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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08-10-8 來自 台灣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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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大觀園記】第九十五回:溫存宮宇羊脂酥膏,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含合集TXT)
第九十五回:溫存宮宇羊脂酥膏,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卻說這弘晝除夕之夜,便在天香樓裏安寝,也有些古怪癡心。所謂昨日情情
紅绡賬,玉枕紗櫥依舊,竟多少也爲刺自己的心,盼那妖夢入懷。他明知趕明兒
是大年初一,園中諸女該來賀歲觐見,也嫌吵得慌,便叫鴛鴦留下話來,叫各房
莫來打擾,午後再來相見。
隻是不想,雖枕是昨日枕,床是舊時床,仿佛情妃之香依舊,卻倒是一夜好
睡,甚是香甜,并無甚麽古怪。待到酥酥醒轉,喚那輪值在牆角伺候的蕊官進來,
一問時辰,居然已經是巳時……蕊官便打水來伺候他洗漱,用碧鹽茶漱了口,又
含了雞舌香,拿熱毛巾洗了臉。金钏兒已經端進來一紫檀木餐盆,裏頭一個漢陶
漆碗,三個仿陶小碟,卻是稻米粥一小碗,裏頭還有些蔥花兒,一碟是四個奶黃
色的小包子,一碟是豆豉泥,一碟是炸春卷兒,都騰騰冒着熱氣,瞧着頗是香甜
饞人。他昨夜晚膳就用的少,此刻也是餓了,不由笑着端起來要用,那玉钏兒也
進來了,到他身後,取個犀角梳子,替他梳頭發,打辮子。
弘晝掰開那包子嘗一口,卻是滿口酥軟奶香,有一股子沁脾甜味,裏頭細面
發得仿佛倒是流汁一般滑潤,不由贊道:「這是什麽面做的?不似玉米,也不似
白面,黃澄澄的倒是香甜,怎麽倒有點羊肉味……」金钏兒便笑道:「主子說用
着香甜,倒是淑小主一番心意到了呢……」弘晝不免一楞,問道:「是寶钗叫人
送來的?」
那金钏兒玉钏兒前後對視一眼,倒略略有些緊張。還是玉钏兒一邊在後頭用
溫潤小手,替弘晝摩挲發辮,一邊柔聲回道:「回主子話……是昨夜主子叫鴛鴦
姐姐傳話,讓各房早上别來打擾。隻是那寶姐姐淑小主,卯時不到卻還是來了。
她隻說,昨兒除夕高樂了,偏了主子,心裏有些不安,也睡不好,主子不讓見,
自然不好來驚擾;隻是早上起來,想着親手給主子備些早點,算是她一番奴意誠
心……奴兒們尊卑有别,也總不好轟她,便由得她在底下小廚房裏和莺兒姐姐爲
主子烹熬早點……這春卷是用魚羹裹了榨菜再鹵,得了餡兒才炸的,也就罷了。
倒是這饅頭難得,是用羊奶、雞蛋清、杏仁沫和南瓜泥和在一起,再用白面糜了,
将内造的酵母細細發了,這和面卻很費功夫,再用花樣模具刻出來的小饅頭,也
沒個餡兒,隻用雞湯來蒸,聞起來都香甜得緊……淑小主本不讓奴兒們說她來了,
隻是主子問起,奴兒們也不好不回的。」
弘晝聽她嬌音幼語的說話,早已經是一個饅頭沾了豆豉泥下肚,又嘗了一口
春卷兒,心下便是有些疑惑冷漠也舒心爽氣忘懷了,卻聽她說得帶着遲疑惶恐,
一想便已知其意。論起來園中尊卑體統,追其要宗便是:一衆女兒家個個皆是性
奴禁脔,玩物一類,要奸要辱,要殺要剮,要憐惜要欺淩,要辱玩要作踐,乃至
要疏遠要發作,要處置要冷落,皆在弘晝一念之間,不得以妻妾身份自居。那可
卿新亡,雖然頭一條罪名便是私通外人,但是園中未免也都傳言她素來驕縱,恃
寵取禍,忘了身份根本。而自己明明下了旨意,叫衆女不要來打擾,這寶钗素來
是個安靜守本分的性子,居然偏偏要來伺候早膳,總有些「僭越取寵」的意味
……幾個貼身奴兒未免有些不安。
想到此節,弘晝也忍不住笑着,回手在玉钏兒胸前小小妙乳尖尖上輕薄一把,
隔着衣衫倒掐她的小奶兒亂顫,笑罵道:「把你個小蹄子鬼的……說那麽細緻,
是怕本王發什麽邪火?」他卻多少有些感慨,頓一頓,居然歎了口氣道:「昨兒
她們個個赴宴到了深夜,難爲那寶钗一大早起來,就爲伺候一頓早膳;本王又不
是嗜殺暴虐的人,叫她們别來請早安隻是想睡得安穩一些,難爲她這片心,怎麽
就會怪罪她了……想不到賜死情兒,竟叫你們吓成這樣……」
金钏兒聽着弘晝這話竟是誅心,在前頭伺候着已覺着不妥,站不住便跪了,
溫聲道:「主子……這話我們姊妹當不起的。我們貼身伺候主子,便是心裏隻有
主子起居。主子這兩日心緒不好,我們瞧着也就是鑽心的替主子不安,隻盼主子
能快活些,我們有什麽要緊……至于驚懼,我們都是草芥粒一樣的下人性奴,莫
說主子待我們恩重,便是怎麽搓弄那都是應該的。我是想着,寶姑娘怕不是也是
一樣的念頭,隻盼主子能抒懷暢快些就好,顧不得主子可能懲罰她僭越了。主子
……要罰她的話……她這會還在樓下小廚房裏呢,請主子示下……要不要……」
弘晝一夜未曾喚女兒家來陪侍,大清早起來,被她一句「罰她僭越」竟說的
心頭一酥,連下頭陽根都好似跳了一跳,忍不住笑道:「胡說,我都說了,小钗
兒是一片好心,罰個什麽……她在樓下?既來了,你去傳她上來,陪本王說話
……哈哈……摸摸我小钗兒的小饅頭,再用幾口她親手做的小饅頭,也是樂事
……」
他開口風月輕薄調笑,蕊官、金钏兒、玉钏兒雖然聽了臉紅,也都松了一口
氣,倒一掃好幾日大氣都不敢出的驚惶模樣。金钏兒便去傳寶钗,蕊官和玉钏兒
便一左一右伺候弘晝……一不多時,金钏兒已是引着寶钗上來。那寶钗款款下拜,
口中隻軟語道:「主子新年吉祥,千歲金安。」
弘晝笑着擡眼看她,卻見她梳了雲遮月的流海發髻,插一支烏木簪子,穿一
件十字格的收芯綿襖,裏頭是通體一件繡紋内絨裙子,束一條宮縧,頸子上戴一
個金項圈,領口還系着一條狐尾圍脖……雖是依舊有那落雁之姿儀、雍容之氣質,
但是瞧着打扮,卻是頗爲尋常樸素尋常,不露身姿、遮掩風月的。
饒是弘晝,也是看的心裏不由得一奇。以他忖度這寶钗一片細緻錦繡的心意,
既是特地來伺候自己早點,用心良苦,便知道金钏兒、玉钏兒等貼身奴兒,總要
回了自己的。既是這番用心要取悅自己開心,不論自己怎生發落怎生随性妄爲的,
她總有三分可能要被自己叫上來伺候,這叫上來伺候,也總有三分可能要陪侍自
己,供自己玩身子的……便是一大早的,不奸插淫辱,這摸摸玩玩,揉揉蹭蹭的
也是常有的事。以她聰慧,雖不至于刻意妖娆妩媚的打扮,但總該曉得用幾分風
流,着幾件得體的衣衫飾品,這也是伺候自己的道理……隻是瞧她今兒這身打扮
裝飾,乃至胭脂眉眼,竟是好一樸素尋常,也不襯姿用媚,竟好似忘了這一節,
這豈不是奇怪……以這寶钗的謹慎聰慧,難道真的隻是來給自己在廚房裏做做廚
娘?
他雖有些訝異,到底也是小事,也懶得問,隻招手笑道:「難爲你一大早折
騰了,你來陪本王坐着……你自己可用了早點了?」
那寶钗也不驚懼,羞紅了臉蛋款款起身,乖巧進前來,就在弘晝的身側坐了,
自然也不敢躲閃,将個溫潤的身子輕輕的伏在弘晝身上,依着規矩,将一側胸乳
隔着衣衫,輕輕的蹭上弘晝的胸膛,卻羞澀低頭道:「钗兒在樓下用過了……是
钗兒背晦了,主子不讓請安,偏偏有點不安,才來給主子伺候個早膳……僭越魯
莽些個……主子可再用些?」一邊說着,一邊忖度弘晝臉色,又拿起調羹,喂弘
晝喝了兩口粥。
弘晝笑道:「你有什麽不安的……是了,本王上次用你的身子也是有日子了
……不過你也不是那等子敢強要恩寵的人,卻有什麽不安?」
寶钗聽得倒是羞的一顫,隻是低頭思量了一下,又替弘晝撕開一個春卷放在
調羹裏敬上,才勉強笑着,卻是頗敢出口,隻道:「主子取笑了。钗兒怎麽敢想
那些,钗兒什麽都不敢亂想,隻是隐約覺着主子這幾日心緒不安,钗兒一個女孩
子,能有什麽替主子分憂的。說身子也不過如此。主子還少了女孩兒來悅樂麽?
本來是要去顧恩殿外頭磕頭的。聽說主子在這裏……說句該責罰的話,這裏到底
情妃姐姐新去,陰沉沉的,有些鬼氣……主子是慈善人,或是念及了情妃姐姐的
好,有些難割舍,隻是據我看來,一則情妃姐姐有罪是實,便是個糊塗人,擔待
不起『可惜』二字;二則情妃姐姐也罷,我們也罷,到底是卑賤性奴,主子若爲
我們勞神傷了身子,那罪過起來,在那世裏姐姐也承受不得;三則古人雲逝者已
逝,大年初一的,主子還該高興歡愉,盡興敞懷,我是想來想去,乍了膽子,才
想來……侍奉主子用點好的……若錯了,主子隻管教導懲罰钗兒,钗兒必無怨的。」
弘晝不想這寶钗心思細密聰慧、倒也有幾分膽色,敢當面來勸谏自己,聽着
語調雖柔緩,卻字字句句皆是園中她人說不敢言者……細思想來,竟是一片虔誠,
隻盼自己開懷的意思,倒也不免感動,臉上卻不肯帶出來,又在寶钗服侍下用了
幾口稀粥,才換了話題道:「你們昨夜玩兒的可好?」
寶钗點頭笑道:「鳳姐姐是耿心園子裏姑娘們有些拘束驚懼,倒不合了主子
的意,才有心籌備,要大家盡興樂一會子,不過是喝些酒水,說些令牌玩笑…
…除夕舊歲應個景兒。主子心下煩悶,不肯賞光,否則,主子來領我們盡興一歡,
卻才是最好的呢。」
弘晝已是咽下米粒,從金钏兒這裏取了一杯茶來漱口,才道:「到難爲你,
昨兒睡的晚了,今兒還早起……這羊奶和面作饅頭,卻從未嘗過,也是新鮮…
…」
寶钗聽弘晝如此贊來,倒是展顔,此刻一笑之下,竟有七分小女孩家才有的
爛漫天真,抿嘴道:「能得主子這句話,我便是幾日不睡,都暖心了。隻是這是
臨時抱佛腳弄的,主子不啐,我都臉紅……就是昨兒晚上,喝了點子酒,有點錯
過了困頭睡不着,便起來看書。那《醒園露筆談》上說,以前中原從無羊奶,隻
蒙古人才用羊奶,以前蒙古從無細面,也隻有中原才有細面;後來那元世祖過長
江,才有将羊奶合着細面做饅頭,卻是頗對世祖口味,贊那廚子好庖廚呢。钗兒
也是紙上談兵,看了那故事覺着好玩,一時就是小孩子心性,想試着做做。廚房
裏新鮮羊奶隻有一小罐兒,都拿來試了,隻是這頭尖兒不能僭越,該給主子先嘗
鮮才是……竟是一早兒起來,就忍不住過來……試着侍奉主子早點。主子用的好,
便是钗兒虔心到了,主子用的不好,便是钗兒該打也就是了。」
弘晝哈哈大笑,已經一邊擦手一邊笑道:「『這頭尖兒不能僭越,該給主子
先嘗鮮』也說的很是。你們這些女孩子,個個能有你這份虔心,再有那鳳丫頭這
份能幹,本王也就不用爲園子裏的事操心了……」他雖見今兒寶钗穿的樸素,打
扮的收斂,但是此刻一頓早餐,用的舒心敞懷,無論是自己心意,還是打賞這寶
钗,早已經忍不住手掌兒撚過去,在寶钗胸前輕薄起來。但覺觸手溫潤嬌彈,柔
媚的乳肉便是包在裙襖下也是春意盎然。
這寶钗性子便是如此,明明早已失身給自己,便是淫弄折辱,奸污亵玩也已
經是好幾遭了,隔着衣裳被自己一捏奶頭兒,依舊是忍不住雪腮飛紅,羞不可當,
低了頭弄了衣角,唇齒裏已經是忍不住發出「嗯嗯……」的嬌喘悶哼,但是也不
知她怎麽想的,也不敢躲閃,乖乖将一對胸乳挺了挺,由得弘晝摸玩,竟是死死
咬了咬下唇,憋出一股子清明來,依舊說道:「主子……您别……不……主子要
搓弄钗兒,是钗兒本分,也是钗兒福氣……隻是主子才早起,昨兒又乏……嗯
……主子适才說了『這頭尖兒不能僭越,該給主子先嘗鮮』,钗兒便是大膽,想
請主子去賞雪呢……」
「賞雪?」弘晝一楞,手上倒是停了動作。心裏未免跟奇,隻想着:你既然
來了,依着我,自然是要奸你受用一番再說……逗人欲火起來,卻怎麽敢勸止?
寶钗卻點頭道:「主子,外頭下了好幾日大雪,前兒才停。卻是兩日陰沉,
濕氣重,也不好走動……但是主子您瞧……今兒可是老天爺也賞臉,知道是大年
初一好日子,竟然是冬日暖陽高照的……這冬日宿雪,最是怡人。主子,您是典
雅人,别留在這裏了……用過早點,正好走動走動,钗兒陪您看看雪色去……?」
弘晝瞧了瞧她,竟想不到這妮子爲了讓自己離開天香樓,不要沉溺往事,竟
然如此用心,又展顔瞧瞧窗外,果然是一片晴空,萬裏無雲,天色藍得清澈透亮,
想着園中盛景,冬日殘雪,果真是個舒心爽氣的意境,便點點頭道,已是起身點
頭道:「就依你……出去走走也好。」
他伸出一隻手去,寶钗連忙遞過自己的溫潤小手來,托着弘晝的手掌,伴着
弘晝下樓;那鴛鴦輪值夜班這會在歇息,玉钏兒、金钏兒、蕊官并跟着來的在樓
下候着的蘅蕪苑裏的奴兒莺兒便在後頭跟着。四個奴兒眼見主子和園中小主有興
遊園賞雪,哪裏敢僭越前頭,更怕擾了弘晝雅興,便都退離了三四丈,隻在後頭
遠遠跟着伺候。
那弘晝半摟着寶钗溫暖潤玉的身子,自然也免不了腰肢揉揉,奶兒碰碰,臀
兒摸摸,輕薄嬉笑,才踏出天香樓去。
但見果然晴空萬裏,暖暖的冬陽卻依舊被那寒氣裹着,四下裏風色清冽,嗅
一口盡是消寒新春之意,沁人心脾。二人順着蜂腰橋走,就見園内廣湖上面,又
是一層厚冰,近處的蘆雪庵、凹晶館,遠處湖對面的怡紅院、潇湘館、綴錦樓都
已經是被白茫茫的積雪覆蓋;那遠山幾處枯枝藤蔓,另有蒼松翠竹,便在冬日裏
依舊峥嵘,卻也被積雪描上一層白鵝毛般的雪葉襯邊;幾處樓台,那飛檐銅鈴,
挂在碧雲天上,襯着檐上殘雪,倒有飛鷗展露,靜的好似西方世界;那足下小徑,
自然早有太監丫鬟,掃出一條可以走路的「夾雪小道」來;本來也是有些濕滑,
可慶那暖暖晴日已是曬了多個把時辰,地上也漸漸幹燥起來,倒是那小路兩側的
怪石、木凳、叢草、欄杆都是抹上一番白玉色;那「天仙寶境」的玉石牌坊處本
來是風口,兩個翹翅下倒是積了一溜子晶瑩剔透的冰柱;有幾許畫舫竹舟,卻已
經被薄冰凍在水岸台階之下,本是紅漆的舟頂,此刻也是一層軟酥雪壓得如畫。
二人說笑之間,已是過了枕霞居後頭的桃林,地上竟然還有一隻松鼠兒大膽,在
那路邊就竄跳過去,倒是激起一筇雪點兒……當真是個琉璃世界,白玉乾坤。
弘晝也不由感歎道:「這園子實在是難得,夏日裏有荷,秋日裏有桂,冬日
裏有梅……便是雪下猛了,居然也有這等景緻……雖比不得承德行宮,但是比紫
禁城裏那幾處假摸三道的禦花園,倒是有趣多了……」
寶钗應和道:「主子說了冬日裏梅……我倒想起來了,攏翠庵外頭,本來是
老梅林。鳳姐姐不知道從哪裏尋來幾枝所謂『赤梅』,便是幾點嫩芽,也紅得絕
色透亮,竟是從未見過。那妙玉也手巧,倒是設法移栽在原本的梅枝上頭,說是
昨兒才接活,花骨朵兒開了,我還沒瞧呢……『這頭尖兒不能僭越,該給主子先
嘗鮮』……主子我們不妨走西面,左右繞過去便是了……」
弘晝興緻也起,便道個好。兩人便不走正路,歪過沁芳源上頭的大道,隻取
那小山坡背陰處的石子路走,寶钗還連聲道「主子留神腳下打滑」……才轉過山
坡,到了攏翠庵外頭的那片老梅林。
哪知才饒過山坡,卻聽隐隐有嬌音童稚之聲,如百靈黃莺一般,弘晝展眼望
去……卻是愣了。但見一片雪色,白茫茫将個攏翠庵裹得分外婷婷,外頭籬笆、
台階、石桌、小亭上的雪遛兒,被陽光曬得隐隐耀目;在那山牆外頭,依舊有一
片梅林,隻是積雪壓的梅枝重了,便是有些林綠之色、淡鵝之芽、醬紫之朵,也
是朦朦胧胧瞧不真切;卻果然偏偏有五七株老梅,卻好似專一有人新近打理過,
那虬幹勁枝,淩立東風,點綴如畫,依然似景,自腰肢裏伸出來幾根枝條上,卻
已是半開不開,新苞初朵,有近百點臘紅之色,那紅朵兒雖小,卻是紅的透亮,
如血如霞,綴在一片玉色琉璃世界裏,當真暖得叫人心醉。
這也就罷了,原來,那幾株紅梅之下,竟有三個女孩子,兩個卻是小丫鬟,
也是一身年下紅綠大襖,一個抱着一個筒瓶,裏頭插了幾枝梅花,一個卻伺候在
前頭;都伴着一個身量不高,十三、四歲的妙齡女孩子。
此處看去,隻見側影,卻是一身繡着團紋的粉紅凫靥裘,那粉如凝脂,紋似
雲錦,通體還亮閃閃的一片光芒,卻原來是用野鴨毛染了織繡的襯紋,頂上還将
那風毛兜帽豎了遮風,一條雪白的風毛襯邊,自上而下,垂垂落羽,卻關不得裏
頭是粉藍色的棉裙。那粉紅粉藍、白絨錦凫,便是單論顔色,映襯在白雪琉璃世
界、紅梅點綴乾坤裏,已經是一股子清冽嬌稚,簡直便如瑤池潑灑了瓊漿,蓬萊
邀來的錦緞,那顔色倒似神仙世界。而那穿着凫裘的女孩子,側面瞧去,身量不
高,雖是裹在冬裝裏,卻依舊窈窕袅袅,玲珑婀娜,一片十多歲小女孩的童稚清
純裏,卻隐隐已有三四分仕女玉容、仙子姿貌、神妃體态。隻是一邊嬌聲訪梅,
口裏說笑,那童音清澈、嬌聲若泉,和兩個丫鬟嘻嘻懶懶,也不知在叽叽呱呱說
些什麽,倒是一派天真爛漫,若非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斷無此等嬌癡奶稚之音,
令人遠遠聽着,心曠神怡。瞧着三個女孩子口中,卻也是冬日裏呵出一股股白霧
來,又添了多少芳香生氣。
這古庵、白雪、冬日、晴天、碧空、老枝、紅梅、錦裘、粉裝、玉瓶、女兒
……哪裏像人間顔色,倒好一似一副着意作墨的美卷畫兒一般,說雅亦雅,好似
古風雅頌,說凡也凡,倒有些人間天倫豔色,果然是個「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饒是弘晝,竟是瞧得癡了……
身邊寶钗瞧了,抿嘴一笑,卻湊近弘晝,也不等問,低聲回道:「那是钗兒
的堂妹妹寶琴……主子……也封了姑娘的。隻是跟着我住,自小兒淘氣……她今
年十三歲,進園子的時候才十二歲,如今還跟着李姐姐念書,隻是正月初三的生
辰,過了後兒,就是十四歲了……主子,主子……」
弘晝聽她輕喚,才回過神來,不由自失一笑,卻依舊有些不舍得打攪眼前美
景,雖走近幾步,卻刻意輕了腳步子,依舊貪看聆聽眼前女兒踏雪折梅,新年嬉
戲之色。寶钗竟是也略略含酸,小小用情,笑一聲道:「主子竟是瞧住了……那
件凫裘實在是難得的,用粉色蜀繡錦緞作底子,用野鴨子毛繡上去的紋,遠瞧是
雲紋,湊近了細瞧其實是同心孔雀紋,在日頭裏泛光,亮閃閃的倒好像披了霞似
的。就連外頭的風毛領都是一色的狐嗉縫上去的,隻用銀狐下颚那點子毛,取的
就是個白的鮮嫩……我娘說,這物什太精貴,便是如今貢上的,都未必有這麽好
的,園子裏使了年下大内送來得的緞子、皮毛、鴨羽、窮盡物力、繡衣衿裏幾個
巧手丫鬟繡娘忙活了兩個月,攏共才就這麽一件。本來是要給我的,隻是顔色太
嫩……我卻穿不起,便給了小妹妹。我本想着,她身量還幼小些,也不知道穿着
合體不合體,留給她,過幾年再穿也使得。今兒是大年初一,居然給她從娘這裏
诓騙出來,是頭一遭穿呢,倒是給主子瞧着了……如今看着,雖是稍微寬大些,
倒真跟裹個雪娃娃似的,别有些意趣的。」
弘晝适才貪看失神,此刻聽她細細軟軟,說那凫靥裘的好處,軟語嬌音之間,
倒好似在給眼前這幅白雪紅梅女兒圖題詩作《凫靥裘賦》一般。他雖風流好色,
荒唐懶散,卻不是笨人,前後一思量,竟已知這寶钗一片用心。難怪今兒一早過
來,特地給自己做早點,又邀自己遊園賞雪,又引自己來看梅,卻又偏偏自己穿
的素淨收斂……竟是用心良苦、巧思設計、緩進貢谏,便是要自己來這裏賞看這
眼前美色。
以此一層思來,這寶钗今兒所爲,怎麽想着都有點心機太巧,未免僭越,弘
晝雖看得歡喜,卻也忍不住瞧了瞧她,笑道:「難爲你這片姐妹用心,一心爲你
妹子着想……繞那麽大圈子,帶本王來這裏……」眼神裏卻也有诘責質詢之意。
寶钗果然略有些慌亂,凝一凝神,卻也不知怎麽的,鼻子一酸,以她的性子,
居然也落下淚來。弘晝更奇,卻伸手過去在她腮邊拭去晶瑩淚水,隻道:「哭個
什麽……本王也沒責怪你。昔日裏雲兒、情兒、鳳丫頭,都是變着法子,用了新
巧求悅主人,本王也歡喜的。隻是沒有你爲妹妹,這般典雅,用心這般細密罷了。」
哪知寶钗越發委屈,淚水竟是淋漓,口中卻支撐着回道:「主子……钗兒怎
敢欺瞞。是想了一夜,有心用盡些法子,帶主子來這裏的……隻是說到底,也是
些小女兒家的閨閣幼稚想頭,哪裏就能瞞過主子慧眼。隻是主子若說我爲妹妹,
卻是……冤了钗兒。钗兒隻是爲了主子着想……」
「咹?」
「主子連日裏心下不快……園中憑是個再沒心神的,也瞧出來了。若說是主
子爲了情妃姐姐之事,隻怕還有别的。我笨嘴拙心的,也不敢想主子是個什麽心
思,隻是瞧着主子年下煩悶,我們倒是高樂,成個什麽體統。是和我鳳姐姐、李
姐姐商議,我們做奴做婢的,怎麽也得讓主子歡顔才是我們的本分。否則,主子
養我們做什麽……隻是,我們都是卑賤之人,又有什麽可以讓主子受用的……隻
有,隻有女兒家的身子罷了。」
「……」
「鳳姐姐在滴翠亭裏編了一曲『雲月戲』,迎丫頭和探丫頭琢磨着要給主子
繪『四春圖』……偏偏我,什麽都沒有……」
「……」
「倒是前兒,迎丫頭和惜丫頭搬家,我去賀她們一道兒……聽迎丫頭悄悄兒
說,惜春丫頭去伺候主子,主子……用的也頗好……卻到底沒有賞用她的……那
……童貞……我想着,主子即肯賞玩惜丫頭身子,定也是喜歡這等新春初芽,稚
嫩閨閣的……隻是可憐惜丫頭年紀太小,身量未成,或者主子憐憫她到底年紀太
幼,才饒了她。主子……寶琴……快十四了,李姐姐說,稻香村裏本來循着主子
昔日定下的規矩,隻教養十三歲以下的女孩子……」
她說後來,已經越說越羞,一張俏臉紅的發紫,口齒沾粘,發音都不清了,
弘晝卻聽得心醉神怡,想着這寶钗素日裏知書達理、溫文爾雅、閨閣守貞、姊妹
悌愛、上下圓潤,居然爲了讨自己歡心,如此不顧一切,要将自己堂妹薦獻,那
份恥,那份羞,那份風月摧殘,那份雲雨淫殇,那份禁忌别樣,那份人倫崩壞,
當真是五内裏一股子說不盡的酸澀。偏偏她用心機巧,典雅聰慧,今兒這一出白
雪紅梅,就面兒上看來竟是一片淑女佳人圖,不涉絲毫淫穢,細想卻是風流别緻,
竟有一股子說不盡的妙趣,再擡眼看遠處,也不知那十三歲的小幼女,玲珑剔透
的小佳人,自己是否知道此刻遠處,自己正惬意觀玩……
他愣愣的瞧着遠處寶琴,卻聽寶钗聲音低得如同微風,卻依舊道:「主子
……今兒是大年初一,那新梅才開,主子何須顧慮,盡管開懷就是了……」
弘晝聽得一笑,環顧四周,那雪漫名園,冰裹湖山,亭台新洗,松柏舊翠,
銀玉世界,琉璃乾坤,幾點新裝紅梅,一身粉脂凫裘,近有淑女軟語,遠聽嬌娃
俏音,竟是果然心懷一開,竟有個「如此風流可享,何必自苦紅塵」的意頭,一
時連那朝中被人參劾「荒淫無恥」煩悶之事都抛了腦後,竟是帶了笑聲,對着那
梅林深處,大喊一聲:「寶琴!」
那寶琴并丫鬟鹂兒、鹑兒本是早起,聽寶钗說「新年初一,要摘幾枝隔宿的
老梅來作花樣、頭花」,便命鹂兒取了個筒瓶來,又去薛姨媽處厮纏,尋了那件
姐姐讓給自己的難得的粉色凫靥裘到攏翠庵外頭尋「新年老梅」,一時貪看幾枝
豔色紅梅,小女孩家心性不免貪玩,和丫鬟們說笑打鬧、玩雪賞梅罷了。此刻聽
到人聲,竟是個男聲……擡眼望去,遠處一身紅裘,還有個美人陪伴竟是堂姐寶
钗,身後跟着四個丫鬟的……不是自己的主人弘晝是誰。
那寶琴年幼,一片天真爛漫之間竟也不甚恐慌,忙蹦蹦跳跳着下得小坡來,
也不顧地上雪泥,将拿凫裘兜帽一撩,堪堪就要下跪,口稱:「竟是主子……主
子新春安好……」
欲知後事如何,且候下文書分解。這真是:
紅梅晴雪瑤池仙
嬌音雀語幼蘿年
殘冬新芽未發時
折落玉瓶主人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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