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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翁家寶寶
少年艾官(第十三章)翁家寶寶
「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那個姓雷的是甚麼人。你仍選擇跟他來往嗎?」
我聽見這句話,靜靜地看著身旁的李延華。
李延華是我的班主任。打從第一年入讀這間學校開始,我便對這個男人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以前我只覺得他並非尋常之輩。儘管在外人眼中他只是個藉藉無名的教師,我也看出他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人性。我一直想去洞悉這個男人,學習他的處世之道。然而到了現今,聽見他問我這個問題,我發覺到自己已經不能單純地視他為學習對象,而是覺得這個人可能比想像中與我更息息相關。
這天放學後,李延華吩咐我留在課室中。待所有學生一走,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他第一句便是向我問這個問題。沒有試探、沒有說教、沒有情由,只是單純的發問。
我們並排坐在第一行正中央的相鄰位子上。本來兩人都是默默地面向黑板,然後聽見了他的問題,我便轉頭望向身旁的他,發現他也正在淡然的凝視著我。
「我沒有選擇跟他來往,只是沒有拒絕跟他來往。」過了半晌,我說道。
「是嗎?詳細情形我是不太清楚。」李延華說來似是事不關己,口吻宛如替我分析。「你一直住在徙置區,認識姓雷的也不稀奇。我只是聽過他的名字,知道他的身份――還有,你們近來幹的那件事。你當我是老師也罷,長輩也罷,只要認為我說的是有道理便聽聽也無妨。你並不需要那個姓雷的,而是應該靠自己的力量。」
「自己的力量。」我重覆道,然後笑了。「你清楚我是甚麼人物吧?一個窮家出身的孩子,即使不笨,也沒有甚麼強大的勢力。我是估計過形勢才去找雷老大的,你不用囉唆。」
「你要是需要勢力,那便自己去凝聚。」李延華不徐不疾的道。沒理會我的無禮。「姓雷的只是個黑幫老混混,對你沒有價值。當然這次只是小事,找他去幹就猶如踩死地上的幾隻蟑螂。可是你要知道,當你用過這個人一次,要跟他脫離關係便多一重困難。如你所說的,你暫時仍是孤身一人,搞不好會被姓雷的這種渾人操控。他要是對付你你有能力反抗嗎?抑或去投靠另一個靠山?」
我微微地偏過頭,細心想著李延華的說話。
李延華搭上我一邊肩膊,把我的身子微微板過來,看著我雙眼,叮囑道:「不要因為自負而變得憤怒。憤怒會影響你的判斷。」
我記起入學那天,李延華就曾經跟我說過「別去憎恨你的仇人」。那一刻我是認同這句說話的,可是過後又完全忘記了。想起來我這一年所做的事,仍沒有吸收到李延華的提點。
我心中仍有好些疑團,可是並不急著要問他,只道:「你說我應該去凝聚自己的勢力,那要怎樣做?」
「你真的需要這種東西?」李延華一再提點我。
「需要。」我說來斬釘截鐵。「當然我並不打算成為黑道中人。我是要更具力量、更具手腕的地位。」
「你想我指導你走第一步?想清楚了嗎?」李延華又問。
李延華的說話使我如墜進五里霧中。他到底掌握著甚麼東西?他是何許人?跟我又有甚麼關連?
「首先,我要知道你要甚麼條件。」我說道:「你我也清楚,我們的關係只是單純的師生。在這一年中,我們沒有私下接觸過,也沒有利益衝突。你為何會幫我這個學生?而且是為了這種事?」
「因為我需要翻身。」李延華很是坦白。「我在幫你,同時也在幫自己。你很聰明,即使沒有任何線索,單憑直覺便知道我的存在的不自然。你認為我會靠一個死腦筋的人嗎?當然不會。我是清楚你有這樣的能力,才會選擇幫你。」
「我們的目標一致嗎?」我微微一笑,開門見山。「我要的東西很簡單――便是金錢和權力。你呢?想要分一杯羹嗎?」
李延華向我微微抬一下下巴,道:「正有此意。可是在我看來,你要的東西不止如此吧?」
「當然還有――女人。」我皺皺眉,擺手道:「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用費心。」
「我果然沒看錯人。年紀輕輕便懂得放遠目光,搞清自己的路向。可是我仍要提點你。色字頭上一把刀,那比你的自負更能破壞你的判斷。可是這世上沒有完美的好人,相對來說,亦沒有完美的壞人。我只是多口一說,你自然清楚。」
「那是我生成的命。」我垂下眼睛,漫不經心地看著檯面。「自我懂性開始,我便知道自己不甘平凡。可是偏生於不適合的環境,過著不適合的生活。」
李延華似乎饒有深意的抿嘴一笑。「你不用煩惱。你想有多少幹大事的人,都是從一個貧字來到世上?你不能被這種事束縛,正所謂英雄莫問出處。更何況你並非英雄,只是奸雄,這種成長說不定還對你有利。」
「你話中之八九也合我心脾。」我笑道:「我艾官一生沒服過多少人,你是其中一個。好了,你要教我走出第一步。」
「你現在年幼,我自然是『教』你。可是你要趕快成長,那時候我便只會替你『分析』矣。」李延華輕輕摸著下巴,看著天花的燈管,沉思一會道:「除了姓雷那個外,你還認識他身邊甚麼人?我是指能夠說話那些。」
「我跟他老婆關係不錯。」
「他的手下呢?或者同伴?」
「那些沒有一個信得過。」
「他老婆會不會理幫會的事?是不是助夫執權那種?」
「不,她只是普通的家庭主婦。可是她的心不在丈夫處,說不定會反咬他一下也未知。」
「那不能入手。」李延華自顧自的搖頭,說道:「你記著,姓雷的那邊你要放棄。除非有特別事情,要不然也不要聯絡他。真是發生甚麼事,別跟姓雷的正面對抗,只要從他老婆那邊攻他便好。」
「完全明白。」我笑道:「雷老大可以不理,但他老婆仍是要見的。」
「這個隨得你。不過要小心一點,有任何不對勁的跡象要立即告訴我,我自然會替你想辦法。」李延華這一邊跟我說話,另一邊的心思卻像飛得老遠。
我知道心思細密的人總會同一時間想著七、八件事情,腦中同時開了多個竅門。
「那麼說回正題――如何建立自己的勢力?」我問道。
「這個並不簡單。建立前要凝聚。就像蓋房子,手邊若是沒有工具材料便甚麼也做不來。你首先要做的並非『建立』,而是『凝聚』。」
「如何凝聚?」我再問。
「那便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李延華道:「估計你手頭上有的東西。你說你一無所有,其實不然。雖然我對你所知有限,但也估計到你身邊有些重要的人,他們必能幫助你。」
「重要的人……」我喃喃說道。「我有個女友,她出身顯赫,父親是個大商家。雖然我沒有見過,但也知道所謂的『大商家』並不是普通的生意人,幹的也不盡是正當生意。」
「這個當然。你女友的父親叫甚麼名字?」
「我沒問過。我女友姓章,她父親是中英混血兒。」
「甚麼?」李延華臉色一變,接著問道:「你女友全名是甚麼?」
「章含韻。」我說道。
李延華聽後閉上了眼睛,臉上略過一絲慨嘆。我當然看出端倪,便問:「是不是有甚麼頭緒?」
「這事你現在不必問,早晚我會對你說。」
「你認識那個姓章的混血兒?」我知道應該見好便收,於是道:「你只需點頭或搖頭。」
李延華看著我好一會,終於輕輕地點頭。
那對我來說不可謂不是好消息。原來李延華認識含韻的父親,況且應該交情非凡。現在多了這一重關係,我要踏進章家的目的又進一大步。
可是李延華卻道:「官艾……應該叫你艾官?算吧。總之你暫時不要打章家的主意。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贊成章家是你發展的好地方。可是現在時候不對,你要忍耐一下。」
「不,這事我已經盤算了很久。」我斷言道。只有這事不能妥協。「章含韻現在完全信任我,就連章老太太也想替我鋪路……」
「竟然會這樣……」李延華搖搖頭。「連章老太太你也見過了,我真是想不到。艾官,我明白你出了很多力,可是現在時機不對,你已踏在懸崖邊了。聽我說,不要再向前走,站在原地便好。再走一步你之前的努力便要付諸流水,這樣你也不要緊麼?」
我握緊雙拳,低下頭露出極之不忿的神色。我不是笨人,當然知道李延華說的才是實情。要是我今天沒有跟他談話,說不定已經如他所說摔得粉身碎骨。可是我畢竟在這件事上下了不少工夫,現在說放棄便放棄,正如捉到鹿卻脫不了角,一番際遇和苦功都白費了。
「艾官,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你不是捉到鹿脫不了角,只是暫時不用去脫。」李延華聰敏得過分。「這頭鹿你仍然需要留著,時機一到自然任你宰割。事實上,我本來就提議你打章家的主意。」
「甚麼?」我有點愕然。「這不過是我巧合說起你才……」
「不,」李延華也似乎覺得很可惜似的,搖了搖頭道:「你是進入章家的最好人選,所以我才打算幫你。但現在事情有變,我們只好擱置下來。」
「你到底是誰?」我直截了當地問。事實上這個問題在剛才便一直圍繞著我。「你說你幫我是因為我頭腦好,做事作風適合。可是我看不盡如此吧?」
李延華嘆息,道:「我便知道這事瞞不了你。當然,你頭腦好、個性適合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反之我們亦不能合作。可是我會找上你的大前提是――我是你的堂伯父。」
「堂伯父……你是我的堂伯父?」我不由自主地笑。「那不就是我爹的堂兄嗎?噢,我明白了,因為我姓李,你也姓李,所以我們便可以是……」
「你不相信也沒所謂。」李延華淡淡的道:「艾官,你最大的弱點還是這股脾氣。你記著,正如身處武林,武功不好便沒有資格說話的道理一樣――身處這個社會,未有地位也沒有資格發揮氣焰。我是你的堂伯父,這是事實。你何不用自己的腦袋想一下?你的想像力跑到哪兒去了?還不是被你那種性格蒙蔽?」
我頓時語塞,又一次被李延華說中。我往往就是因為這種不服輸的個性,以致有時候會遭受挫折。雖然說起來我暫時的人生是順境的,很少有挫敗的時候。但我也明白我只要一天改不掉這種脾性,將來也必吃大虧。
我認真地思考起來――李延華為甚麼會幫助我?他所知道的事情比我更多,難道他會無聊得去調查一個學生的背景嗎?就像雷老大的事,我並沒有向誰說過,他便一語道破了整個形勢。雖然說他極其聰明,可也不是神通廣大。他掌握了我不少的情報,自然是有著意的留意過我。
我家中只得父母,沒有兄弟姊妹或其他親戚,就連祖父輩是何人我也一無所知。這多年來,我總覺得爹媽有事瞞著我――尤其是我媽。我又想起第一天入學,李延華曾經向我問話。他問了我不少家庭背景。作為一個老師,在正常情況下有需要知道學生這些事情嗎?我覺得與其說他當時是問我,倒不如說是向我試探還比較合情理。
「你祖父跟我爹是兄弟,所以你爹跟我便是叔堂兄弟。話雖如此,我們兩家一向並不親密。而且上一代的也早死,所以你就更不知道有關我的事情。現在我只能告訴你這些,你也別再問了。」
「我不會問。」我淡然道:「那始終不是我所關心的事。總之現在我知道你是堂伯父,那便行了。」
「我對你說這些,只是想你清楚我的身份,跟我們要做的事沒多大關係。我知道你一向不分尊卑,實事求事,所以你只稱呼我的名字便行。」
「不,」這個李延華可猜錯了。我的確是不分尊卑,可是對於稱呼這種事是從來不會敷衍的。「我當然不會叫你『堂伯父』,但我要叫你一聲『老師』。」
「嗯?」李延華轉念一想,便明其意。「嘿,你這孩子很有意思。此老師不同彼老師。你叫的『老師』,並不因為我是你的班主任,而是因為我正擔任你的軍師,向你教路。」
「沒錯。」我笑道:「那麼我以後在學校叫你,也能大大方方的這般稱呼。反之……」
李延華莞爾一笑。「我也不想擺甚麼架子。你一向被人稱為『艾官』對不?我這麼叫你便是。反正這名字早晚會合你身份。」
自從這天跟李延華互相了解過後,我們便正式成為搭檔。有了這位軍師,對我的前路更是大大得益。往後我有甚麼想不明白,第一時間便向他請教。而他的意見往往恰如其份,沒多餘的地方也沒缺少的地方,一試便即見效。
聽他說,他以前也是商界的一分子,因為一件事故而被迫退出,所以一直密謀東山再起。可是一晃十多年,竟是無得所著。說也湊巧,自從他退隱下來後,便一直以教書維生。以他的學識才智,要擔當這份工作自然綽綽有餘。可是因為我的出現,他才等到復出的機會。
我入學前的那段時間,李延華在自己即將任教的班級中找到我的名字。細查資料,才知道這個「李官艾」竟然便是自己的堂姪。他第一天把逐個逐個學生叫出去,細問每個人的背景,那只是做場戲。他的目標是我。他要查清楚我對上一代的事情知道多少,又想打探現在的我的生活是怎樣。在那次查問中,李延華發覺我是個等候時機去一展鴻圖的可造之材,於是加倍留意我。
不過聽他的語氣,我猜想他跟我爹的關係不太好,更可能是因為他們之間曾有一些過節,所以十多年來從不聯絡。正因如此,他對我的事更是一知半解,亦不打算細加調查。於是他連我跟甚麼人來往,甚至跟章家八小姐是情侶也不知道。
直至最近我被高立海襲擊一事,他從旁得悉,發現我原來跟雷老大有某程度上的來往。他以為我要投靠雷老大,便索性對我說出實情,要我跟他合作,避免我日漸成為雷老大的傀儡,埋沒了一塊好材料。
又說這十多年來,雖然李延華一直沒辦法再擠身商界,可是也沒有閒著。他認識了好些人物,大家集合起來,希望能等待到轉機。那些人都是一些老江湖,不過完全拜服於李延華的才智下,所以也可說是他的非正式下屬。只要李延華想知道甚麼情報,那些人總能一下子查探出來,辦事老練勤快,省了不少時間和麻煩。
在這幾個月中,我跟在李延華身邊學習從商之道。我明白我要是希望達成有錢有權有勢的目標,從商是惟一選擇。以前說過的,當黑道並非不好,只是風險太大,成果相對卻顯得太小。從商便不同。在我們這個年代(即使現今也是),商人就是黑道的幕後老闆。成功的黑道,終有一天會從商;可是沒有失敗的商人,有天會去從黑的。這說明了黑道與商界的高低,也說明了兩者之間的相關。
我不禁慶幸自己把持得住,並沒有投靠雷老大。那是我的先見之明起了作用。要是我現在受了雷老大控制,那麼做甚麼也一定處處掣肘,甚至會被他沾了不少好處去。
所以我也聽了李延華的忠告,從此跟雷老大不再見面。可是說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我到現在也經常走上雷宅,只是見的人並不是他,而是我姊姊雷大嫂。
自從認了雷大嫂當姊姊後,我們都會趁雷老大不在時走進他的房間做愛。做得幾次,我甚至當了那兒是自己的房間。我以前不怕雷老大,現在更加不怕。明目張膽去搞他老婆還說不上,但我也不怕在他背後給他戴上這頂綠帽。有甚麼事,便跟李延華說去,別要煩我。
李延華當然知道我在幹甚麼。可是他沒有阻止我,只是叫我小心一點,別惹上不必要的麻煩,陪上一條命更不值得。他清楚我的本性如此,那比共產政府更難推翻,所以也由得我去幹。況且他一直覺得雷老大只是個小人物,只要我沒有生命上的危險,便不把他放在眼內。
現在我的時間表排得密密的。早上上課,下午習商,晚上便四處找女人睡覺。偶然有空又要跟樂慈或含韻約會,所以感到光陰似箭,一晃眼便是我初中的最後一年。
十四變十五歲是我身體變化得最大的一年。長高了十厘米,身高變成一米七二(不過在此我可以說,之後我也沒再高過了)。臉容看來已經定了形相,不復一點孩子氣,完全是少年面貌。雙目深陷,劍眉入鬚,鼻子高挺,雙唇微薄,膚色白晢。開學後我把暑假留下來的頭髮一把剃光,只餘下短短的灰色髮根。下巴和唇上現出淺色的鬍渣,左耳上穿了一枚鑽石耳環(含韻送我的,她自己也有一枚)。看上去人們普遍不能接受,因為過於前衛。
可是我一點也不以為然。我的打扮一向耀目,這是天性,其實自己也不知為何。我媽沒說甚麼,反而我爹則勸了幾句。我斜眼看著他,只淡淡的說了句「那又怎樣?」,他便不再說話。
跟李延華學習了這一段時間後,他開始介紹我認識他的夥伴。以前我只是聽他提過,並沒有與之見面。我本來不想見太多無謂人,可是李延華說他們將來會是我的下屬,現在應該要結識一下。我不太明白李延華為甚麼會這般對我有信心,不過也樂於他對我這般抬舉。
這天我依李延華所說的走上一位翁先生家裏,向他要一份某公司在本年度的銷售額報告的複製本,然後要回家細看。當然,此行李延華也是叫我跟翁先生好好的認識一下。
翁先生四十餘歲,比李延華小著幾年,家境卻好得多。自從李延華退商後,實際情況是只靠一份教書薪金維持(當然會有些外快,不過不足一提),空有一身實力卻無用武之地。反之他的夥伴都仍是商界分子,活躍程度不過不失。我問李延華既然有這樣的人際網絡為何不好好利用?他笑說現在就是好好利用著啊。他們現在的地位都不過中規中矩,靠他們的話也不能跑到多遠,反而會影響他之後的部署。那一動不如一靜,因為自己正在守候一個大時機。
我說翁先生的家境比李延華好得多,這個從所住的屋子便看得出來。翁家居於一層獨立別墅,車房有一部家庭式的名廠車,門前是個小巧花園。八哥掛在燈旁鳴叫,門口有數屠階級。當然我是去慣了章家別墅,跟這比起來又是天地之別,所以也就沒甚麼遲疑,直接按上門鈴。
應門的是個三十四、五歲婦人。已是十月天時,她穿著正常的長袖衫褲,胸前掛著紅色圍裙,看來正在打理家務。雖然如此,卻沒有給人是個幹粗活的孺婦的感覺。前額的頭髮綁整齊地綁在腦後,臉上十分乾淨,平凡之姿,卻有一番韻味猶存。只是看見我後,臉上閃過一絲愕然。
她怔了半晌,省然道:「啊,難不成就是艾官?」
我見她一口便道出我的稱號,也是有點奇怪。「嗯?就是我。」
「你猛一看有點像外國青年呢,所以一時想不到你是誰,真是失禮了。你是來取件物事吧?外子就在入面,請進來吧!」這位翁太太顯得很是好客。
我欠欠身,踏進屋內。通過玄關,看見翁先生就坐在大廳的沙發上,一見我便馬上過來握手。「你就是艾官?李先生說你一表人材,果然沒錯。這般的年紀便學做生意,看來我這些老骨頭也是時候退下來囉。」
其實翁先生一點也不老,只是四十上下,卻這麼自嘲。不用說,李延華在他面前自然是讚上我好幾句。翁先生也知道,能讓李延華讚上好幾句的人也是難得,並且以後很有可能會跟我合作,所以對我這個十多歲的小伙子也這般吹捧。
「翁先生不必太謙。我仍在唸書,生意甚麼的都是初窺門徑,以後便請多多關照。」我也說上幾句,免得在這些老前輩面前顯得太過囂張。
「嘿,年少有為。你要取那份文件對不?你坐一下,我上去書房拿給你。」
翁先生上樓後,不久翁太太也奉上一杯熱茶。「家裏沒甚麼上等茶葉,便請將就一下。」
「太太不用客氣。」我看著站在一旁的翁太太半晌,微微詫異。然後接過茶杯輕輕喝了一口,便把茶杯放下。
我見翁太太又準備走開,便笑著叫住她。「太太。」
「怎麼?」翁太太轉個身子應道。
我指一指她的胸前,笑道:「可能我來得不是時候,弄得太太沒時間整裝。不過我想太太不是故意的吧?」
翁太太依著我的手指低頭一看,只見剛脫下圍裙的薄衫上,兩個奶子正明顯地凸出了乳頭。翁太太趕忙用手遮上,臉上好生通紅。
「可能這是露給翁先生看的吧,小子唐『凸』太太了。」我又笑道。
翁太太羞得快步上樓,不再答話,看來是回房穿上奶罩吧。我忍不住又笑了一會,才繼續喝茶。
這時翁先生拿著文件夾下來,笑容可親,想來仍不知道剛才的事。他把文件夾遞給我,坐在我旁邊道:「艾官,李先生也應該告訴過你……」
「這是機密文件。」我正在低頭看著文件中的資料,隨口應對。「不能讓別人知道了,不然便一起到監牢過年。對不?」
「哈哈,艾官舉一反三,李生先找上你真有道理。」
「邊學邊做,希望不久便能幫輕大家。」說罷我便轉頭望向他,微微一笑,也不想再說甚麼客氣話了。
「要是加上艾官,我們的成功指日可待。」
「盼望如此。」
我把文件放到茶杯旁邊,站起身道:「請問洗手間在哪兒?用完後我便回去。」
「這麼快?」翁先生有點難纏。「洗手間便在二樓盡頭的那道門……不過你不用這麼快回去呀,多坐一會不妨。」
「不,我還有要事。」我隨口道。其實我是不太喜歡跟下屬(將來)走得太熟,沒了君臣之分。
「那麼我便不好強留了。以後多點來坐坐,我太太煮菜很有一手,你一定要品嚐品嚐。」
我心想還倒不如品嘗你太太還好。我微笑點頭,便走上洗手間去。
我把門關上鎖好,脫下褲子,坐在浴缸邊沿上手淫起來。
其實我並不是要小便。只是剛才看見翁太太的豔鏡,心中一盪,肉棒便隨隨勃起了。加上這兩天我也沒找女人,更沒有手淫,儲精不少,忍不住便想在這兒解決後才回去。
我一邊套著肉棒一邊想,以後一定要找個好時機插一下翁太太。今天翁先生在家當然不好辦。他又不像雷老大那次喝得爛醉如泥,讓我把他老婆禽個過癮。只好等下一次。
套得幾十秒,木門咿的一聲被人打開,我嚇得差點翻身滾到浴缸中。只見門前是一個九、十歲的小女孩,看見我後也是呆了站著。
我們相對而視,她把目光從我臉上轉移到手上,那隻手正在握著高挺而立的肉棒。我見她的雙眼睜得老大,嘴巴也慢慢張開,好像下一秒便會大叫「媽媽」似的恐怖。
我當下立即猛地招手叫她進來。她見我一臉慌忙,似乎認定了我不是壞人,便拖著小步緩緩走進。我馬上站起來把門掩上。我看看門把,只見鎖門的按鈕是撳了下去的,想來是我剛才關門的時候未能完全關上,只擱在門框旁邊,所以小女孩用力一推便開了。我現在又用力的推了一下,才聽到叮的一聲,這次總算把門真正關好。
小女孩站在一旁看著我忙這忙那,只是一臉呆滯。我蹲在她面前,假裝嚴肅地問道:「你進來這兒幹嗎?」
「我要尿尿。」她說道。
「但哥哥正在用廁所啊,你不能推門進來的,知道嗎?」
「你又不是在尿尿。」小女孩竟然這樣說道。
我想起自己其實在這兒做甚麼,不期然便覺得好笑了。小女孩見我笑了,也是沒頭沒腦的燦然一笑。
我笑問道:「你叫甚麼名字?今年幾歲?」
「翁寶寶,今年九歲。」像是答老師的說話般。
我當然不怪她撞見我手淫,這沒甚麼大不了的。我想起自己九歲的時候還不是小色鬼一個?所以即使現在跟翁寶寶說話,我也沒把褲子穿上。
翁寶寶又低下頭看著我的肉棒,道:「你的雞雞變小了。」
「哎!」我也低下頭裝作驚慌。「都是你害的。」
「為甚麼?」
「你這麼走進來嚇我,它自然變小了。」
「那怎樣才可以變回剛才的那麼大?」
不是說我阿Q精神,總之這是第一次有女孩說我的肉棒大,竟然不禁有點自滿。我對翁寶寶笑道:「我沒辦法啦,你一定要幫我。」
「怎樣幫你?」
「來。」我牽著她的手走到浴缸旁邊,像剛才這樣坐著,翁寶寶則站身旁。我對她說道:「你用手握著它。」
翁寶寶好奇的照著做。肉棒被她的小手握住好一會,也慢慢地變大了。
「真的變大哪!」翁寶寶很是高興。
「那也是因為寶寶聰明。」我摸著她頭頂,又道:「你現在替我套上套下,要輕力的哦。」
「嗯!」翁寶寶很是投入,就這樣替我認真地套弄起來。
雖然她只是個九歲女孩,可是還是比自己手淫舒服多了。我的肉棒在她手中愈變愈大,終於撐到頂點。翁寶寶則愈來愈驚奇。
「很大啊。」她望著我笑道。
我也仔細地看著她。她的臉有如小蘋果般惹人憐愛,已是一副小小的美人胚子。雙眼又大又圓,正在喜牧牧的看著我。
我想起她家裏有一台電視機,便道:「你有沒有看過電視?」
翁寶寶點頭。
「那麼有沒有見過男女主角接吻?」
「嗯!有呀。」
「你懂不懂?我教你接吻好嗎?」
翁寶寶正在遲疑,我已經把嘴巴貼到她的小嘴上。我輕輕地吻著她,用舌頭把她的小嘴撬開,然後舌頭便長驅直入。
翁寶寶只是呆著被我吻來吻去,手上的動作也停了。我捉著她的手套了幾下,她才自覺地繼續幫我套弄。
我放開她的嘴,問道:「接吻好玩嗎?」
翁寶寶也不知怎樣答,只是憨憨地笑起來。
我吩咐翁寶寶套快一點,她便有點笨拙地加快速度。我被她手上的動作弄得不上不下,欲出欲停。我便叫她不用套了,改用嘴巴吃我。
翁寶寶依言蹲下來,把小嘴張至最大,然後把我的肉棒含住。我也不想多說話,只用雙手捉著她的頭前後地推推拉拉,她便似是覺得好玩似的邊吃邊笑。
吃到後來我感到腰間酸了,便用力地把她的頭多推兩下,然後把她的小臉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胯下,幾陣濃精猛地射進她的小嘴中。
她也不知自己嘴裏的是甚麼東西,用手抹著玩著。我穿好褲子,整個人也輕鬆了,便替翁寶寶把小嘴洗乾淨,然後問道:「喜歡嗎?」
童言無忌,翁寶寶坦白地搖頭。別說她,我也不會喜歡吃自己的精液吧!
「那麼你便要保守秘密,別讓爹爹媽媽知道你見過我。如果你說了出來,那麼雞雞每晚都會鑽入你的嘴巴裏,把那些噁心的漿糊射入去。」
翁寶寶又點頭。
其實我也不怕她會說出去,只不過是買個保險吧。認真地說起來,我才比翁寶寶大六年,而且我十一歲的時候也上了林太太了。我並不覺得自己有多過分。
我叫她自己尿尿,然後小心地看看外面有沒有人。二樓一個人影也沒有,我便大大方方的從廁所走出來,準備跟翁先生道別。
少年艾官(第十四章)金錢本色
自從跟李延華學習從商後,我的生活忙得記不起自己每天在幹著甚麼樣的女人。總之所有最近跟我有關的女人也像轉風車似的輪流在我胯下浪叫。一時胯下的女人是雷大婦,一時胯下的女人是含韻,一時胯下的女人是呂老師……場所不同,對象不同,可是最終的結果都是一致。就是她們都被我插得高潮跌起。
雖然說我很享受性愛這行為,亦不是對上述的對象有不滿,而且實際上如果我沒有她們的身體是活不下去的。然而,我卻逐漸感到迷失。我跟這些女人之間,似乎欠缺了一種心靈上的交流。我不是說要彼此相愛之類,而是說一對男女在性愛中應該要存在的靈慾上的交流。
我明白問題不在於她們,那只是我自己本身的責任。由於生活太忙碌,以致無法把相交中的女人分辨出個人感情是常有的事。秋天將近消逝於地球無名的一角時,我驚覺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於是這天我推掉了下午跟李延華的會談,相約了很久沒見的樂鳳出來喝茶。她在洋行的工作已踏入第二年,職位未升薪水未加,男友卻已經一蘿蘿。他們大多有車有樓,同時亦有老婆兒女。
樂鳳趁著休息的空檔跟我出來見面。她穿上了公司事務性的服裝。白色寬袖襯衫配深藍色西褲,領口打上一個蝴蝶結,來到後把工作時戴在前臂上的防髒護套擱在餐桌邊。看見這一身保守的服裝,我相信任何男人也不會引起遐想的吧。可是我坐在她的對座時卻激烈地勃起。
當我這樣告訴她時,她便用腳脛在桌子下碰碰我的褲浪,接著臉上浮起了慣常的狡黠笑容。「小色鬼,我懷疑你的肉棒是無法軟下來的。」
「沒辦法,千百個裸露的女人,也及不上一個穿衣服的樂鳳。」
然而,我說的並非全是討好話。樂鳳不是那種絕頂的美貌女性,然而卻會叫人一看她的臉便立即勃起。她臉上有一種特殊的性魅力。不過,也有一個可能性是,這種性魅力只能套用在我艾官身上。
「幹嗎突然約我出來?」樂鳳一邊在奶茶上加糖一邊問我。「要見面的話,等我下班回家也可以呀。」
「少來了。」我看了看樂鳳。「現在我和你一星期有幾個晚上是回家睡的?就算我立定主意等你回家,也可能只看見你換裝外出後的一片裙尾而已。」
「說真的,我也有搬家的打算了。」
「正論。」
「你也有這個想法吧?」
「噢,這個想法從我六歲開始已經悄悄在生長了。」
「這地方真不是人住的。」樂鳳有點不耐煩地搖搖頭。
「如果你到新界的豬場去體驗一日的話,你會發覺我們跟牠們的生活水平是處於同一個等級。」
樂鳳嘆息。「為何我會比你遲十三年發現這個事實?」
我想說是因為我比你更有想像力。我從小便知道人生本就不是單純的,所以亦不會單純地接受生於斯、長於斯的所謂事實。當然這些心底話是不能用口說出來的。
「出來社會工作後,我才發覺自己很愛錢。」樂鳳從我放在檯面上的煙包取出一根煙,卻用自己袋口裏的金屬製打火機點火。「小時候,我也不是沒察覺自己窮的事實。爹爹早出晚歸,媽媽為了家裏的開支猛皺眉頭我也知道。可是我倒是把這種事看得比較淡然。可能父母都是想法比較正派的人吧!他們把人格建立於『清、廉、禮、勤』上,亦把這種觀念灌輸給我和樂慈。雖然有時候覺得難堪,可是以我的個性而言,其實已經作出了很大的讓步。不過僅止於此而已。要我付出再多便絕對不會。現在出來工作後,被拋到每天都是事務及失業的浪潮裏。被人當面侮辱過,也被人排斥過,漸漸明白自己的人生是怎樣一回事。說穿了,一切都是金錢。我想要的都是需要用金錢換來,反之不能得到。於是我開始討好上司和客戶,盡量向他們親近過去。嗯,這倒不是太難的事。我有一副男人會喜歡的身軀,亦有勾引一個男人的本領。跟他們睡一晚,我就獲得了大半個月的薪水,而且他們還會給我買很多昂貴的東西。所以由初初覺得不人道,也漸漸變成『只不過是躺下一會啊』這一回事了。」
我靜靜地聽完樂鳳這一番話,然後點起香煙。
樂鳳想起似的燦然一笑。「哎,是你約我出來的呢,有話想說的是你吧!很久沒跟你聊天了,一開口便猛吐苦水,你聽著時一定覺得很無聊吧。」
「不,你想說便說好了。」我說:「我也不是因為甚麼具體的事才找你出來。怎麼說呢,最近我有點忙,所以想看看以前的人的臉罷了。」
「不去找樂慈?」樂鳳揚起雙眉問。
我搖搖頭。「跟她見面的時候,我經常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誰。」
「怎麼說呢?」
「當然我也信任她。如果連她也不信任,這世上就沒別的人值得我去信了。只不過以我現時的情況,樂慈不是最想見的人。而且,我的人生有太多秘密了。而這些秘密卻不可以讓她知道的。」
樂鳳凝視著我的臉。「你好像很累。」
「是吧。」我呷一口咖啡。
「你到底在甚麼地方、在做些甚麼呢?」
我抬起眼睛,靜止了半晌,才慢慢把杯子放下。「我在賺錢。」
「打工嗎?到你爹的碼頭幫忙?」
「怎麼會呢?」我笑起來。「我的雙手只會用來抱女人,可不會搬貨物。總之我的工作一言難盡。而且現在所賺到的錢都只是能勉強夠自己用罷了。沒啥大不了。」
樂鳳撅起嘴巴想了一下。「我能多問一個問題嗎?」
「問吧。雖然我未必會答你。」
「你在犯罪嗎?」樂鳳小聲的問。
我微微側著頭,沉吟半晌,然後展露笑容,伸手從桌子下撫摸樂鳳的陰戶。「對的,我在非禮一個洋行女職員。」
樂鳳笑著把我的手推開,我又從她的大腿上摸來摸去。樂鳳笑著低聲喝止我。「喂,我還要回去工作。」
「那就簡單了。」我笑道:「你帶我去你的洋行不就行嗎?」
這天下午我們躲在建於洋行地下室的藏信間連續做了兩次愛。在冷颼颼、半點人聲也沒有而只有數不盡的鐵信箱的偌大房間裏,我重新適應了以前的自己。是那個既荒淫、又視性愛為人生抱負的自己。我在樂鳳的穴中抽插,揉掐她的大奶子,濕吻她的嘴唇。我不願為了金錢而放棄在以往所建立的性愛領域。那是我由童年便建立起的無敵性愛。
到樂鳳必須返回工作崗位後(事實上如果不是她在上司面前下了一點苦功,她也不可能這麼優閒地被我幹),我得償所願的離開洋行,直接返回家裏。
我躺在自己的吊床(上中學後我已不再跟爹媽一起睡在那張大床了)上翻查自己過去幾個月在商界暗中下了手腳而獲取薄利的作業。這是李延華教我最基本的黑箱手法。他擁有極具精密的人際網絡,只要從中指派人手獲得可靠的線報,然後向洋行借貸――當然不是以我或李延華的名義,而是一間由李延華幕後操作的有名無實的紙業公司――用這筆錢買入貨物,再以升幅後的價錢轉賣出去,這樣就能賺得可觀的盈利。
當然由於這種幕後操作的行為是犯法的,所以相對地要買通的人脈便比較廣繁,把不必要的麻煩和風險減至最低,所以最終我所獲得的金錢也只是能讓我可以比較輕鬆地過活的程度而已。而且李延華的目的並不在於金錢,他只是要求我摸熟這一些戰略,要我從中取得用錢也買不到(其實一切都是用錢買)的經驗。而根據李延華的口吻,這種程度的經商就像「成年人把鞋帶綁好」的小兒科罷了。風險低,既簡單又乾脆,最適合由我這種初哥實習。
我把之前的報告書和洋行借貸的文件都記熟一些很容易令人看漏的細節後,時間已經是晚上七點多。媽在樓下說道:「官艾,下來吃飯吧。」
我從木梯上爬到樓下,在流理台前幫忙著把碗筷沖洗好。期間媽正在旁邊把炒好了的菜上碟。我乘著擠迫之便在媽身上吃豆腐。例如經過她身後時用胯下擦過她的屁股,又不經意地用手摸摸她的大腿等等。碰著媽的同時,我的肉棒又像剛起床的小孩般遲鈍地勃起了。還不壞,我想。剛剛跟樂鳳幹了兩場,自己又馬上這麼色的這回事令我放心下來。看來我並沒有變,只是近來太忙罷了。
吃飯的時候,媽對我說:「最近讀書辛苦嗎?」
「還好吧。」
「要小心自己的身體。雖然我知道你下年便要上高中,可是也別太過勞碌。」
「大體上我是過得很輕鬆的。」我說:「我常常不在家,你就以為我是跑到學校或圖書館溫習嗎?才不呢,我只是去玩而已。」
「還在跟那位小姐來往嗎?」媽說:「那個家裏很富有的小姐。」
「你認為呢?」我笑問。
「我就知道。」媽小口小口地把飯送進口中。「我不來囉唆了。如果你們是真的相愛,我是沒有意見的。我只是替樂慈痛心。」
「媽,我說過幾多遍了?樂慈跟我一起很快樂。」我像以往一樣耐心地說明。「沒錯,她現在可能是被我蒙在鼓裏,不知道我有另一個情人。可是對於說謊這回事,我已算權威了。我從第一天瞞著她,到結婚前仍會一直瞞著她。既然她不會發覺的話,那又有甚麼問題呢?」
媽不作聲,似是聽不見我的說話般。當我以為這個話題已經完結時,媽卻問道:「為何你不放棄樂慈?」
「甚麼?」
「如果你真的想跟那位小姐走下去,是認為她比樂慈適合你的話,那你為甚麼還要抓著樂慈不放?」
跟媽說這個話題會深入到這地步,這次倒是頭一遭。
我不禁笑了。「我沒有抓著樂慈不放呀。」
「你要她跟著你。」
「是她自願的。」
「可是你沒有給她選擇。你不說一句話,她自然會一輩子也跟著你。」
「又有甚麼分別呢?難道我要走去對她說『喂,我另外有一個女朋友啦。她家裏很有錢,說真的我覺得她比你更適合我。怎麼樣?你還想跟我一起嗎?想的話我也沒所謂的,相反你要離開我也不會阻止你啊』。嗯?我是不是要走到隔鄰拍門這樣說?」
媽笑著搖頭。「或許你應該這樣做。」
我也笑了。「媽,這些事你就別管吧。總之我會把一切搞定。好好的迎娶樂慈,然後帶著她和你一起搬到更好的地方生活。」
「你爹呢?」
「他?」我說著把飯碗中的飯耙光。「我另外找個地方安置他好了。」
「為甚麼?」她皺起眉頭。
「甚麼為甚麼?」我反問。
「你不想跟爹一起生活嗎?你要丟下他?」
「嘿,所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這麼回事啊。媽也知道的吧?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他,十多年來一直也是忍受著呢。」
「你爹正在碼頭那邊辛勞地加班。」媽看著我說:「還有這十多年來,都是他賺錢來養大你的。」
我把碗筷放下,傳出一下不大不小的聲音。「搞清楚啊。到底是誰把我帶來這個豬場裏生活的?是誰令我六歲才學懂寫自己的名字?是誰要我穿破了洞的褲子出去玩耍?他養我是他的責任,不想養就別把我生下來。我說會找個地方安置他已經算好呢,我真恨自己有太多多餘的同情心。」
媽的脾氣已經是出了名的好了,可是似乎仍然受不住我這番言論,閉上了眼睛靜止良久。當她張開雙眼時,問道:「那我呢?你為何願意供養我一輩子?」
「因為我喜歡你呀。一切都是那個男人的責任,我知道媽是無辜的。」
「這件事上誰也沒有所謂的責任。」媽凝重地說:「就算有責任、就算真的有人做錯了,那都是我的責任、我的過錯。」
「夠了。」我粗暴地摔一下手,檯面的東西都被我摔翻。然後我點起一根煙,說道:「你別再替那個男人說好話,我不受這一套。總之當我離開這個家時,他就不是我的爹,只是一個曾經對我負過些微養育責任的男人。我會把他給我的全數還他。嘿,那會是甚麼呢?一打內褲我想就差不多了。」
「官艾。」媽突然抱著我,沉重地說:「請你不要有這種自私的想法。請不要。」
「媽,我明白的。」我強笑一下,輕輕地拉開她。然後雙手棒著她的臉,柔聲道:「這世上我只會尊敬你。那個男人怎樣,是不關我們母子的事呀。你要等我。等我出人頭地,然後我們便可以過著神仙般的生活了。」說著輕輕吻了一下媽的臉。
「官艾,有很多事情你仍不明白的……」
「我已經長大了,任何事也交給我吧。我跟別人還有約會,今晚不回來睡啦。還有,爹回來的話你不用把今晚的事告訴他。你知道了也不能怎樣,只有麻煩而已。」
我輕輕地把媽放在長凳上坐著,又吻了她一下額頭,然後便走出屋外。
我在路上以散步的步調走向章家的別墅。我一邊走,一邊回想著剛才跟媽的對話。月色亮麗地灑在混雜的徙置區裏。小孩們在亂跑、有個男人赤著上身在一家士多門前的溝渠裏小便、女人們圍成一個圈子一邊用扇子拍打停在腿上的蒼蠅一邊大聲說話。這是任何晚上也會看見的光景。期間有住在附近的野女孩叫我的名字、陰暗處有個妓女被男人操著、青年們蹲在地上吸天拿水。我沒理會叫我的女孩,也沒理會被人操得性起(或許是演技)的妓女,只是彷如不聞不見的從混亂中走過。
走得十來分鐘,徙置區的世界離我愈來愈遠,正踏在夜靜無聲的狹窄街道裏。我再一次點起香煙,把尼古丁深深地吸入體內。
煙抽完後,剛好便到達了章家別墅那一帶的高價地段了。有報導說因為徙置區的地點太鄰近這些高級住宅,所以政府正計劃在未來的五年把徙置區的木屋全面清拆,而那兒的居民將有可能被遷往一些由政府興建的新型公共屋村裏面居住。
不管怎樣,五年後這兒的世界已與我無關。
我按門鈴,不一會女傭人阿玲走來應門。她看見我後便小聲地說:「你來得真是時候。」
我笑問:「怎麼了?正想要我插嗎?」
阿玲打了我一下。「說正經的啦。老爺剛剛來了,即是八小姐的父親。他們正在客廳裏陪老太太呢。」
我的心跳了跳。認識了含韻這兩年多以來,我從未見過她的父親一面。這個一直在我心中的迷之人物深深地吸引我。因為他有錢。他的錢似乎多得可以全部兌換成現金而鋪滿整個徙置區的大地上。我從一開始便想見他了。可是一年前聽了李延華所說,叫我暫時不要打章家主意,所以才把事情擱置下來。
今天可不是我故意找他,而是他找上我了。我再避而不見又怎對得起自己?
我跨進別墅,走過玄關然後直達客廳,只見含韻和章老太太並肩而坐,而坐在另一邊的,則是一個看樣子快將六十歲的半唐番男人。他的皮膚白而紅潤,皺紋像是見證著以往的戰績似的驕傲地烙在臉上。眼睛沒有因為年老而變得迷朦,反而仍像年輕時代的他似的深遂而具有知性。鼻子高而筆挺,頭髮和下巴上的大束鬍子已變成深灰色。體態不算臃腫,相反是看得出因為經常運動所以仍能保持中年程度的健碩。我從第一眼看見他,已感到整個人也折服下來。
「你就是『艾官』?」章老爺用一種高傲而審視似的語氣問道。而且在說「艾官」兩字時故意的加重調子而有了調侃的意味。
「我就是。沒錯,我叫艾官。」我盡量以平靜的聲音說。可是不太成功,我知道自己在此刻非常緊張。
「坐吧。」章老爺在對面的沙發微微地擺一下手,整個動作看得出是習慣於命令別人而養成的。
我依言坐到那兒。
這時含韻對章老爺嬌聲道:「爹地,你不要嚇怕他。」
「這位艾官才不會這麼容易被嚇怕呢。」章老爺笑道,然後問我。「對不?」
「我不知道有甚麼好怕的。」我聳聳肩。
章老太太也說:「威廉,這孩子人很好的,在這兩年多經常過來陪我,還令到我的乖孫女也跟著一起來呢。」
章老爺只點了點頭,沒對他母親的話發表任何意見,只是一直把目光放在我身上。「艾官,你是中國人嗎?純正中國人?」
「是的。」
「怎麼你的樣子會帶點洋氣?」
「我不知道。我想只是碰巧這樣吧。」
「我們這一家可全部都是中英混血兒,你知道吧?」
「對的,我知道。」
章老爺彷彿覺得很奇怪似的,問道:「那你為何還要跟著我女兒?」
室內的空氣彷彿驟然下降。章老爺的問題滯留在空氣間,誰也沒法解答。他似乎非常看我不順眼似的,每說一句話都彷彿要把我擊倒才甘心。我這生人從未遇過這般令人慣怒的對待。
「怎樣?無話可說?跑來我這個別墅當啞巴來著?」
「爹地!」含韻高聲叫道。
我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站起身子。「對不起,突然走來章老爺的別墅很是唐突……」
含韻搶著說:「不,是我邀你過來……」
我揚揚手,繼續把話說下去。「如果我的出現引起章老爺不快的話,我現在便告辭。希望――」我微微一笑。「下次在別的地方有較適合的見面場合吧。」
章老爺閉上眼睛,有點不耐煩似的說:「你坐下。我沒叫你走。」
我爽然一笑,十分輕鬆地坐回沙發上。
章老爺張開一隻眼睛看看我,宛如在腦中思考著我這個人到底在想甚麼似的。過了一會,他說:「為甚麼你會叫自己做艾官?」
這次又輪到章老太太插話。「哎,這是我以前跟他開玩笑時說的。很久以前的事啦。不過竟然就這樣用到現在啊,呵呵。」
「是這樣啊?」章老爺把一根雪茄含在口中,點起火舌。「嗯……那麼你今年多大?這樣的問題可以自己回答吧?還是又要別人替你回答?」
「十五歲。」我說。
「你較大還是含韻較大?」
「我大一點。」
章老爺不知怎的連連點頭,接著道:「你跟我上一上去書房。」說著不等我答應便站起來,逕自步向樓梯了。
我也站起來,接著向含韻和章老太太點了點頭,便跟著章老爺的背後走上二樓。
來了這家屋子這麼多次,但我還是首先進入這間書房。面積若五百呎的大房間,左面的一幅牆被龐大的書櫃填滿(不用說上面是擺滿了書的),有一盞富有古色的企燈立在窗子前,燈的兩旁各放著一張躺椅。我踏在淺灰色的地毯上,暫且決定站著等他開口。
章老爺坐在書桌後的工作椅上,指了指對面的一張客椅說道:「坐吧。」
我坐下來。
「小伙子,你到底有甚麼問題呢?」章老爺一開口便這樣說道。
「我不明白你說甚麼。」
「你這種例子我見太多了。」章老爺搖搖頭,拿著雪茄的手腕隨隨地轉了兩圈。「可別忘記我還有三個女兒。她們全都嫁了人的。不用說,在她們嫁人之前一定會跟對方的那個男談先一下戀愛。所以呀,我這一生見得太多癩蛤蟆了。我章尤的錢一定是太多,所以有義務去杜絕這些癩蛤蟆,絕不會讓自己的女兒成為他們踏進我家來的踏腳石。」
「原來章老爺的中文名字叫章尤。」我說。
「是呀。你有聽過嗎?」
我搖搖頭。「不怎麼聽過。」
「是因為我從不露面的關係呀。」章老爺又抽一口雪茄。「有些人一有了錢就忙著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大家,我可不會幹這種蠢事。有錢又怎樣?那很可能只是一剎那的事情。最重要的是錢可以失去,但理智不可以失去。一旦失去理智,錢離開你時甚麼東西也會跟著離開你。」
對於這個我不發表任何意見。
「喂,說一下你想怎樣呀。」章老爺說:「我很疼含韻這個么女兒,所以亦很清楚她的雙眼在說著甚麼。自從她跟你在一起後,人變開朗了,說話比以前多了,那是好事。不過嘛,我要的只是這種程度而已。我可不要她在快樂過後便痛苦地過著悲慘的人生。我知道她很愛你,完全被你迷倒了,亦很明白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你想要我的錢,我沒所謂,分一點給你又何妨?不過我要你立即收手。」
「收手?」我重覆的道。
「別在我面前來這套。說話的技巧我有足足五十多年的經驗,所以你在我面前只不過是宛如一個剛脫下尿片的小子罷了。很簡單的,你現在立即離開含韻,我給你一張五萬元的支票。聽清楚啊,是五萬元。有這筆錢足夠讓你在半山買一間大屋了。怎樣?點頭的話我便立即寫下銀碼然後簽名。」說著從抽屜取出一本支票簿,拿起鋼筆在上面停下來,又看看我的臉。
我笑了。
「嫌少嗎?還是不清楚何謂『五萬元』?」
「我不會要的。」我笑笑說。
「噢!」章老爺拋下鋼筆誇張地仰起頭。「我明白了。原來你是真心的。你是真心愛我的女兒,我跟你說錢真是侮辱了艾官閣下啊。如果我真的能這樣信任你多好啊,一定省卻不少麻煩,女兒也能快快樂樂的找到個如意郎君。不過可惜,我看穿你了。我很知道你在想甚麼。五萬元真的不是個小數目。你是住在徙置區對不?替自己打算一下啊。我不會出更高價的了。要不馬上點頭,要不馬上給我滾。我總有方法對付你的。」
「如果我真的得到這五萬元,我一生豈不變得平庸了?」我微笑道:「如你所說的,如果有這筆錢我真的能買間大屋,然後安安穩穩的生活下去。可是這就代表我一生也被這筆錢控制了。我想我到臨死時仍會想著『這筆錢能捱到多久?』吧!」
章老爺木無表情的看著我。
「章老爺,你要給我錢我高興也來不及啊。可是我不希望在這種形式下收下。你以為自己很清楚我對含韻的感情?我看不是吧?如果我只是為了這五萬元去接近含韻,我就不用花這麼多心機了。」
章老爺嘿一聲的笑了出來,然後把支票簿扔回抽屜裏。「我開始明白含韻為何會被你吸引了。」
「是嗎?」
「好了,我承認我是看輕了你。不過說老實的,如果你剛才真的收下錢,我會覺得安心得多。因為這樣我就知道你這個小子終歸如此而已。然而事實卻不。艾官,你年紀輕輕野心卻不小啊。看來你真的想踏入我家門,甚至想承繼我的事業。」
「只有這樣,我的夢想才會達成。」
「我女兒就成了你達成夢想的工具對不?不過我不介意。真的,生下孩子知道是女兒後就會有這種想法。那就是『她終會被男人利用吧,因為她父親是個有錢人啊』。你利用我的女兒,對這個我沒意見。我也不會傻得要求你去真心愛她。但我要你好好對待她,不要讓她因為你的『夢想』而受到傷害便行。她只是個女孩罷了,願望就是找到自己深愛的男人。既然她認為自己找到了,作父親的也不能再擔心太多。」
我一臉嚴肅地點點頭。
「還有,我蠻欣賞你的。一看你雙眼便知道你對女人很有辦法。我在年輕時代也跟你一樣,喜歡挑戰女性內心最軟弱的一面。只要能掌握竅門,女人永遠會為自己倒下來。一個能懂得應付女人的男人笨極有限。」
「那你是答應我可以繼續跟含韻來往了?」
「當然。就算要分開你們也不是這麼簡單的事。你錢都不要了,難道我真的要殺掉你?不過你給我聽清楚,如果你傷害了含韻的話,我甚麼也做得出來。到時你會被死更難受。」
「我明白。」
「那麼你出去吧。到樓下陪陪她們兩祖孫。」
我點點頭,轉身退出房間。
章老爺又突然叫住我,我轉頭看著他。他凝視著我的臉半晌,說:「我覺得你十分似層相識。」
「我在徙置區長大的。你認錯人了。」我笑說,然後離開這個書房。
少年艾官(第十五章)何處為根
我爹在碼頭工作的那間公司隸屬於聯合工會,這個可說是戰後在香港最得勢的龐大體系,主要由全港低下階層的工人組成。每逢新春年卅晚工會都在多個地區設下團年飯宴,席上有八成以上都是旗下的貧苦工人。手臂筋骨似鐵,大塊肉大杯酒的狼吞虎嚥,開口閉口都是「操你媽」、「鳥事幹」的髒話橫飛。他們是那種讀書少,腦袋只有女人和賭博的悲哀工人。
這年我爹照樣帶同我媽和我一同出席。比起他的夥伴,我爹顯得極端瘦弱而沉默。他從不賭博或嫖妓,只喜歡在家喝那些陳年高樑,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不醒人事。他的人生披滿失敗的塵埃,顯得骯髒而霉倒,即使死在街頭也沒人會特別留意到的典型。他怎會是我爹呢?我不下數百次這樣想。
每次出席這種聚會每個人都只會把注意力集中放在我媽身上。除了身為兒子的我之外,他們也驚訝於我爹有何德何能娶得這個妻子。在數百雙賊眼下我能做的只有站在我媽身旁,不讓他們輕舉妄動。說起來,為了保護我媽也是我會出席這種低等聚會的惟一原因。我爹嗎?試問我怎能信任一頭落魄的狗能保護主人?
除了我媽外,席間最顯得格格不入的可算是我。尤其當我年歲愈長,身上便愈是散發出特殊的光芒。這件事我知道,在場的每一個人也知道。就像長在犀牛頭上的角那麼明顯。可是我懂得把這種光芒收放,盡量把自己融入現場的環境中。跟男人們碰杯對飲或大聲猜拳也是我的技能。如果連這麼簡單的場合也應付不了就遑論將來怎麼在社會中打滾發跡了。
夜間在室外排了數十張圓檯子,冷風颼颼,眾人都窩在爐前吃熱騰騰的菜餚。跟我們同檯的有兩家人。一家姓郭,由五人口組成;另一家姓何,夫婦連兒女共四人。姓何的男人是我爹的同僚,在同一家公司當苦力。他妻子約四十歲,中庸之姿,卻打扮得花枝招展,用廉價的衣服配搭得鬼五馬六,十度低溫卻穿了一條麻布短褲,也不怕生凍瘡。他們的大女兒十八歲,是常見的工廠女孩,頭上紥了孖辮,樣子也不怎麼樣。兒子十歲,看上去笨得無藥可救,鼻子下經常流著兩行鼻涕。
我身邊坐著的分別是我媽和何太太。因為天氣太冷,我經常往我媽那邊擠過去取暖。我一邊用右手拿筷子夾食物,一邊把左手伸進媽的外套裏,搭著她的腰。媽有時會輕聲問我是不是很冷,或替我拉一下衣襟之類。我喝著杯中的酒淡淡搖頭,卻不把手縮回。
吃完了第一巡,大家也在呶呶嚷嚷的閒話家常,說「冷得要命啊」、「公司下個月會走哪一條水線」之類的。我似聽非聽的坐著,手上只是不斷在吃媽的豆腐,有時裝作不小心的碰了碰媽的奶子,然後馬上安安分分的抽回。
正在摸得高興時,檯下有一條腿擱在我的兩腿之間,壓住了我的肉棒。不用看我也知道這是何太太在搞鬼,除了她沒可能有人能在這方向把腿放上來的。我斜眼看著她的臉,她正眼望前方,一臉熱心地聽著眾人說話。
我搔搔眼皮,燃起一根煙,暫時沒理會她。不久她的腿開始撩動我胯下,像母狗發情似的哀求我。我把放在媽腰上的左手抽回,把香煙轉到這隻手中夾著,然後用右手撫摸何太太的大腿。
何太太見我的表情懶洋洋的,不禁嗤的一聲笑,又繼續用腿磨我的肉棒。
我這樣被她弄得性起,於是把香煙弄熄,又再次伸手到媽的外套裏揉掐著。媽只是看了我一眼,以為我又在撒嬌,便不理我的用紙巾抹抹嘴角。
這時我享受著雙重觸感,肉棒自然是高豎立挺。雖然左右的女人相差個天與地,可是仍無阻我的性興奮,在寒冷的夜裏激發起壓擠心胸的性慾。
這時何太太突然把腿收回,然後站起來說要上廁所。我揚起雙眉,裝摸作樣的說道:「我正好要去。何太太一起走好嗎?我怕找不到。」
何太太點點頭,便領著我離開檯子,一起前往漸離人聲的方向。
到了附近的一間公廁,我若無其事的自己走進男廁的門口。何太太叫住我。「不如到女廁好嗎?」
我回過頭,微笑道:「去女廁幹嗎?小便的話我慣了在男廁。」
何太太似笑非笑的頓了頓足,道:「你這小鬼撚化我。快跟我到女廁去。」
「我出來真的是為了小便。你不信便跟我到男廁看看好了。」說著便逕自走了進去。
進去後我躲在門口旁邊,快手地把褲頭解開,退下內褲拿出了硬梆梆的肉棒。幾秒後何太太跟著走了進來,一邊叫道:「小鬼你在……」
她話也未說完便被我一手拉在地上,跪倒我面前,看見我的肉棒正挺在她鼻子的兩公分前。我按著她後腦,笑道:「不要叫小鬼,要叫我艾官。」
她被我嚇得張大了口,我粗暴地把肉棒塞進去。她「嗯嗯」地吃著,不停想甩開我。我可不讓她得逞,改用雙手捉著她的頭,一下一下幹著她溫暖的嘴巴。
她一邊吃一邊猛地打我大腿,想說話又說不出。我百忙抽空的把門關掉,然後用背頂在門上,不讓外面的人進來。她無力地跟隨著我的動作,把肉棒吃得嘖嘖有聲。
「騷貨,知道我是誰嗎?誰准你沒規沒矩的叫我小鬼?想我幹你就不要命令我。甚麼叫『快跟我到女廁去』?你快點給我舔乾淨才是。」
「嗯……嗯……受……不……了……」她支支吾吾的把說話吐出來。
「天寒地凍的還穿著屁股都看得見的短褲出來給男人飽眼光,你老公不管你的啊?信不信我把你脫個清光然後一腳踢出外面?老賤貨,只懂張開雙腿被任何男人操。」
「嗯……嗚……嗚……」這次她猛地搖頭。
正在這時,我聽見門外有人聲漸漸走近。於是我不說話,把門口壓得死死的,怎也不讓其他人走進來。同時也停止跟何太太說話,只是要她繼續不停吃我。
果然有人推了推男廁的門,可是被我的背壓得紋風不動。一個男人說:「門壞了啦!」之後又有人推了一推,另一把聲音說:「嗯。」
「附近沒公廁了,就地解決吧。」先一人說。
後一人笑道:「不然我們到女廁參觀一下也好。」
他們又嘻嘻哈哈的說了些髒話,然後便聽見不遠處有水聲傳出。想來他們是走在一旁小便起來吧。
「來,抽根煙再回去。」後一人說,似乎是向對方敬了煙。先一人說了一聲「謝」,然後便聽見微弱的打火機聲音傳出。
無言了一回,我低下頭看著正在吃得相當努力的何太太,她也抬起眼睛看我。我打個手勢示意她繼續吃,一停下來便有你好看。她樣子不忿地繼續吃著。
「剛才說起老何的老婆啊――」先一人說,像是延續對話似的說法。「究竟公司裏有哪個男人她沒惹過的?單是我就跟她幹了兩次啦。」
「我也試過她一次了。」後一人嘿的一聲笑。
我又望了望何太太,只見她的表情有點慌張起來。我笑了笑。這下可好了,原來那兩人說的「人盡可夫的老何老婆」正是替我舔著肉棒的何太太。我倒想聽聽她有甚麼偉績呢。
「她啊,每次來碼頭探老公班都穿得那麼暴露,又短上衣又短褲子的,我們不起色心才怪啦。」先一人說:「雖然搞朋友的老婆不好,但這是她自己送上門的,要怪就怪老何自己不爭氣吧!」
「兒女都這麼大了,老何是不行啦。」後一人猥瑣地笑道:「如果她不靠我們這班手足來補一補,怎樣活得下去呀?老何就勝在朋友多,所以他老婆不缺對手呢。」
「不過我們當中有個人也跟老何一樣。」先一人得意地說:「這事只有我一人知道。」
「甚麼跟老何一樣?」
「還有甚麼啦?不就是那話兒不行,對女人提不起興趣啊。」先一人笑問:「你知道是誰嗎?」
「不知道啊。」
「給你一些提示。這人結了婚,有個十多歲的兒子,向來不太合群,不過工作倒是蠻認真的。有許多我們不願做的工夫,他也搶著去做了……」
「老李?」後一人試著回答。「李光華?」
「正是!」先一人讚賞似的說。
我在男廁裏聽到這兒可是腦子轟的一聲響,差點腳軟下來倒在地上。李光華正是我爹。我堂伯父叫「延華」,意即「延續中華」;我爹叫「光華」,則是「光大中華」的意思。當我知道李延華是我伯父後,他曾給我看過我們家族的族譜。他們那一輩是用「華」字作尾,而我這一輩則是用「艾」字為末。
他們說我爹對女人不感興趣?那是怎麼回事?
「這些話不能亂講呀。」後一人道:「未知真假,傳了出去可不好。」
「怎會是假呢?是我親眼所見的哦。」先一人說得有點慌張,彷彿怕對方不相信。「哪,夏天那時老何的老婆不是常常走來的嗎?說甚麼『家裏煮多了湯水,大家也來喝喝』。她的意思你也知道吧?她是說自己有太多精力無處發洩,大家也可以來嚐嚐她。我就是那時上她的啦,你也是吧?很多夥計都有幹啊。她慣了躲在第四號貨櫃裏跟男人鬼混,因為老闆特准的嘛,他自己都有上。所以每逢她來到,能放下手頭上工作的夥計便會走到第四號貨櫃偷看風光。那天也真巧,老何的老婆來到後,跟老何說了幾句,待他一喝完湯便跟他道別了。我見她又走去第四號貨櫃的方向,當然是偷偷跟著她啦。那時我正在跟大塊強他們推牌九,只有我注意到她,所以那次偷看的只有我一人罷了。我一邊跟著她一邊想,今天會輪到誰呢?老何的老婆約了誰在那兒鬼混?」
「喂,」說到這時後一人打斷他。「你當時怎麼不叫我一起去看呀?還說兄弟!」
「你正在船尾那兒幫忙吊貨啊。難道我要大叫『高佬輝,有東西看啊快點過來啦』這樣嗎?而且人多了會礙事。最多下次有好東西看的時候我也預你的份好了。」
「真是的你才好說。」後一人賭氣的道。
「別打岔呀,到底你還聽不聽啊?」先一人續說下去。「到了第四號貨櫃,老何的老婆走了進去,我則在窗口外窺探裏面的環境。老闆當然是不在的――那時他去了哪兒來著?好像是交單還是甚麼的,不記得了――總之我第一眼看見裏面的男人就知道那不是老闆。你猜是誰?不就是李光華囉。」
「慢著。」後一人又插嘴說道:「你不是說老李不行的嗎?那麼他在那兒幹嗎啊?」
「我當時當然還未知道他不行,我想連老何的老婆也未知道啊。大概是她偷偷地約了老李在那兒等,但又把事情說得曖曖昧昧的,老李這個大老實又怎猜到是這一回事?所以便楞頭楞腦的走去應約囉。我只見老何的老婆二話不說便撲上去摟著他,說了許多肉麻的話。甚麼『好哥哥我很熱啦』、『人家受不了啦』、『妹妹遲到那我先孝敬你』之類的。這妞兒啊,就是有這一股騷勁。別說老李,即使是幹過她的我在旁聽了也有點咋舌呢。」
聽到這兒,我饒有深意地望著何太太,她低下頭吃我的肉棒連正眼也不敢看我。我一手把她提起來,然後粗暴地揉搓她的屁股,又用舌又用牙的在她腿上吃著。她難耐地搖了搖,可是仍是不敢作聲。
「那麼老李是嚇了一跳囉?」後一人問。
「當然啦,自己同事的老婆突然向他又親又抱,完全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老李把她推開,道:『何太太……你……你幹嗎?』她向老李拋個媚眼,道:『怎麼啦?哥哥不想要嗎?我可不依啊。』老李道:『你……你快點穿回衣服……別……別在我面前脫……』她說道:『那哥哥幫我脫。』老李道:『我……我不行的……』」
我一邊吃著何太太的屁股,一邊咬著牙輕聲罵道:「沒鳥用的男人、只有陰道的女人。一個廢柴,一個濕柴,真是絕配!」
「老李說自己不行,可是當時我和她也仍未知道他『真的不行』。我只是以為他顧存道義不想搞朋友老婆罷了。她也是這麼以為。『好哥哥,你不用怕,我老公不會知道的。他是個老糊塗。』老李道:『老何平時也對我很好,我不想負他。』她說道:『你真是夾纏不清哦!你看看我的奶子?看看我的小穴?難道你不想禽我嗎?你是不是男人呀?』突然,老李呆呆地搖頭,一字一字的道:『我真的不是男人。』」
我、何太太、先一人或後一人也沒有作聲。我停止了向何太太進攻,她則是咬著唇靜止著,一臉心虛。我霍地把她的身子轉過來,面對面的笑著看她,可是眼中充滿冷意。
「老李說……說自己不是男人?」後一人彷似聽不明白,於是這樣傻傻的問起來。
先一人嘆了一聲,語調有點感慨。「日軍剛侵華時,我們受的折磨也不少吧?可是老李更慘。他的那話兒被一名軍官割了下來。」
「怎麼回事?」後一人失聲叫道。
「詳細情形我當然是不清楚的,只是當時從窗口外聽到他這樣對老何的老婆說。他是希望說出來會令她打消跟他偷情的念頭。可是你不發覺老李好像從沒長過鬍子嗎?說話的聲音也有點像女人似地尖尖的,因為他是個連卵蛋都被割掉的男人呀。如果是清朝時他還可以入宮當太監,可是在這年代沒卵蛋的男人真是比死還要慘。」
「可是……他不是有個老婆嗎?聽說是戰後才娶的。而且,他也有個十多歲的兒子呀,現在就在外面吃飯。」
「這個我倒想問問他呢,但這種事當然不可能問出口的。其實我想事情也十分清楚吧。他的老婆和兒子有哪一方面似他?一個是仙子般的大美人,一個是俊美少年,看來他們跟老李實際上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
「這可真是大新聞……沒鳥兒的男人能娶個天降仙子……哈,不是我老說你,但真的難以置信呢。」
「你不信的話下次操老何的老婆時便可以問問她。你多問兩句,她也一定會對你說的。這種女人會有甚麼密嘴巴?」先一人冷淡地說。
「好啦好啦……咦?這不是俊兄他們嗎?」這時多了幾人的說話聲漸漸走近,似乎又來了另一堆男人。剛來的人跟他們兩人寒暄。一邊說著「你們在這兒幹嗎?是不是偷看人家小便啊」之類的又慢慢走遠了。最終只剩下我和何太太兩人在男廁裏。
何太太驚慌地看著我可怕的表情,知道我現時的心情亂了到極處,卻不知我下一步會怎樣對待她。我努力地把情緒平服下來,輕聲問道:「那人說的話都是真的?我爹真的是……」
「我不知道……」
「你最好立即答我。」我說著一拳打在洗臉盆的玻璃鏡上,血水和玻璃都濺了一地。「說吧,我不會為難你的。我只要聽實話。」
「嗯……」何太太期期艾艾的道:「當時我不相信,他就當著我面脫掉褲子……真的是……他真的是沒了那話兒。聽剛才忠哥所說,他應該也在窗外看見的了。你可以問問他去……我沒說謊。」
「真的是卵蛋也沒有?完全割掉了?」我認證似的再問道。
「嗯。」何太太用力點頭。
我不知怎的笑了一笑,慢慢的退後兩步。我爹是個死太監……哈,他沒鳥用的!好,讓我想清楚……我出生時二次大戰剛結束了,日軍已經從香港撤走。即是說他沒可能是我親生父親。那我媽呢?她又是我親生母親嗎?抑或只是我爹的妻子、我的養母?我是誰?誰才是我的爹?我的根出於哪處?我是誰的種?
何太太見我喃喃自語,彷如癲狂,於是悄悄的想從男廁離開。正當她走到門口時,我霍地一手捉著她,把她推在牆上。她尖叫起來。我又脫掉了她的短褲和內褲,然後毫不遲疑地提起她的腿,把肉棒猛地插入。
「痛……痛啊!」何太太喊叫。「我仍很乾……你不要這麼……」
「閉上你的嘴!」我喝道,然後一手拉起她的上衣,一雙鬆鬆軟軟的奶子便彈跳出來。我張口大吃,吃得她啊啊的叫過不停。
我一開始便用高速插她的穴。這賤貨被我插得一會水便流了出來。她興奮的扭曲著臉容,又爽又痛似的忍著不叫出聲。我整枝肉棒都像鐵棒似的,在她穴中激烈地敲打抽插。
突然她往我的嘴上吻下來。雙唇甫接不久,我猛打甩開她的嘴,強勁地打了她一記耳光。「別用你這張賤嘴來吻我!你是甚麼東西?你是雞而已!」
何太太失聲痛哭起來,一邊被我插著,一邊怒罵。「那你又是甚麼?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野種!你打呀,打死我好了!誰怕你這野種?」
我駭然地又怒又笑,用力把肉棒抵在她淫穴深處,連續射精。又把她身上的所有衣服都扯爛扯掉,拋到糞坑裏頭。她一邊哭一邊追著打我。我用力抱著她,用身子撞開木門,把她一腳踢出男廁。她身子光溜溜的伏倒地上,哭個不停,然後又立即站起來跑進女廁。
我一邊走出外面一邊把褲頭扣好,也不返回聚餐那頭,只是向著大街的方向揚長而去。
那一晚我到了雷大嫂家中。雷老大不在,我伏在雷大嫂懷中,目光呆然。雷大嫂不知我發生了甚麼事,卻也沒有過問,只是溫柔地輕撫我頭上已長出不少的短髮。
「姊姊,我有很多事也想不明白。」過了像一輩子那麼久,我輕輕說道。
「我能幫助你嗎?」她柔聲問,又吻了吻我的頭頂。
「沒人能幫我。」我牽強地笑了笑。「我就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誰也不知道的呀。」雷大嫂像是向小學生講解似的娓娓道來。「我不知自己是誰,你也不知自己是誰。何謂自己呢?我們都沒有自我。我們生在這世上,只是一束又一束無方向地飄流的野草而已。誰都一樣。」
「可是你有自己的姓名。」我抬起頭來。
「你也有呀。」她露出以往那極具魅力的微笑。「你就是艾官。」
「可是,我姓甚麼?」
「這個重要嗎?我只是艾官艾官的叫你,從沒關心過你姓甚麼。說起來,你的全名是甚麼啊?」
「李官艾。」我笑著坐起身子。「可是,現在已經不是了。」
「那麼就輕鬆了啊。」雷大嫂從我的煙包中取出一根煙,把它放在我口中含著,然後替我點火。就像照顧一個剛起床的小孩的媽媽一樣。「沒了姓氏、沒了祖宗,就等於沒了家族遺留下來的悲哀一樣。你不用背負這些,我倒是反過來羨慕你呢。」
「或許你說得對。」我叼著煙,抬眼看著天花板喃喃的道:「以後我誰也不是,只是艾官。姓甚麼根本不重要。」
「你懂得這樣想就好了。」
我望著她。「姊姊你真好。再過兩個月,我便十六歲了。這次生日許願的權利,我留下來送給你。你想甚麼都一定會實現的。」
「如果我想一輩子跟你一起?」她睜圓眼睛笑著問。
「那有甚麼問題?」我笑道。
接下來的日子彷如走馬看花一樣,我腦袋好像裝滿了一切「不能作答」的題目似的神不守舍。媽在團年飯那天後問我之後去了哪兒,又說我跟何太太去洗手間後發生了許多事,問我知不知道。我只是含含糊糊的對答,說我自己上完廁所便去找朋友了,不知道何太太怎麼樣。媽平靜地看著我。她每次這樣看我時我都知道她看穿了我說謊。可是她從不責罵,只是點點頭便不再說下去。我看著媽的臉,第一次感到這人不是我媽,而是一個跟我生活多年的女人而已。想到這兒,我對她的感情有了轉變水流似的流向。我一直迷戀我媽的身體,然而現在覺得她的距離跟我相差彷若千里。她會是我一直也觸不到的女人。
比起媽,我對爹的態度改變得更明顯。我不再罵他,也不再為他而生氣。我完全當這個人是透明體一樣,走在面前連一眼也不看。我沒再對他說過一句話,他對我說話時我也聽不見,完全不知他是說了些甚麼來。有時我會不經意地看看他的褲浪,可是甚麼感覺也沒有。沒有感想,只有事實。
他的確不是男人。
至於李延華那邊我也減少了見面。當然上學校時一定會看見他,可是課餘時間我也不再找他。他當然知道有事發生了,可是沒有急於向我過問。說起來,我爹不是我爹,那麼李延華也不是我堂伯父了。我們是沒關係的兩個人。我沒生他的氣,也想到說不定他早知這件事了。他是個聰明人,我也是。他選擇騙我一定有他的理由,在未知道背後的原因前我不會隨便生他的氣。
每一晚我都在找女人去度過。反正我人生的女人多的是,她們也樂意奉陪。有幾次我跟含韻的父親去打高爾夫球。章老爺的技術很好,教了我不少訣要。在他面前我感到他已逐漸接納我,開始會跟我開玩笑,或說一些比較私人的事情。他說他看好我,在將來一定會成為他的得力快婿。含韻聽後又高興又羞怯。我知道她準備嫁我。但我呢?
我不需任何準備。我只要照自己的手冊照著辦就是了。
由於這樣,我對樂慈也比往常好了一些。我多了抽空陪她,跟她去散步、談心事。她說我近來對她好像溫柔了,是不是發生甚麼事?我搖搖頭,說甚麼也沒發生。樂慈知道我好色,所以從來不會主動靠近我。但她近來卻像怕我愈走愈遠似的,開始喜歡挨著我走路,或在我臉上親吻一下。
「你整個人變了。」她說。
「因為我要長大。」我笑說。語氣像開玩笑。
四月過後,我已是十六歲了。回望我自從得悉自己不是爹的兒子以來的這段日子,我覺得不可思議。我在努力的平衡自己,為了生活而付出了不少的努力。這是我人生首次感到這麼低落。可是我給自己期限。我不要自己會步向李光華的後塵。因為我根本不是他的兒子。
春去夏來,期末考開始了。對於初中的最後一年我不怎麼費心。我知道自己會考得上,可是也知道自己毋須考上。如果我想要課本裏的知識,有李延華便行了。我不願再在學校這地方浪費太多時間。我想要的已經得到了,並且是超額完成。
學年結束,我正式脫離學生這身份。而我在這幾個月來的努力也有了成果。我最終都可以憑自己的努力而重新認清自己。我是艾官。我在心裏說。我是艾官我是艾官我是艾官。
於是考試結束當天,我主動走上李延華的家,為了計劃也為了獲悉資訊而跟他作了一次長談。
「我不是姓李,也不是你的堂姪。」我坐下來便說:「看來,你也應該有話要對我說了。」
李延華好像覺得有趣似的看著我的臉半晌,然後點頭道:「你說得正是。」
少年艾官(第十六章)前塵往事
在李延華的家裏,他穿著棗紅色毛衣和黑色西褲,坐在我對面的藤椅上,一邊把弄著左腕上的石英錶,一邊用坦率的語氣問道:「那麼,你想知道甚麼呢?」
「你有許多事情都瞞著我。」我從煙包裏退出一根煙,叼在嘴上點火。並沒有給李延華敬煙。「你是我的軍師,如果我們不坦誠相對的話怎辦大事?若然,你只要能說出之所以瞞我是為著善意的理由的話,我不會對你生氣的。」
李延華微笑著揚揚雙眉,從臉上取下厚厚的粗框眼鏡,用布輕輕抹著鏡片。等著他開口期間,我一邊抽煙一邊定眼看著天花板的角落,思緒彷彿穿過石灰牆通往遙遠的過去。當中包括我這個人的形成及歷史的錯亂。
李延華望向我的臉半晌。雖然我沒有看著他,但臉上仍然感到他的視線。他似乎是輕輕嘆息了一下。這嘆息令我重新注視他,他緩緩地把眼鏡戴上。「看來你已經知道了不少。」
「不會比你多。」
「我知道你近這半年跟章家來往得很密切。」他說。換上了一種事務性的中立語調。「你跟章尤碰面了。開始時我們不是協議過暫時不要打章家主意的嗎?你破壞了我們之間的協議,並且一直瞞著我。如果說到坦誠相對的話,你大概還未夠資格提出。」
「我艾官從沒有向你承諾過甚麼。」我有點疑惑地笑上一笑。「是你記錯還是我記錯呢?我真的有跟你正式認同過這協議嗎?你只是警告我不要急於下手,而我沒聽從你的警告罷了。並且我不是厲害到可以預知將來的事。有許多情況都是我無法估計的。發生了就自然發生了,阻也阻不住。」
「何必針鋒相對?」李延華說:「我沒有背叛過你,到現時為止仍是跟你坐在同一艘船的。我當初叫你不要從章家下手自然有充分的理由。結果你沒聽我勸告,連他們主人家的臉都見了,可是直到現在我也沒囉唆過甚麼吧?你從自己那邊知道了某些事情,沒問題,你儘管可以向我求證。我要你知道的是,我由始至終都沒有退出過我們的圈子。」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堂姪。」我定眼看著他。「你從一開始已經騙我了。」
「世上有兩種謊言。」李延華站起來,擺動著高高瘦瘦的身子,走到靠牆的衣櫃上泡茶。他一邊專心地用指尖把茶葉灑落到茶杯上,一邊這樣說道:「第一種說出來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第二種說出來是為了雙方的利益。你想清楚,我所說的是哪一種。」
「我希望是第二種。」我淡淡的道。
「你的希望並沒有落空。」李延華蓋上熱水壺的蓋子,雙手各黏著一個茶杯回來。「我們的計劃是希望進入龐大的商業市場,在那兒不單要靠頭腦,更要靠人際關係、運氣、膽色和理智。你是個可造之材,將來必成大器。可是你還年輕,有很多事情超出了你的想像,猶如一個巨浪般向你擒下來。如果我不好好保護你,未進入那個世界前你就只剩下半條人命了,將來的路會更難行。」說著把其中一個茶杯遞給我。「喝茶吧。」
「我知道你聰明絕頂。」我心中的悶氣稍稍消除,呷著熱茶道:「可是你也不應該把所有事情自己一個人攬上身。你是我的軍師,有替我分析難題的責任。」
「我承認我是有點處理不當。」李延華清了清喉嚨說:「嗯,既然都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再瞞你甚麼了。」
「我到底是誰?」我直截了當的問。
「你不是姓李,不是我們李家的子孫。」李延華說:「我堂弟――李光華只是你的養父。」
我一點也不感到詫異。經李延華親口證實後,我只是感覺到自己跟面前的人果然是毫無關係的這回事。至於我爹已經不是我爹,我早就肯定了。
接下來的問題,我倒是有點難以啟齒。「我媽呢?她是我的生母嗎?」
「她是你的親生母親。」李延華點點頭,挨在椅背上。「你是龍芝靈跟另一個男人所生的。」
我雙肩頓時放鬆下來。我媽的名字是龍芝靈,她是我的親生母親。
「其實你自己知道了多少?」李延華問道:「你先說你所知道的。」
我整理一下頭腦,然後說道:「李光華在日軍侵華時被閹割,可是他卻能在戰爭結束後娶了我媽,而我也是在他們婚後才出生的,所以怎麼說我都不會是他的親生兒子。我知道的就是這些。」
李延華點點頭,然後摸索自己的褲袋。不一會我把一根煙遞給他,再替他點火。他抽了兩口,拿著煙的那隻手輕輕托在額角上,望著我說道:「你真的要聽?我待會所說的可能會令你受不了哦。」
「我有心理準備了。」我平靜地說。
「我比李光華大五年,自小已經結識,因為我倆是堂兄弟。」李延華在煙灰缸上脫了脫煙灰。「雖然說有血緣關係,可是我們的資質相差太遠。他從小便是個甚麼也做不好的人物。讀書差勁、個子小、沒運動細胞、缺乏口才、外型甚不顯眼、家裏的環境也不好。而我則算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吧。所有需要運用腦筋的事情,交在我手便如探囊取物。而且我母親那邊的親戚有點政治勢力,所以我的童年都是在能夠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的環境中度過。讀書對我來說一點難度也沒有。那只不過是把書本裏的東西技巧地抽取最精髓的部分硬記下來而已。我天生懂得活學活用,課餘時間自己也會博覽群書,願意比別人花多一倍努力,亦有衝出外面世界的野心。所以不要說用我去相比我那個堂弟,就算比起其他同輩會顯得突出也是正常的。
「大學畢業後,我以優等的成績取得公務員資格,隸屬外交部門。當了十年官,我覺得厭了,同時亦結識到一名富豪商家。他看中了我的才華,希望我可以擔任他的秘書,亦即他過去所建立的那個黃金帝國所謂的第二把交椅。當時他在那個戰爭剛爆發的年代已經擁有了龐大的權勢。才四十多歲人,真了不起。於是,我順理成章地辭去了本身的職務,轉投這位傳奇人物的旗下。
「那時日軍的戰線已推延到中國大陸的核心,同時亦以勢如破竹的姿態攻到香港。不過那時對於我們的帝國而言沒有太大威脅。先生――我的老闆――跟海外許多人物有生意來往,就連日本裏面好幾名左派大人物都跟他有交情,所以日軍攻入香港後,我們有如置身於保護網似的不被一草一木騷擾。這些在當時受難中的人民眼中看來,簡直羨慕得要死。
「可是,當我置身於先生的保護網同時,我堂弟卻被一名日本軍官殘酷地對待。那些日本軍人在香港最喜歡做些殘酷的事。沒任何利益的事情只要覺得高興也會毫不猶疑地做出來。
「我堂弟的名字叫『光華』。跟你說過的,那是『光大中華』的意思。那些軍人不知何故知道了這個名字的意思――想來是一名日軍翻譯聽到了我堂弟的名字就向軍人們講解吧――總之其中一名軍官聽到後就哈哈大笑,說在這個時勢中國人又怎樣『光大中華』呢?於是就示威似的把我堂弟押到街上,當著許多途人面前脫掉他的褲子,再用軍刀把他的下體割了下來。」
我笑著搖頭。那個男人所受的屈辱可真不小呀,我想。
李延華看見我的反應後,聳了聳肩。「我堂弟就是如此悲慘的一個人。全香港有多少人的名字都帶著國家精神的意義?可是就只得我堂弟會因此承受苦痛。他的人生註定遭受這個惡夢,那也沒得用公平與否來計算。總之事情就是這樣。我得悉了這消息後,見他可憐,便請求先生收留他。那時他的父母死光了,除了我之外再無親人,而且我之前沒保護他也有點責任,到這時總不能把他丟下不理吧。先生雖然完全看不出我堂弟有何用得上之處,可是也看在我的臉上而答應收留他。後來我堂弟便替先生打理一些雜務,服侍他的起居等等。
「這樣過了兩、三年,我愈來愈得先生信任,他已視我為親信了。而我自己也相當滿意於先生所給我的待遇。我在商界比起之前當官取得了更大的成就,這些全都拜先生所賜。雖然如此,我在先生身邊仍是十分小心翼翼的,每做一件事也周詳地計劃好,免得行差踏錯,使得之前一切的努力付諸流水。先生是個氣焰很大的人,對所有下屬相當嚴格,要處罰一個人的時候可謂毫不留情。而且有著喜歡遷怒於人的傾向,可算是目中無人。他對我當然是不同的,卻不代表他會願意高度容忍我。
「香港淪陷踏入第三年後,有次我跟先生到台灣去公幹。那次旅程,使我人生發生了一次重大的轉變。我一生小心謹慎、算盡機關,可也犯下了一個大錯,就這樣令我無法翻身再起。」
這時我和李延華的茶杯都乾了。我把杯子推到一邊,然後雙腿擱在茶几上繼續聽李延華的敘述。李延華看著我這個姿態,輕輕一笑,然後又搖了搖頭。我問怎麼了?他說沒甚麼。
「那次赴台除了先生和我之外,還另有幾個公司裏的員工,而跟隨先生身邊去服侍的李光華也有同行。在台灣處理完繁多的業務後,我們一行人正準備回港。可是先生突然說他要多留一會,著其他人先回去。我問需不需要留幾個人在他身邊?他搖頭,只留下一直服侍他的李光華在身邊,其餘的人都被他召回去,吩咐香港那邊暫時由我主持大局。
「結果先生那次在台灣足足留下了四個多月。返港前一晚,他致電給我,情緒十分激動。我問發生了甚麼事?他問我知不知道李光華現在在哪兒?我覺得奇怪,反問他李光華不是跟你留在台灣嗎?先生聽完後不再說甚麼,只是盛怒地掛線。
「當時我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但完全揣測不到是甚麼事。先生留在台灣的數個月也沒有跟我聯絡,只會有時打電報給我報個平安便作罷。他的家人那時候常常抓著我詢問先生的行蹤,可是我甚麼也不知道。老實說,我並非不擔心的。先生是我們這個帝國的國皇,沒了他有很多事情都停滯不前,只能靠我一人去勉強維繫。我知道萬一要是先生消失了,那麼帝國即將會全面瓦解。
「先生在翌日回港。他沒第一時間回家,而是衝上我的家質問我李光華到底在哪兒。我說我真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先生十分憤怒,說李光華搶了他的女人。我聽後頓時失笑。那不是太可笑了嗎?一個毫不起眼而且被閹割了的失敗男人竟然能夠從先生手上搶去女人?可是先生不是開玩笑。他是認真的。他說李光華的而且確搶走了他的女人,並且不知躲在哪兒去。
「我叫先生冷靜下來,先對我說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吧。先生說他在台灣結識了一名女孩,深深被她吸引著,不久他們便好了起來。那時他叫我們先回港,就是要自己留下來跟那女孩在一起。接下來的數個月他們都留在台灣溫存,先生還打算把她接到香港納她為妾。可是那女孩由始至終也不知道先生在香港是有妻兒的,還以為他是獨身。當先生提出要跟她一起回港,那女孩強烈地拒絕,並說不願意當他的妾侍。那女孩只有十六歲,而先生那時卻四十三了,可以說彼此愛上了跟自己的愛情觀截然不同的人。後來他們為了這事爭吵不斷,先生不斷解釋自己是愛她的,可是男人有幾個妻子有何問題?養得起便行了!那女孩愈來愈害怕,看樣子先生會用強把她押到香港去的。那個時代嘛,有錢還有甚麼辦不到?於是,有天她突然不辭而別,同時李光華也不知去向。
「當然,李光華留在先生身邊的時候曾見過那女孩無數次,已經是互相認識的了。先生知道他們同一時間消失後,便即聯想到是李光華把那女孩帶走。先生一而再再而三的質問我是否藏著李光華?我無力地笑說我藏著他幹嗎?先生說李光華是我的堂弟,他現在這樣的處境沒理由不去找我幫忙。我斷言地說我沒見過他,也沒見過那個女孩,並且由現在開始會盡力幫先生把他們找出來。先生聽後冷笑說背叛他的不止李光華和那女孩,還有我。我知道他現在很憤怒,於是把這件事的責任遷怒於我。而實際上,如果真的是李光華帶走了那女孩,我是最合理地被問責的一個。因為李光華是我的堂弟,並且是由我帶他進來的。
「正當我想著事情要怎樣解決的時候,先生就已經對我說不用再替他工作了,要我馬上從他的帝國永遠消失。我耐心地向他分析整件事,並且說趕走我是沒用的,而且這樣做會令他失去了找到李光華的重要線索。先生甚麼也聽不進耳,那女孩已令他失去了一切理智。他說李光華他會自己去找,所以我甚麼利用價值也沒有了,就這樣叫我滾出去。我不相信這些話是出自先生口中的。他向來是個感情上的大贏家,在家中已娶了三個妻子,並且沒有他得不到的女人。他竟然會為了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而失去理智?把向來的得力助手趕出自己的帝國?不過當時我看著先生的眼神,就知道事情已經沒有轉機了,他真的要我做代罪羔羊。因為我的關係,令他失去了心愛的女人;因為我帶進來的堂弟,搶走了他心愛的女人。
「往後,先生不但把我像狗似的趕了出去,並且全面封鎖了我重入商界的道路。我就這樣被先生貶回平民,所有金錢與權力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心底裏自然怨恨先生如此對我,但我更加痛恨李光華的所作所為。因為他的關係,我由本來的商業帝國的第二把交椅,而變成現在這樣一文不值。
「後來為了生計,我找了一份教書的職業。當時戰爭已結束了,香港重歸平靜。就在這時,李光華終於出現在我面前,並且帶著一個懷孕了的少女。
「在看見那女孩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先生為何會如此失去方寸。她是我所見過最美麗、最吸引、最豔光四射的女性。我一向對異性的外表不怎麼放在心上,直如視美女如糞土。可是連我也不禁為這女孩而嘆息。如果生於古代,她便是傾國傾城的尤物;即使生於現代,也足以令所有成功的男人說一句紅顏禍水。
「當然,她即使怎樣美也不關我的事。我只是看了她一會,便重新凝視李光華。他慚愧地低下頭,向我介紹她的妻子――龍芝靈。我淡淡的問他們是不是結了婚?李光華點頭。我轉而問龍芝靈知不知道她丈夫是個被閹割了的男人?龍芝靈不作聲。她當然是知道了,怎會有不知道之理。她竟然因為自己深愛的男人有妻子,而去跟一個沒鳥兒的男人結婚?再怎麼說我也不理解。我又問他們孩子是不是先生的?他們都點頭。我也不知道有甚麼好說了。即使我現在把他們押到先生面前,先生也不會重新收留我。他們已結婚了,一切已成定局。
「李光華誠心地向我賠罪。他說龍芝靈想避開先生的鼓掌,於是便帶著她逃走了。我相信李光華也是被龍芝靈的美貌迷惑了。明知自己不能跟她相好――也為她揹上這個重擔。李光華又說本來沒打算要跟她結婚的,只是帶著她逃回香港時才發現她懷孕了,孩子不能沒爹,於是便――」
李延華說到這兒停了口,看著我一臉木然的表情。
「你現在也知道,龍芝靈那時懷著的小孩便是你吧。」李延華說。
我靜靜地點一根煙,眼望遠方,思想也飛到遠方。
「他們兩人的夫妻生活是怎樣的我不清楚。但我大概也猜到,他們只是生活上互相依附的兩個人吧。龍芝靈是個在台灣長大的鄉間女孩,思想自然十分單純;而李光華也像個從沒長大過的男孩似的,上輩子和下輩子也不會有出色。可是他們可以在這關係中互相幫助,互相慰藉,甚至不用去愛對方。龍芝靈當然不會愛上李光華的,可是她一定會感激他。李光華待她有多好,我想不用問也猜得出來了。
「不過我並非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我只是關心自己的前途。他們愛不愛對方,為對方付出了多少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我沒甚麼可以做了,只叫他們不要再出現到我面前。托他們的福,我從高處滑到地面,理所當然地沒有多餘的同情心去關心他們往後的生活。
「雖然我跟先生和李光華夫婦沒再碰面,但偶然也會得到他們的消息。戰爭結束後的次年四月,你出世了,並且知道李光華把你取名為李官艾。嘿,那個可憐的男人,真的把你當作是他的親生兒子呀。他自己沒能力生,便把別人的當作自己的。
「在這多年中我一直躲在小小的中學裏過著教書生涯,只希望待事情冷卻下來後可以重返商界。可是先生一直不遺餘力的趕絕我,把所有機會都堵塞得密不透風。而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先生的業積愈來愈穩固,帝國沒有因為沒了我而有所影響――可能會有少許,可是外人怎會看得見呢――就這樣,我只能偷偷摸摸的去籌集人手,一直密謀東山再起。
「近幾年,我老了,比我年長的先生當然也是老了,外間一直在揣測他哪一個兒子會繼承他的帝國。先生有四個兒子,除了么子還在唸書外其餘都在替父親打理業務。就在這時候,我想起了你。」
我點點頭,十分明白李延華想的是甚麼。
「你是他的親生兒子,並且是跟他的心愛女人所生,他一定會認回你的。如果我能夠從你身上入手,並非沒可能重回那個帝國。可能你會覺得我在利用你,可是你想清楚,難道你自己不想回去本來的家嗎?你一生在徙置區長大,窮的滋味很夠受吧?你本來是個太子,但因為你媽一時想不開,就被貶作窮人了。如果你想回去那個帝國,我是惟一能幫你的人。我熟悉裏面的系統,我知道要怎樣助你繼承先生的帝國。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本就有這個野心。你不甘平凡,天生聰穎,要是我倆合作,除先生本人外沒人會是我們的對手。」
我彎下身子,雙手掩著下半臉,默不作聲。
「你在想甚麼?」李延華問。
「我在興奮。」我慢慢放下手,臉上一抹露出邪惡又古怪的笑容。「原來我真正的爹是個這樣的人物。我不是窮人,我是太子,我是艾官。我突然痛恨自己十六年來的人生。我媽……太過分了。她竟然把我推到這麼惡劣的環境中長大。可是我不介意了。我現在要取回自己的一切。從今天開始,我要進入那個帝國。」
「我果然沒看錯人。」李延華有點釋懷似地笑起來。
我的血在逐漸沸騰。當我知道李光華不是我爹那時,我就已經慶幸自己跟他毫無關係。而現在,我竟然便是一個即將會繼承龐大家產的天之驕子。我早就說我是與眾不同的。我早就說我是與眾不同的!我身上流著的是貴族的血,並非勞碌之輩。我輕輕地咬著自己的拳頭。無人能夠再阻止我。
「我們還等甚麼?」我雙眼發著異光,向李延華問道。「我現在已知道一切了,我們回去那個帝國吧!」
「還有好幾件事要解決。」李延華靜止了一下,這樣說道。
「是甚麼?」
「首先,你要跟李光華脫離父子關係。」李延華仔細地替我分析。「雖然你是先生的兒子,可是以他的個性是絕對會介意你和李光華現在的關係的。你不可以再叫李光華做爹爹了。」
「這有甚麼難?」我毫不遲疑地說:「我心中早就沒認他了!」
「但他仍然存在。」
我用打火機點起煙,然後把打火機一下扔到茶几上。「幹掉他就行了。我爹只不過想證明我對他忠心不二吧?幹掉李光華,把他從世上剷除便行。」
「你做得到嗎?」李延華看著我問。
「為甚麼不能?不是他的話我媽早就嫁了我爹啦,我也能在那個家出生了。李光華這窩囊廢要做我爹?他配嗎?」
「既然你已有這個決心,剩下來的問題只有一個。」李延華伸長手放在我肩膊上,對我說:「離開章含韻。如果你要進入那個帝國,就一定要離開章含韻。」
我的目光頓時茫然起來。「為甚麼?」
「你的真名字是――章官艾。」李延華看著我雙眼、清清楚楚地說道:「你的父親就是章尤,章含韻是你妹妹。」
我怔呆了數秒,然後胃中突然感到翻騰起來,思緒狂亂,彷似一下墮進了無底深淵。我逐一想起以往零零碎碎的片段――我和樂鳳第一次偷偷走進章家別墅、章老太太笑著招呼我吃曲奇、司機阿華對我介紹含羞答答的含韻、跟含韻在公園激烈地做愛、在戲院中含韻推開我伸進她裙子的手……我又想起了我曾經惡作劇去替高家母子編導一場亂倫劇。當時我卻不知道,原來我早就試過亂倫了。我跟自己的妹妹亂倫。
「所以當我知道你跟章含韻是情侶的時候,便第一時間叫你暫時遠離章家。」李延華說:「你現在知道原因了吧?我知道你一定早就跟妹妹亂倫了,所以才要你及時收手,不能因此破壞了整個計劃。章尤就是我所說的先生。在你出生了半年後,他的么女兒也出生了。她是在章家惟一比你年幼的孩子。」
我臉無血色地望向李延華。
「算了吧!雖然不幸,但也無法挽回。你現在要想的是怎樣去跟章含韻斷絕所有關係。你不可以讓章家的人知道你們曾經做過。不然的話――我也沒太大信心能把你弄入章家。」
「荒謬!」我揮手叫道:「含韻是我妹妹――那又怎樣?我不怕!她不能阻我的、不能阻我的!我是章尤的兒子!應該是由我去繼承他的一切……含韻、含韻、我不認識這個人……她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李延華淡然地看著我。
我霍地站起來,對他說:「所有事情都明白了。一切照計劃進行。你放心,以後我的天下裏面也有你的位置。」說著便奪門而去,不作久留。
我回到家的時候已是深夜。我體內彷似空空如也,腦中卻異常亢奮。我走進屋子,只見李光華正坐在摺檯前,手執酒杯。
「你回來了?」他看見我後便問道。
我呆呆地環視狹小的客廳。「我媽呢?」
「睡了。」李光華對我的發問好像有點奇怪,只是簡單地這樣應道。
我點點頭,走到他旁邊坐下。「你每晚也喝到這麼夜。」
李光華牽起嘴唇一笑,看著我說:「你今天怎麼這樣奇怪?說話多了。」
「我一直也沒怎麼對你說話。」我把他手上空了的酒杯接過來,放在檯上替他斟酒。「今天想跟你說多點。」
「好啊。」李光華愉快地笑起來。
「先乾了這一杯。」我把酒杯推到他面前。
李光華笑著一口喝光了。我點點頭,淡淡的說:「嗯,好酒量。」
「你也喝一杯如何?」李光華試著問。
我搖搖頭。「我還有話要說。喝醉了我怕會把話忘記。」
「要說甚麼?來,說給爹爹聽。」李光華熱心地問道,把身子轉向我。
「章尤要殺你。」我抬起頭,看進他雙眼。「你知道嗎?」
李光華的身子倏地一震,強笑道:「你說甚麼呀?」
「你搶了他的女人,你要來殺你了。」我微微皺眉,語氣認真。「不止這樣。你連他的兒子都搶走,他更要你不得好死。」
李光華把視線移到檯上,雙唇發抖。當他再次面向我時,已經沒辦法把話說清楚。「你……你見過他?」
我抓抓頭,沉思著說:「不,我沒見過他。可是我甚麼也知道。你以為帶著我媽躲在徙置區就行嗎?章尤的別墅就在附近;他已盯上你了,你怎逃也躲不過。你知道誰是雷老大吧?知道他的厲害吧?這樣的一個兇悍人物,也是由章尤這種大商家操縱的。如果章尤要取你性命,實在像掐死一隻斷腳的蟑螂那麼簡單。」
「你為何會知道的?你怎知道章尤要殺我?你別亂說。你是我的兒子,不能對爹爹說這種話。」
「你還在說我是你的兒子。」我微笑道:「可能連你自己也這麼以為。可惜這不是事實。你該醒了。還記得二十年前,你的鳥兒已被割掉了嗎?你不是誰的父親,也不是誰的丈夫。你只是個不識時務、到處把人得罪的可憐蟲。」
李光華聽到我的話便呆然定住,好半晌才說:「對的,我的確是這樣。有時我也想忘掉自己的過去,可是不能。我――深愛你媽媽,可是我卻不能給她帶來快樂。我連性欲也沒有,怎樣令她快樂呢?是的,許多年了。我從小做甚麼都不好,父親把我視為有害的細菌,母親一早便跑掉了。我有個堂哥,他很了不起,考試永遠第一,大學畢業後當官,後來更是章老爺的得力助手。可是我卻把他害慘了。我一生都到處給人惹麻煩,叫甚麼人都看不順眼,難怪那名日本軍官會選中我來閹割。我一生最幸運的就是遇到你媽。那時我跟著章老爺背後,看見一個仙女飄然出來。她踏著淨白的膠拖鞋,穿著一套長襲的睡裙,出現在我面前。當時我聽到章老爺這樣喊她――『芝靈』。這是我所聽過最動聽的名字。她是天上的仙女,我是在地下挖井的奴才,我從沒想過可以認識她。可是第三天見她時,她用國語叫我的名字。『光華,尤哥叫你去――』接下來她說甚麼我也不記得了。我被她這麼一叫魂魄便飛了開去。如果當時有人對我說,幾個月後這女孩將會是我妻子,我相信我一定會發怒,並且是有生以來最惱怒的一次,更會追著那個人來打。這太過分了。我不能接受有人會開這樣的玩笑來取笑我。不過,連所有人都不相信的事卻真的發生在我身上。有天她來找我,氣急敗壞的樣子,連上衣的鈕扣都扣錯了。她對我說:『光華,你帶我走好嗎?求求你,帶我走好嗎?不要讓尤哥知道。』我傻了似的不懂應對。不知多久,雙腿似不受使喚似的狂奔,手上還牽著――芝靈的手。那是我第一次跟她的身體接觸,我永世也不會忘記。我帶著芝靈躲進深宵的桑田裏。她說她的家人要強迫她嫁給章老爺,但她不想當人家的妾侍,所以不得不逃。她說她一定要自己的男人深愛她一個。我聽不明白。可是不要緊。我只要知道自己會帶她走便行了。天亮的時候,我打電話查詢偷渡回香港的船隻。我和她兩個人躲進船艙內。當時我怕得要命,四周都是不知犯了甚麼事而逃亡的人。有的說國語、有的說閩南語、有的說潮州語。我怕他們會在船上突然發難,欺負像仙子下凡似的芝靈。回到香港已經是一星期後的事。我們一到步又再躲起來。因為知道章老爺在找我們,我堂哥也在找我們。就在這時,芝靈發現自己懷孕了。她不知如何是好,對我坦白說這個孩子是章老爺的。我說不如不要逃吧,我帶你回去找章老爺,那麼孩子便有父親了。可是她不願意。她說為了孩子就算當妾侍也沒所謂,可是她不想孩子在章老爺的家成長。她想要好好教導自己的孩子,不要讓他學了父親的模樣:愛錢、愛權、然後害女人。我不同意。在我心中章老爺實在是個相當了不起的人物,就連我堂哥也會為他賣命就知道。可是我甚麼都聽她的。她說不要找章老爺,那麼就不要找章老爺了。她又問我,願意成為這孩子的爹爹嗎?我聽不明白。她說如果由我來當這孩子的爹爹,孩子一定能做個正派的人。那時我彷如面對一生中最恐怖的事。比起那個軍官用刀子在我陰囊前劃來劃去更甚。我害怕這只是上天再給我一次的惡夢,我害怕這個美麗的女人下一秒便說『不,還是不好――』,我害怕一切所有將會發生的事情。就這樣,我們靜靜地請個紅娘回來主持拜天地。在那一刻開始,我就成為了龍芝靈的丈夫、未出世的李官艾的父親。」
李光華說到這時又在努力地向我一笑。「後來我在碼頭找到工作。當人家說請我時,我感動得流下淚來。雖然是一份既辛苦又低下的工作,可是我卻可以因為這份工作而成為一家之主。我從小便認定了自己將來一定沒能力去組織一個家,可是錯了,原來我也能夠。當時我們搬到徙置區去,所有街坊也對我們很親切,住在隔鄰的林家更是友善。當時林太太也懷著一個孩子,預產期比芝靈遲三個月。唉,當時真的太幸福了。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間。孩子出世後,我照我家的送譜給孩子起名字,以『艾』字為末。李官艾就是這樣出生了。我曾經問過,孩子姓章好嗎?可是芝靈微笑說我才是孩子的父親,當然是姓李。嗯,既然她這樣說,我也欣然接受了。官艾從小便很聰明,教他甚麼字也立即學會。可是有時候我看著他,會覺得心虛得要命。他――是個外國小孩啊。他的樣子就像混血兒――不,他根本就是個混血兒嘛。他身上的血有一半是章老爺的,而章老爺就是個中英混血兒。周圍的街坊也這麼對我說,我只好牽強地說也不知為甚麼,只是碰巧生得這麼俊吧。嗯,官艾的樣子有一半像章老爺,另一半卻像芝靈。這小孩太漂亮了,所以我每次也不敢看著他太久,亦不敢被他看著自己太久。我怕他會突然叫道『爹爹的樣子跟我也不似的』。光陰似箭,這樣就過了十六年,而我李光華的人生也過了四十五年了。有時候我會想這四十五年的人生是怎麼一回事?我有甚麼留在世上?妻子不是真的妻子;孩子不是我的;有血緣關係的人只剩下堂哥,可是他已當我不存在了。我想我能留下來的,就是一份對上天感謝了千次萬次的榮恩吧。老天爺讓我跟芝靈相處了十多年,那就是我一生最大的得著。」
李光華淚流了滿臉,可是神情相當滿足。我看著時感到十分厭惡。這個男人噁心得不能置信。簡直是一團腐爛發臭的存在。「你說完了吧?很好。剛才我一邊聽就一邊想你到底要說到何時才肯停下來。好了,現在到我要說。我對你所謂的人生沒興趣。我只要求你自動消失。不管怎樣,請你消失。你去埋個洞自己鑽下去又好、游水到大陸又好、找個甚麼山去採一輩子煤又好――總之就給我消失。如果你不消失就由我讓你消失。明白嗎?我有能力讓你消失。你已經把我霸佔了十六年,是時候放手了。還有,你走的時候最好安靜一點,別驚動到我媽。如果你再帶我媽到甚麼地方去的話,我馬上殺掉你。」
李光華低下頭抹眼淚。我很不耐煩,彎下脖子向他確認道:「聽見嗎?明白了嗎?明白了我就不再對你說話囉?你自己好好去幹吧。」說罷我便離開屋子,剩下李光華一人獨自啜泣。
當我在第二天早上回來的時候,剛起床的媽呆呆地跪在床邊,看著躺在床上的李光華。我走到媽的身後。過了良久,媽才轉頭對我輕聲說:「你爹去世了。」
我靜靜地看著李光華的臉,他死得一臉平靜,彷彿在這世上完成了甚麼該做的事情般,就這樣回到起點。
送往醫院後,得出的結論是服毒自殺。他在我離開屋子後,把毒藥滲在酒中喝了,然後上床睡覺,在睡夢中毒發身亡。
就這樣,李光華死了。享年四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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