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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11-11-26 來自 A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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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__造謠言徒遭冷眼__問衷曲暗泣同心
此回書又要講那魏聘才,在華府中住了一月有餘,上上下下皆用心周旋的十分很好,又因華公子待他有些顏面,銀錢又寬展起來,便有些小人得志,就不肯安分了。內有顧月卿、張笑梅,外有楊梅窗、馮子佩一班人朝歡暮樂,所見所聞,無非勢力鑽營等事,是以漸漸心肥膽大。從前在梅宅有士燮學士在家,雖不來管教他,自然畏懼的。而且子玉所結交的,都是些公子名士,沒有那些遊蕩之人。譬如馬困槽櫪之中,雖欲泛駕也就不能。此時是任憑所欲,無所忌憚。
一日,因張、顧二人有事,遂獨自出城,雇了一輛十三太保玻璃熱車,把四兒也打扮了,意氣揚揚,特來看子玉之玻已到梅宅,進去見過顏夫人,即到子玉房中來。子玉已經病了月餘,雖非沉痾,然覺意懶神疲,飲食大減,情興索然。有時把些書本消遣,無奈精神一弱,百事不宜,獨自一人不言不語,有咄咄書空氣象。就是顏夫人,也猜不出兒子什麼病來,只道其讀書認真,心血有虧,便常把些參苓調理,無如藥不對病,不能見效。世人說得好,心病須將心藥醫。這是七情所感而起,叫這些草根樹皮如何解勸得來。只有子玉自己明白,除非是琴言親來,爽爽快快的談一晝夜,即可霍然。倒是聘才猜著了幾分,進來問了好些話。子玉因這幾日沒人來,便覺氣悶,聘才來了,也稍可排解。問那華公府內光景,聘才即把華公子稱讚得上天下地選不出來,又誇其親隨林珊枝及八齡班怎樣的好,就說琴言也不能及他。
子玉聽到提起琴言,便又感動他的心事,即對聘才道:「琴言原是吾兄說起的,及我親見其人,果是絕世無雙,怎麼如今說有多少比他好的呢?」聘才道:「琴言相貌原生得好,但其性情過冷,譬如一枝花,顏色是好極了,偏在樹高頭,攀折不到,叫你不能親近他,人若愛花,自然愛那近在手邊的了;譬如冬天的月,清光皎皎,分外明亮,人仰看時,那一片寒光,冷到肌骨,比起那春三秋八月的月,又好看又不冷,自然就不如了。」子玉道:「這是粗淺的比方。花若沒有人折,花便自保其芳;月到沒有人看,月更獨形其皎。若說難折的花,固不親於人手,若遇珍禽翠羽,仙露清風,越顯花的好處,豈非難攀所致乎!若說寒天之月,固不宜於人賞,若遇寒梅白雪,清波彩雲,愈見月的清光,豈為寒冷所逼乎?大約琴言之生香活色,人所能知,而琴言之摯意深情,人罕能喻。第以尋常貌似之間取之,故有雅俗異途之趣。世有琴言遭逢若此,此天之所以成此人,不致桃李成蹊也。」這一席話,子玉心內真是深知琴言,故有此辯,沒有留心竟把個魏聘才當作俗人異趣了。聘才心上有些不悅,只得勉強應道:「很是,很是。琴言的好處,我早說過,大抵世間人非閣下與我,就不能賞識到這分兒了,我也想去看看他,不曉得他到底是什麼病?」子玉道:「你今日去麼?」聘才道:「且看我還有點事,如便道就去的。」子玉道:「你若見他,切莫說我有玻他若問你,你說不知道就是了。」聘才道:「我會說,你有什麼話告訴我,我替你說到。」
子玉道:「我也沒有什麼話。」又停了一回道:「就說我叫他不要玻」聘才笑道:「你怎麼就能叫他不要病?你能叫他不要病,他自然也能叫你不要病了。」子玉自知失言,也就笑了一笑,又忙忙的改口,說道:「已經病了,這也沒法,但是我勸他切莫要病上加玻他若曉得我病,你就不必瞞他,只說我的病不要緊,幾天就好的。你說香畹這個最好的,常可以找他去談談,只要鬱悶一開,自然好得快了。」這句話,聘才卻不甚懂,便也答應了。子玉又道:「我也不能去看他,他見香畹就是了。」子玉一面說,神色之間,便覺慘淡。聘才明白這病,為琴言而起,便又想道:「庾香真是個無用之人,既然愛那琴言,何妨常常的叫他,彼此暢敘,自然就不生病了。何必又悶在心裡,又不是閨閣千金,不能看見的。」便辭了子玉,也不去找元茂,略到賬房門房應酬應酬就出來,一直到櫻桃巷琴言寓裡來。
恰好長慶出門去了,聘才便徑進琴言臥室。只見綠窗深閉,小院無人,庭前一棵梅樹,結滿了一樹黃梅,紅綻半邊,地下也落了幾個。忽聽得一聲:「客來了,莫要進來!」抬頭一看,簷下卻掛了一個白鸚鵡,見聘才便說起話來。對面廂房內,走出一人,便來擋住道:「相公病著,不能見客,請老爺外面客房裡坐罷。」聘才道:「我非別人,我是和他最熟的。你進去,說我姓魏,是梅大人宅子裡來的,要看他的病,還有話說。」
那人進去說了,只聽琴言在房裡咳嗽了兩聲,又聽得說,既是梅大人宅裡來的,就請進來。那人出來便笑嘻嘻的說:「相公請!」聘才進了屋子,卻是三間,外面一間,擺了一張桌子,幾張凳子。跟班的揭開了簾子,進得房來,就覺得一股幽香藥味,甚是醒脾。這一間尚是臥室之外,聘才先且坐下,看那一帶綠玻璃窗,映著地下的白絨毯子,也是綠隱隱的。上面是炕,中間掛一幅《壽陽點額圖》。旁有一聯是:「心抱冰壺秋月,人依紙帳梅花。炕幾上一個膽瓶,插了一枝梅花。一邊是蕭次賢畫的四幅紅梅,一邊是徐子雲寫的四幅篆字。窗前放著一張古磚香梨木的琴桌,上有一張梅花古段文的瑤琴。裡頭一間是臥房了,卻垂著個月色秋羅繡花軟簾,繡的是各色梅花。
聘才再欲進內,只見琴言掀著簾子出來。聘才舉目看時,見他穿一件湖色紡綢裌襖,藍紗薄綿半臂,卻比從前消瘦了幾分,正似雪裡梅花,偏甘冷淡,越覺得動人憐愛。即讓聘才在上邊坐了,自己卻遠遠的坐在靠窗琴桌邊一張梅花式樣凳上,叫人送了一碗茶,又有個小孩子拿了一枝白銅水煙袋,與聘才裝了幾袋煙。聘才便道:「我聽得你身子不快,特地出城看你,近來可好些麼?」琴言聽得」出城」二字,即思想了一回,怪道庾香久不出來,原來搬進內城去了,因問道:「庾香幾時搬進城的?住在那一城?離此多遠?」聘才知琴言聽錯了,便道:「庾香是沒有搬家,如今我在城裡住,不在庾香處了。」琴言聽了,便不言語,似覺精神不振,就有些煩悶光景。聘才想道:「他問庾香就高高興興的,對我就是這樣冰冷,實在可惡。橫豎他們不常見面,待我捏造些事哄他,且看他如何?」問琴言道:「這月內見過庾香沒有?」琴言道:「還是新年在怡園一敘後,直到如今沒有會見。」聘才笑了一笑,又說道:「我曉得近來庾香是不記得你了。」琴言聽了這句,著實詫異,便怔了一回,問道:「你說什麼不記得了?」聘才故作沉吟道:「沒有說什麼,我說庾香近來有事,自然也就記不得你了。」
琴言忙道:「他有什麼事呢?」聘才道:「他有什麼事,不過三朋四友,總在一塊兒聽戲吃酒的事,沒有別的事。」琴言想了一想,覺得這話有些蹊蹺,因又問道:「我聞庾香有病,又聽得他到過怡園幾次,我沒有遇著。」聘才故意冷笑一聲,不言語。琴言心上更動了疑:「難道庾香近來真不記得我了,難道他與別人又相好麼?」因又想道:「那日玉齡這麼引他,他卻如此發氣,斷無與別人相好之理。聘才的話支支吾吾,半吞半吐,似乎又有些隱情在內。他說進城住了,是已不在庾香處,怎麼又曉得庾香的事呢,苦庾香竟沒一毫的事,他又何必來誑我呢。」便怔怔的低了頭想,又想道:「這聘才也不是什麼好人,他向來的話,是信不得的。我看庾香就是無心於我,也斷不致在外胡鬧。」心上雖如此想,卻又忍不住不問,問道:「我看庾香是個正人君子,不像愛鬧的人。」聘才想道:「我若說他認得的人,他會訪問,便對出謊來。若說個與他不來往的人,就沒對證了。」因慢慢的講道:「人的情慾是不定的。沒有引誘他的朋友,自然也想不起來。沒有嘗過這味兒,自然是不曉得。從來說『近朱者赤,過黑者黑』,有那一班混賬人,引他上這條路,又吃了些甜頭,自然也就往裡鑽了。」說到此,又歎了一口氣道:「我倒可惜庾香,起初倒是個正經人,講究些情致,不肯胡鬧的。始而我聽得人家講,我還不信。及至今日我去看他,我進去是向來不用通報的,一直到他書房外間,就聽見笑聲。他的雲兒就忙的了不得,高高的喊一聲:『有客來了!』及到我進去,庾香卻是臥在床上,臉上發紅,有些謊張的樣子。我看屋子裡又沒人,笑聲也不像他,也不理會了。與他講些話,他支支吾吾,所問都非所答。忽聽床帳後有些響動,似乎藏著個人似的,我又不好問他,如可以見得我,也不用躲了。我就在他床上坐了一坐,後面帳子又動了一動,偏偏我的扇子又落下地來,我就留心了。藉著撿扇子,將他帳子揭開些兒,低頭一看,看見後面一雙靴子及衫子邊兒,是件白花縐綢的,我明白是個相公,倒猜著是你的。又想起你現病著,未必出來。又想道,是你,決不躲的。再看庾香滿臉飛紅,裝起瞌睡來,我怕他不好意思,只好辭了出來。走到門房門口,見跟那聯珠班內蓉官的得子與那些三爺們講話,我知道是蓉官了。玉儂,你想蓉官這種東西,交他做什麼?就叫個相公,也不用瞞人。我真不懂我們這個兄弟的脾氣。我也知道你為了他,很有一番情。他起初卻很惦記你。又聽得人說,他找你幾回,你不見他,他所以心就冷了。你不問我,我不便說,你既問我,我就不忍瞞你。好頑相公,也是常事,我就恨他撇了你,倒愛這個蓉官,不但糟蹋了這片情,也玷污了自己的乾淨身子。」
琴言一面呆呆的聽,一面暗暗的想。心中雖是似信非信的,聽到此話不知不覺的一陣心酸,便淌了幾點眼淚下來。卻又極意忍住,把這話又想了一回,身子斜靠了琴台,把一個指頭慢慢兒捺那琴上的金徽。因又問道:「你見庾香就是這麼樣,也沒有說些別的話?」聘才道:「我出房門時,他才說了一句,說:『你想必去聽戲,聽什麼班子?』我也沒有答應他,我就走了。」琴言道:「你這些話,都是真的?」聘才冷笑一聲,道:「我是說過謊的嗎?信不信由你。」琴言又道:「不是我不信,難道你坐了這半天,就這一句話嗎?」聘才道:「我本來沒有久坐,我又見他心上有事,也就不便多說。」琴言道:「庾香當真只說這一句話?」聘才道:「真沒有兩句,若有兩句來,我就賭咒。」琴言心上覺得十分難過,又不便再問,只得忍住了。聘才道:「我聽你們在怡園見面,彼此很好,又見你送他一張琴,後來怎麼樣疏的?聽說這琴也轉送人了。」琴言聽了,更覺傷心,低了頭,一句話回答不出來。聘才又道:「或者因你常到怡園,他因此動了疑。你既與他相好,就不該常在度香處了,也要分個親疏出來,這也難怪他有點醋意。」琴言心上一團酸楚,正難發洩,聽到此便生了氣,似乎要哭出來,說道:「你講些什麼話?什麼叫相好,什麼叫醋意,我倒不曉得。」便借這氣又哭起來,聘才心中暗暗的喜歡,便陪著笑道:「我說錯了,我知你是講不得頑笑的,不要惱我,與你陪禮。
「便走攏來,想要替他拭淚。琴言嬌嗔滿面,立起身便進內房去了。聘才覺得無趣,意欲跟進去,只聽琴言叫那小使進去吩咐道:「你請魏少爺回府罷,我身子困乏,不能陪了。」說罷,已上床臥了。
這邊魏聘才聽了心中大怒,意欲發作,忽又轉念道:「他是庾香心上人,糟蹋了他,又怕庾香見怪,權且忍耐,慢慢的收拾他。屢次遭他白眼,竟把我看得一錢不值,實在可恨。我不能擺佈他,也枉做了華公府的朋友了。只得忿忿而出,坐上了熱車,風馳電掣的去了。
再說琴言在床臥了,覺得陣陣心酸,淌了許多眼淚,左思右想,不能明白。忽想起素蘭那日之言,說同庾香前來,因為師傅請客,不得進內,說到此又被人打斷。這幾天又尋不著他,何不再尋他來一問,便知庾香的光景了。即著人去尋素蘭,素蘭回家即換了便服過來,這邊琴言接著,就在房裡坐下。素蘭道:「你尋我有什麼事?莫非又要我做庾香的替身麼?」琴言笑道:「我有一件好難明白的事,要問你。」素蘭道:「什麼難明白的事,你且說。」琴言道:「你方才說起庾香,你近來見他麼?」素蘭一笑道:「果然,果然!你除卻庾香,是沒有事尋我的。我們前日在怡園看龍舟,度香請庾香,他因病了沒有來。度香說起他的病,有一個多月了,臉上清瘦了好些,十天前到過度香處。並有一個笑話,說來人家真好笑,只怕你又要哭壞了,我不說罷。」琴言聽了,心上已覺回轉,便道:「什麼笑話?你快快說罷。」素蘭道:「媚香的生日,田湘帆做了一篇小序,大家說做得好,度香便抄了。那一天,庾香來,靜宜便將小序給庾香看,庾香也讚了幾聲。度香在旁說道:『湘帆好一個濃艷文心,愈艷愈好,愈濃愈好。』度香正贊湘帆的文章,庾香忽說道:『玉儂自然在玉艷之上,玉艷雖好,尚遜瑤卿、媚香一籌,而玉儂則玉樹瓊花,似非人間花譜中可以位置。』靜宜、度香初聽了不知他說些什麼,後來想了出來:他誤聽『愈濃、愈艷』,當是問你與琪官那個好?他就所以說出這兩句來,惹得靜宜、度香笑個不了。庾香也想出錯來,便著實不好意思,又支吾遮飾了幾句。這麼看起來,他是一刻不忘你的,將來就要入起魔來,這病倒有些難好呢,你聽了不要哭嗎?」琴言聽到此,便再忍不住,不覺嗚咽起來,淚珠便是線穿的一樣,把一個藍紗半臂胸前淹透了一大塊。素蘭安慰道:「哭什麼?你病還沒有好些,就這麼傷心,正是雪上加霜了,所以我不肯對你講,知道你要傷心的」。琴言忽又蹬足道:「這魏聘才真不是個東西,無緣無故的糟蹋人,玷污人,造言生事。」素蘭問道:「那個魏聘才?你因甚罵他?」琴言便將帕子掩了臉,索性哭個不止。素蘭只得再三解勸,勸得住了哭,把前日寶珠、蕙芳行的酒令說給琴言聽。說瑤卿還罷了,第一媚香尖利不肯吃虧的,偏偏吃了這悶虧;又聽得他為潘三纏不清楚,媚香卻不肯告訴人,人都傳說出來,說媚香也怕他,到湘帆處躲了好幾天,如今是交代下人:若是潘三來,總回不在家,又說他床後開了一個門,通得廚房,為避潘三之計。
琴言聽了這些話,略有笑容。素蘭便問魏聘才是何人,琴言略把去年搭船進京,及住在梅宅的話,說了幾句,即對素蘭道:「細聽起來,這魏聘才真是個小人,你問他怎的,不如不提他為妙。」素蘭道:「不為別的,我昨日在春陽樓吃飯,聽得說,掌櫃的鬧了一件事,得罪了華公府一個師爺,便送到兵馬司,打了二十個嘴巴,還出脫了幾十弔錢,又是兩桌酒席。
聽得人說那個人也姓魏,叫什麼才,卻是華公府裡的。」琴言道:「我卻聽得他說,如今住在城裡,不在庾香處了,我也沒有問他在那裡。」素蘭道:「我聽走堂的說起來,卻說得原原委委。新年上,這姓魏的同了幾個人,帶著保珠、二喜,吃了五十幾弔錢,掌櫃的因不認識,寫賬的時候,想必說了什麼話。
後來姓魏的還錢又零零碎碎的,此刻還沒有清楚。前日聽說同了兩個人,倒帶了五個相公,從已初進館,到申正才散,算賬有七十餘吊。掌櫃的不曉得他是華公府出來的,便支支吾吾的不肯寫,又說前賬未清的話。那姓魏的酒也醉了,就把筆摔了,又把大硯台一推,推下櫃去,可可裡頭放著一桌傢伙,砸得粉碎。掌櫃的不依,喧嚷起來,經眾人幼散了。只得仍就寫了票子,票子上寫的上華公府師老爺。掌櫃的就著了忙,一面招陪他出了門,只道沒有事了。誰曉得第二天一早,兵馬司就是一支火籤,一條煉子,拿掌櫃的套了就走。還是求了張仲雨,花了幾十弔錢,去講了情,只打了二十,才放出來;又送了兩桌酒席與張二爺。他們說是魏什麼才,方才聽你罵他,想必就是這個魏聘才了。」琴言道:「管他是不是,橫豎叫魏聘才的總不是東西就是了。」因又問道:「那日你同庾香來,遇見我師傅請客。那一回的說話,還沒有說完,到底講什麼?」素蘭就把那一天子玉的光景,細細述了一遍,又道:「我也為你說得口渴了,你茶都沒有一碗。」琴言笑道:「說話說得要緊,忘了吩咐,快沏茶來。」素蘭吃了兩口茶,便笑道:「庾香與你倒是一樣的心腸,竟是一副板印出來的。」琴言道:「怎麼一樣呢?」素蘭道:「我看你屋子裡及身上,處處都是梅花,是因他姓梅,所以借這梅花,是睹物懷人的意思。庾香近來這上身都是琴。」琴言笑道:「我不信,怪重的東西,況這麼長的怎樣帶在身上?你別哄我!」素蘭便大笑起來道:「呸!你這個傻子,難道你身上種著梅花嗎?」琴言也笑了,素蘭道:「我聽度香說,庚香身上荷包、扇絡等物,無一不是琴的樣式,連扇子上畫的也是兩張琴,一張是正的,一張是反的,你說這心腸不是與你一樣麼。」說得琴言又哭了,素蘭道:「你要哭,我以後再不說了。」琴言又只得忍住道:「你再說,我不哭就是了。」素蘭笑道:「我也沒得說了,你方才恨這魏聘才,到底是什麼緣故?」琴言就把聘才方才說子玉的話,一一細說了一遍。素蘭沉吟了一回道:「據我看,庾香是斷無此事的,你斷不必信他。」琴言道:「我起初見他說的光景倒像真的一樣,倒有幾分疑心,今聽你講起庾香來,是斷斷沒有的事。只不曉得魏聘才這個雜種,定要造言生事,糟蹋庾香做什麼,真是人心都沒有了。」素蘭道:「想必是庾香得罪了他,也未可知。
或者他要離間你們,他也有什麼想頭,也未可知。」琴言冷笑道:「他有想頭,難道他進了華公府,我就肯巴結他麼?」素蘭想一想道:「我倒囑咐你,這東西既然進了華公府,自然便小人得志起來,要作些威福,我們也不可得罪他。從來說惡人有造禍之才,譬如防賊盜一樣,不可不留一點神。」琴言道:「我是不管,我是不理他,他能拿我怎樣?」當下與素蘭說話,又問了些外間的事,直到二更之後,素蘭方自回去。臨走時又對琴言道:「歇幾天我想個法兒,請庾香來會會你。」說罷也自去了。不知魏聘才受了琴言這些冷淡,未必就此甘休,想要生出什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__遇災星素琴雙痛哭__逛運河梅杜再聯情
話說前回書中,陸素蘭應許了琴言約子玉出來相會,話便說了這一句,明日恰好是端午,是沒有工夫的。偏又接連唱了三天堂會戲,素蘭身子也乏了,又靜養幾天。這邊琴言是度日如年,天天使人來問他,把個素蘭弄得沒有主意。又因自己寓中來往人多,也不甚便。若借人地方,或是酒樓飯館,一發不好說話,又不便請陪客,使他們有懷難吐。想來想去,只得借逛運河為名,靜游一天,倒也清靜。主意定了,便叫人到大東門外,雇了一個精緻的船。又把自家的玩器陳設,筆硯花卉等物,搬些下船安置。便知會琴言明日早晨下船,盡一日之興,也不約別人。因想起子玉處,怎樣去請呢,只好借度香名,遂將請他的緣故,細細寫明封了口,著人送了去;並吩咐對他門上,只說怡園徐老爺請他逛運河便了。
送信人照著吩咐,一徑到梅宅來,投了書信。子玉正在悶悶不樂,將子雲所贈之瑤琴,翻著琴譜,撿那容易的在那裡學彈。忽又將琴翻轉,將那琴銘誦了幾遍。只覺綠陰滿院,長日如年,想不出什麼解悶的事來。正在情緒煩悶之時,忽見雲兒拿了一封信進來,放在桌上,說怡園徐老爺送來的,明日請逛運河,並要回信呢。子玉取過書來一看,覺得封面上字跡,寫著梅少爺手啟,端端正正,不像子雲、次賢筆跡,因想道:「或是叫書僮寫的也未可知。即拆開一看,第一行是陸素蘭謹啟,庾香公子吟壇云云。」心中倒覺跳了一跳,香畹何故作札來,莫非玉儂有什麼緣故麼?遂即一字字的細看,看完了又看,至兩三遍,臉上便自然發出笑來,便對雲兒道:「你去叫來人候一候,我即寫回信。」雲兒出去了,子玉又看了一遍,便覺心花大開,病已去了九分,遂即忙研墨伸紙。前半寫的是感激的話,後半寫的是必到的話,准於明日辰刻赴約。寫完了,又看了一回,也將信封了口,再寫簽,忽又想道:「怎樣寫呢?」
略一躊躇,便悟道:自然也寫徐老爺了。寫完用上圖章,命雲兒交與來人,說明日必來。來人得了回信即回,呈與素蘭看了,見他寫得勤勤懇懇,感激不盡,便也喜歡,就拿了信,高高興興走到琴言處來。
才進二門,就聽得一片嚷鬧之聲。素蘭吃了一驚,便輕了腳步,走到東邊一間客房,從窗縫裡望去:只見有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在中間捶台拍桌子的罵人。素蘭看了,著實害怕。只見那坐著的穿一件青綢衫子,有三十來歲,黑油油一臉的橫肉,手裡拿著兩個鐵球,冷言冷語,半鬧半勸;那一個也有三十餘歲,生得短項挺胸,粗腰闊膀,頭上盤起一條大辮,身上穿著一件青綢短衫,腿上穿著青綢套褲,拖著青緞扣花的撒鞋,掄起了膀子,口中罵道:「什麼東西,小旦罷了,那一個不是你的老鬥。有錢便叫你,偏你這小雞巴羔的,裝妖作怪,裝病不見人。比你紅的相公,老爺們也常叫,好呢賞幾弔錢,不好滾你媽的蛋。小忘八蛋,你不滾出來,三太爺就毀你這小雜種的狗窩,還要揍你那老忘八蛋師傅呢。」那一個坐著的說道:「老三,且別生氣,你候著。我瞧他,今兒咱們來了,他不敢不出來。」琴言家裡的幾個人,盡著招陪軟央,說道:「琴官實在有病,好不好都拿不定。這幾天如果好了,總叫他師傅領著到兩位太爺府上磕頭。今兒求你能高高手,實在他病勢沉得很,你就罵他,他也斷不能出來。他師傅又進城去了,總求你能施點恩。過了今天,明日再說,我們替你能陪個禮,消消氣罷。」便請了一安,拍著那人的背請他坐下。那人只是氣哄哄的不肯坐,那穿青衫的又說道:「老三,你聽這個說話不錯,咱們饒了他這一次,到明後日再來,如再不出來,咱們就拿鞭子抽他,他敢怎麼樣呢?」那琴官的人,即向那穿青衫的道:「求你能勸勸這位爺,索性候他病好了再來,明日瞧著是不能好的,你能總得寬幾天限。明日先叫他師傅到府上陪罪,候琴官好了,再同過來說罷。」又作了一揖,又送上兩鍾茶,將他的水煙袋裝好了煙,送給他。那人也只好收篷,便道:「不是我性子不好,實在情理不堪,就是六十二斤半,我也見過,倒沒有見過這樣大相公。你們打聽打聽,春林、鳳林這麼紅的人,你三太爺點一點頭,馬上就跟了來,從沒有上門不見人,叫人擋住,又撒謊說病著呢。猴兒崽子,躲著作什麼,又不是少只眼睛,短條腿兒,見不得人。」那青衣的站起來說道:「老三算了,咱們也要吃飯去了。」那人道:「到那裡去吃飯?就叫他們預備飯,咱們吃了再說。」兩人仍又坐下了。琴言的人看這光景,似有訛詐之意,便想了一想,既碰著了瘟神,不燒紙是退不去的。只得進內問了琴言,提出兩弔錢來,陪著笑道:「本要留太爺們吃頓飯,今日廚子又不在家,恐作得不好,反輕慢了太爺們。琴官預備個小東,請你能各人上館去吃罷。」
便雙手將錢送上來。那青衫子的倒要接了,那短衫子的一看,只有兩弔錢,便又罵道:「他媽的巴子,兩弔錢叫太爺們吃什麼?告訴你,太爺們是不上白肉館、扁食樓的,一頓飯那一回不花十吊八吊,就這兩弔錢?」說著凸出了眼珠看著。琴言的人,倒也心靈,便又陪笑道:「不要忙,這原是孝敬一位太爺的,還有兩吊,再送出來。」即轉身又拿出兩弔錢,作了一個揖,再三求他們收了。那短衫子的尚作出怒容,那穿青衫子的便提了錢,搭上肩頭,一手拉了那人出來。
素蘭正在窗縫裡偷瞧,已驚呆了,不提防他們出來,急走時,已被那短衫子的看見了,便道:「你這個小雜種,又是誰,往那裡跑,快過來,你爺爺正要找你呢。」素蘭急得沒有命的跑了出來,那人也趕出大門,幸虧素蘭跑的快已回去了。這條胡同卻是短的,兩家斜對門,都在胡同口邊。那個人當是跑出胡同,也不來追趕,便問琴言的人道:「方纔這個小兔子,在那個班子裡,在什麼地方?他見三太爺就跑,三太爺偏要找他。」
琴言的人道:「這是登春班的,名字我倒想不起來,他住得遠,在石頭胡同呢。」兩人還是胡言亂道,一路歪歪斜斜的去了。裡邊琴言聽得罵他,已經氣得發昏。
你猜著這兩人是誰?無緣無故來鬧?原來一個是華府中的車伕,那個青衫子是跟官廚的三小子,魏聘才花了八弔錢買出來的。
這邊陸素蘭跑了回去,嚇得心頭亂跳,兩額飛紅,幾乎哭出來了。急到房中坐了,定了定神。好一回心上又惦記著琴官,受了這一場辱罵,不知氣得怎麼樣子。欲要過去看他,恐又遇見那兩個,躊躇了半響,到底放心不下,只得叫人先去看了,沒有人,方才三步兩步忙忙的過去。到琴言房裡,只見垂著藍紗帳,一片嗚咽之聲。素蘭挑起了帳子,一手拍著琴言道:「起來罷!好事來了,如今且不要氣,有一封信在這裡,給你看看。」琴言回轉身來,見了素蘭,更覺傷心,便歎了一口氣,說道:「橫豎我也要死了,活著這麼受罪,不如死了倒乾淨。
蘭哥你是我的大恩人,既和我相好一場,索性作個全始全終的人。我死了,求你轉求度香,把我這屍骨,葬在怡園梅崦的梅樹下,我就作了鬼,也是快活的。再不然把我燒了灰,到那山高水深的地方,順風吹散了,省得留一個苦命的良跡在世間,叫人家想著,恨的恨,疼的疼。蘭哥、蘭哥!你是疼我的,你倒任我死罷,不用勸我。橫豎我才十六歲,已經活得不耐煩了,自小兒生在苦人家,又作了唱戲的,受盡了羞辱。我正不知天要叫我怎樣,要我的命,就快一點兒。又何必這麼糟蹋人呢?」
說罷,就大哭起來,說得素蘭也自哭了,意欲勸他,聽他這些話,方才又見了這兩個人,越想越替他難受,便也同哭個不祝二人正正對哭了半個時辰。琴言見素蘭為他如此傷心,心中十分感激,便拉了素蘭的手,重新又哭,素蘭見琴言拉著他哭,知道是感激他的意思,便又想道:「琴言如此才貌,偏有如此磨折,是天地竟妒這些有才貌的人了。我素蘭也是花中數一數二的,若天地也要妒忌起來,也把這些磨折來磨我,便與玉儂一樣,那時節恐怕還沒有個知心解勸的人呢?」又想道:「方纔那兩個人趕罵出來,也是生平第一回,從此也惹些禍患出來,也未可知。」便也九轉迴腸,索性對著琴言大哭,哭得家裡人人驚駭,都走進來站著,怔怔的,勸又不敢來勸,知道是為日間所鬧的事了。有兩個人只得進來解勸,勸得各人略住了,然後出去拿了兩盆臉水,泡了兩碗茶,各自退出。這邊兩人雖止了哭,卻講不出話來,仍是嗚嗚咽咽的,含著眼淚。又停了好一回,陸素蘭開口道:「日間的事,是我目睹的,我也替你傷心死了。那個人像是個土包,只不知怎樣鬧起來的?可曉得他是那裡人?」琴言停了一停,尚是帶著哭道:「這兩人也沒有認識他的,據他們講是極兇惡的樣子,不知是那裡來的?無緣無故的就鬧起來。這就是我苦命人,命中注定有這些凶神惡煞。」素蘭畢竟心靈,沉思了一回道:「我看這兩人,像是大門子裡趕車的,或是三爺,不要就是那個姓魏的指使來的也未可知。」琴言道:「不知是不是,但則魏聘才何仇於我,要使人來吵呢?」既又一想,恍然大悟道:「不錯,不錯!定是魏聘才使來的。不然,斷無一進門來,無緣無故就罵的道理。但是這魏狗才,於我有何仇恨,定要糟蹋我,逼我死呢?」素蘭道:「前日我原對你講過,叫你留點神,不要得罪他,果然他已先下手了。」又想道:「究竟也是我們胡猜,也作不得準的。」琴言不語,呆呆的,又道:「橫豎我也就死了,再有事,我也不怕。」素蘭道:「你竟說傻話,死活是命中注定的,難道你自己去尋死不成?況且你當真死了,也連累了一個人,也要死了。」琴言道:「我是沒有父母,又沒兄弟姊妹,連累了什麼人?乾淨的就是我一個。」素蘭道:「別人也連累不著,疼你的雖多,也不至於為你死的。你怎麼今日就想不起庾香來,難道他不要為你死嗎?你且看看這是誰寫的?」便把子玉的回信遞與琴言,琴言當下接過信來一看,便即放下道:「這是人家與徐老爺的信,你給我看作什麼?」素蘭笑道:「你且不要性急,這是信面,你且看裡頭寫的是什麼?」琴言只得抽出信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又從起頭再看,一句句的念了,又看一遍,即微微的笑道:「這不是庾香回你的信麼,明日去逛運河,看信上是必定出來的。」素蘭道:「你願意他來,還是不願意他來?」琴言又微笑,應道:「這是你去請他來,就不曉得明日天氣好不好。五月間晴雨不定,不要明日一早就下起雨來,就不能來了。」素蘭笑道:「天從人願,咱們今日出了這許多眼淚。也可當得一天雨,明日準是晴天。今夜你好好睡一宵,明日早些起來,到我那邊同走,你對師傅只說到怡園去就是了。你身子不好,天氣是陰晴不定的,衣服多帶兩件,恐怕船上的風大。」當下說說談談,他二人漸有喜色,素蘭就同琴言吃了晚飯,又說了一回,二更多天,方才回去,琴言也就安歇了。
一夜病已退了八分,但添了一樣毛病,越要睡,越睡不著。
聽著打了四更,忽呼呼起了幾陣大風,就是傾盆大雨,雷電交加,琴言坐起來,長歎了幾聲。下過了一陣大雨,猶是蕭蕭索索的一陣細雨,雷聲轟轟,只是不住,直到天明時,才止住了。
琴言也倦極了,伏枕而臥,倒又熟睡起來。夢見素蘭與子玉先在船中,自己剛剛要上船來,忽見岸上跑出兩人:一個穿青的,光著脊樑,盤著辮子,趕上來一把揪了過去,罵道:「你這小雜種,日間裝病不見人,怎麼如今又跑到這裡來了?」琴言哭喊救命,把身子用力一掙,卻自己仍在床上,驚得一身冷汗,已是紅日滿窗。
聽得窗外鸚鵡說起話來,道:「昨日的人又來了。」又把琴言唬了一大跳,只道又是他兩個人來找他。原來素蘭候了一回,不見琴言過來,只得著人來請,對他師傅說是同到怡園去的。長慶應允,就催琴言起來。淨了臉,吃了一碗冰燕,命跟班的撿出幾件衣裳包了,帶上車,辭了長慶,即到素蘭處來。
見了素蘭,問道:「你昨日可約定庾香到這裡來沒有?」素蘭道:「我是約他一直上船的,我猶恐他找不著,又著人假充怡園的人領他去了,此時一定先在船裡。我要等他們將酒席什物等類齊備了,省得臨時短少,也就要去了。」看那素蘭為人,又精細,又聰明,差不多趕上蕙芳,不過尚少蕙芳賺潘三的辣手,較之他人,也就算足智多謀了。
卻說子玉從二更躺下,也就巴不到天明,聽了這一場雨,便短歎長吁的怨命,唯恐明日早上也是這樣大雨,只怕萱堂就不叫他出門。起來開了窗子看天,恰又值南風大作,把雨直打進來。仰面看時,黑雲如墨,電光開處,閃爍金蛇。忽然一個霹靂,震得屋角都動,連忙閉上了窗,挑燈獨坐,幸到天明時就住了,尚有那斷斷續續的簷溜滴了好一回。此時已不及再睡,即叫醒了雲兒,天已大明,紅日將出。淨了臉,吃了茶,又用了些點心,走到上房,顏夫人尚未起來。子玉在外間叫丫鬟梳了發,又復出來,各處尚是靜悄悄的。再到書房來,心上想道:「素蘭如此多情,況已屢次擾他,他雖然不在這上頭講究,我卻過意不去。若給他銀錢又恐被他著惱,當是輕看了他,只好送他些個東西罷。便即開了箱子,把向來親戚朋友們送他的零碎東西,撿了幾樣出來,又撿了兩匹江綢,兩匹湖綢,帶了十幾兩碎銀子。自己收拾好了,再欲到上房告稟,只見李元茂披著件短衫,赤了腳,慌慌張張進來道:「我今日特意早起,想不到你已經早起來了。」子玉道:「我今日出門有事,所以略早了些。」元茂道:「我有句話商量。」子玉正要問時,只見雲兒進來道:「徐老爺打發人來請,說客業已到齊了,就請少爺過去。」子玉也不及再問元茂,連忙便進上房,見顏夫人尚在梳頭,子玉把出門的事告稟。顏夫人道:「你這幾日身子好些,出去散散也好,只要早些回來,不要貪涼,坐在風口裡。多叫幾個人跟去,衣服也多包兩件。」子玉稟道:「衣服包好了,也用不著多人,雲兒一個就夠了。」顏夫人道:「隨你罷,須要早早回來,飲食也要小心。」子玉答應了「是!」出來穿了衣服,把所帶的東西衣包等件,先放上車。
正要出來,李元茂忽又前來攔住道:「你且慢走,我有一件要緊的事,必要商量。」子玉著急道:「有什麼事,快說罷!」
元茂擦擦眼睛,打了一個呵欠,吞吞吐吐的說不出來。子玉道:「怎樣?有話剪絕快說。有人在門口候我,你快說罷。」元茂道:「誰候著你?這麼忙,今日還早得很呢。你聽那個賣甜漿粥的還沒有喊過來,你就如此著忙,作什麼!」子玉心上真有些厭煩,便道:「你說有話商量,問你你又不說,倒把些閒話講個不斷,到底有什麼話呢?」元茂道:「我這幾日真窮極了,問你借幾弔錢用用,就是這句話。」子玉道:「這件事也值得這麼要緊,你對賬房去說罷,總是一樣的。」說著就走,元茂一把拉住道:「好人,好人,你著雲兒去講一聲才好。我已向帳房借過,不好意思再去說,恐怕碰釘子。」子玉沒奈何,又叫雲兒進來,到帳房去說了。那邊答應了,元藏才放子玉出來。
這一纏繞,看表上已到巳初一刻,子玉即忙上車,往大東門來。路又遠,出得城時,已是午初,素蘭早已先到了,一面又叫人在路口探望。少頃,望見子玉乘車而來,下了車,素蘭衣冠楚楚的迎上岸來,請安問好。同上了船,便與子玉除了冠,脫了外面的衣服,素蘭也換了便服。子玉謝道:「多感雅意,十分周匝,使我負薪頓釋,得暢衿懷。領受盛情,何以圖報?」
素蘭笑道:「效力不周,偏偏玉儂今日病勢加重,不能出來。又因昨日有兩個無賴,把玉儂痛罵一頓,因此氣壞了。我昨日既約你出來,今日又不好來辭,只好我們二人權坐一坐,再散罷。我因玉儂病重,也覺心緒不佳。總之好事多磨,是一點不錯的。」幾句話說得子玉如冰水淋身,默然無語,怔怔的看著素蘭好一回,歎了一口氣道:「不料今日之事果然如此,不出我之所料。香畹,只可惜你白費了一番心,叫我無福之人不能消受。不曉我昨夜因這一場雨,就是千愁萬慮的,原知道今日是斷不能會著玉儂的。今日之勉強而來者,一來為你這番美情,不可辜負;二來或者天竟有不測的風雲,竟叫人想不到,也未可知。那知人間得意的事,是萬萬想不到。而失意的事,是一想就著的。玉儂之不能來,我早已想到,特不知玉儂此刻,還是猜我出來的,還是猜我不出來的?若猜我不出來的,倒也罷了;若猜我是出來的,只怕他此刻的愁悶,還要比我勝幾分呢。」
說著便已紅了眼睛,搖著頭道:「這也奇了,這也實在奇了。」
素蘭見了忍不住要笑出來,便對子玉道:「我們如今同去找玉儂罷,去看看他的病何如?」子玉想了一想,道:「也可不必了,既然此地還見不著,就到那裡必要生出別故來,也是見不著的。」素蘭說:「他現病在床,怎麼會見不著呢?」子玉道:「前日你我同去那一回,玉儂不病在床嗎?後來我又去過兩次,皆沒有見著。今日再去,也是斷斷見不著的。」說至此,不覺淚下,又道:「玉儂!玉儂!我與你大約就是那一面之緣了。」又向素蘭道:「我本看得破,想得透,你只要勸他也看破,也想透才好,省卻了許多愁慮。」素蘭笑道:「你如今是悟透了,倘是玉儂為你今日竟自帶病出來見你,你還是看得破,看不破呢。若真是看破了,自然與他講明,以後兩下裡不用牽掛的了。若看不破,自然彼此仍舊要想念。你此刻是沒有見面,便想得明白,只怕見面,又想不明白了。」子玉竟默默無言可答,素蘭又笑道:「玉儂因不能來到,找了一個替身來會會你,不知你與他會不會?」子玉道:「是何等樣人,認得我麼?」
素蘭道:「也是我們同班的,相貌與玉儂彷彿。玉儂之意不過是叫你望梅止渴的意思,不知你意下如何,可要他出來?」子玉沉思了一回,道:「如不像玉儂,倒可以會會,如像玉儂,則當日怡園已經唐突過了,何必再叫婢學夫人呢!不但不願見那人,而且於玉儂實有所不忍。香畹,你是個明白人,想能見到,非我故作矯情。」素蘭道:「你的話也是,你是不肯見他,我偏叫他出來。」子玉尚要攔阻,已見素蘭從後艙喚出一個如花似玉的人來。子玉乍見倒有些模糊,一來於琴言只敘過一次,二來這幾月琴言容貌又消瘦了好些。從前是國色天香,清腴華艷。如今卻像落花無言,人淡如菊了。及到看得明白時,那琴言已是掩面嬌啼,冰綃淹漬,側身坐了,只是哭泣。子玉道:「奇了,這不就是玉儂,香畹何故造這些話來哄我?」素蘭道:「不要認錯了,到底是不是?」子玉道:「怎麼不是?就只清減了些。這藐姑仙子,豈常人學得來的?」便道:「玉儂,你可以不必傷心了,你的心我都知道的。」話未說完,便見琴言止了哭,說道:「你的病好了麼?我知道你來過幾次,但我是沒有看過你,所以不好來。我昨日看了你與香畹的信,才徹底明白,倒是我害了你了。」說罷,又哭起來了。子玉道:「我是沒有什麼大病,不過身上稍有不快。況且我自知保養,只要你也看破些兒,也就容易好了。」便也淌下淚來。琴言道:「若非香畹昨日過來,我也死了,你今日也見不著我了。」便又哭了。子玉不解所云,見琴言如梨花帶雨,嬌柔欲墜的樣兒。
又見他說一句,哭一聲,不覺一股心酸,直透出來,也就忍不住哭了。到鬧得素蘭沒有主意,見兩人淒淒楚楚,倒像死別生離的光景,不知不覺也哭起來。
三人哭作一團,到底還是素蘭先住,便勸道:「今日請你們來,原為樂一天,何必哭哭啼啼。且已經半天過了,不到晚就要趕城,能有幾個時辰歡樂,不如大家笑笑罷。」子玉勉強答應道:「香畹之言極是,玉儂也不必傷心了。」琴言道:「有什麼歡笑呢?我們在怡園一敘,直到如今,是五個月。再候第二次歡敘,只怕也要一年了。這一年內,知道我能候得到候不到呢。大約這一場也就完結了。」說罷又哭,子玉勸道:「不妨,只要你身子好了,天天可以見得的,何必要一年呢。」
琴言又哭道:「我就要好,只怕這魏聘才也不容我好,他是要我死了才甘心的。」子玉聽了吃驚道:「你倒不要錯怪這魏聘才,他背地裡到極口說你好的。」琴言頓足道:「你還不知道呢,他若說我好,也不造你的謠言了,也不叫人鬧上門了。」
子玉不知緣故,便又問道:「這些話我全不懂得,聘才怎樣造謠言?又怎樣來鬧呢?」琴言道:「你問他就知道了。」於是素蘭就把聘才那日所講的話,細細述了一遍,驚得子玉神色慘淡,氣得說不出話來。停了一回道:「奇了!奇了!他在我家住了半年,我並沒得罪他,他何必要糟蹋我到如此光景呢?何以進了華公府就變壞了,正是夢想不到,以後我就斷絕他便了。
但使人來鬧,又是怎樣呢?」素蘭、琴言聽得聘才進了華公府,才曉得鬧春陽館的就是他,則昨日的事,亦不必疑心了。素蘭又把昨日那兩人罵話,並趕他的光景,也述了一遍。子玉聽了又罵,又恨,忍不住又哭了。
此時船已開行,素蘭的家人把酒餚都擺上來,素蘭一面敬酒,一面勸,子玉、琴言只得坐了,悲從中來,無言相對,尚復何心飲酒。經素蘭苦勸,只得勉強飲了幾杯,終究是強為歡笑,亦不知何所為而然。在琴言心上,終覺得生離死別,只此一面,以後像不能見面的光景。子玉也覺得像是無緣,料定是不能常見的。此是大家心上,想到極盡頭處,自然生出憂慮來,這是人心個個相同,不過用情有至有不至耳。
當下船已走了三四里,三人靜悄悄的清飲了一回。子玉一面把著酒,一面看那琴言,如薔薇濯露,芍葯籠煙,真是王子喬、石公子一派人物,就與他同坐一坐,也覺大有仙緣,不同庸福。又看素蘭,另有一種丰神可愛,芳姿綽約,舉止雅馴,也就稱得上珠聯璧合。今日這一會,倒覺是絕世難逢的,便就歡樂頓出,憂愁漸解。琴言看子玉是瑤柯琪樹,秋月冰壺,其一段柔情密意,沒有一樣與人同處。正是傅粉何郎,熏香荀令,休說那王謝風流,一班烏衣子弟也未必趕得上他。若能與他結個香火因緣,花月知己,只怕也幾生修不到的。雖只有這一面兩面的交情,也可稱心足意了。漸漸的雙波流盼,暖到冰心。
這素蘭看他二人相對忘言,情周意匝,眉無言而欲語,眼乍合而又離,正是一雙佳偶,綰就同心,倒像把普天下的才子佳人,都壓將下來。難怪這邊是暮想朝思,那邊是忘餐廢寢。既然大家都生得如此,自然天要妒忌的,只有離多會少了。若使他們天天常在一處,也不顯得天所珍惜,秘而不露的意了。心上十分羨慕,即走過來,坐在子玉肩下,溫溫存存,婉婉轉轉的敬了三杯,又讓了琴言一杯。此時三人的恩情美滿,卻作了極樂國無量天尊,只求那魯陽公揮戈酣戰,把那一輪紅日倒退下去,不許過來。
正在暢滿之時,忽見前面一隻船來,遠遠的聽得絲竹之聲。
再聽時,是急管繁弦,淫哇艷曲。不一時搖將過來,子玉從船艙簾子裡一望,見有三個人在船中,大吹大擂的,都是袒裼露身;有一個懷中抱著小旦,在那裡一人一口的喝酒,又有兩個小旦坐在旁邊,一彈一唱。止覺得歡聲如迅雷出地,狂笑似奔流下灘,驚得琴言欲躲進後艙,子玉便把船窗下了,卻不曉得是什麼人。素蘭從窗縫裡看時,對琴言道:「過來瞧。」琴言過來,也從窗縫裡瞧了一瞧,便道:「這些蠢人,看他作什麼?」
素蘭指著那下手坐的那一個道:「這就是與媚香纏擾的潘三。」
琴言道:「哎喲!這個樣子,虧媚香認識他,倒又怎麼能哄得他?」素蘭道:「你沒有見,昨日那兩個,比他還要兇惡十倍呢!」琴言歎了一口氣,走轉來坐了。子玉道:「潘三是何等樣人?」素蘭也把他們的事,說了一遍,子玉連聲道:「可惡!可惡!這潘三竟敢如此妄想。幸虧是蘇媚香,若是別人,只怕也被他糟蹋了。」又問琴言道:「你可認得那些相公麼?」琴言道:「我竟一個都不相識,不知是那一班的?素蘭道:「我都認識。坐在懷裡的,是登春班的玉美,那彈弦子的叫春林,唱的是叫鳳林,皆是鳳台班的。」子玉道:「看他們如此作樂,其實有何樂處?他若見了我們這番光景,自然倒說寂寥無味了。」
素蘭笑道:「各人有各人的樂處,他們不如此就不算樂。」看看紅日將近沉西,子玉此時心中甚是快樂,竟有樂而忘返之意。
琴言心上雖知天色已晚,卻也不忍催迫。素蘭恐晚了,不能進城,便叫船家快些搖擺,天不早了,於是一面即收拾起來。子玉便將帶來之物,分送二人,二人不好推辭,只得收了。子玉又將那包裡散碎銀,分賞了素蘭、琴言的人,又說辛苦了你們,眾人叩頭謝賞。
船到大東門,又各自上車。子玉拉著琴言的手道:「我們遲日再敘罷,諸事須要自解才好。」又流下淚來,琴言也哽咽道:「你放心去罷,將要關城了,咱們見面不在香畹處,就在怡園兩處。」子玉點了點頭,只得硬了心腸,各自上車。車伕怕晚了,加上一鞭,急急的跑了。
子玉回來,已點了燈,顏夫人問起來,只得隨口支吾了幾句。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__裹草簾阿呆遭毒手__坐糞車劣幕述淫心
話說子玉逛運河這一天,李元茂向子玉借錢。少頃賬房送出八吊大錢,李元茂到手,心花盡開。又想道:「這些錢身上難帶,不如票子便當。」便叫跟他小使王保,拿了五吊大錢放在胡同口煙錢鋪內,換了十張票子,元茂一張張的點清了裝在檳榔口袋裡,掛在衫子衿上。候不到吃飯,即帶了王保出門,去找他阿舅孫嗣徽。恰值嗣徽不在家,嗣元請進,談了一回,留他吃了便飯。元茂與嗣元是不大講得來的,又因嗣元常要駁他的說話,所以就坐了不長久,辭了嗣元,信步行去,心裡忘不了前次那個彈琵琶的婦人。
行到了東園,只見家家門口,仍立滿了好些人。隨意看了兩三處,也有坐著兩三人的,也有三五人的,村村俏俏,作張作致,看了又看,只不見從前那個彈琵琶的。元茂的眼力本不濟事,也分不出好歹來,卻想到裡頭看看;又因人多,且是第一次,心中也不得主意,不敢進去。再望到一個門口,卻只有兩人,走到門邊,見有一個漢子,從屋子裡低下頭出來,一直出門去了。元茂心卻癢癢的,只管把身子挨近了門,一隻腳踏在門檻上,望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那婦人生得肥肥的,烏雲似的一堆黑髮,臉皮雖粗,兩腮卻是紅拂拂的。生得一雙好眼睛,水汪汪的□來□去。把個李元茂提得一身火起。只得彎著腰,曲著膀子,撐在膝上,支起頤兒,戴上眼鏡,細細的瞧那婦人。那婦人一面笑,一面看那李元茂,覺得比那些人體面乾淨了好些:剃得光光的頭,頂平額滿,好像一個紫油缽盂兒,身材不高不矮,腰圓背厚,穿一件新白紡綢衫子,腳下是一雙新緞靴,衣衿上露了半個檳榔口袋,便對著點點頭道:「你能請裡面來坐,喝鍾茶兒。」元茂心中亂跳,卻想要進去,又不敢答應。那婦人又笑道:「不要害臊。你瞧出出進進,一天有多少人,你只管進來罷!」元茂臉上已經脹得通紅,那婦人又笑道:「想是那小腦袋,準沒有進過紅門開葷,還是吃素的。」
門外那兩個人都笑了,有一個扯扯元茂的衣裳。元茂回轉頭來,見那人有三十多歲年紀,身穿一件白布短衫,頭上挽了一個長勝揪兒,手裡把著小麻鷹兒,笑嘻嘻的道:「媳婦兒請你進去,你就進去,怕什麼?我替你掩上門,就沒有人瞧見了。」
李元茂咕嚕了一句,那人聽不清楚,又道:「你若愛進去,你只管大大方方的進去,咱們都是朋友,我替你守著門,包管沒有人來。你出來請我喝四兩,吃碗爛肉面就是你的交情。沒有也不要緊。頑笑罷了,算什麼事。」說著哈哈大笑起來。那一個穿著一件藍布衫子也道:「面皮太嫩,怕什麼,要頑就頑,花個三四百錢就夠了,那裡還有便宜過這件事嗎?」李元茂被那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心癢難熬,又說替他守門,更放心,便問道:「真好進去麼?我不會撒謊,實在是頭一回,怪不好意思的。」那拿鷹的一笑道:「有什麼進去不得?」就把元茂一推,推進了門,順手把門帶上,反扣住了,說:「你不要慌,有我們在這裡,你只管放心樂罷。」元茂瞇奚了眼,尚是不敢近前。那婦人站起道:「乖兒子,不要裝模作樣的。羊肉沒有吃,倒惹得老娘一身腥了。」說完已經掀著草簾,先進房子去了。只見屋子後頭又走出一個四十多歲,搶起一頭短髮,光著脊樑,肩上搭一塊棋子布手巾,骯骯髒髒的,對著元茂伸手道:「數錢罷!」元茂怔了一怔,既到此,又縮不出去,脹紅了臉道:「我沒有帶錢。」那人道:「你既沒有帶錢,怎就路到這裡來?想白頑是不能的。」元茂道:「我只有票子。」
那人道:「票子也是一樣,使票子就是了。」元茂沒法,只得從衫子衿上口袋內,摸出一張票子,是一吊的,心裡想道:「方纔那人說只要三四百錢,我這一吊的票子,不便宜了他?」
因對那人道:「票子上是一弔錢,你應找還我多少,你找來就是了。」那人一笑,把票子看了一看,即塞在一個大皮瓶抽內,仍往後頭去了。
這李元茂即放大了膽,掀起簾子進內,覺得有些氣味熏人。
見那婦人坐在炕上,一條蓆子,一個紅枕頭,旁邊一張長凳。
元茂就心裡迷迷糊糊的,在凳上坐了。那婦人從炕爐上一個砂壺內,倒了一鍾半溫的茶,給元茂吃了,嘻嘻笑著。即拿出一個木盆子,放在炕後牆洞內。那邊有人接了,盛了半盆水,仍舊放在洞裡。那婦人取下盆子來,蹲下身子,退下後面小衣,一手往下撈了兩撈。元茂聽得匡浪匡浪的水響,見他又拿塊乾布擦了,掇過盆子,便上炕仰面躺下,伸一伸腿,笑對元茂道:「快來罷!」元茂見了欲心如火,先把衫子脫了,扔在凳子上,歪轉身子爬上炕來,那婦人卻不脫衣,只退下一邊褲腿,那元茂喘吁吁的,跪在炕上,就把那婦人那條腿抬了起來,擱在肩上。便把臉來對準那話兒看了又看,恰像個鬍子吃了奶茶沒有擦淨嘴的,把手摸了一摸。那婦人見他如此模樣,便啐了一口道:「呆子,要玩就玩,??什麼?就是你的老婆也是有這眼的,??上老娘氣來了。」元茂將要上去,只聽外面一聲響,像是街門開了,院子裡一片吵嚷之聲,直打到簾子邊來。那婦人連忙推過了元茂,坐了起來,套上那邊褲腿,下了炕,出簾子去了。
這邊李元茂,唬得魂飛魄散,忙把褲子掖好,將要穿衣,簾子外打得落花流水,便有些人擁進來看,一擠把簾子已掉下地了。元茂此時急得無處躲避,炕底下是躲不進的,牆洞裡是鑽不過去的,急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越嚷越近,仔細一看,就是先前那兩個,見那穿藍布衫的像是打輸了,逃進屋子來,元茂一發慌了。那個拿鷹的即隨後趕來,兩人又混扭了一陣,外面又走進兩個人來解勸,不分皂白,把元茂一把按倒,壓在地下,元茂動也難動。只見那四個人八隻手,把他渾身剝一個乾乾淨淨,一哄的散了。元茂脫個精光,幸而尚未挨打,始而想陽台行雨,此刻是做了溫泉出浴了。慢慢從地下爬起來,一絲不掛,兩淚交流,又不能出去。那媳婦兒與那要錢漢子,全沒有影兒,引得外面的人,一起一起的看,說的說,笑的笑,有的道:「亂了套兒了。」有的道:「這是好嫖的報應。」元茂無可奈何,只得將草簾子裹著下身,蹲在屋子裡,高聲喊那王保。原來王保只得十三四歲,見元茂進去,明白是那件事,便跑開頑耍去了。及到望得那兩人打進來,知道不好,卻不敢上前,便唬得躲在一棵樹後啼哭。此時見人散了,又聽得主人叫喊,即忙走進,見了元茂光景,便又呆了,說道:「少爺怎樣回去呢?」元茂道:「你快些回去,拿了我的衣衫鞋襪及褲子來,切莫對人講起。就有人問你,也不要答應他,快些,快些!我回去賞你二十個錢買餑餑吃,須要飛的一樣快去。」王保飛跑的去了,不多一回,拿了一包袱衣裳來。元茂解下草簾,先把褲子穿了,一樣一樣的穿好,倒仍是一身光光鮮鮮的走了出來。那些閒人,便多指著笑話。元茂倒假裝體面,慢慢的走著,又回頭說道:「好大膽奴才,此時躲了,少頃,我叫人來拿你,送到兵馬司去,只怕加倍還我。」可憐李元茂錢票衣衫也值個二三十弔錢,還不要緊,出了這一場大醜,受了這些驚嚇,正在欲心如火的時候,只怕內裡就要生出毛病來,也算極倒運的人了。
原來這兩人與那媳婦本是一路的,那些地方向來沒有好人來往,所來者皆系趕車的、挑煤的等類。今見李元茂呆頭呆腦,是個外行,又見他一身新鮮衣服,猜他身邊有些銀兩、錢票等物,果然叫他們看中了,得了些綵頭。元茂受了這場荼毒,卻又告訴不得人,無處伸冤。那時出出進進看的人,竟有認得元茂的在內,知繫住在梅宅,又系孫部郎未過門的女婿,慢慢的傳說開來。過後元茂因王保失手打破了茶碗,打了他兩個嘴巴,王保不平,便將那日的事告訴眾人,從此又復傳揚開去,連孫亮功也略略知道了,自然過門之後,要教訓女婿起來。此是後話不提。
且說孫嗣徽今日出門是找他一個親戚,系姑表妻舅,姓姬叫作亮軒,江蘇常州府金匱縣人,向辦刑錢,屢食重聘,因其品行不端,以致聞風畏惕。且學問平常,專靠巴結,因聲名傳開了,近省地方竟弄不出個館地來。只得帶了些銀錢貨物進京,希圖結交顯宦,弄個大館出來。於孫亮功誼有葭莩,遂送了一分厚禮,托其吹噓汲引。已經來了兩月,卻也認得數人,正是十分諂笑,一味謙恭。
若說作幕的,原有些名士在內,不能一概抹倒。有那一宗讀書出身,學問素優,科名無分,不能中會,因年紀大了,只得改學幕道。這樣人便是慈祥濟世,道義交人,出心出力的辦事,內顧東家的聲名,外防百姓的物議,正大光明,無一毫苟且。到發財之後,捐了官作起來,也是個好官,倒能夠辦兩件好事情,使百姓受些實惠。本來精明,不至受人欺蔽。這宗上幕十之內止有兩分。至於那種劣幕,無論大席小席,都是一樣下作,脅肩諂笑,□刺營求。東家稱老伯,門上拜弟兄。得館時便狐朋狗友樹起黨來,親戚為一黨,世誼為一黨,同鄉為一黨,擠他不相好的,薦他相好的。薦得一兩個出去,他便坐地分贓,是要陋規的。不論人地相宜,不講主賓合式,惟講束修之多寡,但開口一千八百,少便不就,也不想自己能辦不能辦。
到館之後,只有將成案奉為圭臬,書辦當作觀摩,再拉兩個閒住窮朋友進來,抄抄寫寫,自己便安富尊榮,毫不費心。穿起幾件新衣服,大轎煌煌,方靴禿禿,居然也像個正經朋友。及到失館的時節,就草雞毛了。還有一種最無用的人,自己糊不上口來,《四書》讀過一半,史鑒只知本朝,窮到不堪時候,便想出一條生路來:拜老師學幕,花了一席酒,便吃的用的都是老師的。自己尚要不安本分,吃喝嫖賭、撞騙招搖,一進衙門也就冠帶坐起轎來。聞說他的泰山,就在縣裡管廚呢。這姬先生大約就是這等人了。
這日孫嗣徽請他吃飯聽戲,先聽了鳳台班的戲,帶了鳳林,揀了個館子,進雅座坐了。這姬先生倒有一個俊俏的跟班,年紀約十五六歲,是徽州人,在剃頭鋪裡學徒弟的,叫作巴老英。
亮軒見其眉目清俊,以青蚨十千買得,改名英官,打扮起來也還好看。日間是主僕稱呼,晚間為妻妾侍奉。當下嗣徽見了也覺垂涎。二人點了菜,鳳林敬了幾杯酒,那巴英官似氣忿忿的站在後面。鳳林最伶透,便知他是個卯君,忙招呼了他,問了姓,叫了幾聲巴二爺,方才踱了出去,姬亮軒才放了心。如今見了京中小旦,覺比外省的好了幾倍:第一是款式好,第二是衣服好,第三是應酬好,說話好,因對嗣徽道:「外省小旦相貌卻有很好的,但是穿衣打扮,有些土氣,靴子是難得穿的。
譬如此刻夏天,便是一件衫子,戴上涼帽,進到衙門來一群的三四個,最不肯一人獨來,開發隨便一兩二兩皆可。」嗣徽道:「這麼便宜!若是一個進來,我便□東家牆而摟之可乎?」
亮軒笑道:「妹丈取笑了,東家的牆豈可逾得?就太晚了,二更三更,宅門也還叫得開的。」嗣徽道:「三更叫門,大驚小怪的,到底有些不便。你何不開個後門倒便當些,人不能測度的。」亮軒即正正經經的講道:「妹丈真真是個趣人,取笑得豈有此理。我們作朋友的,第一講究是品行,這後門要堵得緊緊的,一個屁都放不出來了,才使東家放心呢。」嗣徽尚是不懂,連問何故?一個是信口胡柴,一個是胸無墨水,弄得彼此所問非所答,直鬧得一團糟了,亮軒便不與他說。因問鳳林道:「你們作相公,一年算起來可弄得多少錢?」鳳林道:「錢多錢少是師傅的,我們盡取老爺們賞幾件衣裳穿著,及到出了師,方算自己的。」亮軒道:「此時一年,師傅掙得錢多少呢?」
鳳林道:「也拿不定,一年牽算起來,三四千弔錢是長有的。」
亮軒吐出舌頭道:「有這許多?比我們作刑錢的束修還多呢!我如今倒也懊悔,從前也應該學戲,倒比學幕還快活些。我們收徒弟是賠錢貼飯,學不成的,十年八年,推不出去,即有薦出去的,或到半年三月又回來了。到得徒弟孝敬老師,一世能碰見幾個?真不如你們作相公的好了。」說著自己也就大笑。
嗣徽看這鳳林道:「鳳凰于飛,於彼中林,亦既見止,我心則喜焉。」鳳林笑道:「你又通文了,我們班子裡,倒也用得著你。那個撂著鼻子禿禿禿狗才狗才的,倒絕像是你,何必這麼滿口之乎者也,知道你念過書就是了。」亮軒笑道:「此是孫少爺的書香本色。若是我們作師爺的,二位三位會著了,就講起案情來,都是三句不脫本行的,就是你們唱小旦戲的,為什麼走路又要扭扭捏捏呢?」又問嗣徽道:「太親台今年可以出京否?」嗣徽道:「家父是已截取矣,尚未得過京察。今茲未能,以待來年,任重而道遠,未可知也。」亮軒道:「是道府兼放的?」嗣徽道:「府道吾未之前聞,老人家是專任知府的。」亮軒道:「知府好似道台,而且好缺多。太親台明年榮任,小弟是一定要求栽培的。」嗣徽道:「自然,自然。這一席大哥是居之不疑,安如磐石的了。」兩人說說笑笑,喝了幾杯酒。嗣徽道」今見大哥有一個五尺之童,美目盼兮。倘遇暮夜無人,子亦動心否乎?」這一句說到亮軒心上來,便笑道:「這小童倒也虧他,驢子、小妾兩樣,他都作全了。」嗣徽道:「奇哉!什麼叫作驢子、小妾?吾願聞其詳。」亮軒道:「我今只用他一個跟班,璧如你住西城,我住南城,若有話商量,我必要從城根下騎了驢子過來。有了他,便寫一信,叫他送給官,便代了步,不算驢子麼?我們作客的人,日裡各處散散,也挨過去了。晚間一人獨宿,實在冷落得很。有了他,也可談談講講,作了伴兒。到急的時候,還可以救救急,不可以算得小妾麼?一月八百錢工食,買幾件舊衣服與他,一年花不到二十千。若比起你們叫相公,只抵得兩三回,這不是極便宜的算盤麼?」嗣徽道:「這件事,願學焉。綏之斯來,盎於背,將入門,則茅塞之矣,如之何則可。而國人皆曰:若大路然。吾斯之未能信,明以教我,請嘗試之。」鳳林不曉得他說些什麼,便送了一杯酒,又暗數他臉上的疙瘩,及鼻子上的紅糟點兒,共有三十餘處,問道:「你到底說話叫人明白才好。我實在不懂得你這臉上會好不會好。我有個方子給你用香糟十斤,豬油三斤,羊胰一斤,皂莢四兩,銀硝四兩,鋪在蒸籠內,蒸得熟了。你把臉貼在上面,候他那糟氣鑽進你的面皮裡來,把你那個糟氣拔盡了。」嗣徽道:「放你的屁中之屁,你想必糟過來的,我倒要聞聞你的臉上有糟香乎,無糟香也。」便把臉貼了鳳林的臉,索性擦了兩擦,鳳林心裡頗覺肉麻,臉上便癢起來,把手指抓了一回,便道:「好,把你那紅癬過了人。」
腮邊真抓出一個小塊來,把嗣徽臉上掐了一下。嗣徽笑道:「你說我過了你癬,為什麼從前不過,今日就過呢,未之過也,何傷也。」又把鳳林抱在膝上道:「有兔爰爰,實獲我心。」
鳳林把嗣徽臉上,輕輕的打了一掌,兩個眼瞪瞪兒的說道:「人家嫌你這紅鼻子,我倒愛他。」索性把嗣徽的臉捧了亂擦,跳下來笑道:「也算打了個手銃罷。嗣徽趕過來,要擰他的嘴,鳳林跑出屋子,嗣徽趕出去,鳳林又進來了,嗣徽便狠起那斑斑駁駁的面皮道:「你若到我手,我決不放你起來。」亮軒替他討了情,敬了一杯酒,夾了兩箸菜,嗣徽方才饒了鳳林。
鳳林又敬了亮軒幾杯,那個巴英官紅著臉,在廓下走來走去。姬亮軒叫他來裝煙,他也不理,又去了。嗣徽見了說道:「大哥,方才小弟要請教你的話,我只知泌水洋洋,可以樂饑。
至於蒸豚之味,未曾嘗過,不識其中之妙,到底有甚好處,與妻子好合如何?」亮軒笑道:「據我想來,原是各有好處,但人人常說男便於女。」嗣徽道:「你且把其中之妙談談,使我也豁然貫通。」亮軒笑道:「這件事只可意會,難以言傳,且說來太覺粗俗難聽。我把個坐船坐車比方起來,似乎是車子輕便了。況我們作客的,又不能到處帶著家眷,有了他還好似家眷。至於其中的滋味,卻又人人一樣,難以??述。有一幅對子說:「瘦寬肥緊麻多糞,白濕黃干黑有油。最妙的是油,其次為水。至於內裡收拾,放開呼吸之間,使人骨節酥麻,魂迷魄蕩。船之妙處,全在篩簸兩樣。不會篩簸的,與攣櫞無異。若車一軒一蹬,則又好於船之一篩一簸,其妙處在緊湊服貼。」
尚未說完,鳳林便紅臉道:「你這個趕車的,實在講得透徹。
你那輛車是什麼車?像是輛河南篷子車。罰你三杯酒,不准說了,說得人這麼寒。」嗣徽道:「快哉,快哉!竟是聞所未聞。小弟船倒天天坐的,車卻總坐不進。到了門口,竟非人力可通,又恐坐著了糞車,則人皆掩鼻而過矣。」亮軒笑道:「也有個法子,就是糞車,也可坐得的。大木耳一個,水泡軟了,拿來作你的帽子,又作車裡的墊子,那管糞車,也就坐得了。」嗣徽大樂道:「領教,領教。」對著鳳林道:「我明日坐一回罷。」鳳林啐了一口道:「不要胡講了。天已晚了,我還有兩處地方要去呢。吃飯吧。不然,我就先走了。」姬亮軒因同著相公吃酒,知道他的巴英官要吃醋,不敢盡歡,也就催飯,吃了要散,嗣徽只得吃飯。大家吃畢,嗣徽拿出兩張票子共是五弔錢,開發了鳳林,合著點子牌一張的麼四。又算了飯帳,各自回去。
此回書何以純敘些淫褻之事,豈非浪費筆墨麼?蓋世間實有些等人,會作此等事。又為此書,都說些美人、名士好色不淫。豈知邪正兩途,並行不悖。單說那不淫的不說幾個極淫的,就非五色成文,八音合律了。故不得已以鑿空之想,度混沌之心,大概如斯,想當然耳,閱者幸勿疑焉。要知孰正孰邪,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__說新聞傳來新戲__定情品跳出情關
這回書要講顏仲清、王恂二人。這一日在家,仲清對王恂道:「你可知道,這幾日內出了許多新聞,你聽見沒有?」王恂道:「那兩天因你弟妹身上不好。我天天候醫生,有些照料,沒有出門。」仲清道:「我昨日聽得張仲雨講的,有個開銀號的潘三,從三月間想買蘇蕙芳作乾兒子。頭一回是拉著張老二同去纏擾媚香,沒有法兒,媚香故意殷慇勤勤。待那潘三借了他二百弔錢,聽得說要敬他皮杯時,假裝魚骨鯁了喉。後來把他們灌得爛醉,竟到不省人事,卻叫他們在客房內同睡。那姓潘的便滾了下來,在自己鞋裡撒了一泡溺,後來醒了。查起來,他家說被華公子叫了去,姓潘的吵了一夜,沒有法兒也只得回去。到四月裡又去鬧他,偏偏碰著假查夜的來,唬得潘三跑了,倒丟了一個金鐲。」王恂笑道:「媚香原是個頂尖利的人,就是湘帆能服他。這潘銀匠自然要上當的。」仲清道:「還聽得那個李元茂,在東園鬧了一個大笑話。」王恂道:「怎麼樣?」
仲清道:「有人看見李元茂在土窯子,一個人去嫖,被些土棍打進去,將他剝個乾淨。李元茂圍了草簾子,不能出來,惹得看的人,把那土窯子都擠倒了。後來不知怎樣回去的。」王恂道:「有這等事?或是人家糟蹋他,也未可知。」仲清道:「張老二的蔡升目睹,也是仲雨講的。」王恂道:「李元茂外面頗似老實,何至於此?」仲清笑道:「老實人專會作這些事,不老實的,倒不肯作的,近日被你那個蟲蛀舅爺領壞了。」王恂笑道:「都是你的好作成,若論女貌郎才倒是一對。只我那泰山、泰水聽見了,是要氣壞的。」仲清道:「我還聽得說,那魏聘才進了華公府,就變了相,在外邊很不安分:鬧了春陽館,送了掌櫃的,打了二十還不要緊。又聽得陸素蘭對人說,魏聘才買出華公府一個車伕,一個三小子,去糟蹋琴言,直罵了半天。琴言的人磕頭請安陪了不是,又送了他幾弔錢才走。「王恂道:「奇了,這幾天就有這許多事。我們從前看了這兩個人都是斯斯文文的,再不料如今作出這些事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仲清道:「我又聽得一件快活事,庾香與琴言、素蘭倒游了一天運河。近日他們二人病都好了。」王恂笑道:「庾香竟公然獨樂起來,也不來約我們一聲。」仲清道:「是素蘭請他與琴言相會,各訴相思,外人是不可與聞。」王恂道:「我真不知庾香、琴言之情,是何處生的?世間好色鍾情,原是我輩。但情之所出,實非容易。豈一面之間,就能彼此傾倒?想起正月初六那一天,庾香只見琴言一出《驚夢》,猶是不識姓名,未通款曲。及怡園賞燈之夕,就有瑤琴燈謎為庾香打著,因此度香就請庾香與琴言相會。聞寶珠講,那一天先將個假琴言勾搭庾香,庾香生氣欲走,而真琴言始出,已是兩淚交流,此心全許。以後偏是會少離多,因之成病,人皆猜是相思。即媚香生日這一日,琴言因病不來,庾香便覺著心神不定,後來生起病來。據我看來,庾香即是一個鍾情人,也想不出這情苗,從何處發出?似乎總有個情根。在琴言則更為稀奇,於大千人海中,驀然一盼之下,即纏綿委曲,一至於此,令我想不出緣故來。若是朝夕相見熟識性情脾氣,又當怎樣呢?他們兩個人真是個萍水相逢,倒成了形影附合,這難道就是佛家因果之說乎?」仲清道:「他們兩人的情,據我看來,倒是情中極正的,情根也有呢。我說給你聽,這至正的情根,倒是因個不正的人種出。我問過庾香之傾倒琴言,在琴言未進京之前,那魏聘才是搭他們的船進京的,細細講那琴言的好處,庾香聽熟了,心上就天天思想,這就是種下這情根了。後來看見琴言之戲,果然是色藝冠群,又聞其人品高傲,性情冷淡,愛中就生出敬來,敬中愈生出愛來。若從那日一筆勾消,永不見面,就作了彩雲各散了。偏有天作之合,又出了一個度香,從中作氤氳使,將假試真,探微燭隱,遂把個庾香的肺腑,攝入琴言心裡。設那日庾香為假琴言所誤,則琴言也就淡了。你想一想:一個人才見一面就能從他的相貌,想出他的身份來,說我愛你者,為你有這容貌,又有這身份;若徒有容貌而無身份,也就不稀奇了。這兩句在他人聽了,也還不甚感激,而琴言之孤高自賞,唯恐稍有不謹,致起戲侮之漸。不料偶一見面,如電光過影之梅公子,即能窺見我的肺腑。又想人之所愛唯在容貌而已,而愛我容貌之心,究竟是什麼心,雖未出之於口,未必不藏之於心。就算也沒有這片心,但世間既愛此人,斷無愛其拒絕,反不愛其逢迎之理。所以庾香一怒,而琴言之感愈深;琴言一哭,而庾香之愛彌甚。雖然只得一面,他們心上,倒像是三生前定,隔世重逢,是呼吸相通的了。此即是庾香、琴言之情根,似已支支節節,布得滿地,你尚說沒有麼?但又聞寶珠講,琴言留意庾香,已在怡園未會之前,就是初六那一天望見庾香之後,便恍恍惚惚,思及夢寐,這卻猜不透,因果之說容或有之。」王恂道:「吾兄之論,如楞嚴說法,絕無翳障,以此觀庾香、琴言之情,正是極深極正,就在人人之上了。若湘帆、媚香之情,較之庾香、琴言,又將何如呢?」仲清笑道:「那又是一種。我看湘帆之愛媚香,起初卻是為色起見。已花了無數冤錢,一旦遇見這樣絕色,故辱之而不怒,笑之而不恥,猶之下界凡人,望見了天仙,自然要想刻刻去瞻仰的。及到媚香憐其難訴之隱情,感其不怨之勞苦,似欲稍加顏色,令其自明。及親見湘帆吐屬之雅,容貌之秀,而且低首下心,竭力盡命,又不涉邪念,一味真誠,故即被他感動。到感動之後,自然就相好。既已相好,則如漆投膠,日固一日的了。溯其見面之初,湘帆則未必計及媚香之身份,但見其容貌如花,自然是柔情似水。及看出媚香凜乎難犯,而且資助他,勸導他,則轉愛為敬,轉敬為愛,幾如良友之箴規,他山之攻錯,其中不正而自正,亦可謂勇於改過,以湘帆比起庾香來,正如子雲、相如,同工異曲。世唯好色不淫之人始有真情,若一涉淫褻,情就是淫褻上生的,不是性分中出來的。譬如方才說的潘三,心上也是想著媚香,難道說他也是鍾情的不成?」王恂道:「也要算情,若說不是情,他也不想了。」仲清笑道:「潘三若有情,倒絕不想媚香,其想媚香正是其無情處。」王恂笑道:「此語有些矯強了!不過情有邪正,潘三之情,是邪情、淫情,非湘帆可比。若定說他於媚香毫沒有情,又何至三回五次,這麼瞎巴結呢?」仲清笑道:「這最容易解說的。潘三若於媚香真有情,又何必定要他作乾兒子,不過與其來往來往,作個忘年小友,不涉邪念。如今假使媚香得其銀號而不遂其歡心,吾恐潘三必仇恨媚香,深入骨髓,豈有鍾情之人於所愛之中,又加得上些所惡麼?就有些拂意之處,本是我去拂他,並非他來拂我,以此人本不好如此事,所以拂起我的意思,於人乎何尤,於愛乎何損,這才是個有情人。若情字走到守錢虜心上來,則天上的情關也要去舊更新,另請情仙執掌了。」說得王恂心思洞開,不禁撫掌大笑道:「吾兄說出如此奧妙,令我豁然開郎,真可謂情中之仙,又加人一等矣。」王恂又問:「度香之情,為何等情?」仲清道:「度香雖是個大紈褲,然其為人雍容大雅,度量過人。愛博而不泛,氣盛而不驕。且無我無人,涵蓋一切,是情中之主人。」因又道:「蕭次賢如野鶴閒雲,尚有名士結習。但其純靜處,人不能及。終日相對,娓娓無倦容,其情可見在此。竹君恃才傲物,卓犖不群。唯用情處為甚懇摯,雖其狂態難掩,而究少克伐之心。卓然如雲行水流,隨處遇合,竟無成心,凡事出以天趣。且辭鋒尖利,而獨於所好者,便不忍加一刻薄語,亦其情有專用處。前舟與閣下,大致相似,和平渾厚,藹然可親,所謂寧人負我,毋我負人者也。至於我亦非忘情,但不能輕易用情。用時容易,到完結處便艱難。若使孟浪用之,而無歸束,則情太泛鶩,反為所累。莫若將自己的情,暫借與人,看人之用情處,如有欠缺不到,或險阻不通,有難挽回難收拾處,我便助他幾分,以成彼之情,究以成我之情。總之情字,是天下大同之物,可以公之於人,不必獨專於我也。」王恂道:「此等學問是極精極大的了,是能以天下之情為一情,其間因物付物,使其各得其正。推而言之,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也是這個念頭。若觀粗淺處,則朱家、郭解一輩,是以自己之情,借與人用,吾兄又是個情中之俠了。」仲清道:「何敢當此謬讚。但人性各有所近,不能強使附合。即我在度香處,聞得那個華公子的舉動,雖未與之謀面,但其豪爽是常聽見的。我知其用情闊大,與度香同源異流,所以度香常讚他,也很佩服他。至若魏聘才、馮子佩、潘三等,真可謂情中之蠹,近其人則蠹身,順其情則蠹心。天生這班人,在正人堆裡作祟。還聽得有個奚十一,專愛糟蹋相公,有一個木桶哄人,不到手不歇,受其荼毒者不少。前日琪官竟為所騙,幸其性烈,毀其木桶而出,雙手竟刮得稀爛,至今尚未全好,此是情中的盜賊。若你那位蟲蛀的舅爺與你那位貴連襟,則道地是個糊塗蟲,不知情為何物,正是悲愉哀樂悉與人異者也。」
王恂笑道:「這幾個廢物,心孔裡不知生些什麼東西在內,世間的醜態叫他們作荊孫老大又來了一個妻舅,前日來拜過的,也似聘才一輩人,然尚沒有聘才伶俐,將來一定要鬧笑話的。」
仲清道:「『蟲蛀的千字文』要給他吃碗墨水,才好免得隨口胡言。」王恂道:「李元茂吃什麼呢?」仲清笑道:「李元茂顢顢頇頇,七竊閉塞,要吃大黃、芒硝,方才打得通他這些濁污。」王恂又問仲雨,仲清答道:「在可善可惡之間,尚識好人,天良未昧。」二人剛說得有趣,忽見李玉林同著桂保來,見過了,遂即坐下,因問道:「這兩日不見你們出來,在家作些什麼?」王恂道:「也常出去的,我倒總不見你們。」桂保道:「我們近日在怡園演習新戲。」仲清道:「什麼新戲呢?」
玉林道:「聞得六月初六日荷花生日,華公子要來逛園。度香為他是愛聽戲的,即與靜宜商量。靜宜說:『華公子是愛新鮮熱鬧的,若說尋常的戲,他都已聽過,而且這幾個班子也未必能賽過他的八齡班。我想不若把各班中,挑出幾個來,集個大成班,我再譜出些新戲來,便不與外間的相同,也就耳目一新了。』」仲清道:「這倒很好。但不知戲文何如,是些什麼戲呢?」玉林道:「我聽見從前有個才子,叫作毛聲山,撰出了幾個戲目,卻沒有作成曲,名叫作《補天石》:「仲清笑道:「口惡,此是毛聲山哄人的,止於批《琵琶記》內題出這幾個戲名是:《李陵返漢》、《燕丹滅秦》、《諸葛延年》、《明妃歸漢》等事,共有八九種。」玉林道:「如今靜宜又添了四種是:「《金谷園綠珠投樓》、《馬嵬驛楊妃隨駕》、《李謫仙夜郎奉詔》、《杜拾遺金殿承恩》,這四本戲更覺熱鬧,差不多要全部出常」仲清道:「這四種更妙,為普天下才子佳人吐氣。馬嵬賜繯之事,千古傷心。且羯胡之叛,禍在國忠,於玉妃何罪?那些叢書裨史,盡系道聽途說,遂玷污宮闈。即洗兒一事,新舊《唐書》皆所不載,就見元微之輕薄之詞有『金雞帳下洗兒時』一句,後人遂以為確據,甚屬可恨。且奸相伏誅,六軍可發,是件順情合理之事。這陳元禮上無憂國之心,下無束師之律,罪應摒棄。若要將這些事翻轉來,此外尚多呢。」王恂道:「在怡園演習的共有幾人?」桂保道:「旦腳十個,此外生、淨、老、丑有二十餘個,是五六班湊成的。」仲清道:「旦腳十個是誰?」桂保道:「我們兩個之外,尚有瑤卿、媚香、香畹、靜芳、瘦香、小梅,後來又添了玉儂、玉艷,共是十個。」王恂道:「這就是十美班了。」桂保道:「陪客尚未定,你們是一定在數的。聽得度香已寫書子到保定府去,請前舟回來商議,只怕就是這件事。」王恂道:「也近了,今日已是二十六日了,還有十天,就演得全這些新戲嗎?」玉林笑道:「你好記性,還有個閏五月,難道一月多,還演不出來?」王恂笑道:「我真糊塗,靜坐了幾天,真是山中忘甲子了。」仲清道:「聽說琴言患病未好,如今能去演習嗎?」玉林道:「你還不知玉儂那日在運河游了一天,忽然的病就好了。」王恂道:「此是人逢喜氣精神爽了。」仲清道:「那琪官不是壞了手,如今想也好了。」玉林聽得仲清說起此事,便低了首,春山半蹙,遠黛含顰,又有些怒態。王恂、仲清等不解其意,因問道:「佩仙緣何發惱起來?」桂保見問,對仲清道:「都是你問起琪官,觸起他的傷心事來。」仲清忙問何事?玉林不語,桂保就把奚十一送坊之事述了一遍,聽得仲清、王恂大怒起來,同說道:「天下竟有這等人,叫他們怎樣過得日子?」桂保道:「如今躲在天津未回呢,只怕終久還要回來的。」仲清道:「這奚十一到底是怎樣人?」桂保道:「奚十一的出身倒不小呢,聽得說他祖上是洋商,他祖老太爺作到布政司,得了軍功。他父親蔭襲雲騎尉,由守備起來,在軍營出力,今作了提台。度香說與他有世誼,因鄙其為人,是以不與往來。從前華公爺作大經略,平倭寇,徐中堂是副經略,同在軍營。那時老奚才作四川游擊,是華公爺、徐中堂保舉起來,即得了副將,旋升總兵,前年又升了江南提督。籍系廣東嘉應州,家道甚豐,足有正千萬的事業,又在省城當了個洋行總商。他共有兄弟十二人,有作官的,有當商的。他本要捐個道台,因花動了銀子,湊不上來,只捐了個知州,差不多也要到班了。」王恂道:「是了!是了!我們老人家也認識,又叫作奚老土,因他帶些鴉片煙土來,賣了一萬多銀子。」玉林、桂保坐了一回要去。王恂道:「忙什麼,吃了飯去罷。天也不早了。」就命書僮到廚房吩咐去了。
少頃,夕陽西下,仲清叫人捲起簾子,就把桌子挪到廓前,擺了四個座兒。王恂道:「便飯,沒有為你們添菜,我這裡卻比不得度香。」桂保道:「好說,你的便飯我也吃得記不清了,東成居也作不出來。度香處也過於糜費,其實如何吃得這麼許多。」說完就同坐了。廚房內聞得有相公,便多備了八個碟子,添了四樣菜。先把黃酒、小吃送上來。玉林、桂保各敬了酒,便談談講講,淺斟低酌了一回。仲清、王恂又問了些近日的事,見玉林不肯喝酒,因問道:「你的酒量很好,為什麼今日不喝?」
玉林道:「這兩天嗓子啞了,受了熱,所以不敢喝酒。」仲清又叫拿些水果出來,仲清道:「喝酒不行令,是斷不能爽快的。人少又行不得什麼令。」桂保道:「我們行那個《貼翠令》罷。」王恂道:「也好。」就叫拿出骰子來。行了一回,各人卻也吃了許多。
方纔王恂日間聽了仲清品評各人的情境,因想起《花譜》中諸旦都也講究情分的。因問玉林、桂保道:「你們此刻在怡園演習,那十個人,你可曉得他們有幾種情性,脾氣是那個最好相與,可講得來麼?」桂保道:「這十個卻也好幾樣,內中就是玉儂脾氣冷些,其餘沒有什麼脾氣。」玉林道:「講情性風雅,心地聰敏,不慕勢利,意氣自豪,是瑤卿。一塵不染,靈慧空明,胸有別才,心懷好勝,是媚香。溫文俊雅,出言有章,和而不流,婉而有致,要算香畹。言語爽直,風度高超,雅俗咸宜,毫無拘束,是靜芳。恬靜安詳,言語妥貼,是瘦香。
心靈口敏,儀秀態研,是小梅。泛應有餘,風流自賞。」把嘴向著桂保道:「這是他。別有會心,人難索解,海枯石爛,節操不移,這是玉儂。把潔守貞,不計利害,是玉艷。至於我則無長可取,碌碌庸人,使人嫌棄的,就是我了。」桂保道:「這是你自己不好下贊語,這考語待我出吧:芳潔自守,風雅宜人,不亢不卑,無好無惡,這些是佩仙。」仲清、王恂同道:「這考語出得很切,足見蕊香近日識見又長了好些。」玉林道:「我卻當不起這考語。」王恂道:「還有幾個人索性請你批評批評。」桂保笑道:「是誰?」王恂道:「蓉官、二喜、玉美、春林、鳳林,這些人又是怎樣?」桂保笑道:「這又是一路,不與我們往來的。我們是玉虛門下弟子,是興周伐紂的,他們是通天教主門人,是助紂為虐的。這些人是龜靈聖母、申公豹等類,卻也有些旁門左道的神通,倒也利害。我們那一日運氣不好?與他們同席,便小小心心的待他,斷不敢取笑他一句。即如佩仙的事,不是蓉官攻出來的?琪官的苦,不是二喜作成他的?還有我們這個杜玉儂,我倒替他擔心。他見一個,便得罪一個,他的冤家竟不少了。他的記性又平常,尋常會過的,歇幾天見面就想不起來。人人恨他的架子大,臉面冷,不會應酬,就是對著度香,也是冷冷的。唯聽得心上只有一個梅公子,是生平第一知己,竟會眠思夢想得害起病來。這梅公子是誰呢?」仲清道:「難道你還沒有見過這人,怎麼想不起來?」
王恂道:「媚香生日,那一位頂年輕,生得頂好的,就是梅公子,號庾香。」桂保想了一想,道:「是了,是了,果然不錯。論容貌與玉儂一對,但他倒合得來玉儂這脾氣嗎?」玉林道:「那一天玉儂沒有來,怪不得那位梅公子是無精打彩的,話也不說,酒也不喝,略喝了幾杯,就出席躺著去了。後約定到瑤卿家裡去,他答應了,也沒有來。王恂道:「聽得前日他倒與素蘭、琴言逛了一天運河呢。」桂保點點頭道:「口惡!怪不得玉儂回來病就好了。」當下四人說說笑笑,已過了二更,桂保、玉林也要回去,就告辭了,各自上車而回。仲清、王恂又談了一回,各自回房不提。下回是怡園請客,演出新戲,不知華公子看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__水榭風廓花能解語__清歌妙舞玉自生香
話說前回書中,玉林、桂保在王恂處,講起怡園演習新戲,預備華公子逛園。流光荏苒,倏忽一月,劉文澤已回。書中所講這班名士,華公子向來往來者就是劉文澤一人,其餘多未謀面。此時文澤之父劉守正已升了禮部尚書,是以文澤偕其妻星夜趕回,未免有些慶賀之事。又適子雲寫書前往,文澤回京已有半月,諸事已畢。
到了初六那日,乘著早涼,辰刻就到怡園來。一車兩馬,服御鮮華,進了園門,即有人通報去了。文澤一面觀望園中景致,一面慢慢的走。這怡園逛的人雖多,記得清路徑的竟少。
周圍大約有三四里。園中的小山是用太湖石堆成,其一帶大山是土做腳子,上面堆起崇山峻嶺,護以花木,襯以亭台,儼然真的一樣。其山洞中,系暗用桔槔戽水倒噴上來,就成了飛瀑。
池水一帶,源通外河,迴環旋繞,寬窄隨勢。其地內另有射圃、球嘗漁莊、稻捨、酒肆、茶寮等處,皆系園丁開設,一樣的精潔,為園中有執事人消遣,亦可免其出外曠業,此系度香的作用。園中正經庭院通共有二十四處,有連有斷,不犯不重,若認真要游,盡他一天,不過游得三四處,總要八九日方荊就是園主人,一時只怕也記不清楚。中間一所大樓曰含萬樓,取含萬物而化光之意,是園中主樓,四面開窗,氣宇宏敞。庭外一個石面平台,三面石欄,中間是七重階級。前面是一帶梧桐樹,遮列如屏;再前又是重樓疊閣。東邊這一帶垂楊外,就是池水,連著那吟秋水榭。此時開滿了無數荷花,白白紅紅,翠幃羽葆,微風略吹,即香滿庭院。
當時子雲接進文澤,到含萬樓下坐定,子雲即問了些保定光景。文澤講了一遍,便問子雲道:「今日除華公子之外,有何佳客?」子雲道:「幾個年老紗帽頭,同華公子是說不來的。平時來往那些人,系有生有熟。席間若有一個道學先生,就使通席不快,所以止請了我們常敘的幾位,除高桌然沒有回來,此外是史、顏、田、王、梅,分作三席。那曉昨日一齊辭了,可可的這麼湊巧,竟一個都不能來。」文澤便問何故,子雲道:「庾香舊病又發了。史竹君昨日醉壞了,竟至嘔血不能出房。湘帆說是沒有會過華公子,不肯來。庸庵為是這兩天,他夫人要弄璋了,一步不離伺候。劍潭見諸人不來,也就辭了。昨日只得邀了張仲雨,倒是同華公子相識的。余外就是靜宜,共有五人,只有兩席。他們沒有會過華公子,不曉得是怎麼一個富貴驕奢的氣概,所以不肯來。你也長見的,其實也不見怎樣,不過氣勢自高,侍從華美而已。文澤便問次賢在何處,子雲道:「靜宜因今日新戲出場,內中有些關節,並聲律尚有些不諧處,親自在那裡一一指點,少停就來的。」正說之間,張仲雨到了,子雲迎接進來,文澤起身相見。見仲雨的服飾,今日與平日不同,往常仲雨是個從九品銜,今日冠服,忽然是個六品,與他一樣,想必又加捐了。因問仲雨道:「恭喜!恭喜!幾時捐升的?連我都不給一個信,恐怕要吃你的喜酒麼!」仲雨笑道:「好,你遠遠的躲著,恐怕問你借錢。我這個算什麼,不害羞,還要告訴人呢。不過花幾兩銀子,少覺得好看一點兒,省得人家笑我是個磕頭蟲。」原來子雲是知道的,前日還幫過他一千兩銀子,便對仲雨道:「好麻利,就成功了。你說是捐同知的。」仲雨道:「幸虧你二太爺,不然幾乎辦不成。原要想捐個同知,除了你二太爺之外,湊不上兩竿。偏偏劉老大又在保定,不然是五百兩,我斷不能饒過他的。如今這個正指揮,一總也花到四千頭,還是起盛的潘老三替我墊了五百兩才成的。」
文澤對子雲道:「張老二實在算一把好手,各樣精明。出去不消說是個能員,將來必定名利雙收的。」子雲笑道:「名利是一定雙收,上司一定歡喜,就是百姓吃苦些。」文澤大笑,仲雨也笑道:「這倒被你猜著,若說將來不要錢,就是我自己也不肯作此欺人之語。況且我這個官,原是花了本錢來的,比不得你們這些有福之人,一出書房就得了官。我將來不過看什麼錢可要不可要就是了。」說得眾人皆笑。次賢即從屏後出來,大家見了,諸名旦也都隨著出來見過。大家又坐談了一會,只見家人上前稟道:「華公子快到門了。」子雲吩咐速備椅轎,在園門伺候,即請次賢陪著文澤等,自己忙整理衣冠,迎出含萬樓來。
停了一回,聽得許多腳步聲音,只見一個六品服飾的人過假山來。又見四個也是冠帶的,扶著椅轎,中間坐著那彩去皓月、玉裹金裝的一位華公子,後頭一群人,大大小小,約有二十餘個人跟著。將近階前,子雲降階而迎。華公子一見子雲,即忙下轎,恭身上前,與子雲相見,問了好,即攜著手同上了階,進了含萬樓,重新見禮。
原來華公爺與徐相國,已是二十年至好,又同在軍營兩年,有苔岑之誼,金石之交。徐子雲與華公子,他們又訂金蘭,重修世好。子雲比華公子長了五歲,華公子以長兄相待,甚是恭敬。當時子雲即讓華公子坐了,家人獻過了茶,華公子道:「早幾日就要過來請安,因連日有隨駕差使,而且天氣又熱,恐防起居。今天稍為涼快,正可與吾兄快談半日。只可惜一城之隔,不能秉燭夜遊,尚難盡興。」子雲道:「屢蒙移玉,榮及林泉。鄙人是蕭閒無事,疏懶成癖,常欲邀請仁弟一談,但恐從政少暇,不便相擾,且一城之阻,頗難暢意。今日欲屈大駕作一通宵之敘,不知可肯暫留草堂一宿否?」華公子笑道:「名園佳卉,思及夢寐,總希盡興一遊。遲日再擾尊齋,非特一宿,還要與仁兄作平原十日之歡,方消鄙吝。今日必須回去,且恐明日有欽派差使,實因塵俗有阻清興,且天方盛暑,明月未盈。俟中秋前後,與兄作一通宵良會何如?」子雲笑道:「尊論極是,晚間無月,夜飲覺得無趣。亦不必中秋,七月即可以,下月下五為期罷?華公子道:「也好,天稍秋涼,就覺得人心爽快。無奈敝園限於基地,不及尊園之半。且從前造屋時,也非名手佈置,似覺無甚丘壑。夏日欠爽,惟秋冬尚可小憩。吾兄如不嫌簡慢,弟當奉迓高軒。」子雲道:「甚好!甚好!如遇不得出城之日,必來相擾。府上西園佈置極佳,若能通到東園,則更妙矣。」華公子道:「隔著中間多少正房,是通不來的;且東園為賓客聚居,雜人甚多,無從點綴。」正說之間,只聽後面鼓樂之聲。子雲即讓華公子進內,過了穿堂,走到承蔭堂階前,堂上三人都到廊下款接,公子一一見了,皆系交好。
又對次賢作了一揖道:「靜宜先生費心了,排出這些戲,叫我們看戲的何以為報呢?今日大家只有多敬幾杯酒酬勞的了。」
次賢哈哈大笑道:「恐下裡之音,不當清聽。如蒙頷賞,鄙人願代諸君浮一大白。」大家笑說:「很好。」酒筵已齊,家人即捧酒來,子雲送酒安席。東邊是華公子首座,仲雨作陪。西邊文澤上座,次賢作陪。子雲在華公子席上作主人。華公子道:「沒有客了,就是五人,何妨並作一席,隔遠了不好說話;再一開戲,講話更聽不見了。」文澤道:「既如此,並作一桌罷。」子雲道:「也好,但是擠了,換個圓桌罷,只是不恭些。」
華公子道:「好說,兄弟亦算不得客,二哥這麼拘禮,以後就不敢奉擾了。」子雲連聲答應,家人們即在中間擺了一張圓桌,重將杯盤擺好,撤了兩邊。戲台上已打動鑼鼓,只見戲房內婷婷裊裊走出十枝花來,蓮步略移,香風已到,捧著牙笏,走到席前邊朝上叩了一個頭,站起來。先是寶珠、蕙芳、素蘭三人上來,又對華公子請了一安,將牙笏呈上。華公子知道這一班小旦都是子雲得意人,袁寶珠更是寵愛,天天在園裡的,也就世故起來,便攙住寶珠手道:「你們這本戲共演了幾天了?」
寶珠道:「一個多月了,是各人分開演的,一個人不過三五出戲。」華公子就隨意把各人的都點了一出,其餘那七個都上來了請點。華公子且不點戲,先將諸旦打量一回,卻不認識,因問了姓名別號。七個之中,又獨賞識琴言,便問子雲道:「這個像是新來的。」子雲笑問道:「何以知之?」華公子道:「我見他舉止似乎沒熟練,然而秀外慧中,覺有出塵之致。」
就點了一出,又將各人的戲也都點了。送到文澤面前,文澤、仲雨、次賢,大家公商點了幾出。開了場,加官出來,獻上」世受國恩」,那林珊枝就走上來,拿出一個賞封望台上一拋,文澤等亦各賞了。
沖場戲是《李陵返漢》、《明妃入關》。兩出後即是《儀郎奉詔》,是正生戲,賜以御酒金花,一路送迎祖錢,昂藏慷慨,跌宕多姿,把個李謫仙魂魄都做出來。及到唱完,已有一個時辰。華公子讚了幾聲,吩咐了一句話,珊枝出去了一回,就有十六個人,抬上八張桌子,賞了八十弔錢。主人照樣發賞,文澤也賞了八桌,仲雨、次賢各賞了四桌。
第二本是《楊妃入蜀》。先是國忠伏誅,陳元禮喻以君臣之義,六軍踴躍。明皇幸峨嵋山與妃登樓,自吹玉笛,妃子歌《清平》之章,命宮人紅桃作《回風》之舞,供奉李龜年彈八琅之音,縹緲雲端中,飛下些綵鸞丹鳳。只見董雙成、段安香、許飛瓊、吳綵鸞、范成君、霍小玉、石公子、阮凌華等八位女仙,霞裳雲碧,金縷綃衣,御風而來;又有無數彩雲旋繞,扮些金童玉女,歌舞起來,峨嵋山是用架子紮成,那八位女仙一併站在山頂,底下雲彩盤旋,天花燦爛,又焚些百和、龍涎,香煙繚繞,人氣氤氳,把一座戲台,直放在彩雲端裡。華公子喝采不住,大家亦齊聲相和,便暢飲了好幾杯。再看臺上共是十個,正是人間天上,色界香城。這個是國色天姿,那個是風鬟雲鬢。這個是靈蛇盤髻,那個是墮馬新妝。這個是捧心效鄰女之顰,那個是秀色忘君王之餐。這個是金梁卻月,嬋娟百寶之釵;那個是翠羽瑤,天女六銖之佩。嚴世蕃之美人雙陸,未必盡佳;楊國忠之姬妾屏風,恐非全美。當下把華公子竟看得眉飛色舞,豪興頓生,便要了大杯,先敬了次賢一杯。次賢自覺得逸興霞飛,十分得意,即連飲了三大觴。華公子亦陪了三杯。又命家人把酒送到台上,命寶珠、素蘭、琴言、蕙芳,各飲三杯,並將席間果品賞了四碟,四旦遙遙叩謝。又勸合席各飲了三大杯。
這兩本戲卻做了多時,子雲見華公子興致甚高,便命止了戲,叫上那十個仙女帶妝上前,一人各敬一大杯。華公子毫不推辭,笑而受之;也要眾人照樣,大家酒量皆不能及,只得換了小杯,也各飲了十杯。華公子又把群旦叫到面前看了一回,向子雲道:「小弟去年托張老二選了八個,合成一班,如今看起來,不如他們遠甚。弟以後再當另買青娥,別營金屋。只恐生才有限,已為度香兄佔盡風流香福,所遺皆剩粉零脂,不敢再向石家金谷來誇異寶也。」子雲笑道:「太謙了!尊府錦天繡地,羅列傾城。我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況一狐一腋補綴而成,豈如府上之紅粉出自家姬,金釵藏於兩壁,恐一尺之縑,難比七襄之錦。」華公子道:「豈敢!豈敢!仁兄謙的太過,理應罰酒。」即敬了子雲一杯。華公子就叫珊枝,命八齡班上來。這八齡班,是每逢赴席總跟出來的,並帶了自己行頭。珊枝帶上來,對子雲叩頭。子雲忙命家童攙起,連聲贊「好」,旁人也隨聲附和。華公子道:「仙娥之外,原有魔女,如不厭醜陋,也叫他們唱一出,以博一笑何如?」大家說道:「甚好,若得如此,真是珠聯璧合了。」八齡班得了示,即進戲房,打扮起來,做了一出《群仙高會》。也是風光旖旎,態度生妍,大家喝采不荊子雲向跟班的說了幾句,少頃兩人捧上兩個盤子上來,席前放下,卻是五十兩的元寶,一盤四個,兩盤共是八個。徐府家人對著珊枝道:「一分是三位客賞的,一分是我們老爺賞的。」八齡當台叩謝了賞。華公子也起身道了謝,說:「這等惡劣的東西,還配賞呢,倒破費了。」子雲連說:「慚愧!」眾人請華公子坐了。華公子目視珊枝,低低說一句,珊枝即走了出去。約有一盞茶時候,雙手捧上一個朱紅漆盤,蓋了一塊紅緞壓金的袱子,揭起袱子,獻在公子面前。
眾人看是輝煌閃爍的一盤金錁子,有方勝的,有如意的,有梅花的,有菱角的,一兩多重一個,約有百十個,分賞十旦。珊枝分畢,十旦叩謝了,子雲亦忙道了謝。
鍾上時已未末,撤了席,華公子起身道:「本為逛園而來,今日又來不及了,但是荷花是要看的。」子雲命將席挪到吟秋水榭,一面預備採蓮船,就命十旦扮作採蓮女子,下池蕩槳;一面讓客到水榭來。華公子等進了水榭,一望儘是荷花,紅香芬馥,翠蓋繽紛,好個色天香界,遂又入席坐定。只見四五個小舟,蕩入池心,坐著一班名旦,扎扮得長裙短袖,稱著蓮臉桃腮,穿入花中,一個個嬌面花容,模糊難辨。那邊靠岸,泊著一舟錦帆絲纜,中間一班人在內打起絲竹十番。這些採蓮人,便唱起《採蓮歌》,嬌聲婉轉,聽之如子夜清歌,望之如湘君遊戲,好似張麗華裝成仙子,朱貴兒扮作嫦娥,大家各極歡喜,人人將至玉山頹倒。只有華公子豪興愈加,便對子雲前:「方纔的戲都沒唱完,那齣戲就去了半日。何不重歌《金縷》,再舞《霓裳》,把各人的才藝略見一斑,始不負仁兄選色別聲之意,彼諸伶亦可各盡其所長,也不至當場埋沒,不知可否?」
子雲笑道:「正合鄙意。」就將群旦叫上來。群花聽了,即蕩動蘭槳,往水榭邊來,上了岸,在闌外雁排侍立。華公子便指名叫了四個進來:蕙芳、琴言、寶珠、素蘭。華公子對著四旦說道:「方纔《峨嵋山群仙》一出,雖全部出場,未盡態度。
你們可將各人得意之戲說一出來。」四旦聽了,想了一想,各說了一出。子雲道:「此尚非極得意的,只有媚香與香畹的《獨佔》,瑤卿與玉儂的《驚夢》《尋夢》,都是絕妙無雙,人家唱不來的,可惜偏又雷同。」文澤道:「何不叫他們兩人同唱,各盡其妙,做個珠聯璧合,豈不更好嗎?」次賢、仲雨皆說:「極妙。雖然是工力悉敵,究竟亦有些異同處,亦可借此細細品題。」華公子大笑道:「這倒新鮮有趣,從未有兩人同唱的,就是《尋夢》這一出,可以同唱。」子雲即傳與戲班,在兩廂伺候,又命把桌子往上挪了。寶珠、琴言出去上妝。不多一回,聽得豪竹哀絲,錚從嘹亮。華公子看時,只見琴言從東邊走出來,好似華月初升,好風送起,這幾步就像春雲冉冉,直到離恨天邊。又見寶珠從西邊走出來,好像嬌花欲放,曉露猶含,那幾步路就像垂柳纖纖,漾到軟紅深外。再聽兩人唱起來,卻同是嬌柔宛轉,溜脆清圓,碧樹翠竹之中,麼鳳雛凰相和,一字字香濃玉暖,一聲聲魂蕩腸回。一個是秋波慵轉,粉頸頻低,一個是遠黛含顰,春星乍合。看得合席的人,神迷目蕩,意滿志移。子雲只顧點頭微笑,華公子拍案叫絕,道:「快哉!快哉!我今日始信人間真有絕色,深悔從前將些嫫拇、無鹽,也置之繡幃金屋。」又高聲說道:「唯怪我度香仁兄秘藏佳麗,獨享眼福,不肯早以示人,直到饜足之後,才招客共賞,分明使人飫其餘味。今日沒有別的,我先罰你十巨觴再說。」
便叫林珊枝取他自己之大玉斗來。珊枝看天色不早,知道公子的脾氣,鬧開了就不論晝夜的,口雖只管答應,呆呆的不動,目視子雲。子雲會意,也自知酒量不敵,便說道:「實在賤量不能多飲,願將門杯以當大斗罷。」華公子猶不肯依,經次賢、文澤、仲雨都來解勸,說:「非特度香不能,就是我們都也陪不來的,以小杯罰他三杯罷。」華公子也知子雲酒量平常,只得依了。眾人請子雲連飲了三杯,自己卻用大杯一杯一杯的不用人讓,一連飲了十幾杯,尚覺喝采不住,又逼住了文澤飲了三杯,次賢、仲雨飲了五六杯。華公子忽又對著寶珠、琴言說道:「你們儘管唱,唱完了不防再唱。」又復細細看了一回,對眾人道:「此兩人各有妙處,正如五雀六燕,輕重適均;趙後楊妃,瘦肥自合。寶珠則柔情脈脈,我見猶憐;琴言則秀骨珊珊,誰堪遣此。離之則獨絕,合之則兩全。度香仁兄,今日真怡我情矣!」子雲見華公子似有醉意,又知道他的脾氣,高了興是了不得的,然又不好阻他,打算今天喝個通宵罷了。
且說戲台上那兩個唱完了,不准下來,還要再唱。寶珠見華公子如此賞識,自然十分高興。又見他看了一遍,還要再看,心上便越要加些精神,做些態度出來,一來要起公子愛慕之心,二來也與度香臉上增些體面,比起先一出,更唱得出色。這琴言心上卻是不願,只因聽華公子是得罪不得的,只得受些委屈。
又想起十人中單叫他們兩人,就恨還有一個袁寶珠與他作敵手,心上總想壓他下來,故也加了工夫,更覺一往情深,如水斯注。
又見華公子面貌也有些相像庾香處,又想起那一天是唱《驚夢》遇見了庾香,就彼此兩心相印,只可惜庾香今日沒有在坐,若是他在坐,我便不枉唱這兩回了。我且今日試把華公子權當庾香在那邊樓上,照著那一天的情景做來,或者心動神知,庾香在夢中竟看見,也未可知;就算他看不見我,我卻倒像見了他。
便也盡態極妍的,重唱起來。
此時人人暢快,只有那林珊枝,見公子如此眷戀,心上不免動氣,臉上卻不敢露出。又看天色不早,表上將近酉正,若再鬧下去便進不得城的,但又不敢上前催他,只得出去,先叫人去留了城門,重走上來,站在公子背後。只管看著子雲,眾人亦皆明白,皆因不好催促。適值華公子出外小解,珊枝便對子雲請了一安,低低的講道:「求二老爺勸我們爺少喝些酒,早些回去,要關城了。若不能進城,御前差使無有定准的,恐有遲誤,不是頑的。」子雲點了點頭,道:「你說的很是,也是時候了。」華公子進來見珊枝與子雲說話,便問珊枝道:「天氣還早呢?」珊枝道:「表上已酉正了。」華公子道:「這表走快了。」子雲道:「難得仁弟今日高興,我早上說的要盡興,總要至三更四更,今日不要進城了,在此屈一宵罷。況前舟與仲雨皆是城外人,他們是不怕關城的。」華公子見子雲留他夜飲,心中甚是樂從,又看這吟秋水榭實在精緻,就住一夜亦不妨。忽又聽見城外不怕關城之語,心上又有些躊躊躇躇的。
看看天色已是將上燈時候,覺得去留兩難,又見他跟來的人,都整整齊齊站在階下,心上要走不走的;又看寶珠、琴言將要唱完,便對子雲道:「我還進城罷。」珊枝聽了接口道:「將要關城了,公子既要進城,就要快些趕呢。」華公子聽了沒奈何,只得起身穿戴衣冠,謝了子雲,又辭了眾人。
此時寶珠、琴言已卸裝下來送客,華公子執著琴言的手道:「你這戲實在唱得好,可誇京城獨步。歇一天你進府來,我還要細細請教。」說著便將身上一塊漢玉雙龍佩,扣著一個荷包扯下來,給了琴言,琴言請安謝了。華公子已走了兩步,忽又回轉來對著寶珠道:「你們兩個真是棋逢敵手,難分高下。
你是我度香兄心愛的,所以不肯到我府中來。」又問子雲道:「二哥,我可以給他東西麼?」子雲笑道:「任憑尊意,何必問我?」華公子又從身上解下一塊玉珮來,賞了寶珠,寶珠亦謝了。此時十旦都送出來,華公子踉踉蹌蹌,猶幾番回顧,對著琴言、寶珠,以及蕙芳、素蘭等八人說:「你們沒有事可常來走走。」說著話,已到了含萬樓,復又一揖,辭了子雲及眾人,上了椅轎,林珊枝、八齡之外,尚有十六個親隨,五個有職人員,扶了轎軒,軟步如飛,過嶺穿林而去。這十旦直送出園門,又請安送了。華公子下了轎,仍坐上綠圍車,尚對那些名旦點頭囑咐。侍從人都上了馬,車伕恐怕關城,加上一鞭,那車便似飛的一樣去了,幸珊枝早留了城,不然竟趕不上了。
華公子進城不提。
這邊十旦進來,子雲命他們換了便衣,重換了一個大圓桌面,把殘餚收去,另換幾樣來。文澤道:「今日星北可謂盡興,我見他從沒這樣留戀的。」子雲道:「他心上猶以為未足,我若認真留他,他就不去了。他那個林珊枝急得什麼似的,盡對我做眼色,只怕還有些醋意。」仲雨道:「何消說得。林珊枝不是登春班出身嗎,進去了不到三年,如今華公子的事,可以作得一半主呢。」子雲命家人取些醒酒丸來,用開水化了,分給眾人,吃畢散步一回,酒已消荊子雲命將桌子擺在廊前,上面只點四盞素玻璃燈,兩旁兩枝的照,重新入席,就猜拳行令起來。
今日這十旦,若論頭一個得意的,自然是琴言,其次要算寶珠了。寶珠此時卻頗歡喜,惟有琴言終是冷冷的。子雲便問琴言道:「你今日又得了一個知己。華公子是難得贊人的,你一上來他就留心你,以後又獨要你與瑤卿唱戲,他這眼力卻也不低,一面之間,就賞識如此,你可感激他麼?」琴言把子雲看了一看,低著頭不言語。文澤道:「玉儂今日亦不可無知己之感,星北之傾倒,亦不下庾香,你明日倒去見見他為是。」
次賢道:「我看華公子,倒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外面傳聞之言是不可信,今日這一天終是溫溫和和,並沒有什麼公子脾氣。
玉儂見人也不可一味太冷淡了。」琴言被眾人講得,似乎要他去親近華公子的意思,便氣忿忿的無處發洩,因想道:「別人說我也罷,就是度香不該。他既知我與庾香相好,今日又講這些話來,拿我當什麼人看待?越想越氣,便淌下淚來。仲雨已經醉了,見了琴言如此光景,便冷笑一聲,說道:「你這個相公真有些古怪,難道倒贊壞了?人家用盡心費盡力,還巴結不到這一贊呢。」琴言本已有氣,正愁沒有處發作,聽到此便忍不住說道:「我也不要人讚,我也不會巴結人。他就勢利大,也是大他的。我不比那會巴結的人,自己巴結了,還要教人巴結,這又何苦呢?」說罷不知不覺的哭了,仲雨聽了又羞,又怒,臉上就變起色來,欲要認真發作,又畏子雲諸人,暫時忍了。子雲知琴言說話生硬,得罪了仲雨,便解釋道:「玉儂今日又吃醉了,瑤卿你同他到那邊頑頑,等他醒醒酒再來。」寶珠即拉了琴言到裡邊去了,勸他道:「你說話太直了,那位張二爺也不是好說話的人。」琴言尚是嗚咽。寶珠把華公子所賞之物拿出來與他比了,卻小一些兒。那邊文澤是絕早過來,已坐了一日,酒已過量,也要回去歇息。這十旦伺候了一天,又唱了戲,也都因乏,走的亦都要先走。子雲因天氣尚熱,自己也覺睏倦,就撤了席,又吃了西瓜、蓮藕,送了客出園,諸旦也各自回去。琴言這一句話,便生出無數苦況來,雖徐子雲也難蔭庇,何況子玉。不知鬧些什麼事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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