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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花 寶鑒 [清] 陳森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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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6-22 16:54
標題:
品花 寶鑒 [清] 陳森 撰
序
品花寶鑒序
品花寶鑒題詞
第一回 史南湘制譜選名花 梅子玉聞香驚絕艷
第二回 魏聘才途中誇遇美 王桂保席上亂飛花
第三回 賣煙壺老王索詐 砸菜碗小旦撒嬌
第四回 三名士雪窗分詠 一少年粉壁題詞
第五回 袁寶珠引進杜琴言 富三爺細述華公子
第六回 顏夫人快訂良姻 梅公子初觀色界
第七回 顏仲清最工一字對 史南湘獨出五言詩
第八回 偷復偷戲園失銀兩 樂中樂酒館鬧皮杯
第九回 月夕燈宵萬花齊放 珠情琴思一面緣慳
第十回 春夢婆娑情長情短 花枝約略疑假疑真
第十一回 三佳人妙語翻新 交婢女戲言受責
第十二回 顏仲清婆心俠氣 田春航傲骨癡情
第十三回 兩心巧印巨眼深情 一味歪纏淫魔色鬼
第十四回 誦七言琴聲復奏字 搜四子酒令新翻
第十五回 老學士奉命出差 佳公子閒情訪素
第十六回 魏聘才初進華公府 梅子玉再訪杜琴言
第十七回 祝芳年瓊筵集詞客 評花譜國色冠群香
第十八回 狎客樓中教蔑片 妖娼門口唱楊枝
第十九回 述淫邪奸謀藏木桶 逞智慧妙語騙金箍
第二十回 奪錦標龍舟競渡 悶酒令鴛侶傳觴
第二十一回 造謠言徒遭冷眼 問衷曲暗泣同心
第二十二回 遇災星素琴雙痛哭 逛運河梅杜再聯情
第二十三回 裹草簾阿呆遭毒手 坐糞車劣幕述淫心
第二十四回 說新聞傳來新戲 定情品跳出情關
第二十五回 水榭風廓花能解語 清歌妙舞玉自生香
第二十六回 進讒言聘才酬宿怨 重國色華府購名花
第二十七回 奚正紳大鬧秋水堂 杜琴言避禍華公府
第二十八回 生離別隱語寄牽牛 昧天良貪心學扁馬
第二十九回 缺月重圓真情獨笑 群珠緊守離恨誰憐
第三十回 賞燈月開宴品群花 試容裝上台呈艷曲
第三十一回 解余酲群花留夜月 縈舊感名士唱秋墳
第三十二回 眾名士蕭齋等報捷 老司官冷署判呈詞
第三十三回 寄家書梅學使訓子 饋贐儀華公子辭賓
第三十四回 還宿債李元茂借錢 鬧元宵魏聘才被竊
第三十五回 集葩經飛花生並蒂 裁艷曲紅豆擲相思
第三十六回 小談心眾口罵珊枝 中奸計奮身碎玉鐲
第三十七回 行小令一字化為三 對戲名二言增至四
第三十八回 論真贗註釋神禹碑 數災祥駁翻太乙數
第三十九回 鬧新房靈機生雅謔 裝假髮白首變紅顏
第四十回 奚老土淫毒成天閹 潘其觀惡報作風臀
第四十一回 惜芳春蝴蝶皆成夢 按艷拍鴛鴦不羨仙
第四十二回 索養贍師娘勒價 打茶圍幕友破財
第四十三回 蘇蕙芳慧心瞞寡婦 徐子雲重價贖琴言
第四十四回 聽謠言三家人起釁 見惡札兩公子絕交
第四十五回 佳公子踏月訪情人 美玉郎扶乩認義父
第四十六回 眾英才分題聯集錦 老名士制序筆生花
第四十七回 奚十一奇方修腎 潘其觀忍辱醫臀
第四十八回 木蘭艇吟出斷腸詞 皇華亭痛灑離情淚
第四十九回 愛中慕田狀元求婚 意外情許三姐認弟
第五十回 改戲文林春喜正譜 娶妓女魏聘才收場
第五十一回 鬧縫窮隔牆聽戲 舒積忿同室操戈
第五十二回 群公子花園賀喜 眾佳人繡閣陪新
第五十三回 桃花扇題曲定芳情 燕子磯癡魂驚幻夢
第五十四回 才子詞科登翰苑 佳人繡閣論唐詩
第五十五回 鳳凰山下謁騷壇 翡翠巢邊尋舊塚
第五十六回 屈方正成神托夢 侯太史假義恤孤
第五十七回 袁綺香酒令戲群芳 王瓊華詩牌作盟主
第五十八回 奚十一主僕遭惡報 潘其觀夫婦鬧淫魔
第五十九回 梅侍郎獨建屈公祠 屈少君重返都門地
第六十回 金吉甫歸結品花鑒 袁寶珠領袖祝文星
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6-22 16:56
序
余謂遊戲筆墨之妙,必須繪形繪聲。傳真者能繪形,而不能繪聲;傳奇者能繪聲,而不能繪形,每為憾焉。若夫形聲兼繪者,余於諸才子書,並《聊齋》、《紅樓夢》外,則首推石函氏之《品花寶鑒》矣。
傳聞石函氏本江南名宿,半生潦倒,一第蹉跎,足跡半天下。所歷名山大川,聚為胸中丘壑,發為文章,故邪邪正正,悉能如見其人,真說部中之另具一格者。
余從友人處多方借抄,其中錯落,不一而足。正訂未半,而借者踵至,雖欲卒讀,幾不可得。後聞外間已有刻傳之舉,又復各處探聽。始知刻未數卷,主人他出,已將其板付之梓人,梓人知余處有抄本,是以商之於余,欲卒成之。即將所刻者呈余披閱。非特魯魚亥豕,且與前所借抄之本少有不同。
今年春,愁病交集,根無可遣,終日在藥爐茗碗間消磨歲月,頗覺自苦,聊借此以遣病魔。再三校閱,刪訂畫一,七越月而刻成。若非余舊有抄本,則此數卷之板,竟為爨下物矣。
至於石函氏,與余未經謀面,是書竟賴余以傳,事有因緣,殆可深信。
嘗讀韓文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又云: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余但取其鳴之善,而欲使天下之人皆聞其鳴,借紙上之形聲,供目前之嘯傲。鏡花水月。過眼皆空;海市蜃樓。到頭是幻。又何論夫形為誰之形,聲為誰之聲,更何論夫繪形繪聲者之為何如人耶!世多達者,當不河漢余言。是為序。
幻中了幻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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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花寶鑒序
余前客都中,館於同裡某比部宅,曾為《梅花夢》傳奇一部,雖留意於詞藻,而末諧於聲律,故未嘗以之示人。比部賞余文曲而能達,正而能雅,而又戲而善謔,遂囑余為說部,可以暢所欲言,隨筆抒寫,不愈於倚聲按律之必落人窠日乎?時余好學古文詩賦歌行等類,而稗官一書心厭薄之。及秋試下第,境益窮,志益悲,塊然塊壘於胸中而無以自消,日排遣於歌樓舞榭間,三月而忘倦,略識聲容伎藝之妙,與夫性情之貞淫,語言之雅俗,情文之真偽。間與比部品題梨園,雌黃人物,比部曰:「予囑君之所為小說者,其命意即在乎此,何不即以此輩為之?如得成書,則道人所未道也。」余亦心好之,遂竊擬之。始得一卷,僅五千餘言,而比部以為可,並為之點竄斟酌。
繼復得二三卷,筆稍暢,兩月間得卷十五。借閱者已接踵而至,繕本出不復返,嘩然謂新書出矣。繼以羈愁潦倒,思窒不通,遂置之不復作。
明年有粵西太守聘余為書記,偕之粵,歷游數郡間,山水奇絕,覺生平所習之學皆稍進。亦嘗遊覽青樓戲館間,而殊方異俗鮮稱人意。一二同游者亦木訥士,少宏通風雅。主人從政無暇,此書置之敝簏中八年之久,蝕過半,余亦幾忘之矣。
及居停回都,又攜余行,勸余再應京兆試。粵境皆山溪幽阻,水道如蛇盤蚓曲,風雪阻舟,沙石間,日行一二里、二三里不等。居停遂督余續此書甚急,幾欲刻期而待。自粵興安縣境至楚武昌府境。舟行凡七十日,白晝人聲喧雜,不能構思。夜閹人靜,秉燭疾書,共得十五卷。及入長江,風帆便利,過九江,抵金陵,鄉心縈夢,不復能作矣。
至都已七月中旬,檢出時文試帖等略略翻閱。試事畢,康了如故,年且四十餘矣,豈猶能如青青子衿日事咕嗶耶?固知科名之與我風馬牛也。貧乏不能自歸,仍依居停而客焉。有農部某君,十年前即見余始作之十五卷,今又見近續之十五卷,甚嗜之,以為功已得半,棄之可借,囑予成之,且日來嘵嘵,竟如師之督課。余喜且憚,於臘底擁護挑燈,發憤自勉,五閱月而得三十卷,因以告竣。
又閱前作之十五卷,前後舛錯,復另易之,首尾共六十卷。
皆海市蜃樓,羌無故實。所言之色,皆吾目中未見之色;所言之情,皆吾意中欲發之情;所寫之聲音笑貌,妍媸邪正,以至狹邪淫蕩穢褻諸瑣屑事,皆吾私揣世間所必有之事。而筆之所至,如水之過峽,舟之下灘,驥之奔泉。聽其所止而休焉,非好為刻薄語也。至於為公卿,為名士,為俊優、佳人、才婢、狂夫、俗子,則如干寶之《搜神》,任 之《述異》,渺茫而已。噫,此書也,固知離經畔道,為著述家所鄙,然其中亦有可取,是在閱者矣。
曠廢十年,而功成半載,固知精於勤而荒於嬉,遊戲且然,況正學乎。
某比部啟余於始,某太守勖余於中,某農部成余於終,此三君者,於此書實大有功焉。倘使三君子皆不好此書,則至今猶如天之無雲,水之無波,樹之無風,而紙之無字,亦安望有此灑灑洋洋奇奇怪怪五十餘萬言耶?脫稿後為敘其顛末如此。
天上瓊樓,泥犁地獄,隨所位置矣。
石函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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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花寶鑒題詞
一宇褒譏寓勸懲,賢愚從古不相能。
情如騷雅文如史,怪底傳鈔紙價增。
罵盡人間讒諂輩,渾如禹鼎鑄神奸。
怪他一隻空靈筆,又寫妖魔又寫仙。
閨閣風流迥出群,美人名士斗詩文。
從前爭說《紅樓》艷,更比《紅樓》艷十分。
臥雲軒老人題
第一回 史南湘制譜選名花__梅子玉聞香驚絕艷
京師演戲之盛,甲於天下。地當尺五天邊,處處歌台舞榭;人在大千隊裡,時時醉月評花。真乃說不盡的繁華,描不盡的情態。一時聞聞見見,怪怪奇奇,事不出於理之所無,人盡入於情之所有,遂以遊戲之筆,摹寫遊戲之人。而遊戲之中最難得者,幾個用情守禮之君子,與幾個潔身自好的優伶,真合著《國風》好色不淫一句。先將紳中子弟分作十種,皆是一個情字。
一曰情中正,一曰情中上,一曰情中高,一曰情中逸,一曰情中華,一曰情中豪,一曰情中狂,一曰情中趣,一日情中和,一曰情中樂;再將梨園中名旦分作十種,也是一個情字。
一曰情中至,一曰情中慧,一曰情中韻,一曰情中醇,一曰情中淑,一曰情中烈,一曰情中直,一曰情中酣,一曰情中艷,一曰情中媚。這都是上等人物。還有那些下等人物,這個情字便加不上,也指出幾種來。一曰淫,一曰邪,一曰黠,一曰蕩,一曰貪,一曰魔,一曰祟,一曰蠹。大概自古及今,用情於歡樂場中的人,均不外乎邪正兩途,耳目所及,筆之於書,共成六十卷,名曰《品花寶鑒》,又曰《怡情佚史》。書中有賓有主,不即不離,藕斷絲連,花濃雲聚。陳言務去,不知費作者幾許苦心;生面別開,遂能令讀者一時快意。正是:鴛鴦繡了從教看,莫把金針暗度人。
此書不著姓名,究不知何代何年何地何人所作。書中開首說一極忘情之人。生一極鍾情之子。這人姓梅,名士燮,號鐵庵.江南金陵人氏;是個閥閱世家,現任翰林院侍讀學士,寓居城南鳴珂里。其祖名鼎,曾任吏部尚書;其父名羹調,曾任文華殿大學士,三代單傳。士燮於十七歲中了進士,入了翰林,迄今已二十九年,行年四十六歲了。家世本是金、張,經術復師馬、鄭。貴胃偏祟儒素,詞臣竟屏紛華。藹藹乎心似春和,凜凜乎卻貌如秋肅。
人比他為司馬君實、趙清獻一流人物。夫人額氏,也是金陵大家,為左都御史顏堯臣之女,翰林院編修顏莊之妹,父兄皆已物故。這顏夫人今年四十四歲,真是德容兼備,賢淑無雙,與梅學士唱隨已二十餘年。二十九歲上夢神人授玉,遂生了一個玉郎,取名子玉,號庚香。這梅子玉今年已十七歲了,生得貌如良玉,質比精金,寶貴如明珠在胎,光彩如華月升岫。而且天授神奇,胸羅斗宿,雖只十年誦讀,已是萬卷貫通。士燮前年告假回鄉掃墓,子玉隨了回去,即入了泮,在本省過了一回鄉試未中,仍隨任進京,因回南不便,遂以上捨生肄業成均,現從了浙江一個名宿李性全讀書。這性全系士燮鄉榜門生,是個言方行矩的道學先生。顏夫人將此子愛如珍寶,讀書之外時不離身。宅中丫鬟僕婦甚多,僕婦三十歲以下,丫鬟十五歲以上者,皆不令其服侍子玉,恐為引誘。而子玉亦能守身如玉,雖在羅綺叢中,卻無紈褲習氣,不佩羅囊而自麗,不傅香粉而自華。惟取友尊師,功能刻苦;論今討古,志在雲霄。目下已有景星慶雲之譽,人以一睹為快。
一日,先生有事放學,子玉正在獨坐,卻有兩個好友來看他。一個姓顏名仲清,號劍潭,現年二十三歲,即系已故編修顏莊之於,為顏夫人之侄。
這顏莊在日,與士燮既系郎舅至親,又有雷陳至契。不料於三十歲即赴召玉樓,他夫人鄭氏絕食殉節。那時仲清年甫三齡,士燮撫養在家,又與鄭氏夫人請旌表烈。仲清在士燮處,到十九歲上中了個副車。是年士燮與其作伐,贅於同鄉同年現任通政司王文輝家為婿。這王文輝是顏夫人的表兄,與仲清親上加親,翁婿甚為相得。那一位姓史名南湘,號竹君,是湖廣漢陽人,現年二十四歲,已中了本省解元。父親史曾望現為吏科給事中。這兩人同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但兩人的情性卻又各不相同。仲清是孤高自潔,坦白為懷。將他的學問與子玉比較起來,子玉是純粹一路,仲清是曠達一路。一切人情物理,仲清不過略觀大概,不求甚解。子玉則鉤探索隱,精益求精。
往往有仲清鄙夷不屑之學,經子玉精心講貫,便覺妙義環生。
亦有子玉所索解不得之理,經仲清一言點悟,頓覺白地光明。
這兩個相聚十餘年,其結契之厚,比同胞手足更加親密。那南湘是嘯傲忘形,清狂絕俗,目空一世,倚馬萬言,就只賞識子玉、仲清二人。
這日同來看子玉,門上見是來慣的,是少爺至好,便一直引到書房與子玉見了。仲清又同子玉進內見了姑母,然後出來與南湘坐下。三人講了些話,書僮送上香茗。南湘見這室中清雅絕塵,一切陳設甚精且古,久知其胸次不凡,又見那清華尊貴的儀表,就是近日所選那《曲台花譜》中數人,雖然有此姿容,到底無此神骨。但見其謙謙自退,訥訥若虛,究不知他何所嗜好,若有些拘執鮮通,膠滯不化,也算不得全才了。便想來試他一試,即問道:「庾香,我問你,世間能使人娛耳悅目,動心蕩魄的,以何物為最?」子玉驀然被他這一問,便看著南湘,心裡想道:「他是個清狂瀟灑人,決不與世俗之見相同,必有個道理在內。」便答道:「這句話卻問得太泛,人生耳目雖同,性情各異。有好繁華的,即有厭繁華的。有好冷淡的,也有嫌冷淡的。譬如東山以絲竹為陶情,而陋室又以絲竹為亂耳。有屏蛾眉而弗御,有攜姬妾以自隨。則娛耳悅目之樂既有不同,而蕩心動魄之處更自難合,安能以一人之耳目性情,概人人之耳目性情?」南湘道:「不是這麼說,我是指一種人而言。在這京城裡人山人海,譬如見位尊望重者,與之講官話,說官箴,自頂至踵,一一要合官體,則可畏。見酸腐措大,拘手攣足,曲背聳肩而呻吟作推敲之勢,則可笑。見市井逐臭之夫,評黃白,論市價,俗氣熏人,則可惡。俗優濫妓,油頭粉面,無恥之極,則可恨。你想,凡目中所見的,去了這些,還有那一種人?」子玉正猜不著他所說什麼,只得說道:「既然娛悅不在聲色,其唯二三知己朝夕素心乎?」仲清大笑。南湘道:「豈有此理!朋友豈可雲娛耳悅目的?庾香設心不良。」說罷哈哈大笑。子玉被他們這一笑,笑得不好意思起來,臉已微紅,便說道:「你們休要取笑。我是這個意思:揮麈清淡,烏衣美秀,難道不可娛耳,不可悅目?醇醪醉心,古劍照膽,交友中難道無動心蕩魄處麼?」南湘笑道:「你總是這一間屋子裡的說話,所見不廣,所游未化。」
即從(靴)裡取出一本書來,送與子玉道:「這是我近刻的,大約可以娛耳悅目,動心蕩魄者,要在此數君。」仲清笑道:「你將此書呈政於庾香,真似蘇秦始見秦王,可保的你書十上而說不行。他非但沒有領略此中情味,且未見過這些人,如何能教他一時索解出來?」子玉見他們說得鄭重,不知是什麼好書,便揭開一看,書目是《曲台花譜》,有好幾篇序,無非駢四儷六之文。南湘叫他不要看序,且看所選的人。子玉見第一個題的是:瓊樓珠樹袁寶珠寶珠姓袁氏,宇瑤卿,年十六歲。姑蘇人。隸聯錦部。善丹青,嫻吟詠。其演《鵲橋》、《密誓》、《驚夢》、《尋夢》等出,艷奪明霞,朗涵仙露。正使玉環失寵,杜女無華。纖音遏雲,柔情如水。《霓裳》一曲,描來天寶風流。春夢重尋,譜出香閨思怨。平時則清光奕奕,軟語喁喁,勵志冰清,守身玉潔。此當於郁金堂後築翡翠樓居之。因贈以詩:
舞袖輕盈弱不勝,難將水月比清澄。
自從珠字名卿後,能使珠光百倍增。
瘦沈腰肢絕可憐,一生愛好自天然。
風流別有消魂處,始信人間有謫仙。
子玉笑道:「這不是說戲班裡的小旦麼?這是那裡的小旦,你讚得這樣好?」仲清道:「現在這裡的,你不見說在聯錦班麼?」於玉道:「我不信,這是竹君撒謊。我今年也看過一天的戲,幾曾見小旦中有這樣好人?」南湘道:「你那天看的不知是什麼班子,自然沒有好的了。」子玉再看第二題的是:瑤台璧月蘇惠芳惠芳姓蘇氏,字媚香,年十七歲。姑蘇人。
本官家子,因飄泊入梨園,隸聯錦部。秋水為神,瓊花作骨。
工吟詠,尚氣節,善權變。慧心獨造,巧奪天工,色藝冠一時。
其演《瑤台》、《盤秋》、《亭會》諸戲,真見香心如訴,嬌韻欲流。吳絳仙秀色可餐,趙合德寒泉浸玉,蘇郎兼而有之。嘗語人曰:「余不幸墜落梨園,但既為此業,則當安之。誰謂此中不可守貞抱潔,而必隨波逐流以自苦者。」其志如此。而遙情勝概,罕見其匹焉。為之詩曰:
風流林下久傳揚,蘇小生來獨擅長。
一曲清歌繞樑韻,天花亂落舞衣香。
簫管當場猶自羞,暫將仙骨換嬌柔。
一團絳雪隨風散,散作千秋兒女愁。
再看第三題的是:
碧海珊枝陸素蘭素蘭姓陸氏,宇香畹,年十六歲。姑蘇人。
隸聯錦部。玉骨冰肌,錦心繡口。工書法,雖片紙尺絹,士大夫爭寶之如拱壁。善心為窈,骨逾沉水之香;令德是嫻,色奪瑤林之月。常演《制譜》、《舞盤》、《小宴》、《絮閣》諸戲,儼然又一楊太真也。就使陳鴻立傳,未能繪其聲容;香山作歌,豈足形其彷彿。好義若渴,避惡如仇。真守白圭之潔,而凜素絲之貞者。豐致之嫣然,猶其餘韻耳。為之詩曰:
芙蓉出水露紅顏,肥瘦相宜合燕環。
若使今人行往事,斷無胡馬入撞關。
此曲只應天上有,不知何處落凡塵。
當年我作唐天寶,願把江山換美人。
再看第四題的是:
山兼山艷雪金漱芳漱芳姓金氏,字瘦香,年十五歲。姑蘇人。隸聯珠部。秀骨珊珊,柔情脈脈。工吟詠吹簫,善弈棋,楚楚有林下風致。其演戲最多,而尤擅名者,為《題曲》一出。
真檀口生香,素腰如柳。比之海棠初開,素馨將放,其色香一界,幾欲使神仙墮劫矣。其餘《琴姚》、《秋江》諸戲,情韻如生,亦非他人所能。而香心婉婉,秀外慧中。是真女郎掌書仙,豈菊部中所能□耶?為之詩曰:
纖纖一片彩雲飛,流雪回風何處依。
金縷香多舞衣重,只應常著六銖衣。
芙蓉輸面柳輸腰,恰稱花梁金步遙
就使無情更無語,當場窄步已魂消。
再看第五題的是:
玉樹臨風李玉林玉林姓李氏,字仙,年十五歲。揚州人。
隸聯珠部。初日英蕖,曉風楊柳。嫻吟詠,工絲竹、圍棋、馬吊皆精絕一時。東坡《海棠》詩雲;」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溫柔旖旎中,自具不可奪之志,真殊艷也。其演《折柳陽關》一出,名噪京師。見其婉轉嬌柔,哀情艷思,如睹霍小玉生平,不必再談《賣釵》、《分鞋》諸曲,已恨黃衫劍容,不能殺卻此負情郎也。再演《藏舟》、《草地》、《寄扇》等戲,情思皆足動人。真瓊樹朝朝,金蓮步步,有臨春、結綺之遺韻矣。為之詩曰:
舞袖長拖艷若霞,妝成□□髻雲斜。
侍兒扶上臨春閣,要鬥南朝張麗華。
慧絕香心酒半酣,妙疑才過月初三。
動人最是《陽關》曲,聽得征夫恨不堪。
再看第六題的是:
火樹銀花王蘭保蘭保姓王氏,字靜芳,年十七歲。揚州人。
隸聯錦部。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通詞翰,善武技,性尤烈,不屈豪貴,真玉中之有聲者。
其演《雙紅記》、《盜令》、《青門》諸出,梳烏蠻譬,貫金雀釵,衣銷金紫衣,系紅繡糯,著小蠻錦靴。背負雙龍紋劍,如荼如火,如錦如雲,真紅線後身也。其《刺虎》、《盜令》、《殺舟》諸戲,俠情一往,如見巾幗身肩天下事。覺薰香傅楊,私語喁喁,真癡兒女矣。溫柔旖旎之中,綺麗風光之際,得此君一往,如聽李三郎擊羯鼓,作《漁陽三撾》,淵淵乎頃刻間見萬花齊放也。為之詩曰:
俠骨柔情世所難,肯隨紅袖倚闌干。
平生知己無須囑,請把龍紋仔細看。
紛披五色起朝霞,鼙鼓聲聲氣倍加。
戲罷卸妝垂手立,亭亭一樹碧桃花。
再看第七題的是:
秋水芙蓉王桂保
桂保即蘭保之弟,字蕊香,年十五歲,與兄同部。似蘭馨,如花解語。明眸善睞,皓齒流芳。嬉戲自出天真,嬌憨皆生風趣。能翰墨,工牙拍,喜行令諸局戲。善解人意,雖寂寥寡歡者,見之亦為暢滿。意態姿媚,而自為範圍。其演《喬醋》一出,香(□單)紅酣,真令潘騎省心醉欲死矣。又演《相約》、《討釵》、《拷艷》諸小出,如嬌鳥弄晴,橫波修熏,觀者堵立數重,使層樓無坐地。時人評論袁、蘇如霓裳羽衣,此則紫雲回雪,其趣不同,其妙一也。為之詩曰。
盈盈十五已風流,巧笑橫波未解羞。
最愛嬌憨太無賴,到無人處學春愁。
我欲當筵乞紫雲,一時聲價遍傳聞。
紅牙拍到消魂處,檀口清歌白練裙。
再看第八題的是:
天上玉麟林春喜春喜姓林氏,字小梅,年十四歲。姑蘇人。
隸聯錦部。好花含萼,明珠出胎。十二歲入班,迄今才二年,已精於聲律,兼通文墨,生旦並作。所演《寄子》、《儲諫》、《回獵》、《斷機》、《番兒》、《冥勘》、《女彈》等戲,長眉秀頰,如見烏衣子弟,佩紫羅香囊,真香粉孩兒,令人有寧馨之羨,其哺啜皆可觀。數年後更當獨出頭地,價重連城也。為之詩曰:
別有人間傅粉郎,銷金為飾玉為妝。
石麟天上原無價,應捧爐香待玉皇。
才囀歌喉贊不休,黃金爭擲作纏頭。
王郎偶駕羊車出,十里珠簾盡上鉤。
子玉看了只是笑,不置一詞。南湘問道:「你何以不加可否?」子玉道:「大凡論人,雖難免粉飾,也不可過於失實。論此輩,真可惜了這副筆墨。我想此輩中人,斷無全壁,以色事人,不求其媚,必求其餡。況朝秦暮楚,酒食自娛,強笑假歡,纏頭是愛。此身既難自潔,而此志亦為太卑。再兼之生於貧賤,長在卑污,耳目既狹,胸次日小,所學者嬸膝奴顏,所工者謔浪笑傲。就使塗澤為工,描摹得態,也不過上台時效個麒麟楦,充個沒字碑。豈有出污泥而不滓,隨狂流而不下者。且即有一容可取,一技所長,是猶拆錦襪之線,無補於縫裳。煉鉛水之刀,不良於伐木。其臟腑穢濁,出言無章。其骨節少文,舉動皆俗。故色雖美而不華,肌雖白而不潔,神雖妍而不清,氣雖柔而不秀。有此數病,焉得為佳?若夫紅閨弱質,金屋麗姝。質秉純陰,體含至靜,故骨柔肌膩,膚潔血榮,神氣靜息,儀態婉嫻。眉目自見其清揚,聲音自成其嬌細。姿致動作,妙出自然。鬢影衣香,無須造作,方可稱為美人,為佳人。今以紅氍毹上演古之絕代傾城,真所謂刻畫無鹽,唐突西子。所以我不願看小旦戲,寧看淨末老醜,翻可舒蕩心胸,足助歡笑。吾兄不惜筆墨,竭力鋪張,為若輩增光,而使古人抱恨,竊為吾兄有所不齲」這一番話,把個史南湘說出氣來。
仲清笑道:「庾香之論未嘗不是,而竹君之選也甚平允。但庾香不知天地間有此數人,譬如讀《搜神》之記,《幽怪》之書。而必欲使人實信其有,又誰肯輕信?是非親見其人不可。我們明日同他出去,親指一二人與他看了,他才信你這個《花譜》方選的不錯。我想庾香一見這些人,也必能賞識的。天地之靈秀,何所不鐘。若謂僅鍾於女而不鍾於男,也非通論。庾香方說男子穢濁,焉能如女子靈秀。所為美人佳人者,我想古來男子中美的也就不少,稱美人佳人者亦有數條。如《毛詩》『彼美人兮』,杜詩『美人何為隔秋水』,《赤壁賦》『望美人兮天一方』之類。男子稱佳人者,如《楚詞》『惟佳人之永都兮。』注云:『佳人,指懷王。』《後漢書》尚書令陸閎,姿容如玉。光武歎曰:『南方多佳人。』《晉史》陶侃擊杜,謂其部將王貢曰:『卿本佳人,何為從賊?』並有女子稱男子為佳人者,如苻秦時竇滔妻蘇蕙作《璇璣圖》,讀者不能盡通。蘇氏歎曰:『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可見美色不專屬於女子。男子中未必無絕色,如漢沖帝時,李固之搔頭弄姿。唐武後時,張易之之施朱傅粉。不獨潘安仁、衛叔寶之昭著一時也明矣。」子玉聽了,心稍感動。南湘道:「且不僅此。草木向陽者華茂,背陰者衰落。梅花南枝先,北枝後。還有鳳凰、鴛鴦、孔雀、野雉、家雞,有文彩的禽鳥都是雄的,可見造化之氣,先鍾於男,而後鍾於女。那女子固美,究不免些扮脂塗澤,豈及男子之不御鉛華,自然光彩。更有一句話最易明白的。我將你現身說法:你自己的容貌,難道還說不好?你如今叫你家裡那些丫頭們來,同在鏡裡一照,自然你也看得出好歹,斷不說他們生得好,自愧不如。只這一句你就可明白了。」子玉不覺臉紅,細想此言也頗有理。難道小旦中真有這樣好的。既而又想:天地之大,何所不有,豈必斤斤擇人遂賦以美材。就是西子也曾貧賤浣紗,而楊太真且作女道士,甚至於美人中傳名者,一半出於青樓曲巷。或者天生這一種人,以快人間的心目,也未可知。但誇其守身自潔,立志不凡、惟擇所交、不為利誘,兼通文翰,鮮蹈淫靡,則未可信。便如有所思,默然不語。南湘狂笑了一會,說道:「庾香此時難算知音,我再去請教別人罷。」
便拉了仲清去了。子玉送客轉來,又將南湘的《花譜》默默的一想,再想從前看過的戲,與見過的小旦一毫不對,猶以南湘為妄言,借此以自消遣的,便也不放在心上了。李先生回來,仍在書房念了一會書,顏夫人然後叫了進去。
過了兩日,子玉於早飯後告了半天假,回去看南湘、仲清。
稟過萱堂,顏夫人見今日天氣寒冷,起了朔風,且是冬月中旬,便叫家人媳婦取出副葡萄(的猞猁裘與他穿了,吩咐車裡也換了自狐(暖圍。兩個小使:一個雲兒,一個俊兒,騎了馬,先到他表母舅王通政宅內,適值通政出門去了,通政的少君出來接進。這王通政的少君,名字單叫個恂字,號庸庵,年方二十二歲。
生得一表非凡,豐華俊雅,文才既極精通,心地尤為渾厚。
納了個上捨生,在北闈鄉試。與子玉是表弟兄,為莫逆之交。
接進了子玉。先同到內裡去見了表舅母陸氏夫人。這夫人已是文輝續娶的了,今年才四十歲。又見了王恂的妻室孫氏,那是表嫂。仲清的妻室蓉華,那是表姊。還有個瓊華小姐沒有出來,因聽得他父親前日說那子玉的好處,其口風似要與他聯姻的話,所以不肯出來見這表兄了。陸夫人見子玉,真是見一回愛一回,留他坐了,問了一會家常話,子玉告退。
然後同玉恂到了書房,問起仲清,為高品、南湘請去。子玉說起前日所見南湘的《花譜》過於失實,玉恂道:「竹君的《花譜》,據實而言,尚恐說不到,何以為失實?現在那些寶貝得了這番品題,又長了些聲價,你也應該見過這些人。」子玉聽了,知王恂也有旦癖,又是個好為附會的人,便不說了。
王恂道:「你見竹君的《花譜》怎樣,還是選得不公呢,還是太少,有遺珠之撼麼?好的呢也還有些。但總不及這八個,這是萬選青錢。若要說盡他們的好處,除非與他們一人序一本年譜才能清楚,這幾句話還不過略述大概而已。」子玉心裡甚異:「難道現在真有這些人?」又想:「這三人也不是容易說人好的,何以說到這幾個小旦,都是心口如一。總要眼見了才信不然總是他們的偏見。」便說道:「我恰不常聽戲,是以疏於物色。你何不同我去聽兩出戲,使我廣廣眼界?」王恂道:「很好。」即吩咐套了車,備了馬,就隨身便服。子玉也叫雲兒拿便帽來換了。王恂道:「那《花譜》聯錦有六個,聯珠只有兩個,自然聽聯錦了。」即同子玉到了戲園。
子玉一進門,見人山人海坐滿了一園,便有些懊悔,不願進去。王恂引他從人縫裡側著身子擠到了台口,子玉見滿池子坐的,沒有一個好人,樓上樓下,略還有些像樣的。看座兒的,見兩位闊少爺來,後頭跟班夾著狼皮褥子,便騰出了一張桌子,鋪上褥子,與他們坐了,送上茶、香火。此刻是唱的《三國演義》,鑼鼓盈天,好不熱鬧。王恂留心非但那六旦之中不見一個,就有些中等的也不丸,身邊走來走去的,都是些黑相公,川流不息四處去找吃飯的老鬥。
子玉看了一會悶戲,只見那邊桌子上來了一人,招呼王恂,王恂便旋轉身子與那人講話。又見一個人走將過來,穿一件灰色老狐裘,一雙泥幫寬皂靴。,看他的身材闊而且扁,有三十幾歲,歪著膀子,神氣昏迷,在他身邊擠了過去。停一會又擠了過來,一刻之間就走了三四回。每近身時,必看他一眼,又看看王恂,復停一停腳步,似有照應王恂之意。王恂與那人正講的熱鬧,就沒有留心這人,這人只得走過,又擠到別處去了。
子玉好不心煩,如坐塗炭。王恂說完了話坐正了,子玉想要回去。尚未說出,只見一人領著一個相公,笑嘻嘻的走近來,請了兩個安,便擠在桌子中間坐了。王恂也不認的。子玉見那相公,約有十五六歲,生得蠢頭笨腦,臉上露著兩塊大孤骨,臉面雖白,手卻是黑的。他倒摸著子玉的手問起貴姓來,子玉頗不願答他。
見王恂問那人道:「你這相公叫什麼名字?」那人道:「叫保珠。」子玉聽了,忍不住一笑。又見王恂問道:「你不在桂保處麼?」那人道:「桂保處人多,前日出來的。這保珠就住在桂保間壁,少爺今日叫保珠伺侯?」王恂支吾,那保珠便拉了王恂的手問道:「到什麼地方去,也是時候了。」王恂道:「改日罷。」那相公便纏往了王恂,要帶他吃飯。子玉實在坐不住了,又恐王恂要拉他同去,不如先走為抄,便叫雲兒去看車。雲兒不一刻進來說:「都伺侯了。」子玉即對王恂道:「我要回去了。」王恂知他坐不住,自己也覺得無趣,說道:「今日來遲了,歇一天早些來。」也就同了出來。王恂的家人付了戲錢,那相公還拉著王恂走了幾步,看不像帶他吃飯的光景,便自去了。子玉、王徇上了車,各自分路而回。
子玉心裡自笑不已:「何以這些人為幾個小旦,顛倒得神昏目暗,皂白不分。設或如今有個真正絕色來,只怕他們倒說不好了。」一路思想,忽到一處擠了車,子玉覺得鼻中一陣清香,非蘭非麝,便從簾子上玻璃窗內一望,見對面一輛車,車裡坐著一個老年的,外面坐了兩個妙童,都不過十四五歲。
一個已似海棠花,嬌艷無比,眉目天然。一個真是天上神仙,人間絕色,以玉為骨,以月為魂,以花為情,以珠光寶氣為精神。子玉驚得呆了,不知不覺把簾子掀開,凝神而望。那兩個妙童,也四目澄澄的看他;那個絕色的更覺凝眸佇望,對著子玉出神。子玉覺得心搖目眩。那個絕色的臉上,似有一層光彩照過來,散作滿鼻的異香。
正在好看,車已過去。後頭又有三四輛,也坐些小孩子,恰不甚佳。子玉心裡有些模模糊糊起來,似像見過這人的相貌,好像一個人,再想不起了。
心裡想道:「這些孩子是什麼人?也像戲班子一樣,但服飾又不華美。那一個直可稱古今少有,天下無雙。他既具此美貌,何以倒又服御不鮮,這般光景呢,真委屈了此人。當以廣寒宮貯之,豈特郁金堂、翡翠樓,即稱其美。
這麼看來,『有目共賞』的一句,竟是妄言了。把才才這個保珠比他,做他的輿□,也還不配。」子玉一路想到了家;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魏聘才途中誇遇美__王桂保席上亂飛花
話說子玉在車裡,一路想那所見的絕色美童。到了家,見門口一車三馬,認得王通政的家人,知道通政在此。便進來到書房,見他父親陪著王文輝在那裡說話,上前見了,說道:「方纔到舅舅處請安。」文輝笑容可掬的道:「我一早出來,還未到家。」子玉站在一旁,見文輝說:「開春同年團拜,已定了聯錦班,在姑蘇會館唱戲。這回只怕人不多,現在放外任與出差的不少,大約不過三四桌人。」梅學士道:「袁海樓巡撫雲南,蘇列侯奉命山右。其餘學差者有二人,司道出京者三人,餘下不過此眼前數人,大約還不滿四席了。」王文輝又到裡頭去見了顏夫人,彼此道了些家常閒話,即提起他次女瓊華十六歲了,尚未字人,托士燮留心物色。士燮答應,隨又說道:「擇女婿也是一件難事,盡有外貌甚好,內裡平常。也有小時聰明,大來變壞的。」顏夫人接口說道:「這總是各人的姻緣。
非但揀女婿難,就是要替你外甥定一頭親事也是不容易的。文輝道:「要像外甥這樣好的,那裡去選呢?」正說著,只見一個僕婦,手裡拿著兩個紅帖走進二門。士燮問道:「有誰來了?」
僕婦將帖呈上說道:「門上說是家鄉來的,現在二門外等回話。」
士燮看時,一個全帖上寫著:世愚侄魏聘才;一個寫著:門下晚學生李元茂。
士燮道:「這稱呼是小門生,不知那裡來的?這魏聘才又是誰呢?」王文輝道:「世愚侄,不要是魏老仁的兒子麼?」
士燮道:「只怕是的,今年夏間接著老仁的信,說要打發他兒子進京弄一小功名,托我收留照應的話。若論老魏人品,實在下作,惟在你我面上,還算有點真情。」文輝道:「若論老魏,原是個上等聰明人,要發科甲也很可發的,就是陰騭損多了,成了個潑皮秀才。
既是他兒子遠來投奔,老弟也是義無所辭的。」士燮叫梅進進來問了,果然是他。一個是西席李先生之子。吩咐梅進:「請他們在花廳上坐,說我就出來。」文輝也就起身告辭,士燮送到門口,轉身到花廳垂花門首,即叫跟班的到書房去請少爺出來,遂即踱進花廳。
只見上首站的一個少年,身材瘦小,面目伶俐;下首一個身材笨濁,面色微黃,濃眉近視,懼約有二十幾歲光景。那上首的蹌步上前,滿面笑容,口稱老伯,就跪下叩頭。士燮還禮不迭,起來看道:「老世台的尊範,與令尊竟是一模一樣。」
聘才正要答應,李元茂已高高的作了一個揖,然後徐徐跪下,如拜神的拜了四拜。士燮兩手扶起,說道:「你令尊正盼望你來,一路辛苦了。」那李元茂掀唇動齒的咕嚕了一句,也聽不明白。士燮讓他們坐了,聘才道:「家父深感老伯厚恩,銘刻五內,特叫小侄進京來,給老伯與老伯母請安,還要懇求栽培。」
士燮問了他父母好。子玉出來,見過了禮,士燮即叫子玉引元茂去見他父親,子玉即同了元茂、聘才到書房去了。士燮吩咐家人許順,收拾書房後身另院的兩間屋子,給他們暫且住下。
又吩咐同了他們的來人,去搬取行李,才到上房去了。
這邊子玉引李、魏二人到了書房,性全已知道他兒子來了,等他叩見過了,然後與魏聘才見禮,問了姓名,性全讓他上坐,聘才只是不肯。子玉想了一想:「先生父子乍見,定然有些說話。」就引聘才到對面船房內坐下,雲兒與俊兒送了茶。聘才笑道、「世兄可還認得小弟麼?」子玉道:「面善的很,實在想不起了。」聘才笑道:「從來說貴人多忘事,是不差的。那一年,世兄同著老伯母進京,小弟送到船上。世兄雙手拉住了腰帶,定要叫小弟同伴進京,老伯母好容易哄編,方才放手,難道竟不記得了?」子玉笑道:「題起來卻也有些記得。那時弟只得五歲,似乎仁兄名字有個珍字。」聘才道:「正是。我原說像吾兄這樣天聰天明的人,既蒙見愛,定是忘不了的。」子玉問道:「仁兄同李世兄來,還是水路來的,還是起旱來的?」聘才道:「雖是坐船,還算水陸並行。說也話長,既在這裡叨擾,容小弟慢慢的細講。」正說著,見雲兒走來請吃飯,遂一同到書房來。性全忙讓聘才首坐,聘才如何肯僭,仍讓先生坐了,次聘才,元茂與子玉坐在下面。席間性全問起一路來的光景,又謝聘才照應。聘才謙讓未逞,又讚了元茂許多好處。性全也覺喜歡,道是兒子或者長進了些。那李元茂悶著頭不敢言語。用完了晚飯,那時行李已取到,房間亦已打掃。
喝了一會茶,說了些南邊年歲光景,聘才知道元茂不能熬夜,起身告辭,性全也體諒他們路上辛苦,就叫元茂跟了過去,子玉送他們進屋,見已鋪設好了,說聲;「早些安歇罷!」也就叫俊兒提燈,照進上房去了。
次日聘才、元茂到上屋去拜見了顏夫人,又將南邊帶來的土儀與他父親的書信一併呈上,書中無非懇切求照應的話。另有致王文輝一信,士燮叫他遲日親自送去。這聘才本是個聰明人,又經乃父陶,這一張嘴,真個千伶百俐,善於哄騙,所以在梅宅不到十天,滿宅的人都說他好。子玉雖與其兩道,然覺此人也無可厭處,尚可藉以盤桓,遣此岑寂。
一日晚上,元茂睡了,子玉與聘才閒談。聘才問道:「京裡的戲是甲於天下的。我聽得說那些小旦稱呼相公,好不揚氣。就是王公大人,也與他們並起並坐。至於那中等官宦,倒還有些去巴結他的,像要借他的聲氣,在些闊老面前吹噓吹噓。叫他陪一天酒要給他幾十兩銀了,那小旦謝也不謝一聲,是有的麼?」子玉笑道:「或者有之,但我不出門,所以也不大知道外面的事。」聘才道:「戲是總聽過的,那些小旦到底生得怎樣好呢?」子玉道:「我就沒有見過好的。這京裡的風氣,只要是個小旦,那些人嘴裡講講都是快活,因此相習成風,不可挽回。」聘才道:「我也是這麼說,南京的戲子本來不好,小旦也有三四十歲了,從沒有見過叫這些人陪酒。但如今現在出了兩個小旦,竟是神仙落劫,與我一路同來,且在一個船裡,直到了張家灣起旱。也是同一天到京的。」子玉笑道:「怎麼叫做神仙落劫?」聘才道:「這神仙裡頭,只怕還要選一選呢。若是下八洞的神仙,恐還變不出這個模樣,京裡有個什麼四大名班,請了一個教師到蘇州買了十個孩予,都不過十四五歲,還有十二三歲的;用兩個太平船,由水路進京。我從家鄉起身時,先搭了個客貨船,到了揚州,在一個店裡,遇見了這位李世兄,說起來也是到這裡來的,就結了伴同走。本來要起旱,因車價過貴,想起個便船從水路來,遂遇見了這兩個戲子船在揚州。那個教師姓葉叫茂林.是蘇州人。從前在過秦淮河卞家河房裡,教過曲子,我認得他。承他好意,就叫我們搭他的船進京。在運河裡糧船擁擠,就走了四個多月。見他們天天的學戲,倒也聽會了許多。我們這個船上,有五個孩子,頂好的有兩個:一個小旦叫琪官,年十四歲。他的顏色就像花粉和了姻脂水,勾勻的搓成,一彈就破的。另有一股清氣,暈在眉梢眼角里頭。唱起戲來,比那畫眉、黃鸝的聲音還要清脆幾分。這已經算個絕色了。更有一個唱閏門旦的叫琴官,十五歲了。他的好處,真教我說不出來。要將世間的顏色比他,也沒有這個顏色。要將古時候的美人比他,我又沒有見過古時候的美人。世間的活美人,是再沒有這樣好的。就是畫師畫的美人,也畫不到這樣的神情眉目。他姓杜,或者就是杜麗娘還魂?不然,就是杜蘭香下嫁。除了這兩個姓杜的,也就沒有第三個了。」
子玉不覺笑起來,心裡想道:「他這般稱讚是不可信的,但他形容這兩個人,倒可以移到我前日車裡所見的那兩個身上,倒是一毫不錯的。世間既生了這兩個,怎麼還能再生兩個出來?
斷無是理,不必信他。」即說道:「吾兄說得這樣好,天下只怕真投這個人。」聘才道:「這是你可以見得著的,他們與我同一天到京,此時自然已經進了班子;難道將來不上台唱戲的?那時吾兄見了,才信小弟這對眼睛,是個識寶回回,不是輕易讚好的。就是一樣,這兩個相貌好了,脾氣恰不好。憑你怎樣巴結他,要他一句好言好語也不能。那一個更古怪,他索性不理人,若多問了他幾句話,他就氣得要哭出來。只怕這種性情到京裡來,也沒人喜歡。若論相貌,就算京城裡有好相公,也總壓不下他,恐還要比不上他呢。」
子玉心裡想道:「他說這兩個人,與他同一天進京。我那日看見那兩人之後,他就到了,不要他說的就是我見的,那一班人卻像從南邊來的模樣。」便又問道:「你說那個頂好的叫什麼名字?」聘才道:「叫琴官。那個叫琪官。」子玉道:「琴官進城那一天穿的什麼衣裳?」聘才道:「都是藍縐綢皮襖,醬色呢得勝褂。」子玉見衣服已經對了,又問:「他一人一個車呢,還與人同坐一個車?」聘才道:「他與琪官、葉茂林同坐一個車,那車圍是藍布的,騾子是白的。」子玉又道:「那葉茂林有多少歲數了?」聘才道:「五十以外。」子玉不禁拍手笑道:「我已見過這兩人,你果然讚得不錯,真要算絕色了。」
聘才大樂道:「何如,你幾時見過的?」子玉就將那日擠了路,見四輛車都是些小孩子,頭一輛就是這三個人。那琪官已經好了,那琴官真可說天下無雙。聘才樂得受不得,便又問道:「比京裡那些紅相公怎樣?」子玉笑道:「前日車裡那兩個,我皆目所未見,那個琴官更為難得,但不知此時在什麼班裡?」聘才道:「明日我出去打聽,打聽著了,我們去聽他的戲。」子玉點頭,再要問時,忽見燈光一亮,一個小丫頭在門外說道:「太太叫請少爺早些睡罷。」子玉只得起身進去。這一宿就把聘才的話想了又想,又將車中所見模樣神情,細細追摹一回,然後睡著。自此子玉待聘才更加親厚。
次早聘才帶了他的小子四兒,將王文輝的信送去。適文輝一早出門未回,王恂也不在家,只得請顏仲清會了。聘才見仲清一表非凡,敘了一番寒溫,知是文輝之婿,又是士燮的內侄,免不得恭惟一番。正要告辭,只見一個跟班捧著一包衣服進來說:「老爺回來了。」聘才只得坐下。停了一會,聽得外面有說話的聲音,像是定班子唱戲的話。然後靴聲禿禿,見一個大方臉,花白長鬚,三品服飾,儀容甚偉,猶裘耀目,粉底皂靴,走將進來。聘才知是主人,連忙上前作揖拜見,文輝雙手拉住道:「豈敢,豈敢!作什麼行這樣大禮。那一天你們到京,我就知道了,可是在捨親梅鐵庵處住的?」聘才答應了「是」。
文輝讓聘才坐下,自己就盤起腿來,仲清坐在靠窗凳上。聘才見這大模廝樣的架子,心裡籌畫了一籌畫,便站起來道:「小侄在諸位老伯蔭庇之下,一切全仗栽培。家父曾吩咐過小侄,說大人的尊範,必要位至極品。趁如今拜識拜識,將來可以提拔寒。」說罷取出書子來雙手呈上,文輝一手接著,看看信面就放下,哈哈大笑道:「你令尊怎麼這樣疏遠我,寫起大人安啟來。」又歎口氣道:「可惜了令尊這一手好八股,那一年與我同案進學,我中那一科,你令尊本要中解元的。已經定了元,主考忽看見那本卷面上,畫了一把刀,一枝筆,筆底下一團墨浸,直印到卷底。揭開看時,像一個人頭,越揭下去越清楚,連眉目都有了。因此,知他損了陰騭,便換了人。也不曉得令尊何意,這一管好筆,不做文章去做狀子,至今還是個窮秀才,也沒見他發過財。每逢學台出京,我總重托的,不然,訪聞了這只刀筆,還了得。」說得聘才倨促不安。文輝又手理長髯說道:「前年魏府尊選了江寧,出京時問我要個朋友,我就薦了令尊,他一口答應說要請的。後來不見你令尊的信來,我甚疑心。及魏府尊的稟帖來說,上司薦的人多,不能不請。
又說侯石翁又硬薦了兩個親戚。只好代為設法,或轉薦別處。
後來到底轉薦沒有呢?」聘才茫然,並不曾見有此事,只得恭身道謝。又說:「也沒有轉薦。」文輝道:「想必他又聽了什麼閒話了。但此時令尊還是處館,還仍舊做那勾當?」聘才道:「此刻家父在一個鹽務裡司事,比處館略寬展些。」文輝道:「這倒好。一年有多少修金呢?」,聘才道:「也有三百金。」
文輝道:「也夠澆裹了。論起來我做了三品京堂,一年的俸銀,也不過如此。」說罷又仰面而笑。聘才也無話可說,正想告辭,忽見一個俊俏跟班,打扮得十分華麗,湊著文輝耳邊說了一句話。聘才是乖覺人,知道有事,便起身告辭,文輝要送出去,聘才道:「還同顏大哥有話講,大人請便。」文輝便住了腳,彎一彎腰,大搖大擺的進去了。仲清送出了門,聘才想道:「這個老頭兒好大架子,不及梅老伯遠甚。」便自回梅宅不題。
且說仲清到自己房中吃了飯,與其妻室蓉華講了些話,來到王恂書齋,恰值王恂才回。剛說得一兩句話,有王恂兩個內舅前來看望:一個叫孫嗣徽,一個叫孫嗣元,本是王文輝同鄉同年孫亮功部郎之子。這嗣徽、嗣元兩個,真所謂難兄難弟。
將他們的外貌內才比起王恂來,真有天淵之隔。這嗣徽生得縮頸堆腮,臉色倒還白淨,就是肺火太重,一年四季總是滿臉的紅疙瘩,已堆得面無餘地,而鼻上更多,已變了一個紅鼻子。
年紀倒有二十六歲,《五經》還不曾念完,文理實在欠通,卻又酷好掉文,滿口之乎者也,腐氣可掏。有個蘇州拔貢生高品,與他相熟,送他兩個諢名:一個是「蟲蛀千字文」。又因他那個紅鼻子,有時擦得放光透亮,又叫做「起陽狗腎」。乃弟嗣元,生得梟唇露齒,又是個吊眼皮,右邊一隻眼睛高高吊起,像是硃筆圈了半圈。文理與乃兄不相上下,卻喜批評乃兄的不通。又犯了口吃的毛病,有時議論起來,期期艾艾,愈著急愈說不清楚。高品也送他一個混號,叫做「疊韻雙聲譜」,這兩個廢物真是一對。
是日來到王宅,適文輝請客,客將到了。王恂即同他到書房內來。仲清躲避不及,只得見了,同王恂陪著坐下。嗣徽先對仲清說道;今日天朗氣清,所以愚兄弟正其衣冠,翩然而來奉看的。」王恂、仲清忍不住要笑。嗣徽又對王恂說道:「適值尊駕出門,不知去向,若不是『鳥倦飛而知還』,則雖引弓而射之,亦徒興弋人之慕矣。」仲清正要回言,那嗣元道:「哥、哥、哥你這句話說、說錯了,怎麼把鳥來比起人來,你、你、你還要將箭射、射、射他,那就更豈有此理了。」嗣徽道:「老二,你到底腹中空空如也,不知運化書卷之妙。這是我腹笥便便,不啻若自其口出。這句『鳥倦飛而知還』,是出在《古文觀止》上的。若說鳥不可以比人,那《大學》上為什麼說『可以人而不如鳥乎』呢?」仲清暗笑道:天下也有這樣蠢材,便道:「大哥的鳥論極通,豈特大哥如鳥,只怕鳥還不如大哥。要曉得靖節先生此言,原是引以自喻的。」嗣徽側耳而聽,又說道:「老兄所看的《古文觀止》,只怕是翻板的。小弟記得逼真,做這篇古文是個姓陶的,並不是姓秦。」王恂忍不住,裝作解手出去,抿著嘴笑了一會。仲清笑道:「大哥實在淵博之至,連那做古文的姓都知道。」嗣徽只道仲清果真佩服他,便意氣揚揚,臉上的紅疙瘩,如出花灌了漿一樣,一顆顆的亮澄澄起來,便對嗣元道:「老二,但凡我們讀書人,天分記性是並行不悖,缺一不可的。」嗣元道;「敢、敢、敢子,若不是記性好,也不、不、不把狗來對人了。若不是天分好,也不把牛來對先生了。」說著大笑,那只吊眼皮的眼睛已淌下淚來。那嗣徽便生了氣,兩腮鼓起就像癩蝦蟆一樣。仲清故意問道:「想必令兄又是引經據典,倒要請教請教。」嗣元道;「論、論、論文理呢,家兄到底多讀兩年書,孝孝小弟原趕、趕、趕不上,但是錯的地方極多。有一天先生出、出、出了一個對,是叫將書對書的。上對是:『人能弘道。』家、家、家兄卻對得快,寫了出來是:狗、狗、狗無恆心。先生道:『這不是書。』家、家、家兄道:『是《孟子》上的。』先生道:『豈、豈、豈有此理。』家兄只當先生忘了,便樂、樂、樂得了不得,連忙翻、翻、翻出來看,原來是草字頭的苟字,不是反犬旁的狗字。」仲清笑了一笑道:「若不是狗記錯了,倒是一副好對子。」嗣元道:「又一日,先生出了一個做起講的題、題、題目,是:『先生將何之。』家兄就、就、就將『牛何之』做了起頭。先、先生拿筆叉、叉、叉了幾叉,痛罵了一頓。」這一番說得嗣徽羞忿難耐,便在屋子裡亂踱起來,說道:「屁話,屁話!」便起身告辭。王恂也恐他們弟兄鬥氣,不便挽留,同仲清送了出來。
剛到二門口,可巧碰見孫亮功進來,孫氏弟兄站在一邊。
王恂、仲清上前見了禮,亮功問道:「客到齊了麼?」王恫道:「沒有。」仲清看亮功雖是個紫糖色扁臉,蹋鼻子,但五官端正,又有了幾根鬍鬚,比兩位賢郎好看多了。
亮功正要與他兒子說話,適值王桂保進來,見了亮功並王恂、仲清,也站在一邊。亮功看看桂保,對他兒子說道:「你們回去,不要說什麼。」嗣徽兄弟會意答應,於是亮功即拉了桂保進去。
仲清、王恂送了他弟兄出門進來,大家換了衣裳,在書房內晚飯對酌閒談。王恂道:「我們這兩位舅兄,真可入得《無雙譜》的。」仲清道:「為什麼同胞兄妹絲毫不像?假使尊夫人生了這樣嘴臉,那就夠你受罪了。」王恂笑道:「幸虧內人是如今這位岳母生的。你不曉得我們還有個大姨子在家,是個天老,一頭的白髮,那是不能嫁人的,差不多有三十歲了。」
仲清問道:「聽得令岳母潑妒異常,未知果否?」王恂道:「這個醋勁兒卻也少有的。」且按下這邊。
卻說孫亮功同了桂保進來,見過主人。不多一刻,客已全到,便安起席來。這些客都是文輝同年,論年紀孫亮功最長,因系姻親,便讓兵部員外楊方猷坐了首席。對面是光祿寺少卿周錫爵。監察御史陸宗沅坐了第三席,孫亮功坐了第四席,文輝坐了主席。桂保斟了一巡酒,楊方猷命他入席,對著王文輝坐了。文輝問他哥哥蘭保為什麼不來,桂保道:「今日本都在怡園逛了一天,徐老爺知道這裡請客,才打發我來的。蘭保、寶珠、蕙芳、漱芳、玉林都還沒有散,只怕總要到四五更天才散呢。」文輝道:「這徐度香也算人間第一個快樂人了。」陸宗沅道:「聽說他這個怡園共花了五十多萬銀子才造成。」楊方猷道:「本來地方也大,也造得過於精緻。」文輝道:「我前月逛了一天,還沒有逛到一半。」桂保說:「我們今日逛了梅崦與東風昨夜樓兩處,這兩處就有正百間屋子。實在造得也奇極了,幾幾乎進去了出不來。」孫亮功道:「你應該打個地洞,藏在裡頭。」說得大家都笑。桂保道:「你會罵人。」便斟了一大杯酒來罰他,亮功始不肯喝,桂保要灌,便也喝了。
上了幾樣菜,文輝道:「這樣清飲無趣,蕊香你出個令罷。」
桂保道:「打擂最好,什麼都放得進去。」孫亮功道:「完了!把個令祖宗請了來了。」文輝命人取了六個錢來。周錫爵道:「這杯分個大小才好。」楊方猷道:「我們兩個一杯三開罷。
「陸宗沅道:「未免太少些,你們一杯兩開,我們都是一杯一開何如?」俱各依允。桂保伸出一個拳來,問文輝吃多少杯?
文輝道:「不必累贅,我們六個人竟以六杯為率,不必增減,准他一杯化作幾杯就是了。也沒有悶雷霹雷,那個猜著,就依令而行,最為剪截。」桂保便問楊方猷道:「第一杯怎樣喝?」
楊方猷道:「一杯化作三杯,找人豁拳。」又問孫亮功:「第二三杯怎樣喝?」亮功道:「兩杯都裝作小旦敬人。」周錫爵道:「我們這樣的鬍子,倒有些難裝。」亮功道:「只要做作得好,便有鬍子也不妨。」桂保又問陸宗沅道:「第四杯呢?」陸宗沅道:「把瓜子抓一把,數到誰就是誰。」桂保道:「這杯便宜了。」又問周錫爵道;「五六兩杯行什麼令?」
周錫爵道:「兩杯化作六杯,花字飛觴。」桂保先問文輝道:「幾個?」文輝道:「一個。」順手便問亮功道:「幾個?」
亮功伸著兩指道:「就是兩個。」桂保笑道:「好猜手,一猜就著。」放開手看時,正是兩個。遂取了三個杯子,斟滿了酒,放在亮功面前。亮功道:「這是楊四兄的令,就和你豁。」楊方猷道:「我是半杯說過的。」亮功道「豁起來再講。」可可響了三響,亮功輸了三拳,便道:「今日拳運不佳,讓了你罷。」
第二三杯即系亮功自己的令,便道:「這裝小旦倒是作法自弊了。
也罷,讓我來敬兩個人。」隨站起來,左手拿了杯酒,右手掩了鬍子,把頭扭了兩扭,笑迷迷軟腰細步的走到楊方猷面前,請了一個安,嬌聲嬌氣的道「敬楊老爺一杯酒,務必賞個臉兒。」說著,把眼睛四下裡飛了一轉,宛然聯錦班內京丑譚八的醜態,引得合席大笑,桂保笑得如花枝亂顫,楊方猷只得飲了一杯。孫亮功掐了一枝梅花,插在帽邊,又取了一個大杯,撚手躡腳的走到陸宗沅面前,斟了酒道:「陸都老爺是向來疼我的,敬你這一杯。」陸宗玩道:「這大杯如何使得?」孫亮功道:「想來都老爺是要吃皮杯的。」說罷呷了一口,送到宗沅嘴邊。綜沅站起來笑道:「這個免勞照顧。」大家狂笑起來,亮功忍不住要笑,酒咽不及,噴了陸宗沅一臉。眾人一發哄堂大笑。陸宗玩忙要水淨了臉。第四杯是數瓜子令。亮功抓了一把,數一數是二十五粒,恰好數到自己,陸宗沅道:「這個極該。」第五六杯是飛花令,孫亮功看著桂保道:「豈宜重問後庭花。」數一數又是自飲。亮功道:「晦氣,我改一句罷。」
眾人道:「這個斷使不得,改一句罰十杯。」桂保斟了一杯酒道:「請孫老爺後庭花飲酒。」眾人重新又笑。亮功把桂保擰了一把,也喝了。下手是王文輝飛觴,桂保把嘴向孫亮功一呶,文輝會意,便道:「桃花細逐揚花落。」輪應陸宗沅、孫亮功各一杯。陸宗沅因亮功噴了他酒,便道:「無可奈何花落去。」
接著楊方猷便道:「索性一總喝兩杯罷。」亮功道:「很好,你說罷。」楊方本猷道:「笑隔荷花共人語。」桂保斟了兩杯,孫亮功喝了。輪著桂保飛花,想了一想,說道:「好將花下承金粉。」數到又是亮功,眾人說:「好。」亮功道:「不好,不好。這句是杜撰的,不是古人詩。」桂保道:「怎麼是杜撰?現在是陸龜蒙的詩。」周錫爵道:「不錯的,你不能不喝這杯。」亮功道:「他想了半天,有心飛到我的。他若能隨口說兩句飛著我,我就喝。」桂保道:「真麼?你不要賴。」亮功道:「不賴,不賴。」桂保一連說了三句道:「『月滿花香記得無』,『漱齒花前酒半酣』,『樓上花枝笑獨眠』。」眾人拍手稱妙,亮功無法,倒飲了三個半杯。末一杯是周錫爵,便道:「飛花寂寂燕雙雙。」亮功道:「你們好麼,大家齊心都叫我一個人喝酒。」要周錫爵代喝,周錫爵不肯,亮功道:「我再裝作小旦奉敬何如?」周錫爵笑道:「饒了我罷,我代喝就是了。」說得大家又笑,桂保笑道:「這個飛花不公,我有一個飛花最公道。」便將幾朵梅花揉碎了,放在掌中,說道:「我一吹,落到人身上,都要喝的。」亮功嘻著嘴,望著桂保道:「很好,你且試吹一次,不知落到誰。」桂保故意往外一望,說道:「孫老爺家裡打發人來了。」亮功扭轉臉去望時,桂保對著他臉一吹,將些花瓣貼得他一臉。亮功酒多了出汗,因此花瓣粘住了,一瓣還吹進了鼻孔,打了一個噴嚏,惹得眾人大笑。陸宗沅道:「這個花臉好,不用上粉。」孫亮功連忙抹下,這邊桂保猶飛了一句道:「自有閒花一面春。」眾人又笑了又贊,亮功要走過來不依,桂保恰好真見一個跟班進來,湊了亮功耳邊說了兩句。亮功登時失色,便道:「你先回去,我即刻就回。」便向王文輝道:「酒已多了,快吃飯罷。」文輝與座客均各會意,點頭微笑,桂保道:「準是太太打發人來叫,回去遲了是要頂燈的。」眾人又笑了一陣,文輝道:「好麼,連眾人一齊打趣在內。」亮功罰了桂保一杯,屁滾尿流的催飯。大家吃完,洗嗽畢,就隨著亮功同散。
文輝賞了桂保二十兩銀子,桂保謝了,走到書房來找王恂、仲清,談了一會,說道:「我們班裡新來了兩個:一個叫琴官,一個叫琪官,生得色藝懼佳,只怕史竹君的《花譜》又要翻刻了。」又坐了一會也自回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賣煙壺老王索詐__砸菜碗小旦撒嬌
話說魏聘才回來,書房中已吃過飯了,正在躊躇,想到外面館子上去吃點心。走到賬房門口,忽見一個小廝,托著一個大方盤,內放一隻火鍋,兩盤菜,熱氣騰騰的送進去了。隨後見有管事的許順跟著進去,見了聘才,便問:「大爺用過飯沒有?」聘才道:「才從外頭送信回來的。」許順道,「既沒用飯,何不就請在帳房吃罷。」這許順夫婦是顏夫人賠房過來的,一切銀錢賬目皆其經手。聘才進了帳房,許順要讓聘才先吃,聘才不肯,拉他同坐了。
吃過了飯,許順泡了一碗釅茶遞給聘才,說了一會閒話。
看壁上的掛鐘已到未初,偶然看見一個紫竹書架上有幾本殘書,順手取了兩本看時,卻是抄寫的曲本,無非是《牡丹亭》、《長生殿》上的幾支曲子。又取一本薄薄的二三十頁,卻是刻板的,題著《曲台花譜》。略翻一翻,像品題小旦的。再拿幾本看時,是不全的《綴白裘》。聘才道:「這兩本書是自己的麼?想來音律是講究的。」許順道:「那裡懂什麼音律,不知是那個爺們撂在這裡的。」聘才要借去看看,許順道:「只管拿去。」
聘才袖了出來,到自己房裡,歪在炕上,取那本《花譜》看了一會,記清了八個名氏。一面想道:「原來京裡有這樣好小旦,怪不得外省人說:『要看戲,京裡去。』相公非但好,個個有絕技,且能精通文墨,真是名不虛傳。這樣看起來,那琴官雖然生得天仙似的,只怕未必比得上這一班」。忽又轉念道:「這書上說的,也怕有些言過其實。若論相貌,我看世界上未必賽得過琴官。」重新又將這八個人的光景逐一摹擬一番,又牢牢的記了一記。只見四兒跑進來說道:「同路來的葉先生找少爺說話,現在賬房裡。」聘才說:「這也奇了,他怎的到這裡來。」就將《花譜》在梳頭底下,帶上房門出來。
到了帳房,見葉茂林同著個白胖面生的人在那裡坐著,見聘才進來,都站起了,上前拉手問好。聘才道:「葉先生到此有何貴幹?」時茂林笑嘻嘻的道:「曉得尊駕在此,特來請安的。」聘才知道他是順口的話,便道:「我還沒有來奉拜,倒先勞你的駕過來。」又問:「那位貴姓?」葉茂林道:「這是我們大掌班金二爺,來請梅大人定戲的。」聘才待再問時,只見許順從上頭下來說道:「大人吩咐,既是正月初五以前都有人定下,初六七也使得,就是不許分包。」那金二道:「不分包這句話,卻不敢答應。正月裡的戲,不要說我們聯錦班,就是差不多的班子,那一天不分三包兩包。許二爺勞你駕,再回一聲罷。」許順道:「已經回過了,是這麼吩咐下來,再去回時,也是白碰釘子。要不然,到王大人那裡去商量罷。」金二道:「這日子呢?」許順道:「一發和王大人商量,不拘初六初七,定一天就是了。」葉茂林道:「到王大人宅子去回來,還要在此地經過。不如我在此等一等,你同許二爺去說結了,回來同走罷。」金二道:「也好。」便同許順去了。葉茂林即問聘才:「可曾看過京裡的戲?」聘才回說:「沒有。」茂林就說行頭怎樣新鮮,腳色怎樣齊全,小旦怎樣裝束好看,園子裡怎樣熱鬧,堂會戲怎樣排場,說得聘才十分高興。問起同船的人來,知琴官在曹長慶處,現今患了幾天病,也漸漸好了。
琪官定於臘月初十日上台,其餘各自跟他師傅,也有在聯錦班的,也有過別班裡去的。聘才又問他的寓處,說在楊柳巷聯錦班總寓內。聘才道:「改日過來奉看。」茂林道:「這如何敢當,只好順便去逛逛。」說著許顧已同了金二回來,已經說妥,定於正月初六日在姑蘇會館,不論分包不分包,只要點誰的戲,不短腳色就是了。許順上去回明,付了定銀各散。是晚子玉課期,未得與聘才閒談。
次日,聘才記著葉茂林的話,吃了早飯想去聽戲,叫四兒帶了錢,換了衣裳。因元茂在書房讀書,不好約他,獨自步行出門,不多路就到了戲園地方。這條街共有五個園子,一路車馬擠滿,甚是難走。遍看聯錦班的報子,今日沒有戲,遇著傳差,聘才心上不樂,只得再找別的班子。耳邊聽得一陣鑼鼓響,走過了幾家鋪面,見一個戲園寫著三樂園,是聯珠班。進去看時,見兩旁樓上樓下及中間池子裡,人都坐滿了,台上也將近開戲;就有看座兒的上來招呼,引聘才到了上場門,靠牆一張桌子邊。聘才卻沒有帶著墊子,看座兒的拿了個墊子與他鋪了,送上茶壺、香火。不多一會開了戲。沖場戲是沒有什麼好看的。
望著那邊樓上,有一班像些京官模樣,背後站著許多跟班。又見戲房門口簾子裡,有幾個小旦,露著雪白的半個臉兒,望著那一起人笑,不一會,就攢三聚五的上去請安。遠遠看那些小旦時,也有斯文的,也有伶俐的,也有淘氣的。身上的衣裳卻極華美。有海龍、有狐腿,有水獺,有染貂,都是玉琢粉妝的腦袋,花嫣柳媚的神情。一會兒靠在人身邊,一會兒坐在人身旁,一會兒扶在人肩上,這些人說說笑笑,像是應接不暇光景,聘才已經看出了神。
又見一個閒空雅座內,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好個高大身材,一個青黑的臉,穿著銀針海龍裘,氣概軒昂,威風凜烈,年紀也不過三十來歲。跟著三四個家人,都也穿得體面。自備了大錫茶壺、蓋碗、水煙袋等物,擺了一桌子,那人方才坐下。只見一群小旦蜂擁而至,把這一個大官座也擠得滿滿的了。見那人的神氣好不飛揚跋扈,顧盼自豪,叫家人買這樣,買那樣,茶果點心擺了無數,不好的摔得一地,還把那家人大罵。聘才聽得怪聲怪氣的,也不曉得他是那一處人。
正在看他們時,覺得自己身旁,又來了兩個人。回頭一看:一個是胖子,一個生得黑瘦,有了微鬚,身上也穿得華麗,都是三十來歲年紀,也有兩個小旦跟著說閒話。小廝鋪上坐褥,一齊擠著坐下。聘才聽他們說話,又看看那兩個相公,也覺得平常,不算什麼上好的。忽見那個熱鬧官座裡,有一個相公,望著這邊,少頃走了過來,對胖子與那一位都請了安。這張桌子連聘才已經是五個人,況兼那人生得肥胖,又佔了好多地方,那相公來時已擠不進去。因見聘才同桌,只道是一起的人,便向聘才彎了彎腰。聘才是個知趣的人,忙把身子一挪,空出個坐兒。這相公便坐下了,即問了聘才的姓,聘才連忙答應,也要問他名氏,忽見那胖子扭轉手來,在那相公膀子上一把抓祝那相公道:「你做什麼使這樣勁兒?」便側轉身向胖子坐了,一隻手搭在胖子肩上。那先坐的兩個相公,便跳將下去,摔著袖子走了。只聽得那胖子說道:「蓉官,怎麼兩三月不見你的影兒?你也總不進城來瞧我,好個紅相公。我前日在四香堂等你半天,你竟不來。是什麼緣故呢?」那蓉宮臉上一紅,即一手拉著那胖子的手道:「三老爺今日有氣.前日四香堂叫我,我本要來的,實在騰不出這個空兒。天也遲了,一進城就出不得城。在你書房裡住,原很好,三奶奶也很疼我,就聽不得青姨奶奶罵小子,打丫頭,摔這樣,砸那樣,再和白姨奶奶打起架來,教你兩邊張羅不開。明兒早上,好曬我在書房裡,你躲著不出來了。」蓉官沒有說完,把那脖子笑得眼皮裹著眼睛,沒了縫,把蓉官嘴上一擰,罵道:「好個貧嘴的小么兒。這是偶然的事情,那裡是常打架嗎。」聘才聽得這話,說得尖酸有趣。一面細看他的相貌,也十分可愛,年紀不過十五六歲,一個瓜子臉兒,秀眉橫黛,美目流波,兩腮露著酒凹,耳上穿著一隻小金環,衣裳華美,香氣襲人。這蓉官瞅著那胖子說道:「三老爺你好冤,人說你常在全福班聽戲,花了三千弔錢,替小福出師。你瞧瞧小福在對面樓上,他竟不過來呢。」那胖子道:「那裡來這些話,小福我才見過一兩面,誰說替他出師。你盡造謠言。」蓉官道:「倒不是我造謠言,有人說的。」蓉官又對那人道:「大老爺是不愛聽昆腔的,愛聽高腔雜耍兒。」那人道:「不是我不愛聽,我實在不懂,不曉得唱些什麼。高腔倒有滋味兒,不然倒是梆子腔,還聽得清楚。」聘才一面聽著,一面看戲。第三出是《南浦》,很熟的曲文,用腳在板凳上踏了兩板,就倒了一杯茶,一手擎著慢慢的喝。可巧那胖子要下來走動,把手向蓉官肩上一扶,蓉官身子一幌,碰著了聘才的膀子,茶碗一側,淋淋漓漓把聘才的袍子潑濕了一大塊。那胖子同蓉官,著實過意不去,陪了不是,聘才倒不好意思,笑道:「這有什麼要緊,干一幹就好了。」說著自己將手巾拭了。
又聽了一回戲,只見一個老頭子彎著腰,頸脖上長著灰包似的一個大氣瘤,手內托著一個小黃漆木盤,盤內盛著那許多玉器,還有些各樣顏色的東西,口裡輕輕的道:「買點玉器兒,瞧瞧玉器兒。」從人叢裡走近聘才身邊,一手捏著一個黃色鼻煙壺,對著聘才道:「買鼻煙壺兒。」聘才見這壺額色甚好,接過來看了一看,問要多少錢。那賣玉器的道:「這琥珀壺兒是舊的,老爺要使,拿去就結了。人家要,是十二兩銀,一厘不能少的。你能算十兩銀就是了。」聘才只道這壺兒不過數百文,今聽他討價,連忙送還。那賣玉器的便不肯接,道:「老爺既問價,必得還個價兒,你能瞧這壺兒又舊,膛兒又大,拿在手裡又暖又不沉,很配你能使。你能總得還個價兒。」聘才沒法,只得隨口說道:「給你二兩銀子。」賣玉器的便把壺接了過去,說太少,買假的還不能。停一會又說:「罷了,今日第一回開張,老爺成心買,算六兩銀。」聘才搖著頭說:「不要。」那賣玉器的歎口氣道:「如今買賣也難做,南邊老爺們也精明,你瞧這個琥珀壺兒賣二兩銀。算了,底下你能常照顧我就有了。」說著又把壺兒送過來。聘才身邊沒有帶銀子,因他討價是十兩,故意只還二兩,是打算他必不肯賣的,誰知還價便賣,一時又縮不轉來,只得呆呆的看戲,不理他,然臉已紅了。那賣玉器的本是個老奸臣猾,知是南邊人初進京的光景,便索性放起刁來道:「我賣了四十多年的玉器,走了幾十個戲園子,從沒有見還了價,重說不要的。老爺那裡不多使二兩銀,別這麼著。」靠緊了聘才,把壺兒捏著。聘才沒奈何,只得直說道:「今日實在沒有帶銀子,明日帶了銀子來取你的罷。」
那賣玉器的那裡肯信道:「老爺沒有銀子,就使票子。」聘才道:「連票子也沒有。」賣玉器的道:「我跟老爺府上去領。」
聘才道:「我住得遠。」賣玉器的只當不聽見,仍捏著壺兒緊靠著聘才。那時台上換了二簧戲,一個小旦才出場,尚未開口,就有一個人喊起好來,於是樓上樓下,幾十個人同聲一喊,倒像救火似的。聘才嚇了一跳,身子一動,碰了那賣玉器的手,只聽得撲托一響,把個松香煙壺,砸了好幾塊。聘才吃了一驚,發怔起來,那賣玉器的倒不慌不忙慢慢的將碎壺兒撿起,擱在聘才身邊道:「這位爺鬧脾氣,整的不要要碎的。如今索性拉交情,整的是六兩銀,碎的算六吊大錢,十二吊京錢。」聘才便生起氣來道:「你這人好不講理,方才說二兩,怎麼如今又要六兩,你不是訛我麼?」旁邊那些聽戲的,都替聘才不平。
聘才待要發作,只見那個胖子伸過手來,將那賣玉器的一扯,就指著他說道:「老王,你別要這麼著。」聘才連忙招呼,那胖子倒真動了氣,又道:「老王,你別要混懵。怎麼拿個松香壺兒不值一百錢,賺人二兩銀。砸碎了就要六兩。你瞧他南邊人老實,不懂你那懵勁兒,你就懵開了。我姓富的在這裡,你不能。」那賣玉器的見了他,就不敢強,道:「三爺,你能怎麼說,怎麼好。」那胖子就叫跟班的給他四百錢,賣玉器的尚要爭論,那一位也說道:「富三爺那裡不照應你,這點事你就這麼著。況且富三爺是為朋友的,下次瞧瞧有好玉器,他們多照顧你一點就夠了。」蓉官接口道:「這老頭子好討人嫌:彎著腰,托著那浪盤子,天天在人空裡擠來擠去,一點好東西都沒有。誰要買,德古齋還少嗎?」賣玉器的只得忍氣吞聲,拿了碎煙壺走了出去,嘴裡咕嚕道:「鬧揚氣,充朋友,照顧我也配?有錢盡鬧相公。」又擠到別處去了。
聘才心裡甚是感激,連忙拉著富三的手道:「小弟粗鹵,倒累三爺生氣。」又向那人也拉了拉手,就叫四兒拿出二百大錢來,雙手送上。富三笑道:「這算什麼。」接過來,遞與聘才的四兒道:「算我收了,給你罷。」四兒不敢接,聘才又笑道:「斷不敢要三爺破鈔,還請收了。」又將錢交與富三的家人,富三接過來,望桌上一扔道:「你太酸了!幾個錢什麼要緊,推來推去的推不了。」聘才只得叫四兒收了,叫他請了安,謝了賞。聘才已聽得人叫他富三爺,自然姓富了,便問那一位的姓,是姓貴、名字叫芬,現在部裡做個七品小京官。這富三爺叫富倫,是二品蔭生,現做戶部主事。一一領教過了。
富、貴二人也問了聘才的姓,又問了他是那一處人,現在當什麼差?聘才道:「小弟是江寧府人,才到京,尚未謀幹什麼。此時寓在鳴坷坊梅世伯梅大人處。」富三道:「江寧是個好地方,我小時候跟著我們老爺子到過江寧。那時我們老爺子做江寧藩司,我才十二歲,後來升了廣東巡撫。你方才說鳴坷坊的梅大人,他也在廣東做過學差,與我們老爺子很相好。以後大家都回了京,我們老爺子做了侍郎,不上一年,就不在了。
我是沒有念過書,不配同這些老先生們往來,所以這好幾年不走動了。聞得他家玉哥兒很聰明,人也生得好,年紀也有十六七歲了,不知娶過媳婦兒沒有?」聘才一一回答了,又與貴大爺寒暄一番。聘才已知富三是個熱心腸,多情多義的人;那個貴大爺卻是個謹慎小心,安分守己的一路。當下三人,倒閒談了好一會。蓉官又到對面樓上去了,聘才望著他,又去與那黑臉大漢講話。
又見那個賣玉器的擠上樓去,捏著些零碎玉件,到那些相公身邊,混了一陣,只管兜搭,總要賣成一樣才去的光景。那個黑大漢好不厭他,便吆喝了一聲。那賣玉器的尚不肯走,嘴裡倒還講了一句什麼。那個黑大漢聽了大怒,便命家人□他出去。眾家人聽不得一聲,將他亂推亂攆,那個老頭子見勢頭不好,便也不敢撒賴,腰駝背曲的,一步步走出來。又要照應了盤內東西,當噹啷啷的把些料壺兒、料嘴子砸了好些,彎了腰撿了一樣,盤裡倒又落下兩樣,心裡想拚著這條老命訛他一訛,看看那位老爺的相貌,先就害怕,更非富三爺可比,只得含著眼淚一步步的走下樓來。下了樓,才一路罵出戲園,看得那些相公個個大笑,都探出身子看他出了戲園,才住了笑。這邊富三看了,也拍手稱快,聘才更樂得了不得。但不知這個人,是個什麼闊人,少頃等蓉官來問他。只見那黑大漢已起身,帶了四個相公,昂昂然大踏步的出去了。那些沒有帶去的相公,又分頭各去找人。
不一刻,蓉官又過來坐下,富三笑道:「空巴結他,也不帶你去,磨了半天,一頓飯都磨不出來。」蓉官點著頭道:「不錯,我磨他。他叫我,我也不去。這位老爺子不是好相交的。」
富三道:「這人是那裡人,姓什麼?」蓉官道:「是廣東人,我只聽得人都稱他奚大老爺,我也是才認識他。且他也到京未久,他就待春蘭待得好。今日春蘭身上穿那件玄狐腿子的,是奚大老爺身上脫下來,現叫毛毛匠改小的。」說罷即湊著富三耳邊問了一句,富三道:「怎麼你今日又有空兒?」蓉官笑嘻嘻的兩手搭著富三的肩,把他揉了幾揉。
富三見聘才人品活動,又系梅氏世誼,便道:「魏大哥,今日這戲沒有聽頭,咱們找個地方喝一鍾去罷?」聘才見富三是個慷慨爽快的人,便有心要拉攏他,說道:「今日幸會,但先要說明賞兄弟的臉作個東。」富三笑道:「使得。」就在靴革幼裡拿出個靴頁子來,取一張錢票,交與他跟班給看座兒的,連這位老爺的戲錢也在裡頭。聘才又再三謝了。於是帶了蓉官,一同出來。
他們是有車來的,聘才搭了蓉官的車,四兒也跨了車沿,跟兔坐了車尾。
聘才在車裡隨口的說笑,哄得蓉官十分歡喜,又讚他的相貌,要算京城第一。
說說笑笑己到了一個館子,一同進去,揀了雅座坐了。走堂的上來,張羅點了菜,蓉官斟了酒。只聽得隔壁燕語鶯聲,甚為熱鬧。蓉官從板縫裡望時,就是那個奚大老爺帶了春蘭,還有三個相公在那裡。聘才問富三道:「老太爺的諱,上下是那兩個字?」富三不解所問,倒是貴太爺明白,即對富三說道:「他問大叔官名是叫什麼?」富三道:「你問我們老爺的名字麼,我們老爺叫富安世。」聘才即站起身來道:「怪不得了,三爺是個大賢人之後。你們老大人,在我們南京地方已成了神。三年前,地方上百姓,共捐了幾千銀子,造了一個名宦祠,供了老大人的牌位。還有一位是江寧府某大老爺。這老大人生前愛民是不用說了,到歸天之後,還戀著南京百姓,遇著瘟疫、蝗蟲、水、旱等災,常常的顯聖,有求必應,靈驗得很,只怕督撫就要奏請加封的。那些百姓感戴到一萬分,願老大人的世世子孫,位極人臣,封侯拜相,這也是一定的理。今看三爺這般心地,那樣品貌,將來也必要做到一品的。」幾句話把富三恭惟得十分快樂,倒回答不上來。貴大爺道:「這個話倒也可信。大叔在江南年數本久,自知府升到藩司,也有十幾年,自然戀著那地方上了。」富三道:「我們老爺在江寧十六年,自知府到藩司,沒有出過省,真與南京人有緣。我是生在江寧府衙門裡的,所以我會說幾句南京話。」聘才又將貴大爺恭惟一番。貴大爺道:「我這個功名是看得見的,要陞官也難得個揀選,不是同知,就是通判,並無他途。」聘才道:「將來總不止於同、通的。」蓉官笑道:「你瞧我將來怎樣?」聘才笑道:「你將來是要到月宮裡去,會成仙呢。」富三、貴大皆笑,蓉官罰了聘才一杯酒道:「你此時倒會說話,為什麼見了那個賣主器的,就說不出來?」聘才笑道:「今日幸遇見了三爺、大爺,不然我真被他纏不清了。」富三道:「這種人是怕硬欺軟,你越與他說好話,他越不依的。你不見樓上那個人將他轟出來,砸掉了許多東西,他何曾敢說一聲。不過,咱們不肯做這樣霸道事,叫苦人吃虧。其實,四百錢還是多給的。他那個料壺兒,准不值一百錢。」聘才又讚了幾聲仁厚待人,必有厚福。蓉官道:「那奚老爺的爺們,好不利害,將這老王推推搡搡的,我怕跌了他,把他那浪盤子的臭雜碎全砸了,不絕了他的命?倒幸虧沒有砸掉多少,只砸了兩個料嘴子,一個料煙壺。
有一個爺們更惡,在他脖子那個灰包上一叉,那老王噎了一口氣,兩個白眼珠一翻,好不怕人。這個奚大老爺的性子也太暴,適或,適或叉死了他,也要償命的。」蓉官說到此,只聽得隔壁雅座裡鬧起來,聽得一人罵道:「雞巴攘的,又裝腔做作了。」
蓉官低低的說道:「不好了,那位奚大老爺又翻了,不知罵誰?」
便到板壁縫裡去望他們。這邊聘才與富三、貴大都靜悄悄的聽,聽得一個相公說道:「你倒開口就罵人。好便宜的雞巴,做起菜來,你口裡還吃不盡呢。」聽得那人又罵道:「我最恨那裝腔做作的,一天一個樣子。」又聽得那相公說道:「就算我裝腔做作了,你也不能打死了我。」又聽得那人罵道:「我倒不打死你,我想攘死你。」聽得噹啷一聲,砸了一個酒杯。那人又說道:「這聲音響得小,要砸砸大的。」聽得那相公說道:「你愛聽響的。」便又一聲響,砸破了一個大碗。那人道:「你會砸,我不會砸?」也砸了一個。那相公道:「你愛砸,誰又攔你不砸。」便接連叮叮砸了好幾個。那人怒極了,說道:「你真砸得好。」便索性把桌子一撅,這一響更響得有趣。那三個相公一個已唬跑了,兩個死命的解勸,口中不住的大老爺、乾爹、乾爸爸的求他不要生氣。那個砸碗的相公也跑到院子裡,鳴嗚咽咽的哭起來了。掌櫃的、走堂的一齊進來勸解,都不敢說一句話。盡陪著笑臉,大老爺長,大老爺短。那掌櫃的又去安慰那相公,嘻嘻的笑說道:「春蘭做什麼與大老爺這麼慪氣,你瞧嶄新的玄狐腿於濺了油了,快拿燒酒來擦。」就有夥計們拿了燒酒,掌櫃的替他抹乾淨了。一面把那位奚老爺請了出來,另到一間屋子坐了,拉了那相公上前,勸他陪個不是。那相公只管哭,不肯陪禮,那姓奚的,見掌櫃的如此張羅,也有些過意不去,說道:「倒吵鬧了你們。這孩子一天強似一天,令人生氣。」那掌櫃的倒代這相公請安作揖的在那裡做花臉,那性奚的氣也平了,那相公也住了哭。
掌櫃的又將那三個相公也找了進來,吩咐夥計們照樣辦菜,拿上好的碗盞,與大老爺消氣和事。掌櫃的又說那走堂的道:「老三,你不會伺候。這砸碗的聲音,是最好聽的。你應該拿頂細料的磁碗出來,那就砸得又清又脆,也叫大老爺樂一樂。這半粗半細的磁器,砸起來聲音也帶些笨濁。你瞧大老爺當賞你五十吊,也只賞你四十吊了。」說得眾夥計哈哈大笑,一面去掃地抹桌子。這一地的萊,已經有四條大狗進去吃得差不多了。
大家搶吃,便在屋裡亂咬起來,四條大狗打在一處。眾夥計七手八腳,拿了棍子、掃笆趕開了狗,然後收拾。
你道這掌櫃的,為什麼巴結這個姓奚的。他知道這個姓奚的,是廣東大富翁,又是闊少爺,現帶了十幾萬銀子進京,要捐個大官。已到了一月有餘。
差不多天天上他的館子,已賺了他正千弔錢了。這一桌萊連碗開起帳來,總要虛開五六倍。應五十吊,大約總開三百吊。
那位姓奚的最喜喝這杯快樂酒,你再開多些,他也照數全給,斷不肯短少。這是海南大紈?F,到京裡來想鬧點聲名,做個冤桶的。此時只曉得他排行是十一,就稱呼他為奚十一。那個砸碗的相公,就是蓉官說的春蘭了。
富三與聘才、貴大都在門口看了一會進來。蓉官吐了吐舌,說道:「好不怕人!這才算個標子。」富三笑道:「這種標也標得無趣,但不知為什麼事鬧起來?」蓉官道:「這位奚大老爺的下作脾氣,是講不出來的。」於是富三與聘才、貴大豁了一會拳,此時天氣尚短,他們也要進城。貴大爺先搶會帳,聘才又要作東,富三爺道:「都不要搶,這一點小東,讓我富老三做了罷。明日就吃你,後日再吃他。」大家只得讓富三爺會了帳。富三、貴大得了。聘才一番恭惟,心裡著實喜歡。聘才又問了兩人的住處,說明日要來請安。富三道:「我住在東城金牌樓路西,茶葉鋪對門。」指著貴大爺道:「他就在茶葉鋪間壁,門上都是戶部封條。明日如果來,我們就在家裡等候。」
聘才說:「一定來的,咱們從此訂交。只是我是個白身人。仰扳不上。」富三、貴大同說:「罰你!咱們哥兒們論什麼,你不嫌我們粗鹵就是了。」富三賞了蓉官八弔錢,跟兔兩弔錢。
蓉官謝了賞,辭了貴大爺與聘才先去了。
此時日已西沉,富、貴兩人急急的趕城,聘才送了他們上車,同著四兒慢慢步行而歸。到家時點了燈了,子玉、元茂都在書房夜課。聘才換了衣裳,趿著鞋,喝了幾杯茶,坐了一回。
少停,子玉、元茂出來,同到聘才房裡。
只見聘才解下腰間的褡包,一隻手揣在懷裡,剩著一隻空袖子悠悠蕩蕩的,在房裡走來走去轉圈兒。見了子玉、元茂進來,,便嘻嘻的笑。元茂道:「今日什麼事,到此刻才回?」
又湊到他腦上一看道:「酒氣醺醺,一定是葉茂林請你的,可曾見那些小孩子麼?」聘才道:「我沒有去找葉茂林,我倒聽了聯珠班的戲。那班裡的相公,足有五六十個,都是生得很好的。遇見一個相好,是從前南京藩台的少爺,與我們也有世誼。
他請我吃飯,叫了個相公,也是上等的。」子玉道:「大哥,你前日說那琴官脾氣不好,又愛哭,是怎樣脾氣?」聘才道:「那琴官的脾氣是少有的,大約托生時,閻羅王把塊水晶放在他心裡,又硬又冷,絕沒有一點憐憫人的心腸。這個人與他講情字,是不必題了。我因為他腦袋生得好,生了一片憐香惜玉之心,奴才似的巴結他,非但不能引他笑一笑,倒幾次惹得他哭起來,這個脾氣教人怎樣說得出來?總而言之,他眼睛裡沒有瞧得起的人就是了。」子玉想道:「果然有這樣脾氣,這人就是上上人物,是十全的了。」便呆呆思想起來。便又轉念道:「人海中庸耳俗目,都喜謅媚逢迎,只怕這清高自愛的佳人,必遭白眼。除非有幾個正人君子,同心協力提拔他,使奸邪輩不得覬覦,然後可以成就他這錚錚有聲,皖皎自潔。使若輩中出個奇人,倒也是古今少有的。」子玉想到此,這條心有些像柳花將落,隨風脫去,搖曳到琴官身上了。忽見李元茂把風門一開,說道:「了不得了。」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__三名士雪窗分詠__一少年粉壁題詞
卻說子玉正在體貼琴官心事,只聽元茂開著風門說道:「了不得了。」倒把子玉等唬了一跳,問道:「為什麼大驚小怪?」
元茂道:「你看地下已鋪了一層,這棉花大的朵子下起來,一夜就有一尺多了。」子玉同聘才到門口看時,果然飄飄灑灑,下起雪來。子玉道:「這臘雪是最好的。今年一冬風燥,現在求雪,幸虧我們說著琴官,所以感召天和,樣樣獻瑞。」聘才道:「今晚若下得一宿,明日我們就可以賞雪了。」雲兒已拿了斗篷、風帽來,請子玉穿戴了進去。
這一夜足足下了有五寸多雪,直到天明,一陣陣的朔風吹來,寒冷異常。
雪才止了。真個瓊裝世界,玉琢乾坤,一派好景。那李性全先生,清早起來冒了寒,頭暈咳嗽,仍上床躺了,覺得心裡煩悶,不令子玉等讀書。性全自己精於藥理,便叫書僮去抓了幾味發散藥吃了,蒙頭安睡。子玉命兩個書僮,在書房外好好伺候,自己到了一個小三間書屋,名為二十四琴齋。這塊匾額,還是其祖文穆公手筆。子玉無聊,翻出謝惠連的《雪賦》閱看。
至「皓鶴奪鮮,白鷴失素」句,歎賞古人工於摹繪。忽見天又陰得沉了,又悠悠揚揚的起來,那房上樹上的雪,被風刮得如梨花亂舞。即吩咐雲兒,叫廚房多備幾樣萊,請魏、李兩位少爺賞雪。少頃,送過一桌佳餚,請了聘才、元茂過來一同賞玩。
子玉是不能飲酒的,勉強相陪。又將琴官的光景來問聘才,聘才見他心甚注意,便改了口風,索性將琴官的身份、性氣一讚,讚得子玉更為傾慕。又想這個雪天,若見瓊枝玉立,何異瑤島看花,真笑黨家錦帳中,醇酒羔羊,終不脫武夫氣象矣。吃完之後,煮雪煎茶,閒談一會,聘才、元茂各自回房去了。
忽見俊兒拿了一封書信來,簽子上寫著梅少爺手展,旁有一行小字。內信箋一紙,詩箋四紙。認得仲清筆跡,便問俊兒是誰送來的。俊兒道:「是顏少爺的健兒。」子玉道:「叫他等一等。」拆開看時,信箋上寫著是:昨與庸庵同居虛室。玉杯寒重,始知六出花飛;銀燭光殘,才見十分雪艷。冰山疊疊,圍成雲母屏風;寶塔層層,照見琉璃燈火。美人裝罷,玉戲貓兒;羅漢堆來,球拋獅子。黃昏選韻,白戰分題;愧乏瓊詞,聊為磚引。謹呈冰鑒,乞報瑤章。庾香仁弟文幾。庸庵囑候,仲清手肅。
子玉看了道:「好工致的尺牘!」再看詩箋上,寫著《雪窗八詠》。
雪山
此峰真個是飛來,白玉芙蓉一朵開。
著屐好吟亭畔絮,騎驢難覓嶺頭梅。
幾看如滴非蒼翠,便使多殘豈劫灰。
雲雨夜深寒凍合,那堪神女下陽台。
雪塔
散花人到梵王宮,多寶莊嚴盡化工。
四角有時還礙日,七層無處不驚風。
月中舍利光何燦,水面浮圖色更空。
乘興若容登絕頂,願題名字問蒼穹。
雪屏
梁園昨夜報陽春,玉案珠簾斗斬新。
雲母好遮花御史,水晶應賜虎夫人。
不搖銀燭光偏冷,便畫金鵝夢未真。
怪殺妓圍俱縞素,近前丞相合生嗔。
雪燈
挑檠幾度詠尖叉,此夜焚膏賽九華。
織素有光寧向壁,讀書無火是誰家。
清寒已盡三條燭,照睡還看六出花。
記取元宵佳節近,鬧蛾殘柳莫爭誇。
庸庵王恂初稿
子玉看了道:「好詩。這四首之中,自然以《雪塔》為第一,《雪屏》第二,《雪山》次之,《雪燈》又次之。再看仲清的詩是:
雪獅
居然幻相長毛蟲,白澤呼名偶擅雄。
乘氣豈能騰海外,因風只合吼河東。
黃金高座非難燦,紅樹新妝愧未工。
若使龍丘居士見,定拋柱杖又談空。
子玉想道:《雪獅》此題卻不好做,看他用典舉重若輕,雅與題稱,非名手不辦。再看是:
雪貓
漫賭圍棋枕兩奩,狸奴如玉傍雕簷。
聘求那得魚穿柳,引去還宜飯裹鹽。
比似虎頭原有樣,奈他鼠輩只趨炎。
牡丹此日飛紅盡,冷眼無須一線添。
子玉道:「這首做得更好,第三聯調侃不少。」再看下去,題目是《雪羅漢》、《雪美人》。子玉想了一想,題目比前六個更加枯寂,卻難著筆。只見是:
雪羅漢
朝來誰為啟禪關,面壁瞿曇杖錫還。
解脫有心如止水,遊行無意定寒山。
經翻貝時空濛裡,社結蓮花頃刻間。
自是此身同幻影,點頭莫歎石多頑。
雪美人
玉骨珊珊未有瑕,是耶畢竟又非耶。
春心已似沾泥絮,妾貌應同著雨??。
後夜思量成逝水,前身風味記煎茶。
賣珠侍婢今何在,倚竹無言日又斜。
劍潭仲清脫稿
子玉看畢,又輕輕的吟哦了幾遍,覺得仲清這幾首,《雪獅》樓金錯采,《雪貓》琢玉雕瓊,《雪羅漢》吐屬清芬,蓮花滿庭,《雪美人》雙管齊下,玉茗風流,卻在王恂之上。因想依韻再和八首,未必能如原唱渾成。不如另擬四題,不落窠臼。他這八個題目,都是從後著想,以虛作實,借賓定主。我卻從未下雪以前著想,竟用四個虛字,連著雪字作題。我想未下雪之前,彤雲密佈,空空濛濛,先有了下雪的意思。把雪意做了第一個題目。到了雪花飄了,模模糊糊,就有雪影子。初下雪的時候,那雪珠淅淅瀝瀝,就有了雪的聲兒。把雪影做了第二,雪聲做了第三。已經下了雪,那白皓皓一片,自然就有雪色,做了第四題。倒也新鮮別緻,就構思起來。才做了兩首,卻被元茂、聘才進來看見,子玉遂叫他們也做幾首。元茂道:「雪字下連了一個虛字眼兒,我是做不來的。我只好詠詠雪罷了。」聘才道:「就是詠雪,要對卻費力。我只好做首絕句。」
元茂道:「七個字一句的累贅,我只會做五言律詩。」子玉道:「都使得。」他們各自搜索枯腸去了。
不多一會,子玉四首都已作成,用一張冷金箋寫了。又寫了一封回書,正要緘封。聘才卻笑吟吟的拿了一張詩稿來:「做得不好,你替我改改。」子玉接來看時,題目是《詠雪》,詩是:舞向梅梢片片斜,蛾兒粉蝶滿天涯。
分明仙品瑤台上,獨佔人間第一花。
於玉詫異道:「我倒不曉得你有這樣本領。你在詩上頭,想是很用過工夫的。」聘才道:「我那裡有什麼工夫,就是記得幾枝曲子,隨便湊上的。」子玉道:「什麼曲子?聘才道:「那舞向梅梢片片,及蛾兒粉蝶,是《江天雪》的《走雪》上的。」子玉道:「下兩句呢?」聘才道:「第三句是空的,未了一句,用《占花魁》上《獨佔》這一齣戲,我就拉他來用做古曲。」子玉道:「倒難為你湊得不著痕跡。」說著元茂卻也做完,端端正正寫了來。子玉看了,卻甚費解,只得讚道:「工穩得很,何不都寫起來,送去與他們看看。」元茂見子玉稱讚,必定是好極的了,便道:「請教請教他們也好。」倒是聘才自知份量,忙道:「我的不必拿去獻醜罷。」子玉道:「這又何妨?我替你們寫。」另用一張紙寫了。又在回書後面,添了兩句。封好了,打發雲兒與健兒同去。
那邊仲清接著回札,與王恂同看。只見上寫著:書奉朵雲,詞霏香雪。蕪蓉燈(火也)佛塔玲瓏;翡翠屏寒,指點仙山飄渺。白地現金身羅漢,獅馴拄杖之旁;縞衣來玉骨美人,狸睡棋抨之側。新露盥手,古雪院浣;明月自來,陽春寡和。賦詩七字,慚珠玉之在前;俚語四章,愧瓊瑤之莫報。手疏覆此,目笑存之。
劍潭、庸庵兩兄同覽。子玉拜手。外附拙作四首,又七絕五律各一首,即乞郢正。
仲清等再看子玉的詩題是:《雪意》、《雪影》、《雪聲》、《雪色》。仲清向王恂道:「這四個題目太空,比我們更難著筆,庾香必有佳制。」說著看詩,只見上寫著:
雪意
三千世界望盈盈,知有瑤花醞釀成。
未作花時先剪水,已同雲上欲飛翔。
仲清道:「起句題前蓄勢得好,第二聯刻劃意字,真是神化之筆。」再看下去是:
人間待種無瑕壁,天外將開不夜城。
凍合玉樓何處是,群仙想像列蓬瀛。
雪影
六出霏微點綴工,玉闌干外寫玲瓏。
低迷照水搖虛白,依約棲塵漾軟紅。
飛入梅花痕始淡,舞回柳絮色都空。
清寒合稱瑤池夢,琪樹分明映月中,
王恂一句一擊節。仲清道:「這首把題的魂都勾出來了。
再看下去是:
雪聲寒空散瓊瑤,入夜焚香慰寂寥。
糝徑珊珊先集霰,灑窗瑟瑟趁回飆。
穿松靜覺珠跳碎,篩竹輕宜五屑飄。
待到曉來開霽景,滴殘寒漏一痕消。
雪色
誰從銀海眩瑤光,群玉山頭獨眺望。
蕉葉無心會著綠,梨雲有夢竟堆黃。
濃浮珠露三分艷,淡借冰梅一縷香。
照眼空明難細認,白沙淡月兩茫茫。
當下看完,仲清拍案叫絕,同王恂朗吟了幾遍。仲清道:「這幾首詩,把我們的都壓下去了。」再看聘才的那首絕句。
王恂道:「這首亦甚好,只不知庾香又做這一首做什麼?」仲清道:「這首也還下得去,然斷不是庾香所作。」再看元茂的五律,起二句寫著是:「天上彤雲布,來思雨雪盈。」王恂道:「這『來思』兩字怎麼講?」仲清忽然大笑道:「你往下看。」
王恂再看第二聯是:「白人雙目近,長馬四蹄輕。」沉吟道:「馬蹄輕,想是用雪盡馬蹄輕了。為什麼加上個長字呢?上句實在奧妙得根,我竟解不出來。」
再看下聯是:「掘閱蜉游似,挖空獅子成。」王恂道:「這兩句就奇怪得很,怎麼用得上來?。上句想是用《詩經》上的因為『麻衣如雪』這個雪字,遂把『蜉蝣掘閱』用上來了。這個挖空獅子又有什麼典故在裡頭?」仲清道:「也不過說堆的雪獅子就是了。」再看結句是:「出時獻世寶,六瑞太階平。」
王恂道:「這還用得著頌揚麼?這首詩準是那個老魏做的。看他有些油腔滑調,自然就有這笑話出來。」仲清道:「不然,我看老魏,雖不是正路人;但看他像個聰明人,笨不至此。只怕那首七絕是他的,這首必是那個李世兄的佳章,有些詩如其人。」王恂道:「李世兄不應如此,看他斯斯文文,卻還有些書氣。」仲清道:「惟其有了書氣,所以沒有詩氣。」王恂道:「庾香叫我們批,我們還是批不批?」仲清道:「你就何妨批他一批。」王恂道:「我為什麼得罪人呢?」仲清道:「我來先把聘才這首全圈了。」批了一個批語是:得天公玉戲之神。
元茂的詩第一二聯單圈,下四句全圈。批語云:裁對工穩,用古入化,足可嗣響元徽。王恂把子玉的詩,用針在碧紗櫥內戳了,來看批語,笑道;」卻批得好,就是太挖苦些。」仲清道:「可惜天不早了,這雪也下不住,不然,倒可以去與庾香談談。」王恂道:「明日去罷!此刻去也談不久了。」是日又下了一天一夜,積得有一尺厚了。次早晴了,朔風一吹,將一個世界,竟凍成了一個玉合子,耀眼鮮明。仲清、王恂早飯後,兩人同坐一車,兩個跟班騎了馬,來訪子玉。到了半路,碰著一輛車來,兩家跟班都下了馬。
王恂看是孫嗣徽,兩車相對,王恂問道:「你往那裡去?」
嗣徽道:「只因家父夫妻反目,噬膚滅鼻,幾幾乎血流漂杵。
有一王大夫,以人治人,有以去其舊染之污,睨而視之,曰無傷也。今病小愈,不能不綏之斯來耳。」王恂笑了一笑道:「我回來就來的。」嗣徽應了,匆匆而去。仲清道:「此君無所不用其文,真荒唐可笑。這『蟲蛀千字文』,真生可為名,死可為謚,世間想無第二人似他的了。」王恂笑道:「我看此君,只怕到敦倫時還要用兩句文。倒可惜了我們那個舅嫂,雖不生得十分怎樣,但端莊貞靜,不言不笑。嫁了這種人,真抱恨終身的了。」仲清笑道:「或者他倒有一長可取,也未可知的。」一路說說笑笑,已到了梅宅。
門上通報了,子玉出來,迎了進去,便道:「兩兄做得好詩,佩服之至。拙作草草塗鴉,未免小巫見大巫。」仲清道:「兄等所作,粗校大葉,那裡及得老弟的佳章,恬吟密詠,風雅宜人。」王恂道:「我最愛《雪意》、《雪色》這兩首,清新俊逸,庚鮑兼長。」子玉道:「吾兄這四首,冰雪為懷,珠璣在手。那《雪山》、《雪塔》兩首,起句破空而來,尤為超脫。至劍潭的詩中名句,如『奈他鼠輩只趨炎』,及『後夜思量成逝水』一聯,寓意措詞,情深一往,東坡所謂不食人間煙火食,自是必傳之作。」仲清道:「偶爾借景陶情,這傳字談何容易。」王恂道:「那一首七絕,一首五律,是何人手筆?」
子玉笑道:「你們沒有猜一猜麼?」王恂就將昨日話說了,子玉道:「劍兄眼力,到底不錯。你們批了來沒有呢?」王恂從袖內取出,子玉看了那首五律的批語,不解其意,何為元徽?
王恂又將孫氏昆仲與他說了,子玉也笑,就叫人請了聘才、元茂出來,大家見了。子玉把各人的詩交給了,說道:「這都是顏大兄評定的,稱讚得了不得。」聘才看了批語,暗想道:「顏仲清這人,真可謂博古通今,我用的戲曲,都被他看出來了。」當向仲清道了謝。仲清道:「魏兄詩筆甚俊,聲律兼優,想是常做,倒像曲不離口的。」聘才道:「小弟本來沒有底子,又拋荒了這幾年,那裡還成什麼詩?不失粘就罷了。」子玉向仲清道:「聘兄的詩,卻還不很離譜。」仲清點了點頭。那元茂把仲清圈的這幾句及批語湊在臉上,看了又看,有好一會工夫,始將這詩箋放在茶几上,用雙手折疊了,解開皮褂鈕扣,揣在懷裡。王恂道:「李大哥,大著諒來多的。」李元茂只道說他皮褂蛀多了,冒冒失失的答道:「蛀得還好。因水路來,悶在艙底下,受了水氣,因此蛀了些。穿過這一冬,明年也要收拾了。」大家聽了,不曉他說些什麼。聘才曉得他聽錯了,說道:「王大哥是說你的詩做得多,不是說你的皮褂子。」大家方才省悟,見他臉上脹得通紅,一言不發,只得忍住了笑。
仲清問道:「尊作『長馬』『白人』,想是用的《孟子》,這『雙目近』三字有所本麼?」元茂把仲清瞅了兩眼道:「我是從來沒有所本的。我看古人詩裡也有把自己寫在裡面,就是這個意思。」王恂方才恍然。又說了一會閒話,仲清等告辭,子玉等送到門口,仲清道:「何不同出去看看雪景?」元茂聽了,就高興願去。
子玉道:「先生今日尚未全好,我們須在家伺候,改日再奉陪罷。」元茂撅了嘴不言語。仲清等告辭而去,子玉送出大門,進來與聘才、元茂又談了一會詩,忽又問起琴官來。聘才見他有點意思,便輕輕的挑他一句道:「改日何不偷個空兒,同去認認那個琴官。」元茂道:「明日就去,我只說去看路上同來的朋友。」指著子玉道:「你說到王家去回拜他們。只要出了這兩扇牢門,還怕什麼人?」子玉笑道:「過幾日再看。」且按下這邊。
再說仲清、王恂由南小街走到下窪子眺望,只見白茫茫一片,也辨不出田原路徑,遠遠望見徐子雲的怡園,琪樹參差,煙嵐回合,重重的層樓耀目,隱隱的高閣凌雲。望了一會,只見對面一輛車來,車沿上坐的看見了,先跳了下來,隨後看是一個相公,也要下車。仲清等連忙止住,那相公便挪出身子,生得香雕粉捏,玉裹金妝,原來是《花遜上最小的那個林春喜。王恂問道:「你從那裡來?」春喜道:「我從怡園回來,你們也到恰園去麼?」仲清道:「我們是看雪景的,也就轉去了。」王恂道:「我們何不就上小街那個酒樓坐坐,也可望望野景。」春喜道:「如果你們高興,我也奉陪。」仲清說:「很好。」就轉回車來,到了小街,有個館子,內有兩座樓,系東西對面。仲清等上了東樓,今日天雖寒冷,樓上卻沒有風。
仲清索性叫把窗子開了,也望得好遠地方。點了菜,三人閒談了一會。春喜道:「這月裡我們八個人,在怡園三日一聚,作消寒會,今日是第五會了。每一會必有一樣頑意兒,或是行令,或是局戲。今日度香要叫我們做詩,出了個《冰床》題目,各人做七律一首,教蘇媚香考了第一。」仲清道:「你記得他的詩麼?」春喜道:「我只記得他中間四句。」即念道:
舟楫竟成床第穩,風波得與坦途同。
誰言青海填難滿,不信蓬山路未通。
都說他運用靈妙,不著一死句,所以勝於他人。」王恂道:「你的呢?」春喜道」我的不好,也記不得了。」仲清道:「只怕你是第八了。」春喜嘻嘻的笑道:「被你一猜就猜著。」
王恂道:「這難怪他,他方十四歲,若教他學上兩年,怕趕不上他們?」春喜道:「我原不肯做的,他們定要我做。今日大家的詩,都也沒有什麼好,但就蕊香與我倒了平仄,因此蕊香定了第七,我定了第八,我已後再不做這不通詩了。等我學了一年,再與他們來。」又說道:「我們班裡來了兩個新腳色,一個叫琴官,一個叫琪官,你們見過沒有?」仲清道,「前日蕊香說起兩人來,剛說時就有人來打斷了,沒有說下去。」王恂問道:「這兩人怎樣?」春喜道:「好極了,那個琴官,與瑤卿不相上下。那個琪官,與蕊香難定高低。此刻都還沒有上台,但一天已有三五處叫他。前日度香見了,也大加賞贊,即賞了好些東西,把他們的衣服通身重做了幾套。這兩人是要大出名的。就是琴官脾氣冷些,不大好說話。」
這邊正在談心,忽聽對面樓上,窗子一響,也開了。仲清等舉目看時見一個美少年,服飾甚都,身穿肅鳥霜裘,頭戴紫貂冠,面如冠玉,唇若塗 ,目光眉彩覺有凌雲之氣,舉止大雅,氣象不凡。看他年紀,不過二十餘歲的光景,帶了四個相公,倚著樓窗而望。仲清、王恂暗暗吃驚:看他這品貌,足可與庾香匹敵,真是人中鸞風。聽他口音,也像江寧人,卻又有些揚州話在裡頭。再看那四個相公,卻非名下青錢,不過花中凡艷。王恂認得一個是蓉官,那三個都不認得,因問春喜。
春喜道:「穿染貂的是玉美,穿倭刀的是四喜,穿水獺的是全福。都是劍春班的。」只見那位少年,將這邊樓上望了一望,也就背轉身子坐了。聽得那些相公,燕語鶯聲,光籌交錯,好也就背轉身子坐了。聽得那些相公,燕語鶯聲,光籌交錯,好不熱鬧。這邊三個人相形之下,頗自覺有些郊寒島瘦起來。聽得那美少年說道:「我聽人說,戲班以聯錦、聯珠為最。但我聽這兩班,儘是些老腳色,唱昆腔旦一個好相公也沒有。在園子裡串來串去的,都是那殘兵敗卒,我真不解人何以說好?」
蓉官道:「我們這二聯班,是堂會戲多,幾個唱昆腔的好相公總在堂會裡,園子裡是不大來的。你這麼一個雅人,倒怎麼不愛聽昆腔,倒愛聽亂彈?」那少年笑道:「我是講究人,不講究戲,與其戲雅而人俗,不如人雅而戲俗。」又聽得那玉美講道:「都是唱戲,分什麼昆腔亂彈。就算昆腔曲文好些,也是古人做的,又不是你們自己編的。亂彈戲不過粗些,於神情總是一理。最可笑那些人,只講昆腔不愛二簧。你們二聯班內,將來那幾個出了班子,不唱戲時,班裡就沒有支得住的人,只怕聽的人就少。這班子還要散呢。」四喜道:「依我說,總是一樣,二簧也是戲,昆腔也是戲,學了什麼就唱什麼。」蓉官笑道:「是了,不必論戲,咱們喝酒。」又聽得他們猜拳行令的喝了一會酒。那少年又說道:「我聽戲卻不聽曲文,盡聽音調。非不知昆腔之志和音雅,但如讀宋人詩,聲調和平,而情少激越。聽箏琵絃索之聲,繁音促節,綽有餘情,能使人慷慨激昂,四肢蹈厲,七情發揚。即如那梆子腔固非正聲,倒覺有些抑揚頓挫之致,俯仰流連,思今懷古,如馬周之過新豐,衛之渡江表,一腔惋憤,感慨纏綿,尤足動騷客羈人之感。人說那胡琴之聲,是極淫蕩的。我聽了淒楚萬狀,每為落淚,若東坡之賦洞蕭,說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似逐臣萬里之悲,嫠婦孤舟之泣,聲聲聽入心坎。我不解人何以說是淫聲?抑豈我之耳異於人耳,我之情不合人情?若絃索鼓板之聲,聽得心平氣和,全無感觸。
我聽是這樣,不知你們聽了也是這樣不是?」那四個相公,皆不能答。
仲清低低對王恂說道:「此人議論雖偏,但他別有會心,不肯隨人俯仰之意已見。且其胸中必多積忿,故不喜和平而喜激越。絲聲本哀,說胡琴非淫聲,此卻破俗之論,從沒有人聽得出來的。我看此人恰是我輩,決非庸庸碌碌的人,幾時倒要訪他一訪。」王恂道:「聽其語言,觀其氣度,已可得其大概了。」只見那少年問居人要了筆硯,在粉牆之上寫了幾句,便帶著四個相公下樓去了。仲清等也不喝了,吩咐跟班的去算了賬,帶了春喜走到西樓來,只見墨沈淋漓,字體豐勁,一筆好草書,寫了一首《浪淘沙》,其詞曰:紅日已西斜,笑看雲霞。龍鱗散滿天涯。我盼春風來萬里,吹盡瑤花。世事莫爭誇,無念非差。蓬萊仙子挽雲車。醉問大羅天上客,綵鳳誰家?
仲清、王恂看了都點頭稱讚。春喜道:「這首詞倒像神仙做的,有些仙氣。」仲清道:「此人是個清狂絕俗,瀟灑不羈的人。為何賞識的又是那一班相公,真令人不解。」再看落款是:「湘帆醉筆。」也不知其姓名,因叫店家上來,問他可認得這人。
店家答道:「這位老爺是頭一回來,方才算賬,他們二爺交了現錢去的,倒沒有問他姓名住處。」仲清道:「這首詞好得很,是個才子之筆,使你蓬蓽生輝,你千萬留了他,不要塗刮了。」
店家答應了下去。春喜道:「這人來歷,蓉官總應曉得,待我見他時一問,便知此人是何等樣人了。」三人說著,亦即下樓各散。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__袁寶珠引進杜琴言__富三爺細述華公子
前回說林春喜與仲清等,講起在怡園作消寒賦詩之會。我今要將怡園之事序起來:有個公子班頭,文人領袖,姓徐名子雲,號度香,是浙江山陰縣人。說他家世,真是當今數一數二的,七世簪纓之內,是祖孫宰相,父子尚書,兄弟督撫。單講這位徐子雲的本支,其父名震,由翰林出身,現做了大學士,總督兩廣。其兄名子容,也是翰林出身,由御史放了淮揚巡道。
其太夫人隨任廣東去了,單是於雲在京。這子雲生得溫文俊雅,卓犖不群,度量過人,博通經史,現年二十五歲。由一品萌生,得了員外郎在部行走。二十二歲,又中了一個舉人。夫人袁氏,年方二十三歲,是現任雲南巡撫袁浩之女。生得花容絕代,賢淑無雙,而且蕙質蘭心,頌椒詠絮,正與子雲是瑤琴玉瑟,才子佳人,夫妻相敬如賓,十分和愛,已生了一子一女。
這子雲雖在繁華富貴之中,卻無淫佚驕奢之事,厭冠裳之拘謹,願丘壑以自娛。雖二十幾歲人,已有謝東山絲竹之情,孔北海琴樽之樂。他住宅之前,有一塊大空地,周圍有五六里大,天然的崇丘窪澤,古樹虯松。原是當初人家的一個廢園。
子雲買了這塊空地,擴充起來,將些附近民房盡用重價買了。
他有個好友,是楚南湘潭縣人,姓蕭名次賢,號靜宜,年方三十二歲,是個名士,以優貢人京考眩他卻厭棄微名,無心進取,天文地理之書,諸子百家之學,無不精通。與子雲八拜之交,費了三四年心血,替他監造了這個怡園。真有驅雲排岳之勢,祟樓疊閣之觀,窈□□□之勝。一時花木遊覽之盛,甲於京都。成了二十四處樓台四百餘間屋宇,其中大山連絡,曲水灣環,說不盡的妙處。子雲聲氣既廣,四方名士,星從雲集。
但其秉性高華,用情懇摯,事無不應之求,心無不盡之力,最喜擇交取友,不在勢力之相並,而在道義之可交。雖然日日的座客常滿,樽酒不空,也不過幾個素心朝夕,其餘泛泛者,惟以禮相待,如願相償而已。史南湘《花遜中的八個名旦日夕來游,子雲盡皆珍愛,而尤寵異者惟袁寶珠。這一片鍾情愛色之心,卻與別人不同,視這些好相公與那奇珍異寶、好鳥名花一樣,只有愛惜之心,卻無褒狎之念,所以這些名旦,個個與他忘形略跡,視他為慈父恩母。甘雨祥雲,無話不可盡言,無情不可徑遂。那個蕭次賢更是清高恬淡,玩意不留。
故此兩人,不獨以道義文章交相砥礪,而且性情肝膽,無隔形海一日,子雲在堂會中,見了新來的琴官、琪官兩個,十分讚賞,歎為創見,正與那八個名旦一氣相孚,才生了物色的念頭。叫袁寶珠改日同他們到園來。又見他們的服飾未美,即連夜製造了幾套,賞給了他們,這兩個相公自然感激的了。但那個琴官,卻又不然。且先將他的出身略敘一敘。
這個琴官姓杜,父親叫做杜琴師,以制琴彈琴為業,江蘇紳子弟爭相延請教琴,因此都稱他為杜琴師。生了這個兒子就以琴字為名,叫為琴官。
琴官手掌有文,幼而即慧,父母愛如珍寶。到了十歲上,杜琴師忽為豪貴毆辱,氣忿碎琴而卒。其母一年之後,亦悲痛成病而死。遺下這個琴官無依無靠,賴其族叔收養。十三歲上叔叔又死,其嬸不能守節,即行改嫁,遂以琴官賣入梨園。適葉茂林見了,又從戲班中買出,同了進京。這琴官六歲上,即認字讀書,聰慧異常,過目成誦。到十三歲,也讀了好些書,以及詩詞雜覽、小說稗官,都能了了。心既好高,性復愛潔,有山雞舞鏡、丹風棲梧之志。當其失足梨園時,已投繯數次,皆不得死,所以班中厭棄已久,琴官藉以自完。及葉茂林帶了來京,頓為薰沐,視如奇珍,在人豈不安心?他卻又添了一件心事:以謂出了井底,又入海底。猶慮珊網難逢,明珠投暗,卞珍莫識,按劍徒遭,因此常自鬱鬱。到京前一夕夜間,做了一夢,夢見一處地方,萬樹梅花,香雪如海。正在遊玩,忽然自己的身子,陷入一個坑內。
將已及頂,萬分危急,忽見一個美少年,玉貌如神,一手將他提了出來。琴官感激不盡,將要拜謝,那個少年翩翩的走入梅花林內不見了。琴官進去找時,見梅樹之上,結了一個大梅子,細看是玉的,便也醒了。明日進城,在路上擠了車,見了子玉,就是夢中救他之人,心裡十分詫異,所以呆呆看了他一回。但陌路相逢,也不知他姓名、居處,又無從訪問。如逢堂會、園子裡,四下留心,也沒見他。後來見了徐子雲,十分賞識他,賞了他許多衣裳什物,心裡倒又疑疑惑惑。又知道是個貴公予,必有那富貴驕人之態,十分不願去親近他。無奈迫於師傅之命,只得要去謝一聲。
是日琪官感冒,不能起來,袁寶珠先到琴官寓裡。這個寶珠的容貌,《花譜》中已經說過了,性陽柔,貌如處女。他也愛這琴官的相貌與己彷彿,雖是初交,倒與夙好一般。兩人已談心過幾回,琴官也重寶珠的人品,是個潔身自愛的人。寶珠又將字雲的好處,細細說給他聽,琴官便也放了好些心。二人同上了車,琴官在前,寶珠在後,正是天賜奇緣,到了南小街口,恰值子玉從史南湘處轉來,一車兩馬,劈面相逢,子玉恰不掛簾子,琴官卻掛了簾子,已從玻璃窗內,望得清清楚楚。
不覺把簾子一掀,露出一個絕代花容來。子玉瞥見,是前日所遇、聘才所說、朝思夕想的那個琴官,便覺喜動顏開,笑了一笑。見琴官也覺美目清揚,朱唇微綻,又把簾子放下,一轉瞬間,各自風馳電掣的離遠了。子玉見他今日車襲華美,已與前日不同,心裡暗暗讚歎:「果信夜光難掩,明月自華,自然遇了賞鑒家,但不知所遇為何等人。」又想:「聘才說他脾氣古怪,十分高傲,想必能擇所從,斷不至隨流揚波,以求一日之遇。」這邊琴官心裡想道:「看這公子其秀在骨,其美在神,其溫柔敦厚之情,粹然畢露,必是個有情有義的正人,絕無一點私心邪念的神色。我夢中承他提我出了泥塗,將來想是要賴藉著他提拔我。不然,何以夢見之後就遇見了他。但那日夢中,見他走到梅花之下就不見了,倒見了一個玉梅子,這又是何故呢?」只管在車裡思來想去,想得出神。
不多一刻進了怡園,寶珠詢知子雲今日在海棠春圃。這海棠春圃,平台曲榭。密室洞房,接接連連共有二十餘間。寶珠引了進去,到了三間套房之內,子雲正與次賢在那裡圍爐鬥酒,見了這二人進來,都喜孜孜的笑面相迎。
琴官羞羞澀澀的上前請了兩個安,道了謝,俯首而立。子雲、次賢見他今日容貌,華裝艷服,更加妍麗了些。但見他那生生怯怯、畏畏縮縮的神情。教人憐惜之心,隨感而發,便命他坐下。琴官挨著寶珠坐了,子雲笑盈盈的問道:「前日我們乍見,未能深談,你將你的出身家業、怎樣入班的緣故,細細講給我聽。」琴官見問他的出身,便提動他的積恨,不知不覺的面泛桃花,眼含珠淚,定了一定神,但又不好不對,只得學著官話,撇去蘇音,把他的家世敘了一番。說到他父母雙亡,叔父收養,叔父又沒,嬸母再蘸等事,便如微風振簫,幽鳴欲泣。聽得子雲、次賢,頗為傷感,便著實安慰了幾句。
又問了他所學的戲,是那幾出,琴官也回答了。次賢道:「我看他那裡像什麼唱戲的?可借天地間有這一種靈秀,不鍾於香閨秀閹,而鍾於舞謝歌樓,不釵而冠,不裙而履,真是恨事。」子雲道:「他與瑤卿,真可謂享單雲瑞雪,方駕千里,使易冠履而裙釵,恐江東二喬猶難比數。想是造物之心,欲使此輩中出幾個傳人,一洗向來凡陋之習,也未可知。」即對琴官道:「我們這裡是比不得別處,你不必怕生,你各樣都照著瑤卿,他怎樣你也怎樣。要知我們的為人,你細細問他就知道了。
瑤卿在這裡,並不當他相公看待,一切稱呼。都不照外頭一樣,可以大家稱號,請安也可不用。你若高興,空閒時,可以常到這裡來,倒不必要存什麼規矩,存了規矩,就生疏了。」琴官也只得答應了,再將他們二人看看,都是骨格不凡,清和可近,已知不是尋常人了。次賢對子雲道:「你這話說得最是,他此時還不曉得我們脾氣怎樣,當是富貴場中,必有驕奢之氣,誰知我們最厭的是那樣。你這個人材,是不用說了。但人之丰韻雅秀,皆從書本中來,若不認字讀書,粗通文理,一切語言舉止未免欠雅。你可曾念過書麼?」琴官尚未回答,寶殊笑道:「他肚子裡比我們強得多呢!我們如今考起來,只怕媚香還考不過他。」子雲聽了,更加歡喜,便問琴官道:「你到底念過書沒有?」琴官道:「也念過五六年的書。」次賢道:「念過些什麼書呢?」琴官道:「《四書》之外,念了一部《事類賦》,兩本唐詩。」子雲道:「也夠了,你可會做詩?」琴官道:「不會做。」寶殊道:「那是他沒有學過,將來一學就會的。前日他與我講那些戲曲,那種好,那種不好,講得一點不錯。有這樣天分,豈有學不來的?」琴官低頭不語。子雲道:「他這個名字不好,靜宜你與他改一個宇,將這官字換了罷,再與他起個號。」次賢想了一回道:「改為琴言,號玉儂,可好麼?」子雲道:「很好,這琴言二字,又新又雅;玉儂之號,雅稱其人。」寶珠叫琴官道謝,琴官又起身請了兩個安。次賢道:「方纔已說過的了,怎麼又請起安來?」子雲道:「我們立下章程,凡遇年節慶賀大事,准你們請安,其餘常見一概不用。老爺二字,永遠不許出口。稱我竟是度香,稱他竟是靜宜。」琴言站起身來說道:「這個怎麼敢?」子雲道:「你既不肯,便當我們也與俗人一樣,倒不是尊敬我們,倒是疏遠我們。且老爺二字何足為重。外面不論什麼人,無不稱為老爺,你稱呼他人,自然原要照樣,就是到這裡來,不必這樣稱呼。」
琴官尚不敢答應,寶珠笑道:「既是度香這樣吩咐,你就叫他度香就是了。」琴言見寶珠竟稱他的號,但自己到底初見。不好意思,便笑了一笑。子雲見這一笑,唇似含櫻,齒如編貝,妍生香輔,秀活清波,真足眩目動情,驚心蕩魄,不覺心花大開。便命家人擺上酒來,四人坐了。席間,寶珠又將各樣教導他一番。琴言見蕭、徐二公並無戲謔之言,調笑之意,語言風雅,神色正派,真是可親可近之人,也漸漸的心安膽放,神定氣舒。寶珠又行了些小令與他看了,還與他講了好些當今名下士,將來見了,應該怎樣的。琴言一一聽教,心裡又想起車內那位公子,不知寶珠認得不認得,度香往來不往來;又不知道他的姓名,也難訪問。是日在怡園耽擱了半日,酒畢之後,子雲、次賢領著他到園內逛了一逛。這些房屋與那些鋪設古玩等物,都是生平創見,倒細細的遊玩了一會。子雲又賞了好些東西,又囑將來如有心愛的玩好,只管問我要就是了,琴言道謝而去。自此以後,便同了寶珠等那一班名旦,常在怡園,幾回之後也就熟了。且按下不題。
再說子玉今日又遇見了琴官,十分快意,回家之後,急急的找了聘才,與他說知。聘才也有些喜歡,因將路上的光景,細說與子玉。原來聘才與葉茂林同行到濟寧州時,那一班相公上岸去了,獨見琴官在船中垂淚,便問了他好些心事,終不答應。及說到敢是不願唱戲,恐辱沒了父母的話,他方把聘才看了一眼。聘才從此便想進一步,竟不打量打量啟己,把塊帕子要替他試淚,剛要拭時,被他一手搶去,扔在河裡,即掩面哭起來,聘才因此恨了他。今見子玉喜歡,遂無心說了這一節事出來。子玉心裡更加欽敬,敬他這個貞潔自守,凜乎難犯。便敬中生愛,愛中生慕,這兩個念頭,在心裡轆轤似的轉旋起來。
所以天下的至寶,惟有美色為第一,如果真美色,天下人沒有不愛的。子玉前日在戲園的光景,倒像那個保珠沾染了他什麼,那片心應該永遠不動才是。誰知一個琴官,見了兩次,還如電光石火,一過不留,心裡就時時的思念。何況他人,其自守本不如子玉,又能與美入朝夕相見,自然愛慕更切,把個百煉鋼化為繞指柔了。聘才自知與琴官無緣,巴結不上,雖也愛其容貌,其實恨其性情。如今見子玉愛他,以局外人想局中事,不過說些慫恿之言,生些逢迎之意,自己倒也不十分留意。當下子玉出去,亦就將此事擱開了。
一日,天氣晴和,雪也化了,聘才想起富三爺來,要進城去看他,便叫四兒去雇了一輛車坐了,望東城來。對面遇著一群車馬,潑風似的衝將過來,先是一個頂馬,又一對引馬,接著一輛緣圍車,旁邊開著門。聘才探出身子一看,只覺電光似的,一閃就過去了。就這一閃之中,見是個美少年,英眉秀目,丰采如神,若朝陽之麗雲霞,若凡風之翔蓬島,正好二十來歲年紀。
看他穿著繡蟒貂裘,華冠朝履,後面二三十匹跟班馬,馬上的人,都是簇新一樣顏色的衣服。接著又有十幾輛泥圍的熱車,車裡坐著些粉裝玉琢的孩子,也像小旦模樣。後面又有四五輛大車,車上裝些箱子、衣包,還有些茶爐、酒盒、行廚等物。那些趕車的,都是短襖綢褲,綾襪緞鞋,雄赳赳的好不威風。倒過了好一會。聘才想道:「這是什麼人,這樣的排場?」
忽聽得他趕車的說道:「老爺可知道這個人?」聘才答道:「不知道是什麼人,這等闊。」趕車的道:「這是錦春園的闊大公子,這京城裡有四句口號,人人常說的。道:『城裡一個星,城外一朵雲。兩個大公子,闊過天下人。』這公子的家世,我也不知細底,只曉得他家老爺於是個公爺,現做鎮西將軍。他那所房子,周圍就有三四里。他們有個管牲口的爺們盧大爺,我曾聽他說有一百幾十匹馬,七八十個大騾子,你說這人家闊不闊?」聘才道:「他姓什麼?」趕車的道:「他姓華,人家都叫他華公子。」聘才道:「馬上那些人,自然是家人了,車裡頭那些孩子,倒像相公模樣的,又是什麼人呢?」趕車的道:「就是相公。」
他家裡有班子,每逢外面請他喝酒看戲,他必要帶著自己的班子唱兩出。就是外頭的相公,只要他看得中,也就不借重價買了回去。聽說他現在一個跟班也是相公,他去年花八千兩銀子買的。你想這個手段,誰趕得上他。」聘才道:「真闊。但他家父母由他這樣,不管他的麼?」趕車的道:「他家老爺子、老太太在萬里之外呢!再說他府裡的銀子本多,就多使些,什麼要緊?今日想必出去赴席,所以帶著班子。」一面說著,已進了東城,到了金牌樓,找著茶葉鋪對門,一個大門口住了車。聘才命四兒投了片子,自己在車裡等著,看牆上有兩張封條:一張是原任兵部右堂,一張是戶部江南清吏司。門房內有人拿了片子,往裡頭去了,不多一會,出來說:「請。」聘才下車,同著管門的進去,進了二門,是一個院子,上面是穿堂。
進了穿堂,便是正廳,兩邊有六間廂房。富三早巳站在正房簷下,迎將出來。聘才搶步上前,拉了手。富三即引到正廳後,另有兩間小書房內坐了,問了幾句寒溫。聘才道:「這幾天下雪耽擱了,不然,前日就要過來奉拜的,在家好不納悶,惟有刻刻的想念三爺。」富三道:「彼此,彼此。」此處是富三的書房,離內屋已近,只隔一個院子。聘才略觀屋中鋪設,中間用個桶木冰紋落地罩間開。上手一間,鋪了一個木炕,四幅山水小屏,炕幾上一個自鳴鐘。那邊放著一張方桌,幾張椅子,中間放了一個大銅煤爐,上面牆上一幅絹箋對子,旁邊壁上一幅細巧洋畫。炕上是寶藍緞子的鋪墊。只見一個跟班的走來,穿件素綢皮襖,一個皮帽子遮著眉毛,後頭露著半個大發頂,托著茶盤,先將茶遞與聘才。聘才道:「奶奶前替我請安。」
跟班的尚未回答,富三道:「今日你嫂子不在家,回娘家去了,你今日就在這裡吃飯,咱們說說話兒。」聘才連忙答應,又問:「貴大爺今日可來?」富三道:「不定。昨日聽他說有事,要到錦春園求華公子說情,諒來此刻去了。」聘才聽說錦春園的華公子,便問道:「我正要問那個華公子。」就將那路上看見的光景,車伕口內說的話,述了一遍。富三道:「趕車的知道什麼!這華公子名光宿,號星北。他的老爺子是世襲一等公,現做鎮西將軍。因祖上功勞很大,他從十八歲上當差,就賞了二品閒散大臣。今年二十一歲,練得好馬步箭,文墨上也很好,腦袋是不用說,就是那些小旦也趕不上他。只是太愛花錢,其實他倒不驕不傲,人家看著他那樣氣焰排場,便不敢近他。他家財本沒有數兒,那年娶了靖邊侯蘇兵部的姑娘,這妝奩就有百萬。他夫人真生得天仙似的,這相貌只怕要算天下第一了,而且賢淑無雙,琴棋書畫,件件皆精。還有十個丫頭,叫做十珠婢,名字都有個珠宇,都也生得如花似玉,通文識字,會唱會彈。這華公予在府裡,真是一天樂到晚。這是城裡頭第一個貴公子,第一個闊主兒。我與他關一點親,是你嫂子的舅太爺。我今年請他吃一頓飯,就花了一千多吊。酒樓戲館是不去的,到人家來,這一群二三十匹馬,二三十個人,房屋小就沒處安頓他們。況且他那脾氣,既要好,又要多,吃量雖有限,但請他時總得要另外想法,多做些新樣的菜出來,須得三四十樣好菜,二三十樣果品,十幾樣的好酒。喝動了興,一天不夠,還要到半夜。叫班子唱戲,是不用說了,他還自己帶了班子來。叫幾個陪酒的相公也難,一會兒想著這個,一會兒想著那個,必得把幾個有名的全數兒叫來伺候著。有了相公也就罷了,還有那些檔子班、八角鼓、變戲法,雞零狗碎的頑意兒,也要叫來預備著,湊他的高興。高興了便是幾個元寶的賞。有一點錯了,與那腦袋生得可厭的,他卻也一樣賞,賞了之後,便要打他幾十鞭子,轟了出去。你想這個標勁兒,他也不管人的臉上下得來下不來,就是隨他性兒。那一日我原冒失些,我愛聽《十不閒》,有個小順兒是《十不閒》中的狀元了,我想他必定也喜歡他。那個小順兒上了妝,剛走上來,他見了就登時的怒容滿面,冷笑了一聲,他跟班的連忙把這小順兒轟了下去,叫我臉上好下不來。看他以後,便話也不說,笑也不笑,才上了十幾樣菜,他就急於要走,再留不住,只得讓他去了。還算賞我臉,沒有動著鞭子。他這坐一坐,我算起來,上席、中席、下席,各色賞耗共一千多吊,不但沒有討好,他倒說我俗惡不堪,以後我就再不敢請他的了。他有一個親隨林珊枝,真花八千兩銀子買的。」聘才聽了,點頭微笑,說道:「這個闊公子,與他拉交情,是不容易的。」富三道:「難,難,除非真有本領,教他佩服了,不然,就是巴結到二十四分,這個人是最喜奉承的。」說到此,便已擺上飯來,一壺酒,四碟菜,一隻火鍋。富三道:「今日卻是便飯,沒有什麼吃的。」二人對酌闊談,聘才聽得裡頭有些娘兒們說話,說得甚熱鬧,不一刻就像兩人口角,有些嘈雜起來,還夾些丫頭、老婆子解勸之聲,又有些笑聲。
富三欲待不管,因聘才在此,聽得不好意思,便走了進去。
聘才靜聽,只聽得出富三聲口,說」有客,有客」的兩句。那些女人說話就略低了些,疏疏落落的猶有些牽籐蔓葛。富三走了出來,與聘才喝了一杯酒,裡頭又鬧起來。
富三坐不住,又跑了進去,這一回鬧得很熱鬧,就富三進去,也彈壓不下,倒越鬧得更甚。又聽得富三嚷道:「你們也替我做點臉兒,不是這樣的。」又聽得一個娘兒們,帶著哭帶著嚷的,就是說話太急些,外邊聽得不甚清楚。
聘才無心喝酒,也不便問,先要飯吃了。富三又出來,聘才看他心神不定,便告辭了,又謝了飯。富三見聘才已經吃飯,裡頭又鬧得這樣,便也不好留他,只得說道:「今日簡慢極了,別要笑話,內人一出門,這些人就沒有了拘束,亂吵起來。」
聘才也不好答應,一徑出來,富三送出大門,看上了車方回。
聘才又到貴大爺處,沒有在家,投刺而去。聘才在車裡想道:「前日戲園裡,蓉官說他青姨奶奶、白姨奶奶打架起來,摔這樣,砸那樣,我當是頑話。今日看來是真的了。」回去尚早,出了城,打發了車,又從戲園門口,各處逛了一逛而回。
日子甚快,過了幾日,不覺到了年底,梅宅自有一番熱鬧。
李先生也散了學,時常出去,找些同鄉同年聚談消遣。到了除夕這一天,聘才、元茂在書房悶坐,大有作客淒涼之感。少頃,子玉出來對他二人說道:「昨日聽得王母舅於團拜那一日,格外備兩桌酒請我們,還有孫氏弟兄。」元茂道:「我是不去的,我又不是同鄉。」子玉道:「那不要緊,一來是王母舅單請我們的,又不與他們坐在一處;二來也是庸庵的意思,你若不去,就大家無趣了。」聘才笑道:「若果如此,那一天可以見著琴官的戲了。」子玉一笑,道:「我還有一點事。」說罷進去了。
晚間李性全回來,進門時已見滿堂燈綵,照耀輝煌。望見大廳上,梅學士與夫人及子玉,圍著一群僕婦,在神像前上供。
急忙來到書房,見書房中也點著兩對紅燭、四盞素玻璃燈,元茂上前叩了頭。聘才也來辭歲,性全連忙還禮,即同了他們到老師、師母跟前辭歲,士燮擋住了。顏夫人即吩咐子玉出去叩賀先生,梅學士即領了子玉,來到書房,彼此賀畢,便擺上酒餚。
梅學士恭恭敬敬與性全斟了酒,性全連稱不敢;又要與聘才、元茂斟酒,聘才連忙接過酒杯,自己放好了,依次坐下。
士燮是個言方行矩的人,更配上那個李性全,席間無非講些修身立行,勉勵子玉的話。李元茂拘拘束束,菜也不敢吃,坐著好不難受。倒是聘才還能假充老實,學些迂腐的話,與他們談談。不多一會,也就散了席。梅學士又在外坐了一會,講了好些話,然後同了子玉進去。性全、元茂等亦各安寢,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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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6-26 16:1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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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6-30 19:59
第六回__顏夫人快訂良姻__梅公子初觀色界
話說年年交代,只在除夕,明日又是元旦,未免有些慶賀之事。忙了兩天,至初三日,王文輝處就有知單並三副帖子來,知單上開的是:戶部侍郎劉、內閣學士吳、翰林院侍讀學士梅、詹事府正詹事莊、左庶子鄭、通政司王、光祿寺少卿周、國子監司業張、吏科給事中史、掌山西道陸、兵部員外郎楊、工部郎中孫、共十二位。士燮看了比去年人更少了,叫小廝拿兩副帖,到書房裡去與魏、李兩位少爺。
到了初五日,顏夫人也要請客,請了他表嫂王文輝的陸氏夫人,並他家孫氏少奶奶,與兩位表侄女,又請了孫亮功的陸氏夫人,與其大姑娘,並兩位少奶奶,就是孫大姑娘辭了不來。
這王、孫兩家的陸氏夫人,是嫡堂姊妹,王家的陸氏夫人,是陸御史宗沅的堂妹,他親哥哥叫陸宗淮,現任四川臬司。
孫家的陸氏夫人,是陸宗沅的胞妹。王家的陸夫人年四十一歲,孫家的陸夫人年三十九歲。這兩位夫人都是續娶的。雖在中年,卻還生得少艾,不過像三十來歲的人,而且性愛華,其服飾與少年人一樣。王文輝的夫人生得風流窈窕,是個直性爽快人,與文輝琴瑟和諧。這孫家的陸夫人,容貌也與乃姊彷彿,但性情悍妒,本將亮功有些看不起,又為他前妻遺下來三個寶貝,都是絕世無雙,心頭眼底刻刻生煩,閒來只好將亮功解個悶兒。這亮功從前的前妻,是極醜陋的,也接接連連生了一女兩男,後娶了這位美貌佳人,便當著菩薩供養。這個陸夫人,也是自小嬌憨慣的。到了如今二十餘年,已是四十來歲人,性氣倒好了些,也把亮功看待比從前好得多了。無奈亮功已中心誠服在前,目下夫人雖能格外施恩,他卻是一樣鞠躬盡瘁。
陸夫人就生了王恂的少奶奶一個,名叫佩秋,生得德容兼備,愛若掌珠,十八歲嫁與王家去了。還有個白頭的大姑娘,是不能嫁人的,新年已二十九歲。嗣徽二十六,嗣元二十四,這兩個廢物,都已娶了親。嗣徽娶的沈氏,是國子監司業沈恭之女,名字叫做芸姑。生得齊齊整整,伶俐聰明,嫁了過來,見了那樣丈夫,便想自尋短見,被他的丫鬟苦勸,只得自己怨命。後來回了娘家,不肯過來。
那位司業公,是個古扳道學人,將女兒教訓了一頓,送了過來。這沈姑娘實在無法,又遇嗣徽淫慾無度,那個紅鼻子常在他臉上擦來擦去,鬧得沈姑娘肉麻難忍,後來只得將一個陪房的大丫頭,叫嗣徽收了。這丫頭名叫松兒,生得板門似的一扇八寸長的腳,人倒極風騷的,嗣徽本先偷上了幾次,試用過他那件器物,倒是個好材料,便愛如珍寶,竟有專房之寵。這沈姑娘如何還有妒心,恨不得他們如蛤蚧一般,常常的連在一處,也脫了他的罪孽。外面侍奉翁姑,頗為承順,背地卻時時垂淚。
這嗣元娶的是巴氏,名字叫做來風。父親巴天寵,是上江風陽人,清白出身。自小當兵,生得一表人材,精於弓馬,又得了軍功,年才四十餘歲,已升到總兵之職,現在天津鎮守海口。聽了媒人謊話,將個愛女嫁了嗣元。
這位巴姑娘生得十分俊俏,桃腮杏臉,腰細身長,柳眉暈殺而帶媚,鳳眼含威而有情,性氣燥烈異常,少小嬌癡已慣,可憐十七歲就嫁了過來。他只道文官之子是個風流佳婿,蘊藉才郎,一見嗣元那個猴頭狗腦的嘴臉,又是期期艾艾,一口結巴,就在帳裡哭了半日。到晚嗣元上床,要與他脫衣,就被他打個嘴巴。嗣元半邊臉,已打得似個向陽桃子,便嚷將起來,似狗狺的一般,揎拳擄臂,也想來打巴姑娘。巴姑娘趁他走近身時,便站將起來,索性的劈胸一拳,把嗣元打了一交,嗣元爬起來往外就跑,伴送婆、家人媳婦、陪房的丫頭一齊拖住,再三的勸他,又將巴姑娘也勸了一會。這巴姑娘原也一時使氣,仔細一想,原悔自己太冒失了,鬧起來不好看,且兼娘家又遠,照應不來,只得忍耐不語。嗣元嘴裡亂說,被伴送婆掩了他的口,與他們卸了妝,脫了衣,再三的和解,服侍他們睡下,方才出去。嗣元經了這兩下,心已悔了,再不敢尋他,只得避在腳頭,睡了一夜。過了幾天,巴姑娘的乳母苦苦的喻以大義,說官家之女,怎好打起丈夫來,就是丈夫生得不好,也是各人前定的姻緣。巴姑娘原是個聰明人,也知木已成舟,不能怎樣,只好獨自灑淚。這嗣元過了幾天,見他和平些了,便想也行個周公之禮。等他睡著了,便解開了他的衣褲。巴姑娘本要不依,一想吵鬧起來便不好聽,且看看這呆子怎樣。誰想這個孫嗣元,樣樣鄙夷乃兄,獨這件事卻沒有乃兄在行,始而不得其門,及得了門時,已是涕淚潸潸,柔如繞指了。孫嗣元又急又愧,巴姑娘又恨又氣,以後非高興時,便輕易不許嗣元近身,所以巴姑娘做了五六年媳婦,尚未得人倫之妙,這也不必敘他。
那一日,文輝的夫人帶了二女一媳,香車繡攆的到了梅宅。
顏夫人領著一群僕婦丫鬟迎將出來,引進了內堂。這顏夫人雖四十外的人,尚覺丰采如仙,其面貌與子玉彷彿。顏夫人見瓊華小姐更覺生得好了,清如浣雪,秀若餐霞,疑不食人間煙火食者。而蓉華小姐朗潤清華,外妍內秀。那個孫氏少奶奶佩秋,媚妍婉妙,和順如春。兩夫人見過了禮,然後兩位少奶奶、一位姑娘,齊齊的拜見了顏夫人,各敘了些寒溫。陸夫人問起子玉來,顏夫人說他父親帶他出門去了,瓊華小姐心裡始覺安穩。忽見僕婦報道:「孫家太太與少奶奶到。顏夫人也降階迎接,陸氏夫人是常見的,那兩位少奶奶雖見過兩次,看今日裝飾起來愈覺嬌艷,顏夫人也深知其所適非天,便心裡十分疼愛起來。當下各人見禮已畢,談起家常來,文輝的夫人,總稱讚子玉,似有欣羨之意。亮功的夫人笑道:「姐姐,你的外甥固好,就我的外甥女也不錯。你既然這樣心愛,你何不將我的外甥女,配了你的外甥,也如我將我的外甥,配了你的外甥女一樣。你們親上加親,教我也沾個四門親的光兒不好嗎?」顏夫人初聽,竟摸不清楚,後來想著了,就笑道:「姊姊好口齒,這麼一繞,叫我竟想不出誰來?我們是久有此心,恐怕自己的孩子頑劣,不敢啟齒,怕碰起釘子來。我想表嫂未必肯答應的。」
文輝的夫人道:「姑太太是什麼話,咱們至親,那裡還有這些客話。倒是我的孩子配不上外甥是真的。姑太太想必不肯作主,還要讓姑老爺得知,姑老爺心裡怎樣?」顏夫人道:「我們老爺也久有此心,在家也常說起來。去年表兄來托我們做媒,我就要說出來,剛剛有件什麼事情來,就打斷了,沒有能說,至今還耿耿在心的。」亮功的夫人冒冒失失道:「就這樣罷,兒女之事,娘也可以作得主的,定要父親嗎?」顏夫人道:「若別家呢,我就不敢做主,自然要等他父親答應。若說這外甥女,是我們二人商量過許多回了,都是一心一意的,只要表嫂肯賞臉就是了。」文輝的夫人道:「們也是這樣。」亮功的夫人道:「既如此,你們兩親家見一個禮,一言為定罷。」顏夫人就對文輝的夫人拜了一拜,文輝的夫人也拜了。亮功的夫人實在爽快,將顏夫人頭上仔細一看,拔下一枝玉燕釵,就走到瓊華面前與他戴上,瓊華兩頰發(赤頁),用手微攔。亮功的夫人笑道:「這是終身大事,不要害燥。」羞得瓊華小姐置身無地,說又不好,避又不好,除下釵子又不好,低了頭,雙波溶溶,幾乎要羞得哭出來。他的母親與顏夫人看了,皆微微的含笑,眾少奶奶也都笑盈盈的。蓉華見妹子著實為難,便拉著他到闌干外看花,又到別處屋子裡去逛,眾少奶奶一齊跟著去了。亮功的夫人道:「我這個媒做得好麼,你們兩親家,都應感激我,真個是郎才女貌,分毫不差。比不得我們那三個廢物,兩個廢男,已經害了兩位姑娘,還有個廢女在家,難道也能害人麼?這也就可以不必了。」文輝的夫人道:「你們兩位少奶奶倒和氣麼?」亮功夫人冷笑道:「怎麼能和氣?人心總是一樣,難道我還能幫著兒子說媳婦不好?我自己看看也過意不去。大房呢,他外面還能忍耐,不過悶在心裡,閒時取笑取笑他。二房的性子比我還燥。我們那老二更不如老大,嘴裡勒勒勒勒的勒不清,毛手毛腳不安靜,我聽得常挨他媳婦打,打得滿屋子嚷,滿屋子跑,我也只好裝聽不見。花枝兒般的一個媳婦,難道還說他不好?叫他天天與個猴兒做伴,自然氣苦交加。我是最明白的,不比人家護短,就自己兒子好。也只有你妹夫才生得出這樣好兒女來。」說得兩位夫人皆笑。
且說眾少奶奶同著瓊華小姐,逛到一處,是個三小間的套房,甚是精緻。
名書古畫,周鼎商彝,羅列滿前。內裡有兩個小丫頭,送上茶來。沈氏少奶奶問道:「這間屋於是誰住的?」小丫頭道:「是少爺住的。」沈氏少奶奶道:「少爺不在屋裡麼?」小丫頭道:「不在屋裡。」眾少奶奶便放了心逛起來。到了裡間,見小小的一張楠木床,錦帳銀鉤,十分華艷,似蘭似麝,香氣襲人。
眾少奶奶見這屋子精雅,便都坐下。巴氏少奶奶是沒有見過子玉的,見鏡屏裡畫著一個美少年,麵粉唇朱,秀氣成采,光華耀目,覺眼中從未見過這樣美貌人,便拉孫氏少奶奶同看道:「姑奶奶你看這畫,畫得好麼?」孫氏少奶奶一笑道:「這個就是我們將來的二姑爺,真畫得像。」蓉華與沈氏少奶奶都來看子玉的小照,惟有瓊華不來,獨自走到書桌邊。隨手將書一翻,見有一張花箋,寫著幾首七盲絕句,題是《車中人》,像是見美人而有所思。看到第三首末句,是押的瓊字韻,用的是仙女許飛瓊;第四首末句是押的華字韻,用的是仙女阮凌華。
瓊華看了心裡一驚,想道:這位表兄原來這般輕薄,他倒將我的名字拆開了押在韻裡,適或被人見了怎好。遂趁他們在那裡看畫,即用指甲挖去了那兩個宇,臉上紅紅的,獨自走了出去。
那邊眾少奶奶也出來,巴氏少奶奶還將子玉的小照看個不已,出來時還回頭了兩次,不覺失口讚道:「這才是個佳公子呢。」
眾佳人微笑。顏夫人著丫鬟來請坐席,眾佳人方才出來。這席分了兩桌:三位夫人一桌,五位佳人一桌。席間兩位陸夫人好不會講,這邊那幾位少奶奶,也各興致勃勃。唯有瓊華小姐,今日心神不安,坐在席間說也不說,心裡恨他的姨母將顏夫人的釵子戴在他頭上,便覺得這個頭,就有千斤之重,抬不起來。
眾少奶奶知他的心事,雖尋些閒話來排解他,他卻總是低頭不語,懊悔今日真來錯了。這兩位夫人,與眾佳人敘了一日,直到晚飯後定了更才散。
次日,要說妨蘇會館團拜的事了,一早梅學士先去了。聘才於隔宿已向子玉借了一副衣裳,長短稱身。只有元茂嫌自己的衣服不好,悶悶的不高興,見了子玉華冠麗服的出來,相形之下頗不相稱,便賭氣脫下衣裳,仍穿了便服,說道:「我不去了。」子玉就命雲兒進去。稟知太太,將我的衣服拿一副出來,說李少爺要穿,雲兒隨即捧了一包出來。誰知子玉雖與元茂差不多高,而身材大小卻差得遠甚。元茂項粗腰大,不說別的,這領子就扣不上;束起腰來,短了三寸。子玉道:「不好,我的衣服你穿不得,不如穿我們老爺的罷。」又叫雲兒進去換了,拿了梅學士的衣服出來。這梅學士生得很高,兼之是兩件大毛衣服,又長又寬。元茂穿了,在地下亂掃。聘才替他提起了兩三寸,束緊了腰,前後抹了幾抹,倒成了個前雞胸後駝背。
再穿了外面的猞猁裘,子玉又將個大毛貂冠給他戴了,覺得毛茸茸的一大團,車裡都要坐不下去,惹得子玉、聘才皆笑。帶了四個書僮出來,外面已套了兩輛車,四匹馬。子玉獨坐一車,聘才、元茂同坐一車,一徑來到姑蘇會館,車已歇滿了。
三人進內,梅宅的家人見了,迎上前來,道:「王少爺、顏少爺來了多時了,諸位老爺早巳到齊。」遂一直引至正座,見已開了戲。座中諸老輩,子玉尚有幾位不認識,士燮指點他一一見了禮,這些老前輩個個稱讚不休。隨後聘才、元茂上來與王文輝見禮。聘才還生得伶俐,這元茂又系近視眼,再加上那套衣服,轉動不便,一個揖作完,站起來,不料把文輝的帽子碰歪在一邊。文輝連忙整好,元茂也脹紅了臉,就想走開。
偏有那司業沈公,年老健談,拉住了子玉,見他這樣丰神秀澈,如神仙中人,想起他那位嬌客來,真覺人道中,有天仙化人、魑魅魍魎兩途。便問了目下所讀何書,所習何文的話,子玉一一答了。子玉尚是年輕,被這些老前輩,你一句我一句的贊,倒讚得他很不好意思。沈大人放了手,子玉等告退,來至東邊樓上,王恂、顏仲清便迎上來,都作揖道:「我們已等久了,怎麼這時候才來?」子玉道:「今日起遲了些,那孫大哥、孫二哥還沒有來麼?」王恂道:「也該快來了。」王、顏二人又與聘才、元茂款接了一番。只見對面樓上來了幾個,先是右待郎的少君劉文澤做主,請了史給事的少君史南湘、吳閣學的外甥張仲雨、姑蘇名士高品、國子監司業沈公之子沈伯才、天津鎮守海口巴總兵之子巴霖,這兩位就是孫氏弟兄的妻舅。還有一個本京人,原任江蘇知縣之子馮子佩,尚未到來。這一班人,子玉除了南湘、文澤之外,恰不認識。這劉文澤字前舟,系中州世家,已得了二品蔭生。這人最是和氣,性情闊大,藹然可親,尤好結交,與徐子雲、華星北均稱莫逆。那個張仲雨是揚州人,生得俊秀靈警,是進京來趕異路功名的,就住在他舅舅吳閣學家。一切手談博弈,吹竹彈絲,各色在行,捐了個九品前程,是個熱鬧場中的趣人。這高品是蘇州人,號卓然,是個拔貢生。聰明絕世,博覽群書,善於詼諧,每出一語,往往顛倒四座。與沈司業有親,因此認得孫氏弟兄,時相戲侮。這沈伯才是個舉人,年已三十餘歲,近選了知縣,將要赴任去了,是個精明強幹的人。這巴霖卻從他父親任上來看他姐姐的。他的相貌與他姐姐一樣俊俏,年才二十歲,文武皆能。因與孫氏昆仲不對,情願住在店裡,與劉文澤倒是相好。
當下王恂、仲清引了子玉過去,與他們一一見了,彼此都是年誼世交,各敘了些仰慕之意。劉文澤道:「庸庵,你請客怎麼不通知我一聲。就是你請這二位生客,我們在一處也很好,何必又要另坐在那邊。」王恂笑道:「不是我定要與你們分開,庾香是不用說的,就是這李、魏二位長兄,也是最有趣的人。我今日還請了孫氏昆仲,這兩位與眾不同的,沈大哥雖不接浹,還不要緊,想能容得他。我實在怕巴老三一見他們,就要鬧起來。」眾人皆笑。
巴霖道:「王大哥,這就是你不該。你既然有三位尊客,就不應請那兩個惡客,教人食不下嚥,不過看著裙帶上的情分罷了。」說得眾人大笑。高品道:「最好,最好,我們今日就並在一處,為什麼食不下嚥?有了『蛀千字文』,『韻雙聲譜』,還勝如《漢書》下酒呢。」史南湘道:「怕什麼?搬過來,搬過來!正席上有許多老前輩在那裡,巴老三想必也不動手的。」
王恂只得叫將那邊兩桌,就搬過這邊,一同坐下,南湘道:「庾香,你今日就看見好戲好人了,你才信我不是言過其實呢。」
子玉笑道:「你定的第一,我已經請教過了。」南湘道:「何如,可賞識得不錯?」子玉笑而不言。王恂道;「你幾時見過的?」子玉道:「你好記性,那天還問你要飯吃,拉住了你,你倒忘了?」南湘側耳而聽,聽這說話詫異,將要問時。王恂笑道:「冤哉!冤哉!那個那裡是袁寶珠,那是頂黑的黑相公,偏偏他的名字也叫保珠,庾香一聽就當是你定的第一名。我也想著要分辨,就被那保環纏住,沒有這個空兒。「南湘大笑,子玉才知道另是個保珠,不是《花遜上的寶珠。
只見王家的家人報道:「孫少爺到。」嗣徽昆仲先到正席上見了禮,然後上樓,眾人都笑面相迎。嗣徽舉眼一望,見了許多人,便作了一個公揖。見了高品、沈伯才,心中甚是吃驚,暗道:「偏偏今日運氣不佳,遇見了這兩個冤家。」嗣元見了巴霖,也覺心跳,也與眾人見了禮,巴霖勉勉強強,作了半個揖。樓上分了四桌。劉文澤道:「都是相好,也不必推讓,隨意坐最好」。大家都要遠著孫氏弟兄,便亂坐起來。劉文澤、沈伯才、巴霖、張仲雨坐了一席;史南湘、顏仲清、高品拉了子玉過來,坐了一席;聘才、元茂坐了一席;嗣徽、嗣元坐了一席,王恂只好兩席輪流作陪。孫嗣徽又之乎者也的鬧了一會,問了魏、李二位姓名、籍貫。一面就擺上菜喝酒。高品見嗣徽的臉上疙瘩更多了好些,喝了幾杯酒,那個紅鼻子如經霜辣子,通紅光亮。
高品對著沈伯才笑道:「天下又紅又光的,是什麼東西,不准說好的,要說頂髒的東西。」伯才已明白是說嗣徽的鼻子,便笑道:「你且說一個樣子來。」高品道:「我說:紅而光,臘盡春回狗起陽。」眾人忍不住一笑。嗣徽明白,瞪了高品一眼,道:「惡用是□□者為哉?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
眾人又笑。沈伯才笑道:「我也有一句:紅而光,屎急肛門脫痔瘡。」眾人恐正席上聽見,不敢放聲,然已忍不住笑聲滿座。巴霖道:「我也有一句,比你們的說得略要乾淨些。」即說道:「紅而光,酒糟鼻子懸中央。」高品笑道:「不好了,教你說穿了題,以後就沒有文章了。」嗣徽道:「好不通。這些東西,有什麼紅,有什麼光?」即說道:「紅而光..」便頓住了,再說不出來。
眾人看了他那神色,又各大笑。嗣元呵呵的笑起來,那只吊眼睛索落落的滴淚,說道:「我、我、我有一句:紅紅紅紅而光,一一一一團火球飛上床。」眾人笑得難忍,將要高聲笑起來。顏仲清道:「這一燒真燒得個紅而光了。」高品道:「這一燒倒燒成了孫老二的三字經。」眾人不解其說,高品道:「那救火的時候,自然說來、來、來!快、快、快!救、救、救!搬什物的搶、搶、搶!逃命的跑、跑、跑!風是呼、呼、呼!火是烘、烘、烘!燒著東西,爆起來口必、口必、口必!剝、剝、剝!人聲嘻雜,嘻、嘻、嘻!出、出、出!不是一部《三字經》麼?」巴霖道:「孫老二還有兩門專經,你們知道沒有?」高品笑道:「我倒不曉得他還有專經。」巴霖道:「打手銃,倒溺壺,這兩門是他的專經。」眾人聽他罵得太惡,倒不曉得他有何寓意,便再問他。巴霖道:「也是個三字經,打手統是捋、捋、捋,倒溺壺是別、別、別。」眾人大笑。子玉讚道:「這兩經尤妙,實在說得自然得很。」從此嗣元又添了一個「未批三字經」的諢名。嗣元將要翻臉,又因他父親在上,且從前被巴霖打過幾回,吃了痛苦,因此不敢與較,只好忍氣結舌。唯把那隻眼睛睜大了,狠狠的瞪著他滴淚。
停了一會,見聘才的跟班走到聘才身邊道:「葉先生送來的戲單。」子玉過來,與聘才同看,見頭幾出是《掃花》、《三醉》、《議劍》、《謁師》、《賞荷》,都已唱過;以下是《功宴》、《瑤台》、《舞盤》、《偷詩》、《題曲》、《山門》、《出獵》、《回獵》、《遊園驚夢》,末後是《明珠記》上的《俠隱》,子玉悄悄的向聘才道:「戲倒罷了,只不曉得有琴官的戲沒有?」一語未了,只聽得樓下有人嚷道:「沒有袁寶珠的戲,是斷不依的。」
子玉等往下看時,卻是王文輝在那裡發氣,見一個人只管陪著笑,又向文輝請安。又聽文輝說道:「就是在徐老爺那裡,唱一出再去何妨;況且定戲時,怎樣交代你的?」那人道:「這出《驚夢》有個新來的琴官,比寶珠還好。大人不信,叫他先唱一出瞧瞧,如果不中大人的意,再趕著去叫寶珠來,包管不誤。」劉侍郎道:「也罷,唱了《瑤台》之後,就唱《驚夢》也使得。」那人答應幾個「是!」看著文輝不言語,也就進戲房去了。聘才向子玉道:「你聽見沒有?」子玉點頭,心上很感激文輝。
《功宴》唱完了,是《瑤台》出常子玉一見,吃了一驚,心上迷迷糊糊倒先當他是琴官,又看不大像,比琴官略大些。
只見得這人,如寶月祥雲,明霞仙露,香觸觸,春靄靄,花開到八分,色艷到十足。已看得出神,便問南湘道:「這是誰?有此秀骨。」南湘道:「這個算好嗎,只怕也難入品題。」子玉知南湘故意譏誚他,便問仲清,仲清道:「這就是《花遜上第二的瑤台壁月蘇惠芳。」於玉歎道:「天地鍾靈盡於此矣,我竟如夏蟲不可語冰,難怪竹君怪我。」南湘哈哈大笑道:「我也不怪的,幸你自行檢舉。」文澤道:「怎麼?庾香連蘇媚香也不認識。」南湘道:「他是秀才不出門,焉知天下事。」
少頃《瑤台》唱完,便是《驚夢》。
子玉倒有些不放心,恐琴官也未必壓得下這蘇惠芳,且先聚精會神等著。上場門口,簾子一掀,琴官已經見過二次,這面目記得逼真的了。手鑼響處,蓮步移時,香風已到,正如八月十五月圓夜,龍宮賽寶,寶氣上騰,月光下接,似雲非雲的,結成了一個五彩祥雲華蓋,其光華色艷非世間之物可比。這一道光射將過來,把子玉的眼光分作幾處,在他遍身旋繞,幾至聚不攏來,愈看愈不分明。幸虧聽得他唱起來,就從「夢迴鶯囀」,一字字聽去,聽到「一生愛好是天然」、「良辰美景奈何在」等處,覺得一縷幽香,從琴官口中搖漾出來,幽怨分明,心情畢露,真有天仙化人之妙。再聽下去,到「一例、一例裡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便字字打入子玉心坎,幾乎流下淚來,只得勉強忍祝再看那柳夢梅出場,唱到「忍耐溫存一晌眠」,聘才問道:「何如?」子玉並未聽見,魂靈兒倒像附在小生身上,同了琴官進去了。偏有那李元茂冒冒失失走過來,把子玉一拍,道:「這就是琴官,你說好不好?」倒把子玉唬了一跳。眾人都也看得出神。
原來琴官一出場,早已看見子玉,他是夢中多見了一回,今日已是第四回了,心裡暗暗歡喜道:「難得今日這位公子也在這裡。」到第二次出場,唱那」雨香雲片」這支曲予,一面唱,那眼波只望著子玉溜來,子玉心裡十分暢滿。文澤低低的對南湘道:「這個新來的相公,倒與庾香很熟,你瞧這一片神情,盡注意著他。」南湘向子玉道:「這個相公叫什麼名字?」
子玉道:「他叫琴官。」南湘道:「你們盤桓過幾回了?」
子玉答道:「我尚不認識他。」文澤笑道:「庾香叫相公,是要瞞著人的。這樣四目相窺,兩心相照的光景,還說不認得,要怎樣才算認得呢?」大家都微笑看著子玉,子玉有口難辯,不覺臉紅起來。這出唱過,又看了陸素蘭的《舞盤》、金漱芳的《題曲》、李玉林的《偷詩》,都是無上上品,香艷絕倫,子玉唯有向南湘認錯而已。
席間那個張仲雨與聘才敘起來是親戚,講得很投機。聘才又把合席的人都恭維拉攏了一會。子玉又見那些相公,到正席上去勸酒的勸酒,講話的講話;頗覺有趣。又見他的舅舅王文輝,分外比人高興,後又看了一齣戲。正席上劉侍郎、梅學士、吳閣學、沈司業先散。子玉見他父親走了,天也不早,也要回去。剛起身時,忽見一個美少年上樓來。文澤的家人說道:「馮少爺來了!」馮子佩上前與眾人見禮,子玉見他還不過十八九歲,生得貌如美女,十分撫媚。劉文澤道:「人家都要散了,怎麼這時候才來?」馮子佩道:「我早上進城到錦春園華府去拜年,原打算不耽擱的。華星北定要拉住吃了飯,又聽了他們幾出戲,才放我走,還是急急的趕出來的。」子玉同了元茂、聘才告辭,諸人都送到樓門口,文澤、王恂、仲清送下樓來。
文澤對子玉道:「初九日弟備小酌,屈吾兄一敘,作個清談雅集。人不多,就是竹君、劍潭、庸庵、卓然幾位,吾兄斷不可推辭。」子玉應允,又謝了。王恂、聘才、元茂也同道了謝,一徑先回。那些人又談了一會,也各散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__顏仲清最工一字對__史南湘獨出五言詩
話說子玉從會館回來,將琴官的戲足足想了兩日,以謂天下之美莫過於此。又將蘇蕙芳、陸素蘭、金漱芳、李玉林的色藝品評,都為絕頂。細細核來,蕙芳的神色尤勝於諸人,次則素蘭可以匹敵。然較比琴官起來,毫釐之間終覺稍遜。又想:「琴官這個美貌,若不唱戲,天下人也不能瞻仰他,品題他,他也埋沒了,所以使其墮劫梨園,以顯造化遊戲鍾靈之意也未可知,故生了這個花王,又生得許多花相,如百花之輔牡丹。但好花供人賞玩不過一季,而人之顏色可以十年。惟人勝於花,則愛人之心,自然比愛花更當勝些。誰想天下人的眼界,竟能相同。我意史竹君、王庸庵等必有言過其實之處,如今看來,真還刻劃不到,想必那些能詩能畫之說,也是的確無疑了。」
便又想:「今日雖然見了琴官的戲,也未能稍通款曲,此後相逢,不知又在何日?但看他今日雙波頻注,似乎倒有繾卷之意。前此在車內掀簾凝望,又似非以陌上相逢看待,這也不知何故?」
便愈想愈不明白起來。想把前日所詠的《車中人》翻出看看,再添兩首,便取了出來。忽見三四兩首,挖去了兩個字,心甚詫異,即問小丫鬟道:「這兩日誰到這裡來看我的書?」小丫鬟道:「前日太太請客,有一班少奶奶,還有王家的二姑娘,都進來閒逛。那些少奶奶,將少爺的行樂圖看了半天,那二姑娘看少爺的書,其餘沒有人進來。我見二姑娘看書的時候,翻出一張紙來看了看、用指甲挖破一處,仍舊夾在書裡。」又笑道:「前日我聽得二姑娘雪兒說,孫家太太做媒,將二姑娘配了少爺了,將二姑娘配了少爺了,二姑娘還戴了太太一根簪子回去。」子玉似信不信的問道:「我不信,你敢是撒謊的?」
小丫鬟道:「我敢撒謊?我那天看著房沒有敢走開,這是雪兒說的。只怕咱們家裡人,都也知道。」子玉聽了心內甚喜,猛想起這二表妹的容貌,也有些像琴官的模樣,便將他們比較起來,不知誰好。又把挖去的字一想,恍然大悟:「誰知竟犯了他的諱,無意之間天然湊合,這也奇極了。他看了,當我必是有心想念他,心裡定然怪我,這便怎樣?我又無從與他分辯,這竟是個不白之冤。」繼又想道:「既訂了姻,就怪我也不妨。」
子玉復因瓊華兩個字,觸動琴官,一意纏綿,憐香慕色之心,從此而起。
到了初九日,劉文澤又著人來邀了。子玉告票萱堂,更衣乘輿而去。
且說文澤所請的容顏仲清、王恂、史南湘已經到了,隨後梅子玉、高品一同到門。家人引著走過大廳,到了花廳之旁垂花門進去,系石子砌成的一條甬道,兩邊都是太湖石疊成高高低低的假山,襯著參參差差的寒樹。遠遠望去,卻也有台有亭,佈置得十分幽雅。轉了兩三個彎,過了一座石橋,甬路旁是一色的,都是綠竹,繞著一帶紅闌,迎面便是五間卷棚。顏仲清等都在廊下等候,劉文澤早已降階迎接。高品、子玉上前,先與主人見了禮,然後大家見了敘齒,史南湘、高品是二十五歲,高品二月生日,月分長於南湘。顏仲清二十四,王恂二十三,子玉十八。文澤雖二十四歲,卻是主人。大家依次入座,免不得敘幾句寒溫。內中惟子玉初次登堂,留心看時,只見正中懸著一塊楠木刻的藍字橫額,上面刻著「倚劍眠琴之室」兩旁楹帖是梳榔木的,刻著:茶煙乍起,鶴夢未醒,此中得少佳趣;松風徐來,山泉清聽,何處更著點塵。
署款是「道生屈本立書」,書法古拙異常。下面一張大案,案上羅列著許多書籍。旁邊擺著十二盆唐花,香氣襲人,令人心醉。子玉看了,又想起琴言那日作戲光景,真是寶光奪人,香氣沁骨,不覺有些模糊起來。忽聽文澤道:「這屋子太敞,我們裡面坐罷。」隨同到東邊,有書僮揭起簾子,進去卻是三間書房,中間玻璃窗隔作兩層。從旁繞進,玻璃窗內又是兩間套房。朝南窗內,即看得見外面。上懸著董香光寫的「虛白」二宇,一幅倪雲林的枯木竹石,兩旁對聯是:名教中有樂地,風月外無多談。屋內正中間擺著一個漢白玉的長方盆,盆上刻著許多首詩,盆中滿滿的養著一盆水仙,此時花已半開。旁邊盆內一大株綠萼白梅,有五尺餘高,老幹著花,尚皆未放。向窗一面,才有一兩枝開的。
文澤因此屋中有地炕和暖,酒席即擺設在內。主人送了酒,大家坐下。
南湘道:「可惜今日沒有叫幾個人來。」文澤道:「我也打算叫的,因打聽他們今日都在怡園送九作消寒會,連堂會裡都沒有一個去的,所以沒有去叫,怕倒叫他們為難。南湘又道:「今日我們可為軟紅塵中,一時雅集。」仲清坐在高品肩下,高品即湊著仲清耳邊輕輕的說了一句,仲清啞然失笑。眾人問仲清道:「他說什麼?」仲清向高品道:「我說罷。」高品搖了搖頭。仲清道:「那第七字對得尤妙。」說著兩人相視而笑。
南湘最是性急,便道:「你們說了,我情願吃一杯。」高品道:「喝十杯再說。」文澤曉得南湘酒德平常,道:「我來講和,三杯罷。」高品笑:「竹君三杯,諸公各飲一杯,賞識這句話。」
仲清道:「我是請教過的了,免飲。」高品笑道:「幾時?」
仲清道:「真正你這張嘴,狗口裡生不出象牙來。」南湘道:「快拿酒來喝了,等他說。」真個喝了三杯,其餘也都喝了。
高品笑向仲清道:「你是請教過的,你說罷。」仲清笑著罰了高品一杯酒,道:「他說『虛白室裡,三對雞巴。」眾人都不解。
文澤道:「這有何可笑?」南湘忽然想著,撫掌大笑道:「這促狹鬼,實在可惡,難為他實在對得敏捷。」子玉等悟著也都笑了,道:「雅字竟當他實字,真對得工穩。」文澤道:「卓兄,我出一對你對,卻不許思索。如對得好,我吃三杯。對不出,罰十杯。不好,罰五杯。」高品道:「從來說出對容易,對對難。對不出三杯,對不好一杯,如何?」南湘道:「也要看上對出得難不難,你且說來。」文澤向子玉道:「要借重大名,就是『子玉人如玉』。」仲清道:「這倒不容易呢。」
一語未了,高品道:「我已對著了,你喝三杯。」文澤道:「你說。」南湘道:「如果對得好,我們還要公賀一杯。」高品笑道:「『卯金面是金』。何如?」王恂道:「卯金對於玉卻是絕對。」南湘道:「就是『面是金』欠典切些。」高品道:「典雖不典,切卻甚切。你沒有見過中秋節,攤子擺的兔兒爺臉上,都是金的麼?」說得哄堂大笑起來,文澤道:「你這刻薄鬼,連盟弟都罵起來了。」高品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主人只得照數領了,合席也各飲了一杯。
南湘道:「如此飲酒,罰來罰去,也覺無味。前日我們打了一天詩牌,卻極有趣。瑤卿打成兩首絕好的,可惜他們今日又在怡園。咱們何不再想一個新鮮酒令。」劉文澤道:「今日我們將那對詩的令,行一行罷。」子玉問道:「怎樣對詩?」
仲清道:「這是極容易的,出令的把一句詩拆開了,一個個的說給人對,湊起來文義通的免飲,一字不連,罰一杯。往往鬧出笑話來,最有趣的。」高品道:「就是對詩。主人先飲令杯。」
文澤飲畢,命人取了一塊楠板,順著衣衿開了姓,便道:「我先出對了。」寫了個「中」字。眾人想了一想:顏對了外,高對了後,梅對了上,史也對上,王對裡。文澤又出了一個「鳳」宇,顏對鴻,高對雞,梅對鸞,史對鴉,王對烏。文澤又出一個「下」字,南湘道:「有卷先交,我對『歸』字。」高品接著對「前」字,仲清、子玉同聲對「來」字,王恂對「回」字,文澤一一寫了。又道「扶」字,高搶對了「靠」字,史對了「送」字,顏對「寄」字,王對「馭」字,梅對「聽」字。
文澤道「雙」字,仲清對「孤」字,高品對「八」,子玉對「九」字,王恂道:「不好了,順著數兒就是十罷。」南湘道:「是了,我這個字倒有些難下,也罷,對『三』字罷。」文澤道「輦」宇。南湘道:「我曉得一定是這句詩。」子玉搶對了一個「琴」字,王恂對了「車」字,南湘對了「船」宇,只有高品未對。文澤催道:「再遲要罰酒了。」高品笑了一笑,道「舟」宇,令官重新寫起來,出的是「雙鳳雲中扶輦下」。仲清對的是「孤鴻天外寄書來」。大家讚好。高品對的是「八雞露後靠舟前」。大家一看忍不住都笑起來。文澤道:「這個實在不通得離奇了,沒有一個字連的,也有難倒他的時候。大家公議該喝幾杯?」南湘道:「就只舟前二字算連,其餘實在不貫,五杯是斷不能少的。」高品只管笑,也不辯,也不飲。主人道:「你到底怎樣?」高品隨湊著仲清耳邊說了一句話,把仲清笑得出了席,走到外間屋內放聲大笑,南湘不解,連忙出席來問仲清,仲清向他說了,那史南湘更拍著桌子狂笑。子玉等向高品問時,高品只是笑,說道:「你們且看完了大家的,再說不遲。」文澤道:「這罰酒是要喝的。」高品道:「自然。」
仲清拉著南湘進來,文澤道:「不曉得他又在那裡搗些什麼鬼。」南湘、仲清聽了這句話,復又大笑,笑得眼淚直流。經小廝擰了手巾擦了,方才笑聲稍祝再看子玉對的是「九駕天上聽琴來」。大家讚道:「這句真對得字字穩愜,又在劍潭之上。」於是公賀了一杯。南湘對的是「三鴉水上送船歸」。文澤道:「竹君此對,未免雜湊。」
南湘道:「你這試官,少所見而多所怪,要挖眼睛了。這才對得工呢。」子玉道:「真對得好。」文澤道:「這個我倒要請教請教。」子玉道:「三鴉水上一歸人,是韓□的詩。」文澤恍然道:「可是《送襄垣王君歸別墅》的詩?我記性真壞極了,該打,該打!」南湘道:「幸虧你還記得娘家,不然總要罰十杯酒的。」再看王恂對的是「十烏日裡馭車回」。王恂道:「我的對壞了。」文繹道:「就是十烏二字不連。」高品道:「前舟又錯了,日中有烏,堯時十日並出,難道不是十烏麼?」
文澤道:「這卻強詞奪理,到底勉強些。」於是公論推子玉第一、南湘第二、仲清第三、王恂第四、高品居末,就依名次輪作考官。
文澤道:「還有卓然的罰酒未飲,剛才到底說什麼,笑得這樣。如果實在說得好,免罰何妨。」南湘道:「若說了,非但不能免罰,還要倍罰。」文澤道:「莫非又是糟蹋我麼?」
仲清道:「然也。」文澤道:「只要糟蹋得有理,罰酒也可以少減。」高品道:「想來五杯是不能免的。若要再加,萬萬來不得了,只好不說罷。」文澤道:「不加就是了。」高品道:「把我的對句,倒轉來念,你說好不好?」子玉同玉恂、文澤暗暗的念了一遍,都不覺鼓掌大笑起來,子玉笑得伏在桌上,王恂笑得靠著南湘,引得南湘、仲清又笑了一陣。
文澤道:「卓然將來死了,定坐拔舌地獄。」小廝斟了酒。
高品道:「五杯一口氣喝,定要醉倒。還是與各人豁一拳,或者可以希冀。」隨順手一個個豁完,卻也有輸有贏。
各飲畢,子玉作令官,一個個出了四字,是「費影收腸」。
南湘對的是「驚聲放膽」,王恂是「融香浣乳」,文澤是「翻麼小舌」,仲清是「多仙散發」,獨高品對得別緻,是「除伊放糞」,大家看了已經發笑。子玉又出了一個「台」字,南湘道:「這句好生。」沉吟了一會,對了「館」字,王恂對「屋」,文澤對「榭」,仲清對「島」,高品道:「我住在宏濟寺裡,就對『寺』。」子玉又出了一個「鸞」字,南湘道:「這字更奇。」王恂先搶了一個「燕」字,仲清對了「鶴」字,南湘道:「不好。搶不過你們,我偏不用飛禽一門,對『鼠』字罷。」文澤道:「難道是影鸞不成。我這『麼』字下,連個什麼字好,也罷,『麼』『鳥』二字是連的。」高品道:「你對『鳥』,我也對『鳥』。」子玉道:「『舞』字」。南湘道:「一定是『舞鸞』,只好對『射』字。」文澤搶對了「歌」字,王恂對了「華」字,仲清對了「瑤」字。高品道:「『巴』字好對麼?」眾人一齊笑道:「你只要肯吃酒,有什麼對不得?」
子玉寫出來,出的是「舞台收影費鸞腸」。南湘道:「哦,極眼前的詩句,都想不著了。」仲清道:「試官猶有所思乎?「子玉正寫著南湘的對子,笑了一笑,沒有答應。大家看南湘對的是「射館放聲驚鼠膽。」眾人道:「對得很好。」高品道:「他是想天鵝肉吃,不要嚇壞了。」南湘道:「擱著你這貧嘴,回來和你算帳。」再看王恂的是「華屋浣香融燕乳」。子玉已經連圈了。眾人道:「這句融洽得很。」共賀了一杯。文澤道:「我是落第了。」眾人看他對的是「歌館小麼含鳥舌」。
南湘道:「也講得下去。」高品道:「歌館內有小麼是極連貫的,就是那小么兒太苦些。」南湘道:「為什麼?」高品道:「又是鳥,又是舌頭,分不清楚,那裡含得了這些。想來對對的人,是含慣的。」文澤道:「狗屁胡說,你的『糞』對諒來也不見得高。」仲清對的是「瑤島散仙多鶴發」。子玉已經夾圈了,眾人同聲稱讚。南湘對王恂道:「只怕他搶了第一去了。」
子玉道:「文如其人,這兩副對子,卻很配他們兩人。」高品道:「我的抹了罷,不必獻醜了。」南湘道:「我記得他的是『巴寺放伊除鳥糞』。該死,該死,不曉得放些什麼屁。」
文澤道:「阿彌陀佛,你會挖苦人,也有今日,你且講講,有一個字連的麼?」子玉從新一看道:「兩兄且不要糟蹋他,卓兄此對,也有道理在內。」南湘看一看,點點頭道:「不差,這人實在壞極了。」文澤道:「難道還有點通氣麼?」南湘道:「可惡在不很不通。」高品只是笑著,一言不發。王恂走過仲清這邊來,問道:「那『巴寺』二字,出在那裡?」仲清道:「我記得戴叔倫詩有『望剎經巴寺』一句。」王恂道:「只要現成就可以。」文澤道:「下五字呢?」仲清道:「這裡有《傳燈錄》麼?」文澤令那識字的書僮,從外間書架上取了書來。仲清翻出,只見上寫著:「崔相公入寺,見鳥雀於佛頭上放糞,乃問師曰:『鳥雀還有佛性也無?』師曰:『有。』崔云:『為什麼向佛頭上放糞?』師曰:『是伊為什麼不向鷂子頭上放?」仲清道:「據此看來,這句還說得過去。」文澤道:「究竟『放伊』兩字難解,『鳥』字若換了『雀』字就好了。」
高品道:「我的『鳥』與『雀』總是一樣,你的『鳥』字若換了『雀』字不好麼?」文澤想了一想,卻也有理。子玉就只取了仲清、王恂兩副對句,其餘文澤、高品罰了酒。
以下輪著南湘出令,出了一個「春」字,文澤對「夏」字,高品對「正」字。王恂道:「平對平使得麼?」眾人道:「使得,已經對過了。」王恂道「晨」字,仲清是「秋」字,子玉是「冬」字。南湘又出「月」字。高品道:「竹君的心思與眾不同,這兩字必定不連的,我對『陽』字。」王恂對「霜」,子玉對「雪」,仲清對「空」。文澤道:「管他連不連,我們只管對我們的。」對了「雲」字。南湘出了一個「三」字,高品道:「何如,不是三月。就是三春,我們都對『一』字,總連得上的。」俱各依允。就是文澤道:「我偏不和你一樣。對『半』字。」南湘又道「改」字,子玉道:「這字很奇,我對『敲』字。」文澤道:「我對『堆」字。」王恂是「豐」字,仲清是「盤」字,高品信口對了一個『伏』字,湘道:「『兔』字。你們對罷。」王恂道:「『貉』字。」仲清道:「鷹能制兔,我對『鷹』字。」子玉道:「騎著驢子放鷹,想來是沒有的,且借他來對對,就是『驢』字。」文澤道:「我『烏』字。」高品道:「我就是『龜』字。」文澤道:「原來如此,失敬,失敬。」眾人嘩然大笑。南湘道:「這是你自畫供招,以後尊名竟改作高龜何如?」高品自知失口,縮不轉來,便道:「這兩字杜撰,不如轉贈吾兄。史龜二字,本是古人名,最典雅的。」文澤道:「你聽卓然這張嘴,自己落了便宜,又移到別人身上去了。」大家笑了一回,靜聽南湘出對。
南湘只管吃菜,總不出聲。文澤道:「你怎麼不出對了?」
南湘笑道:「卷子已經交完了,還要題目麼?我是一順出的『春月三改兔』五字,內中前舟的『夏雲半堆烏』,『烏』字原也借對得好。然憑文取之,究不若劍潭的『秋空一盤鷹』渾脫,還該讓他第一。庾香的『冬雪一敲驢』,庸庵的『晨霜一豐貂』,都對得很工。最不好的是卓然的『正陽一伏龜』,這『正陽』二字如何加得上?」高品笑問文澤道:「貴處是那裡?」
文澤道:「你這狗頭,實在恨不死人,你還想翻供麼?」大家想想高品的話,又笑得了不得。原來文澤正是河南正陽縣人,剛剛合著這句對,你道巧不巧。文澤又灌了他一大杯酒,方出了氣。
以下仲清做令官,一個個字出的對是「絲發白日如新」六字,高品屬的是「簽毛朱天入長」。子玉對的是「鏡顏華年對好。」南湘是「竹唇朱聲吹慢。」王恂是「剪衣烏時試拂」。
文澤是「草麻黃朝起視」。仲清寫出上聯是「白髮如絲日日新」。
把文澤的「黃麻起草朝朝視」取了第一,子玉的「華顏對鏡年年好」取了第二,南湘的「朱唇吹竹聲聲慢」夾圈了,取了第三。大家都道:「這兩副對都好,似乎竹君的較勝。令官甲乙,似不甚公。」仲清道:「這兩本卷子都好,是不用說的。
面子上看去竹君的『竹』對『絲』,『朱唇』對『白髮』,工巧極矣,『聲聲慢』又暗藏曲牌名,似乎在庾香之上,我所以把他夾圈了。但上對即是一字字拆開,必得一字字恰對方好。
庾香以『年』對『日』最妥,竹君以『聲』對『日』,就不很對,假使『日』字不是疊用。或者竟是『白日』,那『朱聲』就講不去了,到底不及庾香的穩當,而且句子大方,不落纖巧,諸公以為然否?」幾句話說得眾人很服。南湘向來不肯讓人,此時亦甚首肯。高品道:「然則我以『天』對『日』,比庾香的更好,為什麼又不取我的呢?」仲清道:「等我寫出來,你講給我聽。」先寫王恂的是「烏衣試剪時時拂」。眾人道:「這句也自然得很。」仲清道:「這回考試,除了卓然,原是一榜盡賜及第的。」高品笑道:「留心眼睛,我這本卷子是打不得的。」仲清寫出看時,是「朱毛入笠天天長」。仲清用筆叉了幾叉,大家看了笑得不亦樂乎。南湘忍著笑道:「他這用的古典我曉得了。當初紅毛國王把大人國伐滅,佔了他的江山。
那大人國中有座笠城,就是國王建都之所。紅毛國王進了這城,住了兩日覺得渾身腫脹,一天長似一天起來。想來用的這個古典了。」說著放聲大笑。王恂似信不信的問道:「後來呢?」
南湘笑道:「這古典甚長,只說夠他對的就是了。」文澤問道:「在什麼書上?」仲清道:「《史氏外編》。」王恂、文澤才明白過來,復又笑聲大作。高品道:「你們混說亂道,難道《四子書》都記不得?這就是《孟子》所說一毛不拔、追豚入笠之揚朱,所以謂之『朱毛入笠』。這才算得用古入化呢。」
仲清道:「那『天天長』三字怎講?」高品道:「你這試官真是糊塗,他既是一毛不拔,自然天天長了。」眾人聽了,這一陣笑,若不是房屋深邃,只怕街上行路的也聽見。主人罰了高品三杯酒。
然後王恂作令官,出的是「香盡南人消國美。」文澤對的是」曲多東妓譜山名」。仲清對的是「賦難東士煉都學」。高品對的是「斗長西聖駕方齊」。
眾人留心高品對的,一個個都是平正通達的字。文澤道:「此番卓然大概要取第一了,字字對得很穩。」子玉對的是「情深西旦感昆名」。南湘的是」圖多西士畫名園」。一一對畢,王恂寫出出句,是「香銷南國美人頸。文澤對的是「曲譜東山名妓多。」仲清是「賦煉東都學士難」。高品是「斗駕西方齊聖長」。子玉是「情感西昆名旦深」。南湘是「圖畫西園名士多。」王恂道:「這第一不消說是竹君了。庾香『名旦』二字不典,不及劍潭的渾成,只怕第二是他。前舟次之。卓兄這句,我實在不懂,若有典故在內,不妨說明,不要批屈了你的。」
高品道:「我沒有見過主考閱文要請教士子。典故卻有,若告訴了你,只說我通關節中的了。」仲清道:「他這典故,出在東土大唐。」高品道:「劍潭是主考至親,倒應迴避,不許亂說。」原來王恂卻沒有看過《西遊記》,只管呆呆的看著粉板。南湘正在喝酒,忽見高品用手搭著涼篷。
向王恂一望,忍不住笑將出來,酒咽不及噴了出來,還咳嗽不已,引得合席都笑。南湘向王恂道:「等我笑完了,說《西遊記》給你聽。」文澤接著說道:「就是齊天大聖,送唐僧往西天取經的典故。」王恂恍然大悟道:「豈有此理,就是如此,那『斗駕』及『長』字總連不上。」南湘笑道:「你不曉得,孫行者駕起觔斗雲,就是十萬八千里,這路還不長麼?」
主人要罰高品的酒,高品再三央求,喝了一杯。
末了是高品出令。高品一口氣說了六個字,是「千里言召禾口」。仲清想道:「通共只有七個字,他一說就是六個,難道不怕人想著麼?必是用拆宇法來混人」。便道:「你這六個字可是『重詔和』三字麼?若不說明。我們就罷考了。」高品被他猜著,只得笑嘻嘻的點點頭。子玉對了『卓言貫』三字,南湘對了「品陽長」三字,王恂對了「一齡慶」三字,文澤對了「品奸動」三字,仲清對了「管毫定」三字。高品又一連出了四字是「九喜氣鳳」。
仲清道:「這倒不是拆字的,我就對『一高標兔』。」文澤道:「我就對『一歡心雞』。」王恂道:「我對『第長年龜』。」
子玉對了『超元精人』,南湘對了「一精神龍。」高品背著人寫了上聯,擱著筆,把大眾的看了一回,鼻子裡笑了一笑,就用紙蘸著酒,把粉板上的字一齊擦了。眾人都詫異道:「這又奇了,難道一卷都沒有好的麼?」南湘道:「不是,不是,如果不好,他必定寫出來把人取笑了。我想想他出的那幾個字,湊起來看是一句什麼。」仲清道:「他寫的時候,我瞧見起頭是『風詔』兩個字。」子玉想了想道:「莫非『鳳詔九重和喜氣』這句詩?」南湘道:「一點不錯。」高品道:「不是,不是。」仲清道:「我們且各自記出對句來,就明白了。」
子玉道:「我的『人言超卓貫元精』這句卻不見好,也沒有什麼不通。」南湘道:「他是因他號卓然,這『卓貴元精』,因他受不住的原故。」仲清道:「我的是『兔毫一管定高標』,必定因『兔高』二字,犯了他的諱。」王恂道:「我記得是龜齡第一慶長年。」南湘道:「好對,好對,第一定了,這又為什麼?」文澤道:「你不見他巍然首座麼。」南湘點點頭,道:「我的對更明明指著他了。」眾人問是為什麼?南湘道:「龍陽一品長精神。」文澤道:「我的更說穿了,是『雞姦一品動歡心。』這也奇怪,為什麼牽名道姓,都罵起他來?」南湘道:「這也是天理昭彰,嘴頭刻薄的報應。」高品道:「你們瞎猜些什麼,我的上對並不是這樣,因為你們對的都不通,不出你們的丑就罷了,難道一定要獻醜麼?」眾人道:「我們下場的人,是不怕醜的,只管說。」高品手指著鍾上道:「你們看什麼時候了,還不吃飯麼?」眾人看時,已是亥正二刻多了。文澤道:「到底是不是?你說了我們吃飯。」高品道:「就算是的,我落點便宜何如?」於是大家吃飯,洗漱畢,因夜色已深,告辭出來。
子玉一面走著,向主人道:「這園子點綴得很幽雅。」文澤道:「這算什麼園子,不及徐度香怡園十分之一,幾時我同你去逛逛。」這裡賓主二人講著,那高品對仲清道:「你可曉得京裡又來了一個精品麼?」仲清笑道:「想是高品的弟兄。」
高品道:「這人卻也可以做得我的弟兄,聞他也是南京人,現寓在寵濟寺內,卻沒有與他往來。看他人甚風雅,而光景很闊。你可曉得是什麼人?」仲清道:「這又奇了,你們同在廟裡倒不認得,來問我。」說著已到門口,各人上車分路而回。
此一番諸名士雅集,卻有兩個俗子苦中作樂,要窮有趣,卻討沒趣的事。
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__偷復偷戲園失銀兩__樂中樂酒館鬧皮杯
話說子玉從劉文澤家飲酒回來,已是二更多天。先見過父母,換了衣裳,來尋聘才、元茂說話,卻見靜悄悄的,掩了房門。那邊虎兒走來道:「少爺出去後,師爺就有人請出去了,今日不回來。李少爺、魏少爺吃了早飯出去的。」子玉道:「他們往那裡去了?這時候還不回家。」說罷就往裡頭去了。
卻說聘才、元茂因子玉出了門,便覺納悶。元茂自初六那一天,見了些標緻相公,心上很想作樂,一來為他父親拘管,二來手內無錢,不能隨心所欲,即對聘才道:「今日你也該請我看本戲。」聘才道:「我若有錢,怕不請你,還等你說?」
元茂便皺著眉,攏著袖子閒踱,踱了一會道:「我們兩人聽戲,三百大錢就夠了。」聘才道:「若論三百錢呢,我還打算得出來,就是冷清清的聽那幾出戲,也無甚趣味。你不見人家帶著墊子坐官座,一群相公圍著,嘻嘻笑笑的,好不有趣。聽了幾出,便帶了他們上館子飲酒。那陪酒的光景,你自沒有見過,覺得口脂麵粉,酒氣花香,燕語鶯聲,偽嗔佯笑,那些妙處,無不令人醉心蕩魄。其實所花也有限,不過七八吊京錢,核起銀子來三兩幾錢,在南邊擺一台花酒,也還不夠。我就沒有這幾弔錢,作不起這個東道。」元茂聽了,心癢難撓,便道:「我是沒有衣服可當,你還有幾件,何不當票當請我?」聘才道:「當了就沒有穿的。」元茂道:「到帳房去借,你與那管帳的倒很相好。」聘才道:「好意思?才來了幾天。為著聽戲去借錢,也叫人瞧不起。」元茂道:「那就難了,當又不當,借又不借,只好拉倒,我是沒有方法想。」聘才道:「你倒有方法,你有銀子不肯使。」元茂道:「我有銀子?在路上就短了,到京後又沒有人給我,那裡來的銀子?」聘才道:「你尊翁箱裡總有銀子,何不暫借幾兩出來用用,將來我打算到了,照數還你,你也不必告訴他。」元茂道:「這恐怕使不得,倘或查問起來怎樣回答?」聘才道:「如果不查更好,若一查起來,只說我們路上借了葉茂林的盤纏,他今日來討,一時不好意思,所以還他的。」元茂道:「說倒也說得像,但舊年沒有題過,恐怕不信。」聘才道:「這有什麼不信?你只說向來只道我已還了,所以沒有題起。」元茂又想了一想,逕到他父親房中,開了箱子,伸手在箱裡摸索,摸著了一大包,有好幾十兩。打開看了,內中碎的很多,便揀了五六塊。元茂住手要包。聘才道:「花酒兩樣,大約要二十弔錢,你索性再揀兩塊出來。」
元茂又揀了兩塊,約有八九兩了,一總放在搭鏈裡,掖在腰間,把銀子仍舊包了放好,鎖了箱子。吃了飯,帶了四兒,拿了馬褥子,雇了車,急急往戲園來。
將到戲園,元茂道:「我們聽什麼班子呢?」聘才道:「自然聯錦班了。」到牆上去看報子,聯錦班在太和園,聘才是去年閒逛熟的了,一徑同元茂進了戲園。聘才走的快,元茂見那戲園門口。擺著些五花雲彩,又有老虎,又有些花架子,花花綠綠的。只管往前觀看,信著腳步走,不防總徑路口,橫著一張矮長板凳,絆了一交,作了個倒栽蔥,四兒正要來扶,旁邊有一人走過來,雙手將元茂拉起,替他拍去了身上灰土,笑嘻嘻的道:「瞧著路走,這交栽的不輕,幸虧我拉的快。倘或摔壞膀子,碰傷了腦袋,便怎樣。不是圖歡樂,倒是尋煩惱了。」
元茂不好意思,謝了一聲,進去覓著聘才,在樓上坐了一張小桌子。已開過台,做了兩出,此刻唱的是《拾金》。元茂見不是小旦戲,便不看,他左頤右盼,四下裡閒望,非但琴官等不見,連葉茂林也不在台上。
正無精打彩的坐著,忽見一人走來,對著他點點頭,元茂頗覺面善,一時想不起來。那人便走到聘才背後拍一拍肩,說聲:「高興」!聘才回頭見是張仲雨,便滿面堆下笑來,連忙讓坐。問道:「二哥獨自一人來,還有人同來的?」仲雨道:「我那裡有工夫聽戲?清早到錦春園華公府走了一走,出來又到怡園徐二爺處商量件事,遂同起盛銀號潘老三在天香樓吃了飯。昨日宏濟寺的唐和尚,有件事約我在這裡等他。」說罷拿出了玉煙壺,遞與聘才,聘才接了過來。元茂此時方想起是初六那一天見過的,重敘了幾句寒溫。仲雨又將煙壺遞與元茂,元茂不知好歹,當著聞痧藥的,一聞即連打了七八個嚏噴,眼淚鼻涕一齊出來,惹得仲雨、聘才都笑。仲雨問聘才在梅宅光景,聘才隨口答應了幾句。仲雨道:「老弟,以後如有緩急,可到愚兄處商量。」聘才謝了一聲,仲雨也不看戲,只與聘才說話。聘才說起琴官,仲雨道:「我也見過這人,相貌倒好,就是人冷些。如今是天天在怡園徐度香處。還有個琪官,略比他和氣些。」聘才道:「這個琴官,是我們梅庾香最得意的。」
仲兩道:「他也喜歡琴官嗎?我倒不大見他出來。」元茂卻呆呆聽著,見有一個相公走來,到張種雨面前請了安,又照應了聘才,對著元茂也彎了彎腰。元茂擦擦眼睛,聚起了眼光,把那相公一看,原來是前日在會館裡唱戲的,孫嗣徽極口稱讚他。那相公便靠著張仲雨坐了,仲雨卻冷冷的。聘才問仲雨道:「他叫什麼?」仲雨未及回答,那相公急應道:「我叫二喜。」
就問:「你能貴姓?」聘才與他說了。又問元茂道:「前日你在蘇州會館聽戲,你和孫大少爺說話,你們相好有交情麼?」
元茂想道:「這個相公很多情,見了我他就記在心裡,這也難得的,便含著兩個黃眼珠,細細的□著他。二喜索性過來,與他一凳坐了,問道:「你能常聽戲,你喜歡那一家的戲?」
元茂便支吾了兩句。二喜把元茂的短煙袋裝好了煙,吸著了送過來,元茂甚是得意,那兩隻眼,愈覺水汪汪的含著露水一般,心裡喜歡極了,倒突突的跳,喉嚨裡癢癢的說不出話來。那相公便坐著不動。換了一出《嫖院》,便又一個相公到張仲雨身邊,也坐著不走。聘才問他的名字,叫保珠。台上又換一出《女彈詞》,一出場,聘才認得是琪官。看他打扮得十分香艷,頗有花含曉露,月印暗川之致,兩邊樓上喝彩不迭。仲雨道:「這個就是琪官。」聘才點頭含笑道:「這琪官比去年更覺好了。「元茂也認不清楚,只與二喜說話,又看看保珠,卻沒有餘情照應到台上。那保珠見元茂喜歡他,也挨了過來。二喜便攔著他,不叫他過來。保珠便繞到那邊坐了。
兩個黑相公,夾著個怯老鬥,把個李元茂左顧右盼,應接不暇。保珠、二喜搶裝煙,搶倒茶,一個挨緊了膀子,一個擠緊了腿。李元茂得意洋洋,樂得心花大放。
琪官唱完,進了場,卸了妝,在簾子邊站了一站,望見了聘才,即微微的一笑。聘才對他點點頭。又見他衣裘華美,靴帽時新,迥非從前模樣,意謂其必過來招呼。果見他進了戲房,候了一會,猛一抬頭,只見他已坐在對面樓上,同著前日唱《題曲》的那個小旦,陪著兩個華冠麗服的人。不多一會,那兩人帶著他們走了,聘才好不掃興。只聽得二喜問元茂道:「今日在什麼地方?」元茂不懂,只把頭點。又聽得保珠問道:「今日咱們上那個館子,我伺候你罷。」元茂支吾,說不出來。
二喜又道:「今天才開了兩三家,若去遲了,恐怕沒有坐兒。」
元茂心裡想道:「這兩個卻都好,看這光景,兩個都要去的,但恐所帶的銀子不夠。」又想道:「兩人給他十二弔錢,吃五六弔錢的酒菜,也夠了。」便問聘才道:「我們走罷。」保珠便拉了元茂的手道:「到那個館子?」聘才看這兩個相公。心裡不大喜歡,因是元茂花錢,與他無干,樂得熱鬧熱鬧,便對仲雨道:「二哥同走罷,我們去飲一杯。」仲雨道:「你們先請,我還要候一候。」聘才道:「同走罷,這時候不來是未必來的了。」便拉了仲雨同下樓來,卻忘還了戲錢。看坐的上來拉住四兒道:「慢些走,你們沒有給戲錢。」聘才聽了,住了步,問元茂,仲雨道」是我的,交代掌櫃的就是了。」看坐的答應。
才出了戲園,兩個跟兔的跟著。聘才問仲雨道:「那個館子好?」仲雨道:「前面的春陽館就很好。」不多幾步,走進了館子,掌櫃的都站了起來,叫聲」張老爺,新年好!陞官發財。」又作了個揖,仲雨也應酬了幾句。揀了個雅座,仲雨首坐,元茂第二,聘才第三,二喜、保珠一凳坐了。走堂的送了茶,便請點菜。仲雨讓元茂、聘才,二人又推仲雨先點,仲雨要的是瓦塊魚,燴鴨腰,聘才要的是炸肫、火腿。保殊要的是白蛤豆腐、炒蝦仁。二喜要的是炒魚片、鹵牲口、黃燜肉。元茂道:「我喜歡吃雞,我就是雞罷。」走堂的及二喜都笑。拿了兩壺酒,幾碟水果,幾樣小菜來,各人飲了幾鍾酒。先拿上炸肫、鴨腰、火腿、魚片四樣菜來。聘才便要豁拳。仲雨對二喜道:「你出個令罷。」二喜道:「樂中樂,苦中苦。第一杯輸了,要唱個小曲兒;第二杯輸了,要說個笑話;三杯輸了,敬人皮杯。」元茂道:「這三樣我都不來。」聘才道:「那不能。既這麼著,頭一個就是你來。」二喜便斟了三滿杯,放在面前道:「李老爺來罷!」元茂便瞇齊了眼道:「你們替我看著,我眼睛不仔細,恐怕要錯。」便伸出手來,與二喜豁一拳就輸了。仲雨笑道:「請唱。」元茂道:「唱是再不會的,我情願多吃一杯。」保珠道:「說唱就要唱的。」元茂飲了一杯酒,求保珠代唱。二喜道:「代唱了罰十杯酒。」保珠便不敢代,元茂對他作了一個輯,道:「好人,你代我唱一唱罷。這些東西,我是一句不會的。」眾人見他果是不會,保珠便代唱了一枝《銀鈕絲》。
再豁第二杯,二喜輸了。二喜道:「有一人請客,沒有錢買酒,拿一隻空杯子,放在客人面前。主人說請,客人不動手。主人又說請,客人道:『酒還沒有來,請什麼?』主人家就走過來,拿著杯子一瞧,道:『原來這杯酒是乾巴巴的,你就這麼飲了罷。』」二喜就拿杯子送到元茂嘴邊,元茂樂極,一飲就干。仲雨、聘才齊聲說「好」!保珠道:「這個笑話實在說得有趣。」便也斟了一杯酒,送到聘才嘴邊,叫道:「乾爸爸飲這杯。」聘才也喜歡,干了。
保珠又斟了一杯,送到仲雨面前,也叫了一聲乾爸爸,仲雨也干了。
豁第三杯又是元茂贏了。二喜便含著一口酒,雙手捧了元茂的臉,口對口的灌下。元茂心裡快活,臉上害躁,已嚥了半口,忽低著頭一笑,這口酒就從鼻孔裡倒衝出來,絕像撒出兩條黃溺,淋淋漓漓,標了一桌。李元茂的腦門子,又癢又辣,便伏在二喜肩上抬不起頭。保珠笑得坐不牢,已塌下凳子,坐在地上。仲雨笑的翻了一身酒。聘才笑的腹痛,捧住了肚子。
二喜帶笑拍著元茂的胸,元茂才抬起了頭,閉了眼,張開口,鼻孔裡還覺癢的,打了幾個嚏噴,停了多時,方才說道:「有什麼好笑?」眾人見他這光景,又笑了一會,吃了幾樣菜。
二喜便斟了酒與張仲雨豁了一拳。仲雨輸了,元茂便催仲雨唱。仲雨道:「這不難。」飲了一杯酒,唱了個《馬頭調》,大家卻讚聲」好」。第二杯又系仲雨輸了,要說笑話。仲雨抬頭,見屋子裡釘著一個小神龕,供一張趙玄壇騎個黑虎,即對二喜道:「你們見了有錢的老鬥,便喜歡道:『財神爺到了,肯花錢。』窮老斗見了黑相公,便害怕道:『老虎來了,逢人就要吃的。』你瞧上頭到底是財神爺騎黑老虎,還是窮老斗跨黑相公?』聘才拍案叫絕,元茂掩著鼻孔要笑,保珠卻仰面看那龕。二喜便斟了一杯酒,送到仲雨面前道:「該罰,你挖苦得利害。」仲雨接過來,飲了道:「這裡卻沒有怕相公的窮老鬥。」又與二喜豁第三杯,二喜輸了,要敬仲雨皮杯。仲雨道:「咱們倒不用這麼著,方才李老爺那杯沒有吃得好,這杯我煩你轉敬他。」二喜便拿著杯子,呷了一日,又送到元茂嘴邊,元茂搖著頭,閉緊了嘴不受。二喜便跨在元茂身上,端端正正的,將元茂的頭捧正,往上一抬,元茂便仰著臉。二喜卻把那一點珠唇,緊貼那一張闊嘴,慢慢的沁將出來,一連敬了三口。
元茂便如醍醐灌頂,樂不可言。大家聽他喉嚨裡頭咭咯咭咯的,嚥了三咽。
二喜又斟了酒,輪到聘才了。第一拳是二喜輸了,唱了一枝《九連環》。
第二拳是聘才輸了,聘才先笑了一笑,道:「人家姑嫂兩個,哥哥不在家,姑娘就和嫂子一床睡覺。嫂子想起他丈夫,便睡不著,叫這姑娘學著他哥哥的樣兒,伏了一會。那嫂子樂得了不得,道:『好雖好,只是不大在行,淌出水來。』姑娘道:『這是頭一回,二次就在行了,咱們起他個名兒才好。』嫂子道:『本來有個名兒,叫磨鏡子。』姑娘道:『不像,鏡子是圓的,還是叫他敬皮杯罷』」這一陣笑,卻也笑得可聽,元茂笑出眼淚來,罵道:「你這個惡人,明日就要變啞叭子。」笑得保珠滾在聘才懷裡,二喜便過來,把聘才打了一下,道:「那裡有這樣壞人,罵人罵入骨的。」第三杯偏偏又是二喜輸了,二喜拿著酒道:「怎樣唱?你吩咐。」聘才即板起臉來道:「你聽了張老爺的話,不聽我的話,你就瞧不起我,我今兒不依你。」二喜吃驚道:「我沒有得罪你。」聘才道:「你雖然沒有得罪我,總得聽我的話。」二喜道:「你且說。」聘才道:「我說這皮杯,還去敬李老爺。」二喜又拿著酒對了元茂,元茂道:「好嗎,你們今日拿我開心當頑兒,我今番再不上當了。」仲雨道:「李老大,你不吃這一杯,我再編個笑話來罵你。」聘才道:「呸!原來是銀樣蠟槍頭,這麼不中用,一說就不敢了。」元茂想道:「說是說不過他們的,管他,天下無難事,只要老面皮,佔便宜的,總是好的。」便道:「我倒不像你們這些人,怕害躁,來,來,來!你看我再飲。」倒捧著二喜的臉,吃了這一杯,人倒不能笑他。二喜的令完,保珠照樣與元茂豁了一拳,保珠唱了個《滿江紅》。
聘才忽見一個和尚走進來,口中說道:「我的二老爺!你在這裡,我走了七八個戲園子,那一處不尋到?」二喜、保珠見了和尚都請了安,聘才、元茂也站起來招呼。和尚都作了揖,與仲雨一凳坐了。聘才看那和尚相貌,是個紫糖色方臉,兩撇濃須,有四十來歲,戴個絨僧帽,穿件寶藍綢狐皮僧袍,腰拴黃絲絛,足下挖雲青緞毛兒窩,也沒有出家人的光景,定是酒肉和尚。
但看他倒也和顏悅色,很會張羅。當下即問了聘才、元茂姓名寓處,便對仲雨道:「二老爺,明日事完了,不是姑蘇會館,就是天慶堂,再約上你這兩位令友,與這兩位相公,咱們高高興興樂一天。今日實在不好耽擱,那邊人已到齊了,就候你去成事。」仲雨道:「不用忙,你也吃一鐘,咱們就走。」
那和尚將鬍子抹了一抹,嘻著嘴吃了一鍾酒,吃了一片火腿。
保珠笑嘻嘻的道:「唐老爺,你那位少爺,倒沒有帶出來?」
唐和尚笑道:「豈有此理!和尚連奶奶都沒有,那裡來的少爺?」
二喜道:「你那位少爺,也與奶奶一樣。」唐和尚一手就伸到二喜臉上來。二喜笑道:「我說和奶奶的模樣長得一樣,沒有說錯呀。」唐和尚見有聘才、元茂在坐,便也假裝斯文,縮回手來,說道:「你們糟蹋佛門弟子,是有罪過的。」仲雨、聘才大笑。唐和尚又催仲雨起身,仲雨道:「再略坐片時也不妨。」二喜見壁上掛著一個葫蘆,指著問唐和尚道:「這個像什麼?」唐和尚笑道:「這個像你的嘴。」二客道:「不通,不通!怎麼說像我的嘴,分明像你的腦袋,光光兒的,一根毛沒有。」和尚笑道:「原是光的。你不聽見說天上有三光,人間到有四光:是和尚腦袋,媳婦腿,老斗銀包,相公嘴。和尚腦袋是剃光的,媳婦腿是磨光的。老斗銀包是花光的,相公嘴是吃光的。」說著哈哈大笑,拉了仲雨就走,又對聘才彎了彎腰,笑道:「我是亂道,二位不要見笑。」仲雨道:「待我去算了帳好走。」聘才道:「二哥既有事,請便罷,東是兄弟的。」
仲雨道:「二位請多飲幾杯,我走一走就來。」說罷辭了二人,同了和尚出去了。
聘才、元茂又與保珠豁了一輪拳,保珠也敬了兩次皮杯。,二喜又要了幾樣萊,重又鬧了好一回,已點了半枝蠟燭。約有定更後了。兩個相公都也困乏,兩個跟兔在風門口站著。李元茂不知顛倒,飲湯飲酒,除下帽子,頭上熱氣騰騰,如蒸籠一般。聘才道:「咱們也好散了。」輕輕的湊著元茂耳邊道:「你拿那東西出來,交給櫃上算錢罷。」元茂便向腰間摸了兩摸,失張失致的道:「奇怪!」站起來,把衣裳後衿揭起,對聘才道:「你看可有?」聘才道:「有什麼?」元茂道:「搭鏈袋兒。」聘才道:「沒有。」元茂臉上登時發怔道:「這又奇了,那裡去了?」保珠道:「丟了什麼?」元茂不答應,又從懷裡亂摸一陣,也沒有,那臉上就一陣陣白起來。解了腰帶,抖一抖不見有。聘才著急起來道:「不要忘了。」元茂道:「什麼話?你也看見帶著的。」又將袍子揭起來,在褲帶上摸了一轉沒有。聘才即拉了元茂到窗外,又有兩個跟兔站著,只得到院子裡低低的道:「這怎麼好!你想想到底在那裡丟的?」一語提醒了元茂,道:「哦!我知道了。我進戲園時候,跌了一交,有人拉我起來,替我拍一拍灰兒,準是被這人偷去了。」聘才道:「我沒見你跌,幾時跌的?」元茂道:「那牢門口橫著一張板凳,我那裡留心?一進門時就跌了一交。」聘才雖是靈變,卻也沒法。
二喜走出來道:「你們在院子裡商量些什麼?」二人重又進屋,坐下。二喜便說:「天不早了。」又到元茂耳邊一湊道:「你到我家裡去,我伺候你。」元茂聽丁這句,心裡又喜又急,臉上發起燒來,只顧看著聘才發征。保珠、二喜猜不出什麼意思。聘才只得對元茂道:「丟了這包銀子,如今怎樣呢?」元茂道:「原是還有些東西在內,一齊偷去了。」保珠道:「什麼?」元茂道:「銀子,在戲園門口,叫小利割去了」二喜道:「我同你出來,沒有見小利。」元茂道:「進門時丟的。」二喜道:「進門時就丟的,怎麼你看了半天的戲,吃了半天的酒。還不知道?直到要走才說呢。不是你忘記帶出來。還在家裡?」元茂發急道:「豈有此理!難道我耍賴。」二喜冷笑一聲。聘才道:「不是這麼說,我們並不是沒有帶錢,想漂你的開發。李老爺自不小心,丟了原不好對你說。你放心,明日我們聽戲連保珠的一總送來。」即問保珠道:「你相信不相信?」
保珠道:「我倒沒有什麼不相信。況且二位老爺都是頭一回的交情,決沒有安心漂我們的。但我們回去,是要交帳的。
再是新年上,更難空手回去。非但難見師傅,也對不住跟的人。
求你能那裡轉一轉手,省得我們為難。」即對二喜道:「喜哥,可不是這樣麼?」元茂道:「與你們說,你們不信。我今日是帶著八塊銀子,足有十兩多。也沒有包,裝在一個搭鏈袋裡,他倒連袋子都拿去了。此時要我們別處去借,那裡去借?不是個難題目難人。」二喜鼻子裡哼了一聲道:「此時尚早,你何不叫你們二爺回去取了來,咱們在這裡坐一坐就得了。」說罷又推著元茂坐了。元茂搖頭道:「這斷斷不可。」二喜道:「不可那就是安心了。咱們陌陌生生的陪了一天酒,李老爺你能想,想到敬皮杯的交情,也就夠了。我們也叫出於無奈,要討老爺們喜歡,多賞幾弔錢,在師傅跟前掙個臉。若總照今日的佯兒,我們這碗飯就吃不成了。李老爺,你既然不肯打發人回去,如今這麼著,勞你能駕送我回去,對我師傅說一聲,你賞不賞都不要緊。」保珠道:「你這話說的很是,只要咱們師傅知道了,就好了,咱們要什麼錢。」把個李元茂急得無法,臉上脹的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聘才只得說道:「咱們認識了,難道就這一回,沒有後來的交情了?你要他同去,對你師傅說,也不怕你師傅不依,但我倒沒有見過,相公要演出師博來對帳的。」保珠道:「這原是不認識的才這樣,若伺候過三年兩載,相熟了,原不用這樣。」二人正在為難。只見四兒進來,道:「孫大少爺也在這裡,方才走出去。」聘才一想。知他認得這些相公,便說道:「你去請孫大少爺進來。」四兒忙趕出去,嗣徽尚在櫃上說話,也帶著一個相公,那相公先上車走了。嗣徽也認不清四兒,聽得有人請他,便又進來,方知是元茂、聘才,見了二喜、保珠,笑道:「今日二公,何其樂也。」元茂、聘才作了揖,二喜、保珠請了安,復又坐將下來。聘才就將元茂今日丟了銀子,此時沒有開發,許明日給他們,他們不肯的話,說了一遍。嗣徽把帽子一掀,又把紅鼻子摸了一摸,指著李元茂說道:「李大哥,我知道了。你一包的『金生麗水』,竟成了『落葉飄爺,倒不去『誅斬賊盜』,反在這裡『散慮逍遙』。你當我是個『親戚故舊』,所以把我急急的『戚謝歡招』。我見他們這樣『渠荷的歷』,我底下已突然的『園莽抽條』。你差不多要對我『稽顙再拜』,我心裡也有些『悚懼恐惶』。我見你們這頓『具膳餐飯』,算起帳來,就嚇得你『駭躍超驤』。他兩個只管的『箋牒簡要』,全不顧你當完了『乃服衣裳』。你且叫他去『骸垢想轅,然後同他上了『藍筍象床』。拿出你那個『驢騾犢特』,索性與他個『適口充腸』。頑得他『矯手頓足』。你自然『悅豫且康』。」孫嗣徽隨口胡嘲,把魏聘才、李元茂早已笑倒,兩個相公也聽不明白,不知他說些什麼,好像串戲一樣,也笑得了不得。元茂支支吾吾說不出,聘才無奈,只得說要他擔一肩,明日給他們。
嗣徽聽了心裡一驚,便道:「餘力不能舉百鈞,任重而道遠,恐難擔也。」聘才只得又再三央求,嗣徽勉強答應,說道:「明日可以與則與之,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即對二喜、保珠道:「來,余與爾言,盍去諸?明日親送之門,毋逼人太甚也。」兩個相公不能明白,嗣徽只得說了幾句平話。保珠、二喜見嗣徽擔了,也就沒法,只得勉勉強強,謝了一聲而去。孫嗣徽恐他們又要他但起館子帳來,便急急的走了。
這邊走堂的進來,一樣樣的報了帳,連內外共五十六吊七百八十文。元茂一聽,伸了伸舌頭道:「這個打幾折兒。」走堂的道:「實折不扣。」李元茂便掐著指頭一算道:「十折是五千六百七十八個京錢,二千八百三十九個老官板兒,公道得很,以後倒要常來照顧你家。」走堂的笑道:「我們的帳是不打折頭的,五十六吊七百八十個京錢。」元茂道:「怎麼就有這許多?」走堂的道:「不敢多開。」聘才對元茂道:「你醉了不要多話,咱們到櫃上去寫罷。」遂到櫃上,走堂的又交代了一遍,掌櫃的把算盤撥了一回,看著聘才、元茂道:「你們二位是同著張二老爺來的,怎麼張二老爺又先走了。你們二位同他是同鄉還是什麼?」聘才道:「我們是親戚,他有事先走了。」掌櫃的又問道:「你能二位貴姓?寓在什麼地方?到京來有什麼貴幹?」聘才答了幾句,問他要帳條子,掌櫃的遲遲疑疑的,又說道:「大新年上錢窄,今兒還是頭一天,向例這正月裡總叨光幾個現錢;況且今日咱們又是頭一回的交情。
魏老爺既是張二老爺的親戚,我也不好意思不叫寫帳。但是記著,不要拖長下去。」便拿了一張條子遞與聘才,聘才心裡好不有氣,便照數寫了,又加了兩吊酒錢,注了鳴珂坊梅宅魏字。
掌櫃看了一看,夾在帳裡。走堂的送上一個燈籠,四兒接了,出了館子,兩人各低了頭,一步步踱回。可謂乘興而來,掃興而返。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__月夕燈宵萬花齊放__珠情琴思一面緣慳
話說魏聘才、李元茂回家時已三更,梅宅關了門落了鎖,四兒敲了半天,才有人來開了。兩人走到房中,聘才免不得將不小心丟銀子的話,抱怨了元茂兩句。元茂無言可答,各自安睡。到了次日,只得央了許順,借了十弔錢的票子,分作兩張,寫了一封字,叫四兒送與葉茂林,分給二喜、保珠。後來子玉盤問,聘才、元茂只推張仲雨請去聽戲下館子,卻將實情瞞過了。
過了兩日,已是元宵佳節,李性全帶著元茂,到會館中吃年酒去了,聘才出去逛燈未回。子玉一人正在無聊,恰好梅進進來說道:「劉少爺、顏少爺、王少爺,請少爺出去逛燈,都在門口等著。」上玉稟過父母,梅進即叫套了車,雲兒跟著出來。仲清等卻在車裡等著,見於玉出來便下了車。劉文澤道:「如此良宵,千金一刻,我們趁著燈月,倒是步行好些,把車跟在後頭,回來再坐罷。」子玉道:「甚好。」四人慢慢的走,一路閒談,不多時就到了燈市。
一進燈棚裡,便人山人海的擁擠起來,還夾著些車馬在裡頭。子玉等在那些店舖廊下,慢慢地走。只見那些店舖,都是懸燈結綵,有掛玻璃燈,有掛畫紗燈,有裡頭擺著燈屏,有門外搭著燈樓;還有那些賣燈的,密密層層的擺著。幸喜街道寬闊,不然也就一步不能行了。還有那些人在門口放泥筒,放花炮,流星趕月,九龍戲珠,火樹銀花,鑼鼓絲竹,真是太平景象,大有豐登,因此人人高興,慶賞元宵。又見有一隊香車秀攆過來,也都開著簾子,丫鬟僕婦坐在車沿上,點著九合沉速香。那些奶奶們,在大玻璃窗內,左顧右盼。文澤、王恂等也各留神凝視,有好看的,有不好看的,但華妝艷服,燈光之下,也總加了幾個成色。四人走路也不能齊集,有些參前落後起來,約過了七八輛後,又有了幾輛接上前隊,便擠住了開不開。
此時子玉在前,剛剛被那車軸攔住,過不去,文澤見車裡一個少婦,生得頗好,打扮也十分華美,子玉恰恰的擠在車前,文澤見那少婦目不轉睛的看著子玉,見子玉倒低了頭,卻無路可走。見那少婦一手把著車門,將身子一鬆,伸出一隻腳來,正是三寸蓮鉤,纖不盈握。見他先盤了那邊的腿,然後將蓮鉤縮進,盤好坐了,那只纖手也就放下。見他對著子玉嫣然微笑。
文澤扯扯王恂的衣服,低低的說道:「你看似為著庾香,要顯顯他的蓮瓣。」王恂點頭。仲清又在文澤後面說道:「焉知他不是為著你?」文澤笑道:「不像。」又低低的叫道:「庾香,那《施公案》有什麼好看,你盡望著那幾對燈。」子玉回轉臉來,卻與那少婦相對,見那少婦還在玻璃窗內看他,頗覺不好意思。
一會兒車才開動,文澤見那車沿下,掛了一個小洋燈,畫著兩個如意,一面寫著四個小字是:起盛號潘。後頭又是一輛。
也是一個少婦,卻生得奇醜,堆滿了一臉黑肉,塗起粉來,雖然晚上,也看得是紫油油的,打扮倒各樣的講究,還在裡頭抹巾障袖的做作。文澤看他燈籠上貼著一個」花」字。開動車,接著過去了。四人又逛了幾處,街道又窄小起來。文澤對子玉道:「方纔這個少婦,那樣顧盼你,你也不回個情兒,倒只管看那舊紗燈,什麼意思?難道那樣少婦,還不足以當一盼麼?」
子玉笑道:「我沒留心他,他也不曾看我,是物色你們的。」
四人說說笑笑,又看了幾處燈。
只見一群婦女,也是步行,結著隊亂撞過來。四人看這婦女們有十幾個,有綢衣的,有布服的,油頭粉面,嘻嘻笑笑,兩袖如狂蝶穿花,一身如驚蛇出草。他也不顧人好讓不好讓,直擁過來。內中一個想是大腳的,一腳踏來,踏著了王恂靴頭。
王恂一隻新皂靴黑了半邊,被他踏得很疼,說不出來,覺得這一腳就有三十多斤氣力。王恂急忙讓開。又見一個三十幾歲一個婦人,身量生得很高,穿著雙高底鞋,眼望著燈。腳下踏著了一塊磚,身子一歪,幾乎栽倒,恰拾碰著子玉,他就把子玉的胸前一把揪牢,才站穩了。子玉倒幾乎跌下,唬得心中亂跳,正不知他是何緣故。那人放了手嗤嗤的笑,一齊擠了過去。聽得有個婦人說道:「這些爺們實在可恨,睜著大眼睛瞧人,難道他家裡沒有娘兒們的,故意擋了路不放人走。」仲清等聽了大笑。王恂道:「真晦氣,被他這一腳,踏得我很痛,他還說我們擋了路看他。」子玉方定了神,說道:「我方才被他這一揪;真唬殺我。我當他認錯了人,不要動手打起來,這不是晦氣?不料婦女中,竟有這樣蠢材。較起才見的車中人,真又有天壤之隔了。」文澤哈哈大笑道:「不上高山,不見平地。你原來是皮裡陽秋,暗中摸索。那個車中少婦,得你這一讚,也不枉他顧盼多時了。」子玉也覺微笑,又道:「這些燈也沒有什麼好逛,路又難走。不如坐車回去罷。」王恂道:「早得狠,回去也無甚意思。」文澤道:「我們到怡園去看燈罷,還聽得有好燈謎,去猜幾個頑頑也好。」子玉道:「我不認得主人,既是晚上,又是便服,如何去得?」仲清道:「這倒不妨。徐度香這個人,卻是我輩,全不在形跡上講究的;況且他園中,還有蕭靜宜,更是個清高滿灑的人,就去逛逛,倒也不妨。」
三人都要去,子玉也中得同去。於是各上了車,書僮跨了車沿,望怡園來。
約有二里路,過了南橫街,到怡園門口下了車。只見一帶都是碎黃石砌成的虎皮園牆,園門口是綢子紮成的五綵牌坊,只空出見方五尺「怡園」兩個大字。下掛著四盞一串八行五色畫花琉璃燈。進了園門,屋內八扇油綠灑金的屏門。靠門一張桌子,圍著六七個人,在那裡寫燈虎字條。旁邊一張春凳,擺著些荷包、花炮,及文房四寶,預備送打著的彩。正中間頂篷上,懸著個五色彩綢百褶香雲蓋,下掛一盞葫蘆式樣玻璃燈。
再進裡邊,卻是三面欄干,靠牆一個方亭子,塘上一盞扁方玻璃燈,上貼著許多字條,底下圍著一簇,約有二十來人。走上亭子台階,卻巳看見迎面寫著八個燈謎。仲清將要看時,只見怡園的家人上來請安,說:「少爺們何不到裡邊逛逛?」文澤即問他主人,那人說道:「我們老爺在外赴席未回,蕭老爺在家。」王恂道:「我們猜了幾個燈謎。再進去不遲。」於是同看第一個是:「雙棲穩宿無煩惱,認得盧家玳瑁梁。」下注《禮記》一句。子玉正在思索,只聽得王恂問仲清道:「這可是知其能安,燕而不亂也?」仲清道:「只怕是的。」再看第二個是:「任他萬水千山遠,雁帛魚書總得來。」下注《易經》一句。仲清道:「這個真是『行險而不失其信』。」子玉道:「那第四個『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打一字的準是『倆』字。」文澤道:「這第七個『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風霜起要遲。』兩句打古人名的,想是『息夫躬』。」子玉道:「不錯。」王恂道:「我們去報罷。」仲清道:「我們索性把那四個也打完了,再報不遲。那第二個『鴉背夕陽明』,打《禮記》一句。必是『日在翼』。」子玉道:「那首七律打古樂府八題的,第一聯『記得兒家朝復暮,秦淮幾折繞香津。』準是《子夜》與《金陵曲》。」仲清道:「第二聯下旬『月影偏嫌暗風塵』是《夜黃》,那上句『雨絲莫遣催花片』不知是什麼?」
文澤道:「或者是《休洗紅》。那第三聯是『長夜迢遙聞斷漏,中年陶寫漫勞神。』必是《五更鐘》、《莫愁樂》。」王恂道:「第七句『鴉兒卅六雙飛穩』不消說是《烏生八九子》了。」
仲清道:「末句『應向章台送遠人』,大約是《折楊柳》。就是第五條『降生辰巳之年』,打《詩經》一句,及第八條『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打《唐詩》一句,猜不著。」正說著,只聽得有人問道:「降生辰巳之年,可是『維虺維蛇』?」園門口的人回說不是。文澤道:「不要給人搶去了,我們去報罷。」
大家走下亭子。子玉道:「那首《詩經》的,我已想著了,必是『不屬於毛』。」仲清道:「很是。這句實在虧你想。」
王恂道:「那打唐詩一句的,不要是『殷子正書空』?」文澤道:「且報一報試試。」大家到園門口,一個個報去,裡頭都答應了「是」,就是末後一個沒有猜著。王恂道:「自也詩無敵。」裡頭也答應了「是」。只見一人又拿了一盞燈出來,將先掛的那盞燈換下。見屏門後頭走了出一個人來,子玉見他有三十來歲,生得眉清目秀,氣體高華,穿得一身雅淡衣服,閒閑雅雅的過來。
見文澤、仲清、王恂三人一齊迎上前來,稱呼他為靜宜先生。那人與三人見了禮,又向子玉作了個揖,子玉連忙還禮。
文澤即對蕭次賢說道:「這位是梅庾香,是當今無雙士。靜宜先生沒有會過麼?」次賢道:「今日識荊,實為萬幸」便請四人進內,於玉道:「今晚便服,未免不恭,容另日專誠晉謁罷!」
次賢笑道:「庾香先生,當今名士,不應瑣瑣及此。況主人也不在家,我輩聊以聚談,切勿拘以禮節。」子玉難以固辭,只得同著走出亭子,兩旁卻是十步一盞的地燈,照見一塊平坦空地,迎面不遠,就是很高的峭壁了。峭壁之下,一帶雕窗細格的五間卷棚、簷下掛著一色的二十多盞西香蓮洋琉璃燈。次賢讓進屋內,分賓主坐下。與文澤、王恂、仲清都是認識的,單與子玉敘了些傾心仰慕的話。子玉見他出言有體,舉止不凡,也知道是個名士,便也頗為浹洽。談了一會,用過了茶,有書僮從裡間出來,送出一分一分的燈謎彩來,擺在桌上,是些湖筆,徽墨、端硯、雅扇之類,惟有子玉所猜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彩最重,是古錦囊裡的瑤琴一張。子玉見琴忽忽如有所思,因見彩禮過重,與仲清等再三推卻。次賢問道:「這琴是庾香先生猜著的麼?」子玉道:「是小弟胡猜的,斷不敢當此厚贈。」次賢道:「這是園主人為杜玉儂而設,另有深意,幸勿見卻。琴後尚須鐫銘,俟鐫好再行送上。」說畢便令小廝,仍將瑤琴抱了進去。其餘彩禮,交給各跟隨收存。原來琴言因制燈謎時,喜誦「落花人獨立」這一聯,度香隨囑次賢,以詞意為琴言寫圖,所以這燈謎即以琴作彩,原是於遊戲之中,寓作合之意。非但子玉不知杜玉儂為何人,就是仲清、文澤等也未能悉。大家問時,次賢不即說明,答以久後必知。
閒談了一回,仲清說起都中值此試燈時節,可惜無南來巧燈,殊為減色。
次賢道:「諸兄要看燈麼?也容易,雖非來自南邊,卻還不俗。」便令小廝引道,沿著峭壁,走有一箭多遠,卻是一層層的石蹬,上了三十餘級,轉了峭壁,後面就是一個白石平台。
中間團團的一個亭子,那窗子都是用內凹外凸的整玻璃鑲成。
走進亭內,地下鋪著栽絨毯子,中間一張大圓桌,周圍都是扇面式凳子,拼起來,剛剛扣著桌子一個圈兒。仲清等因是夜天氣不寒,就在外面回闌上坐著,小廝們抬了些圓茶几來,每人面前一張,送了茶,仰觀淡月朦朧,疏星布列;俯視流煙淡沱,空水澄鮮,頗覺心曠神怡。遠遠望去,只見回巒疊嶂,飛閣層樓,隱隱約約,看視不明,尚未見一盞燈火。忽見亭子前面太湖石山洞,一對明燈照出一雙玉人來。走到面前看時,一個是袁寶珠,一個是金漱芳。仲清問道:「你們藏在那裡?」寶珠道:「我們在前面小船室下棋。」文澤道:「相公阿曾點個只眼?」寶珠、漱芳都笑了一笑。座中就是子玉不認得,那日雖見漱芳的《題曲》,也是上妝容貌。此時看他骨香肉膩,玉潔晶瑩;寶珠亭亭玉立,弱不勝衣,便想道:「這兩個姿色似可與琴官相並,但不知性情何如。」正想著,猛聽得台下雲鑼一響,對面很遠的樹林裡,放起幾枝流星趕月來,便接著一個個的泥筒,接接連連,遠遠近近,放了一二百筒。那蘭花竹箭,射得滿園,映得那些綠竹寒林,如畫在火光中一般。泥筒放了一回,聽得接連放了幾個大炮,各處樹林裡放出黃煙來,隨有千百爆竹聲齊響,已掛出無數的煙火:一邊是九連燈,一邊是萬年歡;一邊是炮打襄陽城,一邊是火燒紅蓮寺;一邊是阿房一炬,一邊是赤壁燒兵。遠遠的金闐鼓驟,作萬馬奔騰之勢,那些火鳥火鼠,如百道電光,穿繞滿園,看得子玉等目眩神駭。
文澤想道:「可惜無酒,負此花燈。」聽得次賢說道:「如此良夜,諸兄何不小飲幾杯。」即吩咐取酒來。不一會,小廝們取了四壺酒交給寶珠、漱芳,走到各人面前,將茶碗撤去,把茶几揭起了一層蓋子,便是一個鑲成的攢盒,共有十二碟果菜,銀杯象箸都鑲在裡面,十分精巧。寶珠、漱芳都斟了酒,次賢說:「請!」大家淺斟細酌起來。酒過數巡,台下雲鑼一響,四處的煙火放完,只見各處樹梢上顫巍巍的掛起無數綵燈來,有飛禽,有花朵,錯錯落落,越添越多,不一時,周圍四面約有數千。樹上的燈都點齊了,地上又舞出幾百片彩雲燈來,五色迷離,盤折迴繞。鑼聲響處,舞出一條金龍,有十數丈長,飛舞如真龍一般。少頃,神仙洞裡舞出一條青龍,接著又是一條白龍,那樹林裡舞出一條烏龍,煙火光中,又舞出一條火龍,都是十餘丈長,滾成一處,數十面鑼聲,鬧得像驚濤駭浪,變幻煙雲,甚是好看。又滾出幾十個大大小小毯燈,在那雲龍中間滾旋,引得那五條龍張牙舞爪,天矯攫拿,看得眾人個個出神。
忽見怡園家人上前說道:「史少爺來了!」大家起身看時,只見兩人扶著史南湘,踉踉蹌蹌,一步步的跺著石蹬上來。
將到台前,便霍然的大吐起來。
吐了一會,搖著頭,喘吁吁的在台前站住,指著眾人道:「你們好,你們好..」便說不出來,小廝先拿了一碗溫水與他嗽了口,又說道:「你們好樂!」仲清道:「你且坐下,歇歇再說。」扶上亭子,他就坐在地下,寶珠等上去見他,他把頭點點。文澤道:「你在那裡喝得這樣?」南湘又搖搖頭。寶珠到次賢耳邊說了幾句話,次賢命小廝去拿了一個小小的金盒子,取出一丸藥來,放在碗內,用開水化了,遞給寶珠,捧到南湘身邊,彎了腰給他喝,南湘搖頭不要。寶珠道:「這是醒酒湯,喝了就好了。」南湘心裡明白,把湯喝完,閉著眼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便放身欲睡。次賢恐著了涼,便命家人扶他到後面小座落裡炕上去睡,扶了南湘進去,把門帶上。子玉問次賢這是什麼丸,次賢道:「這是度香自製的,任憑喝得爛醉,只須一丸下去,宿酒盡消,且補元氣,名為仙桃益壽丸。」
不多一會,只見南湘已開了門走將出來,說道:「有趣,有趣!幾作了劉玄石一醉三年,險些兒被人埋在地下。」仲清道:「你酒已醒了,還說醉話。」漱芳已擰了一塊濕手巾來,南湘擦了臉道:「這是什麼地方?」眾人皆笑,次賢笑道:「竹君,這是黃鶴樓,你怎麼認不清了?」南湘近前一看,狂笑起來,說道:「原來靜宜也在這裡,你們到底幾時來的?」眾人聽了又笑,寶珠、漱芳拉他到亭外看了一會,南湘方知道是怡園,細細一想,便又大笑。將要問時,忽然滿園的金鼓盈天,爆聲大發,風馳火驟,聲勢駭人,四面八方,百獸齊集,儘是五色綢紗糊的,彩畫得毛片逼真:一邊馳出一隊象燈,一邊馳出一隊虎燈;一邊馳出一隊犀牛,一邊馳出一隊獅子;還有黑熊、白兕、赤豹、黃羆,奇奇怪怪,約有數百,足下都有四個小輪,用人拉著飛跑,鼻裡生煙,口中吐火,覺得如雷轟電掣,地塌山崩。看得子玉等神驚膚栗。這邊百獸,那邊群龍,合將攏來,黑霧沖天,火光遍地,大有赤壁鏖兵之勢。鬧了好一會,猛聽得一聲響,半天裡放起一個九子炮來,只見地下火光一散,如穿梭一般,霎時滿園寂寂,不見一燈。眾名士齊聲喝采道:「真有天地化工,孫吳兵法之妙,我們皆目所未見。」仲清道:「今日舞這一會燈,我算起來,至少也有一千餘人。這園裡那裡來這許多人?」次賢道:「若盡用人,自然就多了。這五條龍燈是盡用人為,那些百獸與彩雲都用輪子展動,一人能頑得好幾個。以獸牽獸,就要明白進退疾徐之節,也是預先操演的。今日所用大約還不滿二百人。」眾名士盡皆歎服。
次賢讓客下山,到個寬大地方小憩,大家未便就散,只得隨著他下了山。
穿過幾處神仙洞,依著樹屏竹徑,走到一處是梨花園,次賢讓客進內。也過了好幾重門戶,進了朝東五間三明兩暗的西洋房。此中點綴得甚佳,琴床畫桌,金鼎銅壺,斑然可愛。正中懸著一額,是屈本立寫的「宜春閣」三字,一邊是陸素蘭寫的幾幅小楷,一邊是袁寶珠畫的幾幅墨蘭,中間地上點著一盞仿古雞足銀燈,有四尺高,上面托著個九瓣蓮花燈盞,點著九穗,照得滿屋通明。一一坐了,次賢道:「我們何不再飲幾杯?」
眾人道:「我們在亭子上已飲多了,可以不必酒了,倒是清淡罷。」南湘道:「我今日的酒不曉得怎樣醒的?」寶珠道:「我們今日醒眼觀醉。倒也有趣。」南湘道:「瑤卿,我記得你還灌我一大碗酒。」眾人笑道:「這人醉糊塗了,到底飲了多少酒來?」南湘道:「今日我同高卓然、張仲雨,帶了王靜芳、李佩仙在酒樓上飲了一天,也不曉得有多少,他們都醉得先走了。我送靜芳回去,順路到庸庵家,問知出外逛燈,我也去逛燈。也不知趕車的什麼意思,就拉我到這裡,園門口的人說你們在裡面賞燈,就扶了我進來。」一面說,就懷裡掏出一團燈謎字條,大家看時:一個是「春風一曲費纏頭」,一個是「馬兒快快隨」,都打戲名,一個是《賞秋》,一個是《趕車》。寶珠對漱芳笑道:「你的一個,我的一個,都被他猜著了。」南湘笑道:「原來是你們做的。」即對子玉道:「庾香,此二君何如?你看他們的相貌、才藝,你評評,還是我說謊的麼?」又指著兩邊的書畫道:「你再看看,這是瑤卿畫的,那是香畹寫的,你看外邊那班假名士,能夠如這班真相公嗎?」
子玉笑道:「小弟早巳認過,吾兄尚還刻刻在心。」南湘道:「以後你們這一班,見我們不許請安,只許稱號,如違了要罰的。」寶珠道:「這倒與度香、靜宜一樣脾氣,就是這樣便了。」
王恂道:「庾香,你看這瑤卿,與你去年戲園所見的怎樣?這真偽可能相混麼?」子玉笑道:「瓦礫豈可僭稱珠玉?那個名字,叫他改了才好。」寶珠不解,便問王恂,王恂就將去年所見保珠,子玉聽錯的話說了,寶珠嫣然而笑。
於是漱芳拉了王恂下棋,文澤觀局。子玉同寶珠看那墨蘭,讚不絕口;南湘、仲清、次賢同坐在醉翁床閒話。南湘道:「靜宜兄,還記得』只有酒狂名下士,醉吟許上岳陽樓』佳句否?」
次賢道:「那裡及得『只恨仙人丹藥少,不教酒滿洞庭湖』名句足傳。」仲清道:「若教酒滿洞庭湖,只怕史竹君早巳醉死了。靜宜先生,明日可與他寫個竹醉圖。」次賢點頭微笑。
子玉乘他們說話時,悄悄的問寶珠道:「這兩天??曾見你們同班的琴官?」寶珠聽了,把子玉打量了一番,問道:「你同琴官相好麼?」倒把子玉問住了,很不好意思,只得答道:「向未交接,不過聞名思慕。」寶珠道:「他如今不叫琴官,改名為琴言,今日可惜遲來一步,度香帶他赴席去了。」子玉心裡想道:「我與他直如此緣慳,要接談的福分都沒有。」一面想,怔怔的看著寶珠,寶珠也怔怔的看著子玉,四目勾留,都出了神。劉文澤一回頭看見這光景,輕輕的向子玉肩上一拍道:「瑤卿好不好?」子玉當是問琴言,便道:「他的《驚夢》這一出,直是天上神仙。」寶珠(享單)然一笑。子玉回想過來,自知所問非所答,幸而話未說錯,隨同文澤走到南湘這邊來。
仲清問次賢,可有好燈謎被人打去?次賢道:「就是昨日有兩封情書,被一個少年猜去,適值我有事走開,沒有問得這人姓名住址。」仲清向次賢要出那兩封情書底稿來,同著眾人看時,一封是藥名,一封是花名,只見上寫著:小億去年,細辛。金閶款聚,蘇合。黃始笑指,牽牛。油壁香迎,車前。猥以量斗之才,百合。得逐薰衣之隊,香附。前程萬里,悔覓封侯,遠志。瘦影孤棲,猶思續命,獨活。問草心誰而主,王孫。怕花信之頻催,防風。雖傅粉郎君,青絲未老,何首烏。而侍香小史,玉骨先寒,腐婢。惟有申禮自持,防已。殘年獨守,忍冬。
屈指瓜期之將及,當歸。此心荼苦之全消,甘遂。書到君前,白及。即希裁答,旋覆。五月望日,半夏。玉瞻肅衽,白斂。
子玉道:「好個春燈謎面子。」寶珠道:「我最愛傅粉郎君一聯。」南湘道:「我們這裡只有庾香算得傅粉郎君,你愛他麼?」
寶珠笑了一笑,子玉倒臊得臉都紅了。再看那封回書是:尺嫌傳馥,素馨。芳柬流丹,刺紅。腸宛轉以如回,百結。歲循環而既改,四季。億前宵之歡會,夜合。帳祖道之分飛,將離。玉女投壺,微開香輔,合笑。金蓮貼地,小步軟塵,紅躑躅。一自遠索長安,空憐羞澀,米囊。遲回洛浦,乍合神光,水仙。在卿則脂胭粉奩,華容自好,扶麗。在我已雪絲霜鬃,結習都忘,老少年。過九十之春光,落英幾點,百日紅。祝大千之法界,並蒂三生,西番蓮。計玉杓值寅卯之間,指甲。庶鈿盒卜星辰之會,牽牛。裁成霜素,剪秋羅。欲發偏遲,徘徊。
二月十六日,長春。寅刻名另肅,虎刺。仲清道:「這兩封情書,就不是燈謎,也香艷極了。況且隱藏藥名、花名,恰切不移。這猜著的人,真是個絕世聰明人了,可借不知是誰?」文澤道:「這兩封書,都是靜宜先生的手筆麼?」次賢道:「那封原書,是度香的手筆。」說著,王恂已經下完了棋,倒輸了漱芳三子。子玉因夜色已深,隨同南湘等告辭;子玉並說度香來園,先為致意,改日專誠再來的話,次賢答應著,送出各人上車而散。再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__春夢婆娑情長情短__花枝約略疑假疑真
____話說子玉等散後,徐子雲才回,因夜色已深,時交於末,便一徑回宅。
____琴言自去年謁見於雲之後,也隨著一班名花天天常到怡園,子雲愛之不亞於寶珠。但琴言生性高傲,冷冷落落,不善應酬,任憑黃金滿鬥,也買不動他一笑。一切古玩飲食衣服,只要他心愛,徐子雲無不供給,也算相待十分,琴言未嘗不知感恩,卻只算得半個知己。自那進京這一天路上見了子玉,便認得是夢中救他出陷坑的人,時時刻刻放在心上。又姑蘇會館唱戲那一日,見他同了一班公子,還有魏聘才、李元茂在座,問起葉茂林,始知這位公子就姓梅,已應了梅花樹下之兆。從此,一縷幽情如沾泥柳絮,已被纏祝這幾日晚間,夢見子玉好幾次,恍恍惚惚的,不是對著同笑,就是對著同哭。
又像自己遠行,子玉送他,牽衣執手。又像遠行了,重又回來,兩人促膝談心。模模糊糊,醒來也記不真切。雖知道是個世家公子,卻不知道他的性情嗜好,與度香何如,又恐他是個青年輕薄寡情短行之人。又恐他豪貴驕奢要人趨奉的人。但細看他溫存骨格,像個厚道正人,斷不至此。一日又夢見寶珠變了他的模樣,與自己唱了一出《驚夢》,又想不出這個理來。
次日,子雲到園來,次賢講起昨諸諾人來園看燈,並子玉打著了琴言的燈謎,即將子玉的才貌痛讚了一番。子雲聽了,心裡頗為喜歡,即道:「這個梅庾香,他雖不認得我,我去年恰見過他。我們也有世誼,他令祖相國,與先叔祖總憲公是同年至好。這梅庾香的外貌卻沒有說的,不知品行如何?」次賢道:「持重如金,溫潤如玉,絕無矜才使氣的模樣。雖然片時相晤,我已知其不丸。」二人談了半天,子雲沒有出門。
到酉刻,寶珠同了琴言到園。子雲見了笑道:「玉儂此番好了,我替你覓著了配對,你卻不要忘了我。」倒把琴言嚇了一跳,登時發起急來,止不住眼淚直流道:「度香,我承你盛情,不把我當下流人看待,我深感你的厚恩。即使我有伺候不到處,你惱我,恨我,罵我,攆我,我也不敢怨你。只不犯著勾引入來糟蹋我。請問:什麼叫配對不配對,倒要還我一個明白。」子雲自知出言孟浪,覺得無趣,只得叫寶珠陪著他,用好言勸慰自去便借看畫為名,到次賢房中去了。
這裡袁寶珠用手帕替他擦了淚痕,就將史南湘的醉態,及妝點情形,說得琴言歡喜了,便同在一張床榻上坐著道;」看昨日這幾個打燈謎的人,內中一個叫梅庾香的,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相貌生得最好。」琴言道:「這人也姓梅麼?」寶珠道:「他曾問起你來。」琴言沉吟道:「姓梅的他說會過我麼?」
寶珠道:「便是奇怪得很,我因他就只問你一個,只道你們自然在一處飲過酒。問他可與你相好,他支吾了一句,說什麼向未交接,不過聞聲思慕,似乎不像見過的。又說看見你《驚夢》這齣戲唱得很好。」琴言想道:「不要這姓梅的,就是那天看戲的梅公子。」因問寶珠道:「這梅公子,可是初六那天,在姑蘇會館東邊樓上看戲的?」寶珠笑道:「那天我又沒有唱戲,那裡知道是他不是他?」琴言呆呆的想了半晌,又問寶珠道:「他的相貌可同我們班裡陸香畹差不多?就只眼睛長些,覺得光彩照人;鼻子直些,覺得滿面秀氣,是不是呢?」寶珠道:「這麼說。你們很熟的了,為什麼要瞞著人呢?」琴言無言可答,想起那天的夢來,便道:「你同這姓梅的相好幾年了?」
寶珠道:「昨日才見面的。」琴言道:「我不信。若是昨日才見,怎麼前日晚上,倒會變了他的樣兒呢?」琴言說了這句話,用袖子掩著嘴笑。倒將寶珠懵住了,道:「玉儂你說些什麼鬼話?」琴言道:「不是鬼話,你變了他模樣,還唱柳夢梅呢。」寶珠益發摸不著頭腦道:「你到底還是裝瘋,還是做夢?」琴言嫣然的一笑,就把那天梅公子看戲,以及夢見變了他唱戲的話,細細說了一遍。寶珠道:「這人原也生得好,若真個的同你配著唱這出《驚夢》,倒是一對。就可惜我不會變。」琴言默然良久。道:「咳,可惜昨日出去了,沒有見他一面。」寶珠試出琴言屬意子玉,便道:「你可曉得今日錯怪了度香麼?」琴言道:「怎麼?」寶珠道:「他所說替你覓著的配對,你道是那個?」琴言悄悄的道:「難道就是梅公子不成?」寶珠道::不是他是誰?」琴言道:「我當是度香有心糟蹋我,卻不曉得他所說打燈謎的人就是他。」寶珠道:「據我看來,你同這梅公子大有緣法。我去叫度香明日請他來,與你會一會面,你說好不好?」說著站起身來要走,琴言一把拉住寶珠衣服道:「你又胡鬧了,一來我從未與梅公子會過,知道是他不是他,萬一不是他,便怎樣;就算是他,也不曉得他心性何如。二來剛才我衝撞了度香幾句,怎麼轉得過臉來?」
這裡說得熱鬧,那曉得徐子雲同蕭次賢,早巳轉到隔壁套間內,竊聽得逼真,把門一推,子雲、次賢走將出來,琴言一見,羞得紅了臉,就背轉身坐了。子雲道:「玉儂還怪我不怪我?」
琴言低頭不語,子雲道,「就算我錯了一句話,也是無心之言。
況且你又不是女孩子,怕什麼配對不配對,難道真把你配了梅庾香不成?」說得次賢、寶珠都笑起來。寶珠道:「不要說了,他已經明白過來了。我們何不去請了庾香來與他見一見。」子雲道:「知道是他不是他,我自有道理。」寶珠、琴言即在怡園吃了晚飯,坐到二更而回。
次日,子雲即去拜望子玉,彼此道了些景仰渴想的話,就約定於十九日晚間一敘。出來順道到王恂、劉文澤、史南湘等處看望,俱未晤見。回來想道:「這梅庾香果然名不虛傳,玉儂又屬意於他,將來見了面,不消說是他的人了。」又想這:「玉儂的脾氣,差不多的人都猜摸不著,倘或一言不合,就可以決絕的。即使梅庾香是個多情人,也未必能像我這樣體貼。據瑤卿說來,與玉儂改了名字,他全然不知,可見素未浹洽。就看過一齣戲,想來也不過賞識他的相貌,未必心上只有這個琴言,我倒要試他一試。」又想道:「若是十九那一天,竟叫玉儂陪酒,他初次見面,就是彼此有心也難剖說,旁人也看不出來。我如今用個移花接木之計,先把玉儂藏了,另覓一個像玉儂的人,用言打動他,看他如何,自然就試出來了。」主意已定,即向次賢、寶珠說知。
到了十九日這一日,一切安排停當。申刻時候,梅子玉到了怡園,主人迎接,進了梅崦。這梅崦是園中名勝,且值梅花盛開,在大山之下,梅林叢中,有數十間分作五處,屋圍著花,花圍著屋,層層疊疊,望之林屋不分。
內中陳設古玩,不能細說。只覺人在花中,不數羅浮仙境,真人間香雪海也。
居中一所是個梅花心,以五間並作一間,復間作五處,上懸一塊匾額,就是」梅崦」二字。兩旁一副對聯是:梅花萬樹鼻功德,古屋一山心太平。中懸著林和靖的小像,迎面擺一張雕梅花的紫檀木榻。榻上陳著一張古錦囊的瑤琴。子雲讓子玉進內坐了,子玉道:「前日斗膽在此試燈,已成不速之客,今日又蒙寵召,坐我瑤齋,主人情重,何以克當?」子雲道:「庾香先生,景星卿雲,相見恨晚,前日失迓為罪。今蒙不棄,惠然肯來,私心實深欣幸。」子玉問道:「今日坐間尚有何客,靜宜先生何以不見?」子雲道:「靜宜現有小事,少刻奉陪。
即指著榻上的琴道:「今日此酌,專為玉儂贈琴而設,未便另邀他客,致撓情話。」子玉道:「弟正要動問,前日因何為打一燈謎,有此厚贈?這玉儂究系何人,吾兄如此鄭重?」子雲便令小廝,將琴囊解開,雙手送交子玉道:「琴後攜有銘款,請試一觀。」子玉接過琴來看時,玉軫珠徽,梅紋蛇斷,絕好一張焦尾古琴,後面鐫著兩行漢篆,其文曰:琴心沉沉,琴德□□。其人如玉,相與賞音。四句琴銘下,又鐫著一行行書小字,是:「山陰徐子雲為玉儂杜琴言移贈庾香名士清賞。」下刻圖章兩方:陰文是「次賢撰句」四字,陽文是「靜宜手鐫」四字。
子玉想起寶珠改名之言,知道玉儂就是琴官,卻喜出望外,便深深一揖,道了謝,仍令小廝囊好。子雲試他道:「聞說吾兄與玉儂相與最深,可是真的麼?」子玉道:「弟因家君管教極嚴,平素足不出戶,就只開春初六那日,在姑蘇會館看見他一出《驚夢》的戲,有人說起他的名字叫琴官,覺得色藝俱佳。直到前日在此,於無意中詢知閣下替他改名為琴言,卻從未與他會過,相與之說,恐是訛傳。吾兄將來晤見琴言,尚可詢問。」
子雲道:「吾兄賞識不錯,可曉得琴言頗有情於吾兄麼?」
子玉笑道:「情之一字,談何容易?就是我輩文字之交,或臭味相投,一見如故;或道義結契,千里神交。亦必兩意眷注,始可言情,斷無用情於陌路人之理。琴言之於弟,猶陌路人也。
弟已忘情於彼,彼又安能用情於弟乎。」子雲道:「據吾兄品評琴言,比前日所見寶珠何如?」子玉因想琴言、寶珠都是子雲寵愛,未便軒輊,便道:「大凡品花,必須於既上妝之後,觀其體態。又必於已卸妝之後,視其姿容。且必平素熟悉其意趣,熟聞其語言,方能識其情性之真。弟於寶珠、琴言均止一見,一繫上妝,一系卸妝,正如走馬看花,難分深淺。」子雲道:「假使有人以琴言奉贈,吾兄將何以處之?」子玉道:「憐香惜玉,人孰無情。就使弟無金屋可藏,有我度香先生作風月主人,正不愁名花狼藉也。」正說著,只見寶珠同著花枝招展的一個人來,子玉一看不是別人,就是朝思暮想的琴言,心裡暗暗吃驚。又聽得子雲道:「玉儂,你的意中人在此,過來見了。」琴言嫣然一笑,走上來請了一個安,倒弄得子玉坐不是,站不是,呆呆的只管看那琴言。那琴言又對子雲也請了安。寶珠道:「庾香,我竟遵竹君的教不為禮了。」子玉道:「是這樣脫俗最好,玉儂何不也是這樣?」琴言微微的一笑,不言語。子玉看看琴言,又看看寶珠,覺寶珠比琴言,面目清艷了好些,吐屬輕倩了好些,舉止閑雅了好些。心裡尋思道:「原來琴言不過如此,何以那兩回車中瞥見如此之好,而唱起戲來又有那樣丰神態度呢?而且魏聘才讚不絕口,徐子雲又鍾情到這樣,真令人不解。「一面想,那神色之間,微露出不然之意來。子雲卻早窺出,頗得意用計之妙。寶珠道:「你們彼此相思已久,今日初次見面,也該說兩句知心話,親熱親熱,為什麼大家冷冰冰的,都不言語。」說著就拉著琴言的手,送到子玉手內。子雲道:「可不是,不要因我們在這裡礙眼,不好意思。」說得子玉更覺接不是,不接又不是的,只得裝作解手出來,又在窗外看了一回梅花。經子雲再三相讓,然後遲遲疑疑的進屋。子雲道:「這裡太敞,我們到裡間去坐。」寶珠走近鏡屏一摸,那鏡屏就像門似的旋了一個轉身,子玉等走了進去,那鏡屏依舊關好。子玉看套間屋子,也像五瓣梅花,卻不甚大。正留心看那室中,只見玻璃窗外,一個人拿著個紅帖回話說:「賈老爺要見。」子雲道:「我在這裡陪客,回他去罷。」那人道:「這位老爺說,有要緊話,已經進來了。」寶珠道:「不是賈仁賈老爺麼?」子雲道:「可不就是他?」寶珠道:「我正要去尋他,我們何不同去見他一見。」子雲道:「尊客在此,怎好失陪。」子玉道:「我們既是相好,何必拘此形跡。」子雲告了罪,寶珠又囑咐琴言好生陪著,遂一同出去。
那鏡屏仍復掩上,屋內止剩子玉、琴言兩人,琴言讓子玉榻上坐了,他卻站在子玉身旁,目不轉瞬的看著子玉,倒將子玉看得害羞起來,低了頭。
琴言把身子一歪,斜靠著炕幾,一手托著香腮,嬌聲媚氣的道:「梅少爺,大年初六那天,你在樓上看我唱戲的不是?」
子玉把頭點一點。又道:「你曉得我想念你的心事麼?」子玉把頭搖一遙琴言道:「那瑤琴的燈謎,是你猜著的麼?」
子玉又把頭點一點。又道:「好心思,你可曉得度香的主意麼?」
子玉又把頭搖一遙琴言用一個指頭,將子玉的額拾起來,道:「我聽得寶珠說,你背地裡很問我,我很感你的情。今日見了面,這裡又沒有第三個人,為什麼倒生分起來?」子玉被他盤問得沒法,只得勉強的道:「玉儂,我聽說你性氣甚是高傲,所以我敬你。為什麼到京幾天,就迷了本性呢?」琴言道:「原來你不理我,是看我不起,怪不得這樣不瞅不睬的,只是可惜我白費了一番心。」說著臉上起了一層紅暈,眼波向子玉一轉,恰好眼光對著眼光,子玉把眼一低,臉上也紅紅的,心裡十分不快。琴言惺忪松兩眼,乘勢把香肩一側,那臉直貼到子玉的臉上來,子玉將身一偏,琴言就靠在子玉懷裡,嗤嗤的笑。子玉已有了氣,把他推開,站了起來,只得說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你這麼樣,竟把我當個狎邪人看待了。」
琴言笑道:「你既然愛我,你今日卻又遠我。若彼此相愛,自然有情,怎麼又是這樣的。若要口不交談,身不相接,就算彼此有心,即想死了也不能明白。我道你是聰明人,原來還是糊糊塗塗的。」子玉氣得難忍,即說道:「聲色之奉;本非正人。但以之消遣閒情,尚不失為君子。若不爭上流,務求下品,鄉黨自好者尚且不為。我素以此鄙人,且以自戒,豈肯忍心害理,蕩檢逾閒。你雖身列優伶,尚可以色藝致名。何取於淫賤為樂,我真不識此心為何心。起初我以你為高情逸致,落落難合,頗有仰攀之意。今若此,不特你白費了心,我亦深悔用情之誤。
魏聘才之讚揚,固不足信,只可惜徐度香愛博而情不專,推以人之餡媚奉承為樂,未免紈褲習氣。其實焉能□我?」
說著,氣忿忿的要開鏡屏出去,那曉得摸不著消息,任你推送,只是不開。
正急的無可如何,只聽得鏡屏裡輕輕的一響,子雲、次賢、寶珠都在鏡屏之外,迎面笑盈盈的走進來,那琴言一影就不見了,把個子玉嚇得迷迷糊糊的。只聽得子雲笑道:「好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失敬,失敬!就是罵我徐度香太挖苦些。」子玉一回轉頭來,那知眾人都在鏡屏對面套間之內。子玉與次賢見了禮,即向子雲告辭道:「今日出門忘了一件要事,只好改日再來奉擾。」子雲笑道:「庾香兄,必是因適才唐突,見怪小弟。裡間屋內酒席已經擺好,請用一杯,容小弟負荊請罪。」
次賢道:「小弟才來,正擬暢談衷曲,足下拂然欲去,是怪我奉陪得遲了。」寶珠一手拉著子玉進套間屋內,道:「你且再看看你的意中人,不要哭壞了他。」子玉見一人背坐著在那裡哭泣,只道就是剛才的那個琴言。因想他既知哭泣,尚能悔過,意欲於酒席中間,慢慢的用言語感化他。那曉得他倒轉過臉來,用手帕擦擦眼淚,看著子玉道:「庾香,你的心我知道了。」子玉聽這聲音似乎不是琴言,仔細一看,只覺神采奕奕,麗若天仙,這才是那天車中所遇,戲上所見的這個人。子玉這一驚。倒像有暗昧之事被人撞見了似的,心裡突突的止不住亂跳,覺得有萬種柔情,一腔心事.卻一字也說不出來。發怔了半晌,猛聽得有人說道:「主人在那裡送酒了。」子玉如醉方醒的走上去還了禮,卻忘了回敬。寶珠遞了一杯酒來,方才想起把酒送在自己坐的對面。次賢道:「足下是客,那有代主人送酒之理。」子玉始知錯了坐位,只好將錯就錯的送了一杯,定了神,又替主人把盞。子雲再三謙讓,便道:「這杯酒我代庾香兄轉敬一人。」就擺在子玉肩下道:「玉儂,你坐到這裡來。」琴言只得依了,斟了一杯酒送在子雲面前。又與寶珠斟了酒,然後入席。天色已暮,點上燈來。子玉道:「今日之事甚奇,方才難道是夢境迷離。」說得合席都笑,琴言向來不肯輕易一笑,聽了這句話,也不覺齒粲起來。那美目流波光景,令人真個消魂,不要說子玉從沒有見過,就是子雲與他盤桓了將及一月,也是破題兒第一回。知他巧笑,是為著子玉。未免愛極生妒。所喜寶珠的丰姿意態,也趕得上琴言。更見子玉溫文爾雅,與琴言並坐,卻是一對玉人,轉又羨而忘妒。這裡子玉重把琴言細看,覺日間所見的琴言,眉雖修而不嫵,目雖美而不秀,色雖潔而不清,面貌雖有些像,而神色體態迥然不同。猜不透是一是二,遂越想越成疑團,卻又不便問他們。
酒過數巡,次賢道:「庾香兄,今日可曾見那瑤琴上鐫的字麼?」子玉道:「我倒忘了道謝,鐵筆古心,的是名手。但此燈謎也還易打,度香先生所說為玉儂而設,究竟不知其故?」
子雲指著琴言道:「弟是為他看我制燈謎時,喜誦『落花』、『微雨』兩句。又因他名字是琴,所以借此為彩,原是要替他卜個生平知己。可巧是吾兄猜著,不枉弟一番作合之心。」子玉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當為玉儂珍重藏之。」琴言面有豫色。寶珠見了,將唐詩改了一字念道:「尋常一樣琴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子雲、次賢同聲讚道:「琴字改得好。」
子玉看琴言顏色微慍,知是寶珠以他名字為戲,便道:「若非瑤卿胸有智珠,不能改得如此敏妙。」子雲等還道是尋常贊語,惟有琴言深感子玉之情,替他報復了這個琴字。次賢道:「今日玉儂,何以一言不發?」子雲道:「他本來像息夫人似的,將來靜宜可將那『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替他寫一副對子。」子玉只管點頭。寶珠道:「他是只會作夢,那裡會說話?」琴言瞅了寶珠一眼。
子玉想道:「這分明與前見的一些不同,難道竟是兩個人。」
子雲見子玉、琴言兩意相投的光景,便道:「庾香兄不是有事麼?為什麼不打發人回去,我們可以暢飲。」子玉支吾道:「雖有小事,遲到明日尚卻不妨。足下好客,可惜前日同來的一班好友都不在此。」子雲道:「他們是常來的,不妨另日再敘。」子玉道:「此外尚有個卓然高品。」子雲道:「我也認識。」琴言道:「這個名字倒起得別緻。」子雲舉杯照子玉道:「難得玉儂開了金口,我們當浮一大白。」子玉飲畢,又照了次賢,也飲乾了。
寶珠道:「我們今日何不以玉儂說話為令,他說一句話,我們合席飲一杯。」子雲笑道:「這令很新,就是這樣。」子玉道:「說一句話,合席飲一杯酒,這個令未免酒太多。他和誰說,誰飲一杯不好麼?」琴言點頭。寶珠道:「這個恐怕有弊。」於雲道:「不妨,就吃醉了,我有醒酒丸。」於是大家依允。
琴言問子雲道:「是什麼醒酒丸?這丸叫什麼名字?」子雲一一說了,共是兩杯。琴言問次賢道:「今日為什麼回來得這樣遲?」次賢道:「替人做媒,回來遲了。」也飲一杯。琴言把子玉看了一看,都不言語,回轉頭來問子雲道:「這園梅花共有多少株?」寶珠咳嗽一聲,子雲道:「約有二千株。」
該是一杯。
寶珠過來,替子雲斟了,就便向子雲耳邊說了一句。琴言道:「你們改令,是要罰十杯。」子玉道:「沒有人改的。」
寶珠過來要與子玉斟酒,琴言把子玉的杯子拿了道:「我又沒有和他說話,為什麼要給他酒吃呢?」寶珠道:「他和你說話也是一樣。」琴言道:「這個我不依。」子玉倒不好意思道:「我原是想酒吃罷了,吃一杯罷。」琴言道;「你要吃,用他的杯子。」寶珠要來取琴言的酒杯,琴言早巳搶在手內藏了,寶珠沒法,只得另取一隻酒杯斟了酒,送到於玉面前。子玉正要伸手去取,琴言用左手蓋著酒,只不許飲。大家看這隻手,豐若有餘,柔若無骨,宛然玉筍一般。任你鐵石心腸,也怦怦欲動。
子雲雖曾經握過,此時也只能艷羨而已。子玉憶起日間那個琴言的手,又粗又黑,始知必非一人。寶珠心生一計,便道:「你們大家看他的纖纖女手作什麼?」琴言把手一縮,寶珠隨即取了這杯酒,送在子玉手內。琴言向子玉道:「這杯酒你偏不要吃。」子玉答應。子雲道:「玉儂你該替我作主人,敬客一杯才是。」寶珠接口道:「況這個令,那頭一句話,就不算向庾香說的,難道這句話也是和別人說的不成?」琴言想了一想,這話有理,只得一笑。
子玉飲完酒,便問寶珠道:「方纔這個玉儂,到底是誰?」
寶珠笑道:「這個要問你的玉儂。」子雲笑著喚道:「玉齡!你再來給梅少爺瞧瞧。」只見裡面套間內走出一個人來,卻是頭裡那個假琴言,垂手正色,侍立在子雲身旁。這假琴言是華公子家八齡班內的一個,名字叫玉齡,本是子雲家人,送給華公子。因其面貌有些相像,所以叫回應用。這就是子雲移花接木之計。
子玉一見,頗難為情,始恍然知初見那個琴言,實在是假的,疑團盡釋。子雲道:「我是要試試庾香的眼力,所以刻畫無鹽,唐突西子。今果被識透,足見高明。」就令玉齡取了兩個大玉杯來道:「你代我敬梅少爺一杯。」玉齡斟了,送與子玉。子玉接著道:「酒已多了,天也不早了,我們用飯罷。」
子雲道:「吾兄若不飲這杯酒,是真怪小弟了。玉齡你替我喝一杯,代我陪罪。」玉齡果將那一杯也斟了,大大的飲了一口。
寶珠給他幾片春橘過酒,又飲了兩口方才飲完。子玉沒法,只得一口氣飲了一半,吃了些水果。琴言又擠了些春橘水在酒內,然後慢慢的飲乾。
子玉今日初會琴言,天姿國色已經心醉。又飲這一大杯,雖說酒落歡腸,究竟飲已過量,覺得眼前花花綠綠的,支持不祝子雲不敢再敬。大家吃飯,洗漱畢,子玉便要告辭。倒是琴言恐怕他醉了不受用,向子雲要了一服仙桃益壽丸,泡製好了,吹得不甚熱,給子玉服了。不多一會,子玉心裡十分清爽,又把琴言飽看了一番,雖彼此衷曲不能在人前細剖,卻已心許目成,意在不言之表了。子玉令雲兒抱了瑤琴,向子雲、次賢道了謝出來。琴言悄悄的問後會之期,子玉心裡覺得十分難受,勉強的道:「稍有空閒,即當相聚。」大家送到上車地方,大有依依不捨之意,一直望他車子出了園門,寶珠、琴言也各上車回去。欲知後事,再聽下回分解。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7-2 11:49 編輯
]
作者:
chunwahuck
時間:
2012-7-1 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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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offa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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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7-2 14:14
第十一回__三佳人妙語翻新__交婢女戲言受責
話說徐子雲送子玉出園之後,與蕭次賢談了一會,即便回宅。子雲的住宅也離園不遠,就在對面,還是他曾祖老太爺住的相府,府中極其寬大。現在父母、兄嫂都不在京祝此宅內僅子雲夫婦二人,其餘都是家人。子雲與他夫人講起琴言、子玉的事來,又羨慕他們繾綣的情致。袁氏夫人微笑,即問道:「這些相公對了你們怎樣的光景,到底有甚好處?」予雲笑道:「這些人你都見過,也聽過他們的戲,難道還說不好?」袁夫人道:「我見他們唱戲時,也不過摹擬那閨閣的模樣。至於下妝時,也還生得清清秀秀。若要說他是無價的至寶,我就不知。據我看來,似乎還不及我這幾個丫頭。」子雲道:「你們眼裡看著,自然是女孩子好。但我們在外邊酒席上,斷不能帶著女孩子,便有傷雅道。這些相公的好處,好在面有女容,身無女體,可以娛目,又可以制心,使人有歡樂而無慾念。這不是兩全其美麼?」袁夫人笑道:「說卻說得冠冕。」子雲也笑道:「我是心口如一的,生平總沒有說過違心話。」袁夫人道:「就算你如此,難道你那些朋友也是這樣麼?」子雲道:「他們若不是這樣,就與我冰炭不入了。方纔我不是說那梅庾香,教玉齡略說了兩句戲話,他就氣得什麼似的,連我都罵起來,這不是可以相信的麼?況那幾個孩子也不喜人與他戲謔的。」
說了一會閒話,袁夫人說起明日是華夫人生日,且系二十歲正壽,是必要去走一走的。子雲道:「自然該去,且你去年生日他也過來,還送了好些東西,我們也備幾樣玩好送他。」一宵無話。
次早袁夫人檢出了十樣玩好,都是重價之珍,開了一個單子是:「瓊瑤玉連環七寶釵翠羽扇珊瑚搔頭鏤金博山爐青瑤玉琴珍沉水香瑟柱奇楠香串瑪瑙印章」先著人送去。遂於十二紅丫鬟中帶了紅雪,紅□、紅香、紅玉、紅薇、紅雯六個,都是盈盈十五,窈窕多姿,識字能書,工詩善繡。伺候夫人曉妝已畢,紅雪道:「今日天氣寒冷,似有雪意,須多帶幾件衣服。」
便向大毛衣服內,檢出一件天藍緞繡金紫貂鼠披風,紅緞繡金天馬皮蟒裙,玉玎,珠瓔珞索。格外又帶了一個大紅綿包袱,包了兩三件衣裳。一切花鈿珍飾,用個錦匣裝了。六紅也打扮停當,上了香車,外面家人騎上了馬,往華府來。
且說那華公子年方二十一歲,其容貌雖見於魏聘才之目,性情述於富三之口,究未得其詳。這華公子氣焰雖豪,性情卻極純粹。不過在那起居服食上,享用些富貴豪華之福。養尊處優,不喜酬應。騎射既精,詞賦更妙。也曾千卷羅胸,不難七步隨口。這華夫人母家姓蘇,父名臣泰,也是功臣之後,世襲列侯,現任兵部尚書。並無嗣子,只生二女:長名浣香,次名浣蘭,皆生得華容絕代,每於花下閒行,有百蝶隨舞。精於詩詞音律,書畫琴棋,各臻微妙。外間有兩句口號說道:「不願得龍宮十斛珠,只願』一見侯門大小蘇。」這浣香十八歲上嫁了華光宿,真是瑤琴玉瑟,魚水和諧,說不盡詠月吟風,閨房瀟灑。又有十個美婢,名字都有一個珠子,寶珠、明珠、愛珠、花珠、荷珠、蕊珠、掌珠、珍珠、畫珠、贈珠。這十珠都有十分姿色,年皆十五六歲,真像十樣鮮花,一群粉蝶,個個慧心香口,蓮步柳腰,針黹巧奪天工,詞令皆成妙品。比鄭康成之詩婢,少道學之風規,較郭令公之家姬,得風流之香主。華公子夫婦二人這樣的妙才濃福,也就人間少有的了;兼之高堂未老,雄鎮四夷,思承七葉之榮,爵列三公之首。
這日是華夫人生日,外邊恰一概不知。昨日公子與夫人家宴了一日,命八齡班唱了一天戲。這八齡名字都有一個齡宇,無非金齡、玉齡、蘭齡、桂齡之類。有幾個是家童教的,有幾個是各班選的。雖不能如《花遜中之名旦,卻也勝於尋常戲旦,閒時原叫其伺候書房。
這日華夫人知其胞妹浣蘭小姐要來,復又見徐府中送了十樣珍玩,知袁夫人也要來,與華公子清早拜過了家廟,供過了佛。公子本要再與夫人家宴一天,因他姨妹與盟嫂來,只好迴避。不一會蘇小姐已到,香車到了穿堂,用軟肩輿一直抬進了內堂院子裡,四個丫鬟扶了小姐下轎,華夫人出接,姐妹二人見了禮,華公子也進來見過了。公子問過他岳父岳母的安,將要坐下,家人報道:「徐府夫人已到。」華公子迴避出去,華夫人姐妹出堂迎接。見轎簾啟處,六個美貌丫鬟擁著一個天仙出來。金蓮細步,進了中堂,挽了華夫人的手,笑盈盈的對拜了。蘇小姐又與袁夫人拜年,說道:「明日就打算到姐姐處來,家母與姨娘們都要來的。」袁夫人道:「我這兩天本要請年伯母與妹妹們過來坐坐,若承下顧,那就極妙了。」華夫人道:「賤齒之辰,上承眷注,寵賜多珍,教我不敢不拜領。」袁夫人笑道:「些須微物,聊以將意,何足尚邀齒及。我想昨日就要過來,偏偏有事耽擱了。」蘇小姐道:「十一那一天,家母遣人來問候姐姐。來人回來說:姐姐花園裡請些太太們賞燈。他把那些燈,足足就講了半天,說試一回要用幾千人,說得天花亂墜,教我晚間做夢竟到姐姐園裡來看燈,又並沒有看見。」
說著自己先笑了。袁夫人也笑道:「燈卻可以看得,幾千人是用不著,二三百人是要呢。我搶先同了姐妹們於十一日試了一天,後來就有些官客們,接接連連鬧到十八日,也沒有空得一日。又因你們都在城裡,只得日間來看,不能晚上賞玩,所以沒有來請。」華夫人也甚為羨慕。袁夫人又對蘇小姐道:「承年伯母惦記,又賞東西。」蘇小姐道:「家母那日因姐姐回去時,說有些不快,心上常惦記著呢。」袁夫人又欠身謝了。
十珠婢與蘇小姐的丫鬟,都向袁夫人請了安。袁夫人的六紅婢,也向華夫人、蘇小姐請了安。大家談了些閒話,敘了些家常,華夫人便要唱戲。袁夫人道:「我們姐妹談心甚是有趣,倒不必要他們來嘈雜。」即略逛了幾處屋子,走進華夫人臥房來。
華夫人的臥房是五大間,三間套房,外面兩間做了書室,圖書滿架,彝鼎紛陳。袁夫人略略賞玩了一番,只見群珠上來請示擺席。華夫人道:「就擺在這裡罷。」一面就擺起席來,華夫人送了酒,坐定了。說不盡玉液金波,山珍海錯。
三人談談笑笑,飲了一會,袁夫人道;「我新見人行一個酒令,倒也有趣:用五句成語湊成一串,但嫌其沒有韻,而且第四五句,還添兩個虛字在裡頭,略欠自然。他第一句用古文,第二句用唐詩,第三句用骨牌名,第四句用曲牌名,第五句用《時憲書》,憑人自己檢用,便容易了。我們如今六個骰子,隨手擲出什麼色樣,就從這個色樣起,第一句用骨牌名,第二句用五言唐詩,第三句用《西廂》曲文,第四句用曲牌名,第五句用《毛詩》。這五句須要有韻,念出來才覺得鏗鏘入調。」蘇小姐聽了十分高興,便問他姐姐要骰子出來,試行這令。
華夫人道:「好雖好,只是難些,又要自然,又要有韻,你不怕費心麼?」便命丫鬟取過骰盆,放了骰子,送與袁夫人道:「姐姐先行個樣兒出來。」袁夫人取過骰於,擲了幾擲,成了色樣,是個群鴉噪風。便望著殿盆想了一會,說道:「我獻醜了,說得不好。你們不要笑話。」即念道:群鴉噪風,策鳴鳳下空,分明伯勞飛燕各西東。五更轉,甘與子同夢。
華夫人與蘇小組大讚,華夫人道:「這三句實在說得好,三句至五句尤妙。香心旖旎,讀之令人心醉。這個恐我不能。」
袁夫人笑道:「你凡事總有一番謙退。及至行出令來,必定又十分用心,不肯讓人一毫。」華夫人也笑了,即取過骰子,擲了幾擲,擲了個鐵索纜孤舟的色樣,便想了一想,即念道:鐵索纜孤舟,滄江急夜流,他歸期約定九月九。夜行船,載沉載福袁夫人道:「何如?我說你必有警人之句,這五句如一句,比我的好得多了。這句《續西廂》更用得有趣。再要看蘭妹的。想必更好,定是後來居上。」華夫人猶謙了幾句。
蘇小姐性急,急於要擲,也無暇謙讓,把骰子盆移過來,啷擲了好幾擲,才擲成了一個將軍掛印,好不喜歡。便把秋波凝注,想了一想,湊成了五句,即笑吟吟的念將出來,是:將軍桂印,獨立三邊靜,總為君有胸中百萬兵。得勝令,公侯干城。
袁夫人讚道:「我說後來居上是不錯的,蘭妹這個令真教我五體投地,惟有賀一個滿杯罷。」蘇小姐頗自得意,喜孜孜的倒謙了一句。華夫人也讚道:「果然好。但也是擲著了那個好色樣,成全了他。」也賀了一杯,並命伺候丫鬟們,每人都飲一杯酒,作個大犒三軍,公賀將軍掛櫻十珠、六紅等都飲畢,愛珠拉拉紅雪的袖子,低低說道:「你們奶奶的五更轉,甘與子同夢」,說得有情;我們奶奶的『鐵索纜孤舟,搭著夜行船』,說得有理;二小姐的說得有聲有勢,三個各有好處。」
紅雪點點頭道:「你說得一點不錯。」袁夫人等聽了,亦都微笑。
袁夫人再擲,擲了一個色樣,是落紅滿地。袁夫人要爭奇取勝,不肯就說,細細的想了一會,想成了一個也甚得意。便念道:落紅滿地,拭翠斂蛾眉,只是昨宵今日清減了小腰圍。罵玉郎,不醉無歸。
蘇小姐讚道:「姐姐這個實在好極,怎麼能說這般蘊藉風流。為什麼我說不到這樣,覺得有點粗氣。這個我們該賀。」
各賀了一杯。袁夫人笑道:「你是李、杜大家,我是溫、李靡艷,如何比得上你來?」華夫人笑道:「這首絕妙,與題相稱。
我想姐姐是罵二哥天天帶著相公,在園裡喝醉了回來,教姐姐腰圍都清減了。」袁夫人頗不好意思,說道:「你來取笑我,你留心了色樣,這是有還禮的。」華夫人、蘇小姐皆笑,那十珠、六紅等聽了,也各微微的笑,聽他們主人說笑,甚是有味。
華夫人取過骰子,擲了一個二士入桃源。也構思了一會,想著了幾句妙語。但方纔取笑了袁夫人,如今說出來,又恐他要報復,不覺遲遲的紅泛桃腮。若改換了,便覺可惜,只得念道:二士入桃源,桃源路可尋,新婚燕爾天教定。傍妝台,攜手同行。
蘇小姐聽了,對著華夫人微笑。袁夫人笑道:「你怎麼忽然想起初嫁的時候來?這幾句可謂風華旖旎已極。如見薰香對景,畫眉人偎倚妝台,喃喃私語。索口脂香。我們今日在此,未免不情。」華夫人笑道:「我知道你必要還禮,我所以躊躇了一會,欲要改兩句,又不及這個好。原是我不是,招出姐姐這番話來。」說著大家都笑,群婢也都齒粲,又各賀了一杯。
又到了蘇小姐,擲了一個梅梢月上,想了一想念道:梅梢月上,花樹香玲瓏,人間玉容深鎖繡幃中。瑣窗寒,零露濃濃。
華夫人先讚了好。袁夫人道:「你這個可謂溫柔香艷之至矣,又恰是閨秀口氣。我略比你長了幾年,就說不到這樣秀韻,這真勉強不來的。」蘇小姐只是含笑,又賀了一杯。那邊紅香低低對寶珠說道:「你聽各人行的令,真像各人的語言情性,連相貌都像,這是什麼緣故?若教彼此換一個過兒,就便都不像本人了。」寶珠等微笑。袁夫人又取過骰子來,擲了一個觀燈十五夜。
蘇小姐道:「這是姐姐的本地風光、可以把那些百鳥百獸,神龍癩象,火樹銀花,一齊說出來,做個熱鬧燈節了。」袁夫人笑道:「我也這麼想,但我未必有這力量。」想了一會湊不上來,只得重換了,念道:觀燈十五夜,未醉豈勞扶,一聲聲道不如歸去。步步嬌,謂行多露。
華夫人、蘇小姐大讚。華夫人道:「姐姐風流倜儻,情見乎詞。這幾句如見姐姐扶著婢女,一步步的走來,又像姐姐在園裡看燈的光景,令人羨慕。」於是各賀了一杯。
此時華夫人便叫寶珠等,同著兩家的丫鬟到後房去吃飯。
這邊伺候的人,已少了好些。袁夫人聽得後房也在那裡??啷??啷的擲骰子,有些嗤嗤的笑,與互相褒貶譏誚之聲。蘇小姐道:「他們在那裡行令呢,不知行出來的怎樣?」華夫人笑道:「就算他們也能說兩句,未必有什麼好的出來,總不如我們的。」
於是又移過骰盆,擲了一個桃紅柳綠,想了一會,念道:桃紅柳綠,花與思懼新,隔花人遠天涯近。醉花陰,鼓瑟吹笙。
袁夫人道:「這個也把你的情韻都寫出來,我如見你在花陰之下,綠妥紅酣,勞情自遣,真是碧桃花下神仙侶。」華夫人道:「覺得我的出語總平些,沒有姐姐的靈警。今日終是姐姐考第一,一片的香膩光澤,都在字裡頭透出來,我只好甘拜下風。」袁夫人道:「那裡!清華明艷,都被你們姐妹二人佔盡了。昔謝靈運說:天下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了八斗。我看,如今你們二位共佔了六斗,還有一個小才女,來搶了三斗,只剩一鬥,天下閨秀分起來,到我分不到一合了。」說得華夫人、蘇小姐皆笑。蘇小姐道:「姐姐說那個小才女是誰家?」袁夫人道:「這人你們不認得麼?是王質夫年伯的第二個女兒,名叫瓊華,我們都是世姐妹。」華夫人道:「是通政司卿那位王年伯麼?我們倒沒有往來過。」蘇小姐道:「這王瓊華怎樣好呢?」袁夫人道:「他今年十七歲,相貌是沒有比得上他的,與二位真可鼎足為三。我前日請他們姐妹來看燈,他在席上就成了一首《燈月詞》,頃刻之間洋洋灑灑七八百宇。光怪陸離,駭人耳目,絕像太白復生。此豈閨閣中所能的。」蘇小姐道:「這首詩姐姐可記得不記得?」袁夫人道:「不記得,改日我抄一篇出來送給你。」於是各人飲了一杯酒,又吃了些菜。聽後房那些婢女們好擲得高興,說笑的說笑,罰酒的罰酒。蘇小姐又擲了一個格子眼,笑道:「這個好無趣。」想了一會。
念道:格子眼,微風韻可聽,忒楞楞是紙條兒鳴。恨更長,東方未明。
袁夫人道:「你還說這格子眼無趣,倒成了這個好令,實在自然得很。」這一人三轉,也有好一會工夫了。華夫人道:「停一停再行罷,我們且吃些菜,不是這麼空費心的。」且擱下外邊,說後房那些美婢.也在那裡行令。有說得好,有說得不好,也有自己說不出,要找人代說的。雖不敢十分嬉笑,但也交頭附耳,摩肩擦鬢的擠在一堆。這徐家的十二紅,與華家的十珠,正是年貌相當、才力相敵,應該彼此相敬相愛才好。他們卻不然,都懷著好勝脾氣,兩不相下。若不講這些斯文技藝,倒還和氣。若說起這些詩詞雜技,便定要你薄我,我薄你,彼此都想佔點便宜。鬧到後來,必至鬥嘴斗舌的面紅起來。這一回行令,內中有幾個說得不好,已受了多少刻保紅薇這一擲,擲了個醉西施。半天說不出來,急得兩頰通紅。愛珠想了一個,笑道:「我代你說,你要謝謝媒人才好。」即笑吟吟地對著紅薇,還把一個指頭指著他,念道:醉西施,酒色上來遲,他昨日風清月朗夜深時。好姐姐,吉士誘之。
眾人讚好。紅薇道:「你真是個好姐姐,怪不得有人要誘你。」愛珠道:「我是說你的,你這好模樣。還不像個醉西施嗎?」眾人又笑。
蕊珠擲了個鰍入菱窠,嫌這名色不好,要不算。眾人不依。
蕊珠只得細想,也想不出來,覺句句總連絡不上。紅雪笑道:「我也代你說,你也要謝謝媒。」蕊珠道:「若好的,你就說。若罵人的,就免勞照顧。」紅雪道:「不罵你,你還要感激我呢。」眾人道:「你且念出來。」紅雪笑道:鰍入菱窠,翠羽戲蘭苕,侯門不許老僧敲。禿廝兒,與子儲老。
蕊珠伸過手來,一把擰住了紅雪的嘴。紅雪急忙用手解開,大家笑得彎了腰。
明珠一笑,袖子帶著酒杯,砸了一個。外面夫人們也聽得明白,袁夫人笑道:「他們還比我們會樂。」這邊紅玉擲了一個八不就,便道:「這個名色也難,湊不成的換了罷。」寶珠道:「怎麼湊不成,我替你湊,包你一湊就湊上,總不教你八不就。」紅玉道:「你說頑話呢,還是正經話?你若刻薄我,我就撕你的嘴。」寶珠道:「我是不喜歡刻薄人的。」便指著紅玉說道:八不就,驚夢起鴛鴦,著甚支吾此夜長。脫布衫,中心養養。」這個養字要作癢字解。」紅玉罵道:「你嘴裡倒有些癢呢,我替你殺殺癢罷。」夾了一條海參塞到寶珠嘴邊。
寶珠一手把他的箸子打落在地,桌子下跑出個白貓兒,把地下的海參吃了。眾婢又笑得不可開交。
掌珠擲了個踏梯望月,說了一個只是平平,不見出色。紅雯道:「這個令題就好得很,你這麼說來,就辜負了題目了。我代你說。」即說道:踏梯望月,宋玉在西鄰,隔牆兒酬和到天明。花心動,有女懷春。掌珠笑罵紅雯道:「好個女孩兒家,踏著梯子去望人,還說自己花心動呢。臊也臊死了。」紅雯笑道:「我是說你的,你悶在心裡,不要悶出病來,倒直說了罷。」
掌珠把紅要一推,紅雯沒有留心,往後一跌,靠在寶珠身上,踏了他的金蓮。寶珠皺著眉,一手扶在紅雯肩上,一手摸著自己的鞋尖,摸了一會。把紅雯背上打了兩下。眾人又笑。
紅香擲了一個正雙飛,偏也湊不上來。想著了幾句,又不是一韻,這邊荷珠道:「我代你說一個好的,叫你再不根我。」
紅香當他是好心,便道:「好姐姐,你代我說了罷。」荷珠笑道:「我雖代你說,這令是原算你的。」便念道:正雙飛,有願幾時諧,捱一刻似一夏。並頭蓮,庶幾夙夜。紅香紅著臉,要撕荷珠的嘴,經眾人勸祝荷珠擲了一個一枝花,正要想幾句好句子,忽見紅□對著他笑盈盈的說道:「我代你說。」荷珠料他沒有好話,便搖著頭道:「不稀罕。」紅□道:「你雖不稀罕,我倒偏要說。」眾人要聽笑話,都要他說。紅□念道:一枝花,還憐合抱時,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一點紅,薄污我私。眾人忍不住皆笑。荷珠氣極,走過來把紅□攔腰抱任,使勁的把他按在炕上,壓住了他,說道:「我倒要請教請教你這一點紅呢。」紅□力小,翻不轉來,裙子已兩邊分開。眾人見他兩隻金蓮,往外亂釵,眾人的腰都笑的支不起來。
紅雪、紅香過去拉開了,紅□頭上花朵也掉了,頭髮也弄得蓬蓬的,便把手掠了一會,罵荷珠道:「頑得這般粗鹵。說說罷了,就要認真。」這一會鬧,鬧得華夫人、袁夫人都??捺不住了,便叫家人媳婦進來查問,不許他們頑笑。群婢才息聲靜氣的,趕緊的吃了一碗飯,都出來伺候。夫人們看這一班頑婢,有鬧得花朵歪斜的,鬢髮蓬鬆的,還有些背轉臉去要笑的,還有些氣忿忿以眉眼記恨的,不覺好笑,只得對著愛珠等說道:「你們這麼大了,怎麼還這樣頑皮?若不為著有客在此,我今日必要責罰你們。」袁夫人也說了六紅婢幾旬,群婢低首侍立,面有愧色。蘇小姐問道:「你們行的什麼令?這般好笑。」
群婢中又有些抿嘴笑起來,倒惹得兩位夫人也要笑了。
華夫人笑道:「這些癡丫頭,令人可惱又可笑。」蘇小姐又問道:「你們若行著好令,不妨說出來,教我們也賞鑒賞鑒。如果真好,我還要賞你們。就是你們的奶奶也決不責備你們的。」
愛珠的光景似將要說,紅香扯扯他的袖子,叫他不要說。愛珠道:「他們說的也多,也記不清了。」蘇小姐急於要聽,便對華夫人、袁夫人道:「他們是懼怕主人不敢說,你們叫他說他就說了。」華夫人也知道這些婢女有些小聰明,都也說得幾個好的出來,便對袁夫人微笑。袁夫人本是個風流跌宕的人,心上也要顯顯他的丫鬟的才學,便說道:「你們說的只要通,就說說也不妨。若說出來不通,便各人跪著罰一大杯酒。」紅薇與明珠的記性最好,況且沒有他們說的在裡面,便說道:「通倒也算通,恐怕說了出來,非但不能受賞,更要受罰。」華夫人笑道:「你們且一一的說來。」於是明珠把愛珠、寶珠、荷珠罵人的三個令全說了、紅薇也將紅雪、紅雯、紅□罵人的三個令也說了,笑得兩位夫人頭上的珠鈿斜顫,欲要裝做正色責備他們,也裝不過來。蘇小姐雖嫌他們過於褻狎,然心裡也讚他們敏慧,不便大笑,只好微頷而已。
這兩夫人笑了一回,便同聲的將那六個罵人的三紅、三珠叫了過來,強住了笑,說道:「你們這般輕薄,還了得?傳了出去,叫你們有什麼顏面見人,還不跪下!」六婢含羞,只得當筵跪了。蘇小姐替他們討饒道:「二位姐組,看我面上,怨他們初次。雖是風流口過,也虧他們心靈口敏。將他們這個功,抵消這個過罷。」袁夫人道:「二妹說了,我也不敢不依,但也須警戒警戒他們。不然說慣了,一發肆無忌憚的。」便與華夫人評定這六個令,太惡者罰一大觴酒,打手掌三板,以示薄責;其次者罰酒免責。於是紅雪、紅□、荷珠、寶珠受了責罰;愛珠、紅雯單罰了酒。群婢受罰起來好不羞愧,又喝了這些急酒,覺得有些晃宕起來,勉強扎掙住了,深悔一時高興。
袁夫人見天色不早,也要散席,便笑對華夫人道:「你再擲一個色樣,好好的說幾句收令,也可解穢。」便叫一面拿飯。
華夫人見天色也是時候,不好過遲,便命上菜吃飯。即取過骰子,擲了一個金菊對芙蓉,心裡暗喜,這個名色甚好,便細細的一想,成了一個,念道:金菊對芙蓉,盤花卷燭紅,卻教我翠袖慇勤捧玉鐘。醉太平,萬福攸同。
袁夫人、蘇小姐稱讚不已。華夫人又勸他們二人喝了兩杯酒,然後吃飯。洗漱已畢,袁夫人見夕陽欲下,不可遲延,便道謝告辭。華夫人、蘇小姐帶著十珠群婢送上了轎。六紅扶著轎子,細行軟步,一直到了穿堂外才上了車,流水般的走了。
這邊蘇小姐直到二更天才回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__顏仲清婆心俠氣__田春航傲骨癡情
話說袁夫人自華府回來,到家已晚,換了衣服,卸了花鈿,便與子雲說起所行的令,並將婢女們的也說了,子雲連聲說好。
後來瞞了他夫人,把這十六個令刻了出來,分作二等:夫人小姐行的十個為上令,婢女們的六個為下令,作了題,題了好些詩,不過沒有注出姓名來。因第一個令是群鴉噪鳳,後有這些婢女們攪鬧,就取名為群鴉噪鳳令。外人見了,都傳為美談。
及至袁夫人知道,已經傳遍,也無可如何了。
光陰甚快,不覺已至仲春。如今要特說一個人的行事,也是此書中緊要人。你道是誰?前回書中,蕭次賢說有兩封情書的燈謎,被人打去了,可惜沒有問得這人姓名。原來這人姓田,名春航,號湘帆,年二十三歲。也是金陵人,卻寄居揚州。自幼失怙。母張氏,名門世族,淹通經史。二十五歲上生了春航,二十八歲上,春航之父田浩中了進士,即歿於京師。這田夫人苦節撫孤,教養兼任,幸藉其兄張桐孫太守不時周濟。這春航的學問,多半得於母教。幼有鳳毛之譽,長誇駿骨之奇。十三歲進了學,十八歲中了副舉。
生得一貌堂堂,朗如玉山,清如秋水。情性則蘊藉風流,胸襟則卓犖瀟灑。
在庠序時,人就謂其雞群鶴立。但時運未來,三試不中。
娶妻顏氏,德容兼備,是個廣文先生之女,與春航琴瑟和諧。
去年正月內,田夫人見其子困守鄉園,終非長策;且當年其夫的同榜進士,如今置身青雲者也不少,遂令春航遊學京師,命一老家人田安隨了。□被出門,先到杭州,後到蘇州,兩處的年誼故舊,幾個當道顯貴,共相幫扶。春航在那兩處,勾留了半年,詩文著作傳抄殆遍。時下謂其可與侯太史、屈大令爭名,因此囊橐充盈,黃自滿篋。不消說題花載酒,訪翠眠香,幾至樂而忘返。及接了他太夫人的手諭,催其速行進京,春航不得已,即擇日起身。先寄了千金回家,又收了兩個俊僕,裘馬輝煌,妓女餞行,狎客祖道。一路上風花詩酒,遊目騁懷,好不有興。
復繞道而行,東瞻泰岱,西謁華山,直到十一月底才到京,寓居城南宏濟寺,就與高品前後隔院住著。一切同鄉年誼,未暇探訪,獨自一人,日日在酒樓戲館,作樂陶情。幸虧此地的妓女生得不好,紮著兩條褲腿,插著滿頭紙花,挺著胸脯,腸肥腦滿,粉面油頭;吃蔥蒜,喝燒刀,熱炕暖似陽台,秘戲勞於校獵,把春航女色之心,收拾得乾乾淨淨。見唱戲的相公,卻好似南邊,便專心致力的聽戲。又不聽昆腔,倒愛聽亂彈,因此被幾個下作的相公迷祝春航這片情,真似個散錢滿地,毫無貫串。且系心慈面熱,只要人待得他好,他就將這人當作寶貝一樣,斷不肯割愛。到京數月,倒也沒有幹過一件正事,天天帶著幾個相公,吃喝之外,還要做衣服,買玩器,隨分子。
春航這點囊橐,那裡經得大鬧,過了年,竟花得乾淨了。後來就盡當衣服,衣服將要當完,這些相公有些看得出他的光景來,漸漸的與他疏遠。這春航是個胸襟闊大的人,卻也毫不介意。
田安雖常苦諫,他那裡肯聽,還是一樣的苦中尋樂。他預先存著一個主意,是」財盡而交絕」的一句,若能樂得一天,算一天,實在到水盡山窮時,方肯歇手。此時高品與春航已經認識。
日夕聚在一處,甚為莫逆。高品也常於謔浪之中,寓些規勸之意。春航口雖唯唯,而心實不以為然,倒反要拉了高品出去,高品也應酬了幾回。高品現在刑部候補七品小京官,一切車馬服飾,外面應酬也就不易,所以不能如春航這樣。而且他又不喜歡他那些相公,說他所愛的一班不好,春航不服。及見了李玉林來看高品,那一種娟媚韶秀的豐致,比蓉官等似要好些,便此心自訟了幾日。
一日,高品過來,適值春航吃飯,青蔬半碟,白飯一盂。
蒼頭小子,侍立兩旁。那一個俊俏大跟班早巳走了,春航談笑從容,恬然自適。高品道:「自待如此之薄,而待人又如此之厚,我看你不及小旦多矣。」春航驟然聽了,當是高品奚落他,又知他是詼諧慣的,也不介意,問道:「何以見得呢?」高品道:「看你現在的服食起居,那一樣及得小旦,何於人有情,於己忘情若此。且吾兄景況,我已深知,也不過與我高卓然伯仲之間。就算慷慨性成,揮霍貫了,然亦不犯著以有用之黃金,填無底之糞窖。請問吾兄進京來,是干功名的,還是鬧小旦的?題花載酒,只可偶然,要像足下之忘身捨命。刻苦勞神,只怕黃龍洞未會歃血之盟;白兔園早受噬臍之害。此余所不解也。」
春航啞然一笑道:「我始以閣下為達人,今聽你這些話,你尚未達。你談二十年書,連性理二字都不解,也來論白道黑,我替你說了。」高品道:「倒要請教。」春航道:「真實無妄便是誠,自誠而明便是性。有一分假處,有一分虛處,便不得謂誠了。」高品道:「自然。難道真實無妄,指鬧相公的麼?」
春航道:「縱橫十萬里,上下五千年,那有比相公好的東西?不愛相公,這等人也不足比數了。若說愛相公有一分假處,此人便通身是假的。於此而不用吾真,惡乎用吾真?既愛相公有一分虛處,此人便通身是虛的,於此而不用吾實,惡乎用吾實?況性即理,理即天,不安其性,何處索理?不得其理,何處言天。造物既費大氣力生了這些相公,是造物於相公不為不厚。造物尚於相公不辭勞苦,一一佈置如此面貌,如此眉目,如此肌膚身體,如此巧笑工顰,嬌柔宛轉,若不要人愛他,何不生於大荒之世,廣漠之間,與世隔絕,一任風煙磨滅,使人世不知有此等美人,不亦省了許多事麼?既不許他投閒置散,而必聚於京華冠蓋之地,是造物之心,必欲使縉紳先生及海內知名之士品題品題,賞識賞識,庶不埋沒這片苦心。譬如時花美女,皎月纖雲,奇書名圃,一切極美的玩好,是無人不好的,往往不能聚在一處,得了一樣已足快心。只有相公如時花,卻非草木;如美玉。不假鉛華;如皎月纖雲,卻又可接而可玩;如奇書名畫,卻又能語而能言;如極精極美的玩好,卻又有千嬌百媚的變態出來。失一相公,得古今之美物,不足為奇;得一相公,失古今之美物,不必介意。《孟子》云:『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仕則慕君。』我輩-介青衿,無從上聖主賢臣之頌;而吳天燕地,定省既虛;惟少艾二宇,聖賢於數千載前已派定我們思慕的了。就是聖賢亦何常不是過來人,不然,那能說得如此精切?我最不解今人好女色則以為常,好男色則以為異,究竟色就是了,又何必分出男女來?好女而不好男,終是好淫,而非好色。彼既好淫,便不論色。若既重色,自不敢淫。又最不解的是財色二字並重。既愛人之色,而又吝已之財。以爛臭之糞土,換奇香之寶花,孰輕孰重?卓然當能辨之。」高品聽了這一席話,卻也無處可駁。便道:「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難道我是不通人道的麼?所以勸你者,以君床頭金盡,我又無囊可解。足下將來,雖能封到滎陽郡公,恐此輩中,競無國夫人。烏巾少年,縱馳名於酒肆。而鶉衣小丐,恐忽餓於花街。竊恐為鄭元和所笑耳。」春航笑道:「大丈夫豈與守錢虜同日語?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憾?」二人正講得熱鬧,忽見高品的下人來說:「顏少爺來拜老爺。」高品即出去,到了自己屋裡,見了仲清坐下,問有好幾日不見,仲清道:「自從燈節逛燈之後,便著了涼,病了好幾日,已有半個多月不曾出門,在家也悶。」就說起燈節晚上南湘的醉態來,高品笑道:「那一天我也在坐,也醉得了不得了。我是乘間脫逃,不然也要波及無辜,難道去向酒糟頭索命麼?」於是大家又講起怡園的燈,與那些燈謎來。高品道:「有兩個好燈謎,是兩封情書:一封是花名,一封是藥名,都被我們同廟住的一位叫田湘帆打著了,真是好心思。」仲清聽得湘帆二字,便想起去年酒樓賞雪那個題詞少年,款是湘帆,便問高品道:「這湘帆怎樣的人?」高品道:「也是我輩。我去年對你說過的:樣樣精緻,是個精品。如今是樣樣精光了。」仲清笑問:「怎樣?」高品便將他方纔的議論,與到京所為的事,一一說了。又道:「此人卻真可惜,才貌雙全,胸襟闊大,就是愛鬧,太無收束。他也是你們金陵人,此時住家揚州。他說他的夫人母家姓顏,或者是你的本家,你何不會會他?」
仲清道:「也好。你為我先容。」高品即同了仲清進去,仲清先已望見一個少年,神光似玉,寶氣如珠,可不就是去年酒樓上所見的?高品與他們介紹了。春航見了仲清,也覺面熟。
仲清說起去年在酒樓見了那首詞,傾倒至今,真恨相見之晚。春航也想起那日相見,便彼此說些仰慕的話。仲清把他的家世細細問了一遍,始知春航的泰山,果是他的本家叔父。不過仲清在京久了,所以不知這門親戚。二人說的意氣相投,又系親戚,已十分相契,後來便談起肺腑來。仲清見春航去年服飾何等華美,如今已不似從前,再想高品的話說他精光,一無所有,也不知他所闊的是些什麼人?便問道:「聞足下頗有狎優之癖,但不知賞識的那幾個?可能不負品題否?」高品接口道:「他的賞識,與人不同,我說給你聽:「咭咭咯咯梆子腔,咿咿啞啞唱二簧。褲花白似秋雲薄,上得巫山屁亦香。」
仲清大笑,春航漲紅了臉說道:「放屁!你這個屁,倒有些香。只可惜白香山那句好詩,夾在你那三個屁裡頭。」仲清笑道:「說正經話,吾兄賞識的到底是誰?」春航道:「各部名花,我未曾全覽,想亦妍媸不等。我也不過逢揚作戲,所謂未能免俗,聊復爾爾。大約諸名班中,要推登春的玉美、全福的翠寶,其餘聯珠的蓉官,也還可以,想都是有目共賞的。」
仲清笑了一笑道:「葉公好龍,未見真龍;鄭人夢鹿,終是假鹿。湘帆可惜有鬧相公之名,無鬧相公之實。天下相公出在京城,京城相公聚在聯錦班。史竹君的《曲台花遜,品題最允,如袁寶珠、蘇蕙芳等方配稱名花,而且詩詞書畫無一不佳,直可作我輩良友。若翠寶、玉美等,不過狐媚迎人,蛾眉善妒,視錢財為性命,以衣服作交情,今日迎新,明朝棄舊,湘帆何其孟浪用情若此?」春航聽了,半晌不語,俯首而思。仲清道:「足下莫非懊悔賞識錯了麼?」春航道:「這有什麼錯不錯,原是一時寄興;況且各人賞識不同。大凡賞識兩字,須要自己做出眼力來,不必隨聲附和。此輩中倒不必要他充斯文,一充斯文轉恐失之造作,倒不妨有相公習氣,方是天真爛漫。我如得志,便不惜黃金十萬,起金屋數重,輕裙長袖侍於前,粉白黛綠居於後,伺候我數年,然後將這班善男信女,配做了玉瑟瑤琴,還了普天下八萬三千大心願,成了個歡喜世界,我便如彌勒一笑,永不合口,豈不快活?」高品道:「你那金屋中,我必要送你副對子,」即念道:月明瑤島三千里,人在蓬萊第一峰。春航道:「這副對子,也題得不切。」高品道:「切得很,上聯切你的粉白黛綠,下聯切你的長袖輕裙。」仲清、春航都不甚解。高品道:「有了這副對子,人才知道他這金屋中,前面要開棚子,後面要開窯子。」仲清大笑。春航道:「你擱起那貧嘴。」三人談笑了半日,仲清回去,與王恂說起春航與他有親,就是去年酒樓題詞的少年,果然才貌雙全,但志願太奢,流而忘返。遲了幾日,又去看望春航,一連幾次,總未晤及。春航竟鬧得不堪回首。仲清憐其才,欲成全他,聞他窘得不堪,便張羅了二百兩銀子,寫了一封書,說聞其旅況不佳,少助買花之費,原是試他的心的。春航大喜,回書謝了,便又樂了十數天,依然空手。前日所贖的當,仍又當了。仲清聞知,甚為歎息。
一日,春航又在戲園看戲,卻看的是聯珠班。一個人冷冷落落的,在下場門背暗的地方坐了。看見蓉官的戲,心上便又喜歡。正看到得意處,忽見前面一張桌子,來了一個三十來歲胖子,反穿著草上霜,同著一個二十幾歲伶伶俐俐的人坐下,背後站著一個跟班。那胖子是一口京話,那一個是南邊人,原來就是富三與魏聘才。不多一刻,蓉官卸了妝,已坐在對面樓上,與一個少年說話。下來又在樓下坐了一會,即走到這邊來,一路路請安照應人。
忽然看見前面桌上那兩個,便搶步上來,照應了,就坐在中間。春航如今的衣服,大非從前可比,不過剩了家常所穿的幾件舊衣,又坐在背暗處;越覺得顏色黯淡,並不見蓉官過來照應他。只聽得蓉官說道:「二老爺,昨日有人很感你的情。」
那胖子道:「是誰?」蓉官道:「聯錦班的二喜,說你很疼他,給他好些東西,在你家住了一夜,有沒有?」那胖子道:「我倒不認識他。那日魏老爺同他進城喝了幾鍾酒,天晚了,出不了城,就留他住下。早上逛了廟,他要買了幾樣零碎東西,就出去的。這二喜倒罷了,肯巴結。」蓉官道:「此刻是盡講究巴結了。我們的師傅不好,當年教戲時,就沒有教會巴結。」
那個後生,將手搭在蓉官肩上道:「你也只要會巴結,富三老爺難道還不愛你麼?」蓉官道:「我說過不會巴結。要不然你教我,我就拜你做師傅。你怎樣教我,我就怎樣學你。」那後生一面笑,一面把他臉上擰了一把。蓉官一回頭,見了春航,卻把眼睛一低,又撲轉來一注,卻又別轉了頭。半晌又回轉來,上上下下,把春航一看,像要招呼又止住的光景。春航心裡頗疑,想道:「難道他看不清?此時仲春,人還穿著小中毛,春航已是一身棉衣。且這幾日陰雨連綿,地下難走,又坐不起車。
靴子也沾了些泥,迥非從前的模樣。蓉官因此駭異,心裡也想道:邊分明是田老爺,怎麼窮了?冷冷清清的一人坐著。意欲過去照應,又恐不是。及仔細看清了,才過去請了一個安,坐下,倒說了好一會話。富三卻不留心,聘才見了,便扯扯富三的衣裳,道:「你瞧,蓉官倒巴結那個人,難道這種人,倒有什麼巴結處麼?」富三道:「那也難說的。」蓉官辭了春航,又到富三處來。聘才笑向蓉官道:「好闊老鬥。」蓉官臉上一紅,道:「他真闊過來。他倒從沒有欠人的開發,要人替擔帳。」
少停,富三等即帶了蓉官,又叫了一個相公出去了。
天又濛濛的下起細雨來,春航也無心再看,付了戲錢。出得門來,地下已滑得似油一樣。不多幾時,只見全福班的翠寶坐著車,劈面過來,見了他,扭轉了頭,竟過去了。春航心裡頗為不樂,只得低著頭,慢慢找那干的地方。
誰料這街道窄小,車馬又多,那裡還有乾土?前面又有一個大騾車,下了簾子,車沿上坐著個人,與一個趕車的如飛的衝過來。道路又窄,已到春航面前,那騾子把頭一昂,已碰著春航的肩,春航一閃踏了個滑,站立不牢,栽了一交。這一交倒也栽得湊巧,就沾了一身爛泥,臉上卻沒有沾著。車內人見了,唬了一大跳,忙把簾子掀起,探出身子來,鶯聲嚦嚦道:「快拉住了牲口,攙起那入來。」趕車的早巳跳下來,把牲口勒住了,跟班的也下來,扶起春航。春航又羞又怒,將要罵那車伕,只見那坐車的,陪著滿面笑,從車中探出身子,說道:「受驚了!澄車的不好,照應不到,污了衣裳怎麼好?」即把趕車的罵了幾句。
春航一見,原來是個絕色的相公,就有一片靈光,從車內飛出來,把自己眼光罩住,那一腔怒氣,不知消到何處去了。
只見那相公生得如冰雪摶成,瓊瑤琢就,韻中生韻,香外含香。
正似明月梨花,一身縞素;恰稱蘭心蕙質,竟體清芬。春航看得呆了,安得有盧家郁金堂,石家錦步幛置此佳人,就把五百年的冤孽,三千劫的魔障,盡跌了出來,也忘了自己辱在泥塗,即笑盈盈的把兩隻泥手,扶著車沿說道:「不妨,不妨,這是我自不小心,偶然失足,衣服都是舊的,污了不足惜,幸勿有擾尊意。」說罷在旁連連拱手,道:「請罷,請罷。」那相公重又露出半個身子,陪了多少不是而去。春航只管立著,看這車去遠了,方轉過身來行路。人見了,掩口而笑。
春航拖泥帶水的,一步步走回廟中,恰懊悔不曾問得那一班的小旦。進了廟門,就把衣裳脫下,交田安收拾,換去泥靴,身上只穿了一件裌襖,來到高品屋裡坐下。高品見他身上不穿袍子,且下雨寒冷,便問他何以不多穿件衣服?春航答以被雨沾濕,叫田安烤去了。高品即於衣包內,取出一件袍子與他穿了。春航即坐下說道:「我今日雖然跌了一交,沾了些泥,但這一交實在跌得有趣。鬧了兩個多月的相公,不及這一交受用。
天假奇緣,得逢絕代,就跌死了也不作怨鬼。」高品笑道:「說些什麼鬼話?」春航就將看見的相公說了一遍,高品道:「我倒替你做章《詩經》念給你聽。」隨念道:其雨其雨,梨園之東。有美一人,其車既攻。匪車之攻,胡為乎泥中?賦也。
春航笑著,又將那相公的相貌衣裳,連那騾子車圍的顏色都說了,問道:「你可識得是那一班的相公?」高品想了一會道:「據你說來,不是陸素蘭,就是金漱芳,不然就是袁寶珠。」
春航道;「金漱芳在聯殊班,我見過他的戲,生得瘦瘦兒的,不是。至於陸素蘭、袁寶珠我卻不認得,不知到底是誰?」高品道:「袁寶珠是不大穿素色衣裳的。你說這光景,也不大很像陸素蘭。要不然是蘇蕙芳,不錯的,定是蘇媚香,那真是冰壺秋月,清絕無塵,生得不肥不瘦,一個雞子臉兒,常穿件素色衣裳,在聯錦班。史竹君定他是第二名。」春航道:「尚是第二名,第一名是誰?難道還有比他好的麼?」高品道:「第一名是衰寶珠,過兩天開溝的時候,你就看見了。」春航道:「為什麼?」高品道:「見第二名相公,已經跌在車轍裡,見第一名相公,不要倒在溝裡麼?」春航只管的笑,猶細細的把那相公摹想,想了一會,那相貌聲音,丰神情韻,便宛然一輛大騾車,那相公坐在面前,便不言不語的傻笑。就在高品處吃了晚飯,直講到三更天,才各安寢。
次日天晴了,春航絕早起來,把衣裳曬晾乾了,刷淨了泥,換了一雙靴子,心裡想去聽戲,又苦於無資,竟無可典之物。
想著田安尚有幾件衣服,便走到田安房裡,卻不見他,也等不及他來,打開了他的衣包,見有件繭綢皮袍,包在裡面,便拿了出來,叫那小使張和去當了,倒有六弔錢,心中大喜。飯也不吃,一連看了五天聯錦班,才見著那個相公一面。看他唱了一出《獨佔》,訪問他的姓名,卻正是蘇蕙芳。
蕙芳偶在春航身邊走過,認得是前日跌在泥裡那一位,又見他衣裳一身斑點,未免一笑,但不好意思來照應他。春航見蕙芳對他一笑,便如逢玉女投壺,天公開口,便喜歡得說不出來。千思萬想,可借不能叫他一回。又看他這樣局面,似乎不肯輕易陪酒,斷非紙條飛去隨叫隨來的光景。不得主意,日間咨嗟太息,晚上夢魂顛倒,看看將要害相思病了。再經田安進來瑣碎,又說當了他的衣裳,他要留著做什麼的。又說煤米全無,鋪內因前帳未還,不肯再賒。和尚房錢催逼,明日准要。
春航只當不聽見,在炕上和衣臥了,心裡只想著蕙勞。田安出去,嘴裡卻不住咕咕嚕嚕的抱怨,春航也有些躊躇。
但生平沒有求人,今日去向誰借貸?且到京兩三月了,也沒有去拜望一個同鄉親友,此時怎樣去問人告借?忽又想起顏仲清,前日一面之交,居然就贈銀二百兩,況且並未向他商量,這人真是今人中之古人。想他也不是為那點葭孚之誼,必定知我的肺腑,看來還可與他商量商量。
過了一夜,次早寫了一封書,也不明說,隱隱約約似要乞援的話,命張和送去。春航在家盼望佳音,少頃張和回來,卻是空手,連回書也沒有,說道:「他們門上說,顏少爺知道了,就送回信來。」春航想他必定打算銀子,吃了飯,候了一會。
忽見顏仲清著人來,來人手裡拿上一軸畫,說:「我們少爺,給老爺請安。這軸畫請老爺題一題,叫小的候著帶了回去。」
春航聽了,不知何意,又不見有回信,只得打開畫來一看,是唐六如畫的鄭元和小像,鶉衣百結,在風雪中乞食的模樣。春航知道奚落他,不覺大怒,兩頰通紅,然也不便對著來人發作,只得說道:「你在外邊候一候,我即刻就題。」來人出去,春航氣忿忿的把畫攤在桌上,見上面已題了兩首七言絕句,款是劍潭題。詩是:
王孫乞食淮陰日,伍相奇窮水瀨時。
此是英雄千古厄,豈同飄泊狹邪兒?
鶉衣百結破羊裘,高唱蓮花未解羞。
若使妖姬無烈性,此生終老不回頭。
春航心裡想道:「他雖罵得刻毒,但理卻不錯,怎樣的來翻他」便略略構思,題起筆來,一揮而就,寫道:
欲使蛾眉成義俠,忍教駿骨暫支離。
此中天早安排定,不是情人不易知。
蓋世才華信不虛,風流猶見敝衣余。
五陵年少休相薄,後日功名若個如。
落了款,用了印章,捲好交與來人。春航氣悶,又獨自出外去了。
來人回去,將畫送上,仲清與王恂同看,見這兩首詩雖是強詞奪理,但其志可見,未免可惜了一番。仲清原想把這兩首詩去感化他,誰想倒激怒了他。又聽來人說,他光景更為狼狽。
據他的跟班講,今日已斷了炊,不能舉火。仲清與王恂皆為歎息,仲清道:「這樣看來,此人真是『我心匪石,不可轉矣。』奈何!奈何!」王恂道:「你前日送他二百金,不上半月,竟已化為烏有。這人這樣行為,就再送給他二百金,也是無濟於事。除非要將徐度香的傢俬分一半與他,才夠他揮霍。但人到斷炊,也不成件事了。依我想,我們如今再幫他百金,存在卓然處,教他相機行事,慢慢點化他。或者憑卓然那張嘴,倒還勸得轉他,也未可知。仲清亦以為然。王恂即備了百金,交與仲清送至高品處。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__兩心巧印巨眼深情__一味歪纏淫魔色鬼
話說仲清激怒春航之後,即將王恂所備之百金送至高品處,為春航薪水之費。春航悶坐了兩日,米煤催逼,告貸無門。經高品款留,只得暫時寄食。
一日,用了飯,高品拜客去了,春航即到戲園來,一心想著蘇蕙芳,又沒有錢聽戲,只好站在戲園門口,候著那蕙芳出進。將到開戲時候,果然見蕙芳坐了車,到門口下來,偏偏有一群人進來看戲,一擠把春航擠在背後,卻彼此不能照面。春航心裡甚恨,急把身子擠出來,蕙芳已進去了,只得呆呆的不動,候他出來。卻又看見了許多上等相公,與蕙芳不分高下。
春航想道:「不料聯錦班內,有這些好相公,果然名不虛傳。」
足足候了三個多時辰,始見蕙芳低著頭出來,前面兩個美少年,服飾輝煌,兩個跟班,夾著墊子,抱著衣包,同蕙芳上車去了。春航知蕙芳沒看見他,鬱鬱的走回來。
過了一宵,明日又到戲園門口候了一天,卻沒有會見,此日便為虛度,嗟歎不已。蓋春航執迷已久,一時難悟,天天去尋聯錦班,候著蕙芳。一連十餘日,蕙芳卻也看見前次跌在泥裡的人,每逢上車下車之時,總站在戲園門口,如醉如癡,目不轉睛的看他,心裡十分詫異。因細看他的相貌,恰神清骨秀,風雅宜人,面目雖帶幾分憔悴,而珊珊玉骨,情韻盎然。蕙芳心上,已明知此人為他而來,也未免有情,屢以秋波相贈。春航便喜得眉飛色舞,每日跟了蕙芳的車,直送到吉祥胡同蕙芳寓處門外,徘徊良久始去。
一日,春航好運到了,也是各人的緣分:正跟著蕙芳的車,蕙芳留神看見,便起了幾分憐念的心腸。一進了門,便叫跟班的請他進來。跟班的出去。
瞧了春航兩眼道:「老爺是尋我們相公的?我們相公叫請老爺裡面喫茶呢!」春航喜出望外,倒立定了。走不進去。跟班的又請了一遍,春航終是羞羞澀澀的不好意思。忽見裡面又有人出來說,請那一位跟著車走的老爺進去。春航只得整一整衣裳,隨了跟班的進了大門,便是一個院落,兩邊紮著兩重細巧籬笆。此時二月下旬,正值百花齊放,滿院的嫣紅奼紫,艷芬芳。上面小小三間客廳,也有鐘鼎琴書,十分精雅。不多一刻,蘇蕙芳出來,穿一副素色珍珠皮衣服,上前來請安。春航即一把拉住了手,卻是柔荑一握,春筍纖纖。二人並立了,差不多高。原來蕙芳也十七歲了,蕙芳對著春航笑道:「天天見面,尚未知貴籍大名。前日辱在泥塗,深感盛情原宥。至屢蒙青眼,實幸及三生。」春航心上十分詫異道:「吐屬之雅,善於詞令。」便道:「自睹勞容,便縈寤寐;鄙懷欽慕,只可盟心。乃不加訶譴,反蒙見招,正是巨眼深情,使我田湘幟沒齒不忘。」遂將籍貫、姓氏一一說明,又道些思幕的話。
便你看我,我看你,相對無言了一會。
蕙芳即讓春航進內,走出了客廳,從西邊籬笆內進去,一個小院子。是一併五間:東邊隔一間是客房,預備著不速之客的臥處。中間空著兩間作小書廳,西邊兩間套房,是蕙芳的臥榻。春航先在中間炕上坐下,見上面掛著八幅仇十洲工筆《群仙高會圖》,兩邊儘是楠木嵌琉璃窗,地下鋪著三藍絨毯子,卻是一塵不染的。略坐一坐。蕙芳即引進西邊套房,中間隔著一重紅木冰梅花樣的落地罩,外間擺著兩個小書架。一個多寶櫥,上面一張小木炕,米色小泥繡花的鋪墊,炕幾上供著一個粉定窯長方磁盆,開著五六箭素心蘭。正面掛著六幅金箋的小楷,卻是一人一幅,寫得停勻娟秀。一幅是度香主人,一幅是靜宜逸士,一幅是竹君詞客,一幅是劍潭山人,一幅是前舟外史,一幅是庸庵居士。像是幾首和韻七律詩。再看上款,是媚香囑和《長河修禊》七律六章原韻,春航心裡更加起敬。想道:「原來他會作詩。」便問道:「這是和你的原韻,想必詩學是極淵深的。」蕙芳笑道:「草草塗鴉,不過湊幾句白話罷了,會作什麼詩?」春航道:「原唱呢,為何不寫出來?」蕙芳道:「去年袁寶珠替我寫了一幅,人家拿去看,遺失了。」春航再將蕙芳細細的看了一看,又道:「我看你舉止清高,吐屬嫻雅,絕不類優伶中人。你是幾時到京來學戲的?」蕙芳臉上便有愧色,歎了一口氣道:「問我的出身,原也是清白人家。父親也曾作過官。」春航立起來道:「失敬了,我原說不像小家出身。但你為何要學這個行業呢?」蕙芳便眼圈紅起來,道:「請坐了,好說。」春航坐下,蕙芳道:「我小時隨宦雲南,八歲上母親死了,到十二歲父親被上司參劾,一氣成病,不到一月即故。本來兩袖清風,毫無私蓄,就有些須囊橐,都被幾個親戚長隨,豆分瓜剖的去了,單剩了一個老家人與我。在雲南住了一年多。可憐舉目無親,那些勢利場中,誰肯照拂,全仗老家人肩挑步擔過活。實在支持不下去了,只得同老家人回家。路上又吃盡了干辛萬苦,走了一年零兩月,才到蘇州。只落得蔓草荒煙,桑田滄海,親鄰冷眼,袖手旁觀,一枝之借,一飯之餐,竟不可得。在廟裡住了幾天,訪得一個親戚在直隸作幕,又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搭了糧船進來。先上了保定,到那親戚的住處一詢,誰知他鬧了一件事,已經發配口外去了,他的家眷也不知流落何處,你說這命運低不低?」春航道:「山窮水盡疑無路,以後便怎樣呢?」蕙芳道:「我們在保定作什麼?便想到京來尋一條生路,可可走到前門外,即遇見一個好人,是同鄉又是我的蒙師顧先生。他是個秀才,見了我們這般狼狽的光景,他便拉了我們到他寓處,前前後後問了一番。
你說我這先生在京裡作什麼?」春航道:「自然處館了。」蕙芳道:「他卻不處館,他的行為到有些像你,到今年也才二十七歲。他進京來便天天聽戲,錢都聽完了,戲卻聽會了,認識了許多的相公,遂作了教戲的師傅。遇著那年鄉試不中,他便燒了那些文章,入了聯錦班作了小生。」春航道:「這到是達人所為,毫無拘疑。」蕙芳道:「他收留了我們,遇著空閒時,便教我讀書寫字,並講究些詩詞,我們安安穩穩的住了。只可憐我那老家人,路上受了風霜,心內又愁悶,進了京就病;病了兩月死了。那時我更覺形單影隻,進退維谷,只好依著先生為命。直到前年春間,先生苦勸我學戲,我起初不願,後來思想也無路可走,只得依了先生,學了幾出,漸漸的日積月累,久而自化。我那先生最好吟詩,每制一詩,必講給我聽,教我學作,不過不通就是了,自己卻也高興起來。誰知薄命不辰,深恩未報,先生去年夏間,又染時症物故,煢煢獨立,顧影自憐。」說到此,便硬咽起來。
春航聽了,也著實傷心,便道:「五年中星移物換,倒嘗了多少世態。」又安慰了幾句,吃了兩杯茶,蕙芳便問春航道;「你既好聽戲,於各班中可曾賞識幾個腳色麼?」春航笑道:「我是重色而輕藝,於戲文全不講究,腳色高低,也不懂得,惟取其有姿色者,視為至寶。起初孟浪,眼界未清,一遇冶容,便為傾國。及瞻仰玉顏,才覺妙住菩薩現蓮花寶座內,非下界凡人所得彷彿。前此真如王右軍學衛夫人書,徒費歲月耳,慚侮無荊」蕙芳聽了春航幾句話,已有一半傾心,目視春航,好一會不言語,便又笑道:「你說以有姿色的為至寶,但不知所寶在那一樣?」春航便站起來,高興得手舞足蹈,滿面添花的道:「媚香你是解人,你試猜一猜?」蕙芳便紅著臉道:「我不會猜。」春航道:「我也不為別的。」蕙芳便正色問道:「你為什麼?」春航道:「只要姿色好,情性好,我就為他死也情願。」蕙芳道:「人家好,干你什麼事,要為他死?你且說那可寶處?」春航道:「你聽我說,我輩作客數千里外,除了二三知己外,尚有四等好友得之最難,即得了又常有美中不足的不好處,就說可寶,也不能說他是至寶。」蕙芳道:「奇談!什麼四等的好友,定要請教。」春航道:「第一,是好天:夕陽明月,微雨清風,輕煙晴雪,即一人獨坐,亦足心曠神怡。感春秋之佳日,對景物而留連,或曠野,或亭院,修竹疏花,桐蔭柳下,閒吟徐步,領略芳辰,令人忘俗。」蕙勞點頭道:「不錯,真是好的。第二,想必是好地了。」春航道:「是的。一丘一壑,山水清幽,卻好移步換形,引人入勝。第三,是好書,要不著一死句,不著一閒筆,便令人探索不荊」蕙芳也點點頭。春航道:「第四,便是性靈中發出來的幾首好詩,也不必執定抱杜尊韓,有一句兩句,能道人所不能道者,便可與古人爭勝。」蕙芳道:「是極,你真是個風雅通人。」春航道:「此四友是好的了,然也有不能全好處。好天,一月能有幾回?往往有上半天好,下半天變起來,便把上半天,也改壞了。到人意闌珊,便怕風怕雨的,不敢久留。好地,一省能有幾處?有必須徒步始通的地方,或險仄,或幽阻,沙石荊棘,十里八里的遠,便令人困乏起來,往往知其好處而不願遊覽。即如書,除了家弦戶誦幾部外,雖浩如煙海,究竟災梨禍棗的居多,就有翻陳出新處,又是各人的手筆,亦不能盡合人意。至於詩之一道,小而難工。也有初成時如煉金,再吟時同嚼蠟,反悔輕易落筆。此四友得之既難,得之而欲其全好則更難,所以說他是寶也,不能說他是至寶。只有你們貴行中人,便是四友外,一個容美盡善的寶友。」蕙芳笑道:「寶友二字甚奇,我們並不知自己有可寶處。」春航道:「玉軟香溫,花濃雪艷,是為寶色。環肥燕瘦,肉膩骨香,是為寶體。明眸善睞,巧笑工顰,是為寶容。千嬌側聚,百媚橫生,是為寶態。憨啼吸露,嬌語嗔花,是為寶情。珠鈿刻翠,金飛霞,是為寶妝。再益以清歌妙舞,檀板金尊,宛轉關生,輕盈欲墮,則又謂之寶藝、寶人。」蕙芳道:「你這番議論原也極是,但有些太高太過處。」
蕙芳口裡雖如此說,心裡著實感激春航,不免流波低盼,粉靨嬌融,把春航細細的打量,越看越看出好處來,眼中把那些富貴王孫,風流公子,盡壓下去了。春航道:「茶煙琴韻,風雨雞鳴,思我故人,寸心千里,若非素心晨夕,何以言歡?而蕭寺生愁,殘燈寂寞,又安得有二三知己共耐淒涼?惟有你們這些好相公,一語半言,沁入心骨,遂令轉百煉鋼為繞指柔。
再如你這樣天仙化人,就使可望而不可即,使我學善才之見觀音,一步一拜,也都願意,何敢尚有他望?」蕙芳聽了,便止不住流下淚來,便道:「你的心,我知道了,不用說了。
你且把到京以來,近日的光景,說給我聽。」春航就細細把去冬至今,說了一遍。蕙芳又笑起來道:「你真是一片癡情,十分妄想,卻又難為你這兩條腿,天天的跑,又站在戲園門口不動。」春航道:「若不是你,便請我也請不來。」蕙芳一笑,出去隨叫人拿進幾樣水果,幾樣菜,兩壺酒,讓春航小酌。
春航也不推辭,二人就在花梨四仙桌上對酌,各自吐了些肺腑。此時蕙芳心裡,已是十分貼切,全沒有半點勢利心腸。
當下吃畢了飯,又讓到裡邊屋裡坐了一坐,便吩咐跟班的,叫外面套車,送田老爺回寓。蕙芳挽住了春航的手道:「今日訂交,此生勿負。我蘇蕙芳如有虛言,有如皎日。你以後不必出來,我非早即晚,天天來看你一次。你須自己保重,努力前程。
幸勿為我輩喪名,使外人物議。」春航聽了,轉愛為敬,直感入骨髓,已流下淚來。兩人相視嗚咽了一會,唯有那些跟班及使喚的人不解其意,以為怪事。一頭說,一頭走出來,送了春航上車,又叮囑了幾句,春航一直回寓不題。
這邊蕙芳也就睡了,卻細細把春航的說話記了一遍,又把他的光景想了多時。到睡了時,就見春航在面前,變了華冠麗服,儀容嚴肅的相貌,令人生畏;又變了一個中年的人,穿著一品服飾。恍恍惚惚作了一夜亂夢,到明日早上,就起得遲了。
已是早飯時,才洗了臉,吃了點心。跟班的進來道:「外面有客。」蕙芳問道:「是誰?」跟班的道:「是伏虎橋張老爺,同著開起盛銀號的潘三爺。」蕙芳只得穿了衣服,出來見了。
原來這張老爺就是張仲雨。這潘老爺叫潘其觀,是本京富翁,有百萬家財,開了三個銀號,兩個當鋪,又開了一個香料鋪,也捐一個六品職銜。原籍山西,在京已住了兩代。為人鄙吝齷齪,刻薄頑蠢,又是個色鬼,水陸並行晝夜不倦。卻有一個好處,是個怕老婆的都元帥。此刻他續娶的媳婦倒有八九分姿色,就是性情悍妒異常。他雖不喜歡這潘三。但又不許他外邊胡鬧。如逢潘三一夜不歸,他便坐了車,領著人,各處窯子裡搜尋,搜著了,鬧個落花流水。潘三無計可施,近生了個收買孌童之念,在各班中留心物色。
看中了蘇蕙芳。今日拉了張仲雨來,要替他說合。仲雨想:這蕙芳人品高雅,未必肯跟潘其觀,就支支吾吾不願作成。經其觀再三懇求,許以金帛重謝。
只得同來,見景生情罷了。來到蕙芳家內坐下,說了些閒話。
你看這潘其觀怎生模樣:
五短身材,一個醬色圓臉,一嘴豬鬃似的黃騷毛,有四十多歲年紀。生得凸肚中間凹臀,俗而且臭。穿了一身青綢綿衣,戴一頂鑲絨便帽,拖條小貂尾,腳下穿一雙青緞襪灰色鑲鞋,胸前衣衿上掛著一枝短煙袋,露出半個綠皮煙荷包。淡黃眼珠,紅絲纏滿,笑瞇嘻的低聲下氣,裝出許多謙溫樣子。蕙芳無奈,只得坐下陪著。張仲雨看著蕙芳,卻像要說話又不說的光景。
蕙芳低了頭,一回站起來,到窗前看那盆內種的蘭花,心上卻憶著田春航,又不好回他們出去,無精打彩的坐立不安。那潘其觀坐著不動,也不開口,眼睛只注著蕙芳。張仲雨道:「咱們也不必找地方,就在這裡擺個酒兒,隨便弄兩樣菜不好麼?」
潘其觀道:「很好,家裡又清淨。」蕙勞道:「好是好,我今日不能久陪二位,就要走,姑蘇會館有戲,第二出就是我的戲。」潘其觀道:「那不要緊,不去亦使得。」蕙勞道:「那倒不能不去的。」潘其觀道:「你又沒有師傅,還伯什麼?這樣紅人兒怕得罪誰?」蕙芳不語,只得叫跟班的快備酒來。
不多一會,擺上了酒菜,蕙芳讓坐,潘其觀推仲雨坐了首席。先飲了幾杯酒,潘其觀便絮絮叨叨,肉肉麻麻的說不斷。
蕙芳好不厭煩,便心生一計:假獻慇勤,站起來敬了幾杯酒,害了幾回拳,心裡想灌醉了他,就好走路。
那曉得潘其觀最會鬧酒,越喝越不醉,酒下了肚,嘴裡就沒有好話,便伸出那又短又肥挺硬的那隻手來,攙住了蕙芳的手道:「好孩子,怎麼你總不去瞧瞧我,我很想你。每見了你的戲,晚上就做夢,倒親親熱熱的長在一塊兒頑,醒了便覺得困乏。你真害死我了,我又沒有兒子,要這一分大家財作什麼?
你與我做個乾兒子,咱們爺兒倆天天的樂,不好嗎?」蕙芳聽了,幾乎氣得哭出來,眼睛一紅,心裡想道:「這奴才也不想想自己身份,這等可惡!待我賺他賺。」便忍住了氣,裝作笑容道:「三爺盡說瞎話,我這樣蠢孩子,那裡巴結得上。我見你天天聽戲,也不把眼睛梢瞧瞧我,也沒有喊過一聲好,今日在張老爺面前撒謊盡賺人。」幾句話說得潘其觀骨頭沒有四兩重了。
張仲雨心上詫異,暗想道:「這也奇了,不料蘇蕙芳倒喜歡潘其觀,難道錢可通神,我的財運來了,好發他一注大財。」
即便湊趣道:「潘三爺真個逢人就說你好,讚你的相貌,讚你的性情才技,沒有一天不說兩回。常說道:『只要你能有心向他,他就拿個銀號給你。」即向潘其觀道:「這話不是你親口說的麼?」其觀點點頭。蕙芳笑道:「你有幾個銀號?一個相公給一個,京城裡有幾百個相公,難道你有幾百個銀號不成?」
潘其觀道:「別人要想我一個大錢也不能,只要你肯,我什麼都肯。」蕙芳心裡已有了主意,對著潘其觀把眼一□,把潘其觀的三魂七魄都勾了出來。仲雨也得意洋洋,把指頭敲著桌子,不住的喊好。蕙芳道:「潘三爺,你既心上有我,你今日必得暢飲一天,不可藏著量兒。」其觀道:「拿大杯來!」
蕙勞便親手去拿了兩隻大杯,將酒斟滿了,一人敬了一杯:又斟了兩杯道:「潘三爺,我今日本來要和你飲個成雙杯,實在酒量小,不能飲,你飲這雙杯。」潘其觀點頭播腦的飲了。
又斟上兩杯,對著仲雨道:「張老爺,你也飲個成雙杯。」
仲雨笑道:「你叫我和誰成雙?」蕙芳道:「你和我成雙好不好?今日請你先和潘三爺成雙。」仲雨把蕙芳額上彈了一彈,道:「我也配?」蕙芳逼著他幹,他也就干了。此時潘、張兩人的酒,已有了七分,才又吃了兩樣菜。蕙芳便到房中換了一身衣裳出來,益發出落得齊整。潘三便把手捏腕的肉麻起來,急的蕙芳了不得,又不好跑開,只得與他們
害拳,又唱了幾支小曲。張仲雨見壁上掛著一張琵琶,就取下來,撥動絃索相和,慢慢的說著話。
已到申末酉初時候,蕙芳見他們尚未沉醉,便試他一試道:「潘三爺,有句話論理不當說,我們沒有什麼交情。但是,我急了,我欠人家一票銀子,約明日還他。今日我打算出去張羅,偏偏你這財神爺來了.可肯通融一肩?」潘其觀道:「要多少?」蕙芳道:「不多,二百兩。」潘三目視仲雨,仲雨道:「你瞧,這蕙芳難道只值二百銀子,你潘老三就支支吾吾起來。橫豎前後一樣。」其觀停了半晌,向套褲裡摸出一個皮帳夾,有一搭錢票,十吊八吊的湊起來。湊了二百吊京錢。遞與蕙芳道:「二百吊先拿去使罷。」蕙芳謝了一聲,便塞在靴掖子裡,又道:「怎麼好受了你這重賞。」潘其觀道:「憑你的良心罷。」蕙芳笑迷迷的,對潘三丟了個眼色,喜得潘三什麼似的,清涎直流出來。蕙芳即斟了一大杯酒,拿在手裡道:「看二百弔錢面上,今日破例敬潘??爺一個皮杯。」其觀一聽,已覺遍體酥酥,胸前發起喘來。蕙芳把酒含了一口,走到潘三身邊,笑迷迷的重又吐將出來,笑了一笑。潘三已張開口候著,蕙芳見了便將箸子夾了一塊魚,送到潘三嘴邊,潘三接了,蕙芳又夾起一塊自己吃下,便道:「呵唷,了不得了。」仲雨道:「不要鯁著了。」蕙芳道:「怕不是。」潘其觀道:「快拿飯來,一噎就好了。」值席的拿了半碗飯來,蕙芳吃了幾口,仰著頭靠在椅背上,只說不中用,疼得很。仲雨道:「吃青果便可消得。」蕙芳又吃了幾個青果,仍說不好。潘三過來,把嘴湊近蕙芳臉上,想要個乖乖,說道:「你張開口待我望望。」
蕙芳便把袖子掩了臉道:「這如何望得見?總為著敬你的皮杯。只要你多吃幾鐘,我就不疼了。」潘三道:「真麼?」便飲了一大碗,問道:「可好些麼?」蕙芳點點頭,其觀又飲了兩杯,才住了手。蕙芳便又呼起疼來,其觀強仲雨也飲了一杯,蕙芳便又說好些,隨說道:「我見你們吃得爽快,便忘了痛。」
潘其觀此時迷了,酒已有了九分,那裡知是賺他,便拖住了仲雨,你一杯我一盞的起來。仲雨也醉了,便拿不定主意,痛喝了一陣。兩人酒已到十二分,一湧上來,潘其觀一個頭眩,往後一靠,便兩腳朝天,倒翻了一個觔斗,倒在地下。仲雨見潘三醉了,立起來哈哈的一笑,也就蹲了下去,倒在一邊。兩人在地上,像半死的光景,一動也不動。此時已是黃昏時候,蕙芳便叫把桌子撤了,笑道:「想吃天鵝肉,自作自受,叫你今日才曉得蘇媚香的利害。」隨吩咐跟班的:「扶他們在客廳炕上睡了,替他們脫了外面的衣服,拿一條大被蓋了,讓他二人同入巫山罷。」蕙芳安排已畢,一面叫套車,一面到自己房中開了箱子,揀出小毛棉夾單紗五套衣服,並潘三的二百弔錢票,帶了一副鋪蓋,一總交跟班的拿出來,放在車上。蕙芳上了車,跟班跨了沿,一齊向春航寓處來。才到了胡同口,月光下見一人站著,趕車的一看,卻認得就是田春航,便住了車,叫道:「老者爺,我們正到你那裡去。」蕙芳和跟班的聽見,一齊跳下車來,蕙芳拉住春航道:「你又在這裡做什麼?」春航道:「我候你一天不見來,我就不想活。我已在你門口立了多時,不好意思進來,所以就在這裡。」蕙芳歎口氣道:「你這冤家,真令人奈何不得你。」便請春航車裡頭坐了,自己跨著車沿,一路說話,到了廟門下來。跟班的即拿了衣包,扛了鋪蓋,一同進來,打發車回去,明日來接。
高品已經睡了,春航不好去驚動他,一徑到自己房內。田安伏在桌上瞌睡,春航剔亮了燈,叫醒了田安,說道:「快去泡茶。」田安擦擦眼睛,見一個美少年,只道是位公子,便急急的泡茶去了。蕙芳坐下,看他行李蕭條,心裡著實難過。便叫跟班的將衣裳、票子拿上來,道:「這五套衣服都是我平日穿過的,你不嫌舊,使收著。這票子送你作旅費。本來打算請你過去住,恐旁觀不雅。你若短少了東西,只管問我。」春航道:「這如何使得?我斷不好受。」蕙芳道:「你不受,便看輕我了。難道我拿了東西來賺你?你總不要存心。你存了心,便連你這情都假了。你只要依我一件,以後不許出來聽戲。」
春航諾諾連聲,又講了些知心肺腑,彼此都有知遇之感,不禁慷慨欷起來,兩人對坐著,倒成了道義之交,絕無半點邪念,直談到雞鳴,方各和衣睡了。
且說潘、張兩人,醉到不省人事。睡到四更,潘其觀翻一個身,即骨碌碌的滾下炕來,在地上坐著,想要小解,各處摸那夜壺。摸著了自己一隻鞋,拉下褲子,就在那鞋裡撤了一泡尿,大半撤在褲擋裡頭。模模糊糊的在地下亂摸,摸著了炕,重新爬上來。心裡細細的想,在那裡吃的酒。雖在醉中,還被他想著了蘇蕙芳,便又在炕上摸索,摸著了張仲雨,便當是蕙芳了,一把摟緊,口裡道:「好兒子,好心肝」的叫不絕聲,便亂拉亂扯,把棉被早已撩下地了。又把仲雨的衣裳盡力的扯,扯破了一件裌襖,手也酸了;將自己的褲帶,用力扯斷,倒不將褲子往下脫,只管往上拉,那一條尿褲,已是濕透,連褥子都浸濕了,卻拉不下來,只得貼緊了張仲雨的背亂動。仲雨醒來,像有人將他抱住搖動,心頭的酒便往喉嚨頭直衝上來,一回頭就吐。恰值潘其觀張開了口,倒敬了一個滿滿的七竅的皮杯。潘其觀臉上,厚厚的堆了一層,便大嚷起來,把頭亂擺,濺的各處都是。仲雨第二陣又來了,這一陣卻全是酒,一澆倒把其觀臉上澆淨,只覺得穢味難當。其觀急了坐起來,就把袖子在臉上亂擦,口裡「小東西,小妖精」的罵。仲雨聽了,便道:「你是誰?罵誰?」潘其觀罵道:「你這害人不淺的小兔子,塗了你的爹一臉糞。」張仲雨大怒,罵道:「誰是你的爹?」
雙手一推,潘其觀滾下地來。仲雨坐起又罵道:「那個忘八羔子,敢在老爺炕上罵老爺。」潘其觀道:「你這兔子該死了,公然罵起你爹來,這還了得?」爬起來到炕上要打,正值張仲雨下來,碰著了,趁手一個把掌,潘其觀又栽了一交。仲雨道:「到底你是誰?」潘其觀放大了喉嚨,嚷道:「反了!反了!反了!你這賊兔子,竟打起你爹來了。你願意和你爹睡覺,倒裝糊塗不認得,難道我潘三爺來強姦你不成。」張仲雨想了一回道:「什麼潘三爺,難道你是潘老三,幾時跑到這裡來?」潘其觀又罵道:「不說你留我,倒說我跑來,你真是不死的惡兔子,你把張仲雨藏到那裡去了?」仲雨道:「呸,這麼糊糊塗塗鬧不清,我就是張仲雨」。
潘其觀道:「怎麼說,你冒充張仲雨來唬我?」這一場鬧。
鬧醒了一家人,那些打雜的,看門的,都點了燈進來,覺得酒氣直衝。上前一照,只見張仲雨站著,腳下踏了棉被,潘其觀坐在地上,滿面花花綠綠,光著一隻腳,將手指著張仲雨。眾人見了,忍不住大笑,扶了潘其觀起來。張仲雨走近把潘其觀一認,潘其觀也把張仲雨一認,各背轉了身子走開,惹得眾人又笑。把被拉起,只見被底下濕透的一隻鞋,一股尿騷臭。地下一大灘黑影,棉被也污了半條。再看炕上,便糟蹋如毛廁一般,可惜了這一床被褥。潘其觀道:「我的襪子那裡去了?」
尋到中間地下,有一隻套褲,一隻襪子,皮帳夾內帳底條子撒了一地。潘其觀也不理會,隨他們拾起來。有兩人送上兩大盆熱水潘、張兩人淨淨臉。此時都已醒了酒。潘其觀覺得褲擋冰冷,用手一模,卻全是濕的,穿不住,脫了,問打雜的借了一條單褲,一雙鞋穿上。張仲雨對著潘其觀道:「奇怪!」潘其觀道:「怪奇!」二人前前後後的一想,便拍手大笑了一會。
此時已經天明,太陽也出來了。潘其觀便問蕙芳藏在那裡,原來蕙芳交代了一番說話,方才出門。打雜的道:「昨夜你們兩位老爺睡了,不料華公子住在城外,打發人來把蕙芳叫去。
這位老爺誰敢違拗他,只怕今日帶進了城,要住好幾天才回來。」
張仲雨道:「這倒難怪他,華公子是惹不得的。」潘其觀無可奈何,只可惜了二百弔錢,倒買張仲雨吐了他一臉,打了他一個嘴巴,只好慢慢的日後商量,再作道理,同了張仲雨鬱鬱而去。
這邊蕙芳與春航早上起來,洗洗臉,吃了點心。蕙芳見壁上掛了張琴。
即問春航道:「你會彈琴麼?」春航道:「略知一二。」
蕙芳道:「何不彈一曲聽聽?」未知春航彈與不彈,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__誦七言琴聲復奏字__搜四子酒令新翻
話說蕙芳要春航撫琴,春航道:「少坐一坐。」便目不轉睛的看著蕙芳,蕙芳笑道:「難道你還認不仔細,只管發呆作什麼?」春航笑道:「我看卿旁研側媚,變態百出,如花光露氣,晚日迎風,眼光捉不住,倒越看越不能仔細。」蕙芳啐了一口,立起來把春航的鈕子解開,替他脫下衣裳。春航道:「待我自己來,你那裡慣,不要勞動了。」蕙芳即將衣包解開,取出一件小毛衣裳與他穿了,恰還合身。又叫他換了新靴新帽。
蕙芳笑嘻嘻的拿了鏡子,倚著春航一照,映出兩個玉人。春航看鏡中的蕙芳,正如蓮花解語,秋水無塵,便略略點一點頭,回轉臉來,卻好碰著蕙芳的臉,蕙芳把臉一側,起了半邊紅暈。
春航便覺心上一蕩,禁不得一陣異香,直透入鼻孔與心孔裡來。
此心已不能自主,忽急急的轉念道:他是我患難中知已,豈可稍涉邪念,便斂了斂神。蕙芳一笑走開了。春航換了新衣,依然丰姿奕奕,神彩飛揚,與從前一樣。
蕙芳坐了,在書案上翻了一翻書,翻著一本詩稿,半真半行的字,有數十頁,面上題著《燕台旅稿》。蕙芳隨手一揭,見是一首七言古詩,題是《惱公》詩,便低低的念起來道:
簾鉤戛玉聲玲瓏,櫻桃花映銀絲櫳。
綠雲欹側燕釵墮,年年錦字春機紅。
蕙芳道:「好詩!這派詩是學溫、李的三十六體,纖之極。」春航道:「偶一為之,亦只能貌似耳。」蕙芳又念下去道:
遠山寸碧雙眉翠,鮫綃半染胭脂淚。
玳瑁梁間燕子飛,鴛鴦瓦上狸奴睡。
蕙芳道:」好工致,韻亦轉得脆,狸奴句勝似燕子.再搭上鴛鴦瓦,更新。」再念道:
飄煙抱月一尺腰,星眸欲妒春雲嬌。
蕙芳叫一聲「好」又道:「『近行前來百媚生,兀得不引了人魂靈,臨去秋波』,猶未足喻其妙也。」春航道:「光景倒像你。」蕙芳道:「我也配?」又念下去是:
玉螭細細盤條脫,金雀雙雙飛步遙
多情郎似桐花風,日近雲鬟身不動。
軟愛香羅霧觳輕,嬌嫌錦帳銀鉤重。
蕙芳道:「好濃艷工穩。我見猶憐,你是為誰而作?既『日近雲鬟身不動』了,又何必天天上戲園呢?」春航便走過來,輕輕的靠在蕙芳椅背上道:「此人難道算不得戲園中人?從前思近芳澤而不能,如今倒也如願而償了。」蕙芳道:「是誰?是我們班裡的麼?」春航點頭說「是」。蕙芳道:「等我想一想像誰?上二句纖腰抱月,星眸妒雲,非袁瑤卿不足當此二語。下兩句軟愛羅輕,嬌嫌帳重,非金瘦香卻也不稱。是他二人麼?」春航搖搖頭。蕙芳道:「然則是誰呢?」春航道:「還有一人能兼二人之妙,你倒猜不著他。」蕙芳道:「我真猜不著,你老實說了罷。」春航笑道:「我老實說,是個寓言空空的,如果有人像他,就算那人罷了。」蕙芳也不追求,又念道:
畫欄珠箔懸蜻蜒,碧桃一樹開娉婷。
朝朝花下許郎看,只格一扇玻璃屏。
蕙芳便掩卷想了一想道:「好美人,花容月貌。好才子,繡口錦心。懸蜻蜒三字說什麼的,想有典故。」春航道:「李義山詩『曉簾串斷蜻蜒翼,羅屏但有空青色。』」蕙芳道:「這首我見過偶然忘了,看你底下怎樣轉接呢。」又念道:
郎采桃花比儂面,桃花易見依難見。
妾貌常如月二分,郎心莫學文三變。
蕙芳道:「須得如此一開,底下便生出一番話來。文三變,可是說你變了心麼?」春航道:「是用《藝文序》上:『唐文章無慮三變』的一句。」蕙芳看著春航道:「這麼想來,你也算不得有良心的人。」春航道:「何出此言?」蕙芳道:「他的貌呢也不能常如月二分,你的心自必至文三變了。」春航笑道:「論詩那可以如此認真?便是十成死句了。」蕙芳一笑,又念道:
羅幃寂寞真珠房,麝臍龍髓憐餘香。
錦鱗三十六難寄,碧簫吹斷雲天長。
蕙芳點頭歎道:「人生世上,離合悲歡,是一定有的。」
又念下去道:
綠繡笙囊掛東壁,無花無言春寂寂。
怨女思彈桑婦箏,宮人愁倚楊紀笛。
蕙芳道:「好巧對。這桑婦箏、楊妃笛實在借對得工巧。
上句自然是用的《羅敷陌上桑》了。這楊紀笛,我記得張祜詩『小窗靜院無人見,閒把寧王玉笛吹』;又曾看過《貴妃外傳》:明皇與兄弟同處,妃子竊寧王玉笛吹之,因此忤旨。可是用這個典故麼?」春航道:「也可算得,但搭不上『宮人愁倚』四字。我是用《集異記》上,帝至蜀,月夜登樓,故貴紀侍者紅桃,歌妃所制《涼州曲》,上御貴紀玉笛倚之,吹罷相視掩泣的事。」蕙芳點頭,又念道:
海棠醉墮蝴蝶飛,柳綿無力情依依。
井底水如妾心意,路旁塵惹君身衣。
蕙芳便覺淒然,作色道:「一往情深,纏綿排惻,好個有情人。底下便是結語了。」念道:「翠毛麼風拖紅尾,」蕙芳道:「此句劈空而來,筆勢奇崛,又推開了。鳳有紅尾的麼?」
春航道:「溫飛卿詩有『秦王女騎紅尾風。』」蕙芳又念道:「跨風隨郎三萬里。一日香心思百回,閒時又逐爐煙起。」
方纔念完,只見高品進來道:「好詩!有如此嬌音,方配念這香艷的佳章。但詩中有一句,要改三個字,更覺貼切。」蕙芳走上一步,見了道:「昨夜要來請安,你已睡了。」高品笑道:「這麼說,你們已是睡過一夜的了。」蕙芳碎了一口道:「我們昨夜直談到此刻。」高品道:「臉上氣色不像。」春航道:「你說那一句詩要改?」高品道:「『井底水如妾心意』的對句。」蕙芳便又看著下句念道:「『路旁塵惹君身衣』沒有什麼不好。」高品道:「好原好,太空些,不如改做』車前泥染君身衣』,便真切有味。」蕙芳嫣然一笑。春航道:「到你開口,就沒有一句好話。」高品又將春航身上,細細打量了一會道:「我昨日卜了一卦,是:『天風垢,變山風蠱,互水天需。』其爻辭難解得很。」即念道:「『田獲一兔,往遇雨,需於泥。見金夫,遇主於廟,有衣如,貞吉。』詳不出來。」
蕙芳卻呆呆的聽著,春航笑道:「你自會卜,倒不會詳。」高品也笑了。
蕙芳要問高品時,見窗外腳步響,有個人影來影去。春航問:「是誰?」聽得咳嗽一聲,應道:「是我,尋高老爺有句話說。」高品聽口聲便道:「妙兮,妙兮。」出來一望,果然是廟裡的唐和尚,問道:「你有什麼話說?」唐和尚便笑嘻嘻的鑽將進來,與春航見了,看見了蕙芳,便合著掌道:「阿彌陀佛,原來菩薩降臨,小僧有失迎接,罪過,罪過。怪不得昨晚一夜的祥雲瑞雨,今早佛殿上觀世音旁邊,一尊龍女香菩薩不見了,原來在這裡。」蕙芳也認得這個唐和尚,聽了掩口而笑。去年春航初到京時,也曾眠香訪翠,唐和尚為其拉過皮條,所以也常到裡邊來走走。後來厭他惡俗,不大與他往來了。高品是與他常頑笑的,便把他的帽子揪下,在他頂上摩了一摩,對著蕙芳說道:「媚香,我出副對,給你對對。」即說道:「若錐處囊中,穎脫而出。」蕙芳笑了一笑,唐和尚便奪了帽子戴上,便道:「高老爺,你、你、你。」又不說了,嘻著嘴笑。蕙芳道:「我已對了,」即念道:「如飄浮水面,頂圓而光。」春航、高品都笑說道:「對得好,敏捷且好。」唐和尚笑道:「多謝、多謝,小僧有幸得逢菩薩讚揚,倒沒有說我的像雞巴。」便拉了高品出去,在院子裡講了幾句話,便自去了。
高品復又進來,三人同吃了飯。蕙芳要聽春航彈琴,便把琴取了,解了琴囊,放在桌上道:「彈罷!可要焚香?」春航道:「焚香倒是俗套。」高品道:「有了媚香,已經香得簇腦門的了,自然不要焚香。」蕙芳便把高品推過,自己坐在琴桌邊,細細看著春航和弦。高品道:「我是不懂,倒像彈棉匠彈棉花一樣,有甚好聽?」蕙芳道:「你不懂,今日便是對牛彈琴。」恰好遇著高品屬牛,高品一笑道:「請你就把這對牛彈琴對出來。」蕙芳也不去想他,隨口說道:「沒有對。」高品道:「見免放箭。」蕙芳略停一停道:「你們那個李玉林倒屬兔,今年十六歲,你去叫了玉免兒來吧,」春航也要高品去叫玉林,高品也高興,即打發人叫玉林去了。又吩附備了幾樣菜。
春航和了一會琴,一三兩弦低些收不緊,只得和了個慢商,把一弦三弦各慢徽,再將二四五六七諸弦,仍用五音調法調好。
散挑五,名指按十勾三。散挑三,中指按十勾一。彈了幾個《陳摶得道仙翁》。又點了些泛音,彈起《結客少年撤這套琴來。從四弦九徽上泛起,勾二挑六,勾四挑五,琮琮,彈了二十二聲,仍到九徽上泛止,彈的曲文是:有田磽角,有馬嚙蹄,磽角之田菀其特,嚙蹄之馬隔花嘶。
四句後,便散挑七弦、六弦,勾四弦,挑六弦,勾二弦。
以下便是實音。見他左手大指,在二弦九徽上,揉了兩揉,以下彈了五聲,作一個掐起又三聲,中食兩指撮動四六兩弦,左手大指在六弦九徽上吟著。又彈了五聲,撮動七五兩弦。又彈五演,撮動五三兩弦。又彈五聲,撮動七五兩弦。又彈五演,撮動五三兩弦。共聽得有三十四聲。曲文是:隔花驕馬善識人,骯髒少年意氣真。軟細飛雲履,光明一字巾。綈袍季子劍,風雨馮異薪。
是第一段,卻是抑揚頓挫,餘韻悠然。便接彈第二段,是剔七弦托七弦,起頭吟操綽注,便多了來往牽帶,指法入細,有激昂慷慨之態出來。彈到第十聲一撮,十五聲又一撮,到二十三聲卻聽得叮??的兩聲,作了一個背鎖。甚是好聽。以下又彈了六聲。這段曲文是:大哥輕死,浩氣貫虹日。二哥輕錢財,恐鬼笑什一。小弟輕權勢,王侯不屈膝。
略頓-頓,再彈第三段,是勾一弦,左手中指,注下十三徽起。以下便在十三徽上勾二,勾三,勾四。便覺聲音洪大,商中有宮。又彈了幾聲,忽聽得啞啞啞的三聲,在七六五三弦上,彈出一個索鈴來,是最好聽的。以後又聽到第十三聲後,忽七弦上啷鈴鈴的四五聲。作一個短鎖,又將五七兩弦,四六兩弦,撮了四聲,又慢慢的彈了九聲住了。曲文是:千秋今事業,意氣在少年。二十歲以下,當頭大哥前。三八多-齡,二哥我比肩。白日指天青,酹酒無丁寧。
春航要站起來,蕙芳把手按住春航的手道:「正好聽,快彈下去。」春航道:「彈完了。」蕙芳道:「怎麼這麼快?」
春航道:「這套琴就只三段。」蕙芳道:「太短,再彈長的。」
高品笑道:「湘帆,媚香嫌你快,又嫌你短。你總得貼張千嬌百美膏才好。」春航道:「胡說!」蕙芳要去撕高品的嘴,高品便深深作揖道:「寬恕小生這一次罷。」惹得蕙芳倒笑了。
蕙芳要春航彈《胡笳十八拍》,又要彈《洞天春曉》,說道:「這兩套我聽蕭靜宜彈得最好,他並有琴蕭合譜。他曾教過我吹簫。」春航道:「《洞天春曉》這套琴卻好,但太長。《胡筋十八拍》沒有什麼意思,於本意不大很合,不如彈一套《水仙操》罷。」又停了一會,再和好了弦,清清冷冷的彈起來。
這套琴共十二段,指法最細,吟揉綽注,正是一分錯亂不得。
彈到第四五段,恍如見湘靈鼓瑟,馮夷擊鼓:第六七段,恍如見湘娥啼竹,列子御風,鳴嗚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真是拔劍斫地,搔首問天,清風瑟瑟,從窗隙中來。蕙芳與高品,都正襟危坐,靜氣斂容的聽著。忽然七弦六徽二分上低了,五弦六徽上高了,四弦九徽上也差了幾分。春航道:「奇了,宮商為何忽亂起來?」高品、蕙芳卻聽不出。春航又把弦和了一和,和不准,即住手問高品:「廟裡有彈琴的人麼?」高品道:「胡琴或者和尚會拉,琴是沒有人會彈的。」春航道:「必有會彈琴的人在外聽著,所以琴聲變了。」春航說完,忽聽院子內狂笑起來。倒把高品等嚇了一跳。
高品急出來看時,不是別人,恰是史南湘左手挽著王蘭保,右手攜了李玉林,面上已有了幾分酒意。又見玉林手內拈了一枝杏花,後面又跟著三四個人。高品見自己的跟班也在院子裡,高品問道:「你從何處來?」南湘道:「你叫相公瞞著我,倒問我從何處來?我今日同了靜芳到怡園,他們都在家,留我吃了飯。佩仙也在座,還有瑤卿、瘦香兩個。吃完了飯,佩仙家內有人來叫他,度香問起來,方知道是你叫的,我就辭了度香同來。」即指玉林手內的花道:「今日就在那裡賞杏花。」又問高品道:「你又幾時會彈琴,你要學琴,須我教你。方纔這《水仙操》倒也彈得好。」高品道:「我何嘗會彈?彈琴的就是田湘帆。」南湘已聽見仲清講過田湘帆的才學,便道:「既是田湘帆,何不出來會我史竹君?」高品道:「我為介紹。」
說到此,蕙芳已出來見了,即便拉了南湘進去。南湘道:「咦,你也在這裡,不料今日高卓然的齋堂倒成廠石季倫的金谷。」
那邊春航亦迎出來,彼此相見,未免道了些仰慕的話。玉林、蘭保也與春航見了,與蕙芳坐在一處。南湘對著高品道:「卓然既叫相公,自然有酒,不要裝呆,快拿出來罷。」高品道:「酒是有,只沒有仙桃益壽丸。」南湘道:「我縱醉了,也不至樓上滾下樓來。」便都笑了。高品的跟班同廚子把酒看餚上來。大家在圓桌上坐了。南湘與春航又談了些琴譜文藝,彼此均各敬服。高品道:「當今史竹君,是梨園的狄梁公;田湘帆,是戲班的李藥師。」南湘道:「你又胡言亂道了。」春航道:「怎麼說?我倒不明白。」高品道:「竹君序那《燕台花遜,這些小旦,便為公門桃李,兔絲、馬勃儘是藥籠中物,這不是狄梁公麼?湘帆弄到精光,昨夜有個夤夜私奔的紅拂來,這不是李藥師麼?」大家都笑,唯蕙芳紅了臉道:「前日既然樓上跌下來,倒不變成了鱉,或是跌折了腿也好。」高品笑道:「樓上跌下來,總還平常,只怕在戲園門口跌在車轍裡,被騾子踏殺了,那倒可怕。」南湘問起來,高品就一五一十的說了,羞得春航無地可容。南湘也大笑道:「湘帆真是韻人,絕代佳人以一跌感之,倒是從來未有之事。古聞孫壽墮妝,梁冀下馬。
今見蘇郎唱戲,田子跟車。一副好對,持贈媚香罷。」蕙芳□著南湘道:「你何苦也學著那嚼舌頭的人挖苦我。」高品道:「這話是恨我已深,其實我與你無仇無怨,何心這樣惡狠狠的?」
蕙芳道:「你再說,我就卸你的底了。」高品道:「儘管卸,我卻不怕。」蕙芳便念道:「請筵享官、賞戴貂翎、會館副總裁、戲園行走、書畫廠校對、兼管南城街道廳、各梨園樂部、稽察各處新聞事務、到一處祭酒、汗淋學士、總管外務府大臣、曲部尚書、世襲一等史國公,加一急,繼樂一次高。」
聽罷,眾人大笑。
這官銜是劉文澤編成的,席中惟有南湘一人知道,春航尚是創聞。高品道:「還有一個官銜你沒有說。」蕙芳道:「好像沒有了。」高品道:「還有監造兔園冊子呢。」南湘又笑。
蕙芳不曾理會,即與蘭保、玉林在各人面前敬了幾杯酒。春航前次已見過玉林,看他豐致嫣然,雖遜蕙芳一籌,然比起從前賞識的一班相公,卻高得多。見他桃腮粉膩,蓮臉香生,另有一種體態丰姿。見他對高品更覺綢纓,倒像各分出了疆界來。
又看那王蘭保,卻是史南湘最得意的,春航倒有些怕他。柳眉貼翠,含嬌處亦復含嗔。鳳眼斜□,似人情亦似有怒。徑行自遂,倜儻不羈。年紀十七歲,是個武旦,學得一手好拳腳。南湘是個放浪形骸之外的人,從前初識蘭保時,也曾大鬧過幾場,已後倒又相好起來。蘭保也知南湘的性情、脾氣,倒與他十分貼切。每到南湘醉後發狂,經蘭保當前,便已自醒。
今日席上唯春航不善飲酒,南湘那裡肯依,便猜拳行令的百般鬧起來。
偏是春航輸得多了,以後便不肯飲。南湘命蘭保斟了一杯酒,去灌春航。蘭保即拿著酒來,走到春航面前,蕙芳知春航不能飲酒,便湊著蘭保的手飲了。
蘭保笑道:「這干你什麼事?要你越俎而代?」蕙芳笑道:「這叫做借他人之杯酒,澆自己之壘塊。」蘭保道:「既然如此,倒請多乾幾杯。」便斟了幾滿杯酒,要蕙芳飲。蕙芳道:「我不愛飲了,適可而止。」蘭保道:「那由不得你,你不聞』失意睚毗間,白刃相交加』麼?」南湘、春航看著他們,高品對著王蘭保作嘴作臉,要他罰蕙芳的酒。李玉林則斜身單香肩,姨然而笑。蘭保也笑道:「你真不喝?」蕙芳有些怕他,只得陪著笑道:「蘭哥饒了我罷。」玉林也再三替他討情,蘭保終是不肯,猶罰了蕙芳一杯,方才開交。
大家又飲過了一會,忽見蕙芳家內有人來叫蕙芳。蕙芳出去問道:「什麼事?那兩個醉漢怎樣了?」來人答道:「那兩個鬧了一夜,早上都回去了。方才來了一個面生人,說是廣東人,姓奚,叫奚十一老爺。慕你的名,在家候著。」蕙芳道:「什麼樣兒?不要又是潘其觀一類人。」來人道:「看他光景很闊,帶著四個跟班,三十來歲年紀。」蕙芳道:「回他去罷,說今日不回去呢。」來人去了。
蕙芳進來,春航問起何事?惹芳道:「家內有人尋我,我回他去了。」高品道:「是誰?蕙芳道:「不認得。來人說叫什麼奚十一,是廣東人。」高品道:「好累贅姓,兜頭一撇,握頸三拳,中間便絲絲的攪不清,這要假充個大老官。東方之夷有九種,不知他是那一種。」蕙芳道:「你倒好在廟門口,擺個測字攤子。」說得大家笑了。高品道:「今日清飲無趣,何不拿奚十一來做個令?」南湘道:「奚十一怎麼好做令?」
高品道:「我們三個人從《四書》上找那個奚宇,要從第一個,說到第十一個,說差了照字數罰酒。他們三個人,替我們分消。」
春航道:「《四書》上未必有這許多奚宇。」南湘道:「就有也不能湊數。」高品道:「不過罰幾杯酒就是了,何妨試他一試,我先說。」即說道:「奚。」春航道:「那一句書的奚字,要說明白。」高品道:「奚取於三家的奚。」南湘便道:「子奚..女奚。」高品道:「多說了一句,罰兩杯。」南湘道:「不興說兩句麼?」高品道:「不興。」南湘就飲了。春航接著道:「此物奚..」高品讚道:「說得好!」便道:「夫如是奚..」又道:「天子穆穆,奚..」南湘道:「罰人罰到自己了,誰叫你說兩句。況這個奚,就是你說的第一個奚字,要倍罰十杯。」高品道:「我是一句四字,一句五字,又不算雷同,怎麼要罰?」南湘道:「你說不興說兩句的,如何亂起令來?」高品被他們逼住了,只得罰了五杯,慢慢的飲了。
輪到南湘,南湘便頓住了口,一時倒想不出來。高品道:「罰了五杯,我代你說。」南湘又想了一會沒有,只得飲了三杯,蘭保代了兩杯。高品說道:「是亦為政,奚..」南湘道:「怎麼我就想不著。」春航也想了一會道:「虞不用百里奚..」南湘拍著桌子道:「罰得冤!有庳之人奚..」春航、高品都讚好,應輪到高品說第七個,春航便搶說道:「則於事我者也,奚...」南湘便指著高品道;「如此則與禽獸奚..」大家都笑起來。高品道:「都要罰。第七個奚字輪到我說,為什麼要你們搶說?」李玉林便斟起罰酒來,南湘、春航只圖說得爽快,倒也意不在罰。南湘飲了五杯,蘭保代了兩杯。春航飲了三杯,蕙芳代了四杯。
高品催南湘說第八個奚字,南湘道:「第七個你還沒有說,要罰。」因便叫蘭保斟酒。商品道:「豈有此理!你們都搶說了,叫我說出什麼來?還要罰我,天理良心何在?」李玉林也替高品說情,南湘只得依了,便道:「以粟易之。曰:許子奚..」春航道:「第九個到少。」便想了一想道:「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與禮之重者而比之奚。」蕙芳便頓足道:「你何必要說兩句?」高品道:「好呵,罰九杯。」蕙芳道:「這不能。」高品那裡肯依,先罰慧芳五杯,再罰了春航四杯。南湘忽然想著了兩句,忍不住不說,也顧不成罰酒,便一氣說道:「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蘭保便跳起來道:「祖宗,你就愛飲也不犯拖累人。輪不到你說,要你說這兩句做什麼?」南湘也有些懊悔,高品道:「沒得說,十八杯。」南湘道:「十八杯斷乎不能,那真要服仙桃益壽丸了。」春航、蕙芳、玉林也替南湘討情,罰了九杯。南湘賭氣,一人獨自飲了。高品道:「我這第七個奚字,亦想著了。」便道:「故誠信而喜之,奚..」又接口道:」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曰奚。」春航掐指一數道:「這可該罰了,要說第十個,你說了第十一個。」高品道:「我說錯了。」
「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南湘數一數,又是九個。蕙芳便立起來,執定要罰高品十九杯。高品不肯,蘭保也幫著蕙芳要罰,不肯減數。經高品苦求,只罰了十一杯,玉林代丁三杯,高品一連飲了八杯。南湘想了一會,手在桌上畫了十畫,道:「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底下是春航,也想了好一會,道:「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高品道:『報應得快,罰十杯。你應該說十一了。』春航一想,果然錯了。蕙芳便攔住道:「你也看各人的酒量,不可一味的傻罰。」高品道:「酒令嚴如軍令,自然要執一的。」蕙芳道:「記著,明日飲罷。」
高品道:「你們的開發倒可明日,酒可不能明日。」玉林道:「打個對折,喝五杯罷。」蕙芳又代了三杯,春航勉強飲了兩杯。底下是高品收令,想了一會道:「昔者趙簡子使王良與嬖奚..」說完。大家相視而笑。已有二更多天,吃了飯,各要散。蕙芳的車已等了多時,隨即辭了眾人,先回去了。王蘭保是同了南湘出來,李玉林的車尚未來接,都搭了南湘的車回家。
南湘先送了蘭保回去,又選李玉林到門口。
玉林留他進去,南湘道:「天不早了,改日再見罷。」便一徑回家。經王恂門口走過,南湘忽然口渴,便叫跟班的進去一問王少爺可睡了沒有?跟班的走到門房說知,管門的到書房,探看王恂、顏仲清尚未安睡。門上回過,王恂等便叫請進,史南湘進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__老學士奉命出差__佳公子閒情訪素
話說史南湘進內與仲清、王恂見了、喝了幾杯茶、王恂問其所從來、南湘將日間的事,一一說了,又將春航、蕙芳的光景說了一會。王恂、仲清羨慕不已。仲清道:「不料蘇媚香競能這樣,從此田湘帆倒可以收心改過了。」也將前日題畫規勸之事說了,又說春航且有徽慍。南湘道:「改日我與你們和事如何?」義問起子玉來,仲清道:「庚香日間在此,他的李先生於月初選了安徽知縣,就要動身了。」南湘說了幾句,也就回去不題。
卻說子玉在王恂處談了半天回家。李先生已經解館,要張羅盤纏,魏聘才替他拉了一纖。托張仲雨問西容借了一票銀子,佔了些空頭,有二百餘金,添補些衣服,也叫了幾天相公。李元茂要在京寄籍,性全也只得由他。
當晚子玉與聘才在書房閒話。那日是忌辰,日間聘才獨自一人到櫻桃巷去,找著了葉茂林,兩人談了半天。聘才拉他在扁食樓上吃了飯,即同到那些小旦寓處,打了幾家茶圍。末了到琴言處,琴言倒出來與聘才談了幾句,即問起子玉來。聘才就將子玉的心事,再裝點了些,說得琴言著實感激,並與琴言約定了,明日同子玉前來相會。回來與子玉說知,子玉便添了一件心事,-夜未曾睡著。是夕士燮在尚書房值宿未回。
到了次日,子玉正要打算和聘才去看琴言。忽見門上梅進滿面笑容的進來,說道:「恭喜少爺,老爺放了江西學差,報喜的現在門口。」子玉聽了也覺喜歡,便同著梅進到裡頭報與顏夫人知道,顏夫人欣喜更不必說。李性全就同元茂、聘才到上頭去道了喜。少頃,士燮回家,有些同僚親友陸續而來,一連忙了幾日。便接著李先生赴任日期,士燮又與先生餞行。到動身那一日,子玉同了元茂、聘才直送出城外三十五里,到宿店住下。性全囑咐他一番,又教訓了元茂幾句道:「庾香年紀雖小於你,學問卻做得你的先生,你以後須虛心問他。」元茂連聲答應。性全又對聘才道:「小兒本同吾兄出來,我看他將來是一事無成的,一切全仗照應。」聘才亦諾諾連聲。子玉是孝友性成,臨別依依,不忍分手,只得與元茂送了先生,同了聘才灑淚而別。
士燮也擇於三月初十日動身,今日已是初五了。顏夫人與士燮說道:「新年上,孫家太太為媒,與王表嫂面訂了二姑娘,將玉簪子為定。你如今又遠行了,也須過個禮,不是這樣就算的,別要教人怪起來。」士燮笑道:「你不說我竟想不起,這個是必要的,明日就請孫伯敬為媒就是了。」正說話間,孫亮功來拜,士燮出見,問了起程日子,便說起他的夫人的意思來,說:「新年與王家訂親,彼此是娘兒們行事,究竟也須行過禮,方才成個局面。況你此去也須三年才回,不應似這樣草草。」
士燮道:「我們正商量到此,原打算來請吾兄。明日先過個帖,大禮俟將來再行罷。」亮功答應了。
次日,顏夫人備了彩盒禮帖,請亮功來,送了過去。文輝處回禮豐盛,有顏仲清幫同亮功押了回來,士燮備酒相待。是日不請外客,就請聘才、元茂相陪。這李元茂今日福至心靈,說話竟清楚起來。性全出京時留下二百兩銀子與他,元茂買了幾件衣裳,混身光亮。亮功眼力本是平常,今見了元茂團頭大臉,書氣滿容,便許為佳士,大有餘潤之意,便問起他的姻事來。仲清早已看明,便竭力讚揚。李元茂不知就裡,樂得了不得,心裡著實感激仲清。且按下這邊。
再說子玉在家無趣,趁他們吃酒時,便帶了雲兒去找劉文澤、史南湘。
先到了文澤處,不在家,去找南湘,恰好文澤的車也到南湘門口。子玉道:「我方才找你。」文澤道:「失候。我去找馮子佩,適值他進城去了。」說著遂一同進去,到南湘書房坐了。伺候南湘的龍兒送了茶道:「我們少爺,這時候還沒有起身呢!」說罷進去了,一盞茶時候,見南湘科頭赤腳,披著件女棉襖出來道:「你們來得好早。」子玉見了,便笑道:「我吃過了飯才來的。」文澤道:「好模樣,拿你們夫人的衣裳都穿出來,難道你們夫人也沒有起身麼?」南湘道:「他起身多時了。我方才睡醒,聽見你們二人來,我不及穿衣,隨手拉著一件就出來的。」就有龍兒拿上臉水,還有個虎兒送出衣裳靴帽。南湘洗了臉,慢慢的穿戴起來,便笑嘻嘻的向子玉作了一個揖道:「恭喜,恭喜!你瞞著我們定的好情。」子玉只當說他定親,倒害躁起來。文澤道:「定得什麼情?」南湘道:「前日我在度香處,他說有個叫杜玉儂,是古往今來第一個名旦,被庚香獨佔去子。他們還在怡園唱了一出《定情》。」文澤道:「那個叫杜玉儂?我們怎麼也沒有見過。」南湘道:「好得很。據度香、靜宜品題,似乎在寶珠之上,我卻不認得。庚香今日何不同我們去賞鑒賞鑒?」子玉聽了,才知不是問他定親,然卻是初出茅廬,不比他們舞席歌場鬧慣的了,卻躁得回答不出了。文澤再三盤問,只得答道:「這玉儂就是琴言,你們也都見過的。」文澤道:「真冤枉殺人,我們不要說沒有見過,連這名字都沒有聽見過。」子玉道:「怎麼冤枉你們?難道正月初六在姑蘇會館唱《驚夢》那個小旦,你們忘了不成?」文澤想了一會道:「是了,是了。這麼樣你更該罰。
那一天你們四目相窺,兩心相照,人人都看得出來。我問你,你還抵賴說認都不認得,如此欺人。今日沒有別的,快同我們去,難道如今還能說不認得麼?」南湘大笑道:「認得個相公,也不算什麼對人不住的事情。庚香真有深閨處女,屏角窺人之態。今日看你怎樣支吾,快去,快去!今日就在他那裡吃飯。」子玉被他們這一頓說笑,就想剖白也副白不來,只覺羞羞澀澀的說道:「憑你們怎樣說罷,我是沒有的,我也不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南湘道:「你又撒謊。」文澤道:「若是那一個,我倒打聽了,只知道他叫琴官,是曹長慶新買的徒弟,住在櫻桃巷秋水堂。」南湘道:「走罷!」即向龍兒吩咐外面套車。子玉道:「我是不去。」南湘道:「好,好!有了心上人,連朋友都不要了,你是要一人獨樂的。」便拉了子玉上車,一徑往櫻桃巷琴言處來。
文澤的跟班進去,一問琴言不在家,聽得裡頭說道,就是劉大人帶到春喜園去了。文澤一個沒趣,子玉倒覺喜歡。南湘道:「那裡去?我還沒有吃飯,對門不是妙香堂素蘭家麼,咱們就找香畹去。」文澤道:「只怕也未必在家。叫人去問一問。
「素蘭卻好在家,裡頭有人出來,請了進去,到客廳坐下,送了茶。文澤問子玉道」香畹你見過沒有?」子玉道:「沒有。」
南湘道:「此君丰韻,足並袁蘇,為梨園三鼎足。」不多一會,素蘭出來,與南湘、文澤見了,又與子玉相見。素蘭把子玉細細打量了一番,問文澤道:「這位可姓梅?」文澤向子玉道:「又對出謊來了,你方才說不認識他,他怎麼又認識你呢?」
子玉真不明白,恰難分辯,倒是素蘭道:「認是並不認得,被我一猜就猜著了。」南船道:「我恰不信,那裡有猜得這麼準。你若是猜得著他的名字,就算你是神仙。」素蘭道:「他名字有個玉字,號叫庾香,可是不是的?」南湘、文澤大笑道:「這卻叫我們試出來了,還賴說不認識。我們當庾香是個至誠人,誰知他倒善於撒謊。」說得子玉兩頰微紅,這個委屈,無人可訴。細看素蘭的面貌,與自己覺有些相像,恐怕被南湘、文澤看出說笑,他便走開,去看旁邊字畫。南湘對文澤道:「你可看得出香畹像誰?」文澤道;「像庾香,我第一回見庾香,我就要說他,因為他面嫩,所以沒有說出來。」子玉權當不聽見,由他們議論。素蘭道:「你們不要糟蹋他,怎麼將我比他?」說罷拉了子玉過來,到這邊坐下。南湘道:「我們還沒有吃飯,你快拿飯來。」素蘭即吩咐廚房備飯。
子玉雖見過素蘭的《舞盤》,那日為了琴言,恰未留心。
今見素蘭,秀若芝蘭,如桃李,極清中恰生出極艷來。年紀是十七歲,穿一件蓮花色縐綢綿襖,星眸低纈,香輔微開,真令人消魂蕩魄。便暗暗十分讚歎,也不在琴言、寶珠之下,只不知性情脾氣怎樣。外面已送進酒餚來,三人也不推讓,隨意坐了。素蘭斟酒,謂子玉道:「你是頭一回來,須先敬你。」
子玉接了。
隨又與南湘、文澤斟了,文澤問道:「你今日倒不上戲園子去?」素蘭道:「今日沒有我的戲,可以不去。」子玉見了素蘭也是幽閒貞靜一派,心裡就契重他。素蘭一抬頭,見子玉只管偷看他,不覺一笑,便有一種幽情艷思搖漾出來,子玉把眼一低。文澤笑道:「同了庾香出來,我們有多少算不來處。」
子玉不解。文澤笑道:「有了你,譬如逛燈那一天,車中的少婦只愛你,不愛看我們了,不是算不來麼。」說得子玉脹紅了臉,道:「我倒不曉得愛什麼。」素蘭對著南湘道:「我最愛你題我的畫蘭那首《木蘭花慢》詞。」南湘道:「你填的詞,近來也好得多了。」素蘭忽然怔怔的看著子玉,如有所思,被文澤瞧破,便謂素蘭道:「你愛他麼?」素蘭又一笑。於玉便不好意思,倒坐立不安起來。素蘭對子玉道:「你今日可曾看你的相好?」子玉摸不著是誰。便道:「你說那一個?」素蘭道:「我只知道你這一個,不知道還有幾個?」子玉益發不解。
南湘、文澤也猜不出來,都問道:「你說他的相好是誰?」素蘭道:「他的相好,倒天天到我這裡來,就住在對門,你怎麼過門不入?快去請了他來。」子玉方悟出是琴言,心裡想道:「怎麼他們都會知道了。」文澤道:「何如?連庾香的相好,他都知道,可見你們交情很深。」南湘道:「我們先到對門,琴言不在家,方到這裡來。」素蘭道:「原來因他不在家,你們才過來。」子玉聽了,心上恰有些過意不去,正要開口,文澤接著道:「我們從那一頭來,先過他門口,自然要先問一聲再過來,也是由近而遠一定的道理。」素蘭道:「不怪你們,也不必圓轉。我告訴你們實話罷:我與庾香恰並無一面之識,都是玉儂告訴我的。這玉儂本來與我說得來,從正月初七日起,至今便天天過來與我長談,甚為莫逆。近來往往叫我的號便叫錯了,叫我庾香。」子玉一聽,已想著琴言的意思,便覺一陣心酸,凝神斂氣的等素蘭說下來。文澤指著子玉道:「他便叫庾香,怎麼琴言叫起你庚香來?」南湘道:「這還要問?這個緣故你還猜不出來?」文澤也不開口,再聽素蘭道:「我那裡曉得他叫庾香,起初也不在意,後來常聽他叫錯,便盤問他,他不肯說。有一日瑤卿在此,我與他說起來,瑤卿便把你們的情節,說了一個透徹。玉儂已後自己也說出來道:『我有些像你,見我如見你一樣。』所以時常到我這裡來,並不是與我真心相好,不過借我作幅畫圖小影,你道這情深不深?人家費了這片心,難得你今日來,我所以替他明白明白,教你知道,不教他白費了這片心。」子玉聽了,便如啞子吃黃連,說不出苦來,兩眼眶的酸眼淚,只好望肚子裡咽。文澤、南湘連連點頭道:「這真難得。」文澤又道:「玉儂於庾香的情,可為二十四分了,不知庾香與玉儂的情怎樣,你可知道?」素蘭道:「怎麼不知道?也是瑤卿說的。」又將徐子雲將假琴言試子玉的情節,說了一番,聽得南湘、文澤笑了又贊,讚了又笑。子玉十分難受,只得說道:「些須小事,一經人道,便添出無數枝葉來了。」
當下素蘭義遣人去問,琴言尚未回來。吃過飯,講了些閒話,子玉便要素蘭寫的字。素蘭道:「現成的卻沒有。」說罷便往裡面去,不多一會,拿出一柄湘妃竹紙扇,雙手呈上道:「這是方才寫的,權且奉贈,只是不好,看不得。」子玉看時,鐵畫銀鉤,珠圓玉潤,盎然古秀可愛,圖章亦古雅。子玉作了一揖謝了。談談講講,已是申末時候,子玉要回,南湘、文澤也就同了出來,素蘭送至大門,各人上車不題。
卻說孫亮功回去與陸夫人商量,要將大女兒許與元茂,陸夫人冷笑了幾聲,不發一言,亮功不敢再說。然主意已定,明日去托王文輝為媒,文輝躊躇了半天,心裡想道:『這個白人兒,怎好嫁人?』因又想道:『那李元茂,也不是個佳婿,呆頭呆腦的,那一天作個揖,就將我的帽子碰歪,只好娶這樣媳婦。』便應允了。為這件事,特到士燮處來,將亮功之意達之士燮。士燮大喜,就請了聘才、元茂出來,聘才自然一口贊成,元茂十分暢滿。士燮就與元茂代寫了求允帖,交與文輝,於初六日過了禮帖。這是千里姻緣,百年前定,李元茂這個呆子巴不得明日就贅了過去,才可免指頭兒告了消乏。
初十日,仲清、王恂絕早過來送行,梅學士行李一切早巳收拾停妥,已於初九日打發家人押了出城。是日親友擁擠不開,時候尚早,仲清、王恂先在書房,與子玉、元茂等等候。仲清便對元茂道了喜,道:「恭喜,恭喜!你今日真得了一個雪美人。你從前不是有句詩是『白人雙目近』麼?如今倒成了詩讖了。」元茂不解,頗自得意。
少頃,士燮送了客出去,便叫出子玉來,教訓了一番。又叮囑了元茂、聘才幾句。然後與夫人別了,即上車起程,顏仲清、王恂、魏聘才、李元茂一起隨後,顏夫人領著子玉,並有些僕婦丫鬟一群的車,也送出城來。城外是王文輝、孫亮功等十幾個同年至好,一齊在旗亭餞別。士燮盤桓了一會,文輝等進城。天色不早,顏夫人也只得帶了僕婦丫鬟灑淚先回。子玉、仲清、聘才、元茂與些家人們,隨到店中住了一夜,明日叩別。
士燮又勉勵了子玉幾句,子玉也只得同仲清等哭泣而回,且按下不題。
那日徐子雲也在旗亭送行回來,且不進宅,一徑到園,即到次賢屋裡,始知次賢在桃花塢賞桃花,還有寶珠、漱芳兩個,子雲就到桃花塢來。雖是自己園中,也不能天天遊覽,數日之間,已見桃花開滿,爛若晴霞,映著一水盈盈,草茵如繡,真覺春光已滿。走進了第三重,始見曲榭之中,次賢與玉珠、漱芳在那裡喝酒。見了子雲,寶珠、漱芳已迎上來,次賢也笑面相迎。
子雲笑道:「靜宜,今日竟偏我獨樂了。」次賢道:「我知道你今日早回,先已虛左而待。」漱芳道:「你不見擺了四個坐兒麼!?」子雲即在次賢對面坐了。
次賢問道:「今日送行的人多麼?」子雲道:「人倒不少,庾香、劍潭送到前站宿店去了,要明日才回。」即指著寶珠笑道:」准有他們同隊中,不見有一個人在那裡送行,只怕這位老先生,生平也沒有叫過他們。」寶珠笑道:「這位梅大人,每逢戲酒,叫我們也伺候過幾回,人倒謙雅的,就總沒有賞過一句話兒。倒不料他生出那麼一個風流的公子。這梅庾香前日竟在香畹處吃飯,還到玉儂處,沒有遇見。據香畹說,他待玉儂的情分,竟是有一無二的。」子雲道:「你怎麼知道他去找玉儂?是他一人去的麼。」寶珠道:「是香畹對我講的,他恰與竹君、前舟二人同去,香畹還送了他一柄扇子,他們倒也合式了。」次賢道:「我看前日庾香、玉儂二人,真可謂用志不紛,乃凝於神。這兩人既相得了,將來必要找出多少苦惱的事情來,你們慢慢的看著他們罷。」當下這四人喝了一會酒,看了一會花,次賢對寶珠道:「度香所刻那十六個酒令,你們看見沒有?」
寶珠道:「怎麼沒有看見。」子雲道:「你們今日何不也照這令行幾個出來,也見見你們的心思。」寶珠尚未回答,漱芳道:「這個我們只怕行不來,一來心思欠靈,二來這唐詩與《詩經》也不甚熟,那裡能說得這樣湊拍?除非在家裡把幾種書翻出來,揀對路的一個個湊,才湊得成呢。」寶珠道:「我們真自慚愧,這些姑娘們也與我們差不多年紀,怎麼他們就有這樣慧心香口,我們就這樣笨。」子雲道:「你們今日試行一行,包管你們行得好。」便叫拿副骰子來,家人便去取了副骰子放在盆裡,送到席上。子雲便叫寶珠先擲,寶珠尚推諉不肯,經子雲、次賢逼佐了,只得說道:「何苦要我們做笑話?我非但別樣記不清,連這曲牌名也記得有限。或者庾香還能,我是定說得不好的。」只得擲起來,擲了好幾擲,擲著了一個色樣,名為綠暗紅稀,便呆呆的想來,想了一會,不得主意,便道:「這不是尋煩惱麼?」漱芳道:「我且擲著色樣再想。」他也擲了好幾擲,擲著了」蘇秦背劍,」便道:「這更難了。」忽見寶珠問次賢道:「《詩經》上有一句什麼永歎?我記不真。」
次賢道:「每有良朋,況也永歎。」寶珠道:「有是有了一個,只就是不甚好。」子雲道:「你且說來。」寶珠念道:綠暗紅稀,夢好更尋難,你晚妝樓上杏花殘。懶畫眉,況也永歎。
次賢、子雲讚道:「說得很好,第一個就這麼通,真是難得。就這《詩經》一句稍差了些,然而也還說得過。」寶珠道:「這《詩經》實在難於湊拍,又要依這個韻,覺得更難了。」
漱芳道:「我想的更不好。《詩經》上不是有一句『莫我肯顧』麼?」子雲道:「有。你快說。」漱芳要念時,重又頓住,覺有些羞澀,次賢又催,只得念道:蘇秦背劍,北闕休上書,誤你玉堂金馬三學士。不是路,莫我肯顧。
子雲道:「這個說得甚好,竟句句湊拍。」次賢道:「倒實在難為他。」寶珠道:「他的比我好,不比我的雜湊。」便覺兩頰微紅,大有愧色。子雲安慰道:「你的也好,不過你的題目寬泛些,難於貼切。他這蘇秦背劍的題目就好,所以比你的容易見長。」寶珠得了這一番寬慰,稍為意解。便又擲了一個「紫燕穿簾」,便道:「這個題目倒好。」便細細的想,想了好一會,問子雲道:「我記得有『繡窗愁未眠』這一句,是詩還是詞?」子雲道:「是韓屋的詩。」寶珠道:「這個略好些兒。」便念道:紫燕穿簾,繡窗愁未眠,慢俄延,投至到櫳門前面。四邊靜,愛而不見。
子雲等大讚。漱芳道:「你們知道他這『四邊靜,愛而不見』,是說得什麼?」次賢笑道:「大有春恨懷人之致。」子雲也笑。漱芳笑道:「不是。他昨日飛去一個秦吉了。我昨日到他那裡去,正遇著他急急的跑出房來,四下張看。
問我道:『你看見沒有?』他方才說的,倒像那昨日的神氣。」寶珠也笑道:「今日他又回來了。」漱芳又擲,擲了一個,『花開蝶滿枝』。漱芳想了一會,說道:花開蝶滿枝,是妾斷腸時,我是散相思的五瘟使。蝶戀花,春日遲遲。次賢等大讚道:「這個更好。」寶珠道:「他總比我的說得好,我今日的兩個都不及他。」便又擲了一個『打破錦屏風』,便道:「這個題目恰好,然難也難極了,須要在打破兩字上頭著想,若得湊成了,倒是個好令。」漱芳道:「這個難,教我就湊不成,只怕那句《詩經》就不容易。」寶珠怔怔的想,想著了《唐詩》,又湊不上《西廂》,想到了《西廂》,又湊不上《詩經》,好不著急。想了好一會,問道:「《詩經》上不是有一句『何以穿我墉』麼?」次賢道:「妙極了,這一句已經穩妥,中間湊得連絡就好了。」寶珠面有喜色,欣欣的念道:打破錦屏風,暮色滿房櫳,吉丁當敲晌簾攏。月兒高,何以穿我墉。
子雲等大讚,子雲道:「這個實在妙極了,就在那十六令中也是上等。我們恭賀三杯。」寶珠始為解顏歡喜。
漱芳心裡又著急起來.恐怕再行,不能及他,便道:「算了罷!實在費心得很,我不擲了。」子雲道:「這令原也費心,但只五個,他得了三個。你才兩個,你再擲一個罷?」漱芳道:「適或色樣重了呢?」次賢道:「重了不算,須要不重的才有趣。」漱勞不得已,擲了好幾個重疊色樣,然後才擲出一個楚漢爭鋒,便道:「擲了這個,就算完結了。」子雲應允。漱勞便構思起來,一人獨自走到桃花叢中去了。子雲等也到花叢中遊玩,漱芳道:「我想倒想著了一個,就是《唐詩》這一句還有些牽強,若除了這一句,我又找不出第二句來,只好將就些罷。」便念道:楚漢爭鋒,君王自神武,你助神威擂三通鼓。
急三槍,百夫之御。
大家讚好。子雲道:「今日又得了六個,共有二十二個了,將來能湊成一百個就好了。」次賢道:「一百個是不能,況且骨牌名沒有這許多,曲牌名是儘夠,不如去了這骨牌名換個別樣,或者湊得成百數。若用骨牌名,可用的也不過五六十個,內中有幾個有趣的,偏擲不著,如公領孫、鍾馗抹額、貪花不滿,三十禿爪龍等類,湊起來必有妙語。就是限定《西廂》也窄一點兒,不如用曲文一句就寬了。惟有那推倒油瓶蓋一個難些。」子雲道:「《詩經》上『瓶之罄矣』好用,曲牌名用《油葫蘆》。」次賢道:「《西廂》呢,用那一句?」子雲想了一想,笑道:「《西廂》上可用的恰又不是這個韻。」四人在花下坐了,子雲問起琴言今日何以不來,寶珠道:「今日他又替我到堂會裡去了。他就有一樣好處,他唱戲時並不很留心關目,他那丰韻生得好,就將他自己的神情,行乎所當行,倒比那戲文上的老關目還好些。所以才有人說他生疏,也有人說他神妙。」子雲笑道:「以後梅庾香,大約非玉儂之戲不看,非玉儂的之酒不喝的了。」漱芳笑道:「玉儂行事還沒媚香的奇,近來聞他天天到宏濟寺去一回。有個什麼田湘帆,也是個風流名士,鬧到不堪。後來見了媚香的戲,便天天跟著他的車,他往東就往東,他往西就往西,跟了整個月。媚香憐念他,與他一談,倒談成了知己,如今是莫逆得很,不可一日不見。」
次賢笑道:「有這等事!我看媚香真算個鶻伶淥老不尋常,竟有人籠絡得住他麼.這人必是不凡。」正說得高興時,忽子雲的家人上前說:「有客來拜!」子雲便冠服出去。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__魏聘才初進華公府__梅子玉再訪杜琴言
話說前回書中梅士燮赴任之後,一切家事,內而顏夫人掌管,外而許順經理,井井有條。子玉仍系讀書,經籍之外研磨諸子百家。到花晨月夕,則有二三知己,明窗淨幾,共事筆硯。
或把酒清談,或題詩分韻,所來往者劉文澤、顏仲清等為最密。
而怡園徐度香一月間亦過訪幾次,或遇,或不遇。
蓋度香局面闊大,現處福地,為富貴神仙,所以干謁謁紛紛而來,應酬甚繁。
即遇無事清閒之日,又須為諸花物色,茶靡石葉之香,鹿錦鳳綾之艷,雖傾倒一時,然較之小樓深處修竹一坪,紙帳開時梅花數點,反遜於玉、竹君等之清閒自在也。
卻說魏聘才其人在不粗不細之間,西流東列,風雅叢中,究非知已;繁華門下,盡可幫閒。目下與李元茂同住梅宅,一無所事,唯有出外閒遊。而元茂又另是一種呆頭呆腦的脾氣,與之長處,實屬可厭。聘才思量道:「我進京來本欲圖些名利,今在京數月,一事無成。且梅老伯又到江西去了,要兩三年才回,王老伯終是大模大樣,絕無一點關切心腸。長安雖好,非久戀之鄉,不如自己弄得一居停主人,或可附翼攀鱗,弄些好處出來,亦未可定。
我想富三爺交遊最闊,求他覓一機會,不甚為難。」主意定了,就坐車進城,來到金牌樓富宅,先著小使到門上一問。
聘才聽說三爺不在家,在對門貴大老爺處打牌,小使出來,聘才道:「貴大爺我去年卻拜過他,未曾見著,今日正好拜他。」
即到對門來,傳進片子,聽得裡面叫:「請!」開了兩扇中門,聘才進去,卻是小小一個院落,只見貴大爺從正廳上出來,迎上前,與聘才拉了手,讓聘才進屋內炕上坐。聘才道:「兄弟來過幾次,總值大爺出門,偏偏遇不著。」貴大爺道:「兄弟差使忙,輕易不出城,倒常想同富三哥出城找吾兄逛一天,不是他沒有空,就是我有事,再停兩天就好了。」又講了些閒話,聘才留心屋內卻也收拾乾淨,一併是三間,東邊隔去了一間做書房。院子內東邊是粉牆,西邊一個月亮門,內有一扇屏風擋著,想必是內室了。只見炕上掛一幅藍地白字的迴文詩句,一幅冷金箋對子,是戶部總理寫的。兩旁是八張方椅,東邊擺一書桌,一盆小小盆景,一面是幾張方杌。聘才正要開口,貴大爺道:「富三哥在此打牌,就在那屋子裡,咱們那邊坐罷。」
就讓聘才進去。走到書房門口,有一小廝揭起了一個香色面簾,聘才跨將進去,只見富三將牌望桌上一放,打了一個呵欠,伸了一伸腰,見了聘才便站起來,笑嘻嘻的道:「久不見了,好呵?」聘才拉個手,見屋裡尚有兩人,一人面南,一人面北,那面南的即起身照應,那面北的便似照應不照應的,略把身子鬆一鬆,就坐了,仍看著手中的牌。聘才看那上首一位的相貌,一臉酒肉氣,兩撇黃須,一雙蛇眼,衣帽雖新,不合官樣,約有四十四五歲。下首一位,已有五十餘歲,是個近視眼,帶了眼鏡,身上也是一身新衣。聘才便問道:「這兩位沒有請教貴姓。」那上首的即答道:「姓楊,我是這裡的街坊。」又問那位年老的,老年的慢慢的答道:「我姓閻。」貴大爺道:「這位閻簡安先生,是華府中的師爺。那一位是精於地理的,又是富三哥的干兄弟,就在東胡同那大宅子裡,號梅窗,行八。」
說罷,小廝移了一張凳子,就放在富三上首,大家坐了。富三道:「你好呵!你在城外天天的樂,你也不來瞧瞧哥哥。你知道哥哥惦記你,你就不惦記我。我找你兩三回,你躲著不出來,你天天兒瞧戲,好樂阿!」聘才笑道:「那裡的話。那一天不想著三爺。因我老伯到江西去了,一切家事是托兄弟照應的,所以事情多一點兒。」那姓楊的便問聘才道:「足下在梅大人宅裡?」聘才道:「是。」因問道:「認得梅宅麼?」那人道:「怎麼不認得?他們塋地的樹,還是我種的呢。」貴大爺道:「這楊老八的風水是高明的,我們內城多半是請他瞧的。」
聘才便又拉攏起來,只有那個閻簡安是冷冰冰的,只與富、貴兩人講話。富三爺道:「歇了罷,這牌打得悶人,就是我輸了,算帳罷。」閻簡安便道:「怎麼就歇?方才打了兩轉。」梅窗道:「算了,不用來了。」於是,大家起身散坐,點籌馬,是閻、富兩人輸了。聘才道:「倒是我吵散了。」富三一手捶著腰道:「我本來不喜歡這個,輸了錢還惹悶。」閻簡安道:「可不是。」楊梅窗笑道:「誰叫你們打得這麼燦頭?將牌都亂髮的,不輸你輸誰?」閻簡安笑道:「你好,我瞧見你幾時又贏過錢?不過會訛人就是了,只好在我與富三哥面前混滂,在貴大哥跟前就不能了。」大家說笑了一陣,貴大爺即命小廝拿出酒餚來,是四五樣葷素菜,一壺黃酒,賓主五人小酌了一回。
席中聘才對那閻簡安問起華府的光景,那老閻就覺得有些高興,便道:「敝東公子,是人間少有的。府裡的闊大;是說不盡的。」
聘才又問同事幾位?簡安道:「在府裡住的有十幾位,在老爺子任上的有十幾位,其餘來來去去走動的,不計其數。我是老爺子三十年的交情,同著出過兵,與那些個朋友是兩樣的光景,哥兒待我是父輩的禮數。其餘就難講了。」原來這個閻簡安,是個半生半熟的老篾片,卻與華公有舊,嫌其心窄嘴臭,脾氣古怪,所以叫他在府裡住著。華公子是更不對的。楊梅窗是個土篾片,但知勢利,毫無所能。又是個裡八府的人,怯頭怯腦。因與富三爺是干兄弟,又拉攏了些半生半熟的闊老,仗著看風水為名,胡吹亂講的一味貪財,或與地主勾通,或與花兒匠工頭連手,賺下人的錢,也捐了個從九候選,至於堪輿之學,實在不懂。是日談次,倒與聘才合了式,便要與聘才換帖,聘才是樂得拉攏的,便十分應酬。只有那位老閻是勢利透頂的人,如何看得起聘才,聘才也深厭其人。五人歡敘了一回,各要散了,楊老八並約聘才另日再敘。
聘才便同到富三家裡來,又坐了一回,便把心事講起。富三爺道:「既然如此,何不就挪到舍下來,盤桓幾時。」重又說道:「我們舅太爺府中朋友最多。今日聽得老閻說,辭了那位出去,如今正少人呢。」聘才道:「舅太爺是那一位?」富三道:「你不記得去年在城外,瞧見那十幾輛車,車內那個貂裘繡蟒的,叫做華公子就是。」聘才心中十分歡喜,想道:這華公子勢焰熏天,若得合了式,弄個小小的出身,也還容易。
又遂問道:「他家去做朋友,不知要辦些什麼事?」富三道:「辦什麼呢?陪著喝酒,陪著看戲,閒空時寫兩封不要緊的書札。你還會彈唱,是更合他的心意了。這人本是個頂好的好人,只要盡拿高帽子孝敬他,他就喜歡,違拗他,他就冷了。我瞧你趨蹌很好,人也圓到,你肚子裡自然很通透的了。我們舅太爺筆底下也來的,去年老佛爺叫他和過詩,並說好,還賞了黃辮子荷包一對,四喜搬指兒一個呢。你要去,我明日就薦你,包管可成。」聘才聽得喜動顏色,忙作揖謝了。因又想著這個老閻有些礙眼。忽又想道:「各人辦各人的事,不與他往來便了。」再坐了一回,辭了富三回寓。
明日,富三就到華公府來,見了華公子,就薦聘才進府,幫辦雜務。華公子應了,說道:「我這裡到不拘人多人少,只要人好,是你的好朋友。自然不用講了。說請你去講一聲,請他來就是了。」即吩咐林珊枝傳諭總辦,將魏師爺修金欽饌說定,富三連連答應幾個「是」!又進去見了華夫人,就辭了,一徑出城,通知了魏聘才,請其明日就去。
是日聘才就與子玉說明,並謝數月叨擾。子玉吃驚道:「大哥何故要去,莫非嫌小弟有得罪之處麼?」聘才連連陪笑道:「愚兄自到貴府以來,承伯父母同棣台如此恩待,豈尚有不足?無奈愚兄此番進京,家父諄諭自己,定要謀一前程出京。
因此處稍可巴結,且富老三力為作合,且去看看光景。只隔一城,原可時常來的,棣台若不忘懷,華府園亭,聞說是極好逛的。伯母前請棣台先為稟明,明日起身時,再進去叩謝。」李元茂在旁,聞得聘才要進華府,心中有些難過,道:「你去了只剩了我,且你也少了個伴兒。我聞得華公子脾氣不好,你倒不要去吃釘板,還是在此罷,過年再說。」聘才道:「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我如今比不上你了。你是知縣少爺,享現成的福,我不但自己不能受用,還要顧家呢!」子玉聽到這句,便知不能強留,只得進去與顏夫人說了。顏夫人道:「既然如此,只好聽他自去罷。但者爺出門時,囑咐我好生看待,且說他倒能辦事。但此時也無甚多事,如果將來有事,再請他回來亦可。」
是晚即命子玉與聘才餞行,又送出四十兩銀子與聘才,聘才感激不荊一夜與元茂談談講講,各有難分之意。
明早富三爺即遣人帶了兩輛車來接聘才,聘才即拜別顏夫人並子玉,又辭了元茂,收拾停妥,帶了四兒一徑上車。先到富宅略敘片時,富三親送到華府。到了門口,富三先著人回進去,並說魏師爺來了。聘才在車內一望這門面,就覺威嚴得了不得,就是南京總督衙門,也無此高大。門前一座大照牆,用水磨磚砌成,上下鏤花,並有花簷滴水,上蓋琉璃瓦,約有三丈多高,七丈多寬。左右一對大石獅子,有八尺多高。望進頭門裡,約有一箭多遠,見圍牆內兩邊儘是參天大樹,襯著中間一條甬道,直望到二門,就模模糊糊,不甚清楚。覺有數十人在那門口坐著。回事人進去了有半個時辰,才見出來,說:「請!」富三同魏聘才便下了車,二人整整衣裳走進。將近二門,見那一班人慢慢的站起來,約有二三十個,都是一色衣服,有幾個見了富三上前請安,並問道:「這位就是請來的師爺嗎?」
魏聘才亦各照應了。走進二門,又是甬道,足有一百多步,才到了大廳。回事的引著,轉過了大廳,四面迴廊,闌干曲折,中間見方,有一個院子,有花竹靈石,層層疊疊。又進了垂花門,便是穿堂。再進了穿堂,便覺身入畫圖:長廊疊閣,畫棟雕樑,碧瓦琉璃,映天耀日。聘才是有生以來,沒有見過這等高大華麗,絢爛莊嚴,心上有些畏懼。富三是去熟的,引路的道:「請三爺到西花廳坐罷。」那人便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方到了一個水磨磚擺的花月亮門站住了,就不進去了。咳嗽一聲,裡面走出四個年輕俊秀家童來。那人交代了說:「請進西花廳去。」聘才隨富三進得門來,是一個花園,地下是太湖石堆的,玲瓏透剔,下面是池水,俯見石罅中游出兩個金色鯉魚來。修竹礙人,狂花迎面。走了數十步,上了好幾層參差石蹬,接著一座石板平橋。過了橋,是個亭子,下了亭子,又是假山擋住,絕似獅子林光景,要從神仙洞內穿出,方見一所花廳。
接著又有幾處亭榭,綠樹濃陰,鳥聲噪聒。庭前開滿了罌粟、虞美等花,映襯那池邊老柏樹上垂下來的籐花,又有些海棠、紫荊等類。
來到花廳,前面是一帶雕闌,兩邊五色玻璃窗,中間掛一個絳色夾紗盤銀線的簾子。書僮把紗簾吊起在一個點翠銀蝴蝶鬚子上。進得廳來,地下鋪著鴨綠絨毯,上頭是用香楠木板做成船室,刻滿了細巧花草。懸著一個匾額,是王鐸寫的「苔花岑雨聯情之館」的墨跡四圍珠纓靈蓋,燈綵無數。中間平門上刻著文征明的草書,一張大炕都是古錦斑斕的鋪墊。炕幾上供一個寶鼎,濃香芬馥。兩邊牆上糊著白花綾,一邊是掛著王右丞八幅青緣的山水,一邊是兩個博古廚,上頭盡放些楠木匣子,想是古書。所有桌凳杌椅儘是紫檀雕花,五彩花錦鋪墊。
正是個錦天繡地,令人目炫神亂。富三與聘才就坐在椅子上,等有兩盞茶時候,忽見一個書僮出來說:「公於今日不爽快,請三爺與師爺到東花園和各位師爺們見見,就請魏師爺在東花園與張師爺、顧師爺在一塊兒住罷。」富三又說:「替我請安。」
聘才也站起身道:「替我亦說到。」小廝答應了「是」。窗外那個書僮就請富、魏二位到東花園去,仍由舊路出了月亮門。
那東花園卻在前面東首,聘才跟著富三,重新向外彎彎轉轉,盡走的迴廊,處處多有人伺候。華府規矩:每一重門,有一個總管,有事出進都要登號簿的。聘才走了半天,心中也記不清過了多少庭院。及走到穿堂後身,東首有一條夾巷,覺有半里路長。又進了一重門,才見一個花園。這花園卻也不小,有亭有台,有山有水,花木成林,又是一樣景致。這引路小廝交代了園中的人,就不進去了。那邊又有人來接引。進了斑竹花籬,是一所廳,兩進共有十間,還有些廂房。此中是張笑梅、顧月卿畫畫之處。顧、張二位出來相見,知道聘才是富三爺新薦來的,便陪著聚談。聘才見那張笑梅,倒也生得俊俏,是杭州人,年紀二十上下,是畫工筆人物的,就是吹竹彈絲也還來得。顧月卿是蘇州人,比笑梅略長兩歲,亦頗俊秀,是畫山水花草的。那邊還有個書啟先生叫王卿雲,是老公爺的舊友,有五十餘歲了。閻簡安是辦筆墨雜務,他二人又在一個院落,當下都請來見了。閻簡安道:「不料前日一見,今日就進我們府中來,有這等奇事。」聘才道:「小弟多蒙華公子謬愛,招之門下。無奈鉛刀襪線,一無所能,諸事全仗老先生們教訓。」
閻、王二老便道:「好說,好說,東人慕名請來的,自然是個名下無虛的了,我們都要請教。」聘才連聲說:「不敢。」富三爺道:「這魏老大是我的把弟,且系南城外梅大人的世侄,極有本事,最夠朋友的。此刻新來府中,一切都不在行,先生們自然要攜帶攜帶,都是一家人,倒不要生分才好。我明日見了我們舅太爺,還要面托的。」又對聘才道:「咱們到裡頭屋子,瞧瞧住那一間?」又同聘才到了裡頭一進,也是五間,東邊兩間張笑梅做房,聘才就在西邊兩間下榻,中間空了一間為會客之地。富三即叫將行李搬進,叫小廝們鋪設好了。
正要走時,只見一人進來,說道:「公子送了一桌酒席,就請三爺和各位師爺陪著魏師爺喝鍾酒,公子說不要見怪,實在坐不下,不能來陪,又給三爺道乏。」富三爺站起來道了謝。
又道:「時候也不早了,剛是吃飯時候了。」大家就在中間屋子裡圓桌上吃起來,無拘無束,甚為暢快。聘才見這席菜,只是上不完,大碗、中碗、大碟、小碟通計有四十多樣。眾人直飲到二更,富三方辭了眾人出去。他的家人提燈伺候,聘才送到園門,富三又嘮嘮叨叨囑咐一番。聘才尚要送出,富三道:「不要送了,回來你認不得進園子倒累墜,咱們歇天再見罷。」
於是不顧而去。聘才進內又與張、顧二人談了好一回,又探問了好些府中光景方歇。
次日,張、顧二人,又引聘才去見了各項的朋友,連府中總管的爺們,以及帳房、司閽、司廚、管馬號、掌庫房,並各處門口掛號簿的人,凡有頭腦的,都一一見了。正是侯門如海,聘才初進來是一樣摸不著的,反覺拘束得很,連話也不敢多說一句,惟有小心謹慎,恭維眾人而已。看官記明:從此魏聘才進了華公府了,慢慢的就生出多少事來。此是後話,且按下不題。
卻說子玉因聘才去了,心中也著實思念了幾天。此時是四月中旬,因有個閏五月,所以節氣較遲,尚見芍葯盛開,庭外又有丁香、海棠等,紅香粉膩,素面冰心,獨自玩賞了一回。
鳥聲聒碎,花影橫披,不覺有些疲倦,因憶古人「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二語體物之工。復想起陸索蘭那日待我的光景,又尋出素蘭寫的扇子,細細的看了一回,因又想道:「我也要送他些東西才好。遂檢出古硯一方,好香墨兩匣,徐松陵墨蘭冊頁十二方,團扇一柄,即將前日所作送春二律,用小楷寫好,始而欲遣人送去。繼因長晝悶人,遂起了訪友的興致,尋芳的念頭。到上房稟過萱親,說訪劉、顏諸人,隨了小廝,登輿遍訪諸人,一無所遇,大為掃興。只得獨自來至素蘭寓所,恰值素蘭從戲園中回來,迎接進內,未免也有幾句寒溫。子玉即將所送之物,面贈素蘭,素蘭謝了,細玩一番。又見字畫端楷,重複謝了又謝。即同子玉到臥室外一間書室內,是素蘭書畫之所,頗為幽雅,因問子玉道:「今日為何獨自一人出來?可曾到過對門?見你心上人麼?」子玉笑道:「今日走了好幾處,沒有見著一個。我本為你而來,對門也未去,不知玉依在家不在家?」素蘭歎口氣不言語,子玉心疑,便問道:「香畹因何不快?」素蘭道:「我自己倒沒有什麼不快,我想起你心上人,你們背地裡這本糊塗帳,將來怎麼算得清楚,白教沒相干的眼淚,淌了許多,到底亦不曉得為什麼。問他,他又不說,猜抹也猜抹不出來。其實你們又不天天見面,何以就害得人到這個模樣呢,連他的師傅也不懂的,說他近來有些痰氣,無緣無故就酸酸楚楚,待人更不瞅不睬。從前見人不過冷淡些,卻沒有心事。自從你們怡園同席之後,他就不大招呼人,對我們講話,總喜歡說梅花,就搭不上這句話,也硬搭上來。說喜得是怡園梅崦,又要蕭靜宜畫了四幅各色的梅花,這也罷了。忽又問起度香南邊定織來的綢緞,可有那折枝梅沒有,雜花的有沒有?難為度香竟找出幾匹來,如今現做了袍子、襖兒穿上了。你說這個心思奇不奇,不是為你是為誰?」子玉聽了便覺一陣心酸,止不住流下淚來,要說話。喉間若有物噎住說不出,只呆呆的看著素蘭。素蘭又道:「到底你們是怎樣的交情?我是你的功臣,為你也費了些神。因我有些像你,所以常來對我講些懵懂話兒。我說你這片心,不知人家知道不知道?又不知人家待你,也有這種情分沒有?他倒說得好,這是我自己的心腸,管人家知道不知道,又管人家待我怎麼樣,橫豎我自己一人明白就是了。庾香先生,你心裡到底怎佯。你不妨對我說說。你當面不好意思的對他講,我替你代說,自然你也有一番思念他的心腸,何妨說給我聽聽。」子玉只是不語,素蘭料著是不肯說的,「我們同到他家去瞧瞧罷?」子玉略一躊躇道:「去也使得。」於是素蘭即同子玉走出門來,不多幾步,即到了秋水堂門口,見有五六輛車歇著。素蘭道:「這光景是裡頭有客,只怕不便進去,不如回去,先著人進去看看何如?」子玉心上略有一分不自在,不曉裡面所請是何客,玉儂陪與不陪?又想起他家裡請客,斷無不陪之禮。毫無主意,只聽憑素蘭進退。
素蘭回到自己家門口,喚人往琴言處打聽,不多一刻,來說琴言臥病在床,請客是他師傅長慶請分子,是部裡幾位經承先生,還是吃的早飯,不多一回就散的。素蘭道:「再請到裡面坐著等罷。」子玉聽見心中略定,只得重進裡面。無精打采的坐下。素蘭只管笑嘻嘻的問長問短,又問你到底待那玉儂何如?子玉被問不過,只得說道:「玉儂之事,其說甚長。」就把魏聘才途中所見情景,至今年會館中見他一出《驚夢》,真是絕世無雙,情文互至,尚未悉其性情抱負。及到怡園為假琴官所戲,我說出思慕琴言,原為其守身如玉,落落難合,不料其自棄如此。那時玉儂在屏後聽了嗚咽欲絕,及同席時又彼此都講不出什麼來,倒像是前生相契,今生重逢,兩人心事你知我見,無用口說的光景。彼亦不期然而然,我亦無所為而為。
總覺心頭眼前,不能一刻棄置。你不說,我尚不知他背後如此牽掛。我為他,我是曉得他底蘊;他為我,難道他又曉得我什麼?且我有何感動他處,使他如此?倒不如不見面罷,省得見面時更多感觸。子玉說到此處,更神色慘淡,似有悲泣之意。
素蘭亦覺淒楚,便淌下淚來,半晌勸道:「你們兩人前生竟有些瓜葛,不然何至於此?以君才貌而論,是人人憐愛的。但似玉儂之冰雪心腸,獨為你纏綿宛轉。
以度香之百般體貼,亦算溫柔鄉中一個知己。我看玉儂待他,不如待君十分之二,難得度香更加愛惜,說道:『人各有緣,此中系天定,非人情能強。』且庾香屬意玉儂一人,毫不移動,此真是多情種子,非玉儂不足為庾香賞識,非庾香不足為玉儂眷戀。《國風》好色而不淫,其庾香、玉儂之謂乎!」
子玉聽了,感激度香萬分,且愛素蘭之聰慧,不枉《曲台花譜》中定作探花郎也。
因談了許多時候,素蘭又請子玉隨意用了些點心,著人再到琴言處探望。來人回來道:「起先之客倒散了。偏又來了一班人,說要叫琴言,長慶回他不在家,那些人不肯去,坐著等候。長慶因不認識他們,便不應酬,自到房裡吃煙去了。被他們闖進去,將長慶的煙槍搶了,要到兵馬司衙門出首他。長慶無法,只得賠禮,又請了他間壁糟房李四、緞子王三兩人解勸,閒人哄滿了一堂,正在那裡鬧不清楚呢。」子玉聽了,長歎一聲道:「我與玉儂要見一面,都如此之難。今日天也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你明日見他時代為致意,說不可如此。必要保重身體;度香處倒要常去走走,不要叫人見怪。
我是不能常出門的,遲幾天再見。你若見了度香,也為我多多致謝。歇一天我們去逛他園子呢。」素蘭道:「你幾時出來,約定日子到我這裡來,我約玉儂過來,倒是我這裡清淨。
他師傅有些脾氣,偏偏玉儂遭逢著他,也是玉儂運氣不好。」
子玉道:「他師傅怎樣脾氣?」素蘭道:「愛錢多,怕勢大,厭人窮。玉儂因度香所愛,故尚待得好,從前待別人就沒有這樣。」子玉聽了,又添了一件心事,放心不下,總之無可奈何,躊躊躇躇。見天氣已晚,只得硬了心腸出來,上了車回顧了幾次,一徑出了胡同方才坐好。小廝跨上車沿,只見迎面兩馬一車,走的潑風似的,劈面衝來,偏偏是王通政,子玉躲避不及,只得要下來。王文輝連忙搖手止住,問了幾句話,也就點點頭開車走了。
今日子玉出門,只與素蘭談了半日,所訪不遇,倒遇見了丈人,好不納悶。意欲去望高品,又嫌路遠,且出門過久,又恐高堂見責,只得怏怏而回。
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__祝芳年瓊筵集詞客__評花譜國色冠群香
話說子玉從素蘭處回來,見過高堂,即向書房中來。晚飯畢,一輪月上,輝映花間,和風微來,天雲四皎,遂把湘簾捲起,倚闌而望。忽見小廝進來稟道:「高、史、顏、王諸少爺同來。」子玉正在悵望,今見齊來,不勝之喜,遂請進同坐。
子玉即把日間一一過訪不遇事說過。先是王恂開言道:「今日我們都在卓然齋中,交會田湘帆與媚香,又遇見竹君前來。那湘帆果是吾輩,與媚香相處的光景,真令人羨慕。」高品道:「湘帆此時是六根全淨,五蘊皆空,守定了約法三章,不許你胡行亂走,始信人間果然多是懼內的,怪不得庸庵、竹君輩,牢守閨房,不奉將令不敢妄離一步。違了,晚間夾棍利害。
湘帆還是對著個半雌半雄的人,已經如此,又何怪四畏堂中規矩乎!」說得眾人要笑,仲清道:「你也是門內出身,如今隔遠了,就誇口了。」南湘道:「我見卓然與他細君書,如屬員與上司稟帖一樣,有受恩深重,浹髓淪肌等語。」眾人大笑,高品道:「豈有此理!你這個謊也撒得不像。」眾人又說笑了一陣,高品道:「庾香,後日有一件極好的事,來與你商量。」子玉便問道:「何事?」高品道:「十五日是媚香生日。今日大家商議,並訂前舟與你合成一劑六君子湯,湊一公分,找個寬敞的地方,把那些知名寶貝,都叫將來熱鬧一天,請湘帆與媚香做生日,你道好不好?」子玉道:「好極,好極!但不知在何處聚會?」王恂道:「我家亦可,但無花園子,不如前舟園裡好。我們主人六個,添上湘帆七個,媚香、瑤卿、香畹、佩仙、靜芳、蕊香、瘦香、小梅共是八個,要三席才可坐,醵分之說,不能預定多少,只好辦了再算。」眾人道:「極是。」
子玉便呆呆的。仲清笑道:「庸庵你這差使辦得不周到,要討人怪的。」王恂尚未回答,南湘道:「何所見而言?」仲清道:「你不見庸庵點將,把一個極要緊的人遺漏了,豈不要招人怪麼?」南湘算了一算笑道:「果然,果然。」王恂道:「你們可不是說徐度香麼!我非遺漏,我恐他的事情多。未必能來。」子玉道:「度香應酬雖多,然看其性情光景,我們請他,雖有事也必來的。就是蕭靜宜,也斷不可不請。」大家說:「很好,就添上這兩位是了。那是九個,合上那八個,是十七個,也就很熱鬧了。」南湘道:「沒有人了?」王恂道:「尚有何人呢?」南湘道:「你好記性,你既大會群花,倒忘了一個花王。既有庚香,沒有玉儂,獨使他一人向隅,是何道理?」
王恂道:「是呀,我真該打,一時竟忘了琴言,是必要他來的。還有那個秦琪官號玉艷的也叫了他來,湊成十個。」眾人道:「如此更妙。」子玉道:「如今我們商議起來,怎樣邀客。」
王恂道:「你作一小札與怡園徐、蕭二公,前舟以及餘人,我們明日自去知會。」於是大家直談至二更方散。
子玉送了諸了,獨坐凝思了一回,想道:「後日之會,足成千古,不曉琴言病體能否痊癒?那時瓊林十樹,自然要推杜若為先,不識大夫蕙比我玉儂何如?想起待田君光景,是個有才有智的人,必另有一種深情。人各有長,固不必彼此較量也。
遂即輕研俞糜,徐揮湘管,寫道:春光九十,去後難追;知己二三,來成不速。作琴樽之雅集,試花鳥之閒情。總然地乏名山,卻喜庭無凡卉。憐渠蕙質,墮彼梨園;會我竹林,數他花信。群勞論譜,偶同織錦之人;宿慧成心,羞作數錢之技。
移溫柔於蕭寺,識風雅於泥塗。慶珠胎碧海之辰,賀玉出藍田之日。傾城名士,應共相憐;紅粉青衫,也堪同揆。點鴛鴦之卅六,紅豆齊拋;備翡翠之千雙,紫雲任請。肅箋申啟,代面丁寧。早發高軒,同光下裡。
梅子玉頓白。上度香先生、靜宜逸士閣下。
子玉寫完封好,用上圖章,即付小廝交與門房,明早著人送到怡園,後日請徐、蕭二位老爺,同到劉大少爺宅內飲酒,須要交代明白。小廝答應了,子玉亦即安寢,一夜無話。
到了明日,王恂、史南湘等,就到劉文澤家來講了,文澤甚為高興,說明日就在倚劍眠琴之室佈置。恰好蘭蕙芬芳,又有芍葯、海棠等花開滿。少停。即去知會群花,於明日辰刻畢集。因說道:「明日花林中,恐有幾個不能來。我知道秦琪官害眼,杜琴言亦患病未痊。昨晚我見素蘭,談及庚香在彼處坐了半日,去訪琴言,恰值他師傅請客沒有進去,琴言亦未知庾香去訪池。明日就使他們兩個不來,也有八人,很為熱鬧的了。庚香、靜宜想一定來的。」南湘道:「席間行令,新鮮的甚少,太難了又恐座客一時不能,須得雅俗共賞,易知易能的,又要避熟。射覆等令,亦覺無趣。」王恂道:「從前在此對詩的令倒可以。」文澤道:「再行此令,亦覺無味。且到明日見景生情罷。」是日王恂等就在文澤處吃飯,又談了一回方散。文澤又叫人各處訂了,說明日務必早集,盡一日之興,都系便服,不必冠帶。來人回言都說明了。
卻說田春航自與蕙芳訂交之後,足不出戶。蕙芳每日不論早晚。必來一次,或清談或小飲,並時進箴砭之語,所以春航已心滿意足,只有研磨經籍,揮灑詞翰。本來是三冬富足,倚馬萬言,一時名動京師,當道者皆欲羅致門下。無奈春航磊落自負,以干謁為恥,未嘗懷刺一謁要津,寧居蕭寺,玉人作伴,名士同聲。蕙芳又替他結交了許多好友,如徐度香、蕭靜宜、劉文澤、史南湘、顏仲清、王恂等。仲清前與春航不睦,原是激勵春航之意;經高品將其中情節剖明,又說起仲清仍送五十金作澆裹之費,春航自然十分感激敬佩。仲清叫蕙芳為之轉彎,更覺比前相好。惟有子玉,尚未謀面。是日知文澤等為蕙芳做生日,心上雖十分歡喜,又因他二人交好,竟人人共知,翻有些不好意思,意欲不去,又不好卻眾人情面,只好踐諾。
文澤於絕早即在倚劍眠琴室中鋪設起來,因為題目是做生日,略須點綴:中間掛了一幅《群仙高會圖》。一切古玩鋪設,懼極精緻。長廊內,湘簾之外,擺列著十餘盆蕙花,趁著和風微漾,香氣襲人。文澤正在廊前獨立,見前面走進一人,遠遠望見,知是蕙芳華服而來,上了階沿,即恭恭敬敬的行起大禮來。文澤連忙扶起道:「媚香何故如此,應讓我先與你祝壽才是。」蕙芳道:「賤齒之辰,上邀諸貴人眷顧,使蕙芳何以克當。昨日本要到各處辭謝,又恐怪我不受抬舉;且今日大羅天上,眾仙齊集,使芳輩雞犬偕升,雖不得仙,亦可脫俗,故爾謹遵台命,鞠跽前來。」文澤道:「此亦同人盛舉,瞻仰傾城,為借花獻佛耳。」說話間,陸素蘭、李玉林、金漱芳同到,隨後高、史、顏、王四人偕來,蕙勞一一都謝了。
諸人正在敘談,只見傳帖人引著子玉進來,蕙芳雖不認識,心中卻已猜著,上前叩謝。子玉攙住道:「這可是媚香麼?我庾香聞名久慕,覿面無緣,今幸仰企下風,已覺清芬竟體。」
蕙芳連稱不敢,看了子玉儀容,心中暗暗讚賞:真是天上日星,人間鸞鳳,有一段孚瑜和粹之情,皎皎乎有出群之致。怪不得杜玉儂傾倒如此,與我田郎可謂瑜亮並生矣!」子玉又與陸素蘭等相見,忽聽外面說:「徐老爺同蕭老爺來了。」
眾人一齊出廳迎接,只見子雲同了次賢翩翩的,儼似太原公子裼裘而來,後面隨著袁寶珠、王蘭保二人。再後還有八個清俊書僮,拿著衣包、銅盆、漱盂等物。
蕙芳搶上幾步行了禮,子雲、次賢兩邊扶起來道:「媚香一向灑脫,今日忽然拘禮,不是倒累了你了。」遂進室內,與諸人相見,群旦亦都見畢,敘齒坐下。子雲道:「蒙庾香、前舟及諸兄折柬相招,今日之舉,可為極盛。昨已飽讀庾香珠玉,今日尚覺齒有餘芬。又復當此群花大會,使弟等附驥餐芳,實為快事。」次賢道:「丹山綵鳳,深巷烏衣,裙屐風流無過於此。而寒皋野鶴亦可翱翔其間乎?」文澤、王恂等同說道:「度香、靜宜兩先生,名士班頭,騷壇牛耳,弟等無刻不思雅範。
今不鄙凡陋,惠然肯來,足以快此生平矣!」南湘道:「朋友之交,隨分投合,以我鄙見,竟不必純作寒暄。」仲清道:「竹君快人,開口立見,今日之集,皆系至好,正可暢敘幽情,不拘形跡為妙。」只見高品笑道:「今日王母早來,只有南極仙翁,遲遲不到,難道半路上撞著了小行者的觔斗雲,碰傷了小壽星,因此行走不便麼;不然,或是又滑倒在車轍裡了。」
說得眾人大笑道:「卓然妙語,待壽翁來罰其三大觴。」蕙芳似覺臉紅,寶珠道:「今日的客,尚短几人?」文澤道:「就止壽翁一人。花部中未到的尚有四人:琴言、琪官都有病,早來辭了,桂保、春喜是必來的。等湘帆一到,就可坐了。」話言未完,春航已到,大家重新敘禮,群芳亦都見了,未免取笑的取笑,詼諧的詼諧。寶珠與素蘭拉過紅氈鋪地,擺了兩張交椅,要請春航、蕙芳並坐受拜。二人如何肯坐,急行收了。此時春航、蕙芳二人真覺口眾我寡,只好聽憑他們取笑;若回答兩句,又惹出許多話來。子玉頗敬春航儀容之灑落,與蕙芳正是冰壺秋月,相映生輝。又復品評諸花,各有佳妙,只不見琴言前來,殊覺怦怦欲動。
文澤即命家人擺起三桌席來,因問道:「今日之坐,還是敘齒,還是推壽翁壽母上坐?」春航、蕙芳同道:「這斷斷不敢,自然敘齒為妙。」眾人也說敘齒罷了。文澤送酒,先定中間一席。論齒是次賢為長,次賢自知不能推遜,只得依了,並坐者為高品,次是仲清;左首一席,子雲為首,次南湘,次子玉;右首一席,田春航為首,次王恂,文澤作陪。是每席三位。
定完後,王桂保、林春喜來了,皆見過了。正席上令漱芳、玉林、春喜伺候;左席上令寶珠、蘭保、素蘭;右席上則蕙芳、桂保二人。分派已定,各人坐了,慢慢的淺斟緩酌起來,正是:瀛洲詞客,先聚龍門;瑤島群仙,同朝金闕。錦心繡口,九天之珠與紛紛;月貌花膚,四座之冠裳楚楚。不亞風羹麟脯,晉長生之酒,慧證三生;何須仙磬雲,歌難老之章,人思偕老。
玉京子、餐霞子、御風子、驂鸞子,紅塵碧落,今世前生;畫眉人、浣紗人,踏歌人、採蓮人,綵鳳文凰,幻形化相。抹煞山林高隱,托梅妻鶴子,便算風流;任憑鐵石心腸,逢眼角眉稍,也成冰釋。猜枚行令,將君心來印儂心。玉液金波,試郎口再沾妾口。隨意詼諧遊戲,顛倒雌黃:當筵短調長歌,窮工妃白。多是借名花以寄傲,無民社之攸關。借此行樂無邊,少年有待。正覺西園之雅集,僅有家姬;曲水之流觴,尚無狎客也。
這一會觥籌交錯,履舄紛遺,極盡少年雅集之樂,內中有幾個已是玉山半頹,海棠欲睡的光景。席上人人心暢,個個情歡。只有子玉念著琴言臥病在床,知是懨懨神思,藥爐半燼,深閉綠窗,不知怎樣煩悶。又曉得我今日在此熱鬧之場,必思冷靜。此時怎能走到彼處,安慰他幾句,與他瀹茗添香,助起他的精神來。他又不要疑我樂即忘憂,當此群花大會,便就忘了他,那時更覺悶上加悶。偏偏素蘭又在此,不然他還可以過去排解排解。咳!眼前雖則如雲,其奈匪我思存何。此時子玉神色慘淡,只推醉出席,去倚炕而臥,眾人也不理會。且酒餚已多,不勝其量,亦各離席散坐。
家人們撤去殘餚,備上香茗鮮果。春喜與桂保到太湖石畔,同坐在芍葯欄邊閒話;玉林、漱芳已醉臥在海棠花下;蘭保在池畔釣魚;寶珠與惠芳對弈,素蘭觀局,南湘、高品在傍為寶珠指點。蕙芳道:「你們三人下我一個。
就贏了也不算稀奇。」寶珠道:「我偏不用人教也贏得你。」
文澤道:「今日我們亦算極樂了,可惜花部中少了兩人,那個還不要緊,第一是琴言不來,使庾香不能暢意。」子雲道:「可不是!琴言的病頗為古怪,精神疲軟,飲食不思,已經十餘天了,不見好。」次賢道:「我昨日診他的脈,似積勞,兼之感憤憂鬱,昨日痰中竟有血點,非靜養數月不能痊癒。」子玉在炕上聽得清楚,不免更覺煩悶。仲清道:「今日之事,不可無文辭翰墨。靜宜先生可繪一圖,並作一序,以記雅集,我輩藉可附驥。」次賢道:「作圖呢,弟當效勞。至於高文典冊,自有群公大手筆在。山人寒瘦之語,不稱金谷繁華,反使名花減色。」眾人道:「太謙了。」子雲道:「今日起意是因媚香,引得百花齊放,勝唐宮之剪綵。弟意欲仰觀諸兄珠玉,先作一聯句何如?」眾人道:「最好。」春航道:「古體呢,近體?」
次賢道:「近體發揮難透,人多恐易平直,不如古體罷。」
於是以年齒為先後,仍系次賢為首,次子雲,次高品,次南湘,次文澤,次仲清,次春航,次王恂,次子玉,共是九人。王恂已將子玉叫醒,淨淨臉,素蘭取出一顆醒??丸給子玉吃了。子玉不好意思,只得勉強扎掙。素蘭見子玉不語不言,似醉非醉,心上猜著是為琴言未來。一因人多不好解慰他,二因提起琴言反恐倒勾他的心事,非惟不能寬解,越增愁悶了,反倒走開,找別人說話。文澤命小廝於每位座前,列一小几,置放筆硯一副,花箋數張,研好了墨,大家就請次賢起句。次賢道:「把壽字撇開罷。」又說聲「僭了!」提起筆來寫了一句,便念道:「玉樹歌清曉鶯亂。」大家聽了,各寫出了,注了「靜」字。
應是子雲,子雲道:「底下應該各人兩句才是。」略躊躇了一會,也即寫道:「日日春風吹不散。散花天女好新奇,」眾人也寫了,注上「雲」字,齊說道:「接得很妙,第三句一開,使人便有生發了。」應到高品,也不思索,即寫道:「剪綵為花撒天半。花情花貌越精神,」眾人皆道:「好!」一一寫了。
南湘道:「此句要轉韻了。這花到底與真花有別,若竟把他當做花,則西子、太真又是何等花呢?」遂寫道:「惟覺花心尚少真。蛺蝶有雄誰細辨,」眾人拍手道:「絕妙!著此句便分得清界限,不至籠統不分。竹君始終是個妙才。」南湘道:「不敢,不敢!認題還認得清楚。」輪到文澤了,文澤道:「此句對了才有關鍵,不然氣散了。這雄蛺蝶倒有些難對。」因細細的凝思,仲清道:「快交卷子,外邊吹打要開門了。」文澤道:「有了。鴛鴦雖小總相親。」次賢、子雲道:「這卻對得好,又工又切。」南湘道:「也虧他。」文澤就放下筆,仲清道:「怎麼一句就算了?」提醒了文澤,笑道:「你催得緊,我忘了。」又想一想,寫道:「化工細選無瑕琢,」眾人道:「此句亦出得好,又轉韻了。」仲清接著寫道:「一一雕鐫設眉目。費盡龍宮十斛珠,」輪到春航了,接道:「截來碧海雙枝玉。小玉生嗔碧玉愁,」眾人又讚道:「好!又提得清楚。」底下是王恂,略費思索,寫道:「玉人又恐占干秋。蟬娟疑竊嫦娥藥,」大家正要讚好,高品道:「這句忒罵得惡,難道個個都像月宮裡的兔子?」眾人大笑起來,王恂倒覺不安。眾旦便罵高品道:「惟有他,是生平不肯說好話的,將來罰他作個啞子。」高品道:「奇了,人家罵你們,我替你們不平,自然也有不像兔子的,你們倒罵我,真是好人難做。」以下要子玉了,子玉心上正想著琴言,覺得無情無緒,眾人亦都明白。
子玉雖極意遮飾,終究思緒不佳,不得已,勉強寫道:「顧盼曾回玉女眸。鸞篦親掠雲鬟綠,」春航道:「此繫上妝時了,底下倒要細細摹寫呢。」子玉此時想著琴言唱那《驚夢》的神情,所以有」曾回玉女眸」一句。眾人不解其故,不過見其興致不佳,故爾意不在詩,空衍了些。該又是次賢,接道:「鏡裡芙蓉睡新足。宛轉歌成白??詞,」又轉到子雲,接道:「嬌柔解唱紅綃曲。清穎偶觸便魂銷,」高品道:「魂消兮可奈何?」
即寫道:「銅雀春深大小喬。花有連枝稱姊妹,」南湘道:「好便好,銅雀句有些打混。」即對道:「玉如合璧定瓊瑤。纖腰扭入靈和柳」眾人皆讚道:「這姊妹花,瓊瑤玉實在對得好。局勢又振得整齊了。」文澤便接道:「傾國傾城世無偶。軟到人間鐵石腸,」眾人道:「妙、妙!這句要對得工力悉敵才好。」仲清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寫道:「春回世上支離叟。」春航道:「這實在對得奇妙。」再看下旬是:「婿然一笑百媚生,」便接道:「纏頭爭擲黃金輕。鄭櫻桃是真殊艷,」王恂對道:「馮子都非浪得名。遲遲長晝當初夏,」文澤道:「馮子都如今有個馮子佩,倒像弟兄呢。」子雲道:「馮子佩原不錯,他有一種脾氣,他偏不肯在群花堆裡取樂。」王蘭保冷笑道:「他自然不肯在我們堆裡,他見我們還要生氣呢。」子玉道:「何故?」桂保接口道:「他有他的心腸。」子玉接道:「綺席花筵日易夜。英華美可詠同車,」二輪又到次賢,遂寫道:「元白詩原結蓮社。紅氍毹上艷情多,」子雲接道:「慣唱《丁娘十索》歌。葑菲采無遺下體,」高品道:「妙、妙!這句待我對一句好的。」
群旦聽了料定又要取笑他們,便都圍攏來看著高品寫的什麼。
高品帶笑,慢慢的寫將出來,道:「雨雲行得到中阿。」眾人又笑起來,群旦將高品亂啐亂打的一陣。子雲笑道:「這是我不好,鬥出他這一句來。」南湘道:「雖然遊戲,也不好過於刻薄,改一字就救轉來了,將『得』字改做『豈』字罷。」群旦方才依了。高品道:「罷了,眾怒難犯。」又寫道:「天生麗質當珍惜,」南湘道:「強盜看經,屠戶成佛,卓然竟生出好心來,曉得珍惜了,這也難得。」接道:「莫把花枝忽拋擲。願如王獻買桃根,」文澤聯道:「可笑王戎鑽李核。」仲清笑道:「又來煞了,你們心上畢竟有些不乾淨。」又看文澤寫道:「一旦天生好玉郎,」仲清聯道:「忍教天地錯陰陽。只聞雌霓成神女,」眾人道:「此是規諷之辭,倒不是刻薄,世間竟亦不能無此事。但不在我輩中耳。」春航聯道:「莫變雄風當大王。畫堂終日開良宴,」眾人又復笑起來。高品道:「詩言志,解鈴便是繫鈴人。若我做了,又不是了。」此下應是王恂,王恂道:「可以收了,輪到庾香作結罷。」寫道:「扇底窺郎留半面。拾得瑤光一片明,」眾人齊讚道:「好!應結句了,這一結倒不容易。要結得住通篇才好。」子玉想了一想,寫道:「雪花飛上瓊枝艷。」大眾齊贊結得有力,能使通篇一氣。
次賢重寫了一篇,朗吟數過道:「竟是一氣呵成,不見聯綴痕跡,明日我就畫一幅群花鬥艷圖何如!」眾皆應道:「妙極!我們何不將人花比擬一回,總要從公,不可各存偏見。」
於是大家評定:以寶珠為牡丹,蕙芳為芍葯,素蘭為蓮花,玉林為碧桃,漱芳為海棠,蘭保為玫瑰,桂保為莢蓉,春喜小而多才,人人鍾愛為蘭花。八人品題盡合,因又想到琴言、琪官為何花?子雲道:「琴言色藝過佳,而性情過冷,比為梅花最是相稱,且其酷愛梅,不屬庾香將誰屬耶?」眾人說道;「很是。」高品道:「只怕和靖先生不依,庾香割了他靴革幼子了。」
子玉不覺臉紅。仲清道:「琪官呢?」子雲道:「琪官性情剛烈,相貌極好。似欠旖旎風流。比他為菊花罷。」高品道:「菊花種數不一,有白有黃,或紅或紫,白的還好,其餘似覺老氣橫秋。班官性情雖烈,其溫柔處亦頗耐人憐愛,不如比為杏花。」眾人道:「好個杏花,極妥當。」文澤道:「說起菊花有黃有白,你們可曉得東園裡新來一個妓女,叫白菊花,可知其人麼?」眾人皆說:「不曉。」高品道:「天下事須瞞不過我。我知此人從廣西跟了一個千總進京,如今千總棄了他出京去了,因此落在門戶中。倒也生得素淨,故有此雅號。但是兩廣人裹足者少,都系六寸膚圓光緻緻,雙跌著地,行走如風。人倒極風騷的。」仲清道:「這就是你各處稽察新聞事務的頭銜了。」眾人又笑了。子雲道:「今日一敘之後,盛筵難再。十八日瑤卿移寓,諸同人可以移樽一敘否?」眾人皆道:「斷無不來之理,如有不到者罰他作一東,再敘一天。」寶珠道;「只怕我沒有這臉面,斷乎不能全來的,」春航道:「為什麼不來?況且你是個花王,這些群花是要來朝賀的。就是我們看花人,賞到國色天香沒有不踴躍從事。」南湘道:「你交給我,如有一人不到,罰我作東一天,兩人不到,罰我作東兩天。」
寶珠道:「真麼?明日酒醒了,不要又想不起了。」獨子玉默然不語,大家說說笑笑,已至明月正中,紅燈欲燼,三更多了。
次賢道:「夜已深了,我們可以散罷。」於是大家各起,寶珠又訂十八日之期,皆應允了,風雨不阻,遂各登輿四散。明日蕙芳踵門叩謝,惟有子玉病了,不曾進去。
到了十八日,果然諸名士並那些名旦都到寶珠新寓來,從午刻起直至子刻止。是日專以行令猜枚,清歌檀板,亦極歡而散。內中子玉因病不到。添了張仲雨,熱鬧場中最為趨奉的。
花譜中添了琪官,惟琴言尚未痊癒。高品、文澤因南湘說過,「一客不來罰我做東一日。」子玉是日不到,罰了南湘一天,南湘甚為樂從。即在他家裡又敘了一日。惟有子玉、琴言皆未痊癒。正是:數點梅花嬌欲墜,月輪又下竹橋西。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__狎客樓中教蔑片__妖娼門口唱楊枝
話說琴言病體懨懨,閉門謝客,只有同班中幾個相好時來寬慰。寶珠、素蘭又說子玉前日的光景,又不能常來看你,托我們傳話,千萬保重等語,琴言更加傷感。自患病以來,各處不去,怡園亦屏跡已久。奈其師長慶靠他做個搖錢樹,因其久病,不能見客,便也少了好些興頭。
大凡做戲班師傅的,原是旦腳出身,三十年中便有四變。
你說那四變:少年時丰姿美秀,人所鍾愛,鑿開混沌,兩陽相交,人說是兔。到二十歲後,人也長大了,相貌也蠢笨了,尚要搔頭弄姿,華冠麗服。遇唱戲時,不顧羞恥,極意騷浪,扭扭捏捏,尚欲勾人魂魄,攝人精髓,則名為狐。到三十後,嗓子啞了,鬍鬚出了,便唱不成戲,無可奈何,自己反裝出那市井模樣來,買些孩子,教了一年半載,便叫他出去賺錢。生得好的,賺得錢多,就當他老子一般看待。若生得平常的,不會哄人,不會賺錢,就朝哼暮口度。一日不陪酒就罵,兩日不陪酒就打。及至出師時,開口要三千五千吊,錢到了手,打發出門,仍是一個光身,連舊衣裳都不給一件。若沒有老婆,晚間還要徒弟伴宿。此等兇惡棍徒,比猛虎還要勝幾分,則比為虎。
到時運退了,只好在班子裡,打旗兒去雜腳,那時只得比做狗了。此是做師傅的刻板面目。琴言自去年臘月到京,迄今四個月,徐子雲已去白金數千,不為不多,是以長慶待琴言分外好。
若使琴言病了一年半載,只怕也要變了心,此是旁人疑議,且按下不題。
再說魏聘才進了華公府,滿擬錦上添花,立時可以發跡,那曉得進去了一月,賓主尚未見面。幾次請見,只以有事辭之,所往來交接者,皆不三不四的人。又有那一班豪奴,架子很大,見了居然長揖,公然上坐,所說的話,無非懵懵懂懂。少年的意氣揚揚,強作解事;老年的倚老賣老,一味藏奸。聘才極意要好,一概應酬,就華府內一隻犬,也不敢得罪,意思間要巴結些好處來,誰知賠累已多。府中那些朋友、門客及家人們算起來,就有幾百人,那一天沒有些事。應酬慣了,是不能揀佛燒香的,遇些喜慶事,就要派分子。間或三朋四友,聚在一處,便生出事來,或是撇蘭吃飯,或是聚賭放頭。還有那些三小子們,以及車伕、馬伕、廚子等類,時常來打個抽豐,一不應酬,就有人說起閒話來。雖止一月之間,府裡這些閒雜人,倒也混熟了,也有與聘才合式的,也有不對的。合式的是顧月卿、張笑梅諸人;不對的是閻簡安、王卿雲諸人。聘才也只好各人安分,合式的便往來密些,不對的便疏遠些。惟鬱鬱不樂者,尚未見過華公子一面。而且一無所事,不過天天與眾人廝混,正是「兩餐老米飯,一枕黑甜鄉」而已。
這一日出門閒走,出得城來,正覺得車如流水馬如龍,比城裡熱鬧了好些。順著路,走到鳴珂坊梅宅來,進去見子玉,臥病未癒,精神懶散。子玉問起聘才光景,聘才只得說好,隨口撒了幾句謊。又去見了顏夫人,道了謝,即出來找李元茂,只見鎖了房門,遂復辭了子玉出門,冷冷清清,到何處去呢?
信步走到伏虎橋邊,想起張仲雨住在吳宅,即向門房中一問,卻好在家,即請進去坐了。仲雨問了些寒溫,吃了一杯茶,略坐了一坐。仲雨道:「老弟如今進城,是難得出城的,何不找個地方坐坐,聽出戲解個悶兒。」聘才道:「很好。這兩天實也勞乏了,要去就去。」於是二人同了出來,到了戲園揀個地方坐下。看了兩三出戲,也有些相公陪著說話。遠遠望見李元茂同著孫嗣徽,在對面樓下。聘才過去,講了幾句話,又過來。
仲雨道:「這兩個郎舅至親,天生一對廢物,照應他做什麼?」
是日,這幾出戲,覺得陳腐欠新,仲雨坐不住,說道:「去罷!」算給了坐兒錢,與出聘才同上了酒樓,小酌敘談。仲雨見聘才似乎興致不佳,不像從前光景,因問道:「聽見老弟進了華公府,那裡局面寬大,且華公子是愛交接的,近來光景自然大有起色了。」聘才道:「仁兄不問,弟亦不便說起。始而富三爺講起華公子有孟嘗之名,門下食客數百人。弟進去了,門客卻不少,都是些勢利透頂人,不是擠那個,就是殺這個。
弟進去一月有餘,華公子只是冷冷的,若長如此光景,弟倒錯了主意了。」仲雨道:「你見過華公子幾次?」聘才道:「見倒見過幾次,不過隨便寒暄幾句,就走開了。他的舊人本多,新進去的自然擠不上去。」仲雨默然良久,歎口氣道:「如今世界,自己要講骨氣,只好閉門家裡坐。你要富貴場中走動,重新要操演言談手腳,亦是不容易的。上等人有兩個,我們是學不來,一個是前賢陳眉公,一個就是做那《十種曲》的李笠翁。這兩個人學問是數一數二的,命運不佳,不能做個顯宦與國家辦些大事,故做起高人隱士來,遂把平生之學問,奔走勢利之門。又靠著幾筆書畫,幾首詩文,哄得王侯動色,朝市奔趨,那些大老官還要奉承他。若得罪了,到處就可以殺他,自然有拿得穩的本領,你道可怕不可怕?這上等的如今是沒有了。且說第二等人,也就一時選不出來,有十樣要訣。」聘才道:「那十樣呢?」仲雨道:「一團和氣,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聲音律,六品官銜,七言詩句,八面張羅,九流通透,十分應酬。」聘才搖搖頭道:「要這許多?」仲雨道:「底下每句還要加個不字呢!一團和氣要不變,二等才情要不露,三斤酒量要不醉,四季衣服要不當,五聲音律要不錯,六品官銜要不做,七言詩句要不荒,八面張羅要不斷,九流通透要不短,十分應酬要不俗。」聘才道:「這等說,做人就難了。兄弟是一字都沒有的,如何學的全?」仲雨道:「那倒也不在乎此,只要有幾件也就可以應酬了。且各人有各人的時運,不過自己總要有點本事,才教人看得起。」聘才道:「還有那三等呢?」仲雨道:「那三等的也有七字訣:第一是童。」聘才道:「怎麼講?」仲雨笑道:「要考過童生的,自然就念過書,略會斯文些,比那市井的人就強多了。第二是半通,會足恭,巴結內東,奴才拜弟兄,拉門面靠祖宗,鑽頭覓縫打抽風。這就是三等人了。」聘才道:「不要小看這三等人,只怕如今都是些三等呢。」仲雨道:「可不是!依我看來,倒也不是印板的,就有全了十樣本領,也有弄不出好處來;連那七個字沒有的,也會尋出機會來。總之,各人的緣法。從來說』時來風送滕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我知道這華公子是極好相與的,現有多少人從他府裡走動,弄出多少好處來。我教你個法兒,要他與你相好很不難。這人我也認得,從前他也托過我事情。我知道他府裡有個林珊枝,是他的親隨。」說到此便豎起大拇指來道:「是個這一分兒的,言聽計從,寸步不離,你先要打通這個關節,這關通了就容易了。還有那個八齡班,也是不離左右的,小孩子們有甚識見,給點小便宜就得了。慢慢兒一言半語吹進他耳朵裡去,今日聽見說魏師爺好,明日又聽見說魏師爺好,就打動他的心了。這教做放線雀兒,幾十丈線放了出去終究收得回來,只不要可惜小本錢。」聘才點點頭道:「承教,隨教!」仲雨又道:「譬如你同華公子交接過了,你看他是什麼脾氣,喜的是什麼樣,惡的是什麼樣,自然是順他意見。順到九分,總要留一分在後,不好輕易拿出來。譬如馭那劣馬,若要駕馭他,拗他的性子是斷斷不能的,你跟著他跑,跑得足了,他也乏起來,便一勒就轉;譬如一件事,他能想到九分,你要想到十分,這一分便是勒轉劣馬的本事,這就叫收劣馬。還有那種人各樣不好的,他也不與人往來,坐在房裡妻妾自奉,一人安享,也要打探他心上有一樣兩樣喜歡的,就把這樣去迎合他,獻點小忠小信,沒有一件事求他,他自然就放心了,說某人到有點真心,不是賺他。他上了賺,就憑我怎麼樣了,這叫做釣金蟬。至於為人雖要和氣,也不可一味的膿包,於那些沒相干,不中用的人如閻簡安、王卿雲等輩,倒不要去睬他,渾去應酬他也無用。大門子裡,有那一種在裡頭一句話都不能講的,他卻會懵人。你自己要看得清:可應酬則應酬,不必應酬就不應酬;你應酬那不中用的人,被那要緊人就看輕了。」
聘才聽了大笑道:「吾兄真是當今第一個大才,陳平之智,諸葛之謀,也不過如此,能把天下人的性情脾氣,如寫在手掌中,弟當以門生貼來拜老師,庶可傳授心法。」仲雨笑道:「我都與你說了,還拜什麼老師?依著做去包管不錯,將來有了好處,不要忘了老師,就算你門生的良心了。」說罷彼此又笑,不覺就過了半天。仲雨算清了賬同了出來,說道:「老弟,你進城罷。我還有事,不得奉陪。」說罷,拱拱手去了。
其時天氣尚早,一路行來,遠遠望見嗣徽、元茂兩人在前轉彎去了。聘才想道:「他們到何處去?」便悄悄的跟了來。
到一條小胡同,只見閒人塞滿,都在人家門口瞧。聘才曾聽得人說,有個東園是婊子聚會之處,便也隨著眾人,站住望將進去。見那一家是茅茨土牆,裡頭有兩間草屋。又見嗣徽、元茂就在他前頭站立。望著兩個婦人,坐在長凳上,約有二十來歲年紀,都腦滿腸肥,油頭粉面,身上倒穿得華麗。只見一個婦人對著嗣徽道:「進來坐坐。」嘻嘻的笑,引得嗣徽、元茂心癢難搔,欲進不進的光景,呆呆的看著出神。又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尷尬男人,在地下蹲著,穿件小襖兒,拴繫了腰,掛一個大瓶抽子,足可裝得兩弔錢。又見簾子裡,一個婦人走出來,約二十餘歲年紀,卻生的好看:瓜子臉兒,帶著幾點俏麻點兒,梳個丁字頭,兩鬢惺忪,插了一枝花。身上穿得素淨,腳下拖了一雙尖頭四喜堆絨蝠的高底鞋,也到凳上坐下,與那兩個講話。聽他口音不像北邊,倒像南方人。一身兒堆著俊俏,覺得比眾不同。聽得那一個醜的唱起來,唱道:俊郎君,天天門口眼睜睜,瞧得奴動情,盼得你眼昏。等一等,巫山雲雨霎時成,只要京錢二百文。聘才聽了好笑,又想道:雖然淫詞浪語,倒也說得情真。又聽得這個醜的,真對著嗣徽、元茂唱將起來,聘才再聽道:一個兒臉麻,一個兒眼花,瞎眼雞同著癩蝦螅你愛的是咱,咱愛的是他。莫奢遮,溫柔鄉里,不像老行家。
眾人聽不出什麼來,聘才卻明白是罵他們二人的,幾乎放聲笑起來,只得忍祝再看那個生得好的,卻像是新出來的。原來京裡妓女,要進大局兒的,倒先要在東園、西廠落幾天,見見市面,自然就不知羞恥,老練起來。如行院中不好的打下來,又到此兩處。這個就是高品所說,從廣西新來的白菊花了。聘才看他舉止,尚有幾分羞澀。旁邊一個小兒,捧上一面琵琶,那人接了,彈了一套《昭君怨》,便惹得門口看的人益發多了。
元茂系近視眼,索性擠進去門裡呆看。聘才見那婦人,一面彈,一面唱道:楊柳枝、楊柳枝,昔年宮裡斗腰肢。如今棄向道旁種,翠結雙眉怨路岐。畫船何處系,駿馬向風嘶。盼不到東君二月陌頭來,只做了秋林憔悴西風裡。又見他把弦緊了一緊,和了一和,便高了一調了,再唱道:想當年是鴛與鴦,到今是參與商,果然是露水夫妻不久長。千山萬水來此鄉,離鸞別鳳空相望。歎紅顏薄命少收場,便再抱琵琶也哭斷腸。想情郎,昂昂七尺天神樣。千夫長,百夫防,洞庭南北多名望,恩爹愛娘,溫柔一晌漓江上。到如今撇下奴瘦嬋娟伶仃孤苦,真做了一枝殘菊傲秋霜。石公壩,追得好心傷;畫眉塘,險把殘軀喪。全湘沅湘,三江九江,只指望趕得上桃根桃葉迎雙槳,誰知道楚尾吳頭天樣長,又過那金陵王氣未全降,瓜州燈火揚州望,渡河黃,怕見那三閘河流日夜狂,淮、徐、濟、兗無心賞。幸一路平安到帝邦。只不曉那薄倖兒郎在何處藏。我是那剪頭髮尋夫的趙五娘,你休猜做北路邯鄲大道娼。一面彈,一面唱,其聲淒慘,唱得聘才流下淚來,想道:「這人倒是個鐘情人,歷訴生平受盡難苦,不知那個負心人何處去了。」
只聽得孫嗣徽道:「阿喲不好了,我身上的東西竟是空空如也,可惡!可惡!」蹬著腳,歎一口氣道:「咳!君子無故,玉不去身,他竟卷而懷之。我以後便如喪不佩起來,看他便能奈我何!」元茂道:「京中這剪綹的實在可恨。我去年拿了家父十兩銀子與魏老聘去看戲,到戲園子門口,絆了一交,即有人攙我起來,還替我拍拍灰。我還當他是個好人,及到後來,銀子也沒有了。後來家君查出來,足足罵了一天。你看這些狗東西害人不害人?」那時聽者無不暗笑。孫嗣徽道:「彼美人兮,君子好逑,你何不疾趨而進之?」元茂笑道:「我不,十目所視的,怎樣進得去?」聘才聽了,失聲一笑。元茂聽得聲音很熟,便瞅著眼睛,四下張望,望見是聘才,便漲紅了臉,與嗣徽擠將出來,與聘才見了。嗣徽道:「魏大哥,我知道你如今是狡兔三窟,竟是鞠躬而入公門了,也不來顧盼顧盼舊日朋友,今日既一見之,我心則喜呢。」聘才道:「勞人草草,本要奉候的。因天晚了,要進城了。」元茂道:「你如今在那華府裡可好?今日還進城麼?」聘才道:「就進城了。」元茂道:「我們也要回去了,同走罷。」於是在路談談講講。聘才道:「你方才聽他們唱的,可聽得出來?」元茂道:「我一字不懂,我倒愛那胖婆娘,對著我盡笑盡勾,我又不敢進去坐坐。」
嗣徽道:「美哉,美哉!價廉而工剩明日我與汝姑一試之,若遲遲吾行,恐為捷足先得,則雖悔莫追矣。只要其樂陶陶,又何論十目所視。」聘才聽他仍是咬文嚼字,滿口胡柴,忍住笑,只好由他罷了。到了路口,各人分路。聘才聽得後面車聲磷磷,直走過去,聘才連忙讓開,只見坐在車裡的就是方才彈唱的那個媳婦,車沿上坐著一個老婆子,跑得風快的過去了。
且按下聘才那邊。
要說這白菊花,是廣西梧州府人,生得十分俊俏,嫁了一個姓宋的,是個不長進的人。這菊花善與人交,相識了一個營員姓張的,是湖廣人。兩人在廣西十分相好,誓同偕老,已有數年。去年這個張營員,奉差進京,這白菊花倒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於張營員走後,即帶了些盤費,一個小丫頭,趕將上來。
不知怎樣錯了路,一直出了廣西省,到了湖南,尚趕不著,又不知相去多遠,且盤費已盡,舉目無親,進退維谷,在湖南住下。忽得了個謊信,說這張營員在京營作了千總,不得出京。
他就賣了些衣裳作路費,搭了個便船進京。及到京時,那姓張的早已差竣回去,以致菊花流落在此,只得倚門賣笑。
今日來接他的是個開門戶的陶家。這陶媽媽家裡有三個姑娘,內中一個好的名叫玉天仙,是揚州人,生得風騷嬌俏。這兩天接著一個大嫖客,就是廣東那個奚十一。陶媽媽打聽他的家世,知他是海南大家,家有千萬之富,兄弟十人,都作道府大員。老太爺是現任提台,家裡開著洋行。又訪他是個大冤桶,便想發他一票大財。無奈那幾個姑娘不大懂他的話,兼之奚十大員。老太爺是現任提台,家裡開著洋行。又訪他是個大冤桶,便想發他一票大財。無奈那幾個姑娘不大懂他的話,兼之奚十一是個鴉片大癮,一天要吃一二兩;這三個姑娘雖會吃幾口白土煙,吃了那黑土煙幾分就醉倒了,且彼此語言,都不甚投機。
因此,奚十一不大喜歡。陶媽媽知道菊花是廣西人,又生得好看,必定勾得住他,所以把他接了過來,認為義女。登時換了嶄新的衣服,與諸姊妹相見,菊花與玉天仙尤為相愛。菊花受盡了狼狽,到此已如出了地獄,心裡還有甚不足,一心就候那奚十一來。
且說這奚十一自到京來,不上半年,銀子已花去數萬,盡填在糞窖裡。有人勸他何不娶個妾。他是遊蕩慣的,見了那良家之女子,甚為厭惡,惟在娼妓隊裡物色,又沒有合意的。一日陶媽媽轉來請他,說他家新到了一個廣西人。奚十一聽見是廣西的便滿心歡喜,叫個小跟班帶了煙具,也不坐車,昂然的步行而去。到了陶家,陶媽媽先出來見了,便極意的脅肩諂笑了一回,然後說道:「你們快請四姑娘出來。」不多一刻,見白菊花裊裊婷婷的,一身香艷,滿面春情,上前見了,說了些話,彼此語音相對。奚十一看他相貌,正是嬌如花,柔如水,甜如蜜,粘如餳,十分大喜,略問了幾句話,便同進了房。便叫小跟班擺好了煙具,開了燈,一面吹,一面談。這奚十一要吃大口煙的,菊花替他燒煙,先從半分一口起,加到三分一口,方才合意。菊花燒煙的本事甚好,燒得不生不熟,奚十一又喜吃麵條煙,將這煙挑了一簽子,在火上四面的一燒,那條煙就掛得有五寸長,放在斗門口,奚十一 的一口吸盡,還閉了嘴不放一點煙散出來,這是奚十一的生平絕技。菊花也吃了幾口,便睡到奚十一懷裡來,與他上煙。奚十一連吃了七八錢,也夠了,便勃然動起興來,兩人收過了燈,關了門,就作出一回秘戲,描不出蝶戀花,顛倒鴛鴦,諸般妙處。一個猛於下山虎,一個熟似落蒂瓜,直鬧到兩個時辰,方各滿心足意,收拾乾淨了,重複開燈吃煙,便連著喝酒吃飯。
奚十一在那裡一連宿了七八天,每一天也花幾十弔錢,老鴇便欲砍起斧子來:本人身上作衣服,打首飾制鋪墊,是不必說了,還有那些姑娘們,要這樣,要那樣,連老鴇婆、幫閒、撈毛的,沒有一個不打把式。好在奚十一爽快性成,從無吝嗇。
菊花見奚十一這個雄赳赳的相貌,比從前的相好更勝一倍。又知道是個大老爺,在京候選的,便起了從良之念。奚十一本為物色小星而來,見菊花這般美貌,又是個極在行的,便也要買他為妾。倒是那個老鴇不甚願意,菊花方來幾天,且並非他的人,又無身價可勒,只想留他在家多弄些錢,若從良去了,不是白幹了這件買賣麼?便從中調唆,在菊花面前說奚十一是個沒良心的人,他家裡有幾十房小星。聽他二爺們說,娶到了家就丟在腦後,又去貪戀別處,是個戀新棄舊的人。這樣人斷不可嫁他,你別錯了主意。在奚十一面前,只說這菊花有本夫在此,不肯賣他的。又說菊花性子不好,吃慣了這碗飯,不能務正的,老爺要娶姨奶奶,我包管與你揀一個十全的人,不必要他。無奈他們兩人結得火熱的交情,雖有老鴇打破,彼此全然不信。菊花將他的始末根由細細告知奚十一,說這老鴇是接他過來,單為著應酬你的。我如今要從良,與他們毫不相干,只要賞他幾兩銀子就是了。奚十一定了主意,即叫了官媒婆作媒,賞了陶老鴇五十金,將菊花領回,買了丫頭,雇了老媽子,菊花便嫁了奚十一,作了姨奶奶,從此倒入了正路。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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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魏聘才自得仲雨傳授,依法行之,先於林珊枝面前獻盡慇勤,又於八齡班賠盡辛苦。珊枝本系聯錦部有名小旦,繼進登春班,華公子看中了他,遂以重價買進。後來之八齡班皆系珊枝所教。這林珊枝不消說是音律精通了。魏聘才本是個伶俐人,昆曲唱得絕好,就是吹彈也應酬的上來。更兼舊年一路同著班子來,船中又聽會了許多戲文,到京後又三天兩天的聽戲,自然又添了好些曲子。
一日,林珊枝教玉齡唱曲,適值聘才閒闖進來,珊枝就請他坐了,一面教著。剛剛這曲子是聘才最得意的,便在旁幫起腔來,五音不亂,唇齒分明,竟唱得出神入妙,把個林珊枝倒驚倒了。即由此相好,就在華公子面前,朝朝暮暮,稱讚聘才。
華公子是最信珊枝的,他又不輕易贊人,他肯讚好,必是真好了,心上就有了這個人。那八齡班內的都是些蘇、揚人,脾氣自然相合。聘才會討好,今日送這個一把扇子,明日送那個一個荷囊,總是稱心稱意,小孩子喜歡的東西,覺得這位師爺實在知趣。至於管總的、辦事的,尤巴結得周到,不到一月,竟人人說起好來。閻、王二公是不必說,就張、顧兩位雖然也會拉攏,無如總不及聘才之和氣周匝,鞠躬盡瘁的光景。
一日,打聽華公子出門去了,聘才約了張笑梅出城。笑梅要找馮子佩,二人同車即到馮子佩家來。這子佩是與華公子最熟的,已與聘才見過,彼此合式。馮子佩也是個宦家子弟,只因早喪嚴親,又積些宦囊,其母鍾愛,任憑他遊蕩歌場,結交豪貴,後來家業漸漸蕭條。又虧了幾個好友幫扶,所以覺得銀錢應手,服御鮮華,其一種嬌憨柔媚的情況,卻令人可憐可愛。
這天張、魏兩人出來,帶著一個小使,到了子佩門口,著小使進去問了。剛好在家,請了進去,到書房坐下。聘才是初次登堂,看那屋子是朝北兩間,鋪設倒也華麗,就覺得滿桌子東西,殘書、筆、硯、玩器等物顛顛倒倒亂雜無章。壁間掛些簫管、琵琶,又有刀箭等物。聘才對笑梅說道:「小馮這麼一個樣兒,怎麼屋子裡東西,也不檢點檢點。」笑梅笑道:「他未必有檢點的工夫,世間人最沒有他忙的。」說著子佩走將出來,此時四月盡天氣,一身羅綺,愈顯得裊娜多姿。未出屏門,先就是一個笑聲出來,嚷道:「你們來做什麼,可是來給二太爺請安的嗎?」聘才笑著要說話,張笑梅上前,便一把摟得緊緊的,子佩也就摟了笑梅,大家抱了一抱腰。笑梅笑嘻嘻的道:「正是來給二太爺請安的。」便把子佩臉上聞了一聞,又道:「好香!到不是二太爺,直是個小哥兒。」子佩道:「你又浪,鬧得二太爺心上受不得。」聘才在旁大笑,三人廝混一陣,然後坐了,卻大家講不出什麼話來。」
聽得門口有人嚷道:「馮老二在家嗎?」子佩接著道:「沒有在家。」聘才聽得聲音很熟,只見一個直闖進來,道:「好阿!你在洞裡頭,還答應不在家。」眾人一看,原來是楊梅窗,皆是熟識的,更為熱鬧了,大家說些無非是遊戲歡樂的話。四人商議道:「難道今日說些閒話,就算了事不成,可不辜負了韶光麼?」笑梅道:「我們是打算聽戲的。」馮子佩道:「呸!鄉里人進城不認得明角燈,當是豬溺泡。今日是忌辰,還想聽戲呢。」楊梅窗道:「今日果然是忌辰,咱們做什麼,上館子去罷。」三人都也高興,子佩又進去換了衣裳,即同步行出門,到了一個酒樓。
走堂的見是四個少年,且認得楊、馮二人,便覺高興,知道今日熱鬧的。楊八爺道:「吃什麼?」馮子佩對著走堂的道:「你報上來。」走堂的一一報了數十樣,四人就點了五六樣,先吃起來再說。走堂的先燙上四壺黃酒,一桌果碟兒,遂一樣一樣擺上來。四人飲了一回,又說些笑話,梅窗道:「咱們就這麼算了,叫走堂的也瞧不起,叫個人罷。」聘才是最高興的,便道:「很好,叫誰呢?」梅窗笑道:「我意中人卻多,又喜歡新鮮,不比人家天天總叫那個人。我前日見聯珠班內有個叫玉林,生得很好,一下台就有人同了出去,想是很紅的。」聘才道:「料沒有琴官好。」梅窗道:「那個琴官?」聘才就把新年看戲的話,略述了些,又道:「這琴官除了梅庾香之外,其餘見了總是冰冷的,恐怕叫他不來。」梅窗道:「那裡有叫不動的相公,今日你就叫他。」聘才心內想道:「如今我在華府,他們也應該知道了,自然看我不比從前,就去叫他,如若不來,再叫別個。」梅窗又問笑梅道:「叫誰?」笑梅道:「我叫蓉官罷。」又問子佩,子佩道:「叫了三人,也就熱鬧。我不叫,我算吃鑲邊酒罷。」梅窗笑道:「你自己算了相公罷。」子佩聽了,含了一口酒,望著梅窗劈面噴來,梅窗一閃,身上卻灑了好些。梅窗道:「何必一句話如此著急,必定說著了你的真玻」大家一笑。就將衫子脫下要些燒酒噴了,放在簷下欄杆上晾了,便又笑道:「可惜這口酒糟蹋了,你何不吐在我口裡?」子佩又抓些瓜子殼撒過來,梅窗也就受之而不報了。
只見那走堂的進來道:「琴官、玉林都說病著不能來,蓉官就來。」聘才原料琴官不來的,只好罷了。倒是楊梅窗心上不快,說道:「怎麼叫三個人,倒有兩個不來?不知是真病呢,還是推托的?笑梅道:「自然是真病,推托什麼。」聘才道:「還有個琪官也是很好的,我正月裡叫過他幾回,倒是全來的。」
聘才又寫了條子去叫琪官,梅窗另叫了二喜。走堂的道:「琪官打發人去叫了。二喜在那邊陪客已經吃過飯,就散了。」
走堂的知會了二喜,不多一刻,二喜就過來,對各人請過安,就在梅窗肩下坐了。斟了一巡酒,送了一巡菜,便問道:「今日席間還叫誰?」梅窗道:「叫的都是有病的,不能來。」聘才見了二喜,便不大歡喜,因正月裡吃了他多少刻薄話。二喜倒不記在心,且那日開發,聘才明日即已送去,沒有漂他的,所以二喜還看得起,遂問聘才道:「從前那一位姓什麼?那個瞅瞅眼兒。叫小利偷了銀了的,如今總不見他。」聘才道:「我如今在城裡住了,這些朋友是不大往來的了。」二喜道:「你在城裡什麼地方?」聘才道:「華公府。」二喜道:「哎呀!華公府。」又問張笑梅住處,笑梅道:「我同他在一個宅子裡。」二喜道:「聽得華公府裡,天天唱戲,他府裡有班子?」
聘才道:「有幾班呢。」二喜就到各人面前勸酒,猜拳吃皮杯的,無所不至。
鬧了一陣,只不見蓉官、琪官到來。笑梅道:「奇了,今日是忌辰,倒叫不出相公來。」二喜道:「還有那個?」笑梅道:「你們班裡的琪官,還有聯珠的蓉官。」二喜道:「蓉官,我出門時見他到三合樓去的,只怕還沒有散。」梅窗道:「那玉林是你們同班的,他真有病嗎?」二喜道:「玉林阿!不要說起,他同琪官前日都鬧了一件事,幾乎鬧出人命來。他們的師傅,此刻還不依,要去告那個人。琪官今日也不能來的。」
於是大家問起什麼事,二喜道:「說來話長,且喝兩鍾再說。」
眾人又乾了幾杯。聘才聽說琪官鬧事,便又問二喜道:「你就說來,大家聽聽。」二喜道:「有一位廣東奚十一老爺,你們相好不相好?」三人說都不相識,馮子佩道:「我會過這人,卻不相好,你有話盡說。」二喜道:「這奚老爺是在京候選的,聽說帶了幾萬銀子進來,要捐一個大官。誰知用動了,就湊不上了,只捐了一個知州。這個人真算個闊手,他一進京先認識登春班春蘭,就天天把春蘭放在屋裡,衣裳、金鐲子、熱車等類,就不用講了。春蘭的戲最多的,他於春蘭每一齣戲,做十幾副行頭,首飾都是金的,只怕就要值萬把銀子。春蘭的師傅,故意把春蘭叫回,嘔他賺他,零零碎碎,又花得不少。後來替春蘭出師,又花了五千吊,春蘭就跟了他,天天一炕吹煙,一桌吃飯。譬如這一樣菜,春蘭嘗一嘗說鹹了,或是淡了,他就連碗砸了。幾百弔錢做件皮褂子,春蘭說:『風毛出得不好,我不要。』他瞧一瞧真不好,順手一撕,撕做幾塊,再做好的。
這算自己的冤脾氣也罷了。既同春蘭這麼相好,就不該鬧別人了,他卻不管,只要他中意,不管人肯不肯,一味的硬來。」
眾人都靜悄悄的聽他講,聘才道:「問你玉林、琪官的事,你倒盡拿這冤桶講不完了。」二喜笑道:「一路講下來,橫豎比戲還好聽些。他哄人有多少法子呢!他是嘉應州人,所以有那西洋好法兒。他引誘人先是以銀錢買動人家的心,也有那不愛銀錢倒愛人品呢。這奚老爺相貌生得粗鹵,又高又大,是個武官樣兒,說話也蠢。又吹煙,一天要一兩,臉上是青黑的。」
梅窗道:「快說,什麼西洋好法兒?」二喜道:「他有個木桶,口小底大,洋漆描金的。裡頭丁丁噹噹的響,倒像鐘的聲音。上頭有個蓋子,中間一層板,板底下有個橫檔兒,外頭一個銅鎖門,瞧是瞧不見什麼。他看上了那人,要是不順手的,便哄他到內室去瞧桶兒。人家聽見裡頭響,自然爬在那桶邊上瞧了,奚十一就拿些東西,或是金銀錁子,或是翡翠頑意等類,都是貴重的東西,望桶裡一扔,說你能撿出來,就是你的。那人如何知道細底,便伸手下去。原來中間那層板子有兩個孔兒,一個只放得一隻手,摸不著,又伸下那隻手,他就拿鑰匙往鎖門裡一撥,這兩隻手再退不出來,桶又提不起來,鞠著身子。他就不問你願不願,就硬弄起來。要他興盡了才放你,你叫喊也不中用,已經如此了。即放開了,也無可如何。知機的就問他多要些東西,還有那不知機的與他鬧,他就翻了,倒說訛他,打了罵了。還要送到坊裡收拾你。坊官們大半是他們一路的,送了去拘禁起來,百般的挫辱,還要師傅拿錢去贖,極少也要百十吊。這是奚十一的行為。你說玉林與琪官怎樣鬧事呢?就是這奚十一,頭一次在玉林家吃酒。玉林是忠厚人,不會奉承的。他卻看上了玉林,就是一套衣裳,一對鐲子,又賞他師傅四十吊,因此動了火。第二回單請他,叫玉林陪他,並不多請人,他又賞一百吊。玉林是嫌他那個樣子,總和他生生兒的,他心上就惱了。第三回他師傅又請了許多相公,再請他,他便不來了。他師傅總想他是個大頭,逼著玉林去請安。他更壞,大約心裡就打定主意,留玉林吃飯,又灌了玉林幾杯酒,也騙他看那桶子。不曉得玉林在那裡風聞這個桶是哄人的,就不去看。他沒法了,只好強姦起來。仗著力氣大,就按住了玉林,玉林不依,大哭大喊的。他的跟班聽見了,要進來瞧。奚家的人又不准他進來,他就硬闖了進來。只見按住了玉林,已經扯脫褲子了,看見有人進來才放手,只得說與他頑笑,小孩子不知趣。玉林就一路整著衣裳,哭罵出來,跟班的又在門房嚷了幾句,他要打玉林,沒有趕得上,所以氣極送了坊了,這也可以算了。真真活該有事,這是早上。到將晚的時候,他又叫了琪官。這琪官的性子,你們也知道的,如何肯依呢?他就哄他去瞧桶兒,琪官不知,卻上了當了,兩隻手都放進去,縮不出來,他也要如法炮製,來扯琪官小衣裳。琪官明白了,就是一腿,剛剛踢著那話兒,便疼得要死,就蹲了下去。」說到此,張、魏二人就大樂起來,說:「該!該!這樣東西必有天報。酒又換了,我們共賀一杯。」馮子佩也不言語,楊梅窗道:「你快說罷。」二喜也喝了酒,又說道:「這琪官也苦極了,手又縮不出來,便使起性子來,不顧疼痛,用力亂扭,把那機巧扭壞了,琪官這兩隻手卻刮得稀爛,血淋淋的,也就哭罵出來。他因小腦袋疼痛,也就躲了。琪官回去告訴了師傅,他與袁寶珠相好,又告訴了寶珠,寶珠氣極,便進怡園與徐老爺說了。徐老爺就大怒道:『天下有這種東西,就容他這公樣,這還了得!』又曉得了玉林之事,即著人去向坊裡,連夜把玉林要了出來。一面打算告訴巡城都老爺,要搜他那個桶子,辦他。徐老爺是個正直人,說話是不知避人的,不知有人怎樣通了風。奚十一也怕鬧事,又因銀子用完了,西帳也不拉了,趕著在吏部花了錢,告了個資斧不繼,出京去了。聞說到天津去了,只怕躲幾天就要來的,所以玉林氣壞了,琪官也病了,手還沒有好,怎麼得出來?說完了,你們吃一大杯罷,我舌頭也干了。」
說得眾人個個大笑稱奇。馮子佩道:「這個狗雞巴蛋的,實在可恨,他不管什麼人,當著年輕貌美的,總可以頑得的,他也不瞧自己的樣兒。」梅窗笑道:「你這麼恨了,莫非看過他的寶貝桶子麼?」子佩把梅窗啐了兩口。梅窗道:「他這個桶子,咱們京裡不知會做不會做?」笑梅笑道:「你也要學樣子麼?」梅窗笑了一笑。聘才笑對二喜道:「你講得這麼清楚,這桶子你想必看過的了。」二喜臉上一紅,便斜□了一眼,就要擰聘才的嘴。梅窗道:「他未必要用著桶子。」二喜又將梅窗擰了兩把,說道:「咱們作買賣的人,有錢就好,何必那樣拿身份呢。可惜他們不像你能會看風水,所以才吃了這場苦。」
說罷自己也笑了。聘才心中暗忖道:「倒不料琴官、琪官,既唱了戲,還這麼傲性子,有骨氣,這也奇了。」即問二喜道這奚十一到底是什麼人?這樣橫行霸道,又這樣有錢?」二喜道:「我聽得春蘭講,說也是個少爺,他家祖太爺做過布政司,他父親現做提督呢。」聘才道:「如今春蘭呢?」二喜道:「同出去了。」於是大家又談談笑笑,又喝了一回酒。看看天氣將晚,笑梅、聘才皆要進城,只得算了賬。梅窗又與二喜說定,明日開發。梅窗讓聘才等一同進城,他卻住在城外,又到子佩處,兩個同吃了一回煙,拉了子佩,到胭脂巷玉天仙家去了。
再說潘其觀自從被蕙芳哄騙之後,心中著實懊惱,意欲收拾蕙芳,又怕他的交遊闊大,幫他的人多。二者淫心未斷,尚欲再圖實在。又心疼這二百弔錢,倒有些疑心張仲雨與蕙芳串通作弄他,就對仲雨嘮嘮叨叨,說些影射的話。仲雨受了這冤枉,真是無處可伸,便恨起潘三來。他既疑我,我索性坑他一坑,打算要串通蕙芳來算計他。潘三又因保定府城有幾間布鋪,親去查點一番,耽擱了兩月回來。清閒無事,與老婆鬧了幾場,受了些悶氣,無人可解。又想要到蕙芳處作樂,也不同張仲雨,一人獨來。
是日已是傍晚,可可走到蕙芳門口,恰就遇著蕙芳從春航處回來。蕙芳一見是潘三,心上著實吃了一驚,只得跳下車來,讓潘三爺進內。潘三便攙著蕙芳的手,喘吁吁走進裡面,到客房坐下。蕙芳便問道:「潘三爺,這幾天總不見你,在那裡發財?你能總不肯賞駕。記得那一天是因華公子住在城外,傳了我去,實在短伺候,你不要怪,咱們相好的日子正長呢。」潘三見蕙芳慇勤委宛,便把從前的氣忿消了一半,便慢慢的說道:「我來做什麼,我也知道你嫌我,二百弔錢倒買張老二吐了我一臉酒。兔子藏在窟窿裡,叫野貓饞著嘴空想呢。」蕙芳聽了這話十分有氣,只得裝著笑道:「你能說話真有趣,今日做什麼,咱們找個地方坐坐罷。」潘三道:「還找什麼地方,你這裡很好。但是我發了誓,戒了酒了,我今是一口不喝了。」
蕙芳聽了更是著急,想道:今日真不好了,偏是一個人,酒也不喝,走是不肯走的。我托故要走,他未必肯依。左思右想:臉上漸覺紅暈起來,便自己怔了半天,發恨道:「索性留他,我若怕了他,我也不叫蘇蕙芳了。」便道:「三爺你不喝酒,飯是要吃的。」潘三便點點頭,蕙芳便親自到廚房去了一回,便擺出飯來了:三葷三素,一碗紹興湯,又一壺黃酒。蕙芳道:「雖然戒了酒,既到我這裡,也要應個景兒。」便滿臉帶笑,拿了一個大玉杯,斟得滿滿的,雙手送去。那潘三原未戒酒,不過怕酒誤事。今見蕙芳如此,便忍不住笑嘻嘻道:「可盡這一壺,不許再添了。」蕙芳也不理他,於是兩人對飲,又吃些扁食之類。潘三已有醉意,喝來喝去,又添了一壺,見蕙芳桃花兩頰,秋水雙波,顧盼生嬌,媚態百出,把個潘三的故態又引出來了,歎口氣道:「你這個孩子真真害死我,二百弔錢算什麼,你不犯害人!兒子,你只要一點心到我身上,我是沒有不依的。??蕙芳強笑道:「三爺,我不懂得,什麼叫依不依?」
潘三道:「只要你有心於我,你要什麼我總依的。」蕙芳笑道:「未必能依罷?我要,要是要一個銀號,這是你自己說過的。」潘三道:「銀號我有三個,我已經四十八歲了,還沒有兒子,給你一個銀號,也沒有什麼要緊。你給我什麼呢?」蕙芳只不言語。潘三道:「怎麼又不說?就是咱父爺兒倆,又沒有外人,有什麼說不得的話嗎?」蕙芳總是似笑非笑的不言語,潘三便坐近來,將蕙芳摟在懷裡,自己把那糖糟似的臉,想貼那粉香玉暖的臉,蕙芳將手隔住,輕輕的道:「你倒太胡纏了,你放了手,我才說。」潘三把臉在他手背上擦了又擦,喘吁吁的道:「好兒子,好乖乖,快講罷。」蕙芳故作怒容道:「三爺,你這般性急,我又不講了。」潘三隻得鬆了手,蕙芳手上已流了些吐沫,便將手巾擦了,站起來,正色的說道:「潘三爺,我又不是糊塗蟲,你道我瞧不透你的心事?但我既唱了戲,也就講不得乾淨話兒。但是我今年才十八歲,又出了師,外面求你留我一點臉,當一個人,不要這麼歪纏我,我有心就是了,莫叫人瞧破。你別當我是剃頭篷子的徒弟。三爺你心裡想我使了你二百弔錢,你捨不得,如果要,我也還得出來。」潘三道:「好兒子,那個要你還錢?你怪不得我,我整整兒想了半年了,你不叫我舒服一舒服。你若真有心就好了,你只怕還是賺我。你再要我上當,我就不依了。橫豎你的話我沒有不遵的。」
蕙芳又笑道:「我方才說,三爺是逛慣剃頭篷子的,拿我這裡當作一樣。我聽張仲雨說,潘三爺是大方得很的,只要中意那人,不但三百五百,就是一千八百吊都肯。怎麼三爺又瞧得中我,你在我面上才花過二百弔錢,馬上就要撈本兒。要說二百弔錢,不但三爺看不上,就是我姓蘇的也不當事,難道三爺喝一杯酒,聽一個曲兒,還不賞個百十弔錢嗎?也像那些小本經紀人,叫一天相公給個四吊五吊京錢?告訴你:只要你能真有心,我准不負你。你可不要忘了我,當我是個下作人,遂了你的心,你倒拉倒了,又疼別人去了,那時可莫怪我。」潘三被蕙芳一席話,說得無言可答。聽他句句應允,覺要錢多,二百吊尚少的意思。既而又想道:「這等紅相公,自然是不輕容易到手的。」便對蕙芳道:「你真不負我,我就放心了。但是口說無憑,後來恐又變了卦。」蕙芳冷笑道:「你千不放心,萬不放心,難道寫張契約與你嗎?」潘三此時色心艷艷,又要裝作大方,倒不能粗鹵起來,想一想,只好再把銀錢巴結他,便道:「知你是個闊相公,手筆大,常要用錢,打今日起,如少錢,便即到我鋪子裡來齲」蕙芳道:「我怎麼好來?不要叫三奶奶曉得了,一頓臭罵,害得你還要受苦呢!」潘三笑道:「胡鬧,你實對我說,到底少錢不少錢?」蕙芳想一想道:「這東西被我刻薄了,他還不懂,還想拿錢來買我,索性賺這糊塗蟲,也好給田郎作膏火之費。便帶笑道:「錢是怎麼不要呢,我不好講,又恐三爺疑心我盡賺錢,一點好處沒有,錢倒花得多呢。」說罷便看著自己手上的翡翠鐲子,便取下來,給潘三瞧道:「你瞧瞧這翡翠好不好?」潘三一看,覺得璧清如水,而且系全綠的,便讚道:「好翠,城裡頭少,只怕是雲南來的。」蕙芳道:「是怡園徐老爺賞的,一樣四個給了四個人,我得了一個。聽說在廣東買來,一個是一塊花邊錢。」潘三吐了吐舌,講道:「比金的還貴,十兩重的也不過二百銀。」蕙芳道:「好雖好,可惜沒個金的配他。」一頭瞧著潘三手腕上有個很重的金箍。潘三心上明白,意欲賞他,恰有十兩重,值二百銀,又覺心疼;若不賞他,又恐被他看不起,便不答應了。
自己抬了膀子看了一回,對蕙芳道:「將這個配上就好了,你要就給你罷。」只管抬著膀子,卻不見取下來。蕙芳走近身邊,謝了一聲,將鐲子取下,剛剛帶上了手,卻被潘三攔腰抱住,口口心肝兒子,臉上嗅個不住,便就摳摳摸摸起來。此番蕙芳真沒有法,再講什麼話,潘三是再不理的了。打定主意今日是不肯空回白轉的,況且又把個金鐲子出脫了,臉上已覺得十分光彩。蕙芳只得裝作笑容,見他衣襟上掛著個小牙梳子,便把他的鬍鬚梳了一回。
正在危急之際,只聽外面有人嚷道:「蕙芳在家麼?」又聽說:「老父來了!」覺有許多腳步響,蕙芳連忙掙脫道:「不好了!坊官老爺來查夜了。」潘三是個財主,聽見坊官查夜,就著了忙,想要躲避。蕙芳道:「躲是沒有躲處的,就請走罷,省得遇著他們,查三問四起來,倒不好看。」潘三無奈,剛著手時,又衝散了,只得從黑暗處一溜煙跑出大門。不知來的果系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__奪錦標龍舟競渡__悶酒令鴛侶傳觴
前回書中,講到潘三纏住蕙芳,到至急處忽有人嚷進來,蕙芳故作一驚說:「了不得了!是坊官老爺們查夜。」潘三是個有錢膽小的人,自然怕事,只得溜了。
原來蕙芳於下廚房時,即算定潘三今日必不甘休,即叫家裡人假裝坊官查夜,並請了兩個坊卒,到潘三歪纏不清的時候,便嚷將進來。知道潘三是色大膽小,果然中計而去,又哄過了一次。雖然得了他一個金鐲,蕙芳心中也著實躊躇,恐怕明日又來,只好到春航寓內躲避幾天,再看罷了。潘三一路喪氣而回,幸怕他的老婆,不敢公然在外胡鬧,不然只怕蕙芳雖然伶俐,也就難招架了。今天又空鬧了一場,只好慢慢兒再將銀錢巴結他,買轉他的心來。
這回書又要說幾個風雅人,做件風雅事情。如今這一班名士,漸漸的散了。子玉自從與琴言怡園一敘之後,總未能會面。
琴言之病,時好時發,也不進園子唱戲,有時力疾到怡園一走。
而子玉之病亦系憂悶而起,或到怡園時,偏值琴言不來;或到琴言寓裡,偏又逢著他們有事,不是他師傅請客,就是有人坐著。又不便再尋素蘭,子玉亦覺得無可奈何,只好悵恨緣慳而已。這邊琴言在家,並不知子玉來過幾次,又聽得子玉害病,心上更是悲酸,因為沒有到過梅宅,不便自去。正是一點憐才慕色之心,無可寬解,惟有短歎長吁,形諸夢寐。看官,你道子玉去尋琴言,為什麼他的師傅總不拉攏呢?一來子玉是逢場作戲,不是常在外面的人,是以長慶不相認識,且不曉得子玉是何等地位,不過當他一個年輕讀書人,無甚相與處。二來子玉在琴言身上,也沒有花過一個錢。子玉與琴言是神交心契,自然想不到這些上來。那長慶則惟在錢多,卻不在人好。那下作相公們的脾氣,總是這樣,那長慶生性如此,是始終不變的。
且說子玉是在家養病,不出大門,高品為河間胡太尊請去修志,劉文澤是他岳母惦記他,來接他並其室吳氏,同到直隸總督衙門去了。此中已少了三人,只有子雲、次賢、南湘、仲清、春航、王恂六人,不時往來。
一日,子雲、次賢招諸名士到園看龍舟,並賞榴花。此日是五月初一,正值王通政生日,雖不做壽,家中卻也有些至交好友親戚同年來賀,內裡又有些太太姑娘們,如梅宅的顏夫人,孫宅的陸夫人之類,也覺得熱鬧。王恂與仲清這怡園之約,就不能去了。是日子雲、次賢知道了,也去拜拜壽,適遇南湘、春航皆在,就約了回來。仲清、王恂說如客散得早,也來赴約。
但只不要候,遲早不定。次賢等應了,才回怡園,同到了迎面峭壁之下。進了一個院落,子雲便請大家寬了公服。又道:「今日天氣甚熱,紅日照人,且龍舟在吟秋水榭,榴花在小赤城,離此頗遠,不如乘馬過去。」家人們已預先備馬伺候,即帶過來,四人都乘上了。從峭壁下左手轉彎,高高低低,曲曲折折,走上青石羊腸小徑,有些古籐礙首,香草鉤衣。走完了山徑,便順著圍牆而走,那邊是池水漣漪,依紅泛綠,堤上一帶短短紅闌,修竹垂楊,還有些雜花滿樹,流鶯亂飛,已令人塵襟盡浣。不到半里,又是一堆危石,疊成高山,有十丈多高,如羅浮一峰,俯瞰海曲,擋住去路。
子雲請客下了馬,從山腳走上石級,三十餘層,有一小亭,中具石台石凳,署名曰「縹緲亭」。對面望去,有幾十株蒼松,黛色參天的遮斷眼界,樹杪處微露碧瓦數鱗,朱樓一角。此間頗覺清風蕩漾,水石清寒,飄飄乎有凌虛之想。春航道:「奇奧!文心一至於此,即匡廬之香爐峰,何以過之。」南湘道:「前似王麓台,此似蕭尺木,幽邃處卻不險仄。」子雲道:「此皆靜宜手筆,佈置時曾數易其稿。」次賢道:「也虧那幾株松樹,不然也就一望易荊」春航道:「正不知靜宜先生胸中有多少丘壑,的是驅排河岳神手。倪雲林、徐青籐定當把臂入林。」次賢只得謙讓幾句。四人小憩了一回,走下石磴來,側面有五間樓閣,恰作參差高下兩層,似樓非樓,似閣非閣,畫棟飛雲,珠簾卷雨,又是一番氣象。窗前闌干外,就是一個十畝方塘,內有層疊荷錢,一半成蓋。中間一座六曲紅橋,欹欹斜斜,接著對面十數間樓榭。右邊泊著幾隻小小的畫船,都是錦纜牙牆,蘭橈桂槳。次賢道:「那邊就是吟秋水榭了。」再望水榭,卻是三層,左手一帶是一色楊柳低拂水面,接著對岸修竹長林,竟似兩岸欲合。
當下子雲讓客且慢過橋,先進那閣裡來,恰是正正三間,細銅絲穿成的簾子,水磨楠木雕闌,閣中擺設,精緻異常,說不盡寶鼎瑤琴,璇幾玉案。闌邊放一個古銅壺,插著幾枝竹箭,中懸一額,曰:「停雲敘雨之齋。」旁有一聯,其句云:拜石有時具袍笏。看雲無處不神仙。署款為華光宿。南湘失驚道:「此華公子手筆,不料其詞翰如此。」子雲道:「華公子天分極高,不過工夫稍淺,亦其勢位所誤。若論書、畫、詩、詞,倒與其境遇相反的。」春航道:「若僅聞於流俗之口,幾乎失是人矣。即此聯句,可見其胸次之雅;即此書法,可見其意氣之豪。」說罷,遠遠望見水榭邊,蕩出兩個花艇來,白舫青簾尚隔著紅橋綠柳,咿啞柔櫓之聲,宛轉採蓮之曲,正是水光如鏡,樓台倒影,飛燕低掠,游魚仰吹,須臾之間已過紅橋,慢慢攏橋,慢慢攏過來。只見王蘭保掖起羅衫,盤了辮發,鬢邊倒插一枝榴花,手中拿一根小小的紫竹篙,一面撐,一面趕那些家鳧野鴨,倒驚得鴛鴦、溪鳥亂飛起來。又有一個白鷺鷥,竟迎著闌干翩然而來,到了簷前,把翅一側,已飛上山巖去了。次賢笑道:「所謂『打鴨驚鴛鴦』,今日見了。」大家正看得有趣,又見船中走出幾枝花來。一隻船內是寶珠、漱芳,一隻船內是蕙芳、素蘭,共是五個。舟人把舟泊近闌干,南湘道:「芙蓉未開,水榭減色。有此眾芳一渡,庶不寂寞。湘娥洛神,江湄遊戲,我度香先生當以玉珮要之。」大家笑了一笑,群旦上來都見過了。次賢道:「你們看靜芳窄袖踟躕的,越顯得風流跌宕。竹君之贊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真覺得摹擬入神。」南湘道:「靜芳之倜儻,媚香之靈慧,瑤卿之柔婉,瘦香之妍靜,香畹之丰韻,皆是天仙化人。若以其藝而觀,則趙飛燕之掌上舞,張靜婉之帳中歌,可以彷彿。」子雲請客登舟,南湘等上得船來。看那船頭,是刻著兩個交頸鴛鴦,船身是棠梨木的,兩邊短短紅闌,內是玻璃長窗,篷蓋上罩著個綠泥灑花大卷篷,兩邊垂下白綾畫花走水。船裡是兩個艙,底下鋪了細白絨毯,靠後也是長窗,中間鋪設一炕,兩旁是鬼子穿籐小椅,間著幾張茶几,中間一張圓桌,也可以坐得五六人。那一個船略小了些,是坐那侍從人的。此時王蘭保卻早換好了衣裳,斯斯文文的坐了。寶珠對南湘道:「你們早上到過王大人家沒有?」南湘尚未回言,子雲道:「我就在王宅邀來的。」於是眾人談談講講,一路看園中的景致,有幾處是飛閣凌霄,雕甍瞰地。有幾處是危崖突兀,老樹槎木牙。卻也望見西北上一帶長廊是桃塢,接著是杏村;正北上竹林中望去是梨院,後是牡丹香國;東北是一帶玲瓏巧山,下是綠陰千樹,金彈離離,結滿了梅子,青黃各半,把個梅崦遮住,看不清楚。對岸樹石蒙茸,卻不知還有多少亭院。春航問南湘道:「這園子裡共游過幾處了?」南湘道:「到卻到過許多回,逛卻沒有逛到。一喝酒就是一天,那裡能逛。約有七八處逛過。」寶珠道:「我同瘦香是逛完的了。」蕙芳道:「我就是桂嶺、菊畦、蘭徑沒有到過,其餘也都逛完。」素蘭道:「桂嶺在前山前,蘭徑、菊畦是在後山後,過澗去一片大空地,有一所莊院,便是菊畦。
那蘭徑是山下,到半山,高高下下的長廓曲徑,最好頑的所在。
菊畦過去還有個稻莊。有桔槔戽水,像個村落,漁簾蟹籪,各樣都有。還有兩個鶴欄、鹿棚,也近在那裡。」說罷船已行了半里多,已到轉彎處,池水卻也空闊。吟秋水榭造在水中,四面周圍有池水圍住,共是三層;只見第一層是十二間,作個六面樣式,面面開窗,純用玻璃鑲嵌的雕窗,隔作六處。一處之中又分陰陽明暗,仍是十二處,大小方圓扁側,又不一樣,各成形勢。內中的擺設,是說不盡的。在這間,看那間只隔一層玻璃,到過去時,卻要轉了好幾處,方能過去。當下諸人,就在這第一層逛了好一回時候。子雲道:「客也餓了,此刻將近午正,可以坐罷。」只見四個小童托上四個金漆盤來,放著幾碗杏酪,分送各人面前,各人吃了。春航道:「索性上那兩層再回來坐罷。」於是轉上樓梯,上了第二層,略小了些,是四面樣式,空出一轉回廓,有闌干回護,也有雕窗隔作八處,古玩器皿一樣的精雅。望見東北角上柳陰中,泊著龍舟,有三丈多高,舟身子是刻成彩畫一條青龍,中間卻是五六層架子裝起,純用五彩綢緞綾錦氈泥,製成傘蓋旗旛,繡的灑線平金打子各種花卉,還搭配些孔雀泥金散珍珠散銀針穿成的傘,中間又裝上些剪綵樓台庭院,王宮梵宇,裝點古跡。內中人物都是走線行動,機巧異常。一層一層的裝湊起來,為錦為雲,如荼如火。頂上站著一個紮成的金毛孔雀,船內用石壓底,兩邊共有二十四人蕩槳。有個八音班,在內打動鑼鼓絲竹,粗細十番。此是次賢在江蘇看過,畫出圖樣,選匠造制。春航是從南邊來,也曾見過,即道:「實在制得華麗,就是常州府的龍舟,是甲於一省的,也不過如此。」大家又上了第三層,卻是三面式樣,外面也是三面回廓,中間隔作六處。此中窗櫥門戶,是一色香楠木,十分古拙,更為雅靜。地位既高,得氣愈爽,憑闌一望,怡園的全景已收得八九分,只有山陰處尚不能見。
惟覺樓台層疊,花木扶疏,芳草如碧毯平鋪,清泉如水銀直瀉,水如縈帶,山列主賓,多處不見其繁,少處不嫌其略。天然圖畫,輞川圖不過如斯。人力經營,平泉莊何足道也。眾人各自憑闌,遙望四處,只聽龍舟內簫鼓悠揚,清波蕩漾的劃將出來。
龍尾上掛著個鞦韆架子,兩個孩子一上一下的打鞦韆。次賢道:「還請到底下去看罷,自上望下,不如自下望上好。」眾人即下了雁齒扶梯,仍到第一層,已見正中廓前擺了一個圓桌。此會是賓主四人,名花五人。子雲便要穿衣,經史、田三位止住,只得就便服送了酒,依齒而坐。東首是南湘,子雲命蘭保坐在肩下。西首是春航,肩下是蕙芳。上面是次賢,肩下是漱芳。
子雲坐了主位,左右為素蘭、寶珠二人。飲酒的話頭,無非是那幾套,且慢講他。
再看那龍舟已到閣前,盤盤旋旋,來來往往,蕩個不了。
家人遠遠的放了五千一串的全紅百子,響得不祝大家正看得喝采,忽見闌干外走上四個人,穿著綠油綢短衫,紅油綢褲,赤膊拴腰,紅巾扎額,赤了腳,穿著草鞋,腿上纏緊了藍布,站齊在闌干前,對上叩了一個頭。南湘不解其故,待要問時,只聽龍舟一聲鼓響,那四個人齊齊的倒翻觔斗下水去了。子雲道:「這些蠢奴,他們也要顯些本領。」遂命家人去捉幾對鴨子來,又叫取幾個紅漆葫蘆拋下水去,眾人方曉得是奪標。家人答應,便將一個白鴨先拋下水去,那鴨子下了水,把頭一鑽也翻了一個觔斗,便伸著頭,拍著翅,呷、呷、呷的叫了幾聲。
那邊一人便俯在水面,兩腳一蹬,似梭子的穿過來。那鴨子見人來拿他,便扇起雙翅,半沉半浮,走得風快。正走時,忽見水裡探出個頭來,一手把鴨子捉祝子雲道:「好!記著賞他。」
又將三隻鴨子,兩個葫蘆同拋下去。這四個人各要討好,都竭盡其藝,或俯或仰,或沉或浮,或側半面,或蹺一腿,游來游去,頑個不了。也有拿著的,也有拿不著的,也有拿到了,重新脫手的,也有拿到半路,被人奪去的,引得席上個個歡笑,各人飲了好幾杯。那些相公們更覺高興,都出了席,靠著闌干看玩藝。
子雲叫了進來,再斟了酒。次賢道:「我們今日就以此為令何如?」眾人問道:「怎樣做令?」次賢問那些家人道:「去年園中結那些大葫蘆,想來還有。」家人應道:「有十幾個漆的,其餘是沒有漆的。」次賢便叫把漆的拿來。不多一刻,家人就提了一大串來,解開繩子,放在一張空桌上。次賢又叫拿那副酒籌來。家人又送上一個象牙酒籌。次賢隨手抽出幾枝,便把沒有字的一面朝上,放在桌上,對眾人道:「各人隨手取一根,不准看那一面的字,各人注上各人的號。」大家就依了他。次賢便把葫蘆揭開蓋子,每一個放下一個酒籌,仍舊將蓋子旋緊,命家童拋下水去。」看拿到那一個的,便是那一個喝酒,這是極公道的頑意兒。」眾人道:「極是,但不知籌上寫些什麼。」次賢道:「方纔這副籌,是《水滸傳》上的人,各有飲酒的故事,我是隨手數的,不知是那幾個名字。」子雲笑道:「這籌倒也好,喝得爽快。就是內中有幾個大量的,抽著了卻是難為。」眾人道:「這也只好聽天由命了。」只見水中搶了一個出來,家童拿到席邊將手巾擦乾了,開了蓋子,倒出籌來,是蕭次賢的。大家看那一面時,刻著七個大字,下注兩行小字。大字是:「李逵大鬧潯陽江。」注是:「首二坐為宋江、戴宗,末坐邊張順,李逵自飲一大杯,宋、戴陪飲一小杯,即與張順豁十拳。李逵贏拳,張順吃酒;張順贏拳,李逵喝開水。」眾人看了皆笑。次賢先飲了門面杯,南湘、春航陪了一杯。即與子雲猜拳,子雲飲了六杯酒,次賢飲了四杯茶。眾人道:「倒也有趣。」又見拿了一個上來,看籌是南湘的。那面是:「武松醉奪快活林。」下註:無三不過崗,先滿飲三杯。
對面為蔣門神,要連勝三拳方過,再打通關一轉。」南湘道:「這一回太多了,三杯我就喝,這通關免了罷。」子雲道:「免是不能免的,況且你是個大量。」蘭保道:「打通關或用半杯,或一杯分作三消罷。」眾人亦皆依了。南湘吃了三杯,即與春航豁起拳來,倒也連勝了三拳,又打了一個通關,共吃了十二杯酒。
又見水中拿了兩個出來,第一個揭出來是徐字雲的。那面是:「宋江怒殺閻婆惜。」註:「飲兩杯,並坐者為閻婆惜,宋江先自飲一杯,將一杯勸閻婆惜,婆惜不飲,仍是宋江自飲。
「子雲笑道:「座中誰是閻婆惜呢?」眾人笑了。次賢道:「不消說,是並肩坐的這兩個了,且仍是你自飲,用是用不著他們,但勸是要勸的。」子雲帶笑飲了一杯,又將一杯對素蘭道:「香畹你是個好人,你莫要學那閻婆惜,心上只記著張三郎,不瞅不睬的,你且飲這一杯罷。」引得眾人笑起來。素蘭本待要飲,因為眾人一笑,便臉上紅暈了一層,便把嘴向著寶珠一呶,說道:「閻婆惜在那邊,你叫他飲罷。」寶珠也嗤的一笑。
子雲又拿一杯對著寶珠道:「如何,你飲不飲?」寶珠接了杯子,對著素蘭道:「你上了當了,你看籌上不飲的是閻婆惜,飲的就不是了。」即將酒飲荊素蘭一想,倒被寶珠討了便宜。
再拿那一根籌看時,是蕙芳的。再看那面,眾人就笑起來,只有田春航強住了笑,臉上卻有些紅。原來這一根籌偏偏是蕙芳,也是捉弄潘三的報應。上寫著:「潘金蓮雪天戲叔。」註:「三杯,並坐左邊的為武松。第一杯要露出了胸,一手搭在武鬆肩上,叫聲『叔叔,你飲這一杯。』第二杯要自吃半杯,又道:『叔叔,你若有心就吃這半杯兒殘酒。』第三杯要站起來,裝作怒容自飲,合席陪飲三杯。」當下蕙芳就不肯,道:「我們豁了這三杯罷。」子雲道:「這是令上寫明白的,水裡撈出來的,豈可改得?」次賢道:「況且是你親手寫在籌上的,如今怎好翻悔?」南湘道:「你如要改令,方纔我們又何必照樣呢?」蕙芳無奈,躊躇了半天,蘭保笑道:「報應之快,如今是真要上那姓潘的當了。」眾人不甚明白,只道是籌上的潘金蓮,卻不曉得蘭保是聽見潘三的事。春航心內明白,只低頭不語。蕙芳聽了一發臉紅,也不理他,只得拿了一杯酒,站起來靠著寶珠道:「叔叔,你吃這杯罷?」寶珠正在吃菜,不提防蕙芳叫他這一聲,便笑得噴了一桌,靠住了子雲,把手巾擦了嘴,還笑個不祝眾人哄然皆笑起來。蕙芳弄得沒法,放下杯子,自己也笑了。次賢道:「媚香,又錯了,你不看注指並坐左鄰為武松,不是右邊的人,怎麼把這杯酒敬起瑤卿來?」蕙芳道:「你到底要我敬那一個呢?他不是與我並坐的嗎?」寶珠道:「我恰好不算並坐。雖然是圓桌,我卻朝北,你是向東,我再料不到你叫我叔叔。」說罷又笑了,蕙芳終是不肯。子雲笑道:「媚香,你難道沒有敬過湘帆的酒麼?快此,快些!你看又撈起兩個來了。你若壞了令,後來怎樣?不過好歹這一次,又沒有三回兩回輪著你的。」次賢道:「快敬罷!」南湘道:「當年金蓮戲叔之時,是要做些媚態方像,不可老老實實的。」你一句,我一言,大家逼著,蕙芳真是無奈,不道尖利人也有吃虧時候。蕙芳只得略靠著春航,擎起了杯道:「叔叔,吃這一杯。」春航也是無奈,只得老著臉飲了。第二杯蕙芳也只得先飲了一口,送到春航口邊,春航不待叫,就飲了。眾人皆說:「這杯不算,重來,令上是要叫明才算的。」春航再三求情,只得算了。到了第三杯,卻甚容易。蕙芳自斟了一杯,立起身來。次賢道:「這杯要作怒容的。」素蘭道:「他心中本有氣。」蕙芳一笑,又忙將花容一整,做出怒態,便一口乾了。
子雲看了這光景,心上十分讚賞,便自己飲了三杯,又勸合席也飲三杯。
於是再看籌時是蘭保的。那面是:「魯智深醉打山門。」
註:「先飲一大杯,首二坐為金剛,每人豁三拳。」蕙芳道:「他就這等便宜,我偏這麼囉嗦。」蘭保照令行了,與南湘、春航各豁了三拳。
再看籌是漱芳的,那面是:「金翠蓮酒樓賣唱。要彈琵琶,敬魯達、李忠、史進各一杯。」眾人道:「這還可以,在不即不離之間。況且真是個姓金的,怎麼遇得這般湊巧?」漱芳只得彈起琵琶,敬了南湘、春航、次賢三人。
再看葫蘆內籌是田春航。春航急看那一面,想一想,又說聲:「不好!」眾人又復拍手大笑道:「今日就是媚香與湘帆牽纏不清。」蕙芳紅著臉道:「這是你們有心做成的,不然為什麼單是這兩根籌這麼樣呢?」次賢道:「冤枉冤哉!算我有心撿出的,難道你們又有心撿過去嗎?」原來籌上寫的是:「一丈青捉王短虎。」註:「後成夫婦,與並坐的手牽紅巾,飲三個交杯,合席共賀一杯。」春航欲要改令,怎禁得大家不依,只得拿塊帕子與蕙芳遞著,各飲了半杯,第三次惹得合席說了又笑,笑了又說,道:「這個合巹杯,是難得見的,我們各浮一大白。」於是合席又賀了一杯,更把蕙芳臊得了不得,便道:「從此難星也過完了,等我可以取笑人了。」看籌是寶珠的。
那面是:「王婆樓上說風情。」看了注,蕙芳笑道:「今番卻有報應了,不料也有人做那好樣兒與人看了。」寶珠的臉已經紅暈了半邊。令是三杯酒:第一杯是敬右鄰為西門慶,也做成挑簾的樣了,將扇子打西門慶一下,敬這一杯。第二杯要西門慶跪地,一手捏著金蓮的鞋尖,敬金蓮這一杯。第三杯,左鄰是王婆,金蓮福了一福,叫聲:「乾娘!飲這一杯。」子雲笑道:「可可如今輪到我了。」春航道:「香塵沾漆是件最美的事,況且蓮鉤在握,就飲十杯何妨?」南湘大笑道:「香塵沾膝還可以,只不要跪在爛泥裡,那時蓮鉤倒摸不著,摸著的是條驢腿。」說得眾人哄然狂笑起來,把個金漱芳笑得閃了腰,直跌到次賢懷裡。王蘭保、陸素蘭笑得走開了。寶珠道:「此又是報應,天理昭彰,一毫不爽的。」大家笑得春航十分難受,又不好認真,只得忍住道:「竹君刻薄,應該罰他一個惡令。」
南湘笑道:「我是據實而言,何刻薄之有?」蕙芳道:「你也夠了,不要說嘴,曉得也有失風時候。」次賢笑道:「瑤卿,此令如何?看來是不能改的,只好委屈些罷。倒難為了度香這膝下黃金了。」眾人又復大笑。蕙芳即催寶珠快些敬酒,寶珠是個溫柔性氣的人,被眾人逼不過,只得老著臉,將扇子把子雲輕輕打了一下,敬過這杯酒。子雲笑而受之,眾人說聲:「好!我們也各飲一杯。」子雲道:「酒令嚴於軍令,沒奈何,諸公休笑矮人觀常」只得斟了一杯酒,屈了一膝,來敬寶珠,寶珠連忙接過飲了。眾人又說聲:「好!」又各飲一杯。寶珠便將這第三杯酒對著蕙芳,福了一福道:「乾娘,請飲這杯。」
蕙芳接來飲了,笑道:「好女兒,生受你。」眾人皆讚道:「好個乾娘、乾女兒,我們再賀一杯。」又各飲了。
便剩下一根籌,知是素蘭,取來看時是:「梁山泊群雄聚義。」合席各飲三杯。眾人道:「這卻收得有趣,今日這個酒令,真倒像做成的一般。」寶珠道:「只是太便宜了他,又便宜了靜芳,瘦香還彈了一彈琵琶。第一是我與媚香才算不來呢。
「蕙芳道:「有人跪了你敬酒,還不好?還要怎樣?」寶珠道:「你要人跪你,方才何不代我行了這個令?」此一回酒已飲到紅日沉西,也就吃了飯。
盥漱畢,又飲了一回香茗,南湘道:「還有小赤城的榴花沒有賞鑒,何不就趁著晚霞掩映,看那榴火如焚不好嗎?」子雲即引眾復坐船回過紅橋,到西邊假山前上岸,從神仙洞走出,穿過了杏樓、桃塢兩處,便是小赤城。只見榴花迴繞如城,約有一二百株,紅霞閃爍,流火欲燃,間有幾種黃白及瑪瑙等色,相間而開。正是《天台山賦》上的「赤城霞起而建標」,所以叫做小赤城。
天色已晚,南湘、春航要回,小使送上衣帽,各人穿戴,謝了主人並次賢,繞道出園。子雲道:「今日本有一事要煩兩兄。園中各處的對聯尚須添設幾副,今日倒被龍舟耽誤了,遲日再請一遊,並約庾香、劍潭諸君何如?」史、田二人應了,遂上車而去。這邊相公五人,也各陸續散去。這回怡園二次宴客,可惜人少未齊,不曉下卷又敘何人,再俟細細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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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7-5 14:3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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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7-9 09:39
第二十一回__造謠言徒遭冷眼__問衷曲暗泣同心
此回書又要講那魏聘才,在華府中住了一月有餘,上上下下皆用心周旋的十分很好,又因華公子待他有些顏面,銀錢又寬展起來,便有些小人得志,就不肯安分了。內有顧月卿、張笑梅,外有楊梅窗、馮子佩一班人朝歡暮樂,所見所聞,無非勢力鑽營等事,是以漸漸心肥膽大。從前在梅宅有士燮學士在家,雖不來管教他,自然畏懼的。而且子玉所結交的,都是些公子名士,沒有那些遊蕩之人。譬如馬困槽櫪之中,雖欲泛駕也就不能。此時是任憑所欲,無所忌憚。
一日,因張、顧二人有事,遂獨自出城,雇了一輛十三太保玻璃熱車,把四兒也打扮了,意氣揚揚,特來看子玉之玻已到梅宅,進去見過顏夫人,即到子玉房中來。子玉已經病了月餘,雖非沉痾,然覺意懶神疲,飲食大減,情興索然。有時把些書本消遣,無奈精神一弱,百事不宜,獨自一人不言不語,有咄咄書空氣象。就是顏夫人,也猜不出兒子什麼病來,只道其讀書認真,心血有虧,便常把些參苓調理,無如藥不對病,不能見效。世人說得好,心病須將心藥醫。這是七情所感而起,叫這些草根樹皮如何解勸得來。只有子玉自己明白,除非是琴言親來,爽爽快快的談一晝夜,即可霍然。倒是聘才猜著了幾分,進來問了好些話。子玉因這幾日沒人來,便覺氣悶,聘才來了,也稍可排解。問那華公府內光景,聘才即把華公子稱讚得上天下地選不出來,又誇其親隨林珊枝及八齡班怎樣的好,就說琴言也不能及他。
子玉聽到提起琴言,便又感動他的心事,即對聘才道:「琴言原是吾兄說起的,及我親見其人,果是絕世無雙,怎麼如今說有多少比他好的呢?」聘才道:「琴言相貌原生得好,但其性情過冷,譬如一枝花,顏色是好極了,偏在樹高頭,攀折不到,叫你不能親近他,人若愛花,自然愛那近在手邊的了;譬如冬天的月,清光皎皎,分外明亮,人仰看時,那一片寒光,冷到肌骨,比起那春三秋八月的月,又好看又不冷,自然就不如了。」子玉道:「這是粗淺的比方。花若沒有人折,花便自保其芳;月到沒有人看,月更獨形其皎。若說難折的花,固不親於人手,若遇珍禽翠羽,仙露清風,越顯花的好處,豈非難攀所致乎!若說寒天之月,固不宜於人賞,若遇寒梅白雪,清波彩雲,愈見月的清光,豈為寒冷所逼乎?大約琴言之生香活色,人所能知,而琴言之摯意深情,人罕能喻。第以尋常貌似之間取之,故有雅俗異途之趣。世有琴言遭逢若此,此天之所以成此人,不致桃李成蹊也。」這一席話,子玉心內真是深知琴言,故有此辯,沒有留心竟把個魏聘才當作俗人異趣了。聘才心上有些不悅,只得勉強應道:「很是,很是。琴言的好處,我早說過,大抵世間人非閣下與我,就不能賞識到這分兒了,我也想去看看他,不曉得他到底是什麼病?」子玉道:「你今日去麼?」聘才道:「且看我還有點事,如便道就去的。」子玉道:「你若見他,切莫說我有玻他若問你,你說不知道就是了。」聘才道:「我會說,你有什麼話告訴我,我替你說到。」
子玉道:「我也沒有什麼話。」又停了一回道:「就說我叫他不要玻」聘才笑道:「你怎麼就能叫他不要病?你能叫他不要病,他自然也能叫你不要病了。」子玉自知失言,也就笑了一笑,又忙忙的改口,說道:「已經病了,這也沒法,但是我勸他切莫要病上加玻他若曉得我病,你就不必瞞他,只說我的病不要緊,幾天就好的。你說香畹這個最好的,常可以找他去談談,只要鬱悶一開,自然好得快了。」這句話,聘才卻不甚懂,便也答應了。子玉又道:「我也不能去看他,他見香畹就是了。」子玉一面說,神色之間,便覺慘淡。聘才明白這病,為琴言而起,便又想道:「庾香真是個無用之人,既然愛那琴言,何妨常常的叫他,彼此暢敘,自然就不生病了。何必又悶在心裡,又不是閨閣千金,不能看見的。」便辭了子玉,也不去找元茂,略到賬房門房應酬應酬就出來,一直到櫻桃巷琴言寓裡來。
恰好長慶出門去了,聘才便徑進琴言臥室。只見綠窗深閉,小院無人,庭前一棵梅樹,結滿了一樹黃梅,紅綻半邊,地下也落了幾個。忽聽得一聲:「客來了,莫要進來!」抬頭一看,簷下卻掛了一個白鸚鵡,見聘才便說起話來。對面廂房內,走出一人,便來擋住道:「相公病著,不能見客,請老爺外面客房裡坐罷。」聘才道:「我非別人,我是和他最熟的。你進去,說我姓魏,是梅大人宅子裡來的,要看他的病,還有話說。」
那人進去說了,只聽琴言在房裡咳嗽了兩聲,又聽得說,既是梅大人宅裡來的,就請進來。那人出來便笑嘻嘻的說:「相公請!」聘才進了屋子,卻是三間,外面一間,擺了一張桌子,幾張凳子。跟班的揭開了簾子,進得房來,就覺得一股幽香藥味,甚是醒脾。這一間尚是臥室之外,聘才先且坐下,看那一帶綠玻璃窗,映著地下的白絨毯子,也是綠隱隱的。上面是炕,中間掛一幅《壽陽點額圖》。旁有一聯是:「心抱冰壺秋月,人依紙帳梅花。炕幾上一個膽瓶,插了一枝梅花。一邊是蕭次賢畫的四幅紅梅,一邊是徐子雲寫的四幅篆字。窗前放著一張古磚香梨木的琴桌,上有一張梅花古段文的瑤琴。裡頭一間是臥房了,卻垂著個月色秋羅繡花軟簾,繡的是各色梅花。
聘才再欲進內,只見琴言掀著簾子出來。聘才舉目看時,見他穿一件湖色紡綢裌襖,藍紗薄綿半臂,卻比從前消瘦了幾分,正似雪裡梅花,偏甘冷淡,越覺得動人憐愛。即讓聘才在上邊坐了,自己卻遠遠的坐在靠窗琴桌邊一張梅花式樣凳上,叫人送了一碗茶,又有個小孩子拿了一枝白銅水煙袋,與聘才裝了幾袋煙。聘才便道:「我聽得你身子不快,特地出城看你,近來可好些麼?」琴言聽得」出城」二字,即思想了一回,怪道庾香久不出來,原來搬進內城去了,因問道:「庾香幾時搬進城的?住在那一城?離此多遠?」聘才知琴言聽錯了,便道:「庾香是沒有搬家,如今我在城裡住,不在庾香處了。」琴言聽了,便不言語,似覺精神不振,就有些煩悶光景。聘才想道:「他問庾香就高高興興的,對我就是這樣冰冷,實在可惡。橫豎他們不常見面,待我捏造些事哄他,且看他如何?」問琴言道:「這月內見過庾香沒有?」琴言道:「還是新年在怡園一敘後,直到如今沒有會見。」聘才笑了一笑,又說道:「我曉得近來庾香是不記得你了。」琴言聽了這句,著實詫異,便怔了一回,問道:「你說什麼不記得了?」聘才故作沉吟道:「沒有說什麼,我說庾香近來有事,自然也就記不得你了。」
琴言忙道:「他有什麼事呢?」聘才道:「他有什麼事,不過三朋四友,總在一塊兒聽戲吃酒的事,沒有別的事。」琴言想了一想,覺得這話有些蹊蹺,因又問道:「我聞庾香有病,又聽得他到過怡園幾次,我沒有遇著。」聘才故意冷笑一聲,不言語。琴言心上更動了疑:「難道庾香近來真不記得我了,難道他與別人又相好麼?」因又想道:「那日玉齡這麼引他,他卻如此發氣,斷無與別人相好之理。聘才的話支支吾吾,半吞半吐,似乎又有些隱情在內。他說進城住了,是已不在庾香處,怎麼又曉得庾香的事呢,苦庾香竟沒一毫的事,他又何必來誑我呢。」便怔怔的低了頭想,又想道:「這聘才也不是什麼好人,他向來的話,是信不得的。我看庾香就是無心於我,也斷不致在外胡鬧。」心上雖如此想,卻又忍不住不問,問道:「我看庾香是個正人君子,不像愛鬧的人。」聘才想道:「我若說他認得的人,他會訪問,便對出謊來。若說個與他不來往的人,就沒對證了。」因慢慢的講道:「人的情慾是不定的。沒有引誘他的朋友,自然也想不起來。沒有嘗過這味兒,自然是不曉得。從來說『近朱者赤,過黑者黑』,有那一班混賬人,引他上這條路,又吃了些甜頭,自然也就往裡鑽了。」說到此,又歎了一口氣道:「我倒可惜庾香,起初倒是個正經人,講究些情致,不肯胡鬧的。始而我聽得人家講,我還不信。及至今日我去看他,我進去是向來不用通報的,一直到他書房外間,就聽見笑聲。他的雲兒就忙的了不得,高高的喊一聲:『有客來了!』及到我進去,庾香卻是臥在床上,臉上發紅,有些謊張的樣子。我看屋子裡又沒人,笑聲也不像他,也不理會了。與他講些話,他支支吾吾,所問都非所答。忽聽床帳後有些響動,似乎藏著個人似的,我又不好問他,如可以見得我,也不用躲了。我就在他床上坐了一坐,後面帳子又動了一動,偏偏我的扇子又落下地來,我就留心了。藉著撿扇子,將他帳子揭開些兒,低頭一看,看見後面一雙靴子及衫子邊兒,是件白花縐綢的,我明白是個相公,倒猜著是你的。又想起你現病著,未必出來。又想道,是你,決不躲的。再看庾香滿臉飛紅,裝起瞌睡來,我怕他不好意思,只好辭了出來。走到門房門口,見跟那聯珠班內蓉官的得子與那些三爺們講話,我知道是蓉官了。玉儂,你想蓉官這種東西,交他做什麼?就叫個相公,也不用瞞人。我真不懂我們這個兄弟的脾氣。我也知道你為了他,很有一番情。他起初卻很惦記你。又聽得人說,他找你幾回,你不見他,他所以心就冷了。你不問我,我不便說,你既問我,我就不忍瞞你。好頑相公,也是常事,我就恨他撇了你,倒愛這個蓉官,不但糟蹋了這片情,也玷污了自己的乾淨身子。」
琴言一面呆呆的聽,一面暗暗的想。心中雖是似信非信的,聽到此話不知不覺的一陣心酸,便淌了幾點眼淚下來。卻又極意忍住,把這話又想了一回,身子斜靠了琴台,把一個指頭慢慢兒捺那琴上的金徽。因又問道:「你見庾香就是這麼樣,也沒有說些別的話?」聘才道:「我出房門時,他才說了一句,說:『你想必去聽戲,聽什麼班子?』我也沒有答應他,我就走了。」琴言道:「你這些話,都是真的?」聘才冷笑一聲,道:「我是說過謊的嗎?信不信由你。」琴言又道:「不是我不信,難道你坐了這半天,就這一句話嗎?」聘才道:「我本來沒有久坐,我又見他心上有事,也就不便多說。」琴言道:「庾香當真只說這一句話?」聘才道:「真沒有兩句,若有兩句來,我就賭咒。」琴言心上覺得十分難過,又不便再問,只得忍住了。聘才道:「我聽你們在怡園見面,彼此很好,又見你送他一張琴,後來怎麼樣疏的?聽說這琴也轉送人了。」琴言聽了,更覺傷心,低了頭,一句話回答不出來。聘才又道:「或者因你常到怡園,他因此動了疑。你既與他相好,就不該常在度香處了,也要分個親疏出來,這也難怪他有點醋意。」琴言心上一團酸楚,正難發洩,聽到此便生了氣,似乎要哭出來,說道:「你講些什麼話?什麼叫相好,什麼叫醋意,我倒不曉得。」便借這氣又哭起來,聘才心中暗暗的喜歡,便陪著笑道:「我說錯了,我知你是講不得頑笑的,不要惱我,與你陪禮。
「便走攏來,想要替他拭淚。琴言嬌嗔滿面,立起身便進內房去了。聘才覺得無趣,意欲跟進去,只聽琴言叫那小使進去吩咐道:「你請魏少爺回府罷,我身子困乏,不能陪了。」說罷,已上床臥了。
這邊魏聘才聽了心中大怒,意欲發作,忽又轉念道:「他是庾香心上人,糟蹋了他,又怕庾香見怪,權且忍耐,慢慢的收拾他。屢次遭他白眼,竟把我看得一錢不值,實在可恨。我不能擺佈他,也枉做了華公府的朋友了。只得忿忿而出,坐上了熱車,風馳電掣的去了。
再說琴言在床臥了,覺得陣陣心酸,淌了許多眼淚,左思右想,不能明白。忽想起素蘭那日之言,說同庾香前來,因為師傅請客,不得進內,說到此又被人打斷。這幾天又尋不著他,何不再尋他來一問,便知庾香的光景了。即著人去尋素蘭,素蘭回家即換了便服過來,這邊琴言接著,就在房裡坐下。素蘭道:「你尋我有什麼事?莫非又要我做庾香的替身麼?」琴言笑道:「我有一件好難明白的事,要問你。」素蘭道:「什麼難明白的事,你且說。」琴言道:「你方才說起庾香,你近來見他麼?」素蘭一笑道:「果然,果然!你除卻庾香,是沒有事尋我的。我們前日在怡園看龍舟,度香請庾香,他因病了沒有來。度香說起他的病,有一個多月了,臉上清瘦了好些,十天前到過度香處。並有一個笑話,說來人家真好笑,只怕你又要哭壞了,我不說罷。」琴言聽了,心上已覺回轉,便道:「什麼笑話?你快快說罷。」素蘭道:「媚香的生日,田湘帆做了一篇小序,大家說做得好,度香便抄了。那一天,庾香來,靜宜便將小序給庾香看,庾香也讚了幾聲。度香在旁說道:『湘帆好一個濃艷文心,愈艷愈好,愈濃愈好。』度香正贊湘帆的文章,庾香忽說道:『玉儂自然在玉艷之上,玉艷雖好,尚遜瑤卿、媚香一籌,而玉儂則玉樹瓊花,似非人間花譜中可以位置。』靜宜、度香初聽了不知他說些什麼,後來想了出來:他誤聽『愈濃、愈艷』,當是問你與琪官那個好?他就所以說出這兩句來,惹得靜宜、度香笑個不了。庾香也想出錯來,便著實不好意思,又支吾遮飾了幾句。這麼看起來,他是一刻不忘你的,將來就要入起魔來,這病倒有些難好呢,你聽了不要哭嗎?」琴言聽到此,便再忍不住,不覺嗚咽起來,淚珠便是線穿的一樣,把一個藍紗半臂胸前淹透了一大塊。素蘭安慰道:「哭什麼?你病還沒有好些,就這麼傷心,正是雪上加霜了,所以我不肯對你講,知道你要傷心的」。琴言忽又蹬足道:「這魏聘才真不是個東西,無緣無故的糟蹋人,玷污人,造言生事。」素蘭問道:「那個魏聘才?你因甚罵他?」琴言便將帕子掩了臉,索性哭個不止。素蘭只得再三解勸,勸得住了哭,把前日寶珠、蕙芳行的酒令說給琴言聽。說瑤卿還罷了,第一媚香尖利不肯吃虧的,偏偏吃了這悶虧;又聽得他為潘三纏不清楚,媚香卻不肯告訴人,人都傳說出來,說媚香也怕他,到湘帆處躲了好幾天,如今是交代下人:若是潘三來,總回不在家,又說他床後開了一個門,通得廚房,為避潘三之計。
琴言聽了這些話,略有笑容。素蘭便問魏聘才是何人,琴言略把去年搭船進京,及住在梅宅的話,說了幾句,即對素蘭道:「細聽起來,這魏聘才真是個小人,你問他怎的,不如不提他為妙。」素蘭道:「不為別的,我昨日在春陽樓吃飯,聽得說,掌櫃的鬧了一件事,得罪了華公府一個師爺,便送到兵馬司,打了二十個嘴巴,還出脫了幾十弔錢,又是兩桌酒席。
聽得人說那個人也姓魏,叫什麼才,卻是華公府裡的。」琴言道:「我卻聽得他說,如今住在城裡,不在庾香處了,我也沒有問他在那裡。」素蘭道:「我聽走堂的說起來,卻說得原原委委。新年上,這姓魏的同了幾個人,帶著保珠、二喜,吃了五十幾弔錢,掌櫃的因不認識,寫賬的時候,想必說了什麼話。
後來姓魏的還錢又零零碎碎的,此刻還沒有清楚。前日聽說同了兩個人,倒帶了五個相公,從已初進館,到申正才散,算賬有七十餘吊。掌櫃的不曉得他是華公府出來的,便支支吾吾的不肯寫,又說前賬未清的話。那姓魏的酒也醉了,就把筆摔了,又把大硯台一推,推下櫃去,可可裡頭放著一桌傢伙,砸得粉碎。掌櫃的不依,喧嚷起來,經眾人幼散了。只得仍就寫了票子,票子上寫的上華公府師老爺。掌櫃的就著了忙,一面招陪他出了門,只道沒有事了。誰曉得第二天一早,兵馬司就是一支火籤,一條煉子,拿掌櫃的套了就走。還是求了張仲雨,花了幾十弔錢,去講了情,只打了二十,才放出來;又送了兩桌酒席與張二爺。他們說是魏什麼才,方才聽你罵他,想必就是這個魏聘才了。」琴言道:「管他是不是,橫豎叫魏聘才的總不是東西就是了。」因又問道:「那日你同庾香來,遇見我師傅請客。那一回的說話,還沒有說完,到底講什麼?」素蘭就把那一天子玉的光景,細細述了一遍,又道:「我也為你說得口渴了,你茶都沒有一碗。」琴言笑道:「說話說得要緊,忘了吩咐,快沏茶來。」素蘭吃了兩口茶,便笑道:「庾香與你倒是一樣的心腸,竟是一副板印出來的。」琴言道:「怎麼一樣呢?」素蘭道:「我看你屋子裡及身上,處處都是梅花,是因他姓梅,所以借這梅花,是睹物懷人的意思。庾香近來這上身都是琴。」琴言笑道:「我不信,怪重的東西,況這麼長的怎樣帶在身上?你別哄我!」素蘭便大笑起來道:「呸!你這個傻子,難道你身上種著梅花嗎?」琴言也笑了,素蘭道:「我聽度香說,庚香身上荷包、扇絡等物,無一不是琴的樣式,連扇子上畫的也是兩張琴,一張是正的,一張是反的,你說這心腸不是與你一樣麼。」說得琴言又哭了,素蘭道:「你要哭,我以後再不說了。」琴言又只得忍住道:「你再說,我不哭就是了。」素蘭笑道:「我也沒得說了,你方才恨這魏聘才,到底是什麼緣故?」琴言就把聘才方才說子玉的話,一一細說了一遍。素蘭沉吟了一回道:「據我看,庾香是斷無此事的,你斷不必信他。」琴言道:「我起初見他說的光景倒像真的一樣,倒有幾分疑心,今聽你講起庾香來,是斷斷沒有的事。只不曉得魏聘才這個雜種,定要造言生事,糟蹋庾香做什麼,真是人心都沒有了。」素蘭道:「想必是庾香得罪了他,也未可知。
或者他要離間你們,他也有什麼想頭,也未可知。」琴言冷笑道:「他有想頭,難道他進了華公府,我就肯巴結他麼?」素蘭想一想道:「我倒囑咐你,這東西既然進了華公府,自然便小人得志起來,要作些威福,我們也不可得罪他。從來說惡人有造禍之才,譬如防賊盜一樣,不可不留一點神。」琴言道:「我是不管,我是不理他,他能拿我怎樣?」當下與素蘭說話,又問了些外間的事,直到二更之後,素蘭方自回去。臨走時又對琴言道:「歇幾天我想個法兒,請庾香來會會你。」說罷也自去了。不知魏聘才受了琴言這些冷淡,未必就此甘休,想要生出什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__遇災星素琴雙痛哭__逛運河梅杜再聯情
話說前回書中,陸素蘭應許了琴言約子玉出來相會,話便說了這一句,明日恰好是端午,是沒有工夫的。偏又接連唱了三天堂會戲,素蘭身子也乏了,又靜養幾天。這邊琴言是度日如年,天天使人來問他,把個素蘭弄得沒有主意。又因自己寓中來往人多,也不甚便。若借人地方,或是酒樓飯館,一發不好說話,又不便請陪客,使他們有懷難吐。想來想去,只得借逛運河為名,靜游一天,倒也清靜。主意定了,便叫人到大東門外,雇了一個精緻的船。又把自家的玩器陳設,筆硯花卉等物,搬些下船安置。便知會琴言明日早晨下船,盡一日之興,也不約別人。因想起子玉處,怎樣去請呢,只好借度香名,遂將請他的緣故,細細寫明封了口,著人送了去;並吩咐對他門上,只說怡園徐老爺請他逛運河便了。
送信人照著吩咐,一徑到梅宅來,投了書信。子玉正在悶悶不樂,將子雲所贈之瑤琴,翻著琴譜,撿那容易的在那裡學彈。忽又將琴翻轉,將那琴銘誦了幾遍。只覺綠陰滿院,長日如年,想不出什麼解悶的事來。正在情緒煩悶之時,忽見雲兒拿了一封信進來,放在桌上,說怡園徐老爺送來的,明日請逛運河,並要回信呢。子玉取過書來一看,覺得封面上字跡,寫著梅少爺手啟,端端正正,不像子雲、次賢筆跡,因想道:「或是叫書僮寫的也未可知。即拆開一看,第一行是陸素蘭謹啟,庾香公子吟壇云云。」心中倒覺跳了一跳,香畹何故作札來,莫非玉儂有什麼緣故麼?遂即一字字的細看,看完了又看,至兩三遍,臉上便自然發出笑來,便對雲兒道:「你去叫來人候一候,我即寫回信。」雲兒出去了,子玉又看了一遍,便覺心花大開,病已去了九分,遂即忙研墨伸紙。前半寫的是感激的話,後半寫的是必到的話,准於明日辰刻赴約。寫完了,又看了一回,也將信封了口,再寫簽,忽又想道:「怎樣寫呢?」
略一躊躇,便悟道:自然也寫徐老爺了。寫完用上圖章,命雲兒交與來人,說明日必來。來人得了回信即回,呈與素蘭看了,見他寫得勤勤懇懇,感激不盡,便也喜歡,就拿了信,高高興興走到琴言處來。
才進二門,就聽得一片嚷鬧之聲。素蘭吃了一驚,便輕了腳步,走到東邊一間客房,從窗縫裡望去:只見有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在中間捶台拍桌子的罵人。素蘭看了,著實害怕。只見那坐著的穿一件青綢衫子,有三十來歲,黑油油一臉的橫肉,手裡拿著兩個鐵球,冷言冷語,半鬧半勸;那一個也有三十餘歲,生得短項挺胸,粗腰闊膀,頭上盤起一條大辮,身上穿著一件青綢短衫,腿上穿著青綢套褲,拖著青緞扣花的撒鞋,掄起了膀子,口中罵道:「什麼東西,小旦罷了,那一個不是你的老鬥。有錢便叫你,偏你這小雞巴羔的,裝妖作怪,裝病不見人。比你紅的相公,老爺們也常叫,好呢賞幾弔錢,不好滾你媽的蛋。小忘八蛋,你不滾出來,三太爺就毀你這小雜種的狗窩,還要揍你那老忘八蛋師傅呢。」那一個坐著的說道:「老三,且別生氣,你候著。我瞧他,今兒咱們來了,他不敢不出來。」琴言家裡的幾個人,盡著招陪軟央,說道:「琴官實在有病,好不好都拿不定。這幾天如果好了,總叫他師傅領著到兩位太爺府上磕頭。今兒求你能高高手,實在他病勢沉得很,你就罵他,他也斷不能出來。他師傅又進城去了,總求你能施點恩。過了今天,明日再說,我們替你能陪個禮,消消氣罷。」便請了一安,拍著那人的背請他坐下。那人只是氣哄哄的不肯坐,那穿青衫的又說道:「老三,你聽這個說話不錯,咱們饒了他這一次,到明後日再來,如再不出來,咱們就拿鞭子抽他,他敢怎麼樣呢?」那琴官的人,即向那穿青衫的道:「求你能勸勸這位爺,索性候他病好了再來,明日瞧著是不能好的,你能總得寬幾天限。明日先叫他師傅到府上陪罪,候琴官好了,再同過來說罷。」又作了一揖,又送上兩鍾茶,將他的水煙袋裝好了煙,送給他。那人也只好收篷,便道:「不是我性子不好,實在情理不堪,就是六十二斤半,我也見過,倒沒有見過這樣大相公。你們打聽打聽,春林、鳳林這麼紅的人,你三太爺點一點頭,馬上就跟了來,從沒有上門不見人,叫人擋住,又撒謊說病著呢。猴兒崽子,躲著作什麼,又不是少只眼睛,短條腿兒,見不得人。」那青衣的站起來說道:「老三算了,咱們也要吃飯去了。」那人道:「到那裡去吃飯?就叫他們預備飯,咱們吃了再說。」兩人仍又坐下了。琴言的人看這光景,似有訛詐之意,便想了一想,既碰著了瘟神,不燒紙是退不去的。只得進內問了琴言,提出兩弔錢來,陪著笑道:「本要留太爺們吃頓飯,今日廚子又不在家,恐作得不好,反輕慢了太爺們。琴官預備個小東,請你能各人上館去吃罷。」
便雙手將錢送上來。那青衫子的倒要接了,那短衫子的一看,只有兩弔錢,便又罵道:「他媽的巴子,兩弔錢叫太爺們吃什麼?告訴你,太爺們是不上白肉館、扁食樓的,一頓飯那一回不花十吊八吊,就這兩弔錢?」說著凸出了眼珠看著。琴言的人,倒也心靈,便又陪笑道:「不要忙,這原是孝敬一位太爺的,還有兩吊,再送出來。」即轉身又拿出兩弔錢,作了一個揖,再三求他們收了。那短衫子的尚作出怒容,那穿青衫子的便提了錢,搭上肩頭,一手拉了那人出來。
素蘭正在窗縫裡偷瞧,已驚呆了,不提防他們出來,急走時,已被那短衫子的看見了,便道:「你這個小雜種,又是誰,往那裡跑,快過來,你爺爺正要找你呢。」素蘭急得沒有命的跑了出來,那人也趕出大門,幸虧素蘭跑的快已回去了。這條胡同卻是短的,兩家斜對門,都在胡同口邊。那個人當是跑出胡同,也不來追趕,便問琴言的人道:「方纔這個小兔子,在那個班子裡,在什麼地方?他見三太爺就跑,三太爺偏要找他。」
琴言的人道:「這是登春班的,名字我倒想不起來,他住得遠,在石頭胡同呢。」兩人還是胡言亂道,一路歪歪斜斜的去了。裡邊琴言聽得罵他,已經氣得發昏。
你猜著這兩人是誰?無緣無故來鬧?原來一個是華府中的車伕,那個青衫子是跟官廚的三小子,魏聘才花了八弔錢買出來的。
這邊陸素蘭跑了回去,嚇得心頭亂跳,兩額飛紅,幾乎哭出來了。急到房中坐了,定了定神。好一回心上又惦記著琴官,受了這一場辱罵,不知氣得怎麼樣子。欲要過去看他,恐又遇見那兩個,躊躇了半響,到底放心不下,只得叫人先去看了,沒有人,方才三步兩步忙忙的過去。到琴言房裡,只見垂著藍紗帳,一片嗚咽之聲。素蘭挑起了帳子,一手拍著琴言道:「起來罷!好事來了,如今且不要氣,有一封信在這裡,給你看看。」琴言回轉身來,見了素蘭,更覺傷心,便歎了一口氣,說道:「橫豎我也要死了,活著這麼受罪,不如死了倒乾淨。
蘭哥你是我的大恩人,既和我相好一場,索性作個全始全終的人。我死了,求你轉求度香,把我這屍骨,葬在怡園梅崦的梅樹下,我就作了鬼,也是快活的。再不然把我燒了灰,到那山高水深的地方,順風吹散了,省得留一個苦命的良跡在世間,叫人家想著,恨的恨,疼的疼。蘭哥、蘭哥!你是疼我的,你倒任我死罷,不用勸我。橫豎我才十六歲,已經活得不耐煩了,自小兒生在苦人家,又作了唱戲的,受盡了羞辱。我正不知天要叫我怎樣,要我的命,就快一點兒。又何必這麼糟蹋人呢?」
說罷,就大哭起來,說得素蘭也自哭了,意欲勸他,聽他這些話,方才又見了這兩個人,越想越替他難受,便也同哭個不祝二人正正對哭了半個時辰。琴言見素蘭為他如此傷心,心中十分感激,便拉了素蘭的手,重新又哭,素蘭見琴言拉著他哭,知道是感激他的意思,便又想道:「琴言如此才貌,偏有如此磨折,是天地竟妒這些有才貌的人了。我素蘭也是花中數一數二的,若天地也要妒忌起來,也把這些磨折來磨我,便與玉儂一樣,那時節恐怕還沒有個知心解勸的人呢?」又想道:「方纔那兩個人趕罵出來,也是生平第一回,從此也惹些禍患出來,也未可知。」便也九轉迴腸,索性對著琴言大哭,哭得家裡人人驚駭,都走進來站著,怔怔的,勸又不敢來勸,知道是為日間所鬧的事了。有兩個人只得進來解勸,勸得各人略住了,然後出去拿了兩盆臉水,泡了兩碗茶,各自退出。這邊兩人雖止了哭,卻講不出話來,仍是嗚嗚咽咽的,含著眼淚。又停了好一回,陸素蘭開口道:「日間的事,是我目睹的,我也替你傷心死了。那個人像是個土包,只不知怎樣鬧起來的?可曉得他是那裡人?」琴言停了一停,尚是帶著哭道:「這兩人也沒有認識他的,據他們講是極兇惡的樣子,不知是那裡來的?無緣無故的就鬧起來。這就是我苦命人,命中注定有這些凶神惡煞。」素蘭畢竟心靈,沉思了一回道:「我看這兩人,像是大門子裡趕車的,或是三爺,不要就是那個姓魏的指使來的也未可知。」琴言道:「不知是不是,但則魏聘才何仇於我,要使人來吵呢?」既又一想,恍然大悟道:「不錯,不錯!定是魏聘才使來的。不然,斷無一進門來,無緣無故就罵的道理。但是這魏狗才,於我有何仇恨,定要糟蹋我,逼我死呢?」素蘭道:「前日我原對你講過,叫你留點神,不要得罪他,果然他已先下手了。」又想道:「究竟也是我們胡猜,也作不得準的。」琴言不語,呆呆的,又道:「橫豎我也就死了,再有事,我也不怕。」素蘭道:「你竟說傻話,死活是命中注定的,難道你自己去尋死不成?況且你當真死了,也連累了一個人,也要死了。」琴言道:「我是沒有父母,又沒兄弟姊妹,連累了什麼人?乾淨的就是我一個。」素蘭道:「別人也連累不著,疼你的雖多,也不至於為你死的。你怎麼今日就想不起庾香來,難道他不要為你死嗎?你且看看這是誰寫的?」便把子玉的回信遞與琴言,琴言當下接過信來一看,便即放下道:「這是人家與徐老爺的信,你給我看作什麼?」素蘭笑道:「你且不要性急,這是信面,你且看裡頭寫的是什麼?」琴言只得抽出信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又從起頭再看,一句句的念了,又看一遍,即微微的笑道:「這不是庾香回你的信麼,明日去逛運河,看信上是必定出來的。」素蘭道:「你願意他來,還是不願意他來?」琴言又微笑,應道:「這是你去請他來,就不曉得明日天氣好不好。五月間晴雨不定,不要明日一早就下起雨來,就不能來了。」素蘭笑道:「天從人願,咱們今日出了這許多眼淚。也可當得一天雨,明日準是晴天。今夜你好好睡一宵,明日早些起來,到我那邊同走,你對師傅只說到怡園去就是了。你身子不好,天氣是陰晴不定的,衣服多帶兩件,恐怕船上的風大。」當下說說談談,他二人漸有喜色,素蘭就同琴言吃了晚飯,又說了一回,二更多天,方才回去,琴言也就安歇了。
一夜病已退了八分,但添了一樣毛病,越要睡,越睡不著。
聽著打了四更,忽呼呼起了幾陣大風,就是傾盆大雨,雷電交加,琴言坐起來,長歎了幾聲。下過了一陣大雨,猶是蕭蕭索索的一陣細雨,雷聲轟轟,只是不住,直到天明時,才止住了。
琴言也倦極了,伏枕而臥,倒又熟睡起來。夢見素蘭與子玉先在船中,自己剛剛要上船來,忽見岸上跑出兩人:一個穿青的,光著脊樑,盤著辮子,趕上來一把揪了過去,罵道:「你這小雜種,日間裝病不見人,怎麼如今又跑到這裡來了?」琴言哭喊救命,把身子用力一掙,卻自己仍在床上,驚得一身冷汗,已是紅日滿窗。
聽得窗外鸚鵡說起話來,道:「昨日的人又來了。」又把琴言唬了一大跳,只道又是他兩個人來找他。原來素蘭候了一回,不見琴言過來,只得著人來請,對他師傅說是同到怡園去的。長慶應允,就催琴言起來。淨了臉,吃了一碗冰燕,命跟班的撿出幾件衣裳包了,帶上車,辭了長慶,即到素蘭處來。
見了素蘭,問道:「你昨日可約定庾香到這裡來沒有?」素蘭道:「我是約他一直上船的,我猶恐他找不著,又著人假充怡園的人領他去了,此時一定先在船裡。我要等他們將酒席什物等類齊備了,省得臨時短少,也就要去了。」看那素蘭為人,又精細,又聰明,差不多趕上蕙芳,不過尚少蕙芳賺潘三的辣手,較之他人,也就算足智多謀了。
卻說子玉從二更躺下,也就巴不到天明,聽了這一場雨,便短歎長吁的怨命,唯恐明日早上也是這樣大雨,只怕萱堂就不叫他出門。起來開了窗子看天,恰又值南風大作,把雨直打進來。仰面看時,黑雲如墨,電光開處,閃爍金蛇。忽然一個霹靂,震得屋角都動,連忙閉上了窗,挑燈獨坐,幸到天明時就住了,尚有那斷斷續續的簷溜滴了好一回。此時已不及再睡,即叫醒了雲兒,天已大明,紅日將出。淨了臉,吃了茶,又用了些點心,走到上房,顏夫人尚未起來。子玉在外間叫丫鬟梳了發,又復出來,各處尚是靜悄悄的。再到書房來,心上想道:「素蘭如此多情,況已屢次擾他,他雖然不在這上頭講究,我卻過意不去。若給他銀錢又恐被他著惱,當是輕看了他,只好送他些個東西罷。便即開了箱子,把向來親戚朋友們送他的零碎東西,撿了幾樣出來,又撿了兩匹江綢,兩匹湖綢,帶了十幾兩碎銀子。自己收拾好了,再欲到上房告稟,只見李元茂披著件短衫,赤了腳,慌慌張張進來道:「我今日特意早起,想不到你已經早起來了。」子玉道:「我今日出門有事,所以略早了些。」元茂道:「我有句話商量。」子玉正要問時,只見雲兒進來道:「徐老爺打發人來請,說客業已到齊了,就請少爺過去。」子玉也不及再問元茂,連忙便進上房,見顏夫人尚在梳頭,子玉把出門的事告稟。顏夫人道:「你這幾日身子好些,出去散散也好,只要早些回來,不要貪涼,坐在風口裡。多叫幾個人跟去,衣服也多包兩件。」子玉稟道:「衣服包好了,也用不著多人,雲兒一個就夠了。」顏夫人道:「隨你罷,須要早早回來,飲食也要小心。」子玉答應了「是!」出來穿了衣服,把所帶的東西衣包等件,先放上車。
正要出來,李元茂忽又前來攔住道:「你且慢走,我有一件要緊的事,必要商量。」子玉著急道:「有什麼事,快說罷!」
元茂擦擦眼睛,打了一個呵欠,吞吞吐吐的說不出來。子玉道:「怎樣?有話剪絕快說。有人在門口候我,你快說罷。」元茂道:「誰候著你?這麼忙,今日還早得很呢。你聽那個賣甜漿粥的還沒有喊過來,你就如此著忙,作什麼!」子玉心上真有些厭煩,便道:「你說有話商量,問你你又不說,倒把些閒話講個不斷,到底有什麼話呢?」元茂道:「我這幾日真窮極了,問你借幾弔錢用用,就是這句話。」子玉道:「這件事也值得這麼要緊,你對賬房去說罷,總是一樣的。」說著就走,元茂一把拉住道:「好人,好人,你著雲兒去講一聲才好。我已向帳房借過,不好意思再去說,恐怕碰釘子。」子玉沒奈何,又叫雲兒進來,到帳房去說了。那邊答應了,元藏才放子玉出來。
這一纏繞,看表上已到巳初一刻,子玉即忙上車,往大東門來。路又遠,出得城時,已是午初,素蘭早已先到了,一面又叫人在路口探望。少頃,望見子玉乘車而來,下了車,素蘭衣冠楚楚的迎上岸來,請安問好。同上了船,便與子玉除了冠,脫了外面的衣服,素蘭也換了便服。子玉謝道:「多感雅意,十分周匝,使我負薪頓釋,得暢衿懷。領受盛情,何以圖報?」
素蘭笑道:「效力不周,偏偏玉儂今日病勢加重,不能出來。又因昨日有兩個無賴,把玉儂痛罵一頓,因此氣壞了。我昨日既約你出來,今日又不好來辭,只好我們二人權坐一坐,再散罷。我因玉儂病重,也覺心緒不佳。總之好事多磨,是一點不錯的。」幾句話說得子玉如冰水淋身,默然無語,怔怔的看著素蘭好一回,歎了一口氣道:「不料今日之事果然如此,不出我之所料。香畹,只可惜你白費了一番心,叫我無福之人不能消受。不曉我昨夜因這一場雨,就是千愁萬慮的,原知道今日是斷不能會著玉儂的。今日之勉強而來者,一來為你這番美情,不可辜負;二來或者天竟有不測的風雲,竟叫人想不到,也未可知。那知人間得意的事,是萬萬想不到。而失意的事,是一想就著的。玉儂之不能來,我早已想到,特不知玉儂此刻,還是猜我出來的,還是猜我不出來的?若猜我不出來的,倒也罷了;若猜我是出來的,只怕他此刻的愁悶,還要比我勝幾分呢。」
說著便已紅了眼睛,搖著頭道:「這也奇了,這也實在奇了。」
素蘭見了忍不住要笑出來,便對子玉道:「我們如今同去找玉儂罷,去看看他的病何如?」子玉想了一想,道:「也可不必了,既然此地還見不著,就到那裡必要生出別故來,也是見不著的。」素蘭說:「他現病在床,怎麼會見不著呢?」子玉道:「前日你我同去那一回,玉儂不病在床嗎?後來我又去過兩次,皆沒有見著。今日再去,也是斷斷見不著的。」說至此,不覺淚下,又道:「玉儂!玉儂!我與你大約就是那一面之緣了。」又向素蘭道:「我本看得破,想得透,你只要勸他也看破,也想透才好,省卻了許多愁慮。」素蘭笑道:「你如今是悟透了,倘是玉儂為你今日竟自帶病出來見你,你還是看得破,看不破呢。若真是看破了,自然與他講明,以後兩下裡不用牽掛的了。若看不破,自然彼此仍舊要想念。你此刻是沒有見面,便想得明白,只怕見面,又想不明白了。」子玉竟默默無言可答,素蘭又笑道:「玉儂因不能來到,找了一個替身來會會你,不知你與他會不會?」子玉道:「是何等樣人,認得我麼?」
素蘭道:「也是我們同班的,相貌與玉儂彷彿。玉儂之意不過是叫你望梅止渴的意思,不知你意下如何,可要他出來?」子玉沉思了一回,道:「如不像玉儂,倒可以會會,如像玉儂,則當日怡園已經唐突過了,何必再叫婢學夫人呢!不但不願見那人,而且於玉儂實有所不忍。香畹,你是個明白人,想能見到,非我故作矯情。」素蘭道:「你的話也是,你是不肯見他,我偏叫他出來。」子玉尚要攔阻,已見素蘭從後艙喚出一個如花似玉的人來。子玉乍見倒有些模糊,一來於琴言只敘過一次,二來這幾月琴言容貌又消瘦了好些。從前是國色天香,清腴華艷。如今卻像落花無言,人淡如菊了。及到看得明白時,那琴言已是掩面嬌啼,冰綃淹漬,側身坐了,只是哭泣。子玉道:「奇了,這不就是玉儂,香畹何故造這些話來哄我?」素蘭道:「不要認錯了,到底是不是?」子玉道:「怎麼不是?就只清減了些。這藐姑仙子,豈常人學得來的?」便道:「玉儂,你可以不必傷心了,你的心我都知道的。」話未說完,便見琴言止了哭,說道:「你的病好了麼?我知道你來過幾次,但我是沒有看過你,所以不好來。我昨日看了你與香畹的信,才徹底明白,倒是我害了你了。」說罷,又哭起來了。子玉道:「我是沒有什麼大病,不過身上稍有不快。況且我自知保養,只要你也看破些兒,也就容易好了。」便也淌下淚來。琴言道:「若非香畹昨日過來,我也死了,你今日也見不著我了。」便又哭了。子玉不解所云,見琴言如梨花帶雨,嬌柔欲墜的樣兒。
又見他說一句,哭一聲,不覺一股心酸,直透出來,也就忍不住哭了。到鬧得素蘭沒有主意,見兩人淒淒楚楚,倒像死別生離的光景,不知不覺也哭起來。
三人哭作一團,到底還是素蘭先住,便勸道:「今日請你們來,原為樂一天,何必哭哭啼啼。且已經半天過了,不到晚就要趕城,能有幾個時辰歡樂,不如大家笑笑罷。」子玉勉強答應道:「香畹之言極是,玉儂也不必傷心了。」琴言道:「有什麼歡笑呢?我們在怡園一敘,直到如今,是五個月。再候第二次歡敘,只怕也要一年了。這一年內,知道我能候得到候不到呢。大約這一場也就完結了。」說罷又哭,子玉勸道:「不妨,只要你身子好了,天天可以見得的,何必要一年呢。」
琴言又哭道:「我就要好,只怕這魏聘才也不容我好,他是要我死了才甘心的。」子玉聽了吃驚道:「你倒不要錯怪這魏聘才,他背地裡到極口說你好的。」琴言頓足道:「你還不知道呢,他若說我好,也不造你的謠言了,也不叫人鬧上門了。」
子玉不知緣故,便又問道:「這些話我全不懂得,聘才怎樣造謠言?又怎樣來鬧呢?」琴言道:「你問他就知道了。」於是素蘭就把聘才那日所講的話,細細述了一遍,驚得子玉神色慘淡,氣得說不出話來。停了一回道:「奇了!奇了!他在我家住了半年,我並沒得罪他,他何必要糟蹋我到如此光景呢?何以進了華公府就變壞了,正是夢想不到,以後我就斷絕他便了。
但使人來鬧,又是怎樣呢?」素蘭、琴言聽得聘才進了華公府,才曉得鬧春陽館的就是他,則昨日的事,亦不必疑心了。素蘭又把昨日那兩人罵話,並趕他的光景,也述了一遍。子玉聽了又罵,又恨,忍不住又哭了。
此時船已開行,素蘭的家人把酒餚都擺上來,素蘭一面敬酒,一面勸,子玉、琴言只得坐了,悲從中來,無言相對,尚復何心飲酒。經素蘭苦勸,只得勉強飲了幾杯,終究是強為歡笑,亦不知何所為而然。在琴言心上,終覺得生離死別,只此一面,以後像不能見面的光景。子玉也覺得像是無緣,料定是不能常見的。此是大家心上,想到極盡頭處,自然生出憂慮來,這是人心個個相同,不過用情有至有不至耳。
當下船已走了三四里,三人靜悄悄的清飲了一回。子玉一面把著酒,一面看那琴言,如薔薇濯露,芍葯籠煙,真是王子喬、石公子一派人物,就與他同坐一坐,也覺大有仙緣,不同庸福。又看素蘭,另有一種丰神可愛,芳姿綽約,舉止雅馴,也就稱得上珠聯璧合。今日這一會,倒覺是絕世難逢的,便就歡樂頓出,憂愁漸解。琴言看子玉是瑤柯琪樹,秋月冰壺,其一段柔情密意,沒有一樣與人同處。正是傅粉何郎,熏香荀令,休說那王謝風流,一班烏衣子弟也未必趕得上他。若能與他結個香火因緣,花月知己,只怕也幾生修不到的。雖只有這一面兩面的交情,也可稱心足意了。漸漸的雙波流盼,暖到冰心。
這素蘭看他二人相對忘言,情周意匝,眉無言而欲語,眼乍合而又離,正是一雙佳偶,綰就同心,倒像把普天下的才子佳人,都壓將下來。難怪這邊是暮想朝思,那邊是忘餐廢寢。既然大家都生得如此,自然天要妒忌的,只有離多會少了。若使他們天天常在一處,也不顯得天所珍惜,秘而不露的意了。心上十分羨慕,即走過來,坐在子玉肩下,溫溫存存,婉婉轉轉的敬了三杯,又讓了琴言一杯。此時三人的恩情美滿,卻作了極樂國無量天尊,只求那魯陽公揮戈酣戰,把那一輪紅日倒退下去,不許過來。
正在暢滿之時,忽見前面一隻船來,遠遠的聽得絲竹之聲。
再聽時,是急管繁弦,淫哇艷曲。不一時搖將過來,子玉從船艙簾子裡一望,見有三個人在船中,大吹大擂的,都是袒裼露身;有一個懷中抱著小旦,在那裡一人一口的喝酒,又有兩個小旦坐在旁邊,一彈一唱。止覺得歡聲如迅雷出地,狂笑似奔流下灘,驚得琴言欲躲進後艙,子玉便把船窗下了,卻不曉得是什麼人。素蘭從窗縫裡看時,對琴言道:「過來瞧。」琴言過來,也從窗縫裡瞧了一瞧,便道:「這些蠢人,看他作什麼?」
素蘭指著那下手坐的那一個道:「這就是與媚香纏擾的潘三。」
琴言道:「哎喲!這個樣子,虧媚香認識他,倒又怎麼能哄得他?」素蘭道:「你沒有見,昨日那兩個,比他還要兇惡十倍呢!」琴言歎了一口氣,走轉來坐了。子玉道:「潘三是何等樣人?」素蘭也把他們的事,說了一遍,子玉連聲道:「可惡!可惡!這潘三竟敢如此妄想。幸虧是蘇媚香,若是別人,只怕也被他糟蹋了。」又問琴言道:「你可認得那些相公麼?」琴言道:「我竟一個都不相識,不知是那一班的?素蘭道:「我都認識。坐在懷裡的,是登春班的玉美,那彈弦子的叫春林,唱的是叫鳳林,皆是鳳台班的。」子玉道:「看他們如此作樂,其實有何樂處?他若見了我們這番光景,自然倒說寂寥無味了。」
素蘭笑道:「各人有各人的樂處,他們不如此就不算樂。」看看紅日將近沉西,子玉此時心中甚是快樂,竟有樂而忘返之意。
琴言心上雖知天色已晚,卻也不忍催迫。素蘭恐晚了,不能進城,便叫船家快些搖擺,天不早了,於是一面即收拾起來。子玉便將帶來之物,分送二人,二人不好推辭,只得收了。子玉又將那包裡散碎銀,分賞了素蘭、琴言的人,又說辛苦了你們,眾人叩頭謝賞。
船到大東門,又各自上車。子玉拉著琴言的手道:「我們遲日再敘罷,諸事須要自解才好。」又流下淚來,琴言也哽咽道:「你放心去罷,將要關城了,咱們見面不在香畹處,就在怡園兩處。」子玉點了點頭,只得硬了心腸,各自上車。車伕怕晚了,加上一鞭,急急的跑了。
子玉回來,已點了燈,顏夫人問起來,只得隨口支吾了幾句。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__裹草簾阿呆遭毒手__坐糞車劣幕述淫心
話說子玉逛運河這一天,李元茂向子玉借錢。少頃賬房送出八吊大錢,李元茂到手,心花盡開。又想道:「這些錢身上難帶,不如票子便當。」便叫跟他小使王保,拿了五吊大錢放在胡同口煙錢鋪內,換了十張票子,元茂一張張的點清了裝在檳榔口袋裡,掛在衫子衿上。候不到吃飯,即帶了王保出門,去找他阿舅孫嗣徽。恰值嗣徽不在家,嗣元請進,談了一回,留他吃了便飯。元茂與嗣元是不大講得來的,又因嗣元常要駁他的說話,所以就坐了不長久,辭了嗣元,信步行去,心裡忘不了前次那個彈琵琶的婦人。
行到了東園,只見家家門口,仍立滿了好些人。隨意看了兩三處,也有坐著兩三人的,也有三五人的,村村俏俏,作張作致,看了又看,只不見從前那個彈琵琶的。元茂的眼力本不濟事,也分不出好歹來,卻想到裡頭看看;又因人多,且是第一次,心中也不得主意,不敢進去。再望到一個門口,卻只有兩人,走到門邊,見有一個漢子,從屋子裡低下頭出來,一直出門去了。元茂心卻癢癢的,只管把身子挨近了門,一隻腳踏在門檻上,望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那婦人生得肥肥的,烏雲似的一堆黑髮,臉皮雖粗,兩腮卻是紅拂拂的。生得一雙好眼睛,水汪汪的□來□去。把個李元茂提得一身火起。只得彎著腰,曲著膀子,撐在膝上,支起頤兒,戴上眼鏡,細細的瞧那婦人。那婦人一面笑,一面看那李元茂,覺得比那些人體面乾淨了好些:剃得光光的頭,頂平額滿,好像一個紫油缽盂兒,身材不高不矮,腰圓背厚,穿一件新白紡綢衫子,腳下是一雙新緞靴,衣衿上露了半個檳榔口袋,便對著點點頭道:「你能請裡面來坐,喝鍾茶兒。」元茂心中亂跳,卻想要進去,又不敢答應。那婦人又笑道:「不要害臊。你瞧出出進進,一天有多少人,你只管進來罷!」元茂臉上已經脹得通紅,那婦人又笑道:「想是那小腦袋,準沒有進過紅門開葷,還是吃素的。」
門外那兩個人都笑了,有一個扯扯元茂的衣裳。元茂回轉頭來,見那人有三十多歲年紀,身穿一件白布短衫,頭上挽了一個長勝揪兒,手裡把著小麻鷹兒,笑嘻嘻的道:「媳婦兒請你進去,你就進去,怕什麼?我替你掩上門,就沒有人瞧見了。」
李元茂咕嚕了一句,那人聽不清楚,又道:「你若愛進去,你只管大大方方的進去,咱們都是朋友,我替你守著門,包管沒有人來。你出來請我喝四兩,吃碗爛肉面就是你的交情。沒有也不要緊。頑笑罷了,算什麼事。」說著哈哈大笑起來。那一個穿著一件藍布衫子也道:「面皮太嫩,怕什麼,要頑就頑,花個三四百錢就夠了,那裡還有便宜過這件事嗎?」李元茂被那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心癢難熬,又說替他守門,更放心,便問道:「真好進去麼?我不會撒謊,實在是頭一回,怪不好意思的。」那拿鷹的一笑道:「有什麼進去不得?」就把元茂一推,推進了門,順手把門帶上,反扣住了,說:「你不要慌,有我們在這裡,你只管放心樂罷。」元茂瞇奚了眼,尚是不敢近前。那婦人站起道:「乖兒子,不要裝模作樣的。羊肉沒有吃,倒惹得老娘一身腥了。」說完已經掀著草簾,先進房子去了。只見屋子後頭又走出一個四十多歲,搶起一頭短髮,光著脊樑,肩上搭一塊棋子布手巾,骯骯髒髒的,對著元茂伸手道:「數錢罷!」元茂怔了一怔,既到此,又縮不出去,脹紅了臉道:「我沒有帶錢。」那人道:「你既沒有帶錢,怎就路到這裡來?想白頑是不能的。」元茂道:「我只有票子。」
那人道:「票子也是一樣,使票子就是了。」元茂沒法,只得從衫子衿上口袋內,摸出一張票子,是一吊的,心裡想道:「方纔那人說只要三四百錢,我這一吊的票子,不便宜了他?」
因對那人道:「票子上是一弔錢,你應找還我多少,你找來就是了。」那人一笑,把票子看了一看,即塞在一個大皮瓶抽內,仍往後頭去了。
這李元茂即放大了膽,掀起簾子進內,覺得有些氣味熏人。
見那婦人坐在炕上,一條蓆子,一個紅枕頭,旁邊一張長凳。
元茂就心裡迷迷糊糊的,在凳上坐了。那婦人從炕爐上一個砂壺內,倒了一鍾半溫的茶,給元茂吃了,嘻嘻笑著。即拿出一個木盆子,放在炕後牆洞內。那邊有人接了,盛了半盆水,仍舊放在洞裡。那婦人取下盆子來,蹲下身子,退下後面小衣,一手往下撈了兩撈。元茂聽得匡浪匡浪的水響,見他又拿塊乾布擦了,掇過盆子,便上炕仰面躺下,伸一伸腿,笑對元茂道:「快來罷!」元茂見了欲心如火,先把衫子脫了,扔在凳子上,歪轉身子爬上炕來,那婦人卻不脫衣,只退下一邊褲腿,那元茂喘吁吁的,跪在炕上,就把那婦人那條腿抬了起來,擱在肩上。便把臉來對準那話兒看了又看,恰像個鬍子吃了奶茶沒有擦淨嘴的,把手摸了一摸。那婦人見他如此模樣,便啐了一口道:「呆子,要玩就玩,??什麼?就是你的老婆也是有這眼的,??上老娘氣來了。」元茂將要上去,只聽外面一聲響,像是街門開了,院子裡一片吵嚷之聲,直打到簾子邊來。那婦人連忙推過了元茂,坐了起來,套上那邊褲腿,下了炕,出簾子去了。
這邊李元茂,唬得魂飛魄散,忙把褲子掖好,將要穿衣,簾子外打得落花流水,便有些人擁進來看,一擠把簾子已掉下地了。元茂此時急得無處躲避,炕底下是躲不進的,牆洞裡是鑽不過去的,急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越嚷越近,仔細一看,就是先前那兩個,見那穿藍布衫的像是打輸了,逃進屋子來,元茂一發慌了。那個拿鷹的即隨後趕來,兩人又混扭了一陣,外面又走進兩個人來解勸,不分皂白,把元茂一把按倒,壓在地下,元茂動也難動。只見那四個人八隻手,把他渾身剝一個乾乾淨淨,一哄的散了。元茂脫個精光,幸而尚未挨打,始而想陽台行雨,此刻是做了溫泉出浴了。慢慢從地下爬起來,一絲不掛,兩淚交流,又不能出去。那媳婦兒與那要錢漢子,全沒有影兒,引得外面的人,一起一起的看,說的說,笑的笑,有的道:「亂了套兒了。」有的道:「這是好嫖的報應。」元茂無可奈何,只得將草簾子裹著下身,蹲在屋子裡,高聲喊那王保。原來王保只得十三四歲,見元茂進去,明白是那件事,便跑開頑耍去了。及到望得那兩人打進來,知道不好,卻不敢上前,便唬得躲在一棵樹後啼哭。此時見人散了,又聽得主人叫喊,即忙走進,見了元茂光景,便又呆了,說道:「少爺怎樣回去呢?」元茂道:「你快些回去,拿了我的衣衫鞋襪及褲子來,切莫對人講起。就有人問你,也不要答應他,快些,快些!我回去賞你二十個錢買餑餑吃,須要飛的一樣快去。」王保飛跑的去了,不多一回,拿了一包袱衣裳來。元茂解下草簾,先把褲子穿了,一樣一樣的穿好,倒仍是一身光光鮮鮮的走了出來。那些閒人,便多指著笑話。元茂倒假裝體面,慢慢的走著,又回頭說道:「好大膽奴才,此時躲了,少頃,我叫人來拿你,送到兵馬司去,只怕加倍還我。」可憐李元茂錢票衣衫也值個二三十弔錢,還不要緊,出了這一場大醜,受了這些驚嚇,正在欲心如火的時候,只怕內裡就要生出毛病來,也算極倒運的人了。
原來這兩人與那媳婦本是一路的,那些地方向來沒有好人來往,所來者皆系趕車的、挑煤的等類。今見李元茂呆頭呆腦,是個外行,又見他一身新鮮衣服,猜他身邊有些銀兩、錢票等物,果然叫他們看中了,得了些綵頭。元茂受了這場荼毒,卻又告訴不得人,無處伸冤。那時出出進進看的人,竟有認得元茂的在內,知繫住在梅宅,又系孫部郎未過門的女婿,慢慢的傳說開來。過後元茂因王保失手打破了茶碗,打了他兩個嘴巴,王保不平,便將那日的事告訴眾人,從此又復傳揚開去,連孫亮功也略略知道了,自然過門之後,要教訓女婿起來。此是後話不提。
且說孫嗣徽今日出門是找他一個親戚,系姑表妻舅,姓姬叫作亮軒,江蘇常州府金匱縣人,向辦刑錢,屢食重聘,因其品行不端,以致聞風畏惕。且學問平常,專靠巴結,因聲名傳開了,近省地方竟弄不出個館地來。只得帶了些銀錢貨物進京,希圖結交顯宦,弄個大館出來。於孫亮功誼有葭莩,遂送了一分厚禮,托其吹噓汲引。已經來了兩月,卻也認得數人,正是十分諂笑,一味謙恭。
若說作幕的,原有些名士在內,不能一概抹倒。有那一宗讀書出身,學問素優,科名無分,不能中會,因年紀大了,只得改學幕道。這樣人便是慈祥濟世,道義交人,出心出力的辦事,內顧東家的聲名,外防百姓的物議,正大光明,無一毫苟且。到發財之後,捐了官作起來,也是個好官,倒能夠辦兩件好事情,使百姓受些實惠。本來精明,不至受人欺蔽。這宗上幕十之內止有兩分。至於那種劣幕,無論大席小席,都是一樣下作,脅肩諂笑,□刺營求。東家稱老伯,門上拜弟兄。得館時便狐朋狗友樹起黨來,親戚為一黨,世誼為一黨,同鄉為一黨,擠他不相好的,薦他相好的。薦得一兩個出去,他便坐地分贓,是要陋規的。不論人地相宜,不講主賓合式,惟講束修之多寡,但開口一千八百,少便不就,也不想自己能辦不能辦。
到館之後,只有將成案奉為圭臬,書辦當作觀摩,再拉兩個閒住窮朋友進來,抄抄寫寫,自己便安富尊榮,毫不費心。穿起幾件新衣服,大轎煌煌,方靴禿禿,居然也像個正經朋友。及到失館的時節,就草雞毛了。還有一種最無用的人,自己糊不上口來,《四書》讀過一半,史鑒只知本朝,窮到不堪時候,便想出一條生路來:拜老師學幕,花了一席酒,便吃的用的都是老師的。自己尚要不安本分,吃喝嫖賭、撞騙招搖,一進衙門也就冠帶坐起轎來。聞說他的泰山,就在縣裡管廚呢。這姬先生大約就是這等人了。
這日孫嗣徽請他吃飯聽戲,先聽了鳳台班的戲,帶了鳳林,揀了個館子,進雅座坐了。這姬先生倒有一個俊俏的跟班,年紀約十五六歲,是徽州人,在剃頭鋪裡學徒弟的,叫作巴老英。
亮軒見其眉目清俊,以青蚨十千買得,改名英官,打扮起來也還好看。日間是主僕稱呼,晚間為妻妾侍奉。當下嗣徽見了也覺垂涎。二人點了菜,鳳林敬了幾杯酒,那巴英官似氣忿忿的站在後面。鳳林最伶透,便知他是個卯君,忙招呼了他,問了姓,叫了幾聲巴二爺,方才踱了出去,姬亮軒才放了心。如今見了京中小旦,覺比外省的好了幾倍:第一是款式好,第二是衣服好,第三是應酬好,說話好,因對嗣徽道:「外省小旦相貌卻有很好的,但是穿衣打扮,有些土氣,靴子是難得穿的。
譬如此刻夏天,便是一件衫子,戴上涼帽,進到衙門來一群的三四個,最不肯一人獨來,開發隨便一兩二兩皆可。」嗣徽道:「這麼便宜!若是一個進來,我便□東家牆而摟之可乎?」
亮軒笑道:「妹丈取笑了,東家的牆豈可逾得?就太晚了,二更三更,宅門也還叫得開的。」嗣徽道:「三更叫門,大驚小怪的,到底有些不便。你何不開個後門倒便當些,人不能測度的。」亮軒即正正經經的講道:「妹丈真真是個趣人,取笑得豈有此理。我們作朋友的,第一講究是品行,這後門要堵得緊緊的,一個屁都放不出來了,才使東家放心呢。」嗣徽尚是不懂,連問何故?一個是信口胡柴,一個是胸無墨水,弄得彼此所問非所答,直鬧得一團糟了,亮軒便不與他說。因問鳳林道:「你們作相公,一年算起來可弄得多少錢?」鳳林道:「錢多錢少是師傅的,我們盡取老爺們賞幾件衣裳穿著,及到出了師,方算自己的。」亮軒道:「此時一年,師傅掙得錢多少呢?」
鳳林道:「也拿不定,一年牽算起來,三四千弔錢是長有的。」
亮軒吐出舌頭道:「有這許多?比我們作刑錢的束修還多呢!我如今倒也懊悔,從前也應該學戲,倒比學幕還快活些。我們收徒弟是賠錢貼飯,學不成的,十年八年,推不出去,即有薦出去的,或到半年三月又回來了。到得徒弟孝敬老師,一世能碰見幾個?真不如你們作相公的好了。」說著自己也就大笑。
嗣徽看這鳳林道:「鳳凰于飛,於彼中林,亦既見止,我心則喜焉。」鳳林笑道:「你又通文了,我們班子裡,倒也用得著你。那個撂著鼻子禿禿禿狗才狗才的,倒絕像是你,何必這麼滿口之乎者也,知道你念過書就是了。」亮軒笑道:「此是孫少爺的書香本色。若是我們作師爺的,二位三位會著了,就講起案情來,都是三句不脫本行的,就是你們唱小旦戲的,為什麼走路又要扭扭捏捏呢?」又問嗣徽道:「太親台今年可以出京否?」嗣徽道:「家父是已截取矣,尚未得過京察。今茲未能,以待來年,任重而道遠,未可知也。」亮軒道:「是道府兼放的?」嗣徽道:「府道吾未之前聞,老人家是專任知府的。」亮軒道:「知府好似道台,而且好缺多。太親台明年榮任,小弟是一定要求栽培的。」嗣徽道:「自然,自然。這一席大哥是居之不疑,安如磐石的了。」兩人說說笑笑,喝了幾杯酒。嗣徽道」今見大哥有一個五尺之童,美目盼兮。倘遇暮夜無人,子亦動心否乎?」這一句說到亮軒心上來,便笑道:「這小童倒也虧他,驢子、小妾兩樣,他都作全了。」嗣徽道:「奇哉!什麼叫作驢子、小妾?吾願聞其詳。」亮軒道:「我今只用他一個跟班,璧如你住西城,我住南城,若有話商量,我必要從城根下騎了驢子過來。有了他,便寫一信,叫他送給官,便代了步,不算驢子麼?我們作客的人,日裡各處散散,也挨過去了。晚間一人獨宿,實在冷落得很。有了他,也可談談講講,作了伴兒。到急的時候,還可以救救急,不可以算得小妾麼?一月八百錢工食,買幾件舊衣服與他,一年花不到二十千。若比起你們叫相公,只抵得兩三回,這不是極便宜的算盤麼?」嗣徽道:「這件事,願學焉。綏之斯來,盎於背,將入門,則茅塞之矣,如之何則可。而國人皆曰:若大路然。吾斯之未能信,明以教我,請嘗試之。」鳳林不曉得他說些什麼,便送了一杯酒,又暗數他臉上的疙瘩,及鼻子上的紅糟點兒,共有三十餘處,問道:「你到底說話叫人明白才好。我實在不懂得你這臉上會好不會好。我有個方子給你用香糟十斤,豬油三斤,羊胰一斤,皂莢四兩,銀硝四兩,鋪在蒸籠內,蒸得熟了。你把臉貼在上面,候他那糟氣鑽進你的面皮裡來,把你那個糟氣拔盡了。」嗣徽道:「放你的屁中之屁,你想必糟過來的,我倒要聞聞你的臉上有糟香乎,無糟香也。」便把臉貼了鳳林的臉,索性擦了兩擦,鳳林心裡頗覺肉麻,臉上便癢起來,把手指抓了一回,便道:「好,把你那紅癬過了人。」
腮邊真抓出一個小塊來,把嗣徽臉上掐了一下。嗣徽笑道:「你說我過了你癬,為什麼從前不過,今日就過呢,未之過也,何傷也。」又把鳳林抱在膝上道:「有兔爰爰,實獲我心。」
鳳林把嗣徽臉上,輕輕的打了一掌,兩個眼瞪瞪兒的說道:「人家嫌你這紅鼻子,我倒愛他。」索性把嗣徽的臉捧了亂擦,跳下來笑道:「也算打了個手銃罷。嗣徽趕過來,要擰他的嘴,鳳林跑出屋子,嗣徽趕出去,鳳林又進來了,嗣徽便狠起那斑斑駁駁的面皮道:「你若到我手,我決不放你起來。」亮軒替他討了情,敬了一杯酒,夾了兩箸菜,嗣徽方才饒了鳳林。
鳳林又敬了亮軒幾杯,那個巴英官紅著臉,在廓下走來走去。姬亮軒叫他來裝煙,他也不理,又去了。嗣徽見了說道:「大哥,方才小弟要請教你的話,我只知泌水洋洋,可以樂饑。
至於蒸豚之味,未曾嘗過,不識其中之妙,到底有甚好處,與妻子好合如何?」亮軒笑道:「據我想來,原是各有好處,但人人常說男便於女。」嗣徽道:「你且把其中之妙談談,使我也豁然貫通。」亮軒笑道:「這件事只可意會,難以言傳,且說來太覺粗俗難聽。我把個坐船坐車比方起來,似乎是車子輕便了。況我們作客的,又不能到處帶著家眷,有了他還好似家眷。至於其中的滋味,卻又人人一樣,難以??述。有一幅對子說:「瘦寬肥緊麻多糞,白濕黃干黑有油。最妙的是油,其次為水。至於內裡收拾,放開呼吸之間,使人骨節酥麻,魂迷魄蕩。船之妙處,全在篩簸兩樣。不會篩簸的,與攣櫞無異。若車一軒一蹬,則又好於船之一篩一簸,其妙處在緊湊服貼。」
尚未說完,鳳林便紅臉道:「你這個趕車的,實在講得透徹。
你那輛車是什麼車?像是輛河南篷子車。罰你三杯酒,不准說了,說得人這麼寒。」嗣徽道:「快哉,快哉!竟是聞所未聞。小弟船倒天天坐的,車卻總坐不進。到了門口,竟非人力可通,又恐坐著了糞車,則人皆掩鼻而過矣。」亮軒笑道:「也有個法子,就是糞車,也可坐得的。大木耳一個,水泡軟了,拿來作你的帽子,又作車裡的墊子,那管糞車,也就坐得了。」嗣徽大樂道:「領教,領教。」對著鳳林道:「我明日坐一回罷。」鳳林啐了一口道:「不要胡講了。天已晚了,我還有兩處地方要去呢。吃飯吧。不然,我就先走了。」姬亮軒因同著相公吃酒,知道他的巴英官要吃醋,不敢盡歡,也就催飯,吃了要散,嗣徽只得吃飯。大家吃畢,嗣徽拿出兩張票子共是五弔錢,開發了鳳林,合著點子牌一張的麼四。又算了飯帳,各自回去。
此回書何以純敘些淫褻之事,豈非浪費筆墨麼?蓋世間實有些等人,會作此等事。又為此書,都說些美人、名士好色不淫。豈知邪正兩途,並行不悖。單說那不淫的不說幾個極淫的,就非五色成文,八音合律了。故不得已以鑿空之想,度混沌之心,大概如斯,想當然耳,閱者幸勿疑焉。要知孰正孰邪,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__說新聞傳來新戲__定情品跳出情關
這回書要講顏仲清、王恂二人。這一日在家,仲清對王恂道:「你可知道,這幾日內出了許多新聞,你聽見沒有?」王恂道:「那兩天因你弟妹身上不好。我天天候醫生,有些照料,沒有出門。」仲清道:「我昨日聽得張仲雨講的,有個開銀號的潘三,從三月間想買蘇蕙芳作乾兒子。頭一回是拉著張老二同去纏擾媚香,沒有法兒,媚香故意殷慇勤勤。待那潘三借了他二百弔錢,聽得說要敬他皮杯時,假裝魚骨鯁了喉。後來把他們灌得爛醉,竟到不省人事,卻叫他們在客房內同睡。那姓潘的便滾了下來,在自己鞋裡撒了一泡溺,後來醒了。查起來,他家說被華公子叫了去,姓潘的吵了一夜,沒有法兒也只得回去。到四月裡又去鬧他,偏偏碰著假查夜的來,唬得潘三跑了,倒丟了一個金鐲。」王恂笑道:「媚香原是個頂尖利的人,就是湘帆能服他。這潘銀匠自然要上當的。」仲清道:「還聽得那個李元茂,在東園鬧了一個大笑話。」王恂道:「怎麼樣?」
仲清道:「有人看見李元茂在土窯子,一個人去嫖,被些土棍打進去,將他剝個乾淨。李元茂圍了草簾子,不能出來,惹得看的人,把那土窯子都擠倒了。後來不知怎樣回去的。」王恂道:「有這等事?或是人家糟蹋他,也未可知。」仲清道:「張老二的蔡升目睹,也是仲雨講的。」王恂道:「李元茂外面頗似老實,何至於此?」仲清笑道:「老實人專會作這些事,不老實的,倒不肯作的,近日被你那個蟲蛀舅爺領壞了。」王恂笑道:「都是你的好作成,若論女貌郎才倒是一對。只我那泰山、泰水聽見了,是要氣壞的。」仲清道:「我還聽得說,那魏聘才進了華公府,就變了相,在外邊很不安分:鬧了春陽館,送了掌櫃的,打了二十還不要緊。又聽得陸素蘭對人說,魏聘才買出華公府一個車伕,一個三小子,去糟蹋琴言,直罵了半天。琴言的人磕頭請安陪了不是,又送了他幾弔錢才走。「王恂道:「奇了,這幾天就有這許多事。我們從前看了這兩個人都是斯斯文文的,再不料如今作出這些事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仲清道:「我又聽得一件快活事,庾香與琴言、素蘭倒游了一天運河。近日他們二人病都好了。」王恂笑道:「庾香竟公然獨樂起來,也不來約我們一聲。」仲清道:「是素蘭請他與琴言相會,各訴相思,外人是不可與聞。」王恂道:「我真不知庾香、琴言之情,是何處生的?世間好色鍾情,原是我輩。但情之所出,實非容易。豈一面之間,就能彼此傾倒?想起正月初六那一天,庾香只見琴言一出《驚夢》,猶是不識姓名,未通款曲。及怡園賞燈之夕,就有瑤琴燈謎為庾香打著,因此度香就請庾香與琴言相會。聞寶珠講,那一天先將個假琴言勾搭庾香,庾香生氣欲走,而真琴言始出,已是兩淚交流,此心全許。以後偏是會少離多,因之成病,人皆猜是相思。即媚香生日這一日,琴言因病不來,庾香便覺著心神不定,後來生起病來。據我看來,庾香即是一個鍾情人,也想不出這情苗,從何處發出?似乎總有個情根。在琴言則更為稀奇,於大千人海中,驀然一盼之下,即纏綿委曲,一至於此,令我想不出緣故來。若是朝夕相見熟識性情脾氣,又當怎樣呢?他們兩個人真是個萍水相逢,倒成了形影附合,這難道就是佛家因果之說乎?」仲清道:「他們兩人的情,據我看來,倒是情中極正的,情根也有呢。我說給你聽,這至正的情根,倒是因個不正的人種出。我問過庾香之傾倒琴言,在琴言未進京之前,那魏聘才是搭他們的船進京的,細細講那琴言的好處,庾香聽熟了,心上就天天思想,這就是種下這情根了。後來看見琴言之戲,果然是色藝冠群,又聞其人品高傲,性情冷淡,愛中就生出敬來,敬中愈生出愛來。若從那日一筆勾消,永不見面,就作了彩雲各散了。偏有天作之合,又出了一個度香,從中作氤氳使,將假試真,探微燭隱,遂把個庾香的肺腑,攝入琴言心裡。設那日庾香為假琴言所誤,則琴言也就淡了。你想一想:一個人才見一面就能從他的相貌,想出他的身份來,說我愛你者,為你有這容貌,又有這身份;若徒有容貌而無身份,也就不稀奇了。這兩句在他人聽了,也還不甚感激,而琴言之孤高自賞,唯恐稍有不謹,致起戲侮之漸。不料偶一見面,如電光過影之梅公子,即能窺見我的肺腑。又想人之所愛唯在容貌而已,而愛我容貌之心,究竟是什麼心,雖未出之於口,未必不藏之於心。就算也沒有這片心,但世間既愛此人,斷無愛其拒絕,反不愛其逢迎之理。所以庾香一怒,而琴言之感愈深;琴言一哭,而庾香之愛彌甚。雖然只得一面,他們心上,倒像是三生前定,隔世重逢,是呼吸相通的了。此即是庾香、琴言之情根,似已支支節節,布得滿地,你尚說沒有麼?但又聞寶珠講,琴言留意庾香,已在怡園未會之前,就是初六那一天望見庾香之後,便恍恍惚惚,思及夢寐,這卻猜不透,因果之說容或有之。」王恂道:「吾兄之論,如楞嚴說法,絕無翳障,以此觀庾香、琴言之情,正是極深極正,就在人人之上了。若湘帆、媚香之情,較之庾香、琴言,又將何如呢?」仲清笑道:「那又是一種。我看湘帆之愛媚香,起初卻是為色起見。已花了無數冤錢,一旦遇見這樣絕色,故辱之而不怒,笑之而不恥,猶之下界凡人,望見了天仙,自然要想刻刻去瞻仰的。及到媚香憐其難訴之隱情,感其不怨之勞苦,似欲稍加顏色,令其自明。及親見湘帆吐屬之雅,容貌之秀,而且低首下心,竭力盡命,又不涉邪念,一味真誠,故即被他感動。到感動之後,自然就相好。既已相好,則如漆投膠,日固一日的了。溯其見面之初,湘帆則未必計及媚香之身份,但見其容貌如花,自然是柔情似水。及看出媚香凜乎難犯,而且資助他,勸導他,則轉愛為敬,轉敬為愛,幾如良友之箴規,他山之攻錯,其中不正而自正,亦可謂勇於改過,以湘帆比起庾香來,正如子雲、相如,同工異曲。世唯好色不淫之人始有真情,若一涉淫褻,情就是淫褻上生的,不是性分中出來的。譬如方才說的潘三,心上也是想著媚香,難道說他也是鍾情的不成?」王恂道:「也要算情,若說不是情,他也不想了。」仲清笑道:「潘三若有情,倒絕不想媚香,其想媚香正是其無情處。」王恂笑道:「此語有些矯強了!不過情有邪正,潘三之情,是邪情、淫情,非湘帆可比。若定說他於媚香毫沒有情,又何至三回五次,這麼瞎巴結呢?」仲清笑道:「這最容易解說的。潘三若於媚香真有情,又何必定要他作乾兒子,不過與其來往來往,作個忘年小友,不涉邪念。如今假使媚香得其銀號而不遂其歡心,吾恐潘三必仇恨媚香,深入骨髓,豈有鍾情之人於所愛之中,又加得上些所惡麼?就有些拂意之處,本是我去拂他,並非他來拂我,以此人本不好如此事,所以拂起我的意思,於人乎何尤,於愛乎何損,這才是個有情人。若情字走到守錢虜心上來,則天上的情關也要去舊更新,另請情仙執掌了。」說得王恂心思洞開,不禁撫掌大笑道:「吾兄說出如此奧妙,令我豁然開郎,真可謂情中之仙,又加人一等矣。」王恂又問:「度香之情,為何等情?」仲清道:「度香雖是個大紈褲,然其為人雍容大雅,度量過人。愛博而不泛,氣盛而不驕。且無我無人,涵蓋一切,是情中之主人。」因又道:「蕭次賢如野鶴閒雲,尚有名士結習。但其純靜處,人不能及。終日相對,娓娓無倦容,其情可見在此。竹君恃才傲物,卓犖不群。唯用情處為甚懇摯,雖其狂態難掩,而究少克伐之心。卓然如雲行水流,隨處遇合,竟無成心,凡事出以天趣。且辭鋒尖利,而獨於所好者,便不忍加一刻薄語,亦其情有專用處。前舟與閣下,大致相似,和平渾厚,藹然可親,所謂寧人負我,毋我負人者也。至於我亦非忘情,但不能輕易用情。用時容易,到完結處便艱難。若使孟浪用之,而無歸束,則情太泛鶩,反為所累。莫若將自己的情,暫借與人,看人之用情處,如有欠缺不到,或險阻不通,有難挽回難收拾處,我便助他幾分,以成彼之情,究以成我之情。總之情字,是天下大同之物,可以公之於人,不必獨專於我也。」王恂道:「此等學問是極精極大的了,是能以天下之情為一情,其間因物付物,使其各得其正。推而言之,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也是這個念頭。若觀粗淺處,則朱家、郭解一輩,是以自己之情,借與人用,吾兄又是個情中之俠了。」仲清道:「何敢當此謬讚。但人性各有所近,不能強使附合。即我在度香處,聞得那個華公子的舉動,雖未與之謀面,但其豪爽是常聽見的。我知其用情闊大,與度香同源異流,所以度香常讚他,也很佩服他。至若魏聘才、馮子佩、潘三等,真可謂情中之蠹,近其人則蠹身,順其情則蠹心。天生這班人,在正人堆裡作祟。還聽得有個奚十一,專愛糟蹋相公,有一個木桶哄人,不到手不歇,受其荼毒者不少。前日琪官竟為所騙,幸其性烈,毀其木桶而出,雙手竟刮得稀爛,至今尚未全好,此是情中的盜賊。若你那位蟲蛀的舅爺與你那位貴連襟,則道地是個糊塗蟲,不知情為何物,正是悲愉哀樂悉與人異者也。」
王恂笑道:「這幾個廢物,心孔裡不知生些什麼東西在內,世間的醜態叫他們作荊孫老大又來了一個妻舅,前日來拜過的,也似聘才一輩人,然尚沒有聘才伶俐,將來一定要鬧笑話的。」
仲清道:「『蟲蛀的千字文』要給他吃碗墨水,才好免得隨口胡言。」王恂道:「李元茂吃什麼呢?」仲清笑道:「李元茂顢顢頇頇,七竊閉塞,要吃大黃、芒硝,方才打得通他這些濁污。」王恂又問仲雨,仲清答道:「在可善可惡之間,尚識好人,天良未昧。」二人剛說得有趣,忽見李玉林同著桂保來,見過了,遂即坐下,因問道:「這兩日不見你們出來,在家作些什麼?」王恂道:「也常出去的,我倒總不見你們。」桂保道:「我們近日在怡園演習新戲。」仲清道:「什麼新戲呢?」
玉林道:「聞得六月初六日荷花生日,華公子要來逛園。度香為他是愛聽戲的,即與靜宜商量。靜宜說:『華公子是愛新鮮熱鬧的,若說尋常的戲,他都已聽過,而且這幾個班子也未必能賽過他的八齡班。我想不若把各班中,挑出幾個來,集個大成班,我再譜出些新戲來,便不與外間的相同,也就耳目一新了。』」仲清道:「這倒很好。但不知戲文何如,是些什麼戲呢?」玉林道:「我聽見從前有個才子,叫作毛聲山,撰出了幾個戲目,卻沒有作成曲,名叫作《補天石》:「仲清笑道:「口惡,此是毛聲山哄人的,止於批《琵琶記》內題出這幾個戲名是:《李陵返漢》、《燕丹滅秦》、《諸葛延年》、《明妃歸漢》等事,共有八九種。」玉林道:「如今靜宜又添了四種是:「《金谷園綠珠投樓》、《馬嵬驛楊妃隨駕》、《李謫仙夜郎奉詔》、《杜拾遺金殿承恩》,這四本戲更覺熱鬧,差不多要全部出常」仲清道:「這四種更妙,為普天下才子佳人吐氣。馬嵬賜繯之事,千古傷心。且羯胡之叛,禍在國忠,於玉妃何罪?那些叢書裨史,盡系道聽途說,遂玷污宮闈。即洗兒一事,新舊《唐書》皆所不載,就見元微之輕薄之詞有『金雞帳下洗兒時』一句,後人遂以為確據,甚屬可恨。且奸相伏誅,六軍可發,是件順情合理之事。這陳元禮上無憂國之心,下無束師之律,罪應摒棄。若要將這些事翻轉來,此外尚多呢。」王恂道:「在怡園演習的共有幾人?」桂保道:「旦腳十個,此外生、淨、老、丑有二十餘個,是五六班湊成的。」仲清道:「旦腳十個是誰?」桂保道:「我們兩個之外,尚有瑤卿、媚香、香畹、靜芳、瘦香、小梅,後來又添了玉儂、玉艷,共是十個。」王恂道:「這就是十美班了。」桂保道:「陪客尚未定,你們是一定在數的。聽得度香已寫書子到保定府去,請前舟回來商議,只怕就是這件事。」王恂道:「也近了,今日已是二十六日了,還有十天,就演得全這些新戲嗎?」玉林笑道:「你好記性,還有個閏五月,難道一月多,還演不出來?」王恂笑道:「我真糊塗,靜坐了幾天,真是山中忘甲子了。」仲清道:「聽說琴言患病未好,如今能去演習嗎?」玉林道:「你還不知玉儂那日在運河游了一天,忽然的病就好了。」王恂道:「此是人逢喜氣精神爽了。」仲清道:「那琪官不是壞了手,如今想也好了。」玉林聽得仲清說起此事,便低了首,春山半蹙,遠黛含顰,又有些怒態。王恂、仲清等不解其意,因問道:「佩仙緣何發惱起來?」桂保見問,對仲清道:「都是你問起琪官,觸起他的傷心事來。」仲清忙問何事?玉林不語,桂保就把奚十一送坊之事述了一遍,聽得仲清、王恂大怒起來,同說道:「天下竟有這等人,叫他們怎樣過得日子?」桂保道:「如今躲在天津未回呢,只怕終久還要回來的。」仲清道:「這奚十一到底是怎樣人?」桂保道:「奚十一的出身倒不小呢,聽得說他祖上是洋商,他祖老太爺作到布政司,得了軍功。他父親蔭襲雲騎尉,由守備起來,在軍營出力,今作了提台。度香說與他有世誼,因鄙其為人,是以不與往來。從前華公爺作大經略,平倭寇,徐中堂是副經略,同在軍營。那時老奚才作四川游擊,是華公爺、徐中堂保舉起來,即得了副將,旋升總兵,前年又升了江南提督。籍系廣東嘉應州,家道甚豐,足有正千萬的事業,又在省城當了個洋行總商。他共有兄弟十二人,有作官的,有當商的。他本要捐個道台,因花動了銀子,湊不上來,只捐了個知州,差不多也要到班了。」王恂道:「是了!是了!我們老人家也認識,又叫作奚老土,因他帶些鴉片煙土來,賣了一萬多銀子。」玉林、桂保坐了一回要去。王恂道:「忙什麼,吃了飯去罷。天也不早了。」就命書僮到廚房吩咐去了。
少頃,夕陽西下,仲清叫人捲起簾子,就把桌子挪到廓前,擺了四個座兒。王恂道:「便飯,沒有為你們添菜,我這裡卻比不得度香。」桂保道:「好說,你的便飯我也吃得記不清了,東成居也作不出來。度香處也過於糜費,其實如何吃得這麼許多。」說完就同坐了。廚房內聞得有相公,便多備了八個碟子,添了四樣菜。先把黃酒、小吃送上來。玉林、桂保各敬了酒,便談談講講,淺斟低酌了一回。仲清、王恂又問了些近日的事,見玉林不肯喝酒,因問道:「你的酒量很好,為什麼今日不喝?」
玉林道:「這兩天嗓子啞了,受了熱,所以不敢喝酒。」仲清又叫拿些水果出來,仲清道:「喝酒不行令,是斷不能爽快的。人少又行不得什麼令。」桂保道:「我們行那個《貼翠令》罷。」王恂道:「也好。」就叫拿出骰子來。行了一回,各人卻也吃了許多。
方纔王恂日間聽了仲清品評各人的情境,因想起《花譜》中諸旦都也講究情分的。因問玉林、桂保道:「你們此刻在怡園演習,那十個人,你可曉得他們有幾種情性,脾氣是那個最好相與,可講得來麼?」桂保道:「這十個卻也好幾樣,內中就是玉儂脾氣冷些,其餘沒有什麼脾氣。」玉林道:「講情性風雅,心地聰敏,不慕勢利,意氣自豪,是瑤卿。一塵不染,靈慧空明,胸有別才,心懷好勝,是媚香。溫文俊雅,出言有章,和而不流,婉而有致,要算香畹。言語爽直,風度高超,雅俗咸宜,毫無拘束,是靜芳。恬靜安詳,言語妥貼,是瘦香。
心靈口敏,儀秀態研,是小梅。泛應有餘,風流自賞。」把嘴向著桂保道:「這是他。別有會心,人難索解,海枯石爛,節操不移,這是玉儂。把潔守貞,不計利害,是玉艷。至於我則無長可取,碌碌庸人,使人嫌棄的,就是我了。」桂保道:「這是你自己不好下贊語,這考語待我出吧:芳潔自守,風雅宜人,不亢不卑,無好無惡,這些是佩仙。」仲清、王恂同道:「這考語出得很切,足見蕊香近日識見又長了好些。」玉林道:「我卻當不起這考語。」王恂道:「還有幾個人索性請你批評批評。」桂保笑道:「是誰?」王恂道:「蓉官、二喜、玉美、春林、鳳林,這些人又是怎樣?」桂保笑道:「這又是一路,不與我們往來的。我們是玉虛門下弟子,是興周伐紂的,他們是通天教主門人,是助紂為虐的。這些人是龜靈聖母、申公豹等類,卻也有些旁門左道的神通,倒也利害。我們那一日運氣不好?與他們同席,便小小心心的待他,斷不敢取笑他一句。即如佩仙的事,不是蓉官攻出來的?琪官的苦,不是二喜作成他的?還有我們這個杜玉儂,我倒替他擔心。他見一個,便得罪一個,他的冤家竟不少了。他的記性又平常,尋常會過的,歇幾天見面就想不起來。人人恨他的架子大,臉面冷,不會應酬,就是對著度香,也是冷冷的。唯聽得心上只有一個梅公子,是生平第一知己,竟會眠思夢想得害起病來。這梅公子是誰呢?」仲清道:「難道你還沒有見過這人,怎麼想不起來?」
王恂道:「媚香生日,那一位頂年輕,生得頂好的,就是梅公子,號庾香。」桂保想了一想,道:「是了,是了,果然不錯。論容貌與玉儂一對,但他倒合得來玉儂這脾氣嗎?」玉林道:「那一天玉儂沒有來,怪不得那位梅公子是無精打彩的,話也不說,酒也不喝,略喝了幾杯,就出席躺著去了。後約定到瑤卿家裡去,他答應了,也沒有來。王恂道:「聽得前日他倒與素蘭、琴言逛了一天運河呢。」桂保點點頭道:「口惡!怪不得玉儂回來病就好了。」當下四人說說笑笑,已過了二更,桂保、玉林也要回去,就告辭了,各自上車而回。仲清、王恂又談了一回,各自回房不提。下回是怡園請客,演出新戲,不知華公子看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__水榭風廓花能解語__清歌妙舞玉自生香
話說前回書中,玉林、桂保在王恂處,講起怡園演習新戲,預備華公子逛園。流光荏苒,倏忽一月,劉文澤已回。書中所講這班名士,華公子向來往來者就是劉文澤一人,其餘多未謀面。此時文澤之父劉守正已升了禮部尚書,是以文澤偕其妻星夜趕回,未免有些慶賀之事。又適子雲寫書前往,文澤回京已有半月,諸事已畢。
到了初六那日,乘著早涼,辰刻就到怡園來。一車兩馬,服御鮮華,進了園門,即有人通報去了。文澤一面觀望園中景致,一面慢慢的走。這怡園逛的人雖多,記得清路徑的竟少。
周圍大約有三四里。園中的小山是用太湖石堆成,其一帶大山是土做腳子,上面堆起崇山峻嶺,護以花木,襯以亭台,儼然真的一樣。其山洞中,系暗用桔槔戽水倒噴上來,就成了飛瀑。
池水一帶,源通外河,迴環旋繞,寬窄隨勢。其地內另有射圃、球嘗漁莊、稻捨、酒肆、茶寮等處,皆系園丁開設,一樣的精潔,為園中有執事人消遣,亦可免其出外曠業,此系度香的作用。園中正經庭院通共有二十四處,有連有斷,不犯不重,若認真要游,盡他一天,不過游得三四處,總要八九日方荊就是園主人,一時只怕也記不清楚。中間一所大樓曰含萬樓,取含萬物而化光之意,是園中主樓,四面開窗,氣宇宏敞。庭外一個石面平台,三面石欄,中間是七重階級。前面是一帶梧桐樹,遮列如屏;再前又是重樓疊閣。東邊這一帶垂楊外,就是池水,連著那吟秋水榭。此時開滿了無數荷花,白白紅紅,翠幃羽葆,微風略吹,即香滿庭院。
當時子雲接進文澤,到含萬樓下坐定,子雲即問了些保定光景。文澤講了一遍,便問子雲道:「今日除華公子之外,有何佳客?」子雲道:「幾個年老紗帽頭,同華公子是說不來的。平時來往那些人,系有生有熟。席間若有一個道學先生,就使通席不快,所以止請了我們常敘的幾位,除高桌然沒有回來,此外是史、顏、田、王、梅,分作三席。那曉昨日一齊辭了,可可的這麼湊巧,竟一個都不能來。」文澤便問何故,子雲道:「庾香舊病又發了。史竹君昨日醉壞了,竟至嘔血不能出房。湘帆說是沒有會過華公子,不肯來。庸庵為是這兩天,他夫人要弄璋了,一步不離伺候。劍潭見諸人不來,也就辭了。昨日只得邀了張仲雨,倒是同華公子相識的。余外就是靜宜,共有五人,只有兩席。他們沒有會過華公子,不曉得是怎麼一個富貴驕奢的氣概,所以不肯來。你也長見的,其實也不見怎樣,不過氣勢自高,侍從華美而已。文澤便問次賢在何處,子雲道:「靜宜因今日新戲出場,內中有些關節,並聲律尚有些不諧處,親自在那裡一一指點,少停就來的。」正說之間,張仲雨到了,子雲迎接進來,文澤起身相見。見仲雨的服飾,今日與平日不同,往常仲雨是個從九品銜,今日冠服,忽然是個六品,與他一樣,想必又加捐了。因問仲雨道:「恭喜!恭喜!幾時捐升的?連我都不給一個信,恐怕要吃你的喜酒麼!」仲雨笑道:「好,你遠遠的躲著,恐怕問你借錢。我這個算什麼,不害羞,還要告訴人呢。不過花幾兩銀子,少覺得好看一點兒,省得人家笑我是個磕頭蟲。」原來子雲是知道的,前日還幫過他一千兩銀子,便對仲雨道:「好麻利,就成功了。你說是捐同知的。」仲雨道:「幸虧你二太爺,不然幾乎辦不成。原要想捐個同知,除了你二太爺之外,湊不上兩竿。偏偏劉老大又在保定,不然是五百兩,我斷不能饒過他的。如今這個正指揮,一總也花到四千頭,還是起盛的潘老三替我墊了五百兩才成的。」
文澤對子雲道:「張老二實在算一把好手,各樣精明。出去不消說是個能員,將來必定名利雙收的。」子雲笑道:「名利是一定雙收,上司一定歡喜,就是百姓吃苦些。」文澤大笑,仲雨也笑道:「這倒被你猜著,若說將來不要錢,就是我自己也不肯作此欺人之語。況且我這個官,原是花了本錢來的,比不得你們這些有福之人,一出書房就得了官。我將來不過看什麼錢可要不可要就是了。」說得眾人皆笑。次賢即從屏後出來,大家見了,諸名旦也都隨著出來見過。大家又坐談了一會,只見家人上前稟道:「華公子快到門了。」子雲吩咐速備椅轎,在園門伺候,即請次賢陪著文澤等,自己忙整理衣冠,迎出含萬樓來。
停了一回,聽得許多腳步聲音,只見一個六品服飾的人過假山來。又見四個也是冠帶的,扶著椅轎,中間坐著那彩去皓月、玉裹金裝的一位華公子,後頭一群人,大大小小,約有二十餘個人跟著。將近階前,子雲降階而迎。華公子一見子雲,即忙下轎,恭身上前,與子雲相見,問了好,即攜著手同上了階,進了含萬樓,重新見禮。
原來華公爺與徐相國,已是二十年至好,又同在軍營兩年,有苔岑之誼,金石之交。徐子雲與華公子,他們又訂金蘭,重修世好。子雲比華公子長了五歲,華公子以長兄相待,甚是恭敬。當時子雲即讓華公子坐了,家人獻過了茶,華公子道:「早幾日就要過來請安,因連日有隨駕差使,而且天氣又熱,恐防起居。今天稍為涼快,正可與吾兄快談半日。只可惜一城之隔,不能秉燭夜遊,尚難盡興。」子雲道:「屢蒙移玉,榮及林泉。鄙人是蕭閒無事,疏懶成癖,常欲邀請仁弟一談,但恐從政少暇,不便相擾,且一城之阻,頗難暢意。今日欲屈大駕作一通宵之敘,不知可肯暫留草堂一宿否?」華公子笑道:「名園佳卉,思及夢寐,總希盡興一遊。遲日再擾尊齋,非特一宿,還要與仁兄作平原十日之歡,方消鄙吝。今日必須回去,且恐明日有欽派差使,實因塵俗有阻清興,且天方盛暑,明月未盈。俟中秋前後,與兄作一通宵良會何如?」子雲笑道:「尊論極是,晚間無月,夜飲覺得無趣。亦不必中秋,七月即可以,下月下五為期罷?華公子道:「也好,天稍秋涼,就覺得人心爽快。無奈敝園限於基地,不及尊園之半。且從前造屋時,也非名手佈置,似覺無甚丘壑。夏日欠爽,惟秋冬尚可小憩。吾兄如不嫌簡慢,弟當奉迓高軒。」子雲道:「甚好!甚好!如遇不得出城之日,必來相擾。府上西園佈置極佳,若能通到東園,則更妙矣。」華公子道:「隔著中間多少正房,是通不來的;且東園為賓客聚居,雜人甚多,無從點綴。」正說之間,只聽後面鼓樂之聲。子雲即讓華公子進內,過了穿堂,走到承蔭堂階前,堂上三人都到廊下款接,公子一一見了,皆系交好。
又對次賢作了一揖道:「靜宜先生費心了,排出這些戲,叫我們看戲的何以為報呢?今日大家只有多敬幾杯酒酬勞的了。」
次賢哈哈大笑道:「恐下裡之音,不當清聽。如蒙頷賞,鄙人願代諸君浮一大白。」大家笑說:「很好。」酒筵已齊,家人即捧酒來,子雲送酒安席。東邊是華公子首座,仲雨作陪。西邊文澤上座,次賢作陪。子雲在華公子席上作主人。華公子道:「沒有客了,就是五人,何妨並作一席,隔遠了不好說話;再一開戲,講話更聽不見了。」文澤道:「既如此,並作一桌罷。」子雲道:「也好,但是擠了,換個圓桌罷,只是不恭些。」
華公子道:「好說,兄弟亦算不得客,二哥這麼拘禮,以後就不敢奉擾了。」子雲連聲答應,家人們即在中間擺了一張圓桌,重將杯盤擺好,撤了兩邊。戲台上已打動鑼鼓,只見戲房內婷婷裊裊走出十枝花來,蓮步略移,香風已到,捧著牙笏,走到席前邊朝上叩了一個頭,站起來。先是寶珠、蕙芳、素蘭三人上來,又對華公子請了一安,將牙笏呈上。華公子知道這一班小旦都是子雲得意人,袁寶珠更是寵愛,天天在園裡的,也就世故起來,便攙住寶珠手道:「你們這本戲共演了幾天了?」
寶珠道:「一個多月了,是各人分開演的,一個人不過三五出戲。」華公子就隨意把各人的都點了一出,其餘那七個都上來了請點。華公子且不點戲,先將諸旦打量一回,卻不認識,因問了姓名別號。七個之中,又獨賞識琴言,便問子雲道:「這個像是新來的。」子雲笑問道:「何以知之?」華公子道:「我見他舉止似乎沒熟練,然而秀外慧中,覺有出塵之致。」
就點了一出,又將各人的戲也都點了。送到文澤面前,文澤、仲雨、次賢,大家公商點了幾出。開了場,加官出來,獻上」世受國恩」,那林珊枝就走上來,拿出一個賞封望台上一拋,文澤等亦各賞了。
沖場戲是《李陵返漢》、《明妃入關》。兩出後即是《儀郎奉詔》,是正生戲,賜以御酒金花,一路送迎祖錢,昂藏慷慨,跌宕多姿,把個李謫仙魂魄都做出來。及到唱完,已有一個時辰。華公子讚了幾聲,吩咐了一句話,珊枝出去了一回,就有十六個人,抬上八張桌子,賞了八十弔錢。主人照樣發賞,文澤也賞了八桌,仲雨、次賢各賞了四桌。
第二本是《楊妃入蜀》。先是國忠伏誅,陳元禮喻以君臣之義,六軍踴躍。明皇幸峨嵋山與妃登樓,自吹玉笛,妃子歌《清平》之章,命宮人紅桃作《回風》之舞,供奉李龜年彈八琅之音,縹緲雲端中,飛下些綵鸞丹鳳。只見董雙成、段安香、許飛瓊、吳綵鸞、范成君、霍小玉、石公子、阮凌華等八位女仙,霞裳雲碧,金縷綃衣,御風而來;又有無數彩雲旋繞,扮些金童玉女,歌舞起來,峨嵋山是用架子紮成,那八位女仙一併站在山頂,底下雲彩盤旋,天花燦爛,又焚些百和、龍涎,香煙繚繞,人氣氤氳,把一座戲台,直放在彩雲端裡。華公子喝采不住,大家亦齊聲相和,便暢飲了好幾杯。再看臺上共是十個,正是人間天上,色界香城。這個是國色天姿,那個是風鬟雲鬢。這個是靈蛇盤髻,那個是墮馬新妝。這個是捧心效鄰女之顰,那個是秀色忘君王之餐。這個是金梁卻月,嬋娟百寶之釵;那個是翠羽瑤,天女六銖之佩。嚴世蕃之美人雙陸,未必盡佳;楊國忠之姬妾屏風,恐非全美。當下把華公子竟看得眉飛色舞,豪興頓生,便要了大杯,先敬了次賢一杯。次賢自覺得逸興霞飛,十分得意,即連飲了三大觴。華公子亦陪了三杯。又命家人把酒送到台上,命寶珠、素蘭、琴言、蕙芳,各飲三杯,並將席間果品賞了四碟,四旦遙遙叩謝。又勸合席各飲了三大杯。
這兩本戲卻做了多時,子雲見華公子興致甚高,便命止了戲,叫上那十個仙女帶妝上前,一人各敬一大杯。華公子毫不推辭,笑而受之;也要眾人照樣,大家酒量皆不能及,只得換了小杯,也各飲了十杯。華公子又把群旦叫到面前看了一回,向子雲道:「小弟去年托張老二選了八個,合成一班,如今看起來,不如他們遠甚。弟以後再當另買青娥,別營金屋。只恐生才有限,已為度香兄佔盡風流香福,所遺皆剩粉零脂,不敢再向石家金谷來誇異寶也。」子雲笑道:「太謙了!尊府錦天繡地,羅列傾城。我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況一狐一腋補綴而成,豈如府上之紅粉出自家姬,金釵藏於兩壁,恐一尺之縑,難比七襄之錦。」華公子道:「豈敢!豈敢!仁兄謙的太過,理應罰酒。」即敬了子雲一杯。華公子就叫珊枝,命八齡班上來。這八齡班,是每逢赴席總跟出來的,並帶了自己行頭。珊枝帶上來,對子雲叩頭。子雲忙命家童攙起,連聲贊「好」,旁人也隨聲附和。華公子道:「仙娥之外,原有魔女,如不厭醜陋,也叫他們唱一出,以博一笑何如?」大家說道:「甚好,若得如此,真是珠聯璧合了。」八齡班得了示,即進戲房,打扮起來,做了一出《群仙高會》。也是風光旖旎,態度生妍,大家喝采不荊子雲向跟班的說了幾句,少頃兩人捧上兩個盤子上來,席前放下,卻是五十兩的元寶,一盤四個,兩盤共是八個。徐府家人對著珊枝道:「一分是三位客賞的,一分是我們老爺賞的。」八齡當台叩謝了賞。華公子也起身道了謝,說:「這等惡劣的東西,還配賞呢,倒破費了。」子雲連說:「慚愧!」眾人請華公子坐了。華公子目視珊枝,低低說一句,珊枝即走了出去。約有一盞茶時候,雙手捧上一個朱紅漆盤,蓋了一塊紅緞壓金的袱子,揭起袱子,獻在公子面前。
眾人看是輝煌閃爍的一盤金錁子,有方勝的,有如意的,有梅花的,有菱角的,一兩多重一個,約有百十個,分賞十旦。珊枝分畢,十旦叩謝了,子雲亦忙道了謝。
鍾上時已未末,撤了席,華公子起身道:「本為逛園而來,今日又來不及了,但是荷花是要看的。」子雲命將席挪到吟秋水榭,一面預備採蓮船,就命十旦扮作採蓮女子,下池蕩槳;一面讓客到水榭來。華公子等進了水榭,一望儘是荷花,紅香芬馥,翠蓋繽紛,好個色天香界,遂又入席坐定。只見四五個小舟,蕩入池心,坐著一班名旦,扎扮得長裙短袖,稱著蓮臉桃腮,穿入花中,一個個嬌面花容,模糊難辨。那邊靠岸,泊著一舟錦帆絲纜,中間一班人在內打起絲竹十番。這些採蓮人,便唱起《採蓮歌》,嬌聲婉轉,聽之如子夜清歌,望之如湘君遊戲,好似張麗華裝成仙子,朱貴兒扮作嫦娥,大家各極歡喜,人人將至玉山頹倒。只有華公子豪興愈加,便對子雲前:「方纔的戲都沒唱完,那齣戲就去了半日。何不重歌《金縷》,再舞《霓裳》,把各人的才藝略見一斑,始不負仁兄選色別聲之意,彼諸伶亦可各盡其所長,也不至當場埋沒,不知可否?」
子雲笑道:「正合鄙意。」就將群旦叫上來。群花聽了,即蕩動蘭槳,往水榭邊來,上了岸,在闌外雁排侍立。華公子便指名叫了四個進來:蕙芳、琴言、寶珠、素蘭。華公子對著四旦說道:「方纔《峨嵋山群仙》一出,雖全部出場,未盡態度。
你們可將各人得意之戲說一出來。」四旦聽了,想了一想,各說了一出。子雲道:「此尚非極得意的,只有媚香與香畹的《獨佔》,瑤卿與玉儂的《驚夢》《尋夢》,都是絕妙無雙,人家唱不來的,可惜偏又雷同。」文澤道:「何不叫他們兩人同唱,各盡其妙,做個珠聯璧合,豈不更好嗎?」次賢、仲雨皆說:「極妙。雖然是工力悉敵,究竟亦有些異同處,亦可借此細細品題。」華公子大笑道:「這倒新鮮有趣,從未有兩人同唱的,就是《尋夢》這一出,可以同唱。」子雲即傳與戲班,在兩廂伺候,又命把桌子往上挪了。寶珠、琴言出去上妝。不多一回,聽得豪竹哀絲,錚從嘹亮。華公子看時,只見琴言從東邊走出來,好似華月初升,好風送起,這幾步就像春雲冉冉,直到離恨天邊。又見寶珠從西邊走出來,好像嬌花欲放,曉露猶含,那幾步路就像垂柳纖纖,漾到軟紅深外。再聽兩人唱起來,卻同是嬌柔宛轉,溜脆清圓,碧樹翠竹之中,麼鳳雛凰相和,一字字香濃玉暖,一聲聲魂蕩腸回。一個是秋波慵轉,粉頸頻低,一個是遠黛含顰,春星乍合。看得合席的人,神迷目蕩,意滿志移。子雲只顧點頭微笑,華公子拍案叫絕,道:「快哉!快哉!我今日始信人間真有絕色,深悔從前將些嫫拇、無鹽,也置之繡幃金屋。」又高聲說道:「唯怪我度香仁兄秘藏佳麗,獨享眼福,不肯早以示人,直到饜足之後,才招客共賞,分明使人飫其餘味。今日沒有別的,我先罰你十巨觴再說。」
便叫林珊枝取他自己之大玉斗來。珊枝看天色不早,知道公子的脾氣,鬧開了就不論晝夜的,口雖只管答應,呆呆的不動,目視子雲。子雲會意,也自知酒量不敵,便說道:「實在賤量不能多飲,願將門杯以當大斗罷。」華公子猶不肯依,經次賢、文澤、仲雨都來解勸,說:「非特度香不能,就是我們都也陪不來的,以小杯罰他三杯罷。」華公子也知子雲酒量平常,只得依了。眾人請子雲連飲了三杯,自己卻用大杯一杯一杯的不用人讓,一連飲了十幾杯,尚覺喝采不住,又逼住了文澤飲了三杯,次賢、仲雨飲了五六杯。華公子忽又對著寶珠、琴言說道:「你們儘管唱,唱完了不防再唱。」又復細細看了一回,對眾人道:「此兩人各有妙處,正如五雀六燕,輕重適均;趙後楊妃,瘦肥自合。寶珠則柔情脈脈,我見猶憐;琴言則秀骨珊珊,誰堪遣此。離之則獨絕,合之則兩全。度香仁兄,今日真怡我情矣!」子雲見華公子似有醉意,又知道他的脾氣,高了興是了不得的,然又不好阻他,打算今天喝個通宵罷了。
且說戲台上那兩個唱完了,不准下來,還要再唱。寶珠見華公子如此賞識,自然十分高興。又見他看了一遍,還要再看,心上便越要加些精神,做些態度出來,一來要起公子愛慕之心,二來也與度香臉上增些體面,比起先一出,更唱得出色。這琴言心上卻是不願,只因聽華公子是得罪不得的,只得受些委屈。
又想起十人中單叫他們兩人,就恨還有一個袁寶珠與他作敵手,心上總想壓他下來,故也加了工夫,更覺一往情深,如水斯注。
又見華公子面貌也有些相像庾香處,又想起那一天是唱《驚夢》遇見了庾香,就彼此兩心相印,只可惜庾香今日沒有在坐,若是他在坐,我便不枉唱這兩回了。我且今日試把華公子權當庾香在那邊樓上,照著那一天的情景做來,或者心動神知,庾香在夢中竟看見,也未可知;就算他看不見我,我卻倒像見了他。
便也盡態極妍的,重唱起來。
此時人人暢快,只有那林珊枝,見公子如此眷戀,心上不免動氣,臉上卻不敢露出。又看天色不早,表上將近酉正,若再鬧下去便進不得城的,但又不敢上前催他,只得出去,先叫人去留了城門,重走上來,站在公子背後。只管看著子雲,眾人亦皆明白,皆因不好催促。適值華公子出外小解,珊枝便對子雲請了一安,低低的講道:「求二老爺勸我們爺少喝些酒,早些回去,要關城了。若不能進城,御前差使無有定准的,恐有遲誤,不是頑的。」子雲點了點頭,道:「你說的很是,也是時候了。」華公子進來見珊枝與子雲說話,便問珊枝道:「天氣還早呢?」珊枝道:「表上已酉正了。」華公子道:「這表走快了。」子雲道:「難得仁弟今日高興,我早上說的要盡興,總要至三更四更,今日不要進城了,在此屈一宵罷。況前舟與仲雨皆是城外人,他們是不怕關城的。」華公子見子雲留他夜飲,心中甚是樂從,又看這吟秋水榭實在精緻,就住一夜亦不妨。忽又聽見城外不怕關城之語,心上又有些躊躊躇躇的。
看看天色已是將上燈時候,覺得去留兩難,又見他跟來的人,都整整齊齊站在階下,心上要走不走的;又看寶珠、琴言將要唱完,便對子雲道:「我還進城罷。」珊枝聽了接口道:「將要關城了,公子既要進城,就要快些趕呢。」華公子聽了沒奈何,只得起身穿戴衣冠,謝了子雲,又辭了眾人。
此時寶珠、琴言已卸裝下來送客,華公子執著琴言的手道:「你這戲實在唱得好,可誇京城獨步。歇一天你進府來,我還要細細請教。」說著便將身上一塊漢玉雙龍佩,扣著一個荷包扯下來,給了琴言,琴言請安謝了。華公子已走了兩步,忽又回轉來對著寶珠道:「你們兩個真是棋逢敵手,難分高下。
你是我度香兄心愛的,所以不肯到我府中來。」又問子雲道:「二哥,我可以給他東西麼?」子雲笑道:「任憑尊意,何必問我?」華公子又從身上解下一塊玉珮來,賞了寶珠,寶珠亦謝了。此時十旦都送出來,華公子踉踉蹌蹌,猶幾番回顧,對著琴言、寶珠,以及蕙芳、素蘭等八人說:「你們沒有事可常來走走。」說著話,已到了含萬樓,復又一揖,辭了子雲及眾人,上了椅轎,林珊枝、八齡之外,尚有十六個親隨,五個有職人員,扶了轎軒,軟步如飛,過嶺穿林而去。這十旦直送出園門,又請安送了。華公子下了轎,仍坐上綠圍車,尚對那些名旦點頭囑咐。侍從人都上了馬,車伕恐怕關城,加上一鞭,那車便似飛的一樣去了,幸珊枝早留了城,不然竟趕不上了。
華公子進城不提。
這邊十旦進來,子雲命他們換了便衣,重換了一個大圓桌面,把殘餚收去,另換幾樣來。文澤道:「今日星北可謂盡興,我見他從沒這樣留戀的。」子雲道:「他心上猶以為未足,我若認真留他,他就不去了。他那個林珊枝急得什麼似的,盡對我做眼色,只怕還有些醋意。」仲雨道:「何消說得。林珊枝不是登春班出身嗎,進去了不到三年,如今華公子的事,可以作得一半主呢。」子雲命家人取些醒酒丸來,用開水化了,分給眾人,吃畢散步一回,酒已消荊子雲命將桌子擺在廊前,上面只點四盞素玻璃燈,兩旁兩枝的照,重新入席,就猜拳行令起來。
今日這十旦,若論頭一個得意的,自然是琴言,其次要算寶珠了。寶珠此時卻頗歡喜,惟有琴言終是冷冷的。子雲便問琴言道:「你今日又得了一個知己。華公子是難得贊人的,你一上來他就留心你,以後又獨要你與瑤卿唱戲,他這眼力卻也不低,一面之間,就賞識如此,你可感激他麼?」琴言把子雲看了一看,低著頭不言語。文澤道:「玉儂今日亦不可無知己之感,星北之傾倒,亦不下庾香,你明日倒去見見他為是。」
次賢道:「我看華公子,倒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外面傳聞之言是不可信,今日這一天終是溫溫和和,並沒有什麼公子脾氣。
玉儂見人也不可一味太冷淡了。」琴言被眾人講得,似乎要他去親近華公子的意思,便氣忿忿的無處發洩,因想道:「別人說我也罷,就是度香不該。他既知我與庾香相好,今日又講這些話來,拿我當什麼人看待?越想越氣,便淌下淚來。仲雨已經醉了,見了琴言如此光景,便冷笑一聲,說道:「你這個相公真有些古怪,難道倒贊壞了?人家用盡心費盡力,還巴結不到這一贊呢。」琴言本已有氣,正愁沒有處發作,聽到此便忍不住說道:「我也不要人讚,我也不會巴結人。他就勢利大,也是大他的。我不比那會巴結的人,自己巴結了,還要教人巴結,這又何苦呢?」說罷不知不覺的哭了,仲雨聽了又羞,又怒,臉上就變起色來,欲要認真發作,又畏子雲諸人,暫時忍了。子雲知琴言說話生硬,得罪了仲雨,便解釋道:「玉儂今日又吃醉了,瑤卿你同他到那邊頑頑,等他醒醒酒再來。」寶珠即拉了琴言到裡邊去了,勸他道:「你說話太直了,那位張二爺也不是好說話的人。」琴言尚是嗚咽。寶珠把華公子所賞之物拿出來與他比了,卻小一些兒。那邊文澤是絕早過來,已坐了一日,酒已過量,也要回去歇息。這十旦伺候了一天,又唱了戲,也都因乏,走的亦都要先走。子雲因天氣尚熱,自己也覺睏倦,就撤了席,又吃了西瓜、蓮藕,送了客出園,諸旦也各自回去。琴言這一句話,便生出無數苦況來,雖徐子雲也難蔭庇,何況子玉。不知鬧些什麼事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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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7-9 17:1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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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7-10 10:25
第二十六回__進讒言聘才酬宿怨__重國色華府購名花
話說華公子進城到得府時,已上燈好一會。到上房坐了一坐,華夫人問了些怡園光景,華公子略說了些,便叫兩個小丫鬟提了燈籠,走到星櫳臥室來。只見燈光之下,照見那十婢,都著一色的白羅大綢衫子,頭上挽了麻姑髻兒,後頭仍拖著大辮子,當頭插一球素馨花,下截是青羅鑲花邊褲,微露紅蓮三寸。見了公子進來,都是笑盈盈的兩邊站立。華公子打量了一回,問道:「今日為何都改了裝?」內中有一個稟道:「今日奶奶到家廟觀音閣進香,叫奴才們改了裝,都跟出去的。」公子進來坐下,那十珠都是十五六歲,倒也生得大致相仿,都不差上下。明珠先送上一盞冰梅湯,掌珠拿了鵝毛扇,輕輕的打著。珍珠便上前與公子脫了靴,換上盤珠登雲履。荷珠與公子換了件輕紗衫子,都在兩旁站著。寶珠便道:「爺可曾用飯?可要吩咐內廚房預備什麼?」華公子道:「今日酒多了,覺得口渴。到定更後,你照著我前日開那防風粥的單子,配著那幾樣花露果粉,用文武火熬,一時二刻不可見著銅器,還是你親手做去,不要經那老婆子的手,齷齷齪齪的。此刻盛暑的天氣,本來是發散時候,防風露、薄荷露少用些,玫瑰露、香稻露、荷花露、桂花露多加些,茯苓粉、蓮子粉、瓊糜粉、燕窩粉都照單子上分兩。」寶珠答應了,便拉了畫珠同去,先將那些東西配定了,又取了一碗香稻米,拎了一瓶雪水出來,也不到廚房,就在公子臥房前,一個八角琉璃亭的廊簷下,生了一個銅爐的火,用個銀吊子,慢慢的熬起來。花珠亦在旁蹲著,拖下一條大紅絛子,一半在地,就道:「爺今日像醉了,只管打量我們。一個人無緣無故笑起來。」寶珠道:「我昨日聽得奶奶講,到秋天就要收你了。」花珠啐了一口道:「要收還先收你,你是個腦兒賽,又會巴結差使,只怕還等不到秋天呢!」寶珠用手一推,把花珠跌了一交,兩腳一叉,踢著了吊子,幾乎打翻,爬起來,按住了寶珠的肩頭,要想搬倒他,兩人笑做一團。
又見愛珠提了一盞絳紗燈走出來道:「差不多要定更了,此刻還要傳林珊枝進來呢!」寶珠問道:「叫林珊枝做什麼?」
愛珠道:「我知道什麼事?自然是有要緊事了。」愛珠穿了木底小弓鞋,走快了,覺得咭咭咯咯的響。走到角門口,找著了管事的老婆子說了。老婆子又找了內管門,才到外間跟班房來,找著了林珊枝,便說:「爺叫你呢。」林珊枝正在院子乘涼,旁邊也站著兩個小么兒,裝煙打扇。珊枝只得穿上了長衫,拴了帶子,找個小明角燈點上,即隨了內管門的進來,直走到八角琉璃亭邊站住,見了愛珠等招呼了,問:「爺有什麼事?」
愛珠把絳紗燈提起,在珊枝臉上一照,笑了一笑,道:「你把臉喝得紅紅兒的,上去准要碰釘子。」珊枝笑道:「我幾時喝酒?你那燈籠是紅的,映到人家臉上來,倒說我醉了。」愛珠也笑了一笑,就領了珊枝慢慢而行,進了內室,聽得公子正在與那些丫鬟說笑。愛珠先進去。說:「珊枝來了!」公子即傳上來,珊枝在窗前站著,見公子盤腿坐在醉翁床上,旁邊站著四珠。華公子見了珊枝便道:「你去請魏師爺到留青精舍裡來,我從這邊過去有話說。」珊枝回道:「已定過更了,東園門早上了鎖,就是三掌的總門了鎖了,沒有什麼要緊話,請爺明早講罷。況要開兩三重門,從東園去請來,差不多就二更了,只怕師爺們也要安歇了。」林珊枝知道找魏聘才定是件不要緊事,不過講今天看戲的話,便阻擋起來。華公子想了一想,果然沒有什麼要緊,也只得依了,便道:「既鎖了門,到明日也還不遲。」停了一停,又對珊枝道:「那個寶珠的戲,我倒是初見,倒不料他如此之妙,怎麼他們總不進府來?」珊枝道:「每逢朔望,他們總清早來的,門上只道爺沒有起身,便擋住不叫進來。班子裡的人來請安,號簿上是不掛的。就是那個琴言,從前他師傅也領他來過,不過沒有進來。」華公子道:「那琴言是誰的徒弟?」珊枝道:「是長慶的徒弟。」公子道:「長慶,你的師傅也不是叫長慶嗎?」珊枝答應:「是。奴才本在聯錦班,後進登春的。」公子道:「為什麼要進登春呢?」
珊枝道:「那長慶的脾氣不好,奴才傷觸了他,他因把奴才挑換了登春的繡芳。繡芳出了師,才買這琴言,不過半年多呢。」
公子道:「你瞧這琴言怎樣?」珊枝不言語。華公子又問了一遍,珊枝說道:「好是好的,也是徐二老爺鍾愛的,聽說外邊不肯應酬。」華公子道:「徐二老爺鍾愛的是袁寶珠,不愛他。」珊枝道:「聽見徐二老爺愛他與袁寶珠差不多。又聽得說,徐二老爺在他身上已花過好幾千銀子了。」華公子不語,少頃又說道:「前日我聽得魏師爺說起那琴言好得很,我卻今日才見。有個什麼梅少爺和他最好,徐二爺倒是假的。」珊枝道:「其中的細底,奴才也不知道,就是琴言也是今日才見的。」
華公子又道:「你也是門內出身,你瞧今日合唱這一出《尋夢》,到底是那個好?」珊枝想了一想,回道:「據奴才論戲,是要講神情做態。這兩個人相貌卻差不多,若論戲還是寶珠的唱得熟。琴言第一回尚有些夾生,第二回略好一點。」華公子點點頭,道:「那是他初學,寶珠是唱過兩三年,自然是熟極的了。據我看來,相貌還算琴言,身上像有仙骨,似乎與人不同。」珊枝低了頭不言語。
掌珠一面打扇,一面看著公子與珊枝講話,便心不在扇,一扇子扇脫了手,掉下地來,明珠嗤的一笑,掌珠紅了臉,慌忙撿起。華公子倒笑了,道:「你們難道沒有聽過戲,聽說到戲連心都沒有了。歇天我就叫那一班人進來唱一天,請奶奶聽,你們大家都托托福。」愛珠多嘴說道:「什麼好班子?難道比咱們府裡的還好嗎?」華公子笑道:「你們也是十個,叫你們扮生,他們扮旦,合串一出,就知道人家的好處了。」愛珠等聽了紅了臉,低了頭說道:「我們是不會串的,要串戲有八齡班。」華公子笑道:「學就會了,女戲子也是常有的。」珊枝也笑了一笑,又站了一會,見公子沒有話說,也就出去,見那三四個,尚自圍在爐邊。珊枝又說了幾句話,出去了。這邊把那香粥熬好,又送上幾樣自製點心給公子吃了。乘了一回涼,華公子安寢,十珠各自回房。
到了明早,華公子到底尚為酒困,身子有些疲軟,早上就起得遲了。直到巳正方才起身,淨了臉,丫鬟替他梳了發,穿好了衣裳。華夫人恐他酒後傷身,便叫小丫鬟送出一盞參湯,公子吃了。只見寶珠進來回道:「珊枝在外面請示爺,昨晚叫他去請魏師爺,今早要請不要請?」華公子略一躊躇道:「叫他去請魏師爺,到留青精舍吃早飯。」寶珠答應去了。
華公子到上房,華夫人曉妝已完,丫鬟侍立兩旁。公子見夫人淡掃蛾眉,薄施脂粉,雙鬟膩綠,高髻盤雲,很有些那蘇蕙芳的相貌,便坐下了,講了些閒話,說在夫人房裡吃飯,把昨日看的戲一一講了,說八齡班萬不及一;又說夫人的相貌,像那個蕙芳。華夫人聽了,心中卻有些不悅,也不言語。他們夫妻本來琴瑟相和,極恩愛的。就是華公子心愛奢華,卻不淫蕩。華夫人幾次說要把花珠、寶珠收了,公子只是不要,說:「一做了妾,倒無趣了。不如等他們伺候幾年,選幾個青年美貌的配他,是件極有功德的事。還有一句話,若是夫人生得平常,自然就要到姬妾身上來。如今夫人是這麼樣的好,姬妾們雖好,也是比不上的。譬如草木雜花,未嘗不嬌艷無比,單看時覺得很好,及種到牡丹台上,不是效顰鄰女,就是婢學夫人,愈增羞澀之態。」華夫人聽了甚是喜歡,所以任憑華公子怎樣繁華奢侈,到絕不疑心有別樣事來。即如十珠群婢,天天鬧在一堆,也絕無妒忌。再如林珊枝、馮子佩等也不過形跡可疑,其實並無干涉,此也是各人情性,不比那奚十一等專講究這些事情,不在色之好歹。
且說華公子在夫人房內吃過飯,談談笑笑已過了午正,卻忘了魏聘才在留青精舍等他。卻說林珊枝去請魏聘才,聘才已起身多時,將要吃飯,忽聽得華公子請吃早飯,叫他到留青精舍去。聘才這一喜,倒像金殿傳臚一樣,疾忙穿了靴,換了一件新衣,拿把團扇,搖搖擺擺,也不及與張、顧二位說知,就同了珊枝出園,猶一路恭惟,或叫老珊,或稱老弟,挨肩擦背,好一回才到了留青精舍。因為奉命不遑,父召無諾的光景,所以也不看園中的景致,一徑進了留青精舍。見有四個小跟班廊簷下坐著,見了聘才站起來,珊枝問道:「可聽得爺就出來麼?」
那些小跟班道:「沒有動靜,不知爺出來不出來。」珊枝道:「魏師爺且請坐一坐,我去打聽。」說罷去了。
聘才遂細細的看那室中鋪設,正是華美無雙,一言難盡,比那西花廳更覺精緻。室中的窗子、欄杆、屏門等類,皆是工細鏤空山水,其人物用那些珍寶細細雕成嵌上,幾做了瑤楹玉棟。此系聘才第一回開眼。足足等了一個時辰,尚不見公子出來,跟班的送了幾回茶,把個聘才的腸子洗得精空,覺得響聲咕嚕如餓鴟的叫起來,無奈只得坐下老等。
這邊林珊枝在洗紅軒外邊等候,與那些十珠婢閒談,又不能上去請他。贈珠道:「我先到上房聽得說,爺與奶奶吃飯,兩人講得熱鬧,只怕不出來了。」珊枝道:「這怎麼好呢?一早把個魏師爺請在留青精舍裡,等到此刻,一個多時辰,我也覺得餓了。你們吃過早飯麼?」明珠道:「我們是早吃過了,吃剩的東西倒有,你不嫌髒,就吃了飯去,要等他出來不曉什麼時候呢!」珊枝說道:「好說,姐姐吃剩的菜,只怕我還沒有這福分呢。肯賞我,還敢嫌髒麼。」愛珠道:「會說話,我瞧你眼也餓花了。」就同珊枝到一間屋子來。夏天是不用熱的,葷葷素素菜都有,珊枝吃了,擦擦手,仍坐下與那些丫鬟頑笑,只不見華公子出來。看看已到未正,珊枝道:「這怎麼好,到底出來不出來?叫人家等著。愛姐姐請你去說一聲,說魏師爺還在留青捨等著呢。」愛珠道:「我不會回,要回你自去回。」
珊枝道:「好姐姐,我若進得去還求你?」又遲延了一回,愛珠故意刁難,倒是荷珠做好人進去了。半個時辰始聽腳步響,是公子出來。原來華公子與華夫人說得高興,忽然疲倦,就在他夫人床上躺了一回,卻誰敢去驚動他,直到醒時已是未末。
適見荷珠來問,華公子想起早上之約,已經遲了,只好吃晚飯的了,便就從側邊一個角門走出去,卻只與留青捨隔一個院子。
珊枝疾忙先去照應了,聘才連忙走出到窗前,華公子已到,聘才便請了一個安。華公子一手拉住說道:「本約足下早上過來談談,不料我昨日多吃了酒,今日起來又睡著了,倒叫你久待,可曾用過早飯麼?」聘才只得說吃過了。倒是珊枝見聘才餓了半日,心中不忍,說道:「師爺從巳初進來到此刻,只怕還沒有吃早飯呢!」華公子便說珊枝,道:「你們所管何事,連飯都不會招呼的。」珊枝道:「奴才也是巳初進來,在裡頭等的。」華公子便吩咐快備點心來,珊枝飛跑去了。不一回就是八樣精緻點心,擺了一炕桌。華公子就讓聘才吃了,即把昨日十旦出場,又將琴、寶合唱《尋夢》,與聘才說了。又道:「我倒費了多少心,買得八個,湊成一班,只想可以壓倒外邊,誰曉得倒被外邊壓倒了。你可曾見過他們的戲麼?」聘才聽此口風,便迎合上來,說道:「見過的。公子若要壓倒外邊,這也不難,好花不在多,就揀頂好的買幾個進來,就可以了。」
心上又想道:「他倒中意琴言這東西,殊不知他心上只想著梅庾香,未必想到你。」又想道:「這琴言或者倒是勢利的心腸,所以看不起我。若到這府裡,自然會改變的。無論其改變不改變,既進了府,此生就不要想見庾香的面了。」再又想道:「琴言這等古怪脾氣,此刻華公子是不知道,若長久了,是必定厭惡的。讓我弄他進來,叫他受兩年苦,方可以出我之氣。」
主意定了,便又說道:「公子何不就將寶珠、琴言買了進來?配上府裡這八個,也成十個了,不是就比外邊的班子好麼?」
華公子道:「我聞得這兩個都是度香所愛,不好去奪他。」聘才道:「度香所愛的是寶珠,琴言不是真喜歡的。公子若當真喜歡他,晚生倒認識,而且常照顧他。他的師傅叫長慶,最愛的是錢,聽得公子要,必十分巴結,送上門來的。」華公子倒躊躇不定,心上總礙著徐子雲,又因琴言進來,也只得九人,寶珠是斷乎不能買的,因此猶豫。聘才再三解說,竭力慫恿,才把華公子說動了,便道:「你明日且先去,看看可行則行,如他們不願,也就罷了。就買進來,也是落人之後,已輸度香一著了。」這是華公子的好勝脾氣,似乎怕人說他剿襲度香之意。於是即與聘才同吃了晚飯,席間聘才又把琴言情性才藝,講得個錦上添花,又將琪官也保舉了一番,直到定更後才散。
明日早飯後,聘才帶了四兒,坐了大鞍車,即出城找著了葉茂林,茂林就搭了聘才的車到長慶處來。劈面遇見了張仲雨,兩邊停了車,茂林讓過一邊,等聘才出來說話。仲雨問起聘才,聘才把華公子托他之事說了。仲雨道:「怪不得他前天如此高興,總賞了一百多金子,又將自己的玉珮,給了琴言、寶珠。」
說到此,便湊著聘才耳邊說了好些,葉茂林聽不清楚,只見聘才點頭說道:「我自有道理,進來了還由得他?」又說了幾句別的事,各人分道走了。
到了琴言門口,葉茂林先下來,同了聘才進內。恰好長慶在家,請進坐了。長慶打量了聘才一回,又因是葉茂林同來,便當是不要緊人,淡淡招呼了幾句。茂林道:「這位魏師老爺,是華公府的師老爺,與公子是最相好的,聞你的大名,特來相訪。還有一句話要商量。」長慶聽了,登時滿面添花的趨奉起來,師老爺長,師老爺短,看聘才是個聰明伶俐人,便極意應酬,說道:「華公子待我最在恩的,況且我有兩個徒弟在府裡,公子的恩典真是天高地厚,說不盡的。」吃了杯茶,又說些話,長慶便把煙燈開了出來,請聘才、藏林躺躺。茂林道:「我是不吃的,倒是你陪著魏師老爺躺躺罷,而且說話便當。」聘才道:「我也是初學不會燒。」長慶便燒了一口上好了,送與聘才,聘才吃了仍把煙槍遞過來,說道:「我是外行,不回敬了。」
聘才便問起琴言近日光景,長慶道:「這孩子卻好,人也聰明。前日在徐二老爺園裡唱戲,就是貴東公子,賞了十個金錁子,重十四兩有餘,算起來值七百來弔錢。徐老爺又自己賞了好些東西。公子還把自己的荷包別子也賞了他,這塊玉的顏色,是黃而帶紅,我不懂得,請教德古齋的沙回子,他說也值二百吊。你能瞧瞧,不是孩子會巴結,討喜歡,怎得人這麼疼他。」
說罷又送了一口來,聘才接了又道:「今日我就為這件事和你商量。昨日我們東家,見了他那出《尋夢》,愛得了不得,回去讚了一天。意欲要他進府裡去,不曉得你捨得捨不得?」
長慶聽了,想了一想道:「師老爺,不是我不受抬舉,實在孩子怪可憐的。是去年十月才到京,我買了他,一教就會,模樣兒也好,差不多最有名的蕙芳、寶珠,也趕不上他。你能猜:從去年十二月初一日上台,到如今才七個月,別處不用說,單是徐二老爺就花得不少。」說道此,便伸著手道:「有這許多了。就是我的空子大,隨到隨消。你瞧我一家子大大小小二十餘口,如今就靠著他。不瞞師老爺說,若叫他進府裡去,他是好了,我就苦了。況且才十五歲,到出師還有五年,怕不替我掙個幾萬銀子,你想叫我如何捨得?他不比那個林珊枝,從前他性氣又不好,油餅也吃多了,到常要慪我,我所以把他換了登春班的繡芳。繡芳出師,就得了八千吊,人人知道的。如今這琴言比繡芳又強了幾倍。師老爺求你對公子說,長慶如今就剩這一個好徒弟,要靠他一輩子過活。其餘幾個小孩子,都是不中用的,倒陪錢做衣服。一月內陪了三五天酒,還要生出事來。」聘才正要回言,葉茂林笑迷迷,拈著鬍子講道:「老慶,事情是好商量的。華公子行事,難道你不知道?人家要巴結進去也難,他來找你,就是你的造化,如中了意,不要說你一輩子,就兩輩子也不難。將來你也可進府,巴結個執事,賞個十幾品的官銜,好不體面,不強如吃這戲飯麼?」聘才道:「喳!葉先生的話講得痛快。你想見一面就賞這許多金子,若認真要他進去,難道倒苦你不成?總叫你夠過一輩子就是了。橫豎將來總要出師的,早出師自然就多些,遲出師也就少了。況十四五歲的孩子,也拿不穩不變,一二年發身的時候,要變壞也就變了,又將如何呢?你不是白丟了幾千銀子了。我勸你細細想一想,你有什麼話總好商量,斷不叫你受委屈就是了。」長慶一面聽,一面吃了十幾口煙,坐起來道:「話也說得是,再商量罷。我也要問問他願不願。」聘才笑道:「老慶,明人不講暗話。你那琴言的脾氣我全知道,除了徐老爺,還有那個人喜歡他?他又肯應酬那一個?若再把徐老爺得罪了,」說到此冷笑一聲,又道:「那時你還想靠他一輩子?他只好靠你一輩子了,難道你在家裡,倒不曉得他從前為什麼病?他就為著梅少爺,大家講得來。陪酒時有梅少爺就喜歡,沒有梅少爺就煩惱,一說就哭,人人厭他,你真不知道?不過你不肯講,自然顧著自己徒弟的體面,講出來也不好聽。他若要靠梅少爺發跡,那就要公雞生蛋了。你細細想想,我這話還是好話,還是不好話?」長慶原嫌琴言性情不好,不過要增身價。如今被聘才說著了真病,也不能辯,便道:「這孩子的性子呢,卻也倔強,你能既知道,你就是盞玻璃燈了。但是一句話,無論他怎樣,我總靠著他。若叫我算不來,事情是不幹的。」葉茂林道:「你儘管放心,這位師老爺,最體量人,辦事最周到的。」便扯了長慶到窗前,低低的說道:「你開個價兒,好等魏師爺回去說。」長慶一想華公子是個出名的冤大頭,要多少就是多少,總然講不出口要一萬銀子,但是五六千總可以要得出來的,便對葉茂林道:「你知道他半年的工夫,就掙了一萬多,你算起五年的賬,叫我也難講,橫豎請華公子斟酌就是了。」葉茂林即說與聘才,聘才搖搖頭道:「這話難講,一個男孩子,要賣上萬銀子,又不是出奇寶貝,據我看來,四五千是可以的。」
茂林道:「也就是個數兒。別的相公出師,至多也不過三四千弔錢,核起來已兩倍有餘了。」長慶只是搖頭,半響說道:「若如此講,這是斷不能遵命的。況且他進來才半年,無論錢多錢少,我心上實在捨不得他,我本是不願叫他出去的。」說著把手擦起眼睛,裝做哭了。聘才暗想道:「這東西狡猾已極,怎麼開出這個大身價來,叫我怎樣對華公子講。他雖不疑心,旁人必疑我從中作弊了。這個混帳東西,不拿大話壓他,必是講不成的。」便裝起怒容,站了起來道:「很好,很好!等你去發大財罷,我倒有心照應你,你倒不懂好歹。不要歇幾天,你自己送上門來,那就一錢不值了。」說罷,即氣忿忿的走出去。
葉茂林目視長慶,長慶見他生氣,便陪著笑道:「師老爺不要動氣,請坐,再商量。」聘才道:「商量什麼?我也沒有這麼大工夫講這些空頭話。葉先生你坐坐罷,我要走了。」說罷一徑出來,葉茂林跟在後頭,拉住了聘才,聘才低低的說道:「我在六合館等你。」故意灑脫手,頭也不回,上車去了。
長慶要送也來不及,只得邀了茂林,再進屋子。茂林道:「他一怒去了,你有話可以對我直講。這華公子是得罪不得的,魏師爺進府,一路混說,必要鬧出事來,那時怎麼好呢?」長慶道:「並不是我不知進退,實在我這棵搖錢樹,捨不得他,我也要問問他願不願,歇兩天再給你信。求你先替我說兩句好話,回復他,成不成再說罷。」葉茂林聽得口風不甚鬆動,也只好上車去了。辭了出來,找到了聘才,將長慶的話一字不隱,全說了。聘才無可奈何,只得回去叫林珊枝回了,說沒有找著長慶,遲日再去。不知琴言禍福如何,再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__奚正紳大鬧秋水堂__杜琴言避禍華公府
話說聘才從長慶處回來,聽其口風狡猾,似要萬金身價。
欲想個法子收拾他,叫他總不安神,自然就進府來。聘才沒有別法,找了張仲雨一次,也沒有見著。打算仍叫趕車的及三小等去鬧,但要耽擱幾天才好,不然恐被他們看出來。華公子是一時高興,況且他的聲色,享用不盡,自然也不專於一人身上。
這回書卻要另敘一人。前回書中是耳聞其事,今日必須親見其人。你道是誰?就是那奚十一。在長蘆鹽務裡躲了一月,恰值來了一幫洋船,他家是個洋商,又舊有首尾,便匯了兩萬銀子,又搭湊了五千銀子的洋貨,就重新闊起來。況木桶已壞,事情也就冷了。即便回京,仍舊一味的混鬧。
這奚十一既是個大家子弟,難道就沒有個名氏?他的官名叫做奚正紳,那些人將十一叫慣了。嶺南人的口頭話,十一兩字是個土字,因又叫他奚老土。此人初進京來,尚有一口廣東話,不甚清楚,此刻漸漸說起官話來了。他卻與兩個人往來,且系相好,一個是張仲雨,一個是潘其觀。張仲雨是慣向熱鬧場中走動,帳局子裡逢迎,看見奚十一這樣浪花浪費,打聽得他家的底子,便已結交得很熟。及奚十一銀子用完,要拉賬的時節,仲雨即向潘三銀號內,替他借了一萬,本是九扣,仲雨又扣了一千上腰,奚十一實得八千,但要用時,只得依了。如今有了銀子,就先還了這票借項,到京來一無所事,只與仲雨、潘三天天吃酒看戲。這三個人本是一流的,所以愈交愈密。況潘三也是愛坐車的,講到旱道上滋味,奚十一便當他是個知心朋友。試將奚、潘二人比較起來,還是潘三好些,雖然生得可厭,但其賦性疲軟,一來膽小,二來老婆利害,三來是個財主,防人訛他,所以心雖極淫,膽卻極小,凡事不敢任性,此還算他的好處。若那奚十一,仗恃有財有勢,竟是無法無天,人家起他個混名,叫做煙熏太歲,又有許多幫閒助惡的人,自然無所忌憚。且心上存著一個主意:在京耽擱不過一年半載,選到了,就要出京,不鬧個淋漓盡致,也叫人看不起,不像個公子官兒。近來因等選,倒先請了一個刑錢朋友,是王通政薦的,每年修金一千二百兩,已請到寓裡同住,且先做起篾片來。你道此人是誰?就是那位坐糞車的姬先生,見奚十一到班不遠,且是個直隸州,若得個美缺,一二年就可發財;又知他是個大手筆,不過糊塗公子,官將來怕不是替我做的,便去求孫亮功轉托王文輝,竟是一說就妥。真是物以類聚,又是個愛淘毛廁的,臭味相投。進門住了幾天,看出東家脾氣,便要巴結,已將巴英官送他用了幾回,奚十一心上極為暢快。那巴英官伺候過大老爺,在師爺面前,越發驕縱起來。況又得了幾件新衣,裱糊好了,覺得更加光彩。姬亮軒每到情急求他,竟是勉強應酬,不是那從前服貼光景。
閒話休煩。一日張仲雨在奚十一寓所吃早飯,賓主三人叫了兩個相公。仲雨是個貪財不貪色的,這些相公面上都是假應酬,不在裡頭講究,而奚、姬兩位,則捨此別無所好,奚十一更是下作,一飯之間,也要進去兩次。從前還只一個,如今又添了巴英官,更比春蘭巴結的好。巴英官肌膚雖黑,卻光亮滑澤,得個油字訣,所以愛的人最多,姬亮軒醉後也曾對人講過。
是日飲酒之間,奚十一叫春蘭進去了一回,出來坐了一坐;又叫巴英官進去了。仲雨不知其故,只道有事,便與亮軒講些閒話。這兩個相公,一個是蓉官,一個是春林,皆是奚十一常叫的。蓉官對著春林做眼色,春林笑了一笑。亮軒也做眉做眼的,仲雨偶然看見,卻不曉得什麼,也不便問。蓉官忽問仲雨道:「你能有個相好姓魏的,他初到京時,我就認識他,卻不見得怎樣。前日我在富三爺家見他,體面得了不得,大鞍子熱車,跟班亦騎上馬。他如今做了什麼官了?」仲雨道:「尚未得官,在華公府裡當師爺,發了財,自然就闊了。」亮軒道:「我聽得人說,華公府富貴無比,除了皇帝就算他家,是真的麼?」
仲雨笑道:「這也是外頭的議論。若說華府裡,田地甚多,我聽得有四十幾個莊頭,一年論租,就抵得一府分的錢漕,自然也算個極豪富的人家了。」亮軒點點頭:「我們東家也常提起,說華公子是他的世叔,華公爺是我老東家提台老大人的老師。
有這麼一個好世交,我們東家竟不拉攏。小弟是常勸他去走走。
東家說,這是從前在軍營保舉的老師,那時華公子還小,說起來也未必知道,所以不肯去。就是現在那位徐中堂,做兩廣總督的,也是老師在軍營同拜的,如今只有二少爺在京裡。我前日在街上看見他,坐著輛飛沿後擋車,有七八匹馬跟著,相貌很體面,我看他將來也要做督撫的。我們東家也是不肯去,不知道什麼脾氣。」仲雨笑道:「徐二爺原是個頂闊的闊人,他與華公子真是一對。前日我為你東家,在他面前求了多少情,出了多少力,他還不曉得,我也沒告訴他。論理,你東家應該重重謝我呢。」亮軒忙問何事?仲雨笑道:「久後便知,此事也不必說了。」只見奚十一出來,趿著雙細草網涼鞋,穿條三缸青香雲紗褲,披著件野雞葛汗衫,背後巴英官拿著柄黑漆描金鬼子扇,笑嘻嘻一輕一重的亂撲出來。亮軒出席相迎,仲雨也照應了。奚十一坐下,仲雨道:「你今日有什麼事這麼忙?「奚十一笑了笑,方說道:「有點小事都清理了。」便道:「我方才失陪你們,乾幾杯罷。」仲雨道:「喝得多了。」奚十一道:「好話,快再乾兩杯,我們豁幾拳罷。」仲雨道:「也好。」奚十一就與仲雨、亮軒、蓉官、春林豁了十拳,起初還叫得清,後來便叫出怪聲。廣東人豁拳是最難聽的,像叫些殺狗殺鴨的字音。
豁完了拳,講些閒話,仲雨忽然問奚十一道:「如今有個頂好的相公叫琴言,在秋水堂住,他的師傅叫長慶,你曾見過麼?」奚十一道:「沒曾見,聽是聽得說過,是好的。」仲雨正要話時,蓉官道:「好什麼?只得兩三出戲。你叫他陪酒,終席不說話。要他斟鍾酒,是沒有的事。」春林道:「好沉架子,到他家去看他,倒是從不會客的。就是從前的王吉慶、李春芳,如今紅字號的袁寶珠、蘇蕙芳,也沒有這麼大架子。要他中意的,才陪著坐一坐;不中意的,簡直的不理,賞他東西謝也不謝一聲,也沒有見他給人請安。」奚十一道:「這麼樣的相公,沒有遇見我。若遇見我時,他要這樣起來,我就罵這婊子養的,他能咬掉我的卵子?」仲雨冷笑道:「別說你這奚老土,就是你那兩位老世叔,是有名的大公子,尚且不能難為他,倒常受他的氣。若教你去,准還不能進他的屋,休要想見他。」亮軒道:「那裡有這話?我不信。豈有東家這樣闊人,還不來巴結,難道他不喜歡銀錢的?」仲雨道:「別人你拿錢,可以熏他;這小東西,錢倒熏不動的。」奚十一道:「豈有此理,你不要盡講海話。你看我去,包管他必出來,還待得我好。」
蓉官道:「未必。或者出來見一見,就算高情了。要待你好斷不能。我見他待人沒有好過,就是見那幾位大人們,也是冷冷的。倒是他兩個師弟天福、天壽會應酬,相貌又不好,人也不喜歡他。他師傅曹長慶,也是個古怪脾氣,就是一門只愛錢,錢到了手,又不睬人了。」奚十一聽了這些話,心上著實不信,對仲雨道:「你停一停,同我去看看,到底怎樣?」仲雨道:「別處都去,他那裡我不去,況前日我還罵了他。」眾人吃了飯,又坐了一回,仲雨告辭去了。兩個相公又鬧了好一回方去。
奚十一過了夜,明日早飯後,想起仲雨所說的琴言這麼利害,到底不信,必要去試試。過癮之後,同了姬亮軒,帶了春蘭、巴英官,自己換了件新紗衫子,坐了車,叫春蘭、巴英官同跨了車沿,亮軒另雇一個車,到秋水堂來。
這邊琴言正在悲悲楚楚的時候,前日長慶見聘才生氣走了,雖托葉茂林為他婉言,總不見茂林回信,心上有些狐疑。又想起五月間,有兩個人鬧來,送了四弔錢,陪了多少禮方去,聽得傳說是華公府的車伕。昨日聽得聘才口風利害,似乎必要來的,便十分擔著擔子,進來與琴言商量。琴言自那日從怡園回後,直到今日總是啼哭,自己也不曉得為著什麼,一味的悲苦,倒像有什麼大事的,心中七上八下:一來為華公子賞識了他,將來必叫他進府唱戲,那時府裡多少人,怎生應酬得來;二來每逢熱鬧之場獨獨不見庾香,故此越想越覺傷心,倒不料得聘才即來,說要買他。
長慶進來,見了琴言啼哭,不知為著何事,便安慰他兩句,就說起聘才來說的話,去的光景,要尋事生端,叫你唱不成戲的意思,我不知你心內如何。若進去了,快活倒是快活的,不過是一世奴才,永作華府家人了。琴言聽了,不由得放聲大哭起來。長慶沒了主意,又安慰他。琴言帶哭說道:「師傅,多承你能收了我做徒弟,教養了半年,我心上自然感恩,所以忍耐,又活了兩個月。如今師傅既不要我,我也不到別處去,省得師傅為難。總之我沒有了,師傅也就安穩了。」說了又哭,長慶也連連的歎氣道:「不是這麼講,我原捨不得你去,不過與你商量,恐怕逆了他們的意,鬧些是非出來,大家受苦。他如今又不是白要你進去,他許下我幾千銀子。我是算不來的,覺得這個買賣有些折本,所以主意不定。若是進去,在你倒是極好的日子,只是苦了我了。」琴言道:「師傅要銀子也還容易,我在這裡一年,也替師傅掙了好些錢。設使我進去了,也就歇了,難道還能弄些錢出來?就是師傅少錢,也不必生這個念頭,還是不賣我的好,還能夠養得師傅三年兩載。」長慶道:「我主意原和你一樣,就是其中有好些難處。你如今倒別顧我,只要你自己想,自己定了主意才好,也不必哭了。我是有事要出門,偏偏天福、天壽又進戲園去了。你若氣悶,不如去請素蘭來與你頑頑,他今日不下園子,你們是講得來的。」一面說,就走出來了,叫人去請素蘭即便過來。
剛走到裡面,這邊奚十一已到門,春蘭、英官下來,進去問了,回說不在家。奚十一聽了,先有一分怒氣,自己也就下來,剛剛走進了門,姬亮軒尚在門外,只見一人笑嘻嘻的上前說道:「老爺是找那一個的?若是找相公們的,沒有一個在屋裡。」說罷,便迎面站住,也不說個請字。奚十一見了就有了三分氣。正要開口,倒是春蘭先說道:「呀!這是奚大老爺,無論相公在家不在家,總請大老爺進去,怎麼門口就擋住了?」
那人才退了兩步,說:「請大老爺進屋子裡喝茶。」即開了二門,奚十一同亮軒進內,走過了庭心,上了客廳,卻是三間:東邊隔去了一間,算客房。對面兩間,一邊是門房,一邊空著。
當下兩人就進去房內坐了。英官、春蘭即在外間坐下。那人送了兩鍾茶上來,有些認得春蘭,問了來歷,進去告知長慶。
長慶道:「已經回說不在家,也就不必應酬他了。」又想道:「這姓奚的,雖聽得他是個冤大頭,但是個沒味的人,多少相公上了他的當,沒處伸冤,琴言是斷乎講不來的。不然叫天福、天壽回來,或者有些甜頭,也未可知。一面即打發人到戲園去叫,一面自己穿了衣裳、鞋襪出來,款待奚十一。
且說陸素蘭來,見了琴言問道:「何事?」只見琴言又是嬌啼滿面,歪倒在炕上。素蘭安慰道:「你又怎麼,你師傅請我來有何話說?」琴言道:「我今番真要死了,不比從前還可捱得下去。」素蘭忙問何事,琴言就把長慶的話述了一遍。素蘭也覺吃驚,發怔了半天,方問道:「你師傅的意思怎樣?」
琴言道:「師傅也沒有主意,似乎兩難,只有我死了,便了結了。」素蘭素:「你開口就說死,事情須細細的商量。況現在並沒有鬧事,又沒人逼你,且緩緩的想個法兒。」琴言道:「有什麼法想?你忘了他們有個魏聘才,肯赦我這條命麼?只有一句,倒是瑤卿害了我了。」素蘭道:「怎麼說是瑤卿害你?」
琴言又淌了些淚,不言語,素蘭疑心,連聲的問,琴言歎了口氣道:「若使大年初六那一天,瑤卿去唱了那出《驚夢》,我便不上台,也就乾乾淨淨,直到如今沒什麼丟不開的事。偏要我去當災替死,害得人半年以來,心上沒有一刻快樂。前日招此非災枉禍出來,仍系那出《尋夢》斷送了我,偏與瑤卿合唱。他若寫意些,我也不經意了。若叫他當場壓下我來,又叫我沒臉,所以我不得不用心,偏又惹出這件事來。豈不是始終是瑤卿害的?」素蘭道:「我看華公子這個人,倒也沒有什麼不好,我也沒有見他糟蹋過人。你若心上沒有牽掛的事,倒可以去混幾年,或者倒有些好處,也不可知。就是不能會見庾香的苦了。」琴言道:「就算華公子是個好人,難道魏聘才就不教壞他麼?」素蘭道:「你們若合了式,魏聘才那種東西,非特不能欺你,且要巴結你呢!但我有一句話,你倒不要怪我:譬如我們這班人與人相好,原是要論心的,但也不好太過。譬如度香、庾香兩人,待你的情分是一樣的。不過,庾香專在你身上,不肯移情於人,所以你就為這上頭,也就專為他,不肯移動一步,是講究專致的工夫了。但是庾香比不得別人,他年紀小,沒有慣常出來,一切都不甚便當。假使他們太太曉得了,還要教訓他,不准他出來;若訪出你們相好,還要歸怨於你,這是一層。你心上只管有庾香,臉上不要教人看破了,人就要怪你,說人是一樣的待他,他是兩樣的待人,他到底與庾香是那一種交情呢,這是兩層。此刻不怪你者,就是度香照常相待。
你常常衝撞他,久而久之,要心冷的。你少了度香,也固然於你無損,你的師傅就不好了。此刻有度香供給他,他自然不叫你再找人。如果度香淡泊起來,他必要在你身上找還他那些錢。
你想天下人,還有如度香這麼樣待人麼?那時你受盡了氣苦,只怕比進了華公府還苦呢,這是三層。到那個時候,庾香能救你還好,若依舊束手無策,不過將些眼淚給你,將些疾病報你,你兩人仍是隔開,依然空想。叫你一身在外,如驢兒推磨;一心在內,如道士煉丹,你受得受不得?那時只怕真要死了,這是四層。你若進去了,或者仍可出來,也不定的。我聽得華公子,最喜成人之美。若打聽你們兩人,有這樣至死不變的交情,倒因此成全作合起來也不可知。即或不然,你歇幾天,也可告個假出來,到我這裡,去請庾香來會一會,倒可無拘束。你心上若當他與奚十一、潘三一流人,我可以替他出結:斷不至此。
依我這麼想,是進去的為妙。」這一席話,說得徹底澄清,一絲不障,就是個極糊塗的人,也能明白,豈有夙慧如琴言,尚不能領悟,便也點點頭道:「我並不是料不著這些事,我為著情在此時,事尚在日後,故重情而略事,行吾心之所安,以待苦樂之自來。如到極處,則捐生以報,成我之情,一無顧忌。」
素蘭道:「殺身圖報,難道我輩做不出來?但也要看什麼事。
你為庾香捐軀,是為什麼?問你,你自己也就說不出;你死了也不算什麼忠臣烈士,節婦義夫。明白人還說你可憐,是一個情癡,糊塗人便說你是個呆子。甚至於胡猜到另有他故。且庾香到你死後,他不能不看破了。他上有父母,要報答的;自己有功名,要奮勵的;且未娶妻生子,後嗣是要接續的,如何肯能為你捐軀?那時他倒想開了,一痛之後,反倒哈哈一笑,說:『罷了!罷了!鏡花水月,到眼皆空。』只是可惜了你,到陰司,仍是孤孤單單,盼不到他,一樣的悲苦,無人可訴,你還能唱《陽告》嗎?再要死時,就難再活了。」說到此處,自己笑起來,琴言也就笑了,叫道:「蘭哥,蘭哥!我真佩服你,你這些見解從何處得來?」素蘭忽要走動,問道:「後面那小院子,可解手麼?」琴言道:「有毛廁,倒還乾淨。」素蘭就開了房後一扇小門,上了毛房。只聽得叩門之聲,見院子內東基角上有一小後門,叩得亂響,即問道:「是那個?」外面應道:「我是對門王蘭保,叫我送西瓜來與琴言的。」琴言聽了,叫人開了門。那人挑著四個西瓜進來,說道:「蘭保說,這瓜好,送給你的。我從著後門進來,省了半里路。」琴言叫人封了二百錢給他,回去道謝,又問蘭保在家,那人道在家,仍往後門去了。素蘭解手畢,琴言即開了一個瓜,兩人吃時,甚是甜美。正吃得好,忽聽得外面喧嚷之聲,急叫人出去看時,那人去了一回,慌慌張張跑進來,說:「了不得了,那姓奚的鬧得潑反盈天,你師傅被你打倒了。」尚未說完,唬得琴言、素蘭魂不在身。素蘭道:「快關了房門,叫外面拿鎖鎖了。」兩人開了後門,走到王蘭保家去了。
且說長慶出來見了奚十一,請了個安,舉眼看他,相貌魁梧,身材高大,滿臉的煙氣,似有怒容。那一個是個獐頭鼠目,短小身材。又見兩個俊俏跟班,一個認得是春蘭,就請客房坐下。奚十一道:「我姓奚,想來你也知道,不用我說。我聽得你這裡有個琴言,特來會會他,快些叫他出來。」長慶陪笑道:「琴言偏偏不在家,進城去了。」奚十一聽了,皺皺眉說道:「天天不進城,偏今日進城。沒有的話,快叫出來,為什麼要躲著不見人?躲別人也罷了,難道你不打聽打聽,我是躲得過的麼?你不要發昏。」長慶看勢頭不好,像是有意來的,便一面陪笑支吾,一面打算個搪塞他的法子,只得把大帽子,且壓他一壓,且看怎樣。便滿面堆著笑道:「不瞞大老爺說,我們班裡近日串了幾出新戲,前在怡園演了一個月,才上台。前日華公子即在徐老爺處見了,就把他們叫了進府,唱了兩天了,還要三天才得唱完。琴言的戲又多,華公子又喜歡他。若是別處,就可以叫回來,惟有這個府裡,小的們是不敢去的。大老爺或與公子有交情,倒可以打發管家拿個貼子,去要了出來。
如果合老爺的意,就將他留著使喚都使得。小的久聞大老爺的威名,幾次想請駕過來頑頑,恐怕貴人不踏賤地,又因沒有伺候過,所以不敢冒昧。大老爺倒不要疑心。若要躲著不見人,這又圖什麼呢。不要說大老爺,就是中等人,也沒有不出來的。」
說到此,便近奚十一身邊。將扇子扇著,又笑嘻嘻的道:「請寬寬衫子,如要炕上躺躺,小的倒有老泥煙。」奚十一見他如此小心,氣也消了,發作不出來;且聞留他吃煙,正投其所好,便道:「既然真不在家,也就罷了。不是我自己誇口,大概通京城相公,也沒有一個不曉得我的。你若懂竅,過兩天領他來見見我。就是華公子,我們也是世交,你對他說,是我叫他,他也不好意思不放回的。」說罷,便解開了兩個扣了。長慶替他脫了衫子,折好了,交與春蘭,即請他到吃煙去處,亮軒也隨了進去。
奚十一的法寶是隨身帶的,春蘭便從一個口袋中,一樣一樣的拿出來,擺在炕上。長慶陪了,給他燒了幾口,心上又起了壞主意,陪著笑道:「小的還有兩個徒弟:「一個叫天福,一個叫天壽,今日先叫他們伺候,遲日再叫琴言到府上來,不知大老爺可肯賞臉?」奚十一既吹動了煙,即懶得起來。又想他如此慇勤,便也點點頭,說:「叫來看看。」長慶著人叫了天福、天壽回來,走進炕邊。奚十一舉目看時:一個是圓臉,一個是尖臉,眉目也還清艉潔白。一樣的湖色羅衫,粉底小靴。
請過了安,又見亮軒。長慶叫他們來陪著燒煙,自己抽空走了。
天福就在奚十一對面躺下,天壽坐在炕沿上。亮軒拖張凳子近著炕邊,看他們吃煙,春蘭、巴英官在房門口簾子邊望著。只見天壽爬在奚十一身上,看他手上的翡翠鐲子,天福也斜著身子,隔著燈盤拉了奚十一的手,兩人同看。亮軒也來炕上躺了,兩個相公就在炕沿輪流燒煙。天福挨了奚十一,天壽靠了姬亮軒,兩邊唧唧噥噥的講話。亮軒不顧天熱,就把天壽摟在懷裡,門口巴英官見了咳嗽一聲,托的一口痰,吐進房內。亮軒見了,拿扇子扇了兩扇,說道:「好熱。」奚十一把一條腿壓在天福身上,一口煙,一人半口的吹。
春蘭、巴英官看不入眼,便走出去,各處閒逛。走到裡面,看見些堂客們,知系長慶的家眷。又見東邊一個小門半掩著,二人便推開進去,見靜悄悄的,有株大梅樹。上面三間屋子,東邊的窗心糊的綠紗,裡面下了捲簾。二人一步步的走到窗前,從窗縫裡張時,見床上坐著兩個絕色的相公:「一個坐著不言語,一個低低說話,春蘭卻都認得。」
只見素蘭忽然回頭,看見窗縫裡有個影子,便問:「是誰?」
那兩個噗哧的一笑,跑了出來。素蘭要出來看時,琴言道:「看他做什麼,自然是福、壽這兩個頑皮了。」素蘭終不放心,也因前日嚇怕了,叫人關上門,別叫人進來。春蘭對巴英官道:「他們說琴官不在家,在床上坐的不是嗎?」巴英官道:「那個呢?」春蘭道:「是素蘭。待我們與老爺說了,好不依他。」於是二人又到房門口,見他們還擠在一處,聽得奚十一道:「琴言到底幾時回來?」天福正要回言,春蘭即說道:「他們哄老爺的,琴言現在裡頭,同著素蘭坐在床上說話,還說在城裡唱戲呢?」奚十一聽了心如火發,便跳起身就走出來,天福、天壽兩邊拉住,奚十一摔手,兩個都跌倒了,問春蘭道:「你見琴言在那裡?」春蘭道:「在後面,有個小門進去。」奚十一十分大怒,不管好歹,直闖進去。長慶業已聽見,忙忙的從內迎將出來,劈面撞著,即陪笑問道:「大老爺要往那去?裡面都是內眷住的。」奚十一嚷道:「我不看你的婆娘。」說了又要走,長慶已知漏了風,琴言守門的人已經看見,便進內報信去了。這邊長慶如何擋得住?被奚十一一叉,踉踉蹌蹌跌倒了。
奚十一走進院子,只見下了窗子,就戳破窗心,望了一望,不見其人,便轉到中間,見房門鎖著,便要鑰匙開門。長慶趕來說道:「這是我的親戚姓伍的住的,鑰匙他帶出去了,房裡也沒有什麼看頭。」奚十一欲要打進去,又似躊躇,春蘭道:「小的親眼看見,還有英官同見的,如今必躲在床底下了。」
長慶道:「青天白日你見了鬼了。」春蘭道:「我倒沒有見鬼,你盡說鬼話。」奚十一怒氣衝天,忍耐不住,兩三腳踢開了門進去,團團一看,春蘭把帳子揭起,床下也看了,只不見人。
奚十一見房後有重小門開著,走去一望,院子裡有個後門虛掩著,就知從這門出去了,便氣得不可開交,先把琴言床帳扯下,順手將桌子一翻,零星物件,打得滿地。長應見了心中甚怒,又不敢發作。想要分辯兩句,不防奚十一一把揪住,連刷了五個嘴巴。長慶氣極欲要動手,自己力不能敵,紅著半邊臉,高聲說道:「我的祖太爺,你放手咱們外面講。你受了誰的賺,憑空來吵鬧,我雖吃了戲飯,也沒有見無緣無故的打上門來,我們到街上去講理。」奚十一也不答話,抓住了長慶,走到外面,把他又摔了一交。姬亮軒忙上前,作好作歹,連忙勸開,長慶家裡人也來勸祝奚十一坐了,長慶爬起來,氣得目瞪口呆,只是發喘。亮軒見此光景,忙把衫子與奚十一穿上,死命勸了出去。奚十一一面走,一面罵道:「今日被你們躲過了,明日再來搜你這龜窩,叫我搜著了,就打爛你這娘賣□的。你就拿他藏在你婆娘海裡,我也會掏出來。」亮軒竭力的勸,方把奚十一拉出了門。上了車,還罵了幾聲,亮軒也上了車隨去,那天福、天壽,不知躲到那裡去了。
長慶受了這一場打罵,不敢哼一聲,關上門,即叫人到蘭保處找回琴言,素蘭連蘭保也送了過來。大家說起這奚十一一味凶蠻,真是可怕,只怕其中又有人調唆出來,日後還不肯干休。一個魏聘才冤仇未解,又添出個奚十一來,如何是好?說得長慶更無主意,越發害怕,琴言只是哭泣。蘭保道:「我有一個好主意,只勸得玉儂依了,倒是妥當的。你們明天就送他到華公府,他府裡要賞你身價,你萬不可要,只說恐孩子不懂規矩,有伺候不到之處,叫他權且進來,伺候兩月看看,好不好再說。譬如有事,你原可以去請個假,叫他出來幾天。華公子見他不能出來唱戲,自然必有賞賜,那時你就有財有勢,閒人也不敢上門了。進去後,即或不合使喚,仍舊打發出來,可不原是一樣?你若先要身價,且爭多嫌少惱了他,也是不好的。
進去了,死死活活都是他府裡的人了。」話未說完,素蘭先就拍手叫妙,又道:「好主意,曹老闆你聽不聽?」蘭保這一席話,說得個個豁然開朗,就是琴言見了今日的光景,也無可奈何,只得依了。長慶心服口服,自不必說,是晚即移到素蘭家裡。明日奚十一果然又來,各處搜尋不見,猶惡狠狠的而去。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__生離別隱語寄牽牛__昧天良貪心學扁馬
話說長慶被打之後甚是著急,只得仍去央求葉茂林,同到華公府聘才書房負荊請罪,情願先送進來,分文不要。聘才見他小心陪禮,且說一錢不要,便甚得意,只道他一怒之後,使他愧悔送上門來,應了前日所說的話,便找了珊枝,請公子出來說了,華公子道:「為何不要身價呢?」聘才說:「他的意思恐怕孩子不懂規矩,二來如有錯處,公子厭了,他仍可以領了出去,所以他不敢領價。」公子點了點頭道:「這也使得,明日進來就是了。但既進了我的府,無論領價不領價,外面是不准陪酒唱戲的。」聘才道:「這個自然,長慶能有幾個腦袋,敢作這種事?」華公子又吩咐珊枝:「你對帳房說:每月給長慶二百銀子,叫他按月到府支領。」珊枝答應了,即同聘才出來,見了長慶,一一說明;聘才又作了許多情,長慶喜出望外,叩謝聘才而去。回來與琴言講了。琴言到此光景,自知不能不避。但今日之禍起蕭牆,子玉全然不知,明日進了華府,未卜何日相見,意欲就去別他一別,猶恐見面彼此傷心,耳目又多,諸多未便;欲寫信與他,方寸已亂,萬語千言,無從下筆,只好諄托素蘭轉致。便又想了一會,即將自己常常拭淚的那方羅帕,揀了四味藥另包了,將帕子包好,外面再將紙封了,交與素蘭,托他見了子玉面交。
至明日,長慶即把琴言送到華府,公子又細細的打量了一回,心中甚喜,即撥在留青捨伺候。又領他到華夫人處叩見,華夫人見他弱質婷婷,毫無優伶習氣,也說了個「好」字,華公子是更不必說。琴言心上總是惦記子玉,也只好暗中灑淚,背地長吁。過了幾天,見華公子脾氣是正正經經的,沒有什麼歪纏之處,便也略覺放心。惟見了魏聘才,只是息夫人不言的光景,聘才也無可奈何,就要用計收拾他,此時也斷乎不能。
且說琴言臨行之際,所留之物托素蘭面交子玉。素蘭打算過幾日,請子玉過來,與他面談衷曲。
卻說子玉自五月內與琴言一敘之後,直至今日,並非沒有訪過琴言,但其中有多少錯誤。這一日天氣涼爽,早飯後到素蘭處,先叫雲兒問了在家,素蘭聞知甚喜,忙出迎進。只見房內走出兩人來:子玉看時,認得一個是王蘭保;一個是琪官,因多時不見他,即看了他一看。見他杏臉搓酥,柳眉聳翠,光彩奕奕,裊娜婷婷,年紀與素蘭彷彿,身量略小些,上前見了。
子玉道:「今日實不料香畹處尚有佳客。」蘭保道:「這就是你的小姨子,你們會過親沒有?」子玉道:「這是什麼話?那裡有這個稱呼?」素蘭道:「這個稱呼倒也通。」琪官也不好意思,便道:「靜芳不要取笑。」蘭保道:「這倒也不算取笑,你是玉儂的師弟,可不是他的小姨嗎?」子玉笑道:「豈有此理。」說著遂各坐下。見桌上杯盤狼籍,似吃飯的光景,素蘭叫人收拾了,便親送一碗茶來,問道:「你今日之來甚奇,想必已經知道了。」子玉聽了又是不解,問道:「什麼事已經知道?我卻實在是不知道。」蘭保看著子玉道:「你倒不曉得?已隔了五六天了,就算你不出來,難道也沒有人對你去說的麼?」
子玉更覺納悶,卻思不到琴言身上來,說道:「我實在不曉得你們說的是什麼,我是不出大門的,這兩天又沒人到我那裡,如何曉得外面的事?」琪官笑了一笑,素蘭道:「你真不知道,我只得告訴你,你且坐穩了。靜芳、玉艷,你兩個扶住了他,待我再說。」子玉道:「香畹一向直爽,今日何故作這些態度?想來也沒有什麼奇事,故作驚人之語耳。」素蘭又把子玉看了又看,惹得蘭保、琪官皆笑。子玉看他們光景,著實心疑,便道:「香畹,你且說來。」素蘭又怔了一怔道:「說倒有些難說,有件東西給你一看就知道了。」子玉此時直不知什麼事情,只見素蘭從小拜匣內,拿出一個紙包來,像封信是的,簽子上頭又沒有字,包又是方的,接到手內輕飄飄,拿手捏捏,覺鬆鬆的似乎有物。便即撕去封皮,見是一塊白羅,像是帕子,心上益發疑心,即一抖,掉出四個小紙包來。蘭保等亦都走過來看。子玉拆開紙包,攤放桌上,卻是四味藥,又不認得。素蘭便問道:「這是什麼藥?」子玉道:「我不認得。
我且問你:給我看是什麼意思?怎麼你又不知道呢?」此時那三人都不言語,只管瞧著那幾包藥,子玉看他們也似不明不白的,心上便越發狐疑,便問素蘭道:「這包東西到底是誰的?
你們講得這樣稀奇。」素蘭道:「不是我與你要這包東西,是你眠思夢想的那個人,臨別時留下,囑付我寄與你的,我當是有什麼要緊的東西,不曉得他就將天天所吃的藥包了些。這帕子他想你必認得,叫你睹物懷人的意思。」子玉一聽,心中老大一跳,一面看了看這羅帕,一面想道:「聽他如此說來,難道玉儂有什麼緣故?像是不吉的話。」如此一想更覺一股悲酸,從心裡走到泥丸宮,復轉將下來,竟透出眼鼻之間,已是涕泗淚瀾,忍耐不住,便索索落落的流下淚來。三人看了也一齊歎息。子玉見此光景,更不敢再問,倒像已經明白一樣,就把帕子拭了一拭,想道:「這藥想必臨終的時候吃的了,故寄與我看。」便覺萬箭攢心,手足無措,只得站起來到外間坐下,想要大哭幾聲,但在素蘭這裡究竟不便,只掩泣發怔。素蘭見此光景,倒悔自己孟浪,又想方纔的話說得竟像玉儂死了,所以觸起他傷心,即忙出來,對子玉講道:「你且不必著急,還等我說。玉儂沒有怎樣,請進屋內坐下,候我細說。」子玉聽了便著急道:「香畹你有話就直說,別這麼半吞半吐的唬人,到底玉儂怎樣?」便又走到裡間來,蘭保、琪官看著他,也有些淒楚。素蘭道:「你細聽著這五月內的事情。」便一五一十的將魏聘才怎樣的來說,奚十一怎樣來鬧,他與蘭保怎樣的勸,怎樣的出主意,又怎樣的躲避奚十一,又怎樣的送進華府,臨行時怎樣哭泣囑付,又將不受身價並可靠假出來的話,細細的述了一遍,又安慰了幾句。
子玉聽了,知琴言尚在人間,心便放了一分,停了一停道:「玉儂此去,也就如出塵離世的一樣。」便又滾下淚來,出了一回神,重把那幾味藥看了又看,只認得一樣是芍葯,其餘皆不認識,因對素蘭道:「玉儂寄這幾味藥,必有深意,但不知是什麼藥,你可叫人拿到藥鋪問明,叫他就寫在包上。」素蘭道:「說的是。」就要叫人,琪官道:「不用,跟我的人就認得,他在藥鋪裡當過夥計。」琪官即叫那人進來,把這四味藥給他認,那人看了,便說道:「這味是牽牛,這是獨活,這是芍葯,這是防己。」琪官拿起筆來寫了,卻想不出意思。素蘭道:「他離開了你,便是獨活了,我懂得這一味。」蘭保道:「防己是防自己的身子,好叫你放心。那兩樣實在想不出來。」
子玉含著眼淚道:「玉儂的心事全見於此,這芍葯一名將離,言進了華府是已經離的了。既離了,自然是獨活了。獨活在華府中,難道浮沉俯仰與眾人一樣?自然自己必定小心謹慎,刻刻預防,守身如玉。這牽牛沒有別的解法,必定是七月七日回來,約我來一見,是織女、牽牛相見之期了。」素蘭道:「是極,妙極,你猜的一點不錯,正是這個意思。玉儂的心思,與人不同,他若寫封信與你,猶恐被人看見:且萬苦千愁,也難下筆,倒不如這個意思好。若到七夕,你是必到我這裡來歇一天。我們進去,還要把你今日的情形,講給他聽,也不枉了你這一片苦心。」說說講講,三人殷慇勤勤的安慰,子玉也只好忍耐住了。琪官是與子玉初次盤桓,因見子玉的丰標,十分羨仰,怪不得玉儂心上只有他一人;又看他如此情重,正如新婦須配參軍,只可惜緣分淺薄,會少離多,始信蒼天之磨折人也。
又對子玉,把從前魏聘才同船,一路在舟中下作的模樣講了好些。忽又想起奚十一來,復咬牙切齒的罵幾句。素蘭讓子玉吃飯,子玉心緒不佳,便要早回,辭了一徑回去,車上便覺四肢不舒起來。
到了家中,見過顏夫人,便到書房躺下,自言自語,忽歎忽泣,如中酒一般。次日即大病起來,心神顛倒,語言無次,一日之內,哭泣數次。初時見有人尚能忍住,後來漸漸的忍不祝見了他萱堂,也自兩淚交流,神昏色沮的的模樣。顏夫人當他著了邪病,延醫調治,甚至求籤問卜,許願祈神,一連十餘日,不見一毫效驗。一日之內有時昏憒,有時清楚,昏憒時糊糊塗塗,不聞不見的光景;清楚時與好人一樣。睡夢中囈語喃喃,有時叫玉儂,有時喚香畹,有時大罵奚十一、魏聘才諸人。顏夫人十分著急,顏仲清、王恂三天兩日常來看視,心中雖是明白,卻也無法可治。二人商量,又不好對顏夫人講,只好婉言解慰而已。顏夫人每聽子玉睡夢之中,必呼玉儂二字,心上便疑心子玉在外有什麼勾當,便當玉儂是個女人,心有說不出的隱情;因又想子玉不常出門,出門必有雲兒隨去。一日便喚雲兒來細細追問,說:「你跟少爺出去,到底在些什麼地方?那玉儂是誰?還是娼妓呢,還是什麼樣的人?」雲兒起初不招,只說:「少爺出門,無非是怡園,及王少爺、史少年幾處,並沒有見個女人。小的如撒了謊,今天就活不過。」顏夫人想道:「好好問他,他必不肯認。」遂命家人拿了板子,吩咐著實與我打著問他。雲兒見要打,只得跪下磕頭說:「實在是有個小旦,名字叫作琴言,少爺常去找他,見了面,兩人也是哭的時候多,笑的時候少。就是五月裡,有一天說是到怡園徐老爺處,也是假的,就同了那個小旦,還有一個也是小旦,在東門外運河裡游了半天,也是哭了半天。小的在船頭上,別樣話是聽不見的。前日少爺到了那個小旦家裡,那個小旦說起琴言進了什麼華公府裡去了,又把那個小旦給少爺留了一個紙包,小的卻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少爺就在那裡哭起來。他們勸住了,回來就是這個樣子。小的沒有一句謊話。至於別樣的事,少爺是一點沒有的。」顏夫人聽了,十分有氣,便罵雲兒道:「你就該結結實實的打。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直到要打才講。若不看你還說實話,今日就活活打死。」喝退雲兒,心中便恨起這個兒子來,年紀輕輕的,就如此荒唐。若說為了一個小旦,何至於就害如此大玻越想越氣,欲要教訓他一番,又看他病到如此;且自己也四十歲之外的人,止此一子,今病到如此,即教訓也是無益。萬一因這一番教訓,再添了病,更難治了,莫若待他好了再說。左思右想,便請進李元茂來,問其底細。
李元茂道:「小門生沒同出去過,琴言不琴言,我也不得而知。我去年聽見魏老聘常常讚那琴言,世叔就有些留心。到今年正月初六,會館團拜那一天,世叔看了琴言的戲回來,又聽得他們說好,以後的事,小門生實是沒有見聞,要問魏老聘才曉得他們的細底。」顏夫人便叫門上許順,到華府請魏少爺過來有事相商。聘才卻不曉得是這件事,近來與子玉頗覺疏遠,竟有一個多月不來。今聞顏夫人相請,道是有些好事與他商量。隔了一日,便服御輝煌的出城,到了梅宅,見過了顏夫人。見顏夫人臉上似有憂悶的光景,聘才先問了江西的近況,可有家信回來;又問起子玉,並說場期將近,今年一定高中的這些套話。
講了一回,顏夫人道:「子玉得了一個異樣的病症。」便把病的光景說與聘才聽,又將雲兒、元茂的話也說了,便說:「小兒與這琴言到底有什麼緣故?」聘才聽了便覺得有些躊躇不安,良心發動,臉上露出愧色。停了一會,說道:「去年小侄進京,是搭了一班戲子的船,內中有個小旦叫琴言。今年團拜這一天,卻好見著他的戲。後來世兄不知怎樣認識的,聽說在怡園打燈謎時認識的,又贈了一張琴。小侄是個粗人,搭不上這一般的文人。其中怎樣熟識,怎樣交情,小侄卻不曉得。世兄常往來的那一班公子,伯母也都知道,其中的深情,他們必知,伯母何不問問他們。」顏夫人道:「此時那個琴言呢?」
聘才道:「琴言前在怡園學了什麼新戲,為華公子賞識了。」
說到此處,又半站起來說:「小侄受老伯與老伯母的厚恩,實在感激不盡,知道世兄是為這個小旦害成了這一場大病,荒廢詩書,糟蹋身子,所以倒設法慫恿華公子買他。不料事有湊巧,有個姓奚的,為琴言在那裡鬧起來,要收拾他們。琴言的師傅害怕,不得主意,小侄因又勸他,於前幾日已把琴言送進華公府了。琴言既進了華府,一時是不能出來的。小倒心中倒覺喜歡,從此世兄倒可以杜絕了這片心,可以作些正經事,不然也為這個小旦所累了。」顏夫人聽了便怒上心來,頗恨子玉不成人,弄這些笑話出來,心上反感激聘才,先與聘才道了謝。又說道:「你兄弟如今病到這樣,看來必是為這個小旦;睡夢中胡言亂語,忽哭忽笑,口口聲聲只叫玉儂,自然是為那個小旦進了華府的原故。你兄弟雖沒出息,但我跟前就是他一個,設或有些長短,他父親回來,叫我何顏相對?世兄你是明白能辦事,怎麼想個方法將他醫好才好。」聘才搖搖頭道:「此事甚難,從來說心病還須心藥醫。小侄是知道府上規矩的,難道伯父大人肯許他出去鬧嗎?」顏夫人道:「不是這麼說,我豈肯縱容他出去鬧小旦,就算我溺愛,也斷不至此。我聽雲兒說他與小旦見面也只是哭,小孩子不知什麼意思,諒來沒有別的緣故,或是他們有些緣分也未可知。我想如今他眠思夢想的,總為著那個小旦。你既在華府裡,你可想個法子,叫那小旦出來安慰安慰他,或者就好的快了。」顏夫人說到此,便已滴下淚來。聘才縐著眉,也歎了一口氣道:「偏偏遇著這個人又是不順人情的,況是二百銀子一個月的工食,如何能叫的出來?」
顏夫人問道:「怎麼就要二百銀子一個月?這個人想來是個活寶了。既然這麼要錢,你兄弟是沒有錢的,怎麼又認識他呢?」
聘才道:「琴言原不要錢,他師傅是非錢不行。小侄方才細想了,斷無法子弄他來,必要和他師傅商量了,事方可行。他師傅又不肯講白話的。」顏夫人道:「他師傅是怎樣的?」聘才道:「難說話的很,在錢眼裡過日子,要和他商量,除非多許他錢,尚不知他肯不肯。他怕得罪了那邊,一年得不了這兩千四百頭就難了。我看這個東西要和他講白話,是斷斷不能的。」
顏夫人聽了這話,似乎要花些錢,便道:「只要把他叫得來,就給他錢也不要緊,但不知要用多少?」聘才道:「小侄再去見他講講看,總之小侄再沒有不盡心的,先請伯母大人寬心。
「說著起身告辭,顏夫人又含淚道:「多費世兄的心,此刻我也不說什麼了。既然如此,請你今日就去。如來得及,今日就賜一回信更好。」聘才答應了,即便告辭出來,看了看子玉。
子玉見了聘才,雖在病中,卻未忘前事,便合眼裝睡,沒有理他。
聘才與元茂略談幾句,即便出來,一徑回華府,到自己房中坐下,細細的想了一回,沒有主意。即來找珊枝,把才才顏夫人托他話,都說與珊枝,又加上些話。又說我與這個兄弟是三代世交,且我這梅老伯母,止他一子,人極聰明,相貌生得也極齊整,你只當行好事,怎麼成全成全他。倘能醫好了這個病,我也感激你不荊」珊枝道:「我有什麼法子?只好稟明瞭公子,說你說的,叫他去看一看就是了。」聘才連忙搖手道:「使不得,公子的脾氣,咱們還不知道?如此說非但不肯,大家也不好看,須得另想個法子。」珊枝道:「你有法子你就行,我是不管這些事的。」聘才聽了此話,便深深的一揖道:「好老三,好兄弟,你若成全了這件事,我叫我那兄弟送你兩匹新花樣的好庫紗。」珊枝被聘才再三求不過,躊躇了好一會,又觸起自己的心事來,便說道:「明日叫他去就是了。若問起來,我自有話說,不說你就是了。」聘才聽罷,笑逐顏開,深深的一揖,道了謝。因看天色尚早,即坐車出來,見了顏夫人,故作許多為難的光景,說:「他師傅依是依了,但是要給他二百銀子,他才肯去叫他出來;他又說怕一叫出來,那府裡不要了也未可知。若不能進府時,那就不好說話。只怕他就要照樣要起二千四百銀來。據小侄看來,此人實在刁滑可惡。把他痛痛說了一頓,他才有些害怕,說:『後來進去不進去,不關事,但此刻之二百兩是不能少的。不然,我擔了這個不是,一個錢不到手,又何苦作這險事。』」顏夫人聽了,心痛兒子,只得依他,便道:「明日就叫他來,就依他給他二百兩銀子就是了,以後的事情只好再說。」聘才見入其彀中,甚為歡喜。告辭出來,到了綢緞鋪,拿了兩匹好紗,次日送與珊枝。
你道珊枝是什麼意思,敢作主意叫他出來?原來琴言剛進來半月光景,連華夫人都疼他,時常賞他東西。又常說:「這孩子老實,不像個唱戲的。」因此珊枝便動了酸意。想道:「我進來了三年多,也算第一分的人,他才進來幾天,就這麼樣。
腦袋又好,將來不要把我壓下去。」如此一想,便要設法擠他。
今聽聘才的一番話,正好立主意,因此就應許他,便到了留青捨與琴言說知。琴言一聽就是眼淚汪汪的,說道:「怎麼庾香就病到如此,林哥你真能叫我出去,他家果真要我去看他嗎?」
珊枝道:「我無緣無故的,哄你作什麼?你只管放心:半天之內公子也不下來。即使叫你,我與你說,告假回去看師傅的病去就來的。公子若不說什麼,很好;要是說什麼,我自會答應。可有一層,你去只管去,可要早些回來。再者,你今既去,千萬把他的病治好了,再去第二回,可就難了。」琴言紅了臉不言語,心中卻也甚感激珊枝,我進來了倒全仗他照應,且能叫我去看庾香,以後倒不要忘了此人。珊枝走後,琴言想來想去,就把聘才的仇恨也就淡了,說這件事也虧他。
是日無話,好容易盼到天明,恰好又天從人願,華公子身子不爽快,在夫人房裡不出來。琴言便更放了心,忙忙的吃了飯,來找珊枝,說:「怎樣出去?我是不認得路徑。」珊枝道:「你同魏師爺出去,他們就不好問什麼;就使他們有話,也傳不到裡頭去。」琴言只得折口氣來找聘才,聘才見了心中甚喜,臉上卻裝了冷冷的說:「你去只管去,要謹慎些。將來鬧穿了,可別說我同你去的。」琴言答應了,即同聘才一重一重的出去,把門的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見了聘才同著,卻不敢問。
出了大門,即叫琴言坐在車裡,放下車簾,自己跨沿,四兒坐在車尾,不多一刻即到了梅宅。聘才也不候通報,同了琴言一直到了書房。許順見了甚為詫異,卻又不好攔阻,也跟了進來。顏夫人正在盼望,見許順進來,似欲回什麼話似的,顏夫人問:「有什麼事?」許順說:「魏大爺同了一個人,到像個唱戲的似的,小的不敢不回。」顏夫人道:「我知道,快請進來。」許順去請,只見聘才同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進來,不看也不覺得,細細一看,把顏夫人吃了一驚,倒像是那裡見過似的,忽然想起很像他未過門的媳婦瓊姑模樣。心中暗暗稱奇,說:「我常時聽戲,見過無數的小旦,不過上了裝像女人模樣,下台時卻沒有細看過。今見這琴言玉骨冰肌,華光麗質,其尊貴的氣象,若梳了頭便是個千金小姐的身份。就是這本來面目,也像個宦家子弟,俊雅書生,恰與自己兒子生得大同小異。本來原有怒氣,想說他幾句。及至如今見了,不覺生出笑容來。
琴言一進門時,原為子玉病重,出於情所難忍,故不顧吉凶禍福,也拼著顏夫人罵了幾句。而且聘才在車上,一路上說了些利害話,心虛膽怯,只得戰戰兢兢上前,見夫人磕了一個頭起來,低頭傍立。顏夫人叫近前來,又打量了一回,即請聘才坐下。顏夫人道:「你是那裡人?去年幾時到京?怎麼認識我們少爺?又怎麼樣相好?你實對我說,我不難為你。」琴言見夫人顏色和霽,便略略放心,眼含雙淚,講了兩句,卻含含糊糊。夫人知他害怕,便安慰他道:「你不用害怕。這是我兒子不好,他來找你,不是你找他的。你只管放心,我決不難為你,你卻不可支吾,快些直說。」琴言停一停,只得說道:「小的是蘇州人,去年冬天到京,在聯錦班。因為父母雙亡,族中的叔母,將我賣出來的。今年正月初六日,在姑蘇會館唱戲,是頭一回見少爺。不知是怎麼緣故,倒像從前認識的一樣。到元宵那一日,小的到怡園徐老爺家看燈,看他們制些燈謎,內中小的最愛那『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那個燈謎,徐二老爺就把一張瑤琴,作了這個燈謎的綵頭,說有人猜著了,我就請他來與你相見。這日剛剛是少爺猜著。過了兩天就請了少爺來喝酒,叫小的來伺候。自從那一天才認識。第二次是素蘭邀游運河,陪了半天。就這兩回,這是句句實話。夫人不信,只管問魏師爺。且少爺出門,夫人是曉得的。」話未說完,便止不住流下淚來。聘才道:「這都是實話,真真沒有見過三面。」
顏夫人聽了,心中不解,所以又看琴言神氣,實在可憐,心中想道:「怎麼半年光景,就見過兩面?」便問道:「你的話自然句句是真的,但是少爺現在,心心唸唸就是惦記你,你自己想必明白。」琴言道:「夫人這樣恩典,小的敢不實說?實在也奇,非特我像從前見過少爺,就是少爺見了我,也說是好像從前認識的,就覺見面時,也是一家人似的,彼此也說不出緣故來。」顏夫人笑道:「聽你這一番話,卻真也奇,我實在想不出來。但如今少爺因為你進了華府,病到這個樣兒,我所以叫你來,你怎麼寬慰寬慰他,能夠叫他好了,我不但不怪你,還要賞你呢。」琴言聽了更覺酸楚,只不敢哭,惟嗚嗚咽咽的說了一句,卻不分明。顏夫人見此光景,倒反可憐,就請聘才同琴言到子玉房中來,自己與聘才在外間坐著,看他們所說何話,怎樣情景。那許順也直站到此刻,方才聽明少爺的病源,也跟到臥房中細聽。不知琴言怎樣醫好了子玉之病,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__缺月重圓真情獨笑__群珠緊守離恨誰憐
卻說琴言到梅宅之時,心中十分害怕,滿擬此番必有一場凌辱。及至見過顏夫人之後,不但不加呵叱,倒有憐恤之意,又命他去安慰子玉,卻也意想不到。心中一喜一悲,但不知子玉是怎樣光景,將何以慰之,只得遵了顏夫人的命,老著臉,走到子玉臥房來。見簾幃不卷,几案生塵,藥鼎煙濃,香爐灰燼,一張小小的楠木床,垂下白輕綃帳。雲兒先把帳子掀開,叫聲:「少爺!琴言來看你了。」子玉正在半睡,叫了兩聲,似應似不應的。琴言便走近床邊,就坐在床沿之上,舉目細細看時,只見子玉面色黃瘦,憔悴了許多。琴言湊近枕邊,低低的叫了一聲,不覺淚如泉湧,滴了子玉一臉。只見子玉忽然的呵呵一笑,道:「『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正是此刻時候。」便又接連笑了兩聲。琴言知他是囈語,心中十分難受,在他身上拍了兩下,因想顏夫人在外,不好叫他庾香,只得改口叫了聲:「少爺!」此時子玉猶在夢中,道是到了七夕,已在素蘭處會見琴言,三人就在庭心中,擺列花果,煮茗談心,故念出那兩句《長恨歌》來。魂夢既酣,一時難醒。琴言又見他笑起來,又說道:「我當是『黃泉碧落兩難尋』呢。」
說到此將手一拍,轉身又向裡睡著。琴言此時眼淚越多了,只好怔怔的望著,不好再叫。見子玉把頭搖了一搖道:「偏這般大雨,若明日早上也是這樣,可怎麼好?船又隔得這麼遠。」
停了一停,說道:「獨活、防己之下,應須添一味當歸。」
外面顏夫人聽了,知是囈語,雖不能十分明白,也是一陣傷心,兩淚交流,只管怔怔的瞅著聘才,聘才心上也覺淒楚,便說道:「玉儂你只管叫醒他。」琴言便叫了兩聲」少爺!」子玉嗤的一聲笑道:「你好癡也!」又道:「雲兒,你只管叫我作什麼!這麼近的路怕什麼!你還當是大東門外麼?」琴言要高聲叫,又哽咽了,喉嚨叫不出來,只把手拍他。那子玉忽然睜開眼來,對著琴言道:「香畹,這回又虧了你,費了如此的心,我以後便放了心了。」琴言又往前湊了一湊,拍著肩道:「少爺!琴言在這裡看你,你病可好些麼?」子玉心上模模糊糊,眼前花花綠綠,看不分明,便冷笑了一聲。琴言又說了一遍,子玉便哈哈大笑起來道:「你已試過了我一回,難道我還認不得你?」當下顏夫人在隔壁,聽了肝腸欲斷,忍不住到房門口來看,見琴言坐在床上,拉了子玉的手,只是哭,子玉只管笑。
顏夫人道:「他認不得人,這怎麼好呢?」聘才也只得走到床前,叫了幾聲:「世兄,你心上的琴言特來看你,我扶起你來坐坐,你們說說話就好了。」聘才叫雲兒擰塊熱手巾來,替他淨了臉,擦了擦眼睛,扶他坐起,把床錦被疊了,在背後靠著。
顏夫人倒不肯進來,恐怕兒子心上愧懼,魏聘才也離得遠遠的。
子玉坐起後,精神稍覺清爽,猛然眼中一清,見琴言坐在旁邊,便問道:「你是誰?坐在這裡?」琴言帶著哭道:「怎麼連我也不認得了?」琴言見窗戶未開,且系背光而坐,自然看不明白,便挪轉身子向外坐了,側了一半臉,望著子玉道:「我是玉儂,太太特叫我來看你的,不料十數天,就病到這樣。」說著又嗚咽起來,子玉聽得分明,心中一跳,便把身子掙了一掙,坐直了,看了一回道:「你是玉儂?我不信,你怎麼能來?莫非是夢中麼?」琴言忍住哭道:「我是琴言,是太太叫我來的,你為何病到如此?」子玉便冷笑了一聲道:「真有些像玉儂。」
顏夫人聽了,對著聘才道:「此話說的奇怪。」又聽琴言道:「我是為著你的病來的。」子玉笑道:「你真是玉儂,如何得來?就算你願意來,人家如何肯放你來?」琴言道:「我真是玉儂,我已來了多時,是奉太太之命,叫我來看你;又虧魏師爺帶我上來。我勸你自己寬心,不必憂鬱,身子要緊。快養好了病,我既來動了,就可以常來的。」說著又滴下淚來。
顏夫人見子玉清爽些,便有些歡喜,叫丫鬟移張椅子在簾子外坐了,聘才就站在顏夫人背後。子玉此時又清爽了幾分,便湊近琴言,細細一看,笑道:「玉儂你當真來了,不是假的?」
琴言回轉頭來,對著子玉,要回答時又嚥住了,只是哭。
聘才在外低低說:「玉儂扎掙些,倒不要引起他的哭來。」琴言只得把帕子掩了臉,用力迸出一句話來道:「是真的。」子玉道:「果然是真的。」琴言道:「真真是真的。」子玉便狂笑一聲,往前一撞,卻好撲在琴言肩上,猶是咯咯的笑個不祝聘才見了忍不住的笑,那些丫鬟、僕婦也無人不笑。顏夫人點頭歎息,見子玉兩手扶著琴言的肩,要坐起來,先笑了一回。
琴言道:「你倒是什麼病?我勸你不要病了,從今日就好了罷,省得多少人為你苦,更招太太心裡不安。」說著遂又滴了些淚。
子玉笑道:「我有什麼病,我這個病要他來就來,要他去就去,原不要緊的。」琴言道:「休說不要緊,你這病不比從前,也添了滿面的病容,千萬句並作一句:放寬了心。你從前說自己會寬解,看得破,怎麼今日又不會寬解,看不破了呢?」子玉笑道:「我又何嘗不會寬解,又何嘗看不破呢?若看不破時,就是獨活的反面了,幸而看的破,尚有今日。」說著又哈哈的笑起來。琴言道:「我在華府很好,華公子那人也是極正經的,且府中上上下下都待我極好,你很不必惦念。」子玉笑道:「你真好麼?」琴言道:「真好,你不信問魏師爺。」子玉道:「真好就好了,問他作什麼?」便又笑了。琴言道:「只要你的病好得快,我便更好。你若好得慢,我也就不甚好了。你若一分病沒有,我便似成了仙這麼快樂。」說畢,勉強一笑,這子玉便大樂起來,手舞足蹈的光景。琴言道:「他那裡原准我告假出來,倒不比在師傅處拘束我。從前沒有來過,今已來了,我就常常的出來看你。你若沒有病,我也可以多坐會,多說兩句。你若有病,我又怕你勞神,且我見了更悶。」子玉笑道:「你真能告假出來麼?」琴言道:「今日不是告假出來的麼?」
子玉道:「這也奇極了,我只當你進去了,我們此生休想見面。再想不到你竟能出來,且又竟能到我這裡來,真也實在奇怪,卻也實在妙極,天乎!天乎!」說著,又撫掌大笑。琴言見了,倒疑他這笑也是病,心上倒又傷心起來,只得忍祝此時顏夫人見子玉只是歡笑不已,也便解去了多少愁悶。
想既能如此歡笑,心中自已開豁,其病就可好了。又見琴言總是淒淒楚楚,真想不出這個道理來。子玉便又笑道:「你進去了,作些什麼事來?」琴言道:「一件事都沒有,叫我在留青捨伺候。府裡的房屋排場,比怡園又是一樣光景,錯不得規矩。卻用不著唱戲,也不作什麼,不過作一個伺候書房的書僮就是了。」子玉道:「你出來他們知道不知道?」琴言道:「他在上屋時候多。他還有好幾處書房,歇了幾天,才到一處,也不過略坐一坐就走了。這屋子裡的人不奉呼喚是不進那屋子裡去的。」琴言向來總說實話的,今日要治子玉的病,就有幾句謊話在裡頭。說得在華府裡這等快活,將來還可以時常出來,不過極力要寬子玉的心玻子玉聽了這一片話,心內已覺四平八穩的搖也搖不動了,便真快活,笑了一回。琴言又道:「從前在師傅處出門怕費力;且沒有來過,也不敢進來。今日我進來時即見過太太,太太很疼我,命我常來看你。今既奉了命,還怕誰敢說什麼不成?出入可以自由了。」子玉聽到此間,倒把眉頭皺了一皺,有些慌張的意思,低低的問道:「你已見過太太了?太太沒有說你什麼,誰帶你上去的,准你進來嗎?」琴言道:「是魏師爺帶我上去的。我曾對太太說:『我能治你的玻』太太就很喜歡,吩咐我說:『你若能治好你少爺的病,我不但准你進來,還准你常常的來呢;候老爺回來,還要商量買你進來服侍少爺呢。』倒問我願意不願意。我說:『我有什麼不願意,只求太太的恩典就是了。』」子玉道:「你向來是不說謊的,今日這些話不要是些謊話來哄我麼?」琴言道:「你不信,我請太太進來,當面講,你聽聽是真是假。」說罷就要走出來,子玉連忙搖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又道:「你這些話,句句是真的?」琴言道:「你見我幾時撒謊來?」
子玉點點頭道:「真沒有說過假話。」便自己定了定神,越想越樂,不禁大笑,歡聲盈耳,外邊的顏夫人也喜歡的笑起來,聘才更覺洋洋得意,低低的說道:「小侄看世兄今日竟會痊癒的了,這功勞全虧了琴言的師傅,雖然受了他那些刁難,倒還值得。」這邊子玉已樂不可言,那裡留神到外間?況且外間人又是私窺他的,病人精神有限,故而聽不出來。子玉竟慢慢的跨下床來,琴言扶著走了兩步,覺得腳軟神虛,便又笑道:「我已好了,我原沒有什麼病,不過受了些暑氣,有些頭悶神昏。他們便當我是大病,把些藥來我吃,愈吃愈悶,悶也悶極了。」
便叫雲兒道:「我覺餓了,有什麼吃的,快拿些來。」顏夫人聽了,即輕輕的走出,聘才等亦都跟了出來。顏夫人道:「怪事!怪事!直看不出他們什麼意思來,這一對小人兒,卻真也奇怪。今日實實虧了琴言,我倒要重重的賞他。」聘才嬉嬉笑道:「這也實在稀奇。伯母請看:世兄與琴言都是正大光明,一無苟且的。今日真虧了他,若不然,就是那葉天士重生,也不能治的這麼快。」顏夫人道:「這也總是世兄的大力,才能叫得出來,這功勞總是世兄的,我母子感激不荊」聘才連道:「不敢,況小侄受伯母府上的栽培,理應效勞,不要說費這點心,就叫小侄赴湯蹈火,也不敢不盡力。」說完,露出滿面得意。顏夫人又謝了幾聲,即命雲兒將那蓮子粉熬成了小米粥,盛了兩碗,命琴言陪著子玉吃了。子玉見了琴言,心中一喜;又聽了他這番言語,鬱抑全舒。又喝了一碗粥,便覺得神清氣爽,即對琴言道:「我的病已好了,你全可放心。你今日出來,倒要早些回去,不要叫人說出話來,以後倒難告假了。你的話我句句記著,句句依著你。你自己也要留神,諸事隨和些,圖個上進,比唱戲到底好多了。我前日只道與你永無見面之期,不料今日如此快敘,我心中此刻百憂盡去,毫無不足。只惜我沒會見過這華公子,不然,我也可以來會會你,既是魏師爺同你出來」,說到此,便問琴言道:「聘才同你到什麼地方?」
琴言道:「先前他也進來,叫了你好幾聲,扶你起來坐的,你沒有留心。此時想在上房同太太說話。」子玉即低低的說道:「從前的嫌隙,也不必記他了,以後倒和好些為是。今日也算虧他出力。」琴言點點頭,大有難分之意。子玉倒連連催他,直到琴言告別之時,子玉方灑了幾點淚。琴言又懇懇切切的囑咐了一番,子玉滿口答應,送到房門口。琴言道:「你才好,不要出來,我還要到上房見太太。」子玉又有些惶恐之意,便叮囑道:「你見太太時,說話也須留意,不可據實。」琴言答應,走了出來,即重到上房中堂內,顏夫人見了便笑吟吟的道:「今日真虧了你治好了少爺的病,但不教他再病才好。」琴言臉上一紅,停了一停道:「少爺心地光明,沒有看不透的事情,以後可保沒有病了。」顏夫人又把琴言打量了一回,便道:「你今日去了,幾時再來呢?」琴言道:「可以告假就來,請太太寬心。」顏夫人歎了一口氣,對聘才道:「他們兩個小人兒的事情,真是猜不透。今日看他一個哭,一個笑,也沒有講什麼,若不是親眼看見,便任是什麼人也要胡猜亂講,還要說我溺愛不明,為兒子作這些事。世兄你想,你親眼看見這光景,好笑不好笑?教我如何能認真,由他病去不成?」聘才正要說話,顏夫人又對琴言道:「此中的情節,只有你心上明白,倒還要仗著你伺候他大好了再說。」琴言低低答應,心中也想道:不料這位太太這樣慈悲,若是別人,只怕未必能這樣,就算疼他的兒子,也疼不到我身上來,便著實感激。
聘才見時候過久,便要同琴言回去,琴言也心內懸著,便叩辭顏夫人要去。顏夫人道:「你且略候一候,我還有話。」
便自己進房,先著人叫了許順進來,叫他秤了二百銀子來,顏夫人道:「你交與魏少爺收了。」聘才叫交四兒拿了。又見一個僕婦拿著一包東西出來,付與琴言道:「這是太太賞你的,你收了再去謝賞。」聘才見是銀鑲小刀一把,大荷包一對,小荷包一對,帕子一方,洋表一個,梅花小錠十個,牙骨真金面扇子一把,琴言收了,與聘才進去謝了賞;聘才也含含糊糊的跟著謝了一聲,即同出來。顏夫人送至中堂廊下,又叮囑了幾句。琴言與聘才出來,走到門房門口,只見許順笑嘻嘻的出來,見了聘才問道:「今日的事,到底是個什麼緣故?真叫我們想不出來。」又問琴言道:「你是那個班子裡的?」聘才代答道:「他從前在聯錦班,此刻不唱戲了,在華公府裡當差。至其中緣故,此刻不必告訴你,你後來自會知道:「許順不好再問,即送了出來。兩人上了車,路上閒談,琴言便感謝不盡,聘才也謙了幾句,卻十分高興。
進城已是申初時分了。到門口下來,一徑跟著聘才進去,只見總門口有人拿了大簿子記上一筆,琴言知道是上號簿。聘才先叫四兒將銀包拿進房去,放在錢櫃內鎖好。一同進來找著林珊枝,珊枝見琴言回來,即笑道:「怎麼去了許多時,想必醫的病好了。」琴言面有慚色,便問道:「公子可曾傳我?」
珊枝道:「怎麼沒傳?傳了兩三回,不見你回來,公子大發氣,已著人叫你師傅去了。」琴言聽了,吃這一驚不小,滿面通紅,說不出話來。聘才道:「他是不禁恐唬的,你不要唬壞了他。」
珊枝正容道:「我唬他作什麼?未正二刻,公子出來不見他,問我,我說:『是他師傅的生日,琴言他回去拜壽。本要等公子下來告假,今早聽得公子不下來,他又候不及,托我回的。』公子一聽就有氣,說:『若真是他師傅的生日還罷了,要是說謊為別的事出去,我是不依他的。』立刻叫人到你師傅那裡打聽去了。那人回來說了,只怕連我也要挨罵,你是不用說了。
再者是,門簿上記明出進,都是魏師爺同的,只怕連魏師爺也要難討公道。」琴言聽了,心中七上八下的亂跳,急得眼睛都紅了。若被他訪出真情,且慢說挨罵,就是羞也羞死人。聘才聽了,似信不信的道:「老三,你不要唬人,我是不關事的,是你擔了擔子叫他出去的,自然先要問你。」珊枝冷笑道:「問我,我就直說,知道你們作些什麼事?」琴言嚇的眼淚都出來了,只得軟求珊枝替他周旋。聘才見些情景像真,亦連連陪笑,把扇子扇了他幾扇子,作了一個揖,叫聲:「好兄弟!你替我遮蓋些,就是哥哥臉上也不好意思,始終還是仗著你的大力呢。」珊枝見他們真著了忙,便嗤的一笑道:「不要慌,事情是真的,不是我撒謊。早替你們張羅好了:我已告訴朱貴不用去打聽,在城外逛一逛回來,說真是他師傅的生日,停一回就回來的。你們如得了綵頭,也分些來謝他。」琴言道:「我送他幾兩銀子就是了。」珊枝又對聘才道:「這號簿上也去了才好,不然將來終要看見的。」聘才道:「索性亦求你三太爺施點法力,我是不好去說。」珊枝道:「只是太便宜了你。昨日那兩匹好紗,我不希罕,還拿去罷,花樣顏色全不好,我不要。」聘才道:「紗是頂好的,若要再換好的也沒有,要換花樣倒可以。」珊枝道:「紗衣我也夠穿,現存著十幾套,沒有裁的,也用不著。我還打算送人,不過十幾兩的人情罷了。我告訴你:我新近見了兩樣東西,我很愛他,自己不能出去買。」
話未說完,聘才就連忙問道:「你看見什麼,只管說來我聽,或者我可以就給你辦來。」珊枝道:「不是別的。我見沙回子家裡有一個金絲擰成的一個花籃,不過二兩重,手工倒貴。我又見他自己泡茶的一把時大彬的宜興茶壺,蓋子上嵌著一塊翡翠,是沒有比他再好的了。我這個搬指都比不上。那金花籃我還了他四十兩,他也肯了,那茶壺我還了他二十四兩,他還不肯。明日請你替我把這兩樣拿來。沙回子講:「這把茶壺竟是個寶貝,時大彬到此刻有一百多年了。這壺嘴倒完茶是一點不滴的。泡茶時放茶葉也好,不放茶葉也好,沖一壺開水下去,就是絕好的茶,顏色也是淡綠的。我因不信,把他的茶葉倒了,另放開水下去,果然一點不錯,是絕好的好茶,你說奇不奇?」
聘才道:「茶壺用久了,所以才能夠這樣好。你既愛這兩樣,我就買來奉送。那紗也不必退,還留著送人罷。」珊枝笑道:「怎好這樣。我若一定不要,倒顯得不好,只得生受了。」說了一回,就回房去了。
到了留青捨,珊枝問起琴言之事,琴言只得大略說了一說。
珊枝不信,心中有些動疑,說:「怎麼無緣無故的會害起病來?見你戲的也不止他一個,難道人人見了你,就都為你害病嗎?我倒不曉得,你們有這些情分,還是另有緣故呢?」一片話,說的琴言臊的了不得,又不敢駁回他,吊桶落在他井裡,只好忍住這氣罷了。
卻說子玉這一場大病,琴官這一出華府,魏聘才自為得意,又以為奇,在城外各處傳揚。人家聽了,竟當了一件新聞。有那些各班裡相公,有嫌琴言的,有愛造言生事的,七張八嘴,改頭換面,添起枝葉,把個子玉、琴言說得無所不至。不料王通政在人家席上遇著蓉官、二喜等類,就把子玉、琴言的事說得活龍活現。文輝本看過子玉之病,也覺得病的有些古怪,只不曉得是相思玻今聽了這些話,心上著實不爽快,因想道:「少年人這些事原也禁不住的,也只好逢場作戲。況且子玉才十八歲,正是好花含蕊的時候,怎麼就作起這些事來。偏偏去年又將個愛女許了他。人生起頭第一件,就是這不愛聽的事,有了外遇,將來琴瑟之間就不能專好的了。」回家就叫他兒子王恂問了一回,王恂只好含含糊糊的說了幾句,又與子玉剖辨,說斷不至此,文輝終有些疑心。陸夫人聽見了,雖未過門,倒先替女兒吃起醋來了,便向文輝說道:「若論玉哥兒,相貌是極好的,所以去年孫親家母作媒,我就應許了。如今你自然不管,這怎麼好?親尚未成,倒先弄些笑話出來,將來若是一味的混鬧,叫瓊姑過去,如何過得日子?親翁在家還能拘管,親母是一味的溺愛,順著他性兒,日後多半是個不成器的。這等小小年紀,就這樣無廉無恥的愛起小旦來,真了不得了。更有那些老不正經的,也要常在外邊作樂,更怪不得年輕的人了。到底這些小旦有什麼好處,羞也不羞。」陸夫人氣頭上,倒連王文輝也教訓了一頓。文輝只是陪笑,不敢作聲,說:「事情呢,實在稀奇,我暗中竊訪,連恂兒都知道他們才見過兩三面。就是彼此思念,其實沒有別的事。況且這麼小的孩子,那裡明白到這些事。你放心,我自去囑咐表妹,以後管得嚴些,不准他出門,也就沒事了。到今冬也好完娶,這件事瓊姑過去了,或可拘住他。」陸夫人冷笑了一聲道:「這些下作脾氣是出於本心,我見多了,拘管得那一個住?從來說賊不改性,管住身管不住心的。」文輝聽這些話,明明的逼到自己身上來,只得呵呵一笑,踱了出來,往書房裡去了。陸夫人氣極了,又在他女兒瓊姑面前,把子玉講了又講。瓊姑低頭不語,心中也有些不耐煩。本知道是個風流夫婿,卻不道是這樣輕薄,應著一句常說的話「才人行短」了。便又想起哥哥、姊夫,常說子玉的好處,說人是極正經的,又極有情的。或者他愛的這人,是單為其色,沒有別的事,也未可知。便覺紅暈桃腮,手拈衣帶,呆呆的靜想。陸夫人又心疼他,多說了恐他煩惱,便坐了一坐也自去了。
再說子玉自從琴言來看之後,便已放心。又曉得他母親不責備,而且反托聘才帶琴言來,心中十分快意,自然更好得快了,不到十日便已精神復舊,惟見了母親總有些惶恐不安的光景。顏夫人愛子之心十分體貼,又知兒子並無苟且之行,絕不提起琴言的事。那王文輝親自來過幾次,陸夫人也來過。一日在顏夫人面前,也不好說得,但有些話裡譏諷,暗藏褒貶,似乎叫親家以後留點神,不要放縱他的意思。又見子玉病已痊癒,看其相貌翩翩,實是佳婿,又像個真誠謹厚的人,就把疑心消去一半。
過了幾日,子玉究竟放心不下,便回了母親,借看聘才為名,去看琴言,恰好見著聘才。聘才又求珊枝,把琴言叫出來,說了有一個多時辰的話,子玉方才放心而去。華府中人多嘴雜,且各存一心,過了幾日,就有人將此事傳到華公子耳中。華公子聽了著實有氣,便叫珊枝上來問了一遍,珊枝替辯了幾句,華公子也說了他幾句,以後不准琴言出門,將他派往洗紅居,交與十珠婢看管,不與外人通問,便與拘禁牢籠一般。幸虧十珠婢都是多情愛好的,倒著實照應他。若是別人在此,也是求之不得的。這琴官一來年紀小,二來是個異樣性格的人,到是守身如玉,防起十珠婢來。所以華公子看得出他老誠,放心放在婢女堆中,也當他是個丫鬟看待他,只不許與外人交接。到了此間,是斷乎走不出來,就是林珊枝不奉呼喚也不能到的,何況他人?琴言只好坐守長門,日間有十珠婢與他講講說說,也不敢多話。晚間獨守孤燈,怨恨秋風秋雨而已。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__賞燈月開宴品群花__試容裝上台呈艷曲
話說琴言從子玉處回來,華公子雖未知其細底,但責其私行出府,殊屬不知規矩,姑念初犯,權且免責,把他撥在內室,這是裡外不通的所在。一日,獨坐在水晶山畔,對著幾叢鳳仙花垂淚,心中想到人生在世,不能立身揚名,作些事業,僅與那些皮相平人混在一堆,光陰易過,則與草木同朽。即如草木開了花,人人看得可愛,便折了下來,或插在瓶中,或簪於鬢上,一日半日間,便已枯萎,雖說是愛花,其實是害花了。譬如這一叢鳳仙種在此處,你偎我倚,如同胞手足一樣,有個自然的機趣,即有風吹雨打之時,不過一時磨折,究無損於根本。
若將他移動了根本,就養在金盆玉盎中,總失其本性。還有那些造作的,剪枝摘葉,繩拴線縛,拔草剝苔,合了人的眼睛,減卻花的顏色,何異將人拘禁束縛,叫他笑不敢笑,哭不敢哭。
再子細思量,人還有不如花處,今年開過了明年還開,若人則一年不似一年。即如我之落在風塵,憑人作踐,受盡了矯揉造作,嘗盡了辛苦酸甜,到將來被人厭惡的時候,就如花之落溷飄茵,沾泥帶水,無所歸結,想至此豈不痛殺人,恨殺人。一面想,一面滴下淚來。再想到庾香雖然病好,但我從前說了些謊話,若知我近日的光景,他不能來,我不能去,只怕舊病又要發了,那時再來叫我,恐怕也不能再去。思前想後,終日淒淒楚楚的。一日一日的挨去,光陰最快,轉眼已一月有餘,只見丹桂芬芳,香盈庭院。
此日是八月十二,華公子想起六月二十一日在怡園觀劇,說秋涼了請度香過來。因想十五日是家宴之辰,不便請客,即定於十四日,請子雲、次賢、文澤等,在西園中鋪設了幾處,並有燈戲。為他們是城外人,日間斷不能盡興,於下貼時說明了夜宴。此日正是秋試二場,劉文澤為什麼不應舉呢?這一科大主考即系文澤之父大宗伯劉守正,副主考系王文輝,已升了閣學,陸宗沅、楊芳猷、周錫爵、孫亮功一班可可的一齊分房,將那一班知名之士迴避了一大半。內中除徐子雲、史南湘是前科舉人,蕭次賢是高尚自居,無心問世,只有田春航、高品入常如子玉、王恂、文澤、仲清等皆遵例迴避。子玉在家悶悶不樂,又因琴言杳無音信,內外隔絕,又不能傳遞消息,幾次要去訪問聘才,又因華府威嚴,豪奴氣焰。故而子玉不肯前去,只得靜坐書齋,悶坐而已。
且說十四日早,子雲與次賢商議道:「今日華公子請我作通宵之飲,且聞賞燈,他今日必有一番熱鬧局面,並聞五大名班合唱。」即傳家人分派跟班,檢點衣服什物,零星珍寶賞需等類。總管預備好了,交與家人點過,免得臨時短少。說著已到未初,當下二人早吃了早飯,穿了衣裳,上車一徑往華府來。
且說華公子親自往各處點綴了一番。這西園景致奇妙,雖不及怡園,然而精工華麗,卻亦相埒。不過地址窄小,只得怡園三分之一。園中有十二樓,從前聘才所到之西花廳,尚是進園第一處。從前華公爺一個好友叫作謝笠山,是個畫畫好手,與他佈置了十二年,卻是濃淡相宜,疏密得體。到華公子長成,心愛繁華,又把笠山手筆改了許多。如今是一味雕琢絢爛,竟不留一點樸素處。
是日張仲雨一早進來,先在聘才處吃了早飯,與張、顧諸人談笑了半天。到得午正時候,拉了聘才、林珊枝來逛西園。
仲雨從前也不過到過一兩處,聘才雖經游過兩回,也未全到。
此園有一妙處,曲折層疊,貫通園中。地基見方二十畝,築開一池,名玉帶河,彎彎曲曲,共有六折,每折建一橋,共有六橋。池邊有長廓曲榭,回護其間,前後照顧,側媚傍妍。也有小艇三五個在岸泊著。池邊一帶名為小蘇堤。園中有好些大樹、虯松、修竹。假山有兩種:一種小者用太湖石堆砌出來,嵌空玲瓏;一種高大的用黃石疊成,高至數丈,蒼籐綠苔,斑駁纏護,亭榭依之,花木襯之。撮要提綱,則水邊有山,山下即水,空隙處是屋,聯絡處是樹。有抬頭不見天處,有俯首不見地處。
當下仲雨、聘才二人,跟著珊枝,順著山路徑,高低斜曲,穿入一個神仙洞內。從左邊上去,幾樹丹桂,不到十餘步,至一帶曲廊,作凹字形,罘□輕幕,簾櫳半遮。珊枝引入看時,共是七間,兩楹如翼外張,中間平廈三間,後面玻璃大窗,逼近池畔。室中陳設華美,署名「歸鴻小渚」。下有小跋數行,是華公自敘親筆。二人賞鑒了一回,從右邊長廊西首小門走去,是一個小小院子,有幾堆靈石,幾棵芭蕉,見一個小座落,是一個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門,進內橫接著雁齒扶梯。上得樓來,卻是四面雕窗,樓中擺著數十個書架,橫鋪疊架,擺得有門有戶,縹緗萬卷,芸香襲人。此樓有兩所,作丁字形,一所三層,一所兩層,俱是明窗面面,中間鎖著四個大櫥。下擺一長桌,寶鼎噴香,瓶花如笑。
當下三人略坐一坐,便從屏門後扶梯下來。接著一帶紅闌,闌下種著一排垂柳,前面幾樹梧桐。進得樓來卻甚精雅,壁上掛著數張瑤琴,古錦斑斕,五色絢彩;几案上擺些古銅彝鼎,卻無一點時俗氣。賞玩了一回,又走下來,四面俱敞,傍水臨池,室中不染一塵,几案桌椅盡用湘竹湊成,退光漆面。左右兩行修竹,幾處秋聲動人。闌前擺著一張棋桌,放著兩個洋漆棋盒,仲雨道:「此間頗為幽靜,卻洗盡繁華氣象。」珊枝道:「公子雖愛熱鬧,其實也喜清靜。」仲雨走下階來,沿池而行,渡過紅橋,對面一個白石平台,雕欄如玉;上面三間平榭,垂了湘簾。進去一看,覺得一片晶光射目,寒侵肌膚,為夏間避暑之地。一切桌凳几案,儘是玻璃面子。兩旁兩架雲母屏風,中間一口大缸,一缸清水,養些大金魚在內,中放一座四尺多高一塊水晶山。此刻秋涼時候,已覺陰森逼人。走了出來,只聽的遠遠敲梆之聲。珊枝道:「此是傳人伺候,公子將出來,客將到了,恐怕有事,我先出去。」說罷便走了。仲雨也同了聘才出來,仍到東園,穿好了衣裳等候。
卻說華公子宴客,今日共有三處:日間在恩慶堂設宴觀戲。
酉戌二時,在西園小平山觀雜技。夜間在留青精舍演燈戲。華公子已冠帶出來,先在恩慶堂前候客。卻好蕭、徐、劉三客約會了同來,進了大門,下了車,裡頭另換肩輿抬進,直進了垂花門,到大廳下轎。華公子出迎敘禮。即開了中門,賓主四人,慢慢的走進來,又走了兩進,才是恩慶堂。蕭次賢是初次登堂,便留心觀望。這恩慶堂極為壯麗,崇輪巍奐,峻宇雕牆,鋪設得華美莊嚴,五色成采。堂基深敞,中間靠外是三面闌干,上掛綵幔,下鋪絨毯,便是戲台,兩邊退室通著戲房。賓主重新敘禮,將要坐時,魏聘才同著張仲雨出來。一一相見了禮,遂即敘齒坐下,講了些寒溫,獻過了三道茶。只見兩個六品服飾的,領著四個人上來,鋪設桌面,擺了兩席。戲房便作起樂來,隨後銀盤金碗,玉液瓊漿獻上來。華公子起身安席,子雲、文澤等推讓,欲要並作一席,也換個圓桌,華公子執定不肯,遂讓次賢首坐,文澤次之,那一桌子雲首坐,仲雨次之,聘才與自己作陪。
今日是五大名班合演,拿牙笏的上來叩頭請點戲,各人點了一出,就依次而唱。沖場的無非是那幾出,看官也都知道,只得略了。主人讓酒,四客飲了幾杯,上過了幾樣餚饌,正是羅列著海錯山珍,說不盡腥濃肥脆。清談妙語,佐以詼諧。那邊席上,聘才問次賢怡園的光景。次賢略述了幾處。隨後即見寶珠、蕙芳、素蘭、漱芳、玉林、蘭保、桂保,春喜、琪官等九個,又湊上一個,作了一出《秦淮河看花大會》,有幽閒的,有妖冶的,有靜婉的,有風流的,極盡靡艷之致,眾人盡皆喝彩。子雲、次賢等就於此出中間放了賞。華公子對著笑道:「此系抄襲吾兄舊文,殊覺數見不鮮。」子雲道:「唱的甚好,貞靜的卻極貞靜,放浪的卻極放浪,沒有一人雷同。」文澤道:「這齣戲我倒沒有見他們唱過。」次賢道:「如今秦淮河也冷落了。就是從前馬湘蘭的相貌,也只中等,並有金蓮不稱之說。」子雲道:「湘蘭小像我卻見過,文采丰韻卻是有的。」
聘才、仲雨也隨聲附和,講了一陣。華公子酒興便發起來,便勸諸人暢飲了幾杯。子雲留心今日不見琴言,便問道:「我聞得琴言近在尊府,今日何以不見?」華公子道:「這孩子脾氣雖有些古怪,卻還老實,如今派在內書房,少刻就出來的。」
子雲又留心看去,卻又不見林珊枝與那八齡班,心內思想,今日如此盛舉,為何又不見這些人?難道都在戲房裡扮戲麼?這齣戲唱完了,華公子就傳十旦上來敬酒。眾人一齊上來,肥瘦纖濃,各極其妙。子雲看九人之外添了一個全福班的全貴,也很嬌嬈艷麗,風致動人。都請過了安,齊齊的手捧金盃,分頭敬酒。
蕙芳敬到子雲面前,子雲問起春航場中文字得意麼,蕙芳道:「前日史竹君說他的很好,是必中的。」文澤在那席聽了笑道:「我聽得你在家,天天的焚香禱告,湘帆就文章不佳,也是必要中的。」蕙芳笑道:「誰說的?中舉可以禱告得來,我倒願替眾人禱告了。」華公子問道:「你們說的什麼?」子雲正要回言,蕙芳忙斟了一杯酒來勸子雲,子雲被他纏住,卻不能說。華公子呆呆的看著蕙芳,等著子雲說來,文澤見了便道:「待我說罷。」蕙芳對著文澤丟了個眼色,這邊張仲雨笑道:「媚香,今日人多嘴雜,你就要掩人的口,也掩不住這許多。」蕙芳道:「要掩人口作什麼?我也沒有怕說的,你們愛說就說罷。」笑著走到那邊來敬文澤。那邊寶珠,華公子賞了一杯酒,他吃過謝了。華公子道:「今日這齣戲也唱得好,淡裝濃抹,各有所宜。」寶珠微笑不言,華公子即問蕙芳之事,寶珠笑道:「我不曉得。」華公子笑道:「你們自相衛護,這般可惡,將來總問得出來。」便又叫過蕙芳來,蕙芳只得過來,華公子道:「我是性急,又聽不得糊塗事。你有什麼隱情,定要瞞著我作什麼?」蕙芳低下頭說道:「公子別聽他們的話,他們是取笑我的。」子雲笑道:「媚香,你們的事,城外是全知道。就是城裡,只怕也有人知道的。何不說與公子聽聽呢?」蕙芳道:「我有什麼說的?」仲雨忽然笑道:「你事急,就藉著人作護身符,如今你又忘恩負義了。」說得眾人不解,蕙芳怔了一怔,臉上不覺紅起來。華公子看了,想起前日的話,動了些憐念,料有些隱情不好講,慢慢的問度香罷了,便倒把別的話支開。當下談笑間,飲了許多酒,戲唱過了好幾出,吃過了兩道點心。華公子起身道:「請到園中散散罷。」次賢、子雲道:「甚好,本來酒已多了。」諸客一同起身,就有四五個家人,急忙從廊下近路抄入,通知園門伺候。
卻說東西兩園,在正廳兩旁,處處有門戶通入。當下華公子引著眾人,即從遊廊內繞過了幾處庭院,又到一個迴廊,見壁間嵌著一塊祝枝山草書木刻,約有六尺多高。眾人正待看時,只見一個跟班的走來一推,卻是一扇門作成的,當面便是綠陰滿目,水聲潺潺。大家推讓進園,走過紅橋,是一個青石台,三面也有白石短闌,支了一個小綠綢幔子。左邊是山石,土坡上有叢桂數十株;右邊是曲水灣環,沿邊竹樹蒙葺,隔斷眼界。
上面是三間小榭,內書」潭水房山」四字,卻極幽雅。
子雲等欲要坐下,華公子讓到裡面去,從屏後走進,便見一個所在,裡窄外寬,三面如扇面。綺窗雕!□,中間用烏木、象牙、紫檀、黃楊作成極細的花樣。此中隔作五六處,前面不用簾子,是一帶碧紗櫳。眾人到閣前看時,底下是一道清溪,有兩個小畫舫泊著。對面也是水閣,卻通垂了湘簾。華公子就命在碧紗櫳前擺了一個長桌,室中焚了幾爐好香,獻上香茗。眾人坐了,正覺秋光如畫,清洗心脾。子雲偶回頭時,又只見珊枝同著琴言上來,對著子雲等請了安。子雲等忙招呼了。
子雲見了琴言,此時低眉垂首,不像從前高傲神氣。且隔了兩月,從前是朝親夕見的,如今倒像是相逢陌路,對面無言,未免有些感慨。即叫他走近,問了些話,要問起子玉來,卻又縮祝次賢、文澤也問了幾句。
當下眾人清談了好一回。已是申正時候,華公子便命擺了幾個果碟,幾樣小吃,小酌起來,又叫了群旦進來伺候。對面水閣上卻安放了一班十錦雜耍,便上起場來,說了好些笑話,作了一回像聲,又說了一回《龍圖公案》。次賢等不甚喜聽,便與群旦猜枚行令,彼此傳觴。華公子又叫了一檔變戲法兒的,耍了一回。堪堪月色將上,又撤了席,在園中散步了一回。便有十數對的紅燈籠前來引道,華公子與諸客都更了衣,隨著紅燈籠步出了園,仍從恩慶堂來,卻見明燈燦爛,霞彩雲蒸的一般。從屏後迤東而行,處處笙歌盈耳,燈綵如虹。進了一個月亮門,門前紮起一個五彩綢綾的大牌坊,掛著幾百盞玻璃畫花的燈,中間玻璃鑲成一匾,兩旁一副長聯。進了牌坊,月光之下,見庭心內八枝錫地照,打成各種花卉,花心裡都點著燈,射出火來,真覺火樹銀花一樣。前面又是一個燈棚,才到了戲台,更為朗耀,兩廂清歌妙曲,蘭麝氤氳。對面就是留青精舍。
於是讓眾客進去,入了坐,主人定了席,重新開了戲,這番暢飲歡呼難以描寫。飲到二更,主客皆有醉意,便停了菜,換上果品,散坐一回。
忽見伺候的上來,說門上回話:說馮少爺來了,要進來。
華公子怔了一怔,道:「好,就請進來,卻無生客在此。」聘才道:「緣何三更半夜的才來?」華公子道:「想必關在城裡,無歇處了。」候了好一回,才聽得腳步聲,兩盞小明角燈引路,馮子佩搶步上前,與華公子見了禮,又與眾人相見了,卻也都為熟識。華公子即令其坐在聘才之上,將要問話,子佩便笑道:「好!如此熱鬧請客,卻不來叫我一聲,要我闖上門來。」劉文澤道:「恐怕你應酬忙。知道空閒,我早上就帶了你來了。」說得眾人笑了,子佩也不理會,便把那些個相公看了一看,即讓合席飲了兩杯酒,才又自己吃了幾箸菜。
華公子見他光景餓了,便問道:「你今日在何處?怎麼這時候才來?」子佩搖搖頭道:「不要說起。」才又吃了一塊蘋果,接著說道:「絕好一局,弄得不歡而散。」說到此,卻又懶說下去,華公子道:「為何不歡而散?你且說來。」子佩道:「今日和我妻舅歸自榮,同到他的妻舅烏大傻家替他嬸娘祝壽。」仲雨聽了要笑,子雲道:「有了烏大傻,自然就不妥了。」
文澤點點頭道:「這套話倒必定可聽,快說罷。」子佩道:「歸自榮並約了他小丈人,帶了那四個檔子。大傻也請了兩桌客,並些南邊朋友。」有幾個會串戲的在內,大家公議:「每人湊錢十吊,共得九十吊,遂叫了全福班演戲。歸自榮高興,與一個姓呂的串了一出《獨佔》。」文澤道:「歸自榮本生得好,就是不該同小老婆另住在城外。聽說仍舊窘迫得很。」子佩丟個眼色,文澤不說了,蕭次賢冷笑一聲,聘才像要說話又不說。
子佩道:「他們愛串戲罷了,偏又拉上我。」華公子道:「不錯,你的戲是唱得最好的,我看比他們還強些。今日串的是什麼呢?」子佩道:「和別人串也好,偏偏大傻子死纏住了,要與他唱《活捉》。本來戲名就不吉利,大傻生得又呆又笨,種種不在行,難以盡述,看的人也不住的笑。正到進場的時候,我將帕子套住了他,忽然走進了一群人來,不論皂白,拿出刑部一張票子,給眾人瞧了瞧,就一條鏈子,把大傻子拉了出去。
裡頭奶奶們急得哭號起來。眾人不曉得是什麼緣故,欲待出去勸解,他們已經飛跑去了,沒頭沒腦的叫人怎樣,只得一哄而散。自榮是不能走的,還有大傻幾個至交在那裡,我便一直到這裡來。」眾人聽了也都稱奇,仲雨道:「我也猜著八分了。這事還是為著歸自榮起的,烏大傻不過聽了襯戲,吃了鑲邊酒,便替歸自榮擔了個苦海的干係。」馮子佩道:「我倒不知,你知是為著什麼?」仲雨道:「我也是猜測。我聽得人說:烏大傻子造了張假房契,替歸自榮借了六百弔錢,聽得借主知道了,要告他。我想一定是此事了。」馮子佩道:「有點像,錢是歸自榮與大傻兩個分用的,如今倒是烏大傻一人倒運了。」劉文澤道:「這個烏大傻子,也生得特奇,又呆又傻,倒是個戲癖。城外十個戲園,他每天必處處走到,一個園子裡至少也走個四五回。歪著肩膀,最可厭的是穿雙破皂靴,混混沌沌的走去走來。略有一面之交就斜著身子站住了,人又不留他,沒奈何又走過去。我不看戲便罷,若看戲必遇他的。」次賢笑道:「他也是我們浙江人,我看他書倒像念過的。」張仲雨道:「也不見得,我雖不懂文理,我見他那字就不成個樣子。」華公子道:「別講這些人,管他傻不傻。子佩你會唱戲,你何不上台唱一出,顯顯本領;況且多少賞鑒家都在此,或者巴結的上,於你有點好處。」子佩啐了一口道:「我又不是相公,要巴結誰?」
徐子雲道:「誰又當你是相公?就是顧曲登場,也是風流自賞的事。況你具此美貌,不教人讚聲,豈不也冤枉煞了。」
你一句,我一句,說得馮子佩有些活動,便道:「今日沒有夥計,唱不成的。」華公子道:「怎麼沒有?你就不和班裡人唱,」呶嘴道:「張老二,魏老大就很在行的。」仲雨搖頭道:「我不能,況且我只會幾套老生曲子,也配不上他。魏老大可以,不但小生,連二花面、三花面全能。」魏聘才只顧笑,也不招攬,也不推辭。徐子雲道:「這不用說了,就請魏兄與子佩一試,也是工力悉敵的。」聘才道:「只怕不對路,況且沒有請教過子佩怎麼樣?」華公子道:「這也不妨。關目腔調有不合處,預先對一對就是了。況且我這裡教曲的蘇州人也有好幾個,叫他們伺候場面就是了。」聘才道:「既如此,必須週三的笛子,秦九的鼓板方妙。」華公子便叫人傳了上來。在台上伺候。
聘才便自述所唱《折柳》、《獨佔》、《賞荷》、《小宴》、《琴挑》、《偷詩》等戲。子佩連連搖頭,原來卻有不會的,也有會而不熟的,便笑道:「我都不會,看來唱不成。」聘才問道:「你會的是什麼?」子佩道:「我會的是:《前誘》、《後誘》、《反誑》、《挑簾》、《裁衣》等戲。」聘才笑道:「也不對,竟唱不來。」華公子身子後邊,站著幾個八齡班內的,有一個對林珊枝低低說道:「魏師爺何不唱《活捉》,前日不是見他唱過的?」華公子早已聽見,便向聘才道:「你何不同他唱《活捉》呢?」聘才尚要支吾,經不得眾人齊聲參贊,聘才只得依了。子佩笑道:「唱便唱,不要又鬧出刑部的案來,將魏老大鎖了去。」眾人都笑了。子佩頗覺欣然,便又故意遷延,經眾人催逼了一回,然後與聘才到後台裝扮。聘才是精於此事,毫不怯場,不知馮子佩怎樣,先在後台操演了關目,馮子佩倒也對路。但聽得手鑼響了幾下,馮子佩出來,幽怨可憐,喑嗚如泣,頗有輕雲隨足,淡煙抹袖之致。纖音搖曳,燈火為之不明。
眾人甚覺駭異,如不認識一般。華公子已離席,走到台前,眾客亦皆站起靜看。華公子道:「奇怪!居然像個好婦人,今日倒要壓倒群英了。」子佩聽得眾人讚他,略有一分羞澀;又見徐子雲身旁站著蕙芳、寶珠,見蕙芳看看他,便湊著子雲講些話,又湊著寶珠講些話;又見寶珠微笑;又見劉文澤與蕭次賢站著,在一處彼此俯耳低言,大約是品評他的意思。原來文澤與蕙芳倒不是講馮子佩,倒講的是歸自榮。
這歸自榮原藉江西,寄籍直隸,也進了一名秀才。少年卻很生得標緻,今已二十七八歲了。生平暗昧之事甚多。家本豪富,其父曾為大商,幼年夤緣得中舉人,加捐了中書,現在本籍安享。自榮在京八年未歸,糟蹋了多少錢財。家中現有妻室,謊言斷弦,娶了烏大傻之妹。又不甚合意,又娶了葉茂林之女為副室,另居城南。葉女在家時,即不安本分,喜交遊,而自榮寵嬖特甚。奩資頗厚,被自榮亂為花費,不到兩年化為烏有。
夫妻兩個都是不耐貧苦的,未免交謫誚謗。葉女又鼓搔頭弄姿,倚門賣俏,那些舊交漸漸走動起來。自榮始雖氣忿,後圖銀錢趁手,便已安之,竟彰明昭著,當起忘八來,並雇了一個夥計在家。士林久已不齒,而自榮猶常常的口稱某給事為業師,某孝廉為課友,而一班無恥好色者,亦欲相為征逐。歸自榮與葉女住宅,就與蕙芳相近,故蕙芳知之甚詳。劉文澤也去吃過酒的。但去吃酒的。自榮必要作主人相陪,故此有些人不願去。
張仲雨是更相熟的,就是聘才尚未知道。
華公子是不喜與聞這些事情,故不理會,只顧看子佩出神,忽叫斟大杯酒來。家人捧上一個大玉杯,華公子叫送到子雲面前。未知子雲飲與不飲,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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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7-12 16:3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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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7-10 10:26
第三十一回 解余酲群花留夜月 縈舊感名士唱秋墳
話說華公子看到得意處,把酒來敬子雲諸人,合席只得滿飲了一杯,共贊聘才、子佩作得出神入妙,非尋常戲腳所能。
少頃,二人下台,子佩便指著文澤罵道:「你是不懂好歹的,我在台上費力,你倒在那裡說長道短的批評我。」文澤極口叫冤道:「我何嘗批評你,你這般瞎挑眼?我與靜宜先生說閒話。」
次賢道:「真是講閒話。況且你唱得如此絕妙,贊不住口,尚何評論之有?」華公子笑道:「我聽得他們說,你倒真像個閻婆惜。你若化了女身,也是個不安本分的。」子佩道:「好嗎!你們逼我上台,又要取笑我。」徐子雲問聘才道:「魏兄這音律實在精妙,將來尚要請教,如閒時可到敝園走走。」聘才連連答應道:「晚生是無師傳授,都是聽會的,就是上台也是頭一回。莫要見笑。」於是大家猜拳行令,鬧了一會,鍾上已到子正時候了。子雲道:「才到秋分,不應如此夜短。」次賢道:「亦覺久了,你試一人靜坐到此刻,頗不耐煩。」子雲道:「已交十五日的子時,到天明已快,請撤了席,止了戲,大家談談,天明我們也要散了。」張仲雨道:「此刻早已開城了,要走也可以走。」華公子道:「忙什麼,到辰刻散不遲。」
即吩咐撤席止戲,家人整頓茶具,泡好了香茗送來。子雲留心不見琴言,但見珊枝靠著屏風有些倦態。華公子查起琴言來,珊枝回道:「他身子不快,睡了。」原來琴言每逢熱鬧中便觸起他心事,就要傷心。又見馮子佩與聘才串戲,眼中頗瞧他們不起,轉托珊枝托病而去。
華公子又叫諸旦上來,不用衣帽,俱穿隨身便服,都令序齒坐在一邊,便道:「我知你們於戲曲之外,各有一長,或是詩詞,或是書畫,或是絲竹等技。今日與前次俱以戲酒耽擱,不能使你們一試所長。此刻尚早,會詩的,不妨吟幾句;會畫的,不妨畫幾筆,不必謙讓。」諸旦默默無言,子雲與文澤站起來道:「妙,妙!待我來分派。」即對著蕙芳道:「媚香是長於詩的,瑤卿是長於丹青的,靜芳是長於舞劍的,香畹是長於書法的,佩仙是長於填詞的,蕊香是長於猜謎詼諧的,瘦香是長於品簫的,小梅是長於吹笙的。可惜玉儂又病了,他倒會一套《平沙落雁》。」華公子便命叫他起來,又吩咐珊枝拿了琵琶來。家人把些筆硯樂器都搬了出來,分擺在各處。次賢道:「我來點將:先點玉儂與瘦香把琴簫和起來;再點瑤卿畫一幅,媚香、香畹、佩仙對景吟詩,題在上面;再點珊枝與小梅笙、琵琶競奏;再點蕊香猜幾個燈謎,說個笑話;末點靜芳舞劍,溜亮風生,亦可如漁陽參撾矣。諸公以為何如?」眾皆稱好,諸旦依次而行。
琴言不得已,雙鎖蛾眉,把弦和起來。這邊漱芳依譜吹簫。
琴言一來心神不佳,而且手生,生生澀澀的彈了一套《平沙》。
洞簫倒吹得和平。華公子搖搖頭道:「琴聲不佳,簫聲倒好。」
子雲道:「琴本難學,也還虧他。」次賢道:「想你不長彈,生疏了。」琴言道:「有半年不學了,方才第四段第三句幾乎想不出來。瘦香的簫,比從前更好了。」漱芳道:「我是向老師課學。靜宜先生隔三日必教我一吹,所以不生。」琴言默然,撫今追昔,頗覺感慨,幾乎落下淚來,只得退後站了。次賢、子雲亦頗惻然憐念。
這邊袁寶珠攤了一幅絹在畫案上,左右凝思,畫些什麼呢?
想了好一回,不得主意。蕙芳、素蘭立在面前低低的問道:「你畫什麼?我們好先定主意,打起腹稿來。」寶珠正想不出頭路,便扯著他們走到欄前,商量畫些什麼才好,限時刻的,又不能用工筆。若寫幾筆蘭竹也不合景。蕙芳道:「我想了一個題目在這裡,但不知合你的意否?依我只須畫一個小手卷,用黑筆寫三兩處樓台,加些叢林修竹。遠近佈置,上面畫一個月,用花青水烘他幾片彩雲煙霧,便是今日的光景,題為』良宵風月圖』何如?」寶珠聽了,心中大喜,背著人作了一個揖,便入座,放大了膽,三分工,七分寫,用王麓台法,揮灑起來。
次賢與諸人不便來看,又恐怕他畫壞了。次賢遠遠留心,覺得下筆甚快,毫無拘束,已覺面有喜色。
那邊蕙芳等三人擠在一處。只見李玉林俯首凝思,素蘭把串香珠數個不了,蕙芳只管看著寶珠落筆,尚暗暗的指點他。
不到半個時辰,已經畫完,成了二尺餘長一個小橫幅。華公子與子雲等走近來,讚不絕口。華公子看了甚是歡喜,大讚道:「卻實在虧他,怎麼能夠如此。無怪乎近來個個說他們的才貌,正是羞死從前那一班愛錢的相公了。」次賢又替他略略的潤色了幾處,竟成一幅好畫。華公子即問蕙芳道:「你們題的想是有了?」蕙芳道:「有是有了,只是不好。」便站在桌邊,找了一張箋紙,寫了一首七絕。華公子念道:良宵燈月賞秋光,絲竹紛紛斗兩廂。我道嫦娥畏岑寂,遣風吹送上華堂。華公子念罷,拍案叫絕,次賢、文澤、子雲俱絕口稱妙,說道:「你們鬧了一天,被他只用二十八個字,非特說盡,而且有餘,我輩反不能如此。」華公子又念了兩遍,只是讚歎。文澤道:「好是極好了,第三句還要斟酌幾個字。」蕙芳道:「就請一改。」文澤道:「可改作『想是嫦娥怕孤寂』,詩意較淡遠些。」
大家都說改的極好。仲雨、聘才暗暗吃驚,不料他們個個如此,向來疑他們有代筆,今日面試,是的確無疑了。惟馮子佩也不來看,桌子上放有一大盤桂花,他便撮了一把,問書僮討了一條紅線,自己捏著這一頭,叫書僮捏著那一頭,一朵一朵的堆在線上,頃刻結成了一個大花球。手中輕輕的拋了幾拋,走過來掛在華公子衣襟上。華公子取下聞了一聞,笑道:「你辛辛苦苦的結成,你自己受用罷。」子佩接了,又到那邊弄琵琶去了。素蘭、玉林也都寫出來。先看素蘭的是:滿泛金樽玉液濃,秋光和靄似春容。嫦娥宮殿層層啟,照澈珠簾十二重。
華公子一樣讚好,道:「工力悉敵,竟是元、白同時了。」子雲道:「也要改兩字。第三句嫦娥二字,與前首相同,不若改作『廣寒宮殿層層啟』,不好麼?」素蘭道:「果然改得好。」
始而子雲恐素蘭不及蕙芳,及到此刻才放了心。再看玉林的填詞,填的《一痕沙》小令,看詞是:嬌舞酣歌深院,繡幕錦屏香軟。珠履客三千,集群賢。月若有情留住,人若有情休去。
莫聽曉雞鳴,亂啼聲。看者都是滿面笑容,越發說好,道:「真是柔情香口,紙上如生,能不令人愛煞也。」華公子道:「實在極好,但我要換幾字:『集群賢』換作『會群仙』,亂啼聲『換作』只三更』,可好麼?」眾人一齊道:「好。」次賢叫他們快些寫上,蕙芳、玉林都要素蘭代寫,華公子不依,只得各自寫了。大家又賞歎一回,於是靜坐,聽珊枝的琵琶與春喜的笙。珊枝斜坐著撥動檀槽,只見指法如雨灑芭蕉,聲韻如灘頭流水,滿懷春色,繞亂一堂。加之笙韻高低,聲聲應和。聽得人人色舞眉飛,四肢愉快。彈了《月兒高》一套,大家也讚了一回。
吹彈過了,要桂保的詩謎來了。桂保道:「是人給我猜,還是我給人猜呢?」華公子道:「我給你猜。」隨口念道:「碧紋淺笑起參差,今歲春來已較遲。我道灞橋詩思少,不如赤壁夜遊時。」桂保想了一想,笑道:「公子說的,是風花雪月四樣,真作得好。」華公子道:「真心靈,一猜就著。」馮子佩道:「我說一個你猜:未用時千包萬裹,到用時粉身碎骨。誰知一肚黑心肝,也能攛上雲霄裡。」桂保笑道:「這是爆竹。」
華公子道:「這樣不通謎子也要人猜。」子佩道:「何以見得不通?」華公子笑道:「爆竹自然要他響,你這放不響的爆竹要他何用?」眾人笑了。聘才道:「我也說個不通謎子請教,你猜猜。」念道:「驚天動地怒如雷,一去誰知不復來。比似疆場發浩歎,古人征戰幾時回。」桂保笑道:「也是爆竹。」
張仲雨道:「方纔嫌子佩的不響,所以他第一句就從響字作出來。」此時曉風飄飄,晨鐘已鳴,東方發白,華公子即催蘭保舞劍。蘭保紮起雙袖,掣出青鋒,先展個門戶,卻也抑揚頓挫,滿眼生光,到後來竟是一道寒光,連人也看不見了。大家痛讚了一陣。蘭保舞完,已是紅霞滿天,朝曦欲上。今日是中秋,各人未免俱各有事,都告辭起身。華公子不便再留,整衣送客。
子雲等又將零星玩物,分賞眾旦畢,各人同散,華公子直送出穿堂方回。惟馮子佩困乏已甚,已在留青精舍榻上睡了,聘才也自歸房,華公子吩咐書僮好好伺候馮子佩,一面也進內室。
諸旦約齊出城,且按下不題。
十五日一日過了。到了十六日,王恂、顏仲清約了史南湘來望子玉。子玉自七月中病好,調養了二十八日,已經強劍知琴言身落華府,不可復出,大有看破紅塵之念,歌場舞席,絕不與聞,惟獨坐一室,茗碗香爐,周旋其間。名為看破,其實情懷未斷,猶時一念及,涕淚潸潸,不能自解。十五日到王文輝家一走,王恂、仲清約定明日午刻去望田春航、高品。子玉已吃過了早飯,在書房等候。不多一會,史、顏諸人已到,南湘坐了,與子玉敘談。仲清、王恂先進內室,見了顏夫人,略坐一坐即出來。喝了一杯茶,即催子玉同走。
外間已套上車,子玉也不換衣服,雲兒恐怕寒冷,包上了幾件棉衣。上了車,來到春航、高品寓處一問,都已回寓,遂同下車進內,一直走到裡面。只聽高品一片笑聲,夾著些燕語鶯聲在內。到春航齋中,見蘇蕙芳、李玉林在內。高品、春航見了四人進來,不勝歡喜,讓坐了,蘇、李二相公也都見了。
略談了幾句,仲清便問闈中的事。春航、高品多屬得意。仲清道:「湘帆的文章請教過了,是一定得意的。卓然的文章,快拿出來看看,想來定有出人頭地的好處。」高品道:「不好,不好,不必看他。」王恂道:「什麼話!就不好也要看看。」
南湘道:「這三道題,卓然一定見長,就不看也不妨。」子玉道:「到底看看怎樣。據我愚見卻有幾樣作法,註疏上有可依,有不可依的。」高品道:「我那日忽然神思昏昏,不成一字,到晚隨手亂寫,完了卷就算帳。首藝雖有草稿,也不知團在什麼地方去了。」即到自己房裡尋了出來。眾人看了一遍,連詩稿也在上面。南湘看了一半,即不看了。王恂道:「作卻作得超妙,太短些,看來不過四百餘字。」子玉道:「筆老格高,此等文場中是少有的。」高品對子玉點點頭道:「瘐香還有點眼力。」仲清道:「卓然據你論,這篇文字怎樣?你說句良心話。」高品道:「說好也使得,說不好也使得。橫豎場中不論文,中也不算僥倖,不中也不算抱屈。」仲清又問南湘道:「你看湘帆何如?」南湘道:「我看湘帆必定中魁,卓然的或遇見那荒疏的房考,或者倒中元也論不得的。」仲清搖頭不語,高品取過文稿,扯碎了道:「得失自有一定,不必論他,談談別樣罷,大約我總中一個給你看。」諸人遂各無言,當是高品氣忿了,各說閒話。
蕙芳說起前日在華府中,怎樣題詩畫畫等事,細述了一遍,聽得眾人歡喜。又叫他們念出來,各人讚了一回,尤贊玉林的詞更為工妙。高品道:「強將之下自無弱兵。你們看佩仙之首詞,外邊那些頭巾紗帽作得出來麼?」子玉道:「果然。就是華公子這幾個字也改得好。」又問了琴言幾句,玉林、蕙芳也細細說了,子玉又發起怔來。忽然高品的小使進來請他,說有客要會。高品即忙出去,有好一刻工夫尚不進來。南湘道:「什麼人這麼長談?」春航道:「近來卓然有些古怪,找他的不一而足,卻非尋常往來,都是俗陋不堪的人。前日我的小使見他的管家,拿了好幾封銀包進來,問他,他說不知誰的。」仲清道:「是了,卓然也窮極了,自然要作這個買賣。況且這篇文字是信手寫的,不然何至忙到如此。」南湘道:「不錯,你聽他說,總中一個給你們看,這話就明白了。」高品送了客去進來,大家住口。
蕙芳道:「難得你們諸公可巧全都在這裡,今日我作個東道,請你們何如?」王恂道:「甚好。」高品道:「相公不是要請分子?」蕙芳笑道:「被你猜著了,我真要請分子。」眾人當是頑話,都應允了。蕙芳命人到飯莊子上備了一桌菜來,眾家人相幫擺好,蕙芳即恭恭敬敬的安了席。眾人詫異道:「媚香今日忽莊嚴如此,想來真要請分子麼?」蕙芳應道:「我早說過,幾時見相公的酒可是白喝的嗎?」大家一笑坐下。高品道:「可惜少了一客。」蕙芳問是少誰,高品道:「今日倒不可少潘三。」蕙芳啐了一聲,一連敬了幾杯酒,玉林也幫著敬酒,吃了幾樣菜。
蕙芳便在靴掖裡拿出幾頁紙來,像是寫的一篇文字,遞與首坐史南湘道:「竹君先生,我今日請分子就是為此。你看了,待我再說。」眾人不解,都湊近來看時,題目寫的是《香雪先生傳》。蕙芳又叫跟班的拿進一個小包,解開一併送上。諸人看是《香雪遺稿》,共兩本,詩文並列。南湘一句一句的念出,念完才曉得即是蕙芳教書教戲的業師,竟是個名士出身,因不第焚棄筆硯,入班教曲,生平著作甚富。蕙芳進京相投,京如骨肉,所有才技,皆師所傳。已於某年月日病故,旅櫬無歸,暫寄停城南壽佛寺。今其寡妻弱子,訪尋而來,一路狼狽不堪,到京始知香雪已故多年。蕙芳知道了,即傾囊相助,得二百金,除盤費外,尚夠經理其家,並求蕭次賢畫像征詩。其子元佐,年十三歲,貧不能入塾讀書,而天姿穎悟,過耳不忘。每到人家書塾聽書,默志在心,五經已熟一半。蕙芳的意思,欲浼諸名士或作詩,或作墓誌,或作傳,以表揚潛德,闡發幽光,且以蓋其前愆,裕其後裔。諸人一面看,蕙芳一面講,講到傷心處,便嗚咽起來。眾人為之動容,一齊站起道:「此等高義,今人所難。我等自當盥沐敬書,表其萬一。且香雪有如此高弟令子,即落魄而死,亦無遺恨。」春航與子玉更覺讚歎不置。
南湘道:「這篇傳你自己作的麼?」蕙芳道:「都是實話,就是少些文氣。」仲清道:「也好,請湘帆潤色潤色就好了。」
即說道:「我與他作篇誄。」王恂道:「我作幾首輓詩罷。」
南湘道:「我作墓誌。」春航道:「把他的作了略節,我另作一篇傳如何?」蕙芳道:「更好,這原算略節,用不得的。」
子玉道:「大文章你們都作了,我們作什麼呢?我只好作篇贊罷。」高品道:「贊也很好,我作篇祭文倒沉痛些。」仲清道:「我們何不約齊了他們幾個弟子,到黃昏人靜後去祭他一祭,並多湊些盤費給他何如?」春航等都說這更好了,蕙芳即叩頭謝了,慌得眾人齊來扶起。從此人人皆視蕙芳如畏友,連頑笑都不肯了。南湘道:「他定於何日起靈?」蕙芳道:「三十日子時,二十九日三更光景。」南湘道:「我們這些文章倒要早早的作起來,刻成一集,刷印幾十本,交他帶回。其分金,各人量力而行。或者如度香、靜宜、前舟,也可叫他們出一分。
我們約齊了,到二十九日夜二更,到彼一祭就結了,他們那些徒弟,媚香自去張羅罷。」眾人說道:「很好。」蕙芳道:「祭也可以不必,也不敢當。況廟宇窄小,也無容身之地,賜些筆墨已榮耀極了,何敢當再祭奠?且外面俗眼甚多,反為諸公添些物議。」南湘道:「這倒不妨,他也是士林中人,人也知道,且到那幾日再議。我看湘帆,似不能少此一舉,我輩附尾,亦無不可。」今日有蕙芳這一請,諸人動了惻隱之念,不能盡歡,到了初更,各自散了。
明日,南湘、仲清即致札與子雲、前舟諸人,數日後都送了些分金,並有幾首歌行。南湘、仲清看了,點過分金是:子雲二十四,文澤十六,次賢十二,共五十二兩。仲清道:「我們共有六分,每人八兩,共湊成一百兩也就夠了。」南湘道:「很夠了。」於是又致札眾人,兩三日間都要湊足。詩文共遺集,俱已發刻停妥,印刷一百部,用銀六十兩,蕙芳一人出了。
花部中曾受業於香雪者,現有四人:袁寶珠、王桂保、金漱芳、陸素蘭,或學畫,或學詩,皆為高弟,此四人也共湊百金,連蕙芳的共有四百金。母子二人並一老僕三人,僱舟由運河而回,也就極寬裕了。
到了二十八日,仲清又到南湘處商議明日之事,並說:「大約有幾個不願去的,庸庵畏首畏尾,防他嚴親知道,瘐香更不消說了,那古廟裡三更半夜的,也不好叫他去。」南湘道:「我倒想著個主意。既是此舉,也不專為祭他,我們借此可以散步野遊,不如日間攜樽而往,一獻之後,即到錦秋墩、浩然亭上,與那些相公一敘,不很好嗎?」仲清道:「果然好,我未想到。如庸庵、庾香不來,我們四人罷了。」於是又同到春航處約定,即叫春航備了酒餚,於午刻在那裡等候。
南湘到了明日,即約仲清騎馬出城。到了壽佛寺門口下了馬,馬伕拴在一邊,已見五六輛車歇在那裡。進得門來,古剎荒涼,草深一尺,見馬騾在那裡吃草。頹垣敗井,佛像傾欹。
進了彌陀殿,尚不見一人。只見大雄寶殿,西邊坍了一角,風搖樹動,落葉成堆,淒涼已極。才見一人從殿後走出來。仲清認的是蕙芳的人,見了垂手站祝仲清問道:「他們在那裡?」
那人道:「尚在後面,待小的引道。」走到殿後,西邊一個門內是一帶危樓,門窗全無。走過了才是三間小屋,堆滿靈柩,約有二三十具。見一柩前,有一小桌,點著香蠟,想就是了。
天井內東邊,又有一重小門,進了門有三四間小屋。春航、高品與蕙芳等都在其內,有一個老僧陪著。春航、蕙芳迎將出來。
南湘道:「這麼個所在,陰慘怕人,怪不得有人不肯來。」蕙芳忙拖過條板凳放在上面,請他們坐了。仲清道:「人已齊了,就奠一奠,我們往錦秋墩去逛罷。」蕙芳即將祭筵就叫在那屋裡擺起來。蕙芳上香,素蘭奠酒,漱芳執壺,寶珠上菜,桂保焚紙,春航、南湘、高品同行了一個禮,五旦連連叩頭代謝。
大家也都坐不住了,急忙的叫人收拾,給了和尚一弔錢,一齊走出廟來。南湘、仲清仍舊騎馬,餘人上車,從人挑著擔子,一徑往錦秋墩來。疏林黃葉,滿目蕭條。
約行一里有餘,已到了墩前。此墩巍然若山,上有梵宇,頂上建一大亭,名浩然亭,四圍遠眺,數十里城池村落,盡在目前,倒也有趣。春航道:「今日目擊荒涼,心殊難受。及到此處,覺得眼界一空。」高品道:「這個錦秋墩,我竟沒有到過,竹君想來是游過的了。」南湘道:「我是第一次。我因前日偶見前人有《題錦秋墩》詩,所以知道。大遠的路,誰到此間來?」仲清道:「其實也好。天天在熱鬧地方,也應冷落一回。」南湘道:「這個壽佛寺就冷落夠了。劍潭,你說惟清心者能叩寂,志淡者能探幽。那個廟裡,你敢住幾天麼?」仲清笑道:「若到此地位,也不得不祝晚間月明風靜,或者有些鬼狐來盤桓盤桓,也未嘗不佳。」高品道:「劍潭總喜作違心之論。」素蘭道:「我若是一個人,就是日裡也不敢進去。」
桂保道:「那些棺材破爛的甚多,我看晚間只怕有鬼。」漱芳道:「虧那和尚只有一個徒弟,一個香火,竟不怕。若果真有鬼,和尚怎麼好好兒的呢?」蕙芳道:「你幾時見鬼吃過人?
我前日聽那和尚說,每到陰風暗雨的時候,或是夜深,叫的叫,哭的哭,是常有的。」寶珠道:「你們聽見怡園鬧鬼沒有?」
蕙芳道:「沒有。」素蘭問道:「怎麼鬧鬼?」寶珠道:「看桂花廳一個小使叫春兒,愛吃果子,每逢賞花請客的果子,他撿了藏在一個罈子裡。那天晚間,有個大馬猴知道了,便來偷吃。春兒睡了,聽得滿地拋果子響,問又不答。拿燈出來,又照不見什麼。睡了又響,重又出來。那曉猴兒躲在一個熏籠裡。
春兒拿了把刀,無心走到熏籠邊,那猴兒忙了站起來,頂著熏籠連攛帶跑出去了。春兒火也滅了,刀也掉了,神號鬼哭喊起鬼來。對門的青兒,跑出來剛撞著猴兒,毛絨絨的,一撲就栽倒了。鬧得多少人起來,只見地下一個大熏籠,都想不出什麼緣故。春兒說五尺多高一頭黃髮的鬼,青兒又說是青面獠牙的鬼,還伸開五指打他個嘴巴。倒議論了兩天。到第三天將晚的時候,看得那猴兒進來,又想偷果子吃,才明白了。不然,差不多鬧到上頭都知道了。」大家都笑起來。
蕙芳預備了兩桌蔬菜,四樣點心,就借廟中廚房作起來,九人於地下鋪上墊子,席地圍坐。春航與蕙芳相交了半年,久成道義之交,今復見其仗義疏財,深情感舊,愈加敬畏。再想起自己去年及春間的光景,竟至潦倒窮途,勢將溝壑。若非蕙芳成就,雖滿腹珠璣,也不能到今日。對西風之衰颯,愴秋景之蕭條,煙霏霏而欲雨,雲黯黯而常陰,不覺悲從中來,淚落不已。眾人不解其故,獨蕙芳略知其故,亦已淚滿秋波。再經寶珠等一問,愈忍不祝念起從前落難光景,若非香雪提攜,早已十死八九了,到此不覺的放聲一哭,哭得眾人個個悲酸。
南湘心中發惡,便痛喝了一大碗酒,對著一帶遠山舒嘯起來,清風四起,林木為遙高品道:「看你們哭的哭,笑的笑,胸中都有如此塊壘,獨我高卓然胸中空空洞洞,如無腸國民一般。
孫登之嘯,不過形狂;阮籍之悲,亦云氣餒。古人登高作賦,感慨系焉。我們今日聊且一吟何如?」南湘道:「好,你先起句。」高品道:「悲壯淋漓,莫如填首《賀新涼》,我得了起句在此。」即念道:世事君知否?古今來桑田滄海,不堪回首。
高。只有詞人清興好,日日狂歌對酒。史。正秋在斷雲殘柳。
試馬郊原閒眺望,顏。問金台可要麒麟走?魂已去,更誰守?
田。天涯我已飄零久。共晨昏,棋枰茗碗,二三良友。高。死者千秋長已矣,說甚名傳不朽。史。史塊壘填胸如斗。詩唱秋墳聊當哭,顏。聽嗚嗚擊破秦人缶。且一醉,莫□□田。大家吟了一遍,哈哈大笑。天要下雨,遂無心久留,急忙收拾。南湘搭了蕙芳的車,仲清搭了素蘭的車,一路而回。到得家時,已蕭蕭疏疏落起細雨來。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眾名士蕭齋等報捷 老司官冷署判呈詞
話說秋雨紛紛,濘泥滿道,一連下了七八日,到了初八日方見晴明。場中定於初十日出榜,初九日一早即報起來。凡下場的個個意馬心猿,到了這幾天,寢食俱廢,就是高品、春航亦未能免俗。春航初八日晚上太睡早了,睡不著,重又起來,至高品房中,見高品尚未安睡,二人談起心事來。春航歎了一口氣道:「我的名心原淡,中不中倒也無妨,就是對不住蘇媚香,半年期望之心白白孤負了。科名雖不足貴,但古今名士才人,斷無不從科名而起。」高品道:「可恨今年這一班主考房官,把人迴避得乾乾淨淨,我們再若不中,未免太冷淡了。若到明日此刻不見動靜,就不必想了。」春航道:「不要到此刻,點燈時不來,便已絕望。若據前日那兩個六壬課,似乎你我皆可有望。」高品道:「下場年問卜是最不靈的。我頭一次在江寧考試,有個起梅花數的為我起數,得泰卦五爻。他說不用說了,一定中元的。爻辭是帝乙歸妹,以祉元吉,你還講什麼。
且象辭還是中以行願也。」春航道:「可不是!」高品道:「不但此,那年是乙未年。你想帝乙的乙字,與歸妹的妹字,去了女字旁,不算乙未兩字麼?我已十拿九穩,誰知道鬼神專會哄人的,你道可笑不可笑。」春航道:「人心最靈。心之所欲,像即呈焉,此是人心上起的象,非卦中之象也。」二人煮茗閒談,將近五更始寢,一到天明即已起來。
卻說蘇蕙芳惦記春航,亦復一夜不能安睡,比到起身時,已是巳正時候,連忙梳洗,即著人到外面打聽可曾報動,那人去了。隨後有個京官,著人來叫蕙芳去陪著登高,蕙芳那有心緒,回他進城去了。停了好一回,鍾上已交午初,打聽人轉來道:「外間已報過四十名了,田老爺還沒有在內,倒是那個姓歸的中在三十四名。」蕙芳道:「那個姓歸的?」家人道:「胡同外邊住的,就是那葉先生的姑爺,開窯子的。」蕙芳聽了,頗為不平道:「奇了!忘八都中了,還了得?這麼看來,是不必說了。」心上要到春航那裡去,猶恐見面有些難以為情。意欲報了再去,心上十分焦急,比春航倒還勝幾分。一回見寶珠著人來問信,素蘭、玉林著人來問信,鬧的蕙芳坐立不安。欲到戲園中,恐怕被人鉤搭住了,悶悶的歪在炕上,拿本閒書消遣,看了兩頁又放下。
將近申初時候,尚不得信,悶絕無聊,忽見跟班的手裡托著一個盒子,上面放著一盤棗糕,進來說道:「胡裁縫送來的,有話要面求。」蕙芳道:「他有什麼話講?既然他親自送來,收了他的就是了。」胡裁縫也走進來,作了一個揖。蕙芳讓他坐了。胡裁縫道:「今日倒閒空在家,不出門走走?外面登高,遊玩的頗熱鬧。又是報舉人的日子,潘三爺的女婿中了,好不熱鬧,擠滿一鋪子人,報喜錢賞了一百吊。這胡同外的一家也中了,我常與他作衣裳的。寓在宏濟寺的高老爺也中了八十一名,如今城外已報一百多名了。」蕙芳聽了,忙問道:「宏濟寺的高老爺中了,還有位田老爺也寓在寺內,可曾中麼?」胡裁縫道:「我沒聽見說,想必也中了。」便向蕙芳說:「我的蘇爺,我有一件事要求你:我那第三個兒子叫三喜,在鋪子裡閒著,教他作手藝,學了三四個月,剪刀都拿不起,一天倒要四五十錢買糖買果子吃,我那裡養得起他?他相貌也還乾淨,雖不能比你那班裡相公,也差不多。他心也靈,針線學不會,戲倒學得會。如今聽熟的亂彈,倒也會唱許多。我想作戲比我們作裁縫好萬倍。我求你老人家行個好事,提拔提拔我,選個日子送三喜來拜你作師父,你老人家斷不可推辭。我若送他到別班裡,我也心疼他年紀又小,打打罵罵的,孩子也受不得的。
你老人家心又慈,疼惜孩子,將來就不指望與你老人家一樣,能夠光光鮮鮮,不少吃,不少穿,認得幾個財東,也就心滿意足了。作裁縫的有什麼好處?自己又沒有本錢,鋪子裡賒了料來,來路就貴,還要替人墊錢。開出帳去,人又嫌貴了。七折八扣,拖拖欠欠。這一間鋪子好容易開著,五七個夥計作活,老米飯,酸菜湯,一天費用也得兩弔錢,能有多少沾光在內?
你若肯收了作徒弟,歇兩年我就不作裁縫,就像作老太爺一般了。」蕙芳聽了,好不厭煩,便道:「我將要改行不唱戲了,那裡還要收徒弟?況且我也不會教人。你兒子要學戲,還是到那亂彈班裡好,學兩個月就可出台。我們唱昆腔的學了一輩子,還不得人家說聲好。一個月花了多少錢,方買得幾出戲,學他作什麼?」胡裁縫尚是囉嗦,好一回才去。
已是上燈時候,蕙芳長歎一聲,忍不住叫套車到春航處去,先與高品道喜。及到了宏濟寺中,卻是冷清清的。進內先見了高品的家人,問他,那人答應道:「方纔報是報來,我們老爺說恐怕不是,不曉得什麼緣故。」蕙芳走到裡面,只見高品與春航對坐下棋,照應他坐了,春航便觸起心事來,便把棋子一擄,說:「輸了,不必下了。」高品也便歇了。蕙芳問道:「卓然已高中了,怎麼如此模樣?」高品笑道:「中了便應該怎樣?等湘帆報來再熱鬧罷。」蕙芳道:「總是一樣,全要中的。」
高品道:「方纔報是報來,但有些不對帳,是個江南監生。」
蕙芳道:「據我看來不錯的,你這名字未必有同的。」高品道:「也難說,總要看了榜方作準。」春航默默不語,蕙芳只好說些寬慰的話。少頃,史南湘、顏仲清闖將進來,南湘道:「賀喜的來了,快預備喜酒。媚香你也在這裡?」春航道:「此刻也差不多報完了,將吊之不暇,何賀之有?」仲清道:「才報了一百八十多名了,卓然中在八十一名,你嫌低了,因此有些委屈麼?」高品道:「恐怕不是,你不見條子上寫的是江南監生?」南湘、仲清齊道:「這是筆誤,常有的事。」春航道:「不必疑心,卓然是已經中定了。」南湘對高品道:「你且備起晚飯來,咱們一面吃一面等,如不來報,三更後同去看榜何如?全中了,你們兩人好好的請我們吃十天。」二人尚未回言,蕙芳道:「有理,有理!就這麼著,我也有些餓了。」
高品、春航知道今日必有人來,已經安排定了,即收拾桌子,擺上飯來。南湘不准先吃飯,要陪著他飲酒。高品口內雖說疑心,心上早已歡喜,頗覺對酒開懷。春航素來灑脫,此番倒放不開心,蕙芳也與他一般。南湘道:「放心,湘帆總在五魁之內,如不是第四、第五名,我也不敢論文了。當年我在湖北僥倖的一年,約了幾個朋友,大排著筵宴候報,候到三更不來,也氣極了。那些人看不像,也去了。到四更將要睡時,才報了來,倒是個解元。難道你們下過兩三場,還不曉得五魁是後填嗎?」仲清說道:「上科我就不是上了報錄的當?我是副榜第一,他就報我是第二名南元,倒賞了好些錢,明早他竟不來。及看榜時才曉得是副榜,倒叫我太山太水空喜歡了半夜。」諸人借酒閒談,到了二更以後,尚不見報來,就是史、顏二人心上,也知春航有些不穩了。
將要吃飯,忽聽門外一片聲嚷將進來,倒把眾人吃了一驚。
聽得嚷道:「田老爺大喜,中的是南元。」春航一聽,喜不可言,把箸子摔過一邊,連忙走出位來,蕙芳也樂不可支。諸人是皆歡喜,忙看條子,是」中式第二名,田春航,年二十三歲,江南上元縣附貢生。」方才放心。報喜的討賞錢,蕙芳帶了些票子來,遞給春航。春航先賞了十弔錢,道:「明早同高老爺報喜的一同來領賞就是了。」眾人道:「明日二位老爺不是十吊二十吊的賞,重重的要賞幾百弔錢呢。」高品道:「是了,你明日來。」春航樂極了,因高品不放心,也有些疑心起來,恐怕報喜來誑他,只管發怔。蕙芳笑道:「報已報完了二百幾十名,人都要疑心,難道人人全是假的麼?」仲清道:「不必疑心,此刻已三更天,城門也都開了,叫你管家騎匹快馬先看了榜來。我們也不回去,你叫人索性添些酒來。」春航、高品道:「甚好。」一面打發人去看榜,一面再添酒菜。
此時各人暢飲,到底喜多愁少了,猜拳行令,鬧到五更以後,看榜的始回,說道:「田老爺是不錯,榜上果然第二名。」
這一句話把高品唬呆了,急問道:「我怎樣?」那人道:「八十一名是叫高品三,年四十歲,江南淮安府山陽縣監生。」
高品氣得發昏,說聲:「呸!」那人便拿出《題名錄》來,眾人細細看了,果無高品在內。蕙芳笑道:「中的人我也不認得,我就曉得這兩個,一個是葉茂林的女婿叫作窯子歸,這三十四名歸自榮就是。一個是潘三的女婿叫作槓花,他老子叫花三鬍子,在槓房抬槓出身,如今大發財,開了幾處槓房,這六十三名花中桂就是。」高品再把第一張《題名錄》看了一遍,略生喜色,不覺歎口氣道:「也罷,名利二字是有一定的。現在你們不比外人,我對你們直講罷,一千六百兩銀子賣掉了一個舉人,這個槓花就是我中的,是張仲雨的過手,明日就要討帳去了。」春航、南湘、仲清、蕙芳都埋怨他幾句。高品道:「我豈不知此事原作不得,我也有個想頭在內,或者今科不當中,或者我竟能名利雙收,也未可知。況且我要回南一走,家內有幾件大事急於要辦,妙手空空的,亦殊難堪。如今倒罷了,雖不能巴結與湘帆作個同年,但不叫抬槓的做年伯,稱婊子為年嫂,也是不幸中之幸也。我看湘帆不但得此年伯、年嫂,還得了一個好年丈呢。」春航笑道:「憑你怎樣刻薄罷了。但是那一科沒有些混帳人在內,焉知你下科又不與這些人作同年?倒是年丈之稱,又是誰呢?」蕙芳聽了好笑。仲清道:「你方才沒有聽見,抬槓的兒子花中桂是潘銀匠的女婿嗎?敘起年誼來,不是你的年丈?」春航笑道:「我也不與他會同年,我仍認卓然是同年便了。」高品笑道:「這麼說,我明日就叫潘三為丈人如何?」說得眾人大笑。
少頃,天色大明,紅日已上,春航要出去見房師,並謁座師,各人也都散了。已後會同年、請吃酒,一連忙了半個月。
春航出於第四房孫亮功門下,相見之後,亮功久已聞名,就是劉尚書、王閣學,雖未見過春航,於他兒子們書房內,見他些筆墨東西,也久已傾倒,惟恐不得其人為憾。今中了南元,十分歡喜。從此春航與文澤、王恂又成了世誼,更加親愛。惟有孫氏昆仲頗難浹洽,然亦不得不往來,惟淡交而已。高品代槍之銀已收清,共得了一千六百金。張仲雨過手,在花處講定二千四百金,從中扣出去八百金,又索花姓謝儀二百金,也得了千金,自己享用。便從藩經歷上加捐了正指揮,即在坊裡當起差來。高品已於十月初二日回蘇州去了。春航在廟裡寂寞,文澤邀至家中,王恂又欲相留,春航兩處時相寄榻。又兼蕙芳照舊相陪,便安心樂意,與文澤、仲清等交相琢磨,閒時作些詩賦,習學殿試工夫。南湘也寫了幾天殿試卷子,已後又不寫了,且按下不題。
如今要講起一件閒事來。那八月十四日晚,烏大傻教刑部裡傳了去,問了一堂私造假契、抵押錢財事。因歸自榮急欲借錢,商於大傻,要借彼房契抵押,許其分用。大傻早將房契押出,只得另造偽契與歸自榮,押了六百弔錢,大傻分用了二百吊。誰知這個財東與前次那個財東相好,一日敘談帳目等項,講起烏大傻的房子來,那個財東問起住址、方向,知道就是押於他那一所,便對那人道:「這張契紙是假的。前年大傻已將房子抵押於我,押了八百吊,有興盛香蠟鋪作保。現今利錢欠了四個月,我正要找他說話,怎麼又押與你了?」那人便著起急來,即找了中保來尋大傻理論。誰知大傻子終日昏昏沉沉的在戲園閒闖,家中用一個笨漢,也甚不明白。那人找了十餘天,並未見著一面,大傻回來又不知道。那人情急,告了一狀,送到刑部裡。烏大傻子是個天文生,其祖也作過官,其叔祖並且上個顯宦,如今式微了,只剩下數頃荒田,幾間破屋。幸虧契是白契,並非私造印信。大傻的堂母舅,現任刑部司官,也有些照應。大傻想供出歸自榮來,無奈契是他的,又系他出名,倒與歸自榮毫無干涉,竟上了一個大當,革去天文生,限期賠償。這也是他的晦氣。
卻說拿烏大傻那一天,有個皂隸叫作陸升,與歸自榮住處相近認得,那日見他報了舉人,忽然想起八月十四日,明明看見歸自榮在烏大傻子寓裡吃酒。因想十四日秀才們正在場裡,怎麼他不進去,又會中呢?想來想去,再不明白。一日遇見一個貼寫,叫作葛逢時,排行第六,是個紹興朋友,極會生事的。
那天是十月初三日,陸皂隸走到衙門前一個小茶館內,見葛貼寫在裡面喫茶,一邊放著黃布小包。身穿貴州綢綿袍,套著元青大褂,低著頭在那裡吃火燒。皂隸走近來彎彎腰,叫聲:「葛先生,獨自一人閒坐嗎?」葛逢時見了,也照應了。陸皂隸就對面坐下,走堂即添了一碗茶。葛逢時道:「你今日清閒,想不是值堂日子麼?」陸皂隸道:「這幾天不該班。葛先生,你是忙得很,近來想也發財。你是走得起的人,即日就要補經承了,將來可肯照應我們?」葛逢時歎口氣道:「老陸,你是衙門中老手了,難道你不知道我們的苦?若要想得經承,至快還得七八年,你想難不難?不比別的衙門還有些活動,這道衙門作了經承便又怎樣?」陸皂隸道:「作了經承到底好,你看黃經承與張經承怎樣局面,簇斬新,風吹不動,火燒不著的一所好房子,好熱車,乾草黃銀鬃大騾子,你瞧氣色怎樣光鮮,衣服怎樣體面,也就罷了,將來還有個小功名。人生在世,衣食無憂,就也難得。」葛逢時點點頭,已將幾個火燒吃完,然後問道:「你可要吃點心?」陸皂隸道:「我已吃了油炸糕、甜漿粥了。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今日難得遇見你,正好討個教。」
葛貼寫道:「有什麼事難明白?」陸皂隸道:「我們街坊有個姓歸的,是個南邊人,招贅在烏大傻子家裡,常見他出進的。
我家與烏家隔不到一箭遠,在一條胡同裡,這且慢說。我問你年年下場的日子可是一定的日期,或是可以先後移改的?」葛貼寫道:「鄉試麼,通天下是八月初八日頭場,初十日出來。
十一日再進去,十三日出來。十四日再進去,十六日完常這是各省一樣的。會試是三月初八日起,也是一樣。」陸皂隸道:「你說二場是八月十四日進去,是什麼時候點名,什麼時候封門呢?」葛貼寫道:「點名總在一早,到了午未時也就要封門了。」陸皂隸道:「到十四日二更天,還有不進場的人嗎?」
葛貼寫道:「怎麼能夠到二更天?今年點名極快,二三場午正時候已經封門了。十四日二更天還在場外,那是頭二場犯了貼例貼出的了,所以不用進去。你當他還未進場呢。」陸皂隸點點頭道:「原來有這些原故。什麼叫作犯了貼例貼出來的?」
葛貼寫道:「這些事你要問他作什麼?貼例的或是燒了卷子,或是墨水污了,或是不完卷子交了白卷。這些有毛病的卷子,就不發謄錄所,就貼了出來,不要他再進去了。」陸皂隸道:「據你說,貼出來的可會一樣中麼?」葛貼寫道:「你好明白!既貼了出來,沒有完場,怎麼會中?就是大主考的兒子,也不能中的。」陸皂隸道:「我原聽得人說,不完場是不能中的。我方才講的那街坊姓歸,名字叫自榮,現在高高中了三十四名。我於八月十四日二更天去傳烏大傻子,明明看見歸自榮在那裡。他並且上前來問什麼事,講了多少話,急得什麼似的。
那時我去不理會。後來見他報了舉人,我又不曾認錯人,細細想來,他沒有進場,怎麼也會中呢?請教你評出個理來。」葛貼寫道:「這卻奇了,或者你認錯了人,或是記錯了日子,不要是十三晚上。」陸皂隸道:「這人雖燒了灰,也認得出來,斷不會錯的。至於日子,有票字為憑,而且明日就是中秋節,一發不會記錯。你想是什麼緣故?」葛貼寫道:「這真奇了。」
細細想了一回,問道:「你可知道他的底子怎樣?」陸皂隸道:「這卻不知道,他外面是極好看的,說是烏家的女婿。至於他是那一省人,我也不知道:「葛貼寫道:「你細細訪一訪,如果真沒有進場,這就了不得,必定有個頂名代替的了。你若訪實了,歇天我同你去找他,看怎樣。我們見景生情,大家可以發些財。」陸皂隸道:「我也是這麼想。」二人商酌定了,葛貼寫還了茶錢,各自去了。
歇了幾日,陸皂隸訪得明明白白。是歸自榮攆出一個奶媽子,因偷了一張錢票,兩樣銀首飾,被主人搜著了,攆了出來。
歸自榮那日因城外人眼多,故躲在城裡頭看戲,請的客都是心腹至交,所以不瞞他們。內中有個馬回子,替他經手,請了一個浙江人,丁憂的廩生,許了他一千兩銀子,先付潤筆一百兩。
歸自榮沒有錢,只付了四十金,至今分文未付。那經手的馬回子,又從中賺了十兩,那廩生僅得他三十兩銀子,倒替他中了一個舉人。如今天天向馬回子吵鬧,把馬回子的大門也打破了。
歸自榮躲在家裡再不出來,並且鬧得外頭有些風聲了。陸皂隸從奶媽子口中訪得清清楚楚,便告訴了。葛貼寫便叫陸皂隸去向歸自榮借一千銀子,被歸自榮啐了一臉吐沫,便一五一十嚷將出來。歸自榮無法,掩不住口,也只得和他鬧了一常陸皂隸訛詐不動,逢人便說要告他。葛貼寫與他作了一張呈子,就遞在部裡。馬回子知道了,通知了那個廩生,兩人星夜逃往他方去了。部中審了兩次,歸自榮不能狡賴,只得據實供明,革去舉人,監押起來,俟拿到代槍之人,再行定案。
此案一出,鬧動了多少不第生監,鳴鼓而攻,並把歸自榮在城外那些事情,一總通出,部中看成了一個大笑話。有個老司官遊戲三昧的,作了一個勘語,是一篇四六文,滿城傳遍。
從此歸自榮成了一個衣冠禽獸了。一日,文澤的家人從外面抄了一張來送與文澤看,恰好南湘、仲清都在那裡。大家看時,只見寫道:勘得歸自榮,家本書香,父曾攀桂;心耽銅臭,性愛游花。浪跡都門,騙人弱息;縮頭陋巷,擁彼淫娼。恣挑達於風月場中,攫錢財於鴛鴦被底。臀有膚而盡堪鑿空,面無皮而豈解包羞。貪酒食之歡娛,暢煙花之撩亂。交遊假托,後庭裡玉樹常埋;廉恥全無,前溪邊秋砧又搗。既在泥塗以含垢,豈堪月窟以探香。借曰兔本前生,竟忘鱉為同氣;一味狐能工媚,亦由蟲自可憐。烏大傻破屋無存,尚須還債;馬二回大門亦壞,遑問謝儀。效張冠而李戴,回天力於人工。夫槍替雖已鱗潛,而索賄尚多雀噪。皂隸豈知顛倒,亂吵街坊;諸生盡訐陰私,紛呈詞牘。是宜先除巾服,消斷袖之餘妍;重撻鞭撾,起引錐之隱痛。照例充軍煙瘴,俟全案之齊拘;大書以示衣冠,洩眾人之公忿。此讞!眾人看了,笑個不已。仲清道:「這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若沒有那皂隸一鬧,又有誰人知道?此等污穢東西算個孝廉,真辱抹殺多少人。」春航道:「如今世上竟不成事了。你看此中漏網者固多,冤枉者亦復不少。前日瑤卿說,我們同年與他最好,教他畫畫的那個南京人金粟,本是個名士,性情磊落,大雅不群。因初到京時寄居在某顯宦家,也是自不檢束,他的跟班與彼內眷有私,竟將相如、文君之事,疑到此君身上,因此辭出。不意這位顯宦明於責人,昧於責己,懷恨在胸,借此發揮,將此君亦另案鍛煉,又帶累了幾個名士一併斥革,你說冤枉不冤枉?」文澤道:「此等事亦不足為奇。
即如唐六如、吳漢槎諸公,至今其名自在,雖經斥革,與他何損?要知如歸自榮這種行為,只怕也沒有了。」春航道:「難說。你看那買賣人的兒子,家人的內親,其不通且不必論,難道也算身家清白嗎?不過有幸有不幸就是了。」正說話間,只見史南湘的家人進來說:「請少爺回去,老爺放了道了。」南湘聽了,即便辭了眾人先回。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寄家書梅學使訓子 饋贐儀華公子辭賓
話說史給事放了大名道,南湘隨任同行,且到明年會試再來。諸名士、名旦送行,又敘了幾日。光陰甚快,不覺又到臘月中旬。且說子玉因南湘、高品出京,又少了兩個知己。前月王閣學來對顏夫人說,不是冬底,就是春初,要與子玉畢姻。
顏夫人回說不好專主,須寄信到江西,俟其回信轉來,再為定奪,子玉因此連王宅也不大去了。徐子雲近日補了缺,衙門中添了些公事,不能天天在園。
是日天氣晴和,雪消風靜,子玉欲訪聘才,打探琴言消息。
早飯後稟過萱堂,乘輿進城,行不到半里,心裡忽又躊躇起來,料聘才也未必在家,越想越不高興,便說:「不去了,出城回去罷!」雲兒勒轉馬頭,趕車的倒轉車來,出了城,忽然有幾輛車塞滿了路,還有一群駱駝擠在裡頭。眾趕車的喧喧嚷嚷,開讓不來。子玉的車下了簾子,與一個車相並,子玉從玻璃窗內一望,卻好那人也轉過臉來望他,原來是寶珠。子玉見了,不覺一笑,寶珠問道:「你從那裡來?還到那裡去?」子玉道:「我從城裡回來,不到那裡去了。」寶珠道:「何不到我寓裡談談,我們也有兩月不見了。」子玉一想回去尚早,也可借此散散,便道:「甚好!」一邊車已走開,子玉在前,寶珠在後,同到了門口,下了車,寶珠讓進了裡面。
子玉尚是初次進來,到了內院,見正面上房三間,西間便是書齋,上懸一額是「小琅室」。子玉進內,覺得芳香撲鼻,不染點塵,有兩盆水仙花已開足。桌上擺一個古銅瓶,插一枝天竹,兩枝臘梅,那邊還有兩盆唐花。壁上所掛字畫,皆是前人名跡,絕非世俗紗帽之作。又見一個小地罩內,左邊掛一個橫幅,是寶珠自己的倚竹圖小照,右邊掛著四幅小屏,是教他畫畫的那個金粟畫的花卉。子玉看了,不禁一歎,說道:「天下事真是有幸有不幸。你看此等名士,竟遭此劫,天之妒才果如是耶!」因向寶珠道:「我聽見人說,你之待此公,與此公之待你,亦不亞於蕙芳之待湘帆。且你於此公失意後,更覺親密,一切旅費悉賴你周全。此等居心,尤為難得,真令世俗衣冠中人愧煞。此公亦甚知感激。」子玉一面說話,但見寶珠默默無言,眼眶一紅,長歎一聲,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不禁落下淚來。子玉因無意中數語,竟觸動寶珠心事,自覺出言唐突,忙指著窗外之竹,笑道:「當歲寒時節,將此君與唐花較量,方見其瀟灑自然,節同松柏。」寶珠聞之,又破涕成笑,子玉方覺放心,因又道:「不覺日子這麼快,轉眼又是年底了,真是流年如水。」寶珠道:「可不是麼,本來離年近了。前日我聽得劍潭講,一過年你就要恭喜了,可請我們吃喜酒麼?」子玉道:「還沒有定,等老人家家信回來再看。」寶珠道:「今日我倒得了兩樣菜,不曉得你肯賞臉在這裡吃飯麼?若肯在這裡吃飯,我便約了香畹來,大家敘敘。」
子玉躊躇道:「若吃飯回去就遲了。前日這麼大雪,你想必積了些雪水,我們何不煮雪烹茶,請了香畹來作個清談雅會,不好嗎?」寶珠笑道:「很好,到底你總與別人不同。」一面著人去邀素蘭,一面吩咐把火盆抬到外間去,將茶爐搬過來,並搬出全副茶具。子玉見地上先放了一個大銅盤,後將一個古銅茶爐座在盤內。那爐約有一尺多高,身圓如斗,下有鼎足,爐身兩孔,爐口圓小,從火盆內夾了些焰炭,又加上些生炭,便見一爐活火直燃起來。又一人捧過一個蔚藍大磁甌,又把個宜興窯提梁刻字大壺,盛了雪水。子玉見了,頗覺欣羨,便說道:「尚未煮茶,見了這一副茶具,已令人清心解渴了。」說話間,素蘭已到,大家見了。素蘭對寶珠笑道:「今日你如此之雅,一定是為雅人來了。但添了我這個俗人,不要把雅事鬧俗了麼?」寶珠道:「你也就雅極的了。」素蘭問子玉道:「近來何以足不出戶,可曾會過玉儂麼?」子玉道:「沒有。玉儂此刻如何能出來?倒不料他安身立命竟在那一處了。」寶珠笑道:「恐怕那處還不是玉儂安身立命處。玉儂之志,豈肯長受委屈的?」子玉道:「我聽得待他甚好,有甚委屈處?」寶珠道:「好原好,但華公子那人究竟不能十分體貼人的。度香這麼樣待玉儂,尚不能得玉儂歡心,那邊能如度香這麼樣麼?局面就是兩樣,那處是步步不離規矩的,閒散慣的人也是不便的。八月十四那一天,我看玉儂出來伺候,就是勉強,叫作沒有法就是了。」素蘭道:「如今見了我們也是生生的,覺得心上總是憂鬱不開的光景。」子玉聽了,不禁歎了一聲。寶珠見水開了,自己於博古廚內取出一個玉茶缸,配了四種名茶,自己親手泡好了,把蓋子蓋上。又取出三個粉定茶杯,分作三杯,又將開水添滿茶缸,仍舊蓋了。子玉道:「要你親手自制,倒累了。」寶珠道:「你們嘗嘗,這茶味可好麼?」子玉與素蘭喝了兩口,覺得清香滿口,泌入心脾,都說道:「這茶好極,而且不像一種茶味。」寶珠道:「我將各樣好茶,並成一碗的。」
子玉道:「怪不得香美如此。」寶珠又捧上一個果盒來,聊以侑茶。子玉道:「倒比酒好。」三人閒談了一會,素蘭問子玉道:「近日你可見你那世交魏聘才麼?」子玉道:「也有兩月不見了。我今日倒特特要去看他。已經進了城,我想他是常在外邊的,忽然不高興起來,所以轉回,恰才遇見瑤卿。」寶珠橫波一笑道:「你錯了,該去的。就使聘才不在家,你那心裡人是不出門的,他知道你去,必出來見的。」子玉不語。素蘭道:「你不曉得魏聘才近日的事吧?」子玉道:「什麼事?」素蘭笑道:「這魏聘才從前指使人去鬧玉儂,我心上極恨他。
及至玉儂進去了,倒也不見怎樣。我看其人也不算個大惡,不過是個小人意見。殊不知他從前會糟蹋人,如今也受人糟蹋起來,而且以後還沒臉見人。」子玉聽了十分詫異,忙問道:「有何難見人的事?」寶珠尚未知道,也問何事。素蘭道:「魏聘才原不好,但如今交朋友也真難,人面獸心的多。你們真不知魏聘才宿娼,被坊官拿住送交刑部麼?」子玉吃了一驚,道:「有這等事!怎麼就送刑部呢?」素蘭道:「我是聽得張仲雨講的。如今仲雨是正指揮,所以知道這事,已有四五天了。那一日魏聘才請富三爺在蓉官寓裡喝酒,富三爺想起一件事來,先進城去了。聘才便不進城,叫蓉官去叫了一個媳婦,名叫玉天仙,就借蓉官寓裡過夜。將近二更,尚在那裡喝酒唱曲。有個吏目郁泰孫來查夜,走了進來,與聘才認識的,且同過席聽過戲的。聘才見是郁吏目,便放了心,讓他入座,吏目不肯,聘才便與他頑笑起來。那吏目即變轉臉來道:『老魏,今日講不得頑笑,你可知道公事公辦麼?』聘才還當他是頑笑,便也說道:『什麼公事私事,你別把坊官擺在臉上,就是都老爺挾妓飲酒也是常有的。快坐下罷。』一面又扯他。那吏目哼了一聲,說道:『不要說是你,今日我來查夜,就是我們總憲坐在這裡,我也拿得他。』話才說完,有幾個兵役就拿鏈子出來,套上聘才,往外就拉。又有兩個,一個鎖了蓉官,一個鎖了玉天仙。可憐魏聘才斬新的一身衣服,被他們拴在車尾子上,跟著跑。到了吏目寓處,鐵面無私的訊起來。幸虧魏聘才的下人找了一個書辦,講了一千六百吊,寫了字據,找了鋪保,方開開鎖。作了一套假供,魏聘才為李三才,今日蓉官留住吃飯,適逢蓉官出嫁之姊回家看弟,並無同桌吃酒,以致男女混雜。訊明是實,相應開釋等情。」子玉道:「這已算明白了,怎麼又送部呢?」素蘭道:「聞說有位巡城都老爺,訪得吏目詐贓,改供私放,把這案提上去,送了刑部。」寶珠道:「如今魏聘才是在監裡了?應該,應該。但華公子怎麼不替他料理呢?」
素蘭道:「據仲雨講,是瞞著華公子,況且又是個假名假姓。大約臉總丟了,也不至有什麼大罪。又聽說魏聘才新捐了一個從九品,審實了,這功名只怕也革的了。」子玉聽了,甚替聘才著急,連說道:「這怎麼好!就是我們那位李世兄,也在外邊胡鬧。夏間去嫖,連衣服都被人剝了。親友們都知道,鬧得很不好看。不料魏聘才又鬧出這件事來。」素蘭道:「也叫他吃些虧才好,如今報應得甚快。誰叫他會使趕車的糟蹋人,如今是加倍奉還了。」子玉又笑起來。
當下三人講了好一回,子玉見天色不早,辭了二人回家。
到上房見了顏夫人,顏夫人似有不悅之色,子玉也不敢問,呆呆的站在一邊。顏夫人道:「你父親有家書回來了,你作的事,他都知道,並且說我不能教訓,你自去看罷。」便將家書遞與子玉,子玉接了,未看時已唬得目瞪口呆。走到窗前,恭恭敬敬捧了,看了一遍,兩頰通紅,一言不發,只看著顏夫人。顏夫人見了這樣光景,心上著實可憐,只得故作冷笑道:「知道害怕,莫若從前不作這些事不好麼!以後學好也由你,不學好也由你,橫豎我不能跟著你出外。你若再不要好,你父親回來恐未必依你。」子玉只得連連答應幾個:「是!」也不敢坐下,也不敢退出。顏夫人也不便安慰他,只好問他今日可見魏聘才。
子玉聽了,似有躊躇,欲說不說的光景。顏夫人又問了一聲,子玉說道:「沒有見著,而且得個信,說魏聘才不曉得鬧了什麼事,被人告了,前日已收在刑部監裡。」顏夫人聽了,吃驚不小,急問道:「這話是誰說的?為著什麼事,你從何處打聽來?」子玉隨口說道:「是一個認識的人,就是魏世兄的親戚張仲雨說的。他也講得不甚明白,倒像是狎妓飲酒被坊官拿去的。」顏夫人聽了,罵了一聲:「下作東西!作這些不愛臉的事,如今便怎樣呢,難道華府裡也不管他嗎?」子玉道:「聽得魏世兄在城外的日子多,這件事改著個假名假姓,說姓李,大約還瞞著華府裡。又有人說,他新捐了個從九品。他雖說是李三才,人原知道他是魏聘才。」顏夫人臉都氣紅,停了一會,道:「好嗎,都是這些不成材的。就是李世兄也是天天不在家,不知在外面作什麼事,想來也未必干正經,我又不好說他。聘才的事,諒他總知道細底。」子玉道:「據李世兄講,有兩三月不見聘才了,他們近來倒很疏遠。」顏夫人道:「但則聘才的事怎麼好?其人雖不足惜,但究竟是老爺世交之子,打聽個實信才好。」便叫個僕婦去傳梅進進來,梅進即便走到階下站祝顏夫人將聘才的事說了,叫他到王親家老爺處,托他關照關照,到部裡說個情也好。梅進應道:「奴才就去。但魏少爺的事情雖小,已經收在監裡,連他的家人都不容進去送飯,不知怎麼要如此嚴緊。只怕親家老爺未必肯講這個情。或者他那華府裡有人張羅他。」顏夫人道:「你想是知道他的情節,到底是怎樣的?」梅進道:「昨日聽得人說的。」便細細的將聘才的事說了一遍。顏夫人道:「雖然如此,我們是盡我們的心,你且到王老爺處走一走,能與不能再說罷。」梅進出去了,顏夫人冷笑道:「這是喜歡到相公家裡去的榜樣。」子玉臊得滿臉通紅,只得在下邊凳子上坐下,即陪侍顏夫人吃了飯,然後回他書房。從此子玉心上懼怕,竟好幾天不敢再作妄想。
梅進來到王宅,文輝傳進,問了來意。梅進稟明,文輝冷笑了一聲,道:「那魏聘才,我一見他,就知道不是個東西。你們老爺定要留他,幸而如今出去了。這件事怎樣去說,且刑部裡絕無相好。你回去與太太請安,說我只好轉托人,碰他的運氣罷。」梅進回去照直說了,顏夫人也無法,只得聽其自然。
且說聘才在監里許了蓉官與玉天仙許多銀子,叫他們跟著他的口供,說系那日吏目請他在蓉官寓處吃酒,叫了媳婦玉天仙。飲酒中間,要問聘才借銀一千兩,聘才不允,因此口角。
郁吏目預先帶有兵役,即將他們鎖了,帶回寓所。改作查夜拿獲,詐贓賣放,勒寫欠票等情。玉天仙又供郁吏目常到他家吹煙飲酒,半月前發貼請分子,分金未到,因此挾嫌,設計鎖拿。
那日鎖拿之後,又逼索錢五百吊改供賣放。蓉官所供一樣。部裡審了兩堂,彼此口供相對。華公子已知道了,欲待不管,心裡又有些不安,只得著人到刑部裡與他托情關照,因此輕辦了好些。將吏目革職,聘才杖了二十,玉天仙逐出境外,蓉官釋放回家,結了案。
聘才尚欣欣的得意進城,道是官司贏了,一徑回華府來。
門上人見了,都來寬慰了好些話。聘才揚揚的說道:「倒也沒有受一點委屈,這些司官老爺們,都與我相好,司獄又是我的至交,一切全仗了他們。這幾日倒也張羅得很好,不知公子可知道此事麼?」眾人只好回說不知道。
聘才進了自己屋子,尚有一起一起的人來問他,唯不見華公子打發人來,聘才真道他不知此事,便放了心。到了第三日,見林珊枝進來,兩手捧了一大封,像是銀子,放在桌上,說道:「這是公子送你的。」說完轉身就走,聘才「道謝」兩字尚說不及,已去遠了。聘才見此光景,與平日不同,有些疑異,遂看銀包,上面寫著:「贐儀二百兩。」心中跳了一跳,沉思了一回,已經明白,但一時不得主意,欲候珊枝出來說個明白。
誰知候了兩日,不見一個人來,就是平時常見的顧月卿、張笑梅也不過來。再思量了半夜,才定了主意,次早寫了一封謝札,先說些感激的話,後說梅宅有事,現要請其回去照料家務,情面難卻,只得暫去,俟開春再來。寫完,自己到門房裡告訴了門上,將書信給他傳講。約有半個時辰,見門上進來道:「方纔的字,公子已看,說回梅宅去的很是,公子有事,不及親送了。」聘才心上尚冀轉過臉來,聽了這話,不覺心如死灰,只得說道:「多多道謝公子,並各位大爺們,多承照應了大半年。我今日就要搬出去,也不能當面叩辭了。」管門的答應著去了。
聘才無奈,只得收拾行李物件,一面問管事的要了一個大車裝好。自己有一車一馬、兩個小使、一個廚子、一個車伕,一齊的出了城,暫在一個店裡歇了,消停了再找寓處。
聘才在華府裡僅有十個月,在外面招謠撞騙,所得銀錢卻也不少。華公子於修金之外,尚多遺贈。聘才捐了個從九,花去四百餘金,作衣服及浪花浪費共有二千金。此時除前日二百金之外,尚存三百金,還有些玩好等物。且幸所捐名次在前,約半年可眩因此膽壯心豪,與從前大不相同了。在店裡住了兩日,嫌他嘈雜,即租了宏濟寺春航住的房子,高車大馬,大闊起來。也不到梅宅去看望。蓉官、玉天仙時常往來,聘才以百金分送二人,又給了些零星玩好,日日征歌鬥酒,自然有那一班氣味相投的與他親密。
卻說富三爺聞得聘才鬧了事,便在部裡打聽了幾日,自己無路可通。後聞華公子替他托了情,才放了心。後又聽見聘才辭館出來,便又惦記著放心不下,意欲邀他回家。一日,起早出城來找聘才,只見寺門口一班人在那裡囉皂。富三爺下車時,見一個披著件青布老羊皮大襖,戴一頂舊秋帽,有三十多歲,口中在那裡撒村混罵。富三爺聽他說道:「原來這麼不是朋友,一天到晚買長買短,茶茶水水,生爐子燒炕,那一樣不伺候到?許給一百吊,才這麼著。如今不認了,給三十弔錢就算了。你想公門中行好是沒有的,過了河就拆橋,保佑你別進來。第二回再來,你瞧著罷。」富三聽了,知是刑部的禁卒,便皺著眉走進去。聘才的人見了,即忙通報。富三已走進院子,聽得咭咭咯咯打鼓板。小使開了風門,見聘才與蓉官迎出來,蓉官便搶上一步,哈了一哈腰,就來拉手。富三把他擰了一把,蓉官便將富三的手扭轉來。富三罵道:「小兔子鬧什麼?」擺脫了手,忙與聘才見了,問了好,便道:「恭喜!恭喜!那幾天我實在放心不下,司裡頭又沒有認識的人,也不能進來瞧你。到你進了城,正要來看你,你又辭了館了。老弟,你叫作哥哥的怎麼不惦記你?你是個異鄉人,無親少故的,如今打算怎樣?還是要找館地呢,還是在城外住?不然,到舍下去,過年也有個照應,省得廟裡冷清清的。」聘才道:「多謝三哥美意。但小弟在城外住便當些,還有幾件事情。若到城裡去,就不便了。或者明年再來叨攏罷。」富三道:「旅費敷衍得下去嗎?」聘才道:「暫住幾月,尚可敷衍。」富三道:「也要省儉些才好。你在華府中也受用慣了,若如今要照那樣兒就費事。」聘才道:「自然要減省些。此刻就算這兩個牲口是多餘的,然而也省不來。雇來的車,一天也要一吊六百錢。
核算起來,也就費得有限了。」富三要拉聘才出去吃飯,聘才說道:「在這裡吃罷。」就吩咐多添幾樣菜。富三道:「咱們上館子去罷,省得你自己費心。」聘才尚未回答,蓉官道:「你好糊塗,今日已是臘月二十五了,還有館子?家家都收了,要討長呢。」富三笑道:「不錯,這兩天心緒不佳,連日子都忘了。」聘才道:「你有什麼心事,還怕過不去年麼?」富三道:「倒不是為過年,過年原不要緊。你忘了我這個直隸州,如今已是頂眩前日出了兩個缺,一個湖北,一個貴州。湖北好,貴州極苦。本應湖北輪到我,偏偏來了一個壓班的來投供,只怕是他的了。貴州我聽得一年不滿三竿,如何是好?我想到選司找先生們商量商量,不知可好斡旋麼?」聘才道:「這裡的和尚是僧司,他的兄弟就是吏部文選司的經承。或者就托這和尚去商量商量,可以挽回也未可知。」富三道:「很好,我倒不便面講,你就去與他說,若辦成了,我重重的謝他。」
聘才點頭道:「這和尚倒好說話的。那裡算什麼出家人,吃喝嫖賭樣樣精明,吹唱也好,還會專醫楊梅瘡,倒也真快活有趣。人人稱他為唐老爺,他又要人叫他唐大哥。」聘才話未說完,只聽得風門一響,探進一個頭來,戴個鑲邊醬色氈帽,兩撇濃鬍子,又縮了出去。聘才道:「唐大哥進來坐。」那人道:「停一回再來。」聘才道:「就請進來,這位客就是我說的富三老爺,他正要會會你。」唐和尚便撬開風門,走將進來。聘才與富三站起,唐和尚滿面堆下笑來,說道:「原來這是富三老爺,今日僧人有幸,瞻仰了大貴人。」富三也說:「久仰得很。」與他拉了手,和尚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把富三上下瞧了兩眼。富三看這和尚也就生得異樣,五短身材,穿一件青縐細羊皮僧袍,拴一條黃絲絛,腳下是灰色絨毛兒窩,滿面陰騭紋,一雙色眼,手中拿個白玉煙壺,遞給富三,富三也把個瑪瑙壺送給他。和尚聞了煙,便問道:「三老爺在城裡住?三老爺是不認得我。當年我的師父與太爺很相好的,太爺巡南城時,常到小寺來,愛下大棋,常與我師父下棋。你方才沒有瞧見老爺神座旁邊那幅對子麼,還是太爺親筆寫的,刻好了送來。這話有二十九年了。三老爺,你能此刻恭喜在那個衙門?」富三道:「我在戶部主事上當了幾年差使,今年遵例加捐了直隸州,目下也要出京。」和尚道:「如今選在那一省?」富三道:「尚未定,現有湖北、貴州兩個缺,只好碰我的運氣了。」和尚道:「三爺一定是湖北。我祖籍是湖北,今日可巧見著我,一定是湖北,不用說了。」說罷,哈哈大笑。聘才道:「你也在這裡吃飯,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和尚應允。聘才拉他到房裡說了一會話,富三聽得明白,和尚連聲的道:「容易,交給我包管作臉兒,放心,放心。」同走了出來,和尚又對富三說道:「三老爺的喜事,方才魏大爺已講了,我就著人叫我兄弟來商量。包管妥當,不用三老爺費一點心,都在我身上。」富三便道了謝,忽見風門外走進一個小和尚來,約有十六七歲,生得十分標緻。頭上戴個青綢灰鼠暖兜,身穿藕色花縐綢狐欠皮僧袍,腰拴絲絛,腳穿大紅鑲鞋,拿了一枝水煙袋來,替他師父裝煙。和尚也不讓客,就吸起來。富三見了,著實愛慕,彎流流兩眼只管看他。蓉官站在聘才背後,對著富三作手作腳的,引得富三笑道:「唐大哥,這位是你徒弟麼?我倒像見過他。」
和尚得意洋洋的道:「小徒叫得月,今年十五歲了,唸經唱曲都也將就,就是愛頑皮,我總不許他出門,三老爺不知從何處見他?」富三爺笑得兩眼瞇,齊說道:「待我想來。」想了一回,忽然的大笑道:「呸!我記錯了,我認是大悲庵的姑子,實在像得很。」說得聘才大笑,小和尚漲紅了臉。唐和尚笑道:「三老爺取笑。」聘才道:「叫他裝個姑子,卻也看不出來。我們這唐大哥是第一個快樂人,吃的、穿的、用的、頑的,件件都好。」唐和尚道:「阿彌陀佛,出家人有什麼好。我師兄在日把我拘束住了,如今比從前卻舒服些。原先這屋子裡有位田老爺,住了一年,也是天天有相公來的。我偶來走走,師兄便嘮嘮叨叨的說我不該過去。可笑我那師兄,不吃不喝不花,緊緊的守住了那租子,都被他侄兒騙得乾乾淨淨。臨終時一雙空手,身後事都是我辦的。人生在世,樂得吃,樂得頑。三老爺也不是外人,如今出家人都是酒肉和尚,守什麼清規?我生平不肯瞞人,實在吃喝嫖賭也略沾滋味的。」說得富三大笑道:「真是個爽快人。」三人談了好一回。富三見那小和尚生得實在可愛,不覺垂涎起來。又見他與蓉官坐在一凳,彼此交頭接耳的說話。
鍾上已交正午,才見聘才的人來擺桌子,放杯箸。富三道:「你可不要費事。」聘才道:「沒有什麼可吃的。」於是分賓主坐了,富三叫得月也坐了。唐和尚命得月同著蓉官斟酒。富三見果碟小吃已擺滿了一桌,便道:「作什麼,都拿開,留四碟就夠了。」便叫留下山雞絲、火腿、倭瓜子、杏仁。蓉官道:「慢些,慢些!」便搶了一碟橘子,又抓了一把金橘道:「你不愛吃,還有人愛吃呢。」一連上了九樣菜,倒也很好滋味。蓉官夾了一個肉圓颯塞到唐和尚嘴裡,和尚囫圇吞了。蓉官又夾了一個,和尚又吃了。蓉官道:「兩個卵子十八斤,吃葷的不用,吃素的便請。」富三、聘才大笑起來,唐和尚也笑道:「我吃不要緊,你若吃時,可受不住了。不要說是十八斤,就是四兩重一條的,你可吃得下?」說罷伸手過來,把蓉官捏了兩把。蓉官瞪著眼睛,將他氈帽除了,在他光頭上摸了一摸,道:「你們看,像是什麼?」唐和尚道:「很像雞巴,你愛不愛?」蓉官又將他的氈帽折攏道:「你瞧這個又像什麼?」富三道:「蓉官總是這麼淘氣,別叫唐老爺打你。」唐和尚連忙陪笑道:「不妨,不妨!頑笑罷了,什麼要緊。」便歪轉臉來,湊著蓉官耳邊說道:「就像你那後庭花。我這腦袋,又在你的前面,又在你的後面,給點便宜與你,好不好?」蓉官把氈帽與他帶上,說道:「好個賊禿。」那得月喝了幾杯酒,臉上即紅起來,越顯得嬌媚。富三道:「蓉官,你瞧得月,何等斯文。」
蓉官道:「他好,你敢是想他作徒弟麼?」大家混鬧一陣,唐和尚煙癮來了,就在聘才處開了燈,吹一會煙,直到申末才散。
富三進,城又重托了唐和尚,蓉官也自回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還宿債李元茂借錢 鬧元宵魏聘才被竊
話說聘才送了富三出門,唐和尚即叫人去請他兄弟。聘才剛進屋子,只見李元茂闖將進來道:「今日才尋著你,店舖裡那一家不訪到,原來搬在這裡。」聘才道:「我也搬出來不多幾日,因為有些事情,所以還沒有來看你,並看庾香。」即問:「庾香近來可好?」元茂道:「好是好的,前月王家寫信與太老師,明年二三月間要替庾香完姻了。就是我那頭親事,孫家常來催,本來年紀都不小了。我寫稟帖與老人家,尚無回信。
半年來也不寄一個錢來,今日已是二十五了,看光景,年內有信也未必到,這便怎樣?如今有四十多吊的館子賬,零星費用也須二三十吊。衣服是當完了,也要贖出兩件好拜年。你替我想個法兒才好。」聘才道:「不瞞你說,難道你還不知道,我近來被人訛詐那件事,也費了好一堆錢。如今我又閒住在此,若說起錢,真一個也沒有。算起來,今年的錢也花得不少,誰想到今日呢。我又沒什麼衣服,除了外邊挪借,連當都沒有當的。」元茂道:「你裝什麼窮?我借了難道不還你麼?此番老人家有信來與我辦喜事,至少也有五百兩銀子。如今你借四十兩銀子與我,或是一百弔錢,就好過去。不然,我竟死了。好人,好人!你不要作難。」說罷作了兩個揖。聘才冷笑道:「這真奇了,你也不去想想,我又不曾做官,我又不曾發財,你怎麼當我是有錢的?告訴你,你不過幾十弔錢的賬,我是有幾百吊呢。你不信,我給你瞧瞧。」便從靴掖子裡取出幾篇帳 貼來。李元茂接了細瞧,是裁縫帳最多,有二百幾十吊,館子、莊子的帳也有二百來吊,還有些零星帳幾十吊,算來有五百餘吊。元茂道:「怎麼一下就有這許多?這還了得!」聘才道:「還有些沒有送單子來呢。此時連帳,連寓中的澆裹,並新年的花消,總得要八百弔錢方下得去。此時兩手空空,就有幾件皮衣,又要穿的,也當不得。我實在自顧不暇,怎麼能從井救人?你或者倒替我張羅,你那兩個舅子可以商量麼?」元茂歎口氣道:「你還題這兩個寶貝,天天白吃白喝,沒有見他作過一回東。就是孫老大,也欠了好些帳,這兩天躲著不出來呢,只怕他要問我商量。」李元茂無頭無尾話講了好些,聘才只得留他吃了飯。元茂到聘才房內搜著個煙具,便要吃煙,開起燈來咕咕咚咚的,鬧得聘才心裡發煩。已到二更,聘才催他回去,元茂只是不動。聘才道:「你回去遲了,那裡關了門怎麼好。快些回去罷,此時也不早了。」元茂道:「我今天歇在這裡罷。」
聘才道:「我只有一副鋪蓋,怎麼睡得兩人!」元茂道:「不妨,你蓋一床大的,那一床小的給我。兩人再蓋些衣服,就不冷了。我們這一年沒有同榻,今日正好談談。」聘才無奈,只得由他。元茂不知好歹,吹了煙又要吃果子,停一回又要點心,把聘才那個四兒呼來喚去,忙個不了。聘才歪躺在一邊,也不去理他。
到了三更,四兒來請聘才,說唐和尚請說話。聘才來到和尚房中,見炕上開了燈,屋中點了兩支蠟,照得雪亮,銅爐內火焰薰人。旁邊小方桌上有幾碟殘餚,一把燒酒壺,卻不見和尚。聘才坐下等他,等了一回才來,說道:「偏偏要解手,忽然水洩起來。」叫人打了盆水,淨了手,坐了說道:「日間所說的事,方才兄弟來,我對他講了,他說可以,兩個缺是一天到的,卻是湖北在前。如今作個弊,將貴州放在前面,也無妨 礙。雖然一倒轉來,也是個作弊。我兄弟說與富三爺沒什麼交情,不犯把這大情白送給他。貴州一任抵不得湖北一年,這是人人知道的。此事還要你去對他說。」聘才道:「這個自然。但不知令弟可拿得穩?」和尚道:「千穩萬穩,並不是撞木鐘。事成了才要,你能擔這擔子麼?」聘才道:「這有什麼不能,富三爺是有錢的人,且做事極爽快的。但不知令弟要多少謝儀,有個數目,我好去說。」和尚道:「這事若別人去講,就了不得,三千五千兩也不算多。我說是我的至好,這個情算在我做哥哥的身上,因此他只要三千弔錢。若說這個缺,一到任就有兩萬銀子的現成規矩,這三千弔錢算什麼,核銀子才一千二百兩。你叫他開張銀票來,橫豎這個數兒,成功了,我也不想他什麼,多吃他幾天就是了。」聘才心內算計一番,便又問道:「適或那邊嫌多,還可以減些不可以呢?」和尚道:「這個就減而又減,除了我兄弟之外,別人也不能作主。你明早就去說,這事很快,二十九日就可引見。如今的事,要老練,恐怕事後更改。你明日就要將他這筆錢存一個鋪子裡,說明日子去取方好。若事成了,長長短短起來,就不光鮮了。」聘才道:「這個我知道,明早我就去。」又坐了一坐,即自回房,見元茂和衣睡著,已經鼻息如雷,聘才叫醒了他,又另將一副鋪蓋給他睡了,自己也便安息。把富三的事想了一會,又將自己的帳算了一會,已到五更。略睡片時,即見天明,便叫起家人,吩咐套車進城。淨了臉,吃了點心,穿好衣裳,李元茂尚未睡醒。
聘才推醒了他,說道:「起來罷,我要進城去了,沒有人在家照應你。」元茂模模糊糊的應了一聲,翻一個身將被蒙了頭,又睡著了。聘才好不煩躁,看這光景是不肯起來,只得叫四兒在家看守屋子,另帶小使騎了馬出門找富三去了。
卻說元茂睡到巳正方才起來,擦擦眼睛,見四兒在房裡掃 地抹桌子。元茂便問道:「你主人那裡去了?」四兒道:「到富三爺那裡去了。」元茂下炕穿了衣裳,走到外間,四兒送了臉水,泡了茶,又送上點心。元茂又吸了幾袋水煙,吐了一地的痰,四兒掃乾淨了。元茂問道:「你可知道幾時回來?」四兒道:「拿不定。」元茂道:「昨晚有幾句要緊話沒有講,就睡著了。我若去了再來,又恐遇不著他,不如在此老等罷,我也沒什麼事。」又問四兒道:「你們吃飯沒有?」四兒道:「我們是吃過了,李少爺你要吃飯,我去對廚子說。」四兒出去了。約有一刻工夫,四兒捧了一個木盤,裡頭放著幾樣菜,便問元茂道:「喝酒不喝酒?」元茂道:「二兩燒酒就夠了。」
四兒先把菜擺好,又拿了木盤出去。元茂看菜,一碟是薰雞,一碟是雞蛋,一碟是肉絲,一碟像是麵筋,看不清楚,拈了一塊嘗嘗,果然是麵筋。四兒拿了一小壺酒,一個酒杯子,替他斟了一杯,又出去了。元茂一面喝酒,一面看那鋪設,頗為精緻。兩間套房,昨晚心中有事未曾留心,日間是在外面小三間內。聘才臥房是在那院子西邊,一重門進去,另是兩間。此時元茂坐在外間炕上,喝酒喝了三四鐘,已覺微醺,飯尚未來,遂留心觀看。見炕上面掛了小小四幅工筆歲朝圖,炕几上擺一個自鳴鐘。東邊三張楠木方椅,兩張茶几,茶几上邊一盆水仙,一邊是一瓶臘梅。東邊牆上並掛著一副對子,下面靠窗一張小桌,桌上放了七八個漱盂,亮得耀眼,是銅的。中間掛著個門簾,嵌著一塊玻璃。兩邊窗子也嵌著兩方玻璃。炕上、椅上都是寶藍緞墊子。牆上掛些三弦四弦簫笛之類。元茂無心喝酒,看到裡間房裡,是一帶紗窗,中間掛個三藍縐綢綿簾子,揭開了走了進去,這間卻寬了好些。上面一張木床,鑲著個冰紋落地罩,掛個月白綢夾幔子。床上一頭疊著四五床錦被,一頭放兩個衣包,中間一張花梨炕桌,鋪了大紅錦緞墊枕,裡面橫掛 一幅睡美圖。房內西邊擺著四個大皮箱,上有兩個小木箱,下座兩張木櫃。中間一個大銅火盆,罩一個銅絲罩子。靠著窗一張書案,擺著兩套小書。元茂看書套簽子上寫著《金瓶梅》。
也有一個都盛盤,放著副筆硯。窗心鑲著大玻璃,東邊上手是一個小書架,放些零星物件;下手是兩張方凳,用青緞套子套著。元茂看完,想道:「這個光景豈是沒有錢的?這四個大皮箱衣裳也就不少,那兩個木箱與這兩個大櫃,定是放銀子錢的。他還裝窮哄我,今日斷不能放過他。」便走了出來。四兒又拿進兩樣菜、一錫罐飯來,一樣是羊肉,一樣是炒肝。後來廚子又送了一個小火鍋,一齊擺上。元茂吃了五碗飯,吃了些湯,把一碗羊肉吃了一大半,漱了口,吃了一袋煙,問四兒要了塊檳榔,嚼了半天,坐著不走。
再說聘才到了富三宅裡,將事必成的話說了,富三甚是歡喜。問起要多少錢,聘才道:「錢卻要的不少,他說此缺到任的規矩就有三萬,十分中給他一分不為過多,定要三千兩銀子才辦。我與和尚再三說了,只打了個八折,再要減時,他斷不肯。」富三沉吟了一回,道:「二千四百銀卻也不多,幾時要呢?」聘才道:「說二十九引見下來就要的,但今日就要票子。出三十日的票子就是了。」富三道:「票子存在誰人手裡呢?」
聘才道:「我與和尚做中保,我兩人收著。」富三道:「如果不得呢?」聘才道:「包得,包得。如果不得,原票退還。你於二十九日先到鋪子裡注消了就是了。」富三道:「就這麼樣。
但這兩天是年底了,銀錢正緊的時候,不知銀號裡辦得齊辦不齊,我們吃了飯即同去商量。」於是就同聘才吃了飯。聘才不肯耽擱,催他就走。富三道:「就在這裡很近,我就搭你的車,到那裡去辦得齊全,你就帶了票子出去。如一家辦不齊,再找別家。」於是二人上車,不到半里路,到了一個銀號,掌櫃的 招呼到裡面。送過了茶,富三道:「我有一件事特來商量,替我出一張二千四百兩的銀票,到三十日早上來齲」掌櫃的道:「若早兩天也不難,但今天已是二十六了,這兩天也忙得很,恐怕湊不上來。」富三道:「你家湊不上來,還有誰家湊得上來?」掌櫃的道:「三爺,你難道不知道近來銀號的銀子家家都窄,而且也真少,外面的帳又歸還不進來。看這兩天能收下來,如能足數固好,不然有多少兌多少罷。」富三道:「票上寫多少呢?」掌櫃的道:「依我也不用票子,三十日三爺來兌交就是了。」富三道:「不行,不行,這我是還帳的,定要二千四百兩。你如實在湊不起,你出二千的票子也可,一千五六百也可,我再別處打算。如果用不著,我於二十九日即來註銷。」
掌櫃的只得應了,出了一千四百兩。聘才對富三說:「叫他分開了寫,兩張五百,一張四百,適或人家今年使不了這許多,留兩張明年來取呢。」富三道:「有理。」就照數開了三張。
富三收了票子,別了掌櫃的,上了車,再找兩個銀號,都說不能。富三沒法,別家都是生的,沒有往來,只得回家與三奶奶商量,拿了四十兩金葉子,一對金鐲子,還有些零星金器,共有六十兩,到一個生鋪子裡換了一千兩銀子,出了票子。聘才也叫分開,一張五百,一張三百,一張二百。富三將票子交與聘才。聘才心上有事,不肯耽擱,即便辭了富三,獨自上車出城去了。
回到寓中,先見了唐和尚,將說妥的事告訴了,然後取出三張票子,點過一千二百兩的數目,叫他收藏了。若二十九日不得,即將原票退還。唐和尚笑嘻嘻的道:「斷無不得之理,這二百兩是我們兩人應得的,只要給他一千就夠了。」聘才道:「我要進去換衣裳了。」一直走到自己房裡,見元茂尚在那裡,又開了燈吹煙,聘才見了,心中甚氣,便借此發作道:「你怎 麼還在這裡?這樣東西豈可青天白日擺出來的,況且是個廟裡,什麼人皆可進來觀望。適或被人訛住了,不要累死我麼?怎麼這般糊塗!」元茂道:「怕什麼,這裡有誰來?我坐了大半天,沒有見一個人進來。況且有四兒在外面照應著。」聘才氣他不過,也不理他,把一套火狐腿的皮襖脫了,換了一件隨常穿的狐皮大襖,換了便帽,擦了臉,喝了茶。元茂便囉囉的要借錢,後來見聘才總不應允,便道:「你既沒有錢,你那四個大皮箱內難道衣服也沒有?況且我只借百十弔錢,似乎也不至拖累你。」聘才被他纏死了,只得拜匣內取出個扭絲金鐲子,約有三兩幾錢,與元茂道:「我所餘就這點東西,你拿去當了罷。三兩六錢重可當得一百多弔錢,家信一到就要還的。」元茂接了,方才歡喜,跳起身來,作別而去。
到二十九日,富三果然得了湖北,彼此大喜,即到寺中謝了聘才與和尚。到明日,即將銀票交與他兄弟,從一千之內又扣出二百為拉縴提纜之費,獨自得了。將所零之二百兩,分一百兩與聘才,聘才倒實得了一千三百兩。自己進城取了一半現銀回來,又在城外換了些錢,得意揚揚,十分高興,所有帳目盡行清還,過年熱鬧是不必說。晚上竟把玉天仙接到寺中,請唐和尚過來守歲,絕早關了山門。一夜的泥筒花炮放不絕聲。
唐和尚恐元旦日有人來行香,適或見了玉天仙,到底在他寺裡,有些不便。將近天明,即催聘才將車送他回去。
聘才初一日拜年,初二日聽戲,初三日寓裡大排筵席,請一班浮浪子弟如馮子佩、楊梅窗、烏大傻等,帶了一群下作相公,天天的歡呼暢飲,清曲鑼鼓,鬧得竹嘈絲雜,酒池肉林,一連五日,方才少息,也去了三百弔錢。到初九日,忽然有人高興要開賭,勸聘才做頭家。聘才自思近來財運頗好,或者可以贏些錢,即於初九日晚上開起賭來。或是搖灘,或是擲骰, 又把玉天仙接了來,坐在內室與他放頭。第一日來的人還少,第二日漸漸多了,第三日便擠滿了屋子。一人傳兩,兩人傳三,引了兩個大賭客來,一個是奚十一,一個是潘三,各帶重資。
是日聘才贏了二百餘金,放了一百八十兩的頭,與玉天仙收了。
明日潘三要開賭,帶了兩叵羅的松江錠,足足一千兩,搖了五十灘,已輸了大半。及到清帳時輸完了,還添出一百餘兩。是日聘才也輸了三百兩。唐和尚贏了一百兩,馮子佩贏了四百兩。
奚十一大贏,贏了八百五十餘兩,將五十餘兩分賞眾小旦與聘才小使,自己收了八百兩。奚十一看上了小和尚,賞了他十個中錠。玉天仙又得了二百四十兩頭錢。內中有個唐經承,就是和尚的兄弟,對著和尚道:「明日我勸你們別賭了。我先前進來時,門外有兩個交頭接耳的,像是坊裡人,恐怕鬧出事來,都不穩便。」聘才已是驚弓之鳥,聽了便有些膽怯,說道:「我也乏了,歇兩天再頑罷。」唐和尚道:「若說不高興倒可以,至於怕外頭有什麼緣故,你們只管放心。」即對著聘才說道:「你的住房旁邊是個菜園,有兩三畝大,內有五六間草房,種菜的帶著家小在裡面,另有門出入。你院子裡不是有重門通的?我嫌不謹慎,故封鎖了。如外頭有什麼緣故,便開了那重門,從菜園裡出去,是個極曠野的地方,難道他起了兵馬來圍住不成?」聘才道:「雖然如此,我倒不為輸了錢,又不為怕出什麼事,實因是富三爺要起身了,我要請請他,與他餞行。後日是十四,約他出來住一宿。」並對奚十一、潘三道:「奉屈二位來敘一敘,可肯賞臉麼?」奚、潘二人應了。馮子佩道:「你倒不請我。」聘才道:「你天天在這裡,難道還要下請帖麼?」
子佩道:「我將梅窗也拉來。」聘才道:「很好。」眾賭客算了帳,到五更時各散了,又送了玉天仙回去。
馮子佩即與聘才同榻,聘才道:「我看近來好虛名而不講 實際的多。即如華公子、徐度香一班人,揮金如土,是大老官的脾氣。但於那些相公,未免過於看得尊貴,當他與自己一樣。
又有田春航等這一班書獃架弄,因此越抬越高,連笑話也說不得一句。可笑那些相公裝那樣假斯文,油不油,醋不醋的,不是與這個同心,又是與那個知己。我真不信,難道他們對於那些粗鹵的人,也能這樣?我看他們就是會哄這班書獃子老斗的,身份也叫這些書獃子作壞了。他們見了,連個安也不請,說話連個奴才也不稱,也要講究字畫琴棋,真真的可惡!」馮子佩道:「可不是,若常這麼樣,還有誰叫他?難道這許多相公竟靠著徐度香諸公麼?一輩子連個有勢有利的人都不認得,真是些個糊塗蟲。」聘才道:「後日我要叫幾個相公,也做個勝會。
至於那幾個假斯文的,我一概不要。你想想叫誰好?」子佩道:「相公們總不過如此。近來有兩個人倒很好,叫他也便宜,而且你還可以常使喚他,相貌也與袁寶珠、蘇蕙芳相並。」聘才道:「叫什麼名字?」子佩道:「一個叫卓天香,一個叫張翠官。」聘才道:「現在那班裡?」子佩道:「在整容班。」聘才道:「整容班這班名很生,我竟沒有領教過。」子佩道:「是軟篷子裡小剃頭。」聘才笑道:「呸!你怎麼說這些人?」子佩道:「你別輕看他,他比相公還紅呢!你瞧那得月的腦袋怎樣?」
聘才道:「好是好的,然而我不愛他,光光的頭有甚趣味!」
子佩道:「可不!若說天香、翠官,比得月的相貌還要好些。你不信,明日先叫他來,你瞧瞧好就叫他。」聘才道:「也使得。」
到了明日,聘才發貼請客,請的是富三爺、貴大爺、奚十一、潘三、張仲雨、楊梅窗。是日辭了兩個,貴大爺病了,張仲雨有事不能來。即補了馮子佩、唐和尚,賓主共七位。聘才叫了蓉官來陪富三,著人到篷子裡叫了天香、翠官前來。不多一刻,兩個剃頭的也坐了大騾車,有一個人跟著,走進寺來。馮子佩 是認識的,小剃頭的先與子佩請了安,然後向聘才請安。聘才仔細看他,果然生得俊俏,眉目清澄,肌膚潔白,打扮的式樣也與相公一般。天香的面色雖白,細看皮膚略粗。翠官伶俐可愛,就是面上有幾點雀斑,眉稍一個黑痣,手也生得粗黑。都是稱身時樣的衣服、靴帽,手上都有金鐲子、金戒指,腰間掛著表與零碎玉器。聘才看了一回,已有幾分喜歡。馮子佩與他們說了,要他們明日來陪酒。二人便極意慇勤,裝煙倒茶,甚至捶背捏腿的百般趨奉,聘才十分大樂,便越看越覺好了,留他吃了晚飯。天香、翠官都會唱亂彈梆子腔,胡琴、月琴咿咿啞啞鬧起來,直鬧到三更,聘才每人開發了八弔錢,道謝而去。
明日一早即來伺候,聘才、子佩方才起來。兩個剃頭的便問聘才找出梳篦,替他梳發,梳完了又捶了一會。那一個也與子佩梳了,然後吃過早飯,開了煙燈,大家吃煙。富三爺先來,唐和尚見富三爺來了,就帶了得月進來。天香、翠官與富三、和尚都請了安。富三卻不認識,問他是誰,在那一班的,聘才就說是全福班的。隨後奚十一、潘三同來。奚十一帶了巴英官,潘三帶了個學徒弟的小夥計,拿他竟當做跟班的。大家一齊相見了。潘三見了天香、翠官,笑道:「你們怎麼也跑了來?」
奚十一道:「看來,魏大爺要開篷子做掌櫃的了。」富三方曉得是剃頭的,便哈哈大笑道:「原來是他們,不是班子裡的,倒也好。」大家同坐著,頑笑了一陣。
忽聽得院中有人說:「來晚了!來晚了!」只見一人穿著皮袍褂,戴著一頂齊眉毛的大毛皮帽,進門向各人作了個揖,說:「今日有個內城朋友請我去看陽宅,鬧了一天,並邀我去給他們看地,也不過是想外放。」聘才因叫翠官、天香過來見了,說:「這就是很會看風水的楊八老爺,你們何不求他去看看你們的棚子,多會兒發財呢?」富三因接向楊八道:「你要 留神呀,不要像烏家的事,看完了找到你門上去。」說罷大家大笑。馮子佩忽然皺了眉說聲不好,便到院子裡吐起來。慌得大家同來看他。吐了一會,就臉紅頭暈,滿身發熱。聘才忙叫他到炕上躺了。躺了一會,越發不好,便要回去。聘才便吩咐套車,自有他跟班的送他回去了。將近點燈時候,聘才即吩咐點燈。聘才新制了一架玻璃燈屏,擺在炕上,畫著二十四出春畫。屋內掛了八盞玻璃燈,中間掛一個綵燈,地下又點了四枝地照,兩邊生了兩個火盆,中間擺了一個圓桌。安了席,奚十一看那燈屏上的春畫,對潘三笑道:「老三,你看那挨嘴巴的很像是你。」潘三道:「那個摟著人的也像你,就只少個桶兒。」
富三看到末後一幅,不覺大笑道:「豈有此理!魏老大不該不該,真是對景掛畫。你們大家來瞧,這不是兩個和尚雞姦麼?」
眾人看了,一齊大笑。奚十一對著得月道:「你師父天天這麼著嗎?」得月「呸」了一聲,漲紅了臉,扭轉頭不看。唐和尚合著掌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此時坐的是富三首席,聘才叫翠官陪了他。第二是奚十一,唐和尚知他是個闊手,且知道他愛得月,便叫得月陪了他。楊八坐了第三,聘才叫天香挨著他。潘三坐了第四,自己與唐和尚坐了主位,只不見蓉官來。飲酒之間,撒村笑罵,嘈雜到個不成樣子。還是富三穩重些,不過與翠官說些頑笑話,尚不至十分村俗。奚十一手拿了杯子灌那得月,一手伸在得月屁股後頭,鬧得得月一個腰扭來扭去,兩個肩膀閃得一高一低,水汪汪的兩隻眼睛,看著奚十一,一手推住了酒杯。奚十一道:「你若不喝這杯,我便灌你皮杯。」得月只得喝了。那楊八更為肉麻,抱了天香坐在膝上,掂著腿,把個天香簸得渾身亂顫,楊八與他一口一口的喝皮杯,又問道:「我聽見人說,你的妹子相貌很好,認識的人也很多。」
卓天香臉一紅,回道:「你不要信他們一面之辭。」楊八道:「我去年看見人給他寫扇子,難道他們寫的字也是一面之辭嗎?」
說著將他臉上又聞一聞。只有潘三與聘才無人可鬧。聘才笑道:「我們今日只好輪著來鬧這個老和尚了。」便互相與唐和尚豁了幾拳。鬧了一個多時辰,奚十一癮來了,便叫巴英官拿出煙具來。燈是開現成的,奚十一躺下,叫得月陪他吹煙,兩個剃頭的也有煙癮。都聚攏來。唐和尚見了,即連打了兩個呵欠,伸了個懶腰。看得奚十一癮大,等不及,便到自己房中過癮去了。
富三歪轉身子,拉過翠官問道:「你在鋪子裡做這買賣,究竟也無甚好處,不如跟我到湖北去罷,可願不願呢?」翠官聽了道:「你肯帶我去嗎,你就是我的親爸爸了。」說罷,便靠在富三懷裡,把臉挨近富三嘴邊,又說道:「我是不比相公,要花錢出師。當年講明學徒弟不過三年,如今已滿了三年了,要去就去。親爸爸,你真帶我去嗎?」富三道:「你若願意跟我,我就帶你去。」楊八聽了,因向富三道:「老三,你又胡鬧了!你與其帶他去的錢,不如幫幫我捐個分發。前日那個告幫的知單上,求你再寫一筆。」富三因說道:「我再寫三十兩就是了,你不必在旁吃醋。」楊八不但不急,並且連連道謝。
翠官一笑道:「三爺你能好造化,我才叫你能一個乾爹爹,就又給你能招了一個來了。」楊八隻作未聽見,坐在一旁吃水煙。
聘才道:「你跟三爺去很好,還有什麼不願的嗎。雖然比不得相公出師,也要賞你師父幾弔錢。」富三道:「這個自然。」
翠官道:「當真的了?」富三道:「當真的了。」翠官便索性扒上富三身上,將頭在富三肩上碰了幾碰,說道:「我就磕頭謝了!好三老爺,好親爸爸!」富三樂得受不得。潘三見得月躺在奚十一懷裡,天香躺在對面,楊八也想吹一口,便坐在炕沿上,歪轉身子,壓在天香身上。得月上好了一口,楊八接了 過來,撥開毛冗冗的鬍子,抽了一抽,口涎直流下來,點點滴滴,煙槍上也沾了好些,他就把皮袖子擦擦嘴再抽。槍又堵住了,天香欲替他通通,身子被他壓住難動。楊八便檢了根簽子亂戳,一抬手,把個皮袖子在燈上燒了一塊,惹得大家笑起來。
楊八道:「這個我也是初學。」便勉強吸了一口,燒得很焦枯臭,放下槍。天香道:「你別壓住了我,我替你燒。」那邊得月枕在奚十一手上,奚十一又摸他的屁股。得月要起來,奚十一將一條腿壓住了他,得月無法,只好任其撫摩。奚十一一盒子煙已完了,便叫巴英官拿煙來。英官遠遠的站在一邊,正在那裡發氣。奚十一叫了兩三聲,方才答道:「沒有了。」奚十一道:「怎麼沒有?我還有個大盒子在袋裡。」英官又歇了半天,方說道:「灑了。」奚十一道:「灑了?你將盒子給我瞧。」
巴英官氣忿忿的走近來,把個大金盒子一扔,倒轉了滾到燈邊。
得月忙取時,不提防將燈碰翻,「噹」的一聲,把個玻璃罩子砸破了,還濺了奚十一一臉的油。得月頗不好意思,奚十一道:「不妨。」忙將手巾抹了,坐了過來,要盆水淨了臉。一件猞獅裘上也灑了幾點,也抹乾淨了。聘才的人忙換了一盞燈,擦了盤子。得月將盒子揭開看時,果然是空的。奚十一道:「這便怎麼好?去問唐大爺要些來罷。」聘才道:「有,有,有!
前日我得了幾兩老土煙。」便叫四兒到房裡去取煙。
聘才的房就在這院子西邊,一重門進去,一個小院子,一併兩間。聘才只將院門鎖了,因要伺候客,不能叫人看守屋子。
此夜月明如晝,四兒走到門邊,開了鎖,將手推門,忽然的推不開。因想此門素來松的,忽然今日緊了,略用些力也推不開。
放下燈罩,雙手用力一推,方推開了些,見門裡有塊石頭頂住,心中著實疑異,想道:「裡頭沒有人,這塊石頭誰來頂的?」
便蹲下身子撥過了石頭,拿了燈罩,走進外間一照,不少東西, 四兒略放了心。再走到裡間細細一看,又照了一照,便嚇了一大跳,只見大皮箱少了一個,炕上兩個拜匣、一個衣包也不見了。即忙嚷將出來道:「老爺!不好了,被了竊了!」聘才心中甚慌,連忙趕去,到屋裡看時,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集葩經飛花生並蒂 裁艷曲紅豆擲相思
話說聘才走進房中一看,不見箱子、拜匣,心中著急。忙到院子內菜園門口看時,門卻鎖好,牆邊扔下零星物件,便嚷道:「快請和尚來看!」和尚已知道了,同了眾人一齊進來。
聘才急道:「這怎麼好!賊是菜園裡扒牆過來的。沒有別的說,你去叫拿種菜的來問問。天天打更的,怎麼今日有三更多了,還不曾聽得起更?」眾人道:「且不用忙,我們開了這門出去看看。」和尚即忙叫拿了鑰匙,開了門,幸喜得月明如晝,倒也不消火把。和尚先喊醒了種菜的起來。種菜的聽得此事,嚇得膽戰心驚,連忙叫他夥計出來,叫了數聲不見答應,種菜的更覺心慌,各處找尋,杳無影響。園門仍是關好。走到園子西北角,見有一隻箱子放在那裡。種菜的道:「好了,箱子在這裡。」大家去看時,是個空箱子,剩了幾件棉衣、小衣、零碎等物在內。地下又見一個洋表,踏得粉碎。和尚道:「這賊是牆外進來,牆上出去的,我們且開了園門從外看看。」聘才道:「去也去遠了,還看他做什麼。」富三道:「你且進去查點東西,開了單子來,明早好報。」和尚見種菜的形色慌張,便疑心起來,把話嚇他,說他通同引賊,明日就送他到坊裡去,不怕他不認。便叫大家先到他屋裡搜一搜,搜了一回,毫無所有,只見一個老婆子在土炕上發抖。和尚道:「你那夥計呢,怎麼不見?」種菜的也在那裡發抖,呆了一回,道:「不知那裡去了,他還比我先睡,說睡了一覺出來打更。如今門也未開,就 不見了。」聘才道:「這無疑了。」和尚道:「這還講什麼,不是你通同偷的還有誰呢?」於是叫火工、老道等把這種菜的拴了起來,那老婆子便叫冤叫屈,大哭起來,和尚一併把他拴了。恐他們尋死,交與看街士兵看守。
聘才同眾人鬧紛紛的進來,聘才請和尚陪了客在外邊,自己去查點了一回。箱內是七件細毛衣服,有十五兩金子、二百兩銀子。拜匣內有三十幾兩散碎銀,二兩鴉片煙,還有幾樣零件玉器。衣包內是幾件大毛衣服。幸虧賺富三的銀子並有些錢票都放在別處,沒有拿去。算起來已過一千餘金。聘才即草草的開了一個單子,拿出來給眾人瞧。眾人見聘才有事,不便再留,況已交卯初,大家都要作別。此時已經開城,富三與楊八也要回去。外面正在套車,只見蓉官坐了車來。富三的家人道:「客要散了,你才來。」蓉官甩著袖子,急急走進來,見了眾人,請了安,見要散的樣子。富三道:「好紅相公!十四日叫了,要十五日才來。」蓉官見了天香、翠官,便冷笑道:「既然大家要散了,也要回去。我還要叫剃頭的剃頭呢。」說罷,把腰一彎,竟自去了。兩個剃頭的甚是侷促,眾人也沒有話說,各人上車而散。兩個剃頭的重新進來安慰,聘才每人賞了四兩銀子,歡喜而去。
明日聘才報了失單,坊裡將種菜的審問,實系不知情。有個夥計姓蔡,去年年底新來,向來認識。本在個二葷鋪打雜,因散了伙,情願來幫同灌園打更。那晚睡後即不見了,委系無同謀窩竊情節。坊裡問了幾回,總是一樣,只得送部。知會九城,嚴緝賊匪蔡某,且按下不題。
再說王恂、顏仲清、文澤、春航,從十三日至十五日都在怡園賞燈飲酒。子玉也去了一天,因想去年此日初見琴言,今年似成隔世,不覺傷感了一回。新年上,諸名旦彼此紛紛請客, 熱鬧了十餘日。到了十七日,王恂、顏仲清飛了札來與子玉。
子玉看時,才知道明日是寶珠的生日,請名士、名旦在他寓裡一敘,子雲便要在他園裡辰刻畢集。子玉作了回札應允。
到了明日,只說怡園請酒,稟明瞭顏夫人,即到王恂處,一同來到怡園。次賢那日要在紅茶仙館裡面,一切都是他預備,不要子雲費心,卻說那紅茶仙館是去年新辟的,地方在梅崦之前,梨院海棠春圃之後,本是空地,只有一個亭子。亭外有兩塊英州靈石,一塊有一丈二尺高,一塊四尺餘高。有一株大玉蘭花,樹身已有一抱有餘,就倚著那塊大石。那小石邊也有一棵紅茶花,是千層起樓的,名為寶珠山茶,已有六尺多高,開出千朵紅花,嬌艷無比。就在那裡起了二十四間房子,把這兩棵花圍在中間。又添了些玉蘭、山茶、迎春等花,芬芳滿院。
裡面即刻了十二個花神,系嵌在牆上。次賢因寶珠命名之意與此相同,故要在此處。且厭平時酒菜不能翻新,三日前即把酒菜器皿通身親手檢點,意欲與平日不同。是日絕早即將子雲行廚挪到仙館廂房裡來。次賢每一樣菜開一個做法,怎樣烹調,怎樣膾炙,油鹽醬醋各有份量。費了一日心,配成三十二樣菜。
是日名旦中有幾個不得來,都有堂會戲,不能分身。寶珠之外,來的是蕙芳、素蘭、玉林、漱芳四人。這邊名士,怡園二位之外,是劉文澤、顏仲清、王恂、田春航、梅子玉五人。共十二人。眾客到齊,寶珠先叩謝了。
此日天氣陽和,轉了東南風,大家換了中毛衣服。園中花香透人,前面梅崦中數百枝梅花齊放,看去儼是個瑤台雪圃。
眾人都到園中散步了一回,子玉看見梅崦廊上新嵌了一個石刻,鐫有二行半字,下面年月尚未刻完。即來看時,是一首五言絕句,道:「春已隨年轉,花如人返魂。料他惜花客,坐月到黃昏。」子玉看了,心中想道:「此詩是誰做的?卻才刻起,像 個望花而不見的意思。」故羨慕起來。子雲和眾人也來看這詩,子雲道:「庾香,此詩如何,可好麼?」子玉道:「詩意甚好,但何以單刻這一首,想是新詠。」子雲道:「這是玉儂近日懷梅崦的詩,瑤卿抄了他的出來,也是個望梅止渴的意思,我故把他刻了。真是花是人非,吾兄尚憶去年否?」幾句話提起子玉的心事,不覺一陣悲酸,忍住了,也不言語,走開了。仲清道:「玉儂近日也學做詩了?」寶珠道:「我搜他的,已有二十餘首,就不肯給人瞧,這首是無意中看見的。」大家嗟歎了一聲,即重到裡面來。次賢道:「今日十二人,一桌又擠,兩桌又離開了。」子雲道:「依我,把兩張大方桌併攏來,就可坐了。」擺好了坐位,是東西對面八坐,南北對面四坐。文澤、仲清、王恂、春航、子玉、次賢、子雲坐了東西,上下是蕙芳、素蘭、玉林、漱芳、寶珠。寶珠坐了末位。
今日酒餚器皿,件件新奇。桌上四隅放四把銀壺,也不用人斟,酒壺自會斟出酒來,只要個杯子接著壺嘴。壺中有心,心裡有個銀桔槔,一條銀索子,一頭在蓋子裡面搭住,貯滿了酒,把蓋子左旋,裡面桔槔戽動,酒便從壺嘴裡出來,斟滿了把蓋子右旋,就住了。當下眾人把壺試了,個個稱讚。子雲道:「靜宜實在有這想頭,不知怎樣想出來,真是胸有造化。」次賢笑道:「這沒有什麼奇。少停有兩個杯子,卻會走路,要到誰就到誰。」大家忙問道:「何不就拿出來試試?」次賢道:「少時行令時便用他,就只有兩個。這兩個叫銀匠改了四五次,費了一個月工夫才成。」蕙芳道:「快拿出來瞧瞧,一樣可以喝得的,何必定要行令呢。」次賢便叫人到房中拿了一個花梨匣子出來,卻有兩個不大不小鍍金盃子,外面極細攢花,底下一個座子,如鍾裡輪盤一樣,下有四個小車輪。次賢拿了出來,放在桌上,卻不見動。文澤道:「怎樣不走?」把他推了一推, 略動一動,便又住了。眾人不解其故。次賢笑道:「你應了喝一杯,他便會走了。」文澤道:「只要他會走,我就喝一杯。」
次賢便拿了杯子放在自斟壺前斟滿了一杯,便道:「請寶貝轉身敬劉老爺一杯。」那只杯子便四輪飛動,對著文澤走來。文澤喜歡的了不得,便輕輕的拿起來,一飲而荊便也斟了一杯,也說道:「回敬蕭老爺一杯。」那杯子忽然走錯了,走到王恂面前住了。文澤道:「怎麼我叫他就不靈?」重新拿了過來放在面前,又說了一遍,那杯子又往下首走去,到了寶珠面前住了。文澤道:「作怪。」子玉道:「此中必有原故,你摸不著。」
眾人皆猜不出機巧。只見次賢又把杯子取了過來,又說:「敬劉老爺一杯。」那杯子又往文澤面前來了。文澤奇得了不得,說道:「你能個個走到我才佩服,不然也是碰著的。」次賢道:「合席都要走到的。」於是敬仲清、王恂、春航、子玉以及五旦,走來走去,又穩,酒又一滴都不灑出來。喜得個個眉飛色舞,別人叫又不靈,個個稱奇。
蕙芳便把杯子四面看了,卻一點記號都沒有。及看座子裡那輪盤中,有一個絕小的小針,好像指南針一樣,卻是呆的,心上想道:「或者這一個針的緣故。」便斟了一杯酒,暗記著針頭所向,把他對著次賢,說聲:「敬蕭老爺酒!」那杯子果然望次賢走來。蕙芳大笑,眾人亦皆歡喜道:「被他識破機關了。」次賢笑道:「好個聰明賊,果然利害。」文澤即問蕙芳所以然的緣故,蕙芳笑道:「等我再試一遍,方可相信。」於是又把杯子看了看,記好了,斟了酒,說聲:「敬徐老爺酒!」
那杯便送到子雲面前。子雲笑道:「十二個人,怎樣單是他看得出?我偏不信。」於是也把座子下看了一遍,斟了酒,說道:「敬媚香一杯!」那杯錯走到子玉面前,引得眾人大笑。子雲笑道:「真有些古怪,我也叫不應他。」子玉把酒飲了,細看輪 盤裡,已懂了八分,便笑道:「我也來試試,不知靈不靈。」
斟了酒,說道:「這杯酒敬瑤卿!」那杯子便對著寶珠走來,走到面前,碰著箸子住了。蕙芳拍手笑道:「又一個人知道了。」
子玉也甚歡喜,寶珠飲了酒,便道:「我是不服,偏要想想。」
子玉又將杯子起來細看,被寶珠一手搶來,四面揣模仲清便問子玉道:「你怎麼看出來的?」子玉道:「待我再試一試。」
便斟上了酒,把杯子的記號對著子雲,將要放時,忽然想道:「離得甚近,恐怕走過了。」便站起把杯子放遠了些,說道:「敬徐老爺一杯!」那杯子果然直走到子雲面前。子雲稱異,喝了。子玉笑道:「是了,不錯的了。」蕙芳對子玉道:「你恐怕走的遠,故放遠些。我看靜宜於近處則斟得淺,於遠處便斟得滿。此杯想是要重了才得遠呢。」子玉點頭道:「果然。」
次賢道:「可惡之極,輕重遠近都被他知道了。」王恂問子玉道:「到底你從何處看出?」子玉道:「你們何嘗不看,但總看輪盤外面,沒有看輪盤裡面。你不見輪盤裡有個絕小的小針,對著誰就到誰。」眾人看了,大家試過,一些不差,群服子玉、蕙芳聰慧。
次賢道:「今日雅集,不可無令。前舟你是首坐,出個令,大家頑頑罷。」文澤道:「甚好。但我的令沒甚新鮮的,待我想想看。」想了一回道:「我們今天是十二個人,還是念句唐詩飛觴罷,用數目字飛。第一個飛一字,一字到誰誰喝酒。接飛二字,到那人,那人也照樣喝酒。又飛三字,一輪到十二為止。錯者罰酒,可好麼?」眾人都說:「好。」陸素蘭與金漱芳等道:「這個苦了我們,搜索枯腸,那裡就有這些湊巧數目飛出來?」文澤道:「你們也能,只怕唐詩還比我們熟些。如果那數目飛不出來,便照數目多少罰酒。」寶珠道:「譬如要飛十二,飛不出就要罰十二杯麼?」文澤道:「自然。」子雲 道:「這也過多,且到臨時再斟酌罷。前舟你且起令,看飛到誰。」文澤道:「我們坐在東邊的,轉過去自下而上,你們在西邊的,須自上而下,方順手。」次賢道:「不差,請先喝令杯。」便斟了一杯,走到文澤面前。文澤喝了,便說道:「梅花柳絮一時新。」一字在第五,數到是漱芳。文澤斟了酒,向著漱芳起來。漱芳喝了道:「頭一句,我就不知道是誰的。」
寶珠道:「我記得是趙彥昭《苑中人日遇雪應制》。」漱芳道:「我就要飛二字了。」想了一想,念道:「柳暖花春二月天。」
數二字,又在第五,輪到次賢,杯子就到次賢面前。次賢喝了,念道:「願陪鸞鶴回三山。」數到仲清,喝了酒,把酒斟了,走到春航面前,道:「羅帳四垂紅燭背。」春航喝了,道:「好個『羅帳四垂紅燭背』,香艷無比。」把酒喝了,即斟了酒,念道:「刺繡五紋添弱線。」數到寶珠。寶珠喝了酒,說道:「六字本來少,偏輪到我,只怕要罰酒了。」子玉道:「六字亦有。」
寶珠想了一會,道:「此句是誰喝酒,我沒有算過。」念道:「床上翠屏開六扇。」數天玉林,玉林道:「這句不要是你編的。」
素蘭道:「你還說天天念詩,連花蕊夫人《宮詞》都不記得了。」
玉林笑道:正是。我恐怕他有心要我喝酒。」便喝了道:「要說七字了。」想了有半刻工夫,飛到王恂道:「門前才下七香車。」王恂喝了,飛出八字是薛逢《夜宴贈妓》的「愁傍翠蛾深八字」。數到了子雲,子雲喝了酒,道:「這九字只怕少些,就有也沒有好句了。」因想了一會,念道:「寶扇迎歸九華帳。」
一數數到素蘭,素蘭喝了酒,飛出十字道:「閨裡佳人年十餘。」
數到了漱芳,漱芳道:「我輪到兩回了。」只得喝了酒,道:「幸虧還記得一句『十一月中長至夜』。」便對寶珠道:「你喝一杯罷!」寶珠道:「你自己也要喝一杯,十字還在你身上呢。」
漱芳也只得了一杯。寶珠喝了,想了一會,飛出一句道:「南 陌青樓十二重。」飛到子玉。子玉喝了酒,道:「已經十二了,還要飛嗎?」次賢道:「座中媚香還沒有輪到。輪到了他,我們再換令罷。如今只可飛十三了。」子玉飛出一句是:「娉娉裊裊十三余。」飛到了仲清,仲清喝了酒,想了一想道:「這一飛,輪到數目皆要喝酒,等媚香飛一句收令罷。要十幾的數目相連,也就少了。」即念道:「『花面丫頭十三四。』瑤卿、媚香各飲一杯。媚香飛一句算結罷。」蕙芳道:「其實輪不到我,應該是度香。」子雲道:「你飛了罷。」蕙芳想了一想,道:「幸虧還記得這一句,靜宜與庚香都喝一杯。」即道:「年初十五最風流。」次賢道:「很好。」即與子玉喝了酒,收了令,吃了幾樣菜,幾樣點心。
談了一回,次賢道:「我有一個令,就費心些,但是今日坐中卻好都是喜歡行令的,想必不嫌煩碎,我們就照這個令行一行。」蕙芳道:「你不要又拿《水滸傳》來頑笑人了。」次賢笑道:「你還記得雪天戲叔麼?那日也就夠你受了。」即叫書僮到書架上把第三筒牙籌取來。少頃,書僮捧了出來,眾人見是象牙筒,內有滿滿的一筒小籌,一根大籌。次賢先抽出大籌給眾人看時,是個百美名的酒令。大籌上刻著「百美捧觴」四個隸字,下有數行規例,刻著是:「此籌用百美名,共百枝,以天文地理、時令花木等門分類。每人掣一枝,看籌上何名,系屬何門。先集唐詩二句,上一句嵌名上一個字,下一句嵌名下一個字。平仄不調、氣韻不合者罰三杯另飛,佳妙者各賀一杯。唐詩飛過後,飛花各一個,集《毛詩》二句,首句第一字,與次句第一字,湊成一花為並頭花,自飲雙杯,並坐者賀二杯。
首句末字,與次句末字,湊成一花為並蒂花,自飲雙杯,對坐者賀兩杯。首句末字,次句首字,湊成一花,為連理花,自飲雙杯,左右並坐者皆賀一杯。每句花名字樣,皆在每句中間, 字數相對者為含蕊花,自飲半杯,席中最年少者賀半杯。若兩句花名字數不對,或上一句在第一字,下一句在第二、第三者,為參差花,自飲一杯,左右隔一位坐者賀一杯。如飛出花名雖成,氣不接、類不聯者,罰三杯。如美人應用何花,籌上各自註明,不得錯用。」大家看了一看,說道:「此令太難,一時如何集得起來?」寶珠、蕙芳道:「此令我們是不能的,只好你們七個人去行。」仲清道:「倒是集《毛詩》湊花名不易。若說唐詩要飛兩句,也不過與方纔的數目差不多。」子玉道:「《毛詩》中湊花名,卻也有幾個。不過要並頭、並蒂的難些。」
王恂道:「也好,橫豎大家費點心,也可以消消食,不然這些東西在肚子裡何以消化。就恐他們要湊《毛詩》,未免苦人所難了。」子雲道:「不然,單是我們七人行這個苦令,他們五人另行一個甜令,何如?我們搜索枯腸想不出時,聽了他們行得好的,也可觸動靈機,或者倒湊出來呢。」坐中一齊說:「好!但不知叫他們行個什麼令呢?」子雲道:「我也有個令。」於是叫書僮拿兩顆骰子,並一個小碟子來。子雲道:「這骰子名色,麼為月,二為星,三為雁,四為人,五為梅,六為天。如擲出麼二色樣,即是一月一星,須集兩句曲文,一句說月,一句說星,也要氣韻聯屬。如本來兩句連綴更佳,各人賀一個雙杯。如在一套曲裡者,各人賀一杯。說得不好者,罰一杯。說顛倒者,譬如月在前星在後,倒先說星,後說月,那就要罰的。
如麼三為月為雁,即二四有星有人,其餘照此。如兩個骰子相同,或是兩個人、兩個天之類,兩句中也須還他兩個人字、兩個天字,如人人、天天等字更佳,各人賀雙杯,說不出罰三杯,余皆照此。」蕙芳、寶珠聽明了,又說了一遍道:「也不容易,幸虧我們的曲子,還有幾支在肚裡。」子雲謂次賢道:「索性叫香畹、佩仙坐到這裡來,好在一處擲骰,我們與他二人換個 坐兒。」次賢、子次與玉林、素蘭換了坐位。
次賢把籌和了一和,遞給文澤,先掣了一枝,把籌筒擱過一邊。王恂道:「何不一同抽出,按著次序說不好嗎?」次賢笑道:「那就太便宜了,後頭可以細想改換,再罰不成酒了。」
文澤看那籌時,服飾門,美人名玉環,註:「飛七言唐詩二句,集《毛詩》說並頭花。」文澤想一想,出坐走了幾步道:「這倒不是行令,倒是考文了。」次賢笑道:「總以早交卷為妙。」
有一盞茶時,文澤欣然入坐,念道:「上句我是元微之的,下句用杜少陵的,合起來是:玉鉤簾下影沉沉,環珮空歸月下魂。」
大家都讚道:「妙極!」次賢道:「並且玉環二字也在句首,倒與並頭花相合。請說《毛詩》並頭花罷,我們先賀一杯。」
文澤道:「想得好好的又忘了,再想不起什麼花。」偶見酒杯是個雞缸,倒便觸著了兩句,念道:「雞既鳴矣,冠綏雙止。雞冠是個並頭花。」並坐是劍潭,該賀兩杯。仲清道:「你且飲了再賀。」文澤欣然,自己飲了兩杯。仲清便掣籌,文澤道:「你的賀酒還沒有喝呢!」仲清道:「你想這兩句連不連?還要人賀酒。」子玉道:「雞冠卻是並頭,就是句子欠貫串些。」
文澤道:「你們除此句之外,再找一個冠字在上的,我就服你們。」忽又說道:「我想起先的一個來了。吁嗟乎騶虞,西方美人。」仲清道:「更要罰了。這個雖好,卻不是並頭花。」
文澤一想,道:「呸!果然錯了。」次賢道:「我替你們講和,劍潭賀一杯罷。」仲清只得飲了一杯,抽出籌來,是天文門,美人名朝雲,下:「飛七言唐詩二句,集《毛詩》並蒂花。」
仲清想了一會,說道:「我上句用韋莊的詩,下句用杜詩,合著是『朝朝暮暮陽台下,雲雨荒台豈夢思』。」又說道:「我其夙夜,妻子好合。夜合花是並蒂花。」大家讚了幾聲,次賢道:「並且這花名與唐詩多聯合的,我們共賀一杯。對坐的是媚香, 應賀兩杯。」那蘇蕙芳擲了一個二五,正在那裡凝思,這邊要他賀酒,他只得喝了兩杯,倒湊著兩句,念道:「全沒有半星兒惜玉憐香,只合守蓬窗茆屋梅花帳。」旁邊子玉拍手稱妙道:「好個溫柔旖旎!倒轉來,偏這樣湊拍,倒比原文還好。」文澤道:「這是《訪素》的曲文,是一支上的,我們也賀一杯。」
這邊王恂掣了枝是鳥門的,美人名飛燕,花名也是並蒂花。王恂素來文思略遲,只得思索起來。看著素蘭擲了個麼四,也在那裡凝思。忽見素蘭想著了兩句,念道:「月明雲淡露花濃,人在蓬萊第幾宮。」春航讚道:「更妙!」子玉道:「我們說的句子,倒沒有他們的香艷。」素蘭道:「你們是詩,我們是曲,佔了這點便宜。你們又要人名,又要並頭、並蒂就難了。」漱芳道:「我才把他們行過的要想兩句,再想不出來。幸虧不行這個令,不然要罰死了。」恂尚未想出,次賢道:「這是《琴挑》一支上的,我們各賀一杯。」眾人喝了。
只見玉林擲了一個二四,念了《聞鈴》兩句道:「長空孤雁添悲哽,峨嵋山下少人行。」眾人也說:「好。」子雲道:「就是情景淒涼些。」也各賀了一杯。這邊王恂想著了,說道:「我用裴虔余一句,溫飛卿一句,合著是:玉搔頭裊鳳雙飛,燕釵落處無聲膩。」子雲、文澤大讚道:「妙,妙!此二句如一句,實在接得妙。」王恂又說道:「奉時辰牡,顏如渥丹。
是並蒂牡丹花。」眾人尚未開口,仲清道:「菜還沒有上得一半,燒豬倒先拿了出來。」眾人不解,留心四顧,王恂道:「那裡有什麼燒豬?」仲清笑道:「就是你想吃燒豬,你說得『奉時辰牡,顏如渥丹』,不像個燒豬麼?」眾人聽了,大笑起來,王恂自己也笑了。次賢道:「庸閹,你那第二句像說錯了一字,或是刻本之訛也論不定。我記得是『玉釵落處無聲膩』,不是『燕』字,且是李長吉的《美人梳頭歌》,你又記錯是溫飛 卿,該罰一杯。」王恂道:「名字我說錯了,似乎『燕』字沒有記錯。」春航道:「或者別的選本作『燕』字亦論不得的。
總之這兩句好。」於是大家也賀了一杯。
只見寶珠擲了兩個二,便念道:「今夜淒涼有四星。」眾人大讚道:「這句實在巧妙,全不費力。」各賀一杯。春航掣了顏色門的,美人名紅拂,花名是個連理花。亦想了一回,說道:「我上句用韋莊,下句用杜,合著是:千枝萬枝紅艷春,釣竿欲拂珊瑚樹。花名是『既溥既長,春日載陽。』長春是連理花。」眾人讚了幾句,也賀了一杯。漱芳擲了一個麼四,即念道:「月移花影,疑是玉人來。」眾人道:「這句自然,好得很,該賀兩杯。」皆喝了。
子玉掣了個地理門,美人名洛神,花是並頭花。想了兩句不見甚佳,才要另想,只見蕙芳擲了一個麼三,想了一想,念著《偷詩》上兩句道:「恨無眠殘月窗西,更難聽孤雁嘹嚦。」
子玉讚道:「實在繡口錦心,愧煞我輩。」子雲道:「這個令,叫我們行,也沒有這些好句。」大家滿賀了一杯。子玉得了,即道:「我用冷朝陽《送紅線》詩一句,孟浩然《登襄城樓》一句,合著是:還似洛妃乘霧去,更凝神女弄珠游。」子玉方才念完,次賢、仲清、春航等大讚道:「方纔飛的以此為第一,好在對得工穩。旖旎風光,卻是庾香本色。」子玉又說並頭花道:「月出皎兮,季女思饑。月季是並頭花。」眾人道:「這個花名也好極,我們應賀三杯,方可賞此佳句。」子玉謙了幾句。又見素蘭擲了一個麼六,也想了一想,湊起《酒樓》上兩句念道:「驀現出嫦娥月殿,絕勝仇池小有天。」眾人也說好,又都賀了。
次賢掣了時令門,美人名夜來,花是並蒂花。子雲道:「等你多想一想,我們用點菜再說。」大家又吃了一回菜,又 上了五六樣,俟點了燈,各人權且散坐。次賢道:「我有了白香山一句,李太白一句,合著是:八月九月正長夜,情人道來竟不來。」眾人賞歎道:「老氣橫秋,又是『願陪鸞鶴回三山』一例的,真是你的口氣。」次賢道:「慢說好,恐怕這花名要罰酒呢。我卻用個別名,卻也不是隱僻,是人人常說的。」念道:「既見君子,吉日庚午。子午花是並蒂花。今天卻是庚午日,算我說著了。」同人稱讚不已,各賀三杯。
玉林擲了一個四五,想了一回,念出《絮閣》上兩句道:「為著個意中人,把心病挑。俏東君,春心偏向小梅梢。」蕙芳笑道:「這出《絮閣》比《聞鈴》好得多了。」於是各賀了兩杯。子雲道:「我就獻醜了。」掣了一根,是花木門的,美人名蓮香,花是連理花。子雲心上要想兩句好的出來,不肯輕說。一面看著他們擲骰,見寶珠擲了一個二四,想了一想,念出《春睡》上的曲文道:「星眼倦摩呵,一片美人香和。」子雲道:「好!也該賀。」大家各賀了一杯。
漱芳又擲了個麼二,也想了一想,念道:「月上東牆,最可人星明月朗。」子雲道:「好!該賀一杯。」眾人喝過。文澤道:「你自己令也應交卷了,只管看著人交卷,難道你這腹稿還沒有打完麼?」子雲笑道:「快了。」於是又看蕙芳擲了一個麼四,想了半刻工夫,念著《偷曲》上的兩句道:「山入寒空月影橫,闌干畔,有玉人閒憑。」子雲道:「更好,該賀個雙杯。我也交卷了,我就用溫飛卿《採蓮曲》上的兩句,湊起來是:綠萍金粟蓮莖短,露重花多香不消。」大家說好,次賢道:「這兩句很佳,可惜『不』字與『莖』字不對。」寶珠將眼睛看了子雲一看,心中若有所思。次賢道:「不是這兩字,也與庾香一樣可以賀三杯。子雲等諸位喝兩杯也罷了。」再說花名道:「南有喬木,堇荼如飴。木堇是連理花。」眾人道: .「這兩句卻自然,該賀兩杯。」這一天大家思索也都乏了,都要吃飯。子雲道:「尚早,再看他們擲幾回。他們到底比我們少用些心。」素蘭擲了一個重四,即想出一句《窺苑上的曲文道:「兩人合一付腸和胃。」仲清拍案叫絕道:「這個是天籟,我們快賀三杯。」於是合席又賀了三杯。玉林擲了個重三,也念《小宴》一句道:「列長空數行新雁。」次賢道:「他們越說越好了,真是他們的比我們的好。」王恂道:「詞出佳人口,信然。」春航道:「他們也實在敏捷,我們只好甘拜下風了。」文澤道:「難為他們句句貼切,也從沒有人罰過一杯,倒叫人賀了好幾十杯。」子玉道:「我早說我們不及他們。他們若行我們的令,只怕比我們總要好些。然而也是時候了,可以收令吃飯罷。」子雲道:「等他們輪完了歇罷。他們也煞費苦心,爭這一杯賀酒。」於是輪到寶珠,擲了一個重二,即念《密誓》上一句道:「問雙星,朝朝暮暮,爭似我和卿。」眾人說妙,又賀了一杯。大家看著寶珠一笑,寶珠不覺臉上一紅,於是大家更笑起來,寶珠亦只得垂頭微哂。不覺又到漱芳,已是每人輪了三次,也要收令了,擲了一個重四,也就念《窺苑的曲子道:「意中人,人中意。」眾皆大讚道:「這一結,方把今日這些人都結在裡面,都是個意中人,人中意了。我們應照字數各賀了六杯吃飯。」大家也高興飲了,吃完飯,漱口、更衣已畢。鍾上已是亥末,大家也要散了,遂揖別主人,主人和五旦直送到園門。五旦重複進來,又講了一回,各自散去。
次賢對子雲道:「我明日要將這兩個令刻起來,傳到外間,也教人費點心,免得總是猜拳打擂的混鬧。」子雲道:「也好,況今日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在裡面。」又談了一回,子雲也自進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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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7-12 16:4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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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7-13 12:46
第三十六回 小談心眾口罵珊枝 中奸計奮身碎玉鐲
前回書講的寶珠生日,在怡園樂了一天,正是人生悲樂不同。卻說琴言在華府,因元宵之日,華公子命其與八齡演戲,是日琴言身子不快,且兼感傷往日,是以神情寂寞,興致不佳。
那日在台上,演到中情所感,不覺真哭起來。華公子以為無故生悲,十分不悅,叫下來痛斥了一番,有幾日不叫上去。琴言獨居一室,來往無人,且與那些跟班小使氣味不投,鑿枘相處。
在留青精舍廂房後,有個小三間住著,有一個小使伺候。院子內有幾塊太湖石,兩棵綠萼梅,一棵紅梅,尚還盛開。
此日是正月二十七日,琴言對了這梅花,不覺思念怡園的梅崦來。想那度香相待的光景,較之今日,真有天淵之別。即有伺候不到處,度香非但沒有形之於色,並且不藏之於心,反百般的安慰體貼。此日的華公子,喜歡時便也與度香彷彿,及不合他的意時,不是發煩,就是挑斥,元宵那一日竟至詬斥起來,與諸奴相等。那一班逢迎巴結的見了,便欣欣得意,似乎也有今日,從此便可墮入輪迴,永無超升之理。主兒多叫一回,同夥多恨一回。主兒多賞一回,同夥多罵一回。那帶誚帶罵、冷言冷語的,叫人難受。總恨奚十一那個忘八蛋無緣無故的鬧上門來,因此墮落在此。又想魏聘才雖不是個好人,然尚有一言半語,道著我的心事,如今他又出去了。那個林珊枝倒像是半個主兒一般,先要小心謹慎的奉承他才喜歡,不然他就要撮弄人。如今索性把我攆出去了,倒也自在,自然也可以不到師 父處去了。若得皇天保佑,使我做個清白人,我就饑寒一世,也自願意。不然人說前做過戲子,後做過奴才,好聽不好聽,人還看得起麼?琴言越想越氣,自然的落下淚來,孤孤單單坐在梅花樹下,傷心了一回。聽得林珊枝的口聲,叫了兩聲「玉儂!」即走將進來,琴言站起。珊枝見他滿面愁容,便問道:「你已知道了麼?」琴言不解所問,怔了一怔,便道:「知道什麼?」珊枝道:「你的師傅死了,方才著人來報信與你,並回明瞭公子,叫你回去送殮。」琴言聽了,也覺傷心,淚流不已,問道:「幾時死的?」珊枝道:「來人說是沒有病,昨夜睡了,今早看他已是死了。」琴言又感傷了一回,問道:「我怎樣回去呢?」珊枝道:「門外有人等你。公子吩咐也不要很耽擱,辦完了喪事就回來。」琴言想了一想,即便答應。珊枝出去了,琴言叫小使包了一包衣服,捆了鋪蓋,並帶了一包銀子,鎖了門出來。可憐琴言尚認不得路徑,小使指點了,走過了門房,卻喜那些人都知道了,也不來問。一直出了頭門,望見照牆邊歇著一輛車,即是他向來坐的車。又見他師娘的表弟伍麻子同來,琴言上前見了,兩人坐上車,一路的講出城來。
將到了門口,已見一班人在那裡搭篷。琴言進了門,一直進內,只見天壽跑出來,見了琴言,重又跑進。聽得他師娘在裡頭,嗚嗚咽咽哭起來。琴言到了床前,見他師傅已穿好了衣,帕子蒙了面,自然一陣悲酸,跪在床前,痛哭不止。倒是他師娘拉他起來,勸他住了哭。琴言問道:「師傅得了什麼病,好端端就死了?」他師娘道:「並沒有病,昨夜還是好好的。吹煙吹到三更後,睡了還講了好些話。我睡醒來摸他就冷了。若說受了煤毒,怎麼我又好好的呢?」琴言又問身後之事,他師娘道:「你師傅掙了一輩子的錢,也不知用到那裡去了,去年過年就覺得不甚寬余。」說到此,便歎口氣道:「比你在家時 就差遠了。你那兩個師弟十天倒有八天閒著,已後我也想不出個法子來。你師傅犯了這個急病,臨終時又沒有一言半語,平日在外頭的事也絕不告訴我。如今是我們欠人家的,人家欠我們的,都一概不知道。胡同外有那兩所房子,也收不得多少租錢。這衣衾、棺木、搭篷,倒將就辦了。到買地辦葬事,只怕就有些拮据起來。」琴言歎息了幾聲,走到從前住房內,叫小使鋪設好了,將帶來的銀包打開看時,大大小小共十五錠,自己也不知多少,約有五六十兩,便拿進送與師娘,道:「這包銀子我也不知多少,公子、奶奶新年的賞賜。如今也可添湊作零用。」他師娘接了,掂了一掂,又解開點了數,便道:「你在華府裡,聽得很好,是上等的差使,可曾多積些錢?我知道你是不在行的,不要被人騙了去。自己費點心,積攢些才好。
我是無兒無女,將來就要靠你呢。」琴言道:「公子賞的東西,都是些零星玩物。賞銀錢倒少,就是留著,我也沒用處。將來如果得了,再來孝敬師娘罷。」他師娘點點頭道:「這才好,算個有良心的孩子。」一面將銀子放在抽屜內,琴言也就出來。
只見眾人紛紛的忙亂,伍麻子捧了一包孝衣進來。又見袁寶珠、蘇蕙芳、陸素蘭來了,琴言即忙招接三人,一同坐下。
問了他師傅的事,然後問起他新年光景。琴言略將近事說了幾句。寶珠道:「你既回來,告了幾天假?」琴言道:「早上是林珊枝來告訴的,我也沒有見著公子,說辦完喪事就回去,也沒有限定幾天。」素蘭道:「總得告一個月的假,等出了殯才可進去,不然也對不住你師娘。」琴言道:「可不是。」蕙芳道:「索性告假告個長假,不去也罷了。究竟你也不是賣與他們的。」寶珠道:「在那裡好倒算好,就是拘束些。且同事中沒有一個知心的人,未免孤另些。」蕙芳道:「當日林珊枝也算不得什麼,此刻見了我們,那一種大模大樣。他就忘了從前 同班子唱戲,他還唱亂彈時候,多油腔滑調,哄那些不會聽戲的人,發了些邪財。一進了華府,就像做了官,有些看不起同輩的人。偶然與我們說兩句話,又像個老前輩的光景。其實他與我同歲,也沒有大些什麼。」琴言道:「他也是這裡的徒弟,今日說得好笑,對我說道:『你的師傅死了。』難道你出了師,就算不得師傅麼?」寶珠道:「他如今要我們叫他為三爺,若叫他三哥,他就愛理不理的。他也只好在那八齡面前裝聲勢,充老手。你不記得從前王靜芳在燕□堂要打他麼?如今見了靜芳,還不瞅不睬的,記著前恨呢。」琴言道:「華公子的情性,雖算不得十分古怪,然有時卻也捉摸不定。偏是他上去,怎麼說怎麼好,沒有碰過釘子,這也是各人緣分了。真是隨機應變,總沒有一句答不上來,也算難為他。」素蘭道:「我聽得說,他們府裡,沒有一個不巴結他,就是三代老家人,也要在他面前周旋周旋。那魏聘才是叫他三兄弟、老三、三太爺這些稱呼。」
琴言道:「魏聘才搬了出去了,不知可在庾香處?」蕙芳道:「魏聘才麼,如今倒更闊了。就在宏濟寺住,同了奚十一、潘三、楊八一班混賬人天天的鬧,是什麼剃頭的,又是什麼大和尚、小和尚,開賭宿娼,鬧得不像。張仲雨也不與他往來了。」
琴言問起子玉來,寶珠道:「前日我們在怡園敘了一日。」便將前日怎樣喝酒,怎樣行令,次賢新制的酒壺、杯子都說了,琴言著實羨慕。又說那首詩,度香也刻了,庾香見了怎樣思念感傷的神色,一一說給琴言,琴言聽了也就感傷起來。蕙芳道:「你既回來,少不得我們要快聚幾天,不知明日可以不可以?」
寶珠道:「明日他也無事。」琴言道:「師傅新死,於理有礙,須消停數日才可。」素蘭道:「若消停數日,你就要進城了。
況大家敘敘,清談消遣,也沒有什麼妨礙。你又不是孝子,怕什麼?」寶珠道:「我去問度香,明日、後日皆可。」三人坐 了好些時候,要走了,琴言拉住了不肯放,眾人不忍相離,只得坐下。後又來了王桂保、李玉林、金漱芳,大家直等了送殮,拜了,然後才散。琴言穿了孝袍,似乎明日不好出門,只得約定三日後再敘。又叫伍麻子到華府求珊枝轉為告假一月,俟出殯後方得進城。華公子准了,又拿了一個衣箱回來,琴言方才放心。
到了接三那日,有些人來,便請了金三、葉茂林來張羅,同班的腳色之外,還有各班的並左右街鄰,和館子掌櫃的,擠滿了一屋,看燒了紙才散。琴言也乏極了,回房就睡了。
到了明早,寶珠著人送了信來,道:「本定今日,因度香有事,遂改明日辰刻在怡園敘集。」琴言應了,梳洗畢,獨坐凝思:「今日空閒無事,不如去看看庾香罷。」因想去年梅夫人待的光景,去諒也無妨。主意定了,換了一身素服,吩咐套了車,一面告訴師娘去謝謝同班的人。到了外間,忽然又轉念道:「如今已隔了半年了,況從前是聘才領我去的,不要進門房裡回話。如今我獨自去,就算太太待我好,叫我進去,那門房裡我總要去求他,適或碰起釘子來,他倒不許我進去呢?況且他家的人除了雲兒之外,一個都不認識。」思前想後,不得主意,呆呆的站祝那小使進來說:「車已套了,到什麼地方去?」琴言不語,又想了一回道:「不如去找聘才,仍同了他去,省費許多說話。他出來了,我去看看他,他也感情的。」
遂對小使道:「我先到宏濟寺看魏師爺。」即出門上了車,小使跨了車沿,幾個轉變,不上一里路,已到了。琴言見寺門口歇一輛大鞍子四六檔車,有個車伕睡在車上。琴言當是聘才的車,想道幸而來早一步,不然他就要出門去了。小使進去問了,說道:「在家,請你進去。」琴言下來,走進了東邊的門,小使指點他一直過了兩層殿,從東廊後另有一個院子進去。琴言 低著頭,並不留心別處,一直到了聘才院子裡,見聘才的四兒出來,與他點點頭,把風門一開。琴言方抬頭望去,吃了一驚,見坐著一屋子的人,心中亂跳,臉已紅了。欲待退出,聘才已迎將出來。只得定了定神,上前見了。聘才道:「今日緣何光降?令我夢想不到。」琴言紅著臉答不上來。聘才對著眾人道:「這是我天天說的第一個有名的杜大相公,如今是叫杜琴爺。」
又對琴言道:「這幾位都是我的至好,那位是奚大老爺,那位是潘三爺,這位是我的房東唐佛爺,這位是他的小佛子,那兩個也是班裡頭的,你想必不認識,都見見罷。」琴言無奈,只得對眾人哈了一哈腰。和尚知道是華府來的,便合著掌把腰彎了幾彎,笑迷迷的說道:「多禮,多禮!請坐,琴爺。」潘三倒白對琴言作了一個揖,琴言照應和尚時,沒有留心。潘三已動了色心,借此走上前來,一把拉住了手,琴言欲縮不能。只見潘三口咨牙撩齒的,凝著兩個紅眼珠,笑迷迷的說道:「你是琴大爺,我的琴大太爺,我想見你一面都不能。今日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了。」琴言含羞含怒的急忙灑脫了手。聘才知他害羞,急了是要哭的,忙支開潘三,扯他坐下,要問他時,見奚十一說道:「你如今在華府裡可好?」琴言只得答應了「好。」
奚十一道:「你可認得我?」琴言舉眼看他是一個黑大漢子,頗覺威風凜凜,有些怕他,便說道:「不相認識。」奚十一哈哈大笑,走近琴言身邊。琴言要站起來,奚十一雙手按住了他的肩頭,琴言低了頭,心中亂跳。奚十一又道:「你該謝謝我。去年夏天我來找你,你分明在家,不出來見我。後來與你師傅鬧起來,你從後門跑了,從此你就進了華府。這不是我作成你的麼?今日見了,應該謝謝我。」琴言方知他是奚十一,心中更慌,偏著身子站了起來,連忙退縮。奚十一大笑道:「你這孩子年紀也不甚小了,怎麼這般面嫩,倒像姑娘一般。」聘才 恐怕奚十一動粗,便解釋道:「他在華府裡規矩甚嚴,一年沒有見過生人,自然拘束了。」這邊潘三抓耳揉腮,垂涎已甚,卻不敢怎樣,唐和尚只好心中妄想而已。聘才便問琴言道:「你今日怎麼能出來?」琴言將他師傅死了,告了一月假:「今日來看你,還要你同我,」說到此,又不好意思說出來,聘才已經明白,便道:「要我同你到那裡去。」琴言只得說道:「要你同我去見見梅太太與庾香。」聘才笑了一笑,點點頭道:「使得,使得,停一停我們就去。」琴言見有人在此,不好催他。
奚十一是個粗鹵人,盡講實事的,但面目之好歹也分得出來。此時見了琴言,卻是生平未見過的寶貝,心中著實大動。
又想他已改了行,又在華府做親隨,便不好動手動腳調戲他,料想叫他陪酒也斷不肯的,怎樣想個法兒弄他一回。一面看,一面聽他們說話,要聘才同他到梅宅去,便想出一個計策來。
自己思算了一會,立起身來道:「我要走了。」便腆起肚子,幾步就走了出去。聘才與和尚連忙相送,潘三尚坐著不動,黃瞪瞪眼睛只管看著琴言,看得琴言一腔怒氣,不能發作。奚十一拉了聘才,走到和尚房中,對聘才作了一個揖道:「今日我要求你行件好事。方纔這個人,我實在愛他。我若叫他陪酒,是一定不肯的。」聘才不等說完,忙搖頭道:「不肯,不肯!
不肯,定的。」奚十一道:「況且他已改了行,也難強他。如今我有一個妙計,我們去了,你留他吃飯,說吃了飯,才同他到梅宅去。到正吃時,我再闖進來同他坐坐,雖不能怎樣,也就完了這件心事,諒來也不算輕褻他。再送他些東西,看他待我怎樣。老棣台,我們相好一場,你為我出點力,我一輩子感激你。」聘才沉吟了一會,明知琴言的脾氣不能勉強,但又卻不得奚十一的情,只得說道:「依你這計也好,但是你不可撒 村動粗的。他比不得別人,一句話說錯了,他就要哭的。這釘子我已碰過多了。」奚十一道:「你放心,我斷不動粗的。我只要與他坐一坐,怎敢還想別的好處。我還有幾樣菜著人送來,你快把潘三也叫他出來,天香、翠官也攆開,就擺飯,我去去就來。」說罷,慌慌張張上車去了。
聘才進來對潘三道:「和尚請你說話。」潘三不得已,遲延的出去,尚回顧了幾次。聘才把天香、翠官也打發走了,便故意的對琴言道:「好了,清淨了,我也被他們鬧昏了,鬧得一屋子俗臭不堪。我們如今清清淨淨談談,吃了早飯再去,自然有一會耽擱。」琴言一想,在聘才處吃飯也不妨。況且這些人都去了,自然沒有人來,便問聘才道:「今年見過瘐香幾次了?」聘才隨口說道:「三次了。」琴言又問道:「我聽得奚十一是個壞人,為什麼與他相好?」聘才道:「也沒有什麼很相好,看他也是個爽快人。」琴言道:「那個姓潘的,我也知道他。」聘才道:「那是個買賣老實人,就這和尚也極通世務的。」琴言心裡暗笑,也不便駁他。
卻說奚十一跨上車,叫車伕狠狠的幾鞭,那騾子一口氣就跑了回去。奚十一到寓處,即進他的書房,吩咐家人問姨奶奶要了昨日晚上送來的四樣菜、兩樣點心出來,送到魏老爺那裡去,又教了他一番說話。也不進房,就在書房內炕上開了燈,叫巴英官打泡,急急的吹了三十口大口煙,已有三錢,可以挨得半天了。心裡想道:「送他些什麼東西才好呢?」看著自己腰裡一個八大件鋼鑲表值二百弔錢,將這表給他罷。又想道:「單是了表也不算什麼貴重,只有那姨奶奶那對翡翠鐲子,京裡一時買不出來,把這個送他也體面極了。」即到菊花房裡,聽得唧?o?o的一聲。舉眼看時,原來菊花在淨桶上解手,見了奚十一便笑了一笑。奚十一道:「怪不得香氣薰人,我當著外 頭開溝呢。」菊花啐了一口道:「嚼你的舌頭。」奚十一開了箱,四角里掏了一掏,掏著一個匣子,開了蓋,看是了便揣在懷裡,也不蓋箱子蓋,轉身便走。菊花嚷道:「你拿我的鐲子做什麼?」奚十一道:「我與人比一比顏色就拿回來了。」到了書房,叫了巴英官,忙忙的踩開大步,一直到聘才處來。心裡喜道:「我若能弄上了他,這京裡的大老官,就要算我奚老土了。」再說潘三到和尚房裡,和尚把奚十一的計與他說了,潘三樂極,連稱妙計,便在和尚房中等候,心裡想道:「這個活寶,就與他坐一坐,喝一杯就夠了,還想頑他麼?就叫他頑我,我也願意。他若肯頑我,自然也肯給我頑了。」一面胡思亂想,口中淌出饞涎來,便咬著牙把手在脖子後捶了兩捶,鼻子裡哼了兩聲。唐和尚看了好笑,便道:「潘三爺做什麼,脖子漲的疼麼?」潘三也笑了。奚十一的人送了菜來,要面見聘才,四兒同了進去。來人道:「家爺說,有位琴爺在這裡,家爺從前不知道,冒犯了,深自懊悔。本來要請琴爺過去坐坐,恐怕不肯賞臉,叫我送了幾樣菜來,請大爺代家爺轉敬琴爺消消氣,家爺有事不能過來奉陪了。」聘才笑道:「怎麼要你老爺費事?又幾時得罪過琴爺?說得這樣周到,我就收下代做主人便了。你回去多多道謝。」即賞了來人五百錢,又對琴言說道:「這是奚老爺的盛情,送你的,我倒叨光了。你也應該謝一聲。」琴言不解其故,只得也謝了一句。聘才叫四兒吩咐廚房快弄起來,就要吃飯。
四兒去了不多一刻,就擺了酒菜上來,在個方桌子上。聘才道:「雖然便飯,也喝一杯酒。」琴言道:「不消了,就吃飯罷。」聘才不聽,斟了一杯送過來,琴言只得接了,也回敬了聘才一杯。聘才喜出望外,也是平生第一次得意,難得兩人對坐了。聘才隨口的說些話來哄琴言,要他喜歡,說庾香近來 也不出門赴席聽戲,常托我對你說,在那裡放寬了心,不要惦記著他,他慢慢的去結交華公子,自然可以常見面了。聘才無非要他安心久坐,等奚十一來。無奈琴言急於要走,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呆呆的坐著,如芒刺在背的光景。
正要催飯,只聽得院子裡一陣腳步響,已撬了風門進來,琴言見奚十一,心裡就慌,站了起來。聘才笑盈盈的說道:「來得正好,主人來陪客了。」奚十一笑道:「我知道此刻尚未吃完,竭誠來敬琴言一杯。」便叫巴英官拖過登子,就朝南坐了。一手執壺,一手擎杯,斟好了,直送到琴言嘴邊。琴言接又不好,不接又不好,急得滿臉通紅。聘才道:「這是主人敬客人之意,你不能幹,喝一口罷。」琴言只得接了,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對聘才道:「我真喝不得了,已飽得難受,你陪著喝一鍾罷。」便想走開,奚十一一把拉住,道:「好話,我來了你就坐也不坐,是分明瞧不起我。你回去問問,你家公子是我嫡嫡親親的世叔,我也不算外人。你既是他心愛的人,就算我的小兄弟一樣,豈有我來了你要走之理?」便拉住了,毫不用力,輕輕的把他一按,已坐下了。奚十一一面說,雙眉軒動,好不怕人。況舊年琴言已領略過了,嚇得戰戰兢兢,面容失色,只得坐下。奚十一好不快活,便要了一個茶杯,喝了一杯,夾了一條海參送與琴言。琴言按住了氣,站起來道:「請自用罷,我已吃不得了。」奚十一笑道:「別樣或吃不得,這東西吃了下去,滑滑溜溜的,在腸子裡也不甚漲的。」琴言聽了,也懂得是戲弄他,不覺眉稍微豎起來。聘才把腳踢一踢奚十一道:「你想必吃不得了。」奚十一又道:「你既吃不得,我吃了罷。」把琴言吃剩的酒也喝了,還嗒一嗒嘴道:「好酒。」
琴言此時氣忿交加,又不便發作,捺住了一腔怒氣,心中想道:「這狗才不懷好意,我如今不唱戲了,他敢拿我怎樣?他如果 無禮,我就與他鬧一常」又見奚十一喝乾了酒,又斟了半杯,放在琴言面前,要他喝。琴言一手按住了杯子,對聘才道:「你知道我是從不喝酒的。」奚十一還要強他,只聽得切切促促腳步聲,見潘三同了和尚進來。潘三嚷道:「巧極了,被我闖了好筵席了。」和尚也說道:「原來魏老爺請客,也不虛邀我一聲。」潘三彎著腰,聳著肩,急急的幾步搶上來道:「待我來敬一杯。」便拿過琴言的杯子來道:「這酒涼了,我替喝了罷。」便一口乾了,把杯子在嘴唇上擦了一轉,斟了半杯,雙手遞來,直送到琴言嘴邊。琴言扭轉身來想走,無奈一邊是潘三,一邊是和尚擋住,不得出位,便接了酒杯。潘三尚不放手,要送進口來。琴言怒道:「我真不會喝酒,你放了,我慢慢的喝。」聘才讓潘三坐下,說道:「我真不能,你等他慢慢的喝罷。」潘三隻得放手坐了,聘才與唐和尚拿兩張凳子坐在下面。琴言見潘三將杯子在嘴上擦了一轉,十分惱怒,已知他們一黨,有心欺侮他,若翻轉臉來,猶恐吃虧。
只得苦苦的忍住,拿起杯子來,裝作失手,「噹」的一聲砸得粉碎,衣服上也濺了幾點酒,把絹子拭了,對聘才道:「我冒失了。」聘才也知道他的心思,便道:「這有何妨!」
又叫換個杯子來,琴言道:「不必,不必,就拿來我也不喝。」
奚十一道:「那不能,也不多勸你,一人勸你三杯。」潘三滿擬這杯酒,他若喝了,琴言便親了他的□嘴一樣,偏又砸了,甚是掃興。還想重來敬他,被聘才攔祝唐和尚不知好歹,斟了半杯道:「阿彌陀佛,華公府是小寺的大施主,老太太裝過三世佛的金身,少奶奶塑過送子觀音像,捨了三年的燈油。如今他府裡爺們光降,我出家人無以為敬,借花獻佛,小琴爺請喝這鐘。」捧了杯子,打了個稽首,口中念道:「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惹得他們大笑。琴言見了,又好氣, 又好笑,面色倒平和了一分,便道:「我真不能喝,你不用強我。」唐和尚陪著笑道:「我的琴爺爺,我方才念過佛,這杯酒就有佛在裡頭。你喝了前門增百福,後戶納千祥,願你大發財,日進一條金。」眾人聽了大笑,琴言只是不肯喝。和尚又把自己的臉抹了一抹,除下了氈帽,道:「小琴爺,你瞧瞧我和尚,難道不是個人臉,真是個雞巴腦袋嗎?」琴言見這怪樣,實在發笑,也忍不住笑了一笑。和尚道:「好了,好了,天開眼了。
到底我這個雞巴,比人的腦袋還強呢。」琴言聽了又變了顏色。
和尚道:「我的祖爺爺,你不喝這一鐘,我和尚就沒有臉,明日只好還俗了。」便將酒杯頂在光頭上,雙膝跪下,兩手靠在琴言膝上,口中不住的念佛,不肯起來,笑得眾人捧腹。琴言被他纏得無法,只得說道:「請起,請起,我喝一口,下不為例。」便在光頭上拿了杯子,喝了一口。想一想,恐人喝他的剩酒,索性干了。立起身來想走,奚十一推住了,和尚抱了他的腿,跪著在他膝上碰頭。琴言只得坐下,真急了,便厲聲正色的說道:「今日請教各位,待要怎樣?」聘才連忙說道:「不喝酒了,倒是大家談談罷。」拉了和尚起來。琴言道:「我有事不能再會了。」又要走,奚十一攔住不放,說道:「不喝酒就是了,坐一會,忙什麼?」聘才只得說道:「快拿飯來吃了,我們還有事呢。」琴言又只得坐下,萬分氣惱,勉強忍祝奚十一暗忖道:「這孩子真古怪,鬥不上筍來。若不是他,我早已一頓臭罵,還要硬頑他一回。不過我憐惜他,他倒這般倔強,實屬可恨。」又轉念道:「向來說他驕傲,果真不錯。我若施威,又礙著華府裡。況他已不唱戲了,原不該叫他陪酒。且把東西賞他,或者他受了賞,回心轉意也未可定。」潘三想道:「這孩子比蘇蕙芳更強,可惜我沒有帶結票子來賞他,或他得了錢就巴結我,也未可知。」奚十一道:「我有樣東西送 你,你可不要嫌輕。」便從懷裡掏出個錦匣子,揭開了蓋,是一對透水全綠的翡翠鐲子,光華射目。
潘三伸一伸舌頭道:「這個寶貝,只有你有。別人從何處得來?這對鐲子,城裡一千弔錢也找不出來。」不裝嘖嘖嘖」的幾聲。聘才、和尚也睜睜的望著。聘才暗想道:「好出手,頭一回就拿這樣好東西賞他,看他要不要?」琴言也不來看,只低了頭。奚十一道:「你試試,大小包管合式。」便叫琴言帶上。琴言站起來,正色的說道:「這個我斷不敢受,況且我從不帶鐲子的。」琴言無心,伸出一手給他們看,是帶鐲子不帶鐲子的意思。奚十一誤猜是要替他帶上的意思,便順手把住了他的膀子,一拽過來,用力太重,琴言嬌怯,站立不穩,已跌到奚十一懷裡。奚十一索性抱了他,也忍不住了,臉上先聞了一聞,然後管住他的手,與他帶上一個鐲子。奚十一再取第二個,手一鬆,琴言掙了起來,已是淚流滿面,哭將起來,也顧不得吉凶禍福,哭著喊道:「我又不認識你。我如今改了行,你還當我相公看待,糟蹋我,我回去告訴我主人,再來和你說話。」遂急急的跑了出去。到了院子,忙除下鐲子,用力一砸,一聲響,已是三段,沒命的跑出去了。奚十一大怒,罵了一聲,「不受抬舉的小雜種!」便要趕出去揪他。聘才死命的勸住,奚十一那裡肯依,暴跳如雷,大罵大嚷,更兼身高力大,聘才如何拉得住他,只得將頭頂住了他,連說道:「總是我不好!
你要打打我,要打打我。」潘三與唐和尚還在旁邊火上添油,助紂為虐。奚十一被聘才頂住,不能上前,又想琴言已跑出寺門,諒已上車走遠,不好追趕,只得罷了。氣得兩眼直豎,肚皮挺起,坐下發喘。
他的巴英官在旁抿著嘴笑,走到院子裡,撿了那碎鐲子,共是三段,放在掌中拼好,說道:「待我花三錢銀子鑲他三截, 也發個標,帶個三鑲翡翠鐲子,不知道人肯賞我不肯賞呢。」
拿來放在奚十一面前,又道:「一千吊的鐲子,如今倒直三千吊了。」奚十一見了,越發氣狠狠的罵了一會。潘三與唐和尚連說可惜。大約奚十一回去,只剩一個鐲子,菊花必有一場大鬧,正是癩哈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料自己的福分。
且說琴言上了車,下了簾子,一路掩面悲泣。到家即脫下外褂,上床臥下,越想越恨,只怨自己發昏,去找聘才,惹出這場禍來。把被蒙了頭,整整哭了半日,幾乎要想自荊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行小令一字化為三 對戲名二言增至四
且說琴言回寓,氣倒了,哭了半日,即和衣蒙被而臥。千悔萬悔,不應該去看聘才。知他通同一路,有心欺他,受了這場戲侮,恨不得要尋死,淒淒慘慘,恨了半夜。睡到早晨,尚未曾醒,他小使進來推醒了他,說道:「怡園徐老爺來叫你,說叫你快去,梅少爺已先到了。」琴言起來,小使折好了被,琴言淨了臉,喝了碗茶。因昨日氣了一天,哭了半夜,前兩天又勞乏了,此時覺得頭暈眼花,口中乾燥,好不難受。勉強扎掙住了,換了衣賞,把鏡子照了一照,覺得面貌清減了些。又復坐了一會,神思懶擔已到午初,勉力上車,往怡園來。
此日是二月初一,園中梅花尚未開遍,茶花、玉蘭正開。
今日之約,劉文澤、顏仲清、田春航不來,因為是春航會同年團拜,文澤、王恂是座師的世兄,故大家請了他。春航並請仲清,仲清新受感冒,兩處都辭了。王恂也辭了那邊,清早就約同子玉到怡園,次賢、子雲接進梅崦坐下。這梅崦是個梅花樣式,五間一處,共有五處。長廊曲檻鉤連,綠萼紅香圍繞。外邊望著,也認不清屋宇,唯覺一片香雪而已。子玉每到園中,必須賞玩幾處。子雲道:「今日之局,人頗不齊,這月裡戲酒甚多。我想玉儂回來,尚有二十餘日之久,這梅花還可開得十天。我要作個十日之敘,不拘人多人少,誰空閒即誰來,即或我有事不在園裡,靜宜總在家,盡可作得主人。庸庵、庾香以為何如?」王恂道:「就是這樣。如果有空,我是必來的。」
子玉道:「依我,也不必天天盡要主人費心,誰人有興就移樽就教也可,或格外尋個消遣法兒。」次賢道:「若說消遣之法盡多,就是我們這一班人,心無專好,就比人清淡得多了。譬如幾人聚著打牌擲骰,甚至押寶搖攤,否則打鑼鼓,看戲法,聽盲詞,在人皆可消遣。再不然叫班子唱戲,槍刀如林,觔斗滿地,自己再包上頭,開了臉,上台唱一出,得意揚揚的下來,也是消遣法。還有那青樓曲巷,擁著粉面油頭,打情罵俏,鬧成一團。非但我不能,諸公諒亦不好。」子雲等都說:「極是,教你這一說,我們究還算不得愛熱鬧,但天下事莫樂於飲酒看花了。」王恂對子雲道:「我有一句話要你評評。」子雲道:「你且說來。」王恂道:「人中花與花中花,孰美?」子雲笑道:「各有美處。」王恂道:「二者不可得兼,還是取人,還是取花?」子雲笑道:「你真是糊塗話,自然人貴花賤,這還問什麼呢?」次賢道:「他這話必有個意思在內,不是泛說的。」
子雲微笑。王恂笑道:「我見你滿園子都是花,我們談了這半日,不見一個人中花來,不是你愛花不愛人麼?」子雲笑道:「你不過是這麼說呀,前日約得好好兒的,怎麼此刻還不見來呢?」少頃,寶珠、桂保來了,見過了。子雲道:「怎麼這時候還只得你們兩個人來?」寶珠道:「今日恐有個不能來。玉儂還沒有來嗎?」桂保道:「今日聯錦是五包堂會,聯珠是四包堂會。大約盡唱昆戲,腳色分派不開,我們都唱過一堂的了。」王恂道:「何以今日這麼多呢?」桂保道:「再忙半個月也就閒了。」寶珠道:「我見湘帆、前舟在那裡,劍潭何以不來?」王恂道:「身子不爽快。」桂保謂子玉道:「今年我們還是頭一回見面。」子玉道:「正是,我卻出來過幾次,總沒有見你。」寶珠道:「今日香畹與靜芳苦了,處處有他們的戲,是再不能來了。」子雲道:「我算有六七人可來,誰曉得 都不能來。」將到午正,桂保往外一望,道:「玉儂來了!」大家一齊望著他進來。子玉見他比去年高了好些,穿一套素淡衣賞,走入梅花林內,覺得人花一色,耀眼鮮明。大家含笑相迎,琴言上前先見了次賢、子雲、王恂,復與子玉見了,問了幾句寒慍。子雲笑道:「如今人也高了,學問也長了。你看他竟與庾香敘起寒溫來,若去年就未必能這樣。」琴言聽了,不好意思道:「他是半年沒有見面了。」子雲道:「我們又何曾常見面?」琴言笑道:「新年上你同靜宜來拜年,不是見過的?」
次賢笑道:「是了,大約見過一次,就可以不說什麼了。」說得琴言笑起來。王恂道:「只有我與玉儂見面時最少。」琴言也點一點頭,然後與寶珠、桂保同坐一邊。寶珠推他上坐,他就坐了。
子雲吩咐擺起席面來,也不送酒。子雲對王恂道:「論年齒,吾弟長於庾香,但今日之酌特為玉儂而設,要玉儂坐個首席,庾香作陪。」琴言道:「這個如何使得?我是不坐的。」
子玉道:「應是庸庵。」子雲道:「往日原是這樣,今日卻要倒轉來。」便拉定琴言坐了首席,子玉並之。桂保坐了二席,王恂並之,不准再遜,遜者罰酒十杯。子雲又叫寶珠坐在上面,寶珠要推時,見蕙芳來了。子雲道:「好,好,你來坐了,次賢相並。」蕙芳不肯坐在次賢之上。次賢道:「今日所定之席,皆是你們為上,我們為次,你不見已定了兩位嗎?」蕙芳只得依了,下面寶珠也只得坐在子雲之上。坐定了,王恂笑道:「外邊館子上,若便依這坐法,便可倒貼開發。」眾皆微笑,互相讓了幾杯酒,隨意吃了幾樣菜。
寶珠看琴言的眼睛似像哭腫的,想是為師傅了。子雲也看出來,太息了一聲道:「玉儂真是個多情人,長慶待他也不算好,他還哭得這樣,這也難得。」眾人盡皆太息。琴言聽了, 觸起昨日的氣來,便臉有怒容。又見子玉在旁,總是為他而起,他一陣酸楚,流下淚來。眾人齊相勸慰,殊不知琴言別有悲傷,並不是為了長慶。眾人既不知道,又不便告訴人,悶在心裡,越想越氣,要忍也忍不住,把帕子掩了面,想道:「魏聘才這東西專會捏造謠言,將來必說我在他那裡陪酒,奚十一賞鐲子等語,不如我說了,也可叫人明白。況且諒無笑我的人。」又停了一會,問子玉道:「你幾時見聘才的?」子玉道:「尚是去年十月內見過一次,如今住在城外宏濟寺,也絕不到我家來。」
琴言道:「我昨日見他,他說今年見你三次了。」子玉道:「何曾見過?最可笑的是大年初一天明的時候,在門外打門。門上人才穿衣起來,他說了一聲,留下個片子,到如今還沒有見著他。你是那裡見他的?」琴言罵了一聲道:「這魏聘才始終不是個東西。」蕙芳道:「早就不是個東西,何須你說。」
子玉又問琴言,琴言含淚說道:「原是我不好,我到他寓裡,要他同我去看你。」子玉聽到此,一陣心酸,眼皮上已紅了一點。眾人盡聽他說,王恂道:「你看他,他怎樣待你?」琴言道:「聘才起先還好,如今有一班壞人在那裡引誘。」子雲問道:「是誰呢?」琴言道:「一個奚十一,一個潘其觀,還有一個和尚,就是聘才的房東。」蕙芳聽了,皺了皺眉,問道:「你怎樣呢?」琴言也恨極了,索性細細的將奚十一故意先走,後聘才攆了潘三,奚十一忽又送菜來,後奚十一、潘三、和尚先後的闖進,並將席間諸般戲侮,與砸了他的鐲子,都說了出來。子玉聽了,甚是生氣,說道:「這是聘才的壞,定是他設的計,故意叫他們糟蹋你的。」琴言道:「可不是他通同的麼?幸虧我如今不唱戲了,他們還不敢十分怎樣。不然還了得,只怕你們今日也不能見我的。」子雲道:「這三個惡煞,怎麼你一齊都遇見了,這也實在為難你。」次賢、王恂皆笑。桂保 道:「那個奚十一,我倒沒碰見他,就是佩仙、玉艷吃了他的大虧。」琴言道:「我是兩次了。」王恂謂桂保道:「你若遇見了奚十一,便怎樣呢?」桂保道:「我若遇見了他,也叫他看看桶子,叫個趕車的頑頑他。」說得眾人大笑。蕙芳道:「我們如何想個法兒收拾他?」次賢笑道:「你若要收拾他,須得用個苦肉計,恐怕你不肯。」蕙芳啐了一聲,次賢復笑起來。子雲問道:「你想著什麼好笑?」次賢道:「我想奚十一就是那個東西作怪,何不拿他來割掉了,也就安分了。」王恂笑道:「這倒不容易,除非媚香肯行苦肉計方可。」蕙芳道:「你何不行一回?」王恂道:「我與他無怨無仇,割他作甚。
你倒別割奚十一,且先割了潘三,也免了你多少驚恐。」蕙芳連啐了幾聲,忽斟一杯酒來,對次賢道:「總是你不好,誰叫你講這些人。」次賢也不推辭,一笑喝了。
忽見子玉與琴言四目相注,各人飲了半杯酒。子玉不覺微笑,問子玉道:「你與玉儂同過幾回席了?」子玉道:「這是第二回,已一年之久。」子雲道:「只得兩回,可憐,可憐!
真是會少離多了。」琴言笑道:「也第三回了。」次賢道:「庾香有些貪心不足,以多報少。去年你們瞞著人私逛運河,不算一回麼?」子玉道:「我偶然忘了。」子雲道:「我請吾弟與玉儂作十日之歡,閣下不知嫌煩否?」子玉道:「名園勝友,若得常常歡聚,不勝之幸,何敢嫌煩。只怕弟無此香福,猶恐福薄災生。」子雲大笑,次賢道:「十日之敘,已無此福,若華星北之福,真是福如東海了。」
說得眾人大笑。琴言與子玉此時,已覺十分暢滿。
王桂保對著子雲笑道:「我有個一字化為三字的令,我說給你聽,說不出者罰一杯。」子雲道:「你且說來。」桂保道:「一個大字加一點是太字,移上去是犬字,照這麼樣也說一個。」
子雲笑道:「這是犬令,誰耐煩行他。」桂保笑嘻嘻的對著蕙芳道:「你說一個。」蕙芳想了一想,道:「一個王字加一點是玉字,移上去是主字,不比你那犬字好些嗎?」桂保點點頭道:「真好。」忽又笑道:「你可不該,方才度香罵我,你又罵了度香了。」蕙芳道:「我幾時罵他?」眾人也不解,桂保道:「他是主人,你說的是主字,連上犬字,不是罵他嗎?」
蕙芳也笑。子雲罵桂保道:「你這小狐精,近來很作怪,偏有這些油嘴油舌。」寶珠道:「我有個木字,加一劃是本字,移上去是未字。」子雲笑道:「我有個脫胎法,未字減一筆是木字,移下去是本字。」眾皆大笑。
琴言道:「我有個水字,加一點是□字,移上去是永字。」
次賢道:「這個永字些須欠一點兒,也只好算個薄水□。然眼前的卻也沒有多少。」王恂道:「只怕就是幾個,被他們想完了。」桂保道:「我還有一個十字,加一劃是士字,移上去是干字。」大家說道:「好。」蕙芳道:「我有個杳字,加一筆是查字,稱上去是香字。」眾人讚道:「更好!」寶珠道:「我有個丁字,加一筆是於字,移上去是亍字。」子雲道:「這字卻冷些。」子玉道:「也可用。」寶珠道:「彳亍二字也不算冷。」琴言道:「我有個卜字,加一筆是上字,移上去是下字。」次賢道:「這個好得很。」桂保道:「我有個白字,加一筆是自字,移上去是百字。」蕙芳道:「略短些。」王恂道:「我有個曰字,加一筆是田字,移上去,」說到此頓住了,桂保道:「移上去是什麼字?」王恂大笑,子玉道:「只要說透上去,便成個由字。」子雲道:「我叫他拖下來成個甲字。」
次賢笑道:「你們一個要上,一個要下,要爭競起來。我叫他一頭往上,一頭往下,作個申字何如?」眾人大笑。
吃了些點心,又喝了幾杯酒。王恂問蕙芳道:「你見湘帆、 前舟沒有?」蕙芳道:「原是為他們在那裡,所以耽擱了好一回,將我的戲挪上了才來的。
我今天見了一個老名士,說是前舟的業師,相貌清古,有六旬之外了。」子雲道:「姓什麼?」蕙芳道:「姓得有些古怪,我想想著,好像姓瞿,穿著六品服飾,覺得議論風生,無人不敬愛他。」子雲想了一想,道:「要是姓屈,不是姓瞿。」
蕙芳道:「是姓屈,我記錯了。」次賢道:「不要是屈道生麼?」子雲道:「一定是他,我聽說他到了。」子玉道:「他名字可叫本立?」子雲道:「正是,你認識他麼?」子玉道:「我卻不認識,我見他幾封書札與家嚴的,有論些史事疑難處,卻獨出卓見,真是只眼千古。家嚴將他裱成一個冊頁,我倒常看的。」次賢道:「這道生先生今年六十歲了,與先兄同舉孝廉方正。他在江西作知縣,為何來京?」子雲道:「去年題升了通判,想是引見來的。遲日我請他來,大家敘敘。雖是個方正人,然是看花吃酒也極高興。」子玉道:「他是我的父執,恐不好相陪。」子雲道:「何妨?」次賢道:「道生雖是個古執人,筆墨卻極遊戲。其著作之外,還有些零碎筆墨,一種名《忘死集》,一種名《醒睡集》,都是遊戲之筆。」琴言道:「這兩種書名就奇。」王恂道:「內中說些什麼呢?」次賢道:「我當年在人家案頭略翻一翻,也沒有看他。記得《醒睡集》內有些集詞為詞、集曲為曲等類,還有些集經書詩詞的對子,卻甚有趣。好像末後還有個對戲目的對子,是兩個字的多,可惜沒有細看。」子雲道:「你看道生的詩文,與侯石翁如何?」
次賢道:「據我看,是道翁高於石翁。石翁的才雖大,格卻不高,且系駁雜不純。道翁才也不小,其格純正,卻是可傳之作。就是石翁也很佩服他的。」王恂道:「我們江寧的候石翁麼,他卻自負天下第一才子。據我看來,也不見得。」子雲道:「才是大的,博也博的,到他那地位,卻也不易。」又說道:「我想戲目頗可作對,譬如《觀畫》就可對《偷詩》,《偷詩》又可對《拾畫》等類,倒也有趣。我們八個人分著四對,我給你對一個,你也給我對一個。有一字不工穩者罰一杯,兩字不工者罰兩杯,半字不工欠對者罰半杯,有巧對絕對者,賀一杯。」次賢道:「很好,就請庾香、玉儂先對起來。」子玉道:「還是你與媚香先對,次度香、瑤卿,次庸奄、蕊香,末後輪到我們罷。」子雲道:「也罷,你作個先鋒,他作個後勁,把我們放在中間,容易討好些。」次賢道:「頭難,頭難,我一時想不出好的。我前日見瘦香的《題曲》唱得甚好,就出《題曲》罷。」蕙芳道:「《題曲》就可以對《偷詩》。」寶珠道:「將現成人家方才對過的,你又揀了來,這麼就牽扯不清了。你先罰一杯。」蕙芳道:「不算就是了,又要罰什麼。」子雲道:「要罰的,不然盡對對不喝酒了。」即罰了蕙芳一杯。蕙芳想了一想,道:「《教歌》可以對麼?」次賢道:「好。」於是都說一聲「好。」蕙芳道:「既說好,就應賀一杯。」子雲道:「應該。」即勸合席賀了一杯。蕙芳即出了《埋玉》,次賢對了《拾金》。王恂道:「這工穩極了,也賀一杯。」又各賀一杯。應子雲出對了,子雲出了《踏月》的上對,寶珠想了一想,對了《掃花》。桂保道:「好極了。」子雲道:「論對卻好,但兩個字似乎平仄都要相配,掃字也是仄聲。此中稍欠工穩。」次賢道:「你卻論得是。
據我想來,戲目雖多,內中可對者卻也甚少,下一字須講平仄,上一字尚可恕,不比泛對故實,可以隨我們去搜索,此是有數的。與其平仄調而字面不工,莫若字面工而平仄稍為參差,也可算得。至於第二字,是不可錯的。」子雲一想也真沒有多少,也就依了。寶珠出了《山門》,子雲想了一回,對了《石洞》, 也算工穩,賀了一杯。到了王恂、桂保了,王恂出了《彈詞》,桂保對了《制譜》。次賢道:「我想這上對,總要新鮮的才了,太平正了覺得不見新奇。」桂保謂王恂道:「我就出個新奇的與你對,是《偷雞》。」王恂道:「我對《伏虎》。」大家讚道:「卻也工穩。」要賀一杯。次賢道:「要賀也可賀,但《偷雞》二字纖小,《伏虎》二字正大,你們以為何如?」王恂道:「你這評論,真是毫髮不爽,我改了《訪鼠》罷。」次賢道:「這該賀了。」各人都賀一杯。到了子玉,出的是《看襪》,琴言對的是《借靴》。大家說道:「這個對得好,要賀兩杯。」
蕙芳道:「一杯也夠了,這對子也對得快。若兩杯兩杯的賀起來,將人喝醉了,倒對不好了。」次賢道:「說得是,以後頂好的方賀一杯,好的賀半杯,平平的不賀。」於是各賀了一杯。琴言出了《醉妃》,子玉聽得王恂的《伏虎》,就觸著了,對了《醒妓》。眾人道:「這個對得有趣,滿賀一杯。」琴言道:「巧在一醉一醒,這倒難得的。」輪到次賢,次賢道:「我出《撇斗》。」蕙芳道:「好個《撇斗》。」想了一想道:「我對《搜杯》。」次賢道:「也好個《搜杯》,這裡面工穩,賀一滿杯。」大家喝了。停了一會,次賢催他出對,蕙芳道:「我有一個對,恐怕沒有對的,因此遲疑。」次賢道:「若真沒有對的,也只好喝一杯過去。你且說來,教我想想也好。」
蕙芳道:「《女盜》有名《牝賊》,這兩字卻新奇,你對出來,我情願喝三杯。」次賢道:「真的?」眾人也暗暗想了一回,對不出來。子雲道:「我對難對。」次賢忽然笑起來,謂蕙芳道:「你且喝三杯,我對給你。」蕙芳道:「你對了,我再喝。」
次賢道:「要喝的。那《勢利》又叫《勢僧》,這不是絕對麼?」蕙芳道:「勢字怎麼對得牝字?」子玉一想,不覺撫掌大笑道:「妙極,妙極!就是勢字才可對得牝字,真是絕對。」
琴言與寶珠尚未明白,子雲、王恂也想出來了,也笑起來,讚道:「真好心思,把這兩字當這兩件東西,真是異想天開了。」
四旦尚未想出,蕙芳猶呆呆的想,王恂道:「你們尚未想著,你們不知男子陽為勢嗎?」蕙芳等恍然大悟,便都笑起來,都也說好。蕙芳真喝了三杯,余皆賀一杯。
子雲出了《打店》,寶珠對了《逃關》。寶珠出了《搶嬌》,子雲對了《殺惜》。都為工穩,賀了一杯。王恂出了《草橋》,桂保對了《麻地》,忽又說道:「這地字還差半個字,我改作《絮閣》罷。」王恂道:「這《絮閣》借對得好,可賀半杯。」
桂保出了《花婆》,王恂想了一會,對了《火判》。大家已經讚好要賀,王恂道:「慢著,我還要改。」又改了《草相》,眾人道:「更好,新奇之極。」各賀了。子玉出了個《封房》,琴言對了《辭閣》,也算工穩,賀了半杯。琴言出了《卸甲》,子玉也思索了一回,沒有新鮮的,偶想起《桃花扇》上有出《哄鬥,便把《哄斗借對了,眾人極口讚妙,各賀了滿杯。
次賢出了《飯店》,蕙芳對了《茶房》。蕙芳出了《拔眉》,子雲道:「這更難對了。」次賢對了《開眼》。蕙芳道:「這真工巧極了。」次賢道:「還有《刺目》覺得更好些,就只刺字是個仄聲。」子玉道:「這兩個都好,倒像是天造地設,再沒有比他好的了。」又到子雲,子雲出了《跌雪》,寶珠道:「這個寬了,便宜了我。」既又說道:「這個跌字也不容易。」
遂想了一想,對了《墮冰》。一齊讚好,道:「好個《跌雪》、《墮冰》,真是一副好對,是一意化作兩層法。」蕙芳謂寶珠道:「你想個難的給他對。」寶珠點點頭。子雲道:「你何故要他難我,無非想我罰杯酒。」蕙芳笑道:「正是。」子雲向寶珠道:「你儘管出難的來。」寶珠想了一會,出了《扶頭》。
子雲笑道:「這個真不容易。」忽然把桌子一拍道:「有個好 對,我對《切腳》,你們說好不好?」子玉道:「妙,妙!這個與《拔眉》、《刺目》,可稱雙絕。」次賢道:「比《拔眉》、《刺目》還好,這頭、腳兩字都是虛的,裡面是一樣,平仄又調,真是好對。倒是媚香激出來的,我們要賀雙杯。」於是大家賀了,吃了一回菜。
到了王恂,王恂出了《花鼓》。桂保想來想去,沒有對,急得臉都紅了。
王恂催他,桂保道:「不料這個倒沒有對的。只有《聞鈴》上那個《雨鈴》好對,卻不是戲目。《草橋》這橋字也不甚對,其餘我想不出來,我喝一杯罷。」桂保喝了半杯酒,出了個《跪池》,王恂對了《投井》,大家說好,也賀了半杯。到了子玉,子玉出了《折柳》。子雲笑道:「庾香蕙顧著玉儂,出這樣稀鬆的對子出來。」子玉道:「我一時想不出生的,我看倒是對對易,出對難。」琴言對了《掃松》。子玉道:「我一對連我的上對都好了。」眾人也賀半杯。琴言道:「我就出個掃字的上對,是《掃秦》。」眾人道:「這個難了。」子玉道:「這個真難。秦是姓,又是國名,很不容易。」忽然的想起了一個,也很得意,說道:「竟有這麼一個現在的,我對《擋漢》。」
眾人道:「妙絕了,天然,秦、漢二字,掃、擋兩字,也對得好,我們賀雙杯。」於是,大家已輪到三轉,也好半天,已點了燈,略為歇息,又說些閒話。
次賢道:「又輪到我了,我也學庾香惠顧人,出個容易的。」
出了《酒樓》,蕙芳對了《書館》,便說道:「我也學玉儂的連環出法,我就用書字出個《改書》。」次賢道:「你就難我,我偏要對個好的。」因想了一會,對了《追信》。
王恂道:「書、信兩字甚好。」次賢又道:「我又想了一個《放易》,易這好似信字。」大家齊聲讚道:「這個更好, 該賀雙杯。」各賀了。子雲道:「《見鬼》。」大家沒有留心。
停了一會,寶珠催其出對,子雲笑道:「你倒不對,還來催我。」
寶珠道:「你還沒有出對,叫我對什麼呢?」子雲道:「我方才說的《見鬼》,就是這對。」寶珠一想,果然有這個戲目,便對了《離魂》。子雲點點頭道:「對也對得好。」賀了半杯。
寶珠出了《吃糠》,子雲對了《潑粥》。
到了王恂,出了個《冥判》。次賢道:「這不容易。這個判字半虛半實,蕊香只怕要罰酒。」桂保想了一回,道:「有一個好對,就新些,卻不是老戲。
《空谷香》上有出《佛醫》,我對《佛醫》。」次賢道:「果然好,非但不罰,還要賀呢。」桂保道:「我想出一個難的來了,我出《驚丑》。」王恂想了一會道:「我有個好對,這四個這比起來,還是一樣的顏色,你們要賀雙杯。我對《嚇癡》。」眾人大笑道:「真是黑沉沉的一樣顏色,我們要賀雙杯。」各人賀畢。
子玉道:「這對可以結了,天也不早了。況我一早出來,過遲了恐家慈見問。請以此對收令罷。」王恂道:「也是時候了,對了吃飯罷。」子雲道:「且看,其實天琿早呢。」子玉道:「既要敘幾天,也宜留些精神在明日,今日早散為妙。」
子玉見琴言有些倦間,故要收令。子雲只得依了。子玉道:「我出個三字對罷。」遂出了《飛熊夢》。眾人道:「三個字就難些,好對的也少得很。」琴言想了一會,對了《伏虎韜》。
眾人大為稱讚,賀了一杯。琴言笑道:「就這一對完結了,我出四個字對罷。」眾人道:「四個字的更難。」琴言道:「罰酒也只得一杯了。若是大家都要對四字的,自然就難了,這一兩個只怕還有。」便出了個《賣子投淵》。子玉也想了一會,對了個《思親罷宴》,眾人拍案稱妙。子雲道:「情見乎詞, 庾香方才說回去過遲,恐怕伯母見問,真是思親罷宴了。這個本地風光,我們各賀三杯吃飯。」這一回每人對了四轉,共有三十二副對子,是六十四個戲目。也費了好些心,喝了幾十杯酒,各有醉意,便也不能再飯。三杯之後,吃過了飯,略坐了一坐,子玉、王恂告辭,子雲又約了明日。到明日又添了文澤、春航,名旦中也添了幾個,又在怡園敘了一日。陸素蘭單請子玉、琴言二人,又敘了一日,這一日清談小敘,更為有趣。一連敘了三日,子玉也心滿意足,人也乏了。徐子雲要請屈道生,卻好史南湘已到京,作一個詩酒大會。子玉不能推辭,只得赴約。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論真贗註釋神禹碑 數災祥駁翻太乙數
且說徐子雲請了屈公來,並請南湘、仲清、文澤、春航、王恂、子玉作陪,仍在梅崦中。王恂是日為孫亮功請去有事,因李元茂吉期已定,要招贅過來。亮功因兩位賢郎是不懂事的,一切皆托王恂料理,王恂所以不能前來。
子雲因屈道生是個高雅好靜的人,名旦中止叫了四個,寶珠、漱芳、蕙芳、素蘭。漱芳有恙不能前來,格外又知會了琴言。是日屈公先到,與子雲、次賢敘了好些舊話。
且將屈公的出身述其大概。屈公是湖北武昌府人,為三閭大夫之後。學貫天人,神通六藝,但一生運蹇時乖,家道清寒,除了書籍之外,一無所有。
其父由宏詞科授了翰林院檢討,未滿三十歲,即行去世。
那時道生才得四歲,尚有祖父母在堂,其太夫人苦節多年,教養兼任。道生到了十六歲上入了學,即丁祖父憂。三年服滿,將要應舉,又丁了祖母憂,又是三年。那年服闋後,太夫人又相繼去世。道生一連丁了九年憂,已到二十五歲了。娶妻閔氏,賢慧無雙。道生奔走衣食,筆耕餬口,歷走燕、趙、吳、越,並滇南、黔省,為諸侯幕客。縱橫萬餘裡,遨遊二十年,名重一時,愛其才品者鹹比為杜少陵、孟東野。但其賦性高曠,不善治家,常為貧乏所累。後復游京師應舉,兩試不第,館於劉尚書家,教過文澤兩年。繼為華公子請去教書,又逗留了三年,仍歸鄉里。守令欽其賢,舉了孝廉方正,銓選了江西一個苦缺 知縣,任滿題升了南昌府通判。去年夫人又病故了,剩了孑然一身,並無親丁骨肉。
有幾個下人,也是外面薦來的。只有一個長隨叫劉喜,跟了有五六年,頗有良心,其餘是些不關痛癢的。屈公雖則一肩行李,生平所藏金石玩器、名書古畫,倒有好幾箱。到京來,劉尚書念舊,見其宦囊蕭索,贈了他二百金。
華公子知道他來,出城拜了他,送了三百金。屈公得了五百金,又到那些古玩鋪買了好些書籍、名帖等類。從前相好中有寒士者,也分送了好些,目下所餘無幾了。
從前徐中堂在京時,也與他相好,並有些事情請教他,又請他代代筆,作些詩文,所以子雲以長者相待。史南湘是同鄉後輩,不消說是認識的了。
田春航前日已經會過,唯仲清、子玉初次識荊,見了那仙風道骨的相貌,況且又是父執,自然十分恭敬。道生見仲清骨秀神清,知是不凡。又看子玉溫然玉立,皎若珠光,秀外慧中,神怡氣肅,又不是那徒有外貌的一派,心中十分大喜,想道:「梅鐵庵可為有子矣。」便與子玉說些江西事情,說道:「令尊大人嚴拒情面,杜絕苞苴,一省人都比他為司馬光、文彥博。
士子們感戴是不用說了。」又問些子玉去年鄉試的事,子玉一一答了。道生看他言詞清藹,氣象虛沖,自然已是個飽學,心裡要想試試他,且到飲酒時慢慢的考他。
只見四旦約齊同來,蕙芳已經認識,四人都上前請安。道生拱了手,命他們坐了,細細看了一番,又問了三人名號,謂子雲道:「如今京裡的相公,一發比從前好了。」子雲道:「今日本不應叫他們來伺候,因他們尚不十分惡劣,還可以捧研拂箋。況他們前日聽得先生來了,要瞻仰瞻仰老名士。若得齒頰余芬,褒揚一字,則勝於拳金之賞,想先生決不責子雲之 荒謬也。」道生笑道:「你為我是孝廉方正出身,故有此說。對花飲酒,何損於品行?不是我恭惟你,我看這四位倒不像個梨園子弟。你們自然是極熟的,我卻頭一回見面,我試將他們的大概說出來,看對與不對。」眾人聽了,倒要細細的聽他怎麼講。次賢道:「我知道尊兄是精於風鑒的,但以後的話不要講他,倒要講講從前的是。什麼千金事業、兩子收成的話,我也會說的。你能將各人的性情脾氣講出來,我才服你。」諸旦聽了皆笑。子雲道:「這個未必相得出。」道生道:「不難,待我說給你們聽。」說到此,已擺了席。子雲敬酒,分了東西兩席。東首是道生不消說了。
西首定要南湘,南湘道:「這是我鄉前輩,如何敢抗禮。」
才定了仲清。東席第二是南湘,西席第二是春航。東席三是子玉,西席三是文澤。子雲東席作主,次賢西席作陪。寶珠、琴言在東,蕙芳、素蘭在西,一一坐了。主人讓酒,客皆飲了幾杯。道生道:「我將前日先見的蘇媚香談起。」西席的人個個細聽。道生道:「我這看相不論氣色,部位是要論的,然尚在其次。我看全身的神骨、舉止行動、坐相、立相,並口音言語,分人清濁,觀人心地,以定休咎。但頭一句就恐有些不對,我看媚香是個好出身,不是平常人家的子弟,你們自必知道,對不對呢?」眾人心上有些詫異,猶疑他知道他的出身,所以頭一個就拿他來開場,要顯他的本事。次賢道:「你不要訪了他的根底來。」道生道:「這也何必要訪?我知道他聰慧異常,肝膽出眾,是個敢作敢為的。
但雖是個好出身,未免幼年受盡了苦,所謂死裡逃生。據我看,他一二年內,必有一番作為,就要改行的。後來收成怎樣,此事還遠,我也不必說。若說,靜宜又要駁我了。」再看素蘭、寶珠,大致相仿,與蕙芳也不差什麼,就沒有講他們出 身。又道:「出污泥而不滓,就是他們三人的大概了。」看到了琴言,道生道:「這位有些不像,如今還在班裡麼?」次賢道:「現在班裡,而且是個五月榴花照眼明,雅俗共賞,是個頂紅的。」琴言笑了一笑。道生道:「雅或有之,俗恐未必。我看他身有傲骨,斷不能與時俯仰,而且一腔心事,百不合宜。此人若念了書,倒與我一樣,斷不能發科發甲的。」眾人聽他說得很切,也就笑了。又要琴言的手看了一看,道:「可惜了,有文在手,趁早改行,雖非富貴中人,恰是清高一路。你這片心與人兩樣,不是你願意的,恰一點委屈受不得。是你願意,恰又死而無怨。如遇著忠孝節義的事,倒能行人所不能行的出來。但有一句話,心從寬厚上用,可以造命立運,惟怕壽元不足。然而修身以俟,也可挽回造化。」眾人聽他說得真切,便知道真能看相,不是瞎話。琴言因這幾句話,說到心坎上,便也十分快活。又看那屈道生有飄飄欲仙之概,便也待他親厚起來。
道生與南湘並坐,便問道:「令尊到任可有些施為?請把善政講講。」南湘道:「家嚴初任外官,況且才三個月,尚未辦什麼事,就訪得了一個土豪、兩個蠹役,地方上很稱快。制台寫信來,也說了幾句好話,其餘也沒有什麼。」道生道:「我知道你令尊是耿直人,定有作為的。說起土豪、蠹役,何處沒有?即如江西,我到任的時候,那土豪、蠹役最甚,民遭其殃者,不計其數。一連七任知縣都裝聾作啞,不敢辦他,因此越發膽大了。有個口號:『東鄉有一虎,西鄉有一狼,虎食人之肉,狼食人之腸。狼虎食完剩殘血,猶飽饞蛇與餓蠍。公門蕩盪開,蛇蠍齊進來。縣官坐堂如土偶,蠍爬其背蛇盤首。』那狼、虎是土豪,蛇、蠍是蠹役。東鄉的捐了個衛千總,西鄉是親兄弟。一個武舉、一個武生,他手下的都是賊盜,他作個 窩藏盜首,結交了東鄉虎,包攬詞訟,把持衙門,又有蛇、蠍二役勾連。我到任時,查三年之內已換了七任知縣,盜案、命案共有二百餘件。我費了半年心力,辦了這五個人,已後就太平無事,也沒有個命、盜案出來。」子雲道:「這功勞卻也不小,感恩受惠的人也不止一縣。」道生道:「我也不敢居功,地方上應辦的我總要辦,盡力作去,也不管身家性命,且到什麼地位再說。」又與諸名士談講了好些事情。
子雲見上菜的家人一件新衣上爬著個虱子,候他上好了菜,叫他拈掉了。道生即問關子玉道:「世兄博覽經史,不知方纔這個虱子見於何書為古?詩詞雜說是不用講的。」子玉劈頭被他一問,呆了一呆,想道:「這個字卻也稀少,他說見於何書為古,這些捫虱、貫虱就不必講了。」婉言答道:「小侄寡聞淺見,讀書未多。見於書史者也只有數條,大約要以阮籍《大人先生論》『君子之處域內,何異虱之處□中』為先了。」南湘道:「還有《史記》『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蟣虱。』」道生道:「此二條尚在《商子》之後,古有虱官,見於《商子》。
《漢書藝文志》傳《商君書》二十九篇,後來亡其三篇,只傳二十六篇。內有仁義禮樂之官為虱官。杜牧之書其語於處州孔子廟碑陰曰:『彼商鞅者,能耕能戰,能行其法,基秦之強,曰:彼仁義虱官也。』蓋仁義自人心生,猶虱由人垢生。譯虱字之義似易生且密之意,不知是否?」南湘、子玉拜服。次賢道:「今日道翁要開書箱了,幸這些陪客都還可以領教。若單是我一個,我就不准你講。」道生笑道:「你們都是些才人詞客,無書不覽,我這老朽,豈敢班門弄斧。況且少年時也是些耳食之學,隨聽隨忘,如今都不記得了。」子雲道:「前日次賢見過大著內有一種《醒睡集》,此書可在身邊麼?」道生道:「此板早已劈化了,這是少年時無賴,作這些東西,豪無道 理。」子雲道:「又聞得有些對戲目的對子。」道生道:「有數十條,也記不得了。」次賢道:「我們前日幾個人,也湊了好些。」又指琴言、蕙芳、寶珠三人道:「這三個還有一個王桂保,他們也對了許多,比我們還好些。」便叫人到他書房拿出一個單子,並上次所行之令也寫在上面,注了各人姓名。道生看了,連聲讚好,道:「不料這四位竟能如此,竟是我輩,老夫今日真有幸也。他們貴行中我卻也見過許多,不過寫幾筆蘭竹,塗幾首七言絕句,也是半通不通的。要似這樣,真生平未見。怪不得諸公相愛如此。可惜老夫早生四十年,不然也可附裙屐之列。」諸人見他欣賞,個個喜歡。
那邊仲清問道:「先生所藏金石甚富,且精於考辨。不知篆隸碑板,究以何本為最?」道生道:「古篆近人不甚講究,如《衡岳碑》,相傳七十七字,在衡岳密雲峰。至宋嘉定中何致子一遊南嶽,拓其文刻於岳麓,楊用修又刻於滇南,楊時喬又刻於棲霞,輾轉相刻,姑為弗論,余嘗譯其文曰:承帝曰嗟,翼輔佐卿。
洲渚與登,鳥獸之門。
參身洪流,而明發禹興。
久旋忘家,宿岳麓庭。
智營形折,心罔弗辰。
往求平定,華岳泰衡。
宗疏事裒,勞余神□。
鬱塞昏徙,南潰衍亨。
永制食備,萬國其寧,竄舞永奔。
凡七十七字。王元美曰:『銘詞未諧聖經,類周篆、穆天子語。』此為知言。
其次如周武王《銅盤銘》云:
左林右泉,後岡前道。
萬世之寧,茲焉是寶。
亦豈三代語耶?其為贗作無疑。石鼓文,鄭樵謂秦惠文後及歐陽三疑皆不足據。韋應物謂文王之鼓,宣王刻詩。馬子卿謂宇文周時作,更為妄論。唯董、程二氏以《左傳》成王有歧陽之搜證之,鑿鑿可據。以後則秦《嶧山銘》,為宋淳化中鄭文寶刻,尚不失為古篆。漢隸之最佳也,以《孔廟禮器碑》為第一,次則漢《曹景完碑》,一則神奇渾璞,一則豐贍高華。
至魏之《勸進碑》、《受禪碑》、《祀孔子碑》,後魏魯耶太守《張君頌》、李仲璇《修孔子廟碑》等等,優劣互見。漢隸已失,況其後乎。」仲清稱善。
春航道:「蘭亭聚訟紛紛,即定武本亦有二刻。真偽已分,究何以辨?」道生道:「蘭亭刻於唐太宗貞觀年,先太宗為秦王時,得於僧辨才處。貞觀十年,始命湯普、馮承素、諸葛貞、趙模,各臨拓以賜近臣。當時褚遂良、歐陽詢各有臨本,人並崇尚。所謂定武本者,歐臨是也。唐絹本者,褚臨是也。彼時歐臨石刻在禁中,後石晉之亂,契丹輦石投於殺虎口,既為定武太守李景文所得,入於庫中。熙寧間,薛師正出牧,刊一別本,以應求者。此定武有真贗二刻。其子薛道祖又摹之他石,潛易古刻,又剔損古刻湍、流、帶、左、右,五字為識。大觀中詔向其子嗣昌取龕宣和殿,後靖康之亂失去。
及明弘治間,得於天師庵中,置於太學,而歐本復顯。褚摹絹本,當時廣賜各郡學宮,如穎上石、長治縣石皆得之,後明代穎上井中夜放光如虹,縣令荀公異之,掘地得蘭亭,並門銅□,舍利數顆,即為荀令攜至家。至今不知流落何處矣。至於各家臨本,不可勝數,諸公自有法眼,無俟鄙人陳說也。」
春航又道:「人說漢之碑,宋之帖,可以只立千古,淳化、大 觀、絳帖、潭帖,此四帖可好?」道生道:「以鄙見論,以淳化為第一,次大觀,次絳帖,又次潭帖。然宋人常謂潭帖在閣帖之上,又謂淳化創始,兼以王著摹手不高,未及大觀之精美。然淳化氣運樸厚,大觀光彩浮動,比之詩,則盛而漸晚矣。」
眾人盡皆拜服。
子玉問道:「先生方才說唐詩中晚之分,小侄以唐詩自然推李、杜、韓三家,而王荊公定詩則稱杜、李,又選杜、韓、歐、李四家詩,則以李太白居四。元微之亦謂杜在李上,其優劣之意見於《工部墓誌》。以太白天才,竟有不滿人意處。韓昌黎則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何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乃自真心傾倒之意,究何所折衷?」道生道:「詩以性情所近,近李則好李,近杜則好杜,李、杜兼近則兼好矣。
元微之粗率之文,頹唐之句,於李豈能相近?自然尊杜而貶李。王荊公謂李只是一個家法,杜則能包羅眾體,殊不知李亦何嘗不包羅眾體,特以不屑為瑣語,人即疑其不能。大抵論太白之詩,皆喜其天才橫逸,有石破天驚之妙。
《蜀道》、《天姥》諸篇,摹擬甚多,而我獨愛其《烏棲曲》、《烏夜啼》等篇,如《烏棲曲》云:姑蘇台上烏棲時,吳王宮裡醉西施。吳歌楚舞歡未畢,西山欲銜半邊日。銀箭金壺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東方漸高奈樂何!其《烏夜啼》云:黃雲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悵然憶遠人,獨宿空房淚如雨。
其高才逸氣,與陳拾遺同聲合調。且其論詩云:『梁陳以來,艷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故律詩殊少。常言寄興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
以鄙見論之,李詩可以紹古,而杜詩可以開今,其中少有分辨,故非拘於聲調俳優者之所可擬議也。昌黎古詩,直追雅頌,有西京之遺風,其五七古尤好異鬥奇,怪誕百出,能傳李、杜所未傳。讀《南山》等篇,而《三都》、《兩京》不能專美於前。
人既無其博奧,又無其才力,盡見滿紙黝黑,嶄嶄□□,所以目為文體,至有韻之文不可讀之說。
此何異聽《鈞天》之樂,而謂其音節未諧。特其五七言絕句及近體詩非其所好,只備詩中一格,原不欲後人學詩,僅學其五七言絕句小詩也。」此一番議論,議論得個個首肯,寶珠、蕙芳等亦頗能領會。
子玉道:「詩之妙論,既聞命矣。韻有通轉之分,且處魏晉而始,如李登之《詩韻》,呂靜之《集韻》,齊周□作《四聲切韻》,梁沈約撰《四聲》一卷,而韻譜成。隋陸法言、劉臻等,本沈約之旨又為《廣韻》,唐郭知玄又為《切韻》,孫□又為《唐韻》,丁度、宋祁為《集韻》。景雲已後,又有《禮部韻》,王宗道之《切韻》,吳棫之《韻補》,元陰時夫之《韻府群玉》,其合韻、分韻,究以何韻為是?」道生道:「韻學之辨,諸家通轉各有依據。沈約以越音而定八方之音,豈能盡合?而同一字也,而舌與齒為一音,齒與舌又為一音。即如五方土音,甚難吻合,所以支元之韻最雜,正不知何方人才能念出一韻來。昔分在韻為二百六部,自淳中,平水劉淵始並為一百七部。
《廣韻》計二萬六千一百九十四字,《集韻》計五萬三千五百二十五字,《禮部韻》止收九千五百九十字,毛晃增韻,較《禮部韻》增二千六百五十五字,劉平水之《禮部韻略》又增出四百六十三字,而古書盡變。說者謂韻之失不在二百六部之分,而在一百七部之合,陰時夫又較《禮部韻》、毛晃、劉 平水韻,刊落三千一百餘字,有去古雅而入訛俗者。又黃公紹之《韻會》分並依毛、劉韻而箋注頗博,增添一萬二千六百五十二字,不為無補。第其次序泥於七音三十六母,又為後人所議。今之韻即沈約之韻,但古韻之通,似較今韻為是。章黼之《韻學集成》校定四聲,而古韻之通轉亦可類推。請以《雅》、《頌》、《離騷》古歌詩核之,古今通轉之異可想見矣。」子玉避席而謝。
南湘道:「古人講《易》言理不言數,今人講《易》言數不言理。數竟可以該得理麼?且數自康節先生之後無真傳。今之所為太乙數者,可以驗運祚災祥刀兵水火,並知人之貴賤。
其考陽九百六之數,歷歷靈驗,其說可以得聞否?」道生道:「宋南渡後,有王??著《太乙肘後備撿》三卷,為陰陽二遁,繪圖一百四十有四。以太乙孝治人君之善惡,其專考陽九百六之數者,以四百五十六年為一陽九,以二百八十八年為一百六。
陽九奇數也,陽數之窮;百六偶數也,陰數之窮。王??之說云:后羿寒浞之亂,得陽九之數七;赧王衰微,得陽九之數八;桓靈卑弱,得陽九之數九;煬帝滅亡,得陽九之數十。此以年代考之,歷歷不爽。又云:周宣王父厲而五幽,得百六之數十二;敬王時,吳越相殘,海內多事,得百六之數十三;秦滅六國,得百六之數十四;東晉播遷,十六國分裂,得百六之數極,而反於一;五代亂離,得百六之數三。此百六之數,確有可驗。
但又有不驗者:舜禹至治,萬世所師,得百六之數七;成康刑措四十餘年,得百六之數十一;小甲、雍己之際,得陽九之數五,而百六之數九;庚盯武乙之際得陽九之數六;不降享國五十九年,得百六之數八;盤庚、小辛之際,得百六之數十;漢明帝、章帝繼光武而臻泰定,是百六之數十五;至唐貞觀二十三年,得百六之數二。此皆不應,何也?甚至夏桀放於南巢, 商紂亡於牧野,王莽篡漢,祿山叛唐,陽九百六之數,皆不逢之,又是何故?所以我說數不敵理。
理生於自然,數若有預定。故聖人言理不言數,數止理中之一端耳。」南湘道:「是真快論,可破古今之疑。」次賢道:「休論世上升沉事,且斗樽前現在身。我有一個極瑣屑鄙俚之理要請教請教。我見《越絕書》有慧種生聖、癡種生狂、桂實生桂、桐實生桐之說,我往往見愚夫蠢婦,倒生出絕慧絕美的兒女來。看其父母,先天後天,皆無此種宿因,何竟得此妙果?」道生笑道:「這個理倒有些難講。然《齊民要術》內說種梨法,一梨十子,唯二子生梨,余皆為杜。段氏曰:鶻生三子,一為鴟。《禽經》曰:鸛生三子,一為鶴。造化權輿,夏雀生鶉,楚鳩生,《南海記》曰:鱷生子百數,為鱷者才十二,余為鱉,為黿,隨氣而化。且推之,聖不生聖,賢不生賢。
先儒謂揚雄宜有後,張湯宜無後,以人之私智,豈能定天之理?且理有常,亦有變,豈無為氣所感,可以變化氣質。抑或愚夫愚婦,外貌雖蠢,其七情六慾之間亦有一樣不蠢,從此解了這點靈氣,就借此結成,也未可知。」說得眾人大笑。
子雲道:「古人美人多矣,其形之妙麗,唯在人之筆墨描寫。見於文詞詩賦者,亦指難勝屈,究以何處形容得最妙,先生肯指示一二處否?」道生道:「古人筆墨皆妙,何能枚舉。但形容的美人得體,又要人人合眼稱妙者,莫如衛莊姜。《碩人》之詩,先曰:『碩人其頎,衣錦□衣。』這兩句,就寫得光華射目。『領如蝤蠐』,至『美目□兮』,便字字形容絕妙,不著一襯帖語,不用一假借語,正所謂詠月詠月滿,寫花寫花開,掃去烘雲托月之法,是為最難。若寫服飾之盛,體態之研,究未見眉目鼻口之位置何如也。宋玉《神女賦》未嘗不想形容,但云:『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樑;其少進也,皎若 明月舒其光。』極言其光亮而已。明日猶可,而白日、屋樑,則比之不倫。而曹子建《洛神賦》復用其意,有『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神女賦》又云:『忽兮改容,婉若游龍乘雲翔。』而《洛神賦》復用其句云:『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是真不善體會,以游龍比美人,吾不知其何所見而然。再如宋玉《好色賦》云:『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只概而言之,不求其實可也。若必細核其人之長短,亦有語玻既雲增之一分則太長,則此人真長,減一分必不為短。既雲減之一分則太短,則此人真短,增一分必不為長。此又文章之過情語也。小說中有刻劃盡致,言人所不忍言,而令諸者目眩意移,其神情活現紙上,則莫如《雜事秘辛》之描寫女瑩身體,令人絕倒。你們細想:『女??以詔書如瑩寢處,屏斥接侍,閉中閣之時,日晷薄辰,穿照蜃窗,光送著瑩面上,如朝霞和雪,艷射不能正視,目波澄鮮,眉嫵連娟,朱口皓齒,修耳懸鼻,輔靨頤頷,位置均適。??尋脫瑩步搖,伸髻度發,如黝髹可鑒,圍手八盤,墜地加半握。已,乞緩私小結束,瑩面發?W抵攔。
??告瑩曰:官家重禮,借見朽落,緩此結束,當加鞠翟耳。
瑩泣數行下,閉目轉面內向,??為手緩捧著日光,芳氣噴襲,肌理膩潔,拊不留手。規前方後,築脂刻玉,胸乳菽發,臍容半寸許珠。私處墳起,為展兩股,陰溝渥丹,火齊欲吐。此守禮謹嚴處女也。約略瑩體,血足榮膚,膚足飾肉,肉足長骨。
長短合度,自顛至底,長七尺一寸,肩廣一尺六寸,臀視肩廣減三寸,自肩至指長各二尺七寸,指去掌四寸,肖十竹萌削也。
髀至足長二尺二寸,足長八寸,脛跗豐妍,底平指斂,約縑迫襪,收束微如禁中,久之不得音響。??令催謝皇帝萬年,瑩乃徐拜稱皇帝萬年。若微風振簫,幽嗚可聽。』雖文章穢褻,然刻劃之精,無過於此。」眾人說道:「極是,從古以來,未有 量及身體者。」子玉道:「纏足之始,謂始於陳後主之潘貴妃,今《秘辛》之『約縑迫襪,收束微如禁中』,非纏足之始麼?」
道生道:「此不過略為纏束,不使放散,讀『脛跗豐妍,底平指斂』,似又非今日之緊緊纏小,必使尖如蓮瓣也。」蕙芳道:「這個尺寸是怎樣?身長七尺一寸,肩廣一尺六寸,怎樣算法?若依今日之尺寸,只怕沒有這般長大人。」道生道:「這是漢尺,比起今日工部營造尺來,只得七寸五分。而營造尺比起民間裁尺,只得九寸三分。依營造尺折算則七七四尺九,五七三寸五,再加七分五,為五尺三寸二分半長。若核如今的裁尺折算,則五九四尺五,三九二寸七,再加上二分二,共長四尺八寸許。這身也就長了,似乎與你差不多,還要略高些。
肩廣一尺六寸,核營造尺則一尺一寸五分,核裁尺一尺一寸有零,臀視肩廣減三寸,下體核今裁尺只廣八寸有零,是個纖瘦身材。手自肩至指長二尺七寸,核營造尺長二尺零二分半,依裁尺只得一尺八寸有零。髀至足長三尺二寸,依營造尺長二就四寸,依裁尺長二尺一寸六分,上下長短倒相稱的。足長八寸,依營造尺實長六寸,依裁尺得五寸四分,究與纏足相異,也不為過校通身算起來,身材覺長了些。要不然,古之美人,總是身長玉立的。」次賢道:「你也實在算得細。當日女??量的時候,或者量錯了,多說了一寸,也未可知。」說得眾人皆笑。
道翁又道:「都中現有一個極博雅的人,年紀雖輕,與我是舊交,也是個南京巨族。論起世家來,與子雲、星北不相上下,想諸公自必相熟的。」子雲道:「是那一位?」道翁道:「此君姓金名栗,號吉甫,可相好麼?」眾人同道:「久聞其名,恨未一見。」道翁道:「若論考據學問品行,當今可以數一數二了。他也有一部說部,是說平倭寇的事,我將他這書的名字忘了。曾經看過一遍,筆下極為雄劍將兩個逆首定江王、 靜海丞相罵得真真痛快,實在是才人之筆。」次賢道:「此輩叛賊荼毒生靈,害人多矣,也是人人言之發指的。既有此罵,也是快事,將來倒要找一部讀讀。」道翁道:「但其人時運太壞,未能大用其才,真真可惜。」寶珠忙接道:「何幸此君,今日竟遇知己。」道翁道:「瑤卿與此君相好麼?」素蘭在旁道:「他的畫畫彈琴,皆是此君教的。前月他們還逛了兩天翠微山呢。他之待此君,也不亞於蕙芳之待湘帆了。」寶珠一笑,道:「何至於此?」子玉道:「前在瑤卿處,見其筆墨高雅之至,大有唐六如的光景。」道翁道:「不特筆墨似六如,命宮磨蠍也似六如,卻是怪事。何以古今若合,此又不可以言理不言數了。我明日尚要拜他去。」子雲忙道:「何不為我先容?得此良友,也是快事。」道翁道:「妙極,妙極!」寶珠道:「此君疏懶太甚,不好交遊的。」道翁道:「想與此數君自必水乳。」這一日,屈道翁足足講了一日,人也乏了。吃完了飯,散坐了一會,也就二更光景。劉文澤系舊學生,不敢問難。寶珠問子雲要柄扇子,求道翁題詩,子雲索性叫取四柄扇子出來,給四旦每人一柄。於是寶珠拂幾,蕙芳移研,素蘭磨墨,琴言潤毫,共求道翁留題。道翁也十分高興,遂將各人的大概,每人寫了七律一首,半行半草的一筆虞世南,並落了雙款。四旦謝了,談了一會各散。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鬧新房靈機生雅謔 裝假髮白首變紅顏
話說王恂前日不能赴怡園之約,因為孫亮功請去商辦喜事,也替他張羅了幾天。定於二月初十日招贅,也不多幾天了。新年李性全寄了幾百兩銀子來與元茂,並寫個稟帖與王文輝,要替他兒子辦喜事。王文輝不耐煩作媒,俱令王恂代勞。李元茂求著了魏聘才,求其代制一切。魏聘才鬧了一個多月,花的,輸的,丟了好些銀錢,竊案又未能破,心上也有些煩悶起來,不得主意。今見李元茂來求他,當日原是他與王文輝為媒,意欲借此到文輝處走動,作個幌子,便答應了,又道:「你去年借我的鐲子,如今也該取還我了,遲一日多一日利錢。」元茂道:「老爹只寄了三百兩銀子來,要辦這件事,只怕還不夠。我又無處借,你再要這帳,就坑死我了。」聘才道:「這話奇了,怎麼說坑你?你去年怎樣講的,說家信一到就還,如今倒問你也不好問了。」元茂道:「你放心,待我過門之後,我就贖還你。」聘才道:「到過門之後,一發沒錢了。」元茂道:「我雖沒錢,他應該有錢。」聘才道:「他是誰?」元茂笑道:「就是內人。非但這一筆,還有好些錢,想出在他身上呢。」
聘才笑道:「你內人身上倒會出錢?」元茂道:「豈有此理!」
聘才道:「你自講的,要出在他身上。」元茂道:「我不過想他有些陪嫁,嫁了我也就任憑我了,稀罕你那一個鐲子取不出來?」聘才道:「要使老婆身上的錢,也不是個漢子。」元茂道:「那又何妨?又不是當忘八來的錢。」兩人說笑了一回, 元茂去了。
聘才明日去拜王文輝,文輝進衙門去了,王恂接待。又同去見了亮功,說了些客套,無非是現在客途,無人照料,一切尚求包涵等語。亮功道:「原是愛親結親,這些煩文,一概刪去。我也不要破費他一錢,一切在我就是了。」即留聘才吃飯。
到了前三日過禮,聘才只得去找元茂,免不得上去見了顏夫人,因有好幾個月不去了,又為去年鬧了事,甚是侷促不安。顏夫人也不問其往事,淡淡問了幾句話。聘才去見了子玉,子玉想起琴言前日的話,心上總有些怪他,也不似從前待他親厚了。
元茂的事是梅進代辦,替他辦了釵環簪鐲、綵緞衣衫,並借了顏夫人的珠冠玉帶、補服朝珠、蟒衣繡裙,共鋪了十六盒,紮了亭子,也還像個局面。兩個媒人押了去。孫家收了,回盒不過相稱,也無甚珍異之物。
到了吉期,自有梅宅家人料理,備了兩桌酒,一席送顏夫人,一席待媒人,並請子玉、顏仲清作陪。仲清道:「元兄今夕真個到了群玉山頭了。」王恂道:「一路榮華到白頭。」子玉道:「『猶道燈前相對影,愈揉雙眼愈模糊。』此是近視眼洞房詩,今日可為元兄詠矣。」元茂道:「我說倒是近視眼好,就新人醜些,也看不清楚。」仲清道:「若美的呢,可不孤負了?」元茂笑道:「我這新人想來未必能美。我也有些風聞,只要不像那兩位弟兄的相貌就好了。」到了吉時,都送元茂到了孫宅,孫宅鼓樂迎接。此位姑娘系亮功前室所生,如今這位夫人也不甚鍾愛他,故??一切從簡。女客只有陸氏夫人的嫂子,就是陸宗沅的夫人,帶了小女兒前來。男家早上道過喜了。倒是姬亮軒在那裡假熱鬧,心上想鬧鬧新房,自有兩位廢物招接。
元茂與新娘拜了花燭,送入新房,坐床撒帳,飲了交杯,復又請新郎上席,坐了華筵。那嗣徽、嗣元陪了一回,王恂、仲清 即要移席到新房中暢飲。大家進了新房,仲清道:「今日可以看新人的。」便要走到床前。床前本有兩個伴送的老婦人,還有兩個小丫鬟侍立。嗣元恐怕仲清看了他的姐姐,便跑到床前把帳門把住,口內連說了幾個「看」字,然後掙出「不得」兩字,若得眾人都笑了。王恂扯了仲清過來坐下,嗣元尚不放心,還死緊把住了帳門,眾人不住的暗笑。嗣徽道:「夫婦居室,人之大倫也,外人何得與聞?幸虧兄弟鬩於床,外御其侮。不然,白雪之白,竟為十目所視矣。」子玉聽了大笑。王恂對仲清道:「真所謂『無感我兮,無使龍也吠。』」仲清也覺微笑。李元茂得意洋洋的喝酒。
姬亮軒與王恂、仲清是見過幾回的了,子玉卻是初見,心中想道:「這個梅少爺好相貌,比起那孫老徽來,倒似那戲上岑彭、馬武了。」聘才問姬亮軒道:「好幾天不見你東家出來,在家裡作什麼?」亮軒道:「這兩天敝東有點貴恙,不便行動。」
聘才道:「什麼貴恙?」亮軒道:「聽得腿上生了癤子,所以不出來。」這一席卻分了三路,子玉、仲清、王恂是一路,孫嗣徽兄弟是一路,聘才、亮軒又是一路,故此不能熱鬧。王恂作人素來和藹,見同席都不能接洽,勉強要和合起來。此刻在新房裡坐位亂坐的,無有推讓。聘才與亮軒坐了一面,仲清與子玉坐了一面,元茂在上首獨坐了一面,王恂與嗣徽坐在下首。
叫嗣元過來,嗣元不肯,拿張凳子在床面前坐著。姬亮軒向子玉笑嘻嘻道:「梅大先生是不常出來,小弟今日還是頭一回識荊。如高興,歇天何不到敝東處來走走,敝東是極好相與的。」子玉不知他的東家是誰,含糊答應。即私問王恂,王恂答以奚十一,子玉便是一腔忿恨,也不理他。亮軒又向元茂道:「捨表妹賢德無雙,李大哥真有福氣,結了這頭好親。我們 太親翁不久外放,不是四川夔州府,就是湖南辰州府。李大哥是嬌客,將來同到任上,不要說是帳房,只怕內外一切都要仰仗呢。」仲清聽了好笑,忍不住道:「足下與孫府上怎麼樣的親?」亮軒道:「孫大哥的嫡親舅嫂,是我兩姨中表嫡親表嫂之嫡親表妹,這是新親。敘起老親來,從前已故太太的外祖,是我丈人的丈人。」仲清笑起來,聘才道:「這個青,也只好算個蛋青了。」亮軒道:「雖然是淡親,卻也勝於舉目無親。我聽得有副對子道:『豈有文章驚海內,更無親友在朝中。』」又道:「亂說,亂說。諸位是滿朝朱紫貴皆親友,我們這兩位捨親是不用說了。李新捨親是明府之子,梅大先生是堂堂學院的少爺,王大先生是侍郎大人之公子,顏大先生是侍郎大人之嬌客。就是魏大先生也作過華公府上的上賓,就是少府。都是一班貴客。只有區區小子,是個幕賓,將來總要拜求栽培栽培,攜帶攜帶。」說得個噁心。仲清忍不住問道:「姬先生這樣敘起來,我們都可以算得親戚,只要多轉兩個彎。」亮軒連稱「正是」。子玉微笑。元茂道:「我非但算不得清,而且也聽不清,真是葫蘆牽倒扁豆籐。」聘才笑道:「忙中遇著腿纏筋。」嗣徽道:「親親也,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親親人也,仁者人也。」嗣元聽了乃兄開口,就要駁起來,道:「這話、話,不、不通,你、你說凡有血、血、血氣者,莫不、不、不尊親,都、都、都是你、你的親,我、我、我想就、就、就只有螃、螃、螃蟹沒有、有、血,甲、甲、甲魚還、還有、有血,王、王、王八也是你、你、你親戚、戚了。我就沒有這、這、這許多親。」說罷,呵呵的笑起來,笑得滿屋人皆笑。嗣徽道:「妄人也,何足與言。」嗣元道:「我、我、我倒不是妄、妄人,你、你、你倒是個亡人,亡人、亡人無以為、為、為寶,仁、仁、仁、仁親以為寶。」眾人聽得更大笑。
仲清道:「我有個笑話也是現成的。海龍王有一天放那些怪物轉生,已放過了好些。末後,巡海夜叉在泥裡掏出兩個怪物,求龍王放他,龍王看時,一個是王八,一個是蛤螅龍王道:『這兩個放他去,我有些不放心,教他找個保人來。』王八聽了,即指著旁邊龜丞相道:『他是我本家。』又指著蛇將軍道:『他是我的親戚。』龍王道:『丞相是你本家也就夠了,怎麼又添出個將軍親戚來?』那王八答道:『非但親戚,還算是本家呢。我們王八是不會生兒子的,要請蛇來替生兒子,雖是龜宗,還是蛇種,所以親戚也算得,本家也算得。』海龍王笑道:『你既有這好本家、闊親戚,就放你去罷。』又叫蛤蟆上來問道:『你有本家、親戚沒有呢?』那蛤蟆道:『人人是我本家,個個算我親戚。』龍王怒道:『那裡就有這許多?』蛤蟆道:『我們這一種,是人溺裡帶的余精生出來的,所以我也像個人樣,不是人人算我本家,個個算我親戚麼?』龍王大驚道:『快些放他去罷,不然他要與我攀親了,不要攀出蛤蟆親戚來。』」說得聘才、王恂、子玉幾乎笑倒。嗣徽與亮軒知道是罵他們,因回答不出來,只好忍氣。嗣元見罵了他們,倒反笑起來,道:「好、好個王八親戚,好、好個蛤蟆親、親、親戚。」王恂道:「我也有個笑話。一個妓女是個瞎子,有人去嫖他,他雖看不見,卻分得人的等次來。那一天接了三個客,老鴇問他道:『姑娘,你猜今日三個客是何等樣人?』瞎妓道:『頭一個是秀才,第二個是刑名師爺,第三個是近視眼的阿呆。』老鴇道:『你何以分得出來呢?』瞎妓道:『頭一個上來,斯斯文文把我兩邊的股分開去,又合攏來,既作我的正面,又作我的反面。又聽他說道:此處放輕,此處著重。一深一淺,是個作八股的法子。所以我知道他是秀才。第二個上來,弄了一回,把我細細的看。聽他說道:左太陽有一疤,右乳有指 爪傷痕,斜長一寸二分。停一回又聽他說道:兩足迸直,兩手放開。這不是辦命案的刑名麼?第三個來得很奇,一上來就把我那話兒看,他那眉毛似刷子一樣,擦得我癢。看看又聞,聞聞又看。我知道他是個近視眼的阿呆』。」眾人大笑,連那老婆子、丫頭也笑了。覺得帳子裡一絲半息的微有笑聲,是新娘子也在那裡笑,把個嘴掩緊了。嗣元道:「那、那、那個近視眼倒像李大哥,那個刑名就是姬大哥。」亮軒笑道:「不是,不是。我看斷非刑名,定是仵作。」李元茂道:「我不信眉毛會擦得癢。」子玉笑道:「尊眉也就不輕了。」嗣徽道:「三人中吾學那個作八股的。」聘才道:「我也有個笑話。親兄弟兩個,都是近視眼,然不肯自認近視眼。哥哥常說兄弟的眼光不好,兄弟也笑哥哥目力不佳。他家隔壁有個土地堂,新掛了一塊匾,兩人要試試眼光,去看匾,到底誰看得清楚。這兩人偏又生得矮小,哥哥先叫兄弟蹲下,他踏在他肩上,叫他站起,湊到匾前,細細一看,下來對兄弟道:『我送你上去看。』兄弟也照樣上去看了,即問他哥哥道:『你看的是什麼字?』他哥哥道:『我看是塊當鋪的招牌,想必裡面開了當。你看分明寫著土也當,是土也可以當得的意思。我們回去挑兩擔土來當當。』兄弟笑道:『哥哥看錯了,我看是上他當三個字。我們去挑了土來,他又不當,不是上他當麼?』哥哥聽兄弟說得有理,也就一同回去了。一日兩個又要賭賽眼光,兄弟道:『哥哥,你不要跟我賭,譬如你說我的面貌生的怎樣,我說你的面貌生的怎樣,我們自己不認得自己,說也不信。若嫂子面貌是我記得清楚的,弟婦的面貌,自然哥哥也看得逼真的。如今我們各把老婆的相貌說來怎樣,就見得我們的眼光好與不好。』哥哥聽兄弟說話又在理,便點點頭,心中想他老婆的相貌,覺得模模糊糊說不出來。他兄弟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那模樣來,便各跑了 進去。他哥走到家中不見他老婆,一找找到磨房內。見他老婆正在那裡簸面,飛了一頭一臉雪白。他哥哥湊近他臉上,仔仔細細看了一看,即走出來坐了,等兄弟來說給他聽。他兄弟也跑到房中,見關了門,把門一推。他老婆正脫了褲子要下盆子洗澡,見丈夫來,不好意思,要拿個東西遮遮下身。只有個蠅拂子在手邊,便拿來遮了那件東西。他兄弟見了那絲絲縷縷的,著實詫異,便俯著身,細細看了,也即出來。見他哥哥坐在那裡笑,即問他哥哥道:『什麼好笑?』他哥哥道:『兄弟,笑我眼睛真不如你。我娶親五年,今日才看清。那曉得你嫂子是個天老兒,一頭白髮。』他兄弟也歎了一口氣道:『哥哥,嫂子的白髮,何足為奇。我方才看清你弟婦的陰毛都是白的。』」眾人放聲大笑。忽聽得帳子裡新娘罵起來,罵道:「那個混賬忘八在這裡撒村!你媽才是天老呢,你祖奶奶才是天老呢!」話言未了,打出一個東西來,砸破了兩個菜碗,嚇得眾人面面相覷。嗣元見姐姐罵了,即跳起身來,也幫著亂罵。大家無趣,急忙起身走了出來,急急的各散。元茂、嗣徽也難收羅,只得送出,看上車而回。
原來聘才這個笑話,雖系有心打趣李元茂的近視眼,卻不知關礙了新娘。從前就說過是個天老兒,生的一頭白髮,連眉毛、寒毛都是白的,北邊叫作天老,南邊謂之白羊子。更兼情性潑悍,今年已經三十歲了,四遠馳名,無人聘他,故將就送與元茂。元茂如何知道?高高興興的進來,心中想道:「方纔聘才的笑話,不過笑我近視眼,他就罵起他來,還把個痰盒打出來。夫妻還沒有作親,他就這樣幫著我,那裡有這種好老婆。」
連忙把僕婦丫頭打發開了,脫了外面的衣裳,掩了門,將蠟花剪的亮亮的,揭開帳子,挑了紅巾,將燈一照,喜得元茂骨軟筋酥。雪白桃花似的一個銀盆臉,烏雲似的一頭黑髮,彎流流 翠生生的兩道黑眉,猩猩紅的一張櫻桃小口,粉香油膩,蘭麝襲人。元茂喜得了不得,與他寬衣解帶,那新娘便先鑽入被內去了。元茂也忙忙脫了衣服,挨進了被窩,自有一番舉動,那新娘半推半就的成了一度。
見新娘遞塊帕子與他,元茂想起有什麼元紅的說法,把帕子擦了,?H在枕邊,明日試驗。心中想這滋味真覺有趣,要想句話說說,又找不出來。睡了一睡,又來了一度。一床被褥都是新綿的,況且是二月初十,天氣已暖,元茂動得一身汗似蒸籠是的,頭上的汗流下不祝下來歇了,忽摸著那塊帕子,他也忘記是方才用過的,便拿來滿臉滿頭一擦。掀開半床被,透了透熱氣,然後睡著。
絕早新娘已先起來,另在一間房梳頭。元茂起來,擦了臉,穿了衣,悄悄的將那塊帕子揣在懷裡,要想去看新人梳頭,已被伴婆拉了出去見泰山,並有些長親等類,耽擱了好一回。新人梳妝已畢,華服艷妝的在房裡低頭坐著。元茂挨近身邊,也掙出幾句話來,新娘唯有含笑不答,也偷看元茂,團頭大臉,除了眉毛眼睛之外,也還生得平正,比自己兩位令弟好看多了,心內也倒歡喜。再看他臉上有些黑氣,隱隱的一條一塊,深的淺的,花花落落,倒像個煤黑子擦臉擦不乾淨的樣子。心上想道:「必是洗臉不用胰子,明日叫他多擦些胰子就好了。」元茂看了一回,得意已極,想道:「從今好了,不用外邊閒闖了。」
又想到那塊帕子,便走到外間無人處,從懷中掏出來,兩手將那帕子扯直一看,不覺呆了。想了一想:「必是拿錯了。」翻身到內,到床上四角一翻,不見,再到被底、枕底一翻,也沒有。
旁邊一個僕婦問道:「姑爺人找什麼東西?等我來找。」元茂見了有好些丫頭、老婆子在房中,又不好說。只得出來,再到無人處,將那帕子細看,見一條條的漆不像漆,油不像油、黑不 像墨,真猜不出是什麼東西。聞一聞有點油香,又有些汗氣,撲嗤的笑了一聲,想道:「怪不得他的乃弟滿口通文,雖他姐姐□裡頭,也有這許多黑水。」既又想道:「決無此理。」又翻轉帕子來細細一看,看到一處在那黑油之外,浸出一點紅色來,似淡胭脂水一般,聞聞沒有氣息。再細細的想了一回,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這一點紅影影的,就是元紅無疑。這些黑的必是昨日人家和我頑,捉弄我,把些黑油塗在我頭上,或是帽子裡。出了汗,我誤將此帕擦了。」便又?H入袖中。進來吃過卯筵,燕爾新婚,自是如兄如弟。
過了幾日,元茂謝媒拜客,聽得王恂、仲清問他的新人怎樣得意,不說別樣,總說的是頭髮。有的說是白絲細發,有的說是銀絲鶴發,總不懂什麼意思。人家見他得意,也是詫異。
元茂忽想起聘才挨罵那一回,也是說了白髮、白陰毛,因此新人動氣,便有些疑心。又想:「自己臉上天天沾染些黑油,那塊帕子又是這樣,況且他起得絕早,另在一間房內梳妝,而且要關了門,這是何故?」疑心不決,又不敢問。來到房中,見他歡天喜地,戴滿了珠翠,分明一頭好發,比漆還亮。要去聞聞他的頭,又被他推開。忽又轉念道:「或者頭髮原是黑的,陰毛倒是白的,故此人家講這些話。」又想道:「就算他有幾根白陰毛,外人那能知道呢?若果如此,那就不好了。」又想道:「這個念頭起不得,等我今晚拔他一根,明日看看,便知分曉。」好容易盼到黃昏,二人睡了。元茂摸了那件寶貝,卻是毛絨絨的一塊草地,卻又不忍拔,恐他疼痛。便又上去胡鬧了一番,下來再把手撫摸,意欲要他自脫下來,於心始安。忽然竟得了一根,心中喜極,兩指捏緊了,探出一支手來,在褥子底下摸了一張紙,包好了。想來想去,沒有放處,恐他搜著,便?H在辮頂裡。
那孫氏也猜不出他作什麼。元茂費了半夜心,早上又睡著了。孫氏梳好了頭,元茂才起來淨臉時,就牢記著發頂裡有紙包,急忙帶上帽子,跑到外間,打開一開,卻是漆黑的一根。
元茂歡喜道:「白疑心了幾天,那班刻薄鬼原來是瞎說的。」
才放了心。可笑元茂呆到二十分,費了半夜心,得了一毛,誰知還是他自己身上擦下來的,他當他老婆的,就疑心盡釋了。
約過了半月,那一天事當敗露。孫氏梳頭時,覺得身上有些涼,叫丫鬟出去拿件半臂來穿,不料元茂已起來,見丫鬟拿了衣服進那間屋裡去,他就跟了進去,不及關門。只見坐著一個人,身穿件大紅緊身,披著一頭銀絲似的細發,有三尺餘長,兩道淡金色眉毛。李元茂心中唬了一大跳,當是遇見了鬼,欲要轉身,心中想道:「穿的衣服分明是他,難道真是白人?」
急走近時,孫氏也嚇了一跳,遮掩不及,臉都漲得飛紅。李元茂仔細一看,一口氣直衝上來,說道:「原來如此,我該倒運,娶了一個妖精。這是《西遊記》上的不老婆婆。也要嫁人,笑死了,笑死了!」孫氏一聽,又羞又氣,一面哭起來,一面罵道:「我們待你這麼樣,我是千金小姐,留贅你一個白身人,你還不知足,倒嫌我!我就頭髮白了些,那一樣不如你,難道還配不上一個□瞅眼兒?你嫌我,你就休了我!」使起性子,乒乒乓乓,把零碎砸了一地。李元茂在那間咕咕嚕嚕的也罵不完,兩人鬧了一早晨。
原來孫氏那幾天把香油調了燈煤,再和了柿漆。先梳好了,然後將油漆細細的刷上,比人的還光還亮。就是天天要洗一回,不然就難梳,而且也刷不上去。洗時用皂莢水一桶,用硼砂、明礬洗乾淨,晾得半干,然後梳挽,也要一個時辰。今日略遲了些,因此敗露。元茂氣哄哄的崛了出去,在魏聘才的處住了兩天。聘才問其所以然,他只得直說了。聘才恍然大悟,遂明 白前日的笑話,竟說到板眼裡去了。
孫氏見丈夫兩三天不回,心上急了,稟明瞭父母。亮功大怒,陸夫人也有了氣,便著人到梅宅上一問,沒有去。又各處找尋,找到了聘才處,找著了。元茂尚不肯回去,聘才力勸,方同了來人回家,猶不肯進房,在書房中同嗣徽說閒話。晚間亮功回來,即說了元茂幾句,陸夫人也責備了元茂一番,然究竟心上有些對不住元茂,半說半勸的叫他進房。元茂也沒奈何,只得進去,心上猶記著那天的模樣,總不能高興。
孫姑娘見他進來,要他先上來陪話,坐著不動。燈光之下,元茂依然看了黑白分明,是個美人,心上便活動了些,只得先說了一句話,孫氏也慢慢的答了一句。元茂垂著頭,閉著眼,想了一回,想得了一個絕妙的主意,跳將起來,對著孫氏嘻嘻的笑。孫氏見他回心轉意,反倒拿腔作勢要收服他,冷冷的不言語,自己對鏡顧影,做作一番。元茂忍不住道:「你何妨對我直講,要瞞我作什麼?我們既成了夫婦,自然拆不開了。我看你天天梳頭要上漆,就費力得緊,而且也不便,天天擦得我一臉黑油,惹人笑話。我如今想了一個好法,又省事,又好看,又油不到我臉上來,不知你要不要?」孫氏聽了,不知他有什麼法子,便問道:「依你便怎樣?」元茂道:「如小旦上裝,用個網巾一扎,豈不省事?你那一頭銀絲罩在裡面,有誰看得出來?再不然,索性拿他剃掉了,倒也乾淨。」孫氏道:「剃是剃不得,依你戴個網巾罷,恰也便當。我也怕上這些油,明早我就著人去買。」元茂道:「你臉上也要天天拿剃刀刮刮,不然也有些黃寒毛出來。你若刮了寒毛,戴上網巾,倒可以算得絕色美人了。」孫氏被他說得喜歡,便也笑顏悅色起來,道:「此刻尚早,何不著人去買了,明日就可用了。」元茂道:「買了來,今晚就用,省得又染我一臉。」孫氏叫丫頭出去告 訴了管事的,叫他買一個網巾、一個髻子、一個燕尾,速速的辦來。果然不多一刻,即買齊了。孫氏喜歡不盡,即刻熬了一罐皂莢水,把油煤洗刷乾淨,洗了很釅的兩大盆,似染坊中靛青一般。也等不得干,元茂拿一塊布與他抹了?A,?A了又抹。
元茂又叫他索性把鬢腳及四圍修去些,便不露出來。孫氏也叫老婆子用剃刀刮去一轉,把眉毛也索性刮掉了,臉上也刮得光光的。把網巾戴上,真發盤了一圈,加上那假髻子,將簪子別好,扎上燕尾,額上戴上個翠翹,畫了眉,真加了幾分標緻。
晚上看了,竟是個醉楊妃一樣。孫氏叫點了兩枝大蠟,一前一後用兩面鏡子照了,覺得美不可言。元茂看了,也心花大開,走攏來,把他頭上聞了一聞,將臉上擦了兩擦,微有一點油,不像前頭落色了。喜孜孜的支開了丫頭,攜手上床,同入鴛衾,開了一枝夜合花。元茂忽又想起前夜拔毛之事,便問孫氏道:「我聞得天老兒是渾身寒毛都是白的,為什麼你下身的毛倒是黑的?」孫氏道:「也不甚黑。」元茂道:「好人,給我看看。」
孫氏不肯,元茂道:「我還嫌你?如今我都替你這麼樣了,還隱藏作什麼?」孫氏不語。元茂赤身下床,攜了燭照,把被揭開,孫氏尚要遮掩,元茂見他身上真是雪霜似的,甚為可愛。
看到那妙處,好似騎了一區銀鬃馬,倒應了聘才的笑話,真像一相蠅拂子遮著。元茂忍不住笑了一聲,把他擰了一把。孫氏罵道:「作什麼,你原也是個近視眼,何不也聞聞?」元茂看動了心,放了燈,上床去了。穢事休題,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奚老土淫毒成天閹 潘其觀惡報作風臀
話說前回書中,奚十一受了琴言之氣,恨恨而回,心中很想收拾他,又想不出什麼計策,惟有逢人便說琴言在外陪酒,怎樣的待他好,還要來跟他。
造了好些謠言,稍出了幾分惡氣。那一個鐲子,菊花盤問起來,奚十一隻說自不小心,失手砸了,菊花也無可奈何。偏有那巴英官告訴了,菊化便大鬧了一場,奚十一軟話央求,將來遇有好的再配,方才開交。那奚十一的為人,真是可笑,一味的棄舊憐新。從前買了春蘭,也待得甚好,不到半年就冷淡了。去年得了巴英官,如獲至寶,如今又弄上了得月、卓天香,將英官也疏遠起來。那巴英官心中氣忿,便與春蘭閒談說道:「從前老土待我們怎樣,如今是有一個忘一個,你心上倒放得開麼?」春蘭道:「我從前主意錯了。與我出了師,我當他是個有情有義的,那曉得是個沒有良心的。看他所做的事,全不管傷天害理。從前那個桶子,也不知騙了多少人。聽得說還有些好人家的孩子,被他哄了,回去競有上吊投水的,將來不知怎樣報應呢。」英官道:「我也聽得說,從前有個桶子,是怎樣的,就能哄人?」春蘭道:「這桶子是西洋造法,口小底大,裡頭像鍾似的叮叮????的響。他將一樣東西扔下去,叫那人用手取出來。中間一層板,有兩個洞,一個洞內只容得一隻手。
若兩手都伸了進去,他便將桶內的機巧撥動,兩手鎖住,再退不出來。聳著屁股,那就隨他一五一十的頑罷。我頭一次就上 他這個當。後來被人告發了,將桶子才劈破了。」英官道:「索性待人有恆心也罷了。從前還常常的賞東西,如今是賞也稀少了,到像該應拿屁股孝敬他的。
這個人偏不生瘡。爛掉了,倒大家乾淨。」春蘭道:「你還有舊主人在此,他如過於冷淡你,你可以告假,仍跟姬師爺,我看還比跟他好些。」英官道:「那姬師爺更不好,如果好,我也不跳槽了。那個人肉麻得很,又小氣,一天鬧人幾回,才給幾十個錢,還搭幾個小錢在裡頭,所以我更不願跟他。我在家做手藝時何等舒暢,打條辮子也有好幾百錢。到晚飯後,便有幾個知心著意的朋友,同了出去,或是到茶館,上酒店,嘻嘻哈哈,好不快活。餛飩、包子、三鮮大面,隨你要吃那樣。同到賭場裡去,只要有人贏了,要一吊八百都肯,真是又紅又闊。從跟了那個姓姬的,便倒了運。」春蘭道:「那姬師爺的相貌,實在也不討人喜歡,見人說話口咨著兩個黃牙,好不難看。」
英官道:「他身處還狐騷臭呢。」閒話休題。且說奚十一那天一人獨自到宏濟寺來,和尚與聘才都出門去了,小和尚在自己一間房內,歪在炕上,朝裡睡著。奚十一見他單穿個月白綢緊身,鑲了花邊,綠縐綢的套褲,剃得逼清的光頭。奚十一看了動火,脫了外面長衣,倒身躺下,輕輕的解了他的帶子,把褲子扯了一半下來,貼身服侍。得月驚醒,扭轉頭一看,見了奚十一,便說道:「來不得。」奚十一不聽,得月又說道:「當真來不得。」奚十一還當是他做作,故意進了一步,只聽得得月腹內咕嚕咕嚕的一響。得月連說「不好」,身子一動,一股熱氣直冒出來。奚十一覺得底下如熱水一泡的光景,急忙退出,「口咨」的一聲,摽出許多清糞,撒得奚十一一肚子。奚十一道:「這怎麼好!」忙翻身下炕。
得月跟著下來,往下就蹲,嘩喇喇的一響,已是一大灘, 臭不可當。奚十一掩著鼻子瞧那地下,還有些似膿似血的東西。
奚十一找了些紙,抹了一會,褲襠上連帶子上也沾了好些,一一抹了。得月皺著眉挪了挪,方才撒完了起來。不好叫人收拾,自己到煤爐裡撮些灰掩上,掃淨了。奚十一道:「我怎樣好,快拿盆水來洗洗。」得月道:「我原說來不得,你不聽。」便找了小沙盆,舀了些水,將塊腳布與他,奚十一將就抹了一把。
得月重又躺下,奚十一好不掃興。得月道:「我身子不快,且走肚子,懶得說話,你去罷。」奚十一隻得出來,卻好碰著卓天香進來,撞個滿懷。奚十一道:「和尚與魏大爺都不在家,得月病了,懶應酬,不要進去了。」天香道:「我們還到魏老爺地邊去坐坐罷,他雖不在家,也可坐得的。」奚十一無可無不可,就同了天香進去,叫聘才的家人沏了兩碗茶,與天香閒談。天香道:「今日我找魏老爺,要問他借幾弔錢,偏又不在家,不知幾時才回來呢?」奚十一道:「你方才從何處來?沾得一身土。」天香道:「去找那賣牛肉的哈回子討錢,又沒遇著。」奚十一道:「你要多少錢使?」天香道:「還短十五弔錢,一時竟湊不起來。」奚十一道:「什麼事這樣緊要?」天香道:「昨日翠官被人訛了八十弔錢,寫了欠票與他,今日來取,約明日還他的。」奚十一道:「翠官被什麼人訛的?」天香道:「除了草字頭,還有誰?昨日叫他們去伺候一天,倒把他捆了起來,說他偷了煙壺,要送北衙門。跟去的人再三央求,他們的人做好做歹,賠他八十弔錢,寫了借條,才放出來的。
今日將我們的衣服全當了,才得六十吊,又借了五弔錢,哈回回尚欠我們幾弔錢,偏又遇他不著。如今求大老爺賞十五弔錢,了此事罷。」奚十一道:「這有什麼要緊,橫豎明日才還他。
我們坐一坐,到潘三爺鋪子裡開張票子就是了。」天香道了謝,便與奚十一在一處坐著閒談。
原來天香去找哈回回,哈回回有個侄兒與天香有些瓜葛,見他叔叔不在家,便留在鋪子裡吃了兩小碗牛肉,五六個饅頭,做了一回沒要緊的事,也給了他兩弔錢。那曉得那個小回子才生了楊梅毒,尚未發出來,這一回倒過與天香了。天香此時後門口覺得焦辣辣的難受,要想奚十一與他殺殺火。奚十一見天香情動,便也高興,兩人不言而喻,鬧了一回,聘才尚未回來。
奚十一本要同他到潘三處取錢,忽然跟中冒火,兩太陽疼脹,身子不快起來,便寫了一個飛字叫天香自齲奚十一即回家,頭暈眼花,扎掙不祝脫衣睡了一夜,如火燒的一般,且下身疼得難受,把手一摸,濕淋淋的流了一腿,那東西熱的燙手,已腫得有酒杯大了。
口中呻吟不已。菊花一夜不能安睡,明日見了那東西,嚇了一跳,忙問其緣故,奚十一不肯直說,只推不知為什麼忽然腫起來。菊花道:「請個醫生來看看罷。」奚十一道:「唐和尚就很好,專醫這些病症。」菊花便打發人去請。
原來唐和尚這幾天見得月氣色不正,指甲發青,知他受了毒氣,便用了一劑攻毒瀉火的瀉藥,昨日已瀉了好幾遍,適奚十一來承受了,由腎經直入心經。奚十一身子是空虛的,再與天香鬧了一次,而天香又新染了哈小回子的瘡毒,也叫奚十一收來。兩毒齊發,甚為沉重。少頃,和尚來問其得病之由,奚十一隻將天香的事說了,診了脈,也用一劑瀉藥。誰知毒氣甚深,打不下來,一連三日,更加沉重。腫潰處,頭已破了,奚十一苦不可言,只得又另請醫生,要二百金方肯包醫。一面吃藥,一面敷洗。誰知那個醫生更不及和尚,又沒有什麼好藥,越爛越大,一個小和尚的腦袋已爛得蜂巢一樣,臭不可言。奚十一又睡不慣,只得不穿褲子,單穿套褲,坐在凳子上,兩腳楂開,用兩張小凳擱起,中間掛下那個爛茄子一樣的東西,心 上又苦又急。
菊花見了,好不傷心,又不敢埋怨他,只得求神許願,盡心調治。換了兩三個醫生,倒成了蠟燭卸。還是唐和尚知道了,用了上好的至寶丹敷了,才把那個子孫樁留了一寸有餘。後來收了功,沒頭沒腦,肉小皮寬,不知像個什麼東西,要行房時,料想也不能了。此是奚十一的淫報。
無事不成巧,說起來真可笑。卻說潘三店內有個小夥計,叫許老三,只得十六歲,生得頗為標緻。潘三久想弄他,哄騙過他幾次,竟騙不上手。那孩子有一樣毛病,愛喝一鐘,多喝了就要睡。正月十五日,眾夥計都回家過節,潘三單留住了老三,在小帳房同他喝酒。許老三已醉了,在炕上睡著。
潘三早安排了毒計,到剃頭鋪裡找了些剃二回的短髮,與刮下來的頭髮,藏在身邊,乘他醉了,便強姦了一回,將頭髮?H進,已後叫他癢起來,好來就他。那許老三醒來,已被他奸了,要叫喊時,又顧著臉,只得委委屈屈受了。
誰知從此得了毛玻明知上了潘三的當,放了東西,心中甚恨,忍住了仍不理他。潘三自以為得計,必當移舟就岸,那知許老三懷恨在心。他有個姐夫周小三,即與潘三趕車,為人頗有血性,倒是個路見不平撥刀相助的朋友。
許老三上當之後,即告訴了姐夫,姐夫即要與潘三吵鬧,倒是老三止住了,商量個妙計報他。
明日老三回家,他無父母,有兩個哥哥,一行開的小酒店,賣些燻肉香腸,一個是游手無賴,在雜耍班裡做個斗笑的買賣,叫把式許二。他那姐姐也在家。就將他上當的事講起來,恨如切齒,誓要報仇。他二哥聽了,即脫下衣裳,便要跑去打架。
大哥拉住了,道:「不是打架的事,且商量。去邀了李三叔來,是他薦去的,我們講理去,看他怎樣?」三姐說道:「打架固 不好,講理也不好。這又沒有傷痕,難道好到刑部裡去相驗麼?依我想個法子,也叫他受用一回,叫他吃個悶虧,講不出來。」
那老大、老二道:「妹子倒說得好,他是個四五十歲人,怎樣叫他吃這悶虧?」三姐笑道:「待我慢慢的想著。」原來那三姐才十九歲,生得十分標緻,而且千伶百俐,會說會笑。若做了男子,倒是個有作為的,偏又叫他做了女身。想了一會,笑道:「我倒有個妙計,就是沒有這個人。」那老二道:「要與兄弟報仇,就到水裡去,火裡去,我肯的。」三姐道:「這件事用你不著,而且與你講不得。與你講了,你要說出來的。」
老二發氣道:「這是什麼話?既要賺人,難道還對人講?」
三姐道:「只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就是沒有這個人。」老大想道:「你嫂子不中用,引不動人,且回娘家去了。或者請了王八奶奶來,不然請葛家姑娘?」三姐道:「不好。這些門戶中人,非親非戚,他們也未必肯來。況且潘三認得這些人。」
老二笑道:「妹子,我們都是親哥兒姊妹,既與兄弟報仇,也應出點死力。那天何妨就將你做個幌子,難道真與他有什麼緣故?只要我們留點神,快快走進來就得了,橫豎妹夫也要請來的。若訛著了錢,還是自己家裡人分用,不比謝外人好些?」
三姐啐了一口,罵道:「放狗屁,你何不等二嫂子來做幌子?」
老二笑道:「還沒有娶回來,誰耐煩等這一年半載。若已經娶在家裡,怕不是就用他,還來求你?」老大聽了,可以報得仇,還可以訛得錢,便也勸道:「老二這句話,倒也講得在理,除妹子,卻無第二人可做。
但是做了之後,老三是不用說了,就是妹夫,這個鍋也砸定了。」三姐道:「那倒不妨,三弔錢一月,別處也弄得出來。
這件事既商議定了,倒要趁早,你們去將你妹夫叫來。大家說明,也要他肯。」去叫周小三來家,三姐將方纔商量的話說了, 周小三無有不依,定於後日晚間行事。
過了一夜,明日老二到潘三處搬老三的鋪蓋,潘三知事發了,心中有些懼怕,只得將言留他。經周小三力勸,留下鋪蓋,把老二勸回。潘三感激小三不盡,謝了小三,小三道:「三爺如果真心要提拔我的舅子,明日我去勸他來。這孩子糊塗,我開導他幾句,他就明白了。明日倒有件湊巧事,不曉三爺肯賞臉不肯?」潘三道:「什麼話!你雖與我趕車,也是夥計一樣。
你既這麼懂交情,難道我還有什麼不依的?」小三道:「三爺若肯賞臉,那好說了。」又道:「明日是我妻子的生日,家內也沒有一個親戚,老大、老二明日有事不能來,老三是來的。
明日晚上,我請三爺到我家裡去坐坐,趁老三在那裡,當面說開,我叫他跟了回來就是了。」潘三喜極,說道:「很好,你如完全了這件事,我重用你。我每月加一弔錢。」小三道:「這更多謝三爺。」到了明晚,小三跟了潘三步行回家,潘三就堂屋坐了,小三進去,送出一鍾茶來。潘三道:「今日既是你奶奶的生日,我應該祝壽的,請你奶奶出來見個禮。」小三道:「祝壽是不敢當。我受了三爺這樣恩典,我叫他出來磕頭。」
便「三姐、三姐」的叫了兩聲。聽得裡頭答應了,這又嬌又嫩的聲音,就覺入耳。潘三聽得咭咭咯咯的高底響,到了門後,手望門上一扶,露出兩個銀指甲道:「要什麼?」小三道:「三爺初次來,你也該出來見個禮。況且三爺是有年紀的人,父母一樣,不要害臊。」三姐笑了一聲,道:「我廚房有事,還沒有淨手。老三嘴饞得很,不能幫我也罷,我裝一碟,他到要吃半碟。」又笑了一笑,便進去了。潘三聽了,已有些軟洋洋的起來,心中想道:「好個聲音,不知相貌怎樣,若像他兄弟就好了。」小三拖開桌子,擺了三面。老三先拿酒壺、兩個酒杯、兩雙筷子來,隨後又送出四個碟子。潘三見是一碟醃肉, 一碟熏魚,一碟香腸,一碟麵筋。小三斟了酒,兩人坐了。潘三道:「老三也可叫他出來坐坐。」小三即叫老三出來,老三道:「我不喝酒。」潘三道:「老三,來,來,來!喝一鐘。」
老三不理,又進去了。小三道:「他幫著他姐姐弄菜,少停肯來的。」老三又拿出兩碟兩碗,一碟是炒豬肝,一碟是炒羊肉,一碗燴銀絲,一碗炸紫蓋。
兩人已吃了一會酒,只聽得打門之聲,又聽得連叫兩聲「小三!」小三即忙去開門。潘三聽得一聲「了不得了!」倒吃了一驚,又聽說了好些話。
小三道:「我就來。」那人道:「同走罷,不要耽擱了。」
小三進來向潘三道:「三爺請坐坐,我叫老三來陪你,我要出去勸解一件事,就回來的。」潘三道:「我也走罷。」小三道:「忙什麼,我即刻回來的。」潘三心上為著老三,正好等小三去了,招陪他。口雖說走,身卻不動。小三叫老三出來,老三終是不肯。小三罵了一聲:「糊塗小子!」只得叫聲:「三姐出來。」三姐到門後道:「又做什麼?」小三道:「你二哥又鬧了事,要我去勸解。三爺在此,老三又不肯出來。我想三爺五十來歲的人,你做他女兒還小,你大方些,出來陪陪,我去就來。」三姐道:「我不會陪,我是婦人家,適或簡慢了三爺怎好,三爺還是要怪你的。」潘三聽了這幾句話,已覺得魂消,巴不得他出來,便接口道:「奶奶好說,本來要與奶奶祝壽,請出來!」潘三已站起了。
三姐笑將出來,潘三見了,神魂消蕩。見他是瓜子臉兒,一雙鳳眼,梳了個大元寶頭,插上一枝花。身上穿件茄花色布衫子,卻是綠布洗了泛成的顏色,底下隱約是條月白綢綿褲。
絕小的一對金蓮,不過三寸。身材不長不短,不肥不瘦。香噴噴一臉笑容,對了潘三福了一福。潘三見了,色心已動,連忙 還禮,請坐下,他卻不坐,對小三道:「你快些回來,省得三爺等得不耐煩。」小三應了,到了外邊說道:「頂快也要二更天才得回來,去有五六里路呢。」說著忙忙的去了。三姐出去關門,進來坐下,潘三便笑迷迷的道:「奶奶今年貴庚了?」
三姐道:「十九歲。」即叫聲:「三爺,我們那小三是粗鹵人,有伺侯不到處,多蒙三爺的恩典,常常照應他。窮人家沒有孝敬的東西,就這一點心。酒是喝不醉,菜是吃不飽的。」便裊裊婷婷的執了酒壺來,斟了一杯放下。潘三樂得受不得,便道:「奶奶何不請坐過來。要你這麼勞動,心上不安。」三姐笑了一笑,即叫聲:「老三,三兄弟,你出來。」老三道:「我不來,你陪他罷。」三姐笑道:「你不來陪你的人,倒要我替你陪,那裡有這樣崛強的孩子,怪不得人要暗算你。」潘三聽了這話有因,即道:「小三在我家,也是親人一樣,奶奶就坐坐,諒也無妨。」三姐道:「我坐在這裡,也是一樣。」潘三道:「奶奶坐著雖是一樣,但到底離遠些,不好說話,請過來坐罷。」三姐起一起身,微微的笑著,又坐下了。潘三便起身斟了一杯酒,送到三姐的身邊道:「我敬奶奶一杯。」三姐道:「不敢,不敢!三爺請自飲。」口雖說,已接過來,道:「怎麼倒要三爺敬酒!」便一飲乾了,就走近桌邊,把杯子用手擦了一擦,也斟上一杯道:「三爺請喝這杯。」潘三已經心醉,喘吁吁的道:「敢不領奶奶的盛情!」接過杯子,順手將他手腕上一捏,三姐低了頭。潘三喝了,捺不住,便搭著三姐的香肩,說道:「奶奶請坐,不要站疼了小腳。」三姐微笑,也不坐了過來。潘三道:「小三天天不在家,奶奶家裡還有誰,可不孤另麼?」三姐道:「向來有個老婆子,這兩天又走了,還沒有雇著人。」潘三道:「今日要奶奶親手自造,我卻造化多了。」
便又斟了一杯送過來。
酒已完了,三姐道:「沒有酒有,兄弟你去打半斤好燒酒來。方纔這酒淡,你上大街去買,你不要嫌路遠,又在小鋪裡買來。」老三答應,亦不點燈,趁著月色去了。三姐道:「我關了門,他到大街上去,有一會呢。」潘三見他去關門,心中想道:「可以下手了。這婆娘很有勾我的意,我不可辜負他。」
三姐進來坐了。潘三此際慾火中燒,臉皮發赤,走過來道:「奶奶再飲這一杯。」便挨近了,在凳邊坐下。三姐故意要走開,潘三即扯住袖子,三姐低著頭只顧笑。潘三心迷意亂,大著膽放下杯子,雙手抱祝三姐道:「三爺,你抱我做什麼?」
把眼一□,潘三忙道:「我的媽,你兒子也不曉得要做什麼。」
便將三姐抱在膝上,想要親嘴。三姐將手隔過,道:「使不得,三爺你好不正經,調戲良家婦女。我若喊起來,你就沒臉了。」潘三道:「我的娘,你施點恩罷!」三姐道:「你真看上我?好便宜,那裡有這麼容易的事情!你把我太看輕了。」潘三道:「奶奶,你要肯施恩,你怎麼說怎麼好。」三姐一手推他的臉,一手把住他的手,摸他的金鐲子。潘三明白,心上想道:「他想這個,也顧不得了。」即除下來道:「奶奶,你肯行好事可憐我,我就將鐲子送你,已後還要大大的謝你,也加小三的工食錢。」三姐接了鐲子,套在自己手上,笑道:「多謝你,我如今依了你,你卻不要告人。」潘三連聲答應,想扯他的褲子,三姐即忙跳下道:「房裡來!」說罷先走,潘三隨後跟了進去。到了炕邊,三姐道:「你把長衣脫了,就在炕沿上頑一頑罷。」三姐先坐在一邊,潘三把長衣解開,扯了褲子,正想挨擾來,忽聽得背後腳步響。回頭一看,嚇了一跳,連忙掖了褲子。只見周小三已到前面,大喝了一聲,一把揪住,罵道:「好大膽的忘八蛋,原來你竟不是人!」潘三嚇得目瞪口呆。
三姐忙說道:「潘三爺方才要小解找溺壺,你當是什麼?」小 三忙道:「沒廉恥的婊子,一見爺們就搭上了,還要在我面前遮飾!溺壺在你身上呢?」三姐嚷道:「你別撒賴訛人。」小三道:「他□了你,倒說我撒賴。講是講不清的,我們到街坊上去評評理。我好意請你喝酒,你到要□起人家的堂客來!」一面拖著潘三要走。潘三急了道:「小三,不要這麼著,有話好好的說,原是我不是了,不應進你內室。但我們多年相好,你也容點情,沒有不好說的話。」小三道:「還有什麼話說,我這媳婦也不要了。我將你們兩個人送到官,憑官斷,斷與你也好,斷與我也好,我們在這裡不必講。」三姐在旁裝作啼哭,潘三無法,只得軟求。三姐罵道:「你窮昏了!我做了什麼事,你想斷離了我麼?你送到官,我也有得說的。」一面飛了個眼與潘三,潘三道:「小三放手,我們有話好商量,我是沒有不好講。」小三道:「講什麼,我這個人不要了,你拿一千兩銀子來,饒了你罷。」潘三道:「要銀子也好說的,放了手。」小三道:「放手好便宜!」翻將潘三按將下來。潘三道:「奶奶,你勸勸。」小三道:「你想罷,你願出一千銀子,你就乖乖的答應送來。你不願,我就捆你起來,送你到官。」潘三道:「我願,我願!但如何要得一千銀子?我身邊有三百弔錢的票子,給你罷。」小三道:「三百弔錢算什麼?」三姐道:「你也摸摸良心,三爺待你這樣好,今日就算他錯了,你也須看他往日情分。你若知恩報恩,難道三爺真不懂得好歹麼?」潘三道:「奶奶說得是,我是最懂交情的。小三,我們留個相與,我那一天不可照應你,何必定要今日?」小三道:「既如此,我們倒說明了,橫豎人也被你頑了,一回也是頑,一百回也是頑,我這綠帽子是扔不下了。你先拿三百吊來,以後每月再給六十弔錢,你依不依?」潘三道:「我依!我依!」小三把手一鬆,潘三爬起,將錢票送出,穿好了衣賞。三姐對小三道:「你點燈送三 爺回府去罷,他受驚了。」小三笑道:「三爺不要害怕,我們是頑笑的。」潘三方放了心,心中尚突突的跳,說道:「好頑笑,這個只好一回。」小三道:「以後憑你老人家怎樣,再不頑笑了。」潘三方定神。小三去點燈,三姐道:「你明日早飯後來,我有好處給你。」潘三沒有做成,聽了這話,又喜歡起來,連連點頭。小三領了潘三出去,三姐在後扯扯潘三的衣服,又低低說了「明日」二字。潘三樂極回家,明早即打發小三下鄉有事。
吃了早飯,到了小三家,見門不閂,推了進去。見三姐坐在屋裡,引著小狗兒頑。潘三咳嗽一聲,三姐滿面堆下笑來。
潘三道:「昨日幾乎唬死我。」三姐道:「他不過想錢罷了,他真心要拿你?」潘三道:「屋裡沒有人?」三姐道:「有什麼人?」潘三道:「我去閂了門。」三姐道:「今日天氣暖,脫了衣服爽快些。」又道:「溺急了。」跑到後院子去小便,回頭對潘三道:「你先脫光了罷,進被窩去。」潘三不敢不遵,剛脫下身來,見三姐笑盈盈的兩手提著褲子進來,潘三放心脫光了,上炕扯了被窩蓋了身子。三姐也走到炕邊。
潘三道:「快些來罷!」要來扯他,三姐笑道:「關了房門。」剛轉身,只聽得外面嚷道:「做的好事!」一陣腳步響。
潘三一聽,魂不附體。只見周小三領著他兩個舅子,拿著雪亮的刀,又有一條粗麻繩,上前將潘三按住,拉下炕來。許老二一連三四拳,罵道:「你這狗雞巴□的,□了我的兄弟,還想□我的妹子。」潘三隻得在地下叩頭。小三道:「我昨日饒了你的狗命,你今日又來送死。」便把潘三捆了。潘三光著身子,只是哀求。許老二道:「你會□入的屁股,老爺子也要□□你的屁股。」潘三著急,苦苦求饒。那三姐在旁笑得打顫。只見他二哥伸出個中指頭,像個小黃蘿蔔一樣,到油罐裡蘸了些油, 在潘三屁股裡一摳,潘三「哎喲」連聲。許老二解開一個紙包,拿那藥與頭髮,?H了兩三回。潘三口內呻吟,雙腳亂掙。幸虧他的肛門老蒼,沒有摳出血來。許老二?H完,放了潘三。潘三隻是發抖。許老大道:「潘三,你知罪麼?我好好一個兄弟,被你強姦了,就天理難容。你還放了些東西,叫他一世成了病,做不得好人。所以我們今日也還個禮,叫你也做個髒頭風,你說該不該?」潘三俯首無詞,穿了褲子鞋襪,然後向小三說道:「你既然是為人報仇,就不應要我的錢。」小三道:「要你什麼錢?」潘三道:「非但錢,還有八兩重的金鐲子。」小三道:「你回去與我打官司就是了。」三姐道:「潘三,你要打官司早些說,我好習學口供,省得上堂時說得不好。」潘三一人,如何鬧得過他們,只得忍氣吞聲,後門口又火焦火辣的難過,遂欲穿衣。周小三上前奪下道:「你還想穿衣出去麼?」
三姐道:「給他罷,遮遮他那個狗臉。」潘三穿了衣裳,往外便走。聽得三姐笑道:「潘三轉來,你明日有空再來走走,我找個東西與你殺殺癢兒。」那三個拍著手哈哈大笑,潘三又羞又氣,抱頭鼠竄而去。
那兄妹夫妻四人猶大笑了一會,三姐道:「這潘三也被我們收拾苦了,虧二哥能下這毒手。」老二道:「我還沒有使勁,恐怕挖了他的腸子出來。」三姐道:「那三百弔錢,我有個主意,不知兩位哥哥肯依不肯依。」老大、老二道:「這件事是妹子的功勞,憑妹子怎樣,我們無有不依。」三姐道:「將一百弔錢給你妹夫,叫他做本錢,也不必趕車了。二哥你使三十吊,大哥你也使三十吊。這一百四十吊,留與三弟將來做本錢,你們找個鋪子,與他生息。這錢是因他來的,自然他應多些。」
那兄弟兩個都說「很是。」小三今早將這票子,民同潘三對了外票,是預先商量停妥的,便拿出來交與三姐。三姐分派定 了,又說道:「倒是三兄弟的毛病要緊,與他治好了方好。」
許老大道:「這個有什麼方法?」三姐道:「我聞得吃蕎麥面,便可除肚裡吃下的豬毛羊毛。你把這蕎麥面做了湯元,包些糖,不要煮熟,帶生的與他吃,吃兩天試試。或者可以撒得出來。」那二人道:「這個最容易,我們回去就做些與他吃。」
又坐了一坐,弟兄二人拿了錢也自回去。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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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7-18 11:1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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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7-19 18:09
第四十一回 惜芳春蝴蝶皆成夢 按艷拍鴛鴦不羨仙
話說華公子自琴言告假之後,假期已滿,不見回來,心上有些思念他。
一日在園中歸鴻小渚倚闌垂釣,珊枝與金、玉二齡,還有一個小丫鬟香兒,在傍伺候。金齡找了一個大瓷甌,走下池邊貯了水。華公子釣了一回,得了三寸長的一個小魚,已覺滿心歡喜。見那池水清冷,每於瀠流洄互處,把些銅皮嵌在石腳,那流水過來便有琮之聲,如琴築一般。又見水面上飛了無數的花瓣,一個紅鯉魚游來游去,吃那飛花,見了釣絲上的餌,便來吞了。
華公子急把釣竿一拽,絲綸已斷,那魚連釣吞下半截,斷絲尚浮在水面。
公子看了,一時高興,便叫金齡、玉齡去將小船撐過來。
那二齡聽不得一聲,走下台基,便飛跑的去了。過了橋,到了潭水房山對岸。金齡走忙了,不防腳碰著個老樹根,栽了一交,跌得膝蓋甚疼,蹲在地下站不起來。玉齡將他扶起,揉了幾揉,同下了船,解了纜。這小船也三丈餘長,油漆光亮,兩邊欄干,船頭有個亭子,中艙擺個小花梨圓桌。船篷上是綠油布頂,垂下白綾飛沿。金齡、玉齡在兩頭蕩漿,蕩了過來。華公子見此春光明媚,桃李齊芳,即叫小丫鬟去請夫人出來逛園。
約有兩刻工夫,聽得環□,華夫人帶了明珠、花珠、荷珠、贈珠四個女婢過來,華公子笑面相迎。華夫人道:「這 兩日天氣甚好,我本來也想逛逛。方才香兒說你在這裡釣魚,我從西書房夾道中走來,倒也不遠。我又叫老婆子收拾些食品過來。」華公子道:「我本有此意,你倒預先辦妥了。」二人憑闌觀玩了一會,華公子道:「我們何不下船逛逛池子?」四珠即扶了夫人慢慢的走下台階,明珠,贈珠先上了船頭,挽住華夫人上了船。公子也上來,同夫人坐在中艙,明珠、贈珠即走到後稍,花珠、荷珠在頭,花珠把漿一撬,明珠把槳一推,兩頭不能應手,把個小船滴溜溜的在水中旋起來。花珠手又一脫,把水劃得直濺,濺得自己一臉。荷珠笑個不祝華公子道:「怎麼樣,你們也蕩過漿的,今日又不會蕩起來。」花珠笑道:「明珠不會蕩,我望前,他倒望後。」明珠道:「不說你不會,倒說我不會。荷珠,你蕩罷,再用著他,這個船就要翻了。」荷珠替了花珠,果然好了。清風徐來,漣漪深碧,慢慢的穿過小橋。公子與夫人看橋邊及山石上纏的古籐,濛濛茸茸,垂到水面,底下的水,一派清冷戛玉之聲,覺得心曠神怡。過了小橋,蘇堤上便是些楊柳桃花,紅綠相間,春風和煦,眾鳥齊鳴。過了幾處亭台,又繞過了潭水房山,到了留仙院,見修竹裡一個院落,開了無數碧桃。華公子道:「此處最佳,就到留仙院去罷。」荷珠將船繫好,搭了跳板,華公子上了岸,四珠扶夫人,從桃花林下欹欹斜斜的一條路進去,也有幾個堆靈石。過了個小石樑,接著一個石門。進了石門,是個亭子,名為惜芳亭,過去就是留仙院的油廊。
到了留仙院,其有三進,迴廊曲榭,疊閣崇台,甚為華麗,紅白碧桃已開了好些。公子對夫人道:「賞花不可無酒,方才說老婆子預備,不知可曾停妥?」華夫人命花珠去看來,花珠拉明珠同他弄船過去。明珠道:「你又來混纏,不過愛頑罷了,那裡真不認得路徑?你從這後頭走過古籐書屋,再過了猗香亭, 就通方才來的路,要坐什麼船?」花珠原是愛頑,並非不認得路徑,只得獨自出去。將到籐花書屋前,只見林珊枝正走來,口中嚷道:「花姑娘來了,想必在留仙院了。」花珠待要問時,只見籐花架邊走出一群人來,是六珠並兩個老婆子,還有幾個小丫鬟。愛珠對花珠道:「在什麼地方,你也不給個信,叫我們滿園的瞎找。」花珠道:「我們是坐船過去的,還到不多時,有人在岸上也應瞧得見。此刻原是來找你們的。」那兩個婆子抬了食箱,六珠婢也拿了零碎物件,還有二齡及珊枝幫忙。送到留仙院後,一一佈置了,群珠上前送了茶,一邊桌上擺了果盒,一邊擺了食盒,茶鐺、酒器都已預備,群珠分作兩行侍立。
只見那些蝴蝶一群一群的飛來飛去,又有些睡在花裡不動,被十珠婢捉了好些,在小丫頭頭上撥了一根頭髮,拴了兩個大蝴蝶,雙雙的飛舞。
華公子看得高興,對夫人道:「如此春光,不可不賞。這些蝴蝶兒倒比我們還頑得熱鬧。這園中最多的要算桃花,我們也該祭他一祭,何不取那百花露釀的竹葉春酒來,澆灌他一番。」
華夫人道:「我知道你愛這酒,已叫他們帶了些來,但是沒有什麼很好的果品。既是祭花,這些食物,都用不著,你想將什麼祭好呢?」公子笑道:「我倒被你問住了。年年祭花,也不過是些蔬果之類。這番是我們虔誠特祭,須得與花相稱才好。」
想了一想,叫愛珠去問珊枝找管屋的書僮要了鑰匙來。不一會,愛珠取了進來,公子叫他開了兩個博古廚,攜著夫人細細看那廚中,儘是古銅、舊玉等物。又將抽屜一開,見有一個紫檀木匣,開了蓋子,看是個手卷,簽上寫著「花蕊夫人小像,管夫人畫」。華夫人笑道:「這個就很好。」公子扯開看時,是個絹本工筆,畫得秀艷絕倫。後有趙集賢書的小楷,就寫的花蕊夫人《宮詞》,真是雙絕。公子道:「可惜就這一樣,再 找些什麼配上呢?」華夫人道:「馬四娘的蘭花,可以不可以?」公子搖頭道:「配不上,還是李香君那個桃花扇的冊頁罷,再將你繡的《玉台新詠序》來配上更好。」華夫人笑道:「怎麼配上這個?如何稱得過那兩種?」公子道:「這是各人的好處。況且你那刺繡工夫,也算絕頂了。」華夫人就命寶珠、愛珠取這兩樣來。二珠去了,也有好一會才來,又找了個漢玉觴,貯了一觴酒,將桌子抬到廊前,擺了這三樣寶貝,再將博山爐焚了百合香。華夫人道:「怎樣,要拜不要拜呢?」華公子道:「不用拜罷。我們去揀頂好的花,將這酒去澆在他根上罷。」
二人就走到林下,公子揀了一棵紅碧桃,夫人揀了一棵白碧桃,公子先澆了半杯,夫人也澆了。二人笑盈盈的在花下賞玩。
華夫人叫老婆子再去取一大瓶酒來,不要耽擱。公子道:「要這許多酒做什麼?」夫人笑道:「我看這些丫頭們見我們澆了花,覺得好饞似的,所以我要些酒來,也叫他們頑頑。」
公子笑道:「這叫做與人同來。但是他們祭花是要拜的,不好同我們一樣。」十珠都微微笑起來。掌珠對荷珠低低說道:「要拜我們十個一同拜,不要分先後,省得先拜的叫後拜的笑。」
愛珠道:「我們一對一對的拜不好嗎?」花珠湊著愛珠的耳說道:「又不是夫妻拜堂,怎麼你要一對對的拜呢?」愛珠打他一下。已見老婆子顫巍巍的拎了一大瓶酒來,放在廊下。十珠等各拿了小酒杯斟了酒,分頭去覓那開得鮮艷的,你一杯我一杯的亂澆,走來穿去,也像一群穿花蝴蝶一樣,果然齊齊的拜了四拜。
公子、夫人看了,好不快樂。華公子叫取兩個錦褥來,就鋪在花下,與夫人對面坐了。擺了攢盒,把那百花春對飲了幾杯。華夫人道:「何不叫他們吹唱一回,以盡雅興。」公子道:「很好,你就分派他們唱起來。」夫人將十珠分了五對,吩 咐道:「你們各揀一支,總要有句桃花在裡頭的。我派定了對,不是此唱彼吹,就是彼吹此唱。若唱錯了,吹錯了,要跪在花下,罰酒一大杯。」愛珠笑道:「奶奶這個令,未免太苦了。
況且我們會唱的也有限,譬如這人會唱這一支,那人又不會吹那一支。那人會吹那一支,這人又不會唱這一支,如何合得來?今奶奶預先派定了這個吹,那個唱,我們十個人竟齊齊的跪在花下,喝了這半大瓶的冷酒就結了。」說得公子、夫人都笑。
夫人道:「既如此,方才題目原難些,曲文中有桃花句子也少。你們十人接著唱那《桃花扇》上的《訪翠》、《眠香》兩出罷。」
公子聽了,笑道:「這個最好,這曲文我也記得,兩套共十一支,有短的並作一支,便是一人唱一支了。」叫拿些墊子,鋪在惜芳亭前,與他們坐了好唱。
十珠也甚高興,即拿了弦笛、鼓板,我推你,你推我,推了一會,推定了是寶珠先唱。寶珠唱道:金粉未消亡,聞得六朝香,滿天涯煙草斷人腸。怕催花信緊,風風雨雨,誤了春光。《緱山月》望平康,鳳城東、千門綠楊。一路紫絲韁,引游郎,誰家乳燕雙雙。
隔春波,碧煙染窗;何晴天,紅杏窺牆。一帶板橋長,閒指點茶寮酒舫。
聽聲聲、賣花忙,穿過了條條深巷。插一枝帶露柳嬌黃。
《錦纏道》
公子道:「這曲文實在好,可以追步《玉茗堂四夢》,真才子之筆。」夫人道:「以後唯《紅雪樓九種》可以匹敵,余皆不及。」只聽明珠接著唱道:結羅帕,煙花雁行,逢令節,齊斗新妝。有海錯、江瑤、玉液漿。
相當,竟飛來捧觴,密約在鞭蓉錦帳。《朱奴剔銀燈》公子道:「該打。少唱了『撥琴阮,笙簫嘹亮』一句。」
掌珠接唱道:
端詳,窗明院敞,早來到溫柔睡鄉。鸞笙鳳管雲中響,弦悠揚,玉玎一聲聲亂我柔腸。翱翔雙鳳凰。海南異品風飄蕩,要打著美人心上癢。《雁過聲》掌珠一面唱,一面將帕子打了一個結,望荷珠臉上打來。
荷珠嗤的一笑,公子喝了一聲采,夫人也嫣然微笑。二人各飲了一杯,聽荷珠唱道:誤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雲想。
匆匆忘卻仙模樣。春宵花月休成謊,良緣到手難推讓,準備著身赴高唐。《小桃紅》《訪翠》唱完了,愛珠接唱《眠香》,唱道:短短春衫雙捲袖,調箏花裡迷樓。今朝全把繡簾鉤,不教金線柳,遮斷木蘭舟。《臨江仙》公子笑道:「這等妙曲,當要白香山的樊素唱來,方稱得這妙句。」夫人笑道:「樊素如何能得?就是他們也還將就,比外頭那些班中生旦就強多了。」公子點頭道:「是」。見贈珠唱道:園桃紅似繡,艷覆文君酒;屏開金孔雀,圍春晝。滌了金甌,點著噴香獸。這當壚紅袖,太溫柔,應與相如消受。《一枝花》花珠一面打鼓板,一面接唱道:齊梁詞賦,陳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揚州。尋思描黛,指點吹簫,從此春入手。秀才渴病急須救,偏是斜陽遲下樓,剛飲得一杯酒。《梁州序》公子對夫人道:「如此麗句,不可不浮一大白。」將大杯 斟了,叫寶珠敬夫人一杯。寶珠擎杯雙膝跪下,夫人道:「我量淺不能飲這大杯,還請自飲罷。」遂把這大杯內酒倒出一小杯來,叫寶珠送與公子。寶珠又跪到公子面前,公子一口乾了。
明珠折了兩枝紅白桃花,拿個汝窯瓶插了,放在公子、夫人面前。又見珍珠唱道:樓台花顫,簾櫳風抖,倚著雄姿英秀。春情無限,金釵重與梳頭。
閒花添艷,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燈影紗紅透,見慣司空也應羞,破題兒真難就。《前腔》公子道:「這『見慣司空也應羞』之句,豈常人道得出來?」
夫人道:「與『今番小杜揚州』句,真是同一妙筆。」見蕊珠唱起,寶珠合著唱道:金樽佐酒籌,勸不休,沉沉玉倒黃昏後。私攜手,眉黛愁,香肌瘦。
春宵一刻天長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燈昏玳筵收,宮壺滴盡蓮花漏。《節節高》畫珠接唱,明珠合著唱道:笙簫下畫樓,度清謳,迷離燈火如春晝。天台岫,逢阮劉,真佳偶。
重重錦帳香熏透,旁人妒得眉頭皺,酒態扶人太風波,貪花福分生來有。《前腔》秦淮煙月無新舊,脂香粉膩滿東流,夜夜春情散不收。
《尾聲》唱完,公子與夫人甚是歡喜,十珠齊齊站起。公子道:「今日倒難為他們,須要賞他們些東西。」華夫人道:「此中要定個等第,才見賞罰分明。」即叫拿筆硯過來。愛珠搶先取了筆硯、花箋,送到公子面前。公子讓夫人品定,夫人又推公子,公子道:「這音律中實在我不如你,恐定得不公,還是你定罷。」
夫人微笑,把筆先寫了十個字,就是珠字上面那個字,對公子道:「據我評來,以寶珠為第一,唱得風神跌宕,文秀溫存,十人中是他壓捲了。次則愛珠,情韻皆到,為第二。次贈珠,次掌珠,次蕊珠,次珍珠,次花珠,次荷珠,次畫珠,次明珠。
不知定得不委屈麼?」公子道:「定得極是。」夫人又問十珠婢道:「如有委屈,不妨自說。」花珠陪著笑道:「奴才唱的,似乎在蕊珠、珍珠之上。」華夫人道:「就是你不服,你那裡知道自己唱的毛玻你想顯己之長,壓人之短,添出些腔調來,此所謂戲曲,非清曲。清曲要唱得雅,洗盡鉛華,方見得清真本色。你唱慣了搭白的戲曲,所以一時洗不乾淨。若不會聽的,怕不定你第一?」花珠方才服了,因又問道:「奶奶聽珊枝的怎樣?」華夫人道:「珊枝也是戲曲,倒是琴言雖然生些,還得清字意。」公子聽說琴言,便對夫人道:「琴言這個孩子,實在有些古怪。我們待他也算好了,看他心上總像有些委屈。
如今告假一個多月,也不見他進來。其實看他也不像那種下作的,不知為什麼心上總不喜歡,我實想不出來。」華夫人道:「我看這孩子,大抵是個高傲性子,像不是肯居人下的光景。
但不知自己落到這個地位,也就無法。所謂『做此官,行此禮』,若妄自高傲,也真是糊塗人了。」華公子笑而不語。夫人賞那十珠的,記了一等是釵環,二等是香粉。
那跟來的兩個老婆子,遠遠的把那瓶冷酒偷吃了一半。一個老婆子已醺醺的歪靠著山石,坐在地下,將要睡著。那一個側著耳朵聽話,卻又聽不真。
見愛珠走來,問道:「姑娘,奶奶與你們講些什麼?又見他寫單子。」愛珠笑道:「要賞給我們東西。」那老婆子道:「你們姑娘們實在福分大,常常得賞賜。我們一天勞到黑,也沒有格外得過一點好東西。姑娘,如今賞下來,你不要的給我, 不要給那些小丫頭糟蹋了。」愛珠一笑走開。那個小丫頭叫香兒的笑道:「他們還沒有到手,你倒想他轉賞了你。我明日買個沙吊子送你,好裝燒酒,省得你那個沒有把子,要倒拿著嘴使。你要想別的東西,你也配?」那老婆子被香兒取笑了,又不敢罵他,只得鼓起了眼睛,瞅了他一眼。那一個老婆子低低歎口氣道:「咳,從來說人老珠黃不值錢,你還同他們一般見識呢?」這邊華公子忽然念那《牡丹亭》上的兩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華夫人笑道:「《牡丹亭》的《遊園驚夢》,可稱旖旎風光,香溫玉軟。但我讀曲時,想那柳夢梅的光景似乎配不上麗娘。」公子道:「我也這麼想,覺柳夢梅有些粗氣,自然不及麗娘。至於那《元人百種曲》只可唱戲,斷不可讀。若論文采詞華,這些曲本只配一火而焚之。
偏有那些人讚不絕口,不過聽聽音節罷了,這個曲文何能讚得一句好的出來?」華夫人道:「我想從前未唱時,或者倒好些。
都是唱的人要他合這工尺,所以處處點金成鐵。不是我說,那些曲本,不過算個工尺的字譜,文理之順逆,氣韻之雅俗,也全不講究了。有曲文好些的,偏又沒人會唱。從那《九宮譜》一定之後,人人只會改字換音,不會移宮就譜,也是世間一件缺事。」公子道:「真是妙論!我想對此名花,又聽妙曲,意欲填首小詞,也叫他們唱唱。雖然比不上《桃花扇》的妙文,也是各人遣興,你道何如?」華夫人道:「很好,何不就填那《梁州序》,用他的工尺,唱我們的新詞,不省事麼?」公子道:「妙,妙!你就先填。」夫人笑道:「我如何能?還是你先來,我算和韻罷。」公子應了,喝了幾杯酒,想了一會,寫出一首《梁州序》來,遞與夫人,夫人念道:明霞成綺,冰綃如翦,萬種柔情輕倩。良辰美景,烏紗紅袖相憐。
羞他仙子,閒引遊人,私把凡心遣。春光一刻千金賤,珠箔銀屏即洞天,休負了,金樽淺。
夫人念完,讚不絕口。自己也飲了一小杯,笑道:「這是我遵你的教,『休負了金樽淺』。但這原唱如此好,教我怎和得出來。就在《桃花扇》上,也是上上的好文字,細膩風光,識高意穩。我不做罷。」公子笑道:「你不要謙讓。你必定另有妙想,我想不到的,快寫出來,好叫他們唱。」夫人又念了一遍,讚了幾聲,也就寫了一闋,遞與公子念道:簾櫳半漾,樓台全見,絳雪飛瓊爭艷。清歌小拍,明眸皓齒生妍。
華年如水,綠葉成蔭,肯把春光賤?石家金谷花開遍,只羨鴛鴦不羨仙,休負了,金樽淺。
公子念了又念,朗吟了幾遍,拍案叫絕,又說道:「這兩首比起來,我的就減色了。這五十七字如香雲繚繞,花雨繽紛,就是《桃花扇》中也無此麗句。」夫人笑道:「這是你謬讚,我看是不及你的。你如此讚賞,倒教我不安。」公子道:「『只羨鴛鴦不羨仙』雖是成句,但用來比原作還好,也不能教崔鴛鴦、鄭鷓鴣得名了。」即叫寶珠、愛珠過來念熟了好唱。
二珠念了幾遍熟了,唱了兩句,錯起板來。夫人道:「還不熟,你將工尺注在旁邊,倒是看著唱罷。」寶珠、愛珠將工尺寫了出來,果然一字字唱去,卻很對腔,聽得夫人、公子快樂非常。公子笑道:「這兩支曲子,倒定了我們的生旦了。你何不唱唱。這裡唱,外人斷乎聽不見的。」夫人笑道:「你見我幾時會唱?」公子道:「你真不會唱,何以其中的深微奧妙都知道,且人偶然唱錯了一板,你總聽得出來。」夫人笑道:「三天兩天的聽,難道還聽不熟麼?」公子道:「其實我也很熟,往往的不留心,錯了竟聽不出來,大約總是粗心之過。」
夫人道:「你何不唱唱?」公子道:「我一人唱也無趣。」夫人道:「叫寶珠和你唱。況『休負了金樽淺』這句是要合唱的。」
公子道:「不唱罷,明日我們多填幾闋,成了一套《賞花》。
叫他們扮作你我,串他一出,叫做《祭花》何如?」夫人道:「這倒沒趣味,串出來也像那《賞荷》一樣。不過那十珠丫頭,倒好扮些淨丑出來取笑,然而也覺俗了。」公子笑道:「若要扮丑腳的,只有花珠可以扮得。」花珠聽了,紅起臉來,扭轉頭,對著愛珠道:「還有愛珠也可扮得。」愛珠尚未開言,公子道:「愛珠是貼旦,畫珠是老旦,寶珠是正旦,蕊珠是小旦。
其餘扮生、淨、外、末,比八齡又強了。」夫人道:「這倒可以,只怕他們害羞,做不出來。」夫人一面說,一面看那桃花,映著夕陽,紅的更如霞如錦,白的成了粉色,又有些如金色一般,分外好看,看看天色也將晚了,便對公子道:「今日也可算盡興,我有些乏了,進去罷。」便站起來,公子也起身。華夫人帶了十珠等,將花蕊夫人的像與《桃花扇》,並他繡的《玉台新詠序》,都帶進去,公子也同了夫人緩緩而行。到古籐書屋,又進去略坐了一坐。到了猗香亭,山石路徑,險仄難行,群珠扶好了夫人,一步一步的走過。前面是一條青石荔支街,平正得很的,又過三四處樓台,便進內室。園裡這兩個老婆子收拾東西,雖有兩個小丫頭幫著他,一次也還拿不完。來時有六珠幫他拿些,如今只得央求珊枝、金齡、玉齡幫他拿了幾樣。
兩個老婆子跌跌撞撞的走了好一刻工夫,才到裡面。
這邊華公子直送夫人到房內坐了,又將方纔填的詞看了一會,同吃了晚飯。忽又高興,到了洗紅軒,因想起琴言如何還不進來,像已過了假期了,即叫小丫頭去喚珊枝進來。小丫頭去了一會,同了珊枝上前。公子問道:「琴言是那天告假的?」
珊枝道:「正月二十四日。」公子道:「正月二十四日,今日 已是三月初二了。他告一個月假,怎麼過了七八在還不回來?」
珊枝不言語,停了一停,又說道:「想必有事,自然要完了事才進來。」公子道:「我想他也沒有什麼事,明日叫人出城找他,問他幾時進來。」珊枝答應了。
公子又問了些別的話,也就進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索養贍師娘勒價 打茶圍幕友破財
話說琴言在怡園與子玉敘了幾日,頗覺十分暢滿。到長慶葬事過了,忙了兩三天,琴言辛苦了,身子有些不快起來,意欲安頓幾天,再進華府。一日早飯後,臥在房中,見他師娘進來,琴言連忙站起。師娘叫他坐了,說道:「從前你進華府,不知華公子怎樣對你師父講的,師父也沒有對我說過。他在時我諸事不管,如今是要我支持門戶了。我想我們一年總要三千弔錢才夠花消。你看那天福、天壽掙得出來嗎?你沒有進華府時,一月內極少也掙得二三百弔錢。如今你又不進班子,這錢自然要出在華府裡,想他們也不肯白使喚人。你與我講定了,一月給我多少錢,其餘你自己存下,將來可成家立業,過一輩子的日子。今雖少了你師父一個,其餘還是一樣,就算省儉些,大約二百弔錢一月總要的。你師父蘇州也沒有家,我又回不去,我不守住這個舊業做什麼呢?三十幾歲的人了,還有什麼路走?開門七件事,好不難。
還有那些人情使費,是免不了的。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人,你替我想想,叫我怎樣,不靠你靠誰?」琴言聽了,呆了一會,心中想道:「這倒是件難事。當初我也不知怎樣,也不曉師父得過多少錢。就聽得他們說,師父每月進府來領一次,也不知多少。如今師父死了,他們只怕未必照舊了。若除了華府,又問誰去要錢?難道還可以問度香商量麼?不比在外,常可見面。此刻師娘要我一月定給 多少錢,這倒是件難事。況且公子近來待我又不如從前,這話怎好去問他?」想來想去,不得主意,答不出來。他師娘心上疑著華公子待琴言不知怎樣好,自然要一千就是一千,要二千就是二千。這幾天在琴言身上盤算,把個心想昏了。又恐琴言存著壞心,道是師父死了,便可撒開。所以長慶媳婦的心,想錢倒與長慶一樣,可稱良偶。便要緊擠住了琴言,做個靠山吃山、造水吃水的主意。見琴言不語,便生疑慮,又道:「你怎麼不說話?多少總要有個定數。」琴言道:「當日師父將我送進華府,原是避難,我實不知是怎樣講的。華府有錢給他,沒有錢給他,我也不知。且我進去之後,從沒有見著師父的面。
只聽說師父每月到府一回,也只在門房裡,不知領多少錢。此時我又不出去應酬,一月給師娘多少錢,原是應該的,但我拿不定主意自己有錢無錢,我怎敢隨口答應?設或答應了又不見錢呢,怎麼對得住師娘?」他師娘口中哼了一聲道:「我不信,我也不知細底。你師父是不知自己要死,若知道自己要死,也早對我說了。我聽得去年你沒有進去時,華公子就打發人出來說要買你,他可是不肯花錢的主兒?一個人憑良心過日子,怎麼師父一死,你就變起心來?」琴言聽了這些話,已氣得要哭,只得忍住了,說道:「這話只好等我進去了再商量,我自己是沒有留一個錢。去年及新年得的賞賜,就是前天那一包銀子。
師娘要三百弔錢一月,只怕不能有這許多,總要問明白公子才好定得。但是這句話,師娘代我想想,怎好自己去對公子講?」
他師娘冷笑道:「人在他家半年多了,還不好講?交情越重,錢應該越多了。若是不給錢的交情,要他做什麼?你不要裝糊塗,他又沒花過三千五千兩替你出師。若出了師,我自然不能對你講這些話了。還有那一種有良心的,念著師父、師娘,就出了師還常常孝敬,也是有的。不然你就對他說,叫他拿三千 兩銀子來出師,我可以置些產業,倒比零碎的好。這兩條路憑你走那一條。你總要講明了,才可以進城。不然進去了,我又不能進來找你,便費了許多周折。」說罷起身出去了。琴言受了這些話,又不能駁他,心中好不氣苦。以為師父死了,這個身子由得自己,那知師娘更加利害。
氣忿忿的重新躺下,思前想後,毫無主意。傷心了一會,又想道:「我每逢想不透的,經香畹一說就明白了,此事非與他商量不可。」主意定了,帶了跟他的小孩子,隨身便服,走出門來。
到了素蘭寓處,卻值素蘭未回,意欲回家,又屬煩悶。想寶珠離此不遠,不如找他談談也好。才出得素蘭門口,見兩人站在街心。偶抬頭一看,一個是圓臉,生得混混沌沌,腳下倒是一雙皂靴。一個生得獐頭鼠目,便帽上拖著一綹長紅帽緯。
琴言低著頭,只顧走,覺那兩人就跟著他。聽得一人低低的說道:「好一朵鮮花。」又聽得一個說道:「咦,是那一家的,我竟不認識。
我們且踩踩他。」又聽那個說道:「這才算個好腦袋呢。」
琴言聽了,好不有氣,然也無奈何,只好由他們講。只聽得背後□□促促,腳步接著腳步,衣裳碰著衣裳,順風吹來鼻中,覺有狐臊氣。急行幾步,到了寶珠門口。叫小孩子進去問時,也不在家。琴言見那兩人又在後頭站著,心中氣極,便急急的回去,那兩人也就急急的跟來。琴言到了自己門口,一直低了頭進去了。
此刻正是散戲的時候,這些相公如何在家?琴言白白走了一回,路上又遇著這兩個厭物,更加納悶。進了房,長歎了一聲,不覺淚下。
偏有那師娘的表弟伍麻子,不看風色,走進來坐在炕沿, 捏著潮煙袋,找了個紙條子,抽了二三十口,紙煤煙吹得一地。
又盤三問四的尋這樣,看那樣。琴言好不砂煩,也不理他。伍麻子吃了一會潮煙,問琴言道:「我聽說華府裡那些大爺們是不用說了,各人家裡都是大屋子,有十個八個小老婆陪著睡覺。
就是那些三爺、四爺、五爺,連那些趕車的、養馬的、鍘草的,新年上也穿著狐狸皮襖。」說到此,將手比著個樣子道:「這麼大的皮荷包,拴在腰裡,到賭場上解開來,儘是銀錁子,抓一把就押個孤叮還有去年來找你鬧的那個姓金的三小子金三,在酒館子裡喝酒,也叫個打十不閒的陪陪。雖然是訛你爹的錢,然而也還有些出息,是真的嗎?怎麼這些人也這麼發財?」琴言心中只管納悶,更加煩惱,那裡有心聽他的話,只是不答應。
伍麻子又道:「我聽說這還不算什麼奇事。他家的銀子櫃子裡裝不下,就散堆在牆腳邊,到了兩三年不用他,受了潮氣要霉爛的,便發出曬晾。曬晾了一天,就有人將五兩的換他十兩的,將二兩的換他五兩的,他也不點數。偶然看出來,說:『我的銀子如何變小了?』那些人說:『曬了一天,曬乾了,自然收小了。』這句話我有些不信,難道這位公子,真當著銀子都曬得幹嗎?」琴言聽到此,不覺失笑道:「你這話是那裡聽來的。」伍麻子道:「我們有一班朋友,閒著沒有事,聚在一處就講這些話。城裡一個華公子,城外一個大園子裡的徐老爺,這兩家富貴,講一年也講不完。說那徐老爺的園子裡山子石底下,埋著十缸銀,十缸金。那看金子的財神爺是一頭黃毛,看銀子的財神爺是一頭的白毛。到半夜裡,他兩個便坐在園牆上嚇人,還要拿金錠、銀錠子打人。有時運的被他打著了,就撿了金銀回去,回去就發財。沒有時運的,被他打著了,撿起來是塊黃土,回去還要生玻我看財神爺也勢利,只奉承有時運的人。」琴言聽了,倒也好笑。
伍麻子正說得高興,忽外面有人叫他,就出去了。原來有兩個客來打茶圍,伍麻子招呼到客廳坐下,打量這二人,見一個衣賞很舊,穿著舊皂靴,頭上的小帽子油晃晃的,沾了些灰土。心上想:「他不是個監生老爺,就是個沒選期的老爺。那一人衣裳略新些,帽上拖著一綹紅線緯,雖不像個有錢的,或者倒是個老白相。」問了他們的姓,讓他們坐了。
你道這兩人是誰?一個是烏大傻,一個是姬亮軒,他二人新在戲園裡認識。這日都在街上閒走,適相遇了,跟了琴言到門口。亮軒恍惚記得這了門,想了一會想著了,就猜方才見的是琴言。後又想起奚十一的話,說前月在聘才處叫他陪過酒,無疑是他。便與大傻講了,大傻見亮軒高興,欲贊成他進去,好吃個鑲邊酒,便道:「管他是與不是,既是相公寓裡,總可以進得的,我們且進去坐坐,喝杯茶也好。」亮軒道:「你高興就進去,我是奉陪的。」商量一會,才同了進去。
這邊伍麻子正在張羅,卻好天福、天壽散戲回來。見亮軒像是見過的,又記不清,請了安。那個大傻子,他們卻見過他,在園子裡聽襯戲的,便也請了安。大傻子迷迷盹盹的說道:「今日蘭保的《盜令》、《殺舟》,桂保的《相約》、《相罵》,實是個名人家數,他人做不來的。」亮軒道:「你們還認得我麼?」天福道:「有些面善,想不起來,好像那裡見過的。」
天壽眼瞪瞪的看了一會,問道:「你能是不是去年同一位吃煙的老爺來?那位吃煙的同我師父打起來,還是你能拉開的。」
亮軒道:「你的記性好,天福就不記得了。」天福聽了也想起來,道:「哎喲!那一天好怕人。那位吃煙的好不利害,把桌子都打翻了,還直打到裡頭去。幸虧我躲得快,不然給他一腳,也踢個半死。」亮軒道:「可不是,虧我救了你們,你們感激我不感激呢?」天壽道:「那一位如今那裡去了?」亮軒道: ‧「現在病著。」天福道:「天報!天報!叫他多病幾天。」大傻子道:「方纔見個相公進來,叫什麼名字?」天福道:「沒有阿,我們就是師兄弟兩個。」亮軒道:「有一個進來的,比你們高些,有十六七歲了。」天壽道:「沒有,沒有。我們只有一個琴師兄,從華公府回來,如今他也不算相公,不唱戲了。
或者你們看見的就是他。」亮軒道:「不錯,不錯,就是他。可以叫他出來見見麼?」天福搖頭道:「他不見人的,多少人知他回來了,要見見他,他總不肯出來。就只到怡園徐老爺處,除了他家,是不到第二家的。」大傻子道:「他既不肯出來,你領我們到他屋裡坐坐是可以的。」天壽搖頭道:「他要罵我們。」伍麻子站在廊前道:「我們這個琴官,如今是華公府的二爺,不見人了。二位老爺如高興,叫天福、天壽伺侯罷。」
大傻子望著亮軒道:「你們既然是舊交,自然也應敘敘,斷無空坐之理。」亮軒支吾道:「我還有點事。」天壽道:「你能沒有事,你能不肯賞臉。」亮軒道:「真有事。」伍麻子道:「坐坐罷,就有事也不必忙。如今他的師父不在了,他師娘就靠著這兩個孩子呢。」大傻道:「你也難得出來,我也走乏了,略坐一坐罷。」又問天福道:「你師父幾時不在的?」天福道:「前月二十五。」大傻道:「咳,我竟不曉得他死了。你們雖不認得我,你師父倒與我極相好的。」天壽道:「我也常見你在戲園裡,你怎麼坐不住,總走的時候多?」大傻子道:「我的朋友多,照應了一個,不照應那個,就招人怪了。」天福道:「我見你進來又出去,出去又進來,好像忙得很。」大傻道:「既到這個園子裡照應了,自然也要到那個園子去照應,不然也要招怪的。」伍麻子已走開。
少頃,亮軒要走,天福拖住了他,大傻卻不動身。只見打雜的進來,在桌子上擺了幾個碟子,天福道:「姬老爺請坐罷。」
亮軒著急,對著大傻擠眉弄眼,要叫他走的意思。大傻裝作不見,一手摸著那幾根既稀且短的鼠鬚,拈了幾拈。亮軒見他不動,只得獨自想跑,說道:「我要小便。」天壽指著院子裡道:「那東牆角就可以。」亮軒走出屋子,到院子中間,撒開腳步就走。
不料天壽在後,扯著他的髮辮一迸,將亮軒的帽子落了下來,髮根拉得很疼。
天壽嘻嘻的笑,亮軒急回轉頭來,漲紅了臉道:「這是什麼頑法?」天壽揀了帽子,拍淨了灰,與他戴上,拉了他進來。
亮軒道:「我真有事,何苦纏我。」大傻子見了酒,喉嚨已經發癢,勸亮軒道:「他們這般至誠留你,你就賞他們點臉罷。
既擺了出來,不賞他們的臉,也叫他們下不去。」亮軒無法,又見大傻不肯走,反留住他,想是大傻要做這個東。如果大傻作東,也就放心了,只得勉強坐下。天福、天壽各斟了酒。亮軒飲了兩杯,見大傻子放心樂意的喝酒,手裡抓了一把杏仁,不住的往嘴裡去,又見他吃了三個山裡紅,一個柿餅。
亮軒心上又想去看看琴言,此時已經點了燈,便對天福道:「你同我到你師兄屋子裡去坐坐罷。」天福道:「你定要見他,待我先去講一聲。」天福進去,見琴言在那裡看書,便說道:「外面有個姬老爺要見見你,見不見呢?」琴言道:「我見他作什麼呢?你見我見過人嗎?」天福沒趣,將要出來,琴言想要關門,不料亮軒、大傻已走到房門口,就都匾著身子擠進來。
琴言滿臉怒容,未開言,大傻子深深一揖,亮軒也曲著腰作了半個揖,滿面堆下笑來。琴言倒也無法,只得還了一揖,不好就走。他們也不待招呼就坐了。
亮軒瞇齊了鼠眼,掀唇露齒的要說話。大傻先說道:「怪道多天不見令師,原來歸天了,我竟全然不知。非但沒有具個 薄分,連拜也沒有為拜一拜。多年相好,從前承他一番相待,倒也不是尋常的交情。」又搖著頭道:「荒唐,荒唐!不知那些聯幛的公分,有我的名字沒有?」亮軒笑容可掬的道:「我去年奉拜過的,偏值尊駕進了華府,以至朝思暮想,直到今日。
前日又聽得尊駕與敝東同席,我就沒福奉陪。敝東是個直爽人,不會溫存體貼,一切尚祈包涵,不要見怪。」琴言見這二人就是路上跟著他走的,心中甚惱。及見他們恭恭敬敬的作揖,一個說與師父相好,一個說與他敝東同席,正猜不出這兩個是什麼東西,也不來細問,含糊的答應了一聲,叫小子給了兩鍾茶。
大傻一面喫茶,見掛著一副對子,念將出來,錯了兩字。大傻腹內既屬欠通,眼光又系近視,倒最喜念對子看畫,充那假斯文。琴言看了暗笑,略略看他們的相貌,已經生厭。又見亮軒嘻著嘴說道:「我那敝東,其實很好交的。你是不知道他的脾氣,若混熟了,只怕還離不開呢。」大傻道:「不見那春蘭麼?」亮軒道:「春蘭固然。本來錢也花多了,自應心悅誠服的了。我那英官呢,借去用兩天,就用到如今不肯送還。這個小東西也戀著他,將我往日多少恩情付之流水。這也不能怪他,從來說白鴿子望旺處飛,也是人之常情。況且我這敝東,在京裡也算個闊老鬥,就與那華公子、徐少爺也不相上下,而且他們都是世交。前日那位徐少爺來,適值敝東不在家,他就到我書房來坐了好半日。送他出去時,他再三的約我去逛園。」大傻道:「你去沒有呢?」亮軒道:「我始而倒打算去,況且他往來那一班公子名士,都也與我相好。後來我想他還沒有做過外任,未必知道我們這一席是極尊貴的。若論坐位,是到處第一,我恐他另有些尊長年誼,不肯僭我,我所以沒有去。」大傻道:「可惜,可惜!我吃過他家酒席,只怕京裡要算第一家了。」琴言聽得坐不住,幸天福、天壽都在這裡,便對天福道: ‧「你請二位到外面坐罷,我有事情。」便即走了出來。二人沒趣,只得同天福、天壽也出來了。
亮軒就想從此脫身,一徑的走,又被福、壽二人拉祝桌上又添了四小碟小菜、兩碗稀飯,亮軒心上想道:「這是什麼吃局,一樣可吃的菜也沒有,難道八碟乾果、四碟小菜、兩碗白粥,就算請客不成?要不然,是傻子與他講明,是要省錢的緣故。這個東,大約是傻子作定了,索性吃他娘的。」亮軒也舉箸吃了一會。大傻子已喝了兩壺酒,將四碟小菜也吃乾淨了,喝了兩碗粥,抹一抹嘴。見亮軒不甚高興,便對天壽道:「姬老爺是要喝熱鬧酒的,你叫人去添些菜來,酒燙得熱熱兒的,與姬老爺豁幾拳。今日是我拉他來的,你們巴結得不好,以後他就不肯來了。」亮軒打量是請他,便放了心,忙說道:「怎麼是這樣的,也算不得吃飯。」天壽道:「這原算不得吃飯,我當你們吃過飯了,隨便吃鍾酒兒坐坐的。既然姬老爺還沒有用飯,另預備飯就是了。」大傻道:「是阿,我也沒有吃飯。姬老爺也吹兩口的,你何不請他去躺躺。」天福道:「那一天真也見你吃了兩口,不過吹不多。」亮軒見大傻這般張羅,像個做東的樣子,便有些喜歡。天福同他們到了裡面,一面吩咐廚房添菜備飯。亮軒原不會吹煙,不過借此消遣。天福、天壽倒有幾口煙癮,便你爭我奪的上煙。大傻乘他們不留心,即走了出來。他也飽了,便蹋著破皂靴匆匆而去。
亮軒與福、壽二人說了一會話,問了些琴言光景。伍麻子來請吃飯,亮軒才找起大傻來,杳無影響,心中著忙,便變了神色,只管要找烏大傻。天壽說道:「他去了。這個人是坐不住的,我見他在戲園裡,一天總要走個十幾回,想必他就來的。我們先坐,不用等他了。」亮軒只得坐了。看菜是四碟兩碗,兩盤餑餑,就吃了些。終是無精打彩,心上要想個脫身之計。
那伍麻子在旁,見大傻子先走了,看這位又是心神不定,像有心事,倒也猜不著他要跑。那長慶的媳婦,自從丈夫死後,家裡還是第一回開張留客,叫伍麻子好好照料,不要待慢了老鬥,故常在窗前站立。那兩個孩子本來不會說話,夾七夾八的。亮軒更坐不住,橫豎遲早皆走,吃完了,嗽了口,對天福道:「今日擾了你們,我只好明日補情的了,今日卻沒有帶錢。」
天福聽了,呆了一呆,不敢答應。還是天壽略靈些,說道:「老爺既沒帶錢,府上在那裡住,叫人送老爺回府,就可以帶了來。」亮軒道:「這也不必,我明日送來罷。」伍麻子聽了,想道:「有些不妙,不料這兩位是這樣的。」便進來在窗戶邊站著,看看亮軒。亮軒想硬走出來,天壽拉住道:「不用忙,再坐坐。」亮軒不理,只要走,天福也來拉祝亮軒一想,不如拿出去年奚十一的手段來嚇嚇他,便喝道:「做什麼!那裡有天天帶著開發來的!我們叫相公,是積了幾回一總開發。你們這些不開眼的東西,還不放手,不要叫我生起氣來,也照去年的樣,給你們一頓打。」兩個孩子怕他,不敢說話。伍麻子是個不懂規矩的人,道是長慶死了,他表姊全要仰仗他。若頭一回買賣就是這樣,臉上覺得不好看,況且又是他幫著留的。聽了亮軒這些話,便動了氣,說道:「姬老爺,你這話講得不在理。你老爺又沒有來過兩回,伺候了半天,酒飯煙茶都是錢買來的,一個大錢不見面,倒要罵人不開眼。就說送你回府也沒有說錯,難道你沒有個住處?就是住店也有個店,住廟也有個廟。身邊不帶著,自然就到府上去領,這句話就算得罪了人麼?你既沒有帶錢,難道不准你走,留你的東西做抵押不成?自然跟你回去。知道了一個地方,就歇一天給我們,也使得。」亮軒無言可答,再想說兩句大話,又說不出來。那樣雞肋身材,木瓜腦袋,就裝些威風,也嚇不動人,只得說道:「我是省你 們跟我走,你當是什麼?你既不嫌路遠,就跟我去領賞。」伍麻子想那些跟兔不中用,便自己提了燈籠照了。亮軒輕輕的腳步,左繞右繞,還想遁去。無奈伍麻子緊緊的照著,亮軒只得回寓,叫他在門口等了,好不懊悔,上了大傻的惡當,心裡罵幾聲,開了拜匣,撿出幾張錢票,看來看去,猶如割他的肉一般,忍著心疼,撿了一張兩吊的,又於紙頁子內撿了一張一吊的,要找人送出,跟他的人又不在家。只得拈了一個紙條子,蘸上油點子出來,交與伍麻子,轉身就走。
伍麻子雖不認的字,但長慶生前將票子叫他取錢,也不知取了若干。一字到十字這幾個,憑你怎樣字寫,他都認得。燈下一看見是兩吊,便叫道:「姬老爺轉來!」亮軒欲待不理他,已跟進了門,只得應道:「還有什麼?」伍麻子道:「這兩弔錢怎樣,是賞我的麼?那相公開發,酒席錢呢?」亮軒道:「我不曉得,一總在內。」伍麻子道:「姬爺不要頑笑,既然這麼說,請收了。」便將票子遞過來。亮軒無奈,只得又添上那一吊,說道:「盡在乎此,你要不要也隨你罷。」伍麻子如何肯收,便發話道:「既然心疼著錢,也應打算打算,就不該進來。就是擺個酒,至少也得二十吊,何況添菜、吃飯!三弔錢,我們賞廚房打雜的還不夠呢。」亮軒不理,一直進去了。
伍麻子欲要跟進來,門房裡有人聽見,出來問是什麼事情。
伍麻子將細底說了,那管門的笑道:「我們這師爺也太想便宜了,既要樂又捨不得錢。你也算了,折了這一回本錢罷,不要在此囉皂,適或教我們老爺聽見了,倒不好。」伍麻子見亮軒已進去了,又不好跟進去,再經那門公勸告他,知道是奚十一的寓處,恐怕鬧出事來,只好轉回,卻也講了好些淡話,匆匆回家交帳。
長慶媳婦一見只有三弔錢,便說道:「那裡有這樣開發?你也在這裡多年了,你見收過三弔錢麼?怎麼不摔還他,也臊臊他的臉!腥不腥,臭不臭,兩個相公留了兩個客,煙茶酒飯,鬧得烏煙瘴氣的,還替人做跟班,提了燈籠送回去,接了三弔錢就夾著屁股回來。一個漢子連個數目字都不認得,難道你錢票子見得少麼?」把個伍麻子罵得火星直冒,嚷道:「我豈不知道,我見千見萬,也沒見這兩個不愛臉的,一個喝了兩碗粥先逃走了,這個也是時刻想跑,好容易逼住了他,送他回去。
我想十吊八吊,最少不去了。誰料他先還只給兩弔錢,這一吊還是後來加上的。那個忘八蛋肯接他的?他塞在你手裡,就跑進去了。我想跟他進去,有個管門的出來解勸,說是奚十一的寓處。那奚十一是好惹的?去年憑空的來找琴官,將姐夫一摔一個大觔斗,半天爬不起來,桌椅板凳打得粉碎。倘今日又遇見了他,可不要白挨一頓打,連這三弔錢也沒有,我所以只好接了回來。我豈不想他三十吊麼?」長慶媳婦道:「都是你們這些瞎眼睛的,也不分個人鬼。分明來打茶圍的,苦苦拉住他,將個臭蟲當作洋蟲。以後如遇這等不要臉的下作東西進來,務必攆他出去。太太這裡不是捨粥廠,又不是我的兒子,吃了抹抹嘴就走。當家的死後,今日還是頭一回開市,就遇著兩個混賬東西,與前年那個開姜店姓楊的楊八一樣,不是玉天仙還叫他姊夫呢。歸根兒是他媽的白吃白喝。這些個不要臉的狗雞巴□的,真他媽的可惡!」長慶媳婦叨叨了一回。到明日,伍麻子去照票子,誰知後來添的一吊還是張假的。又到奚十一寓處來找亮軒,倒被奚十一的家人罵了一頓。伍麻子受屈而回,只得自己賠上一弔錢,交清了賬,唯有咒罵亮軒而已。
琴言今日找著了寶珠、素蘭、商量師師娘要錢之事。不知寶、素二人有何良策,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蘇蕙芳慧心瞞寡婦 徐子雲重價贖琴言
話說琴言是晚聽姬亮軒、烏大傻說了多少瞎話,更加煩悶,幸他們就出去了。候到二更,不見寶珠、素蘭過來,只得睡了。
一夜無眠,到了次早,即叫小使去請他二人來。
是日,素蘭清早已為王文輝叫去。少頃,寶珠過來。寶珠道:「昨日失候,我到三更才回的,他們也忘了,沒有對我講。方纔你們五兒說起來,方知道。兩三天總不見你,為什麼不出來散散悶?今日度香約賞杏花,咱們可同去了。」琴言道:「可以。我這兩日偶然感冒,覺得疲倦,今日也想出去散散。且假期已滿,也要打算進城了。」寶珠道:「再歇兩天進去也不要緊,進去了,咱們又會少離多了。」琴言道:「近來倒有件難事,我竟沒有主意,故請你與香畹來商量,怎麼代我想個法兒才好。」寶珠道:「什麼難事,你且說來。但你想不到的,只怕我也想不到。」琴言道:「昨日,我那師娘問我進華府時,華公子對你師父是怎樣講的,可曾得過他家的錢。又說家中一年的澆裹,須得兩千四百弔錢,要我給他二百弔錢一月,說定了方叫我進城。我想去年原為奚十一的事送我進去,我進去了也沒有見著師父,不知其中是怎樣的。今師娘忽然問我要二百弔錢一月,叫我怎麼打算得出來?又要我去對華公子講,又說師父死了,我就變了心,又說華府也沒有花過三千五千兩。如今要我去對公子講,要他出三千銀子與我出師,出了師,才不要我的養膳。不然,這一輩子就要定在我身上過活。我想如今 又不去應酬,靠著府裡節下賞一點東西,如何一月積得上二百弔錢?你是明白人,這話可以對公子講得麼,不是件難事?師娘又不曉得其中的難處,一味的問我要錢。你替我想一想,有什麼法子,我是一無主意。」寶珠聽了,亦以為難,躊躇了一回,說道:「一年要二千四百吊,三年也就三千兩了。這養膳二字,是沒有盡期的。華公子性情不常,未必靠得定。若要他出師,或者看他高興倒能,但也須有個人去與他說。還有一層,他既與你出了師,你這人就算他的人了,以後就由不得你,只怕就要在他的府裡終局。這是要你立定主意的。」琴言道:「這些事我也想過,但此時雖沒有與我出師,我也不能自主。」
寶珠道:「若有人與你出了師,你以後怎樣,還是在外呢,還是願進華府去呢?」琴言道:「此時我也不能定,且出了師,再打算出府。」寶珠笑道:「人家只有一出,你今有兩出,不要將來犯了七出。」琴言也笑了。
只見素蘭走來,琴言、寶珠讓坐了。琴言道:「你早上那裡去?」素蘭道:「今早王大人叫我去,我當是什麼緊要事,原來很不緊的一句話。我與劍潭、庸庵談了一會,方才到家。
知道你請我,不知有何差委?」寶珠將方纔的話與素蘭講了,素蘭拍手笑道:「果然,果然不出我們所料!我真佩服他。據我說是出師的妙,你且應承他出師。」琴言道:「好容易的話,你倒輕輕的一口斷定了。這三千頭打那裡來,我豈能去對華公子講的?」素蘭道:「定要三千?二千呢?可以不可以?」寶珠道:「這事有點邊兒了。請你來商量,你第一句答應出師,第二句就劈斷銀價,這是胸有成竹的話,豈不是可成麼?」琴言道:「也要個旁人去說,三千、二千,我也不能對他講的。」
寶珠問素蘭道:「就算只要二千,你有何高見?倒要請教請教。」素蘭道:「這件事我與一個人十天前已想到,而且商量 了一回,但是未必然之事,所以沒有對人講起。」寶珠道:「你說佩服的是誰?」素蘭道:「那一天我與媚香閒談,偶然講起玉儂來,媚香說他師娘,」素蘭說到此,便從窗外望了一望,說道:「此處說話,那邊聽不真麼?」琴言道:「聽不見的。」素蘭道:「媚香說他師娘與他師父一樣利害,只怕這一輩子要靠在玉儂身上。玉儂雖不唱戲,究竟沒有出師。若論玉儂的錢,也就不少,看來此時未必有存余。若四五千弔錢可以出得師,我們代他張羅張羅,或是幾個相好中湊湊,也可湊得一半。就說的是你、王氏弟兄、瘦香、佩仙等,想沒有不肯的。若能湊出一半,那一半就容易了。」寶珠道:「出師之後怎樣呢?」素蘭道:「那倒沒有商量到這一層。只要出了師,這身子就是自己的了。那自然由得你。」寶珠道:「若在華府中,也與不出師一樣,由不得他。」素蘭道「華公子也沒有買他,他師父當日又沒有寫賣字給華府,怎麼由不得他,難道在那裡一世麼?」寶珠道:「此處說話,到底不方便,我們何不同去找媚香商議。一同到度香處,看看杏花,連碧桃也開了許多。不知今年節氣這麼早,我記得碧桃往年是三月中開的。度香今日也不請客,我們幾個人去談談未嘗不可。」琴言也甚樂從,換了一身衣服,一面叫套了車。素蘭、寶珠都是走來的,二人便吩咐跟班回去套車,並吩咐所帶的衣服,都到蘇家佩香堂來。
二人即同坐了琴言的車,到蕙芳寓處。
卻值蕙芳在寓,三人進內,只見蕙芳在書桌上看著幾本冊頁,見他們進來,笑面相迎,說道:「今日可謂不速之客三人來。」三人笑了一笑,且不坐下,就看那冊頁。寶珠先搶了那本畫的,那兩人也湊著同看,有山水,也有花卉,卻畫得甚好,原來蕙芳新求屈道翁畫的。看到末後一頁,是一個美人倚闌惆悵的光景,闌外落花滿地,雙燕飛來,像是:「落花人獨立, 微雨燕雙飛」的詩意。琴言觸動了當年那個燈謎,忽忽如有所感,看題著一首絕句,琴言默念是:春色關心燕燕飛,杏花細雨不沾衣。
倚闌獨自增惆悵,芳草天涯人未歸。
又將那一本字也看了。蕙芳讓三人坐下,問道:「你們還是不約而同,還是約了同來的。」寶珠道:「約齊來的,我們同到度香處看杏花罷。」蕙芳道:「今日又有局嗎?」寶珠道:「局是沒有,也算個不速之客何妨?」蕙芳點首笑應。素蘭、寶珠的衣服與車都來了,二人即換了衣服。蕙芳進內也換了,又問道:「你們同來竟一無所事,單為看花麼?」素蘭道:「事有一件,到怡園再講罷。」蕙芳道:「何不先講講,此刻還早,到度香處尚可略遲。」素蘭就將琴言的師娘要他出師的話,略說了幾句。蕙芳道:「何如?我前日對你講,你還說這也未必然之事,誰知竟叫我說著了。但要辦這事,其實也不很難,就怕娘兒們的說話不作準,一會兒又不願了。或是說定了數目,又要增添起來。且誰去與他講呢?」素蘭道:「那倒不要緊,就是我們也可以去講的。」蕙芳道:「既如此,且到怡園再商量罷。」於是一同上車,逕往怡園來。
進了園,看不盡絳桃碧柳,綠水青山。過了一座紅橋,繞了十重綺戶,才到東風昨夜樓邊。只聽得樓上清歌檀板,有人在那裡唱曲。四人便住了腳步,聽像度香的聲音,唱著一支《懶畫眉》,四人細聽是:漫說瑤台月下幸相逢,又住了群玉山頭第一峰。耐宵宵參橫月落冷惺忪,又朝朝銅瓶紙帳春寒重,且請試消息生香一線中。
眾人聽不出什麼曲本上的,覺得笛韻淒清,甚為動聽。聽得子雲笑道:「到底不好,還是你來,我來吹笛。」又像次賢 唱道:則這勾闌星月夜朦朧,聽盡了曲唱江城一笛風。相和那簾鉤敲戛玉丁冬,引入離愁離恨的梅花夢,作到月落參橫蕭寺鐘。
四人正在好聽,忽然止了,聽得次賢說道:「其實唱起來,音節倒好。」又聽得子雲說道:「何不將工尺全譜了,教他們唱起來。」四人知道不唱了,齊走進去。書僮匆忙上樓通報。
寶珠等走上扶梯,進得樓來,次賢、子雲笑面相迎,見了琴言、蕙芳等更加歡喜,說道:「今日倒料不著你們來。」寶珠道:「都是我請來的。」又對次賢道:「瘦香身子不快,不來了。」
琴言於此樓還是初次上來,見這樓彎彎曲曲,層層迭失,有好幾十間,圍滿了杏花。有三層的,有兩層,五花八門,暗通曲達,真成了迷樓款式。又望見前面的桃花塢,隔了一座小山。
一條清溪,那桃花已是盛開,碧桃還只半含半吐,連著那邊杏花,就如雲蒸霞蔚一般。看樓中懸著一額是「東風昨夜樓」,有一副長聯,看是:一夜雨廉纖,正燕子飛來,簾卷東風,北宋南唐評樂府:三分春旖旎,問杏花開未,窗間青瑣,紅牙白□選詞常次賢、子雲看他四人今日打扮分外好看,艷的艷,雅的雅,倒像有心比賽的一般。此刻都還穿著小毛外褂,琴言是玄狐耳絨,寶珠是玄狐抓仁,蕙芳是雲狐抓仁,素蘭是骨牌塊雲狐干尖。四人相對,就是珊瑚玉樹交枝,瑤草琪花弄色,覺得樓外千枝紅杏,比不上樓中四個玉人。次賢、子雲雖時常相對,此刻亦還顧盼頻頻。子雲道:「今日無餚,只有小飲,你們餓了,就吃起來罷。」蕙芳道:「我真有些餓了。」子雲吩咐先拿幾樣點心來,隨後就擺了幾樣餚饌,大家小酌。寶珠道:「方纔聽你們唱的是什麼曲本?音節倒像很熟,而曲文卻沒有見過。」
次賢道:「這是我當年一個好友,制了一部《梅花夢》的曲 本,有二十出戲。前日從書箱內找出來,將《九宮譜》照著他的牌了填了工尺,倒也唱得合拍。卻只填了這一出《入夢》,其餘不知唱得唱不得。明日與你們班裡教師商量,可以譜他出來。」蕙芳道:「那倒可惜了。我聽這曲文甚好,還是你自己按譜罷,若與我們教師,他便亂塗亂改,要順他的口,去的去,添的添,改到不通而後止。若能移宮換羽,兩下酌改就好了,除非要請教那位屈先生。」次賢道:「他偏這音律上不甚講究。
彈琴之外,一無所好。你與他講,他又說三代之後樂已亡,故將《樂記》併入《禮記》。」四旦皆笑。子雲道:「我今日得了些江瑤柱,但是乾的,作起湯來,雖不及新鮮的,比那尋常海味還好些。」琴言道:「我聞新鮮荔支與江瑤柱別有滋味,不同凡品。若那干荔支,也就沒甚可愛,還比不上桂圓。那干江瑤不知是怎樣的?」蕙芳忽然大有感慨,呆呆不語,俯首若思。子雲頗覺詫異,見他是倜儻詼諧慣的,何以忽然如此。次賢問道:「媚香有什麼心事麼?」蕙芳道:「沒有。」子雲道:「方纔很高興的,此刻為何不樂呢?」寶珠等也看出蕙芳有些不快。蕙芳不語,停一會說道:「花能開幾日?」次賢接道:「七十年。」蕙芳道:「何以能七十年?」次賢道:「人生在世,以七十年算,活一年開一年。」蕙芳道:「今年的花,不是去年的花。」子雲道:「有去年花,就有今年花。」蕙芳又道:「今年的花,留得到明年麼?」子雲道:「看留的人怎樣?」素蘭道:「你們忽然學起參禪來。」琴道:「據我看,是開花不如不開好。」寶珠道:「何故?我說花謝不如不謝好。」
蕙芳道:「不謝也是不謝的花。你聽玉儂說,荔支鮮的時候何等佳妙,及干了,便覺酸得可厭。何以形貌變而氣味也會變呢?大約人過了幾年,也就是清而變濁,細而變粗,甘而變酸了。」寶珠接道:「就是酸些,也是妙品,總比俗味強多了。」
說得三旦齊聲歎息。次賢、子雲頗覺得意。蕙芳又道:「我們要看靜宜到七十歲時,還是這樣不是?」次賢笑道:「春華秋實,各有其時。就是荔支鮮的時候,配得上楊玉妃。如今干了,也還配得上屈道翁,總還是在棗栗之上。」說得大家笑了。
子雲道:「這一比雖切,然究竟委屈了道翁。他卻不酸,還比為干江瑤罷。」次賢道:「那更委屈了。你是浙人,自然誇讚江瑤。若說那干江瑤,真像那從良老妓,回憶當年,姿態全無,余腥尚在。」寶珠問次賢道:「食品之內,究以何物為第一?」
次賢道:「我口不同於人口,不敢定。以我所好,以魚為第一。」琴言、蕙芳皆道:「說得是。」次賢道:「食品中也分作幾樣。如人品不同,有仙品,有神品,有逸品,有妙品,有宜烹龍煮鳳,有宜吸月餐露,使其相反,兩不為佳。故往往我說這樣好,他說這樣不好。《孟子》曰:口之於味也有同嗜焉。
大概是論易牙所調的味,皆合人之口味。若今日的廚子,也就單合他自己的口味了。」子雲道:「正是。譬如去年那個熊掌,真真糟蹋了。怪不得晉靈公要殺宰夫,想是他也剩這一個,若還有幾對留著,也不至恨到如此。」說得合席皆笑。
寶珠對琴言道:「上一回對戲目的對,你出四個字的,以後我也想著一副。」琴言道:「是什麼?」寶珠道:「《遊湖借煞,《搜山打車》。」琴言道:「真好,工穩之極。」蕙芳道:「就是《別母亂箭》,可以對《訓子單刀》。」素蘭道:「這麼對,還有《鬧朝撲犬》,也可對得《打店偷雞》。」
子雲笑道:「到底他們記得熟,可以不假思索。」次賢道:「自然,我們雖也記得幾個,究竟是半生半熟的。」子雲道:「我有一個擺骰子的頑意兒,試試你們的心思。」叫取三顆骰子來,蕙芳道:「又是那個飛曲文的麼?」子雲道:「不是,這容易多著呢。將三顆骰子擺成一句詩色樣,隨你算。譬如四可 以算人,也可以算花,也可以算水,也可以算風。像什麼就算他什麼,這不很容易麼?我與靜宜喝酒,你們擺來。」寶珠便接了過去,道:「待我擺擺看,不知擺得出來,擺不出來。」
便擺了一個麼,一個四,一個五,口中念道:「日邊紅杏倚雲栽。」次賢、子雲都讚道:「擺得好。這五算雲,更覺典雅,我們賀一杯。」素蘭將骰子抓過去道:「我也擺一個。」擺了三個紅,念道:「紅杏枝頭春意鬧。」子雲也讚了好,這三個紅都得個鬧字意,即對次賢道:「我們也賀一杯。」蕙芳道:「枝頭兩字,似欠著落。」即擺了一個四,兩個五,念道:「一色杏花紅十里。」子雲道:「這個更擺得好。狀元歸去馬如飛,此是湘帆的預兆,我們公賀,就是媚香也應賀一杯。」蕙芳聽子雲說得好,也覺喜笑顏開的飲了一杯。琴言取過骰子,擺了一個四、兩個三,說道:「你們都說杏花,我卻說句桃花。」
念道:「桃花流水杳然去。」子雲道:「很好,原沒有限定杏花,各樣皆可說得的。」與次賢各飲了一杯。寶珠擺了兩個三,一個麼,念道:「雙宿雙飛過一生。」子雲與次賢讚了,飲畢。蕙芳搶過來,接著擺了兩個六,斜擺了一個四。素蘭笑道:「你們看他這麼忙,搶了我的去,又擺出這個色樣,定有個好句出來。」蕙芳便念道:「珍珠簾外向人斜。」大家一齊讚道:「好個珍珠簾外向人斜,擺得真像,合席各飲一杯。」
素蘭擺了兩個六,一個四,念道:「十二樓中花正繁。」次賢、子雲也飲一杯。琴言擺了兩個麼,一個三,念道:「一一歸巢卻羨鴉。」次賢把琴言瞅了一眼,心中暗忖道:「今日玉儂出語甚是頹唐,為何他偏說這些句子?」後來大家亂擺了一陣,有說得像的,也有說得不像的。大約今日擺的,要推蕙芳第一了。
吃過了飯,又下樓逛了一會,過了小山,過了石樑,便是 留春塢。就在留春塢內煮茗清談。寶珠對子雲將琴言的師娘要他出師,及蕙芳、素蘭的主意說了一遍。子雲道:「若果如此,倒也很好。」便問蕙芳道:「你們有這力量作此義舉麼?」蕙芳道:「若說力量,原也勉強,但集腑成裘,也還容易。我與瑤卿、香畹三人可以湊得六百金,王氏弟兄、佩仙、庚香可以湊得四百金。」次賢道:「我來一分,出二百金,前舟可出三百金,庸庵、竹君二人可出三百金。庚香、湘帆、劍潭不必派他,湊起來已得一千八百了。若要三千,還少一千二百兩,不消說是度香包圓了。」子雲道:「難道華星北倒乾乾淨淨,一文不花,這麼便宜。」蕙芳道:「據我說,不必要他出錢。如今與他講,就是一總要他拿出來,他也肯,但是玉儂只好在他家一輩子了。」子雲點頭道:「說得是。我想你們都不甚寬余,一時仗義擠了出來,恐後來自己受困。如今通不用費心,在我一人身上,只要你們去講。講妥了,銀子現成,叫他們來領就是了。但以速成為妙,一來玉儂假期已滿,也不宜常在外邊,適或進去了,再找他出來也費事。明日你們就去,盡其所欲,自無不妥的。」三旦皆應了幾個「是」。琴言見子雲如此仗義,感激不盡,不覺流下淚來,便跪下拜謝。子雲連忙攙起,見琴言如此光景,頗覺惻然,說道:「玉儂何必傷感,我看你終非風塵中人。不過一舉手之勞,何足稱謝!」三旦見琴言的淒惻是生於感激,子雲之慷慨是生於憐愛,都也棖觸起來,淚珠欲墮。子雲問道:「這話誰去講呢?須得個老成會說話的。若你們去,恐不中用。」蕙芳道:「此事少不得葉茂林,玉儂是他同來的,又是他教的戲,他也老成,會說話。」琴言連連點頭道:「必得他去才妥。」子雲道:「既如此,你們早些回去罷。今晚就請葉茂林去,講妥了,我明日聽信,碰玉儂的運氣何如。我宅裡還有點事;不能陪你們,要過那邊去。」子雲帶了家人 先出園去了,回到住宅。
這邊四旦個個喜歡,辭了次賢,也同去找了葉茂林,告知此事。茂林一口應承,又對蕙芳道:「停一會兒,你與我同去。我年紀老了,笨嘴笨舌的,恐說不圓轉,你在旁幫個腔兒。那位慶奶奶嘴裡,好像畫眉哨的一般,我有幾分怯他。」蕙芳道:「人說他倒是個直性人,順了他的毛,倒也易的很的。」琴言、寶珠、素蘭先回去了。
蕙芳與茂林練了一番話,約定晚飯後同去,蕙芳也便回來。
卻值田春航來看蕙芳,蕙芳即與他吃了飯,談了一會,春航去了。茂林已在外面候了多時。定更後了,茂林提了燈籠,照著蕙芳,到了長慶家。也不找琴言,找了伍麻子,請了長慶媳婦出來。蕙芳見他紮了白包頭,穿了孝衫,下面倒是條長綠綢褲子,白布弓鞋,黃瘦臉兒,長挑身材,三十來歲年紀,像個嘴尖舌利的人。見了蕙芳卻不認識,問茂林道:「這位是誰?」
茂林道:「這是班裡的蘇大相公。」蕙芳上前見了禮,叫了嬸娘。長慶媳婦還了禮,請他坐下,問葉茂林道:「你們二位,什麼風吹進這冷門子來?」茂林笑嘻嘻的說道:「竭誠來與嫂子請安的。為我曹大爺沒了,嫂子究竟是個不出閨門的婦道家。適或外面有什麼使喚我處,可以叫伍老麻來說聲,我是閒著,盡可效勞。」長慶媳婦道:「阿喲喲,言重言重!多謝你看顧我們的好心。我想我們當家的在日,那間屋子裡,一天至少也有十幾個人,圍著那盞燈,一個起來,一個躺下,倒像吏部裡選缺一樣,挨著次序來。到他死了,不要說是人,連狗也沒有一個上門。那兩個孩子也不好,麻子又戇頭戇腦的不在行。我想這個門戶也支不起,心上想另作別計。我娘家在揚州,娘今年才五十歲。大兄弟開了個估衣鋪,聞得很好。我想回去,手內又沒有錢。你兄弟在日,是東手來,西手去,不要說別的,單 這一盞燈,一年就一千多吊,還有別樣花消,一家的澆裹呢。這兩個傻孩子賠飯賠衣裳,一月掙得幾個錢?昨日有兩個生人來打茶圍,他們就留他喝酒吃飯,吃了就走。麻子跟了他去,才開發了三弔錢,你想這買賣還作得作不得?想起來直臊死了人。」葉茂林道「如今事情也難,不比從前了,都是打算盤的。
你看那家寓裡到晚沒有人來?就是空坐的多,吃酒的少。你方才說回南方的主意倒好,究竟是個婦道家,住在京裡,無親少故的,要支持這個門戶原也不容易。不如帶幾千兩銀子,與令弟開個大鋪子,倒是個上策。」長慶媳婦笑道:「阿喲喲,你倒說得好!若有幾千銀子,我也不著急了。原是為的兩手空空,所以為難。我前日不是和琴言商量麼,我說我要靠你的了,你去對華公子說,可一月給我二百弔錢。他又說不能,也不敢去對他說。我說你既不能拿錢回來,難道將我吊在西風裡麼?況且華公子在他面上也沒花過什麼錢。我說你何不請個人去對他講,拿個三五千兩銀子來出了師,以後就由你怎樣。我有了這一總銀子,也可過得一世,自然不向你要養老送終了。他又支支吾吾的,沒有爽爽快快的一聲。」蕙芳道:「嬸娘,果然要他出師麼?如今倒有個湊趣的人。今日原為著這件事來與嬸娘商量。」長太慶媳婦道:「是那一處人,現作什麼官?」蕙芳隨口說道:「是個知縣,是江南人,這個人甚好,就是不大有錢。前日見了琴言,很讚他,想他作兒子,所以肯替他出師。昨日與我們商量,若要花三五千兩,是花不起的,三千弔錢還可以打算。」長慶媳婦口裡「阿喲」了幾聲道:「三千弔錢就要出師!你想那琴言去年唱戲時,半年就得了整萬弔錢。如今與他出師,這個人就是他的,他倒幾個月就撈回本來。嘖,嘖,嘖!有這便宜的事情,我也去幹了。」茂林道:「嫂子不是這麼說。譬如還唱戲呢,原可以掙得出來。若賣去作兒子,是要攻 書、上學、娶親,只有賠錢,那裡能掙錢?況且這個人是善人,成全了他也好。」長慶媳婦道:「我也不管什麼,只要他花得起錢,能依我的數,就教他來出師。」蕙芳道:「嬸娘,你到底要多少錢,說個定數兒,我好去講,或是添得上來,添不上來,再說,」長慶媳婦道:「老老實實,是三千兩上好紋銀,我也肯了。他能不能?他若不能,我還候著華公子。他是個有名花錢的主兒,或者一萬八千都可以呢。不然還有徐老爺,他是愛他的,更好說話。我忙什麼!」蕙芳冷笑道:「嬸娘但聽華公子的聲名,三千五千兩原不算什麼。但是華公子近來不甚喜歡他。非但不肯替他出師,只怕還要打發他出來。嬸娘在外頭如何知道?我們是常到他府裡去的,如今是一間閒房給他住著,也不常使喚他。新年我們去叩歲,公子每人賞一個元寶,何以他倒沒有賞呢?那一日我見他箱裡,一總只得六十幾兩銀子,還是去年中秋節積到如今,才積得這點東西。那徐老爺近來不比從前,也有些煩了,況他與徐老爺終是冷冷的。徐老爺肯替他師,也早出了,不等到今日。除了這兩人,你想要二百弔錢一月,否則三千銀子出師,能不能?嬸娘是明白人,難道近來在家一個多月了,還看不破他心事來?遇著這個機會,我們去說,叫他再添些。嬸娘也看破些,與自己親兒子一樣,讓些下來,兩邊一湊也就成了。三千弔錢原少,二千銀子我可保得定的。」長慶媳婦道:「你來說,更要為顧著我,也不可丟了你們紅相公的身份。如今這麼樣罷,殺人一刀,騎馬一跑,要爽快。我雖是個梳頭裹腳的婦人,卻不喜歡疙疙瘩瘩。我讓二百兩,二千八百是不可少的。」茂林見他口風有些鬆了,對蕙芳道:「如今這麼樣,你去對那位老爺說,只算他照應了孤兒寡婦,行好事,也是陰德,叫他出二千四百銀。我們中間人不要他一個錢謝儀,都貼在正數內。慶嫂子你可不必板住了,事體 以速為妙。一二日成功了,也叫慶嫂子爽快,他是直性人,作不得轉彎事。」長慶媳婦心內細想:「萬一華府打發出來,這孩子又強,不肯唱戲,也是不好。就是徐老爺,他心上人也多。不如應許了罷,二千四百兩,已有六千弔錢,也不算少了。」
主意已定,口中還說要添,經不得葉茂林這個老頭子,倒是一條軟麻繩,嫂子長,嫂子短,口甜心苦,把個長慶媳婦,像個躁頭騾子似的,倒捆住了,只得應允。蕙芳道:「你倒擔承了,不知那邊花得起,花不起。若真湊不起來,倒叫嬸娘見怪,空費了半天唇舌。」茂林笑道:「你倒膽小,就是他湊不上來,短了一千八百,你這個紅人兒替他張羅張羅,值什麼事?橫豎他也不至負你。」蕙芳道:「只好如此,且看緣法。」於是約定了明日早飯後就有回信,如成了,就送銀子來,並要這邊寫張字據給他。一番話,也講到三更天了。蕙芳便請長慶媳婦進內,他們還要到琴言處談談。長慶媳婦謝了一聲,先進去了,心裡想道:「姓蘇的這小雜種好不利害,二千四百兩,從三千弔錢添起,我若軟一點兒,就被他欺定了。內裡他倒想賺一注大錢。這般可惡!」自言自語的也就睡了。蕙芳與茂林到琴言房內,把事講定了的話與琴言說了,琴言甚是喜歡,只候明日就可跳出樊籠了。蕙芳與茂林也就回去。
明日一早,蕙芳就到怡園,子雲尚未過來。在次賢處等候,一連兩起的人,將子雲請了過來,說明此事。子雲也甚喜歡,就傳總管的,叫他去開了二千四百兩的一張銀票,格外又一張五十兩的,賞與茂林。蕙芳也不耽擱,急忙回去吃了飯,找了茂林,先將五十兩送了他,茂林感激不盡,即同到長慶媳婦家來。蕙芳說:「費了多少力,他才湊了一千九百兩,我代他借了五百兩,一總開了一張票子在此,請收了。」茂林就代寫了一張字據,與琴言收執。長慶媳婦見事成了,才備了幾個碟子 請茂林、蕙芳,叫琴言陪了小酌。蕙芳道:「我吃過飯了,不消費心,葉先生請獨用罷。」即對琴言道:「你去收拾收拾,辭辭師父的靈,謝謝師娘的恩,就同我到那邊去,我再同你進城去謝華公子,也不宜遲了。」琴言依了他,帶回的東西也不多,叫人幫了那小使收拾捆紮停當。蕙芳叫人一擔挑了回家,又拿出十弔錢的票子,代琴言分賞眾人。琴言穿了衣帽,拜了師父的靈,倒也傷心哭了一會。又向師娘拜辭,長慶媳婦也著實傷心,掉了好些眼淚,又囑咐了幾句話。茂林見此光景,也無心飲酒,隨著出來。長慶媳婦直送到門口,琴言灑淚而別,回到蕙芳寓處。
明日,長慶媳婦謝了茂林一百弔錢,茂林倒也不想,已心滿意足的了。誰知琴言命中磨蠍頗多,雖出了師,忽又生出氣惱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聽謠言三家人起釁 見惡札兩公子絕交
話說琴言出師之日,就是華公子賞花之日。明日,華公子吩咐珊枝著人去叫琴言回來,珊枝派了一個外跟班姚賢,一早出城。到了長慶寓處,見了伍麻子。說假期已過,叫他進城。
伍麻子道:「琴言麼,昨日有人替他出師,已經搬了出去,恐怕未必進城來了。」姚賢聽了一驚,道:「這話怎麼說!我家的人怎樣私自放走了,如今他搬在那裡?」伍麻子道:「我不知道,聽得說替他出師的,是個江南人,想必就在他家了。」姚賢道:「豈有此理!你們就要出師,也回明公子,沒有這樣的。
我們公子知道了,如何肯依,那就了不得了。」伍麻子道:「不干我事,這是他師娘作主,誰能攔阻他的!」姚賢道:「如今到底在什麼地方?我好去找他問個明白。」伍麻子道:「住處實在不知,只聽得說,他還進城呢。況且他還有多少東西在城裡,豈肯扔掉了,自然還要進城來的。」伍麻子說得不明不白,急得姚賢什麼似的,又問道:「你們奶奶呢?待我當面問他。」
麻子道:「他不在家,一早上墳去了。」姚賢無奈,只得出來,走到戲園門口,正待閒望,忽聽後面車聲轔轔,直衝過來。躲開一看,卻像兩個相公,坐在車裡頭的好像琴言。待要趕上看時,車已去遠了。姚賢想道:「原來他倒在外邊這樣快樂,一定又到那裡去陪酒了。」姚賢一面想,一面走,忽前面來了兩個熟人,一個二十九歲叫孟七,是徐子雲的家人;一個三十九歲叫胡八,是奚十一的家人,都是本京人,那胡八與姚賢是兩 姨中表,這三個人都是相好的。這日胡八因主人患病無事,出來找了孟七聽戲,想到館子裡去吃飯,遇見了姚賢,又是城裡出來的,便一把拉住,各人問了好,便邀進了館子,要了幾樣菜、兩壺酒,細酌閒談。孟七問起姚賢,倒有空出城閒逛,姚賢道:「那裡能閒逛?我們的差使是有專司的,就沒有事,也不能遠離一步。今日公子叫我來找琴言,假期已滿,叫他回去。誰知又找不著他。」孟七聽了,怔了一怔,道:「還要叫他進府嗎?」姚賢道:「正是。我方才到他師父家,遇見一個麻子,說得不明不白。說昨日一個江南人,替他出了師,同了去了。我想他現在我們府裡,外人如何敢替他出師,又帶他去?這也實在是個奇聞。況我們公子待琴言怎樣的恩典,一月給他師父二百銀,格外還有賞賜。他的分兒,在府裡除了林珊枝,還有誰比得上他?他竟絕不感恩,辭也不辭,竟同人走了。我想天下竟有這樣忘恩負義的人,我回去稟明了公子,定然要拿轉來,這就看他的造化罷。」孟七聽了,笑道:「那裡的話,這是誰哄你的?琴言好好的在這裡,何曾同什麼江南人出京。這是訛言,聽不得的。」姚賢道:「這倒不是訛言,是他家裡講的。」
孟七道:「你別信這話,你且喝一鐘,我告訴你,這琴言從他師父死了,告假出來,卻天天總在我們園裡,我們老爺為他請了半月多客。至於出師的事,不曉得是琴言求我們老爺的,還是我們老爺願意與他出師的。昨日,我們管總的叫我去到日新銀號,開了一張二千四百兩的銀票,又一張五十兩的,交與蘇蕙芳,替琴言出師的。方纔我們在路上,還見他同蕙芳坐在一車,又到我們園裡去了。看這光景,想是我們老爺要使喚他。我們當是不在你們府裡了,所以來伺候我們老爺。若知道還在你們府裡,我們老爺與你公子這般相好,我見他們彼此常送古董玩器,很重的東西都肯送。若要這個人,只消寫個貼兒與你 們公子,難道公子不肯送他?何必花此二千四百銀,真冤不冤?」姚賢道:「原來如此。就是你們老爺要他,也應告訴我們公子一聲,現在還沒有出府。不是我說,你們老爺也有點冒失。」
那胡八道:「這琴言我沒見過,不知怎樣生得好呢。就是我們老爺,前月在宏濟寺魏大爺處,叫他陪了一天酒。將我們姨奶奶的一對翡翠鐲子賞了他。這鐲子在廣東買,還值一千四百塊錢,在京裡更貴了。如今我們老爺病到了,也沒見他來看過一回,這人大概是沒有良心的。既跟了你們公子,又想跟他們老爺,可見是個無恆心的了,以後還不知要跟准呢。」他二人不知底裡,隨口講了一遍似是而非的話。
姚賢吃了飯,道了謝,就進城來見了珊枝,將琴言近日的事,先照伍麻子,後照孟七、胡八的話,沒有少說一句,說得順口,還添了好些。又說路上見他與一個相公同車,想是陪酒去了。珊枝聽了,呆了一會,說道:「這是什麼話?是真的,還是假的?我要照你的話回,若有假的在裡頭,就了不得了。」
姚賢道:「我怎敢撒謊?這是徐老爺家的孟七爺,並奚家的胡八爺,講得有憑據,我敢添一句,對出謊來,是好耍的麼?」珊枝心裡細想道:「琴言何敢如此負恩?非特公子白疼了他,我也白白的照應他一番了。」又轉念道:「看他的心總是勉強在此,心上又有什麼梅少爺,自然在外面快樂。但到徐老爺處也還罷了。怎麼連魏聘才、奚十一都陪酒來了?就不顧自己身份,也應留公子臉面。翡翠鐲子也不算什麼寶貝,就這麼下作。偏在府裡時裝腔作勢,十三太保的樣兒,冷氣逼人。原來也報應在我眼裡。此時就要替你遮瞞也不能了,不如照直說罷。這是有骨氣的人作的事,也可臊臊人的臉,他身份好,不像個唱戲的,全沒有半點下作脾氣。如今好罷,倒是那有些下作脾氣的,不敢告假,鬧出笑話來。」主意定了便走到內書房, 在粉牆外低低的喊叫那小香兒。聽得香兒在裡頭咯吱吱的笑,喊了幾聲才出來。香兒問是什麼事,珊枝說:「要回話。」香兒道:「公子到園裡去了,」珊枝道:「公子一人去的,還是同奶奶去的?」香兒道:「公子在這裡帶了寶姐姐、珍姐姐、蕊姐姐到園裡,還是看桃花去了。奶奶沒有去。」珊枝又聽裡面一人說話:「你聽是誰?」那人道:「是林珊枝兒,還有誰!」
珊枝知是花珠、荷珠,就急往園中來。只見奼紫嫣紅,和風駘蕩,一徑往留仙院走去。到了園後,聽得笑聲盈耳,又像念詩的,卻是女兒聲口。珊枝便輕了腳步,繞到西邊,隱身在太湖石後,從石穴中遠遠望去,只見蕊珠穿了桃紅綢襖,綠綢背心,跪在桃花林下,背的是《長恨歌》,背到了: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髻半偏新睡覺,衣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到了「梨花一枝春帶雨」,便重了兩句,背不下去。公子哈哈大笑道:「跪了之後,還背不出來,只好打了。」見蕊珠漲紅了臉,越想越想不出來。旁邊愛珠在那裡笑他,寶珠在公子身後抓著臉羞他,羞得蕊珠要哭出來。這兩日公子與夫人把這十珠作個消遣法子,教他們念唐詩,念熟了背,背錯了要罰。
如錯得多的,跪了還要打幾下手板。今日寶珠背了李義山《無題》六首,錯了一字,沒有記過。愛珠背了《琵琶行》,竟一字不錯。蕊珠背《長恨歌》,已經錯了許多,故跪在地下,又背不出來,那三珠又一言半語的笑他,他已氣得難愛,又不敢站起來跑了出去。
華公子在那裡笑得有趣,忽見太湖石洞穴像有人偷望,便問一聲:「誰在太湖石背後?」倒把珊枝唬了一跳,忙走上前, 垂手站立。公子道:「你來為什麼又不上來,要躲在石後?」
珊枝道:「奴才方才走來,聽得公子正說著話,故在太湖石後瞧一瞧,再上來。」公子道:「有什麼話說?」珊枝道:「今早打發姚賢去叫琴言,姚賢回來了。」公子道:「琴言呢?」
珊枝道:「琴言沒有回來。」公子道:「琴言怎麼還不回來?難道還有事呢?」珊枝道:「這琴言恐怕不能來的了。」公子聽了,倒吃一驚,道:「怎麼說,琴言有病麼?」珊枝道:「沒有。」公子道:「既沒有病,為什麼不能來呢?」珊枝故作吞吞吐吐的,公子十分疑心,忙道:「姚賢回來是怎樣說的,你快說,不要支吾。」珊枝道:「說了恐公子生氣。」公子聽了十分疑心,就追緊了,珊枝將姚賢回來所說的話,細細說了。
四珠婢聽了,也覺詫異。那蕊珠尚跪在地下呆呆的看著珊枝講話,自己忘其所以,花片落了一頭,還拿一片花瓣在嘴裡嚼了一會,吐在愛珠手上,愛珠瞅了他一眼。
華公子聽了這些話,不覺大怒,把臉都氣得白了,連說:「有這等事!可恨!可恨!琴言喪盡天良,人間少有。而度香笑裡藏刀,欺人太甚,難道我就罷了不成!你明白還叫姚賢去,務必把他叫來,我問問他,是何緣故。我也不管什麼徐度香,我自然不能依他,與他評個理,天下有這麼欺人的事情麼?若不相好的人也罷了,既系相好,就不該有心欺人。從前何以不早與他出師!要到我這裡來了,才賣弄他的傢俬,替他出起師來。這琴言實在可恨。那一樣待差了他,一心向著那邊!」珊枝婉言勸道:「公子請息怒,琴言本來進京未久,他師父又是個不會教訓的,由他的性兒慣了。在這裡半年,不要說沒有委屈處,就走遍天涯,也找不出這地方。不曉得他為什麼,背地裡總是顰眉淚眼的。他另有心事,講不出來。這種沒良心的人,公子還放他心上作什麼!據奴才想,倒不生氣,看他在徐老爺 處也不長的,徐老爺園裡天天有十個八個人,若待他與眾人一樣,他必不相安。斷沒有將野雞養成成家雞的,壞了良心還有什麼好處,只怕天也不容。況且那個奚十一,奴才雖不認識他,聽說是極混帳的人,也陪他喝酒,豈不辱抹殺人。奴才想這一件下作事,就不到徐老爺處,也可以不要他了。」公子聽了珊枝的話,氣略平了些。珊枝又對寶珠丟個眼色,寶珠也勸道:「珊枝的話說得是。琴言若果真心向著公子,就有人替他出師,他也不肯瞞著公子,必來稟明一聲。如果他來稟明公子,難道公子不肯與他出師?這個人又糊塗,又沒有良心,還要他人作什麼呢?況去年原是他自己要來的,今年又是他自己要去的,公子待他的恩典,那一個不知道?這是他自己沒福,消受不起。
若公子必要他進來,諒他也不敢不來,但倒像少不得這個人,他自己一發看得自己尊貴了。奴才想以後隨他來也好,不來也好,橫堅府裡不少這個人。至於徐老爺,自然更不該,但勸公子也不必與他較量,為著一個不要緊的人,傷了兩代世交情分。且人自然也說徐老爺不好,搶人家的人,豈有不讚公子大量麼?」
公子被這兩人勸了一番,氣雖平了些,究不能盡釋,坐著不語。
蕊珠跪了這半天,雖有個墊子墊著,膝蓋也跪得很疼,又遇著要小便起來,滿臉飛紅,那要笑要哭的光景,令人可憐。
公子生了這一回氣,又聽珊枝、寶珠說話,就忘了他還跪著。
蕊珠急了,只得說道:「跪到明日,也想不出的了,要打倒是打罷。」公子聽了,倒笑了一笑,道:「起來罷,我也忘了你還跪著。」蕊珠站起來,曲著腰,將膝蓋揉了揉,徜徜徉徉的走開道:「冤不冤,跪了這半天。」找個僻靜地方小解去了。
華公子起身回夫人房內,寶珠、愛珠隨了進去,珍珠等蕊珠同行。珊枝慢慢的送公子出了園,正要走時,忽然一把花瓣撒了他一頭,急回頭看時,見蕊珠、珍珠罵道:「人家跪著,你倒 在石洞裡偷看人,瞎掉你的眼睛。」珊枝道:「明日還要挨打呢。」說著也就走開了。
公子回房,見了夫人,欲不題起,心上又忍不住,就將子雲與琴言出師的事說了。華夫人道:「什麼叫作出師?」華公子道:「當年他師父也是花錢買的,所以掙的錢都歸他師父。
有人替他出了師,那就不算師父的人,由他自己作主了。昨日度香花二千四百兩與琴言出師的。」華夫人道:「這麼說,琴言就是度香的人了。」公子道:「可不是麼!我心上實在有氣,度香眼底無人,也不告訴我一聲,公然如此。我明日倒要親去問問他,我還要將琴言攆出京去,不許他在京裡。」華夫人笑道:「為這點事,也值得生氣?人家愛替他出師,幹我們甚事?究竟琴言也算不得我們家裡人,他不願意在這裡,隨他罷了。度香的老爺與我們老爺是至好,何必為著琴言,傷了世交的情份。我勸你可以不必,琴言到底算個優伶,若鬧起來,這狎優二家就難免了。」華公子素來敬愛夫人的,聽他心平氣和的講,心中的氣亦消了一大半,口內答應了一句:「說得是。」但又捨不得琴言。忽又轉念過來,欲行不可,欲罷不能,惟是無情無緒的光景。華夫人又寬解了一回,華公子只得暫為放開。過了一夜,明早忽又惱起來,叫珊枝將琴言的衣箱什物裝了車,寫了個帖兒,著珊枝親到怡園,面交度香,看他怎樣。珊枝只得遵命而行。
這是琴言出師第二日,琴言原要今日進去,適子雲於初六日要請客,一來與南湘、春航送場,並請屈道生,約子玉、仲清等相陪。今日已是初四,索性到初七進去,並說寫個字貼與華公子,說他過了假期,一因身子不快,二因留他逛幾天。所以琴言倒也心安,樂得多頑幾日。
那日蕙芳出門去了,琴言便到怡園來。此時梨花已開,子 雲、次賢與寶珠在梨院閒談,琴言進來相見了。次賢笑道:「玉儂,如今由你自己作主了,不如辭了華府,到這裡來罷。」
琴言笑道:「我倒很願,但怎樣去辭那邊呢!」子雲笑道:「那還了得?華星北必說我奪其所好,這官司還打得清麼?不要弄到叩閽起來。到初七日也可回去了,你是幾時出來的?」琴言道:「正月二十七。」子雲道:「已四十天了,怎麼這樣快?」
琴言道:「我在府裡,又覺日子慢,在外面又覺得快了。」子雲對次賢道:「這兩天竹君、湘帆都在那裡抱佛腳呢。湘帆無怪乎其然,他要在媚香跟著爭個臉。竹君也坐得定能寫字作文,可見功名心切,是人人不免的。」次賢道:「今年有兩條道路,不中進士,還可以考試博學宏詞。中了宏詞科,比那進士不好些麼?」子雲道:「比中進士難多著呢,我是不能想這個好出身。想中個進士還不算妄想,偏又補了缺,叫人掃興得很,今年只好看人熱鬧了。你們看今年竹君、湘帆二人誰拿得穩?」
次賢道:「他二人本事不相上下,湘帆是當行出色之文,竹君是才氣比縱橫,恐怕遇著那冬烘考官,就要委屈了。殿試工夫,竹君不及湘帆,若試宏詞,竹君倒要擅長了。我看今年庚香是必得的,劍潭、卓然也有九分。」子雲道:「你自己呢,一發拿得穩了。」次賢道:「也不去考,我自知無福。」子雲道:「這叫什麼話?你不應舉也罷了,還可以說得無心進齲這宏詞原是品定海內人才,就是那些老前輩退居林下的,還耒應考,豈有全才如你,倒不去的?那時我托人硬把你薦了,由不得你不去。」次賢笑而不答。寶珠道:「若考中了,作什麼官呢?」
子雲道:「翰林院編修。」琴言道:「庚香是個秀才,也可考麼?」子雲道:「可以。」琴言道:「你自然也去的。」子雲道:「現任官不准考,我已補了缺。就是前舟,只怕也不能的了,五月前後總可得缺。」正說話間,忽然管門的進來稟道: ‧「華公子打發人來,要面見老爺,還有幾個箱子送來。」子雲詫異,道:「什麼箱子?叫來人進來。」話言未了,只見珊枝已走到梨院。琴言望見珊枝,早躲進屋後,潛身聽他所為何事。珊枝見子雲、次賢,請過了安,說道:「公子與二位老爺請安,有一封信在此。」便雙手呈上。子雲接來,看見封面上有「皮箱四個,面交徐二老爺查收」,才即問了華公子好,將書拆開,次賢在帝同看,只見寫道:正月二十七日,小價琴言因其師長慶病故,告假一月,經理喪葬,今已逾假數日。弟於昨日著家人姚賢出城喚彼回來,始知吾兄已為琴言出師,並已收用。今將其箱籠什物一併送上,祈即查收轉交,想琴言斷無顏面前來自取也。但聞此子下流已甚,曾於各處陪酒,不擇所從,惟利是愛,弟聞之發指。本欲拘回重處,猶恐有負尊意。但以後務宜嚴加管束,勿使仍蹈前愆。兄雖大度優容,不與較量,而弟必留心查察,如有聞見,必為詳達,代兄攆逐,勿使名園玷辱也。匆匆此布,並候通履。
子雲看了,正不知從何說起,不白之冤,有口難辯,氣得兩手冰冷,與次賢面面相觀,冷笑了幾聲。次賢問珊枝道:「你公子對你說什麼?」珊枝道:「沒有講什麼,就叫小的將琴言的箱子交明老爺,問有回售沒有回信。」子雲氣得說不出來,次賢道:「奇了,這話從何說起?此時也不及寫回字,明日我同徐老爺見你公子當面講罷。」珊枝答應了「是」,退了出去,將箱子送來交與門上,自行回去不題。
這邊琴言尚不知緣故,似乎聽得將箱子送來。知珊枝去了,忙走出來,見子雲面貌失色,靠在椅上。寶珠與次賢還看那信,琴言過來要看,次賢意欲藏過,子雲道:「給他看看,這是那裡說起?華星北真不是人,聽了誰的話,這般糟蹋人,可惱!可惱!」琴言不看此信還可,看了不由得傷心起來,一字字看 去,忽然一腔怒氣,直湧上來,眼前一陣烏黑,喉中如物噎住,透不得氣,兩眼一翻,望後便倒。把子雲、次賢、寶珠皆唬呆了,連忙扶住了他。子雲掐定人中,次賢一手扶住了背,一手摩著他心,聽得喉咽裡痰響,次賢抱起了,將他坐在身上。有一盞茶時候,才見琴言將頭一點,又俯著身,吐了一塊痰,又嘔了許多。寶珠道:「好了,好了。」便拍著他。琴言漸漸的蘇來。兩眼一睜,淚如泉湧。子雲等看了,好不傷心,寶珠的眼淚索落落掉個不祝大家扶了他到醉翁床上,將個枕頭與他靠了。子雲道:「不要傷心,明日我同你去一對,就明白了。」
琴言忽然放聲大哭,這一哭真有三年不雨之冤,六月飛霜之慘。
子雲等攪得柔腸寸斷,這三個人也無從勸得一句,直哭到一個時辰,尚是有淚無聲,黯然而泣。
子雲見琴言如此,甚是傷心,因想道:「華星北過於欺人,不問真假。我本要與他講個明白,但我去剖辯,倒長了他的志氣,道是去招陪他了。索性罷了,斷了這個交情,也不要緊。」
說道:「玉儂不必哭了,你的好處,都是共見的,這些話有誰信他?一定是林珊枝從中調唆,以至如此,連我也怪到這樣。
我想你那一處不可安身,豈必定要仗著他?既將你的箱子送了來,你也索性不必去見他了。再去見他,必遭羞辱,且在這裡住幾天,再作商量。」琴言猶是嗚嗚咽咽的,道了謝,說道:「你這樣恩義待我,叫我沒齒不忘,又為我受這些氣惱,總是我這苦命人害了多少人。我實在不要活了,死了倒乾乾淨淨,氣惱也沒了。在一日恨一日,已經多活了兩年,如今極該死的時候。」說了又哭。次賢說道:「你當初進華府時,我早對度香說過,必無好處,如今既已出來,倒也是件好事。以後你就一無掛礙,由你怎樣。舊業自然不理的了,你就在這園中與我作個忘年小友,我將那琴棋書畫、詞賦詩文教你件件精通,將 來成個名流,不強如在華府當書僮麼?應該自己歡喜才是,何必傷心呢。且他也是氣忿時候寫的,自然就沒有好話了。」子雲道:「靜宜說得是,我將來索性將你們那一班一齊請了過來,在園中住下,都不要唱戲,幾年後倒栽培一班人物出來,總比那些不通舉人與那三等秀才強了百倍。」即對次賢道:「失言,失言!你是優貢,已不在秀才之列了。」次賢道:「我固是個秀才,但你也是個舉人。」子雲道:「我原不通的。」寶珠要解琴言的愁悶,便笑向次賢道:「優貢,優貢,我們這優班,還在貢班之上。我們念起書來,就真是那學而優,適或作了官,又成了仕而優了。」次賢笑道:「這還了得?非但罵我,連度香也罵在裡頭了。」寶珠深深陪罪道:「怒我無心之言。」
子雲也笑了,琴言方止了哭。
只見蕙芳來了,見了琴言光景,著實詫異,問了緣故,便拍手稱快道:「天下有這麼好事,真求也求不到,還哭什麼呢?」次賢又將子雲不要他們唱戲,要他們在園裡的話說了。蕙芳道:「這是極好的,只怕我們生了這個下賤的命,未必能有此清福。我這兩年內就想要改行,但又無行可改。這跟官一道,與唱戲也在伯仲之間。若做買賣,又不在行。且在這京裡,就改了行,人家也認識,總要出了京,才能改圖。你道我唱戲真願麼?叫作落在其中,跳不出來。就一年有一萬銀子,成了個大富翁,又算得什麼?總也離不了小旦二字。我是決意要改行的。」寶珠道:「我的心也與你一樣,但不知天從人願否?」
是夜三旦在園中談談說說,琴言亦解了許多愁悶。子雲對蕙芳道:「玉儂在你那裡也是不便,你不能在家陪著他,不如叫他到我這裡住幾天罷。以後再作這個道理,總要與他想個萬全的法子。」蕙芳道:「起初原不過想留他一兩天就進城的,如果常在我那裡,真也不甚便。他又比不得從前了。不如搬到這裡 來,也有個散悶地方,不知玉儂意下如何?」此時琴言有甚主意,便說道:「這裡卻方便些。」於是寶珠、蕙芳是夕也陪了琴言,同在園中梨花院內住了一夜。子雲回宅後,次賢也自回房。他們三人同榻,足足講到五更才睡。
且說珊枝回去,華公子便問到怡園見了度香怎樣光景,珊枝道:「今日見他們在梨花園內,奴才進去見琴言、寶珠,琴言見了奴才,即躲開了。徐老爺問了公子好,將帖兒拆開看了一會,一句話也沒有講,就只冷笑一聲。蕭老爺說不及寫回字了,回去與公子請安,我們明日見了公子當面講罷。奴才將箱子交給他們門上,也就收了。」華公子打發珊枝去後,心上想子雲必定認個不是,自將琴言送來,可以消釋此恨。誰知不發一言,公然笑納,連回字也不給一個,這般可惡,還是蕭次賢周旋了一句。這一氣就如周公瑾遇了諸葛武候一般,不覺雙眉倒豎,臉泛濃霜,倒也講不出什麼話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佳公子踏月訪情人 美玉郎扶乩認義父
話說琴言在怡園住下,賴有子雲、次賢日為開導,又有那些名旦不約而來,或有煮茗清談,或有詠花鬥酒,園中的勝景甚多,今日在牡丹台,明日在芍葯圃,倒也把愁悶消去了一半。
昨日子雲又請了屈道生、梅子玉、史南湘、顏仲清、田春航、劉文澤、王恂等,並有諸名旦全來,會了一日。因南湘、春航次早要入場,所以散得甚早。
且說子玉又與琴言聚了一日,知他出了華府,十分歡喜。
但因昨日人多,彼此未能暢談衷曲。今日晚飯後,想趁著那一鉤新月,去到怡園,也可暢敘一會,遂稟明了顏夫人、帶了雲兒,乘興而來。進了怡園,卻值子雲未回,到了次賢處。子玉尚未進門,聽得有人在那裡高談闊論。次賢見子玉來了,即忙出來,要請到裡面。子玉問道:「何客?」次賢笑道:「不要緊,是個湖州王客人,販些古董書畫筆墨等貨,來托消的。」
子玉進去,那人便鞠躬如也的直迎上來,深深作一個揖,子玉也還了禮。見那人有五十餘歲,相貌雖俗,倒生得一部好須,直垂至腹。王鬍子見子玉清華瀟灑,知是個貴公子,頭一句便問家世,第二句就問科第。子玉倒有些不好意思,次賢代他答了,王鬍子道:「在下作個斯文買賣,二十年來,走了十四省,就是關東、甘肅、廣西沒有到過,其餘各省都已走過幾回。去年八月在江西吉安府,遇見尊大人,正在開考。候考完了,也進去叩謁過兩回,消了一個宣爐、十匣筆。尊大人還到小寓來 回拜的。不瞞梅少爺講,在下到一處都有些相好。少爺要用什麼書籍以及筆硯玩器之類,我留一個折子在蕭老先生處,有合用的,開個單子,打發管家來取便了,我寓在古秀齋書畫鋪。」
那王鬍子好不話多,子玉不些發煩。無奈王鬍子要候子雲回來,消些東西。還有一部《圖書集成》,這部書是個難消的,心上要想求子雲買這部書,情願減價,只要三千銀子,今日看來也要在園中下榻的了。
次賢覺得子玉有些嫌他。便對子玉道:「何不到玉儂處談談,今日又挪到海棠春圃,相去不遠。」子玉正中心懷。次賢便叫書僮引路,送子玉到了海棠春圃。望見琴言穿著隨身的月白裌襖,腳上是雙大紅盤花珠履,倚著海棠花樹,對著塊太湖石,在那裡凝思。書僮咳嗽一聲,琴言回頭,見了子玉,便笑盈盈的迎上來,說道:「來得正好,你看夕陽欲下,映著這些花分外好看,快來看罷。」子玉笑著走過來,二人倚著闌干同玩。琴言道:「人說海棠有色無香,你不聞見香麼?我覺得比別的花還香些。」子玉笑道:「已經佔了國色,何必還要占那國香。這香只怕是那邊丁香的香。若說海棠的香,無此濃厚。他也有一種香氣,是藏在花肌膚裡,顏色中不肯輕易吐出,要人將花凝眸諦視,良久良久,他那一種清香自然隨人的上到鼻孔中來,也不是人人聞得出來的。你不信,你就將那一枝垂下來的細細的聞聞,管保不是方才吹來的那種香氣。」琴言果然走上台階,手板一枝海棠,看了一會,又聞了一回,點頭微笑道:「果然,果然!你真是細心人。這香就像與花的顏色一樣,說他不香卻真有香,說他香又不像別的花香,真正恰是海棠的香。」子玉笑道:「此所謂心香,如何可以比得別的花香呢?豈有嬌如海棠而雲其一無香氣,此真為唐安全突名花了。」二人在花下談了一會,才進屋子坐 下。子玉道:「你如今出了華府,無拘無束,所有那些愁悶都可消了。況在這個園子裡,一年四季都可遊玩,又有那一班長見的時來時往,比在師傅處更好了。」琴言道:「那自然。若說在師傅處,卻是第一的不好。那日點了我的戲,心裡就像上法場,要殺的一樣。及到上場,我心裡就另作一想,把我這個身子不當作我,就當那戲上的那個人,任人看,任人笑,倒像一毫不與我相干。至下了台,露了本相,又覺抱愧了。再陪著個生人在酒度上,就覺如芒刺在背。看著他人自然得很,有說有笑,我也想學他,但那時心口都不聽我使喚,也不懂得是什麼緣故。後來要到華府時,心裡想不知怎麼受罪。及進去了,倒也不見得怎樣。惟有這片心,人總瞧不出來。就算格外待得好,究竟我當個優伶看待,供人的喜笑。至於度香待我,還有什麼說的?但我此時身雖安了,心實未安。從前在火炕裡,受這些孽障,只求早死,也想不到如今還能出來。既出來了,我的心倒比從前更亂了。戲是決意不唱,奴才也不再作,但又作什麼呢?人既待得這麼好,我只是愁愁悶悶,也叫人疑惑,說我不知足了。所以我此刻另有一種活路上煩悶,不是死路上的算計。這話我也沒有對人講過,只有你知我的心,所以今日告訴你。既未到十分危急,也不便視死如歸。但生在世間,沒有一個歸著,你教我這心怎能放得開呢?」子玉連連點頭道:「你慮得極是,我倒有個主意,就只怕遇不著這個人。此時你在京裡,人人知道你的出身。若到了別省地方,人家如何知道,豈不與平人一樣?但是那裡有這個好人,同你出京去呢?」琴言道「你怎麼倒願意我出京嗎?」子玉道:「我豈願你出京?我的心裡是願與你終身相聚,同苦同樂。只恨我一無能力,與廢人一樣,還時時慮著老人家回來,或再放了外任,要帶我出去。幸而此時還未到這田地。但替你想,也不好盡為著我耽誤 了你一世。」琴言道:「這話也是白說的。除非候你作了官,才可提拔我。靜宜說今年要考博學宏詞,若考中了就好了。」子玉道:「這如何拿得定?我倒不想中博學宏詞作翰林,我只想得一個外任的小官,同了你出去,我就心滿意足了。」二人這一回已談到定更時候,只見新月半窗,花枝弄影,忽聽得外面子雲、次賢進來。子雲叫道:「庚香在這裡麼?」子玉連忙答應。琴言接二人進來,一同歸坐。子雲道:「今日二位,真可謂暢談衷曲了。」次賢道:「今日園中苦樂不均,我被那王鬍子纏得發昏,要消這樣,要消那樣,據他的想頭,差不多把他帶來的東西都消在這裡才好。」子雲道:「老王的鬍子越發長了。其實這個人,倒也不討人嫌,就是利心過於重些。《古今圖書集成》我雖有一部,這個也只好我們留下罷。這部書也不過如聾子的耳朵,擺設而已。留他住兩天,倒要看看他扶乩的本事,是哄人的不是。」子玉道:「他會扶乩麼?」次賢道:「他說去年在岳陽樓,遇著個道士傳授他。據他說,靈驗得很,並不是哄人。」子玉道:「幾時請他來扶乩,我好看看。」子雲道:「我留他住下就是為此。要不然,就是明日,我們把幾位相好的都請來。那金吉甫我也往還過了,人極風雅,明日一併請來,結個仙緣罷。」子玉笑道:「我是必來的。」子雲道:「既如此,就是明日辰刻畢集,此時就叫人去知會。」一面吩咐家人到各處去了。子雲道:「今日月光不足,辜負名花,叫把那像生花燈點上幾盞來,掛在樹上。」家童忙到廂房內,開了櫃子,取出十二盞海棠燈,是用通草作成。花朵中點了小白蠟,掛起來十分好看。子雲道:「對此好花,也須小飲幾杯,況庚香也來久了。」子玉道:「可不必了,時候不早,要回去了。」
子雲道:「略飲數杯,領領玉儂的情。」吩咐隨便拿幾樣果菜來。當下四人小酌了一回,已經二更,子玉告辭,子雲又屬 明日務必早到,子玉答應而別。
次日清晨,告稟顏夫人,要去看扶乩,並要問問自己前程。
顏夫人是從沒有阻過他的。子玉到了辰刻,因是仙壇,衣冠而去。是日一早,屈道生同金吉甫先到,隨後顏仲清、劉文澤、王恂一齊都來了,子玉到了,各人與吉甫相見,敘了些彼此仰慕的話。只有史南湘、田春航在場中未來。相公們到的是寶珠、蕙芳、素蘭、玉林、漱芳、蘭保、桂保、春喜、琪官、連琴言剛是十人。
王鬍子過來,也與諸人敘禮,他卻都是認識的,與屈道生更是多年相好。王鬍子道:「今日人多,仙壇要設個寬綽的地方才好。」子雲道:「我估量著人多,已經叫人在含萬樓上鋪設了。」又笑問王鬍子道:「你是主壇的法師,請教你,今日是吃齋呢,還是吃葷?」王鬍子笑道:「神仙也是吃肉的,共不用蔥蒜五葷罷。」子雲道:「這很好,我們菜裡本不用蔥蒜的。」於是吩咐擺早飯,吃了好上壇。計算人數共是十九位,就在次賢處擺了三桌。吃畢,才到午初。子雲先上樓去,看看鋪設,遂命人請眾位上樓。
王鬍子看那樓中,好不精緻,是五大間,卻分作五處,兩面開窗,中設了仙壇。看不盡玉壺寶鼎,古畫奇書,王鬍子自忖一生販買古董,從未見過這些好的。憑欄眺望,猶如身在蓬萊。想揚州鹽商家那些花園,也算精工的了,如何比得上這裡?再如平山堂、虹園也不能彷彿。至於候石翁的起鳳園,更不必提了。這邊子雲取出商彝、周□、漢鼎、秦盤,斟上百花釀,焚了百和香,中鋪上一盤淨沙,擺了一個仙乩。大家下樓冠帶,□漱已畢,重親上樓。
王鬍子上前虔誠默禱,一連叩了九個頭。先焚了一通風符,次雲符,又鶴符。候了約有半刻時候,要請兩位仙童扶乩,便 點了玉林、漱芳,二人扶上。又有半刻工夫,不見運動,王鬍子又磕了頭,再焚個催符。玉林、漱芳呆呆的扶著,見那乩像有些動,玉林把手一撥,便旋轉起來,滿盤走了一回,畫了無數的圈子。玉林疑是漱芳,漱芳疑是玉林,兩人對著微笑。那乩畫了一回,略停一停,忽又運動,上下往來,成了兩個字。
王鬍子將筆寫了,子雲等就在兩邊看時,分明是「珠珍」兩字。
後又一連寫了五個是「為輦玉為輪」。再看又寫了七個王,鬍子一一記了,已得兩句七言詩。眾人點頭,暗暗稱奇。又見運動得更快了。斜斜的兩行,寫得甚草。王鬍子卻認得,寫了出來是:珍珠為輦玉為輪,去請瑤台絳闕真。
朱鳥窗前問阿母,碧桃花樹幾千春。
原來是首降壇詩。眾人知是女仙,越加敬謹。復又寫出數語道:「吾仙杜蘭香奉金母命,至東海蓬萊仙闕,邀請碧霞仙府神君,便道來游。王髯有何疑問?」王鬍子連忙下了拜,來問道:「那位要問,就請禱告,好待上仙判斷。」眾人心上都沒有事,不過來看熱鬧的。及王鬍子問時,你推我,我推你,沒有一個肯上前。子雲忍不住笑道:「既諸位沒有問的事,我要問一個人。」就叫:「玉儂,你來跪下。默禱默禱,請上仙判判你的終身,後來如何?」琴言原想自己問問,不好搶先上來,今見子雲叫他,即便上前跪下,叩頭默禱了一回。只見乩上運動,已寫了兩三行。琴言起來,站在王鬍子背後,看他寫出,也是首七絕,道:
薄命紅顏最可憐,杜鵑啼血自年年。
再生不記前生事,父子相逢各惘然。
眾人看了,不解其意,有的還在細細推求。但第四句總解不出來,琴言只是發怔。王鬍子道:「你再禱告禱告,求個注 解。」琴言又禱告了,乩上又判了四句是:前世之因,今生之果。
杜郎且退,屈翁上前。
屈道生聽了,恭恭敬敬,上前叩拜,站立在旁。乩上又判了一首詩,王鬍子錄出,眾人看是:可憐一死因嬌女,三絕曾傳鄭廣文。
後日莫愁湖上去,蓮花香繞女郎墳。
又判道:「汝前生為江寧府推官,杜郎為汝嬌女,十五夭亡,汝傷悼成疾而歿。七十七年前事也。前因具在,後果將成。」
子雲看了,不禁笑道:「據上仙所判,玉儂前世,竟是道翁的女公子了。」琴言不覺紅暈了兩頰,道生也覺奇異,欲要再問時,見乩又動起來,寫道:「吾去也,坡仙來。」寫罷,寂然不動。
道生與琴言拜送了杜蘭仙,重新焚香換酒,眾名士一齊下拜,換了琪官、春喜上來扶乩。道生道:「今日坡仙必有佳作,我們當□漱恭讀。」只見乩上寫道:翩翩裙屐佳公子,舞席歌場日終始。
興似春山再展雲,情如秋浦長流水。
眾人看了,都欣欣然說道:「坡仙要作長古了。」子雲叫人取了一幅白絹箋,研好了墨,請道生另寫。只見乩上又寫道:
梅花一枝開春先,瑤琴三尺彈?{弦。
紅愁綠怨淚沾袖,明月一年幾度圓。
道生寫了。仲清對金粟道:「這四句像是說庚香與玉儂的。」
金粟點頭。子玉看了,分明一個梅字,一個琴字,也知道是說他們二人的,心裡又想道:「難道坡仙今日要將這十九個人全寫入詩內麼?」子雲與諸人也都看了,蕙芳呆呆的看著乩盤,只見道生又照著乩上寫了四句是:
春江水漲輕航出,蕙質蘭心人第一。
大賈空存惜玉心,分香浪費金條脫。
蕙芳看了兩句,喜動顏色,及看到「分香浪費金條脫」,不覺臉上又微泛紅潮,怕人題起潘三的故事。止有道生不懂,吟哦了幾遍。眾人心裡想道:「怎麼這些事神仙都會知道?這也奇極了!」各各駭異。又見寫道:
名園公子人中英,於彼於此俱有情。
珠輝寶氣聯星斗,金光燦爛雲霞明。
道生寫了,對著子雲、吉甫道:「這像是說你們二位呢。」
子雲、吉甫俱說「漸愧!慚愧!」寶珠看了,也知道帶著他,且與吉甫相聯,心甚喜歡。只見又寫道:
石崇王愷人爭羨,世德勳門荷天眷。
只惜豪華怒□琴,明珠減價珊瑚賤。
仲清道:「這不消說是華公子。」子雲道:「竟連前日的事,都說出來了。你知道明珠、珊瑚的故事麼?」仲清道:「我不知這句的故事。」文澤道:「明珠是他有十婢,皆以珠字為名,這珊瑚就是林珊枝了。」又看寫的是:
沖寒一鶴雲中來,知爾磊落非凡材。
依劉暫作王粲計,劍氣閃爍凌風雷。
子雲道:「此是劍潭無疑了。」又見寫道:
更有清才蕭穎士,漱芳六藝精文史。
閒雲不肯出山來,賦價曾高洛陽紙。
道生道:「這位是靜宜了。」漱芳看見第二句,心中暗喜神仙贊靜宜,也帶著他的名字,可謂附尾了。一面看寫的道:
酒狂詞客何紛紛,眼底直欲空人群。
舉杯渴酌洞庭水,掉頭笑看吳山雲。
文澤道:「這必是竹君、卓然二公了。」眾人說道:「正 是的,怎麼把他二人寫得如此活跳,真非仙筆不能。」又見寫道:
劉晨子晉求仙去,十丈紅塵阻前路。
均是龍華會上人,名場同日欣知遇。
次賢道:「這是前舟、庸庵了。」眾人說是。王恂道:「我們這些人都說完了,看以後還說誰。」只見又寫道:
清芬竟體是蘭香,王樹琪花列兩行。
十樹瓊花十樣錦,春風喜氣滿華堂。
眾人道:「首句是香畹,次句是佩仙、玉艷,三句總說,末句是小梅。」子雲掐指一算,名花已有了八人,只少靜芳、蕊香兩人了。又見寫道:
春蘭秋桂非凡種,香色由來人所重。
盡待神仙閒品題,群花齊向天門擁。
子雲道:「他們都說完了,就只有道翁先生與胡兄了。」
王鬍子拈著長鬚,候著乩上說他。道生道:「我這老朽,恐怕未必能附諸名士名花之後,且如何能邀坡仙齒芬一粲?」只見乩上又寫道:
曲終又見湘江靈,蛟龍出沒江濤腥。
汨羅沉冤感天帝,千百餘世□明磬。
知君一生秉正直,風骨稜稜謝雕飾。
嬌女含愁化玉郎,石頭城下傷春色。
道生寫到此處,不禁傷感起來,眾人亦皆歎息。子玉道:「據兩仙所云,玉儂前身的真是道翁先生前世之女,今日相見,可謂有緣。」道生聽了子玉之言,不覺淚下。原來道生六十無兒,並且喪偶,孤苦一身,是以觸動心事,淒然流涕,便呆呆的看著琴言,琴言也呆呆的看著道生,各有感傷之態。眾人也呆呆的看他二人。忽然乩上又寫道:
難得名花名士兼,長歌一紙示王髯。
丙寅三月初八日,請得眉山蘇子瞻。
道生寫完,眾人正要觀看,忽見乩上又寫道:「奉敕赴凌雲殿撰文,不能久留,去矣!」書完寂然不動。眾人一齊拜送,焚符釃酒,俱欣欣然有喜色。家童收拾了仙壇,大家就在樓中坐下,又將仙詩同讀了兩遍。
子雲吩咐家人在承蔭堂擺了四桌盛席,便對眾人道:「今日我有一言,上承仙命,下合人心,成了前因後果。兩仙乩上俱判玉儂為道翁前生嬌女。現在道翁無子,玉儂無父,我欲成此仙緣,要請道翁收玉儂為義子。玉儂雖失足於前,未嘗不可立身於後,想先生決不以世俗之見論人。未識玉儂之意如何?而諸公以弟之言為然否?」道生尚未回言,子玉喜動顏色,即道:「玉儂若得道翁先生栽培,真是精金入冶,美玉成器。只求道翁不以寒微為鄙,玉儂豈有不願之理?」次賢與吉甫等都贊成道:「這是極好的事,大約今日合當父子相逢,不然杜蘭仙何以特判出來,又單叫道翁上前,說明前因後果,不是也要撮合這件事麼?可見數已前定。」子雲接口道:「可勿三思,請到承蔭堂一拜就算了。」道生想道:「我看著琴言雖系優伶,卻無半點習氣,度香早說過他多少好處。況我也見過他好幾次,竟是毫無訾議的。若以為義子,倒是個千里駒。況他天姿穎悟,略一指點,便可有成。而且兩次仙乩,都說前生是我的女兒,自然他也會天性相親。」主意已定,便道:「恐福薄老人,未必能有此佳兒。」眾人皆笑說:「先生太謙了。」琴言想道:「兩次神仙特為我判出前因後果,我看這位屈老先生,真是天下第一等人品,得他教訓,也不枉了一世。況前世又是父女。但我斷沒有自己開口求人為父的理。」既而聽見子雲之言,又測度子玉之意,眾人竭力贊成,道生一口應允,便也滿心歡喜。
但終是面嫩,答應不來,紅泛桃花,低頭不語。子雲道:「玉儂,你怎麼樣?道翁是極願意的了。況你們前生原系父女,今世自然天性未離,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何妨答應,有什麼害羞處說不出來的?」琴言目視子雲,將頭點了一點。子雲哈哈大笑道:「願意了,願意了!這也不是輕易遇得著的。」就讓眾人到承蔭堂,鋪了紅氈,次賢、子雲扶道生坐了,文澤、仲清拉過琴言來拜了八拜,道生受了。
眾人稱賀已畢,道生又謝了子雲,便說道:「弟是狐苦一身,並無家小,既承諸公雅愛作成,認為父子。但我比不得那有子嗣的人,單只掛個名兒。我既認了他,自就與親生的一樣,要教訓他,並且要隨著我去,不知他心上何如?」子雲聽了,略一躊躇,即問琴言道:「這事要你自己作主意,旁人難以應答的。」琴言道:「這個自然,我又沒有父母,豈有不追隨的道理?」子雲讚了一聲「好」。子玉聽到此,未免有些傷悲,然也無可奈何,況從此琴言入了正路,故也喜多悲少。在琴言徹底一想,非但不悲,而且極樂。道生便叫過琴言來,說道:「從今以後,須要改去本來面目,也不應常到外邊,在我寓裡讀書習字。出京日期也近了,你的名姓是都要改的,如今就依我的姓,改名為勤先,留你一個琴字在內,號就是琴仙。」眾人都說:「改得甚好。」琴言府首聽訓。子雲與子玉見了這個光景,頗覺淒然,以後就要另樣相待,正是從此「蕭郎是路人」了。
子雲便請入席。第一席是道生、子玉、吉甫、王鬍子、琴言,二席是仲清、文澤、王恂、子雲、次賢,九個名旦分為兩桌,各自敘齒坐了三、四兩席。琴言坐在下手,拘拘謹謹,也不舉箸,甚覺可憐。倒是道生體恤他,道:「凡遇熱鬧場中,當言的即言,也不必過於拘謹,但存著個後輩的分寸就是了。」
道生喝了幾杯酒,便與子玉、吉甫、王鬍子談些閒話。王鬍子道:「屈老先生,晚生這個請仙的本事如何?你說我是賺人麼?」道生笑道:「今日之事卻真稀奇,若不是我親眼見的,親手寫的,憑誰告訴我,我也不信。」又道:「胡兄,你往常請仙,也有這麼靈異麼?」鬍子道:「今年過揚州時,在一個鹽商家扶乩,請的什麼楊少師,寫了一長篇,把他家閨門裡的事都寫出來了,嚇得那主人家磕頭如搗蒜的哀求,方才沒有寫完。第二次就要算今日了。往常請時,卻沒有這麼靈異。」子雲笑道:「今日說我們的詩中,也有兩句說著隱情,不過謔而未虐。」蕙芳咳嗽一聲,惹得各席都笑了。道生也笑道:「我也略猜著此,但不知是怎樣個始末,何妨與我說明?」子雲道:「我要說,又怕有人不依,我不說罷。」玉林對漱芳說道:「起初乩動的時候,我總當著你的手動,我想把我的手不動,教你寫不成。後來,不由得我的手也跟著動起來了。」漱芳道:「可不是,我先也打量是你作詭,及至寫了一句詩,我還疑感是作出來的,後來才知不是了。」春喜道:「我們扶的時候手要不動,那乩自己就會跳起來,比你們頭一回還動得快。」
琪官道:「這神仙也不知怎麼來的,就這樣快,就像在這園子裡一樣,真是心動神知了。」蘭保道:「那杜蘭仙與玉儂同姓,所以關切得很,把他的前事都說出來了,總成了這件好事。」
寶珠道:「我們前生,就不知道是什麼人轉生的。吉甫說他也會請,我要看看,總未遇巧。」素蘭笑道:「你的前生不是說是個尼姑呢?」寶珠不覺得臉一紅,笑道:「你怎麼知道?」
素蘭道:「我聽見你自己說的。」寶珠笑道:「我竟忘記了。」
因遠遠的看著吉甫一笑,大家也不覺笑了。
道生來了一天,便要早回,對琴言道:「明日我著人來接你罷。」子雲道:「先生何不搬來,那寓裡有甚好處?」道生 道:「這個最妙。我心上不好講,又要攪擾。我還要細細把你的園子逛一逛呢!」諸名士道:「若得道翁先生住在園裡,更有趣了。」次賢道:「前年園亭成後,一切佈置倒也罷了。只有一樣,各處的聯匾,都是草創時定的。後來改造起來,往往有些不合適了。且書字撰句,就是我們二人,並無第三人斟酌。
至今日看去,似覺草草。昨日我與度香商量,尚須添的添,換的換,非道翁及諸兄手筆不可。」仲清道:「我們究竟還沒有逛到。須盡一日之興,游到了,方可擬題。」子雲道:「含萬樓下,我想刻一篇怡園序,要借重道翁。明日搬來,第一就要請教這篇序。」次賢笑道:「他還沒有搬進來,你倒先索房租了。」說得眾人大笑。道生約定明日即移過來,與琴言同祝以後琴言就改了姓屈,稱為屈勤先,人叫他號是琴仙,不叫琴言了,看官須自記明。不知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7-20 11:03 編輯
]
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7-20 14:26
第四十六回 眾英才分題聯集錦 老名士制序筆生花
話說屈道翁搬過怡園來,與琴仙就在海棠春圃住下。次賢向在梨花院,與海棠圃相近。道翁即有一番教導,琴仙從前念過的書,一面溫理,一面與他講究些詩詞文藝,習學楷書。可喜琴仙天姿穎悟,過目成誦,而且銳志攻書,把從前的憂悶倒也撇開。一連幾日,道翁見其職明可學,也甚歡喜。子雲更為得意,吩咐園內家人都稱為屈大爺。約有半月以來,琴仙的文理已通了好些,字也寫好了,對對做詩也通順了。父子之間,十分親愛,竟是親生的一樣。那些相公們到園來,倒不好與他盤桓,到門口略一探望。琴仙也不肯曠功,足不出戶,道翁倒有時體貼他,叫他也到各處逛逛,可以開放心胸。琴仙雖答應了,也不出去,不是寫字,就是看書,把個瀟灑慣的屈道翁,反被他拘住,要時常的釋疑問難起來。
一日,想起子雲托做《怡園序》,便作了半日,又修飾了一會,自己送與子雲、次賢看了,請他斟酌。次賢道:「妙極了,就使徐、庚復生,也不能塗改一字。」子雲道:「是石刻好呢,還是木刻好呢?」道翁道:「論長久,自然是石刻。前日見金吉甫相熟的那個季十矮子,刻工尚好,不過價值大些,然此是市井的常理。你莫若找吉甫將他薦來一刻,是極妙的。
不是說要刻在含萬樓屏風上?卻也好看。」次賢稱善。子雲即叫書僮找出了八張大宣紙,照著屏風大小裁好了,送到海棠春圃,請道翁親筆自書。此時春航、南湘場事已畢,子雲定了二 十八日,請諸名士遊園,以辰初畢集。是日不設筵宴,恐誤了遊興,止於幾處備了小酌茶點。凡近水者坐船,離水遠者步行,須以一日之內游荊王鬍子住了兩日回寓,將《圖書集成》裝了五大車,送進怡園,子雲只得收了,就放在含萬樓上,也就擺滿了五間大樓。
諸名士於二十八日早上陸續皆到。是日子玉、春航、南湘、仲清、文澤、王恂,共是六位,惟吉甫因感冒未到。園內屈氏父子,與次賢、主人四位,都在含萬樓下坐了。道翁道:「這個含萬樓是本《易經》『含萬物而化光』句摘下,因為園中的主樓,故取此名。但就本意是言幹道之大,此名似乎不甚相宜,度香以為何如?我見樓上現供著賜書,何不就改為賜書樓,未知可否?」子雲道:「改得甚妙,就是賜書樓。還要求作一副長聯。」道翁道:「老夫改了樓名,那聯句請諸名士題罷。」
子雲道:「諸兄自有分題,這第一聯還求道翁先生賜題,就是諸弟兄也不肯相僭的。」道翁又讓了一會,叫琴仙捧過筆硯來,題了一副長聯。諸人見他寫出,看是:文苑賜英華,數玉笈金編,正學《十三經》,旁通《廿二子》;詞場開鼓吹,看筆歌墨舞,縱橫一萬里,上下五千年。
題罷,哈哈大笑道:「老夫拙句不文,諸兄休得見笑。」
眾名士看了,個個首肯心服。
子雲讓大眾進了承蔭堂,崇墉巍煥,局面堂皇。院子內有座戲台,槐陰布綠,棟宇生輝。道翁與諸名士看了那些匾對,說道:「這堂名很好,不用換。東西楹要添副長聯,就請靜宜大筆罷。」次賢道:「這些聯額,原是弟當日胡亂寫成的。這承蔭堂與賜書樓,皆是正屋,還求吾兄老手一題才稱,恐我們終是柔筋脆骨,撐不住這個大局面。況所添的地方尚多,大約有二十餘處,再等我與諸位分擬罷。」道翁道:「不是這麼說。我雖與諸位兄台相敘了幾次,尚未瞻仰珠玉,今日正可窺豹。若盡要老夫題詠,倒將諸位的錦繡埋沒了。」眾名士謙道:「此處實不敢妄擬,其餘各擬幾句呈改。」琴仙又捧了筆硯過來,道翁道:「你學了幾天字了,我念你寫,不要寫別字才好,諸兄看看可長進些麼?」遂口占一聯,琴仙寫了,個個的端楷。
諸名士看是:
佳氣近蓬萊,欣玉燭時和,金甌業盛;睛光開閬苑,詠珠簾雨卷,畫棟雲飛。
又集六朝文語,成了一副八言的,也念與琴仙,寫出是:風草月松,緣庭綺合;日華雲實,旁沼星羅。
諸名士惟有痛贊。再看琴仙的字,已是美女簪花,秀潤如水,更為欣喜。道翁道:「對面戲台,雖有聯匾,那塊『太音之和』可以不換,簷前那塊是要換的。柱上的七字聯,應改八字的,請庚香世兄一題,老夫借觀珠玉。」子玉尚要推遜,眾人擠定了,卻也不慌不忙,想了半刻工夫,提起筆來寫了,說道:「小侄荒疏,未敢妄作,也集個成語,尚求老先生斧正。」
道翁與諸名士看時,匾是「畫堂秋拍」四字,聯句也是集六朝文上的,是:
輕扇初開,長眉始畫。
鳴瑟向趙,吹簫入秦。
道翁讚道:「我說庚香世兄定是不凡的,果然,果然!」
子雲及眾名士也讚了好。
子雲就讓進內,出了承蔭堂,後是牡丹香國,四圍短短花牆,圍了有兩三畝大的一塊地。內中花石亭台,位置無一不佳,倒像獨成一個園林景象。徑用小白石砌成,曲曲折折有數十條,護以短欄。滿園儘是牡丹花,有在石台上的,有在平地上的,高高下下,足有千萬朵,開得正盛,五色繽紛,令人目眩意亂。
諸名士也賞玩不盡,然到此亦不能不稍為遊憩。各尋石徑花台,小亭曲檻處,小憩了一會。來到正屋,是七間,裡面又間著些洞房綺戶。再到後一進,長廊繚曲,屈戍橫波,卻種滿芍葯花,此時未開。道翁道:「這牡丹香國,繁華已極,可改名為寶香堂,後一進題為護香廊。這寶香堂須添一副對子,請湘帆兄罷。」
春航要遜,諸人不依,只得遵了。想了一聯,寫出是:五雲書鑿金銀字,百寶欄開富貴花。
道翁看了讚道:「真好富麗,卻稱這寶香堂。」眾人也附和了幾聲。次賢道:「我們還是從東去呢,還是從西去呢?」
子雲道:「從西到東路長,還是從東轉西,可以坐船,路卻順些。」便領眾人出了護香廊後的圍牆,只見一帶石坡,層層的叢蘭翠筱,芳磬襲人。從石磴上行到了山北,也是一樣的蘭竹。
那帶山向西北去的,卻是土岡,由高而低。望東南去的,卻是層巒蒼翠,山下一帶清溪,溪外儘是竹樹。依山臨水間,有一所院宇,石壁上刻了「蘭徑」兩個大字。道翁與眾人進了屋子,見是一間、兩間、三間、五間的不一,有好幾處。滿目儘是碧杜、紅蘭、翠苔、綠蘚,甚為幽雅。道翁道:「此處甚佳,一洗寶香堂繁華之氣,不可不題。」因題為風露清吟館,對仲清道:「劍潭兄試題一聯。」仲清不能推辭,此處也合他的雅趣,即題道:二分水蘸三分竹,一面山栽兩面花。
道翁讚道:「好極了,卻移不到別處去。」仲清笑道:「有先生的珠玉在前,我等實難附尾,不過聊以塞責而已。」
文澤道:「此處我竟沒有來遊玩過。」王恂道:「我也沒有,到護香廊就住了。」南湘道:「我去年看菊花,是從這裡走過,倒游了一遊。」子雲引道,過了一座木橋,從竹林走出,是片空地,有幾間敞廳,立著鵠棚,旁邊還一條馬路,望東北上編 些竹籬,高高矮矮,護著幾處屋宇。同到了裡頭,內中擺設俱極雅淡,署名曰菊畦。後面是個大蕩,蕩邊樹木茂密,再後頭就是圍牆了。道翁道:「此處可改做黃香東圃,添副小對子罷。」
遂念道:
春秋多佳日,風雨近重陽。
子雲引了從菊畦東手走出,一帶桑林,前面是溪河擋住,便叫家童去撐了兩個船來。家童沿著河堤,轉過山嘴,不多一刻,見兩個小艇撐了過來。眾人下了船,一併的慢慢撐去。繞過了一個石磯,見一邊是山,一邊是樹。到了一處,繫好了船上岸。只見蒼松夾道,古柏成船。從松林裡進了一所莊院,也有二十餘間,最後一進,已在山頂,見有一株古松,如虯龍盤雲一般,中間設一張禪床,前面一個丹鼎,署名為松龕。外有一個鶴欄,見有兩隻白鶴,雪羽皚皚的,甚是可愛。道翁道:「松龕可改名為松鶴丹房,竹君可題一聯。」南湘也集了六朝文,念道:逸翮獨翔,孤風絕侶;真花暫落,畫樹長春。
道翁讚了「好」。翻山過去,從一條石徑走下,望南一百餘步,倒是梅崦了。密葉繁陰,子多於豆。同進了屋內,眾人已走了許多路,也要歇歇了。子雲即吩咐擺飯上來,略喝了幾杯酒,便吃了飯,喝了茶。道翁問道:「這個園共有幾里?我們今日也走了好半天,還不到三分之一。」子雲道:「周圍原有五里,山佔了一分,水佔了兩分,樹木佔了一分,空隙處又佔了一分。於房屋原只得二十幾處,除了門房、馬棚、廚房等類,算起來共有四百零八間。其實也不算很大,若要擴充出去,也還可以。」道翁道:「夠了。太大了,太覺空曠。你這個園好在不散,處處精神團聚,一處有一處的結構,真是好手筆,大約你與靜宜也費盡了心。」次賢道:「可不是,那時你又不 在京裡。你若在此,便好商量,必定還要添出許多好處來。」
道翁道:「已經好極了,設使我起出稿來,還未必能如此。」
子雲道:「有幾處,靜宜也改了好幾回才成的。」子玉道:「這梅崦兩字,只好刻在山上。在房屋裡,這崦字似乎要改才好。」道翁道:「就請教換個名字。」子玉道:「還請道翁先生改罷。」仲清道:「你若想著了好的,就說也不妨。」道翁道:「正是,就我換得不妥,也要請教大家商量的。」子玉道:「改做古香林屋罷。」道翁道:「妙、妙!這個古香林屋實在改得妙,就請題一聯以成全壁。」子玉要取筆寫時,琴仙道:「我代寫,你念來。」子玉一面念,琴仙一面寫,眾人看是:看他竹外枝斜,恰稱翠袖生寒,縞衣純素;伴我夜闌人靜,正值瑤琴一曲,玉笛三終。
道翁大讚道:「仙骨珊珊,非吃煙火食所能道,拜服,拜服!」子雲與眾人也都大讚,又贊琴仙的字比先寫的更加精美。
子玉看了,真是喜不自勝。琴仙見子玉題了這副好對,也覺得玉顏春暖,笑啟朱唇,仲清、南湘等也替子玉喜歡。
大家走出了梅崦,過了梅林,轉過一處,又是一個庭院。
前面兩塊英州靈石,平屋三進。後有一樓,樓上有一神龕,供設花神牌位。中間一進,署名為紅茶仙館,兩邊都有廂房。道翁道:「此處既供設花神,索性做個花神廟,改名為蕊珠仙府,湘帆兄可再詠一聯。」春航應了,想了一想,寫了出來。眾人看是:花雨散繽紛,嬌舞霓裳雲貼地;風情吹旖旎,輕搖月佩步凌虛。
道翁笑道:「湘帆兄的是妙才,寫得如此風流香艷,真把那花情花魂都寫出來了。」春航自謙了幾句,眾人也幫著讚好。
於是出了蕊珠仙府,順著兩行修竹徑,一條荔支街,又過 了幾處神仙洞,望東走,到了蕭次賢的梨院來。道翁道:「可不必進去了,梨院可改為臥雲香院,庸庵兄請題一聯。」王恂一面想,隨著走到了海棠春圃來。子雲道:「且請坐坐,喝杯茶,那邊又要用船了。」都進了海棠春圃坐下。道翁道:「海棠花為花中艷品,還有那些紫白丁香襯貼他,更覺香色兼備,須好好起他個名字才好。」即笑對琴仙道:「我看你於那些詩詞上也還明白,我今日當著人考你一考,你能起這個名字麼?」
琴仙聽了,紅起臉來,答應不出。子雲道:「很能,很能。你快想來,如不甚好,也沒有人笑你的。」琴仙道:「有倒有一個,只怕不好用。」道翁道:「你且說來。」琴仙道:「春風沉醉軒,不知用得用不得?」子雲拍手讚好,子玉等同聲說道:「果然真好!這沉醉二字,用得入神入妙。」道翁也點點頭,道:「也難為他。」又道:「你還能作一副對子麼?」琴仙正要回言,王恂已寫了臥雲香院的對子出來,看是:夢到香雲生屋角,笑看新月上牆腰。
道翁與眾人也著實讚賞了。琴仙道:「這個春風沉醉軒是昨日偶然想著的。對子只有上聯,沒有想得出下聯。」道翁道:「你且將上聯寫出來看看,不好就不用他。如可以用得,請一位替你對成了才好。」琴仙就將上聯寫了出來,眾人看是:一曲惜余芳,嬌比玉顏時醒醉;眾人大讚,倒將琴仙讚得不好意思起來。仲清道:「可惜沒有下聯。」子玉將這句不住的吟哦,次賢道:「這下聯非庚香續成不可。」道翁道:「果然,就煩庚香點鐵成金罷。」子玉欣然提起筆來,寫道:千金買良夜,好酬春色正溫柔。
道翁大讚道:「此與湘帆兄一樣手筆,今日看諸兄題的聯句,正是一人一樣性靈,原不能強合的,就是前舟還沒有題過。」
大家喝了一會茶,子雲命家童去駕船。那邊池水寬闊,撐了一個畫船來。眾人繞過了河堤,下了船,蕩出了小港,即是個大寬闊處,令人豁目爽心。不多一刻,到了吟秋榭,子雲請眾客進了榭。道翁尚未游過,把這三層水榭游了一轉,老年人也乏了,就在中間一層坐了。子雲道:「少酌幾杯,此處已預備了。」於是眾家人上來,在各人面前擺了個攢盒,斟了杯酒。
道翁飲了數杯,倚闌眺遠,見旁有條條小港,疊疊崇山,前有綠柳低垂,紅橋斜跨,山上有泉,翻銀滾雪,屋邊皆樹,雲護煙籠,讚道:「我看園中以此處為第一,這榭名也好,就每層有一副對子。前舟題第一層,竹君題第二層,劍潭題第三層。
必皆有驚人好句,老夫洗耳恭聽。」三人不能推讓,先看文澤的第一層是:楚江煙水吳江雨;N字闌桿丁字簾。
道翁及眾人痛讚了。道翁道:「這第二層最難,上有第三層,下有第一層,這要看竹君的巧思了。」南湘已想了一會,頗難著筆。仲清也在那裡凝思,各要爭勝。南湘已得了,寫了出來,道:「題得不好,將就算他第二層罷。」眾人看是:秋色撲簾櫳,置身已覺超平等;月光穿竹樹,放眼請登最上層。
道翁讚道:「果然是第二層的聯句,移易不動,這是煞費苦心才得出來。劍潭的第三層如何?想另有妙意。」仲清道:「我的不及竹君的切題。」即寫了出來,看是:君如趁月來游,雲移一鶴;我欲乘風歸去,橋臥長虹。
南湘看了,先痛贊起來,道:「劍潭此聯,頗有仙氣,這斷不像第二層,也不像第一層,實在是第三層最高處,我真服了你這種渾脫句子。」道翁與諸人也齊聲痛贊。
吃了些點心,又下了船,慢慢的遙眾名士領略那水光山 色,佳興增添。穿過了六曲紅橋,沿著那竹樹蒙茸,到了一處,那是停雲敘雨軒。高下兩層,一在半山,一在山腳,甚為幽雅,大致與吟秋榭彷彿。道翁道:「這個名字要改,此處是第二個勝景,著不得陳腐語,改為練秋閣罷。」眾人道:「改得很好。」
道翁道:「此處須靜宜添一副好對子。」次賢道:「恐題得不佳。」也即寫了兩句,看是:清樽滿賞《山香曲》,畫舫遙聽《水調歌》。
道翁與眾名士讚賞不已。
子雲讓眾人下船,對次賢道:「先到桂嶺,轉來再到縹渺亭罷。」次賢道:「自然先到桂嶺為是。」就從練秋閣旁,轉入一條小港,隨著山腳,蕩有三箭多遠。上坡見是一個藥圃,四面圍著白石短欄,一個亭子。從亭子進去,有幾間屋宇,內中清潔,有些藥鐺、杵臼等物。一邊是豆花籬,此時卻還空著。
一邊是鹿柵,有只梅花鹿在裡面,見人來便呦呦的叫起來。眾人也賞玩了一回。出了藥圃,是一座土嶺,見無數的掛樹,過嶺來桂樹更加多了。內有好向處院落,自成一景,亭台樓閣,備極其勝。子雲領眾都走到了,進了正屋坐下。子雲又讓客用了些茶、點心。諸人一面游賞,道翁道:「此處是個大坐落,桂嶺二字不足以盡之,改為叢桂山房罷。」子雲道:「改得妙。」
道翁又道:「你自置一聯。」子雲笑道:「道翁先生既要考我,也應早些命題。到臨時才說,教我如何想得出來?」構思了一刻,也集了副成語,寫將出來。眾人看是:大雅扶輪,小山承蓋;落花入領,微風動裾。
道翁道:「集得甚好。」即起身出了桂嶺,望北而來。只見怪石嵯峨,若飛若走,頗為駭目。古籐如臂,香草成茵。上了山徑,直盤旋到了山頂,有十丈多高,把園中的景致,望得□然。看了好一會,才一步步的拾級而下,到一個山凹裡亭子 邊,便是縹渺亭,靠山踞石,兩翼外張如飛的樣子,好不幽險。
亭中可容三席,下面東手就是方纔的練秋閣了。道翁道:「怎麼又走回來了?」看亭子裡有副對子,是他的學生華光宿的,也還用得,便對子雲道:「你於此處,何不再集一副成語?」
子雲道:「我料著道翁還要考我,我已想就了。」即寫道:幽岫含雲??深溪蓄翠;橫籐礙路,弱柳低人。
道翁說:「好。」又步下山來,沿著右邊一帶山徑,足足走了半里多路,過了好些石磴、雲屏、小亭、曲榭,到了一帶梧桐樹邊,前面遠遠望見賜書樓。才從西邊一條曲徑走去,又穿過了幾處神仙洞,便是一道清溪,圍著一個院落,門外也有幾堆小山,儘是碧桃花樹,已盛開了。遂同過了小石樑,來到桃花塢。這裡有五六處坐落,游賞已畢,道翁道:「此處改為尋源仙墅,也須添副對子,再借重庚香一題罷。」子玉想了一會,寫出看是:此處即仙源,自有問字青鬟,添香紅袖;名園為福地,不數踏歌潭水,打槳春潮。
道翁大讚,眾名士也隨聲附的。
出了尋源仙墅,又過一座半石半土的小山,接著就是幾百株杏林,圍著三四層重樓,湘簾晁漾,綺戶文窗,令人應接不暇。道翁道:「這個樓名題得才妙,無須更換。東風昨夜樓是那一位題的?」次賢道:「是度香題的,對子是我做的。」道翁道:「好對子。」朗吟了一遍,也叫琴仙寫了出來,琴仙記得是:一夜雨廉纖,正燕子飛來,簾卷東風,北宋南唐評樂府;三分春旖旎,問杏花開未,窗間青瑣,紅牙白□選詞常於是從東風昨夜樓後面走去,說不盡園中的景致。又到了一處,儘是些榴花艾葉、萱草紫薇等類,有幾架老籐花開滿四 處,還有些罌粟、虞美人,有五六處坐落。道翁各處看了,知是小赤城,因榴花而設。又看了些對聯,自己題了一副,命琴仙寫了出來。眾人看是:翠黛忘憂,琥珀杯斟金谷酒;紅巾侍宴,珊瑚枕臥赤城霞。
眾人大讚,又走了出來,望北而行,右手竹梅外,望見寶香堂的東牆角。又見風露清吟館的那一帶峭壁,迤向西北。沿池走去,又到一處,見碧梧、翠竹、芭蕉、棕櫚、柿子,清蔭滿目,爽逼衣襟。有五六塊大盤陀石,頂上盤著凌霄花,正開得茂盛。此處妙不可言,道翁與眾名土在石磴上坐了,道翁道:「這裡別開生面,宜夏宜秋。」坐了一會,進了屋宇,見有迴廊,有抱廈,有平台,有敞廳,遊歷不厭。正在廳內,見題著積翠軒,有幾副對聯。道翁道:「積翠軒可改為清涼詩境。」
眾名士道:「這詩境二字大妙。」道翁道:「庚香再題一聯何如?既題了溫柔鄉,也不可不題清涼境。」子玉聽了,頗有愧色,只得唯唯聽命,也就集了成語。眾人看是:零雨送秋,輕寒迎節;狂花滿屋,落葉半床。
道翁與眾人讚畢,過了清涼詩境,便是個水蕩,青蒲細柳,綠蘸波光。湖邊有兩三處茅舍竹籬,是個稻莊,其餘隙地盡作平疇,頗有雞犬桑麻之勝。東邊河面窄處,有個石樑,眾人走了過去,就是先來的射圃,那邊就是菊畦了。到了稻莊,閒步了一會。又到稻莊後面,尚有無數的小房子在那裡,都是園盯花叟住的地方。還有藏花窖,藏冰窖,茶寮酒肆,倒也有趣。
那些園丁見主人同了客來,一齊躲到屋裡去了。眾人又繞到西邊,尚有些鴨欄、雞塒、蟹籪、漁莊,麥牟麥一疇,菱茨滿蕩。
道翁不勝留戀,想起歸田之樂來。謂子雲道:「將來尊大人回來,這個平泉莊勝於古人多矣。」便數今天添的對子,已有了二十二副,內有最多者是子玉與他自己,其餘也有兩副的,惟 文澤、王恂只有一副,未免不公,於是煩王恂、文澤各撰一副,又改稻莊為紅雪西莊。先是文澤念了出來,是:梅雨平添瓜蔓水,豆花新帶稻香風。
王恂也念了兩句,是:
宰相歸來游綠野,將軍老去隱青門。
道翁道:「這兩聯都好,不分伯仲。今日這些對聯,各有所長,老夫只可拜倒轅門了。」眾名士謙讓了好些話。
今日這怡園也算游盡,只剩了些小景致,不關緊要的地方。
子雲請眾位還到寶香堂,已是夕陽西下,朱霞半天,映著那些牡丹花,更為絢爛。已撤了護花的幛子。子雲備了兩席,一席是道翁、南湘、子玉、琴仙、次賢,一席是仲清、春航、文澤、王恂、子雲。
正飯酒間,王蘭保、金漱芳、秦琪官、林春喜同來見了,即分開坐了,談了些閒話。子雲道:「今日這二十四副對子,清芬濃艷,各盡所長。但我看來,始終要推道翁先生的賜書樓、承蔭堂冠冕堂皇了。」眾名士道:「自然,我們到底覺得力薄,那裡能這樣大方,這是勉強不來的。」道翁道:「這也不然,一來相體裁衣,二來是各人的性靈。今日高超的是劍潭,沉著的是竹君,細膩風光的是庚香,風華綺麗的是湘帆,秀潤工穩的是庸閹、前舟,瀟灑跌宕的是靜宜,就是度香那副集句,也覺得落落大方。正是各人自立一幟,無從評定甲乙。你們看這二十四副對子,好在虛字少,儘是實字多,便見得力量。若教外邊那些名宿做起來,不知要添多少虛字在裡頭,才湊得成、捏得攏呢。」眾名士一齊佩服。子雲道:「先生何不將那篇序文拿出來,大家看看?」道翁道:「我本要請教。」即叫書僮到春風沉醉軒取了出來,大家爭先要看。子雲道:「不用,我與靜宜是看過的了。」便叫書僮找了兩個針,將序文插在壁上, 攜燈照了。眾名士看時,那四旦也同過去看,見道:昔者署書之體,肇於白虎芬龍;刻石之詩,目方自平泉翠筱。
故《蘭亭》一序,春貼爭傳;《柏梁》數篇,華詞擅藻。況乃地嚴紫禁,雲護皇都,名著金台,星連帝座。銅街復道,珠市通衢。龍樓映鳳閣以生輝,玉輦隨金鑾而同警。貂蟬貴第,大開竹木之園;駟馬高門,廣建芙蓉之府。爾乃東海巨公,南天協相,秉百蠻之節戎,領兩浙之湖山。島嶼風清,海洋令肅。
鯨氛淨而飛萬里,蜃氣息而晴霞滿天。預謀韓忠獻晝錦之堂,先廓晏大夫近市之宅。賜來水衡之錢百萬,拓出金谷之地十弓。
則有翩翩公子,弱冠為郎;岳岳清才,英年攀桂。簪裾雲集,皆四姓之門庭;裙屐風流,洵一時之俊彥。共商圖畫,成此園居。鳩工庀材,三十六月;風廊水榭,四百八間。人傑自應地靈,雲蒸亦復霞蔚。其園也崢嶸窈□,突兀□崎,山列如屏,水瀠成帶。靈楓人柳,老化紅羊;怪石危峰,暗蹲碧獸。三分竹而二分水,五步閣而十步樓。橫塘曲檻,盡草木之扶疏;青瑣綠墀,極房櫳之繁盛。聽鸝有館,斗鴨成陂。馳馬球場,設鵠射圃。春風一來,則繁花如繡;夕陽欲下,則好鳥鹹啼。流泉數金石之聲,巖岫染黛眉之色。則有雲間詞客,鄴下才人,落唾生珠,清詞霏玉。回紫瀾於大海,騎綵鳳於神山。琉璃研匣,置鴝眼之端溪;悲翠筆床,臥鼠鬚之湘管。朱盤展而華月倒行,寶鼎噴而祥煙成蓋。夜吟未已,宵露珠圓;曉寐未遑,朝陽金燦。竹樓花浦,時來不速之賓;殘雪為霞,絕少離群之感。論古則源探星海,辯才則河下龍門。風雲壯而五緯經天,月露新而七星貫手。洵乎豪矣,不亦壯哉!於是南都石黛,妙選歌台,北地胭脂,齊來舞榭。驚鴻飛燕,飄冶袖之雙雙;鹿錦鳳綾,結霓裳之隊隊。聯步於廣寒這闕,玉宇無塵;回眸於洛浦之濱,秋波屢轉。唾花飛而香留三日,歌珠串而鶯囀一林。
何論蛾眉螓首,誇桃李之顏;翠羽金染,盛侈釵鈿之飾也。
而議者謂玩物喪志,節欲保身,腥西農之味腐腸,窈窕之妹伐性。
是以寇公居處,地乏樓台;羊子清貧,衣惟布帛。上卿猶豚難掩豆,丞相亦門不容車。即為清德之是征,高風之足尚。豈知屏列歌姬,不失汾陽之業;庭羅絲竹,愈形謝傅之賢。陶士行有童僕千人,於襄陽稱饋遺十萬。金花銀燭,羊公愛客之心;醇酒婦人,信陵自豪之致。況本門高王、謝,佩愛羅囊;姓擬金、張,衛森畫戟。自有甘臨之象,何須苦節之占。宜乎視金銀為土芥,輕珠玉如泥沙。且超脫者為才子之情,豪縱者尤少年之氣。陽春煙景,大塊文章;馳電難追,逝川誰挽。苟不及時以行樂,殊為拘執而鮮通。更逢櫻桃為鄭國之尤,芍葯以揚州為盛。故琵琶箏笛,游楚常以隨身;月觀琴台,徐湛因之宴客。龍華會上,聚青真玉女之仙;兀跡山前,志赤烏美人之地。
千燈張而銀河落於樹杪,重簾卷而珠彩生於棟間。華□忉利之天,原許神仙遊戲;流水夭桃之際,豈無花草迷人。多見者識廣,博覽者心宏。若雲尹文子之身宜布衣,公孫弘之餐應脫粟;清風明月,買不因錢;掃雪烹茶,貧而能樂。是猶捨江湖之大而濯蹄涔,忘華岳之高而驚培□也。僕衰年作吏,憔悴風塵,壯歲束裝,羈棲賓客。然而覽洞庭彭蠡之勝,瞻南衡東岱之崇。
登吹台而揖高岑,入戎幕而抗范陸。擁裘雪塞,走馬蘭台。庚子山蕭瑟生平,江關已暮;杜少陵飄搖風雨,草舍無存。今也駑駘猶系鹽車,歸田何日;社燕暫尋朱戶,勝地重逢。會珠敦玉□之場,作聯袂題襟之集。嗚呼!蓬心將死,經零雨而重蘇;桐尾已焦,遇賞音而猶響。結交以道,文字為緣。他年事業勳猷,相門出相;此日池台花鳥,仙境求仙。若謂歌梓澤之芳園,言興珠翠;序玉台之新詠,書鑿金銀。則僕才盡江淹,賦輸王粲;願投梭而看織錦,請捧研以俟生花。
當下眾名士看了,正是游、夏不能贊一詞,惟有拜倒而已。
道翁自謙一番,又道:「可惜今日吉甫未來,又少了許多名作。
明日想他也就大好了,請他來看了,斟酌斟酌再刻。」諸名士皆以為然,直飲到三更,方才盡歡而散。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奚十一奇方修腎 潘其觀忍辱醫臀
話說諸名士那日在怡園分題了些對子,經道翁一番賞識,俱極欣喜,後又看了那篇序文,真是五體投地,不能不服。就是南湘、春航,是最不輕易服人的,此時也是真心拜倒。明日子雲又請金吉甫到園,將那些聯額看了,吉甫亦甚佩服。請道翁用真行字,寫了十六扇屏風,吉甫薦的季十矮子在園中刻起來。
到了四月十一日,春航、南湘報中進士,南湘中了二十一名,春航中了三十四名,兩人不消說都歡喜,把個蕙芳、蘭保也樂得說不出來。南湘此番在京,借住在文澤處,因去年乃翁赴任時,將住宅賣去。蕙芳因春航在文澤處,雖彼此相安,但他出進雖沒人說話,也常要到門房走走,因此覺得不甚便當。
又見南湘也中了,想他們二人的才學,是必入館選的,即與春航、南湘商量,何不合租一所房子。他二人甚願意,就托蕙芳留心,蕙芳又托人問了幾處,皆不合意。一日來到子雲處,說及此事,子雲道:「何不到我園中來,也熱鬧些。且道翁已選了南昌府通判,不日就要赴任,玉儂是要同去的了,你們搬進來,不好麼?」蕙芳道:「我是不搬進來。」子雲道:「你也搬進來。」蕙芳道:「我要搬進來,還要等一兩個月,此時還不能呢。」子雲道:「桂嶺那邊叢桂山房就有三十幾間屋子,竹君、湘帆二人很夠住了。你去對他們講,說我說的,不必另覓,將來如有家眷來了,再找不遲。我明日揀個日子去請他就 是了。」蕙芳應了,又到次賢、琴仙處談了一會。琴仙知道不日就要出京,回念舊時朋友相好一場,出京之後,不知何年再敘,甚覺繾綣,留蕙芳坐了半天,談了好些話。蕙芳道:「你要出京,我們自然要送行的。但我令尊在家,拘拘束束,不甚暢快,須到外邊去才好。」琴仙也應了。蕙芳談了許久,方才辭出,見了春航、南湘、文澤,均將此話說明,度香要請他們二人過去,春航道:「竹君可以去,我這幾日就想接家母與內人來,房子終要找的,省得挪來挪去。」南湘道:「我也看去不去,也在兩可。」春航明日面辭了子雲,說要接家眷來京,子雲也不好相強。蕙芳也找著一所房子,甚是合式,就在鳴珂坊,與子玉相近。又替春航備了車馬,新收了幾個管家。那趕車的就是周小三,進來後,又薦他小舅子許老三,改名許貴,做了跟班,局面一變,暫且按下。
且說那奚十一病好之後,已養了一月有餘,此時性子減了好些,身體瘦了好些,煙癮又大了好些。但奚十一這個孽障,雖經了這番痛苦,就應該痛改前非,保身節欲。誰知他身體一健,仍舊不安本分。況且內有菊花,外有巴英官,這兩重前後門是封鎖不來的,未免也要應酬應酬。無奈那厥物甚不妥當,不動作時倒也不覺怎樣,此時原只剩了半截,沒頭沒腦,頗不壯觀。到動興時,內中有一條筋脹得生疼,要勉強應酬幾下,也是不能的,把個菊花心內急得無法,唯有暗中流淚。奚十一也覺抱愧,自己一想,今年才得三十歲,怎好就是這樣?若在家鄉,倒還能想個修治法子,這裡只怕未必有這個能手,把他移梁換柱起來。
一日要到宏濟寺去謝唐和尚,封了五十兩銀子,叫英官拿了。到了寺門口,見間壁開了個飯莊子,掛著招牌,寫著安吉堂。奚十一也不理會,到寺中見了得月,有些恨上心來,把他 肩上狠狠的擰一了把。得月嚷道:「做什麼使勁的擰我?」奚十一笑道:「你害得我好苦,病了一個多月不算,把那子孫樁也鋸掉了半截,教我做了個廢人,我好不恨你。」得月把眼狠狠的瞅了他一下,冷笑了一聲,道:「你不知那裡沾了來,倒來冤我!我好好兒的有什麼,你只要看我的師父,」說到此,住了口。奚十一坐了,拉他在身邊,問道:「你師父那裡去了?」
得月道:「在間壁莊子上。方才有個楊八爺請他去說話,就回來的。」奚十一又與得月頑笑一會,再問聘才,也不在家。
只見唐和尚醉醺醺的回來,見了奚十一,滿面春風的道:「恭喜,恭喜,如今是大好了。」奚十一笑道:「多謝,多謝,還虧了你。雖然如今做了歪脖子的老短,到底還留得一半。若用了那人的藥,定然弄到斬草除根,淨了身了。我也沒有什麼謝你,這一點東西算還你的藥本罷。」說罷,作了一個揖,從英官手裡接過來,雙手送上。唐和尚連忙的辭道:「這如何使得?咱們弟兄怎樣的交情,你竟把我當作外人看待,送起謝儀來,快請收回。」奚十一道:「你莫非嫌少麼?」唐和尚連忙陪笑道:「豈有此理。」雙手只管推來。奚十一道:「唐大哥,你不用這樣,咱們交情原不在這上頭。但你那八寶丹是個貴重丹藥,也花了錢才配成,不是幾個錢買來的。如今你不收,倒使我為難了。」唐和尚還要推辭,奚十一決要他收,只得收了。
二人講了一會話,唐和尚道:「你如今想已不忌口了,我這個莊子有幾樣菜頗好,今日嘗嘗新。」奚十一道:「這個莊子是誰開的?開有幾天了?」唐和尚道:「這所房子是我寺裡的,前年師兄租與一家住了,吊死了兩個人,那家就搬了出去。
已後常常的鬧鬼,所以閒空了一年。前月春陽館的黃掌櫃的來,看這屋子好開莊子,與我搭夥計,我出了四千弔錢,才開了三天。有個廚子會做幾樣菜,一樣燒鴨子,已是壓倒通京城的了, 還有一樣生炒翅子,是人家做不來的。靠你能的福,這幾天倒也擁擠不開,城裡頭有幾位相好也趕出來。卻還有一樣比別處好,後頭一重門開通,就是魏大爺的住房前一層,有相好的如果酒後要吹兩口,可以到我這裡來。就那邊也另有兩密室,要相公、媳婦,都可以叫得。從我這邊進去,是沒有人知道的。
比運河旁邊那個右僧廟,一切更覺方便,又覺嚴緊,你說好不好?」若奚十一從前聽了,不知怎樣高興,無奈如今大非昔比,眼前不見,耳中不聞,倒還好些。若聽了那些話,見了那些人,心中一動,底下那腦袋就像要伸出來,這條筋偏又拳縮伸不直,好不難受,因此不敢動心。他也不怕人笑他,就將這個苦楚說給唐和尚聽,聽得唐和尚大笑不止,說道:「你拚得再病一個月,我替你治好他。」奚十一道:「怎樣治?」和尚笑道:「我將些爛藥把那條筋爛掉了,省得他要痛,豈不好麼?」奚十一道:「不好,適或一齊爛完了,怎樣呢,難道還長得出來?
我們廣東倒有個接樹法子,用海狗腎接他,不知京裡有會的沒有?」唐和尚拍手笑道:「巧極,巧極!怎麼沒有?方才一個楊八爺,叫梅窗,一個張師□,叫笑梅,是魏大爺的相好,常到這裡來,我也與他相好。他們二人在間壁吃飯,我送煙過去,與他們講了半天。那張笑梅有個親戚是蘇州人,專門行這一道,替人配眼珠子,配鼻子,配牙,這卻都是假的。惟有接那樣東西,說先上了麻藥,將他一劈四瓣,把狗腎嵌進,用藥敷好,再將藥線纏好,一月之後平復如初。這狗腎是要狗連的時候,一刀砍死兩個,從母狗陰裡取出來的,才有用呢,不是什麼海狗腎。而且聽得說人是不疼不癢的。這人叫陽善修,現寓在城外,想必你那個也可以接得。但據你說短了,不曉得能接長不能。」奚十一聽了,滿心歡喜,就立逼著唐和尚去請他來商量。
唐和尚已經訪明瞭住處,就叫人去請那陽善修。
那陽善修住得不遠,不多一刻來了。唐和尚出來,照應他先在外間坐下。奚十一從裡面看他,面貌頗不適觀,衣裳藍縷,有幾分瞧不起他,也不出來,叫唐和尚與他說話。和尚將奚十一的毛病講了。陽善修道:「講接法也不同,先看各人的本源,再看各人的行貨。譬如那老年人筋力衰的,是不能接的,就接了也是白接。若是本源好的,就爛掉了半截,只要有個根子,也可接得起來。但先要看看那位的本源,再斟酌接法。」唐和尚同了他進去,奚十一勉強把腰鬆了一鬆,就坐下了。陽善修見奚十一才三十來歲,身材長大,像個本源未虧的人。但看他那威風凜凜的樣子,不敢來問他,局侷促促的站著。奚十一把手一招,叫他坐了。方才講的話,奚十一早已聽見,便道:「我這個病就有一樣作怪,內中像有條筋扳住,脹起來,他就有些疼。必要先治好了這條筋,才可治別的。」陽善修道:「且先請教請教,看是怎樣。」奚十一也覺有些不好意思,唐和尚走了出去,奚十一方站起來,解開褲子。那人湊著一看,把個象牙片兒撥了兩撥,叫奚十一把褲穿了,說道:「果然,先治直了這條筋,方好再接。」便出來對和尚坐了,先講盤子,包修包好要二百銀子,如有什麼不妥當處,一錢不要。唐和尚與奚十一講了,奚十一道:「二百銀也不多,但是要有用才好,不要被他賺了。」唐和尚道:「他說好了才受謝,不好不要錢的。」奚十一應了。唐和尚做中,三面言明,立了字據,明日先付藥銀五十兩。陽善修即拿出一包藥,一條綾帶來,交與奚十一道:「你回去,將這藥用丁香油調好敷上,把這綾帶捆了,起先鬆鬆的,到起性時,便扎得緊緊的,越硬越紮緊,只要三刻工夫,這條筋就直了,永遠不縮的。明日我到府上來再治。」
說罷去了。
奚十一滿心歡喜,便等不及唐和尚請他吃飯,即辭了回去, 與菊花說知,菊花更加歡喜,便找了丁香油出來,絕早就吃飯,過了癮,催奚十一睡了,將藥調得濃濃的,敷滿了他,將帶了捆上。奚十一覺得那物先涼後熱,一會兒火燒起來,脹得甚疼,便叫菊花把帶子收緊,收緊了覺好些,一連收了三次,方才止痛。奚十一睡著了,菊花醒來,將手摸摸他,覺比以前長了好些,心中甚喜。到了明日起來時,菊花要解他的看看,奚十一正想撒溺,菊花替他解了,奚十一撒了一泡黃溺,重新捆了。
吃了早飯,唐和尚同了那人前來,奚十一到書房裡陪他們坐了,陽善修問了昨夜的光景。菊花走將出來,從板壁縫裡望那個醫生,生得頗不順眼,一個黃腫臉兒,約三十來歲年紀,有幾根微鬚,身材短小,穿一件油晃晃的舊綢襖子,兩隻袖子破爛不堪。又見唐和尚的頭剃得紫光油滑,穿件青綢裌襖,拿著把扇子扇著。聽得那人說道:「叫你們管家生個炭爐來。要一大罐子開水,再要個小藥吊子,還要舊綢子一塊。」奚十一吩咐都取了來,炭爐、開水是現成的,就擱在一邊。那人取出一包藥,聽得他說道:「這是參,這是牛黃,這是珍珠。」又抓些別樣的藥在裡頭,煎了一會,倒了一杯,涼了半刻時候,叫奚十一先服了。奚十一道:「我等不及了,我要過那癮。」
那人道:「索性上了藥,你再和唐師父吃煙。等這藥性發一發,就好動手了。」此時春蘭、英官也站在書房門口觀望。
菊花見那人先調了半盞子藥,將奚十一的帶子解開,將水洗淨,把綢子擦乾了。菊花嫌那板縫小,還有些灰土嵌在裡面,取下金耳挖來,把板縫裡的灰剔得乾乾淨淨,眼光才望得到轉彎處。見那人將藥與他敷上,又拿一個綢套子套上,點了五寸長一枝香。奚十一與和尚躺下吹煙,菊花又見那人到窗前桌子上解了一包,取出個竹筒,並一個油紙包來。把那油紙包打開,有幾條藥線,還像是濕的,將四條理直了,放在一邊。聽得他 問道:「你那尊軀似乎過短,你如今要加長些不要?」奚十一道「能夠加長更好。」那人道:「也不能很長。此時尊駕發起性來有多少長?」奚十一道:「前日不過兩寸半,昨日筋直了有三寸了。」那人道:「我替你修好了,就可以有四寸,也就夠了。」奚十一一口煙含在嘴裡,答不出話來。菊花在外聽了,當是奚十一隻要四寸,便著了急,失口說了一聲道:「極短也要五寸。」唐和尚忍不住笑了一聲。奚十一聽得出口聲,便咳嗽了一聲。菊花自知失言,便跑了進去。陽善修聽得有人說要五寸,抬頭一看,見門口有兩個孩子站著,便當是他們講的,也笑了一笑。春蘭臉倒紅了一紅,英官鼻子裡哼了一聲。
那麻藥已上了好一會,菊花忍不住又走了出來瞧時,見那人說道:「香已點完了,藥性也走到了。」身邊又扯了一塊青縐紗來,笑對奚十一道:「疼是一點不疼的,但你自己看了,我就下不得手,你須閉了眼。」奚十一聽了,把縐紗在臉上捆了兩道。叫他坐在炕沿上,把腿分開,擱在兩張凳上。那人拿了藥線放在一邊,即蹲下身子,從竹筒裡揀出兩把小鋼刀。菊花見了害怕,心裡已突突的亂跳。見那人解下套子,那敷上的藥已半干了。又將雞毛蘸著藥水刷了一轉,才把刀割了一刀,血冒出來,把一條藥線嵌進。一連四刀,嵌了四條。菊花看了,在那裡發抖,抖得牙齒對碰,撲在板壁上,那板壁也刷刺刺的響。春蘭、英官吐出了舌頭,縮不進去。唐和尚不忍看,躺著吹煙。那人又掏出一個錫盒子,取出一片鮮紅帶血的肉來,中間還剜了一個眼。又見他把那把小刀在龜頭上戳了幾刀,又冒出血來,將那片肉貼上,再用藥敷好。通身又上了藥,紮了兩三根藥線,把個象牙片子在頭上按了幾按,砑得光光的,才把綢套子套了。解開了蒙眼的縐紗,見奚十一揉揉眼睛,像似不知疼痛,菊花才放心。
唐和尚問道:「怎樣?」奚十一道:「倒也不覺怎樣,就是下身麻木,此時兩腿一動也難動。」陽善修把他腿掇了下來,扶他睡下,說道:「每日吃煎藥一服,我留下方子,你們自去抓罷。敷藥我每天午正時來替你上,七日內包好。好之後切不可就使喚他,總要兩三月之後,方可辦事,不然是要受傷的。切記,切記。公雞、鯉魚、羊肉,百天之內吃不得的。大好之後,你若能吃狗肉,倒有益處。」奚十一道:「狗肉,我們廣東人叫做地羊,是常吃的。我也不知吃過多少了。」陽善修對唐和尚道:「昨日講的藥本先給我,我好去配藥。」奚十一即叫春蘭去對姨奶奶講,要一封銀子出來。菊花聽了,先進去開了箱,取出一封銀子,交與春蘭送出。陽善修接了,收拾了藥包物件,叫春蘭、巴英官扶了奚十一進內去躺罷,同了唐和尚出去了。奚十一果然每天服藥一次,陽善修每到午正時候便來上藥,一連十餘日,竟已長好。後來菊花也不迴避了,到陽善修來上藥時,在旁偷看。見奚十一那物壯了好些,但是刀痕雖合,一條一條的形跡尚在頭上,更不好看,一塊青,一塊紅,像人臉上帶著記印一般。惟撒溺時尚有些疼痛,且按下不題。
再說潘三自那日受了周小三這番荼毒回去,唬了一場大病,二十幾天才起得來。這口氣悶在心裡,無從發洩,還算小事。
那許老二摳了他一摳,又放了些東西在內,潘三回來趁早想法還好,偏偏又病了整個月,如今又隔了多時,裡頭倒像生了蟲,癢得難忍。老婆面前也講不出來,每到癢時只好隔著褲子摳摳擦擦,無奈全不中用。要想找個人替他醫醫這癢病,自己已是這些年紀,又這般相貌,斷難啟齒。那一日實在難忍了,只得要老年失節。想家內人都告訴不得,只有一個打更的焦傻子,是個懵懵懂懂的人,才二十幾歲。告訴了他,要他當這個美差,叫他不許對人講,想他倒不講的。主意定了,便叫了焦傻子到 了一個小帳房裡,先賞他喝了一碗酒,三個黑面餑餑,然後把這毛病對他說了,又叫他別告訴人。焦傻子只管點頭答應,心內一些不懂。嚼完了餑餑,轉身就走。潘三一把拉住他,他問「要做什麼?」潘三再要講一遍,也講不出口來,若放了手,又恐他走了。便拉他到炕前,才放了手,自己伏在炕沿上,拉脫了後面衣服,高聳尊臀,口裡說道:「你來!你來!」焦傻子見了,四下張一張,見桌上有張包茶葉的紙,抓了過來,遞與潘三,嘴裡說道:「三爺,你自己擦罷,我只會打更,不會擦屁股的。」一徑走出去了。潘三又好氣,又好笑,只得罷了。
過了幾日,更加難忍,便恍然大悟道:「要找人,是要找個行家,這糊塗的找他何用!便想起與他頑過那些相公:「若去找那年輕貌美的,又定不妥,只有一個叫桂枝,如今三十多歲了,光景甚苦,在班裡分包錢,他與我有些情分。」即到戲園中找著了桂枝,也帶他上了館子,又許他幾件衣裳。桂枝心裡喜歡,當是潘三念舊,還要與他敘敘,便極力巴結。潘三見他光景甚好,癢病便發作了。便把他的病根告訴了他,問他可有醫方。桂枝聽了,笑了一會,說道:「這沒有醫方,就有醫方,想你能也斷乎不肯的。」潘三道:「我倒肯,只怕人家倒不肯。你若肯醫我這個病,我願重重謝你。」桂枝笑了一笑,瞅著潘三。潘三見他肯了,便坐到他懷裡,一手將桂枝那物捏了幾捏,也有些意思。桂枝心裡想他幫襯,只得勉強。彼此鬆了褲子,桂枝也當他與自己一樣的東西,不料到門口一撞,一團茅草,路徑不分,針針刺刺的,心上一驚,那物就如春蠶將死的光景,臥倒了再也扶不起來。再見潘三的臉回轉來,問道:「怎樣?」桂枝更覺肉麻,身上一冷,渾身起了雞皮皺,忙說道:「今日不能,明日再醫罷。」潘三見此光景,只得拉倒,心上還想他明日來,與他約定了,給了他四弔錢。那桂枝又訴 了多少苦,格外要借十弔錢,潘三又只得給了。
到了次日,桂枝果然來了。進了小帳房內,也照昨日的樣,只是不濟,就用三牲也祭不起他,把個潘三急得無可奈何,兩人白白的坐了半天而散。潘三正在納悶,忽見一個夥計進來說道:「周家那找零的銀子二十九兩七錢,打發人來齲」潘三道:「我早已秤好在此。」將天秤架下抽屜一開,只見幾個法碼在內,不見銀包。又從各處找了,也不見有。潘三明知桂枝偷去,只得叫夥計重兌了。再看屋內牆上掛的一個表,也不見了。潘三恨聲不已,因是找他來醫病的,不便多說,忍氣吞聲,惟有暗恨周小三與三姐害他。
又挨了幾日,那天多喝了一盅,更癢得利害,偶然想起卓天香也十七八歲了,又是他的老主顧,叫他來商量商量倒可以,即叫人去叫了天香來。天香來了,見了潘三,請了安。潘三甚是歡喜,又同他到小帳房裡,擺出一盤盒子菜、一碟熏魚、一碟瓜子、一壺陳木瓜酒,與他談心。天香見潘三喜眉笑臉,乜斜著眼睛,扭頭扭腦,不像往日的樣子,心裡想他今日高興,必有一番纏擾,吃了一會,天香過去與潘三一凳坐了。潘三摟著,一手摸他那物,比落花生大得有限,心裡吃驚,問道:「你今年十八歲了,怎麼還沒有發身,像七八歲的孩子?」天香笑道:「不曉得為什麼緣故,他只不肯長,他也不懂人事,總沒有動過色。」潘三道:「我不信。」把他那顆落花生雙手拈了幾拈,果然不動,又捋兩下,也不見怎樣,潘三氣極,將他推下身來。天香嘻嘻的笑,又撲在潘三懷裡,拈著他的鬍子道:「三爺怎麼惱我?我原用不著這個。怎麼你今天找錯了門路?」
潘三撅著嘴不理他。天香伸手去摸潘三爺的下體,也像煙癮來了的一樣,垂頭喪氣,不比往日的淘氣。天香弄了一會,有些起來。無奈潘三一動心,後面更發癢得利害。要把天香攆開, 天香當是他故意裝做,便一把攥得緊緊的。潘三咬緊了牙,夾緊了屁股,把天香肩上咬了一口。此時是穿的裌衣服,一口把天香咬的「哎喲喲」的叫起來,把一手護著肩。見潘三靠了椅背,把身了往下矬了幾矬。天香見此光景,甚是不解,眼睜睜的看著潘三,見他面紅耳赤,又不講什麼。天香道:「三爺,你今日為什麼不喜歡我?想我伺候錯了,因此惱我。」潘三道:「我也不惱你,但我今日不高興與你做這件事。」天香只得走開坐了,又道:「三爺,要梳發不要?」潘三道:「也好,倒梳梳發罷。」天香與潘三梳起發來。潘三問道:「你們給人頑的時候,內裡怎樣快活?」天香笑道:「有什麼快活,這是伺候人的差使,快活是在人快活呢。」潘三道:「不是這麼說。我聽說有一種人,小時上了人的當,成了紅毛風,說裡頭長了毛便癢得難受,常要找人頑他,及到老了還是一樣,這真有的麼?」天香道:「可不是,我們東光縣就有兩個,一個劉掌櫃是開米鋪的,一個狐仙李,都有四十幾歲了,常到戲場裡去找人。他先摸人的東西,那人被他摸了不言語,他就拉了他去,請他吃飯,給他錢,千央萬懇的,人才頑他一回。適或碰著了個古怪人,非但不理他,還要給他幾個嘴巴。這個毛病至死方休的。」潘三聽了,心裡更急,又問道:「這毛病除了人頑,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治得呢?」天香道:「那裡有什麼方法!」
想了一想,忽又說道:「有,有,有!有一個人與我們同行,聽他說醫好一個人,說是用手挖出來的。」潘三笑道:「這個如何放得進手?」天香道:「手是放不進,指頭是伸得進的。」
潘三道:「適或長了毛,指頭也挖不出來。」天香道:「他有方法。他說長毛也要經過人精才長,沒有經過是不長的,不過那東西不得出來。」潘三道:「既這麼說,有三個月的,大約還可以治得?」天香道:「這要問他。」潘三見有人能治這個 毛病,便將實話與天香說了。天香聽了,也甚詫異,怪不得方纔這個樣兒,想要與我做個燒餅會,便笑道:「你也頑得人多了,與人頑頑也沒有什麼要緊,治好他做什麼?」潘三把他擰了一下。梳完了發,潘三千叮萬囑的叫他找了那人來,天香去了。
到明日去找那人,告知緣故。那人笑道:「潘三叫你來請我麼?這事我早知道。他正月裡拿這個法子收拾了許老三,許三姐才設計哄他,許老二就用他的法子收拾他,許老二早告訴了我。許老三吃了多少蕎麥面,還吃了瀉藥,瀉不出來。還是我傳他的法子。聽說三姐將銀耳挖替他挖乾淨的,才不至成了毛玻潘三這個人真不是個東西,極該得這個報應,由他罷了。」
天香再三的替潘三央求。那人道:「既然要我去治好他的病,你去對他說,要送我三百弔錢。他這個毛病還花三百吊買來的,何況要治好?他應該加一倍才是。」天香即將這話去對潘三講了,潘三道:「不知取得出來取不出來?如果真能取出來,我就給他三百吊。但叮囑他別告訴人。」天香去了歇了兩日,才同了那人來到潘三小帳房內。潘三頗不好意思,那人道:「三爺的事我全知道,但日子久了,取他出來也不容易。」潘三自己講不出來,叫天香與他講定了,如好了送他三百弔錢,明日先交一百吊,十日後不發癢,再送那二百吊。那人也依了,便對潘三道:「三爺,你那洞府深,我的指頭短,摸不著底。
你今日將二兩金子,打一支七寸長、筆管粗的一根耳挖,明日早飯後我來,包管你取得乾乾淨淨,不要你受第二回苦。」潘三道:「必定要金的,銀的使不得?」那人道:「定要金的,銀的萬使不得。」說罷去了。潘三疑他賺這二兩金子,但用二兩低銀打了,鍍了金,等他來。明日那人果然來了,將耳挖放進,替他掏得個乾淨。潘三也算略嘗滋味,先給了一百弔錢, 那人把這耳挖果然要了,潘三以為得計。過了十餘日,居然好了,竟不發庠,又將那二百吊也給人他。天香借此向潘三借錢,潘三要買他的嘴,也給了幾十弔錢。
那人是個剃髮的,得了三百弔錢,便一朝發跡。又有二兩金子,便樂不可言。一日,想將那金耳挖到銀匠鋪裡打兩個戒指。銀匠說是鍍金的,他還不信,及到試金石上刮了出來,果然是銀的。便恨潘三賺他,起了狠心,找了天香,要他去對潘三講,不應欺他,他如今把這耳挖做了憑據,逢人便說是潘三爺要他挖屁股的,叫他一輩子怎樣做人?天香果然說了,潘三無奈,只得托天香去說,叫他不要聲揚,再給他些錢。後來講來講去,那人只是不依,又給了三百吊。以後那人與天香串通,每逢緩急,便找潘三,潘三不肯應酬,便惡言惡語的把那件事題起來。潘三像寫了賣身文契與他一樣,零零星星真應酬了好幾年,直到那人死了方罷。此是閒話,非書中正文。下文即敘琴仙出京,且俟細細分解。
第四十八回 木蘭艇吟出斷腸詞 皇華亭痛灑離情淚
話說屈道翁選了南昌府通判,領憑之後,就要起身,這幾天就有些人與他餞行,常不在園。那些名士、名旦也輪流與琴仙作餞。
田春航、史南湘殿試過了,正是萬言滿策,鐵畫銀鉤。春航竟佔了鰲頭,大魁天下,授了修撰之職。南湘在二甲第四,點了庶常。雁塔題名,杏林賜宴,好不有興,比起去年春間的春航來,就天壤之別了。這春航偏是姓蘇的與他有緣。去年虧了蘇蕙芳遂了他的心願,本以風月因緣,倒成了道義肝膽,使春航一腔感激,不得不向正路上走,因此成就了功名學問。今年會試,房官雖薦了他的卷子,大總裁已經駁落。內中有一位總裁,姓蘇,名臣泰,現任兵部大堂,翰林出身,後又承襲了侯爵,就是華公子的泰山。看了春航的文字,大加讚賞道:「此人才調不凡,雖掞藻摛華,過於靡麗,倒是個詞臣格調,可以黼黻太平。」大總裁猶以為未可。及看他《五經》通明,策對平允,遂中了他三十四名。蘇侯到填榜時,拆對墨卷,見他這一筆楷字,心中大喜,知他殿試必在前列,果然被他中了狀元。春航謁見座師,蘇侯倒沒有講起,房師與他講了,所以春航感激這個恩師與別位不同。這蘇侯少年時也是個風流學士。
年近五旬,夫人之外,尚有四位如君,貴承七葉,位列通侯,但艱於嗣子。正夫人止生了兩位千金,長的是華夫人,第二位小姐也十九歲了,要選個才貌雙全的女婿,所以還沒有字人。
蘇侯初見了春航這般人物,心上十分中意,意欲附為婚姻,問他已有了妻室,暗暗歎息。
且說春航搬進了新宅,凡車馬服飾,一切器用,儘是蕙芳一人之力。蕙芳數年所積,也就運用一空。此時蕙芳已辭了班子,常常過來與春航照應。春航要留他在宅裡住,他又不肯。
但春航大大小小的事,皆系他一人調度,春航萬分感激,意欲分任其勞,實在又不及他精明周到。蕙芳又是個好勝脾氣,就是沒有辦過的,他先就訪問了,想得澈底澄清,一無翳障,不要春航費一點心。就是那個許貴,也十分靈慧,惟有那老田安,只可看門而已。
一日,春航正與蕙芳商議要接家眷,無人可托的話,蕙芳願身任其勞。忽然到了家信,是其太夫人的諭帖。春航連忙拆讀,一看之後,不覺淚下。蕙芳心驚,便在春航背後同看。原來春航的夫人,於二月內暴病而亡。太夫人傷心萬狀,家中止有一老僕,並一僕婦,諸事草草,甚望春航會試回來。適值春航之母舅張桐孫,前任直隸天津府知府,因與上台不合,告病回家。家居數年,情況不支。且上司已換,只得起程來京,定於三月十五日挈眷起身,偕了田太夫人來都,數日間就要到了。
春航看完,一悲一喜,喜的是慈母將來,晨昏得事,悲的是朱弦已斷,中饋無人。且春航又是個鐘情人,想起在家時,釵荊裙布,唱隨之樂,不覺大慟起來。蕙芳十分勸慰,勸道:「老太太不日就到,你極該打起精神才好。如今倒自己苦壞了,教老太太見了不更傷感麼?」春航只得暫止悲痛,明日就為太夫人收拾上房,鋪陳一切。吩咐下人,從今以後稱呼蕙芳為蘇大爺。蕙芳也感激春航相待之意。
過了十餘日,田太夫人已到,春航接到良鄉,母子相見,悲歡各半。太夫人在路已知春航中了狀元,因此更念起亡媳來。
春航又拜見了舅父、舅母,無人不為春航喜歡。進了城,他母舅在春航處暫住了幾日,賃了住房,方才搬去,春航在太夫人面前說起蕙芳的好處,也是落難才唱戲的,如今已出了班子,他父親在雲南做過州同,是個書香之後,在京甚為相得,一切都賴藉他。因此田太夫人待蕙芳甚好,蕙芳更加相安了。
卻說史南湘館選後,便搬進怡園,在清涼詩境住了。他的脾氣又與春航兩樣,把那些同年同館朋友不放在眼裡,也不出去應酬,天天與屈道翁、蕭次賢、徐子雲一班人,詩酒陶情。
閒時又有寶珠、素蘭、蘭保、漱芳等一班名旦,不是垂簾度曲,就是對酒當歌。南湘素有才名,如今加上個翰林名號,更有那求文求詩的接踵而來。他又怕煩,常請金粟、子玉等代筆。至於不要緊的,連琴仙、蕙芳、素蘭、寶珠的佳章都有在裡面,好在人人說好,沒有一個看得出來。南湘本要接夫人來京,一因任上兩大人無人侍奉,二因他夫人利害,常要阻他的清興,勸他戒酒。南湘有些懼內,本來只好狂飲狂游,鰥居倒也不妨。
今日已是五月初四,道翁定於初七日起身,眾名士餞行已過。今日道翁一早進城,為華公子請去了。南湘來找次賢、子雲,都不在園裡,即到春風沉醉軒來,只見琴仙手托香腮,在那裡顰眉淚眼,見南湘進來,連忙起身。南湘笑道:「我道你此番自然長了學問,誰知還是那樣見識。人生離合悲歡,是一定之理,各人免不來的,何必作那兒女囁嚅、楚囚相對的光景?快不要這樣。你看半陰半晴,時涼時燠,這般好天氣,何不同我到吟秋榭去看看龍舟,如今算你們祖上的遺風餘韻了。」
琴仙因與子玉就要離別,雖然敘了幾日,心上還是丟不開,鬱鬱的想念,被南湘道破了,只得強起精神。也因悶坐無聊,便隨著他到吟秋榭去。南湘忽又說:「我們何不去請了庚香、吉甫兩人來,作個清談雅集,倒也有趣。」琴仙聽了,正合他意, 便道:「很好,你打發人去請來。」南湘道:「你找張紙來,我寫個字帖兒去。」琴仙找了一張詩箋,南湘寫了兩行狂草,著家人騎了快馬,即刻請了金少爺、梅少爺來。
家人奉命先到梅宅投了字帖,卻好金粟正在子玉處,吃了早飯,正想同子玉到怡園來。二人看了字,吩咐來人先去了。
子玉、金粟都是隨身便服,各帶了書僮,坐車到怡園。自有南湘的家人引進,知道主人在吟秋榭,便從山邊小徑抄入練秋閣前,下了船。這個船是天天有人伺候的,不須找人蕩槳。雙槳分開,啞啞軋扎的,從蓮萍菱芡中蕩去,見白鷺橫飛,綠楊倒掛,已覺妙不可言。穿過了紅橋,望見吟秋榭邊,靠著一個龍舟,今日卻未裝滿,恐天要下雨,只裝了幾層油綢蠟絹。到了水榭闌邊,已見琴仙靠在第二層欄干,望見他們來,在上面微笑點頭。下面欄前有幾個書僮站著。
金粟、子玉上了岸,進了第一層,聽得樓上叮叮????的響,又聽得南湘朗吟東坡的《水調歌頭》道:「我欲乘風歸去,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的一聲,像把個玻璃缽擊碎了,遂狂笑進來。金粟笑道:「何物狂奴,悲歌擊節?」南湘見金粟等進來,益發大笑。金粟道:「此是端午,又非中秋,忽然念那《水調歌頭》做什麼?」南湘道:「我因看這副對子,不覺擊節起來。」琴仙道:「若依著時令,只可改作:『我欲乘龍歸去,只恐珠宮貝闕,深處不勝寒。』」南湘讚道:「改得好。教我們館中朋友改這一句,定想不到『深』字,必改個『低』字。」子玉、金粟大笑。子玉道:「你也把他們太薄了。」
金粟道:「他們的文章詩賦,倒合古時候的格調,也是有本而來。」南湘道:「什麼格調?」金粟笑道:「《清平調》,不是太白先生遺下來的?」子玉道:「這《清平調》三字甚合。」
南湘道:「只怕還有些清而不平,平而不清的。」金粟道: .「文章之妙,在各人領略,究竟也無甚憑據。我看庾子山為文,用字不檢,一篇之內,前後疊出。今人雖無其妙處,也無此毛玻宋之問以土囊謀人佳句,試看佳句何如?王勃《滕王閣序》最傳誦者,為落霞秋水一聯,然亦不過寫景而已。」南湘道:「我們今日作何消遣?你看天也晴了。去年是初六日,我記得是仲清泰山的生日,那日所以仲清沒有能來。今年竟都不在坐。」
又道:「玉儂兩三天就要走了,今日庾香應當怎樣,也應大家敘個痛快。這一別不知幾年再見呢。」子玉、琴仙聽了,都覺淒然,幾乎墮淚。
琴仙道:「我們何不下船去坐坐。一面走,一面看,比這閣子倒還好些。」子玉道:「果然船裡好。」南湘道:「我們就下船去,我備了幾樣酒果,船裡去談,一發有趣。」說著都下船來。南湘叫書僮帶了筆研,又把酒餚也擺下船來,蕩動雙槳。南湘道:「庾香、玉儂何以不開口談談?再隔兩天就談不成了。」子玉道:「談也是這樣,亦只兩天半了。就算再敘兩次,還只好算一天。」琴仙眼皮一紅,斜靠著船窗,看那池中的燕子飛來飛去,掠那水面的浮萍,即說道:「這個燕子今年去了,明年還會回來麼?」子玉道:「怎麼不會來?管保這兩個燕子明年又在這裡了。」金粟笑道:「何以拿得這樣穩呢?」
子玉道:「『似曾相識燕歸來』,不是就是去年的麼?」琴仙道:「『無可奈何花落去』呢?難道落花還會吹上枝麼?」
子玉道:「花落重開也是一樣,不過暫時落劫罷了。」琴仙道:「落花劫也太多,有落在水裡的,有落在溷裡的。若落在水裡的還好,到底乾淨些。既然落了下來,倒也是他歸結之所了。」
子玉也與琴仙並坐,靠在一個窗裡,慢慢的蕩到橋邊,只見一群鴨子從橋洞裡過來,琴仙道:「你看這鴨子是一群同著走,倒沒有一個離群的。」子玉道:「人生在世,倒沒有這些物類 快活,毫無拘束。」南湘對著金粟微笑,金粟點點頭,聽著他們講話。子玉道:「人生離合也沒有什麼一定,你看天上的雲,總是望一邊去的。你不見今日是兩來的雲,東邊的會遇著西邊的麼?」琴仙仰首看天,道:「只怕有橫風來吹散他。」子玉道:「那邊有橫風來吹得散,難道這邊沒有橫風來吹合他?」
琴仙笑道:「那就要四面風才能。」南湘道:「只怕還有八面風呢。」子玉也笑了。琴仙道:「你看那個鯉魚好不有趣,他一個獨自擺尾而去。」子玉道:「你試看轉來不轉來?」琴仙道:「未必能轉來了。」子玉心裡默禱道:「鯉魚你若能游轉來,玉儂也就能轉來,你須順我的心。」那魚真又轉來,一直挨著船身過去了。子玉喜道:「何如?我要他轉來他就轉來了。」
琴仙道:「你怎樣的叫他轉來?」子玉道:「我心上想他,他也就順了我的心。這是天從人願。」琴仙對著子玉笑了一笑。
南湘叫擺過酒來,家童擺好了。金粟道:「庾香、玉儂過來喝一杯罷。」一面把船蕩到練秋閣前,南湘道:「去年靜宜有個《水滸傳》的酒令,媚香掣著了《潘金蓮雪天戲叔》,媚香那個神色,再沒有這麼好笑,不料湘帆今日竟能如此了。」
金粟道:「湘帆真不負媚香。」說著,歎了一口氣。南湘道:「也幸遇著了媚香,若遇了別人,未必有這管教他的本領。若天天朝歌夜弦,只怕湘帆真要做鄭元和了。可惜,可惜!媚香若是個女身,此刻就是狀元夫人了,偏又要多生出個雀兒來,教湘帆有欲難遂,伉儷不諧。」子玉恐琴仙不願聽這些話,便把些別樣話來打斷他。南湘、金粟也因琴仙在座,便不說了。
船又蕩到了桂嶺,子玉道:「我們蕩轉去,到蘭徑、菊畦、稻莊去罷。」南湘道:「也只可到蘭徑罷。我看那邊水淺,這船如何去得?」琴仙道:「要到稻莊去,就要走圍牆邊那帶河,過了水閘,全是大河。從菊畦背後,就到了稻莊,還可以到桃 花源,就到不得蘭徑。」金粟道:「這裡路我沒有走過,就這樣去。」於是一路的蕩去,又覺別開生面。金粟道:「庾香你也該臨別贈言,做首詩贈玉儂。」子玉道:「我們聯句罷。」
金粟道:「這個恐不能,各人是各人的情意,未必聯得上來。」
琴仙道:「前日靜宜畫了一柄扇子,是個《怡園餞別圖》,度香於那一面填了一首《金縷曲》,還空了一半。」說罷,便從袖子裡拿了出來,給與金粟等看了,見畫的是古香林屋,內中畫幾個人在那裡餞行的光景,度香的詞也做得甚好。子玉道:「我們就和他的韻罷。」南湘道:「你先來。」子玉一面閒談,一面著想,即成了一闋,寫了出來,南湘、金粟看著,琴仙念道:「何事雲輕散。問今番、果然真到,海枯石爛?」南湘道:「一開口就沉痛如此,倒要看看底下怎樣接得來。」琴仙念了一句,已經哽塞住了,到「海枯石爛」四字,便接連流下幾點淚來。再讀時,聲音就低了好些。停了一停,又念道:「離別尋常隨處有,偏我魂消無算。已過了、幾迴腸斷。只道今生長廝守,盼銀塘、不隔秋河漢。誰又想,境更換。」琴仙到此忍不住哭了。金粟道:「這是庾香不好,誰叫他做得如此傷心?倒不怪玉儂要哭。」子玉也落下淚來,只得忍住,要勸琴仙。琴仙又要哭,又要看,拿著那詞稿,被眼淚滴濕了一半。
南湘道:「我念給你聽,你也念不來了。」琴仙猶帶著泣,聽南湘念道:「明朝送別長亭畔。忍牽衣、道聲珍重,此心更亂。」
南湘念到此,也幾乎念不出來。金粟聽了,也覺慘然難忍。
琴仙已放聲大哭,南湘勉強又念道:「門外天涯..」將詞稿放下道:「我不念了。」斟了一杯酒喝了,便□腳而臥,口中吟道:「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哀猿夜吟,令人腸斷。」
琴仙痛哭了一會,子玉勉強勸住了,把絹子替他試了眼淚,琴仙還望著那詞稿,想人念完了。金粟只得念道:「門外天涯 何處是,但見江湖浩漫,也難浣、愁腸一半。若慮夢魂飛不到,試宵宵、彼此將名喚。墨和淚,請君玩。」琴仙哭了一個發昏,把個子玉哭得柔腸寸斷。金粟歎道:「這首詞也不枉玉儂這些眼淚,真是一字一珠,一珠一淚,一淚一血,旁人尚不忍讀,何況玉儂?」便叫子玉索性在扇上寫好了。子玉道:「你們和的呢?」金粟道:「這是絕唱,還和什麼?可不必了。」子玉寫好。這一會淒楚,連南湘、金粟也沒有興致,即上了岸。正逢子雲、次賢回來,大家在尋源仙墅坐了一會,道翁也回來了。
子雲還要留金粟、子玉小飲,子玉坐在此倒覺心酸,便同金粟各自回去。
明日,道翁還有事進城。琪官因與琴仙一同來京,且同一師傅學戲,如今見他跳出樊籠,得以出京,心裡甚為感慨,便單請琴仙過來話別。因想請琴仙,必須請子玉,又托琴仙轉約子玉於初六日同去。琴仙應了,果然把子玉請了出來。子玉那日先到文輝處拜壽,耽擱了一早晨,吃了面,即便辭回。王恂留住不放,陸夫人也留他。子玉是一腔心事,如何留得住?只得將實話悄悄的告訴了仲清。仲清與王恂說了,方才放他出來。
子玉喜歡,一徑就到琪官寓處,進去見琴仙已等了好一會,還有一個老年人在那裡說話。見了子玉,那人就站起身來。作別而去,琴仙還謝了一聲。琪官送客轉來,請子玉到他書房裡坐下。子玉問起方纔這人,琴仙道:「他叫葉茂林,是我們教戲的師傅,聞我要出京,今日送了幾樣東西來。」子玉見琴仙面似梨花,朱唇淺淡,眼睛哭得微腫,說不出那一種可憐可愛的模樣,只呆呆的看著他。琴仙這兩日千慮萬愁,也不知從何處說起,倒一句話也沒有,就只一汪眼淚,在眼皮裡含著,只要題起心事,便一滴就下。
琪官見他們兩人四目相泣,一樣的神色,知道九分。但自 己想著從前的事,不免也有些悲楚。三人坐了許久,都不言語。
琪官與琴仙坐在一凳,拉著琴仙的手說道:「琴哥,你如今是好了,上了岸,看我們落在水裡。想我們同來的十個人,到京後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下你我兩個。你如今又要去了,就只有我一個。想到咱們在船上的時候,那幾個又是不投機的。哥哥,你說咱們兩個生在一處,死在一處。有一天你受了人家的氣,晚上想要跳河,我拉住了你,你還恨我。我說要跳河咱們同跳,你才住了,哭了半夜,自己將塊帕子撕得粉碎。到明日看時,才曉得撕了我的帕子。你還拿新的還我。到了天津那一天,船碰壞了,我們睡在艙裡避風,你睡著怕冷,叫我將背擁了你的背,你才睡著。及到了京,又分開在兩處。我想起,好不傷心!」琴仙聽了,眼淚直流下來,琪官也哭起來了。子玉本來傷心,今見他二人都哭,再將琴仙前前後後一想,怎麼還忍得住,便也淚流滿面。琪官又道:「你從前給我那個水晶貓兒,我還當著寶貝一樣。現在天天學字,拿他做鎮紙。去年林小梅要我的,我不肯給他。我說是哥哥路上給我的,我要留著他。」琴仙道:「你給我那琥珀扇墜兒,我也留著。」便也執著琪官的手道:「我此去,也不知怎樣,我這般苦命,料是沒有什麼好處的。還是你們在京裡好,大家相幫著,還有個照應。
我如今出了京,只好聽我的運氣,好好歹歹,隨遇而安。適或蒼天見憐,過了一二年,我寄父或者又進京,我隨了來,與你們還可見得一面。也未可知。或不然,你們出了京,到外省來,做個萍水相逢,也論不定的。若論我們的緣分,就是今日這一敘了,那也是天數,無可挽回,只好來生再見。或者情緣不斷,再成個相識,或做了親弟兄更好了。」說罷又哭。子玉勸道:「離合之數,原是對待的局面,有離自然就有合,難道不准你再進京來?適或玉艷將來也到江西去,也是難料的。如今且把 心事丟開,你一路保養身子要緊。先有那十八站旱路,就極辛苦的。你再將身子傷感壞了,在路上更是不好,我們這片心也放不下。事已如此,只得聽天由命罷。」琴仙將子玉看了一眼,歎口氣道:「我何嘗不這麼想。前幾天要他一天長似一天,把一月並做一天才好。到這兩日,反要他一天短似一天,一會兒就上了路,望不見這京城裡,倒也死了心。譬如人斷了氣,這魂靈隨風飄去。偏又望來望去,還隔著一天。今日已是這樣,明日又怎生挨得過去!」說著從新又哭。
琪官道:「琴哥,不要哭了,我想你那義父是個好人,絕不至像那易老西兒,將人買去幾個月,又不要了,那是何等俗物!況你這義父,又無親生兒子,待你好是不用說的了。你人又聰明,不比我生得笨。他教你讀起書來,飛黃騰達,也是意中之事。將來自然必念著患難弟兄。那時我們還要仗著你呢。
況此去一路好山好水,遊玩不盡,也不至煩悶。我明年滿了師,也由我怎樣,我找個便人,同著他來找你。我隨便都願意作,我實不願唱戲。」琴仙道:「你來找我,要我活著才好。適我已經死了,你就怎樣?不如你先寄封書來問問,得了我的信再來。」琪官道:「何必說死說活呢?哥哥總喜歡詛怨自己。」
子玉道:「是極了,玉儂總要咒自己。譬如去年你進華府的時候,你也口口聲聲咒自己要死,如今偏好好兒的出來了。那時怎想到今日?那時既想不到今日,自然今日也想不到後日。焉知不應了玉艷的說話?我勸你放開些罷。若說玉艷要找個便人同到江西,這也不難。我們老爺現在江西,只要我太太肯教我去,我就同了玉艷來訪你。」琴仙瞅著子玉道:「你真能到江西來嗎?」子玉道:「這也沒有什麼不能,我要到江西省親,自然太太也肯教我去的。」琴仙道:「若說太太的心,是慈悲的,就恐捨不得你,不教你去。」子玉道:「太太不教我去, 我也要去。」琴仙道:「好容易?幾千里路,你就想去,就太太準你去,我也不願你去。況且你去了,又要回來,做什麼吃這一路的辛苦?這個念頭斷不必起他,倒是我三年兩年之內,進京來看你們為妙。你們一個都不准來。」於是談談講講,琴仙略減了些酸楚。琪官備了酒席,請他們二人坐了。今日就是八珍羅列,也難舉箸,酒落愁腸,一滴已醉。
三人勉強飲了一巡,琴仙已經醉了,離了席,到書桌邊,看見那個水晶貓兒,真在都盛盤裡,不覺淒然有感。見一個絕小的方錦匣子,揭開看時,是六顆骰子。琴仙放在手中,重新入席,拿了個空碟兒,對著子玉、琪官說道:「三心和同,有始有終。擲個全紅。」琅一聲擲下,卻也奇怪,倒像有神明佑護著他,卻好碰著六個全紅。子玉大喜,琴仙也覺開懷。琪官笑了一笑,取骰子在手,也對著琴仙、子玉說道:「三心和同,後是相逢,二十四紅。」又說道:「你們看我擲。」琴仙、子玉看時,也是個六紅。子玉更加喜歡道:「這不用說了,兩個全紅,豈是容易碰著的?謝天地神明,先給個信兒。」琴仙還要再擲,琪官把骰子收起道:「不用擲了,兩擲皆應了口,再擲就不能靈驗了。」子玉恐再擲未必有全紅,也勸琴仙不要擲了。若論這副骰子再擲一擲,保管也是個全紅,何以琪官即行收起,不教琴仙再擲呢?原來這骰子六面皆是紅的,並無二色,那是琪官做的頑意。今日琴仙被他賺了,解了好些愁悶。
這一回也談了許久,琴仙恐他義父回來,只得要早散,琪官也不好久留他。子玉想後日送他的人多,不好說話,便從身上解下一個小玉琴,送與琴仙道:「此是我常佩的東西,給你算個記念罷。」琴仙接了,一陣心酸,也從身邊解下個五色玉梅花,遞與子玉道:「這也是我常佩的。」子玉也收了,各人佩上。子玉道:「明日一天怎樣?」琴仙道:「你也不用來了。
後日起身得早,你斷不要送我。今日就叩辭了。」跪將下去,子玉也忙跪下,兩人對叩了頭,站起來,兩人眼淚像四串珠子一樣,滴個不祝琴仙又與琪官也辭了行,也叫不必來送。琪官道:「這是什麼話?就半夜起身,也是要送的。」琴仙、子玉皆謝了琪官,各人上車,灑淚而散。
明日端午,道翁在園,琴仙也要收拾些零碎。那名旦九人,是要到子雲處來賀節的,見了一見。子雲也無心緒,沒有請客,就止與南湘、次賢、屈氏父子,在練秋閣小飲了幾杯,看了一看龍舟,應了景兒。
到了初六日,道翁一早命家人押了行李先走,自己與琴仙到了辰初方才上車。其時送行的不計其數。道翁一班老友,有到園中來的,有在城外等候的。華公子本要出城親送,道翁再三阻了,沒有來,止打發家人代叩送行,預先送了程儀六百金。
子雲也送了六百,文澤送了二百,道翁的盤費很富足了。子雲、次賢各備車馬跟著,一直送出城外,直到十里之外皇華亭。只見南湘、仲清、文澤、金粟、王恂、子玉、春航,領著那蕙芳、寶珠、素蘭、漱芳、玉林、蘭保、桂保、琪官、春喜九個名旦,在皇華亭等候。道翁等連忙下車,極口辭謝。各人皆要把盞。
那九個名旦見了琴仙,一齊上來,握手的握手,牽衣的牽衣。
琴仙見了這九人,已覺悲酸萬狀。又見子玉躲在人後,在那裡拭淚,不覺一陣心痛,頭暈眼花,跌倒在地。慌得眾人連忙扶起,拍的拍,喚的喚。把個子玉急得如痰迷心竅一般,直瞪瞪兩眼,一句話說不出,淚落如雨。子雲、次賢慌了,救醒了琴仙,便說道:「快扶他上車罷。」道翁交代家人劉喜好好服侍。
子雲謂道翁道:「令郎與他們幾年在一處,一刻要分手,自然是難忍的。道翁先生,我們倒不敢久留了,一路福星,請升輿罷。」道翁見琴仙如此,心內甚慌,與諸人作了一個揖,又握 著子雲、次賢的手道:「從此別後,只好魂夢相隨。感激之私,令人口不能說。惟祝諸公雲程萬里,富貴雙全而已。」也不覺老淚涔涔,諸名士與名旦亦各灑淚。道翁上車,領著琴仙而去。
正是:
雙輪碾動如飛去,回首雲山已渺茫。
眾人勸回子玉,子玉直著眼睛望不見琴仙的車,才放聲一哭而回。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愛中慕田狀元求婚 意外情許三姐認弟
話說子玉送了琴仙回來,這一急一痛,便出了神,舊病復發,足足病了一月始愈。後來顏夫人已知琴仙出了京,道翁養為義子,倒也替他歡喜。
且說春航斷弦之後,田夫人又上了年紀,沒有媳婦,總是不慣,不得已命春航從權選擇清門。春航猶豫未決,意欲先覓個小星,又以北人生硬,總乏嬌柔,只得先於老婆子、家人媳婦裡頭,找個細緻的來服侍太夫人。那知道京裡這些老婆子,是一萬個裡頭揀不出一個好的來。一日雇了兩個來,都是京東婦人,四十來歲,一個麻臉似蜂窩一樣,髮髻上罩著個馬尾冠子,紮著褲腿,鬆鬆的似兩個布袋,倒插得一頭紙花,走起路來腰掀屁蹶,好不難看,且專門內外搬弄是非,四下裡調唆,不是說這個作賊,就是說那個偷漢,也不過是想掩他自己的丑處。每每人家骨肉不和,多因此輩所使。內有一個更覺奇怪,沙盆大的臉,水缸大的肚子,伺候了老太太一頓飯,便一樣事都不肯做。每一使喚他,他就裝聾做啞的腆著大肚子,擺開八字腳,穿著薄底鞋,抽著關東煙,去找那些火夫打雜的,大哥長,大爺短,嘻嘻哈哈,坐在廚房土炕上,擠在人堆裡,要他說笑個盡興。隔一天還要出外半日,去找那些趕車、碓米、挑煤的孤身漢子解個悶兒。就見了春航,也要偷瞧一眼。春航如何看得慣這些東西,不到半月都攆掉了。又買了兩個丫頭,十二三歲,也是三等貨。
一日,趕車的周小三與蕙芳說起他的三姐,情願進來伺候老太太,又誇獎他三姐粗粗細細件件皆能,還會縫衣寫算,針線活計是不用說了。蕙芳也聞得三姐之名,收拾過潘三,想是個伶俐人,也想見見他,問他怎樣收拾的。便與春航說了,舉薦他進來,春航不好推辭,一口應允。這三姐因收拾潘三之後,心上也有些懼怕潘三要來報仇,故此小三在家,閒了兩三個月,才得進了這個門子。後又見春航點了狀元,老太太來了,也沒有個中意的人伺候,所以想把他三姐帶進,也便當些,省得一個少婦孤零零的住在外面,沒有照應。這日三姐收拾進來,打扮得不村不俏,薄施香粉,淡掃蛾眉,鬢邊簪一朵榴花,穿了一件月布衫,加個夾背心,水綠綢子褲,翹然三寸弓鞋,細腰如杵。進見春航,叩了頭。春航一見,大為失驚,以為周小三的媳婦,自然是粗笨的,再不料如花枝一般,便和顏相待,命他去叩見老太太。田老夫人一見三姐,甚是歡喜,更兼三姐千伶百俐,無一樣伺候不到。不但田老夫人,連春航與蕙芳身上,也很用心。做出菜來,比京城裡的廚子高了十幾倍。老太太常給蕙芳東西,叫三姐送出來。三姐未見春航時,小三也沒有對他講過,當他不過尋常相貌。及見了那樣的風流瀟灑,如金如玉,那憐才愛貌之心,人人一樣,自然格外盡心。再見了蕙芳的人才,覺得自己比起來,竟差得多遠,心裡反覺自愧。偶然與他說句話,分外高興,所以待蕙芳慇勤之處,更是不同。見了幾回,也熟識了。
一日,春航不在家,蕙芳獨坐在書房裡。老太太知道蕙芳來了,便叫三姐送點心出來。三姐托了碟子,到書房門口,先咳嗽了一聲,然後進來,笑容滿面的叫了一聲:「蘇大爺!」蕙芳也帶著笑,回叫了一聲「三姐!」三姐道:「這是老太太給你的。」說著,將碟子送到蕙芳手邊。蕙芳見他十指尖尖,套了 銀甲,就接了放下,道:「請三姐叫我的名子,謝老太太的賞。」
三姐答應了,把蕙芳打量一番,蕙芳便觸起潘三的事,想要問他,卻又不敢。三姐慧眼一觀,已瞧出蕙芳像要問他什麼,便呆呆的看著蕙芳,等他問來。蕙芳被他不轉眼的看著,倒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想道:「我看他這個光景,就問了他,他也未必怪我。」便笑盈盈的走近一步,叫了一聲:「三姐!我有一句話要問你,又怕你要惱,不知好問不好問?」三姐微微笑道:「什麼話好問不好問?」蕙芳又陪著笑道:「我知道三姐是個女中豪傑,把那潘三收拾得爽快,是真有的事麼?」三姐聽了,臉上一紅,低低的「啐」了一聲,帶著笑轉身便走,又道:「我道你問什麼,誰又認得潘三?是那裡聽來的話?」走到簾子邊,那枝銀挖耳插得本長,抓著簾子,落下地來,回轉臉來,又是一笑,拾起插在頭上,急急的進去了。蕙芳雖然碰了個釘子,見他還沒有什麼惱,尚是笑了兩笑,也還放心,然終悔自己失言,這事原不該問他。蕙芳回去了以後,來了兩次,沒有見著三姐。一日,蕙芳又來,春航未回,在書房閒坐,聽得三姐腳步聲在他門前過,急出來望時,見三姐到二門口叫小三說話。說了話進來,蕙芳意欲招陪他幾句,見他底了頭,當不看見。及走過了書房門口,又回轉臉來,卻正與蕙芳四目相對,三姐低鬟一笑而去。蕙芳自此以後,也看出沒有惱他的意思了。
卻說春航要續絃,選擇清門之語,傳入蘇侯耳內,正合他意。便在武選司郎中楊方猷面前,略露了些口風,似要他去對春航說,托人來求的意思。楊方猷是春航的房師,心中甚喜,即來與春航講了,叫他請人去求親。春航倒有些躊躇,因蘇家是世祿之家,門庭?@赫,自己雖成了名,依然寒素,因此有些不願。且未知那位小姐怎樣,也要留心一訪。但系座師願與他 聯姻,且是房師來講,怎好推辭?口內只得允了。又說稟過家慈,再來覆命。楊公去後,春航知道子雲與蘇侯最好,且慢稟高堂,先找子雲訪問。到了怡園門口,見有一輛綠圍車,八匹馬擠在一邊,知道有客,跟班問明了,是華公子在園。春航便先到清涼詩境找南湘去了。
卻說華公子為琴言之事,與子雲有了嫌隙,如何又到怡園來呢?這華公子是一時氣性,寫了那封惡札。過了兩日,使有些自悔了。誰知子雲只當沒有事的一般,又不來招陪他,心內殊覺無趣。後與屈道翁送行,道翁倒把子雲的好處說了一番。
又說起扶乩,琴言與他前世原是父女,並將那首詩通身念給他聽。華公子聽了,心中著實駭然。道翁又贊琴言多少好處,現在認為義子,帶他到任。華公子冰消雨霽,倒有幾分過意不去。
再將琴言細細一想,真沒有什麼不好,倒冤了他,便也讚了幾句。道翁去後,次賢又來,才將這事澈底澄清的講了一番,華公子始悔自己孟浪,又念與子雲兩代世交,為這點事絕交,是給人要議論的。又因他是個盟兄,只得盡個弟道,下口氣先去招陪他。先是道翁、次賢已將華公子懊悔之意與子雲講過。子雲是大度包容的,既是他先來,豈尚有芥蒂之意?便與從前一樣相待,絕不題起那事。華公子忍不住,只得說誤信浮言,認了不是。子雲也安慰了好些話,留他在春風沉醉軒小飲了一會而散。次賢、南湘皆未在坐。南湘昨夜於子雲去後大發酒興,邀了次賢下船,兩人喝了一壇,把個次賢喝得大醉。南湘掉了水裡,家人救了出來,已是喝了幾口水。今日腹脹腰疼,起不來。次賢也是昏昏沉沉的睡了。春航到他們房裡談了一會,打聽華公子去了,才到子雲處來。
此時子雲在寶香堂,見了春航進來,連忙迎接,彼此談了些話。春航問他與蘇侯是師生,可知他家的細底。子雲道: .「你問他做甚?」春航將楊方猷的話對子雲講了,子雲連忙稱賀道:「恭喜,恭喜!這個喜,比你中狀元還要大些。」春航笑道:「不過顯官罷了,知道成與不成,吾兄倒先賀起來。」子雲道:「顯官什麼要緊,又不要借他聲勢。但這個蘇侯是我的中舉座師,又是家兄會試房師,又是家嚴的盟弟,兩重年誼,一重世誼,是極好的好人。這還別管他。我為什麼說比中狀元還要喜呢?我那兩位世妹,真是絕世無雙,有名的蘇氏二喬。大世妹就是華星北的夫人,今年二十一歲了,名叫浣香。方才說的二世妹,叫浣蘭,一母所生的。若結了這個親,就要叫你喜歡得說不出來,那時你才信我這句話。」春航聽他說得這樣好,似信不信的,便道:「怎樣的好處,你如此稱讚?你且把他的大概說說,你見過這人嗎?」子雲道「怎麼沒有見過?他姐妹兩個跟著師母,常到我家來看我們家母,且與我內人是盟姊妹,就見我也不迴避的。從大世妹出嫁後,他一人就不高興來,或是等他姊姊歸寧時,也還同來走走。說也奇怪,這句話我此時對你講,你必不信。如成了,你一見面,就明白他姊妹二人相貌,與蘇媚香真是一模一樣。大世妹還只有七分相像,二世妹竟有九分,比媚香還要嬌柔些,艷麗些。媚香到底是個男身,自然不及女子嬌媚。」話未說完,春航就樂起來,道:「這話果然麼?我有些不信。怎麼同了姓,又會同了相貌呢?」不覺大笑起來。子雲聽了,也是好笑,說道:「信不信由你,就算我說謊的。」春航深深作揖,說道:「小弟孟浪,仁兄幸勿見罪。但仁兄與蘇老師如此交情,弟此時如請冰人,定非如兄不可了。」子雲道:「我就不會做媒,這事不敢效勞。既是楊四爺來講了,就請楊四爺為媒,何必又要我去呢?」春航又作一揖,子雲佯作不見,並不還禮。春航笑道:「楊老師是他的屬員,見了拘謹得很,不便說話,要我另請人去說,吾兄素肯成 人之美的。且他人去說,蘇老師也未必見信。言以人重,定非吾兄不可。」子雲停了一會,說道:「適或是我賺你的,將來不要怨我麼?」春航又連連作揖,子雲只得應了,春航告辭而去。
子雲過了兩日,回拜華公子,進城順路到了蘇府。正值蘇侯下衙門回來,請了進去。子雲請了安,又進去見了師母,說他夫人與師母請安,蘇夫人也問了好。蘇侯讓進內書房坐下,談了一會,子雲將春航春間斷弦,聞二世妹賢淑之名,奉母命求親的話說了。蘇侯故作沉吟道:「看田修撰文才品貌,是極好的,而且也是個舊家,但不知品行如何,我最怕的是輕薄少年。年兄既是至交,必深知道。」子雲道:「這田修撰的品行,是人人盡知,也不須門生多講,老師可以問得出來。真是廉隅砥礪,孝友兼全的。」蘇侯哈哈大笑道:「足見年兄取友必端,自然不用說了。」子雲道:「老師春風化雨之中,豈生莠草。」
蘇侯大樂,留子雲小飲,問近日見華星北無有。子雲答以方才從那裡來。蘇侯又問:「園中想必收拾得更好了,我竟一二年沒有來逛園了。」子雲道:「比初成時又更好了些,花木比從前繁盛了,池子也開通了。」蘇侯道:「我這幾年也實在忙,竟沒有一日空閒,倒是你們師母心上想來逛逛,如今天氣又熱了。」子雲道:「門生回去,叫門生媳婦擇個日子,請師母與世妹逛園。」蘇侯道:「等天氣秋涼再看罷。」子雲又問春航之事,蘇侯道:「年兄為此而來,老夫怎好推卻,請致意田修撰就是了。」子雲深深打了一恭謝了。蘇侯又問他椿萱在任安好,想常有府報回來,又問令兄在淮揚也好?子雲道:「家嚴是前月打發家人進京來的,托賴安善,僚屬軍民以及外洋客商,盡皆靜謐,物阜年豐,頗稱安逸。家兄新署運司,前月有稟帖與老師請安的。」蘇侯道:「不錯,不錯,我也才寫了回信, 幾天就忘了。又帶了些東西來,我還沒有道謝。」子雲欠身說聲「不敢」。又道:「家兄今年又添了個舍侄。」蘇侯道:「一發恭喜。」又問道:「令泰山如今升到福建,比雲南自然好些?」子雲道:「前在雲南巡撫任上,事情還少。如今是浙、閩兩省,且兼著外洋,卻繁得多了。」蘇侯道:「你們泰山是與我同年,又且同館,這件事,想他與你們講過。我們留館那一日,他晚間做夢,儀從紛紜的到一處地方,一個牌樓上面寫著福地兩字。他預先知道要到福建去的。他的令郎今年幾歲了?」子雲道:「今年才八歲。」蘇侯道:「他比我長四歲,今年五十五歲,已有八歲的兒子。我五十一歲,卻一個也沒有。」
子雲道:「就五十外得子,也不算很遲。德門世冑,無須慮及此的。」蘇侯道:「我已不作此想了。尊大人今年是六十幾了?」子雲道:「家嚴六十三,家慈六十二。」蘇候道:「尊翁是何等福分!那年在京時是五十九了,鬚髮光黑,那裡像花甲之人,正是龍馬精神,我們是比不上的。而且尊公的福氣那是世間全福,就是令泰山也比不上他。」子雲道:「總是天恩祖德,家父一路算平穩,沒有遇著風波。至於家岳也就遇著好些蹭蹬的事。」蘇侯道:「海樓先生過於耿直,我想做他的屬員是不容易的。」又問道:「今年有個點庶常的叫史南湘,是大名道史同年的兒子。這人倒有些才名,只不見他出來。」子雲笑道:「史竹君是個清高疏放人,現寓在門生園裡,老師有教訓他的話?」蘇侯道:「也沒有什麼話。我就聽得有人說,他見那些前輩的禮數,不大合式。有人議論他狂,或是他才入翰林,不知這些禮數也未可知的。至於那前後輩的規矩也太嚴,就是我從前在館中,也有人議論的。已後教他留點神就是了。」
又道:「今年秋間有宏詞之試,這個科名已有五十年沒有考了。年兄廣交,於那些海內人才及世家子弟,有所見聞,有真 才實學的麼?」子雲道:「老師垂問,門生不敢不對。海內人才甚廣,門生孤陋,也不能廣交。但在世家及各大員子弟,與四方鄉會試諸名宿,門生熟識往來卻也不少,但是人云亦云的多。就有一位老前輩,近來又赴任去了,叫屈本立。想現任官,在京也不能考的。」蘇侯道:「屈道生麼?他是孝廉方正,可惜了,屈在下位。不然倒好保他。還有那南京名宿金粟,也因限於成例不能保舉的,真真令人可惜。此外呢?」子雲道:「此外尚有幾個,都是英才未發的人。翰林院侍讀學士梅公之子名子玉,目下少年中有景星鳳凰之譽。」蘇侯點點頭。子雲又道:「已故翰林院編修顏莊之子名仲清,現任禮部尚書劉大人之子名文澤,內閣學士王大人之子名恂。此外,還有蘇州拔貢生高品,湖南優貢生蕭次賢。這幾位都是名下無虛,與田修撰、史庶常朝夕觀摩,是門生往來無間的。其餘不知其他,不敢濫舉。」蘇侯聽了,掀髯大笑:「怎麼你舉的人,多半是我的年侄?你不要阿私所好,叫我聽了喜歡。」子雲笑道:「這個門生怎敢,至於老師的同年故舊,門生卻也不能盡知。」蘇侯笑道:「這是老夫戲言,年兄豈肯阿私所好,你方才說這幾位,就是那兩位明經,我不知道他家世。至於梅鐵庵、王質夫、劉定之,及已故的顏穆堂,還有你令泰山袁海樓,與史庶常的令尊史鑒湖,都是我們同年。現在還以還有些做部屬司官的,有幾位做州縣的。這也是人生不齊之數。我們這一科也就算好了,已經有好幾位坐了一品。」又講了些別的話。子雲坐久了,見時候不早,告辭出城。在車內想了一會,道:「湘帆太便宜了,不如等他來求我,我再與他講。」便一逕自回宅子去了。
明日,春航果然來找子雲,子雲只推宅裡有事,叫春航在南湘、次賢處等了一日。明日又來,子雲又不見他。春航明知子雲故意作難,然心上又恐怕此事不諧,只得忍耐了性氣,第 三日又來,才見了子雲。子雲笑道:「這幾日,吾弟有什麼要緊事,連日來找我?」春航笑道:「已經三顧了。我知道前日失言,仁兄因此怪我。」子雲笑道:「豈有此理。我輩肝膽之交,就說錯句話,也斷無怪理。」卻說閒話,不提起蘇侯的事來。春航性急,只得問道:「前日吾兄進城會見蘇老師麼?」
子雲道:「談了半日,到趕城出來的。」春航見他神色不像,心中疑慮,只得問道:「所托之事怎樣?」子雲道:「有幾分可望。」春航聽了大疑,心中想道:「據楊老師說,是他願意,怎麼如今只有幾分可望,此話怎說?難道楊老師是意想情願的話麼?」便問子雲道:「據吾兄看,他的意思是怎樣,與敝房師之言對不對?」子雲道:「蘇老師卻是贊吾弟人才學問,真不愧狀元,聯姻原可。就不曉得那裡聽了一句閒話,我卻替你分辨了許多話,他方才半疑半信再商量。」春航聽了,倒猜不著什麼意思,便問道:「他聽了什麼閒話?」子雲說:「我說又恐怕你要惱,我不說罷。」春航道:「我惱什麼,吾兄只管實說。」子雲笑道:「那句話問得我也好笑,他說:『我聽說現有個狀元夫人在家,也姓蘇,還是有恩於他,怎麼還要續絃呢?』」春航臊得滿臉通紅,說道:「豈有此理,吾兄怎麼講起這些頑話來。弟固不足惜,兄應為媚香留一地步。」子雲笑道:「這是他的話,關我甚事?」春航笑道:「吾兄也頑得我夠了,到底怎樣,如今倒不是他求我,是我求他了。」子雲道:「你肯去求他嗎?若專心去求,跟緊了他,一個月兩個月後,自然他發起善心來,應許你了。」春航聽他句句機鋒,心上有些氣,面上有些羞,因是子雲,不好頂撞他,只得陪笑說道:「並不是我要緊,是我家慈之命,以早成為妙。今日家慈又諄諄的命弟拜求仁兄,務以早成,將來命弟一總叩謝。」子雲大笑,看著春航道:「你真是個好漢子,跌得下,爬得起。既說 是老伯母慈命,愚兄敢不竭力為弟一謀?或者竟可有成,也未可定。」春航大喜,連連謝了。
只見次賢、南湘進來,大家坐了。子雲即將蘇侯問南湘的話,與南湘說了。南湘聽了,不覺雙眉一揚,說道:「沒有什麼錯處,我也照著人一樣。況且那一天同著人去的,並不是我一人,怎麼就是我錯,又單是我狂呢?這就難了,這就難了。」
春航笑道:「禮數是不會錯的,或者你那神色之間,有些錯處也未可知。」南湘瞅著春航道:「我倒請教你,什麼叫神色之間有些錯呢?」大家也就不言語了。次賢問子雲道:「湘帆的事如何?」子雲道:「可成。」又將蘇侯問他訪些真才實學的人,就將對蘇侯所舉那幾個,一一講來。又對南湘道:「原來你們都是年誼。」南湘道:「原是年伯,但從前卻不大往來。」
子雲道:「聞考宏詞定於八月初一日,如今只有兩月多了,怎麼高卓然還不見來?」春航道:「他連信也沒有一封,不知在家做什麼,真荒唐極了。」次賢道:「我想卓然必是羈留在什麼地方,大約下月總會到來。他在家裡是要本省督撫保薦的。」
四人談了一會,春航辭回,將子雲去說親的話,一一告稟,太夫人甚為歡喜。即又請子雲說定了,擇日先過帖子,俟定日之後,再行納采。
後來定於七月初七日。春航將此事與蕙芳說明,蕙芳也替他歡喜。春航又述子雲之言,說這位蘇小姐像你竟到九分。蕙芳笑道:「這不是糟蹋人麼?一個千金小姐像了我,還說好,我們算什麼人呢?」春航道:「只怕未必如你。若果然像你,我就心滿意足了,當他菩薩供養,天天拜他。」蕙芳笑道:「你嘴裡常說,我就沒見你拜過誰。」春航笑道:「你要我拜麼,我就拜。」果然先對蕙芳作了一揖,蕙芳一笑,連忙走開道:「不要折殺了我,留著拜你那位狀元夫人罷。」春航笑道: .「方纔倒有一人講。」蕙芳道:「講什麼?」春航想了一想,道:「沒有講什麼。」蕙芳道:「你說方才有人講,怎麼轉口又說沒有呢?」春航道:「講就講那狀元夫人的一句,原是姓蘇。」
蕙芳臉一紅,瞅了春航一眼。春航不敢再說,蕙芳也不問了。
春航道:「你也應該成個家才好,就是配得上你的人少。」蕙芳道:「這話倒也不錯,我也這麼想。我們對親,好人家是不肯的,那小戶人家的女兒,我又不要。況且我們這些人,被那些無恥的東西鬧得不像個樣子,誰肯信我們是清清白白的呢?
我想與其娶小家之女,倒不如娶大家之婢,那禮貌性德倒是見慣的,也沒有那小模小樣。就是一件,只怕主人已先受用,這倒十有八九。」春航笑道:「這是必有之事。我想度香家的丫鬟就不少。」蕙芳道:「度香自然是有好的,他家的閨範也好,從沒有遇見丫鬟們到園裡來,況且隔著一條街,也不便來。只聞得華公子的丫鬟最多,而且都好。我們有一回在他家唱戲,看見簾子內有一大群,有男裝的,有女裝的,粉白黛綠,也望不清楚。」春航道:「將來蘇侯贈嫁過來,我想必有幾個丫鬟,如果有好的在內,我送一個與你。」蕙芳笑道:「多謝,多謝!
那時我只好在這裡伺候一輩子,算田、蘇兩姓家奴了。」春航道:「言重!言重!我自有個道理,決不教你受一分委屈。而且也是頑話,知道有好的沒有好的?我想世間錯配的真有,咱們家裡的周小三,倒有這麼個好女人,豈不冤枉了他。」蕙芳道:「你愛他麼?」春航笑道:「豈有此理!我不過說說罷了。」
蕙芳道:「這愛字也沒有什麼要緊,愛好之心,自然各人難免的。這三姐不但人生得好,而且還靈慧異常,倒是個貞節婦人呢。」春航笑道:「靈慧有之,貞節未確。」蕙芳笑道:「你沒聽見他收拾過潘三麼?」春航笑道:「也有所聞,那是潘三這般嘴臉,自然應收拾的。你方才說愛好之心,人人有之。設 使你做了潘三,他就不忍收拾你了。」蕙芳道:「你何不試試他?他在你這裡,就想收拾你,也不敢的。」春航笑:「一發胡說了。」忽然跟班的來請,道:「房師楊老爺有要緊話商量,就請老爺過去。」春航即吩咐套車,換了衣服去了。
蕙芳此時閒著,一人在寓裡也悶,唯有到各相好處走走。
春航去了,蕙芳正走出來,忽聽得咭咭咯咯之聲,一回頭看是三姐。蕙芳笑面相迎,三姐也笑盈盈的說道:「好幾天不見你來。」蕙芳道:「我倒天天來的,就不見你出來。」三姐道:「老爺出門去了?」三姐把蕙芳腰間的表套子看了一看,道:「這個我也會做,我還會做戳紗的荷包。」蕙芳笑道:「何不賞我一個?」三姐笑道:「我的東西不給人。」蕙芳道:「將針線給人,也不要緊。」三姐瞅了他一眼,問道:「你今年貴庚了?」蕙芳道:「十九歲了。」三姐道:「倒與我是同庚,只怕月分總比我小,你是幾月?」蕙芳道:「三月。」三姐道:「我比你長,我是正月。」蕙芳道:「你是我的姐姐,我以後就叫你為姐姐。」三姐笑道:「我不配。」蕙芳道:「我又冒失了,我原不配做你的兄弟。」三姐道:「我說我不配,你有什麼不配呢?你肯叫我姐姐,我就叫你兄弟。」便接口叫了一聲:「兄弟!」蕙芳也叫了一聲:「姐姐!」三姐又道:「我前日真怪你有點冒失,怎麼你問起潘三那事來?這事幹我什麼事,那是你姐夫做的事情,與三兄弟報仇,我瞧還沒有瞧見潘三是什麼樣兒呢!這句話你若問了別人,只怕就不好。幸虧是我,我因為是你問我,我所以不肯惱你,若第二人我依他麼?
兄弟,我明日送你對荷包,你只別告訴人說我給你的。你若說了,惹得這個又來要,那個又來討了。」蕙芳謝了。又立談了一會,各自散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改戲文林春喜正譜 娶妓女魏聘才收場
話說春航已聘了蘇侯的小姐,只等七月七日完畢婚姻。五月過了,正是日長炎夏,火傘如焚。
且說劉文澤補了吏部主事,與徐子雲同在勳司,未免也要常常上衙門。這些公子官兒,那裡認真當差,不過講究些車馬衣服,藉著上衙門的日子,可以出來散散。戲館歌樓,三朋四友,甚是有興。一日,文澤回來,路過林春喜門口,著人問了春喜在家,文澤下了車進去。遠遠望見春喜穿著白□絲衫子,面前放著一個玻璃冰碗,自己在那裡刷藕,見了文澤,連忙笑盈盈的出來。文澤道:「你也總不到我那裡去,你前日要我那白磁冰桶,我倒替你找了一個,而且很好,不大不小的,我明日送來給你。」春喜道:「多謝費心,我說白磁的比玻璃的雅致些。」文澤看了書室中陳設,便道:「你又更換了好些?」
春喜道:「你看我那幅畫是黃鶴山樵的,真不真?」文澤道:「據我看不像真的。」春喜道:「靜宜給我的,他說是真的。」
文澤笑道:「若是真的,他也不肯給你,知你不是個賞鑒家。」
春喜笑道:「好就是了,何必論真假。」文澤見春喜兩間書室倒很幽雅。前面一個見方院子,種些花草,擺些盆景,支了一個小卷篷。後面一帶北窗牆子內,種四五棵芭蕉,葉上兩面皆寫滿了字,有真有行,大小不一,問春喜道:「這是你寫的麼?懸空著倒也難寫。」春喜道:「我想『書成蕉葉呢文猶綠』之句,自然這蕉葉可以寫字。我若折了下來,那有這許多蕉 葉呢?我寫了這一面,又寫那一面。寫滿了,又擦去了再寫。
橫豎他也閒著,長這些大葉子,不是給我學字的麼?我若寫在紙上,教人看了笑話。這個蕉葉便又好些。我還畫些草蟲在上面,我給你瞧,不知像不像。」便拉了文澤走到後面,把一張小蕉葉攀下來,給文澤看,是畫些蜻蜓、螳螂、促織、蜂蛛各樣的草蟲。文澤笑道:「這倒虧你,很有點意思,只怕你學出來,比瑤卿還要好些。」春喜道:「瑤卿近來我有些恨他。他的畫自然比我好,但他學了兩三年,我是今年才學的。春間請教請教他,不是笑我,就是薄我,問他的法子,他又不肯說。
近來我也不給他看了,他倒常來要我的看。我總要畫好了才給他看呢。我問靜宜要了許多稿子,靜宜說我照著他畫,倒不要看那芥子園的畫譜。」又笑嘻嘻的對著文澤道:「我與你畫把扇子。」文澤道:「此時我不要,等你學好了再畫。」春喜道:「你們勢利,怎見得我此時就畫得不好?你若有好團扇,我就加意畫了。」說罷就跑了進去,拿了一柄團扇出來,畫著一枝楊柳,有一個螳螂捕蟬。那翅張開,一翅在螳螂身下壓住,很像嘶出那急聲來。那螳螂兩臂紮住了蟬項,口去咬他,兩眼鼓起,頭上兩須一橫一豎,像動的一樣。文澤看了,大讚道:「這是你畫的麼?」春喜點點頭。文澤道:「我不信。」春喜道:「你不信,我當面畫給你看。」文澤道:「你將這把扇子給我罷。」春喜道:「這扇子我自要留的。」文澤道:「我不管你留不留,我只要這把,你落了款罷。」春喜只得落了款,送與文澤。文澤道:「看你這畫,已經比瑤卿好了,字也寫得好。」春喜道:「瑤卿原只會畫蘭竹與幾筆花卉,山水尚是亂畫的,草蟲他更不會。此時說我比他好,我也不安,將來或者趕得上他。」正說話間,只見仲清、王恂同著琪官、桂保進來。
文澤見了大喜,問道:「怎麼今日不約而同,都到這裡來?」仲清道:「庸庵要到蕊香那裡去,卻遇見玉艷,想同到新開的莊子裡去坐坐。見你的車在門口,所以進來。」文澤道:「莫非就是那唐和尚開的安吉堂麼?聞得那地方倒好,他又將寺裡的幾間房子也通了過去,我們就去。」春喜道:「怪熱的天,在這裡不好嗎?」桂保道:「那裡也好,內中有幾間屋子,擺滿了花卉,大天篷涼爽得很。倒是那裡好。」即催了春喜,換了衣裳,都上車,到了安吉堂對門車廠裡,卸了車。文澤等走進,掌櫃的忙出櫃迎接,即引到後面一個密室,卻是三間,隔去一間,並預備了床帳枕席。外面擺了兩個座兒,一圓一方,都是金漆的的桌凳。上面鋪炕,掛了四幅屏畫,是畫些螃蟹,倒還畫得像樣。上頭掛一塊桃紅綢子的賀額,寫著「九重春色」四字,上款是「歸雲禪師長兄、瑞林親台長兄開張之喜」,下款也是兩個人名字。一幅朱箋對聯,寫的金字是:磨墨再煩高力士,當壚重訪卓文君。
眾人看了大笑,仲清道:「怪不得這裡熱,被這些聯額字畫,看得出汗。」再看兩邊牆上兩個大橫披,一個姓馬的寫的字,其惡俗已到不堪,那一幅畫甚離奇,是畫的張生游寺。文澤等又笑了一陣。掌櫃的進來張羅了一會,親手倒了幾杯茶出去,遂換走堂進來點菜。王恂道:「這裡的生炒翅子、燒鴨子是出名的,就要這兩樣。」各人又分要了好些,皆是涼菜多,熱菜少。走堂的先擺上酒杯、小菜,果碟倒也精緻。送上陳紹、木瓜、百花、惠泉四壺酒來,放下一搭紙片。那邊桌上點了一盤小盤香,中間一個冰桶,拿了些西瓜、鮮核桃、杏仁、大桃兒、葡萄、雪藕之類,浸在冰裡。首坐仲清,次文澤,次王恂,琪官、春喜、桂保相間而坐。來了幾樣菜,各人隨意小酌閒談。
文澤問起子玉,還是前月初七日送行時見他。仲清道:「庾香已後大約未必肯出門的了,我們去看過他幾次,他又病了 幾天,儼然去年夏天的模樣。他這個元神,此時正跟著玉儂在長江裡守風,只怕要送他到了南昌,才肯回來呢。」琪官聽了,眉顰起來,神情之間,頗有感慨,說道:「初六那一日,我請他們敘了半日,雖然彼此啼哭,卻也還勸得住,不料至皇華亭,彼此變成這形象,我此時想起,還替他們傷心。」王恂道:「那天幸是沒有生人在那裡,若有生人見了他們這個光景,豈不好笑?玉儂倒還遮飾得過,有他們一班人送他,自然離別之間,倒應如此的。就是庾香遮飾不來,直著眼睛,拉他上車,還掙著不動,又有那一哭,到底為著什麼事來?幸虧度香催道翁走了,不然,他見了也要猜疑。」文澤道:「可不是?庾香與湘帆比起來,正是苦樂不同。湘帆非但與媚香朝夕相親,如今又對了闊親,偏偏又是個姓蘇的,而且才貌雙全。你道湘帆的運氣好不好?我看咱們這一班朋友,就是他一個得意。」仲清道:「自然。」王恂道:「竹君近來倒沒有從前的意興,這是何故?」仲清道:「竹君麼,他因不得鼎甲,因此挫了銳氣。如今看他倒有避熱就涼之意,是以住在怡園,不與那些新同年往來。」文澤道:「今年你們若考中了宏詞科,也就好了。倒要勸勸庾香,保養身子要緊。」仲清、王恂點頭。
桂保對王恂道:「從前我在怡園,行那一個字化作三個字的令,你一個也沒有想得出來。我如今又想了一個拆字法,分作四柱,叫做舊管、新收、開除、實在四項。譬如這個酒字,」一面說,一面在桌子上寫道:「舊管一個酉字,新收一個三點水,便成了一個酒字。開除了酉字中間的一字,實在是個灑字。都是這樣。你們說來,說得不好,說不出的,罰酒一杯。」
春喜道:「這個容易,也不至於罰的。我就從天字說起,舊管是個天字,新收一個竹字,便合成了笑字。開除了人空,實在是個竺字。」眾人讚道:「好。」琪官道:「我也有一個, 舊管是個金字,新收一個則字。」說到此,便寫了一個鍘字:「開除了一個貝字,實在是個釗字。」桂保道:「金字加個則,是個什麼字?」琪官道:「有這個字,我卻一時說不出來。」
春喜道:「這字好像是鍘草的眨」琪官道:「正是。」桂保道:「以後不興說這種冷字。若要說這種冷字,字典上翻一翻,就說不荊且教人認不真,有甚趣味?」琪官被駁得在理,也不言語。仲清道:「倒也有趣,我們也說幾個。我說舊管是個射字。新收一個木字,是榭字。開除了身字,實在是村字。」
桂保道:「好,說得剪截。」文澤道:「舊管是個圭字,新收一個木字,是桂字。開除了土字,實在是杜字。」王恂道:「舊管是個寺字,新收一個言字,是詩字。開除了土字,實在是討字。」桂保道:「這個比從前的田字講得好了。我說舊管是個一字,新收一個史字,是吏字。開除了口字,實在是丈字。」
琪官道:「我的舊管是串字,新收了心字,是患字。開除了口字,實在是忠字。」春喜道:「我舊管是昌字,新收門字,是個閶字。開除了曰字,實在是間字。」仲清道:「我舊管是賤字,新收三點水,是濺字。開除了貝字,實在是淺字。」文澤道:「我舊管是波字,新收一個女字,是婆字。開除了波字,實在是女字。」春喜道:「怎麼說?鬧錯了。舊管是波字。怎麼開除也是波字?新收是女字,怎麼實在又是女字?內中少了運化。」桂保道:「這要罰的。」文澤笑道:「我說錯了,我是想得好好兒的。」便說道:「開除是皮字,不是波字。」琪官笑道:「這是什麼字,一個婆字少了皮字?」春喜道:「要把那三點水揪下來,把女字抬上去,不是個汝字?」文澤笑道:「正是汝字。」桂保道:「太不自然,要罰一杯。」文澤笑道:「不與你們來了。」飲了一杯,王恂道:「舊管是眇字,新收三點水,是渺字,開除了目字,實在是沙字。」桂保道: .「舊管是士字,新收了口字,是吉字。開除了一字,實在是個古字。」文澤道:「這張口可惜生下了些,湊不攏,也要抬上些才好。」眾人皆笑。桂保道:「這個批評未免吹毛求疵。就算略差些,也用不著抬女字的那麼使勁。」眾皆大笑。琪官道:「舊管是胡字,新收三點水,是湖字。開除了沽字,實在是月字。」春喜道:「舊管是邑字,新收個才字,是挹字。開除了口字,實在是把字。」文澤道:「這個令沒有什麼意思,我不說了,還說別樣罷。」飲了幾杯酒,只聽得隔壁唱起來,眾人聽是唱的《南浦》道:「無限別離情,兩月夫妻,一旦孤另。」
桂保謂春喜道:「小梅你近來很講究唱法,南曲逢入聲字,應斷,還是可以不斷呢?」春喜道:「若說入聲,是應斷的。」
桂保道:「自應唱斷。你聽方才唱的,卻與我們唱的一樣,笛上工尺妻字,是五六工尺工,一字,笛上工尺是六五。你聽兩月夫妻一旦孤另,這『一』字怎麼斷呢?」春喜道:「這是要把板眼改正了,就斷了。如今唱的工尺妻字的五字自中眼起,六字的腰板,工字的頭眼,尺字的中眼,工字的末眼,一字上的工尺是六字的頭板、頭眼、中眼,五字的末眼。如此唱法,一字怎麼能斷?然一字不斷,究竟不合南曲唱入聲的規矩。你要這一字斷,卻也不難,只要將妻字上的工尺五字拖長,六字改為中眼,工字改為一字的頭板,尺字改為一字的頭眼,六字改為中眼,五字改為末眼,音節截斷,便合南曲入聲唱法。」
一手拍著桌子道:「你聽,兩月夫妻,一旦孤另。」桂保道:「你真講得不錯。」又道:「你知道唱南曲,有用一凡工尺的沒有?」春喜道:「南曲是沒有一凡的,是人人盡知。惟有一處,我問過你令兄,他是個刺殺旦。我問他南曲笛子上有一凡沒有,他也說沒有。我說你做《刺梁》那一出,是南北合套,梁冀所唱之曲皆系南曲,到看報時唱的『酒困潦倒』這『潦倒』 上的工尺,就吹出一凡。因為鄔飛霞接唱北曲,不能不出調,所以非一凡不可。你說南曲用一凡,就只有此一處,並無第二處。」桂保點點頭道:「我也聽得我哥哥與人講,大約還是你對他說的。」春喜道:「若說不講究唱也罷了,既要講究,唱錯的還不少呢。譬如那《小宴》一出,南北合套音節最好。若以人之神情摹想當日光景,至《驚變》處,唱到『恁道是失機的哥舒翰』,非用五六五出調高唱不可。既驚變矣,則倉皇失措之神自在言外。且下文還有社稷摧殘等語,慢騰騰低唱是何神理?」琪官道:「這也論得極是。我想那些口白,也都有不妥當處,一氣說完,後來唱出,全無頭緒,若斷章摘句起來,幾至不通。」春喜道:「可是不麼。譬如《陽告》一出,出場時一口說盡,所以後頭唱的曲文,與口白文氣不接。如今班中唱的個個是如此。要依我,就改他口白。」桂保道:「怎樣改呢?」春喜道:「你記第一段的口白是:『望大王爺早賜報應』,與《滾繡球》一隻『他因功名阻歸』,文氣不接。第二段口白:『在神前焚香設誓』與《叨叨令》一隻『那天知地知』,文氣又不對。第三段口白『勾去那廝魂靈與奴對證』,與《脫布衫》一隻『他好生忘筌得魚』,文氣又不接。依我要把第一段口白『奴家□桂英,因王魁負義再娶,要到海神廟把昔日焚香設誓情由哭訴一番,求個報應。來此已是,不免徑入。』把這一段說完進廟,再向大王爺案前哭訴,之後也只說『奴家□桂英,與濟寧王魁結為夫妻,誰想他負義又娶。媽媽逼奴必嫁,奴家不從,致遭毆辱,忿恨難伸,故到殿前把已往從前之事訴告一番,求大王爺早賜報應。當時那王魁呵』再唱那《滾繡球》一隻,文氣便接。唱完之後,再說『定盟之時,神前設誓,誓同生死,若負此心,永墮地獄。呵喲,是這麼的□。』這才是『神前設誓,天知地知呢』。這只唱完,說道『不是奴家心腸 忒狠,他到京中了狀元,另娶韓丞相之女為妻,一旦把奴休了,是令人氣憤不過□。』把他頭一段口白分作三段,這就通身文氣都接了。」仲清、文澤、王恂道:「這都改得好,但如今講究唱昆腔的也不少,怎麼就不曉得這些毛病呢?」春喜道:「唱清曲的人,原不用口白,他來改正他做什麼?唱戲曲的課師,教曲時總是先教曲文,後將口白接寫一篇,擠在一處,沒有分開段落,所以沿襲下來,總是這樣。」眾人正在談得高興,只聽那間房後面角門一響,房內腳步聲,有人走出來。眾人留心看時,簾子一掀,鑽出個光頭來,穿件黃□絲短僧衣,藍綢褲子,散著褲腳,趿著青線網涼鞋,搖著鵝毛扇子。見了眾人,滿面堆下笑來,搶步上前,和著雙手,半揖半叩的見文澤等三人,又與桂保等三人拉了拉手,原來是唐和尚。文澤讓他坐了,唐和尚鞠躬如也,坐在炕沿上。走堂的倒了一鍾茶給他,唐和尚道:「這茶不好,你另沏壺雨前,放些珠蘭在裡面。少爺們在此,好好的伺候。」走堂的笑嘻嘻的答應了。唐和尚道:「今日少爺們這麼高興,到小莊來。」王恂道:「我們來過多回了。」和尚笑道:「少爺說謊,今日尚是頭一次。少爺們若到來,我沒有不曉得的。如果酒多了,還可以裡面坐坐。」文澤道:「那倒不消,我們聞了那氣味就要醉的。」唐和尚道:「如今田老爺是貴人了,他搬出後,我也沒有見著他。好容易一年之內,中舉、中進士、中狀元,這是天上文曲星,人間豈常有的?不是我說,也幸遇見了那位蘇相公,倒被他管好了。
未見那蘇相公以前,田老爺又不是如今的魏大爺一樣?天天鎖著房門,在戲園子裡過日子。那位高老爺更有趣,我是不敢見他的。遠遠的見著房門,就躲起來,不然就是賊禿長,賊禿短,嬉皮笑臉的,沒有頑笑不開口。有一回頑得我苦。我們寺裡做法事,他不曉得那裡去買了一個角先生,塞在我袖兜裡。後來 有些客來,在房裡閒坐,我熱了脫衣,一翻袖子,落了下來,惹得那些人大笑,說我買去送尼姑的。他還將白粉在那先生腦袋上寫了四個字,是『歸雲小像』。臊得我要死。停一停我見了他,他忍不住笑,我才知道是他算計我。我說:『高老爺,你這麼刻薄,我天天拜佛,保佑你多下一常』去年果然應了我的口,沒有中。不然,他今年榜眼沒有,探花是一定有的。」
仲清等大笑。
唐和尚道:「我聽得說,這位蘇相公如今也出了班子,田老太太認他為義子,宅裡都稱他為二老爺,是真的麼?」文澤道:「沒有的話。蘇相公也沒有住在那裡,他們下人稱呼他為蘇大爺是真的。」唐和尚道:「這蘇相公本來好,斯斯文文,和和氣氣,見了我們也是待得一樣,必恭必敬,不當我們是個和尚,少了頭髮看待。不像那個什麼琴相公,在華府裡的,見人板著臉,一點笑容也沒有。」王恂道:「方纔裡頭吹唱的是誰?」唐和尚道:「那就是魏大爺。」文澤道:「那個魏大爺?」仲清道:「魏聘才在這裡作寓。」唐和尚道:「魏大爺,想少爺們都認識的。」王恂道:「認識之至。」唐和尚道:「這個人真好,真是個滿場飛。近來他也要出京了。方才是楊八爺、張、顧二位師老爺在那裡,大家高興,唱了幾隻曲子。」
仲清道:「他出京怎麼?」和尚道:「他捐了個從九品,如今是分發湖北去了,這也是他運氣好。正月裡被賊一偷,偷去衣服、銀錢等物,共有千金,也就把他的傢俬去了一半。後來他又包了那個玉天仙,每月一百五十弔錢,四五個月也支持不來,漸漸的當賣東西起來。我常常勸他道:『婊子無情,兔子無義,你的錢也干了,他的情也斷了。』誰知這玉天仙竟不給人料著,他與魏大爺十分相得,竟拆散不開,倒拿出他的積蓄來,與他捐了分發,說定了嫁他,到出京時同走。這魏大爺以後非但不 要花錢,倒還可以使他的錢。誰料婊子之中,也有這等有情有義的人,不是奇事嗎?最可笑是那潘三,他因欠玉天仙的嫖錢不能還,他就引他的表侄去逛,留他表侄住下,他就偷跑了。
他表侄住了兩夜才明白,即至要走,那些撈毛的要錢,又不叫他走。他表侄沒法,只得同那婊子坐了車回家,當了兩票當,才打發了婊子。他表侄忙至潘老三家內告知,家中大鬧了一常潘老三沒法,只得將手腕上的肉,自己咬下了兩塊。人都說他為嫖割股,你們說這個自行傷可笑不可笑?」於是大家大笑,道:「那潘三本不是個東西。」文澤道:「我知道你與奚十一相好。」唐和尚道:「這奚大老爺鬧得很,今年生了毒瘡,幾乎性命不保,還是我醫好他的。如今他也要到班了,七月內有缺就是他的。我想人生聚散是一定的。去年有位富三老爺,是魏大爺相好,魏大爺托我照應,才選了湖北。有個貴大爺,是富三爺的相好,他們是朝夕不離的,也得了湖北的同知。如今魏大爺又要到湖北去了,他們這三位相好,仍舊聚在一處,豈不是緣分麼?譬如你們三位,也是天天相見的,在京做官是一樣,將來如果都放了外任,一個做撫台,一個做藩台,一個做臬台,仍舊的聚在一個城內,豈不有趣?」說罷大笑,恭惟得文澤等甚是歡喜。
那三個相公看著唐和尚脅肩諂笑,好不難看。仲清道:「連日未見瑤卿。」琪官道:「瑤卿近日從著吉甫學琴呢,竟是足不出戶。吉甫也真好靜,他當日教過梅卿彈琴,自梅卿死後,他的《梅花三弄》是再不彈的了。你說這也算深於情了。」仲清道:「吉甫的人本沉靜高雅,於這些文玩無上無不精通。」
大家談論,日已西沉,文澤等也要散了,王恂叫走堂的報帳,文澤又搶作東,兩人爭執,謙讓一回。唐和尚對著走堂的把嘴扭了一扭,走堂的出去交代了櫃上,進來說道:「這帳兩位少 爺不用爭會,唐大爺已會過了。」文澤道:「這怎麼說?」王恂道:「斷無此理。」唐和尚笑道:「些須敬意,三位少爺肯賞臉,常來坐坐就沾光多了。況和尚沒有折本的買賣,明日就拿著緣簿到宅裡來,少爺只要多寫一筆就是。」說了又大笑,拿著扇子在他們三人身上扇了幾扇。仲清等倒不好再說,只得謝了一聲,說:「我們竟吃到十一方了。」說著,大家又笑了一陣,帶了三旦出來。唐和尚與掌櫃的送出大門,看上了車,方才進去。
卻說魏聘材與玉天仙相好,倒得了他的嫖錢,捐了分發,掣著湖北,好不有興。已另租了幾間房子,從寺裡搬出來,與玉天仙同居。這兩日置備些出京物件,已買了一個丫頭,雇了一個老婆子,玉天仙做起奶奶來。這玉天仙本是揚州瘦馬,到京來頗有聲名。但年紀已二十七歲,比聘才大了兩年。相貌極為標緻,看著還像二十來歲人,更兼彈唱皆精,與聘才甚為合意,故成了夫妻。聘才想起去年元茂所借之當還沒有歸還,便到孫宅去找他,誰知元茂同了他兩個舅子下通州赴考去了,只好認了晦氣。到出京那幾日,一起一起的餞行,潘其觀、奚十一、張仲雨、馮子佩、楊梅窗、張笑梅、顧月卿、唐和尚等輪流作餞,唐和尚的莊子好不熱鬧,聘才又辭了幾天行。
白菊花未從良時與玉天仙同在一局,且甚相好,結為異姓姊妹,玉天仙長菊花兩歲。菊花與奚十一講了,要請玉天仙過來餞行,奚十一豈有不肯之理?即請了玉天仙到家。菊花出外迎接。到了裡面見了禮,坐下各談契闊。玉天仙道:「我見四妹從了良,又遇見這位多情的老爺,我便心上羨慕。不料的我的運氣不好,去年吃了一場官司。我看這個魏大爺倒很有情,為我吃了這些苦,還是待我一樣,而且比前更好,我所以定了主意嫁了他。又見他手頭不寬,在京裡費用大,候選無期,遂 把歷年積下的東西與他捐了分發。雖是磕頭蟲,到底也算個老爺,比咱們接客時總強了。」菊花道:「自然,姐夫雖然是個小官,姐姐到底是位太太。你妹夫雖是個大老爺,妹子終是個偏房。衙門雖比你家大些,這名分是不及你。而且他家裡還有好幾房人在家,將來知道怎樣?那裡及得姐姐一馬一鞍的安穩。
況且姐夫又年輕,又俊俏,人又能幹,那裡選得出這種人呢。」
玉天仙道:「你見過你姐夫麼?」菊花道:「姐夫也常來找我們老爺,所以我也看見過他幾次,人才是沒有說的。」玉天仙面有喜色,笑道:「只要裙裡香,管他十二房。妹妹這麼個人,妹夫豈有不一心一意的。你看那楊八妹夫也是個從九,再沒有選期,盡仗著看風水,能賺多少人?他家裡也利害,如今與六妹妹也遠了,那六妹妹也真教他賺苦了,那個人才沒良心呢。聽說他上了回江南,也不知是誰賺他,叫他給門戶中帶了一封信。他到江南就坐著轎子,穿著衣帽,拿著眷晚生的帖去拜。到了門,投了帖,還是轎夫說:『老爺,這是個忘八家。』他才沒有進去,你說怯不怯?」聽得菊花也歡喜了。二人又笑了一會,就叫了個女先兒來,唱了半天,又叫個耍猴的來頑了一回。
玉天仙吃了飯,謝了菊花要回,菊花送出來。到了二門,兩人還是依依的拉著手,站住說話。姬亮軒在書房裡聽得清清楚楚,便剜破窗紙,閉著一眼,睜著一眼,從窗隙裡望將出去。
先見一個老婆子拿了衣包,又一個小丫頭拿了一根長煙袋、一把團扇。只見玉天仙一身華服,滿頭珠翠,很像個奶奶模樣。
不大不小,一個容長臉兒,容光滑潔,體態風騷,裙下金蓮約有四寸,甚是伶俏,比菊花身材略高了些。菊花穿件蛋青紗衫,內襯桃紅衫,下是月白紗褲,穿著厚底堆絨蝴蝶鞋。兩鬢堆鴉,高鬟滴翠,臉上微帶幾點俏麻,美目含情,春容滿面。把姬亮 軒看得筋酥骨軟,口內流涎。誰料這個窗紙還是舊年糊的,風吹日曬,也脆極了。亮軒只顧偷看,把個額角靠在紙上,拍的一響,裂破了一塊。玉天仙回頭見窗內有人偷看他們,玉天仙也就走了出去。菊花送出二門,看上了車,轉身回來,抬頭望見亮軒的窗紙破處,他尚在裡百偷看。欲要笑時,已勉強忍住,低著頭進去了。
聘才出京之日,唐和尚直送到十里長亭,灑淚而別。聘才回家接了父母,同往湖北,後來書中就沒有他的事了。要敘李元茂、孫嗣徽在通州小考,鬧了一個小小的笑話,且俟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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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8-7 11:23 編輯
]
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7-20 14:29
第五十一回 鬧縫窮隔牆聽戲 舒積忿同室操戈
話說聘才出京之時,曾問元茂要帳,適值元茂赴通州去了。
元茂與孫氏昆仲都冒了順天籍貫,府縣考過了,到通州院考,租了寓,進了常元茂遇見了舊日窗稿,是先生改好的,便直筆而抄之。這孫嗣徽如何會做文章?遇見一個同窗朋友,是個廩生,托其代請槍手。那人與他請了一個人,講定了八十兩銀子,寫了契約。在場內與孫嗣徽槍了兩文一詩。這個嗣元自己又不能作文,又沒有雇著槍手。不得已在卷子上一陣亂寫,不知寫了一篇什麼東西。發案之日,嗣徽、元茂竟進了。覆了試,元茂也還勉強得來,嗣徽仍是請人代做。到發落之日,忽然掛了一聲牌出來,上寫道:查看宛平縣童生孫嗣元文卷,字體草率,一字兩格,方言俗語,雜字一篇,無兩字可連,無一句可講,是否系染狂疾,抑或是其本真,殊為可怪。仰通州知州協同宛平縣教諭,嚴為究問,以正功令,毋得混蒙徇縱。速,速!
元茂、嗣徽看了,也不知嗣元卷子上寫了什麼,嗣徽倒暗暗喜歡,與元茂進去叩見宗師。宗師見了元茂,倒也沒有講話。
孫嗣徽穿了藍衫皂靴,把那個紅糟臉擦得光亮,大搖大擺,踱上前去。宗師見了,覺得他與諸人不同,甚是可笑。見他名字與孫嗣元像是弟兄,使問道:「有個孫嗣元是你兄弟麼?」嗣徽道:「是門生舍弟。」文宗笑道:「你兄弟有什麼毛病麼?」
嗣徽隨口答應道:「舍弟有個截巴的毛病,說話愈急愈說不 出,此其一。左眼皮高吊起,時時要流眼淚,此其二。若到門生說話,他即要駁起來,此其三。」文宗聽了,笑了一笑,諸生也要笑時,只得忍祝嗣徽得意洋洋的,把肩擺了一擺,自己看看腳上的皂靴。文宗正色問道:「你那兄弟的卷子,寫的並不是文章,是寫幾百個雜字,沒有半句可講,沒有兩字可連,是何緣故?這樣不通人,怎樣應過府縣考?或是近日得了疾病,所以如此呢,或是本來就是這樣?」嗣徽笑道:「若說舍弟有生之初,就有時而昏;有生之後,就無時而明。其府縣考之得以有名者,乃門生中也養不中,才也養不才,此舍弟之樂有賢父兄也。」諸生忍不住大笑。文宗把案一拍道:「胡說,你就是個瘋子,快下去罷!」嗣徽失驚,打了一恭,搖擺出來,諸生掩口胡盧,一齊告退了。
嗣徽上了馬,元茂坐了車,一同回寓,嗣元被州官叫了去了。卻又得了個喜信,亮功放了安徽鳳陽府。嗣徽心中大喜,就想回家,等著下科再花些銀子,找人槍一槍,就可以拔貢了,無奈為嗣元的文卷尚示問明,只得再待兩天。元茂得了一個秀才,也就心滿意足,如今又娶了親,心中一無牽掛。卻喜丈人與他父親同在一省,便可同了媳婦回去,在任樂幾年。也為嗣元之事未了,只好同著嗣徽守候。
那日飯後,元茂悶坐無聊,太陽也將落了,獨自逛出城來,到了運河邊。只見糧船如雲,還有些官船,大旗招展,好不熱鬧。那糧船艙裡,也有些婦女們,就望不清楚。把眼鏡擦了一擦戴上,沿著河堤慢慢的走去,只管東張西望。見那些賣西瓜的與賣桃兒的,還有賣牛肉的,賣小菜、豆腐的,擠來擠去,地下還有些測字攤子。還有那些縫窮婆,面前放下個筐子,坐在小凳上與人縫補。元茂望著一個縫窮的,堆著一頭黑髮,一個大髻子歪在半邊,插一枝紙花。雖然紫糖色臉,望去像二十 幾歲的人,倒也少艾。兩眼只顧瞅著,慢騰騰走近去,不防一條纜子一絆,栽了一交,直跌到那個縫窮婆身上。那個縫窮婆正伸直兩條腿,交蹺著七寸長的花鞋,鞋口上捆了鮮紅的帶子。
見元茂跌來,吃了一驚,恐他跌到身上,急起身躲時,腿未站起,元茂已倒了過來,剛剛壓著了他。船上岸上的人見了,齊拍手笑起來。這一笑,把個李元茂臊得滿臉紫漲,把腳一伸,可可的中踹在爛泥裡,沒了力,左手撐著地,右手按著縫窮婆的腿,使勁一支,遂支了起來,沾了一襪子泥,偏偏衫子被篙子扎破了一塊。元茂滿面無光,怔了一回。
只見那縫窮婆抖著布衫,連說道:「這是怎麼說,走道兒會栽到人身上來!」元茂只得自認不是。那縫窮的尚要發作幾句,見元茂一身綢絹,像個旗丁模樣,又見他一襪子泥,衫子也扎破了,倒想攬這個買賣,便道:「你的衣裳破了,你脫下來我與你縫縫罷。」元茂見他好言好語,便看自己樣子也難回去,便把長衫脫將下來,蹲在一邊看他縫補。又看那縫窮的頗有幾分姿媚,容長臉,小嘴,長眼睛,直鼻子,手也不甚粗,約二十四五年紀。一件舊藍布衫,倒還乾淨,蹺起了一雙新布花鞋。元茂看得有些動心,那縫窮的手裡縫衣,飄轉眼來問元茂道:「你在那一幫?」元茂不懂,瞇齊了眼問他。那縫窮的又瞟了他一眼道:「我問你是那一幫糧船上的,不是杭州幫嗎?」元茂道:「我不是糧船上的。」縫窮的道:「你現在那裡住?」元茂道:「一進城門就是。我身邊沒有帶著錢,怎麼好?你同到寓裡去取罷。」縫窮的點點頭。
縫完了,元茂穿上,縫窮的提了籃子,跟了元茂進城。元茂問他的住處,縫窮的道:「我也在城裡。」元茂又問他的丈夫,縫窮的道:「我們當家的撐小駁船,如今在楊柳青呢。」
元茂說一句,望一望,兩人並著走,見他胸前高高的兩個乳, 元茂鼻子望空嗅嗅,覺有些汗香,心上有幾分愛他,卻又不敢問他。同進了寓,只見嗣徽的房門也鎖著,不見一個人,縫窮的便跟了進來,看他開了房門,便靠在房門上,望著房裡。元茂在炕上找了個青緞小搭連,坐在房門口凳上,一五一十的數了四十大錢,遞與縫窮的。縫窮的接了,笑道:「這錢太少,請高昇些。」一手將錢望籃子裡放了,笑嘻嘻的一腳跨進了房門,一手來搶了元茂的搭連,元茂不放手,他是一腳在內,一腳在外,元茂將手一拽,那縫窮的隨著手即撲倒在元茂懷裡,笑個不祝那元茂豈是個坐懷不亂的,便登時動了色,如今娶了親已是老在行,比不得從前了,便把兩腿夾住了他下身,將他抱過來。那縫窮的一面笑,一面還不放那個搭連,笑得頭髮都要散了。元茂道:「你要錢容易,我給你,你要多少?」縫窮的道:「單是縫補的錢麼?」元茂道:「那手工錢,我再加你二十大錢。我們講個交情,你要多少錢?」縫窮的道:「講交情,別人是二百六十六,我沒有這個價兒,我總要四百錢。」
元茂道:「我就給你四百錢。」對著他把嘴望炕上一扭,縫窮的道:「待我提了籃子進來。」元茂恐怕人來,關了門閂了,二人就在炕上雲雨起來。
恰好嗣徽回來,望望元茂的房門沒有鎖,把手一推,卻是閂著,知道元茂在內,便叫了一聲:「開門,青天白日關了門做什麼?」元茂聽了,吃了一驚,伏著不動。嗣徽又推了一推,元茂只得應道:「我肚子疼,要躺一會起來,不要來推門吵鬧人。」嗣徽倒也不疑心,一移步間,踢著一樣東西,一看是婦人戴的一朵紙花,拾起來聞一聞,有一點油氣,心上想道:「那裡來這東西在他房門口?他又不肯開門,莫非他倒接個媳婦在裡面受用麼?」此時天未全黑,屋裡尚有些亮。嗣徽到窗下一望,卻是冷布窗心,元茂忘下了卷窗。嗣徽望到炕上,見 一個婦人仰臥著,元茂正在那裡高興,淫聲甚熾。聽得那婦人低低說道:「起來罷,四百錢要怎樣?已經值八百錢了。」元茂尚是老皮老臉的,被那媳婦一推,推出了筍。坐了起來,就在那元寶籃裡拿塊破布,抹了一抹,??好了褲。元茂也穿了小衣,取出四百錢弟與那媳婦,那媳婦收了,塞在籃裡,又道:「那縫補的錢呢?」李元茂又找那小搭連摸錢,那媳婦一手搶去,連搭連往籃裡一摔,把肘抄著籃子,開門出來。
嗣徽看清,想撞破他,恐元茂臉上下不來。且看縫窮的生得少艾,便想要半路截留,便先到門口等他。那縫窮婆出來,嗣徽攔住了門,問道:「你方才在裡頭做什麼?」那縫窮婆笑嘻嘻的扭著頭,看嗣徽穿著芙蓉布汗衫,腳下是皂靴,知道是位老爺,說道:「方纔有位爺們,叫我縫補小衣。」孫嗣徽道:「我在窗子外望得清清楚楚,他給了你四百錢。明日我也要縫小衣,你務必來。」那縫窮的聽了,裊頭裊腦的答應了,又道:「什麼時候來呢?」嗣徽道:「吃了早飯就來,我在這門口等你。如我不在門口,你就在門口等我。」縫窮的連連答應,將嗣徽打量一番,把手摸一摸頭髻,提著籃子出去了。嗣徽進來也不說破,與元茂談了一會,各自睡了。
明日早飯後,嗣徽到門口望了幾次,尚不見來。心裡一想,有些下人在面前,不便行事,把幾個家人盡行打發出門,叫他去探聽嗣元消息與到遠處去買物去了。知元茂是要睡中覺的,到他房門口望了一望,見元茂在炕上躺著,閉了眼,當他睡著了。急到門口來,見那縫窮婆已坐在門檻上。今日打扮得不同,梳得光光的元寶頭,絞光了鬢腳,插了一枝花,穿一件藍夏布衫子,手中帶上燒料鐲子、銅戒指,回頭見了嗣徽,便笑嘻嘻的提了籃子,走了進來。嗣徽見他比昨日嬌俏多了,心中大喜,進了二門,便一手搭在他肩上,一直推進了房,把房門閂上, 下了卷窗。這房嗣徽弟兄兩人同住,此時嗣元未回,真是難得。
嗣徽低低的說道:「天氣熱,脫了衣服罷。」縫窮的點點頭,便將衫子脫了。他臉上是被太陽曬黑的,身上倒還白淨,凸出兩個灰色奶頭,嗣徽摸了兩把。又叫他脫去小衣,縫窮的抿著嘴笑,不肯脫,嗣徽便解了的他的帶子,替他脫了。請教到妙處,倒也光肥可玩。就是顏色不甚好看,像是個連鬢鬍子。嗣徽也脫光,縫窮婆一眼望去,其物甚偉,比起昨日那位,真是小巫見大巫,二人就在躺椅上頑起來。
且說那元茂並未睡著,嗣徽與他對面房,有人進來,豈有聽不見的?況那縫窮婆今日穿了木底鞋,鞋內又襯了高底,七寸長的花鞋,今日變了五寸。雖輕輕的走,總有咭咯之聲。嗣徽當元茂睡著了,也不防他,把全副的精神施出來,那張躺椅響得好不熱鬧。元茂輕輕地走到嗣徽房門口,側著耳朵聽去,那響聲在躺椅上,咭咭嘎嘎之中,又夾雜些「唧咂」之聲,像狗舔米泔水一樣。元茂大疑。又到窗下望望,見卷窗放下,心裡想道:「先前很像個女人腳步走進房去,這響聲宛與昨日相似。」又因眼光不濟,窗縫裡也望不清楚,復到房門口,輕輕的將門推一推,知是閂著,便再聽。覺得輕重疾徐,聲聲中,而泥粘水滑之聲,令人心蕩,分明是這件事了。又聽得低低的問道:「好不好?」那邊應道:「好。」又聽得道:「這一下是一百數了。」又聽得「一、二、三、四」的數起,一直聽數到八十八,忽然的「□蹋」一聲,倒把元茂吃了一驚。又聽得一聲「哎喲!要跌要跌!」兩上「嗤嗤」的笑聲,便把停了數,像椅子壞了,便有兩個腳步響到炕邊。元茂再聽,是扇扇子的聲。扇了一會,又響起來,似覺稀微了些。又約有一百多數,忽聽得「哎喲喲」的幾聲,又聽得發喘聲,又聽得咂嘴咂舌之聲,又聽得兩下笑聲,又聽得兩下輕輕的打著頑,像打在屁股 上的聲。又聽嗣徽低低道:「樂哉,樂哉!其樂只且,其樂只且!」念了兩聲。元茂聽得要笑,把手掩緊了口,聽得那人說道:「長久了,放我起來罷,我要去了。」停了一停,聽得擦紙聲,聽得擦汗聲。靜了一會,聽得數錢聲,聽得串錢聲。元茂已聽了多時,聽得一身發漲,底下已冒了些出來。聽得那人說道:「這是給我的麼?嘖!嘖!嘖!好出手,也叫是位老爺,我沒有這價錢。」聽得嗣徽說道:「我是照你昨日的價錢,沒有少給你。他那裡不是四百錢?」元茂聽了,方知是昨日的縫窮婆,心裡詫異道:「他怎麼在他房裡?定是來找我的,被這強盜打劫了去,可恨!可恨!」又聽得縫窮婆道:「快快的高昇,不要耽擱我。」嗣徽道:「這是什麼緣故,一樣的人,我就要加錢?」縫窮婆道:「一樣的人,他是平等人,你是個老爺。況且昨日連衣也沒有脫,今日有兩三倍工夫,好意思拿出四百錢,也失你老爺的身份。」兩人爭論,聲音高了好些,嗣徽又加了一百錢,縫窮的道:「不是這麼加的。告訴你,今天是要兩弔錢。」嗣徽道:「豈有此理,兩弔錢我要頑你五回。」那縫窮的道:「你這一回就抵人五回。我們陪著過夜,總要四弔錢。今天渾身脫得精光,給你頑了兩上時辰,兩弔錢還多嗎?不要耽擱人,快添來。」嗣徽又加了一百錢,縫窮的只是不依,要定了兩吊,說話越說越高起來。嗣徽恐人聽見,只得又加了些錢,共加了五回,才加成了一弔錢,縫窮的方收了。聽得嗣徽笑道:「我倒問你,你怎麼知道我是個老爺?難道昨日那人不是位老爺麼?」縫窮婆道:「他不是老爺。」嗣徽暗喜,想道:「他必看出我龜頭上那個黑斑,知是主貴的,待我問他。」又道:「我身有樣主貴,你若說出來我才服你,若說不出來,不過想訛我一弔錢。」那縫窮婆道:「呸!你的雞巴主貴,那滿面的糟疙瘩,像糧船上帶來的糟枇杷一樣。我訛你的錢?把良心夾 在夾支窩裡!一上身就三四百抽,你把吃奶的氣力都使出來,鬧得人丟了好些。這一弔錢還不夠做體惜錢呢。你幾時見過泥腿上蹺著皂靴,還要賺人,說不是老爺,想省錢。你若穿了草鞋,我只要你二百錢。」嗣徽被他一頓惱辱,方知穿了皂靴之故,便又捧了他的臉,親了幾個嘴。縫窮婆將他臉上咬了一口,嗣徽又問道:「我見你昨日與那人頑,正響得熱鬧,為什麼要推了他起來?今日你又勾緊了我?」縫窮婆笑道:「那人好不在行,又短又笨。腿上一點勁都沒有,壓緊了人,氣也透不出來。你聽見響,那是小肚子碰著小肚子,你當是裡頭響嗎?滑出滑進的,倒教我癢的難受。」元茂聽了,心中好不有氣,想候他出來,罵他兩句,忽見孫嗣元從外邊進來。
孫嗣元因文卷之事,在州里押了一日。今日州官問他,他倒期期艾艾的挺撞了州官,本要打他幾板,因他是孫亮功的兒子,留他體面,送到宛平教諭處戒斥。他又將教官得罪了,教官氣極,遂將他牽到通州學明倫堂上,叫門斗按在板凳上,結結實實打了二十竹板,打得嗣元殺豬似的叫起來,口又結截,帶著南邊話「□娘、□娘」的亂罵,門斗也恨他,狠狠的打了幾下,打得嗣元兩腿紫爛,一步一步??回來。又恐氣血凝滯,不敢坐車,幸遇見了家人,扶了回來。見元茂在房門口側耳竊聽,他也不知就裡,吊起那一隻眼皮,講道:「晦、晦、晦他娘的氣,你、你、你、你們倒在家快、快樂呢。」元茂正要問他,他到房門口把門一推,見閂著,雙手亂搡,那薄板門將要破了,元茂搖搖手,嗣元不懂,仍是亂搡。嗣徽聽嗣元回來,心內驚慌,定一定神,倒生了個急智,隨手拉一件衣裳,撕破了一塊,叫他拿出針線來縫,便開了門。嗣元進去,見一個縫窮的鬢髮蓬鬆,面有愧色,坐在凳子縫衣。嗣元一見生了氣。
心裡早已明白,罵道:「那裡有這種不要臉的爛、爛、爛貨跑 進房裡來,關了門,做、做、做什麼事情,還、還不滾出去!」
把他的籃子踢翻。縫窮的雖不敢發作,也有了氣,便道:「有人請我來的,我又不是挨上門的。開口就罵人滾,好個不講理的蠻子。」便理清了零星碎布,提了籃子,到外間來縫。見了元茂,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元茂仔細看他,比昨日標緻了好些,腳也小了,但心裡恨他沒有情義,還說他不像老爺,又嫌他笨不在行,盡巴結嗣徽,為他穿了雙皂靴,便不理他,瞅著他縫衣。嗣元腿疼,便往躺椅上一躺,不料一邊的鐵搭已斷,一側滾了下來。嗣徽呵呵大笑道:「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人倒沒有滾,自己倒滾了。」嗣元更有了氣,爬了起來,一腳踢翻了躺椅,罵道:「我□你的娘!」往炕上就躺,口中牽蔓葛的混罵。嗣徽踱到外間,反攏著手,踱了幾步。縫窮婆看了,也不禁笑了一笑。元茂道:「我來聽,已聽得報了一百下,後又聽數到八十八,到炕上去,遠了些,還聽得似扯風箱的扯了好一會,不知多少數目?」縫窮婆嘻著嘴,把眼乜了他一乜。
嗣徽道:「人若一之,我百之。人若十之,我千之。」元茂笑起來。嗣元聽得明白,又在裡頭狗□狗卵的罵個不清,忽然一伸手,在蓆子上摸著一塊濕漉漉的,沾了一手,連忙望地下一摔,聽得「嗒」的一聲。嗣元恨極了,即將蓆子扯下地來,叫小使進來,把馬褥子鋪了,便爛膿爛血的大罵。嗣徽自知理短,不敢回言,只作不聞。那個縫窮的實在也聽不得了,便道:「太太今兒真喪氣,碰著了這些渾蟲,沒有開過□眼。」將衣裳一扔,提了籃子,扭著屁股,嘮嘮叨叨的罵了出去。嗣徽不敢進房,在外間與元茂說那縫窮婆的好處,一個說皮膚很細膩,一個說汗都是香的。一個說他是個鐮刀式,愈弄愈緊,一個說像個爛瓤瓜,動一動就水響起來。一個說一弔錢很值,一個說我還只得四百錢。
少頃,嗣元要找汗衫更換,小使找了一會,找到外間,就是方才縫的那一件。嗣元一看,火上添油,問嗣徽道:「我、我、我這件汗衫只穿了一回,好端端的怎、怎、怎麼會破了,要縫起來呢?又怎、怎、怎麼破的是小衿呢?這不、不、不是有心撕、撕、撕破的?」嗣徽道:「緇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嗣元道:「倒是□余又該□兮。滿口之乎者也,倒像是個通、通朋友,不過花、花、花了八十兩,請人槍、槍、槍了來的,當是你、你的真本事中、中、中的了。臊也臊、臊、臊死人!」嗣徽道:「君子之所異於禽獸者,以其懷刑也。我總沒有叫州里押起。」一面拍著手道:「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父母之體,不敢毀傷,辱莫大焉。」嗣元大怒,忍著疼爬起來,拿了支窗子的棍子,走出房,照嗣徽劈頭打來。嗣徽躲不及,肩胛上著了一下,連聲哎喲道:「了不得,□兄之臂。」奪住了棍子要打嗣元,元茂連忙解勸分開了,兩個還鬥嘴斗舌的鬧了半天。到五更,大家起來,收拾了,天明上車而回。到了家,亮功見大兒子與女婿進了學,也甚歡喜。又恨嗣元不通,出了大醜,痛罵了一頓。嗣元回房,又被他媳婦巴氏羞辱了一頓,他的氣苦無門可訴,只好在外面逢人便說,他乃兄是代槍進學的,又在他炕上鬧了縫窮的,所以大不吉利,害他吃了苦。眾人聽了這些話,不過一笑而已。
且說李元茂僥倖了這個秀才,也十分得意。見了孫氏,便誇獎他的才學,說嗣徽是代槍的,嗣元不通,以致打了板子。
孫氏也覺光彩,到底丈夫算個讀書人了。元茂看著孫氏雖然假眉、假髮,但五官生得頗好,又高又胖,是個有福之相,比起縫窮婆來,雖沒有他風騷,到底比他乾淨了好些。到了並頭夜合之際,已離了二十來天,未免彼此貪愛。況元茂學問也長了許多,孫氏又比不得那縫窮婆嘗過那沖煩疲難的滋味,自然當 是人生之樂止於如此。元茂將嗣徽與縫窮的光景,並聽的聲息,細細的描摹與孫氏聽。孫氏笑得不休,又說道:「自然你也是這樣的。」元茂道:「我沒有,我豈肯要這種人。」孫氏半疑半信,又盤詰了一番,元茂只說沒有。那元茂真是糊塗人,所說的話一會兒又忘了。一手摸著孫氏那個東西,覺得飽滿可愛,而且蓬蓬鬆鬆,毛長且茂,閒著把他梳理梳理,孫氏也不阻攔他。元茂自覺得意忘言,忽然說道:「我當是你們這個與我們一樣,誰想那個縫窮婆才二十四歲,竟是一大片毛,連小肚子上都是的,倒不好看。」孫氏聽了,已有了氣,故意問道:「或者他小肚子上有泥,你看不清楚,就當他是毛了。」元茂笑道:「你笑我是近視眼,看不見,我的手難道也是近視,摸不出麼?」孫氏氣湧心頭,把元茂身上一把擰得死緊,元茂道:「哎喲喲!輕些,做什麼?」孫氏道:「你這個喪盡良心、爛心爛肺的惡人,你說我兄弟鬧縫窮婆,你是沒有,為什麼你又講出來?你既摸過他的毛,難道還不做那該死的事情麼?我倒在家天天想著你,你倒這麼肆無忌憚。我咬掉你這塊肉。」便一口咬緊了元茂的膀子。元茂方悔無心失言,只得再三的賠禮。
孫氏猶咬著牙,把他搡了兩搡,元茂又上去巴結了一回方好。
孫亮功到領憑之後,即到通州寫了四個太平船赴任,自然的一樣餞行熱鬧。惟有王恂的夫人,見父親哥嫂一齊出京,未免淒涼悲苦,在母家住了幾日。陸夫人也疼愛到十分,又不能帶他赴任,只好勸慰他一番。元茂與孫氏是同去的。元茂外間有些虧空,這兩天追逼起來,孫氏雖有些妝資,但不肯與元茂花消。元茂問他要錢時,便罵起來,說:「不是叫相公,就是嫖婊子。我也不給你錢,你也不許出去。」此時元茂被人追急了,無詞可對,只得苦苦哀求他媳婦說,系進學費用,此時都應歸還,並不是嫖錢等類。孫氏見他愁眉不展的幾天,心裡也 疼他,即問道:「你要多少錢就清楚了?」元茂道:「要一百弔錢。」孫氏即給他四十兩銀子,說道:「你快去還了正經帳目,不要去混花消了。」元茂大喜,得了銀子,又起了邪念,想到:「二喜待我這兩年頗為不薄,如今遠別,怎好不給他十弔錢。但這四十兩只夠還帳,不能有餘,怎麼好呢?」想了半夜,想出一個方法,去年借聘才的金鐲子,若取了出來,照時價換了,可以多得五六十弔錢,可不是帳也還了,別敬也有了。
早上起來,找了當票,自己到當鋪裡,一算不夠,又添了些碎銀,做了利錢,把金鐲子取了出來。到金店裡請他看看成色,換了十四換,元茂不肯。又到一家,倒又少了半換,只得十三換半。元茂心中納悶,把鐲子帶上手,一路的闖去。忽然見二喜坐著車,劈面過來,見了元茂忙下來,一把拉住,說道:「今日叫我找著了。我聽得你要出京,又知道你中了秀才,也不知找你多少回,我們也多時沒有坐坐了。」便拉著元茂,上了車。元茂本來想他,便忘了要事,一徑同到了二喜寓處。
進了客房,二喜道:「你此番去了,幾時才來?你倒忍心撇得下我麼?」說罷,便竄在元茂懷裡道:「我跟你去罷!你去了,我在京裡也沒有疼我的人,不如咱苦苦樂樂的在一塊兒。」說到此,兩眼紅紅的,像要淌下淚來。元茂見了,好不傷心,也擦了眼睛,道:「若說跟我去的話,此時不用說他,且我明年就來的。如今我在這裡寄了籍,明年要來科考,還要鄉試,那時就可與你快敘了。」二喜故作悲啼,把個元茂如蒼蠅掐了頭一樣,抓耳揉腮,垂頭喪氣。少頃,擺出酒來,元茂心中有事,不能暢飲,禁不得二喜百般奉承,元茂歡心一開,便又痛喝起來。二喜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走到元茂身邊,坐在膝上,雙手捧了元茂的臉,敬了一個皮杯。元茂兩眼瞇齊,在二喜臉上嗅了幾嗅。二喜道:「你也還敬我一口。」元茂道:「待我 來。」便含了一口酒,對著二喜的嘴送來,二喜尚未接著,元茂先放了出來,滴了一身。元茂想著從前的事,不覺好笑,笑得前合後仰。二喜也笑道:「什麼好笑?」元茂閉緊了嘴,用力忍住,停了一停,說道:「你不記得魏老聘的笑話,說姑嫂兩個磨鏡子淌出水來?」二喜笑道:「你倒好,你願把自己的嘴比那東西。」元茂道:「世間還有比那東西好麼?人家嫌那東西髒,我就不嫌。」二喜道:「不信沒有比他好的。」元茂道:「只怕沒有。」二喜道:「怎麼沒有?這句話你從前說過的。」元茂閉著眼想了一想,點點頭道:「有是有這句話的。」
二喜瞅了他一眼道:「好良心,吃了橘子就忘了洞庭山了。」
一頭說,雙手將元茂渾身亂捏,捏得元茂骨軟筋酥,打了一個呵欠,伸一伸腰。二喜道:「你的癮來了,躺躺罷。」元茂道:「很好。」速同了二喜進房,開了燈,二喜先在對面上了幾口後,躺在元茂懷裡,與他上煙。一個臉直扭到元茂嘴邊,元茂伸出舌尖,在他臉上舔了幾舔,覺得香噴噴的,色心大動。
二喜知覺,把手伸過來一攥,仰著臉,望了元茂哈哈哈的幾聲,把手一緊,元茂一酥,說道:「了不得了。」便側轉身子來,把二喜緊緊的一摟,也算了春風一度,把褲襠擦了一擦。二喜又與元茂上了幾口煙,一手把著元茂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道:「從前有位張少爺,也與我相好,我也使過他的錢。他在京時,問他要什麼,他總肯。到他出京時,我問他要個鐲子,他就支支吾吾,說這樣,推那樣,不肯給我。其實我也不稀罕他那個小鐲子,不過留一點記念,教人心上常記著這個人。然而如今的人,見面時是好的,一過後就忘了。我就不然,那個人若是我相好的,我總想著他。你要去了,你給點什麼東西與我做記念呢?要常常帶在身上,又要經久不壞的東西。」元茂見他這般光景,心裡甚是過意不去。本要送他些錢,因鐲子又沒 有換成,支支吾吾的道:「我有東西給你。」二喜道:「我說那張少爺的鐲子,與你這個一樣的,你若做了他,還要等我開口麼?」說著要把元茂的鐲子除下來看,說道:「可是兩根絲攪成的?」即捋下來看看,帶在手上,說道:「這種鐲子我也得了不少,若是不要緊的人給我,我也不記得他。若是你給我,那管是銅的,我也當他金的一樣。況是個金的,自然一發當作寶貝了。」一面說著,看元茂。元茂近來身子淘虛了,一喝酒就醉,一吹煙就睡,模模糊糊的講了一聲,也聽不出講的什麼話。元茂朦朦朧朧,然猶聽得門外叫聲:「二喜出來!」覺二喜爬下炕去,出去了。
元茂睡了一覺醒來,見煙燈也收了,叫了一聲:「二喜!」
不見答應,擦擦眼睛,走了出來。只見那邊房裡,歡呼暢飲。
有些人,還有幾個相公,唱的唱,豁拳的豁拳。元茂見跟二喜的人站在門口,叫了他過來,問道:「二喜呢?」那人道:「在那裡陪酒。」說了,又站到那裡去了。元茂此時酒已醒了,一想心中有事,便一徑出來。到了家,方知鐲子被他狼去,心裡甚急,再去找他,又不在家了,一肚子苦說不出來,喪氣而回。孫氏問他為何出去了大半天才回,元茂只得支吾說還帳耽擱了。到晚上,元茂更加著急,夢中還是長吁短歎,孫氏也不解其故,一夜雲雨稀疏,應名而已。孫氏疑他精力乏了,也不來惹他。
明日,元茂沒法,只得老了面皮去找王恂借了四十金,說是娶親時欠下的帳,到了安徽即行寄還,才把那些零星館子帳、相公開發及婊子嫖錢還個清楚。也到各處辭了行,遂同丈人出了京,到了鳳陽府,住了一月,同著孫氏到他父親任上去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群公子花園賀喜 眾佳人繡閣陪新
話說光陰甚快,六月將過,又交七月,高品到了,住在怡園,與南湘同寓在清涼詩境。帶了本省撫台的文書,一咨禮部,一咨府尹,保薦應考博學宏詞。四方名宿,紛紛漸到。已定於八月初十日開考。
且說春航吉期已到,這蘇侯是個闊家,大姑娘嫁與華公子,妝奩就值百萬。今知春航是個寒士,把京東的田莊批了二百頃,撥了兩名莊頭,六房家人男婦,十個丫鬟,至珠寶古玩、陳設鋪墊,以及衣服被褥、箱盒桌椅器皿之類,送奩那一日,用了二千名人夫,蘇夫人猶以為薄,不及大姑娘十分之七,於鋪箱時鋪了兩萬兩白銀、三千兩黃金。子雲是媒人,見春航房屋??小,鋪張不下,把自己住宅東邊一所空房借與他,有個八九十間,還有個小花園在內。這回春航娶親,賀客紛紛,很為熱鬧,請酒演戲,內外鋪設,也成了個錦天花地。一個蕙芳如何料理得開?子雲去請了張仲雨來幫忙,管了帳房並指點鋪設一切。
仲雨這些事是最在行的,諸事調度得很有章程。新房內自有蘇府的人來鋪設。春航的母舅張桐孫已帶了家眷往直省候補去了,今奉差來京,也幫著春航張羅。初六那一日有兩處戲酒,一處在聚星堂,請的是鄉試座師禮部尚書劉守正、座師內閣學士王文輝、會試房師兵部郎中楊方猷,鴻臚寺卿周錫爵、光祿少卿陸宗沅,這兩位是同鄉前輩兼有年誼。張桐孫陪了這幾位在聚星堂觀戲,演得是聯珠班。春航陪著一班名士在花園挹爽齋觀 演聯錦班。那一天大媒是徐子雲,客是蕭次賢、高品、南湘、顏仲清、劉文澤、王恂、梅子玉。近日子玉病已好了,勉強打起精神出來。這八個名旦不消說都在園中,那聚星堂上一個也不去,儘是一班中年的腳色,與那些尋常的旦腳,在那裡應酬。
蘇蕙芳一會兒走了來,又被張仲雨叫了去帳房幫忙,倒比別人還忙些。
早上就開了戲,諸人一面看戲,一面歡笑,好不高興。子玉見那些名旦之中,就只少了琴言,觸景傷情,頗有一人向隅之慘,眾人也都會意。忽不見了高品,子雲命書僮去找他,找到戲房後頭,找著了。見高品在那裡教王蘭保的戲,蘭保點頭而笑。高品出來,裝出正經樣子,連笑話也都不說一句。少頃,王蘭保來請點戲,送到子雲面前,子雲點了一出《喬醋》,高品點了一出《當巾》。《喬醋》唱了,《當巾》卻是蘭保扮了小生,倒作得人情逼肖。春航是個聰明人,已知高品奚落他,便說道:「這李亞仙真是個女中豪傑,前賺鄭元和是遵母命,後來是感於至情。若我作了鄭元和,寧當身子上衣衫,不當這巾。你們不聽得這兩條網巾繩子是李亞仙親手打的麼?」高品道:「只怕衣裳有了泥,當不得了。你不聽得來興唱道:『相公,你戴月來,滿身露濕,我這件衣服呵白苧新裁,未沾汗跡。』」子雲道:「他是沾的露,你又怎麼說他沾的泥呢?」眾人皆笑。
作到來興進去,轎夫出來趕打,蘭保跌了一交,便改了口白,說道:「罷了!罷了!被他一路趕來,跌了一身泥垢。且喜七叔贈我這件衣衫,我且去當了,也可聽得兩天。阿喲!兀的不想殺小生也。」眾人聽了,個個駭異道:「忽然講些什麼?」
仔細一想,便大笑起來。高品只是微笑,眾人心裡早已明白。
又聽得蘭保唱那《玉抱肚》的曲子道:
我只得門前窺伺,跟隨他繡□香車。忍羞慚要乞青眸顧, 應憐辱在泥塗,迴腸如路,雙輪一碾一嗟吁,怎笑倚。
蘭保唱到此,也要笑了,子雲等連聲喝采,諸人亂叫起「好」來。春航滿面通紅,指著高品罵道:「我只道你別過了一年,自然也改惡從善,誰道還是這副歪心肝。」高品道:「這才罵得奇,我又講了什麼?這不是自己栽了觔斗埋怨地皮麼?」
春航尚要罵他,只見家人進來稟道:「蘇府妝奩已到。」一片吹打之聲。春航請了子雲、次賢一同迎接上去。送奩的是蘇府幾位本家親戚,內中有華公子,繡衣金帶,玉貌如仙。春航尚是初見,已久仰這位連衿的大名,接進了聚星堂,齊齊見禮。
華公子見了劉尚書、王文輝是父執,便請了安,其餘都行平禮。
春航與華公子系是新親,無甚話說,不過彼此道些仰慕之意。
幸有王文輝、徐子雲幫著張羅,應酬了那幾位新親,頗不寂寞。
妝奩到了,擠滿了街道,二千名抬夫,也就與出兵一樣。只見眾家人帶領抬夫頭兒,紛紛搬運。張仲雨跑過來,跑過去,指這樣,說那樣。門外人聲嘈雜,蘇蕙芳發賞封,上號簿,一個人那裡打發得開,又叫了蘭保、素蘭來相幫,足足鬧了兩三個時辰,尚未清楚。裡頭許三姐也幫著手忙腳亂,同著那些陪房的擺這樣,安那樣,鬧得一身的汗,一件稠衫子沾住了背心,腰也酸了,腳也疼了,喝了一碗涼茶,把扇子扇了一會,再來收拾。春航忙進城謝妝去了。
王文輝要推華公子首坐,華公子不肯。子雲意欲邀他進園,與諸名士會會,華公子也不願在外,便同了子雲進園,文澤等齊齊站起,華公子上前見禮。除文澤之外,都不認識,內中見一個最年輕的,覺得如月光珠彩,鳳舉霞軒,骨重神清,風華雅麗,心裡一驚,覺眼中從未見過這樣人。子玉見華公子的品貌,也暗暗稱讚:「清華貴重,儀表天然,果是不凡。」華公子一一見了,問明了子雲。華公子道:「敘起來都也有世誼, 小弟疏於交接,今日幸會,滌我塵衿。」諸名士也各述一番景仰,遂推華公子首坐。華公子如何肯坐,說道:「我們既幸會了,就與夙好一樣。若以小弟當客相待,倒是見棄了。我們今日敘定,下次就不用再推。方才諸兄怎樣坐的,自然是敘齒,那位年紀比我小,我就僭他。」敘起來,就是子玉比他小了三歲,華公子就坐在子玉之上。眾人見他直爽,也不讓了。華公子見這班人都是瀟灑出塵的相貌,將春航比起子玉來,稍遜一籌,而神情灑脫過之,可算瑜、亮並生了。
坐了席,開了戲,那邊王文輝、張仲雨進來,在華公子面前張羅了一番。華公子要請仲雨坐席,仲雨道:「今日我竟沒有這個福分。」春航謝妝已回,也請仲雨入席,仲雨道:「外面一個媚香,如何照應得來?不可叫他怨我。」便拱拱手走開,指著子雲道:「總是你好作成。」笑出去了。王文輝蹺起了朝靴,手捋長髯,與華公子、徐子雲講了一番話,也就踱了出去。
春航請客寬了公服,唱了一齣戲。華公子道:「天氣熱,倒不用唱戲了,也叫他們歇歇。」八旦上來,華公子不見蕙芳,便問春航道:「怎麼不見那位狀元夫人,還在帳房裡麼?」春航不好意思回答。子雲聽了,笑道:「如今鬧出兩位狀元夫人,倒與《燕子箋》上的《誥圓》一樣了。」華公子一想,自覺失言,便不再問。見素蘭美麗風流,亭亭可愛,即叫他上前,說道:「你去年寫在那《良宵風月圖》上的詩,我已裱成了手卷,並請人題了好些,實在畫也畫得好,字也寫得好,人人稱讚。」
即對子雲道:「此君風韻不減袁、蘇,貌類琴言,而聰明過之。」讚得素蘭好不喜歡。華公子又問子玉道:「弟與尊兄雖初次識面,但心契已久。有個魏聘才,是府上搬出來,在弟處住了半年,常常提及閣下,並有一事倒要請教。」子玉不知問他何事,即答道:「魏世兄也時常提及尊府,但未識荊,不敢 晉謁,不知有何賜教?」華公子道:「事本細微,但一時不能索解。聞得閣下與琴言訂交最密,矢志不渝。琴言在弟處,弟即有所聞。琴言如今又同了敝業師出京,閣下何以忍心割愛,而琴言又何以掉臂遊行?乞道其詳。」這一問,把個子玉問得頓口無言,面有愧色,而心中悲苦,又隨感而生。子雲見子玉甚是為難,便大笑道:「這話須問我,庾香仁弟是長於情而拙於言。你說何以忍心割愛,而琴言又肯掉臂遊行,其故最易說明。此是庾香用情深處,欲成全這個人,所以叫他同了令業師去的。況令業師認為義子,已如平地而履青雲。琴言也明白這個道理,成身以報知己,豈不勝於輕身以事知己?」華公子點頭歎息,子玉方安了心。
華公子又與高品、南湘、仲清、王恂、文澤、次賢各講了些話,知高品才從蘇州來,問了些江蘇風景。偶然見素蘭的扇子一面畫的甚細,要了過來,看了一會。又見那一面寫著小楷,題目是《斷腸詞》。華公子道:「腸何可以輕斷?」子玉見了,又覺不安。華公子低低吟了一遍,又問素蘭道:「這是你自己的麼?」素蘭道:「字與畫都是胡亂塗寫的,這詞,」即指著子玉道:「就是梅少爺送玉儂的。」華公子摺了扇子,對著子玉道:「看時就有幾分猜著是吾兄手筆,非至情人不能道,果然,果然。」又笑道:「這夢魂到底喚得來喚不來呢?」子玉怎樣回答,眾人皆笑。
忽見林珊枝走來,華公子便叫取衣服過來,穿戴了,辭了春航,說道:「弟還要到捨親處有事,明早送轎來再會罷。」
一拱而別。外面送奩來那幾位,早已去了。諸人送下了階,單是那春航送出。素蘭見拿了他的扇子,便跟了出來。到上車時,華公子始見素蘭送他,知他要那扇子,但又心愛此詞,不忍釋手,便對素蘭笑道:「你好不解事,今日這個好日子,你拿這 《斷腸詞》扇出來,不教人忌違的麼?」一面說,把自己扇袋裡的扇子取出來,與素蘭道:「給你這一柄罷。」素蘭請安謝了,華公子登輿而去。春航、素蘭進來,素蘭將華公子換扇之事,與眾人講了。把他的扇子展開來與諸名士看時,見一面畫著兩枝桃花,紅白相間,一面寫的小楷,卻是美女簪花,娟秀無比,是兩首《梁州序》的曲子,後註:「金錯園賞桃花和《桃花扇》曲。」春航道:「這楷書是閨閣筆跡。」眾人看這兩首詞,情文互至,秀韻天然,讚歎不已。子玉道:「這第二首也像閨閣口氣。」子雲道:「不要是他夫人題的麼?這兩首像是唱和的。」仲清道:「未必,如果是他夫人寫的,怎肯給人?」
次賢道:「這話說得是。」諸名士在園內談心,卻說那聚星堂上,王文輝見諸名旦一個不來,頗覺岑寂,又不好意思去叫他們。想蕙芳在帳房裡,便叫了他出來。蕙芳也累苦了,樂得出來歇歇,便到文輝席上來,就在文輝旁邊坐了。此處是兩席,那席是劉守正、周錫爵、楊方猷,這席是王文輝、陸宗沅、張桐孫。文輝道:「這幾天我知道你也累極了,所以叫你出來歇歇,此刻也應沒有什麼事了。」蕙芳道:「也沒有什麼忙,借此倒可跟著張二爺學學。那張二爺實在可以,大大小小,沒有一點遺漏。」陸宗沅道:「這是張老二的專門本事。大概遇著這些事情,這帳房非他不可。」文輝問蕙芳道:「你將來打算怎樣,也要立個主意。我若能放了外任,你同我出去罷,我就請你管帳。」蕙芳笑道:「管帳?我才幫了幾天帳房,已經鬧得昏了,還能與你管帳呢!我倒有個主意,而且還有幾個人也願來。我想開個古董書畫鋪,兼賣綢緞、紙張、花繡、香粉、花木等類,這些物件都到蘇杭去置辦。房子也有現成的,度香有所空房子近著他住宅,也有個小花圃在內,看大家湊起來,如果湊得成,倒也有趣。我們也不想發財,不過借此安了身, 幾個相好聚在一處,也省得四方離散。」文輝道:「很好,我也願來一分,我來與你掌櫃。」蕙芳笑道:「我請不起你,你是就要放督撫的。你如果有不要的古董搬幾件出來,借光擺擺罷。」
王文輝道:「有、有、有!如果我放了督撫,我難帶的東西都與你留下。」蕙芳笑道:「難帶的東西想是粗笨的,你不要拿些木器傢伙,什麼鐵爐子、鐵火盒,寄放在我處,我是不領情的。」陸宗沅、張桐孫笑起來,王文輝也笑,把扇子打了蕙芳一下:「你薄我,這還了得。」蕙芳也笑。文輝手弄長髯,蕙芳道:「你那鬍子怎麼倒黑起來了?想是遵姨太太命染黑的。」
文輝笑道:「這更胡說了。」便自己看看鬍鬚道:「老了,你們這些少年人,雖然與我們講些頑笑話,心上是很嫌我們的。」
陸宗沅笑道:「你不要帶著人說,我們的鬍子不是染的。」
那邊席上的劉尚書、周錫爵、楊方猷都笑起來,惟有張桐孫是個道學人,不會頑笑。周錫爵道:「質夫,你那烏須藥的方子,可是你孫親家傳你的?」文輝道:「他那幾根鬍子,要用什麼烏須藥?」既而一想,便大笑起來。陸宗沅也明白,也笑了。
劉守正與楊方猷不解其故,連聲的問,文輝就將亮功女兒漆頭髮的一事講出來,聽得眾人皆笑,連張桐孫也笑起來。周錫爵道:「既是這麼著,質夫,你何不到班裡借個假鬍子帶著,省得這烏黑的東西,沾染了你們如夫人的臉。」劉守正道:「這一染,就直染到胸前呢。」文輝道:「嚼你的舌頭。」陸宗沅道:「怎麼你把這尺寸都量得清清楚楚的?」蕙芳道:「帶著假鬍子好。你索性把真鬍子剃掉了,出門時帶了假的出來,講房時就除下,不更好看麼?」大家又笑,文輝把扇子在蕙芳肩上打了兩下,笑著罵道:「你這尖酸刻薄鬼,怪不得田湘帆被你管得服服貼貼,一強也不敢強。但你也只有今天一天了,明日就有個真狀元夫人來,看你又怎樣?」蕙芳臉一紅,道:「豈有此理,這是什麼頑笑!」周錫爵道:「媚香不要理他,你到這裡來,咱們談談。」蕙芳到那邊席上去打了一轉通關,又到這邊來打了一轉。張仲雨又把蕙芳叫了去了,諸人已坐了一天,到迎親時刻尚早,也各自暫散。
那蘇府繁榮不能細述。明日辰刻,春航先行了親迎之禮,隨後子雲並一班迎親的押了花轎到蘇府來,一切交代排場已畢,花轎回來,一路笙歌鼎沸,儀從紛紜,滿街車填馬塞,好不熱鬧。進了門,請出新人,拜了花燭,珠圍翠繞,玉暖花香,說不盡富貴風流,溫柔旖旎。外面那些賓客及諸名士,又足足鬧了一日。到晚間春航進房,見了新人,果然應了子雲的話,真像蕙芳,便萬種溫存,十分美滿,真是佳人才子,玉女仙郎,佔盡了人間香福矣。
明日,蘇夫人請了他大姑奶奶浣香與徐子雲夫人袁綺香去陪新,吃扶頭卯酒。田太夫人請了王文輝的陸氏夫人,帶了他大姑奶奶蓉華並媳婦孫少奶奶佩秋,又請劉守正的夫人,沒有來,他媳婦吳少奶奶紫煙來了。周錫爵、楊方猷、陸宗沅的夫人都辭了。
卻說華夫人清早起來梳妝,群珠伺候打扮停妥,華公子進來,在妝台邊坐了一會,忽然笑道:「不知二妹心裡此時怎樣,還是苦,還是樂?」華夫人笑了一笑,道:「虧你作姐夫的講出這句話來。」群珠也都微笑。華夫人見公子的手內扇子,不是前日寫的那一把,要過來看了一看,把這詞念了一遍,道:「好詞。這扇子那裡來的?」公子道:「是陸素蘭的。我愛這首詞,所以帶了他回來。」華夫人道:「這首詞甚好,但不像是送朋友的。若送朋友,怎麼有這『只道今生常廝守,盼銀塘不隔秋河漢』呢?若說夫婦離別之詞,又不像,說是贈妓的,也不甚像。然而語至情真,卻有可齲」華公子笑道:「你真 好眼力,這一評真評得不錯。這首詞是一個人送琴言的,可不是夫婦不像夫婦,朋友不像朋友,妓又不像妓麼?然而寫這片情,真寫得消魂動魄。」華夫人道:「是度香作的麼?」華公子道:「不是,是梅庾香,就是琴言向日的知已。」華夫人問道:「前日我寫的扇子呢?你不要給人瞧。」華公子聽了這句話,方想起給了素蘭,就是這扇,心中甚悔一時沒有留心,只得說道:「我不與人瞧,我恐扇舊了,已收起了。」華夫人也不疑心他給了人。將要出門,帶了寶珠、愛珠、蕊珠、珍珠、明珠、掌珠六婢,又帶了小香兒與兩個僕婦。此時新秋,天氣尚熱,也不須多帶衣服,帶了一個小錦箱、一個錦匣,裝些花鈿脂粉。外面叫一個老年的管家騎了頂馬,金齡、玉齡、蘭齡、桂齡騎了跟班馬。華夫人出房到內花廳,就坐肩輿,出了垂花門,上了車,另有車道。繞過大堂,家人方上馬,隨後八輛大鞍車,坐了群婢。雕輪繡□,流水一般的出城。來到了田宅,眾夫人已到。田老夫人迎下階來,群珠扶擁著夫人進來。田老夫人一見,真是仙娥下降,玉女臨凡。走上台階,田老夫人一把手挽住了。眾夫人出坐相迎,華夫人略略照應。管家婆鋪下紅氈,華夫人行拜見禮。田老夫人再三推辭,執定不肯。華夫人拜了,田老夫人也還了拜。然後與眾夫人相見,除了徐度香的夫人之外,都不認識,徐夫人一一告知,都相見了。然後請出新人來拜,見了婆婆,又與各位夫人也對拜了。六珠婢磕了田夫人的頭,又與新人叩頭賀喜。蘇家賠房的一群丫鬟、僕婦十七八個,還有許三姐,都到華夫人面前來叩頭,把三間花廳擠得滿滿的了。
鼓樂開戲,請新人正席居中,東西分了兩席,田夫人定席,徐夫人坐首席,徐夫人道:「老伯母怎麼將侄女當作客了。這首席該定新親,是要華家妹妹坐的。」田老夫人只得讓華夫人 坐,華夫人道:「這個侄女如何坐得?」即對徐夫人道:「姐姐,我姐妹不知敘過多少次了,怎麼今日忽然推起來?」徐夫人道:「往日我就僭你,今日妹妹是新親,況且你老遠的出來,我又近在此,我如何僭得你來?」華夫人道:「今日姐姐是家母請來陪舍妹的,叫妹妹跟著姐姐過來,怎麼今日倒要讓我坐呢?」徐夫人笑道:「我今日與你讓定的了,非但我不坐這首席,連那邊首席我也不坐。那邊自然要讓王老伯母的。」田老夫人道:「這個賢侄女太謙了,若序齒呢,自然是王太太,但是老身請來作陪的,只好委屈些了。賢侄女不必過謙,從直些罷。」徐夫人那裡肯坐,便道:「老伯母吩咐,侄女就坐那邊,這邊是一定不坐的。」便走到西邊去了。田老夫人見徐夫人決不肯坐,只得又讓華夫人,華夫人又與徐夫人讓了好一會,讓不過徐夫人,經陸夫人也幫著田老夫人勸,他只得坐了。陸夫人坐東席第二,劉少奶奶坐第三,王少奶奶坐西席第二,顏少奶奶坐第三。田老夫人在東邊作陪。陸夫人對田老夫人道:「太太,那邊不用你過去張羅了。」便叫蓉姑道:「你在那邊代作主人罷,省得田老太太走來走去的費事。」田老夫人滿面笑容,站起來說道:「若得姑奶奶張羅,就妙極的了。」說罷便福了兩福,蓉華連忙還禮。陸夫人道:「太太實在多禮,小孩子也當得起你這麼著?他們姐妹聚會還高興不過,只怕你老人家過去,倒拘束了他們。」田老夫人見新婦這般天姿國色,不覺喜動顏開。再看華夫人,真是同胞姊妹,一樣嬌柔,分不出次第來。看他們二人,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一般,想不出來,惟覺眼中很熟,想去想來,原來有些像蘇蕙芳,怪不得像見過的了。看徐子雲的夫人袁綺香是冰肌玉骨,雍容大雅,真是林下風流,與子雲恰是一對佳偶。劉少奶奶娟秀可愛,顏少奶奶秀麗超群,甚是灑落,王少奶奶靜婉和妍,與劉少奶奶彷彿。
再看那陸夫人,雖是四十以外中年人,骨格風華,穿衣打扮,尚極美麗。兩顴微露,臉上生了幾點雀斑,若遠遠望去尚是一個絕代佳人,像個智慧聰明、才幹出眾的人。
陸夫人道:「想我太太真有天樣大的福氣,生這個狀元兒子,娶這個天仙媳婦。你老人家只怕是王母下凡,靈妃轉世,所以有這些仙子、仙女跟了你老人家下來。我們雖不算蟠桃會上人,今日卻也沾了多少光,托了多少福。」田老夫人笑道:「我看太太的福氣也就是全福了,自己是正二品的誥命,到一品也快了。膝下佳兒、佳婦朝夕承歡,還有兩位千金在家,東床又皆是人中英浚大姑爺已是極好的了,前日我見二姑爺這個品貌,誰還趕得上他!學問是小兒佩服得很的,下科怕不是一門三鼎甲麼?」陸夫人欣欣笑起來,道:「據太太在外面看我,我原像個有福氣的,殊不知一家就是我一個人操心,還要照應到外頭的事呢。我們老爺,他是不管家務的。至於兒子、女婿卻也不算不好,但此時都還未中。我想起來,我只怨我們老爺,去年偏偏作了主考。我早料著有這件事,我勸他先告一個月的病假,躲過了這個差。他執意不肯,倒說收了幾個好門生,也與兒子、女婿中了一樣。你看如今是一樣嗎?依了我的話,三個人進場,難道一個也不中出來?所以被他誤盡了。八月內又聽得考博學宏詞,這也是百年難遇的,考中了也可作翰林,但知道考得中考不中呢?設或又派了他作起主考來,那就是坑死人了。太太你將我來比你,若論上半世呢,我也將就,論下半世,只怕就差得遠了。」華夫人與劉少奶奶聽他這一口清而且脆的話,聽得甚有趣。又見他捲起大袖子,手上金釧、金鐲碰得叮叮????,那一種精明爽辣的樣兒,倒也可愛。那邊徐夫人笑道:「伯母倒也不必自謙,我看你們兩位,一位是東華聖母,一位是南嶽夫人,正是敵體。」新人坐了一坐,早已 告退。這邊太太們講得好不投機,底下是許三姐張羅。徐家的紅雪、紅蓮、紅香、紅玉、紅梅、紅月、紅露、紅□八個,並華家六珠,與那些家人媳婦丫鬟們,整整坐了八桌。這八桌裡頭,有會說會笑的,有會喝會吃的,有抿著嘴不開口的,有縮著手不動箸的,各人有各人的模樣。三姐八面張羅,滿場飛舞。
正席上聽了幾出戲,放過了賞,散了席,太太奶奶們都到新房中坐。華夫人與他妹子說了好一會話,然後告辭。徐夫人要留他逛園,華夫人說晚了,改日再來奉拜罷,遂帶了群珠登輿而去。徐夫人也即告辭,陸夫人同了女、媳回去,劉少奶奶也回,田老夫人一一相送。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桃花扇題曲定芳情 燕子磯癡魂驚幻夢
話說前回書中,華公子將自己扇子與素蘭換了,後被華夫人問起來,方知將夫人寫畫的桃花扇子與了他,甚是懊悔。一日,即命家人去叫素蘭,說明叫他帶了前日的扇子來。那日素蘭正在蕙芳處商議開那古董鋪的事情,蘇、陸之外,尚有袁寶珠、金漱芳、王蘭保、李玉林要來,大家商議那古董書畫等物公湊些起來,也就不少。況且怡園花木極多,盡可分些來應用。
我們何不先開起來,再到南邊制辦,也未嘗不可。若要等買齊了,就有兩三月耽擱去了。蕙芳道:「如今我們幾個人湊起那古玩來,能有幾樣?而且也沒有很好的東西,奇書名畫更少,開張起來,空空的什麼樣子?若盡靠些花木,不成個花局子了麼?」寶珠道:「要湊東西其實也不難。若說書畫,前日我見度香園中曬晾,也數不清有多少。一種書有十幾部的,他要這許多作什麼?法帖重的很多,若畫那似假似真的也有幾十箱,橫豎將來總飽蠹魚的了,分些來他豈有不肯的?至於古玩,好的自然不好去要他。他那不愛的東西,要幾件來,也就擱不下了,就怕什麼香料、針□、顧繡的東西倒少,又要新鮮,賣不得舊的,後來再買也可以的。這房子也不用收拾,一切俱好,器皿什物皆有。我們一班人全進去,也住不滿他。只要作些廚櫃等物,一完備就可開張,中秋前後盡來得及了。」漱芳、蘭保同聲說:「好!」又說:「就這麼著,我們大家去找度香商量。」正商議間,忽見素蘭的人進來說:「華公子打發人叫, 立等進城。」素蘭道:「他叫幾個人?」那人道「就叫你一個,說叫帶了扇子去。」素蘭道:「我道他叫我作什麼,原來是為這把扇子。」蕙芳道:「這扇子一定是他夫人寫的了,所以來要回去。」素蘭就辭了眾人,到家換了衣服,帶了人上車,一徑到華府來,先到門房應酬了幾句話,再到珊枝處問了緣故。
珊枝道:「我不知道,或者要你寫什麼。」素蘭在珊枝房裡略坐了一坐,珊枝道「公子在園中,就去見見罷,省得他等。」
於是珊枝領著素蘭徑入園來。只見秋色斑斕,燦然可愛。問了園童,方知在潭水房山。二人登高涉水,過竹穿林的走了好些地方。到了門口,珊枝先回明瞭。
素蘭進來見了公子,公子正在那裡畫扇子,旁邊站著個小丫鬟,還有兩個小書僮,素蘭請過安,站在一邊,華公子命他坐了,素蘭見公子所畫的扇子,也是兩枝紅白桃花,設色鮮明,甚是可愛。華公子知他愛看,便遞給他道:「你看看有什麼毛病麼?」素蘭接了過去,看了道:「兼工帶寫,得意得神。錢舜舉、徐熙合為一手。」公子道:「前日那把扇子帶來沒有?
那是人家的,那一天我沒有理會,帶在身邊。昨日那人來取時,我才想起給了你。這扇子卻要還他。」素蘭從扇袋裡取了來,雙手奉上。公子看了一看,擱過一邊,便道:「你的書法,我是請教過了。你的詩詞,我尚未見。何不將那《梁州序》也作一首,賞賞這扇上桃花?」素蘭笑道:「字已是勉強的,詩詞上沒有工夫,不敢獻醜。」公子笑道:「太拘泥了。你這樣靈慧人,怕不是繡口錦心,作出來還要比人好。不要謙,今日在這裡逛半天。既要制曲,自然不可無酒。」叫香兒到小廚房要幾樣果品,並要那蓮心酒來。公子道:「你們這班人,為什麼從前定要學戲?既學了戲,倒又不專於戲,學成了多少本事。我想從前戲旦中,也沒有你們這一派。就有幾個小聰明的,也 拿不出手,況且他們的品行,我就不好說了。」素蘭道:「我們這樣本事算得什麼?因是我們這等人是不應會的,所以會寫幾個字,會畫幾筆畫,人就另眼相待,先把個好字放在心裡。若將我們的筆墨,換了人的名氏,直怕非但沒有說好,儘是笑不好的了。」公子笑道:「這話也有些理,但真好真歹,人也看得出來。若你們的筆墨,真是那小孩子寫的仿格,小丫頭描的花樣,難道也說好不成?況且我又奉承你作什麼?好歹自然要分得清,豈可沒人之善。但是你們後來這個行業倒難,這碗飯也不是終於好吃的。」素蘭道:「如今我們幾個人,現在想出一條道路。」就將蕙芳、寶珠等要開書畫、古董,並些針線、香料、花卉、綢緞等物合成一個大鋪子的話說了。公子點頭道:「這倒罷了,你們這幾個人也只好老於是鄉。這個鋪子幾時開呢?」素蘭道:「此時貨物都不全,所有東西皆要到蘇杭去置買。先想湊些書畫等件,佈置起來,原不當買賣作,不過這幾個人沒有事,在那裡坐了,作個公局的意思。至於要等置齊物件,必要到十月才能完備。」華公子道:「要些什麼東西,定要到蘇杭去,京裡置不出來?」素蘭道:「那裡便宜。至於花繡刻絲等物皆是蘇杭來的。」公子道:「定要那些東西麼?依我倒不要。若賣那些東西,倒俗了。」素蘭笑道:「不過有這些東西搭配著熱鬧些,不然也與那些書畫鋪一樣。且既作買賣,那夥計的薪俸飯食也須出在裡頭。」公子道:「自然。既開舖了,就要打算盤了。設或將來我來買把扇子,你也必得開個虛價兒。」說得素蘭笑了。公子道:「你要些刻絲顧繡的東西,只怕我倒有,若用得用不得,就不可必了。前日聽說庫房裡蛀壞了幾個箱子,糟蹋了多少東西,大約有七八十年沒有用著他,還是我老老太太遺下來的,只怕用不得,顏色黯淡,花樣古老了。如果用得,我每樣給你些,教你開成這個鋪子。至 於古董書畫也有,要好的不能,不過中等的。」素蘭請安謝了,道:「府上中等的,就是外頭上等的了。」正說間,香兒領著兩個書僮,拿了酒盒來。珊枝見素蘭喝酒,想沒有什麼差使,便走開了。華公子道:「喝一杯潤潤詩腸,好得佳句。」素蘭道:「今日真要出醜,恐石子裡搾不出油來。」公子道:「不用謙,況且是曲,一發熟極生巧。」素蘭接過酒壺,與公子斟了,自己也斟了一杯,心中好不思索。且看那潭水房山的景致,屋是一統五間,東邊臨水,像怡園練秋閣光景。西邊疊疊層層的危石,盤著籐蘿薜荔,陪著松柏桐杉。池內荷葉半凋,尚有幾朵殘荷,餘香猶膩,其餘草花滿地,五采紛披。後面玻璃窗內,望見綠竹蕭疏,清涼爽目。素蘭飲了幾杯,公子道:「你看過後面那塊石頭沒有?」素蘭道:「沒有。」公子領他從屋西到後面竹林中。素蘭見有個石台,上面豎著一石,如春雲岫模樣,頂平根瘦,有八尺多高,渾身是穴。公子向石根邊一個小穴,指與素蘭道:「你看這個字。」素蘭看時,是個「洞天一品石」五個字,又一行是:「五月十九日米芾記。」素蘭道:「這就是米元章的一品石麼?聞是共有八十一穴。」公子道:「你數數看。」素蘭數了一會,那高處及頂上的,如何望得著?也就不數了。看了一會,問公子道:「我聞米元章拜石,成了佳話,後人便繪他的《拜石圖》。聽得這塊石在安徽無為州衙門裡,怎麼取來的?」公子道:「米元章拜的石,不是這塊。那是無為軍中一塊英石,也生得玲瓏。這是他寶晉齋的洞天一品。若要考清這塊石的來歷,一時也說不清。這是我祖太爺在南邊作官時,地下刨出來的。從運河運到張家灣,特作了四輪的大車,用十二套的牛才拉進來。」素蘭又到各地逛了一逛,重複進來,要了紙筆,說道:「方纔倒想了幾句,只是不好。」便寫了出來是: 春光早去,秋光又遍,一片閒情空戀。齊紈皎潔,寫他紅粉娟妍。恨隨流水,人想當時,何處重相見?韶華在眼輕消遣,過後思量總可憐。休負了,金樽淺。
華公子看了,不禁狂叫好道:「你這首真是黃絹幼婦,可稱絕妙。恰是題畫的桃花,何等淒清宛轉,動人情味。」連吟了四五遍,忽將素蘭看了一會,素蘭低了頭。公子淒然動容,歎了一聲,又問素蘭道:「你這首詞是何寓意,要說得這樣?」
素蘭道:「也沒有寓意。公子是畫的桃花,況今秋天,似乎不能與春日賞桃花一樣題法。」公子道:「這個自然,但你另有寓意。不然,何以要說『恨隨流水,人想當時,何處重相見』呢?而且又說:『韶華在眼輕消遣,過後思量總可憐。』這明明是由後思前,翻悔從前輕看春光之意。但憑你怎樣惜春,而春不肯留,又將如何呢?」素蘭被他說破詞中之意,只得遮飾道:「其實我倒沒有什麼寓意,公子這一講,倒像有意題的了。」公子笑道:「你明明將琴言借題發揮感諷我,但究竟是他負我,非我負他。我如今一想,在我這裡也終非了局,如今他倒好了。」素蘭見他說明,不能再辨,只得說道:「公子之待琴言,原是沒有說的。但琴言用情專一,不善變通。倘使琴言一進京來,就遇公子,有這番恩典,他竟可以殺身相報,至死不怨的。」公子道:「他與梅庾香,到底是怎樣交情?」素蘭道:「他與梅庾香的交情,其實也不甚親密,就是兩心相照,悲多歡少,這是人人解不出來的。一見就哭,大約前世有點因果在裡頭。那日扶乩說琴言原是屈公前生之女,我想庾香前世,又是琴言什麼,也未可知。」華公子道:「這事渺茫,譬如你作了琴言,當怎樣待人呢?」這句話,素蘭倒有些難答,支支吾吾起來。華公子笑道:「你作了琴言,待庾香怎樣,在我這裡又當怎樣?事齊乎,事楚乎?必有一個主意。」素蘭面泛桃 花,只是不語。公子道:「這有什麼不好說?況我們皆是光明正大,無一毫暗昧之心,難道一人只許有一個知已,不准有兩個麼?」素蘭道:「若論知已,自然越多越好。就以蕙芳之與田春航,瓊卿之與之金吉甫而論,春航固是蕙芳的知已,吉甫固是瓊卿的知已。蕙芳之待春航,瓊卿之待吉甫,也是報知已之報了。事雖不同,情則一也。然而他們待外人也是這樣,心裡卻有權衡,外面若無軒輊,不露出厚薄來。所以人也不能說他們,也不能妒他們。若琴言之心,沒有一點曲折,這樣就是這樣,那樣就是那樣。所謂孤忠苦節,不避艱險,不顧利害,其實也是他的好處。」公子點頭道:「你說得是,我畢竟不是他的知已。但度香又怎樣的待他,算知已不算呢?」素蘭道:「若說度香待他,真也是個知已。度香第一能包容,第二能體貼。琴言之待度香,或冷一會,或熱一會,笑一會,哭一會,挺撞一會。度香非但全不芥蒂,倒反過意不去,百般的安慰他。所以他視度香也算一個知已。」華公子道:「這麼看起來,我還不如度香。這也是各人的性情,勉強不來的。」又問:「那漱芳呢?」素蘭道:「漱芳是個和而不同的,外面雖和順,內裡卻有把持。」公子道:「你看我的珊枝如何?你要直說,不許恭惟他。」素蘭一想,這個倒定要恭惟幾句才好,若實說了,是要鬧出亂子來的,便道:「這個人還有什麼議論呢?又忠直,又正派,知恩報恩,還有什麼說話。公子恩能逾格,珊枝公而忘私,城外人都是這麼講。」公子大笑道:「這句話有些違心之論。我聞珊枝頗不利於人口。」素蘭見公子口是如此說,心上覺得很樂,便答道:「沒有說他的人,他待人也好,說他怎麼呢?」公子道:「雖然這麼說,我看他是個有心胸的人,就取他見事明白,說話透徹,一句話從了口裡說出來,就與人兩樣。所以我倒喜歡他。就是肚子裡不甚通,不如你們。我也曾 教他唸唸詩,學學字,總弄不上來。今年稍明白些,尋常通候的書信,也可以寫寫了。就這一樣,別無他能。」素蘭道:「他自小沒有人教過他,但他這等聰明,也沒有學不來的。」
當下喝了些酒,又吃了些點心之類,又領了他逛了逛各處地方。
天色將晚,素蘭告辭,公子道:「你若沒有事,你今天住在這裡,不必出城了。」素蘭一怔,尚未答應,公子笑道:「這有何妨,難道是瓜田李下麼?」素蘭不語。公子又笑道:「我教你住在這裡,也有個意思。先不是說那刻絲顧繡的東西?你若住在此,我晚上就教他們翻出來,明日你看看可用得,檢些去,省得又費第二回手。不過是這個意思。」素蘭起初當是戲言,及聽了這話,甚是感激,便道:「果然,天也晚了,也恐趕不出城,我也要與珊枝談談,就在他那裡住罷。」公子道:「很好,我就去看那些東西。」說罷,帶了小丫鬟進去了,一徑到夫人房裡,將素蘭的和詞給他瞧。夫人看了,讚好道:「是今天題的麼?字不是你寫的,是珊枝寫的麼?比往日好多了。」華公子笑道:「正是。」又道:「前日庫房樓上那幾箱的花繡片子,聽得說都壞了,還有好的在裡面麼?」夫人道:「那六個箱子,壞的算起來,也不過三分,有七分好的,而且倒是頂好的材料,如今新的還不及他。我已將好的挑了出來,分給十珠了。此刻還有三箱存著,要挑還可挑得出兩箱,問他怎麼?」公子道:「我想留著這些東西也無用,霉爛了也可惜,不如賞人。如今有幾個相公,要開個鋪子,正要到南邊買些東西,又沒有人去買,我想起來,何不把這些賞了他們,我們自己也用不著的。」夫人道:「明日再挑些看看,如有好的,就給他們。」當夜無話。
素蘭在珊枝房內歇了,珊枝聽得素蘭在公子面前讚他好,十分歡喜,就與素蘭談心,又要與他換帖。素蘭雖不滿珊枝, 但見他這番相待,也樂得送情,應許了與他結盟。二人談了半夜,方各安睡。
明日,華公子吩咐將那三個箱子抬下樓來,再叫十珠婢挑選,選出兩箱可用,都是些繡蟒以及刻絲顧繡的裙料、褂料,還有枕簪桌圍、椅披,各色鋪墊料,並零件荷囊、扇袋的花片子,共裝了兩大箱,算起價來,也值數千金,叫人抬出去,放在珊枝屋裡。公子又問寶珠要出那文房什物以及玩器、書畫閒放著不用的那本帳來。寶珠找了出來,公子看了,把筆點出了幾十樣是:「新坑大端硯四方、中端硯六方、□石硯十方、假銅雀硯二方,徽墨二十匣、印色一斤,田黃石圖章兩匣、青田石圖章兩匣、壽山石圖章十匣、昌化石圖章十匣,嘉興刻花竹筆筒十個,大銅爐四座,大磁瓶一個、大磁甌一個、宜興茶壺二十把,雲南玉碗一對,玉盤一個,圍棋子兩副,象牙象棋子兩副,寶晉齋帖兩部、閣帖兩部、絳帖兩部,其餘雜帖數十種,南扇五十把、團扇四十把、繡花宮扇二十把,宣紙二百張、高麗箋紙一百張、藍絹紅絹箋共四十張、白礬絹四匹、冷金捶金箋對紙共六十張、虛白箋一大捆,湖筆大小二百枝,香珠三十掛,香料十斤,英德石四座,玉煙壺四個、瑪瑙煙壺八個、水晶煙壺十二個,玉如意四匣,宋元名款贗筆字畫四十軸,手卷十二個,冊頁二十本。」把十珠婢忙個半天,才找全了,堆了幾張桌子。公子吃過飯,點清了,也一樣一樣的搬到外邊,叫素蘭點了,珊枝與他開了一篇帳單。素蘭見了,喜不可言,這也再想不到的事情,竟有了半個古董鋪了。在珊枝處吃了飯,珊枝幫他一樣樣裝好,裝了幾木箱,用棉花碎紙塞了空處,免得車上碰壞,也收拾到下午時候。華公子出來,素蘭謝了,說了多少感恩的話。公子道:「我昨日與你講明的,沒有什麼好東西在裡頭,這個比不得自己留下的。若鋪子裡賣的東西,也 不過如此。若拿真古董出來,人也未必認得。」素蘭道:「這已好極了,一刻時候要找這些東西,那裡去找?」就謝了公子出城。珊枝已預備了一個大車,拉了這幾個箱子,與素蘭送出城去不題。
且說蕙芳等昨日早上見華公子叫了素蘭進城,後來打聽得一夜未歸,今日又將一日,尚未見他回來,心裡猜疑為什麼事耽擱兩日。再著人到素蘭處打聽,恰好素蘭已回。少頃,素蘭到蕙芳處來,講華公子要他題那《桃花曲》,並待他一番光景,賞他好些東西,這鋪子竟可開成了。蕙芳也甚喜歡,即同到素蘭處,點了兩枝蠟,開了箱子,一件一件的看了,對素蘭道:「這些東西若全買起來,也要好幾千銀子,而且未必有這好材料。再到度香處添幾樣,就可添可不添了。我明日就把櫥櫃制辦起來,叫花兒匠來收拾花草。八月中秋竟可以開了。」素蘭道:「題個什麼名字呢?」蕙芳道:「我想題為九香樓可好麼?」素蘭道:「好個九香樓,妙極,妙極!」又請了寶珠、漱芳、玉林、蘭保等來,大家看了,都極喜歡,同贊素蘭能幹,叫華公子這般傾倒起來,又讚他題的曲子。素蘭頗為得意。
明日,寶珠等到子雲處,將華公子賞給素蘭的東西,一一說了,並要子雲回去,也把帳單看了,點出:花玻璃燈二十對,大小玻璃雜器四十件,料珠燈八盞,各色洋呢十板,各色紗衣料一百匹、各色貢緞二十匹、各色湖縐一百匹、各色綢綾一百匹,座鐘四架、掛鐘四架,洋表二十個,真古銅器一件,贗古銅器七件,碧霞璽帶板兩副,寶石大小六件,零星玉器一包,贗筆書畫一箱,各色鄣絨衣料十匹,沉香半斤,檀香四斤,各種香料四十斤,各種丸散三十瓶,香牛皮十張、佳紋席十張,湘妃竹扇料一捆,桄榔木對聯兩副,描金紅花磁碗四桶,其餘玩意物件數十件。花木隨時搬出,不入數內。開了一個單子給 與寶珠,寶珠大樂,謝了謝,道:「這幾日不必搬出,到開市那幾天,搬到那邊去罷。」春航知道他們要開舖子,又聞得華公子、徐度香幫了許多物件,也要與蕙芳些東西。但系蘇小姐過門未久,雖然魚水情深,但將蕙芳之事驟然說起,恐他疑心,要吃醋起來,只得托辭要了二百兩赤金,送與蕙芳添買貨物。
蕙芳本想不受,但恐春航心上過不去,又見寶珠、素蘭得了多少東西,自己又有好勝之心,只得收了,托子雲著人到蘇杭添置一切。子雲封了金子,開了一個清單,寫了一封書,著人到他乃兄署中,叫管總的徐福親自製辦。
一日,子雲正與靜宜、南湘、高品閒話,只見書僮拿了一包書信進來。子雲一看封面,是屈道翁在南京途中寄來的,心中一喜。折了總封,裡頭有十幾封信與各相好,卻都是琴言筆跡,說自己跌壞了膀子不能寫,無非是些道謝等語,內有懷怡園諸同人五古一篇,並沿途七律八首。又見琴言另有一封信,子雲拆開,內裡是三封,一封是諸名士同啟,一封是眾弟兄同啟,一封庾香才子手啟。子雲一一折看,與他們及與諸名旦的寫得已經沉痛,及看與子玉的信,是和的《金縷曲》,只見寫著是:豈料真如此。只朝朝、淚珠盈把,袖痕凝紫。煙水孤村何處也,回首迷離難視。又雨細、斜風不止。若果夢魂飛不到,望長天、早趁江雲駛。須一刻,走千里。報君近事心先喜。縱生離、隻身還在,自應勝死。勉強加餐期日後,要使形骸尚似。
居兩地、從今伊始。自古多情成積恨,恨東流、不接西流水。
腸斷矣!寫此紙。
子雲等看了大奇,道:「不料玉儂竟能與庾香那首工力悉敵,一樣沉痛。」高品道:「玉儂學問幾時長的?我去年沒有見他能如此。」次賢道:「這是新進長的,不料受乃翁陶熔了 幾天,就這些進境。若過兩年,不知要好到怎樣呢!」南湘道:「我只道庾香這首詞是絕唱,不能和的,誰又想和出這一首來,我看倒非玉儂不能。」又見另寫著一紙道:本要依韻,因原唱爛字韻不能再用,勉強拾取,反失性情,故另換韻。六月初九日,阻風燕子磯,見鐵索練孤舟,俗稱乃陳妙常妝樓下,即秋江送別處。回想從前置身優孟,曾演此事,不料今履其地矣。觸目傷心,愁多於水。猶幸南風打頭,吹我北向。夜夢偏左,言與心違;村雞一鳴,攬衣起坐。傷哉,傷哉!何可言也!勉力加餐,願期後會,請自寬解,以侍晨昏。
夏秋多厲,千萬珍重。琴言百拜。
子雲等看了,歎息一會。子雲道:「怎樣呢?將庾香請來罷。」次賢道:「不可。這首詞他若見了,必有一番傷心痛哭,那時在這裡倒教他難為情。不如送去與他,索性使他哭個盡性罷。」子雲即著人將琴言並道生的信,送與子玉。
卻說子玉自前日春航處見了諸名旦,單少了琴言一人,又感傷了數日。一夜在睡夢中,忽見雲兒走來道:「少爺,琴言回來了。」子玉聽了大喜,即問道:「在哪裡?」雲兒道「就在門外。」子玉忙到大門外一望,只見煙水茫茫,查無涯涘,便失驚道:「這是什麼地方?」迷迷離離,心無主意,沿著江堤走去,唯見白浪滔天,帆檣來往。走了一箭遠路,忽又見雲兒趕來道:「琴言在船上呢,聞說在燕子磯下守風。」子玉道:「此地到燕子磯有多遠?」雲兒道:「這是觀音門,燕子磯就在前面了。但須得個船渡去。」二人在江邊站了一會,見有一個小艇來,蘭槳咿啞,極其乾淨。到了岸邊,仔細一看,那蕩槳的可不就是琴言。子玉叫道:「玉儂從那裡來?」只見琴言拭一拭淚,將船攏了岸,子玉上了船,卻又不見了雲兒。子玉模模糊糊的問道:「雲兒呢?」琴言道:「他又到前面去 了。」子玉聽琴言講道:「一月之別,令人想死,你看我的眼睛都哭腫了,你倒絕不想著我。你那首詞我將他燒了灰,吞在肚裡,變了一肚子眼淚,哭也哭不出來。」子玉道:「可不是?你那上車時,我眼前一陣烏黑,倒像坐在你的車沿上,同了你去。後來你把我推下來,我像跌醒似的,回去了,病了十幾天,怎麼說我不想著你呢?」琴言道:「你怎麼能到此地來?隔了二千五六百里路呢。」子玉道:「方纔雲兒同我來的,我覺也不甚遠,一出大門,便到這裡。」琴言一面蕩槳,一手搭在子玉膝上,說道:「我如今恨你,我作了東流水,你作了西流水,接不到一處來。」子玉尚未回言,只見琴言裊裊婷婷的站起來,坐在子玉懷裡,一手勾了子玉的肩。子玉甚覺不安,要扶他起來,忽然不是琴言,變了一個十七八歲女郎,高鬟滴翠,秋水無塵,麵粉口脂,芬芳竟體。子玉大驚,要推他起來,卻兩手無力,一身癱軟,只好怔怔的看著他。聽得那女郎低低說道:「良宵風月,千里姻緣。妾家不遠,長板橋頭,青樓第二門便是。君如不棄,願訂綢繆。」子玉大駭,心跳了一會,說:「桑中陌上,素所未經,此言何其輕出,一入人耳,力不能拔。知卿雖是戲言,但僕不願聞此。」急欲起身離坐,被那女郎挽住,□□的笑道:「世間有此呆郎,是何腐見,踽踽涼涼,一至於此。但君拳拳於杜玉儂,非為色耶?男女相悅,天經地義,君何以膠柱之性,作刻舟之想。且兩人鑿枘,情何以生?你若非好色之心,你且將愛玉儂的心說出來。君雖口具雌黃,想難文飾。若以貌論,你看杜玉儂及我麼?如今是淚眼將枯,面黃於蠟,憔悴欲死,勸你不必假惺惺,棄了他罷。」
把子玉一把摟緊。子玉大窘,只得叫道:「雲兒快來!」那女郎又道:「呆郎,你叫什麼?難道天下有女子調戲人的麼?」子玉道:「你將何為?」那女郎道:「我也不過憐才愛貌的心, 君固男子,豈無能為事耶?」子玉越急。正在無法,只見一個船攏將過來,船窗相對。卻見琴言坐在艙裡,吟他的《金縷曲》,淒惋欲泣。
子玉叫道:「玉儂救我!」那女郎發起怒來,將他一推,狠狠的罵了一句,道:「世間有此措大,令人氣忿欲死!」子玉見兩船相並,便從船艙裡跨了過去。一見琴言,喜不可言,但仔細看他,果然是淚眼將枯,面黃於蠟,見了子玉,惟有掩面悲啼,子玉便覺心如刀割。琴言說道:「誰叫你老遠的來,怎麼忘了我的話?我是叫你不要來的,你看這一派長江,太太心上不惦記你麼?適或受了些驚險,叫我如何當得起?」便嗚嗚的哭起來。子玉好不傷心,極意寬慰。琴言道:「我今和了你的詞。」即取出來給與子玉。子玉接了過來一看,不見有什麼詞,就是從前到華府去時寄他那塊帕子,唯覺血淚斑斑可數。子玉此時心中如萬箭攢心,停了一會,問道:「為何你一人在此,你那義父道翁先生呢,那裡去了?」琴言道:「你問我那義父麼?」歎了一聲,又淚如雨下,停了半晌說道:「我也為要見你一面。不然,這個地方就是我葬身之地了。」子玉不解所言,尚要問他,只聽得後船艙有人出來,不見猶可,一見嚇得魂不附體。原來不是別人,是他父親梅學士,滿面怒容,見了他大喝道:「無恥的東西,在家作得好事,如今又背了你母親跑出來,這還了得?」子玉這一唬,口中不覺「哎呀!」一聲,要想往那個船上躲時,一腳踏了空,「撲通」的一響,落在江裡。
將身一掙,出了一聲冷汗,原來是個夢境。只聽得蟲聲唧唧,月照紗窗,倚枕自思,唯有黯然神傷而已。
明日,子雲處送了琴言的和詞來,子玉看了,一慟欲絕。
過了半天,將這信與這詞足足念了有百餘遍,又喜琴言學問大進,竟成了名作,便縫了一個古錦囊,置了此詞,佩在身上。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才子詞科登翰苑 佳人繡閣論唐詩
話說子玉得了琴言和詞之後,悲楚了好幾日。又想起那個夢,見琴言十分憔悴,不知是何吉凶,只是鬱悶不解,終日精神渙散,涕淚沾巾。
一日,梅學士的家書回來,與顏夫人說在任上很好,也取了多少真才實學的士子。現今有個進士,保薦博學宏詞進京,托他帶了三千金回來。說子玉年已十九,可以完婚,若要等我任滿回來,要到明年冬天,適或又有調動。更覺遲了。況王質夫又系至親至好,一切可托仲清料理,不豐不儉,叫顏夫辦了這件親事。又與子玉一個諭帖,說近日寄來詩文頗有些進境。
今秋有宏詞之試,你要自己明白,如可以自信去得,即求人保薦。如果不能自信,也不必好此虛名。顏夫人問子玉道:「你父親問你信得過再去,信不過就不用去,你是怎樣?」子玉道:「自信呢,也拿不穩必定可齲但如我這樣的也多,就考不上,也沒有什麼不是處。」顏夫人請文輝來商量,將家信與他看了。文輝道:「方纔親家與我的信,也是這些話。我去年就來問過的,我那裡是早已預備停妥,不論遲早,總在八九兩月之內罷。至於考是必要去的,這有什麼自信不自信,這事也在我,表妹不必費心。劍潭、恂哥也都要去的,一同求人保薦就是了。」顏夫人道:「至於子玉的姻事,妹子實在不在行,也沒有一個料理的人。總求表兄事事說明,應該怎樣,我們這裡就遵著辦,倒不要含糊才好。」文輝道:「這事也沒有一定的 辦法。我們這樣局面,太省也省不來,外面的排場是必要的。劍潭倒還明白,表妹一切吩咐他就是了。」坐一坐,別了顏夫人回去,將子玉、仲清、王恂托了劉尚書保了。
考期三日前就忙亂起來,各士子投印結,買卷子,海內文人紛紛擁擠,自致仕先達以及布衣,共有七八百人。子雲托人保了次賢,次賢忽然的抱病起來,不能赴考,子雲甚為太息。
初九日派了幾位閱卷大臣,蘇候又做了總裁,華公子派了搜撿官,徐子雲派了收卷官,劉文澤派了彌封官,張仲雨派了巡羅官。初十日一早入場,首試題目是《擬漢詔》、《擬唐疏》、《五經條解》、《五代南北朝年號考》、《治河策》、《問酌六科則例》《增損鹽法利弊》、《正本清源論》八題。二試是《大禮賦》、《大樂賦》、《大?L賦》。三試《擬杜少陵北征詩》、《韓昌黎南山詩》,皆依元韻。這三場子玉甚是得意,第一試共有八百人,就貼去了五百,第二場止三百名了,第三場出榜時,只取了六十名。王恂已被落,高品取在四十九,仲清取在二十七,子玉取在第二。另期殿試,子玉文星照命,也占鰲頭,共取了三十二名。仲清、高品才高運蹇,皆被落。此科最年輕者就是子玉一人,授了編修之職,顏夫人好不喜歡。正是身經三試,壓倒群英,比中狀元難得多了。子玉見仲清、高品、王恂等落第,心甚不安,並不以此自得,反謙謹了許多。拜了保薦老師劉尚書,是熟極的,及謁閱卷老師,蘇侯見了子玉,就想起子雲之言,真是吉星鸞鳳,喜不可言。王文輝與陸夫人心中半喜半悶,喜的是子玉考中,悶的是王恂、仲清不中,但接著要辦女兒的喜事,也就喜多悶少。
一日,王恂的妻子孫佩秋與仲清的妻子蓉華,到瓊華房裡來賀喜,蓉華道:「妹夫恭喜,壓倒了天下英才。如今是玉堂金馬,才子神仙,比今科鼎甲還要體面了好些,這是妹妹的福 氣,我如何比得上來?」佩秋講道:「二姑爺真是天下第一個才子,我聽這些赴考宏詞,從前中過鼎甲,點過翰林的也有在內,也考不過二姑爺。二姑爺不是名聞天下麼?狀元三年出一個,這宏詞科是十年考一回,不比中狀元強得多了?」你一句,我一言,把個瓊華說得臉紅,又不好回答。心上雖是喜歡,但未過門,如何可以公然領謝?只得手拈衣帶,低頭不語。姑嫂二人見他不好意思,就不說了。
蓉華見他妝台上擺設得甚是精雅,見桌上有一本詩集,蓉華翻看時,是南海杜軍門浣白夫人的詩草,蓉華道:「這浣白夫人詩怎樣?」瓊華道:「詩也做得好,就是不脫閨門氣,無甚體裁。」蓉華道:「你看那些題詞呢,要算誰的好?」瓊華道:「那瑤因女史十首七絕,就做得好。還有那浣香、浣蘭這幾首七律,真是繡口錦心,香因慧果,這兩人不知是那裡人?」
蓉華道:「這兩人我七月內都曾會過,有他們的詩麼?我前日倒沒有細看。」瓊華翻了出來,蓉華看了道:「果然。這浣香、浣蘭是蘇年伯蘇侯的女兒,浣香嫁與華家,浣蘭就是田春帆新娶的夫人。這兩姊妹真是才貌雙全,世間少有的。」瓊華道:「就是他們麼?怪不得母親回來這麼誇獎他們。」佩秋道:「他們姊妹倒像雙生似的,一模一樣,比二位姑娘生得還要像些。」蓉華道:「我們雖是親姊妹,其實不很像。你看二姑娘的秀艷風韻,倒像隱在肌膚眉目裡面,像個碧紗籠罩著牡丹花,那花情、花韻,隱隱的要透在外面,然卻不露出來。我近來已是老干橫斜,絕無姿態。你不見我面上,顴骨也要顯出來了。」佩秋道:「這是你近來瘦了些,終是有個外甥,自然累得慌了。我看蘇氏姊妹,浣香華妍,像朵白牡丹。浣蘭清艷,像是粉芍葯。袁綺香像蓮花,香能及遠,覺有瀟灑出塵之致。」
蓉華道:「劉大嫂呢?」佩秋道:「劉大嫂倒像碧桃花兒似 的。」瓊華笑道:「劉大嫂小小巧巧,絕像櫻桃花。他又會笑,又像含笑花。這個人最有趣的。」又問蓉華道:「那浣白夫人詩你題沒有?我打算也要題一首。」蓉華道:「我實在心緒不佳,做出來也是不好,不如藏拙為妙。你是題的什麼?你的歌行最好,自然是長古了?」瓊華笑道:「我昨日胡亂做了一篇,要哥哥改改,他倒說好,就這麼樣。我細看實在不好,要重做了,還得姐姐潤色潤色。」蓉華笑道:「要我潤色,那就請著了鐵匠,點金成鐵了。」佩秋道:「我看學做詩也不容易。人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若說《唐詩三百首》,我就很熟的,就是不會做詩。」蓉華道:「你是不肯做,做了又不肯給人看。前日你的《七夕》詩,我就看得很好。
為何有這樣詩才,要秘不示人呢?」佩秋笑道:「我何曾做什麼《七夕》詩?你從何處看來?」蓉華道:「我聽哥哥念的,還讚得了不得,這是誰做的呢?」佩秋笑道:「或者就是你哥哥做的,做得不好,就說是我做的了。」瓊華笑道:「嫂嫂,你說三百首很熟,你得意是那幾首?」佩秋笑道:「我最愛念的是七絕杜牧之的幾首,『折戟沉沙鐵未銷』,『煙籠寒水月籠沙』,『青山隱隱水迢迢』,『落魄江湖載酒行』,『銀燭秋光冷畫屏』,李義山之『君問歸期未有期』,溫飛卿之『冰□銀床夢不成』。七律是李義山的《無題》六首,與沈佺期的『盧家少婦郁金堂』,元微之的『謝公最小偏憐女』。五律喜歡的甚多。七古我只愛《長恨歌》、《琵琶行》。五古我只愛李太白之『長安一片月』與『妾發初覆額』兩首。」蓉華道:「你喜歡,我也喜歡些。五古如孟郊之『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杜工部之『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寫得這般沉痛。七古如李太白之《長相思》、《行路難》、《金陵酒肆》,岑參之《走馬行》,杜少陵之《古柏行》、《公孫大娘舞劍器》, 韓昌黎之《石鼓歌》,李義山之《韓碑》。五律如『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星隨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時有落花至,遠隨春水香』,『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七律如崔顥之『□蕘太華俯鹹京』,崔曙之『漢文皇帝有高台』,李白之『鳳凰台上鳳凰游』,你倒不得意麼?」佩秋道:「我也有得意的,譬如那大家的詩力量大,我就不能學他。若小巧些的,意遠情長,還容易領略些。」瓊華道:「《唐詩三百首》,真是全唐詩中的精液,而溫李七古止載義山《韓碑》一篇,便於初學津梁。若以的看去,一詩有一詩的好處,亦不可以優劣論。但我看時人多好做七律,以其格局工整,可以寫景,又可以傳情,無如詩中最難學的就是他,我倒怕做,只好做七古。
唐詩中的七古佳者亦難盡述,即如《三百首》中,如岑參之《白雪歌》內云: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保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猶著。
寫塞外胡天,偏用梨花、珠簾、羅幕、狐裘、錦衾、角弓、鐵衣等字相間成文,便成了清清冷冷的世界,妙在言語之外。
高適之《燕歌行》云:
戰士窮邊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寫得軍中苦者自苦,樂者自樂。王維《洛陽女兒行》云:
畫閣珠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簷向。
羅幃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
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
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只是薰香坐。
寫女兒之嬌艷自然,不同年年金錢代人作嫁的光景。若沉 痛悲涼,則莫如老杜之《兵車行》、《哀江頭》、《哀王孫》等篇。
人說李、杜詩格不同,我說杜詩也有似太白處,其《寄韓諫議》云:
今我不樂思岳陽,身欲奮飛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騎麒麟翳鳳凰。
芙蓉旌旗煙霧落,影動倒景搖瀟湘。
星宮之君醉瓊漿,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問昨日赤松子,恐是漢代韓張良。
不絕似太白麼?還有韓昌黎《謁衡岳廟》與《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詩,絕似少陵。不知二公當日有意摹仿,還是無心相像的。」蓉華道:「你真論詩真切,將這些議論倒可以做一本詩話出來。」佩秋道:「我也看得出,卻論不出來,說不真,說不透,倒教人駁起來。」瓊華道:「五律自然以真摯為貴,其餘寫景寫情總也容易,如杜少陵之: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四十字至情至語,為五律之冠。七律格律甚多,似以浩氣流轉為上。以我的見解,首舉一首為格,我想如祖詠《望薊門》云:
燕台一去客心驚,笳鼓喧喧漢將營。
萬里寒光生積雪,三邊曙色動危旌。
沙場烽火侵胡月,海畔雲山擁薊城。
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
這個格律最妙,後來仿者甚多。如杜工部之『風急天高猿嘯哀』,『花近高樓傷客心』,『歲幕天涯催短景』,『群山萬壑赴荊門』,柳子厚之『城上樓高接大荒』,劉禹錫之『王?F樓船下益州』,李義山之『猿鳥猶疑畏簡書』,皆是此格。
此數首為一律,亦像一手。七律中亦有最真切者,如白香山之《望月有感》云:
時難年荒世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
田園寥落干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
弔影分為千里雁,辭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
這純是血性語,幾於天籟。香山詩當以此為第一。」蓉華道:「此是遭遇使然,所以人說窮而後工。」瓊華道:「窮而後工也是有的。然後人未嘗無此流離之苦,他卻不能如此寫,倒不寫真情,要寫虛景,將些淒風苦雨,和在裡面,雖也動人,究竟是虛話,何能如此篇字字真切。」佩秋笑道:「我就不喜歡這等詩,若學了他,不是成了白話麼?」瓊華道:「詩只要好,就是白話也一樣好看。若極意雕琢,不能穩當,也不好看,倒反不如那白話呢。你看岑參《逢入京使》那一首: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再如王維的: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何嘗不是白話,卻比雕琢的還要好。不然,就要造意深遠,措詞香艷,字字是露光花氣,方能醒眼,如王昌齡《春宮曲》、《閨怨》是人人說好的。其餘如溫飛卿之:
冰□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雲輕。
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顧況的:
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
月殿影開聞夜漏,水晶簾卷近秋河。
字字如花瓣露珠一樣,你說可愛不可愛?」蓉華道:「被你批了出來,真覺得醒眼些。你看那些詩,首首是好的,也有可議處沒有呢?」瓊華道:「那我不敢。我是什麼人,敢議唐賢,不要教人笑我罵我麼?」蓉華道:「這是我們的私見,有誰知道?」瓊華道:「若說可議處也有呢,我就要議那詩祖宗那一首,少陵《夢太白》詩云: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此寫得絕妙,並恐夢的不是真太白。以下接那『魂來楓林青,魂去關塞黑』這兩句,夢的是死太白,不像是活太白了。
何不刪了這兩句,直接: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
如此徑祝那『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也不要,倒覺含蓄不荊」蓉華、佩秋都笑道:「真的,刪了倒好。那個楓林青、關塞黑,真有些鬼氣。這是你的卓見。還有什麼可議的麼?」瓊華道:「還有僧皎然《訪陸鴻漸》那一首,古不像古,律不像律,不知選家何意。其詩云: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扣門無犬吠,欲去問酒家。
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
毫無意味。若講律,現重了來去兩字,真已失律之至。此種詩,似是而非,斷不可以學。至於五絕小詩,另有別意,可入樂府。然尤難及者,如金昌緒之: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白香山之: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此皆信手拈來,都成妙諦。」佩秋道:「姑娘論詩,深得三昧,若去考博學宏詞,怕不是狀元?又是當初的黃崇嘏了。」
瓊華笑道:「單靠幾句詩中用麼?」佩秋道:「二姑娘從前那些詩,我見你還要叫你哥哥改。不是我說,你哥倒未必做得出來。若做得出來,不至三場就被貼了。」蓉華笑道:「這句話給哥哥聽見,他是要不依你的。」佩秋笑道:「我是沒有學過做詩,但我前日聽他們說杜少陵的《北征》、韓昌黎的《南山》,我將他翻出來看時,用的都是險韻。二位姑娘,我倒考你一考罷,你們說《北征》多少韻?」蓉華笑道:「這倒被你考倒了,你是數了來難人的,我卻沒有數過,而且我也記不全。」
瓊華道:「《北征》好像七十韻。」佩秋道:「你記得他有幾個重韻在裡頭?」瓊華道:「若說重韻,也只有一個日字,第三韻『朝野少暇日』,與二十七韻『嘔洩臥數日』,這是的的確確是重的。」佩秋笑道:「還有『往者散何卒』與『幾日休練卒』,與後『佳氣上金闕』,下又是『灑掃數不闕』,雖是一字兩用,也要算重的。」瓊華道:「這不好算重,一個是闕門的闕,一個是闕略的闕,不過音同罷了,如何算得重韻?
至於卒字韻更不是重。『至尊尚蒙塵,幾日休練卒』之『卒』, 乃是兵卒。『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此『卒』字,讀促音,乃散何卒然之速也,韻本兩收。」蓉華道:「妹妹實在好記性。我只記得幾句,最佳的是『瘦妻面復光,癡女發自櫛』,還『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歸美明皇,其意正大,不高於劉禹錫之『官軍誅佞幸,天子捨妖姬』,白樂天之『六師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麼?至於《南山》詩,我雖看過,但一句也不記得,佶屈聱牙的,如何念得?且字又難認,嫂嫂你倒記得清麼?」佩秋道:「我原是查了來,故意考你們的。
若要念熟他,如何念得熟呢?且有一百韻之多,而字又難認。」
瓊華道:「你數錯了。《南山》詩一百零二韻,內中一個重韻也沒有,真與《子虛》、《上林》一樣,非大力量不能。」
佩秋道:「你說沒有重韻,我說也有一韻,『嘗升棠丘望,戢戢見相??。』又云:『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輻??。』不是兩個??字?」瓊華笑道:「你又論錯了。『或赴若輻??』的??字,雖刻的是三點水,其意是輻??之輳,是車字旁。我要請問嫂嫂,鳥獸的獸字去了犬旁,是讀什麼字?」佩秋笑道:「有這個字,相還是獸字。」瓊華笑道:「不是,是畜字,音嗅字。你不記得『因緣窺其湫,凝湛?s陰獸。』註:獸,畜產也。大約也是蛟龍所生的子,如蟲的子為蝦一樣的光景。」蓉華道:「可惜你不能去考,你若去考時,倒是必取的。這些詩都能這麼爛熟,真是虧你。」瓊華笑道:「我卻倒是因出了這兩個題目,新近才看熟的。」蓉華道:「你拿那《南山》詩來給我瞧瞧。」瓊華找了出來,蓉華看了兩句,數了一數,問瓊華道:「第七韻是什麼字?」瓊華笑道:「那裡有這種問法?就算熟極的,也不能記得第幾韻是什麼字。等我數下去。」即一韻一韻的念出來,笑道:「是瘦字。」佩秋道:「這實在難為他了,背得這麼熟,想姑娘和韻是必定和得出來的。」瓊華道:「這一百二 韻,字雖難些,倒容易用。那《北征》詩,方才姐姐說的『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這個『妲』字就難用得很,不知他們考上的是怎樣用。姐夫、哥哥的也是用妲姬的妲字,大概除了這個,也無二用了。」佩秋笑道:「只要問二姑爺,就知用法了。」瓊華臉上一紅,不言語。佩秋道:「將來二姑爺過門第一天,就教二姑爺要背清了詩韻進房,不然關了房門,教他跪在門外,別要理他,好叫他知道咱們女人中也有個博學的呢。」
蓉華笑起來。瓊華更覺含羞,停了一停,說道:「想是我哥哥跪過的。」佩秋笑道:「可惜我不配,若配時,你哥哥自然也要跪了。」蓉華道:「日子快了,我們姐妹也不能常在一處了。妹妹是個有福氣的,不比我們。」又說道:「看看你外甥再來。」便出去了,佩秋也同了出去。瓊華暗想道:「姐姐一肚子的牢騷,這也難怪他。但姐夫這樣才學,終要高發的,不過遲早些罷了。」又想:「自己的郎君才得十九歲,已能如此,真是難得。但聽得從前有個什麼琴言,害他病過幾場,如今不知這琴言又怎樣了。」卻說王文輝定了九月十九日吉期,顏夫人寫了家信,說子玉已中宏詞,又即完姻,一切交與仲清辦理。
仲清打起精神,幸他本來曠達,也不將這些得失放在心裡,便照常一樣。過了幾日,吉期已到,兩邊各請喜酒,還有那些名旦夾在裡頭,送戲送席的,鬧了好幾天。洞房花燭之夜,子玉一見,頗覺心花開放。說也奇怪,倒不是做書人說謊,也是前定姻緣,皇天可憐子玉這一片苦心,因琴言是個男子,雖與子玉有些情分,究竟不能配偶,故將此模樣,又生個瓊華小姐出來,與琴言上妝時一樣,豈不是個奇事?此事顏夫人久知,當日見了琴言即說像他媳婦。這麼看起來,就是兩家的像貌也是五百年前就定下的了。一見之後,又未免有些感觸起來,忽又暗暗的解釋,遂成就了良緣愛果,自然也不像那夢中措大的光 景。若像那夢中光景,豈不要將個瓊華小姐氣死了麼?明日也請了袁綺香、蘇浣香、浣蘭、吳紫煙、王蓉華、孫佩秋來陪新人,群仙高會,又敘了一日。華夫人因是父親得意門生,又是年伯母來請他,所以欣然而來。至排場熱鬧,與田家一樣,不能細述。以後子玉閨房之樂,真是樂不可言。一個仕女班頭,一個才人魁首,或早起看花,或遲眠玩月,或分題拈韻,或論古辨疑,成了個閨房良友,自然想念琴言之心也減了幾分。
一日,子玉在房中與瓊華談心,值館中有事請他,即便穿衣出門。不意將個小錦囊落在地下。瓊華拾起解開時,見折著兩張字:一張認得是子玉筆跡,一首《金縷曲》,反覆吟哦,甚覺悲楚,知是送別詞。再看那一張,也是《金縷曲》,想是那人和的。又看了信箋寫著琴言的名字,不覺心中甚喜,想道:「我幾次問他那琴言,他總不肯告訴我實話,倒取笑我,說我與他生得一樣,如今教我拿著了憑據,看他回來怎樣抵賴。
原來他們有這樣深情,彼此魂夢相喚,又說腸已斷了幾回,這個情倒是人間少有的。」又想:「我在家時,常聽得哥哥與姐夫議論這個琴言,說他這段情來得很奇,令人想不出來的。今看了這兩首詞,果然非有情有恨人說不出來。」便將那詞稿收起,將那錦囊掛在一邊。
少頃,子玉回來,一時倒想不起錦囊,忽見掛在那邊,便吃了一驚。瓊華故作不見,只見子玉欲取不取,如有所思,頗為可笑。子玉忍不住把錦囊取了下來,捏了一捏,空空的,心甚著忙,知道瓊華取了去了。別樣倒還可以辯,惟有那信上有琴言的名字,如何辯得來?欲要問時,又不好徑問,只時時偷望瓊華一眼。瓊華忍不住笑了一笑,子玉借此進言,便問:「為何好笑?」瓊華道:「我笑麼,我其實也不要笑,偏無故的笑起來。」子玉也笑道:「那裡有既不願笑,而偏要笑的,正 是:人世難逢開口笑。」瓊華又笑道:「人生有幾斷腸時?」
子玉聽了這句,已打到心坎裡來,便不敢再問,心上想:「走開了就算了,省得講這一番糊塗帳。」瓊華已瞧出他要走,若走了,這話就說不成,便要將話兜住他,對子玉道:「我今日見了兩首好詞,我念給你聽。」便念將出來。子玉笑道:「你不必論什麼,單論這兩首詞好不好?」瓊華道:「好。若不好,我還念熟他?但我不甚懂得詞中之意,你講給我聽。」子玉笑道:「但凡詩詞的意也不能講的,一時要湊成那一句,隨便什麼都會拉上來。只可說以指喻指之非指,以馬喻馬之非馬。若要認真講起來,那《離騷》美人、香草之言,也去鑿鑿的指明他嗎?」瓊華笑道:「寓言是寓言,實話是實話,我也會講。」
子玉聽了想走,瓊華拉他坐了,便念那詞道:「『何事雲輕散。問今番、果然真到,海枯石爛』,第一句就講得這樣沉痛,若教我要接一句,就接不下了。好在一句推開,說:『離別尋常隨處有,偏我魂消無算。』人說『黯然而魂消者,惟別而已矣』,你便說魂消還不算,也不曉得消了多少了。『又過了、幾迴腸斷』,這腸也斷了幾回。」說到此,想了一想,又道:「『只道今生常廝守,盼銀塘、不隔秋河漢,誰又想,境更換。』又是一開一合,這上半闕已轉了三層,這片情誰人道得出來?若算常常廝守,毫無間隔,成了一家眷屬不好嗎,偏偏的又要分離起來。」又念道:「『明朝送別長亭畔。忍牽衣、道聲珍重,此心更亂』。我讀到此,也覺心酸,況身親其際,不知要怎樣呢。以後就去得遠了,望又望他不見,也不知他到底在什麼地方,所以說『門外天涯何處是,但見江湖浩漫。』然江湖雖只浩漫,要說我的愁腸,只怕一半還浣不盡呢,所以說『也難浣、愁腸一半』。底下真是奇想,難道身雖離開了,不許我們魂夢相會麼?但隔得老遠,魂夢也未必能來,或者心動神 知,且呼他的名字,或者倒呼喚得來。於是非但我這邊呼他,他那裡也呼喚我,兩邊湊合,竟能湊著也未可知。所以又說:『若慮魂夢飛不到,試宵宵、彼此將名喚。墨和淚,請君玩。』這句也不消解,不過和墨和淚,請你看就是了。是這麼解的不是?」子玉笑道:「解得一點不錯。」瓊華道:「我且問你,這人與你常相廝守,你卻怎樣位置他?」子玉道:「不過侍書捧研。」瓊華道「侍書捧研,何用魂夢相喚?」子玉著了一分急,說道:「我說你是我的知己了,自然是洞見肺腑。誰道你也不能知我,何況他人?」瓊華笑道:「我講得這麼透澈,怎說還不能知你呢?」子玉道:「別人講些糊塗話,也由他,你是不應該講的。現在相貌還有些..」便住了口,瓊華道:「口惡,那你就應該..」住了口,不說下去。子玉看了瓊華,瓊華也看了子玉。子玉只得陪笑道:「這事也不用講他,橫豎久後自知,也不須分辯的。我今日見著度香,說他夫人要請你去賞菊花,還請庸庵與劍潭的夫人,並眾相好的夫人。你去不去呢?」瓊華道:「我不去罷。」子玉道:「為什麼不願去?」瓊華道:「一來我也才過來,還沒有滿月。二來也要等太太吩咐,如太太去,我就跟了去。」子玉道:「他們不請太太,單請你們一輩人。度香並說他夫人講的,日子還沒有定,要一家一家去問明了,都高興來,要全到,不准少一個,還要沒有大風的日子。若有一個不高興,再改期,所以預先要問定了。」瓊華道:「且看我們姐姐、嫂嫂怎樣,他們若都去,我也去,如有不去的,我也就不去了。」子玉恐他再問琴言的事,盡找些閒話與他談。瓊華明知子玉心事,也不忍再問,教他難為情了。正是:魚水深情,風凰良匹;曾經滄海難為水,願作鴛鴦不羨仙。下卷要詳敘琴言在路景況,且俟細細分解。
第五十五回 鳳凰山下謁騷壇 翡翠巢邊尋舊塚
話說琴仙出京之後,一路相思,涕零不已。十八站旱路到了王家營,渡了黃河,在清江浦南河賃店住了。寫了江船,做了旗子,制了銜牌,耽擱了三日。道翁於漕河兩院都是相好,一概不驚動了,沒有往拜。道翁有個長隨叫劉喜,為人老實忠厚,四十多歲,跟隨了五六年,跟過江寧侯石翁太史,善於烹調,如今叫他伺侯琴仙。這劉喜正是個老婆子一樣,饑則問食,寒則問衣,琴仙甚得其力。開船之後,三天到了揚州。道翁怕那些商人纏擾,要來求詩求畫,請吃酒,請聽曲,便不上岸。
但要等過關,只得在關口等候。
是日一早想著平山堂,要帶琴仙去逛逛,便在船上吃早飯,叫劉喜去雇了一個小船,從小南門沿河繞西門而去。此日幸喜涼爽,天陰陰的沒有太陽。琴仙看那一灣綠水,萍葉參差,兩岸習習清風,吹得羅衫滉漾,甚是有趣。行了數里,見一個花園,圍牆半倒,樓屋全欹,古木鴉啼,繁陰蟬噪,正是:朱樓青瑣聲歌地,蔓草荒榛瓦礫常道翁道:「這是小虹園。我當日在此與諸名士虹橋修禊,眼見琳宮梵宇,瑤草琪花,此刻成了這個模樣,令人可感。前面還有個大虹園,也差不多,略還好些。」琴仙道:「若論這個園,當年只怕也與怡園彷彿。」道翁道:「那本來不及怡園,若能兩園相並,再連到平山堂,就比得上怡園了。」過了一會,又見滿地的靈石,尚有堆得好好的幾座,其餘坍的坍,倒的倒, 滾滿一地。又見幾處樓閣,有倒了一角的,有只剩幾根柱子豎著的,看了好不淒涼。過了一座石橋,上面題著虹橋兩字。那邊岸上,又有個花園,雖然略好些,尚未倒敗,但那些洞房曲檻,當年塗澤的想必是些青綠朱丹,如今都成了一樣顏色,是個白慘慘的死灰色。園中高處,也望得見樓上的窗子,十二扇的只有七八扇,還有脫了半邊,斜掛在上面。惟有樹木茂盛,密層層的望不見天,那些鳴蟬嘶得聒耳可厭,倒過了好一會才過完。便又過了一座石橋,三面皆通,署名為蓮花橋,甚是完整。河面略寬了些,兩岸綠柳陰中露出幾處紅牆梵剎來,儼然圖畫。又見有幾處酒帘飄漾,曲徑通幽。琴仙遊覽不荊忽見前面有兩個遊船來,琴仙舉眼望時,只見有兩個人光了脊樑,都是皤皤大腹。那一個船坐著兩個婦人,濃妝艷飾,粉黛霪霪。琴仙忽見他義父低著頭看水,把扇子遮了臉,不知何意。琴仙又見那兩個婦人都眼澄澄望著他,一個還對他笑盈盈的。兩船緊挨他的船身過去,兩個婦人越看得認真,倒像要與他說話一般。琴仙不好意思,低了頭望著別處。船過去時,琴仙身上忽然打來一樣東西,吃了一驚,掉在船板上,看時是一方白絹,包著些果子。道翁一笑,拾起來解開,是些枇杷、楊梅、菱、藕、桃、梨之類。琴仙還不知從何處打來,問道翁這包從那裡掉下來的,道翁道:「是那船上拋過來與你的,這倒成了安仁擲果了。」琴仙方明白是兩個婦人送給他的,臉便紅起來。道翁道:「這也不必管他,他既送來,也是他的好意,擾了他便了。」自己倒先吃了一個枇杷,琴仙終不肯吃。道翁道:「方纔這兩人,是鹽商家的夥計,認得我,我怕他們見了回去講,又要來纏擾。幸他們沒有見著。」船到了一處,道翁同了琴仙上去逛了。琴仙見是個廟,進了山門,有個小小的園,也有闌干亭子,中間三間廳屋,寫著平湖草堂。逛了一逛,也 沒有甚意思,便又下了船。
到了平山堂,景致就好了。山腳上就是青松夾道,清風謖謖,涼浸衣衿。一磴一磴的走到山門,進去瞻謁,寶殿巍峨,曲廊繚繞,一層高似一層。四處靈石層疊,花木繁重,瑤房珠戶,不計其數。不過也是舊舊的了,還不見得很荒涼。過了御書樓,才穿到平山堂上來,見了歐文忠公的親筆。見有個和尚出來,見了道翁,忙笑嘻嘻的上前施禮,問道:「屈老爺兒幾時到的?僧人眼也望穿了。」道翁一看見那和尚,有五十來歲,白白淨淨,高顴骨,頤下有三寸長的黑鬚,記得是個知客,忘了他的名氏,便也拱一拱手,道:「才到。現等過關,今日晚上就要開船。」那和尚道:「那裡有這樣要緊,自然盤桓幾天。」
便骨碌碌兩眼在琴仙面上轉了幾轉,看琴仙穿著件白羅衫子,腳下一雙小皂靴,便知道是他的少爺。便也兩手和南,琴仙也還了一揖。和尚連忙讓坐,問了道翁去向,即叫人拿出茶來,笑嘻嘻的對著琴仙道:「少爺是頭一回來,不曉得我們這裡有個第二泉,請嘗嘗這個第二泉。」又吩咐人,快將泉水泡那龍井茶來:「明日你們到鎮江,就嘗第一泉,也不能勝似這個。」
道翁道:「那第一泉也實在費力,往往取了出來,也不見行得甚好。」和尚道:「你要把索子量准了尺寸,潮長時二丈四尺五寸,潮落時一丈六尺就夠了。放到了數,才把桶蓋扯起。
若沒有到泉出的地方,扯開了蓋子,江水灌滿了,泉不得進去。
所以往往取出來不見好,就是沒有量准尺寸。」道翁道:「是了,我只曉得金山腳下為第一泉,卻不曉得潮長潮落時的尺寸,故取出來仍是江水,倒辜負了這個第一泉了。」和尚道:「容易,明日我們擺過江去取來,吊桶是現成的。」道翁道:「也罷了,這第二泉嘗了也不輸似第一泉。」那和尚道:「屈老爺,我們想殺你了。你去年說,三月內就轉來的。四月裡包七太爺、 魚三老爺在這裡賞芍葯,看罌粟,說起你來。說三月十五,鹽台大人的壽旦,鹽務裡干禮之外,還要做架屏。一時揚州城裡,竟選不出一個作家來。其實,翰林進士不少在這裡,他們說做得不好,只得到江寧去找侯石翁老爺,送了十二色禮、六百銀子,又請王大老爺王蒙山寫了,又是三百兩。他們說,那時你老人家若來了,只消一桌酒,又快又好,連寫帶做不消兩天工夫,豈不省事。等你不來,教他們東找人西請人,好不為難。」
道翁笑道:「這些商家就多花幾個錢,也不要緊。」和尚對琴仙道:「少爺,那邊還有個花園,請去逛逛罷。」琴仙也想逛園,不敢說,看著道翁。道翁道:「也好,索性逛一逛。」
和尚叫人開了門,引進了園。可惜是夏天,雖然今日沒有太陽,也是熱烘烘的,有那樹木叢雜,翳障了不透風。各處逛了一逛,和尚又指那口井,說就是第二泉。平山堂是江南勝地,凡各處過客到此,無不遊覽。那和尚眼中,男男女女也見過幾千萬了,卻沒有見過琴仙這樣美貌,倒也不是邪心,不過那一雙滑油油的眼睛,又生在個光頭之上,分外覺得不好些。只管參前錯後,挨來擠去,殷慇勤勤,藉著指點景致,若遇見石徑難走地方,他便攙一把,扶一扶,琴仙的纖手倒被他握了好幾回。琴仙心上好不恨他,臉上已有了怒容,便對著道翁道:「回去罷,恐天要下雨。」和尚道:「不妨,就下雨難回,敝山房屋頗多,盡可下榻。」道翁也恐下雨,且聞隱隱的起雷,便也要回去了。
那和尚尚要挽留,道翁決意要走。琴仙見那開園門的幾個人,問他劉喜要錢,劉喜給了一百大錢,尚還嫌少。和尚喝退了,直送出山門。道翁與琴仙下了船,仍坐船而回。只見往來遊船甚多,一去一來,也有大半天。回來船已過關,等道翁、琴仙上了大船,即打了三回鑼,抽了跳,開起船,趁著微風,到了瓜州,又要過關。這瓜州地方沒有什麼逛處,道翁也無相好, 明日又耽擱了半天,過了關,一日半到了江寧,在龍江關泊下。
道翁憶著侯石翁,要在此與他盤桓幾日。一早帶了琴仙並劉喜,雇了個涼篷子,由護城河搖到了旱西門,進城雇了肩輿,到鳳凰山來訪侯石翁。這個侯石翁,是個陸地神仙,今年已七十四歲。二十歲點了翰林,到如今已成了二十三科的老前輩,朝內已沒有他的同年。此人從三十餘歲就致仕而歸,遨遊天下三十餘年。在鳳凰山造了個花園,極為精雅。生平無書不讀,喜作詩文,有千秋傳世之之想,當時推為天下第一才子。但此翁年雖七十以外,而性尚風流,多情好色,粉白黛綠,姬妾滿堂。執經問字者,非但青年俊士,兼多紅粉佳人。石翁遊戲詼諧,無不備至。其平生著作,當以古文為最,而世人反重其詩名,凡得其一語褒獎,無不以為榮於華袞。蓋此翁論詩專主性靈,雖婦人孺子,偶有一二佳句,便極力揄揚,故時人皆稱之為詩佛,亦廣大法門之意。而好談格調者,亦以此輕之。
道翁與琴仙到了園,叫劉喜先將名帖送進。琴仙見這個園四面盡編槿竹為籬,種些雜樹。望著裡頭,疏疏落落,有幾處亭台院宇,甚是清曠,卻無圍牆。不一會,劉喜同了一人出來,說請就將肩輿抬進。琴仙在轎窗裡看時,高高下下,彎彎曲曲,有長松夾道,有修竹成林,有飛瀑如簾,有清泉作帶,有三兩處樓台接連,有十幾抱樹木交格,鶴羽皚皚於欄中,鹿鳴呦呦於柵內。到了一處,下了轎,走上前去。只見松石邊,迎出一位老翁來,飄飄然有凌雲之氣,不衫不履的,上前一把拉了道翁的手,把琴仙看了一看,也一把拉了他的手,拉進了三間書屋。道翁與他敘禮,命琴仙拜見。石翁問道:「這位郎君,與你是何瓜葛?」道翁道:「此是小兒。」石翁呵呵大笑,道:「儉腹人要充飽學,寒乞兒要裝富翁,再醮婦還想學新嫁娘。
你是個禿尾猢猻,怎麼忽然有個小兒?難道這位玉郎是你口裡 吐出來的?」道翁笑道:「胡說,這原是我過繼的螟蛉。」石翁又笑道:「原來是螟蛉。」便拉住琴仙,兩目注定,說道:「請起,請起。好個玉郎!何物老嫗,得此寧馨兒。難得,難得。」兩人敘了敘契闊,就高談起來。琴仙在旁,聽那侯石翁聲如洪鐘,明炯炯兩隻三角眼睛,疏疏兩撇白髭鬚,縱橫舌辯,口似懸河。聽得他將些疑難的經典來問道翁,說經書上什麼什麼怎樣解,史書上什麼什麼怎樣解,子書上什麼什麼怎樣解,《漢書》上什麼什麼怎樣解。卻見道翁一一的回答出來,石翁不住點頭。後來見道翁也問了他幾種書,石翁也答得明明白白。
兩人又對駁了一會,各自撫掌大笑。石翁即吩咐家人備出飯來,石翁是不飲酒的,拿出來陪道翁。琴仙不肯喝酒,道翁善飲,便一人自酌。石翁道:「我勸你也不必做官了,雖然得了別駕,究也難展驥足。你的相知也盡多,難道捨了這六品前程,竟沒有飯吃麼?」道翁歎道:「我並非老馬戀棧,但也有個難處。
你曉得我數十年來非特依然故我,反成了個孑身,還是立錐無地。我若有你這樣仙才濃福,自然也會安享了。正是命宮磨蠍,無可如何。」石翁道:「仗文章也盡可自豪,何必手板在身,浮沉宦海?依我殊可不必。或身依蓮幕,或遨遊名山,豈不自由自在!」道翁道:「你不見湯臨川與梅國楨的回書說:『少與諸公比肩事主,老而為客,所不能也。』僕少未立朝,老屈下位,豈能再作依人之想。況彩筆已還,枯腸難索,虛名有限,大敵恆多。養由基如一矢不中,毀者交集,我甚畏之。自今以後,將焚棄筆硯,善刀而藏,不作身後虛名之想,浮沉於半刺間,以終老是身足矣。」石翁也太息幾聲,又問道:「王質夫、劉敬之都好麼?」道翁道:「甚好!我見他們一班的後人,個個都是佳品。」石翁道:「都好麼?」道翁道:「第一是梅鐵庵的令郎名子玉,號庾香,竟是人中鸞鳳。今年若考宏詞,是必 中的。」石翁笑道:「宏詞科也沒有什麼稀奇,熟讀《事類賦》三部就取得中宏詞。」道翁道:「這是你老先生沒有考上,所以題起你的牢騷來。」石翁道:「這也不然,我倒是公論。那梅鐵庵的令郎怎麼好呢?」道翁道:「第一相貌就好,溫然如玉,學問各樣全的。」石翁笑道:「相貌好了,自然心地靈慧,這是一定的。還有好的呢?」道翁把那幾個名士一一說了,石翁道:「今年點狀元的那個田君,他的父親也算我的門生,中了進士,就不在了。他的母舅張桐孫也與我相好。這徐公子自然不用講了,曉山相公可為善人裕後。」道翁將怡園諸人分題的對子念與,石翁也讚了幾聯,說道:「倒不料一班小孩子居然能這樣,真是英雄出少年,我輩老頭兒,倒要退避三舍了。」
道翁又將那篇序文念了,石翁讚了兩聲,道:「竟是一篇唐文,宋人四六無此謹嚴。但其中有兩句,還要斟酌斟酌。」道翁道:「就請教,那兩句呢?」石翁道:「琉璃研匣,翡翠筆床,是用《玉台序》。但他一濃一淡,相間成文,便入古格。
他是『琉璃研匣,終日隨身;翡翠筆床,無時離手。』此等句倒好。你換了置鴝眼之端溪,臥鼠鬚之湘管,此調便入時格。
篇中雖有麗句,卻帶古艷。惟此二語稍時,不稱通篇也。只要點去鴝眼鼠鬚四字,就救轉來了。『琉璃研匣,常置端溪;翡翠筆床,時安湘管。』便是六朝句法,老弟以為何如?」道翁道:「真一字之師,敢不拜服!」道翁又飲了幾杯酒,道:「老兄近來詩力益肆,正如潯陽九派,氾濫橫溢,弟傾心已久。但閣下之詩,無論遊戲之言,也入全稿,似乎不可。何不分為內集、外集?」石翁道:「遊戲之言,頗得天趣,《三百篇》不廢《桑中》、《溱洧》,何以聖人當日刪《詩》,也不另編一集呢?」道翁道:「此是存本國土風,且寓懲創讀詩者之逸志。
若以吾兄現身說法,似以逸志為正音,以遊戲為風雅,譬如群 仙齊集於王母瑤池,而曲巷青樓之妖婢連袂而來,且得與綵鸞、雙成並坐其間,無目者以為同一麗姝,而識者則既灌而往,已不欲觀。且有妨於名教之作,尤宜割愛。兄如趙飛燕、卓文君風流太過,固不肯為小節所拘。但身後之名,權在人口,吾兄豈不自知。特以才華侗儻,厭作繩墨中生計耳。」石翁道:「敬佩良箴,自後必為留心,以贖前咎。」忽然看看琴仙,說道:「瓊枝太艷。」又笑道:「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琴仙聽了說他「瓊枝太艷」,便有些不悅。道翁望著園中道:「你這園真好清淨,正是合著『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兩句。」
石翁聽了,始不為異,忽然悟了,說道:「可惡!可惡!」道翁也笑。石翁道:「你送我副對子,要說得真切,不要那隔靴搔癢的話。」道翁念道:「天下詞人皆後輩。」石翁大笑道:「當不起,但馬齒加長也還說得去。」道翁笑道:「下聯倒難對呢。」又說道:「此地有個盧莫愁,借他對一對罷,『盧家少婦是鄉親。』」石翁狂笑起來,道:「這個不可。這一句倒可用作印章,作對子不好,再想副大方些的。」道翁道:「我又想了一副,但你又要疑心的。」石翁道:「你且說來。就罵我,也只要罵得切當。」道翁道:「腹不負我,我不負腹;文如其人,人如其文。」石翁想了一想,道:「對子雖非是你的好心,但於我頗合。文章具在,也是共見共聞的,千秋位置,自有一定,就用這一副罷。」石翁見琴仙玉筍尖尖的,拿了把扇子,便要他的扇子看,順便拉他的手看了一看,讚道:「此子有文在手,是有夙慧的。」便將他的手,翻來翻去,迷離老眼,看了兩回,又將自己扇子遞與琴仙。琴仙見這扇上畫甚好,不忍釋手的看。石翁將琴仙的扇子看了一看,原來是道翁畫的梅妻鶴子圖,就拿手扇著。又談了一回,道翁要回船,石翁約他明日一早去遊玩諸名勝,道翁應了,同了琴仙,辭了石翁, 仍舊坐了肩輿,由舊路出了旱西門,坐船而回。天已晚了,琴仙在路上始知換了扇子,心中甚悔,回船告知道翁,道翁道:「明日我還去,與你換了來就是了。」過了一夜,明早石翁打發人來請道翁並琴仙,琴仙執意不去,道翁亦不強他。來人送上扇子,說昨日拿錯了,道翁接了過來,也沒有看,將昨日琴仙帶回的扇子與了他,即帶了一個家人,坐了來船,同了去了。
琴仙出來,取過自己扇子一看,見上面題了一首詩是:誰詠枝高出手寒,雲郎捧研想應難。
羨他野外孤飛鶴,日傍瑤林偷眼看。
琴仙看了,有些疑心,恍記得有個雲郎捧研的故事。細細一想,心上惱起來,欲將這扇子撕了,忽又想:「等義父回來看看,這種人何必與他相好!」便氣忿忿的將扇子撂過一邊,自己倒在床上發悶。忽又想起京中事??,更加淒楚,除了怡園一班名士之外,每見一個生人,必遭戲侮,甚為可恨,越想越氣,不覺掉下淚來。
劉喜送早飯進來,琴仙也不肯吃。劉喜見他煩悶,便攛掇他去遊玩,說道:「大爺坐在船上也悶得慌,不如進城逛逛。
最好逛的是莫愁湖、秦淮河、報恩寺、雨花台、雞鳴埭、玄武湖、燕子磯。小的同大爺進城散散悶,老爺總要晚上才回。」
琴仙道:「我不高興。怪熱的天氣,也不能走路。」劉喜道:「若別處還要走幾步,若到莫愁湖、秦淮河、燕子磯,一直水路,坐了船去,不用走的。燕子磯我們前日走風,沒有靠船,可惜明日就過了,開船再逛罷。今日去逛逛秦淮河,兩邊珠圍翠繞,好不有趣呢。」琴仙道:「莫愁湖此去多遠?」劉喜道:「也不多路,就在水西門一帶。」琴仙心上想起怡園扶乩有「後日莫愁湖上望,蓮花香護女郎墳」之句,說他前生墳墓在此,心上便感觸起來,十分傷感,便對劉喜道:「我有個親戚 的墳墓在莫愁湖,若去逛湖,我想去祭奠一番。」劉喜道:「這也不難,但是沒有預備祭菜。」琴仙道:「不用菜,只要一杯酒,一炷香,就夠了。」劉喜道:「那更容易了。」便去叫了涼篷子,裝了一個果盒,帶了香酒,交代了夥計們,小心看船,扶了琴仙,過了小船,雙槳如飛的去了。
琴仙見是昨日所過的那條河,也有十餘里,才到了莫愁湖。
劉喜道:「我們且先逛逛,再去尋墳。」便引琴仙進了觀音庵。
到了裡面,見兩進重門,四面皆通,鋪設精雅,滿璧圖書,儘是名人題詠,內中見有侯石翁的詩文,又見有江西學使梅士燮一副對子。琴仙見往來遊玩的,也有士人,也有商賈,也有鄉農,也有婦女們,擺著幾張茶桌子,欄外就是滿湖的荷花。和尚便泡了兩碗茶來,劉喜請琴仙坐了,他拿了茶碗又到一處去坐。琴仙見那些人走來走去,只管的看他,有幾個村裡的婦人,瓦盆大的臉,□魚寬的腳,凸著肚子,一件夏布衫子漿得鐵硬,兩肩上架得空空的,口裡嚼著甜瓜,黃瞪瞪的眼珠,也看琴仙,當是戲台上的張生跑下來,把個琴仙看得好不耐煩,便叫劉喜還了茶錢,一徑走出。只見搖船的提了酒盒上前,劉喜問道:「這個墳地在什麼地方呢?」琴仙道:「我如何知道,要去找呢!」劉喜道:「是那一家的?問了姓名方可去找。」琴仙一想,乩上並未判出姓名,便呆呆的想了一會,便說道:「我也不曉得姓什麼。」劉喜笑道:「怎麼親戚的姓都忘了?那只好罷了,從何處找起?」琴仙道:「實不瞞你說,我從前請仙,乩上判出來,說我前世的墳墓在這莫愁湖上,卻沒有判出姓氏來。」劉喜道:「這話渺茫得很,那知真與假呢?」琴仙道:「真得很,他各樣事都判出來。」劉喜不好駁他。
琴仙走到湖邊,只見一湖的荷花,紅的似楊玉環初酣御酒,白的似趙昭儀新浴蘭湯。中間有些採蓮船,也有幾個小女郎在 船裡,還有些小孩子光著身在湖裡嬉水。琴仙暗暗的默禱道:「上仙,上仙!承你指示了我的前身,又沒有判出姓來,叫我身親其地,無從尋覓,殊為恨事。怎樣個靈驗出來,指點迷途。」
琴仙一面禱告間,望四面空地雖多,並無墳墓。忽見蓮花叢中蕩出個小艇來,有一穿紅衣垂髫女郎,年可十四五,長眉秀頰,皓齒明眸,妙容都麗,蕩將過來。琴仙諦視,以為天仙遊戲,塵寰中安得有此麗姝?自覺形神俱俗,肅然而立。見那女郎船上放了幾朵荷花,船頭上集著一群翠雀,啾啾唧唧,展翅刷翎,毫無畏人之態。琴仙心中甚異。只見那女郎雙目澄澄的望著琴仙,琴仙也望著他。不一刻攏到岸來,那一群翠雀便刷的一聲都飛向北去了,劉喜還拍一拍手趕他。劉喜問那女郎道:「湖那邊有什麼頑的地方沒有?」女郎道:「那邊是城牆,只有個杜仙女墓,看蘭苕花、翡翠雀最好頑的。方纔那一群翠雀就是杜仙女墓上的,他懶得飛,搭我的船過來。」琴仙聽了有個杜仙女墓,觸動了心事,即問道:「這個杜仙女是幾時人?」那女郎道:「我卻不知,只聽說有七八十年,也是個官家的女兒,死了葬在這裡的。」琴仙問道:「何以要稱他仙女呢?」那女郎道:「他看這個地方也數得清的人家,如何有尋樣華妍妙麗的女郎?見他常常的蕩個小船,在蓮花叢裡或隱或現的,人若去趕他,就不見了。後來見那邊有個小墳,墳周圍有許多斑竹,墳後一盤凌霄花,那蓋盤得有一間屋子大了。有無數的翠雀,在裡面作窠。又有許多蘭花,奇奇怪怪,一年開到頭。人若採了回去,就要生玻所以地方上人,見有些靈驗,便不敢作踐,倒時常去修葺修葺,也沒有牛羊去作踐他。到初一、月半,還有人過湖燒香呢。」琴仙道:「我也過湖看看,你肯渡我過去麼?」女郎道:「你就下船來。」琴仙即叫劉喜拿了酒盒並香,叫船家先回船去。
下了船,那女郎蕩動了槳,劉喜也拿了一枝槳幫著他蕩。
女郎問琴仙道:「你是那裡人?」琴仙道:「我本蘇州人,如今從京裡來。」女郎又問道:「如今要到那裡去?」琴仙道:「到江西去。」女郎問一句,琴仙答一句,已到了湖岸。女郎道:「我領你去罷。」琴仙道:「很好。」女郎拿了一張荷葉、一朵荷花,領了琴仙,穿過樹林。那城牆是因山為城的,走入斑竹叢中,見兩樹馬纓花開滿,還有幾棵紫薇、木槿,果然有個小小墳墓,幽香撲鼻,開滿了無數的蕙蘭。山腳下有一盤凌霄纏在石上,結了一個圓頂,綠蔭蔭如傘蓋一般。裡頭啾啾唧唧,翠鳥亂鳴,清風一吹,香入心骨。琴仙先倒傷心,及走到了這個地方,翻覺塵心滌盡,栩栩欲仙。若能結廬在此,便比什麼所在都好。捫苔剔蘚的將那墳壟看了許久,便叫劉喜從火鐮內取了火,點了香,澆了酒,將那帶來幾樣果子也擺在墳前。
那女郎道:「我來幫你。」於是將荷花剝下一瓣,放在墳前,滿滿斟了一花瓣酒,將那些果子放在荷葉裡,叫劉喜將那盒子拿開,問琴仙道:「你為什麼不拜兩拜?」琴仙道:「我即是他,他即是我。」那女郎笑道:「這是怎麼講,好呆話。既有了你,就沒有他;既還有他,就沒有你。」琴仙聽這話有些靈機,便看著女郎,女郎也看著琴仙。琴仙道:「你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女郎道:「我倒沒見著他,倒見著你。無緣無故的祭他作甚?」琴仙道:「有個緣故,對你講,你也不明白。」
那女郎道:「既不明白,也不消講了。」琴仙就坐在地下,那女郎也坐在一旁。琴仙頗為留戀,不肯就走,倒是那女郎催他道:「可以回去了。」琴仙只得起身,將那些果子送與那女郎,女郎笑道:「我不吃這些東西,既然你送我,我不受你的又不好,與你種在此處,等你將來再來看罷。」在頭上拔下根簪子,在墳前掘了幾個小坑,將那桃、李、蘋、梨四樣種了, 其餘的還裝在他盒子裡,給劉喜帶回。琴仙看了,甚是詫異,女郎催促起身,遂下了船,渡過湖來。劉喜要給他的船錢,女郎笑道:「不要,不要,我不是撐渡船的。」琴仙見了,更是不解,只得作謝而別。那女郎嫣然一笑,仍蕩入蓮花叢裡去了。
琴仙留心望他,只見花光湖水,一片迷離,望不清楚,不知那女郎去處,只得惆悵回船。
天色尚早,劉喜又要去逛秦淮河,把船蕩進了水西關。到了秦淮河,果見兩邊畫樓繡幕,香氣氤氳。只見那樓上有好些妓女,或一人憑闌的,或兩三人倚肩的,或輕搖歌扇,露出那纖纖玉手的,或噥噥唧唧的輕啟朱唇講話的。有妍有□,不是一樣。那些妓女見了琴仙這個美貌,便喚姐姐、呼妹妹的,大家出來俯著首看他,又把琴仙看得好不害羞,只得埋怨劉喜不該來。急要倒轉船身回去,那兩頭又來些遊船,有些妓女們陪著些客,擠將攏來,個個擠眉擦眼的看他,琴仙真成了個看殺衛。好容易把船擠了過去,聽得前面窗子一響,又有一個老妓出來,見了琴仙,目不轉睛的看,又聽得他叫一聲:「張老保,你蕩到那裡住,何不同到我們這裡來?」張老保看著劉喜,把嘴往上扭扭。劉喜搖頭道:「回去罷,我們大爺不肯去的。」
那老妓還在上面招呼,張老保搖搖手,一徑蕩了過去。出了水西關,好半天才到大船。天已黑了,上了船。
只見兩個家人慌慌張張的道:「大爺怎麼此刻才回?了不得了,老爺在山上跌了一交,暈了過去,救轉來,現在還哼聲不止呢。」琴仙聽了,唬得一身冷汗,連忙進艙來。不知屈道翁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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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8-7 11:24 編輯
]
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7-20 14:30
第五十六回 屈方正成神托夢 侯太史假義恤孤
話說琴仙上船,聞道翁跌壞,連忙進艙看視,道翁道:「此刻略清爽些,就是半個身子動不來,想也就好的。我已服了好些藥,你今日到何處去?」琴仙便說去逛莫愁湖,有個杜仙女墓,與仙乩上說的相對。道翁也覺詫異,道:「果然有這個墳,有碑記沒有呢?」琴仙道:「沒有碑記。」也將紅衣女子的光景述了一遍。道翁猜是蓮花神指點,父子兩個說了一會話。
琴仙又將石翁所贈的詩,與道翁看了。道翁不覺動氣,因說道:「此老遊戲散漫,習與性成,老來還是這樣。我就素鄙其人,不過愛其才耳。將這扇子撕了罷。」琴仙即將扇子撕得粉碎,一夜無話。
明早將要過關,忽然起了大頂風,走了錨,白浪滔天,把船倒打上去,一直打到了燕子磯,方才收住,連忙拋錨打橛,加纜守風。道翁叫過琴仙來,吩咐道:「京中諸好友也應寫封信去道謝道謝,我膀子疼,你替我寫,我念給你。寫行書就是了,不必盡要楷書。」一面靠在靠枕上,一面念給琴仙,大同小異寫了十幾封,又寫了好些詩,足足寫了大半天。傍晚風小了些,道翁知他寫乏了,便叫劉喜同他上岸去散散。劉喜同了琴仙,到燕子磯上逛了一逛,又到宏濟寺看了懸崖撒手處,再到了鐵索纜孤舟,名勝不一而足,直到天黑而回。琴仙想和子玉的詞,便臥在床想了半夜才妥。明日依然大風,不能開船,即寫了這首詞,又寫了一封信。此外又寫了兩封,一與眾名士, 一與眾弟兄,與道翁的信一處封了。道翁命家人進城,交城守營加封遞寄。
道翁一生於筆墨一事,耗費心血,又傷於酒,前日這一跌已中了心,有時清楚,有時昏憒,若痰湧上來,便迷了心,連話也說出來。兼之老年人了,大小便也不甚便,這些下人如何肯來服事?就只劉喜一人又兼買辦,料理飲食,是以琴仙徹夜無眠,在中艙伺侯。偏遇了日日頂風,江中船來來往往,壞了多少。道翁自想:「此病未必能好,就好了,也是半身不遂之症。雖道路不多,但這個癱瘓人,到省去怎樣見得上司?不如在此醫好了,再去也不遲。」主意定了,叫人進城去租公館,遂租了旱西門內一個護國寺養病,即搬運行李,開發船價。道翁與琴仙乘輿進了城,到了寓所,倒也乾乾淨淨的一的客房,每月房租銀三兩。道翁與琴仙對面做房,中間空了兩間。琴仙見這四間屋子甚是乾淨,院子時有兩株大槐樹遮住了,不見天日。後面也是個大院子,卻是草深一尺,樓下有口棺木放著,卻是空的。一邊是四五間廂房,一間做了廚房,那幾間與下人住了。一邊是牆,牆上有重門通著外面。初搬進來,尚未佈置妥當,箱籠堆滿一處。劉喜等先將道翁並琴仙的床帳鋪設好了,琴仙自將筆研玩意佈置,也掛了些字畫。自此住在廟裡,請醫調治。
誰知道翁命逢陽九,歲數將終,非特不能好,倒添出別樣病來。因他一生心血用枯,素有李長吉嘔血之病,近來好了幾年,此時重又大發,一日嘔吐數次,神昏色喪,臥床不起。過了二十餘日,更加沉重。琴仙見此光景,心如油沸,日夜在神前焚香禱告,願以身代。道公自知不免,見琴仙如此孝心,更增傷感:「設或中道棄捐,教他如何歸著,依靠誰人?」想到此,淚流不已。正在悲傷之際,琴仙捧了藥碗進來,見了道翁, 不敢仰視,惟淚盈盈的站在一邊。道翁叫他上來,琴仙放下藥碗,在床沿坐了。道翁執了他的手,叫了聲「琴兒」,便覺喉間噎住,說不出來。琴仙淚似穿珠,滴個不住,只得把袖子掩了面。道翁又一絲半氣的接了一句,說:「我害了你了,你好端端..」琴仙忍住了哭,叫聲:「爹爹,且請保重。這年災月晦,也是人人常有的。」道翁又歎了一聲。琴仙道:「藥已煎好了,請服罷。」道翁道:「病已至此,還服什麼藥?可不必了。但我死後,你仍舊,」又歇了一會,說道:「仍舊到京去。我看你心氣已定,我可放心。但我生無以為家,死無以為墓,照伍大夫以鴟夷裹屍,沉我於燕子磯下罷,切勿殯葬。」
琴仙聽了,肝腸寸斷,雙膝跪在床前,淚流滿面,惟雙手捧著藥碗。道翁勉強吃了一口,咳嗽一聲,又吐出許多血來。
時日將暮,琴仙方寸已亂,不知怎樣,只聽柏樹上那幾個老鴉,呀呀呀的叫個不祝又有一梟鳥在破樓上,鼓吻弄舌,叫得琴仙毛髮森豎。時已新秋,天氣晝熱夜涼,琴仙身上發冷,到自己房裡去穿衣。走到中堂,一燈如豆,那盞小琉璃,也是昏昏欲滅。窗外新月模糊,見樹邊有個人影一閃,即不見了。
琴仙唬得打顫,連忙叫人,劉喜偏有事去了,那三個不見個影兒,也不知在那裡。琴仙戰兢兢的走到房中,不防床前一個大烏黑的東西衝將出來,把琴仙一撞,「哎呀」一聲,栽倒在地。
那東西一溜煙走了,唬得琴仙渾身發抖。停了好一回,爬起來,燈又滅了。再到外頭來點了燈,重到房來,見地下有個小木蓋子,將燈一照,床前一個大碗翻在那裡。原來劉喜見琴仙天天不能吃飯,今日將蓮子薏苡蒸了一隻一百天的大肥筍鴨子與琴仙,也只吃了幾塊。劉喜又怕那幾個同伴要偷吃,便將蓋子蓋了,放在床下。不防那裡來了一個大獅毛狗,聞見了香味,倒來打掃一空,還把琴仙撞了一交。
琴仙穿了個半臂,坐了一會,聽得後頭有響聲,便又叫聲張貴,不聽得答應。琴仙又不敢去看,劉喜是請大夫沒有回來,又問了一聲:「是誰?」也沒有答應。再聽得一聲很響,像似棺材暴起來,又像鬼叫了幾聲,琴仙好不害怕。想到佛前去求告,卻又心驚肉跳的不敢前去。要不去,心又不安。重到道翁房裡看時,見昏昏沉沉的睡著了,便放大了膽,燒了一爐香,就在院子裡跪下,叩頭默禱,禱了三刻工夫方才起來,樹上落下一個蟲,在發頂上蠕蠕的動。琴仙心慌,將袖子拂了下來,拿了香爐,走進了房,方才坐下,心上還突突的跳。忽見自己肩上有三寸來長的一條蠍虎,爬到胸前來。琴仙魂不附體,不敢用手去攆他,將半臂一抖,蠍虎又倒走了回去,那尾還在他頸上一捎,琴仙骨節酥麻,不知怎樣,只得將半臂脫了,扔在地下。那蠍虎又從頸上爬在頭上,琴仙唬得哭叫起來。
卻好劉喜回來了,進來見了,拿扇子打下來,一腳踏死。
琴仙已唬得滿身寒毛直豎,眼淚汪汪,且遍體發燒,眼睛冒火。
劉喜與他放了蚊帳,看他床下只有一個空碗,便問道:「那鴨子呢?」琴仙道:「我不在房,一個大黑狗進來吃了。」劉喜罵了一聲:「那裡來這個害瘟疫的狗?我還不敢放在廚房裡,恐夥計們嘴饞,來撕了幾塊去,倒請了這隻狗了。」琴仙道:「你為何去了這半天才回?」劉喜道:「那王大夫今日到儀征縣去了,要耽擱三四天才回。我只得去請了李大夫,也是個名醫,住的遠,來回有二十里路呢。」又問道:「老爺此刻怎樣?」琴仙道:「還是這樣。」劉喜道:「如果老爺有些長短便怎樣呢?」琴仙又哭道:「如果有什麼不好,我也是死。」劉喜歎了一聲,到道翁房裡來看了一看,就到後頭去了。
琴仙又到道翁的房來,只聽得劉喜嚷道:「不好了,這些箱子到那裡去了?」琴仙聽了,慌忙出來,走到後面廂房裡看 時,就剩了幾個書畫箱,其餘搬運一空。見張貴、汪升、錢德的李行都沒有了,此刻還不回來?這門開著,豈沒有人進來的,如何是好呢?況且盤費銀子也都在箱內。老爺房內一個小扁箱,只有幾件單紗衣服。大爺你的東西全偷去了,你房裡那個小箱子,也是幾件紗衣。現在我身邊存不到二十兩銀子,適或有起事來,這怎麼樣呢?琴仙急得沒有主意,只得說道:「這事斷不可對老爺講,別急壞了他,且等張貴等回來,再作商量。」
琴仙與劉喜等到天明,絕無影響,方知三人偷了東西走了。
琴仙卻不是心疼東西,見道翁如此模樣,設有不測,則殯殮之費皆無,如何是好?便哭了半日,只剩下一個劉喜,又不能分身尋覓。
忽聽得道翁叫人,琴仙急忙過去,見他歪轉過身,當他要解手,問了他,搖搖頭,心上要坐起來。琴仙叫劉喜來幫著扶起,把兩個大靠枕靠了背。道翁道:「你們去找我那些詩文集來。」琴仙忙去開了箱,一部一部的搬過來。道翁問了書名,又過了目,叫留下一本近作詩稿子,一本書畫冊,其餘都叫燒了。琴仙哭道:「這些詩文著你,一生的心血在內,正可留以傳世,為何要燒了呢?」道翁道:「你不知道,我沒有這些東西,我也不至今日這個模樣,總是他誤了我。若留下他,將來是要害人的。教人學了我,也與我一樣,偃蹇一生,為造物所忌。斷斷留不得,快拿去盡行燒了。」琴仙萬種傷心,十分無奈,只得到外面燒了幾種,又自藏了幾種,道翁將方纔留的詩文字畫付與琴仙道:「這個給你作紀念。」琴仙見此光景,就要忍住哭,也忍不住了,只是掩面嗚咽。道翁又叫取筆硯來,琴仙磨了墨送上,道翁要紙,琴仙又送上紙,扶正了他。劉喜搬過一張小桌,放在床前,琴仙在旁照應。道翁喘了一會,劉喜擰了毛巾與他擦了臉,嗽了口。道翁執著筆,顫巍巍的,一 大一小,寫了一篇放下,又喘了一回,眼中掉下淚來,叫一聲:「琴兒,我有句話吩咐你。」琴仙含淚聽訓。道翁道:「你雖幼年失路,但看你立志不凡,我不須多囑,你回京後自然舊業是不理的了,徐度香處盡可寄身。」琴仙聽到此,便哭起來,不能答應。道翁又道:「這個遺言你收好了,將來到京之後與度香,他必有個道理。」琴仙接了過來,看是:六月八日偕侯石翁游涼山,登絕山獻,為罡風吹落墮地,致份腰足。歸臥不起,嘔血數鬥,現寓白下蕭寺中,彌留之際,旦夕間事也。傷哉!傷哉!素車無聞,青繩誰吊,骸輕蟬蛻,魂咽之潮。一?g之土何方,六尺之孤誰托?琴兒素蒙青眼,令其來依。嗚呼?度香知我,自能慰我於九原也。殘魂不餒,當為報德之蛇;稚子有知,亦作感思之雀。肝膽素照,神魂可通,不盡之言,伏惟矜察。七月七日屈本立絕筆。
琴仙看了。不覺慟倒在地,劉喜也哭了,道翁命劉喜扶起琴仙,琴仙獨自倚床而哭,道翁道:「不必哭了,我累了你。
殯殮之後,即埋我於江岸,也不必等過百日,你速速進京罷。
你將我的文憑送到石翁處,托他在制台前繳了,要他與我做篇傳。人雖不足傳,但我一生之困苦艱難也就少有的。」琴仙只自掩面哭泣,不能答應,劉喜也淚落不止,滿屋中忽覺香風拂拂,道翁叫劉喜與他擦了身子,換了衣裳,桌上焚了一爐香,道翁跏趺而坐。琴仙偷眼看他。像個不吉的光景,只見又提筆來。在紙上寫了四句道:一世牢騷到白頭,文章誤我不封候。
江山故國空文藻,重過南朝感舊遊。
題罷,擲筆而逝。琴仙一見,又昏暈倒了,慌得劉喜神魂失措,一面哭,一面拍醒琴仙。琴仙跪在床前,抱了道翁雙足,哭得昏而醒,醒而昏,足足哭了半天。劉喜連連解勸道:「大 爺,事已如此,人死不能復生,料理後事要緊。這麼個熱天,也不宜耽擱。」琴仙那裡肯聽,又哭了好一會,直到淚枯聲盡,人也起不來了。劉喜扶了他起來,又拿水來與他淨了臉,琴仙才敢仰視,只見道翁容顏帶笑,玉柱雙垂,室中餘香未散。琴仙對劉喜道:「你看老爺是成了仙了。」劉喜道:「老爺一生正直,豈有不成仙之理。」劉喜與琴仙商議道:「前日扣下船價二十兩,已用了四兩,還有十六兩。我的箱子,他們算有良心,沒有拿去,內中破破爛爛也可當得二三十千,共湊起來,五十弔錢是有的。老爺的後事也只得將就辦了。或者報喪之後有些分子下來,也未可定。但這件事怎樣的辦呢?」琴仙道:「這些事我都不知道,盡要仗你費點心的了。」劉喜道:「這個不消吩咐。」於是先將道翁扶下,易簀之後,點了香燭,焚了紙錢,昨日請的李大夫方來,聞得死了,即忙回轉。劉喜出去料理,一個人又沒有幫手。棺材買不到,只得向和尚買了那一口停放在後樓的,就去了二十二千大錢。其餘做孝衣,叫吹鼓手,請僧唸經,雇了一個廚子,忙得不了。琴仙諸事不能,惟在床前守屍痛哭,水漿不入口者兩日。劉喜又疼他,也無空勸他。入殮之後,停放中堂,琴仙穿了麻衣,在靈幃伴宿,劉喜也開舖在一邊。此時正是中元時候,是個蘭盆鬼節。南京風俗,處處給鬼施食,燒紙唸經,並用油紙紮了燈綵,點了放在河中,要照見九泉之意。一日之內,斷風零雨,白日烏雲,一刻一變。古寺中已見落葉滿階,蕭蕭瑟瑟。夜間月映紙窗,秋蟲亂叫,就是歡樂人到此,也要感慨,況多愁善哭如琴仙,再當此煢煢顧影,前路茫茫,豈不寸心如割!正是死無死法,活無活法。若死了,道翁這個靈樞怎樣?豈不做了負恩人?若活了,請教又怎樣熬這傷心日子?數日之間,將個如花如玉的容顏,也就變得十分憔悴了,飲食也減了。一個來月,日間惟喝 粥兩碗,不是哭,就是睡,也似成了病的光景。
那日晚上,酸風動魄,微雨打窗,琴仙反覆不寐,百感交並起來。在房裡走了幾步,腳下又虛飄飄的。聽得劉喜鼻息如雷,琴仙走去看時,見枕頭推在一邊,仰著面,開著口,鼻孔朝天,鼾聲大振,一手摸著心坎。又見一個耗子,在他鋪上走去,聞他的鼻子。琴仙恐怕咬他,喝了一聲,耗子跳了過去,琴仙也轉身回鋪。聽得劉喜鼻子哼哼哼的叫了幾聲,便罵起來,忽然一搶出來,往外就跑,唬得琴仙毛骨聳然,不知何故,忙出來拉他。劉喜撞開長窗,望著大樹直奔上去,兩手抱住不放。
琴仙不解其故,倒唬得呆了。停了一會,不見響動,才大著膽走上前,見劉喜抱著樹,又在那裡打鼾。琴仙見他尚是睡著,便叫了幾聲,推了幾推,劉喜方醒過來,問道:「做什麼?」
琴仙道:「你是什麼緣故?睡夢中跑出來,抱住了樹。」劉喜方揉揉眼,停了一停,道:「原來是夢。我方才張貴來扯我的被窩,我正要捉他,問他的箱子,一趕出來抱住他,不想抱著了樹,又睡著了。」自己也笑了一笑,琴仙又害怕,又好笑,同了進來,關了窗子,劉喜倒身復睡。
琴仙也只得睡下,恍恍惚惚的,一會覺自己走出寺來,見對面有個書鋪,招牌寫著華正昌三字,有個老年掌櫃的照應了他。琴仙即進鋪內,忽聽鑼聲????,又接著作樂之聲。回頭看時,見一對對的旌旗旛蓋,儀從紛紜,還有那金盔金甲,執刀列道,香煙成字,寶蓋蟠雲,玉女金童,華妝妙像,過了有半個時辰。末後見一座七香寶輦,坐著一位女神,正大華容,珠瓔蔽面。看這些儀仗並那尊神都進寺裡去了,琴仙也跟了進去,卻不是那個寺,寶殿巍峨,是個極大所在。只見那些儀從人唱名參見後,兩班排立,弓衣刀鞘,儼似軍中,威嚴要畏。琴仙躲在一棵樹後偷望,見那尊神後站著許多侍女,宮妝艷服,手 中有捧如意的,有捧巾櫛的,有捧書冊的,有執扇的。只見那尊神說了幾句話,卻聽不明白。見人叢裡走出一個童子來,約十二三歲。雖然見他清眉秀目,卻已頭角崢嶸,英姿爽颯,走上階去,長揖不拜。又見那尊神似有怒容,連連的拍案,罵那童子,見那童子口裡也像分辨。兩人覺說了好一會話,然後見那尊神顏色稍和,那童子也就俯首而立。又見那尊神向右手站的一個侍女說了一句什麼,那侍女便入後殿。少頃,捧著一個古錦囊出來,走近童子身邊。那童子欲接不接似的,雙手將衣衿拽起,侍女把錦囊一抖,見大大小小的,新新舊舊,五顏六色,共有百十來枝筆,一齊倒入那童子衣兜裡。見那童子謝一聲,站了一會,尊神又與他講了好些話,那童子方徐行退下。
琴仙看他一直出了廟門,心上想道:「這不知是什麼地方?那個童子好不兀傲,到了此處,還是那樣凜凜的神色,怎麼跪也不跪的,想是個有根氣的人,來歷不校」琴仙將要出去,只見一個戴金帕頭穿紅袍的神人進來,仔細一看,就是他義父屈道翁。琴仙吃了一驚,心上卻不當他是死的。因為這個地方,不敢上前相見,仍躲在樹後。見他義父上階,打了一恭。那尊神也不回禮,略把手舉了一舉,見他義父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那尊神問了幾句話,便聽得一聲雲板,兩邊鼓樂起來。尊神退入後殿去了,儀從亦紛紛各散。見他義父獨在階下徘徊,仰瞻殿宇。琴仙此時忽想他已身死,一陣傷心,上前牽住了衣哭起來。見他義父也覺淒然,便安慰他道:「琴兒,你受苦了,也是你命裡注定的。不過百日困苦,耐煩等候,自有個好人來帶你回去。」琴仙想要問他幾件事情,卻一件也想不起,就記得方纔那個童子,問道:「方纔有個童子進來,那尊神給他許多筆,始而又罵他,這童子是什麼人?」道翁道:「這童子前身卻不小,從六朝時轉劫到此刻,想還罵他從前的罪孽。後來是 個大作家,名傳不朽的。三十年後見他一部小小的著作,四十年後還有大著作出來。」琴仙又問道:「這位尊神是何名號?」
道翁道:「低聲。」便左右顧盼了一會,用指頭在琴仙掌中寫了兩字,琴仙看是殿娥二字,也不甚明白,再要問時,道翁已望外走,琴仙隨在後頭。見他出了廟門,上了馬,也有兩個皂隸跟著。道翁把鞭梢一指道:「那邊梅翰林來了。」琴仙回頭一看,只見江山如畫,是燕子磯邊,自己仍在船上,道翁也不知去向。忽見一個船靠攏來,見子玉坐在艙裡,長吁短歎。
琴仙又觸起心事,欲要叫他,那船已與他的船相並。琴仙又見他艙裡走出一個美人來,艷妝華服,與子玉並坐。琴仙細看,卻又大駭,分明就是他扮戲的裝束,面貌一毫不錯。自己又看看自己,想不出緣故來。見他二人香肩相並,噥噥唧唧,好不情深意密,心上看出氣來。忽見那美人拿了一面鏡子,他們兩人同照,聽得那美人笑吟吟的說道:「一鏡分照兩人,心事不分明。」聽得子玉笑道:「有甚不分明?」琴仙心上忍耐不住,便叫了一聲:「庾香好麼?」那子玉毫不聽見。琴仙又叫了一聲,只聽子玉說道:「今日好耳熱,不知有誰罵我。」那美人忽然望見琴仙,便說道:「什麼人在這裡偷看人?」便將鏡子望琴仙臉上擲來。琴仙一躲,落在艙裡,那邊的船也不見了。
琴仙拾起鏡子來一照,見自己變了那莫愁湖裡採蓮船上的紅衣女子,心中大奇。忽又見許多人影,從鏡子裡過去,就是那一班名士與一班名旦。自己忽將鏡子反過來,隱隱的有好些人映在裡面,好像是魏聘才、奚十一等類。正看時,那鏡子忽轉旋起來,光明如月,成了一顆大珠,頗覺有趣。忽然船艙外伸進一隻藍手,滿臂的鱗甲,伸開五個大爪,把這面鏡子搶去了。
琴仙「哎喲」一聲,原來是夢。睜眼看時,已是日高三丈,劉喜早已起身了。
琴仙起來,得喜伺候洗臉。琴仙呆呆的想那夢,件件都記得逼清,將兩頭藏過,單將中間的夢與劉喜說了,老爺像成了神,但是位分也不甚大。劉喜道:「只要成了神就是了,想必天上也會升轉的。」劉喜一會兒就送上飯來,說要到侯老爺那裡去,告訴老爺這件事情,要他將文憑找出來。琴仙道:「文憑也在那個衣箱子裡,也偷了去了,怎樣好呢?」劉喜道:「偷去了麼?那只好求侯老爺與制台講明,想人已死了,也沒有什麼要緊的。」劉喜伺候了飯,脫了孝衫,便到鳳凰山侯石翁處來。那侯石翁自從見道翁跌了這一交,甚不放心。隔了一日,來找道翁的船,已不見了,當是開了船,只道他已經到任,再不料他已經身故,心上又想起琴仙:「見了那首詩,不知是喜是惱,想來經我品題,自然歡喜。但看他生得這般妙麗,卻冷冰冰的,少些風趣。可惜如此美男,若能收他作個門生,足以娛此暮年。」正在胡思亂想,只見劉喜進來,在地下叩頭。
石翁問道:「怎麼你又回來了,不曾跟去麼?」劉喜將道翁歸天之事,細細說了。又將遺言囑托並張貴等偷去衣箱、銀錢等物,並文憑也偷去了,如今少爺在寺裡守靈,連衣食將要不給起來。石翁聽大驚,道:「有這等事!我道是已經到任去了,那知道這個光景!」便也灑了幾點淚。劉喜道:「此時總要求老爺想個法子才好。」石翁道:「屈才爺相好呢盡多,但皆不在這裡。我只好寫幾封信,你去刻了訃聞,拿來我這裡發,也有些分子來,就可以辦喪事了。我與屈老爺多年相好,況且他還有個孤兒在此,我自然要盡力照應的。官事我明日去見制台說,就著江、上兩縣緝拿張貴等,並要行文到江西,恐他們將這文憑到江西去撞騙,也不可不防的。這些事都在我。明日還到寺裡弔奠,面見你們少爺,再商量別的事。」劉喜叩謝了回來,對琴仙講了,琴仙也沒有什麼感激。明日石翁去見了制台,說 知此事,又到上元縣與劉喜補了呈子,知縣通詳了,一面緝拿逃奴,一面行文到江西去了。
石翁過了一日,備了一桌祭筵,一副聯額,親到寺裡來上香奠酒,痛哭了一場,倒哭得老淚盈盈,甚是傷感。琴仙在孝幃裡也痛哭,心上想道:「此老倒也有些義氣,聽他這哭倒也不是假的。」石翁收了淚,叫自己帶來的人掛了匾額,看了一看,歎口氣,走進孝幃。琴仙忙叩頭道謝,石翁蹲下身子,一把挽住,也就盤腿坐下,挨近了琴仙,握了琴仙的手,迷離了老眼。此時石翁如坐香草叢中,覺得一陣幽香,隨風攢入鼻孔,此心不醉而自醉。見他梨花似的,雖然容光減了好些,那一種叫人憐惜疼愛的光景,也增了許多。琴仙心上不悅,身子移遠些,石翁倒要湊近些,說道:「不料賢侄遭此大故,昨日劉喜來說了方知。不然,我還當往江西去了。前月初十日,我到江邊,見你們已開了船,誰知道有這些事。如今你心上打算怎樣?」琴仙心裡很煩,但不得不回答幾句,便說道:「承老伯的厚意,與先父張羅一切,甚是感激不荊小侄的意思,且守過了百天,覓塊地,將先人安葬了,那時再作主意。」石翁道:「這是什麼主意!你令先尊是湖北人,汨羅江是他的祖居。他數代單傳,並無本家親戚。你若到那裡去,是沒有一個人認得的。況如今又是孑然一身,東西都偷光了,回湖北這個念頭可不必起了。京裡人情勢利,況你令尊也沒有什麼至交在京裡。
從來說:『人在人情在。』不是我說,賢侄你太生得嬌柔,又在妙齡,如何受得苦?那奔走求食,好不難呢!就我與你令尊,是三十年文章道義之交,我不提拔你,教誰提拔你?輪也輪到我,我是義不容辭的。歇天我來接你回去,這靈柩且寄停在這裡,一兩月後,找著了地,再安葬不遲。你且放寬了心,有我在此,決不教你無依無靠。你天資想是極好,將來成了名,也 與你令尊爭口氣,我也於臉有光的。就此定了主意,不必三心二意。」琴仙見他這個樣子,兩隻生花老眼看定了他,口中雖說得正大光明,那神色之間,總不像個好人。心上又氣又怕,臉已漲紅,低了頭,又不肯答應。石翁把琴仙的手握在掌中,兩手輕輕的搓了幾搓,笑迷迷的又問道:「前日扇上那首詩,看了可懂得麼?」琴仙心中更氣,把手縮進,將要哭了,便要站起來走開。石翁拉住道:「且慢,還有話說。你在京裡時,認得些什麼人?」琴仙想不理他,又不好,只得忍住了氣道:「人也認得幾個。」石翁道:「是些什麼人?」琴仙道:「都是一班正正經經的,倒也沒有那種假好人。徐度香、梅庾香之外,還有幾人也是名士。」石翁笑道:「徐度香麼,是曉山相國的公子,他與你相好麼?」琴仙道:「是,現在先君還有一封遺書與他,托他照應的。」石翁笑道:「了不得了,快不要去。這些紈?F公子,你如何同得來的!他外面雖與你相好,心上卻不把你當作朋友。你倒不要多心,不是我說,你的年紀太小,又生得這好模樣,京城的風氣極壞,嘴貧舌薄,斷斷去不得。你去了,也要懊悔的。自然在我這裡,你令尊九泉之下也放心。
你拜我作義爺也好,拜我作老師也好,我又是七十多歲的人,人家還有什麼議論?且我家裡姬妾也有好幾個,疼你的人也多,娘兒們一樣,自然有個照應。你若要到京,這路途遙遙的,路上我就不放心。而且人要議論我不是,怎麼把個至交的遺孤撇在腦後,也不照應,讓他獨自去了。你想這句話,我如何當得起?」琴仙只當沒有聽見,灑脫了手,站得遠遠的。石翁沒趣,睜大了三角眼,瞅了他一會,又道:「我是一片好心,你倒不要錯了主意。」便起身要走,琴仙只得又叩了兩個頭,道:「小侄不認得外邊,就算謝過孝了。」石翁要扶他,琴仙已站了起來,離遠了,石翁走出窗外,當著琴仙送他,尚可說兩句。
誰知琴仙竟已入幃。石翁無奈,只得走了回去。想了半日,明日著人送了一擔米、一擔炭、四兩銀來,試試琴仙的心受不受,若受了,自然慢慢的還肯到他家裡去。誰知琴仙執不肯受,劉喜也不敢作主,只得原物璧還。石翁甚怒,罵他不受抬舉,已後也就無顏再來。但心裡一分恨,一分愛,一分憐,終日之間,方寸交戰,作了許多詩。幸蘇州巡撫請了他去,勾留兩月始歸。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袁綺香酒令戲群芳 王瓊華詩牌作盟主
話說前回書講琴仙在江寧落難,受盡悲苦,這回又要說些京中事了。此時已到了十月初旬,小春天氣,晴光和藹,百卉發榮,怡園又要熱鬧起來。
且說徐子雲的夫人袁綺香,生得婉嫻柔靜,賢淑無雙,又且繡口錦心,才能詠絮。於十月初十日,請了華公子的夫人蘇浣香、田春航的夫人浣蘭、劉文澤的夫人吳紫煙、顏仲清的夫人王蓉華、梅子玉的夫人瓊華、王恂的夫人孫佩秋。此時園中菊花開滿,五色斑斕。是日晴光和藹,風不揚塵,小毛衣服都用不著,綿的儘夠了。袁綺香一早帶了十二紅婢,還有幾個家人媳婦,先到園裡候客。那日次賢、高品、南湘皆迴避了。那十二紅都是十五六歲,有的已是雲鬢堆鴉,有的還是垂髫刷翠,卻一樣的盈盈秋水,窄窄弓鞋。綺香夫人帶了群婢在寶香堂伺候。今日寶香堂另是一番鋪設,一色的錦 繡褥,翠幕銀屏,中間堆了七層菊花。
到巳初一刻,劉文澤的夫人吳紫煙先到,車進了園門,即換肩輿,抬到寶香堂前下轎,珠圍翠繞的,帶了四個丫鬟。綺香迎接上堂,彼此見了禮。綺香笑道:「今日算你早,我是辰刻過來的。」紫煙道:「我今天卯正就起來,昨日姐姐說要辰正畢集的。已經到巳初了,誰知這些姐姐們還沒有一個來。」
綺香道:「也差不多了,大約浣香來得遲些,自然先到浣蘭處同來的。」家人媳婦報道:「王大姑奶奶與少奶奶、梅家少奶 奶齊來了。」說罷,轎子已齊到堂前。姑嫂三位下了轎,一群僕婦、丫鬟隨在後頭。綺香一一迎接,見瓊華打扮,今日分外妖艷,比陪新那一日,更添了幾分嬌嬈姽?O。眾姊妹序齒坐下,蓉華道:「我等二妹來,就等了多時,只道客已到齊了,誰知蘇家二位還沒有來。」綺香道:「蓉妹、佩妹為什麼不把侄兒帶了來?」蓉華道:「孩子們怕見生人,一見就哭,所以沒有帶來。」因問道:「怎麼也不把侄兒、侄女帶過來頑頑?」綺香道:「你侄兒感冒才好,恐過來又冒了風,侄女我倒要帶他過來,他不肯過來。」正說話間,報道:「華夫人、田夫人到。」
只見一群蝴蝶,擁著兩朵花王出轎來,蓮步未移,香風已到。
袁綺香接下台階,蘇氏姊妹笑盈盈的上前見禮,然後與佩秋、紫煙、蓉華、瓊華都見了,各人挽著手,喜笑顏開,敘了一番。
蘇氏姊妹見了瓊華,分外親愛,瓊華見了浣香、浣蘭,也十分親熱。這一班姊妹,大約同是瑤池會上人,都有夙契。綺香道:「今日我們眾姊妹都是通家世好。蘇家二浣,王氏雙華,本是同胞,不用說了。我們一共七人,今日仿他竹林七賢,做個桃園結義,大家團拜一拜,以後遇著,就不許謙讓。愚姐癡長,不識眾位妹妹意下如何?」眾佳人都應道:「甚妙。」浣香道:「妹子前日就有這心,今日正打算商議這事,不料姐姐先得我心。我們今日序齒之後,以後稱呼,就照這裡的排行可好麼?」紫煙道:「更好了。我與綺香姐姐,都沒有親姊妹,我從前就厭人稱我為大姑娘。如今好了,要改排行了。」綺香笑道:「你要改什麼行?大姑娘已改了大奶奶,你如今就想改大太太麼?」說得眾人笑了。序齒袁綺香二十五歲,吳紫煙二十三歲,孫佩秋、王蓉華皆二十二歲,蘇浣香二十一,浣蘭十九,王瓊華十八居末。綺香命丫鬟們焚了一爐百和香,鋪了一條大錦毯,七美順著年次團團的拜了一拜,珠珞垂肩,雲裳貼地, 甚是好看。嗣後七美中稱呼綺香為大姐,瓊華為七妹,紫煙行二,佩秋行三,蓉華行四,浣香行五,浣蘭行六,依次而坐。
瓊華對綺香道:「大姐姐,我們今日之來,非為哺啜,原為遊園。若這一坐,天又短,只怕就逛不成了。列位姐姐心裡怎樣?」綺香笑道:「我不過借逛園之名,約妹妹們敘敘。若真要逛園,這五六里一片大地方,山石犖確,又難行走,況你那金蓮三寸還不滿,如何走得來?」浣蘭道:「據我想,要逛盡這個園,一天也逛不到。不如到一個極高的所在,望一望罷。」
浣香道:「極高的所在,除非上山不可,但恐難走。」紫煙道:「我聽說這園裡有個縹渺亭是最高的,我們就到那縹渺亭上去罷。」蓉華道:「據我想,登山不如臨水,且聞得路路走得通的。不如坐個船游他一轉,望著那些景致,似乎比岸上還好些。」佩秋道:「說得是,又省力。若上山去,只怕也走乏了,還能游麼?」綺香道:「既是這樣,我們到吟秋榭頂上去,也望得個全景,就在那裡坐罷。」於是一群粉黛,都出了寶香堂後院,到了風露清吟館那邊下了船。主人只有七個,那七家的丫鬟、僕婦共有四十餘人,用了十幾個小船,一齊蕩到吟秋榭來。眾佳人望著芙蓉如錦,空水澄鮮,巖岫如屏,寒林錯落,就是綺香也記不清那些地方。那十二紅婢是常過來折花摘果的,便指點此處是什麼所在,那處是什麼所在,眾佳人目不暇給。
到了吟秋榭,將三層遊覽過了,在第二層設了筵宴。眾佳人酒量雖不算好,卻也能飲幾杯,最大者為吳紫煙、王蓉華。
綺香命紅雪、紅雲、紅玉調絲品竹,小拍清歌。綺香道:「可惜我們酒量都是有限。我新年無事,與我們老爺編了一個酒令,行起來頗為熱鬧,不論多少人,都放得進去。」浣香笑道:「這麼說來,竟不是個酒令,是個陣圖了。」綺香道:「卻也有陣圖在內。」蓉華道:「你且說這個令是怎樣的?若要人多也 不難,我們帶著這些女兵,都叫過來,也就不少了。」綺香道:「要行這個令,只好如此。我這個令叫做『秦滅六國』,又叫做『六國伐秦』。今天好在七人,正合秦、楚、齊、趙、韓、魏、燕七國,有七根籌,掣誰是誰,六國並力伐這秦國。還有小籌數十根,是七國的人物,掣著那一國的,就歸那一國。」
話未說完,喜得眾佳人眉歡眼笑,都要試這個酒令。
綺香道:「我們且先點起將來,設有不合使喚的,便不中用。出去戰敗了,倒累主人罰酒。」就先點自己的丫鬟,點了紅香、紅玉、紅雪、紅雯、紅薇、紅蓮、紅□、紅娟,其餘那四個不能飲酒。浣香的十珠都可使喚,全點了。浣蘭的四個丫鬟,只點了一個小翠,才十三歲,生得很好,且又靈變。又點了許三姐。瓊華的四個丫頭,點了一個青琴。蓉華兩個丫頭,點了一個秋蓮。紫煙兩個丫頭,點了一個侍香。佩秋兩個丫頭,點了一個金鳳。共二十四人。其餘都命他們代酒。綺香即命拿過籌來,先是七人掣了,順著年齒掣去,綺得掣著秦,紫煙掣著楚,佩秋掣著燕,蓉華掣著趙,浣香掣著魏,浣蘭掣著齊,瓊華掣著韓。浣香道:「姐姐,你今日受了大敵了,我們六國今番並力,定要殺你個片甲不留。」綺香道:「慢說大話。少頃叫你這國投降,那國納貢,好看罷。」蓉華道:「我若再掣著廉頗、藺相如,就教你不敢出崤函之外了。」瓊華道:「我若掣了張子房,這博浪一椎,斷不教他中個副車。」佩秋道:「我掣荊軻,也不至中銅柱的。」浣蘭道:「我把田單的火車驅過來,看你有什麼禦敵的妙計。」紫煙道:「就是我國沒有勇將,若能掣著了項重瞳就好了。」綺香道:「且慢高興,我秦國是兵強將勇,沒有一個弱兵。待我且先派定了人數再說。
他們共二十四人,我用六個,你們一家用三個。」即叫浣香的愛珠、花珠過來,道:「你兩人到我大國來立些功業,不要在 你那個小國埋沒。」愛珠、花珠笑了,站了過來。綺香自己點了愛珠、花珠、紅香、紅玉、紅雪、紅□,浣香自己留了寶珠、明珠、掌珠,浣蘭留了許三姐、小翠,要了荷珠,紫煙留了侍香,要了紅薇、贈珠,佩秋留了金鳳,要了紅蓮、紅娟,蓉華留了秋蓮,要了紅雯、畫珠,瓊華留了青琴,要了珍珠、蕊珠。
分派定了,綺香叫拿七個小籌來,先掣秦國的。愛珠掣了是白起,花珠掣的是商君,紅香掣的是韓非子,紅玉掣的是呂不韋,紅雪掣的是李斯,紅□掣的是趙高。綺香笑道:「如何,你看我們文武皆全。」收過了筒,取紫煙楚國的籌來,侍香掣的是令尹子蘭,紅薇掣的是高唐神女,贈珠掣的是宋玉。紫煙笑道:「完了,一個佞人,一個夢神,一個風流鬼,這如何打得仗來?」眾佳人皆笑,也收過了。再掣佩秋的燕國小籌,金鳳掣了荊軻,紅蓮掣了田光,紅娟掣了駿馬。佩秋道:「也不好,究竟是個不祥之兆。」蓉花笑道:「尚未出兵,倒已先砍了兩個腦袋。」眾人皆笑,又收過了。取蓉華的趙國來,秋蓮掣了廉頗,畫珠掣了藺相如,紅雯掣了平原君。蓉華道:「我這三根掣得好,大可折秦國的銳氣。」再掣浣香的魏國,寶珠掣了信陵君,明珠掣了侯生,掌珠掣了醇酒婦人,大家又笑起來。綺香道:「這倒難,又算酒,又算婦人,橫豎一出馬,就叫人開心的。」掌珠道:「換一根罷。」紅香道:「好便宜事。」
忙將籌拿開了。掌珠無奈,也只得捏了那根籌,臉上甚是羞愧。再掣浣蘭的齊國,浣蘭道:「我這國就掣得平常,只怕沒有什麼好籌在裡頭,再不能如蓉華姐姐的廉頗、藺相如的。」
看小翠掣一根,已經失笑,再看三姐掣出來,大家笑得如花枝亂顫,扎掙不祝原來小翠一根是雞鳴,三姐一根是狗盜,幸虧荷珠掣了孟嘗君,稍可解嘲。再掣瓊華的韓國,蕊珠掣了張子房,青琴掣了博浪椎,珍珠掣了圯上老人。瓊華笑道:「我 早說的,綺香姐姐你仔細博浪椎、荊軻匕首,好不利害。就是高唐神女、醇酒婦人教你受用罷。」紅薇道:「奶奶且慢喜歡,只怕奶奶手下也有個笑話出來呢!」綺香道:「不用講,拿出譜來。」大家看時,見寫道:六國伐秦,無論秦勝秦敗,六國皆要出馬。起手以擊鼓傳花,花到誰國,即誰國先出。國君不出戰,遣將出戰。如三勝秦,秦王領群臣納降,跪獻酒三樽,與某國君臣賀。如某國為秦所敗,亦君臣跪獻秦國三樽,余皆仿此。
一國如有三人,三人出馬後無論勝敗,即退讓他國出戰。
七國群臣,各有故事可按,但系隨手掣來,前後不同。如兩人對敵,勝負後,各運化本人故事飲酒,俱有詳注,查對便明。
如六國先後以傳花為次,一國諸將出馬以擲骰為次,數到誰,則誰先出馬。
眾佳人看了,笑道:「今日這個笑話,必定鬧得不少。不知誰國誰人先出?且把他們這些譜看看是怎樣的,可有些醜態在裡頭?」綺香道:「都有些,且不要看。若看了,必惹得他們這個喜歡,那個發氣,莫如定了人再看。」於是折了枝菊花來,命小丫鬟點鼓,到了蓉花,鼓已住了。蓉華笑道:「我這三員勇將正好出這個頭陣,試試手段。」秋蓮、畫珠,紅雯三個就上來,旁邊又擺了一桌酒餚。秋蓮把兩個骰子一擲,擲了四點,是自己出馬。秦國的愛珠、花珠、紅香、紅玉、紅雪、紅□也過來。愛珠把骰子一擲,擲了二點,是花珠出馬。花珠是商君,秋蓮是廉頗。綺香翻出譜來,查到廉頗名下,內有一條:「廉頗如遇商君,俱系勇將,皆以豁拳為令。如廉頗敗了,必系老年無用,一敗帶上假白鬚,再敗罰酒一大觴,三敗罰飯一碗。」眾佳人看了,不禁又笑。秋蓮道:「姑奶奶,這廉頗也不見得好。」蓉華笑道:「你只要贏了,就不帶鬍子了。」
再看商鞅的譜:「商君足智多謀,能開阡陌。如敗後,手中藏一物,叫勝家猜。猜不著,平過;猜著了,商君即以本物飛詩一句。不能或不合本題者,罰一杯。」花珠道:「這還好,不甚累贅。」兩人對壘起來。秋蓮看了譜,心已怯了,輸了三次。
蓉姑道:「好個廉頗,頭一陣就打了敗仗。」秋蓮想跑開,被愛珠、花珠趕上,捉了過來,戴上假須,飄飄漾漾的。眾婢女把他形容個淋漓盡致,罰了一杯酒,又盛了一碗飯要他吃。秋蓮笑道:「你們也有良心,戴上這個東西,怎樣吃得飯來?除非要用金鉤掛鬍子法子。」紅雪道:「有鉤子,早就預備的。」
便在匣子裡找出兩個金鉤來,掛在秋蓮耳上,兩邊分開。佩秋想著他丈夫說的笑話,不留心說了出來道:「倒像人蠅拂子。」
蓉華瞅了他一眼,道:「請問,這蠅拂子是誰家的?」一句話說得佩秋兩頰微紅,幸眾人不解,也過去了。秋蓮只得央求旁人代了這碗飯,便除下鬍子,指著花珠道:「我看你的笑話。」
骰子擲了,是畫珠,畫珠是藺相如。蓉花道:「廉頗無用,要看這相如了。」綺香看藺相如的譜:「如敗了,三杯俱系趙王代飲。」蓉華笑道:「畫姑娘你須仔細些,不要喪師辱國,反累我喝酒。」畫珠道:「奶奶放心,看我贏他。」無奈行的是猜枚令,畫珠藏了三個瓜子,三次都被花珠猜著,畫珠好不慚愧,只得說道:「這酒我自喝罷。」綺香道:「那不能,你若徇私,是要罰三十杯的。」蓉華笑道:「我喝,我喝。」一口氣就喝了三杯。
輪到了紅雯,是平原君。譜上:「平原君用絲線。平原作交線之戲,平原輸了,叫人打了手,還要喝十大杯,說有酒惟澆趙州土,要他吐了才歇。」這紅雯是酒量最小的,又兼膽小,見了這個令,先害怕起來。兩手框了一條線,那十個指頭就不住的發顫,惹得眾佳人又笑,他自己也笑起來,越笑越顫。綺 香道:「看來這個雞爪風更不濟事,蓉妹不如帶了他們來跪獻三杯罷。」蓉華笑道:「尚可背城一戰。」兩人將線交了一回,紅雯也贏了一次,只打了兩下手,喝了兩小杯,余請旁人代了。
花珠手中藏了一顆蓮子,叫紅雯猜。畫珠看見了,把腳踢一踢紅雯的腳,紅雯不解,看著畫珠。畫珠又指著桌上一盤的蓮子,紅雯又看到隔壁去了,道是鴨掌,便說道:「鴨掌。」畫珠聽了,大笑起來。紅雯害臊說道:「你故意頑我。」畫珠道:「我頑你?」花珠道:「他倒不是頑你,你倒是罵我。」便攤開手說道:「露冷蓮房墜粉紅。」紅雯對畫珠道:「既是蓮子,怎麼踢我的腳,叫我如何想得出來?」畫珠道:「難道你裙下的不是金蓮,定要算鴨掌麼」眾佳人都笑。綺香笑向蓉華道:「你三將出馬,敗了八陣,雖不算全軍覆沒,也不過一息尚存。
你看譜上:『如九陣中只勝一陣者,雖免跪獻之辱,也須領隊前來納降。』」蓉華笑道:「這也不難。」便斟了一杯酒,走到綺香面前福了一福,綺香也還了一禮,笑而受之。那畫珠、秋蓮、紅雯,只得也向花珠萬福。花珠笑道:「我是甲冑在身,不能還禮。」畫珠罵道:「你威風不要使盡了,只怕這回就要對人磕頭呢。」於是又擊起鼓來,花到了紫煙住了,侍香、紅薇、贈珠上來。贈珠把骰子一擲,數到紅薇,是高唐神女,眾人皆笑。紫煙笑道:「好個紅姑娘,高鬟大袖的,真像個神女。」
紅薇臉已紅了。那邊愛珠、紅玉、紅香、紅□、紅雪也過來,擲到愛珠,是白起。綺香道:「這叫做無情遇。」看譜:「如神女遇見白起,神女如何能敵?須起傾國之兵盡出助戰。如系文臣者,行藏鬮令,手中各藏一物。國君點戲一出,如白起為淨,神女為旦,其餘助戰者各肖其人定色。」再查:「令尹子蘭為丑,宋玉為生。」綺香命他們四人手中,各藏一粒榛子,又道:「你們手裡有也使得,沒有也使得,你們伸過一手來, 我說的戲內中查點腳色,應到的不到罰,不應到的到也要罰。」
綺香點了一出《劉唐》,是單,是淨腳戲,看各人手中個個皆有。綺香笑道:「生、旦不應到,各罰一杯。」綺香又點了一出《鬧莊》,也是淨腳戲,生、旦俱不應到,紅薇又到了,又罰一杯。紅薇不服,說道:「這齣戲也要讓我們國王點了。」
紫煙道:「不錯,我們上了他的當了。」紫煙點了一出生旦戲,想罰愛珠一杯。誰知愛珠是個空手,倒將侍香罰了一杯。
又擊鼓傳花,到了浣香,數寶珠出馬。浣香笑道:「這是我們的福將,四公子中的魁首,看你們什麼人來抵敵罷。」那邊數到了紅雪,是李斯。綺香道:「好個對手。」看譜:「信陵君是運籌點將令。」就拿上一筒酒籌來,寶珠掣了一枝看時,是「蠟照半籠金翡翠。」註:「席中戴金條脫、玉釧者飲一杯。」
綺香道:「這一句只怕都要喝一杯。」七位佳人都喝了,獨浣蘭不喝。綺香問他,浣蘭道:「這杯沒有我的酒。」綺香不信,拉他手看時,是一對碧霞璽做成的鐲子。眾佳人道:「這真便宜了他。」那二十四個婢女,不是金的,就是玉的,滿堂都喝了一杯。佩秋道:「五妹好個福將,一出來叫滿堂喝酒。」
紅雪掣了一枝是:「玉搔頭裊鳳雙飛。」註:「插金絲軟鳳釵者飲一杯。」紅雪四下留心,戴此釵的卻亦不少,只見愛珠與紅雯在那裡交線頑耍,愛珠交錯了,被紅雯打了一下,愛珠格格的笑,把個金絲雙鳳釵顫得亂飛。紅雪斟了一杯酒,上前道:「在這裡了。」愛珠道:「怎麼你要消酒,消到外國來了?」紅雪道:「你不見你頭上麼?方纔這句詩是,戴雙鳳釵的酒。」愛珠摸一摸釵,又看看眾人道:「呸!你瞧誰不戴,你偏來纏我。」說罷又笑。浣香笑道:「愛珠,你喝了罷,難逃公道。」愛珠看看主人,只得喝了一口。紅雪還要他喝酒,愛珠把紅雪一推,半杯酒也翻去了。綺香笑道:「這愛兒真是可兒, 不枉這個愛字。」寶珠又掣了一根籌是:「輕斂翠蛾呈皓齒。」
寶珠四下一望,道:「有了,我來敬我們侍香妹妹。你看雙蛾顰蹙,皓齒微呈,不是西子捧心的模樣麼?」侍香不肯,被寶珠捏著鼻子一灌,侍香一笑,噴了寶珠一身,眾佳人皆笑。
綺香道:「寶丫頭了不得,真是個勇將。」紅雪又掣了一枝是:「暗中惟覺睡鞋香。」說道:「這句倒難。」綺香道:「你一個個聞去,是誰的香,就叫他喝酒。」紅雪笑道:「若要聞,那就,」便笑了不說。又說道:「我知道了,我來敬個人。」
便斟了一杯來敬紅薇。紅薇道:「難道你真聞過我的腳麼?這奇不奇,無緣無故的來纏人。」紅雪道:「我雖沒有聞過你的腳,但常見你用松子粉漿纏足帶,不是香的?」紅薇被他說著了,兩頰通紅,只得喝了一杯。寶珠又掣了一枝是:「十指纖纖玉筍紅。」看來看去,就是個小翠指甲尚是紅的,要他喝了一杯。紅雪掣了一枝是:「天賜胭脂一抹腮。」看紅雯喝了兩杯酒,兩頰尚是紅的,也逼他喝了一杯。
重擲骰子,數到明珠,是侯生,是個《頂針續麻令》。李斯輸了喝酒,侯生輸了要喝醬油。明珠道:「這個醬油倒有些難喝呢。」花珠低低說道:「吃杯醋罷,比醬油還好些。」眾佳人聽了,忍不住笑。明珠也不理他,說道:「十月之交。」
紅雪道:「交交黃鳥。」明珠道:「鳥鳴嚶嚶。」紅雪道:「嚶其鳴矣。」明珠道:「請教這個矣字怎樣接,這不是難人?」
罰了紅雪一杯,喝了說道:「我換一個已字罷。」即道:「已焉哉。」明珠道:「又要罰。」紅雪道:「你單念過一部《詩經》,沒有念過別的經書,就說沒有哉字的起頭。」明珠不服,紅雪道:「你喝一杯醬油,我說給你。」明珠如何肯服,只是嘴強。紅雪道:「你接不上來,怎麼不要喝這醬油呢?」惹得眾人皆笑。明珠道:「你若造一句,我就聽不出,還有奶奶們 聽得出來。你如哄我喝了醬油,若說不出來,你要吃我的唾沫的。」紅雪道:「是了,你喝罷。」明珠賭著氣,真吃了一口醬油。紅雪笑道:「《書經》上『惟三月哉生魄,哉生明。』哉字可作起句,怎麼說沒有哉字起句呢?」眾佳人笑道:「這卻說得是。」綺香笑道:「這唾沫可以免了。」後又換字頂了幾句。紅雪輸了一杯。
輪到掌珠,是醇酒婦人,令是擲色,若輸了,跪請本國王與敵國王出令。掌珠擲了么二三,紅雪擲了四五六。掌珠跪在浣香面前求救出令,把個華夫人笑得不止,便道:「出什麼令呢?」便對綺香道:「我有一個集詞牌成韻的,兩句三字,一句七字,要湊拍。」便念道:「宴清都,清平樂,八聲甘州金縷曲。姐姐也照樣說一個。」綺香道:「這個倒難,詞牌我也不甚熟,比不得你是長填詞的,這倒被你難倒了。我喝一杯罷。」
浣香道:「姐姐不要謙,請說來。」綺香想了一想,也念道:「高陽台,尉遲杯,貂裘換酒醉蓬萊。」浣香道:「拜服,拜服,姐姐說得這樣湊拍,還說不熟呢!」那五位佳人都讚道:「兩人都說得好,我們公賀一杯,為兩盟主壽。再請多說幾個,大家聽聽。」浣香道:「就是七個字的難湊些,只怕也沒有多少呢。」又念道:「長相思,十二時,燭影搖紅玉漏遲。」綺香道:「這個更好。」便也念道:「??人嬌,系裙腰,鳳凰台上憶吹簫。」眾佳人讚道:「妙極!這兩副比前更好了。詞牌中七字的就這一句,被綺香姐姐說著了。」浣香道:「實在繡口錦心,令人拜倒。」又念道:「少年游,過秦樓,西江月明月桌孤舟。」下句換了八個字。綺香又想了一想,也念道:「紅娘子,錦帳春,如夢令巫山一段雲。」眾佳人稱讚不已,叫滿堂都賀一杯。
於是又擊鼓傳花,傳到佩秋的燕國,數骰子是金鳳出馬, 為荊軻。那邊數到了紅玉,是呂不韋。荊軻行的是投壺令。浣蘭道:「這令大約沒有笑話了。」金鳳投了一枝蘇秦背劍,紅玉投了一枝姜公釣魚,那兩枝都沒有中,各人飲了兩杯。轉到紅蓮的田光出來,是個啞口令。各出一指,如大指為金,食指為木,中指為土,無名指為水,小指為火。譬如一個出大指,一個出食指,便是金克木。大指贏,食指輸了。一個出大指,一個出小指,是火克金,小指贏,大指輸了。這三婢出得甚快,有輸有贏。
再換紅娟的駿馬上來,看譜是馬吊譜。大指為賞,中指為肩,小指為極,食指為百子,無名指不用。可用兩手齊出,如此出二指,彼出一指,成了色樣,是歸出二指家。出一指者,照賀例賀酒。如彼出兩手三指,此出一手二指,成了色樣,是歸出兩手家。總以少數湊成多數,余皆仿此。所賀之酒,數多則通場分喝。蓉華道:「這個酒了不得,若照賀例喝酒,譬如要一百賀的,難道也賀一百杯不成?」綺香道:「一百杯也不多,我們現在有三十餘人,一家不過分得三杯酒,怕什麼?」
紅娟道:「這個馬吊色樣我記不清楚,奶奶須與我記著。」浣香應了。紅娟出了一個食指,一個小指,紅玉偏偏出了一個小指,剛剛湊成一百兩極,是個雙尾蠍。浣香道:「這個就六十賀。」綺香道:「這倒好,叫通場伺候的都喝一杯。」紅玉兩手齊出,是一個食指,兩個小指,紅娟出了一個小指,是一百三極,湊成了玉鯽魚背,又是一百賀。佩秋道:「這酒實在消得多,不論多少總通場一杯罷。」於是又通賀了一杯。紅娟出了兩個大指,一個食指,紅玉出了一個大指,又湊成了三賞一百,是個花兜肚,是十二賀。綺香等各飲一杯,紅玉飲了兩杯,紅娟飲了三杯。這一回,通計喝了一百七十二杯酒。
於是傳花又傳到浣蘭,點將出馬是荷珠孟嘗君,那邊點了 紅□的趙高。浣香笑道:「趙高如何是孟嘗君的對手?且看譜來。」孟嘗君是食客三千,令兩人用骰子六顆對擲,如遇紅遇麼者,出錢投於盆內,六紅即投六錢,兩紅兩麼即投四錢,無紅無麼即贏此錢。如孟嘗君贏了,問那人:「你有的是什麼?
沒有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不要的是什麼?那人每件說一句唐詩,說得好免飲,說得不好與不能說者罰酒。如孟嘗君輸了,人也照樣問他。」紅□與荷珠擲了一會,紅□輸了,荷珠問道:「你有的是什麼?」紅□道:「我有的是:繡檀回枕玉雕鎪。」
荷珠又問道:「你沒有的是什麼?」紅□道:「我沒有的是:珍簟新鋪翡翠樓。」荷珠又問道:「你要的是什麼?」紅□道:「我要的是:紅珠斗帳櫻桃熟。」荷珠道:「你不要的呢?」紅□道:「我不要的是:春入眉心兩點愁。」眾佳人都讚道:「說得好。」浣香對綺香道:「姐姐,足見你強將手下無弱兵。你的婢女都是這樣繡口錦心,真令人羨慕之至。」綺香道:「他們雖然記得幾句詩,然那裡及得尊婢們般般皆會。」
荷珠聽他主人稱讚紅□,心中有些不服,便說道:「這四句卻說得好,但忘了你是趙高,一個老公,也配用這些東西?」
即笑說道:「你有的是:細草春香小洞幽。你沒有的是:嬌嬈意緒不勝羞。。你要的是:鴛鴦帳下香猶暖。你不要的是:嫁個蕭郎愛遠遊。」浣香聽了,笑罵荷珠道:「荷兒怎麼這般輕薄?」綺香正笑著,尚未開口,紅□氣極要打起荷珠來,荷珠再四的陪禮,群珠又與他央求,紅□方才饒他。眾佳人笑道:「荷姑娘這幾句太刻薄,幸遇著人多,不然是挨定□姑娘的打。」
到了小翠的雞鳴來了,小翠上來就有些發怯。看譜是接牌令。
兩人將骨牌對接,麼頭對麼,二頭接二,接死了罰酒。小翠暗喜。兩人就在地下接起來,小翠接死了三次,便發急起來,不知道要怎樣奈何他。綺香道:「今番有好令來了。」把譜一翻 是:「雞鳴出關三杯酒,都要裝著雞啼,從板凳下鑽過去鑽過來三次。」眾佳人掩口胡盧。小翠聽了這個,倒投其所好,毫不為難,便?B?B□□的學起雞叫來,學了幾聲,即從凳下鑽了三次,惹得眾人大笑。浣蘭道:「姐姐你好心,故意點他來作笑話。」綺香笑道:「這是他自己掣著的。你倒別笑他,若不是他,別人也不能鑽得這麼靈便。」小翠鑽完了,頭上歪著個偏髻,嘻嘻的對著浣蘭笑。浣蘭視了他一個白眼,道:「你還樂得很呢。」酒是三姐代喝了。
到了三姐上前,紅□口裡作呼狗聲。三姐道:「你運氣好,別要贏我,你若贏了我,我真咬你一口。」翻出譜來,是五毒令。大指為蝦蟆,食指為蛇,中指為蜈蚣,無名指為蠍虎,小指為蜘蛛。分勝負是蜘蛛吃蠍虎,蠍虎吃蜈蚣,蜈蚣吃蛇,蛇吃蝦蟆,蝦蟆吃蜘蛛。兩人就猜起來。三姐想道:「他若料我出蜘蛛,他就出蝦蟆,我不如出蛇。」誰知紅□出了蜈蚣,三姐輸了,便道:「我倒想喝酒。」紅□笑道:「你看看譜來喝。」
綺香笑對浣蘭道:「妹妹你手下那些雞鳴狗盜怎麼好?又要作出好模樣來了。」浣蘭氣忿忿的道:「罷了!罷了!今日教姐姐的威風施盡,我只好慢慢的報仇。將來掣著了西楚霸王,鉅鹿一戰,才消得這口氣呢。」眾佳人笑道:「還有一個韓國在那裡,兵書尚未出來,只好盼他打勝仗了。」看三姐的令譜:「頭一杯要裝狗叫三聲,第二三杯要伏在地下爬兩步,作狗叫三聲。」三姐笑道:「呸!這個令如何來得?我當狗盜是什麼東西,原來要裝狗的。我不來。」說著就跑,眾佳人聽了,都笑得了不得。只見花珠、愛珠、紅香、紅玉、紅雪、紅□一齊趕上,圍住了三姐,說道:「憑你怎樣利害,今天在我們園裡,你想走到那裡去?好好的叫了饒你,不然我們就按倒了你,剝你的皮。」便七手八腳,你一捏,我一捏,三姐身上最怕捏的, 被他們纏住了,便笑作一團,身似紫薇花的亂顫起來,連連求告道:「不要鬧,不要鬧,我叫,我叫。」那六個人還不肯信,五人圍住了他,一個拿了一杯酒,要他叫了再喝。三姐寡不敵眾,只得汪汪的叫了三聲,鬧得哄然大笑,倒像百鳥齊鳴。三姐臉也紅了,紅□還要他猜,三姐也想翻本,又猜,仍舊是輸。
三姐道:「這回姐妹們可饒了我罷。」二珠、四紅如何肯依?
浣蘭笑對綺香道:「你這個無道強秦,到底要怎樣?五國已給你吞食盡了,還要縱容這些豺狼虎豹去吃人。」綺香笑得伏桌難應。三姐被他們圍祝毫不容情,心生一計,想道:「這些騷貨實在可惡,我今也顧不得作笑話,也叫他們作些笑話出來。」
又想:「頂壞是愛珠、紅雪兩個,待我頑他們一頑。」便裝著笑盈盈的說道:「姐妹們不要這樣,你們讓開些,我就伏在地上就是了。」諸人還不信,紅雪道:「我們就站開些,諒你也不能跑。」三姐故意慢慢的曲著腰,伏將下去,見紅雪與愛珠都是三寸金蓮,裙邊下微露一線的鑲邊花褲,叫了一聲,眾人又笑。三姐乘其不備,一轉身把愛珠兩腳一抱,把他的褲腿望上一捋,露出雪霜似的一節小腿。三姐就學作狗叫一聲,一口咬定,兩手在腿上亂抓,把個愛珠唬得神號鬼叫,渾身一麻,已載倒在地。那五個人上來救愛珠,三姐又將紅雪腿上一口,兩手也是亂抓。四個人見了,沒命的跑開,笑得彎著了腰。這紅雪也笑得麻倒在地,跌在愛珠身上。愛珠還當是三姐伏在他身上要咬他,極嚷極笑的,已帶著哭聲,將要哭了,三姐掩著嘴走開。那眾佳人與眾婢女,都笑得粉黛霪霪,秋波□淚,有墮釵的,有翻酒的,不一而足。愛珠與紅雪在地上坐了好一會,才爬得起來。三姐還格格的笑,愛珠指著罵道:「你這個短命鬼,你將來總教瘋狗咬一口,肚裡生出小狗子來。。」紅雪道:「不要將來,只怕出門就教狗咬的。」三姐笑道:「誰教你 們太作惡了。我還容情,他們四個跑得快,不然叫你一窩子六個滾在一堆。」那六個人我一句,你一句,把三姐罵了好一會,眾佳人方才笑完,紫煙一人尚有餘笑。綺香對浣蘭道:「妹妹,你這個三姐真好,我拿個丫鬟與你換了罷。」浣蘭道:「姐姐要他作什麼,他是只會裝狗的。。」紫煙笑道:「姐姐你招集這些亡命作甚,你真作秦始皇麼?」大家又笑起來。瓊華道:「我來滅秦了。他們也只有一個韓非子,只懂刑名,不懂兵法的。」數到蕊珠出馬,是張良,是金門射策令,自己先出一句成語為題,將三個骰子擺出句中之意,將杯子蓋了,叫那人也擺,擺出來相同的不論,如擺出來不同,請中人評論優劣,劣者罰酒。蕊珠將三個骰子擺了,將茶杯蓋好,又將三個骰子遞與紅香,道:「你擺『九重春色醉仙桃』這一句。」紅香想了一想,擺了一個三,一個六,一個四,說道:「三六是九重,四即算仙桃,不知對不對?」蕊珠揭開杯子,是對的。蕊珠又擺了一句是:「十三箏柱雁行斜。」紅香想了一想,擺了兩個五,一個三,蕊珠也說對了。又擺了一句,說道:「詞源倒流三峽水。」紅香想了一會,想不出個理來,便擺了三個三,問道:「是不是?」蕊珠道:「不是。」揭開杯子,是三個四。
紅香拍手道:「妙極!這才是倒流,我竟想不到,我罰酒就是了。」看韓非子罰酒的譜是:「作法自弊,輕則黥面,重則刖足。」
蕊珠道:「取筆研來塗臉。」紅香道:「姐姐,饒了我罷,塗了臉又要擦臉,費事得很,我情願跪了喝一杯罷。」蕊珠將要容情,倒是珍珠不肯,說道:「我還要與他來呢。一個容了情,個個要容情了。」便把筆在紅香臉上畫了一個眼鏡,惹得滿堂又笑起來。紅香好不有氣,喝了一杯,忙忙的要水洗了臉。
幸他倒是不擦粉的,不然便將脂粉洗去了。氣忿忿的抬著手,向珍珠道:「你先來,你先來!你若輸了,求人討饒便不算人, 只算是狗。」珍珠笑道:「我怕你?討饒也算好漢麼?」看譜上,圯上老人的令是盤象棋譜,名為八陣圖。圯上老人下紅子。
珍珠象棋下得雖好,譜卻不熟,偏偏遇著紅香是愛打棋譜的。
珍珠十分用心,無奈未得其妙,幾著變化就迷住了,看看要輸,寶珠要指點他,紅香道:「誰教了,就算誰輸,要照樣罰酒。」
瓊華心甚著急,又不好教,看紅香把他一個掛角將,就將死了。紅香笑道:「今番得了。」查圯人老人的譜,是脫鞋置酒,遍敬席上。珍珠見了,說道:「這個斷斷使不得,怪髒的東西,那是什麼樣兒!」紅香道:「不妨的。」便要來脫他的鞋。珍珠一跑,不防紅雪在旁暗中把腳一勾,珍珠跌了一交,被紅香上前按住,脫了他一隻鞋下來。珍珠急得滿臉飛紅,一手拉住紅香要奪回,不料紅雪把鞋接了過去,正要裝酒,不防又被花珠一手搶了,扔與珍珠,惹得大家笑個不祝珍珠著了鞋,捆上帶子,起來將紅香擰了兩把。這一關也就算了。
只剩了一個青琴是博浪椎,譜上是:打擂有悶雷、劈雷,是打秦國通國中人馬。瓊華道:「就要看這一將成功了。」蓉華道:「琴兒,你須與主人爭個臉。」青琴笑道:「我這椎是要椎椎打中的。」浣蘭道:「你若贏了他們,非但與你主人爭氣,且與我等報仇。」浣香道:「這悶雷、劈雷是可以亂打的,你也不必容情,連他們的國王也可打得的。」佩秋道:「你若像了秋蓮的廉頗,就不好了。」紫煙道:「也不要像我們荊軻的匕首。」你一句,我一句的說笑。綺香笑道:「諒此孤軍深入重地,焉有生還之理?」便命六人一齊上前,與青琴對敵。
說也奇怪,被青琴一頓悶雷、劈雷,將二珠、四紅打得個個心驚膽怯,瓊華好不得意,只管點頭微笑,說道:「一將功成萬骨枯。」眾佳人齊聲稱賀。綺香笑道:「這還了得?你是個頂小的小妹妹,公然欺侮大姐姐來,這般可惡。你敢與我對敵麼 ?」那五個佳人同聲說道:「這有什麼不敢?如果七妹膽怯,我們一齊相幫。」瓊華笑道:「妹子願避三捨,如必不獲命,也只可秣馬厲兵,與姐姐周旋。」綺香笑道:「眾志成城,堅不可破,我讓了你罷。」看青琴這打擂,已贏得不少,愛珠、花珠、紅香、紅玉、紅雪、紅□都喝了許多酒。
浣香見天色已晚,便要進城,浣蘭要留他,浣香不肯,定要回去。綺香見太陽已落,也不好挽留,只得先送了浣香,便說道:「你們是不要緊,又不趕城,到三更再散不遲。」十珠婢收拾零星,大家都下船渡過了河,直送到山下,上了轎出園。
眾姐妹方攜著手,就近到了春風沉醉軒坐下。群婢也都來了,煮茗清談了一會,已點上燈。紫煙要打馬吊,便拉了蓉華、佩秋二人打起馬吊來。瓊華看見有一匣詩牌,便與綺香、浣蘭三人在一桌打了一副,足足打到二更後,瓊華方成了一首七律,綺香差了一韻斗不成。浣蘭牌起得不好,尚差了十數字,瓊華將牌攤出,那邊蓉華等也過來看時,只見斗的是:餞別春光已半年,小春天氣最堪憐。
酒分捭闔縱橫策,人比瑤池閬苑仙。
任說朝朝依玉樹,終應步步讓金蓮。
彩雲明月如相妒,照徹樓台分外鮮。
那五位佳人同聲讚道:「這首詩倒像做成的,那裡像鬥出來的?真是字字穩當,且切今日之事。」綺香又笑道:「我最愛是:『任說朝朝依玉樹,終應步步讓金蓮』這一聯,為我輩閨閣吐氣。不然,這個園幾成了那幾個名旦的梨園了。」蓉華道:「姐姐,那幾個名旦你見過沒有?聞得二哥天天帶他們在園裡。」綺香道:「若說這幾個名旦,倒也生得很好,我也只見過五六個,到年節下,他們也過來賀節。不是我說,我們今日這一班人,倒有幾個像他們。」這句話,就有紫想不出是誰, 其餘皆聽得人說過。浣蘭、瓊華恐綺香說出來,便不約而同的將閒話攔住他。又看將近三更,也要各散。綺香挽留不住,只得同散,便說道:「殘月未盡,妹妹們可高興,能走到園門口不能?」眾佳人情願都走,一對對的手燈相照,眾姊妹你攜我,我攜你,一路說說笑笑,穿過了好些石門竹徑。正是:衣香鬢影留余艷,拾翠尋芳趁此時。
到了園門,各自上車,在車裡又各相辭謝了幾句,方才坐了繡□,碾動雙輪,群婢各登車隨後,綺香也與十二紅各上車而回。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奚十一主僕遭惡報 潘其觀夫婦鬧淫魔
話說眾佳人怡園一敘,正如群花齊放,百鳥爭鳴,香留數日。後來彼此唱和了許多詩,傳為佳話。這回又有幾個下作人,做幾件下作事出來。
卻說奚十一選了廣西一個知州,是個極苦的地方,十分不樂,心上想告病不去。又因近著他家鄉,且菊花是廣西人,借此可以回家看看,因此竭力唆成。奚十一近來得了家信,洋行倒了,鹽場又為海水沖了,家事不好。又聽得老太翁得了腿疾,也要告玻又想家內兄弟都已回去,也輪不到他作主,不如且到廣西走走,看看局面怎樣。但此時已經盤費全無,而且又欠了潘三四千銀子,急於要還,日來催逼,把個揮金如土的奚十一鬧得走頭無路起來。潘三是個大帳局,一天之內往來的保家不少,聽說奚家的洋行倒了,鹽場漂了,人口如風,已傳遍了。
別的帳局更不用說。奚十一竟至告貸無門。思前想後,不得主意。此時十月天氣,日短夜長,日裡在外頭張羅,夜間開了燈,惟以吃煙為事。吃迷了,睡著不醒。一連幾夜,把個菊花熬得清水直流。且自三月內修腎之後,雖然壯觀了些,其實不中用。
一來疙疙瘩瘩,皮肉粗了,而且周圍不甚平整,兼之頭重腳輕,雖見頭腦猙獰,其實根株疲軟,只好停頓多而縱送少。菊花才二十幾歲,火盆似的,如何能常吃那粗糲東西?一日,奚十一帶了胡八出門去了,與唐和尚商量。一輪晴日,滿照明窗,菊花梳了頭,好不納悶。無意之間到外邊來散步,走到跟班房門 口,見關著門,裡面有笑聲。菊花輕輕的在門縫裡一張,見春蘭彎著腰在炕邊,看有四隻腳站在一處。菊花一見,即把袖子掩了口,聽巴英官說道:「你倒會長,怎麼他不會長,總是這樣的?」春蘭道:「也覺長了些,沒有你的長得快就是了。你人雖短,他倒長呢,與老爺的差不多了。」英官道:「老爺如今的還不及我了。」說話之間,兩人的腳步又翻了轉來,在前的此時在後,在後的忽又在前。菊花看得軟洋洋的,牙齒咬得扎喇喇的響起來,心中受不得了。欲要罵他們幾句,又不好意思,只得回房。心裡想道:「倒不料這兩個小狗□的也會鬧鬼。
人還賺我說兔子不起陽的,誰曉得一爐的好燒餅。既然會這樣,那樣想必也會的了。」想得臉紅紅的。老婆子送了飯進來,菊花吃了飯,開了燈。忽然將那枝槍看了一會,把雙指圍了一圍,足足有一虎口粗細,放下夾在腿間,把煙挑了一盒子出來,剪了燈煤,慢慢的一口一口吹了幾口,星眼朦朧的像要睡著。覺得有人伏在他身上來,親了一個嘴,慢慢的睜開眼來,見是奚十一回來了。菊花笑了一笑,只見奚十一臉有笑容,就到那邊躺下吹煙。菊花問道:「你今日為何回來得快?」奚十一歎口氣道:「人情勢利,早知如此,我若省儉些,非但不欠帳,而且還有餘,何必要受人這些氣!今日若不是唐和尚、張仲雨做保,這潘三准不肯借錢,還要逼還欠帳。就是潘三,他也借過我的錢,我何嘗要過利錢?不料此時將對扣的帳來借給我,你想,這個交情可歎不可歎。我本來零零碎碎使了他三千銀子,他如今加上利錢,就算四千。再借給我二千兩做盤纏,就要我寫了一萬銀子的欠票,到江南太爺任上先還五千,到廣東再還五千。他叫兩個夥計同了去,我此時無法,只好依他。到了江南就好了,能一齊還了便更好,省得一路供養他們。帶著兩個帳主回家,也不好看。」菊花道:「那個潘三原不是個東西,怪 不得人家要摳他的屁股,我就恨他那個討人嫌的嘴臉。」奚十一嘻嘻的笑。菊花道:「銀子呢,拿回來了?」奚十一道:「拿回來了。」菊花道:「我聽得有個九香樓是相公們新開的,賣些花繡東西,你與我買一樣東西。我要兩雙花袖,一雙要刻絲的,一雙要拉鎖的。」奚十一道:「我們此去,正在蘇州路過,到蘇州去買罷,這裡也是蘇州來的。」菊花道:「我要他們這個,九香樓有的是內造貨,什麼王府裡賞他的,蘇州也不及他好。
我要買也要不了多少錢。」奚十一也知道這個鋪子是袁寶珠、蘇蕙芳等開的,卻因近日心緒不佳,沒有去逛。如今有了盤纏,明日借此可以逛逛,便答應了。
奚十一忽從懷中摸出個紙包看看,重又揣好了。菊花問是什麼東西,奚十一道:「寶貝。」菊花道:「給我瞧瞧。」奚十一道:「停一停,用的時候給你瞧。」菊花笑嘻嘻的一骨碌爬了過來,伏在奚十一身上,在懷裡掏了出來,解開一看,是幾條白綾帶子,便道:「呸,這個寶貝!用也用了幾十條了,不見得什麼稀奇。現在還有幾條存著呢。」奚十一道:「這個另是一種。你不信少頃試試,就知道好了。那個是兩弔錢一條,這個是二兩四錢銀一條呢。他說用得省可用一月,用得費也可二十天。」菊花笑道:「一月用一回就可一年了。」奚十一笑道:「大約與你用不過十天也就算了。」菊花道:「稀罕這些東西,這是你用,你怎麼說我用呢?」奚十一道:「那人說遇著干的,就可多用幾回,遇著濕的,幾回泡透了,藥性也就過了。」菊花把奚十一嘴上擰了一把道:「你這個倒是乾的。」
便靠在奚十一身上,把帶子理了一會,將一條紮在指上,擦到奚十一嘴上,格格的笑。奚十一見他騷極了,便從荷包裡取出一樣東西,望嘴裡一放,叫菊花倒半杯燒酒來過了,又吃了十幾口煙。菊花道:「你這煙也應夠了。」撲的一聲,吹滅了燈, 轉身關上房門,兩人索性脫光了,蓋了被。奚十一將綾帶扎上,不多一刻,發起性來,果然與往常不同。入了彀,菊花覺得美滿異常,心中大樂,放出本事來,篩糠簸米似的,拶了一會,拶得奚十一藥性大發,如狗跳一般,呱呱嚌嚌,淫聲如吼,少頃便將菊花楦得難受。將有半個時辰,菊花已過了癮,奚十一更加勇猛,菊花已覺乾澀,便要將他帶子解了,偏又扎得緊,被水浸透,再也解不開。奚十一爆漲如裂只得頂緊了,尚覺好些。菊花兩眼發紅,雲鬢??散,又支持一會,說道:「燒乾了,起來罷。」奚十一道:「起不來。」菊花道:「好人,饒了我罷。」奚十一道:「你以後還笑我不笑我呢?」菊花道:「我再不敢笑你了。」奚十一知他難受,便把腰一弓,頭到門口,忽然如針刺的一疼,急拔了出來。菊花坐起,披上衣服,道:「這帶子怎麼這般利害?」奚十一道:「你裡頭怎樣的?」菊花道:「起頭甚好,後來便如炭火一樣,直燒到心裡來。方纔你吃的什麼藥?以後不要吃他了。」奚十一道:「太吃多了。
那賣藥的說只要用一丸,我倒吃了三丸。但不知什麼意思,漲得我那龜頭上也很疼。」菊花揭起被來一看,覺比從前大了一倍,與那根煙槍一樣粗細,頭上亮澄澄的,周圍起了一條紅線。
便把絹子與他抹了,將帶揭下,尚覺挺然可愛,又把雙指在頭上圍了一圍,讚了幾聲。奚十一道:「你拿半杯涼茶來,解了藥性罷。」奚十一喝了一口茶,漸漸的收了,穿衣起來,一夕無話。
到了明日,早飯後,奚十一即拉了姬亮軒,坐了車,巴英官騎了馬,到了九香樓。奚十一下了車,見是大門裡面豎著一塊屏風,兩旁放著金字招牌,一塊是收買秦漢唐宋古玩書畫,一塊是發賣蘇杭花繡衣料,一切洋貨俱全,還有一塊是內看金珠寶玉、四時花卉。此時那九個名旦均已出班,內有未滿師者, 也是寶珠、蕙芳公同幫他們出了師,一齊搬在裡頭居祝裡面有個花園,園裡也有幾十間房子,九旦就住在園裡。將一所正樓名為九香樓,園即為九香園。
奚十一、姬亮軒走進了大門,見門房兩人站起招呼,一個便引他們進了二門。見上面是五間正屋,兩邊廂房。到了那東廂,便有個夥計出來招接,衣冠楚楚,相貌文雅,五十餘歲年紀,請他們坐了,問了姓名,即有人送上茶來。奚十一四下張望,並不見班裡一個,便問那人道:「這班掌櫃的都不住在這裡麼?」那人道:「都住在這裡,後面有個花園,總在園裡祝老爺要用些什麼東西?若要花繡綢緞,請吩咐要什麼顏色花樣,就取出來。這東廂房是看花繡綢緞,西廂房是看洋貨,正屋看書畫,後樓是看珍玩珠寶。若要看花卉並上等的古玩,請到園裡去。」奚十一道:「我都要請教請教。」先將菊花的東西點了出來,果然精緻,價也不昂。又要了些零碎東西,共花了十金。便要看看古董、花木,即同亮軒走到中間正屋來。從人揭開簾子,見是兩面大玻璃窗,屋中擺設精雅,名人書畫掛了好些。兩邊是畫櫥、書架,還有些陳設古玩。那個夥計叫了一聲:「烏大爺!有客來了。」聽得屋後靴聲雌雌的,走出個人,醒不醒、睡不睡的模樣,穿一雙舊皂靴,歪著膀子,蹋將出來。
姬亮軒一看是烏大傻子,烏大傻作了揖,請二人坐了。
奚十一道:「你在這裡掌櫃麼?」大傻笑道:「閒著沒有事,他們要我過來幫同照料。」姬亮軒從前打茶圍上了大傻的當,後來已經說明,大傻倒說得好,我回去取錢來,你又走了。
又說他那日晚上,還給了他們十幾弔錢,亮軒似信不信的。後來伍麻子即跟了長慶的媳婦回揚州去了,此話絕無對證。三人講了些閒話,奚十一便問大傻子,那些相公在什麼地方。大傻道:「今日就只王蘭官、蘇蕙芳在家,其餘都出門去了。」奚 十一道:「我要看看花,你同我們去。」大傻便領了奚、姬二人,從東邊進了一重門,見是一帶遊廊,假山層迭,花木扶疏,大大小小盆景有幾千盆,有樓有閣,有台有池,甚是有趣。來到一所正樓之下,見有冷金箋寫的一匾為「九香樓」,是殿元公手筆。奚十一與姬亮軒在滿園逛了一逛,見池子邊儘是些楊柳、芙蓉,還有些菊花,中間也有一座小橋,對岸一個坐落,聞得裡頭有歡笑之聲。奚十一問道:「那邊是誰?」大傻道:「那邊就是王蘭官的住房。今日田狀元與史翰林在這裡。」奚十一就不便過去,在池畔站了一會。見那邊園門口走進一人來,穿著新衣、新帽、新靴,手提著馬鞭子,昂昂的走上了小石橋。
見他才二十幾歲,好生面善,想了一想,像是從前潘三那個趕車的,如今體面多了。那人一見了奚十一,低著頭過去。大傻子道:「你應認得這人。」奚十一道:「好像潘三從前那個趕車的一樣。」大傻道:「可不是他?如今他靠著他女人的福,不趕車,做了狀元公的家人了。」奚十一逛了一會,重到九香樓下來,園中有許多灌園的澆灌花木,還有幾個扎花匠修剪花樹,與那小使們川流不息。奚十一道:「好地方。可惜他們都不在家的,又遇著有客。不然喝個酒兒很好。」大傻道:「歇天等他們都在家時,我做個小東,請你二人來坐坐。你們也就要出京了,到廣西去要見這樣腦袋是沒有的。那裡的班子儘是些湖南、貴州人。」亮軒道:「其實有兩個在家,也可叫一個過來陪陪。」大傻不言語。奚十一煙癮來了,見這樓下頭鋪設得甚好,想開燈吃煙,就可等他們回來。煙槍是帶著的,就少盞燈,問大傻道:「你去點一個燈來,我要吃兩口。」大傻想了一想,道:「這件東西只怕沒有。」便蹋到扎花匠處,借了一個舊木盤,油膩灰塵積有半寸,盤裡合著個茶杯,放著一個瓦燈盞。大傻點著了,捧了過來道:「將就用用罷。」奚十一道: .「怎麼這樣傢伙?我用不慣,換了好的來。」大傻道:「要好的卻沒有。」亮軒道:「你們賣洋貨,玻璃燈與那洋磁、洋鐵盤子是有的,拿一副新的來用一用就是了。」大傻怔了一會,只得又去問夥計們借了一副乾淨的來。奚十一躺下便吹,亮軒、大傻也來擠在一堆。
忽聽園裡有人鬧起來,大傻子留神細聽,聽得罵道:「那裡來得這個小雜種兔崽子,將這金橘摘得乾乾淨淨!」又有一人罵道:「不是那個小狗□的?連那佛手也摘了兩個。」就聽得大鬧起來,有個小孩子聲音亂罵亂嚷的。大傻子走了出去。奚十一懶的起身,但聽得像巴英官的聲音與人嚷鬧,便叫亮軒出去看看。見一叢人圍著,走上前,見英官揪住了一個人,那人把馬鞭子打了他幾下,英官號啕哭罵道:「你罵我兔崽子,你是驢崽子!將老婆的□去訛錢,訛到了手,如今要充二爺了。」
罵得那人氣極了,又打了他幾下。烏大傻連聲勸解,亮軒也上前說道:「他是個孩子,你怎麼動手就打?」那人道:「他先來揪住了我,要打我。我們才買了兩盆金橘,兩盆佛手,要抬回去,被他摘得乾乾淨淨,氣人不氣人?問問他,他開口就罵人。」那邊蕙芳、蘭保都出來看,卻不認得英官,也不認得姬亮軒。
奚十一聽了許久,忍不住出來,見眾人勸開了,但心中甚怒。望見芙蓉花外站著兩個玉人,認得是蕙芳、蘭保,覺得光輝相映,不覺涎垂起來,便說道:「你們這些相公好不講理,怎麼無緣無故的就打起人來?」蕙芳一看,認的是奚十一,便拉了蘭保進去了。奚十一大怒,他也不管有客,便闖過橋去,亮軒跟著。大傻子一想這事情有些不好,便把燈收了,自己躲起來,免得帶累他受氣。奚十一走到屋子裡,見殘餚滿桌,不見一人,明知他們躲了,心中更怒,拍著桌子嚷道:「走個人 出來!」不見答應,奚十一又拍桌子罵道:「好大的相公,見了人都不理麼?雖然出了班子,總是小旦。兔子變得成狗麼?」
聽得裡面有人說道:「你們就出去見他,怕他怎麼?這個無恥下作的東西,打了他也不要緊。」奚十一大怒,即將桌子一掀,碗盞砸了好些,大罵起來,裡頭也大罵。奚十一如何能忍,要趕進去打架,亮軒卻勸住,只見蕙芳、蘭保出來,對奚十一點點頭,道:「尊駕為什麼發氣,到小店來照顧什麼?敢是敝夥計們得罪了。」奚十一聽了,火上添油,圓睜兩眼,大喝道:「你別支起那屁架子,我照顧你?我要帶你到安吉堂吃飯,還要留你過夜呢。」蕙芳氣得滿面通紅,尚未回答,蘭保已大怒,說道:「這個人真混賬,認也認不得,就鬧起來,敢是個瘋子?」奚十一聽了,搶過來就抓蘭保,蘭保已按住他的手,說道:「你要怎樣?」奚十一也不回言,那隻手又飛過一掌來,蘭保一閃,就將他脅下一?K,奚十一踉踉蹌蹌,直跌出去,奚十一自知要跌,幸記得後頭有張桌子,把左手一扶,腰裡使勁,扭轉身來。因他身子高大,腳下虛浮,往前一撞,兩手支住桌子,不防胯間那個鑲嵌狗腎,卻卻的壓在那花梨桌子角上。這中間止一壓,頭上就像裂了縫的疼起來,兩臂軟了,撲在桌上不動,話也說不出來。蘭保忍不住笑,叫園丁扶他出去。奚十一想要不依他們,無奈陽物已傷,適或再受了磕碰就不好了,嘴裡罵了幾句,也就出來。姬亮軒見奚十一不鬧,自然更不敢鬧,重到了九香樓下,英官收拾了煙槍,奚十一坐了一會,也就不大疼了。心中忿恨,來到外邊,烏大傻躲得不見影兒,奚十一隻得上車而回。
到了家,進了房,見菊花捆縐紗包頭,兩太陽帖了兩個小紅膏藥,兩眼水汪汪的靠在枕上。奚十一將花袖給他看了,菊花才有笑容,軟洋洋的坐不起來。奚十一道:「怎麼樣?」菊 花道:「今日覺得不舒服。」奚十一摸他的手有些發熱,便笑道:「昨日弄傷了?」菊花笑道:「或者脫衣時冒了風。你出去後忽然就疼起來。」奚十一又開燈吃煙,菊花也吃了幾口。
奚十一越想越氣,心上想個法子要收拾他們,又因有些闊人護著,他自己相與的都是些沒有勢力的,又因出京已近,鬧出事來於功名有礙,只能罷了。菊花一連病了幾日,奚十一的春藥不能發試,心中便悶。
一日,唐和尚送行,約了潘三來,潘三打發人來說:「跌壞了鼻子,要避風,不能來。」奚十一、唐和尚都疑潘三怪了,是托辭的。那日奚十一見了得月,想與他敘敘,無奈唐和尚在前,只得忍住,酒也多喝了幾杯,煙又多吹了幾口,到二更後才回,醉醺醺的。底下那東西甚是作怪,時刻直豎起來,頭上癢颼颼的,好不難受。看看菊花口裡哼哼唧唧的,身上火炭一般,嘴唇皮結得很厚,鼻子裡熱氣直衝,心裡不忍。但可恨那東西,不知為什麼不肯安靜,便想著英官多時沒有做這件事了,又想道:「這個兔子與別人不同,真是屁中之精,近來嫌我不好,勉勉強強的,今日我要收拾這個兔崽子。」酒醉模模糊糊,吃了四粒丸藥,帶了綾帶,到書房叫英官來開上燈,叫他打煙。
英官強頭強腦的打了幾口,便出去。奚十一叫住了,英官靠著門,望著奚十一道:「有什麼事?」奚十一道:「走來!」英官不應,奚十一笑道:「你來,我有樣東西給你看看。」英官方慢慢的走來,道:「看什麼?不是又有了翡翠鐲子了。」奚十一坐起,拉了過來,抱了他。英官冷笑道:「鬧什麼鬼?我又不是得月、卓天香,□了要爛雞巴的,我們好好的傢伙為什麼要裝這個狗雞巴?」奚十一道:「好屁話。」便拽起長衣,扯開褲子,那物脫穎而出,見了英官,怒吽吽的跳突起來。英官一呆,一手攥住了,笑道:「怎麼今日改了樣兒了?想是得了 缺了,所以挺胸凸肚,不似候選時那絨頭絨腦的。看將起來,這外官是不可不做的。」奚十一笑道:「放你的屁!你既說我得了缺,我就給你留些別敬,教你吃個腦滿腸肥,省得你又要挑長挑短的說話。」便將綾帶扎上。英官到此便服服帖帖,再不做作,承順了他。二人這一會大鬧,也就少有的。人說巴英官屁股裡頭像個皮袋,口邊像鐵箍。算他十三歲起,到如今大約著一千人沒有,八百人總有多無少。裡頭長了一層厚膜,就如爐子搪上一層泥一樣,憑你怎樣,他也不疼。奚十一馳驟了一回,頭上忽又疼起來,四面的筋爆漲,如春筍經雷,參參怒長,一股氣往頂上直冒。奚十一不顧死活,一頓亂春。英官見他如此發狂,便把上腦箍的勁使出來,趁奚十一頂得緊緊的,便在他根子邊一箍,箍得那??帶反鬆了一線。奚十一提不起來,覺內中一陣陣的如熱油炸他那龜頭,好不有趣,炸得他又癢又麻,便死力往裡頂。再不料上頭竹篾篷日久糟朽,豁喇一聲,塌將下來。這半篷灰土,已有兩擔。奚十一吃其驚,恐被壓了,便使勁一拔,兩人都「啊喲」一聲,一同滾倒在地,發昏去了。
眾家人聽見這一響。連忙過來看時,見篷塌了半邊,並未壓人,不知主人與英官何故躺倒。忙將燈照時,見奚十一的陽物血淋淋的只有半截,再看英官的屁股,也是血淋淋的,髒頭拖出三四寸。眾人個個失色,便大驚小怪亂鬧起來,忙報與菊花知道。菊花聽了,急得一身透汗,也顧不得病,穿上衣裳,著了褲子,襪子也穿不及,趿上鞋,把衣衿掩好,只扣了外面鈕子,直跌直晃的出來。姬亮軒也睡了,聽得鬧便也趕出來,穿上襪子,披上長衣,竟忘記穿褲子,慌慌張張趕到書房裡,正與菊花撞個滿懷,也不及迴避,亂嘈嘈的鬧在一塊。菊花見奚十一如此光景,便哭起來。亮軒心慌,便仔細看了奚十一尚有點氣,便說:「不妨,姨奶奶且慢哭,我想老爺這個頭原是 接上的,如今脫了下來,不過是一時疼痛發暈,不如還請那個醫生來商量。」菊花不得主意,一面去請醫生,一面扶起奚十一,放在炕上。見奚十一面如紙灰,鼻間只有一絲氣了,菊花好不傷心,口對口的與他接氣。奚十一漸漸甦醒,把眼一睜,見了菊花落淚滿面,心裡甚是慚愧。忽又一疼,重又咬緊牙關,重複暈去,好一會才轉來,歎了一口氣,菊花心如刀割一般。
那個醫生還不見來,這邊亮軒看見英官這個模樣,也十分心疼,便細細的照料他一會,叫人燒了一盆熱水,拿塊布泡熱了,與他揉,揉了一會,英官也醒轉來。亮軒把蠟燈放在旁邊,揉了一會,恐怕水濺了袍子,便將前衿提起些。此時心裡痛苦,再想不起自己沒有穿褲子。菊花坐在炕上,亮軒蹲在地下,卻是對面,中間放了一個蠟燈。菊花一手摸著奚十一心坎,回頭看他服事英官。只見亮軒兩腿中間垂著一根肉柱,頭銳根粗,倒有四寸來長,好個怪樣。亮軒身子微動,那物也擺來擺去。菊花看了,心中一動,便扭轉了頭,又不好意思說他。但門外還有些人,若被他們看見了,也是不便。又看了兩眼,心中突突的亂跳,只得說道:「姬師爺,你把巴英官的褲子替他穿上罷。」
亮軒聽了,便與英官扯上褲子,繫好了,見自己衣裡露出個膝蓋來,才記得沒有穿褲子,連忙站起,走了出去。這邊春蘭與老婆子將英官扶出,放在他自己炕上去了。
少頃醫生來,亮軒又同進來。那醫生先將燈照一照,然後診了脈,菊花遠遠的坐著。那醫生道:「今番難治了,這個除非神仙才能。」菊花求道:「先生,你行個方便,醫好了我們老爺,你要多少謝儀,我一毫也不少你的。」那醫生道:「奶奶,醫生有割股之心,最肯行方便的,倒是奶奶你不肯行方便。
他本是個殘疾,修治好了,也只可隨意用用,那裡可以當得銅燒鐵鑄的用法?你不見舂米的鐵杵,幾年還要換一回呢。」菊 花漲紅了臉,罵道:「呸!嚼你的舌頭,這關我什麼事來。他方才□屁股□斷的,還有一個髒頭子拖長三四寸的在那裡呢。
你也不問問緣故,一嘴的屁話混糟蹋人。」那醫生自知話說錯了,便陪笑道:「奶奶不要生氣,是我不是。我也急了,說話所以沒有留心。如今盡我的心,謝儀不謝儀,我倒也不計論。
但要說明,我只能救他這條命,不能再接那條卵子。」亮軒道:「先生說話文氣些,奶奶在這裡。」那醫生道:「我這行業就不文氣,說話焉能文氣?天天的把那卵放在手裡盤弄,覺得這個字順口得很,沒有忌諱了。」便又說道:「殺隻雞來,要一塊活雞皮。」菊花即叫人割了一塊活雞皮來。那陽善修拿些藥和雞皮搗爛了,與他洗淨了血,敷上了藥。也與從前一樣的治法,留了一服藥煎了與他吃,明日再來看罷。亮軒又同他去看英官,陽善修也與他幾味藥吃了,說道:「這個不要緊,明日就縮進去的。」陽善修去了,菊花就在書房中睡,陪了奚十一。這一唬,倒把個菊花的病唬好了。叫家人把頂篷支好,掃去了灰土。
奚十一上了藥,便止了痛。明日陽善修復來。過了十餘日,傷痕平復。陽善修說道:「從此你要戒淫才好,若再把根子弄散了,那就有性命之憂,不如吃兩劑寒涼藥,斷了性罷。」奚十一無奈,與菊花商量,菊花也只得由他。遂聽了陽善修,吃了十劑涼藥,從此春蠶如死,再不起性了。又謝了陽善修五十兩。
菊花便守了活寡。不知果然是真守,還是假守,這也不能查他。
外面確做出那從良極正派的樣子來,以博虛名。菊花恨極英官,等他髒頭好了,痛打了一頓,攆他出去。姬亮軒館地要緊,也只可忍心割愛。
英官攆出之後,便到卓天香輔裡去做了夥計。人愛他腦袋好,這個卵字號,倒也生意興攏雖然英官髒頭上去些,但屁股裡已經受了傷,竟成了內外痔。後又廣與人交,不到一年之 功,竟是眾毒齊發,把個巴英官活活爛死,豈不是件大奇事!
這也是他的惡報了。
奚十一病好之後,帶了菊花赴任,潘三打發夥計同去討賬。
唐和尚倒十分惆悵,又請了幾天,臨行與得月送出城外,倒算個全始全終的交情了。潘三因臉上有病,不好見風,這月內總不出門。
卻說潘三臉上害什麼病呢?也有個緣故。潘三今年五十歲,若他的元配在這裡,倒也五十三歲,已別過了十餘年。潘三四十歲上又娶了一房,是山西人,姓石,其父在京裡開個油鹽醬醋的小鋪子,發了些財,開了個小小帳局。這個石氏頗有幾分姿色,潘三看中了,娶他已有十年。石氏才二十八歲,情性風騷。起初與潘三尚稱恩愛,後來見潘三心不足,鬼頭鬼腦,瞞著他外面偷雞盜狗,因此從醋裡生出恨,恨裡生出厭來。潘三愛他生得好看,便從愛裡生出順,順裡生出怕來。一邊越軟,一邊越硬,日久相沿,潘三成了篾,石氏成了鐵。石氏非但不許潘三在外胡鬧,連晚上與他雲雨的事,也要潘三求他半天,甚至叩頭哀告,才許他上身。若遇石氏興濃,潘三已經興盡,便把潘三身上掐得稀爛,這老屁股上兩邊劈劈拍拍,要打個手酸。這潘三不以為苦,反以為樂。
敘起他們一件閒事來。今年六月初六,唐和尚生日,請潘三、奚十一在廟裡吃麵,又備了兩桌送與白菊花、石氏。石氏處是打發得月送去。這石氏見了得月那個模樣,中心甚是愛他,給了他許多東西,便要他做乾兒子。得月豈有不肯,便拜了乾娘,以後常常叫他來走動。得月若來,必陪著石氏吃飯,或時抹牌頑耍。又知道潘三愛男風,必想得月,不許他進來窺探,潘三竟不敢進來,只好暗地垂涎。一日活該鬧出事來。得月來看乾娘,那日天氣很熱,見石氏在房中將蓆子鋪在地上,穿件 沒有領子的白羅布短袖汗衫,卻也大鑲大滾,只齊到腰間,穿條桃紅紗褲,四寸金蓮,甚是伶俏,兩鬢茉莉花如雪,胸前映出個紅紗兜肚,眉目澄清,肌膚白膩,實足動人。叫得月也在席上坐了,又叫小丫鬟拿了水果兒、冰梅湯、西瓜等類放在一邊,叫小丫鬟走開了,兩人將牙牌在蓆子上又抹起來。石氏盤腿不慣,兩腳踏地,像個半蹲半坐的樣兒。得月一面抹牌,兩眼望著石氏褲襠迸得緊緊的,中間一縫微凹,見烏影影的濕了一塊。又見石氏眉歡眼笑,不覺心中大動,那物直豎起來。得月臉紅紅的,不好意思,把腿壓住了,心裡想道:「這麼一道好菜放在嘴邊,不嘗一嘗,真是個呆子。」到發牌時,故意把牌一彈,彈到石氏的凹處。石氏一笑,把腿一動,得月伸過手來拿牌,就把指頭一戳,石氏便格格笑起來,罵道:「小驢□子,你倒會調戲你的娘。」便過來雙手摟住了得月,親了個嘴,要他送進舌尖,即摸他那個東西,倒也偉然,灸手火熱。即忙關了門,兩人得精光。得月見那石氏身上肥不顯肉,滑膩如酥,就在蓆子上頑起來。一個是新硎初試,一個是積悶才消,你貪我愛,各到嬌汗霪霪,筋酥骨軟,方才雲收雨散。自此更加親愛,不消說三天一小敘,五天一大敘,大約已下了佛種了。潘其觀馱了個小小石碑,尚不知覺,一心倒想頑那得月。後來也些疑心,看出石氏待得月的情景。
過了兩月,心生一計。一日,候著得月進來,半路截留,邀他到一間書房內,開了一個燈,與他吃煙。潘三睡在得月後頭,摸摸索索,得月不肯。潘三道:「你若不依我,我便不許你進來。你們娘兒兩個做的事,當我不知道麼?我不過不肯丟你們的臉。你若不依我,我以後見你進來,我就打你。」那得月雖十七歲了,尚是膽小面嫩,被潘三說破,便臉紅起來,不得主意,且他那個後門原與大路一樣,什麼要緊,只得說道: .「倒不是我不肯,只怕乾娘知道了,倒要不依你。」潘三道:「不妨,如今諒他也心虛,不敢與我鬧了。」得月想著石氏,只得依了潘三。潘三樂極,便關了門,下了卷窗。得月坐在身上,鬥了一筍,一拍就合,大頑起來。
石氏那日約定得月早飯後來的,等了好一會,還不見來,心裡也恐潘三半路打劫。他悄悄的到書房來,見關上門,更加疑心。聽了一聽,覺兩人切切促促的私語,聽不明白,便輕輕的走到窗下來。見又下了卷窗,便將舌尖舔破了紙一望,見潘三抱著得月坐在身上,兩臉相偎,索索的動。一看心中大怒,想要罵起來,又想道:「不如在門口候這老兔子出來,打他幾下,方洩此恨。」主意定了,便拿張凳子,門邊一坐。只聽得得月說道:「放我去罷,恐乾娘等我心煩,是要罵我。」又聽得潘三咂他的嘴,響了兩三響,石氏更氣得不可開交。忽見門一開,得月走了出來,一見石氏,滿臉即漲得通紅,站住了腳。
石氏怒容滿面,狠狠的瞅了他一眼。潘三一腳跨出來,石氏站起,一把將鬍子揪牢。潘三魂不附體,低了頭,一動也不敢動。
石氏罵道:「你這不要臉的老忘八、老兔子,自己的屁股被人□出蟲來,才花了錢請人挖乾淨了,你如今又想□,你何不彎轉你的□子來,□你自己的?他是我的乾兒子,你膽包了身,你敢頑他?」便使勁一個嘴巴,潘三「啊喲」一聲,血流滿面,也顧不得鬍子,死命的掙脫了,鬍子已撏去了半邊。石氏怒氣未息,把得月光頭上鑿了幾個栗暴,臉上擰了兩把。得月戰戰兢兢,雙膝跪下求饒,石氏又可憐他,擰了他的耳朵,同了進去。
且說潘三被石氏這一掌,如何就打得這般利害,滿面流血呢?原來石氏帶了兩個銀指甲,一抓戳在潘三鼻子上,因用力太猛,將那銀指甲打斷,既薄且尖,竟將潘三的鼻子尖刮斷, 故此流得滿面的血。潘三痛不可忍,忙忙跑出,就請了與奚十一修腎的那個陽善修醫治,也與他配了個假鼻子。潘三因在家不能醫治,又怕他女人再打,竟不敢回家,就在城裡他的那個靴鋪內住著,日日請那陽善修進城與他診視,服藥兩月有餘,方見大好。從此各處傳說,又有人贈他個美名,叫做抓三爺,又叫大眼三兒。奚十一斷腎那幾天,正是潘三抓鼻那幾天,因此不能與奚十一送行,倒也不見怪他。不知為何,他們兩人總是同病相憐的,那個爛雞巴,這個便害臀風,那個接狗腎,這個便掏糞門,那個斷龜頭,這個又抓鼻子,你說奇不奇,誰也想不出這個理來。只便宜了得月這個小禿廝,害了兩人做了殘疾,他倒好端端的又拜了一個好乾娘。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梅侍郎獨建屈公祠 屈少君重返都門地
且說琴仙在南京護國寺裡守靈,倏忽已經百日。主僕兩人雖日用有限,但天天供飯燒紙,連房租銀子,一月也須十金。
三月以來,將琴所剩衣物盡行當賣。當時初冬時節,琴仙尚無棉衣,劉喜更不用說了。一日,劉喜勸道:「大爺,我看你年紀輕輕,也不可過於古板。我想那侯老爺一片真心待你,自己來請你過去,還送錢米來,這也就難得了。你倒不要錯看這位老爺,是王侯將相都敬重他的。他的門生好不多呢,現任官、進士、舉人不知多秒,還有些夫人、小姐們拜他做老師。那一年做起壽來,那些壽屏、壽詩,園內的房子處處都掛滿了,還掛不下。我看他的交遊比怡園的徐老爺還要闊些。你若去了,倒也可以認得些人,怕不有些好處出來。若長在此,舉目無親,將何度日?不要說別的,就老爺這口靈柩,也須入土為安。天又冷了,身上棉衣也沒有,這個光景,須趁早定個主意。不是這樣的。」琴仙道:「侯老爺那裡,我就餓死也不去的。」劉喜道:「這卻為何?真令人不懂。」琴仙道:「你外面留心訪問,有進京的便人,我要寄信到說,借些錢來,好安葬老爺。」
劉喜道:「要便人要天天有的,摺差、塘報那一日沒有?你寫起來,我去寄就是了。」琴仙於是哀哀切切,寫了幾封信與子玉、子雲、蕙芳諸人,要他們專人來接他回去,子雲信內並封著屈道翁遺言。寫了一天,劉喜托便寄了。後來寺中又做起法事來,男女混雜,遊人擠滿。琴仙屋裡常有人來張張望望的, 琴仙好不氣悶。劉喜見度日艱難,就算京裡有人來接他們,也須兩月之久,就到年底去了。便想出個法子,賣了兩件衣裳,就借寺門口擺了一個小攤,賣些水果、乾果之類,一天也可趁得百十錢,藉以餬口。琴仙在寓裡也安心守著這一粥一飯,閒時寫字畫畫。惟覺身上衣單,不能添制。
一日,侯石翁自蘇州回來,聞知琴仙還在寺裡,已到衣食不周,心上又念著他。因前此送他米炭等物,倒去碰個釘子,雖然懷恨,但愛根未斷,只得老了面皮,帶了二十金,叫小童拿了,乘轎而來。到了門口,只見劉喜擺著個小攤子,無非烏菱、荸薺、瓜子、花生之類。又見壁上掛幾張畫,倒是生紙畫的花卉,顏色鮮明,頗為可觀。便問劉喜道:「這是誰畫的?」
劉喜道:「大爺畫的。二十錢一張紙,棄了可惜,我拿來掛在這裡。昨日倒有人說好,買了兩張去,一張牡丹賣了二百錢,一張梅花賣了一百五十錢。還有人要定畫八幅屏,他拿紙來,肯出兩千錢呢。這個畫畫開了,比這攤子就好多了。」石翁微笑,進來見琴仙在那裡調脂弄粉,石翁瞇齊了老眼,看他覺比從前勝了幾分。從前像個葵心帶病,此刻依然梅萼含香,就覺得翠袖寒生,縞衣雪素的光景。
琴仙見了石翁,心裡老大的一跳,只得上前見禮。石翁忘了前情,又握了他的手,說了幾句話,坐了。琴仙勉強陪著,面上卻是冰冷的。石翁先將他的畫讚了一番,想了一個賺他的法子來,便道:「老世兄,你心上也不急,這兩天各處也應有回信來了。我在蘇州時,又將你令尊的事告訴人,人人都也肯幫。但你在這寺裡終究不便。你若搬到我家裡,我的相好,也就是你令尊的相好,那時遇著人,必有見面之情,就好說了。
你若在這裡住,老遠的,人也不肯來。況且你這個光景如何可以御寒?雖然梅花可耐冰雪,究這玉骨難受風霜。而且這個十 方所在,閒雜人多,見你是個異鄉之人,無依無靠的,將來就有人欺侮你。不是我說,你廟門口又掛了幾張畫賣錢,那些光棍惡少就借看畫之名,誰人不好進來?這南京地方十八省人都有的,有一種人以拐騙為業,叫做拐子,他見那年輕美貌的,他便用迷藥彈在人身上,人就迷了性,會跟著他走。誘到別處去,他將這人裝做女人去哄人,任人取樂,他待這人也就無所不至。這還是好的。還有把這個人弄殘疾了,變得稀奇古怪的模樣,到十字街口敲著鑼叫人看,以此騙錢。這是常有的事,所以我天天不放心,惦記著你。難道你這樣聰明人,一個吉凶禍福都想不出來?我待你這片情,也應體貼體貼,又焉知我們沒有些緣法,不然為什麼單把你放在我心裡呢?不是老夫誇口,裙屐風流,釵鈿娟秀,老夫門牆之下,頗不寂寞。因見你有何郎之美,叔寶之姿,天意鍾靈,自應倍惜。螢火不能自照,必借燭龍之光;蠅飛豈能及遠,必附驥尾而顯。為才人之子弟,即是龍門;居侯氏之園亭,勝於月府。一生佳話,千載風流。
玉郎與石叟同游,旁觀豈為不雅?海棠與梨花並植,相對亦可無猜。況歌童不乏櫻桃,小婢尚多芍葯,此中你也不少樂趣。
凡事宜三思而行,不可執一。」琴仙聽了這些話,已氣得滿臉發燒。再看他的神情,那老面皮裡紫光光的透出一團邪氣。琴仙心裡想要痛罵他一場,方可洩恨,但又因他是個老輩,只得暫時忍住不理他。石翁見他臉上紅紅的,當他面嫩不好答應,自然心上有些回心了。便叫小童將銀子送過來,石翁親手送與琴仙道:「這些須幾兩銀子,先贖幾件衣服穿了,明日我叫轎子來接你。」琴仙道聲多謝,又說道:「前次所賞之物尚不敢受,如今更不敢受這賞賜。至於凍餒兩字,是命中注定的。譬如先父不死,也受不著人欺侮,何況凍餒?就使沿門乞食,古之英雄尚且不免,我何等之人,敢以為辱?就凍死餓死,也死 得光明天大,決不教人笑話,做那些貪生怕死,亡廉喪恥的事來。」一頭說,已不顧而走。石翁手裡還捏著銀包,聽了這幾句話,猶如鋼刀削了他的老牛皮,氣得鬚眉欲豎,真是平生未有之事。羞惱變怒,欲要發作,但看琴仙不知走到何處去了,劉喜看著他的攤子不能進來。石翁只得收了銀包,恨恨而出,便在劉喜面前,把琴仙痛斥了一頓,說他不識好歹,不受抬舉,將來的事情,他一些不照管了,上轎而去。劉喜也摸不著頭腦。
到收攤時進來煮飯,見琴仙尚在房裡哭泣,劉喜又勸了他,講了些懵懂話。琴仙又不能將石翁的歹意告訴他,只好悶在心裡,惟有嗚咽而已。暫且按下不題。
且說梅士燮在江西學院任上,取士有方,文風大振。而且揚芳表烈,闡微顯幽,奏了十數件要事,九重大悅,即將梅士燮一月三遷,先升了詹事府正詹事,又升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復升吏部左侍郎,現著來京供職。江西學政改放了陸宗沅。梅侍郎近又得了家信,已知子玉取了宏詞,授職編修,又知娶了媳婦,心中大樂,即日起身還京。官場應酬無暇細述,自然紛紛的阻道送行。梅侍郎於十一月初一日起程,正是一帆風送滕王閣。行了十日,到了南京,要在家耽擱幾天,祭掃墳墓,查理田園,周恤親戚。到了兩日,第三日去拜制台,談了一會。
制台講起:「江西有個通判屈本立,可認得麼?」梅侍郎答以相好。制台就將屈本立死在南京,其行李盤費為三個長隨竊逃,侯石翁代他嗣子報了,行文到江西。昨接江西巡撫移文,內開:吉安府差役拿獲竊犯張貴、錢德二名,搜出南昌府通判憑文一角,皮箱兩口,內存白銀三百十七兩零,金鐲一個,衣服若幹件,一併著役繼解前來,但此衣物等須交還他嗣子收領。那二犯現收禁江寧縣監,還有從犯一名汪升,已經身故了。但不知他嗣子下落,須問石翁便知。梅侍郎聽了,心裡頗為愷惻,又 想:「道翁並無嗣子,想是近來過繼的了。」便辭了制台,到鳳凰山來拜石翁。石翁連忙接進,先道了喜,敘了契闊,即問宦囊如何。士燮笑道:「晚生靠祖宗的餘蔭,稍有幾畝薄田,儘夠饔飧,無須另積囊橐。論江西,雖不算富厚之邦,也算膏腴之地。若不論公明,任行曖昧,此行原也可腰纏十萬,顧盼自豪。不敢瞞老前輩,晚生於各棚內規減去三分之二,其實比京官還強幾倍呢。」石翁道:「吾兄清正,一鄉所知。此行已邀筒任,不久移節封疆。且令郎英年逸雋,海內人才,共皆欽仰,正是德門世慶。」士燮謙讓了一番,即說起方才制台所問道生之子安在。石翁聞他提起琴仙,心上很想說他不好,叫士燮不必理他,忽又天良不昧,失口說了一句:「此子甚佳,現在旱西門內護國寺,離此不遠。」士燮又問了些閒話,便告辭回家。
明日,先著人到護國寺問了,說要親自過來,又遣人送了道翁一封奠儀,自己備了祭桌,到護國寺來。劉喜手忙腳亂,請個小和尚看了攤子,進來伺候。琴仙穿了孝衣,幃間俯伏,知是子玉的父親,心裡雖喜,然倒有些虛心,恐他風聞前事,問起他的根本來,甚是惶恐。只見梅侍郎進來上了香,奠了酒,行了禮,請出琴仙來。琴仙上前叩謝了。梅侍郎挽起,先把琴仙一看,點了一點頭,歎了一聲,道:「道翁可為有子。」便問:「世兄尊庚多少?」琴仙答道:「十七歲。」梅侍郎又問道翁怎樣病故,及現在他的光景,琴仙細細說了一遍。梅侍郎歎道:「尊公在日,海內知名,到處自有逢迎。就論此地,相好也不少。怎麼一故之後,沒有一個人來問一問?炎涼之態,令人可恨。如今且喜你失去的東西追了些回來,現在制台處,因不知你的下落,托我訪問,明日就可去領回的。」又道:「尊公葬事一切在我,我回去就著人去找地,先安葬了,再說 別事。」琴仙想道:「與其葬在別處,不如葬在莫愁湖杜仙女墳上,原是父女。」又恐梅侍郎不信,委委曲曲的講了那底裡。
梅侍郎半信不信的道:「明日我且去看看,問問地方,可以買得,就是那塊。」琴仙一面看那梅侍郎的相貌,卻與子玉半點不像,生得身瘦而長,一臉秋霜,凜然可畏,將近五十歲光景。
此時琴仙稱呼士燮為大人,自己為晚生。梅侍郎道:「你尊公與我二十年交好,祖上還有年誼,你叫我為世叔,自己稱侄就是了。方纔這個稱呼,倒覺疏遠。」說了些話,也就去了。琴仙心內安穩,且十分感激,意欲求他攜帶進京,尚有幾天耽擱,且慢慢商量罷。明日,帶了劉喜即去拜謝,梅侍郎命家人代琴仙寫了領狀,將失物領了出來,送還琴仙。琴仙從此得了生路,見兩箱儘是他的衣服,尚餘三百十七兩銀子,還有個金鐲與零星幾樣玩器,便有恃不恐,與劉喜說葬事盤費都已有了,劉喜也甚喜歡。琴仙因是綢緞細毛衣服不好穿,就拿出幾十兩銀子,只得自己同了劉喜,到衣鋪裡去買兩套素面羔皮的稱身衣服,劉喜也買了一身。
這兩日,梅侍郎托人找買墳地,尚無回信。晚間睡了,夢見屈道翁紗帽紅袍,欣然而來。士燮見了大奇,便問他為何這樣打扮?道翁也不講明,執著士燮的手道:「明公不忘故舊,仗義恤孤,泉下人啣環難報,小女現寓莫愁湖畔,乞以骸骨付之,死且不朽。小兒流落無所依棲,想萬間廣廈,可借一枝,諸祈憐憫。」說罷便拜,慌得士燮也答拜了。道翁起辭而去,忽又進來,手執蓮花一枝,對士燮道:「此花出於淤泥而臨清波,豈得以淤泥為辱?既往不咎,明公幸勿鄙此花之所自出也。」
說畢,足起煙雲,冉冉凌空而去。士燮醒來,把這夢中的言語細細詳了一會,心裡已有幾分明白:「出於淤泥而臨清」與「既往不咎」,想他這個義子必是個小旦出身。這也不必論他, 只要人好,總是一樣。又想:「看這道翁像成了神,莫非莫愁湖畔果有他女兒的墳麼?昨琴仙請仙之說,又見什麼杜仙女,竟是真的了。」半夜竟不能寐。天一明就起來,著人去請了屈大爺過來,有話商量。
不多一會,琴仙過來,就同他吃了早飯,梅侍郎且不說夢,要他同去逛莫愁湖,琴仙欣然,梅侍郎與琴仙各坐了轎,家人騎馬,出了城,沿著城牆走去,約有二里路已到了。此時正是嚴冬天氣,已下過了幾場大雪,梅侍郎恐曠野寒冷,轎中披了玄狐斗篷。及進了斑竹林中,反覺春風和煦,如二月間天氣,絕不寒冷。那些竹樹花草依然流青撲翠,芳馥如前。最奇的那盤凌霄花,開了數百朵,地下的蘭蕙齊芳,那馬纓花是盛夏時開的,也復含苞吐萼,一時就開了許多花出來。倒將個梅侍郎看得心驚,唯有肅然起敬。琴仙見墓門間多了四棵小樹,已有三四尺高,仔細看時,就是杜仙女種的蘋、梨、桃、李,每棵樹上開了一朵花,芳艷無比,心中甚駭:「怎麼已經開花了?」
梅侍郎看了,連連稱異,歎為真神仙福地,便問家人道:「此處大約是官地,沒有地主的?」家人道:「凡靠城一帶,俱系官地。」梅侍郎才定了主意,在左右徘徊了一會,見苕花叢中飛出許多翠雀來,啁啁啾啾,望著梅侍郎、琴仙鳴個不已,飛來飛去,在他們身邊旋繞了無數,然後飛往湖邊去了。梅侍郎連連讚歎,對琴仙道:「這裡真是個仙地。我素來不信神仙之說,如今眼見,不得不信。我並要與你尊公建一個祠,並供這女仙牌位。你說可好麼?」琴仙聽了,淌下淚來,就跪下叩謝。梅侍郎一發感慨起來,連忙挽起,說道:「我為這事倒多耽擱幾天,雖等不及完工,也須籌畫好了,方可起身。」便叫琴仙回去。他就到江寧縣中與縣尹商量建祠之說。知縣一口應承,即傳了工房丈量了地,喚了工頭,鳩工庀材,就在那裡搭 了廠,動起工來。士燮擇了二十四日下葬,那與他做了墓誌,趕緊刻了,又寫了神道碑,勒於石。
到了二十四日,江寧諸紳士聞了士燮這個義舉,來送葬者數百人,或作詩,或作歌行,或作文,或題祠中聯額,士燮一一看了,等祠成之後,一齊刻在祠內。是日祠已豎了樑柱,頭門、二門、正上廳三楹,兩廂房後樓三楹,余平廈六間。規模粗定,士燮不能等待,發了二千金與家中老總管梅成督造,又畫了杜仙女像,命塑泥身彩畫。一一分撥定了,那日就請琴仙過來商量,要帶他進京。琴仙喜出望外,又復謝了,即算清房租,一直搬到梅侍郎的船上,並將領回之銀,送與梅侍郎,梅侍郎仍叫他收了。此番琴仙感激,真到二十分。梅侍郎因道翁夢中之語,絕不查問琴仙根底,因劉喜稱呼大爺,便命家下人也稱呼為屈大爺。梅侍郎要他叔侄稱呼,琴仙不敢,仍稱大人,自稱名字,梅侍郎也只好由他了。
送葬之日,侯石翁被紳士拉了同去,也來走了一走。見琴仙尚是有氣,話也不與他講,石翁不樂,心裡既恨琴仙,又妒士燮,一到就走,拜也沒有拜一拜。後來諸紳士又有高興的出來倡捐,這個十兩,那個二十,集腋成裘,又湊了數千金。把這屈公祠擴充起來,起了好些亭台樓閣。莫愁湖中造了湖心亭、九曲紅橋,又造了幾個船,以為春夏遊湖之樂。屈公墓、杜仙女墓前,都建石牌坊、華表柱、翁仲,余外又圍了一個園,種些花木,堆些假山,竟成了一個名勝。這屈公祠竟與孫楚樓、江令宅齊名不朽了。
梅侍郎於二十八日開船在船上也是寂寞,倒將琴仙當著子玉一樣,朝夕相依。又見他穩重靈警,十分契愛,又試他書本上雖未用過功,而詩詞雜藝頗覺聰明,因想到京後,慢慢的再教他讀書,學作文字。惟琴仙絕不敢題起認得子玉,心裡還怕 問他的出身,如果問他,只好撒兩句謊,支吾遮飾,再不知道乃尊夢中已囑咐了他。船到王家營子起旱,已是臘月初八了,計日要到二十六日才能到京,日短夜長,只得晝夜兼程而進,且暫按下。
再說子玉見父親超升了侍郎,喜出望外。已得了江西所發之信,計日早可到京,為何至今未到。顏夫人盼望,更不必說,王文輝也是常來問信。那日已是臘月十五,早上送了一封信來,子玉看信面上是:「江西學政梅宅梅庾香少爺手啟,屈勤先寄。」
心中大喜,知琴仙到了江西任所了,便忙拆開,看見還有與子雲、蕙芳、素蘭、琪官的信,且擱過一邊。拆開自己的信,見一張白紙寫著「哀啟者」,大為駭然,想道:「難道道翁有什麼緣故了?」遂細細的看下去,不覺淚珠點點的落將下來。
及再看到所有衣物盡為逃奴輩竊去,守棺蕭寺,衣食全無,又屢遭侯石翁戲侮,本擬一死,又因旅櫬無歸,故爾暫延殘喘,務祈設法著人前來等語。子玉不覺淚如泉湧,萬箭攢心,毫無主意,也不忍再看。便吩咐套車到怡園找子雲,誰知次賢、子雲、南湘、高品沒有一個在園子裡,子玉更加著急。跟班們不知何事,又不敢問子玉,便又到九香樓,進去見諸名旦都在園中,南湘、高品、金粟都在這裡。子玉不及敘話,一臉悲愁,就將琴仙給眾人之信與他們看了,個個灑淚。再不料琴仙一出京,就遭此大難,真令人意想不到。蕙芳道「如今沒有別的,快找度香來商量。」於是打發人找尋子雲。找著了子雲,到了九香園,見了子玉的光景,急急的拆開信看了,已覺涕淚潸潸。
又將道翁的遺言拆讀,更加淚落如雨。子玉等與眾人看了,個個大哭了一場,哭得九香樓下好不熱鬧。眾人哭畢,子雲道:「此事在我,明日即著人到江南去接玉儂回來,並辦道翁葬事。
但今年不能到了。」子雲即回,要告訴次賢商量此事。子玉也 無心在九香樓,便即回家。高品,史南湘金粟與那些名旦,各惆悵無歡。子雲回園與次賢說了,次賢更痛得傷心,一夜之間,便摹了道翁神像。明日邀同眾名士在九香樓為位而哭,設奠三日。華公子得了信,也來哭奠。一個九香園倒成了屈道翁的喪居了,就沒有穿孝的人。
子雲發了一千銀子,打發家人星夜下了江南。子玉連天的悲苦,日間不敢進內,一來怕顏夫人問他,二來怕瓊華小姐看出,正是他的苦楚,比人更勝幾倍。但心上有這樣心事,臉上如何裝得過來?顏夫人倒疑心他怕見父親,想是他父親就回來,因此著急。惟有那瓊華小姐,異樣心靈,便料定他另有心事,再三盤詰,子玉只得直說了。瓊華小姐也只好寬慰幾句,見他這個光景,也不好取笑他。
過了幾日,又得了梅侍郎家信。頭站人已回,說二十三日就到了,便把子玉急上加急。若父產回來拘管住他,那就要悶死了。正是悲盡歡來,到了二十二日,子玉同了仲清接出三十里之外,住了宿店。等到定更時侯,頭站才到,卻是新收的家人,子玉不相認識,店家與他說了,才進來叩見,說老爺的轎子也就到了,今日是破站走的。子玉等到二更,聽得門外車馬聲喧,知是到了,與仲清出外迎接。士燮出轎,仲清、子玉上前叩見了,士燮慰勞了幾句,問了仲清好,即同到上房來。士燮昨日半夜起身,也乏極了,即忙坐下,靠在枕上,問了子玉家內一番事,又問仲清妻子都好,兼詢文輝近況。爺兒三個談了一會,士燮惦記琴仙,問家人:「怎麼屈大爺的車子還不到來?」家人道:「總也快了。」不多一時,門外又車聲轔轔,仲清、子玉想道:「不知那個屈大爺,想是任上同回來的。」只見一人照了燈籠,一個美少年走進來,仲清、子玉大奇,燈光之下,不甚分明,覺得此少年骨格甚是不凡。琴仙早已看得清 清楚楚,便一陣心酸,只得竭力忍住,先上前問了安。士燮道:「這個是我的小兒,那個是我的內侄顏劍潭。」又對子玉、仲清道:「這是屈道生先生的令郎,同我進京的,其中緣故,此是也不及細說。你們見見,將來要在一處的。」子玉始而大駭,繼而大樂,竟樂得笑將出來。琴仙見了子玉,笑容滿面,也覺喜歡,上前與二人見了禮,彼此面面相覷,心裡明白,口裡卻都無話可講。士燮當著他們初次見面,自然是生的,沒甚話說,那裡知道有緣故在內,便道:「今日乏極了,要躺躺,你們都到那邊去罷。」子玉喜甚,便拉了琴仙到那邊屋裡來。
三人怔怔的,你看我,我看你,一個不敢問,一個不敢說,仲清心上也不知姑父知道琴仙細底不知,也不便問,只好心內細細的默想,竟是三個啞子聚在一處。子玉與琴仙只好以眉目相與語,一會兒大家想著了苦,都低頭顰眉淚眼的光景,一會兒想到此番聚會,也是夢想不到,竟能如此,便又眉歡眼笑起來,倒成了黃梅時節陰晴不定的景象。少頃,送飯進來,琴仙吃了。
那邊士燮已安歇,琴仙困乏已甚,支持不住,便躺在炕上,子玉、仲清也都在炕上坐了。家人們出去,今日幸喜雲兒沒跟來,仲清也是新用的人,都不認識琴仙,故此一宵無話。後來三人都也困乏,便都躺下,人靜之後,細細的談起來。此刻子玉、琴仙在一個枕上和衣而臥,竟把嫌疑也忘了,琴仙便噥噥唧唧說出京時如何想念,在南京如何遊玩,到莫愁湖親見他前生墳墓,杜仙女怎樣靈異,道翁臨終時怎樣傷心,眾長隨逃竊後怎樣受苦,劉喜怎樣盡心服侍,侯石翁怎樣戲謔,又將梅侍郎來訪,他怎樣仗義安葬建祠的話,細細述了,說得子玉悲樂相乘。
仲清在旁看他們並頭而臥,噥噥私語,心上頗替他們快樂,想道:「這兩人兩年之內傷了無數的心,哭了無數的眼淚,才有今日這一敘,倒成了悲歡離合,真也奇極了。」後來,琴仙又 講到他夢見神娥授筆,道翁成神,並舟中彼此照鏡正面反面,怎樣又化了珠為龍搶去,子玉、仲清連連稱異。子玉也將送行後怎樣得病,得信後怎樣悲傷,眾人怎樣祭奠道翁,度香已著人下了江南來接你並安葬道翁,直說到今日再想不著你來,二人又復悲喜交集。琴仙又復感激子雲與眾人,不住在枕上與子玉、仲清連連叩頭。仲清問道:「你一路來,姑父知道你的事不知道呢?」琴仙道:「大約不知道,大人也總沒有問我根底,我倒天天的防著問我,教我怎樣回答呢?」子玉一想,不得主意:「設或將來問起來,你怎樣回呢?」仲清道:「此事倒也瞞不得,明日一到家,家中人豈沒有認得你的麼?依我想,此事隱著倒也不便,若叫外人對姑父講了,倒教你臉上更下不來。
不如明日求姑母與姑父婉婉的講明,姑父既看重他今日,也只好將他從前的倒說明了,彼此相安。況姑母甚說他好,如今轉了一劫,也決不再題起以往的了。」子玉道:「甚好,但我不便說,還是你去說。」仲清應了,以後大家也就睡著了。到天明時,仲清先醒,只見琴仙枕著子玉的手,尚呼呼睡著,子玉也未睡醒。仲清暗笑,喚醒了他們。琴仙見與子玉一枕,且枕著他的膀子,被仲清見了,甚是羞愧。子玉一個膀子被他枕得很酸也不知覺,及要抬起手來,抬不動了,遂「撲□」的一笑,各人漱洗。
士燮起來,急急的叫上車進城,三十里路甚快,一個多時辰已到了。梅侍郎且不到家,先宿了廟,明日五鼓時分上朝覆命。子玉先將琴仙在書房裡安頓了。梅進、雲兒一見琴仙,個個駭異,又猜是他,又猜不是他。若說是他,為何老爺與他抗禮?且又穿著素服,像個有孝的人。若說不是他,面貌再沒有這般相像的了。眾人疑疑惑惑,猜不出來,又聽得叫屈大爺,便知不是。子玉趁這空兒,就請仲清對顏夫人講明,瓊華也在 旁聽了,望著子玉笑,看著子玉含羞含愧,侷促不安。顏夫人聽了,也以為異,便道:「這個孩子本來原好,如今既做了屈家的兒子,從前的出身,倒也不必提起了,算他轉了個劫罷。」
仲清道:「此事要姑母與姑夫說明才好,不然外人見了,終要說的,倒教琴仙難為情。」顏夫人也應了,說道:「你姑夫重世交,又見他人好,決不看輕他的。」仲清見顏夫人應允了,也即告退。
瓊華小姐進房,子玉同了進來。瓊華道:「如今好了,是不要做夢,天天的呼喚了。」子玉笑道:「我去同他進來見太太,你出去看看像不像?」瓊華啐了一聲,忽又說道:「你去同他進來見太太,我真要望望他。」子玉果然拉了琴仙進來,到內堂拜見了顏夫人。夫人見了,也甚疼他,便叫了一聲:「屈大爺受苦了!」琴仙先進來,尚覺不安,及見顏夫人以禮相待,稱他屈大爺,便安了心。瓊華小姐在房門口偷望,果然像他,心中頗以為異,望了一望就進去了。顏夫人問了琴仙近況,琴仙略說了幾句,也就告退。
明日,士燮面聖回家,閤家迎接。瓊華拜見了公公,士燮十分喜歡。顏夫人同著談了一回,後將琴仙的事委委婉婉說了出來,就說他唱過戲,屈道翁見他人品好,所以收為義子。將子玉害病的話,卻隱藏不題。士燮道:「我已猜著了幾分。」
也將屈道翁夢中之言說了,又道:「前事也不必論他。這個孩子甚好,沒有一點優伶習氣,不說破真令人看不出來。」顏夫人道:「看這個孩子,將來有些造化也未可定的。」士燮點頭,索性叫了梅進進來,將琴仙之事與他說明:「都稱呼為屈大爺,不許怠慢。如果怠慢了,我定不依。」士燮吩咐了,底下不敢不遵。以後眾家人待琴仙,竟是規規矩矩,不敢有一分放肆處,琴仙故能相安。士燮即命收拾琴仙臥榻,日間叫他同著子玉在 書房唸書,又叫子玉盡心教他,不許輕看他。這句話梅侍郎多說了,他豈知子玉心事?顏夫人不覺笑了一笑,子玉好不得意,正是十分美滿,比中宏詞科還高興了幾倍。明日就有人與士燮接風,好不熱鬧。
琴仙初來不好出門,一日子玉帶了他到眾名士處一走,都相見了,齊與子玉稱賀。又到了九香樓,見了九名旦,都各悲喜交集。琴仙也喜諸人都跳出了孽海,保全了清白身子,各訴離情,牽衣執手的足足談了一天。正是:金烏玉兔如飛去,臘盡春回又一年。
家家年事不用細談。未識新年有何好事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金吉甫歸結品花鑒 袁寶珠領袖祝文星
話說新年已過,又到元宵,六街三市,火樹銀花,好不熱鬧。子雲於十三日請了華公子、田春航、梅子玉、史南湘、高品、顏仲清、劉文澤、王恂、蕭次賢、金粟、屈勤先,並九香園諸人,作一大會。琴仙見了華公子,尚有些不安,華公子也不問起前事,以禮相待。此時琴仙已出了旦黨,入了士黨,但從前作旦時傲睨一切,此刻倒謙謙自守起來,因此上下諸人更加尊重他,絕沒有一個人笑他。琴仙對了那些名旦,還是從前一樣,並不生疏。是日觥籌交錯,晚間燈火交輝。華公子進城後,子雲又將那些燈試了一會,如見萬花齊放,炮竹之聲,聲聞數里,二更後方煮茗清談。
琴仙一身歷盡艱辛,此時才覺魔難盡釋。然回想蕭寺淒涼,孤燈殘月,真如夢覺。次賢又將琴仙從前的夢境,向吉甫細細的說了一遍。吉甫因笑向子雲、次賢道:「九香樓絕好一個花園,百花全有,如今單有一個花神牌位,且在隱僻處,與土地祠一樣,豈不褻瀆花神?我擬借他們九個作個九香花史,眾位以為何如?」眾人均以為奇,同問道:「請道其詳。」次賢道:「我久有此意,我欲畫他們九個的小像。今你既有此意,妙不可言。我明日一一畫出,就請你潤色潤色,就刻石供養在這九香樓下,做個花神。但只有九個,湊不出十二個來。」眾人亦同說大妙。吉甫道:「我倒有一個主意,但不知可行不可行?」
子雲問道:「怎樣呢?」吉甫道:「花神若定要十二位,也可 湊得上,只要把屈道翁做了夫蓉城主,再借重玉儂的前生所說那杜仙女,湊上玉儂,不是十二位了?」春航道:「妙,妙!
此像要畫得像,不必說真姓真名,綴個別號,每人做一篇贊語,說得似真似幻的,要與人花兩合。」子玉道:「這個圖怎樣的好呢?還是單畫人,還是補景呢?」仲清道:「自然單畫人,一併的畫去,後就綴小傳一篇。刻石之後,可以拓出來,或裱冊頁,或裱手卷,皆可傳世。」文澤道:「做兩塊好,就鑲嵌在東西兩楹。」王恂道:「若畫杜仙女,就畫他在採蓮船上的樣子。」吉甫道:「玉儂夢見那面鏡子,必非無因。我畫條龍執著這面鏡子,就做頭幅,好不好?」大家說道:「好。」
子玉道:「這雲龍人必猜有個寓意在裡頭呢。」子雲道:「這十一篇傳贊,各人分了罷。」次賢道:「好。這一番大著作倒要借吉甫以傳。」吉甫道:「豈敢,豈敢。」次賢道:「不必過謙。道生先生故後,筆墨之道,自然要讓你,大家公論,何必推辭。我就做雲龍那一幅,作好了,你再給我改改。」子雲道:「自然是借重你們二位。那十篇如今是這樣,各人拈鬮,拈到誰是誰。華星北也叫他做一篇在內。」南湘道:「甚好。」
於是寫起鬮來,將屈道翁與杜仙女、屈琴仙分做二鬮,其餘九人分作九鬮。說也奇怪,想必文字有靈,前生緣法,子雲拈了道翁,子玉拈了杜仙女、琴仙,金粟拈了寶珠,春航拈了蕙芳,仲清拈了琪官,文澤拈了春喜,南湘拈了蘭保,王恂拈了桂保,高品拈了玉林,次賢拈了漱久,單拈不著素蘭,只好送與華公子去作了。眾人分派已定,子玉說道:「做傳容易,畫畫難,還要刻石,更須時日,不知幾天可以告成?」吉甫道:「不消多日,碑是磨現成的,一面畫,一面就叫季十矮子找人刻,大約十幾天是必要的,嵌好這些碑,也要幾天。我們這一敘,總在九香園了,索性多歇幾天,我好加意畫畫,到二月初 一日,在九香園聚會罷。」大家都說有理,於是各散。
子玉同了琴仙回家,正是內有韻妻,外有俊友,名成身立,清貴高華,好不有興。子雲寫了一札與華公子為素蘭作傳。這邊次賢妙腕靈思,畫了十天才成。畫成又請吉甫一一的改好,畫一個,刻一個,倒也甚快。子雲因受了感冒甚重,不敢用心,囑將道翁、琴仙、杜仙女畫在一幅,並求子玉作贊。到二十七日,連傳贊都也刻起,系是各人書丹。二十八日就搬往九香樓鑲嵌,一日完工。
三十日,琴仙先到九香園看碑,九旦同到樓下。琴仙道:「今日也應祭一祭花神,明日我們方可聚會。這個花神就是我們的像,若叫他們來祭,我們也當不起,就是我們十個人祭一祭罷。」蕙芳等皆以為是,便設了酒果,焚了好香,十人齊齊拜了。琴仙看東楹嵌的第一方畫,上雲下水,雲水中間,隱著一龍,露出一爪,托著一面鏡子,上題曰:《品花寶鑒》。刻著次賢的贊語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雲生九霄,水出重淵。神奇變化,氣象萬千。靈珠之圓,明鏡之懸。燭微照幽,隱奸顯賢。如月之臨,如水之鮮。亦曰其□□,而妍其妍。
第二方畫的人綸巾道服,左右侍仙子女各一,題曰:總持九香花主、三閭道君及左右花史杜仙之像。下有贊語,是子玉手筆:公氣為雲,公神為水;在天在地,靡盡靡止。司文曰郎,司花曰主。列宿之精,群芳之祖。左英瓊瑤,右青珊瑚。一氣二氣,同歸殊途。五色炫采,九華流香。心花意蕊,文運之祥。
寶珠道:「這幾篇贊語實在做得好。若將我們實事敘在裡頭,雖然不致辱身,究竟也為賤行。」蕙芳道:「可不是!你看那些花譜花評,雖將那些人讚得色藝俱佳,究不免梨園習氣。
我們這一關倒可以算跳出了。」素蘭等皆點首浩歎。
琴仙再看第三方,畫一個仙女,雲鬟霧?e,清艷絕倫,手拈一枝蕙花,琴仙已知是蕙芳。看題的是:錦文花史蘇仙。是春航一篇跋語:錦文花史蘇仙,性靈彗警悟,色如瑤瑜。摶雪作膚,鏤月為骨。常散花而翦綵,亦擲米以成珠。狡獪神通,均出三昧。
曾遊戲人間,使留恨於碧桃花者有焉。江皋仙影,時去時來;洛浦神光,乍離乍合。蕭史常垂於綵鳳,裴航終隔於藍橋。是宜結十重珠網,護金屋於群玉山頭;何幸啟九疊銀屏,窺素面於瑤台月下。
琴仙道:「這個跋語跋得甚切,『狡獪神通均出三昧』二語尤妙。」蕙芳笑道:「憑他怎樣講,那裡還算得我們?」看第四方,一個仙女月佩霓裳,十分嬌艷,手捧明珠一顆,題曰:弄珠花史袁仙。有金粟贊曰:仙露在霄,明珠出海;和神當春,秀氣成采。不脛而走,不夜而光。瓊花瑤蕊,國色天香。珍珠飾車,雲錦縫裳。金支翠羽,玉□明。華月光滿,蓬山路長。既美且都,亦風而雅。
學士滿宮,首推大捨。
琴仙道:「瑤卿之艷韶華,卻一齊被靜宜畫出來,吉甫贊出來了。」寶珠道:「算花神罷了,我也配這樣?」看第五方,畫一個仙女,意致飄灑,素艷欲流,手拈蘭花一朵,題曰:素心花史陸仙。下有小傳,為華公子撰:陸仙性敏悟,姿容絕世,才藝過人。常衣紫綃衣,行吟風露間。其竟體之清芬,與蘭香蕙馥相表裡也。工詞善書,流露人間,購之者千緡不獲焉。昔鍾嶸評詩,謂顏延之鏤金錯彩,不如謝康樂初日芙蓉。素面風流,是為絕艷,仙殆蓮花化身者歟?
琴仙笑道:「這幾句倒比香畹的小照還畫得像些。這『紫綃衣行吟風露間,』與『蓮花化身』之說,卻移不到他人的,真是你。」素蘭笑道:「我如何敢當?大抵既贊花神,自然就要竭力讚揚的了。」琴仙再看第六方仙女,纖纖弱質,□轅舞凌風,有掌上輕盈之態,頭上戴著金步搖,題曰:纖纖花史金仙。下是蕭次賢的七律一首:蛾眉新月露纖纖,光彩天然不用添。
鴛錦裁成九華帳,鮫珠穿作十重簾。
隱身閬苑依瓊樹,返劫□□典玉簽。
只恐留仙留不住,曉風吹上綠雲尖。
琴仙道:「將瘦香的神情骨相全寫出來。」漱芳笑道:「我這個瘦字倒有些像,別樣真令我慚愧死了。」再看第七方畫的仙女,在兩棵玉樹之下,有玉樹凌風之致,題的是娟娟花史李仙,是高品的詩。琴仙道:「高卓然肯說好話嗎?」玉林道:「這一回倒沒有刻薄人。」蕙芳道:「這首詩,算卓然極要好的了。」琴仙看是:花情月色想娟娟,玉樹臨風更裊然。
帳裡不知蘭麝貴,夢中羞作雨雲仙。
珊瑚枕上生紅暈,翡翠樓頭鎖綠煙。
謫往天台守孤另,碧桃流水自年年。
琴仙道:「真說得好,將佩仙濃香秀韻一齊寫出來了。」
玉林道:「這首詩究竟也不甚好,還有些刻薄,你看帳裡夢中等句,有什麼好呢?」蕙芳道:「這倒沒有什麼。不過寫的嬌艷尊貴處。」寶珠道:「卓然這等詩,就算他的好心了。若要他做莊重些,他也未嘗不願,但他那油嘴油舌說這慣一派。你們看他生平說過幾句正經話來?吉甫說他去年到京來有個笑話。卓然有個表叔,請他吃飯,還有好幾位客坐在那裡,表叔 問他道:『你去年回家,見我家裡可好麼?』卓然道:『很好,前月表嬸又生了個表弟。』那表叔一聽唬呆了,想道:我三四年不回家,怎樣會生了兒子?當著人又不好問他,那些客雖也聽得不順耳,但或者他說別個表嬸,也就過去了。到客散後,表叔問他:『方纔這句話是怎麼講?』你們想想卓然怎樣回答?他說:『我與表叔初次見面,自然要找句吉利話說,我隨口找著這句,其實沒有的事。』氣得他表叔要死,然也奈何他不得。他的長親,尚且要頑笑頑笑,何況他人?」眾人大笑道:「那吉甫的嘴也不能讓他。」又看第八方,畫一個仙女,玉貌錦衣,腰懸秋水,似公孫大娘模樣。題曰:俠隱花史王仙。琴仙知是蘭保,下看史南湘的七古:我觀王仙舞神劍,手掣寒泉一匹線。鼕鼕羯鼓始三撾,溜亮風生已迎面。彩虹映水合成團,流電穿雲曲如線。破開點點綠沉槍,撥落紛紛大羽箭。錦衣玉貌何聘婷,白咽紅頰長眉青。
雲裾輕曳錦靴起,去如飛鳥來如霆。四方觀者圍成堵,不羨英雄羨媚嫵。綠雲堆鬢翠鬟新,九梁插花步搖古。妾借防身不愛名,嬌嬈我自惜輕生。請看世上黃衫客,多少恩仇報不成。
琴仙讚道:「這首七古,實在做得好,念去比《公孫大娘舞劍器行》還刻畫得入細。」王蘭保笑而不言。蕙芳道:「去年奚十一鬧來,幸虧著他,我就沒有法了。」素蘭道:「原來你也怕奚十一,難道他比潘三還利害麼?」蕙芳道:「潘三是個無用的人,那奚十一鬧起來,就與前日魏聘才使來的車伕一樣,你怕不怕?」蘭保道:「那天適或我不在家,你便怎樣?」
蕙芳道:「我就躲開不出來了。」琴仙問奚十一怎樣,蘭保將他的樣子學了一回,琴仙也覺好笑。蕙芳道:「聽得奚十一出京去了,但我前日在剃頭鋪裡看見一個人,很像他那一天帶來的那個小子,就不是他,也必是他的兄弟,再沒有這麼像的 了。」蘭保道:「或者奚十一沒有帶去,也論不定的。那個狗小子,也只配做剃頭的。」琴仙又看第九方,畫一株梅花,有一隻喜鵲,梅花下有一個仙女,題曰:報春花史林仙。看有劉文澤一首小賦:梅花枝上鳥報春,梅花樹下倚玉人。杜蘭香嫁不可見,綠萼華來幸接真。翠袖翩躚,縞衣自妍。韻生骨裡,秀出天然。
卻珠鈿而愈美,洗脂粉而尤娟。纖纖兮雲間新月,淡淡兮花外晴煙。秋水盈浦,朝霞麗天。斯何修而若此,得非人而果仙。
蘭自秀兮菊自芳,思美人兮何日忘。蓬萊清淺不可到,我欲從之騎鳳凰。天風急吹袂,玉露冷沾裳。吮纖毫而抒寫,對玉貌而傍徨。
琴仙道:「好賦。正是松風竹雨,仙露明珠,將你那清腴娟秀,都一齊刻畫出來。」春喜道:「這是前舟在那裡認真做賦,忘了題目了。」琴仙道:「卻也是你的光景。」再看第十方,是一個桂樹下有個仙女,姿致風流,青眸善盼,題曰:蟾宮花史王仙。知是桂保,有王恂五古一首:青青月中掛,花開已及秋。皎皎蟾宮女,臨鏡常自愁。自從竊藥奔,與世無因由。廣寒二萬戶,珍珠十二樓。圓圓復缺缺,輪轉日一周。世人徒仰望,不見蛾眉修。蓬萊水清淺,或可操神舟。銀河望隔浦,七夕訴離憂。唯此一輪月,梯虹亦難求。安得張麗華,縞素來嬉游。
琴仙道:「好詩,好詩!讀之令人口齒俱香。蕊香真像嫦娥。」桂保道:「不是我,這是蟾宮花史。」眾人說道:「這些詩詞贊語,他們倒是爭奇角勝,那裡記著本人?就是竹君的詩,與靜宜、庾香這兩個贊語,倒是切定題目說的。」琴仙道:「都切得很。你將這些詩更換了人,便不像了。」寶珠道:「只有靜芳那一首,再不能更換的。」琴仙再看第十一方,畫一個 杏花,下有一個仙女,珠腰玉及,十分嫵媚,題曰:及第花史。知是琪官,看顏仲清的序文:及第花史秦仙,嬉戲人間,見之者有「紅杏枝頭春意鬧」之比。明眸善睞,笑靨常開;艷粉縈情,斷紅映肉;裊釵雀化,明鏡鸞飛。貯金屋以何嫌,映玉屏而同色。然而久心未許,烈性常存。當機織女,屢見投梭;出水神妃,未逢解佩。雲?O風動,生步步之金蓮;霧?e香飄,訝朝朝之瓊樹。誰不曰人間絕世,亦何愧仙處無雙。若論六宮粉黛,定讓龍頭;以雲一歲花司,是真鳳尾。
琴仙痛讚了一會。蕙芳道:「你看這些詩文,各有體裁,正是格律不混,體制判然,都是作手,難定優劣。」琴仙道:「雖是些小文章,但吉光片羽,彩散人間,終勝雀屏五色。有此一讚,也不孤負我們數年辛若了。」眾人都皆歡喜。
琴仙就在九香樓吃了飯,坐了閒談。寶珠忽然說道:「今日眾兄弟都在一處,我想我們這十個人,同在京師沉淪菊部,如今個個跳了出來,雖然其中受苦的受苦,安逸的安逸,但自此以後,只要各人安分守已,想必沒有風波出來。但我們這一班人,也算不得世間少有的。那一班名士將我們抬舉到這個地位,那倒是世間少有,你們心上感激不感激呢?」眾人道:「豈有不感之理。」寶珠道:「感激便思怎樣報答呢?」眾人皆不能對。寶珠道:「我想個報答的法子。他們既將我們刻了像,做了花神,我們何不也將他們刻了像,就在樓上供養起來?他們稱我們為花史,我們就稱他們為文星,仿司空《詩品》,各作四言贊語一首,刻在上面。你們想這個報答可好麼?」素蘭道:「這個是極妙,但我們的詩配不上他們。且請誰畫這些像呢?」蕙芳道:「就是瑤卿,你與小梅兩人分畫罷,也不必畫服飾,不衫不履的最妙。我們今晚先把贊語做起,明日與他們 看看,然後再畫。我們就各人還各人的禮,一個贊也不甚費力。」
琴仙心上甚喜,就辭了回家,到晚上構思起來,子玉面前也未講起。這一晚各人的贊已做成。
明日,琴仙先到九香樓將贊與眾人看了,大家拿來評定一會,又各自斟酌一會,再公同推敲一會,盡善盡美了,寶珠便謄在一處。諸名士紛紛已到,華公子、金吉甫也都到了。大家果然要祭花神,寶珠等攔住了,然猶擺了香案,各名士奠酒焚香,就沒有下拜。然後在九香樓下擺了四席,序齒而坐。這一聚,正是人人意滿,個個心歡,毫無不足之處。而且羅列珍饈,橫陳餚錯,花香人氣,繚繞一堂。
酒至半酣,寶珠避席致辭說:「寶珠等十人同入迷津,今登覺岸。將來勉蓋前愆,勤修後果,得齒於人,皆諸貴人提拔之力。但感恩有心,報德無力,唯有日清香一炷,以祝諸貴人福壽綿長,榮華白首。昨日我等十人公同商議,亦欲在九香樓上,供設諸貴人文星祿位,也照樣刻石,朝夕頂禮皈依,且各綴數語於後,當虔心誦佛。不識諸貴人不以賤地為鄙,俗筆為褻,使我等得遂所願否?」眾名士大喜,個個情願,倒翻謙讓了幾句。寶珠又道:「度香先生提唱風雅,只得另立一品,在各位文星之上,曰:群仙領袖。未知諸貴人以為然否?」眾人皆說:「是極。」子雲說:「這個何敢?」寶珠就將詩稿恭恭敬敬的取出來,卻已謄在一處,端正的楷書。除群仙領袖徐文星之次,皆以年齒定的先後,第二是仙中逸品蕭文星,第三是仙中趣品高文星,第四是仙中狂品史文星,第五是仙中高品顏文星,第六是仙中和品劉文星,第七是仙中樂品王文星,第八是仙中華品田文星,第九是仙中豪品華文星,第十是仙中上品金文星,第十一是仙中正品梅文星。眾名士謙讓道:「這些個品格過於謬讚了。」遂看第一首,是他們十人公撰的,題曰: 《群仙領袖》:群仙領袖,能兼眾為。不脫不粘,不即不離。得大自在,具廣設施。亦無我欲,亦無我私。素月流天,照靡有遺。青空無雲,霄露自降。大鐘中虛,寸挺可撞。
第二首是金漱芳題的《仙中逸品》:
惟逸故淡,惟逸故閒。鶴鳴在林,雲臥於山。秋花娟妍,清風往還。望彼竹林,客有笑顏。濯足清澗,抱琴禪關。江皋有梅,籬落有菊。小窗分茶,松花自熟。
第三首是玉林題的《仙中趣品》:
亂頭粗服,不亞妍妝。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東方詼諧,淳於隱藏。顛倒四座,縱橫滿堂。言不為虐,行不失方。悠哉悠哉,聊復爾爾。彌勒一笑,皆大歡喜。
第四首是王蘭保題的《仙中狂品》:
呼龍耕煙,磨刀割雲。狂飆四起,落花紛紛。手捉明月,腹曬斜昏。悠悠青天,落落人群。醉死醉生,我不與聞。碧海騎鯨,瑤京散發。冠裳自嘉,奈此仙骨。
第五首是秦琪官題的《仙中高品》:
孤鶴沖煙,歸鴻遠飛。渺渺天際,雲間翠微。獨立千仞,好風吹衣。秋庭仰望,月明星希古松自挺,碧蘿難依。太華入雲,蓬萊隔水。誰登其峰,徒興仰止。
第六首是林春喜題的《仙中和品》:
五味調劑,五聲和平。暖氣入律,春風自行。旭日靄靄,晴光爭明。雲輝錦集,月滿川盈。《霓裳》一曲,《簫韶》九成。不矜不莊,或休或暇。惠而好我,是曰柳下。
第七首是王桂保題的《仙中樂品》:
粹然中和,其樂陶陶。軫畦悉泯,坦白是交。醉月秋夕,擁花春朝。洞房香暖,金殿聲高。心香吐萼,意蕊含苞。曰富 曰康,如賓如友。妻子好合,父母眉壽。
第八首是蘇蕙芳題的《仙中華品》:
錦衣晝行,玉貌簪花。璧月宵滿,明珠吐華。旭旭朝陽,燦燦流霞。金盤承露,粉壁籠紗。莊嚴妙相,天女笄珈。玉珮自鳴,貂??為飾。雲近蓬萊,望之五色。
第九首是陸素蘭題的《仙中豪品》:
佩刀列戟,鑄券剖符。以我如意,碎彼珊瑚。紫絲步障,紅錦貂??。浩歌落落,?e玉噴珠。太白自賞,擊缺唾壺。朔風橫空,雪花如掌。吹角輪台,久無嗣響。
第十首是袁寶珠題的《仙中上品》:
無上上品,首推此君。靜者多妙,飄然不群。具大智慧,博學多聞。溫良沖淡,《九丘》《三墳》。磊磊落落,抱璞含芬。高談雄辯,說劍論文。不合時宜,瀟灑凌雲。
第十一首是屈琴仙題的《仙中正品》:
朱為正色,雅為正聲。射以觀德,惟身是程。哀樂至性,而無過情。珠光月彩,內蘊晶瑩。虞弦夏舞,景運休明。醴泉非水,瑞芝非草。景星慶雲,僉曰恆少。
眾名士看完,喜動顏色,痛贊不已,說道:「可謂木桃之投,而得瓊瑤之報矣。」是日暢飲歡呼而散。
素蘭與春喜各畫幾日,摹上了石,將贊語書丹,共有二十餘日完竣。擇於三月三日,供設九香樓上,為長生祿位。琴仙過來與寶珠商量,必須作一篇祝文,方表誠意,寶珠等深以為然。於是十人公同斟酌,湊在一篇文,改削了幾遍,倒也不見聯綴痕跡。寶珠道:「明日公祝,須請齊了諸名士來。再,我們跳出梨園,從前一切的所有之物,都用不著了,孽根須淨,色界盡除,將那所存的釵鈿首飾,當著眾名士,一齊熔化,舞袖歌裙,則一火而焚之,豈不爽快?」眾人道:「正合我等之 意。只有琴仙沒有這些東西了,大家檢出來聚在一處,明日焚化。」到了初三,九香樓上香花簇擁,蔬果紛陳,花排姐妹之班,雁次弟兄之序。寶珠虔誠恭敬,鋪設了一會,諸名士齊到。
上得樓來,已見紅燭雙輝,香煙雲繞。十花史請他們坐了,便齊齊的拜起來,諸名士如何肯受?連忙扶起。寶珠道:「昨日玉儂說的,要做篇祝文,我等胡亂湊了一篇,還求改正改正。」
便將祝文拿出來。高品道:「好的,我就讀起來。」高品高聲朗讀,諸名士傾耳而聽。聽得高品讀道:維年月日,九香樓弟子花史袁寶珠等,謹□百和之香,釀百花之酒,獻於諸文星之座而祝曰:維彼文星,川岳之靈,左奎右璧,緯史經綸。故在天為列宿,在世為傳人。其光明也如火,其和煦也如春。其根於性也,為綱常倫紀;其見於詞也,為變化奇神。言必由中,情多自妙。天籟一聲,空號萬竊。緒觸而紛,絲縈而繞。對鏡自看,顧影獨笑。索實於虛,辨惡於好。春風秋月,不知其他。明眸皓齒,當如之何?粉白黛綠,鐵馬金戈。清歌宛轉,妙舞婆娑。倏若馳駟,委若逝波。傷古今之一轍,恆日月之消磨。鑒彼造化,作為文章。群分以物,類聚以方。酬□太白,顛倒雌黃。和於琴瑟,亮比笙簧。纏綿騷雅,姿肆韓莊。不怪不亂,取艷取香。寓意嚴正,措詞明光。
朱霞麗天而絢彩,金刀映日而生芒。泉瀉澗而注急,花凌風而舞狂。秋零一庭,殘香數星。鬼則夜哭,神則晝驚。鑄鼎象物,盡相窮形。魔女旁立,龍姑前迎。金支翠羽,電掣雷鳴。拂箋霍小玉,捧研董雙成。神娥授筆,使之為文。祝曰:筆之色兮有五,筆之花兮半含吐,砰石訇聲聲擊天鼓,青鸞鳴兮紫鳳舞,小言詹詹兮足千古。
祝文讀完,眾花史齊齊下拜了,便將那些舞衫歌扇、翠羽金鈿,在園中太湖石畔燒化起來。諸名士看那火光五色,吐金閃綠。將到燒完時,忽然一陣香風,將那灰燼吹上半空,飄飄點點,映著一輪紅日,像無數的花朵與蝴蝶飛舞,金迷紙醉,香氣撲鼻,越旋越高,到了半天,成了萬點金光,一閃不見。
園中萬花如笑,顫巍巍的像要說話一般。
正是:
親逢天女散花時,手授生花筆一枝。
碧海愁多填未滿,蓬山路遠到無期。
風塵面目輪蹄跡,徐庾文章溫李詩。
我自有情君莫問,此中得失寸心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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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8-7 11:26 編輯
]
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7-27 12:44
貼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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