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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08-10-8 來自 台灣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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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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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四折太陰鑄形,帝垣心刀
一夜缱绻,雖不利休養恢複,但一夢谷中最不缺妙藥靈丹,除号稱「神鋒、
續斷、死不知」三絕之一的愈創聖品「無縫天衣」外,固本培元、補中益氣的金
方不知凡幾。伊黃粱不要錢似地往身上搗鼓,連萬載寒玉床、續命紫氤燈之類的
奇珍都用上了,多管齊下,立時見效,美美地睡上了幾個時辰。
再睜眼時,已近正午,藥廬内熟悉的藥氣,以及窗棂間飄入的食物氣味,讓
前幾日的搏命奔逃恍如噩夢,半點也不真實。
伊黃粱替自己号過脈,順手連清創、換藥一并做了,對複原的速度頗爲滿意,
就算聶冥途此際突然現身,鹿死誰手猶未可知,這才起身更衣,正遇着阿傻手捧
盛滿菜肴的漆盤,倚門而入。
「……夫人尚未起身,我服侍大夫用膳。」
少年比着手語,徹夜打熬筋骨的疲憊還未自俊臉上褪去,蓋因負責大夫起居
的雪貞,罕見地晏起。下半夜阿傻從浴桶起身,回見兩人無蹤,木台留着一張紙,
交代了準備什麽食物,以及「别吵雪貞」四個龍飛鳳舞的墨字,卻是大夫的手迹。
伊黃粱一瞥盤中,雞蛋、水煮肉、鲈魚湯,還有一碗木耳醋溜絲,果然都按
了吩咐。爲求複原,須得大量食肉,但鹽醬不宜,唯以醋醯相佐;他平日頗重享
受,非爲養傷,進食決計不肯如此潦草。
瞥見阿傻腰懸白刃,勁裝綁腿,随時能與人厮殺的模樣,顯是挂心昨夜煞星
去而複來,舉箸之前,特意對上少年的視線,蹙眉冷哼:「該幹嘛幹嘛,别分心
了。那厮肯來最好,以逸待勞,教他把狗命交代在這裏!」阿傻點了點頭,果然
午後不再佩刀。
「血手白心」伊黃粱名列儒門九通聖,望重武林,開弓自無回頭箭,鹿别駕
在谷外靜候三日,第四日清晨,天沒亮便讓人收拾了篷車彩棚,親領弟子,擡着
寶貝侄兒立于道旁,待岐聖兌現諾言。
伊大夫可不是吃齋的,好整以暇用過午膳,才派人傳召,聲明「閑人禁入,
多邁進一條腿,直接擡回安葬」;至于進得幾人方不算「閑」,傳話的鄉人一問
三不知,隻說大夫話事,不讓人多問一句,傳的都是原汁原味,沒有摻雜拌礫。
鹿别駕面色鐵青,身畔一名弟子,直嚷着要人回去問明白,話沒說完,便讓
他一巴掌掃飛出去。
伊黃粱在藥廬裏等了會兒,見兩人一前一後,擡着擔架進來,當先之人身量
颀長,繡金道袍異常華貴,竟是鹿别駕;後頭的年輕道人眉目清朗,神情陰鸷,
伊大夫亦不陌生,想起是昨夜那名策動包圍的「蘇師兄」,他既知曉鹿别駕與侄
兒的真實關系,定是心腹無疑。
兩個人,四條腿。答得謹慎。
堂堂天門副掌教,幾時做過擡扛行走的腳夫?鹿别駕爲救侄兒,顧不了許多,
與蘇彥升連人帶擔架地擱上木台,垂手靜立,面色凝重,非是忍受屈辱,隻恐大
夫吐出「沒治」二字,滿懷期待落空。
員外郎似的白胖醫者斜乜一眼,信手翻書,冷笑:「不錯,能放下架子,不
算太蠢。要我說是單數呢,你待如何?」
一旁蘇彥升還未會過意來,蓦聽「啪」的一聲裂瓷細響,胫骨劇痛難當,踉
跄倚壁、身子發顫,冷汗沁額,左小腿已遭師父以隔空勁震斷。鹿别駕眉目不動,
淡然道:「兩人三腿,合是單數。」
伊黃粱冷眼瞧着,哼道:「你倒是心硬。」
鹿别駕并無得色,隻答:「勞大夫惠施妙手,救我侄兒。」他對蘇彥升昨日
的表現甚感嫌惡,奈何随行弟子之中能打的,偏又數不出别個,此際眼都不眨一
下,當是空氣一般。
伊黃粱喚人将蘇彥升扶出,撕下醫經拈成紙阄,一扔角落,扔得碾藥的阿傻
擡頭,才慢條斯理道:「有人胫骨斷了,你給他包紮固定,藥材随用。要不能複
原如初,讓你陪他瘸一輩子。」阿傻将碾船杵臼等收妥,取幾味金創用藥,行禮
而出。
鹿别駕見藥僮小小年紀,唇紅齒白,眉目如畫,一襲雪白中單,宛若圖畫中
走出,美不勝收;然目不斜視,舉止沉穩,他手下習刀練劍的弟子無數,無一人
内斂到這般境地,不禁暗暗納罕:「谷中卧虎藏龍,連一名童子也不簡單。」
此說自非無據。除了那名喚「雪貞」、靈心巧慧的罕世尤物,谷内至少還有
一名用刀好手,于當夜厮搏時,劈出令鹿别駕驚豔的兩刀,不知是伊黃粱重金聘
請的護衛,抑或也是「病人」?
藥廬中終于隻剩下兩個人,一站一坐,隔案相峙。
伊黃粱将經書往案頂一扔,鹿别駕這才發現整本書破破爛爛,除封皮完好,
内裏不知被撕去了多少頁,還不是整整齊齊對頁撕下,而是東缺一角、西折頁半,
看來伊大夫拈紙阄揩鼻涕,指不定連如廁時缺了草紙,都着落在這本書上。
「盡信書不如無書,這是我行醫三十年的體會。這種庸醫總結的破爛東西,
殺的人搞不好比鶴頂紅多。」伊黃粱冷蔑一笑,随口道:「你也出去。要不放心,
可在門外候着,别讓我聽見就行。」挽起袍袖,露出兩條淨藕似的白胖膀子,迳
走向木台。
鹿别駕略一遲疑,便聽他沒好氣道:「你悟練刀招、思索其中關竅時,身邊
的人越多越熱鬧,效果越好麽?我瞧病人,最恨有人打攪,你要不滾蛋,要不把
人帶回,趁早入土!」鹿别駕面皮抽搐,終究還是按捺火氣,灰溜溜地行出醫廬。
這一「瞧」,足足耗去兩時辰。
當中伊黃粱不住喚人,打下手的鄉人及那名俊秀安靜的藥僮,不住攜入各種
器具、藥材等,伴随大夫不耐的怒吼咆哮。直到傍晚時分,忽聽他揚聲道:「滾
進來罷。」鹿别駕才自階台起身,推門複入。
「你要想茗茶細點、殷勤招待,趁早死了心。找位子坐,這話得說一會兒,
不會太快結束。」
幾案後,伊黃粱腆着肚皮手揉眉心,神情略顯疲憊。
鹿别駕一進門便望向台上的鹿彥清,然而除移走擔架,衣衫、繃帶等,俱與
先前一般無二,實看不出兩個多時辰裏,伊黃粱到底都折騰了什麽,就近揀張竹
椅坐定,沖口問:「大夫……開始治療小侄了麽?」
「治療個屁!」伊黃粱出手如電,一把攫起那卷破爛醫書,忽又「啪」的一
聲扔下,冷笑不止。
看來此書用途極廣,除草紙、阄兒、打蚊子,伊大夫還拿來當暗器使。雪貞
千嬌百媚,估計舍不得打罵,不知那眉目俊秀的藥僮挨過幾回?
「你尋名醫無數,『沒治』二字,怕耳朵都聽出繭來了。我粗粗一看,也覺
沒得治,故花了點工夫,看看有沒發夢的可能。」
鹿别駕心頭一揪。「但……雪貞姑娘……」
「你甯可信病人,也不信大夫?」
伊黃粱蠻不在乎,聳肩蔑笑。「難怪塵世中,裝神弄鬼的郎中騙子如此猖獗。
你要的不是真相結果,而是聽你想聽的話,如此用不着針藥,我開點潤口的甘草
行了。」
鹿别駕面色丕變。
「你……你是說……我、我侄兒……」
「沒治。」伊黃粱怡然道:「治病須國手,辨症則未必。多的是治不好病痛
的庸醫,但總能辨别是不是絕症。」
啪的一聲,鹿别駕右手五指撮緊,光滑的竹椅扶手于掌中爆碎,宛若泥塑,
指縫間迸出竹屑。一霎間,醫廬氣氛變得極其險惡,凝肅之甚,如陷真空,仿佛
再吸不到絲毫空氣。
「你覺得,我有蠢到不明白,你聽到這話要翻臉的麽?有點耐性,别浪費我
的時間。」
伊黃粱神色不變,拈起破書卷成一束,如把玩扇骨,冷笑:「你侄兒被人用
重手法,毀去大半經脈,簡單粗暴,但非常有效。此種暗勁特别,我思來想去,
若以指劍奇宮的獨門絕技『不堪聞劍』爲之,搶在侵蝕心脈前撤勁,不讓潛勁繼
續作用,吊着一口氣半死不活,或可造成類似魇症的效果。
「當然,若非你不要錢似的以參液等貴重之物爲他吊命,他早該死了。下此
毒手之人,并沒有打算讓他活這麽久。『不堪聞劍』乃無解之招,中者必死,并
無例外,前人誠不我欺。」
天門與奇宮素不睦,魏老兒所屬風雲峽一系,與紫星觀梁子尤深,鹿别駕師
祖兩輩裏拔尖兒的高人之死,更與魏無音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早在靈官殿時,
他便疑心侄兒遭難,背後是魏老兒師徒搞的花樣。
如今,連岐聖伊黃粱也這麽說,十之八九錯不了。
魏無音與莫殊色死透了,這是他親眼所見,當無疑義。奇宮在這事裏扮演什
麽角色、知情與否,耐人尋味;想拿兩個死人打發了去,可沒這麽容易。鹿别駕
不動聲色,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間事了,得找個借口召集盟會,施壓龍庭山,務
求有個交代。
「你侄兒,就像那管捏爛的油竹,一百個人來看,一百零一個都會告訴你,
這是沒法複原了。絕大部分的醫經藥譜,說的都是同一件事,教你如何辨别非常,
回歸常道,所以說『盡信書不如無書』。」
鹿别駕回過神來,垂落烏潤濕眸,輕道:「願聞其詳。」
伊黃粱擡眸釁笑,口氣既狂傲又不屑:「什麽叫『常道』?生老病死謂之常。
循常而行,最好就别治。世上有哪個不死的?竹椅扶手被你神功一催,捏了個稀
爛,按常道,怎麽黏斷不能恢複原狀;腦子沒壞的竹匠,會直接把捏爛的這一截
鋸下,換截新的上去,如此,你便又有了一把能用的椅子。」
鹿别駕會過意來,幾欲起身,全賴深厚修爲克制,未露一絲愕然。
「截換扶手」的比喻乍聽荒謬,好比手臂受創,大夫不思治療,卻拿出刀鋸,
勸你換條胳膊省事。然而,對照各種關于「血手白心」的江湖傳聞,他敢提這般
建議,似又理所當然。
「庸醫名醫,之所以對你侄兒束手無策,蓋因思路打了死結,一心隻想疏通
淤塞的經脈,複原萎縮的筋骨,然經脈癰阻,血肉壞死,本就無解,既不能肉白
骨起死人,當然沒治。」伊黃粱冷笑:「按這思路,莫說我不能治,天王老子來
也沒治!你要侄兒原身恢複,我沒法子,退而求其次,讓他起身下床、說話走路,
乃至傳宗接代,我能試試。你明白當中的區别?」
鹿别駕沒答腔。他還在消化這個驚人的選項,以及背後代表的意義。
伊黃粱治不好清兒,這點同其他大夫并無不同,畢竟「不堪聞劍」自來無解,
誰也打不破殘酷的現實。
但伊黃粱有一身旁人難及的外科本領,不求鹿彥清「原身恢複」的話,他能
截取他人的肌肉、筋骨,乃至于血脈經絡等,換掉毀損的部分,令其脫離癱癰,
再世爲人。
就像這竹椅一樣。
鹿别駕松開五指,炒豆般的啪啪響間或而出,迸裂的竹絲執拗地回複原狀,
因失其形,四散五歧之下,隻是彈扭粉碎得更厲害而已。他仿佛能見清兒日益羸
弱的皮囊裏,壞死的血脈筋骨,也就是這般模樣。
「幹或不幹,皆無不可,但決定要快。」
伊黃粱提醒。「我不保證他能恢複到何種境地,畢竟已拖得太久,但繼續拖
将下去,能加工的部分就越少。等到整張椅子都壞了,你說我這算修呢,還是重
新做一張?先說好,我做不了一張新椅子,你得找神仙。」
鹿别駕沉吟半晌,蓦地擡起烏眸,異光炯炯。
「須得何等樣人,才能供清兒……替換?」
「男先于女,親先于疏,父子先于兄弟。」
見他面色一黯,員外郎似的白胖醫者以書擊掌,施施然道:「都沒有?這麽
該死。再求餘次,同修一門内功的師父、師兄弟,多來幾個試試,看有沒合用的。
内功變化百骸,真鹄山一脈乃玄門正宗,效果當不惡;旁門左道,未必有這等方
便法門。」
鹿别駕的臉色連變幾回,始終無法下定決心。
倒不是他與諸弟子誼厚,料想殺肉取用的「扶手」,十有八九沒命,挑個無
關痛癢的怕内功不濟事,派不上用場;談得上武學修爲的,多半是親信心腹,眼
下正是用人之際,折了哪個都覺不妥,故而沉吟再三。
伊黃粱輕拂幾案。「我瞧方才斷腿的挺合适。内功起碼要到他那樣,才算可
用之材,少了三年五載一點靈光,剮頭豬還頂用些,起碼肉足。」
蘇彥升如非心腹,遍數紫星觀中,鹿别駕再無親信可言。
不幸的是,第二代弟子之中,雖有幾個刀法劍術不錯的,說到内功修爲,無
出彥升其右者。若連他也隻是勉強堪用,扣掉蘇彥升,實數不出幾個人來。
鹿别駕猶豫片刻,終于父子血親戰勝師徒之情,和聲道:「大夫既如是說,
便留此子與大夫,照看小侄起居。」
「行。」伊黃粱也不廢話,略一思索,又補幾句:「你挑幾名武功高,或身
子健壯的,在谷外搭棚暫住,以備不時之需。要缺了什麽料,一時找不了你。」
鹿别駕不以君子自居,摘下正道七大派的光環,他平生所殺之人、淩辱過的
女子,私下了結的怨仇、爲求上位所使的城府心計等,怕不是随便哪個邪派魔頭
能比得。
萬料不到,此生最冷血、最泯滅人性的一番話,卻是在活人無數的杏壇聖地
一夢谷中,與人稱「岐聖」的伊黃粱說來,深謬之餘,複覺心驚,半天才省起伊
黃粱的話意,臉面倏冷,輕聲道:「本座哪兒也不去,自于谷外結廬,待小侄愈
可,再偕與大夫相謝。」嘴角揚弧,幾被烏瞳占滿的大眼中卻無笑意,令人不寒
而栗。
「所以我活宰你的弟子時,你堅持在場?」
伊黃粱嗤笑着,摔落書卷。「别的不說,萬一治上三年五載,你也在這裏傻
等麽?不信我,便把你侄兒帶回去,趁早死心,兩不耽誤。
「你要生龍活虎的侄兒,我能給你一個。但療程中,你的好侄兒呼疼了、堅
持不了了,要鬧要走,你依是不依?依他,大羅金仙都沒得治,屆時你是要怪我
庸醫誤人、空口白話,還是摸摸鼻子,自認倒黴?」
鹿别駕語塞,眼神依舊迫人,絲毫不讓。
伊大夫應付過太多病人家屬,早看透他強加掩飾的動搖,慢條斯理道:「除
那晚你見過的雪貞,連方才那藥僮,也是病人。他雙手的經脈被毀,肌肉萎縮多
年,經我換脈接續,你可曾看出異狀?」
此番晤談毫無懸念,終以鹿别駕率衆離去作結,命六名弟子駐紮谷外,連同
谷裏的蘇彥升,一共七人。
被留下的六人牢騷滿腹。一夢谷荒僻,周遭既沒有市鎮繁華,自也無風月流
連處,嗅無脂粉食不甘味,這要在真鹄山上,差不多就是思過崖的生活。
若非那絕色少婦雪貞有些盼頭,這幾人莫不以爲自己犯了什麽錯,才遭如此
嚴懲。也難怪是日傍晚,當鄉人們收工返家,順道來喚一名弟子覃彥昌入谷時,
覃彥昌抓耳撓腮、喜不自勝的模樣,可把五名同伴給氣壞了。
這小子是交了什麽好運,竟能一親芳澤!
「蘇師兄!你……你怎麽給弄成了這樣?」
覃彥昌沒能高興太久。他大搖大擺進入一夢谷,滿心都是雪貞誘人的模樣,
等待他的卻是腳踝裹起的蘇彥升,不禁瞠目結舌。
蘇彥升癱入胡床,面色灰敗,也不理人。那白白胖胖的「岐聖」伊黃粱滿臉
不豫,對覃彥昌道:「把他給我弄出去!死樣活氣的,瞧着心煩。」拈起紙阄往
屋角一扔,沒好氣道:「你跟着去!别讓他們滿山谷亂跑。到了花房,按方處置。」
覃彥昌暗忖:「他同誰說話?」見一抹細小身影浮出,心頭「喀登」一震,
滿以爲是那魂牽夢系的美婦雪貞,卻是張生面孔,鼻梁挺秀、下颔尖尖,雖非雪
貞,一般的明豔無俦;全身的血液尚不及湧至裆間,忽見「她」喉間凸出,唇上
一抹淡青,心中大罵:「他媽的,是個兔兒爺!裝什麽女人?呸!」
他堂堂九尺男兒,隻好女色,師兄弟裏雖有但看臉蛋不問雌雄的,覃彥昌可
不是那種垃圾脾胃。見童子一言不發,拾起紙阄,悶着頭往外走,趕緊去攙蘇彥
升。
蘇彥升爛泥一般,半點氣力不肯使,好不容易起身,連邁步也懶,整個人軟
綿綿挂在他身上。覃彥昌半拖半扛,勉強跟上,本想藉機溜去尋那雪貞,看有無
機會一親芳澤;拖入廂房時,累出一身的汗,哪還有半分獵豔的興緻?
「姓蘇的,叫你一聲『師兄』,是給你面子,此間更無旁人,少給老子擺師
兄派頭!」
他将蘇彥升「砰」的往榻上一掼,滑入椅中抹汗籲喘,切齒橫眉。
蘇彥升表現失常,被師尊斷了兩枚大牙,鹿别駕溢于言表的嫌惡,衆弟子全
看在眼裏,心知蘇彥升的好日子到頭了,風水輪流轉,指不定這大師兄之位,便
要落在自己頭上。盡管師尊神色不善,人人皆極力表現,一反日常的敷衍避責、
陽奉陰違。
當覃彥昌聽到自己同蘇彥升一塊被留下,心底那份涼,堪比生死簿上有名。
所幸一看,被指派的是身手最好的幾個,料想鹿師弟乃師尊心頭肉,不得已
留于此間,派些好手照拂,也是理所當然之事,稍感安慰。
瞧蘇彥升的腳,明白其滞留原是另一樁「不得已」,并不是師尊有意爲之,
惡向膽邊生,說話也就不客氣起來。
蘇彥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覃彥昌心中冷笑,想來日方長,不急着炮制他,
回神才覺滿室馨香,馥郁至極。
這間廂房突出于水渠之上,水風入窗,掀動紗簾,氣味理當留之不住。香氣
之所以如此濃厚,蓋因幾櫃上擺滿花束,桃花、杏花、杜鵑,野牡丹、桔梗蘭、
山月桃……連枝拔葉,含苞帶露,斜剪的細銳枝底露出淺潤的草木莖色,俱都是
新鮮截下。
房間正中央,擱着一條低矮的烏木長幾,幾上散置着金錯剪、劍山、白瓷淺
缸等。覃彥昌不識花藝道具,見幾上攤着一本圖冊,白紙之上,以五色勾勒出花
形貯器,十分風雅,心念一動:「莫非……這兒本是女子閨房?」
環視房中描金繡屏、藕紗簾幔,越看越像,連牆上挂的绯鞘眉刀,瞧着都像
女子所用。
覃彥昌仗有武功,肆無忌憚,信手摘刀把玩,想像雪貞也曾伸出白晰玉指,
握住包覆鲛皮的圓潤刀柄,留下她肌膚的潮潤香氣,就像握住男人的……不覺面
紅耳赤,連刀帶鞘一指童子,淫笑道:「喂,雪貞夫人在哪兒?喚來老子瞧瞧…
…莫不是在洗浴?」想起那尤物裸露胴體、溫泉水滑洗凝脂的香豔情景,胯間當
真硬如燒火棍一般。
阿傻聽不見他叫喚,隻按大夫吩咐,打開紙阄,片刻擡頭,寂靜無波的眼眸
掃過周遭,略一思索,作勢将紙條遞去。「……給我的?」覃彥昌微愣,扛着眉
刀趨前接過,大聲誦讀:「待他讀罷,與汝四目相接,再行殺之。不許逃,不許
……」最末一個「放」字還未出口,饒以他粗枝大葉,也明白過來,本能地一擡
頭,心中忽道:「……可惜!」甩飛刀鞘,《遊犀刀》中一式「橫斷清蟾」攔腰
掃去,終究慢了一步。
阿傻在他擡頭的瞬間,一合大夫紙阄裏「四目相對」的吩咐,立即抽退!他
身處的位置極不利,背門距腰櫃僅一臂,奮力後躍,無暇他顧,「砰」的一聲重
重撞上。
覃彥昌刀勢未老,反手閃電掃回,快到不及瞬目,本拟削他個肚破腸流,卻
忘了眉刀較尋常刀制略短,這一記「回眸望月」的殺着,隻劈開阿傻衣衫,在結
實清瘦的腹肌留下輕淺血痕。
覃彥昌生得昂藏,紫星觀「彥」字輩當中,隻他與鹿彥清一般高,鹿彥清是
得自鹿别駕的颀長,稱得上「玉樹臨風」;覃彥昌卻是腰圓膀闊,便穿道袍,仍
不脫一股子土匪氣,決計料不到他能迅捷如斯,一息之間正反兩刀,雙雙落空,
再易掄掃爲疾刺,三記連環,使的全是劍招!
——在鹿别駕心中,對刀劍「有點天分」的弟子,覃彥昌能入前三甲。
他生性疏懶,内功練得普普通通,全仗天生蠻勁,處事又極馬虎,鹿别駕料
他難有大用,由得他替侄兒充當打手,鞍前馬後,曲意逢迎,混點甜頭,便覺心
滿意足。
所謂「天分」,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悟性根骨,充其量,就是這熊樣的大老
粗反應特别快,隻消不靠腦子,也就沒什麽糊不糊塗。覃彥昌變招總比别人快,
同樣的招式,他花旁人六七成氣力便能做到,自有餘裕多搞花樣。
但這電光石火般的三刺,仍舊落了空。
第一擊劃傷阿傻腹側,覃彥昌瞠目吸氣,不知是想蓄力來記猛的,抑或單純
見獵心喜,第二擊不免稍慢;阿傻卻無視傷血,摟膝俯首,車輪般自他身側滾過,
兩人瞬間易位,覃彥昌收勢不及,第三擊「當!」刺上櫃面的黃銅鑲件,硬生生
将刀尖磕崩一角;掌劈腰櫃借力轉身,見阿傻單膝跪于一個飛步外的距離,手按
左腰,似傷到要處,動彈不得。
他沒将藥僮放眼裏,揚聲大吼:「……這是怎麽回事!他們爲何動手……鹿
師弟人呢?」卻是遙問榻上的蘇彥升。蘇彥升錯愕不過一霎,突然大笑起來,笑
得前仰後俯,捧腹難禁。
「他媽的——!」
覃彥昌咬牙切齒,咒罵未歇,蓦地視界一暗,仿佛有半虛半實的巨大異物鋪
天蓋地而來,氣息倏窒,幾欲鼓爆胸膛。
魁梧的青年道人一甩頭,房内又恢複原有的光亮,忽然會意:壓制自己的,
原來是股凝練至極的氣勢,卻已避之不及——本能豎刀一格,「铿」的一響,刀
闆斷成兩截;绯紅刀鞘餘勢不停,狠狠斬落腹側!
以兩人身量懸殊,對比幾無軒轾的速度,阿傻在敏捷上的優勢不多,勝在不
慌不忙,即使空手對敵、受傷在先,仍按預想中躲過擊刺、拾起刀鞘,不理覃彥
昌大剌剌露出的背部空門,凝聚氣勢,以最擅長的拔刀一擊取勝。
可惜他沒料到接下來的變化。
包着厚韌鲛皮的绯紅刀鞘,憑借阿傻提運的「明玉圓通勁」,由刀身最脆弱
處打斷了眉刀;到得覃彥昌腰際,威力不足原本之二三。這一掄便打斷幾根肋骨,
非但難以緻命,反激起莽漢狂氣。
覃彥昌眦目欲裂,硬生生咬住一口血瀑,呲牙暴喝:「……去你媽的!」半
截眉刀瘋狂砍劈,勁風呼号,若閉上眼,還以爲揮舞的是水磨禅杖一類,一刀重
似一刀,隻攻不守,狂态畢露。
阿傻左挪右閃,手中紅鞘伸縮吞吐,避免與眉刀硬磕,若隐若現的鞘尖不時
穿過刀影,聚斂還形,擊中覃彥昌的肩頸、颔颚等,使的正是鑄月刀法第一式
「接天雲路」。
在阿傻忍耐劇痛、複健雙手的同時,伊黃粱将修玉善修老爺子的那部《鑄月
殊引》琢磨通透,按部就班授與阿傻,以爲基礎。
光靠圖譜無有心訣,按說練不成上乘武功。然刀劍不同,在于劍理百家争鳴,
刀法卻是殊途同歸,伊黃粱所練「花爵九錫」,更是儒門刀藝頂峰,與鑄月刀法
相印證,未必不能觸類旁通,以補遺阙。
阿傻能在忒短的時間内,練到刀尖失形、吞吐不定,堪稱奇才;其根骨悟性
未必真如此出衆,所恃者無他,心無旁骛而已。
然而,武學上說「一力降十會」,并非無端。覃彥昌殺紅了眼,哪理會鈍鞘
毆擊?一心隻想砍死這小王八蛋,不閃不避,持續加力。
反觀阿傻每一得手,不免被怪力帶得身形歪斜,左支右绌,險象環生,一路
鑄月刀由「接天雲路」起手,連變「星河倒影」、「雁過連營」、「霜覆古城」
……使到了末式「江山寒夜」,已是刀形星散月芒黯淡,難再撐持。
忙亂間,绯鞘被殘刀逮個正着,一把磕爛,阿傻虎口迸裂,踉跄幾步,氣息
倏窒,覃彥昌單掌抓小雞似的掐他脖頸,離地提起,眦目狂笑道:「教你再跑,
教你再跑!老子……老子掐死你這小王八蛋!哈哈哈哈!」阿傻奮力掙紮,直如
蚽蜉撼樹,俊俏的臉蛋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眼瞳翻顫,踢動的雙腳漸成抽搐,
将欲斷息。
他捱過常人難以想像的折磨,求生意志極強,忍死不就,花點爍亮的視界裏,
忽見水風刮入,紗簾翻飛,幾上的插花圖冊「潑喇喇」翻動,那些他一筆一劃、
忍痛描摩的花形百态,翻成了一片流動的風景,蘭葉恣意伸展,花蕊含苞盛開…
…阿傻意識模糊,已不能視物,但其實也沒有看清的必要。
那圖冊的每一頁,甚至大夫讓他描摩的其他十餘冊之中,所有圖形早就深深
烙印在腦海裏;畫完了,等着墨彩幹透的當兒,雪貞就教他剪枝修葉,按照特定
的順序,一枝枝插上劍山,從雅緻的白瓷淺缸裏,「長」出畫裏的美麗花景來—
—刹那間,有什麽東西在阿傻腦海迸裂開來,打開了神識裏混沌不明的壅塞,就
連百骸内的真氣,都按照特定的理路奔流起來,越轉越快,哪怕鼻中再汲不入一
絲氣息,體内的小天地已然自成循環,毋須外氣。
阿傻隻覺一股力量,由身體深處汩汩而出,因極強大,故極沉靜;原本一片
漆黑蒙昧的體内,忽亮起無數星辰,冉冉升空。
貫穿任、督二脈,位于脊柱這條中軸上,由頭頂、眉心、喉、胸、腹、尾闾,
以及會陰等七處上升的星芒,最爲燦爛奪目,壓倒群星,逐漸在中天聚攏,旋轉
間排成了杓狀,正是天樞、天璇、天玑、天權等北鬥七星。
轟然一響,密密麻麻的群星四散開來,再也不動,繞着中央的燦亮北辰,宛
若環抱七星的翊衛。
——紫微垣。
天子中宮,威加九錫!
阿傻渙散的眸光凝聚,猿臂暴長,指尖拈過櫃頂一枝月桃,往覃彥昌右臂
「天井穴」插落!
覃彥昌慘叫着松開五指,肘關以下癱如蛇蛻,仗着狂性不退,右肩一掄,把
脫力的臂膀當鞭使,狂吼撲來。
阿傻心中掠過一本圖冊連頁,腳步倏轉,不知怎的到了覃彥昌身後,拈兩枚
杏枝,穩穩插入「懸樞」、「命門」兩穴。
覃彥昌單膝跪倒,下半身已無知覺,痛吼中隐露驚懼,冷不防拖過長幾,幾
上諸物散落一地。他飛轉長幾當槍使,那烏木幾案長近七尺,揮動時莫說近身,
鬥室之内,不避入屋角榻頂,俱不脫其範疇。
阿傻貼牆閃避,一邊撿拾花枝,猱身欺近,手腕一抖,一枝茶花刺穿覃彥昌
左臂桡尺兩骨,似由臂間長出花朵,潔白的荼蘼汲飽人血,才得這般紅豔。
一旁蘇彥升瞠目結舌。
弱不禁風的藥僮,何以搖身一變、突然成了高手,已非他最驚詫處。
讓他目不轉睛的,是少年使花的手法身法,無不是刀——插入肩膊的月桃,
使的是單刀路數;刺進背門的兩條杏枝,步法與手路分明是柳葉雙刀;以茶花貫
穿桡尺兩骨的間隙,則是精準的唐刀擊刺……如何練得這般造詣?何以一舉手、
一投足間,竟能涵括一門刀術之精要?得個中三昧,則融兩百一十六式的《通犀
劍》與《遊犀刀》于一擊,再非遙不可及的美夢——蘇彥升衷心希望覃彥昌别死。
(我……還想看。再看一眼這包羅萬有的刀法,從中看出關竅——)散漫慣
了的莽漢,于生死之際,激發驚人戰意,被茶花貫穿的左臂握緊長幾,一把将阿
傻掄飛出去!
咫尺之間,避無可避,阿傻運起新貫通的緻密玄功,以身側硬受了這一記。
堅硬如鐵的烏木幾案應聲轟碎,少年喉血酾空,着地一滾,未起身、手已揚,一
朵粉緻緻的牡丹穿過迸散的木片,标中莽漢咽喉。
——是飛刀!
飛刀亦是刀。古往今來擅使飛刀的俠客,決計不去練什麽鐵蒺藜或透骨釘;
而精研暗器的名家,多半也無意将飛刀放入暗器囊裏。刀器與暗器,本是兩道,
強加混淆,何以登峰?
蘇彥升如癡如醉,不覺微笑,直到死不瞑目的莽漢捂花倒地,才驟爾回神。
房門吹開,白白胖胖的一夢谷之主立于門外,滿臉不屑,對那刀藝驚人的藥
僮哼道:「才殺一個就這麽費事,明兒要殺兩個哩!把這兒收拾好了,到花圃裏
掘兩個坑,一個埋這頭山豬,另一個,等着明天埋你。」袍袖微揚,一團紙阄正
中藥僮腦頂,彈落一旁。
「至于你,」伊黃粱轉過頭,面無半分笑意。「滾過來罷!」
第二二五折憑花入眼,許爲公道
在大夫看來,阿傻是無法複制的夢幻逸品。
他以天雷涎爲人續脈,無一能恢複到這般境地——他對漱玉節所發豪語,某
種意義上更像是賭注。阿傻可能蛻變重生,如鳳凰涅盤,但更可能得到一雙癱軟
酸麻、不堪大用的廢人之手,每逢陰雨濕冷,便酸刺入骨,恨不得一刀砍了幹淨。
伊黃粱的手術沒有問題。他在每個病人身上的施作,都同樣完美,無可挑剔。
差别在于:其他人沒有阿傻忍受……不,該說是無視痛苦的能耐,能撐過百
倍乃至千倍于手術的可怕複健,令接駁的新脈得以重生。
大夫心裏明白,建築于單一特例的成功,本質上就是失敗;至少,當把「易
筋續脈」一節,自岐聖的妙手傳說裏予以勾銷。之所以收留阿傻,除了賣人情給
五帝窟、挾制耿照等布局考量外,還有一明一暗兩個原因:明的,是想把一件再
難複制的得意之作放在身邊,随時興起,想欣賞欣賞自己那舉世無匹、堪稱鬼斧
神工的絕藝,一回頭便能見着。另一個恐怕連伊大夫都沒意識到的理由,是想看
看飽經命運折騰的少年,在這條殘酷的現實路上,到底能走多遠、還能怎麽出乎
他的意料,又現何等奇迹。
他給予少年的,從來都是痛苦。
「嶽宸風死了。」
某夜,在阿傻咬着牙,忍受生剖臂肌般的劇痛,一遍又一遍地運動指掌之際,
伊黃粱冷不防對他說。
「你的仇人死了,據信是你的好兄弟耿照替你報了仇。恭喜你啊,此後天空
海闊,任君遨遊,毋須再受仇恨羁絆,心心念念,隻爲複仇而活。」
阿傻停住動作,過了好一會兒,才又低頭繼續。
大夫本以爲他會自暴自棄,或茫然失措,少年卻依然故我,照樣起床,照樣
忍痛用功……仔細想來,說不定還悄悄加強了複健的力度,像被惡作劇般的布達
激勵也似,進度遠超預期。
雪貞對大夫不體貼的、充滿無端惡意的舉動沒說什麽,然而,俏臉上稍閃即
逝的一絲不忍,代表她并非毫無意見。拿走了少年賴以生存的動力,你讓他接下
來的人生,該怎生繼續?
——美豔少婦忍着沒出口的,興許是這般诘問。
大半個月過去,阿傻終于恢複到可以雙手持物的地步,某夜他悄悄爬起,頂
着月色手提柴刀,奔至後山僻靜處,就着荒林一陣猛斫,發瘋也似,初初複原的
細瘦胳膊反饋着刀刃入樹的狂勁,仿佛連他細小的身軀都将一并震斷。
這一天比伊黃粱所預期,要晚上許多,但他始終沒放棄監視少年的一舉一動,
總算趕在阿傻崩斷好不容易駁好的筋脈前,制止了披汗咻喘的少年。
阿傻臉色白慘,過度損耗氣力使面頰漲起兩團極不自然的紅雲,衣衫在瘋狂
的劈砍、位移之間,被削剮得條條碎碎,不知是碎裂的林枝,抑或自身真氣所爲,
單薄的胸腹肌肉團鼓成束,意外不顯瘦弱,透着小型食肉獸般的精悍,十分迫人。
伊黃粱以食中二指鉗住柴刀,任憑阿傻如何咆哮加力,再難撼動分毫。
身子幾乎抵在刀上的少年悶着頭,持續進行着無意義的困獸之鬥,沙啞的吼
聲充滿怪異的迸叉音偏,聽來不似鸱枭,像是不存于世的某種怪異生物。
伊黃粱無法使他擡頭,遑論凝眸——無論唇型或手勢——隻得運勁「劈啪」
一彈,震得他虎口迸血,脫手倒飛出去。
「看着我!」他抓起癱軟的阿傻,不理少年的背門才剛重重撞上樹幹、口鼻
滲血,像要把腦袋從頸上扭下來似的,将眼冒金星的蒼白少年提至眼前,切齒咬
牙:「你以爲你遲了麽?不及手刃仇人,就拿倒黴的林樹出氣?你是早了!提早
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面對沒有嶽宸風、沒有家仇血恨的世界……虛無麽?覺
得心裏空空的,什麽也沒有?不知該往哪去,不知道自己活着幹什麽……這就是
你一刀了結嶽宸風之後的世界。它會吞噬你,遠比嶽宸風更可怕。」
阿傻一吸一吐都帶着痛苦的震顫,挂在鼻下的血沫子劇烈變形,一如濕濡殘
破的肺。
平日澄亮的雙眸,此際血絲密布,像要瞪穿眼前之物似地瞠大,俊臉扭曲,
張口沖伊黃粱嚎叫;嘶啞的叫聲帶着偏斜的怪異音頻,直要将肝腸嘔出,吼得青
筋暴露,臉面赤紅。
「啊——啊——!啊啊啊啊……啊——!」
極不協調的嘶吼聲,不知爲何滿懷悲怆、不平、痛苦和哀傷,是無言者對不
仁的天地以及殘酷的命運,僅能做出的沉痛控訴。
命運剝奪了他的親人,奪走他原有的人生;現在,竟連仇人也一并帶走,徹
底抹煞他賴以維生的信念與标的。
阿傻扭曲的臉上挂滿水珠,分不清是淚是汗。直到沙啞得再發不出聲響,仍
拼命張嘴,擠顫出壓抑的憤怒和苦痛。
伊黃粱牢牢鉗着他的頰颔,不許扭頭閉眼,迎着少年憤怒的浪尖,在凄厲的
嘶吼聲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嶽宸風很可怕麽?一點兒也不。有足夠的時
間,有夠好的老師,加上決心魄力,你遲早能殺他。
「你爲何要忍耐這些痛苦?爲什麽要經受這些艱苦的磨練?這是爲了要在嶽
宸風伏誅之後,讓你繼續活下去。活着,從來就是最難的事。
「你要帶着滿身傷疤活下去,帶着親人的記憶活下去,帶着無比悔恨,什麽
也彌補不了的無力繼續活下去;就算前途茫茫,不知所以,你還是得活下去。
「因爲死了,你就輸了,連輸給什麽都不知道。」他瞪視少年,思緒卻已穿
越時空,緊盯着在那慘夜将盡、一片迷茫昏日的蒼白早晨裏,滿身是血推門而出
的小藥僮,啞聲低咆:「你要活下去,聽到沒有?活下去,才有答案。總有一天
會有答案的。」
自來一夢谷,那是阿傻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顯露情緒。
翌日少年照舊起身,按大夫的安排複健練武,打熬筋骨,伊黃粱也像沒事人
兒似,嘴毒如刀,冷嘲熱諷,絲毫不留情面。隻有因擔心而悄悄尾随,目睹了一
切的雪貞抿嘴微笑,又要在他倆面前故作無事。
盡管嶽宸風已不在,對漱玉節的承諾還是得履行。
伊黃粱參透了「明玉圓通勁」的功訣以及《鑄月殊引》裏的刀法圖解,轉授
阿傻,但這樣并不足夠。他抱着姑且一試的戲谑之心,打蓮覺寺下的王舍院起,
就扔了幾本插花圖冊讓阿傻描摹,期待着這枚奇異的種子破土而出,長成令人驚
喜的模樣。
東海乃天下五道人文荟萃,花藝流傳數千年,流派之多、家門之細,毫不遜
武林傳承,哪家仕女的閨閣之中,不擺着幾本花冊?
阿傻容貌娟秀,身子纖細,雖是男兒,與插花冊子擺在一起,簡直無有扞格,
絲嚴合縫之甚,遠勝尋常女子。一時之間,潛行都的少女們無不争睹美男莳花的
勝景,巧立名目、絡繹不絕,差點踩壞了阿傻院裏的門檻。
她們并不知道,像這樣的花冊共有十二部,名曰《十二花神令》,又叫《女
夷寶鑒》。
雖說「天下三刀」威名赫赫,畢竟不現塵寰久矣,一甲子以前,武林中論起
頂尖刀藝,滄海儒宗至高絕學「花爵九錫刀」壓倒群鋒,無有比肩者。
然儒宗藏經閣内,從來沒有一部叫《花爵九錫刀》的武典,練就此一絕學的
法門,就藏于這十二部花冊中。
無數儒宗高手投注心力,鑽研圖冊,爲以掌、劍、内功見長的儒宗,憑空打
造出一條刀脈來,可說儒門一切刀法,皆來自前人對這十二本花冊的體悟;最盛
時,直屬門主的五行殿内有一整座庫房,放置曆代高手對《十二花神令》的心得。
靠幾部圖冊衍生一脈,化刀無數,《十二花神令》堪稱古今獨步。
不幸的是:三槐内鬥最激烈時,刀脈高手們雖團結一緻,卻站錯了隊,成爲
這場不爲世人所知的影子戰争裏的犧牲品。戰後三槐世家隐遁,刀脈存在的痕迹
也被一一抹去,迄今遺黎不知,況乎時人。
「各花入各眼,萬妙自紛呈。」爲伊黃粱收集摹本,造就他以絕頂刀法的那
位「先生」,交付圖冊時曾如是說:「曆來我儒宗高人,于《十二花神令》中所
見不同,《開卷刀法》源此,《皇極中天一十八式》亦源于此,端看個人造化。
願汝以花晉爵,得封九錫,成就刀中至高。」
這種全賴悟性、不拘一格的修練方式,暗合當時伊黃粱「自求我道」的人生
追索,很快便從花譜的注解文字,悟出一套奇妙的内功心訣,催發勁力,終成無
形刀氣。以「祭血魔君」之姿尋高手試刀,無有不勝,「先生」也說有昔日刀脈
一品的實力,遂以花爵九錫自居。
阿傻以花取命的路數,并非大夫所授,最後那一擲牡丹、無血封喉的殺着,
更是伊黃粱平生首見,不倚内功,全憑手法,饒以阿傻招式生澀,已有偌大威力,
隻能得自《十二花神令》。
這枚種子不僅破殼發芽,連長出的雛形,都遠超出大夫所想像,世間至足,
無甚于此!伊黃粱強抑興奮,沒教蘇彥升窺破一丁半點,領着他越過小院,踏入
另一側廂房,點亮瓷燈,撩袍落座。
蘇彥升倚着一根權充拐杖的長柄鋤頭,面色青白得怕人,立于朱檻之外,被
風吹得咿呀微晃的镂空漆扇,随時都能将他隔絕于廊間。
「要不我鋪紅地氈請你進來?」伊黃粱輕拍袍膝,乜眼哼笑:「還是怕我冷
不防給你一刀,下去陰曹地府陪那頭山豬?」
蘇彥升眼皮低垂,輕道:「大夫要殺我,走這一段都是多的。」
「看來你們紫星觀弟子共用的那顆腦袋,平素是由你保管了。」伊黃粱冷笑:
「不笨,就有救。知不知道,你師父爲何留你們下來?」
蘇彥升身子微顫,幾度歙唇,始終沒發出聲響。
阿傻爲他包紮敷藥處便在醫廬隔鄰,伊黃粱與師父的對話,蘇彥升起碼聽了
六七成,足夠推敲出真相。
——他是師父留下,供師弟鹿彥清更換的「零件」。覃彥昌他們全都是。
他不想問伊黃粱,被取走身軀一處、甚至是數個部位的「零件」,究竟還能
不能活,他根本不想想,不想面對,自己被師父生生舍棄了的現實,仿佛他們是
一根鐵釘、一塊角料,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師父他……怎能如此待我?怎能如此待我!)鹿彥清闖禍,自來由他收拾;
同侪間流傳的「私生子」耳語,他也不動聲色地抑制;鹿彥清行事張揚,不知天
高地厚,若非他謹慎打點,早已開罪各派……師父總把珍貴的刀法秘奧,授予好
逸惡勞不思進取的私生兒子,任憑蘇彥升如何努力,所得永遠不及鹿彥清之二三。
本以爲任勞任怨,總有一天師父能想到自己的好處,誰知在他心中,我等還
不如那小畜生一根指頭!
伊黃粱看着他面色變幻,時而切齒,時而哀傷……待他情緒漸複,才哼道:
「你想在外頭吹風,享受所剩不多的涼夜,就繼續站着,或可進來,聽聽讓你活
下去的建議。」
蘇彥升錯愕不過轉瞬,旋即撐着鋤柄一拐一瘸,跌跌撞撞地撲進門内,落座
之前,還沒忘順手掩上門扉。伊黃粱冷眼旁觀,片刻一笑,信手指窗,用的還是
原本擱在醫廬桌上的那卷破書。
窗外,阿傻卷起袍袖,用一柄小花鋤掘地,土坑雖還看不出形狀,但蘇彥升
知道它終究會掘出兩處窋窟,埋屍填平,覆以草樹,又是一方花影閑庭,誰也看
不出蹊跷。
覃彥昌的屍首不在少年身畔,蘇彥升也無心查察,反正人都死了,理他做甚?
望向白白胖胖的醫者,等他爲自己指出一條明路。
伊黃粱遙指阿傻,怡然道:「他給人廢了手,經我換脈,才恢複成你看見的
這樣。老實說,我沒換過一百次這麽多,但像他這樣的,我敢說一百個裏未必能
有一個;關鍵不在我,我的手術每回都很成功,隻是複健的痛苦,勝過剖體抽筋
百倍千倍,捱不過,這一刀就算是白挨了。
「你比較了解你師弟。你覺得,他是不是這麽堅忍勇敢又有恒心的人?」
要不是身處險境,蘇彥升差點「噗哧」一聲笑出來。
伊黃粱露出心照不宣的狡黠神情。「是吧?我就說。」
他手一揮,書卷到處,錦帳飛起,榻上赫然躺着個全身包滿繃帶的人,呼吸
闇弱,單薄的胸膛起伏甚微,卻不是鹿彥清是誰?
「他全身上下,光是需要打通的血脈壅阻,粗粗一算最少有十三處——說
『打通』是怕你聽不懂,其實沒什麽好通的,隻能換一截試試。手腳筋是全報銷
了,想動,也隻能都換過……」連說帶比還附解釋,足講了盞茶光景。
蘇彥升毋須精通岐黃,也知人挨不了忒多刀,這已不能說是外科手術,簡直
是分屍。伊黃粱根本治不好鹿彥清,連他說服師尊的說辭,實際上也是窒礙難行。
既如此,岐聖爲何要應承下來?
曆經無僵水閣的那場夜戰,「屈服武力脅迫」之說,已無法取信于蘇彥升。
連重駁手筋的藥僮,都能在絕對劣勢下格殺覃彥昌,那名潛伏于暗處的神秘
刀客,該是他的同門長輩乃至業師……一夢谷中卧虎藏龍,真要厮殺,己方未必
能占便宜。師父态度丕變,即是最有力的證明。
伊黃粱将青年道人的疑惑全看在眼裏,卷書擊掌,冷笑數聲。
「你想問,我放着大好日子不過,接下這枚燙手山芋,是哪根筋不對麽?所
以你們就是蠢,連忒簡單的道理也不懂。你以爲,我是爲了什麽,才出手一治郭
定那混蛋?」
長鎮侯郭定暴虐,延伊黃粱診治頭風,卻被他以神技殺之。郭定暴斃時,伊
黃粱早已不在墨州地界,責任撇得幹幹淨淨,加上諸多受過大夫恩惠的權貴回護,
朝廷亦難追究。「岐聖」伊黃粱之名,由此轟傳天下。
蘇彥升耳熟能詳,卻同樣回答不出,一時語塞。隻聽伊黃粱蔑笑道:「白癡!
自是爲了『公道』二字。」
「公……公道?」這答案對蘇道長來說委實太過跳躍。
「郭定那厮殺人無數,不問因由,等老天收他,不知還要死多少人!自得有
人來收。」伊大夫從容自若,一迳冷笑:「一個人,爲了自己殘廢的兒子,不惜
犧牲别人的兒子,砍手切腿當作零件,要不懲罰他永遠失去兒子,世上還有公道
麽?我求的,就是這個。」往半死不活的癰人臉上比劃着,斜乜蘇彥升:「沿這
兒劃上一圈,取下皮來,總比換掉手腳筋、打通十三處血壅容易。你說是不?」
蘇彥升終于明白,擺在自己眼前的「活路」是什麽,不由得渾身顫抖。
他不明白自己是害怕、興奮,或者兩者皆有。
别怪我,師弟,那些本該是我的,是你拿得太理所當然,師尊又太過涼薄…
…你已是這樣了,此生無望再起身,别白費了師尊的護犢之心。你也不想他難受
的,是不是?
畢竟師兄弟一場,師兄送你一程……來生,就别再來了罷?
回過神時,他才發現自己扼住鹿彥清咽喉,指觸輕柔,如撫女子肌膚,想必
方才的喃喃低語亦若是。伊黃粱罕見地并未譏諷,隻按住他的手背,淡然道:
「還不是時候。待時候到了,我讓你親手埋了他。」
◇◇◇
覃彥昌失蹤,并未讓谷外五人稍稍警省,流水價地揶揄着覃某某的「豔遇」,
口氣比生啖青梅還酸。
捱不過一日,其中三人沉不住氣,結伴到數十裏外的城鎮找樂子,徹夜未歸,
差點兒教留守的兩個倒黴鬼罵歪了嘴。
蘇、鹿二人,給大夫安排到了谷中最隐蔽的角落,不止阿傻未見,連雪貞都
沒再見過這兩個人。反正大夫胸中自有丘壑,雪貞從不懷疑良人的判斷,是以并
不擔心。
阿傻從花神令中所悟招式,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伊黃粱花了幾天工夫,始
終無法通解他不倚文字、全賴圖頁的思路,更别提整理出系統什麽的,隻能悻悻
然放棄。
《花神令》以十二月花神爲名,首卷題曰《歲寒妝》,蓋指梅花,其中收錄
正月各式花卉,又不局限于梅。次卷《領春》,乃是杏花;三卷《豐豔》,指的
是桃花……以此類推,至末卷以水仙題名的《銀台金盞》止。
阿傻腦海中串接的圖形,有時橫跨數卷,順序不一,問他何以此頁接彼頁,
少年也說不出所以然,應是逼命之際潛力爆發,身意相合,自然而然便使将出來。
伊黃粱無法複制阿傻之「眼」,隻能錄下招式,反覆錘煉,依所出花冊,勉
強分類。
粗粗看來,得自《銀台金盞》者,多是雙刀柳葉,山茶花之卷《沉醉東風》
所出,則是單鋒直劍的貫擊之術;單刀大抵來自首三卷,而五月石榴《破腹肝膽
紅》裏,應是大開大阖的斬馬劍式,以力破巧,豪勇無雙。
單鋒劍、斬馬劍俱是古時刀制,今罕有鑽研者,應是得自花神古冊無疑,非
阿傻胡亂編造。
這些精妙的刀招有的沉雄,有的輕靈翔動,有繁複如籌算者,也有一刀劈出,
以勢取勝,彼此間不無扞格,按理非全合于阿傻使用。
然而,興許是出自意識深處,經身體自行篩選,在阿傻使來,遠比大夫傳授
的鑄月刀法更加渾成,仿佛是四肢百骸的延伸;光是「運轉如意」、「如臂使指」
二節,不知平添多少威力,于輕、重、遠、近,單雙之間,轉換自如,令伊黃粱
不由得想起「天功」一說來。
有一派練法,不解理路,不辨究竟,悶着頭往死裏練,将呆闆的招式練成了
本能……一朝開竅,萬法俱通!在此之前,毋須多問。說不定阿傻之于十二花神
令,便是這樣。
至此,大夫不再強求他解出新招,除了鍛煉既得刀式,就是繼續插花練功,
原本幹什麽,現在就幹什麽,勿生雜念,呆若木雞。
果然阿傻突飛猛進,奉命誘殺留守的兩名紫星觀弟子,都是一對一正面挑戰,
輕松壓勝;溜去鄰鎮遊玩的三人歸來,大夫讓他以一敵三,阿傻僅受皮肉傷,三
名「彥」字輩菁英毫無懸念,以魂歸離恨天收場。
任誰來看,阿傻的進步都隻能以「駭人」二字形容,但伊黃粱并不滿意。
殺此五子所得,皆未超過覃彥昌那場。凜冬盛放的寒梅,一旦移入溫室,最
終隻有凋萎一途。
留着蘇彥升尚有用途,要不,以其求生意志,将二人弄至勢均力敵,如養蠱
般關押囚禁,隻容一人生出,或能壓迫阿傻再提升——大夫正自苦惱,忽聽一人
朗笑道:「道因無事得,法爲有心生!于千雲拔俗處求精進,恁地自尋煩惱。君
有宿慧,緣何如此?」竹扉無風自開,及牆倏止,竟未發出聲響。
院裏,一名頭戴蓑笠、身披大褂的老人緩步而來,臂掖角杖,肩負行囊,雖
是風塵仆仆,身姿滿滿的道骨仙風。明明才穿過洞門,幾個邁步間,人已跨過高
檻,踱入醫廬。
「……先生!」伊黃粱起身相迎。
老人擺擺手,置囊笠于幾頂,露出腦後葫蘆髻與逍遙巾;一抖大褂反面披上,
旅裝搖身一變,竟成玄衣直裾,掖杖如佩劍,便穿綁腿草鞋,仍不脫典雅的儒者
風範。
就着燈焰一瞧,老人深黝的皮膚似乎白了些,說是白面長者亦無不可;須發
斑駁,黑者見黑,白者見白,稍粗疏些的,約莫就當灰發。五官毫無特征,每日
官道上能見無數,過眼即忘,若非雙眸矍铄,熠熠含光,直是再平凡不過。
他翻開幾上的粗陶杯點茶,熟得就像在自家裏。老人來見伊黃粱,向來毋須
掩飾,盡管以本來面目示人不妨;儒門九聖平起平坐,相互拜訪乃常事,誰見了
也不覺奇怪。
伊黃粱衣食講究,幾上擺放、用以解渴的茶水,拿到越浦任一家名樓酒肆,
亦屬佳品,對大夫來說,卻是難登大雅之堂。他見老人飲起,趕緊從上鎖的櫃中
出骨瓷茶具,色澤溫潤如玉,胎薄幾可透光,團手告罪:「先生稍坐,待我去取
烏城山初雪所溶的至淨雲頂水,窖裏還藏有幾壇,片刻即回。」
老人笑着舉手,示意他安坐,溫潤眸光略微一掃,和聲道:「你傷勢複原得
如何?雖是外傷,斷不可輕忽大意。醫人而不能自醫,自古便是大夫之病,可别
犯着了。」
有此眼力,伊黃粱毫不意外,面露愧色。「愈合良好,過幾日便能拆線,勞
先生挂懷。這回的事,是我失敗啦,有負先生期望,實在慚——」
「成敗非儒孰可量,儒生何指指伊郎。」老人搖手含笑,一派悠然。「是成
是敗,猶未可知,人平安就好。七玄非是助力,握在手裏,未必是福,現下這樣
也不壞,借力使力,能做幾筆文章。
「倒是胤铿至今音信全無,至爲不妙。我在谷外發現兩名『豺狗』的形迹,
悄悄拾奪了一個,非是胤铿麾下人馬,恐是央土來的探子。看來狐異門那廂,也
在找他。」
伊黃粱旋即會意,不禁懊惱。
他的掩護身份休說鬼先生,就連「古木鸢」亦不知曉,一旦暴露,不免牽連
先生。這道理伊黃粱明白,鬼先生、古木鸢豈能不知?自合作伊始,試探、追蹤
就沒停過,伊黃粱極爲小心,将血甲門最精華的隐密功夫,全用到了這上頭,一
直以來都沒出過纰漏。
會讓敵人的探子這般逼近,卻非「豺狗」多有本事,全是聶冥途惹的禍。
鬼先生于七玄大會後失蹤,要打聽其下落,從與會之人着手,最爲簡便。
剛走馬上任的七玄盟主耿照,想必已在豺狗的監視下,而祭血魔君與狼首聶
冥途一路厮搏,滅了個村子,牽連之人多不勝數,再加上管不住嘴巴的紫星觀弟
子,想不引來豺狗窺探,老實說還真不容易。
伊黃粱見老人無意見責,益發困惱,小心斟酌字句。「若非聶冥途忽然倒戈,
纏夾不清,料想必不緻如此。待我傷勢一複原,便設法将豺狗引走,以防洩漏。」
算是委婉地參了聶冥途一本,藉機表達不滿。
老人微微一笑,和善地包容了小輩埋怨,未予計較。
伊黃粱幾乎産生「七玄大會一役,我方大全獲勝」的錯覺。盡管老人從未對
他頤指氣使,說話永遠是這般雲淡風清,然而面對一敗塗地的狼籍戰場,也未免
太處之泰然。
「我說過,是成是敗,猶未可知。」
老人看穿他心中焦灼,笑着解釋:「你會在下棋之初,就懊惱失着麽?就算
落子不佳,也還有彌補的機會。胤铿不見蹤影,古木鸢怕比你急,他手上能用的
棋子,眼看又少一枚。」
五玄結盟,公推無關利害的外人耿照爲盟主,此一舉措,本身就充滿權宜。
耿照雖有冠絕群豪的武力,卻沒有混一七玄的野心,後者才是他上位的原因,若
非如此,前者反爲群豪所忌。
這是極脆弱的結合,如先生所說,姑射也好、己方也罷,遊戲才剛開始,尚
且談不上輸赢,而古木鸢已然損兵折将,且因鬼先生種種失着,表面上領導姑射
的陰謀家古木鸢,勢必将承受耿照與七玄衆人的反撲——伊黃粱想着,不覺笑起
來,心懷遂寬。
這麽一來,古木鸢發出緊急召集令,也就合情合理了。
「這是昨兒夜裏,我自秘密聯絡處取得。」他從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黃銅
管鞘,交與老人。「說是近日内将在越浦集會,時間、地點将另行通知。不約在
骷髅岩,看來老鬼是要親自處理七玄同盟了。」
這間接證實了「胤铿失蹤」的線報。
若「深溪虎」還在,并與古木鸢取得聯系,七玄大會的善後事宜,應由胤铿
負責,無論要處罰要斥罵,在機關重重的骷髅岩,都比在第一線戰場的越浦合适。
古木鸢這不是想陣前換将,而是打算禦駕親征了。
老人展開管中紙卷,細細研讀。淡青色的菉草紙觸感絲滑,稍微用力一捏,
便在紙上留下淺淡的指紋;過得片刻,才淡淡一笑。
「古木鸢派人到浮鼎山莊尋我,欲約期拜訪,西宮川人推說歸期未定,便改
約我來三川一晤,說是要問逄宮之事,讓我給他作證。」
九轉蓮台無故崩塌,古木鸢循線查到三江号的彙款,走了趟覆笥山四極明府;
要求證是不是逄宮搞鬼,想來也在情理之中。
但古木鸢追索得這般近迫,距先生不過咫尺,卻是前所未有之事。
伊黃粱面色丕變,如非見老人穩坐如山,早已驚起;定了定神,沉吟道:
「說不定……是巧合而已。先生之身份,我絕無洩漏,胤铿與那聶冥途未曾知悉,
也搭不上橋。他懷疑逄宮,求教于九聖之首,不算無端。」
「我也是這樣想。」
老人點頭。「也好,早見晚見,終須一見。我打算去覆笥山,做做樣子,回
頭再應了這個約。」
如此一來,越浦地界之内,古木鸢極有可能于同一時間,須得扮演明暗兩種
身份,此乃陰謀家大忌。伊黃粱終于明白先生的用意,讓對手在落子之前,便陷
入左支右绌的劣勢,這是「立于不敗之地後求勝」。
他不止該應古木鸢的急召,還得想方設法,讓「古木鸢」這個身份忙碌起來,
以緻首尾不能兼顧,屆時敗象既呈,要不要收拾他,但看先生心情。
祭血魔君思緒飛轉,越發順暢,應做之事一一浮現。先生來看他,不惟探望
傷勢、勸他毋須爲七玄大會之事氣餒,更爲啓發這一點靈光,教他破除迷惘,掃
去頹唐。
伊黃粱心情大好,正要禀報阿傻悟刀一事,将整理好的刀譜獻與先生,老人
心有靈犀,抿了口茶,忽笑道:「你那小徒弟好得很啊。朽蠹不勝刀鋸力,匠人
雖巧欲何如!縱有回春妙手,若無這般資質,如何化腐朽爲神奇?」
「先生見笑,我無意收他爲徒。要說血甲之傳,他可不是材料。」
話雖如此,伊黃粱仍不覺微笑,才想起有一會兒沒見阿傻了。蓦聽「嘩啦」
一響,一團烏影撞塌竹籬,落地兩分,阿傻腰佩單刀,渾身浴血,空手與來人左
臂一具鐵爪鬥得正緊,中招不退,極是骁勇,與平日的文秀判若兩人。
對手夜行裝束,卻未蒙面,喉間一道蜈蚣般的猙獰傷疤,膚色黝黑,五官線
條無比冷峭,獅鬃般的蓬亂硬發後梳如鷹羽,與兩道壓眼濃眉一般,俱是銀燦燦
的霜白。
伊黃粱忽想起先生之語。
——我在谷外發現兩名『豺狗』形迹,拾奪了一個。
(這是……另一名「豺狗」!)
第二二六折懷沙卧血,未減清臞
豺狗由狐異門遺老組成,甘舍聲色之娛,化爲厲鬼,單以武力論,乃是精銳
中的精銳。
這銀發異相的夜行客,除了樣貌,渾身上下亦透着難言的突兀感:夜行裝束,
卻不蒙面;鐵爪與柳葉刀一般,是使雙不使單的兵刃,他左手背所裝,卻是一具
形似狼筅的五刃鈎爪,爪釘尖長,與短劍相差無幾;明明使得這般奇刃,掌力與
護體真氣卻又渾厚無匹,好用正攻,與「以奇制勝」的兵器路子全然不符。
他身上幾處血點,不過銅錢大小,一望即知是阿傻的「花刃」所緻,但足以
貫穿覃彥昌手骨咽喉的花葉尖枝,卻無法對他造成緻命傷。
阿傻左臂軟軟垂在身側,破碎的袖管留有令人怵目驚心的爪痕,鮮血浸透,
貼于濕濕亮亮的開綻皮肉之上,光看便覺疼痛難當。
他卻如猴兒般,在敵人的開碑掌底穿來繞去,雖避得驚險萬狀,畢竟将輕翔
靈動的優勢發揮至極,夜行客的重手法打爛磚牆、摧折花樹,卻沾不上他一片衣
角,遑論擺脫其糾纏,根基懸殊的二人,居然鬥了個相持不下。
伊黃粱認出這是得自十一月木蓮之卷《命侯》的地躺刀身法,刁鑽怪異至極。
阿傻爲避重掌,似緩不出手拔刀,每回從敵人脅下、後腰撲跌滾過,也僅是毫厘
之差,若然冒進貪攻,身形略一滞,不免被砸個稀爛,宛若墜地西瓜。
《十二花神令》是阿傻近期所恃,臨敵全力使出,卻無法取勝,心境決計不
能不受影響。能撐到現在,除了《命侯》身法難測、令對手捉摸不透,隻能說他
祖上積德,靠着海量的人品,一次又一次地逃過殺劫。
但阿傻并不是不會累。以其左臂失血的程度,很快就無法再維持這樣的高速
移動。
伊黃粱冒着腹創爆發的危險,暗提内元踏前一步,還未出手,身前仿佛豎起
一道看不見的無形氣牆,緻密至極,一霎間竟有些呼吸不順,明白是老人的「凝
功鎖脈」所緻,無暇細思,回頭急道:「……先生!」
「『卧血懷沙』平野空何許人也?昔年在狐異門外三堂中,可是如雷貫耳的
萬兒。」老人從容自若,淡然笑道:「疲牛舐犢心猶切,陰鶴鳴雛力已衰!他舍
了賴以成名的現龍鐵爪,練就這一身雄渾内勁,便是你無傷無病,也要三十招後
才能分出勝負。此際出手,不嫌莽撞麽?」
「卧血懷沙」平野空與風射蛟、戚鳳城等齊名,醉心武學不愛名位,堅辭堂
主一職,專心武道,是狐異門外三堂中位列三甲的高手,名号連未逢其盛的伊黃
粱都知道。一聽更是心急火燎:「平……懇請先生出手,莫折日後一員戰将!」
「你未免小瞧了這孩子。」老人笑道:「我将平野空引入谷中,撞在這孩子
巡邏途中,這才來找的你。此子假地形、戰術,以及種種你料想不到的法子,與
平野空纏鬥至今,極力避開醫廬、琴房等緊要處,始終沒放棄格殺來敵的念頭…
…奮戰如斯,難道不能令你稍稍生出一絲敬意麽?」
伊黃粱心知老人不做無益之事,他若有意取阿傻性命,阿傻必有非死不可的
理由。忽聽老人道:「你若以十成功力運使九錫刀,極招過後,難傷敵人分毫,
眼看形勢劣甚,再無克敵之法……這種情況下,能撐多久?十招、五招,還是三
招?」
伊黃粱想起冷爐谷外的追擊戰。聶冥途雖渾,追迹迫敵的本領卻是一等一的
兇殘,那是一場意志之争,不止比武功、比心計,還比誰心堅如鐵。以伊大夫自
視之高,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差點就回不來了,聶冥途雖未得手,決計不是此戰
的失敗者。
先生之問,令他靈光一閃,忽見方才之所未見。
武功練到伊黃粱這個地步,對決彷若奕子,料敵機先者勝,不輕易使用舍身
一擊之類的魯莽戰術。反過來說,一旦出了極招,卻無法有效克敵,對心境、士
氣的影響則難以估量,不爲所動者有之,一霎戰意全失、在心上露出破綻,甚且
丢掉性命的,亦非罕有。
平野空身上那幾處淺顯血洞,并非阿傻随意出手。依其謹慎,用上《十二花
神令》,不啻下了「斃敵于斯」的決心,豈料像替對方撓癢癢似的,說不定還因
此傷了左臂……設身處地一想,伊黃粱驚覺少年的戰意是何等頑強,毫無崩潰的
迹象。而這一點,其對手絕不能毫無所覺。
平野空是天生的右撇子,但前半生的一身武功,全練在左手上,蓋因平野空
出身黨榆士族,棄文從武,混迹江湖,嘗以右臂示人,笑曰:「此身唯留一處,
免負父母生恩。」狐異門遭逢巨變後,平野空喉部重創,僥幸未死,求得一部絕
學《無染舍戒手》,遂練右掌成重手法。
武癡到了「卧血懷沙」平野空這般境地,便于激戰中,對周遭氣機感應仍極
敏銳。
老人「鎖」住伊黃粱身前進路的刹那間,遠處的平野空頸背汗毛直豎,仿佛
在那餘光難及的門牖深處,栖有一頭巨大獰獸,鼻端一汲,周身再吸不到絲毫空
氣,無比迫人!
難以言喻的危機感,攫取了身經百戰的老将——這異樣的氣息他非常熟悉。
在谷外無聲無息放倒夥伴的,就是這厮!
黝黑的銀發夜客一踩腳跟,鐵爪隻以三成勁力揮出,暗提右掌,全神戒備,
以防竹廬裏的絕頂高手忽施奇襲,以同樣的手法殺人于無形。
而被逼到角落的少年拗步一滾,人球般貼着男子的身側翻開。
平野空早料到少年有此一着,霍然轉身,手臂卻比身軀更快,鐵爪旋掃,爪
尖暴長三寸,這是足以撕裂肌肉、乃至腰腎的要命長度,當年他以這式「龍見尾」
鈎殺高手無數,博得「現龍鐵爪」之名,本拟一舉格殺幼伥,誰知倏爾落空。
眼底烏影一溢,阿傻兔躍直上,血袖「潑喇!」激響,迳取來人颚下!
「……好膽色!」
平野空見他居然不逃,不由哼笑,微一仰頭,任血袖掠過鼻尖,右掌穿出,
一把攫住阿傻脖頸,正欲吐勁,蓦地寒光一閃,視界兩分,随即染作一片赤紅!
他并不知道,那蒼白的少年拖着臂傷,在無染手的勁力間翻滾閃避時,一邊
悄悄将傷臂褪出袖管;上擊的血袖隻是誘敵計,抓住這一瞬間的空檔,阿傻終以
最拿手的拔刀術決勝。
凄豔的刀光劈開一道長長血線,與平野空喉間的舊疤交成十字,一路劃過下
颔口鼻,直至額際。
刀尖揚出顱骨,染滿濃稠血漿,捏住阿傻咽喉的手掌卻未松開。
「豺狗」是捱過生死關的,忍死功夫尤其高人一等,平野空喉間格格作響,
眦裂的雙眸迸出精光,掌勁吐出,由動念到摧敵不過霎眼,這一刹那卻如系箭上,
轉瞬間飛出千裏,無論如何提氣就是追不到;經脈裏的内息越走越慢、越走越長,
随着迅速消褪的知覺,就像整個人沉入深水,不住下墜——阿傻不明白銀發夜客
的殺氣,何以突然凍結——畢竟「凝功鎖脈」除非親身當之,等閑難見——卻抓
住這莫名飛來的生機,反手削斷男子右腕。餘光中忽現一名儒服長者,和顔道:
「對酒悲前事,論藝畏後生!好決斷!」凝鎖的氣機一松,斷掌中殘勁絲吐,阿
傻秀目暴瞠,拖着飛血倒摔出去,幾被緊縮的五指掐斃,死命掰開,好不容易掙
脫,蜷在壓塌的灌木叢裏荷荷吞息,抽搐不止。
伊黃粱并無「分光化影」的身法,氣牆一空,才見并肩無人,先生不知何時
已至庭中,攙着斷氣的平野空坐倒,按住他欲分作兩爿的溢血頭顱;遠處樹叢中,
阿傻四腳朝天拼命掙紮,雙手不知拉扯何物,伊黃粱施展身法掠去,卻被老人攔
下。
「面對一名苦戰得勝的智勇之人,你當給他更多敬意。」老者怡然道:「他
能自己站起來的。待他走到你跟前,向你報告戰果,再好生撫慰,如此,你才配
得上駕馭這等良才。你如他這般歲數時,可打不過『卧血懷沙』平野空啊!更遑
論一刀取命。看看這張臉上的不甘與憤懑,這是對那孩子最大的肯定。」
平野空果然死得切齒咬牙。但先生尊重逝者,不欲令其屈膝倒卧,死狀狼籍,
故而攙扶。
忽聽一聲驚呼,一抹窈窕腴豔的嬌小麗影現出月門,卻是雪貞聽聞動靜,趕
了過來,正見着阿傻甩開斷掌,掙紮爬起,趕緊上前探視。
伊黃粱冷着臉一哼。「别扶他!讓他自己起來。」雪貞沒敢違拗,隻得退至
一旁,這才留意到大夫身畔老者,仿佛吃了顆定心丸,沖老人福了半幅,柔聲道:
「先生來啦。雪貞一時心慌,竟未問候先生,先生莫怪。」
老人笑道:「夫人毋須客氣。今夜且先收拾,待明日晨起,再聆夫人妙音。」
雪貞抿嘴笑道:「先生又開雪貞玩笑啦,我哪敢獻醜啊。令嫒琴藝,那才叫『天
下無雙』。」老人笑而不語。
阿傻巍顫顫起身,伊黃粱一瞥他左臂的皮肉傷,應無大礙,心底一塊大石落
了地,面上卻是雲淡風清,隻道:「你帶他下去包紮,稍晚我再給他檢查全身筋
骨經脈,要有壞的,直接扔懸崖得了,少費心思添好眠。」雪貞知他是刀子口,
不以爲意,柔聲相應。
「沒死的話,明兒再掘個坑埋了這厮。」在阿傻轉身前,趁兩人目光交會,
伊黃粱聳了聳肩。「幹得不錯。這人是個好樣兒的。」阿傻勉力颔首,權充行禮,
才被扶出月門。
「……可惜沒留活口。」
仿佛回避老人的目光,白白胖胖的醫者幹咳兩聲,硬從雞蛋裏挑了根骨頭,
以免洩漏對少年的驕傲之情。
「他們可是『豺狗』。便讓你用盡苦刑,也撬不出什麽來。」
老人倒顯得一派泰然。
「胤野會派來東海的,定不知曉她所用之掩護身份。殺掉他們便已足夠,這
麽一來,胤野隻能繼續派人,來尋她的兒子……殺到最後,她便隻能自個兒來了。」
狐異門縱使轉入地下,養精蓄銳多年,如平野空這樣的高手也不會太多。昔
年外三堂的殘存好手之中,戚鳳城、猛常志、平野空俱折于東海,再無胤铿之下
落,距胤野親自出馬不遠矣。
而伊黃粱的心思已不在這兒。
阿傻今夜的表現,遠遠超過他的預期。由花冊中看出刀法,這是悟性的驚人
天賦,但擁有這等悟性,就算教你練成絕世刀法好了,也未必能如願造就一名絕
頂高手。原因無他,勝負,本就是非常血淋淋、赤裸裸的生存競争,弱肉強食,
毫無轉圓,練得好不如打得好,打得好不如殺得好。
阿傻在這方面的資賦,甚至勝過他對刀法的悟性。
古木鸢一方,費盡無數心血,以絕難想像的奇技,成功将火元之精的強大威
能應用于人身,再加上刀屍技術及妖刀武學,才造就出崔滟月這一員戰将,風火
連環塢初試啼聲,殺得烈火焚城、血不及出,驚震七玄各宗,促成盟會召開;以
七玄大會之緊要,古木鸢也沒肯撥與鬼先生做後援,可見被視爲一張決勝王牌,
并不輕易出手。
然而,以古木鸢、高柳蟬之能,也無法保證崔滟月在剝除火元之精,解下妖
刀離垢,克敵之招失利,傷臂浴血的情況下,一刀殺敗「卧血懷沙」平野空這種
級數的高手。做爲戰将,阿傻的資質更加出色,潛力無可限量,足以在正面對決
最強的離垢刀屍之時,徹底粉碎對手陣營的王牌。
伊黃粱幾乎能看見赤發火刃、身披铠胄的魁偉男子,在方才那凄豔的一刀下
飲恨倒卧的模樣。此際,他心中隻想着一件事——今夜以後,還能如何激發阿傻
的潛能,迫使他持續成長,繼續提升?
(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上哪兒去找比平野空更強的對手,來給阿傻試刀?
先生引豺狗入谷,隻能說是真知慧見,其目灼灼,比起今夜的死亡試煉,前
幾日阿傻的生命簡直被自己給白白耽誤,徹底浪費掉了。伊黃粱焦灼地思考着,
親自下場磨砺阿傻,以正宗九錫刀壓迫他提升,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但很早以前
伊大夫就排除了這個選項。
他無法對自己的得意作品痛下殺手。這事無關情感,如大匠無法任意毀去自
鑄的刀劍,畫師不會在畫上塗污抹赤一般,此乃天性。對阿傻手下留情,将不可
避免地使這件完美的作品留下瑕疵。這點伊黃粱絕不允許。
要将少年逼入死地,又不能重創至殘;最好能将他的精神壓迫至極,置之死
地而後生,令阿傻本就遠勝常人的死寂心境,得以大幅攀升……伊黃粱望着儒服
老者的背影,心緒微動,蓦地生出一個奇想天外的大膽念頭,不覺微悚。
「先生……」他強抑興奮,恭謹開口:「我有一事,還望先生成全。」
「孫枝雅器事,憑君亦可求。」
老人轉過身來,笑容和煦,還是和過去一樣,帶着一眼望穿的澹然甯定,仿
佛早已聽見他的心語。「人說:」不惜玉碎,始知琢磨。『你若真有這等覺悟,
我可代勞。「
◇◇◇
耿照與弦子驅車返回到越浦,遇上前來接應的绮鴛等,衆人通力合作,神不
知鬼不覺地将木雞叔叔弄進朱雀大宅。符赤錦與耿照最是親密,故知此事,郁小
娥當夜幫着安置打點,自也是見過的;除此之外,隻绮鴛曾于車内見過一面,餘
人俱不曾見。
耿照将人攜回越浦,固然是見到久癱的親長忽然動起來,狂喜之下,頓将種
種利害分析抛到九霄雲外,不肯留他在荒僻的長生園,然而客觀的形勢卻絲毫未
變:三川是非地,一旦古木鸢與幕後陰謀家的戰争打響,越浦城便是首當其沖的
戰場。
符赤錦知其心意,親自負起照拂木雞叔叔的責任,小弦子無有洩漏機密之虞,
亦常來幫忙。此外,寶寶錦兒竟也由得郁小娥摻和,莫看她一間下來便要搞事,
打理事情倒是又快又機靈,一點就通,設想頗爲周到,省了「主母」不少工夫。
木雞叔叔所在偏院,前後均無人使用,更與潛行都諸女起居處遠遠隔開,連
管事李綏都不讓進。李綏十分乖覺,不着痕迹地調整了下人們的灑掃排程,所有
人頓時都沒了接近此間的必要,仆役們哪有不貪閑樂輕松的?自是誰也沒想往偏
院裏攪和。
绮鴛那廂,因爲耿照與漱玉節有分享情報的約定在先,況且親疏有别,盟主
再大,實際上也大不過一手訓練、栽培出潛行都的帝窟宗主。
耿照料想接應的潛行都諸女,斷不能對漱玉節保密,隻讓绮鴛上車,幫忙布
置藏匿,與她半質疑半詢問的目光偶一交會,低道:「……是陪着我長大的老家
人。我這趟回朱城山,不忍見他獨個兒被棄置在廢園,這才接來奉養。」
绮鴛遂不再問,瞟來的眸光卻柔和許多,仍刻意不與他相視;不小心對上了,
就是皺鼻冷哼,在擠仄的車廂之内摩肩擦踵,也示威似的絕不閃避,稍碰着便是
不耐煩的「啧!」一聲,老拿蓬松烏亮的馬尾掃他。
同組的兩名姑娘資曆甚淺,是一旬前才調來越浦支援的新人,隔簾見她頻頻
甩頭抽打盟主貴臉,驚得香汗如漿,暗忖绮鴛姐果真深得盟主眷愛,被馬尾掃出
滿臉的淡紅印子,也隻一迳苦笑,絕不吭聲;私下都說盟主忒好脾氣,肯定疼老
婆。
事後,耿照留心了幾日,見漱玉節并未多問,猜測是绮鴛有所保留,以緻宗
主對這名「老家人」興趣缺缺,不由得暗自感激。
而木雞叔叔自從長生園裏那一握,之後便再沒動過,一切都如十幾年間耿照
所見,仿佛當日是耿照的錯覺,木雞叔叔并不曾稍稍改善。
盡管耿照事忙,每晚洗腳就寝前,定要來與木雞叔叔說一會兒話,說完心神
甯定,仿佛又回到從前。寶寶錦兒親自替木雞叔叔剪發剃須,換上郁小娥費心張
羅的绫羅中單,竟是清臞疏朗,極是攫人,縱是多年癱癰,亦難掩其俊雅。
郁小娥粉面酡紅,不住拿眼兒偷瞟,咬着櫻唇抿嘴竊笑,若非瞧在盟主之面,
不好擔個「犯上之上」的罪名,沒準半夜就摸來試貂豬了。連寶寶錦兒也打趣道:
「叔叔若是醒來,往後相公在家裏,相貌也隻能排到第二。」
「夫人此說,害我以爲家裏有三個男人。」耿照苦笑。
不過梳整精潔的木雞叔叔,讓耿照有種難言的熟悉感,非是相貌,而是這般
豐神俊逸,總覺在哪兒見過,一下卻說不真切。
耿照帶走木雞叔叔之前,在長生園裏留了刻字給韋晙,說是奉二總管之命,
讓他勿要驚慌。以韋晙之精細,不必擔心他四處嚷嚷,此事就此按下。
沒見到七叔,固然遺憾,計劃依舊要繼續進行。耿照并不想與「古木鸢」發
生沖突,至少在談判之初,毋須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必要的準備卻不可少,最
起碼不能空着手去談。
藏鋒與昆吾劍柄鞘皆損,符赤錦得自胡大爺後,不忍良人之兵狼籍如斯,藏
鋒既借自邵鹹尊,交予他修複,自是上上之選;他若心疼寶刀毀損,不肯再付,
也算替耿郎了卻一段宿因前緣,從此兩清。但昆吾劍的歸屬,卻較藏鋒複雜許多。
染紅霞出身水月停軒,劍交許缁衣,似合情理,然而三乘論法大會之上,這
位代掌門明知師妹心之所屬,仍逼迫她與耿郎相鬥,就算頂着拯救流民的大義名
分,寶寶錦兒對此人殊無好感,自頭至尾,就沒有水月停軒這個選項。
鎮北将軍府的代表、二掌院的親舅舅白鋒起,據聞也在城中,符赤錦對這位
威名赫赫的都指揮使無甚惡感,可惜白家的「挂印劍法」與遊屍門的前輩高人有
點過節,貿然上門拜訪,萬一給看出端倪,怕是麻煩得緊。想來想去,也隻剩下
流影城了。
橫疏影沒見過符赤錦,但對她一向觀感不佳。
在二總管心中,能匹配弟弟的,起碼得是染紅霞這般品貌出身,在青雲路上
拉耿照一把,省卻幾年冤枉工夫。豈料這邪派妖女不知怎的,竟攀了個「耿夫人」
的身份,鬧得滿城皆知,日後不管耿照欲娶哪家淑女,難不成還得先演一出「七
出」麽?這……成何體統!
在栖鳳館内聽聞「耿夫人」求見時,橫疏影差點沒忍住脾氣、沉落俏臉,總
算展現總绾一城的氣度,含笑應了,沒教通傳的小太監瞧出心思。
這場「姑嫂」會面的内情,隻她二人知悉,事後對耿照說起,雙方都是輕描
淡寫,巧笑倩兮,沒有一句惡語。橫疏影不好直承昆吾劍是七叔所鑄,真送回城
内的鑄煉房,教屠化應等大匠見得,怕要掀起軒然大波;反正鋒刃無損,讓符赤
錦委由邵家主修複便了。
倒是耿照從朱城山歸來,往栖鳳館報平安,橫疏影沒再叨念「娶妻須看出身」
那套陳詞,聽耿照脫口喊符赤錦「寶寶錦兒」,也不生氣,喃喃道:「是了,想
來……她也有疼愛她的父母啊。」口氣溫婉,竟無一抹針鋒。
耿照返回朱雀大宅後,忍不住啧啧有聲,很佩服似的打量着豔麗的少婦:
「你到底是用了什麽法子,竟能收服我姊姊?」
「就你胡說!」寶寶錦兒促狹似的伸出兩指,捏了捏他的嘴皮子,笑道:
「橫姊姊好得很,又精明能幹,什麽收服她?是我對姊姊服氣得要命。」耿照久
久難釋,認真考慮該讓她做盟主,别說狐異、血甲兩門,指不定連七大派都能擺
平。
當日在越浦城驿,聽聞典衛大人歸來,滿城仕紳無不往賀,邵鹹尊亦在列中,
但人多口雜沒法深談,邵鹹尊獨個兒前來,匆匆緻意,便即離開。而後在安置流
民的例會上,耿照陪同将軍前往,兩人又碰面幾次,同樣說不上話。
耿照打聽了邵氏父女落腳處,專程投帖拜訪,終于見到芊芊。芊芊見他氣色
甚佳,這才放下心來,忙着張羅茶水細點,臨去前望了耿照一眼,雪靥暈紅,礙
于父親之面,終究沒說什麽。
邵鹹尊生活簡約,爲協助安置流民,确定要在越浦待上一段時日,便退了客
棧廂房,改投城北真妙寺。真妙寺在越浦算不得大叢林,難入權貴之眼,邵家一
行三人,連同趕來會合的幾名青鋒照弟子,合住一方小院,倒也清靜自得。
耿照來時,諸弟子奉家主之命,各往邨屯去了,隻剩邵三爺邵蘭生還在養傷。
越浦距花石津說近不近,旅途颠簸,更不利恢複,邵鹹尊頗通醫道,邵蘭生自己
也有涉獵,城裏什麽名貴藥材買不到?索性留下休養。
探望完畢,邵鹹尊延耿照入房,兩人緣悭數度,此際終于能好好交談。
「家主将寶刀借我,不意毀損,實是萬分的對不住。」耿照起身整襟,長揖
到地,卻無赧然退縮之色,肅然道:「但我今日前來,卻要厚着臉皮,向家主再
借藏鋒,而且這回,同樣無法保證能完整歸還;若不幸毀了寶刀,在此先向家主
賠罪,此非在下所願。」
問人借東西,哪有這樣說的?鄰室榻上的邵三爺不顧傷勢,運功豎耳,聽了
個一清二楚,内創險險爆發。
他禁不住侄女哀求,若兄長追究毀刀之責,定幫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不
不不,叔叔胡說什麽呢?我們家芊芊又不想嫁,怎會看上烏漆抹黑的鄉下小子?
是朋友,叔叔一定想辦法,幫你的「好——朋——友——」逃過一劫,好不?
「他……又沒有烏漆抹黑,隻是……隻是有點黑而已。」
羞得跺腳跑開之前,芊芊不忘小聲辯解,看着叔叔促狹得逞的笑臉,意識到
這是個更大的圈套,捧着紅柿般的滾燙小臉逃了開去,整天都不和他說話。
邵鹹尊的反應,卻非如弟弟預期的那樣惱怒,聽罷狂言,淡淡一笑,信手解
開桌上的錦緞包袱,藏鋒簇新的烏檀木鞘光滑潤澤,耿照毋須取握,掌中便重又
憶起刀柄的絕佳握感。
他聽老胡說,藏鋒柄鞘在激戰中爲豺狗所毀,算算時日,要請巧手匠人配副
新的,興許趕了些,應是青鋒照備有替換的料件,家主派人由花石津取來,稍事
修整後便能重新組裝。
「兵刃在此,随時能借出。」
當今的東海正道第一人擡起眼簾,刹那間,耿照隻覺他眸中精光銳不可當,
毫不遜于蕭老台丞,且較蓮台對戰時更鋒利逼人,幾欲透顱而出。
「隻是我須問清楚,此器欲借何人?是鎮東将軍麾下武膽,還是……總領邪
派七玄、橫空出世的魔頭?」
第二二七折君問歸期,水夜轳音
若在半年前,即使身負碧火神功、奪舍大法、化骊珠等不世絕傳,這挾着凝
銳精芒的注視,亦足以令耿照感應危機,本能發動功體,不受控制地做出什麽失
禮之舉。
但少年已不同以往,神色自若。「家主此問,若在嶽宸風身上,便隻有一個
答案,兩者并無區别。」從懷裏拿出一束紙片,呈交邵鹹尊。
其上概略說明了嶽宸風對五帝窟、五絕莊的種種作爲,理路清晰,字迹娟秀,
蓋出自绮鴛手筆。邵鹹尊對嶽宸風并不陌生,嶽宸風以将軍特使身份,往花石津
布達四府競鋒一事,才促成了邵三爺訪流影城、贈「正氣」拉攏橫疏影,可見威
脅之甚。
邵鹹尊細細讀完,翻來覆去檢查了會兒,笑道:「無有鎮府用印。」耿照從
容道:「草莽之事,敢傷将軍清明?呈交将軍的正式文書裏,自是有印的,已然
收檔存查,等閑不得攜出。」
邵鹹尊此問,探的是将軍的态度。而耿照之答,則點出将軍「意在結果不問
細節」的默許态度。
青鋒照不以情搜見着,邵鹹尊在他到訪之前,便已知七玄盟主一事,其來源
隻能有一處,即是染紅霞。
染紅霞返回越浦後,按計劃替耿照擔任說客,赤煉堂非是善類,上回她與耿
照聯袂闖風火連環塢的梁子還未擺平,料想沒什麽說服力,怕是白饒;水月停軒
的旗艦「映月」早已離港,航返斷腸湖,染紅霞素知師姐對耿郎的态度,毋須于
此際直面相對,她心裏其實是松了口氣的;觀海天門有胡大爺,奇宮韓宮主那廂,
耿郎比自己說得上話……思來想去,該先行拜會邵家主才是。
而邵鹹尊并未拒見耿照,已說明了态度,起碼願意一談。耿照心思通透,未
被乍聽險極的诘問唬住。
邵鹹尊交還紙片,沉默片刻,忽然露出微笑,拈須道:「二掌院極言七玄衆
高手,無不對典衛大人心悅誠服,願受大人節制,從此與正道修好,我本不能信。
今日與大人一晤,始信了八九成,大人不惟武藝精進,足以懾服群雄,言語氣度,
更是令人心折。
「冤家宜解不宜結,七玄之中,亦不乏嵚崎磊落之人,邵某聞名既久,很是
佩服。七玄若能放下宿怨,行正道事,青鋒照願開中門,與諸同道飲杯水酒,共
謀大利。」
耿照起身整襟,長揖到地。「家主胸懷,我替本盟謝過。」
邵鹹尊擺擺手,将藏鋒推過桌面。「我亦有私心,望典衛大人重執此器,爲
我試出鋒刃之極。」兩人相視而笑,以茶代酒,舉杯相酬,算是定下了七玄同盟
與正道七大派之間的頭一筆和平協約。
以邵鹹尊的江湖聲望,以及青鋒照在七大派的地位,此約之重要性不言可喻。
耿照在蓮台第二戰擊敗邵鹹尊,事後回想,總覺家主有意相讓,其修爲不下「鼎
天劍主」李寒陽,執意争勝,斷不緻輕易敗下陣來。
耿照對邵家主的胸襟爲人,極爲佩服,料想抱誠以陳,應能說之,萬沒想到
他答應得如此幹脆。然而,說是「始信八九成」,畢竟還有一兩分保留,果然邵
鹹尊輕撫「藏鋒」的烏檀直鞘,微笑道:「以典衛大人現下修爲,欲借寶兵對付、
還不敢保證完璧歸還的對象,我料非隻巨惡,還是一名武功超卓的惡人。邵某不
以武藝名世,未敢自薦,若有機會爲正道、爲蒼生盡力,卻也是責無旁貸。」
耿照雙手負後,并未伸向幾頂的藏鋒,沉聲道:「非是有意欺瞞家主,在下
追查妖刀之事,還未能掌握确鑿證據,然而過程當中,已是備極驚險,若無家主
寶刀防身,沒有取證歸還的把握。待此事稍有眉目,定親自來向家主禀報,其後
聯系七大門派,共襄除魔盛舉,還望家主鼎力支持。」
雖是一枚釘子,畢竟放軟了身段,邵鹹尊慣見風浪,什麽合縱連橫沒經曆過?
況且耿照許諾一有結果,必定先行告知青鋒照,對邵鹹尊來說,已然足夠。
耿照縱有慕容柔支持,此事不比鋒會,鎮東将軍不好插手,這初出茅廬、新
鮮熱辣的「七玄同盟」,想和七大派釋怨攜手,有賴青鋒照大力支持;至少在這
個階段,邵鹹尊并不擔憂會被排拒于核心之外。
他沉吟片刻,從鞘上移開手指,舉杯就口。耿照也不忙取刀,重新落座,提
起茶壺爲彼此斟滿,兩人又飲一杯。
「除了藏鋒……」耿照當然不止借刀這麽簡單,見氣氛不錯,小心斟酌字詞。
「昆吾劍也勞煩家主代爲修複,實是感激不盡。不知劍……修得如何了?幾
時能好?」
邵鹹尊眼簾低垂,斜飛入鬓的兩道疏朗劍眉波瀾不驚,呷了口溫熱茶水,悠
然道:「不是自鑄的劍器,未敢貿然動手,修好『藏鋒』後,我仔細觀察幾天,
才将受損的劍柄、劍锷除去,眼下正在檢查劍刃,看有缺損否。典衛大人這邊請。」
兩人出了廂房,踱至小院底的偏僻靜室,邵鹹尊推開門扉,舉手示意。
耿照入内一瞧,才發現房裏的木制床榻、幾凳等均被移走,牆邊和地面上能
看出原本擺設的痕迹,角落裏有一方打鐵用的陳舊爐井,周圍牆面新舊有别,似
乎在建造之時,就有這座打鐵爐井;而後久無人用,連拆除也懶得,索性以木闆
封起,當作尋常廂房使用。
爐中黑黝黝一片,房内亦無耿照過去熟悉的焦炭氣味,顯然近期中未曾升爐。
另一頭置着鍛打用的鐵砧,亦是陳舊不堪,倒是房間中央有座新砌的簡陋磚台,
外敷的避火泥灰稱得上「簇新」二字,與整個房間、乃至這一方小院相比,顯得
格格不入。
原本這就是耿照最熟悉的工具擺設,粗粗一瞥,除親切之外,更多的是疑窦
叢生。
且不說像真妙寺這樣的地方,何以竟會有個具體而微的小鑄煉房,既然無人
使用,拆去便是,何須刻意掩蓋?居間的泥灰磚台倒容易解釋,自是邵家主接下
修複刀劍的委托後,才讓寺方新砌;真妙寺爲何對這位東海首善開方便之門,怕
也是看在香油錢的份上。
磚台上,置着一截無柄無锷的青鋼劍刃,拆去绯紅柄鞘之後,昆吾劍的鋒芒
更加璀璨如星,光華隐隐,仿佛九天銀河被完整封入了暗金色的劍刃,隔着鋼體
透出輝曜,微一凝眸,便要被吸入其中似的,當中似有三千世界,靜肅而神異。
或許豔麗的绯紅劍裝,非出自紅兒的要求,而是爲掩神劍異質,以免一出鞘
便攫人目光。耿照忍不住想。
「這真真是絕好的一柄劍。」
邵鹹尊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将耿照的思緒拉回現實。
他聽出話裏涵蘊的意味,暗自凜起,面上卻不露分毫。「家主所言甚是。此
劍之好,令人印象深刻。」
「據說,是出自貴城大匠之手?」
邵鹹尊走到台邊,以雪帕裹手,捧起無裝劍刃,微眯着雙眼,似正細細賞玩。
「我聽聞屠兄大作,必镌『化應萬千』之銘。以此劍之佳,卻連缺損的柄鞘中都
沒見此銘,莫非……是他人的作品?」
屠化應是流影城首席,「化應萬千」的銘刻正是其标記,鑄出這等神劍,決
計不能留白,壞了賞玩收藏的規矩。此問之中,藏有極大的陷阱:屠化應是流影
城最出名的匠人,若耿照以「或是他人所鑄」虛應,等于認了在朱城山上,有個
比屠化應更高明的鍛造師匠——此人是誰?何以無名?……其後連串的問題,随
着七叔的「高柳蟬」身份,将更經不起推敲。這也是耿照一聽昆吾在邵鹹尊手裏,
便即安排來訪的原因之一。
以橫疏影之智,不可能想不到這點。或許是她站在耿照的立場,爲了瓦解
「姑射」的陰謀及控制,認爲假邵鹹尊之手,從中窺破有七叔此人的存在,會是
個落刀剖竹的切入點……耿照心中反覆咀嚼,便以最寬容的标準,都無法說服自
己,這會是精明強幹的姊姊犯下的錯誤;當面詢問橫疏影,她也隻淡淡以「是麽,
這我倒是沒多想」一句話帶過去。他曾問寶寶錦兒,與姊姊見面時,有沒發現什
麽異狀?雙姝倒是有志一同,俱都給了他個軟釘子碰。
而邵鹹尊果然發現問題。
用不着「文武鈞天」,便以耿照的火候,也知昆吾劍勝過銘有「化應萬千」
的碧水名劍太多。流影城有這等大匠,鈞天九劍能否獨占鋒魁多年,這答案連邵
鹹尊自己都不敢想。
「這……在下也不知道。」
耿照定了定神,攤手苦笑。「我在城中地位低下,很多事并不知曉。屠師乃
本城首席,最頂尖的兵器,自是出于屠師之手,當然其餘房号的師匠們亦時有佳
作,未必不及;爲何沒有劍銘,這就不得而知了。」
就算是推诿,也隻能說诿得入情入理。外人不知他與橫疏影的關系,以邵鹹
尊看來,從出身寒微的典衛大人口中,得不到滿意答覆,毋甯才是合理的結果;
放落劍片,淡然道:「看來今年四府競鋒之會,就算推遲舉行,依舊是精彩可期
啊!」
流影城「碧水名劍」的種種特征,昆吾劍上一項也沒有,邵鹹尊乃東洲有數
的大匠師,不可能看不出來。耿照備妥幾套腹案,待家主問起,便要一一應付,
豈料他問也不問,隐覺不祥,試探道:「……家主預計幾時能好?待柄鞘重新裝
好,在下再來取劍。」
邵鹹尊看了他一眼。「典衛大人公務繁忙,毋須多跑一趟。待我檢查完畢,
配好柄鞘之後,當親自送交二掌院,劍歸原主。」
耿照暗叫不妙。紅兒不通鑄冶,家主要将此劍留個十天半月,推說尚未檢修
妥适,她也莫可奈何。留在邵鹹尊手裏越久,肯定節外生枝;這會兒,家主已不
與他談論劍上的疑點了,這是動了疑心的征兆。
但染紅霞才是昆吾劍的主人,邵鹹尊若跳過她,迳将寶劍交給耿照,才是不
合情理的舉動。
這個理由簡直無懈可擊,耿照反覆沉吟,終無良策,看來隻能隔三差五地讓
紅兒來索劍,讓家主及早歸還。
這場會面,最後以四人同桌,吃完芊芊親手燒的齋菜作結。這位青鋒照的大
小姐自幼随父親東奔西跑,不但練就了一手廚藝,且無論什麽材料都能弄成菜肴,
向真妙寺的香積廚借了小爿角,料理些青菜豆腐、素雞素羊,居然甚是美味,吃
得耿照贊不絕口。
芊芊芳心可可,滿面羞紅,借口替大家盛蓮子羹,一溜煙地跑了。
邵鹹尊自律甚嚴,家中每日飲食用度,按人頭計,每人銀錢若幹;一頓吃得
好了,便有兩頓儉樸些。中午宴請過耿照之後——這個「宴」字若教獨孤天威聽
見,恐怕要笑得滿地打滾——晚膳便隻能搭真妙寺的夥,芊芊在房裏服侍三叔用
飯,邵鹹尊自往齋堂與群僧同吃,齋罷在寺裏散了會兒步,做完吐納日課,又一
頭鑽進鑄煉房中。
三爺、芊芊叔侄素知他的脾性,沒敢打擾,各自回房,熄燈安睡。
邵鹹尊靜靜坐在磚台邊,閉目養神,直至虛靜之境;隔着當中數間屋室,猶
能清楚聽見三弟悠長細微、似無中絕的規律呼吸,仿佛就在耳畔,邊推斷着邵蘭
生恢複的情況,确定他熟睡之後,才撮唇睜眼,無聲無息吹滅燈焰,解開青布棉
袍,露出底下魚皮密扣的夜行衣來。
越浦并無宵禁,但真妙寺附近不算繁華,居民無不早早熄燈。
邵鹹尊取出烏巾覆面,循檐影幽暗處轉過幾條巷子,來到河畔一處打鐵鋪中。
這河非是人工渠道,像這樣的天然河面在越浦城裏有幾處,多半集中在城北,沒
什麽漕運的價值,沿河架設水車轳辘,磨坊、打鐵鋪等須用水利的行當,就往河
畔聚集。
此間光是打鐵鋪就有五六家,雜在轟隆作響的水車磨坊之間,水聲、轳辘聲
日夜不斷,不宜人居。工匠們白日前來,落日後各自返家,偶有連夜趕工的,也
不會熬到天明;河的對岸是一處鬼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無論是光與暗,抑
或喧嚣與沉靜規律的水聲轳辘,都形成強烈的對比。
頂着書有「俞家鋪」三字的破舊店招,邵鹹尊打開門鎖,無聲滑入鋪中,摸
黑換上一身鐵匠常見的葛布短褐,這才取出火摺子點燈。鋪裏散着淡淡的焦炭氣
息,爐井裏埋着厚厚的灰燼,夾雜着一絲餘紅,似乎再使勁扇得幾下,又将複燃。
他打開随身的包袱,将嚴密裹起的昆吾劍刃取出,置于鋪好的白布之上,從
上鎖的屜櫃中,取出五枚簇新的青鋼劍片,挨着昆吾劍一字排開,每一枚的尺寸
外型無不與昆吾劍一模一樣。
除了那種宛若自九天銀河沐浴而出、曜華隐約的内斂星芒之外,堪稱是完美
無瑕的複制,而且不是一枚,而是五枚都仿制到維妙維肖的境地,光是這份精準
的功夫,便足以令人咋舌。
邵鹹尊拈起一枚,标着昆吾細細打量,面色越來越青,一抖手腕,将劍片往
昆吾撞落,「铿!」一聲激越清響,劍片的前半截已然無蹤,平滑的斷口閃着烏
鐵般的獰光,可惜再無刃尖,宛若猛虎失牙。
他在這枚仿制品中所摻玄鐵,其價可供一處流民邨屯大半年口糧,若再提高
比例,劍的重量将産生微妙的變化,對慣使此劍的劍主來說,決計不能毫無所覺。
在其他四枚劍片裏,則分别使用了珊瑚鐵、烏金等異質,以重現昆吾劍刃的
堅韌。這已是傲視東洲的絕頂技藝,但邵鹹尊很清楚自己并未成功,若非熔掉兵
刃無助于解析合金配方,他極想把昆吾劍投入熔爐,看看鑄造此劍之人到底用了
什麽材料,才能成就出如此逆天的作品。
他是從昆吾劍入手之後,才安排此間進行仿制的,白日裏邵家主的行程滿檔,
四處奔波,隻能利用深夜無人之際,動手趕工。
以工時及完成的赝品質量來看,世人對「文武鈞天」的推崇實非過譽,至少
流影城的屠化應就沒有這樣的本領,能在壓縮至極的時限内,複現如斯。
但邵鹹尊隻覺得挫敗而已。
再給他三個月……不,就算是三年的時間,全心投入,構成昆吾劍體的合金
成分不幸擁有無限種可能性,一一嘗試,不知伊于胡底,還不如直接找出鑄劍之
人,拷問秘方省事。
邵鹹尊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他無意要求自己于倉促之間,破解昆吾劍的秘密,
但隻要能留下此劍,假以時日,總能有個圓滿的結果。爲此他需要一柄在重量、
外型上無懈可擊的「昆吾劍」,拿來向劍主染紅霞交代。
這對邵鹹尊而言,本非難事,問題就出在昆吾劍的暗金劍身之下,那股銀河
淬洗般的隐約星芒,即使對光轉動,也試不出固定的呈現角度,無法确知何時何
地、何以能見,但确實存在,總能見得。
以邵家主對冶金材質鑽研之深,在使用異質鑄兵的領域裏,号稱當今武道第
一人,也不明白這是什麽道理,但毫無疑問,隻要染紅霞不是個笨蛋,慢則十天
半個月,快則拔劍出鞘的刹那間,便能察覺邵家主交還的乃是一柄赝品,這險他
決計冒不起。
邵鹹尊難得對着自己的作品生悶氣,以緻未聽見門外的腳步聲,直到悶鈍的
叩門聲響将他喚回神。
包括真妙寺小院在内,他在越浦城中有多處據點,有的是當年籌謀大事時留
下的,也有在他掌握青鋒照、成一派宗主後,爲行事方便所布的暗樁。
這種隐密行事的風格與技巧,毫無疑問得自「禦」字令的啓發,但邵鹹尊并
未将之并入禦字令系統,而是供自己使用,換句話說,就連潛伏暗處、不分邪正,
長年窺視武林各派的儒門六藝,也無法得知邵家主的秘密。
這間俞家鐵鋪,是他将總壇遷至花石津邵家莊後才設,對赤煉堂下暗手的那
幾年間,是他偷入越浦活動的落腳處之一。直到光霞打進赤煉堂中樞,師徒倆會
面的選擇多了,才少至這洮河鬼市的對岸。
但光霞心細如發,雇了名體态、容貌與師尊有四五分像的鐵匠,白天在此開
鋪營生,十數年來如一日,有進有出、無有蹊跷,不管是誰來查,決計料不到有
這等暗樁。
近日赤煉堂多事,六太保「陷網鲸鲵」雷騰沖、九太保「役馬天君」雷司命
相繼亡故,十太保「燕驚風雨」雷冥杳失蹤。
雷門鶴乍看大權在握,但越浦五大轉運使、雷氏宗族等「鐵派」舊勢力,當
時爲了制衡「血派」色彩最鮮明的大太保雷奮開,不得不與雷門鶴結盟以抗;而
今沒了雷奮開,接手總瓢把子私兵部隊「指縱鷹」的雷門鶴,到底是鐵派抑或血
派,各人心裏都有一副算盤,未必一如往日。
邵鹹尊在以「本尊」前來越浦參加三乘論法之前,就曾密會光霞,聽取愛徒
對雷萬凜下落的例行性報告,遇着雷奮開獨鬥七玄首腦、身受重創,鑽了空子除
掉這位棘手的大太保。
當時他已預見赤煉堂即将到來的權力紛争,谕令光霞低調行事,切勿表态,
待兩派開價争取;邵鹹尊在越浦期間,尤其不可聯系,以免暴露身份。
九光霞以「雷亭晚」的身份潛伏多年,在除掉雷萬凜五個兒子的連串陰謀中,
發揮了關鍵的作用。邵鹹尊不以爲謹慎的九光霞會明知故犯,粗着嗓子道:「打
烊啦,明兒再來!」暗自提運真氣,一覆桌上白巾,掩住真品。
「便是打烊了,才來尋你。」來人嗓音嘶啞,極是耳生,但不知爲何,邵鹹
尊渾身雞皮悚立,仿佛見了鬼似,一時間僵在凳上,竟忘了将包袱迅速收起。
「喀」的一響,門外之人一掌震斷門栓,門後并未出現邵鹹尊記憶裏的熟悉
身影,佝着半邊身子的羅鍋老人一瘸一頓地踅進鋪裏,陳皮似的褐皺臉龐前垂落
幾绺灰發,翻着黃濁怪眼,望向邵鹹尊的眸光仿佛穿透了他。
這些年來,邵鹹尊一直在找他。當然,更希望找到他的屍體。
但邵鹹尊想像的結果,從來不是這樣。他微眯着眼,端詳着隻餘一臂、身如
熟蝦的駝背老人,隻覺得毫不真實。
就算與過往每場夢境相比,眼前之人的模樣,都未免太過凄厲,邵鹹尊從天
雷砦甬道發現的那條殘臂與血泊,無法想像妖刀對這個曾經英武飒然的少年英俠,
竟造成了如此嚴重的傷害。
他從來不是心慈手軟的那種人,但在此刻,卻莫名地不忍卒睹,就像一柄絕
頂的好劍被毀得扭曲缺角,你會甯可它被投入洪爐,熔成鐵水,好過細數它身上
的殘碎,憶起它曾有的壯美。
「我想過你回來是什麽模樣……」他喃喃道:「沒想到,竟是這樣。」
形容畸零的殘廢老人嘴角扭曲,邵鹹尊凝眸片刻,才意識到他在笑。
「我沒打算回來。」老人啞聲道:「你知我脾性。該做的事,我從不拖延。」
包括複仇麽?邵鹹尊背脊挺得僵直,估量着以老人重殘如斯,還能剩下多少
武功。屈仔是質樸剛健,這同出身有關,可一點也不蠢;要不,也不值得自己忌
憚這麽多年,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他若選擇于此時此地現身,必有全身而退……不,絕對是有手刃寇仇的把握。
邵鹹尊汗毛直豎,運功外放氣機,欲知自己是否已陷入重圍,但又不敢全力施爲,
以防老人猝然動手;猶豫屈伸之間,一抹冷汗悄悄滑落額際。
窗外,洮河流水潺潺,遠近轳辘連聲,呼嘯的水風裏夾雜着對岸鬼市的人聲,
磨坊裏的驢嘶,前頭幾間鋪裏的打鐵聲響……雜亂的聲息塞滿了邵鹹尊的感知,
沒有殺氣的反應,讓他更覺焦躁,仿佛連靈敏的真氣感應都無法相信。
老人隻是冷冷地睨着他,眼裏的銳芒教人無法直視,遑論分辨。
「屈……」
「拿來。」
邵鹹尊微怔,片刻才省起他指的是昆吾劍,旋即意識到一項更驚人的事實。
「這劍……這劍是你鑄的?」
老人連回答都懶,伸出僅剩的那條鐵黝瘦膀,五指箕張,掌心向上。
邵鹹尊五味雜陳,錯愕、震驚、憤怒、嫉妒……一下子塞滿胸臆,仿佛又回
到三十年前,那個他睜眼蘇醒,見秀綿伏案輕酣的午後。屈仔較他更晚學武,武
功卻練得比他更高;較他晚學劍,師父卻決定派屈仔去芥廬草堂承襲秘劍;較他
晚執鍛錘,卻能鑄造出令衆人驚歎的劍器……就連傷成這樣,隻剩一條膀子了,
都能留下昆吾劍這樣的神作!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他幾乎忍不住狂笑起來,眦目欲裂,咧嘴露出白森森的兩排牙。
「你……是專程來嘲笑我的麽?挑選這時現身,就爲看我這副狼狽的模樣?」
「你怎麽會有這種無聊的想法?」
老人哼笑。「要不是你故态複萌,又來幹這移花接木的下作勾當,我這一生
都不想再看見你。」
邵鹹尊聞言悚然,忽有種被人監控數十年、自己卻一無所知的感覺,原以爲
神不知鬼不覺,豈料所作所爲全攤在他人眼皮下,钜細靡遺。老人見他嘴唇微動,
卻未吐出字句,似不想繼續糾纏,蹙眉直道:「你送出那六柄鈞天劍,全是赝品,
鍾允發現有異,才被你滅的口。不想『映日朱陽』的真品卻未收回,輾轉落入
『林泉先生』崔靜照之手,害了崔滟月那孩子滿門。
「複制自己的作品容易,仿造他人之作卻難,我料你故技重施,這回不知又
要拖什麽人下水,故來勸你,莫犯糊塗。」
「檐香階雪」鍾允本是無名劍客,能在江湖上闖出名号,全賴邵鹹尊的提拔
與栽培。然而,當他發現家主所贈之劍,與自己在競鋒大會之上恃以成名的,居
然不是同一柄時,邵鹹尊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滅口,以防自己多年經營的至善形
象毀于一旦——映日朱陽雖未如願取回,此事他自問做得滴水不漏,鍾允連屍骨
都沒留下,遑論目證。
江湖盛傳鍾允澹泊名利,于盛極時急流勇退,都說這個年輕人不容易。也有
人繪聲繪影說他實是偕美歸隐,隻愛美人無意功名,究竟是哪家閨秀有如此令人
瘋魔的美貌,亦是衆說紛纭,曾領幾年間談風騷。
九光霞打入赤煉堂,憑借易容絕技與七寶香車屢立功勳,被雷萬凜收爲義子,
動用赤煉堂各水陸碼頭的綿密情報網,好不容易查到映日朱陽的下落,才有後續
林泉崔氏家破人亡的慘事。
而邵鹹尊之所以殺雷奮開,除拷問雷萬凜的下落,另一個不爲人知、卻同樣
重要的原因,就是雷奮開一路踢館,連取六柄鈞天僞劍,卻在嘯揚堡被何負嵎所
持的離垢所斷。大太保江湖混老,在乍逢妖刀的驚愕過後,冷靜下來一想,難保
不會發現蹊跷;若循線查向鍾允處,則東洲首善邵大官人的僞善面具,不免有土
崩瓦解之憂。
陰錯陽差撞上重傷的雷奮開時,邵鹹尊心底幾乎笑開了花——當真是連老天
爺都幫忙!如非虎落平陽,誰拾奪得下身傍指縱鷹、鐵掌掃六合的「天行萬乘」?
萬萬料不到,這樁收拾得天衣無縫的陳年罪愆,竟在這河畔的破落鐵鋪裏,
由鬼魂複生般的仇人口中聽得,刹那間邵鹹尊如遭五雷轟頂,思緒一片铄白,回
神不由股栗,喃喃道:「這麽多年來,你……始終都看着我?」
老人一瘸一拐,緩緩踱至桌前,乜着他的眸光由鄙夷、錯愕、恍然……一路
飛快變化,不知是不是邵鹹尊的錯覺,最終凝駐時,竟有幾分同情和憐憫。
「原來你竟不明白,是不是?」老人垂眸俯視,嘶啞嗓音娓娓而出。邵鹹尊
沒聽出譏嘲諷刺,隻覺蒼涼而哀傷。
「我早已不看你了,在很多很多年前。」
第二二八折累惡無由,匕現圖盡
水風吹動,緊閉的窗棂格格作響。
邵鹹尊怔然回望着,罕有地露出迷惘之色。
當年他和雷萬凜被刀屍化了的「點玉四塵」之首衛青營追殺,而後又遇上神
秘藻池的高人聚首;救了邵鹹尊的那位先生,帶他到邙山草廬療養,前後長達三
個月的時間。
他以爲自己交上了好運。在聖藻池他假裝昏迷,親耳聽到帶走雷萬凜的那位
高人說,以「同命術」爲少年改變命格、借他三十年大運,欲酌情傳授他刀法雲
雲。這……就是所謂的奇遇罷?闖蕩江湖,得神秘高人賞識,從此脫胎換骨,成
就不世功業。
然而他的「奇遇」,就隻是在邙山草廬裏,讀了三個月的書,如此而已。
那位先生什麽都沒教他,似也無此意向,隻誇他是塊好材料,期許他朝破開
石殼,熠熠放光……諸如此類的連篇廢話,三個月裏,邵鹹尊聽得耳内流油,心
中淌血。爲什麽,他總得不到前輩高人青睐?爲什麽像屈仔那樣的鄉巴佬,卻有
收之不盡的神奇際遇從天而降,砸也砸死了他?
邵鹹尊滿懷憤怒離開邙山,再遊故地,意外與雷萬凜重逢,兩人循當日衛青
營的來路搜查,最終發現藏有妖刀及刀屍之秘的穹窟。
放出妖刀、制造刀屍,利用妖刀爲禍排除竊占家中大權的長老們,伺機上位,
這是雷萬凜的主意;而邵鹹尊要的更少,自始至終,他想對付的就隻有屈仔而已。
最終他成功奪走了屈仔的一切,留給他一副不忍卒睹的殘軀、三十年生不如
死的日子……什麽叫「我早已不看你了」?這副瞧不起人的、高高在上的神氣,
是怎麽回事?我雙手染血,幹下這許多傷天害理的龌龊事,不是讓你擺出這般寬
容憐憫的姿态,來糟蹋人的!
他颔關浮凸,指節捏得格格作響,隻抓不準老人有多少後手,沒敢魯莽行事。
老人并不享受以言語踩踏他的樂趣——這點教邵鹹尊更爲光火——仿佛不勝
其擾,蹙眉道:「雷萬凜受了陰謀家的唆使,做下這等大惡,換得天下第一大幫,
指點江山二十載,人說:」雷萬凜之前,更無赤煉堂。『他雖不是什麽好東西,
好歹也幹了番大事;我覺得不值,但總有人覺得值,這也無甚好說。
「你呢?悔贈劍器,殺人滅口,舍不得的,不過是地、水、火、風四元之精,
既如此,一開始就别送,豈不更好?妖刀之亂賠掉了一整個青鋒照,你在花石津
老家重建的那個,還能叫青鋒照麽?有沒有比以前更好,讓你更快活?午夜夢回
時,你是不是偶爾也會想起古闆的師叔,還有那些師弟們?
「殺雷萬凜的兒子,更是莫名其妙。你颠覆赤煉堂了麽?讓青鋒照更壯大了?
兩者既無瓜葛,耗費偌大心神,行此損人不利己之事,你又有什麽樂趣?爲了遮
掩這些醜事,你極力行善,毫無享樂,唯恐稍有不慎,被人拆穿臭史……既如此,
何不一開始就隻做善事?不用做得這麽盡,活得也更輕松,豈不甚好?」
邵鹹尊啞口無言,不由得想起從前,同師父植雅章說話的模樣。
植雅章是書呆子,口舌不如他靈便,腦筋也不如徒弟轉得飛快,然而他每次
駁倒邵鹹尊的,都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村俚皆知,平常還不好意思拿出來顯擺。
「這幾十年來,我看着、聽着你過的日子,從一開始的憤恨不平,現而今,
就隻剩『何苦來哉』四字而已。」
老人搖了搖頭。「同門一場,你姑且聽我的勸罷,别蹚這灘混水。你連對秀
綿的心意,都能放下,甯可将她嫁與胞弟,收其女爲螟蛉……人生數十載,有必
要這麽苦麽?」
邵鹹尊再難遏抑,鳳目暴瞠,怒道:「……住口!」雄勁破體而出,桌闆轟
然飛碎,漫天木屑劍片間,穿出雙掌連環,肘腕齊施,雨點般推擊老人的頸颔胸
膛,正是《不動心掌》的一式「數罟入洿」!
變生肘腋,老人卻不稍退,單臂推出,以簡禦繁,氣旋繞臂而出,所經處木
片迸散,彈射的方向卻絕不相同,乃是不動心掌中威力最強的極招「河兇移粟」。
這一掌當中,包含了十三股方向、質性全然相異的勁力,便是邵鹹尊鑽研多年,
也無法在被動迎敵的刹那間,以此招後發先至,搶在敵先;雙臂尚未擊實,眼前
倏然一黑,心驚膽寒:「……我命休矣!」避之不及,心念微動,裝作閉目待死。
「河兇移粟」的十三股異種勁力擊中胸口,邵鹹尊隻覺一滞,卻未如想像中
氣血激蕩、劇痛斷息,顯然老人深得「自反而縮」四字精要,中敵而不吐勁,收
發由心。不動心掌雖是絕學,卻不是爲獨臂或瘸腿之人所創制;把内外功夫練到
這般地步,隻能說屈仔天賦異禀,化用掌法,居然不受殘缺影響。
——天功!
而邵鹹尊賭的,就是這份收發由心。
老人按住他的胸膛,隻覺觸手微陷,如中膏泥,一怔之間,邵鹹尊已運功護
住心脈,雙臂暴脹一倍有餘,豬鬃般的剛毛根根穿出淡青色肌膚,撐爆袖管,挾
巨力撞向老人兩脅!
「河兇移粟」确是殺着,但着體後再行吐勁,至多七成力而已。邵鹹尊利用
了掌法精義中的儒者襟懷,拼上《青狼訣》強橫獸體,便是兩敗俱傷,也要取老
人之命!
砰砰悶響,二人踉跄分開,半獸化的東海首善淩空翻個筋鬥,踏牆一蹬,不
顧五内翻湧,揮爪撲向老人。
老人卷着破碎的桌闆與雜物連滾幾圈,單臂一攫,扯下一縷烏金暗芒;邵鹹
尊的視界驟然三分,如花綻放,雙手腕脈、肘彎肩頭等傳來極銳極薄的痛楚,刀
槍不入的青狼之體仿佛像粗紙遇上了金錯剪,被無聲無息切開。
邵鹹尊汗毛直豎,本能要護住咽喉、心口等要害,才發現手腕、肘彎、鎖骨
下方的筋脈俱被削斷,大股藥煙竄出皮肉,卻無法立時複原,雙手軟軟垂落身側,
晃如逆風柳條;但見藥煙中一點暗芒不動,對正自己的喉嚨,爲免撞穿在敵刃上,
死命頓住身形,一路滑跪至老人身前,被劍尖戳入咽喉寸許,如膏脂串上熱刀,
幾不能止,鮮血汩汩而出。
老人食、中二指夾着昆吾劍片,嘴角扭曲,微露一絲冷笑,這回是真露出譏
诮不屑之色了。
「你想方設法,攀附舊情,将三弟送往飛鳴山,是防着我哪天回來,不緻對
草堂秘劍一無所知罷?你的好三弟可曾發現,兄長與他喂招時,心裏打的是偷師
的主意?」老人冷哼道:「可惜雲台八子各有傳承,他的『鹭立汀洲』與我的
『寒潭雁迹』渺不相涉,你與他拆得再熟,也隻能應付他,對上了我,結果就是
這樣。」
邵鹹尊方才急運《青狼訣》,即遭重創,真氣失調,連獸化都隻進行了一半,
自療之間威能消褪,又有部分回複原形,偏生恢複不全,人不人、狼不狼,雙形
俱失,被鋒銳的劍尖刺入喉間,差點便至頸骨,吞吐艱難,連手臂也擡不起。
除遭遇蠶娘那時,他此生從未如此狼狽,偏偏是在這個人跟前,讓他看見自
己偷練邪功,仍落得屈膝慘敗的下場。
邵鹹尊痛苦得渾身發顫,非因手筋喉管受創,而是自尊。
「這劍,我帶走了。」老人拔出昆吾劍,挑起白巾一裹,仿佛掖的是條鹹魚。
「你想做好人,想要好名聲,這不是壞事。秀綿的女兒很好,你弟弟很好,
她們都是好人,你的運氣很好。帶她們離開越浦,有多遠,走多遠。你幹這些事
若隻是擔心我尋你晦氣,今夜之後,你便少了個作惡的借口。」
邵鹹尊喉間格格滾動,創口與嘴角不住溢出鮮血,艱難開口:「你……報…
…報仇……」
「你問我要不要報仇?」老人在門前停下腳步,卻未回頭。
「我一直都在報仇,報師父的仇,報妖刀亂中無辜慘死之人的仇,報蒼生黎
民之仇,那對象并不是你。你若非昏了頭,糊塗了三十年而不自知,當能明白,
自己不過是一枚受人利用的棋子罷了。
「我便殺你一百次,也不能阻陰謀家黑手,沒了邵鹹尊、雷萬凜,還有無數
棋子可用,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權欲薰心之人。非爲這柄正劍,我這一生,都不
想再出現在你面前;我若能放,你何苦同自己過不去?」
動彈不得的邵鹹尊激動起來,嗚嗚出聲,既像嚎哭,又似獸咆。
「師……偏……偏心!傳……傳……鑄……劍……嗚嗚嗚……我……不……」
「看來你從不明白。」老人歎了口氣。「我一直以爲,你是很聰明的人。我
從前很仰慕你,讀那麽多書,懂忒多事,言行舉止這麽像讀書人,和師父他老人
家,是那麽樣的親密。不想你居然不知道,師父最在意的,從來都是你。一直…
…都是你。」
秀綿她爹……俞雅豔俞師叔說過類似的話,興許季師叔也說過。
邵鹹尊痛得像是被狗活生生啃着内髒也似,因狂怒而劇顫的身子恍若搖篩,
直欲狂吼,偏生屈仔的秘劍剝奪了他的聲音。
——事到如今,你還敢這麽說!
——你們一個個……都昧着良心消遣我!
「鑄……咯咯……青鋒……沒、沒有……嗚嗚……隻……隻你……呃……」
老人會過意來,不由失笑。
「你是想說,師父偏心,隻傳了我一人鑄造秘法,這把劍就是鐵證?」
他搖了搖頭。「這種獨特的鑄法,連師父也不會,如何傳我?邵鹹尊,奸宄
邪佞,究竟将你蒙蔽到何種境地,竟教你忘卻你曾見過、用于禍世陰謀之上的刀
劍鑄法?你忘了自己也曾持有這樣的刀器,驅役刀屍斬殺無數豪傑麽?那幾把刀,
卻是何人何地所出?」
邵鹹尊如遭雷擊,若非受傷沉重,幾乎要跳起來。
老人的話喚起他深埋既久的記憶——興許他并不那麽想憶起那段排設陰謀、
殺人無數的時光。邵鹹尊并不享受殺戮,他所除掉的每一個人都能說出利害沖突,
隻有結果是他要的,而非過程。
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亂裏,初期刀器多出于邵鹹尊親炙,遇上高手極易折損,
他才想出「生魂勿近,金鐵禁行」的妖魂移轉之說,來解釋妖刀外型何以屢屢不
同。中期以後,他輾轉得到幾柄精造刀器,堅韌鋒銳,的非凡品,配合他與雷萬
凜設計捕捉高手,炮制而成的種子刀屍,「妖刀無可匹敵」的恐懼,才算是廣爲
流布。
戰後,邵鹹尊才從當時執掌埋皇劍冢的「天筆點谶」顧挽松口裏得知,這幾
柄神兵乃出自朱城山的玄犀輕羽閣。這位前朝酷吏,之所以能在新朝混得順風順
水,挾此秘聞、襄助苗骞抄了輕羽閣,毋甯才是顧大人的青雲梯。
他忽然明白,這柄昆吾劍何以如此堅銳神異。但他不明白的是:屈仔,又是
從哪裏得到這項傳說中的鑄造秘術。
「青鋒照從來就不會使用『天瑛』。我們不知道天瑛是什麽,不确定它是否
存在,沒有人見過一柄實際存在的天瑛劍……在鑄煉房裏說起這兩個字,季師叔
會讓我們挑水三百擔,處罰同說粗口差不多。」
老人邊回憶着過往,淡淡一笑,推門而出,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
嘶啞的語聲随水風流入,一如遠去的跫音。
「但天瑛刀劍是存在的。你曾以它爲惡,而我,學會了鑄造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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