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滿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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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妖刀記 01-271折 作者:默默猴  
 
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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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卷

.


 第二二四折太陰鑄形,帝垣心刀

  一夜缱绻,雖不利休養恢複,但一夢谷中最不缺妙藥靈丹,除号稱「神鋒、
續斷、死不知」三絕之一的愈創聖品「無縫天衣」外,固本培元、補中益氣的金
方不知凡幾。伊黃粱不要錢似地往身上搗鼓,連萬載寒玉床、續命紫氤燈之類的
奇珍都用上了,多管齊下,立時見效,美美地睡上了幾個時辰。

  再睜眼時,已近正午,藥廬内熟悉的藥氣,以及窗棂間飄入的食物氣味,讓
前幾日的搏命奔逃恍如噩夢,半點也不真實。

  伊黃粱替自己号過脈,順手連清創、換藥一并做了,對複原的速度頗爲滿意,
就算聶冥途此際突然現身,鹿死誰手猶未可知,這才起身更衣,正遇着阿傻手捧
盛滿菜肴的漆盤,倚門而入。

  「……夫人尚未起身,我服侍大夫用膳。」

  少年比着手語,徹夜打熬筋骨的疲憊還未自俊臉上褪去,蓋因負責大夫起居
的雪貞,罕見地晏起。下半夜阿傻從浴桶起身,回見兩人無蹤,木台留着一張紙,
交代了準備什麽食物,以及「别吵雪貞」四個龍飛鳳舞的墨字,卻是大夫的手迹。

  伊黃粱一瞥盤中,雞蛋、水煮肉、鲈魚湯,還有一碗木耳醋溜絲,果然都按
了吩咐。爲求複原,須得大量食肉,但鹽醬不宜,唯以醋醯相佐;他平日頗重享
受,非爲養傷,進食決計不肯如此潦草。

  瞥見阿傻腰懸白刃,勁裝綁腿,随時能與人厮殺的模樣,顯是挂心昨夜煞星
去而複來,舉箸之前,特意對上少年的視線,蹙眉冷哼:「該幹嘛幹嘛,别分心
了。那厮肯來最好,以逸待勞,教他把狗命交代在這裏!」阿傻點了點頭,果然
午後不再佩刀。

  「血手白心」伊黃粱名列儒門九通聖,望重武林,開弓自無回頭箭,鹿别駕
在谷外靜候三日,第四日清晨,天沒亮便讓人收拾了篷車彩棚,親領弟子,擡着
寶貝侄兒立于道旁,待岐聖兌現諾言。

  伊大夫可不是吃齋的,好整以暇用過午膳,才派人傳召,聲明「閑人禁入,
多邁進一條腿,直接擡回安葬」;至于進得幾人方不算「閑」,傳話的鄉人一問
三不知,隻說大夫話事,不讓人多問一句,傳的都是原汁原味,沒有摻雜拌礫。

  鹿别駕面色鐵青,身畔一名弟子,直嚷着要人回去問明白,話沒說完,便讓
他一巴掌掃飛出去。

  伊黃粱在藥廬裏等了會兒,見兩人一前一後,擡着擔架進來,當先之人身量
颀長,繡金道袍異常華貴,竟是鹿别駕;後頭的年輕道人眉目清朗,神情陰鸷,
伊大夫亦不陌生,想起是昨夜那名策動包圍的「蘇師兄」,他既知曉鹿别駕與侄
兒的真實關系,定是心腹無疑。

  兩個人,四條腿。答得謹慎。

  堂堂天門副掌教,幾時做過擡扛行走的腳夫?鹿别駕爲救侄兒,顧不了許多,
與蘇彥升連人帶擔架地擱上木台,垂手靜立,面色凝重,非是忍受屈辱,隻恐大
夫吐出「沒治」二字,滿懷期待落空。

  員外郎似的白胖醫者斜乜一眼,信手翻書,冷笑:「不錯,能放下架子,不
算太蠢。要我說是單數呢,你待如何?」

  一旁蘇彥升還未會過意來,蓦聽「啪」的一聲裂瓷細響,胫骨劇痛難當,踉
跄倚壁、身子發顫,冷汗沁額,左小腿已遭師父以隔空勁震斷。鹿别駕眉目不動,
淡然道:「兩人三腿,合是單數。」

  伊黃粱冷眼瞧着,哼道:「你倒是心硬。」

  鹿别駕并無得色,隻答:「勞大夫惠施妙手,救我侄兒。」他對蘇彥升昨日
的表現甚感嫌惡,奈何随行弟子之中能打的,偏又數不出别個,此際眼都不眨一
下,當是空氣一般。

  伊黃粱喚人将蘇彥升扶出,撕下醫經拈成紙阄,一扔角落,扔得碾藥的阿傻
擡頭,才慢條斯理道:「有人胫骨斷了,你給他包紮固定,藥材随用。要不能複
原如初,讓你陪他瘸一輩子。」阿傻将碾船杵臼等收妥,取幾味金創用藥,行禮
而出。

  鹿别駕見藥僮小小年紀,唇紅齒白,眉目如畫,一襲雪白中單,宛若圖畫中
走出,美不勝收;然目不斜視,舉止沉穩,他手下習刀練劍的弟子無數,無一人
内斂到這般境地,不禁暗暗納罕:「谷中卧虎藏龍,連一名童子也不簡單。」

  此說自非無據。除了那名喚「雪貞」、靈心巧慧的罕世尤物,谷内至少還有
一名用刀好手,于當夜厮搏時,劈出令鹿别駕驚豔的兩刀,不知是伊黃粱重金聘
請的護衛,抑或也是「病人」?

  藥廬中終于隻剩下兩個人,一站一坐,隔案相峙。

  伊黃粱将經書往案頂一扔,鹿别駕這才發現整本書破破爛爛,除封皮完好,
内裏不知被撕去了多少頁,還不是整整齊齊對頁撕下,而是東缺一角、西折頁半,
看來伊大夫拈紙阄揩鼻涕,指不定連如廁時缺了草紙,都着落在這本書上。

  「盡信書不如無書,這是我行醫三十年的體會。這種庸醫總結的破爛東西,
殺的人搞不好比鶴頂紅多。」伊黃粱冷蔑一笑,随口道:「你也出去。要不放心,
可在門外候着,别讓我聽見就行。」挽起袍袖,露出兩條淨藕似的白胖膀子,迳
走向木台。

  鹿别駕略一遲疑,便聽他沒好氣道:「你悟練刀招、思索其中關竅時,身邊
的人越多越熱鬧,效果越好麽?我瞧病人,最恨有人打攪,你要不滾蛋,要不把
人帶回,趁早入土!」鹿别駕面皮抽搐,終究還是按捺火氣,灰溜溜地行出醫廬。

  這一「瞧」,足足耗去兩時辰。

  當中伊黃粱不住喚人,打下手的鄉人及那名俊秀安靜的藥僮,不住攜入各種
器具、藥材等,伴随大夫不耐的怒吼咆哮。直到傍晚時分,忽聽他揚聲道:「滾
進來罷。」鹿别駕才自階台起身,推門複入。

  「你要想茗茶細點、殷勤招待,趁早死了心。找位子坐,這話得說一會兒,
不會太快結束。」

  幾案後,伊黃粱腆着肚皮手揉眉心,神情略顯疲憊。

  鹿别駕一進門便望向台上的鹿彥清,然而除移走擔架,衣衫、繃帶等,俱與
先前一般無二,實看不出兩個多時辰裏,伊黃粱到底都折騰了什麽,就近揀張竹
椅坐定,沖口問:「大夫……開始治療小侄了麽?」

  「治療個屁!」伊黃粱出手如電,一把攫起那卷破爛醫書,忽又「啪」的一
聲扔下,冷笑不止。

  看來此書用途極廣,除草紙、阄兒、打蚊子,伊大夫還拿來當暗器使。雪貞
千嬌百媚,估計舍不得打罵,不知那眉目俊秀的藥僮挨過幾回?

  「你尋名醫無數,『沒治』二字,怕耳朵都聽出繭來了。我粗粗一看,也覺
沒得治,故花了點工夫,看看有沒發夢的可能。」

  鹿别駕心頭一揪。「但……雪貞姑娘……」

  「你甯可信病人,也不信大夫?」

  伊黃粱蠻不在乎,聳肩蔑笑。「難怪塵世中,裝神弄鬼的郎中騙子如此猖獗。
你要的不是真相結果,而是聽你想聽的話,如此用不着針藥,我開點潤口的甘草
行了。」

  鹿别駕面色丕變。

  「你……你是說……我、我侄兒……」

  「沒治。」伊黃粱怡然道:「治病須國手,辨症則未必。多的是治不好病痛
的庸醫,但總能辨别是不是絕症。」

  啪的一聲,鹿别駕右手五指撮緊,光滑的竹椅扶手于掌中爆碎,宛若泥塑,
指縫間迸出竹屑。一霎間,醫廬氣氛變得極其險惡,凝肅之甚,如陷真空,仿佛
再吸不到絲毫空氣。

  「你覺得,我有蠢到不明白,你聽到這話要翻臉的麽?有點耐性,别浪費我
的時間。」

  伊黃粱神色不變,拈起破書卷成一束,如把玩扇骨,冷笑:「你侄兒被人用
重手法,毀去大半經脈,簡單粗暴,但非常有效。此種暗勁特别,我思來想去,
若以指劍奇宮的獨門絕技『不堪聞劍』爲之,搶在侵蝕心脈前撤勁,不讓潛勁繼
續作用,吊着一口氣半死不活,或可造成類似魇症的效果。

  「當然,若非你不要錢似的以參液等貴重之物爲他吊命,他早該死了。下此
毒手之人,并沒有打算讓他活這麽久。『不堪聞劍』乃無解之招,中者必死,并
無例外,前人誠不我欺。」

  天門與奇宮素不睦,魏老兒所屬風雲峽一系,與紫星觀梁子尤深,鹿别駕師
祖兩輩裏拔尖兒的高人之死,更與魏無音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早在靈官殿時,
他便疑心侄兒遭難,背後是魏老兒師徒搞的花樣。

  如今,連岐聖伊黃粱也這麽說,十之八九錯不了。

  魏無音與莫殊色死透了,這是他親眼所見,當無疑義。奇宮在這事裏扮演什
麽角色、知情與否,耐人尋味;想拿兩個死人打發了去,可沒這麽容易。鹿别駕
不動聲色,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間事了,得找個借口召集盟會,施壓龍庭山,務
求有個交代。

  「你侄兒,就像那管捏爛的油竹,一百個人來看,一百零一個都會告訴你,
這是沒法複原了。絕大部分的醫經藥譜,說的都是同一件事,教你如何辨别非常,
回歸常道,所以說『盡信書不如無書』。」

  鹿别駕回過神來,垂落烏潤濕眸,輕道:「願聞其詳。」

  伊黃粱擡眸釁笑,口氣既狂傲又不屑:「什麽叫『常道』?生老病死謂之常。
循常而行,最好就别治。世上有哪個不死的?竹椅扶手被你神功一催,捏了個稀
爛,按常道,怎麽黏斷不能恢複原狀;腦子沒壞的竹匠,會直接把捏爛的這一截
鋸下,換截新的上去,如此,你便又有了一把能用的椅子。」

  鹿别駕會過意來,幾欲起身,全賴深厚修爲克制,未露一絲愕然。

  「截換扶手」的比喻乍聽荒謬,好比手臂受創,大夫不思治療,卻拿出刀鋸,
勸你換條胳膊省事。然而,對照各種關于「血手白心」的江湖傳聞,他敢提這般
建議,似又理所當然。

  「庸醫名醫,之所以對你侄兒束手無策,蓋因思路打了死結,一心隻想疏通
淤塞的經脈,複原萎縮的筋骨,然經脈癰阻,血肉壞死,本就無解,既不能肉白
骨起死人,當然沒治。」伊黃粱冷笑:「按這思路,莫說我不能治,天王老子來
也沒治!你要侄兒原身恢複,我沒法子,退而求其次,讓他起身下床、說話走路,
乃至傳宗接代,我能試試。你明白當中的區别?」

  鹿别駕沒答腔。他還在消化這個驚人的選項,以及背後代表的意義。

  伊黃粱治不好清兒,這點同其他大夫并無不同,畢竟「不堪聞劍」自來無解,
誰也打不破殘酷的現實。

  但伊黃粱有一身旁人難及的外科本領,不求鹿彥清「原身恢複」的話,他能
截取他人的肌肉、筋骨,乃至于血脈經絡等,換掉毀損的部分,令其脫離癱癰,
再世爲人。

  就像這竹椅一樣。

  鹿别駕松開五指,炒豆般的啪啪響間或而出,迸裂的竹絲執拗地回複原狀,
因失其形,四散五歧之下,隻是彈扭粉碎得更厲害而已。他仿佛能見清兒日益羸
弱的皮囊裏,壞死的血脈筋骨,也就是這般模樣。

  「幹或不幹,皆無不可,但決定要快。」

  伊黃粱提醒。「我不保證他能恢複到何種境地,畢竟已拖得太久,但繼續拖
将下去,能加工的部分就越少。等到整張椅子都壞了,你說我這算修呢,還是重
新做一張?先說好,我做不了一張新椅子,你得找神仙。」

  鹿别駕沉吟半晌,蓦地擡起烏眸,異光炯炯。

  「須得何等樣人,才能供清兒……替換?」

  「男先于女,親先于疏,父子先于兄弟。」

  見他面色一黯,員外郎似的白胖醫者以書擊掌,施施然道:「都沒有?這麽
該死。再求餘次,同修一門内功的師父、師兄弟,多來幾個試試,看有沒合用的。
内功變化百骸,真鹄山一脈乃玄門正宗,效果當不惡;旁門左道,未必有這等方
便法門。」

  鹿别駕的臉色連變幾回,始終無法下定決心。

  倒不是他與諸弟子誼厚,料想殺肉取用的「扶手」,十有八九沒命,挑個無
關痛癢的怕内功不濟事,派不上用場;談得上武學修爲的,多半是親信心腹,眼
下正是用人之際,折了哪個都覺不妥,故而沉吟再三。

  伊黃粱輕拂幾案。「我瞧方才斷腿的挺合适。内功起碼要到他那樣,才算可
用之材,少了三年五載一點靈光,剮頭豬還頂用些,起碼肉足。」

  蘇彥升如非心腹,遍數紫星觀中,鹿别駕再無親信可言。

  不幸的是,第二代弟子之中,雖有幾個刀法劍術不錯的,說到内功修爲,無
出彥升其右者。若連他也隻是勉強堪用,扣掉蘇彥升,實數不出幾個人來。

  鹿别駕猶豫片刻,終于父子血親戰勝師徒之情,和聲道:「大夫既如是說,
便留此子與大夫,照看小侄起居。」

  「行。」伊黃粱也不廢話,略一思索,又補幾句:「你挑幾名武功高,或身
子健壯的,在谷外搭棚暫住,以備不時之需。要缺了什麽料,一時找不了你。」

  鹿别駕不以君子自居,摘下正道七大派的光環,他平生所殺之人、淩辱過的
女子,私下了結的怨仇、爲求上位所使的城府心計等,怕不是随便哪個邪派魔頭
能比得。

  萬料不到,此生最冷血、最泯滅人性的一番話,卻是在活人無數的杏壇聖地
一夢谷中,與人稱「岐聖」的伊黃粱說來,深謬之餘,複覺心驚,半天才省起伊
黃粱的話意,臉面倏冷,輕聲道:「本座哪兒也不去,自于谷外結廬,待小侄愈
可,再偕與大夫相謝。」嘴角揚弧,幾被烏瞳占滿的大眼中卻無笑意,令人不寒
而栗。

  「所以我活宰你的弟子時,你堅持在場?」

  伊黃粱嗤笑着,摔落書卷。「别的不說,萬一治上三年五載,你也在這裏傻
等麽?不信我,便把你侄兒帶回去,趁早死心,兩不耽誤。

  「你要生龍活虎的侄兒,我能給你一個。但療程中,你的好侄兒呼疼了、堅
持不了了,要鬧要走,你依是不依?依他,大羅金仙都沒得治,屆時你是要怪我
庸醫誤人、空口白話,還是摸摸鼻子,自認倒黴?」

  鹿别駕語塞,眼神依舊迫人,絲毫不讓。

  伊大夫應付過太多病人家屬,早看透他強加掩飾的動搖,慢條斯理道:「除
那晚你見過的雪貞,連方才那藥僮,也是病人。他雙手的經脈被毀,肌肉萎縮多
年,經我換脈接續,你可曾看出異狀?」

  此番晤談毫無懸念,終以鹿别駕率衆離去作結,命六名弟子駐紮谷外,連同
谷裏的蘇彥升,一共七人。

  被留下的六人牢騷滿腹。一夢谷荒僻,周遭既沒有市鎮繁華,自也無風月流
連處,嗅無脂粉食不甘味,這要在真鹄山上,差不多就是思過崖的生活。

  若非那絕色少婦雪貞有些盼頭,這幾人莫不以爲自己犯了什麽錯,才遭如此
嚴懲。也難怪是日傍晚,當鄉人們收工返家,順道來喚一名弟子覃彥昌入谷時,
覃彥昌抓耳撓腮、喜不自勝的模樣,可把五名同伴給氣壞了。

  這小子是交了什麽好運,竟能一親芳澤!

  「蘇師兄!你……你怎麽給弄成了這樣?」

  覃彥昌沒能高興太久。他大搖大擺進入一夢谷,滿心都是雪貞誘人的模樣,
等待他的卻是腳踝裹起的蘇彥升,不禁瞠目結舌。

  蘇彥升癱入胡床,面色灰敗,也不理人。那白白胖胖的「岐聖」伊黃粱滿臉
不豫,對覃彥昌道:「把他給我弄出去!死樣活氣的,瞧着心煩。」拈起紙阄往
屋角一扔,沒好氣道:「你跟着去!别讓他們滿山谷亂跑。到了花房,按方處置。」

  覃彥昌暗忖:「他同誰說話?」見一抹細小身影浮出,心頭「喀登」一震,
滿以爲是那魂牽夢系的美婦雪貞,卻是張生面孔,鼻梁挺秀、下颔尖尖,雖非雪
貞,一般的明豔無俦;全身的血液尚不及湧至裆間,忽見「她」喉間凸出,唇上
一抹淡青,心中大罵:「他媽的,是個兔兒爺!裝什麽女人?呸!」

  他堂堂九尺男兒,隻好女色,師兄弟裏雖有但看臉蛋不問雌雄的,覃彥昌可
不是那種垃圾脾胃。見童子一言不發,拾起紙阄,悶着頭往外走,趕緊去攙蘇彥
升。

  蘇彥升爛泥一般,半點氣力不肯使,好不容易起身,連邁步也懶,整個人軟
綿綿挂在他身上。覃彥昌半拖半扛,勉強跟上,本想藉機溜去尋那雪貞,看有無
機會一親芳澤;拖入廂房時,累出一身的汗,哪還有半分獵豔的興緻?

  「姓蘇的,叫你一聲『師兄』,是給你面子,此間更無旁人,少給老子擺師
兄派頭!」

  他将蘇彥升「砰」的往榻上一掼,滑入椅中抹汗籲喘,切齒橫眉。

  蘇彥升表現失常,被師尊斷了兩枚大牙,鹿别駕溢于言表的嫌惡,衆弟子全
看在眼裏,心知蘇彥升的好日子到頭了,風水輪流轉,指不定這大師兄之位,便
要落在自己頭上。盡管師尊神色不善,人人皆極力表現,一反日常的敷衍避責、
陽奉陰違。

  當覃彥昌聽到自己同蘇彥升一塊被留下,心底那份涼,堪比生死簿上有名。

  所幸一看,被指派的是身手最好的幾個,料想鹿師弟乃師尊心頭肉,不得已
留于此間,派些好手照拂,也是理所當然之事,稍感安慰。

  瞧蘇彥升的腳,明白其滞留原是另一樁「不得已」,并不是師尊有意爲之,
惡向膽邊生,說話也就不客氣起來。

  蘇彥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覃彥昌心中冷笑,想來日方長,不急着炮制他,
回神才覺滿室馨香,馥郁至極。

  這間廂房突出于水渠之上,水風入窗,掀動紗簾,氣味理當留之不住。香氣
之所以如此濃厚,蓋因幾櫃上擺滿花束,桃花、杏花、杜鵑,野牡丹、桔梗蘭、
山月桃……連枝拔葉,含苞帶露,斜剪的細銳枝底露出淺潤的草木莖色,俱都是
新鮮截下。

  房間正中央,擱着一條低矮的烏木長幾,幾上散置着金錯剪、劍山、白瓷淺
缸等。覃彥昌不識花藝道具,見幾上攤着一本圖冊,白紙之上,以五色勾勒出花
形貯器,十分風雅,心念一動:「莫非……這兒本是女子閨房?」

  環視房中描金繡屏、藕紗簾幔,越看越像,連牆上挂的绯鞘眉刀,瞧着都像
女子所用。

  覃彥昌仗有武功,肆無忌憚,信手摘刀把玩,想像雪貞也曾伸出白晰玉指,
握住包覆鲛皮的圓潤刀柄,留下她肌膚的潮潤香氣,就像握住男人的……不覺面
紅耳赤,連刀帶鞘一指童子,淫笑道:「喂,雪貞夫人在哪兒?喚來老子瞧瞧…
…莫不是在洗浴?」想起那尤物裸露胴體、溫泉水滑洗凝脂的香豔情景,胯間當
真硬如燒火棍一般。

  阿傻聽不見他叫喚,隻按大夫吩咐,打開紙阄,片刻擡頭,寂靜無波的眼眸
掃過周遭,略一思索,作勢将紙條遞去。「……給我的?」覃彥昌微愣,扛着眉
刀趨前接過,大聲誦讀:「待他讀罷,與汝四目相接,再行殺之。不許逃,不許
……」最末一個「放」字還未出口,饒以他粗枝大葉,也明白過來,本能地一擡
頭,心中忽道:「……可惜!」甩飛刀鞘,《遊犀刀》中一式「橫斷清蟾」攔腰
掃去,終究慢了一步。

  阿傻在他擡頭的瞬間,一合大夫紙阄裏「四目相對」的吩咐,立即抽退!他
身處的位置極不利,背門距腰櫃僅一臂,奮力後躍,無暇他顧,「砰」的一聲重
重撞上。

  覃彥昌刀勢未老,反手閃電掃回,快到不及瞬目,本拟削他個肚破腸流,卻
忘了眉刀較尋常刀制略短,這一記「回眸望月」的殺着,隻劈開阿傻衣衫,在結
實清瘦的腹肌留下輕淺血痕。

  覃彥昌生得昂藏,紫星觀「彥」字輩當中,隻他與鹿彥清一般高,鹿彥清是
得自鹿别駕的颀長,稱得上「玉樹臨風」;覃彥昌卻是腰圓膀闊,便穿道袍,仍
不脫一股子土匪氣,決計料不到他能迅捷如斯,一息之間正反兩刀,雙雙落空,
再易掄掃爲疾刺,三記連環,使的全是劍招!

  ——在鹿别駕心中,對刀劍「有點天分」的弟子,覃彥昌能入前三甲。

  他生性疏懶,内功練得普普通通,全仗天生蠻勁,處事又極馬虎,鹿别駕料
他難有大用,由得他替侄兒充當打手,鞍前馬後,曲意逢迎,混點甜頭,便覺心
滿意足。

  所謂「天分」,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悟性根骨,充其量,就是這熊樣的大老
粗反應特别快,隻消不靠腦子,也就沒什麽糊不糊塗。覃彥昌變招總比别人快,
同樣的招式,他花旁人六七成氣力便能做到,自有餘裕多搞花樣。

  但這電光石火般的三刺,仍舊落了空。

  第一擊劃傷阿傻腹側,覃彥昌瞠目吸氣,不知是想蓄力來記猛的,抑或單純
見獵心喜,第二擊不免稍慢;阿傻卻無視傷血,摟膝俯首,車輪般自他身側滾過,
兩人瞬間易位,覃彥昌收勢不及,第三擊「當!」刺上櫃面的黃銅鑲件,硬生生
将刀尖磕崩一角;掌劈腰櫃借力轉身,見阿傻單膝跪于一個飛步外的距離,手按
左腰,似傷到要處,動彈不得。

  他沒将藥僮放眼裏,揚聲大吼:「……這是怎麽回事!他們爲何動手……鹿
師弟人呢?」卻是遙問榻上的蘇彥升。蘇彥升錯愕不過一霎,突然大笑起來,笑
得前仰後俯,捧腹難禁。

  「他媽的——!」

  覃彥昌咬牙切齒,咒罵未歇,蓦地視界一暗,仿佛有半虛半實的巨大異物鋪
天蓋地而來,氣息倏窒,幾欲鼓爆胸膛。

  魁梧的青年道人一甩頭,房内又恢複原有的光亮,忽然會意:壓制自己的,
原來是股凝練至極的氣勢,卻已避之不及——本能豎刀一格,「铿」的一響,刀
闆斷成兩截;绯紅刀鞘餘勢不停,狠狠斬落腹側!

  以兩人身量懸殊,對比幾無軒轾的速度,阿傻在敏捷上的優勢不多,勝在不
慌不忙,即使空手對敵、受傷在先,仍按預想中躲過擊刺、拾起刀鞘,不理覃彥
昌大剌剌露出的背部空門,凝聚氣勢,以最擅長的拔刀一擊取勝。

  可惜他沒料到接下來的變化。

  包着厚韌鲛皮的绯紅刀鞘,憑借阿傻提運的「明玉圓通勁」,由刀身最脆弱
處打斷了眉刀;到得覃彥昌腰際,威力不足原本之二三。這一掄便打斷幾根肋骨,
非但難以緻命,反激起莽漢狂氣。

  覃彥昌眦目欲裂,硬生生咬住一口血瀑,呲牙暴喝:「……去你媽的!」半
截眉刀瘋狂砍劈,勁風呼号,若閉上眼,還以爲揮舞的是水磨禅杖一類,一刀重
似一刀,隻攻不守,狂态畢露。

  阿傻左挪右閃,手中紅鞘伸縮吞吐,避免與眉刀硬磕,若隐若現的鞘尖不時
穿過刀影,聚斂還形,擊中覃彥昌的肩頸、颔颚等,使的正是鑄月刀法第一式
「接天雲路」。

  在阿傻忍耐劇痛、複健雙手的同時,伊黃粱将修玉善修老爺子的那部《鑄月
殊引》琢磨通透,按部就班授與阿傻,以爲基礎。

  光靠圖譜無有心訣,按說練不成上乘武功。然刀劍不同,在于劍理百家争鳴,
刀法卻是殊途同歸,伊黃粱所練「花爵九錫」,更是儒門刀藝頂峰,與鑄月刀法
相印證,未必不能觸類旁通,以補遺阙。

  阿傻能在忒短的時間内,練到刀尖失形、吞吐不定,堪稱奇才;其根骨悟性
未必真如此出衆,所恃者無他,心無旁骛而已。

  然而,武學上說「一力降十會」,并非無端。覃彥昌殺紅了眼,哪理會鈍鞘
毆擊?一心隻想砍死這小王八蛋,不閃不避,持續加力。

  反觀阿傻每一得手,不免被怪力帶得身形歪斜,左支右绌,險象環生,一路
鑄月刀由「接天雲路」起手,連變「星河倒影」、「雁過連營」、「霜覆古城」
……使到了末式「江山寒夜」,已是刀形星散月芒黯淡,難再撐持。

  忙亂間,绯鞘被殘刀逮個正着,一把磕爛,阿傻虎口迸裂,踉跄幾步,氣息
倏窒,覃彥昌單掌抓小雞似的掐他脖頸,離地提起,眦目狂笑道:「教你再跑,
教你再跑!老子……老子掐死你這小王八蛋!哈哈哈哈!」阿傻奮力掙紮,直如
蚽蜉撼樹,俊俏的臉蛋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眼瞳翻顫,踢動的雙腳漸成抽搐,
将欲斷息。

  他捱過常人難以想像的折磨,求生意志極強,忍死不就,花點爍亮的視界裏,
忽見水風刮入,紗簾翻飛,幾上的插花圖冊「潑喇喇」翻動,那些他一筆一劃、
忍痛描摩的花形百态,翻成了一片流動的風景,蘭葉恣意伸展,花蕊含苞盛開…
…阿傻意識模糊,已不能視物,但其實也沒有看清的必要。

  那圖冊的每一頁,甚至大夫讓他描摩的其他十餘冊之中,所有圖形早就深深
烙印在腦海裏;畫完了,等着墨彩幹透的當兒,雪貞就教他剪枝修葉,按照特定
的順序,一枝枝插上劍山,從雅緻的白瓷淺缸裏,「長」出畫裏的美麗花景來—
—刹那間,有什麽東西在阿傻腦海迸裂開來,打開了神識裏混沌不明的壅塞,就
連百骸内的真氣,都按照特定的理路奔流起來,越轉越快,哪怕鼻中再汲不入一
絲氣息,體内的小天地已然自成循環,毋須外氣。

  阿傻隻覺一股力量,由身體深處汩汩而出,因極強大,故極沉靜;原本一片
漆黑蒙昧的體内,忽亮起無數星辰,冉冉升空。

  貫穿任、督二脈,位于脊柱這條中軸上,由頭頂、眉心、喉、胸、腹、尾闾,
以及會陰等七處上升的星芒,最爲燦爛奪目,壓倒群星,逐漸在中天聚攏,旋轉
間排成了杓狀,正是天樞、天璇、天玑、天權等北鬥七星。

  轟然一響,密密麻麻的群星四散開來,再也不動,繞着中央的燦亮北辰,宛
若環抱七星的翊衛。

  ——紫微垣。

  天子中宮,威加九錫!

  阿傻渙散的眸光凝聚,猿臂暴長,指尖拈過櫃頂一枝月桃,往覃彥昌右臂
「天井穴」插落!

  覃彥昌慘叫着松開五指,肘關以下癱如蛇蛻,仗着狂性不退,右肩一掄,把
脫力的臂膀當鞭使,狂吼撲來。

  阿傻心中掠過一本圖冊連頁,腳步倏轉,不知怎的到了覃彥昌身後,拈兩枚
杏枝,穩穩插入「懸樞」、「命門」兩穴。

  覃彥昌單膝跪倒,下半身已無知覺,痛吼中隐露驚懼,冷不防拖過長幾,幾
上諸物散落一地。他飛轉長幾當槍使,那烏木幾案長近七尺,揮動時莫說近身,
鬥室之内,不避入屋角榻頂,俱不脫其範疇。

  阿傻貼牆閃避,一邊撿拾花枝,猱身欺近,手腕一抖,一枝茶花刺穿覃彥昌
左臂桡尺兩骨,似由臂間長出花朵,潔白的荼蘼汲飽人血,才得這般紅豔。

  一旁蘇彥升瞠目結舌。

  弱不禁風的藥僮,何以搖身一變、突然成了高手,已非他最驚詫處。

  讓他目不轉睛的,是少年使花的手法身法,無不是刀——插入肩膊的月桃,
使的是單刀路數;刺進背門的兩條杏枝,步法與手路分明是柳葉雙刀;以茶花貫
穿桡尺兩骨的間隙,則是精準的唐刀擊刺……如何練得這般造詣?何以一舉手、
一投足間,竟能涵括一門刀術之精要?得個中三昧,則融兩百一十六式的《通犀
劍》與《遊犀刀》于一擊,再非遙不可及的美夢——蘇彥升衷心希望覃彥昌别死。

  (我……還想看。再看一眼這包羅萬有的刀法,從中看出關竅——)散漫慣
了的莽漢,于生死之際,激發驚人戰意,被茶花貫穿的左臂握緊長幾,一把将阿
傻掄飛出去!

  咫尺之間,避無可避,阿傻運起新貫通的緻密玄功,以身側硬受了這一記。
堅硬如鐵的烏木幾案應聲轟碎,少年喉血酾空,着地一滾,未起身、手已揚,一
朵粉緻緻的牡丹穿過迸散的木片,标中莽漢咽喉。

  ——是飛刀!

  飛刀亦是刀。古往今來擅使飛刀的俠客,決計不去練什麽鐵蒺藜或透骨釘;
而精研暗器的名家,多半也無意将飛刀放入暗器囊裏。刀器與暗器,本是兩道,
強加混淆,何以登峰?

  蘇彥升如癡如醉,不覺微笑,直到死不瞑目的莽漢捂花倒地,才驟爾回神。

  房門吹開,白白胖胖的一夢谷之主立于門外,滿臉不屑,對那刀藝驚人的藥
僮哼道:「才殺一個就這麽費事,明兒要殺兩個哩!把這兒收拾好了,到花圃裏
掘兩個坑,一個埋這頭山豬,另一個,等着明天埋你。」袍袖微揚,一團紙阄正
中藥僮腦頂,彈落一旁。

  「至于你,」伊黃粱轉過頭,面無半分笑意。「滾過來罷!」

  第二二五折憑花入眼,許爲公道

  在大夫看來,阿傻是無法複制的夢幻逸品。

  他以天雷涎爲人續脈,無一能恢複到這般境地——他對漱玉節所發豪語,某
種意義上更像是賭注。阿傻可能蛻變重生,如鳳凰涅盤,但更可能得到一雙癱軟
酸麻、不堪大用的廢人之手,每逢陰雨濕冷,便酸刺入骨,恨不得一刀砍了幹淨。

  伊黃粱的手術沒有問題。他在每個病人身上的施作,都同樣完美,無可挑剔。

  差别在于:其他人沒有阿傻忍受……不,該說是無視痛苦的能耐,能撐過百
倍乃至千倍于手術的可怕複健,令接駁的新脈得以重生。

  大夫心裏明白,建築于單一特例的成功,本質上就是失敗;至少,當把「易
筋續脈」一節,自岐聖的妙手傳說裏予以勾銷。之所以收留阿傻,除了賣人情給
五帝窟、挾制耿照等布局考量外,還有一明一暗兩個原因:明的,是想把一件再
難複制的得意之作放在身邊,随時興起,想欣賞欣賞自己那舉世無匹、堪稱鬼斧
神工的絕藝,一回頭便能見着。另一個恐怕連伊大夫都沒意識到的理由,是想看
看飽經命運折騰的少年,在這條殘酷的現實路上,到底能走多遠、還能怎麽出乎
他的意料,又現何等奇迹。

  他給予少年的,從來都是痛苦。

  「嶽宸風死了。」

  某夜,在阿傻咬着牙,忍受生剖臂肌般的劇痛,一遍又一遍地運動指掌之際,
伊黃粱冷不防對他說。

  「你的仇人死了,據信是你的好兄弟耿照替你報了仇。恭喜你啊,此後天空
海闊,任君遨遊,毋須再受仇恨羁絆,心心念念,隻爲複仇而活。」

  阿傻停住動作,過了好一會兒,才又低頭繼續。

  大夫本以爲他會自暴自棄,或茫然失措,少年卻依然故我,照樣起床,照樣
忍痛用功……仔細想來,說不定還悄悄加強了複健的力度,像被惡作劇般的布達
激勵也似,進度遠超預期。

  雪貞對大夫不體貼的、充滿無端惡意的舉動沒說什麽,然而,俏臉上稍閃即
逝的一絲不忍,代表她并非毫無意見。拿走了少年賴以生存的動力,你讓他接下
來的人生,該怎生繼續?

  ——美豔少婦忍着沒出口的,興許是這般诘問。

  大半個月過去,阿傻終于恢複到可以雙手持物的地步,某夜他悄悄爬起,頂
着月色手提柴刀,奔至後山僻靜處,就着荒林一陣猛斫,發瘋也似,初初複原的
細瘦胳膊反饋着刀刃入樹的狂勁,仿佛連他細小的身軀都将一并震斷。

  這一天比伊黃粱所預期,要晚上許多,但他始終沒放棄監視少年的一舉一動,
總算趕在阿傻崩斷好不容易駁好的筋脈前,制止了披汗咻喘的少年。

  阿傻臉色白慘,過度損耗氣力使面頰漲起兩團極不自然的紅雲,衣衫在瘋狂
的劈砍、位移之間,被削剮得條條碎碎,不知是碎裂的林枝,抑或自身真氣所爲,
單薄的胸腹肌肉團鼓成束,意外不顯瘦弱,透着小型食肉獸般的精悍,十分迫人。

  伊黃粱以食中二指鉗住柴刀,任憑阿傻如何咆哮加力,再難撼動分毫。

  身子幾乎抵在刀上的少年悶着頭,持續進行着無意義的困獸之鬥,沙啞的吼
聲充滿怪異的迸叉音偏,聽來不似鸱枭,像是不存于世的某種怪異生物。

  伊黃粱無法使他擡頭,遑論凝眸——無論唇型或手勢——隻得運勁「劈啪」
一彈,震得他虎口迸血,脫手倒飛出去。

  「看着我!」他抓起癱軟的阿傻,不理少年的背門才剛重重撞上樹幹、口鼻
滲血,像要把腦袋從頸上扭下來似的,将眼冒金星的蒼白少年提至眼前,切齒咬
牙:「你以爲你遲了麽?不及手刃仇人,就拿倒黴的林樹出氣?你是早了!提早
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面對沒有嶽宸風、沒有家仇血恨的世界……虛無麽?覺
得心裏空空的,什麽也沒有?不知該往哪去,不知道自己活着幹什麽……這就是
你一刀了結嶽宸風之後的世界。它會吞噬你,遠比嶽宸風更可怕。」

  阿傻一吸一吐都帶着痛苦的震顫,挂在鼻下的血沫子劇烈變形,一如濕濡殘
破的肺。

  平日澄亮的雙眸,此際血絲密布,像要瞪穿眼前之物似地瞠大,俊臉扭曲,
張口沖伊黃粱嚎叫;嘶啞的叫聲帶着偏斜的怪異音頻,直要将肝腸嘔出,吼得青
筋暴露,臉面赤紅。

  「啊——啊——!啊啊啊啊……啊——!」

  極不協調的嘶吼聲,不知爲何滿懷悲怆、不平、痛苦和哀傷,是無言者對不
仁的天地以及殘酷的命運,僅能做出的沉痛控訴。

  命運剝奪了他的親人,奪走他原有的人生;現在,竟連仇人也一并帶走,徹
底抹煞他賴以維生的信念與标的。

  阿傻扭曲的臉上挂滿水珠,分不清是淚是汗。直到沙啞得再發不出聲響,仍
拼命張嘴,擠顫出壓抑的憤怒和苦痛。

  伊黃粱牢牢鉗着他的頰颔,不許扭頭閉眼,迎着少年憤怒的浪尖,在凄厲的
嘶吼聲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嶽宸風很可怕麽?一點兒也不。有足夠的時
間,有夠好的老師,加上決心魄力,你遲早能殺他。

  「你爲何要忍耐這些痛苦?爲什麽要經受這些艱苦的磨練?這是爲了要在嶽
宸風伏誅之後,讓你繼續活下去。活着,從來就是最難的事。

  「你要帶着滿身傷疤活下去,帶着親人的記憶活下去,帶着無比悔恨,什麽
也彌補不了的無力繼續活下去;就算前途茫茫,不知所以,你還是得活下去。

  「因爲死了,你就輸了,連輸給什麽都不知道。」他瞪視少年,思緒卻已穿
越時空,緊盯着在那慘夜将盡、一片迷茫昏日的蒼白早晨裏,滿身是血推門而出
的小藥僮,啞聲低咆:「你要活下去,聽到沒有?活下去,才有答案。總有一天
會有答案的。」

  自來一夢谷,那是阿傻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顯露情緒。

  翌日少年照舊起身,按大夫的安排複健練武,打熬筋骨,伊黃粱也像沒事人
兒似,嘴毒如刀,冷嘲熱諷,絲毫不留情面。隻有因擔心而悄悄尾随,目睹了一
切的雪貞抿嘴微笑,又要在他倆面前故作無事。

  盡管嶽宸風已不在,對漱玉節的承諾還是得履行。

  伊黃粱參透了「明玉圓通勁」的功訣以及《鑄月殊引》裏的刀法圖解,轉授
阿傻,但這樣并不足夠。他抱着姑且一試的戲谑之心,打蓮覺寺下的王舍院起,
就扔了幾本插花圖冊讓阿傻描摹,期待着這枚奇異的種子破土而出,長成令人驚
喜的模樣。

  東海乃天下五道人文荟萃,花藝流傳數千年,流派之多、家門之細,毫不遜
武林傳承,哪家仕女的閨閣之中,不擺着幾本花冊?

  阿傻容貌娟秀,身子纖細,雖是男兒,與插花冊子擺在一起,簡直無有扞格,
絲嚴合縫之甚,遠勝尋常女子。一時之間,潛行都的少女們無不争睹美男莳花的
勝景,巧立名目、絡繹不絕,差點踩壞了阿傻院裏的門檻。

  她們并不知道,像這樣的花冊共有十二部,名曰《十二花神令》,又叫《女
夷寶鑒》。

  雖說「天下三刀」威名赫赫,畢竟不現塵寰久矣,一甲子以前,武林中論起
頂尖刀藝,滄海儒宗至高絕學「花爵九錫刀」壓倒群鋒,無有比肩者。

  然儒宗藏經閣内,從來沒有一部叫《花爵九錫刀》的武典,練就此一絕學的
法門,就藏于這十二部花冊中。

  無數儒宗高手投注心力,鑽研圖冊,爲以掌、劍、内功見長的儒宗,憑空打
造出一條刀脈來,可說儒門一切刀法,皆來自前人對這十二本花冊的體悟;最盛
時,直屬門主的五行殿内有一整座庫房,放置曆代高手對《十二花神令》的心得。
靠幾部圖冊衍生一脈,化刀無數,《十二花神令》堪稱古今獨步。

  不幸的是:三槐内鬥最激烈時,刀脈高手們雖團結一緻,卻站錯了隊,成爲
這場不爲世人所知的影子戰争裏的犧牲品。戰後三槐世家隐遁,刀脈存在的痕迹
也被一一抹去,迄今遺黎不知,況乎時人。

  「各花入各眼,萬妙自紛呈。」爲伊黃粱收集摹本,造就他以絕頂刀法的那
位「先生」,交付圖冊時曾如是說:「曆來我儒宗高人,于《十二花神令》中所
見不同,《開卷刀法》源此,《皇極中天一十八式》亦源于此,端看個人造化。
願汝以花晉爵,得封九錫,成就刀中至高。」

  這種全賴悟性、不拘一格的修練方式,暗合當時伊黃粱「自求我道」的人生
追索,很快便從花譜的注解文字,悟出一套奇妙的内功心訣,催發勁力,終成無
形刀氣。以「祭血魔君」之姿尋高手試刀,無有不勝,「先生」也說有昔日刀脈
一品的實力,遂以花爵九錫自居。

  阿傻以花取命的路數,并非大夫所授,最後那一擲牡丹、無血封喉的殺着,
更是伊黃粱平生首見,不倚内功,全憑手法,饒以阿傻招式生澀,已有偌大威力,
隻能得自《十二花神令》。

  這枚種子不僅破殼發芽,連長出的雛形,都遠超出大夫所想像,世間至足,
無甚于此!伊黃粱強抑興奮,沒教蘇彥升窺破一丁半點,領着他越過小院,踏入
另一側廂房,點亮瓷燈,撩袍落座。

  蘇彥升倚着一根權充拐杖的長柄鋤頭,面色青白得怕人,立于朱檻之外,被
風吹得咿呀微晃的镂空漆扇,随時都能将他隔絕于廊間。

  「要不我鋪紅地氈請你進來?」伊黃粱輕拍袍膝,乜眼哼笑:「還是怕我冷
不防給你一刀,下去陰曹地府陪那頭山豬?」

  蘇彥升眼皮低垂,輕道:「大夫要殺我,走這一段都是多的。」

  「看來你們紫星觀弟子共用的那顆腦袋,平素是由你保管了。」伊黃粱冷笑:
「不笨,就有救。知不知道,你師父爲何留你們下來?」

  蘇彥升身子微顫,幾度歙唇,始終沒發出聲響。

  阿傻爲他包紮敷藥處便在醫廬隔鄰,伊黃粱與師父的對話,蘇彥升起碼聽了
六七成,足夠推敲出真相。

  ——他是師父留下,供師弟鹿彥清更換的「零件」。覃彥昌他們全都是。

  他不想問伊黃粱,被取走身軀一處、甚至是數個部位的「零件」,究竟還能
不能活,他根本不想想,不想面對,自己被師父生生舍棄了的現實,仿佛他們是
一根鐵釘、一塊角料,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師父他……怎能如此待我?怎能如此待我!)鹿彥清闖禍,自來由他收拾;
同侪間流傳的「私生子」耳語,他也不動聲色地抑制;鹿彥清行事張揚,不知天
高地厚,若非他謹慎打點,早已開罪各派……師父總把珍貴的刀法秘奧,授予好
逸惡勞不思進取的私生兒子,任憑蘇彥升如何努力,所得永遠不及鹿彥清之二三。

  本以爲任勞任怨,總有一天師父能想到自己的好處,誰知在他心中,我等還
不如那小畜生一根指頭!

  伊黃粱看着他面色變幻,時而切齒,時而哀傷……待他情緒漸複,才哼道:
「你想在外頭吹風,享受所剩不多的涼夜,就繼續站着,或可進來,聽聽讓你活
下去的建議。」

  蘇彥升錯愕不過轉瞬,旋即撐着鋤柄一拐一瘸,跌跌撞撞地撲進門内,落座
之前,還沒忘順手掩上門扉。伊黃粱冷眼旁觀,片刻一笑,信手指窗,用的還是
原本擱在醫廬桌上的那卷破書。

  窗外,阿傻卷起袍袖,用一柄小花鋤掘地,土坑雖還看不出形狀,但蘇彥升
知道它終究會掘出兩處窋窟,埋屍填平,覆以草樹,又是一方花影閑庭,誰也看
不出蹊跷。

  覃彥昌的屍首不在少年身畔,蘇彥升也無心查察,反正人都死了,理他做甚?
望向白白胖胖的醫者,等他爲自己指出一條明路。

  伊黃粱遙指阿傻,怡然道:「他給人廢了手,經我換脈,才恢複成你看見的
這樣。老實說,我沒換過一百次這麽多,但像他這樣的,我敢說一百個裏未必能
有一個;關鍵不在我,我的手術每回都很成功,隻是複健的痛苦,勝過剖體抽筋
百倍千倍,捱不過,這一刀就算是白挨了。

  「你比較了解你師弟。你覺得,他是不是這麽堅忍勇敢又有恒心的人?」

  要不是身處險境,蘇彥升差點「噗哧」一聲笑出來。

  伊黃粱露出心照不宣的狡黠神情。「是吧?我就說。」

  他手一揮,書卷到處,錦帳飛起,榻上赫然躺着個全身包滿繃帶的人,呼吸
闇弱,單薄的胸膛起伏甚微,卻不是鹿彥清是誰?

  「他全身上下,光是需要打通的血脈壅阻,粗粗一算最少有十三處——說
『打通』是怕你聽不懂,其實沒什麽好通的,隻能換一截試試。手腳筋是全報銷
了,想動,也隻能都換過……」連說帶比還附解釋,足講了盞茶光景。

  蘇彥升毋須精通岐黃,也知人挨不了忒多刀,這已不能說是外科手術,簡直
是分屍。伊黃粱根本治不好鹿彥清,連他說服師尊的說辭,實際上也是窒礙難行。
既如此,岐聖爲何要應承下來?

  曆經無僵水閣的那場夜戰,「屈服武力脅迫」之說,已無法取信于蘇彥升。

  連重駁手筋的藥僮,都能在絕對劣勢下格殺覃彥昌,那名潛伏于暗處的神秘
刀客,該是他的同門長輩乃至業師……一夢谷中卧虎藏龍,真要厮殺,己方未必
能占便宜。師父态度丕變,即是最有力的證明。

  伊黃粱将青年道人的疑惑全看在眼裏,卷書擊掌,冷笑數聲。

  「你想問,我放着大好日子不過,接下這枚燙手山芋,是哪根筋不對麽?所
以你們就是蠢,連忒簡單的道理也不懂。你以爲,我是爲了什麽,才出手一治郭
定那混蛋?」

  長鎮侯郭定暴虐,延伊黃粱診治頭風,卻被他以神技殺之。郭定暴斃時,伊
黃粱早已不在墨州地界,責任撇得幹幹淨淨,加上諸多受過大夫恩惠的權貴回護,
朝廷亦難追究。「岐聖」伊黃粱之名,由此轟傳天下。

  蘇彥升耳熟能詳,卻同樣回答不出,一時語塞。隻聽伊黃粱蔑笑道:「白癡!
自是爲了『公道』二字。」

  「公……公道?」這答案對蘇道長來說委實太過跳躍。

  「郭定那厮殺人無數,不問因由,等老天收他,不知還要死多少人!自得有
人來收。」伊大夫從容自若,一迳冷笑:「一個人,爲了自己殘廢的兒子,不惜
犧牲别人的兒子,砍手切腿當作零件,要不懲罰他永遠失去兒子,世上還有公道
麽?我求的,就是這個。」往半死不活的癰人臉上比劃着,斜乜蘇彥升:「沿這
兒劃上一圈,取下皮來,總比換掉手腳筋、打通十三處血壅容易。你說是不?」

  蘇彥升終于明白,擺在自己眼前的「活路」是什麽,不由得渾身顫抖。

  他不明白自己是害怕、興奮,或者兩者皆有。

  别怪我,師弟,那些本該是我的,是你拿得太理所當然,師尊又太過涼薄…
…你已是這樣了,此生無望再起身,别白費了師尊的護犢之心。你也不想他難受
的,是不是?

  畢竟師兄弟一場,師兄送你一程……來生,就别再來了罷?

  回過神時,他才發現自己扼住鹿彥清咽喉,指觸輕柔,如撫女子肌膚,想必
方才的喃喃低語亦若是。伊黃粱罕見地并未譏諷,隻按住他的手背,淡然道:
「還不是時候。待時候到了,我讓你親手埋了他。」

                ◇◇◇

  覃彥昌失蹤,并未讓谷外五人稍稍警省,流水價地揶揄着覃某某的「豔遇」,
口氣比生啖青梅還酸。

  捱不過一日,其中三人沉不住氣,結伴到數十裏外的城鎮找樂子,徹夜未歸,
差點兒教留守的兩個倒黴鬼罵歪了嘴。

  蘇、鹿二人,給大夫安排到了谷中最隐蔽的角落,不止阿傻未見,連雪貞都
沒再見過這兩個人。反正大夫胸中自有丘壑,雪貞從不懷疑良人的判斷,是以并
不擔心。

  阿傻從花神令中所悟招式,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伊黃粱花了幾天工夫,始
終無法通解他不倚文字、全賴圖頁的思路,更别提整理出系統什麽的,隻能悻悻
然放棄。

  《花神令》以十二月花神爲名,首卷題曰《歲寒妝》,蓋指梅花,其中收錄
正月各式花卉,又不局限于梅。次卷《領春》,乃是杏花;三卷《豐豔》,指的
是桃花……以此類推,至末卷以水仙題名的《銀台金盞》止。

  阿傻腦海中串接的圖形,有時橫跨數卷,順序不一,問他何以此頁接彼頁,
少年也說不出所以然,應是逼命之際潛力爆發,身意相合,自然而然便使将出來。

  伊黃粱無法複制阿傻之「眼」,隻能錄下招式,反覆錘煉,依所出花冊,勉
強分類。

  粗粗看來,得自《銀台金盞》者,多是雙刀柳葉,山茶花之卷《沉醉東風》
所出,則是單鋒直劍的貫擊之術;單刀大抵來自首三卷,而五月石榴《破腹肝膽
紅》裏,應是大開大阖的斬馬劍式,以力破巧,豪勇無雙。

  單鋒劍、斬馬劍俱是古時刀制,今罕有鑽研者,應是得自花神古冊無疑,非
阿傻胡亂編造。

  這些精妙的刀招有的沉雄,有的輕靈翔動,有繁複如籌算者,也有一刀劈出,
以勢取勝,彼此間不無扞格,按理非全合于阿傻使用。

  然而,興許是出自意識深處,經身體自行篩選,在阿傻使來,遠比大夫傳授
的鑄月刀法更加渾成,仿佛是四肢百骸的延伸;光是「運轉如意」、「如臂使指」
二節,不知平添多少威力,于輕、重、遠、近,單雙之間,轉換自如,令伊黃粱
不由得想起「天功」一說來。

  有一派練法,不解理路,不辨究竟,悶着頭往死裏練,将呆闆的招式練成了
本能……一朝開竅,萬法俱通!在此之前,毋須多問。說不定阿傻之于十二花神
令,便是這樣。

  至此,大夫不再強求他解出新招,除了鍛煉既得刀式,就是繼續插花練功,
原本幹什麽,現在就幹什麽,勿生雜念,呆若木雞。

  果然阿傻突飛猛進,奉命誘殺留守的兩名紫星觀弟子,都是一對一正面挑戰,
輕松壓勝;溜去鄰鎮遊玩的三人歸來,大夫讓他以一敵三,阿傻僅受皮肉傷,三
名「彥」字輩菁英毫無懸念,以魂歸離恨天收場。

  任誰來看,阿傻的進步都隻能以「駭人」二字形容,但伊黃粱并不滿意。

  殺此五子所得,皆未超過覃彥昌那場。凜冬盛放的寒梅,一旦移入溫室,最
終隻有凋萎一途。

  留着蘇彥升尚有用途,要不,以其求生意志,将二人弄至勢均力敵,如養蠱
般關押囚禁,隻容一人生出,或能壓迫阿傻再提升——大夫正自苦惱,忽聽一人
朗笑道:「道因無事得,法爲有心生!于千雲拔俗處求精進,恁地自尋煩惱。君
有宿慧,緣何如此?」竹扉無風自開,及牆倏止,竟未發出聲響。

  院裏,一名頭戴蓑笠、身披大褂的老人緩步而來,臂掖角杖,肩負行囊,雖
是風塵仆仆,身姿滿滿的道骨仙風。明明才穿過洞門,幾個邁步間,人已跨過高
檻,踱入醫廬。

  「……先生!」伊黃粱起身相迎。

  老人擺擺手,置囊笠于幾頂,露出腦後葫蘆髻與逍遙巾;一抖大褂反面披上,
旅裝搖身一變,竟成玄衣直裾,掖杖如佩劍,便穿綁腿草鞋,仍不脫典雅的儒者
風範。

  就着燈焰一瞧,老人深黝的皮膚似乎白了些,說是白面長者亦無不可;須發
斑駁,黑者見黑,白者見白,稍粗疏些的,約莫就當灰發。五官毫無特征,每日
官道上能見無數,過眼即忘,若非雙眸矍铄,熠熠含光,直是再平凡不過。

  他翻開幾上的粗陶杯點茶,熟得就像在自家裏。老人來見伊黃粱,向來毋須
掩飾,盡管以本來面目示人不妨;儒門九聖平起平坐,相互拜訪乃常事,誰見了
也不覺奇怪。

  伊黃粱衣食講究,幾上擺放、用以解渴的茶水,拿到越浦任一家名樓酒肆,
亦屬佳品,對大夫來說,卻是難登大雅之堂。他見老人飲起,趕緊從上鎖的櫃中
出骨瓷茶具,色澤溫潤如玉,胎薄幾可透光,團手告罪:「先生稍坐,待我去取
烏城山初雪所溶的至淨雲頂水,窖裏還藏有幾壇,片刻即回。」

  老人笑着舉手,示意他安坐,溫潤眸光略微一掃,和聲道:「你傷勢複原得
如何?雖是外傷,斷不可輕忽大意。醫人而不能自醫,自古便是大夫之病,可别
犯着了。」

  有此眼力,伊黃粱毫不意外,面露愧色。「愈合良好,過幾日便能拆線,勞
先生挂懷。這回的事,是我失敗啦,有負先生期望,實在慚——」

  「成敗非儒孰可量,儒生何指指伊郎。」老人搖手含笑,一派悠然。「是成
是敗,猶未可知,人平安就好。七玄非是助力,握在手裏,未必是福,現下這樣
也不壞,借力使力,能做幾筆文章。

  「倒是胤铿至今音信全無,至爲不妙。我在谷外發現兩名『豺狗』的形迹,
悄悄拾奪了一個,非是胤铿麾下人馬,恐是央土來的探子。看來狐異門那廂,也
在找他。」

  伊黃粱旋即會意,不禁懊惱。

  他的掩護身份休說鬼先生,就連「古木鸢」亦不知曉,一旦暴露,不免牽連
先生。這道理伊黃粱明白,鬼先生、古木鸢豈能不知?自合作伊始,試探、追蹤
就沒停過,伊黃粱極爲小心,将血甲門最精華的隐密功夫,全用到了這上頭,一
直以來都沒出過纰漏。

  會讓敵人的探子這般逼近,卻非「豺狗」多有本事,全是聶冥途惹的禍。

  鬼先生于七玄大會後失蹤,要打聽其下落,從與會之人着手,最爲簡便。

  剛走馬上任的七玄盟主耿照,想必已在豺狗的監視下,而祭血魔君與狼首聶
冥途一路厮搏,滅了個村子,牽連之人多不勝數,再加上管不住嘴巴的紫星觀弟
子,想不引來豺狗窺探,老實說還真不容易。

  伊黃粱見老人無意見責,益發困惱,小心斟酌字句。「若非聶冥途忽然倒戈,
纏夾不清,料想必不緻如此。待我傷勢一複原,便設法将豺狗引走,以防洩漏。」
算是委婉地參了聶冥途一本,藉機表達不滿。

  老人微微一笑,和善地包容了小輩埋怨,未予計較。

  伊黃粱幾乎産生「七玄大會一役,我方大全獲勝」的錯覺。盡管老人從未對
他頤指氣使,說話永遠是這般雲淡風清,然而面對一敗塗地的狼籍戰場,也未免
太處之泰然。

  「我說過,是成是敗,猶未可知。」

  老人看穿他心中焦灼,笑着解釋:「你會在下棋之初,就懊惱失着麽?就算
落子不佳,也還有彌補的機會。胤铿不見蹤影,古木鸢怕比你急,他手上能用的
棋子,眼看又少一枚。」

  五玄結盟,公推無關利害的外人耿照爲盟主,此一舉措,本身就充滿權宜。
耿照雖有冠絕群豪的武力,卻沒有混一七玄的野心,後者才是他上位的原因,若
非如此,前者反爲群豪所忌。

  這是極脆弱的結合,如先生所說,姑射也好、己方也罷,遊戲才剛開始,尚
且談不上輸赢,而古木鸢已然損兵折将,且因鬼先生種種失着,表面上領導姑射
的陰謀家古木鸢,勢必将承受耿照與七玄衆人的反撲——伊黃粱想着,不覺笑起
來,心懷遂寬。

  這麽一來,古木鸢發出緊急召集令,也就合情合理了。

  「這是昨兒夜裏,我自秘密聯絡處取得。」他從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黃銅
管鞘,交與老人。「說是近日内将在越浦集會,時間、地點将另行通知。不約在
骷髅岩,看來老鬼是要親自處理七玄同盟了。」

  這間接證實了「胤铿失蹤」的線報。

  若「深溪虎」還在,并與古木鸢取得聯系,七玄大會的善後事宜,應由胤铿
負責,無論要處罰要斥罵,在機關重重的骷髅岩,都比在第一線戰場的越浦合适。
古木鸢這不是想陣前換将,而是打算禦駕親征了。

  老人展開管中紙卷,細細研讀。淡青色的菉草紙觸感絲滑,稍微用力一捏,
便在紙上留下淺淡的指紋;過得片刻,才淡淡一笑。

  「古木鸢派人到浮鼎山莊尋我,欲約期拜訪,西宮川人推說歸期未定,便改
約我來三川一晤,說是要問逄宮之事,讓我給他作證。」

  九轉蓮台無故崩塌,古木鸢循線查到三江号的彙款,走了趟覆笥山四極明府;
要求證是不是逄宮搞鬼,想來也在情理之中。

  但古木鸢追索得這般近迫,距先生不過咫尺,卻是前所未有之事。

  伊黃粱面色丕變,如非見老人穩坐如山,早已驚起;定了定神,沉吟道:
「說不定……是巧合而已。先生之身份,我絕無洩漏,胤铿與那聶冥途未曾知悉,
也搭不上橋。他懷疑逄宮,求教于九聖之首,不算無端。」

  「我也是這樣想。」

  老人點頭。「也好,早見晚見,終須一見。我打算去覆笥山,做做樣子,回
頭再應了這個約。」

  如此一來,越浦地界之内,古木鸢極有可能于同一時間,須得扮演明暗兩種
身份,此乃陰謀家大忌。伊黃粱終于明白先生的用意,讓對手在落子之前,便陷
入左支右绌的劣勢,這是「立于不敗之地後求勝」。

  他不止該應古木鸢的急召,還得想方設法,讓「古木鸢」這個身份忙碌起來,
以緻首尾不能兼顧,屆時敗象既呈,要不要收拾他,但看先生心情。

  祭血魔君思緒飛轉,越發順暢,應做之事一一浮現。先生來看他,不惟探望
傷勢、勸他毋須爲七玄大會之事氣餒,更爲啓發這一點靈光,教他破除迷惘,掃
去頹唐。

  伊黃粱心情大好,正要禀報阿傻悟刀一事,将整理好的刀譜獻與先生,老人
心有靈犀,抿了口茶,忽笑道:「你那小徒弟好得很啊。朽蠹不勝刀鋸力,匠人
雖巧欲何如!縱有回春妙手,若無這般資質,如何化腐朽爲神奇?」

  「先生見笑,我無意收他爲徒。要說血甲之傳,他可不是材料。」

  話雖如此,伊黃粱仍不覺微笑,才想起有一會兒沒見阿傻了。蓦聽「嘩啦」
一響,一團烏影撞塌竹籬,落地兩分,阿傻腰佩單刀,渾身浴血,空手與來人左
臂一具鐵爪鬥得正緊,中招不退,極是骁勇,與平日的文秀判若兩人。

  對手夜行裝束,卻未蒙面,喉間一道蜈蚣般的猙獰傷疤,膚色黝黑,五官線
條無比冷峭,獅鬃般的蓬亂硬發後梳如鷹羽,與兩道壓眼濃眉一般,俱是銀燦燦
的霜白。

  伊黃粱忽想起先生之語。

  ——我在谷外發現兩名『豺狗』形迹,拾奪了一個。

  (這是……另一名「豺狗」!)

  第二二六折懷沙卧血,未減清臞

  豺狗由狐異門遺老組成,甘舍聲色之娛,化爲厲鬼,單以武力論,乃是精銳
中的精銳。

  這銀發異相的夜行客,除了樣貌,渾身上下亦透着難言的突兀感:夜行裝束,
卻不蒙面;鐵爪與柳葉刀一般,是使雙不使單的兵刃,他左手背所裝,卻是一具
形似狼筅的五刃鈎爪,爪釘尖長,與短劍相差無幾;明明使得這般奇刃,掌力與
護體真氣卻又渾厚無匹,好用正攻,與「以奇制勝」的兵器路子全然不符。

  他身上幾處血點,不過銅錢大小,一望即知是阿傻的「花刃」所緻,但足以
貫穿覃彥昌手骨咽喉的花葉尖枝,卻無法對他造成緻命傷。

  阿傻左臂軟軟垂在身側,破碎的袖管留有令人怵目驚心的爪痕,鮮血浸透,
貼于濕濕亮亮的開綻皮肉之上,光看便覺疼痛難當。

  他卻如猴兒般,在敵人的開碑掌底穿來繞去,雖避得驚險萬狀,畢竟将輕翔
靈動的優勢發揮至極,夜行客的重手法打爛磚牆、摧折花樹,卻沾不上他一片衣
角,遑論擺脫其糾纏,根基懸殊的二人,居然鬥了個相持不下。

  伊黃粱認出這是得自十一月木蓮之卷《命侯》的地躺刀身法,刁鑽怪異至極。
阿傻爲避重掌,似緩不出手拔刀,每回從敵人脅下、後腰撲跌滾過,也僅是毫厘
之差,若然冒進貪攻,身形略一滞,不免被砸個稀爛,宛若墜地西瓜。

  《十二花神令》是阿傻近期所恃,臨敵全力使出,卻無法取勝,心境決計不
能不受影響。能撐到現在,除了《命侯》身法難測、令對手捉摸不透,隻能說他
祖上積德,靠着海量的人品,一次又一次地逃過殺劫。

  但阿傻并不是不會累。以其左臂失血的程度,很快就無法再維持這樣的高速
移動。

  伊黃粱冒着腹創爆發的危險,暗提内元踏前一步,還未出手,身前仿佛豎起
一道看不見的無形氣牆,緻密至極,一霎間竟有些呼吸不順,明白是老人的「凝
功鎖脈」所緻,無暇細思,回頭急道:「……先生!」

  「『卧血懷沙』平野空何許人也?昔年在狐異門外三堂中,可是如雷貫耳的
萬兒。」老人從容自若,淡然笑道:「疲牛舐犢心猶切,陰鶴鳴雛力已衰!他舍
了賴以成名的現龍鐵爪,練就這一身雄渾内勁,便是你無傷無病,也要三十招後
才能分出勝負。此際出手,不嫌莽撞麽?」

  「卧血懷沙」平野空與風射蛟、戚鳳城等齊名,醉心武學不愛名位,堅辭堂
主一職,專心武道,是狐異門外三堂中位列三甲的高手,名号連未逢其盛的伊黃
粱都知道。一聽更是心急火燎:「平……懇請先生出手,莫折日後一員戰将!」

  「你未免小瞧了這孩子。」老人笑道:「我将平野空引入谷中,撞在這孩子
巡邏途中,這才來找的你。此子假地形、戰術,以及種種你料想不到的法子,與
平野空纏鬥至今,極力避開醫廬、琴房等緊要處,始終沒放棄格殺來敵的念頭…
…奮戰如斯,難道不能令你稍稍生出一絲敬意麽?」

  伊黃粱心知老人不做無益之事,他若有意取阿傻性命,阿傻必有非死不可的
理由。忽聽老人道:「你若以十成功力運使九錫刀,極招過後,難傷敵人分毫,
眼看形勢劣甚,再無克敵之法……這種情況下,能撐多久?十招、五招,還是三
招?」

  伊黃粱想起冷爐谷外的追擊戰。聶冥途雖渾,追迹迫敵的本領卻是一等一的
兇殘,那是一場意志之争,不止比武功、比心計,還比誰心堅如鐵。以伊大夫自
視之高,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差點就回不來了,聶冥途雖未得手,決計不是此戰
的失敗者。

  先生之問,令他靈光一閃,忽見方才之所未見。

  武功練到伊黃粱這個地步,對決彷若奕子,料敵機先者勝,不輕易使用舍身
一擊之類的魯莽戰術。反過來說,一旦出了極招,卻無法有效克敵,對心境、士
氣的影響則難以估量,不爲所動者有之,一霎戰意全失、在心上露出破綻,甚且
丢掉性命的,亦非罕有。

  平野空身上那幾處淺顯血洞,并非阿傻随意出手。依其謹慎,用上《十二花
神令》,不啻下了「斃敵于斯」的決心,豈料像替對方撓癢癢似的,說不定還因
此傷了左臂……設身處地一想,伊黃粱驚覺少年的戰意是何等頑強,毫無崩潰的
迹象。而這一點,其對手絕不能毫無所覺。

  平野空是天生的右撇子,但前半生的一身武功,全練在左手上,蓋因平野空
出身黨榆士族,棄文從武,混迹江湖,嘗以右臂示人,笑曰:「此身唯留一處,
免負父母生恩。」狐異門遭逢巨變後,平野空喉部重創,僥幸未死,求得一部絕
學《無染舍戒手》,遂練右掌成重手法。

  武癡到了「卧血懷沙」平野空這般境地,便于激戰中,對周遭氣機感應仍極
敏銳。

  老人「鎖」住伊黃粱身前進路的刹那間,遠處的平野空頸背汗毛直豎,仿佛
在那餘光難及的門牖深處,栖有一頭巨大獰獸,鼻端一汲,周身再吸不到絲毫空
氣,無比迫人!

  難以言喻的危機感,攫取了身經百戰的老将——這異樣的氣息他非常熟悉。
在谷外無聲無息放倒夥伴的,就是這厮!

  黝黑的銀發夜客一踩腳跟,鐵爪隻以三成勁力揮出,暗提右掌,全神戒備,
以防竹廬裏的絕頂高手忽施奇襲,以同樣的手法殺人于無形。

  而被逼到角落的少年拗步一滾,人球般貼着男子的身側翻開。

  平野空早料到少年有此一着,霍然轉身,手臂卻比身軀更快,鐵爪旋掃,爪
尖暴長三寸,這是足以撕裂肌肉、乃至腰腎的要命長度,當年他以這式「龍見尾」
鈎殺高手無數,博得「現龍鐵爪」之名,本拟一舉格殺幼伥,誰知倏爾落空。

  眼底烏影一溢,阿傻兔躍直上,血袖「潑喇!」激響,迳取來人颚下!

  「……好膽色!」

  平野空見他居然不逃,不由哼笑,微一仰頭,任血袖掠過鼻尖,右掌穿出,
一把攫住阿傻脖頸,正欲吐勁,蓦地寒光一閃,視界兩分,随即染作一片赤紅!

  他并不知道,那蒼白的少年拖着臂傷,在無染手的勁力間翻滾閃避時,一邊
悄悄将傷臂褪出袖管;上擊的血袖隻是誘敵計,抓住這一瞬間的空檔,阿傻終以
最拿手的拔刀術決勝。

  凄豔的刀光劈開一道長長血線,與平野空喉間的舊疤交成十字,一路劃過下
颔口鼻,直至額際。

  刀尖揚出顱骨,染滿濃稠血漿,捏住阿傻咽喉的手掌卻未松開。

  「豺狗」是捱過生死關的,忍死功夫尤其高人一等,平野空喉間格格作響,
眦裂的雙眸迸出精光,掌勁吐出,由動念到摧敵不過霎眼,這一刹那卻如系箭上,
轉瞬間飛出千裏,無論如何提氣就是追不到;經脈裏的内息越走越慢、越走越長,
随着迅速消褪的知覺,就像整個人沉入深水,不住下墜——阿傻不明白銀發夜客
的殺氣,何以突然凍結——畢竟「凝功鎖脈」除非親身當之,等閑難見——卻抓
住這莫名飛來的生機,反手削斷男子右腕。餘光中忽現一名儒服長者,和顔道:
「對酒悲前事,論藝畏後生!好決斷!」凝鎖的氣機一松,斷掌中殘勁絲吐,阿
傻秀目暴瞠,拖着飛血倒摔出去,幾被緊縮的五指掐斃,死命掰開,好不容易掙
脫,蜷在壓塌的灌木叢裏荷荷吞息,抽搐不止。

  伊黃粱并無「分光化影」的身法,氣牆一空,才見并肩無人,先生不知何時
已至庭中,攙着斷氣的平野空坐倒,按住他欲分作兩爿的溢血頭顱;遠處樹叢中,
阿傻四腳朝天拼命掙紮,雙手不知拉扯何物,伊黃粱施展身法掠去,卻被老人攔
下。

  「面對一名苦戰得勝的智勇之人,你當給他更多敬意。」老者怡然道:「他
能自己站起來的。待他走到你跟前,向你報告戰果,再好生撫慰,如此,你才配
得上駕馭這等良才。你如他這般歲數時,可打不過『卧血懷沙』平野空啊!更遑
論一刀取命。看看這張臉上的不甘與憤懑,這是對那孩子最大的肯定。」

  平野空果然死得切齒咬牙。但先生尊重逝者,不欲令其屈膝倒卧,死狀狼籍,
故而攙扶。

  忽聽一聲驚呼,一抹窈窕腴豔的嬌小麗影現出月門,卻是雪貞聽聞動靜,趕
了過來,正見着阿傻甩開斷掌,掙紮爬起,趕緊上前探視。

  伊黃粱冷着臉一哼。「别扶他!讓他自己起來。」雪貞沒敢違拗,隻得退至
一旁,這才留意到大夫身畔老者,仿佛吃了顆定心丸,沖老人福了半幅,柔聲道:
「先生來啦。雪貞一時心慌,竟未問候先生,先生莫怪。」

  老人笑道:「夫人毋須客氣。今夜且先收拾,待明日晨起,再聆夫人妙音。」
雪貞抿嘴笑道:「先生又開雪貞玩笑啦,我哪敢獻醜啊。令嫒琴藝,那才叫『天
下無雙』。」老人笑而不語。

  阿傻巍顫顫起身,伊黃粱一瞥他左臂的皮肉傷,應無大礙,心底一塊大石落
了地,面上卻是雲淡風清,隻道:「你帶他下去包紮,稍晚我再給他檢查全身筋
骨經脈,要有壞的,直接扔懸崖得了,少費心思添好眠。」雪貞知他是刀子口,
不以爲意,柔聲相應。

  「沒死的話,明兒再掘個坑埋了這厮。」在阿傻轉身前,趁兩人目光交會,
伊黃粱聳了聳肩。「幹得不錯。這人是個好樣兒的。」阿傻勉力颔首,權充行禮,
才被扶出月門。

  「……可惜沒留活口。」

  仿佛回避老人的目光,白白胖胖的醫者幹咳兩聲,硬從雞蛋裏挑了根骨頭,
以免洩漏對少年的驕傲之情。

  「他們可是『豺狗』。便讓你用盡苦刑,也撬不出什麽來。」

  老人倒顯得一派泰然。

  「胤野會派來東海的,定不知曉她所用之掩護身份。殺掉他們便已足夠,這
麽一來,胤野隻能繼續派人,來尋她的兒子……殺到最後,她便隻能自個兒來了。」

  狐異門縱使轉入地下,養精蓄銳多年,如平野空這樣的高手也不會太多。昔
年外三堂的殘存好手之中,戚鳳城、猛常志、平野空俱折于東海,再無胤铿之下
落,距胤野親自出馬不遠矣。

  而伊黃粱的心思已不在這兒。

  阿傻今夜的表現,遠遠超過他的預期。由花冊中看出刀法,這是悟性的驚人
天賦,但擁有這等悟性,就算教你練成絕世刀法好了,也未必能如願造就一名絕
頂高手。原因無他,勝負,本就是非常血淋淋、赤裸裸的生存競争,弱肉強食,
毫無轉圓,練得好不如打得好,打得好不如殺得好。

  阿傻在這方面的資賦,甚至勝過他對刀法的悟性。

  古木鸢一方,費盡無數心血,以絕難想像的奇技,成功将火元之精的強大威
能應用于人身,再加上刀屍技術及妖刀武學,才造就出崔滟月這一員戰将,風火
連環塢初試啼聲,殺得烈火焚城、血不及出,驚震七玄各宗,促成盟會召開;以
七玄大會之緊要,古木鸢也沒肯撥與鬼先生做後援,可見被視爲一張決勝王牌,
并不輕易出手。

  然而,以古木鸢、高柳蟬之能,也無法保證崔滟月在剝除火元之精,解下妖
刀離垢,克敵之招失利,傷臂浴血的情況下,一刀殺敗「卧血懷沙」平野空這種
級數的高手。做爲戰将,阿傻的資質更加出色,潛力無可限量,足以在正面對決
最強的離垢刀屍之時,徹底粉碎對手陣營的王牌。

  伊黃粱幾乎能看見赤發火刃、身披铠胄的魁偉男子,在方才那凄豔的一刀下
飲恨倒卧的模樣。此際,他心中隻想着一件事——今夜以後,還能如何激發阿傻
的潛能,迫使他持續成長,繼續提升?

  (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上哪兒去找比平野空更強的對手,來給阿傻試刀?

  先生引豺狗入谷,隻能說是真知慧見,其目灼灼,比起今夜的死亡試煉,前
幾日阿傻的生命簡直被自己給白白耽誤,徹底浪費掉了。伊黃粱焦灼地思考着,
親自下場磨砺阿傻,以正宗九錫刀壓迫他提升,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但很早以前
伊大夫就排除了這個選項。

  他無法對自己的得意作品痛下殺手。這事無關情感,如大匠無法任意毀去自
鑄的刀劍,畫師不會在畫上塗污抹赤一般,此乃天性。對阿傻手下留情,将不可
避免地使這件完美的作品留下瑕疵。這點伊黃粱絕不允許。

  要将少年逼入死地,又不能重創至殘;最好能将他的精神壓迫至極,置之死
地而後生,令阿傻本就遠勝常人的死寂心境,得以大幅攀升……伊黃粱望着儒服
老者的背影,心緒微動,蓦地生出一個奇想天外的大膽念頭,不覺微悚。

  「先生……」他強抑興奮,恭謹開口:「我有一事,還望先生成全。」

  「孫枝雅器事,憑君亦可求。」

  老人轉過身來,笑容和煦,還是和過去一樣,帶着一眼望穿的澹然甯定,仿
佛早已聽見他的心語。「人說:」不惜玉碎,始知琢磨。『你若真有這等覺悟,
我可代勞。「

                ◇◇◇

  耿照與弦子驅車返回到越浦,遇上前來接應的绮鴛等,衆人通力合作,神不
知鬼不覺地将木雞叔叔弄進朱雀大宅。符赤錦與耿照最是親密,故知此事,郁小
娥當夜幫着安置打點,自也是見過的;除此之外,隻绮鴛曾于車内見過一面,餘
人俱不曾見。

  耿照将人攜回越浦,固然是見到久癱的親長忽然動起來,狂喜之下,頓将種
種利害分析抛到九霄雲外,不肯留他在荒僻的長生園,然而客觀的形勢卻絲毫未
變:三川是非地,一旦古木鸢與幕後陰謀家的戰争打響,越浦城便是首當其沖的
戰場。

  符赤錦知其心意,親自負起照拂木雞叔叔的責任,小弦子無有洩漏機密之虞,
亦常來幫忙。此外,寶寶錦兒竟也由得郁小娥摻和,莫看她一間下來便要搞事,
打理事情倒是又快又機靈,一點就通,設想頗爲周到,省了「主母」不少工夫。

  木雞叔叔所在偏院,前後均無人使用,更與潛行都諸女起居處遠遠隔開,連
管事李綏都不讓進。李綏十分乖覺,不着痕迹地調整了下人們的灑掃排程,所有
人頓時都沒了接近此間的必要,仆役們哪有不貪閑樂輕松的?自是誰也沒想往偏
院裏攪和。

  绮鴛那廂,因爲耿照與漱玉節有分享情報的約定在先,況且親疏有别,盟主
再大,實際上也大不過一手訓練、栽培出潛行都的帝窟宗主。

  耿照料想接應的潛行都諸女,斷不能對漱玉節保密,隻讓绮鴛上車,幫忙布
置藏匿,與她半質疑半詢問的目光偶一交會,低道:「……是陪着我長大的老家
人。我這趟回朱城山,不忍見他獨個兒被棄置在廢園,這才接來奉養。」

  绮鴛遂不再問,瞟來的眸光卻柔和許多,仍刻意不與他相視;不小心對上了,
就是皺鼻冷哼,在擠仄的車廂之内摩肩擦踵,也示威似的絕不閃避,稍碰着便是
不耐煩的「啧!」一聲,老拿蓬松烏亮的馬尾掃他。

  同組的兩名姑娘資曆甚淺,是一旬前才調來越浦支援的新人,隔簾見她頻頻
甩頭抽打盟主貴臉,驚得香汗如漿,暗忖绮鴛姐果真深得盟主眷愛,被馬尾掃出
滿臉的淡紅印子,也隻一迳苦笑,絕不吭聲;私下都說盟主忒好脾氣,肯定疼老
婆。

  事後,耿照留心了幾日,見漱玉節并未多問,猜測是绮鴛有所保留,以緻宗
主對這名「老家人」興趣缺缺,不由得暗自感激。

  而木雞叔叔自從長生園裏那一握,之後便再沒動過,一切都如十幾年間耿照
所見,仿佛當日是耿照的錯覺,木雞叔叔并不曾稍稍改善。

  盡管耿照事忙,每晚洗腳就寝前,定要來與木雞叔叔說一會兒話,說完心神
甯定,仿佛又回到從前。寶寶錦兒親自替木雞叔叔剪發剃須,換上郁小娥費心張
羅的绫羅中單,竟是清臞疏朗,極是攫人,縱是多年癱癰,亦難掩其俊雅。

  郁小娥粉面酡紅,不住拿眼兒偷瞟,咬着櫻唇抿嘴竊笑,若非瞧在盟主之面,
不好擔個「犯上之上」的罪名,沒準半夜就摸來試貂豬了。連寶寶錦兒也打趣道:
「叔叔若是醒來,往後相公在家裏,相貌也隻能排到第二。」

  「夫人此說,害我以爲家裏有三個男人。」耿照苦笑。

  不過梳整精潔的木雞叔叔,讓耿照有種難言的熟悉感,非是相貌,而是這般
豐神俊逸,總覺在哪兒見過,一下卻說不真切。

  耿照帶走木雞叔叔之前,在長生園裏留了刻字給韋晙,說是奉二總管之命,
讓他勿要驚慌。以韋晙之精細,不必擔心他四處嚷嚷,此事就此按下。

  沒見到七叔,固然遺憾,計劃依舊要繼續進行。耿照并不想與「古木鸢」發
生沖突,至少在談判之初,毋須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必要的準備卻不可少,最
起碼不能空着手去談。

  藏鋒與昆吾劍柄鞘皆損,符赤錦得自胡大爺後,不忍良人之兵狼籍如斯,藏
鋒既借自邵鹹尊,交予他修複,自是上上之選;他若心疼寶刀毀損,不肯再付,
也算替耿郎了卻一段宿因前緣,從此兩清。但昆吾劍的歸屬,卻較藏鋒複雜許多。

  染紅霞出身水月停軒,劍交許缁衣,似合情理,然而三乘論法大會之上,這
位代掌門明知師妹心之所屬,仍逼迫她與耿郎相鬥,就算頂着拯救流民的大義名
分,寶寶錦兒對此人殊無好感,自頭至尾,就沒有水月停軒這個選項。

  鎮北将軍府的代表、二掌院的親舅舅白鋒起,據聞也在城中,符赤錦對這位
威名赫赫的都指揮使無甚惡感,可惜白家的「挂印劍法」與遊屍門的前輩高人有
點過節,貿然上門拜訪,萬一給看出端倪,怕是麻煩得緊。想來想去,也隻剩下
流影城了。

  橫疏影沒見過符赤錦,但對她一向觀感不佳。

  在二總管心中,能匹配弟弟的,起碼得是染紅霞這般品貌出身,在青雲路上
拉耿照一把,省卻幾年冤枉工夫。豈料這邪派妖女不知怎的,竟攀了個「耿夫人」
的身份,鬧得滿城皆知,日後不管耿照欲娶哪家淑女,難不成還得先演一出「七
出」麽?這……成何體統!

  在栖鳳館内聽聞「耿夫人」求見時,橫疏影差點沒忍住脾氣、沉落俏臉,總
算展現總绾一城的氣度,含笑應了,沒教通傳的小太監瞧出心思。

  這場「姑嫂」會面的内情,隻她二人知悉,事後對耿照說起,雙方都是輕描
淡寫,巧笑倩兮,沒有一句惡語。橫疏影不好直承昆吾劍是七叔所鑄,真送回城
内的鑄煉房,教屠化應等大匠見得,怕要掀起軒然大波;反正鋒刃無損,讓符赤
錦委由邵家主修複便了。

  倒是耿照從朱城山歸來,往栖鳳館報平安,橫疏影沒再叨念「娶妻須看出身」
那套陳詞,聽耿照脫口喊符赤錦「寶寶錦兒」,也不生氣,喃喃道:「是了,想
來……她也有疼愛她的父母啊。」口氣溫婉,竟無一抹針鋒。

  耿照返回朱雀大宅後,忍不住啧啧有聲,很佩服似的打量着豔麗的少婦:
「你到底是用了什麽法子,竟能收服我姊姊?」

  「就你胡說!」寶寶錦兒促狹似的伸出兩指,捏了捏他的嘴皮子,笑道:
「橫姊姊好得很,又精明能幹,什麽收服她?是我對姊姊服氣得要命。」耿照久
久難釋,認真考慮該讓她做盟主,别說狐異、血甲兩門,指不定連七大派都能擺
平。

  當日在越浦城驿,聽聞典衛大人歸來,滿城仕紳無不往賀,邵鹹尊亦在列中,
但人多口雜沒法深談,邵鹹尊獨個兒前來,匆匆緻意,便即離開。而後在安置流
民的例會上,耿照陪同将軍前往,兩人又碰面幾次,同樣說不上話。

  耿照打聽了邵氏父女落腳處,專程投帖拜訪,終于見到芊芊。芊芊見他氣色
甚佳,這才放下心來,忙着張羅茶水細點,臨去前望了耿照一眼,雪靥暈紅,礙
于父親之面,終究沒說什麽。

  邵鹹尊生活簡約,爲協助安置流民,确定要在越浦待上一段時日,便退了客
棧廂房,改投城北真妙寺。真妙寺在越浦算不得大叢林,難入權貴之眼,邵家一
行三人,連同趕來會合的幾名青鋒照弟子,合住一方小院,倒也清靜自得。

  耿照來時,諸弟子奉家主之命,各往邨屯去了,隻剩邵三爺邵蘭生還在養傷。
越浦距花石津說近不近,旅途颠簸,更不利恢複,邵鹹尊頗通醫道,邵蘭生自己
也有涉獵,城裏什麽名貴藥材買不到?索性留下休養。

  探望完畢,邵鹹尊延耿照入房,兩人緣悭數度,此際終于能好好交談。

  「家主将寶刀借我,不意毀損,實是萬分的對不住。」耿照起身整襟,長揖
到地,卻無赧然退縮之色,肅然道:「但我今日前來,卻要厚着臉皮,向家主再
借藏鋒,而且這回,同樣無法保證能完整歸還;若不幸毀了寶刀,在此先向家主
賠罪,此非在下所願。」

  問人借東西,哪有這樣說的?鄰室榻上的邵三爺不顧傷勢,運功豎耳,聽了
個一清二楚,内創險險爆發。

  他禁不住侄女哀求,若兄長追究毀刀之責,定幫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不
不不,叔叔胡說什麽呢?我們家芊芊又不想嫁,怎會看上烏漆抹黑的鄉下小子?
是朋友,叔叔一定想辦法,幫你的「好——朋——友——」逃過一劫,好不?

  「他……又沒有烏漆抹黑,隻是……隻是有點黑而已。」

  羞得跺腳跑開之前,芊芊不忘小聲辯解,看着叔叔促狹得逞的笑臉,意識到
這是個更大的圈套,捧着紅柿般的滾燙小臉逃了開去,整天都不和他說話。

  邵鹹尊的反應,卻非如弟弟預期的那樣惱怒,聽罷狂言,淡淡一笑,信手解
開桌上的錦緞包袱,藏鋒簇新的烏檀木鞘光滑潤澤,耿照毋須取握,掌中便重又
憶起刀柄的絕佳握感。

  他聽老胡說,藏鋒柄鞘在激戰中爲豺狗所毀,算算時日,要請巧手匠人配副
新的,興許趕了些,應是青鋒照備有替換的料件,家主派人由花石津取來,稍事
修整後便能重新組裝。

  「兵刃在此,随時能借出。」

  當今的東海正道第一人擡起眼簾,刹那間,耿照隻覺他眸中精光銳不可當,
毫不遜于蕭老台丞,且較蓮台對戰時更鋒利逼人,幾欲透顱而出。

  「隻是我須問清楚,此器欲借何人?是鎮東将軍麾下武膽,還是……總領邪
派七玄、橫空出世的魔頭?」

  第二二七折君問歸期,水夜轳音

  若在半年前,即使身負碧火神功、奪舍大法、化骊珠等不世絕傳,這挾着凝
銳精芒的注視,亦足以令耿照感應危機,本能發動功體,不受控制地做出什麽失
禮之舉。

  但少年已不同以往,神色自若。「家主此問,若在嶽宸風身上,便隻有一個
答案,兩者并無區别。」從懷裏拿出一束紙片,呈交邵鹹尊。

  其上概略說明了嶽宸風對五帝窟、五絕莊的種種作爲,理路清晰,字迹娟秀,
蓋出自绮鴛手筆。邵鹹尊對嶽宸風并不陌生,嶽宸風以将軍特使身份,往花石津
布達四府競鋒一事,才促成了邵三爺訪流影城、贈「正氣」拉攏橫疏影,可見威
脅之甚。

  邵鹹尊細細讀完,翻來覆去檢查了會兒,笑道:「無有鎮府用印。」耿照從
容道:「草莽之事,敢傷将軍清明?呈交将軍的正式文書裏,自是有印的,已然
收檔存查,等閑不得攜出。」

  邵鹹尊此問,探的是将軍的态度。而耿照之答,則點出将軍「意在結果不問
細節」的默許态度。

  青鋒照不以情搜見着,邵鹹尊在他到訪之前,便已知七玄盟主一事,其來源
隻能有一處,即是染紅霞。

  染紅霞返回越浦後,按計劃替耿照擔任說客,赤煉堂非是善類,上回她與耿
照聯袂闖風火連環塢的梁子還未擺平,料想沒什麽說服力,怕是白饒;水月停軒
的旗艦「映月」早已離港,航返斷腸湖,染紅霞素知師姐對耿郎的态度,毋須于
此際直面相對,她心裏其實是松了口氣的;觀海天門有胡大爺,奇宮韓宮主那廂,
耿郎比自己說得上話……思來想去,該先行拜會邵家主才是。

  而邵鹹尊并未拒見耿照,已說明了态度,起碼願意一談。耿照心思通透,未
被乍聽險極的诘問唬住。

  邵鹹尊交還紙片,沉默片刻,忽然露出微笑,拈須道:「二掌院極言七玄衆
高手,無不對典衛大人心悅誠服,願受大人節制,從此與正道修好,我本不能信。
今日與大人一晤,始信了八九成,大人不惟武藝精進,足以懾服群雄,言語氣度,
更是令人心折。

  「冤家宜解不宜結,七玄之中,亦不乏嵚崎磊落之人,邵某聞名既久,很是
佩服。七玄若能放下宿怨,行正道事,青鋒照願開中門,與諸同道飲杯水酒,共
謀大利。」

  耿照起身整襟,長揖到地。「家主胸懷,我替本盟謝過。」

  邵鹹尊擺擺手,将藏鋒推過桌面。「我亦有私心,望典衛大人重執此器,爲
我試出鋒刃之極。」兩人相視而笑,以茶代酒,舉杯相酬,算是定下了七玄同盟
與正道七大派之間的頭一筆和平協約。

  以邵鹹尊的江湖聲望,以及青鋒照在七大派的地位,此約之重要性不言可喻。
耿照在蓮台第二戰擊敗邵鹹尊,事後回想,總覺家主有意相讓,其修爲不下「鼎
天劍主」李寒陽,執意争勝,斷不緻輕易敗下陣來。

  耿照對邵家主的胸襟爲人,極爲佩服,料想抱誠以陳,應能說之,萬沒想到
他答應得如此幹脆。然而,說是「始信八九成」,畢竟還有一兩分保留,果然邵
鹹尊輕撫「藏鋒」的烏檀直鞘,微笑道:「以典衛大人現下修爲,欲借寶兵對付、
還不敢保證完璧歸還的對象,我料非隻巨惡,還是一名武功超卓的惡人。邵某不
以武藝名世,未敢自薦,若有機會爲正道、爲蒼生盡力,卻也是責無旁貸。」

  耿照雙手負後,并未伸向幾頂的藏鋒,沉聲道:「非是有意欺瞞家主,在下
追查妖刀之事,還未能掌握确鑿證據,然而過程當中,已是備極驚險,若無家主
寶刀防身,沒有取證歸還的把握。待此事稍有眉目,定親自來向家主禀報,其後
聯系七大門派,共襄除魔盛舉,還望家主鼎力支持。」

  雖是一枚釘子,畢竟放軟了身段,邵鹹尊慣見風浪,什麽合縱連橫沒經曆過?
況且耿照許諾一有結果,必定先行告知青鋒照,對邵鹹尊來說,已然足夠。

  耿照縱有慕容柔支持,此事不比鋒會,鎮東将軍不好插手,這初出茅廬、新
鮮熱辣的「七玄同盟」,想和七大派釋怨攜手,有賴青鋒照大力支持;至少在這
個階段,邵鹹尊并不擔憂會被排拒于核心之外。

  他沉吟片刻,從鞘上移開手指,舉杯就口。耿照也不忙取刀,重新落座,提
起茶壺爲彼此斟滿,兩人又飲一杯。

  「除了藏鋒……」耿照當然不止借刀這麽簡單,見氣氛不錯,小心斟酌字詞。

  「昆吾劍也勞煩家主代爲修複,實是感激不盡。不知劍……修得如何了?幾
時能好?」

  邵鹹尊眼簾低垂,斜飛入鬓的兩道疏朗劍眉波瀾不驚,呷了口溫熱茶水,悠
然道:「不是自鑄的劍器,未敢貿然動手,修好『藏鋒』後,我仔細觀察幾天,
才将受損的劍柄、劍锷除去,眼下正在檢查劍刃,看有缺損否。典衛大人這邊請。」

  兩人出了廂房,踱至小院底的偏僻靜室,邵鹹尊推開門扉,舉手示意。

  耿照入内一瞧,才發現房裏的木制床榻、幾凳等均被移走,牆邊和地面上能
看出原本擺設的痕迹,角落裏有一方打鐵用的陳舊爐井,周圍牆面新舊有别,似
乎在建造之時,就有這座打鐵爐井;而後久無人用,連拆除也懶得,索性以木闆
封起,當作尋常廂房使用。

  爐中黑黝黝一片,房内亦無耿照過去熟悉的焦炭氣味,顯然近期中未曾升爐。
另一頭置着鍛打用的鐵砧,亦是陳舊不堪,倒是房間中央有座新砌的簡陋磚台,
外敷的避火泥灰稱得上「簇新」二字,與整個房間、乃至這一方小院相比,顯得
格格不入。

  原本這就是耿照最熟悉的工具擺設,粗粗一瞥,除親切之外,更多的是疑窦
叢生。

  且不說像真妙寺這樣的地方,何以竟會有個具體而微的小鑄煉房,既然無人
使用,拆去便是,何須刻意掩蓋?居間的泥灰磚台倒容易解釋,自是邵家主接下
修複刀劍的委托後,才讓寺方新砌;真妙寺爲何對這位東海首善開方便之門,怕
也是看在香油錢的份上。

  磚台上,置着一截無柄無锷的青鋼劍刃,拆去绯紅柄鞘之後,昆吾劍的鋒芒
更加璀璨如星,光華隐隐,仿佛九天銀河被完整封入了暗金色的劍刃,隔着鋼體
透出輝曜,微一凝眸,便要被吸入其中似的,當中似有三千世界,靜肅而神異。

  或許豔麗的绯紅劍裝,非出自紅兒的要求,而是爲掩神劍異質,以免一出鞘
便攫人目光。耿照忍不住想。

  「這真真是絕好的一柄劍。」

  邵鹹尊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将耿照的思緒拉回現實。

  他聽出話裏涵蘊的意味,暗自凜起,面上卻不露分毫。「家主所言甚是。此
劍之好,令人印象深刻。」

  「據說,是出自貴城大匠之手?」

  邵鹹尊走到台邊,以雪帕裹手,捧起無裝劍刃,微眯着雙眼,似正細細賞玩。
「我聽聞屠兄大作,必镌『化應萬千』之銘。以此劍之佳,卻連缺損的柄鞘中都
沒見此銘,莫非……是他人的作品?」

  屠化應是流影城首席,「化應萬千」的銘刻正是其标記,鑄出這等神劍,決
計不能留白,壞了賞玩收藏的規矩。此問之中,藏有極大的陷阱:屠化應是流影
城最出名的匠人,若耿照以「或是他人所鑄」虛應,等于認了在朱城山上,有個
比屠化應更高明的鍛造師匠——此人是誰?何以無名?……其後連串的問題,随
着七叔的「高柳蟬」身份,将更經不起推敲。這也是耿照一聽昆吾在邵鹹尊手裏,
便即安排來訪的原因之一。

  以橫疏影之智,不可能想不到這點。或許是她站在耿照的立場,爲了瓦解
「姑射」的陰謀及控制,認爲假邵鹹尊之手,從中窺破有七叔此人的存在,會是
個落刀剖竹的切入點……耿照心中反覆咀嚼,便以最寬容的标準,都無法說服自
己,這會是精明強幹的姊姊犯下的錯誤;當面詢問橫疏影,她也隻淡淡以「是麽,
這我倒是沒多想」一句話帶過去。他曾問寶寶錦兒,與姊姊見面時,有沒發現什
麽異狀?雙姝倒是有志一同,俱都給了他個軟釘子碰。

  而邵鹹尊果然發現問題。

  用不着「文武鈞天」,便以耿照的火候,也知昆吾劍勝過銘有「化應萬千」
的碧水名劍太多。流影城有這等大匠,鈞天九劍能否獨占鋒魁多年,這答案連邵
鹹尊自己都不敢想。

  「這……在下也不知道。」

  耿照定了定神,攤手苦笑。「我在城中地位低下,很多事并不知曉。屠師乃
本城首席,最頂尖的兵器,自是出于屠師之手,當然其餘房号的師匠們亦時有佳
作,未必不及;爲何沒有劍銘,這就不得而知了。」

  就算是推诿,也隻能說诿得入情入理。外人不知他與橫疏影的關系,以邵鹹
尊看來,從出身寒微的典衛大人口中,得不到滿意答覆,毋甯才是合理的結果;
放落劍片,淡然道:「看來今年四府競鋒之會,就算推遲舉行,依舊是精彩可期
啊!」

  流影城「碧水名劍」的種種特征,昆吾劍上一項也沒有,邵鹹尊乃東洲有數
的大匠師,不可能看不出來。耿照備妥幾套腹案,待家主問起,便要一一應付,
豈料他問也不問,隐覺不祥,試探道:「……家主預計幾時能好?待柄鞘重新裝
好,在下再來取劍。」

  邵鹹尊看了他一眼。「典衛大人公務繁忙,毋須多跑一趟。待我檢查完畢,
配好柄鞘之後,當親自送交二掌院,劍歸原主。」

  耿照暗叫不妙。紅兒不通鑄冶,家主要将此劍留個十天半月,推說尚未檢修
妥适,她也莫可奈何。留在邵鹹尊手裏越久,肯定節外生枝;這會兒,家主已不
與他談論劍上的疑點了,這是動了疑心的征兆。

  但染紅霞才是昆吾劍的主人,邵鹹尊若跳過她,迳将寶劍交給耿照,才是不
合情理的舉動。

  這個理由簡直無懈可擊,耿照反覆沉吟,終無良策,看來隻能隔三差五地讓
紅兒來索劍,讓家主及早歸還。

  這場會面,最後以四人同桌,吃完芊芊親手燒的齋菜作結。這位青鋒照的大
小姐自幼随父親東奔西跑,不但練就了一手廚藝,且無論什麽材料都能弄成菜肴,
向真妙寺的香積廚借了小爿角,料理些青菜豆腐、素雞素羊,居然甚是美味,吃
得耿照贊不絕口。

  芊芊芳心可可,滿面羞紅,借口替大家盛蓮子羹,一溜煙地跑了。

  邵鹹尊自律甚嚴,家中每日飲食用度,按人頭計,每人銀錢若幹;一頓吃得
好了,便有兩頓儉樸些。中午宴請過耿照之後——這個「宴」字若教獨孤天威聽
見,恐怕要笑得滿地打滾——晚膳便隻能搭真妙寺的夥,芊芊在房裏服侍三叔用
飯,邵鹹尊自往齋堂與群僧同吃,齋罷在寺裏散了會兒步,做完吐納日課,又一
頭鑽進鑄煉房中。

  三爺、芊芊叔侄素知他的脾性,沒敢打擾,各自回房,熄燈安睡。

  邵鹹尊靜靜坐在磚台邊,閉目養神,直至虛靜之境;隔着當中數間屋室,猶
能清楚聽見三弟悠長細微、似無中絕的規律呼吸,仿佛就在耳畔,邊推斷着邵蘭
生恢複的情況,确定他熟睡之後,才撮唇睜眼,無聲無息吹滅燈焰,解開青布棉
袍,露出底下魚皮密扣的夜行衣來。

  越浦并無宵禁,但真妙寺附近不算繁華,居民無不早早熄燈。

  邵鹹尊取出烏巾覆面,循檐影幽暗處轉過幾條巷子,來到河畔一處打鐵鋪中。
這河非是人工渠道,像這樣的天然河面在越浦城裏有幾處,多半集中在城北,沒
什麽漕運的價值,沿河架設水車轳辘,磨坊、打鐵鋪等須用水利的行當,就往河
畔聚集。

  此間光是打鐵鋪就有五六家,雜在轟隆作響的水車磨坊之間,水聲、轳辘聲
日夜不斷,不宜人居。工匠們白日前來,落日後各自返家,偶有連夜趕工的,也
不會熬到天明;河的對岸是一處鬼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無論是光與暗,抑
或喧嚣與沉靜規律的水聲轳辘,都形成強烈的對比。

  頂着書有「俞家鋪」三字的破舊店招,邵鹹尊打開門鎖,無聲滑入鋪中,摸
黑換上一身鐵匠常見的葛布短褐,這才取出火摺子點燈。鋪裏散着淡淡的焦炭氣
息,爐井裏埋着厚厚的灰燼,夾雜着一絲餘紅,似乎再使勁扇得幾下,又将複燃。

  他打開随身的包袱,将嚴密裹起的昆吾劍刃取出,置于鋪好的白布之上,從
上鎖的屜櫃中,取出五枚簇新的青鋼劍片,挨着昆吾劍一字排開,每一枚的尺寸
外型無不與昆吾劍一模一樣。

  除了那種宛若自九天銀河沐浴而出、曜華隐約的内斂星芒之外,堪稱是完美
無瑕的複制,而且不是一枚,而是五枚都仿制到維妙維肖的境地,光是這份精準
的功夫,便足以令人咋舌。

  邵鹹尊拈起一枚,标着昆吾細細打量,面色越來越青,一抖手腕,将劍片往
昆吾撞落,「铿!」一聲激越清響,劍片的前半截已然無蹤,平滑的斷口閃着烏
鐵般的獰光,可惜再無刃尖,宛若猛虎失牙。

  他在這枚仿制品中所摻玄鐵,其價可供一處流民邨屯大半年口糧,若再提高
比例,劍的重量将産生微妙的變化,對慣使此劍的劍主來說,決計不能毫無所覺。

  在其他四枚劍片裏,則分别使用了珊瑚鐵、烏金等異質,以重現昆吾劍刃的
堅韌。這已是傲視東洲的絕頂技藝,但邵鹹尊很清楚自己并未成功,若非熔掉兵
刃無助于解析合金配方,他極想把昆吾劍投入熔爐,看看鑄造此劍之人到底用了
什麽材料,才能成就出如此逆天的作品。

  他是從昆吾劍入手之後,才安排此間進行仿制的,白日裏邵家主的行程滿檔,
四處奔波,隻能利用深夜無人之際,動手趕工。

  以工時及完成的赝品質量來看,世人對「文武鈞天」的推崇實非過譽,至少
流影城的屠化應就沒有這樣的本領,能在壓縮至極的時限内,複現如斯。

  但邵鹹尊隻覺得挫敗而已。

  再給他三個月……不,就算是三年的時間,全心投入,構成昆吾劍體的合金
成分不幸擁有無限種可能性,一一嘗試,不知伊于胡底,還不如直接找出鑄劍之
人,拷問秘方省事。

  邵鹹尊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他無意要求自己于倉促之間,破解昆吾劍的秘密,
但隻要能留下此劍,假以時日,總能有個圓滿的結果。爲此他需要一柄在重量、
外型上無懈可擊的「昆吾劍」,拿來向劍主染紅霞交代。

  這對邵鹹尊而言,本非難事,問題就出在昆吾劍的暗金劍身之下,那股銀河
淬洗般的隐約星芒,即使對光轉動,也試不出固定的呈現角度,無法确知何時何
地、何以能見,但确實存在,總能見得。

  以邵家主對冶金材質鑽研之深,在使用異質鑄兵的領域裏,号稱當今武道第
一人,也不明白這是什麽道理,但毫無疑問,隻要染紅霞不是個笨蛋,慢則十天
半個月,快則拔劍出鞘的刹那間,便能察覺邵家主交還的乃是一柄赝品,這險他
決計冒不起。

  邵鹹尊難得對着自己的作品生悶氣,以緻未聽見門外的腳步聲,直到悶鈍的
叩門聲響将他喚回神。

  包括真妙寺小院在内,他在越浦城中有多處據點,有的是當年籌謀大事時留
下的,也有在他掌握青鋒照、成一派宗主後,爲行事方便所布的暗樁。

  這種隐密行事的風格與技巧,毫無疑問得自「禦」字令的啓發,但邵鹹尊并
未将之并入禦字令系統,而是供自己使用,換句話說,就連潛伏暗處、不分邪正,
長年窺視武林各派的儒門六藝,也無法得知邵家主的秘密。

  這間俞家鐵鋪,是他将總壇遷至花石津邵家莊後才設,對赤煉堂下暗手的那
幾年間,是他偷入越浦活動的落腳處之一。直到光霞打進赤煉堂中樞,師徒倆會
面的選擇多了,才少至這洮河鬼市的對岸。

  但光霞心細如發,雇了名體态、容貌與師尊有四五分像的鐵匠,白天在此開
鋪營生,十數年來如一日,有進有出、無有蹊跷,不管是誰來查,決計料不到有
這等暗樁。

  近日赤煉堂多事,六太保「陷網鲸鲵」雷騰沖、九太保「役馬天君」雷司命
相繼亡故,十太保「燕驚風雨」雷冥杳失蹤。

  雷門鶴乍看大權在握,但越浦五大轉運使、雷氏宗族等「鐵派」舊勢力,當
時爲了制衡「血派」色彩最鮮明的大太保雷奮開,不得不與雷門鶴結盟以抗;而
今沒了雷奮開,接手總瓢把子私兵部隊「指縱鷹」的雷門鶴,到底是鐵派抑或血
派,各人心裏都有一副算盤,未必一如往日。

  邵鹹尊在以「本尊」前來越浦參加三乘論法之前,就曾密會光霞,聽取愛徒
對雷萬凜下落的例行性報告,遇着雷奮開獨鬥七玄首腦、身受重創,鑽了空子除
掉這位棘手的大太保。

  當時他已預見赤煉堂即将到來的權力紛争,谕令光霞低調行事,切勿表态,
待兩派開價争取;邵鹹尊在越浦期間,尤其不可聯系,以免暴露身份。

  九光霞以「雷亭晚」的身份潛伏多年,在除掉雷萬凜五個兒子的連串陰謀中,
發揮了關鍵的作用。邵鹹尊不以爲謹慎的九光霞會明知故犯,粗着嗓子道:「打
烊啦,明兒再來!」暗自提運真氣,一覆桌上白巾,掩住真品。

  「便是打烊了,才來尋你。」來人嗓音嘶啞,極是耳生,但不知爲何,邵鹹
尊渾身雞皮悚立,仿佛見了鬼似,一時間僵在凳上,竟忘了将包袱迅速收起。

  「喀」的一響,門外之人一掌震斷門栓,門後并未出現邵鹹尊記憶裏的熟悉
身影,佝着半邊身子的羅鍋老人一瘸一頓地踅進鋪裏,陳皮似的褐皺臉龐前垂落
幾绺灰發,翻着黃濁怪眼,望向邵鹹尊的眸光仿佛穿透了他。

  這些年來,邵鹹尊一直在找他。當然,更希望找到他的屍體。

  但邵鹹尊想像的結果,從來不是這樣。他微眯着眼,端詳着隻餘一臂、身如
熟蝦的駝背老人,隻覺得毫不真實。

  就算與過往每場夢境相比,眼前之人的模樣,都未免太過凄厲,邵鹹尊從天
雷砦甬道發現的那條殘臂與血泊,無法想像妖刀對這個曾經英武飒然的少年英俠,
竟造成了如此嚴重的傷害。

  他從來不是心慈手軟的那種人,但在此刻,卻莫名地不忍卒睹,就像一柄絕
頂的好劍被毀得扭曲缺角,你會甯可它被投入洪爐,熔成鐵水,好過細數它身上
的殘碎,憶起它曾有的壯美。

  「我想過你回來是什麽模樣……」他喃喃道:「沒想到,竟是這樣。」

  形容畸零的殘廢老人嘴角扭曲,邵鹹尊凝眸片刻,才意識到他在笑。

  「我沒打算回來。」老人啞聲道:「你知我脾性。該做的事,我從不拖延。」

  包括複仇麽?邵鹹尊背脊挺得僵直,估量着以老人重殘如斯,還能剩下多少
武功。屈仔是質樸剛健,這同出身有關,可一點也不蠢;要不,也不值得自己忌
憚這麽多年,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他若選擇于此時此地現身,必有全身而退……不,絕對是有手刃寇仇的把握。
邵鹹尊汗毛直豎,運功外放氣機,欲知自己是否已陷入重圍,但又不敢全力施爲,
以防老人猝然動手;猶豫屈伸之間,一抹冷汗悄悄滑落額際。

  窗外,洮河流水潺潺,遠近轳辘連聲,呼嘯的水風裏夾雜着對岸鬼市的人聲,
磨坊裏的驢嘶,前頭幾間鋪裏的打鐵聲響……雜亂的聲息塞滿了邵鹹尊的感知,
沒有殺氣的反應,讓他更覺焦躁,仿佛連靈敏的真氣感應都無法相信。

  老人隻是冷冷地睨着他,眼裏的銳芒教人無法直視,遑論分辨。

  「屈……」

  「拿來。」

  邵鹹尊微怔,片刻才省起他指的是昆吾劍,旋即意識到一項更驚人的事實。

  「這劍……這劍是你鑄的?」

  老人連回答都懶,伸出僅剩的那條鐵黝瘦膀,五指箕張,掌心向上。

  邵鹹尊五味雜陳,錯愕、震驚、憤怒、嫉妒……一下子塞滿胸臆,仿佛又回
到三十年前,那個他睜眼蘇醒,見秀綿伏案輕酣的午後。屈仔較他更晚學武,武
功卻練得比他更高;較他晚學劍,師父卻決定派屈仔去芥廬草堂承襲秘劍;較他
晚執鍛錘,卻能鑄造出令衆人驚歎的劍器……就連傷成這樣,隻剩一條膀子了,
都能留下昆吾劍這樣的神作!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他幾乎忍不住狂笑起來,眦目欲裂,咧嘴露出白森森的兩排牙。

  「你……是專程來嘲笑我的麽?挑選這時現身,就爲看我這副狼狽的模樣?」

  「你怎麽會有這種無聊的想法?」

  老人哼笑。「要不是你故态複萌,又來幹這移花接木的下作勾當,我這一生
都不想再看見你。」

  邵鹹尊聞言悚然,忽有種被人監控數十年、自己卻一無所知的感覺,原以爲
神不知鬼不覺,豈料所作所爲全攤在他人眼皮下,钜細靡遺。老人見他嘴唇微動,
卻未吐出字句,似不想繼續糾纏,蹙眉直道:「你送出那六柄鈞天劍,全是赝品,
鍾允發現有異,才被你滅的口。不想『映日朱陽』的真品卻未收回,輾轉落入
『林泉先生』崔靜照之手,害了崔滟月那孩子滿門。

  「複制自己的作品容易,仿造他人之作卻難,我料你故技重施,這回不知又
要拖什麽人下水,故來勸你,莫犯糊塗。」

  「檐香階雪」鍾允本是無名劍客,能在江湖上闖出名号,全賴邵鹹尊的提拔
與栽培。然而,當他發現家主所贈之劍,與自己在競鋒大會之上恃以成名的,居
然不是同一柄時,邵鹹尊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滅口,以防自己多年經營的至善形
象毀于一旦——映日朱陽雖未如願取回,此事他自問做得滴水不漏,鍾允連屍骨
都沒留下,遑論目證。

  江湖盛傳鍾允澹泊名利,于盛極時急流勇退,都說這個年輕人不容易。也有
人繪聲繪影說他實是偕美歸隐,隻愛美人無意功名,究竟是哪家閨秀有如此令人
瘋魔的美貌,亦是衆說紛纭,曾領幾年間談風騷。

  九光霞打入赤煉堂,憑借易容絕技與七寶香車屢立功勳,被雷萬凜收爲義子,
動用赤煉堂各水陸碼頭的綿密情報網,好不容易查到映日朱陽的下落,才有後續
林泉崔氏家破人亡的慘事。

  而邵鹹尊之所以殺雷奮開,除拷問雷萬凜的下落,另一個不爲人知、卻同樣
重要的原因,就是雷奮開一路踢館,連取六柄鈞天僞劍,卻在嘯揚堡被何負嵎所
持的離垢所斷。大太保江湖混老,在乍逢妖刀的驚愕過後,冷靜下來一想,難保
不會發現蹊跷;若循線查向鍾允處,則東洲首善邵大官人的僞善面具,不免有土
崩瓦解之憂。

  陰錯陽差撞上重傷的雷奮開時,邵鹹尊心底幾乎笑開了花——當真是連老天
爺都幫忙!如非虎落平陽,誰拾奪得下身傍指縱鷹、鐵掌掃六合的「天行萬乘」?

  萬萬料不到,這樁收拾得天衣無縫的陳年罪愆,竟在這河畔的破落鐵鋪裏,
由鬼魂複生般的仇人口中聽得,刹那間邵鹹尊如遭五雷轟頂,思緒一片铄白,回
神不由股栗,喃喃道:「這麽多年來,你……始終都看着我?」

  老人一瘸一拐,緩緩踱至桌前,乜着他的眸光由鄙夷、錯愕、恍然……一路
飛快變化,不知是不是邵鹹尊的錯覺,最終凝駐時,竟有幾分同情和憐憫。

  「原來你竟不明白,是不是?」老人垂眸俯視,嘶啞嗓音娓娓而出。邵鹹尊
沒聽出譏嘲諷刺,隻覺蒼涼而哀傷。

  「我早已不看你了,在很多很多年前。」


 第二二八折累惡無由,匕現圖盡

  水風吹動,緊閉的窗棂格格作響。

  邵鹹尊怔然回望着,罕有地露出迷惘之色。

  當年他和雷萬凜被刀屍化了的「點玉四塵」之首衛青營追殺,而後又遇上神
秘藻池的高人聚首;救了邵鹹尊的那位先生,帶他到邙山草廬療養,前後長達三
個月的時間。

  他以爲自己交上了好運。在聖藻池他假裝昏迷,親耳聽到帶走雷萬凜的那位
高人說,以「同命術」爲少年改變命格、借他三十年大運,欲酌情傳授他刀法雲
雲。這……就是所謂的奇遇罷?闖蕩江湖,得神秘高人賞識,從此脫胎換骨,成
就不世功業。

  然而他的「奇遇」,就隻是在邙山草廬裏,讀了三個月的書,如此而已。

  那位先生什麽都沒教他,似也無此意向,隻誇他是塊好材料,期許他朝破開
石殼,熠熠放光……諸如此類的連篇廢話,三個月裏,邵鹹尊聽得耳内流油,心
中淌血。爲什麽,他總得不到前輩高人青睐?爲什麽像屈仔那樣的鄉巴佬,卻有
收之不盡的神奇際遇從天而降,砸也砸死了他?

  邵鹹尊滿懷憤怒離開邙山,再遊故地,意外與雷萬凜重逢,兩人循當日衛青
營的來路搜查,最終發現藏有妖刀及刀屍之秘的穹窟。

  放出妖刀、制造刀屍,利用妖刀爲禍排除竊占家中大權的長老們,伺機上位,
這是雷萬凜的主意;而邵鹹尊要的更少,自始至終,他想對付的就隻有屈仔而已。

  最終他成功奪走了屈仔的一切,留給他一副不忍卒睹的殘軀、三十年生不如
死的日子……什麽叫「我早已不看你了」?這副瞧不起人的、高高在上的神氣,
是怎麽回事?我雙手染血,幹下這許多傷天害理的龌龊事,不是讓你擺出這般寬
容憐憫的姿态,來糟蹋人的!

  他颔關浮凸,指節捏得格格作響,隻抓不準老人有多少後手,沒敢魯莽行事。

  老人并不享受以言語踩踏他的樂趣——這點教邵鹹尊更爲光火——仿佛不勝
其擾,蹙眉道:「雷萬凜受了陰謀家的唆使,做下這等大惡,換得天下第一大幫,
指點江山二十載,人說:」雷萬凜之前,更無赤煉堂。『他雖不是什麽好東西,
好歹也幹了番大事;我覺得不值,但總有人覺得值,這也無甚好說。

  「你呢?悔贈劍器,殺人滅口,舍不得的,不過是地、水、火、風四元之精,
既如此,一開始就别送,豈不更好?妖刀之亂賠掉了一整個青鋒照,你在花石津
老家重建的那個,還能叫青鋒照麽?有沒有比以前更好,讓你更快活?午夜夢回
時,你是不是偶爾也會想起古闆的師叔,還有那些師弟們?

  「殺雷萬凜的兒子,更是莫名其妙。你颠覆赤煉堂了麽?讓青鋒照更壯大了?
兩者既無瓜葛,耗費偌大心神,行此損人不利己之事,你又有什麽樂趣?爲了遮
掩這些醜事,你極力行善,毫無享樂,唯恐稍有不慎,被人拆穿臭史……既如此,
何不一開始就隻做善事?不用做得這麽盡,活得也更輕松,豈不甚好?」

  邵鹹尊啞口無言,不由得想起從前,同師父植雅章說話的模樣。

  植雅章是書呆子,口舌不如他靈便,腦筋也不如徒弟轉得飛快,然而他每次
駁倒邵鹹尊的,都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村俚皆知,平常還不好意思拿出來顯擺。

  「這幾十年來,我看着、聽着你過的日子,從一開始的憤恨不平,現而今,
就隻剩『何苦來哉』四字而已。」

  老人搖了搖頭。「同門一場,你姑且聽我的勸罷,别蹚這灘混水。你連對秀
綿的心意,都能放下,甯可将她嫁與胞弟,收其女爲螟蛉……人生數十載,有必
要這麽苦麽?」

  邵鹹尊再難遏抑,鳳目暴瞠,怒道:「……住口!」雄勁破體而出,桌闆轟
然飛碎,漫天木屑劍片間,穿出雙掌連環,肘腕齊施,雨點般推擊老人的頸颔胸
膛,正是《不動心掌》的一式「數罟入洿」!

  變生肘腋,老人卻不稍退,單臂推出,以簡禦繁,氣旋繞臂而出,所經處木
片迸散,彈射的方向卻絕不相同,乃是不動心掌中威力最強的極招「河兇移粟」。
這一掌當中,包含了十三股方向、質性全然相異的勁力,便是邵鹹尊鑽研多年,
也無法在被動迎敵的刹那間,以此招後發先至,搶在敵先;雙臂尚未擊實,眼前
倏然一黑,心驚膽寒:「……我命休矣!」避之不及,心念微動,裝作閉目待死。

  「河兇移粟」的十三股異種勁力擊中胸口,邵鹹尊隻覺一滞,卻未如想像中
氣血激蕩、劇痛斷息,顯然老人深得「自反而縮」四字精要,中敵而不吐勁,收
發由心。不動心掌雖是絕學,卻不是爲獨臂或瘸腿之人所創制;把内外功夫練到
這般地步,隻能說屈仔天賦異禀,化用掌法,居然不受殘缺影響。

  ——天功!

  而邵鹹尊賭的,就是這份收發由心。

  老人按住他的胸膛,隻覺觸手微陷,如中膏泥,一怔之間,邵鹹尊已運功護
住心脈,雙臂暴脹一倍有餘,豬鬃般的剛毛根根穿出淡青色肌膚,撐爆袖管,挾
巨力撞向老人兩脅!

  「河兇移粟」确是殺着,但着體後再行吐勁,至多七成力而已。邵鹹尊利用
了掌法精義中的儒者襟懷,拼上《青狼訣》強橫獸體,便是兩敗俱傷,也要取老
人之命!

  砰砰悶響,二人踉跄分開,半獸化的東海首善淩空翻個筋鬥,踏牆一蹬,不
顧五内翻湧,揮爪撲向老人。

  老人卷着破碎的桌闆與雜物連滾幾圈,單臂一攫,扯下一縷烏金暗芒;邵鹹
尊的視界驟然三分,如花綻放,雙手腕脈、肘彎肩頭等傳來極銳極薄的痛楚,刀
槍不入的青狼之體仿佛像粗紙遇上了金錯剪,被無聲無息切開。

  邵鹹尊汗毛直豎,本能要護住咽喉、心口等要害,才發現手腕、肘彎、鎖骨
下方的筋脈俱被削斷,大股藥煙竄出皮肉,卻無法立時複原,雙手軟軟垂落身側,
晃如逆風柳條;但見藥煙中一點暗芒不動,對正自己的喉嚨,爲免撞穿在敵刃上,
死命頓住身形,一路滑跪至老人身前,被劍尖戳入咽喉寸許,如膏脂串上熱刀,
幾不能止,鮮血汩汩而出。

  老人食、中二指夾着昆吾劍片,嘴角扭曲,微露一絲冷笑,這回是真露出譏
诮不屑之色了。

  「你想方設法,攀附舊情,将三弟送往飛鳴山,是防着我哪天回來,不緻對
草堂秘劍一無所知罷?你的好三弟可曾發現,兄長與他喂招時,心裏打的是偷師
的主意?」老人冷哼道:「可惜雲台八子各有傳承,他的『鹭立汀洲』與我的
『寒潭雁迹』渺不相涉,你與他拆得再熟,也隻能應付他,對上了我,結果就是
這樣。」

  邵鹹尊方才急運《青狼訣》,即遭重創,真氣失調,連獸化都隻進行了一半,
自療之間威能消褪,又有部分回複原形,偏生恢複不全,人不人、狼不狼,雙形
俱失,被鋒銳的劍尖刺入喉間,差點便至頸骨,吞吐艱難,連手臂也擡不起。

  除遭遇蠶娘那時,他此生從未如此狼狽,偏偏是在這個人跟前,讓他看見自
己偷練邪功,仍落得屈膝慘敗的下場。

  邵鹹尊痛苦得渾身發顫,非因手筋喉管受創,而是自尊。

  「這劍,我帶走了。」老人拔出昆吾劍,挑起白巾一裹,仿佛掖的是條鹹魚。

  「你想做好人,想要好名聲,這不是壞事。秀綿的女兒很好,你弟弟很好,
她們都是好人,你的運氣很好。帶她們離開越浦,有多遠,走多遠。你幹這些事
若隻是擔心我尋你晦氣,今夜之後,你便少了個作惡的借口。」

  邵鹹尊喉間格格滾動,創口與嘴角不住溢出鮮血,艱難開口:「你……報…
…報仇……」

  「你問我要不要報仇?」老人在門前停下腳步,卻未回頭。

  「我一直都在報仇,報師父的仇,報妖刀亂中無辜慘死之人的仇,報蒼生黎
民之仇,那對象并不是你。你若非昏了頭,糊塗了三十年而不自知,當能明白,
自己不過是一枚受人利用的棋子罷了。

  「我便殺你一百次,也不能阻陰謀家黑手,沒了邵鹹尊、雷萬凜,還有無數
棋子可用,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權欲薰心之人。非爲這柄正劍,我這一生,都不
想再出現在你面前;我若能放,你何苦同自己過不去?」

  動彈不得的邵鹹尊激動起來,嗚嗚出聲,既像嚎哭,又似獸咆。

  「師……偏……偏心!傳……傳……鑄……劍……嗚嗚嗚……我……不……」

  「看來你從不明白。」老人歎了口氣。「我一直以爲,你是很聰明的人。我
從前很仰慕你,讀那麽多書,懂忒多事,言行舉止這麽像讀書人,和師父他老人
家,是那麽樣的親密。不想你居然不知道,師父最在意的,從來都是你。一直…
…都是你。」

  秀綿她爹……俞雅豔俞師叔說過類似的話,興許季師叔也說過。

  邵鹹尊痛得像是被狗活生生啃着内髒也似,因狂怒而劇顫的身子恍若搖篩,
直欲狂吼,偏生屈仔的秘劍剝奪了他的聲音。

  ——事到如今,你還敢這麽說!

  ——你們一個個……都昧着良心消遣我!

  「鑄……咯咯……青鋒……沒、沒有……嗚嗚……隻……隻你……呃……」

  老人會過意來,不由失笑。

  「你是想說,師父偏心,隻傳了我一人鑄造秘法,這把劍就是鐵證?」

  他搖了搖頭。「這種獨特的鑄法,連師父也不會,如何傳我?邵鹹尊,奸宄
邪佞,究竟将你蒙蔽到何種境地,竟教你忘卻你曾見過、用于禍世陰謀之上的刀
劍鑄法?你忘了自己也曾持有這樣的刀器,驅役刀屍斬殺無數豪傑麽?那幾把刀,
卻是何人何地所出?」

  邵鹹尊如遭雷擊,若非受傷沉重,幾乎要跳起來。

  老人的話喚起他深埋既久的記憶——興許他并不那麽想憶起那段排設陰謀、
殺人無數的時光。邵鹹尊并不享受殺戮,他所除掉的每一個人都能說出利害沖突,
隻有結果是他要的,而非過程。

  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亂裏,初期刀器多出于邵鹹尊親炙,遇上高手極易折損,
他才想出「生魂勿近,金鐵禁行」的妖魂移轉之說,來解釋妖刀外型何以屢屢不
同。中期以後,他輾轉得到幾柄精造刀器,堅韌鋒銳,的非凡品,配合他與雷萬
凜設計捕捉高手,炮制而成的種子刀屍,「妖刀無可匹敵」的恐懼,才算是廣爲
流布。

  戰後,邵鹹尊才從當時執掌埋皇劍冢的「天筆點谶」顧挽松口裏得知,這幾
柄神兵乃出自朱城山的玄犀輕羽閣。這位前朝酷吏,之所以能在新朝混得順風順
水,挾此秘聞、襄助苗骞抄了輕羽閣,毋甯才是顧大人的青雲梯。

  他忽然明白,這柄昆吾劍何以如此堅銳神異。但他不明白的是:屈仔,又是
從哪裏得到這項傳說中的鑄造秘術。

  「青鋒照從來就不會使用『天瑛』。我們不知道天瑛是什麽,不确定它是否
存在,沒有人見過一柄實際存在的天瑛劍……在鑄煉房裏說起這兩個字,季師叔
會讓我們挑水三百擔,處罰同說粗口差不多。」

  老人邊回憶着過往,淡淡一笑,推門而出,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
嘶啞的語聲随水風流入,一如遠去的跫音。

  「但天瑛刀劍是存在的。你曾以它爲惡,而我,學會了鑄造之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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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8:27#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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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随侍老台丞去了趟覆笥山,談劍笏談大人就一直待在越浦城裏,哪兒都
沒去。

  談大人不愛遊山玩水,别提秦樓楚館,流連風月了,一來談大人真沒興趣,
二來是真沒有錢。

  事實上,談大人是相當不怕枯燥的,在平望的督作院時,幹過更無聊、更虛
擲生命的工作,日複一日地清點庫存,造冊歸檔。但談大人不僅創下曆任軍器少
監裏最驚人的全勤記錄,堅持确實清點、确實造冊,完全按照工部頒布的規程行
事的結果,上司苦苦哀求他别這麽認真未果,終于在最短時間疏通人脈,把談劍
笏調出平望,想去哪兒讓去哪,下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他。

  十七座庫房幾萬件的陳年破爛兒,誰讓你一件一件搬出來裝備保養還曬太陽?
有病!你姓談的全家都有病!

  談大人在白城山上的日常,不管是誰來看,都隻能用「無聊」兩字形容——
噓寒問暖、專心院生學習起居,那是台丞副貳公餘閑暇做的。談大人概念裏的
「工作」,是得動手弄點什麽、把什麽東西打開或關上,定時定點,還要留下詳
實記錄,以供有司查察。

  不這樣幹的,算是哪門子工作?利用公餘做做也就是了。

  所以,他在越浦城裏最難過的,就是沒工作可做。不能弄點什麽、把什麽打
開或關上,定時定點,然後逐筆記錄。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虛擲光陰啊,談輔國!

  上覆笥山之前,蕭老台丞見他每日在糧船岸上走過來走過去渾身發癢也似,
瞧得無名火起,遂派他去越浦附近的學庠、府衙書庫巡視,清點些什麽,做點什
麽文書記錄之類,稍稍排遣了談大人的不适,圖個眼前清靜。

  可越浦雖大,終有查完的一天,如非不欲招惹鎮東将軍,蕭谏紙直想派他去
谷城大營查糧秣冊、軍械冊,但凡寫在紙上的通通讓他查一遍,看看号稱世上最
清廉的軍頭,撞上絕對是世上最無聊的官僚,究竟鹿死誰手。

  「你今日在外頭走動時,要嘛别讓我看見,要嘛别靠近船舷。」一日晨起,
蕭谏紙埋頭書案時,又見他遊魂似在外頭飄,叫了進來,沒好氣道。

  「是,屬下遵……」

  談大人一向與老台丞合作無間,絕不拂逆台丞的心意,本能應了,才想起要
問因由。「這又是爲何呀?莫非老台丞掐指一算,料到今日河中有浪?」以老台
丞神人般的本領,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似也是理所當然。

  蕭谏紙冷笑。「我怕一個沒忍住踹将下去,對你就不好意思了。别讓我瞧見
爲好,輔國。」

  老台丞就是這麽體貼人。談大人心想,不過說破就不好意思了,于是默默退
出去,改往别條船上蹓跶. 因此,當水月停軒的染二掌院親自投帖,邀談大人往
真妙寺拜會邵家主時,談大人是頗爲躍躍的——當然非如随行的院生們大膽揣測,
乃因美人邀約之故,而是談大人快悶出病來了,鎮日嫌得發慌。

  「我的佩劍『昆吾』,本出自白日流影城,不巧在蓮覺寺一戰,柄鞘毀于亂
石之下。橫二總管與獨孤城主現下都在栖鳳館,送回朱城山似又遠了些,遂委請
邵家主幫忙修補。」染紅霞小心措辭,似乎意有所指:「我隻會使劍,于鑄煉一
道實是大大的外行。橫姊姊說,談大人精通冶煉,若能請得大人同行,也好有個
照應。」

  都請出「文武鈞天」幫忙了,還須何人照應?談劍笏正想謙虛幾句,其實以
邵鹹尊的本領與地位,這也不算是違心之論;見染紅霞說得保留,忽會過意來,
探問道:「二掌院的劍,壞得嚴重麽?」

  「瞧是柄鞘有損,未見其他。」

  「……送交家主,有多久了?」

  「據說已近三旬。」

  那也太久了點。談劍笏相信邵鹹尊的爲人,斷不緻侵吞晚輩的劍器,這口昆
吾劍在蓮台第三戰裏,與家主借予耿典衛的名刀藏鋒戰得平分秋色,更可能是受
了什麽暗傷,家主爲補其阙,又不便言明,才耽擱如許時日,點頭道:「不妨,
下官陪二掌院走一趟,一窺家主神技,開一開眼界。」染紅霞笑靥如花,欣然稱
謝。機會難得,在糧船上服侍老台丞的幾名院生也想觀摩「文武鈞天」修補名劍
的技藝——以及就近陪同染二掌院——談劍笏本還擔心台丞無人照應,蕭谏紙把
手一揮,冷哼道:「杵在船頭看了難過,全帶上!午膳讓餘家魚鋪燒一尾花鲢,
捎碗白飯來。」餘家魚鋪是前頭不遠處的一間食店,東家頗有手藝,鮮魚料理得
極好,每日天還未亮便出浦撈魚,現撈的河鮮以木盆清水貯裝,擱在鋪口賣,買
了請東家料理,也能自帶魚貨求烹,一盤酌收十幾乃至幾十文錢,是漁夫與知味
之人打牙祭的好去處。

  蕭老台丞到越浦不久,便吃上了餘家魚鋪的燒魚,常遣院生去買,連談劍笏
這般「隻合吃草的駱駝舌頭」,也覺東家料理的魚特别彈牙鮮美,聽見老台丞指
定要吃,知他心情不壞,這才釋然下船。

  正午時分,一名青布棉袍、發短尚不成髻的少年,提着食盒走出魚鋪,來到
糧船。

  留在岸上蔭涼處、看守登船梯闆的院生扶劍起身,見少年雖有些眼生,竹箧
食盒卻是看熟了的,接蓋一陣鮮濃熱氣撲鼻而來,盒底置了碗灑滿翠綠蔥珠的鲢
腦豆腐羹,一碗紅彤彤的水煮鲢魚片,加上一大碗白米飯,還有一小隻空碗,約
莫是給台丞盛羹之用;按副台丞吩咐,先搜了少年的身,沒見什麽危險的器物,
再以銀針逐一試過飯菜,這才拱手道:「失禮了,小兄弟請。」

  少年笑道:「東家在鋪裏置得飯菜,兄台若不嫌棄,還請移駕品嘗。」

  「這……」那院生的表情頗見猶豫,枵空的肚子卻不争氣地蛙鳴起來,想來
定是食盒裏的燒鲢魚不好,勾起饞蟲無數。忽聽艙裏傳出老台丞威嚴的聲音:
「你吃飯去罷。讓這位小兄弟服侍我用餐便了。」

  老台丞頭一回品嘗一道南陵風的「炙魚脍」時,便是東家親自帶着炭爐鍋具
登船,在台丞面前料理完畢,以食其鮮的。想來這是餘家魚鋪的常例,既然老台
丞出聲,院生也樂得輕松,抱拳朝少年一拱:「有勞小兄弟。我就在鋪裏,有事
喊我一聲。」便即離去。

  鋪裏果然留有一桌飯菜,與老台丞所用相同,鲢腦豆腐羹、水煮鲢魚片,東
家說是會過帳的。院生樂不可支,總算稍稍撫慰了沒能與染二掌院同行的悲憤,
坐下大快朵頤。

  少年登得糧船,掀簾入艙,将竹箧置于幾頂,擺布好飯菜碗筷,滿艙都是鲢
魚鮮香,連埋首書案的老台丞都忍不住擡頭,正迎着少年的飒爽笑顔,朗聲道:
「午膳備好了,台丞趁熱吃。」

  蕭谏紙微眯着鳳眼,眸中迸出精光,打量了他半晌,這才推送輪椅滑出,來
到鋪着錦緞的八角桌畔。少年俐落地替他放下椅後的插鞘,避免竹輪椅在搖晃的
船艙裏滑動,又爲老人盛滿熱騰騰的白飯,雙手捧過。「……台丞請用。」

  蕭谏紙接過飯碗,夾了筷水煮鲢魚,紅豔豔的滾燙油汁滴在飯上,滲開一層
橙金油亮,益發襯得剔透的飯粒潤澤飽滿,裹着辣油的魚片雪白嫩滑。

  老人嘗了一口,贊道:「好滋味。」扒飯相佐,連盡幾口,才又蹙眉:「好
辣的滋味。」少年刮得小半碗湯面上的豆腐羹,聞言奉上,笑道:「台丞不嗜辣,
該吃紅燒,而非水煮。」

  從來隻有蕭谏紙說人,幾曾由人說?老人哼道:「我知這道菜辣,早有準備,
沒想佐了白飯,更顯其辛。」少年吃慣了辣,倒沒想過有這種事,思索片刻,娓
娓說道:「這和殺人,約莫是一個道理罷?殺一二人時,心裏有所準備,知自己
做的是壞事,将成惡人,或者後悔,或者沉淪,卻不混沌,心底清楚得很。一旦
殺的人多了,理由便多起來,或殺一人以救蒼生,或犧牲少數,造福多數,打着
大義名分,越發心安理得起來;旁人指摘其惡,說不定還要翻臉。」

  蕭谏紙眸光一銳,滿目森然,一時卻無以相應,沉着臉又吃小半碗,喝了豆
腐羹,乜着桌前殷勤侍奉的少年,上下打量半晌,哼道:「你頭一回來見我時,
刻意打扮精潔,換上一襲體面武袍,希望能在紛亂的時局中,有個施展拳腳的位
子;然而态度畏縮,期期艾艾,易挫易折,稍進則退,任誰來看,不免覺得難當
大用。我可惜你一條命,不欲折損幼苗,這才讓你回去,你連個『不』字都說不
出口,足見我所料無差。

  「這一回,你穿着店小二的青布短褐,布菜勸食,甘執賤役,然而目光甯定,
成竹在胸,不知是做了充足的準備,以爲不會再如前度一般,夾着尾巴逃離此地,
抑或有功名在身,新官上任三把火,挾鎮東将軍爲後盾,當天下之大,再無人能
威脅于你,這才底氣十足,夷然無懼?」

  「是麽?我倒不覺得,有這麽大的差别。不過台丞目光灼灼,鑒人如鏡,既
然說有,想來便是有的。」少年露出認真思索的神情,片刻才道:「當時我來見
的,是東海武林的泰山北鬥,天下士子無不傾心的儒者巨擘,一言而爲天下法,
匹夫而爲百世師,我讀書不多,一向仰慕讀書人,見着了士大夫裏最出類拔萃的
一位,心中之激動,難以言喻。若有失儀乃至失常,當爲此故。」

  蕭谏紙冷笑。「做官還是有好處的。一會兒沒見,馬屁都拍得忒好了,慕容
麾下,果無虛士啊。」

  少年并不氣惱,正色道:「況且,奇宮魏師傅死後,東海便有遺老,再無這
般抛頭灑血、不懼邪霸的滾熱俠腸。我來找的,是世間最後的希望,在妖刀之前,
不僅有破除邪穢的智識,更有舍我其誰的擔當。人在仰望巨大之際,所顯現的渺
小,實際上并不卑微,那是渴望成長、仿效偉大的一份希望,便是此際看來,我
也不以爲恥。」

  老人沉默了一霎,揚眉嗤笑。

  「看來,你認爲自己練就絕世武功,已有破除邪穢、舍我其誰的資格,堪爲
世間希望,才來耀武揚威,讓我收回評價,肯定你的『成長』麽?」

  「台丞誤會了。我以爲就算是世間至惡,在清算其惡之前,也該聽一聽他的
說法。有些理由縱使無法被原諒,起碼應該被聆聽;無有承受真相的襟懷,不能
侈言正義。」

  耿照爲他添了白飯,新舀過鲢腦豆腐羹,恭謹合宜地将碗推至老人面前,微
笑道:「在開口之前,當好好吃一頓,吃好了,才有交代清楚的氣力。就算是你
也一樣,古木鸢。」

  第二二九折柳岸習習,一一風舉

  「……有道理。」

  蕭谏紙點點頭,絲毫不覺意外,較諸先前反應甚或更冷淡些,仿佛耿照喊的
是「老台丞」,而非是統領暗行惡鬼、足以驚天動地的代号。耿照微怔,還沒反
應過來,老台丞冷不防地一擡眸,問道:「你吃過了沒?」

  欲尋「古木鸢」攤牌,耿照打昨晚起便沒甚胃口,寶寶錦兒心細如發,今兒
早晨特别給他熬了魚粥,耿照稀哩呼噜連盡三碗,食不知味,總算營養充足,不
緻枵腹。

  他在餘家魚鋪打點吃食,自己卻沒心思吃上,陡被老人一問,讷讷搖頭,苦
笑道:「我不餓。」

  蕭谏紙怡然道:「不怕我好生交代之際,你卻『咕咚』一聲餓暈過去麽?吃
好了,要幹什麽也才有氣力,就算是你也一樣。」舉箸輕敲盛飯的大碗,發出铿
铿脆響。

  蕭老台丞飯量甚寡,餘家魚鋪的東家卻大方得很,就算耿照替老人添了滿碗,
海碗裏還剩得大半碗熱騰騰的白米飯,瞧着比老台丞碗内的還多。

  他一下詞窮,想不出推辭的借口,隻得盛了一碗,坐下與老台丞同吃。那水
煮花鲢片兒果然美味,鮮嫩緊緻,雪白的魚肉落箸即分,毫不費力,入口卻能彈
人牙舌,火候拿捏恰到好處。

  越浦之人吃不得辣,餘家魚鋪用滾油煸辣椒時,下手十分節制,蕭老台丞覺
得「更顯其辛」,在耿照嘗來直是小菜一碟,舌尖還不覺麻刺,魚肉白飯便已囫
囵落肚,吃得滿嘴鮮香,差點忘了是來談判的。

  蕭谏紙不慌不忙,以雪帕按了按嘴角,照例提過冷茶,一人斟了一杯。

  「你請我吃忒美味的花鲢兩吃,可惜我隻有粗茶回報,将就罷。」

  耿照還記得上回在這艘糧船上,就在這陳舊的船艙裏,看到這壺冷茶時的感
動和感慨。蕭谏紙若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那麽一直以來,未免也掩飾得太好
了,不惜犧牲享受,過着這種清貧儉樸的生活,埋首故紙堆裏……如此行惡,其
意義何在?

  嶽宸風爲惡的理由,清楚到毋須解釋。但蕭老台丞不同,揭穿「古木鸢」的
真實身份,并未讓耿照稍有撥雲見日之感,反而帶出更多謎團。

  「我想知道爲什麽。」

  少年啜了口冷澀的粗茶,從美味的微悚中回過神來,向陰謀組織的大頭目投
以銳目。「除非傷害無辜百姓,能爲你帶來我不明白的樂趣,否則驅動流民包圍
阿蘭山的舉動,我想不出一點理由能爲你辯駁。還是我們……普天之下所有人,
一直都看錯了你?」

  蕭谏紙擡起頭來,神色嚴肅。

  「我無意替自己開脫,在最初的計劃裏,有人理當穩制流民,勿使生亂。慕
容柔乍看雷厲,其實在人命一事上,素來自制,你說『上下交相賊』也好,說我
們心念一同也罷,如非有人中途搗亂,本不應有此傷亡。」

  「搗亂之人戴的,同樣是『姑射』的面具。」

  「你很清楚『空林夜鬼』不可能這樣做,對不?」老人哼笑:「休說橫疏影
不懂武功,便教她掌握力量,也做不出這等事來。我說了,我無意爲自己開脫,
但若流民開殺本在計劃之内,你不覺得以我這般腿腳,專程到論法大會的貴賓席
上送死,稍嫌蠢了些?」

  耿照毛骨悚然。蕭谏紙的口吻,完全是知道橫疏影倒戈的,如此一來,姊姊
的安危——「我要殺她的話,她已經死了。」老人舉起枯枝般的手臂,制止了耿
照幾乎失控的想像力。「橫疏影能活着向你吐露秘密,迄今還在栖鳳館内安生度
日,甚且與桑木陰之主暗中往來,隻因爲我容許她這樣,盡管她并不知情。」

  「……爲什麽?」耿照忍不住問。

  老人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來。

  「因爲沒必要。」蕭老台丞倒退輪椅,從八角桌畔又滑回書案後,随手拿起
桌上的文檔。「你該不會以爲,動不動就仰天狂笑,口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之類的狂悖言語、動辄殺人者,才能統領『姑射』這樣的組織罷?

  「不如我意的事多了去,所謂智者,并非拿人當棋子、把世局當弈局,因爲
你的帥仕像兵卒,抑或黑白棋石,不會冷不防地咬你一口,無有七情六欲各種需
求,但人有。

  「智謀布計,就是在預測、處理種種變數。有不合意者動辄殺人,跟每落一
子就要毀棋,有什麽兩樣?但有一點,同下棋卻是一樣的:在争逐勝負的過程中,
随着對手應付變局、排設新陷阱的手法,你會越來越了解對手的面貌,他是個什
麽樣的人?有什麽喜好?爲什麽要這樣做……将無可避免地越來越清晰。

  「有些棋力高的,不止求勝負,還會在推動局勢的同時,隐匿自己的風格與
痕迹,讓你以爲對手是一團迷霧,或者是另一個不相幹的人。這種對手非常可怕,
因爲除了赢,顯然他還要更多的東西。」

  耿照心念微動。

  「這樣的對手……該如何應付?」

  「隻要盤勢夠大、對奕的時間夠長,沒有人能夠徹底隐蔽自己。」老人哼道:
「借力使力、移花接木、驅虎吞狼……能用的法子就擺在那兒,無論你怎麽周折
盤繞,骨子裏就是這些,遇到挺得住攻擊、能慢慢觀察盤勢,耐着性子與你消磨
的對手,掩蔽身份的迷霧,總有被撥散的一日。」

  這與耿照的設想不謀而合,蕭谏紙甘冒「造反作亂」的罪名,不僅以妖刀挑
動武林風雲,甚至将手伸到鎮東将軍、乃至皇後娘娘的頭上,至少有一個理由—
—耿照不确定有無其他——就是要逼出「迷霧裏的對手」。

  但還有幾件事耿照無法釋懷。

  「我想知道,非殺魏老師不可的理由。」

  老人垂落目光,微塌的瘦薄肩膀仿佛一下子老了幾歲。「我無意殺他,那是
個意外。莫殊色被人動了手腳,他突然弑師的舉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隻
能說對手神通廣大,趁着我們還不能熟練地炮制、控制刀屍時,借刀殺人,除去
了心腹大患。我很後悔,沒把計劃提前告知魏無音,但現在說什麽都已經晚了。」

  耿照莫名光火起來,忍着怒氣,沉聲道:「完美的刀屍該是什麽樣?像我這
樣不聽控制的,該是刀屍裏的失敗之作罷?」

  他自信以此際的武功,應不緻被雙腿不便的垂朽老人所制;雖然神識深處的
殺念,已化作血海中舞刀的妖人,被耿照的意識壓制成一枚小球,鎖在貯存記憶
片段的屜櫃底層,再不能興風作浪,但難保古木鸢沒藏着什麽超常的手段,打定
主意,若老人拿出号刀令就口,他也隻能擎出藏在扁擔杆裏的藏鋒刀,先下手爲
強。

  「這你拿着。」昨兒夜裏,趕在耿照回房以前,胡彥之在院裏将他攔下,塞
給他一隻小白瓷瓶。

  「『天涯莫問』?」耿照反應極快,毋須拔塞聞嗅,便已猜到老胡之意,急
忙推辭:「這太貴重了!我怎能收?你拿回去,以備不時之需。」他聽老胡提過
殺諸鳳琦、救雲接峰之事,故知他藏有這枚寶物「要是這玩意明天能救你一命,
那才叫『以備不時之需』。」老胡收起嘻皮笑臉,正色道:「古木鸢不是玩毒的,
我給你『天涯莫問』,也不是讓你去應付什麽毒宗,這藥除了号稱能解百毒之外,
有一樣旁人不知的好處——醒神。

  「不管你中了什麽迷魂藥物,抑或心神受制,一吃下去,保證你立時痛得清
醒過來,想昏都昏不過去……你就當它是非常有效的嗅鹽,啊?自己小心,我等
你回來喝酒。」拍拍他的肩膀,揮手離去。

  耿照爲防生出枝節,堅持獨自前來,胡大爺不是對他放心,但若尾随照拂,
那麽符赤錦、弦子,乃至潛行都那幫小妮子,說不定連染二掌院都要來湊上一腳,
事情辦是不辦?治軍須嚴謹法度,治娘子軍尤爲其甚,胡大爺替結義兄弟的後宮
安定着想,隻能按捺焦灼,僅以「天涯莫問」聊表心意。

  蕭谏紙雙手都在桌頂,沒見他有取物的打算,見耿照氣勢洶洶,淡道:「完
美的刀屍,該像是崔滟月那樣,秘儀将妖刀武學镌進他的身子裏,卻未剝奪他思
考的能力。随戰鬥激發潛能,體内的妖刀武學亦将次第蘇醒,終有一日,他能真
正掌握這種古紀武學的真義,爲現世的武學理論搭起橋梁,打開一片嶄新的天地。」

  耿照在心中,爲「刀屍」做過無數次定義:被操弄的傀儡、行屍走肉、殺人
兵器、試驗活體……從未想過,會從身爲首謀的古木鸢口裏,聽見如此正大光明
的說法,仿佛炮制刀屍是一件有着崇高目标的偉業,将會爲世人克建殊功、流芳
百世似的。

  若非不欲失儀,少年幾乎要笑出來,忍着怒氣,沉聲道:「台丞此說,是把
一件慘忍無道的惡行,歌頌成振興武林的大業了。這樣解釋的話,世間有什麽傷
天害理的壞事不能做的?」

  蕭谏紙并未生氣,淡淡一笑,擡頭道:「你以爲炮制刀屍的秘儀,卻是何人
所創,又緣何而創?」

  這個問題問遍東洲,可能無人能答得出來,然而耿照曾在煙絲水精之中,親
曆疑似龍皇玄鱗的遇合,聽過他與佛使的對答,自然不會忘了那個「以刀爲衛」
的要求。由「無雙之力」與「不死之軀」的例子來看,天佛使者總是扭曲龍皇的
原意,以極不近人情的怪異思路,像鑽文字漏洞似的,替玄鱗達成願望。

  守衛龍皇或許不是件壞事,但炮制出這等具有毀滅力量的非常之物,隻能說
水精中的影像若是真實,佛使又再一次曲解了龍皇的本心。

  「據聞是龍皇玄鱗所創,爲求忠心不二的無雙鐵衛,以守護其王座。」耿照
肅然道:「但忠誠一物,不能靠剝奪心識而爲之;力量再怎麽強大,淪爲殺人工
具之後,帶來的就隻有災難而已。」

  蕭谏紙冷笑。「你沒去讀書應舉,還真是可惜了,說不定頗有天分。恁我如
何編排,都想不出這般冠冕堂皇、卻又八股至極的文章。」把文卷「啪!」隔空
扔至八角桌上,哼道:「以迷魂藥物控制人心、灌輸意識,這種法子是有的,創
造出來的,就隻有行屍走肉而已,就算忠誠至極,誰要這等僵屍來當護衛?刀屍
的秘儀,不是這麽淺薄無聊的物事。

  「那卷圖紙裏,繪有移植自『始源秘穹』的機關構想——當然不是完成了的
藍圖,你拿了也沒用。我們複制了秘穹裏的諸般設置,炮制出來的刀屍比三十年
前那批更穩定,對人身的傷害也更小,但隻有一點是不變的:除非身曆其境,我
們無法知曉運作的原理究竟是什麽。」

  耿照打開圖紙,陳舊泛黃的厚繭紙上,以炭枝潦草地勾勒出一具渾天儀也似、
由七八個中空圓環交疊嵌成的詭異機關,相當于标示星辰位置的周圓之上,鑲着
奇妙的彎弧條塊。

  出于工匠本能,他忍不住斟酌起要怎生固定才好,好一會兒才發現圓環中央
勾着一個歪斜的人形,因爲輪廓不甚完整,乍看并未認出,這時才驚覺此物之巨
大,竟要将人硬生生鎖在中空的球體中。

  球體四周,勾勒着更潦草的滑動線條,耿照一眼就看出,這是在示意每條圓
軌轉動的方向,而且以效果線的紊亂重疊可知,速度決計不慢。在機關的前端,
有個祭壇似的小小方台,嵌了塊形狀不規則的怪石,石頭上一條筆直的細線,延
伸到人形的額頭上;旁人或覺莫名其妙,耿照卻不禁悚然,立時明白那是什麽—
—(煙絲水精!)

  三奇谷中,從水精裏射出一道亮紅細線,貫入紅兒眉心的畫面猶在,耿照迄
今未忘。原來……妖刀的淵源一直離自己這麽近,冥冥中仿佛被串在一起,但由
于缺乏通盤的解析,這樣的聯想并不能幫助耿照稍稍厘清,隻覺迷霧更深。

  蕭谏紙觀察他的臉色,明白少年不是頭一回見到圖紙裏的物事——不管是哪
個部分。但他不可能見過,至少在他們培養他的這些年裏,他被刻意地隔絕在炮
制刀屍的環境之外,當然是出于「高柳蟬」的堅持。

  考慮到少年玄乎的際遇,或在東洲某一處,曾經遭遇過類似秘穹的古紀遺迹,
古木鸢并未猶豫太久,爽快地抛出條件。「你告訴我曾在哪裏見過圖紙裏的物事,
我就告訴你刀屍是怎生炮制。」

  耿照沉吟片刻,将煙絲水精之事說了,當然沒提染紅霞,也略去了玄鱗的意
識經曆。

  老人聽說三奇谷沒入水中,略微露出遺憾的表情,然而也不過就是一霎,正
色道:「秘穹中也有一塊那樣的水精,激發刀魄的藏密、推動秘穹的機關,全賴
水精作用。然而,水精内所含的力量所剩無幾,須以内力催發,方能勉強啓動,
料想是三十年前炮制刀屍之人,不知用法,将貯能恣意消耗,而至如此。

  「我等複制秘穹的機關,也是爲了減低能量所需,将施行秘儀的機具縮小。
饒是如此,在崔滟月之後,要想再催發水精,推動機關,已然十分吃力。但高柳
蟬始終相信,世上決計不會隻有一塊煙絲水精,爲防後人挾以作亂,堅持要我毀
去秘穹與機具,我已答應了他。」

  聽到「高柳蟬」三字,耿照心情複雜,但防着是老人擾亂心思之計,強逼自
己不作猜想,揚了揚圖紙。「光看這張紙頭,無法得知刀屍究竟如何炮制,尚請
台丞指教。」

  「秘穹設施、刀魄,以及号刀令,是從開始便已存在,于我借來『姑射』時,
一并轉交與我;其中運作的原理,迄今無人知悉,高柳蟬或許是這個世上,鑽研
此道最久的一個,隻可惜所知有限,可能隻比『姑射』的原主稍多些。

  「我們用的藥,無論是激發潛能、迷眼惑心,都隻爲增加刀屍在秘儀中的生
存機會,『擊鼓其镗』可讓他們的身體更強韌,『失魂引』減低他們所受的痛苦,
醒後無知的『陰陽交』自是爲了保守姑射之秘……這些都不足以構成刀屍。

  「炮制刀屍時,須将刀魄置于水精之中,以内息催發水精之力後,秘穹會帶
着接受秘儀之人飛轉,同時自水精中迸出一道燦亮異芒,直射受術之人眉心——
鹹信就是這道異芒,将刀魄中所蘊,『刻』進了人的腦識;至于是什麽道理,我
和高柳蟬都無法解釋。」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我吸收橫疏影進入組織,是從号刀令得到的啓發。若能由音韻入手,破解
号刀令的秘密,如此秘穹、水精乃至刀魄的運行之理,便有機會獲得合理的解答。
可惜此法不通。」

  耿照留意到他三番四次強調了「我」。

  「但高柳蟬……不以爲然麽?」

  「他說我這是投機取巧,我不否認。」老人不覺微笑,片刻才斂起笑容,輕
哼道:「但他以爲,必須由刀魄入手,才能通解其妙。一直到縮小的人工秘穹設
計完成,實際制作出來,炮制刀屍才真正得到成功;在此之前,我們弄死了幾個
人,他便不肯再幹了。

  「秘穹運轉起來的樣子,活像個巨大的刑具,人縛在其中,一不小心就給碾
碎了、甩爛了,要不就痛苦哀嚎而死……那是我這輩子最恐怖的經曆之一。我不
知三十年前妖刀之亂時,他們是怎生辦到的,或許他們就是眼睜睜地看人死,或
者當時的秘穹運作得更好,不似如今這般遲滞。」

  耿照眼神很冷。「台丞客氣。較諸用心,實無不同。」

  蕭谏紙笑得諷刺,并未辯駁,哼道:「總之,高柳蟬是不讓我試了,開始着
手設計縮小的秘穹,能更好的利用水精殘力,非任其虛耗于推動巨大的石窟之上。
他花了三年才成功,完成之後,卻不許我尋人試驗。」

  但破解妖刀、乃至刀屍的秘密,也是追索陰謀之人的一條線索,犧牲了這麽
多人,背負着惡名,古木鸢與高柳蟬早已沒有回頭的路。

  「他想了個蠢法子。」蕭谏紙冷笑:「在确定複制秘穹不會弄死人之前,他
隻用自己來做試驗,每回隻嘗試極短的時間,但每兩三天就弄一回;随着間隔拉
長,在人造秘穹上也待得越久。」

  耿照聽得目瞪口呆,幾乎驚起。

  「你是說七……高柳蟬他,也是刀屍?」

  「那就要看你,怎麽定義『刀屍』了。」老人淡然道:「這般胡搞的時候,
我們還沒有『擊鼓其镗』,沒有『失魂引』……什麽藥都沒有,他是生受了刑架
的痛苦,像是要給那些枉死的人一個交代似的,然後又挺了過來,唯恐他們的犧
牲平白落空。

  「他算不算是刀屍?我不知道。什麽妖刀武功、違背常理的内力運行之法,
他一樣也沒有,内外武功同原本一樣,也不知是什麽緣故。但刀屍有的頭疼、失
眠、雜夢,靈肉分離似的詭異體驗……他一樣都沒缺,劇烈的程度,以緻後來應
付其他刀屍時,簡直遊刃有餘。

  「得到這種笑話般的結果,自是令人氣沮;勉強要說有什麽收獲,便隻有他
對刀魄的感應,乃是空前絕後的強大,不惟感應,隻消手握刀魄,他便能遁入虛
空之境,我親眼看他在睡夢中渾身發顫,真氣以奇詭的形式奔竄流走,隔着大老
遠都能感受氣機的異常。

  「我這輩子,隻見過一門像這樣的武功,即使兩者絕不相同,但與今世武學
大相迳庭這點,卻是一樣的。」

  耿照知道老人說的是太祖爺的「殘拳」。看來那名異人傳授獨孤弋的,與妖
刀刀魄中所藏同出一源,即是蕭谏紙曾提過的「古紀武學」,在龍皇玄鱗統治東
洲之時,流傳于大地之上的神奇武功。

  古紀武學何時斷絕?何以斷絕?至今已不可考。然而,根據這些殘存的鳳毛
麟角,隻能認爲古紀武學強大之甚,是遠超過今傳的,是以殘拳一出,天下無敵,
當代無以抗衡者;妖刀離垢的武功,則使手無縛雞之力的崔滟月公子搖身一變,
成爲血洗風火連環塢的火刀戰将。

  「可惜高柳蟬無法把那種武功帶出夢境。它似乎藏得非常深,心識一回到現
世裏,就連求生意志都無法将之激發出來。」聽起來他們真還試過什麽九死一生
的辦法,耿照想像兩個老人拼命地想試出解夢之法,莫名地覺得诙諧極了,原本
的滿腔怒氣,似乎稍見平歇。

  老人看了他一眼。

  「後來,他想出了一個法子。他偶然收養的一個孩子,用以排遣長生園的寂
寞日子,每天睡前總纏着他說故事,給了他靈感。他每回親試秘穹之後,便以自
己爲媒介,手握刀魄,用額頭貼着那孩子的額頭,試圖将『夢境』傳給他。

  「『這樣最安全。』——他總是這樣說。這法子雖見效奇慢,可能要花三年
五年、乃至十年才能看出成果,判定有無影響,但他遁入虛空,渾身自行牽引而
起的氣機,據信已悄悄地改變了那孩子,讓他先天帶有古紀武學的底子,毋須學
習今世的内功心訣,便能跑得快、跳得高,身子健壯,或許在入虛緻靜的内家修
練上,比旁人更吃香……」

  耿照怔了許久,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眼眶發熱,一咬銀牙,不讓水漬溢出。

  「你可以怪他,沒有同你說實話,沒問過你願不願意承擔,讓你在小小年紀,
就冒了試驗可能失敗的風險……然而,他不曾辜負過你的信賴,他一直都是那樣
疼愛你,即使要冒險,他也甯可擋在你身前,讓你所承受的降至最低。這點,你
的七叔從來沒有改變過。」說着從書案邊插滿卷軸的藤簍裏,取出一物,推至桌
緣,赫然是簇新的昆吾劍。

  「拿去給染紅霞那娃娃。諒必你也不是毫無所覺,邵鹹尊那厮,不是什麽善
男信女,日後切莫輕信于他。」蕭谏紙冷哼道:「當日,會讓你送此劍去斷腸湖,
全是意外。我的原意,是透過橫疏影之手,安排一柄足以抗衡妖刀之銳的正劍,
到七大派裏備着,算是某種預防措施。豈料出師不利,我在靈官殿那廂的安排被
徹底破壞,斷腸湖這邊,也出現了意料之外的強敵。」

  耿照聞言一凜。「那何阿三……不是你們的人?」

  蕭谏紙哼笑道:「笑話!我挑選的刀屍,若非七大派中資質上佳的年輕弟子,
便如崔家娃娃那般,擁有殊異體質之人,兼且家破人亡,已無退路;将來逼出陰
謀家之際,他們便能以妖刀武學鏟除惡人,洗刷污名,于動亂平息後傳下武學,
成爲聯系古紀今傳的寶貴種子。

  「雖說出身無分貴賤,但一名毫無根基的無知鄉人,就算綁上秘穹,也不過
是徒然增添犧牲的風險而已,簡直是脫褲子放屁!誰幹這等無聊事來?然對手無
意栽培刀屍,達到目的便随手抛棄,管他是死是活,自然毫無顧忌。」

  耿照思緒飛轉,沉吟道:「這麽說來,嘯揚堡的何堡主,也非是你等所爲?」

  蕭谏紙搖了搖頭。

  「當時,火元之精的試驗尚未成功,指劍奇宮的莫殊色該是我們手上最出色
的刀屍,直到于妖刀冢遇上沐雲色爲止,都在我們的計劃之中。原本沐雲色昏迷
後,該将他倆轉移至靈官殿,吸引七大派到來,揭開妖刀亂世的序幕;但當中莫
殊色失蹤了一陣,再出現時,已然不受控制。」

  那就是另一撥「姑射」暗中搞鬼了,耿照心想。

  「先說好,我始終認爲你不堪大用,迄今未改。」蕭谏紙推動輪椅,将昆吾
劍拿到耿照面前,肅然道:「爲教你七叔專心緻志,爲我揪出那隐于幕後、操弄
天下逾三十年的黑手,我巴不得你同你那幾個貌美如花的紅顔知己,現下就給我
回家種田,生幾個娃娃,讓他覺得此生無憾了,抱死志給我賣命。

  「可惜命運擇人,甚于人智,什麽機巧聰明,至此隻能低頭。無論如何,你
終是來到了這裏,有了聽我說這番話的資格,還不算太沒用。我同你七叔,都不
是什麽好人,便打着大義的名分,将來我們都要爲曾經做過的惡行付出代價,決
計不會逃避。

  「我料你今日前來,并不是來同我拼命的,你已隐約察覺在一切背後,有股
力量在運作、策劃着陰謀;你來是爲了确認,我到底是哪一邊的。」

  耿照接過昆吾劍,心緒已與初來時大不相同,不能親自見到七叔固然遺憾,
但蕭谏紙的話,填補了他心上的那個大洞。少年對形勢的判斷更爲冷靜清晰,明
白蕭老台丞的話其實切中要點,以灰袍人無所不在的形迹、難以匹敵的強橫武力,
眼下的确沒有自亂陣腳的本錢,他正要開口,老人又舉起一隻手。

  「你确認了你的,現下輪到我了。你以爲,這樣就通過考驗了麽?登門踏戶,
便能得到生死不棄的盟友?這未免也太過天真。」

  「有道理。」耿照出乎意料地并不驚訝,隻點了點頭。「考較對方到底有無
資格,也是結盟之前的功課。老台丞請說。」

  蕭谏紙回頭拈了枝筆,潤好毫尖,在掌中書畢,才将狼毫筆遞去。

  「我這人一向怕麻煩,就不啰唆了。寫下敵人之名,總要目标一緻了,才有
結盟的必要,是不?」

  耿照不置可否,也在掌中寫下答案,兩人同時攤掌。舷窗之外,柳岸習習,
忽聞一陣朗笑,伴着河岸水風遠遠送出,餘家魚鋪裏正埋頭扒飯的院生擡起頭來,
心想老台丞難得吃得這麽歡,自己上白城山都六年了,從沒聽過台丞笑哩!

  第二三十折冤成薄幸,簾後舞腰

  這頓在艙裏用的午膳,老台丞居然破天荒吃了大半個時辰,差點驚脫了院生
的下巴。吓人的還不止這樣,少年離去未久,老台丞便喚進院生,交了錠銀子,
讓他順道往搗衣橋畔的楊雀餅鋪買盒梨條京糕,送往真妙寺。

  「照副台丞之性,肯定空手上門;染二掌院英風飒爽,慣走江湖,怕也無這
等精細。你替我向家主緻意,記得同副台丞說,若家主看在梨條狀元糕的份上,
留他晚飯,毋須推辭,代我吃了便是。」

  院生有些摸不着頭腦。不過就是盒山楂糕,有留飯的人情麽?

  聽蕭谏紙又補幾句:「櫃上若說要等,就說是我送邵家主的,當不緻空手。」
院生瞠目結舌,被老台丞鋒銳的眼神一睨回神,趕緊揣銀錠下船。

  他不知楊雀餅鋪的梨條京糕,非是常見的以山楂果泥、冰糖、藕粉熬煮,放
涼後凝固而成的涼糕,而是以三篩的精細糯米粉炊成的甑兒糕,也就是俗稱的
「狀元糕」,鑲蜜漬山楂、梨肉條爲餡,恁是權貴豪門,臨櫃也隻買得三天後的
糕,這還是插了隊的;尋常百姓按部就班,等上三五天也是稀松平常。

  院生越過搗衣橋畔長長人龍,報上「千裏仗劍」蕭谏紙、「文武鈞天」邵鹹
尊之号,東家親自出迎,奉上一盒熱騰騰的新糕;捧往真妙寺的路上,連邁步都
小心翼翼,唯恐一個失手,摔了這盒得來不易的寶貝。

  「我不知台丞雅好小食。」

  耿照換過衣衫,登船繼續面議,問起支開院生的理由,略吃了一驚。老人淡
然道:「大隐隐于市。若未嘗過楊雀鋪裏的梨條糕,不算來過越浦城。」談了半
個時辰,耿照才起身作揖,潇灑離去。

  蕭谏紙倚座目送,直到少年背影沒于翻飛的新綠柳浪,才收回眸光,但聽舷
側傳來「叩叩」悶響,朗聲應道:「上來罷,沒有别人。」

  一葉扁舟系于舷底,佝偻的灰影攀緣而上,一跛一拐地進艙,上衫右袖空蕩
蕩的,單手解下覆頂頭巾,露出風幹橘皮似的斑剝皺臉,微眯的眸子裏頗見污黃,
似是目力不佳,卻不是七叔是誰?

  蕭谏紙上下打量一陣,冷道:「邵鹹尊打你那一掌,我怎麽看都不是輕傷。
至于麽?你又不欠他。真要說起來,那厮還你一命尚且不夠,我怎麽看,你都是
白挨了一記。」

  「挨都挨了,擡杠有意思麽?總之死不了。」七叔沒好氣地瞥他一眼,不欲
浪費時間于鬥口上,正色道:「談得如何?」

  「劍我給他了,讓他交還染家女娃。」

  蕭谏紙故意不看他,提壺斟茶,好整以暇。七叔重哼一聲,不理他推過桌面
的粗陶茶杯,也不落座,微愠道:「你知我問的不是這個。」定了定神,心中有
譜,容色稍霁,哼道:「無論你出了什麽狗屁倒竈的題目,當是主持大考,看來,
他是通過了你的刁難哪。」

  蕭谏紙不知是心情不壞,抑或不受這般明顯撩撥,左拳虛握,迳以右手舉杯,
啜了口冷茶。「我隻考他一事,知不知要對付的是誰,我倆将敵人姓字寫于掌上,
一起攤開,如此則無可抵賴。」

  七叔面色微沉。「故弄玄虛!直接點不行麽?扮什麽高深!」

  此問之刁,與「天觀」七水塵二度難倒地隐人庸、淩雲奪冠那一問,其實也
差不了多少,識者自能回答,不知道的卻怎麽也答不上。看蕭谏紙的模樣,會面
非以不歡而散作結,顯然耿照之答,起碼沒讓他當場翻臉。

  這種沒譜的「題目」,七叔抓不準他通融到何等地步,索性不去猜耿照是怎
生錯法,黃濁翳目瞟他左掌,哼道:「你是寫上『隐聖』二字,還是直接亮出了
殷老賊的字号?吓得小夥子面無人色,能滿足你無聊的虛榮心麽?」

  蕭谏紙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他同我寫的答案,一模一樣。」

  七叔微怔,皺臉上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得色,強自抑制,哼笑道:「看來,
他這個七玄之主還真不白幹,竟能查到這般境地。老賊的好日子到頭啦,連個小
娃兒都能揪住他的尾巴,東洲能人甚多,除了我等,肯定也有别人盯上了他。」

  蕭谏紙以左拳輕叩桌頂,片刻才道:「你錯了。這孩子知道的,遠遠超過任
何人,隻差一點兒,就讓我們這幾十年光陰形同白饒,工夫都做到了狗肚子裏。」
攤開掌心,赫然寫着「行空」二字。

  七叔倒抽一口涼氣,怒道:「你寫得這般答案,分明是想同他翻臉——」才
省起耿照竟也知曉,不禁結舌。

  「你就明白,該面無人色的,其實是我們。」

  蕭谏紙擡頭,斂起調侃促狹之色,肅然道:「我等掌握這條線索,隻不過比
他早了幾個月而已。并肩作戰,勢在必行!倘若老賊知他涉入如此之深,将以何
等雷厲的手段,教他永遠開不了口?你的師父、我那笨蛋皇帝,便是榜樣。」

                ◇◇◇

  耿照連續兩天出門,帶回青鋒照、埋皇劍冢欣納七玄同盟的好消息,不惟大
宅内諸女振奮,傳回冷爐谷,亦是歡聲雷動,無争坪上建築「混元宮」的進度,
連帶地突飛猛進,初生的同盟一時間上下齊心,頗見峥嵘。

  風雲峽一系在越浦的聯絡據點,沐雲色得宮主允可,曾告知耿照幾處,以便
照應。耿照已遣人遞交親筆畫押的蠟丸書信,說明七玄混一、與韓雪色結盟的意
向,料以雙方的患難交情,應無異議,隻待韓宮主回覆。

  流影城是耿照所從出,城主獨孤天威遊冶成習,城務均由橫疏影拿主意,自
也不是問題。水月停軒、觀海天門兩派,主其事者都不在越浦,鞭長莫及,因此
典衛大人第三天的目的地,便是故地重遊的風火連環塢。

  耿照用過寶寶錦兒精心準備的早膳,正把握時間,聽绮鴛口頭報告近日城中
動态,忽見郁小娥踩着小巧的翠綠繡鞋,跨過朱檻,沖耿照袅袅娜娜一施禮,細
聲細氣:「見過盟主,見過夫人。」楚楚擡眸,水一般的眼波朝主子主母轉過一
圈,獨不看绮鴛,似有爲難之色。

  绮鴛一見她來便莫名火起,再瞧這般作态,氣得話都講不下去了,起身将手
裏的文檔「啪!」往繡墩上一扔,甩着馬尾單手叉腰,怒騰騰道:「有話你就講
啊,裝模作樣的幹什麽?」

  郁小娥委委屈屈地望着耿照,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當真是梨花帶雨、我見
猶憐,隻可惜滿堂索然,無人相應。符赤錦笑眯眯道:「牙疼麽?我幫妹子瞧瞧。」

  郁小娥趕緊老實禀報:「回夫人的話,染二掌院到啦,正在大門外候着,說
是專等大人出發。」

  耿照喜道:「快快有請!」

  「婢子豈敢慢怠?是二掌院不肯進門,說是避人口實。」郁小娥苦着粉雕玉
琢的精緻小臉,這回倒不似有假。

  耿照還待說話,符赤錦輕輕挽住,搖頭道:「相公且陪染家姊姊等會兒,我
讓人備車馬去。」耿照想起伊人的倔強,絲毫勉強不得,點頭道:「也好,還是
寶寶錦兒心思細。」

  符赤錦咬唇低笑,橫了他一眼。

  「别讨好我,一會兒有得你忙。」一扭圓凹葫蘆腰,梨臀款擺,領郁小娥往
後進去了。绮鴛七手八腳摞起文檔,動作不是普通的大,劈哩趴啦煙硝四迸,見
他目光投來,沒好氣道:「愛招惹誰招惹誰去,看我做甚?」

  氣呼呼地抱文檔出門,肉感十足的渾圓臀股繃緊褲布,馬尾示威似的晃呀晃,
一副「靠近便抽死你」的架勢。耿照臉上熱辣辣地一陣癢,被甩得滿面刺紅的記
憶重上心頭,讷讷地回書房取出一隻長布包,迳往大門行去。

  才到前院裏,遙見門外一抹出挑倩影,大紅上襦,配上白底的百褶蝴蝶裙,
俏立于朝陽下,薄羅裙紗透出兩條朦胧腿影,隻覺曲線修長,體态健美,說不出
的誘人。

  染紅霞長發垂腰,柳腰上系了根與上襦同色的紅帶子,走近時才發現襦、帶
等所用布料,均是壓了金織花樣的,明明是俗豔的金紅二色,穿在她身上,卻出
乎意料的溫婉秀媚,若非手提長劍,看來便似哪家大戶千金春遊,目光一瞥便即
黏上,再難移開。

  上襦間的白绫抹胸,被渾圓飽滿的雙峰高高撐起,起伏跌宕。裸露的修長雪
頸與小巧鎖骨,說不出的秀氣,既清新又迷人,雖是無心使媚,卻透着一股難以
言喻的女子魅力。

  平素不戴首飾的染二掌院,今兒鬓邊簪了朵掐金珠花,不僅衣裳簇新,連腳
上蹬的大紅半靿快靴都不見泥漬,合着小腿肚兒的貼身樣式是耿照前所未見,看
得出是精心打扮。

  他抑着将女郎擁入懷裏的沖動,揚聲道:「紅……二掌院久等啦。」染紅霞
聞聲一顫,好半天才轉身,那張令他朝思暮想的俏麗容顔一如夢中,隻是表情僵
硬,勉強擠着笑;還未開口,便覺生份。

  耿照不知她因何不快,總覺得這種時候,隻要拉拉她的小手,便能教她冰霜
消解。兩人靈犀交會,染紅霞立時便知,原本隻是生份,這下卻不禁蹙眉,小退
了半步,以眼神制止他的莽撞,硬梆梆地持劍一拱,朗道:「耿大人,血河蕩還
有段路程,正事要緊,咱們這便出發罷?」

  耿照好生失望,但也不是不明白她的顧慮,定了定神,抱拳笑道:「二掌院
稍候,我讓人備好腳力。血河蕩說近不近,總不能走過去罷?」

  染紅霞天還沒亮便起身沐浴,梳妝更衣,匆匆與舅舅白鋒起用過早飯,一個
人晃了過來。她落腳的客棧距朱雀航頗有一段,走路決計不是好選擇,隻是她心
切之下,全沒想見了愛郎之後,要怎麽去風火連環塢。此際聽他一說,自己倒心
虛了起來,雪靥微紅,咬唇扭捏道:「……好罷,就等會兒。」

  耿照隻覺她這模樣可愛極了,忍着撲上去咬一口的沖動,怡然道:「二掌院
之劍,可否借我一觀?」染紅霞遲疑了一會兒,雙手捧過,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
差點鼓破高聳的乳峰,擔心耿照藉機摸摸小手什麽的,這可怎生是好?

  可惜這一幕始終沒有發生。

  她與談劍笏走了趟真妙寺,沒能取回昆吾劍,工作台上的劍片尚未配好新的
柄鞘,談大人也瞧不出什麽蹊跷,問了家主幾時能好,邵鹹尊說五天之後,談大
人隻點了點頭,覺得是合理的答覆。

  要去風火連環塢,不能無兵器傍身,白鋒起本欲以佩劍相贈,染紅霞卻知兵
器稱手與否,對用劍之人至關重要,不忍奪舅舅之愛,去打鐵鋪裏買了柄應急。

  耿照拿了劍,神秘一笑:「二掌院稍待,我去去就回。」轉身邁入宅内,穿
過庭中最近的一處洞門,将方才擱在牆邊的長布包打開,取出昆吾劍調換。

  染紅霞拿回佩劍,柳眉一軒,不顧街上人來人往,铿啷一聲擎将出來,對日
端詳,忽俐落地連挽幾個劍花,閃電還鞘,面上疑色益濃,遲疑道:「這是……
昆吾劍。」

  「确是昆吾。」耿照笑道。

  「怎會……」料想邵鹹尊斷不緻繞過自己,把劍交到劍主以外的人手中,況
且邵家主并不知道耿郎是……思之俏臉嬌紅,幹咳幾聲以防失态,低道:「應非
得自邵家主之手。」

  「不是。」舉目四眺,神情警肅,用眼神示意她靠近些。

  染紅霞面紅耳赤,急得跺腳。光天化日之下,竊竊私語,成什麽體統!這都
能做得,何苦忍着相思,分隔兩地,夜夜獨守空閨?咬唇搖頭,示意不可,連薄
愠的眉宇都顯得明豔動人,不可方物。

  她期待今日與耿郎同行,已連着幾宵睡不安枕了,休說赤煉堂,就算是龍潭
虎穴也去得。自出客棧,一路抑着雀躍之情,直似春日踏青,然而打朱雀大宅後
門經過,見兩名少女并肩而入起,便生出微妙的變化。

  少女作襦裙繡鞋的打扮,半點也不似武林人,并頭喁喁,嬌俏可喜,乍看毫
無異狀,然染紅霞認得其中一人之面,是從冷爐谷返回越浦時,在途中接應的潛
行都之一,絕非尋常的幼婢。

  好不容易繞到前頭,應門的又是郁小娥;等候期間略一窺探,廊庑間不時有
日常打扮的潛行都衆走動,這才意識到:原來耿郎周圍,竟有忒多妙齡少女,不
知怎的便介意了起來,渾身都不對勁。

  類似的情景,在冷爐谷時更加明顯,然而,恰恰便是冷爐谷内的一切都太不
真實,反而不覺有異,況且那幾日裏耿照時時刻刻都将她帶在身邊,夜夜春宵,
極盡纏綿能事……宛若置身雲端的幸福,無形中也加深了虛無夢幻之感。

  她并不懷疑耿郎的品行,相信他是以禮相待的君子,但就是忍不住别扭,一
見他來沒能笑開,其後便越發的别扭。

  耿照知她脾性,不以爲意,但染紅霞渾身長刺似的,沒頭沒腦地抗拒着一切
親匿的舉動,一時間耿照也無融霜消雪的妙法,雖覺好笑,亦是無奈。

  所幸尴尬未久,一陣喀哒蹄響,街角牆盡處轉過一團烏影,卻是由大宅側門
牽出,前頭一抹曲線玲珑、婀娜有緻的绯紅衣影,自是打點腳力的符赤錦。染紅
霞一見她來,不由露出笑容,如見救星;定睛細瞧,赫然發現她帶來的不是兩匹
駿馬,而是由兩匹馱馬拉着的髹漆小車。

  那車做工精細,馭車的廂座之前,還設有圍欄,通體烏漆,以銅件鑲飾,卻
是慕容柔自谷城大營中撥來,供寶寶錦兒往驿館陪伴沈素雲之用。車廂的柱前挂
了塊五色虎頭木牌,城将見牌如見通關文牒,毋須盤查,迳行放過。

  給女子乘坐的車,廂内能有多寬闊?染紅霞一想到往血河蕩的路上,将與他
擠仄在小小的空間裏,俏臉紅得掐水軟柿一般,又羞又急,趕緊将符赤錦拉到一
旁,雙姝并頭喁喁,親熱地咬着小耳朵。

  耿照沒怎麽運勁,微一凝神,碧火功的先天真氣經鼎天劍脈增幅,佐以用力
極精的「蝸角極争」心法,濾去四面八方湧來的各種雜音,隻留下兩人刻意壓低
的細語聲——自從肉體經血蛁精元改造,耿照面對的新課題已非「不足」,而是
「太多」。力量太多,五感知覺太多,就連氣機之類的微妙感應,相較從前,都
是一下子暴增數十倍、乃至百倍的程度。

  所幸他在望天葬的秘崖下悟得「蝸角極争」,此法不僅「量入爲出」時極爲
管用,反過來「量出爲入」亦無不可,耿照從在冷爐谷那會兒,每日抽出固定的
時間遁入虛境,重新适應身體的變化,迄今已能掌握自如,免受其害。

  符赤錦纖指連點,指着車柱上的虎頭木牌,對染紅霞細細分說,耿照是如何
弄丢了将軍頒下的金字牌,還沒想到夠好的理由向将軍交代,若無此車,就算城
将認得他是誰,也未肯輕易放人雲雲,煞有介事,連耿照自己都差點信了,對寶
寶錦兒的本領佩服得五體投地。

  染紅霞雖然别扭,卻是個講道理的,至此無話可說,隻餘别扭而已。符赤錦
笑道:「姊姊怕惹人非議,何妨安坐車内,教他給你趕車。如此更無嫌疑,哪個
敢說閑?」染紅霞杏眸一亮,露出恍然之色,親熱地捏捏她綿軟的小手,欣喜之
情,盡在不言中。

  符赤錦笑道:「你懶得見他,我一有空了,便去瞧你。媚兒前日派使臣送信,
大張旗鼓的,弄得大夥都不安生,我打開一瞧,隻有兩行字,寫着」大奶妖婦我
好無聊,準你來見。紅衣服同長腿賤人若要打架,也讓都來『。你瞧,這丫頭也
念着你哩。「染紅霞忍不住微笑,輕輕地點了點頭。

  雙姝聊了會兒,符赤錦領着從人打道回府,烏漆大門重又閉起,巷中隻餘兩
人一車。

  耿照沒等召喚,趕緊夾着尾巴,灰溜溜爬上轅座。卻聽染紅霞道:「典衛大
人請坐車内,由我來駕車罷。」耿照一怔:「這……怎麽能夠?還是由我來……」

  染紅霞嬌嬌瞪他一眼,闆起俏臉忍着笑:「你駕車的技術好過我麽?我在北
關學馭術時,典衛大人怕還沒出生哩。」這話倒非無的放矢。染紅霞五歲就學駕
車馬了,當日躲避萬劫刀屍時所展現的強大馭術,的确是打小培養的家傳技藝。

  耿照沒敢違拗,乖乖爬進車廂,染紅霞「噗哧」一笑,眼波流轉,得意洋洋
地持缰開拔,原本的拘謹别扭去了大半,心情甚佳,隻差沒低聲哼起曲兒來。

  這轺車的車廂與轅座之間,是沒有廂闆阻隔的,僅以兩層吊簾相隔,一重竹
簾一重布簾,均是中開的形式。轅座向後伸入車廂内,制成可翻折活動的屜闆,
路途長時便翻起來,供驅車之人靠背歇息;天冷時放平,車夫向後坐入廂内,以
中間分開的吊簾擋風擋雪,十分便利。

  乘坐這種小型轺車的,多半是女子。小康之家,總不能專養一名車夫,經常
是由侍女駕車,坐入簾幔之中,轅座前還有圍欄遮住,勉強算不得抛頭露面,禮
教上也能圓過去。

  像這樣的車,每日在越浦街道上不知凡幾,本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偏偏以侍
女的标準,染紅霞無論容貌、身段、氣質,乃至衣着打扮,實在太過出衆,甚且
到了「出格」的境地,所經處無不攫人注目;還沒駛出朱雀航,染二掌院已悄悄
縮入簾幔,仍止不住路人指指點點,如坐針氈,渾身都不對勁。

  耿照感應氣機,敏銳地捕捉她真氣的變化,傾身向前,隔簾問道:「怎麽,
有什麽異狀麽?」染紅霞正爲路人的注目心煩不已,直到他濕暖的氣息呵上頸背,
才察覺身後有人,「呀」的短短一聲驚呼,硬生生将餘音咬在口裏,揭簾怒道:
「你、你幹什麽!坐……快坐回去!」仿佛滿街之人都見她身後挨着情郎,議論
紛紛,羞得連耳蝸、粉頸都紅了,也顧不上耿照坐回車底了沒,整個人又往車裏
縮去;除了持缰的上半身及一雙長腿還擱在轅座上,腰下倒有大半被簾幔所遮。

  其實除了她過人的美貌,誰也不覺有什麽奇怪。十個越浦丫鬟裏,有十一個
都這樣駕轺車,是二掌院自己心虛得要命,渾身不自在。

  耿照被罵得莫名其妙,摸摸鼻子正欲回座,低頭卻見伊人柳腰就在眼前,染
紅霞今日并未穿着武服圍腰,隻一根衣帶便能束出這般曲線,純是長年練武的體
态絕佳,更無一絲餘贅。

  染紅霞身段出挑,尤其腰部全是肌束,肌膚的柔嫩與肌肉的強韌調和得恰到
好處,結實彈手,握感絕妙。耿照想起每回從股後進入她時,十指握住女郎的柳
腰一扣,拇指恰恰擱入她腰後兩枚小圓窩;偏偏這個姿勢紅兒極是易感,蜜膣裏
總是迎着他的深入猛烈收縮,既是膩滑無阻,摩擦感又強烈已極,兩相矛盾的觸
感銷魂難言。

  正因爲腰細,益發顯出臀股渾圓。耿照今晨見了寶寶錦兒與绮鴛的美臀,頗
受撩撥,但紅兒的屁股與她們都不相同:五島女子,似有「綿股」的獨特血脈,
沃腴豐盈如寶寶,青春俏美如绮鴛,雪股全都酥綿得不可思議。

  寶寶錦兒那棉花般輕柔、仿佛能黏人指掌的曼妙觸感,他固然愛不釋手,绮
鴛的渾圓翹臀雖沒摸過也不敢摸,但她那每每繃緊褲布、褲褶卻深深陷入股間的
柔軟度,毋須經手,光用眼睛便足以品味再三。

  但最适合形容紅兒雪股的,便隻有一個「圓」字。

  沒有因爲過于瘦弱,而顯得單薄的扁平,也沒有那種綿軟到了極處,輕輕一
掐便深陷其中的豐腴肉感,染紅霞無論站立或趴倒,永遠都有着完美的臀型,是
長驅直入時,小腹猛力撞上,也會被用力彈開,發出「啪!」的一聲淫靡脆響,
絲毫不覺疼痛的程度。

  耿照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箍着女郎的柳腰,染紅霞渾身輕顫,不知是怕癢、
緊張抑或生氣,未免大動作掙紮驚動了路人,掌間除了來自嬌軀的細細顫抖,便
隻有極爲緩慢自抑的前扯抗力,除了激發男兒侵淩的獸欲之外,實際上毫無效果。

  耿照非常想念她,也想念她迷人的胴體。

  在冷爐谷時,順利渡過了初期的矜持與羞澀,女郎随後的熱情奔放簡直與先
前判若兩人,令少年深深迷醉,不可自拔——染紅霞無論在身體強度,抑或在
「單純」一事上,皆與他勢均力敵。寶寶錦兒的身子感度絕佳,深谙取悅男人之
法,然而在承受沖撞時,明顯地非是耿照敵手,以其元陰松嫩、花心易采,若耿
照不加節制,極可能将她弄得暈死過去,乃至元氣大傷,絕非幸事。

  明姑娘則是另一個極端。耿照非但傷不了她,反而處處受她宰制,雖是美極,
卻有施展不開、縛手縛腳的感覺。

  紅兒較之寶寶錦兒,更爲強韌健壯,能與他盡情交歡,一同探索快美的極限。
然而,她的生澀、熱情,乃至饑渴求索,全都是出自真心,毫無虛僞造作,遑論
心機,令人安心至極,更能放懷享受。

  耿照回味着谷中良宵的種種纏綿滋味,指掌細品女郎的緊緻細滑,隔着薄羅
裙腰,拇指輕而易舉找到兩枚小圓凹,以指腹輕輕挲摩。女郎兀自抗拒着,想從
魔掌間拔出柳腰,但腰窩被按住的瞬間,卻本能挺腰擡臀,像過去每回那樣,高
高地翹起腿間蜜穴,戰栗着迎接男兒的滾燙粗長……耿照右掌下滑,順着渾圓的
曲線,握住一側臀瓣,五指未曾掐緊,已明顯感覺柔肌上那極富彈性的緊緻抗力。
染紅霞繃緊腿肌,似乎意識到男兒的不軌企圖,倏由旖旎情思中清醒,死死坐落,
不讓魔手繼續滑進臀底。

  女郎的腰臀一下緊繃起來,耿照感應掌裏的微妙變化,由腰側肌肉、脊骨的
連動,一路蔓至肩胛,料她将轉頭入簾,羞惱地斥喝自己住手……他依依不舍松
手,毋須肌膚接觸,光由氣機變化,便能感覺紅兒放松下來,轉身之舉止于未發
——染二掌院希望自己看來就像個普通馭者,「轉頭罵人」這種行徑,毋甯不在
她的正常清單之中。

  耿照就喜歡她的單純。就連這種輕易信人的大意粗疏,他都覺得可愛極了。

  少年狡黠一笑,邊聽着車外的喧響,邊捏女郎腰後裙裳,一點、一點地從臀
下抽将出來,時間算得恰到好處,恁她細柳般的腰肢繃得再緊再僵,一時間也難
以回頭。

  第二三一折願同比翼,不問青霄

  因爲鬧市到了。

  朱雀航乃越城浦南的權貴居處,寸土寸金,裏坊中所見,無不是青瓦粉牆的
豪奢宅邸,戶戶圈起偌大的前庭後院,音息難漸,透着幽雅宜人的靜谧。

  染紅霞自上轅座,被情郎弄得意亂心煩,加上不熟地形,沒走坊間的車馬道,
心想挑大路走總沒錯,東拐西繞一陣,居然駛進了人頭鑽動、磨肩抵踵的集子裏。

  耿照毋須透過廂側簾窗,光聽蹄音軸響,計算馬車前進的距離與方向,嗅得
透入簾内的柳條氣息溫濕水風,便知女郎要糟。

  搗衣橋與朱雀航相去不遠,雖一水之隔,卻仿佛兩個世界。除了賣肉賣菜賣
魚的,各種價平的小食店沿河林立,熱鬧非凡;未及正午,各種爆燠熱炒的香氣
便充斥鼻端,亦是城中一景。

  許多短暫旅居越浦、熟門熟路的外地人,如胡大爺之流,并不在投宿的客棧
用餐,甯可多走幾步路,來搗衣橋畔祭五髒廟,也是因爲店子集中的緣故。

  這種搭起草棚,憑一隻爐竈、幾張闆桌就能營生的小食店,不會有什麽珍稀
的食材,供應的酒漿也未必是佳釀,通常是橋下的漁舟賣什麽魚,旁邊的瓜果菜
販挑來什麽菜,便是今日飨客的菜單。

  越浦人管這樣的小食店叫「茶飯量酒博士」,攬客處除了便宜,全靠手藝,
每店至多一二名跑堂,有的甚至沒有,掌杓的東家就在竈後大聲吆喝,來的大抵
是常客,取筷擺碗自己動手,毋須照應。

  染紅霞駕車進了搗衣橋集,不止周邊全是人,還有小販推着闆車、載運各式
貨物的牛車等,隻能順着人潮緩緩前進,更無退路。

  提籃兜售瓜果的老妪,捧着白瓷小缸、腰别青花巾子,脆聲叫賣腌漬辣菜的
小童,就在馬車圍欄邊,伸手可及,絕對是聲息相聞的距離,染紅霞哪敢回頭斥
喝,教男兒住手?

  她使「千斤墜」身法,将結實彈手的翹臀牢牢釘于轅座,幾名大漢都未必拉
得動,卻無法教臀下的裙布化爲嬌軀之一部,同受神功,微汗的雪肌反成幫兇,
便隔薄薄的紗質裈褲,仍止不住羅裙滑出;半晌腿心微涼,飽如新棗的玉蛤熨着
紗褲,密貼于烏漆闆上,轉瞬又被燥熱不堪的嬌軀坐溫,氣惱中隐有一抹羞意,
卻莫可奈何。

  更氣人的是:耿照不知何時,悄悄将兩側布簾的中帶打了個結,這下染紅霞
置于轅座上的腰臀,全被布幔遮住,僅上身與雙腿露出車外,一如尋常避日頭的
駕車丫鬟。

  這……這分明是預謀!而且他雙手明明……明明忙着輕薄自己,幾時偷空繞
到前頭打的結子?武功都練到了什麽亂七八糟的地方!

  染紅霞又氣又好笑,但對一向老成持重的愛郎,竟忍不住狎戲自己一事,隐
覺羞喜,方才同一宅子潛行都少女喝的飛醋,頓時抛到了九霄雲外;當然,這種
逾矩的荒唐行徑還是不可以的,隻是許久未見,相思之切,似不應太過苛責……
猶豫之間,隻便宜了劍及履及的耿盟主。

  绛紅裙裳揭開,染紅霞幾近完美的雪臀裹在薄薄的紗褲裏,半透明的紗羅底
下透出白玉般的肌色,不僅那兩枚小巧的腰窩若隐若現,飽滿結實的臀型将白紗
裈褲的線條撐得緊緊的,腰闆極平,宛若玉璧,水一般的滑潤腰線收得細緻,渾
圓的屁股蛋之間夾着一绺褲布,卻是桃裂般的股溝。

  耿照咬住裙邊,抱着女郎誘人的屁股,十指掐陷,隔紗感受敷粉般的膚觸,
忘情地搓揉起來。

  染紅霞「咿」的一聲瞪大美眸,生生咬住驚呼,粉臉酡紅,被情郎揉得渾身
滾燙,鼻尖、唇上,以及露出抹胸的一小抹膩白胸脯上浮出密汗,汗漬積在鎖骨
間的一處小巧圓凹裏,透着說不出的誘人風情。

  汗蒸朝潤,小小的車廂裏,浮挹着伊人淡淡的肌膚香,還有一股若有似無的
蘭麝腥鹹,淡薄卻又鮮烈,如蒸蜜酒,分外醉人。

  染紅霞又羞又窘,又是心慌,好不容易狠下心來,正打算反手探入簾中,狠
狠地捏他一下,教這荒唐無行的小色魔知道厲害!圍欄邊忽聞一把清脆動聽的童
音:「姊姊,買點崖蜜子可好?買點崖蜜子可好?」卻是名眉目清秀的女童,看
似八九歲年紀,腰間綁了條花巾,貯盛蜜餞的青瓷小缸以紅繩繞頸,挂在胸前,
一手捧着,另一隻小手卻攀着轅邊的圍欄,小臉紅撲撲的,笑容甚是可人,似沒
什麽市井氣。

  這類兜售蜜餞小食的孩子,不惟各大市集常見,入夜後的秦樓楚館、分茶酒
肆裏更多,賣的東西不見得可口,一把五文十文,用洗淨抹幹的荷葉裝了,給客
人下酒佐茶,靠的是小孩長相可愛,說話讨喜,故不乏流裏流氣、幼年老成的。

  染紅霞不擅應付小孩,見女童可愛,心疼她小小年紀,也來這龍蛇混雜處讨
生活,柔聲道:「你小心呀,攀着車要摔跤的。」其實車行緩慢,比徒步尚且不
如,哪有什麽危險?小女孩笑得燦爛,緊跟不放,上下打量了會兒,又道:「姊
姊,你臉蛋好紅呀,真是好看。」

  染紅霞十分窘迫,總不能直承身後有雙魔手恣意輕薄,揉得她春心蕩漾,隻
能傻笑,旁人卻覺這一大一小兩美人說話的景象煞是好看,無不笑吟吟地瞧着。

  小女孩似是真喜歡她,片刻又道:「姊姊,天熱,我請你吃點。」從瓷缸拈
出一枚紫紅晶亮的果幹,用力伸長小手,卻構不着轅座上的姊姊。

  「别……你小心啊。」

  染紅霞唯恐她失足,不免要被輪轍碾過,趕緊去接。

  車廂裏,耿照正品着美臀的絕妙手感,忽見伊人起身,烏亮的髹漆坐闆上一
團稀蜜似的無色漿漬,留有棗印似的壓痕,女郎擡起的股心裏薄紗浸透,清晰浮
出一隻渾圓肉棗,飽滿的陰阜粉潤酥紅,連被汁水打濕的纖茸都瞧得分明,驚喜
之餘,不禁暗笑:「……怎地濕成了這樣?」機不可失,魔手探至臀底,捂住了
女郎柔膩的玉蛤。

  染紅霞料不到有此一失,電流般的酥麻竄過,可比方才并着腿兒悄悄厮磨美
得多,差點膝彎發軟,趕緊穩住,從小女孩手裏接過蜜餞,不忘叮咛:「你踩着
了地再松手,别要摔跤。」小女孩哪裏理她?眉花眼笑:「姊姊嘗嘗,姊姊嘗嘗!」

  染紅霞翹着屁股,進退維谷,不忍拂逆女童心意,忍着男兒肆虐,将蜜餞放
入口中,隻覺又香又甜,詫道:「原來是漬櫻桃啊!」越浦方言稱櫻桃爲「崖蜜」,
适逢春季果熟,采下洗淨晾幹,以鹽腌逼出果汁,去子拌入糖、酒、香料,遂成
蜜餞。

  女童可得意了。「姊姊,我做的!我做的!」

  染紅霞不及細嚼,匆匆咽下,持缰的手扶住前欄,用以支撐。耿照的指尖隔
着漿膩欲滴的紗褲,沿蜜縫滑來滑去,時不時按住一點,仿佛要戳穿紗羅也似,
鳝魚般不住往裏鑽,越弄液感越發豐沛,直是暢行無阻。

  女郎連扭屁股閃躲,都怕敏感太甚,僵着腰不敢動,扶欄勉強支撐,右手閃
電般探入簾中,去逮那不知死活的色魔爪。合是她氣急攻心,這一抓不知不覺間
用上了水月一門的擒拿絕技「小閣藏春手」,一旦拿實了,就算不折斷他一隻豬
手,起碼也要卸脫關節。

  隻可惜耿盟主武功蓋世,以正面迎戰屁股,更是勝之不武。撩撥蜜穴的惡行
兀自不絕,另一隻手松開雪臀,一把扣住伊人皓腕,見指尖上沾了晶瑩黏膩的紫
紅色蜜漬,俯低含住,吃了個一幹二淨。

  十指連心,指尖是人身敏感處之一,染紅霞被吮得嬌軀發軟,若非死死撐住,
差點一頭撞在圍欄上,酥麻的快感令她微微踮起靴尖,屁股不自覺地翹得更高。

  馬車之外,女童可不知裏頭忙活些什麽,吮了吮指上蜜漬,想起姊姊方才吃
崖蜜子還沒擦手,從後腰的小竹簍裏,拿出一張幹淨的新摘荷葉舉高,笑着說:
「姊姊,給你擦手。」

  染紅霞唯恐她摔着了,急從愛郎狼吻中抽出手來,伸出布簾,強笑道:「不
用了,我……我舔幹淨啦。」女童微微一怔。她可喜歡這位姊姊了,簡直像仙女
一樣漂亮,片刻都舍不得挪眼,卻沒見她是幾時吮的手指。

  股間的酥麻快美越來越難忍,染紅霞決定速戰速決,趕緊擺脫小女孩,才好
應付身後的大色狼,也不欲白嘗她的蜜餞,勉強定了定神,笑道:「這樣罷,我
買些崖蜜子。」女童大喜,果然松開圍欄,取荷葉包了蜜餞。染紅霞「籲」的一
聲停住了車,往腰裏去摸錢囊。

  鬧市停車,本是要引後頭車馬诟罵的,然而她生得美貌,女童又讨人喜歡,
反正買包蜜餞要不了多少時間,含笑觀看的反倒比嘟囔的人多。

  染紅霞被耿照撩撥得春情滿溢,适才差點要丢,手足發軟,解錢囊系帶時一
不小心,把系帶拉了死結。

  以她的手勁,要拈斷帶子不過反掌間,但如此一來,錢囊大開,也不是辦法;
耳中聽得車後隐有些鼓噪,不用看也知道,堵在道中的車馬長龍肯定是捱不住了,
靈機一動,仗着布幔遮掩,悄悄松開腰帶,将錢囊的結子滑将出來,數了五文給
女童。

  車内,耿照始終咬着她高高翻起的裙邊,染紅霞什麽動作逃得過他的法眼?
見女郎松開腰帶,玩心大盛,輕輕抓住白紗裈褲,「唰!」一聲褪至腿間,露出
光裸的雪臀,以及股心裏那隻濕漉漉、汗津津的柔媚玉蛤。

  染紅霞魂飛魄散,抓住圍欄向前傾,才想到下身赤裸,一出布幔,那還了得?
趕緊縮回去。耿照忍着笑,抱着雪臀往後,染紅霞死命抵抗,扭着屁股不肯順從。
虧得她武功高強,腰馬功夫非同凡響,勉強維持上身不動,沒讓路人瞧出蹊跷。

  這一耽擱,後頭的人卻不依了,鼓噪聲越來越大,還有熱心的路人走近圍欄:
「姑娘,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瞧你臉色極紅,莫不是中暑罷?」圍觀者衆,
染紅霞便是想驅車,也走不了了。

  耿照本不是好事之徒,也非有意刁難,隻是平素正經八百的女郎,在衆人圍
觀之下,車内下身卻是赤裸的,光想像染紅霞的窘迫神情,便令他難以遏抑地興
奮起來。

  他本想将紅兒光裸酥盈的臀股抱近,貼着下身細細厮磨,聊慰勃發的欲念,
此際卻色膽橫生,想在這裏便要了她,邊與她前前後後地拔河,邊動手褪下褲衩,
勃挺的怒龍昂翹指天,不住彈動,散發出灼人的氣息。

  染紅霞見不到車内景況,卻覺腿間熱浪卷至,明白來的是什麽,抵死不從,
回頭低斥:「别……這兒人多……莫要亂來!」隐帶哭音,既是惱怒,又顯無助。

  耿照被一喝回神,明白玩過火了,不覺歉然,七手八腳要幫她穿回。無奈女
子衣裳本不易穿,染紅霞看不見他,不知他打什麽主意,扭動腰臀,總之不肯就
範。

  兩人你拉我扯,車廂喀喀震響,圍觀之人無不吓了一跳,紛紛走避。僵持間,
兩騎排闼而至,鞍上騎者披甲佩刀,卻是巡城的甲士。爲首的年輕軍官一見車柱
上的虎頭木牌,面色微變,就着鞍上點頭施禮,朗聲道:「車内可是典衛夫人?」
見轅座上的女郎擡起一張梨花帶雨般的絕美臉蛋,胸口如遭重擊,一時間說不出
話來。

  染紅霞這才明白木牌的作用,本欲澄清,但如此一來,軍官若要盤查,車裏
的旖旎光景豈能見人?猶豫片刻,細如蚊蚋地應了聲「是」,身後耿照又貼過來。

  她不知愛郎欲來面授機宜,隻道又要搗亂,心頭無名火起,翹着結實的圓臀
使勁往後一撞,咫尺間避無可避,耿照硬生生以小腹受了,随手将勁力化至身下,
蓦聽「啪啦!」裂響,染紅霞身下屜闆應聲坍落,耿照及時屈膝,以大腿接住女
郎的誘人雪臀。

  腫脹成鵝蛋大小的怒龍杵尖擦過蜜縫,被彈性驕人的臀瓣重重一頓,饒是耿
照功力深湛,也痛得眼冒金星,還以爲挫斷了命根,所幸片刻後疼痛略止,消軟
大半的杵身猶有知覺,虛驚一場。

  那軍官聽女郎一聲嬌呼,似将跌入車内,突然又穩住了身子,滿目狐疑:
「姑娘,你怎麽了?方才車内的響聲……是怎麽一回事?」

  染紅霞坐在男兒大腿上,急中生智,闆起俏臉:「這位官爺,夫人生氣啦,
請二位幫忙開個道兒,莫誤了夫人進香的時辰。」她平素沒什麽機會打官腔,學
不來仗勢欺人的丫頭,然而在斷腸湖指點衆師妹慣了,不笑的時候,自有一股威
嚴的氣魄。軍官不敢怠慢,與同僚立刻清出道來,護着馬車離開搗衣橋。

  染紅霞心中五味雜陳,她日夜盼的,便是再與耿郎肌膚相親,沒料到兩人出
谷後首番裸裎相對,竟是這般景況。

  馬車一動,無論願不願意,她滑膩的臀股即在耿照大腿上厮磨着,蜜蛤沁出
的瓊漿并未幹涸,沾着肌膚滑動,滋味更是難以言喻。

  軸輻轉動,忠實地反饋着鋪石路面的每一塊凹凸不平,染紅霞感覺男兒驚人
的粗長正在慢慢恢複,寸寸昂揚,灼熱的圓鈍杵尖滑過她的大腿内側,磨得她微
微昂首,忍住酥顫,最後抵着濕暖的蜜縫。

  與先前的恣意輕薄不同,耿照可說是危坐不動,無意再惹女郎不快。這種深
自反省的體貼令染紅霞怦然心動——符赤錦所說「憶起最初喜歡他的原因」,對
染紅霞而言,指的就是這份溫柔。

  持續不斷的颠簸與震動,令兩人最私密的部位不住擦滑點觸,明明隻差一點,
卻始終找不到順利嵌合的角度,然而,如此扞格而銳利的擦刮感,已教耿照舒服
得直打哆嗦,女郎苦苦忍着快美,以免被人看出有異。

  直到馬車「匡啷」碾過城門前的一處小窟窿,抵着花唇的滾燙杵尖終于不再
錯位,裹着滿滿的蜜汁擠入窄小的花徑,随着落地彈起的震動,粗硬的陽物像打
樁一般,用力上頂,發出「啪!」一聲貼肉勁響,被撞入花心的、逞兇一貫到底
的,俱都顫抖着吐了口長氣,死死咬住呻吟。

  有了将軍賜下的虎面牌,果然無人敢攔車。

  馬車一路搖晃出了城門,越走越偏,轅座上的女郎面色潮紅,櫻桃小嘴微微
歙張着,眼波盈盈,春情欲滴。拉車的兩頭馱馬幾無駕馭,信步而行,既不是往
血河蕩,也不與其他車馬行人同路,終于踱至一處荒林,地面已辨不出道路的痕
迹,觸目所及滿眼濃綠,不遠處的坡底傳來潺潺水聲,林蔭間爬滿苔藓,空氣濕
涼。

  光是坐着不動,染紅霞已被馬車帶着上下颠簸,猶如串在彎翹陽物上的美肉,
被插得渾身發軟,須死命咬緊櫻唇,才不緻忘情呻吟。

  好不容易來到了四下無人之處,她勉力停住馬車,趴在圍欄上劇烈喘息,還
來不及開口,整個人已被抱入車廂内,耿照一把将她的紗褲退至膝踝處,但因女
郎的美腿太過修長,隻來得及除去右腿的靴襪,抱起美臀往車廂壁上一摁,猙獰
的怒龍杵「唧」的一聲,再度長驅直入!

  「……呀!」染紅霞短短遞尖叫一聲,雙手攀住橫轅,赤裸的右腳足趾忽蜷
忽張,反映着蜜穴裏劇烈的刨刮與緊縮,一邊用力踮起腳尖,繃緊的大腿與股瓣
肌束團鼓,在陽物的奮力抽插之下,晶瑩的液珠不斷濺出花唇,但男兒卻似難餍
足,持續提升進出的強度。

  「啊……好硬……好硬!好大……啊、啊、啊、啊………」

  耿照扣緊她汗濕的美臀,粗暴地逞兇,一口氣插了百來下,才自女郎脅腋下
瞥見衣襟抛甩,晃出偌大弧浪,伸手攫住沉甸甸的乳球,用力揉捏。

  胸脯原本是染紅霞的敏感處,然而膣裏的巨物實在插得太狠,而且硬度随着
交媾的激烈,非但絲毫未減,反而變得更硬更脹。

  女郎被插得魂飛天外,回過神時,整個人已幾乎趴在壁上,男兒發出野獸般
的喘息,将她的衣襟揉得亂七八糟尚不滿足,一下粗暴地扯着襟口,想将雙乳掏
出衣外,一下又試圖從松開的腰帶底下摸進上衫,欲更進一步地狎玩玉乳,然而
卻不可得。

  這使得男兒的動作更加粗暴。

  染紅霞唯恐衣衫破損,忍着膣中逼人的快美,伸手解開抹胸的頸繩。

  束縛一去,白绫抹胸自敞開的淩亂衣襟中垂落,耿照大手一伸,從中掏出一
對雪膩豐盈、形若蜂腹的飽滿玉乳來,恣意掐握。女郎整個人偎在愛郎掌中,雙
手胡亂在壁上亂抓,卻無法稍止嬌軀的扭動抽搐。

  男兒的肉菇已大到予女郎「要裂開了」的錯覺,箕張的菇傘如倒鈎也似,每
次抽出時都卡着女郎嬌軀,扯得她整個人往後一頓,隻覺得絕不能出;肉柱的硬
度也從燒火棍似的粗硬,慢慢變成硬中帶韌,仿佛有什麽即将擠溢而出……「要
壞掉了……要壞掉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用力一頂,将玉人緊緊壓在車廂壁上,壓得挺碩的雙峰劇烈變形。染紅
霞身子一僵,蜜膣大搐的瞬息間,緊緊嵌合的肉柱忽爾暴脹,滾燙的熱流注滿了
不住收縮的小穴,将男兒精華送入玉宮最深處,一滴都未漏出。

  耿照一向持久,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内噴發,實在是因爲女郎太過誘人,而這
一路上調情得太久。他貼着她赤裸汗濕的美背,滾燙的肉莖兀自在她身子最深處,
一跳一跳地撐脹着,神智卻已慢慢回複,咬着她嬌紅的耳垂,低聲歉道:「紅兒,
對不住……我……我一時沒忍住……射在裏邊了……」

  在冷爐谷時他們說好了的,在得到父親染蒼群、師尊杜妝憐的認可前,肌膚
相親雖難禁絕,卻不能懷上子嗣,以免刺激兩位老人家,好事更難玉成。

  染紅霞閉着眼睛,兀自嬌喘不休,片刻才擡手輕撫愛郎的面龐,酥紅的雪靥
露出一抹混雜了嬌羞與滿足的笑容。「……不妨的,我很歡喜。」

  耿照還以爲自己聽錯了,尚未回過神來,忽聽女郎輕道:「那個……那個小
妹妹,賣……賣『崖蜜子』的……你……你歡不歡喜?」

  耿照被問得沒頭沒腦,想起曾透過簾隙瞥見的那張小臉蛋,清脆動聽的聲音,
以及那單純孺慕着紅兒的天真口吻,不覺露出微笑。「喜歡。挺可愛的小孩。」

  染紅霞也笑了,片刻才咬着紅潤的櫻唇,閉目輕聲道:「我給你生一個,好
不好?」

  兩人擁着歇息片刻,耿照拔出消軟的陽物,半化成水的濃精混着磨成荔漿似
的黏稠愛液,稀裏呼噜地流了一片。染紅霞爲免弄髒新衣,屆時無論回越浦或前
往血河蕩,怕都見不了人,以柔荑捂住,滿滿接了一掌。

  她褪去紗褲靴襪,裸着一雙長腿,下車到坡底的溪澗邊沖洗,整理衣發。男
子這方面畢竟較女子精簡得多,耿照掬水清理幹淨,坐上岸邊的大石權充護衛,
順便欣賞女郎濯足穿衣的美景。

  染紅霞清理得差不多了,面上紅潮尚未全褪,可見盡興,忽然轉過身來,正
色道:「耿郎,我們之前做的約定,能不能推倒不算?」耿照不知她指的是什麽,
然而對他來說,紅兒所欲,便是射日摘星他也願意一試,區區訂約,何須考慮?
點頭道:「隻要是你說的,我都願意爲你辦到。」

  染紅霞紅着臉微笑。「你這樣,要寵壞我的。」

  耿照躍下大石,張臂将她擁住,輕吻發頂。「寵便寵了,不會壞的。」

  染紅霞偎着愛郎頸窩,也伸手環住他的腰,隻覺這一刻若能靜止不動,願以
生命來換。「我以前以爲,生兒育女、相夫教子,不是必須的,若有大事要做,
說不定反成累贅。所以你除你的妖刀亂世,我承我的水月衣缽,有緣走到一塊兒,
自然是好;萬一魚與熊掌不可得兼,那也都是命。」

  這話他們已經反覆讨論過許多次,耿照有耿照不能舍的責任,染紅霞有染紅
霞須肩負的承擔,若與兒女私情相扞格,隻能先把感情押後一些。因此染紅霞對
外要避嫌,要想辦法取得父親師傅的諒解,要助耿照的救世大業一臂之力。

  思之并非不覺怅然,耿照淡淡一笑,将胸口的沉郁默默吞了回去。

  「現在,我後悔了。」染紅霞擡起小臉,凝着情郎的錯愕,認真道:「兩個
人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我比你年長許多,女子的青春極其有限,錯過了養
兒育女的時機,将來是要留下遺憾的。我會同師傅、同爹爹表明心迹,好好地告
訴他們,你對我有多重要。」

  「……然後呢?」

  染紅霞嫣然一笑。

  「沒有然後了。」她正色道:「無論他們答不答應、歡不歡喜,結果都是一
樣的。天涯海角,龍潭虎穴,我都和你一起去,此身雖殁,永不言悔。」

 第二三二折才入虎穴,又遇酥風

  美景雖好,良辰易逝,可惜今天不能隻是個郊行嬉春的好日子。

  面對染紅霞突然其來的剖白,耿照自是感動;以紅兒脾性,這般表明心迹,
足見情思塞滿胸臆,難以遏抑。

  然而,自出冷爐谷以來,同盟先得将軍允可,在邵鹹尊與蕭谏紙兩方亦頗有
斬獲,耿照雖不是自尊自大的性子,卻也漸漸覺得:精誠所至,人定勝天,過往
視爲巨大鴻溝的門第出身,似乎也不是那般難以跨越。

  那鎮北将軍染蒼群原是一介小兵,憑借一柄長刀跻身藩鎮,據說也是識英雄、
重英雄之人,他的妻舅白鋒起便是江湖世家出身,眼下人正在越浦。待手邊之事
告一段落,耿照打算投帖拜訪,爲将來迎娶染紅霞打點基礎,并不真以爲,會走
到非要紅兒忍痛擇一的那一步。

  杜掌門雖說喜怒難測,許缁衣似也不贊成師妹結這門親,然而事在人爲,隻
消揭穿陰謀家詭計,消弭妖刀之禍,挾功必能說服。是以耿照并不擔心,兩人耳
鬓厮磨,溫存片刻,才離了溪岸,驅車折回大路。

  風火連環塢經火刀肆虐,數十年經營的水旱寨付之一炬,雷門鶴雖獨攬大權,
畢竟不能憑空生出一片完好無損的據地,索性移師越浦近郊的莊園,距車馬大道
不過裏許,四周平坦,一眼望盡,除點綴園子的花樹外,方圓五裏内揀不出一片
堪稱「林子」的密植,無溪無渠,簡直無險可守。

  「給我三班姊妹,乘夜便能攻下。」绮鴛呈上繪制詳細的園林分布圖時,做
出這樣的結論。「若非内外把守之人有點門道,我會說這是個拙劣至極的陷阱。」

  耿照把玩手裏銑亮光滑的鐵塊。

  「雷門鶴不得不如此。赤煉堂基業甚大,派系衆多,利益糾葛,想領這個頭,
得打開門來,歡迎所有人來商量,明的暗的,都得有路。這時他最不需要的,就
是困守在難攻不落的要塞裏,絕了商量的路子,這可當不了家。」

  绮鴛甩着馬尾冷哼,聽似不認同,俏臉上卻沒有強烈的反駁之意,就是擡杠
而已。

  「那他又搞忒多護衛,内外守得水洩不通,豈非自打嘴巴?」

  「那是炫耀,也是警告。」耿照也不生氣,耐着性子解釋。「大太保的『指
縱鷹』如今在他手裏,鐵血合一,旁人若有異心,且看扛不扛得住這支勁旅。」
攤平手掌,以鐵簡示之。

  「号令指縱鷹的,是如這般信物,計有五枚。你去探聽看看,雷門鶴手底下
的『指縱鷹』有無異狀,現下是何人指揮,駐于何地……什麽消息都好,無分精
粗,多多益善。指縱鷹非是好相與的,請都裏的姊姊們小心,切莫犯險。」

  绮鴛一扭螓首,馬尾飛揚。「讓你假好心!」

  話雖如此,也知耿照所持,決計不是赝品;出示自己,那是絕大的信任,胸
口怦跳,趁着面上紅熱未露,轉身即走,連他是不是盯着自己的臀股猛吞饞涎,
也顧不上了。

  支配指縱鷹的五枚鐵簡餘其四,莊外輪戍者誰,甚是耐人尋味。绮鴛與潛行
都使出渾身解數,搜集指縱鷹活動線報,帶回了出人意表的結果。

  越浦左近的官道鎮日川流,宛若集市。耿、染好不容易驅車轉入旁徑,直到
莊前,都還有零星的茶棚攤販,全無豪門别墅的幽靜,亦是一奇。

  才剛停辔,釘着碗大銅釘的烏漆大門,「咿」的一聲打開,率先行出兩列深
赭勁裝、皮甲皮靴的昂藏大漢,雖未戴盔蒙面,從露出皮甲外的鹫形襟繡,仍能
一眼辨出,是總瓢把子座下最惡名昭彰的私兵部曲「指縱鷹」。

  耿照與阿傻、老胡潛下朱城山時,曾遇一名裝備齊全的「指縱鷹」骠騎,與
之相比,此際走出大門的七八名漢子,身上裝束顯是新制的,佩挂的長刀短匕銑
亮照人,齊整俐落,但不知爲何,總覺不如山腳下那風霜滿面、抛下竹筒便絕塵
而去的信差剽悍逼人。

  八名指縱鷹跨上駿馬,預備開道,随後一群青衣仆從擁着一名錦衣青年行出,
正欲登上一輛四乘大車,見耿照下得車來,青年雙眸倏亮,揮開左右,拱手上前:
「耿大人!端的是巧遇,端的是巧遇啊!」笑意熱切,卻無露骨的讨好之意,令
人難生惡感。

  染紅霞系好車,自指縱鷹一出大門,便打省十二分精神,玉一般的白晰柔荑
雖未按上劍柄,有哪個不識趣的妄自蠢動,「出離劍葬」的無形劍意催發,項首
即未出離,起碼留下一條臂膀。

  豈料率先「妄動」的,居然是這名由人堆裏撥出的年輕人,生得方頭大耳、
白白嫩嫩,也不能說是肥胖,就是圓嘟嘟的挺招人歡喜;面貌堪稱清秀,隻是笑
得眯起雙眼,無比燦爛,俊醜與否,似也不是那般緊要了。

  「耿大人,你還記不記得我?我們在越浦城驿見過的——」青年雙手握着耿
照的手,親熱搖晃,歡天喜地:「我雷恒春哪,愛是永恒、四季如春的恒春!」
瞥見染紅霞,迅雷不及掩耳地握其雙手,繼續親熱搖晃:「哇,美女!你好你好!
能近距離看到本尊,真是太榮幸了……在下銮浦雷恒春,愛是永恒、四季如春!」
沒等染紅霞反應過來,下一霎又見他握耿照之手親熱搖晃,仿佛沒放開過似的,
兩人打出生就黏在一塊。

  「是是,我記得。」耿照忍着笑,一本正經道:「……愛是永恒,四季如春。
雷公子好久不見。」

  「公子什麽的實在太見外了,你就叫我春春罷,大家都這麽叫。」

  自稱「雷恒春」的青年樂不可支,拉他的手直晃搖,宛若久别重逢,交情極
其深厚。兩人信口攀談,一抛一接,再也自然不過,全看不出僅僅是二度見面的
點頭泛泛。

  染紅霞回過神來,難以置信地自看了雙手一眼。

  以她的功力,任何人要無聲無息欺近周身三尺,緻令女郎渾無所覺,怕以耿
郎的修爲也未必能夠,須如蠶娘前輩或那灰袍客一般,已至峰極高人之境,方得
超脫常理忖度。

  這笑容可掬的白嫩青年就算前世開始練功,以其年歲,決計練不到三才五峰
之境。正因他不會武,且趨近握手的舉動,不帶一丁半點侵略性,人畜無害的程
度,連真氣都無從反應;以此觀之,實也不能說是普通人。

  耿照之所以記得雷恒春,除了有趣的名字、長相,以及不管什麽人都能握得
到手的奇能之外,主要是雷恒春的出身并不一般。

  「裂甲風霆」雷萬凜掌權的二十年間,殺的比仇人多的,就是赤煉堂雷氏的
自家人。銮浦在三川流域,是水陸條件僅次于越浦的良港之一,而雷恒春之父、
人稱「雷貓」的銮浦雷氏家主雷兆堂,更是雷萬凜的堂兄,論血脈論地盤,無不
是總瓢把子欲除之而後快的「自家人」,存活下來已是樁奇事,今雷萬凜不知所
蹤,銮浦雷氏一支卻混得風生水起,誰能不寫個「服」字?

  而雷兆堂靠的,隻有一招。

  「……裝病?」耿照讀着绮鴛的報告,不由得目瞪口呆。他記心不惡,在前
來驿館祝賀的越浦仕紳之中,硬是記住了幾個名字和面孔,委請潛行都調查,日
後或可派上用場,雷恒春便是其中之一。

  「對,裝病。」

  绮鴛翻了翻白眼,約莫連她自己都覺謬甚。

  「凡遇棘手情況,這位銮浦的雷員外便稱病不出,交由身邊人胡亂應付;早
年是他老婆,現下是他兒子。不知道爲什麽,拖着拖着,總能等到對他有利的轉
變,生意越做越大,從銮浦一路興旺到越浦來。」

  雷兆堂什麽生意都做,見啥有趣便插上一腳,有賠有賺,毫不介懷。

  這種無心插柳似的胡搞,卻讓他成爲越浦三大票号、八大錢莊背後的股東,
在銀錢流通上頭很能說得上話。

  而到處并購小型寄付鋪、櫃坊等,讓銮浦雷氏的票子在西山、南陵等尋常票
号難進,或限于獨占經營之處,亦能通融兌現,可滿足客戶的特别需要,在钜商
之間頗有口碑。近年,雷兆堂更一路買進了平望,不厭涓滴,亂槍打鳥,影響力
益發可觀。

  雷兆堂老來得子,對雷恒春格外寶貝。

  這位銮浦雷氏的獨苗初入越浦,異想天開,打算由古董珍玩入手,打進上流
圈子。其時沈家首屈一指的珍玩鋪子「崇古閣」,新得了傳自金貔朝的名貴玉器
「芙蓉玉雙全」——一隻巧緻的蝠形镯子,以剔透的冰花芙蓉玉雕就,通體呈勻
淡的櫻色,生機盎然,不似死物;自内裏透出絲絲雲紋,蝙蝠首尾相銜處扣了枚
小巧壽桃,卻如鮮血一般紅豔飽滿,似透非透,毫無溢缺,無論雕工或玉料,皆
是珍稀難得。

  崇古閣的東家沈世亮不急着脫手,放出風聲後,每日僅招待一組貴賓鑒賞,
求觀者不符标準,甯可婉拒,閉門謝客;恁你有萬貫家财,若非聲名與身價相稱,
又或同崇古閣往來多年,竟連看一眼也不可得。

  無數富豪扼腕已極,更頻繁出入崇古閣,或顯身價,或拉交情,這「芙蓉玉
雙全」入越浦不到半年,崇古閣的成交量較往年提升近兩成,而有幸親睹至寶之
人,尚不足兩百之數,罕聽人說沈世亮逐利太甚,倒是埋怨這位少東家「不知變
通」、「不會做生意」者衆。

  雷恒春欲賞奇珍,屢屢遭拒,成天出沒于越浦風月場,轉而糾纏那些已約成
了的,當然無人肯捎帶這位土鼈暴發戶少爺,隻是揶揄戲弄。雷恒春也不氣餒,
擺下豪奢的流水宴,回請越浦名流,衆人一到現場,赫見滿園百多名豔伎,個個
腕上均帶一隻「芙蓉玉雙全」,原來雷恒春着人打聽了玉器的模樣,不惜重金,
連夜仿造一批,逢女便發;雖是赝品,用料居然也不是便宜貨,有錢得極其任性。

  他就這麽在越浦連請了大半個月,宴遍風月勝場,夜夜笙歌,仿造的蝙蝠镯
子流水價地送出,到後來連妓女們都不戴了,人人皆有,毫不出奇。

  說也奇怪,自此崇古閣的生意陡複舊觀,「芙蓉玉雙全」雖仍是鎮閣之寶,
但賞鑒者幾稀,遑論出價。這則乍起倏落的古玩界傳奇,算不算砸在雷恒春手裏,
時人各有評說,莫衷一是,但「銮浦雷恒春」之名,從此響遍三川。

  有好事者以此爲題,寫打油詩曰:「三朝古玩一夜東,閣前從此繞清風,邀
得神女赴瑤宴,枝雪環玉滿林松。」由是雷恒春又多了個「古夜清風」的外号。
這位雷公子不知是聽不懂,抑或不介意諷刺,逢人便說,頗爲自得。

  他與耿染二人打完招呼,旋即離去,模樣雖熱切,對染紅霞倒無絲毫逾越,
連視線都規矩得很,與一幹越浦豪商的富二代相比,簡直堪稱清流,隻是興高采
烈得有些不尋常。

  等待門房通傳之時,耿照說了崇古閣的事與染紅霞聽,女郎辛苦憋笑,蹙眉
低道:「這人……真是好缺德!」

  「說不定是無招勝有招,盲拳打死老師傅。」耿照笑道:「将軍夫人的兄長
忒會做生意,可惜半路殺出頭莽山豬,不分稗草禾苗,一家夥全拱了,誰也沒得
吃。」染紅霞似想到了什麽,「噗哧」一聲急忙忍住,揉着平坦如削的小腹,咬
牙道:「哪有山豬長這樣的?依我看,是專吃老虎的小白豬。」

  「……愛是永恒,四季如春。」耿照一本正經地補充。

  插科打诨,讓緊繃的情緒稍稍放松。莊外雖無嚴密把守,門内卻是兩樣光景,
每條門廊每處洞門,無不配有拏刀負弓、全副武裝的指縱鷹,目光森冷,大有山
雨欲來之勢。

  以耿照現時身份,雷門鶴沒敢教他多等,兩人同雷恒春閑聊多時,莊内早已
獲悉,通報雲雲,不過是表面工夫。門房前腳才走,後頭雷門鶴便轉将出來,笑
容可掬,親熱的情狀倒與離去未久的雷恒春相映成趣。

  「耿大人、二掌院久見。」初老的精瘦漢子錦衣玉帶,與一身草莽氣息格格
不入。耿照回歸時雷門鶴并未親往,隻派使者緻意,不知是心有芥蒂,抑或顧及
将軍立場,刻意避嫌,總之此際全看不出來,還以爲二人與他交情深厚,久别重
逢,才得這般熱切。

  染紅霞素來讨厭露骨虛文,翹着白嫩的尾指一抱拳,淡淡微笑,并不接口。
耿照卻與雷門鶴把臂交引,相讓着繞過了曲折的長廊,來到大堂。

  耿照初至慕容帳下時,雷門鶴欺他年少,曾經藉機試探,吃了悶虧才學乖。

  此番在自家地盤上重施故技,自不是練就什麽絕世神功,欲雪前恥;乍看是
挑釁,實則想尋個挑事的口實,若耿照自恃修爲,又震得他踉跄幾步,此間不比
越浦驿,關起門來全是他雷門鶴的人,正所謂「先撩者賤」,典衛大人因此受點
皮肉苦頭,料想将軍亦難見責。

  退百步說,若耿照投鼠忌器,隐忍屈就,無論是顧忌染二掌院,又或不願硬
吃這敵衆我寡的一塹,銳氣既折,後頭談起事來,總是對赤煉堂有利。

  豈料少年連護體真氣也不用,迳與他把臂言笑,視滿園指縱鷹如無物,在這
份自信氣度之前,四太保的計較全落了下乘,直到三人落座品茗,雷門鶴未占一
絲便宜,難勝于交鋒之先。

  應付染紅霞這種自居正道、一闆一眼的人,雷門鶴遊刃有餘,料不到耿照除
了武功,連心性都在忒短時間内,得到飛躍性的成長,赤煉堂的新掌權者不禁收
起輕慢之心,重新打量眼前的對手。

  耿照淡然一笑,好整以暇。

  「我今日來意,諒必四太保早已知悉。」

  雷門鶴皺着眉,半晌才作茫然之色,慢吞吞地開口。「典衛大人這話,說得
我雲山霧沼,簡直毫無頭緒。是将軍那廂,有什麽吩咐麽?将軍他老人家忒也客
氣,往後隻消說一聲,草民即刻往見,未敢勞典衛大人屈駕。」

  染紅霞不禁攢緊了棗木扶手,總算也是見過大場面的,并未輕易發作。她素
恨與赤煉堂、觀海天門之流打交道,就是不喜這等睜眼說瞎話的壞習氣。

  越浦是赤煉堂地頭,耿照雖未廣發武林帖,但拜會邵鹹尊、蕭谏紙事,道上
總有風聲。雷門鶴明知故問,決計沒什麽好心思。

  耿照也不生氣,真當他一無所知,将七玄結盟、欲與七派修好之事扼要說了。
雷門鶴木然聽完,半晌都沒反應,直到染紅霞的耐性消磨得差不多了、幾欲開口
之際,才聽雷門鶴道:「這個……請恕我不太明白典衛大人的意思。我方才一個
沒聽清,還以爲是大人糾集七玄,自做了盟主,來向我等七大派說項。」說着笑
起來,摸了摸幹癟的褐色皺臉,似對這般荒誕言語,也覺有些不好意思。

  (……教你這般作态!)

  染紅霞心底有氣,差點一拍扶手,便即起身。

  「淩風追羽」雷門鶴是何等樣人?說句「人精」,還算是辱沒他了,居然裝
出這副山野村夫、目不識丁的蠢笨德性,明擺着愚弄人。況且,被他截頭去尾地
換話重說,聽來就是滿溢私心、陰謀詭谲,一樁化幹戈爲玉帛的美事,突然變得
猥瑣至極,教人渾身不舒服。

  耿照到這時還挂着笑,染紅霞都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佩服。

  隻見他輕拍膝腿,怡然道:「四太保所言,正是我的意思。」

  雷門鶴一愣,木着臉道:「大人,你是朝廷命官,豈可與邪宗妖人勾結?将
軍縱愛大人之才,卻不能容忍奸宄蟊賊,妄行淫邪!大人忒不自愛,萬一牽連有
司,對得住将軍一片苦心栽培?」

  以他江洋大盜的出身,被其指爲「奸宄蟊賊」,耿照頗有哭笑不得之感。但
雷門鶴可不是說着玩的,一來便扯上鎮東将軍——就算慕容柔支持耿照到了家,
台面上也不能任他與「邪魔外道」四字挂勾。挑這點說事,可說是将耿照最強的
助力,直接轉成了軟肋罩門。

  染紅霞面色微變,雷門鶴卻未言盡,滔滔不絕道:「……況且邪道七玄,劣
迹斑斑,百年來與我七大派的宿怨不說,近期妖刀亂世,焚毀本幫總舵,便疑似
七玄所爲,當日在後山淩天渡附近,有人目擊數名奇形怪狀的妖人鬼祟行事,說
是七玄首腦;乃至襲擊将軍、驚擾鳳駕……等,皆與這幫匪徒脫不了幹系。這些
事,耿大人該不會也有一份罷?」

  從裝傻充愣到猛潑髒水,這位四太保翻臉如翻書的硬底子功夫,兩人總算見
識到了。

  染紅霞固然氣得發抖,但雷門鶴眉宇間的險戾,卻不似虛張聲勢;一旦認了
這些「罪名」,又或給他逮住話柄,原該是辭令争勝的遊說之行,搖身一變成了
困獸血鬥、以寡敵衆的殊死戰,那是半點也不突兀。

  偏生他問得極毒,刀刀削在己方難辯處,以女郎的口舌思路,确是無話可說,
又急又氣,隻是莫可奈何。卻聽耿照怡然道:「四太保未親眼見得,難免受道聽
塗說蒙蔽,上述種種,與七玄并無關連。我合七玄于一盟,欲與七大派捐棄成見,
攜手合作,正爲對付妖刀陰謀。此際力分則弱,徒然受制于陰謀家,四太保智光
昭昭,必能辨别是非,權衡利害。」

  遇上個怎麽都不同你翻臉的人,饒是奸猾如雷門鶴,也不能自唱獨腳戲——
所謂「髒水」,潑的就是毫無根據、捕風捉影之物。雷門鶴一口咬定是七玄,如
同耿照咬定不是,再吵也就是這一團糊裏糊塗的模樣,休說一槌定音,連敲在哪
裏、敲的是什麽都不知道。四太保不慌不忙,沉着臉道:「且不說這個。本幫大
太保失蹤多時,據說便是遭了七玄妖人毒手,落得屍骨無存。典衛大人既說是七
玄的首領,難道不該給本幫個交代——」

  染紅霞并非性情浮躁之人,聽到這裏,連她都不禁翻起白眼。

  同是無憑無據的指控,此事與前事豈有不同?堂堂一幫首腦,淨在這些無聊
的空處着墨,委實教人失望。

  而耿照隻做了一件事,就讓雷門鶴瞠目閉口,自休喋喋。

  「你要交代,我便給你交代。」

  少年攤開手掌,一反入堂以來的溫和笑意,目光緊盯雷門鶴,瞧得他頸背寒
毛豎起,卻無法轉頭。「我知是誰害了大太保,或知屍體收埋于何處,但我覺得
你并不想知道,起碼不想讓外頭的人知道。」

  雷門鶴面色鐵青,額際汗油滲亮,活像見了鬼似,視線被少年掌裏的鐵簡牢
牢吸住,就算那物事能灼了他的眼,雷門鶴也無法移目。

  數月以來,他無數次從雷奮開忽然現身、「指縱鷹」倒戈圍殺,将自己砍得
四分五裂的惡夢中驚醒,然後睜着眼直到天明。那隻自樹下悄悄拾起,乘亂揣入
懷中的鷹形母牌,雖教雷門鶴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指縱鷹」,同時也成爲惡夢之
源。

  翼字部的幹部如葉振、高雲等雖已身死,子牌内所藏的鐵簡卻也一并丢失。
其餘「瞬、觜、拳、尾」等四部首腦,盡管當天不在現場,無從得知老流氓雷奮
開重傷垂死,但見母牌落在雷門鶴手裏,多少也能明白大太保發生了什麽事。

  雷門鶴能号令這支昔日的敵方部曲,全因「見簡奉令」四字。

  但在他心底深處,并不相信這種事。

  他對總瓢把子的忠誠,在認定雷萬凜已死——即便未死,何異于死——的刹
那間,便已煙消霧散。此際他仍願意效忠雷萬凜,但他的妻子兒女,乃至喜愛的
人、事、時、地、物等,皆無法承接雷門鶴的移情,恃以穩坐赤煉堂大位。

  這些年,他觀察雷奮開和他底下的人,嘲笑他們的盲目愚忠,豈料有朝一日,
自己也須倚賴這般不靠譜的物事,方能收割得來不易的戰果。

  而耿照手裏的鐵簡,就像徘徊于奈何橋畔的惡鬼冤魂突然還陽,親讨血債。
是雷奮開沒有死,藉這名少年之手,來與我算帳麽?還是從頭到尾,都是老流氓
釜底抽薪的伎倆,讓自己把「指縱鷹」布在身邊?不,也有可能是這厮陰錯陽差,
曾睹當日的奪權混戰……雷門鶴飛快自混亂中清醒過來,一一排除各種可能性。

  耿照知道這枚鐵簡代表的意義,知道「是誰害了大太保」,若雷奮開詐死,
一聲令下便能讓指縱鷹滅了自己,犯不着利用這名少年——雷門鶴非常清楚,老
流氓對于外人插手本幫之事,痛恨到何種境地。當日耿、染聯袂闖風火連環塢,
便是雷奮開親自出手挫的銳氣,毫不把鎮東将軍的顔面當回事。

  那麽,就隻剩下一個選項了。

  雷奮開臨死之前,将鐵簡交給了耿照,交代了一些事,可惜說不完全,讓耿
照誤以爲能憑此物威脅自己,又或讨得什麽好處……雷門鶴嘴角微揚,露出極其
險惡的笑容。老流氓啊老流氓,你所托非人,又教老子撿了天大便宜啊!

  「我幫中有幾個人,對典衛大人手中之物頗有些興趣。」他話鋒一轉,好整
以暇。「不知有此榮幸,蒙大人接見否?」

  耿照把玩鐵簡,笑道:「貴幫好漢,豈能失之交臂?有勞四太保引見。」雷
門鶴一打響指,忽然地面微震,如滾巨石,轟隆的腳步聲還未進門,一股混雜濃
烈獸臭的血腥氣倏忽卷入,染紅霞蹙緊柳眉,微微摒息。

  烏影幾乎遮住大堂正面的六扇明間,來人須得低頭彎腰,才能自門框下勉強
擠入,來的竟是一名高逾九尺的巨漢,虎皮圍腰虎皮裙,連綁腿護腕用的都是虎
皮,若非毛皮下露出指縱鷹制式的赭衫,整個人簡直像是裹在虎皮之中。

  巨漢雙手過膝、腰窄膀闊,掌大如畚箕,十指極長,骨節嶙峋;慢則慢矣,
行動并不遲緩,顧盼間自有一股矯健銳氣,仿佛拖行獵物示威;下巴鑲了塊「冂」
字型的铄亮角鐵,左右颔關凸起鉚釘,說是裝飾,更像鐵鑄的人工關節,看來十
分詭異。

  「這位是我指縱鷹『拳』字部首領,大人管叫沙虎興便了。」雷門鶴笑道:
「我這位兄弟力大無窮,能搏犀象,過往與虎群厮殺時,不慎被咬掉下巴,從此
恨上了大蟲,總和它們過不去。」

  染紅霞這才驚覺,那沙虎興一路拖進大堂的,竟是頭斷氣的成虎,被他驚人
的身量一襯,看來便似大一點的貓,暗忖:「沙虎興雲雲,應是『殺虎星』三字
諧音。此人用上化名,來曆定不單純。」赤煉堂本無這号人物,印象中東海武林
也沒有這等形貌的成名高手,不知雷門鶴從何處尋來,隐藏至今。

  但來的可不止「殺虎星」一人而已。

  「啪」的一聲,一名守在堂外階下、連帶血虎屍拖過身前都不曾稍動的「指
縱鷹」,忽飛進堂裏,身形尚未落地,整個人倏又昂起,雙手勒頸,吊在半空中,
眼珠暴凸、臉現悲憤,卻不怎麽掙紮。

  耿染瞧得分明,一條透明的魚線纏在這名指縱鷹頸間,繞過橫梁,将他高高
吊起;至于出手之人是如何在擊飛指縱鷹後,又抛魚線過梁,乃至纏頸,隻能說
是匪夷所思。

  然而這回,卻是雷門鶴蹙起疏眉,看得出強抑怒氣,提聲道:「這人怎麽了?
貴客面前,豈得無禮!」一人跨過高檻,蓑衣編笠,掩住身上的鷹繡赭衣,右袖
中空空如也,卻不理旁人眼光,怡然笑道:「回幫主的話,這人在偷聽堂内的動
靜,必是奸細。我順手辦了,以免驚擾貴客。」揭笠于背,露出一張青白冷峭的
瘦臉,話中帶笑,面上卻無笑容,隻透着滿滿的殘忍快意,令人不寒而栗。

  雷門鶴沉道:「我等并未壓低聲音說話,堂外誰聽不見?奸細與否,豈能如
此兒戲!」言下之意,自是讓他放人。那青瘦釣者卻裝作不懂,改口道:「那是
我記錯了,是他昨晚在我窗下偷聽機密,一樣是奸細。幫主明鑒。」

  「……我不是幫主!」雷門鶴微微變色,斥道:「你是『觜』字部統領,他
一名『尾』字部衆,豈能接近你院裏?快快把人放下!」

  釣者終于露出笑意,滿不在乎地聳肩。

  「我聽說指縱鷹視死如歸,統領有令,便叫他們去死,也決計不有二話,想
試試是不是真。看來有幾分真啊,我還以爲是吹的哩。」長竿一頓,又将人吊高
了幾寸。

  第二三三折煙塵掃卻,逋寇難平

  被吊起的赭衣漢子本能抓住頸間魚線,掙紮幾希,迄今猶未斷氣,蓋因體魄
強健、忍死不就所緻。

  憑這股硬氣,抽匕斷索,或采取其他求生脫困的手段,綽綽有餘;何以不做,
隻能說武林中關于「指縱鷹」的種種形繪,起碼于「視死如歸」、「上令莫違」
之上,絕非浪傳。

  漢子明知将死,此一犧牲可說是毫無價值,卻仍抑住求生本能,靜待毫無尊
嚴的死亡降臨,其骁勇不屈、又悍不畏死的身影,已是最沉痛的拮抗。

  堂外,分列兩側的指縱鷹戍衛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無一人擅離職守,但
染紅霞仿佛聽見空氣裏充斥着格格細響,似攢緊拳頭,又像咬牙切齒。

  連身爲外人的染二掌院都已察覺,雷門鶴豈不知此舉打擊士氣、令「指縱鷹」
離心的嚴重性?目綻精光,正欲暴喝,釣者長竿一抽,「飕」地裂響,懸在半空
中的赭影忽爾墜下!

  「這便死了,未免太蠢——」

  釣者松開魚線,本拟摔他個四腳朝天,豈料笑語未畢,餘光見漢子好端端坐
在椅中,至于那椅子怎生前來、人又是怎麽被「擺」将進去,莫說瞧了,連聲響
都沒聽見,便指鬼魅所爲,兀自難以全信。

  但誰都知道不是鬼幹的。

  笑吟吟的「典衛大人」手邊,恰少了張太師椅,便在他與那绛衫女郎之間。

  看來不過十七八歲、還是張少年面孔的将軍武膽拍了拍手掌,沖釣者一笑,
可比什麽釁語都教人惱火,連沙虎興都松開虎尾,微微轉頭,氣氛瞬間緊繃起來。

  ——大敵!


.
2016-3-13 18:2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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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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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白釣者仍是一張冷冰冰的僵屍臉,眸中卻凝着前所未有的危險光芒,雷門
鶴知老七終于斂起促狹的興緻,未及出口的斥責自不必再提,本欲替他報上名号,
卻見釣者長竿離肩,信手曳地,挑眉哼道:「典衛大人好快身手。」竿影倏揚,
搶在短促的「劈啪」爆響之前,已然刺穿椅背——單臂使槍,已是匪夷所思,況
且忒長的釣竿,如何在忒短仄的狹角裏掉頭标出,事後染紅霞是怎麽也想不明白,
隻能歎爲神技。

  但純以震驚論,當堂釣者之錯愕,猶在染紅霞之上。

  柔韌的長竿挺立不動,筆直如鐵,可見勁猛,與釣者輕佻的言行絕不相類。
這般身手,便在昔日「十絕太保」之中,亦足以名列前沿。

  除了什麽也沒刺到之外,簡直可說是極完美的一槍。

  那赭衫漢子連人帶椅,移回耿照手邊,便在他與染紅霞之間,三人并肩,女
郎與赭衫漢子神情怪異,隻典衛大人好整以暇,恍若無事。

  總算雷門鶴及時恢複,沒教下巴「匡」的一聲掉在地上,老七的名号是無論
如何報不出來了,大堂頓時陷入尴尬的靜默中。

  「今兒能夠結識幾位好漢,也算是緣分。」

  最後,還是耿照打破了沉默。「我有幾句話,想同諸位私下說,能否請『指
縱鷹』的弟兄退到院外去,給我們點兒議事的空間?」最後兩句,卻是對身畔的
赭衫漢子說的。

  那人回神肅立,腰背挺如箭杆,直到雷門鶴微一颔首,才對耿照抱拳行禮,
退出門去。階下指縱鷹一齊轉身,魚貫出得院門,連伏于兩側廂房頂的弓箭手,
也跟着起身,片刻便走得幹幹淨淨。

  染紅霞暗自凜起:「莊内果然把守嚴密。要硬闖出去,隻怕困難重重。」

  獨臂釣者長籲一口氣,聳肩笑道:「人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看來
典衛大人練得一路趨避如神的武功,便以爲是天下無敵,不把赤煉堂與指縱鷹放
在眼裏了?「

  我也沒見你将指縱鷹放在眼裏啊——耿照心想,畢竟沒說出口,隻道:「我
所練武藝,不以速度見長。」釣者臉如僵屍,七情難度,隻能從語調裏辨别情緒,
聞言冷哼:「好利口牙!平望朝廷之鷹犬,專靠一張搬弄是非的嘴皮。你且猜猜,
我與老三聯手,留不留得下你同這千嬌百媚的小花娘?」

  雷門鶴佯作恚怒:「休得胡說!典衛大人乃将軍親信,便誤入歧途,也不是
我等能處置,自當禀報将軍,請他老人家定奪。隻是我赤煉堂之物,還請典衛大
人留于此間,務歸原主。」盯着少年手裏的鐵簡,不懷好意。

  那「沙虎興」動也不動,似無聯手之意。釣者一抖長竿,竿尖指地,連架勢
都擺得懶散,不知爲何卻有一股渟淵之勢透出,仿佛所持非是油竹,而是倒曳着
一片戟壘劍山,殺氣如霭,幽幽浮動。

  「先說了,當年我與老四放對,他就是拼快的主兒。」

  下巴朝雷門鶴一比,語氣輕蔑:「你不妨問問他,是誰赢的多?」

  「……老七!」雷門鶴及時開聲,似是惱他嘴快,這回卻不是裝的了。

  釣者正欲還口,卻聽耿照朗笑道:「四太保多慮了。前輩雖失一臂,武功仍
在,縱以釣竿取代成名的『百斤沉沙戟』,畢竟難掩『碎骨搖頭槍』絕藝。若在
下所料無差,這位該是昔年南陵赤尖山坐第七把交椅、人稱『戰虎』的戈卓戈前
輩罷?」

  轉向那倒拽虎屍的鋼颔怪人,怡然道:「東海有殺虎成藝的嶽王祠,南陵豈
無屠虎名家?人說飛虎寨的三當家『山無虎』猱猿,平生屠虎逾百,不仗兵器之
利,乃貨真價實的猛虎殺星。前輩雖取下猿形鐵面,卻無法摘除義颔,在下一眼
即認出,實無化名之必要。」

  沙虎興——該說「山無虎」猱猿——聞言冷哼,獰銳的眸中迸出一抹譏诮,
卻是乜向雷門鶴,似也覺化名無謂,徒惹讪笑。

  赤尖山飛虎寨一夥,在南陵諸封國間當得「巨寇」二字,然而出得南疆,聲
名卻不甚響亮,就連武林中人也未必知曉。

  此固與赤尖山的作風有關,染紅霞卻不是普通人,心念電轉,想起父親提過
的那夥南陵大盜,以及那個不便公開提起、私下卻于平望官場流傳極廣的耳語,
柳眉微蹙,訝然道:「赤尖山……飛虎寨……你們是『十五飛虎』!」

  那獨臂釣者戈卓「咦」的一聲,青白的人皮面具上一片漠然,口氣倒是興緻
盎然,啧啧道:「小花娘挺有見識啊!居然也知『十五飛虎』之名。老四,這麽
多年了,還有人記得咱們,不錯不錯。」與那「山無虎」一般,對洩漏身份一事
不甚在意。

  雷門鶴面色煞白,隻恨沒縫了他的嘴皮,卻聽染紅霞續道:「據聞當年虎首
韋無出未死,如今你等在此聚集,莫非……『逐世王酋』也到東海了?」雷門鶴
臉色更加難看,倒曳長竿的「戰虎」戈卓眸光一銳,隐隐迸出恨火;同一時間,
「山無虎」猱猿的背肌猛然贲起,周圍幾張太師椅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掌一推,
「呼」地掃成了零落的扇弧。

  長臂鋼颔的巨漢緩緩轉身,終于現出右掌裏的奇形兵器:那是柄巨大的扇形
鋼刃,輪廓活像砸扁了的藥船碾子,兩邊有柄,纏着磨秃的虎皮,通體錘煉得凹
凸不平,泛着獰惡的深黝鐵色,怕沒個百來斤。猱猿以單手持一柄,掖于臂後,
直如無物,這等怪力,難怪能赤手屠虎。

  「我曾發下重誓……」另一廂,戈卓細聲細氣地開口,輕柔的語氣雖帶幾分
譏嘲,仿佛要解釋兩人突如其來的怒氣似的,其中所蘊含的危險氣息,卻教人不
寒而栗。

  「誰要敢在老子面前提起這厮,便教他死無全屍。雖說你倆本不能生出此地,
萬不幸犯了老子的忌諱,隻能算你倒黴。」

  在「逐世王酋」韋無出橫空出世之前,飛虎寨本是個小土匪窩。

  寨主雲彪武功稀松平常,專幹些攔路打劫的小買賣,四處躲避官府,休說縱
橫南陵,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再窩囊不過的小蟊賊。

  那自稱「韋無出」的奇人,徹底改造了雲彪和他的土匪幫,不僅使雲彪搖身
一變,成爲南陵有數的雙刀好手,更招募各國亡命之徒奇人異士,占據天險赤尖
山,結成一支強悍無匹的武裝勢力。

  「十五飛虎」叱咤之際,劫過官饷、搶過王宮,甚且跨越數百裏,神不知鬼
不覺地滅掉幾個小國……在諸國達成共識,聯兵包圍赤尖山之前,連試圖制裁這
幫悍匪的諸鳳殿都遭遇挫折,當時的遊俠之首李桑傷在韋無出的「抱日神功」下,
落下了後來纏綿病榻的根子。

  當其時,飛虎寨的舞爪嘯風旗,以及「雙十抱日,逐世王酋」八字口号,可
說是南方最令人恐懼的武力象征,能止小兒夜啼;兵鋒所向,諸封國無不凄惶。

  而韋無出的真面目,便在飛虎寨十五把交椅之中,也隻有寥寥幾人見過。

  他以「逐世王酋」爲号,并非自比國主,而是未把各國放在眼裏,欲效猛虎
逐林,追得這些國王四處奔逃,就連「韋無出」三字,怕也是取「唯吾出」的諧
音,與外号連讀,簡直狂得沒邊。

  然而,剿滅飛虎寨最大的阻力,非是一手打造出嘯風旗傳說、神龍見首不見
尾的狂人韋無出,也非赤尖山的萬丈天塹,甚至不是飛虎寨淩駕諸國的武裝力量,
而是微妙的南陵形勢。

  赤尖山位于峄陽、孤竹兩國之間,其實絕大部分是在峄陽境内,奇的是:在
韋無出主導下的飛虎寨,卻從未劫掠過峄陽,休說越貨殺人,就連一頭羊都沒在
赤尖山裏走失過。

  各國欲向峄陽國主借道剿匪,卻少了個有底氣的理由,孤竹、峄陽爲此不睦,
本是聯姻的兄弟之邦,鬧到幾乎反目。

  若說此事甚奇,後頭還有更奇的。

  飛虎寨每回出手,歸根究柢起來,得利的幾乎都是鎮南将軍段思宗。

  這位無兵無糧、本被派來當個閑差的「策士将軍」,靠着一杆合縱連橫的健
筆及狡智,不用央土一兵一卒,在南陵諸國間建立起極高的威望,但起初并非都
是一帆風順。

  那些曾反對、刁難,乃至試圖對抗将軍的勢力,最終都成了飛虎寨的目标,
有幾回時間點還妙到毫巅,直接影響了鎮南将軍府的運籌結果。說是十五飛虎助
将軍一臂之力,怕連段思宗自己都不易辯駁。

  這樣的流蜚,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軟禁後,攀上史無前例的高峰。

  說也奇怪,段思宗出得南陵,仿佛坐實指控一般,素來活躍的「逐世王酋」
韋無出也跟着消失無蹤,無論他的敵人或屬下,都沒再見過此人,謠言遂甚嚣塵
上,傳得沸沸揚揚。

  嫁與峄陽國主、年紀輕輕便守了寡,妙齡而爲「皇太後」的段思宗之女段慧
奴忍無可忍,說服諸封國聯兵攻打赤尖山,以還父親清白。

  是役,虎首「逐世王酋」韋無出果未現身,少了他的指揮策應,以及「抱日
神功」之威,飛虎寨寡不敵衆,寨主「飛虎」雲彪伏誅,十五飛虎死的死、逃的
逃,山寨被一把火燒成了白地,戰後辨得的匪首極少,才有賀淩飛亡命東海,受
總瓢把子雷萬凜庇護,化名「雷門鶴」之事。

  經此一戰,段慧奴正式躍上南陵舞台,以「代行公主」之名接手父親的地位
與影響力,成爲比其父段思宗更危險更憤怒、更桀敖難制,令央土寝食難安,又
莫之奈何的璀璨新星。

  諷刺的是:段思宗并未因此重獲自由,韋無出的消失,加深了人們的想像,
流言益發根深蒂固,竟成段思宗平生之污點。

  段慧奴可不是省油的燈,三番四次上書朝廷,請捕「首謀韋逆」,列出長串
徹查清單,株連之廣,已不能以「鏟除異己」形容,簡直就是逢人便咬;若不幸
獨孤皇室出了個腦子有洞的主兒,真要批準查辦的話,白馬王朝應聲瓦解,也就
是雷響雨落的事。

  孝明帝扣着段思宗,既不敢殺又不肯放,底氣全無。段慧奴抓準皇帝的心虛,
成摞成摞地送上請願書,自己送還不過瘾,使盡各種手段讓諸封國跟着送,南北
道上使臣絡繹,終年不絕,一時間蔚爲奇觀。

  君臨天下五道的天子,一生打過異族、西軍、央土群豪,堪稱當世英雄的獨
孤容,獨獨拿這名孀居少婦一點辦法也沒有,段慧奴既有男子的殺伐果決,耍起
潑皮無賴小心眼,亦是女子中罕見的毒辣,「韋無出」三字硬生生教她錘成了孝
明皇帝的一塊心病,聞即色變,誰也不敢再公開影射段思宗勾結盜匪,虎首之名,
遂成禁忌。

  染蒼群遠在北關,與陛下交情也不一般,嘗與白鋒起等親信說起赤尖山易守
難攻,堪比昔日蟠龍關,衆人豪興遄飛,頻憶當年之勇;酒酣耳熱少了顧忌,連
帶說上了「十五飛虎」與「逐世王酋」韋無出的種種傳聞。

  染紅霞聽故事的本領自小不佳,隻記住了萬兒,以及「這幫強盜很壞很壞」
的印象,此際驟聞,觸動心緒,自然而然便沖口而出。

  雷門鶴當年是飛虎寨的半個軍師,豈不知扯上「韋無出」這個名字,便是誅
夷九族的下場,這些年來他與顯義——十五飛虎行二的「黑虎」鮮于霸海——聯
系,無不是小心翼翼,屢勸他将神術寶刀處理掉,以免惹禍上身。饒是這般謹慎,
顯義最終還是莫名暴斃,死得不明不白。

  吓成了驚弓之鳥的雷門鶴,自此更加仔細,直到掌握幫中大權,爲壓服新接
收的指縱鷹,才将安置東海各地的結義兄弟召回,卻教耿照逮個正着,将赤尖山
的幸存之人一網打盡。

  「據我所知,還有一位『暴虎』極衡道人,号稱『十五飛虎』中豪膽第一,
聲若洪雷、怒則殺人,有萬軍不當之勇。」耿照笑道:「此際人也在莊裏……我
猜,該是在堂後罷?四太保不妨請出一見。」雷門鶴面色慘白,幾度欲語,止有
汗出。

  耿照知道,代表将軍也知道了——雷門鶴不敢再想下去,耳中隐約響起兵甲
铿擊,仿佛谷城大營的甲士已在外頭繞了幾匝,專待典衛大人一聲令下,便要破
門而入……(我……我怎會以爲這名少年,比嶽宸風更好對付?大意……忒也大
意!)驚惶之間,卻見染紅霞站起身來,美眸如電,動聽的語聲不自覺地揚起:
「四太保,這些人是朝廷緝拿多年的反賊,怎地卻混入貴幫,身膺高位?是何人
引介與四太保的?此事非小可,還請四太保給個說法。」雷門鶴鉗口挢舌,喉中
骨碌有聲,卻擠不出半句話來。适才他用以擠兌耿照的惡毒指控,竟被憑空增強
了數倍之威,悉數送回。

  戈卓冷笑:「老四,到這份上,再想藏頭露尾,未免可笑啦。你該謝謝典衛
大人,替咱們趕走了目證,殺人保平安哪。」

  染紅霞再怎麽聽不懂,也知這厮口裏的「老四」,非指赤煉堂四太保,心中
數過十五飛虎名号,喃喃道:「飛虎寨第四把交椅,是姓賀……是了,叫賀淩飛,
匪号『插翅虎』的——」心思飛轉,霍然擡頭。

  戈卓仰天嗤笑,雷門鶴冷汗滑落,眦目揚手:「且——」

  語聲未落,獰惡的風壓呼嘯而出,竟是「山無虎」猱猿搶先出手,怪刃「剁
虎斤」配上暴長的猿臂,宛若殺人鞭弧,迳掃染紅霞雪頸,更無半分猶豫!

  同一時間,戈卓長竿再出,仿佛咫尺間藏有一方肉眼難見的洞府天地,容他
舞竿回旋、展開身架,将長近一丈之物,于數尺騰挪間反向送出,速度之快、勁
力之猛,如在開闊處全力施爲,竹影飕然,直标耿照咽喉!

  他倆殺戮多年,默契絕佳,戈卓雖是後發,卻幾與猱猿之刃同至,欲教耿、
染二人難施援手。

  染紅霞修爲本不在二人之下,論招數之精,猶有過之,然而卓、猱這「換手
殺人」委實配合得太過巧妙,女郎感應殺氣,本能拔劍,右手卻在腰畔握了個空,
才想起佩劍繳在莊門,但見滿眼銀爍,「剁虎斤」刃上銳芒激得她微眯杏眸,鋼
刃的刺冷觸感幾乎着體。

  千鈞一發之際,耿照一拽她皓腕,隻拖後了些個,挪移至微,不足以避過呼
嘯而來的剁骨巨刃,充其量由人頭落地,改爲削去半身罷了,橫豎是個死——就
這諸事不及的毫厘間,染紅霞不禁産生了「時間靜止」的錯覺,心識似脫肉體,
瞥見耿郎側身遮護自己,戈卓爲克制他鬼魅般的身法,槍遞得更快更絕,照準胸
膈之交,無論耿郎如何閃避,須臾間都不足以騰挪開來。

  染紅霞恨不能身代,無奈身體跟不上心識,見耿郎并掌作刀,斜斜揮出;臂
未全擡,竿影已穿入臂圍,差的不是一丁半點。她甚能眺見戈卓的人皮面具下,
那閃着殘忍笑意的青眸。

  (不……不要!)

  而奇怪的事情,就在刹那間發生。

  戈卓身形頓止,仿佛用盡氣力,幹冒真氣岔走的危險,不顧一切地抽退!猱
猿卻霍然轉身,低吼如傷獸,回刃斬向身後并不存在的敵人——「嚓」的一聲,
剁虎斤削斷戈卓的釣尖,兩人似看不見彼此,戈卓繼續後躍,渾不知正撞在結義
兄弟的怪刃之上;猱猿全力施爲,咆哮着一揮到底,勢要粉碎眼前之物!

  望着狀似靜止的時空中,仿佛極慢極緩、極其悠長的種種變化,染紅霞隻覺
茫然無措。

  唯一不變的,是耿郎斜斬的一刀,穿過動作奇慢的卓、猱二煞,直到與另外
兩條手臂相交爲止。

  那是名身着青布棉袍、白襪黑履的矮小漢子,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

  肌膚黃瘦、須發焦枯,格住掌刀的雙臂在身前交叉,恰恰擋住面孔,洗舊了
的袍袖滑至肘間,裸露的兩條細胳膊上掠過一抹烏沉鈍光,如銑銅鑄鐵,光華乍
現倏隐,染紅霞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眼花。

  耿照斬于瘦漢兩臂之交,迸出「铿!」一聲激響,如擊鍾磬,蓦地時間恢複
流動,戈卓左袖被劃開一道長長刀痕,及時回神,驚險萬狀地避開了斬向背門的
剁虎斤;猱猿一把将刃尖斫入地面,喘着粗息,原本冷淡的面孔突然現出鮮活表
情,驚懼、錯愕、警省……紛至沓來,光頭上滲出點點汗珠。

  而正面擋住一記「寂滅刀」的青袍瘦漢,悶哼飛出,撞倒成排太師椅,撐起
撲跌唧唧哼哼,竟無一霎稍止,好不容易連滾帶爬,一跛一跛地溜進簾幔裏,明
明是三人中武功最高的一個,卻莫名地滑稽猥瑣,染紅霞連他的長相都沒看清,
隻記得那身舊布袍。

  「……慢……」雷門鶴吐出字音,雙目猶瞠,卻不敢相信自己倚爲臂助的三
名義兄弟,竟于眨眼間盡數落敗,而他對耿照到底做了什麽,居然一點概念也沒
有。

  方才還擔心他們殺了耿染,從此惹上鎮東将軍,現在則轉着念頭找理由,好
讓耿照不出手殺自己。

  「戰虎」戈卓、「山無虎」猱猿逃出南陵後各有奇遇,武功已不同既往;那
始終隐于後堂的青袍瘦漢「暴虎」極衡,更得高人指點,隐有一流高手的架勢,
若能發揮作用,便毋須花費重金,聘請雷景玄出手——可惜雷門鶴的如意算盤,
到這兒算是完了。

  繼蓮台三戰之後,眼前這名少年,再次讓雷門鶴認清了自己的愚妄狹隘。

  明明眼前形勢極壞,他卻有種想笑的沖動,直到耿照扶正了掀倒的椅子,好
整以暇地坐了下來。一旁染紅霞雖露出狐疑之色,最終還是依樣畫葫蘆,安靜地
坐回原位。

  「我說了,今兒我不是來打架,是來同四太保談事情的。」耿照正色道:
「在我看來,比起什麽反賊之類的陳年耳語,赤煉堂之危,是旦夕且死、其巢将
覆的程度,四太保實不該将寶貴的救命時間,浪費于拳掌争勝之處。四太保若想
好好談一談,我人還在這兒。」

  雷門鶴不由得遲疑起來。

  耿照是慕容柔的人,他的立場便是鎮東将軍的立場,今日若非爲「十五飛虎」
而來,代表慕容默許了他雷門鶴繼續執掌赤煉堂,替鎮東将軍府效力。

  這種事情,拖下水的人身份越高、權力越大,自己便越安全。試想,若連鎮
東将軍本人,都用得昔日惡名昭彰的「十五飛虎」,往後東海境内,還怕有人重
提舊事,欲除「首謀韋逆」麽?多年來,令雷門鶴食不知味、睡難安枕的心腹大
患,居然就這麽露出了一絲曙光,照得明路。

  他将少年的成竹在胸全看在眼裏,見戈卓随手丢棄半截殘竿,猱猿也恢複原
先淡漠近乎呆滞的神情,深知二人皆是亡命之徒,心中止有生死,而無勝負,若
有必要,他們能同壓倒性的強大對手纏鬥到最後,既不吃軟,也不吃硬,忙豎起
右掌,沉聲道:「我同典衛大人聊聊,你們都先下去罷。」

  戈卓斜睨着舊日兄弟,一副「你确定麽」的輕佻眼神,見老四面色如凝,一
步也不退讓,知他已有計較,這才冷哼道:「随你高興。」趿着木屐轉身行出,
聲音一揚:「老八!沒死便滾出來罷,你要龜縮到什麽時候?人家喊撤啦。」正
欲跨過高檻,忽又停步,回頭問:「少年,你方才使的是刀法,還是懾魂大法一
類的心識之術?」

  「八爺接了我一刀,自是刀法。」耿照正色道:「牽制兩位前輩的,卻是前
輩自身的心魔。我不知是什麽。」

  「喔?既然說破了,下回再打,不怕沒用麽?」戈卓冷笑。

  「前輩知是什麽,可見心魔常在。此際再打,隻怕還是一樣。」

  戈卓默然良久,直到猱猿走過身畔,才回過神來,冷冷哼笑,趿屐而去。

  那「暴虎」極衡道人——扮作青衣寒士,約莫是掩人耳目——始終沒再露面,
耿照略運碧火真氣,簾後已無一絲聲息,料想是從堂後掩走,連露臉的風險也不
肯冒。

  雷門鶴不耐掀簾,才知人去樓空,見耿照投以詢色,苦笑道:「當年……的
大戰中,他被一名高手打破了膽,其後雖有諸般遇合,練就一身高強本領,卻成
這副模樣,做什麽都格外……小心。」耿染聞言相觑,哭笑不得。

  說是「要談」,畢竟一敗塗地,偌大的廳堂裏隻剩三人,連算人頭雷門鶴都
是弱勢的一邊,任人宰割的滋味頗不好受。正斟酌着怎生試探,卻聽耿照道:
「我聽人說,商談首重誠意。隻消有一方無誠,兩邊終究是白費了時辰,誰也沒
好處。這樣罷,我先拿出誠意,希望四太保也能以誠相待,兩方各取所需,互蒙
其利。」說着一揚手,将一物抛了過去,雷門鶴信手接過,隻覺掌中沉甸甸的,
卻不是鐵簡是什麽?

  「這……」他半信半疑,猜想不到少年何以如此,戒慎道:「典衛大人的意
思,請恕我不能明白。」

  「若不能提供對方最想要的物事,以最合理的條件,這樣合作起來,未免太
沒意思。」耿照笑道:「此物若四太保并不想要,随手扔了便是,于我無甚了了。
倘若四太保覺得受用,我想這就是一個好的開始。」

  雷門鶴已不存輕視之念,然而少年的氣度,再一次給了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眼下,他心裏隻剩下一個疑問。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将鐵簡收入懷中暗袋,唯恐多見得片刻的光,
少年就會突然反悔,小心問道:「典衛大人方才曾說,本幫之危,猶如壘卵,小
人不能明白。風火連環塢雖遭祝融肆虐,并未損及本幫根本,這般惡意的流言,
大人卻是自何處聽來?」

  耿照微怔,撫膝而笑。雷門鶴見他無言以對,料是虛張聲勢,畢竟剛拿了人
家的好處,沒想讓他太過難堪,索性露出會心之色,兩人相視大笑。隻染紅霞一
人莫名其妙,不明白有啥好笑的。

  「我本來也不知道,是來到此地才知道的。」

  也不知笑了多久,耿照好不容易收了笑聲,抹去眼角淚漬,搖頭道:「我一
見雷逢春,便知貴幫的麻煩,比我想的還要嚴重。幸而今日有我,四太保算是保
住一線生機。」

  第二三四折明如秋水,成竹在胸

  雷門鶴兀自帶笑,眸裏卻掠過一抹野獸般的警省,雖是乍現倏隐,卻連染紅
霞的眼睛都沒逃過。她甚至猜到他會怎麽說。

  「……大人之意,請恕草民不能明白。」

  染紅霞在心底歎了口氣。頭一回聽還覺生氣,此際竟有些同情起來。鬥劍若
是這般出手,性命該交代在這裏了,此非狡狯,而是技窮。

  耿照先前既未被他激怒,這會兒自也不覺他可憐,按部就班,穩穩應對。

  「我聽人說,赤煉堂分鐵血兩派,錢爲鐵鑄,刀頭喋血,各有各的作派。大
太保縱橫江湖,碾平仇敵無數,自是血派之首;四太保和氣生财,與越浦舊雷氏、
五大運轉使等利害一緻,統領鐵派多年,說是分庭抗禮,但明眼人無不知曉,一
直以來掌握赤煉堂大權的,始終是四太保。」

  雷門鶴嘿嘿兩聲。「江湖傳言,大人切莫認真。草民安分守己,替将軍大人
辦差,大夥給幾分薄面罷了。比之成天打殺的草莽客,聲名自要好些。」

  「那麽……」耿照擡起眼簾,直視形貌猥瑣的初老漢子,笑道:「接掌指縱
鷹之後,四太保是鐵派呢,還是血派?」

  雷門鶴料他有此一問,索性裝傻到底。「幫子裏的營生,還是過去那樣,該
幹什麽幹什麽。江湖傳言五花八門,其實都沒甚根據,赤煉堂隻一個萬兒,什麽
鐵派血派,草民也不知是哪來的。」居然推得一幹二淨。

  耿照取出一封便箋,遞将過去。雷門鶴抽出一看臉都綠了,猥瑣笑容僵在瘦
臉上,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箋上字迹娟秀,一條條列出時間地點,以雷門鶴之精細,掃過兩眼,便知是
雷恒春一旬以來出入各處的記錄;若是酒樓之類的公開地點,還特别注記人名如
「初九月映樓婵字号樨子廂柳容、覃昭亮在座」,顯示跟蹤之人不僅掌握雷恒春
的動向,更清楚他想見的是誰、目的爲何,才能從滿座陪客中,點出關鍵之人—
—雷門鶴頭皮發麻,擡眸恰迎着典衛大人帶笑的溫煦眼光。

  「雷公子在這段時間裏,幾乎訪遍了赤煉堂五大轉運使,以及在他們跟前能
說得上話的人。在下識淺,不敢輕易斷言,但看起來……像極了借錢調頭寸哪。」

  雷門鶴強笑道:「誰知道?雷貓什麽爛活兒都要插把手,沒準缺本錢哩。」

  耿照搖了搖頭。「我徹查雷老爺子名下的産業,他若需要借錢,世上就無有
錢人了。不過四太保說對了一件事,雷老爺子什麽生意都喜歡插上一腳,這回他
想做的,是調人。」

  「調人?」一串銀鈴般的動聽語聲迸出,卻是染紅霞詫然回睇。

  「正是。」耿照溫言解釋:「四太保收了指縱鷹,五大轉運使便開始緊張啦。
虎患既去,家中防虎的獵犬,此際便分外紮眼。爲防養犬遺患,最好的方法,就
隻能餓死它。

  「過去大太保尚在,血派猖獗,肆無忌憚,五大運轉使靠的是誰人保護,才
能高枕無憂地從水上淘出金來?四太保見這幫人如此無情,也不是心中沒氣,偏
生總壇大火,正是用錢之際;且不說五百名指縱鷹的軍費,便要籠絡四部首腦,
也須大筆銀錢來使。這着」釜底抽薪『,不可謂不毒。「

  染紅霞微微颔首,旋又蹙眉。

  「那雷恒春家裏,不是開錢莊的麽?五大轉運使不肯借,同雷恒春父子借,
又有甚區别?何須請他們做調人?」

  「因爲四太保所需之銀錢,連銮浦雷氏都供不起。」

  耿照怡然一笑,轉對神色木然的雷門鶴。

  「四太保大概沒料到,除去了共同之敵,舊雷氏那幫人翻臉的速度,竟得這
般飛快。你不怕與五大轉運使一戰,卻怕從此号令難出風火連環塢,偌大的幫子
各行其是;就算以兵力一一剿平,結果還是一樣,半殘的赤煉堂對将軍再也無用,
四太保……不,該說是赤煉堂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雷門鶴的确缺錢,然而缺的不是金銀财貨,而是足教整個幫子動起來、對鎮
東将軍産生價值的能量,也就是五大轉運使牢牢握在手裏,由漁舟漕船、水路碼
頭等諸多營生所組成的「流動的錢」。

  如有必要,雷奮開能毫不猶豫地毀掉這個體系,故成五大轉運使、舊雷氏等
共同的大敵。雷門鶴率領衆人對抗大太保之時,鐵派心甘情願奉其号令,所謀無
他,生存而已;如今大敵既去,雷門鶴忽發現盟友們翻臉比翻書還快,甚至盯着
他手裏的指縱鷹,防他一如雷奮開。

  況且,在另一名更可怕的「大敵」之前,雷門鶴的表現令人失望透頂,忍到
這時才反面,在五大轉運使看來,說不定算遲了。

  「……你的将軍養鷹放獵,不僅獵物全拿,還拔鷹羽、剔鷹肉,骨血榨盡,
點滴不存!你以爲我走到這一步,是拜誰所賜?」話已至此,雷門鶴也沒什麽好
裝的了,仿佛豁出去似,目綻獰光,咬牙道:「自他來越浦,所有發财行當全絕
了路子,隻出不進,教我等疲于奔命,卻連一丁點好處也沒見!拿栖鳳館來說,
工期之短,雕琢之甚,得花多少銀錢?越浦五大家又不是傻子,殺頭的生意有人
做,賠錢的生意沒人做!你以爲,咱們圖的是什麽?」

  染紅霞出身将門,對掙錢毫無概念,不知他何以如此激憤。耿照見女郎面露
狐疑,從容解釋道:「阿蘭山是佛門淨地,據孝明帝德業三年頒行的《伽藍清淨
勝所喻》,比丘修行的叢林勝地三十裏方圓,最好不要購作私人園林之用。阿蘭
山上寺院衆多,景色雖佳,卻無人敢動歪腦筋。

  「将軍在山上蓋行館,算是給地目開了先例,待娘娘鳳駕回京,出錢的五大
家齊齊分了這塊寶地,便将富麗堂皇的栖鳳館拆淨,光分地皮,亦是千金難得;
說是『價值連城』,半點不爲過。」

  《伽藍清淨勝所喻》連律法都不是,充其量不過是孝明皇帝在佛誕日例頒的
祝詞,在酷吏操弄下,竟據此搞垮了一批豪門富戶,爲殷實日虛的朝廷府庫做出
卓越的貢獻。此後王公仕紳等,隻消腦子沒壞的,莫敢将炒地皮的腦筋動到寺院
附近,以免遭人構陷,落得家破人亡。

  栖鳳館占地廣袤,考量到娘娘的安危,将整片山坳都圈起來,更擁有俯眺山
下三江彙流的開闊視野,經将軍之手交付五大家,料想東海境内,無人敢稍置一
辭。就沖這份甜頭,越浦五大家投入銀錢钜萬,末了連烏夫人想要插手,都還有
不樂意的。

  「……原來如此。」染紅霞露出恍然之色。隻是瞧雷門鶴這般模樣,莫非慕
容毀約,不肯交出地皮?

  「哼,據幕府中流出消息,慕容柔從頭到尾,都沒打算交出栖鳳館!」雷門
鶴怒極反笑,惡狠狠道:「靖波府那廂公文傳遞,說将軍要在越浦練水軍!合着
他想把栖鳳館充作要塞,居高臨下,進可攻退可守……他娘的好一隻鐵算盤!」
不自覺爆出粗口,再無總绾一幫的首腦氣度。

  耿、染交換眼色,面面相觑之餘,卻不得不承認這的确是着妙棋。

  越浦地處三川彙流車馬要沖,昔年異族入侵時,立有援助太祖武皇帝的卓着
功勳,自王朝建立以來,城中商會把持大權,與朝廷派來的父母官串連一氣,互
通聲息;通過梁子同之流,甚且勾攀央土任家等權貴。饒以慕容之精幹,也隻能
設營谷城,近雖近矣,一旦外敵順江而下,直薄城門,陸路豈能快過水路?谷城
鐵騎再迅捷,不免有鞭長莫及之憾。

  一旦駐軍阿蘭山,情況就不同了。

  居于三川樞紐的越浦城搖身一變,頓成鎮東将軍府的水陸要塞,由栖鳳館上
号令水軍,何止是互爲犄角、易守難攻?算上無所不至的複雜水道,無論是支援
糧秣乃至主動出擊,足教敵人來得去不得。

  仔細一想,将軍的确沒有承諾過,在鳳辇回京後,将栖鳳館交付越浦五大家
以爲酬庸,一切都是衆人憑借着商場上互惠互信的經驗,「想當然耳」的結果…
…栖鳳館尚且如此,可想見在其他地方,将軍對赤煉堂壓迫之狠,絕非是雷門鶴
無的放矢。

  三乘論法之後,慕容柔對于赤煉堂壓榨央土流民、緻使琉璃佛子有可乘之機
一事,至爲不滿,不但讓赤煉堂吐出油水安頓,更縮減其賴以維生的各種模糊空
間。五大轉運使不斷向雷門鶴表達不滿,甚至試圖越過管事的四太保,迳向将軍
陳情,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到這份上,雷門鶴不僅喪失結盟的價值,其急于接收指縱鷹的舉動益形紮眼,
五大轉運使未必視其爲膿瘡毒瘤、欲除之而後快,但餓殺一名隐患的機會可不是
常常能有,适逢總壇大火,四太保嫡系元氣大傷,趁此良機向雷門鶴施壓,無論
結果如何,總是己方占便宜。

  雷門鶴啞巴吃黃連,不得已找上雷兆堂父子,極力疏通。

  雷恒春奔走了大半月,便以「雷貓」的面子,也隻得了個不冷不熱的回覆,
舊雷氏各家都擺出一副「沒有不能談」的架勢,不拒雷恒春遊說拜訪,然而各碼
頭迄今仍無視總壇号令、未有顆粒供輸,也是實情。雷恒春今日前來,并沒有什
麽令人振奮的消息。

  從雷門鶴找回昔日「十五飛虎」的弟兄,充任指縱鷹統領,可知此際手裏已
無可用棋子,對這支勁旅的支配力也相當有限,第一線的戰鬥人員或可服膺鷹形
子母牌的号令,但高階幹部能不能服氣、起不起疑心,答案恐怕并不樂觀。

  如今,戈卓、猱猿、極衡等身份暴露,四太保的盤勢劣極,連染紅霞都忍不
住有些同情。若易地而處,除了束手待斃,似也無更好的辦法——「幸而今日有
我,四太保算是保住一線生機。」

  可耿郎偏偏如是說。這一局,該怎生解法兒?

  雷門鶴顯也在等他亮出底牌。

  「其實簡單得很。」耿照道:「隻消四太保擺下筵席,讓咱們倆吃好喝好,
平安走出莊子大門,春春那廂便好談啦。」染紅霞俏臉茫然,雷門鶴雙眼一亮,
突然明白過來。

  鎮東将軍跟前的紅人親訪,和雷門鶴巴巴地往驿館求見,意義截然不同。在
這個節骨眼,誰能打開鎮東将軍攢緊的結,哪怕隻是松脫些個,立時便成赤煉堂
諸系所望;雷門鶴緣此失去龍頭寶座,自也能以同樣的方式取回。

  經愛郎提點,染紅霞恍然大悟,心念一動,暗忖:「難怪适才在莊外,雷恒
春如此興高采烈,怕他一見耿郎,便知遊說有譜;反應之快,猶勝于雷門鶴。」
不禁對那眉清目秀、笑容親熱的白嫩青年另眼相看,未敢以輕谑視之。

  雷門鶴江湖混老,若非防耿照一如将軍探爪,料想不會不明白這一節;思慮
一通,知耿照今日上門,本身就是件大禮,這禮居然還是送在前頭的,不止意誠,
更顯成竹在胸,既給得出手,也拿得回來,不怕蝕本。

  對照他未聲張戈卓等「十五飛虎」的匪寇身份,足見善意,雖說要壓服五大
轉運使,尚須若幹實利,畢竟是拿了他人的好處,再繃不了面皮,起身團手,長
揖到地:「典衛大人的氣度,我雷門鶴算是服了。先前諸般冒犯,諒必不入大人
眼中,我就不來陪禮緻歉的虛文了。今日之後,隻消我雷四還能于越浦立足,大
人這個人情,總能還的。」

  這幾句說得平淡,卻無先前之僞詐,不經意間流露的一絲匪氣,似才是本來
面目。耿照起身還禮,直視錦服漢子,道:「禮尚往來,日後我欲由四太保處取
回一物,兩相抵過,也請四太保不要見怪。」

  雷門鶴抑住伸手去按内袋的沖動,強笑道:「大人若不舍這鐵塊,我還大人
便是。」耿照搖頭:「我所欲者,恐甚此物,故先行告罪。」雷門鶴料他不知鐵
簡用途,暗松了口氣,笑道:「大人言重。」

  耿照以指叩案,娓娓道:「四太保知城外金環谷麽?原先的物主犯事,教将
軍抄了,遺下地皮,以及大批粉頭龜奴,惶惶如無頭蒼蠅,不知所措。聽聞當初
主持場子的翠十九娘,正在找尋新的股東,貴幫五大轉運使們若有興趣,倒是絕
好的機會。」

  雷門鶴沒料到他帶着染二掌院,居然敢說得這樣直白,拿不準耿照在此事裏
扮演的角色,試探道:「莫非大人與那金環谷的新股東相識?」雖不信慕容帳下,
有敢索賄徇私的蠢蛋,到底還是小心爲好,先問個明白。

  耿照搖頭。「我不識翠十九娘。隻是聽說消息,報與四太保知曉。無論誰人
入股,均與我無關。」一旁染紅霞端坐如恒,未露尴尬扭捏,顯是對他信任已極,
無有一絲動搖。

  有了這塊香餌,要說服舊雷氏那幫人,雷門鶴底氣更足,索性省去作揖道謝
的工夫,單刀直入。「典衛大人有什麽用得上雷某的,這便直說了罷。你再與我
拐彎抹角,隻怕我今夜睡不好覺。」

  耿照不覺微笑,點頭道:「我想同四太保打聽個人。」

  「誰?」

  「南宮損。」少年怡然道:「『兵聖』南宮損。」

  「秋水亭的『天眼明鑒』?」雷門鶴垂落眼簾,然而眉宇間乍現倏隐的微微
一跳,仍未逃過耿照的銳眸。「大人是報恩報仇呢,還是贖典取物?」

  「都不是。隻是有點事,想借沉沙谷場子一用,問四太保打聽打聽,南宮損
這人公正不公正。」

  「《秋水邸報》風評不惡,南宮老兒想來也是有分寸的。大人若是擔心『天
眼明鑒』偏頗,似不必過于憂慮。」

  耿照淡淡一笑。「如果……除了公正以外,我還想确認,無論如何南宮損都
會站在我們這一邊呢?」

  「那我隻能說,秋水亭與南宮損,乃是這世上能用銀錢買到的最公正處,再
沒有比他更公道的了。」雷門鶴擡起頭來,露齒而笑,猥瑣的倒三角臉上閃過一
抹危險而嚣悍的獰光,又似隐忍着無比得意:「大人要不猜上一猜,誰是秋水亭
最大的債主?」

                ◇◇◇

  「真沒想到,南宮損……竟是這樣的人!」染紅霞駕着馬車,雖是自言自語,
卻有着難掩的忿忿不平。

  身爲東海武林的一份子,她一直是《秋水邸報》的忠實讀者,雖未必認同其
中的内容,對秉持公道的秋水亭與「兵聖」總有一份禮貌性的敬重,總覺能在紛
擾的江湖中持正立論,委實不易。

  可惜這敬重,也隻到今日爲止。

  雷門鶴毫不留情地揭露沉沙谷秋水亭的真面目:南宮損打着「天眼明鑒」的
旗号,私受委托,在各種裁決公證中,爲請托的一方牟取利益。早在總瓢把子掌
赤煉堂時,雷門鶴便多次與南宮損合作,兵不血刃地兼并了幾個遊離勢力、謀奪
數樣不易入手的寶物,甚且除去一名棘手人物,替秋水亭大大宣揚了一把,算是
南宮損的貴人。

  南宮損看似道貌岸然,台面下可是什麽髒錢都敢拿,按說該賺得滿坑滿缽,
壞就壞在他有儒脈中人一貫的鋪張浪費,講究排場,不僅将沉沙谷弄得堂皇富麗,
還毫無節制地擴充門人,哪有張嘴不費米糧的?一開門樣樣都要銀錢來使。

  何況秋水亭所扣之物,不乏有行無市、難以變現的寶物,雷門鶴手裏攢着赤
煉堂水陸碼頭的資源與人脈,乃是最适合處理這般物事的主兒,雙方往來一長,
也經常借貸金銀,略解沉沙谷的負擔。

  耿照既知阿傻的遭遇,從不覺南宮損是什麽好人,從嶽宸風的調查報告中找
出蛛絲馬迹,讓绮鴛派人去查,果然挖出雷門鶴這條隐線來。雷門鶴也不白拿他
的好處,問明耿照之意,一口答應下來,毫不拖泥帶水,異常爽快。

  爲讓舊雷氏那廂嗅出「将軍的善意」,他可是結結實實擺了桌筵席,盡管耿
染二人沒甚胃口,酒菜無不淺嘗即止,也坐到撤菜點茶之後,才起身告辭。雷門
鶴親自送兩人出莊門,與耿照把臂寒暄,務教潛伏的各系眼線瞧真切了,才依依
不舍作别。

  染紅霞沒想到愛郎布局如此缜密,非但以武力壓倒了戈卓等人,更連番使出
殺着,以無孔不入的缜密線報,一步步瓦解雷門鶴的砌詞推托,更因着「施恩于
先」的寬大胸襟,最終折服枭雄……隻覺自己眼光、運氣極佳,芳心可可,漲紅
了俏美的小臉,宛若情窦初開的少女;本有滿腔的話,亟欲與檀郎攀談,稍解興
奮之情,誰知耿照一上車便沉默不語,出神的模樣竟有幾分凝重,直到離莊十數
裏外,才忍不住開了口。

  耿照一怔回神,忽問:「到……到哪兒了?」敢情連伊人的話語也沒聽清。

  「離城還有一段。」染紅霞心中狐疑,忍不住柔聲道:「你心裏有事,是也
不是?我雖沒什麽才智,不敢侈言分擔,但把心事說将出來,總比悶着要好。」
籲的一聲勒缰停辔,從轅座垂簾微轉過柳腰,妙目盈盈,溢滿關懷:「此間更無
旁人,你要不要……說與我聽?」

  「紅兒,我要同你陪個不是。」耿照面色凝重,沉聲道:「我自負聰明,以
爲掌握了關鍵的情報,滿手都是好棋,居然帶你深入虎穴,方才若非意外使出了
『寂滅刀』的至極刀境,恐怕保不住你。是我的傲慢和自以爲是,教你陷入險境。」
少年罕有地露出嚴肅神情,可見自責。

  染紅霞還以爲怎麽了,不禁啞然失笑。

  「怎麽會?我不是好端端的麽?你一直都是那樣……那樣成竹在胸,又不得
意張狂,我……我看得歡喜得很,你那樣……我很歡喜。」俏臉微紅,胸口頸間
烘熱一片,須極力忍羞,才不緻倉皇轉頭,跺腳逃下車去。

  耿照捏着她柔若無骨的軟滑掌心,一下不知從何講起,思索片刻,提起右掌
虛劈一刀。染紅霞隻覺一股熟悉的刀意撲面而來,質樸渾厚、大巧不工,毋須細
辨,也知是先前于莊内一阻三煞的路數。然而,除了額前柔順的浏海微起,這回
什麽也沒發生。

  她忽然明白過來。

  「堂上的那一刀,是意外。」耿照歎道:「我本以爲光靠寂滅刀的刀法,便
足以應付赤煉堂的狀況,不意卻遇上絕頂的合擊之術。那三人聯手,差點讓我陰
溝裏翻船,沒準還要賠上我的好紅兒。」

  染紅霞笑啐一口,以戈、猱二人的修爲,單打獨鬥,自己都有取勝的把握,
隻想不到他二人聯手一擊,竟有如此威力……忽想起耿郎适才說「三人聯手」,
蹙眉道:「那陣法……是三人合擊之陣?」

  「那後出的極衡道人便是陣眼。」耿照肅然道:「若非寂滅刀境鬼使神差地
斬破陣眼,無論我等如何招架,最終仍抵不過三人聯手。上一回我有這種僥幸之
感,是在三奇谷外遭遇灰袍人時。」

  染紅霞笑道:「行走江湖,本是處處有險,若想長保平安,在射平府學繡花
得了。我本該随你到天涯海角,這點風波算什麽?他們有合擊術,難道我們便不
能創制一套更厲害的?」

  耿照聽她說得豪氣,一怔之下,湧現雄心。「你才是真不簡單,紅兒。我定
會想出一套合擊之術,壓制三人聯手。」

  染紅霞放下心來,忽然噗哧一笑。「說在家裏長保平安,我爹肯定不依。我
從前學做女紅,是差一點便燒掉大營的。」微吐舌尖,卻無論如何都不肯招供,
究竟要怎生刺繡,才能搞得鎮北将軍府雞飛狗跳,徹夜不甯。

  兩人溫存片刻,驅車返回越浦。染紅霞把車駕到落腳的客棧街口,怕被人瞧
見似的,紅着小臉下了轅座,幾度回頭,見愛郎微笑颔首,這才慌慌張張奔過街
去,模樣可愛極了。

  耿照目送她苗條修長的背影沒入人群,車子卻自己動起來,轅座上不知何時
多了個玲珑浮凸的背影,握缰驅車,蛇腰緊緻,繃圓了裙布的梨臀結實彈手,毋
須細看,也知來的是绮鴛。

  「……關于翼字部的消息,依舊沒有新進展。」

  她刻意壓低的嗓音一如裙布緊繃,可以想像少女咬着腴潤的唇瓣,極不甘心
的模樣,腦後的馬尾随着車行不住擺蕩,倒無平日甩打盟主貴臉的氣焰。

  「統領葉振、副手高雲的屍身都在義莊裏,兇手不明,但似乎不是雷門鶴引
進外人之後才殺的。」

  「嗯。」

  「雷老四找來的三名新統領身份成謎,戈卓、猱猿什麽的,應是化名,但來
曆不詳。」主人不加責備的态度,似乎更激怒了她,少女用近乎自暴自棄的口吻
繼續報告。

  「嗯。」

  「指縱鷹目前台面上的四部之中,隻有尾字部的統領楊掠、副手王翺尚在,
其餘三部的六名首腦下落不明,無法确認是死是活——因爲連本部的人也不知道。」

  「嗯——」

  「……『那個』給我。」绮鴛一勒馬缰,氣呼呼地回頭,圓睜杏眼,打斷了
盟主的虛應故事——在她聽來,那聲「嗯」比什麽譏嘲諷刺都要刺耳得多,仿佛
恥笑着潛行都的無能。

  耿照揉着不小心碰到廂壁的額角,才省起她指的是翼字部的鐵簡。「打探消
息需要時間,但你偏就沒給時間!既然如此,我要更多線索,才能打進指縱鷹内
部。那三個來曆不明的打手,也要着人去試出他們的武功路數……」

  「離他們遠些,那三人非常危險。」耿照難得打斷她的慷慨陳詞,少女一時
反應不過來,睜大的眼睛如受驚的松鼠一般。「盯住雷門鶴的莊子就好,繼續記
錄雷恒春的行蹤,别碰那三名新統領,别讓任何姊妹輕易犯險。落在他們手裏,
死掉還算運氣好了。」

  他兩手一攤,笑得善良無害。

  「……況且,『那個』我已給了雷門鶴,可生不出第二枚與你。」

  即使考慮武功差距,绮鴛都差點忍不住動手揍他一頓。

  「早知道你要把翼字部送給雷門鶴,還讓我們查什麽!尋我們開心麽?」

  「雷門鶴原本隻有四部鐵簡,與我見面之後,忽然便有信物能号召翼字部了。
這枚鐵簡若是大太保所交付,你覺得指縱鷹會想找誰弄個清楚?」見绮鴛露出恍
然之色、又趕緊忍住,耿照腹中暗笑,勉力維持一本正經的模樣,以免再挨白眼,
緩緩道:「既然找不到指縱鷹,便教他們來找我。雷門鶴不能殺盡四部首腦,指
縱鷹定将指揮系統藏在别處,伺機而動……這會兒,他們知道該找誰了。」

  绮鴛無話可說,自不能承認此法甚佳,極可能是目前最省力也最有效的辦法,
馬尾一甩,賭氣道:「到家啦,還不下車?」

  耿照揭起車窗竹簾,方見得朱雀大宅的門牆,卻不進門,迳往巷口行去。

  「我四處走走,整理下思路,你讓符姑娘别等我吃晚飯。」

  他一個人穿街繞巷,從市井繁華處越走越偏,不覺到了一間位于交叉路口的
小食肆,周圍的其他建築無不是粉牆烏瓦,看似公署的模樣,由是更顯出食店突
兀,與街景格格不入。

  午後天陰,半棚烏翳蓋頂,空氣中水氣浮溢,隻不知何時傾盆。

  耿照入店時,食店内僅有一兩桌客人,店小二趴在櫃上假寐,不知是沒聽見
有人,還是聽見了不肯起。搭出店外的布棚底下,一名頭戴編笠的瘦漢據着方桌,
桌頂四個盆子,裏頭全是肉,瘦漢抓了隻肥雞,吃得油汁淋漓,連胡子、衣襟沾
上肉屑脂漬也不管。

  「我來了。」耿照拉開闆凳,隔桌坐定。

  「看來你是驗過貨啦,關于那三頭漏網飛虎的消息,老子沒騙你罷?」瘦漢
将狼籍的雞骨架子扔回盆裏,迳以彎鐮般的黃濁骨甲剔牙,擡起一張目覆灰翳、
膚似垩土的駭人醜臉,笑意猙獰,形似畜生多過人。

  「接下來,該是談正事的時候了,小和尚!」

  第二三五折如非不文,無以懲兇

  這名以編笠掩人耳目的奇形瘦漢,正是昔日威震江湖的集惡三冥之一,人稱
狼首的「照蜮狼眼」聶冥途。

  他在七玄會上大鬧一場,末了趁亂掠走嵌有幽凝刀魄的小巧眉刀,揚長而去。
按說以聶冥途與耿照的立場,無論如何談不上友好,身爲慘敗的「平安符」陣營
一員,當其出現在耿照面前時,連耿照都差點以爲是自己白日發夢,不知怎地竟
夢到了這名令人頭疼的棘手人物。

  「别急,老狼不是來找你拼命的。」

  朱雀大宅後的暗巷,逆光佝立的枯瘦老人咧開血口,灰濃如腐的舌頭旋攪着
唾沫星子,将他極力顯露的谄善之意,一把掃進了陰溝裏。

  「……有樁好買賣呀,小和尚。你有沒興趣聽一聽?」

  回城以來,耿照并不經常落單。聶冥途能于此間穩穩堵上自己,肯定沒少花
了工夫。少年飛快掃過周遭,拜碧火真氣的先天感應所賜,連燈籠照不進的僻黝
角落亦未曾遺漏——沒有新鮮的血迹,遑論殘肢斷體。

  看來聶冥途純是監視,未對宅邸左近的潛行都諸女下手。耿照略微安心,放
松的四肢百骸仍無一絲波瀾,沉如古井映月,明明渾身都是破綻,瞧在聶冥途那
雙馳名天下的妖瞳裏,卻透着難以捉摸的危險;說是「暴風雨前的甯靜」,怕是
半點也不爲過。

  老人啧啧兩聲,饒富興緻地撫着下巴,眼中煥發着既狂熱又抑制的異彩,就
連開聲之際,心中的天人交戰似都未曾停過,即使下一霎眼突然翻臉出手、絕不
肯放過眼前有趣的對手,耿照也不會太意外。

  也因此,狼首的來意益發耐人尋味。

  「我還未尋你,你倒先找上門來了。」少年淡然道:「我不記得,我們有做
買賣的交情。」

  「你現下事業做大了,要有一盟之主的氣量,過去的事也就過去啦,别這麽
計較。」聶冥途笑得不懷好意。「我有條線報,是關于祭血魔君的真面目,打算
找個好買家,賣個好價錢……耿盟主可有興趣否?」

  耿照聞言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

  依蕭老台丞言,在鬼先生背後操弄唆使、兜售所謂「平安符」者,即是那法
号「行空」的僧人,該也是耿照曾兩度遭遇的神秘灰袍客。蕭谏紙對他卯上灰袍
客的駭人經曆極感興趣,原因無他:多年來,縱以「龍蟠」之智,始終無法觸及
這名隐于幕後的大陰謀家,借自「姑射」的一切,無不透過中間人互通信息,穩
穩地隔開雙方,咫尺若天涯。

  擔任「中間人」角色的,正是「巫峽猿」祭血魔君。

  能夠揭穿祭血魔君的真面目,則陰謀家苦心孤詣構築的壁壘堅城,便算塌了
一爿,足以逆轉勝負,轉守爲攻。

  這實在是太過誘人的香餌。問題在于:提供線報的人到底能不能信任?

  「我看這生意不能做。」少年垂落眼簾,微微一笑。「無論你說什麽,我都
不能信,你說得什麽、甚至說與不說,于我又有何分别?爲不教你白跑一趟,擇
日不如撞日,咱們這就把帳清一清罷。」擡眸的瞬間,暗巷中蓦地一凝,仿佛連
夏夜的流風、自燈籠裏透出的燃燭氣息……全都爲之凍結,然而又搶在聶冥途反
應之前盡複如常,荒唐得宛若一場迷夢。

  回過神時,聶冥途才發現自己倒踩一步,幾乎擺出應敵的架勢,仿佛是兩人
在蓮覺寺娑婆閣前遭遇的錯置鏡影,倒反得如此齊整,說不出的諷刺。

  換作常人,此際要不是戰、要不是逃,可惜聶冥途不是普通人。他有着「偏
向虎山行」的戲谑與瘋狂,越是不可能的目标,越能激起狼首的興緻,譬如在對
方的宣戰布告之前,說服他考慮合作。

  「小和尚,你這樣雞腸小肚的,老狼很失望呐,我都差點推舉你當盟主了。」
老人妖異的黃綠雙眸滴溜溜地一轉,疊手笑道:「這樣罷,瞧在咱們過去忒好,
先送你兩把蔥罷。瞧你府上的小丫頭,這幾日老往雷門鶴處跑,是不是對人家有
什麽想法?是說那丫頭的屁股還真不錯,渾圓結實,肉呼呼的……啧啧。」

  耿照知他說的是绮鴛。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聶冥途說起少女的臀股時,露出
的非是淫邪猥瑣的表情,舔舌眯眼的陶醉模樣,活脫脫是個「饞」字。潛行都的
跟蹤之術冠絕天下,但也僅是以常人的标準來說;聶冥途半生混迹獸群,行止無
異于野獸,绮鴛等妙齡少女在他眼裏,就是一塊塊甘美酥脂,吞吃落腹怕還用不
上爪牙。

  如此露骨的裹脅,耿照豈聽不出?不收這把「蔥」,回頭折損的怕不止一二
名潛行都而已。自聶冥途上門,他已有防範,隻不欲将焦點集中于此,以免增加
「預防措施」的困擾,淡然回道:「别以爲分文不取,旁人便要照單全收。能拿
出什麽雷門鶴的痛腳罩門,決定了你明天還能不能瞧見日頭。莫白費了我的好奇
與興緻。」

  「……再加上『本座』之類的自稱,你都能率衆殺上七大派啦。這種說話的
口氣是誰教你的?是蚔狩雲,還是薛百螣?」聶冥途興緻盎然地一挑眉:「原來,
耿盟主想殺我啊,不錯不錯。沒事殺幾個人玩,總算有點頭兒的樣子了。」

  耿照搖頭。

  「我不會殺你。拿你下獄,同樣見不了日頭。若所犯當誅,自有官衙動手,
毋須我來。」

  聶冥途微怔,蓦地「噗哧」一聲,抱腹狂笑,若非耿照氣勢凝肅,随意一站,
直如淵渟嶽峙,令他絕難無視,早笑得前仰後俯,滿地打跌。「哎唷我的天!怎
會有你這麽個寶貝?『自有官衙動手』……哈哈哈!」怪聲怪調地學耿照說話,
一會兒又指着他大笑,仿佛少年的臉上開了朵大紅花。

  耿照靜靜瞧着,不發一語,既不生氣,也無辯解,直到聶冥途再擠不出一絲
刺耳枭唳,才幹巴巴地收了笑聲。

  再可笑的事,落在無比認真之人手裏,總能讓人笑不出來。這個道理狼首還
是明白的。

  「雷門鶴的罩門,便是他的來曆。」欲以氣勢扳回一城,聶冥途以拇指擦刮
棘刺般的青碜下颔,眯眼獰笑。「盟主……聽過『十五飛虎』沒有?」

  關于「十五飛虎」的一切,是他從顯義口裏拷掠而來。

  在那個清算總帳的無月之夜裏,顯義——或許該說是「黑虎」鮮于霸海——
在苦刑與恐懼的雙重壓迫下,供出了他與雷門鶴多年來的各種勾當。

  雖然無論他說了什麽,痛苦與驚怖總能超越他失控的想像力、以駭人的幅度
持續堆疊,但在斷氣之前,他畢竟爲聶冥途提供了相當豐富的材料;戈卓、猱猿
等人的行蹤來曆,亦由此出。

  雷門鶴是謹小慎微的脾性,可惜多年的養尊處優,使昔年赤尖山首席戰将
「黑虎」鮮于霸海搖身一變,成了腦滿腸肥、貪生怕死的花花和尚,義氣全失,
将百劫餘生的結義弟兄們,一股腦兒供了出來。

  直到再也吐不出新鮮的,同樣的信息開始反覆出現時,聶冥途才剝奪了他言
語的能力——當然,離死還有好長一段。

  這把「蔥」乍聽匪夷所思,耿照卻知顯義與雷門鶴的關系,而這一點聶冥途
無從知悉。受惠于這份「前訂」,終使雷門鶴潰不成軍,所有底牌在典衛大人跟
前形同虛設,耿照不但于七大派中再下一城,更得支配秋水亭南宮損的額外收獲,
不可謂不豐。

  聶冥途顯對情報極具信心,面對不言不語的耿照,迳将桌頂的四盆大肉吃了
個清光,枯瘦的指爪随意往衣擺一揩,也不管對方聽是不聽,邊以骨甲剔牙,好
整以暇道:「當日出得冷爐谷,老狼沿途追擊祭血魔君,那孫子逃啊逃的,最終
居然躲進了……嘿嘿,你決計想不到——」

  「且慢。」耿照豎起手掌,打斷了老人的談興。

  「我仍是不能信你,你說得再多,終究是白饒。」

  聶冥途神色一冷,斜乜着他哼笑道:「小和尚,不帶這樣的罷?老狼的情報
要不真,雷門鶴早坑死你了,教你來同老子耀武揚威!你從前挺實誠的一個人,
哪學得這般混賴?」

  耿照斂眸拂袖,一派雲淡風清。

  「要說也行啊,不如從『平安符』說起罷,我有興趣聽。」

  狼首哈的一聲,眸中卻無笑意。

  「小和尚,挑三揀四的,莫不是想打架?老狼好聲好氣,可不是怕了你。」

  耿照怡然道:「狼首來掀祭血魔君的底,無非是在他手底下吃了虧,掂量掂
量讨回的代價太大,不如禍水東引,借力使力。出力的既是我,挑三揀四,豈非
理所當然?

  「狼首不妨站在我的立場想,誰知你不是同魔君串通一氣,欲來賺我?十五
飛虎的情報再珍貴,到底是旁人事,賣則賣矣。你不揀緊要的說,這般線報再來
個幾百條,我始終不能信。要說這些,不如打一架。」

  聶冥途黃綠眸中迸出異芒,險惡的獰光盯着耿照,片刻露出笑容,哼道:
「敢情這盟主真做得啊,你不止腦筋長進、口舌靈便,沒準都長高了。人人都來
做他媽幾天盟主,還煉大還丹幹什麽?」

  他對任一陣營皆無忠誠可言,如非功力不及,不定連灰衣人也要成其獵物;
離夥便離夥了,何須理由?未等耿照催迫,滿不在乎地聳肩,嘿嘿笑道:「老狼
在蓮覺寺蹲了幾十年,拜盟主所賜,好不容易下得山來,想找故人叙叙舊,索性
扮作和尚模樣,向慕容柔扯了通鬼話,看能不能釣出人來。豈料點子沒見着,賣
平安符的倒來啦。

  「他給了我幾樣好處,讓我給他辦點事,老狼掂量着不算太虧,有些還挺好
玩的,便一口答應下來。」兩手一攤,涎着臉的猙獰笑意無賴已極,分明知道這
段話掐頭去尾的,連個姓字也無,聽得懂才有鬼了。

  耿照卻沒甚反應,微一思索,扳着指頭細數:「在三乘論法上假冒法琛,抽
去九轉蓮台的機關礎石;大鬧七玄大會,令鬼先生功敗垂成;與祭血魔君合謀,
賺我入殼……還漏了哪一件?」

  「最後一件真沒有。」狼首目光誠摯:「你看看我,我就是個風一般的老男
子,半條腿都進棺材裏,隻想活得逍遙自在。誰要弄了我,我不趁早弄回來,趕
明兒萬一死了,豈非冤甚?我是衷心希望盟主能弄死那孫子,天下太平,可喜可
賀。」

  耿照擡起眸來,直視對桌的微佝老者。

  「坦白說,我非常失望。你扮作七水塵的模樣向鎮東将軍放話,想鬧出點風
波來,引『刀皇』武登庸現身,弄清當年聖藻池一晤,誰是『集惡三冥』中出賣
同道的叛徒——其實你心裏清楚,在蓮覺寺見到實力完整的地獄道一支,以及新
的鬼王陰宿冥後,你就明白當年是誰下的套;硬要見着武登庸,讨句真相,我佩
服你的骨氣。

  「隻可惜刀皇并未出現,卻引來了另一個人。我猜他告訴你,執着過去,并
不能改變什麽,不如學老鬼王的識時務,拿點當下的好處比較實在;從你還能活
着離開,約莫是認同了這個說法。

  「我對『賴活着』這事沒甚意見,活着很緊要,死了什麽都沒啦。但面對害
你坐了三十年黑牢的元兇,在你失去自由之後,這厮甚至占了你的老巢栖亡谷,
拿你的徒子徒孫來煉妖刀,你不止讓他三言兩語打發過去,拿點好處便替他跑腿
打雜,對我說起他時,連名号也不敢提……我實是不忍再聽,隻覺滿腹欷噓。」

  聶冥途笑容不變,嘴角微搐,厚皮涎臉的無賴笑意不知不覺褪盡,隻餘滿目
嚣戾。強大的氣場在兩人四目間碰撞,無一方有退讓之意,待分茶鋪裏餘人察覺
時,凝肅的氣氛已壓得他們腿股顫軟,想跑也來不及了。

  眼看戰意漲至高點,「啪!」一聲,聶冥途忽地一拍桌頂,沖耿照豎起了大
拇指:「不簡單哪,是地獄道那小娘皮戀奸情熱,上下兩張嘴全管不住呢,還是
三十年來南冥轉了性,成了無話不說的長舌公,一股腦兒地自掀家底?」嘻皮笑
臉間,無形的壓力一松,鋪内僅餘的三兩桌閑客回過神來,連滾帶爬地逃将出去,
連茶錢飯錢都忘了留下。

  耿照神色自若,仿佛對其态度丕變毫不意外,淡道:「身爲一盟之主,總不
能隻從一處得消息。狼首現在明白,何以有些消息,于我毫無興味了麽?」

  「明白明白,老狼若再年輕十歲,都想跟着你混了。」聶冥途搓手谄笑:
「不過我得先聲明,那人武功高,我打不過他,除了答應他的條件,也沒别的辦
法。你不能因爲我傷疤好得快,就亂說我腿開開啊,我可是在心上留下了深刻的
創傷,才勉爲其難收下平安符的。」

  耿照并不認爲以灰衣人之智,會信任聶冥途這樣反覆無常的癫子,欲從狼首
身上循線逮人,不啻緣木求魚。萬料不到灰袍客一方口稱的「平安符」,竟似真
有實物;此物不曾在胤铿處見得,估計是被他藏了起來,或倚爲救命之用。既是
器物,不定便留有蛛絲馬迹。

  「可否借我一觀?」少年沒什麽猶豫,迳對老人伸出手掌。

  「那我的線報,盟主可願一聽?」聶冥途咧開詭詐的獰笑。

  耿照不置可否,隻是靜靜回望。

  聶冥途當他允了,抑不住生事的脾性,眼珠滴溜溜一轉,嘿笑道:「既然要
做買賣,雙方得拿出誠意來。你派來盯梢的那厮厲害得很哪,恁老狼的鼻子再靈
光,也隻能察覺有雙眼盯着我,卻始終抓不出人,這幾日都急出白頭發來了。」
搔搔光秃的腦門,一副很困擾的樣子。

  聶冥途不止眼睛邪門,對氣味的靈敏也已逾常理所能忖度,以潛行都之能,
依舊無法追蹤這位邪派耆老,反成他眼裏的甘美獵物。爲防狼首造次,自聶冥途
找上門,耿照便請得一人出馬,不但又從人海茫茫的越浦城中覓得狼蹤,還盯得
聶冥途難以甩脫,偏又抓之不出。

  這些日子以來,聶冥途之所以未再殺人吃人,多半是托此能人之福,隻怕聶
冥途自己也極不樂意。

  耿照一直等他提,這芒刺紮得越久、入肉越深,老人越是坐立難安;忍着這
般不适談條件,豈能談出赢面來?少年依稀在他眼底看出一絲狂躁,料已釣足胃
口,屈起食指,輕叩桌闆:「出來罷!狼首有請,不好教人久候。」卻見趴在櫃
上假寐的夥計伸了個貓兒似的懶腰,摘下布帽,露出一張劍眉星目、滿面于思的
粗犷俊臉,皮笑肉不笑的,呆闆的聲調活像照着小抄念:「客官要點什麽?來啦,
一個爆炒狼敗腎,一個狼腿短肉腸,上……菜……啦啦啦……」要死不活的聲音
拖得老長,宛若破爛鋸子磨鋸牙,說有多不舒服便有多不舒服,卻不是胡彥之是
誰?

  聶冥途面上殺意一現而隐,回頭時已眯起一雙黃綠妖眸,生滿褐斑細疣的鼻
端微微歙動,略一皺眉,柔聲道:「你是怎麽做到……身上一點味兒都沒有的?」

  胡彥之聳了聳肩。「那你有沒聞到這個味兒?」自櫃底取出雙劍,「啪!」
一聲放落櫃面,傾出半截劍刃又倒回,示威意味濃厚。

  聶冥途的确什麽都沒聞到。江湖人慣用的刀劍,有血腥味、保養刃部的油味,
銅件、纏布滲汗的氣味……以聶冥途的嗅覺,一進鋪裏,怕連鋪中諸人靴底的泥
土氣息,都沒逃過他犬一般的鼻子,遑論極易辨别的精鋼兵刃。但他偏偏沒嗅到
這雙對劍,仿佛胡彥之藏在櫃底的本是兩條茄子蘿蔔之類,直到取出的刹那間,
才突然用道法化成武器一般。

  就像趴在櫃台的夥計,方才明明給他上了四盆大肉,聶冥途非常确定不是眼
前的這個人……他們是何時調了包,爲何氣味全無變化,這名皮笑肉不笑的青年
究竟用了什麽法子,能将形迹藏到這般境地,騙過了嗅覺、聽力均異于常人的自
己?

  胡彥之卻未停下動作,持續從櫃下取出各種物什,以呆闆的聲調問:「……
那,你有沒聞到這個?」

  鹽腌牛肉、胭脂水粉、雄黃藥酒,甚至還有一隻尿壺……除了「不該出現在
這裏」之外,它們隻有一個共通點,就是狼首全然沒有嗅到這些東西的存在,盡
管氣味一樣比一樣刺鼻。

  聶冥途是瘋子,瘋子不怎麽感覺恐懼,然而瞬間湧上心頭的疑問卻全然沒有
解答,疑惑堆疊疑惑,如潮浪般沖擊着老人。他如醉酒般胡亂攘臂,自長凳上仰
倒又踉跄爬起,背門撞得身後桌凳歪移如散籌,好不容易挨了條闆凳掙紮坐起,
捂着頭邊吐大氣,尖聲笑道:「沒事!我沒事……大夥坐好……呼……沒事,沒
事!哈哈!」定了定神,指着胡彥之道:「我認得你的聲音。我們……在冷爐谷
見過。」胡彥之笑眯眯回答:「是啊我還拿石塊砸過你的頭呢,有沒懷念那種刻
骨銘心的感覺?」

  老胡以獵王秘傳的「縮地法」追蹤術與靈活的頭腦,打從一開始就被耿照認
爲是最适合對付聶冥途的人選,即使被狼首發覺,也絕對能全身而退,隻是沒想
到效果忒好。雖僅片刻,聶冥途顯露自複出以來前所未見的狼狽,耿照一直認爲
他是裝瘋賣傻,直到此際,才驚覺此人并不正常,與老胡交換眼色,各自了然于
心。

  「人已現身……」耿照朝他一伸手掌,沉聲道:「『保命符』何在?」

  聶冥途探手入懷,突然搖了搖腦袋,停住動作,對耿照露出險惡的笑容。

  「小和尚,咱們的買賣可不是這樣說的。我把祭血魔君的身份透露給你,你
尋那孫子晦氣時,記得留人給老狼,待我拷問完畢,保證他把祖宗八代全交代得
清清楚楚,便如那顯義一般。你心裏明白:想摸『那人』的底,這法子比找撈什
子平安符管用。這會兒合則兩利,分則兩害,你自己琢磨。」

  正因此說極有說服力,胡彥之不禁蹙眉,強抑着一絲擔憂,望向耿照。

  他對義弟跑去當撈什子七玄盟主沒意見,江湖正邪之分,于他直如浮雲,在
觀海天門看過的敗類,多到雙手十指都數不來,若非牛鼻子師傅攔着,胡彥之可
能還未滿師下山,雙手已沾滿同門之血。

  但統領所謂「邪派」是一回事,同聶冥途這樣的人合作則又是另一回事。

  對耿照請托他跟蹤聶冥途,胡彥之心中充滿疑慮。若非時間緊迫,不容許他
倆辯個分明,老胡實想問問小耿:除将聶冥途打跑之外,怎會還有其他的選項,
遑論交換情報、攜手合作?

  義兄弟間微妙的歧異,并未逃過聶冥途的銳眼。而耿照沒有截斷他的話頭,
直接了當地表示拒絕,老人得意洋洋地瞥了皺眉的青年一眼,續道:「老狼一路
追着祭血魔君那孫子,到了一夢谷外,撞上觀海天門一個叫鹿别駕的,大夥稀哩
呼噜打了一架……」将當日發生之事,钜細靡遺地說了一遍。

  胡彥之對他的話本有些抗拒,聽到一半,卻不由得留上了心。「血手白心」
伊黃粱在武林中聲名甚佳,脾氣雖古怪,無論交由誰來判斷,決計不會将他劃出
正道的範疇。

  聶冥途的指控乍聽無稽,但考慮到灰衣人的頭号嫌犯、疑爲「行空」還俗後
的掩護身份,伊黃粱「儒門九通聖」的名頭格外紮眼,似乎隐有牽連。而聽見谷
内那名「俊美如女子的白衣少年」時,耿、胡面面相觑,心生一念:以阿傻所受
之傷,交由岐聖治療似是理所當然。但,若伊黃粱是平安符陣營的聯絡人「祭血
魔君」,挑選阿傻做爲刀屍,可視爲是回收種子刀屍的一種手段,古木鸢一方決
計想不到,辛苦炮制的刀屍會因後續治療之故,平白送回敵人手裏。

  ——由此觀之,伊黃粱是祭血魔君的可能性,憑空增加數倍不止。

  胡彥之聽到後來,對兩人的追逐路線多所提問,也詳問聶冥途闖一夢谷當夜,
周遭的地勢等細節,似想摒除移花接木、偷龍轉鳳的可能性,狼首一一答覆,無
有推拖。若有第四人在場,怕要以爲同老人對話的,是遠處櫃台後的青年,而非
對桌那始終不言不語、安靜傾聽的少年。

  「……這下你總該相信,伊黃粱是祭血魔君了罷?」

  末了聶冥途乜着陷入沉思的老胡,頗有幾分得色。

  胡彥之以學自捕聖的勘地術,下盲棋般重建了狼首與魔君的追逐路線,以及
一夢谷的内外形勢,不得不承認聶冥途所指非是空穴來風,要有另一名真正的祭
血魔君、以伊黃粱爲幌子趁亂遁走的可能性,幾近于無。老胡冷哼一聲,不想接
這厮話頭,倒是耿照終于開口。

  「是不是真,我等自會查清楚,不勞狼首費心。」

  聶冥途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緩緩起身。「待你逮着那孫子,記得喊我。
苦刑拷問這種事很講天分的,你或以爲陰宿冥也幹得不錯,但她終究是你底下人,
她來動手,與你親自動手無甚分别。不妨找老狼代勞,免損盟主陰德。」望了老
胡一眼:「你不妨繼續跟着我,如此一來,我很快便能看穿你玩的把戲。」胡彥
之抱臂冷笑,并不搭口。

  「……且慢。」

  聶冥途停步回頭,一挑疏眉。「盟主有何見教?」

  「我并未準許你離開。」耿照一指對街的烏瓦粉牆,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在開
玩笑。「知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

  聶冥途都快搞不清誰才是瘋子了,忍着煩躁一聳肩。「禀盟主,我是外地人,
實話說越浦并不是很熟。你約在這『不文居』碰頭,我還是問了幾個倒黴鬼才尋
到的。」至于是如何倒黴,實令人不敢想像。

  「那兒是越浦城尹衙門,除了辦公府署,還有大牢。」耿照端坐不動,擡頭
淡道:「我說了,問罪執刑,那是衙門的事,我所要做的,是确保你乖乖待在大
牢,直到開堂定谳。」


  第二三六折黃鍾啞甚,瓦釜雷鳴

  初識耿照時,聶冥途隻當他是蓮覺寺裏的小沙彌,爲解娑婆閣佛圖,随手利
用之;若無明棧雪,怕取得閣中所藏之際,即是耿照斃命之時。

  及至龍皇祭殿會七玄、白玉壇頂鬥胤铿,狼首才發覺:大半年前那愣頭愣腦
的「小和尚」早已脫胎換骨,足堪跻身當世一流高手,今昔對照,沒人比聶冥途
更清楚,耿照的成長何其駭人。

  然而在「照蜮狼眼」之前,怕也無人堪比聶冥途,能将少年的弱點看得如此
透徹:耿照身負驚人内功,且不說源源不絕的先天真氣,光臍間那枚見鬼的珠子,
也能迸發出匪夷所思的怪力,恃以推動招式,便是尋常的拳腳套路,也能産生巨
大威能。

  但問題就出在招式上。

  招式簡單,轉圓的餘地就不多,動辄以力鬥力,在力量極大的情況下,力強
者勝,甚且能以力破巧,一力降十會。然而,習得巧妙的招數後,便未練精,也
很難舍棄不用,此乃人性。

  耿照了結三名「豺狗」、殺敗鬼先生的一刀,乃絕頂武學,貫通這般絕學靠
的是境界——内功或有靈丹妙藥、高人灌頂可速成,惟境界不僅需要經驗積累,
勇猛無懼地沖擊瓶頸、挑戰生死玄關,尚須機緣頓悟,三者缺一不可。

  是故武林雖叠有新秀,卻非俱成大材,蓋因光陰之功無有捷徑,嶄露頭角後,
仍應養晦韬光,方能于潮浪之中穩據一席,不緻沒頂。

  依耿照年歲,縱有百世罕有的機遇,置死地而後生,獨不能無端生出駕馭此
等絕學的經驗識見。

  然頂峰絕學,如調香料蜜膏的鸩酒,知其有毒,隐忍不用者又有幾人?臨敵
之際,抑不住炫技的沖動,等若将性命交到敵人手裏,下場可想而知。

  況且……老狼也不是沒有壓箱底的法寶啊!

  聶冥途眯眼一瞥櫃台。「我說盟主怎麽派了團麥芽糖盯老狼,原來一開始就
打群毆的主意。小和尚,我記得你以前挺硬氣的,醬缸裏滾了大半年,跟誰學壞
了這是。」

  「有比你壞的麽?」胡彥之跟他多日,憋得狠了,氣勢洶洶,邊說邊挽袖子:
「不教訓教訓你這壞蘿蔔胚子,街坊都不樂意了。别跑啊,過來讓我打死你!」

  耿照沒理二人鬥口,隻說:「本盟家務事,不假外人之手,便是我的義兄胡
彥之胡大俠也一樣。狼首請放心,今日之鬥,止于你我之間。」

  「……我就給兩位翻翻計分牌,保證公道,童叟無欺。」

  老胡趕緊夾着尾巴,放落袖管。「注意不許爆粗口,不許問候對方女眷,插
眼撩陰也是不可以的……老先生自願躺下的話,我們再送肥雞一盆,金燭若幹,
都是剛燒完的,保證新鮮。」

  棚外,檐瓦交錯的空隙間,墨色濃似鼓出汲飽的宣紙,潮潤的空氣入肺濕重,
涼飔掀飛棚角布招,雨滴仿佛随時能摔碎一地,然而卻遲等未至。街上不知何時,
已不見行人車馬,這府尹衙門後的巷弄爿角像是獨立于天地之外,連雨都被擋在
看不見的圓穹之外,隻壓得滿天烏霾,随風流轉。

  觸目可及的範圍内,連些許能補《青狼訣》耗損的血肉也無,至此聶冥途終
于明白,耿照是有備而來,絕非臨時起意,彎鐮般的骨甲勾起油膩的瓦盆邊緣,
示以盆底狼籍,笑意既鄙且釁。

  「都弄到這般田地,盟主何不在肉裏摻點料,直接放倒老狼?行事迂闊,枭
雄都不枭雄了,教人好生失望。」

  「行如狼首,何異于狼首?想到狼首可能這樣做,我便無論如何也做不來。」

  「你說這話,合着當我是畜生了。」聶冥途獰笑:「小和尚,你挺陰損啊。」

  耿照不置可否,随口笑問:「狼首要毀壞這張闆桌,須用上狼荒蚩魂爪麽?」

  聶冥途一怔。「自然不必。」

  「是罷?拿狼首問罪,也用不着下藥呀。」耿照斂眸道:「教你走出這座街
坊,今日便算我輸了,狼首自去不妨。」

  聶冥途疏眉微挑,似來了興緻。

  「……此後恩怨兩清,不尋老狼晦氣?」

  「那就下回再打過。」耿照不禁失笑。「賭戰歸賭戰,公道歸公道,豈可混
爲一談?」

  聶冥途大笑。「有趣!迂歸迂,迂到像你這麽有趣的,我還是頭一回見!此
番再出,所遇諸人,你是最有意思的一個,樣樣怪,樣樣都不合拍,真真妙極!
哈哈哈哈——」肩頭微動,勾起瓦盆往耿照面上掀去!

  連櫃後的胡彥之都等他出手,耿照豈無防備?側首讓過劈頭夾面的殘骨肉汁,
一股腥腐氣味忽至,聶冥途上半身看似不動,枯瘦的手臂卻暴長近尺,五指虛抓,
骨甲直撲耿照面門。

  「狼荒蚩魂爪」并非毒功,以狠銳見着,耿照仗有先天真氣護體,掌刀劈出,
直斬狼首腕脈,勁力沉雄、招式古樸,正是「寂滅刀」的路數。

  較之蚩魂爪,雙方高下立判,掌刀後發先至,反搶在爪勢之前,眼看将切中
腕脈,聶冥途拼着右腕不要,五指箕張,掌力疾吐,一團物事脫手飛出,腐敗氣
味大盛,中人欲嘔,顯然這下才是正主兒,偷襲雲雲,不過是掩人耳目的疑兵。

  咫尺之内極難變招,換作他人,早被擊中。可惜在「蝸角極争」心法之前,
任你出手再快、方位再刁,隻消有一絲餘勁可用,便能于施力極小處大做文章。

  少年掌刀略偏,回過右掌,及時接住異物,隻覺入手軟爛,似是腐肉,外層
似裹絲縷;未及動念,掌心麻癢難當,反手将那物事擲出,阻住了掄臂複來的狼
首。

  聶冥途對此物亦頗忌憚,側身過讓,「笃」的一聲細響,身後梁柱釘上一團
牛舌也似的灰敗肉塊,紋理間漫夾青絲,竟是一小塊連發頭皮。

  「你個卑鄙小人,居然用毒!」

  胡彥之愀然色變,龍吟翩聯間雙劍已出,見耿照單掌一豎,低喝:「休來!
我能應付。」定睛瞧了會兒,終究隻在一旁掠陣,緊蹙的劍眉斜飛入鬓,壓眼一
如鋪中戰雲。

  「這可不是我,是祭血魔君。」

  聶冥途就沒這麽客氣了,倒踩腳跟穩住身形,飛踏長凳,居高臨下揮爪,不
忘怪笑:「他爲藥倒老狼,在幾戶人家下了『破魂血劍』,有見過兩軍交戰,這
般糟蹋糧草的麽?唯恐盟主不信,我将證物帶在身上,可以想見當日舉莊毒發的
慘狀。危及食安,最是無良,這人簡直壞透了,還請盟主主持公道。」說得好像
吃人不算罪狀似的。

  當日魔君布陷,聶冥途吃了大虧,從此對「破魂血劍」的屍毒留上心。在既
無毒方、也沒有解藥的情況下,如何将此毒引爲己用,狼首想出絕妙的點子,就
是從藥屍上,連着頭發取下頭皮。

  血肉染毒,自身便具毒性,然而毛發生于中毒之前,且藥力難入,恰可阻隔
劇毒。此法危甚,唯有瘋子,才能若無其事以死人發絲裹起皮肉,當淬毒暗器來
使,也可能是腐肉毒性不如新鮮時,聶冥途仗着青狼訣的複原能力,方得如此膽
大。

  老胡眼光極賊,聽「暗器」射中梁柱時,發出細微的「笃」聲輕響,見得焦
枯發絲間掠過一抹光,恍然大悟,冷笑道:「好啊,你在這團穢物裏藏了鋼針,
還說是物證?卑鄙小人!」

  「非也非也,此乃銀針,是爲了讓大夥兒知道,這物證有毒來着。胡大爺如
看不清,我也給你一團瞧瞧。看物證!」作勢舞袖。胡彥之回劍護住臉面,卻聽
聶冥途咯咯怪笑:「逗你玩哩,胡大爺!」

  胡彥之氣得七竅生煙,礙于耿照先前豪語,恨不能擎劍加入戰團,剁他個火
熱朝天。

  嘴裏淨說些風言風語,聶冥途手上可沒閑着,他肘内被「寂滅刀」帶了一記,
耿照雖未發揮出古紀武學的威力,如在龍皇祭殿時,光憑刀招刀勁也夠瞧了。

  狼首右袖曳地如魚尾,另一側袍袖翻飛,乍現倏隐的枯爪似蛇信吞吐,隻攻
不守,極爲狠厲。居下首的耿照同樣隻出左臂,右袖攢緊壓在身後,劣勢異常鮮
明。

  高大枯瘦、宛若竹架蒙皮的老人瘋狂撲擊,不中即退,退又複來,其間不曾
稍止,如一隻空心竹球,于桌牆之間彈撞不休,鸱枭般的邪笑夾着襟袂呼嘯,瞻
之在前,忽焉在後,教人眼花缭亂。

  耿照雙眸半閉、觀鼻靜心,無論狼首如何搶攻,他總是單掌一摔,以開碑碎
石般的強橫掌力退敵,額際微汗,正是用内力壓制毒性之兆。兩人連一招都未拆,
直到聶冥途五度殺至,少年掌力似有不濟,未能震退來敵,老人枯爪暴長,獰笑:
「盟主,咱們親近親近!」

  胡彥之持劍躍出,喝道:「……賊人爾敢!」

  聶冥途身形一頓,居然轉頭:「不敢不敢,還是先看物證罷!」袍袖蕩向半
空中的老胡。

  胡彥之早有提防,他意在爲耿照解危,引來妖人攻擊,自是再好不過,足未
沾地,雙劍已舞開爍影,纏頭裹身,乃仿鶴着衣成名絕技「天階羽路自登仙」的
自創招數,專與其師叫闆、管叫「寒雨夜來燕雙飛」的便是。

  聶冥途虛晃一招,陀螺般轉回原處,将背門賣與胡彥之,迳抓耿照臉面。老
胡人劍落地,各自還形,點足撲向老人背心,豈料聶冥途并未頓止,倏又旋回,
對正胡彥之:「……看物證!」

  老胡又氣又好笑:「有完沒——」「完」字未落,飕飕細響,自聶冥途袖中
打出大片牛毛針來!

  他才撤劍招,正欲沖刺,隻來得及掄起雄劍,叮叮咚咚掃飛一片;左腕反轉,
雌刃旋扭間,順勢拍開兩枚漏網之魚。卻聽潑喇一聲,聶冥途袍袖揚起,銀光直
标老胡面門,這最後一枚毒針,赫然藏在他垂落的右袖裏!

  胡彥之用力後仰,幾乎翻了個筋鬥,背門重重着地。聶冥途還欲追擊,耳畔
勁風忽至,他揚起嘴角,看也不看,回爪與耿照相格,正逆數變,連圈帶轉,仿
佛兩人爲此練過千百遍,熟到毋須眼耳,即能拆解自如,正是薜荔鬼手中的「不
退金輪手」。

  耿照終于起身,二人各出一臂,轉得毫無扞格,突然間少年身子微搐,嘴角
汩出污血,末了又慢慢轉紅。

  聶冥途獰笑道:「你邊祛毒邊使劈空掌,這都不能逼得你氣血失調走火入魔,
老狼隻好把腦筋動到旁人身上。下回再用堅壁清野,記得要徹底,我也不喜歡連
累無辜,特别是胡大爺忒好的人。」

  呸的一聲,身後一人撐起,哼笑:「你千萬别這麽說,我聽得渾身不舒服。」
回見地上一枚猙獰墨針,浸于唾沫中,這逼命的毒器,竟于千鈞一發之際被胡彥
之咬住。

  他在冷爐谷時,見令時暄口銜匕尖的絕技,出谷後銳意鑽研,以其兼擅各種
旁門雜藝的過人天賦,居然抓到些許竅門,反覆練習,不意今日救了自己一命。
幸而口舌并未擦破油皮,又或有其他傷口,否則縱使咬住銀針,亦不免中毒身亡。

  胡彥之拄劍退至櫃前,忙取白酒漱口,自右臂上拔出一枚毒針——适才倉促
一揮,終究是着了道兒——以劍尖劃開傷口,迫出毒血、淋酒洗淨,運功逼出體
内餘毒。

  紫星觀畢竟是玄門正宗,自鑄得「絕不劍脈」以來,老胡與所學相印證,内
力突飛猛進,不惟功體大大提升,最直接的獲益,就是他在七玄大會前後所受的
諸般外傷,以十分驚人的速度痊愈,百骸内真氣流轉,仿如川行,也才能于中毒
之後,争取到放血滌創的寶貴時間。

  否則以「破魂血劍」之霸道,修爲深湛如邵蘭生邵三爺,亦是一沾即倒,如
非李寒陽出手相助,後果不堪設想。

  他倚櫃盤坐調息,一時三刻間是别想起身了,懷揣着耿照歸還的那枚「天涯
莫問」,考慮到服藥後渾身痙攣的缺陷,且無法掌握耿照毒患深淺,要爲他留一
條萬不得已時的生路,并未取藥迳服,在這場茶鋪困戰中,成了徹徹底底的看客。

  聶冥途右肘酸麻已去,故意裝出行動不便的模樣,隻爲斷去耿照的援手,以
免落入腹背受敵的窘境,見胡彥之動彈不得,再無顧忌,雙臂齊出,一邊仍以薜
荔鬼手推挪運化,另一邊卻屈起五指,改使殘毒的狼荒蚩魂爪,以爲奇兵。

  市井說書人不通搏擊,頗愛吹捧所謂「左右互搏」,其實拳腳路數有單有雙,
分使雙臂進攻,并不會憑空增加一倍的威力,此術真正的精髓,在于「分心二用」
四字,能夠任意變化拳路,奇正相生,自是刁鑽難防。

  聶冥途做不到一心兩用,佛門武學的正大光明與邪派爪功的陰狠毒辣,也并
非全無扞格,但畢竟是兩隻手對一隻手,兩人以快打快,相纏片刻,耿照已是險
象環生,卻遲遲未再使出寂滅刀,迳以鬼手撐持。

  聶冥途邊加緊進攻,邊殷殷催促:「使快些,使快些!盟主再不拿出壓箱底
的妖刀武學,老狼怎麽趁你境界未至、貪功冒進之際,一舉将你打倒?」胡彥之
揚聲罵道:「不要随随便便把心裏的話講出來啊!」

  眼看利爪已至,耿照左臂被纏,一翻腕子,反将狼首壓倒,提掌送出,聶冥
途雖及時回臂,雄勁卻連人帶臂轟退丈餘遠。老人本欲穩住身形,腳跟一用勁,
臂間一股巨力湧起,如浪頭打落,聶冥途止不住退勢,「嘩啦」一聲撞倒桌凳,
跌入街心。

  「這……這不是薜荔鬼手!」老人一躍而起,怒氣沖沖,但微一皺眉,又覺
這個變招分明是「白拂手」無誤,隻是足以将百煉鋼化圍繞指柔的黏纏勁力,何
以一霎間又成了摔碑似的重手法,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耿照撣了撣襟擺,也行出茶鋪,單掌一立擺開架式,淡道:「狼首若未看清,
要不再來一試?」

  聶冥途吐了口唾沫,露出險惡的笑容:「他媽的小和尚,你這扮高深的調調,
真看得人一肚子火。」扭頭轉臂松松筋骨,縱身躍前,單掌擊出,這回再無摻雜
蚩魂爪等左道武學,使的乃是鬼手諸部中剛猛第一的「跋折羅手」。

  耿照以「楊枝手」相應,單臂于雙掌中穿梭回旋,流若清風。聶冥途運掌交
錯如剪,硬是絞住清風拂柳之勢,眼看就要扣死耿照的腕臂,少年一旋一壓、單
掌擊出,又将他轟得倒飛出去。

  聶冥途氣得笑出來,抹去嘴角殘紅,再使合掌手、寶珠手、俱屍鐵鈎手等不
同路數,然而無論如何出手,總在取得優勢、準備一槌定江山時,被耿照一翻一
壓,重掌打飛。

  聶冥途也算身經百戰,不拘泥門戶之見,其間也換過其他邪派武學,結果卻
更加慘烈,僅有薜荔鬼手尚能一鬥;打到後來,隻見老人掌勢大開大阖,雄渾磊
落,周身佛氣流轉,連飄落的雨毛都沾之不上,縱使形容猥崽、衣褲垢膩,俨然
有一派宗師氣度。若非咒罵聲不斷,淨出些不堪入耳的污穢言語,說是哪座寶山
的住持大修,怕不信者幾稀。

  胡彥之原本隻覺荒謬,繼而瞠目結舌,末了暗暗納罕,忖道:「他這身佛門
絕學不是唬人的,放眼東海……不,便是天下武林佛脈之中,也沒有幾位高僧能
有這等修爲。怪了,此獠惡名三十年前即傳遍江湖,他是從哪裏學來這身本領?」
目光移至耿照身上,又是一異。

  若說聶冥途像一尊高大雄偉、金光燦爛的千手觀音像,化出無數大道,舉手
投足無不是精妙絕倫的招數,包羅萬象,令人目不暇給,那麽站在對立面的少年,
便如小小一尊如來木像,萬象到得此處,俱是空空如也,若有似無,那一翻一壓
當胸一掌的單調掌法如同棒喝,當者無不雲散煙消。

  也不知第幾次遭重掌轟退,聶冥途爆出青筋、衣裂發散,咧開血口怒道:
「小和尚!不肯規規矩矩打架便罷,使的什麽妖法?」再無戲谑調侃的閑心,模
樣十分狼狽,卻不肯藉機遁逃,可見不甘心之甚。

  饒以狼首見多識廣,也不知他這路「摧破義」重手法,乃古代大日蓮宗絕學,
與薜荔鬼手同出一脈,于剛柔轉折處全無窒礙,正是當日耿照由三奇谷中攜出的
秘笈所載。

  耿照琢磨寂滅刀時,總覺與薜荔鬼手頗有相合之處,同源者理近,不定與蓮
宗有關,想起這部《聖如意輪殊勝法門品》來,細細研究,果然多所獲益。

  「人貴自知。」他淡淡一笑,左手負後,攤開始終揪着的右袖,做了個請招
的動作,但見掌心紅潤,哪有半分中毒的模樣?也不知他未曾中毒,抑或已将毒
性逼出。「今日之戰,狼首有敗無勝,不如束手就擒,可免零碎苦頭。」

  仿佛呼應其言,蓦地電光一閃,片刻雷聲大作,積蘊許久的雨水終于淅淅瀝
瀝傾下。刹時街景一黑,如染墨漬,視線裏除了刺疼的雨水,仿佛什麽也看不見。

  聶冥途睜大眼睛,眼珠上覆着的灰翳瞬起,綻放青黃異光,仰頭爆出刺耳的
豪笑:「我甯可死,也決計不願再失去自由!小和尚,你有使不盡的怪異氣力,
當老狼沒有壓箱的法寶麽!」越說越狂,末了竟長嚎起來,渾身骨骼劈啪作響,
青筋暴凸,正是青狼訣化獸的症兆。

  胡彥之在龍皇祭殿裏見過他催動佛魔二氣、倍力獸化的過程,但聲勢遠不及
此刻,以聶冥途的狡詐深沉,不定從未動用過完整的實力,直到被耿照激怒,這
才拿出十成十的本領來。

  青狼訣非是什麽蓋世絕學,臨陣卻極難應付,因爲一擊殺不死的敵人最令人
頭疼,莫說五五平波,哪怕修爲穩壓狼首一頭,缺了克敵緻勝的決勝手段,被獸
化的不死之軀一輪猛攻,以傷換傷,再強的高手都有可能陰溝裏翻船,慘絕于蚩
魂爪之下。

  在龍皇祭殿内「勸說」時,祭血魔君便是血淋淋的例子。魔君無論刀法内力,
均遠超聶冥途,卻因無法有效取命、徹底擺脫聶冥途之糾纏,兩輪之後優劣互易,
最終的結果隻能說是令旁觀者瞠目;若聶冥途所言無虛,出谷後他着實追殺了魔
君一陣,幾乎得手。在兩人動手之初如是預言,誰人肯信?

  爆栗般的骨骼撐裂聲在雨中清晰可辨,令人牙酸,獸化過程中産生的藥煙或
被雨水所掩,連那股刺鼻的藥氣也未能嗅得。老胡擔心耿照難以應付,拄劍而起,
卻見少年站立不動,背影十分從容;而次第膨脹體型、外表劇烈改變的老人突然
悶哼一聲,雙手抱肩,跪倒在少年身前,高高拱起的背脊顫抖不休,似極痛苦。

  (這……這是怎麽一回事?)

  「可……可惡!」聶冥途啞吼着,雖然刺耳,聲音卻是人非獸。「你……小
和尚……你、你……做了什麽?」

  耿照搖頭。

  「别問我,該問賣你平安符的人。」他望着露出痛苦之色的老人,緩緩開口。

  「三十年前,七水塵廢了你的青狼訣邪功,世上沒人比你更了解這部功法,
當年若有人告訴你,他能在極短的時間内助你練成此功,你肯不肯信?」

  聶冥途抱肩瑟縮,痛苦得難以言語。

  耿照微微側首,穿過朦胧如煙的雨幕望去,胡彥之仿佛在義弟眼裏望見一絲
憐憫。

  「……我猜,那厮不是隻給你一部改良過的内功秘笈那麽簡單。他還給了你
什麽?」

  聶冥途霍然擡頭,渙散的眸光卻穿透了耿照,蹙眉凝思,旋即露出恍然之色,
一把将袍襟扯得稀爛,露出灰瘦嶙峋的胸膛,胡亂比着脅下。「在這兒……劃上
一刀,開了個口子,再把那玩意塞進去……殺千刀的!怎……怎找不到在哪兒了?」

  耿照猜測他能迅速練回青狼訣的功體,必是倚靠了外物,一如自己恃化骊珠
而得奇力一般,隻是聶冥途一時痛昏了頭,以青狼訣的複原力,哪還能留着疤痕
讓他找?

  少年心中歎了口氣,娓娓續道:「我請教過一位武功極高、識見極廣的前輩,
究竟有什麽法子,能夠應付青狼訣。她說:」從前聶冥途練的青狼訣不是什麽高
明武學,隻消比他更強橫,硬打便打死了他。但這個所謂改良版的速成青狼訣,
倒有個緻命的缺陷,聶冥途是豬油蒙了心,越活越回去啦,才會看不清這層利害。

  「青狼訣以複原力着稱,兼能改變經絡骨骼,于短時間内激發潛能,使力量、
速度與反應如野獸一般,推測練的是三焦經脈。七水塵廢了你的邪功,三焦必然
受損甚钜,三十年來,你未落得寒戰熱熾、虛風内動的下場,還能逐步練回内力,
靠的是薜荔鬼手之功——你猜猜大日蓮宗的武學,除了丹田内氣,還練什麽?」

  拄劍立于茶棚下的胡彥之心念一動,豁然開朗:「原來蓮宗的佛門武學,也
兼練三焦。」

  醫家各派對于何謂「三焦」、三焦何在等衆說紛纭,就算把人生生剖開,也
解不出一枚名喚「三焦」的髒器來,故今之武學,并不處理此一争端,隻說三焦
司人體髒腑内氣之調益,各派内功練到了頭,皆于三焦經脈有極大助益,延年長
生,強筋健體。

  蓮宗素有苦行傳統,僧伽不僅茹素、戒色,更須由内外着手,抵禦種種苛厲
折磨,衍生的武功對三焦經脈的鑽研鍛煉,據信已達東洲前所未有的高峰。可惜
宗門覆亡、八葉院隐沒,武學俱已不傳,少數如薜荔鬼手等尚可見得的功法,也
無人通解是哪部份練得三焦,就像古紀武學一樣,終爲世人所遺忘。

  聶冥途顯然也想通了這一節,強忍着經脈中無數小刀攢刺般的痛楚,咬牙道:
「那我……這是……爲……爲何……」

  「七水塵廢了你的青狼訣,是給你自新的機緣,而那人在你身上埋入足以速
成青狼訣的物事,留的卻是禍根。」耿照道:「你以青狼訣邪功爲主、佛門武功
爲輔時,三焦内縱有沖突,受惠于青狼功的複原奇力,也能平履如夷,使你産生
盲點,一直沒發現這其中的歹毒用心。」

  七玄大會上,聶冥途曾以佛門内氣與青狼訣同運,利用彼此互斥的特性,加
倍催發獸化的效果,顯對二者質性并非全無認知,甚至算是十分通透,才能想出
如此險極的應用法門。以聶冥途的狡詐精細,要讓「平安符」的那人将異物植入
體内,若無這樣的了解,恐怕也不會輕易點頭。

  而那人卻連這點,也都算計在裏頭。

  聶冥途修練佛功是情非得已,一朝恢複原本功體,較往昔甚有過之,豈甘再
爲馮婦?便未棄絕鬼手不用,必以青狼訣、蚩魂爪爲主。

  他在祭殿同運佛魔二氣,亦以此區分主從:青狼邪氣爲主體,佛門内氣不過
是刺激、誘發邪功兇性的引子,等若武學上「朱紫交競」的道理。

  ——要是将順序反過來呢?

  佛功斥邪,一旦全力催動,透過三焦水谷行遍四肢百骸、五髒六腑,此際再
發動青狼訣邪功,植入體内的異核将成爲渾身邪力所聚,目标顯着,且弱于佛門
正宗的護體真氣;兩相作用,青狼訣的複原能力即受抑制,然痛苦絲毫不減——
當日蠶娘做此推斷,并無十足的把握,隻是她對青狼訣、蓮宗武學皆有涉獵,據
理而論,猜測會有這樣情況。至于「那人」何以如此設計,怕也是預留後手,防
止聶冥途反撲。

  聶冥途痛苦難當,胡亂從腰帶夾層裏取出一枚黑黝物事,哀求道:「救我…
…這是『平安符』,你……你拿去……救我……好……好難受……」耿照伸手欲
取,胡彥之差點暈倒,心中大喊:「小心暗算!」不及出口,狼首雙臂暴長,攫
向少年頭臉要害!

  「……無可救藥!」

  耿照長歎出掌,聶冥途如紙鸢斷線飛出兩丈,摔入街角的水窪。狼首痛苦并
非僞裝,但疼痛如斯,代表他一直試圖運動青狼訣的功體,如此作爲,豈有哀告
求饒之理?

  果然他背脊落地,憑一股嚣悍狂氣漠視疼痛,躍起欲逃,忽見街角轉過一隻
桐油傘蓋,大喜過望:「天賜血肉,教我得運神功!」料想活人之血當能催動體
内物事,壓倒礙事的佛門内功。

  耿照已讓巡檢營封街,禁絕人車通行,以羅烨辦事之牢靠,怎能在此際放人
過來?與老胡幾乎同時動身,欲阻狼首傷人。

  爪落、傘飛,身影疾掠,兩人猶恨軀體跟不上心念,刹那間,聶冥途已與來
人動起手來,四條肥大的袖管纏絞旋繞,滑順無比,竟無片刻消停;畫面雖如小
孩兒推掌劃圈般可笑,但聶冥途被逼出的「白拂手」卻是耿照前所未見的精純,
雙方招如對鏡,推得纏綿悱恻,難解難分。

  當然,這僅僅維持了片刻而已。

  聶冥途殺豬般大叫起來:「痛……痛死老子啦!你……你放手!别……他媽
的别推……别再推啦!」想抱頭卻勻不出手,邊推邊叫,蔚爲奇觀。

  胡彥之停下腳步,怔怔瞧了會兒,「噗哧」一聲,掩口抖動。

  來人聽聶冥途叫得凄慘,益發手忙腳亂,人一急腦子不好使,隻能重複最熟
悉的動作,雙手推挪運化,轉得更急,慘叫聲益發凄厲。

  「我小時候有隻木頭猴子,一轉它的手,嘴巴就會『喀喀喀』一直動,就像
這樣。」胡彥之雙手抱胸,對不知何時也張嘴停下、目瞪口呆的耿照道,一臉幸
災樂禍。

  耿照回神歎了口氣,對那人道:「刁先生,歇歇手罷,再轉下去,這人要沒
氣啦。」

  第二三七折惟求真主,複我山宗

  來人頭戴一頂發黃的白棉帽,白袍白襪白胡須,略呈八字形的白眉壓眼,滿
面愁苦,身背竹架,卻不是「玉匠」刁研空是誰?

  他被耿照一喊回神,趕緊打招呼:「小兄弟久見。」回見聶冥途神情猙獰,
痛苦不堪,勸解道:「這位兄台你心神散亂目露兇光,須快快凝神,莫再作此暴
戾形狀。老朽助你一臂之力可好?」

  聶冥途腹腔之内,佛功邪氣正劇烈交沖,遠勝前度,哪裏說得出話來?隻瞠
出滿目灰翳,荷荷怒吼,若非「白拂手」牽引,怕已倒地不起。

  刁研空極有耐心,好言勸說暴怒的種種壞處,狼首始終痛吼不斷,老書生無
奈道:「這位兄台你再大叫,要吵到街坊啦。你瞧,官兵都來了,怎生是好?」
長街另一頭轉出幾騎,「籲」的幾聲勒住缰辔,領頭之人身披皮甲,疤面銳眼,
冷如鋒镝,正是統領巡檢營的羅烨。

  胡彥之暗笑:「這回真冤枉聶冥途了。引來官兵的是你,可不是人家。」

  刁研空低頭撐傘,穿過封鎖線時,竟無一人能沾上其衣角,軍士們大驚失色,
趕緊飛報羅頭兒。耿照微舉手掌,示意無事,羅烨就着鞍上欠身,領着手下安靜
退走。

  這出鬧劇,最終以衆人想像不到的方式結束。

  玉匠雙掌撮拳,分擊聶冥途兩額,此「絲空竹」穴位乃三焦盡處,刁研空潛
修數十載的柔勁透入經脈,佛功終于壓倒邪氣,狼首清醒怒不可遏,一爪貫出,
卻被老書生随手纏住,好言道:「這位兄台,叫呀叫的也還罷了,這樣很危險的。」

  胡彥之揚聲道:「此魔頭殺人無數,老先生小心。」刁研空一愕,轉眺耿照:
「這位兄台是壞人?」耿照急道:「前輩留神!」聶冥途笑意險惡,左手迳取他
咽喉,出招異常毒辣。

  刁研空歎道:「也罷。」袖纏一收,「喀喇!」聶冥途右臂臂骨應聲折斷,
複提掌印上他腹間,聶冥途口噴鮮血,倒飛出去,墜地彈滾幾匝,癱如敗革破布,
再難動彈。

  丹田受此重創,狼首三十年間辛苦練就的佛門武功,怕也保不住了。耿、胡
二人面面相觑,耿照掠至聶冥途身畔,見老人面色灰敗、滿口鮮血,隻動了動鼻
翼,似是辨出他身上的氣味,咧嘴笑道:「我……有……平安符,你……不能…
…殺……殺我……」

  耿照低道:「我本就無意殺你。」聶冥途眸光渙散,也不知聽進了多少,一
迳冷笑,出氣要比進氣多。耿照取出手巾折成長條,卻非揩抹血漬,而是将他雙
眼蒙起,道:「狼首将去之處,自好莫帶眼睛。」

  衙署内聽聞動靜,後門推開,湧出大批官差,爲首的是個形容特異的矮子,
脖頸短、頭極大,看來渾似一隻冬瓜,模樣雖好笑,嚴肅的表情卻令人不敢造次。
他沖耿照一抱拳:「耿大人。結束了麽?」

  耿照回禮道:「有勞總捕頭了。此獠須得獨囚,鐐铐不能取下,系腰的鐵煉
務必釘于牆上,供食僅限菜蔬,禁絕肉食。沒有我的批準,任何人都不能單獨見
他,也不能同他說話,以防犯人巧計脫逃。」那總捕頭微微颔首,命屬下取來鐐
铐等刑枷,收狼首下獄,不知是冷淡抑或拙于應對,總覺官架極大,并未将鎮東
将軍跟前的紅人放在眼裏。

  官差們如潮水般湧出,轉眼又如潮水般退去,一名皂服公人逆勢擠出人群,
面頰上還些許沾着墨迹,打傘爲耿照遮雨,比之總捕頭的倨傲,可說是恭敬至極。

  「典衛大人安好,我找了幾位弟兄徹夜趕工,都辦好啦,您老人家要不瞧瞧,
看妥不妥适?」

  耿照心中湧起親切之情,不覺面露微笑。「辛苦你了,吳老七。羅烨說你辦
事牢靠,能信得過,我就不瞧啦。隻是此人異常狡詐,非同小可,要提醒府衙裏
諸位大哥,切莫輕忽。」

  吳老七連聲稱是,從懷裏取出佛經,雙手奉上。

  「大人既然不看,經書我便物歸原主啦。我找的都是衙門裏寫字好看的,讓
他們照着經書的蚯蚓文描,也不管什麽意思,模樣相似就好。其實說到這裏,有
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牢牆檻栅上寫這些,是爲了避邪麽?弟兄們都說挺古
怪的,感覺這個……有些……有些鬼氣森森似的。」

  「算是罷。總之,有勞你們多費神。」吳老七頗爲知機,見他不欲深談,把
傘留下,随口套些近乎,找個理由離開了。巡檢營的人馬接到信号解除了街禁,
不一會兒工夫,撐傘的、找檐廊避雨的,又在視界裏來來去去,盡管寥落蕭索,
對照方才空無一人的怪異景況,已是兩方全然不同的天地。

  「你當初讓我跟着聶冥途時,我心中充滿疑慮。」老胡常出入不文居,約莫
怕被吳老七認出,這時才信步行至,不知從哪兒弄了把傘,與他并肩而立,望着
往來行人,喃喃說道:「這下好了,你讓他坐越浦大牢,我仍是充滿疑慮。」

  耿照笑道:「那是對人不對事了。無論我做什麽,你都充滿疑慮啊。」

  胡彥之搖頭。「你在對付聶冥途這事上,用了太多心機,有太多我不知道,
或者你不想讓我知道的事,這很江湖,但我不喜歡。在真鹄山,或其他幫會裏,
很多王八蛋都這麽幹,起初是對付外人,最終就用在自己人身上。」

  「……你知道『王八蛋』是罵人的意思吧?」

  「但你把聶冥途關起來,這就太不江湖了。」

  老胡難得沒接他的笑話哏,肅然道:「你說聶冥途在蓮覺寺坐了三十年黑牢,
坐牢要是管用,冷爐谷外被他活生生吃掉的那些人就不必死了。方才那個吳老七,
聶冥途一根指頭就能捏死一排,比碾死螞蟻還容易,你讓他們十年二十年的看管
聶冥途,不如直接把人放了,少死幾個牢頭獄卒幹脆。」

  耿照搖頭歎道:「太江湖、不江湖你都不歡喜,看來不關江湖的事啊!」胡
彥之一時語塞。

  耿照向來重視其意見,于此無意敷衍,斂起說笑的神氣,正色道:「光靠他
們自然不行,就算是你我,若無充足的準備,也看不住聶冥途。」低聲解釋了天
佛圖字的作用。

  「你有沒有想過,哪天大權在握時,能改變這個世道,激濁揚清、鋤奸懲惡,
讓好人安生過日子,不必鎮日提心吊膽?」少年的目光眺向朦胧煙雨極深處,口
吻甯定。「若我們在大位上,做着同以前的人差不多的事,結果就和從前一樣,
最終習慣了這一切,就隻能等後來的人發下宏願,搏命上位了。」

  「到時說不定還踹後來的人一腳,送他們回土周剝鴨蛋。」老胡自己也笑了。

  「沒錯,而我不想這樣。」

  耿照回顧道:「在今日以前,你能想像聶冥途這樣的人,被拿進越浦大牢麽?
這就是改變。我統合了七玄,同青鋒照、赤煉堂、埋皇劍冢訂下和平共存的協議,
又得将軍支持,看似了不起,但若止步于此,最好也不過是青鋒照、赤煉堂、埋
皇劍冢而已,與它們并無不同。」

  胡彥之一想果然是。赤煉堂統合水陸各勢力成一大幫,青鋒照清譽素着,與
正道各派結盟交好,而白城山本身就是朝廷設于東海的官署,寓有監視武林動向
的深意。

  「現下人們知道,七玄同盟能處置聶冥途這樣的人,不是開香堂行家法,江
湖武林的那一套,而是同尋常老百姓一般,要見官、審問、明刑正典,走他們最
不樂意的路子。誰想在三川之内犯事,這會兒都得想一想了。」

  武林人多痛恨與官府打交道,要他們跪在大堂之上,聆聽官老爺們文謅謅的
官腔,有人情願抹脖子省事。胡彥之想到那些江湖客先是一臉嫌惡、旋即意興蕭
索,夾着尾巴息事甯人的模樣,幾欲捧腹。

  「我還是覺得不對勁,隻是一時說不清,待我想仔細了,再與你分說。」

  笑歸笑,老胡仍是語重心長。「『改變』一不個小心,即成衆矢之的,我每
回聽各種不同的人,用各種不同的角度說我爹的事,總忍不住這樣想;況且,改
變未必都是好的。」

  「我懂。」

  「别的不說,那老書生一掌廢了聶冥途的丹田氣海,可比你耿盟主像江湖首
腦些,至少我是挺想替他拍拍手的,解氣啊!」一指身後,刁研空還呆立于茶棚
下,傘不知哪兒去了,淋得肩帽俱濕,長長的白眉與胡須末稍兀自滴着水;雙手
垂落,站姿規矩,不知怎的卻十分礙眼,進出不文居的茶客、鋪裏提着長柄茶壺
的瘦小跑堂全得繞過他,「啧」、「啧」的彈舌聲此起彼落,氣氛比落雨前還要
煩躁。

  隻他本人渾無所覺,繼續以無比的耐心,等耿照入店說話,似未考慮過少年
迳行離去的可能。

  「另外,下回你要将計就計之前,記得給個暗示,人吓人會吓死人哪!」

  耿照聽出老胡口氣裏的不滿,知他純是關心,怕自己讓聶冥途暗算了,老老
實實向義兄賠了不是,保證下回再也不敢托大,并以「平安符」出示老胡,欲藉
其廣博見聞,鑒識一番。

  聶冥途從腰帶裏取出的,是枚長約一寸的鋼片,中間有棱、雙邊鋒銳,兩頭
雖鏽蝕嚴重,仍可辨出芯材包鋼的紋路結構,依耿照的火工經驗,幾可斷定是小
半截劍刃碎片,而兩頭的鏽蝕也佐證了這一點。

  兵器鍛成,尚需漫長的「養刃」手續:以上好的棉絮蘸油,均勻沾彈刃部,
不能貪多貪快,以免殘留在表面,經年累月反覆爲之,使油脂深深吃入鋼質肌理,
始可杜絕鏽蝕,成爲一柄不沾膏脂汗血的利器。

  但毀損的兵刃無人養護,斷面即成鏽斑的溫床。鋼片符合此一特征,若非形
狀殊異,已足堪論定——「我看着像劍。」老胡沉吟着,聽上去不很确定。

  「問題是……」耿照歎了口氣。「有這樣的劍麽?」

  寸許長短的鋼片并非是筆直的。

  從棱脊到兩側刃緣,都是滑潤的雙曲弧線,絕非外力摧折所緻,是特意打造
而成,不禁令人想起「杯弓蛇影」四字來。

  胡彥之索遍枯腸,實想不起現今武林之中,有這樣的一柄奇刃,把玩再三,
遞還耿照。

  「你是冶鐵專家,我是武林八卦的專家,咱倆都瞧不出來路,其中必有問題。
與其瞎猜,不如回頭問問蠶娘,人家吃的鹽比我們吃的米還多,興許有戲。」轉
過話題,下巴往鋪裏一擡:「倒是『這位兄台』巴巴等着,比你那一宅子的潛行
都少女還癡情,要不先處理一下,省得他變成了石頭之類的,頗礙觀瞻。」

  耿照不以爲刁研空于此時此地出現,又是巧合,沒敢讓這位深藏不露的老前
輩久候,笑打老胡肩頭一拳,轉身前忽想到什麽。「你有沒想過,七水塵爲何不
殺聶冥途,隻廢他武功?」

  胡彥之聳聳肩。

  「高人行事就是任性,你奈他何?修爲有多高,腦洞就有多大,沒準就是武
功練的。你别說什麽『上蒼有好生之德』、『衆生皆有佛性』之類的屁話,那都
是花花和尚編的虛文,騙小姑娘捐錢獻身的。」

  「是麽?」耿照似笑非笑,圈着口遙問刁研空:「如此惡人,前輩爲何手下
留情,隻廢其武功?」

  刁研空見他終于想起自己,精神一振,也學着圈嘴叫道:「……上天有好生
之德啊。」

  那跑堂恰巧打他身後經過,冷不防被惡心了一下,怒撇一腳,沒好氣道:
「你家出殡撒紙錢麽,鬼叫啥子?幾十歲的人了,教你賣萌,教你賣萌!」刁研
空狼狽閃避,連聲緻歉。

  老胡給雷得外焦裏嫩,強忍吐槽的沖動,也來圈口:「依前輩看,他有沒機
會改過向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

  這回刁研空不敢扯嗓門了,圈着嘴小聲道:「自然是有的。衆生皆有佛性嘛。」

  胡彥之笑着對老人豎起雙手大拇指,無聲做了個「我幹」的嘴型。「……這
寶貝交給你了。再同他多說幾句,我怕會爆血筋。大爺找個地方補眠,這幾天真
不是人過的日子。」說着撇下少年,撐傘揚長而去。

  要說床鋪廂房,朱雀大宅的便已十分舒适,但在老胡看來,美女的酥胸雪臀
毋甯才是絕佳的枕頭。他既不曾批判耿照那理也理不清的風流債,少年對義兄今
宵欲于何處酒醒,自也毋須置喙。兩人随意一揮手,各自了然于心。

  耿照忍笑步入棚底,收攏紙傘,長揖到地。

  「前輩久見了。今日再聚,仍是承惠許多。」這話發自真心,并非客套。若
不是刁研空廢去聶冥途武功,留他在越浦衙門的牢裏,光憑吳老七拉夥急就章的
天佛圖字,耿照心中不無忐忑。

  刁研空一怔。

  「承惠?沒有啊。」自懷襟裏摸出個小布包,裏頭裹着兩枚玉墜、一枚扳指,
以及一條珠串,縱以耿照對玉器的有限認識,也能從溫潤飽膩的觸感和光潔無瑕
的色澤上頭,斷定是上佳的羊脂玉。

  「我按尊夫人所說磨開石殼,将其中所藏玉髓,碾成了這些。」刁研空道:
「當時未請教小兄弟的大名,老朽在鬼市等了兩個多月,不見賢伉俪大駕,隻好
揣着在城裏四處走動,料想緣法若至,必能再遇。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今日又
教老朽見着啦。」


.
2016-3-13 18:3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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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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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刁研空這般隐于市井的世外高人,與耿照并無利害幹系,沒必要于此事上
撒謊,但耿照實在無法接受他爲找一個人,在越浦裏閑晃幾個月,沒有查訪、毫
無線索,光憑「緣法若至」,豈能稱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忍着嘴角抽搐,
滿懷感激地收下布包,恭敬道:「既然如此之巧,今日我請前輩喝茶。」不文居
的廚房裏傳出陣陣蔥肉火燒的誘人焦香,偏又困于淅瀝雨幕,透之不出,煨得滿
鋪鮮濃。耿照聽老胡盛贊此間大廚的手藝,此際總算領教一二,不惟借花獻佛,
也想藉機略解饞蟲。

  豈料刁研空歙動鼻翼,八字眉帚垂得更苦,合掌道:「老朽飲食清淡,也不
喝茶,每日一餐,今日的份已吃過啦。小兄弟要吃,老朽瞧你吃便了。」

  耿照聽得全無食欲,微露苦笑,隻得說:「那我陪前輩走一走。」

  刁研空點了點頭,又道:「我的傘被方才那位大俠借走啦,他會不會還我?」

  難怪他溜得忒快!耿照幾欲暈倒,心中将老胡罵上一百遍,隻得向店家借傘。
那瘦小的跑堂少年知耿照不是普通百姓,恐怕是大有身份之人,滿面堆笑,言語
應付得滴水不漏,然而繞來繞去,不外乎「大爺坐會兒嘗隻熱騰騰的火燒這雨約
莫片刻就停」,意思就是「不借」,逼得耿照都想掏錢同他買一把,了結這窮極
無聊的虛文往複。

  正僵持着,隔間布簾掀開,走出一名面目青白的中年人,鳳目上挑,烏眉斜
飛入鬓,五绺長須飄飄,隻差眉心一道豎紅劍印,便是勸世圖繪裏常見的冥府判
官,雙手捧過一柄舊傘,和聲道:「典衛大人請用。」耿照稱謝接過,才發現他
雙手尾指的指甲又尖又長,色澤瑩潤如玉貝,毫無納穢藏污之感,洵爲殊異。

  那跑堂的小厮瞥了一眼,突然瞠目叫道:「咦——掌櫃的,那、那是我的傘
耶!」急得聲音都拔了個尖兒,異常高亢。

  耿照心想:「原來這人是不文居的掌櫃。」見傘無甚特出,隻油竹柄末以發
黑的紅繩系了枚小小竹燕,雕工俐落,頗見靈動;雖非價值連城,難保沒有什麽
特别的紀念意義,本欲婉謝,掌櫃卻眯起鳳眼,冷冷對小厮道:「對客無禮,饒
上一柄舊傘略施薄懲。再要嚷嚷,就罰别的。」

  顯然這「别的」要嚴重許多,小厮不敢再說,嘴一扁腳一跺,悶着頭沖進廚
房裏去了,長柄茶壺铿啷啷地一路磕撞,茶客們無不縮腿扭避,罕出抱怨,有幾
個明顯憋着笑,敢情鋪内經常上演這出戲碼,熟客早已見怪不怪。

  看來這跑堂小厮有欺客的毛病,得虧掌櫃能治,否則鬧将起來不知伊于胡底。
耿照心中感歎,傘交刁研空,兩人各撐一柄,緩步走入雨中。

  耿照原本打定主意,再與老人相逢時,定要向他讨教「白拂手」的精要秘訣,
誰知短短數月物換星移,此際請益武功已非他心頭首慮,玉匠的來曆、何以屢次
出手相助、今日緣何至此……這些疑惑恐怕是更亟需解答的,但一時之間,卻不
知從何問起,反倒是一貫颟顸的老書生先開了口。

  「小兄弟聽過『神通』麽?」

  「晚輩識淺,請前輩賜教。」

  「佛門武功練到一個境地,會産生奧妙精微的特殊感應,難以言說,感覺卻
十分真切,有的是感知危機殺氣,有的則是覺察特定之物。我有一名師兄,隻要
走近佛門古物,便會血熱如沸,耳中仿佛有千佛梵唱,莊嚴無比,緻令他不由自
主跪地呗贊,難以遏抑。每見他作此異狀,于附近好生挖掘一番,必得宗門之古
遺,屢試不爽。」

  前輩的師兄,怕沒有八九十歲了罷?耿照打從心裏同情起那位老先生來。然
而此說并不難解,如碧火神功初成,先天真氣亦有靈覺,耿照不知被這種神妙的
感應救過多少回,料想佛門之謂「神通」,其理差堪仿佛。

  「老朽今日能尋到小兄弟,非是巧合。」老人續道:「我在南門附近走動時,
心頭忽起異樣,尋路而來,佛氣的感應益發明顯,一轉過街角,便見小兄弟與惡
人正在打架。對了,那位兄台叫什麽名字啊?」

  再次感謝前輩什麽都沒問就亂入相助——耿照暗爲狼首嶽宸風掬了把辛酸淚,
簡單交代聶冥途的來曆。

  刁研空聽得懵懂,隻點了點頭,又道:「他使的『薜荔鬼手』,與你所使截
然不同,如非親見正典、且受本山座師點撥,決計不能練至如斯境地。老朽本來
想問問那位兄台,他的薜荔鬼手究竟學自何處,但他昏迷不醒又被官差鎖了去,
怕是問不到啦。」

  耿照的「薜荔鬼手」悟自娑婆閣觀音像與羅漢圖,當中難免有許多無法銜接
的空白,全賴當時同聶冥途過招,才慢慢偷師填補起來。後遇拳腳的大行家薛百
螣,兩人于夾層中摒棄内力,比拼招式,給了耿照印證闡發的絕佳機會,串起整
部鬼手的脈絡,自此越戰越強,得有今日之造詣。

  他原以爲狼首的薜荔鬼手之所以渾然天成,乃聶冥途結合自身的戰鬥經驗,
再加上長達三十年的浸淫鑽研,但閣内遍布圖障,聶冥途連眼都不能睜,豈能對
着佛像挂圖練功?經刁研空點醒,耿照才覺蹊跷。

  當年聖藻池三才賭鬥,「集惡三冥」的處置不僅是賭約的一部份,更是推敲
出幕後陰謀家的關鍵線索。雖說鬼王一系完整保存,是誰搞鬼已呼之欲出,但理
應由「刀皇」武登庸感化的狼首,卻練成蓮宗絕學再出,亦不見絲毫教化的效果,
使武登庸之嫌始終難去。

  種種迹象所指,涉嫌者僅有一人,卻遲遲無法排除另一人的嫌疑,讓所有的
抽絲剝繭盡止于此;玉匠無意間點出的問題,不定正是突破口。

  (果然……囚禁聶冥途的決定是對的!)

  陰謀家萬萬料想不到,會把這麽個活證據送到自己手裏。耿照雙眸一亮,正
欲邀老人同返,刁研空卻兀自叨叨絮絮,自己和自己說起話來:「我這回下山,
本是爲了尋找那人,畢竟百餘年來,上院座師們都疑心那人便是那人,卻不肯現
身領導我等,其中必有緣故。我幫小兄弟打惡人時,寫着各種線索與嫌疑人的圖
冊卻被打爛了,我不知還能去找誰,故先在越浦待着。

  「所幸小兄弟你練有鬼手,我想循這條線總沒錯,等啊等的,果然等到了這
個新惡人,他的鬼手居然是嫡傳,看來離線索更近了不是?誰知官差把惡人鎖走
啦,這下沒得問了,隻好在茶鋪中等你。

  「後來一想:便問了惡人,得到線索,也不過就是找到那人而已……要是那
人不是那人,别人是那人呢?自此豁然開朗:那人本就未必是那人,天鼓雷音院
的師弟也說,若有人救得此世,約莫便是小兄弟你了……這樣說來,小兄弟就是
那人了啊,我又何必執着于那人?」

  耿照被他一輪「那人」說得頭暈,不明白所指爲何,隻知裏頭的「那人」至
少有兩人以上,非指一人,趕緊打斷他與世隔絕的自我對談:「老……老前輩,
您說的話,晚輩全聽不明白啊!可否請前輩說清楚些?」

  刁研空眼神一澈,忽轉過頭來,正色道:「就好比這把傘。老朽在茶鋪裏礙
了衆人行走,鋪裏的姑娘便踢我幾腳——」

  耿照愣了一會兒,才省覺他說的是那跑堂小厮。

  「他……是姑娘?」

  「自是姑娘。」刁研空露出奇怪的神情,似覺「難不成你以爲是小子」,但
這小小插曲絲毫未擾他誨人的興緻,又接着說:「因她踢了我,掌櫃的便拿她的
傘給我。此傘于姑娘,是大有幹系之物,我拿了如此緊要的物事,必不能與姑娘
再無瓜葛,這傘終将老朽引回姑娘的身畔。」見耿照露出迷惘之色,察覺自己還
是說得太懸,淡淡一笑,改口道:「世俗僧人會告訴你,這就叫因果,舍讨欠還,
一報抵一報。她踢我,故失了傘,但此傘價值之于随意一腳,似又太過,因此老
朽得爲她擋災,興許還要救她一命。」

  耿照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忽想起老胡「騙小姑娘捐錢獻身」戲語,暗忖這位
老前輩若出了家升壇說起佛法,沒準能當得「花花和尚」四字。連因果這麽玄乎
的道理,他都能随口舉個亂七八糟的例子,說得似模似樣,騙什麽到不了手?

  「因果……是這麽說的麽?」

  「這是因果沒錯,但因果不是這麽解的。」

  老人淡淡一笑,哪看得出半點颟顸模樣?直是判若兩人。

  「世上所有的事,都不能獨立存在,彼因爲此果,此果又生他因,但也僅此
而已,無謂欠還。這傘将我引回姑娘處,蓋因對姑娘而言,價值不菲,姑娘不肯
放棄罷了,落入比較傘與踢踹的價值、傘與救人一命的價值,衍出輕重、借還等
妄義,不免陷于窠臼。老朽尋找那人,也是一樣的。」

  耿照苦笑:「隻可惜晚輩不知前輩所指,究竟何人,『那人』二字,倒比因
果難懂多了。」

  刁研空一拍腦袋。「瞧我,老毛病又犯啦,座師讓我小心『分别我執』,老
朽迄今尚不能勘破。且從頭說罷:」我受座師之命,下山尋七水塵,畢竟百多年
來,此人最有可能是那人。我文殊師利院傾八院秘庫所藏,編成一部圖冊,詳列
七水塵多年來的行迹、事迹、可疑人選等;我本應按圖索骥,無奈與你打惡人時,
被惡人毀去内頁,線索全斷。

  「不過小兄弟身負鬼手奇功,我料與七水塵有關,然江邊一别,音信全無,
本以爲線索又斷,不意今日複見,又遇那通曉鬼手的新惡人,豈料旋被衙差鎖走,
看來也問不上了。」

  「等……等一下!文殊師利院……是哪裏的叢林寶刹?」其實他想問的是
「八院」,隻是一霎間掠過的念頭太過驚人,沒能說出口。

  「是老朽的師門,日蓮八葉院之一的文殊師利院。怎地我沒說過麽?」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頭,抓下陳舊的白棉布帽,露出光頭上的戒疤,
合什頂禮:「座師說法名俗名,皆不随身,讓我仍用本來姓字,列入『空』字輩。
阿彌陀佛!小兄弟,老朽這廂有禮了。」

  「前、前輩便是……八葉使者?」

  「有這樣的說法麽?」刁研空微露狐疑,皺眉道:「本次下山除了我以外,
天音雷鼓院那廂也遣了一位渡入紅塵,此外更無其他。要說使者的話……應該也
算是罷?」

  耿照震愕之餘,蓦地靈光一閃。

  「前輩适才說,八葉院尋找七水塵,蓋以爲七水塵最有可能是『那人』……
卻不知此處指的是誰?」要是他沒聽錯的話,另一位來自天音雷鼓院的八葉使者,
認爲自己便是「那人」——弄不清這兩字的真實意涵,耿照怕睡不安枕,憂心自
己成爲日蓮八葉院的目标,「享受」與天觀七水塵同一等級的恐怖針對。

  刁研空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仿佛「那人」于他太過理所當然,從沒想過還
須解釋似的,溫言笑道:「這麽多年來,八院的座師們始終懷疑,七水塵便是日
蓮八葉院等待千年的輪回真主、大日如來的化身,将統領我等、再建佛國的至上
佛子,即是此世的三乘法王。

  「直到适才,老朽方頓悟:七水塵是七水塵,卻不必是三乘法王,執着于此,
實背離了迎法王的目标。這是我等一味狂信的結果,慚愧的是,并不是衆人皆如
此盲目,如另一位渡入紅塵的本山使者,業已提出心目中的人選,自非渺無音訊
的七水塵。」

  第二三八折憐君何事,浸透重衾

  環視房内各種金碧輝煌的精細雕錾,盈幼玉出神片刻,不由得歎了口氣。

  冷爐谷内不乏雄奇瑰麗的建築,然而年代久遠,且多是廳堂等集會處,同樣
的風格之下,教使們的廂房就顯得太過古樸,雖可随興布置,比起越浦烏家之流
的豪門富戶,畢竟相去甚遠。

  做爲代表天羅香晉見盟主、替姥姥傳話的使者,盈幼玉來過朱雀大宅幾回了,
過往在大廳候傳,還不覺如何,此際身在後進的廂房裏,少女忽然意識到自己是
鄉下人,過去總以鳳凰自居,其實不過是土雞番鴨中生得高些的罷了,寂寥蕭索
湧上心頭,驟生不勝之感。

  才進大門,郁小娥便找借口繳了她的佩劍,此際竟連個能實實在在握入手裏、
聊添些許安慰的甯神之物也無,僵直地坐于精雕細琢、鋪着綢緞的酸棗枝椅中,
雙手揪緊膝裙,心裏空蕩蕩的,突然想念起冷爐谷來。

  今日之行,其實沒有什麽緊要的事——嚴格說來,并不是姥姥叫她來的。

  冷爐重光後,姥姥又過起日理萬機、钜細靡遺的忙碌生活,迅速從八部中拔
擢了一批做事的人,很快教門便恢複運轉,順暢得令人不禁懷疑,這批人是不是
姥姥老早暗中訓練好的,專等這天派上用場。

  她當然知道不是。

  這批新人中,外四部占了三成以上,這是過去沒有的事,反倒劫餘的内四部
教使多幹些無關緊要的差使,不知是不是郁小娥令老婦人印象深刻,又或林采茵、
孟庭殊的表現令她太過失望。

  盈幼玉甚至沒有得到新的位子,連原本的代織羅使都交了出去,姥姥說讓她
專心練劍,其實更關心的是她的肚皮;雖未明言,但盈幼玉猜想姥姥期盼的是自
己珠胎暗結,每思及此處,又或對上姥姥關切的銳利眼神,少女便兩頰發燒,窘
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也是托在姥姥身邊之福,她才發現了那本錄有「敗中求劍」的圖冊,冊裏比
劃招式的少女雙腿修長、身段健美,更令人驚喜的是,眉眼依稀便是盈幼玉的模
樣。

  「一直想把這套劍法錄下來,前些日子見你正練着,随手畫了幾幀。」姥姥
淡淡一笑,難得微露一絲羞赧,像是秘密意外被小輩窺破,雖談不上生氣,解釋
起來卻難免尴尬,須得盡力掩飾,才能對彼此交代似的。

  盈幼玉不禁睜大了美眸。「這……這是您畫的?」

  「技藝粗疏,又擱下許多年啦,委實見不得人。」老婦人淡淡一笑,略略别
開視線,看得出對少女的反應十分滿意。

  怎會見不得人?簡直……簡直比教門内專門培養的畫師優秀百倍!圖紙間活
靈活現的自己,讓她幾乎看得入迷,回過神時,不知哪來的勇氣,開口向姥姥讨
了那部圖冊珍藏。

  「有機會姥姥再畫一本給你。」

  蚔狩雲倒是幹脆地拒絕了她,不過接下來的話,卻教盈幼玉羞紅小臉,心子
撲通撲通地撞擊着飽滿高聳的胸脯,差點自檀口蹦出。

  「……這是爲盟主繪制的,我想讓他鑒賞鑒賞這路劍法,指點一二。盟主年
紀輕輕,不惟遇合神奇,心性亦有過人處,乃天生的武學奇才;奇才所見,定與
我等凡人不同。」

  她想像少年翻閱圖冊,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的酥胸、長腿與臉蛋,時不時以
指尖輕輕撫過,那股令人戰栗的酥麻……若非還在姥姥房間,習慣仰視老婦人的
無上權威,盈幼玉怕已生生暈過去,小聲道:「我……我給姥姥送過去。」連吐
出的香息都是灼熱的。

  盈幼玉是内四部的鳳凰兒,從小到大用不着争,無論什麽好差使最後都會自
動落在她頭上。唯獨親送這部劍譜圖冊往越浦的工作,她不能讓給任何人,連一
點閃失也不能有。

  蚔狩雲寬慰一笑。「過些時日罷,就讓你去。總得先讓姥姥畫完呀。」算是
允了她。

  然而盈幼玉卻低估了等待的難熬。

  這夜之後,她的生活隻能以「度日如年」四字形容,今兒終于按捺不住,向
姥姥編了個理由來越浦采買,卻在蚔狩雲離開房間後,悄悄将那部圖冊藏在懷裏,
帶出了冷爐谷。

  自從她爲郁小娥求過情,兩人見面便有些尴尬——當然,這也可能是盈幼玉
的一廂情願。每回返谷後仔細一想,還是覺得郁小娥對自己很壞,嘲諷、刁難等
相較往日,也隻能說是有增無減,因爲郁小娥待在盟主身邊就認爲她「頗受教化」,
着實太牽強了些。

  郁小娥不冷不熱地安排她在大廳等候,說是盟主剛出門,沒交代幾時回來,
讓她改天罷,一副連敷衍都提不起勁的模樣。約莫做賊做出賊膽,盈幼玉未如往
常般好打發,不知哪來的一股氣,堅持要等盟主回來,「我有很緊要的物事,須
親自面呈盟主,」蜜色柔肌的少女柳眉倒豎,氣勢洶洶,總算有幾分金枝鳳凰的
架勢了:「是姥姥吩咐的。」

  「那還不容易?」郁小娥冷笑:「交給我,我幫你代呈便了。」

  「……不行!」盈幼玉有些慌亂。

  「怎地不行?」

  她也不曉得爲什麽不行,腦子裏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理由。「就……就是
不行。姥……姥姥吩咐的。」

  郁小娥上下打量她幾眼,忽地露出賊笑。

  「根本沒有東西,對罷?你隻是想見——」

  盈幼玉「唰——」的一聲小臉酡紅,根本沒勇氣聽她說完,小腦袋瓜一熱,
搶白道:「有!怎麽沒有?」手忙腳亂掏出圖冊來。

  郁小娥瞥了一眼,轉身拿出一隻織金繡面、奏折似的大摺子,往她鼻下一攤。
「喏,放進來,我擱盟主桌頂,他老人家回來瞧見了,自然會看。」見盈幼玉滿
臉的不可置信,冷笑道:「别說我沒關照你啊。這金線摺子是最優先級别,盟主
若回來晚了,隻有這折裏的東西是他一定會看的,我要拿紅線、綠線的給你,就
明日請早啦。」

  盈幼玉雙手将圖冊抱在胸前,仿佛怕給人搶了去,苦苦掙紮。「不……不成!
這是……是秘笈,是姥姥的絕學,怎知你會不會偷看?我……我等盟主回來,親
自拿……拿給他。」

  郁小娥觀察她臉色變化,在「拿給他」三字時紅得最厲害,巴掌大的精緻小
臉簡直成了一隻熟透的玲珑椒,虧得她肌膚深如琥珀蜜膏,這得要多羞啊!女郎
心中暗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幹咳兩聲,将打開的摺子往她胸前遞。

  「也行,你跳進來罷,我直接把你擱盟主桌上,他回來了,自會打開來瞧。」

  這話純是挖苦,但不知爲何,盈幼玉隻覺「擱盟主桌上」和「自會打開來」
雲雲,說得她一陣心慌,竟無法拒絕,支支吾吾半天,看來是真心考慮過跳進折
裏。

  郁小娥忍着竊笑,桃花眼一乜,趾高氣昂道:「我帶你到盟主書房,你坐椅
子上,盯着桌頂的摺子,這總行了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哼!」扭着小
屁股用力轉身,神氣一如宅邸的女主人。

  于是,她就在這兒了。

  朱雀大宅占地廣袤,即使在豪門富戶、達官貴人聚集的朱雀航,也是有數的
豪闊府邸,回廊曲曲繞繞,一路也不知繞過多少院落,但盟主的居停非惟不是最
大最華美處,更無園林勝景,一進洞門,便是三間房圍成「冂」字型的窄仄小院,
庭除連挖個小塘養魚、種幾棵樹木的空間都不夠,坐在廊間直能眺進對面的房底,
實難想像是七玄盟主理事的地方。

  但越是狹小的屋院,細部越能看出建築裝飾的考究,盈幼玉益發興歎,感覺
自己和「他」的距離越來越遙遠了。

  能夠這麽貼近「他」的生活,這還是頭一次,郁小娥領她進入書房後,當着
她的面于累牍如山的桌上攤開折封,撇了撇尖細的下颔。盈幼玉一看,果然桌邊
整摞的各色摺子,有紅有綠,而金色數量最少,僅露出兩截尖角,心不甘情不願
地取出劍譜擱進去。

  郁小娥熟練地研墨拈筆,在一疊裁好壓住的白箋頂上寫了幾個字,汲幹餘漬,
一并夾入,阖上金線摺子,仔細放在書桌正中央,這才走到盈幼玉對面的太師椅
一屁股坐下,笑吟吟望着她。

  「你……你幹嘛?」盈幼玉給瞧得渾身不對勁。

  「你瞧摺子,我瞧着你呀!」郁小娥冷笑:「這屋裏多少重要的公文,是你
能見的麽?你怕丢了劍譜,我還怕你擅閱機密哩!你要這麽瞎耗着,姑奶奶陪你。」

  盈幼玉瞠目結舌,一時無話可駁,舉目環視,除了靠牆的大床之外,角落裏
另有一張面如曲水的斜長交椅,批閱公文疲累之餘,可以舒适地躺靠歇息;椅背
披着一領男子外衣,想也知道是誰的;床上被褥齊整,再無其他起居的痕迹,不
知是郁小娥整理得太幹淨,抑或他忙到連覺都不怎麽睡。

  她忍住向外衫伸手的沖動,心中暗歎一口氣,闆着俏臉起身。「你信不過我,
我到院外等。」郁小娥似笑非笑,裝模作樣地瞥開視線:「哎喲,怎麽使得?萬
一盟主心疼了,又要見怪,你可别害我。」

  「你……你胡說什麽?」盈幼玉紅着臉啐她一口,像被蜂針螫了翹臀,霍然
起身,悶着頭便欲行出。郁小娥雙手一攔,笑道:「逗你兩句,至于翻臉麽?你
愛等等去,我可沒空陪你。」小鴨梨般的渾圓臀股一款擺,掩門走了開去。

  盈幼玉直到蛩音出了洞門、怎麽運功都聽不見時,才将箭衣拿起,終究沒那
個臉皮埋首掌中,仿佛會被周遭無數看不見的圍觀者讪笑似的,癡望衣衫,指尖
輕輕揉撚,仿佛這樣便能感受他肌膚的溫度。

  你在哪裏?近來可有好好吃睡?還……還記不記得我?

  回神才發現面頰濕了,自己也不禁失笑。有甚好哭的?對着衣衫掉淚,這要
多傻才做得出來!一抹眼角,不知怎的鼻頭又有些發酸。

  時間流逝的速度異常緩慢,足夠盈幼玉反覆複習長衫的觸感,又按原本模樣
披搭回去,郁小娥中午給她送飯時,似未發現有異。兩人聊些不着邊際的閑事,
興許是心虛之故,郁小娥同她搭話,盈幼玉倒是罕見地有問有答,不似過往冷淡。

  除了午飯,下午郁小娥又送過一次點心,略帶憐憫的眼神讓盈幼玉如坐針氈,
隻是等了這麽久,不惜欺騙姥姥、夾帶劍譜出谷,這樣都還見不上一面,一切豈
非毫無意義?少女難得執拗起來,帶着豁出去的狠勁,鐵了心不走;直到夕陽西
斜,婢女給她掌燈送飯,問起盟主回來否,那小婢連「盟主」是什麽都不知道,
頭搖得波浪鼓似。

  (連郁小娥都不來了……這是在可憐我麽?)

  盈幼玉露出自嘲般的苦澀笑容,面對精緻的菜肴,卻沒什麽動筷的念頭,怔
坐了會兒,才見郁小娥推門而入,神色有些尴尬。「他……盟、盟主回來了?」
盈幼玉沒發現自己的語聲有些顫。

  郁小娥露出微妙的表情,似在斟酌遣詞。盈幼玉發現她手裏抱着自己的佩劍。

  「回來一陣啦,不過……盟主現下有些不方便,我給你安排了廂房,你先住
一晚罷,明兒我一大早便替你通傳。喏,這是你的劍。」将長劍交還給她。

  盈幼玉難掩失望。留宿越浦,姥姥那廂是無論如何也交代不了了,難道真是
天意,連見一面都如許困難?少女柔腸百轉,那股氣洶洶的執拗勁早被自憐自傷
所取代,香肩垂落,苦笑:「也罷,時候不早啦,我先回冷爐谷,改……改日再
來罷。」迳至桌邊,翻折欲取劍譜,豈料竟空空如也。錯愕并未宰制少女太久,
她馬上就明白是誰搞的鬼,「铿」的一聲長劍出鞘,搶在郁小娥動身之前,劍尖
架上她纖細的雪頸,劍術造詣大見精進。

  「難怪……難怪我等了忒久,什麽也等不到!」她怒極反笑,切齒咬牙:
「郁小娥,我道你在盟主身邊耳濡目染,縱未痛改前非,好歹也規矩做人,豈料
你狼子野心,連姥姥的劍譜也敢染指!你……無可救藥!」

  「且、且慢!」郁小娥唯恐她反手一抹,自己不免要成斷喉鬼,急道:「不
……不是你想的那樣……劍譜……我拿給盟主啦!但、但先前若對你如是說,你
肯信我麽?這才偷偷拿過去。我……我非但沒獨吞,連翻都沒翻過,你……你莫
冤殺了好人。」

  盈幼玉哪裏肯信?「說謊不打草稿!這兒不是盟主的書齋麽,你還要拿到哪
兒去?還是你連這點也欺我!」

  「沒、真沒騙你!這裏确是盟主書齋。」郁小娥慌忙解釋:「但盟主若晚歸,
不會……不會來書齋啊!我下午沒見回來,知你就算在這兒等到天亮,也見不着
盟主,才将劍譜移至他處,教他一回來便能瞧見……我可是一番好意啊,你、你
先把劍放下,有話好好說——」

  便是郁小娥,這套謊話也未免太過拙劣,簡直是漏洞百出。盈幼玉反而猶豫
起來,劍尖抵着她的頸項微微一昂,沉聲道:「你說劍譜在盟主處,好啊,你現
在就帶我去見盟主,若你所言非虛,自然無事;若是狡詞僞詐,我便在盟主面前,
将你正法!」

  郁小娥忙不叠地叫苦。「盟主……盟主現下忙得很,我……我不敢打攪……
哎呀!」被青鋼劍刃提得踮起腳尖,才知盈幼玉是鐵了心,說什麽都沒用,隻得
讓劍架着,帶她出了書齋所在的小院,又是一陣彎繞,來到一處釭燦燭紅的華美
大院之外。

  「……盟主他老人家,就……就在裏面。」

  「進去!」盈幼玉滿目狐疑,隻是騎虎難下,非拿回劍譜不能向姥姥交代,
便是刀山火海也隻能硬着頭皮闖了。郁小娥領她穿過月門,朝廊底那亮着燈的廂
房走去,苦着臉小聲叮囑:「來便來了,你可千萬别嚷嚷。」

  「嚷嚷又怎的?」這院裏偎紅倚翠的氣氛詭異,分明是女子居處,盈幼玉驚
疑不定,蛾眉蹙緊,沒好氣道:「你連死都不怕,還怕我嚷——」忽然噤聲,不
由得停下腳步。

  偌大的院裏,隻一間房亮着燈。透過雕錾精細的镂空門扇往裏瞧,隻見大床
之上,交疊着兩具赤裸的白晰女體,肌膚上汗珠晶瑩,随着波浪般的起伏韻緻滾
動彈顫,屋内透出的薰香混雜了濕濡的淫靡氣味,整個畫面說不出的豔麗誘人。

  從廊上的角度斜斜望入,躺在底下的那名女子面孔看不真切,但渾圓腴潤的
香肩明顯有着少婦的豐豔,被汗水浸濕的濃發自床沿披散,鎖骨、脖頸分明都細
緻到了極處,卻生了對綿碩乳瓜,即使平躺下來,胸前仍堆着兩座傲人雪峰,乳
肌透出淡淡青絡,顫動的幅度驚人,每一晃勝似雪崩,極是眩人。

  趴在少婦身上的,則毫無疑問是一名少女,蛇腰美背,曲線緊實,玉一般的
肌膚光潔剔瑩,煥發青春的光彩;薄薄的屁股蛋絲毫不顯骨感,除渾圓的線條外,
更有種「既松軟又彈手」的微妙觸感,臀肉顫如連波,鮮滋飽水,直令人想伸手
掐一把。

  較之少婦的雙峰偉岸,少女胸前僅有對小巧玉乳,勝在形狀幾近于完美無瑕
的圓,即便埋入少婦傲人的綿軟乳肉中,在兩團劇烈變形的雪浪間乍現倏隐的渾
圓乳廓,充分展現豆蔻年華的驕人彈性。

  妙的是:少婦的乳暈雖是杯口大小,色澤卻極是淺潤,粉色的圓暈光澤動人,
配上同樣淡細的小巧乳蒂,有種含羞帶怯似的誘人風情。而少女的乳暈比銅錢更
細小,勃挺如嬰指的乳頭卻是豔麗的櫻紅色,因興奮而驕傲地指着天,沾着不知
是唾沫或汗水的晶亮液漬,再沒有比這個更飽含情欲、誘人以死的了。

  大小兩美人忘情接吻着,四片唇瓣若即若離,發出濕膩的「咕啾」聲響,夾
雜着嬌喘與歎息。從她倆近乎一緻的挺腰、前拱、發散汗飛看來,少婦大大分開
的腿心子裏——同時也是少女高高翹起的臀後——必有男子正奮力抽添,但咿呀
作響的床架似有些承受不住,被搖落了一側簾幔,恰将少女身後之人遮去大半,
隻見得她腰臀上扣着一雙黝黑有力的大手,至于陽物進出的是哪一隻小穴,插得
漿膩淫靡、唧唧有聲,從廊上卻看不真切。

  以盈幼玉之經驗寥寥,也知房裏正上演一出旖旎至極的三人豔戲,看得眼烘
耳熱,堅挺的酥胸急遽起伏,幸郁小娥身形嬌小,擋不了她的視線,兩人越走越
慢,步子越走越輕,呼吸卻越見粗濃,到得格子門外,已似兩頭偷腥貓兒,盈幼
玉長劍指地,早忘了還要押人,左手五指攀住雕花棂格,口幹舌燥地窺視着。

  那趴跪的少女不住挺臀扭腰,帶着一股桀骜不馴的嚣悍,猶如脫缰的小牝馬,
每一撞都發出淫靡的「啪唧!」水聲,可見股間濕淋;綿股回應着撞擊的力道,
酥嫩的臀肉顫如水波,毫不遜于少婦的驚人乳浪,十分搶眼。

  盈幼玉回想嫩膣裏被陽物脹滿,像要裂開似的、既疼又美的銷魂滋味,實難
想像如她這般孟浪狂野,身子如何能承受,況且少女始終垂着粉頸,除了明顯異
于少婦嬌哼的劇喘,并不如何出聲,對照她的主動,也像不得愛郎針砭、亟欲喚
起關注的模樣。

  直到她腰眼一僵,盈幼玉才發現自己想錯了。

  少女搖臀的動作頓止,臀波卻未停下,身子前拱,薄如鋼片的蛇腰不受控制
地抽搐着,身後顯有一股更強大的宰制力量,持續駕馭着她。她十指揪緊床緣,
肩胛拱起,纖細的上臂繃出肌肉線條,仿佛再承受不住,掙紮欲逃,腰眼卻被男
兒鑄鐵般的大手拿住,淫靡的「啪啪」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響。

  少女發出令人臉紅心跳的嬌細嗚咽,出乎意料地有着幼女般的清純稚拙,垂
頸甩頭,不自覺地支起上半身。盈幼玉幾可想像她身子裏的巨物脹得彎翹起來,
無論尺寸角度,皆與嫩膣産生強烈扞格,盡管小徑濕滑,若不撐起,少女已難經
受。

  而身下的少婦卻「咭」的一笑,雪潤修長的藕臂蛇一般摟着她汗濕的玉背,
膩聲道:「别跑呀,小弦子,姊姊疼你。」悠斷的氣音聽得人身子都酥了,遑論
她那與少女交纏的誘人肢體,以及白晰到不可思議的美肌。

  少女實已到了緊要關頭,連抗議都無暇吐出,雙臂撐直,昂起粉頸,露出一
張絕美的小臉,雙頰像抹了胭脂般紅豔,與胸口頸間的玉肌形成強烈對比;緊蹙
的眉心絞擰着快感湧至、逼人欲死的苦悶,檀口大開,香舌抵着貝齒似欲喊叫,
卻緊繃到發不出聲響。

  于臀後肆虐的男兒,毫無放松之意,猛烈抽插,濃厚的愛液氣味自交合處擠
溢而出,連門外的盈幼玉都能嗅得,蓦地腿心裏液感遽湧,盈幼玉才驚覺自己已
然濕透,鼻端所嗅,說不定便是……忙夾緊大腿,幸而郁小娥偷窺得十分專心,
似未察覺。

  而房内的少女濃睫瞬顫,忽然睜大美眸,眸焦卻散于虛空處,右臂顫抖着往
後揮,似要推開男兒,卻被攫住,曲線潤滑的肩背、勉力支撐上身的藕臂,以及
不住晃蕩的盈盈玉乳,形成一幅絕美的畫面。

  「啊……啊……啊啊啊啊——!」

  她繃緊薄薄的腰肢,檀口一顫,大聲嬌啼起來;少婦像要安撫她似的,也撐
着雪潤潤的肩肘支起,一手捧着她的面頰,以口相就。少女抽搐了好長一陣,才
脫力般趴倒在少婦乳間,背脊劇烈起伏,似欲斷氣。

  那種仿佛透支生命、抵死交歡的強大魄力,深深震撼了盈幼玉,令她臉紅心
跳之餘,也禁不住想:「我……他在我身子裏時,我……也是這樣麽?好美……
真的好美……」思念忽如潮水湧至,刹時溢滿眼眶,隻怕遭郁小娥恥笑,緊咬櫻
唇不肯出聲。

  趴于沃乳喘息的少女,雪臀又抽搐幾下,于少婦乳間透出一絲嗚咽,盈幼玉
毋須細想,即生出撐滿膣中的怒龍杵跳動、甚至隐隐複起的念頭,清晰得仿佛就
在自己體内,不由大羞,相思的酸楚略見消散。

  卻見那少婦輕撫少女背脊,嬌膩的誘人語聲帶着一絲嗔怪:「相公,射完這
注,你也該歇歇啦。這孩子的舌尖涼得雪花也似,再弄下去,怕要吃不消。」男
子箍着少女纖薄的蛇腰,緩緩退出陽物,肉杵刮黏着嬌嫩膣管,扯着少女一陣哆
嗦,笑着還口:「你怎知我射完了沒,寶寶錦兒?」

  熟悉的聲音宛若天雷,轟得盈幼玉渾身劇震,驚喜交迸。

  ——是他……是他!

                ◇◇◇

  耿照與刁研空的對談并未持續太久,并非玉匠有意隐瞞,才問不出什麽端倪,
事實上耿照有七八成的把握,便問「文殊師利院何在」,老人也會不假思索和盤
托出,不欲欺他忠直磊落;與己無關,又或涉及私隐機密如八葉院事,遂不加問,
隻問明了刁研空的落腳處,便即告辭。

  這位前輩高人不通世務的程度,遠超過耿照的想像。

  身爲尋訪當世法王的八葉使者之一,刁研空連阿蘭山舉行三乘論法大會一事
都不知道,雖跟着人群上山看熱鬧,又不見有甚「熱鬧」,在流民圍山、鐵騎突
入之前就離開了,鬧得沸沸揚揚的三場擂台、佛子與将軍的唇槍舌劍等,他既沒
趕上,事後也沒聽人說,一問三不知,耳根分外清淨。

  文殊師利院的座師們不知基于什麽理由,居然派了這麽個奇葩下山,隻能說
個中禅機,令人難以捉摸。看來隐世既久的日蓮八葉院,是靠另一名使者查訪武
林,傳遞消息,以決定之後的動向。

  而那人,竟說自己具備了當世「三乘法王」的資格,是足以領導衆生度過苦
海的慈航之選。

  耿照自問無甚佛緣,也不想剃度當和尚,要他戒除女色更是絕無可能,然而
來自另一名八葉使者的肯定,卻令他心潮澎湃。

  自坐上盟主寶座,那些充滿不确定的摸索磕碰、忍受質疑的堅持,還有時時
刻刻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壓力,似乎終于有了回應。有人看着他,相信他的理想,
認爲這不止能拯救七玄,拯救紛擾的東洲武林,甚至能拯救蒼生……獨自走在回
程的路上,有幾次耿照幾乎克制不住,想大聲叫喊、放足狂奔,但他并沒有這麽
做,正如近日裏其他的隐忍與自制。

  爲在今天應付赤煉堂與聶冥途,耿照已禁欲數日——以他劍脈暢旺、全身真
氣川流不息的絕佳狀況,便多洩陽精,對功體元氣的影響也低到幾可無視;之所
以如此克制,求的是心境上的絕不松懈。

  但除開一身絕頂武功、旁人難及的罕世機遇,說到底,耿照畢竟是年方十八
的血性少年,這種強大的自制力毋甯才是他最不合常情之處,若要貫徹到底,隻
怕扭曲得吓人。

  是故在出城路上,面對心愛的女郎,終于忍不住要了一回,稍稍緩解緊繃的
情緒。此刻心中兩塊大石落了地,複得八葉肯定,一時躊躇滿志,欲念更盛,一
回到朱雀大宅,便直撲寶寶錦兒的香閨,見伊人正于案前翻閱圖冊,不由分說,
一把将她剝成了雪潤酥滑的小白羊,按在幾上奮力抽添,弄得寶寶錦兒連丢幾回,
清澈的淫水順大腿流下,在桌底淅淅瀝瀝淌成一窪,才肯讓她喘氣回神。

  趁着休息的空檔間,同她說了玉匠之事,又從散落一地的衣衫内袋取出那個
布包。「這是前輩給你的,說是石中所藏之玉。」

  寶寶沃乳劇烈起伏,晃開大片眩目雪浪,滑嫩的乳肌上沾滿晶亮液漬,也不
知是香汗抑或愛郎的津唾,并不看包裏的物事,勉力擡起酥軟的藕臂,環着男兒
的脖頸,迷蒙的星眸中溢滿得意與愛憐,柔聲道:「用不着八葉使者說,我也知
我家相公,是天地間最好的男兒。日後世人都要仰望你,聽你指引,但莫忘了,
我頭一個便信你,自始至終,從來都信着你,如喝水呼吸一般,有甚好懷疑的?」

  耿照聽得情動,隻覺她雲鬓汗濕、嬌喘細細的倦慵模樣可愛極了,腿間硬到
隐隐生疼的地步,便要提槍再上,符赤錦才明白大事不妙,哀喚着讨饒,隻更加
激起男兒蹂躏的獸欲而已,給弄得又洩幾回,酥軟如泥,若非弦子聞聲而來,接
過一輪肆虐,怕已昏死過去。

  弦子年輕力壯,天賦異禀,元陰之補人,毫不遜于血統純正的紅島神君,耿
照連禦二女,莫說真氣充沛體力無損,就連精力都得補益,越戰越猛;小弦子脫
缰野馬似的跨在他腰上忘情馳騁,結實有力的纖薄細腰扭動如打浪一般,雖也繳
了他一回,自個兒卻洩足了五六度,此消彼長,終于癱倒在符赤錦懷裏。

  符赤錦原以爲耿照又出一注,該能歇歇了,豈料愛郎笑道:「你怎知我射完
了沒,寶寶錦兒?」

  拔出肉棒,上頭裹滿荔漿般的細薄白膏,被緊窄的玉蛤一夾,在青筋暴凸的
紫紅杵身上刮出條條液痕,仿佛記錄着出入嫩膣的軌迹,全是弦子的愛液磨就,
唯獨馬眼空空如也,哪有半點出精模樣?

  符赤錦不及開口,玉腿已被大大分開,她被胸前的弦子壓着,連稍挪臀股都
不能,一團雞蛋般大小、硬中帶軟的滾燙物事擠開蜜穴,裹着來自少女膣裏的稀
蜜薄漿,「唧!」長驅直入,幾乎将狹窄的小肉圈圈擠裂開來!

  第二三九折與子偕異,沉吟至今

  寶寶錦兒的洞兒極小,這麽個豐滿沃腴、肥乳似瓜的女郎,雙腿勻細,身量
較尋常女子出挑,偏偏有隻小巧黏閉的一線鮑,便是刻意撐開,也不過是姆、食
二指圈起般大小,那還是她綿軟的小手。

  與耿照過人的粗長一比,半枚鈍尖便能徹底遮住玉蛤,不可謂不懸殊。每回
進出,光是視覺上的巨大反差,便教男兒興奮莫名,遑論膣中的緊窄迫人,是緊
束到略感疼痛、稍一不慎即難以寸進的程度。

  雖然寶寶錦兒元陰松嫩,極易洩身,天生便是泌潤豐沛的體質,與愛郎歡好
更是滿心喜樂,行房之初即已泥濘不堪,但畢竟尺寸懸殊,耿照心疼她挨得辛苦,
總是極力挑逗,免得每回進入都像破瓜般,使佳人多吃苦頭。

  這回之所以敢如此粗暴,蓋因寶寶錦兒洩過太多回,嫩膣中無比油滑不說,
連外陰、肛菊乃至大腿内側都沾滿愛液,磨成了滑膩乳糜,襯與漲紅的肌膚,直
是誘人犯罪。

  符赤錦讓他弄了大半個時辰,雖有弦子幫忙分擔,畢竟歇得不久,加上女子
高潮連綿,本就消褪得慢,嬌軀上東一塊、西一塊的潮紅還未全退,穴口兀自一
開一歙地輕顫着,如蛤嘴般鮮活可人。

  「不……不要……讓我……讓我歇會兒……啊啊啊啊啊——!」

  符赤錦雙手撐後,半坐起身來,雙腳大開,耿照也是相同的姿勢,兩人僅以
下身相連,男兒奮力挺動,像要将嬌軀串在肉柱之上,每一頂都撞得她腰肢拱起,
液珠飛濺,嬌啼得一塌糊塗。

  寶寶錦兒本非以膂力見長,連續高潮之後,身子更是癱軟如泥,更别提胸前
還趴着個高出她半個頭的弦子,本該難以撐持,全憑男子往後一坐,又粗又長、
彎似鐮刀的怒龍杵像隻巨鈎,進出之間,勾帶着嬌軀不住彈動,乳瓜抛高甩低,
分外淫豔。

  「要……要來啦……又……嗚嗚嗚……不、不要!好滿……好脹……啊啊…
…好……好硬……不要……不要……耿郎救我……啊啊……不要了、不要了……
啊啊啊啊啊啊——!」

  酥麻的哀喚越見激昂,至最尖處一收,嬌膩的哭叫求饒戛然而止,隻餘劇烈
喘息。耿照捧着她的葫腰支起膝蓋,以利沖刺;符赤錦癱回榻上,濕發散出床沿,
僵直的腰肢酥顫着,高潮叠起,漸連喘息聲亦不可聞,若非乳丘起伏驚人,連攤
平都保有絕佳的厚度,看來便像死了一般。

  耿照隻覺蜜膣裏忽生極強的吸啜勁道,仿佛戳穿一團濕濡嫩肉,一股暈涼涼
的液體,淌過肉棒與陰道間幾近于無的縫隙,汩出緊密相連的交合處,宛若失禁,
淅瀝瀝地流了一榻,在半濕的錦褥留下更深的印子。

  即以寶寶錦兒之易洩,這陰精的量也多了些,耿照怕她傷身,忙将龍杵拔出
小肉圈圈,符赤錦顫了一顫,更不稍動。他抱起弦子,插進兀自濕漉的蜜穴,弦
子嗚咽一聲,緊閉美眸,勉力迎湊兩下,便也癱軟不動;耿照正欲撥開她半覆雪
靥的濕濡雲鬓,蓦聽一陣輕鼾,這小浪蹄子竟已倦暈過去。

  男兒身負不世奇功,要比長力,世上罕有敵手,不欲在床笫之間欺淩寶愛的
女子,并不以出精爲念。況且他隻出得一回,榻上的錦被墊褥全被二女的香汗淫
蜜浸透,濕暖得像是夏日裏的荷塘浮藻,真要盡興,生生弄死她們都有分。

  耿照本想将大小兩美人移至略幹爽處,不料弦子擁着被角、寶寶錦兒擁着弦
子一滾,兩人裹着薄薄錦被,睡得正香,少年苦笑下床,裸着精壯的身子,躺上
一旁的胡床閉目養神。

  格子門外,盈幼玉躲在镂空花棂下,瞧得臉紅心跳,臀下濕黏,夾緊的大腿
不住輕輕磨蹭。

  身畔郁小娥突然站起,似欲躍下廊階,盈幼玉才想起自己的挾持者身份,霍
然起身,「嚓!」一聲裂帛響,下身飕涼,股間尤其糟糕,低頭赫見腹下空空如
也,「呀」的一聲掩住私處。

  郁小娥閃身欺進臂圍間,連消帶打,夾手奪過長劍,退入檐蔭劍尖一指,就
着房裏透出的燈暈上下打量:「看不出你毛這麽多,又黑又濃的……難怪忒想男
人,啧啧!」

  盈幼玉又羞又惱,但小手所捂黏膩一片,卷曲的剛毛濕成一束束的,鮮明的
液感從腿心、膝彎一路蜿蜒至雙腳羅襪,尤其适才半蹲時支撐臀瓣的踵部,更是
濕得一塌糊塗,連她自己都不明白怎能濕成這樣,面對郁小娥的調侃百口莫辯,
十分難堪。

  郁小娥趁她被房内淫戲引去注意力,暗運爪勁,悄悄劃開其臀後裙紗,踩着
盈幼玉的衣擺起身。盈幼玉猛一站起,整幅紗裙從破口處解裂,露出兩條比例完
美的勻細長腿,以及芳草茂盛的誘人三角來。

  「你——!」

  「欸,你不是要見盟主麽?盟主在此,你那本寶貝劍譜就在書桌上,我可沒
騙你。」

  盈幼玉微側螓首,果見案上置着圖冊,再轉頭檐下已無人迹,才知中了聲東
擊西之計。

  少女衣不蔽體,想追又怕被人撞見,略一遲疑,心知拿郁小娥沒辄了,欲進
房取圖冊,再找條裙裳換過,忽見少年躺在胡床上,胯下龍杵高高昂起,脹得一
跳一跳的,失身給他的情景浮上心頭,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待盈幼玉回神,已跪在床邊,雙手握着昂揚的肉柱,灼熱濕黏的巨物帶着其
他女子的氣味,但素來好潔的蜜肌少女一點也不介意,她無數次在夢裏回味它堅
韌的觸感、迫人的粗長,以及那能灼傷人似的滾燙熱度,能再與他溫存片刻,哪
怕明兒再也醒不來了,她也不覺害怕——女孩閉着眼,唯恐一不小心夢就醒了,
一小口、一小口地啄着杵尖,又伸出丁香顆般的小香舌細細舔舐,吃得咂咂有聲,
仿佛滋味極美;正欲将肉菇前半截噙入口中,擡見少年不知何時已睜開眼睛,笑
吟吟地望着自己,和聲道:「你怎麽來了?許久沒見,近來好不好?」

  這夢……又該醒了吧?但這回不是迎向天光,展開另一個無聊漫長的空虛日
子就好。

  她騙了姥姥、夾帶劍譜出谷、闖進盟主寝居、偷窺盟主私隐,這會兒,還做
出這等荒謬絕倫的冒犯之舉,傳出去教門的臉都被她丢光了。但盈幼玉像個執拗
的孩子,不肯放手,在少年炯亮有神的眸光之前,隻覺無地自容,鼻頭一酸,自
顧自搖頭:「不好,一點也不好。我好想你,好想見你一面……我以前對你那樣
壞,不知你惱不惱我……冷爐谷離越浦這麽近,我覺得自己和你,卻像天和地一
樣遠,常常想你不知道有沒有好好吃飯,是不是有什麽事不順心,但我連你記不
記得我,知不知道我叫什麽名字都不曉得……我覺得自己好傻,可是又沒法不想
……」越抹眼淚越多,對自己越是氣惱,終于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怎麽會?我記得你啊。」耿照輕扶着她的肩膀,笑道:「你是章字部的代
織羅使,幼玉姑娘。」

  「你……真的記得?」盈幼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年正色道:「怎麽敢忘?我們貂豬很小心的,方方面面都要仔細做豬。」

  盈幼玉猶帶淚痕,呆怔片刻,「噗哧」一聲笑出來,渾圓的雙峰起伏片刻,
忽對他說:「我以前不懂,但現在,我總算有些明白方護法的心思了。我給了你,
這輩子都忘不了你,我不求你給我什麽,但你……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耿照望着少女泫然欲泣的求肯之色,滿心憐惜,低道:「那你,要讓我記得
更牢些。」除去少女的上衫纏腰,将她剝得赤裸裸的,玲珑有緻的蜜色胴體毫無
保留地展現在眼前,含苞待放,濕潤而溫暖。

  他将盈幼玉抱上胡床,欲除羅襪時「咦」的一聲,奇道:「怎連襪兒也濕成
這樣?」捉她腳踝湊近鼻端。

  盈幼玉體香馥郁,雖不及媚兒狂野奔放,卻比符、弦二姝加起來都要濃烈,
一捉着腳打開腿心,潮潤烘熱的異香便撲面而來,耿照不過是逗她玩,裝作要去
咬她沾着淫蜜的羅襪。盈幼玉羞不可抑,不敢提偷窺時愛液弄濕腳跟的事,這怎
麽說得出口啊!急得擡高細腿:「别!腳……腳兒髒,不、不要……」

  耿照除下濕襪,笑道:「也好,我嘗新鮮的。」俯身埋首于她兩腿之間,盡
情吸吮着少女氣味馥烈的蜜汁,啃吻細嫩的兩瓣嬌脂,以舌尖剝開花房頂端的薄
皮,将小小的嫩尖兒舔成了嬰指般勃挺的脆韌蒂兒……少女苦悶呻吟着,歎息般
的氣音既羞怯又甜美,屈起的修長大腿不住顫抖,不自覺地挺腰,讓腿心湊上男
兒口唇。

  耿照一路上行,舐過她粗硬不遜霁兒的剛毛、平坦無一絲餘贅的小腹,倒扣
玉碗般的渾圓雙峰,以及驕傲指天的細小乳蒂;舔過她繃緊的頸側、小巧的下颔,
欣賞那張精緻的巴掌小臉上,蹙眉咬唇的誘人神情,最終與她四唇相貼時,圓鈍
的杵尖也頂開她腿心裏的小嘴,裹着黏稠蜜漿,一點一點刨刮而入,激昂顫抖的
歡快呻吟回蕩在院裏,帶着少女獨有的嬌細哭音——「哼,癡男怨女!」

  大院外,郁小娥環抱裙膝坐在階上,百無聊賴地揮劍打草,時不時淩空虛刺,
看能戳下幾隻惱人的夏蚊否。

  出身外四部,女子的叫床聲都聽膩了,她自己便是個中高手,但一想到叫得
銷魂蝕骨、魂飛天外的是盈幼玉,總覺說不出的怪。廂房前頭的涼亭她待不住,
索性到外頭來,隔得遠些耳根清淨。

  遠處有兩盞燈籠光暈搖晃接近,估計是哪兩個少根筋的侍女,知道此間是主
人同夫人晚上取樂的地方,藉機靠近,看有沒有機會得主人青睐,一朝飛上枝頭
做鳳凰。換作平日,郁小娥已起身斥喝,打發這些腦子有問題的小浪蹄子滾了開
去,今兒卻有些意興闌珊,待近些再攆走不遲——才一動念,心頭忽有些異樣,
轉頭赫見盟主站在月門邊上,依舊是精光赤裸,露出一身結實黝黑的肌肉,兩腿
間的雄性象征昂然指天,令人難以移目。

  更令郁小娥驚心的,是他手裏翻閱的那本圖冊。

  「小娥,你好心機啊!」少年笑得她心裏直發毛,但一失鎮定就輸了,貌似
幼女的嬌小女郎福了半幅,故作天真:「盟主萬安。您累了罷?小娥讓人弄點吃
的,再給您燒水洗浴。給盟主辦事,總得多用點心呀。」

  「這我不反對。」耿照一屁股在她身畔坐下,汗澤中明顯混雜了盈幼玉的馥
烈體香,兇猛地鑽入鼻腔。郁小娥心魂一蕩,忍不住腹诽:這小浪蹄子哪來忒多
水?一流再流、流了又流,尿都沒這麽多,她倒全用在這上頭!卻聽耿照道:
「……不過,你把心機用在『夫人』身上,就不可以了。」

  郁小娥還欲強辯,耿照揚了揚手裏的劍譜圖冊,從兩頁之間抽出一條便箋,
上頭寫着:「幼玉情癡,思念盟主,恐憶成狂,收用不妨。冷爐谷内,若需眼線,
此姝心堅,勝于用間。小娥。」正是她于書齋内提筆寫就,夾入金線折裏的,想
是施展空空妙手、摸去圖冊時,也一并取出。

  由此觀之,她果未打算私吞劍譜,頂多是翻閱些個;正因一開始就決定呈交
盟主,寫這紙建言才有意義。

  從口吻上看,郁小娥完全是以軍師自居,以她對教門的了解,縱有僭越之嫌,
倒也不是需要見責的程度。但以同出天羅香的角度,這寥寥卅二字稍嫌冷血了些,
是赤裸裸地利用了盈幼玉,同時也不信任冷爐谷方,才有派間諜潛伏的必要。

  郁小娥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低頭請罪。「盟主若怪小娥心腸太硬,擅自猜
忌盟友,有傷盟情,小娥知錯。下回定然……」

  「你是寫給夫人看的吧?要使幼玉能親近我,唯一的難處便是寶……便是
『夫人』,她若點了頭,我點不點頭便不重要了——你是這麽想的,對罷?」

  耿照淡淡一笑,把玩着那張字迹工整、行文布局略顯稚拙的便箋。

  郁小娥心虛極了,攏了攏發鬓珠花,不置可否,起身便往院裏走。「盟主,
有下人來啦,小娥伺候盟主更衣。」

  耿照起身邁步,将她一路逼到院裏的涼亭,毫不懼被看見有失體面的模樣。

  「你知寶寶錦兒心軟,器量大又不怎麽吃醋,先以『情癡』打動,抓準她不
信天羅香那廂的心思,陳明利害,強調幼玉可用,如此一來,寶寶接受她的機會
便大大增加,是也不是?」

  郁小娥退上階台,仍退不出男兒斜長的倒影,「咚!」一聲小屁股撞上石桌,
才知無路,強笑:「盟主道高一丈,小娥認栽啦,請盟主責罰。」

  耿照點頭:「的确該罰。」一掠至女郎身前,單臂抱起她嬌小的身軀,潑剌
一響,将郁小娥的纏腰連臀後裙裳一起扯落,露出赤裸的小巧雪臀來!

  耿照對她一向君子,郁小娥料不到事态會如此發展,吓得驚呼:「盟主,小
娥……小娥知錯啦,你……你别吓我……呀!」又一聲裂帛響,紗衫自領後撕裂
至腰,雙袖連帶兩爿前襟各奔東西,象牙色的瑩潤玉背一覽無遺。

  「知錯就要罰。」耿照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幼玉怎麽,你便怎麽。明白
了沒有?」

  「不、不要……衣裳……衣裳破了呀!」

  「我買新的給你!」

  推拒擡杠間,耿照手裏可沒停下,轉瞬将郁小娥裏外衣裳撕得粉碎,除繡鞋
羅襪,已是一絲不挂,露出幼女般的裸裎嬌軀。

  郁小娥慌歸慌,畢竟非是未經人事的雛兒,被耿照強壯的臂膀一抱,鼻中嗅
着男子氣息,手按結實的胸膛,心猿意馬,呼吸紊亂;腿心被鈍尖抵住,稍一熨
貼,小小的花蕊間已滲出蜜來,磨得濕漉潤澤。

  她被壓在涼亭的柱子上,雙腳懸空,耿照以龍首沾了沾淫蜜,在小穴口一迳
厮磨,怕真弄裂了她,未敢貿然插入。

  郁小娥并未賣弄風騷勾引主人,反而拼命掙紮。

  「等……等一下!不要……先……不要!」

  耿照壓得她動彈不得,側首以唇相就,郁小娥雙頰绯紅,拼命收颔,直到退
無可退,檀口終于失守。

  兩人吻得津唾交融,無比火熱,女郎的舌尖卻有些寒涼,那是女子極爲動情、
将至頂峰的征兆,小巧若珠貝的下陰早被龍杵磨得泥濘不堪,但郁小娥稍一回神
便拼命推拒;眼看蛤口将被排闼而入,她用力一咬耿照的嘴唇,男兒吃痛,兩人
稍稍分開,靠着梁柱喘息。

  「你若不願意,我絕不用強。」耿照荷荷咻喘,聲啞如獸,布滿血絲的雙瞳
充滿奇異的震懾力,比平日溫文的模樣更有男子氣概。

  他在盈幼玉身上仍未能出,幼玉雖是姥姥銳意培養,論堅韌長力仍不及弦子,
況且破瓜未久,難以撐持,洩了兩回便嬌聲讨饒,玉戶口不堪蹂躏,微微見紅,
在肉棒上留下縷縷血絲。

  說是「處罰」,但耿照高漲的欲望也已逼至極限,料不到縱欲卻得不到滿足,
竟比禁欲更難熬,亟需抒解管道。自他在神識中壓制妖刀武學的殺念、不再受突
如其來的欲念所苦,這是頭一回有如此異樣。

  郁小娥連直視他都十分困難,酡紅的雪靥出乎意料地清純動人,忍着幾乎暈
厥過去的烘熱羞意,咬牙道:「我……可以給你,我從前給過你了,但……我不
做你的女人。你想同我好,我都答應,但我若想同其他男人好,你……你不能管
我。」蠻腰輕扭,仿佛不堪燥熱,如此一來,花蕊同抵緊的杵尖又磨得唧唧有聲,
兩人齊齊吐了口長氣,苦苦忍受。

  「你……有其他歡喜的男人麽?」耿照沒多想便問出了口。

  「現在……現在沒有……」突然意識到這樣說,像是承認了什麽,不禁大羞,
所幸男兒被欲火蒸得暈陶陶的,似未省覺,又續道:「你身邊的女子,個個都歡
喜你,這樣……是不行的。所有人都想着一件事,就會犯一樣的錯,得有個不一
樣的人才行。我要做那個不歡喜你的。」突然伸手撫摸他的面頰,笑得有些裝模
作樣,輕聲道:「快說『我答應』。你……很難受吧?快答應我,我……我就讓
你快活……」

  耿照甩了甩腦袋,低道:「我答應你。」肉棒擠開窄小的花蕊,插進她濕潤
的蜜壺裏。郁小娥仰頸張口,隻覺巨物的貫穿仿佛永無休止,也不知過了多久,
那持續深入的刨刮快美才停了下來,雪白的小腳纏住男兒的腰,玉趾蜷翹,一如
緊搐的蜜膣。兩人交頸相擁,一時無聲。

  郁小娥忽然有些害羞。當日在蓮覺寺時,她是存了榨幹少年的心思,想不到
兩人會有這麽一天;正想說些體己話兒,男兒忽動起來,卻非孟浪抽添,而是抱
她往房裏走,邁步的韻律令巨物在體内抛頂擦刮,郁小娥美得魂飛天外,咬唇嗚
咽。

  進了房,她已酥軟得睜不開眼,蓦地身下一空,被放倒在榻上,膩聲嬌喚:
「主人……」雙腕卻被人壓住,兩隻手撫上她的小巧綿乳,但觸感皆與耿照粗厚
的指掌不同——更何況,那雙手一直扣在自己腰上。

  郁小娥吓得精神都來了,慌忙睜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張精緻非凡的蜜色
小臉,盈幼玉雙頰绯紅,似取笑、似竊喜,又有些幸災樂禍,牢牢将她雙腕摁住,
哼道:「什麽『我要做不歡喜你的那個』,自以爲很神氣麽?待會瞧我救不救你!」

  弦子面無表情,一手揉着郁小娥的椒乳,低頭望着另一隻剛揉過的手掌,頗
爲疑惑。「她那麽小,怎地與你一般軟?」誰小啊!郁小娥最恨被人評論身材,
未及抗議,符赤錦美豔的臉蛋已塞滿視界,俯首笑道:「心機壞的人,胸脯是比
較軟的。你瞧你和幼玉,是不是更堅挺些?」弦子露出恍然之色。

  符赤錦笑得她心裏發毛,咬耳垂輕道:「你家盟主迄今,還未試過後庭花的
滋味。我見妹子的菊花小巧潔淨,十分可人,你要做最特别的那個,咱們讓他試
試可好?」

  在郁小娥開聲讨饒之前,對這番話一無所覺的耿照,将她雪白的小腳扛上肩,
再次滿滿地深入了她。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刨刮攫住女郎,三姝同時對她全身敏感
處發動攻擊,女郎沒頂于快美的狂濤中,無從思考脫身計——而淫靡的夜,現在
才剛要展開。

                ◇◇◇

  雨後夜新,江風拂面。

  泊于河港的古舊糧船之上,今夜來了一頂金碧輝煌的帳子,四童扛擡、四嫔
開道,穿過飄揚的潮潤柳絲落在甲闆上時,頗有幾分道骨仙風之感,總之不似人
間應有。

  掌燈的老妪清了清喉嚨,正要開口,帳中傳出一把嬌慵動聽的嗓音:「慢!
如此英傑,不可以俗禮輕慢。我親自走一趟,你等暫且候着,切莫讓旁人見着了。」
語聲方落,一抹銀光「唰!」滑出簾幔,遊蛇般竄入船艙。柳絲再度揚起時,甲
闆上已空空如也,隻餘水風流轉。

  蕭谏紙端坐于幾案之後,望着眼前奇小的銀發麗人,輕叩扶手。「我早想見
一見你。以薛百螣、蚔狩雲之流,擡不了耿家小子坐上寶座,是該有奇人,方能
成此奇事。」

  蠶娘淡淡一笑。「你若以爲我會悶不吭聲,順勢戴了這頂高帽,那可就看錯
人啦。耿小子自有運數,不是誰成就了他,你習慣小瞧他人,這可是很壞的毛病。」

  「我從不小瞧對手。」老人露出倨傲的笑容。

  「在我看來,」蠶娘輕哼:「明日秋水亭之會,便是魯莽至極的舉動。」

  「大軍未動,斥候先行;兩國相争,不斬來使。」蕭谏紙乜眼:「我隻是去
見一位武儒的要人,問他『數聖』逄宮可不可靠,有無可能牽涉蓮台倒塌一事,
如此而已。例行垂詢,何魯莽之有?」

  「獨對三才五峰榜内有名,沒有比這個更魯莽的。」蠶娘笑容漸淡,眸光卻
轉冷。「看來我今夜得教你明了,凡夫俗子,與三才五峰之間的巨大差距!」


  妖刀記(第二四十折恃以弗懼,半生糊塗)

  高約半身、精如骨瓷的銀發女郎語音方落,偌大的艙裏倏然無聲,空氣的流
動忽地清晰起來,才如羽根般拂過肌膚,霎眼間,四散飄飛、仿佛無處不在的絮
羽又從氣态凝成流水——敞開的窗牖外,依稀見得夜柳迎風,艙内的布幔卻絲紋
不動,整個空間像被裹入一團看不見的黏液;女郎周身透出的無形之氣,由羽絲、
靜水次第變化,逐漸冰凝。

  蕭谏紙漸漸吸不進空氣,喉臆隐約生疼,好在并非全無準備,不動聲色搬運
周天,改以内息延生。那股「氣」仍持續以驚人的速度收束,端坐于幾案後的老
人身上,仿佛疊了幾層浸水棉衣,連挪臂都有些吃力,遑論出劍。

  三才五峰的征兆之一,被無數武人傳得神而明之、畢生未必能遇一回的「凝
功鎖脈」,蕭谏紙倒是多有經曆。同爲峰級高手,所使之「凝功鎖脈」人人不同,
大異其趣:阿旮是天生的戰神,臨陣機變百出,旁人以爲他走的是霸道的路子,
殊不知獨孤弋勝在才情,比鬥之際宛如詩仙信筆,揮灑成章,強過世俗庸人苦苦
推敲,隻得滿篇斧鑿。

  打架打到這份上,求的是「快意」二字,尋常對手一拳了事,何必白費時間?
若遇勢均力敵的強者,那是求也求不來的機會,豈能不打它個痛快?鎖來鎖去縛
手縛腳,真真氣煞人也,此太祖武皇帝所不爲。

  但阿旮的凝術并不橫霸,拜殘拳所賜,一經施展,周身一丈方圓内無勁不消,
如入空無,整個人虛晃晃的,連踏穩實地亦不可得,遑論出招。蕭谏紙讓他「鎖」
過幾回,畢生難忘。

  獨孤弋與韓破凡灞上一戰,俱未使用凝術,拳對拳、掌對掌,重劍對大槍,
酣戰千餘合罷,相視而笑,了無憾恨;此生既未再見,實也毋須再見。

  蕭谏紙無緣得見虎帥凝功,卻聽聞他曾單槍匹馬,殺得一支四面擁上的異族
騎隊攤倒如刈草,披挂重甲的域外鐵騎沖至他身前七尺,便似撞上一堵無形石牆,
戰馬無不折頸蹬尾,甩出鞍上騎士;韓破凡以雙腿控馬,原地繞圈,槍纓旋掃處,
漫天屍飛如散華,鮮血殘肢墜似時雨,遍染黃沙,于地面留下一隻巨大的血漩渦。

  揚塵終止,馬嘶慘嚎複歸平靜,烈日之下,僅一騎茕茕孑立。

  韓破凡垂缰縱馬,拖着大槍跨過滿地屍骸,每進一尺,黃石灘對岸的異族大
軍便後退丈餘,仿佛連一水之隔,也不能略保平安;末了不知是誰起的頭,數萬
人的大部隊忽地轉身,沒命似的潰湧奔逃,一哄而散。

  是役,除死在「玄嚣八陣字」下的百名先鋒,所得萬餘敵首,皆絕于潰退時
自家人馬踐踏。能将所向披靡、打得諸鎮無力還手的異族鐵騎逼至如斯境地,普
天下僅此一人。

  出使西陲,有幸于黃石灘親睹的一位東軍将領深受震撼,對韓破凡斯人,僅
有「日下無敵」四字評價。獨孤閥衆将大感不滿,以爲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
風,阿旮倒是聽得津津有味,多半從那時起,便存了一會其人的心思。

  由黃石灘一役可知,虎帥的凝術極其霸道,走的是硬鎖的剛猛路子,連戰馬
沖刺亦能擋下,實是駭人聽聞。他既有一杆無所不破的大槍,複練得無以攻破的
防禦壁壘,如非遇上了萬勁俱消、幾近虛無的「殘拳」,阿旮要想小勝一招,恐
怕也不容易。

  而「刀皇」武登庸的凝功鎖脈,則是蕭谏紙此生所見最凝練也最專一,僅鎖
對手一身,甚且集于制敵的破綻之上,不及其他。與武登庸的通情達理、磊落襟
懷參照,也若合符節,可見其人。

  較之尋常武人,峰級高手的境界似更能反映性格,興許是内在的自我具化—
—虎帥剛毅、刀皇專一,阿旮則是無所用心,渾不着意——方能超越肉身所限,
顯現奇能。

  (你心中的自我……是「水」麽?)

  水是天下至柔,亦是天下至剛;既沉靜,又狂暴,能育生萬物,也足以毀滅
一切。「馬蠶娘」之名,江湖中聞者幾希,然而這名個頭小得出奇的美豔女郎絕
非誇口,她的實力足與三才五峰并列,放眼當世,堪敵者寥寥,其中并不包括蕭
谏紙。

  「你的憤怒與仇恨太過赤裸,毫無掩藏之意。」

  老人潛運内力,才将這幾句話說得平穩曉暢,未洩漏一絲沉水壓身、肺中斷
息的痛苦。「如此,待面對仇敵時,能餘幾分火氣?」

  蠶娘美目流眄,掠過一抹混雜微詫的贊許,未料他還有開口的餘裕,也可能
是被老人的話語挑起興緻,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抿笑道:「相較之下,你的憤怒
就太過隐晦啦。我一直奇怪,世人莫不以爲獨孤弋死得蹊跷,你卻到這時才造反
……這些年來,名動天下的『龍蟠』到底在想什麽?」

  蕭谏紙幾欲冷笑,但持續增強的凝鎖之力幹擾内息運行,實令人笑之不出。
老人強抑身顫,翻過右掌,露出掌裏的畸零角塊。

  「……尋找真相,需要時間。」

  蠶娘狡黠的笑容一霎凝結,但也隻是瞬息間;揚手的同時,滿室氣流松動,
一物劃出平弧,「喀嗒!」落于幾案,滾了兩匝,止于老人掌緣,被案上白紙一
襯,與掌中物極似,仿佛是同一物事的不同部位,卻缺乏重新拼合的相關接鄰。

  「你讓胤小子帶塊破瓦當來,就想讓我放他一馬,我還沒同你算帳。」銀發
麗人鼻端微哼,眸中卻無笑意。「姓蕭的小子,你要自恃聰明,憑這等小把戲騙
人,可就笨得緊啦。」

  急急解除「凝功鎖脈」,非是什麽善意之舉,被鎖的真氣陡失禁制,重新湧
入經脈血管,就像長跪後突然起身,飽受壓迫的雙足酸麻已極,一時難行。

  蕭谏紙年事已高,血脈韌性不如少年,痛楚可想而知。老人卻端坐如恒,将
瓦當碎塊按上硯台,印于鋪墊的白紙上,另一枚也如法炮制,再拈筆将兩處壓印
之間缺損的部分繪出——那是三條象征水波的重疊弧線,上頭浮着半枚日輪;流
水之間,斜跨着一枚似三角、非三角的怪異圖樣,當中枝節橫生,似是個拉長倒
轉的「傘」字。蠶娘拿到的那枚碎片,恰是枝節的中心部位。

  「這枚瓦當,是我在一處名喚邬家莊的兇案現場偶得。」

  老人不理女郎威脅,手裏畫着圖,一邊自顧自地說道。

  「爲查明妖刀于東海之禍患,我去了每一處橫遭燒殺、卻看似無涉江湖恩怨
之處,多數是刀屍所爲,但也有不是的。邬家莊即爲其中之一。」

  其時異族業已退兵,卻未全離北境,三道與北關接鄰處,仍有零星鐵騎出沒,
益發難測;而央土大戰方興未艾,群雄或求自保,或欲逐鹿,無暇旁顧,趁火打
劫之事不分江湖廟堂,無日無之,「妖刀作亂」不過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出,
許多門派悄悄換得首腦、幾世仇敵忽爾了卻舊帳,推予兵燹戰禍,死無對證,誰
也追究不來。

  邬家莊地處東海道北端,是五島七砦十二家的勢力範圍,雖與武林往來,卻
潔身自好,行事低調,并不被當作江湖勢力看待。

  莊外兩百來戶人家,代代仰邬氏照拂,莊門高懸「邬昙仙鄉」四字牌匾,頗
以桃源自況,沒聽說有什麽仇家。

  當時五島七砦因遊屍門「萬裏飛皇」範飛強之故,卷入了與妖刀赤眼的慘烈
厮殺,勢力龐大、幾可問鼎邪道霸主的遊屍門,與富可敵國、宰制北關貨易的五
島奇英,最後鬥了個兩敗俱傷,雙雙退下名爲「武林」的殘酷舞台。

  「邬昙仙鄉」百餘口慘遭滅門,園邸付之一炬,蕭谏紙本以爲是赤眼所爲,
一如時人所想。換作他人,此事興許沒于荒湮蔓草間,終成壓案累牍,蕭谏紙卻
棄了敷衍塞責的衙門案卷,親臨現場,終于勘驗出蹊跷。

  「遇害邬氏衆人,均死于一口快劍,不唯兵器鋒銳,出手之人更是狠辣,劍
劍刺喉穿心,更無半分猶豫。收殓屍首之前,我召集左近三縣仵工,一一勘察,
終于斷定『邬昙仙鄉』一案中所留之快劍傷口,與過往妖刀肆虐的痕迹無一雷同,
這是一樁『藏葉于林』的精心策劃——在本案之前與之後,相關的地緣附近,都
有離垢妖刀主導的滅門慘案發生。」

  蠶娘柳眉微挑,美眸裏掠過一抹光。

  「在此之前發生的,興許是巧合,但之後的案子……」

  「代表屠戮邬氏莊園之人,同操縱妖刀者或是一路。至少,能驅使離垢在邬
家莊附近作案,掩去此案之突兀乖離。這就是我對邬昙仙鄉一案,始終耿耿于懷
的原因。」老人低垂眉眼,肅然道:「兇手既與妖刀有所牽連,何不迳使妖刀毀
仙鄉,反以之爲疑兵?須知當時東海境内,妖患劇烈,往往一柄妖刀便能牽動好
幾撥人,如指劍奇宮、觀海天門這等大派,尚且不能獨當;區區邬昙仙鄉,便教
妖刀滅了,也無甚奇怪,何苦繞這麽個圈子,幹得縛手縛腳?」

  蠶娘水精似的心竅,微一轉念,登時恍然。

  「原來你從那時起,便看出妖刀、乃至驅役妖刀之人,不過器械手段罷了,
并非首腦。這套殺器的背後,另有主使,所圖必非眼前所見。」

  蕭谏紙淡淡一笑。

  「沒想得這般透徹,但疑心一起,再不能滿足于眼前『證據』,事事總要想
得深些。」從櫃裏取出一部陳舊的手劄,信手翻開,頭幾頁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
楷,東一段西一塊的,仿佛隻欲填滿空缺,談不上工整,墨迹有濃有淡,雖同出
自一人之手,卻非一時一地。

  往下翻去,則出現了與幾上白紙相同的兩枚瓦當印痕,但方向全然不對,顯
然當時對于還原瓦當的圖騰,老人尚無頭緒,旁邊的空白處以炭枝潦草地畫了幾
個圖形,無不相差甚遠。

  女郎目力絕佳,美眸微眯,似瞧得津津有味,正準備啧啧兩聲,對名滿天下
的蕭老台丞的畫技月旦品評一番。

  老人看穿她的企圖,幹咳一聲,俐落翻過。緊接着的卻是幾幀三折大圖,以
蒸熟的米粒黏在手劄内頁,黏合處看得出壓扁的幾枚米粒透出紙背,粗紙邊緣有
被菜油之類污損的痕迹,可想見其時蕭谏紙調查兇案、宵旰勤勞,連吃頓飯的時
間也不肯浪費。

  粗紙之上,繪滿了園林屋舍的平面藍圖,方圓規矩,無不精到,與前頁信手
塗鴉的瓦當想像圖截然不同。

  蠶娘笑意倏凝,似被觸動了什麽,但畢竟曾見風浪無數,巧妙地斂起動搖,
怡然道:「看來鲲鵬學府的确有些門道,你畫畫的天分不怎麽樣,做工匠倒是似
模似樣。」

  你要是見過曾功亮,當知這話并非吹捧,而是挖苦——老人抑住嘴角的苦笑,
翻到第三幀圖紙,指着一座涼亭飛橋、曲水環繞的精緻小院,淡然道:「在我來
看,整個兇案現場,當屬此處最爲蹊跷。小院中僅有四具屍體,陳屍處卻發生激
烈的打鬥,房内梁柱被劈斷、屋牆被打坍,破壞之甚,是偌大的宅邸中絕無僅有
的。」突然閉口,炯炯眸光盯着細小的銀發麗人,宛若實劍将穿。

  ——兇手用的是劍。

  蕭谏紙沒說出口的這句話裏,隐含着另一個意義。

  雖與江湖往來、卻不被當成江湖人的「邬昙仙鄉」裏,藏着内力深湛、掌功
絕強的高手,一路如切菜砍瓜般,當者披靡的銳劍殺手,在宅院最深處遭遇激烈
的抵抗,極有可能落居下風。

  「若快劍得手,屋室的毀損至多一二處。」蕭谏紙指着繪有陳屍人形、并以
朱筆圈出毀損處的平面圖樣,利劍般的視線捕捉着女郎的神情變化,一邊從容解
釋:「即使現場被大火焚毀,仍看得出多處人爲破壞的痕迹,顯然兇手的劍法難
以一擊得手,屋内之人既有數量上的優勢,時間一長,兇手難免左支右绌,險象
環生。」指尖移至門廊:「此間的欄杆礎石上留有多處砍斫的痕迹,遍布整條長
廊,若是兇手由外而内時所遺,這趟進攻的路也未免太不順遂,沒有冒險深入的
必要,更合理的解釋,是他在屋裏遭遇高手,幾乎失陷,奪路出逃時所留下。」
信手翻至後頁,竟以尺規畫出長廊的礎石,将其上的每一道劍痕全都記錄下來。

  蠶娘倒抽一口涼氣,神情突然變得很複雜,似詫似奇,又不禁有些佩服,料
不到他工夫居然做到這等境地,原本帶着些許輕佻的迷蒙眼神微凝,反倒柔和許
多,遲疑不過一霎,有些話終究沒能出口,很自然地别過視線,羊脂玉色的小小
手掌随意提起,虛劈幾下,自顧自的笑道:「乍看像是武儒的劍法,骨子裏卻全
不是一回事。這哪裏算是質樸剛健了?簡直粗糙得要命。」

  以蠶娘的修爲識見,随意瞧上一眼,即能在腦海裏自行還原劍招,說不定連
運使的心法都能準确推出,何須動手比劃?

  老人未戳破她的顧左右而言他,淡道:「我粗略研究了幾門儒劍,也覺不通。
某日靈感忽來,猜想兇手非學藝不精,僅得皮毛,而是儒門劍藝的質樸剛健非其
所欲。此人對劍法内含的經義辯證、天人交感等毫無興趣,要的,不過是殺人利
索罷了。我等以爲他未得神髓,于那厮言,不定是去蕪存菁。」

  「真是精彩的推論。經你一說,好像親眼瞧上一遍哩。」蠶娘抿嘴聳肩,又
恢複那股既優雅又妩媚、仿佛唇際咬住一抹戲谑勾人的神氣,眯眼道:「但這樣
就說不通啦,兇手既落下風,倉皇出逃,仙鄉緣何又毀于祝融?」

  「因爲買兇滅門的那人,這時終于出手。」

  蕭谏紙指着長廊盡頭的照堂,一一解釋。「其中三具屍體雖在後院房中發現,
但我以醯醋潑于火場地面,不見血溶,反在照堂中驗出大量血迹,可見四人均絕
命于此,其中三具屍首被拖至後院藏匿,布置成後來火場的模樣。」

  蠶娘撫掌道:「台丞不愧青天之名,斷案如神,宛若親見。但據此推測還有
其他兇手,未免武斷,難道這幾具屍身之上,留的不是劍痕?」

  「緻命的創口無不被利器砍得亂七八糟,說是劍痕,原也沒錯。」蕭谏紙捋
須哼笑。「隻是這欲蓋彌彰的手法,稍嫌拙劣,我猜緻死的武器長不及劍,卻比
劍刃略厚,挺劍搠個透明窟窿猶不能掩,須得多砍幾劍。」說着舉起了一根食指,
意思再明白不過。

  蠶娘沉默不語,俏臉上的笑意卻有些僵冷,看着十分怕人。

  蕭谏紙似欲待她心情略複,才要繼續開口,女郎卻擡起銳眸,無形壓力撲面
直進,絲毫沒有接受施舍的打算。老人心中暗歎一口氣。

  「……另一具屍體,卻被拖到小院門牆外,此人身上有多處傷痕,連那幕後
的陰謀家亦不能一擊取命,端的是條好漢。」

  「四具屍體分拖兩邊,不嫌費事麽?」

  「爲釣大魚,須得好餌。」蕭谏紙的指尖從院門、照堂、長廊,一路移到後
進的小院裏,在院中四角以及居間的涼亭上各點了一下。「這幾個地方,留有燒
毀的不明木柱,我掘開院中地面,找到刻有符箓的埋石,以及活祭用的雞犬殘屍。
我對陣法無甚研究,靠着證物按圖索骥,總算不是一無所獲;以這個排場來看,
能夠逃出生天,實屬萬幸。」停得片刻,才低道:「有心算無心,那并不是你的
錯。缜密的陰謀布置之前,縱有通天之力,不免有難以回天的時候。」

  小小的銀發女郎低垂眉眼,仿佛入定一般,也不知過了多久,彎翹的濃睫輕
顫幾下,輕聲說道:「儒門秘傳的六極屠龍陣,号稱專破鱗族武學,須以三、六、
九數推動,他藉助陣法,妄想以一人之力行之,野心未免太大了些。

  「那個陣法沒能拾奪下我,我豁出性命不要,終是打傷了他……該說是兩敗
俱傷罷?在殺我和搶奪寶物之間,他選了奪物。這些年我始終在想:總有一天,
要教他後悔莫及。」說着整襟斂容,朝幾後老人盈盈下拜,行了個莊重的大禮。

  「蕭谏紙,我要好生謝你。謝謝你收埋邬家莊上下一百卅七口的遺體,謝謝
你爲這些素昧平生的苦命人主持公道,花費如許心力,三十年來從不曾放棄。我
到現在才明白,你與鳳東佑氏的『白發劍讀』佑雲關隔空筆戰,辯論《六極劍法》
之種種,非爲口舌之争,而是爲了那頁長廊上的劍痕。」

  銀發女郎曾向耿照述說收埋故人、勘驗遺體等善後,實是将蕭谏紙所爲,換
成自己而已——她在邬昙仙鄉遭受重創,好不容易拖命逃出,複自宵明島渡海重
回東洲,已是數年後的事。

  之所以如此宣稱,除當時沒必要對少年講明細節外,亦須考慮蠶娘陰晴不定、
如醒發面團般伸縮自如的叙事耐性,當然還有意識深處,女郎對于沒能親手收埋
故舊的遺憾與渴望。

  蕭谏紙深深明白這種痛悔難當,微一讓過,未敢直受蠶娘之禮。

  「也可能是我做人失敗,或想瞧瞧佑老兒氣急敗壞的模樣罷了。」

  女郎一怔,料不到他也有說笑話的時候,不禁抿嘴。

  「蠶娘大你幾十歲不止,與你小子道謝,你害什麽臊?老實收下便是。」

  老人怡然道:「你道謝的法子,若是上來打我一頓,隻怕我生受不起。」

  「我是擔心你小子魯莽行事,白送了性命,專程提醒,教你明白厲害。」蠶
娘彎細的柳眉一挑,杏眼微乜,連釁語都說得不火不愠,嬌慵天成,令人不生一
絲惡感。

  「再說那獨孤弋号稱無敵,師承來曆卻始終是個謎;你小子雖挂着鲲鵬學府
的萬兒,但庠序隳壞,豈于一時?甲子以降,鲲鵬學府也沒出過什麽像樣的人物,
無端端蹦出個『龍蟠』蕭用臣來,實難服衆。坊間傳言,說你倆其實是一師所授,
一從文一習武,蠶娘今兒一方面也想來瞧瞧,你蕭小子掖着什麽手段,欲橫挑那
三才五峰等級的幕後黑手。」

  蕭谏紙撫須斂眸,含笑自若。

  「且不說先帝賜招,我一向是有輸無赢,便在我這大半生裏,曾見的三場宗
師級比鬥,參與者均是三才五峰榜内。其中一場是文鬥,也還罷了,另外兩場卻
是豁盡全力,毫無保留,隻能說是燦爛絕倫,百世難遇。」

  蠶娘饒富興緻。「誰跟誰打?」見他笑而不語,料這關子是賣定了,噘嘴哼
笑道:「想你定是得了老大助益,打通生死玄關,将窺三五堂奧了?」她曾暗中
尾随「古木鸢」,卻在最後關頭教他成功脫逃,雖說仗了地利之便,也不能排除
他與李寒陽、獨孤寂一般,隻消再捅破一層窗紙,即能超凡入聖,跨入全新武境。

  誰知老人兩手一攤。

  「……不,是确信終我一生,絕無可能打得過這幫怪物。隻消你們願意,便
有十個蕭谏紙聯手,也盡都殺了,事在人爲而已。」

  蠶娘「咭」的一聲掩口,黑白分明的美眸一轉,隻差沒嬌嗔「你這油嘴滑舌
的賊小子」,卻見蕭谏紙攤掌不動,目光炯炯,竟無一絲調笑之意,酡紅的笑靥
凝于俏臉,眸光倏地涼冷起來,淡淡哼道:「合着你是存了必死之心,拼個魚死
網破,趕在回老家前顯擺一回麽?你真不怕死啊,蕭谏紙。」

  老人斂起笑容,正色道:「你打進艙裏便說要教訓我,此刻又如何?」

  「你别說,我現在還真想打你一頓。」嬌小的女郎冷笑。

  「但你不能,在揭發幕後陰謀之人一事上,你還需要我。」老人非是純占口
舌便宜,神情嚴肅。「韬略縱橫,不出一個『勢』字——水往下流、風生火起,
皆因勢至,無有逆者。占住勢端,即立于不敗之地,彼縱有通天之能,逆勢而爲,
豈可久焉!」

  蠶娘聞言一凜,畢竟還有一絲不豫,冷笑道:「那你是占了什麽勢子,能抵
擋我們這幫『怪物』?」

  蕭谏紙從容道:「自我與『權輿』相謀,便占住了勢端。妖刀鬧得東海沸沸
揚揚,圍法會、逼鳳辇,行刺鎮東将軍……若無『古木鸢』扛起,這火頭,卻要
燒向誰人的眉毛?」

  ——自是借與他秘密組織的原主。

  從耿小子向她透露古木鸢的真實身份起,蠶娘便一直在思索蕭谏紙的目的。

  親曆過慘烈的學府隳滅、異族侵攻,乃至前度的妖刀之亂、央土大戰,蕭谏
紙可說是踏着屍山血海走過來,德行雖爲天下士子所崇敬,女郎并不懷疑他在必
要時也落得屠刀,絕不婆媽。

  問題是:他爲什麽要這樣做?

  至此疑雲廓清,除釣出幕後之人、不得不雙手染血,這老小子還打算占住興
亂的勢頭,随時能禍水東引,反澆陰謀家一頭,藉以保身。

  那幕後的陰謀家看似占了隐身暗處的便宜,又處處幹擾古木鸢的計劃,實則
是飲鸩止渴,古木鸢鬧得越大,便将他卷得越深;若最終蕭谏紙難以善了,「權
輿」豈能置身事外,片塵不染?

  (他從多久以前……就開始籌劃這一切?他何時知悉幕後之人的身份,又懷
抱着什麽樣的心思,靜靜凝視,直到即将圖窮匕現的此刻?)蠶微眯着眼,忽覺
這名武功不如己、年歲不如己,青春常駐亦不如己,唯有歲月斧鑿肆無忌憚的半
衰老者,似乎變得不再那樣明晰通透,能被一眼看穿。而老人隻是靜靜翻着手劄,
将繪有桑木陰徽記的一頁往前推,擡起周遭深痕密如蛛吐的眼眸,沉聲道:「我
從古籍中找到這代表桑木陰的『建木』圖樣,也知桑木陰曆代之主,均以『馬蠶
娘』爲号,監督東海武林,卻不能輕易幹涉。邬昙仙鄉的瓦當上所刻,乃映于日
出海上的建木,由此可知是桑木陰之一脈。」

  蠶娘靈光乍現,恍然道:「你開七玄大會,原是爲了尋我。」

  「宵明島号稱世外仙境,我連它到底是不是一座島嶼都不敢肯定,與其瞎子
摸象,不如請君自來。」蕭谏紙撫紙輕道:「我交與胤铿的瓦當,便爲今日所設。
圍殺對三才五峰的高手毫無意義,我能花三十年的光陰明察暗訪,依稀描繪出兇
手的輪廓,卻不能将他正法,爲此我需要你。」

  「據說獨孤弋之死,即出于一樁精心排布的刺殺。以你之智,難道不能排出
個專殺峰級高手的絕陣來?」

  老人苦笑着,以掩飾眉宇間那一閃而逝、猶不能忍的痛悔與遺憾。

  「若非天劫,什麽樣的陣勢都殺不了他。」他低道:「這些年來,我從未放
棄親手複仇的念頭,然而事實擺在眼前,峰級高手,唯峰級高手可殺。我本想透
過佑雲關佑老兒攀親,請鳳翼山的中行古月出馬應付,或将這厮引至南陵;此計
不成,再考慮隐居白城山的老十七……但此際情況已全然不同。」

  蠶娘忽聽懂話裏的含意。

  「……而那厮尚且不知?」

  「而那厮尚且不知。」

  這就是蕭谏紙敢于與陰謀家一會的原因。

  身爲峰級高人,那人明白無論約在哪裏、何人所約,當今之世,足以威脅自
己性命之人不過寥寥,正因對手是不世出的軍師「龍蟠」,更加不會輕舉妄動。
以那厮的武功,要殺蕭谏紙,随時能取其性命,犯不着在秋水亭這般公開處,于
光天化日下行兇。由此蕭谏紙有恃無恐。

  「試探來試探去,那是你們書生腐儒的把戲。」女郎不禁冷笑:「蠶娘是江
湖人,江湖事江湖了。我何不現在就去邙山,來個一翻兩瞪眼,省卻這些個啰哩
巴唆的無聊工夫?我可帶上你,還有你那躲在船艙底的殘疾朋友。」

  蕭谏紙嘴角微揚,泛起一絲冷硬的笑容,雖低垂眉眼,不知怎地卻予人一股
疲憊蕭索之感。

  「我二十歲前活得渾渾噩噩,直到遇上一個人,人生才算開始。往後二十年,
我随他東征西讨,立下功勳無數,聲名廣爲世人所知,該是我此生最精彩的一段。
怪的是:這段輝煌并未替我留下什麽,還讓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

  「爲了不被悔恨掏空,我埋首研究各式各樣你想像不到的物事,越是鑽研,
越掘出諸般往昔不曾留意的線索與真相,才驚覺自己的無知。如果早在浮鼎山莊,
便已發現蹊跷,聽進了秋莊主之言,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女郎不知浮鼎山莊與他有甚關連,隻能安靜地聽着他的喃喃自語。

  然而蕭谏紙并不允許自溺,一霎回神,擡起鋒銳如實劍般的眸光。

  「現下我隻相信證據,這是我三十年來……不,該說是人生至此,唯一把握
住的物事,除此之外,不過一片糊塗。因此我下定決心,如非罪證确鑿,絕不輕
易動手;我要那厮死得啞口無言,死于如山鐵證之下!」

           第二四一折無日無月星曜何如

  「到得那一天,你要讓我知曉。」

  「我已說過,将其正法,我需要你的幫助。」

  「……在此之前,可别先死了。」

  銀發麗人自瞧着白晰小巧的手掌,盡管唇勾姣美如彎月,仍是洩漏了一絲淡
淡譏嘲。「我一直在想,該不該現在就暴打你一頓,當是幫你一個忙。莫要以爲
人人都清醒地活在這世上,從來不抽風的。你當人家玩的是心機權謀,沒準骨子
裏是個癫漢,便如那聶冥途,哪天發起狂來,倒黴的可不是他自己。」

  蕭谏紙明顯忍着笑,沒敢真激女郎出手,起身微欠,禮數做足。

  「逆耳忠言,蕭某銘感五内。」

  「該動手時,你知上哪兒找我。」也沒見她怎麽動,艙門上懸着的吊簾忽地
揚起,仿佛河風漫入,繞得滿室飔涼;下一霎眼,那小小的、玲珑浮凸的惹火身
段已然不見。蕭谏紙望出舷窗,見棂格外一抹轎影沒于風岸柳絲間,宛若鄉野奇
談,半點兒也不真實。

  到得這時,老人瘦臉上的從容之色,才如萬年風化的頁岩般片片剝落,目送
奇人遠去的神情,并不比凝着一列送葬的隊伍來得惬意,直到地上暗格推動、露
出通往底艙的秘密入口的響聲,将他喚回現實。

  「看來傷得不重啊,她使了什麽看不出痕迹的暗掌?」七叔一跛一跛爬上來,
放落手中藥箱,打量他的眼神除了狐疑外,不知怎的總有一絲遺憾的感覺。

  「……怎麽你很失望麽?」蕭谏紙斜乜他一眼。

  「就是問問。」駝背跛足的畸零老人聳了聳肩,也湊到舷窗邊,巧妙地隐起
奇異的身形,不教外人窺見。「骨相變動如此劇烈,就算是練功練的,怕不要上
百年的工夫罷?還是武功練到了三才五峰的境地,其能通天,就連身軀外貌的改
變,也無法以常理忖度?」

  蕭谏紙搖頭。「她的年歲,說不定比我們兩個老頭加起來都大,不管有什麽
異狀,都不奇怪。我不知有哪門武功能使人青春永駐,真有的話,世上女子還不
爲之瘋狂,啥事幹不出來?」

  終究是匠人脾性,七叔略一沉吟,忍不住推敲。「也可能是輔以外物針藥等。
須知世上奇事,莫不有解,我等不明,蓋因無知也。學而知之。」

  蕭谏紙淡淡一笑,不同于與蠶娘機鋒相對時的黠巧譏诮,這個笑容是疲憊而
放松的,有着老于年歲的弛緩遲鈍,并不需要冷銳快利的智光。

  「寫進你的小簿子裏,他日功成,你有大把時間解破無知。」

  七叔仍眺着窗外柳岸,半晌才喃喃道:「她的仇恨之心如許熾烈,可不像人
間百年的老前輩。無論其武功高到何種境地,與此人合作,我總覺不妥。」

  蕭谏紙也未反駁,淡淡應道:「我吩咐了耿小子,凡事說與蠶娘知曉前,須
先照會我等;秋水亭與狹舟浦兩處的行動,尤忌和盤托出。耿照未必買我的帳,
這一節乃托你之福,我料他明白利害,也防着蠶娘沖動壞事。」

  驟聞少年之名,七叔本無意繼續,此事卻不能不說清楚,猶豫一瞬,擡起灰
濁翳目。「你并不信她,不是麽?」

  有時選擇合作,并非基于信任,而是懷疑。将對方留在近處,才有進一步觀
察的機會——以七叔對搭檔的了解,蠶娘的武力雖是強助,卻非無可取代。且不
論鳳翼山的「天下第二劍」,自禁于劍冢内的獨孤寂近歲武功大進,又值盛年,
與蕭谏紙頗有交情,既涉兄仇,說服他出手的難度不高;蠶娘行事難測,貿然拉
聯,委實過于冒險,不合他一貫的謹慎作風。

  「……當我說『我與權輿相謀』時,」蕭谏紙轉過頭來,微眯的鳳眼盡管投
往虛空,未有所指,然而其中迸出的鋒銳精芒,仍令人難以直視。「她的神情并
無異狀,前言後語的銜接毫無困難,輕易便知我所指的,乃是幕後的陰謀之人。

  「然而,若她所知的一切,是來自耿家小子的線報與推斷,那『權輿』二字
該是初次聽聞,可能是地名、組織、代稱乃至人名,配上『相謀』這般暧昧不明
的意指,豈無疑義,不加廓清?

  「唯一的解釋,就是她知道『權輿』的意義,不是地名,不是組織,而是一
個人,一個躲在暗處策動一切的人。」

  「但她什麽都沒說。」七叔冷冷接口。

  「我們也說不上知無不言,看來是打平了。」蕭谏紙自嘲般的一笑,斂起戲
谑的神氣。「『權輿』讓人滅了邬昙仙鄉是真,奪寶雲雲尚且不知,但她的仇恨
心看來不假,這點須得好好利用。我讀破萬卷,查案的本領縱使不是天下第一,
料想亦未多遜,『權輿』二字卻是接觸姑射之後,才從巫峽猿處得知。這位蠶娘
到底知道些什麽,我很有興趣。」

  七叔哼道:「要我說,不如針對巫峽猿下手,才是條路。再扯入桑木陰之主,
多添變故,你嫌這會兒還不夠亂麽?」

  蕭谏紙哈哈兩聲,信手撣袖。

  「你對巫峽猿念念不忘,正因他是一塊香甜的好餌;餌鈎一動,大魚就跑啦。
當初我們不也以爲入了姑射,幕後之人必将現形麽?這麽多年過去,連影都沒見,
可見水深。你素來比我沉得住氣,臨到收線的當兒,切莫亂了陣腳。」

  此際越浦衙門後的惡戰才結束不久,耿照未及将聶冥途透露的訊息送至此間,
「巫峽猿」的疑犯身份、與一夢谷的關連等,兩老尚未獲悉。七叔知他言之成理,
默然片刻,又道:「我雖不信桑木陰,但她說的一件事卻是道理,秋水亭之會過
于輕率,你雖存了試探的心思,難保那人不會突然翻臉;倉促應戰,你有幾分把
握?你便再問我一百次,也隻得『不能去』三個字。」

  蕭谏紙啞然失笑,一揚案上那部黃舊小劄。

  「我倆二十年的心血,全在這兒了,爲此咱們幹下天理不容之事,成了今日
東海妖金之禍的首謀……我每天睡前,都問自己一遍;能不能查得更深,有沒有
決定性的證據,才能做到『勿枉勿縱』四字?」

  七叔并未開口,然而沉郁的眼神已說明了他的答案。

  這事從來都不容易。他們疑心的那人,幾乎是這世上最聰明的智者,在「淩
雲策戰」裏僅稍遜一位傳說裏的神人,堪稱是人智之巅,而這場陰謀所遺留的一
切蛛絲馬迹,都隔了道深不可測的城溝,縱知隐于對岸的是誰,卻沒什麽能連到
他身上的。

  這對馬蠶娘來說,足可伸出複仇之手,但對古木鸢與高柳蟬卻還不夠。

  二十年的光陰,隻能證明惡人算無遺策,所有的鮮血都染于他人之手,正義
的手段無法制裁他,證據永遠付之阙如。

  「隻消四目相對,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蕭谏紙的口吻極爲冷靜,難以想
像這狂信者一般的話語,竟出自蕭老台丞之口。「我們得确定這點,老友。已經
過了太久,也犧牲太多了。」

  「……那我們和馬蠶娘有甚不同?」七叔不爲所動,冷冷回望:「你方才還
說『鐵證如山』。我甯可你少動嘴皮子,帶上蠶娘,當場确認了也好、弄錯了也
罷,打起來起碼不會輸。殺錯了先記帳上,将來九泉之下,再與他殷夫子磕頭。」

  蕭谏紙忍不住笑起來。

  七叔并不常擡杠,比起完好的嘴巴,殘疾老人更愛僅剩的那隻手。但什麽都
不能做的時候,蕭谏紙不介意他發發牢騷。

  「爲少聽唠叨,所有防備我都照你的意思:以『姑射』的名義在狹舟浦召集
密會,斷去巫峽猿接應的路子,還讓你帶崔家小子埋伏在沉沙谷外,萬一生變,
起碼是個群鬥圍毆的局面——你若還想叫上耿小子,點齊他那七玄同盟的歪瓜劣
棗一塊蹭熱竈,說不定我也會答應。」

  對付老人,「耿照」永遠是最有效的一記殺着,蕭谏紙深谙此道。果然七叔
一時語塞,皺如幹棗的焦褐面孔更加扭曲,低聲咕哝了幾句,便即無聲。

  「隻要看到那人的臉……看着他的眼睛,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帶着寬慰
而甯定的語氣,蕭谏紙安撫合作多年的老搭檔,也像是在說給自己聽。「确定了
這件事,我們再來商量,須得多少證據,才能對這一切有所交代。」

                ◇◇◇

  耿照已有許久許久不曾這般放肆,恣意享受交媾的快美了。

  未加節制的下場,就是時近正午,大小四位美人依舊酣睡,莫說起身,連搖
都搖不醒,赤裸的胴體或仰或俯,玉腿橫陳、藕臂交疊,峰巒起伏美不勝收,襯
與濕濡狼籍的錦被亵衣,端的是閨閣盛景,難繪難描。

  平日統禦婢仆、發号施令的符赤錦與郁小娥雙雙不省人事,整座宅子頓時群
龍無首,直到日上三竿,仍是一片悄靜,似與女主同眠。

  管事李綏精明幹練,起床見四下靜得異乎尋常,各院裏不時有好奇的小腦袋
瓜探将出來,畢竟平日訓練有素,倒也沒敢唐突造次;心念微動,立時明白是怎
麽回事——郁姑娘千嬌百媚、容貌可喜,早晚是家主的人,拖到昨晚才玉成好事,
還算遲了。趕緊指揮奴仆工作,偌大的宅邸轉眼又「動」起來,生氣勃勃地迎向
嶄新的一天。

  拜碧火神功之賜,耿照睜眼時真氣充盈,通體舒泰,絲毫不覺疲憊,鎏金燭
台上蠟淚成堆,鬥室的空氣裏,除了徹夜交歡所遺的淫靡氣息,還飄着淡淡的燒
煙氣味。

  他一一撫過四姝的動人曲線,品着寶寶錦兒的綿軟嬌腴、小弦子的驕人彈性、
幼玉的肌膚潤澤,以及郁小娥的纖細緊緻,忽覺躊躇滿志,仿佛已立于人生的最
高峰:七玄同盟漸上軌道,号令之至,群豪無不景從;與正道各派的止戰修好,
也按計劃順利進行;紅兒傾心相愛,婉轉承歡,兩人之間再無芥蒂;除将軍支持、
皇後賞識,就連三乘論法号召不來的日蓮八葉,竟也暗中觀察自己……到得今日,
「耿照」二字再也不是朱城山上籍籍無名的見習小鐵匠,東海武林之中無人不曉。

  耿照非是狂妄的性子,正因如此,更能體會此際立身之高,實是各種因緣際
會所緻,飄飄然的感覺并未維持太久,甚且不及徹夜狂歡的餘韻,少年揮散绮念,
忍着腿間昂藏,下得床來。

  院裏兩名小婢燒好熱水,服侍主人沐浴清潔,小臉紅撲撲的,不時拿水汪汪
的眼角偷瞟,顯是昨晚的淫聲浪語全教她們聽了去,倆丫頭春情滿溢,吃吃竊笑,
卷起的衣袖褲管被熱水浸透,晶瑩的裸足小手上水珠點點,襯出肌膚的絕佳彈性,
别有一番風情。

  耿照現在總算明白,何以豪門富戶,總有數不完的風流韻事。

  二婢品貌比之四姝,自是不如,但遇着這種送上門來的嫩肉,誰能忍住不嘗?
如非心中有事,未必有坐懷不亂的把握。

  昨晚的縱情放蕩,是有原因的。耿照須得耗去那仿佛用之不竭的體力與精力,
讓自己拖到這時才晏起,趕不上出發往沉沙谷的時辰——明知不過是試探而已,
身爲被卷入這個巨大陰謀裏的一份子,耿照很難抑住那股欲「親睹元兇」的沖動。
灰衣人那出奇平靜、毫無特征,與其或猥瑣或殘毒的行徑全不合襯,透着無機質
般的冷冽眼神,他沒有一天忘記過。若能與他面對面,那怕隻得片刻,少年自覺
能認出他來……耿照用力搖了搖腦袋,試圖驅散這個危險的念頭,濕發甩濺水珠,
引得二婢又笑又叫,伸手掩住透出大片肌色的襟口。

  蕭老台丞這個計劃看似大膽魯莽,但耿照隐約能明白他并不是無端犯險,眼
下非是圖窮匕現的當口,單純與疑犯見上一面,不會改變雙方各自的算計鋪排。
但若所有關系人都去到現場,此事再也「單純」不起來,是逼着對方攤牌的意思,
這也是爲什麽蕭谏紙三申五令,要他對蠶娘保密的原因。

  理智上知道,與實際上能做得到,本質上是兩件事。可惜擁四美于一榻,也
隻能教他晚大半個時辰起身,要不是實在不想誤人終身,耿照甚至考慮過一手一
個,拿這兩個小丫頭消磨時間;過得晌午、用過餐飯,要趕去哪一處都來不及了,
以免壞了蕭谏紙的計劃。

  一抹奇異的感應令少年倏忽回神,略微運功,果聽得腳步聲一路踅來,止于
浴房門前,「砰砰」的叩門聲帶着一絲火氣,怕連敲門的人自己都未必察覺。毋
須開口,耿照已知來的是誰,忙自浴桶中起身。

  「……老神君早。」

  門外,薛百螣的面色陰晴不定。老神君雖是七玄中人,性格之硬,正道中亦
屬罕見,耿照與他眼神相觸,不禁心虛起來:「該不會昨夜荒唐……已傳到老神
君院裏去?」符赤錦不介意與他歡喜合意的女子大被同眠,但落在對寶寶既疼且
愧的薛百螣眼裏,就算耿照貴爲盟主,少不得也要挨頓教訓,未必好受。

  老人無視他的期期艾艾,踏前半步一扯衣袖,湊近沉聲:「此宅之中,藏有
一樁天大的麻煩,盟主知否?」也顧不得什麽禮數,拉着耿照邁開步子,一路風
風火火地沖進偏院。

  管事李綏立于院門外,神色無奈。原來薛百螣命他在此看管,既不許他擅入
偏院,亦不許旁人靠近,若有乖違,唯他是問。

  李綏近日之内屢遭惡客反主,似乎住進朱雀大宅的這幫江湖人,個個都拿這
兒當自己家,先有潛行都、後有郁小娥,待這位花白頭發的薛老爺子沖他發号施
令,趕走附近灑掃的仆役時,李綏已是哭笑不得,隻得先從了他,權作安撫;此
際乍見家主到來,頗有久旱逢雨的感動。

  這偏院耿照來得比李綏還勤,裏外自不陌生,搖了搖手,示意他退下。院内
另有一名年幼小婢,捧着粥碗,一口一口呵涼了,喂入癱在廊間竹椅上的癰人嘴
裏。薛百螣對小女孩的态度和緩得多,稍早發現此間時,那碗魚粥還喂不到一半,
故留下小婢,隻逐去院外諸人。

  那幼婢見得耿照,起身怯生生喊:「……家主。」薛百螣見粥碗已空,一揮
葛袖:「你也下去罷。這兒沒你的事了。」少女身子微顫,如聞驚雷,逃命般退
了出去。

  「那李綏頗乖覺,我問他這是何人,他推說不知,須問『夫人』。」薛百螣
冷道:「但外頭那些個打掃的下人,嘴皮就沒這麽牢靠啦。說是主人家鄉接來的
老家人,也有說是叔叔的。敢問盟主,這是何人?」

  前事不論,自冷爐谷一役後、耿照領七玄同盟以來,薛百螣與他說話,謹守
下屬的分際,從無逾越;蚔狩雲、漱玉節等雖也同尊盟主,言談間或示親近,或
恃交情,又或是談笑而已,總有不拘主從的時候。隻薛百螣一絲不苟,如今日這
般單刀直入,還是破題兒頭一遭。

  耿照一下抓不準他的意圖,又無寶寶從旁拿捏,打算先蒙混過關再說,順着
他的話頭道:「确是我家裏的老家人,從小看着我長大的。老神君何出此問?」

  「敢問盟主,這位尊姓大名?」

  耿照沒料到薛百螣也有緊咬不放的時候,略一遲疑,心中已暗叫不好。果然
薛百螣冷冷一哼,沉聲道:「家裏人的姓字,還需要想麽?盟主若不知,但說無
妨,我知他姓誰名啥,什麽來曆。」

  耿照心頭一跳。「老神君識得木……識得我叔叔?」

  「我隻知盟主的叔叔,決計不姓『木』。」薛百螣眸裏殊無笑意,回望院門
一眼,确定無人偷聽後,才壓低嗓音,肅然道:「這人叫褚無明,乃指劍奇宮門
下,與應無用、魏無音同屬風雲峽一系,不知何故破門出教,在江湖上闖出偌大
名頭,反勝過在龍庭山之時。」

  耿照萬萬想不到,木雞叔叔竟是奇宮一脈,還與「琴魔」魏無音、聶二沐四
等系出同源,震驚之餘,又覺冥冥之中似有牽系,想起琴魔傳功、奪舍大法口訣
又得化骊珠等,算上木雞叔叔啓蒙刀法,奧妙難言,喃喃道:「褚無明……褚無
明,這名字好熟,怎地我卻想不起在哪兒聽過?」

  薛百螣搖搖頭。「盟主聽過的,該不是這個名兒。褚無明被逐出龍庭山後,
不能以『無』字輩自居,遂稱『星烈』,取『無日無月』之意,也算行不改名了。
當年在東海道上說起『刀魔』褚星烈,誰都知道是一号棘手人物,并非好相與的。」

  耿照瞠目結舌。

  「現下,盟主知道嚴重性了麽?」

  薛百螣看着他的錯愕,半點兒也不意外,續道:「當年褚星烈赴戰天雷砦,
那是誅滅妖刀的最後一役,戰後褚星烈與妖刀一并消失,三十年來不知所蹤。

  「現而今妖刀複來,刀魔恰于此時再現……且不說褚星烈仇家遍布,得罪過
的人、門派尚且活躍于武林,當年死于妖刀之下的人,如今死于妖刀之下的人,
他們的族人弟子若想要個真相,卻要找何人爲好?」

  耿照尚未從錯愕中驚醒,聞言倏又一凜。

  當年聖戰劫餘的兩位英雄——魏無音、杜妝憐,曾與妖刀近到不過死生一線,
三十來,他們卻從未對妖刀的真相,有過什麽說法。世人所得的「交代」,止于
蕭老台丞的那部着作《妖金始末考》,最關鍵的部分還被刻意隐匿,最終成了古
木鸢的籌碼。

  據蚔狩雲的說法,最遲到得妖刀聖戰的中後期,無論七玄抑或七派的要人們,
大抵明了妖刀的威脅,來自刀屍之能,而非所謂「刀控人心」,轉而見獵心喜,
想從這些被莫名異術轉化了的魔人身上,盤剝出前所未見的武學新論,哪怕一丁
半點也好。

  從這個階段開始,七玄中的菁英爲保存實力,悄悄退出抗擊妖刀的前沿;而
七大派高層則無視犧牲,正式由受害者轉爲食腐者,試圖從自家人的殘骸裏拷掠
出有用之物。除少數如胤丹書、魏王存等仍以蒼生爲念,這場動亂已于不知不覺
間變成權力與武力的掠奪;最終在天雷砦落幕時,說不定有一部份人是意猶未盡,
覺得扼腕的。

  即使魏無音、杜妝憐對妖刀——或說刀屍的成因及武學——并沒有更透徹的
掌握,來自七大派高層的噤口壓力,讓兩人這些年來選擇了低調。掌管一系、乃
至一派勢力之人尚且如此,無門無派、毫無自保之力的「刀魔」褚星烈,其下場
不問可知。

  「……何以他看來忒像刀屍,我料盟主亦無頭緒。」老神君終于察覺自己口
吻苛烈,神情略微和緩了些。

  耿照苦笑:「個中緣由,确實不知。從我小時候他便這樣了,總是動也不動,
我們都管他叫『木雞叔叔』。」七叔和姑射的事須得保密,雖對老神君不無歉疚,
終究是一筆帶過,轉開話頭:「老神君與木雞……我是說與褚叔叔很熟麽?我以
爲他癱癰多年,形銷骨立,該同當年的模樣判若兩人,卻未逃過老神君法眼。」

  「隔牆有耳,盟主還是管叫木雞叔叔爲好。」薛百螣蹙起疏眉,抱臂沉吟道:
「說也奇怪,除了瘦點、蒼白點,他的相貌倒是沒有多大改變,興許是事不上心,
人就老得慢。老夫認人的本領不算高明,我若識得,能認出木雞叔叔的人肯定不
少。盟主有心防範,此間布置仍不夠周密。」

  這話極有道理。盡管刻意藏起木雞叔叔,平日負責照拂的寶寶錦兒、弦子,
乃至郁小娥等,也都是心思細密,又或精于隐匿的一把手,但灑掃庭除的仆役們
仍能說出「主人家鄉來的老家人」雲雲,消息傳遞散播的精度與速度,俱都大出
耿照意料。

  「這樣罷,我讓潛行都的姊姊們重新布防,以免走漏風聲。」耿照邊想邊說:
「木雞叔叔的傷勢,也須方家診斷才行。可惜大師父不在,不若請蚔長老或漱宗
主——」

  薛百螣聽到「漱宗主」三字,面色一沉,斷然道:「萬萬不可!」見耿照微
露詫色,省起反應太過,爲防盟主又起疑心,靈機一動,和聲道:「伊黃粱雖是
盛名在外,畢竟是外科聖手,這等癱癰失智的毛病,此人未必合适。」

  他以爲耿照想透過漱玉節,延伊黃粱來治,不好直說讓盟主提防漱玉節,隻
好繞着圈子提點。殊不知昨兒聶冥途一鬧,耿照将信将疑,未求證之前,決計不
肯冒那引「猿」入室的風險。

  「的确不合适,多謝老神君提點。」他于此另有打算,不欲多談,隻笑問薛
百螣:「神君同我木雞叔叔,可是舊識?」

  「談不上交情,頂多是結點小怨。」薛百螣難得莞爾:「他若不是這般死樣
活氣,今日相見,說不定要打上一架。我倆結下梁子時,他還未破門出教,聽說
被逐出龍庭山之後,這人行事更加不羁,随心所欲,任性疏狂,得罪的人更多。
我與他不過是拳頭債,定要讨将回來;說到人品脾性,我倒還有點喜歡他,沒想
要他的命。」言下之意,當年一鬥,他還是在刀魔手底下吃了虧的,但到底爲什
麽起沖突,老人卻不肯說。

  商議到最後,薛百螣決定搬來與木雞叔叔同住——一個不語不動的老家人住
在偏院裏,難免吸引婢仆注意,背地裏議論紛紛;兩名老人同住一院,當中又有
個兇霸霸的老流氓,隻會讓下人們能躲則躲,敬而遠之,耿照以爲這主意不壞。

  況且,薛百螣亟欲與寶寶錦兒修補關系的心思,敏感的少年早已察覺。

  符赤錦看似水晶心竅、八面玲珑,實則在觸及内心深處的情感時,是遲疑而
保守的。她對曾經親近的這些人,戴了太久的假面具;爲取信嶽賊,她做過許多
無法自辯的劣行,或許最不能原諒符赤錦的就是她自己。她不能接受所有人就這
麽毫無芥蒂地伸出雙臂,仍當她是那個甜美可喜的寶寶錦兒。

  她把木雞叔叔當作家翁般侍奉,早晚進出,未敢懈怠。若薛百螣也在這裏,
寶寶錦兒避無可避,兩個同樣聰明而又别扭的人,說不定真能找出法子,重新面
對彼此,再拾祖孫天倫。

  薛百螣說做就做,即刻回院裏收拾去了。耿照本想邀他同用午膳,老神君怕
他問起與漱玉節間的矛盾——這連傻子都能看出,遑論大奸似忠的耿盟主——爽
快回絕,毫不拖泥帶水。

  耿照獨自一人,在偏院裏待不下去,越瞧着木雞叔叔,心中那股揮之不去的
躁動越發洶湧翻騰,片刻未止。

  木雞叔叔的真實身份,是「六合名劍」之一的「刀魔」褚星烈,在琴魔前輩
殘留的意識片段中,褚星烈被指爲「叛徒」,是「僞裝成最後一柄劍的刀」——
由木雞叔叔像極了刀屍傀儡的現狀推斷,杜掌門那回蕩于天雷砦甬道裏的泣訴,
恐非空穴來風。

  而與木雞叔叔形影不離的七叔,其身份已呼之欲出。

  獨臂、精于鑄造,與褚星烈同消失于崩塌的甬道盡頭……符合這些條件的,
隻有一個人。爲何慘遭背叛、以緻殘廢如斯的名劍之首,願意用撿回來的、扭曲
破敗得令人不忍卒睹的後半生,無微不至地照料一名叛徒?當日在天雷砦裏,到
底發生了什麽事,何以魏、杜兩名幸存者,都拒絕再對世人言說?

  所有的人,都各自隐匿了一些,爲着不同的理由,以緻越接近核心,越覺蒙
昧不清。

  ——他必須更靠近一些。

  他必須更靠近「真相」。

  無論是古木鸢、七叔……或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回過神時,耿照才發現自己坐在書齋裏。他拈筆蘸墨,在紙上寫了「沉沙谷
秋水亭」六個字,字迹工整拘謹,帶着些許施展不開的焦躁,赫然反映出書寫之
人的心思。

  這裏離真相最近,但不能去。

  耿照默然許久,才歎了口氣,以不下突破心魔關的偌大定力,強迫自己一筆
删去。

  而他隻知七叔此刻正于秋水亭附近埋伏接應,以爲奇兵,甚至無法寫下确切
的地點。

  耿照本欲擱筆,忽瞥見得自老狼的那小半截「平安符」置于幾案一角,宛如
鎮紙,蓦地靈光一閃。若伊黃粱是「巫峽猿」,這條線索雖不及陰謀家自身,亦
不容小觑。

  但「巫峽猿」不會在一夢谷。爲安全起見,古木鸢已用一紙虛假的召集令,
将他引去一處名爲狹舟浦的廢船塢。在那裏巫峽猿将等不到任何人,在起疑之前,
另一份預先藏好的解除令會告訴他:古木鸢臨時取消了姑射的集會。巫峽猿興許
會嘟囔幾句,然而過往并非沒有前例。

  (如果……集會沒有取消呢?)

  耿照打開書櫃底層的暗格,取出一隻烏木方匣,在匣内的猩紅襯裏之間,嵌
着一個五官極其精緻的女子面具,周遭獅鬃般的發鬓刻工粗犷,與光滑的面相形
成反差,透着原始而骁悍的生命力。

  ——空林夜鬼!

           第二四二折鷹攫平野青霄進路

  耿照暗中籌備此物,已有好一段光景;最初起心動念,卻是與潛行都的阿缇
姑娘合作,繪制明棧雪的肖像時。

  阿缇精于丹青,尤擅人像,不是講究布局氣韻的文人畫,而是極度肖似、宛
若照鏡般的工筆素描,即使從未見過描摩的對象,憑借識者口述與一條炭枝,塗
塗改改、言笑晏晏之間,就能繪出一幅維妙維肖的畫像來,按圖索骥,絕不落空。

  耿照對這名愛笑的圓臉姑娘印象極佳,而阿缇則對盟主自心識深處提取記憶、
分毫無錯的本領大爲欽服,眯眼笑歎:「多好啊,什麽都不會忘,想畫什麽,随
時喚至眼前;慢慢塗慢慢改,有什麽畫不出來的?」經她一說,耿照心弦觸動,
想起了橫疏影的「空林夜鬼」面具。

  他以「入虛靜」法門回到初見面具的那晚,細細描出輪廓,拜「蝸角極争」
心法所賜,對指掌腕肘等各處細小肌束的控制更精,在阿缇的指導之下,少年畫
技大有進步,拿捏比例、短長、方位角度等,更是一日千裏。

  素描完成,再據以繪成工匠用的藍圖——這本是耿照的拿手好戲。七叔這派
的鑄法特重圖面,耿照對機關亦有涉獵,即得自老人栽培。

  仿制姑射面具,不宜随意委托,以免連累無辜,幸而冷爐谷内有專門替門主
姥姥制器的巧手教使,蚔狩雲正愁沒機會表現,一肩承下監制之責。近日盈幼玉
多次往返越浦與冷爐谷,傳遞的正是嚴密封存的試做品。

  耿照無法預料有同古木鸢聯手的一天,但做爲對付姑射的一環,已啓動的抗
敵方略并未喊停,這張「空林夜鬼」面具經日夜趕工,終于在數日前完成。耿照
爲此還走了趟栖鳳館,與橫疏影所持正品并置,連見多識廣的橫二總管亦不禁歎
服,何以能在無實品參照之下,模仿到這般境地。

  這一切鬼使神差,仿佛冥冥中早有定數。正如蕭谏紙定計支開巫峽猿時,料
不到耿照手裏有這張牌。

  少年從秘櫃裏取出成套的黑衣,與面具一同收入包袱,沒告訴任何人,悄悄
自偏院外牆翻出大宅,頂着午後驕陽,展開了人生裏首度的暗行計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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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8:3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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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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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縷歪斜的光束穿透梁間罅隙,在庵堂裏穿插交錯,仿佛欄栅半圮,教人禁
不住地想:那掙脫了牢籠的歲月之獸,究竟生得什麽模樣?

  相較于厚厚的塵土、幾乎牽滿每處交角的灰白蛛網,以及恣意侵入的、莖粗
逾指的頑健蔓草,建築自身的強固倒是大出老人意料。

  目測約三丈見方的鬥室,前前後後用了十二根内柱,均是長寬逾七寸、整根
楠木刨成的方柱——考慮到刨去的部分,這般豪侈的用料拿來蓋殿宇都使得,最
終卻成了一座佛龛似的小小庵堂。

  璀璨如同一場黃金夢的碧蟾王朝,連在隳滅的前一刻都是金碧輝煌的,白玉
京從繁華走向灰燼,也不過就用了一晚。宮室尚大,雕飾尚繁,才是這個黃金年
代的餘韻流風;屋宇不夠天才橫溢的藝術家們争妍競豔,連園林院牆的幅員形式,
也衍出令人眼花缭亂的各種講究。

  小而堅實,不求寬廣,予人一種近乎抑郁的壓迫,是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
古風。重梁柱而輕闆方,先爛的往往是松木栗木刨成的外牆,再來才是以香樟榉
木所制的鬥拱花闆,留下異常堅固的檐柱枋桁,常讓不明所以的時人,誤以爲古
人隻蓋涼亭穿堂之類。

  以此觀之,這兒最少也有三百年的曆史了,老人心想。

  青鋒照雖出過展風檐這等機關大家,畢竟以鑄冶爲本,門中關于木工法式的
藏書不算豐富,幸而掌門人不禁門人讀書,哪怕打掃的小厮、幫廚的傭工,随時
都能走進書庫裏取閱。建築的書是圖最多的,當年老人在學會認字之前,專揀此
類打發時間。

  年少無知啊!七叔搖搖頭,扭曲的嘴角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他極罕白日行走,不得已而爲之,索性戴了張随手刨成的半臉木面具,僅露
口鼻,萬不幸現身人前,好歹有個遮掩。斑駁的灰發随意束在腦後,灰袍外又加
了件灰撲撲的大氅,駝背是藏不了的,但包成一團繭蛹也似,多少教斷臂瘸腿不
那麽顯眼。

  他殘廢多年,自怨自艾的光景幾乎沒有,死裏逃生之後,很快就務實地面對
起「日子怎麽過」的重大課題:穿衣穿鞋、進食出恭……他還能打綁腿穿線頭,
除了沒法同自己劃拳,好手好腳的普通人能做的事他都能做,再正常不過。

  這點即使自負如蕭谏紙,也從不掩飾對他的敬佩之意,但七叔始終覺得莫名
其妙。

  你不過日子,怎能叫活着?既過上日子,就得過得認真、過得值得不是?

  畢竟死去的那些人,他們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庵堂裏密集的方柱,意外形成隔間似的效果,七叔漏夜勘查之後,讓古木鸢
着人備了成摞的黑色綢緞,欲垂于柱間。這樣一來,盡管外牆坍塌,無論從哪個
角度望向庵堂,都隻能瞥見内裏漆黑一片,不見人影,隐密性更高。

  蕭谏紙謹慎善謀,不做無用之事,七叔幾能在那雙銳利的鳳目裏讀到「你這
是脫褲子放屁」的蔑冷——一旦敵人劍指庵堂,我方豈止失敗而已?直是釜底抽
薪,肝腦塗地。事若至此,挂他媽幾匹布頂屁用?

  但蕭谏紙什麽也沒說,一體供應,活像個懷揣着壞主意的毛孩子,用一時的
合作,換取更大的搗蛋空間。

  他也知此際去見「那人」是不對的,七叔心想。但他就是忍不住。

  次第放落的黑布猶如翳雲,透入大門的化日光天益發刺眼,連山下谷隙間的
建築群都有些模糊起來。老人受損的視力本就畏光,不禁眯起眼縫,直到一堵城
壘般的魁梧身影塞滿視界。

  「……長者,進門處也要用布遮起來麽?」

  嗓音透着雷滾似的磁震,襯與火一般的暗紅眉發,膚色深黝如熾炭的高大男
子有着天神般的震懾力,虬勁的肌肉幾欲鼓爆布甲,赤眸在暗室内熠熠放光,更
讓他手抱布匹、低頭請示的模樣,顯得格外滑稽唐突。

  對崔滟月身上所生之變化,七叔并無一絲得意,遑論欣喜。

  「林泉先生」崔靜照滿門遭遇的不幸,邵鹹尊須負完全的責任——七叔對這
位崔氏遺孤懷有一份難言的歉疚,或即出自這個原因,總覺青鋒照對崔家有所虧
欠似的。

  用于「映日朱陽」柄末的火元之精,乃昔年展風檐大破血甲魔頭鍛陽子時,
得自逍遙合歡殿的一枚寶珠,價值連城,在雙城禍亂武林的陰謀裏,曾扮演了極
重要的角色。展風檐知其神異,然而終展夫子一生,都沒能研究出安全的運用之
法,所遺之心得劄記,卻被用于三十年前的妖刀亂中,令妖金現世之初,頗有足
以焚盡一切的駭人氣勢,黑白兩道莫不膽寒。

  但火元之精的威力,非是初出茅廬的年輕首謀能掌握,在取得更加優異的妖
刀載體後,邵鹹尊便暫時封存寶珠,集中心力奪下了青鋒照。鑄造「映日朱陽」,
算是他對這枚火元之精的心得總結,不幸被得劍的鍾允看出端倪,才有後來的奪
劍滅口之舉。

  邵鹹尊讓卧底赤煉堂的愛徒九光霞——即八太保「七寶香車」雷亭晚——針
對崔家,正是爲了取回這枚足以指證他與妖刀之亂關系匪淺的火元寶珠。

  崔靜照雖是一介文人,卻非無用書生,臨危之際神智清明,明白唯有寶珠遍
尋不着,才能保住愛子性命,逼崔滟月吞下火元之精。崔滟月目睹家人被戮、妹
妹慘遭蹂躏,受到太大的打擊,居然忘了吞服寶珠一節,任憑赤煉堂衆拷打侵淩,
也供不出寶珠去向,火元之精便一直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腹中,誰也找不着。

  正因如此,崔滟月被打得鼻青臉腫、手腳斷折,總能奇迹似的恢複,拖命四
處遞狀,陳述冤情,但遍數東海地界,有誰不知赤煉堂是将軍養的一條狗?就連
蕭谏紙都曾收過崔滟月的冤狀,才留意到這條線索,明察暗訪之下,将邵鹹尊的
劣行摸了個通透。

  蕭老台丞不好受理此案,明着向慕容叫闆,「古木鸢」卻無此顧慮;略一推
敲崔滟月那打不死的蹊跷體質,便知火元之精何在。

  考慮到崔家公子文不成武不就,心志薄弱,廢物點心一盤,難以收作「姑射」
成員,要利用其複仇心,唯有刀屍一途,不料七叔卻極力反對。

  「與其綁上秘穹受罪,不如一刀殺了幹淨!」殘廢的老人罕見地疾厲起來:
「你明知他體弱心軟,就不是這塊料子,何必硬讓他摻和?」

  「耿家小子是塊料麽?」蕭谏紙冷笑:「他六歲時你就知道?」

  在兩人激烈争執的當兒,崔滟月忽然失去了蹤影;再出現時,峽猿用闆車推
着來的,上頭五花大綁的男子膚若暗金,毛發赤紅,渾身上下青筋暴凸,經脈内
火勁竄流,痛嚎如獸,垂垂将死,哪還有半點人樣?

  「我給他胃囊裏的物事,換了個位置。」

  矮壯的中間人口吻呆闆,此非面具的變聲構造所緻,幾能想像他翻着白眼的
模樣。七叔當作是他對「這事很難辦」的某種反彈,有個個性很糟的上司或搭檔
就能懂。「『上頭』交代的,交與兩位炮制刀屍試試。救活了,便是現成的材料。」

  ——對手比他們更早以前,就盯上崔滟月了。

  事後蕭谏紙如是說,七叔也有同感。巫峽猿帶人來的時間點,差不多是耿照
開始在江湖上活躍之後;五帝窟高層如漱玉節、薛百螣等雖極力保密,但由嶽宸
風之死,以及耿照多次死裏逃生,均有臍間放光、忽生怪力的現象推斷,化骊珠
與之融合的結論幾乎可說證據确鑿。

  換言之,在出現耿照與化骊珠的成功案例之後,「權輿」那廂才拿放養多時
的崔滟月開刀,将他腹裏的火元之精移至氣海,試圖複制第二個耿照。

  「……我反對讓他進秘穹。」七叔猶記自己當時相當堅持。「權輿爲何不幹
脆自己煉刀屍?若此法可行的話。依我看,這孩子要挺不過,權輿就是想讓咱們
殺了他;挺過了,就是活脫脫一名死間,總有一天要反水的。」

  蕭谏紙凝着他半晌無言,末了啧啧搖頭,照例無法立即判斷是反諷抑或真心。

  「你拿這種理由出來,是有點污辱人了。不過我原諒你。我需要有你像蒼蠅
般一直在耳畔提醒:我們其實是好人。」

  「我是認真的。」

  「我知道。」蕭谏紙蔑笑。可能意識到挑釁并不能增加說服力,他試圖稍稍
收斂,可惜幫助不大。「你不妨換個角度想:權輿動手将他洗腦,那才是無可救
藥。他還活着、留在你我身邊,這樣還能變成惡人,那是誰該負責?他無力複仇,
不得不放下仇恨,和他擁有複仇之力,卻選擇用于正途……哪一個才對得起崔家,
對得起百劫餘生的殘軀?」

  哼,巧言令色!七叔腹诽着,無意遷怒于眼前的青年,淡然道:「連大門口
也遮起來。既然要藏,便藏得徹底些。」崔滟月依言懸起綢布。

  做爲刀屍,蕭谏紙對崔滟月的評價極高,才會在今天這樣的場合,要求七叔
帶上。然而七叔對青年的觀感始終沒變:他的軟弱心志放到了普通人家,會是優
點,能做一名好丈夫、好父親,但在江湖不行。軟弱之人不僅會害到自己,也将
連累旁人。

  四面被黑布環繞,庵堂裏一下變得幽靜起來,外頭山間偶有幾聲清唳,似是
鷹隼一類,因爲看不見,反而多添想像。

  老人挨着一根方柱坐下,閉目養神,片刻有些異樣,睜眼見魁梧的青年兀自
雄立,雙掌交疊,拄着斧斤般的巨刃離垢,壓眼的濃密赤眉下迸出兩道精光,緊
盯着大門口的黑布,仿佛這樣就能看穿幕遮。

  「先坐下歇息罷。」七叔忍着搖頭的沖動,擡了擡下巴。

  「咱們來得忒早,莫非你想要站上一整天?」

  崔滟月回過神來,趕緊放落離垢,就近找了根柱子坐下,一瞬間露出的慌張
無措,總算有幾分往昔之感。蕭谏紙不會喜歡他半吊子的模樣,七叔卻有一絲欣
慰,若他外貌的改變再沒有恢複的一天,起碼内裏那個心地柔軟、天真善良的青
年并未消失。

  一聲清唳劃破天際,崔滟月擡望着屋頂破口的小爿青空,喃喃道:「這兒山
勢也不高,想不到……真有老鷹啊。」七叔應道:「曠野平疇,豈無蒼鷹捕獵?
是我等行走于地,才有起伏高低之别,怕在天上飛禽看來,不過都是腳底。」

  赤發青年露出恍然之色,旋又轉爲欽服,與他昂藏的外表頗不相稱。「長者
所言甚是,是我糊塗啦。這話……真有道理。」

  他這副模樣,該沒少吃蕭谏紙排頭罷?老人忍住搖頭的沖動,暗歎一口氣。

  蕭谏紙拿「教化」當理由,說服七叔改造崔滟月,成爲目前兩人手上唯一堪
用的刀屍。七叔不好爲人師,再加上操作秘穹,也沒有同綁縛其上的小白鼠說話
的必要,崔滟月清醒時多半跟在蕭谏紙身邊,蕭谏紙與他合作,一同析出交付胤
铿的寂滅刀譜,不管怎麽看都更像師徒些。

  崔滟月雖不通世務,似能察覺老人對他的關心,他稱呼古木鸢「主人」,卻
管這位沉默的殘疾老人叫「長者」,相處時也不若在古木鸢身邊那樣戒慎恐懼,
兢兢業業。

  昨兒下半夜,兩人驅車趕赴沉沙谷途中,七叔便覺他想找機會搭話,隻是火
元之精強化了這位崔公子的肉身,對處事的颟顸笨拙卻幫助有限,醞釀到這時,
才終于鼓起勇氣開口。

  「這刀……除鋒銳之外,各處都美極啦,簡直像是古董珍玩。」青年低頭撫
着橫在膝上的離垢刀,讷讷道:「我從來……從來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兵器。主人
說是出自長者之手,我……我一直十分敬佩。」

  七叔不知該怎麽回,一瞥他胸腹間的甲片系繩,随口問道:「内裏的鎖子甲
系上了麽?動起來順不順,有沒有什麽妨礙?」

  崔滟月連連搖頭。

  「行動十分利索,也不覺得重。我本以爲這戰袍裏外三層,外有搭膊圍腰掩
心鏡,内有鎖子連環甲,份量應當頗沉,但……實在比我想的要輕多了。之前在
血河蕩火場,也不覺得熱。」

  「鎖子甲是摻了珊瑚金的,系索也搓進了金絲人發。」七叔淡道:「這套戰
甲的各部設計,就隻爲了擋一刀;能挨一下而不損戰力,就有機會了結對手。許
多制甲師傅心很大,總盼望能造出刀槍不入的甲胄,殊不知世上本無不壞之物,
爲多挨那幾下犧牲的行動力,足教着甲之人死上幾回。」

  崔滟月忽意識到,這副冷紅煆煉甲亦是出自老人之手,倒抽一口涼氣,滿肚
子的佩服猛地噎至喉底,吐不出半個字來。

  七叔在外層的铠胄甲片,以及包覆關節的輕鍛鎖子環,添入了罕見的異材
「冷煆砂」。

  這種材質并不特别堅硬,相較镔鐵甚至輕軟得多,卻有遇熱不融、加倍強固
之效。當崔滟月催動火元之精,等于替煆煉甲加了層看不見的金鍾罩,是隻有他
才能發揮十二成威力的專用護甲。

  「……運使離垢不覺燠熱,表示你極催火元之精,其熱還在離垢之上,這時,
加了『冷煆砂』的甲片将變得比百煉鋼更堅韌,尋常刀劍砍之不入。」老人向他
解釋。「是铠甲在保護你麽?不,是你保護了你自己。提運火勁不辍,這副铠甲
就不會令你失望,此天助自助者也。」

  崔滟月若有所思。

  「以前聽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還覺不服,定要上前辯論,總不肯罷休,
如今方知其謬。我因緣際會而有這身武功,複得長者賜下寶刀寶甲,待報了大仇,
定要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不負長者再造之恩。」

  七叔有嗤笑「綁上秘穹時你也這麽想嗎」的沖動,話到口邊,省起生的卻是
自己的氣,本欲閉口轉頭,聽他說「待報大仇」雲雲,忍不住回頭:「風火連環
塢付之一炬,血流成河,這還不算?」

  「自然不算。」崔滟月咬牙切齒。「雷亭晚淫辱我妹妹,我不生剮了這厮,
誓不爲人!」

  「那也快了,還差一個。」七叔乜着他,屈起一根拇指。

  崔滟月一時語塞,片刻才道:「赤煉堂中諸多匪徒,當日屠我家人、焚焦岸
亭者,如未死于血河蕩大火,仍算是逍遙法外;若然縱放,日後豈不繼續爲惡?
除惡務盡,此乃古之聖訓也。」越說越是甯定,赤目中綻出光華,氣勢凜然,不
再支吾吞吐。

  打着正義的旗号,不會令殺戮脫去罪責。但我們也一樣,老人心想,不能老
着臉皮教訓他。

  「書生也沒什麽不好的。」七叔咕哝着。

  崔滟月似無所覺,繼續說着他的江湖夢。

  「……世上忒多不義,須有人挺身而出,天不教我死于赤煉堂衆狗賊之手,
定有深意。長者,您覺得我能做一名濟弱扶傾、主持公道的俠士麽?就像水月停
軒的染……染二掌院那樣?」微露扭捏,卻又滿懷希望地望向老人,企盼答覆。

  蕭谏紙向他提過這事。崔滟月幾乎是完美的刀屍——「完美」的衡量标準,
來自加諸外力前後的反差——從廢柴搖身一變,成爲頂尖戰将,以一人之力挑了
赤煉堂總舵……無論怎麽看,這已是奇迹般的效果。

  但秘穹的洗腦再造,作用于意志薄弱的崔滟月身上,無法徹底斬斷的除了仇
恨外,還有他對染紅霞的莫名情愫。

  「……就算你這麽說,我也沒辦法。」面對垮着臉的老搭檔,七叔無奈攤手:
「要能把知覺情意從心識中剝離,我會先拿『仇恨』來試試。」

  「哪怕他盯上的是染家丫頭?」

  「你管他盯上誰!」七叔沒好氣道:「這當口咱們不放人,他愛把張三李四
王二麻子擱心裏,有什麽差别?将來事了,他回到自己的生活裏,歡喜誰家的姑
娘,幹你屁事?」

  「你忒大方,耿家小子未必。」蕭谏紙冷笑:「你培養個刀屍同他搶媳婦兒,
以此遭怨,别賴到我頭上。還是耿小子媳婦多多,不差這一個?」老人一時無語,
不料最後居然給少年的私德封了口,不禁又氣又好笑。

  七叔不希望耿照歡喜的姑娘卷進這事裏。但比起仇恨,他毋甯想崔滟月把心
思放在「愛」上,那是重拾普通生活的路,而耿照已沒有這樣的機會。

  他涉入太深,占住了太關鍵的位子,掌握太多太有威力、令人忌憚的資源和
武器,這是老人所始料未及。「耿照」這名字已然寫進陰謀家的譜冊,寫入當今
武林黑白兩道的要人心中,哪天少年萌生退意,也絕難抽身;離開關鍵的位子,
放下令人忌憚的資源和武器,下場隻有引來群鲨撕咬,死無全屍。胤丹書便是血
淋淋的例子。

  崔滟月不同,他雖與火元之精融合,相貌改變,家破人亡,連回去的地方都
沒有,但江湖上本無「崔滟月」這個萬兒,除了血河蕩驚鴻一瞥,誰也不能将這
大個子同「刀屍」、「離垢妖刀」,乃至火元之精聯系在一起;褪甲棄刀,扯下
門口高懸的綢布,大步走出,青年便是全新的人,自此海闊天空,什麽地方不能
去?

  七叔都想勸他走了,赤發的魁梧青年卻意興遄飛,難得不在主人身畔,有人
聽他傾訴心事,自顧自道:「染……染姑娘爲人正派,英姿飒爽,委實令人心折。
也不知何等少年英雄,才得與她匹配……」

  想他平日裏沒個說話的人,蕭谏紙那張嘴亦毋須指望,七叔不忍打斷,迳自
閉目養神。忽聽崔滟月道:「……據說典衛大人也是仆從出身,替慕容将軍打了
三場擂台,名震天下,人說将相本無種——」

  「你說什麽?」老人猛然睜眼。

  崔滟月一愣。「我是說耿……耿典衛靠的也不是出身,武功高強,立下大功,
名聲傳遍江湖,得以與染二掌院并立不慚。長者,您說我能不能同耿典衛一樣,
揚威武林,出人頭地?」

  「你們不一樣。」

  話甫出口,七叔省起聽在青年耳裏,決計不是自己的本意,已來不及了。錯
愕在棱角分明的臉上停留不過一霎,崔滟月表情沉落,像戴上面具似的,再也觸
不到心思。

  錯則錯矣,眼下不是剖白交心的時候,七叔索性閉口。

  過得片刻,崔滟月才打破沉默,口吻恭謹,不帶感情,問的卻是風馬牛不相
及之事。

  「主人吩咐在此接應,谷底若有動靜,長者如何得知?」

  七叔不想弄得太尴尬,淡道:「信号來時,自然知曉。」

  「……原來如此。」

  崔滟月眺向門口,若有所思的眸光似能穿透黑布,看見飄動的雲霧底那華美
肅穆的建築群。「但屬下忍不住想,就算見得信号,要從這兒趕至秋水亭,便即
沿路無阻,咱們上山也花了兩刻有餘,這……豈非誤了主人之事?」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七叔半閉濁目,倚着方柱放松身子。「必要時,此間直
薄秋水亭,不過須臾間。」

  「便似蒼鷹一般?」青年語帶譏诮,隻是藏得很好。

  「便似蒼鷹一般。」老人疏眉微挑,終究沒有睜眼。

           第二四三折勝于先勝笑掩兵書

  談劍笏遊宦東海多年,劍冢又是朝廷于東海武林之喉舌,慣與江湖往來,宣
達官家旨意,但威名赫赫、黑白兩道無不禮敬的沉沙谷秋水亭,今日他還是頭一
回履迹。

  一來談大人平生不好鬥,實無比武的需求;二來《秋水邸報》說是信譽卓着,
聲威烜赫,但這種開了鋪面歡迎大家來、押注打賭一翻兩瞪眼的玩法,談大人雖
非道學先生,總覺得像是——「……鬥雞?」

  同坐車内的老人終于睜眼,轉過兩道利劍也似的視線,一反沿途放台丞副貳
自刮東風、充耳不聞的态度。

  談劍笏自說自話半天,好不容易挑起台丞興緻,精神一振,趕緊打蛇随棍上:
「台丞也覺得像罷。場裏捉對厮殺,旁邊一堆人看,末了還寫成戰報雕版付梓,
說這個趾爪厲害、那個喙尖如鈎……這不就是鬥雞麽?」

  蕭谏紙斜乜着他,慢條斯理道:「合着你對鬥雞忒有研究?」

  「那倒沒有。」談劍笏沒聽出譏嘲之意,殷勤陪笑道:「下官昔日在京,署
裏同僚十分熱衷,彼此傳遞戰報,研究得津津有味。我後來才知道,怎麽出爪、
怎麽啄目還都是有名堂的,論起來絲毫不輸拳經劍譜。撰寫鬥雞場戰報尤其講究,
非惟文字曉暢、引經據典,首重者不偏不倚,持平而論,如此賭客才能放心信任,
無論輸赢都肯再來。」

  「……你再大聲點啊。」蕭谏紙一指窗外。「秋水亭之人一定對京裏的同行
很有興趣的,你們交流交流。」

  趕車的小厮「噗哧」一聲,低頭顫抖,談劍笏才知又給台丞洗了臉,摸摸鼻
子沒敢吱聲。

  雖然老台丞不同意鬥雞的比喻,但秋水亭擺出的接待規格,談劍笏還是很滿
意的:巾帻齊整、腰懸長劍的秋水門人分列道旁,清一色的白衣,綿延裏許,直
到高懸「秋水爲鑒」牌匾的谷口牌樓前。

  白袍高冠的谷主南宮損親自在牌樓下等候,劍眉鳳目,昂藏挺拔,周身透着
矯矯不群的出塵氣質,果是當今儒門的頭面人物。

  談劍笏與南宮損在公開場合見過幾回,說不上交情,過往隻覺這人架子甚大,
雖說是身兼鬥雞場主的讀書人,義利雙修,稱得是「儒商」,也沒有白眼看人的
必要。

  不過,知道禮敬台丞的,都是他談劍笏的朋友。談大人忽生知己之感,抱拳
口稱「久仰」時那是真心誠意,半點兒沒摻假。

  老台丞出遠門心情一貫不好,下車時神色冷淡,迳坐于竹制輪椅之上,拱手
說了句「有勞谷主」。偏偏南宮損也是個冷面的,袍袖一揚,延請二人入谷,并
無多餘客套。

  談劍笏不免尴尬,畢竟剛對南宮損有些好感,總覺秋水亭偌大排場,回應似
該熱切些才是。但談大人自己就不是個能言善道的主兒,邊推輪椅,琢磨着如何
替老台丞打點人情、同谷主套近乎,回見道旁諸人并未跟來,反往谷外行去,奇
道:「南宮谷主,今日貴谷不開張……呃,我是說不對外開放麽?」

  南宮損淡道:「台丞與殷夫子看得起在下,專于沉沙谷一會,我已吩咐門人,
将今日之排程推遲一日。爲防有不知情者闖入,聯外諸要道上,均安排弟子守候,
遇有登門求鑒,須得說明原委,就近安排歇宿,待明兒再說。」

  這可真是禮遇啊!談大人還未贊歎,忽見一抹瘦小灰影夾在随侍的幾名門人
之間,猥瑣得可以,卻不是驅車小厮是誰?下巴差點落地,不好在人前反臉訓斥,
低道:「你幹什麽?回去照看車馬!」所幸南宮損與蕭老台丞均未轉頭,當是空
氣一般。

  「……我要出恭。」小厮陰陽怪氣道:「就來問問,能拉車裏不?」

  談劍笏氣急敗壞又不得不壓低嗓音,整個人差點憋成一隻紫砂鍋。

  「不行!在車外——」忽想作客于此,豈得随地便溺?生生将後半截吞回去,
忙攔了名秋水亭弟子,低聲下氣:「勞駕,能否帶這位小兄弟如廁?他……他是
給咱們趕車的。」秋水亭奉蕭老台丞爲上賓,無有不允。

  小厮吹着口哨,随那門人去了,全沒把談大人流得一地的羞恥放眼裏。

  沉沙谷經南宮損多年經營,建築華美,屋舍連綿,看不出當初隻是一片荒地。
然而房舍無論大小,清一色都是單層平房,不見樓閣;廳堂全是檐柱撐頂、镂窗
爲牆,宛如大型涼亭,饒有古風,與人們心目中的儒門形象頗相契合。

  談劍笏沿途張望,暗忖:「難怪南宮谷主開山奠基之初,要以『亭』字爲名,
蓋的還都是涼亭,誠不我欺。」

  忒穿風的廳堂再怎麽宏偉雅緻,沒有實牆還是挺麻煩的,既難住又難用,除
了紗幔飄飄美觀出塵外,數不出半點好處。故谷内各個主建築的前後四周,無不
散布着成排的磚牆平房,應是門人弟子日常起居、貯物積囤之處。

  南宮損領着衆人,來到谷内最深處。此間平房較前頭更矮,走近才見是茅草
爲頂、夯土成牆的土屋,沿屋還有零星的竹籬,顯然年月已久,卻經精心維護,
反而比前頭的磚房更有味道。

  此外,這裏的布局也有意思得多:土屋并非齊整地占滿左右兩廂及後進,如
三合院般圍着居間的廳堂,而是一幢一幢的、呈環狀的不規則分布,水渠似蛛網
穿過土屋之間,離中央的建築還有一小段距離,仿佛是具體而微的農村一角,饒
富田園野趣,與谷中餘處皆不相同。

  被曲水竹籬包圍的,是一座活像穿堂柱廊的狹長建物,檐頂下竟無實牆,由
各式镂花窗牖、欄杆、屏風隔出大大小小的隔間,分前、中、後三進,整體格局
像是個攤平的「目」字。

  木色的建築物四周種滿梅樹,此際雖無梅開,可想像冬風拂過滿樹吐蕊綻放
的潔白花朵時,吹進一堂馥郁清香,中人欲醉。

  「……好一個『階馥梅舒』!」

  輪椅擡上堂階,蕭谏紙擡見匾書,不由低誦。這是繼「有勞谷主」之後,老
人頭一回開口。

  這匾書寫得極好,風送梅韻是頗風雅的畫面,「階馥梅舒」雲雲亦透着一縷
文墨馨香,然而蒼勁的筆觸倒像要磔破木匾也似,落筆之初勁透紙背,随後卻巧
妙斂起,幹皲般的趯勒曳痕看似虛渺,其實遊刃有餘;非不能飽溢,是不爲也。

  詠的是梅花,蕭谏紙卻想到猛虎——寫「潛伏爪牙忍受」或許更合适,老人
心想。

  須知梅花開于臘月,風入梅香,最是料峭刺骨;坐在這樣的建築裏嗅聞風梅,
需要的不是雅興,而是「有所待」的堅忍。更何況,以他擅摹各家筆迹的本領,
猶不敢肯定是何人法書,心中雖冒出幾位名家的字号,越想越無把握,此亦一奇。

  「這堂子乃我沉沙谷秋水亭之起點。」南宮損看在眼裏,淡道:「當年一位
師長爲砥砺我,以此匾相贈,盛意拳拳,未敢或忘,故取『芳馥百品』之意,以
『百品堂』名之。」

  蕭谏紙嘴角微揚。「芳馥百品,铿锵三變。谷主以此自砺,抱負甚大。」

  南宮損面冷如鐵,大概不覺他有褒獎之意,當是挖苦而無視之。「……也有
這層意思,然『百品』二字,另有他解。台丞請。」

  随行的弟子至此停步,無一走上百品堂的三級門階,可見此間于沉沙谷内的
地位。談劍笏進得前廳,又發現另一稀奇處:屏風門扇也還罷了,連擺設的太師
椅、扶手幾案等,均是镂空的闆型結構,營造出一種「一眼望穿」似的虛幻效果,
但真想眺至後進,實際上又有所不能。

  廳堂兩側的檐柱間,懸滿了長幅字畫,頗有以之爲牆的意思。

  談劍笏不懂書畫,隻覺這主意挺别緻,果是儒門中人,輪椅忽地一頓,原來
是老台丞伸手握住輪辋,硬生生止住前進的勢子,銳目掃向一旁:「……這是前
朝曹子頵曹大學士的《朝辭帝辇别諸弟書》?」

  「是真迹。」南宮損面無表情,答的比問的多:「堂中所藏,無一僞赝,以
收羅名家法書百幀爲目标,故稱『百品堂』。」明明聲音語氣未變,不知怎的令
人生出一股驕傲之感。

  談劍笏知台丞脾性,那幀《朝辭帝辇别諸弟書》的長挂軸如非絕品,以他自
視之高,想是不屑發問的。此書所懸處,是最靠近堂門的柱間下首,換句話說,
就算不是百品中敬陪末座者,也決計非是最有名、最珍貴的一幅,無怪乎南宮損
底氣十足,尾巴都要翹起來了。

  談大人詩書雖讀得不多,未敢以讀書人自居,怎麽想都覺得以「收羅百帖」
爲目标的百品堂,委實不比「芳馥百品,铿锵三變」的百品堂來得高明。後者好
歹還有個自強不息的君子内蘊,收藏名物不就是珍寶閣的作派麽?

  果然是開鬥雞場的啊!談劍笏豁然開朗,又覺更了解南宮谷主一些,增進認
識總是好的。

  蕭谏紙卻有不同見解,嚴峻的視線遍掃一匝,思索片刻,緩緩說道:「沉沙
谷本是旱地,我方才還在想,外頭的水渠是怎麽一回事,原來……這是個陣哪!」

  南宮損神情微變,似是混雜了驚訝和佩服,但也隻是乍現倏隐,一霎眼又回
複原先不鹹不淡的冷面,從容道:「收藏字畫,最忌溫濕,濕則易腐,溫而養蠹。
沉沙谷周遭皆是旱地,乍看是理想的收藏之處——但這不過是外行人的庸俗見解。

  「過于幹燥,将使紙質脆化,輕則皲裂破損,重則灰飛煙滅;較之蠹魚蠶食,
或要十幾二十年光景,旱地傷紙,不過轉瞬間耳。『百品堂』外所繞曲水、興築
之土屋,均經高人指點,按五行陰陽生克變化排列,溫濕定恒,如同春秋。台丞
若稍加留意,會發現此間連風都沒有,依舊涼爽幹燥,甚是宜人。」

  運使陣法,除了排布之人的功力、術數修爲,地氣也有極大的影響。如四極
明府固然能人輩出,千百年來鑽研奇門陣圖,時有突破,也虧得覆笥山靈氣濃郁,
具布陣地利,方有今日規模。

  沉沙谷這一角,即是利于術數施展的天然陣基,因此挖渠引水、夯土築屋,
便能得到一處保存紙墨的完美空間。

  ——難怪耿家小子挑上這裏。

  蕭谏紙心中一動,面上卻悄靜靜的,隻點頭道:「谷主好心思。」

  談劍笏畢竟技術官僚出身,所想多是執行面的細節,雖覺此問細瑣,似有些
難登大雅,終究是好奇心大過了矜持,猶豫一霎,還是問了出口。「此屋沒有牆
壁,萬一……有飛鳥竄進,或有什麽貓狗田鼠之類,豈非危險得很?」他初入時
見梁上全無巢迹,便已生疑;聽完南宮損的說法,更是忍不住蹙眉:勞師動衆地
擺了時拟春秋之陣,卻無一牆以阻禽獸畜生,豈非本末倒置?

  南宮損嘴角微動,要是談大人未走眼的話,這位素以冷面着稱的「天眼明鑒」
居然笑了。「百品堂周遭所排布的陣圖,亦有阻隔鳥獸的效果。鳥禽越過沉沙谷
上空之時,總是避過這一處的,遑論栖止。」

  談劍笏露出佩服之色,旋又沉吟道:「下官對陣法所知不多,但此陣能使鳥
獸辟易,不知對人有無影響?萬一待久了傷身什麽的……」忽聞「噗哧」一聲,
談大人倏然擡頭,回首四顧,哪有什麽人影?暗忖道:「果然是疑心生暗鬼。我
心裏老挂着先前出恭的事,還以爲又聽見那童子的聲音。」

  南宮損面色一沉,本欲發作,瞥了輪椅上的老人一眼,終究還是按捺火氣,
冷道:「人乃萬物之靈,豈可與禽獸一概而論!大人若有不适,此間無門,自出
堂去不妨。」

  談劍笏料不到他說翻臉便翻臉,本想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卻聽老台丞叩
了輪椅扶手兩下,急促的聲響透着焦灼不耐,沒敢再還口,低聲告罪,繼續推着
輪椅前進。

  百品堂布局狹仄,俯瞰應是個拉長的「目」字,橫豎筆劃全是廊庑,隔出三
個「口」字。走廊兩側無一面實牆,懸滿珍稀字畫,盡管南宮損說有陣圖隔絕禽
鳥,且堂中果無絲縷細風,但行走在這脆弱的「字牆」之間,仍教人忍不住摒息
蹑足,唯恐呼吸或腳步稍重了些,不小心震落哪一幅天下至寶,那可真是萬死莫
贖。

  南宮損隻陪他們走到第一個「口」字的盡處,便即停步。

  「未敢驚擾台丞與殷夫子,在下于此等候,台丞請自便。」

  談劍笏心想:「身爲東道,這也未免客氣過頭了。」見老台丞并無異議,正
要繼續前進,蓦地蕭谏紙開了口:「輔國,你也在這裏等,我自行進入即可。」
談劍笏微微一怔,明白台丞有些話要同殷夫子私下說,點頭道:「下官推台丞進
去,安頓好了,再回此間等候。」蕭谏紙不置可否。

  談大人推着輪椅滑進長廊,透過左側垂挂的字畫間隙,見得一縷室外明光,
轉念會意:「是了,這第二個『口』字原來是天井。」暗忖如非百品堂陣法厲害,
連雨水都不怕,便是谷中長年幹旱,毋須操這個心。

  後進倒與前堂一般,烏檀木闆鋪地,兩張幾案、兩個蒲團,四角各有一把青
銅長柄燈,燈旁立着一頭栩栩如生的銅鶴,除此之外,就隻有四面高懸的字畫,
烘托出一股靜谧莊嚴的氣氛。

  談劍笏欲将台丞抱下輪椅,蕭谏紙卻搖了搖手。「蒲團無背,坐久了腰酸。
我這樣就好。」談劍笏想想也是,便将輪椅推到幾案旁,放落固定用的插鞘。

  殷橫野成名既久,不僅居儒門九通聖之首,更在昔年三才五峰榜内,想來架
子不小,遲些出現也不算太失禮。談劍笏舉目四眺,低道:「我陪台丞等罷。」
蕭谏紙擺手道:「不用了。你同南宮損聊聊,别顯得咱們拿人好處,卻不怎麽承
情。」

  「是。」談劍笏正要退下,蕭谏紙又道:「這裏字畫極好,你走另一邊回去,
多瞧瞧名家法書,也不算空手而回了。」

  他本有此意,便從另一側長廊折回,然而出發點卻與台丞所說大不相同——
身爲老台丞的護衛,談劍笏每到一處新地,總要将出入門戶等摸得一清二楚,萬
一有個什麽意外,也好從容應變。

  長廊中段伫着一抹灰影,談劍笏老遠就看到了,但那人身上不帶煞氣,且拄
了根竹枝掃帚,布袍束袖、草鞋綁腿,便似打掃的老家人,擡頭望着一幅字,頗
爲入迷。

  秋水亭門人皆不敢入内,但百品堂總要有人打掃,維持清潔罷?得谷主允可,
鎮日徜徉在天下至寶之間的,縱是灑掃庭除的老家人,必有不俗處。談劍笏不敢
失禮,停步拱手:「老人家請了。」

  老人一怔回神,拱手笑道:「大人請了。」微側身子,讓出通道。談劍笏正
欲通過,一瞥字畫,但見滿篇龍蛇飛舞,無一能識,竟是篇狂草,不由笑道:
「老人家好深厚的底蘊!這篇在我看來,直是天書一般,沒一撇認得,當真慚愧。」

  「寫的是首詩。」老人笑道:「『夫子門前數仞牆,每經過處憶遊梁。路從
青瑣無因見,恩在丹心不可忘。未必便爲讒口隔,隻應貪草谏書忙。别來愁悴知
多少,兩度槐花馬上黃。』應是想做忠臣,未料先負舊友;功名不知何在,落得
白發閑愁。世事總難兩全,詩人故有此歎。」

  談劍笏腹笥有限,花了點工夫消化含意,才拱手微笑,又欲起行,老人卻叫
住他。「……大人似應有解?」

  談劍笏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也隻能盡心了。我讀書不多,不懂大道理,
老人家見笑。」老人一怔,哈哈大笑:「古今多少兩難全,心花淨盡不如君!可
否問君子尊号?」

  「邺郡談輔國。」談劍笏見老人談吐不俗,心中大有好感,恭敬執禮:「敢
問老人家大名?」

  「……邙山殷橫野。」

  笑望瞠目結舌的談大人,灰袍老者遞過随手撿拾的竹掃帚,一撣袍襟,負手
朗吟:「獨占龍岡部,深持虎節居。盡心敷吏術,含笑掩兵書!」一步踏出,既
無蛩音亦未揚塵,整條長廊兩側的挂軸卻無風自動,如百鳥朝凰;滿天墨字之間,
微佝的老人忽至廊底,隻餘獵獵飄舞的軸幅切碎日光,當中似有無數殘影消散。

  談劍笏呆呆拿着竹紮掃帚,直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才醒神,回問南宮損:「他、
他……隐……殷……已經先到了?」

  「夫子與人相約,素來提早半個時辰以上。」南宮損面無表情:「在兩位大
人抵達之前,夫子已久候多時。談大人,我等先到前堂去罷。」轉身便行,并不
理會尴尬已極的談劍笏。

  談大人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且不說在儒聖之首面前賣弄,光是搶在老台
丞之前與貴客搭話,已是十分不得體——誰知道名震寰宇的「隐聖」殷橫野,有
到處給人掃地的習慣?錯認爲百品堂的長工,實在是不能怪他啊!

  更奇怪的是:明明說了好一會兒話,談劍笏稍稍冷靜下來,卻怎麽也想不起
老人的形容樣貌來,隻記得他的灰袍草鞋,以及在腦頂梳了葫蘆髻的斑駁灰發,
邊走心裏邊嘀咕着,忍不住悄悄回頭。

  視線穿過層疊的镂空花棂,在不住飄揚的陳紙墨字之間,但見灰袍老者背向
前堂,立于幾後,疊掌躬身行了一禮,笑道:「今日梅花下,他鄉值故人。招賢
亭一别,不見軍師卅年矣!武烈、鳳翥今不在,天幸龍蟠風采,未減當年。」

  蕭谏紙眯眼含笑,精光灼灼,口氣卻很淡。「殷賢人說笑了。恕我雙腿不便,
不能倒履相迎。」

  殷橫野撣了撣膝腿,迳于蒲團上坐落。「蕭先生客氣。老夫山野閑人,四處
遊蕩,讓先生專程跑了趟浮鼎山莊,委實過意不去。好在逄宮差人告我,先生欲
約此間,稍補不遇之憾。」

  提到「浮鼎山莊」與「逄宮」時,蕭谏紙盯着他的臉,試圖從中捕捉到一絲
訊息,然而并無異狀。殷橫野若非演技精湛,便是使什麽妖法懾了自個兒的魂—
—他完全沒有說謊,因爲連他自己都信以爲真,何來僞詐?

  蕭谏紙之所以堅持與他見上一面,與七叔反對兩人見面的理由是一樣的。

  即使兜上耿小子提供的寶貴情報——三奇谷中「行空」的部分——這一大塊
錯綜複雜的七巧闆離完成仍有很長一段。所有的線索、一切的指向,都缺乏直接
聯系殷橫野的部分,換言之,要是狠下心來摒除「具備三才五峰等級的武功智慧
才能促成陰謀」這點,殷橫野的嫌犯身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

  ——這同誣指有什麽兩樣?

  七叔不斷逼問着他。

  蕭谏紙望着眼前的這個人,才發現與記憶中的殷橫野有着很大的不同。

  白馬王朝肇建,爲示正統,阿旮被獨孤容那夥文臣煩得不行,與他同往邙山,
欲勸殷橫野出仕——碧蟾王朝澹台家的最後兩個皇帝都幹過這事,而且都失敗了,
萬一你也失敗,就代表你跟他們一樣,是天命有歸的天子。他是這麽勸阿旮的。

  「……不是『丢了腦袋跟龍椅的昏庸天子』麽?」阿旮難得腦袋這麽清楚,
斜乜他的表情像是在說「你當我白癡」。

  但那并不是蕭谏紙頭一回見着他。

  在招賢亭之前,蕭谏紙起碼見過殷橫野兩次,其中一回是在淩雲論戰的現場,
當時蕭谏紙還很年輕,異人交代他「潛龍勿用」,毋須在那樣的場合顯露自己。
但他記得在淩雲坪的高台之上,玄端章甫、燕颔豹髭的殷橫野,除了儒門推崇的
華麗典雅之外,還有一股懾人霸氣,足以引領普天下的武儒宗脈。

  但,此際與他相隔近兩丈,踞于幾後蒲團的,簡直是另一個人。

  稀疏雜亂的須眉,斑駁黯淡的灰發,洗舊的灰袍兩肩上留有熨不平的勒痕,
是長途跋涉背負行囊所緻。蕭谏紙知道自己老了,雖然這些年來他已不怎麽照鏡,
但歲月風霜在殷橫野身上更爲刻毒,與當年招賢亭内故作隐逸的虛矯不同,殷橫
野簡直就是被糊口營生消磨殆盡的販夫走卒,再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意氣風發。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懷疑來的并非真正的殷橫野,而是一個相貌平凡毫無
特征的替身,才能這麽疲憊蕭索,沒有一絲做爲幕後黑手、諸惡之源的深沉與威
壓。

  蕭谏紙見過許多陰謀家,他自己現在就是。

  作惡的理由多不勝數,但爲陰謀搭上自己的人生……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麽?

  回過神時,老人才發現自己竟有一絲動搖。

  他一心想直面殷橫野,打算從他的眸中看出一絲狡狯逃避不可告人,用以結
束無休無止、卻總是徒勞無功的搜證調查,爲一切劃下句點,全沒想過還有另一
種可能。

  (倘若……不是殷橫野呢?)

  「……蕭先生尋我,欲說何事?」

  回蕩在空蕩堂内的低啞喉音,猛将他喚回現實。蕭谏紙定了定神,從容開口。

  「我想向殷夫子,打聽一個人。覆笥山四極明府——」

  「不,不是這個。」殷橫野笑着揮手,那張平凡的臉上毫無特征,仿佛下一
霎眼就會忘記他的長相。「蕭先生尋我,欲說何事?」

  蕭谏紙以爲自己聲音太小,又或歲月不饒人,「隐聖」修爲興許登峰造極,
但血肉之軀畢竟抵不過歲月時光,略有耳背也非難以想像,清了清嗓子,打算把
這台戲繼續演完。「我想請教夫子,關于逄宮這個人……」

  「蕭先生不是來問逄宮的。」殷橫野溫和地打斷他,笑意恬淡。

  「蕭先生尋我,欲說何事?」

  蕭谏紙倏地沉靜下來,腦袋飛快運轉着,一時卻把握不住此問何意,殷橫野
又道:「蕭先生若還想不出,先聽我說個故事如何?」蕭谏紙本做了最壞的打算,
聞言又趕緊扣住,幾乎露出馬腳,面上卻一片淡然,怡然道:「夫子請說。」

  「我年輕之時,有個與衆不同的小本領。」作拈棋落子狀,微笑道:「雖說
是小道,我這本領可不一般,如今想來,若繼續鑽研下去,也許能成大國手也未
可知。」

  當年蕭谏紙在淩雲坪見過他同時與十七名對手下盲棋,比的還不止下棋而已,
落子之前須得作對,對上了才能出手。殷橫野以一敵十七,急對急下,不假思索,
逼得三名對手吐血昏厥,最終十七局全勝,無論文才棋力,皆非泛泛。

  「當時寺裏的師兄們熱中棋賽,常拿下棋打賭,輸了的人,就要替赢的人抄
經若幹。有一回,我得罪了都監院的行嶷師兄,他是『行』字輩裏最受賞識、身
份最高的,師兄弟們同他下棋都不敢赢,他一直自以爲棋力很高,連别人有意相
讓都看不出。

  「行嶷師兄随便找了個借口,要打我闆子,我靈機一動,說要與他賭棋,赢
了闆子一筆勾銷,輸了讓他打我兩倍便是。行嶷師兄驕傲得很,冷笑道:」你要
赢,我非但不打你,還輸十兩銀子給你。『所有人都聽見了。「

  蕭谏紙聽着「寺中」、「行字輩」雲雲,心頭突的一跳,不動聲色,接口道:
「想來這位毫無自知之明的師兄,是保不住他的銀兩啦。」

  「二十局。」殷橫野伸出兩根指頭。「他直想翻盤,死命拿後注抵前押,到
後來欠下的數目,他自己都算不來。我料他也沒這麽多錢,總不能虧空寺裏的香
油膳料,索性做個人情給他,一口價五十兩。行嶷師兄摸摸鼻子,帶我回院裏拿。」

  蕭谏紙笑了笑。

  「可惜夫子這筆債,注定是拿不到的。」

  殷橫野也笑了。「是啊,但那時我還不明白。行嶷師兄狠狠打了我一頓,打
得我渾身是血,差點斷氣,才在我耳邊狠笑:」下棋跟打賭,是講規矩的。你拿
那規矩擋我試試。『後來所有人都說我下輸了他。很久以後,還有人拿這事笑我,
好像真見我輸了幾十局給行嶷師兄似的。「

  蕭谏紙琢磨着話裏洩露的線索,忽聽殷橫野道:「我的答案,是『是』。」

  「……什麽?」

  「你欲問之事,蕭先生,我的答案是『是』。」殷橫野神情不變,回憶童年
的那股子懷緬溫情猶在笑容裏,和聲道:「你所有的疑問,答案都是『是』。全
是我做的。一直都是我。」

  蕭谏紙面色丕變。

  「老實說我很失望。」殷橫野聳了聳肩,不無寵溺地望着他,溫和的态度令
人莫名心安,仿佛天大的過錯都能被輕易原諒。「我對你有更高的期待,回答
『是與不是』有什麽意義呢?找出我爲什麽這樣做的理由,一切便迎刃而解,
『是不是你做的』又何須再問?我答不答也都無所謂了。」

  蕭谏紙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将他釘在欄杆上,繃得發白的指節格格作響。

  「你知道我不能殺你,能殺我早就殺了。」殷橫野歎了口氣:「我下棋幾乎
沒輸過,我真的很擅長這個。但從借你『姑射』起,我就像掉進一個無限劫材的
陷阱,哪怕破壞了你所有的計劃,從大局來看我還是輸的一方:我的組織押在你
手裏,你怎麽玩都玩不死,永遠有戲。

  「我終于能體會行嶷師兄,或其他人同我下棋的感覺。承認這點教人氣沮,
但『龍蟠』不愧是稀世的名軍師,你讓我放棄了隐匿的優勢,自行投入棋局,還
沒開始便已輸了,再下也很難赢……以謀略來說,你技高一籌,我很佩服。」

  灰袍人輕撫幾面,忽地展顔一笑。

  「但我很想知道,換作是你,拿什麽來擋行嶷師兄的拳頭?」最後一個「頭」
字未落,餘音已至身前,蕭谏紙氣息倏窒,整個視界已被一枚巨大的指影塞滿,
無形氣牆仿佛将他碾平,血肉直欲透背而出!


           第二四四折角羽飛揚巡拾反覆

  殺機驟臨,蕭谏紙一拍暗掣,形似墨鬥的輪椅車頭轟然迸散,破片激射而出,
飛蝗般卷向逼命而來的灰影!

  曾功亮頭一回看到輪車,便知車頭弧闆之内,藏有極厲害的連環弩機,爲減
其重,不被推送之人察覺,機關不用金鐵,改以堅竹削磨制成;考慮到追求威力
的最大化,這裝置怕隻能使用一回,百枚竹釘、竹箭、竹蒺藜射出的刹那間,機
簧連同弧闆受強大的射速勁力反饋,亦随之解裂,同爲殲敵增傷的一部份。

  「以你的手藝,這樣已經很不壞了」——逄宮此語非是挖苦,而是對老同窗
的贊許,亦了解他設計這具「竹蜂」的苦心,甯同玉碎,不求瓦全!

  咫尺間獰蜂群湧,殷橫野半身倏隐,破空聲飕飕不絕,将身後兩幅長軸打得
稀爛,連紙花都不見落地,似遭蜂吻所噬。

  蕭谏紙身上壓力一空,反手握住暗藏的劍柄,省起是殷橫野使個弓腰鐵闆橋
後折,額面觸地,于千鈞一發之際看穿「竹蜂」集中的特性,以不可思議的速度
躲過殺機。

  這一下盡顯高手風範,卻不應出現在三才五峰的身上。

  阿旮能在「竹蜂」及體前,令其化散如輕煙;韓破凡怕一動也不動,竹箭便
盡數毀于護身氣牆;若是武登庸,所有的暗器、破片乃至揚塵,莫不在其身前應
聲兩分,顯現出一柄巨大的刀形來——無論如何都不需要躲。凡人的攻擊手段,
在峰級高手眼中,沒有閃避的必要。

  (這人……是冒牌貨?)

  便是假貨,也是武功高得不可思議的假貨。劍柄未及握實,「殷橫野」倏又
複起,依舊平平伸出一指,含笑點至,卻不似前度那般鋪天蓋地而來,而是凝縮
于一點,蕭谏紙但覺咽喉寒涼,如精鋼抵近,頸背汗毛豎起,全然不及抵擋閃避!

  蓦地殷橫野身形微挫,重逾千鈞的一指停在蕭谏紙身前三寸處,指尖仿佛戳
中什麽,一片異樣虹光以落點爲中心擴散,乍現倏隐,勾勒出一隻海碗倒扣般的
巨大氣罩。

  殷橫野如陷五裏霧中,刹時乾坤倒轉,發現自己立于内堂中央,視界内光線
陰暗,如烏雲罩頂,周遭霧絲擾動,氣罩外的景況朦胧灰淡,如隔濃煙深水,看
似極近,身子一動忽又退至無窮遠處,絕難觸及。

  「很厲害的陣法嘛!」開口才覺聲音遠近飄忽,胸腹喉間無有共鳴,五感俱
被陣法影響,仿佛說話的不是自己。

  他一揚臂,兩道指勁交疊而出,沒于灰翳深處,竟連一絲聲響也無,忍不住
挑起疏眉,捋須笑道:「磨鉛慚砥砺,揮策愧驽骀!知過即改,勇猛精進,看來
我得收回先前的評價啦。」

  蕭谏紙盯着若隐若現的虹光,以及僅僅一臂之外,茫然笑立、仿佛看不見自
己的強敵,緩緩抽出藏在輪車裏的長劍,向前搠去。

  怪的是:劍刃一入虹膜,突然就不見了形體,以距離計算,早該搠穿殷橫野
的身軀,但那厮依然負手而立,周身方圓内哪有什麽長劍的蹤影?

  看來這座以四杆銅燈、四頭銅鶴爲基,架設于兩隻幾案間的奇門陣法,已将
内堂分割兩處,彼此渺不相涉,殷橫野出不來、旁人進不去,連刀劍暗器之類的
實物也無法聯系,縱以三才五峰絕頂功力,亦難破出。

  蕭谏紙多識風浪,卻沒看過如此厲害的陣法,陣壁竟具體到能被肉眼察覺,
而喉間遭異物所抵的冰冷觸感猶在,心知此番僥幸,若非耿照堅持布下第二道防
線,自己這條老命已交代在這裏,暗叫慚愧,緩緩收劍退開。

  而在虹光緊裹的灰翳中,殷橫野尚有談笑的興緻,也可能一時無計,欲争取
破陣的時間,但「收回評價」雲雲令蕭谏紙一蹙眉,暗忖:「莫非……這不是他
倆頭一回交手?」

  卻聽天井傳來一把陰陽怪氣的嗓音:「有本事你出來啊!仆街就乖乖吃屎,
扮什麽高深?」

  談劍笏沒敢運功偷聽台丞與殷夫子的談話,迳坐太師椅上,目不轉睛望着内
堂的挂軸間隙、兩抹身影交錯的模樣,想像兩位了不起的讀書人正進行何等經天
緯地的偉大交流。

  當殷橫野身形微晃、倏忽出手,談大人如遭蜂螫,一把跳起,身子趕在思緒
之前,飛也似地掠進長廊。

  「那……那是殺人的身法!」

  未至廊底,蓦聽轟隆巨響,老台丞的輪車車頭爆碎,阻住了快逾閃電的撲擊。

  談劍笏一看便知絕非意外,而是某種威力極強的機弩,不及細想老台丞何以
裝設這等奪命機關,激塵中複見殷橫野出手,暴雨般的暗器未能傷他分毫,而眼
前無論他或蕭老台丞,決計攔不下避不了——然後就看見了那團皂泡似的妖異虹
光,以及将偷襲者卷入其中、宛若活物的大團灰雲。

  「……台丞!」灰翳裏透着難以言喻的危機感,多瞧一眼都覺五内翻湧,談
劍笏本能停下腳步,焦急大喊。身後一把陰恻恻的嗓音嗤笑:「……仆街就乖乖
吃屎了,扮什麽高深?」

  天井之中,一名小個子手掌按地,渾身真氣流轉,發飛衣揚;雖着仆役短褐,
切齒咬牙的蒼白面上卻挂着一抹邪異詭笑,竟是那名趕車的小厮!

  談劍笏定睛瞧去,才發現他非沖齡童子,其實生得十分俊俏,隻是天生一副
娃娃臉,扮作僮兒,巧妙掩住喉節,居然教他給瞞了過去。

  此際再無掩飾之必要,那人仿佛詭計得逞,除意氣昂揚,面上更揉合了桀骜
不馴、憤世嫉俗、雞腸小肚、赤裸裸的譏諷嘲笑,以及各種難以形容、偏偏又非
常具象的壞心眼;明明是全場最像歹人的一個,好看的壞笑卻攫人目光,有種天
真而坦率的邪氣。

  少年單掌接地,氣勁迸出,底蘊異常深厚,足堪跻身年輕一代的頂尖。談劍
笏一凝眸,赫見他掌底隐泛虹光,符箓般的怪異圖文乍現倏隐,脈動與虹膜灰翳
若合符節,靈光一閃:「這是……奇門遁甲!是他……操使陣法困住了殷夫子?」

  天井中的灰衣少年正全力發動大陣,仗着内息渾厚,猶有餘裕開口,冷笑着
瞥他一眼,一副「瞧你個棒槌」的高傲冷豔,提氣道:「宮……」潑喇一響,兩
幅字畫撥開,南宮損自前堂拾級而下,走入天井,锵啷龍吟聲中,擎出腰間長劍,
朝少年走去。

  灰衣少年滿臉不屑,低啐一口:「兀那走狗!」擡起下巴朝談劍笏一撇,繼
續冷豔:「宮棋——」

  談劍笏兀自一臉茫然,南宮損忽提起長劍,靴尖交錯,雪白的袍袖衣袂逆風
獵獵,青鋼劍尖如流星橫空,卷向少年背心!

  談劍笏這才省悟:「他一動,陣法便不攻自破!」卻已救之不及。

  南宮損不以武功名世,雖有月旦盛譽,罕聽他人品論其武學造詣。這直标少
年的一劍摒除花巧,于飛步間蓄勁,最後一腳踏地爆發,身劍相合,連人帶劍飛
越一丈有餘,快到談劍笏來不及出手。

  電光石火間,少年撐地旋扭,瘦小的身軀倒立一轉,側身讓過,終究是避得
太險,劍尖自脅側劃至背脊,衣綻血迸,刃帶殘紅。南宮損急止身形,卻不及回
劍搶攻,少年兩條瘦腿猛然旋至,勢若長鞭勁追實劍,南宮損被鞋尖銳風劃破衣
襟,抽身急退。

  談劍笏總算反應過來,急急躍入場中,呼的一掌中宮直進,南宮損頓覺焦風
撲面,竟被掌勁壓得吸不到一絲空氣,心驚:「好厲害的『熔兵手』!」未敢将
兵刃送到他手裏,順勢退到了内堂階前,背對奇陣,橫劍當胸,左手迳伸腰後。

  談劍笏這才發現他腰後多了柄單刀,入谷時并未見得,顯是藏于前堂隐密處,
再無疑義,大聲斥喝:「南宮谷主!緣何與殷夫子合謀,欲害台丞性命?」南宮
損面冷如鐵,并未答腔,無慚無懼,竟是瞧不出半點心思。

  談劍笏還欲追問,身後少年緩過氣來,一腳踹他臀後,暴怒道:「你是腦子
讓門給夾到了麽?他要殺了我,誰來困住裏頭那個武功奇高的王八蛋!」談劍笏
狼狽躲開,回見他怒容滿面,身側披血,手掌始終未離地面,内堂裏的虹光流翳
似無異狀,依舊穩穩裹着殷橫野,慚愧之餘,又不禁有些佩服:「維持奇門陣法,
料想耗力甚钜,他若撤了手掌,以自保爲先,南宮損決計傷不了他。」臨敵難行
大禮,微一颔首,肅容正色道:「少俠義助,容後再謝。敢問大名,是哪位高人
門下?」

  「宮棋布局不依經,黑白分明子數停,巡拾玉梭天漢曉,猶殘織女兩三星!」

  少年提氣吟罷,仰天大笑,一撣血衣,邪氣張揚,看起來實在比白衣如雪、
一臉正氣的南宮損更像黑道些。講的話也是。

  「……裏頭的王八蛋聽好了,本大爺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乃龍庭山風雲峽,
人稱『天機暗覆』聶雨色是也。你仆在街邊多寫幾遍,下世人莫要忘啦,對子狗!」

                ◇◇◇

  七叔心頭微動,睜開灰濁的翳目。

  拄着斧刃的崔滟月,動靜卻比老人大得多,猛地起身,才發現不知感應何來,
回頭露出一絲茫然之色:「……長者?」五官深如岩刻的黝黑俊臉不知怎的,看
來有種孩童似的天真稚拙。

  他一身内力非來自苦修,而是火元之精劇烈改變了經脈筋骨,藉由寶珠火勁,
模拟出修練内功多年的效果——七叔不解其中道理,古紀武學似乎都走這般突兀
偏鋒,無法以現存的理論解釋。

  缺了循序漸進的積累,此刻青年所面對的,是一個倏忽而來的新世界,與他
二十多年來所知所學全然不同,不但難以駕馭,相對也更加危險。

  崔滟月具備内家高手所獨有的神妙靈覺,然而畢竟是外來之物,他還無法分
辨危機感與心領神會、是感官抑或意象的差别。

  他所察覺的,可能是同處一室的七叔瞬息間的心緒波動,也可能是緻使老人
心神不甯的根本來源。七叔擺擺手權作安撫,走到門邊揭開黑布,眺望崖下沉沙
谷的最深處。

  蕭谏紙未發火号。也許會面比想像中順利,說不定已經結束了——直到老人
瞥見那抹逸出檐底的、一現而隐的奇異虹光。

  (……陣法發動!)

  這是最糟的事态。蕭谏紙連示警的火号都不及放出,敵人已動上了手。但無
論動手的是誰,我方尚未全潰,否則該連耿照安排的第二道防線也失去作用才是。

  老人的恍惚僅隻一瞬,身後便傳來崔滟月透着慌張的低喝:「長者!」

  庵堂底部左側的黑布上,浮露出線條粗犷古樸的獸形輪廓,吻凸口闊、鼻翼
朝天,卻是一張猿形面具。覆面之人體格粗壯,一身黑衣勁裝,像是從堂底深處
的暗部緩緩升起,宛若幽魂,但這不過是巧妙利用了黑布與庵堂格局的障眼法,
來人實際上是從黑布與梁柱的縫隙間鑽出來的,既非無明之物,更不是從地獄爬
回來的惡鬼。

  ——巫峽猿。

  七叔的心沉到了底。

  若「權輿」看穿蕭谏紙的局,姑射假集會的調虎離山計自然不起作用,但巫
峽猿能知道這裏,代表計畫洩漏的層面更廣,可能連耿照那廂也被對手滲透——
老人忍着焦灼,揮散腦海裏浮現的少年身影。如今首要是救出蕭谏紙,想辦法讓
崔滟月和自己活着回去。

  活着就沒有輸。

  「你此番任務……」他趨近崔滟月身後,使出「傳音入密」:「便是掩護蕭
谏紙蕭老台丞離開沉沙谷,遇阻則殺,不得有誤。」

  崔滟月微怔。他遠遠看過蕭老台丞一回,是上白城山遞冤狀時,管事足足讓
他等了三天,才委婉轉達台丞之意,說此案最好找鎮東将軍,旁人插不了手;相
持之際,台丞恰自廊間經過,院生前呼後擁,其實崔滟月也沒真看見輪椅,遑論
其人。

  崔滟月對蕭谏紙不肯見他,并不特别怨恨。每個官都是這樣,誰也不敢惹赤
煉堂。

  七叔輕推他一下,巨靈鐵塔似的赤發青年驟爾回神。

  「……得令!長者先行,待我收拾這厮,便即趕上。」

  「别婆媽,快去!」老人下巴朝門外一擡,低聲道:「出得庵堂,跳下山谷。
這兒我能應付。」不容崔滟月纏夾,身形微晃,摔掌轟向巫峽猿!

  不僅崔滟月愕然,連巫峽猿也吓了一跳,料不到斷臂瘸腿的老人,連句拖延
的話也不說,閃電搦戰,陡被攻了個措手不及,揚臂掠出一道刀風,卻貼着撲卷
而來的灰影削過。

  老人心硬如鐵,連一絲騰挪的意思也無,仿佛料定此刀不中,一晃眼已欺入
臂圍。

  巫峽猿不及回臂,遑論再發第二道,忙豎左掌爲刀,七叔掌底沉落,按他左
肘一推。掌勁疊上身量,巫峽猿這刀削之不出,索性以肘相格,反扣指掌,去拿
老人獨腕,使的是極爲刁鑽的小纏絲擒拿手,變招不可謂之不巧。

  豈料身在半空的矮小老者,藉着掌勢的反饋微微拔高,蓦地袍影連環,分不
清出的是膝是腿,「啪啪」兩聲,全撞在巫峽猿反扣的掌間;第一下勉強擋住,
然而間距委實太狹,第二下膝擊迳抵肉呼呼的厚掌,不偏不倚,正中胸口膻中穴!

  膻中雖是要害,但也是真氣分布數一數二的緻密處。巫峽猿被撞得眼冒金星,
護身氣勁自行發動,總算未吐朱紅,小退半步,腳跟一立,勉力撐住身子和尊嚴。

  七叔藉這一撞的反饋,身子并未下墜,再得巫峽猿半步之助拉開距離,提氣
掄臂,細瘦的胳膊如彈子般射出!

  巫峽猿頓覺視界被老人的掌紋占滿,舉手欲遮,蓦地掌心一陣劇痛,手背被
轟上面門,踉跄坐倒,雙眼以下及右掌全無知覺,面具内溫黏溢滿,随即口鼻痛
感複蘇,連悶哼都發不出,眼前一片煞白。

  原來七叔在擊實的瞬間撮指成拳,凸出中指骨節,作「彈子拳」狀。所擊掌
心「勞宮穴」主管心包,不僅打裂骨輪,當場廢他一條右臂,更損及心脈,饒以
巫峽猿修爲深湛,也隻能癱坐于地,左掌連撐幾下,竟難起身。

  這幾下兔起鹘落,瞧得崔滟月瞠目結舌,忘乎所以。

  老人一個空心筋鬥倒翻落地,跛足微跄,旋即立穩,低喝:「愣着做甚?跳
下去!」圈起食中二指,銜在口邊。

  崔滟月如夢初醒,但長者之命委實令人費解:護送蕭谏紙便罷,再急,又豈
能縱身入谷?他本以爲聽錯了,誰知老人二度催促,仍是要他跳下去。

  火元之精再造了他,卻沒能使崔滟月成爲不死之身,青年隻能将這道命令理
解爲「盡快下山」。見長者再不搭理、拖着腿走向癱坐的黑袍人,崔滟月扛起離
垢大步而出,忽聽嗤嗤幾聲,回見老人着地一滾,沿途不住揚起激塵,每一道都
貼着老人身周,隻差分許即中。

  七叔滾成一團灰影,無一霎稍停,想像不出隻一手一腳完好之人,何以有這
般敏捷的身手;所經處諸物皆分,無有餘幸。

  崔滟月愣得片刻,才意識到那一道道激塵是快到失形的刀勁,虎吼:「……
長者!」斧刃旋掃,挾駭人火勁卷入庵堂,蛛絲、草屑……連落塵都化作火星飄
散,轉瞬燃盡。

  七叔自赤發青年身側摟膝滾過,離垢補上位置,砸散一抹銳薄刀勁,出刀之
人沒于黑幔,依稀見得臉上戴了張虎形面具,卻連身形、服色都沒能看清。

  (深溪虎……難道是胤铿?)

  老人擺脫逼命的快刀,起身時巫峽猿已不在原處,布幔後形影晃疊,不像要
退走的樣子,卻也沒敢再撄其鋒,意在觀望。

  戰又不戰,退又不退,自是谷中酣戰,不欲蕭谏紙得援,權作牽制。

  況且崔滟月的火元之精,是巫峽猿爲他植入臍中,眼下雖像是頭一回見到巫
峽猿的面具,談不上什麽瓜葛,但崔公子素有優柔寡斷、易爲情困的毛病,萬一
巫峽猿讨起人情,莫說戰力打折,反成累贅亦未可知——這也是七叔反對帶上崔
滟月的另一個原因。崔滟月留在這裏是麻煩,但蕭谏紙那廂還需要他舍命相救。

  「遲了,神仙也救不了蕭谏紙。」老人沒工夫同他打暗号,沉聲道:「得用
最快的法子才能救。快走!」

  黑布之後刀氣旋掃,卻來自不同的方向,有輕有重、或疾或曲,老人以極小
的動作閃避,總要到及體前才微一側首、半轉身子,雖說是手足殘缺氣血衰弱,
不欲多費氣力,卻給對手極大的壓迫,益顯深不可測。

  崔滟月拿離垢當盾牌,偏轉斧刃,刀氣全被彈開,忽聽巫峽猿道:「如非脅
下生翅,下山至快也要一刻。高柳蟬,今日這個跟頭你們是栽定啦,趁早服軟,
改投明主,『權輿』用得上你。」喉音喑啞,呼吸略有不順,顯然還記着右掌那
痛徹心肺的一記;明知攻擊無用,刀氣未曾稍停,勸服的内容更是不倫不類,牽
制的意味濃厚。

  崔滟月還欲再戰,被七叔單臂一扯,搡向門外。

  「來得及!你躍下山谷便是,我留了條路給你!」以足尖挑起半截欄杆,信
手攫住東旋西掃,刀氣削得木屑飛濺,始終難越老人身前。

  至此,崔滟月确信長者遊刃有餘,聽遠方一聲禽唳,想起在屋頂那小半塊青
空當中,曾見鷹鹞一類的黑點盤旋,把心一橫:「罷了!長者于我恩同再造,便
要我命,我也認了。但願我如蒼鷹一般生出翅膀,方墜得幽谷千仞,猶可保全!」
将離垢系于背上,頭也不回沖出庵堂,閉目咬牙,虎吼一聲,大步躍入雲霧中!

  巫峽猿未料老人這般紮手,更沒想到崔滟月愚蠢如斯,自行跳入懸崖,靈光
一閃:「不好,莫非他預制了滑輪攀索之類的機關,藏在崖底?」欲出庵堂,左
掌終非慣用,一時無功,打了個手勢,「深溪虎」掠出黑布,眉刀迳取老人,使
的是隻攻不守的舍身刀法。

  七叔手裏的殘杆一晃,倏忽穿入刀風,戳中深溪虎左肩,勢頭太急,深溪虎
哼都沒哼斜斜摔出,猶如失控的陀螺。巫峽猿藉機掠過兩人身畔,穿出庵堂,直
撲崖際!

  身後,老人并未追趕,好整以暇圈起二指,銜入口中,帶着一抹隐晦笑意。

  崔滟月躍出懸崖,身子急速跌穿雲霧,一層接着一層,看得見卻摸不着,沾
得頭臉濕涼,猶不及心頭足底之寒。

  他本也猜想崖下有缒降機關,才豁命一跳,但很快就發現不對:洞穿層層白
霭後,但見谷底一片平疇,哪來的缒繩竹簍?

  一聲尖哨,随即頭頂九重天外響起刺耳禽唳,震得他氣血晃動,一片烏雲遮
住日頭,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冷不防右臂一痛,仿佛被鉗進了一隻巨大的磨
利鐵鉗,鉗牙幾乎夾彎他臂上的煆煉甲,将甲片、棉襯、鎖環等全夾進肉裏——
身子不再下墜,涼涼的雲霧掠過頭面脖頸,直到升出雲面,複見光明。

  翻湧的雲波上,投映着一隻巨大的陰影,頭頂傳來「潑喇」的撲翼震響,雲
浪随之激揚;呼嘯的高空氣流裏挾着一股獸臭,似雨天鶴舍的濕羽異味,卻比崔
滟月嗅過的要濃烈百倍。

  崔滟月無法在忒短的時間裏,綜合、分析這些光怪陸離的信息,于是他忍痛
擡頭,用雙眼确認是什麽救了自己。

  然後他看見一隻巨大的爪子。

  巫峽猿呆若木雞,看巨大的異禽像抓小雞般,拎着崔滟月浮出雲海,拍擊着
翼展近兩丈的銅色翅膀,盤旋一周,倏又俯沒雲中。巨禽看似被妖法變大的鷹隼,
兩條腿比庵堂裏的方柱還粗,他毫不懷疑這體型駭人的扁毛畜生能抓起一頭犢牛。

  巨禽渾身羽毛泛着銅鐵般的光澤,爪喙倒與尋常禽鳥相類,興許年月已久,
骨角覆着厚厚灰質,其上又有無數刮痕磨損,斑駁裏帶着一股原始的嚣悍,隻尖
端銳如鐵鈎。

  「鬼雀……」巫峽猿望着潛入雲海、越來越小的烏影,喃喃道:「原來……
這便是『鬼雀』!」

  古木鸢與高柳蟬擁有許多不屬「姑射」的異術,包括以秘穹炮制刀屍的重大
突破、号刀令原理的解析、獨特的聯系方式等,其中當然包括「鬼雀」。

  巫峽猿不通馴獸,饒以「先生」之博學,也琢磨不透鬼雀的本體。古木鸢明
白這着棋的價值,運用鬼雀的時機場合拿捏謹慎,多年來權輿一方于此可說是一
無所知,直至今日。

  拜巨禽盤旋所賜,巫峽猿清楚看見它兩眼之上,各有一條順眼眶揚起、尾端
尖翹,宛若雉雞般的金色羽毛,襯與澄黃飽滿的銳利眼瞳,說不出的獰猛。

  一股電流般的異樣興奮,竄過巫峽猿的心版。

  他知道這頭異禽的來曆。被稱爲「角羽金鷹」的異種,同其他來自異境天鏡
原的奇獸一樣,似因壽命極長,在漫長的歲月中持續生長,體型遠大于東洲各地
的遠親,極具靈性;當然,要在異種橫行的秘境存活,其兇猛也超乎人們對禽獸
的既定印象。

  角羽金鷹之所以爲人所識,蓋因三十年前,一名年輕劍客因緣際會,得雌雄
各一的異境猛禽,攜之行俠仗義,闖出偌大名聲,獲得「金鷹俠」的美譽——當
時這對角鷹不過比尋常雕隼略大些,人們談論的除它們的主人之外,多半集中在
其獨特的羽色上,而非體型。

  後來,金鷹俠漸不與雙鷹同行,原因現在巫峽猿終于明白:爲免持續成長的
巨大體型引起恐慌,金鷹俠決定将鷹放養在深山老林裏,而非帶它們穿行于城鎮
街市之間。

  金鷹無蹤也曾引發揣測,時日一長,衆人終忘了這對禽鳥,但金鷹俠卻越來
越有名。爲了保護金鷹,他決定以得自某個隐世門派的秘劍爲号,他就是在那裏
與孵化的雛鷹們相遇,适足以紀念這段奇緣。

  「現在,我知道『高柳蟬』是誰了。」

  巫峽猿轉過身來,對正庵堂裏佝背獨立的殘疾老人,面具下的嘴角微微揚起。
精于鑄造、掌劍雙絕,身帶金鷹,将一條右臂留在妖刀聖戰的最終戰場——天雷
砦裏……「……原來是你,『寒潭雁迹』屈鹹亨!」

           第二四五折群戈驅馳不遑甯處

  掩去半臉的老人立于庵中,頂着穿破屋梁的一束光,映落幾縷銀灰散發,安
靜得令人心涼。露出面具的半張臉頗經斧鑿,分不清是皺紋抑或傷痕;那不是一
張心狠手辣的臉,巫峽猿心想。但必要時他不會猶豫。

  這種強大的壓迫感,遠超過獨對殘毒嗜血的聶冥途。巫峽猿事前恐難想像:
明明他才是布下陷阱的一方,怎會自困于這般狼狽而古怪、進退不得的尴尬窘境,
仿佛落入毒蛇眼中的青蛙。

  而老人顯露的身手,本身就是奇迹。

  失一臂而能保有武功者,說「千中無一」都嫌輕巧。不是改變慣用手忒簡單,
重心的平衡、經脈的淤塞、斷肢的幻疼等,在在使動武之難甚于常人。

  巫峽猿能續斷肢,被武林中人傳得神而明之,但在「神醫」看來,斷鶴續凫
的成功概率,毋甯是高于殘而不廢的。并不是所有患者都有阿傻的運氣和堅忍,
但對比眼前的老者,少年簡直不值一哂。

  屈鹹亨的崛起曾是家喻戶曉的武林傳奇,「天功」一說,随這位六合名劍之
首的聲譽益隆,昔年可說是脍炙人口。

  江湖傳言固不足信,巫峽猿本以爲就是跑得快些、跳得高些,是「根骨奇佳」
的另一種說法,親身領教之後,卻有一番不同的見解。

  屈鹹亨的「天功」,應是某種極其敏銳的協調适性,無論身子如何改變,總
能摸索出最佳的運用法門,四肢健全有四肢健全的打法,隻餘一手一足,亦有相
應之道。

  适才短兵相接,老人展現的經驗、技巧,乃至肢體運用,給了巫峽猿莫大的
啓發。如兩度利用力道反饋的攻擊手法,直是别開生面,隻消過得了眼前這關,
此後靜心閉關數月,當于拳腳上大有獲益。

  「潑喇」一響,光影間懸塵飄揚,「深溪虎」撥開坍塌的欄杆,顫巍巍起身,
摸索眉刀還入腰鞘,雙手各拈一根細長碎木片,重新擺出接敵架勢。

  阿傻于《十二花神令》領悟尚淺,但這已是少年所知最強武學,先前使的亂
披風刀勢即來自二月杏花《領春》之卷,被老人一杆搠入空門,連拆上一招的資
格也無,明白近身戰毫無勝算,遂以《銀台金盞》的飛刀法應付。

  巫峽猿右臂軟軟垂在身側,看來此戰是指望不上了,虛提左掌,跨過高檻,
重又回到庵裏,與戴着虎形木面的黑衣少年形成犄角之勢;但究竟是誰包圍了誰,
答案恐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七叔覆着灰翳的濁目望穿面具眼洞,緩緩掃過二人,唯一能洩露些許表情的
嘴角絲紋未動,看不出喜怒;即使站在光線下,也隻得滿身陰影,如一塊嶙峋錯
落的山岩,擁有更多曲折破碎。寂靜不僅滲入骨髓,甚至流滲蜿蜒,漫出一地,
吞沒四周諸元。

  巫峽猿還在斟酌出手的時機,忽見光柱裏煙塵飄散,掌影已至面門,急急仰
頭避過,卻見老人反足踹出,正中飛撲來救的阿傻,踹得少年倒飛出去,面具下
逸出血珠!

  阿傻雖中老人的誘敵計,一上來便受創飛出,應變能力仍不容小觑,落地前
兩枚木片脫手,替大夫争取時間。

  果然七叔不得不撤掌,陀螺般一轉,貼着第一枚驚險避過,第二枚卻被旋勢
一帶,沒入老人袖影。蓦聽巫峽猿悶哼一聲,随即「碰!」撞上門扉,原來七叔
轉近一标,木片倏然插落;魔君肩頭倏沉,生生以右臂挨了一記,老人不知從哪
又冒出條腿來,蹴得他踉跄倒退,背脊撞上庵門。

  師徒倆一合間雙雙倒地,尚不及震駭,單足落地的佝偻老者微一斂颔,灰濁
的視線與魔君對上,祭血魔君心頭突的一跳:「……今日斃命于斯!」

  老人單臂一振,袍袖間隐現劍指,四周氣勁旋扭,倏忽集于枯瘦的二指尖端,
庵内宛若風雲攪動,強大的威壓令祭血魔君動彈不得;饒以阿傻之清冷淡漠,星
眸裏亦不禁露出懼色,亟欲起身,卻不可得。

  ——雲台八子,草堂秘劍!

  (這……便是「寒潭雁迹」劍法!)

  飕然一響,凝練至極的劍氣卻未削斷師徒二人之首,老人霍然轉身,空氣中
的懸塵、光線等,無不自行裂出一抹新月形軌迹,迸出「叮!」一聲金鐵脆響,
餘音嗡然,劍氣已被一物擋下,卻不見有實物彈飛。

  「……好厲害的指力!」

  老人心念微動,這才發現庵堂裏多了個人。

  堂底佛龛之前,洞穿一孔的黑幔緩緩飄落,露出一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
中等身形,雙手負後,所着黑衫卻非束袖綁腿的勁裝,而是大袖披膊、圍腰抱肚,
宛若将帥布甲般的武服形制,兩肩、圍腰、下擺等以金紫二色絲糸繡出龍虎圖樣,
說不出的威武霸氣。

  來人臉上,挂着一張雕工粗犷、極具野性的烏檀面具,風格與姑射六人所持
極爲相近,模樣卻是七叔從未見過的:面具左右并置着似火焰、似浪花,一邊各
有三股的層疊雲紋,末端無不彎翹指天,意态張揚,既似日輪焰冕,又像殿宇飛
檐;正因看不出具體的表征,反而透出深沉的獰惡妖異,壓迫感遠勝于具象的姑
射六人。

  此外,面具的眼洞藏于詭異的起伏雕刻之間,七叔目力不佳,眯眼端詳片刻,
始終難辨其位,益發神秘難測。

  屈鹹亨一向寡言,除了不擅言詞,也不想白花氣力——來人若未表明身份,
難不成恭恭敬敬問一聲,便會自行吐露?老人靜靜思索着适才那令人驚豔的一指,
邊掂量新對手的實力,想着下一回出手時,如何将三人一舉撂倒。他一直都是這
樣做的:拟訂計劃再出手,多考慮幾種可能性,把有限的精力押在應變調整之上。
他隻能這樣做。

  即使老人以背相對,扶牆撐起的巫峽猿——或該稱他爲「祭血魔君」——都
能清楚感覺那股沉靜而緊繃的危險,眼前的殘疾老人其實是頭猛虎,稍有不慎便
成爪下冤魂,絲毫不能大意,清了清喉嚨:「高柳蟬,『姑射』的真主到了,你
就這般迎接?」

  老人無有反應,也未出手。魔君暗呼「僥幸」,把握時機調勻氣息,見另一
廂阿傻終于掙起,再成合圍之勢,喝道:「『權輿』既至,還不束手就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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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8:33#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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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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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格說來,世上并沒有「狹舟浦」這個地名,至少越浦左近沒有。

  這個廢棄的破落船塢,位于城外近郊的某條水道盡處,周圍的蘆葦快比人還
高了,舟筏難近。一條糧船擱淺在船塢邊,耿照連艙底都鑽進瞧了個遍,除吃一
鼻子灰,連隻耗子都沒瞧見。

  船塢破損更甚,整座屋舍已坍了半角,蘆葦雜草侵入其間,要不了多久,就
會壞得看不出人造的痕迹。

  要是真有聚會,肯定在這條平底糧船上舉行,耿照忍不住想。正要動手除下
面具,碧火真氣忽生感應,耿照心念微動,轉身負手,并未躲藏,感官知覺如蛛
網般四向蔓延開來,将糧船周遭全納入感應。

  腳步聲輕細……兩個……不,應當有三人,非是相偕并至,而是有前有後。
後兩人隔着老遠便停,第三位又比第二位更遠些,氣息消失在徐徐林風間,可能
是一路尾随護送,見任務達成便即退走,也可能是伏地不動,調整呼吸心跳,徹
底将形迹隐藏起來。潛行都之中拔尖的如弦子,便有這般能耐,此固與内力修爲
有關,然而練就一身渾厚内息,并不能憑空得之,乃是門大學問。

  第二人的潛行術,則在倏然消失的第三人之上,耿照始終察覺那人就在先天
感應的範疇内,卻無法真切把握,越想确認,越容易從空明之境抽離;往複之間,
情報反而更混沌不明。此人不僅防着五感覺察,連内家真氣的感應也考慮在内,
此又爲弦子等所不及。

  爲首之人無此奇術,盡管放輕了步子,踏着濕軟淤泥的跫音在耿照聽來,同
敲鑼打鼓沒甚兩樣。來人繞過船頭走上幹地,唯恐撥開葦叢發出聲響,點足飛縱,
躍上了離舷窗最近的一株大樹枝幹,輕功造詣頗不俗。

  林風穿過枝桠,刮進一陣馥郁馨香,混着潮潤汗澤,嗅得人心魂一蕩,耿照
微感詫異:「是……女子?」依舊閉目負手,未曾轉身,卻能從氣流的變化中,
察覺對方雙腿勾了條粗枝,向後仰下,秀發漾開玫瑰幽香,飽滿如瓜實的奶脯裹
着衣襟一甩,随即墜如水袋,濃郁的乳香混着肌膚香澤,豐熟冶麗,分外醉人,
絕非半生不熟的青澀少女可比。

  耿照正覺奇怪,忽嗅得一縷異甜:「是迷香!」摒住呼吸,真氣運行一周,
确定無絲毫異狀,才裝作腳步虛浮,扶額踉跄一陣,「砰」的一聲倒落艙内,一
動也不動。

  挂于窗外的女子見迷香得手,靜待片刻,才扭腰一蹬,竄入船艙,落地時無
聲無息,一抹霜亮的匕尖滑出袖管,迳朝耿照腿側斬去!

  耿照倏然躍起,扣住皓腕一扭,「笃!」匕首墜地,沒入甲闆,可見其銳。

  女子一條藕臂被他扭到身後,忍痛反足,使的是極狠毒的撩陰腿。耿照輕松
避過,暗忖:「無冤無仇下此辣手,絕非善類!且将同夥引出。」信手一轉,便
要卸她肩關。

  果然腦後風至,來人掌勁渾厚,卻無殺氣,牽制意味濃厚。耿照接住敵勢,
兩條手臂連圈帶轉,走的都是卸勁反擊的路子,不止招式相類,連綿密的内息都
系出同門,宛若師兄弟喂招;轉得片刻,終究是耿照更勝一籌,圈掌一推,将來
人穩穩送出,隻見得劍眉星目、滿面于思,不是老胡是誰?

  胡彥之雖也起疑,畢竟心系女子安危,正要揮掌,耿照趕緊扯下面具:「…
…是我!」老胡一怔,慌忙撤掌:「自己人,勿要傷她!」轉對戴着「深溪虎」
面具的黑衣女子道:「十九娘,這位是我的義兄弟,非『姑射』中人!」

  耿照松脫皓腕,豈料女子忽地旋身,一抹獰光直标耿照咽喉,袖中竟藏有另
一柄銳匕。可惜在碧火真氣的先天感應之前,耿照連她腿心裏混了汗潮的溫膩濕
濡皆能嗅得,殺機未動便即有備,整個人平平滑開,隔空揮袖,匕首與烏檀木面
一同飛出,露出一張杏眼桃腮、雪靥酡紅的冶麗怒容,正是金環谷之主翠十九娘。

  胡彥之明白她與義弟的實力差距,然而她傷不了耿照,不代表小耿能一再容
忍挑釁,忙拉住婦人,低喝道:「你做什麽!」十九娘脹紅俏臉,恨聲道:「給
少主報仇!蒼天有眼,教我今日撞見這厮,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也要他交出少主
來!」一掙之下絲紋不動,回頭怒道:「放手!要不……我連你一塊兒殺!」

  「我說了,他也不知兄長的下落。」胡彥之不爲所動,沉聲道:「你這是要
使性子鬧脾氣,圖個爽快發洩便完,還是真存了找人的心思?」十九娘櫻唇微歙,
卻未能吐出隻字片語,恨恨别開視線,咬牙道:「……放手!」胡彥之松開指掌,
婦人用力一奪,揉着纖細好看的腕子,怒視耿照,咬着唇珠不發一語。

  耿照一瞥老胡。「你找溫柔鄉找到這兒來,合着是外帶野餐麽?」

  胡彥之哼笑道:「府裏忒多丫頭還吃不飽,需要你來打獵加菜?」兩人我看
看你、你看看我,不好當着十九娘之面哈哈一笑,隻得忍了下來,彼此心照不宣。

  胡彥之說要去青樓找姑娘,不過是遁詞罷了,終究放不下兄長,明白小耿亦
有難處,索性四處打探,自尋線索;忙活了一夜,毫無收獲,正想去找十九娘交
換情報,恰見她黑衣夜行,悄悄離開了母女倆的新落腳處,一路尾随至此。

  耿照大緻對他解釋過今日沉沙谷那廂的行動,卻沒提到以「姑射」召集令調
虎離山的部分,但以老胡的聰明才智,經小耿一說,倒也猜得七七八八,聳肩道:
「做戲做全套啊!明知『深溪虎』不會出現,那邊仍給了召集令,該說是一闆一
眼,還是钜細靡遺?」

  耿照卻蹙起濃眉。

  「……據我所知,那邊隻給了『巫峽猿』召集令,并未通知其他成員。」事
實上,橫疏影、遲鳳鈞皆無法到場,發了也是無用。

  況且,姑射現行的傳訊方式,乃蕭谏紙親炙,非承自姑射,多年來平安符一
方始終無法破解,僅巫峽猿用舊制聯系,以對古木鸢等隐藏身份。雙方屢有攻防,
彼此試探不絕,當是腦力激蕩,并不影響合作的關系。

  在巫峽猿到場以前,不會知道自己是唯一一個被通知的,因此也沒有刻意發
出其他召集令的必要。

  ——既然如此,是誰通知了「深溪虎」來此?

  耿照心念微動。「老胡,你在外頭的朋友,也叫他進來罷。」

  胡彥之愕然道:「我是自個兒來的,哪有什麽朋……」忽然閉口,倏地掠出
船艙。耿照與十九娘追了出去,見胡彥之環視四周,似是在找什麽東西,片刻一
躍而下,在來時的小徑邊上撥得幾撥,露出一個磨盤大小的草窩來。

  「這是……」

  「有人蹲點。」胡彥之面色凝重,手掌按了按草窩底部,仿佛從草墊的密實
和餘溫推測着什麽。「你所察覺的聲息,并不是有人跟着我來,而是對方離去時
的動靜。那人一見我們來,便悄悄離開了。」

  「但……」十九娘雙手環抱着沃腴肥碩的乳廓,支頤蹙眉:「這又是爲什麽
呢?」一時忘了對耿照的仇恨,隻覺詭秘難言,忍不住插口。

  胡彥之一時也琢磨不透,直覺應當要回到原初的問題上。

  「十九娘,是誰讓你來的?『深溪虎』的面具,爲何會在你手上?」

  鬼先生與姑射的合作,并不受母親——狐異門的實質掌權者胤野——待見,
但胤铿成年後,名義上是狐異門的正統繼承人,胤野雖攝大權,卻不好與門主明
着唱反調,況且在胤铿諸多不受節制的行止當中,這還算是比較正經的了,權派
心腹十九娘領一支豺狗前來東海,明着是打點支援,其實就是監軍。

  可惜胤野卻低估了愛子在床笫間的能耐。

  胤铿上位多年,多數老臣仍管胤野叫「主人」而稱他「少主」,胤铿亟欲培
養自己的班底,卻怎麽也撬不動母親的牆角,隻得将主意打到最擅長的領域——
女人頭上。

  十九娘守寡多年,情愛之心本淡,一朝承少主雨露,竟深陷不可自拔,從此
死心塌地,雖事事回禀主人,也沒少了陽奉陰違處,鬼先生遂将姑射的許多秘密
授予十九娘,讓她在自己分身乏術時幫忙處理。也是十九娘心細如發,頗有經營
才具,「深溪虎」同時肩負起姑射的幾條任務線,成爲古木鸢的左右手。

  持平而論,除了無法出席骷髅岩的集會,以及胤铿刻意隐藏的部分核心機密
之外,說翠十九娘是半個「深溪虎」,并不爲過。

  少主雖利用她們母女,又像棄子般随手舍去,畢竟有情,十九娘依然挂心,
恨無頭緒,未料日前收到密信,讓深溪虎趕赴集會。她幾度猶豫,終信不過胡彥
之,索性取出面具,親自前來一探究竟,便無少主消息,不定能得姑射之助——
「等一下!」耿照突然打斷了她,肅然道:「召集令是怎麽送到你手裏的?是循
過去的聯系管道麽?」

  十九娘不欲與之交談,見胡彥之目光投來,迳對着他說:「是送到随心園裏,
我的桌上,也不知是何人送的。雖非一貫的聯系方式,以姑射行事之隐密,似也
沒什麽奇怪。」

  近日越浦五大家中實力最雄厚的江家找上十九娘,說是合了幾家的份子錢,
能疏通将軍那廂的關系,有意在金環谷重起爐竈,看中十九娘的手腕,仍是交給
她打理,沒準能插上一股。

  十九娘眼下沒錢沒人,正需要重整旗鼓,遂由胡彥之給她們母女倆安排的藏
身處搬了出來,遷入江氏名下的物業「随心園」裏,也方便同股東們商談合作事
宜。此消息一出,越浦風月場無不轟動,十九娘的所在不難打聽;随心園雖不是
誰都能進,料想難不倒有心人。

  耿照聽得心頭一沉。

  知姑射今日集會的,隻有兩方;消息如非古木鸢所傳,可能性便隻有一個。

  眼下時辰已至,巫峽猿卻未現身,兼且有人蹲點窺探……答案呼之欲出,卻
是耿照最不願接受的結果。

  「平安符」一方已知是局。

  ——非是「平安符」陣營入了局,而是他們将計就計,設局等着古木鸢!

  他霍然擡頭,凝重的神情震懾了老胡。

  「老胡,沉沙谷那廂出事了,我得趕去。」耿照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咬牙
欲碎:「你腳程快,去找蠶娘前輩來救,隻有她能扛住那灰袍人。」胡彥之明白
事态嚴重,一言不發,轉身掠出淤淺的洲浦,眨眼便不見了蹤影。

  耿照從懷裏取出一封關條,交給十九娘。

  「你拿這個到城外巡檢營,請羅統領全營武裝,即刻馳援沉沙谷,告訴他那
裏有個極厲害的對手,須做好死傷的準備。」

  十九娘并未伸手,抱胸冷冷回望着。

  「……我爲何要幫你?」

  耿照無意在此時邀功,告訴她欲資助金環谷複起的江家、戚家等,全是雷門
鶴賣典衛大人面子而牽的線,其中占兩股的烏家,甚至就是七玄同盟的台面代表。
這是事成之後,耿照打算送給老胡的一份禮,當作他将來入主狐異門的活動根本。
新上位的胤家二公子可不能隻提着兩串芭蕉,就想同母親坐下來深談。

  他隻對翠十九娘說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不止是『姑射』的對頭,他們所圖更大。」少年一擲關條,勁力之至,
薄封宛若浮木,平平飛至婦人渾圓挺聳的酥胸前。

  「……其中之一,便是貴門的胤野胤夫人!」

                ◇◇◇

  百品堂的天井之中,秋水亭之主南宮損分持刀劍,背對困住殷橫野的奇陣,
冷徹的雙眸,緊盯着提掌遮護在聶雨色身前的紫膛漢子。

  赤鼎派的「熔兵手」,據說是沒有招式的。西北邊陲三大火工名門,赤鼎、
玄鼎、白鼎三派的最高境界,就是将肉身錘煉成鍛兵的神器,以肉身銷熔,以肉
身淬火,以肉身磨砺……到得此番境地,血肉之軀既可鑄成神兵,又何須神兵?
身之所向,百兵辟易!

  這樣的說法在鑄煉盛行的東海,怕隻會惹來一陣讪笑。

  把手掌練成錘子鼓風爐是吧?腦子壞掉才說這般瘋話!

  證諸三鼎鏖兵的凋零破落,可見此說荒謬。赤鼎派甚至已無據地總壇,談大
人的武功是他師傅教的,而他到了這把年紀,還沒收過半個徒弟,大半輩子都在
替朝廷盡心,侍奉老台丞。

  因此在各種公開場合裏、武林要人們各述來曆之際,聽談大人自稱赤鼎派,
那些「久仰久仰」、「欽敬欽敬」的背後,不無嘲弄挖苦之意——就是個貶谪失
勢的流官嘛,巴望他懂什麽把式?

  南宮損也曾經這樣想過,直到兩度被那雙灼熱的厚掌逼退,須全力運功,才
能抑住經脈中竄流的紊亂内息爲止。

  較尋常江湖客更好的是,他知道「熔兵手」的是絕學,而且極其難練,萬料
不到一名來自平望的造器署丞,能将這幾乎失傳的武功練到這樣的地步。

  南宮損的刀劍皆非凡品,交手時,更極力避免直撄談劍笏的雙掌,不給他熔
鋼銷鐵的機會;饒是如此,原本澄如明鏡、光可鑒人的刀身劍刃,如今像被焦煙
熏過一般,覆了層污濃炭漬,南宮損虛提刀劍,尖端指地,在身前交叉,額汗細
密,咬牙不發一語。

  談劍笏沒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前,沒敢下重手,隻求護住開陣的聶雨色,
看到南宮損面色鐵青,暗忖:「以南宮谷主之修爲深湛,該傷不了他才是,怎地
臉色如此難看?定是心中有愧。」驚怒略平,苦口婆心道:「南宮谷主,有什麽
事可以好好說,謀刺朝廷命官吃罪不輕,豈可魯莽?你若有悔悟之心,不妨放下
武器,好生交代,有什麽冤屈,我家台丞如青天明鏡,定不計前嫌,爲你主持公
道。」

  身後噗哧一聲,聶雨色爲之絕倒。

  「你這樣開嘲諷沒問題嗎?當心他抵受不住,一口老血噴上貴臉,場面就難
看了。」見談劍笏蹙起眉頭還欲還口,實在受不了,揚聲對南宮損叫道:「反正
也沒别人,你就别死要面子硬撐啦。那副刀劍燙得要命,再不放下,一會煨成了
紅燒豬蹄,沒準談大人還要安慰幾句。」

  南宮損嚴峻的鐵面一陣青一陣白,蓦地将刀劍往地上一插,雙手負後,冷道:
「……殺!」談劍笏定睛一看,刀柄劍柄兀自冒着絲絲白煙,雖有纏革之類,仍
阻不住熱氣,可見其中鐵芯紅熾,敢情南宮谷主真是給燙得握不住,而非幡然悔
悟。

  談大人不及失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七、八名秋水亭弟子湧入天井,雖也
是一身白袍,卻無一人佩劍,拿的是狼牙棒、鐵杆秤铊、月牙流星等奇形兵刃,
年紀有青有壯,還有一名初老漢子,隻是都仿谷中弟子裝扮,混在人群裏還不覺
有異,此際一瞧,實有些不倫不類。

  聶雨色啧啧兩聲,哼笑:「聽說秋水亭私下幹了不少髒活,能拉來這些個歪
瓜劣棗也不奇怪。這些是挑過的啊!要是刺龍刺虎、面帶刀疤的都來,堂外能繞
幾匝了。」

  八名惡漢更不打話,各挺兵刃圍上。到這時,談劍笏始信南宮損勾串亡命圖
謀不軌,大聲斥喝:「别亂來啊!刺殺朝廷命官……」哪個肯理他?言語間差點
兒沒抓住一杆搠入中宮的鐵槍,槍刃未及劃破手掌,整隻槍頭已化鐵水,談大人
還得讓過光秃秃的槍杆,又有一柄鋼刀、一隻飛铊襲至。

  「熔兵手」神威驚人,但這批卻是南宮損精挑細選的打手,個個身經百戰,
手頭不知寄了多少冤魂,見他出手熔去精鋼,立時改奇襲爲遊鬥,兩兩換位、一
沾即走。談大人顧忌多多,一會想着開堂問審,一會不忘儆惡勸善,此消彼長,
竟也鬥了個相持難下。

  按說熔兵手這種絕學極耗真力,衆匪徒經驗老到,都在等他内息耗竭,再行
收攏。聶雨色看出門道,假意叫道:「喂,你這樣運掌搞得人很熱啊,老子都一
身汗啦。」談劍笏登時醒悟,歉然道:「那我打散些,再熱你就脫衣裳啊。」呼
的一聲掌勁加催,七尺方圓内無人能近,隻剩長兵器稍具威脅;使長槍的雖失其
銳,依舊一往無前,奮力搶攻,試圖穿過談劍笏的遮護,迳襲聶雨色。

  隻是八人進退趨避頗有章法,看在陣法大家聶二公子眼裏,活脫脫攤在太陽
底下一棋譜,其後十數步無不了然于心,觑準時機信手一指,佯作驚呼:「談大
人……小心暗算!」持槍那人沒料到他做賊喊捉賊,陡被一縷指勁戳入眉心,哼
都沒哼便翻身栽倒,頓時了帳。

  談劍笏又驚又怒:「你幹什麽?殺人也須論罪……莫亂殺人!」氣急攻心,
險些被鋼刀劈中。聶雨色懶得理他,提指飛點,又傷兩人,雖說奇宮嫡傳的「通
天劍指」在他手裏威力奇大,然而橫屍在前,群匪有了提防,加上談劍笏掌力催
逼,衆人散成大圈,指勁難及,此後便無傷亡。

  聶二差點氣得中風,須得極力克制,才不從背後一指戳死這木頭腦袋。正想
在地上畫個簡單的滅魂陣,伺機誘殺哪個不長眼的,一團烏雲遮住天井上方,鷹
唳聲中,鐵塔般的紅發大漢從天而降,神威凜凜,提氣暴喝:「……蕭老台丞,
我來救你!」

           第二四六折使子堅銳破子幹城

  仿佛自外于天井内的騷亂,打從殷橫野被困,蕭谏紙便一直隔着若有似無的
虹光陣壁,打量着這位平生大敵。

  他素聞聶雨色大名,萬沒料到,這位号稱奇宮百年僅見的陣法奇才一神如斯,
不但能在如此狹仄的室内布成陣勢,陣壁甚至能被肉眼察覺,還困住了三才五峰
等級的絕頂高手——上述無論哪一項,都大大颠覆了蕭谏紙對陣法的認知。

  奇門術數,迷惑的是知覺,故對死物不生作用。

  長、寬五丈的堂構是不會變的,除非動手拆除,或一把火燒了幹淨;之所以
走不出去、如陷五裏霧中,蓋因風生水起調動陰陽,操五行之氣,以影響五色五
聲五感知覺。欲收混沌之效,窄不如闊、明不如暗,日正當中不如風雨晨昏,鋪
石走馬熙攘街市,不如老林深水地氣自生。

  布奇門遁甲于狹窄的建築之内,尤爲大忌,就像夢睡得再沉,屢遭驚擾,很
快就會蘇醒過來;鬥室裏磕磕碰碰的,難以斷開現實與幻象,兩者疊合得多了,
迷陣也就不攻自破。

  蕭谏紙想像不出眼前的這個陣,究竟是如何排布而成,他所知的一切玄門數
理皆派不上用場,簡直……簡直就像是某種妖法,非托神鬼之說不能解釋。

  因此,他忍住了施放火号的沖動,甚至沒有立時撤退——在「殷橫野」動手
之後,蕭谏紙就該這麽做。這是他與七叔間共有的默契。

  迷陣裏的殷橫野始終面帶微笑,饒富興緻地舉目四眺,仿佛在欣賞什麽難得
一見的殿堂偉構似的,老人幾以爲聽見了他啧啧稱奇的聲音,但這純是出于想像,
實際上并不可能。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可以與罪魁禍首當面對質的機會,明明近在咫尺,兩人
卻無法任意交談。沒有這座難以解釋的奇妙陣圖保護,在場所有人不分敵我,于
殷橫野不過俎上魚肉罷了,反掌即滅,沒有對話的必要。

  「這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麽?」盯着灰翳裏那張如田舍翁般、無甚出奇的
庸碌面孔,蕭谏紙忍不住喃喃道:「你爲何而做,又是爲誰而做?你……到底是
不是當年招賢亭的那個殷橫野?」

  「……蕭老台丞,我來救你!」

  一聲熟悉的斷喝,猛将老人拉回現實。蕭谏紙本能開口,厲聲喝道:「勿來!
我好得很。」才驚覺來的是崔滟月,擡見角羽金鷹撲翼振起,七叔畢竟啓動了救
援備策,改換成平時說話的聲音口吻,揚聲道:「拿下南宮損,否則谷中諸人一
擁而上,有路也出不去。」

  宛若天降神兵的赤發青年,自是乘鷹而來的崔滟月,聽陣後傳來一把冷峻的
聲音,不由微怔:「……這語聲好熟,我是在哪兒聽見過?」直到老人把話說完,
才會過意來:「是了,原來蕭老台丞在内堂裏。」忽聽前頭一人哇哇大叫:「這
頭帥鳥你是打哪租的?簡直是酷炫屌炸天!快跟我說……等等,你過來在我耳邊
小聲說就好,别讓人聽了去。」

  崔滟月見他單掌撐地,面貌雖頗英俊,但膚色蒼白、眼神冷銳,滿臉的憤世
嫉俗,一看就不像好人。果然他身前那名紫膛大漢眉頭一皺,趕緊喝止:「現下
是說這個的時候麽?你小心莫要挪動手掌,害了我家台丞性命。」

  崔滟月雖得火元之精改造,武功大進,卻沒有與之相匹配的江湖經驗,迳問
紫膛漢子:「你是南宮損?」漢子一怔,大搖其頭:「不是,下官談劍笏,僭居
白城山副貳。壯士如何稱呼?」

  「崔……焦亭崔五。」顧盼生威的魁梧青年忽露些許無措,索性轉頭,見餘
人皆一色白袍,頓時分出敵我,單臂自背後取下斧刃,壓眼的赤紅濃眉軒起,眸
中迸出殺氣:「哪個是南宮損,受我一刀!」挾帶火勁的離垢刀旋掃而出,離得
最近的一名匪徒急向後躍,明明躲過了刃尖,衣衫須發卻被烈焰吞沒,沒命地拍
打周身火苗,不覺跳近些個。

  崔滟月反手一刀,劈得他身首分離,鮮血挾着濃煙烈焰兩頭分裂,撞入廊間,
幾幅墨寶沾上火星,劈哩啪啦燒将起來。

  餘下六名匪徒怒喝不絕,崔滟月掄起焰刃,宛若虎入羊群,眨眼間殺得殘屍
滿地、兵刃折毀,離垢刀前竟無一合之将,魁偉的背影披血曳刃,直如修羅。

  談劍笏看呆了,連「殺人須論罪」都來不及說,已攤得一地羊片也似。聶雨
色見南宮損面色鐵青,不知是心疼字畫,或見得死神迫近,忍不住噗哧一聲:
「談大人,合着這位是你本家啊,殺人放火,一次搞定。」南宮損站在原地動也
不動,刀劍依舊交叉插在身前地面,看不出喜怒心思。

  突然間談劍笏「啊」的一聲,似是想到了什麽,面色沉落,肅然揚聲:「崔
壯士!你手裏的那口刀,可是叫『離垢』?」崔滟月正走向泥塑木雕般的南宮損,
聞言未停,沉聲如雷滾:「……正是!」

  談劍笏猶未輕斷,厲聲追問:「近日内,壯士可曾去過風火連環塢?」

  崔滟月終于停步,微微側首,露齒獰笑:「去過。」铿啷啷地拖着離垢刀,
在地面鋪石留下一道破碎焦痕。談劍笏在邸報裏讀過赤煉堂總壇的生還者對離垢
刀屍的描述,再無疑義,沉聲道:「殺人兇手!今日至此,究竟有何目的?」崔
滟月嘴角微揚,并不搭理,足踏焰星,勢如野火,繼續逼近南宮損。

  聶雨色見談劍笏竟有相阻之意,簡直快瘋了:「好不容易狗咬狗,你别在這
時發正義春行不?」正欲當頭棒喝,忽然地氣旋扭,内堂的陣壁晃蕩起來,原本
如水中滴墨般的灰翳飛快擾動,越轉越見清澈,殷橫野那毫不出奇的微佝身形再
次顯露出來,轉過一張和藹笑顔。

  「不容易啊,這個陣。」老者撫着下巴,四下打量:「在指劍奇宮四百年的
傳承之中,從未出現過這樣的陣基,布置的符箓圖書,更與東洲現行各派渺不相
涉,半點沾不上邊。你該不會說,這是出自你的發明罷?」

  聶雨色死死按着地面,額際滲出微汗,試圖取回陣勢的主導權。

  自從在槐花小院遭遇這厮、陣法俱爲所破之後,好勝的聶雨色便決心排設一
座新陣,足以困住這頭灰袍對子狗……不,根本是專爲了克制他而生,下回交手,
絕不再重蹈覆轍的終極殺着。

  以奇宮正統的遁甲術,便算上現存的「無」字輩師長,也找不出比聶雨色更
厲害的。他反覆推敲,耗費數不清的無眠之夜,不得不承認:即使準備周全,他
排的陣法終究奈何不了灰袍客,破陣隻是時間問題,遑論克制。

  焦慮非常的聶雨色,偶自《絕殄經》得到靈感,走上另一條與現行術法截然
不同的道路,終于完成此陣。

  當耿照向宮主提出條件交換,欲請聶雨色協助抵禦灰袍客時,聶二公子乍看
興趣缺缺,隻教宮主給賣了,不得不然耳;實則心中歡喜欲狂,如嗅得血味的食
人惡鲨,渴求一雪前恥的機會。

  此陣才初初完成而已,不可能……除他之外,不可能有人能懂。

  聶雨色眸中透出強烈的不甘與疑惑,卻無法開口。他已錯過抽手自保的關鍵
一瞬,推動陣式的符箓将地氣與他的内息、血氣連結成一股,不住絞入陣圖中,
像被擰亂後再收卷的線團。他不知是哪裏出了問題,仍抱一線希望,欲從陣式内
找出症結,撥亂反正。

  殷橫野似未察覺眼前正是破陣而出的天賜良機,遙對崔滟月道:「這位是崔
五公子罷?你雖變了形容,眉目間依稀見得令尊模樣,我能認出。」

  崔滟月本殺紅了眼,聽他提起亡父,恨意上湧,卻不能不理,沉道:「你是
何人?」悶雷般的語聲極是險惡,殺氣所向,已從南宮損移到殷橫野身上。

  「老夫殷橫野。」

  拜淩雲論戰之賜,縱非武林中人,也聽過「地隐」大名。崔氏書香門第,崔
靜照崔老爺子素敬儒宗,書齋裏藏有成套的《淩雲智纂》,經常同諸兒讨論其中
絕妙的對子、诘問與策論,對崔滟月而言,地隐直是從書裏走出來的人物。

  聽殷橫野的口氣,似與亡父相熟,崔滟月頓有些手足無措,生硬回道:「是
……是地隐前輩。」

  「原來你還曉事!」殷橫野斂起笑容,語帶責備:「汝父不能再管教你啦,
你不圖複興家門便罷,竟從了邪魔外道,抛卻父精母血,成此不人不鬼異相……
汝父泉下有知,能瞑目耶?」

  崔滟月心神震動,然而意不能平,忿忿辯駁:「爲報大仇,不惜此身!」

  「……仇人是誰?」

  「是赤煉堂雷氏!」

  「錯!」殷橫野不假思索,飛快接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崔氏滿門
因何賈禍,滅門之後,又是誰得好處?你連這點都不明白,兀自認賊作父……崔
五啊崔五,焦岸亭舉莊百餘冤魂,日夜在你身後墜着血淚,恨海難填啊!」

  臍間火元滾燙如炭,崔滟月渾身劇震,餘光瞥向離垢,一個荒謬至極,尋思
間偏又絲嚴合縫、無不入裏的念頭掠過心版,過去不敢面對的諸般疑點一一顯現,
再清楚不過。

  ——赤煉堂鍛造技術平平,要火元之精做甚?

  ——滅崔氏而失火精,赤煉堂亦是可有可無,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舉?

  ——「姑射」何以知曉火元之精的用法……在此之前,它們又隐于何處?

  ——若無崔家之橫禍,姑射要怎生制造離垢刀與刀屍?

  (借刀殺人……這是借刀殺人、移禍江東的毒計!)「認賊作父」四個字轟
隆震耳,久久不去,聽得崔滟月遍體生寒,一瞬間連臍中火元的溫度都感覺不到,
仿佛墜入萬年冰窖。

  談劍笏完全聽不明白,這才發現聶雨色的樣子不對,手按背心,察覺他體内
真氣紊亂,分明是走火入魔,趕緊度入一小股内息,助他收拾殘局。「這……這
是怎麽回事?」

  聶雨色得此強援,勉力開口:「陣……有點問題。」談劍笏人是迂了點,卻
不缺心眼,此陣一破,以殷橫野的武功,十倍于現場的後援怕都要趴,走爲上策,
提聲急喚:「……台丞!」

  蕭谏紙一見灰翳轉淡,便知有事,然而能與禍首對話的機會就在眼前,放與
不放,龍蟠亦不免躊躇。

  再說這「殷橫野」連竹蜂都閃得狼狽,使不出「凝功鎖脈」,就不是三才五
峰之境了,合自己、輔國與崔家小子三人之力,還有兩頭角羽金鷹,算上掠陣的
聶二和七叔……這般盤勢,焉有輕易棄子的道理?自崔滟月來,老人無意間脫口
之後,始終刻意噤聲,此際一咬牙鐵了心,揚聲道:「先擒南宮損,小子穩住陣
圖!」末句卻是說給聶雨色聽的。

  崔滟月心思正亂,忽聞老人峻聲,終想起在何處聽他發号施令,愕然道:
「主……主人?」

  殷橫野搶白道:「高柳蟬讓你來援,你料是何人?姑射之主、自稱『古木鸢』
的諸惡之源,便是白城山的蕭谏紙!」

  崔滟月想起自己爲見蕭老台丞一面,挨遍冷眼,那時他行經廊庑,遙遙眺見
底下那個被自己一手操弄、害得家破人亡,兀自巴巴趕來求取公道的肮髒乞兒,
心裏是什麽滋味?是得意、好笑,還是忽生感慨不無同情,最終仍抵不過私心貪
婪,大大方方拿他炮制成刀屍利用?

  那些爲了複仇而忍受的痛苦和折磨,身心飽受摧殘,依舊咬着滿口血唾,像
狗一樣哀嚎慘叫挺了過來的種種不堪……到底算什麽?這些……都是爲了什麽?

  「你不過是試驗品罷了。」像要撫慰他的痛苦顫抖,殷橫野揮散霧絲,隔着
若有似無的虹色壁障,柔聲道:「他們以在你身上所得經驗,打造出真正的完美
刀屍,不惟武功蓋世,更得姑射全力支援,出道之後揚名立萬,成爲東海新一代
的頂尖,則又是隐于黑暗、隻能執行秘密任務的你萬萬不及……」望着青年愕然
擡起、爬滿淚痕,因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面孔,歎息:「你怎比得上耿照耿典衛?
他才是姑射的心血啊!」

  風火連環塢的漫天熾焰中,美麗修長的紅衣女郎與少年緊緊相擁的畫面,倏
又襲上崔滟月心頭,過往如慢刀輕劃隐隐作痛,此際卻轟然一響,碎成一地狼籍。

  ——憑什麽?

  憑什麽他是天之驕子,我卻落得如此境地?

  鋒銳的斧刃、堅牢的寶甲,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強橫肉體,還有一身出類拔萃
的武功……原本心懷感激、深慶還能擁有的一切,如今隻剩下諷刺而已。

  面容扭曲的赤發青年揪緊胸膛,卻無法毀去冷紅煆煉甲,指縫間迸出的火勁
使得鎖環、甲片、掩心鏡等越發堅韌,一如被火元之精徹底改造的筋骨經脈,已
是紮紮實實的存在,絕難再逆,無可奉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崔滟月仰天狂嚎,離垢悍然劈落,擋在陣前的南宮損不閃不避,脖頸微側,
火刃砸上陣壁,虹光閃現,範圍幾乎撐溢出内堂,已不限于原本燈柱銅鶴之間,
連蕭谏紙也被納入,偌大的堂廓呈封閉狀态:可見可聞,聲息相通,卻仍無法出
入。

  赤發青年咬牙切齒,用盡氣力壓下刀刃,除激起虹光如蛇、映亮扭曲猙獰的
面孔外,未能再斬入分毫。陣壁如一隻軟而堅韌的圓罩,扛下他所有的憤怒,似
遊刃有餘,并未探底。

  殷橫野走近陣壁,帶着飽含理解的寬容悲憫,低聲撫慰。

  「做點什麽,讓他們後悔如此待你。」

  崔滟月暗紅的眼眸因血絲更顯猙獰,怨毒的視線穿透無形陣壁,越過大儒的
肩頭,死死盯着堂底那輪車上的瘦削老者,恨聲道:「蕭……兀那老賊!我父親
母親……諸位兄長……還有我那苦命的妹妹……今日……今日……今日教你悔生
于世,造孽如斯!」淌下兩行血淚,牙根迸紅,一拍陣壁霍然轉身,離垢妖刀挾
熊熊恨火,瘋狂斬向談劍笏!

  談劍笏眼神一銳,「熔兵手」拍出,熾紅的手掌正對熾紅的刀刃,旋攪拍擊
之間,對撞的熱浪卷出一條矯矢焰龍,宛若有生,繞着兩人盤旋飛舞;談劍笏擋
在動彈不得的聶雨色身前,一步也沒退,離垢刀身卻越來越紅,綻出熾光,就算
下一霎眼便撲簌簌地熔成鐵汁,也不奇怪。

  崔滟月臍間迸出紅光,衣甲亦不能掩。雙方所使均是極熱之招,兩側廊間垂
挂的字畫早已燃盡,木構發出劈啪裂響,天井内的空氣俱化熱浪,視線所及,諸
物無不扭曲晃蕩,堪比礫漠火場。

  南宮損背靠陣壁,已是戰團的最邊緣,卻連須發眉毛的末端都微見蜷曲,煙
焦飄散,置身正中央的聶雨色更是苦不堪言,唯恐被熱流灼傷喉肺,摒住呼吸,
改采龜息。

  談劍笏的左掌本按在他背上,見崔滟月刀勢獰惡,唯恐接招之際,刀勁波及
聶雨色,隻得先行撤掌,全力應敵。自熔兵手大成以來,談劍笏未曾施展若此,
酣戰片刻,才想起聶雨色真氣失調,豈能忍受極熱之招近距離對轟?萌生退意,
卻被聶雨色看出,冒險開口:「再……加把勁!他……他的刀……」

  談劍笏會過意來,雙掌連環、倍力加催,焰勁化作兩條火龍,緊緊纏住離垢,
任憑崔滟月如何揮灑,手裏始終握着團巨大的火球,斧刃綻出熾白的刺目豪光,
幾難迎視。

  蓦聽崔滟月一聲低咆,舞刀疾退,拼命将刀上焰火揮散,原來火元之精雖不
懼熔兵手,離垢卻抵受不住,再打下去,難免失形塌軟,不得不退。

  「……成了!」

  談劍笏松了口氣,急斂火勁,欲贊聶雨色一股真氣,突然間白影晃動,一直
站在内堂前觀戰的南宮損倏地沖出,與崔滟月交錯而過,原本插于身前地面的刀
劍亦随之無蹤!

  談劍笏感應殺氣,側頸一讓,堪堪閃過疾刺而來的一劍,飛馳中的南宮損來
勢不停,忽作鹞翻,急旋的白袍底下轉出刀影,由上而下斜斜斬落!

  這一刀稱不上花巧,卻将時間、勁道、勢頭三者拿捏至極巧,所有可藉之力
于旋身斬落的刹那間合而爲一。

  談劍笏不及閃躲,舉掌相迎,銷鐵熔兵的無匹火勁催谷至極,但見鋼刃入掌
濺起鐵汁,整把刀化成液态逆揚,沖天而起,連談大人的衣發都未沾上,悉數灑
于梁間檐上。南宮損握着一隻烈焰熊熊的空柄斬落,掠過談大人胸前的瞬間,忽
彈起一根食指,凝練至極的指勁宛若判官筆尖,在談劍笏的左襟戳出一枚血洞!

  「……卑鄙!」

  一抹足影飛自身側,猛将南宮損踹了出去。可惜聶雨色勉力起腳,這記「虎
履劍」殺傷力有限,南宮損手一撐使個鯉魚打挺,複與崔滟月并肩而立,抹去嘴
角殷紅,長劍擺開門戶,依舊是面冷如鐵,惜字逾金。

  「不,是好俊的功夫。談某佩服。」

  談劍笏自點了胸口兩處穴道,撕下衣擺疊得幾疊,塞進襟裏止血。這兩句話
說得毫無煙硝火氣,卻是心悅誠服,不帶譏諷。

  南宮損先前數度搶攻不果,如今想來,竟全是欺敵策。他那一刺乃是《六極
劍法》中的一路中平劍,翻身斬落的刀式,出自武儒宗脈流傳最廣的《存物刀》;
至于能堂堂離垢刀屍所不能,幾乎傷着談大人要害的指法,則是《惠工指》的起
手式「苟利于民」。

  這三者可說是武儒宗脈的入門基礎,用來打底便罷,罕有人認真鑽研。無論
是門派或散修,更高明的武功一抓就是一大把,這種大路貨誰好意思拿出手?

  但南宮損就是把如此枯燥無聊的基本功,練到出神入化的境地。适才這連環
三着,并未将當中的任一招使完,但一氣呵成,竟無餘贅;不是因爲快,亦非狠
辣決絕奧妙無方,而是其精簡有效,一而再、再而三,超越了「熔兵手」這等罕
世絕學的應變防禦,終至得手。

  光是這份慧見持恒,談劍笏便已肅然起敬,未敢小觑。看來南宮損如非已至
宗師之境,便是曾受宗師指點,并不比離垢刀屍易與,談劍笏以一敵二,還得分
神保護聶雨色,形勢實在說不上樂觀。

  内堂中,殷橫野似是瞧得津津有味,沿陣壁負手踱步,随天井裏的戰局變化
挪動位置,活像尋常老百姓看熱鬧,總要找個視野最佳之處。聶雨色目光極賊,
見他行至柱後,指書咄咄,像是在木柱上刻着什麽物事,靈光一閃,忽生出一個
極其荒謬的念頭:「不是陣法失控,是他……由陣圖之内奪走了控制權!」

  除非這該死的對子狗也看過《絕殄經》,同自己有着重疊的思路,循一樣的
遁甲路數,衍出脈絡一緻的新法式來……這卻又如何能夠?

  殷橫野的視線投來,眸底帶笑,仿佛看透他的想法,信手拖過一頭做爲舊陣
陣基的銅鶴,往堂中央一掼,霎時氣脈反轉,組成陣圖的符箓自行重置,一一自
柱上亮起熄滅,蔓延至天井中。

  聶雨色渾身劇震,已無法控制内息血氣,方知不幸言中,是這厮重新改寫了
布陣法式,以聶雨色尚未完全悟通、遑論掌握的新術法。

  精于弈道的聶二公子,這才明白自己犯了嚴重的錯誤。

  在槐花小院初遇時,這厮是以強橫的指勁内功,佐以對奇門遁甲的認識,暴
力攻破了聶二所設的陣圖;考慮到這種足以超越規則的破壞力,聶雨色才做出
「現存諸法對其無用」的結論。

  此際這厮奪取陣眼的方式,絕非恃強硬攻,而是循脈絡解構重組,毫無扞格
地從操陣的聶雨色手裏接管過來。而殷橫野對龍庭山嫡傳的遁甲玄術,并無如此
通盤透徹的了解,才須以武力破陣。

  (我無意間,用了那厮精通的手法來布陣!)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殷橫野将他的恍然迷惑全看在眼裏,笑道:「聶二公子嗜讀閑書,涉獵甚廣,
才得布成這般精巧的奇陣。」聶雨色苦苦支撐,無力還口,咬牙眦目,額際冷汗
直流。

  殷橫野信手把玩着銅鶴細頸,轉對前方蕭谏紙。

  「眼下這個情形,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了。你一定想了很久:眼前這人,
是不是真的殷橫野?以三才五峰榜内的造詣,閃避我輪車中所藏弩機,豈得如此
狼狽?

  「人隻消存一絲僥幸,判斷力便大受影響。此時此地,你并不打算同我做個
了結,今日之行不過試探罷了;你雖冒風險,畢竟沒想死于此間,一見苗頭不對,
立時即退。若非我故意示弱,如何留你下來?」

  蕭谏紙面色鐵青,不發一言盯着笑意可掬的老儒生,恍若傷獸。

  殷橫野道:「是真是假,總要試了才知道。」一轉銅鶴,足下亮起成排符書,
直至蕭谏紙幾前,現出一道分隔兩人的虹光壁障來;再一轉,虹壁乍明倏暗,微
風刮入幾後,吹得蕭谏紙須鬓飄揚,連天井内的衆人亦都看出:兩人之間,再無
絲毫屏障。

  談劍笏回頭急道:「快……快将陣法複原!」聶雨色正欲咬破舌尖行禁法,
忽氣血逆行,喉頭一搐,滿口溫膩溢出嘴角,單膝跪地,背脊劇烈顫抖。

  「你就别再逼他了,談大人。」殷橫野回頭提醒,猶如好心勸解的老街坊:
「這已超過聶二公子的能力範圍,當心過度催鼓,嘔血身亡啊!」聶雨色一向自
負,聞言果真氣得吐血。老儒生卻轉身邁步,迳朝蕭谏紙的輪車走去。

  老台丞的面色一下變得很難看,談劍笏知他非貪生怕死,縱遇絕境,定是從
容自若,譏諷不絕;定睛一瞧,堂裏激塵懸浮,揚起的布幔一角就這麽停在半空,
如中了定身法……——凝功鎖脈!

  殷橫野并指一掠,輪車前半猛然爆開,聲響悶鈍而遙遠,如浸深水;破片以
極慢的速度四散,終至于凝。殷橫野随手撥開擋住去路的木屑,示威似的背轉身
去,對目瞪口呆的談劍笏等道:「老夫的凝術,可鎖一丈方圓,其中物性乖違,
不可以常理忖度。」引一木片至耳際,扣指向後:「你說我這麽一彈,能洞穿你
家台丞腦袋否?」

  談劍笏居然認真思索起來,片刻才愕然擡頭。

  「……不能。」

  殷橫野失笑。「何以見得?」

  「因爲台丞不在——」話未說完,隐聖頸背汗毛豎起,急急轉身,一縷青芒
刺亮雙眸,蕭谏紙身若遊龍,挺劍撲至!

           第二四七折一以貫之行馭有術

  這一劍無聲無息,劍刃與凝鎖諸物的内息劇烈摩擦,曳開一道龍火般的刺亮
軌迹。

  倏自車中飛起的老人,似是内堂裏唯一不受凝功的存在,袍袖翻如花綻,又
似水中飄散的金鲫尾,忽自青衫中飙出龍火,飕然而凝,幻成一點燦星;殷橫野
回頭的刹那間,星芒已入咽喉。

  衆人見蕭老台丞又橫劍一掠,足不沾地,陀螺般反撲殷橫野背心,轉向之速、
變招之毒辣,與浮空的須發衣袂形成突兀對比。

  老人鬼魅般的身形在殷橫野前後反覆穿行,劍光矯矢,竟不稍停。怪異的光
景持續了片刻,談劍笏才突然會意:原來老台丞斬的,全是殷橫野的殘影,三才
五峰等級的絕頂高手皆有「分光化影」之能,速度快絕,遠非常理可度。

  殷橫野尚有餘裕回頭,露齒一笑。

  「三年剪拂感知音,哭向青山永夜心!你家台丞诓你哩。他的腿腳從來都是
好的,不定比你還好,卻教你鎮日推着輪椅,端上抱下的,老夫甚爲你不平。瞧
這絕妙的劍式……好個『竹在曉煙孤鳳去,劍荒秋水一龍沉』!鲲鵬學府的《八
表遊龍劍》盡領古今之風騷,的是不同凡響。」

  談劍笏何止不知腿腳,連台丞在輪車裏藏得有劍亦無所覺。

  老人此刻顯露的劍法之精,實是談劍笏平生僅見,莫說許缁衣、韓雪色這些
後輩,他有幸見青帝觀鶴真人露過一手,論修爲論造詣,的确穩坐「東海三件衣」
首位;如今觀之,比起老台丞尚遜一籌,若非形勢不妙,談劍笏幾乎忍不住要鼓
掌叫好。

  而這般矯矢如龍、快逾驚電,變招渾無遲滞,簡直像幾名心意相通之人同使
劍陣、攻得密不透風的劍法,竟是在「凝功鎖脈」裏施展,駭人之甚,已超過談
大人言語所能形容。

  若無此限,談劍笏覺得台丞一劍便能要了自己的命,就算熔兵手的威力再強
十倍,沒有出手的機會也是無用,頗覺寬慰:「台丞還是很尊重我的。以他老人
家的造詣,較起真來,回回都能打得我作狗爬。平日裏隻說些損人的話,足見包
容。」感佩之餘,益發想了解老台丞的劍法精奧,不覺上前了幾步。

  南宮損與崔滟月非蕭谏紙擁趸,倏忽回神,同生一念,崔滟月呼的一刀掃出,
搶先攻來;南宮損于一旁伺機出手,反而更加兇險。談劍笏以一敵二,除須分神
保護聶雨色,還頻頻關心老台丞那廂,如非熔兵手威力強絕,對手難以久鬥,怕
已失守。

  殷橫野始終背負雙手,立于原處——當然這隻是假象而已。蕭谏紙多次在他
的殘影間穿來越去,心知連片衣角都沒能劃破,殷橫野存心相戲,如貓捉老鼠,
否則以「分光化影」之能,閃至蕭谏紙身後一戳要害,不過是喝水呼吸般事。

  此固是強者自負,另一方面也是好奇心使然。

  三才五峰的對決,使「凝功鎖脈」意義不大,不定還會惹來對手讪笑,但對
于三五層級以外的「凡人」而言,「凝功鎖脈」幾乎是三才五峰境界的象征,原
因無他,唯快不破。當速度内息雙雙受限,武人便成凡人,與市井裏的販夫走卒
并無不同,隻能任人宰割。

  凝功鎖脈并無解法,施展憑乎一心。既如此,不具凝鎖之能的蕭谏紙,如何
在鎖限中運使内力、趨避自如?

  殷橫野幾乎是半閉着眼眸,如聆妙樂,在分光化影的極速移動中,賞玩着對
手的内息變化——當意念布滿整個空間,無孔不入地鎖住一切,本就是最徹底、
最精細的感測觀察。

  「原來……是《雲霄吟》麽?」

  他不覺微笑,似頗欣賞,又有些佩服。

  《雲霄吟》是鲲鵬學府的一門内功,稱不上絕學,比《三省功》易上手,講
究氣似川行、化如雲蒸,頗益養生,以極高的适性着稱,尤與音律相契。缺點是
威力平平,對武功有所要求的學子,多不選擇此功,無意于江湖,又或雅好琴箫、
吟詠嘯歌之人,方有涉獵。

  蕭谏紙的内息并不行于體内諸脈,而是練至如血氣一般,滲入四肢百骸,乃
至骨肉毛發,無所不在。

  此法耗損極大,效益寡少,唯一的優點也就隻有「無從鎖起」了。如河道或
可截流,但滲入土中的水氣卻難中絕。當河水蒸騰成漫天雲海,誰可凝鎖,又拿
什麽來鎖?

  這完全是針對「凝功鎖脈」鑽研而出的功法,假三才五峰之人爲敵,最初的
靈感雖是《雲霄吟》,《雲霄吟》卻沒有這等威力。隻聽蕭谏紙冷冷一哼,切齒
森然道:「……豎子,這是我自創的《雲海蒼茫訣》,今日定教你完納劫數!」
八表遊龍的起手劍路「一龍沉荒起秋水」使盡,長劍圈轉,抖散青光,劍刃于凝
功之中擦出星火,卷起兩道熾亮龍騰,上下交攻,火花間迸出嗡嗡低吟,迳取殷
橫野!

  「接下來是『雙龍欻飙鳴天鍾』麽?來得好!」

  殷橫野殘影一凝,肩頸閃動,俯仰于劍芒間,說是閃躲劍招,更像避開劍刃
所生震音;雙足雖未離原處,卻是首次以實體應對,而非「分光化影」的殘像。

  談劍笏于鏖戰間仍不忘關心,暗自凜起:「莫非……那劍刃所生之震響,會
影響『分光化影』的身法?」察覺原本在内堂的鎖限範圍内,聲音傳遞異常遲鈍,
像隔着厚厚水簾,此際劍鳴卻異常清晰,若非懸浮諸物未動,談大人差點以爲凝
術已解。

  這「雙龍欻飙鳴天鍾」大開大阖,氣象萬千,憑空斬出的龍形火光淡去緩慢,
轉瞬繞着殷橫野周身纏成了一團,宛若熾紅荊棘,在被劍鳴震散之前,又留下新
的軌迹……青衫老者繞着荊棘砍削擊刺,步罡踏鬥、襟袂飄飄,說不出的肅穆端
雅,雖不及先一路劍快,卻有着神人般的氣勢,令人心生仰望。談劍笏略一分神,
幾乎被南宮損偷襲得手。

  惡招臨門,殷橫野首當其沖,絲毫不以爲意,捋須笑道:「再加套高冠鶴氅,
都能跳《泰山府君召》啦。也好,扛着」天下明宗『招牌,連雙龍之劍亦不能禦,
未免太辱前賢。卻不知仲骧玉那無用殺材,能禦幾龍?「

  蕭谏紙明知是激将,聽他辱及恩師,仍不禁狂怒:「……你也配問!」唰唰
數式連環,将整套「雙龍欻飙鳴天鍾」使盡,劍式再變,劍氣如環交疊而出,後
式破開前式,一招未盡,後招又至;目中無敵,招招自争如龍纏鬥,戰至鱗殘甲
碎、諸物皆傷,正是遊龍劍第三路「三龍紛鬥駭奔鲸」!

  談劍笏力扛崔、南宮二人聯手,險象環生,有一小段時間顧不上内堂;好不
容易逼退兩人,赫見堂裏有三名蕭谏紙圍着殷橫野,每人各出三臂分持三劍,擊
刺的飕飕風聲不絕于耳,每一劍拜凝功鎖脈之賜,在空氣中留下白煙似的清晰痕
迹,如萬箭攢刺,密密麻麻穿插于合圍的中心部位。

  談大人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将年近七旬的老台丞列入「天下第一快劍」
的候選名單,還極有可能掄元……即使如此,隐聖依舊毫發無傷,這點又更令人
絕望。

  他對劍法所知有限,隐隐覺得台丞有此造詣,似不應浪擲氣力,如示演一般,
把整套劍法從頭使到尾,然後才換過另一套。

  目前已使的三路遊龍劍中,「雙龍欻飙鳴天鍾」的震音能克制分光化影,
「三龍紛鬥駭奔鲸」是快到留下殘影的快劍;首路「一龍沉荒起秋水」雖無花巧,
這種堂堂之陣的正攻路數非常适合一槌定音,宜采後兩路尋隙,令敵人疲于奔命,
再以一龍沉荒之劍決勝——這樣的策略足以擺平絕大多數的強敵,可惜并不包括
三才五峰。

  但無論如何,總比在如此劣勢之下還虛耗體力,來得更穩妥些。

  從名目推想,《八表遊龍劍》應是八門劍法的總稱,前三套已是上乘劍法,
其餘隻消段數相近,奇正相生,靈活運用,未始不能克建殊功,給殷橫野一點顔
色瞧瞧。

  卻聽殷橫野笑道:「你這般自暴自棄,是把這百品堂錯當生沫港的登龍台,
用你此生終戰,向泉下恩師證明,他并未傳錯衣缽,将『天下明宗』授予一名不
長進的劣徒麽?蕭谏紙啊蕭谏紙,可惜仲骧玉自己,就是僭位盜名的頑愚之輩,
你這一脈從一開始便歪了,何以成棟梁?」

  蕭谏紙眸光如電,啞聲厲斥:「……住口!」倍力加催,一百零八式的三龍
紛鬥之劍轉眼使盡,殷橫野身形一晃,密密麻麻的劍痕當中忽不見人,下一霎眼,
老儒生微佝的身影已凝于蕭谏紙背後。

  蕭谏紙霍然轉身,揮劍如長鞭,劍氣飛甩似浪,擊中尚未完全凝聚的殘影。

  「居然是『四龍或躍猶依泉』!」

  殷橫野疏眉微挑,舉臂一格,劍氣長鞭的鞭梢「卷」住殘影之臂,真身卻凝
于化散的殘影畔三寸處,而第二道劍鞭又至。「不容易啊蕭谏紙,你赢你師父啦,
一舉跨上了登龍第四階……爾奮空拳彼擊劍,水縱長瀾火飛焰!」

  蕭谏紙已無法開口,額際水漬晶亮,每一道都涼徹心肺。

  這是仲夫子都沒能達到的境界,但殷橫野甚至還沒出手。

  (莫非連踏臨登龍台的「天下明宗」,也奈何不了這厮?)——蒼天啊!

  「隻有六路?」

  少年劍眉一聳,除疑問外,隻差一點就能被劃歸「桀骜不馴」的自負亦顯露
無遺。還有勉強克制卻沒什麽用的「你們大人都是騙子」的譏诮忿懑。「隻有六
路叫什麽《八表遊龍劍》?」

  「等你當上明宗,」輕裘紗冕、面如冠玉的中年羽士一本正經。「就可以改
成《六福遊龍劍》了。叫雙拼、四海、七巧八寶都行,總之你說了算。我師傅說,
昔年第十八代明宗蔺祖師某某人就打過這主意,欲改名爲《十八趴》。」

  「不是吧這麽缺德?」少年倒抽一口涼氣,飽受驚吓。

  「當然不會承認是爲了占個曆史定位,名垂不朽之類,說是希望教育學子們
不屈不饒、越挫越勇,别被眼前的困難打敗,隻要書讀得好,将來可以提早告老
還不愁衣食……之類的。」

  「……他後來是因爲這個死的嗎?」

  「世上哪有不死的?」

  仲夫子巧妙跳過這個話題,笑顧少年。「用臣,你學什麽都很快,光是『一
龍沉荒起秋水』,有人花上十數年工夫鑽研,猶不可自拔。你入府三載,居然連
『六龍馭兮神将升』亦都練成,我敢說往後十年……不,說不定一甲子内,都難
有資質更高的了。」

  若少年笨些,便未飄飄欲仙,也該歡喜不置,暗自雀躍——仲夫子不但是衆
教禦裏最爲學子們所擁戴,武功學問也是數一數二,大家都說他若有意争取,府
尊之位不作第二人想。

  可惜蕭用臣摸透了他的脾性,鳳眼一翻,語聲呆闆如誦經,連說還帶比劃,
一句一個動作,睫毛眨巴眨巴十足谄媚,是仲骧玉最讨厭的那種、但于講演競賽
肯定奪冠的架勢。

  「……但資質并不是一切,努力才是重點。更要緊的是心懷若谷謙沖自牧,
如果能無心權位,不受利祿名聲所惑,就太好啦。我還漏了什麽?一會兒讓曾功
亮給我刺在大腿上,他手藝可好了。熱心助人?五道和平?還是愛護動物?」

  「就……之類的,你曉得。」仲骧玉苦笑。

  聰明的孩子并不好帶,他們自負的外表之下,其實藏着較常人更脆弱易感的
心思。「但我要同你說的并不是這些。你已練完了『六龍馭兮神将升』,這自是
一套極厲害的劍法,但你能不能告訴我,與『三龍紛鬥駭奔鲸』比将起來,哪一
路要更厲害些?」

  「三龍紛鬥駭奔鲸」可說是六劍中招式最多,理路最繁複,難的是還得求快。
蕭用臣喜歡更獨斷的方式,衡量攻守形勢之優劣,依脈絡取勝;競快的變數太多,
常做白工,委實不對胃口。

  仲夫子之問卻點醒了他,靈光一閃,疑窦叢生。

  「八表遊龍劍的任一路,都足夠你畢生鑽研,武功劍法練到了頭,俱是殊途
同歸,一路入門足矣,何須走八個門浪費辰光?」夫子将他的疑惑全看在眼裏,
确定少年想對了問題,斂起說笑的神氣,正色道:「這門劍法,并不是誰都能練,
它是專爲明宗所創制的。曆代明宗用它來反省思辨,砥砺自身,莫忘了身爲天下
士子表率,須抱何等襟懷,以何爲念。這六路劍法固然極其高明,堪稱絕學,但
『高明』完全不是它的價值和意義所在,隻不過出自天下明宗之手,便不爲比武
争勝,也不可能不高明。」

  這幾句話說得輕輕淡淡,卻透着一股難以形容的偉岸自負,令少年悠然神往。

  「那它真正的價值……是什麽?」

  仲夫子微微一笑,随手摘下壁上那把形制樸拙的長穗劍來,倒轉劍柄,遞向
少年。「用言語說不清,試一遍就知道了。亮劍罷。」

  少年難掩興奮。這把「千裏之行,始于足下」不但是夫子的愛劍,更是一柄
不折不扣的絕世好劍,削鐵如泥、鋼質滑潤,令人愛不釋手。他先擎出鞘來,癡
迷地享受自手裏傳來的、滲入肌膚骨髓的絲絲寒銳,突然發現仲夫子倒轉木鞘,
立開門戶,原來取劍非是講解什麽,而是要動手過招,頓有些遲疑起來。

  「先說我可不是怕輸啊。」少年啐了一口,蹙眉道:「刀劍無眼,我很厲害
的。你莫自恃年高,一個不好,弄得你缺腿少胳膊什麽的,那就不好意思啦。」

  仲骧玉哈哈大笑。「是我要全力施爲,怕不小心傷了你,才持木鞘。我從來
不敢小觑你的劍法。」少年知他說笑歸說笑,還是很有分寸的,猶豫片刻,劍尖
指地擺出架式:「你且留神,我要進招啦。拜候——」

  「領教!」羽士笑容一斂,接住少年旋掃而來的鋒銳劍光。

  神劍雖利,仲夫子卻巧妙地以鞘上的金鐵鑲件接招,果然并未留力,少年蕭
谏紙的疑慮盡去,越打越是酣暢。

  在仲骧玉的引導下,要不多時,即将「一龍沉荒起秋水」廿七式依序使畢,
這是府内與師長對練的慣例,又稱「請杖叩胫」。學子毋須分心考慮應對,可運
力至極限,方便師長考較進境。

  一龍将盡,蕭谏紙立轉「雙龍欻飙鳴天鍾」,這兩路劍訣他浸淫的時間最長,
掌握極精,豈料才拆幾招,忽覺真氣不順,劍上仿佛裹了看不見的浸水棉襖,施
展困難,但仲夫子劍勢連綿,毫不給他調息的餘裕。

  蕭谏紙本能遞招,身子卻越來越沉,全然不聽使喚,到得「三龍紛鬥駭奔鲸」
時,他用盡意志力也隻刺出三劍,眼前一黑,長劍脫手,之後的事便全然不知。
醒時才見睡在夫子榻上,仲骧玉爲他推血過宮,曾功亮在一旁煎藥,見他睜眼,
歡叫道:「醒了醒了……夫子,蕭用臣又有氣啦。」

  「你的修爲,遠超過我的預期。」仲夫子一臉凝肅,起身整襟,緻歉道:
「我一時停不了手,咱倆不知不覺都到了禦三龍的境地。這是我的過失。」

  「夫子,我……」少年面露迷惘:「方才……是怎麽回事?」

  仲骧玉望着他與曾功亮,正色道:「你們都聽過要競逐『天下明宗』名銜,
須得登龍門罷?方才我們做的,便是『登龍門』。《八表遊龍劍》有個巨大缺陷,
與其說是缺點,換個角度看,說不定在創制之初,便以此爲目的。

  「依序運使這六路劍法,其運勁法門,将對功體造成極大的負擔,分開使之
則不妨,若無貫串之意亦不妨。即使你将六劍練得精熟,耗費心血鑽研透徹,甚
至拿來與同窗打鬥争勝……我若未逼你按照順序、連氣貫串地運使一遍,你可能
永遠都不會發現這個缺陷。」

  《八表遊龍劍》象征天下明宗,乃滄海儒宗最負盛名的代表性絕學之一,在
鲲鵬學府雖非束之高閣,也不是誰都能練上。府尊以下,教禦固然是人人修習,
蓋因曆代明宗皆由此選拔,教禦一職本是明宗的備位人選,不通遊龍劍,便沒有
「登龍門」的資格。

  「明宗雖爲儒者表率,但定一尊這碼事,你們以爲可以不用争麽?」仲骧玉
淡笑:「總有文鬥選不出、非武鬥不可的局面,『登龍門』就是爲解決這種尴尬
的情況,才想出來的主意。」

  毋須拼生死,甚至不必鬥劍喋血,連運《八表遊龍劍》,瞧誰禦的龍多,誰
便能擔起黎民至苦,成爲天下明宗。

  「當今之世,之所以無有明宗,皆因含府尊在内,最多隻禦得三龍。禦三龍
而敢稱明宗,那是古今獨步的笑話了,便是權欲薰心、利令智昏,諒他們也幹不
出這樣的事,免得生前死後,贻笑大方。列前賢正爲這點清淨,才出此法罷?真
是多謝他們了。」

  蕭谏紙與曾功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實看不出這個主意哪裏高明。便爲了
撈什子苦民所苦,至于折騰自己麽?你練劍法練得吐血,幹黎民百姓底事?

  仲夫子聽得一笑。

  「關于八表遊龍劍的缺陷,千百年來衆說紛纭,有人主張儒者禁暴,以此提
醒明宗,不可陷入武力争勝、以暴易暴的迷思,也有說『事不可圓』,明宗須時
時反省自砺,故留此不全。也有人以爲有此缺陷,是我等還未發現藏于六路絕劍
之中、一以貫之的那個『一』;眼前的不能,其實是獲取更強力量的試煉。」

  「那夫子以爲呢?」曾功亮一向口快,忍不住發問。

  仲骧玉笑起來,清澈的眸中掠過一抹促狹似的狡黠。

  「我以爲是後者。這種謎題……總得有個意想不到的答案之類。」

                ◇◇◇

  「四龍或躍猶依泉」的鞭狀劍氣猶如長浪,在鎖限之中留下一道道波狀的煙
氣軌迹,殷橫野笑意微斂,彈指将劍鞭的鞭梢一一擊回,已有片刻未出言語。

  要是鲲鵬學府尚在,蕭谏紙憑借這一手禦四龍的功夫,即便沒臉僭稱明宗,
混個府尊來做也綽綽有餘。以殷橫野掌握的情報,蕭谏紙之師仲骧玉,昔年因強
禦四龍,最終落得身死收場。蕭谏紙此際的表現,已遠遠超越授業恩師,可說是
不負栽培。

  殷橫野察其真氣運行、數着招式順序,心知蕭谏紙已逾極限,走火入魔乃至
境界崩潰,不過轉瞬間耳,但老人長劍一抖,終究使到了「五龍金角向星鬥」,
每一劍揮過,都發出銀鈴般的細碎聲響,卻不知從何而來。

  鈴聲令殷橫野心煩意亂,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開始有些惱人——山上還有個
「高柳蟬」哩!比起言語無味、面目可憎的蕭谏紙,這名不斷在各種技術上帶來
驚喜的神秘人,更能引起殷橫野的興趣。

  毋甯說蕭谏紙押上這張王牌的莽撞之舉,才是促使隐聖于今日今地收網的最
關鍵。

  他決定撤去凝術,一指擺平蕭谏紙,好轉移陣地、繼續收割,突然發現情況
有異。

  被内息凝鎖的空間裏,纏上了另一股異力,殷橫野略一放松,那異力便似欲
爆開,他一察覺不對,旋又鎖起,但異力随着銀鈴般的清脆異響,一股又一股地
交纏上來,整個空間隐隐震動。

  面色白慘、冷汗涔涔的蕭谏紙雖無力言語,劍勢依舊連綿而出,瞪視殷橫野
的目光帶着一抹險惡譏诮。

  《雲海蒼茫訣》乍看是爲了對付「凝功鎖脈」,然而當年蕭谏紙在改良《雲
霄吟》時,連阿旮武功都未大成,世上有三才而無五峰,豈能以此爲目标?

  雲海蒼茫訣,是爲了解決八表遊龍劍的缺陷而生。

  内息不循奇經八脈,散入骨血等諸元,正爲降低功體負擔。但氣血行功雖不
若經脈受限,六劍法門自相沖突的問題仍在,雲海蒼茫訣是透過功體的發散,削
弱了沖突,并未徹底消弭它。

  蕭谏紙接受了仲夫子的見解,六劍并非真有扞格,須得找到關鍵的那把鑰匙,
一以貫之。

  在凝鎖的空間裏,《八表遊龍劍》所發每道劍氣,消散的速度均比外界慢上
許多,被最大限度地留在鎖限之中,積累要比消褪更快、也更驚人……不知不覺
間,《雲海蒼茫訣》統合了内外諸元,蕭谏紙體内的氣血、滞留在鎖限裏的勁力,
以及殷橫野用來凝鎖的異力逐漸融合,如将溢出杯緣的液面,呈現潰縮前的平衡。

  力量持續累積,超過蕭谏紙所能控制。眼下阻止它轟然炸碎的唯一依憑,竟
是殷橫野的凝功鎖脈!

  他隻能繼續鎖限,以免積蓄至極的力量一股腦兒炸開,蕭谏紙必死無疑,自
己卻不免要陪葬——蕭谏紙終于拿出「鑰匙」,那仲夫子遍尋不着的「一」。

  一陣铮錝清響,「六龍馭兮神将升」應運而出,蕭谏紙越過當世無人能及的
龍門頂端,攀向時禦六龍之境:熾烈的白光集于劍身,青鋼被看不見的無形壓力
擠出裂痕,原本在鎖限中滞空不動的一切開始掙紮起來,空氣中迸出絲絲皲裂,
整座建築的木構都在震動,驚飛滿山林鳥無數……音律,就是調和六劍沖突、貫
串脈絡的那個「一」。

  這個道理蕭谏紙在十數年前便已悟得,卻無法驗證。殷橫野的凝功鎖脈,提
供了最完美的試驗場,由「雙龍欻飙鳴天鍾」的震音伊始,蕭谏紙邊積蓄劍勁、
與鎖限内諸物相調和,一邊試着敲擊各種音調,換過形形色色的鑰匙,一層一層
地打開通往龍門的階梯。

  殷橫野早沒了笑容,運起十二成功力,試圖穩固行将崩潰的鎖限,而蕭谏紙
榨取最後一絲氣力使完「六龍馭兮神将升」,劍發異響,音頻陡地拔高;終于對
上的「鑰匙」插入一道無名鎖,标出通往下一階段的秘門。這是自有《八表遊龍
劍》以來,從未有人涉足的新境域。

  殷橫野忽生感應,首度露出懼色。

  ——同歸于盡吧,賊子!

  蕭谏紙嘴角扭曲,心滿意足地望着他臉上的駭異轟然擴散,毫不猶豫地轉動
了「鑰匙」!




             (第四十四卷完)
2016-3-13 18:33#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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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色武侠的两大巅峰之作啊!(另一大作应该是方寸光《十景缎》。)
感谢S终于贴过来了。




作为一个历经岁月的成熟的已婚女人,她不能杀人越货抢钱放火,也不喜欢嚼舌告密陞官发财,不能裸奔,不能骂人,不能打架,要想做点坏事,便只剩下偷情了……
2016-3-13 18:3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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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45卷‧248)作者:默默猴

.

                              妖刀記


作者:默默


                             第45卷  

                    第二四八折  折欲辯忘言,此間深意

    「登龍門」固可積蓄內力,將每式勁力層層迭上,一劍強過一劍,然而外發
劍勁無經絡周天羈縻,出而散之,體內堆疊的勁力卻會對經脈產生極大負擔,未
傷敵先傷己,得失不成比例,實戰風險太高。

    以八表游龍劍之精妙,造詣若至,任一路、乃至任一式盡可破敵,毋須托大
犯險,歷來鯤鵬學府之人,罕有以「登龍門」法應敵者。

    但在凝功鎖脈之內,劍勁的消散較外界更緩,兼且「雲海蒼茫訣」無視凝鎖,
於體內纏裹真氣,每突破一層,震音重新調和內外,使其混一;在如此希罕的條
件下,堆積的勁力終於撐爆鎖限,有了與三才五峰之人同歸於盡的本錢——

    蕭諫紙眼前煞白,只覺體內每滴鮮血、每絲真氣,全都鼓脹爆開,百骸彷佛
瞬間汽化,意識隨肉身飛散倏然轉淡,甚至未覺疼痛,也可能是解裂太快。恍惚
間,腦海掠過一絲清明,頓生寬慰:

    「……我終是了結了這廝!」

    不及長笑,散出的百骸諸元急遽凝縮,渺渺兮九霄外的出離感驟失,再成鈍
重皮囊,老人胸膛觸地,濁氣幾欲爆開,唇上激痛,溫熱液感湧滿口腔。

    他以為撞斷幾枚牙齒,伸手欲揩,才發現動彈不得。偌大的堂裡揚塵一迸,
簌簌飄落,沒有任何東西傾倒、飛散,遑論毀壞;歪斜的視界裡,一雙布襪草鞋
不住放大,藺織細密陳舊,未予人髒汙之感,反有幾分出塵。

    「仲驤玉當告誡過你『孤龍歧生』,此乃修習《八表游龍劍》,須得深自惕
勵的一道坎兒,只是沒幾人真遇見過。」即使嗡嗡耳鳴,他仍聽出殷橫野聲音裡
帶著笑。不是張揚跋扈的那種,依舊教人心涼。

    ——發生了什麼事?為何他毫髮無傷?我……我又是怎麼了?

    「仲驤玉臨死前或悟出了真相,不知來不來得及告訴你。」

    遺憾的是,仲夫子到死都沒明白《八表游龍劍》何以如此,遑論解破。向蕭
諫紙揭示真相的,是于老人印象中無所不能的「異人」。

    堆疊勁力,只存于自體周天,故「登龍門」從根本道理上,註定無法成為克
敵殺著,除非具「凝功鎖脈」之能,通過鎖限,留住外發的劍勁,最終總力爆發,
世間無物可擋。

    但有三五等級的實力,又何須與敵同歸?此誠一謬。

    「以你之根骨,我料不能一窺『凝功鎖脈』的境界。不過留這一著,說不定
能宰掉此等級數的大敵。」異人道:「或者,我可為你重譜一套推動劍式的心法,
去除貫串堆疊的設計,一舉提升六路劍法的威力……如何?」

    青年蕭諫紙非不動心,但經歷學府隳滅、百死餘生的磨礪,心性早不復當初
飛揚毛躁,沉吟片刻,審慎提問:「您以為當初創制這《八表游龍劍》的明宗前
賢,已達凝功鎖脈之境,故意留下這道謎題,以考較後人麼?」

    異人哈哈大笑。

    「是的話,那廝未免太壞啦,我料非是如此。」信手挽了個劍花,淡道:

    「留風險艱難于己,致力提升境界,直至突破身限、交感天地的那一天,才
願以之向敵……這種囉哩巴唆婆婆媽媽、脫褲子放屁似的小九九,確是那幫腐儒
的調調。留諸後人,大抵不脫砥礪共勉之類的無聊心思。」

    青年沉默良久,忽展顏一笑。

    「既如此,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別後悔啊。」異人一挑眉,眼縫裡掠過一抹激賞。

    「……至死不悔。」

    這段話,連阿旮亦未能與聞,事涉蕭諫紙的壓箱寶,異人特意挑了個獨處的
時機懇談。往後數十年間,蕭諫紙未向任何人透露這個秘密,與阿旮動手喂招,
也不曾使過游龍劍與蒼茫訣,便為他朝對上三五等級的對手時,保有絕地反攻的
一線生機。

    今日殷橫野猝然發難,固出蕭諫紙意料,卻提供了絕無僅有的試劍良機,原
本難成的嚴苛條件一一齊備,六路劍法迭起內外勁,如十數名蕭諫紙齊齊出手,
強如隱聖,料想亦難抵擋。

    眼下看來,只能認為蕭諫紙捨身一擊,未能粉碎鎖限,在「凝功鎖脈」之前,
氣爆終被壓制,老人的周天內元卻無此等強韌,經脈俱毀,登時成了廢人。

    此說足以搪塞多數人,反正三五境界神而明知,無物不克,誇稱無敵,凡人
無以拮抗云云。可惜蕭諫紙不是普通人。

    儘管一敗塗地,「龍蟠」的腦智依舊驚世駭俗,靈光閃現,忽明白殷橫野是
如何辦到,心底一片冰涼。

    這法子說穿了不值幾個錢。就是在氣勁爆炸的瞬間,反復解除、再凝聚鎖限,
頃刻十數乃至數十度,以弛張瞬變,弭潰洪之勢於無形。此法極難也極簡單:千
鈞一髮之際才倉促應變,便是天下無敵的武烈帝也辦不到;但殷橫野始終留著一
手,就像早知蕭諫紙底牌,專等他豁盡全力玉石俱焚,才以逸待勞,及時解消
……

    蕭諫紙並不蠢,對殷橫野的老底下足了工夫,撇開隱密的「行空」身份,於
其儒門資歷,可說摸得通透,肯定這廝與鯤鵬學府沾不上邊。司空家與生沫港齟
齬已逾一甲子,頂著這層關係,莫說進不了學府,便變裝潛入、冒名偷師,事後
也難逃主家追究。

    殷橫野不比曾功亮,沒有覆笥山的銅牆鐵壁與超然地位保護,仗了司空氏的
支持才有今日。穩坐「九通聖之首」的位子,經年不移,足見與鯤鵬學府並無瓜
葛。

    正因如此,蕭諫紙才將八表游龍劍視為對付隱聖的最終王牌,于情于理,殷
橫野皆難逃劫數。

    老人並未欺騙合作多年的老搭檔,只是沒把全副盤算向七叔吐實。約見殷賊,
親眼確認是真,若殷橫野猝然間悔棋動手,蕭諫紙亦存了同歸於盡的心思。忒多
年了,好壞俱已做盡,就讓所有人一次解脫吧——老人不無譏誚地想著,夾帶一
絲脫手全押的痛快。

    「儒門百脈,鯤鵬學府是少數我伸不了手的地方,你之設想並沒有錯,只能
說運氣太差。」彷佛聽見老人之疑,殷橫野撩袍蹲下,溫言道:

    「我雖未入學府,卻交過一位學府出身的朋友。此人驚才絕豔,當年若於生
沫港出任教禦乃至府尊,料想府內不致生出那些個狗屁倒灶的事。吾友頗識游龍
劍之弊,雖棄劍鑽研刀掌,我長年與之切磋,文武同修,沒少聽了其中關竅。」

    (原來……是我中了計!這一切……早在他算計之中!)

    蕭諫紙狂怒起來,渾身發顫,不知從哪兒生出的氣力,上半身猛地撐起,顧
不得什麼招式理路,雙臂攫向仇敵,卻被殷橫野起身一腳,踢得離地飛起,「砰!」
落地連滾了幾匝,宛若土囊革袋。

    「……台丞!」

    天井中,談劍笏眥目欲裂,雙掌亮如熾鐵,卻被同樣灼熱的斧刃纏住。

    鏖戰間,始終一旁遊鬥的南宮損補上空位,連出六刀,刃芒甩開血灩如蛇,
竟無一落空。談劍笏裂衣披創,悶哼一聲,終於小退了半步,忍痛回臂,將委頓
的聶雨色扯至身後,左襟又遭刀尖挑開,如非及時縮胸,便是剜心破膛的下場。

    熔兵手不重套路,掌法粗疏,全憑火勁制敵。南宮損不住移位施襲,非懼熔
兵手之威、欲以離垢刀屍為盾,而是分析談劍笏的招路,抓住用老的瞬間,一舉
造成最大傷害。

    此等毒辣眼力,實為儒門「存物刀」精髓;而於激鬥間,猶能分心計算、如
握珠籌,則是「惠工指」最厲害處。武儒之中識者寥寥,算白費了這兩門千錘百
煉的基礎。

    談大人急落下風,崔灩月壓力頓減,終有餘裕回頭,見堂中蕭諫紙趴臥於地,
面下漫出紅漬,死活不知,焦岸亭滿門的血仇湧上心頭,眼中一赤:

    「賊子!但教你今日完納劫數,祭我父母兄妹之靈!」斧刃迴旋,蕩過一身
披風赤甲,豪笑雖獰,仍曳兩行血淚,整個人宛若一團火雲,挾熱風撲入內堂!

    殷橫野眸光一凝,呼嘯而來的赤發巨漢倏忽彈開,魁梧身形踉蹌落於階下,
斧刃「鏗!」搠入地面,堪堪止住退勢。

    儒者和聲道:「黃泉深無水,蘭舟莫催發!此人于我尚有大用,誰也取不得
他性命。然世間至痛,有甚身死者,崔五公子當明白不過。」崔灩月想起寶愛的
小妹慘遭蹂躪,攢緊拳頭,指甲刺出掌血兀自不覺,忽又想對「主人」而言,誰
才是那失之極憾、更甚身歿的「世間至痛」,不覺出神。

    殷橫野見他面上七情瞬變,心知話語生效,說得再細瑣,也不會得到更好的
結果,遂不再理,提蕭諫紙後領,如拖破爛一般,徑朝天井行去。

    談劍笏自隨台丞以來,幾曾見他受過這等恥辱?怒上心頭,再不理什麼為官
自律,提掌一晃,五指虛抓。

    對面南宮損攻得正緊,刀光罩身,白袍翻飛,幾不見形體。突然間被一股巨
力拖倒,整個人朝對手飛去,不由失色,忙把鋼刀往他掌心一紮,舉袖遮護頭臉。

    熔毀的刃漿逆射而回,「嗤嗤」地燒穿袍袖,灼傷肌膚,發須末稍迎風自燃,
爆出無數火星。南宮損忍痛摒住呼吸,以免被熱浪毀去喉肺——

    這「向日墜紅」乃是熔兵手為數不多的殺招中,威力最強的一著,熱勁催發,
能將敵人硬生生吸來,比什麼擒龍功、控鶴功厲害百倍,對手未及入掌,連人帶
兵器熔成一團焦爛。自談大人藝成,未曾以此招與人相鬥,平日練功亦罕演示,
可想見其威力。

    南宮損號稱「兵聖」,對東洲各派武學瞭若指掌,豈不識「向日墜紅」?

    總算談劍笏避傷人命,見他敗相既呈、再難還手,掄臂一揮,將渾身著火的
儒者震了開去。南宮損摔入廊間,背脊著地,扯下無數間距,一沾上火星,劈哩
啪啦地燒將起來。

    談劍笏撲向內堂,崔灩月攔身階底,眼看又是一場惡戰,驀聽一聲清唳,長
空中銅影俯掠,閃著金屬鈍光的翅膀一斂,巨喙如鉤,飆向簷下的殷橫野,正是
銜命護主的角羽金鷹!

    「……好一頭兇惡的扁毛畜生,連『滅生陣』也不放在眼裡!」

    殷橫野單臂舉起,「嘩啦」一陣裂響,俯衝的金鷹形影如箭,撞塌堂簷,卻
未能撕裂一手提著蕭諫紙衣領、昂然立於簷下的老人,巨大的禽軀以極其扭曲怪
異的角度,止于殷橫野掌頂尺許,彷佛撞上一堵看不見的鋼鐵壁壘,發出令人牙
酸的骨裂脆響,血珠崩溢,連同飛散的房檐碎椽,一併凝於半空中。

    下一霎眼,殷橫野身姿未變,狀似撐天的手掌卻不知何時扣起了四指,食指
昂出,無數光影縱橫交錯,如驚雷、若泡沫,亦幻亦真,金鷹倏然解封彈開,發
出刺耳尖嘯,失去重心的巨軀滾落地面,在天井中撞出一枚大坑,談劍笏、崔灩
月等各自走避。

    殷橫野露出一抹詫色,旋即轉為嘉許。

    「吃我一記『道義光明指』猶能不死,洵為異物!此等能耐,足堪躋身江湖
第一流高手了,無愧『寒潭雁跡』盛名。」以隱聖識廣,一見金鷹,便知長年以
來被蕭諫紙保護隱藏、倚為最後王牌的「高柳蟬」,其真實身份為何。至此,古
木鳶一方可說一敗塗地,于殷橫野再無秘密可言。

    角羽金鷹撞出陷坑,餘勢不停,天井地面如遭巨輪碾過,犁出一道崎嶇深溝;
沾著殷紅血漬的銅色鷹羽飄揚之間,金鷹「呱」的一聲怪叫,旋即振翼飛起,大
風刮得諸物歪倒傾斜,連人都幾乎立身不住。

    須知百品堂周遭設有滅生陣,對飛禽走獸來說,無異於烈日洪爐,莫說接近,
連直視都異常艱辛,是以先前金鷹攜崔灩月前來時,也只是掠過天井,將人投下
便走。

    天鏡原異種壽命極長,角羽金鷹隨七叔已逾四十年,極具靈性,深知蕭諫紙
對主人的重要性,強忍滅生陣之害,拼死搭救,先於「凝功鎖脈」前撞個正著,
非惟傷筋折骨,怕臟腑亦受重創;而後更硬吃一記光明指,猶能振翅飛離,無怪
乎隱聖出言嘉許,以頂尖高手目之。

    翼影騰空,幾乎遮去天井大半,崔灩月背倚簷柱,以披風掩住口鼻,視線望
穿飛揚的碎石草屑,與簷下殷橫野四目相對,神會心領,赤目中掠過一抹殘忍快
意,一刀劈出,正中金鷹腿腳!

    足以斷金削玉的妖刀,入體也僅是卡在筋骨間,再難寸進,然雄鷹已無餘力
甩脫,身軀一沉,曳著鮮血飛升。崔灩月左臂暴長,攀住被血浸濕的尖利鉤爪,
一人一鷹便這麼扶搖晃蕩,冉沒雲間。

    殷橫野手拈須莖,連連點頭:「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曳著蕭諫紙衣領,
繼續拖下堂階。蕭諫紙五內翻湧,尚未調勻氣息,又一陣磕碰彈撞,幾被撞得昏
死過去;勉力維繫清明,驀覺殷橫野用心,遍體生寒,竭力嘶聲道:

    「輔……輔國……走……」卻連完整的句子也吐不出,奇經八脈似將分裂,
下一刻便要崩解消融。卻見一條頑鐵搬的身影揮散塵沙,紫膛國字臉上不見平日
的唯諾拘謹,安靜得令人心涼,卻不是談劍笏是誰?

    「走……輔……走……」

    殷橫野搖了搖頭,撇下的視線裡滿是憐憫。「他聽見啦,蕭諫紙。可惜,談
大人是不會走的,對不?」末一句卻是對紫膛漢子所說。談劍笏不理他的挑釁,
沉聲道:「放開台丞。」

    「……便饒我不死麼?」殷橫野幾欲失笑,怪有趣似的回睇著。

    談劍笏並不介面,或許是明白雙方實力差距,說什麼都沒意義,索性拉開功
架提運內元,擺出接敵的態勢。殷橫野雖穩操勝券,倒也未敢小瞧了熔兵手,回
臂一擲,「碰!」將蕭諫紙扔上階台,未逞口舌之快,只做了個請招的動作:

    「……領教。」

    談劍笏眉宇一冷,鐵掌中宮直進,熱浪如焰龍搶珠,飆向殷橫野。

    極招甫出,老儒倏忽消失不見,焰掌如入無人之境,徑朝動彈不得的蕭諫紙
卷去!

    談劍笏心念未動,本能回臂,靴幫子陷地一頓,旋風般轉身,掌緣擦出烈焰
如漩,攻勢未減,轉轟身後!

    驀聽腦後一人贊道:「好本領!」頸背悚起,急忙收勢,整個人如失控的陀
螺般曳地旋出,連滾數匝,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單膝跪起,衫袍已磨破多處,冠
飛髻散,兩綹亂髮披落額前,說不出的狼狽。

    而殷橫野好端端站在原地,彷佛不曾稍動,輕輕撫掌,無論神情語調,均無
一絲戲謔,可說是自現身以來,從未有過的正經。

    「熔兵手套路對比其心法,簡直不值一哂;能練到這等境地,是你的本事,
著實令人佩服。」老人不無惋惜:

    「便是神火道人複生,我料變招亦無這等迅捷。可惜你沒有傳人。」

    談劍笏並不知道,對躋身三才五峰、多年來極罕與人認真動手的殷橫野,這
已是莫大的肯定。他聽台丞談過三五高人的境界徵兆,料是「分光化影」身法,
以殷橫野之速,大可往自己腦後補上一指,不知打著何等卑鄙心思,才未下殺手。

    談大人不擅謀略,索性不作揣想,重新運動內元,準備再起攻勢,伺機搶出
老台丞;至於如何逃生,屆時再來打算。

    卻聽殷橫野道:「我素愛惜人才,不欲白費了一條大好性命,你對蕭諫紙敬
若神明,甘心為他拋頭灑血,可知此人壞事做絕,不值你如此犧牲?」談劍笏最
聽不得人誹謗台丞,面色一沉,更無二話,又是中宮一掌,焰勁卻止于殷橫野身
前七尺處;談劍笏進逼不得,馬步立穩,雙掌連環推出,打得無形氣牆隱然震動,
空氣逐漸扭曲輕顫、混濁轉紅,每一擊似都於虛空中留下一枚淡紅掌印,雖是轉
瞬即消,亦堪稱奇景。

    殷橫野單臂微舉,身前七尺之內無物不凝,任憑談劍笏打得飛沙走石、氣滾
如沸,草鞋布袍的老儒仍是一派閒適,左手捋須,從容開口:

    「蕭諫紙統領一個名喚『姑射』的秘密組織,糾集匪寇陰謀作亂,謀刺鎮東
將軍,複于阿蘭山圍逼鳳輦,意圖不軌……這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談大人若不
肯大義滅親,終不免受他連累。」娓娓道出蕭諫紙接掌「姑射」以來,所行諸事,
其中不免摻雜了「平安符」陣營的惡行,蕭諫紙氣力未複,時昏時醒,自難辯駁。

    他身前空間俱已凝鎖,不知用了什麼秘法,聲音仍能穿透禁制,傳入談劍笏
耳中,清晰一如貼面。談劍笏置若罔聞,不住運功發掌,直將「凝功鎖脈」造出
的無形防壁當成練功牆,空氣漸漸被焰掌打得滾燙如熾。

    殷橫野說了約莫盞茶光景,「熔兵手」卻未曾止歇,談劍笏彷佛有用不盡的
內力,毋須調息運功,以這道紅光刺目、幾能以肉眼窺見其範圍尺寸的「氣牆」
為中心,偌大的天井內熾烈若洪爐,掌勁雖遠不能突破鎖限,但足以銷融金鐵的
高熱,逼得殷橫野不得不運功抵禦;回過神時,竟已到了比拼內力的境地,對位
列三才的隱聖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驀地省覺:

    「……都到了生死關頭,還想著接續你家台丞未竟之志!」才知白費了盞茶
工夫。

    蕭諫紙利用「凝功鎖脈」的特性,欲與敵同歸,此計不可謂不毒。可惜殷橫
野早悉「登龍門」之秘,以逸待勞,蕭諫紙功敗垂成,落得經脈寸斷、半身癱癰
的下場。

    談劍笏掌擊鎖限,雖難傷殷橫野分毫,卻意外發現了氣牆的凝鎖異能,只不
過這回堆疊的非是勁力,而是溫度——

    熔兵手不比游龍劍,無有積蓄之能,不管迭上幾道掌,亦不能逼得殷橫野使
出全力。然而熔兵手火勁,能於頃刻間化鑌鐵為漿水,幾十、乃至幾百道掌迭起
來,集中轟於隱聖身前七尺……待殷橫野回神,已須提運十成功力,死命鎖住,
才不致被熾如岩漿的火牆所噬。

    談劍笏未必看穿了「登龍門」的奧妙,然與蕭諫紙相處十數年,兩人有著彼
此未覺的默契,在根基無法與三才五峰抗衡的劣勢下,不約而同利用鎖限,以自
身特性——游龍劍的震音、熔兵手的高熱——加乘攻擊,將殷橫野推向「總力對
決」的窘境。

    以隱聖之能,可輕而易舉打穿談劍笏的掌勁,藉「分光化影」身法避攖其鋒,
但談劍笏一死,焰流失控炸開,殷橫野未必能全身而退——事實上,此際氣牆的
熱度已瀕臨老人的極限,三五層級的功力能鎖住攻擊,卻無法降溫,沸滾的紅亮
氣牆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殺器。

    殷橫野終於明白,此人無法說服。

    無論他將枯燥無聊的「熔兵手」,練到何等驚才絕豔的境地,其冥頑不化的
程度,使殷橫野徹底失去利用他的興致。火勁灼燙著老儒的肌膚,若非以內力阻
斷呼吸,改采龜息,光是汲熱浪入肺,足將五臟六腑燒得焦爛……上回他須使出
十成功力,方能免去逼命之厄,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殷橫野面色凝肅,除了恚怒,
心底竟也有一絲惋惜,揚聲道:

    「談大人!把命送在這裡,對得起你赤鼎派一脈單傳,對得起你經世濟民的
抱負?」談劍笏充耳不聞,焰掌連出,將氣牆炙得更加滾燙,紅光宛若日冕,幾
難直視。

    殷橫野冷哼一聲,右臂抬起,催動功力,緩緩踏前一步,金烏般的刺亮光牆
等距推移,壓向談劍笏!

    談劍笏功體殊異,不懼高熱,無奈氣牆被數十道掌提至難以想像的高溫,名
列三才的隱聖都難抵擋,逼近尺許,熱勁增強豈止數倍?一瞬間袍袖化灰,周身
浮出片片焰斑,乍現倏隱;衣布轉眼成燼,接著炙的就是肌膚血肉,焦煙方才竄
起,居然連煙柱也灼燒一空,點滴不存。

    沒人比談劍笏更明白這堵火牆的危險與恐怖,眼看打殘老台丞的賊寇自行逼
近一尺,他無論如何都不肯退,咬牙轟入鎖限之中,雙掌如鑌鐵將熔,燦亮到幾
乎失形,彷佛下一霎眼便要化成漿水滴落;難以言喻的燒灼劇痛,令那張紫膛國
字臉透出駭人的慘青,汗水卻無以成形,尚未沁出肌膚,便已化作蒸汽,離體猶
如針戳刀剮,幾無完膚。

    癱于階下的蕭諫紙終於醒轉,總算沒被熱浪嗆灼而死,苦於無法開口,奮起
餘力匍匐爬行,明知難以再戰,更不可能阻止殷賊,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忠心的下
屬犧牲。

    (快走……快走!殷老賊不能殺我,別……別在這兒犧牲性命!)

    另一廂,談劍笏忍著鐵簽剝皮似的酷烈痛楚,一頭往火牆裡紮,彷佛非打中
殷橫野一掌才肯甘休。殷橫野鐵青著臉,望著他低咆出掌、狀若瘋魔,竟不覺微
怔;回神驚覺功體已提運至極,繼續相持,必遭高熱所傷,搖頭悶哼道:

    「兀那匹夫,頑愚如斯!」鬆開鎖限,十成掌勁疾吐,火牆在潰散竄流之前,
轟然穿過忍痛出掌的談劍笏!

    怒咆聲中,纏裹烈焰的紫膛漢子沖出火障,駭人的高熱與強橫的掌勁帶去了
部份血肉,宛若自熟透的漿果中擠出果肉般輕巧,使原本虎背熊腰的結實身形,
陡然間小了許多,卻未阻卻其掌勢——

    「砰!」幾欲見骨的手掌按上隱聖胸膛,連灰塵都未揚起多少。

    殷橫野平視面目全非、恍若惡鬼的赤鼎派絕傳,眼中掠過一抹惋惜,喃喃道:
「赤手熔兵,從此絕響矣!」胸膛略挺,「剝」的一響,談劍笏右臂齊肩分斷,
斷口猶如炭灰,倒落之際,左小腿自膝下斷折,整個人摔得四分五裂,身下膿血
卻不多,俱被高熱蒸化,不住竄出滾燙煙柱,中人欲嘔。

    失控的熱流穿過談劍笏,撲向前堂,連火焰都無由而出,空氣中異樣的蒸騰
一掠而過,牆柱簷瓦瞬間焦枯,字畫等徑行灰化。美輪美奐的雅致木構,眨眼成
燼土完墟,彷佛仙人一指,頃刻千年。

    蕭諫紙眥目欲裂,難信前方那團焦爛物事,便是晨昏隨侍的副手,雙手交錯,
彷佛不知疼痛,發瘋似的爬過餘燼血污,奮力朝談劍笏處挪去。

    「輔……輔國……」

    「你設想得沒錯,我的確不能殺你。但讓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多不勝數,這不
過是其中之一。」

    殷橫野像看一條蛆蟲般俯視他。「這是我為你準備的地獄,當然,只是開端
而已。猜猜看,下一個會是誰?」蕭諫紙恍若未聞,披髮匍匐,眼中只餘一物。

    殷橫野撢襟邁步,「喀喇!」一聲,踩碎了炭化的斷臂,忽又想起什麼。

    「此子不除,餘患無窮。」袍袖微揚,指風貫穿倚柱調息的聶雨色頭顱,矮
小蒼白的青年側倒之際,兀自掛著錯愕神情。

    蕭諫紙費盡千辛萬苦爬到焦屍旁,顧不得煙氣灼嗆,將不成人形的談劍笏抱
到懷裡,驀聽一聲顫哼,那張焦爛的臉孔上綻開一道血縫,談劍笏竭力抗死,竟
未斷氣。

    「台……台……」

    「我在!」蕭諫紙血絲密佈的眸中掠過一抹狂喜,可惜以「龍蟠」之智,這
份驚喜委實太短。重傷至此,救無可救,最大的慈悲就是給他一個痛快,免於繼
續受苦。

    老人屈指向其咽喉,手至中途,卻難成爪。談劍笏目不能視,困難吞咽著,
奮力道:「賊……可殺……浮鼎……劍……」痛苦太甚,語聲又低下去。

    蕭諫紙知他孑然一身,無徒無友,妻子亡故後,於世上再無牽掛,誰知灼身
劇痛之下,台丞副貳仍是一般的多話,萬般艱難地剮咽焦喉,又嚅囁道:

    「屬……屬下……房……櫃……疏……」

    青苧村妖刀塚的慘事,談劍笏始終未忘,不但掏腰包應付旅資,派院生中幹
練忠直、老于世故的喬裝改扮,往石溪縣察訪,大半年間收集了三百多份畫押口
供,包括石溪知縣沈其元的親筆書狀,拼著烏紗帽不要,也要指證鹿彥清一夥的
惡行。

    談大人試探過老台丞之口風,見他於此事不置可否,怕牽連上司,沒敢請皇
后主持公道,自寫了奏疏,打算繞過台丞、撫司,乃至鎮東將軍慕容柔,上京告
此禦狀。他乃是器作監出身,文章本非所長,字斟句酌塗塗改改,稿子謄了一半
不到,還鎖在房間的五斗櫃裡。蕭諫紙於院中多有耳目,早已獲悉。

    聽他忍死分說,才知談輔國亦有未了的心願,一徑點頭。

    「我將奏疏寫完,著合適之人呈交刑部,務還青苧村公道,教鹿彥清等俱都
伏法。」談劍笏喉舌、顏筋等俱已焦爛,便是想也說不了太多話,即使劇痛失神,
聞言眸底仍掠過一抹黯光,足見欣慰。

    蕭諫紙幾不忍看,又無法下手,心底茫然,忘了他已難言說,喃喃自語:

    「你……還有什麼心願,有什麼未了之事,我給你辦。什麼都行,再蠢、再
荒謬可笑的都行,我一定不罵你,不笑你蠢,一定……給你辦妥。」

    但談輔國真幹過什麼蠢事來?

    他這輩子最蠢、最荒謬的,就是信了你蕭諫紙啊!

    老人連吐息都像剮著自己,恨不得讓狗活吃了心肝,獸牙碾著臟腑,嚼得唧
咂有聲……是那般痛悔並深恨著。而懷裡始終不肯斷氣的談劍笏,像直視他所有
的罪愆與脆弱,一錘又一錘地粉碎著老人的信念。

    明明……明明是何等劇烈的痛楚啊!忍這般苦,是等我給個交代麼?

    「你……想問,方才老賊說的那些,我是不是都做過,是麼?」

    談劍笏似想開口,形似唇鼻的那團焦爛動了動,終究沒綻出聲。

    「你想問……操縱妖刀,在靈官殿、水月停軒、烽火連環塢殺了這麼多人的,
究竟是不是我?」

    「你想問,煽動手無寸鐵的流民圍山,令他們暴露在鐵騎刀槍之前,以為膏
壑的,是不是我,對不?」

    「你想問,做了這些罄竹難書的惡行之後,我為什麼還能睡得安枕,還能在
人前裝出一副道貌岸然,還能厚顏無恥訓人子弟,以士人表率自居……」老人語
聲愴厲,如困獸垂死傷人,帶著自殘似的譏誚張狂:

    「是不是,輔國?」

    他為這一刻已準備了許久,雖然起初並不是為了對談劍笏言說。無數次午夜
驚寐,蕭諫紙從千夫所指的惡夢中醒來,夢裡每張面孔或怨毒或鄙夷,帶著難以
反詰的義憤襲來。老人逼自己一句句回想,一句句抗擊,才能堅持惡道,往下走
去。

    但談劍笏只閉了閉眼,才又勉力撐開,渙散的灰眸仍向著老人,似欲聆聽。

    蕭諫紙彷佛被狠抽了一鞭,滿腹的激昂頓失著落,只餘說不盡的空虛寥落。

    大凡談輔國能聽懂的道理,往往須在三句話裡說完。若逾此數,台丞副貳便
難以消化,常被蕭諫紙拿來揶揄,以為談資。

    「你腦子既不好使,何必折騰自己?」台丞冷哼:

    「少問多聽,聽不懂便罷,多省心。叫人給賣了,也不難受。」

    「台丞,我以為道理都是簡單的,三句話盡夠了。」

    談劍笏難得反口,顯是真覺委屈。蕭諫紙斜乜著他,冷笑不絕,就有你這麼
賤的,想放你一馬,還自個兒湊上討打。又寒磣磣問:

    「三句話能說清的叫道理,那說不清的叫什麼?」

    「叫辯駁啊。」紫膛漢子想也沒想,衝口便答:

    「心虛之人,才須辯駁。屬下一直是這樣以為。」

    言猶在耳,不敢與他黯淡的眸光相對,垂肩頹坐,「那些事,都是我……」
卻被打斷。懷中的談劍笏意義不明地嚅囁著,分不清是呻吟或欲語,不知還餘幾
分清明,生命似將走到了盡頭。

    蕭諫紙不欲留下遺憾,為他撫闔眼皮,咬牙道:「殷賊所言……確有其事。」
背後因由,一下不知從何說起,堂堂龍蟠,竟爾失語,聽任所剩須臾點滴流逝,
心急如焚。

    談劍笏不知哪兒生出的氣力,左掌一翻,按住老人手背。

    知是迴光返照,蕭諫紙聽他啞道:「台……」以為喚己,忙介面:「我在!
輔國……我在。我就在這兒。」

    但談劍笏已不見不聞,深恐台丞不明,奮起餘力,歙著焦裂的唇縫,嘶聲道:
「台……台丞所為,必……必有深意。屬……屬下不……不疑……」心滿意足,
再無遺憾;嘴角微揚,不及咧滿,頭顱緩緩垂落,安心倚著老人,便似睡著一般。

    老人愕然良久,終於明白其意。這種蠢話,什麼人需要用最後的生命來說?
活該你蹲劍塚的苦窯!難以自製地笑起來,笑得前仰後俯,聲若嚎慟,口鼻血溢,
染紅了破碎的衣襟。

    ——談輔國,你……你是哪兒來的傻子啊!

    叫人賣了也不知。幸好傻瓜是不會難受的。

    「若台丞肯賣,屬下倒覺與有榮焉。」

    談劍笏說這話時搔搔腦袋,頗有些不好意思,似覺自己拿不出手,白占了台
丞便宜,難得靦著紫膛面皮說笑。「要是別人賣我……台丞不如趁便宜買了罷。
屬下沒甚用處,總還能推一推輪椅。」

    台丞副貳的笑話是沒有人笑的,他只有在一本正經時說的話才好笑,隨侍的
院生們聞言一陣惡寒,說不出的尷尬。恐怕談劍笏永遠想不到,自己也有令老台
丞失笑的一天。

    蕭諫紙狂笑不止,終至無聲,抱著餘煙嫋嫋的殘屍,頹然踞於焦土之上,瘦
削的面頰緊貼於部屬燒毀的臉孔,身子微晃,不住喃喃道:「蠢才……蠢才……」


                            【未完待續】

[ 本帖最後由 L6165sl 於 2017-11-1 21:2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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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45卷)(249-250)作者:默默猴

.

                              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二四九折 鱷狂將立,凡鳥何擊

  胡彥之掠出船塢,沿著廢河道奔躍攀蕩,竟無片刻稍止,彷彿揉鷹、猿、鯪、
豹於一身,恁地形起伏錯落,水岸藤葦連生,亦不能略阻些個——

  獵王的「縮地法」從來就不是輕功。然於山林間移動嘯獵,勝卻世上任一部
輕功法門,無有比肩者。胡大爺恃以匿蹤,連聶冥途也不得不服。

  他繞過擱淺的糧船,由船塢另一頭出浦,本就是取近;只是這廂水陸兩道多
年來乏人問津,破敗更甚,前路半現半隱,蘆葛牽緣交錯,虧得胡大爺身手了得,
才能在這等荒徑間飛掠似猱猿。

  陸路狹仄,河道倒是次第開展,由原本的半淹淤泥、及膝淺水,漸成難以見
底的夾沙細浪,已非能徒步涉過的深淺。

  胡彥之換過幾綹粗藤,藉奔行的勢子試出最結實的,整個人如彈子般射出,
蕩向對岸,落腳的腐葉堆裡忽亮起兩盞綠火,「嘩啦!」地皮掀開,翻出一張尖
牙無數的腥臭長嘴,扭著向上一合,猛朝男兒腰腿箝落!

  惡獸的血口大逾胡大爺的腹圍,咬實了怕不是攔腰兩斷,便教兩排密齒往身
上一捋,都能生生梳下幾條肉來。

  胡彥之避無可避,千鈞一髮之際,「絕不劍脈」陡生奇效,於舊力盡處再生
新力,開無罅瓠底之有容,雙手連攀,雄軀猛提尺許,足翻過頂,落在一株老樹
椏杈間。

  「啪」的一聲惡獸闔口,扭著五尺來長的身軀落地,生滿棘鱗的長尾泄忿似
一陣旋掃,沙沙沙地伏入泥葉間,仍露兩盞碧火似的幽目,驚鴻乍現的醜陋身形
猶如巨大的四腳蛇。

  (這是……豬婆龍!)

  胡彥之曾於央土南陵交界的惡溪村裡,從一名號曰「鱷神」的老漁師習獵鱷
之術,親眼見過、宰殺過這種在南方為禍甚烈,被當地土人稱為「豬婆龍」的凶
猛水獸,但沒聽說越浦左近傳有鱷患。

  數百年前,東海道亦多虺鱷出沒,臬台司衙門特設「禦介使」一職,專以強
弓毒矢驅除鱷患。自三川商業日盛,人跡遍佈城野,什麼虎患狼患多已不聞,人
佔據了野獸的地盤,燒林屯墾、伐木築屋,再兇猛的野獸也沒了生存空間,或滅
或遷,避人唯恐不及,鱷魚也不例外。萬料不到,今日居然在城郊遇上了一頭—


  念頭一起,才覺情況不對。

  碧燐般的鱷眼,不只一對。光是老樹之下,就有四五頭五尺來長的成鱷,淺
水邊又一動不動地伏著幾尾;遠處的挾沙泥浪間,劃破碎沫浮露出一抹鱗棘,水
面漂著些許鳥羽,淺灘上東一團西一片的血污殘骸,糜爛的骨架已辨不出是禽是
獸……

  他早該發現的。胡彥之心想。

  水道淤淺,不礙泥鰍、跳魚、蝦虎生長,水鳥喜食,兼且無人騷擾,本該生
氣勃勃。胡大爺自出船塢以來,始終覺得不對,又說不真切,此際真相大白,原
來是這群食肉惡獸悄悄掩至,霸佔了通往越浦的捷徑,弄得魚走鳥遁,靜靜一片
死寂。

  「他媽的,邪門!你們就不能改天出來遊街麼?」胡大爺朝掌裡啐了口唾沫,
揀了根藤蔓試試強弱。「本大爺另有要事,少陪了。」覷准兩丈開外的一株樹椏,
奮力蕩了過去。

  此間樹無分老壯,都沒有兩丈的高度,胡彥之這一蕩註定觸底。

  他運起劍脈奇力,在躍出的同時攀藤直上,生生甩高數尺,靴尖仍在地面踩
蹬兩步,忽地沙沙聲大作,原本伏地不動的鱷魚電也似的扭起,以不可思議的速
度撲來,七八張血口數也數不清的利牙,齊齊往胡大爺身上招呼!

  ——媽的果然如此!這幫畜生!

  禍起倉促,胡彥之左支右絀,藉擺蕩之勢連閃幾尾,以肩頭猛撞迎面而來的
一隻大鱷。那鱷魚嘴未張全,即被撞著咽下最柔軟的部位,連人帶鱷幾百斤的重
量,轟然拍上樹幹,「啪」的一聲脆響,鱷魚腦袋陷入樹幹,汙濃汩溢,沁紅木
裂。

  胡彥之忍著氣血翻湧,更不稍停,猿臂暴長,攫藤上樹,驀地左小腿一痛,
披著血的褲腳已遭鱷吻揪落;便只一滯,兩頭瘋鱷接連跳撲上來,胡彥之心知此
物力大,能拖活牛入水,尋常刀劍卻難一紮取命,半空中回身屈膝,將其中一頭
的腦袋頂爆在樹幹上;另一頭鱷魚用力過猛,一口咬上胡大爺的髻頂,形同落空,
兩隻鐵一般的爪子卻狠狠劃過背門。

  胡彥之眼前一黑,沒敢給餘鱷可乘之機,創口背肌一夾,運起十二成功力攀
上樹頂,這才甩落惡獸,雙掌一推,「落羽分霄天元掌」轟上鱷魚腹間,打得牠
落地翻滾,直至兩丈外那株老樹下,周身孔竅汩汩溢血,彷彿戳了洞的羊皮水囊。

  半截尖釵斜穿出鱷吻,老胡福至心靈,一摸腦頂全是鱷血,髮髻倒散,垂落
沾了血污獸唾的濕發。原來那棘鱗畜生蹦躍過頭,一口咬著橫釵,穿顎破腦,才
沒有將自己給撕了,不禁暗叫僥倖。

  樹下兩頭鱷屍交疊,濃血沿著樹幹裂痕緩緩滑落,血腥氣融入泥水灘本有的
濕腐氣息,彷彿喚醒了所有的鱷魚,牠們靜靜聚集過來,一圈又一圈地繞樹伏地,
動也不動,只餘飢火閃躍的熒熒碧瞳,兀自放光。

  胡彥之懶得清點,總之是夠他屍骨無存的數兒了,隨手封了小腿、肩背幾處
要穴,撕開破爛外袍並著腰帶纏裹創口,以免持續失血。他尾隨翠十九娘原是臨
時起意,倉促間不惟兵刃,連救急小包,藏有開鎖針、短匕的暗袋等都沒帶上,
哪知會陷入如此邪乎的窘境。

  獸牙獸唾非是什麼乾淨物事,若未及時清創敷治,輕則高燒不退,重則一命
嗚呼,身為獵王高足,老胡再清楚不過。胸中始終有股揮之不去的鬱悒,也不知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還有腦袋裡那異樣的昏眩……

  胡彥之也算披血裂創的大行家了,即使在萬安邨時傷成那樣,他也不曾有過
現在這種捉摸不清、偏又無法全然否定,似無若有的詭異感受。此非受傷所致,
也不像被下藥中毒,而是更玄奧難解之物。

  現下可不是糾結的時候。

  小耿的託付,陰謀家的反撲,還有母……還有狐異門正受歹人覬覦,無論哪
一條都是急逾星火,有累卵之危。

  此外,這廂若已成鱷魚盤據的巢穴,難保沒幾頭會溜到另一側,方才未遇是
運氣。先前監視他和十九娘,遺下草窩那人,沒准非是什麼潛匿大家,而是被鱷
魚拖走飽餐一頓,啥都沒剩。萬一小耿和十九娘也遇上了這幫長嘴畜生,他們能
不能自保無虞?

  「……走罷,幹活兒啦!」

  滿面於思的豪壯漢子甩了甩頭,彷彿周身無傷,隨意能抖落一肩瀟灑似的,
扶著椏杈支起身;還未盤算該怎麼移動到更遠的樹上,樹幹卻隨之一晃,發出令
人牙酸的咿呀聲響。

  (媽的,還能再倒楣點麼?)

  胡彥之哭笑不得,情況卻不容樂觀。

  這樹徑不過尺許,老胡用它撞死兩尾大鱷,又背另一尾攀緣轉上、踏椏發勁,
哪一下不是折騰?前後幾百斤的力道接連摧折,受損的主幹再難支撐,便胡彥之
只一蹬,怕不是人離樹倒的收場;賴著不走,近兩百斤的雄軀搖得片刻,結果也
是一般。

  畜生縱使無智,卻有獵食的本能。胡彥之不敢以「千斤墜」穩住樹身,以免
殘幹虛不受力、當場斷折,逕以道門絕學《律儀幻化》提氣輕身,人樹相合,整
個人彷若一葉。無奈一陣風來,樹搖加劇,十餘對慘綠鱷目齊齊上揚,倏又不動,
飢火愈熾。

  遠方水面嘩啦啦地掀起濁浪,似有無數大魚翻躍,風風火火向岸邊移至。

  來到近處,赫見浪裡的「大魚」尖吻無鰭、尾長爪利,全是六尺以上的黑甲
大鱷,居間圍著一幢魁梧奇偉的巨影,怒鬃如電,蹄大如鬥,咆吼似猛虎嘯林,
群鱷與之一襯,倒像大些的壁虎四腳蛇。

  再近些個,方知鱷群張嘴非是嘶咬,而是遭巨獸咬得支離破碎,堪於氣絕前
嚎叫一二;揮爪也不是攻擊或自保,蓋因鐵蹄踏碎背脊腦殼,不自禁地痙攣所致。

  濁浪拍打上岸,留下無數血沫殘肢。

  巨獸一甩長鬃,噴息如雷鼓電熾,喀噠喀躂上了岸,尾飛蹄蹬,將兩頭攀咬
後臀的大鱷踹過對岸,冷不防張口咬住另一尾迎面撲來的,幾下怒甩,鱷頸碎成
了虀粉,長軀折成軟軟兩截,如濕爛的麵粉袋般被拋入水中。

  「……策影!」胡彥之忍不住大笑:

  「老兄弟,你這回實在來得太好啦。」

  這如天神降臨的龐然巨物,自是來自異境天鏡原的紫龍駒策影。

  萬安邨一役後,策影滿身披創,饒以紫龍駒之神異,也在朱雀大宅休養了好
一陣。耿照按老胡吩咐,每日讓李綏著人為二哥備妥牛酒,供牠大快朵頤,以恢
複元氣。

  策影極有靈性,畢竟不能長居廄欄,待外傷大致收口,胡彥之將牠帶出城,
解去鞍鐙馬嚼,策影自尋深林逐獵,覓些不知名的藥草自療。多年來一人一馬聯
袂闖蕩,血戰之後,策影都是這般處置;尋常弼馬術不適於紫龍駒,策影的歲數
怕比老胡大上幾輪,靈智絲毫不遜於人,待牠恢復,總能回到他身邊。

  但此番回轉的時機,實在沒法再好了。

  胡彥之運勁一踏,樹幹轟倒,也不知壓死幾頭鱷魚。虯髯青年順勢翻躍,身
下烏影一溢,策影排闥而至,猶有餘裕放開蹄子一腳一個,踏碎幾枚鱷魚腦袋。

  策影背上無鞍,胡彥之仗著騎術精湛,毋需韁鐙,亦能驅駕。回臂一摸馬臀
濕黏,創口處血肉糢糊,策影畢竟不是澆銅鑄鐵金剛不壞。遠眺前頭綠熒點點,
不知有多少鱷群潛伏,拍拍策影頸側,低聲道:

  「掉頭,咱們繞另一頭走去!」

  紫龍駒不肯放蹄,冷哼一聲,前後踢咬打轉,逕與鱷群廝鬥,似覺老胡之言
荒謬可笑,頗有被看低的慍怒。

  胡彥之省起失言,急忙改口:「先回原處瞧瞧,免得小耿也遇上鱷魚,那可
不妙!」策影長嘯震野,鐵蹄連踹幾頭被震暈了的鱷魚,才掉頭殺回狹舟浦。

  破爛的船塢內空無一人。十九娘在另一頭的水道上備有箭舟,想來此際已然
去遠。小耿欲往沉沙谷秋水亭,也不是一路。

  船塢內外皆無鮮血獸跡,胡彥之稍稍放心,頭暈胸悶的異狀不知何時已煙消
霧散,無暇細思,駕策影全力驅馳,加緊回城。

  循陸路走,看似是繞了遠路,但策影狂奔不遜箭舟多少,兼有縱躍涉水之便,
無片刻稍停;輔以胡彥之腦中钜細靡遺的越浦城郊水陸詳圖,不到半個時辰便已
見得越浦城郭。

  往正東朝陽門的大路兩旁人群熙攘,牽羊趕豬好不熱鬧,百姓等著通關入城
之前,也在此間易物交流。守城官兵多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是將軍耳聞也故
作不知,算是約定俗成的古老傳統。

  越浦乃三川第一大城,不比小小縣邑,城尹衙門頒有嚴令,牛馬等大型馱獸
未安鞍轡,不得入城,以免於人口稠密處奔狂難抑,釀成死傷。

  違者輕予以驅離警告,重沒收牲口,拘責物主;若遇不聽攔阻、一意闖關的
渾人,視同武裝侵襲,也就是造反的意思,城將逕可下令射殺,事後毋須究責。

  此令東洲各城俱有,策影若能人語,約莫也背得出,遑論老胡披髮浴血,跨
在一匹狂奔的無鞍巨馬上,貿然闖關,怎看都是個萬箭攢心的下場。

  耿照委他回城傳訊,未付以將軍府的金字牌,在老胡看來,是小耿信他自有
飛越城關之法,毋須蛇足。

  胡彥之不欲辜負,俯身拍拍馬頸。「老兄弟,咱們在前頭分手了罷,莫嚇壞
了土人。」策影鼻息輕吐,放慢馳速,欲趕在近人之前,覓一處放落騎士。

  最近的茶棚尚有一裡之遙,棚底三兩抹灰影,或移或踞,服色都是尋常百姓。

  再近些還有名手持草紮的葛衫瘦漢,上插糊紙面、泥泥狗等童玩,應是行腳
貨郎;

  一婦攜童繞著草紮打轉,母子倆看似討價還價,鬧騰著給不給買,或買哪個。

  這般距離,未必能察覺策影之巨,以馬背上的胡彥之異常矮小,才是常人的
思路。遠遠見有稚童,胡彥之不欲冒險,一拍馬頸:「就這兒罷。」不待策影停
步便要翻落,奇事竟於此時發生。

  「颼!」一物飆至,急避間胡彥之幾乎失足,幸策影腰臀一顛,及時將老胡
拋正。颼颼破空聲接連並至,由上而下,刁鑽至極,胡彥之狼狽閃躲,回見塵沙
底下空無一物,無論落空的是暗器或箭矢,竟無一遺下,彷彿自行飛走了也似,
不覺發怔:

  「……這是什麼鬼東西?」

  策影也被這瞎射一氣的怪異攻擊惹惱,賓士間左閃右避,驀地腦袋一歪,朝
疾射而來的箭影咬落,「喀!」鋼齒交擊,逬出毛絮;老胡眼明手快,忙抄住急
旋逸去的「暗器」,入手溫黏,竟是只歪頸折翅的麻雀!

  不及錯愕,先前在狹舟浦外的那股異樣悶鈍,倏又浮上心頭,彷彿連人帶馬
撞入一團難以名狀、若有似無的稀薄水汽,只能靠膚觸上微妙的溫度變化,依稀
察覺其存在——

  瘋狂的鳥擊猛將青年拉回現實。

  胡彥之從不知道越浦城外有忒多麻雀,隨處可見的小禽一旦聚集,以百死無
悔之勢撲至,竟能駭人如斯!胡彥之手無寸鐵,仗著掌力強橫,以隔空勁震偏箭
雨般颼颼不停的連翩鳥擊。

  然飛鳥不比弓箭,無法就施放者的方位預作防範。由四面八方而來的突襲毫
無章法,加上縱躍閃躲的策影也增加了穩坐其上的難度,胡彥之難以自保遑論反
擊,只能抱緊馬頸,舉臂遮護天靈蓋等要害。麻雀尖喙縱無金鐵之利,劃破衣衫
肌膚綽綽有餘,轉眼兄弟倆已滿身狼藉,加創猶在群鱷之上。

  要命的還在後頭。

  錯過下馬分道的時機,驚怒交迸的策影負著老胡,一路引著瘋狂撲落的各種
禽鳥,馳速不減反增,就這麼一頭紮進了眾人的視線裡。

  比起馬背上浴血散發的狂漢、撲簌而落的黑壓壓鳥群,體型大如妖怪、吼聲
強勝虎豹,熾目烈鬃的亮黑巨馬毋寧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怪物。

  「媽呀!妖……妖怪啊!」

  「妖怪吃人啦!」

  「快、快逃啊!」

  驚呼聲此起彼落,對鳥擊狂怒已極的策影罕見地不顧周遭,踹飛籮筐、踢倒
棚柱,傷人不過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胡彥之聽得呼天搶地的人聲,才知不妙;沉臂抬眼,赫見一名男童坐地瞠目,
駭得連聲音都發不出,攜童的少婦倒臥一旁,死活不知,揪緊馬鬃一扯:

  「……不可!」

  策影咆哮著人立起來,胡彥之無鐙無韁,猛被甩落,順勢著地一滾,將男童
搶了開去。攘臂揮散塵沙,但見道上人群四散,豚羊驚狂,莫名的驚懼湧上心頭,
身子難以自製地顫抖著;鳥群像是遭遇了什麼恐怖的天敵,受到極度的驚怖催迫,
不由自主朝反方向逃離,不辨前路,至死方休,恍若自殺攻擊——

  眼前所見,如一幀勸世用的佛圖地獄變,青年見過江湖仇殺,見過戰陣兵禍,
見過滿山滿穀餓鬼般的流民集結,卻都不如此際驚心動魄。

  而在這幅歪斜扭曲的畫作中,只一人在半塌的茶棚底下端坐如恆,正常得無
比反常。

  強烈的驚懼,令胡彥之難以凝眸。那人的形容衣著並非看不清,而是所有須
經心神透析的意象、意義,乃至意念等,全被鋪天蓋地的恐怖感揉碎,無法運作,
便見了什麼,也等若什麼都沒見。

  胡彥之辨不出他的模樣,只記得那桿插滿各式童玩的草紮,依稀還擱在那人
腳邊。

  (是……是他!那……那貨郎……)

  那人似隨手取了張紙面,捏著竹棍兒一遮臉,胡彥之壓力大減,餘光裡其輪
廓似乎清楚些個,然而每一凝目,莫名的恐怖感又將他攫住,什麼也認不清,什
麼都留不住。

  老胡想起幼年上真鵠山時,每一個凝著漆黑的窗櫺外或衣櫃裡的夜晚——你
知道裡頭有著什麼,甚至期待裡頭有什麼;強迫自己睜眼等待什麼出現,以便在
真有什麼的一霎間求得解脫……

  耿照同他說過的,面對灰袍人的那種恐懼無力,應約如是。

  即以小耿的描述,胡彥之亦知兩者間有所不同。灰袍人能任意限制他人行動,
令內功外功俱都失效,這人卻是喚醒包括飛禽走獸在內,一切活物內中最深層的
恐懼;非是什麼實存的恐怖形體,可以對抗、可以遺忘、可以延伸消解,乃至說
服自己勇於面對,而是純然的恐懼自身。

  驚懼既不知所以,又何能不懼?

  涼徹的液感滑過他發冷的面龐,隔著粗製濫造的哭喪紙面,那人發出意義不
明的聲響。胡彥之意識到是笑聲。

  「……你的馬,很厲害啊。」

  他試圖辨別或記憶那人的聲音。然而,經無數高人調教、涉諸般奇淫機巧,
胡彥之恃以闖蕩無往不利的見聞智性,此際便如一只咬死的機關,絲毫不起作用。

  「不愧是來自天鏡原的異種,或可迷惑,卻難馴服。」

  胡彥之靈光乍現,明白在這不知何以、範疇幾何的恐怖境域裡,策影是除那
人之外,唯一不受驚懼所攫的存在。那人的手段或能教策影狂怒失據,卻無法如
壓制自己那般,完全控制住紫龍神駒。

  「策影……走!」

  胡彥之不確定自己有無出聲,或僅於心底呐喊,但原本旁若無人、發狂般與
鳥撲搏鬥的巨大蹄獸突然安靜下來,染血厚鬃耷黏著皮毛,緞一般的烏亮光澤起
伏驚人,益襯出龍蟠也似的虯結肌肉,比交股麻繩還粗的血筋一跳一跳的,帶著
猙獰迫人的強旺生命力。

  策影甩了甩腦袋,彷彿在清醒的一霎間,忽明白敵之所在,粗息虎虎地轉向
那人,還欲邁步,前腿卻不由微屈,顫抖的雄軀持續拉鋸著體力與意志,汗血迸
如雨下。

  (不行!這廝……非是我等所能抗頡……走!)

  紫龍駒頑強昂頸,身子卻本能退了幾步;與胡彥之四目一對,靈犀遍照,仰
天怒咆,掉頭而去,愈小的身影卻未消失不見,逕於遠處駐足,像要把此間一切
牢牢印在腦海裡似的,便隔裡許黃沙,仍能感覺那熾電般的豪烈目光。

  那人拊掌大笑。

  「好個通靈畜生!」他的聲音中滿是佩服。「這便教牠試出了我之範疇。瞧
瞧那雙帶殺之眼……牠在威脅我哩,像是說:『老子認准你啦,幹出什麼蠢事,
天涯海角也不放過你。』」

  胡彥之聽他粗著嗓,扮雙簧似的代策影說話,聲音卻很年輕,省起那股莫名
驚懼已褪,覺識不再受幹擾控制,重又能記憶思索。

  那人舍了草紮逕起,手揮細桿,狀若回風,桿頂黏了張豬腰似的半面,長寬
約只遮得成年人小半張臉,卻有顴額鼻樑的細緻起伏,居然是張精巧的醜面;桿
底流蘇輕搖慢蕩,桿身掠過一抹斑斕銅光,顯非草紮上的紙糊劣貨。

  胡彥之本欲撐起,驚覺周身汗漓,直似水底撈出,四肢痠乏,不遜一場惡鬥。

  掙紮間那人已行,持桿揚了揚醜面,模樣十足懶憊,寬肩窄腰的背影看來不
甚高,比例分明是少年,不知怎的有種很熟悉的感覺,非是依稀曾見,而是此前
才見得,只是其中關連太過突兀,思路一下子飛之不及,懸在半空。

  (這身影……到底是誰?我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我記住你啦,胡大爺。你和你的馬都是好樣兒,今日多有得罪,咱們後會
有期。」傳音入密打斷了他的思緒,一絲靈感隨即霧散煙消,狼藉的大路邊上再
搜不著那人形跡,只餘驚人走馬,恍若未存。

  朝陽門的官兵總算趕至,氣虎虎地壓制現場,見模樣可疑的便勒令趴下,欲
逮那縱馬逞兇的狂人。

  胡彥之不動聲色扛起草紮,扯落童玩香囊上的彩絛束髮,趁煙塵迷眼,以擒
拿手法繞暈一名身量相仿的粗漢,三兩下解落長褙箭衣,倒著順序反面穿好,信
手將昏頭轉向的漢子,往一隊風急火燎似的兵伍裡推,又從旁勾了頂草笠戴上。

  背後響起官兵怒叱,人們循聲聚攏圍觀,變裝成行腳貨郎的胡大爺則向左右
陪著小心,退入了接受進城盤查的長龍裡,誰也沒覺不對。

  ——看來狹舟浦的鱷群大陣,也是那廝做的手腳了。

  這到底是奇術抑或武功、何以可能,青年全無頭緒。但來人本事奇大,平生
僅見,卻是毋庸置疑。

  神秘來客的目的,究竟為何?若是阻他求援,委實不通。再說了,這等高手
要是站到平安符那一廂,豈只危殆?簡直是場災難。

  不對。胡彥之隨人龍緩緩前進,思緒逐漸恢復運轉。

  欲斷援軍,除掉求援的信使即可。以那廝的本領,十個胡大爺齊上也拼不過
人家一根腳趾,何必辛苦弄來飛鳥鱷魚,大搞馬戲?他不是不讓求援,胡彥之心
想,是不讓消息到得太早。

  更有甚者……神秘客的出現,本身就是某種資訊?

  ——當然,也可能一切只是個局。

  神秘客輕易便能殺了他,神秘客只是不殺,教他糾結反覆,進退失據,從而
釀成更大的惡果。在他行俠仗義、策馬狂歌的闖蕩歲月裡,看多了這種純然的惡
意,這並非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傳說鱷魚在吞噬獵物時,會流下悲傷的眼淚。「說這種鬼話的,十之八九是
壞蛋。」教他捕鱷屠鱷的老漁師冷哼。「你吃雞豬牛羊都沒點害臊了,吃你的不
管是啥,你讓牠懷揣著什麼樣的好心思?誇你肉香,不必放鹽?」

  老人剔出一條雪花花的瑩白長肉,「啪!」扔上砧,拈秤斤兩。

  「最好的畜生,就是鍋裡的畜生,次好的在砧板上。晚上煲湯!」

  胡彥之迄今仍奉老人的「煲湯論」為圭臬,與惡徒拼搏得以不落下風,最終
彰顯正義,誅邪揚善。不管神秘客意欲何為,哪怕是一根稻草兩粒米,胡大爺也
決計不教他如願。

  「老鄉,老鄉!」他滿臉諂笑蹭上前,連連哈腰。「不好意思,我這個……

  內急啊!幫我拿會兒,送你家娃一隻草葉蛐蛐兒哩!「將編笠草紮一股腦兒
塞去,瘸著腿鑽入一旁草叢。

  那人莫名其妙,嫌草紮沉重紮人,暗忖:「管你娘!自個兒找去。」隨手將
草紮一扔,卻貪編笠好遮陽,老著面皮戴上。左右無不側目,這老兄卻昂首抖腳,
滿不在乎。

  要不多時,後隊有人揚聲:「是他,就是他!是他搶了俺的衣服!」卻是那
慘遭剝衣的粗漢,終於說清冤枉,領官兵折回,忙亂中未見胡大爺尊容,只記得
編笠草紮。

  戴笠男子有理說不清,旁人早看他不順眼了,紛紛跳出來指摘;好不容易弄
清笠紮的原主是賊,草中窸窣聲大作,被剝了衣笠驗明正身、兀自捆成一隻粽子
壓在地上的替罪羊逮到機會,大聲喊冤:

  「賊……賊在裡邊!」

  官兵發一聲喊,十餘號人散成大圈撲入,頓時簌簌行走、呼喊勸降、曉以大
義的聲音不絕於耳,連圍觀百姓裡的好事之徒,亦都摸進了幾個,唯恐錯過惡徒
伏法的好戲。

  忙亂間又遇風來,颳起揚塵一片,驀聽一名女子尖叫:

  「賊跑出來啦!在前頭……跑啦,賊跑啦!」眾人捂眼四顧,接連又聞:

  「跑啦!」「欸,你別跑!」「賊子停步!」聲音有老有少,此起彼落,聽
得人緊張起來。

  官兵們奮力撥出草叢:「在哪兒?賊人在哪?」其中一名兵士忽爾狂奔,回
頭大叫:「前頭!我瞧見啦!」眾人靴底揚塵,提刀追趕,前道百姓紛紛躲避,
登時大亂。

  城將遙見道中又起煙塵,人馬雜遝,不禁蹙眉:「派人去瞧瞧!領隊的王慶
在搞什麼玩意兒?將軍怪罪下來,瞧老子不治你們個擾民興亂的死罪!」一騎領
命而去,風風火火竄入塵沙,不多時又折回,騎士「籲」的一聲捋韁,不及下馬,
遙對城將拱手:

  「報!穀城大營派來快馬,說將軍急召典衛大人,請大人速往棲鳳館!」

  城將一下沒想起將軍在哪兒,但「穀城大營」、「將軍」、「典衛」、「棲
鳳館」這幾個詞彙連成一氣,格外令人揪心,渾身毛髮直豎,只差沒脫體飛出;

  總算還有一絲清明,粗聲反詰:

  「穀城快馬呢?怎只有你回來?」

  「稟統領,」騎士不慌不忙,答話間輕踢馬腹,維持四蹄輪點、原地打小圈
的動作,以免馬身漸冷,不利續行。可惜朝陽門的班值裡沒有巡檢營賀新、章成
那樣的好手,當能看出此獠馬術了得,絕非泛泛。「快馬累倒啦,壓傷平民數名,
王隊那兒正處置著。」

  城將腦門「轟」的一響,頓覺眼前發黑。難怪今晨著甲時眼皮直跳,忒倒楣
的事兒怎就教老子給撞上了呢?遠處飛沙漸止,果然地面倒著一人,身上似有繩
索固定,也不知是死是活;十數名官兵奔走呼號,逢人便抓,抓了又放,辨不清
哪個是隊長王慶,氣氛緊急倒是不言可喻。

  「統領!」騎士一扯韁繩,抑住馬匹跳立,急呼:

  「典衛大人……將軍急召!」

  「去,快去!」城將回過神來,撩著裙甲滾下望樓,疊聲叱喝左右:

  「還杵著做甚?去瞧馬怎麼了……喚弼馬值的馬醫來!」折損戰馬乃是大罪,
穀城鐵騎威震五道,馬軍地位甚高。不管馬是累死的、病死的,還是踩著了陷坑
絆索小石子,這鍋肯定往外人頭上栽,誰都不想為了匹長嘴畜生賠上烏紗,何況
還壓傷了平民。

  馬的事沒個章程,誰也別想進出朝陽門!官兵索性搬出柵欄,暫封城門,找
馬醫的找馬醫,找關係的找關係,城將親領左右去瞧那匹作死的「快馬」,打定
主意把平民死傷的鍋推到穀城那廂,萬不得已時拼個兩清,莫想獨坑你老子!

  朝陽門下,馬柵交錯,除守城官兵外誰也不讓進,一干百姓在柵前焦急等候,
莫可奈何,其中不乏攜刀帶劍的江湖客;潛行都有幾撥任務各異的少女化裝成不
同模樣,正趕著回大宅彙報,也只能按捺性子杵在人龍裡,徒呼負負。

  ——你的麻雀能飛過城去,可你自個兒呢?

  你大爺縱橫江湖,不是靠一頭紫龍駒而已。

  整個城市就是我的跑馬場!給老子記好了。

  柵欄後,胡彥之撥轉馬頭,放落馬軍防塵用的覆面帕子,鬆開皮鎧下的軍裝
衣領,抿著一抹旁人難察的笑意,飛也似的朝朱雀大宅馳去。

  
                   第二五零折 豺狼竟噬,葵藿傾心

  ——權輿。

  在七叔心裡,這兩個字所代表的,從來就不是「為什麼」,而是「怎麼樣」。

  世間惡由萬億,多如繁星,人的日子卻非無窮無盡;有這份閒心探究惡人何
以為惡,何不浪費在美好良善的事物上?只有蕭諫紙才老愛問「為什麼」,彷彿
承認無知會要了他的命,傲慢得既可憐又可笑。

  老人只想著止惡,更好的是不要發生。

  「好嘛,事來心始,事去心空,這是君子心性啊。」

  蕭諫紙說這話時,帶著一貫乍現倏隱的譏冷,很難判斷那臉是天生的欠驢踢,
抑或是個性不好使然。當然也可能兼而有之。「這『寒潭雁跡』的渾名妥適。欸,
你們青鋒照該不會有堂專門課罷?」

  是個性糟,老人心想。臉欠是隨爹娘,不全怪他。

  聖人有雲:「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指君子心性高遠,如竹林水潭,得失、利害就像是風來雁過,去則去矣,竹
林仍是竹林,水潭仍是水潭,自清自勁,不縈於懷。

  但屈鹹亨的外號若要這般曲解,裡頭難說沒有點揶揄譏誚的意思。

  芥廬草堂的雲台畫劍下傳八脈,每脈單傳,傳人皆以所傳秘劍為號,稱「雲
台八子」。此八部秘劍雖以禽鳥為名,卻脫胎自丹青圖寫,如青鋒照邵蘭生所承
《鷺立汀洲》,便是畫梅的技巧,風格宜瘦,清臒遒勁,甚合邵三爺脾性,畫入
劍中,遂成絕藝。而金吾郎任逐流的《飛鳶下水》,原是構圖上所謂的「偏局」,
發之於劍,即是藏於虛招裡、虛實瞬易的無形劍氣。

  《寒潭雁跡》也不例外,指的卻是留白。

  寒塘留雁影,太虛一片雲!

  當日老人為蕭諫紙所嘲諷的「不問為何」心性,此際再度狠搧了平安符陣營
一記。

  眼看「權輿」強勢現身,一指抵去殺著,洋洋得意的巫峽猿釁語未落,瘸腿
獨臂的老人倏然出手,灰袍一瞬間欺入壯漢臂圍,快得如鬼如魅,悄無聲息,連
青磚地上的草屑泥灰都沒掀多少,巫峽猿驚詫未已,膽氣霎寒。

  人體掌心的「勞宮穴」不惟與心包經相連,更是輸氣發勁的門戶。

  畸零老人一上來便廢他右掌,巫峽猿所損失的遠遠不止一條右臂,心包經受
創令氣血不順,輸氣門戶的淤閉更幾乎癱瘓了內息的運提。廟中戰局瞬變,兔起
鶻落間不及細察,巫峽猿直到奇襲二度臨門,才赫然發現自己形同廢功,未有內
勁相佐的左掌對上半殘老者的膝腿肘拳,霎時間竟有以一敵四的支絀之感。

  七叔足未沾地連消帶打,膝錘狠狠撞上黑袍壯漢的下巴,身子的重量疊上沖
擊之勢,撞得巫峽猿仰頭翻倒,一蓬血箭如水龍車般沖飛面具。假使撞擊點再上
移分許,恐怕不止撞碎整排下齒,連頸椎都有可能被一撞卸脫,柔軟的喉管一擰,
立時氣絕。

  「權輿」似不料這般殘衰畸零,焉有奇技如斯,微微一怔,才省起救人為先,
黑袍「潑喇」一聲飛展如鵬翼,眨眼之間已撲至老人背心,身法亦是快絕;颼颼
兩聲銳響,兩枚半腐火籤一前一後,幾與他同時到達,另一頭「深溪虎」踢開籤
筒支起半身,雙手各拈四枚細長籤木,卻未浪擲,似是再尋找更好的出手方位,
倍添威脅之感。

  巫峽猿——或直呼伊黃粱罷了——眼前煞白,卻沒敢讓自己失去意識,藉由
著地一霎氣鼓胸臆、幾乎脹破肺葉的痛楚奮力睜眼,赫見「權輿」袍影搶至,駭
得魄散魂飛。

  (不可!全……全錯了!萬事休矣!)

  老人單足落地,脖頸胸腰微微一動,三縷指風貼著肩脅髮鬢掠過,連灰袍絮
毛都未削落多少,彷彿兩人為此練過千萬遍,方能這般精准無誤。

  「權輿」動身前一輪彈指,撮成空拳的右手食、中、無名三指連出,戟張成
個「川」字。此招不惟出手特異,中招之人,身上往往留下三指印記,洵為一奇。

  大凡指功不脫單指並指、五指龍爪,四指獅爪十分罕見,更近掌功,非屬指
爪一門。昔年「翼爪無敵門」以三指鷹爪威震東海,誇稱無敵,所用卻是拇、食、
中三指,屈如禽鉤,而非豎指成川。

  奇特的出手,加上易於辨認的傷痕,百餘年前,這式「洗劍血成川」曾廣為
人知。人總以為三指印痕乃是指戮所致,殊不知勁風先行,指後成川,見勢為晚,
欲閃欲防皆已不及。

  雖是倉促出指,「權輿」本以為就算未能重創老人,也該將之逼退,豈料老
人毫髮無傷,立掌一格一引,「權輿」一掙居然難以甩脫,說時遲那時快,半截
長籤已沒入他左肩膊中;後一枚接連並至,正中額角太陽穴,幸有烏檀面具遮護,
挾勁而來的籤木應聲折斷。

  七叔暗叫可惜,偏偏周身勢老,難出殺著,硬是反足踹正權輿小腹,使的全
是筋肉莽勁,蹴得他倒飛出去,灑落一條長約丈許的筆直血徑;單臂圈轉,抄住
斷折的半截讖籤,才聽身畔伊黃粱掙紮示警:「不可——」隨手插入其大腿!

  伊黃粱放聲慘叫,劇痛猛推著內息沖過阻滯,左掌悍然轟出,老人硬接一擊,
順勢退回中央。破敗的古刹內仍是三角合圍之勢,三人俱都帶傷苟延,居中獵物
目光冷徹,身未動氣已行,風雲旋攪,竟是片刻也不耽擱,便要施展殺著,將三
人立斃於此。

  伊黃粱本不以為能騙倒高柳蟬,但託以面具這人雖無籍籍之名,所負《彈鋏
鐵指》卻是絕學,與自家的花爵九錫刀有得一拼;純論武功系譜,誰勝誰負,還
未可知。

  不幸的是,要說神功絕藝,「寒潭雁跡」屈鹹亨就沒缺過,修為之深足以壓
倒眾人,堪補殘缺。論實戰豐富、臨敵刁鑽,怕己方三人加起來,也比不上人家
半條瘸腿;眼下逼命之危,恰是最好的註腳。

  屈鹹亨打到現在,所用策略來來去去就只一條,即兵法上說的「佯攻襲援」:

  明著打東,其實目標是來援的西;萬一援得慢了,就先將東打爆,回頭以逸
待勞,仍是打西。老人靠此法打殘伊黃粱,回頭放倒阿傻;打假權輿時照辦煮碗,
見冒牌貨救之不及,索性先打伊黃粱。拉假權輿去撞火籤,顯然一切都在老人的
計算中。

  阿傻武藝初成,倒還罷了,戴著權輿面具的那廝卻教人失望透頂,枉費一身
精湛內功,兼有儒門絕學,臨敵竟是荒腔走板,和阿傻同犯了「舍強就弱」的毛
病,終至一敗塗地。

  假權輿指勁強橫,適可隔空牽制,本不該放棄所長近身搏鬥。若非救人心切,
便是迂病發作,唯恐誤傷同志,或對敵手心存婦仁,才有此誤判。

  而阿傻修為尚淺,飛刀除卻準頭,勁力亦是重中之重,缺了手勁,不過是平
白給敵人送兵器。少年吃過老人的虧,掂量近戰毫無機會,兩枚飛籤意在牽制,
欲替大夫爭取時間;手裡四枚可真打可威嚇,不出手的效用更大,由此觀之,決
斷還在權輿之上。

  而高柳蟬從不給對手喘息的餘裕,在所有敵人氣絕前,連一句話的時間都不
浪費。

  半圮的棄室內風雲擾動,能吸進肺裡的空氣似乎越見稀薄,勁風刮體獵獵,
漩渦般朝唯一的中心急遽凝聚。風雲之中,老人單臂一揚,劍指天樞,枯瘦黝黑
的食中二指掠過一抹金鐵異芒,灰濁眼瞳迸出精光——

  (吾命……休矣!)

  伊黃粱怎都沒料到會斃命於斯,帶著極度的不甘閉上眼,腦海中所浮露,竟
全是雪貞那既清純又豔麗、教人忍不住心疼起來,卻又亟欲摧殘的美姿,還有分
明是同一張面孔,卻有著令人難忘的倔強與怨毒……

  他只有在夢中才會再見那樣的神情。他無法區別是惡夢抑或美夢。

  嗤嗤作響的勁風擦過手臂身側,異樣的銳利痛感將伊黃粱帶回現實,這才發
現自己並未魂歸離恨天,冷汗浸透內外幾重衣衫,襠間卻腫脹到隱隱作痛的地步,
即使面對橫陳榻上的雪貞胴體,他也許久不曾硬成這樣了。

  氣勁仍持續不斷朝中心聚集,灰袍老人身姿不動,獨臂卻如尺蠖屈伸,連禦
劍指,隔空迸出連片「鏗鏗」勁響,若金鐵交鳴,顯是一邊凝聚推動殺著之內息,
一邊分力分心與人鏖鬥,佔優執劣尚且不知,聚力、分鬥卻是各自運轉不誤,益
發行快,彷彿有兩個高柳蟬也似。

  戰局對側,身著披膊黑袍、唇頷沾滿鮮血的燕髭男子雙手輪彈,指勁縱橫,
快銳的嗤嗤聲不絕於耳,竟無片刻消停,右手拇指扣著食、中、無名三指接連彈
出,正是先前所使之川字指法;左肩插著小半截木籤,雖入肉不深,卻無拔出裹
創的餘裕,再加上非是慣使之手,不及右手靈動,逕以拇指圈扣食指,如揮琵琶
一般,末三指冷不防一抖,七叔閃電縮手,袍袖嗤的一聲,綻開三痕如「彡」字,
一抹殷紅逐漸滲染開來。

  「……好指法!」老人冷哼,劍指疾點,眼看燕髭漢子要招架不住,橫裡刀
氣撲簌而至,現場唯一還戴著「深溪虎」面具的阿傻終於調勻氣血,擎刀加入戰
團,繞著老人游鬥,意在牽制。

  扮作「權輿」的燕髭漢子壓力稍減,卻非回臂拔出木籤,而是搶上前去,攙
著伊黃粱遠遠拉退,突然「咦」的一聲,即使刻意壓低嗓音,亦難掩其中驚詫。

  「您是……伊大夫?我們見過的。在下曾陪同涇川梁裒梁員外的公子,往一
夢谷求醫,為大夫所驅逐,不曾想大夫您……竟也是六部執令在內。」怕伊黃粱
不信似的,自腰帶裡翻出一枚古樸鐵令,正面陽刻著篆體的「樂」字。在他看來,
九通聖之一的伊大夫身兼儒門六藝執令,似乎也有那麼一點順理成章,並非難以
想像。

  這名精擅儒門絕藝《彈鋏鐵指》的中年漢子,自是曾淪為涇川梁氏伴當、負
責照料梁公子梁斯在的徐字世家後人徐霑了。

  當日他受秋霜潔的琴音所惑,從梁斯在手裡奪了白玉馬「翻羽震」送往浮鼎
山莊,從此斷了在涇川梁氏的生路。好在西宮川人非是貪圖財寶的渾人,派人將
玉馬送還梁府。梁斯在一聽「秋」字嚇得屁滾尿流,狀若癲狂,梁裒雖是財大勢
大,卻拿寶貝兒子沒輒,就此作罷,爾後休提。

  徐霑未被扭送官衙治罪,梁府卻再也容不下他,只得收拾細軟,打發了妻小
回鄉,自往邙山招賢亭求教「鴻儒先生」,請問前程。徐字世家本是三槐司徒氏
的陪臣,先祖徐開疆為司徒氏立下大功,才獲賜《彈鋏鐵指》的部分招式,此為
江湖人所知。

  這部武功堪稱儒門指藝的代表,連三槐都不是代代有人練成,陪臣便有天大
功勞,豈可窺得全豹?

  「可知道,能練成《彈鋏鐵指》之人,二百七十年來,賢姪是頭一位?」在
徐霑指功大成,歸還秘笈抄本時,滿面風霜的老儒如是說。「上一位練成之人複
姓司徒,諱字上熸下陽。」

  饒以其時徐霑之年少氣盛,聽到這個名字時,仍不禁渾身巨震,瞠目結舌,
旋意識到自己陷身何等境危,冷汗涔涔,伏地無語。

  司徒熸陽不止出身三槐世家,更是儒門典載的中興之主,有「聖君」之稱。

  徐字世家的開基祖徐開疆,便是其麾下,是他賜指招予立下大功的徐開疆,
要說是徐字世家門楣之耀的起點,那是半點也不為過。

  而在司徒熸陽之後,兩百多年來三槐世家無人練就《彈鋏鐵指》,區區一名
陪臣之後,光是被人知道翻過這部儒門指藝的至高秘笈,便已百口莫辯,何況身
負絕學?

  (鴻儒先生……為何這般陷害我,將此要命之物,借我觀練?)

  「這部秘笈,與此物本是一對兒。這便是二百多年來,無人以此功揚名天下
的原因。」笑意溫煦的老儒將木匣推至青年鼻下,匣中所貯,便是那枚「樂」字
令。

  「以汝祖功勳,豈止陪臣而已?聖君封為六部執令,賜下鐵指全本;代價,
便是再不得為人所知。」

  從那時起,徐霑默默承接徐字世家的宿命,安貧樂道,屈身商賈,靜待門主
召喚,直到此際。

  伊黃粱不識徐霑,梁斯在那種身子沒病腦子病、人傻錢多閑出翔的富二代,
一夢穀整年揈走的沒一百也有八十,哪記得隨行有誰?陡被喊破身份,驚怒交迸,
顧不得封口,攘臂急道:

  「……此獠不除,今日我等斃命於斯!」

  陋室之中,氣旋持續收攏,吸吐漸窒,三人俱感艱辛,景況與先生施展「凝
功鎖脈」奇術時,竟有四五成相似,殘疾老者的修為不止令伊黃粱倍感駭異,益
發顯現其遊刃有餘。以武力論,高柳蟬……不,是屈鹹亨的造詣,怕還在蕭諫紙
之上。

  多年來平安符陣營始終當他是蕭諫紙暗藏的巧匠,殊不知竟是古木鳶一方最
頂尖的高手。

  ——這線報太緊要,定……定要帶回先生處!

  老人超乎想像的堅毅果敢,加上「天功」與實戰技巧,適足以超克殘疾,穩
壓三人一頭,但屈鹹亨絕非什麼無敵戰將。深湛的醫術與無數臨床經驗告訴伊黃
粱:那副殘破的身軀,絕對有著世上武者所能想像,以及其他想像不出的毛病,
誰來運使都是一場夢魘。其中當然包括屈鹹亨。

  斷臂所造成的重心失調、經脈缺損,大大抑制了內息運動,還能使用內功本
身就已是不可思議;佝僂的成因是肺葉受創呢,還是脊柱彎折?嚴重的刀火傷也
可能導致這樣的結果……前者不可避免地損及心肺,降低耐力與體力;龍骨彎曲
除了行動不便,也可能會讓重心不穩的缺陷益形擴大,更別提燒傷造成的肌肉萎
縮——

  屈鹹亨一次又一次突圍破敵,永遠在逆境中求勝,但無法持續作戰,是遠遠
弱於尋常人等的「不能」,絕不放過每一個能重創對手,乃至取命的機會。

  即使如此,老人仍無法有效減低敵人的數目。

  伊黃粱直到木籤插入大腿的瞬間,才明白這個道理。老人一紮癱瘓了他的行
動能力,然而要回到陋室中央,重整姿態以應付其餘二子,他連伊黃粱贊的那一
掌亦都算計在內,可見捉襟見肘。

  聚氣欲使的殺著,是老人最後的壓箱底法寶,能徹底結束這場廝殺。伊黃粱
知他是絕不拖延的脾性,揭盅的時機已迫在眉睫!

  兩聲悶哼,徐霑黑袍襟口爆出數道血箭,仰天摔倒,阿傻眉刀脫手,平平滑
地數尺撞上礎墩,再也不動。伊黃粱心底倏沉,周身似再吸不到半點空氣,老人
眸中一寒,劍指正欲旋出;驀地山門外一聲嘶唳,一幢巨影挾著濃烈的獸臭血腥
轟然貫入。

  老人聽得梟唳,急急撤手讓過,凝練至極的劍氣飛旋四散,削出無數的木石
屑來,銳勁卻極力避開了龐然大物的滑墜路徑。那物事撞入地面,一路犁至牆底,
留下整條怵目驚心的殷紅血漬,黏滿金燦燦的銅色羽根,正是昔年與屈鹹亨並肩
闖蕩的異禽角羽金鷹。

  「……逐風!」七叔睜大了灰濁的眼瞳,自開戰以來首度顯露心緒,一瞥金
鷹巨大的身體兀自起伏,心知愛禽生命力強韌,回身先尋人跡,果見高檻之外,
隆起一片醒目紅甲,點足掠去,攙起快比自己高出半身的赤發巨漢,翳目電掃,
低問:

  「傷得如何?蕭老台丞呢?」

  崔灩月摔得極重,嘔了口鮮血,顫道:「屬……屬下不力,蕭老台丞他……」

  七叔行事不存僥倖,見人鷹空回,心裡有底,咬牙欲吐出個「走」字,膝腿
忽頹,終是蹙眉垂目,無聲搖了搖頭。堂內碎磚彈震,喀喇一陣響,那小名喚作
「逐風」的角羽雄鷹振翅匍轉,兀自起不了身,銳目朝主人一睨,突然發瘋似的
呱呱唳嚎,怒不可遏。

  「癡兒!做甚——」

  瞥見牠比柱兒粗的腿上,嵌了柄烏沉沉的斧刀,鮮血淋漓,老人心念電轉間,
獨臂已被巨漢箝在脅下。崔灩月露出一抹陰惻惻的笑,肌肉賁起、充滿男子氣概
的粗獷面上倍顯猙獰,切齒道:「有負長者栽培!」抵緊老人臂後,猛力一頂,
欲將枯柴般的瘦臂折斷!

  七叔應變快絕,倒縱翻過頭頂,膝腿於背門一陣轟錘,勁力俱被甲衣擋下。

  崔灩月五內翻湧,才知長者武功極高,怯意陡生,更加不敢放手,死命夾緊,
另一手滿背亂抓,想以蠻力扼死老人。

  可惜在屈鹹亨眼裡,這手直與牯牛無異,一蹬背門反躍入堂,硬生生將崔灩
月掀倒,掀得他背脊折撞門檻,手裡連圈帶轉,猛力奪回。無奈「不動心掌」的
卸勁法門在煆煉甲前難生作用,這一奪成了赤裸裸的蠻力比拼,絲毫討不了好。

  崔灩月於此懵憒半解,卻是天生心細,惡膽複生,猛力一拖,七叔單足不穩,
兩人撞了個滿懷。赤發巨漢松脫臂箝,將七叔箍在懷裡,左臂韝裡暗掣一撞,彈
出尖錐——這機關是他墜地時才發現,可惜右臂韝裡的已斷——毫不猶豫地搠入
老人腰裡!

  七叔忍痛昂首,正中青年唇齒,撞得他眼冒金星、踉蹌後退,尖錐「噗」的
一聲離體,血汩不絕。

  老人按著脅側坐倒,一掙居然起不了身,就算是崔灩月也知道是千載難逢的
機會,劇痛之下狂性大發,正欲撲前,一團烏影越過老人腦頂,一霎間盈滿視界;

  不及反應,左眼劇痛鑽心,已被金鷹啄去一目,整個人摔出堂外,重重滾落
階底!

  那角羽金鷹逐風沒能啄下半邊頭顱,猶不解恨,匍匐跌出,亦是滾落臺階,
雙翅垂軟,一腿兀自嵌著刀,全靠恨意昂頸奮喙,拖著巨軀撲向仇敵。

  崔灩月左眼眶裡空洞洞地不住冒血,勉力閃避,瘋狂嘶吼:「畜……畜生!

  滾開!畜生!「被推到懸崖邊,混亂中握住離垢刀柄,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一
拔,金鷹慘唳側倒,再難動彈。

  赤發巨漢一刀斬落牠頸側,見未斷息,拔起再掄,恨聲道:「兀那畜生——」

  鷹翅下竄出一抹灰影,殘疾老人手按腰脅,單足踹上青年胸膛,藉勢彈落崖
畔。金鷹張口咬住後領,甩頸拖回,主僕倆腹肩相倚,俱都荷荷喘息。

  「你才是畜生。」遠眺慘呼落崖的赤發青年,七叔喃喃道。

  山風拂過,失血甚多的老人機伶伶打了個冷顫,遍體生寒。

  他一向反對用崔灩月,出發點卻非疑其不忠,而是不忍,只是萬萬想不到他
能恩將仇報至此。崔家小兒既已變節,其言不可盡聽;蕭諫紙若然身死,反而不
該讓自己知道……這麼一想,老人反倒心寬,一抹溢紅,即欲起身。

  零星的鼓掌聲穿透呼咆的山風,由山道間迆邐而來,溫煦的笑聲若陽春三月,
甚是宜人。「豺狼何反噬?葵藿是傾心。我以為經過二位的調教,此子終能去惡
揚善,成一棟樑;如此收場,令人不勝欷噓。」

  風裡,儒者葫蘆髻後的逍遙巾獵獵飄揚,布袍束袖、草鞋綁腿,掖著一根細
竹杖如服劍,五綹長鬚飄然出塵;周身服儀精潔,絕非凡俗,說是仙風道骨,卻
難掩僕僕風霜,彷彿翻過這座山頭,前路還有層巒疊嶂要走。

  屈鹹亨盯著緩緩走近之人,一動也不動。怪了,蕭諫紙說的居然半點也沒錯,
是不是這人,看一眼就能分曉。

  是他,老人心想。就是他。

  「屈兄毋須擔心,蕭諫紙未死。」殷橫野在破廟前停步,掃過裡外狼籍,隨
手撢撢袍襟,像欣賞了什麼美景也似,自在一如春日郊行。「我之前來,卻是欲
勸賢兄莫死的。」

  七叔掌底血溫浸透,半點也止不住。

  煆煉甲臂韝內所藏之錐經特別設計,上有細密溝槽,放血的效率非比尋常。

  做為著甲之人的最終手段,老人須確保中錐者在最短的時間內嚥氣;純以殺
人的效率論,不定還在離垢之上。

  就算未中崔灩月的暗算,老人也不以為能與三才五峰等級的高手一搏。他對
蕭諫紙的規諫,於己依然利准,無有例外。但更糟糕的是,殷橫野並不想要他的
命。

  「乍可沉為香,不能浮作瓠。用財富、名利,乃至耳目聲色、口舌甘味之娛
說服你,委實太過冒犯;仇讎償怨,很多人恃以苟活,蕭諫紙能用之人,約莫如
是,我一直猜想你是這樣。今日一見,方知謬甚。」殷橫野腋挾竹杖,並掌交疊,
沖老人深深一揖,和聲道:

  「妄度君子,實我之過。屈兄原宥則個。」

  屈鹹亨氣息紊亂,翳目凝銳,卻不言語,只直勾勾盯著他。

  殷橫野不以為意,溫言續道:「屈兄所栽培之種子刀屍,成就斐然,便以操
作秘穹之精熟,『姑射』百千年來,無可與兄比肩者。」余光見阿傻單臂垂落,
左手拖著眉刀跨出木堂,於一旁掠陣,微微頷首,信手一比,沖屈鹹亨笑道:

  「此子雖不及你親自撫養、念茲在茲的耿照,遍數刀屍之中,亦是傑作。屈
兄無論挑選資材的眼光,抑或炮製刀屍之手段,俱是獨步宇內今古,我甚敬佩,
不忍前賢奇藝,中道而殂。兄若加入我方陣營,仍持『高柳蟬』之面,得佔一席,
我可保蕭耿二人平安不死。」

  阿傻見得「耿照」二字唇型,望瞭望垂死的老人,但也僅是一瞥,對「刀屍」

  倒無反應。面具掩去姣美如婦的蒼白臉孔,眼神較烏檀木刻更加堅冷,彷彿
一切都不再上心,回首蕭瑟,無關晴雨。

  七叔的目光越過了孜孜勸誘的陰謀家,駐於少年處,乾癟的嘴唇歙動著,似
喃喃有聲。

  殷橫野看在眼裡,兀自言說,對這種顯而易見的、充滿可悲釁意的冷遇並未
著惱。能從對失敗者的寬容中嚐出甘美滋味,向來是勝者獨有的從容。坐擁钜萬
的巨賈,何須同野狗爭骨頭?

  伊黃粱掙紮坐起,終能對右掌施行救治。穴脈受創,損及心包,自不消說;

  掌心骨輪亦有微裂,幸非大部粉碎,猶能癒可,否則這輩子是別想操刀了。

  他從沒在忒短的時間內三度瀕死,又居然都逃過劫數;上回如此狼狽,是聶
冥途沿路伏殺時,但兇險處遠不及今日。

  徐霑胸口被戳幾個血洞,失血甚多,俱非致命要害。近門的礎石下,阿傻顫
巍巍地扶起身,右肩朝樑柱一撞,「喀啦!」卸脫的肩關駁回,此外多是銳薄的
皮肉傷,看來屈鹹亨對自己親手炮製的刀屍頗留情面,三人之中,對阿傻下手竟
是最輕的。

  虎形面具的眼洞裡,痛色不過一霎,旋又盡複清冷。伊黃粱移至徐霑身畔,
伸手按按胸膛,目光渙散的燕髭漢子呻吟出聲,眸焦略聚:

  「大……大夫?」

  「噤聲。」伊黃粱點了他幾處穴道。「你傷得很重,莫說話。」見少年拖刀
行來,蹙眉道:「接應先生去。大敵未除,莫要輕心!還是你醫術好過我?」阿
傻猶豫片刻,轉身出了大堂,正遇著殷橫野好言勸降,少年與老人四目接上。

  半圮的廳堂中漏光斜照,又剩下伊、徐二人。

  「大夫,我……我還撐得住……」

  燕髭漢子抓緊伊黃粱的手掌,抓得他隱隱生疼,卻掙不脫,鼻下不住汩出血
渣泡兒,這是肺葉洞穿、臟腑塌陷之兆。徐霑的修為果然遠超實戰中所展現,若
垂死間放手一擊,此際伊黃粱恐難生受。

  「請……請大夫襄……襄助鴻儒先生,在下……在下……咳咳……不礙事…
…啊!」劇咳裡迸出痛呼,伊黃粱拔了他左肩木籤,摸索著胸骨,沾血的籤尖抵
住骨隙。

  「肺經淤堵,氣息不通,肺囊無氣可入,因而塌陷。遇上凡醫,這是見閻王
的傷症。」伊黃粱冷冷哼道:「接著我要把這玩意兒穿進你肺裡,泄出淤塞的血
塊穢氣,你就能活。明白不?」徐霑已難言語,弱弱點頭,閉目袖手,勉力抑住
鼓勁護體的武者本能。

  他手中用勁,木籤直沒至底。徐霑抽搐著,喉頭格格幾聲,片刻後便自不動。

  伊黃粱兩指搭他頸脈,確認斷氣,才道:「怎麼死了?是了,木棍子泄不了
瘀血穢氣,可惜不是條空心管子。」忍著笑意,連同那枚樂字鐵令除下屍身黑袍,
剝得赤條條的,一腳踢入隱蔽處。

  拾回巫峽猿面具戴好,滅去留招的痕跡,將黑袍、權輿木面等包成一捆,掖
在脅下,才艱難地扶著簷柱,踽踽緩步行出。

  
                         (欲知後事,下折分解)
2017-11-1 21:2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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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45卷)(251)作者:默默猴



                      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二五一折 信俱往矣,雨色又新

  溪影沉沙樹影深。

  偌大的穀內悄靜靜的,建物群間毫無人跡,除風裡有一絲淡淡煙焦,約莫只
有這極端的死寂稱得上異常。

  沉沙穀的每條聯外道路,均有白衣服劍的秋水亭弟子把守,起碼在數裡之外,
便遠遠阻卻了欲入谷的車馬,守得滴水不漏。耿照匿於樹冠草間,一路所見不下
百來號人,還沒算上山谷另一頭看不見的,看來南宮損已將所有弟子遣出,嚴令
不得折返,想在穀裡幹什麼事來,不言可喻。

  他透過雷門鶴同南宮損所做交易,可不含「清場」一項——

  事實上,若依耿照綢繆,蕭老台丞面會殷橫野時,穀裡的人是越多越好,就
算話不投機,殷賊欲翻臉動手,得考慮滅上幾百人的口,方能保住他「地隱」的
虛偽善名,說不定便能冷靜一二。

  一見裡外淨空的秋水亭,耿照心知不妙,事態或已朝最糟的方向發展。

  雷門鶴有求於己,兩人同乘將軍這艘大船,斷無過河拆橋之理;牽線「兵聖」

  南宮損,正是他亟欲表現的證明。只能認為「九通聖」間情誼更厚,甚或南
宮損根本就是平安符一方的人馬,這下偷雞偷著了賊爺爺,恐是自投羅網。

  沒有懊悔的余裕,耿照入穀轉得幾轉,尋到蕭、談所乘的馬車,卻未見扮作
車伕的聶雨色,一顆心沉到了穀底。

  他透過沐雲色安排,與韓宮主見上一面,除了說明自己主導下的七玄同盟,
欲與七大派捐棄成見、和平共處的意向,也透露當日桐花小院內襲擊皇后的灰袍
神秘客,便是三才榜內的「隱聖」殷橫野,還有平安符陣營的惡行圖謀,以爭取
奇宮結盟。

  「我只有一節,想請教耿兄弟。」

  「韓兄言重了,但請直說不妨。」

  韓雪色全程靜聽,並未發問,也無明顯的同愾或敵視之意,待少年說到段落,
才斟酌著開口。語氣雖平和,毛族獨有的赤銅闇瞳卻炯炯放光,銳利之甚,頗有
琴魔魏無音遺風。

  「當日在靈官殿扮作鹿彥清,偷襲敝宮魏長老的,也是此獠?」

  「這……」耿照猶豫不過一霎,不無尷尬:「不是。將莫三俠炮製成刀屍、
借刀害了魏長老之人,卻是此獠無誤。」韓雪色與聶二、沐四交換眼色,神情有
些古怪。

  聶雨色陰陽怪氣問:「扮作鹿龜二仙膠的是哪個?」

  韓雪色瞟了他一眼。

  「天門楯脈的黿少眉長老與咱們沒過節,不許胡說。」

  「是,屬下掌嘴。」瘦白青年自搧一記,沒事兒人似的,轉頭又用同樣帶殺
的神情語氣再問一遍:「……扮作鹿閹雞的是哪個?」

  耿照未料此節會被緊追不放,一時沒有應對良策。和盤托出當然是誠意,但
古木鳶一方樹敵甚多,身份之秘不能說揭就揭;便是要揭,也須蕭諫紙自行處置,
耿照實不宜越俎代庖。況且七叔與蕭老台丞是同系一繩的螞蚱,姑射的受害者兵
鋒所指,決計不會漏了高柳蟬。思慮至此,耿照頓生猶豫。

  沐雲色與他畢竟交厚,開口打圓場:「先師遇難,從靈官殿開始便是個局,
誰設此局,同出手之人一般,皆是風雲峽死敵。仇人是誰,我等終能查個水落石
出,耿兄弟若惠予告知,自是幫了敝宮一個大忙。」意思是耿照要說了,風雲峽
現成便欠他條人情,萬事好談。

  奇宮內多才智之士,風雲峽更是其中佼佼。自明白妖刀是局,複得知「姑射」

  的存在,加上今日耿照所言,召集靈官殿一會的蕭諫紙嫌疑之大、與姑射首
腦古木鳶的關連,簡直呼之欲出;三少幾是同時省悟,才有韓雪色提問、三人交
換眼色之舉。

  聶雨色蹙眉轉頭。「老四吃裡扒外心向外人,宮主怎不甩他耳光?」沐雲色
微露慚色,遂不敢再說。

  「典衛大人。」韓雪色沒理他倆,屈指輕叩桌沿,長長吐了口氣。這是他自
與耿照結交以來,頭一次以官銜稱呼他,既是鄭重,亦分了親疏。「敝宮的魏先
長老之於我等,如師如父,恩重難報,莫三則是手足之親,我幼時蒙他相救,沒
死在飛雨峰之上,才能坐在這裡同大人說話。

  「先長老非大人生養父母,莫殊色非大人親手足,我等之心大人不知,非大
人之過。只是這樣的同盟,貌合神離,不結也罷。大人曾對我風雲峽施以援手,
這份恩情,我未曾或忘。這樣罷,對付那灰袍怪客,陣法確實對症,我派聶二助
大人一回,以備不時之需。」

  「……我幹!」

  「……掌嘴。」

  「屬下遵命。」

  聶雨色是耿照的第二道防線,萬一殷橫野動起手來,只有聶二獨步天下的陣
法能擋上一擋,為眾人爭取撤退的時間。在不能盡起可用之兵、以免打草驚蛇的
前提下,聶二公子該是最經濟實惠、短小精幹的一支奇兵。

  聶雨色雖不在車上,沿途卻細心留下記號,耿照一路追索,直到百品堂的曲
水竹籬外,見土屋間橫七豎八倒臥著屍體,清一色是谷中弟子裝束,地面散落的
卻是蛇矛、钂鈀、三尖兩刃刀之流,竟無一柄長劍。

  死者多是青壯漢子,與秋水亭多數弟子的形容、年歲皆不相類,致死的傷痕
全是要害部位的細扁血洞,自是聶雨色的命籌所致。

  百品堂前半部付之一炬,牌匾既燬,耿照也不知此間何地。熔兵火勁的異常
高熱,使木構瞬間炭化,連火頭都沒點起來,風裡焦味甚重,卻沒起多少燒煙,
須走近曲水籬笆之前,才能約略看見。

  難怪谷外弟子無人返回察看,耿照心想,小心踩著溫熱餘燼,甫入天井,赫
見一人倒在簷柱下,死不瞑目,竟是聶雨色!

  「……聶二俠!」

  耿照肝膽俱裂,忙扶起青年半身,但覺觸手寒涼,已然死透。聶雨色屢對他
出言不遜,敵防甚重,耿照對其陣法造詣卻極佩服,料想再怎麼兇險,聶二總能
自保無虞,誰知慘絕於此,怎生向韓宮主、沐四公子交代?

  他既痛且悔,抬見天井中央,一人懷抱焦屍喃喃自語,披頭散髮,口溢鮮紅,
心死如頹的模樣,怎麼都無法與目光如實劍的蕭老台丞聯想在一塊兒;定睛再看,
才確定是他。更駭人的是,老人懷裡殘缺不全的焦屍,面目依稀可辨,耿照對那
位敦厚的談大人頗有好感,熔兵手更是絕學,頓生淒茫,舉目無措:

  「怎地……怎地全都死了?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眼前所見,彷彿活生生的惡夢復蘇。若掐下大腿能醒,少年願付出一切代價,
換回平凡日常,人事盡皆如舊。

  他抱起聶雨色的屍身,不知是恍惚太過,抑或驚慟未甫,只覺入手甚沉,遠
超其身量,踉蹌退了兩步,跌坐於簷柱礎石上,直到一抹異樣掠過心頭,遲了片
刻,才意識到是殺氣;腰間銳痛,抱屍向前躍開。

  回見一人持半截斷劍,白衣血染,披髮黏灰,原本仙風道骨的高人派頭已蕩
然無存,冷面如惡鬼般鐵青,微帶一絲詫異與不甘,似想不通少年是如何躲過偷
襲。

  「……南宮損!」

  耿照切齒咬牙,南宮損卻沒給他棄屍的時間,挺劍複來。少年滿腔怒火正無
泄處,抬腿一蹴,半截焦木飛起,「轟!」撞倒了大半間殘構,牽動新創,褲腰
渲開大片紅漬。

  南宮損料不到他神功如斯,狼狽避開,微露一絲懼色。

  偷襲既未得手,本該揚長而去,然而百品堂幾近全毀,雖說多數是巧手臨摹
的贗品,要再弄一間百品堂撐場搞錢,畢竟不易。南宮損急於立功,望先生惠賜
什麼寶物,略補所失;理智與貪婪的拉扯不過一瞬,挺劍又至。

  「台丞……台丞!」耿照焦急連喚,蕭諫紙兀那出神,並未搭理。适才一腳
雖震懾了南宮損,卻擔心賊人乘虛而入,耿照未敢上前搦戰,抱著屍身擋在蕭諫
紙身前。

  南宮損心念電轉:「他不知先生有令,須留蕭諫紙性命。」斷劍如電,俱往
蕭諫紙身上招呼,改採全無守招的拚命打法。

  耿照雙手不得自由,全靠身法騰挪,又須守護失神的蕭老台丞,處境實不容
樂觀。況且南宮損出手並非聲勢烜赫、華而不實一類,卻是方位刁鑽,分毫拿捏
極其毒辣,捨棄守勢後,更加銳不可當。

  少年本想分心為二,遁入虛識複刻些「蠍尾蛇鞭腿」或「虎履劍」的招數來
應付,誰知一連避過幾招,忽覺南宮損的路數莫名地容易預測,起初以為交了好
運,僥倖猜中而已,看到後來卻能搶先一步避開,甚至逕自踢飛庭石折木,提前
一霎送至南宮損的移動路徑,逼得他差點自行撞上,繞著燒剩的木構廢墟竄高伏
低,暗呼邪門,才知他這七玄盟主不是空心擺飾。以嶽宸風大能,尚且要靠「九
霄辟神丹」

  方能鎮住五島,七玄一干妖魔鬼怪如蚔狩雲、南冥惡佛,哪個不是吃人不吐
骨頭?

  甘奉此子為主,耿照若練有什麼讀心懾魂的奸宄邪術,那是半點也不奇怪。

  這個黑鍋,耿照揹得不可為之不冤。「兵聖」南宮損之所以處處受到掣肘,
問題卻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南宮損出身武儒支脈,祖上既無顯赫來歷,自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家傳武學,
少年時在幾處小勢力間輾轉流浪,拜無明師求無奇技,眼看就是個庸碌已終的命。

  後經殷橫野點撥,在儒門流傳甚廣的「存物刀」、「惠工指」兩門基礎武學
痛下苦工,終於練出尋隙破敵的犀利手眼,算得是隱聖的半個徒弟。

  沒曾想耿照在三乘論法大會上,從「文舞鈞天」邵咸尊處習得三易九訣。三
易九訣是《道器離合劍》的根本,此一絕學據稱是邵鹹尊自創,其實他當年為隱
聖所救,收容養傷之際,因殷橫野不授他半點武功,卻任他在邙山軒廬自由走動,
邵鹹尊遂偷閱《道義光明指》秘笈,盜取其中所論,改名《道器離合劍》。

  惠工指、存物刀若是銳眼破招的入門基礎,道義光明指便是這一派理論的至
高巔峰,南宮損恃以搶攻,直是提水欲灌龍王廟,自己不知道自己醜。

  耿照不明所以,然而以三易九訣心法瞧去,南宮損的路數一覽無遺,隨便都
能往後猜他個十來步,竟是八九不離十。

  但進攻耿照的雖招招落空,老台丞卻是動也不動的泥塑菩薩,就算耿照親耳
聽殷老賊下了「不能傷他」之令,亦不能眼睜睜放南宮損對老人刀劍相向,以肩
臂身軀硬接劍鋒。

  所幸南宮損劍式易於預測,利刃著體瞬間,耿照逕以「蝸角極爭」之法避過,
或仗護身真氣震偏。南宮損將他衣衫刺得千瘡百孔,如乞丐鶉衣般,就是不見皮
裂血出,還以為他練有金甲禁絕,不由心驚:「我以為嶽宸風已是當世奇才,怎
……

  怎地有他這樣的怪胎?「

  搶攻的一方運劍如電,犀利無匹,然而卻沒什麼卵用,勝似劍舞;閃躲的一
方說不上章法,就是怎麼都不會受傷,一出腿就是摧木飛石,轟隆呼嘯,劇烈地
改變了現場地貌。雙方繞著蕭諫紙進進退退,半天都沒見血,到底是誰在打、誰
在閃,誰佔優誰執劣,一時還真不好說。

  纏鬥片刻,南宮損被他腿風一帶,痛辣難當,幾乎立身不穩,益發心浮氣躁,
惡念陡生:「小子不肯放落屍身,倒可利用。」舍了戳不著的耿照,劍勢兩分,
全力戮屍刺人,欲攻他個首尾難顧。

  耿照怒啐:「……卑鄙小人!」斷不肯損及聶二屍身,背轉身去,露出背心
空門。這連賣破綻都說不上,但南宮損久攻無功,就像飢渴之人見得一灘泥水,
貪婪之性終究蓋過了理智算計,心中狂喜:「……還不收拾你!」斷劍如受磁石
吸引,不偏不倚,正中少年背心「心俞穴」!

  誰知斷劍無尖,遇上碧火神功護體真氣,透之不入,如中覆革鋼板,半截劍
身又無彎折卸力的韌性,耿照背脊一拱,得血蛁精元重鑄的鼎天劍脈鼓勁如礟石,
山洪般的巨力沿斷劍轟至,南宮損虎口迸裂,緊接著右臂劈啪聲密如炒豆,在彈
飛以前,臂骨竟已寸斷如糜!

  耿照惱他暗通殷賊,害死聶二公子和談大人,這一震用的全是剛勁,南宮損
重重撞上簷柱,喀喇一聲煙灰迸散,口噴鮮血,然而震勁尚未走完;令人牙酸的
迸裂聲連綿不覺,南宮的肩胛、雙腿骨骼齊齊粉碎,身量往下一頓,兩支折斷的
小腿骨穿出腿腳,南宮損傾刻間痛昏過去,倏再痛醒,然後才又暈死過去,染血
的胸膛起伏甚微,並未全絕。

  這是自耿照入江湖以來,初次下這般重手。但南宮損雖是骨骼寸斷,碎骨未
插入臟腑,蓋因耿照勁力拿捏之巧,漸至隨心所欲之境,縱使盛怒之下,亦能一
震斷肢留命。

  「……起來!」耿照運功一喝,癱在柱前的南宮損又被震醒,痛極嗚咽,簌
簌發抖,眼神陰沉而渙散。「殷橫野去哪兒了?老實交代,饒你不死!」

  「兀……兀那小兒……」南宮損只剩一隻左臂能動,艱難地探入懷裡,突然
間喉間微搐,發出骨碌碌的怪響,瞠目結舌,彷彿難以置信。

  耿照會過意來,大叫:「……留活口!」已然不及。

  「留你妹!」一人怪聲道:「下手忒重你好意思說?」

  細木籌穿出南宮損的喉結,斜斜指天。柱後的小個子撤手,留下洞穿簷柱的
木籌,躍下廊礎,繞到屍身之前,本欲伸指戳它胸口,又嫌肮髒污穢,悻悻道:
「兀你媽的小兒。你才小兒,你全家都小兒!」彷彿同這個「小」字有深仇大恨,
如南宮損這般的高個兒也是。

  以碧火功先天胎息之靈覺,耿照並未察覺柱後有人,直到南宮損站立氣絕、
殺人者躍入天井,仍無絲毫異識,彷彿行兇的是一縷黃泉幽魂,儘管吵鬧張狂,
然而並無實體。

  那人從天井四角依次拔出四根短柱,又在地裡掘出一隻貼滿符籙的瓦罐,匡
噹一聲砸爛在庭石上,破片中龜殼不住打轉,殼甲看似活物,身側肉膜卻乾癟塌
陷,彷彿被吸乾了也似。

  「我幹,好在用了活祭,要不險些扛不住。其他三隻也不用看啦。」轉過一
張陰惻惻的蒼白俊臉,卻不是聶雨色是誰?

  見耿照目瞪口呆,冷哼擺手:「抱著捨不得放,要不直接去開房?」總綰東
海眾邪的打鐵少年回神,赫見雙臂間所橫抱,竟是兩百來斤的粗毛壯漢,便非牯
牛,差不多是頭山豬,難怪這般重,心想死者為大,抱則抱矣,訥訥放落。

  聶雨色前一日已來過百品堂,在後進主廳周圍,佈下新悟自奇書《絕殄經》
裡的陣勢。南宮損應典衛大人要求:無論殷橫野指定何處會面,皆須淨空三日,
卻不知何人欲來、何時來到,來此做甚,裡外查不出異狀,只得如實回稟殷橫野。

  誠如耿照不信南宮損,聶雨色也不信耿照,在馬車裡預藏了佈陣的傢生,伺
機捲進百品堂來,找機會再佈備陣。蕭諫紙雖不知耿照哪找來的幫手,卻知那些
佈陣道具非同小可,刻意讓談劍笏走另一頭的回廊引走殷橫野,替他製造機會。

  聶雨色絕頂聰明,二人毋須言語,卻配合得天衣無縫。

  靠這座四礎活祀之陣,聶二公子以一具白衣殺手死屍李代桃僵的把戲,連殷
橫野也未察覺。聶雨色逃過一劫,益發篤定:「對子狗與《絕殄經》必有牽連,
經文所衍對他形同虛設,我奇宮嫡傳的陣法卻總能發生效用。」

  耿照掠至南宮損身畔,探得脈息全無,已難施救,不禁掠過一絲懊惱之色。
若能生擒南宮損,錄得口供面呈將軍,不僅能正式將平安符一方拉上檯面,更重
要的是,此後以鎮東將軍府、乃至更高層級的資源集中應對,陰謀家再不能隱身
幕後,正合古木鳶對付殷橫野的戰略思維。

  留南宮損一條左臂,便是要讓他在口供上簽字畫押,以此立案的。

  「看什麼看?」聶雨色見他目光移來,怪眼一翻,沒好氣道:

  「他懷裡的毒囊你最好別碰啊,老子手腳再慢些,教這白板臉擲將出來,大
夥正好結伴投胎,不定能打折。」

  耿照不知真假,反正說什麼也都晚了,不欲口舌爭執,見他無事,回身輕拍
蕭諫紙手臂,低喚道:「台丞!我是耿照……台丞!」心系七叔卻不知其何在,
既焦急又無奈。

  「……你這樣頂個屁用。」

  聶雨色尾隨而至,蹲下身來,冷不妨地抽了老人一記耳光,打得披髮覆面,
鼻下溢血。耿照一把抓住,厲聲道:「聶二俠,你幹什麼!」卻見老人一顫回神,
眸光凝銳,穿透染滿血污炭屑的灰發:「輔……是你。」定了定神,隨口說出一
串循跡路觀。

  耿照省起是七叔藏身之處,細聽牢記。欲問台丞傷勢,蕭諫紙卻搖搖頭,低
聲道:「他不會殺我的,誰都不能殺我,我活著對他才有用。速去,莫要遲了。」
似乎想起什麼,眉宇益發黯淡。

  聶雨色看在眼裡,甩臂起身。「馬車還在外頭?」卻是問耿照。

  少年有些意外。「在……還在。」

  「我拿些吃飯傢夥,穀外等你。」

  「聶二公子還要同我上山?」耿照難掩詫異。殷橫野若往七叔處,山上怕是
世間至凶,聶雨色真要有個萬一,如何向韓雪色交代?

  蒼白瘦小的青年嫌惡一瞥,彷彿同他說話要降智商的,沒好氣道:「遇上對
子狗,只有老子能保你一命,你以為我很願意麼?再怎麼不看眼色,也知道老頭
兒有話對你說。趕快說完,咱們把事情辦一辦,沒准能趕上投好胎呢。」正要出
火場,瞥了眼南宮損仍不解氣,摸出一隻瓷瓶,往屍身上灑些鮮黃粉末。

  耿照奇道:「那是什麼?」鼻端嗅到一陣惡臭。

  屍體血肉沾到粉末處突然糜爛如沸,繼而冒出滾滾濃煙,色澤豔黃一如粉末,
中人欲嘔。

  「化屍散哪,居家常備,最是實用。怎麼你們沒有麼?」掩鼻一溜煙逃出。
料想在屍煙中,兩人再長舌也說不了多久,趕快講完趕快上工,免得對子狗跑了。

  聶雨色一邊感歎自己實在太過聰明,沿途以化屍粉化了那些死於命籌的白衣
殺手——毀屍滅跡又抒壓,是他最喜歡的部分——摸回馬車,從底部夾層取出四
根刻滿符籙的光滑木柱,每根徑粗三寸,長約尺許,用麻繩捆了負在背上,簡直
就是山道上常見的樵子,誰也不知曉這極可能是前後三百年間,東洲……不,該
說是宇內奇門遁甲史上最偉大的天才發明,成自一名美顏傾世、聰明絕頂、玉樹
臨風,偏又孤傲不群,從小備受無能平庸的師兄弟排擠的風雲兒之手——

  未幾耿照穿越逐漸轉淡的木黃屍煙,快步而來,打斷了聶雨色心中獨白。他
可能想著想著不小心就念出來,但耿照於此無甚反應,這點也和無能平庸的師兄
弟不同。

  或是聶雨色的錯覺,少年似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凝重,與方才判若兩人,無法
逃過聰明絕頂的、宇內奇門遁甲史上最偉大的天才之眼。是給煙燻黃了腦袋,還
是蕭老頭兒同他說了什麼?

  耿照走過他身畔,既未回首亦未交睫,獨自行出丈許,突然停步。

  「接下來是我一個人的事了,請你回去告訴韓兄,耿照若有氣在,今日之情,
定當奉還。」語聲淡漠,如槁如灰。聶雨色注意到少年並未喚自己「聶二俠」。
一個虛文慣了的人突然爺們兒起來,只有兩種可能,要不失戀,要不死了爹媽,
要不三觀毀滅。啊泥馬是三種,美顏傾世孤傲不群的風雲兒低啐一口。

  ——聶雨色是那種你不讓他幹嘛、他偏要幹的人。

  瘦小蒼白的青年想著,可能不小心念了出來但自己沒留意,匡噹噹地負起成
串粗木,滿不在乎哼著小曲,趿著鞋啪搭跟上,彷彿在山上等著的不是「隱聖」
殷橫野,而是滿盛的野餐食盒。

  「你是我最討厭的那種人。」聶雨色怡然道:

  「遇事老著臉皮拜託人家,要擔責任就趕緊撇清,惺惺作態,至為噁爛。你
求見我家宮主之前,當殷橫野是燒茶煮飯的麼?怎麼當時不覺危險,現在突然發
現老子性命金貴,沒事最好套在袋子裡吊起來,想要的時候再擼一擼?」

  耿照啞然失笑,不禁停步轉身。

  要對付三才五峰等級之人,聶雨色的陣法是唯一經實戰驗證,有機會一搏的
手段。面見韓雪色,結盟不過是以退為進,意在借得聶二這支奇兵。

  但半毀的百品堂天井內,瞠目斷氣的聶雨色那一幕委實太過震撼。

  少年從來明白此局是險中險,但不畏犧牲是一回事,親歷犧牲則是另一回事。

  他清楚知道,無論是救援或撤退,聶雨色都是不可或缺、至關重要的一部分,
然而少年不想再次面對他的死亡。

  況且,以聶二一貫的敵意與防備,耿照不認為聶雨色有為自己赴湯蹈火、冒
死救生的必要,若是沐四公子還差不多。韓兄大方借將,讓聶二來著緊照看的,
恐怕是另一樣風雲峽的無價至寶。紙終究包不住火,風雲峽一脈乃奇宮菁英中的
菁英,少年從不以為能瞞得了多久。

  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聶二俠若擔心這裡的東西,我可以性命擔保,就算是死,也會拖到運功移
轉之後才嚥氣。前輩留給我的,一定歸還風雲峽。」

  老四沒說,你倒是將他賣了。聶雨色感慨。

  「你太當自己是個南北了,『典衛大人』。你沒什麼是我要的,沒有師傳的
解方,我便自己發明一張,我這世人都是這樣幹的。只要是人想出來,有什麼道
理我想不出?遲早快慢而已。」

  這次輪到聶雨色走過身畔,不與他對眼,倏地運起輕功,發足朝山道狂奔。
有你忒多廢話的麼?再婆婆媽媽,上山只能喝西北風!青年囂狂的笑聲拋在風裡,
刮面銳疼:

  「我同對子狗有筆帳須清一清,要擋了老子的路,連你一塊殺!」

                ◇◇◇

  胡彥之還未至朱雀航,便舍了軍馬軍裝,將內單綁在腰間,袒露上身披著葛
布短褐,嘴裡咬著草桿,專撿僻靜處飛簷走壁,改以最擅長的輕功趕路。遇得有
人步幅一變,抖腳閑晃吹口哨,就是越浦市井常見的無聊閑漢。

  他的武功全然不是那醜面怪人的對手,兩者間有天地雲泥般的差距,但行走
江湖,不是武功高就能頂用。

  胡大爺在京時,常流連勾欄教坊,其時年紀尚輕,未懂嫖妓宿娼吟風弄月,
真是去聽戲的,雖屢遭「捕聖」仇不壞責罰,卻禁之不絕。

  仇不壞是看了鶴著衣之面,才破例帶他入京,傳授骨相之術。要是把堂堂天
門掌教傳人教成了勾欄名角,怎生向鶴真人交代?靈機一動,帶胡彥之去看平望
名角李百結的戲。

  參軍戲須得二人表演,逗哏的叫「參軍」,捧哏的叫「蒼鶻」,多以參軍戲
弄蒼鶻,逗得觀眾捧腹不已。李百結卻是一人表演,不僅妝化兩面衣分左右,還
能在臺上迅速換裝,卻以手勢獨白吸走觀者的注意力;待察覺時,李百結已易衣
妝,一場少則三四,最多曾換十餘身,獨個演出十數人,彼此叫駡鬥嘴,絕不錯
認,號稱「彩衣千面」,譽滿京城。

  李百結不止藝高,性情更是怪異,戲目諷刺時政,辛辣荒謬,人稱「禦史醜
相公」。平生以三度系獄為傲,賴戲迷營救才得身免,當中不乏被他消遣揶揄的
達官貴人,故能與仇不壞為友。

  胡彥之聽了這滑稽老頭的獨角戲,怎麼賤格怎麼有趣,其他曲藝淡寡無味,
漸漸失了興致。李百結愛少年機靈百變,哪裡刁就往哪裡鑽,不知不覺將更衣換
面的絕藝,連同舞臺上迷惑人眼的諸般關竅一股腦兒傳授給他。

  今日胡大爺恃此奇技入城,將朝陽門外諸人全擋在馬防柵後,那醜面怪客若
改由其他城門進入,必不能趕在胡彥之前頭,這一下優劣逆轉,胡大爺仍是趕在
他前頭。

  朱雀大宅佔地廣袤,走大門正路還得繞上一陣,才能到蠶娘院裡。胡彥之辨
明方位,索性翻過院牆,截彎取直,不料卻撲了個空。小耿給蠶娘安排在宅裡最
僻的一角,此間樹蔭相連,罕有日照,整座小院連白日裡都是烏陰的,分外涼爽。

  七玄之中有許多避陽的武功,喜於日陰處,到了夜晚才出來活動。「耿夫人」

  符赤錦的三位師父即為其中佼佼,紫靈眼肌膚白膩溫潤,水靈水靈的,全然
看不出年紀,舉止便似少女一般,顯是汲多了月華滋陰的好處。

  胡彥之甩頭驅散綺念,屋室一間間接著找去,邊揚聲喊著:「蠶娘前輩!蠶
娘前輩!」始終無人應答。他將院裡搜了個遍,連地窖暗門都掘將出來,揭開瞥
了一眼,見其中擺著四具短小木棺,尺寸差不多就裝抬帳的四名小老頭兒。

  隔鄰一間以不透光的黑布緊緊封住的房間裡,透出一把衰啞厲聲:「走開!
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卻是隨侍蠶娘的老嫗余嬪。

  胡彥之聽她語氣不善,未敢造次,將揭起一角的暗門放落,移回掩飾用的烏
木角櫃,微舉雙手退出房間,特意讓她聽見房門關起的叩撞聲響,用以自清。

  「姥姥,在下觀海天門胡彥之,特來求見蠶娘。」余光望穿中堂,瞥見那頂
金碧輝煌的向日金烏帳擱在後進天井中,四面紗簾俱都卷起系住,內裡空空如也,
院裡僅有的一絲陽光斜斜照在金帳頂端,映得燦華四迸,分外耀眼。

  在尚陰的古老邪派當中,一派之主所傳信物或獨門武功,往往有專剋陰邪的
至陽之法在內,如集惡道代代相傳的《役鬼令》神功與降魔青鋼劍,即為一例。

  宵明島所來眾人,除蠶娘之外,余人連白日裡都須躲避日光,可見功體極陰。

  那頂金烏帳於黑夜中看來依舊璀璨,約莫也有類似役鬼令、降魔劍的功效在,
故四窮童子、余嬪等在白天須遠遠避開,以免抵受不住。

  胡彥之轉念一想,自己的確沒在日間與蠶娘見過面,每回相遇不是黑燈瞎火,
便於不見天日的秘窟,有可能是桑木陰一脈的陰功所致,抑或遷就下屬白日不便,
索性於夜間行動。

  如此想來,蠶娘重履東海查訪仇人,始終沒有太大的進展,似乎也就合情合
理了。她武功再高,終究止於一身,宵明島在東海陸上的根基已被陰謀家連根拔
除,平地新起,談何容易?

  胡彥之唯恐小耿那廂有變,急向蠶娘報訊,硬著頭皮又問:「姥姥可知蠶娘
前輩去了何處?在下有緊急之事,定要親口稟報她老人家。」說著便要去推那蒙
著黑布的房門。

  「……走開!誰是你姥姥?」余嬪厲吼,不知是錯覺否,胡彥之似聽獸咆,
不由退了一步,莫敢妄動。老婦安靜片刻,再開口時平抑許多,只是口氣依舊不
善。

  「我主不在,行蹤不知。你速離去,老身自會轉達。」

  胡彥之無奈,言簡意賅地交代一遍,退出小院。

  殷橫野是三才五峰榜內,現在還多了個身負異能的醜面怪客,實力深不可測,
牛鼻子師傅說過,三五等級的高人,只有三五之能可以應付,其他無論填上多少
條人命,不過平白犧牲而已。若蕭諫紙一著失算,殷老烏龜厚著臉皮動手,沒有
蠶娘助陣,己方只有完蛋二字,絕無僥倖。

  饒是胡彥之應變機敏,此際亦不禁茫然無措。盤勢就是這般一翻兩瞪眼,沒
有棋就是沒有棋,索遍枯腸,再生不出第二名三才五峰的高手來,說什麼也沒用。
不行!便無天九麼雞至尊寶在手,拿銅錘也要懟死你!

  胡大爺賭徒性格發作——他可是拜過人稱「翻邪」的天下第一爛賭鬼丁雞六
為師,活著走出無命賭坊的——打定主意,無視沿途婢僕的側目驚呼,掠向耿照
的書齋。

  慕容柔的金字牌也好,什麼兵營文書也罷,只消能調動兵馬衙役的,搜出一
枚算一枚;要是啥都找不著,就模仿小耿的狗爬字寫它個幾張,押上典衛官防,
讓全越浦的官爺兵爺們都到沉沙穀聚聚,大夥聯絡下感情,來個沙場秋點兵!

  模仿筆跡老子可厲害了,胡大爺心中冷笑。你都不知道我拜過什麼人做師傅!

  他當然沒打算犧牲旁人性命,換義弟全身而退。在沉沙谷製造全東海、乃至
天下五道不得不注目的大混亂,有可能令陰謀家臨陣縮手,另挑黃道吉日殺人,
以免暴露在世人眼前,永無寧日。

  小耿不在府裡,那些個鶯鶯燕燕紅顏知己無床可暖,各有去處,不怕在書齋
裡撞見。老胡不耐廊廡曲繞,直接翻進院裡,「碰!」隔空震開門扇,赫見書桌
後踞著一名異常嬌小的麗人,銀髮曳地,澤光潤滑如白狐尾,酸棗木制的太師椅
被她慵懶婀娜的體態一襯,簡直就像轎子,卻不是馬蠶娘是誰?

  「前……前輩!」

  救星乍現,胡彥之幾欲流淚,不及開口,卻見蠶娘玉牙般小巧瑩白的手掌裡,
把玩著一枚烏沉沉的物事,連房門撞開的偌大動靜都未能引起女郎的注意,不知
是太過入神,抑或渾不著意。

  胡彥之認出是得自狼首的那枚「平安符」。蛇曲般的小半截劍片來歷成謎,
他倆論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各自忙去,耿照擱在桌頂上權充鎮紙,為蠶娘所見。

  一怔之間,蠶娘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對,姣細的蛾柳微微一蹙:「你知道
這玩意哪兒來的?」

  胡彥之幾欲昏倒,心頭直有萬馬騰過:都什麼時候了別玩啦我的祖奶奶一會
兒要死很多人哪,忙搶白道:「先別說這個,前輩——」驀地氣息一窒,整個人
如浸深水,渾身動彈不得,難以言喻的重量彷彿置身在直落千尺的飛瀑下,壓得
他單膝微屈,抬頭才見一雙寒凜豔眸。

  這是他頭一回見蠶娘發怒。

  那是極力壓抑仍未能消止的怒火,他在兄長、十九娘,乃至「豺狗」遺老眼
中曾見,仇恨經過漫長時光若未能淡去,就會壓擠扭曲成這般模樣,胡彥之很熟
悉。

  蠶娘的怒火不是沖他而來,然而「難以自抑」毋寧更加危險。

  胡彥之不敢再嘻皮笑臉——事實上也做不到——扛著千鈞般的襲身重壓,咬
牙艱難道:「聶……聶冥途……」

  「聶冥途……好你個聶冥途!」細小的銀髮女郎目綻精光,撐桌立起,並未
意識到此舉加強了鎖限內的壓力,靜水深流似的無形團塊持續壓沉,桌前的胡彥
之終於單膝跪倒。「他人呢,在哪?」

  「城……城尹……大牢……」

  胡彥之以為再吸不到一絲氣息,驀地壓力一空,蜂擁入肺的空氣撞得胸肋隱
隱作痛。青年撐地跪倒,汗如雨下,全身筋骨無處不疼;滿桌紙張「嘩啦拉」地
揚起旋落,勁風颳過的銳利感還殘留在肌膚上,桌頂的劍片已不知所蹤,況乎蠶
娘?

  
                        (欲知後事,下折分解)
2017-11-2 11:5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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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252~255)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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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二五二折 為與君遇,千載乖離

  刑獄自古如阿鼻。獄卒一行,原是百工裡的最底層,地位甚至不如屠夫妓戶,
乃不折不扣的賤役;偏偏在獄裡,牢卒吏目握有極大的權力,恁是皇親國戚,一
旦投入牢籠,就是這幫人的俎上肉,不拿出銀錢好生打點,拷打淩虐還算小事,
丟掉性命都不冤枉。

  尋常百姓非不得已,絕不見官,唯恐不小心被衙差騙進監獄,隨便找個理由
押起來,就是讓家裡人拿銀兩來贖的意思。沒錢或給得不夠,大牢裡就是活生生
的地獄,上至平望的京兆獄,下至各地的郡獄縣獄,都是如此。

  東海為文明之始,三川又是財富集中之地,不比西山南陵,獄政相較起來是
人性許多,光越浦地界便有四處監獄,各有區處:

  鄰近西市的西獄規模最大,是正式關押囚犯的地方,又稱大獄,設於此間,
據說是為了斬首棄市之便。專囚女犯的掖庭獄則在城北,雇有幹練的僕婦看管,
呼曰「官媒婆」,一般衙役不能隨意進出。

  慕容柔為制三川,在穀城設營練兵,營裡也有牢獄,將軍府所抓犯人,不在
靖波府獄便在此間,審、判、刑、決都不幹衙門底事。如城尹梁子同在論法大會
上被捕,即押入穀城獄,未經將軍許可,轅門直如天塹,天皇老子也見不上。

  城尹衙門裡亦有牢房,在大堂右側,與官差當值的監獄只隔一照壁,稱為
「內監」。

  衙門是城尹大人辦公的地方,周圍多有公署,圈著黑牢刑室,哀聲越牆,惡
臭難當,不免有辱斯文。

  就連這裡的三班衙役,地位也不比尋常郡縣,架子甚大,哪裡肯幹獄卒?只
押些克日將審的輕犯、證人之流。東西南三廂牢房,木板門慣常是不鎖的,房裡
床榻桌椅備便,後進還有專用的井欄茅廁,在此候審的人可自由走動,若捨得花
錢,衙門後巷不文居的蔥肉火燒、燠爆兔肺,都能央人幫忙買來;若非各房只在
高處朝外開一小窗,窗上嵌著狹仄鐵檻,略有幾分刑獄的森嚴氣氛,內監看來就
是座普通大院,同衙裡餘處並無不同。

  聶冥途關在內監的北面牢房裡,厚厚的木板門倒是上了鎖的。

  吳老七按典衛大人吩咐,特地從西獄弄了副二十斤重的鐵葉團頭枷,給這妖
怪似的禿囚戴上,因他雙手打折,大夫看過後說是不能上銬,雙踝戴上腳鐐,腰
間拴條兩尺來長的鐵煉,一頭釘死在磚牆上,不礙吃飯拉屎便了。

  房裡四面抄滿符字,是照著典衛大人的經書描的。吳老七找仨練過字的同僚
幫忙,足足描了三天,寫完再髹一層桐油,風乾後潑水也洗不掉。

  「……這是鎮邪用的呀!」吳老七的同僚邊髹漆邊嘀咕:「怕潑黑狗血壞了,
魘鎮就不靈啦。我從前在小河縣看過一回,哎呀那個邪乎啊!」

  「你就吹吧,小河三年你哪天不喝得醉醺醺的,能記事才邪乎。」旁人盡皆
大笑。

  說歸說,打那名喚聶冥途的妖人囚入北房,衙差們便有意無意地避走內監,
到了夜裡,索性溜到對面東院的弓馬值處蹭火鍋。認真守監獄的除了總捕蔡南枝,
就只有藉酒壯膽的吳老七自己了。

  這幾日慕容柔多在穀城辦公,沒了貓兒舔爪虎視,衙裡直是群鼠亂舞,遲到
早退開小差,頗有點恢復往日太平的味道;未至晌午,監獄內空空如也,唯二當
值的兩名衙差在不文居吃喝正歡,反正總捕頭請假、城尹下獄,無人照管,鐵了
心在店裡喝到換班,自不會留意對面一抹銀光掠過簷角,倏忽沒入內監牆內。

  蠶娘初至衙門,地面不熟,但在銀髮女郎的靈覺之前,狼首的血腥獸臭便是
最好的指引,狐尾般的潤澤銀髮貼牆瞬轉,無聲無息分斷鐵鎖,留於地面,身影
直到聶冥途前才又凝形。

  「……起來!」

  女郎咬牙開聲,聶冥途蜷縮成一團的身軀,連同房內諸物,呼的一聲齊翻了
個圈,如遭巨浪所掀,落地的瞬間像撞著某種無形軟墊,勢子一緩,又似浸入淺
水,發出的聲息還不如掀起時呼嘯。

  只聶冥途撞上磚牆,重摔落地,木枷鐵煉撞在身下的厚草墊——內監裡唯有
北房是無床的,用以關押刑犯——上,只發出些微聲響。

  狼首頭暈眼花,依舊緊閉雙眼,不敢張開;鼻翼歙動,嗅出幽馥的女子體香,
咬著滿口血獰笑:「都說美人多刺,有話……不能好好說麼?」蠶娘一哼,高瘦
的老人維持著熟蝦般的蜷姿曳地滑開,如遭山洪沖走,「砰!」背脊撞牆,一口
血噴得老高,澆落滿頭塵灰。

  「再說廢話,我讓你悔生人世!」

  小手一揚,劍片「篤!」插進聶冥途右胸,明明是截面平滑,卻嵌進了老人
嶙峋露骨的胸膛,痛得狼首顫身悶哼,灰沫混血溢出嘴角。

  聶冥途右手吃力摸索,片刻才露恍然之色。

  「是……是『平安符』哩。給我的那人說,只要拿著這玩意兒,老狼怎麼都
不會死。栽在耿小子手裡時,靠它撿回了一條命,今日不知道還有沒有效。」

  蠶娘美眸如電,凝功鎖脈神威之至,狼首喉管沖凹,差不多就是柔荑大小的
印子。「說!誰給你的?」

  「那、那人沒……沒亮字型大小……」

  「嘴硬啊,聶冥途。」女郎冷笑。「看你喉嚨有沒這般硬。命只一條,玩完
兒就沒啦,想清了啊。」玲瓏剔透的指尖一收,聶冥途死死捂喉,卻探不進木枷
頸圍裡,仿佛被無形之物擋住。

  「是死窮酸……殷、殷……橫……」

  他拼命吐出字句,欲搶在鉗制收緊之前,而女郎似無停手的打算。「我……
沒見到……當年……在聖藻池……嗅過他的味兒……錯不了……是那廝……咯咯
……死……窮酸……坑、坑了老子……嗚呃……」

  蠶娘勁一收,聶冥途高高吊起的肩頸垂落,大口吞息。

  「他還說了什麼?你們在哪兒接的頭?」

  聶冥途艱難搖頭,片刻才道:「沒……沒接頭。老狼只同他說過一回話,臉
都沒見著。他……那廝讓伊黃粱在老狼身上開了個口子,塞進一枚珠子,說是能
練回青狼訣,還換了根獒屌,乖乖比驢貨還大——」

  蠶娘柳眉一蹙,冷哼打斷:「……拿來!」

  聶冥途聞言,忙去解褲腰。「咱們倆又不熟,怎麼好意思呢?我身上有傷,
要是表現得不好,你可別以為老狼不行……」

  蠶娘手一揮,聶冥途背脊貼牆,整個人被一股水流般的巨力叉起,靜水遽湧
間至柔化為至剛,木枷迸毀、囚衣裂張,灰癟的肌膚被壓得繃出胸肋骨架,著力
點一路上移,終在左脅近心處凸出一枚血瘤般的物事,約莫核桃大小,被極度撐
緊變薄的皮膚下,那物事看來也像核桃,皮肉血筋無法盡掩表面頭髓似的纏錯紋
路。

  女郎走近,鎖限的威力隨之增強,聶冥途整個人呈「大」字形被壓上牆,隱
約傳出骨裂悶響,連空氣都快吸不入肺,遑論出聲。蠶娘才不管他的死活,指尖
隔空往血瘤上一劃,裂開一道俐落細口,皮肉自行滑褪,像被擠出果肉的熟透果
皮,連血都沒溢半點。

  身形細小的銀髮女郎踮起腳尖,從創口內摘下那枚烏青青的肉核桃,曳著披
緞似的長髮退回。鎖限一除,狼首跌落在地,身軀顫抖,蠶娘可沒打算饒過,凝
目一睨,嵌于聶冥途右胸的劍片又陷入分許,如鬼魅所為。

  劍入肺葉,聶冥途痛苦呻吟,鼻下呼出連串血泡。

  「殷老賊同你說,這劍是哪來的?」

  「什……什麼劍……呃啊!」鮮血溢出口鼻,眼看狼首將有性命之憂。

  「現在你知道是什麼劍了。」銀髮小人兒蔑笑如霜,眼裡卻蘊有怒意。「說!
這靈蛇金劍是從誰手裡得來的?」

  她一眼就看出劍片的來歷。

  雲山兩不修中「湎淫不修」須縱酒的靈蛇金劍,在東北五島七砦十二家當中
赫赫有名的,配得上須縱酒的名聲修為,是他平生擁有的十七柄名劍裡,唯一攜
同歸隱的一柄,可見愛甚。

  當日蠶娘在鄔家莊被灰袍人打傷,拖命逃回宵明島,重履東海頭一件事,就
是往雲山拜訪須縱酒和莫壤歌,卻在竹廬內尋到兩人之屍,從屍身的風乾情形判
斷,竟已死去多年。

  ——東海劍術名家甚多,為何她起心欲訪者,頭一站便是「雲山兩不修」?

  在女郎內心深處,始終回避這個問題,仿佛不去想它就毋須面對,直到在耿
小子的書齋桌上看到這枚劍片。

  劍片無疑來自靈蛇金劍。這柄劍在某次比鬥之後,因須縱酒發現自己是連鬥
的第二場,以對手之年少,又是一介女流,居然沒能立分勝負,於是爽快認輸,
同時感于老兄弟莫壤歌淡泊棄劍,境界超然,遂折了金劍,從此退出江湖。

  折斷的後半截靈蛇劍,被須縱酒送給此戰的對手,當是嘉許後輩,不無傳承
之意。蛇舌狀的分岔劍尖則一直在須縱酒處,擱在雲山竹廬的酒甕裡,似被當成
酒杓使,蠶娘收埋須莫二人時,將其與須縱酒同穴殉葬,以慰在天之靈。

  這片「平安符」只能來自於後半截的靈蛇金劍。

  劍片上的燒灼痕跡,代表它出自火場。雖無進一步的證據,但蠶娘活到這把
歲數,只同一處火場有關,她任性地視為是從鄔家莊餘燼中所得。

  也就是說,持有後半截金劍的兇手,與灰衣人——姑且當是殷橫野——聯手,
將鄔家莊上下一百卅七口屠戮殆盡。蠶娘趕到時,誤中灰袍人的六極屠龍陣陷阱,
險死還生,卻沒能見到另一名劍手。劍片該是在滅莊的過程中受到激烈抵抗,金
劍再折,從而留在燒毀的火場。

  蕭諫紙的現場還原報告,明白指出劍手在莊內受挫的跡兆,強烈支持了這個
論點。

  或許持靈蛇金劍的兇手,自覺無顏與女郎相見,所以才……不,不對,不是
那樣的。蠶娘想起在湖莊小島上,冰火雙丹即將巨爆、炸毀一切之際,終捨下愛
郎的少女,那無機質似的空洞眼神。

  劍手非因愧疚而避開蠶娘,更可能是受了傷,才未與殷橫野一道。她非常痛
恨這種挫敗感,即便予她挫敗的物件本無此意,哪怕在旁人看來根本不能稱之為
「挫敗」,依舊無法熨平兇手那異常扭曲的恨火。

  設計蠶娘的殷橫野,即是當年在湖莊發動儒門五部執令圍殺呂墳羊兄妹的灰
袍人,從而推斷出蠶娘在湖莊拖到最後一刻才出手,不是為保護胤丹書,而是
「六極屠龍陣」對純血的鱗族後裔有絕佳的克制之效,桑木陰之主尤為其甚,故
須明哲保身。

  這個精准的推論,幾乎將蠶娘的性命留在鄔家莊的餘燼裡。

  而焦灼的蛇劍碎片,終將蠶娘和雲山兩不修、湖莊殷橫野連在一塊兒。有什
麼人,能與這些產生交集?

  將雲山兩不修一劍穿心當然是仇恨,雖然兩位高人自承失敗,但在兇手心中
這絕非佳話,而是屈辱,只有扎扎實實將二人打敗才能洗刷。

  「十年之功,並不足以消弭你和莫壤歌、須縱酒的實力差距……莫壤歌不運
內力,只以招式鬥你,須縱酒于激戰中隨意抽身飲酒的從容,你最少要花二十年
的工夫,才能追上……」

  ——誘發殺意的,會不會就是我這幾句無心的話語?

  書齋裡,蠶娘持劍片出神時,這樣的念頭無數次掠過心版,既令女郎心驚,
複令女郎心痛。

  能使兇手突破歲月之限,十年內攀至巔峰的,只有宵明島的《天覆神功》。

  但兇手發了毒誓,絕不拜入蠶娘門下,為得到秘笈,才與人合作血洗鄔莊。

  待得武功大成,她頭一個回去找的,就是雙雙認輸棄鬥的須縱酒與莫壤歌,
只為證明自己真正勝過了這兩人,毋須嗟來之勝!

  而負了她的薄幸男子,終究落得身敗名裂,身死收場——

  (丹書啊丹書,我們究竟……放出了怎樣的一頭怪物?)

  說不定……說不定在兇手看來,蠶娘正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殺了銀髮女郎猶
不解恨,須殺掉世上每一個她在乎的、歡喜心疼的人,令她一無所有,帶著悔恨
虛無死去,一如兇手帶著虛無悔恨而活。

  平安符——靈蛇金劍的碎片——是整個謎底缺失的最後一塊,令蠶娘不得不
面對,多年來始終回避的問題與答案。

  「……說!」銀髮女郎將滿腔憤恨全發洩在狼首身上:

  「殷橫野有沒有告訴你,杜妝憐在哪兒?持這個信物,上哪才能找到她?這
些年她到底躲到哪兒去了?說!」

  噗的一聲劍片透體穿出,「篤!」沒入磚牆,面與牆齊,怕要用上釘鑿才能
挖出。聶冥途倒地不起,再無聲息,只餘嶙峋的背脊起伏,血污逐漸浸透身下草
墊。蠶娘一怔,意識到自己施力過猛,所幸昔日的畜生道之主命韌亦如牲畜,要
換了別個兒,眼下便是魚死網破的局面。

  聶冥途的口供不是什麼可靠的鐵證,不過對女郎而言已十分足夠。蕭諫紙那
小子早去了幾個時辰,該說耿、胡倆小子混蛋透頂,入手這般緊要物證,卻未與
自己商量,要不昨兒便來拷掠這畜生,還去沉沙谷擺什麼龍門陣?吃好睡飽了殺
上秋水亭,教那殷小子悔生人世!

  好在現下也不算太晚。

  馬蠶娘並不打算給對手準備的機會。對蕭諫紙或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殷橫野
已到付出代價之時,至於是否合乎古木鳶、高柳蟬一方的正義,則不在女郎的考
慮之內。

  ——至於你,杜丫頭,這筆帳咱們後頭慢慢算。蠶娘要問你的可多了。

  女郎無聲地歎了口氣,正欲離去,省起取自狼首的那枚瘤核尚在手中,虛握
肉核翻轉打量,不覺喃喃道:「……這是什麼玩意?」嗅著一股蛇虺蟲鱗般的腥
臭氣息,卻非聶冥途身上的膿血臭味,而是發自此核。

  從聶、殷這類壞東西處得來的,十之八九有毒,而虺鱗腥氣正是毒兆。

  馬蠶娘有一物護身,百毒不侵,徒手持握毫不畏懼,禁不住好奇捏了捏,觸
感彷似骨角,又像厚些的蛋殼,無活物之溫軟,也不像堅不可摧的模樣。本欲隨
手砸開,想想不妥,取下左耳銀飾搓成細針刺入,取出一瞧,並未發黑,起碼確
定不是毒。

  當年聶冥途邪功被廢,為「刀皇」武登庸攜至蓮覺寺囚管,機緣巧合練就一
身佛門武功,道魔不能並存,斷無再練《青狼訣》的道理。蠶娘判斷他是憑藉外
物之助,才能同使佛手狼訣。

  自外物汲取威能,女郎再熟稔不過,說穿不外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八
個字。

  蓋因世上無物不存天敵,終有被克之一日;倚賴愈深,受害愈大。同耿照聊
起時,除告誡少年不能過於倚賴外物,以他對驪珠瞭解有限,恃用太過,難保不
會在緊要時刻為其反撲,順便點破聶冥途兼行佛魔兩功的缺陷。耿照牢牢記住,
果然制服聶冥途。

  聶冥途已無青狼功卻能狼化,除殷橫野奉上的改良版心法,必是此物提供了
邪源。既不是毒,也不是藥蠱,「……夠邪門啊!」女郎眯著姣好的杏眼,忍不
住呢喃。

  本代馬蠶娘的最大缺陷,就是有著異于常人的好奇心,旺盛到足以超越其明
慧閱歷,在絕不該出現處冒將出來,造成難測的結果。好在熾烈的恨火最後壓倒
了好奇心和求知欲,銀髮女郎還記得該去沉沙谷,殺殷小子個措手不及——

  兩度交手的經驗,蠶娘有七成以上把握,能打敗名列淩雲三才的「隱聖」殷
橫野。時光歲月是殷橫野的敵人,卻不是她的,桑木陰之主僅有生與死的區別,
不存在當中名為「衰老」的可悲過程。

  事實上,當年在湖莊短暫交手,兩人能說得上是勢均力敵,但在鄔家莊時,
殷橫野若非預先設下六極大陣的陷阱,決計不是她的對手。這點可能從遇襲負創、
由始至終皆處於下風的蠶娘,最終猶能逃出生天,充分獲得證明。

  較之當年,殷小子徒增年歲,只有益發老邁,血氣更衰而已。不給他預先排
陣佈置陷阱的時間,還不乖乖伏法?

  「有……有件事……這個……」

  誰知最後,竟是聶冥途止了她的步伐。

  銀髮女郎詫異回眸,望著側臥撐起的枯瘦老人,頗有些哭笑不得之感。

  ——便以畜生來看,你聶小子實在話多。

  都成這樣了還廢話!女郎不禁抱臂冷笑。

  「至於麼你?這麼盡心替人家拖延時間,聶冥途,你不是幹這種忠義之士的
料啊!信不信我撕了你的眼皮,教你的頭髓生生沸成一盅豆腐腦兒?」

  「哎……沒……沒奈何,我……我這人就是實誠,拿……拿錢幹事,必信必
果啊。」狼首口鼻淌血,艱難地支起半身,因痛苦而扭曲的笑容著實驚怖,完全
無法和實誠二字連在一塊。「死……死窮酸,讓我……給挖出珠子的人帶……帶
句話,有點……有點難,我……想想……媽的讀書人就是……」

  「想起來啦,叫……叫『物有所極,同類而傷。』」

  蠶娘冷笑道:「什麼意思?」

  「我……我當時也這麼問。聽……聽不懂的東西最討厭了。」聶冥途咽了口
血唾,呼吸總算平順了些,靠著極大的熱情支撐傷體,勉力續道:「那……那死
窮酸說,東……東西不管再厲害,找……找到一樣的,兩邊差不多厲害,便……
便能傷它。」

  「他讓你同我說這些,是嫌你死得不夠快麼?」蠶娘心中惱火,隱生出一絲
殺意。「釁語不是教你在這般景況下說的,聶冥途!」

  狼首居然笑起來。

  「是啊!所……所以我拼……拼老命也要說完……」咧開一張狼籍血口,興
奮道:「這……一聽,就……就是馬上要出事的節奏啊!」

  蠶娘面色微變,忽見數縷青氣沿指尖蜿蜒至腕脈,福至心靈:「……是毒!」
脫手將那肉核擲出,恚怒之下自不留力,異核在牆上撞成一蓬齏粉,墨綠色的粉
狀煙氣竄繞宛若活物,飛卷而回。

  女郎直覺欲避,視界裡陡地一青,蛇煙不知是比「分光化影」的身法更快,
抑或她根本動彈不得,青氣自蠶娘全身孔竅鑽入化散,倏忽不見,無臭無味,簡
直就像焚香般隨風消逝。

  撞上磚牆的異核殘碎,這時終於簌簌落地,色如牙骨,明明破片上依稀辨得
原先核桃腦兒似的外型,顏色卻與前度全然不同,仿佛俱化青氛,一股腦兒鑽入
女郎體內。

  蠶娘心知中了暗算,駭人的是這一切毫無道理。以她身帶神物,根本不可能
中毒!世間一切邪穢至此,俱都霧散煙消,怎麼可能——

  女郎一跤坐倒,極之嬌小的婀娜胴體內,有股可怕邪力肆意翻湧,似怨似暴,
橫衝直撞。自掌蠶娘大位百餘年間,從未發生這樣的情況,不僅內息無法運使,
連五臟六腑、奇經八脈間的平衡都被打破,難以言欲的痛苦衰頹從骨骼深處湧出,
摧枯拉朽似的,仿佛下一刻即令百骸潰散……

  蠶娘既茫然又駭異,片刻之後,才醒悟這是肉體急遽衰老的感覺。

  畢竟她對「老」這件事,已經十分陌生了。只要「蠶娘之力」尚在,繼承正
統的桑木陰之主便能配合「天覆神功」心訣,永駐青春。然此舉違反自然,終須
付出代價:

  曾有馬蠶娘在保持青春活力的同時,仍持續如孩童般長成,也有如本代蠶娘
一般,身子不斷縮小的;有的馬蠶娘半身癱瘓,卻毋須將武功練至三才五峰之境,
即有隔空移物的異能,乃至窺視人心、鑒往知來等,不一而足。

  長保青春,僅是繼承「蠶娘之力」的特徵之一,正統的桑木陰之主必須為此
付出代價,並與伴隨而來的其他徵候和平共處,領導宵明島上下團結一心,在曆
史的洪流中貫徹使命,絕不動搖。

  身子衰頹,乃至周天平衡開始崩潰,原因只有一個,就是「蠶娘之力」出了
問題。

  銀髮女郎忍住痛苦,小手解開裹身的白狐裘,鬆開腰帶與裡外幾層衣襟,露
出一抹木紅肚兜來,亮滑柔潤的冬豔色較桃紅更淺,卻更高雅耐看,如非肌膚白
膩如玉,等閒難以駕馭。

  蠶娘扯脫肚兜錦繩,從渾圓綿碩的乳峰間,拉出一隻貼肉收藏的同色錦囊,
淡淡的青光透出木紅緞子,刹那間還以為是豆青或芋紫色澤。女郎低頭見得,面
色劇變,最害怕的事果然發生,然而卻不知其所以。

  木紅錦囊裡所貯,是一枚渾圓如大珠、皮光盈潤的蛋色珠子,不過荔枝大小,
與尋常珠飾不同的是,珠子表面有一層黏滑異質,細看可見青絡遍佈,隱隱跳動,
宛若活物。

  ——這樣的珠子,世上共有三枚。

  其中一枚貯於奇珍「億劫冥表」,數百年來被星羅海五帝窟奉為繁衍純血的
至寶,因緣際會入得耿照臍內,與他一體共生,再不可分;另一枚則在千年前便
已失落,冷爐谷龍皇密窟祭壇上,還遺有被破壞的冥表殘跡,未知是何人所為。

  第三枚與一胎同胞的另兩珠不同,早在鱗族君臨東海的古紀時代,便由龍皇
玄鱗賜給接天塔的新任祭首。弭平了陵女忌颺的叛亂,經歷大清洗的塔中司祭成
為玄鱗真正的心腹,她們獲賜龍皇「無雙之力」的副本,為龍皇鑽研神器除武功
外的其他可能性——

  當然這是藉口而已。

  偉大的玄鱗疑心佛使終不會交出化龍之法,索性命這些受佛使親炙、萬中無
一的聰慧女子秘密研究,以為備案。但不知何故,這段歷史的後續發展並未留於
宵明島的秘閣,一如玄鱗的突然消失,成為信史與神話之間的斷層,只龍皇的
「無雙之力」代代相傳,用以策立桑木陰一脈的新主人。

  化驪珠除了提供源源不絕的生命活力,可轉換成渾厚內息,以及為五帝窟誕
下玄陰純血,還有各種難以想像的奇妙用途。不懼邪穢可辟百毒,毫無疑問是其
中之一,既如此,蠶娘又是如何受的暗算?

  女郎抑著小手震顫,勉力解開錦囊,見化驪珠表面沾了青苔也似,佈滿黯汙,
與聶冥途體內取出的異核極似,仿佛苔黴再吃深些、驪珠再幹萎些個,便是肉核
的模樣——

  「……物有所極,同類而傷。」

  聶冥途的聲音回蕩在腦海裡。

  蠶娘這才發現,自己踏進了一個精心佈置的陷阱,早在殷橫野血洗鄔曇仙鄉、
奪走本門重寶的那刻,陷阱便排定停妥,專等她一步蹈入,粉身碎骨。

  ——「蠶娘之力」來自龍皇親賜的化驪珠,百毒不侵,專辟邪穢。

  ——握有化驪珠,馬蠶娘便擁有等同龍皇的無雙之力,難以擊敗。

  然而「物有所極,同類而傷」。再怎麼厲害之物,同屬一類即可傷之。

  體衰力消的銀髮女郎望著散碎一地的骨色核腦兒,作夢也想不到,這兩件乖
離千年的龍皇至寶,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重遇,成為重挫己身的一著棋。

  (殷橫野啊殷橫野,原來祭殿中那枚失落的驪珠,居然在你手裡!)

  
                  第二五三折 蠶凋桑落,恨予丹棘

  女郎無從判定驪珠汙損的程度,桑木陰近千年來,這是絕無僅有的情況,翻
遍秘閣所藏典籍,也不可能有答案。

  因為記載驪珠之秘,以及化龍之法的寶典《麓野亂龍篇》,早在鄔曇仙鄉付
之一炬、蠶娘幾絕于「六極屠龍大陣」的血火夜裡,便已落入陰謀家之手。

  蠶娘並未欺騙耿照,她一直沒翻過這本書。事實上,《麓野亂龍篇》在桑木
陰一脈乃是禁忌,歷代當主的職責之一除了保管此書,還負有「禁絕化龍之法重
現世間」的重責大任,純血鱗族尤不可翻閱。

  殷橫野奪書的目的不得而知,然而《麓野亂龍篇》所載,足夠他得到這枚失
落千年、因強行破壞億劫冥表,以致為盒內機關所毀損的萎珠,並以之培養出能
汙損驪珠的邪穢,似也入情入理。

  驪珠表面的青色黯汙正逐漸擴散,且隨著血筋般的青絡,慢慢滲進珠內,每
深入分許,化驪珠便會發出哀嚎似的無形波動,與女郎周身百骸產生共鳴,共同
分擔邪穢入侵的痛苦。

  蠶娘運使化驪珠之力的方式與耿照不同——就這點來說,耿照或許是古往今
來獨一無二的特例——天覆神功中只許當主修習的心訣,稱「祭蠶」者,可在一
定的距離內調用驪珠之力,無論轉化內息、祛除毒穢,乃至強行延生,皆無物可
阻;便砌以磚石,籠以銅鐵,只要神珠不毀,就能源源不絕借用神力。

  其距離端看個人修為,持有「蠶娘之力」是一回事,攀上三才五峰之境則又
是另一回事。女郎在武功上的造詣,綜觀桑木陰全史亦少有比肩者,兩丈內可任
意汲用珠能;貼肉收藏,不過示以貴重罷了。

  化驪珠提供的是無窮的生命力,自身並無長春之能;使女郎得以貌美不衰的,
乃是天覆神功的「僵蠶」一訣,以化驪珠之力推動,適足以超克蠶僵的週期限制,
再不受歲月侵蝕。

  而染紅霞所練之「冰蠶」,乃天覆神功的入門基礎,待精進至僵蠶,陰寒內
息將轉為抑制衰老之用,奇寒凝冰的效果逐漸淡去,終至於無。

  在宵明島漫長的歷史中,也曾出過全無內力,靠僵蠶訣運使驪珠延生的當主。
而蠶娘的修為,即使在歷代馬蠶娘裡亦是穩占前三的實力,自不是這般乏貨,化
驪珠於她,除充作僵蠶訣的動力泉源,大抵就是一樣極其方便有效的練功輔具,
內功未成前用以增幅,內功大成後朱紫交競,用以拓展天覆神功的極限。

  沒了化驪珠,蠶娘仍有三才五峰的境界手眼,內力就算略遜于殷橫野等榜內
高手,不足以發動峰級異兆,天覆神功也非好相與的。

  但驪珠受汙,此際從中汲取的每分力量,無不帶著邪穢闇毒,因而重創了蠶
娘周天諸元,肉體的狀況急遽惡化。果斷捨棄驪珠,可能是最明智的保命法,可
惜桑木陰之主沒有這條路可走。

  不行,女郎咬牙撐起。得……得儘快回到朱雀航,只要能驅除邪穢——

  「我……我怎麼就覺得……」一旁聶冥途咬著滿口鮮血,嘖嘖有聲:

  「這……這只是一個開始而已?照戲文演,要命的伏兵該來收帳啦。」

  蠶娘一凜,回見內監大院之中,陽光不知何時變得有些黃舊,天空似乎灰蒙
蒙的,明明才近晌午,卻仿佛將至黃昏;一怔之間,東、西、南三廂牢門齊齊推
開,現出三名勁裝漢子。

  當先一人身長逾九尺,腰杆一挺,大光頭似欲觸簷,勁裝外裹著虎皮抱肚,
臂韝、綁腿清一色都是虎皮,下巴的位置鑲了塊爍亮角鐵,臂後反握一柄巨大的
扇形異刃,獰目眈眈,緩步走下天井。

  另一人青瘦頎長,只有一臂,眇去的左目上覆著一隻鮫皮眼罩,淒厲的刀疤
自眼罩上下穿出,從髮際直到下頷,可見當時傷勢之重;抿嘴的神情透出一絲嫉
憤蔑冷,拖一杆丈八短長的銀戟。明明是沉重已極的長兵,於他卻像拎了條牙籤
也似,舉重若輕,姿態十足懶憊。

  第三人則始終立於簷影中,垂袖籠手,肩背微佝,天井的光斜照出一雙洗舊
的黑鞋白襪,卻照不到披髮側轉的朦朧面目。

  可惜耿照與染紅霞向雷門鶴攤牌之時,蠶娘並未隨行,否則當知此三人乃昔
日赤尖山「十五飛虎」在內,排行第三的「山無虎」猱猿、行七的「戰虎」戈卓,
以及老九「暴虎」極衡道人,只不知三人何以在此。

  蠶娘對三名悍匪的來歷一無所知,卻能清楚察覺殺氣,此際自好避攖其鋒,
奮起餘力點足遊牆,攀住小窗鐵檻一瞧,街上似籠罩著一層莫名靄黃,蒸騰繚繞,
頗有幾分海市蜃樓之感,遠近、大小、短長等俱都氤氳難測,與平日模樣有著難
以名狀的微妙差異。

  ——陣法!

  女郎心中一動,凝眸瞧去,牆上書寫的天佛圖字當中,夾雜極細小的符篆,
就藏在圖字的筆劃裡,顯是有人藉佛圖掩護,布下奇門遁甲。

  蠶娘既驚且怒,信手一抹,誰知髹了桐油的符篆卻抹之不去,盛怒之下掌中
吐勁,劈下成片磚石,內息牽動體內潰勢,嬌小的身子泄了氣般滑轉落地,掩胸
細細喘息。

  以此陣規模,毀去幾片符磚毫無影響。陣式一旦發動,方位、五感倒錯混淆,
外人進不來,走又走不出;陣中之人,以為自己正往外走,或再跨一步即能離開,
殊不知這一步之遙的距離、朝外走的方向感……就連「行走」或「奔跑」也都是
錯覺,恁是跑了一兩個時辰,始終就差那一步。

  蠶娘本欲仗著身子細小,沿梁椽縫隙鑽出牢房,避與那來歷不明的三名殺星
動手,看來殷橫野在佈置陷阱時,已考量到這一點,隔絕外界的陣法決計不會只
排布在北屋而已;要脫出內監,唯一的出路就在天井。

  上一回殷小子算計她,是在鄔家莊內布下「六極大陣」的陣圖。

  原該由六部執令推動的屠龍之陣,改以奇門術數模擬其克制鱗族武學的特性,
效果不免大打折扣。再加上佈陣的手法千頭萬緒,這般繁複陣法的講究尤其精細,
不是畫倆黃紙咬舌噴血就能構置;殷橫野以鄔曇仙鄉的一地橫屍為掩護,遍藏符
籙圖形於地脈彙集處,終教蠶娘看出了破綻,得以逃出生天。

  這回的陷阱仍是陣法,蠶娘掠出房門之前,勉力提運神功,雖周天百骸行將
崩潰,但天覆功的內息卻無明顯受制,可見殷小子記取教訓,不再使用過於龐雜、
失敗率奇高的術數陣法,妄圖壓制女郎元功,只斷逃生之路,以搏困獸。

  (那就看看你安排的人,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女郎銀牙一咬,掠出北屋,首先發動攻勢的,竟是僅餘一目一臂的「戰虎」
戈卓,怕沒有百斤重的爛銀畫戟越頂轟落,戟臂加起來超過兩丈,若被轟實了,
還不爆成一攤骨血!

  銀光一閃,戟頭重轟落地,白狐尾般銀潤的輝芒逕自穿入飛濺的磚石間,沿
銀戟竄上,連戟杆都未踏彎多少,轉眼將踩上「戰虎」僅剩的右掌。

  戈卓急急撤手,驀地勁風刮面,心念未動,本能著地一滾,才沒被女郎甩來
的銀髮掃斷頭頸;未及起身抱頭拱背,一隻巨靴踏他背門筆直上躍,猱猿的巨軀
仿佛遮斷了投入天井的日照,異刃「剁虎斤」堪堪接著蠶娘箭一般的疾射之勢,
悍然揮落:

  「……下去!」

  「你才下去!」

  一串銀鈴般的蔑笑,銀芒貼著扇形鋼刃閃掠而過,百忙中不忘一蹴腳跟,踹
正猱猿頸背,轟得巨漢異刃脫手,整個人如礟石墜地。蠶娘借力飆射,眼看要斜
穿天井,掠往對街的不文居。

  始終站在簷影下的極衡道人,這時終於出手。

  他一掌拍上簷柱,一陣若有似無的異芒漾過大院,在天空拉過穹頂般的蒸騰
氤氳,旋又消失不見。

  蠶娘知是陣法催動,不敢冒險撞進肉眼難見的圓穹,半空中柳腰急扭,折回
地面時微一踉蹌,隨即立穩,猱、戈二人依舊是分站兩頭,那極衡撤了手掌,走
下天井,再度成三角合圍之勢。

  昔日在赤尖山,極衡道人即以血殺陣法聞名,南陵罕有精通奇門術數者,窮
山國、孤竹國等聯軍吃了他不少的虧。蠶娘一眼看出三人之中,以他修為最高,
一直提防他出手,不料極衡卻以陣法留住了她,麻煩還在武功之上。

  身材異常嬌小卻美豔動人的銀髮女郎,伸手緊了緊狐裘裡散開的衣襟,但不
把肚兜頸繩系回,再解開腰帶,重新穿一遍,此舉只是徒然而已,敞襟內的乳峰
渾圓挺拔,嬌聳的櫻紅蒂兒怕比春芽還細,連在衣影中看來都是酥嫩剔瑩的,一
如女郎的乳色勻肌。

  「小」這件事,令她周身上下諸般豔色更添迷離魅惑,妍異得毫不真實。

  三人卻目不斜視,自蠶娘入天井以來,始終全神貫注,仿佛知道眼前的絕色
美人乃平生僅見之大敵,勝負就在一霎之間,絲毫不敢放鬆。蠶娘意識到自己做
了個毫無意義的無聊之舉,不覺一笑。

  也罷。有個通陣法的正好,拿住了逼他解開!

  女郎打定主意,反而不走了,見那巨漢猱猿單膝跪地,一甩銀髮掠至,柔荑
輕按他胸口,蠶勁一吐,轟得他倒飛出去。

  果然她身形一動,那獨臂漢子便來撲救。蠶娘勁吐回身,避過摔碑似的獨掌
一劈,玉一般的幼掌按他手背,解僵蠶為冰蠶,戈卓怪叫一聲,踉蹌倒退,甩臂
往階上撞落無數細碎冰殼。

  蠶娘不敢動用珠能,強支傷體,以天覆功轟退猱猿,再倒行僵蠶,用解放的
寒水之氣放倒戈卓,倏忽至極衡身前,小手一探,逕拿胸口。

  須知女郎趨避如鬼魅,可不是仗內力輕功。不用驪珠之力,分光化影、凝功
鎖脈等三五之兆無法催動,蠶娘依舊將三人玩弄於股掌間,靠的是眼力毒辣、拿
捏精准,所行無非捷徑,所出必定致命,更無一絲余贅,方能至此。

  但極衡雙臂連消帶打,奮力遮護,無一動不蓄反擊之勢,綿密周延,可說激
發所有潛能,豁力保全性命。

  蠶娘暗忖:「果然這廝修為最高!」小手輕飄飄穿入棉裡針般的守勢,拍他
胸口「膻中穴」。

  膻中乃人身要害,這一下便未滿運真力,也能打得他氣息一滯,閉目仰倒。

  不料極衡身軀微晃,一股綿勁自膻中穴反激而回,震得女郎藕臂酸麻,氣血
翻湧,暗自心驚:

  「這……這是什麼武功!」

  內息一亂,將潰未潰的周天諸元更是火上澆油。極衡怕她抽退,适才一輪打
來實也沒有制敵之招,情急下雙臂一合,便要將嬌小的女郎箍在懷中。

  蠶娘汲運珠能,及時避過,邪穢上湧頭暈眼花,聽身後風緊,咬著血溫回身
出掌,不用珠能蠶勁,與祛寒搶至的戈卓連換十餘招,一掌打得他倒翻出去。可
惜這一擊沒能附上內勁,否則獨臂漢子縱未筋骨摧折,少不得臟腑受創。

  三虎多年同修,默契絕佳,戈卓甫一飛出,猱猿便即補上,一樣沒拾兵刃,
竟空手來鬥;雖多戈卓一目一臂,打來卻沒兩樣,三五合內即翻了個蔥栽筋斗,
然而極衡複來。女郎摸不清他的內功門道,反正丹田虛乏,索性全倚拳腳,相持
又較前二人久些,居然撐到戈、猱重入戰圈。

  極衡意在拖延,蠶娘又何嘗不是?在淨穢之前,驪珠是決計不能用了,方才
冒險一試,差點連內功都使不上。銀髮小人兒鐵了心,趁極衡拳腳無害,暗聚天
覆功勁,待二子又圍上來,便出極招一塊解決。

  猱猿、戈卓各從不同方位,掠進女郎身後一丈內,忽然停步,緊接著極衡點
足飛退,距離也拉開至一丈。他退得太快太邪乎,全然不合情理,蠶娘微怔之間
亦未追擊,冷冷一哼:

  「幹嘛,想結陣哪?」

  還真是。

  三人心念一同,倏忽齊至,銀髮女郎夷然無懼,雪足一點,細小的嬌軀騰地
飛旋,朝三個方向各出一掌,因速度太快,瞬間猶如三道蠶娘的虛影同時出手,
幾無先後地與三虎各對了一掌,久蓄的綿密蠶勁疾吐而出。

  然而,猱、戈僅僅是小退半步,極衡更是連一步也沒退,蠶娘還來不及詫異,
掌風已然襲體,卻是來自相異的另三個方位!

  蠶娘閃躲不及,虛相再轉,一樣是三掌齊出,打得她氣血一晃,而三虎陣位
移換,又是三掌前至、三掌後疊,方位各異,仿佛有六個人圍著女郎。蠶娘神功
之所至,俏美的身形轉如飛蓬,無論幾道掌來,俱是無分先後地擊回;又轉得幾
轉,已是一次九掌齊至。

  更可怕的是,蠶娘每一對掌,所擊非只一人,而是兩股勁力接掌,天覆功勁
由二人分攤,殺傷力大減。問題是:蠶娘仗著超卓身法、精純功力,才能無分軒
輊地以一敵三,「山無虎」猱猿等既無蠶娘之能,能前三掌疊後三掌地出招,前
後方位還不相同,已是匪夷所思;每一對掌猶能以二人分力,這不止是分身術,
還得一口氣化出十二個人才能辦到,遑論連疊九掌——

  三三無盡,六六無窮。

  女郎突然明白,他們使的是什麼陣了。

  (這是……「六極屠龍陣」!)

  儒門至高無上的決殺之陣,專克鱗族,歷來只有三公、六令得授,便在三槐
世家內,也是珍而重之、不預外聞的絕傳。滄海儒宗式微後,三槐避世,六藝隱
沒,儒門之主不知伊于胡底;游於外道雜藝的「九通聖」成為武儒檯面上的頭臉
人物,以祖宗家法論,連他們都沒有一窺此陣的資格,今日竟在這城尹衙門的內
監院裡,現於三名匪寇刺客之手!

  蠶娘的心沉到穀底。

  殷橫野當然是有備而來。從發現北屋的符篆起,女郎就明白今日死關之兇險,
猶在當年鄔家莊的惡夜之上。在湖莊,殷橫野是策動、驅使五部執令的主謀,鄔
曇仙鄉一役,甚以術數模擬大陣,殷小子手裡握有陣秘,應是毋庸置疑。

  但……將儒門重寶「六極屠龍陣」交付三名刺客,實在無法想像,這是殷橫
野能做出來的事。比之蠶娘,如為一己之私,將驪珠或《麓野亂龍篇》交給幾名
地痞路匪,讓他們越貨殺人……此非墮落,而是徹底的沉淪。

  一切信條信念都已拋下,以貫徹惡道的人,該有多可怕?

  蠶娘一背香汗浸透旃裘,但六極屠龍陣仍不斷化出虛數,仿佛包圍的人越來
越多,天覆功所受壓抑果然遠勝鄔家莊,奇門遁甲的擬效畢竟不如實陣。丹田蓄
力益衰,聚起的漸不如用掉的,「專克鱗族」絕非過譽;拖得越久,對蠶娘越是
不利。

  當年湖莊大戰時,五部執令一使六極屠龍大陣,強如呂墳羊之妹司空杏,也
立斃於五執令劍下,除陣式化生攻擊的速度太快,令司空杏猝不及防,屠龍陣對
藪源魔宗內功的壓制亦是關鍵。桑木陰乃魔宗一脈,若非三虎不及五執令,蠶娘
又遠勝司空杏,利刃透體、玉殞香消,也就是轉眼間事。

  女郎經脈重創,內氣難聚,功力不及平日三成,這下出的又比入的多,眼看
要抵受不住,心生一計:「就只你們有陣?」連踏九星八卦,出掌一逕搶攻,在
陣裡橫衝直撞,硬搶各種陣法眼位。

  宵明島也有自己的遁甲術數,與儒門一系自是相差甚多,硬要說起來,可能
與指劍奇宮的要近點兒,六極屠龍陣的原理運用何等精奧細微,要是能被這樣沖
壞,可真是笑話一則了。

  但蠶娘畢竟強過三虎,強行衝撞捍格,對手退的機會大些;陷入陣形兇險處,
女郎也能靠身法速度避開,此消彼長,拖老了陣衍變化,可說是只有蠶娘能用的
解法。

  良機稍縱即逝,蠶娘搶在陣位合攏前,掌分左右,抵住猱猿戈卓——以蠶娘
之能,衝開的縫隙也僅夠如此,尚不能鑽出陣去——小巧的玉掌一運勁,猱、戈
竟抽之不回,如鑌鐵為磁石所吸。

  極衡一人不能成陣,一反膽小前勢,揮掌直上,逕取蠶娘丹田!

  (來得好!)

  邋遢漢子的手掌不大,與蠶娘平削的小腹差堪仿佛,橫掌印上可能還要突出
小半截中指,使這一幕看起來既怪異又好笑,卻是蠶娘久候的逆轉時機——

  極衡一掌印落的瞬息間,女郎扣住猱、戈二人手掌,咬牙催動祭蠶訣,借取
驪珠之力,全然無視邪穢入體的劇烈苦痛,於氣海中化作天覆功氣,由掌心、丹
田三處擊出!

  銀髮飛散,四人無不口吐朱紅,然而戰局卻再度逆轉。

  極衡的掌勁,並未被更雄渾宏大的天覆真氣一舉震散,反而凝於一點,似熱
刀切牛油般,削開迎面湧來的天覆功勁持續貫入,連蠶娘原本的護體真氣亦不能
阻,如入無人之境,仿佛它生來就為克制女郎功體,效果猶在「六極屠龍陣」之
上。

  ——如這般物事,普天之下,蠶娘所知曉的只有一個。

  「六極屠龍陣」是儒門三公六令的表徵,乃門主的股肱之臣為主盡忠,伏魔
討逆的至高殺器,須以三、六、九數行之,方能發揮其「三三不盡,六六無窮」
的偌大威能,亦為儒門組織井然、群賢共治精神的代表。

  然而,有一部武功,可以一人之身,禦六極屠龍之能,只於三槐之內傳承,
習者下至三公之位;上,則為萬民之表率,君臨東海,威加五行!說是專屬門主
備選的武學,半點也不為過。自三槐隱而不出、儒門再無一主,近百餘年間,只
一人以此功揚名天下,卻因立身不正、棄位避責,最終落得淒慘收場。

  這也是在湖莊大戰時,蠶娘不到最後一刻絕不出手的真正原因。

  鏖鬥的呂墳羊與五部執令,無論哪一方所使,俱是魔宗的剋星。

  ——赤心三刺功!

  女郎早該發現的,在拍上極衡胸口的那一霎。一時大意的結果,就是三道刺
勁猶如荊棘,貫破女郎的掌心丹田,重創了雙手經脈與氣海。女郎難以自製地生
出大笑的衝動。

  ——究竟是我愚蠢輕敵,還是陰謀家算計太深?

  在越浦內監一角,遇上三公六令結陣以待的機會有多少?

  儒門避世數百年、呂墳羊兄妹慘絕湖莊後,於三名攔路胡匪身上,遭遇備位
儲君聖功的機會,又有多少?

  (……殷、橫、野!)

  貫入兩臂的氣棘雖較下腹的細小,卻能循脈刺入心室,蠶娘劇痛難當,然而
丹田已難行氣,命懸一線無從猶豫,以祭蠶訣盡取驪珠神力,轟然擊出!

  巨勁炸開,磚石盡掀,三虎應聲飛出,鮮血釃空。

  猱猿、戈卓在落地之前,已遭染珠邪能轟碎顱顏,爆膛破肚,開如牙梳的斷
肋叉出臟腑,兩人仰天倒入血泊,狀甚淒慘。極衡道人滑出近四丈遠,直在階下
撞出陷坑才停,烏濃的血漬滲入蛛網般四散的裂痕之中,令人怵目心驚。

  銀髮女郎氣力放盡,軟軟倒地,銀潤的長髮攤成一片滑緞也似,散開的裘襟
之內,松脫頸繩的木紅肚兜翻了面兒,月牙色的襯裡濺滿鮮血,女郎飽滿白晰的
雙丸在藕臂間壓出傲人深壑,她卻連拉上襟口稍稍遮掩也辦不到,燦銀髮絲沾黏
著汗血披落面龐,說不出的淒豔。

  丹田全毀,邪穢染身,離死只差一步了。還有什麼,能比這更糟的呢?

  女郎閉上眼睛,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苦笑,直到黑影遮去了頂上的日頭。

  「我早說了,這平安符就是靈驗,值啊。」聶冥途解下蒙眼黑巾,畏光的
「照蜮狼眼」在正午豔陽下,瞳孔幾乎縮得不見,灰翳裡只餘血絲密佈的黃濁眼
白。

  他拖著腰間的斷煉,手裡把玩著一枚號筒模樣的小巧銅管,咧開滿嘴的參差
尖牙,下巴兀自沾滿血漬。「我好想知道,你是怎麼變得忒小的……告訴我嘛,
好不好?」

  
                    第二五四折 素孺可教,劍指風雲

  殷橫野凝眸極目,越過崖畔的巨禽跛叟,眺向遠方的越浦城。

  這裡自是看不見城郭,但他已安排停當,一旦城內事定,暗樁放出特殊號信,
一路便有人次第傳來,猶如烽火,直至沉沙穀外。此事雖然佈置縝密,但世上沒
有萬無一失的事,這麼多年來他被「不使一人」的誓言所限,事必躬親,於此體
會尤深。

  ——這裡的事,還是快些解決為好。

  秋水亭那廂,交由南宮損打點善後:將已成廢人的蕭諫紙送回驛館,次日一
把火燒了屋舍,在餘燼裡找到談大人屍骸,以及垂危的蕭老台丞。死裡逃生的驛
丞、僕役,說不定還有幾名隨行的院生,將指證老台丞與副手爆發激烈口角,一
言不合大打出手;談大人不幸為台丞所殺,老台丞也受重傷,驛舍在劇鬥間焚毀
——考慮到「熔兵手」的威能,這也是合情理的。

  承辦此案之人,會在埋皇劍塚談大人的房裡,從上鎖的五斗櫃中搜出一封謄
寫到一半的密疏,詳載蕭諫紙以「古木鳶」身份召集不法、意圖謀反的劣跡,顯
然台丞副貳發現不對,暗中搜證,不幸事蹟敗露,遭致滅口。與他親近的院生們
也能作證,副台丞的確是經常關在房裡塗塗寫寫,憂色甚深,也屢屢派人往青苧
村調查妖刀案。

  待鎮東將軍拿到遲鳳鈞遲大人的自白,對「姑射」所為供認不諱——當然也
包括平安符陣營做的——差不多就能結案了。為防慕容柔或偏袒蕭諫紙,或避免
被牽連究責,而選擇不辦此案,遲鳳鈞已事先準備了一份口供,算準時間,派人
星夜遞京,密呈刑部尚書陳弘范。

  陳弘範與他同榜進士,交情甚篤,是遲鳳鈞離京前,少數私下還肯與他往來
的同年,長袖善舞,乃天生的官場料子。陳大尚書攀附任逐桑,對陛下的好惡了
如指掌,知獨孤英與蕭老台丞梁子可大了,豈會放過揭穿謀反大案的機會?

  而在火場中被熏壞了喉舌的老人,將無法為自己的罪行開脫。以南宮損辦事
牢靠,說不定會折了蕭諫紙的手臂指頭,讓他連寫訴冤狀也辦不到,但在殷橫野
看來毫無必要。

  ——哀莫大於心死。

  蕭諫紙啊蕭諫紙,還要再失去什麼,才能讓你生無可戀,束手就縛?

  隱聖回過目光,見「巫峽猿」從古廟裡扶壁而出,以伊黃梁絕不輕易示弱的
性子,顯是受傷非輕。生性軟弱的人最痛恨示弱了,除非想掩蓋其他地方。

  老人的目光在他臂彎的黑袍停留一霎,是足以意會徐沾既死,又不像起了疑
心的一彈指間。猿面眼洞中露出愧色,當然不為殺死徐沾,而是為了圍戰「高柳
蟬」的淒慘結果。

  殷橫野給了個嘉慰的眼神,伊黃梁愧色更濃,垂肩低首,不自覺地洩漏一絲
竊喜。他轉向手持眉刀警戒的少年。「辦完最後一件事,便帶你家主人回去,好
生靜養。」一指崖邊倚著巨禽、胸凸起伏紊亂的殘疾老者:

  「……殺了這廝。」

  伊黃梁猛然抬頭,不意牽動傷處,彎腰劇咳起來。阿傻收刀於臂,一個箭步
竄上前,似欲攙扶,伊黃梁卻豎掌示停,捂住口鼻血溢,嘶聲啞道:「先……先
生有命。」伸手指向七叔。

  ——你也是耿耿於懷啊!

  殷橫野不露笑意,回眸將少年的反應全看在眼裡。

  嶽宸海能忍過雙手斷筋錯骨的殘忍苦刑,捱過雷涎續脈、複健萎肌的劇痛,
能從插花圖冊悟出《十二花神令》絕學,堅忍不拔,資質絕佳,說是萬中無一的
拔尖苗兒,怕是異見不多。

  這樣的人才,無論做為刀屍戰將,或繼承血甲門的衣缽,俱是我方陣營之幸。

  只消「古木鳶」一方,沒在他那俊美異常的小腦袋瓜子裡留下什麼毒根的話。

  阿傻有張看不透心思的面孔。不是空洞無神,而是望之不進。

  殷橫野永遠記得活著走出醫廬的少年伊黃梁,在深山野嶺間漫無目的地行走,
直到遇見自己時的那張空洞的臉。那是心中的一切俱已崩潰,卻什麼也捉摸不著,
被所信所愛徹底背叛、徹底蹂躪粉碎,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的表情。

  可以從全然的隳壞中重新捏塑的,才是最純潔。

  殷橫野因而將他留在身邊,悉心教導,和徐沾、南宮損這種略加點撥便放其
自生自滅,見有長成才予以收割的野子不同。

  但嶽宸海並不是這樣。

  少年對大夫的孺慕感激或是真,此外他們沒半點相同。殷橫野時常想,伊黃
梁不知多久才能明白,嶽宸海是比他更加優秀的刀客、武者、掠食獸和倖存之人。
他若是銳利但易碎的水精,少年就是一團看不透的黑,可能是炭,也可能是鐵,
關鍵是你永遠無從知悉。

  阿傻轉落刀尖,沒有多餘的動作,清澈的眸光射向懸崖邊的獵物。

  殷橫野以為他猶豫了,然而下一瞬少年已電射而出,眉刀緊貼腰畔,再出時
便要將老人由頷至額一分為二,直到撞入一團無形氣勁,雛豹般的矯姿倏忽趨靜,
終至不動——

  要不是殷橫野急運「凝功鎖脈」,高柳蟬怕已攤成倆羊片,流得一地肝腸。

  阿傻的刀決殺非情,不加思索,一如斬殺平野空時。

  他目露嘉許,確定少年看進眼裡,這才解除了鎖限。「匡啷」一聲少年持刀
撐地,積汗溢出烏檀虎面,單薄的背脊劇烈起伏著。

  「素心如可教,願染古人風!」殷橫野捋須含笑,卻是對伊黃粱說。「你等
速循後山密徑,返回靜養,沿途須得謹慎,萬勿大意。這孩子你教得很好。」笑
顧少年:「好生保護你師傅。」算是定下二人的名分。

  忽聽一把啞嗓低哼:「……對你來說,詩便是這般用途?塗脂抹粉,好讓滿
嘴鬼話聽起來不那麼無聊?」語聲雖弱,不知怎的似金鐵鏗鳴,卻是捂腹癱坐的
屈鹹亨。

  殷橫野也不著惱,笑道:「屈兄雖欲討死,無奈我不受激耳。青鋒照亦讀聖
賢書,將人綁上秘穹,又或埋名掩臉,黑衣夜行時,屈兄想得起聖人之言麼?我
甚好奇。」

  屈鹹亨面色灰敗,身下泥地一片烏褐。以這般巨量出血,恁是身強體健的年
輕人,也撐不了多久,況乎年邁身殘?伊黃粱無從揣測先生的想法,但保高柳蟬
一命的準備還是要有的,腦海中飛快閃過幾種手法,掂量手邊能用的,有哪幾條
能留住最多清醒靈智;為防先生喚用,倒也沒立時便走。

  面對犀利詰問,屈鹹亨未見動搖,仿佛殷橫野之說膚淺至極,連理會的必要
也無,翳眸仍是直勾勾望去,不偏不倚釘上殷橫野。

  「我的兩個師傅……都是心性高遠的人,是你這種人怎麼都比不上的。」

  殷橫野聽老人自顧自說著,植雅章的面孔倏又浮上心頭,微笑不變,目光卻
有些冷蔑,怡然道:「心性高遠,也須有合襯的手段,方能立身處世。植掌門擇
善固執,可惜是不知變通了些。」

  屈鹹亨像是沒聽出他的譏諷——又或毫不在乎,殷橫野簡直不知道哪個更令
人惱火些——兀自喃喃,卻與他說到了一處,附和得出人意表。

  「……是啊,為什麼他們的武功劍術,不如你這等樣人?」

  連被附和都令人火冒三丈,儒門九通聖之首有些哭笑不得。難怪這廝能與蕭
諫紙合作,認為蕭老兒目中無人神憎鬼厭的,實該認識下此君,方知天外有天,
寰宇遼闊,無奇不有。他甚至沒用上半個髒字。

  你連問他「什麼叫『這等樣人』」都像在罵自己。殷橫野不露慍怒,和顏道:
「武到巔峰,殊途同歸。至高境裡,本就是虛無一片,有些人心系蒼生,實則俗
事縈懷,如身在地面仰望天空,徒然想像雲影萬里,已至巔頂,卻不知太虛之中
本無一物,日頭映照近地之氣流,投下影子,凡夫俗子以之為高。

  「站在地上,誤以雲高,豈有攀升至高的一天?我不過是看穿了雲影,望見
真高處,戮力以求、孜孜不倦,方能到達。」

  他知青鋒照尊師重道,言語間對植雅章滿是不屑,想激他一激,孰料屈鹹亨
置若罔聞,居然還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被這番話觸動,將有穎悟。

  饒以殷橫野的修養,亦不禁微斂和悅,哼道:「屈兄一心求死,我卻不能使
你如願。世上有一部秘法,曰『紫影移光術』,據說能深入腦識拷掠機密,只是
痛苦異常,當者寧可一死。我需屈兄活著,可未必是好活,養成活屍一般,亦不
妨我之用度。」

  屈鹹亨呆若木雞,片刻才擺了擺手,似嫌話語擾人,只差沒做出噤聲的手勢。

  殷橫野陡然怒起。這幫人……一個個仗著我不能殺,這般作死!蕭諫紙如是,
這樣貌醜陋的死殘廢也是!屈鹹亨,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微微冷笑,從懷裡取出
一隻長不足三寸的小匣,雕成了具體而微的棺木形狀,維妙維肖,以符籙血煉緊
緊纏縛,異常精巧,卻透著一股莫名的陰森。

  伊黃粱遠遠見著,失聲脫口:「這是……『屍踞丹』!」

  屍踞丹雖有個「丹」字,卻非丹藥而是蠱,其性奇冷嗜血,只有青姑木能夠
羈勒。未孵化的蠱卵可放置百年而不壞,以青姑木製成的器皿貯存,遇血肉即破
卵而出,寄生蠶食。

  屍踞蠱一沾傷口,立刻止血合創,但絕非治療,而是避免宿主死亡、斷了糧
食的本能;待蠱蟲寄滿全身血脈,血液流動降至低點,整個人進入假死狀態,延
長存活時間,直到被吃盡血肉為止。

  因屍踞蠱不吃心、腦、髓的特性,此丹過往在遊屍門,被上屍踞部視為拷問、
折磨頑抗者的手段。俘虜進入假死狀態後,再以「紫影移光術」搜索心識,取得
情報。自「血屍王」紫羅袈亡故,江湖已久未聽聞此一毒刑。

  伊黃粱從青姑木制的棺匣認出了屍踞丹,但「紫影移光能讀心識」一說太過
虛渺,若有閃失,古木鳶一方最有價值的資產隨風消逝,損失不可謂之不大,連
忙提醒:「先生!此物未免……還是讓我……」

  殷橫野冷道:「不必!」省起疾厲太甚,然而心怒未平,罕見地未出溫言,
蹙眉道:「你怎麼還在?速速離開,我有區處。」伊黃粱何曾見他說翻臉就翻臉,
一下子有些懵,訥訥閉口未敢起行。

  驀聽屈鹹亨哼道:「原來你幹得這些傷天害理之事,是因為練到了三才五峰
之境,自以為高人一等,可以把餘人當作芻狗一般,任意搓圓揉扁,以為消遣?」

  殷橫野怒極反笑,以手中小棺遙指,難得露出一抹輕佻鄙薄,略損高人氣度。

  「屈兄何以教我?」

  垂死的殘疾老人搖搖頭。

  「沒什麼。只是我偶爾會想,是什麼教你做了這些事,沒想到理由居然這麼
無聊。」眯起濁眸,視線未如先前的銳利冷徹,反有些溫潤似的,就這麼穿透了
殷橫野。「到底是什麼……把你嚇成了這樣?推著你碾過了所讀的詩書、所聽的
教誨,碾過你希望成為更好的人的想望……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物事,是不是?」

  殷橫野微微一怔。

  (他這是……在同情我麼?)

  住口,你這醜陋不堪的蠢物……是我,是我挫折了你等卑微的抵抗,教你等
雙膝跪地,嘗著失敗的苦果掙扎待死……是誰教你,用這般恬不知恥的冒犯言語,
同我說話!

  崖上諸物皆凝,下一霎,無形枷般的鎖限以儒者為中心轟然迸散,不止屈鹹
亨與金鷹被推至崖畔,往深淵滾落無數崩石,伊黃粱、阿傻亦站立不穩,被平推
數尺才僕地。殷橫野捏斷棺匣血煉,嘴角微揚,目綻凶光。

  (……屈鹹亨!)

  而復仇的甜蜜果實,轉瞬即至。

  山道彼端,兩抹黑影一前一後,飛也似的朝古廟掠來,兩人距離越拉越遠,
明顯看出根基有別。後頭的小個子氣不打一處來,卻怎麼也追不上,索性使出
「先喊先贏」的潑皮路數,沖殷橫野一逕揮手:

  「……喂,對子狗!老子從閻王殿回來收拾你啦!快把你的狗頭洗刷乾淨,
自扭下來擺好,老子一高興,給你燒點紙啊!」難為他全力追趕之際,居然喊得
毫不含糊,卻不是奇宮聶二公子是誰?

  前頭那人越來越近,幾個起落間已至一箭之外,濃眉大眼,難掩憂急,正是
耿照。

  殷橫野幾欲大笑,握著棺匣未放,轉頭笑顧老人:「終於來了能殺的……你
該不會以為,耿照是不能毀掉的棋子罷?」忽覺有異,見屈鹹亨撐著伏地不起的
角羽金鷹,巍顫顫地起身。

  耿照遠遠望見身穿灰袍、臉戴半面的熟悉身影,胸中不禁一痛。

  先前對自己的刀屍出身若還有一絲不諒解,此際亦都煙消雲散。奔行間他無
數次告訴自己:「七叔一定沒事……七叔一定沒事……」見老人撐著巨禽站起,
佝僂的側影還是那樣令人心生倚賴,一如童年相伴照拂的每一天,不禁強烈感覺
自己的不孝和不懂事,又何其慶倖沒有來晚,誓死護七叔平安下山,偕與木雞叔
叔團聚。

  少年記著老台丞的吩咐,苦苦抑制叫喊老人的衝動。

  然而七叔並沒有轉頭,沒有看他,仿佛不知道他的阿照正拚命趕至,眼裡只
有身前的隱聖。耿照已近到能聽見兩人間的對話。

  殷橫野見老人撐起,吃驚的程度還不如看見活繃亂跳的聶雨色。

  迴光返照更好,人死前殘力積聚,用屍踞丹封將起來,沒准能保存得更久。
他對紫影移光術沒什麼把握,橫豎屈鹹亨也不是能拷問出什麼的人,更怕苦刑之
下,他故意說些不知真假的東西,遺禍愈烈;既不能說服招納,本來就只能死馬
當活馬醫。

  卻聽老人喃喃道:「……我本以為你是心性扭曲,如今一想,你對武學的見
解也不對。」獨臂捏著劍指,隨意比劃幾下,指尖帶風,隱現低嘯。

  殷橫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被螻蟻批判了生活態度一般,與其說
是生氣,不如說是哭笑不得。「你說得越多,他便死得越慘。」一指耿照。「要
怪就怪蕭諫紙罷,你實不該信他那套『勢不可殺』的荒唐言語。到了老夫的境界,
世上無人不可殺。」

  屈鹹亨恍若未聞,望著攪風揮雲的枯瘦指尖,填滿血漬的乾癟嘴角微微一揚,
居然笑起來。

  「我終於懂了……奇怪,忒簡單的道理,怎麼這麼多年來我就是不明白?」

  「恁你弄什麼玄虛,也改變不了養子的命運。」殷橫野冷笑,下定決心,拼
著不要刻印在刀屍腦中的古紀絕學,今日亦要讓這老殘廢悔之莫及,匍匐在他身
前哀告懺悔,只求能教愛子早些咽氣。

  屈鹹亨自見不著他心中所想,卻想起還有這人在同自己說話,終於抬起眸光,
正色道:「你的武道未必是錯的,但不是唯一的一條。太虛片雲,並非空無所有,
『空』與『有』本是相對之物,沒有頭頂的雲影,豈能顯出其上的萬里虛空?」

  「……你說什麼?」這下子輪到殷橫野懵了。

  「換個你能明白的說法好了。」老人淡然笑道:「你憑一己聰明,能看穿雲
影之上,尚有萬里虛空,終於找到通往武學巔峰的大道,殊不知這只是其中一個
方向而已。

  「當你想看顧的人越多,便須看得更遠,站得越高……終有一日,須得站到
虛空萬里之上,才能將天下納入胸懷。我兩位恩師不如你處,僅是較你這畜生不
如的東西活短了些,更無其他。」

  殷橫野聽到後來,才知是辱駡自己,眥目欲裂,氣勁發在意先,釵飛發散,
咬牙獰笑:「匹夫爾敢!」正欲發動鎖限,忽覺周身氣息一滯,全然不聽調用;
下一霎,氣旋流轉反向成渦,由極緩至極快、由極靜而極動,雖不及他的「凝功
鎖脈」動念即生,力量卻極其強大,扯得他立身不穩,兩丈方圓內天地震動,風
雲俱湧,全聚於兩指之間。

  異漩的中心,屈鹹亨劍指朝天,蓬發飛揚,身子被周圍風暴似的氣流托起,
鞋尖離地冉冉飄空,飛旋的草屑碎石依稀劃出氣旋的形狀,以鎖限所及的兩丈範
疇為基,以昂起的劍指為軸,形成一個極尖極狹的倒扣漏斗。

  老人離地三尺後不再浮升,氣旋持續絞扭,轉眼至極,在地上鉗出一個兩丈
直徑的大圓,似將連地拔起!

  山道上,聶雨色瞠目結舌:「我幹!怎麼又來一個三才五峰級的怪物?這人
是誰?單臂駝背……文武兩榜裡誰長這樣?」

  耿照心中一陣不祥,提運十二成功力發足狂奔,一頭沖進草飛沙卷中。

  殷橫野的駭異只怕無人能及。

  在場無人較儒門九通聖之首更明白:屈鹹亨這一劍,非但晉入三才五峰之境,
且與文榜的隱聖不同,殷橫野是修為已至,故能催動峰級異能,以達到分光化影、
凝功鎖脈的效果,對上尋常高手自是無往不利,與同為峰級之人相鬥卻無甚優勢。

  武榜之人則是將峰級異能往戰鬥的路子上練,或將本身的招式武功練到極致,
以達峰級水準,在峰級戰鬥中極之占優。

  屈鹹亨身負「天功」,已將草堂秘傳「寒潭雁跡」劍式練至化境,不受殘缺
所限,離三五之境只差一步;瀕死領悟,自是在這個基礎上逕行突破,是以他性
命垂危、經脈受損,內功不及,猶能調動風雲,凝鎖外物,靠的就是精純至極的
無上劍意!

  ——殺人之招,有什麼比這個更可怕的!

  殷橫野肝膽俱裂,只恨慢了一步,被鎖入氣旋中,「分光化影」的效果大打
折扣,眼看是逃脫不得,提運功力至平生未有之境,奮力凝住,同一時間內,龍
掛氣旋轟然劈落,如一柄長逾數丈、寬如椽柱的駭人巨劍,地面兩丈圓裂倏然兩
分,迸出一道穿心直徑般的巨大劍痕!

  殷橫野豁盡全力,將自身鎖限當作盾牌,欲以內力修為的優勢,擋住這沛然
莫之能禦的劍意——

  指劍落下,氣盾倏然兩分,殷橫野還來不及驚駭,一鬥蕭諫紙「八表游龍劍」
的記憶浮上心頭,鎖限再凝,又瞬息被斬開,然後再一霎凝起……與在百品堂時
不同,殷橫野早知蕭諫紙必出此著,氣定神閑、以逸待勞,方能傾刻以千百度反
覆施展鎖限,將巨爆的氣勁消弭於無形。

  但屈鹹亨的劍意不是氣勁鼓爆,幾乎是無物不摧,殷橫野的「凝功鎖脈」在
劍指之前,就是倏然兩分的下場,其薄如紙,毫無作用。隱聖豁盡年邁之軀裡的
每一分內息,連結數百道鎖限,只為在這短短的數尺之間,擋住遙遙揮落的兩根
指頭而已——

  氣旋劈地而散,殷橫野單膝跪地,雙臂交叉於頂,終於還是扛住這雷霆一擊。

  在劍意透體的一瞬間,他感覺沸如熾鐵的功體上似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小裂痕,
被屈鹹亨的劍意戳個對穿,有什麼東西似乎迸裂開來,倏又合攏如常。

  他已經不知有多少年,沒再領會過這般魂飛魄散、又精疲力竭的惱人感覺了。

  隱聖一時難起,索性盤膝提運內息,遍走周天,以確定經脈無損;見屈鹹亨
踉蹌坐倒,滿面灰敗,生命將至盡頭,暗叫:「不好!」棺匣飛出,究竟是三五
境界的手眼,勁力拿捏奇准,匣蓋在他身上撞開,點點藍芒黏上老人腹側傷口,
冒出細細冰煙。

  屈鹹亨無力掙起,不知從哪裡摸出柄角錐,晃著金屬鈍芒,奮起餘力,擲向
隱聖,準頭卻差了一些,貼殷橫野肩臂掠過,黏飛一絲鮮血,沒入身後七八尺處
的地面。

  殷橫野擲棺後已無長力,勉強避過,身子一歪,登時倒地。伊黃粱以為他被
暗器射倒,吼得撕心裂肺:「……先生!」冷不防一抹烏影掠至屈鹹亨身後,眉
刀貼腰而出,老人頓時身首分離!

  塵沙揮散,耿照躍入戰團,赫見首級沖天而起、鮮血潑地,心魂欲裂:

  「不————!」

  
                   第二五五折 孤魂血祭,動地龍吟

  垂斂靈識,眼鼻心觀,殷橫野內息傾刻走完一周天,確定經脈無損,原本空
空如也的丹田冒出絲絲真力,這是將「陰穀含神」作用於己身的特殊用法;這時
肩膀才得觸地,儒者睜開眼睛,一躍而起,剛好看見屈鹹亨的頭顱旋飛直上、阿
傻還刀于腰,鬚眉戟張:

  「……胡來!」

  指勁飆出,心念電轉間又及時自抑,颼的一聲削過少年頰畔。

  阿傻翻身栽倒,隨即躍起,「深溪虎」的面具卻留在地上,單邊繫繩已斷,
顯是代主人擋下一指。蒼白的俊顏逆風轉過,正對上耿照由震驚、駭異,旋被無
盡怒火所攫的赤紅雙眼。

  「……殷橫野!」

  暴喝聲中,黝黑結實的打鐵少年縱身揮掌,卻是撲向主謀。

  「好決斷哪,典衛大人!」殷橫野冷笑,單手負後,逕提左掌,揮開少年瘋
狂蓋頂的綿密掌勢,「砰砰」的氣勁撞擊聲不絕於耳,隱有風雷震響,轟得伊黃
梁阿傻二人五內翻湧,勢極烜赫。

  伊黃梁站立不穩,被阿傻一把攙住,還想留在當場為先生掠陣,殷橫野從容
應對間,不忘回頭一瞥,目光如電:「走!」伊黃梁罕見他發怒,料想阿傻這禍
闖得不小,只能待先生怒氣漸息,再解釋少年乃是情急護主、並非故意,扶著阿
傻匆匆退去。

  耿照慟怒已極,幸得蕭諫紙提點,須全力應對殷橫野,勿亂陣腳,方能爭取
生機——

  「我不能勸你別去。你也不會聽。」形容枯槁的老台丞仿佛老了幾十歲,說
話時,仍無片刻放開懷中焦屍,卻似無所覺,模樣既駭人又可憫,難說其神智還
正常否。

  「記住兩件事,沒有棋子是他不能舍的,包括你,此一也;其二,要逃,你
現在就可以逃了,機會大些。若然遭遇,只想著逃,是逃不了的。要打才能逃。」

  耿照強抑滿腔悲憤,不去想為何是阿傻砍下了七叔的頭顱,盡展平生所學,
薜荔鬼手、無雙快斬、摧破義、寂滅刀……瘋狂攻擊眼前的仇敵,可惜除了極度
的憤怒悲痛,諸般心境無由而出,逕以絕強的內力推動招式,一力壓碾。

  殷橫野每接一記,少年匪夷所思的宏大功勁便如山洪潮浪,蜂擁而至。老人
順勢導入,遍行諸脈後才又散出,因抵禦至極劍意而耗損的真力,隨飛快運轉的
周天搬運逐漸恢復,速度亦是匪夷所思。

  換作他人,勁力入體之際,經脈便已嚴重受創,然三五境界的周天諸元有著
超乎想像的堅韌,才能化衝擊為刺激。待耿照察覺時,驀地殷橫野仰天大笑,震
得少年踉蹌墜地,五內翻湧;未及起身,殷橫野單掌拍他胸口,兩人再對一掌,
耿照犁地丈餘,撞入古廟階台,大口嘔血,全身的骨骼幾欲散架。

  「存沒抱冤滯,孤魂意何依!親長曝屍,典衛大人無動於衷,世間至哀,莫
過於此。」殷橫野搖頭慨歎,眼中卻掠過一絲殘忍快意。耿照想起在三奇穀外,
此獠對紅兒的鄙薄狎戲,複添至親之仇,怒火壓過肉體創痛,靈台反倒澄明起來:

  「他未使那神出鬼沒的身法,也不像運起傳說中的『凝功鎖脈』的模樣……
莫非七叔适才一擊,仍是重創了這廝?」思及七叔,莫名湧出氣力,撥開大塊磚
碎,奮力掙起。

  殷橫野正欲補上一擊,突然一聲尖唳,原本奄奄一息的金鷹振翅撲起,拖著
巨大的身軀昂頸猛啄,一逕攻擊老儒。

  殷橫野心中暗忖:「嶽宸海砍了你家主人的腦袋,怎不見你捨命報仇?無智
畜生!」瞥見金鷹身側、翼緣點點藍芒,卻是它不肯離開故主,七叔絕命後,屍
踞蠱蟲另尋新鮮血肉寄體,金鷹滿身創傷,頓成目標。

  金鷹染上屍蠱,自知無悻,奮起餘力撲將上來,恐打著以蠱漸敵、同歸於盡
的主意。

  殷橫野陡然會意,不禁蹙眉:「……扁毛畜生,好精算計!」豈容近身,一
指點出,漫天勁風如劍織網,數不清的削切異響交錯,拖著最後一口氣的角羽金
鷹如遭淩遲,餘勢所及,巨軀被掃出懸崖,可惜已無半點振翅氣力,失速疾旋間
撞擊崖壁,直至身影隱沒都再無聲息。

  耿照不知巨禽何來,見殷賊出手,暗自心驚:「不過片刻,他竟能運使『道
義光明指』……好驚人的聚息復原之力!」見聶雨色奔至,還未發話,蒼白俊美
的小個子甩落肩上繩樁,一溜煙跑進廟裡,只拋下兩句:

  「幹得不錯!再撐兩招……再撐兩招就好,不會很久的。加油加油!」

  便是不讓耿照再打,他也舍不下仇人。少年掄了掄臂膀,活動活動肩頸,雙
臂圈轉,踏地的瞬間,單掌直入中宮,正是三奇穀帛書《聖如意輪殊勝法門品》
所載的「摧破義」手法。

  此乃「一力降十會」之法,耿照倚之重挫狼首,最終將他押入越浦城尹大牢。
此際不比先前一輪猛攻,耿照收拾心情、不作雜想,以帛書心法推動掌勢,非具
其形而失其神,果然殷橫野「咦」的一聲,不禁失笑:「來得好!」也以掌法相
應,後發先至,使的亦是「摧破義」重手法。

  砰的一聲雙掌相交,耿照身子拋飛,借勢而退,殷橫野發現中計,「道義光
明指」動念即出,直標耿照咽喉!

  《聖如意輪殊勝法門品》是三奇穀內的佛門武學典籍,當年以「行空」之名
結交醫怪、死魔,入谷同修的殷橫野豈能不知?按出身分配,這部說不定便是他
負責抄錄的。

  耿照故意施展「摧破義」,激起他的好勝心,卻在對掌之際改使白拂手,借
力遁走,平白浪費了殷橫野一合。「……第一招!」他對古廟中喊道,抱頭滾地
一沾即起,勉強避過逼命一指。

  豈料殷橫野虛晃一著,待少年背轉身去,真正的殺著才出,指風如電,眨眼
已至耿照背門!

  但這仍在耿照的預期之內。

  少年不顧生死,翻滾間閉目凝神,遁入虛空,見神識中一片滔天血海,仿佛
呼應著痛失至親的悲憤欲狂……

  耿照起身疾旋,掌刃劈出,滑順得無一絲滯凝,刀風無聲無息,與無匹指勁
雙雙抵銷於虛空之中,然而刀勢未停,周身無隙可乘,就這麼與殷橫野交錯而過,
一瞬消失的指風刀氣才又不知從何處複現,已失所向,四散開裂,毀去地景無數。

  ——寂滅刀!

  這手原是豪賭,畢竟「寂滅刀」的真髓少年掌握不足三成,刀法雖妙,卻不
比刀境出神入化之能,若不能發揮威力,此舉等同自殺。但「道義光明指」本來
就難以抵擋,不出此招,連一搏的機會也無。

  殷橫野聽取過關於「寂滅刀」的報告,親試其威卻是頭一著,不覺微凜:
「殺了耿照,要往哪兒套取刀譜去?」屈咸亨已然身亡,天下五道間,再無人能
如他一般,炮製出耿照、嶽宸海這等質素的刀屍;殺掉一個,錄得完整刀譜的機
會便少一分。

  隱聖突然猶豫起來,估量著該不該放耿照一馬。

  少年掙得千金不換的喘息之機,朝廟裡大喊:「……第二招!」

  「你這人就是半點折扣也不能打的,是不是?」

  聶雨色扯著一塊黑幔躍出廟門,繞著廟前的空地東奔西跑,黑幔始終源源不
絕地從廟裡順出,被他東繞西纏扭得布繩也似,繞著三人圍成了每邊約三丈長的
等邊三角。

  殷橫野自不知這黑布是屈鹹亨帶上來的,被聶雨色一條條接起,但想也知道
是佈陣手段,刻意頓了頓,待他繞成三角,光明指戟出如電,黑幔繩圈被數不清
的縱橫指勁劃成了片片蝴蝶,漫天飄舞。

  耿照甚至不及阻止,怕也無從阻止,拚命爭取的兩招時限就換了這個,不由
得瞠目結舌。殷橫野笑顧聶雨色:「陣法雖然玄奧,終非武功敵手。我年輕時亦
頗愛奇門術數,如今思之,壞事的也多是奇門術數。」

  「那是你爛。」聶雨色咂咂嘴。「陣布完啦。你要倒楣了知道嗎,對子狗?」

  「就靠這個?」殷橫野接住一片飄落的碎幔,譏嘲、惋惜兼而有之,仿佛要
再殺死聶雨色一回,也很不得已似的。黑幔上以深墨密密麻麻繪滿符篆,從聶雨
沙拉出廟門他便注意到了。但還是老話:陣基已破,再繁複精微的符籙,不過是
廢物裝飾。

  殷橫野穩占武力優勢,不懼兩名黃口小兒,聶雨色弄什麼玄虛,聽完再殺也
不遲。

  「誰跟你陣基?這又不是符陣,是血祭。」

  聶雨色冷哼,趿著鞋啪答啪答滿地亂走,舉起兩根指頭,活像是個和笨學生
解釋的不耐煩老師。「鮮血和犧牲,乃是血祭的兩大要素。犧牲就是破壞,你搞
的破壞,回到你身上的陣法就越厲害;你方才親手絞碎這些布條,完成犧牲,滿
足了頭一項。」

  殷橫野一嗅碎幔,果然聞到涸血氣味,敢情幔上所用不是什麼深墨,而是雞
血牛血一類。但聶雨色所說,仍屬無稽。

  血祭在陣法中屬偏門,非是威力不大,也不是有好生之德的冬烘因由,純是
施行不易:祭祀用的犧牲最好由敵人親手所殺,還要取得敵人之血方能施術,何
不趁取血時痛下殺手,弄個血祭做甚?

  殷橫野怡然笑道:「你這便要來取老夫之血了?」

  「不,這也辦好了,對子狗。」聶雨色也笑了。

  「血祭最麻煩的地方,就是只能用來對付笨蛋。」

  伏地一按,所壓正是七叔擲出的那枚角錐,就聽殷橫野的怒喝驟然收音,仿
佛在數裡之外;無數指勁銳光被裹入憑空升起的、約兩丈見方的四角錐型,輪廓
若有似無,只有被內裡之人轟擊陣緣時才略現光影,否則便是一團突如其來的濃
霧。

  但見其中灰翳擾動,伸手不見五指,哪還有殷橫野的蹤跡?

                ◇◇◇

  蠶娘睜開眼睛。

  簷外午陽正豔,依舊不聞蟬鳴,可見封住內監的陣法尚在運轉。

  她身上的衫裘還是原本的模樣,連敞開的兩衽稍稍滑落、小露圓潤香肩的模
樣都與昏迷前如出一轍,只是從天井內移到了屋簷下,稍避溽暑驕陽。

  聶冥途就沒這等運氣了,他躺在天井中央,就是原本他走出北屋、彎腰同女
郎說話之處,仰躺著一動也不動,便是還沒死,曬將下去也是死路一條。

  「別理他,讓他反省反省,猥瑣死了。」說話的男子坐在蠶娘身畔,兩條腿
伸下階台,又踢又晃的,仿佛調皮搗蛋的小孩。蠶娘最後見著在聶冥途手裡的那
枚金屬號筒,正在男子的五指間次第轉動——這本是用銅錢玩的把戲,不曾想他
以管狀物來玩,居然同樣出色當行。

  然後蠶娘看見他另一隻手拿著的,連著流蘇細杆的豬腰型醜面,忽明白來人
是誰。

  儘管她們上回見面時,他的聲音並不是這樣,體型外貌也不是。

  「你算計我。」女郎輕道,帶著危險的靜謐。

  「我真要算計你,就不是現在這樣了。」男子——其實「少年」應該是更合
適的稱呼——咧嘴一笑,十足天真。蠶娘撐坐起來,拉了拉衣襟,狂怒算是平息
了,但心裡還是極不舒坦,一指天井兩處血泊裡的慘烈屍骸,冷道:「他們難道
不是你的人?」

  男子搖搖頭。

  「他們是交易的一部份,算是某種……試用品罷?」

  「用在哪裡?」蠶娘好奇心起。

  男子笑而不答,神情有些尷尬。

  女郎恍然大悟,登時無名火熾,冷笑:「你要殺我,犯得著弄什麼試用品來?
宵明島你愛來便來,打架我隨時奉陪,用這些陰謀詭計算什麼?」

  男子露出受傷的神情。「你這樣說好像我很壞似的。我可是專程來救你的,
好在趕上了,要不那頭猥瑣的畜生不知道要對你做什麼可怕的事。」

  你最好是不知道,女郎心裡啐了一口。蒲輪瞽宗幹的事情,用「可怕」兩字
形容都太輕巧了;相較之下,狼首聶冥途之流便如男子言,只能說是「猥瑣」而
已。

  她板起臉孔,用能想到最嚴肅的口吻,以免被男子打哈哈混過去。「殷橫野
是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搞這一出?」

  男子聳聳肩,倒是爽快回答。

  「赤心三刺功的古摹本,是玉龍朝傳下的,比司徒熸陽手抄的那部更加久遠,
我讓七指看過了,千真萬確。六極屠龍陣就沒這麼好運氣了,只有心訣而已,聊
勝於無。這兩件是我蒲宗數百年來亟欲收入府庫之物,換作是你,也會答應這筆
買賣的。」

  殷橫野以《赤心三刺功》和《六極屠龍陣》為代價,買通普天之下最擅長暗
殺的蒲輪瞽宗,請他們將來代為剷除某個人。

  且不說這兩部是蒲宗久尋不著的寶物,光是「先付酬勞」這一點,便足以教
人食指大動。然而秘笈所載,不知真假,若然收了假物,豈非白送一單?為此,
殷橫野提供了一個更誘人的建議:

  挑選三名合適的人修練兩部寶典,大成之後,由殷橫野為蒲宗物色一個合適
的對象,一試真假。倘若是真,蒲宗先收了酬勞,將來自須為殷橫野刺殺一名對
象;倘若為假,交易便一筆勾銷,一拍兩散。

  「……我就是那個『合適的物件』?」「蠶娘表情陰沉。男子以杆尾撓了撓
腦袋,不無尷尬地陪著小心:」又要武功絕頂,又得是魔宗正傳……你知道,世
道不好,本來就很難找嘛!「

  蠶娘氣不打一處來,哼道:「武功秘笈就是要拿來練的,偏你們蒲宗是光收
不練!你的『萬里長驅』神功不是號稱千面無相麼?吹得忒滿,拿來練練不就明
白真假了,犯得著尋我晦氣?」

  「我不能練。」男子搖頭。「蒲宗只負收藏保全之責,這是祖宗家法。」見
蠶娘噘著小嘴還要說,語氣一轉,冷道:「你今天弄到這般田地,還沒反省麼?
桑木陰與蒲宗一般,均負職責,因此不能涉入武林事……」

  女郎搶白:「你們收錢買命還叫『不涉武林』?」

  「我便是殺了皇帝都沒涉入武林!」

  眸光一寒,刹那間竟有睥睨之態。

  「收錢了帳,一拍兩散,原是最無牽掛。但你做的那些事,哪一樣不是兵連
禍結,尾大不掉,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鄔曇仙鄉、湖莊……這些你全未學到教
訓,方有今日之事!若今日來的不是我,你還有命在麼?宵明島千年以來的蠶娘
之傳,你要怎生交代?」

  蠶娘幾度欲辯,終究無言,香肩垂落,默然無語。

  「不過,殷橫野也幹得太過份了。」男子把細杆當成了扇柄使用,探進後領
裡撓癢癢。「我還沒追究那枚萎珠他是從何得來,竟未上稟繳庫,他倒是把腦筋
動到你這兒來啦。三槐養出這麼個人來,也不管管,真當儒脈無主了麼?」

  「我近期才知,他是『權輿』。」蠶娘低聲道,抬見男子不甚詫異,微露一
絲訝色,旋又蹙緊柳眉。「……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違命侯?」

  被稱為「違命侯」的年輕男子聳聳肩,這馬虎眼打得格外馬虎,只笑了笑道:
「只是隱約察覺而已,也不能十分確定。現下是知道啦。」定了定神,突然斂起
笑容,神情口吻都有些陰冷,便是方才教訓蠶娘時、兀自掛著的那股誠摯親切蕩
然無存,仿佛變了個人似。

  「但我們不知誰是『權輿』,『權輿』卻知我們是誰,這原是姑射之首最大
的優勢。」違命侯將醜面在臂間一轉,變戲法似的亮出一張烏檀面具,雕成張嘴
吐珠的龍首形象,鬚眉宛然、怒角烈鬃,刀工雖是古樸蒼勁,雲龍一吼的模樣仍
是栩栩如生,仿佛拿朱砂筆點睛開了瞳光,便要破空飛去。

  違命侯拿面具在臉上比來比去,猶如頑童戲耍,邊拿眼角瞟女郎,神情似笑
非笑。

  未幾,蠶娘歎了口氣,拿他沒辦法似的,白狐裘一翻,自披風下取出一物,
竟如貯裝驪珠的木紅錦囊般,珍而重之地隨身攜帶,等閒不輕易示人。

  那是只雕滿古樸雲紋的烏檀面具。

  大小約莫只有龍形面具的一半,厚薄亦然,恰合于蠶娘小巧的瓜子臉蛋,顯
得無比精緻。

  「從他拿出兩部失傳既久的儒門寶典,教『龍吟』誅殺『流雲』起……」違
命侯微笑著,眼裡卻殊無笑意。「我便開始注意『權輿』的動向。挑動姑射同志
廝殺拼搏這事,他始終欠我一個交代。」


                               【未完待續】
2017-11-24 22:26#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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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iyo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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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卷四六裘狐袖羔   作者:默默猴

第二五六折靈火同源,風雲相生

第二五七折淬身成鐵,四奇開陣

第二五八折敢與君絕,玄律忽震

第二五九折華發今日,有蘊赤心

第二六十折雲水曠鳴,弦歌無因

第二六一折難支獨木,匏係天地

第二六二折銅頭鐵額,陌路情真

第二六三折香輦為獄,天囚凶忍


人物設定:

符赤錦

年齡:22歲

身高:161公分

三圍:B101cm(H)、W60cm、H90cm

外號:“血牽機”

師承:“甕屍”青麵神

   “虎屍”白額煞

   “玉屍”紫靈眼

身份:火神島?赤帝神君

所屬:五帝窟

武學:血牽機、赤血神針(未完成版)

兵器:分水峨眉刺

持有:雞心金鏈、《岣嶁異策》三殘頁之一

閨密:沈素雲、弦子、媚兒、染紅霞

精擅:烹飪、女紅

膚白勝雪、容色絕豔的動人少婦,乃本代赤帝神君,嫁與華郎為妻,後嶽宸風壓
製五島,將華郎與紅島眾人屠戮一空;符赤錦為報血仇,委身事賊,為耿照所救
。聰明慧黠,刀子口豆腐心,極懂生活情趣,一心成為耿照最後的港灣。


猱猿

年齡:53歲

身高:192公分

外號:“山無虎”

化名:沙虎興(“殺虎星”諧音)

身份:十五飛虎排行第三

所屬:赤尖山飛虎寨

武學:猱兕十三鍘、赤心三刺功

兵器:剁虎斤

持有:猿形鐵麵

昔年赤尖山飛虎寨第三把交椅,身形魁偉,力大無窮。因下頷毀於虎口,從此痛
恨猛虎,所練武藝無不以殺虎為目的,有虎無我,故稱“山無虎”。赤尖山被攻
破後,於亂軍中逃生,為蒲宗所救;為了揪出背叛飛虎寨的虎首韋無出,與違命
侯簽下了絕命死契。


戈卓

年齡:45歲

身高:178公分

外號:“戰虎”

身份:十五飛虎排行第七

所屬:赤尖山飛虎寨

武學:碎骨搖頭槍、赤心三刺功

兵器:百斤沉沙戟

持有:人皮麵具

赤尖山飛虎寨第七把交椅,能單臂使動百斤銀戟,與排行第八的“黑虎”鮮於霸
海並稱赤尖山兩大戰神,勇不可當。當日飛虎寨被破,戈卓斷一臂、眇一目,毀
容破相,百死餘生,為向虎首韋無出複仇,與蒲宗之主違命侯簽下絕命死契。

武器設定:

【騶牙琴】



所屬勢力:指劍奇宮?風雲峽

持有者:“雲水三合”秋霜色

對應武學:《九玄眷命》

關於此琴:



    名列“ 風雲四奇”之首的秋霜色,二十歲即融合陣法、武功、曲律、琴藝,
自創一門同操九琴的奇陣‘九玄眷命’。其師魏無音認為愛徒的才華天分超過自
己,遂以名琴“騶牙”相贈。



    騶虞是傳說中的仁獸,虎軀獅首,白毛黑紋,因天性柔和仁善,不食活物。
此琴以仁獸露牙為名,蓋因音色特別,兼具柔靜如水,以及狂暴如颶的奇異特性
,非有足夠的琴藝造詣難以駕馭,在東勝洲的名氣很大;珍稀的程度,還在琴魔
的焦尾烏桐琴之上。


第二五六折靈火同源,風雲相生

血祭陣成,殷橫野被卷入五裏霧中,怒喝聲回蕩於耳際咫尺,如遭霧鏡所圍。

儒者眥目揚袖,指鋒過處,氣芒乍現倏隱,誰知卻穿不破,隻削出個底約兩丈見
方的四角錐,將他兜頭罩入,“道義光明指”勁力如困牢籠,一如修為絕頂的老
儒,無從掙脫;耿、聶二少的形影次第消淡,陣基劃出的四角內漸起灰蒙,望之
不出,難知其深。

陣外所見,卻非如此。

在灰霧封起前的最後一瞥裏,武功高得不可思議、智計甚至強壓蕭老台丞的堂堂
隱聖,就像失了魂般,不知朝哪兒空戳一指,隨即垂首怔立,似站著睡著了,任
由周遭的混沌將其吞噬——

耿照看得目瞪口呆。

他素知聶雨色的遁甲術天下無雙,萬料不到強如殷橫野,竟也於一合間就縛,逼
命之危一解,傷疲湧現,踉蹌跪倒,拖著身子往崖邊挪去,眼中隻有斜倒血泊的
首級。

從他之所在,望不見斷首的臉麵,隻滿頭斑駁灰白在腦後紮成一髻,束發的皮繩
一絲不苟,曆經激戰亦未迸散,不知是如何以獨臂係就——從小到大,七叔總是
睡得比他晚,又起得比他早,十數年如一日。

每回夢魘驚醒,睜眼見七叔覆著稀疏灰發的後腦勺,便覺心安。他多希望老人隻
是睡著了,又像過去那樣肩頭一動,緩緩翻過身來,單掌撫著自己的頭頂,和聲
道:

“做惡夢了麼?別怕,不過是夢而已。醒來,便好啦。”

這夢我不做了,七叔,我們……我們一塊醒過來,好不?夢裏的那些個絕頂武功
、罕世奇遇、名利權位,甚至紅兒、寶寶……我都不要了,起床後我給您劈柴燒
水,點炭開爐,背木雞叔叔到院裏曬太陽……就像從前那樣,什麼都不要變,好
不好?

可惜老人再也無法回答。

一旁聶雨色撤掌收勁,好不容易緩過氣,本就蒼白的俊臉掛汗如雨,更無半分血
色,抬見少年神目如醉、怔怔朝屍身爬去,探臂一扯,卻被耿照拖前尺許,幾乎
立足不穩。

兩人皆精疲力竭,但耿照膂力仍是大過了聶雨色,這一扯如蚍蜉撼樹,反被拉向
青螢點點的棄屍處。聶雨色識得屍踞丹厲害,連拽帶踹,兀自弄他不醒,袖管一
翻,“颼!”冷不防遞出算籌,篾尖在耿照肩上一進一出,留下一枚血洞。

少年吃痛,本能圈臂,誰知聶雨色一輪進逼,手法迅悍絕倫,連中掌心腕臂,總
算“蝸角極爭”應變之速冠絕天下,耿照縮手、抽退、於回擊的瞬間認出來人,
掌勢一偏,轟得聶雨色足畔石屑激揚,怒道:

“聶二俠,你這是做甚!”

“教你犯渾!”聶雨色扔去手裏的小半截算籌,乜目冷笑:

“那玩意叫‘屍踞丹’,專吃活人血肉,光扔山裏都算是浩劫。你若不小心沾上
,我也隻能放把火燒了你,免教蠱物帶入人居處,荼毒蒼生無算。”

耿照心頭一驚,也猜得到那閃著妖異螢輝的物事絕非善類,隻是舍不下七叔,回
頭望去,不覺又近兩步。聶雨色怒極反笑,一把扯住他臂膀,哼道:“怎麼,那
死人與你有親?”

耿照悻悻掙臂,卻也沒再趨前,片刻才轉過頭來,低道:“不認識。怕與殷橫野
有所牽扯,察看一二罷了。我……我不認識他。”

“……你決計不能認他。”

踞於百品堂的餘燼殘構間,懷抱焦屍、形容灰敗的蕭老台丞,在耿照轉身欲走之
際,冷不防喚住了他。

“此際上山,興許遲了。殷橫野應是世上最舍不得殺他的,你七叔必不教他如願
。”

老人眉目垂落,如寄於半殘木像裏的幽魂,很難想像他曾有一雙利如實劍的銳眸
,隨口噴出的譏嘲能叫人無地自容,悔生此世。

“若他身死,無論現場有誰,你都不能認他。棄於山林任其自化,或掃落山崖亦
無不可;任誰問起,你都要說‘不認識’、‘不曾見’,他既非流影城後山長生
園的七叔,更加不是姑射一黨的高柳蟬,隻是死於溝壑的一條無名屍。”

耿照像終於聽懂了話義,鐵青著臉,嘴唇微歙,本該是斷然的反駁,不知怎地隻
餘氣聲,較老人的喑啞還要闇弱。

“……七叔不會死。”

“若他不幸捐軀——”

“不……不會的……”耿照強笑道:“七叔身子雖不便,知覺卻極敏銳,百品堂
的煙氣一竄上山,他便知事情不對啦,決計不會坐以待斃……”

老人並未抬頭,自顧自道:“……切記毀去屍身,湮滅痕跡,什麼都別留下。殷
老賊未能生擒他,惱羞成怒之下,不定便要揭穿他的身份。無論那廝說了什麼,
你都不要聽也不要信——”

“……以他老人家的應變機敏,隻消搶在殷賊之前逃離,必不致遭難……”

“……料你不能將聽者盡殺了,起碼要否認到底,就當世上沒有這人——”

兩人同時說話,語句卻全對不上,誰都沒有屈從的意思,差別僅在於蕭諫紙看都
沒看他一眼,似未意識到是在爭搶。少年越講越快,越難執禮尊上,老人的絮語
鑽進耳鼓,字字擂上心版,終於“當世上沒有這人”七字令少年忍無可忍,放開
喉嚨頂回去:

“他是‘寒潭雁跡’屈鹹亨,是我七叔!怎能當世上沒有這人!”

蕭諫紙似不意外。此際再沒什麼事,能讓灰死的心湖複起波瀾。也可能是不在乎


“‘寒潭雁跡’屈鹹亨三十年前便死了,死在天雷砦的妖刀聖戰一役,世人沒有
一刻忘記過他。”蕭諫紙抬起眼,翳灰的眼瞳穿過散亂披落的額發,驀地凝光一
銳,如利劍般洞穿他的雙眸,直欲透顱而出:

“死在山上的無名殘屍、疑為姑射一黨的蒙麵黑衣人,決計不能是屈鹹亨!誰要
玷汙了他的聲名,我便親手將之千刀剮遍、碎屍萬段!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銳光乍現倏隱,老人重又垂落散亂灰發,整個人仿佛萎縮些個,前後搖晃,顫如
薄紙,喃喃道:“……估計他是不在乎的,嗬。說到底,是苟活於世的人放不下
啊……你說是不是,輔國?”明明在笑,聽來與嗚咽無異,襯與一片焦土似的火
場餘燼、中人欲嘔的氣味,雖在光天化日之下,卻有著說不出的怪異可怖。

耿照猶記得自己逃命似的衝出了火場,帶著一背浹透衣衫的冷汗。聶雨色察言觀
色,劍眉一挑:“又是這副見了鬼的德性……你是中邪了,還是被對子狗揍壞了
腦袋?”

耿照穿出迷離雜識,勉力移目,強迫自己不再望向遺體,強笑道:“聶二俠說笑
了。那……染上屍踞丹的,該……該怎生處置?”

聶雨色咂咂嘴,沒好氣道:“雖說放著不管,蠱蟲吃完了血肉,又會化成屍僵自
保,萬一遇上受傷的生人禽獸、開了血口子的,難保不會傳播出去……燒了唄,
快又穩妥,萬無一失。你去拾柴——”

話沒說完,“颼!”一聲銳響,聶雨色應聲栽倒,連滾幾匝化去勁力,起身時捂
著左膀,指縫間溢出血珠。

“聶二俠!”

“……莫來!離陣基遠些!”

聶雨色隨手點了穴道止血,右手入懷,摸出個瓷瓶扔給耿照,沉聲道:“化了屍
首,免生後患!我本以為這血祭之陣能困對子狗半個時辰,看來是太天真啦。得
重新布個陣,須你幫手。若教那廝破陣而出,咱倆今日要交代在這兒了。”

(方才那道是……指勁!)

奇門遁甲所迷惑的,是人的知覺心識,並不能真的縮地成寸,灑豆成兵。

殷橫野其人便站在迷霧當中,他或許以為自己正不斷運指成劍,試圖斬開迷霧一
角以脫困,但這一切不過是已受迷惑的心識所示,實際上可能一動也不動,遑論
運使光明指。

“迷霧”也者,正是被遁甲之術撥亂的界域,並非真起了什麼濃霧水氣。人的五
感心性一到此間,便受陣法影響而迷亂,即使身在陣外也望之不入,隻餘一片朦
朧。

血祭之法因限製甚多,效力亦極強大,按理應能困住殷橫野。

然而,名列三才榜內的隱聖豈是凡夫可比?他在受困的瞬間,企圖以隔空指勁狙
殺聶雨色,這一著雖未如願發出,卻使他與“迷霧”之外的現實界域保持了一定
程度的連結,得以在五感倒錯的情況之下,持續試探、取回知覺心識的權主;能
發一指,代表神誌將複,陣形快困不住他了。

耿照接住瓶子,未覺精瓷寒涼,反是溫黏一片,卻是聶雨色之血。

他於穀中以此瓶點在殺手屍上,料是效力極強的化屍粉,見聶雨色捂著傷臂,從
庵裏攜出的百寶袋中取出文工尺、墨鬥、長繩、符籙等,動作飛快,一言不發,
心知情況危殆,抬起重逾千鈞的腿腳,奔向屍首。

又聽聶雨色提醒:“別靠太近!你一身是血,無異蠱餐,須隔三尺以上,以免染
恙!”

耿照聞言停步,心底一片空茫,未及默禱,兩指一鉗,誰知用力過劇,硬生生將
細小的瓷頸扭斷,薑黃色的化屍粉濺滿指掌,混著瓶身之血,左掌“嘶——”竄
起黃煙,冒出焦屍般的惡臭。

他仿佛不知疼痛,握著碎口的瓷瓶,匆匆將粉末灑滿屍身,然後才到斷首的頸根
……化屍粉在皮膚上不起作用,一遇鮮血,卻像沸騰了一般,混合而生的酸腐液
體將皮肉消蝕殆盡,連骨頭都留有焦灼痕跡。

扔掉瓷瓶,自惡臭的黃煙中起身,耿照咬牙掉頭,逕奔聶雨色處。矮小的蒼白青
年運使單臂,將一根碗口粗細、尾端削尖的木樁打入地麵,隻餘三四寸在地上,
瞥見他來,挑眉伸手:“我的化屍散呢?”

耿照一怔回神,掌心的痛楚才突然鮮活銳利起來,默默低頭,複舉左掌,露出橫
斷掌紋的大片焦爛,堪堪是攤平的瓷瓶形狀。

“……白癡!”聶雨色低啐了口,意外地沒什麼責備的意思,尖下巴朝前方一抬
:“喏,換隻手拿,邊走邊聽我說。”

耿照依言拎起三根木樁,想起連同打入地麵的那根,正是聶雨色從馬車底下的密
格中取出之物。就近一瞧,樁上密密麻麻刻滿符篆,陰刻最細處不過發絲徑粗,
雕工一絲不苟,可見木質奇硬,才能處理到這般精微。

木樁外表平滑,色澤深如油泥,像髹了膝似的,但符篆溝槽中隱有金絲,對日一
映,光華流轉,絕非凡物。耿照對木藝所知有限,猜測是熏製一類的手法,才能
讓色光深入肌理。

“這玩意是以火油木之法所煉製,書上說它‘專克邪穢’,當然是那些個不求甚
解、不知所謂的白癡瞎說一氣。邪穢是什麼鬼東西?外頭滿街的王八蛋,怎不說
是邪?忒多蠢物活得理直氣壯的,有比這更汙穢的麼?你拿這根教他們做人試試
,有用我他媽跟你姓。”

聶雨色嘴上嘮叨,腳下片刻未停,指揮耿照沿血祭陣外圍下樁,以四樁錨定出一
個更大的四角形來,不同的是:這四方陣的邊長、高低、內角等,無不經文工尺
精密測算,佐以日光角度,以及其他秘而不宣的條件所得。

聶雨色隻單臂能使,將拽繩丈量的工作扔給耿照,一腳踩住繩頭作基準,輔以竹
籌心算,支使耿照標定其餘三角,不忘隨口解釋:

“……這‘四奇大陣’乃我龍庭山的護山之陣,引地脈靈氣而成,千年來運轉不
休,本宮得以經曆朝代更迭,始終不受刀兵威脅……是了,巽至幹斜長五十步為
其弦……坤角至弦為一十八步……

“你知道,要構成龍庭山的陣基,得埋設多少礎石?本少爺發前人所未發,將陣
基簡化到隻剩這四根就夠了,等於帶著護山大陣到處走,你可知這有多天才,多
了不起麼?不,你不知道。世人就是如此愚昧,不辨牛屎黃金。即令本宮先祖悉
數還陽,於此一道,也隻能替本少爺提鞋!等等……艮角至弦是廿四步麼?”

耿照被他連珠炮似一陣狂轟,明明字字都懂,串在一塊兒愣是沒半句明白,張嘴
若懸碗,片刻才嚅囁道:“敢問聶二俠,‘羹腳’是什麼?”

“……是二四步沒錯!”聶雨色回過神,揮手道:

“我一緊張話就多,不是同你說話,你不必回答。真要問你,咱們不如手牽手跳
崖算了。還愣著做甚?朝那顆樹的方位走二十四步,每步兩尺八寸三……媽的分
就不要了,諒你也無這般精細,站定後我再調整。要命的動作就快些!”

四根火油木樁下地,各留三寸在地麵上,聶雨色一抹額汗,對耿照道:

“術法一物,不會無端自動,符籙不過是借力運轉罷了,如機簧一般,若無人畜
水力驅使,再精妙的機關也是擺飾。諸般驅力中,地脈靈氣最是可靠,這種好東
西不會到處都有,起碼這兒不是很多;遇上這種情況,隻能改采其他差堪比擬地
氣的物事來推動——”

“……血祭?”耿照靈光一閃,頓有恍然之感。

“還算機靈。”聶雨色點點頭。“對子狗的血不過是引子,將其生靈之氣引入陣
圖,藉以推動。隻要他還有氣在,陣法的效果便會源源不絕……想也知道,當然
沒有這麼好的事。你當術法真是妖法麼?

“世上所有的東西,都有個客觀而合理的量度。發動一座護山大陣,持續千百年
之久,須龍庭山五脈十三峰、綿延數百裏的地氣,要是換算成活人的精氣血神,
你覺得須殺多少人來搞血祭?”

耿照算不出,也不想算,卻隱約捉住了他話裏的玄機。

“有多少氣力,做多少事,術法也是一樣。若排設的目的比較虛渺,如害你倒楣
一陣,招些爛桃花之類,一滴血指不定能撐很久——我沒試過不好說——不幸的
是,‘困人’是極厲害的效果,雖說我用的是眩惑耳目的取巧法子,要是他腎虛
體敗、五行耗弱,可能撐得久些;可對子狗是三才榜內,就不是個人,要困住這
種世間少有的極品,收盆血都不頂用。

“看這形勢,須在血祭失效前,引血絆至四奇陣,兩陣合一,陣外加陣,讓他才
破一個,又得再破第二個。偏生兩陣道理殊異,前功不抵後過,第二陣就能折騰
得久些……明白不?”

耿照心念電轉,立時便聽出問題。

“那血行將失效,新的陣……要靠什麼推動?”

聶雨色眉山軒揚,讚賞之色一現而隱。

“這樣說罷,血祭呢是抹對子狗一臉,讓他分不清東南西北,擾亂的是神識心緒
,厲害不過在方寸間耳,靠點血就能發動。這四奇大陣就是一間房,咱們四角下
柱,硬把對子狗砌在裏頭,硬柿子硬吃,暴力解決!柱子打得多紮實,就能困他
多久。聽起來是不是好厲害?”

耿照終於明白過來。

開啟四奇陣的力量,來自占據四角的人。精血中所含之力若能啟動陣法,內力自
也能夠。雖不知如何將內息注入火油木樁,隻消飽提內元,次第打入樁子,把這
間“房”牢牢築起,便能重新困住那殷橫野——

“……呃,這就是問題所在了。”

聶雨色露出奇妙的表情,伸手抓了抓腦袋。

東洲諸家術法,多以四神象征四方:東蒼龍、西白虎、南朱鳥、北龜蛇,也有以
“朱雀”、“玄武”之說雅化後兩者的,所指並無不同。四方加上居中之位,又
與金木水火土等五行相對應,可用的符籙、祭禮等最多,可說是最最基本的布陣
起手,當然威力也就不怎麼樣,屬於入門一階,勝在普及,爭歧不多。

但凡術法裏有安營下砦、以定礎石者,四神各擎一天,既無長幼次第,也沒有輕
重強弱之別,以免陣基傾斜,未戰先潰。如若不然,采三分鼎足勢布陣,豈非更
加穩固,何苦四腳中留一破綻,授人以柄?

指劍奇宮的術數卻不同此理,以“風虎雲龍”代稱四方,風從虎、雲從龍,四方
相生,合於兩儀生四象的道理,是故更近算學,而非巫祀。

聶雨色將護山的四奇陣凝於四根火油木間,毋須龍庭山靈源,移地重現,“天才
”雲雲恐非誇稱。對比他那驚世絕豔的修為、奇想天外的野心,以及體現野心的
意誌,聶雨色的自吹自擂再浮誇十倍,怕還不襯其成就;一言以蔽,可曰“奪天
造化”。

既是奪天之功,這座可攜式的四奇大陣自然限製多多,發動的條件極其嚴苛,除
了下樁處得經精密計算,誤差隻容三厘,尚須滿足“靈火同源”、“風雲相生”
兩個條件,才能發動大陣。

耿照沒學過術法,連算學都隻是粗通,差不多就是應付丈量放樣的程度,但一聽
“靈火同源”四字,心念微動,沉吟道:“莫不是指灌入木樁的,須得是同一門
心法所生之內息,才能發動陣勢?”

“不是同使一家內功就行,普天之下,隻有一門心法可用,別家的野狗路數通通
沒戲,任他武功再高內力再強,也隻能在路邊玩沙。”聶雨色冷笑道:“此節於
典衛大人,恰恰不是問題。咱倆真是交了天殺的好運。”

——是《奪舍大法》!

琴魔魏無音臨終之前,傳授耿照的這路奇妙口訣,迄今已救了少年不止一次。

打開億劫冥表、融合化驪珠,入虛靜、化解心魔關,乃至破除刀屍邪識的洗腦控
製……但《奪舍大法》說穿了,不過是篇艱澀拗口的字書,背誦時的抑揚頓挫雖
能牽動呼吸,在胸臆顱間形成微妙的共鳴,卻還遠不到調動內息的程度,遑論易
筋伐髓——

按耿照現時的修為,可以斷定《奪舍大法》並不是內功。

“你別說,我們山上還真有一套搭配口訣的功法,我都不知道該說發明的家夥是
天才還是白癡——你知道我是說笑,對吧?那廝決計白癡。”聶雨色往複於四樁
間,一遍又一遍地測量尺寸、標定方位,驗算、複查,喋喋不休。

“《奪舍大法》當然不是內功,是比內功更玄奧之物。它運作的原理我還沒搞懂
,但無疑練的不是身體,而是心識,所以對術法的適應性特別好。你以為奪舍是
什麼?就是兩根絲弦的音律越調越近——媽的,老大肯定喜歡這個比喻。真不想
他開心——最終生出共鳴。一人之心識,之所以能換入另一人的身軀,靠的正是
這種化異為同的調整。

“你受我師奪舍猶能留存,代表你這根弦,同他那根老弦是他媽的一個調,從裏
到外都是他的形狀了,誰來彈都是一般的音色。你根本不需要懂,你就是他,也
就是我,明白不?”

雖然聽著不怎麼對勁,耿照對此疑義不多。

更難辦的顯然是“風雲相生”。

“最完美的‘風雲相生’之法,就是找四個能力相當、心靈相通的家夥,一人一
樁,一聲令下,分毫不差打樁入地,如此受力均攤,虎嘯生風、龍翔入雲,風雲
際會,龍虎交擊!大陣它、就、成啦!

“——聽到這種鬼話請你務必麵露不屑,別讓我對人世更加失望。世上哪有忒好
的事?”

同時下樁既不可能,隻得依照虎、龍、風、雲的順序,依次而下。樁落而地氣凝
聚,越後麵的樁,自須耗費越大的氣力——

“最麻煩的是,我們隻有兩個人。”

聶雨色複查完第五遍,駐足於東方“虎”位,深吸一口氣,斂起先前滿口神叨的
焦慮神氣,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喻的凝重肅穆。

“光靠我們的內力,再來十個也疊不贏對子狗,勉強發動大陣,跟紙糊的沒兩樣
。擊樁灌氣,是以內息為引,發動符篆術式,用以聚集地氣——我說過這兒的地
氣不比名山靈脈,並不是沒有。”

“……就像殷老賊那縷血。”

“孺子可教。”

聶雨色頷首。“氣血相連,下接地氣,等陣形大成,地氣與符篆自成係統,施術
者與之相連的氣血自然中斷。可咱們隻有倆,占死了龍虎二位,誰去啟動風位雲
位的術式?隻能強行切斷連結,再打二樁入地。”

“這樣做的後果有多嚴重?”耿照知他不喜廢話,問得直接了當。

“不知道。”聶雨色聳肩。“我鑽研術法迄今廿二年,所做一切準備就是為了避
免發生這種鳥事。走火入魔、經脈盡廢,又或筋出血竭……反正就是之類的。要
不我們現在把東西一扔,當作沒這事好了,走多遠算多遠,典衛大人以為如何?


耿照搖了搖頭。

“山下有蕭老台丞,另有南宮損屍體和諸多證據,不能舍棄。況且殷賊一旦脫困
,‘分光化影’之前,能逃多遠?”

聶雨色聞言一笑,又聳了聳肩。“那隻能卷袖子擼啦!你到龍位……就是西邊那
枝樁去,待我落樁後,便輪到你。”

耿照點頭欲走,忽然想到什麼。“隔著血祭陣,怕聽不見你。要不約定什麼暗號
,或以數數計時,以免相誤?”

血祭之陣的“迷霧”眩惑五感,耿照隨他繞行四邊時,便察覺隔陣的對向難以望
見,連聲音的傳遞也極模糊,明明不過相隔數丈,倒比對著真正的濃霧更要朦朧
不清,故有此問。

聶雨色不覺失笑。“數數的法子,隻對龍位有效。”耿照一怔,登時會意。

貿然切斷虎樁的氣血連結,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又要耽誤多久,約期毫無意
義,隻能隨機應變。“……接過內陣的血絆後,迷霧消淡,喊大聲點還是聽得見
的。不過你說得有理,我會唱支歌兒什麼的,讓你知道該動手啦。”

那也意味著血祭的羈縻效果將次第減弱,殷橫野隨時可能破陣而出,將二人立斃
於指風之下。

耿照點頭,本欲抱拳稱謝,話到嘴邊卻覺無味,鼻息一吐,逕道:“我知你不待
見我,不在意我的道謝和道歉,我就不惹你了。就算今日死在這兒,我很高興與
你並肩而戰。聶二俠,後會有期。”

聶雨色哈哈大笑。

“沒死成的話,請你吃酒啊。”

耿照頭也不回,轉身奔去。

聶雨色計算著少年的步幅,整座陣圖布置處,在他心底有個具體而微、钜細靡遺
的立體陣圖,纖毫畢現,連一叢雜樹、半截斷木都未遺漏,比越浦城中最細致的
棗核兒麵人更精巧。他看著陣圖上針尖大小的少年跑到樁前,調息提掌,邊豎起
耳朵等待,看似做好了準備——

師尊,徒兒今日來給您長臉了。你且看我。

(對子狗!教你今日,知我風雲峽不可欺!)

蒼白瘦小的青年嘴角微揚,露出一抹邪笑,提運功力,悍然一掌,將露出地麵的
三寸樁頂擊平,感受土中的符籙飛快運轉,一縷一縷抽出全身的精氣血神,竭耗
如攫,轉瞬將死;五感六識仿佛隨術式鑽入地底無盡處,頃刻千丈,悍然刺入地
龍脊髓!巨獸咆哮扭身,釋出一股無邊巨力,加速竄返,透掌而入,溢滿百骸,
幾欲鼓爆奇經八脈!

難以言喻的力量,伴隨著劇烈的痛楚,令他忍不住仰頭大叫,額際爆出青絡。在
神識恢複的瞬息間,聶雨色明白未經實驗的發明已成了第一步,由足以架起微型
護山陣的礎石上收集、反饋而來的巨量地氣,並未將他爆成一團血霧,此法或真
可行,絕非異想天開。

“可以動手啦,耿家小子……別挨一下就死了啊,哈哈哈哈!”

長笑方落,猶記著應許耿照之事,滿懷豪興遄飛,朗聲吟嘯: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2018-4-1 21:19#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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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iyo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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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七折淬身成鐵,四奇開陣

耿照這才明白,自己著實是多慮了。

陣式一經啟動,根本用不著人提醒,決計不會錯認。

東麵的“虎”位樁甫一壓入,整片地麵便似雲波浪湧般一跳,於及踝處揚起黃沙
如霰;雖是乍起倏落,卻能察覺地底有什麼正流動著,周遭景物分明未變,已與
前度不同,仿佛土地自己“活”了起來,再非無知無覺的死物。

(這……就是術法的力量!)

不知是錯覺否,倏忽一陣風至,眼前灰蒙的“迷霧”隨之旋攪,激濁撲麵,耿照
本能舉袖,忽聽斷續笑聲穿破風霧而來,接著一聲清嘯,一人吟道:“……遍履
城山——不求仙!”心中一動:

“是時候了!”

忙以殘餘的真氣刺激臍內驪珠,奇力鼓蕩,遍走劍脈周天,越轉越強;運行幾匝
,提起右掌,猛將樁頂貫入地麵!

樁麵一觸手掌,便即入地,甚至不用扶準,仿佛地裏突現一坑,方圓與樁徑完美
相合,一按即入,滑順得像是身體的一部份。鑽入地中的樁身,竟有立時解裂之
感——說“溶解”或許更為貼切——堅逾金鐵的火油木猶如遽生的植物根係,舞
爪張牙,饑渴地撲向地母的懷抱,拉耷著樁頂源源注入的澎湃真氣,一逕向前,
無休無止……

上回產生這種與外物性命相連的感覺,是化驪珠融入身體的時候。

耿照忽然明白,何以貿然切斷與木樁的連結,是極其凶險的舉措。

思忖間,一股難以形容的巨大力量,透過樁上術式的連接,毫無預警地反噬而來


眼前一白,幾以為髒腑要被異種巨力撐爆,但強韌橫絕、勝似神兵的鼎天劍脈僅
隻一震,並未被炸得粉碎,反如握拳般掐住急遽膨脹的爆裂之勢;一絲絲的真氣
透膚逸出,自全身毛孔散離,凝練之甚,竟化出縷縷乳色的霧煙實形。

而痛覺到這時才恢複運轉。全身的筋骨仿佛被扯散了架,耿照生生咬住痛呼,鼻
下噴出兩柱濁氣,定睛一瞧,木樁竟還有寸許露出地麵,抗力卻強得邪門,仿佛
按進一條沸滾熾亮的鐵汁洪流裏,雖有浮沉,實難寸進,暗忖:

“果然一樁難逾一樁!如此遞進,何以收尾?”

聶雨色的修為深淺,耿照與他沿山奔行,心中有底。東麵虎樁的反激異力隻消與
龍樁相若,聶雨色決計抵受不住,不口噴鮮血、倒地暈死就不錯了,遑論長嘯吟
詩?遂得“一樁強勝一樁”的結論。

“……先完成了‘龍’位再說!”

把心一橫,強提內元,驪珠奇力經劍脈增幅,勢不可當,鐵掌悍然擊落,火油木
樁直沒入地!

陣基就位的瞬間,耿照正欲開聲,一股莫名感應掠過心頭,字句入腦,開口便吟
:“獨羈花月……欲窮年!”這句詩他隱約有些印象,似乎曾在哪兒聽過,以耿
照的文墨粗疏,平生不曾背過什麼詩書,何以衝口而出,連他自己都覺奇怪,卻
又說不出的理所當然。

坐鎮“虎”位的聶雨色遠遠聽見,縱聲大笑:“好!吟得好詩,落得好陣!”耿
照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忽生出一股難言的親近之感;想此陣非《奪舍大法》不
能開,頓有些恍然:“這詩……是了,乃是琴魔前輩臨終前所吟!”念頭微動,
後兩句果然湧上胸臆,低聲念得幾遍,心頭五味雜陳,難以名狀。

龍樁定位,聶雨色的聲音越見清晰,空間似乎恢複了原有的長短距離。對向刮至
的風葉聲裏,隻聽他揚聲道:“我來搞定‘風’位!要不成,那就是你啦。把握
時間調複些個,‘雲’位有得你折騰!”顯也清楚自己功力遠不如耿照,最末一
樁原是非他不可。

耿照源源不絕地往樁中注入內息,倒不是要壓製什麼,而是四肢百骸通過這支樁
子,仿佛與驟然活絡起來的地氣連在一塊,彼動而我動,同氣連枝,不能自絕於
其外。但內力畢竟非是用之不竭,耿照等了約莫盞茶工夫,始終不見聶雨色出現
在北麵“風”位,漸生疑慮,提聲喚道:

“聶二俠!還不成麼?”半晌未聞回覆,而陣中“迷霧”又起變化——

灰蒙的血祭陣中,霧氣經怪風一陣旋攪,竟越發淡薄,如被風吹散般,露出居間
一條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形來,灰袍素履,斑駁的疏發裹著逍遙巾,卻不是
殷橫野是誰?

——殷賊!

(不……不好,陣要破了!)

耿照這才意識到音聲穿透、霧露轉薄所代表的意義。虎、龍兩樁就位,血祭之陣
所恃的血絆被引至外陣,對陣中的術法羈束急遽下降,新陣卻未完成;殷橫野隻
消恢複三兩成知覺,目能視物、指堪吐勁,己方二人便無異於兩條屍殍——

更駭人的是,陣中貌不驚人、垂手肅立的老儒突然睜開眼睛,緩緩抬起右臂,伸
出食指,身子轉動,至與耿照四目相對,才又停住。

耿照驚出滿背汗浹,碧火功發在意先,周身氣勁一迸,靴底入地寸許,不知要戰
抑或要逃;心識好不容易追上本能,見霧中殷橫野眼焦空洞,恍若瞽盲,暗叫僥
幸:“好在血祭效力猶在。不能再等了,聶兄若不能鎮住風位,隻能我來!”唯
恐驚動殷賊,一咬鋼牙,欲撤右掌。

豈料才剛動念,腕臂間一陣錐心劇痛,仿佛連著手掌的血筋經絡被人一股股抽出
體外,簌簌不絕;非惟是痛,更痛得五內翻湧、地轉天旋,體內諸元劇烈震蕩,
似將失形,堪比蓮覺寺內重鑄劍脈時。然而彼時是汰舊更新,越痛越強,此際卻
是直墮深淵,萬劫不複!

忍耐一向是少年的強項,但這截斷術式連結的痛楚,隨“撤掌”的念頭不斷堆疊
,偏又不是肉體真有什麼傷損,痛苦像沒有極限似的,一念間不知反覆累積了多
少回;這種程度的疼痛,已與求生的本能產生強烈捍格,難靠意誌強行為之。

耿照在溫熱的液感中恢複神識,一抹口鼻,指尖掛得血珠連墜,右掌兀自牢牢黏
在樁頂,便在失神間,龍樁仍持續榨取體內真氣,如非耿照身負碧火、驪珠、蛁
血、劍脈等罕世四絕,或許再難蘇醒。

中斷連結的關鍵,自始至終都與修為的深淺、肉身的強弱無關,此即聶雨色自信
不遜耿照之處。他至今尚未就北麵“風”位,怕是嚴重低估了此一節的凶險與艱
難。

適才莽撞一試,令經脈裏的內息、血氣紊亂不堪,雖未至岔走的境地,但也僅一
步之遙。聶雨色那廂突然沒了聲息,料想亦約如是。想到兩人居然被自己親手打
下的陣基搞成重傷,荒謬到令耿照直想發笑。

更要命的是,拖引著內力不住往地底鑽去的異種巨力——耿照並不知道那就是地
氣——有越轉越強之勢,仿佛一匹對著柵門不斷嘶蹬人立的野馬;再讓它轉得幾
轉,其力恐將超過血肉之軀所能負荷。即令耿照身負諸般不凡奇遇,畢竟不能與
地脈靈氣相抗衡。

難怪沐兄一說到他這位二師兄,總忍不住要翻白眼。耿照心想。

將龍庭山的四奇大陣濃縮到四根樁上帶著走,隻消四人分占四角便能複現,的確
了不起,但這便攜四奇陣明顯是未經試驗的半成品,身為始作俑者的聶二俠非但
手眼非凡,遺憾的是連膽子都大過了人理應有的基準……這般危險又充滿變數的
東西,別說是當作救命的壓箱寶了,連拿都不該拿出來,連興起“試試看好了”
的念頭都是作死啊!

進退維穀間,山道彼端冒出兩條黑影,當先一人叫道:“耿兄弟、二師兄,我等
來也!”聲音極是熟稔。耿照無力回首,餘光一瞥,突然瞠眼:“是沐兄!他怎
麼來了?”苦於內息紊雜,難以開口。

語聲方落,襟風已至腦後,那人倏然止步,袖帶逆揚,送來一陣熟悉的薰衣木香
,果然是“風雲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筆”沐雲色。

“耿兄弟,你——”見耿照撐地跪落,模樣怪異,小移半步才見頷頸披紅,登時
省悟:“……他受了內傷!”正欲為他推血過宮,身後一人喝止:“老四且慢!
沒看耿兄弟在布陣麼?”渾厚的嗓音充滿男子氣概,身形幾乎遮去頭頂大半日光
,卻是奇宮之主“九曜皇衣”韓雪色。

沐雲色關心則亂,此時才注意到陣中的灰色袍影,驚駭交迸:

“是……是那廝!”忙擋在宮主身前。韓、沐二人並未見過殷橫野的真麵目,但
那毫無特征的身影,伴隨槐花小院內驚心動魄的交手,從此深深印上二人心版,
一望即知。

韓雪色早早便取出“奇鯪丹”吞服,暗提內元,見困住殷橫野之陣漸次消淡,外
陣卻未完成,肯定是出了什麼紕漏;與沐雲色交換眼色,兩人顯然想到了一處,
恐殷橫野發難,不敢妄動,揚聲叫道:“老二!”見血祭陣另一頭似伏有一人,
卻始終未得回應。

沐雲色盯著陣中老儒,須臾未離,一邊疊聲低喚:“耿兄弟,耿兄弟!”韓雪色
瞥了單膝跪地的少年一眼,搖頭道:“他正全力維持陣基,既開不得口,怕也緩
不出手書寫交談。料想那頭老二也是一般。”

“那陣快不成啦。”沐雲色憂心忡忡。“老賊隨時可能脫身……外頭這個是什麼
陣?”

“你也看不出來?”

沐雲色麵露慚色。“屬下……學藝不精。”

“我和你差不多。”

韓雪色見南北兩側豎著樁,與耿照指縫間露出的暗金木色相若,透著火油木法的
炮製痕跡,應該就是陣基了,抱臂沉吟:“看來是以風、虎、雲、龍四奇位排布
的陣勢。奇怪,我沒見老二弄過這個……難道是因為陣基太過簡單,才須兩人以
上合力發動麼?”

風雲四奇各有專精,聶雨色是術法大行家自不待言,沐雲色長於丹青,其實最早
是從描摹風雲峽所藏諸般機關、武器藍圖生出的興趣。能於逃亡間獨力造出繁複
精奧的“地母神箭”箭櫃,可見造詣不凡。

韓雪色初上龍庭山時,輾轉於各係間飽受淩虐,以致經脈受損,再練不得上乘內
功;連溫飽都未必能夠,遑論武功技藝。

直到風雲峽出手庇護,韓雪色才保住一條性命,從此發憤圖強,內功不成便練外
功,風雲峽所藏醫卜星象、機關丹道等各種雜學,更是寧殺錯不放過,一天當三
天用,“求知若渴”已不足以形容他下的心血工夫。故韓雪色雖不像聶、沐等有
一兩門同儕難及的拿手技藝,難得的是樣樣皆能;單論個“博”字,琴魔座下無
出其右者。

他與聶雨色自來投契,別勝餘子。在山上時,兩人鎮日廝混一處,聶二不但兼任
狗頭軍師,更是風雲峽安排在宮主身邊的保鏢,兩人焦不離孟,無論幹什麼事都
是一搭一唱。聶雨色的術法門道,數他瞧得最多,但凡有問無不盡言;說同沐雲
色“差不多”雲雲,怕是唱籌量沙,寬慰的成分居多。

四方位陣基雖是術法的基礎,然而奇宮算學博奧精深,早逾此限,其他流派布個
“八門金鎖”、“九宮八卦”就已經很了不起了,龍庭山上隨便出手就是十六陣
位、卅二陣位的,這還遠遠構不上“天機暗覆”聶雨色的水平。

陣基乃構成陣形的根本,當作是術法所用的機簧滑輪,也就不難理解:滑輪若是
按理布置,數量越多,則施力越省,陣基亦是如此。

施展遁甲術的變數甚大,發動的條件自是越簡單越好,能以一人施為,何必兩人
、乃至更多人合力?為求省力便捷,隻好求諸陣基繁備。

但,陣基與陣基、術式與術式間,又有銜接上的考量,一如機簧設置,須講究咬
合密切,否則難以推動;沒有最完美的唯一解,端看目的如何、有何限製。陣基
排設與數量上的取舍,始終是術者終生鑽研不輟的課題。

以聶雨色的造詣,信手便能排出八八六十四以上的陣基,發動陣形從來不用旁人
讚掌——他甚至排得出讓毫無術數根基之人,無意間觸動的陣勢。驚震穀眾人就
是這樣完蛋的——四奇位這般簡單的設置,還須耿照幫忙發動……委實太不“聶
雨色”了些,益發啟人疑竇。

韓雪色顧不得眼前之危,虎牙一咬,發足掠向南麵“雲”位樁。沐雲色急急轉頭
:“……宮主!”已阻之不及。

韓雪色一到樁前,瞥見東首一人單膝跪地,苦苦撐持,果然是聶雨色。聶雨色雙
目緊閉,麵如淡金,嘴角鮮血殷然,顯也是被陣基拖住,陷入半昏半醒的迷離境
中。韓雪色見他背脊起伏,應無性命之憂,強迫自己收束心神,將注意力集中在
眼前的火油木樁。

樁上刻的符籙他懂不到兩成,除所用太過高深,刻得太密也大大提高了辨識的難
度,但樁頂導氣用的三重術式還是能認出的,揚聲道:“樁上有入氣形竅,本就
是設計讓四人來發動——”卻是說給沐雲色聽。

沐雲色急急追問:“老二呢?見著他了麼?”

“還有氣,沒事!”韓雪色目不轉睛,細細端詳,暗銅色的濃眉忽一挑。“陣基
全在樁上了,陣位雖然簡單,陣式可一點也不簡單……我沒見過這般狠抽地脈的
弄法……這怎麼能夠……”

沐雲色聽說二師兄無恙,稍稍放心,思緒運轉越發順暢,沉吟道:“宮裏還有哪
個用四奇位的陣式?地脈……風虎雲龍……四人同使……等一下!宮主,是……
是護山的四奇大陣!會不會老二他反轉了四奇大陣……是了,風從虎、雲從龍,
所以先定了虎龍二樁,還差風雲兩位。方才在山道上聽他們吟的詩……”

“……是定樁開陣的信號!”

韓雪色直覺接口,耳中聽著他越拔越高的聲調,目光飛快在樁上巡梭,雖無法一
一看懂術式的結構,卻依老四之言找到幾處關鍵,脈絡陡地清晰了起來,皆有所
本,再無疑義,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見鬼,這真是護山的四奇大陣啊!老二你到底還是不是個人?啥時整出了這等逆
天已極的鬼玩意?

“宮……宮主!”

沐雲色的嗓音驟然拔尖,透著極度驚懼,一反先前的興奮雀躍。

毛族與生俱來的危險感知,讓韓雪色於他開聲的同時著地一滾,一道氣芒貼鬢削
過,暗紅色的粗卷發莖迸散開來,隨風飄飛。

(殷……殷賊!)

韓雪色魂飛魄散,連滾幾匝撲入一叢矮樹,起身見灰袍人仍在霧中,右手食指平
舉,所向卻非自己適才之處,那實劍般的指風是如何射至,全然無法想像。

“我沒事!”他見沐雲色滿臉憂急,隻舍不下耿照,未能及時趕來,忙搖手示意
。“老四,你去護著風位的樁子,莫教賊人出手削斷。我等能否逃出生天,全看
此陣啦。我瞧老二去。”沒等沐四應聲,飛也似地掠出掩護,繞往東首虎位。

聶雨色掌抵地麵,背衫汗濕,看得出耗損極大,離走火入魔僅隻一線。韓雪色小
心翼翼地扶他坐下,盤膝坐在他身後,提氣運功一周天,雙掌按著聶雨色背門要
穴,緩緩度入真氣。

奇鯪丹生成的內息無有門派適性的差別,以“天仗風雷掌”一類的剛猛功訣運使
,出則為剛勁,此際他以奇宮正宗心法調運,則是精純綿韌的陰勁。真氣入體,
聶雨色的經脈全不將之視為外物,運轉自如,仿佛自體所生。

催鼓之下,如陷於絕境的殘兵忽得強援,聶雨色猛自迷離境中脫出,“惡”的一
聲嘴角溢紅,眼縫微綻,鼻翼歙動,嗅得純血毛族身上濃烈的男子氣息,自牙縫
中擠出零碎字句:“誰……叫……來……混……”

“喂喂喂,剛醒就罵人,你好意思?踐踏下你的自尊,以示懲罰。”

韓雪色收功撤掌,緩緩吐出口濁氣,按著他的腦門起身。“我想了一想,要是殷
老賊耍起流氓,指不定你要死在這兒。大家說好一塊死的,便帶老四來啦。這回
我還算守信罷?”

“白……蠢……智……”

“這麼急,一句都罵不完,仔細著罵不好麼?”韓雪色變本加厲,怪可憐似的摸
摸他的腦袋,口吻甚是感慨。“罵不還口真無聊,先救大夥兒的命好了。剩下兩
樁先風後雲,雲樁下地就成了——有說錯的你再講。”

聶雨色難得閉上嘴,神情陰鷙。他討厭一切關於身高的指涉,也討厭高個兒。尤
其討厭高個兒摸他的腦袋。這簡直不能忍。

“樁上的術式我看不懂,但下了樁就不能撤手,直到陣式完成,這點應該不會有
錯。連耿兄弟那般修為都吐了血,我猜地脈之氣很難扛?”

聶雨色死活揀不出罵人的題材,給喂了屎似的點點頭。

韓雪色斂起促狹的模樣,思索片刻,移至聶雨色身側,重又屈膝蹲下,好讓自己
能看清他的神情眼色,一本正經道:“按說那廝在陣中知覺錯亂,五感混淆,應
無還手的餘力。陣式淡薄至此,若給他來這麼一下子……”掀過自褲腿上垂落的
衣擺,露出靴上的半截匕首。“……暗器的準頭手勁,我還算有把握。以絕後患
,行不?”

聶雨色嘴角微揚,既沒點頭,也未搖頭。

“得……賭……”

“明白。”韓雪色按著他的腦門起身,作勢拍去雙手塵灰。“咱們不賭,隻幹有
把握的事。下回拿出這等天殺的玩意前,先給我想仔細了,你天生強運麼?不詐
賭的時候有贏過?”說著氣來,順手朝他腦頂又敲了個爆栗。“再撐一會兒,我
同老四定救你們脫身。”提氣喝道:

“老四,風位!”

沐雲色就等他的號令,輕拍耿照肩頭,低道:“耿兄弟稍候,我去去就來!”點
足掠向北麵。耿照暗叫不妙,苦於作聲不得,左掌一翻卻隻捋過了袍袖一角,眼
睜睜看著沐雲色掠向風樁,忽然拔地躍起,身形如箭,平平拉高一丈有餘,淩空
如鷂子般一翻身,頭下腳上,雙掌交疊,順著衣發獵獵的烜赫墜勢,不偏不倚正
中樁頂!

風雲四奇,皆非凡子。沐雲色的術法造詣雖然有限,但也知鎮守本山的四奇大陣
乃借地脈靈氣加以推動,這個具體而微的仿製品需要四人合力,可見下樁不易,
自問修為與耿照相差太遠,除了盡提全身功力外,欲以下墜之勢,務求一擊奏功


耿照見他非莽撞而行,心中祝禱:“蒼天在上,但願能成!”

沐雲色雙掌擊落,木樁直轟入地,似極順暢,誰知才到一半,沒入的樁子微微往
上一彈,便不稍動。下一霎,反激的力道將沐雲色的雙掌震離,整個人被拋飛出
去,一身似雪白衣在空中飛轉如散華,又像斷了線的紙鳶;風止落地,連滾幾匝
,動也不動,嘴角溢出一縷鮮紅,未如耿聶怵目驚心,隻不知是死是活。

風樁入地,掌底異力再度翻騰,仿佛地下真有一條猙獰巨龍,一樁釘住也就罷了
,入肉半截非但無法限製其行動,反而加倍激發野性,苦了與虎、龍二位相連之
人。

鼎天劍脈強橫無比,五髒六腑卻是血肉造就,全靠真氣護持,而有超乎普通人的
抗力。樁裏反激的地氣帶著真氣一同湧回經脈,直如海水倒灌,劍脈就像衝不毀
的溝渠水路,挾著如此巨量的氣勁循環周天,對髒腑造成的衝擊,實不亞於渡碧
火功的心魔關。

耿照連“完蛋了”的念頭都不及出,嘔的一聲噴出大蓬血霧,盤膝坐倒,渾身劇
痛難當,差點失去意識。剛勁加身時,經脈之所以斷去,正為了中止勁力直入髒
腑的捷徑;經脈受損,雖不免癱癰致殘,但髒腑直接受創,卻可能立即送命,此
乃人身自我保護的機製。

偏生耿照擁有一副神兵等級的經脈,連斷脈係生的機會也無,碧火功又不足以抵
擋地氣,九死一生之際,臍間的化驪珠為免與宿主一體而亡,陡地迸放奇力,刺
眼白光射出層層腰帶衣布,照得崖頂一片通明。

而異變就在此時發生。

以肚臍為中心,一股奇異的熱源飛快擴散至全身,為體內的髒腑擋住了第一波的
地氣衝擊;隨即,耿照在劇痛之間,感受到一股難以形容的鼓脹感,仿佛生瘡疔
時那種渾身高燒發熱的十倍乃至百倍,胸腹間異常地轉韌脹開,每一下心跳都比
前度更強更響,回蕩在滾燙的顱內耳中——

(能……能扛住!這樣……能扛得住!)

他最後聽見的聲音,是韓兄焦急的喊叫,可以想見聶雨色的情況危急。

讓我來罷。不要再有人因為我,而死在這兒了。我要……帶他們回去!

耿照手掌一沉,放任洶湧的地氣衝入體內,通過劍脈直撲百骸!化驪珠持續綻放
著刺眼的白光,奇力在髒腑外形成一層薄膜,使其不被地氣碾碎;薄膜之內,異
樣的膨脹發熱仍在繼續,幾可以確定不是錯覺。

凶猛的地氣猶如一條以無數刀劍棘刺構成的長龍,灌入堅不可摧的劍脈時,在管
壁間擦出無數刺目火花,刮得熾紅一片,燃向五髒六腑——

耿照本是這樣理解身體深處的異常發熱,以“入虛靜”之法內視體內諸元,才發
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發熱,是因為五髒六腑正不斷膨脹著。

精確地說,是流經五髒六腑的血液,在驪珠輝芒的照耀下產生異變,連帶使肌肉
、筋骨等行血之處,變得越來越堅韌,越來越致密,強度逐漸追上鼎天劍脈。地
氣的衝擊仿佛是刀劍鑄成前最後的淬火,每一次的洗煉都在疊加髒腑的承受力,
新生的髒腑肌力充盈百骸,取代漸褪的驪珠奇力,正麵迎抗,就像肌膚磨損起繭
的過程被極度壓縮,轉生於原本脆弱柔軟的體內諸元,來自大地的死亡威脅正急
遽降低中。

——是蛁血!

耿照服食枯澤血蛁後,蛁血精元與他一體同化,故血液能療他人之傷,收效甚神


枯澤血蛁號稱“枯澤”,本以地脈靈氣為食,蛁血精元受驪珠誘發,驀地活化起
來,一麵汲取地氣自壯,另一方麵又與地氣相砥礪,如打磨盔甲,越磨越光,終
於將地氣壓下;照這樣下去,說不定能斷去術式連結,騰出手來處置雲樁。

另一廂,地氣一爆,聶雨色口吐丹朱,韓雪色趕緊盤腿坐下,雙掌抵他背門,輸
入內息助其擷抗。起初異常艱辛,連韓雪色都嘴角溢紅;末了地氣躁動趨緩,仿
佛被人引走了似的,過不多時,身前聶雨色道:“行……行了,宮主。”竟能開
口說話。

韓雪色收功抹汗,起身時福至心靈,回頭問:“是……耿兄弟?”

聶雨色蒼白的麵上,露出一抹自嘲般的釁笑。

“夠不夠邪門?由不得你不服啊。”

“我瞧老四去,”韓雪色似乎不以為意,微一聳肩,從容笑道:“順便搞定風位
。我若如你一般沒法撤手,雲位得靠耿兄弟了罷?”聶雨色“嘖”的一聲,一臉
不是滋味,見宮主掉頭離去,勉力提氣道:

“喂,耿小子!喝夠一壺了罷?沒死就吱一聲,還有活兒幹。”

“我在!”這聲音聽起來,可比自己精神多了。“要……要擺脫這樁子,興許還
要一會兒工夫。我們還有多少時間,聶二俠?”

別說得好像想斷就能斷一樣啊,王八蛋!聶雨色心裏嘀咕。本想咬死耿小子竊占
師父的遺惠,擠兌他還回來,這下說不定比師父還強了,好意思說人家是賊?四
奇陣他一個人能開一半,要我們這些廢物點心做甚?

“慢慢來別急,大夥等你。”聶雨色沒好氣道:

“殷老先生等著看表演哪,你說這千載難逢的。”

韓雪色緩出手來,趕緊去察看沐雲色的狀況,出乎意料地隻是昏厥過去,脈象平
穩,傷勢較自己還輕,推測是一震之下人樁分離,未遭地氣反激,算是不幸中的
大幸。

輕捏人中,見老四醒轉,將人放落,沉聲囑咐:“躺著別動,其餘有我。”沐雲
色一掙之下未能坐起,昏沉沉地點頭,便即不動。

韓雪色悄悄摸出奇鯪丹,將瓶中所餘六枚傾於掌中,自言自語道:

“你……又要笑我意氣用事了罷?今日這關過不了,橫豎是個死,不如死得清楚
明白。阿妍決意離我而去,便是賴活著……人生又有什麼況味?”微露苦笑,仰
頭咽下。

丹田中熱流湧現,不同於平日的溫融,像是生生吞了塊熔鐵熾炭,焦灼的痛感一
路上竄,旋即漫入奇經八脈、四肢百骸,痛得他額筋暴起如虯,咬牙忍住痛哼,
提掌猛擊木樁!

風樁全沒至頂,術式貫通,原本被耿照馴至半竭的地龍再次痛醒,瘋狂扭動起來
,頗有垂死一搏的驚人態勢。

耿照猛汲地氣,承受了最多的衝擊,持續於痛苦中錘煉五髒六腑;聶雨色則趁韓
雪色一動身,沿右掌掌形,忍痛在地麵劃下數道引氣歸虛的血符籙,拼著泄去地
氣,勉強扛住了這波反激。

韓雪色渾身暴衝的內息與地力一撞,痛苦大為減輕,眼見樁定,不禁一笑;想起
耿、聶兩人約定以詩為號,豪氣上湧,朗聲道:“成啦!一罷擲杯秋泓飲!”

一人冷笑:“土虛煩穴蟻,柱朽畏藏蛟!魏無音連粗通文墨都說不上,幾句不合
格律的破爛排場,徒子徒孫倒是金貴得緊,徒惹人笑!”陣中霧牆更薄,繞著陣
基飛轉,居間殷橫野抬起眼眸,不再是空洞失焦的模樣,險惡的目光一一遍掃,
顯已恢複知覺。

沐雲色被強大的威壓驚醒,掙紮而起:“老賊……老賊破陣啦!”韓雪色拔出暗
藏在靴筒的匕首,打算拼個同歸於盡。聶雨色大喊:“別動!陣式還沒破,莫便
宜了對子狗!”

殷橫野笑道:“老朽真是走眼了。龍庭山往來一甲子內,隻有你堪稱人物,魏無
音給你提鞋都不配。”沐雲色聽他辱及恩師,正欲反口,發現嘴巴最毒的二師兄
竟不作聲,心知這一節他絕不能忍,靈光乍現:“是了,莫幫賊人指引方位。老
二出聲,實是萬不得已。”

殷橫野傾耳片刻,沒等到四少回嘴謾罵,微露一絲讚賞:“可惜你等須斃命於斯
。風雲峽一係在龍庭山為所欲為,威風了幾百年,不意今日絕於荒郊野嶺!”隨
手指點,氣勁如亂箭齊發,嗤嗤聲不絕於耳,有些逕穿風霧,削得崖上草飛石濺
;有些卻聞聲而不見影,明顯止於陣中,隻不知是何緣故。

除沐雲色外,其餘三人趨避不得,好在指勁並未全出,時靈時不靈,總算沒落得
蜂窩般千瘡百孔的下場;雖然騰挪格檔極盡手眼,拼的卻是運氣。

韓雪色距離最近,情況最險,奮力以匕首擋開數道指鋒,想起老四手無寸鐵,倒
轉匕柄往後一扔:“接著!”沐雲色隨手接過,低聲抗議:“我用不著,宮主留
用!”冷不防數道勁風連至,間不容發之際,揮匕擋去兩道,第三道卻削過右腕
的“神門穴”,沐雲色忍痛不哼一聲,卻免不了腕掌脫力,匕首鏗然墜地。

殷橫野猛然轉頭,對正韓、沐二人,綻出一抹殘忍笑意。聶雨色無法判斷他恢複
到何種程度,宮主的性命卻冒不得險,開聲道:“小心!”見他不知何時轉對自
己,抱臂冷笑:

“這種騙小孩的把戲,拜托你別撅屁股好不?我都替你難過——”

指芒瞬間盈滿視界,快得來不及反應,這一霎眼仿佛被無限延長,偏生四肢百骸
動彈不得,隻有意識孤伶伶地麵對死亡。

聶雨色忘了自己有無瞬目,反正眼前烏漆墨黑的一片,接著「錝!”一聲清越激
響,風壓分掠兩鬢,終究沒能洞穿這世上最偉大的天才腦袋。

嗤嗤的破空聲接連不斷,擋在他身前的漆黑物事旋轉起來,快到難辨其形,清脆
的錚錝響聲不住彈飛指勁,仿佛有千手千眼,無論殷橫野發向何處,都脫不出這
三尺來高、寬約數寸的烏黑防壁。

指勁並不是被有形之物擋下,聶雨色心知肚明。隻有無形的音波之刃,才能不分
遠近抵銷勁風,亦令未脫迷陣的對子狗難辨東西,越打越迷糊。

但血祭陣行將瓦解,隻餘薄薄一層羈束,幹擾殷橫野已無意義。雲樁不定位,對
子狗數息間便得自由,己方無異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老大別玩啦,玩脫了要死全家的啊!”

聶雨色終於按捺不住,一腳踹向烏影,誰知踹之不倒,震得腿腳隱隱生疼。那物
事又轉兩圈才靜止不動,卻是一具立著的狹長鐵琴,周圍哪兒有人影?

“……人呢?”

琴底無聲無息穿出一指,若非他一個弓腰鐵板橋折落,便是指風穿腦、紅白泄飛
的下場。聶二俠眥目欲裂,偏生連跑都沒法跑,不由自主爆出連串粗口,頃刻連
吐六百餘言,竟無一詞重複;就這方麵來說,無疑亦是天才。

殷橫野知覺未複,稍辨方位,當先一指,逕取最棘手的聶雨色之命。直到洞穿鐵
琴,才知另有援兵。

驀聽北麵一人和聲道:“多謝先生指教。”幹幹脆脆一掌拍落,連絲毫猶豫也無
,雲樁直入地底,靈氣定位,簌簌晃起漫天塵沙!

殷橫野心知中計,反身掠去,已然阻之不及。四樁為基連成的四邊,筆直升起四
麵高聳入雲的晶幕,回映日光燦華,乍現倏隱,才又化成一團灰霧——

不同的是,血祭陣是迷惑五感的幻術,四奇大陣卻是紮紮實實的壁壘。殷橫野一
頭撞上晶幕的錯愕,以及散發溢紅的狼狽模樣,在場五人看得一清二楚;直到霧
影覆蓋陣基,將裏外分成兩個完全隔絕的界域,殷橫野的咆哮聲才逐漸隱沒。

“先師說:‘乖理拂性宜讀詩。’隻知格律,難免有負詩書。這詩還差一句,先
生且聽——”

撤掌起身,一撣袍襟,口吻仍是一般的和煦溫文,不帶半分煙硝火氣,一如臉上
淡淡笑意。來人踏樁運勁,轉動術式,完美無缺地閉合陣形,負手朗吟:

“勝卻青鋒,十三弦!四奇,開陣!”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2018-4-1 21:2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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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iyo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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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八折敢與君絕,玄律忽震

陣形閉合,地氣與術式自成係統,樁上用以導氣的形竅便即失效,與開陣四人間
的聯係自然中斷。術法中謂“形竅”者,相當於是啟動陣基的牽掣,所入不外乎
精、氣、血、神;畢竟是往裏頭傾注了些什麼,從意象上來看,就像容器的開口
一樣,故以“竅”為名。

地氣的回湧——或說“衝擊”——一斷,傷疲立現,聶、韓雙雙盤膝坐倒,爭取
時間調複。沐雲色雖未經地氣摧殘,一震之下亦受創不輕,撕下衣擺銜住,捆紮
了右腕傷口,也跟著閉目盤坐,調息運功。

隻有耿照不受影響,一抹額汗,轉對那踏樁合陣之人,見他身形修長,比起肩寬
膀闊、魁梧昂藏的毛族血裔韓雪色,此人更瘦也更斯文,高得不予人臨下睥睨的
壓迫感。

來人作深衣曲裾、抱肚纏腰的武服打扮,外罩對襟大袖衫,披著長長的旅裝披風
,層層疊疊,無不是厚而無光的絁綢材質,卻沒有半點風霜之色,幹淨得像是自
畫中走出;除內裏的交領中衣是一塵不染的白,其餘皆是極淺極淡的鬆綠、竹綠
、湖水綠,然而未見鬆柏之寒,蒼竹之硬,似三月裏的湖岸垂柳,耙梳春風,映
翠透黃,說不出的宜人。

耿照本有滿腹疑問,那人卻逕轉過身,眯起姣細的丹鳳眼,團手為禮,長揖到地
。“若非典衛大人神功相讚,今日我風雲峽盡滅於斯。在下阜陽秋霜色,謝過大
人。”

(……此人便是“小琴魔”!)

身為奇宮“色”字輩的代表人物,人稱小琴魔的“雲水三合”秋霜色,據說修為
已臻化境,堪比全盛時期的魏無音。

當年天雷砦一戰後,琴魔重創退隱,座下不計托庇風雲峽的韓雪色,共收過六名
弟子,而“風雲四奇”正是留下的菁英。秋霜色居四奇之首,多年來代表派係,
與一班“無”字輩的長老周旋,絕非泛泛。

與能歌能哭、不從俗流的沐四訂交,見識過邪氣衝天的奇葩聶二,更別提敢於袒
露傷弱、難以三言兩語形容的奇宮之主韓雪色……耿照以為自己早習慣了奇宮中
人的特立獨行。在今日之前,他從沒想過,十年來實質掌握風雲峽一係、在台麵
下捭闔縱橫,長保龍首安泰的,會是這麼恬淡溫和的一個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揖
拜弄得有些無措,忙不迭地抱拳還禮,赧然道:

“秋兄……秋大俠言重。是我將貴派群賢拖下水,幾成無可挽回的遺憾,天幸聶
二俠的術法獨步當世,複得韓宮主與諸位鼎力相助,才逃過一劫。風雲峽一係若
因我而覆滅,那可真是萬死莫贖了。”

他已非昔日的流影城小鐵匠,說著說著,逐漸恢複了寧定,應對有據,未失分寸
。隻是無論喊“秋兄”或“秋大俠”,總覺得不太自在。秋霜色無疑遠較耿照年
長,白淨麵龐卻看不出實際年齡。人說“相由心生”,在他臉上,七情似不怎麼
上心,什麼都是淡淡的,寡味如水,波瀾不興。

老胡與他私下論及蠶娘的駐顏術時,提到道門中有一派“由武入道”的,主張武
功不過是通往長生的入門階,一旦修到心如止水的境地,將展現各種神通:先是
“鷗鷺忘機”——因為忘了自己是個人,鳥獸也看不出他是人了,以為是同類,
見他便與之嬉戲;接著是“陶然忘齡”——忘了自己還活著,以致身子也給騙過
,就此忘記老去。待練到了“舍生忘死”,那是連生死之別都忘卻,從而長生不
滅,踏上真仙大道。

“……據說我們真鵠山上,有個老不死就是這樣。”

胡大爺說這話時神秘兮兮,仿佛真怕被“老不死”的天耳神通給聽去了,不由自
主壓低聲音,頻頻四下張望。“我師傅自己都是老牛鼻子了,提到他時居然管叫
‘太師叔’……你說該有多老?”

“應該是輩份高罷?”這種事在武林中所在多有,耿照自己都見過不少,不明白
老胡何以為怪。

胡大爺搖頭。“他是真的老。就因為他躲在太昊祖師坐化的雲清池附近,玄城觀
那幫牛鼻子才纏著我師傅,非讓封了東皋嶺不可。他們楯脈不要臉歸不要臉,沒
想還是怕丟臉的。”

回過神來,見少年一臉的雲山霧沼,胡彥之咧嘴一笑,解釋道:“我那牛鼻子師
傅立下四位副掌教時,考慮到太師叔祖的輩份地位,也給了他一席。但玄城觀這
位修長生道的奇葩豈止是不管事?長年連人都見不著。於是楯脈平白得了個副掌
教的位子,年年派人‘代表’太師叔祖出席話事,敗兒扮家翁,狠狠過了把振衰
起敝的幹癮。”

耿照想了一想,忽道:“你師傅好厲害的手段。立四名副掌教,已分去副貳之權
,裏頭居然還挾了個有名無實的虛銜。這楯脈的玄城觀,聽來也不是什麼實力強
橫的大派,想保住憑空掉進懷裏的餡餅,隻能唯鶴真人馬首是瞻。”

老胡環抱雙臂,怪有趣的打量他一陣,嘿嘿笑道:“我是長大成人之後,有天忽
然想通了這一節,你小子不簡單,居然一語道破。合著聶冥途說得沒錯,你這個
典衛大人還真做得。”

耿照心想:“可我也是長大成人了才知道。”鬥嘴是鬥他不過的,直接轉移話題
:“是了,為什麼楯脈怕丟臉,非得讓鶴真人封了東皋嶺不可?東皋嶺上有什麼
見不得人的?”

“我是沒親眼見過。”老胡聳聳肩。“不過你要想,連自己是人、現年幾歲都給
忘了,還能像個人麼?瘋瘋癲癲還算是好,要是像個野人似的衣不蔽體,光著屁
股滿山亂跑……玄城觀還保得住那席副掌教?鹿老兒早發難撤了去。這下可好,
把山一封,人人心有顧忌,不管那老不死在雲清池怎麼了,誰都沒再打楯脈那席
的主意。”

忘機,忘齡,忘死。

傳說中,玄城觀“少眉道人”黿無生《坐忘神功》的三大境界。忘死即仙。

但活在滾滾紅塵裏的人,想的淨是些爭權逐利的齷齪事,真有能遺世若此的人麼
?由武入道,心如止水,真到了那一天,長生又有何意義?

不知為何,秋霜色看來就像個修道人,而且還是卓爾有成的那種。他的溫文帶著
道者的淡泊與隔閡,行止如流水般隨意,仿佛看過人間無數,然而皆不縈於心。
連麵對殷橫野都能平靜若此,耿照打從心裏佩服起這位“四奇之首”來。

坐地調息的三人中,沐雲色根基最淺,受創也最輕,片刻行功圓滿,吐出一口濁
氣,一躍而起,取了立在聶雨色身前的烏琴,捧至大師兄跟前。“幸好我沿路留
下號記,若非大師兄趕至,後果不堪設想——”難掩興奮,忽然“咦”的一聲,
瞥見琴身上的指洞,大驚失色,繼而心痛難當:

“殷賊……殷賊毒手,竟毀了這床寶琴!”

凝目瞧去,才發現這枚圓孔本就鑄在琴上,介於龍池鳳沼之間,恰在琴身正中央
,過往或以飾板掩起,加上此琴本非沐雲色所有,未曾仔細端詳。殷橫野一指洞
穿,毀掉的隻是掩蔽之物罷了,可說是背了個黑鍋。

心緒稍定,見耿照投來詢色,連忙解釋:

“我大師兄二十歲上,便創製出一門同操九琴的奇陣,名喚‘九玄眷命’,將九
具琴按奇宮八卦方位布置,彈奏出的樂曲不但氣勢雄偉,更有偌大威力,可擋萬馬千軍,乃合陣法、武功、曲律、琴藝四家於一爐同冶,無論是構想,抑或最後交出的成果,皆是無可挑剔的精絕。

“先師偕我等聽完後,隻說:‘我二十歲時,遠不及你。哪怕加一字之褒貶,都
怕點汙了你將來的修改完備,乃至發想演繹,實在太可惜。’難置一詞,遂取出
珍藏的名琴‘騶牙’相贈。”

在魏無音心裏,恐怕愛徒這部《九玄眷命》將遭遇的最大難關,不是陣法、內功
,乃至譜律指法中尚不完美之處——隨著秋霜色的努力與成長,這些終將逐一完
備,甚至遠超過自己現時所能想像——而是當愛徒神功大成之日,世上有沒有九
具能堪這般神彈的弦器,徹底發揮九玄之陣的威力。

從那天起,魏無音師徒行走四方時,總不忘物色可用的名琴奇器,為秋霜色大成
之日做準備。

“這床‘玄律’,乃我三師兄所贈,是極罕見的鐵胎武琴,能拿來作兵器使。世
間弦器無不嬌貴,稍有傷損,音色一去不返,誰肯用於擊技?我們都想著搜羅古
今名琴,隻有他,硬是搞了床折騰不壞的琴來,我大師兄行走江湖,總攜這床‘
玄律’。”

果然此琴通體烏沉,泛著金鐵獨有的黝黑獰光,形製非但與橫疏影所藏的古琴“
伏羽忍冬”迥異其趣,也跟其餘耿照曾見的琴箏大不相同。玄律的琴身更狹也更
彎,看起來像是寬些的鐵胎弓;置於琴身底部兩端的護軫與齦托,也較尋常古琴
更高更明顯,遠看像是一個拉長倒寫的“凹”字,加倍襯出鐵胎琴身的彎薄。再
加上居間那一枚怪異的圓孔,處處都透著不尋常。

這麼薄的鐵鑄琴身,不知內裏是否枵空,如何共鳴發聲,委實令人猜想不透。

“老三一向話不多,問他怎麼得來,隻說‘費了點工夫’。”沐雲色撫著琴低道
:“後來我在笮橋琴台聽人說起此事,才知鬧出了如許風波;從他嘴裏說來,也
就是五字而已——”不覺一笑,滿是懷緬與苦澀。

“……老三話少,就你話多!哪來忒多廢話?”

一把陰陽怪氣的嗓音鑽入耳鼓,如灌陳醋,自是天縱奇才的聶二俠調息完畢,風
風火火加入戰團。隨之而來的魁梧男子,隨手敲他了一腦袋,英俊粗獷的褐膚麵
上笑出一枚淺梨窩,似連微眯的眼睛都溢著笑意。

秋霜色朝他微一欠身。“宮主,屬下來遲了。”

“是我同老四沒等你。”韓雪色點頭還禮。雖是隨意為之,看得出習以為常,可
見在奇宮之主的心目中,這位大師兄是必須禮敬尊崇的對象,並不以下屬視之。
“我接了鴿信,心想強援將至,委實放不下老二,於是來瞧瞧。讓老四沿途留下
號記,也是我的意思。”

秋霜色淡然道:“本宮之興亡,係於宮主一身。宮主若於外地有什麼傷損,我等
連風雲峽也回不去了,這一節還請宮主務必放在心上。”韓雪色撓撓獅鬃般的暗
銅色發頂。“知道啦,老大。下回我一定等你來再行動。”

“……一個個口蜜腹劍,陽奉陰違的,演什麼大戲?”

聶雨色嘖嘖兩聲,冷笑:“肯定是老四吵著來,宮主又是個耳根軟的,這下可好
,戀奸情熱,還不是一拍即合?說什麼‘也是我的意思’,以為很有擔當?老大
你再順著他演啊,什麼‘務必放在心上’,惡不惡心啊你們倆!你就再由得他,
專門針對我就好,再有下回他還是會這麼幹,總有一天把命送掉!要不以後我出
門前先布個陣,把你們倆關房裏,省得自己跑來送死?”

秋霜色淡淡的也沒應聲,由得他罵;韓雪色訥訥傻笑,頗有當著外人之麵被捉奸
在床的尷尬。沐四公子還想打圓場,和聲勸道:

“這不是少了一個都不行麼?早說要四個人開陣,我和宮主——”

“開陣?開你媽的陣!”聶雨色一腳踹去,不知是人矮腿短,抑或沐雲色身法太
快,被從容避了開去,顯然平素在山上也都是這麼腿來腳往的。“在穀裏,對子
狗照定我腦門就是一指,要不是老子反應快,哪有命開什麼屁陣!帶倆拖油瓶頂
個卵用!”

“……掌嘴。”

聶雨色提掌自抽了一嘴巴,表情陰沈。

“宮主,吵架端這派頭出來,就太不地道了。有本事你懟死我啊。”

“典衛大人在,讓你爆粗口!沒家教。”韓雪色怡然道:

“其餘你說得都對,本座沒什麼意見。繼續啊,甭理我。”

“好啊,待我先辦完一件事,回頭懟死你們這幫兔兒爺。”衝沐雲色一伸手:

“琴來!”

沐雲色見宮主和老大都沒攔著,無聲地歎了口氣,雙手捧過,不忘叮嚀。“別砸
啦,能修的。這可不是一般的琴。你當成兵器得了。”

聶雨色怪眼一翻,冷笑不絕。“看來朋友真不能亂交。自從結識某某人,你這開
口必夾廢話的境界居然又突破了,句句都是廢話!再這麼水下去,遲早要成廢話
界的三才五峰啊。”從無奈苦笑的師弟手裏接過琴,將琴尾的龍齦往地麵一插,
如前度般豎起“玄律”,腳踏齦托,信手在嶽山處扳得幾扳,“錝!”一聲清響
,第四條弦已被解下一端。

聶雨色翻轉鐵琴,將弦繞過龍齦,固定在琴首底部的護軫上,真把玄律琴變成了
一張弓。

沐雲色看得撟舌不下,但更離奇的事還在後頭。

聶雨色一掀底部琴軫,變戲法似的從琴身一側取出一柄長約二尺、極薄極狹的無
格鐵劍,劍尖穿出圓孔,往弦上一架,踏足彎“弓”,單臂拽滿,哼笑道:“這
玩意我早摸得精熟,本就不是琴,而是殺人兵器!我一直沒搞懂的,是它怎能彈
得出聲音來!

“好了,你們通通死下山去,別在這兒妨礙老子,有多遠死多遠,滾罷!”他說
翻臉就翻臉,不止沐、韓麵麵相覷,耿照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綠影微晃,未見秋霜色怎麼動作,人已攔在玄律之前。“你這是做甚?”

“給師父報仇!”聶雨色切齒狠笑:

“老大,閃開!”

“四奇陣非是迷陣,你這一箭射去,若然有用,也隻是射破陣壁而已,何況陣中
之人,也非站著不動讓你射。你不會做這種傻事。”修長的翠衫青年隨意一站,
玄律弓之前便仿佛隻有他而已,不知是他的身形如須彌山般貫通天地,抑或箭尖
被縮成芥子毫末大小,所向再也無關緊要。

如此驚人的氣機鎖定,除開殷橫野、蠶娘前輩的峰級高人,耿照隻在居南陵遊俠
之首的“鼎天劍主”李寒陽處領教過。聶雨色首當其衝,頷顎間撐出銳利緊繃的
線條,麵色慘白如紙,額間滲出密汗,可以想見壓力之大。

“所以你要的,恰恰是射破陣壁——該說是毀去陣基。我猜的是也不是?”

韓雪色心念電轉,想起老二炸死驚震穀那幫蠢才時,用的也是火油木煉製的陣基
礎石,恍然大悟,沉聲道:“老二,你打算炸死老賊,是不是?才讓我們立刻下
山……那你自己呢?想違背誓言,獨個死在這裏?你就是這般看待同生共死的手
足之誓的,是麼?”

眉宇間的愧色一現而隱,聶雨色“嘖”的一聲,麵露不耐。

“你們快快滾蛋,老子便能拉開足夠的距離,誰想死在這種破爛地方?這四根礎
石是我在山上所煉,試驗用的玩意,豈無自毀保密的設置?這陣最多支持一刻,
一刻後地氣將引燃樁底術式,一口氣燒個精光,連灰都不剩,老賊躺著都能脫身
。再不快走,一個都別想走了!”

沐雲色忍無可忍,怒道:“你老愛冷著臉數落別人,最不拿自己的命當命的,就
是你!師父死了,老三也死了……憑什麼隻有你能不要這條命,旁人都得由著你
來犧牲?”越說越怒,不由得紅了眼眶。

聶雨色冷笑:“我沒空同娘們囉皂!成天哭哭啼啼的,沒點長進!再不滾我把你
踹進陣裏,惡心死對子狗!這陣一刻後就廢了,趁陣勢還在,以外力擊破陣壁,
連礎石帶地氣一同引爆,正好送對子狗上路。靠你們這幫廢物,沒點屁用!師父
老三死不瞑目,還不是全靠我?”神氣囂狂,眸光一冷,邪笑道:

“老大,我們十幾年的恩怨,別以為我真不敢放。我忍你很久了。”

驀聽一陣豪笑,韓雪色撣撣襟袍,巨靈鐵塔般的身形一屁股坐下,神色自若,遙
對耿照一拱手。“耿兄弟見笑。因為這腦子不清楚的混帳之故,我風雲峽一係,
今日要給這片山頭陪葬啦。耿兄弟未與我等立過誓言,切勿自誤,宜速速下山。
我奇宮不尚俗殮,毋須棺木碑銘,可惜分別無酒,未能與耿兄弟一飲。”笑語雖
豪,眸中殊無笑意。

沐雲色心領神會,也氣虎虎地盤膝一坐,對聶雨色叫道:“老二,要死便一起死
,誰人怕來?不是隻有你,才念著師父和老三的仇!我……我恨不得生啖老賊血
肉,教他萬剮千刀,不得好死!你要炸山是不?算我一份!”想起師父師兄慘死
,不由得眥目淚血,嚎啕大哭。

這幫人任性起來,真是一個比一個任性啊!耿照目瞪口呆,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聶雨色可不是這種場麵能唬住的角色,抬足滿弓,似要連師兄一起射個對穿,
一邊咒罵不絕,卻非是爆粗口之類,罵沐四優柔寡斷,罵韓雪色體弱無用,罵師
兄愛充好人……什麼傷人罵什麼,正因為不是無的放矢,入耳才更痛徹心肺。

這種罵法是要結死仇的。耿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果然沐雲色聽不下去,從製止、勸解到對罵起來,也不過就三兩句間。韓雪色不
發一語,麵色越來越紅,耿照本以為他是竭力忍怒,突然“惡”的一聲,仰天噴
出血箭,倒地不起,才知情況不妙。

“……宮主!”沐雲色撲前攙住,先探氣息,再讀脈象,七手八腳施以急救。

聶雨色一驚分神,秋霜色已按落劍尖,垂目而視,和聲道:“夠了罷。再怎麼罵
,他們都不會恨你。他們想的和你一樣。換作是你,便能舍下他們,獨個兒逃生
麼?”

聶雨色單肩垂落,心不甘情不願地鬆弦收腿,拂袖道:“我道你要聰明些。”秋
霜色淡然笑道:“聰明的一向不是我。”伸手接住玄律。

未及看清他是怎麼弄的,鏗鏗幾聲,鐵琴又恢複原狀。

秋霜色取出一隻長長的淡綠布囊罩起束口,斜負在後。

“……閃開,讓專業的來!”聶雨色一個箭步竄至,抬腳攆開沐雲色,隻看一眼
,伸手死攢韓雪色人中。韓雪色吃痛蘇醒,咳血不止,差點又嗆暈過去。沐雲色
阻之不及,氣得七竅生煙:“老二你幹什麼!”

聶雨色懶得搭理,揪著韓雪色衣襟,小雞抓老鷹似的提起巨軀,貼麵咄咄。

“你一共吃了幾枚奇鯪丹?你他媽把奇鯪丹當炒豆還花生米嗑?你腦子跟卵蛋錯
位了是吧,還是都留在女人褲襠裏?”

“你……要敢提阿……的名字……”韓雪色咬碎滿口血沫,咧開一抹狠笑,襯得
下排左右兩枚霜白的犬牙分外精神。“我……我發誓會揍……揍得你……”

“滿地找牙麼?”聶雨色一臉釁笑。“別隻是說說啊,我很期待。我有沒有告訴
過你,每回你幹她的時候,我都在房外偷看?還讓老四畫成春宮圖,集結成冊,
在越浦刻版刊行——”

“沒有這種事!”

沐雲色自從被發現有繪畫方麵的才能,二師兄就老愛開春宮圖的玩笑,迄今已有
十五年的曆史。沒有少年不看春宮圖的,但這塊在聶雨色的反覆操作下,硬生生
成了沐雲色心上的巨大陰影,一聽就翻臉,害得他幾位師兄樂此不疲,屢屢翻新
花樣。

“……出到第四十五卷了,坊間盜版很多,千萬要認明正版,才有保障。”

“那……要去哪裏買呢?”身為武林賢達,韓雪色果然很有版權概念,拼著隻剩
半條命,也要為大夥兒提問重點。

“哪裏都沒有在賣!宮主不要本能地配合他胡說八道!”沐雲色氣炸了。

聶雨色玩夠了,一瞥旁邊瞠目結舌的耿照,沒好氣道:“耿小子!你他媽看戲啊
?滾過來當馱獸!”

秋霜色身負鐵琴,聶雨色、沐雲色臂腕受傷,能背韓雪色下山的,唯耿照一人而
已。四奇陣隻能再維持一刻,逃亡的時間已是分秒必爭,韓雪色幾百斤的重量還
不是最要命的,無論誰來背他,終不免拖著兩條長腿,在迂回的山路間磕磕碰碰
,才是煩中之煩。

耿照的身量較他矮得多,索性讓沐雲色以繩索牢牢縛在身上,以防中途墜落。“
有勞典衛大人。”秋霜色對他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謝,待過得這劫,再與大人
一敘。”

“毋須如此見外。當日若非琴魔前輩,也沒有今天的我。”耿照抱拳。“山路難
行,先走一步。請!”發足掠下山道,幾個起落間便已不見蹤影,將隨後打紮的
沐雲色遠遠拋了開來。

秋霜色極目遠眺,劍眉微軒,卻沒逃過將行的聶雨色之眼。瘦小蒼白的青年嘿的
一聲,嗤笑道:“對,他就是這麼行,讓我們看來活像一幫蠢蛋。《奪舍大法》
能長見識,沒聽說能長功力,他肯定不止偷了咱師父,還偷了別個。”

“有緣者得之,不能說是‘偷’。”

秋霜色一捋長鬢——他和韓雪色的這個習慣動作,明顯是自琴魔處學來——淡道
:“不說這個。你先走罷,我來斷後。”

聶雨色冷笑。“要不是我太了解你,還以為你斷後是打算偷偷引爆四奇陣,炸對
子狗個屍骨無存。但你不是這種人。”

老大無疑是個既不貪,也不怕的人,死之於他,完全就不是個驅力。師尊和老三
的死訊傳上龍庭山之時,相較於自己與宮主的悲痛驚駭,他的反應倒是一如既往
的鎮定,半點不教人意外。

但聶雨色並不以為老大對人世間的一切,看淡到了這種境地,他不是那樣。更有
可能,是他對師父的消逝做了許久的準備,隻是那天一直遷延,直到現在才終於
到來。在這個延緩的過程中,正常人都會額手稱慶,感謝天眷罷?不知不覺鬆懈
下來,也是理所當然。但秋霜色不會。

他會持續準備,安靜地等待著,年積月累,韶光悠長,無日無之。歲月幾乎是世
間萬物的敵人,卻始終是秋霜色的朋友。他永遠在準備。總是有準備。

“說老實話,我沒招了。”要聶雨色承認這件事很難,連秋霜色聽著都抬起了眉
眼。有一瞬間,聶雨色以為自己看見他在笑。“對子狗一會兒蹦躂出來,我就是
躺著讓他宰而已。是你說要跑的,還有得跑麼?”

這一回秋霜色才真的笑了,淡如閉目迎風。

“凡人的武功技藝,在三才五峰之前,不值一提,我也想不出什麼取勝的法子來
。隻是聖人有雲:‘變則通,通則久。’不走極端,總會有路。”一指山下,見
沉沙穀外,驟起大片塵沙,當中似有無數蹄影騰躍翻滾,仿佛能聽見鞭聲肅肅,
呼喝聲不絕,卻不知來的是何方人馬。

“你瞧,這‘變’不就來了麼?”


第二五九折華發今日,有蘊赤心

要是有人走進越浦衙門的內監大院,一定會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這副魔幻景
象。

兩具胸肋戟張的屍首,橫在院裏的石磚地上,攤了一地血膩肝腸,引得樹冠中的
雀鳥頻頻飛落;一名漢子倚著柱墩,艱難吞息,似是身受重創。

天井中央,有個頸戴釘葉團枷的枯瘦囚人,睜著滿覆灰翳的眼睛,不死不活地曝
曬在午後的驕陽下;隻半人多高的銀發女郎裹著狐裘,一臉慘澹病容,與把玩龍
形木麵的少年並肩坐於廊廡間,像在聊著什麼往事。簷外陽光遍灑,和風徐來,
若非風裏透著血氣,倒也閑適宜人。

萎珠的異種邪穢,仍侵蝕著蠶娘的身體,多年來苦修的天覆功體,又被專克魔宗
心法的赤心三刺功所破,殷橫野為她設下的簡直是雙重陷阱,彼此相扣,互為因
果,像兩條吞吃頭尾的蛇,徹底斷去了所有自救的可能。

但看過人間無數的長生者,畢竟不是這麼容易對付。

從昏迷中蘇醒,蠶娘一麵說話,一麵分神內視,檢查周天諸元,確定違命侯並未
動什麼手腳,評估過邪穢與三刺功造成的損傷後,潛運一部還在構思階段的無名
功訣,試圖於破碎的丹田中重新聚起內息。

天覆神功乃桑木陰一脈的鎮派之寶,千百年來,經曆任蠶娘與宵明島無數高手鑽
研,複與天下五道的古今強者相印證,已成一係統,其下諸多功訣,各異其趣。

宵明島最多人修習的是《僵蠶訣》,曆代蠶娘多是此道的大行家,女悅其容,世
間恐無女子能夠抵擋長春駐顏的誘惑。而染紅霞因緣際會得授的《冰蠶訣》,除
至陰至寒的特性,亦是威力極強的內家功體,可與至陽剛勁對撼而不遜,雖未及
宗主所習《神蠶訣》精奧,單以威力論,可說是諸蠶之首。

本代蠶娘是出了名的好強、好戰、好惹事,向以武魁自居,自不會放過這部打架
好使的功訣,硬生生練化了自體凝冰的特性,成為純粹之力,可陰可陽,不役兩
端,則又是另一段逸話。

而其他如錄有“蠶馬刀法”的《簇蠶訣》、鑽研防禦之極的《蛹蠶訣》等,皆是
不同領域的絕學,由傳功長老查察門人品器,酌情量才而授,與天源道宗——即
後來的“藪源魔宗”——傳統並無不同。

諸蠶訣中,神蠶一訣由曆代蠶娘保管,在接任大位後才能見得,據說為諸蠶之源
,哪怕未練過其他蠶訣,亦能以《神蠶訣》觸類旁通,在短時間內掌握精髓,蠶
娘恃以統禦一島,壓服麾下眾多高手。

而《簇蠶訣》所錄蠶馬刀法,雖無明文禁令,大抵流於宗主一係,有著不輕易外
傳的慣例。蠶娘一時興起,教了耿照一式蠶馬刀,以抵禦青狼怪客襲擊,畢竟沒
敢悉數傳授,多少是念及過往教訓,不欲再開惡例。

萬萬沒想到,卻是那“過往惡例”在丹田盡毀、功體被破的嚴峻形勢裏,堪堪拉
了自己一把。

當年,半是出於好玩,一半是因為實在喜歡那孩子,蠶娘破例將《冰蠶訣》授予
胤丹書,成為後來狐異門胤氏一係中,天覆神功的傳承源頭。胤野和鬼先生胤鏗
所習的蛻生天覆功,皆由此而來。

胤丹書天資聰穎,堅毅卓絕,悟性與勤奮皆是無可挑剔,蠶娘越點撥越上心,此
生頭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有了調教傳人的心思,從中得到極大的樂趣
與成就感。

況且,身負冰火雙元心的胤丹書,可說是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頂尖武材,湖莊一
戰後,孑然一身的少年無處可去,跟著蠶娘四處漂泊,蠶娘豈能放過這千載難逢
的極品玩具?恨不得把所有功法都往他身上試一遍。

再加上不想輸給三槐司空氏的〈太陰望舒篇〉心法,本打算教個五六成便罷,以
免天覆神功流落在外,對手底下人不好交代;末了教了八九成不說,因胤丹書老
是問在點子上,蠶娘心癢難搔,釋疑之間,居然用上不少《神蠶訣》總綱的內容


意識到此事嚴重性的蠶娘,在少年婉拒了隨她返回宵明島的提議後,最終與他分
道揚鑣,其後才有入三奇穀、平狐異門等奇遇。

日後胤丹書武功大成,成為一門之主,與六合名劍等一同討伐妖刀,將七玄從陰
影推至陽光下,聲望到達頂點。他為人十分念舊,融合多年武學心得,將得自蠶
娘處的天覆神功進一步補闕完善,成為與宵明島嫡傳不同的蛻生天覆功。

鬼先生曾恃以修補被耿照震碎的經脈,汲取老胡內力,自冰蛹中破殼而出,重獲
新生。戰後蠶娘為胡彥之檢查傷勢,從新生的劍脈中讀出了蛻生天覆功的運作軌
跡,反覆推敲,漸漸理出頭緒,依《神蠶訣》總綱重新編織理路,以期有朝一日
,能以完備成熟的麵貌納入宵明島武學係統,紀念那蠶娘始終放不下的、令人打
從心裏疼愛的好孩子。

《蛻蠶訣》。她甚至為它想好了名字。

因為缺乏蛻生天覆功的完整功訣,離完成尚有大段距離,不料卻成為瀕危自保的
最後一根浮草。

違命侯從聶冥途的手裏救了自己,但蠶娘並未放下戒心。當然也不止是防備而已


再怎麼說,這場圍殺的實際執行者是蒲輪瞽宗——蒲宗的人馬、蒲宗的武功,還
有蒲宗之主違命侯親自押陣……拿掉“殷橫野委托”這個缺乏證據的一麵之詞,
對付她的就隻有蒲宗而已。

拜完美殺局所賜,違命侯恐未料到她還蓄有一擊之力,勝負的天秤看似傾斜,未
到蓋棺論定的時候。

(我們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種關係?)

微眯著黯淡的杏眸,銀發女郎忍不住想。

猶記得初次見麵時,她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那時,他的模樣是個白晰
俊俏的弱冠少年,後來蠶娘才知道那並不是他的原身,但也僅此而已。同為長生
者,她明白每個人的延生之秘,都是做出了重大的犧牲才能換得,須予以尊重,
不容輕侮,就像他為防桑木陰一脈中絕,忍不住插手幹預,最終助她登上大位,
卻無意染指驪珠和貯有《麓野亂龍篇》的秘匣一樣。

違命侯看似輕佻,行事卻有一條嚴格近乎嚴苛的底線在。硬要說有什麼缺點,就
是他理解某些事情的角度跟人不太一樣,別說是普通人了,有時奇葩如蠶娘都無
法理解,恨不得剖開這人的腦袋,瞧瞧裏頭到底裝了些什麼。

少女時期的蠶娘甚至偷偷喜歡過他。

武功超卓、深不可測,仿佛無所不知,天大的事情到了他手上,不過就是一句玩
笑一個把戲而已,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對自小缺乏可仰望的父兄輩、肩上得
扛著一島興複的爛漫少女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崇拜?

但違命侯有他的原則和底線。蠶娘知他不是吃齋的,活了這麼久還能對世事保持
關心與活力,沒變成麻木不仁的活僵屍,“色欲”恐怕是違命侯的小偏方之一。
蠶娘的麗色他並非不動心,隻是發泄邪火有其他省事省心的法子,宵明島及其主
人於他,有更無可取代的角色須得扮演。

相對於他倆漫長的人生,這點意外萌發的小感情很快變化了形質,以在長生者的
悠悠歲月裏,更不易被磨損的樣貌。

桑木陰在武林中之所以識者無多,除了宗門一貫低調,真正的問題出在門主庸碌
無能。蠶娘之前的數代島主多是德不配位,疏文怠武,沉迷於驪珠蠶訣的駐顏效
果,弄得島上烏煙瘴氣,終於引來累世相交的蒲宗出手。

換了別人,訓練三虎以三刺功、屠龍陣圍殺,在蠶娘看來絕對是仇敵,非掐死了
不可;唯有違命侯,她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聽聽他那有洞的腦子到底又在轉什
麼心思。

這實在是非常的不可思議。

小時候見他,總覺了不起,誰都比不上他;那樣的感情,如今她已明白是對父祖
乃至兄長的孺慕。青春少艾時那段丟臉的暗自鍾情就不說了,有很長一段時間,
她倆皆是平起平坐,就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實際上也是——彼此照拂,交流
武學排遣寂寞,偶爾互相算計,挖點小坑讓對方狼狽一下,但也還在無傷大雅之
限。

漸漸的,不知從何時起,蠶娘覺得他越來越像小孩,開始變得幼稚、無賴,甚至
有點無聊。設計這個局在她看來也是夠無聊的了,於違命侯,說不定自始至終,
圖的隻是能再用大人的口吻訓斥她而已。

蓄著一擊之力,可見自己有多光火。這其實也很無聊,蠶娘在心底歎了口氣。

違命侯晃了晃“龍吟”的烏檀麵具,袍袖一翻,手中之物又變回那杆可笑的豬腰
形醜麵。盡管身形相貌是她從未見過的農村少年,但變戲法的手勢,乃至那種渾
不著意似、顧盼間卻如對滿棚觀眾的做作感,皆與過去所見一模一樣,既陌生又
熟悉的異樣始終揮之不去。她猜別人看自己也是這樣。

而戲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抖了個包袱哏後,觀眾回以一片漠然。

他見蠶娘對自己所發,要殷橫野“有個交代”的豪壯之語全無反應,老大不是滋
味,隨手變走木麵,開掌翻出花繩,連變幾種單手不可能辦到的花樣,然後轉手
間真變出了一朵帶著露水的大紅牡丹……頃刻間迭出把戲的技窮之感,連違命侯
自己都難以忍受,“嘖”的一聲彈指散華,又自後領取出豬腰醜麵扇風,忽然想
到了什麼,挑眉問:

“是了,上回你見得權輿,是什麼時候?”

“殷橫野鬼得很,自我重履東海,他一直有意躲著。這可不,連殺我都假世外大
能之手啊。”蠶娘淡笑道:“若我料想無差,當年在湖莊遇上的灰衣人,便是這
廝了,再來就是鄔曇仙鄉的案發現場。”

違命侯見引起了注意,精神大振,假裝沒聽見她露骨的挖苦,完美地接過舞台效
果,豬腰掩鼻,笑得神秘兮兮。“沒說是殷橫野。你上回見那張權輿麵具,是什
麼時候的事?”

蠶娘意識到兩者之別,暗自一凜,不欲打斷他續掀底牌的興致,順著話頭道:“
約莫三十年前,權輿召集眾人,我按往例提前登岸,仙鄉那頭就出了事,之後的
事如你所知。那回因我缺席之故,沒見著權輿。再往前一回,是‘動地’那廝瞎
喳呼,沒事騙人,搞得大夥兒雞飛狗跳那次。再往前……是了,是新任‘蘇門’
首度列席,其他沒說什麼緊要的;再要往前,就是我接任流雲時的事。”

違命侯“噗哧”一聲沒忍住,舉扇掩口。“喂喂喂,‘混沌’未現是好事,人家
也不是沒事亂發警報。要真是混沌出世了,咱們說什麼也要舉姑射之力抵禦,屆
時能活幾個下來還不好說。言歸正傳,不算缺席那次,你就見過‘權輿’三回,
對罷?”

這麼一想還真是。百年間隻見三回,誰能確定,麵具後始終是同一個?

“你是想告訴我,”蠶娘柳眉一挑,饒富興致。“殷橫野這個權輿,不是咱們在
仙槎聚會的那個?”要真是這樣,殷小子要倒大楣啦。誰不好冒名你冒名權輿?
女郎差點笑出聲來。

違命侯斂起促狹之色,搖了搖頭。

“你缺席的那回,戴權輿麵具的是殷橫野。”迎著銀發女郎的疑詫,違命侯兩手
一攤,好整以暇。“像我們這樣老換身軀的,辨人的法子與你們大不相同,你就
姑且當我是望氣罷。

“三十年前現身仙槎的權輿是殷橫野,但此前你我所見的權輿卻不是他。”

“不算殷橫野,你一共見過幾個權輿?”蠶娘忽然插口。

違命侯微露忖色,似正一一細數,忽然眉山一動,隨即換成一副“好你個小壞壞
”的神情,食指搖動,不無感慨。“不知不覺,你已經變成那種充滿心機的壞女
人了。年華易逝,留下的全是髒東西啊!”

蠶娘猜他的年紀,已猜了快一百年,隻有這點違命侯寸土不讓,任憑女郎威脅利
誘軟磨硬泡,一點口風都不露;有幾回蠶娘設下陷阱坑蒲宗,讓違命侯不得不出
麵,都沒能換得一丁半點的線索。

“無論我前頭見過幾位權輿,”違命侯言歸正傳。“殷橫野都是在三十年前你缺
席的那回才上位的,此後姑射並未再召集聚會。殷橫野明顯是因為權輿手上的姑
射名冊,才能跳過蒲宗接受委托的水路碼頭,直接找上我;然而他卻不知道,我
有獨特的望氣辨人之術,麵具於我,從來就不是保護權輿真身的依憑。此事權輿
理當知曉。”

蠶娘聞言一凜。

“你的意思是——”

“他得到麵具的路子,不是正途。雖然不願意承認,隻怕總綰姑射十五張麵譜的
那位權輿,已絕於殷橫野之手。”

這就能解釋,何以殷橫野要將“古木鳶”等六張麵具,以及骷髏岩的據點交給蕭
諫紙等人。

撇開殷橫野與蕭小子的勾心鬥角,藉由古木鳶等偽姑射的現世,逼迫隱於暗處的
真姑射成員動起來,或阻或查,不免露出形跡,殷橫野便能見縫插針,最終完全
掌握組織,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動輒得咎,擔心所遇超出麵具名冊能節製,不小心
露出了馬腳。

但除了“流雲”,其餘的姑射成員直到現在,都沒有投身風暴的意思,依然隱於
最深的暗影之中,仿佛從不存在。殷橫野隻好動用十數年前埋好的一步暗棋,挑
動違命侯來殺自己,豈料這一著便露了餡,教違命侯看穿權輿生變一事。

(隱密組織不是誰都能隨意玩轉的呀,殷小子。你終究是百密一疏啊!)

蠶娘心中冷笑。“龍吟”能發現蹊蹺,難道其他人沒有自己的手段麼?殷橫野手
握“權輿”麵具,卻一直沒敢召集姑射,應該也是考慮到這一點,不能說是不狡
猾。

進一步推斷,三十年前的仙槎集會,正是為了引蠶娘入殼,才勉強召開的。她還
記得秘令有雲,本次所議與混沌出世有關,讓她帶上《麓野亂龍篇》,才有秘匣
在仙鄉被奪一事。

但回溯前一次的集會,就是“動地”極言混沌已現,一副世界即將要毀滅的那回
,最後證明是一場白忙:東海道的那處小漁村除了魚啥都沒有,蠶娘揣著滿滿好
奇,一意來瞧傳說中的滅世混沌是圓是扁,做好血戰一場的準備,誰知連根混沌
毛也沒見,怒吃一碗鮮魚湯後,索性留在東洲玩耍。反正出來前已有覺悟,島上
都安頓得差不多了,不急著回去。

之後在湖莊遇杜胤兩小,當時殷橫野能調動儒門的高手結屠龍陣,大玩兩手策略
賣了呂墳羊、彭於子兄妹,依違命侯之言,先前仙槎集會裏的權輿卻不是他,莫
非這麵具……是從儒門高層處得來?

“東海三宗,本出一源。道宗乃龍血,蓮宗乃龍祀,儒宗則是龍臣,‘權輿’的
傳承係出其中,也不奇怪。”不知怎的,蠶娘似覺得他有些避重就輕,並未正麵
回應,料他如不肯說,追問也是枉然,話鋒一轉:

“現下知道是哪個搞鬼,你打算什麼時候出手?要不是我給那廝陰了一把,教某
世外大能派人給打殘了,怎麼說也要算上一份的。這下可好,隻能在一旁給你加
油啦。”

世外大能假裝沒聽懂,以長長的鎏金扇柄撓了撓發頂,訥訥道:“這個嘛……我
還沒盤算好,再看一陣子罷。看看他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蠶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不是我認識你這麼久了……”錯愕、惱怒等情緒一霎湧上心頭,正因來得太
快太急,反倒留之不住。女郎歎了口氣,輕搖螓首。“光憑這點,就能斷定你和
殷小子是同謀。刺殺獨孤弋你不認為是幹涉武林,我替鄔曇仙鄉的門人報仇就是
;你當年能插手我宵明島的存續,殷小子篡了‘權輿’之位,你卻不聞不問?就
算認識你忒久,我還是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麼。”

違命侯淡淡一笑。“你怎知插手宵明島之事,我不是後悔至今?”

蠶娘火氣上湧,勉強按捺,冷笑:“看來你是後悔得緊了,巴巴帶人來廢我功體
,算是略補前愆麼?”違命侯見她生氣了,忙舉手作投降貌:

“過去以為對的,現在未必仍覺得沒有錯,獨孤弋的事是這樣,宵明島的事也是
。我看過宵明島數代的昏懦無能,擔心從此沒落,不能善盡祖宗交代的職責,才
助你登上大位。但你瞧我的隔世圈,換了旁人看,是不是也覺得淫靡陰森、死氣
沉沉,最好大刀闊斧整上一整?

“我插手宵明島事,犯的不是權欲病,而是自矜自大的癮症。當時以為非做不可
,如今卻覺從出發點就錯了,哪怕得到善果,也隻是運氣罷了。”

蠶娘本欲還口,一轉念又咽回去,始終沒有出聲。

“你是曆代蠶娘中,絕無僅有的武材,任內壓服島上諸多派係,瓦解了不利宗門
的反動勢力,還在陸上建立鄔曇仙鄉等據點,令眾人毋須困於蕞爾小島,對延續
桑木陰的祚胤,有著難以衡量的貢獻。著眼於此,我的決定可能未必全錯。”

蠶娘與他相交至今,罕聽他直言誇讚不帶戲謔的,咬住笑意,哼道:“無事獻殷
勤,非奸即盜!接著要罵人了罷?”

違命侯正色道:“你掌權百年,至今沒個像樣的傳人,在胤丹書身上白白浪費了
忒多心力,最後的結果如何,就別剜舊疤了。仙鄉蒙塵,你百死餘生,好不容易
恢複功力,不思宗脈之傳,頭一件便是出島尋仇……死於此間,桑木陰與百年前
的困境有何不同?以此觀之,我實是幹了件錯事。”

——我不是光來尋仇而已!我也知道……時間不多了啊!

蠶娘欲言又止,咬著粉白的櫻唇,倔強地別過視線,仿佛又回到專找小事同他鬧
脾氣的慘綠年華。

“我不是來處罰你的。”見她這副模樣,違命侯再板不起臉,笑顧她的眸光裏不
無寵溺,一瞬間跨越了兩人機鋒料峭、且合且鬥的百年時光,停留在初遇時的單
純與天真。“但願這一回,你是真得到教訓了。”身形微晃,挾一人而回,正是
被蠶娘打成重傷的極衡道人。

“極衡,我依約來取你性命了。”

說這話時,違命侯的口吻既無戲謔,也不帶殺伐,平和裏蓄著威儀,令聆者打從
心底感到寧定,似乎循聲而往,世間再無可懼之事。

極衡掙紮欲起,無奈力不從心,勉強睜大了眼睛。

“侯……侯爺……小人……望侯爺……”

“你放心,答應你等三人之事,本侯一定辦到。”違命侯一按他的手背,一股綿
和功勁徐徐透入,和聲道:“十年練功,辛苦你們啦。你等與蒲宗的交易,自今
日起生效,本侯一定為你們找出那‘逐世王酋’韋無出,為赤尖山十五飛虎了卻
此仇。有本侯一句話,你放心罷。”

極衡睜大眼睛,沾滿鮮血的扭曲麵上露出喜色,忽地神光煥然,連口齒都清晰起
來。“感……感謝侯爺!十……十年來受侯爺照拂,小人們死路逢生,得以苟且
至今。後頭的事……便拜托侯爺啦,極衡……代諸位弟兄,給……給侯爺磕頭。
”骨碌一聲爬起身,倒頭便拜。

違命侯隔空托住,正色道:“你等俱是忠義之士,不必多禮。安心去罷。”袍袖
微振,極衡倒退小半步,順勢盤坐,三花聚頂、五心朝天,麵上隱泛日芒,周身
浩氣蕩蕩,正是極運“赤心三刺功”之兆。

赤心三刺乃儒宗絕學,昔日滄海儒宗極盛時,非經皇極殿允可,擅窺典籍者以死
罪論處。後儒宗式微,便在三槐嫡係,也隻有被視為家主候選的菁英如呂墳羊之
流才得修習。違命侯囿於祖宗家法練不得,自也不能讓手下人練,但不練又難知
真假,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死士來練。

當年飛虎寨被南陵諸國聯軍攻破,極衡道人等冒死逃出,重傷至殘,危難中伸出
援手並予以收留的,正是蒲宗。猱猿、戈卓、極衡三人劫後餘生,卻不肯就此罷
休,非找到在關鍵時刻旁觀袖手、出賣眾兄弟的虎首韋無出算帳不可;但走到這
一塹,也明白這事從頭到尾就是個局,十五飛虎既是韋無出一手訓練,己方三人
武功智謀遠比不上此人,遑論敵暗我明,上哪兒揪出陰謀家的真身?

三虎求助於違命侯,適巧殷橫野攜《六極屠龍陣》與《赤心三刺功》秘本找上蒲
宗,違命侯遂與三虎訂下交易,用他們三人之命,加上十年苦功,換取蒲宗代報
此仇。

違命侯回頭望向蠶娘,一伸右手。“我說不坑你的。珠子拿來!”

女郎猶豫不過一霎眼,探手入懷,取出被邪穢所染的驪珠扔去。他若要此珠,百
年前已是垂手可得,雖才說過“過去以為對的,現在未必覺得沒錯”,繞這一大
圈也未免周折。男人老了會變成小孩,卻絕不會變傻。

違命侯將被染成青墨色的黯淡珠子放入極衡掌中,極衡雙掌交疊,平置於胸口“
膻中穴”前,閉目昂首,麵上光華大盛。違命侯一掌拍上他頭頂天靈蓋,低聲吟
道:“猶留正氣參天地,永剩丹心照古今!”隨著紅光移至雙掌之間,終於消失
不見,極衡道人緩緩垂首,更不稍動。

違命侯從他掌中取出化驪珠,赫見邪穢的墨色褪盡,隻餘一抹淡淡青瑩,仿佛從
珍珠變成了翠玉,雖未盡複如初,但明顯已不同於前度。蠶娘接過瑩潤的珠子,
在違命侯手裏不過荔枝大小,被她兩隻小手一襯,簡直成了枚大梨;再度恢複皮
光的珠麵,清楚映出失去光澤的銀灰焦發,以及一張老上十歲二十歲、眼角頰畔
都露出細紋的憔悴麵龐。

“我說過了,儒宗本是龍臣,像赤心三刺功這種絕學,原初都是為了替真龍服務
而生,隻是源流既久,今人未必知悉。六極屠龍陣雖能克製魔宗武學,那是為了
防止龍血叛亂,忠臣不能沒有手段挾製,對真龍自無效果。

“我並不知道,也沒料到,殷橫野會使出染穢驪珠的毒計,否則屠龍陣也好,三
刺功也罷,按說都不能傷到你,教你吃些零碎苦頭罷了。這是我的錯。”

蠶娘怔怔望著珠麵的倒影,好半晌才回神,默默收起珠子,低聲道:“我不怪你
。”

“你看,即使是我,仍不斷在犯錯。一念之差也就罷了,有時想得越多,錯得越
離譜,越難收拾善後。活到這把歲數,我越來越覺得自己不夠聰明,不夠本事,
隻能專心把該做的事做好,已不甚容易。”

蠶娘無言以對,似正咀嚼他的話意,抑或罕見地起了自省之心。

違命侯走到女郎身畔,與她並肩而坐,一同仰望簷外湛藍的天空。內監院裏排設
的陣法,隨著極衡咽下最後一口氣,失去了隔絕外界的禁製效果,夏蟬的唧唧聲
倏忽漫入,淹沒了整片天井。

大院外,人馬雜遝、刀板踢靴的吵嚷聲夾在蟬鳴間,由裏至外,由近而遠,似乎
整座衙門的衙差和馬弓班都被調動起來,就這麼鬧烘烘地簇擁而出,不多時便去
遠了。可能走得太急,抑或陣法效力未散,始終沒人摸進內監察看一二。

“你問我為什麼來……這些不過是順便而已。如果不是為了見你,說不定,我便
不親自來了。”吵嚷聲中,違命侯望著天輕道。

蠶娘莞爾一笑,信手繞著焦枯的灰發。

“專程來看我變老麼?你這新癖得治。”

違命侯仍看著天,笑容裏卻有些寂寥。

“我來送你。”

蠶娘杏眸微瞠,凝著那張陌生的容顏,笑意慢慢斂起,好一會兒才又將視線轉回
藍天。不知怎的,神情似是釋然多了,也同違命侯一般,抬望得有些入神。

“之後,又要孤單一陣子了呢。”

“……是啊。”


第二六十折雲水曠鳴,弦歌無因

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下山時,大腿肌肉拉長施力,異於平日行走慣使,加
上身軀之重,作用於腿腳的勁力反饋,堪堪是上山的兩倍;腳力不足者,下行極
易磨耗,縱有內功外門護身,仍忌急切為之,稍有不慎,輕則傷筋挫骨,亦不乏
勞損過度,壞了膝踝關節的。

耿照唯一學過的輕功,乃出自明姑娘親炙。明棧雪才智之高自不待言,內外武功
都是從實戰裏淬煉出來,不挾一絲水分。

天羅香的“懸網遊牆”雖還構不上“絕學”二字,放眼邪派七玄,也算名聲素著
了,隱隱成為冷爐穀一脈的號記。行走江湖,但凡遇有容貌絹秀、衣著精致的女
子,毋須攀爬縱躍,貼著粉壁即能輕巧遊上、始終不墜者,十有八九是天羅香“
玉麵蠨祖”的座下——這幾乎可說是武林常識。

此等為女子量身定作的武功,小巧有餘,負著百來斤重的毛族大漢下山卻派不上
用場。

耿照上山全憑狠勁,無視原本若有若無的盤腸小徑,截彎取直,走的是遇阻開路
、尋隙破關的硬路子,與對敵無異;隻消有一鱗半爪處可供借力,仗著當世無雙
的“蝸角極爭”心法,就這麼硬橋硬馬地碾壓過去。此等暴力硬解的魯莽之行,
還快過了循徑奔繞的聶雨色,搶在聶二俠之前趕至戰場。

萬料不到,此際下山,倚仗的仍是“蝸角極爭”,對抗的卻非蓁莽蓊鬱的大自然
,而是自己。每一落足,均須卸去自身與背上韓雪色之重,將筋肉所施加的氣力
控製在最低幅度,同時運功護住足踝膝關等……不知不覺間,少年摒除雜念,沉
入空明之境,全神貫注於協調內外三合,衣袂飄飄、足不沾地,起落間毫無遲滯
,如流水行雲,才有半山腰上秋、聶二少之歎。

這場自己與自己的對抗,進行得比想像中更加順利,要不多時,山腳已近在眼前
。忽然間,漫天的塵沙挾著擂地蹄聲,成片地轉過了穀外大道,逕朝沉沙穀內奔
去。

沙塵裏難辨來人衣著形容,耿照不敢冒險,忙擇一矮樹掩蔽。才剛藏好,驀地一
騎橫裏穿出落塵,自隊伍前列掉頭而來,鞍上的騎士加緊催韁,幾乎立於鐙上,
但見一身皮盔皮甲,腰挎長刀,防塵用的覆麵巾迎風獵獵,依稀見得麵頰上一道
長疤,卻不是羅燁是誰?

——是巡檢營!

十九娘到底還是傳了訊息。耿照精神一振,背著韓雪色自矮樹後起身。戰馬倏忽
便至,羅燁“籲”的一聲勒韁,未待坐騎全止,已然翻落,扶刀行禮:“屬下來
遲,大人恕罪。”他目力驚人,大老遠便見典衛大人負著一條大漢下山,來不及
發號施令,疾行間逕撥馬頭而來。到說話這時,本將馳入沉沙穀的百人騎隊才繞
完大圈,轉往此間。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耿照將情況概略說了。羅燁讓章成——這會兒他已非
什長,羅燁拉拔他升了官,統率三支百人隊之一,算是自羅、賀以下的第三號人
物,營裏都喊“章佰”或“章隊”——領所部入穀接應老台丞,遇有秋水亭門人
或殺手造次,擒先於殺。章成領命而去。

沐雲色隨後趕至,耿照介紹了羅、沐二人見麵。沐雲色見這名少年軍官眸銳如鷹
、氣宇軒昂,絕非泛泛,頗有結交之意,礙於戰陣倥傯,無暇深談,微笑著一拱
手,自此記住了這個姓字。

巡檢營本是穀城大營各部汰下的頑凶難馴之徒,不乏老兵油子,經驗豐富,斫了
幾根杯口粗細的長枝,就著繩網,在兩匹馬之間架起簡易的擔架,用以安置韓雪
色,另勻了匹坐騎給沐雲色,派一支什隊護送他倆,先行回城就醫。

那自稱“翠十九娘”的女子,持典衛大人的關條到巡檢營報訊時,恰巧副統領賀
新正要率隊出城操練。羅燁一聽事態緊急,命餘人速速整裝,除留守休假者,舉
營趕赴沉沙穀;若非出城時城將刁難,耽擱些個,本應來得更早些。

在穀外要道把守的秋水亭弟子,羅燁難辨忠奸,索性繳了兵刃,連索捆起;一問
之下,才知附近幾條路上還有人,命賀新率部迂回而進,一一拿下,自己則率領
主力長驅直入。是以穀中激鬥如斯,非外頭負責封鎖道路的秋水亭門人渾無所覺
,實是撞上一幫先捆再說、毫不講理的流氓兵,被堅甲明戈一氣圍上,全成了人
肉粽子,便想回穀探查一二,亦不能夠。

耿照乍聽頗有些哭笑不得:南宮損坐實陰謀家的指控,惡貫滿盈,再無疑義,秋
水亭自也逃不過“為虎作倀”的罪名,要鎖要拿,就是將軍一句話。按這位羅大
統領全不講江湖規矩的癖性,這般大張旗鼓地捆人,萬一拿錯了,此事絕難善了
,隻能說萬幸南宮損非是無辜。

言語之間,秋霜色與聶雨色已至山腳;另一廂,載著蕭老台丞及談大人之屍的馬
車也出了穀,沿大路去遠,隻餘地平線彼端一抹烏影。章成大隊自穀中馳出,與
羅燁本隊會合,表示裏外粗粗搜了一遍,沒見其他人。“還是留三個什隊下來,
看守到穀城或越浦衙門那廂派人來接手罷?”果然當了“章佰”之後就不一樣了
,處事較往日精細,也算麵麵俱到。

耿照心中不無感慨,麵上不露心思,揮手道:“全撤了罷。明兒再來。”命人備
馬,衝秋、聶等招手,示意速速起行。

包括羅燁在內,巡檢營眾人均不知典衛大人葫蘆裏賣得什麼藥,怎地臉色鐵青若
此,倒像鬼在後頭追趕似的,忙不迭地隻想走。巡檢營不計留守,足有兩百餘騎
在此,人人均是全副武裝,怕連風火連環塢都闖得,有什麼好怕的?

轟隆一聲,半山腰上華光迸散,映出一抹屋脊簷影,整個地麵仿佛跳了一跳,馬
匹無不驚得踩起小碎步來,眾騎士的籲止聲、鞭肅聲此起彼落,場麵登時大亂。
許多人到這時,才發現山腰間似有座破落屋宇,卻不知適才那道異光是真有其事
,抑或自己眼花。

“呸!他奶奶的……”章成掖著馬鞭揪緊韁繩,忍不住啐了一口:

“誰放的煙花炮仗?邪門——”忽見一道極細極白、電蛇般的異芒沿山竄下,快
得虯髯軍漢來不及喳呼,那異樣的衝擊仿佛已至麵前——

(典……典衛大人!)

這原是誰也躲不過。若非章成福至心靈,猛夾馬肚,馭著跳立不休、尚未冷靜下
來的坐騎一竄一扭,差一點便要將典衛大人橫裏撞飛,那道異芒便即穿過無數人
馬,徑直貫穿典衛大人,如流星般逸向遠方也說不定。他雖貌似魯莽,實則小心
巴結,衝撞上司的事是決計不會做的,更別說隻為心上一絲不祥,縱馬往大人身
上撞去。

正因如此,此一變數誰也無法預料。

耿照著地一滾,起身時見黑影罩頭,魁梧的馬軀已占據了他原有的位子,恰恰背
向山道,擋在自己身前——而下一霎,戰馬連同鞍上全副武裝的軍漢,突然綻出
無數縱橫交錯的亮痕,粉碎的髒腑、巨量的鮮血隨爆開的腔壓四散轟散,將方圓
一丈內的人馬齊齊推出,在地麵留下一枚濃渲深皸的血月亮!

章成瞠目張口的斷首,與殘肢、髒器、馬匹屍塊散在“血月”之內,漫天簌簌血
霧還未沾地,便與塵沙混成一團,仿佛下起黑雨。

身形毫不起眼的灰袍人就站在血月亮的另一側,無視周遭人馬雜遝,沒人知道他
是如何到來、什麼時候來的,明顯撕自衣擺的覆麵巾掩去麵目,隻露一雙透著殘
忍笑意的灰眸。

孤傾於血泊中的首級,喚醒了耿照心中的怒火。他甚至忘記要嘲諷老人戴上覆麵
巾一事。激怒殷橫野或許無法扭轉結果,畢竟能做的事已不多,總比束手就戮要
強。

而除耿照外的其他人,此際才驚見陣中來了不速之客,以及爆成一地烏紅狼籍的
百人長,呼喝聲中馬蹄屹蹬,塵翻血濺,屑沫橫飛,甲片、長槍、弓刀的鏗撞聲
此起彼落,灰袍客的虛影卻穿插在這片致命的戟林刀尖間乍現倏隱,連驚慌人立
的戰馬怒蹄都沾不上衣角,灰影眨眼間越過血月泥潭,掠至耿照身前。

少年頸背汗毛直豎,握住泥血裏的刀柄連鞘旋出,迅雷不及掩耳反削身後——他
曾見風篁使過類似的招數,但色目刀侯的“駝鈴飛斬”畢竟自血戰中千錘百煉而
得,耿照縱有思見身中之能,也無法憑一眼的印象複製,借的乃是回旋刀法的出
其不意。

那刀原是章成挎於腰間,章成連人帶馬遭“道義光明指”剮碎,因指勁分斷的速
度太快,體內腔壓不及宣泄,竟硬生生炸開;刀柄、刀身,乃至柄鞘上的銅件未
損,係刀的煉條耷連著半截腰帶、獅麵帶扣,以及辨不清是布抑或血肉的殘碎,
一並揮將出去,恍若銅錘流星。

毫無意外,灰袍客的殘影消失在視線裏,然而殺氣的感應猶在。少年乘著旋勢起
身,刀柄一轉,“轟!”催勁震碎了刀鞘,朝迸飛的木鞘、扭碎的銅件之間,猛
地紮入刀尖!霜亮的長刀搠如激浪,驀然頓止,夾入兩根枯瘦的指頭,動也不動
。再度現形的殷橫野露出一絲激賞之色,挑眉道:

“這會兒……你連我怎麼出手,都猜到了八九成哪!”嘖嘖稱奇,卻未痛下殺手
,猶如戲鼠之貓。

耿照不理他露骨的挑釁,刀尖倏轉,手腕頃刻百轉,於方寸間極盡殺著,心法轉
化自老胡所授的“無雙快斬”,招式卻與胡彥之的雙劍術無一絲相類,而是自心
法提煉出更精純基礎之物,直指“無雙快斬”背後的不易根本——

殷橫野就是要看他拼命掙紮、功敗垂成,最後含恨難瞑的痛苦模樣,本擬兩指一
合,連尖帶刀絞扭成麻花一般,順便震碎他的指掌骨輪,再乘旋扭之勢,將刀柄
硬生生搠入掌心,絞得整條右臂血肉模糊,撕成無數肉條。

豈料一夾之下,刀尖竟自行偏開,旋即反向勁至,頃刻間連轉百度,異常刁鑽的
螺旋勁一霎千變,在最小的幅度內,極盡最大變化,偏偏又緊扣題旨,每一變無
不是在追求殺傷力的極致,環環相扣,得理不饒!回過神時,倏忽已拆過千餘轉
;耿照旋勢不盡,化入腕間的分不清是刀劍拳腳……殷橫野福至心靈,忽想起在
何處見過這樣的刀法。

——天狐刀!

脫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天狐刀一直有聲聞過實之病。“九尾飛仙
”胤縱天創製的這門刀法,並沒有使其後代子孫縱橫東海、稱霸七玄;胤玄最終
得以結束狐異門的派閥分裂,使祖宗遺下的基業複歸於一,仗的還是智謀權術,
直到他生的好女兒,為狐異門帶來一名千年難遇的蓋世奇才。

殷橫野從不覺得天狐刀、乃至狐異門,是一個須得忌憚的問題,畢竟當年他在湖
莊來去自如,雖失卻價值連城的冰火內丹不無心痛,但那本就不是首要的目標,
至多是取信三槐的花紅。胤玄及其門人不過守成之輩,在殷橫野看來極其平庸,
不值一哂。

胤丹書卻不同。他所窺之秘,固令殷橫野坐立難安,但胤丹書的氣度人望,當然
還有武功,才是最終成為隱聖目標的原因。這等殊榮當世少有,可惜胤丹書選擇
了自裁這條路,否則以他多年浸淫天狐刀的心得,假以時日,或能使《稽神刀法
》重現江湖亦未可知。

殷橫野萬萬想不到,竟會在此時、在沉沙穀外的荒僻山腳下,再一次親身領會胤
丹書級數的天狐刀法。

耿照所用路數、功法,固與胤丹書不同——考慮到兩人毫不相類的際遇,這也是
理所當然——除脫胎自天狐刀的理路若合符節,最令殷橫野吃驚的,是少年無比
嫻熟的運刀手法。

功力靠靈丹妙藥或能抄得捷徑,一部失傳既久、與眾不同奇功絕藝,也能令初出
茅廬的少年英雄比下同儕,加倍襯出凡人年月未及的平庸與悲哀。一旦將時間拉
長,丹藥造就的功力、奇功懾敵的優勢,終會被日積月累的悟練與實戰經驗追上
,此即為“造詣”二字的真義。

耿照際遇是夠奇的了,但這些神奇的遇合,不能使他憑空得到一隻使刀的手。要
把刀使到這等境地,明師、正傳、悟性,最重要的是年積月累夙興夜寐,四者缺
一不可,以他的年歲,絕不能有造詣如斯。屈鹹亨到底對這小子做了什麼,能將
他調教至這等境地?

為什麼……為什麼你總能出我所料,總藏著你不該知曉、不應在手的籌碼,總要
在關鍵時刻出來搗亂,為什麼……為什麼不幹脆閉目束手,乖乖接受你慘呼而亡
的終局?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你……當真是令人惱火已極啊!”灰袍客咬牙切齒,怒極反笑:

“我看煩了你這些層出不窮的小把戲。死罷,典衛大人!”提勁一震,雄力壓倒
一切妙著變化,疾旋瞬轉的螺旋刀勢一霎全潰,兩股相反的勁力一拉扯,刀板碎
成無數指甲大小的扭曲鋼渣,颼颼颼地逆卷而來!

耿照被指勁轟飛,仰頭噴出大蓬血箭,碎裂的刀板猶如無數暗器刮過,割得衣衫
條條碎碎,裂創披血;人還在半空中,手裏光禿禿的刀柄卻及時劃了個圓,仿佛
為此留了三分勁力,堪堪兜住一抹後發先至的細銳指風,撞出“叮!”一聲激響


耿照借力又飛出丈餘,落在幾匹亂踩亂踏的戰馬間,總算他忍痛一攀,及時抓著
一條飛甩的鐙繩翻上馬背,沒被鐵蹄踩成肉泥;便隻這麼一來一往之間,已然脫
出光明指的攻擊範疇。

殷橫野滿以為兩道接連而至的指勁能取他性命,不由一怔:“這是……蠶馬刀法
!這小子適才使的是《蠶馬刀法》!”詫異之下,居然忘了追擊。

耿照早已認清三五高手之不可敵,料定老賊恣意戲耍之餘,必暗出殺著取命,專
以一式蠶馬刀法等他;饒是如此,也用盡了氣力才擋下逼命之危。典衛大人百劫
餘生,單臂握韁,不忘回頭大叫:

“……老賊,敢來一決雌雄!”

他實已無再戰之力,欲藉駿馬腳力引開煞星,以免眾人填命。回見殷橫野怔立當
場,難得現出影形,周圍馬上馬下幾名勁卒回過神,悍不畏死,各執槍刀,正欲
掩殺;一條矯健身影穿破塵沙,振臂而下,卻是離鞍飛越丈餘,直撲殷橫野腦頂
的羅燁!

(不……不好!)

指氣縱橫間,人頭、斷肢如切菜砍瓜般迸飛。殷橫野身形微晃,讓過了鷹一般乍
落複起的少年,“咦”的一聲,饒富況味:“《停空訣》、千裏秋毫爪……你是
‘一生自獵’,還是‘萬裏寒空’的傳人?”羅燁足不沾地,盤旋於馬首鞍頂,
迅疾如電,仿佛真化成一頭真人大小的巨鷹,一擊不中,便要飛離。

殷橫野眼神獰惡,單臂擎空,虛抓著往下一扯:“我問你話,下來!”凝功鎖脈
之至,原本矯矢靈動的羅燁頓失平衡,整個人被摜落地麵,跌入泥血灘裏。

“……羅統領!”

耿照救之不及,抄起一杆長槍射去,使的是兵法上圍魏救趙的法子。槍尖發出令
人牙酸的破空響,直入灰袍客身前一丈,速度遽降,終凝於三尺之前;地麵泥血
中,仆倒的羅燁猛然翻正,未及起身,不知從何處摸到一副鮮血淋漓的弓矢,架
弦蹬弓,三矢齊放,同樣射入一丈方圓,止於來人身前。

蒙麵的灰袍怪客單手平舉,周身諸物皆凝,恍如魔障,巡檢營眾人幾曾見過這等
奇技?俱都看呆了。

泥血裏的羅燁不為所動,弓弦離手,對箭矢滯空的奇景僅瞥一眼,抓緊灰袍客尚
未進擊,一個空心筋鬥翻起,攘臂喝道:“並轡連槍……成伍而進!並轡連槍,
成伍而進!”清亮的喊叫聲挾著精純內力,響徹戰場。

眾人為之一震,平日裏所受的嚴苛磨練本能相應,還未回過神來,已然掖槍踢鐙
、調轉馬頭,尋左右相近者,五騎連轡,拉開距離,形成一道接著一道的小型鋒
線,槍尖同向一處,一般高低;離鞍墜馬的,則不往塵霧裏追索坐騎,擎刀引弓
,就地數人成團,背靠著背,擺出接敵的陣勢。

紊亂的場麵轉眼趨止,隻餘馬尾掃動,似也被鎖限所凝。原本飛揚躁動的黃塵不
再翻湧,視線越見清澄,盔甲籠頭的輪廓沉靜得令人心驚,黑壓壓的一片,滿蘊
肅殺之氣。

就算是這樣的勁旅,在三才五峰等級的高手之前,不過填壑而已,耿照心知肚明
。本想高呼“撤退”,唯恐損了士氣,徒增死傷,欲喚羅燁,卻見幾道黃符飛入
鎖限,尚未全止,突然“轟”的一聲,齊齊炸開;鎖限為之一動,凝住的長槍、
箭矢……等倏忽恢複動能,獰惡的颼颼聲落,橫七豎八地插了一地,居中哪還有
灰袍人的蹤影?

槍尖構成的鋒陣之間,陡聽一陣囂狂釁笑,極是張揚:“對子狗!吃——”最末
一個“屎”字未及開聲,人已然彈飛出去。總算聶二俠不隻厲害一張嘴,指勁逼
命之際,脫手打出一蓬碾成齏粉的火油木灰,淩空沾血,一筆成籙,堪堪張開一
個具體而微的消厄陣,殷橫野不知由何處發出的指鋒與陣同歸,反激的衝擊力將
矮個子的聶二遠遠送開,恰恰躲過追擊。

這手開陣之法,無疑又是稀世天才聶雨色的發明,東勝洲自有術法這門技藝,千
百年來沒人想過這樣居然也能開得了陣,或說以術法之繁複精奧、術者的謹小慎
微,沒往這種花式作死的路子上發展,毋寧才是合乎情理的。

殷橫野施展“分光化影”身法,穿梭於十數道鋒線之間,隨手殺人,踏著血肉殘
肢忽現忽隱,猶如鬼魅。耿照與羅燁各自擎刀撲入陣中,卻不斷錯失標的;慘呼
驚嚎聲裏,巡檢營的軍士連棄甲逃生的念頭仿佛都想不起,突如其來的殺戮剝奪
了思考的餘裕,乃至求生的本能,隻能憑借著本能掖槍並轡,眼睜睜看著前後左
右的同袍分裂墜倒……

無間地獄若有形象,一定就是眼前的樣子。

直到一個激越的弦聲響起,仿佛能穿透頭顱身體似的,掃過整片殺戮戰場。

耿照率先回神,暗叫慚愧,一把扯住身後倉皇四顧的羅燁,低喝道:“別慌!指
揮弟兄們離開……以進為退!”渾厚綿和的內勁透臂而入,羅燁激靈靈地打了個
寒顫,驀然省覺,攔了匹無駕之馬翻身上鞍,立鐙揚刀,大喝:“……跑起來!
車懸之陣,車懸之陣!”淩亂的鋒線聞聲而動,不但重新整伍並轡,更繞圈子奔
跑起來,裏圈與外圈方向相反,形成數重轉向相異的同心圓。

此陣戰場罕用,乃穀城大營操演騎兵馬術及隊形的基本科目。跑起來的戰馬槍陣
,遠比靜止時更要凶險,果然“車懸”一成,傷亡倏止,便以“隱聖”之神出鬼
沒,亦毋須甘冒奇險逞凶。

不及尋回戰馬的軍卒,在內圈兩兩靠背,重新結成防禦陣形;揚刀指揮的羅燁則
單人一騎,跑在散圈之內,確保全軍可見。最中央處,耿照把臂拉起灰頭土臉的
聶二,耳中聽著那不似琴曲、卻極具穿透力的異響,舉目四眺,欲尋根源:“那
是什麼聲音?是……秋大俠麼?”

“人怎能發出這種聲音,你道他是水豚?”聶雨色嗤之以鼻,一副“泥馬哪來的
土包子”的神氣,哼笑道:“是老子送他的琴!五道八荒、宇內四海,僅此一把
的天下名琴,教你長長見識!”

耿照回頭喊:“羅頭兒!”羅燁縱馬奔近,沉肩伸臂,將典衛大人拉上鞍。耿照
望向圈外,赫見山腳之下,秋霜色立於兩座相隔約三丈的土壘間,左手負後,右
手圈揚,那懾人心魄的異響便這麼憑空而出。

(這……這是什麼武功,竟能發出這等如磬神音!)

“不,不是憑空而出。”羅燁凝眸望去,沉聲道:“有條絲弦般的物事,係於壘
間。聲音應是撥弦而生。”細瞧些個,果然秋霜色袖間隱有一抹奇異液光,像挽
著把瀲灩水華也似,並非空無一物。

琴瑟之所以產生音色,蓋出自枵空的琴身與絲弦共鳴,並非隨意在什麼物事上拉
引琴弦,便能發生聲響,是故製琴一道學問深湛,不能輕易而得。縱於土壘間綁
上弦,難不成便能將大地當作琴箏?

“說你土還不服氣,胸無點墨!”聶雨色拍去頭麵衣衫的塵土,難掩得色,冷笑
:“我給他找的寶貝,可不是老三玄律琴那樣的俗物,連說是‘琴’,都有些對
它不起。

“此弦毋須琴身,係上任一物事,即能逼出物中真響,可比世間一切琴箏神奇百
倍。當年我在玄律之後弄來了此物,老三足足一個月沒跟我說話,就知他有多介
意啦。它還有個名目,我以前老嫌土,不怎麼喜歡,今兒卻覺應景得不得了,簡
直絕了。”

麵色青白的小個子拍拍手,狠狠吸了口氣,以手圈口,扯開喉嚨:

“這玩意叫‘破野之弦’!對子狗,你的克星來啦,有沒覺得脖頸涼涼?”


第二六一折難支獨木,匏係天地

這破野之弦又名“天地匏”,本為東北漁陽地方,五島七砦十二家中“龍野衝衢
”別氏所有,據說與被稱為“水元之精”的沉辰水精一體共生,係同源所出。龍
野衝衢沒落既久,其間曾將沉辰水精托付給“文武鈞天”邵鹹尊,鑄成了鈞天九
劍之一的龍鱗古鋏;衝衢之主別王孫持以在三府競鋒大放異彩,被目為龍野衝衢
的中興希望。

不幸別王孫中道而逝,龍野神劍《弱水三變》遂成絕響,以致赤煉堂大太保雷奮
開登門時,後人竟保不住神兵,複折於現身嘯揚堡的妖刀之下;雷奮開死後,劍
柄所鑲“水元之精”亦不知所蹤,四元精英之一的神物落得如此收場,委實令人
扼腕。

相較於命運乖舛的沉辰水精,係出同源的破野之弦卻無如此波折,早在家中困頓
之際,悄悄讓與方家,所謂“破家鬻子”不外如是。幾經轉手,為聶雨色所得,
以為師兄開陣九琴之一。

破野之弦與天羅香的“天羅絲”、五帝窟的“天雷涎”,俱為絲索中的異數,各
負奇能,百年前曾同列《春蠶譜》九天十地十九弦異之中,天地匏排名還在二者
之前。隻是隨著門戶破落,名聲不顯,時人多不識其珍,若非聶雨色挖空心思翻
遍古籍,好不容易找到這條門路,破野之弦多半仍收在某豪門富戶的寶閣深處,
和光同塵,年月不知。

四元精英雖是寶物,殷橫野還瞧不入眼,何況是提煉沉辰水精所遺?破野之弦的
聲響透體,令他生出難以言喻的煩躁不適,殺意大盛,穿出車懸之陣,掠向土壘
後的秋霜色!

羅燁見一抹疾電般的灰影穿出,正所謂“敵欲我取”,當機立斷,揚刀下令:“
左七右三,鶴翼雙行!”左右轟然相應,接連將號令傳出,外圈不再繞行,改以
直隊循左路奔向秋霜色,前沿轉眼越過灰影,灰袍客毫不意外地又失去影形,騎
隊卻視若無睹,嚴格執行號令,反而無機可乘。緊接著,次外圈也采直隊衝鋒,
循右路衝向山腳。兩隊即將撞上土壘,羅燁再度提氣大喝:

“魚鱗列陣,再轉車懸!”隊伍應聲分列,倏忽以櫛比錯置的橫隊通過土壘兩側
,隊形如箭雨飛攢,亂中有序,便以“分光化影”之能,也不能逕行穿過如此密
集的槍馬陣形。被護在中央的秋霜色拉開架勢,雙臂連揮,渾厚激越的巨大共鳴
透陣如出,如排浪疊至,來回拍打,襯與轟隆擂地的馬蹄響,交織成一闕動人心
魄的破陣曲。

以魚鱗陣通過土壘的馬隊,在秋霜色背後繞了個大圈,複成兩行長蛇,掉頭交錯
繞行,以“∞”隊形奔回指揮點,此乃車懸陣用以推進的基本隊列。

秋霜色在最末兩騎馳至前,突然圈臂,兩抹銑亮的金屬銳芒逸出土壘,飛旋如螢
,原本回蕩於壘間的瀲灩水光竄入袖中,跟著縱身一躍,跳上右首末騎後拖著的
一匹空馬——這是羅燁安排的接應手段——猛夾馬肚,在左右兩騎的護衛之下,
覷準車懸陣開闔交錯的空隙,直直衝入陣中,身後陣隙合攏,阻斷了灰袍客的狙
殺之路。

馬背上,四奇之首衣發飄揚,不知是錯覺否,模樣依舊不染片塵,全憑雙腿控禦
,盡顯超卓騎術;雙手食中二指各自夾著一枚細小的精鋼彎鉤,分作龍首龍尾之
形,居間連著一抹形狀、粗細似乎隨時在改變的瀲灩波光,卻是“破野之弦”的
兩端。

秋霜色袖臂連揚,龍首、龍尾鉤分射左右,掛上左右兩騎鞍頭。那兩騎乃羅燁帳
前親兵,堪稱巡檢營精銳,見他雙臂平舉,作勢一分,登時會意,逕於奔行之間
拉開距離,水弦應勢繃起。

周身湖色的青年秀士不慌不忙,一夾馬肚仰躺於鞍,破野之弦貼麵而過,起身轉
頭,就著鞍上一拽,潮浪般的震音掃出,大隊後方黃塵卷起,憑空震出一抹蒼灰
袍影。

隱聖踉蹌撐地,一個空心筋鬥倒翻出去,總算沒有出醜露乖。隻覺氣血翻湧,仿
佛又一次陷入“八表遊龍劍”的鎖限殺陣,體內諸元劇烈震蕩,似將失形。自殷
橫野武功大成以來,從未遇過這樣的情形,不由心驚。

而前方那倒騎戰馬的湖衣青年再度拽弦,絲毫喘息的餘裕都不給,看不出生得這
般斯文,出手狠辣猶在狡詐的聶雨色之上。老人無暇尋思,本能以“分光化影”
掠開,以避其鋒。

然而海潮般的弦聲響徹戰場,根本無從躲避。

殷橫野身影一滯,再度現形,與其說是憤怒,更多的是迷惘驚詫。以其修為,決
計不能被後生小輩的震音所製,要說沉辰水精能克“皇極經世功”功體,更是無
稽之談——

他費盡心思構陷呂墳羊兄妹,兩麵三刀,操弄三槐,好不容易獲賜《皇極經世功
》正典,正是因為在三奇穀遍閱三宗典籍,得知皇極經世功有自體而圓、兼容並
蓄的長處,如百川納海,無論之前或之後練得什麼功法,積存的內息均能為此功
所用;無論何種外力加身,隻消有運化的餘裕,俱能轉為自用,與功體毫無捍格
。他在山腰破廟外,以“陰穀含神”之法,轉化耿照的一輪猛攻回複元氣,所仗
正是皇極經世功大能。

當年邙山招賢亭一會,殷橫野從此深忌武烈,後來在各方合力刺殺一事推波助瀾
,狠幫了一把,皆因獨孤弋的“殘拳”無勁不消、無力可借,恰是皇極經世功克
星,殷橫野容他不得,常欲除之而後快。

饒是如此,在招賢亭文鬥時,老人亦不曾這般狼狽。拜震音醒腦之效,殷橫野滿
腔憤懣平複許多,思緒逐漸恢複運轉:如非沉辰水精的異質有什麼專破功體的神
效——以其淵博,幾可斷定不是——那就是自己的功體出了問題。

今日接踵而至的四場鏖戰,隻對上蕭諫紙的八表遊龍劍在意料中。雖說袁悲田曾
將此劍優劣為他細細講解,砥礪切磋,蕭諫紙敗得不冤,但鎖住登龍門的劍勁堆
疊,卻無取巧的餘地,耗損不可謂之不钜。

而對上莽撞愚魯的談劍笏,“熔兵手”熱勁駭人,殷橫野被硬生生逼進了總力對
決的死胡同,談大人固然身死收場,但隱聖的損耗恐怕遠遠超過預期;若因此對
功體造成影響,亦非難以想像。

而屈鹹亨臨死之前突破境界,那無堅不摧的驚人劍意斬開鎖限,至今殷橫野仍不
願回想。未及調複,不旋踵又被困於陣中,術法內五感倒錯,不知有幾分真實;
若實際發出的指勁有三四成之譜,所耗元功,不啻又一場惡戰。

三才五峰等級的修為,使殷橫野得以超凡入聖,然而證諸天地歲月,這份超凡仍
渺小得不可思議。對七十六歲的老人而言,今天無疑是極苛烈的一日,休提在訓
練有素的馬陣中穿梭來去,施展“分光化影”、“凝功鎖脈”等峰級境界,以保
不失。

事實上,即使蒙住臉麵,現身在巡檢營眾人麵前,已是隱聖一方的敗筆。

按原訂計畫,不惟蕭諫紙不能死,連耿照之命亦須留下,其後尚有大用。若非失
卻屈鹹亨這枚至關重要的棋子,強烈的失落感令老人理智斷線,這場追逐刺殺根
本不該發生。

隻要他願意,秋霜色也好,聶雨色也罷,老人隨時能取其性命,除非他們自世間
徹底消失,那也同死了沒兩樣,何必急於一時?

驀聽一陣呐喊,又有一支騎隊自穀口處轉來,甲衣服色依稀是巡檢營的模樣,原
來是副統領賀新收拾了各處聯外要道上的秋水門人,率部前來會合。賀新老成持
重,又嫻熟軍事,遠遠見得羅頭兒的本隊擺起了陣勢,知道狀況不對,一聲令下
列成鋒線,加緊馳援。

賀新隊後,一群衙差扛著開道牌蜂擁而至,雖無巡檢營的整肅,這盤散沙似的烏
合之眾也有百人之譜。領頭者甲衣半卸,手持雙劍,打扮既非軍漢也不像衙差,
不倫不類,卻不是胡大爺是誰?

原來胡彥之偽造關條,盡起越浦衙役,打著「鬧大為好”的瞎主意,離城的沿路
上,把公署裏能帶的人都帶來了,頗有嘯聚山林、一起落草的架勢。城將前頭已
放行了巡檢營,經胡彥之巧舌如簧,真怕秋水亭造了反,典衛大人被刺死在沉沙
穀中,加上衙差裏不乏相識交好之人,沒口子地附和,遂放這支遊街似的衙役大
隊出城。

老胡所經處敲鑼打鼓,後頭跟了不少成心看熱鬧的百姓,目睹賀新縛了秋水一門
,果然有事,益發興致勃勃,真覺今兒來對了。

耿照固然是哭笑不得,略一尋思,亦不得不讚老胡狡詐——殷老賊武功雖無敵手
,總不能將人全殺了滅口,仗著峰級高手來去無蹤的絕頂身法,悄悄退走才是正
途。

老胡做出這個判斷時,並不知道殷橫野會殺紅了眼,站在耿照的立場,卻不能賭
上無辜者的性命,拿定主意,跳上另一匹空置的戰馬,擎出鞍畔的長刀,回頭瞥
了羅燁一眼。

羅燁會過意來,下令內圈打開缺口,將指揮權交給趕至的賀新,偕典衛大人並轡
齊出,雙雙自外側接過了秋霜色左右兩騎的水弦,衝向前方怔立的殷橫野!

秋霜色躍下馬來,反向掠去,身子前傾如箭離弦,雙足似不沾地,眨眼便追上耿
羅,輕功造詣驚人。羅燁自己便是此道的行家,鷹眸一銳,讚了聲:“好!”秋
霜色淡淡一笑,伸手拽弦,身形趨緩,利用雙騎馳驅,扯滿破野之弦。

羅燁馬術遠勝耿照,始終配合著典衛大人的速度,保持雙騎並行。

殷橫野到這時,才突然自雜識中回神,凝眸電掃。耿照對羅燁使個眼色,兩人各
挺長刀同時離鞍,耿照滾地疾起,逕攻下盤;羅燁居高臨下,撲向殷橫野腦頂,
配合得天衣無縫,妙到毫巔。

“叮”的一聲雙刀交擊,殷橫野驟失其形;下一霎,馳至的兩匹健馬,在指風電
芒間硬生生迸碎,灰影穿破披濺的熱血殘肢重新凝聚,現身於失卻勾連、飛卷散
繞的水弦之前,來不及頓止的秋霜色悶著頭撞進老人懷裏!

“殷橫野”被他撞得如煙化散,竟是殘影。秋霜色壓低重心,幾乎坐地,仍止不
住疾衝之勢;三尺外灰袍客食指平舉,等著他自行將咽喉撞上,獰笑:“不因將
入爨,誰謂作鳴琴!失卻拉引,弦響何依?”

秋霜色側首讓過指鋒,厚綢衫領應聲分裂,迸血如箭,單臂圈掖著飛散的破野之
弦,撞進殷橫野臂圍間,忽然抬頭一笑:“先生且試試。”鬆開水弦,整把弦像
牛筋繩般彈中老人腹間,潮浪般的轟響透體而過,在老人身後地麵掃開一片扇形
軌跡,直擴散至一丈開外!

殷橫野身子一凝,驀地向後彈飛,撞入煙塵,卻不見落地。耿照、羅燁擎刀起身
,倚背四顧,遍尋不著灰袍人蹤影。秋霜色將弦收卷成束,見聶雨色趕至,後頭
一名半脫皮甲的虯髯大漢,甚是眼生,衝他一點頭,凝神環視,提防灰袍客突然
出手。

這回等了許久,沒見他出現,聶雨色劍眉一挑:“該不會……對子狗跑了罷?我
操!”虯髯軍漢一怔,想起小耿說過殷老賊脾性,失笑道:“這渾名也取得太好
了,值得喝一盅!”一瞥聶雨色翻起怪眼似欲發難,搶先拱手:“在下觀海天門
胡彥之,二位安好。”

“原來是天門掌教高足,胡大俠有禮。”秋霜色以眼色製止師弟,抱拳回禮:

“奇宮風雲峽秋大、聶二,多多拜上令師鶴真人。”胡大爺笑道:“我說怎麼就
覺得特別親近呢,原來是自己人。在下同沐四俠飲過酒,若有機會,亦要請二位
賞光。”

聶雨色本想就老四交友不慎發表議論,被師兄瞧得發毛,硬生生把酸言穢語全吞
回去,險些沒噎死。

“……那廝走了。”

羅燁極目四眺,翼爪無敵門的“千裏秋毫爪”之前,哪怕裏許外的毫尖細毛也逃
不過法眼,連龍蛇混雜的大隊衙差和本營人馬都掃過一遍,一張麵孔也沒落下,
才做出結論。

胡彥之一聳肩。“方才遠方有人放得火號,興許是被叫走啦。火號響時,你們正
拼老命,沒聽見也是自然。”秋霜色轉頭,見聶雨色微一頷首,沉吟道:“以賊
人武功,總覺破野之弦的偷襲,太容易得手了些,看來是我等運氣絕好。”

胡彥之見多識廣,瞥見他手裏那束晃著瀲灩波光的絲弦,微露詫色。

“我聽過此物之名,今日倒是頭一回見。破野之弦又稱‘天地匏’,在《春蠶譜
》十九弦異中排第三,據說無論係在什麼物事上,都能彈奏出琴音來,乃絲竹一
道裏的無價至寶。秋兄素有‘小琴魔’的美名,與此寶可說是相得益彰。”

聶雨色眼睛都快眯成一線,心覺這廝說話,怎麼聽怎麼舒服,雖說天門雜毛無人
不鳥,興許他真不是個鳥人。老四總算交了些體麵人的朋友,回頭見得,少罵幾
句便是。

耿照鬆了口氣,心中疑竇頓生,忍不住問:“絲弦之響,靠的是琴身共鳴,這破
野之弦係在土堆、馬鞍上都能彈出音色,已夠奇了。適才見秋大俠直接以弦抽打
賊人,那是拿來當鞭索使啦,這樣都能發出弦聲,莫非……此弦自身便能共鳴?


秋霜色與聶雨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怪異,竟比聽到殷橫野退走還要驚訝
。胡大爺人精一條,察言觀色,明白小耿道破了“破野之弦”的秘密,一攬義兄
弟的肩膊,笑打圓場:

“哎呀呀,我家典衛大人是流影城巧匠出身,不僅打得一手好鐵,對機關雜學亦
有涉獵,才能看出寶物運作的原理。我瞧大夥兒都累一天啦,能從對子狗手下逃
生,這可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阿貓阿狗想要就能有的……這樣罷,老胡請大家
吃酒!慶祝一下腦袋還在,諸位意下如何?”見耿照麵露難色,藉摟肩之便,悄
以傳音入密法門,說了蠶娘去尋聶冥途一事,抬頭笑顧眾人:

“衙門後巷有間‘不文居’,火鍋不錯,蔥肉火燒更是一絕。拿火燒煮火鍋沒吃
過罷?我也沒吃過。今兒試試,哈哈哈哈!”

◇◇◇

殷橫野施展“分光化影”身法,一路奔若急電,來到越浦衙門的內監大院。在秋
霜色以破野之弦偷襲的同一時間,老人瞥見來自城郭那頭的煙花火號。那是“得
手了”的意思。

總算有件好事了。他不禁嘴角微揚,以致心神一馳,倏遭弦震透體。

他早該想到的。世上豈有“係之於物皆能奏響”這等荒謬絕倫的事!皇極經世功
以格物為本,窮究萬物之事理,務求義利並舉,步步著實,他於此曾投下偌大心
血。

此弦若毋須與外物共鳴,自身必定是個極有效的共鳴器。秋霜色那小子心計之工
,以兩端鉤住外物,繃緊後發聲,正為遮掩此一關竅。由此觀之,從布置土壘伊
始,乃至利用護駕的左右兩騎架弦,全是惺惺作態,早為這最後的近身一擊鋪陳
印象。

弦音傷不了他,卻與功體產生極大的共鳴,那種諸元震顫、似將崩碎的異樣再度
攫取了老人。殷橫野得到一個能夠說服自己不再戀戰的理由,便於落地刹那間遁
走,無聲無息離開現場。

馬蠶娘毋寧是個大麻煩,前兩度交手,殷橫野都不算討得便宜,在鄔曇仙鄉雖憑
機關重創了她,仍教那婆娘走脫,才從《麓野亂龍篇》中覓得“同類而傷”的靈
感,利用萎珠一勞永逸地解決麻煩。

老人並未料到,在內監裏等著自己的,是違命侯。

“唷。”黝黑麵龐的山村少年衝他揮舞豬腰小扇,說不出的輕浮懶憊。

這副麵孔和身形,嚴格說來並非是耿照的二重身,不是那種一模印就的相似,不
知怎的,卻有著極其相類的感覺,是茫茫人海中偶然瞥見背影,無法輕易區別二
者的相像。

殷橫野對長生者了解有限,隻能推測是用了類似奇宮《奪舍大法》的秘術,但奪
舍大法成敗難測,限製甚多,曆代宮主之所以出類拔萃,多半拜奇宮諸脈循環爭
鬥所賜,最後能出線的,豈有庸才?隔世圈之主的長生不是福澤恩享,更多的是
肩頭重擔,要確保更換軀體而神智不失,須較奪舍大法更加靠譜才行。

這副身軀目測也就是耿照的年紀,蒲宗沒有桑木陰的驪珠之傳,推測並無長駐青
春之能,可略去“外表年輕,實已百歲”的可能。

十八九歲的青春之軀,就算以靈丹灌頂,授予神功秘笈,練成耿照那樣,算是到
頭了;安上一副百歲老妖的腦識,能添多少實力?夠他駕馭新軀,如身使臂,臂
之使指,莫不製從麼?

殷橫野評估眼前形勢,極力避免爆發今日裏的第六戰。

違命侯不該出現在此;事實上,殷橫野不以為他會為了驗證屠龍陣與三刺功的真
偽,親自來一趟東海。蒲宗裏不乏代庖,毋須宗主親炙。

依隱聖之擘劃,三虎當於身亡以前,完成第一輪的圍殺與消耗,馬蠶娘身中邪穢
,然後由聶冥途出手收拾——當然這個死亡的過程必將痛苦而漫長——他還能趕
在女郎斷氣前,拷掠出更多重要的秘密與情報。這對完全接收“姑射”組織,有
著極關鍵的影響。

眼下銀發女郎的屍體,甚至不在視線可及的範圍內。除慘亡的三虎,隻有死活不
知的聶冥途。

“故人有深契,過我蓬高廬!”灰袍客淡淡拂袖,暗幸戴上了覆麵巾,怡然笑道
:“宗主親至東海,可見重視這場小試驗。未知兩部秘笈的真偽,宗主試出心得
否?”

違命侯將豬腰扇插進後領,衝他豎起大拇指。“要得!閣下不賣假貨,果是信人
,本座十分滿意。既收了現,這筆生意自是盡早了結為好,無論前金後謝,蒲宗
不付利息的;欲殺何人,還請劃下道來。”

“不急。”灰袍客負手而立,淡道:“這價碼宗主既然滿意,在下得好生想個目
標,莫要白白浪費了蒲宗的本領。十數年歲月,貴我兩方且都等得,也不急在這
一時,對不?”

違命侯想了想,點頭道:“似也有理。”

殷橫野沒料到他忒好說話,索性打蛇隨棍上。“在下素仰屠龍陣三刺功威名,可
惜緣慳一麵。不知試石何在,有無顯現儒門神功之威?”

“不知道。走了罷?”違命侯一聳肩。“我沒多問。”

殷橫野一怔,意識到馬蠶娘非但未死,違命侯還任其自去,極力克製湧起的憤怒
與失落,冷笑:“若如此,宗主不疑秘笈之偽,未免對在下太過寬容。儒門鎮教
的赤心三刺功與六極屠龍陣,豈留不下一名七玄的魔頭?”

違命侯思索片刻,又點點頭。“有理。看來秘笈是假的了,難怪殺不死人。那這
筆帳,就不算了罷?”拍拍掌灰躍下階台,衝老人一拱手:“青山常在,綠水常
流,就此別過。下回有生意再找我啊。”逕往院外行去,左腿微跛,似有些不太
方便。

殷橫野才知對方有意相戲,寒聲道:“違命侯!蒲宗開門做生意,這般混賴,豈
能在江湖上立足?”違命侯在聶冥途身畔駐足,隨手拾起一物把玩,想了一想,
回頭道:“有道理。雖然三虎使來也不咋地,許是沒練到家,不怪武功。我也覺
得是真貨,還是認了這筆帳罷。”

這一來一往全是廢話,不僅馬蠶娘的下落、萎珠生效否全問不出,連聶冥途也落
在對方手裏;比起沉沙穀外雖折屈鹹亨,畢竟廢了蕭諫紙,留耿小子一命是不解
氣,但後頭尚有用處;越浦這廂可說全盤皆墨,白費了貴重的萎珠秘笈,遑論十
數年苦心安排。

殷橫野忍住幾欲噴薄的怒氣,隻求快快送走瘟神,還有一著可——

“……你忘了一件事。”違命侯轉過身,亮出掌底物事。那是枚細細的亮銀管子
,一端的拉柄已被拔出,另一端則有火藥燒灼的痕跡,顯是煙花號筒。“聶冥途
帶著這玩意兒,但他已動彈不得啦,也不知還有沒有氣,那是誰放的火號?”

殷橫野實在討厭那戲子般的裝腔作勢,懶得接口,索性相應不理。

他一進內監,目光便已掃過現場,沒漏半點細節,自然看見擱在聶冥途身邊的火
號空筒。狼首生命力極強,或可先放火號,而後才不支倒地;但基於某個理由,
殷橫野知道他沒有這麼做。

放出火號,讓沿城安排的烽火暗樁一路將信號傳至沉沙穀的,隻有違命侯。為了
製造眼前這般窮極無聊的逆轉意外,又把空筒放回聶冥途身畔,當然也是這位熱
愛舞台與觀眾的表演大師。

“……當然是我。”還有誰不知道?殷橫野忍住嘲諷的衝動,祈禱這一切趕快結
束。

違命侯卻興致勃勃,怡然續道:“聶冥途這支號筒,是通知你‘成功了’的,閣
下現在站在這裏,已證明了這點。倘若失敗了呢?失敗了就不會放火號——說這
種話的絕對是笨蛋。‘等’這件事,本身就充滿變數,最聰明的辦法就是別等,
成功是一種火號,失敗則是另一種。”

殷橫野閉眼又睜開,希望這短暫的一霎,不致泄漏心底寒涼。

違命侯笑道:“這兩種火號,最好由不同的兩人保管,尤其聶冥途瘋瘋癲癲,天
知道會搞什麼名堂。還有件事我挺在意的:耿照讓越浦衙差在北監裏繪滿天佛圖
字,用來困服聶冥途,你卻在圖字中夾入陣法,反將一軍,不可謂不高。

“像閣下這種身份地位,很難想半夜黑燈瞎火的,親自在圖字間描繪陣符……那
也未免太慘。我猜想,此事你是脅迫他人所為,這人有無可能,順便為你保管另
一枚煙火號筒?”一打響指,一人自簷影走出,五短身材,頭大如鬥,雖作尋常
武人打扮,未穿公服,卻是越浦衙門總捕,人稱“禁牙獨木”的蔡南枝。

“蔡捕頭,請你拿出證物。”

蔡南枝緊閉嘴巴,繃出棱角方正的下頷及腮幫線條,濃眉壓眼,麵色鐵青,緩緩
舉手,亮出粗厚掌裏的銅色細管,封口拉柄完好如初,顯未動用。

殷橫野冷笑。“人是宗主喚來,黑白真偽,還不是宗主說了算?還是我能問一問
這位蔡總捕頭,憑什麼指證是我?”

違命侯撫掌道:“的確不能指證。依閣下尿性,要脅迫人做事,多的是辦法,拋
頭露麵留下跡證算是什麼玩意?不過本侯要的,也就是你這句話。大凡問人要證
據的,十有八九是凶手——有個本侯挺佩服的人如是說,我覺得實在有道理。”

灰袍客啞然失笑。

“宗主這般說法,合著是不講理了。我雖不識總捕頭,卻聽人說,越浦‘禁牙獨
木’蔡南枝鐵麵無私,誰來都無情麵可講,乃是一名錚錚好漢,金銀不能誘,尤
物不動心,一身孑然,無妻無子,有甚可威脅的?”

“為了過上能見天日的生活,人什麼都肯做。”違命侯悠然道:

“‘禁牙獨木’蔡南枝固然是無縫插針,但南陵赤尖山十五飛虎中,坐第十三把
交椅的‘銅額虎’萬鐵心卻是懸榜緝拿的劇盜。為擺脫昔日身份的糾纏,繼續過
上人人敬重、一呼百諾的舒心日子,怕是什麼都能商量……我說的是也不是,總
捕頭?”


第二六二折銅頭鐵額,陌路情真

“禁牙獨木”蔡南枝在越浦近十年,之前在小清河、祈州等地任捕快,資曆一向
清楚明白。

外地捕快想升調越浦,除須徹查三代身家,還得備妥白銀打通關節,才能讓自家
卷檔出現在大人的案頭,也不保證能成——畢竟越浦地廣人稠,三川彙聚,別的
沒有,就是事兒多。上頭也想任用能吏,免得事到臨頭沒個好使的,倒楣的還是
自己。

奉公清白的蔡南枝,自無打通關節的餘錢,靠著屢破大案累積名聲,尤其在祈州
時,曾有一夥作風野蠻、自稱“血紋十九煞”的悍匪,公然入城劫掠,當街淫辱
殺人,招搖過市,目無法紀;衙門的馬弓值未敢攖其鋒,連州官都躲回自家宅邸
閉門不出,以免成為匪人的目標。

蔡南枝獨力追蹤血紋十九煞,帶回一掛十九枚頭顱的麻繩串,以及一身慘烈傷痕
,自此名聲大噪,被越浦城尹破格擢升,收入幕中;要不多時接任總捕頭,至今
將屆十年。

與蔡南枝同事過的捕快,不以為蔡老總是那種見微知著的神斷型,他是踏平現場
千百回,不屈不撓,憑毅力破案的老派作風,由此更得衙差們敬重。擔當若此,
老總公餘絕不應酬、毫無情麵可講的毛病,上司下屬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
以為意了。

違命侯這番話,就算當著全衙門的麵說將出來,十個裏怕有十一個不信。然而蔡
南枝隻抿嘴不語,兩隻粗厚大手攢緊成拳,捏得格格作響,濃眉下的銅鈴眼死盯
著足尖三尺前的青磚縫,目光像要插進地裏似的。

最初,封有“赤尖銅額應伏法”字條的黑函是放在他家的書案上。

蔡南枝的俸祿請不起婢仆,家裏也沒有間置的空房,隻一位同裏老嬤嬤隔三差五
來幫忙打掃洗衣,給點零錢幹肉便能打發。所幸老婦人並不識字,以為是衙門公
文,連碰都不敢碰。

過沒多久,黑函又出現在床頭、院裏小幾……直到在衙門案上看見那熟悉的褐紙
粗封,蔡南枝終於明白自己沒有說“不”的權利。

來到越浦之後,他和賀老四——現下得管叫雷門鶴雷四爺了——在公開的場合見
過幾回,老四對他使了眼色,蔡南枝裝作不知。賀老四向來是他們中最聰明的,
料他無意敘舊,不曾私下來找,仿佛兩人真是陌路,此前未曾相識。

但主掌三川第一大幫、身為越浦五大家門麵的雷門鶴,怎會沒須用越浦總捕的地
方?老四卻始終沒來過,說不定還擋過他人欲尋的門徑,蔡南枝總能維持他兩袖
清風、一窮二白的小日子,罕受打擾。

光是這份“形同陌路”的心意,他便很承賀老四的情,隻消幾位太保別鬧騰太甚
,蔡南枝多半視而不見,任手下收赤煉堂的黑錢辦事。

黑函恫嚇不是賀淩飛的作派,蔡南枝不想為此打破“絕不接觸”的鐵律,徒然把
自己投進舊日夢魘的黑窟窿裏,與十五飛虎、赤尖山等亡靈糾纏不清。他未向賀
老四求援,默默接受黑函的指示,趁吳老七等人下工後潛回衙門,於內監的天佛
圖字間描入術法符籙;今日更向有司告假,攜火號埋伏於此。

“為防尊駕動什麼歪腦筋,”違命侯的聲音又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本侯須得
據實以告:早在術法封閉大院前,這位躲在南監裏的總捕大人就被本侯發現,頸
後挨了一下不省人事,所有該看的、不該看的,該聽的不該聽的,蔡捕頭是既沒
看見,也沒聽見。

“尊駕若不信,盡管找蔡捕頭問去,什麼時候往哪裏找我不管,但蔡捕頭要缺了
一丁半點,或被我知道吃了什麼零碎苦頭,尊駕這筆生意的預付,本侯絕對如數
奉還,教你知道那叫一個值。”

黝黑的山村少年以扇掩麵,露出精光暴綻的眼睛,刹那間竟教人難以逼視。

“蒲宗做生意,標準隻有一個,就是本侯高興!什麼叫在江湖上立足,蒲輪瞽宗
幾時在江湖上立足過?連這都不知道,找蒲宗談個屁!”

殷橫野麵色陰鷙,眸光一霎數變,陰晴不定。

違命侯敢撂話,代表蔡南枝這條線已無追索的價值。

蒲宗未必是欲保其人——區區一名過氣匪寇,哪裏值得蒲宗之主翻臉討保?違命
侯的話乍聽霸氣,實則硬中帶軟,更像劃下一條紅線,暗示對手不得輕越,遵從
則兩造相安。這是以戰逼和之意,“和”才是彼之所欲。

而這條紅線,怕連桑木陰也一並劃了進去。與這場鑒真辨偽的試驗之戰相關的所
有人,包括馬蠶娘、聶冥途、蔡南枝,以及越浦衙門一幹人等,都是違命侯劃定
的禁區,不逾此限,蒲宗便不會站到殷橫野的對麵,在越浦接下來的紛爭裏繼續
旁觀袖手,一如往昔。

馬蠶娘便未死,在萎珠的穢染下肯定討不了好,否則早在此間等自己,一償新仇
舊怨。蕭諫紙那廂少一名峰級戰力,不算偏離計畫太遠——殷橫野評估損益,決
定接受媾和的提議。

“宗主有言,無不凜遵。就此別過。”雙掌交疊,微微一揖。“請。”說著轉身
行出,並未施展峰級身法,不高不矮、毫無特征的背影轉出衙門,轉瞬便消失在
人群中,誰也沒有多看一眼。

違命侯意外深長地目送,片刻才轉向一言不發的大頭矮漢。“那廝是聰明人,我
料他不會再去煩你。若找上門,也毋須擔心,他問什麼你答什麼,照實說便了;
你騙不了他,也沒必要騙他。問完了自會滾蛋。”

蔡南枝扮演的角色,早早就被違命侯識破,打暈了扔屋裏,三虎鏖戰蠶娘的過程
、驪珠受邪穢所染等,蔡捕頭確實不知,更不知道違命侯藉極衡的赤心三刺功解
開了穢染。蠶娘元氣稍複,便即自行離去。

殷橫野的猜測無差,違命侯借喻喻人,明說總捕,實指蠶娘,以斷去殷橫野在此
上下其手的空間,劃下雙方的止戰基準。若逾此線,蒲宗將介入事端,隱聖陣營
又多一名三才五峰等級的對手。

“那三具遺體,是你昔日赤尖山上的兄弟,做為本侯保你一命的交換條件,交由
你來收埋,相信戈卓、極衡等三人亦感欣慰。至於聶冥途,可沒這麼容易死,正
所謂‘禍害遺千年’,給他找個大夫瞧瞧,續上性命,再扔回牢裏爛著。”從腰
帶摸出一小錠澄黃元寶,拋入蔡南枝手中。

“你這三位兄弟並非好勇鬥狠,才橫死於此,而是以性命為質,耗費十三年心血
苦工,為本侯辦成一件事,交換蒲宗查出‘虎首’韋無出的真身,為亡於赤尖山
的眾兄弟報仇。他們輕生忘死,心念一專,以本侯看來,實乃義士,希望你好生
安葬。”

蔡南枝捏緊拳頭,壯實的身子簌簌發抖,仍是死盯著青磚地縫,不發一語。

違命侯罕見地斂起輕佻之色,和聲續道:“他們隻是選擇了和你不同的道路,並
不會因為你珍視自己的性命,沒有同他們一樣舍生,便成為辜負弟兄的叛徒。他
們一直都知道你在這兒,卻一次都沒來找過你,正因為希望你能代替他們,好好
地活下去——我是這樣想的。”說了三人投靠雷門鶴,在越浦城郊待得大半年,
乃至暫代“指縱鷹”首腦之事。

蔡南枝終於有了反應,愕然抬頭,仿佛難以置信。

“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第二次機會。你很珍惜現在的生活,他們也是。好好送他
們一程,你我……應該不會再見麵了。韋無出伏法後,我會派人報與你知。”拍
拍矮漢的肩頭,輕揮小扇,一跛一跛地走了出去。蔡南枝默然良久,拖著沉重的
腳步,踅入天井,抱起極衡道人逐漸僵冷的遺骸。

老八的模樣同記憶中差別不大,雙目緊閉、嘴角微揚,看似睡著一般,不知怎的
,卻沒有半分真實感,仿佛臂間所攬,是一具雕塑精巧、栩栩如生的假人,雖然
肖似,但就知道是假的,而非赤尖山上那個動輒掀桌咆哮,一言不合,便要拔刀
見血的“暴虎”極衡。

“你們……怎地這麼傻?好不容易……才活下來……”他輕輕搖晃著老兄弟,喃
喃低語,開口才發現聲啞如喑,難以成句。“死了……就什麼也沒了啊,傻瓜!
傻瓜……傻……”

雲翳漸起,遮去投進天井的驕陽,風刮桐葉獵獵搖枝,連轟響的蟬鳴仿佛都被風
葉梳散了去,空曠無人的青磚場上說不出的寥落陰磣。風裏,矮漢緊壓在兄弟胸
口的嗚咽聲斷斷續續,死命將嚎哭吞入腹裏,恐為人聽……

◇◇◇

老胡的蔥肉火燒煮火鍋,終究是沒能吃成。

灰袍人無聲遠颺,脫離戰場不知何故,總不會是怕了人多,又或真被破野之弦所
製。這代表殷橫野下回出手,即以敵暗我明之勢開局,加上三才五峰等級的非人
戰力,結果簡直毫無懸念。

奇宮風雲峽一係,此役算是正麵杠上了對子狗,就算頭一個遭受報複,也不奇怪
。打是打不過的,起碼可以躲;秋霜色與耿照約定了聯絡之法,卻未留下去處,
偕聶雨色速速離開。料想二人與韓、沐會合後,該會沉潛好一陣,待風頭過去,
再作良圖——

秋霜色坐鎮風雲峽,一直是奇宮餘脈判斷韓雪色隻是暫避風頭,始終會回轉龍庭
山的重要依據。是以各脈皆按兵不動,靜觀其變,隻有毛躁無謀的驚震穀率眾來
追,才有“荒魔”平無碧慘絕於聶雨色之手一事。

豈料風雲峽從一開始,就打著收拾包袱走人的主意,秋霜色正是最大的疑兵,為
韓雪色爭取到寶貴的時間,得以從容退至越浦。

待各係驚覺小琴魔失蹤、韓雪色早帶走了象征爵位的“九曜皇衣”,怕立時便炸
了鍋,再也按捺不住,追兵勢必傾巢離山,翻遍東海道每寸地皮,將叛逃的奇宮
僭主找將出來;誰先逮住韓雪色,在選拔新宮主時便能掌握話語權。殘酷的奪位
之爭,現在才正要揭開序幕。

自顧無暇的風雲峽四少,不宜再涉入與隱聖的紛爭。此戰聶雨色等實已付出太多
,也承擔過多的風險犧牲,耿照自覺沒有立場請求他們,繼續投入這場絕望的對
抗。

“以典衛大人與我風雲峽的淵源,”秋霜色似是看穿了他的猶豫顧忌,淡淡一笑
。“大人之事,亦是我風雲峽之事,料想宮主也會這麼說。此際分力則弱,圖窮
匕現時,典衛大人勿忘我等。”

“就是打架記得叫人啦,一起幹死對子狗!沒事我們先躲著,免得先被對子狗幹
死了。”聶雨色幫忙翻譯。與老胡、羅燁等抱拳告辭,二少相偕而去;臨行前聶
雨色頭也不回,隻拋下兩句:“多想想活人的事,死了的就別想了。”胡亂揮了
揮手。

胡彥之怪有趣地目送他離去,抱臂抵頷,大拇指擦刮著青磣磣的胡髭,笑顧耿照
:“他沒頭沒腦的說什麼呢?好端端的哪個又死了?”耿照神色木然,片刻才搖
頭:“我也聽不懂。”

衙差奉命查抄沉沙穀,除燒毀的百品堂,其餘屋室所藏文檔,指不定是陰謀罪證
,須得一一封存。抄家是門技術活兒,為此特意從城裏又叫了幾撥人,大夥興致
勃勃,抄得不亦樂乎。至於一幹秋水門人,通通押回待審,衙門忙到夜裏仍是燈
火通明,加倍關照起不文居的生意。

蕭諫紙回到驛館,拒讓大夫查察傷勢,依舊懷抱焦屍,一個人鎖在屋裏。老人模
樣著實嚇人,加上抱屍異行、堅不就醫,背地裏流言四起,都說台丞瘋了,未及
入夜便已傳開,公署間多有所聞。

巡檢營這回算是立下大功,軍士卻無一絲歡騰雀躍,包括隊長章成在內,共計折
損一十三員,俱都死無全屍,舉營氣氛哀沉。典衛大人略作撫慰後,由羅燁帶回
駐地,收殮遺骸。

耿照在回府之前,先去了趟將軍駐驛,任宣腿腳好得大半,已返回崗位,說將軍
午後精神不濟,正在小憩;考慮近日將軍夜裏似乎睡得不好,沒敢叩擾。耿照討
了筆墨,將穀中事略寫成箋,交任宣轉呈。

他藉求見慕容之便,先打發老胡回去,返回朱雀大宅的路上,悄悄繞往蕭諫紙處
,未經通傳,悄悄由後院翻牆而入,潛進內室麵見台丞,密談了大半個時辰才離
開。

有胡大爺先行帶話,待耿照歸宅,符赤錦、薛百螣、綺鴛等已在大廳等候,要不
多時,漱玉節與蚔狩雲亦各自趕到;陰宿冥遠在阿蘭山,白日裏為孤竹國的重臣
所環繞,殷橫野就算要出手,也決計不選這般麻煩的目標,暫且沒知會她,以免
媚兒衝動行事,反倒不妙。

耿照將沉沙穀外與殷橫野鏖戰的經過,概略說了一遍,眾人聽得驚心動魄,麵麵
相覷。

“……連慕容柔麾下數百鐵騎都奈何不了他,殷賊之能,莫非鬼神!”

薛百螣麵色鐵青,拗得指節格格輕響,沉吟道:“沒奈何,隻能點齊本盟內所有
喊得出名號的高手,南冥亦須召回,與之拼個玉碎。何神君那廂我且修書一封,
讓黑島潛衛連夜送去。黃島能人甚多,就算武功拼不過,不定能如奇宮聶二般,
以遁甲之類的異術奏功。”

“就怕敵暗我明,殷老賊個個擊破,縱使集結了本盟高手,他也不來與我等正麵
放對。”蚔狩雲神情凝肅,搖了搖頭。“依老身之見,不如眾人退入冷爐穀,暫
避風頭。三才五峰本領再高,也飛不過冷爐禁道;待殷賊鬆懈下來,再排布合力
狙殺之計。”

耿照豎起單掌,廳內頓時一靜,眾人投以注目,專等盟主裁示。

“蚔長老說得有理,眾人即刻收拾,連夜入穀,免為殷賊所乘。”

符赤錦聽出不對,強抑憂色,蹙眉脫口:“那你……那盟主呢?盟主不去冷爐穀
麼?”

耿照緩緩搖頭。

“我不去。宗主,恐怕潛行都的姊妹們也暫時不能入穀,起碼數日之內,還需要
她們助我一臂之力。”

漱玉節從容道:“不惟潛行都,妾身願長隨盟主側畔,共禦強敵。容請盟主不棄
。”要換了別的場合,不免受人腹誹,怎麼聽都有薦身席枕、勾引盟主的嫌疑,
這時卻說中了眾人心思,贏得一片附采。

耿照舉手止住鼓噪。

“今日之後,殷賊將以輿戰決勝,我與蕭老台丞皆是替罪羊;誰要傷了我,怕殷
賊要與他急,眼下並無急切的危險。若是一走了之,正遂其意,倒像畏罪潛逃,
跳到海裏也洗不清,反而便宜了賊人。

“散播流言,正是潛行都諸位姊姊的拿手好戲,這一陣尚有攻防,不得不多多倚
仗。萬一殷賊不利,必以諸位性命安危相脅,故避於冷爐穀中,令其難以出手,
才有繼續對抗的本錢。”

薛、蚔還待相勸,見盟主心意已決,再難撼動,橫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遂依令
而行。耿照讓李綏盡起宅中金銀,發給婢仆們半年工資,連夜打發回鄉,承諾事
過之後,必召回任用,一切如故。李綏欲留,耿照不允,中年管事想了一想,小
心斟酌道:

“小人就是個拿錢辦差的,與東家非親非故,實因無處可去,才與東家商量,暫
留於此。這宅子裏開門關窗,總不能沒個照應,若有什麼變化,隨時打發小人便
了。東家看這樣……行不?”最終還是答應了他。

符赤錦回房收拾細軟,耿照推門而入,與她並肩坐在床緣,握住她溫軟白膩的小
手,凝著桌頂燈花搖曳,半晌無話。

“我不哭,也不鬧著留下來陪你。你說要怎麼,我就做什麼,一點也不讓你煩心
。”寶寶錦兒強自微笑,盛著兩丸黑水銀似的翦水明眸裏淚花打轉,硬是不讓淌
落。“但相公心裏有什麼,都要告訴寶寶,別獨個兒在心裏苦,好不?”

寶寶,是我的七叔……我的七叔死了。我親手化去他的屍骸,還對人說我不認識
他,說那不過是個犬死道旁的無名小卒——

耿照幾乎忍不住要傾吐一切,就像過往那樣,但蕭諫紙陰冷決絕的聲音在耳畔響
起。“屈鹹亨三十年前便死了……世人沒有一刻忘記過他。死在山上的無名屍,
決計不能是屈鹹亨!”

他輕拍了拍少婦的手背,對自己也對寶愛的玉人狠起心腸,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
絕美淚顏,自床沿站起身。“別擔心,寶寶。一切……一切都會好好的。你在冷
爐穀等我,待此間事了,我陪你送大師父、二師父回鄉。”

大宅一夜間撤得幹幹淨淨,隻留下掃地開門的李綏。

綺鴛在另一處烏家物業裏建立據點,饒是加緊手腳,仍花去大半夜時間。天未大
亮,潛行都傾巢而出,於全城各處搜集情報,掌控不同版本的流言耳語。

但殷橫野動作之快,仍超乎耿照預期。

沉沙穀的騷動,昨兒未入夜前已在城中流布,說是南宮損勾結匪徒,行刺蕭老台
丞,以失敗伏法告終。而後蕭諫紙回城,狀若瘋狂的抱屍異舉令傳言一變;巡檢
營載運死者入城,遭人目睹屍骨無全的慘狀,流言再度歪曲變形——

“這人很厲害。”綺鴛呈交報告時,難掩那份挫敗與不甘願,不能盡情地貶低對
手,令少女極不痛快。“不斷被修正的謠言,傳播速度最快,效果也最好。定於
一尊的說法,三歲孩兒都不上當。”

天明後陸續回城的越浦衙差,終於交接下班、準備打道回府的驛卒,持續為謠言
添磚加瓦。到得這一日的晌午,幾已勾勒出殷橫野想要的結果——

死者是劍塚的副台丞談劍笏,及秋水亭主南宮損,活著的是蕭諫紙。加害者與被
害者的角色,在此產生了微妙的錯置。

蕭老台丞是武烈帝的功臣啊,忒有名望的人,豈能無故行凶?哎呀你不曉得,聽
說在沉沙穀搜出了證據,蕭諫紙不是好人哪,搞出了個叫什麼姑爺的神秘組織,
想要造反……

前些日子流民圍山,不是有幫黑衣人搞事?就是那撈什子姑爺啊!

你別笑死人了,什麼姑爺,我還姑奶奶咧!是“姑射”!我五姑父他六姨的大兒
在將軍手下當差,說慕容柔早就暗中派人查這個姑射了,沒曾想,居然是從龍功
臣蕭諫紙搞的花樣!

聽說那談大人剛正不阿,疑心老蕭有貓膩,與南宮損商量舉報,老天沒眼,消息
走露,蕭老兒先下手為強……沉沙穀裏找到了南宮大俠與談大人的親筆書信,說
在白城山談大人屋裏有證據,縣令已派人去搜。這要查出鐵證,嘖嘖,蕭老兒要
誅九族啦!

殷橫野雖受“不使一人”的誓言所製,不得不交出東海儒脈的權領,卻總能變著
花樣利用資源。這散播流言的係統連綺鴛都覺高明,背後不知是何等勢力精細運
作。

耿照一夜無眠,在李綏的伺候下梳洗更衣,換上正服,待慕容柔傳召,然而直到
傍晚,李綏進房問膳,都沒有來自將軍驛館的消息。

等到第三日上,耿照終於按捺不住,命李綏備車,往驛館求見將軍,誰知又吃了
閉門羹。“娘娘有命,讓將軍走一趟棲鳳館,已去一會兒啦。”任宣神色古怪,
耿照心覺有異,低聲道:

“我寫的便箋……將軍看了麼?”

“我當日便已呈交。”卻未正麵答覆將軍看了沒。

耿照沉吟片刻,麵上不露聲色,微笑道:“任兄氣色不錯,腳傷好全了罷?”任
宣拱手道:“托大人之福。”猶豫了一下,見堂外無人,仍是著意壓低了聲音:
“大人自好回轉宅邸,近日之內,暫且休來。小弟猜想將軍公務繁忙,日日皆要
外出,大人恐怕遇不上。”

——這是將軍的意思。

耿照警省過來,起身告辭,途經蕭諫紙的驛館,其外並無官軍把守,顯然鎮東將
軍未以犯人目之。

流言在幾日內,越傳越不像話,有真有假,唯一不變的是細節漸多。“姑射”與
刀屍的關連,近期武林事如何起於“姑射”……市井裏隨便拉個人來,都能說上
一大套,個中不乏蕭諫紙為遲鳳鈞等備下的脫罪說帖,消息若非蕭老台丞所釋,
代表遲鳳鈞早已變節,又或打從一開始,就是平安符陣營的反間。

失蹤的琉璃佛子亦是“姑射”成員之一,還試圖侵犯皇後——傳到這份上,始終
裝聾作啞的慕容柔也成箭靶,盛傳他之所以包庇蕭諫紙,迄今尚未押人取供,怕
與“姑射”之間千絲萬縷,死活脫不了幹係。

慕容柔八風吹不動,旁人可捱不住這塊餌香,紛紛出手。

白城山在行政地域上,屬西城縣與峒州所轄。埋皇劍塚的正式署銜乃“東海道行
司禮台”,名義上是直屬禮部的朝廷機構,地方官哪裏管得?況且禮部尚書最多
三品,見了堂堂正二品的司禮台丞,還得畢恭畢敬行禮問好;小小知縣知州,逢
年過節沒敢少了上山問候,哪來的膽子爭轄權?

然而,查抄沉沙穀的事甫一傳出,當天西城縣令就帶人上白城山,從談劍笏的房
中秘櫃搜出厚厚的手劄書信,極陳蕭諫紙陰謀造反、策動武林的各種跡兆;接連
數日,峒州知州房書府更是扣押了十幾箱的“證據”,連同挺身指證的院生二十
餘人,在峒州州衙的大隊武裝衙差,以及鎮海鏢局高手的保護下,往京師平望進
發,為揭發這樁謀反大罪的壯行吹響了第一聲號角。

耿照對慕容柔的智慧深具信心,知將軍不會被流言蒙蔽,但不管不顧當沒事人兒
,似也太狂了些。將軍毋寧是在等待,問題在於:將軍等的,到底是什麼?

李綏每日晨起,伺候典衛大人用過早膳,便依大人吩咐,將朱雀大宅的正門全開
。“待有官兵來鎖我,你就趕緊從後門離去,細軟記得提前收拾妥貼。”耿照笑
道。“我是希望他們快些來。”

李綏也拘謹地笑了,答得小心翼翼。

“東家吉人天相,不會有這麼一天的。”

翌日沒等到官兵,倒是胡大爺上門了。

胡彥之的追蹤術天下無雙,從違命侯眼皮下都能走脫,沒有躲起來避風頭的道理
。況且耿照以盟主之尊號令七玄,可管不動義兄,胡彥之這幾天在外頭走動,不
時支援策應潛行都,幫助甚大,狠狠擄獲了一批花樣少女心,被綺鴛列為不受歡
迎的榜單之首,自也不在話下。

他將一卷榜示“啪!”拍在桌上,神情凝肅,罕見地全無戲謔之意,半點笑不出
來。“這玩意最早出現在越浦衙門後進的牆上,後來橋市、各大城門早市……都
能見得,揭都來不及揭,直想一把屌火燒了幹淨。”

“這是什麼?”耿照本欲開展,胡彥之卻不挪掌,直勾勾盯著,打算先給他做心
理準備。“有人公布刀屍的名單。我先說了,有你的名字,天字第一條,賞臉得
很。”

(終於來了!)

耿照點點頭,胡彥之見他無有詫色,顯是意料之中,揚眉:“……你連這個都想
到了?”少年不置可否,就著桌頂攤開皺巴巴的榜告。

那黑榜之上墨跡淋漓,字卻不怎麼好看,色甚烏濃,不知怎的有幾分血書垂流之
感,可想見貼滿街角時,那股子磣人的陰森可怖。

妖刀附體,血流漂杵,姑射刀屍,助紂為虐

白日流影城耿照

指劍奇宮沐雲色

水月停軒黃纓

水月停軒碧湖

虎王祠嶽氏嶽宸海

焦岸亭崔氏崔灩月

“殷賊衝著我來,並不奇怪,風雲峽此番大大得罪了殷橫野,沐四公子列名其上
,亦是理所當然。阿纓與碧湖姑娘在江湖上毫無名氣,一次放上兩名水月停軒的
弟子,怕是意在紅兒,乃至紅兒的師傅杜掌門——”

“碧湖是我同母之妹。”胡彥之提醒他。

耿照猛然省覺,終於露出一絲動搖之色。

原來不是針對水月停軒或杜掌門,自始至終,殷賊的目標就是老胡的母親,胤野
胤夫人。

“我問過兄長,為何要將小妹炮製成刀屍,他從未正麵回答我的質問,似有難言
之隱。我有想過,或許……是我母親的意思。隻是直覺而已。”老胡肅然道:

“小耿,我得暫時離開你一陣了。小黃纓在冷爐穀不會有什麼事,但碧湖還在朱
城山,獨孤天威和你那二總管不在城裏,萬一有什麼渾人對她出手……我沒法原
諒自己。”

耿照欲言又止,最後隻點了點頭,與義兄把臂交握。“一路小心,盡快將碧湖姑
娘接回冷爐穀,我這兒還有些事需要你照應。”胡彥之笑道:“快則五六日,至
慢也就八、九日,你撐著點,別自個兒玩脫啦。”以策影腳力,一日半來回不成
問題,但碧湖有傷在身,昏迷不醒,套輛平穩的大車載回冷爐穀,差不多就得這
般辰光。這還沒考慮進出流影城帶人的難處。

胡彥之離開前,掏出另一份告示攤在桌上,與前一張並置。

“妙的是,刀屍名冊居然有兩份。這份上頭除了鹿老雜毛的私生子,其他全是死
人,就算魚目混珠,也有良心得多……該不會是你寫了教人貼上的罷?那個鬱穆
言又是哪來的某某?”

“不是我寫的。”耿照忍著笑意。“我猜是劍塚遭妖刀附體的院生,遺體被攜至
靈官殿裏的那位。”這份名單顯是蕭諫紙所流出——即便不是他親自動手,該也
是先前所留的後著。知道自己不是孤軍奮戰,還有人對殷賊的抹汙手段還以顏色
,少年心中不無寬慰。

“將軍麾下的少年典衛竟是刀屍”一說,將這場流言混戰,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峰
。原本日日中門大開的朱雀大宅附近,沒少了探頭探腦的好事之徒,想窺得什麼
隱密,好向人說嘴;刀屍榜一揭,大宅四周的街道上野狗都不見一條,誰都知道
鐵騎將至,少年得誌的典衛大人轉眼陷身囹圄,差別在於誰來拿人而已——

是被逼到極處,不得不押審愛將用以自清的慕容柔,抑或額手稱慶,終於逮住鎮
東將軍一條軟肋的諸多政敵,打算大展拳腳屈打成招,一舉推倒宰製東海多年的
最後將星?

但誰也想不到,來的竟是金吾衛。


第二六三折香輦為獄,天囚凶忍

鎧仗銑亮、衣飾華貴的金吾衛湧進朱雀航,一派風風火火的抄家氣勢,瞧得鄰裏
間的富戶們撟舌不下,算起來是沉沙穀戰後第十天的事。連遇事淡定的李綏也無
法視若無睹,按東家吩咐,趕緊拎著包袱細軟由小門離開。

來自平望的金吾衛少爺兵們,畢竟不如越浦衙差能幹,沒人想到該守住四周門戶
,搶著從大開的中門衝進宅邸,旋被各種珍稀擺飾迷花了眼——

“烏夫人”之富可不一般,即以越浦五大家的標準,亦屬個中佼佼。平望來的貴
族子弟別的沒有,沒少見了好東西,驚呼聲此起彼落,哪裏像是抄家?直似逛起
了專收名品的珍寶閣。手無縛雞之力的李綏就這麼大搖大擺出了朱雀航,連他自
己都覺不可思議。

大廳之上,耿照踞於一張八角圓墩,正飲早茶,端著茶盅電目一掃,撞進廳裏的
金吾衛無不嚇成鵪鶉,自動分作兩列,垂手低頭,氣都不敢多吐一口,唯恐典衛
大人忽展神威,廳堂內頓成血海。

此番來的金吾衛,十之八九在論法會上親睹三場惡鬥,見識過這位少年典衛的蓋
世神功,來時還不覺怎的,咫尺間忽見本尊,當日的驚心動魄湧上心頭,分站左
右不敢喧嘩也就罷了,到得典衛大人身前一丈,莫敢再近,遑論越其而過;偏生
後頭有人持續走入,一見耿照便即噤聲,黑壓壓地擠在門邊,個個灰溜溜的,怕
有哪個起了頭,立時便跪成一片。

耿照“喀”的一聲放落茶盅,站得最近的兩人應聲軟腿,幸得同伴攙住,沒能引
領潮流。“……任大人呢?”典衛大人環視現場,瞧得眾人一一低頭,如遭利劍
斷首。“既然來了,何妨現身指教?”

“任大人沒來,來的是你家姑奶奶!”

一串銀鈴般的清脆笑語,來人蓮瓣似的小巧足尖探入深檻,裸出雪緞繡鞋的腳背
渾圓雪潤,雖未著羅襪,肌膚卻較綢緞細羅更勻白,嬌小的身形婀娜有致,玲瓏
浮凸,將一身淡紫間白的薄羅衫子,裹出了峰壑起伏的傲人曲線,圓凹緊致,分
外精神,竟是水月停軒三掌院,皇後娘娘的親妹任宜紫。

身畔兩張一模一樣的嬌俏麵孔,分侍左右,同款的連鞘長劍俱收於臂後,連動作
也如照鏡對影,無有不同,自是任宜紫的侍婢金釧銀雪。她二人雖是孿生,精致
的巴掌臉蛋兒宛若一模印就,瞥見耿照時的神情,卻能清楚區分哪個是哪個:

俏臉羞紅,慌慌張張轉開視線,不敢與之相對的,是妹妹銀雪;下巴微抬,一臉
的看不起人,仿佛能聽見她冷蔑一哼,卻同樣脹紅了柔嫩粉頰的,肯定是姊姊金
釧。

雙姝芳齡二八,正當青春年華,身子仍在長成,較之數月前所見,亦有微妙不同
。金釧身形結實,細腰挺拔,要比妹妹略高一些;銀雪則較姊姊更為腴潤,周身
充滿水鄉女兒氣息,柔若無骨,甚是惹憐。顯然雙胞胎也不全是一樣,耿照暗暗
納罕,不忘衝雙姝一頷首。

單論相貌之美,豔光四射的任宜紫依舊是全場焦點。

更何況,也不隻金銀雙姝猶在發育,較前度棲鳳館內相見時,任宜紫拉長了身板
兒,卻未因此顯得瘦削,奶脯臀股益發豐盈,宛若熟實欲滴,更添一絲女人味;
襯與無與倫比的緊致彈性,盡顯青春驕人。

她見金吾衛士一個個夾著尾巴似的,怒極反笑,單手叉腰,纖指一戟,環視眾人
:“在山上不是挺能吹的?怎地下得阿蘭山,個個鵪鶉也似,丟盡了我叔叔的臉
麵!這廝被舉發是姑射刀屍,謀逆造反的共犯,連慕容柔都不敢動手,今日金吾
衛拿下了,還不揚威東海,震動京師?建功立業,在此一舉!誰敢隨我拿人?”

衛士們麵麵相覷,尚未決定要不要轟然響應,耿照已忍俊不住,大搖其頭。

“任姑娘,你這話不對。匿名誹謗者黑函也,朝廷王法是不許人這樣做的,你要
抓,也是抓那些個張貼告示的人。你若疑心我犯了事,該是請我去問明案情,厘
清是非才對,哪有未審先判的道理?

“況且,這兒這麼多人裏,隻我有朝廷敕封的七品官職,令叔父任大人若然在此
,倒能提我問案,否則此間隻有我能問人,你讓何人問我?”

任宜紫俏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縱使耿照說得慢條斯理——這點尤其氣人,他絕對
是故意的——她卻連一句也駁不出,逕張著潤澤彤豔的櫻桃小嘴乖乖聽完,模樣
可不大好看。身後金釧費了偌大功夫才沒笑出來,銀雪既尷尬又擔心地碰著姊姊
的臂膀,唯恐小姐忽然轉頭,把氣出在姊妹倆身上。

“你……你好大官威,是不是沒把我姊姊姊夫放在眼裏?”

你是哪隻耳朵能聽出這樣的結論——耿照簡直吐槽不能,陡然間有些失語。靠姊
姊姊夫也夠沒出息的了,能別這麼理直氣壯不?你好歹來點強詞奪理啊。

任宜紫忽然發現這居然也是種策略,顯然還有點效果,索性不管內容,全憑氣勢
壓人。“對付你這種奸邪歹人,最好就是倚多為勝!你可別逼我動武啊,本姑娘
帶了兩百來名金吾衛,一聲令下,將你剁成肉泥綽綽有餘,乖乖束手就縛,可免
零碎苦頭。”

滿廳的金吾衛士都快哭出來。這種攔路土匪式的說帖,棒槌都說服不了,場麵要
如何收拾?都說“色字頭上一把刀”,怎麼會以為能一親任家小姐的芳澤,跑來
幹這等送掉小命的蠢事——

“那好,我便隨姑娘走一趟。”

眾人正自怨自艾,誰知耿照竟自伸雙手,示意來縛。

任宜紫都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見這傻子能蠢到引頸就戮,芳心竊喜,不忘幹咳
幾聲,擺足派頭。“金釧銀雪,捆了這廝,帶回娘娘駕前審問。”孿生姊妹取出
一條泛著烏金暗芒、約莫小指粗細的精巧鏈子,七手八腳捆了耿照雙腕,拉著他
跟在小姐身後,一路往廳外行去。

“姑……姑娘,那我們……要做什麼?”一名金吾衛茫然開口。

“抄家呀。”任宜紫輕扭柳腰,回眸嫣然。“看到像證據的物事便打包帶走,一
張紙頭也別放過,要是找到謀反的證據,可就發達啦。忙得差不多了就自個兒回
去,省得我叔叔叨念。你們別跟來啊,小心本姑娘一劍斬了,隻能自認倒楣。”

大宅之外,停著一輛巨大的三乘牛車,通體髹滿烏漆,四麵門窗外俱都垂掛著細
編竹簾,雖無華麗贅飾,一眼即知價值不斐,便在求見將軍的巨賈名流中,亦罕
見如此結實而低調的車體。

以畜力計,一頭牛能拉六到八百斤重,耐力尤強,適於行遠,缺點就隻有一個“
慢”字。尋常牛車多作二輪,一乘綽綽有餘,載上三四人也不怕。這輛烏漆大車
用上三頭健牛,四隻徑逾三尺、軸輻鑲鐵的包革大輪,其平穩之甚,怕是它最不
惜工本的奢華處。

金釧打開車廂一側,拉下梯台,待其餘三人魚貫爬入,才將車門關妥,跳上轅駕
,“籲”的一聲控韁甩鞭,熟練地駕起了牛車。

車廂內,簡直就是一處具體而微的富麗閨閣,底層遍鋪南方慣用的厚厚藺草墊子
——黑島似乎有此常俗,朱雀大宅裏有好幾處這樣的院落。綺鴛挑選的潛行都據
點多半是類似的房間,諸女入室以前,總在架高的廊廡間褪去鞋襪,赤足在房裏
踏來踩去。藺編的淡雅香氣,混著少女足趾雪彎的輕潮微汗、肌膚潤澤,亦是極
誘人的一景。

此間所用,似比烏家更講究,藺草香氣馥鬱,不夾一絲雜嗅,也可能是新近鋪就
,未受肌膚汗漬沾染。藺草墊上,鋪著輕軟如雲朵的厚厚被褥,材質耿照不知其
名,整個車廂竟無“地板”之一物,就像一張大得不可思議的床。

任、銀二女都是褪了鞋襪才進的車廂,耿照雙手不得自由,任宜紫掀開雲褥一角
,讓他有草墊可棲身,蹙眉道:“喂,把那雙泥鞋給我脫了,莫弄髒本姑娘的香
車。”卻是對著銀雪說。

少女小臉一紅,屈膝跪坐,飽如桃實的雪臀繃緊褲布,枕在兩隻雪玉般的小巧腳
掌之上,笨手笨腳地除去耿照的靴襪。他每日梳發更衣,等著被將軍或娘娘提去
審問,不惟裏外衫褲,連靴子也是新的;反正偌大的府邸僅餘李綏一人,有得燒
水洗浴已屬不易,橫豎無人搗衣,索性每天換過新的來穿。

任宜紫“泥鞋”雲雲,委實是真冤枉。

銀雪連男子的手都沒碰過,羞得耳根紅透,好在典衛大人的腳十分幹淨,與想像
中的臭男子全然兩樣,她的胸口怦怦直跳,小腦袋瓜子裏烘熱如沸,頗難保持清
明。

車廂四角堆滿繡枕,約是供乘者偎倚之用,居間有張奇怪的椅子,像是坐墊之上
,憑空生出靠背與扶手,又似一張填充著枕芯的柔軟太師椅鋸掉四支木腳,總之
十分怪異。

任宜紫命銀雪解開細煉,讓耿照伸直腿,“坐”上那張無腳怪椅,再將雙手捆於
扶手。耿照發現怪椅的扶手靠背皆是硬質,能夠充分地支撐身體,這若是拷問人
的刑具,決計開天辟地以來最最舒適的一張。

任家小姐似對他乖乖配合“移囚”十分滿意,玉靨酡紅,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
一轉,跪坐合掌道:“好了,本小姐要來審問你啦,要是不盡不實,當心大刑伺
候。”說著噗哧一聲,約莫自己也覺好笑,唯恐被看扁了,趕緊抿住,努力板起
俏臉,惡狠狠道:

“你是不是刀屍?老實招來!”

“不是。”

“但人家說你是啊!”

“那姑娘得問人家。”

“我怎麼知道是哪個說的?”

“巧了。”耿照點頭附和:“我也不知道。要不我們再打聽打聽?”

任宜紫柳眉一挑,麵色沉落。“我怎麼覺得,你好像看我不起啊,當我是傻瓜似
的。來人,給我用刑。”

銀雪本躲在她背後捂嘴忍笑,被喚得猝不及防,不覺有些發怵。

“小姐……用、用刑?”

任宜紫狠笑道:“還是我教你?”作勢揚手。銀雪“嗚”的一聲抱頭閉眼,沒敢
躲開,片刻後未覺疼痛,才知主子不是真要打。

她怯生生伸手,往耿照麵上扇了一記,任宜紫抬起雪玉般的裸足,照定她屁股一
踹,銀雪向前撲倒,恰恰撞在耿照懷裏。

“沒用的東西,閃開!我教你怎麼打。”拎著銀雪後領往旁邊一扔,反手摑了耿
照一記耳光,隻覺手背像是打在玄武岩上,眼前一霎全白,旋即被難以想像的激
痛所攫,兩膝夾著左手滿榻打滾,眼角擠出淚花。

“痛……哎喲……疼死我啦!”

“手背骨頭多,是比較疼些。”耿照好意提醒她。

“你的臉是鐵做的麼?疼……呼呼……疼死人了!”

“為官不易,多少得練下臉皮。我是靠臉吃飯的。”

“……‘靠臉吃飯’才不是這個意思!”少女狂怒起來,甩了甩紅通通的左手背
,拽起銀雪的佩劍,劈頭夾臉的一頓打。雨點般落下的鞘尖不隻打在耿照身上,
連銀雪亦一並牽連。

雙胞胎裏的妹妹不敢哭叫出聲,死命咬著嗚咽,舉臂護住頭臉。

(是了,她是怕被金釧聽見。)

想起當晚在棲鳳館與孿生姊妹花鬥劍,劍術高明的銀雪性格軟弱,技遜一籌的金
釧為保護妹妹,總是勉強自己為她出頭……

“夠了罷。別真的打傷了人。”耿照的左手不知何時恢複自由,冷不防握住劍鞘
,任宜紫抽之不出,錯愕還在憤懣之上。“烏……烏金鏈子……怎麼……”

“沒綁緊,再綁牢靠些就好。”

牛車突然停住。轅座上的金釧掀開竹簾,探身入內,寒聲道:“你莫欺負我妹妹
!”任宜紫本欲隨口推托,驀地想起一事,咂嘴道:“意念相通,感同身受……
真是方便哪。怎地我和姊姊,就沒這等好使的連心術?”似笑非笑,不知想到了
什麼,連頸根都紅了,夾緊裙布裏的修長大腿輕輕摩擦,一時忘了該追究金釧的
不恭順。

金釧爬進車廂,褪去鞋襪。一樣是不見陽光的肌白處,足弓卻比銀雪更小巧,也
不似新剝菱肉般肉呼呼、水嫩嫩,線條更精致俐落,一如少女外露的剽悍不馴。

她飛快檢查了銀雪的頭臉手臂,邊喃問“疼不疼”,以雙姝知覺相通、感同身受
的連心異能,寬慰的成分遠大過垂詢。銀雪連抵抗都消極無力,扭動嬌軀的顢頇
與猶豫全然擋不住姊姊急驚風似的快手,早在表現出抗拒之前,關心便已跑完了
全程。

“你去駕車。”金釧指示著,全無商量的餘地。某種意義上姊姊和小姐對銀雪並
無不同,都是不容分說的存在。明明她才是三人之中,武功最強的那一個,耿照
忍不住想。“我來服侍小姐便了。”

銀雪接過姊姊遞來的鞋襪,不慍不火地鑽出去。在她的駕馭下,連牛車都比前度
更慢些。

金釧隻瞥耿照一眼,連厭惡都懶得遮掩,就是典型的那種“你們男生都是髒東西
”的無意義針對,重新捆緊烏金鏈,煉圈陷進袖布裏,是擱著不理都隱約生疼的
地步。果然銀雪是留了手。

少女的反抗異常直白,對任宜紫也一樣,不知該說生性耿直,抑或不知變通。任
宜紫是嬌生慣養,但還沒有蠢到視而不見,她將金釧的抗拒與不屑全看在眼裏,
絕非習以為常或破格包容,而是這樣的“玩具”玩起來更有意思。

金釧銀雪她是想玩就玩,耿照卻罕有今日這般良機,取舍不難。

“你也見了,本姑娘問案那是半點不含糊。你要是再虛應故事,我就打她給你看
。”說這話時一點也不臉紅,邊以鞘尖胡亂刺著金釧玩。金釧隨手撥開,與逆來
順受的妹妹不同,沒給她留什麼主仆的情麵。

耿照到這時,都想不透她今日所為何來,任宜紫卻饒富興致,明豔無儔的桃腮杏
眼間似笑非笑,狡黠得分外媚人。

耿照總覺得她的美麗除了精致超凡的五官輪廓外,另有一股難言的野性與生命力
,很難用一句“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交代過去。那些被她吸引挑撥、不知所
以的金吾少壯,興許不全是因為美色之故。

“我聽說你那個老婆是假的,你們不是真成了親。她隻是你們七玄裏的一個妖女
。”任宜紫斜乜著眼,抿嘴道:“還有人說,你和我二師姊才是一對兒,你就想
做鎮北將軍的乘龍快婿,是不是?”

寶寶錦兒在江湖上也算一號人物,“血牽機”的寡婦身份、同嶽宸風廝混的舊史
,都不是什麼秘而不宣之事。阿妍不涉武林,又對耿照頗有好感,任逐流不會和
她說這些。任宜紫卻不同,纏著叔叔撒潑扮癡,嬌嗔幾回,便將符赤錦的底細摸
得一清二楚。

耿照漸感煩躁,不想再陪千金小姐過家家,隨口道:“是哪個說的,姑娘得問他
。娶妻成家,還能有假麼?我娶何人為妻,又與問案有什麼幹係?”口氣冷淡,
麵上已無笑意。

任宜紫沒想他說翻臉就翻臉,先前那種彼此胡言調笑、暗藏機鋒的好氣氛消失無
蹤,搞不清楚自己錯問了什麼,不是就是提了妖女麼?本已懊惱,餘光見金釧翻
了個白眼,自非是因耿照所答,怒火更熾,反而露出燦笑,悠然道:

“就沒句實話,看來非用刑不可啦。金釧,給我剝了他的衣衫,敢留得一絲半縷
,仔細你妹妹的皮!”

(第卌六卷完)

[ 本帖最後由 Haiyoung 於 2018-4-2 20:14 編輯 ]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2018-4-1 21:27#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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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264~267)作者:默默猴

.

                              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阿攣

  年齡:18歲

  身高:166公分

  三圍:B83cm(C)、W58cm、H83cm

  出身:青苎村

  妹妹:藥兒

  出身青苎村的浣紗少女,擁有傾世容顔,縱使在美女輩出的青苎村裏,亦是
絕無僅有的美麗。不幸被率領惡少襲村的鹿彥清看上,爲拯救無辜村人自願犧牲,
慘遭蹂躏,後爲蕭谏紙所救,送往平望都。

  令時暄

  年齡:21歲

  身高:170公分

  三圍:B85cm(E)、W60cm、H90cm

  所屬:天羅香

  據點:冷爐谷

  武學:洗絲手、腹嬰功、懸網遊牆

  特技:以口銜刃

  妹妹:令雨亭

  與蘇合薰、林采茵等同期入谷,身得高?美豔,原被選入内四部,因堅決将
名額讓給妹妹雨亭,爲蚔狩雲所不喜,刻意冷遇。天生淚顔,也就是「平常沒什
麽笑容,看起來很冷淡,但一哭就莫名惹人憐愛,甚至會引發男人獸欲」的類型。

  獨孤英

  年齡:25歲

  身高:172公分

  出身:東海獨孤閥

  父皇:獨孤容

  母後:陶皇後

  皇後:阿妍

  身分:白馬王朝三任帝

  在「打天下的武烈,守太平的孝明」之後接任帝位,不知是獨孤英最大的幸
運抑或不幸。在他時日尚短的統治生涯裏,父親與伯父的偉業就像陰魂不散的怨
靈,将獨孤英困于一方皇城,時時刻刻折磨着他……

  兵器設定

  【玄律】

  所屬勢力:指劍奇宮?風雲峽

  持有者:「雲水三合」秋霜色

  對應武學:《九玄眷命》

  關于此琴:

  風雲四奇行三的「銘碑破帖」莫殊色,爲替大師兄搜齊足以駕馭九玄之陣的
九床琴具,由笮橋琴台取得此寶,贈予秋霜色。玄律的外殼乃以摻了玄鐵的精鋼
打造,刀劍難傷,故爾得名。

  内中設有精密的機簧,并藏玄鐵細劍一柄;撥動機簧可變爲鐵弓,以劍代箭,
百步之外殲敵于絲弦間,威力奇大。與其說是化琴爲弓,倒不如說從一開始,玄
律就是以兵器之姿被制造出來的。至于它何以真能彈奏,且音色絕異,不同流俗,
或許才是真正的謎團。


                        卷四七 驚夢逝鴻


          第二六四折:卿如玉舄,何有潔污

  金钏先是一怔,旋即漲紅小臉,蹙眉道:「我不要。沒事脫……脫衣做甚?
無聊!」

  任宜紫最愛看她面頰臊紅的别扭模樣,差點「咭」的一聲笑出來,噙着櫻唇
忍住,露出兔兒似的小半截門牙,齊瑩剔透,似以珠貝磨就,白得不帶絲毫雜色。

  而羞意就像風寒,在輕晃緩行的密閉車廂裏,肆無忌憚地交互傳染着。

  始作俑者的任大小姐玉靥酥紅,眼角眉梢水汪汪一片,端起宰制全場的主子
身架,雙手環着飽滿浮凸的兩丸嬌挺,嗤笑道:「好哇,不剝拉倒。你找根鞭子,
要不劍鞘也行,先抽他一百下。幾時服軟幾時停手,别把人打死啦。」

  金钏聞言又怔,面上酡紅未褪,不禁猶豫起來,隻拉不下臉,嘴上兀自不讓。
「哪有剝……剝人衣衫這種刑罰?也太不成話。」

  任宜紫忍着笑,忽問:「你知這車是誰的?」

  「……我哪裏知道?」金钏皺起細巧白晰的眉額,似不甘心被問倒了,别過
頭去,冷哼:「管它是誰的。」

  「是梁子同那死鬼的。」任宜紫對她那無力的小小拮抗裝作不見,笑着接口:
「那厮被慕容柔打進大牢,住的園邸給抄啦,搜出淫具無算,這輛牛車就是其中
之一。」

  「淫……」金钏杏眸微瞠,随即極力平抑,免教她遂了心意,低啐一口。
「又來胡說八道了。」

  「可不是我瞎編,不信問叔叔去。據說那梁子同看上哪家閨女,如有不從,
又或多花工夫才弄到的,買回來便縛上車——」一指耿照處。「往園裏繞,做…
…做那檔事,車廂四面都打開,讓府裏的人圍在廊庑間瞧熱鬧。」

  金钏紅着臉啐道:「說謊不打草稿!這車能打開的門,撐死也就三面,前頭
連着轅座是要教人看——」見她比了比車頂,頓時語塞。

  「廿五間園裏不乏閣台,居高臨下,那才叫好看。」

  任宜紫說着,小手伸進雲褥裏「喀喇喇」地一陣轉扭。耿照身子忽向後仰,
整個人被擡高尺餘,仿佛車底憑空升起一張胡床,将人放倒托起。唯一不對勁的,
就是兩側的「扶手」也跟着擡高分開;椅背若持續倒落,又或扶手再高,不免折
斷肘臂。

  金钏急道:「别弄啦,你要折斷他的手啦。」撲前壓住一側扶手,不讓機簧
轉動,再有不對,便要松開煉鎖。

  任宜紫也沒想到會這樣,抽出小手亮與她瞧,急喚:「……别松鏈子!這厮
的武功深不可測,縱虎歸山,你抓得回來麽?我又沒要折斷他的手,你心疼什麽?」

  金钏大羞,俏美的瓜子臉蛋兒活像火烤柿子,又紅又熱,就算下一霎眼冒出
煙來也非奇事,纖指一戟,結結巴巴:「你、你……胡……」始終難以成句。

  任宜紫沒料到她反應忒大,反失了逗弄的興緻,微一聳肩,口吻不鹹不淡,
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你将他的衣衫剝了,咱們往鬧市行去。這厮若不識好歹,
就把車廂四面打開,教越浦的百姓瞧瞧熱鬧。」

  金钏一凜,臉熱略褪,雖說赤身露體難堪得緊,總比挨鞭子強。小姐是腦抽
了啥事都幹得出的主兒,此際她未必真想打耿照鞭子,但這也不順其意、那又不
遂其心,說不定便真要打,屆時十頭牛也拉不回。把心一橫,伸手去解男兒腰帶。

  耿照本能一縮,少女又窘又惱:「還不是你惹的事,别添亂!」越急越解不
開結子,用力一拽,「嘶」的一響,居然硬生生拽斷腰帶,差點一屁股坐倒。

  失去腰束,裏外幾層衣衫一起敞開,袒出少年筋肉虬結的上身。

  在困等的這些天裏,盡管李綏三餐備便,未敢慢怠,耿照吃兩口便擱筷,更
多時候飯菜涼了也沒動,讓李綏原樣撤走,加上淺眠深患,匆匆數日,整個人清
減許多,壯實的身闆消了風似,胸肋浮凸,益顯出嶙峋錯落的筋骨線條。

  金钏未見過他赤身裸體,但栖鳳館一戰,被壓制得幾無還手餘地,其身形早
已烙于腦海,燒成灰也忘不掉。

  記憶中,少年胸膛厚實,肩膀寬闊,豈是這般形銷骨立?不禁伸出小手,碰
了碰他線條冷峭、薄如鍛鋼的腹肌,但覺指觸寒涼,簡直不似活物,吓得縮手。

  身後「咭」的一聲乍現倏隐,她滿不願被主子小瞧了,銀牙一咬,硬是将手
擱在少年腹間,擡頭見他眼眶凹陷,眼袋浮腫;唇颔的髭根雖剃得幹淨,湊近時
還隐約嗅得胰皂香氣,不知怎的仍覺一片青慘。若非雙眼精光熠熠,活脫脫是郎
中所雲「印堂發黑」之象,喃喃道:

  「你……病了麽?怎地……弄成這樣?」

  他說話倒不像是快病死的調調,冬烘得令人惱火。

  「金钏姑娘,我聽人說:『男女異群,不窺壁外。』似這等荒謬之命,不應
盲從。」聲音不大,卻有種沉穩内斂、遊刃有餘的感覺,喉底似有真元滾動,欲
強欲弱,無不收放自如。

  金钏迄今十七載的人生中,所識之人,有此修爲者不多,水月停軒隻一位代
掌門差堪比肩,武名遠播的二掌院尚有不及,遑論諸女,約略放心些個。

  卻聽任宜紫冷笑:「就你學問大!《女論》還說『男非眷屬,互不通名』,
你是金钏丫頭什麽人,還不是直呼其名?」

  金钏較内向的妹妹銀雪更易臉紅,非是臉皮薄,實乃體質所緻,頗受任大小
姐折騰,平日亦甚苦惱。

  但大小姐也不總是含尖帶刺,意有所指的。

  說者無心,聽在金钏耳裏,「你是金钏丫頭什麽人」雲雲直似反諷,至于諷
了哪裏,個中因由又經不起推敲;小心思繞來轉去,自是耿照不好,一爲洩憤,
二爲自清,抓他褲腰一扯,一聲脆響,裏外幾重布料應聲兩分,将典衛大人的正
服綢褲扯了個稀爛。

  碧火功雖是「發在意先」,耿照沒料到她翻臉跟翻書似的,一言不合便拽人
褲頭,要掙脫煉鎖已來不及了,青着臉閉口不語。金钏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敞開
的上衫剝至肩下,拔出匕首一戳一劃,從領後割斷,自此除了被夾在背後臂間的
殘帛,耿照可說是赤身裸體,一絲不挂。

  金钏不止容易臉紅,還特别易汗,這旋風似的一輪出手,已在少女微噘的唇
上勻布珠光,密如曉露。她還匕入鞘,将剝下的殘碎抓成一團,掀開竹簾,一把
扔出牛車。

  就着編簾滑落的一霎,見所經處牆高院深,蟬鳴唧唧,似走在連片桐蔭裏,
沒見有什麽行人,顯然銀雪與她心有所感,也是挑僻靜的道路行去,免得耿小子
出醜露乖。心中大石落地,不顧雙頰滾燙,氣洶洶轉頭,示威似的直視小姐。誰
知任宜紫雙手掩面,張大櫻桃小嘴,驚呼道:

  「你、你……你做什麽!」

  「我、我……是你說……」金钏沒料到會有此問,結結巴巴:「剝……剝他
衣衫……不、不留一絲半縷……」

  「我是說衣衫啊,衣衫!那是比喻,誰讓你剝他褲子?」任宜紫以手覆額,
極其誇張地翻了個白眼。「還有,你把他的衣褲扔外頭做甚?」

  金钏被她一輪搶白,根本來不及思考。

  「我……我……那衣衫都……都爛了,不能再穿啦!索性……索性扔……我
不是……我去撿回來!」欲自任宜紫身畔擠過,去開廂底之門,卻被小姐扯住。

  「你傻啦?這一開,外頭見這……這模樣,是誰丢人?我可不要!」杏眸滴
溜溜一轉,指着金钏鼻尖,盛氣淩人:「你褪了外衣,把那惡心的醜物遮起!」
見她面色驚恐,不給反口的機會,迳使殺着:「不是你脫,就是銀雪丫頭脫!總
之我是不會脫的。快脫!男人的醜物……惡心死啦!」

  金钏雖未細瞧,對此卻無異議,小腦袋瓜子裏熱烘烘的,隻有「我闖禍了」
這個念頭,根本無法思考,慌忙解衣,上身僅餘一件緞面壓金線的大紅抹胸,彤
豔的色澤加倍襯出肌柔,是隻有青春無敵的胴體才能駕馭的活潑與亮麗。

  金钏身闆纖薄,不是瘦削幹癟的那種,近乎全裸的美背上,有着起伏分明的
肩胛肌束,仿佛于豔紅的抹胸系帶交錯之間,縛着攤翅仰首的雪白乳鴿,每一動
都像是垂死振翼的掙紮,有着難以言喻的凄豔。那是她奮力揮劍,以求突破天賦
所限的生命印記。

  任宜紫一向欣賞她差堪合握的腰枝,那全是肌肉、不帶絲毫腴軟的線條,在
自己身上永難見得——對于有天份的人來說,苦練簡直浪費時間——總有一天,
金钏會變成那種全身硬梆梆的醜女人罷?即使如此,她還是打不過我,任宜紫心
想。

  她鎖骨以下十分平坦,甚至略帶骨感,平削的線條到了豔紅的錦緞抹胸上,
卻裹出兩枚新炊包子似的圓鼓,乳廓下緣比想像中更飽滿,少女一擡臂、一聳肩,
甚至在雲褥上撐臂膝行,兩隻肉包便恣意晃搖,縱使乳量小巧,仍有着酥顫難止
的細綿,視覺上極之誘人。

  肉包弧頂約三分之一處,挺起兩枚浮凸,約莫櫻核大小,汗濕的錦緞裹得蒂
兒纖毫畢現,宛若枝上含苞。比起小巧的奶脯,昂翹的蓓蕾無疑充滿誘惑,兩者
間反差之大,意外地浮挹着淫靡的氣息。

  她胸口唇上全是汗,抹胸近腋處亦然,褪下的薄衫早被浸透,蒙在耿照腿間
遮掩有限,反襯得烏影猙獰,頗欲躍起。

  金钏一抹汗,幾绺發絲黏在口邊,襯與酡紅玉靥,令人遐想翩聯。任宜紫不
動聲色拿了個枕頭,雙手交叉按在腿心,腿間溫膩的液感似乎遠了些,聽金钏轉
頭急問:「怎……怎麽辦?我衣衫太薄……什麽也遮不住……」裝出既慌張又生
氣的模樣,失聲道:

  「我怎麽曉得?脫你的抹胸給他遮啊,醜死了……嗚嗚……」抱枕側轉,蜷
成一尾活蝦,小臉埋入雲褥,似是氣急而哭。

  金钏怎能褪下貼身的小衣?驚慌略去,在思緒恢複運轉前,責任心搶先一步,
反正自己捅的簍子自己收拾,把心一橫,并腿擡起,将裈褲褪了下來。

  她姊妹倆平日所著,更近男子武服,佩劍也不離身。但任宜紫在栖鳳館内,
身份是皇後娘娘親妹、當朝一品大員之女,侍婢作江湖兒女情态,不免教人恥笑。
今日倉促下山,向宮人借來的外出衣裳可也不适合動武。

  對上揚威論法大會的典衛大人,難免一場惡戰,穿着開裆綢褲可不成,金钏
特别在裏頭穿了條紗褲。紗質亵褲短透輕薄,也遮不了什麽,隻能聊備一格。

  任宜紫就着指縫,見這蠢丫頭居然脫了褲子,差點笑得打跌。正自苦忍,瞥
見合裆處透着大塊濕濡,管它是汗還是旁的,總之是會陰所出,一把跳起,指着
金钏大笑:

  「好你個淫賤丫頭,春心動了是不是?瞧本小姐繳了你的淫迹,昭告天下去!
拿來!」玉臂一探,明明前一霎眼人還偎在角落,金钏未及回神,裈褲一角已被
攫住。「小閣藏春手」使到這般境地,在本代水月弟子中确是坐三望二,不負掌
院之名。

  無論被戲耍多少次,金钏就沒習慣過。

  每一次的背叛和辜負,都跟頭一次一樣疼痛不堪。小姐固然可惡,她更氣自
己學不乖。這世上怎會有人,能這樣不把别人當一回事?少女揪着不放,「嚓!」
薄綢分裂,任宜紫輕輕一撐止住退勢,揚手将半條裈褲扔出竹簾,挑眉道:

  「這褲兒爛啦不能再穿,回頭我給你買新的。」

  金钏良久無言,隻着抹胸紗褲的身形苗條如柳,似無半點油潤,肌膚緊滑,
連結實的肌束都柔和起來。任宜紫很享受她那受傷小動物般的神情,相較之下,
「不得反抗小姐之命」這條,隻是增添風味的調料罷了,遠比不上食材自身可口。

  銀雪看似軟弱,某種意義要比她姊姊聰明得多,非但早早放棄反抗,說不定
連感覺亦都麻木,無論任宜紫做出多過份的事,她盡管害怕、恐懼,會哭喊求饒,
卻半點也不意外,仿佛一切理所當然。

  還好金钏跟她妹妹不一樣。任宜紫忍不住想。

  「衫子……」她指了指耿照腿間。「拿過來。」

  金钏遲疑片刻,面無表情地拎起,扔了過去。

  任宜紫巧笑倩兮,當着她的面将薄羅衫子扯出大口子,是再難穿上身的程度,
才又随手扔出竹簾外。

  「那是問人借的。」

  「我賠十件新的給她。」

  金钏似不意外,冷道:「接下來呢,要我脫哪一件?還是全部脫光?」反手
去解抹胸系結。

  「沒讓你脫!我又不想玩這個。」任宜紫冷哼一聲,突然沖耿照一笑,眸底
甚冷。「蠢丫頭耍了個烏龍,你該不會以爲沒你的事了罷,典衛大人?」耿照盡
量不看金钏裸露的肌膚曲線,木着一張黑臉。「任姑娘,你到底想怎樣?」

  任宜紫美眸流眄,嘻嘻一笑。

  「不是問了你麽?那穿紅衣、白皮膚的美貌妖女,到底是不是你老婆?誰讓
你東拉西扯的,就是不說實話,活該你那身新衣裳。」

  先前金吾衛湧入大宅,耿照以爲是任逐流領的頭,能叫動這位金吾郎的,也
隻有皇後娘娘了。阿妍姑娘與己相善,中間還隔了韓兄這層關系,十天時間夠他
們通消息的了;金吾衛看似拿人抄家,實爲保護,隻要到了栖鳳館,恁誰想抓綁
上的刀屍疑犯,總不好問皇後要人。

  此舉關系重大,阿妍姑娘斷不會派任宜紫來,今日之事怕非娘娘的意思。

  任宜紫彎來繞去、不依不饒,就是不肯放過寶寶錦兒的事,饒以典衛大人之
精明,也摸不透其用意,隻不想讓她逮到借口,再折騰金钏姊妹,暗自歎了口氣,
冷道:「她的确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也不是什麽妖女。」

  任宜紫嘴角上揚,瞟了金钏一眼,一副「你看吧」的得意模樣,二人于此顯
有分歧。耿照摸不清少女的心思,又聽任宜紫追問:「她雖不是你老婆,可你們
倆好過了,是不是?」

  「幹你屁事」四字差點沖口而出,耿照生生将話咽回喉底,并未應聲。

  任宜紫也不以爲意,玉筍尖兒似的纖指繞着發尾,冷不防問:「你也同我二
師姐好過了,是不是?才想娶她做老婆,不認那七玄妖女的露水情緣了。我說得
沒錯罷?」

  耿照臉色微變。「任姑娘,我敬你師門出身,才忍讓再三。你問的全是我之
私事,與你何幹?這般出言不遜,損及令師姐的名節,所爲何來?」

  「你瞧,我猜得沒錯罷?一說到紅姐,他就生氣啦,還說明月清風兩不涉?」

  任宜紫的笑聲動聽如銀鈴,虛握五指,以手背掩口,白晰的掌底一抹握紅,
如染梅漬,說不出的粉潤。

  她看似與金钏說話,水汪汪的杏眼卻瞅着耿照,赤裸裸的釁意毫不遮掩,另
有一股含嗔似的嬌媚,怕連她自己也未必察覺。耿照沒想理她,任宜紫卻眯着眼
上下打量,仿佛他臉上開了朵花,片刻才啧啧道:

  「哎呀不對,原來你既想娶紅姐,貪圖她那鎮北将軍府的東床,又舍不得妖
女的好處,想腳踏兩條船呢。是不是我那二師姐空有副迷人的身子臉蛋,床笫上
卻無趣得緊,不如同妖女颠鸾倒鳳,睡起來更舒坦?」

  耿照面頰發燒,倒不是被小丫頭說中心思,而是任宜紫好好一個中書大人的
獨生閨女、水月停軒的三掌院,說起男女之事毫不避嫌,雖不到粗鄙猥亵的地步,
但「好過了」、「颠鸾倒鳳」、「睡着舒坦」等暧昧的字眼由她動聽的嗓音說來,
強烈的違和感本身就十分刺激,聞之令人臉酣耳熱。

  更要命的是,與寶寶、紅兒歡好的銷魂蝕骨,本就是無可取代的珍貴記憶。
被任宜紫一說,雙姝絕豔的胴體浮現腦海,當真是寶寶嬌膩紅兒俏,皆是風情無
兩,益發激起欲焰。

  他連日來睡難安枕,肩負沉重,體内陽火亢燥,本已逼近臨界。

  符赤錦、郁小娥等入谷避難,潛行都諸女雖在越浦城内行走,耿照并不把她
們視作可供盟主恣逞獸欲的禁脔——萬不幸被漱玉節嗅到一絲端倪,恐怕諸女皆
難幸免——連绮鴛回報時,都盡量将李綏一并喚入,或索性隔屏說話;否則以绮
鴛姑娘綿股誘人,行走間肉感滿溢,光看便覺彈手已極,怕自己難以把持,恍惚
間鑄成大錯。

  「你身上有傷,知道麽?」

  在朱雀大宅撤空之後,有一晚蠶娘來找他,罕見地窩在向日金烏帳裏,便遣
出了随行的玲珑四嫔與四窮童子,蠶娘也沒有卷起紗幔,或像過往那樣邀他入帳
的意思。

  「因爲蠶娘身上有傷,同你一樣。」

  許是察覺空氣裏若有似無的疑雲,蠶娘搶在他之前,笑着自我解嘲。耿照總
覺得她的聲音比往常要嘶啞得多。「我的傷好說,你的則麻煩。有兩個可行之法,
原本擇一即可,能并行那是最好,偏生頭一條你小子就辦不了。」

  跟隐聖交手不可能毫發無傷。耿照多次以入虛靜之法内視周天,卻無法明确
地說出傷在哪裏,隻知道經脈郁結,行氣不順,怎麽都無法調整回巅峰狀态。

  「碧火神功乃天下自愈聖品,雙修則是推動碧火功的捷徑。你身邊那火神島
的神君丫頭,還有水神島潛衛的長腿丫頭,都是陰元豐沛的鼎爐;不怕被毒蛇咬
死的話,漱玉節那丫頭也是一絕。我知你把她們趕進冷爐谷,不考慮入谷小住幾
天,祓除病根,就隻能找那孤竹國的野丫頭啦。她身上有你的同源陽丹,也是一
法。」

  耿照苦笑着搖頭。

  「那……另一個法子呢?」

  「胤丹書那孩子,改良了我的天覆功。你見那熊孩子胤铿使過,連毀去的經
脈都能重生,光以自愈效果論,我宵明島正傳頗有不及。」蠶娘歎了口氣。「現
在練你是來不及啦,還好有胡小子。讓他爲你行氣推血,打通積郁,再找倆純血
丫頭補一補……要不,順序倒過來也行。莫在對抗殷小子之際,還拖着這副破破
爛爛的身軀。」

  耿照并未告訴蠶娘,老胡去了朱城山,沒這麽快回來。

  蠶娘天明前才離開,應他之請,撤去了始終隐于大宅内保護他的劉、楊二嫔。
少年并未按銀發女郎吩咐,以雙修之法洩去陽亢,積久難禁的壞處終在此時顯露
出來。

  任宜紫何其機靈,男兒腿間逐漸昂起的巨物,豈能逃過法眼?紅着小臉輕咬
櫻唇,纖指一比,神氣活現,迳對金钏道:

  「我就說他是個浮滑無行的登徒子,你還不服氣。瞧他那物事……都成什麽
樣了?他瞧着紅姐時打紅姐的主意,紅姐不在又姘上七玄妖女;如今見了你的身
子,多半便想要你啦。這般臭男子,你要不要再替他說話?」

  金钏臉色自然是極難看的,又忍不住拿眼角來瞧,見男兒的陽物已非适才匆
匆一瞥的模樣,粗圓如嬰臂般的肉杵上浮起筋絡,彎翹如鐮,昂然指天,全然想
不出腿間懸着這般巨物,如何能行走坐卧;杵尖繃着個形狀大小俱似熟剝鵝蛋的
紫紅肉菇,通體滑亮,不能說難看,卻有種莫名的迫人之勢,感覺挺怕人的。

  她全副心神皆被這平生首見的異物所攫,正欲細細審視,餘光偶與耿照視線
一對,趕緊扭頭,面頰滾燙,才想起該露出輕蔑不屑之意,小巧挺翹的瓊鼻裏一
聲重哼,果然甚是不屑。

  任宜紫眯着貓兒似的眼縫,舌尖輕掃唇瓣,仿佛這樣能稍解口燥。心兒怦怦
跳的異樣,令少女莫名興奮起來,她很想伸手去摸肉棒,感受它的尺寸和觸感,
礙于自己的身份,這樣做很不合适——起碼一開始不行。

  她知道該怎生開始才好。

  「喂,你摸……摸摸看,看他是不是病了,怎地……突然變得這麽大?」

  金钏遲疑了一下,耿照本以爲她會嚴詞拒絕,豈料少女俯身趨近,綁着金紅
緞帶的長發,自低斜的裸肩後掃落,晃開一抹幽幽的苜蓿芽香,尖細的發梢掃得
男兒腹間一片酥癢。

  幾不見毛孔的細緻肌膚,一下子盈滿視界,逆光可見細細的、柔順的汗毛,
仿佛透着暈芒。還有那件質地滑亮、渲開片片汗漬的紅緞抹胸,每寸起伏無不貼
着濕布,仿佛金钏未着寸縷,而是直接在緊緻的腰枝、玲珑的奶脯上描金繪紅,
勾勒出亵衣的圖樣。

  龍杵滑入細涼的指間,搔癢似的觸感既舒爽又銳利,光這樣就讓肉棒不由自
主一脹一跳,瞬間又膨大了些。

  金钏睜大杏眼,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從耿照的角度,很難判斷她的表情是驚
詫抑或其他。

  而少女全然不管他的心思反應,伸手握了握肉棒,如敷粉般細嫩的掌心觸感,
混着汗漬的膩滑,令耿照幾乎無法自抑,仰頭吐了口長氣。

  他倆隻見過三回、打了兩架,沒動手的那回還是拜了金钏昏迷不醒所賜,嚴
格說來不算相識。聽任宜紫的話意,敢情金钏還替自己說過話,心中微動:「是
了,當日在栖鳳館,我替她倆向任姑娘求情。念此不忘,便能理喻。」忍着杵上
絲滑般的膚觸,低道:

  「金……金钏姑娘,你聽我說。女子貞節,事關重大,不可……唔……不可
輕易失之。你家小姐随口相戲,你好好一個姑娘,将來尚有良緣得配,莫爲此輕
易犧牲名節。」

  金钏本是垂頸輕握着,聽他一說突然擡頭,小手捋起,眼神又似初識時那烈
如鍛鋼的模樣,雪腮繃緊,耿照甚至不知怎麽冒犯了她。

  「你拿『名節』來說嘴,莫不是要笑掉人的大牙?」

  角落裏,任宜紫雙手按着繡枕,遮住腿心,懶洋洋地偎着,嗤笑道:「名節
這種東西,是專門拿來吃女人的惡獸!你們男人睡上幾千幾百次,均無損道德,
可以高高在上,指着别人說長論短;區區一圈薄肉膜子,捅一次就破的玩意,怎
就能論斷女子的污潔?

  「我本以爲你是無恥了些,金钏那蠢丫頭則以爲你沒那麽無恥。待你說出這
兩個字來,才知你不是無恥而已,而是剝殺女子、狼心狗肺的壞東西!」


          第二六五折:留情空寄,齧魂血譜

  耿照瞠目結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作夢也想不到,會從任宜紫的嘴裏,聽到「薄肉膜子」、「捅一次就破的
玩意」雲雲,駭異之下,腦中空白了好一會兒,才省起言語背後的意涵。

  水月停軒份屬東海佛脈,尤重弟子貞節,自「紅顔冷劍」杜妝憐打破比丘尼
繼位的慣例、以檀越接掌門戶,特别立下「處子執位」的規矩。在紅螺峪時,染
紅霞等三姝身中赤眼之毒,須賴耿照消解,事後除黃纓大而化之,不以爲意,紅
兒、采藍等均爲此痛苦不堪,可見水月門風。

  任宜紫此番狂言,直斥女子之貞操如枷鎖,耿照雖非全不同意,但出自水月
三掌院之口,委實令人匪夷所思。

  回過神,硬脹的杵尖一涼,所觸膩潤,金钏不知何時褪去薄紗亵褲,骨肉停
勻的大腿跨過男兒腰腹,踮腳擡臀,支起身子,益顯腰低股圓,美不勝收。布滿
細汗的肌膚滑亮亮的,從腰際、臀側到大腿,映出一抹滑潤如水的迷人曲線……

  耿照這才意識到,這副胴體早已發育完熟,周身充滿女性魅力。

  他看不見少女臀底,但見平坦如削的小腹盡處,一抹卷曲的烏黑纖茸。金钏
上身傾至男兒面前,鼓脹的肉包幾乎貼面,意外不顯嬌小,撐飽抹胸綢面的乳量
令人垂涎,鮮果般的酸甜體香混着汗嗅,分外催情。

  強烈的視覺、嗅覺刺激下,本已硬得驚人的肉棒又昂起分許,一跳一跳拍彈
着少女會陰,發出濕黏的啪唧漿響。

  金钏仰頭輕顫,男兒杵尖一陣彈打,恰擊中她勃挺如豆蔻般、自行剝出肉褶
的嫩紅蒂兒,刹那間雷殛蛇竄,半身酥麻,大腿一脫力,差點一屁股坐落。

  便隻一沉,腿心仿佛被一根燒紅的烙鐵捅穿,入肉的銳疼才剛湧現,蛤口又
像被什麽卡得又滿又脹,直要撕裂身子,藕臂死死撐住男兒腹肌,不讓再進。

  她的玉戶生得小巧,腿心裏如有一隻光滑圓潤的金環寶螺,玉色剔瑩,肉貝
飽滿,合縫處如封似閉,連自家纖指都不曾探入分許,難窺花徑深淺。這一下捍
格沒坐折肉棒,全賴縫兒裏外漿汁膩潤,杵尖于受力的瞬間滑至蛤底,嵌着縫兒
一頂,如以匙尖撬貝隙,穩穩頂開一線鮑,抵入一團嬌脂。

  難以言喻的濕濡,令男兒不由得眯眼,無聲地吐了口長息。

  比起灼人的體溫,腿心秘處顯得又涼又滑,杵尖微入,隻覺軟如凝酪,半液
半固,怕用力些便要揉化了去。滑膩的肉貝夾着敏感的龜頭,貼肉輕熨,與男兒
大腿相貼的腿股卻是繃緊的,涼與燙、蜜肉與肌束、嬌軟與結實的反差,直教人
魂飛天外。

  耿照激靈靈一顫,心知此際再勸,不過是提油救火,索性閉口,待她少時知
難自退。

  金钏行動果絕,然以蛤口之逼仄,實難想像男兒胯下的巨物,如何塞得進僅
容指尖稍入的花徑裏,加上玉貝被撐開的痛楚萬分難當,心下微怯,不禁萌生一
絲退意。

  身後任宜紫喚道:「你……做什麽?快、快下來!我讓你吓唬吓唬他罷了,
沒讓你真與他做……聽說破瓜疼痛得緊,你莫逞強,快些下來!」

  被她一說,金钏反倒不肯下來了,貝齒一咬,徐徐坐落,痛得唇面煞白,小
巧的玉額冒出豆大冷汗,當真是比刀剮還疼,怎麽都坐不到底,而苦楚卻仍持續
堆疊着。

  從耿照之所在,能清楚看見角落裏任宜紫縮腿偎坐,懷抱繡枕,說這話時難
掩一抹似笑非笑不懷好意,少年忍着杵上次第吞沒的酥滑,正欲開聲,杵尖「剝」
的一蹭,穿入一處更狹更緊、孔眼似的小窩子,龍杵仿佛被酥酪裹着一捋至底,
搠入一團溫黏。

  頭一個浮上少年心版的念頭不是「緊」,而是「軟」——

  與結實健美的體态相比,金钏的花徑簡直嬌軟得不可思議,是捅破那圈薄薄
的阻礙後,再無法抵擋陽物的蠻橫侵入,輕而易舉便遭長驅直入,一股腦兒頂進
花心的程度。

  少女的唇瓣幾被貝齒咬出血來,仰頭嗚咽。破瓜的疼痛,以及被頂中花心的
快美,對少女來說都是此生未有的強烈初潮,瞬間剝奪了知覺反應,金钏眼前倏
白,仿佛被抛到九天之外。

  嬌軀雖僵,久經鍛煉的胴體依舊保有驕人的彈性。

  結實彈手的翹臀一坐到底,撞上男兒腿肌又彈起,感度絕佳的玉腿本能屈伸,
準備在下一次的撞擊到來時,給予更頑強激烈的反饋……就這樣,失神的少女憑
借過人的肌力與協調性,就着膣内的豐沛泌潤起起落落,持續套弄,一路推送着
奪走自己初紅的男人,同攀欲望之巅。

  耿照料不到她有這般魔性的肉體,猝不及防,腿腹筋肉不住彈動,拱得嬌小
的少女如壞掉的騎馬玩偶般,上下颠顫,纖細的肩頸手臂抛如風中枝蕾,無助的
模樣說不出的好看;想到是那位要強好勝、始終繃着一張俏臉的金钏姑娘,更是
淫興大發,倍感爽利。

  他平生所禦諸女,純論膣中緊湊,當以弦子爲最,女上男下的騎乘體位亦是
一絕,僅稍遜紅兒的悍猛半籌。

  染紅霞臉皮極薄,完事後深自懊悔、恐遭愛郎輕視,偏又溺于欲海無法自拔,
忍住羞恥哭着索求陽物的模樣,與弦子随興馳騁、全不知羞恥爲何物的逼人欲死,
可謂春蘭秋菊各擅勝場,俱是男歡女愛中的極品。

  金钏花徑嬌潤一如寶寶錦兒,卻有弦子紅兒般的矯健,于失神間自行套弄,
不止耿照舒爽難言,她自己更是乘風疊浪,叫喚越見急促,聲音嬌膩婉轉,聽得
角落裏的任宜紫臉酣耳熱,杏眸水汪汪的,綻出異樣神彩。

  金钏越扭越急,身子一蜷,膣裏無預警地大搐起來。

  裹着陽根的膩潤一縮,吸力遽增,龜頭仿佛被一團嫩肉吸進去,包覆感更強,
本已緊迫的花徑沒能再收束多少——即使有,其嬌軟也難抗男兒堅巨——突然間,
一股極陰涼的玉液狠狠澆上龜頭,溢出窄小的肉窩窩兒,填滿了膣管與陰莖間所
有罅隙,異樣的酥涼浸得龍杵一脹,快感痛銳,麻癢難當,差點便要丢盔棄甲,
一洩如注。

  這種奇特的酥爽耿照并不陌生,尚不及細想,懷中少女又生異狀——

  金钏半昏半醒,糊裏糊塗迎來人生頭一回高潮,身子微弓,「呀——」的一
聲尖叫,被劇烈的快感炸得柳腰一扳,整個人向後倒;幾乎在同時,車體轟隆一
震,右側似撞着什麽,拖行着擦滑一陣,才靜止不動。

  眼看金钏要倒栽蔥跌落,後腦勺乃人身要害,撞地難保不受重創,至此耿照
再難保留,單臂一扯,烏金細煉固然堅不可摧,牙床卻無這般牢靠,被鐵臂、金
鏈夾着一絞,喀喇聲落,右側扶手硬生生給絞了個稀爛。

  少年連同碎裂的破片布匹,一把震脫煉纏,及時摟住少女腰枝。爲防震傷她
五髒六腑,這一下的勁力與時間拿捏,可謂「蝸角極争」的至極展現,所費不下
于對戰隐聖;再慢分許,又或少用半分氣力,金钏不免以顱頸撞折收場。

  束發的金紅緞帶不知何時被她搖脫,晃落的大把濕發如柳絲般掃過雲褥,金
钏閉目張口,挂在男兒臂間喘息,鼓脹的奶脯撐得抹胸緞面起伏不定,肌香混着
濕鹹的汗嗅、微略刺鼻的淫靡膣蜜,以及鮮濃血氣撲面而來。一縷殷紅沿着她的
大腿蜿蜒而下,直淌至細長的足踝間,烏豔奪目,自是金钏的處子之證,隻沒料
到流了這許多,可想見股間破瓜之狼籍。

  「我占了她身子」的念頭,至此突然具現起來,有血有肉。此前「金钏姑娘」
不過是個稱呼,至多是任宜紫随身的一道秀麗景緻,沒什麽真實感。

  他那塞滿各種大事待辦的雜紊腦袋裏,終于勻出一點空間,得以感受臂間柳
腰之薄,帶汗肌膚的嫩滑滾燙,以及少女檀口中的濕潤香息……

  欲火驟爾勃發,還插在嫩膣中、彎翹的陽物竟又脹硬些許,刺着花心子裏那
團油潤的小肉窩窩往裏戳。

  金钏婉轉嬌啼,垂于耳際的酥軟藕臂猛然舉起,攀纏着男兒脖頸,像在推拒
陽物深入,又像央求他再插深一些;嬌癡纏綿之甚,蓦地撩起男兒心緒。

  一股難以名狀的愛憐與刺疼,伴着澎湃如潮的欲念湧至,耿照收緊腕臂,箍
住她結實的柳腰,放開巨陽深深地、滿滿地填實了少女無比軟嫩的凹陷,插得她
昂頸抽搐,「呀————」的一聲長長顫音由嘤咛、尖啼,終至張嘴無聲,緊閉
的雙眼不知何時已睜了開來,滿目俱是迷蒙水霧,纖纖十指揪緊了男兒頸發,不
住簌簌發顫。

  兩人鼻額幾乎相抵,卻連再挪前分許、四唇相貼的餘裕也勻不出,所有感官
知覺、身心氣力,全被緊緊嵌合的下體所攫,金钏張歙着、輕顫不止的唇瓣涼到
散出冰花似的寒氣,舌尖也是,不住輕甩螓首,嗚咽嬌吟,仿佛再承受不了膣裏
逼人欲死的快美。

  耿照徹底無視了少女的軟弱哀告,紮實的、穩穩的刨刮着她,粗如嬰臂的陰
莖竟還能再膨脹;熟卵似的杵尖明明已捅進花心,卻仍兀自深入,串着少女如舟
經浪的嬌軀,欲将那花兒似的迷人身子捅穿。

  毫無花巧的抽插最難當,盡顯男兒過人粗長。針砭幾回,金钏打着哆嗦軟在
他臂彎裏,花心深處再度湧出那暈涼玉漿,液量之沛,自兩人交合處溢出,濡得
股間一片濕涼。

  耿照得益于精純的處子元陰,欲火更熾,摟着欲折未折的柔韌柳腰持續抽添,
轉眼間,原本癱軟如泥的金钏倏又繃顫起來,死死掐着男兒臂膀,指甲幾乎自粗
壯黝黑的臂肌中刺出血來,瘋狂地扭腰掙紮着,結實彈手的渾圓雪臀極力後翹,
仿佛要将脹大到難以想像的陰莖拔出,一邊搖首嬌啼:

  「不、不……不要了……嗚嗚……啊、啊……不……不要……不要……」便
是初經人事,也直覺接下來将要發生的極之不妙,卻難動搖男兒的摧殘蹂躏,耿
照虎虎噴息,将陽具一捅到底,感覺被捅破的薄肉圈兒緊緊束着陰莖根部,劇烈
痙攣的嫩膣一路掐擠,嬌腴的管壁終于狂暴起來,撕咬似的吸啜着肉棒;在元陰
玉漿第三度洩出的同時,男兒低吼一聲,将滾燙的濃精滿滿灌入了花心裏。

  金钏不僅花徑短促,花心深處的肉窩子亦是小巧如豆,膣管的腴嫩全然扛不
住男兒兇猛的噴射,最敏感的花心頃刻間如遭無數漿粒貫穿,少女柳腰一弓,力
氣大到幾乎掙出臂圍,如非卡着圓翹的雪臀,這一掙便像活蝦離水,摔落地面。

  餘勢所至,「剝」的一聲陽物退出,沾着片片落紅、花唇紅腫不堪的陰戶裏,
稀哩呼噜淌出大股濁漿,有稀有稠,汁水淋漓,肉貝随即閉合,将泰半男兒精華
留在了身子裏,隻餘雲褥上一灘掌心大小的白湯,滲入絲糸經緯,暈開漬痕。

  耿照近日諸事煩心,未沾女色,至此方知積攢甚狠,竟射了這許多。

  雖是陽差陰錯,強占了不屬于自己的女子,然有任宜紫的狂言在前,金钏獨
斷于後,嚴格說來自己還是受迫的一方,心上甚無負擔,意外地十分盡興。除開
金钏那與其倔強正直的性格大異其趣、魔性般的肉體魅力,極其滋補的元陰之精
亦是關鍵。

  世上不乏天生益陽的陰材,如帝窟五島純血。

  寶寶錦兒天生元陰松嫩,易于采撷,所漏玉漿又是極純的陰精,無論采補或
雙修,俱是絕佳的爐鼎,不負神君血脈;但阿纨、弦子亦有此惠,卻非神君出身,
料想寰宇之大,五島外另有相似的體質,似乎也不奇怪。

  如非先天生就,而是以後天的養陰術育成,個中因由,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武林之中以此類功法聞名者,難逃色媚事人之譏,如天羅香、金環谷等,不是列
名邪派,就是聚集了左道之士的黑道山頭,怎麽都跟「正道七大派」之一的水月
停軒沾不上邊。

  金钏銀雪非是水月的正式弟子,乃服侍掌門起居的婢女,後撥任宜紫聽用,
以示對中書大人掌上明珠的厚愛。由紅兒、黃纓處聽來的片段,孿生姊妹的劍術
武功爲杜妝憐親炙,時間較任宜紫要長得多,絕非易爲外邪所乘的閑雜之人;算
上任宜紫的驚人之語,個中必有蹊跷,偏又不見理路,如陷雲山霧沼,一時之間
也琢磨不透。

  拔出肉貝的怒龍杵未見消軟,沾着處子落紅、白濁殘精的彎翹硬物紅通通的,
兀自散發着灼人熱勁。

  金钏甫一破瓜,便三度高潮,洩出大股陰精,饒以她鍛煉之勤也抵受不住,
當場暈死過去,軟軟偎着男兒鐵臂,雙頰潮紅、嬌喘絮絮,眉心糾結着,似在睡
夢之中,也爲這驚人的歡愉深自煩惱。

  耿照盡情射得一輪,欲念未減,見少女馴貓似的可愛睡容,不由得胃口大開,
連日胸臆裏的郁結也像開了宣洩口。他将昏厥的金钏摟卧胸口,抽空活動右臂,
隻覺精神奕奕,真氣運轉漸順,不知是洩了陽亢所緻,抑或金钏的陰元滋補如斯,
迳行修複起大戰後的功體缺損。

  角落裏的任宜紫回過神,見他右臂得脫,慌忙去取同心劍。豈料身子一動,
突然又坐回去,捂緊腿心繡枕,本已漲紅的秀美小臉又更紅了,羞怒交迸,扯開
喉嚨叫喊:

  「銀……死丫頭!給我死進來!」尋思車停以來,前廂遮簾絲紋未動,轅座
上的銀雪丫頭不知弄什麽玄虛,又補一句:「你姊快死啦,你還在磨蹭什麽?」

  耿照惱她使壞成習,随口騙人像不要錢似的,正欲運功震碎左側扶手,蓦地
背後潑喇一響,一道銳風穿入遮簾,人未到劍已至,迳取他頸根要害「大椎穴」!

  耿照背倚牙床,大椎穴恰在頭枕與靠背間,乃結構銜接上的空隙。牙床蒙上
輕軟的絲綢,要于掀簾的一瞬,逆光看出綢上光影深淺、判斷此處可入,決計是
一等一的手眼。耿照以爲銀雪實力穩居三人之冠,至此不幸成谶。

  他身軀受制,難以全避,急切間震碎扶手,又恐傷及懷裏的金钏,鐵了心生
受一劍。總算任宜紫見劍光閃現,立時省覺,急喚:「别傷人!」鋒芒應聲旋散,
一分爲三,全斫在牙床一側,崩口幾乎是同時綻現,難分先後。

  銀雪乘勢繞了個圈,看似欲蕩至牙床前,冷不防松開劍柄,靈蛇般欺入耿照
臂圍,撮起粉拳連消帶打,彈子拳、剜目鈎、三指鷹爪,頃刻數變,無一不以傷
人爲要,狠絕快絕,險象環生。

  饒以耿照内力深湛,兼有薜荔鬼手等奇功,也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有幾下是
仗着皮粗肉厚、真氣護體硬吃下來,納罕:「……此非『小閣藏春手』!水月門
下,豈有這等陰狠路數?」益發印證心中猜測。

  銀雪比他更慌,世間怎能有戳上眼皮,卻插之不入的眼目要害?這人的皮…
…未免也太厚了!心慌則亂,一味搶攻的路數無以爲繼,被觑了個破綻,鑄鐵似
的臂膀無聲無息穿破防禦圈子,箍住小腰一把摟近!

  少女嬌軀飛移,兩人間的空氣被急遽壓縮,如此已教人難以吞息;随即胸脯
重重撞上男兒胸膛,直與掄牆無異,肺裏的空氣被一股腦兒擠出,眼前倏白,停
得片刻,撞擊硬物的激痛才蜂擁而出,她連叫都叫不出,眼角迸淚,便欲昏厥。

  耿照要的正是這個效果。

  壓迫胸膈使人暈厥,須得貼身交纏才能使出,既傷體面又違武德,非東洲武
道所取——他在三奇谷佛教武典中見過類似的圖繪,看不懂邊上的蚯蚓文字,拿
與紅兒琢磨,當時染紅霞就是這麽說的。

  少年不欲與愛侶争辯,隻怕也吵不赢,但這野孩打跤似的潑皮招數,他卻不
是頭一回使——當夜在栖鳳館内,就曾倚之對付持劍的金钏,将她繞了個暈頭轉
向,摔與任宜紫一處;今日用于妹妹銀雪身上,依舊是一擊奏功。以臨敵經驗論,
隻能說姊妹倆一般的直腸直肚,簡直不能更老實了。

  一招得手,臂間所箍又軟又綿,柔若無骨,哪裏是少女結實的胴體?直如一
團春水所化。若非銀雪「呀」的一聲叫出聲,吐息濕熱,确是有血有肉的活人,
還以爲中了什麽移花接木之術,抱得一隻溫香軟枕。

  (雙胞胎不都是一模一樣麽?抱起來……怎能如此不同!)

  人皮面具、喬裝改扮……各種光怪陸離的念頭紛至沓來,視線遊移之間,乍
看兩張小臉似一模印就,然而并排細較,仍能分出瘦的是金钏,腴的是銀雪,隻
是差異極其微妙,穿上同款衣裙,拉遠距離一瞧,簡直難以辨别。正欲一指一個、
先點倒了再說,忽聽任宜紫喊道:

  「蠢丫頭……『留情血吻齧空魂』,快!」

  銀雪不假思索,抿着小嘴一嚅,居然張口朝耿照的頸側咬落!

  外物侵襲,護體的碧火真氣相應而動,立時震破銀雪的嘴角。

  耿照一凜:「……不好,莫傷着了她!」忙收斂功體。

  輕細的刺痛感傳來,比蚊子叮強不了多少。兩人身子相貼,耿照本能昂頸,
免與少女纏抵,誰知竟難以轉動,四肢百骸仿佛斷線一般,次第脫離了心識宰制,
靜如身外死物,更不稍動,卻也未癱軟倒地。

  他身負骊珠蛁血兩大至寶,按理百毒不侵,懷柔撤勁,原是有以恃之,但這
喚作「留情血吻齧空魂」的異術,仍是一舉藥倒了百毒不侵的耿大盟主。耿照五
體俱止,恍如木人,漸連眼珠都難以轉動,不知何時将失節制,趕緊定于一向,
使車内的景況能最大範圍地納入視界。

  胸腹間一陣窸窣,卻是銀雪笨手笨腳爬落,抱下了昏睡中的金钏,人未離手,
已哭起來。「嗚嗚……姊姊……嗚嗚……好多血……」

  任宜紫又氣又好笑,笨蛋本小姐見多了,就沒見過這麽笨的!「喂,你姊姊
還沒死,莫哭喪!我問你,你剛剛跑哪兒去啦,好端端的幹嘛駕車去磨牆?」

  銀雪抽噎道:「我……我也不知道,身……身子一下好癢,一下又好疼……
一下……又使不上力……我以爲金钏病了,想靠邊停一下瞧瞧她,誰知突然……
突然難受得要命,醒來……就聽見小姐喚我。」

  任宜紫凝眸一瞧,果然這蠢丫頭下身尿褲子也似,褲腳兀自滴着淫蜜,半透
的薄裈褲透出乳色雪肌,隔着濕綢猶能看出白裏透紅,直教人想咬一口。

  孿生子共享知覺,十年來打姊妹倆鞭子的經驗,足教任宜紫明白這點——一
鞭之威由二人分擔,彼此便隻各疼一半。金钏常隔斷痛覺分享,卻不許妹妹這麽
做。

  顯然交媾的激烈官能,突破了金钏苦心構築的阻斷篩網,更有甚者,在金钏
失去意識時,所有的知覺刺激便轉由銀雪承受也說不定。

  你也有躲不掉的時候啊,銀雪丫頭。任宜紫冷笑。

  她一直不怎麽喜歡銀雪。

  銀雪丫頭比她那老發正義春的姊姊能吃,十二歲上就開始長奶長屁股,整個
人吹糖似的,淨往勾男人的地方長肉——她和金钏都是十四才來的初潮,發育則
是更後頭的事。比起勤于鍛煉的金钏,銀雪丫頭從那時起就有了成熟女人的身版,
也跟她們一樣,變得膽小貪婪惡勞好逸,甘于肮髒臃腫的姿态,早早做上平庸一
生的無聊打算。

  她老讓她想起門裏一個出身低賤的丫頭。叫黃……黃什麽去了?

  貌醜身短,隻兩隻奶子大得出奇,藏着看不起人的心思,到處交朋友,倒也
混得舒心。任宜紫瞧她不順眼,找過幾次茬兒,都沒能整到她,卻記住了那雙豬
一樣的眼睛:白白嫩嫩的臉盤上,深深嵌着兩丸黑水銀似的烏濃,煨在滿面笑意
裏,看起來豈止無害?簡直蠢透了。

  但豬其實聰明得要命。你若覺得她蠢,代表她要比你聰明多了。

  任宜紫甩了甩頭,驅散令人不快的雜識,一個嶄新的惡念迅速自心底成形。

  「這厮給金钏下了藥,你趕快救她!」

  「怎……怎麽救?」銀雪茫然回望。「我……我又不懂藥理……」

  「我懂就行啦。」任宜紫忍着笑,一本正經道:「此毒名喚『牽腸絲』,是
極厲害的春……呃,我是說毒藥,普天之下,唯男子陽精可解。」一指耿照胯間
高高昂起的怒龍,圈起幼細白晰的拇、食二指,作勢套弄。

  銀雪小臉「唰!」一聲漲紅,不敢違拗,正欲蹲下,又被主子喊住。「他那
醜物若是消軟了去,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姊姊。你把衣衫全脫了,免教他餒了興
緻,平白害了金钏性命。」

  這種荒謬絕倫、破綻百出的說法,任誰來聽都隻能搖頭哂然。銀雪欲言又止,
終究未出一言辯駁,起身乖巧地褪去衫褲,不留一絲半縷,裸出光潔白晰的雪潤
嬌軀。

  卸去所有遮蔽之後,姊妹倆「并不一樣」的奇特印象益發強烈起來:

  金钏銀雪體型相仿,如相貌細辨之下,終有腴瘦的微妙差異,胴體亦然。銀
雪的腰枝明顯較姊姊更腴,小腹也有着少女獨有的迷人肉感。這份嬌腴延伸到腿
股,便成肉呼呼的蜜大腿,以及豐盈雪潤的梨臀。

  而奶脯更是兩樣風景——銀雪的雙峰比金钏稍大,昂翹的粉潤乳首盡顯青春
驕人,此處倒是無分軒轾。但銀雪的乳丘更厚也更圓潤,下乳垂墜沉甸,視覺上
不但份量十足,由側面看來,乳型直介于尖筍與吊鍾之間,兼有尖翹沉墜,用看
的便覺手感絕佳,揉捏起來,定教人愛不忍釋。

  耿照本無行淫取樂的興緻,見銀雪嬌怯怯地蹲跪在腿間,小手捋着肉棒上上
下下,忽爾又在任宜紫的指揮下,張開櫻桃小嘴,噙住杵尖,吞吐舔舐,将整根
肉棒上的落紅與殘精舔得幹幹淨淨;兩座雪白的乳峰在臂間夾出深溝,從這個角
度看,要比适才站立之時要雄偉得多,看不出她着衣時嬌小羞怯的模樣,也有一
雙誘人豔乳。

  更糟糕的是,這張臉不斷令他想起另一名少女:咬牙切齒的金钏,倔強好強
的金钏,閉目嬌吟的金钏;高潮之際,連迎湊都像抵死推拒的金钏……

  ——原來金钏乖巧地伏在身下,像吃糖葫蘆般盡情品箫,是這般模樣。

  這樣的念頭,令男兒硬到連自己都吃驚的程度,似乎留情血吻唯一沒癱瘓的,
隻有越發勃挺的陽物而已。所幸銀雪技巧稚拙,一旁指點的任大小姐亦是空口說
白話,盲人瞎馬,威脅有限。

  銀雪言聽計從任她搬弄,任宜紫玩了一會兒覺得沒勁,靈光一閃,命令銀雪:
「喂,這樣沒用,你且躺下,把腿張開。」

  銀雪羞憤欲死,仍是依言而行。躺下之後,乳肉厚實的好處盡顯無遺,雙峰
攤成了兩隻大圓,乳廓堆起的厚厚雪丘分溢兩腋,滑順得像是融雪一般,足見乳
質細軟,恍若水凝。

  沃腴的雪乳攤往兩側後,白得微透青絡的胸口乳間浮現肋影,耿照這才驚覺:
她予人豐滿之感,僅是相對姊姊金钏而言。二姝畢竟同享相似的體态輪廓,銀雪
胳膊細直,粉頸修長,不過是臀乳傲人罷了,遠遠稱不上肥胖。

  任宜紫命她屈腿大開,雙臂勾住膝彎,見飽滿的恥丘上覆滿剛毛,又粗又卷,
肥厚的陰唇是幹淨的淺櫻色,随擡張至極的雪潤大腿,剝成一隻肉厚汁汩的紫豔
熟李,與金钏的肉貝不同,是透着濃稠色欲的銷魂蜜肉。

  她連肛菊附近都生卷茸,肉褶随血脈鼓動不住張歙,一抹荔漿似的半透明愛
液沁出蛤口,像是自李肉裏擠出乳漿。

  這秘處委實太過淫豔,一時間車廂裏除了三人的粗息與心跳,沒有别的聲響。
而任宜紫永遠是最早清醒的一個,腿間夾着繡枕爬将過來,七手八腳解去耿照左
臂煉纏,一轉機簧,喀喇喇的異響聲落,耿照被豎直的牙床翻跪在地上,恰恰壓
在銀雪大開的兩腿間。

  溫馴的少女吓得閉目,苦無主子之命,沒敢抽身躲開。

  任宜紫如擺弄一具巨大人偶娃娃似的,将耿照擺成了跪坐撐臂的姿勢,左手
支着銀雪腋臂間的地面,右掌卻是五指箕張,滿滿覆住她飽滿的左乳。

  耿照不能動彈,感覺卻依舊清晰,膝蓋撞地的疼痛、掌中雪乳的沃腴……無
不曆曆,非是中了蒙汗藥似的癱軟如泥——牙床翻覆時他以掌撐地,避過四仰八
叉的銀雪,被藥倒之人決計不能如此。

  隻是這一連串的動作近乎肉體本能,非心意所緻,意志突然成了一名毫無關
連的旁觀者,無論怎麽集中精神,皆無法重獲支配的權宰。

  面對在青面神的異能時,他有過極爲類似的體驗。看來這「留情血吻齧空魂」
絕非是毒,更像某種隔斷心識的秘術。

  然而大師父潛修異術多年,堪稱當世獨步,欲制嶽宸風仍須一賭運氣;他自
問眼下已不弱于嶽賊,銀雪小小年紀,修爲淺薄,豈能于一咬間得手?老胡提過
那金環谷翠十九娘的女兒,通曉一門「超詣真功」,神異處不遜大師父,可惜當
時未曾細問,不定此際便能觸類旁通,突破困局——

  任宜紫不知他心中正懊悔,豬肉檔上挑斤揀兩似的,信手撥了撥銀雪的奶脯,
乜眸冷笑:「平常裝得挺乖,奶子居然這般淫蕩!你給我老實招來,是不是背着
你姊姊,同男人好過啦?」

  「沒……奴、奴婢不……嗚……呀!」卻是主子在乳上一擰。銀雪閉眼瑟縮,
維持着掰腿仰卧、任君采撷的屈辱豔姿,連委屈都令人硬得生疼。

  任宜紫嘲諷夠了,似覺兩人的模樣十分有趣,咯咯嬌笑。「便宜你啦,典衛
大人。我家銀雪丫頭這雙不要臉的母豬奶,可是極品中的極品,多少男子往死裏
盯着瞧,隻你能嘗滋味。公豬母豬,正好一對兒。」纖指探往男兒下身,握住那
駭人粗長,差點失聲叫出,咬唇暗忖:

  「這玩意兒插進腿心子裏,還能有氣?金钏丫頭真扛得,活該疼死她。」

  惡向膽邊生,确定這下必然好玩得緊,導引男根,對準銀雪的小肉圈兒,鈍
首徐入,怡然笑道:「要弄醒你姊姊,我看就隻有這個法子啦。看看這回破瓜你
是要自個兒疼呢,還是拉着金钏一起疼?」


          第二六六折:倩君開懷,滿城俱觀

  銀雪閉眼嗚咽,勾着膝彎的兩條粉臂不敢放開,腴到極處的下半身宛若堆雪,
漾起一片耀眼酥白。

  開腿屈膝的羞恥姿勢,加倍凸顯出大腿和屁股的豐滿。覆滿剛毛的恥丘高高
贲起,無論飽滿的形狀或乳白的肌色,均像極了甫出蒸箧的新炊饅頭,怕觸感亦
是相差仿佛,恨不能輕咬一口,試試有多綿多嫩,多化嘴舌。

  龜頭撐開肉圈,銀雪嗚咽着蜷起身子,擠出粉緻緻的小肚腩,與傲人的胸乳
同樣盈手,非但不顯臃贅,反倒說不出的玉雪可愛。白兔若修煉成人形,差不多
就是這樣了。

  眼前美景極之撩人,杵尖所抵,更是濕濡溫熱,似吮似拒,但真正掐着耿照
心尖兒、不住升溫欲焰的,卻是他身後推送的任宜紫。

  自進車廂,兩人頭一回如此貼近。耿照爲破「留情血吻」之制,着意留心任
宜紫的一舉一動,此術雖奪去四肢活動的能力,不知爲何卻增強了五感知覺。

  任宜紫一掠而至、解去他左手鏈縛時,一縷異嗅随之漫開,如蘭焦桂皮,又
似丁香麝囊,決計不臭,甚至頗爲好聞,但頭一個印象卻非是香,而是那股子鑽
入鼻腔的微刺,仿佛在迷人的野地芬芳中,透着若有似無的辛辣刺麻,能将汗水
的鹹、血肉的溫,乃至膣肉的腥甜調和起來,混成一股令人欲罷不能的神秘氣息。

  回神少年貪婪地汲滿胸臆,「想要更多」的沖動仍不住敲打心版,強大到令
他以爲能就此恢複自由。

  若非嘗過媚兒的好處,耿照可能不知道那是什麽。

  相較之下,伏象公主如鞣革般鮮烈的愛液氣味,也就不顯得那般狂悍不羁,
危險得獨樹一幟了。很難想像出身名門、身份高貴,從相貌到打扮無不精緻超凡,
無數男子魂萦夢系的任大小姐,膣中竟能流出這種野味兒的淫水來,不知流了多
少,才得這般辛刺濃烈。

  任宜紫轉至身後,一手握住陽物,确保它抵入銀雪的陰戶,另一隻手卻按耿
照腰眼,滑膩的指觸如塗布了滑石垩土,半乳半糜,輕滑過少年的黝亮肌膚,足
教他倒抽一口涼氣,舒爽得微微顫抖。

  任大小姐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替銀雪丫頭破瓜」這事上,大半個身子壓上耿
照背門,推着他的腰臀往前抵。

  耿照隻覺那催情的辛麝一股腦兒鑽進鼻腔,猶如揉碎整叢的焦蘭腐葉,腥甜
的香氣在胸臆裏炸開,隻想狠狠啃舐少女的汗肌蜜肉,以滿口鹹潤稍稍平抑,才
覺舒坦——

  直到背上傳來溫軟肉感,意識到是任宜紫的雙峰,握在少女手裏的陰莖一脹,
硬得向上挑起。

  銀雪嗚咽一聲,雪臀欲避又不敢避,不覺擡起,沒入小半截的龜頭被任宜紫
一推,「噗!」整顆貫入,撐薄了的小肉圈兒吞入肉菇傘冠,褶口如袋兒般一束,
旋即汩出一抹鮮紅,淌下雪股。

  銀雪痛得臉都白了,白晃晃的乳丘不住晃顫,她膣中觸感不同于姊姊金钏的
嬌軟,又滑又脆,吮勁極強,仿佛全是肌束,夾得人又疼又爽,意外地沒甚阻礙,
杵尖既入,龍杵随之排闼破關。

  任宜紫手底加力,陽物「唧」的一聲捅到底,混了血絲的愛液溢如清泉,龜
頭前端像是撞着一團極富彈性、又韌又脆的肉心子,周圍隐約有肉芽搔刮;銀雪
身子一搐,又将受力褪出的肉棒吸進來,擠出小股泉水,寡少的落紅又沖得更淡。

  近距離直擊巨物進出的沖擊力,要比想像強烈許多。任宜紫眼角眉梢水汪汪
一片,春情滿溢,興緻盎然,推着耿照的屁股進進出出,見銀雪昂頸抽搐,連叫
都叫喚不出,哄道:

  「乖,進去了……不疼不疼……你瞧!這不是挺滑順的麽?來,再插會兒…
…對了,就是這樣。瞧你美的……哪來的小浪蹄子,淫蕩成這樣!你姊姊淨喊疼,
就你爽成這副德行……來,賞你點甜頭吃……插這麽快美不?要不再快些?」

  「啊、啊……小……饒……啊、啊……不……啊、啊、啊……」

  銀雪喘着粗息,是那種瀕死般的急促,仿佛下一霎便要斷氣似的;偶爾迸出
幾個破碎的單音,聲調似尖實啞,混入氣聲無比銷魂,要比浪啼著「幹死人家了」
更具說服力。

  任宜紫臉烘耳熱,股間液感更濃,偏舍不下眼前誘人的風光,并緊了腴嫩的
腿根,免得尿出。

  見耿照進出間臀肌如鐵,說不出的威猛好看,腿心裏一陣哆嗦,仿佛真漏了
點什麽出來,濕滑滑、黏潤潤的,美得她半身發軟,嘴角不禁微勾,玉靥绯紅,
明豔不可方物,可惜車内三人無一得見。

  回過神來,她整個人靠在男兒背上,見陽物推到了底,沒露分毫在外,銀雪
美得渾身顫搖,不知怎的掠過一絲妒意,氣自是出在耿照頭上,「啪!」扇他屁
股一記,趴上背門輕咬他耳垂,甜甜笑道:

  「給本小姐硬着呀,我家銀丫頭還沒爽夠哩。接着插……哪兒舒坦往哪插,
我沒說『好』之前,可不許你停!聽見沒有?」在他腰背間一陣撫按,又嬌又狠
地推送起來。

  銀雪膣肌異常發達,金钏若是欲凝未凝的酥酪,她便是半截鱆管,還不是活
生生的又黏又軟,是先在沸滾的清澈上湯裏汆過,燙得半熟後急急冰鎮,絕頂的
鮮甜與美味全鎖在這一霎方寸裏,又彈又脆,鮮爽宜人。

  初時分泌不豐,進出亦不如何滞澀,滑溜的膣管自行将肉棒掐出,往覆利索,
苦楚不多。抽添幾下淫水自生,幹起來無比滑順,天生适合快進快出。

  隻是這麽一來,卻苦了初初開苞的銀雪丫頭。

  任宜紫的推送并未考慮雙方感受,耿照本就持久,射過之後兀自堅挺,洩意
全無,完全是打持久戰的架勢。銀雪勾着膝彎的雙臂不知何時已然放脫,高舉過
頂,死揪着雲褥;自擡了兩腿大大分開,蜷起姣美的足趾,一迳發顫,齒縫間迸
出「嗚嗚」氣音,竟已狠丢了一回。

  此生首次的高潮,遠超過少女所能禁受,銀雪癱似爛泥,若非雪乳劇烈起伏,
看來便似沒了氣一般。

  昏厥的金钏嗚的一聲,人未睜眼,身子已顫抖起來,搖着濕發勉力支起,向
前爬得尺許,大腿忍不住并緊磨擦,最後氣力全失,隻能翹着屁股趴在原處,承
受着倏忽而來的快感。

  ——孿生一心,同享知覺。

  銀雪破處的疼痛不甚劇烈,蓋因任宜紫不管她死活,硬插硬推,快刀斬亂麻,
居然也就過去了,随之而來的高潮才是難當。銀雪或分了一半過去,也可能是失
神後悉由姊姊承受,美得金钏嘤咛醒轉,奮力爬近的當兒,四度洩出陰元;本已
暈厥的銀雪蓦地大搐起來,小腰狂扭一陣,昂奮得異乎尋常,倏忽癱軟不動,硬
生生被從姊姊處傳來的高潮弄丢了身子。

  連環丢洩之下,姊妹倆俱是手足酸軟,酥麻到了連動動手指都難的程度。銀
雪直接淌着涎唾翻白杏眼,像是去了半條命,按理該比她更軟的金钏苦苦撐持,
艱難開聲:

  「小……嗚……小姐……小……心……」才吐出幾字,便即無聲,卻是對任
宜紫說。

  任宜紫本想嘲諷兩句,心念微動,急戳耿照背門的心俞、腎俞兩穴,欲閉控
制體内氣流的關竅,突然間少年一轉身,任宜紫想也不想,指尖轉刺左眼!耿照
閉目運功,任宜紫尚未戳實,已被護體的碧火真氣震麻指臂,彈飛前橫遭攫住,
如入鐵箍,五内血氣翻湧,幾欲暈厥,再難造次。

  「你……」任宜紫勉力吐納調息,難掩驚駭莫名,啞道:

  「怎……怎能解開血吻?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他被「留情血吻齧空魂」放倒以來,百骸失宰,五感卻未喪失,反被憑空放
大數倍,疼痛、快美等無不遠勝尋常,再加上把持之力銳減,面對金钏沒頭沒腦
的獻身,居然意猶未盡……以耿照志堅,當中必有蹊跷。

  少年未于雙姝魔性般的肉體迷失,憑借一絲理智,在插入銀雪之際遁入虛境,
總結已知的線索——

  遭麻沸散或蒙汗藥麻痹,絕不能在仆倒時伸手撐地,遑論挺着堅硬的陽具捅
破銀雪,在她強有力的緊迫膣肌裏一輪抽添,插得少女魂飛天外,不旋踵間便迎
來了高潮。

  與「五感未喪」一節合觀,背後的答案出乎意料地簡單——由頭至尾,就沒
有「百骸失宰」這回事,仆倒是耿照撐的地,奪其初紅、将銀雪插到失神将死,
自也隻有耿照才能辦到。

  且不論青面神已臻化境的幻術,便在江湖郎中間也有所謂「懾魂」一門,利
用藥物緻幻,乃至人身既有的官能錯覺迷惑衆生,以行詐斂。

  銀雪小小年紀,就算天賦異秉,斷無可能練到媲美青面神的境地,必是在口
裏藏得迷藥,以咬破油皮使藥性入血。化骊珠号稱百毒辟易,蓋因與宿主同命,
遇上足以危害宿主性命的外物,自會予以排除;用于宗教秘儀、使人陷入迷離幻
境的懾魂藥物,未必會危及性命,七叔與蕭老台丞炮制刀屍時也用了各種秘藥,
事後均驗之不出,約同此理。

  耿照被下藥後,産生了「百骸失宰」的錯覺,實際上是行動無礙的,隻是受
迷惑的意識反應不來,就像惡夢在被驚醒前,偶現的魇壓之感。

  銀雪負責下藥,控制人的法門,卻是操控在任宜紫之手。耿照從背上的指觸,
推斷是類似子午流截脈閉穴的手法,觀察當下所爲,慢慢摸索理路,以意志喚起
穴點周遭真氣、脈流,乃至筋骨肌肉,如從魇壓中強迫自己蘇醒過來——

  金钏昏厥前的隻言片語,許是發覺少年神情有異,忙向小姐示警,無奈慢了
一步。

  其實耿照尚未全複,百骸如浸深水,兀自遠漂,又像用着别人的身體,總之
是不合拍;偏生眼觀耳聞、膚觸鼻嗅等被恣意放大,敏感異常,還有那邪乎的欲
火也是。若任宜紫未存傷人之念,第一時間破門竄出,以他這咬弦不上的身魂,
也隻能任其自去。

  耿照用力搖了搖腦袋,忽聽任宜紫哀叫道:「你……要勒死我啦!好疼……
好疼!」如受傷的小動物般,清脆動聽的喉音叫起來格外撩人。

  他警省過來,連忙松手,任宜紫全未辜負期待,趁懷臂間挪得一絲空隙,膝
頂肘捶、拳腿齊至,啪啪啪啪幾下全中。耿照連防禦架勢都沒擺出,單臂一收,
又将她原樣箍住。

  「疼、疼……好疼!」嬌啼中隐帶哭音,這回應該不假。

  「……又是哪兒疼?」

  「肘……肘子疼……膝蓋也疼!」誰叫碧火神功發在意先?耿照神魂離契,
連想撤去護身氣勁亦不可得。這四下任宜紫結結實實打在完全防禦的碧火功罩上,
好在咫尺之間本難施力,所用勁力不過平日的二三成;真打實了,立時便是碎骨
斷脈的下場。

  耿照定了定神,極力控制箍束的勁道,以免身體不聽控制,勒碎了她的背脊
胸肋,但被極緻放大的五感卻令他難以專心。臂間少女的胴體十分苗條,明明個
頭與金銀姊妹花相差仿佛,卻在金钏的健美與銀雪的嬌腴間取得巧妙平衡,小腰
似無一絲贅肉,挺翹的小俏臀卻渾圓彈手,肉得恰到好處,連掙紮顫抖都充滿野
性與生命力,不斷踢動的修長雙腿也是。

  兩人身子緊密相貼,不僅體溫交滲、彼此的心跳隔着兩副腔子怦怦互擊,她
那異常催情的野性體香更是兇猛襲來,遑論汗澤及淫蜜的氣味……耿照的鼻腔顱
内被刺得隐隐生疼,心煩意亂,隻想趕快擺脫眼前怪異已極的情境,忍着勃然咆
吼的狂暴欲念,刻意不去看她,啞着嗓子道:

  「說出你要帶我去哪兒,這裏就沒你們的事了。」

  任宜紫垂着雪膩的粉頸嚅嗫幾句,耿照蹙眉道:「你說什麽?」稍稍俯近,
螓首倏忽撞來,這地痞打架似的混賴招數在任大小姐使來,簡直熟練得令人咋舌。
無奈殺意一起,碧火功感應自生,耿照仰頭避過,沒防到少女「呸」的一聲,一
口香唾正中面門。任宜紫哈哈大笑,眸光卻狠:「就憑你這下賤東西,還沒資格
問本小姐的話!」轉頭怒罵癱軟的姊妹倆:「你們兩個沒用的蠢才,快給我起來!
拾奪不下這厮,讓你們做窯姐兒去!」銀雪動也不動,連眼睛都睜不開;金钏的
手臂微微動了動,終究沒能擡頭起身。

  耿照忍無可忍,厲聲道:「她們雖是婢女,可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偏教你這
般糟蹋!」任宜紫柳眉一挑,狠笑道:「就你這德行,好意思說我?」目光乜低,
所對正是男兒沾滿落紅愛液的昂翹肉棒。

  耿照一時語塞,胸中怒火更熾,将她往雲褥上一扔,揚起右掌,作勢欲掴。

  任宜紫被他箍得半身發麻,驟然解困血液回湧,酸得起不了身,卻絲毫不怕,
惡狠狠地瞪着狂怒的少年,俏臉上滿是釁意。「你打啊,我才不怕!我娘說男人
全是畜生,早晚要對女人動手的,隻看什麽時候撕破假面,露出豬狗原形罷了…
…你也一樣!」

  耿照聞言一愣,理智恢複,再也掴不落手。任宜紫趁他微怔之際,突然撐地
疾起,手足并用,翹着小俏臀掠向廂底之門!眼看就要碰到門把,左踝突然一緊,
又被少年拖回。

  任宜紫尖叫踢腿,狀若瘋狂,耿照從捉住左踝、攫住左膝彎,到壓制住她的
左側腿股,隻勻出一隻左臂擋下她發狂似的踢蹴,無論怎麽喊她就是不聽制止,
拖行間屢屢踢中卧倒的金钏銀雪,也不知是無心或故意。

  耿照心頭無名火起,雙手分抓兩踝,捉小雞似的吊起一摔,趁着她眼冒金星
抓上膝頭,擺成翹臀趴卧的模樣,「嘶」的一聲裂帛勁響,将她腰下裙裳撕開。

  内外幾層布耷黏着一塊離體,露出結實渾圓的雪臀。掌裏的大把布片濕到淅
淅瀝瀝地滴着水,還從桃裂似的淺潤蜜縫牽了條晶瑩液絲,比鮮切的蘆荟漿液更
加黏稠,拉到六七寸遠依舊相連未斷,不住朝彤豔豔的、劇烈充血的肉縫滑降液
珠;那股蘭麝也似的誘人騷香撲面而來,塞滿胸臆,幾令少年喘不過氣來。

  任宜紫臀底一涼,隻覺厚重的濕冷液感驟然襲至,眼前金星漸淡,忽意識到
是那姓耿的賤狗——母親說世上男子全是豬狗。耿照出身卑微,好在生得不是癡
肥臃腫,自是賤狗而非蠢豬——撕了自己的裙,那她濕得一塌糊塗的事,自也被
瞧……心尖兒一吊,又窘又怒,踢腿尖叫:

  「放……放開我,你這死賤狗!本小姐的身子,豈是你能……哎呀!疼……
好疼!」

  啪的一聲俐落脆響,臀上熱辣辣一燙,随之而來的是難以言喻的激痛。任宜
紫瞠目一霎,毫無預警地暴哭起來,仿佛稚兒撒潑。「嗚嗚……你……賤狗!嗚
……連我爹……我爹都沒打過我!嗚嗚……疼死人了!嗚嗚嗚……啊!痛……啊!
嗚嗚嗚……别打了……啊!嗚嗚嗚嗚嗚……」

  耿照連抽幾下,打得她幼嫩的臀膚上鼓起指痕似的浮腫紅印,甚至微微滲出
血絲。任宜紫的雪股的确極富彈性,扇落的手感不遜于渡河用的生羊皮囊,是充
血的肌束會狠狠回擊手掌,倔強地将外敵彈開的程度;隻是雪肌卻無此強韌,一
下便已破皮滲紅,配合少女哀凄婉轉的哭叫,居然令耿照興奮起來。

  金钏聞聲掙起,咬牙迸出幾個字:「莫……莫欺……小……」無奈氣空力盡,
挪前不過寸許,終究癱軟難動,隻餘微弱吐息。任大小姐雖哭叫不休,卻無讨饒
之意,哭喊的内容全是辱罵之語,耿照不理她罵自己,但任宜紫見得金钏無力出
手,轉而诟罵金钏銀雪不絕,饒是他腦袋昏沉,實也聽不入耳,猛将任宜紫翻将
過來,直視她雙眼,寒聲斥道:

  「她姊妹二人忠心耿耿,偏生你如此糟蹋,才落得無人援手的窘境。你不思
己過,倒把她們罵得一文不值……水月停軒是這麽教你的麽?」

  任宜紫不甘示弱,噙淚狠笑:「你個侵淩女子的賤狗,有臉說『糟蹋』二字!
這倆廢物蠢丫連命都是我的,我愛怎的便怎的,你知平望大戶裏,多少仆役隻須
主人一句話,刀裏火裏也都去了……我錦衣玉食的供養她倆十幾年,習字練武一
樣沒落,你說我怎麽糟蹋人了?」

  耿照心底一陣刺痛,怒極反笑,森然道:「十年相處,便養貓狗都有感情了,
你編的那些無聊說帖,真以爲銀雪姑娘是信了你,才言聽計從麽?金钏姑娘一聽
你哭便着急,都……都成那樣了,還想着來救你……你有沒有珍惜過身邊這些個
照顧你、珍視你的人?有沒有想過,自己值不值得她們這樣爲你,有沒有跟她們
說過半句感謝的話語?」說到後來濃眉蹙起,聲音喑啞,終至無言。

  任宜紫冷笑道:「睡過她倆之後,倒知道替她們說話了?男人就是這般沒用!
管不住胯下醜物,幹過了又變得軟弱起來,婆婆媽媽淨是造孽!早知如此,何必
當初?

  「倆蠢丫出身賤,隻合配你這等賤狗!你們仨一般蠢賤,短竈歪鍋,難怪你
滿口替她們說話。料想七玄妖女和我那蠢師姊也——」

  「……住口!」

  耿照怒不可遏,跨騎在她赤裸的膝腿間,雙掌分執兩隻皓腕,摁在墊褥上,
低頭瞪視,咬牙切齒。任宜紫胸膛起伏,纏腰早随撕碎的下裳松脫,失去腰束的
薄雲衫裹不住渾圓玉乳。耿照這才發現她上圍發育豐滿,月餘不見,身子長高不
少,峰壑傲人,直追阿妍姑娘,不愧是一父同出的親姊妹……

  任宜紫頓覺腹間一條長物彈跳拍打,怕人的熱度炙着平坦的小腹,餘光瞥見
他胯間巨物猙獰,蔑笑道:「「說了半天你隻是想幹我,是不?我也逃不了啦,
别找忒多借口,你想幹就幹。」最末一句幾餘氣音,吐氣如蘭,股間濕熱蒸騰,
香騷馥郁,誘人已極。

  耿照的欲念實已至臨界——現在,他幾乎有九成的把握,「留情血吻齧空魂」
乃以藥物施就。身魂分離說不定隻是副遺,将知覺極緻放大,持續堆疊,進而讓
憤怒的更加憤怒,恐懼的益發恐懼,才是真正目的。用于逼供折磨,此藥的好處
簡直令人不敢再想。

  留情血吻本身并無催情效果,它隻是将男兒久積的陽亢之火放大至極,再這
樣下去,早晚會壓潰理智。耿照深知毫無節制、恣意在女子身上洩欲的自己,是
多麽危險可怕。更可怕的是他現在不想忍。

  他緩緩俯低,任由少女明豔無俦的臉蛋在視界裏暈開,終至散華。任宜紫的
胸口劇烈起伏,兩眼放出異光,光是這樣她已小小尿了一注,臀底溫溫濕濕地浮
挹一片腥麝濃香。少年湊近她小巧細嫩的耳珠,齧咬似的輕道:

  「……哪有這麽便宜?」霍然而起,拎貓兒似的将任宜紫往廂底一扔!

  任宜紫驟失重心不及叫喊,就看着兩條筆直的玉腿淩空甩分,足趾抑平,光
裸的股心裏拖開長長的液弧,在雲褥上灑落一整道噴濺水痕;背脊「碰!」一聲
猛撞開兩扇閉鎖的門扉,任宜紫五内翻湧,被倏亮的陽光刺得閉目,淚水不自覺
湧出,有一瞬間還以爲自己瞎了。

  眼皮裏的刺亮紅暈未褪,少女身子一頓,被一股巨力拉回,兩股相互拉扯的
對反力量像要撕裂身軀,五髒六腑被扔來甩去,任宜紫半身俯出車門,毫無征兆
地幹嘔起來,可惜腹中空空如也,除了些許酸水,什麽也沒嘔出來。

  「你……幹什……啊呀!」裂帛聲落背心一涼,薄羅雲衫、抹胸系結等俱被
扯去,前胸衣裳順勢搭滑落地,少女頓時一絲不挂,裸成一頭雪酥酥的玲珑白羊。

  任宜紫被按着腰背動彈不得,連蹬腿後蹴亦不能夠,隻能翹着俏臀趴在門邊。
雙眼好不容易習慣了光線,蓦聽周圍蟬聲轟起,眼前是桐蔭底下的一片烏瓦白牆,
豔陽滿照,正是晌午時分,省起是城中不知何處的街航一角,突然明白耿照企圖,
吓得死命掙紮;本欲尖叫,唯恐引人來,壓低聲音哀求:

  「不……不要!不要在這兒……把門……把門關起來……不要……啊!」忽
然腿心裏一陣劇痛,仿佛被烙鐵貫穿會陰,眼前一黑,處女初紅已被男兒奪走。
耿照惱她心黑情薄,兼且欲火難抑,捅破她緊仄的薄肉膜子後一搠到底,将十七
年來未緣客掃的處女花徑猛然撐開,密密塞滿,随即大聳大弄,挾着血潤盡情抽
插,任宜紫痛得幾乎暈死過去。

  她将恥毛剃得幹幹淨淨,陰戶不像金钏絲嚴合縫,肉貝不露花唇,也無銀雪
的肥潤,豔如染櫻。粉蛤微隆如桃,頂端夾着蛤柱,其下花唇齊整對稱,便似一
朵粉雕玉砌的雌蕊,好看是好看極了,殊不知其中大有文章。

  處子破身,女子跪姿的「虎步」或趴卧的「蟬附」二式插入甚難,皆不合适。
耿照無意憐香,全憑蠻力捅入,任宜紫蛤口窄小,一插之下受創甚重,鮮血劇湧,
加上先前流得一塌糊塗的騷水,居然也一搠到底,毫無阻礙。

  隻是花徑前半、突破肉膜後的那一小截,竟比入口更狹,仿佛一分爲三,首
插時略唯一偏,突入左路,其中又緊又窄,夾得男兒仰頭長嘶;禁不住好奇,刻
意退至蛤口再進,這回選得是右路,黏糯曲折,亦是快美難言……

  就這樣,每回退到蛤口才又直插到底,感受俱異,如入諸女。蛤口分岔更如
謎般,有時分明是三岔,再入時又覺似兩岔,同樣緊湊,卻是次次新鮮,怎麽都
插不膩。

  任宜紫的花徑尺寸在女子中已屬嬌小,豈能再分成數管?世間也無這般女陰
構造。會産生這樣的錯覺,蓋因花徑入口半寸處,膣壁上下各生一枚豆粒大小的
肉團子,管壁剖面遂成一隻橫置的葫蘆形;肉團受力歪倒,刮着龜頭傘冠,便生
岔分之感。

  這般名器,在風月冊中有個花名,管叫「狐窟葬」。一說名器之主無比狐媚,
堪葬男兒無數,也有說此穴令人欲罷不能,不分晝夜地插将下去,恁是何等英雄,
終有葬身溫柔鄉的一日。

  至于次次感受不同,乃膣中肉褶豐富,盤腸周折、峰回路轉,亦是世間女子
中罕有。隻是較之遍殺英雄豪傑的稀世名器「狐窟葬」,也就不值一提了。

  耿照不知有這些名堂,插得酣暢淋漓,隻覺蜜膣裏越見滑順,任宜紫的哼叫
越來越膩,小俏臀搖将起來,漸曉迎湊,偏不想教她這般享受,一掴粉臀,冷哼
道:「你教賤狗幹成了這樣,算是什麽?比起金钏銀雪勝在何處?」

  任宜紫揪着車緣呦呦哀鳴,挺着小屁股死命迎湊,被插得汁水飛濺,分不清
是尿液或愛液,總之是氣味濃烈,居然鐵了心相應不理,死活隻要大肉棒抽添。

  少年氣不過,一邊加力,一邊大聲道:「你若不答,我讓人來評理便是。喂!
那邊的兄台,煩請來此一叙——」

  任宜紫驚叫:「不、不要!啊、啊……别……唔……好、好爽……怎能……
啊啊啊啊————!」卻是耿照一頂,狠狠撞進花心子裏。少女酸得勾起小腿,
不住晃搖,仿佛這樣猶難抵受,藕臂撐起上半身,整個人快扳成了一把粉豔弓弧。

  耿照雙掌穿入她脅下,握得滿掌酥盈,柔嫩的雪乳直欲溢出指縫,單掌竟握
不住一座乳峰。穿着衣裳時,全然看不出有這般飽滿碩大,以其乳肌結實彈手,
隻怕尺寸還在乳質細綿的銀雪之上。

  男兒狠捏了一把,掐得她蹙眉痛呼,膣裏大搐起來。

  「你的奶子比銀雪姑娘還大,那是淫蕩得很了,拿什麽說人家?沒幹你就濕
成這樣,還說不是母狗!」無視少女正值高潮,抱着她的臀乳起身,彎翹的肉棒
還緊緊嵌在蜜膣裏。

  這一動直将任宜紫頂上了天,平坦的小腹劇烈痙攣起來,忽擔心耿照就這麽
插着自己跳下車,雙手攀住車門頂沿,兩條懸空的細直美腿無法自制地往後勾,
卻連雲褥都踮不着,難遣膣中逼人快感,被插得幾欲發狂。

  耿照踮起腳尖,一手環着飽滿的乳球,一手按住她光潔無毛的腹底,肉棒奮
力向上挺聳,插得唧唧作響,無比漿膩,邊在她瘋狂晃搖的耳畔說道:「教全越
浦城的人,都瞧瞧你任大小姐是什麽樣的賤貨。你猜以後在東海武林道上,乃至
京城平望中,人們看你的時候,心裏都在想什麽?

  「嗚嗚嗚……不要……啊……求求你……啊、啊……不要……嗚嗚嗚……」
少女哀求着,花徑的收縮卻益發猛烈。

  「你看看你,居然興奮成這樣……不給你點教訓是不行的了。」

  任宜紫被插得高潮叠起,數不清丢了幾回,花唇被幹到腫脹翻出,整個陰部
都是豔麗的紫紅,實難聯想起原本那玉般的粉潤。猩紅的破瓜之證沾于膝蓋和小
腿内側,宛若落梅悄染,但也就剩幾片了,四處噴濺如失禁般的愛液和汗水沖去
絕大部分的痕迹。

  反正她周身上下已找不到絲毫處子的模樣。

  這片街航悄靜得令人心慌,以緻于任宜紫浪叫、嬌喘、哀求的聲響大到連蟬
鳴都遮掩不住,始終沒真的有人走近。

  少女嬌嬌地承受着肉棒的刨刮,隻覺它在身體裏仍不斷在脹大,變得更粗也
更硬,殘忍到令她渾身發軟。

  「你真是好運氣啊,任大小姐。隻好變個法子,讓更多人明白你的淫蕩了。」
男兒喘着粗氣,灼熱的氣息噴入她耳蝸裏,放慢了抽插的速度,卻越插越重,每
一下都直搗花心;掌中的挺翹乳峰被他恣意揉捏變形,挺翹的乳頭硬如櫻核,忠
實反映着少女奔騰的欲望。

  「譬如……大著肚子可好?」

  任宜紫杏眸一瞠,不知是吓得魂飛魄散,還是持續堆疊的快感終于潰堤,一
股難以言喻的灼熱在蜜膣深處炸裂開來,她眼前一白,仿佛真有什麽東西嵌入子
宮之中,迅速膨脹長成,化成她貪戀肉棒、與賤狗癡纏的鐵證——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第二六七折:交頸坐蓮,水月鏡花

  少女脫力松手,軟軟挂在他臂間,耿照卻沒打算放過她。

  盡管射得盡興,被收縮強勁的嫩膣夾得酸爽,裹着精水牢牢嵌入蜜肉的粗長
肉棒竟無消軟的迹象,「剝」的一聲拔出紅腫的玉戶,混了血絲的白漿被痙攣着
的膣管一掐,蚌開吐水似的噴出小股來,濺上男兒腹間;内裏盤繞如羊腸的秘穴
「狐窟葬」抽搐着一縮,原本汩漿如滴乳的玉戶底下隻餘斷續液珠,将男兒精華
全留在身子裏,漏出不過十之一二。

  耿照将酥軟絮喘的任宜紫放倒,大大分開雙腿,再度深深地插滿了她,一手
握住一座飽滿堅挺、結實彈手的渾圓乳峰,挺腰聳臀,宛若跨馬提槍,一下又一
下的刺着花心最深處,每次刨刮都戳出無比豐沛的泌潤。

  「啊、啊……不……不要……啊!不……要……嗚嗚……還要……」

  少女睜着迷蒙失焦的朦胧星眸,早已不知自己在說什麽,軟弱的雙手時而舉
在耳畔,或搭着狠狠掐握美乳的男兒鐵腕,似拒還迎,仿佛再難禁受。

  散着濕發的雪白墊褥之上,豔麗的片片落紅被愛液汗水渲染開來,宛若牡丹
盛放,将少女迷茫的酡顔映襯得更加如夢似幻,明豔動人。

  耿照這一輪完全沒有變換體位的念頭,專注地握着飽滿的玉乳,跪在少女高
高舉起的細腿間奮力挺腰,插得汁水飛濺,連挑數百記全無停頓,越插越快、越
插越狠,直到陡升的舒爽一舉越過巅峰,痛痛快快又射一回。

  任宜紫正自尖聲嬌吟,蓦被男兒翻至一側,兩條筆直的玉腿并緊屈起,膝蓋
抵住了攤疊的兩隻碩乳,抱成了幼女把尿般的羞恥姿态。

  這一連串的動作雖在猝不及防間做成,仿佛不會消軟的陽物卻一直都插在蜜
穴裏,串着少女轉過半身,捍格已極的角度刮得陰道劇烈痙攣,龜頭更是旋進了
更深處……她顫抖着張大了嘴,卻無法發出聲音,豐沛的液感瞬間溢滿花徑,再
度攀上高潮,而男子才正要将肉棒徐徐刮出,準備打樁似的抱着雪股狠狠抽插—


  任宜紫不知是屈服于男兒駭人的粗長,抑或溺于欲海中無法自拔,仿佛狂風
暴雨中的一葉扁舟,持續跌宕于傾覆的邊緣,卻始終沒被驚濤駭浪吞沒。

  兩人交疊着、糾纏着,搓揉掐刺,貼肉拍擊,漿膩的「啪唧」聲響幾乎未曾
歇止,雲褥汲滿汗水愛液,是一滾壓過便會漲起浮泡液面的程度,淫靡的氣味充
斥着整個車廂。

  明明快感完全蓋過了射完精的疲憊,他并未藉助碧火功還精補神,僅靠任宜
紫銷魂的肉體便足以維持粗硬,但無論怎麽發洩,胸中始終有團火在燒,隻能不
斷粗暴地擺弄、侵入、蹂躏着任宜紫,繼續沖撞着彼此肉體的極限,仿佛裏頭會
有答案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爲何如此憤怒。

  是因爲任宜紫把身邊照顧她、保護她的孿生姊妹花,當作玩物般恣意戲弄,
毫不留情地踐踏她們的善良與單純,而感到憤恨不平麽?十年相伴,朝夕晨昏,
雖非血親手足,但她們照管你的起居,保護你的安危,盡心盡力,偶有拌嘴嘔氣,
待得氣頭過了,總還是她們爲你拾綴衣裳、擺布吃食,聽你說話,陪你解悶……

  這些你視作理所當然、從沒放在心上的日常,其實非是恒常不變的。總有那
麽一天,老天爺會在你毫無準備的當兒,就這麽無端端地收回去。

  你沒機會和她們道别,沒機會同她們遍曆既往,重臨故舊;那些還未出口的
感謝和抱歉,你再也沒法說,值待追憶的小紀念你也留不住,蒼天就這樣把她們
曾有的痕迹,徹底從你生命裏抹去。祂知道你終将遺忘,再想不起她們的容顔笑
語,隻有遺憾和痛楚永難磨滅,伴随着你逐漸模糊的記憶——

  任宜紫算不清男兒到底射了多少回,玉宮深處的溫熱液感始終未褪,時間似
乎車廂裏的這方小小天地裏靜止下來,隻有不斷被撩起的欲焰攀升、跌落,而又
再度複起……循環不已,仿佛永無盡頭。

  同男子交歡,遠比想像中更刺激、更美好,更令人蝕骨銷魂;相較之下,破
瓜的疼痛簡直不算什麽。若非在水月停軒裏不得自由,出入都有無數雙眼睛瞧着,
該早幾年試試這滋味的,來紅後的這些年月,可真是浪費了——

  抱持着一絲不甘,少女瘋狂地迎湊着,放浪地呻吟嬌啼,盡情享受着男兒的
蹂躏摧殘。

  娘說的話果然半點沒錯。貞節之一物,是世間壞男子用來禁锢、奴役女子的
惡器,明明是教人魂飛魄散至死難休的美事,卻故意掐着不讓你享受,更設下種
種禁制,告訴你哪根肉棒才能名正言順地插你,隻管自己舒坦,不理女子的死活。

  「……爲什麽他們要這樣?」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尚不懂事,曾如此問道:

  「大家一起開心,不好麽?」就在那年中秋,爹說要帶她看姮娥,命巧匠以
水精和海外運來的無色琉璃,在花園裏連夜搭起一座冰砌似的透明亭子,指着無
意間發現、信步走入亭中的母親,笑顧女兒:「瞧,那便是月宮的姮娥。」任宜
紫眼睛發亮,不知開心了多久。

  聽女兒問,母親嘴角微揚,很難說是笑了,透着一絲淡淡蔑冷的靜顔仍是美
得不可思議。

  「男子精出無力,陽物難以久持,軟着比硬着的時候多。隻有女人,可以不
斷自歡好中得到快樂,男子隻好生出種種桎梏加諸于女子身上,免得被我們發現,
他們是這般的不濟事。」

  母親隻說錯了一件事。男兒的粗硬持久,遠遠超過少女的預想,怕還真不是
普通人。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狼藉一片的褥面又綻開了一小朵一小朵的紅豔,如丁香
飛散,沾上少女雪白的大腿,連坐過的地方都留下了梅花漬般的小印子,熱辣辣
的刺痛感由麻木的交合處再度湧起。她猜是他的粗硬磨破了花唇,也可能是破瓜
的傷口不堪蹂躏,受創益深,卻不想他停下。

  任宜紫被抱坐在男兒盤起的雙腿之間,修長的玉腿繞過他肌肉結實的腰臀,
也在他身後交盤起來。少女并不知道,這個姿勢在風月冊裏名喚「觀音坐蓮」,
古書亦作「鶴交頸」——母親向她出示過一兩本那樣的書,一一指出其中的謬誤,
她和金銀姊妹憋笑憋得辛苦,事後一緻認爲寫這種破玩意的男人絕非賤狗,妥妥
的蠢過豬。

  但「觀音坐蓮」的确插得極深,同時因動作甚小,磨破油皮的花唇或破瓜傷
處都不那麽疼痛了,更能盡興品嘗男兒的過人粗長。她甚至能感覺膣管緊緊包覆
着巨碩的陽物,裹得形狀纖毫畢現:哪裏是翹起的肉菇傘冠,哪兒的青筋如虬龍
般鼓脹贲起,刮得她渾身酸軟,嗚嗚哀鳴……

  少女愛死這個姿勢了,直到胸口忽起一陣異樣溫熱。

  耿照将頭臉埋在她雪沃的乳間,像小狗般貪婪地嗅着乳香,又揉又啃。任宜
紫是被他握着不放,幾乎整個過程中都未曾釋手後,才意識到自己的雙峰是這樣
的渾圓飽滿,充滿誘人魅力的,益發愛起他的搓揉來。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少年改以雙手環住她,将她整個人抱得滿滿,埋首乳間,
再不亂聳亂頂,那股異樣的溫熱液感自她胸口慢慢擴散。精疲力竭的任宜紫勉強
抑住了小腰搖顫,絮喘着松開了幾乎刺進他背肌裏的纖纖指尖,輕輕貼着他不住
起伏顫抖的背脊。

  顫抖是那般的紊亂而缺乏韻律,與少年強橫的肉體宰制能力截然兩樣。思緒
早被如潮湧至的強烈快感沖擊得亂七八糟的少女,突然明白了那是什麽意思。

  (你……是爲了什麽而哭呢?是什麽……讓你這般傷心?)

  他這般本事,有什麽好哭的?叔叔說他一統七玄,與慕容柔同流合污,手底
下随随便便就能号令千百黑道煞星,遑論谷城大營的精銳,勢力直追赤煉堂;又
不知怎的說服了正道七大派與之締盟,假以時日,怕連正道盟主都做得。百年來
武林之中呼風喚雨者如他,不過三兩人,可沒有一個是在他這年紀做到的,就連
栽他個刀屍榜中的罪名都沒人敢動……本事大到這般田地,還能有傷心事麽?

  「隻要是人,就有弱點。」母親恬淡卻無比動聽的語聲,忽在耳畔響起。
「問題是他把弱點藏在哪裏,又拿給什麽人看?」

  ——這麽強大的人,卻在我懷裏哭了。

  她下意識地撫着他的背脊,回過神時,少年的悲傷忽如潰堤的洪水,就這麽
突如其來地淹沒了她。

  任宜紫從驚訝、錯愕,乃至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憐惜,當中不過是一霎眼,
快到連她本能的幸災樂禍都不及生根立足——也許是累得不及反應——俱被胸口
的溫熱液感卷去,隻留下最純粹的部分。

  「噓……沒事了……沒事了……乖……沒事了……」

  少女像哄小孩似的,滿滿地抱着乳間的悶郁濕熱,柔聲安慰着,一邊輕輕扭
動翹臀,忍着花徑内外熱辣辣的刺銳刮疼,和緩而輕柔地套弄着他。沒事了,這
兒有我呢,有我陪你快活。你的悲傷,就放在我這裏好了。放在這裏,你最喜歡
的……這裏。

  她挺着圓凹的小蠻腰,雙手從背後拉起少年的手掌,輕輕放在她昂翹晃顫的
乳峰上,初次對自己美好的胴體,生出難以言喻的欣慰和感動,溫軟濕熱的小手
覆着他的手背,引導少年加重力道,恣意搓揉。

  好在我生了這麽一對奶子,教你這般喜歡。哼,要好好感謝我啊。

  對了……就是這樣。再大力一點……再頂得深些……嗚嗚……是不是不那麽
難過了?啊、啊、啊……好……好舒服……好硬啊!來,把你的哀傷和痛苦,通
通射進我身子裏吧!一滴都不留的,全部都給我就好……

  耿照的記憶從抱着任宜紫的雪臀狠狠破瓜後,隻剩斷片似的混亂,不止時序
難以連貫,關于那些片段畫面的荒謬程度,更是沒半分真實感。

  按照那些淩亂荒唐的殘碎,他不但和任宜紫試過各種體位,在她淫豔誘人的
絕美身子裏射了十幾回,任宜紫還推着半昏半醒的金钏、暈厥的銀雪齊受男兒針
砭,插得姊妹倆中昏死的那個尖叫顫抖着攀上高潮,隻剩一口氣的則抽搐着暈死
過去,然後昏着的害醒着的又昏過去,醒着的又讓昏過去的美醒過來……

  他還将癱軟如綿的金钏銀雪上下交疊,先試姊姊的嬌腴,再嘗妹妹的滑脆,
好好地品評比較了一回,就像品酒一般,緩緩進出,細細體會,比狂抽猛送狠射
一回還過瘾。

  印象中疊在一起時,也插了任宜紫的穴兒,卻想不起她是夾在兩姊妹之間,
還是撅着小屁股将她們擠将開來,一把搶過肉棒。任宜紫一點兒也不像處子——
這話毫無貶意——他們像一對饑渴的新婚夫妻,誰發的奇思妙想俱能辦到,再怎
麽用力求歡都不怕傷到對方,再笨拙、再莽撞最終都能深深契合,快感從未随體
力流失消退,永遠都有新刺激,連疼痛疲憊都快美異常。

  這完全不像是真的。倘若是真,那麽任宜紫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
春夢,是男人的至極幻想。

  此前他甚至是有些讨厭她的,連做這樣的夢都無法原諒自己。

  但在夢裏,他擁着她舒舒服服睡了一覺,肢體糾纏、肌膚相貼,無論誰醒了
都忍不住去尋對方濕熱的唇瓣,然後胡亂摸索着再度結合……赤裸裸夾陪着的金
钏銀雪,就像是兩隻美豔的枕頭,他更喜歡擺着她倆不讓摻和,霸道專橫地占有
那明豔無俦的少女尤物。隻想要她。

  「留情血吻」的藥性持續影響着耿照,也可能在癡纏之際,金钏不知何時、
有意或無意地又咬他一口——他的大腿内側,在靠近陽物根部的地方,留有個小
巧的新牙印,應該是他發狂般吮啃少女玉戶時,金钏哀鳴着忽施報複所緻。也可
能是出于任宜紫的指使。

  最終耿照體力耗盡,眼皮沉落,視界内慢慢轉黑,碧火真氣的諸般靈覺一一
關閉,睡上了十幾天來最酣美的一覺,直到此際才醒轉。

  身下所墊,還是輕軟舒适的雲褥,車門不知何時重又閉起,昏暗隔光一如起
行時。然而牛車是靜止不動的,他連牲口的氣味都沒聞到,顯然在沉睡時有人卸
了車把;身畔無有三姝殘剩的體溫,隻剩他一人被留在原處;愛液汗水的腥膻,
以及處子之證的淡淡血氣鑽入鼻腔,他意識到自己仍一絲不挂。

  帶走任宜紫的人大可捅他一刀,或加手鐐腳铐捆上刑架,然而對方并沒有這
樣做。某種程度上這已經宣示了立場。

  車廂底,便在任宜紫抱枕倚坐的老位子上,側着一抹深濃烏影。

  來人并腿斜坐,任長發傾洩如瀑,平攤了一地,映着微光的發瀑柔亮順滑,
宛若銀河墜星無數,浮沉于黑夜的大海之上,波光星光依稀融滲,說不出的動人。

  耿照目未全睜,餘光中難辨其容,卻一望即怔,心搏似乎因此跳停了一拍。

  由一身細潤如水的烏緞光澤可知,此尤物般的誘人曲線絕非男子所有。少年
卻非被勾起了欲望,隻覺女子随意于發流中一坐,車廂一角登時幽藍如月,美得
半點也不真實,月宮裏的姮娥娘娘若然來到人間,約莫便是這般清冷脫俗,風華
絕代。

  他應先運功内視,檢查過周天百骸,判斷能否面對各種突發狀況,再決定如
何行動。但耿照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先瞥了女子一眼,連碧火神功也不及抑住
心頭一跳,「砰」的一聲悶響,回蕩在狹小靜谧的空間内。

  黑衣女郎似從雜識中驚醒,轉過頭來,淡淡一笑。

  「你醒早了。看來阿蘭山連對李寒陽、邵鹹尊不落下風,似非傳謬。此番重
返東海,我算沒白來啦。」

  耿照平生所識,流影城的總管姊姊、明姑娘,以及皇後娘娘阿妍,俱爲絕色:
橫疏影冶麗豐美,宛若牡丹,明棧雪佼佼不群,勝似梅放;阿妍姑娘如春風襲人,
當是美人中的空谷幽蘭,品志高潔,心清如玉。三姝豐姿各異,唯有望之摒息這
一點,卻是無分軒轾的。

  而黑衣女子之美,竟是令人怦然難禁,以他閱美之衆、功力之雄,亦抑不住
心上那失控的一拍,讷讷坐起,目光始終難自女子面上移開,明知此舉甚是無禮,
自制力依然不生作用,似被那容顔身姿吸了魂去,無從掙出。

  她裸露于衣外的肌膚,白得沒半分血色,指尖微帶透明,未染蔻丹的指甲剔
瑩如羊脂玉,與一身漆黑相映照,玉色中隐約滲入些許幽藍。

  攤在身下的裙發烏濃一片,宛若夜色浮星,居間蜷了雙赤裸玉足,腳掌纖長、
腳背渾圓,更無半點粗硬,連深點的掌紋刻痕都不見一條,嫩如嬰臀,可說是他
此生見過最美的裸足,當作聖物來頂禮膜拜、貼面細吻,似乎也不奇怪。

  少年「咕噜」一聲滑動喉節,身子不自覺向前傾,輕軟的絲被滑至腰際,裸
露出結實黝黑的上半身。

  黑衣女子唇勾微抿,很難說是笑了或沒笑,但這微妙的變化,卻令她美得不
可思議的臉蛋鮮活了起來,益發勾魂奪魄,明豔不可方物。而她甚至無心使媚,
淡漠的神态無論任誰來看,皆看不出有一絲勾引少年的意思。

  夜之水仙,耿照忍不住想。

  以花比拟,她隻能是黑夜池畔那一蕊清幽,以冷冽之姿睥睨世間,遺世獨芬,
片塵不染,再沒有什麽能在她心湖上吹起漣漪,說不定早沒了那片湖鏡,心都不
知伊于何地。

  女郎信手将垂落頰畔的鬓絲勾至耳後,肥大的黑綢雲袖滑至肘間,露出半截
鵝頸般修長白晰的藕臂,微啓櫻唇。

  「誘敵做到這般地步,該說你膽識過人呢,還是賭性堅強?」她的嗓音出乎
意料地低平,帶着一絲輕啞似的氣音,但仍極是動聽,與一身濃發黑衣的夜魅風
情十分合襯,亦不失雍容孤冷。

  耿照強抑住扯被掩身、輕搖腦袋的沖動,調息對抗着腦中尚未全褪的昏沉—
—「留情血吻」的藥性能令三姝從他身邊被移走而耿照渾然不覺,黑衣女郎「賭
性堅強」、「膽識過人」的諷刺,絕非虛言恫吓。

  「或許在我心中,從未将夫人視作敵人。」少年定了定神,開口才發現自己
聲音嘶啞,喉間腫脹刺痛,印象中隻有同沐四公子狂飲宿醉那回,有過這般不适。
還有縱欲過度也會——

  才這麽想着,就聽女郎道:「以一個剛睡過我女兒的人來說,你倒是挺敢講
的啊。我該稱你典衛大人呢,還是耿盟主爲好?」

  (……果然是她!)

  「要看今日之會,夫人是以哪個身份與我說話了。」

  他緩緩擡頭,忍着藥效未褪的不适,正色道:「是中書大人的續弦,還是以
狐異門的代理門主、昔日『鳴火玉狐』胤丹書胤大俠之遺孀,三十年前即享有
『東海武林第一絕色』美譽,人稱『傾天狐』的胤野胤夫人?」

                   ◇    ◇    ◇

  「您說任宜紫任姑娘,是……是胤野的女兒?」

  乍由蠶娘口中聽見時,耿照差點驚掉了下巴。

  「我有八九成的把握,那名喚任宜紫的丫頭,就是胤野的骨肉。」隐于紗帳
的銀發異人啞着嗓子,緩慢的語調有着别于既往的滄桑與哀傷。

  胤野年輕時以美貌著稱,見過的人不在少數。

  任逐桑的夫人或能深居簡出,不與外界接觸,任宜紫可是活躍于平望東海的
主兒,不知勾了多少青年男子的魂,更别提曾代表杜妝憐出席四大劍門之會,在
鶴着衣、魏無音等耆老的眼皮下蹦跳,狠狠出過鋒頭。

  蠶娘能從任宜紫的相貌,察覺母女倆的血緣,鶴、魏等豈無所覺?真要如此,
狐異門早被人盯上,如何能持續隐于暗處,諱莫如深?

  「他們認識的胤野,是豔名遠播的『外道第一絕色』,是被胤玄胤小子捧在
掌心裏的嬌貴明珠,又或是陪伴在丹書身邊,幫忙出謀劃策、狡計無雙的俏麗少
婦,與栖鳳館那任家丫頭予人的印象相差甚遠。除非母女倆把臉蛋湊在一塊,等
閑想不到一處。

  「我在湖莊初見胤野時,她就是個尚未長成的黃毛丫,那股野性和刁蠻脾氣,
活脫脫是再小一點的任宜紫,母女倆宛若一個模子倒出來。将她與她的皇後姊姊
一比,排除相像處,其餘眉眼神氣等,就是童年時候的胤野,決計不會錯。」

  再來是性格。

  觀察任宜紫與孿生姊妹的日常,蠶娘發現三人感情不惡,畢竟十年相伴,名
曰主仆,實是在異鄉相依爲命的姊妹,一起遊玩一起練功,一起排遣離家背井、
骨肉分離的寂寞;再怎麽不投契,歲月流光是最好的和事佬,時日既長,早成爲
彼此生活的一部份,難舍難分。

  金钏銀雪對她的保護關懷,也都發自内心。任宜紫也不是缺心眼的,對姊妹
倆絲毫不小氣,同衣同食,所用無分大小,俱是一式三份。三人同進同出,簡直
就跟三胞胎似的。

  但她就是忍不住想欺負她們,那近乎本能的惡作劇癖,完全就是童年胤野的
翻版。

  「丹書告訴我,他在湖莊執賤役的那些年,可被這位胤大小姐玩慘了。」

  銀發女郎忍不住咯咯笑,突然想起了什麽,容色一黯,歎氣道:「沒準他們
日後的姻緣,從那時起便已種下根苗,越是在意的人,越喜歡欺負他——隻是我
當時并不知曉,錯點了鴛鴦譜。

  「有這種癖好的女子,蠶娘這輩子也隻識得胤野胤丫頭一個。任丫頭折騰那
兩姊妹的樣子,可像她娘了,簡直就是從湖莊裏走出來的胤野丫頭。」

  除了相貌和脾性,足以一槌定音的最後一樣證據,是武功——嚴格說來,是
任丫頭和金銀姊妹所使的劍法。

  蠶娘号稱曆任馬蠶娘中的武魁,博通百家,《水月卅六勢》的圖譜并非什麽
高深的絕傳,島上武閣甚至錄有全本,宵明島一脈精研劍法的高手們留下許多批
注辯證,與南方武儒流傳的《六極劍法》一樣,被認爲是東洲劍理的礎石,至簡
至高,俱于其中。

  蠶娘對武閣的典籍下過死工夫,自未漏了水月卅六勢,日後對上年輕氣盛的
杜妝憐,除了修爲穩壓少女一頭,亦能侃侃而談,針砭水月武功優劣,杜妝憐嘴
硬不服,心裏卻認了栽,才生出諸般後事。

  金钏銀雪号稱劍法受杜妝憐親炙,無論當夜與耿照一鬥,或其後與鬼先生放
對時,路數均與杜妝憐的狠辣絕決不同。許缁衣與染紅霞之劍也非招招迫人、不
留餘地,但那是她倆自創的劍式,反映了各自的人品風格、武學側重,金钏銀雪
所用的《淚映紅妝》和《憐月照影》兩部,卻是杜妝憐于閉關期間所創,由許缁
衣錄送凝芳閣留存;門中除了攣生姊妹之外,更無他人習練。

  「這兩部劍式,決計不是杜丫頭所創。且不說這名兒能生生惡心死她,一個
人的劍能進步也能退步,遭逢什麽劇變頓悟,也可能從穩重轉爲狠辣……但其中
必有脈絡可循,不能無端變樣,更不能改易其質,由男變女,或從魚鳥變爲牛馬。
若發生這種事,答案隻有一個:男自男,女自女,魚鳥還是魚鳥,牛馬則是他物,
絕不是一物所生之變化。」

  耿照心中忽動。

  「那任姑娘自創的劍式——」

  「與攣生姊妹的理路相同。」蠶娘緩緩接口。「變化飄忽,繁而不妄,非是
花哨把式。是她們根基不到,尚不能駕馭,也可能不小心練偏了,欲速則不達;
須得靜下心來打好基礎,由簡入繁,窮通極變……你想到了什麽?」

  天狐刀,和蠶娘傳授的那一式《蠶馬刀法》,都是這個道理。但無論天狐抑
或蠶馬,都不是杜妝憐能夠接觸的武學,遑論通曉。

  退萬步想,杜妝憐能爲一部《天覆神功》與陰謀家合作,盡屠邬昙仙鄉;以
小怨殺害有提攜之情、善待自己的「雲山兩不修」須、莫二位前輩,手段之辣,
心腸之狠,實難想像胤野會将親生女兒安插在水月門下。更何況,從任宜紫和金
銀姊妹花的态度來看,幾無半分死間的自覺,此舉無異于羊入虎口,要說能起什
麽作用,令人思之極恐,不敢再想下去。

  蠶娘本打算将任宜紫帶回宵明島,以免少女無辜,淪爲兩個女人理智喪失、
相互撕咬下的犧牲品,但即使魯莽如她,轉念又生出另一個更大的疑問:爲什麽
這麽多年來,杜妝憐能容忍狐異門的餘孽輾轉于床榻側畔,遲遲未下殺手?

  以銀發女郎近百年的江湖見聞,至此終于沉默。胤野也好,杜妝憐也罷,她
已經看不懂她們到底在盤算什麽,想要的又是什麽了。

  黑衣女郎——或該稱她「胤野」——對于少年正面擊出的這記重拳,似乎并
不意外,微微側首,似正轉着心思,這個不自覺的小動作出乎意外地充滿少女氣
息,耿照這才注意到,她看來不過三十許人,别說漱玉節、翠十九娘了,比之許
缁衣怕都沒大多少;說是老胡和鬼先生的親媽,十個路人裏怕有十一個不信。

  「……是蠶娘罷?」

  女郎微側着臉,美眸一乜,打量他的神氣裏帶着三分挑釁三分輕蔑,或有一
絲似笑非笑欲歎無從,終究沒把失望表露出來。這神情像極了任宜紫——耿照直
到此際,才全信了蠶娘。

  「我本以爲你色膽包天,豁了命才來的,沒想還是仗有靠山,令人扼腕。不
幸的是,我确定方圓數裏之内,沒有能出手救你的高人收斂聲息、隐藏未現,我
若改變了主意,要将你剝皮剔骨,骟閹示衆,典衛大人可還有當日阿蘭山蓮覺寺
連戰三場的戰意?」

  耿照不置可否,定定瞧着她。

  「她老人家很想見夫人一面,叙叙舊情,說沒問夫人之前,不願唐突而至。
在下鬥膽,還望夫人應允。」

  胤野神情淡漠,仿佛整個人突然浸入冰窖,眨眼間便退去了溫度,對一切都
不再關心。「我同她沒什麽好說的。同你也是。」姣美的玉手一攏膝腿,似欲起
身。耿照抓不準她心中所想,卻不能讓千載難逢的面會止于此間,沉聲道:

  「夫人于斷腸湖的仇家,已與背後操弄一切的陰謀之人聯手,胤丹書胤大俠
之死,狐異門蒙受之災禍冤屈,與此密不可分。夫人将愛女置于水月停軒爲餌,
不怕爲魚所齧,落得鈎斷餌喪的收場麽?」

  胤野垂首不動,唇勾約隐,豔得清冷妖異,難繪難描。

  「你說話好難懂啊,典衛大人。我夫君所打官腔,難及你之二三。」

  這似笑非笑的神情也像任宜紫。然而少女的勾魂奪魄和母親相比,委實差得
太遠,壓迫感也是。以耿照的修爲,竟隐有一絲股栗心顫,斂了斂神,續道:
「當年狐異門遭難,蠶娘未及出手相救,是因爲在此之前,杜妝憐便與那幕後的
陰謀家聯手,将蠶娘打成重傷,幾難幸免。」将邬昙仙鄉一事扼要說了。

  「……這是一個設計好的、極其精密的局。陰謀家将狐異門與宵明島的聯系
切斷,使其孤立,方能一一擊破。杜妝憐是布局的棋子之一,亦是破局關鍵,她
始終沒對任姑娘出手,不代表任姑娘沒有危——」

  「原來……她想要的是天覆神功。」胤野仿佛沒聽見他的勸解,喃喃道:
「難怪……後來那處人去樓空,想是練功出了岔子。」

  「……什麽?」耿照蹙起濃眉,留意到「練功出了岔子」這句。

  蠶娘說過類似的話,但也一樣沒有深談,随口将話題轉開了去。

  耿照心思缜密,按照前後文意略一推敲,依稀抓到關竅:杜妝憐自行修習天
覆功,缺乏經師指點,恐怕未蒙其利,先受其害,閉關雲雲,實是躲起來養病,
又或受到什麽嚴重的傷殘,以緻連徒兒都不肯見。

  ——那句「人去樓空」,又是什麽意思?

  杜妝憐極度危險,沒有人比胤野更清楚。她會将任宜紫放在平望都鞭長莫及
的斷腸湖畔,使她遠離狐異門的羽翼保護,看似荒謬,卻有個出人意表、而又合
情合理的解釋——

  耿照霍然擡頭,正迎着黑衣女郎的笑顔。胤野的笑容不但足以消解冰霜,更
讓她整個人又有了溫度似,忽然「活」了過來;這是深具魔性的美貌,稍不留神,
便會使人失足,甘爲其死。少年此生初次,深刻地體會到什麽叫「傾城傾國」。

  「你很聰明。我喜歡聰明人。」女郎淡然道:

  「如你所想,十年前杜妝憐便已不在水月停軒——非是暫避風頭,而是遠走
高飛,怕是沒打算回來了。從那時起,冒充筆迹留書給許缁衣那個丫頭,指點水
月一門事務的,一直都是我。」


                                (未完待續)
2018-5-28 17:4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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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268~271) 作者:默默猴

妖刀記(264~267)作者:默默猴

.

                              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二六八折:無間相逢,萬裏同哭

  狐異門全盛時期規模甚大,門下徒衆數千,東海一道之内據點無數,總壇除
有内外三堂編制,尚有「秘閣」、「豺狗」、「無根草」等三撥直屬門主的人馬:

  秘閣以搜集整理武林各家——尤其是七玄同道——的武功典籍、掌故秘辛爲
職司,閣中傑出之人享有「烏衣學士」的稱号,在狐異門的地位甚高。烏衣學士
之首列席議事時,座次甚至在内外三堂的正副堂主之前,僅次于副門主,形同門
主的咨政參議;說是狐異門的頭腦,半點也不爲過。

  豺狗則是死士,定位與赤煉堂「指縱鷹」相仿。狐異門覆滅後,胤野好不容
易在平望都重起爐竈,那些在七大派迫害下百死餘生的遺老如平野空、戚鳳城等,
矢志複仇,别無眷戀,遂以「豺狗」自居,算繼承了這支勁旅「不知死」的精神。

  「無根草」原是豆菟絲的别名,又叫野狐絲。此一代号所指,乃狐異門派入
東海黑白兩道各大勢力的密探,這些人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會回歸狐異門,在彼
方生根老去乃至埋骨,宛若随風遠送的菟絲子。

  他們在潛伏之處踏實過活,娶妻生子,戮力奉公,其中不乏爲之犧牲性命的;
除了「不間斷地将情報傳回狐異門」這點,這些人可說是鞠躬盡瘁,将寶貴的光
陰和人生都留給了他們秘密刺探的外派異鄉,一如落地生根的野狐絲,故爾得名。

  胤玄将狐異門交付女婿,唯獨「無根草」始終握在手裏,臨終之際才觑了個
空子,将權領衆密探的無根草首腦,秘密轉介女兒胤野,算是完成交接。

  後來東海生變,胤丹書絕崖自刎,正道盟友驟爾反面,狐異門上下被殺了個
措手不及,死傷慘重。以埋皇劍冢副台丞「天筆點谶」顧挽松爲首的七大派人馬
是有備而來,撒網收箧,滴水不漏;胤野大腹便便,能帶兒子一路逃到行律寺爲
鹫峰和尚所救,全仗無根草密探舍命,密探權首更在行動中壯烈捐軀,将「無根
草」的名冊留給了胤野。

  「這份名冊将我推入無間地獄,受盡痛苦,欲求一死而不可得。」

  胤野淡淡說着,仿佛說的是别人的事,眉宇之間竟無一絲波動。「但對照它
後頭帶給我的樂趣,這些苦痛又不能說是不值得。人生真是很公平啊,典衛大人
以爲然否?」

  耿照不知話頭何以至此,然而以他此際的修爲曆練,已非初出茅廬、毛躁飛
揚的小鐵匠了,無意答其虛問,隻說:「想是夫人從名冊當中,找到潛伏于斷腸
湖的密探,才得插手水月内諸事。」這說法不冷不熱,不着邊際,說了也等于沒
說,顯然無意對女郎抛出的震撼秘辛多作刺探。

  胤野的詫異一霎而隐,斜乜着美眸,上下打量他一陣,嘴角微揚,刹時如銀
月映川,亮起一室冰燦,竟連這份爍眼的冶麗也是冷的。「你比我想像中更沉穩
也更能忍,典衛大人。以你的出身,隻能認爲是天降聖人,生而知之了。」

  「在下年輕識淺,唐突之處,還望夫人原宥則個。」

  「……露出一丁點想聽的模樣,能要了你的命麽?」胤野微搖螓首,似嗔似
怨的模樣一瞬間與任宜紫重疊了起來,懷裏那溫熱嬌軀的觸感,還有混着汗潮、
淫蜜氣味的濃烈異香……仿佛又在腦海中複蘇。耿照忽然強烈地想念起少女來,
想念她一邊溫柔拍哄着自己,嫩膣裏一邊死命掐擠着肉棒,奮力将兩人拉上欲望
巅峰的模樣,想知道她現在何處、睡醒了沒有,腿心子裏是不是疼得厲害……

  他甩了甩頭,這回終于沒能忍住。面對胤野不能分心,她的一颦一笑都是足
以憑空殺人的利器,遠比蠶娘前輩提出的警告更加危險緻命。

  「個中因由,還請夫人告知,在下非常想知——」

  「得了,省起來罷。還是你這是成心氣我來着?」

  胤野忍笑白他一眼,那抹嗔怪也像極了任宜紫。「人要是做了件得意的事,
卻無處可說,滋味可難受得緊。不過既然你不急着聽,我便按時序說;年紀大了,
不記近事記遠事,跳來跳去的,恐怕有什麽錯漏,反倒不美。

  「仗祇物鹫峰大師之助,我們母子仨逃出了東海,來到平望的大報國寺。寺
中不收女客,鹫峰大師便将我安置在附近的民居,讓铿兒剃發,送進百丈律院。
不久镡兒出世,我才坐完月子,難抑恨火,忍不住拿出名冊研讀,料想以『無根
草』衆人的能耐,不緻悉數覆沒,号召起來,也是一股勢力。誰知在這時,有位
門中舊人找着了我。」

  耿照靈機一動。「這位舊人,可是貴門外三堂第一高手,人稱『兵履千絕』
風射蛟前輩?」

  胤野柳眉微挑。「你認識他?」

  「聽老胡……聽在下的義兄胡彥之胡大俠提過。」還有在蠶娘述說的回憶裏,
這個名字也經常出現。無論對胤丹書或胤野,此人似乎都是生命曆程中不可或缺
的角色。

  他暗中觀察胤野,女郎眉目間仍是一片清冷,對「胡彥之」三字毫無反應,
隻點了點頭。

  「風射蛟與内三堂的部分人躲過一劫,分頭逃散,打算尋到我之後,一起到
仇池郡的古月名門避難。那莊子本是我祖業,與武林全無瓜葛,知道古月名家與
狐異門的關連的,隻有我爹和我;風射蛟長年侍奉我爹,約莫是從我爹處聽得了
蛛絲馬迹。」

  胤野沒料到胤氏一系的内三堂還保留了元氣,大喜過望,欲與風射蛟合兵,
對七大派展開反擊,意外遭風射蛟堅決反對。

  「風射蛟是看着我長大的,對我來說,他就跟兄長一樣。我甚至知道他有些
歡喜我。」女郎淡淡笑了,目光投向虛空中,空靈如月華。「我沒想過他會抗拒
我的命令,尤其是在這件事上頭——報仇雪恨,豈非理所當然?他從什麽時候起
……講話也同他一個調調?」說着微微蹙起眉頭,似乎到這時仍無法理解。

  耿照不明白「同他一個調調」的那個他,指的到底是誰,卻敏銳地察覺胤野
說話之際,似有着現實與記憶交錯混淆、渾沌難分的感覺。

  這股小小的異樣與她空靈絕俗的外表氣質十分相稱,等閑不易察覺;就算察
覺了,估計也會當成絕世美人的獨特風格,說不定還會覺得極有魅力。但對話時
間一長,談及的内容越深入,違和便越強烈,好像……跟病人說話似的,病人自
身卻無病識感。

  「我和風射蛟争執許久,誰也說服不了誰,最終他将内三堂的人馬留給我,
做爲交換,我讓他帶走了镡兒,好免去後顧之憂,專心複仇。」

  接下來的四五年間,計畫進行得十分順利:

  胤野潛回東海,與内三堂的殘存人馬逐一會合,重新建立據點,神不知鬼不
覺殺掉幾個落單的七大派要人,卻未掀起相應的騷動,甚至救下了被折磨得不成
人形的戚鳳城等。志得意滿的東海正道似乎并未察覺,複仇的魔掌已悄悄伸到了
自家榻畔,渴求血償——

  胤野漸漸發現:淩遲仇人的報複快感,已無法再滿足她。她需要知道真相。

  性格堅毅的胤丹書,爲何會選擇自刎,卻未留下隻字片語給愛妻?正道七大
門派早與狐異門盡釋前嫌,何以說翻臉就翻臉,瘋狂逼殺至此?杜妝憐、鶴着衣
……等這些與丹書交好的所謂「正道中人」,究竟有無牽涉其中?

  「天筆點谶」顧挽松是剿滅狐異門的核心人物,此時他已正式升任埋皇劍冢
台丞,白城山之後又有「帝陵祀者」獨孤寂名曰圈禁,實爲坐鎮,綁架乃至殺害
朝廷命官的風險太高,若打草驚蛇,狐異門好不容易燃起的一點香火,又将成爲
衆矢之的。

  指劍奇宮難以進入,觀海天門掌教新喪;赤煉堂在雷萬凜手裏給整頓得風風
火火,勢頭極盛,難撄其鋒;青鋒照連老巢都給遷往花石津,門中舊人一空,名
存實亡,别說是密探了,連「鹹」字輩都死得剩下邵鹹尊一個,簡直難以使力……

  胤野翻着無根草的名冊,最終停在「驚鴻堡」那一頁。

  瞿州梁氏,肥澤幽遠灘。

  做爲富賈,卻袖重難舞,以緻坐吃山空;做爲豪強,卻駐馬遲疑,錯失逐鹿
天下的良機;做爲武林門派,驚鴻堡「山河鐵劍」最大的長處,就是名字好聽好
記,對識字無多的武林人而言,委實一大福音,大益于江湖流傳,助長聲名積累。

  除此之外,瞿州梁氏五代以來,于東海武林毫無建樹,有錢卻一毛不拔,出
門合轍閉門造車,累積的可不是什麽好聲名。梁度離的武功修爲與父祖相比,算
是出類拔萃的異數,但說話、做事極不看場面,每開口必得罪人。

  一直以來有耳語流傳:追殺狐異門并不積極、又不受江湖人待見的驚鴻堡,
于妖刀戰後躍居七大派之列,蓋因梁度離甘爲獄卒,在地底禁牢中囚禁了一頭吃
人怪物,隻是誰也沒真的見過。

  拜驚鴻堡的封閉所賜,滲透其中的「無根草」倒是未受妖刀紛擾、狐異門覆
滅影響,胤野沒費什麽工夫便搭上線,計畫生擒梁度離,拷掠出有關胤丹書自殺
的真相來。

  「……我見典衛大人眼中,掠過一絲不以爲然,繼而又有悲憫之色。」

  胤野停住話頭,怡然道:「大人何以教我?」

  耿照自鼻端籲了口長氣,小心斟酌字詞。「我猜是陷阱,夫人執意爲之,料
想必有損失。在下與貴門英烈素不相識,猶覺心痛,夫人之殇,不忍再作揣測。」

  「……你讓盟中諸人全躲入冷爐谷,也是同樣的心思了。」

  「在下能力不足,隻能先求保全最多人,争取喘息之機,再尋對策。」

  「犧牲自己麽?啧啧,看來是位今之大賢哩,佩服佩服。」

  胤野輕搖螓首,頗有些遺憾似的,集清冷與絕豔于一身的美眸直視少年,瞬
間耿照有種無法動彈的錯覺,不知是被她逼人的氣場所懾,抑或是驚人的美貌。

  「你來尋求我的協助,或許還有納狐異門于七玄同盟的心思。然而世上所有
一切,皆有相應的代價,你拿什麽來說服我與你交易?」

  耿照還想着怎麽導回正題,不想胤野單刀直入,冷不防地問到了最核心。定
了定神,正色道:

  「夫人之仇,當有盡處。唯有隐于背後、制造許多不幸的陰謀家伏法,才算
給胤大俠、給貴派罹難的手足親故報了仇,否則殺得再多,不過是毀去殺人的工
具洩憤而已,元兇始終逍遙法外。我知行空是誰。」言簡意赅地交代了殷橫野事。

  胤野安靜聽完,豔極無雙的臉上看不出喜怒驚詫,想了一想,忽然擡頭。

  「現下我知道啦,還要你做甚?」

  「合力殺賊。」耿照想也不想。「三五高人神出鬼沒,就算拿人命來疊,也
難撷抗。他若不知有夫人,夫人還能等天收他,與殷賊比一比命長;不幸賊人所
欲,正是夫人,若非被在下耽誤了進程,夫人能不能在此間話家常,猶未可知。」

  「他要我……幹什麽呢?總不能吃了罷。」女郎促狹似的抿着一抹笑,星眸
微眯,分外迷蒙,令此問毫無說服力,徒然撩人心緒而已。

  耿照不無怦然,實難想像她有老胡這麽大的兒子,而且已是四個孩子的媽。
可惜他完全笑不出來。「夫人與令先夫追查到『行空』的身份,令殷賊坐立難安,
欲除之而後快。我與夫人同,此其一也。

  「其二,令先夫由『沖霄一劍』魏王存前輩處,窺破妖刀武學之秘,使其得
以不經秘穹,學而知之。一同與聞的天門鶴真人,修爲悟性皆不如胤大俠,我料
殷賊或經查探,知他非是關鍵,這才鎖定了胤大俠。斯人既逝,秘奧必于夫人之
手——關于這節,在下的處境亦與夫人同。

  「殷賊武功超卓,心計亦工,兼有姑射暗手,坦白說沒什麽弄不到的;其之
所欲,不出此間一二。我實在想不出,夫人有一絲一毫不與在下聯手的理由。」

  胤野輕輕撫掌,露出一絲佩服之色。「流影城的鐵匠都像你一樣會說話麽?
我差點以爲,你們那兒是銜着鐵錘鍛打的,多便給的一張嘴啊。」

  「夫人見笑了。」

  「可惜,你讓下屬全進了冷爐谷,代表你對同盟毫無信心,甯可隻身在外引
敵注目,也不願手下人犯險,未戰先怯,敗象已呈,我一向不與輸家站在一邊。」
女郎擡起明眸,定定直視着,斂起先前嬌慵的神态,口吻雖是一貫的清冷,卻挾
着霜嚴苛烈,令人倍感壓力:

  「放眼七玄,南冥修爲驚人,極不好鬥,論武力未必在我之下;天羅香那姓
雪的丫頭近年四出兼并,頗曆争伐,也算後起之秀。蚔狩雲老謀深算,漱玉節亦
有城府,讓她們出謀劃策,我實無必勝的把握。此外,集惡道潛伏極深,遊屍門
尚有耆宿……你好不容易統合這幫人,令他們捐棄成見,奉你爲主,這可不是誰
都能辦得到。

  「然而生死存亡之際,你卻讓他們通通進了冷爐谷,孤身在外,美其名曰與
敵周旋,得以無後顧之憂,其實是你承擔不了下屬的犧牲,甯可死的是自己,也
不願教旁人犯險。我無意加責,也沒有斥責你的立場;訴諸闾巷草野,說不定多
數人都會誇你懷仁重義,是大大的好人。

  「但這一切都是假的。最終你必将失敗,連帶使那些相信你、仰望你指引方
向的人同遭禍患,落得凄慘收場。你的懷仁重義,非但無助于求存,反将自己和
身邊的人推入無間地獄;他們的結局确實因你而改變,可惜不是變好,更有可能
是十倍百倍的悲慘,遠勝當初無你的結果。」

  耿照不是沒想過會有質疑抵抗,萬萬料不到胤野不計較女兒的清白、不追問
鬼先生的下落,甚至沒提起老胡半句,卻于此窮追猛打,咬緊不放,不由得一怔。

  胤野直視着少年的錯愕,星眸微眯,淡淡一笑。

  「我們方才說到哪兒啦?是了,得把故事說完才行。就在我謀劃之際,發生
了一件事,也算是鬼使神差,堅定了我當時行動的決心。鶴着衣那牛鼻子不知用
了什麽法子,打聽到镡兒在仇池郡,到古月名家打死風射蛟,帶走了镡兒。我到
現在都還疑心,是風射蛟自洩漏了他爺倆的行蹤,引鶴着衣上門的。」

  耿照全無聽故事的閑心,本欲打斷女郎,見她說起風射蛟、鶴着衣時,露出
一種「你們都一樣」似的眼神,似鄙似憫,莫可名狀,心念一動:「她若神智未
失,這番陳述必有因由,說不定便是說服她的關鍵。」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吞回,
凝神細聽。

  胤野雖不喜鶴着衣,卻信他不會傷害丹書的骨肉,況且此人行事沉穩,講白
了就是天生膽小什麽都怕,若無十成把握可保镡兒平安,不會貿然将人帶走。铿
兒遠在平望,镡兒托庇于七大派之一的觀海天門,她終于可以放手大幹一場了。

  「你猜得半點沒錯,驚鴻堡的『無根草』出賣了我,自始至終,這個行動就
是陷阱。」胤野淡然續道:

  「梁度離想在七大派面前露臉,他廢了我的經脈,挑斷手腳筋,在我面前拷
問俘虜的内三堂弟兄,将他們折磨得意志崩潰,吐露機密的據點訊息;摧毀據點
後,将帶回的首級堆在我面前,繼續拷掠擄獲的生還者,然後襲擊下一處——」

  梁度離前後花了兩月餘,将胤野的勢力連根拔起,掃蕩一空。

  那些被折磨至死的狐異門人,幾乎都是胤野族中的叔伯兄弟,不是看她長大,
就是她看着長大的,目睹他們受苦已是煉獄,看着他們意志崩潰後的凄慘模樣更
令人難以承受,胤野幾乎因此發狂。

  「除了肉體上的苦楚,真正令人痛苦至極的,是『絕望』。」

  女郎的眸光幽暗,口氣輕渺,仿佛與己無涉,說的是什麽風花雪月般。「我
被鎖在不見天日的牢裏,不斷聽着親人受苦刑哀嚎,他們一個一個數着死掉的人
給我看,直到我明白外頭再沒有人會來救我。

  「如你所見,我是個很美麗的女人,當年芳華正茂,恐怕比你現在看到的要
美麗得多。梁度離雖無好色之名,畢竟也是個男人,他沒能忍上幾天,終究還是
來侵犯了我,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耿照微咬了咬牙,忍住撇過頭去的沖動。他不忍再聽,卻不能示弱。

  胤野像在炫耀無人敢直視的恐怖傷口一般,細數着受過的可怕淩辱。

  梁度離能跻身正道,此前自未傳過什麽劣迹,雖說正道不缺鹿别駕、鹿彥清
父子這等敗類,表面工夫仍有講究,梁度離的爲人便稱不上君子,起碼還算正派。
隻能說一旦開了頭,人的道德崩壞之速遠超乎想像。

  胤野絕頂的容貌與胴體,令梁度離爲之瘋狂。

  然而女子再美,終究是凡胎肉身,日夜蹂躏,總有膩煩的時候。漸漸的,梁
度離從渴望征服她的肉體心志,到粉碎希望和尊嚴,最終連這也索然無味時,便
将她當作一件稀奇的收藏,先讓手下都嘗過甜頭,再拿來籠絡外頭的江湖朋友。

  「那時,支持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弄清楚來的是什麽人,然後讓自己
記住每個名字。」胤野笑起來。「……你以爲我會說『孩子』,對不?我沒有這
麽多母愛。況且,爲不在崩潰時吐露铿兒镡兒的行蹤,我一直告訴自己他們已死
了,死在逃難中途。我當時全信了這個說法。相信我,背誦仇人姓字,比你想像
的更能維持心性不潰。」

  梁度離顯然未将捕獲胤野一事昭告天下,因爲來的「正道要人」,俱是隐藏
甚深的左道,在東海黑白兩道中根本不見名号。連籠絡的對象都冷僻至此,盡顯
梁度離在道上人脈的蒼白與貧弱。

  耿照的判斷與胤野相若。

  以老胡那牛鼻子師傅的爲人,若聞風聲,絕不會坐視摯友遺孀受辱,魏無音
前輩磊落豪俠,更不可能袖手放任,可知天門、奇宮兩派應不知情。這卻又衍生
出另一個問題來:梁度離若真要邀功,藏起胤野,委實太不聰明;要說他被美色
所迷,又或打算背着其餘六派拷掠出妖刀武學之秘,找江湖左道同享胤野一節,
未免又蠢得令人不解。

  女郎觀察着他的沉吟,再度露出贊許之色,指尖在膝腿間的烏亮細綢上輕輕
打轉,微笑道:「他折磨我、奸淫我時,總不停問着問題,有時約莫是想迫出些
有價值的線報,有時隻是在發洩他的自卑與無力……但他從沒問過妖刀之事,遑
論妖刀武學。

  「我料他并不知情,隻是個被人利用的牢頭獄卒罷了。當初舉薦驚鴻堡接替
輕羽閣、列名七大門派,并去函邀請梁度離與會的是顧挽松,附議者有杜妝憐、
雷萬凜,觀海天門的掌教、人稱『雲盡天君』的魚同休魚老道,還有指劍奇宮的
代表,一名喚作應風色的少年,據信是出自風雲峽一系。隻有青鋒照的邵鹹尊一
人反對。

  「這份提議與附議的清單,最有趣之處在于:除了杜妝憐與雷萬凜龜縮多年,
隐遁不出,同失蹤沒兩樣,另外三人俱不在人世,無法問出是誰讓他們支持驚鴻
堡梁氏,又用什麽換了這份協議。」

  ——毫無疑問的是殷橫野。

  耿照很想這麽說,可惜索遍枯腸,也想不出能連起殷賊和梁度離的證據。

  殷橫野守著「不使一人」的誓言,他利用梁度離的手法,很可能與利用祭血
魔君、聶冥途如出一轍,透過某種暗示,讓他們自發性地行動,結果與其利益一
緻即可。

  這般松散的間接操縱不但易增變數,也可解釋梁度離擒獲胤野後,爲何沒有
立即通報同盟的六大派,或拷問妖刀之秘——前者是因爲他訂約的對象,本就不
是向來鄙視驚鴻堡梁氏的六大派,而是殷賊,提議和附議的五派反而是被操縱的
棋子;更有甚者,「名列正道七大派」正是殷賊許諾梁度離的報償也未可知。

  而後者的答案就更簡單了。梁度離還不夠格知道有妖刀武學一事,他不過是
看門狗而已,不明白胤野真正的價值,遠超過她的罕世美貌以及魔性般的誘人胴
體。

  這鬼使神差一般的誤差,讓胤野與背後的陰謀家失之交臂,否則她們早該在
驚鴻堡幽暗的地牢裏便已見面,也就沒有今天的「任夫人」了。

  耿照讓自己集中精神在推敲上,是爲了避免去想胤野所受的淩辱,胤野仿佛
洞穿他的心思,連片刻的餘裕也不給,悠然續道:「你知道痛苦是會麻木的,但
疼痛不會。人的身體遠比你想的更脆弱——讓我明白這個道理的不是梁度離,而
是他的妻子梁午茉。」

  梁午茉出身南陵,乃轅厲山始鸠海的毒脈嫡傳,以美貌辣手聞名江湖,一身
駭人毒功來自轅厲山奇書《舐紅譜》。此書記載了各種以血行之的奇術,舉凡異
體換血、竭血留息、以血治病、以血下毒……無所不包,妖異處已近巫觋,直是
匪夷所思,在南陵諸封國間享有大名,能止小兒夜啼。

  她少女出道,在南方殺了很多人,赢得「停钗蝶血」的外号,惹來諸鳳殿的
遊俠注目。梁午茉隻好逃出南陵,一路北上,後嫁與梁度離爲妻,冠上夫姓,從
此深居簡出,才緩過了遊俠的盯迫。

  梁度離标榜自身不同流俗,刻意娶女魔頭爲妻,以爲特立獨行,一方面也是
因爲梁午茉年輕貌美,夫妻倆甚是相得,着實有過幾年恩愛時光,但任他耕耘甚
勤,梁午茉始終懷不上子息,随青春消逝,兩人間漸生龃龉,在胤野來之前便是
如此。

  但女子的嫉妒裏并無理性,沒什麽道理可講。

  梁午茉可以《舐紅譜》毒死丈夫相好的青樓姘頭、染指的堡中俏婢,但即使
刁悍如她,也明白胤野與這些女子不同,弄死她的後果自己很可能承擔不起。這
益發助長了她對胤野的恨。

  「她對我的折磨,全是背着丈夫所爲,幾乎沒留下什麽痕迹,迄今一想起我
身子仍會不自禁地發抖,怎麽也停不了。」

  胤野舉起玉掌,果然微帶透明的指尖簌簌輕顫。她怪有趣的端詳着,忍不住
笑起來,露出一絲懷緬。「你知道針尖刺進乳頭裏有多痛麽?刺入花唇、陰蒂的
痛楚又是另一個境界。但這都比不上《舐紅譜》凝血成針,一根一根順着血流刺
進玉宮裏的痛……」

  耿照聽着,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不怪丈夫奸淫我,對她來說,我才是那個奪了丈夫之愛、奪去堡中諸人
注目的賤貨狐狸精。她孤身一人在這個陰冷的石堡裏,無依無靠,除了殺人手段,
僅有的驕傲全來自美貌,以及丈夫爲了自我标榜而選擇她的『魔女』身份。」胤
野搖頭微笑,不無感慨:

  「但她美貌不及我,在『傾天狐』之前,誰還能自稱魔女?她被剝奪的一切,
突然有了罪魁禍首。」

  慘無人道的折磨并不能滿足梁午茉,她希望已飽受那些莽漢奸淫淩辱的胤野
更加悲慘,一個天外飛來的惡念在少婦心底迅速成形。

  「我相信最初她原是想說服梁度離,找些驢馬豬狗之類的牲口來糟蹋我的。」
胤野說得輕描淡寫,笑意未褪的俏臉在微光中看來,有種難以言喻的陰森。「但
梁度離可能沒答應,又或還在考慮時,梁午茉提了個他無法抗拒的誘人點子。」

  傳說中,驚鴻堡地下最深的幽牢裏,囚禁着一頭猙獰恐怖的食人怪物。其實
這是真的。

  怪物身長超過九尺,渾身的筋肉像是中了劇毒也似,腫脹團鼓成駭人的一球
一球,連色澤都作醬紫色,五官腫得變形扭曲,完全看不出是人。更可怕的是,
怪物的陽具脹如胤野的前臂大小,龜頭上凸棱岐出,宛若拳頭,真要貫入體内,
豈止是會陰破裂而已?怕整個人都要被捅得四分五裂。

  「梁午茉笑着咬我耳朵,細細描述先前扔下去的那個女人的死狀——我覺得
就是那名不幸被梁度離染指的婢女——雖然在驚鴻堡的四個多月裏,我日日盼着
能一死了之,但那頭怪物委實太過吓人,我記得我駭得癱軟失禁,哀求着她們不
要這樣做。」

  自胤野至此,梁午茉是頭一回笑得這麽開懷酣暢,盡情欣賞了那賤貨狐狸精
的求饒醜态,一把将她扔進怪物籠中。

  「那痛苦的程度,我想說了你也不明白,總之比生孩子還要痛得多。下回你
替女子開苞時,務必記得溫柔些,對她們來說,你和那怪物差不了多少。」

  耿照沒敢還口,讷讷點頭,忽有個怪異的念頭浮上心版,挾著令人股栗的快
銳與殘酷。他隐約猜到胤野爲何要說這個故事。

  「跟其他的女人不同,我并沒有死。非是我特别強橫,而是那怪物在蹂躏我
之時,不知怎的恢複了一絲人性,它隻是重創了我,卻未将我撕成碎片。這麽一
來,連梁度離都被他的妻子說服,在《舐紅譜》的神異法門之下,我的傷勢恢複
得特别快,他們每隔幾天就将我扔進怪物的籠子裏,承受那可怕的摧殘;我有幾
次聽見懷孕、生子之類的零碎字眼,看來他們是想讓我誕下怪物的骨肉,看能不
能從小訓練起。」

  怪物的駭人粗長與狂暴侵犯,每次都使胤野徘徊在生死邊緣。

  然而時間一長,她不總是在插入的劇痛間就失去了意識,對于怪物的樣子、
氣味等,胤野有着異樣、微妙難言的熟悉感,直到她看見怪物興奮嚎叫進出她的
身體時,透出那粗厚如壘土般的醬紫色左胸膛、似藍似橘的怪異光暈。

  「……這般寶心,普天下隻有一枚,再不可能有第二枚了。從那一刻起我就
知道,他不是什麽野獸怪物,而是我那爲江湖人景仰的英雄丈夫。」

  ——果然是胤丹書!

  望着少年驚愕交迸的面孔,女郎無喜無悲,甚至無一絲教訓似的淩人盛氣,
口吻平靜得令人心慌。

  「他跟你一樣,喜歡犧牲自己,保全其他所有人,以爲救世永遠隻有一條路。
但你們是錯的。這樣的天真,不但使自己落入悲慘的境地,還會讓仰望你的指向
的人們,落得凄慘百倍的下場。這就是我必須拒絕你的提議的原因,典衛大人。」


          第二六九折:百日恩情,終付毗盧

  蚔狩雲說過,以胤丹書的閱曆武功,要逼他橫刀自刎、以保狐異門上下安泰
雲雲,是全然說不通的。胤丹書仁慈寬厚,但并不傻,七大派高層都是些什麽貨
色,與鶴着衣相交莫逆置腹推心的狐異門主,平素沒少從摯友那兒聽得抱怨。

  其時妖金方止,天下初定,黑白兩道老成凋零,所謂正道首腦,門中大位坐
不坐得住、能坐多久,尚在未定之天;這種程度的盟約要換胤丹書一命,還不讓
留隻字片語予妻子門人,怎麽想都是匪夷所思。

  直到胤野吐露當年驚鴻堡獸牢的慘事,一切才串了起來。

  胤丹書面臨的,正是眼下耿照的困境——

  敵人的武力強到無法拮抗,又避無可避,一戰即折;除了滿足其要求,換取
一個相對文明溫和的免戰協議外,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

  比起言行反覆的正道七大派,「隐聖」殷橫野有個難以企及的好處:至少在
明面上,他于淩雲頂三才一會之後,确實遵守了「不使一人」的誓言。此事雖非
傳遍天下,人所皆知,但擁有「秘閣」和「無根草」的狐異門也通過各種管道,
核實了線報。

  對胤丹書來說,殷橫野的承諾是切實可信的。

  他并非在崖畔結束生命,而是随殷橫野自去。

  或許在胤丹書心中,此去是默出魏王存魏前輩所授口訣,謄寫悟得的妖刀武
學之理;殷橫野會軟禁他,企圖榨取更多更完整的功法,最終難再寸進時,便殺
了自己滅口……但他萬萬想不到,殷橫野會拿他來做實驗。

  栖亡谷的秘穹操作,将玉樹臨風的美男子胤丹書,整治成不人不鬼的模樣。
常人承受這般劇烈的痛苦,尚能一死解脫,但胤丹書的冰火雙元之心,卻使他擁
有異乎常人的強韌生命力,怎樣都無法死去,哪怕無止盡的殘酷折磨徹底毀去心
志,将他化成一頭全憑本能的猙獰異獸,雙元心仍無一刻停止跳動。

  耿照強抑着腹中劇烈的反胃,饒以他的内功修爲,面上仍是青一陣白一陣。
在蠶娘姥姥的回憶裏,胤丹書善良正直,待人真誠,連敵人都敬佩他的磊落胸懷
……這樣好的人,何以落得這般收場?豈能是這般收場!蒼天啊!

  但少年其實知道爲什麽。

  在冷爐谷斷筋毀脈的那一夜,在被囚在望天葬的鳥籠中、癱癰無助之際,耿
照便已徹底了解,這世上的殘酷是沒有邊際的,毋須多加揣測,卻也不能當它不
存于世。信念是趨向理想的重要動力,但非工具;維護信念和理想需要很多工具。

  胤野眉山無動,含笑斂眸,白晰得令人眩目的纖纖素手随意拈平了裙膝細绉,
黑綢大袖滑落肘間。耿照這才注意到,她那修長如鵝頸一般、線條十分好看的皓
腕間,留着一抹極淡的櫻紅細痕,連疤都說不上,約莫是指甲輕劃的程度,仿佛
系了圈紅絲,煞是好看。

  同樣的痕迹不止在兩隻腕子上,她那雙美到了極處的裸足踝間亦有。耿照并
未聽漏「挑斷手腳筋」一節,幾可确定眼前活色生香的絕世美人,之所以能夠行
動自如,而非殘疾癱癰,必與蠶娘說的蛻生天覆功有關。

  「梁度離本不該知道,他負責看管的『怪物』究竟是何來曆,要知道的話,
抓到我時他就該報與委托者知曉,而非是胡爲至此。但轅厲山畢竟是醫毒大家,
梁午茉知赤烶火蠍、冰川寒蚿大名,當然也聽過兩寶與人心融合的事,故爾知情。
她一直沒同梁度離說,起初是負氣,到梁度離染指于我,她反倒不說了,咬牙忍
了幾個月,到那時才肯說。」

  耿照聞言微愕。

  「這……又是爲什麽?」要阻止丈夫溺于女俘虜的誘人胴體不可自拔,該早
早揭發「怪物」身份、避免梁度離一錯再錯,才合情理。梁午茉的醋勁極大,對
胤野的嫉妒痛恨深入骨髓,還要邊受丈夫冷遇,一邊眼睜睜看他奸淫胤野取樂…
…這思路簡直莫名其妙到了極點。

  「因爲你既不是女人,又不懂仇恨,才覺莫名。在我看來,委實不能更清楚
明了了,換了我也會這麽做。但我不想這麽快告訴你。」

  胤野忍不住笑了起來,虛握着粉潤的掌心,以手背掩口。任宜紫也有這個不
自覺的習慣動作,特别是得意的時候,母女倆的形象蓦地疊合在一起,耿照才驚
覺她們原來這麽像。

  「老實說,從你醒來到現在,表現遠遠超過了我的預期,堪稱無懈可擊,是
父母師長見了,會忍不住打心底寬慰的那種。這真是很氣人啊!明明是個孩子,
老擺出一副什麽都懂的樣子,偏又教訓不了你,簡直是莫名其妙。我非常享受你
現在的表情,再一下就好。」

  耿照哭笑不得。

  「……能娛樂到夫人,在下深感榮幸。還望夫人賜教。」

  胤野左看右看,啧啧了好半天,似是心滿意足,才怡然續道:「因爲說了,
就不能折磨我啦。無論梁度離要把我交出去,或換間上房軟禁起來,她都無法再
對我出手;說不定,梁度離會爲了管不住自家胯下孽物所鑄成的大錯,答應我提
出的條件……無論那是什麽,梁午茉都無法忍受。

  「爲此之故,她須使梁度離一錯再錯,終至無法挽回,待揭發『怪物』的身
份時丈夫無路可走,非得依她的唆使搏一搏,多掙點避禍保身的籌碼不可。」

  相較于梁度離的渾噩颟顸、耽于美色,梁午茉背着丈夫折磨胤野時,嘴巴腦
筋可沒閑着,雖無明确标的,卻也零星拷掠出不少機密,包括胤丹書疑心刀屍是
有心人所炮制、并無妖鐵寄魂等;等到「『怪物』即是被炮制成刀屍的胤丹書」
這一節猛被打通,所有的線索便自行貫串,登時顯出整樁陰謀的脈絡來。

  梁度離性子乖僻,人卻不傻,将胤野滅口似是眼下唯一的路,但那些個享受
過她的左道異士怎麽辦?隻消其中一人露出口風,教「那人」知曉,連偌大的狐
異門都在陰謀之下被徹底碾平,從此自江湖上除名,驚鴻堡勢單力弱,豈有餘幸?

  梁午茉唆使丈夫的說帖,或許是利用胤野的身體,使心智喪失的刀屍胤丹書
恢複意識——「那人」并不想失去胤丹書,這是顯見的,否則毋須覓地囚禁,直
接殺了便是——以此向那人邀功;也可能是想從中截獲妖刀武學,藉以增加對抗
那人的資本……在梁氏夫妻雙雙亡故的現而今,已難知其真貌,說不定兼而有之,
甚或生出了更大的野心圖謀。

  因爲沒有比受「怪物」蹂躏更恐怖的刑罰,梁度離也滿不願去面對自己一時
沖動鑄下的大錯,胤野自此擺脫供堡中諸人淫樂折磨的命運,往覆于「供『怪物』
奸淫留種」和「撿回半條命休養恢複」的單調兩極間,直到她的肚子漸漸隆起。

  轅厲山醫毒雙修,梁午茉毋須假手他人,親自替胤野把脈安胎;不能把狐狸
精扔怪物牢裏,盡情享受那賤貨的哭叫哀嚎,堡主夫人身子裏的毒蛇又翻攪起來,
恨火和妒忌再度占領了梁午茉的心。

  她抓準丈夫對胤野再無興緻,甚至開始逃避面對這個棘手問題的心思,假安
胎之名,先不冷不熱地換了幾處囚地,幾乎繞得驚鴻堡一周,見丈夫無過問之意,
最後堂而皇之将胤野帶到她煉藥的石室,在盡量不影響胎兒的情況下,重啓對賤
貨狐狸精的苦刑制裁。

  「嚴格說來,我是用身體學會《舐紅譜》的。」

  胤野微笑着,露出懷緬之色。捂上耳朵隻用眼睛看,耿照還以爲她是在回憶
童年什麽的,這比可怕的内容更令人不寒而栗。

  「那時我又髒又臭,渾身生滿了虱子跳蚤,有幾處好不了的傷口化了膿,長
些蛆蟲什麽的;有隻眼睛看不見,身上的潰腫毒瘡、各種疤痕就不消說了。梁午
茉在各方面都開了我的眼界。她經常說,要讓我們夫妻倆看起來登對些,這點她
倒是竭盡了全力。

  「在我入驚鴻堡的第十五個月裏,終于把腹中累贅排出,本以爲會是個紫醬
色的醜東西,看來也和普通胎兒沒兩樣。我是在梁午茉折磨我時破的水,生産之
際刑具還插在肉裏,過程中沒少吃了苦頭。

  「梁午茉還沒膽子讓我和腹中之物就這麽死了,拼命當了回穩婆,好不容易
将那團沾血肉塊弄将出來,她伸手去摸剪子欲剪臍帶,誰知卻撲了個空。我就這
麽看着她的眼裏從疑惑、錯愕到極恐瞠大,才将剪子搠進了鎖骨間的凹陷。」

  胤野的描述極有畫面,少年仿佛随之回到了那間昏暗陰森的石砌刑室裏,看
着醜垢一如乞婆的胤野張開雙腿,腿間雙手染血的梁午茉兀自捧着臍帶未斷的胎
兒,怎麽也想不透手筋已挑的狐狸精是何時拿走利剪的,然而骨碌冒血的喉底已
無法出聲。

  「直到我殺了她兩名侍女,還有一名聞聲而至、大著膽子推門闖入的仆婦,
才緩出手來剪臍帶。那是最驚險的部分,這死累贅幾乎讓其中一名婢子逃将出去,
若如此,我也沒法在這兒同典衛大人說話啦。」

  「……蛻生天覆功。」耿照并不意外,隻覺頸背森森,渾身汗毛似都豎起。

  「正是蛻生天覆功。」胤野也不意外,沒問他是如何得知,隻點了點頭。
「他從前教過我口訣心法。其實是我纏着要學的,聽完了就扔一邊;學不學得會,
本就不是重點。

  「獸牢裏生死交關,口訣心法斷不會鬼使神差地自生作用,當時我也不知道,
這門功法能有這等奇效,所以頭一回從鬼門關前踅一圈回來時,你可以想像我的
驚訝、錯愕,還有恐懼。」

  然而,以胤野的聰明才智,謎底其實一點也不難猜。

  胤丹書失蹤時,佩刀珂雪也随之消失無蹤。幕後的陰謀家将「怪物」交給梁
度離時,也将此刀一并留在驚鴻堡——當然是僞裝過後的模樣。

  「珂雪被嵌在一具銅匣裏,匣上僅露出水精刃面,看起來就是一隻漂亮精巧
的嵌銅水精匣。若梁午茉聰明些,留意到珂雪療傷的效果在我身上特别顯著,可
能就不會老把我往獸牢裏扔。」

  胤丹書是珂雪之主,攜帶此刀的時間,幾乎涵蓋了他闖蕩江湖、建功立業的
絕大部分,珂雪刀身的異質或在潛移默化中,慢慢改變其體質。身爲他的枕邊人,
胤野與丈夫同床共枕,夜夜恩愛,承受了男兒全部的至陽精華,世上除了胤丹書,
她恐怕是擁有珂雪強大蘇生異質的第二人。

  在被怪物強暴到幾乎死去的刹那間,人體本能的求生機制,喚醒了胤野體内
潛伏的異質,也好在梁午茉及時将她拉出,拖到「水精銅匣」上延生,至此蘇生
之源終于遇上蘇生之藉,命大的胤野才未絕于獸牢。

  殘酷的命運似乎開始轉變态度,爲遭遇絕慘的女郎撥開濃翳,顯露一絲微光。

  撿回半條命的胤野,心知梁午茉決計不會善罷幹休,無論是站在折磨自己,
抑或迫出保命資本的角度,都沒有停手的可能。爲從即将到來的二度蹂躏中存活,
她開始強迫自己回憶蛻生天覆功的心訣。

  「人的潛能是非常強大的,隻要不死,痛苦折磨反而有可能推着你克服困難,
站上原本仰望不及的高處。」胤野悠然道:

  「總之,我練成了蛻生天覆功。他雖化成了怪物,再無半點人智,但身體卻
被淬練成難以想像的強大。我親眼看見他們用鎖在地上的床弩發射杯口粗細、四
尺長短的尖鐵錐,将他的四肢釘在牆上,才能拖我出獸牢……這種程度的傷勢,
他不到兩天就能好,毋須敷藥接骨、縫合皮肉,隻消舍他幾頭豬牛之類即可。梁
午茉很喜歡看他活剝吞吃的模樣,所以我也瞧過幾回。」

  耿照不忍去想像獸牢裏的景象。所謂「煉獄」,大概也就是這樣了吧?

  少年留意到她從未說過「胤丹書」三字,提到時都隻用「他」,連一字都不
肯多,遑論解釋他是誰、爲什麽是他。這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情,耿照亦不忍揣想。

  「他的陽精非常滋補,常常是等我從昏迷中蘇醒時,才發現體内滿滿的精水
正與身下的珂雪交互作用,以驚人的速度修補傷損。要不是懷上了那個孽種,三
足月後梁午茉不敢再把我扔獸牢裏,怕流去胎兒,我能好得更快,更早脫離苦海。」

  懷胎十月,母體多數的營養都供給胎兒長成,又斷了陽精之補,在邊熬着梁
午茉的毒刑折磨下,胤野在分娩之前,隻來得及重生一手一足的筋脈,這已經耗
去了絕大部分的精神體力,以及每日卧汲珂雪之所得,有幾度幾乎流胎,生産的
過程更是備極艱辛;莫說女子,便是身強力壯的頑強大漢,也斷難在經曆刑求、
産胎的痛苦和體力消耗後,如此冷靜準确地出手傷人。

  驚鴻堡上下五十多口人,在這一夜裏悉數死亡。

  胤野足足有十五個月的時間,記住她每一處經過的地方、每一個見過的人,
各種常規及非常規的堡中日常,然後據此在心裏殺了他們無數次——沉浸于殺人
及逃亡細節的擘劃,是自苦刑中轉移注意力的絕佳良方——再把最好、最合理的
部分組裝起來,檢讨整體架構的流暢性與美感;到實際施行時,可能還添上了
「最省力」這一項。

  拜驚鴻堡遺世獨立之賜,胤野保守估計她有三天的時間,定期的聯外管道才
會察覺堡中有異,所以吊着梁度離夫婦的命,整整折磨了兩天。

  梁度離不到半日就被徹底擊潰,可惜他對「那人」的身份一無所知,隻知灰
袍蒙面,武功高得出奇,身形無有可供辨認的特征,直如鬼魅幽影,倏忽出現在
堡中書齋。

  他抱着可有可無、反正逃不出對方手掌心的消極心态,開出「跻身東海正道
七大派」這種荒謬絕倫的條件,那人不知用了什麽法子,竟讓顧挽松出面相邀,
并以五對一的壓倒性票數,延請驚鴻堡梁氏入盟。梁度離既驚且服,同時亦有揚
眉吐氣之快,從此甘屈牢卒,甚至開始洋洋得意,不把六派放在眼裏,才有後頭
獨力誘捕胤野的舉措。

  梁午茉比她丈夫撐得久,整整一日一夜之後才崩潰,吐露的細節也遠非梁度
離可比,如當初囚禁「怪物」的鐵籠車做工粗糙,看似倉促爲之;灰衣人交付梁
度離的指示中籠車棄置的地點,也離背陰山栖亡谷很近……至于《舐紅譜》及其
他秘笈毒經、左道異士的名單等,自不在話下。

  她用了一天,證明自己的拷問刑求術青出于藍,遠在啓蒙恩師「停钗蝶血」
梁午茉之上,梁午茉對于「疼痛」和「恐懼」的創意大不如胤野。可惜胤野又再
用上整整一天,終于确定精神崩潰的人,幾無心智複原的可能,無論疼痛如何一
再刷新了梁氏夫婦的承受極限,梁午茉也無法理解其中的意義,認知到這極可能
是她庸碌人生裏最了不起的成就。

  「疼痛之征——譬如抽搐、顫抖,肌膚悚栗……還有其他許多,有興趣我再
慢慢教你——在梁午茉咽氣後,于屍身上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該是我畢生之最
啦,此後再無這般秀作。」

  胤野安靜半晌,才從回味中依依重返,斂起一絲慨歎,又恢複成原先的清冷,
連微揚的嬌美唇勾都沒甚溫度,宛若月華。

  「弄死他們之後,我還有一天的時間,可我不想冒險。如果你經曆過同樣的
十五個月,就會明白:厄運本是人生的故态,幸運卻可一不可再。最終我是堡内
唯二的活人,這本身就是運氣。

  「懷孕期間,我一直在想救他的辦法。事實是:解了将他鎖在石牆上的玄鐵
鐐铐,他是一頭逢人就生吞活剝、捅陰裂死——我分不出這兩者的差别——的暴
虐怪物,我無法喚回他的神智,假設還有的話。一旦解開鐐铐,頭個死的就是我,
他兩天沒吃東西了,瞪我的黃濁眼裏全是饑火。

  「我隻有一天的時間離開幽遠灘,我沒法帶着他走。我用僅有的一手一足,
勉強轉動鐵籠外的床弩,第一枝鐵錐直接射穿了他的肚子,他咆哮的痛呼聲幾乎
讓我以爲地牢要被震垮了,我看到頭頂的磚縫沙沙落塵,像下雨一樣。

  「第二枝鐵錐射中左臂,這架弩是澆死在地上的,瞄得很準。另外兩枝我忘
了射哪兒了,回神才發現自己滿眼是淚。他明明……已看不出是人,猙獰到簡直
是惡夢中的惡夢,但疼痛的樣子不知怎的,看起來就是他。人隻有在痛苦的時候,
才會顯露本我罷?

  「我用珂雪削斷籠鎖,拖着身子和刀走進去。他露着黃牙對我低咆,還穿着
鐵錐的傷口冒起惡臭的煙氣,已開始愈合。我知道時間不多了,隻消片刻,他便
能自行穿出鐵錐,鐐铐雖在,一手便能将我掐成肉糊,可能就地吃了吧?

  「你……怎會變成這樣?我忍不住想。爲什麽不跟我商量,我明明……比你
聰明這麽多啊!誰人可信,誰人該往死裏弄,哪一回不是我一眼看透?誰讓你自
把自爲,敢不同我說一聲就走?我是你老婆啊,是你該舍命保護、言聽計從,一
生所愛的唯一一個!你看看你做了什麽?看看我,看看你自己,看看戚鳳城、風
射蛟,看看我胤家人!都……都是你害的!

  「我罵着罵着,便哭了起來。我這輩子沒這樣哭過,聲嘶力竭、涕淚橫流,
仿佛靈魂離體,能看見一個趴在地上哭泣的自己。心裏還有另一個沒哭的我,正
算着時間,毫不通融,把沙漏子拿在眼前逼我看。

  「我嗚咽着起身,但眼淚根本停不下來,提起珂雪,從他喉頭插進去,感覺
頸椎被刀尖斫斷,『叮!』一聲抵住石牆。骨頭複原的時間要比血肉長得多,這
才是珂雪殺人的正确用法。

  「他掙了一下才僵住,瞪大眼瞧我,臉看上去沒那麽猙獰了,更像人些,眼
眶裏似有淚花打轉……但這隻是錯覺。他喉頭滾着雷似的發出怪響,繃緊的身子
緩緩拉前,像要把整個人從鐵錐和珂雪上拔出來。他并沒有打算要死,刀屍炮制
都弄不死他,區區刀錐算什麽?

  「我就記得我哭着對他說:『你把我們害成這樣,可我不恨了,也不惱你,
今生……我們就在這裏分别吧!來世要記着,無論什麽事都要先問過老婆,要聽
老婆的話……乖乖的,蠢點無妨,聽我的就是,我一定不會害你……記住了麽?
記住了麽?不要忘了……聽到沒有?不準你忘記!聽見沒有!』

  「他咆哮一聲,我當是應了,奮力往他懷裏撞去,刀闆橫鍘,把他的腦袋砍
下來。關上驚鴻堡的後門之前,我往裏頭堆的菜油柴薪上扔了火折,據說大火在
石堡壘悶燒幾天才被發現,最終什麽也沒留下。」

  耿照終于明白,她爲何說話看人總是淡淡的。

  那并非是刻意裝出的冷漠,甚且不是看淡世情紅塵忘棄,而是她一生的眼淚,
早已在那時流幹,随着離緣的今生摯愛同葬火窟,灰飛湮滅。

  他生不逢時,無緣結識胤丹書,隻因與老胡結義,再加上同出三奇谷的緣份,
對這位前代七玄盟主十分景仰,始終當成榜樣,期許自己能追随其腳步,将外道
七玄再次帶領到陽光下。未料一代傳奇、人中龍鳳的「鳴火玉狐」,竟得這般收
場,不惟令人欷噓,思之更覺心痛。

  胤野始終嚴拒與蠶娘相見,此前耿照總以「婆媳不和」目之。如今想來,也
許是胤野不願親口向蠶娘說出胤丹書的真正結局,甯可蠶娘認爲寶愛的弟子是在
絕崖自刎明志,好過被結發妻子一刀斷首,死前飽受折磨,形識俱失。

  離開驚鴻堡之後,胤野躲藏起來,花了一年工夫深造蛻生天覆功,将丹田與
手足筋脈悉數修複,乃至回複舊有姿容,這才回到平望,而後才有成爲中書大人
續弦事。

  算算時間,碧湖就是那名在堡中産下、差點讓胤野脫逃失敗的嬰兒了。畢竟
嫁與任逐桑後,胤野爲他人誕下兒女的可能性幾近于無;若是任逐桑的骨肉,亦
不能抱給平民撫養。這樣說來,碧湖是任宜紫的姊姊,任宜紫仍是胤野四名子女
中的老麽。

  胤野未提那名嬰兒的下落,偶爾說起也無意掩飾嫌惡,耿照沒敢細問。對照
胤野的表現,鬼先生稱奉母命讓妹妹做刀屍,似非空穴來風。

  說起水月停軒,耿照想起胤野說她掌控過水月停軒一段時間,看來碧湖、任
宜紫和金钏銀雪入門,應是出自她的安排。但紅兒之師乃威震一方、聲名赫赫的
「紅顔冷劍」,絕非颟顸之輩,許缁衣的精明能幹如棉裏藏針,他更是親身領教
一二,胤野縱然絕頂聰明,又豈能在她們師徒的眼皮底下耍花槍?

  「方才告訴你的,是一個自诩聖人、動辄犧牲的慘例。你看着挺像他,若不
能懸崖勒馬,早晚也是這般收場。」

  胤野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輕撫膝裙。「料你不服。這麽着,接
下來我告訴你一個與你們完全相反,卻無比成功的例子,連我都佩服得不得了,
迄今仍未解其妙,你看如何?」


          第二七十折:曾行此路,搗衣青苎

  任宜紫趴卧在舒适的軟枕堆裏,一動也不想動。

  她的睡相一向很糟,所以當醒過來時,發現身畔摸不着那具黝黑如鐵的健壯
身軀,也隻失望了一下下,旋即暗叫僥幸,差點鼓掌叫起好來。她可不想讓少年
瞧見自己四仰八叉的醜樣子。

  就想了他那麽會兒,夾着錦被的渾圓大腿間倏又溫熱一片,濕濡的液感慢慢
滲透。

  少女閉着眼維持睡姿,羞意卻在不經意間攻占了粉頸玉靥。她輕蹭了蹭枕面,
受不了自己似的把臉埋進枕頭谷中,最好别再醒來,但胸口總有種悶悶痛痛、搔
癢般的溫熱感,想到他就不禁揚起嘴角,怎麽也止不住。

  紅姊和妖女算什麽?本小姐要的,還不手到擒來!

  她羞得連枕帶臉一并圈抱,本欲胡亂踢腿撒撒潑,豈料一動腿心裏疼如刀割,
「嗚」的一聲蜷身微顫,宛若死蝦過水,樣子想來不是太好看。還好他不在。少
女咬牙蹙眉,再三慶幸着。

  「再蹦跶呀,疼死你。教你玩兒得這麽瘋!」

  咿呀一聲,母親推門而入,若有似無的幽香如蘭沁至,勝似夜螢水風。任宜
紫像做壞事被逮個正着的小孩子,加上俏臉酡紅未褪,母親見了肯定笑話,她可
捱不住娘的利嘴,從小到大就沒說赢過,索性埋首枕間,一迳混賴撒嬌。

  「……金钏和銀雪呢?」她身上溫溫香香的,除了肌膚香澤,還散發着錦被
煨暖的胰皂香,連小衣也換過新的,已非車廂裏的狼狽模樣。兩姊妹不會幫她洗
澡,至多燒水服侍,來紅後亦少共浴,故有此問。

  「同你差不多,我看三五天裏别想下床啦。一幫瘋丫頭。」

  母親沿床坐落,輕撫她的腰背,寵溺的手路令少女舒服得眯起了眼,隻差沒
發出貓兒似的呼噜聲,直到母親的口氣一變。她幾乎可以想像那似笑非笑、打着
壞主意似的戲谑表情,美得令人心驚肉跳:

  「……可你問的,不是金銀丫頭。老實招來!」冷不防地掐她脅腋,往死裏
搔起癢來。

  任宜紫又叫又笑又喊疼——随便一動玉戶都痛得厲害,還不是普通的疼——
到後頭連眼淚都迸将出來,隻管求饒。「娘!不要……哈哈哈哈……疼死啦!别
……哈哈哈……嗚……不、不敢了……饒……哈哈哈……嗚嗚……壞……娘壞…
…嗚嗚嗚……」

  母親玩夠了,這才心滿意足撒手,怪有趣的瞧着蜷曲的少女,像乜着可愛死
了的小貓小狗。片刻,取過一把潤澤滑亮的烏木梳,拍拍她兀自顫抖的腰臀,笑
道:「趴好,娘給你梳頭。睡得亂糟糟的,成什麽樣?」

  「娘……疼……你讓我歇會兒……疼死啦……」

  「要不坐着梳。」

  那還是趴着好了。少女乖乖卧好,微翹着誘人的小屁股,閉眼享受牙梳入發
一一捋順的舒适。母親梳頭從不會弄疼她,手法之高明,偌大的平望都裏沒一個
仆婦女史可比。這種時候,她往往最能感受到強烈的幸福,比吃好吃的糕點、穿
漂亮的衣裳還要歡喜。

  「……娘,你覺得他……怎麽樣?」

  母親輕笑。「幹嘛搶我的話?我才想問你,你覺得他怎麽樣?是蠢豬呢,還
是賤狗?」

  任宜紫噗哧一笑,聲音捂在枕裏,悶悶濕濕的。她問的才不是這個,但母親
分明是故意。少女裝模作樣地想了想,自己忍不住又笑起來,臊紅着小臉抿嘴:

  「應該是賤狗吧,他又不蠢。」見母親似笑非笑,心虛、不甘兼而有之,搶
白道:「那爹呢?娘你說爹是蠢豬,還是賤狗啊?」

  長發曳地的黑衣貴婦擱下木梳,想了一想,也是裝模作樣。「我覺得是賤狗,
他又不像豬。要像豬我才不嫁。」母女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一聲,齊齊
大笑。

  好不容易止住笑,任宜紫面上彤紅未消,垂着眼皮輕聲道:

  「我覺得他……不太一樣。」

  「不是普通的賤?」

  少女笑起來,羞意略褪,那種想說出口的強烈沖動卻跟着淡了。

  她不知怎麽向母親述說,少年埋首于她胸乳間、盡情痛哭的事。之後……之
後再結合的感覺就很不一樣,像是所有隔閡都不見了,就此合而爲一,不僅是快
美加倍,還有那種把全部的自己都交給對方,彼此依靠的奇妙感受。

  她開始有自信,他對她與别個兒是不同的,不會再有身魂相契、悲喜與共的
感動。她不介意少年享用金钏銀雪,她們和她不一樣,而且他簡直離不開她。不
是因爲自己更美貌、身子更迷人,抽添起來更銷魂蝕骨,任宜紫心想。而是她倆
有的,與别個兒不同。

  母親的戲谑快利,讓她突然講不出這麽溫軟羞人的話語,怕被小瞧了,抱着
枕子别過頭,渾不着意般哼着歌兒,盡管咿咿嗚嗚的全不成調。

  倒是母親難得地正經了起來。「我也覺得他不太一樣,要不是特别傻,就是
特别聰明。」

  任宜紫驚訝地睜大眼。母親一般是不誇人的,如阿爹那般,生得好看、氣宇
軒昂,本事又大,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極人臣的「中書大人」,在母親嘴
裏也就是賤狗而已。他居然有可能「特别聰明」?

  她聽着歡喜,死命忍住不轉身,看能不能拱得母親再多說一些。

  「他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大家都歡喜他、尊敬他,覺得他有大本事大
理想,但那人最後卻把自個兒害死了,還拖累許多人。但你那黑不溜秋的典衛大
人告訴我——」

  「他才沒有很黑!」

  話一出口,驚覺自己轉了頭。母親則露出很受傷的表情。

  「上回你們在栖鳳館見後,是你管他叫『死二黑』的呀。我跟你喊的。」

  「那……那是夜裏黑。」任宜紫有些心虛,忙将目光轉開了去。「夜裏看誰
都是黑的。而且是……是金钏先叫的!我是随她。」這明顯就是謊話。

  胤野忍着笑,正色道:「好好好,他一點也不黑,是夜裏黑。你那英俊不凡
的典衛大人告訴我,除了最終的理想外,他和那人絕不相同,就好比……要去的
地方雖一樣,道路卻有千百條,便說徒步、駕車、乘轎等,亦都不同。

  「那人隻是不幸死在了路上,可不能說同他一般駕車、一般也去那處的旁人,
必然會死于中途。典衛大人說,他走的就是條活路,恐怕江湖百代以來,隻有他
走對了,而且一定能到。」

  「……這條賤狗,口氣倒是張狂。」

  但任宜紫并不讨厭,甚至有點喜孜孜的,感覺他在母親面前挺長臉,非是夾
着尾巴屁不敢吭的窩囊廢。

  母親點了點頭,忽然陷入沉思,再擡頭時目光已投向虛空處,雖自應答,卻
不像對着任宜紫說話。「我也很好奇,他不像是會說這種大話的人。我便問他:
『你怎知隻有你走對了?』

  「他一臉認真地回答:『夫人,隻消做好準備,别死了就行。路走岔了,走
歪了,走遠了,回頭再尋便是。穩妥地走,總有抵達的時候。夫人說的那個人,
他唯一犯的錯就是死于中途,而非選錯目的,更不是錯用了方法,極有可能是因
爲準備不周,或者時運不濟,如此而已。

  「『江湖百代以來,旁人或覺目的地太遠,還沒啓程,便先餒了,畢生都在
自家門口打轉,不言壯行;有人走了一半,就此駐足,原因各異,也不必再說。
那人和它們不同,選定目标,勇往直前,隻是不幸死在中途而已,夫人能說是目
的地害了他,還是駕車上路害了他麽?我是頭一個發現其中關竅的人,所以我能
到。這就是我與那人最大的不同。』

  任宜紫到這兒已經聽懵了,小肚子裏把耿照祖宗八代都罵上了天。好不容易
有機會同母親說上話,你就誇誇她呀,贊她美麗高雅之類,讓你沒腦子瞎扯什麽
駕車走路的鬼東西!姥姥才管你能不能到你個蠢豬!蠢豬蠢豬蠢豬蠢豬————!

  她絕望擡頭,試圖替那頭豬說點什麽,能挽回一二否,才見母親目光悠遠,
兀自沉思,渾不似平素犀利如刀的反諷模樣;抱着一絲希望,怯生生問:

  「那……母親覺得呢?蠢……我是說他……能不能到?」

  「我不知道。」容顔傾世的美婦人搖了搖頭,低聲道:

  「所以我非常期待,能夠一睹你如何到得,典衛大人。可别……死了呀。」

                     ◇    ◇    ◇

  自白馬王朝建立以來,帝後從未分别如此之久。袁皇後承繼先帝孝明的遺風,
禮佛虔誠,這原是樁美事,對于穩定王朝統治、清明百姓風俗,均有莫大的好處。
然而此番東海論法之行,且不說耗費金銀之钜,鳳辇離京,所經道、州、縣各級
府衙戰戰兢兢,戒慎恐懼,生怕銮駕生出什麽意外,那可是拉上九族填命也不夠
的大罪。

  此外,皇後娘娘的東行尋聖之旅,還在京城平望之内,造成了一個事前無人
料及的異象,以及一股教人難以置信的奇特旋風。前者令平望都笙箫俱默,夜晚
清平如郊野,幾乎回到太宗孝明帝初登大寶頭五年,那種勵精圖治一片節約,戌
時不到整座皇城裏便已無人點燈的景況,堪稱鬼域——

  大乘佛法經兩任皇帝大力弘揚,在央土乃是顯教,王公貴族、富戶豪商裏信
徒甚多,況且随銮駕起行,不惟護佛弘法,還能争取在皇後跟前露臉,打好與任
家的關系,怎麽想都是利大于弊。平望數得出的權貴都在這支隊伍裏了,也一氣
帶走了京城最高端的主要消費階層。

  數月間,原本一到夜裏華燈初上歌舞升平的平望都,最拔尖兒的歌台舞榭、
教坊青樓無不門可羅雀,生意清冷,有些是幕後的大老闆本身就在東行之列,索
性閉門歇業,打發筆銀錢,讓旗下的粉頭、樂師等返鄉探親,好過開着門閑坐無
聊扪虱子,倒也是功德一件。

  而後者——那股教人難以置信的奇特旋風——此刻依然困擾着内侍省正都知、
内廷的首席太監惠安禛,令他身心俱感疲憊。

  剛打發了今日第五撥來套近乎、找門路求見皇上的人,這些人無一例外地帶
着美貌少女,起初是某某王侯的侄女,或某某貴婦遠親之類;時間一長,連頭銜
背景也顧不上,送來的女子一個比一個美貌妖娆,所涵蓋的層面遍及整個平望都
的所有權力派系,仿佛是場首都規模的拉皮條競賽。

  「……帝後失和,果然是國家的亂源啊。」惠安禛打發左右,癱入太師椅中
閉目歇息,不禁喃喃道。

  今上不喜袁皇後,皇後與生父中書大人又失和已久,父女倆幾不同席,逢年
過節,宮裏和中書府的禮物饋贈也流于形式,以皇後娘娘的慧心體貼,斷不應如
此虛應,有心之人不難從中看出端倪。

  皇後素有賢名,無論在朝廷、貴族或平民之間聲望俱高,更是先帝親指,便
細數前朝曆代,也少有如此得人心的天下母儀。想把皇後拉下鳳銮是不現實的,
此舉無異與中書府宣戰;任逐桑可能與女兒不睦,然而,誰要想把央土任家的囊
中物掏出去,便是任家的敵人,此事不言自明。

  後位難撼,可皇帝陛下的寵愛可争。

  太宗孝明帝在位時,就替今上把兒女親家全找好了,後妃嫔貴無一落下。他
老人家若能多享幾載天年,不定連宮女也都一并選了——雖沒人敢在素有鐵頭之
譽的惠安禛面前說這個笑話,但他知道它。先帝若多活幾年,此事怕就不是揶揄
而已,極有可能成真。爲此惠安禛笑不出來。

  陛下登基之後,他曾想過得幾年,天下大治,再來聯系幾位相熟的官員,讓
他們出面,奏請選女。

  倒不是對先帝爺的安排敢有微詞,隻是覺得陛下也不是小孩子了,當可自挑
幾個看得順眼、能讨歡心的女子,享受享受人生的樂趣,無礙聖治清明。可惜陛
下親政後連着幾個決定,挑起了不同官僚派閥的交錯抨擊,雖都被中書大人按下,
但從遲鳳鈞離京伊始,陛下便對治理國家徹底失去了興趣,目光所注,不出這方
小小皇城,也差不多是從這時起,埋下而今帝後失和的種子。

  這下惠安禛反倒不敢再提選女,除擔心招惹言官,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到陛
下的情況,不宜沉迷女色,有害心性;拖着拖着,不知不覺也過了好些年。

  惠安祯生得魁偉雄壯,濃眉壓眼,不怒自威,從外表完全看不出是閹人,宮
裏宮外都有言傳,說他是不世出的高手,還有人繪聲繪影地說,太祖武皇帝私下
傳授過他功夫雲雲,便是放眼江湖,也罕有一合之敵。

  他懶去理會這些無稽之言,也不覺得這樣的形象有助于管理宮禁,煩心的事
已經夠多的了。來不及假寐片刻,叩報聲又在門外響起,一樣是沒出京的王公貴
族,一樣帶着貌美女子,一樣連之前有多少人铩羽而歸都不打聽打聽,又或早打
聽清楚了,認爲自己會是那個幸運的例外而已。

  「……帶他們進來罷。」惠安禛捏捏眉心,搖頭甩去疲憊之色,明快地下了
命令。他衷心希望皇後娘娘趕緊回銮,無論從哪方面來說。

  馬車奔馳在城北甘露坊與承業坊間的鋪石道上,發出喀哒喀哒的擊蹄脆響。

  這條路是承宣二年修好的,獨孤英當時親自來過這裏,那是他登基後頭一回
離開皇城莅臨民間,百姓伏道、山呼萬歲的景象就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他
頭一回乘車經過時便認出了這裏,一路都沒放下過吊簾巾子,看得出神。

  同車随行的楊玉除明白皇帝的心思,原本以爲今兒應該也一樣,豈料聖天子
一路隻拿眼乜着他,青白的瘦臉上挂着一抹莫測高深似笑非笑,瞧得他心裏直發
毛,偏又找不到話頭,隻得小心奉承着這位天子爺爺小祖宗,祈禱他别又轉着什
麽奇怪的念頭。

  獨孤英今年才廿五,算的還是虛歲,但就跟所有累世富貴的二代祖一樣,骨
子裏透着一股虛——雖學過刀劍槍弓等各種武藝,但天下已在先帝爺手裏靖平,
再沒有打仗的必要了,有哪個蠢教席真敢折騰未來的聖天子?隻教不練,連日頭
都不敢讓他多曬點,莫說把式,約莫連能挨上幾下的結實勁兒都沒能練得。

  當年昭信侯還在京裏時,鎮日帶着他,叔侄倆打獵、踢毬,微服出皇城找人
打架、偷看漂亮姑娘洗澡……啥事不宜就專揀啥幹,那時楊玉除一旁跟着,從不
覺得太子小祖宗是蒼白臉蛋瘦雞身子的。那時他馳馬佩劍攘臂大笑,雖然天真,
但很讨人歡喜。

  但先帝爺不喜歡昭信侯,打發了他去東海。楊玉除聽到各種流言,其中多數
信誓旦旦,保證昭信侯出不了城東宣威門十裏,必定血濺五步,永遠也到不了他
的東海封邑。他不敢讓太子小祖宗知道,怕他腦袋一熱跑去同先帝爺求情,孝明
帝就這麽根孤苗,還指望他承繼太廟香火,不會對他怎麽樣,怕是小祖宗身邊所
有人——自然包括他——全都要死。

  約莫從那時起,他就養成了欺君的習慣,直到現在。

  楊玉除生在天下最亂的時候,那時節人吃人都是常事,「罪」字沒人會寫,
隻寫個「活」字。他活到十幾歲上,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算沒幹過的比幹過的快,
誰知天下又變了;爲求活命,一身是罪的少年索性割了自己,進宮讨碗太平飯吃。
因出身不好樣子又猥瑣,皇城不要,最後是定王府收容了他。

  獨孤英小時候貪玩,被毒蛇咬了,那時背着他從城外跑回王府求醫的,就是
楊玉除。事後獨孤容召見,才知楊玉除替世子吸吮傷口,也中了蛇毒,一路奔跑
毒氣上竄,差點丢了性命;問他何以如此,楊玉除咧着麻腫未退、益發醜怪的嘴
唇勉力笑道:

  「奴……奴才是三……三腳蟾蜍,不……不怕蛇的。」獨孤容才知他的外号,
賜名「楊玉除」,父母不詳、連姓都沒有的閹人遂沿用至今。

  這事乍聽像則傳世佳話,楊玉除應該感激涕零,等待一個效死以報的機會,
但定王并未從此特别待見他,以緻機會始終遙遙無期。把他留在身邊——起碼是
身邊附近——的,一直都是這位天子爺爺小祖宗。

  楊玉除明白該報答的是誰。在他看來,有時候不說實話,也是種報答。

  「三腳蝦蟆,你膽子越來越大了。」也不知盯了他多久,獨孤英終于冷笑開
口:

  「欺君罔上這碼事,你倒越發順手了嘛!」

  楊玉除撲通一聲,就着車廂裏一把跪倒,五體投地。「皇上聖——」

  「……嗯?」

  「公……公子聖明!奴才向天借了膽子也不敢,求公子明鑒。」

  「我們現下去的那座宅子,你上回說是惠安禛的,宅子裏的那位姑娘,是他
遠房的親戚……是不是這麽說的?」

  「啓禀公子,是……是這樣沒錯。」

  「大膽!」獨孤英冷笑道:「裏頭就沒句實話!再給你一次機會,宅子是誰
的宅子,姑娘又是誰的遠房親戚?」

  冷笑也是笑;能笑,就不是真的發火。天子小祖宗與先帝爺最大的不同,便
在于此。以禦下之術而論,獨孤英可能糟糕到了極緻,但楊玉除願意爲他而死,
臨危卻會毫不猶豫地舍棄先帝先跑爲上,就爲這點不同。

  但做做樣子,還是必須的。他裝作魂不附體,顫聲道:「公子聖明!其實那
宅子是……是奴才的,那天仙般的姑娘是奴才遠房……」

  獨孤英再也繃不住臉,「呸」的一聲笑将出來,一腳将他踹倒,罵道:「去
你媽的!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你癞蝦蟆的遠房親戚撐死也隻能是蝦蟆,豈能生得
出天鵝來?」楊玉除滿面愧色,自甩了幾耳光,忙不叠地歌頌公子聖明。

  獨孤英見他一臉懵暈,得意洋洋道:「你同惠安禛都是窮光蛋,便有置産,
也都離京七八十裏開外。說到這兒,你個癞蝦蟆買的還比惠鐵頭更近,又比他多
買兩處,若教惠鐵頭知曉,疑心你中飽私囊,整你個七葷八素。」楊玉除哀聲讨
饒,窩囊醜樣委實引人發噱。

  「那宅子我讓人查過了,是刑部陳弘範所有。你該不會又要告訴我,姑娘是
陳君疇的遠房罷?」

  陳弘範是獨孤英登基後,所點的第一位狀元,累官至刑部尚書,在平望官場
一向被視爲是中書大人的人馬,但其實私底下頗受獨孤英器重,經常微服到他官
舍裏促膝長談——做了幾年皇帝,少年天子已然學乖,召進皇城裏的青年才俊全
都是箭靶。爲了他們也爲了自己好,如今他已不做這等傻事。

  陳君疇——這是陳弘範的字。他們君臣之間,是好到能迳以表字稱呼的——
的文章、學問都是極好的,更難得的是身段軟,人緣特佳,在京裏幾乎沒有明面
上的政敵,即使是與任逐桑政見相左之人,都會直接攻擊任逐桑或中書一系的其
他人,卻罕有拿陳弘範開刀的,在官場極爲罕見。

  況且,刑部就是個得罪人的地方,秋審、提牢、減等、贓罰,哪樣不看門道?
陳弘範上任後,既未全攔,也沒全放,取舍之間還不怎麽結怨,能幹得直要飛天,
誇他「能臣」二字,那是毫不勉強的。

  任逐桑在啓用他之前,進宮問過獨孤英的意思,獨孤英心頭一快,自是點頭
應允。他頭一回微服私訪刑部尚書大人的府邸,特别派楊玉除先行打點,陳弘範
迎天子入内室坐定,倒頭便拜。獨孤英問他爲何,陳弘範回道:

  「人說臣是蒙中書大人提攜,方居此位,臣卻知此事必得聖裁,任中書才敢
用之。提攜臣者,實乃陛下也。」少年天子龍心大悅,從此引爲心腹,有幾回中
書議事,都在背後指揮着陳弘範,影響了任逐桑的決定。

  一個多月前,楊玉除說惠公在城北新置了房産,當作趣聞一件。惠安禛是出
了名的廉潔,律己極苛,身無餘子,平望都若有他買得起的物業,怕不是兇宅鬼
屋?獨孤英都聽來了興緻,催着楊玉除微服駕車,瞞着惠安禛去瞧。

  房子沒甚好看的,正覺敗興,楊玉除才說惠公收留了一位遠房親戚在屋裏,
獨孤英一見,驚爲天人,此後三天兩頭就找借口往這兒跑,同女子閑話家常,亦
覺神清氣爽,勝擁六宮粉黛。

  美人歸美人,獨孤英可不傻。那姑娘既不識字,問她出身來曆,也說得不甚
清楚,卻非有意隐瞞,看着像是平生未曾離家,不知如何向外人陳述。再加上惠、
楊二人的底細他清楚得很,「購置物業」一說沒什麽道理,略一調查,今日是專
程來與楊玉除對質的。

  但陳弘範在城北購置物業,原也沒什麽不可說,以他和獨孤英的關系,想引
見一名姿容絕世的「遠房親戚」,直說也就是了,何必攤上不算熟稔的惠、楊二
人?

  楊玉除見獨孤英狐疑不減,不敢隐瞞,這才和盤托出:

  原來宅底裏的那名姑娘,并不是誰的遠親,而是帶了一位故人的書信,來京
裏投奔陳弘範的,說姑娘受惡人欺侮,身世可憐,求尚書大人照拂雲雲。

  陳弘範見那女子宛若璞玉,稍事打扮整理,便有傾城傾國的姿儀,未敢獨占,
第一個念頭便是獻給皇上。然而考慮姑娘非清白之身,恐犯欺罔之罪,左思右想,
這才找上惠安禛與楊玉除商量。

  惠安禛人稱惠公或惠鐵頭,平素是不來這套的,但一見姑娘容色,也覺棄之
可惜,交談之下更覺她溫順純良,心生憐惜,不忍驅逐,又不能帶進宮裏壞了規
矩,楊玉除才想出這個迂回的法子。

  獨孤英聽到她曾受污辱,已非處子,不由蹙起眉頭,卻非露出嫌惡之色,而
是不忍,半晌都沒說話。沉默間宅邸已至,君臣二人下了車,叩喚婢仆開門。

  陳弘範安排在此的下人,全是見過世面口風嚴緊的,隻知來的公子是大人物,
其他一概不問,禀報了姑娘獨個兒在後進水井邊,便即退下。獨孤英剛獲知姑娘
的悲慘遭遇,聽見「水井」二字,面色微變,不及責問下人輕忽,撇下楊玉除快
步穿過廳堂廊庑,直撲後進;忽聽得一陣規律的「笃、笃」悶響,一抹麗影蹲在
井畔流渠邊,捋過裙膝挽起袖管,露出兩隻白生生的修長藕臂,正在搗衣。

  女子的容貌自是極美的,雲鬓因勞動而略微搖散,幾绺烏絲濡着汗水,黏在
玉靥口唇畔,美得難繪難描。并膝蹲踞的姿勢,令凹凸有緻的身形盡覽無遺,但
吸引獨孤英的,非是她絕美的容顔身段,而是她專注搗衣的那股旺盛卻溫暖滿溢
的強悍生命力。

  獨孤英癡癡望着,仿佛在她身上看見了自己所欠缺的,不由得被深深吸引,
直到楊玉除急促的腳步和喘息聲将他喚回現實。

  女子聞聲擡頭,見得是他,不由綻出燦爛的笑容。正欲起身,忽想起自己是
掖袖挽裙、露出大片肌膚的,更别說被汗水井水濺濕,服貼在身上、盡顯曲線的
衣裳有多失禮了,不由得大羞,怯生生喚道:「公……公子好。請稍待些個,我
一下就好,再給您沏茶。」手忙腳亂地收拾,不敢與他四目相對。

  獨孤英哪裏在乎這些?笑道:「不急,不急。」忽想到什麽,低聲回顧:
「你說她是拿着誰人的書信,前來投奔君疇?」楊玉除悄聲應答:「回公子的話,
是東海道的蕭谏紙蕭老台丞。」

  少年天子聞言一凜,卻聽井邊嘩啦一聲,似是她打翻了木盆,忙抛下楊玉除
卷起袖子,笑着快步趨前:「我來幫你吧,阿攣姑娘!」


          第二七一折:戴紫披羅,氣吞如虎

  耿照孤身一人,走在越浦城裏的僻靜一隅。

  最終他才發覺,和胤野會面談話的地方,并非是烏漆牛車的車廂,不是他與
任宜紫三姝胡天胡地,遺下諸多淫豔穢迹之處,而是在一頂刻意布置過的撥步大
床内相談。

  那撥步床的用料雕工與車體相仿,墊褥、吊簾、繡枕等更是相同之物,甚至
用上了一模一樣的薰香……其時耿照體内的「留情血吻」初初褪去,被人如此精
心誤導,一時難察,亦是人情之常。

  胤野沒有給他任何承諾,安靜聽完他的說明,隻點了點頭,便即起身。直到
她推開屋室門扉時,耿照才知自己已不在車内,周身所見,不過是複制精巧的赝
品罷了。過得片刻,一名老妪捧着盛裝簇新衣物的漆盤進門,打了半天手勢,說
夫人已去,請典衛大人更衣梳洗之後,自行離開便了,竟是名沒了舌頭的啞婦。

  耿照并不死心,明知徒勞,仍施展輕功,将整座府邸搜了個遍,隻見所有的
房間都積着薄灰,看似有人按時清掃、卻無居住的痕迹,沒有衣物,沒有儲糧,
沒有燒柴做飯所遺下的餘燼……什麽都沒有。

  就在他繞完一圈之後,連啞婦也不見了,前度種種如夢似幻,他到底有沒有
同任宜紫颠鸾倒鳳極盡歡愉,到底有沒見過姿容絕豔的清冷美婦人胤野,聽她親
口述說那既殘忍又哀傷的故事,耿照自己也有幾分不确定;恍惚間,驟被一片反
射而來的潋滟波光閃花了眼,才發現走到了一條砌石的小水渠畔,沿渠綠柳婆娑,
翠尖搖曳,水上吹來一陣涼爽的風,撲面沁人心脾。

  少年并無心曠神怡之感,隻覺雙肩沉重,沒比在朱雀大宅等待時輕松多少。

  蠶娘最後的交代,爲他帶來了面見胤野的契機,但這場難分虛實、似幻似真
的會面,并未改變眼前的困境,除陰錯陽差洩去陽亢,可說是無有收獲。他忍不
住想起任宜紫,詫異于少女在心頭閃現之頻;離開宅邸前未能再見她一面,耿照
不能說毫無遺憾,然而見了面不知該說什麽好,亦是實情,不見反倒免去了沉默
尴尬。

  他該想着,日後須如何向紅兒交代,方能求得佳人原宥。但此事本無良解—
—這個念頭令他忍不住想逃到任宜紫那美好而純粹的肉體之中,任欲海橫流,毋
須苦苦思索,反覆碰壁束手,無止無休……

  耿照回過神來,不覺又驚又愧,自我厭惡之情油然而生,提掌自扇了一耳光,
低罵:「混帳東西!轉得什麽無恥念頭?」倏又微怔:我是對紅兒混帳,抑或對
任姑娘才混帳?是想着紅兒無恥,還是想任姑娘更無恥?

  能放開一邊……就好了,少年忍不住想。

  他對染紅霞是情,對任宜紫是欲,二者皆毋庸置疑;然而情中并非無欲,那
抵死纏綿的純然肉欲中,也非全然無情。若順從欲望有錯,爲何獨取紅兒?情義
才是重中之重的話,又何以能舍卻任宜紫?

  突然間,胸口碰觸一物,耿照霍然止步,赫見自己正站在水渠邊上,再往前
一步便要踏空。橫在胸腹間的,是杆細長的油竹釣竿,遞竿橫攔的白發漁人隻瞟
他一眼,哼笑道:「是有多無恥,教你沒臉見人,打算跳河解決?退遠些退遠些,
莫吓跑了渠裏魚蝦。」

  耿照黑臉漲紅,搔了搔後腦勺,不好意思直說自己是爲女人煩惱……不對,
他并不是爲了女人的事煩惱,雖然起因也是源于女子,但與女子的情愛肉欲非是
他真正煩惱的根源,當然這的确令人煩惱……不是這樣!人生難的,是責任和取
舍啊,不是隻在男女之情上,耿照回首迄今的江湖路,皆因二者而越走越沉,越
發力不從心。

  過往,他總以爲是自己能力不及,心想有朝一日武功大成、建功立業,便能
妥适地解決這一切。豈料今日武功高了,在年輕一輩中足以傲視群倫,複有鎮東
将軍府、七玄同盟在背後支持;責任越大,背負的取舍更多更難,動辄得咎,幾
至寸步難行。

  「胡說八道。」老漁夫呵呵笑了。「人生至難,是接受與承擔。」

  耿照幾乎以爲是自己在過于煩惱的情況下,無意識間說出了紊亂的心緒。但
那是聶二俠才會做的事,他沒有這種奇特的習慣。正疑心老人是否如将軍一般,
亦有讀心異術時,老漁夫又怡然續道:

  「你總想選對的,希望自己的作爲永不會錯,但此事斷無可能。人活着的每
一天,都在犯不同的錯,有些無傷大雅,有些則會跟着你一輩子,對你、對旁人,
尤其對那些無辜受害之人所帶來的痛苦與創傷,永遠都不會痊愈。你隻能學着同
它和平共處,然後繼續往前,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我認識個人,他很有責任感,我很欣賞他,并不把他當成下屬同僚,而是
手足摯友。後來發生了些事,他自覺害死我的妻子,心中有愧,躲着不敢見我。
直到他辭世之前,他都不知道:其實我從沒責怪過他,甚至不覺得他有責任,一
切都是命數使然,由不得人也。

  「他無從知曉,其實他的死,于我才是莫大的哀戚,毫不亞于喪妻之痛。你
說他這幾十年來背負的自責、自傷,自覺負我之處,其實皆非我意;然而他的刻
意躲避,乃至溘然長逝,才真正帶給我難以言說之痛……你說,到底哪個才是錯?
是前頭他以爲,還是後頭我以爲?」

  耿照欲言又止,總覺這是個陷阱,兩者皆非正解。

  老人露出一絲贊許之色。「不錯不錯,你很聰明。錯什麽的一點也不重要,
隻有我的哀痛是實實在在的。我若找不着與之相處的法子,此痛即成錯源,能衍
生自己或他人的别樣哀痛。」

  耿照其實同胤野說過類似的話,在胤野質問他「你與胤丹書有何不同」時。

  當時耿照敏銳地嗅出了胤野的盲點:胤丹書的遭遇,和他的理想乃至手段,
并沒有直接的關連。他錯信殷橫野的原因,有無數可能性,甚或是在毫無選擇的
情況下不得已而從之,無關其才智信念,單純是壞運氣使然。倘若胤丹書的武力
足以壓倒殷橫野,又或有什麽足以挾制他的手段,則事态的發展将截然不同。

  胤野身上所發生的悲劇、經曆過的苦難折磨,使她亟需一個責怪的對象。既
然她在驚鴻堡選擇原諒了丈夫,并與之訣别,剩下能責怪的,就隻有他的理想和
信念而已。

  耿照試圖告訴婦人,他與她的丈夫或有同樣的信念與原則,但有胤丹書的悲
劇在前,耿照謹記教訓,将有機會走上不一樣的道路。胤野雖未表态,畢竟還是
任他自去,暫時是采取觀望的姿态。

  老漁夫的一席話,無巧不巧的,補起了少年擘劃的藍圖裏所缺漏的那部分。

  太過害怕他人受苦,因而形成責任;總希望無人受害,才會陷入取舍兩難。

  但成事最重要的,卻是接受和承擔。須得二者齊備,方能做出困難的決定。

  少年在策劃狙殺嶽宸風時,展現過這方面的過人資質,才能得到冷北海、薛
百螣等這些老江湖,乃至大師父青面神的支持。隻是後來,當他看過更多無謂殺
戮,擔負起更多人的期待與寄托後,耿照發現自己的心,漸漸承受不了身邊人犧
牲的痛苦。在冷爐谷時,連挑斷的筋脈和毀去的丹田都能恢複,既然如此,此後
所有的犧牲……

  ——就由我承擔吧!

  他終于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自我犧牲并不是勇敢,而是怯懦;一視同仁地對待所有必要的犧牲,才是成
事者的承擔。

  耿照陷入長考,原本諸多滞礙難行處,忽有了相應的選項,一個具體而微的
計畫正在腦海中成形。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濃香才将他喚回現實,老漁夫不知何
時堆起了柴火,将一尾黃魚刮鱗剝洗、串過長枝,架在火堆旁靠着。

  烤魚無有蔥蒜調料相佐,便是吃個「鮮」字而已,但耿照已昏迷了整整一日
一夜,再加上先前的縱情歡好極度消耗體力,鼻中聞着香氣,腹裏竟骨碌碌地枵
鳴起來,不由得有些臉臊。

  這條水渠罕有人經過,越浦占地廣袤,幅員猶在平望新城之上,耿照來此的
時間不算長,沒能走遍全城,不知此處何處。但城中對炭火的管制甚嚴,民居群
聚處由各裏保甲動員百姓自律,禁止竈外引火;販賣燠爆熱食的商家小販,按理
須向衙門申請,并将用火處繪圖造冊,收于府庫,以利司烜救火。

  越浦開城已有數百年,有無這般嚴格執行商販火政,大夥兒心知肚明,不少
官差同商家索要保護費,靠的便是這條律令,攤商不從,立馬翻臉抄沒。大體來
說,不會有人公然在城中的道路兩側堆燃篝火,挑釁府衙,若引來官爺們,現成
是條可大可小的罪名。

  老漁夫現烤現吃、徹底漠視律法的豪氣令耿照看直了眼,怪的是煙氣竄升、
魚香四溢,半天也沒見官差來。周圍的屋舍無不門窗緊閉,不知是房中無人,抑
或未敢擅啓,總之是極其怪異。

  老人見他猛吞饞涎又不好意思開口,大方地拿起烤魚,笑眯眯問:「想不想
吃啊?」耿照一迳點頭,本以爲能分得幾口,豈料老漁夫将釣竿一遞,推着擱地
上的魚簍往他腳邊送,怡然道:

  「自己釣的,特别香。不信你瞧我。」說着大口咬落,烤得焦酥的魚皮「嚓」
的一響,魚油迸出,細嫩的白肉香滑彈顫,沒口子地滴着湯汁。瞧老人的吃相,
别說串魚的長枝,怕連大拇指都能一不小心嚼落腹中,可見其鮮。

  耿照無奈接過釣竿,這才有機會細細端詳,見老漁夫生得一張紫膛國字臉,
身量并不矮小,本該是十分威嚴的長相,不知怎的配上白須白眉後,有種說不出
的滑稽之感,看來甚是可親。

  老人須發皆已花白,卻不稀疏,尤其是那雙壓眼濃眉,宛若雲峰,可惜左眉
上似有道小小疤痕,破了眉象,不笑的時候依稀有幾分愁苦;短褐草鞋,破笠随
意挂在背後,就是三川水道上每天能見幾十乃至上百的老漁家。

  耿照好不容易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從噴香的烤魚移開,忽覺這位老人家甚是
眼熟,似在哪裏見過,猛地想起:「是了,當日我帶寶寶錦兒逃出五絕莊,嶽宸
風銜尾追殺而來,我倆上了這位老丈的舟子。我騙他寶寶是我媳婦兒。」

  那時他與嶽宸風在船頭展開攻防,直到老漁夫中了嶽賊一掌,順勢将船撞入
水中,才得脫困。嶽宸風不知何故并未追擊,再出現時,便聽說他身負異創,全
身重要的運功氣脈被五道針勁所制,難以動武,連伊黃梁都覺棘手……心念電轉
之間,終于貫串起來,撲通一聲跪倒,納頭便拜:

  「……多謝前輩救命之恩!晚輩多有失禮處,尚祈前輩見諒!」

  老漁夫呵呵笑着也不推辭,受了他三叩大禮,遙遙揮手:「你那媳婦兒呢?
也都可好?」耿照身子驟輕,仿佛被雲朵托升一般,順勢起身,雙手抱着釣竿,
未敢輕慢,對老人益發敬佩起來。

  以他此時的内功修爲,老漁夫這信手一揮要能将他擡起,且不論隔空發勁的
困難,須得全然抵銷掉碧火神功的護體真氣,再加上耿照之重,方能成功。這樣
的巨力在老人使來便是一揚手而已,更無半分氣機引動,豈止是舉重若輕?簡直
是舉千鈞于無形!

  這等駭人造詣,耿照平生隻在蠶娘與殷賊身上見過,老漁夫能于神不知鬼不
覺間廢掉嶽宸風,嶽宸風兀自不覺,這份精準細膩恐又在殷、蠶二人之上。當日
五絕莊外的水道之上,老人罵罵咧咧、受掌落水的情狀,如非有意戲耍嶽賊,便
是隐世高人遊戲人間之舉;可惜那時閱曆有限,不識奇人,畢恭畢敬回答:

  「符姑娘是晚輩的紅顔知己,我倆尚未成親,當日不知前輩,情急之下詐稱
結褵,非是有意欺瞞,請前輩恕罪。」

  「罷了。事後老實,畢竟還是老實。」老漁夫濃密的白眉微挑,搖了搖頭:

  「你招惹忒多女子,偏又婆婆媽媽,誤人誤己,這點我最爲不喜。我不是讓
你當個始亂終棄的王八蛋,但要是你最終成了王八蛋,或許就該好生研究下始亂
終棄的門道,讓這王八蛋當得地道些。不上不下,不冷不熱,連個王八蛋都當不
好,成何體統!」

  耿照被訓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無可辯駁,隻能讷讷稱是。老漁夫将吃剩的
帶頭魚骨連着長枝往水裏一扔,拍了拍手掌,雙手扶膝撐臂踞坐,明明形容未變,
刹那間卻予人難以言喻的巨大壓迫感,仿佛披甲戴鍪的萬軍之帥坐上馬劄子,一
聲令下,便是兵鋒齊發、奔殺千裏之勢,光憑眼神便足以教耿照喘不過氣來。

  「我早想來看你,隻是一直有事耽擱。你幹的比我想像中更好。」

  待耿照壓力一輕,又能在汲入空氣時,篝火邊哪還有人在?

  (這是……分光化影!)

  想起尚未請教老漁夫之名,忙沖着人去樓空的柳岸風間提氣大叫:「……晚
輩鬥膽,敢問前輩高姓大名?」

  風裏傳來老漁人的疏朗豪笑,雖是傳音入密,依舊是氣吞萬裏如虎,震得耿
照五内翻湧,須得運功才能穩住。「你做了我忒久的便宜徒弟,卻來問我是誰?
世事人情,奇外更奇啊!哈哈哈哈————!」

  耿照未及會意,蓦地感應殺氣,潑喇喇的勁風聲破空連至,十幾道人影宛若
蝙蝠般交錯飛掠,直撲少年而來!耿照雙足不動,上身左旋右繞,竟似不倒翁;
手中釣竿抖擻,準确地擊歪遞來的每一柄長短兵刃——以耿照之能,這種程度的
刺客一竿能串死好幾個,但在殷橫野發動的輿論戰方興未艾、刀屍身份廣受質疑
的當下,耿照每多殺一人,不免要承受十倍百倍的抹污抹赤,正稱了對子狗的心
意,故須格外小心。

  況且對手也未存殺意,起碼是打着活捉的主意——

  第一撥共十五名刺客,每人隻出一擊,一擊不中便留于落腳處,再不複來。
然後第二撥、第三撥……耿照一直扛到第五撥計七十五人、對擊七十五下,對手
俱是竭力一擊,消耗耿照體力的意圖至爲明顯。

  耿照的江湖經驗,不足以在這麽短的時間内認出敵人的來曆,眼看第五撥人
退下之後,原先的第一撥人馬倏又圍上,耿照無意陪他們幹耗下去,這一輪淨打
人不打兵器,「啪、啪、啪、啪、啪」五下連擊,來的五人無一得回,四仰八叉
疊在少年腳邊。

  餘下十人見狀一凜,改在外圈遊走,速度仍是快絕。耿照才有餘裕打量刺客
們的裝束,清一色的灰色勁裝,頭臉俱裹,沒有任何可供辨認身份的紋飾繡樣;
兵器形制、長短亦都不同,但共通點就是無有贅飾,樸實到近乎單調的程度。

  對手改采遊鬥觀望,仍有可能是拖延策略的一環,耿照遂易守爲攻,猿臂暴
長釣竿戟出,眨眼又撂倒兩人,他甚至腳下動也沒動。

  忽然間遊鬥的圈子一開,一股至爲精純的勁力倏忽削至,耿照想也不想,轉
身便是一記「寂滅刀」!兩道無形刃面憑空抵銷,連煙塵都未多迸半點;半息後,
兩道低低的風壓嗚咆才像炮仗般響起,也撞在一塊,齊齊消弭,破空聲竟還比不
上氣刃的速度,耿照不由得一驚,總算認真起來;遊鬥圈子一收,看不出是何人
所發,現又藏在何處。

  ——好厲害的無形刀氣!

  老漁夫若是耿照所想的那個人,說他是當今刀途至高巅頂,應無人敢有異議。
而那躲藏在刺客間、刀氣非以「寂滅刀」不能擋下的神秘刀客,刀上的造詣堪稱
耿照平生僅見,氣勁之精純凝練,似連嶽宸風亦有所不及,直是刀界的李寒陽和
魏無音前輩……怎地越浦一日之内,忽來了這等高手?

  外圍的幾撥刺客也開始奔跑起來,欲掩護那人出手。耿照的戰鬥經驗在東海
年輕一代的高手也算出類拔萃了,運用碧火功的靈覺感應,敏銳地捕捉到速度差
産生的瞬息間,霍然回頭——

  (……逮到你了!)

  「寂滅刀」應手而出,撞碎在第一層的遊鬥圈子邊上,震飛數名灰袍刺客,
可見耿照速度之快,還搶在對方之前出手,才将對擊的碰撞點推至敵陣邊緣。還
來不及調息,一道刀氣無聲迫近,對正耿照頸間,迅辣之甚,絲毫不遜寂滅刀!

  逼命之間福至心靈,耿照登時省悟:「……是雙刀!那人使的是雙刀!」蝸
角極争心法所至,硬生生一個鐵闆橋折落,千鈞一發之際避過斷頭災厄;頭面才
将觸地,身後竟又聽出速差。

  這般隔空發勁的雙刀刀客,對方竟有兩名!

  耿照擰腰翻起,身在半空,「寂滅刀」三度發出,卻仍無法逼出無相無我的
無敵刀境,隻抵銷了其中一道;正欲以肩臂等骨粗肉厚處接刀,突然間一道掌勁
撲入戰團,攔腰撞歪了刀氣。

  那銳利無匹的氣刀飕飕回旋,将兩名刺客枭首斷身兀自不停,削斷戰團之外、
一輛覆紗軟轎的頂蓋,露出轎中一名薄紗覆面、雪膚蜂腰的華服婦人來。看她身
段婀娜窈窕,玲珑有緻,年紀應該不會太大;但頂蓋掀飛的刹那間,侍女、轎夫
無不驚叫躲避,她卻端坐如恒,美麗的鳳目冷冷睨着場中,眸光甚是險惡。

  轎畔一名灰袍人得她眼神受意,朗聲道:「南陵使團,捉拿朝廷欽犯耿某,
來者何人,敢插手上國事務?」耿照靈覺敏銳,嗅到風裏傳來女子懷襟香息,似
檀香而非檀香,應是味道更淡雅清幽的某種木香,雖與媚兒的體香不同,卻似一
類,暗忖:「是南陵諸封國的人!他們受何人之命,也來淌這趟混水?」

  發掌之人也在圈外,隔空掌力砰砰連發,打得衆刺客人仰馬翻,難以近身,
内功頗爲深湛,能堪這般耗損。隻聽那人笑道:「段慧奴!你是南陵,我也是南
陵,大夥扳扳對兒,看誰才是南陵的正宗!」滿嘴北地口音,簡直毫無說服力。

  耿照一怔:「這是聲音好熟!莫非……莫非是……」蓋因太過匪夷所思,連
轎中婦人被喚作「段慧奴」都沒會過意來。

  驟聽砰砰兩響,刺客圈子終被打出個缺口來。來人踏步而入,灰裘披風、金
冠束發,腳蹬彎尖氈靴,雖然身材矮胖,白白淨淨的樣子實不像南陵人氏,衣着
卻是不折不扣的南陵貴族,威風凜凜,襯與強橫掌力,真有股萬人敵的氣概。

  「窮山國主在此,誰敢放肆!」

  一條街外蓦地發了聲喊,兩百來名金甲武士将現場團團圍住,服色不似央土
軍隊,約莫是那窮山國主攜來。

  段慧奴輕紗覆面,看不見神情,眼神倒是一貫的險惡。代她傳話的灰袍男子
神色錯愕,似是搞不清哪來的窮山國主,竟能調動無主既久、一貫隻奉代巡公主
懿令的窮山國軍隊?

  那「窮山國主」冷笑不止,回頭沖耿照眨眨眼睛,忍笑的神情耿照再也熟悉
不過,失聲脫口:「怎麽是你……日九!」


  
                           (第四七卷完  待續)

[ 本帖最後由 L6165sl 於 2018-5-28 17:45 編輯 ]
2018-5-28 17:44#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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