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滿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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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妖刀記 01-271折 作者:默默猴  
 
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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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彎繞一陣,前方隐隐有光,一名黑衣勁裝的女郎奔至,長辮盤髻、頭纏輕紗,
整個人裹在一團烏黑朦胧之中,面目難辨;然而胸脯高聳、腴臀如梨,看得出非
是青澀少女,襯與一把圓凹葫腰,更顯妩媚。

  女郎腰間挂了盤細索,手持長杖,來時無聲,直到前方一丈止步,以杖擊地,
杖頭串珠似的銅環「啷」地迸出脆響,郁小娥才知有人,循聲舉火,照向左側歧
路,見分岔處映出一抹凹凸有緻的身形,蹙眉道:「你跑哪兒去啦?引路的記号
斷在這兒,是打算讓我死在禁道裏麽?」「内四部的來了,在禁道口鬧騰。」女
郎低道,炬焰映出紗底影搖,似是瞥了郁小娥身後諸人一眼,微微皺眉。

  郁小娥闆起俏臉,冷哼:「是林采茵、夏星陳,還是孟庭殊?」心念一動,
沒等回答,急喚擡着耿照的那兩人:「把人放着,随我出去!」一指女郎身後歧
岔。二匪沒敢多問,依言而行。郁小娥冷笑不止,領衆人步出甬道,但見盡處是
白玉砌成的三級階台,兩頭沉降、前有圍欄,四周花木扶疏,鳥語啁啭,襯與台
下十數名貌美如花的妙齡女子,果是仙境般的勝景。

  那四名匪徒作夢都想不到有親履冷鑪谷的一天,空氣裏仿佛溢着女子的襟懷
幽香,随便吸上一口都覺馥郁,本想張大鼻翼用力吸啜,突然發現台下仙子們分
作兩撥,人多圍着人少的,氣氛劍拔弩張,趕緊摒住呼吸,不敢發出窸窣怪響。

  定字部諸女見是郁小娥,忙叫道:「代使!」郁小娥并不理會,俯視對方爲
首的幾人,冷笑道:「難怪沒說是哪個,原來三缺一哪!你們内四部的差個盈幼
玉就齊啦,來咱們定字部開同心會麽?」

  天羅香之内,共分「慧、觀、定、止,玄、元、章、華」八部,前者稱外四
部,負責訓練駐外人馬;後者則支應冷鑪谷半琴天宮的日常運作,故稱内四部,
曆來不合。

  昔日蚳狩雲視事時,費了偌大氣力調和八部,促成教内和諧,勉強維持不亂。

  近來八部首腦連番折損,不得不擢升一批曆練不足的年輕弟子暫代職務,少
了圓融退讓,沖突益發明顯。

  像這樣四部聯合,迳闖入定字部之所在,直至出谷禁道前的行止,在過去是
絕不能有的。「元」字部代織羅使夏星陳自知理虧,不欲于此着墨,輕哼一聲,
遙指郁小娥道:「冷鑪谷乃本門命脈,榮辱俱系于此,你帶外人進來,是何居心?」
郁小娥冷笑。「你是先知道我帶人入谷,專程在這兒等我呢,還是見了人,才想
到要興師問罪?」

  「我──」夏星陳爲之語塞,怎麽答都不對,氣紅了粉頰,怒目而視。一旁
「華」字部的孟庭殊較爲老成,輕扯她衣袖接口道:「郁小娥,你在谷外聚集人
馬,已壞了教門規矩,方護法讓我們來問一聲。豈料你膽大妄爲,竟把人都帶進
來啦,這下子人贓俱獲,還有什麽可說的?」

  郁小娥神色如常,笑道:「姥姥讓我帶的,你如不信,可以問她。」孟庭殊
沒想到她竟如此無賴,敢當着衆人之面信口開河,饒是自矜身分,亦不禁色變,
沉聲道:「好啊,咱們去問姥姥。你說姥姥在哪兒?」

  「哎唷!孟代使說這話,不是尋咱開心麽?」郁小娥眉花眼笑,怡然道:
「咱們外四部管外邊事,我把手下人叫到近處,以防有什麽用度。冷鑪谷内的事,
不是該問你們内四部麽?沖我要姥姥,丢死人啦!」「你──」夏星陳俏臉脹紅,
欲沖上階台理論,仍被孟庭殊挽住。

  「郁小娥,你這下還能爛嚼舌根,逞逞口上之能,少時方護法一來,我看你
拿什麽辯解。」孟庭殊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慢條斯理說着,口氣雖淡,卻比氣呼
呼的夏星陳更具威吓。

  她口裏的「方護法」方蘭輕乃八大護法中碩果僅存的一位,蓮覺寺戰後一直
在天宮休養,不曾露面。郁小娥畢竟不是内四部的人,對宮内掌握有限,并非不
懼方蘭輕的身分與權威,在這個當口卻不好示弱,笑道:「護法明察秋毫,自是
站在道理這邊,我有何懼?」夏星陳氣她面皮奇厚如牆,大言誇誇,本欲反口,
忽聽頭頂上勁風潑喇,一團雪影縱上玉台,來人清叱:「你要道理麽?這便是道
理!」唰唰唰連出四劍,四名大東川匪徒喉間迸血,仰天倒地!

  染紅霞随擔架跌落,背脊尚未碰實,那人白裙下已飛出一隻蓮瓣兒似的蔥軟
綢靴,不偏不倚踢正擔架的左側竹竿,連人帶架蹴下階去,被夏孟二姝接個正着。
她行雲流水似的轉身一劍,恰迎着飛撲過來的郁小娥!

  這一下飛縱、刺喉、足勾、遞劍一氣呵成,動作曆曆,能見卻不能避,禦劍
已屬上乘。遍數八部之内,隻一人有此身手,郁小娥看都不看便知來的是誰,白
嫩的右手曲成龍爪,迳朝劍尖抓落!

  「動武能算道理的話……」極招相對,那人小巧的瓜子臉這才映入眼簾,勻
稱的肌膚帶着糖饴似的勻淡琥珀色。見她面上殺氣都成驚詫,郁小娥忽覺快意,
獰笑道:「你可就失算啦,盈幼玉!」

  第百卅九折群姝無首,豈子獨傷曆來八部鬥争,無論心計多麽險惡、手段何
其激烈,總能維持表面平和,罕有鬧出人命的。料不到兩人一上來便以命相搏,
在場諸女不由驚呼,卻是誰也來不及插手。

  被稱爲「盈幼玉」的白衣女郎驚于郁小娥之托大,複感對方視己如無物,怒
上心頭,銀牙一咬:「廢你一隻右掌,教你學個乖!」旋腕疾刺,便要挑飛那五
枚蔥芽似的細嫩柔荑!

  郁小娥咯咯笑着,棉花似的掌心一按劍脊,同樣腕旋如紡輪,劍刃彈扭之間,
竟自她掌底偏開,「嚓!」刺入鼓如風帆的棉袖,旋又裂布而出。

  夏星陳、孟庭殊等一眼即看出,兩人所使皆是本門「洗絲手」,差别在于一
個用劍一個用爪,劍若遊信爪似鈎鐮,比的是誰帶着誰轉;兩兩偏開看似勢均力
敵,考慮到白刃與空手的差距,卻是郁小娥略勝一籌。

  郁小娥裸着一隻雪膩的膀子與劍刃交錯而過,五指變幻不定,藕臂忽自指影
間穿出,迳取盈幼玉咽喉!

  盈幼玉蓦覺頸間奇寒,胸口泛起大片嬌悚,眼前一花,郁小娥小小的手掌已
充盈視界,掌心蘊着駭人青氣,咫尺間避無可避,把心一橫:「罷了罷了,事到
如今,還藏什麽?」劍尖偏斜,自郁小娥腦後旋掃而回,方位奇詭不說,要真轉
了一圈,不唯郁小娥,連她自己的腦袋也要一并削斷,完全是敗中求勝、傷敵自
傷的打法。

  總算郁小娥見機極快,急俯螓首避過劍鋒,易鎖喉的狼爪爲虎爪,由上而下,
改襲她飽滿的胸脯。盈幼玉胸腹一縮,齊齊讓過劍爪,忽然擰腰,由「懶睡牙床」
轉「回頭望月」,曼妙更勝舞姿;雖将背門賣與敵人,反勾的右足卻踢正郁小娥
腹間,亦是于絕難扭轉的險勢中出手,傷敵于意料之外。

  郁小娥避無可避,隻得硬吃這一蹴。

  盈幼玉但覺踢中一團又軟又韌、革囊也似的異物,郁小娥順勢飛出,落地時
并無踉跄,「呼」的吐出一口濁氣,面上青氣幾度閃爍,終于褪去,隻餘嘴角陰
恻恻的冷笑。

  心知再鬥下去也讨不了好,盈幼玉挽了個劍花,裙下繡鞋尖兒一踢,橫地的
空鞘旋上半空,筆直墜下,「锵啷!」套于劍身,仿佛她周身是眼,毋須擡頭便
已照得穩妥。四部諸女先一愣,繼而爆出如雷采聲,氣勢穩壓定字部。

  但盈幼玉心頭浮現的,卻隻有兩字。

  ──輸了。

  郁小娥在招式上與她無分軒轾,然而最後硬吃她反足一勾,卻是毫無花巧,
純以内力頂住,要不然早該氣海受創,口吐丹紅。若是易地而處,盈幼玉沒把握
能接得這麽輕松惬意,兩人間孰高孰下,毋須贅言。

  要在三個月以前,誰說郁小娥有這份能耐,除了冷笑,盈幼玉不知自己還能
有什麽反應。定字部那隻會鑽營的郁小娥?給内四部提鞋都不配!隻有在外四部
的荒田裏,才教這等貨色當上迎香副使!

  天羅香教門内,凡幹部皆呼「教使」,教使之上尚有護法,但護法并無明文
的職掌,更近于表彰用的榮銜。

  權領一部的教使稱「織羅使」,退下來的織羅使若功勳卓著,便能受封爲
「護法」。有的護法隐于冷鑪谷中心的半琴天宮,罕出現在衆人面前,但也有在
教門中十分活躍,輔佐門主處理各種事務的。如手攬大權的「代天刑典」蚳狩雲
姥姥,便是天羅香三代内最負盛名的護法長老,盡管門主曆經更叠,她卻始終參
贊中樞,未曾旁貸,護法一職的權力疆界,在她手裏可說是拓展至極。

  織羅使以下,織羅副使、迎香使、領路使與谷外各分舵的正副主事,地位大
抵相當,都是「教使」一銜因應不同的職務需求,爲避免混淆而生的别稱,并無
明顯的從屬關系。除掌理八部禁道、終身不得出谷的領路使外,這幾個職務間經
常交叉輪調,升降未必限于一部之内;但,能當上該部織羅使的,幾乎都是本部
出身,則爲教内曆代延續的不成文規矩。

  而「迎香副使」雖有使者之名,實際上卻僅是教使見習,亦無實權,因着部
司不同,地位上也有微妙的差異:在内四部被選拔爲迎香副使,即爲教門重點栽
培的菁英,武功、識見均有過人處;自同侪中脫穎而出者,日後便能在教門内掙
得一席之地。

  外四部的迎香副使則未刻意施以英才教育,而是從一群即将送出谷外分舵任
事的弟子當中,挑出較機靈或聽話的來擔任。到了各舵,也要老老實實辦差建功,
得分舵主事青睐,才能一步步爬上幹部之位;有沒有這個「迎香副使」的名銜,
其實半點也不重要。

  早在郁小娥補上外四部的副使之前,盈幼玉便已是内四部的重點培育對象。
在幾乎不用劍器的天羅香,她的劍法是由姥姥親自傳授,也是唯一獲準佩劍行走、
到哪兒都毋須解兵的菁英。

  若非天外飛來那姓明的女煞星,殺得教門内外幾無長者,定字部怎麽算,都
輪不到郁小娥這賊賤丫頭來作威作福。

  看來傳言是真了,盈幼玉心想。

  郁小娥肯定将姥姥的禁令抛到九霄雲外,以腹嬰功的雙修秘術,盡情自男子
身上汲取元陽内力,以圖速成!爲此,這丫頭片子才将手下的綠林盜匪聚集到定
字部密道口附近,方便一一臨幸,侵吞其功力以自壯……盈幼玉想像她在那些個
肮髒粗俗的虬髯大漢身上馳騁的模樣,不由一陣惡心,仿佛與她置身一處、呼吸
同一片空氣都覺污穢不堪,忍着反胃,以劍镦一指郁小娥,厲聲道:「你适才用
的,是什麽武功?我不記得本門有這樣的指爪功夫!」原本騷動的内四部諸女突
然安靜下來,錯愕、疑惑、不安……種種情思翻騰激蕩,最後彙成了清清楚楚的
敵意,連定字部的人都驚疑不定。隻夏星陳、孟庭殊等寥寥數人并不意外,美眸
中迸出銳芒,專等郁小娥給個交代。

  郁小娥所使,乃脫胎自狼荒蚩魂爪的一式「青狼噬頸」、白虎催心爪「剖腹
開膛」的半個變招,而封住丹田要害,接下盈幼玉一蹴那着,卻是五帝窟秘傳
「解蚹蜩翼爪」的起手。

  蚹者,蛇蛻也,乃蛇脫下來的半透明鱗皮,而「蜩翼」則是蟬翼。

  這路爪功連五帝窟之人都未必知曉,百年來無有倚之成名者,由秘閣所藏的
寥寥數頁難知其深淺,唯一的價值在于「出手無形」四字上。郁小娥在飛足逼命
的瞬間回臂,以掌心擋住要害,接招處疼痛欲裂,卻騙過在場衆人的眼睛,連盈
幼玉都沒發覺。

  這零散的幾招不成套路,便是集惡道、遊屍門,乃至帝窟之人親至,也不能
盡數認出,經那「主人」貫串後卻自成一路,頭尾兼顧毫無扞格,威力遠勝各自
施爲。

  郁小娥練得精熟,于木棚中無聲無息取四名衙差之命,靠的也是這套新學。
萬料不到在那敗中求勝的怪異劍招之前,連末着血甲門的「蠍虎爪」亦不及使出,
即遭迫退,也算是練成以來首遇的挫折;考慮到對手是武冠群芳、被師長捧在手
心裏的盈幼玉,說「失敗」就未免太苛了。

  郁小娥捏緊了背在腰後的左掌心,望向眼前的白衣麗人,細細品味着孤身一
人與内四部諸多菁英分庭抗禮的成就感,突然發覺自己并不希望這一刻太快結束。

  (就讓她們再多怕點兒。)

  郁小娥忍着笑意,滿是釁意的杏眸乜着倒持長劍的盈幼玉,仿佛望着一面鏡,
可以從她的屈辱與不甘中加倍看清自己的強大。

  盈幼玉那棱角分明的瓜子臉蛋有幾分像貓,顴骨立體、下巴尖細,光潔的額
頭略嫌高聳,分開看實稱不上美麗,合起來卻異常順眼,襯與一對炯炯有神的明
眸、笑起來潔白齊整的貝齒──雖然她幾乎不笑──不唯男子動心,連八部中亦
有不少傾慕者,各種吐露愛意的書信禮物滿坑滿谷,從來是章字部的麻煩事。

  她足足比郁小娥高了一個頭,非是身量出挑,而是臉蛋小得出奇,「巴掌大
的小臉」在她身上竟不能算作誇飾,而是實打實的白描。以盈幼玉之嬌小,卻半
點也不顯玲珑,鵝頸勻直、腿長逾半,細腰豐胸,身段無比驕人,遠看即是名比
例完美的高挑麗人,在教門内素有「小蟏祖」之稱。

  在美女如雲的半琴天宮,盈幼玉縱非姿色第一,也絕對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個。

  她自小習慣了周遭的耳語注目,走到哪兒都能掀起一片蜚議喁喁,在她身後
品頭論足,與種種夢幻傳聞的相印證。

  無論鱗族傳統或央土風尚,東海女子素以雪膚爲美。正所謂「一白遮三醜」,
出身越高貴,肌膚便越是白皙。

  盈幼玉一反常态,擁有一身琥珀也似、淡細勻稱的麥色柔肌,且與烈日曝曬
而出的黝黑不同,不僅毫無污濁,更有某種難言的緻密通透,手感較淺膚的東海
本地少女更加細滑,仿佛表面渾無毛孔,直與烹熟的蛋白無異。

  「這是南陵皇室的血統。」

  她三歲入得半琴天宮時,姥姥便如此斷言。

  「隻有神鳥族嫡,才能顯現出這樣濃厚的血裔特征。」就這樣,雖無朱襄、
烈山等五大姓加身,「南陵神鳥族之後」的标記卻從此跟定了盈幼玉。不管到哪,
總有好奇的小女孩想摸摸她與衆不同的麥色肌膚,或好奇她脅下背後有無羽毛,
會不會哪天突然一縱,就這麽飛上青天,再不複返……

  有很長一段時間,盈幼玉恨極了任何形式的肢接,厭憎所有驚奇的目光,更
不喜自己一身糖化也似的瑩潤麥肌。

  她迫不及待接受姥姥的安排,拚命習武練劍,不僅要比同侪出色,更要出類
拔萃,早早跻身章字部的迎香副使,擁有自己的房間、可以一個人洗浴,毋須與
任何人擠在一面鏡子裏,直面那不言可喻的鮮明差異──在懂得打扮之前,盈幼
玉排斥一切如月牙、蔥色之類的淺色衣料,直到發現即使是深沈如夜的黑綢,也
不能讓自己略顯白皙。

  而青春就像分繪于團扇兩面的鳥與籠,自由與否,原本隻在一念間;想通的
盈幼玉遂成爲天羅香新一代的風雲兒,宛若驕傲的琥珀色孔雀,永遠昂首走在衆
人之前,欣然接受周圍的仰視,無論其中所蘊含的是善意或惡意,都再傷不了她。

  像今日這般,與她眼中的番鴨野雞對峙,甚至屈居下風,對盈幼玉不啻是莫
大的羞辱。

  郁小娥将她的切齒看在眼裏,「咯」的一聲,從容笑道:「盈幼玉,你自個
兒使的,才不是本門的劍法!要不要這麽心虛,做賊的喊抓賊?」一句話戳中夏
星陳等人的心病,目光不約而同轉投盈幼玉這廂。

  須知本門至高武典《天羅經》雖包羅萬有,想來也是有劍法的,然而教門百
年來罕有倚劍成名者,天羅經裏到底有幾門劍術,沒人講得出名堂來。

  盈幼玉被姥姥看出練劍資賦高人一等,遂将本門的洗絲手、玉露截蟬指等化
入劍中,悉心培養,據信不在水月停軒的「蝶舞袖香」任宜紫、指劍奇宮「九月
霜」葉幔色等新一代的紅顔名劍之下。那畢竟仍是本門的武功,盡管隻有她一人
練得。

  适才盈幼玉所使決計不是本門的路數,夏星陳等同爲内四部菁英,造詣不同
餘人,須瞞不過她們的眼睛。

  況且長年以來,盈幼玉的武功始終高出同侪一截,一樣是腹嬰功、洗絲手,
怎地揀了偏門來練的,硬是壓倒規規矩矩練拳腳内功的?說未兼淑外學,恐難杜
悠悠衆口。

  姥姥及一幹護法教使尚在時,這事誰也沒敢多想,想了也沒膽子說,誰知居
然在這樣的場合,由郁小娥這白眼狼當衆質疑。比起郁小娥使得什麽武功,恐怕
夏星陳、孟庭殊等更想知道盈幼玉用的劍法爲何。

  盈幼玉沒想到被倒打一耙,左右的沈默更令她惱怒,杏眸一烈,咬牙道:
「我的劍法乃是姥姥親授,誰想一試?」夏星陳離她最近,首當其沖,隻覺她眸
光凜若實刃,劍氣隐然成形,心怯之下,本能往後小退半步;想起盈幼玉心高氣
傲,此舉恐将加倍激怒她,不及細思,順手去拉她衣袖以示親昵:「幼玉,我不
是──」

  一旁的孟庭殊俏臉微變,欲挽已遲。隻見盈幼玉肩頸微縮,「啪!」猛将夏
星陳揮開,動作之大,打得她踉跄倒退,才想起盈幼玉從小就不愛被人撫觸。

  這些十六七歲的少女正值慘綠,同侪間關系親昵,并頭喁喁、摟摟抱抱本是
常事。以内四部競争之機烈,一旦被選爲教使見習,身分便與旁個不同,端端架
子保持距離,才符合師長心目中「行不逾方」的期待。夏星陳粗枝大葉,一時犯
了盈幼玉忌諱,然而衆目睽睽,不免下不了台,臉色也不好看。

  孟庭殊挽着她權作安撫,慢條斯理地開口緩頰:「幼玉,你莫受那小浪蹄子
挑撥,她是成心──」

  盈幼玉暴怒起來,猛然打斷她的話頭。「誰才受了她的挑撥!你說是我麽?」
孟庭殊慣充和事佬,鮮少被拉上風尖浪頭,更遑論當衆受人斥喝,俏臉微沉,便
要反口。卻聽一人幽幽歎了口氣,喃喃說道:「郁小娥,你鬧了半天,卻有個老
大破綻,不知自己發覺了沒?」語聲溫婉,略顯倦慵,難得的是不帶一絲煙硝火
氣,卻是玄字部的代織羅使林采茵。

  她較夏、孟等還大了幾歲,今年芳齡廿四,模樣卻與這班少女相仿,看如平
輩一般,同樣是說話慢條斯理的,還不及孟庭殊老氣橫秋。

  比起外型棱角分明、揉合了精緻的五官與鮮烈輪廓,令人一見難忘的盈幼玉,
林采茵毋甯更貼近東海水鄉裏養出來的美女,白皙豐盈、柔若無骨,稍稍使勁便
能捏迸了似的,笑起來眼如彎月,襯與頰畔一粒淺淺梨窩,說話總是好聲好氣,
十分招人喜歡。

  「玄」字部居内四部之首,人才濟濟,與她同時入門的弟子,有當到迎香使
乃至織羅副使的;對比之下,林采茵從十四歲獲選爲迎香副使,十年來鐵打不動,
仍是半琴天宮一名教使見習,連平日歡喜她的護法教使,拔擢時都沒考慮過這人,
按說注定此生碌碌,再無出頭之日。

  豈料那明姓女子自橫裏殺出,設謀使計,幾将教門主心骨撲殺一空,八部損
失慘重。被打入冷宮達十年之久的林采茵,做爲雙十世代碩果僅存、資曆最深的
迎香副使,終于以超越同侪的驚人幅度,一氣從見習升上玄字部代織羅使,成爲
既諷刺又可歎、矛盾得發人深省的勵志典範。

  林采茵的老底人盡皆知,談不上威信,一路随夏星陳等進來,也沒怎麽開口。

  總算她人緣甚佳,比起聞風舞袖的孟庭殊,大夥兒還是愛聽「林姐」說話些,
這下倒也鎮住了場面,人人禁不住想:郁小娥到底留了什麽破綻,怎連她自己都
不知?

  難得有個内四部的郁小娥自來便看不起,沒把她的話放心上,努了努嘴懶憊
一笑:「是麽?林姐有甚見教,小娥洗耳恭聽。」

  林采茵把玩着左胸前的蓬松發辮,抿嘴道:「哎唷,瞧你說的!哪能有什麽
見教。自家姊妹,鬥鬥口不傷和氣,違犯教規就不好啦。有件事兒我得問問蘇合
薰,你請她出來罷。」

  郁小娥一怔之間,忽明白她的企圖,暗罵:「賤婢,耍這等心機!」卻見林
采茵眯眼含笑,連喚道:「合薰、合薰!」像在叫心愛的小貓小狗一般,隻差沒
做出雙手圈嘴的嬌憨神态,衆人都笑起來。

  郁小娥未及相阻,一抹窈窕烏影掠出禁道,長杖一頓,杖頭叮啷有聲,正是
适才通知郁小娥的定字部領路使。定字部諸女見她現身,齊齊斂衽:「蘇姐。」
郁小娥心裏頗不是滋味,那名喚「蘇合薰」的領路使卻不理旁人,迳對她行禮。

  「見過代使。」

  郁小娥心底冷笑:「人家一喚便來,婊子争露臉麽?」念蘇合薰到底通知了
自己,不好當内四部的面扇自家人耳光,忍着一腹酸水擺了擺手。「林代使有話
問你,你且仔細聽,想清楚了再答。」刻意将「代使」二字咬得字正腔圓,誰都
知道她話裏意有所指。

  天羅香諸教使中,「領路使」堪稱是最奇特的一門。她們掌管着絕大多數的
天羅香弟子終生無緣知悉的出入之秘,能在冷鑪谷盤根錯節、密如蛛網的山腹中
來去自如,與黑暗、幽影、回音、石乳……等融爲一體,乃天羅香最後的防線。

  據說在禁道之中,一名合格的領路使能獨自格殺數百乃至上千名身負武藝的
外敵,靠的就是她們幾乎犧牲了身而爲人的一切,與冷鑪禁道朝夕相處而得的種
種異能。

  最初的領路使絕對是菁英中的菁英,天羅香所倚恃的天險壁障,完全是靠這
些人的犧牲才得以維系。失去領路使,谷外諸分舵與半琴天宮之間再無法交流;
萬不幸失去了領路使的隐密傳承,則禁道之秘不免外流,天羅香的屏蔽亦不複存。

  但這樣的代價并非誰都付得起,或自願承擔的。

  綜觀天羅香的曆史,領路使是榮銜,有時也是懲罰;可能是處置失勢競争對
手的藉口──伴随着瞽目聾耳之類的殘酷刑罰──也是英雌老去、靜待終末的人
生歸宿。

  在不似人力所爲的複雜甬道中,據說有庫房、祭廟、庭除乃至墓室,有終年
供水不絕的地底水道,也有上下盤繞,宛若樓閣中庭的廣闊空間……密道以外的
人們憑着想像力與殘缺不全的流蜚耳語,羅織着近在咫尺、緊密相關,卻又一無
所知的神秘世界:在地底,有個大得難知究竟的蜘蛛巢城,放棄了地面生活的女
郎們披上黑衣,佩帶引路的長杖腰索,于此展開另一段人生。無論快樂或苦痛,
她們都不得說與任何人聽,直到下一名被選上的領路使者到來。

  盡管領路使的傳說充滿小女孩床邊故事般的迷離夢幻,但有些難以解釋的事
情确實存在。譬如:無論在谷中何處呼喊,領路使都能聽見──林采茵便是利用
了這個衆人耳熟能詳的哏,才引來一片笑聲,緩和緊張的局面。

  在姥姥主政的時代,領路使能保有她們的眼睛和耳朵,并不意味着人人都想
鑽到地底去,棄美好的人生不顧,在黑暗中腐爛而亡。

  蘇合薰一定是犯了什麽錯,才會當上這個差使,但一如其餘七部的領路使者,
她們的過往是不允許被公然讨論的。在禦下尚稱寬和的天羅香裏,這是爲數不多
的重懲之一。

  蘇合薰畢竟不是七老八十的待死之人,過去俱被抹灰如殘燼。身爲八部中最
年輕的領路使,她今年虛歲才廿五,冷鑪谷内外認識她的人還很多,譬如與她同
期進入半琴天宮、還晚了幾年才當上迎香副使的林采茵。

  看着昔日樣樣不如自己的墊底同侪,陰錯陽差搖身一變,居然成爲一部之首,
還混得風生水起的,要說心裏沒點疙瘩,簡直是聖人了……沒這種人!越能忍的,
恨就越深!郁小娥拿眼角瞟着臉蒙黑紗、依舊掩不住那股子蒼白的女郎,不無惡
意地揣想。

  林采茵恍若不覺,天真地把玩左胸前蓬松的魚骨辮,眯眼笑道:「合薰,咱
們好久沒見啦。我最近常夢見你,夢裏總是出現以前的事。」蘇合薰的深色頭紗
不隻遮住口鼻,連雙眼都裹了幾層,看不清眸向,隻滿滿地透出紗底的白。那是
像在冰種翡翠上塗覆乳脂,自底下滲出青來的蒼華,一層一層地交疊着霧絲,最
終連剔瑩都變得混濁不堪,難以望進。

  她沈默地端立不動,很難想像是出于冷漠抑或其他。

  連白癡都知道,讨論領路使的過去或未來毫無意義。她們的餘生就隻有地底
的蜘蛛巢城而已,憶及過往隻會讓黑暗中的歲月更加難熬。

  尴尬持續了一會兒,林采茵才露出恍然之色,吐舌道:「哎呀,這也是不能
說的,你瞧我這記性。咱們言歸正傳罷,郁代使适才說啦,是姥姥讓她攜外人入
谷的。姥姥久未露面,咱們一時也不知上哪兒問去,隻能來問問你,有沒有接到
姥姥的手谕?」視線越過她裹着緊身水靠的渾圓香肩,沖郁小娥笑道:「沒有姥
姥的手谕,領路使是不能放外人入谷的。合薰你能不能把手谕拿出來借我們看一
下,安安姊妹們的心?外人入谷非同小可,大夥兒都吓壞啦。」她說得溫情款款,
卻是一步似退實進的殺着。蘇合薰就算要替郁小娥作僞證,一時也變不出手谕來,
唯一的法子就是乖乖吐實,将郁小娥往刑架上推。當然,要是她腦子糊塗了,妄
想施恩于郁小娥,不過死成一雙罷了,結果并無不同。

  果然蘇合薰冷冷道:「沒有手谕。姥姥也沒喚過我。」夏星陳與孟庭殊喜動
顔色,連霜着一張俏臉的盈幼玉都挑起柳眉,正欲開口,豈料蘇合薰接道:「
……本門典規明載,各部教使經門主授權,得于非常時掌理出入之禁。按此條陳,
便無姥姥手谕,我亦不能攔阻代使。」「有……有這條麽?」夏星陳睜大美眸,
鼓脹的圓臉如花栗鼠一般,不敢相信又教郁小娥鑽了空子。天羅香教下規矩甚多,
詳載門規的三規五典更是迎香副使晉升考核中必有的科門,隻是未到考較之前,
誰去溫習這些東西?頓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林采茵被問蒙了,溫柔的笑意凝在面上,忍不住抓起垂于右胸前的一绺卷發,
慌亂的目光不住亂瞟──比起夏、孟這些爲了當上教使擠破頭的後輩,她荒廢教
典便沒十幾也超過三五年了,當年就不是文科武舉的掄元之才,眼下怕隻有更生
疏而已。

  孟庭殊高興不過一霎,眼見己方連遭反制,頓生不耐,懶與林、夏二姝纏夾,
排衆而出,慢條斯理道:「就算真有這麽一條,你……」「是有這一條。」盈幼
玉不顧她蹙眉乜眼,冷道:「那又如何?難不成你要說這些都是門主讓你做的?
證據在哪?」

  衆所周知,門主雪豔青是武癡,對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卻不曾管過門裏
大小事,天羅香系于姥姥一身,這也是何以蓮覺寺戰後姥姥突然隐居,再未出現
于衆人面前,冷鑪谷便亂作一團、郁小娥之流得以藉機弄權的緣故。

  郁小娥自己當然清楚,無論門主或姥姥,誰都沒給過她這樣的權限;經蘇合
薰一提點,立時抓住了關竅,怡然笑道:「門主交代我的時候,你們都在場的,
裝什麽蒜哪。」轉頭揚聲道:「方先生,你同我這幾位疑心病重的好姊妹說一說,
你入谷爲的是什麽?」

  方兆熊雙眼蒙起,自出禁道便取下塞耳的布條,聽力完好無缺,淡然道:
「我來下戰帖。門主說過,方某雖是她手下敗将,任何時候想一雪前恥,她絕不
避戰。

  今日請聖使帶我入谷,正爲挑戰而來。」

  他當夜一敗大徹大悟,立誓打敗雪豔青,親手讨回武者的尊嚴。其後費盡千
辛萬苦,循天羅香越浦分舵投帖搦戰,兩度約鬥,結果仍是一敗塗地。

  雪豔青感于他對武道的執着,許他結廬谷外,讓定字部就近照管,凡他有意
再戰,無論晨昏晝夜,皆不可推拒,必得速速來報,約定戰期──這話在方兆熊
三度落敗時,在場諸人俱都聽見了的。盈幼玉、夏星陳等當時以代織羅使的身分
随侍門主左右,沒想到卻被郁小娥曲解,成了引方兆熊入谷的「口谕」。

  「這都能算,幹脆打開大門,讓他們自行出入不是更好!」夏星陳怒極反笑,
睜圓了明亮的大眼睛,氣虎虎地瞪着郁小娥,沒打算輕易放過她。「郁小娥,你
莫以爲姥姥不在,冷鑪谷便沒人作主啦。你這般任意胡來,眼裏還有其他人麽?」

  「姥姥不在?」郁小娥咯咯笑:「哪個說的?我以爲姥姥一直都在天宮裏休
養身子,就算幾天沒露臉,大夥兒還不是照着三規五典,老老實實過日子?夏星
陳,你說出這等話來,莫不是别有用心?」

  夏星陳簡直氣壞了,尖聲道:「你才别有用心!是誰帶外人──」「我帶方
先生入谷的理由,你要是耳背沒聽清,一會兒我再給你說過。但夏星陳你給我聽
好了──」郁小娥猛然打斷,氣勢洶洶:「我手底下光是大東川七堡八砦九聯盟
就有幾千人,還沒算上定字部所屬的其他勢力。我要開門引入外敵,不會挑你睡
如死豬時爲之,還等你侵門踏戶,聚衆前來滋事?

  「若真如此,以你夏代使的美貌,此刻已是任男人狎玩淫辱的肉娃娃,鎮日
欲仙欲死的,怕沒閑功夫爛嚼舌根。我還在這裏同你廢話,任你内四部将我定字
部當自家庭院,高興時便來耀武揚威,正是我遵循教規,謹守門戶的結果!你别
得了便宜還賣乖,如此欺人!」

  夏星陳被她喝得目瞪口呆,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突然嗅出其中露骨的裹脅
之意,不由背脊發寒,小退半步。

  天羅香迅速擴張,收羅東海遊離的綠林勢力爲羽翼,也不過是近十年的事。
内四部隻揀看得上眼的如駱天龍之流,勉強周旋,大部分的聯系工作還是落在外
四部頭上,此際終于顯現出實力上的巨大落差。

  如掌管定字部還不到一個月的郁小娥,親身接觸籠絡之下,能任意調動的谷
外人馬已達數千之譜。若無聲無息放人入谷,趁夜掩殺,休說弭平内四部,便教
半琴天宮一夕易主也非絕無可能之事。

  郁小娥說她沒做的每一件事,背後的真正含意是「我能做」,甚且是「我随
時都能這麽做」──大東川各寨駐紮于密道出口附近,正是宣示實力、蠢蠢欲動
的征兆。

  夏星陳突然發覺:并非是内四部包圍了郁小娥,而是她們自蹈險地,才帶上
這麽點人,未做好戰鬥厮殺的準備,就這麽輕而易舉踏上他人的地盤,随時可能
有上千名武裝暴徒從禁道殺出,發動一場密謀已久的喋血奪權……思慮至此,不
由打了個寒噤。

  「郁小娥,算你說得有理。」接口的居然是孟庭殊。

  夏星陳轉頭,見她神态雖與前度無異,面色卻略顯蒼白,顯也想到了一處。
「但門主尚未出關,連我等都見不上一面,這姓方的既無要事,盡快送他出谷罷。
改日門主要見,自會派人召他,用不着你多事。」雲袖輕拂,終于吐出夏星陳最
想要聽的那句話:「……我們走!」

  内四部諸女不管知與不知,紛紛簇擁着自家教使,撤出定字部内院。隻一人
倚劍不動,襟袂飄飄,逆光看來,宛若一尊瑿珀雕成的天女像,正是章字部代織
羅使盈幼玉。

  「幼玉──」夏星陳雖惱她當衆令自己難堪,擔心終究蓋過了不忿,忍不住
出聲。

  孟庭殊拉了她一把,淡然道:「她武藝超群,輪得到你來操心?别到時候她
一縱身消失不見,反倒留下了旁人。」夏星陳省覺,舉目四望,早不見了林采茵
蹤影,暗罵「林姐」機靈,再無猶疑加緊腳步,連那擔架上的紅衫女郎都未及帶
走,率衆迳出院門。

  盈幼玉的武功在天羅香年輕一輩當中無有比肩者,定字部諸女不敢大意,仍
是散成個大圈子,不松不緊地圍着。郁小娥哼道:「都下去罷,她也不敢怎的。
你們在這兒給她硬充人場,莫害盈教使心頭太歡,得意個半死。」衆人這才散去。

  郁小娥也不避忌,媚眼一抛,對方兆熊膩聲道:「少時我親自送方先生出谷,
先生稍等片刻。」不顧屬下面露驚恐,命人将他領至内院。盈幼玉知她是故意做
給自己看的,冷冷皺眉,終未多置一詞。偌大的白玉階台上,又隻剩下了默然相
對的兩人。

  「你要再同我練那套「姥姥在哪」的廢話,就少陪啦。」郁小娥滿不在乎地
說。「你們懷疑外四部挾持了姥姥,我們懷疑内四部把人藏了起來,你說沒有我
不信,我說沒有你也不答應。隻有夏星陳那蠢女人,才老把這種沒譜的笨問題挂
嘴上──」忽然噗哧一聲,掩口道:「我勸你也别信她,笨成這樣,說不定是裝
的。實話說,我不隻疑心你們,慧、觀、止三部的我同樣信不過。你要真信了夏
星陳,可比她蠢上一百倍不止。」盈幼玉不理她的譏諷,冷冷道:「你方才使的
指爪功夫,是從哪學來的?老實說!」

  「不錯呀,好的開始。看來你比夏星陳聰明多啦。」郁小娥聳聳肩,懶憊一
笑。「不如咱們交換罷?我拿這個問題的答案,同你換一個有答案的問題。你方
才用的劍法……」

  盈幼玉忽露不耐。

  「我說過了!是姥姥教──」

  「……叫什麽名目?」郁小娥不愠不火,淡道:「姥姥教的,大夥兒都知道
啦,用不着一說再說。我隻好奇,這劍法能不能在本門三規五典中見得,還是姥
姥她違反教規,私傳了門外學給你?」

  「郁小娥你──!」

  「别那副吃人的模樣。你雖生得标緻,這麽橫眉瞪眼還是挺吓人的,莫說我
沒提醒你。」

  郁小娥一踮而起,一屁股坐上白玉雕欄,輕拂裙膝,好整以暇道:「盈幼玉,
這是我從你們内四部的人身上學到的。人生于世,隻能靠實力說話,誰有了實力,
說的、做的全都是對。至于實力怎麽得來,是外學或本門的武藝,其實一點兒也
沒相幹。」

  盈幼玉面露鄙夷。「所以你不顧姥姥的禁令,擅自與那些綠林匪徒苟合,如
今幹脆将人帶進來,這就是你獲取「實力」的手段?」郁小娥也不生氣,笑嘻嘻
道:「你們内四部得天獨厚,有玉具可用,練一年抵我們三五年。咱們外四部爹
媽不疼的,既沒玉具這種好東西,也隻能用男人的陽具練功啦。」

  她口中的「玉具」,乃采撷希罕的萬年寒玉制成,其質玄異,極是養陰。這
種寒玉對修練腹嬰功的裨益甚大,天羅香遂覓巧手匠人,将寒玉碾成拇指粗細、
長近四寸,形如男子陽物的輔器,教内皆以「玉具」呼之。

  玉具天生神異,通體瑩潤不說,還會沁出滋潤的石露。女子蹲坐其上,以尖
端抵住玉門徐徐坐下,石露使洞口的那圈薄膜變得奇軟奇綿,像化開了似的,容
納玉具全入而不壞貞操,不但滋養元陰,更能以完璧之身修習媚術,實是女功的
無上聖品。

  然而萬年寒玉數量稀少,玉具有限,自輪不到外四部使用。如盈幼玉、孟庭
殊等菁英,自小便是坐玉具練的内功,毋須犧牲完璧汲取男子元陽,武功已淩駕
同齡的外四部諸女。外四部無此良器,像郁小娥這樣的少女早早即抛棄處女身,
以媚術做爲主要武器,雙修什麽的倒還是其次。

  以她們修爲之低下,找的對象内功太高吸不了,能吸到手的又腹笥有限,還
不如原始的肉體頂用,久而久之,便成「外四部精于媚術,内四部武藝高強」之
勢。

  兩邊互不待見,亦與長久以來分配不均的陋習脫不了幹系,故被郁小娥拿來
說事。

  盈幼玉未料她如此直白,不由得脹紅俏臉,怒道:「無恥!你……你淫蕩!」
「你這一罵可罵盡了本門列位先賢。」郁小娥笑道:「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練
得不是腹嬰功、不用靠雙修蛻變功體,一輩子都不打算給男人碰一碰似的。你是
水月停軒的賊尼,還是觀海天門的道姑?」

  盈幼玉自知失言,嘴上卻不肯示弱,怒道:「我等内四部與男子交合,須經
姥姥考核批準,若非忠誠勤勉、功勳卓著,等閑還沒這個機會!雙修之對象,更
是教門精挑細選,陰陽和合、水火相濟,無不講究,才能使功體蛻增,如蝶蛹化!
豈是與你一般不知羞恥,專找那些個低三下四的土匪野合!」「……說得好!」

  郁小娥拍手叫絕,露出佩服的表情。

  「要是姥姥再休養個一年半載的沒消沒息,你盈代使還能不找個男人來要好,
就當是我郁小娥犯渾,我給你磕三個響頭認錯,叫你一聲祖奶奶。」她笑得不懷
好意:「盈幼玉,你也快二十了罷?練了十幾年的玄陰内功,不要錢似的大啖滋
陰補藥,又用上玉具那種厲害的玩意……啧啧,好不容易撐到二十歲這個關頭,
遇上一個元陽雄烈的好男人你可美啦,吸幹他一身的純陽内力,順利地蛻增功體,
從此内力翻個幾翻,變成真正的高手,這可是咱們外四部作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盈幼玉知她沒安什麽好心,聽這話時卻不覺一凜,觸動了心底的隐憂。

  内四部的菁英們享盡資源,極力修練純陰功體,就是爲了在大成之時奪取足
以匹配的男子元陽,使陰陽交泰,内力突飛猛進,才能駕馭《天羅經》裏的絕學。
然而天地造化,孤陰不長,這種極度修練陰功的方法并非毫無風險,相反的,在
與男子交合、奪取陽功之前,陰功練得越強,越容易受其反噬,必須适時補充陽
氣,方能持盈保泰。

  爲此之故,谷外各分舵經常劫持年輕力壯、健康俊美的童貞少年,送入半琴
天宮,由姥姥從中挑選出合适的,以其陽精爲少女們補充陽氣。

  郁小娥見她神色有異,趁熱打鐵,正色道:「駱天龍那種騙三歲小孩的白癡
故事,隻合去蒙那些個精液上腦的土匪頭子。說白了,谷外的男人就同雞豬牛羊
沒兩樣,養肥了就該洗剝落肚,不吃好了長膘,養牲口做甚?」盈幼玉長到這麽
大,還不曾這般赤裸裸地與人談論這事。半琴天宮裏的教使乃至護法雖都經過這
一段,卻不是誰都愛拿出來說。

  據說外四部在這方面開放許多,但盈幼玉從小便是菁英中的菁英,自是無緣
得聽。

  她心思飛轉,一時有些紊亂,不覺喃喃:「你這身功力……便是這麽來的麽?

  從那些……那些人身上汲取而來,能追上我們多年苦修?」郁小娥微微一怔,
突然會意:原來她将自己擋住那一腳的「解蚹蜩翼爪」,誤以爲是運氣護體一類
的内家功夫,故意不說破,神神秘秘一笑:「也不是哪個都行的。像那方兆熊生
如熊般,指不定是外強中幹的貨色,不試一試怎麽知道?也有天生元陽豐沛、極
是補人的,像我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忽然閉口。

  這突兀的動作自逃不過盈幼玉的眼睛。她回過神來,不動聲色,冷然道:
「你做這些事,不怕姥姥或門主哪天突然回來,治你個欺師滅祖的死罪麽?還是
你就這麽有把握,姥姥決計不會出現在我們面前?」

  「套話就不必了,盈幼玉。你也不是蠢人,怎就這麽想不開?」郁小娥冷笑:
「有實力才能守護教門,這點姥姥比誰都清楚,她一直就是這麽做。我現在做的
或與既往不同,但從未偏離姥姥的宗旨:持續不斷地積累實力,不惜一切代價。

  等姥姥回來,且看她是懲罰你還是懲罰我?」

  她其實并不記得對話是怎麽結束,又是由誰結束的。郁小娥的話一直回蕩在
她腦海裏,比那賊賤丫突然擁有足與自己匹敵、甚至猶有過之的功力,更讓盈幼
玉感到震撼。

  這是她初次覺得自己敗給了一個外四部養出的娼妓──在她看來,她們甚至
不能算是天羅香的一份子,不過是打着教門旗号沾沾光、背地裏以龌龊淫行招緻
惡名的婢仆罷了。有這些人,「天羅香」在黑白兩道間永遠無法擺脫妓館娼寮的
印象,走到哪兒都被人看不起。

  ──她憑什麽這般振振有詞,俨然以姥姥的後繼者自居?

  明明……明明我才是姥姥的直傳弟子啊!

  盈幼玉拖着疲憊的步伐,越過一重又一重的庭院月門,匾上書有「定勢如恒」
四字的漢白玉牌坊已近在眼前。冷鑪谷内的分布,像是月亮四周環繞着八顆星辰,
慧觀定止四部在一邊,玄元章華四部則在另一邊;走出定字部,迳行穿過中央的
半琴天宮,是回到章字部分壇的捷徑。

  但現在的她并不想去那裏。

  原本她們打的主意,是請方蘭輕方護法作主,自百裏外的昌義分舵調回另一
名同爲定字部出身的主事,迅雷不及掩耳撤換郁小娥,以防她日益猖狂,擅引外
人入谷。可惜方護法在寫下手谕前即已斷氣,盈幼玉帶着壞消息回來,本想先制
住郁小娥、拿下定字部再做打算,沒想到連武力上都沒占着便宜,滿盤皆空。

  天羅香最後一名能主持大局的耆宿已逝,沒人知道門主去了哪裏,沒人知道
姥姥是死是活,冷鑪谷由此刻起再無權威秩序可言,随時可能發生動亂。

  而她不管是武功、器量,乃至判斷局勢的目光與決絕,通通輸給了一個不知
從哪裏冒出來的郁小娥,簡直愧對姥姥十數年來的心血栽培。

  「……有實力的人才能守護教門,姥姥比誰都要清楚。」不斷積累實力,不
惜一切代價。這才是姥姥的傳人該做的事!

  盈幼玉停下腳步,餘晖将影子長長地投在身前,孤獨而寥落。定字部分壇的
院落沒見有人走動,四處悄靜靜的,興許是郁小娥下了嚴令,不讓女郎們任意出
入,以免撞破自家代使的醜事。也可能這位定字部的新頭頭将得力手下全送出谷
「增進實力」去了,适才盈幼玉匆匆掃過人群,不見了幾張熟悉的舊面孔,擔心
之餘,不禁浮想翩聯。

  靜谧的院落給了她可乘之機。盈幼玉并沒有遲疑太久,杏眸一眺,看清四下
無人,忽躍上庭樹,藏身樹冠觀察形勢,片刻才飄然落地,掉頭掠往密道口的方
向。

  郁小娥留有一個巨大的破綻。她讓兩名大東川的土匪擡擔架,将那名身分不
明的紅衫女郎攜入谷中。問題是:一床擔架哪需要四人擡?另兩名空着手的土匪
顯得無比突兀。

  那賤婢不會聊做無益之事。最大的可能,就是擔架本該有兩床,而非衆人所
見的一床而已。盈幼玉發現她談論吸取男子元精時,無意間說漏了嘴,提到:
「像我那個……」又趕緊閉口,目光卻不自覺瞥向密道。結合刻意藏起擔架的行
徑,答案已呼之欲出──郁小娥在禁道裏,藏了個元陽豐沛、極是補人的男子,
是她功力突飛猛進的關鍵!

  第百四十折橘下相逢,江湖夢惘半琴天宮裏藏有谷外各分舵「進貢」的健壯
少年,用蒙汗藥迷了心智,縛于特制的床架,供迎香副使汲取陽精,以緩和陰元
反噬的症狀。

  這些少年被戲稱爲「豚貂」,起因似是某人一直想要養而沒養成的寵物。少
女們經常私下讨論哪個英俊、哪個粗長,誰的嘗起來特别潤口,滋味若何……這
類話題總能惹得小圈圈裏烘熱一片,個個羞紅小臉暧昧嘻笑,胸膛裏怦怦有聲。

  外四部的人無此需要,自沒有「貂房」的設置,盈幼玉沒法預先埋伏,待郁
小娥派人将暗藏的貂豬擡回再出手劫取,隻好潛入密道一探究竟。

  所幸郁小娥忙着招呼她的新玩具,若方兆熊人如其名,與外表一般勇猛強壯,
有得那小浪蹄子折騰,一時三刻顧不上匆匆藏起的舊玩意。

  在内四部,極少數天賦異秉的「豚貂」在汲取告一段落後,會被放回來處。

  這些少年在冷鑪谷時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便将零星的記憶片段說出來,也像
是一段糊裏糊塗的白日春夢,怕連自己都不信,沒有洩漏機密的危險。過些時日,
待他們休養恢複了,再劫入谷中供少女們取精,直到貂豬們不敷使用,或突然搞
清楚狀況時才予以淘汰。

  據說放回原初的地方,調複的效果最好,遠超過豢養谷中。郁小娥若得了頭
萬中挑一的貂豬,斷不會殺雞取卵、吸完便罷,定是反覆捉放,養其元陽,才有
今日複擡入谷的舉動。

  這也能說明,爲何她要冒險啓用那四名大東川匪徒的原因──定字部裏這麽
多雙眼睛,可不是吃齋的。要是郁小娥指使弟子捉入放還,寶貝一定很快就會被
盯上;偏你懂采補,旁人便是木頭麽?要不多時,郁小娥倚之上位的武力優勢将
不複存。利用那些蠢土匪安全多了,不僅能當作開胃小菜,事了随手滅口,除了
蘇合薰,誰都不會知道郁小娥的秘密。

  至于蘇合薰會不會出賣郁小娥,甚至将貂豬據由己有,以換取功力突飛猛進
的天賜良機?盈幼玉無法确定。但在天羅香過往的曆史之中,有強将女子行「割
禮」後才送入地底的殘酷記錄,領路使極可能已失去了尋常女子的欲望,以及接
受男人的能力;非要賭一把的話,盈幼玉也甯可押在蘇合薰身上,而非是定字部
諸女。

  一如此際蘇合薰那難以捉摸的行蹤,已令她小小的冒險蒙上陰影。

  即使身爲姥姥親傳,自幼備受寵愛,沒有領路使者的記号指引,盈幼玉也無
法自行出入章字部禁道。每年冷鑪谷總有一兩個蠢丫頭,爲了形形色色的理由偷
入禁道,最後無一例外地以冰冷的屍骸模樣重見天日。領路使不會拯救未經許可
的擅入者,沒有姥姥的關條,隻能把命留在地底城之中。

  禁道入口照例毋須留人把守,盈幼玉一入其中,便改以左手持劍,右手食指
抵着冰冷的甬道牆面,沿路滑行,一刻也不敢放──這法子據說能帶人離開迷宮,
隻是不知道需要多久。她在微光中緩行,前方幽黑越行越深,每踩落一步她都忍
不住想掉頭,直覺自己将會死在地底某個陰濕角落,身軀逐漸失去溫度,帶着滿
滿的痛悔不甘……

  直到踢到一團既硬又軟的異物,失足仆倒爲止。

  黑暗中盈幼玉雙手按着那物事,差點扭了腳踝,這對自幼習武的她來說直是
不可思議;手上傳來熟悉的肌膚溫度,讓她一怔之間明白了是什麽,生生咬住湧
至喉間的尖叫聲,伸手一抹刺癢的面頰,才發現滿臉是淚,溫鹹的水漬浸透襟領,
顯然一路沒停過。

  好丢臉。

  她跪在男子身畔,咬唇吞聲又哭又笑,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運,在頭個分岔
口便尋到目标。男子胸膛厚實健壯,盈幼玉抹去淚痕,飛快摸索他的雙臂手掌,
一方面辨别位置,另外一方面也欲确認此人通不通武藝。以他掌裏結繭的程度與
部位推斷,該是使刀能手。

  伸手幾不見五指之下,認穴打穴頗有難度,盈幼玉仍封了他身上三兩處大穴,
一按腕間脈象遲滞,不知是郁小娥已閉其經脈,抑或身受内傷所緻。男子衣衫潮
濕破爛,卻不似那些匪寇髒臭難聞,反帶着一股若有似無的脂粉氣息,疑是郁小
娥所遺。

  男子身軀沉重,扛出須冒偌大風險,總不能費了老大工夫隻撈得個西貝貨,
未免太也惱人;咬牙把心一橫,紅着小臉往他腰間摸索半天,七手八腳解開褲頭,
于男兒兩腿間撈出一團又軟又熱的物事,揉着指尖辨出形狀,一手托穩一手輕捋,
搓揉挑動,慢慢掐握成彎挺的肉柱模樣。

  拜玉具所賜,盈幼玉迄今仍是完璧,自八歲姥姥喂她吃了第一口陽精,十年
來皆須以男子精華補身,以免遭純陰功體反噬,于此自不陌生。

  若甬道内光照充足,此刻便能見她傾着巴掌大小、精緻絕倫的臉蛋,将一側
柔發撩過頸背耳後,輕啓檀口吐露丁香,小巧的舌尖順着肉柱勾挑,有滋有味地
舔舐着,連每一處細小的肉褶縫隙都不放過。

  垂落的濃睫輕顫,杏眸裏眼波朦胧,說是「媚眼如絲」未免太過失禮,少女
的專注透着一股誘人的無心之美,襯與她小小的、細細的,無論哪個角度都覺巧
緻的五官,更顯出娴熟的品箫動作淫冶誘人,說不出的好看。

  盡管昏迷不醒,男子的雄性象征依舊在小手間迅速膨脹着。

  盈幼玉隻覺掌中如握炭枝,舐得片刻,拇食二指已圈不住脹大的杵莖,暗自
心驚:「好大!這人……怎能這般粗長?」雙手交握着昂揚的巨龍伸長鵝頸,去
銜那水煮蛋般的鈍尖。

  她嘴兒小,杵尖竟不能盡入,勉力張口也隻含得了一小半,卻難不倒内四部
的高足。

  盈幼玉輕啜肉菇前端,細薄的唇瓣觸感絲滑,靈巧如蛇的舌尖不住挑、撚、
勾、彈,在溫軟的口腔裏攪拌津唾,時不時鑽一下敏感的馬眼,絕無冷落;蜜色
的小巧腮幫子以極富韻律、不帶一絲凝滞的節奏動着,一吸一放間,持續将前半
截肉菇往裏吞,連綿不絕的深入感毫不遜于膣管,強烈處猶有過之。

  含不進嘴裏的下半截肉菇,則連同粗壯的杵莖、淌下的香津一并握在掌裏,
滿滿地包覆怒龍的前半段,另一隻手卻翹着尾指,僅以食、中、拇三指圈束杵莖
根部,飛快上下套弄。

  男子雖昏迷不醒,身體卻順着她的手段自行動作,盈幼玉隻覺肉柱一跳一跳、
不停脹大,硬如鐵丸的玉囊蓦地一縮,杵身像是被撐開來似的,硬實的腫脹感一
路自底部撐上尖端,瞬間熱流汩滿檀口,膨大的肉菇卻牢牢卡着她的小嘴,令她
進退不得;不及鎖住咽喉,濃精已溢出櫻唇,沿着嘴角流向胸口。

  盈幼玉無比狼狽,差點嗆咳起來,豈料噴射的力道極強,瞬間漫過咽喉沖入
食道,「骨碌」幾聲居然全咽下去,趕緊吐出巨物,但覺滿口都是濃厚的男子氣
息,喉底異物滑落的遲滞感清晰可辨。

  她從沒吃過這麽厲害的精液,稠逾蜂漿,一時有些怔傻,呆坐着出神,直到
嘴角殘精化水,涼滑的水線順着鵝頸淌下,濡濕了襟領肚兜,才一顫回神,紅着
臉抹去口邊狼籍,忘了自己正于空無一人的禁道,誰也瞧不見她這副失魂落魄的
香豔狼狽。

  她胸膛不住怦怦作響,黑暗中聽來格外清晰。除了羞赧,更多的是驚喜興奮。

  毋須運功化納,光吃上這麽一口,便知這是萬中無一……不,簡直是千載難
逢的元陽極品!便是在天宮分類裏以「九陽童男」呼之的頂級豚貂,也遠比不上
這人的陽氣淳厚。

  難怪郁小娥進境如斯!盈幼玉爲先前猶抱一絲懷疑的自己感到羞愧。

  内四部種種教條、天宮的尊嚴驕傲……自少女心中崩解凋落。百年來内四部
自诩菁英,蝸居天宮,以爲占盡好處,把聯系跑腿的麻煩事一股腦兒扔給外四部。
誰知雜草卻從「麻煩事」裏提煉養分,終在這内憂外患的當口爆發出來,成就了
郁小娥這株張牙舞爪的惡棘巨蒿。

  來不及就地運功,極陽之精已發揮功效。「铿」的一聲長劍出鞘,盈幼玉反
指來人咽喉,先發制勝,領路使本該悄無聲息的貓步,竟無法自她耳内消去形迹。

  「身爲一部的領魁、教使之首,」蘇合薰冷淡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你竟出現在這裏,委實令人失望。」

  盈幼玉冷笑。「以你玄字部出身,半琴天宮一手調教之菁英,居然自甘堕落,
去拍郁小娥的馬屁,才真是叫人失望,蘇姐。」

  蘇合薰默然良久。「職責所在,不是馬屁。我爲定字部掌管禁道,本應受代
使的節制,代使怎麽說,我便怎麽做。」

  「那姥姥呢?」盈幼玉霍然回頭,長劍一遞,尖端沒入她頸間黑紗,一抹烏
漬散如團蕊。蘇合薰持杖俏立,石鍾乳般動也不動。「姥姥說的話你還聽不聽?
還是你怨恨姥姥将你罰入地底,這才轉投郁小娥那廂?」蘇合薰沒有回答。

  盈幼玉暴怒起來,本欲斥她忘乎所以,想起郁小娥的一番話,以及适才陽精
入腹時那種豁然開朗之感,又不覺有些氣餒。蘇合薰有什麽錯?她不過是比自己
更早看清内四部的封閉腐敗,更清楚地參透「實力」的真義罷了。誰都可以斥責
她,獨獨自己不行。

  「幫我把這個……」她踢了地上的男子一腳。「……弄出去。我知道八部禁
道彼此互通,從這兒也可以潛回章字部,毋須經過外頭,是也不是?」蘇合薰不
置可否,片刻才道:「你出去罷,我就當作沒看到,等你走遠了,我再禀告代使。
禁道裏的一切,沒有姥姥的手谕,我的回答就隻有一個「不」字。能否互通、通
往何處,全不幹你的事──」

  「幫我把他弄出去!」盈幼玉打斷了她起伏平闆的語調,咬牙沉聲:「我會
代替姥姥發号施令,令教門重新步上正軌!還是你甯可他落入郁小娥的手中,把
冷鑪谷變成娼寮妓寨,教天下人都恥笑咱們是任男人睡的婊子?别逼我,蘇姐;
誰擋了我的路我便殺誰,你也一樣!」握緊劍柄,卻止不住輕顫。

  蘇合薰頸間的團蕊漸次開綻,形似牡丹,她還是如石雕般動也不動,幾乎把
盈幼玉給逼瘋。

  「蘇姐!」僵持之際,甬道外傳來一聲清脆呼喊,似是定字部之人,聲音十
分稚嫩,地位自不會太高。「……代使讓我來尋你,說有差使做。」蘇合薰透出
面紗的朦胧視線與盈幼玉一交會,彼此心照不宣,知「差使」指的正是地上的男
子。盈幼玉低道:「說有貂豬送到,叫她們去半琴天宮喚人。要不我先殺你,再
殺她,一路殺出定字部!你猜我敢不?」這股亡命之徒般的氣勢,終于撼動了黑
紗覆面的苗條女郎。蘇合薰身子微晃,杖頭漾開一串「叮啷」脆響,遲疑片刻,
揚聲道:「代使有令,谷外陽男新到,你去天宮請她們派人來取。」

  少女笑道:「是貂豬呀,好,我跟她們說。有幾個?」「一個。」

  盈幼玉盯着那張裹紗的臉,仿佛這樣能看出紗底的表情,直到少女哼着小曲
蹦跳遠去,才脫力似的背靠甬壁,舉袖抹去額汗,長劍仍架于蘇合薰頸上,不敢
掉以輕心。

  半琴天宮很快派人過來。四名壯碩的仆婦擡了頂垂紗軟轎,蘇合薰将人抱出
禁道,仆婦們見她身後的盈幼玉及頸上之劍,不過眉目稍動──對她們來說,離
開天宮就算外人了,況乎淪入地底的領路使?對挾持視若無睹,接過昏迷的少年
扔入帳中,靜待盈幼玉發落。

  「你若想定字部血流成河,」盈幼玉長劍一抵,咬牙湊近蘇合薰耳畔:「不
妨聲張,瞧我敢不敢。」

  蘇合薰以手覆額,細聲道:「禁道以外之事與我無關,你若不想我摻和,速
離此地便是,我懶管你們誰咬誰。」口氣雖淡,卻是初次洩露出一絲不忿。盈幼
玉遲疑片刻,「哼!」一聲還劍入鞘,足尖輕點,但見藕紗微動,人已入轎,懸
空而起的轎身晃都沒多晃一下,即往院外搖去。

  蘇合薰果然并未張揚。

  軟轎擡出分壇,一路無事,盈幼玉松了口氣,差點癱倒,手掌無意間按住男
子胸膛,終于能細辨其容貌:亂發披面、皮膚黝黑,一臉胡渣青髭髭的,滿身是
傷,的确是夠狼狽了。比起過去那些豚貂,這人的長相不免有些令人失望,說不
上俊,可也不能算是醜,該怎麽說呢……有點平凡吧?

  但襯與面上一道明顯的金創疤、若幹瘀青以及細小的滲血擦痕,竟頗有男子
氣概,看來不那麽讨厭。盈幼玉不慣與他人肢體接觸,隻拿眼角打量,見他連昏
迷中濃眉也是揪緊的,忍不住想:「你也很發愁麽?不知我睡着的時候,是不是
也這副模樣?」回過神才驚覺自己竟朝他的眉宇伸手,省起身邊有人,趕緊縮回,
作勢拉拉袖口,輕咳兩聲。

  「盈姑娘,怎麽啦?」離她最近的那名仆婦回頭關切。

  「沒事。别慢了,繼續走。」口吻就像平常一樣淡漠。

  天羅香女子本無貞操觀念,對交合一事不以爲意,但開苞畢竟非比尋常,經
此之後,有些東西便永遠失去,再不能恢複。盈幼玉從小到大經常幻想,将一身
功力、元陽乃至性命送給自己的人會是什麽樣;拿了他的,除了内力大進,會不
會有什麽不同?

  「沒有什麽不一樣。」方護法告訴她。

  「你本是你,他自是他。那人不在了,你也還是你,如此而已。」「那你
……還會想他嗎?我是說現在。」

  方蘭輕是最早被姥姥派去安撫綠林盜匪的教使之一,駱天龍的傳奇便是在姥
姥的授意下由她一手締造。也是她試出了在男人身上埋下「陰丹」,在短期内令
其功力暴增,最終又像磁極相吸一樣,能輕易吸回元陽與内力的法門。

  聽小女孩如是問,終日郁郁的女郎搖搖頭,烏緞般的及腰長發輕晃着。

  「人活着,總要東想想西想想,想想并沒有什麽。我偶爾還會想起他,就跟
想起其他事沒兩樣。也就……也就是想想罷了。」

  那,爲什麽你看起來卻這麽悲傷呢?盈幼玉心裏想,始終沒敢問出口。

  那年她才十歲,正是愛作夢的年紀。方蘭輕和别的護法不同,有種下一霎眼
便要泫然哭泣、卻忍着不在人前顯露似的,惹人憐愛的氣質,不止姥姥,連盈幼
玉這樣的小女孩都歡喜她,看不出她的武功長居八大護法之首,在天羅香内僅次
于門主和姥姥,出手異常毒辣。

  「姥姥年輕的時候,也是用劍的。」

  當她練劍遭遇難關,沮喪灰心時,方護法對她如是說。

  「她先教了我,才又教了你。此外便沒教過其他人啦。」盈幼玉破涕爲笑,
拍手道:「我們倆很像姥姥麽?所以姥姥才教我們,不教别個。」

  方蘭輕不知怎的渾身一震,半晌眯起眼底貯淚的兩彎卧蠶,笑得水光滿溢,
偏不滾落面頰,輕聲道:「是啊,說不定真的很像。不是姥姥逼的,是我們本來
就會這麽做……我是真的很像她啊!」

  她們再沒聊過這個。盈幼玉心裏隐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隻不知自己會不會
同方護法一樣,也忘不了那個拿走她紅丸、又被她親手毀去的男人,一輩子噙着
淚花「想想」。

  但現在,連方護法也不在了。

  放眼天宮再沒有半個能商量、信得過的人,她必須獨自肩負起匡扶教門的重
責大任,就像姥姥過去所做的一樣──這就是姥姥在那麽多女童裏挑中她的緣故。
她從沒信過神鳥族後裔那一套,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自己像其他女孩一樣白皙,
而非琥珀般的蜜色肌膚,也不要蘭麝般濃烈而特殊的體香,毛發别這麽烏濃鮮亮,
有着異常結實的粗莖……超越外表上的殊異,姥姥看見了她的本質,在幼小的盈
幼玉身上發現了過去的自己。

  「……我才是姥姥的繼承人!」她望着紗帳上逐漸浮現的天宮輪廓,攢緊了
粉拳,喃喃輕道:「換作姥姥,也會做一樣的事。」

  半琴天宮是由十三座高低錯落的閣子組成的塔群,猶如捆束的竹莖,中央巍
峨的宮殿有八層,是最高的一座;做爲入口的夷賓閣最低,但也是三面挑空的四
層樓宇,華美自不在話下。

  閣子與閣子之間,以交錯縱橫的飛橋相連接,分布如蛛網懸絲。整片建築像
一具被攔腰斜斬的古琴,迸散的琴弦纏轉于琴身上,故爾得名。

  軟轎直抵居中的主殿,兩名僅着肚兜、外披薄紗褙子的少女已在殿門外等候
多時。貂豬在送入「貂房」前,須沐浴清潔,修剪指甲毛發,有時視情況得養上
幾天清清腸胃,才好讓迎香副使們享用。

  這些事前的準備都有專人打理,如這兩名穿着養眼的半裸少女,便是浴房派
來的,乃是清理貂豬的第一道關卡。

  盈幼玉自進入天宮範圍便離轎步行,以免惹人非議,見一女頗眼生,長相不
過中人之姿,偏肌膚白膩,直是吹彈可破;輕紗底下的肚兜更是鼓脹驚人,行走
間抛甩如颠浪,大把大把的雪肉呼之欲出,柳眉微皺,沉聲喊住:「你是哪個分
壇的,我怎沒見過你?」

  一旁的侍女趕緊道:「回姑娘的話,她是新來的……」「她是啞巴麽?」盈
幼玉冷冷一乜,哼笑道:「自個兒不會說?」侍女給瞪得縮回去,乖乖閉嘴,沒
敢再拂逆盈姑娘。

  那少女似有些怔傻,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女伴以肘輕撞才會過意來,福
了半幅,嚅嗫道:「回姑娘的話,我才剛來一個多月,在浴房當差。我洗什麽都
很幹淨的,一定洗得滑溜溜亮晶晶,旮旮旯旯兒都瞧過。」衆人你瞧瞧我、我瞧
瞧你,也不知是誰先「噗哧」起了頭,全都笑起來。

  盈幼玉也忍俊不住,不好再端架子罵人,連瞧她的那份不順眼似都淡薄幾分,
憋着笑闆起面孔道:「一會兒洗得不夠幹淨,我讓浴房嬷嬷抽你耳刮子!」少女
連連搖手:「一定幹淨、一定幹淨!崩旮崩旮的亮!」衆人俱都笑彎了腰。

  近日天宮氣氛詭谲,難得有片刻酣暢,拜傻女之賜,盈幼玉心情放松了些,
對另外那名浴房侍女低道:「洗幹淨了直接送練功房,後頭的全省下。離穢房的
嬷嬷問起,便說是我的吩咐。」那侍女浮香每月均伺候副使們補充元陽,熟門熟
路,明白不合規矩的事須得保密,不敢多問,躬身行禮,與新人合力擡了男子下
去。

  忽聽新人驚呼一聲,差點失足,浮香急道:「你幹什麽?」新人嚅嗫道:
「這人……這人好髒。」宮門外的仆婦聽見,笑罵:「廢話!不髒要你洗來做甚?
當心沒洗得崩旮崩旮亮,盈姑娘抽你耳刮子!」又笑成一團。

  盈幼玉沒再理下人間的無聊調笑,迳回房沐浴更衣。

  各部教使在半琴天宮内均有居停,卻未必都在中央主殿,如玄字部這種大部
甚至能分得東南角一整棟的五層閣宇,其餘部壇也多是三兩部合用一樓,當中浴
房、膳房、議堂乃至練功房等無一不備,許多正副織羅使待在宮裏的時間,甚至
多過在本部。

  盈幼玉摒退侍女,獨自在房中洗浴。

  自有自己的房間,她連觐見門主姥姥前後都要沐浴更衣,除了天性好潔,也
跟洗澡的速度有關。盈幼玉極少盆浴,甯可從桶中舀水沖淋,也不想盯着身子瞧;
至于梳頭穿衣都有婢女服侍,隻消打理完事瞥一眼滿意與否,平日幾乎不用鏡子。

  明知眼下分秒必争,她卻罕見地坐在浴桶裏,将身子浸于溫水之中,仿佛這
樣就能消除自肌膚底下透出的焦灼燥熱似的。

  盈幼玉身量不高,拜絕佳的比例所賜,有雙細直勻稱的美腿。她低垂眼簾,
指尖在水底撫過修長結實的大腿,從大腿根部撫上了恥丘,終于确定那種怦然的
感覺無關情欲,更可能是來自緊張。

  外四部那些淫浪的婊子,是怎麽看待這種事的?像郁小娥那樣到處勾搭男人、
忝不知恥的蕩婦,初夜時也會這般坐立不安麽?

  想到郁小娥,胸中生出一股不服輸的膽氣,「嘩啦」一聲霍然起身,信手取
棉巾抹了身子,腿根、股溝,乃至美背足胫等各處都還挂着水珠,将匆匆披上的
大袖衫濡出點點水漬兀自不覺,微濕的半卷濃發也未讓人重新梳理,光着腳丫子
推門而出,來到長廊盡處的靜室。

  日常服侍她的六名婢子奉命退出了樓層,宮内的仆役也被吩咐不許擅入,廊
間悄靜靜空無一人,盈幼玉仍心虛地張望片刻,如驚慌的小褐兔般跳過朱檻,反
手閉緊厚重的實心門闆,帶上橫闩。

  修習内功最忌吹風,練功室四壁無窗,另以暗道通氣,地上鋪着打磨細緻的
灰石,赤腳踩着十分舒适。盈幼玉踏出一個個小巧的濕足印,卷曲的發梢滴落一
路蜿蜒,來到居中的床榻邊。

  這張烏檀牙床并不是平的,側面形似雲波,跪于其上,可以輕易扶着床頭拱
起的浪闆;若雙手向後一撐,則恰落于床尾坡頂。

  床中央有安裝玉具的暗格,供少女翹臀蹲坐,馳馬般上下起伏。暗格并非完
全封死,下設引流通道,能收集玉具刮出的淫水,引至床下墩台,避免積于榻上,
令少女失足,爲玉具所傷。

  修習腹嬰功之初,姥姥會在墩台放上一隻小小玉杯,約莫半口的量,練功的
女孩兒若不以淫水貯滿,絕不放她下床。盈幼玉還記得自己忍着膣内酸麻,邊抹
眼淚邊搖動小屁股的模樣,清楚得像是昨兒才發生的事。

  郁小娥的貂豬刷洗幹淨,赤裸地仰躺在榻上,雖未送去離穢房剪發修面,身
上的傷倒被妥善裹起,雪白的纏布下透出清冽藥香。

  盈幼玉又氣又好笑,略一分神,心中忐忑竟稍見平複。

  哪個蠢才幹的好事!貂豬不能算是人,被吸幹後左右是個死,就像宰殺取肉
的牛羊,哪來的白癡給牠們包紮裹傷?況且交合之際汁水淋漓,一身藥氣混着汗
水濕布黏來沾去,惡心透頂,誰想這般馊主意!

  (定是那傻裏傻氣的巨乳妹!)

  若在平時,她非叫浴房嬷嬷抽那蠢丫一頓才解氣,眼下卻沒心情計較,咬唇
猶豫片刻,終于褪去半濕的大袖衫爬上牙床,跨過男兒腰際,抓起他腿間的物事
往下一坐,但覺腿心裏濕涼涼的一片,原來恥丘上的一小撮剛毛汲飽了水,猶帶
輕露,抵着外物貼上柔膩的玉門,激得她機靈靈一顫,如夢初醒。

  想起男兒尚未全硬,豈能破瓜?握在溫軟的掌心裏輕捋幾下,感覺那物事膨
大起來,又不禁肚裏躊躇:「這……這般巨物,怎能進得來?怕連身子都要擠裂
啦。」思之心怯,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平日慣用的玉具就擱在床頭小幾上,觸目
能及,隻覺掌中之物怕沒有三五倍粗。

  「不行!」她暗忖:「郁小娥都用得,我豈不能?」忍着與男子接觸的不适,
咬牙徐徐坐下,腿心裏劇痛難當,疼得她直欲迸淚,進又難進、出則不甘,顫着
身子垂頸嗚咽,鬧了個僵持不下。

  進退維谷的當兒,門外忽有人叫了聲:「代使!」盈幼玉的決心正與現實的
痛楚奮力拉鋸,大驚之下,半濕的腳丫在滑溜的檀木床闆上踩滑,本想使個「千
斤墜」穩住身形,豈料腿心裏卡插着異物,一身武功使将不出,一屁股狠狠坐落!
盈幼玉眼前倏黑,痛得幾乎慘叫起來,那龐然巨物已排闼而入,滿滿插了她一膣。

  她幼嫩的膣管從未容納過如此駭人的徑圍與長度,刹那間産生了會陰破裂的
錯覺,總算她骨盆嬌小,一坐之下大腿卡着男兒熊腰,未以一字馬的姿态一坐到
底。

  那可怕的巨物似已捅進玉宮,她連呼吸之際腹間的些微起伏都覺疼痛。睜着
模糊淚眼低頭一瞧,居然并未全入,男兒的腹間烏茂濺滿血漬,怒龍的根部亦有
一縷朱豔蜿蜒,想也知道是誰見了紅。

  她顫抖着深呼吸幾口,總算緩過氣來,來人的聲音一下沒聽出是誰,也不想
知道,倘若能夠,她隻想捅那厮幾個透明窟窿,一腳踢下樓去。眼前卻不容分心,
盈幼玉咬牙怒斥:「滾開!」廊間砰砰砰一陣,那人果真滾了開去。

  雖痛得面色發青,總算打破了僵局──但盈幼玉很清楚真正「破」了的隻有
自己,如不能盡取元陽,不但平白吃了苦頭,且失去寶貴的純陰之身,終生無望
一窺高手堂奧,竹籃打水兩頭空,損失不可謂不钜。

  她忍痛搖動結實的小俏臀,拜疼痛所賜,臀股和大腿皆繃着驕人的肌肉線條,
琥珀色的小麥肌上布滿汗珠,煥發甘美誘人的淫靡氣息,既危險又充滿魅惑。

  這是盈幼玉頭一回用身體,實踐長久以來辛苦鍛煉的汲陽之術,卻發現理論
與實際有着巨大的差距。猙獰的巨龍撐滿了她的身子,與寒涼的玉具無一絲相同
處:同樣是硬,玉具隻有在掐擠時才覺堅冷;男兒胯下卻如活物,不斷跳動鼓脹,
每一霎都比前度更膨大,柔軟的膣壁根本無從抵擋,隻能任其宰割。

  誰會用這種蠢法子取精?盈幼玉忍不住想。

  就算隻用她的小嘴,都能叫他連出幾回了,怎麽會有人捱這種苦、受這種累,
用這麽不靈巧又容易受傷的部位,去應付用口手就能輕易解決的東西?更别提喜
歡了!

  外四部的人根本不是婊子,她們是變态……不,是受虐狂!就算用裝的,她
也無法想像那些迫不及待撲向男人的家夥,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盈幼玉按着他的腹部艱難起伏,玉戶口熱辣辣的撕裂似好了些,但被貫穿、
被塞滿似的異物感仍無法習慣,越急越弄不出精水,憤怒與挫折漸占據女郎心房,
本想一怒起身,但巨物才出得一半,玉門又痛起來。

  她想起男子那剝殼兒水煮蛋大小的紫紅肉菇,及菇底倒鈎般高高翹起的傘狀
肉褶,登時魂飛魄散。若非門外的冒失鬼發那聲喊,她迄今仍想不明白這龐然大
物是怎麽弄進身子裏的,遑論将它拔出,隻得認命地慢慢坐回。

  這姿勢幾乎讓她蹲騎在男兒腹間,翹高臀股不讓陽物深入,洩了氣似的,半
坐半跪在他身上喘息,忽有些鼻酸。

  怎麽會……怎麽會這麽難的?姥姥跟護法們不是總說「水到渠成」麽?時間
到了,自然就會了……怎麽跟她們說的全不一樣?

  郁小娥要是闖将進來,一定笑掉她的大牙。

  盈幼玉覺得自己真是可悲到家了,就算現在想放棄,就讓寶貴的處子之身白
白被破、十幾年苦修的陰功付諸東流,她也無法一迳起身。是真的很痛很痛啊!
這種事情……這種事……嗚嗚……姥姥……

  她仰頭不讓淚水滾出眼眶,仿佛這樣就不算哭泣,胸臆裏的抽噎卻不是說停
就停的,裸着一身蜜色柔肌的少女就這麽昂着細頸抽搐,倔強地咬着嗚咽,直到
有種奇特的感覺像是戳中了什麽似的,令她身子一顫一顫,不由自主地輕搖。

  雙修之術,開宗明義第一條便是「不爲欲奴」。若被身體欲望所支配,即非
率性修道的法門,而淪爲和合交歡之末道了。

  盈幼玉坐了近十年的玉具,學的是如何勾起男人欲火,心境維持空明,趁男
子情動取其元陽。至于女子快活,那是外四部自甘下流的堕落之舉,内四部自不
屑爲之。

  她偶爾也自渎取樂,抒解同侪競争的壓力,但僅止于揉揉小豆兒、愛撫玉乳
一類,從沒像現在這樣,玉戶裏插着滾燙的巨陽,将蛤頂的小玉芽壓着堅硬的肉
棒緩緩扭動,享受這扞格的角度所産生的厮磨快感。

  「好……好奇怪……」盈幼玉磨了片刻,隻覺膣裏流水潺潺,又酸又癢,又
是美人,小屁股卻停不下來。

  她細長的雙臂夾着兩團精緻飽滿的玉乳,身子微傾,臀股不緊不慢地劃着圓,
開始有點舍不得停下,越動越快、越快越美,晶瑩的汗珠被甩得離體飛濺,一如
激湧的快感。

  以她之久經鍛煉,配合絕強的腰腿肌力,才能如此馳騁。盈幼玉自暴自棄似
的榨出每分體力,嬌喘愈急,小巧的瓊鼻布滿密汗,異香随着體溫攀升不住蒸騰,
終于迸出激昂的尖叫!

  「呀────!」

  少女氣空力盡,撲倒于男兒胸膛,豈料肉芽上的激烈擦刮并未稍止,她就像
伏在一匹狂奔的烈馬上,肌束團鼓的俏臀仍不住上下颠着,噗滋噗滋套弄着粗大
的肉棒──持續堆疊的快感,令少女的思路一霎空白,回神才驚覺:一直以來,
她都不是單靠自己的力量,來維系如此激烈的抵緊、厮磨和擦刮。「貂豬」醒了!

  盈幼玉猛然擡頭,赫見一雙如獸紅眼,不及驚叫,已被抓着翻轉過來,裸裎
美背貼上冰冷光滑的烏檀床闆,兩條細腿高高昂起,扁窄的腰臀被掀離床面。

  她見腿心裏沾着落紅的兩片嬌脂,被比玉具粗上三倍餘的紫紅肉柱撐開,蛤
頂豆蔻勃起如嬰指,剝出幼嫩的肉褶間,沾了薄漿似的濃稠蜜汁,既光潤又細緻,
說不出的精巧可愛。

  少女突然迷惑起來。

  她從沒這麽仔細看過私處。每回洗浴,總是以香料胰子細抹幾遍沖淨便罷,
不曾低頭多瞧。野人般的蜜色肌膚與粗硬毛根已令她如此憎惡,那種地方……諒
必更不堪入目吧?

  沒想到竟是這麽淺淡的藕色。好好看。

  快感未褪的少女露出癡迷的笑,蜜頰漲起兩團嬌紅,眼睜睜看着怒龍擠溢着
汁水,「唧──」一聲長驅直入!

  耿照的身體在快感裏醒來,下體像被裹進一枚太過合身的小皮鞘,鞘兒的材
質奇軟奇韌,足以承受最激烈的挺動,故身軀自行其是,不願再被膠于一團黏滞
陰濕的異質中。

  那感覺就像困在水底。抓不住又揮不開的水流湧入全身孔竅,像要炸裂胸膛
似的,将肺吹鼓如豬腎般,令他痛不欲生……身體好重好重,仿佛永無止盡地向
下沉淪,伴随着不住積累的壓力。

  直到那團濕緊吞納了他,蛭口似的不住向上吸啜;漸漸的,四分五裂的身軀
開始朝同一個方向聚攏,他才開始有了感覺:氣血凝滞、筋骨欲裂、肌肉痙攣,
紊亂如渦流的内息,刀一般刮痛了虛弱的丹田……這種瀕臨崩解的體内異變并非
頭一回遭遇,但前兩次都有明姑娘,心魔關時是,重塑經脈時亦是。

  而這回,他仍受明姑娘的餘晖所籠罩。

  那種吸啜的感覺耿照異常熟悉,身體本能而動,自行回到了與明棧雪雙修時
的狀态。對方修爲不及明姑娘于萬一,但有鼎天劍脈加持的碧火真氣隻需一點陰
火,便能達到「一陽初動」之境,慢慢收攏散亂的真氣;縱使步履蹒跚,不能一
蹴而及,卻已開始調息複原。

  意識恢複之間,女體輪廓也清晰起來:鋼片般的細薄嬌軀有着驕人的彈性與
緊緻,散發青春野性,濃烈如蘭腐的馥郁體香令他感到熟悉,還有刮人的粗硬毛
發也是。

  他想起了媚兒。雙手緊扣少女肌肉贲起的兩瓣翹臀,更重、更深的刨刮她,
十指陷入她既軟又綿,又像能把魔手彈飛的股肉,才發現蒸騰着異香的肌膚比汗
漬還滑,似無半分毛孔,分明抓住了,又覺什麽也抓不住。

  隻有一貫到底的蜜膣才是實在的:溫熱、濕濡,緊湊到幾乎難以退出,每回
一拔,都不免扯帶嬌軀跟着向後滑,再深入時又像破開一團全新的血肉……他用
力抽插,仿佛隻靠陽具串刺女孩兒,感覺她滑溜的胴體在臂間一掙一跳,像是掐
住瘋狂撲翅的幼鳥,又如被抛甩上岸的人魚,分不清究竟是占有抑或破滅。

  少女平坦的小腹繃着清晰的肌肉線條,蠻腰韌薄,彈動間不住與他厮磨,夾
着汗水的肌觸比真絲更滑,恥丘那撮硬毛卻像松果的球鱗般刮人。熱辣辣的刺痛
加倍突顯柔肌的曼妙,讓他進出更兇猛,少女難以自控的迎合與律動也益發激昂
──耿照突然醒來。

  她的動作喚出落水前最後的記憶片段:他淩空躍起,搶至灰衣人身前,爲防
強敵追擊愛侶,無意間使出了「落羽天式」……

  耿照睜開眼簾,映入一張淺褐色的、五官細緻如人偶般的小臉,雙眸緊閉、
柳眉蹙起,光潔的巧額及鼻尖上布滿汗珠,貝齒間迸出苦悶的呻吟,一如她不住
扭動的嬌軀。

  他不認得這張臉,也不知兩人何以至此。

  在烽火連環塢時對雷冥杳施暴,以及三奇谷中幾乎強暴染紅霞一事對他仍有
陰影,耿照亟欲抽身,發現少女十指掐入他鑄鐵般的雙臂,似要推拒,更像不讓
離開,眸中水波朦胧,皺着眉艱難開口:「要……還要……嗚嗚……給……給我
……嗚嗚嗚嗚……給我……」

  她兩條細腿被他扛上了肩,像要折斷纖腰似的,迎着他一下重過一下的打樁;
與深色柔肌毫不相稱的花唇即使充血腫脹,仍是淡細的淺藕色,有着跟她充滿野
性的結實胴體無法聯想在一塊兒的文靜氣質,襯與臀股間狼籍的淫水落紅、撲面
而來的濃烈體香,狂野與斯文的巨大反差,直欲逼人發狂。

  少女有一雙與面孔同樣精緻的玉乳,猶如兩隻倒扣的琥珀碗,單掌便能握滿
一隻的尺寸不算傲人,但配上纖薄的肩腰、細長的上臂,視覺上的份量卻超乎想
像地碩大;尤其以她幾近完美的堅挺乳型,竟有着不遜于雪峰豪乳的驚人綿軟度,
佐以絲滑的膚觸,被夾在兩具汗濕的胴體間掐扁揉圓,變形劇烈,堪稱視覺與觸
覺的雙重飨宴。

  耿照确定非是自己強暴了她,清明不過一霎,旋即去銜她小巧的焦糖色乳蒂,
以及幾與乳頭一般大小的細緻乳暈,支起大腿奮力進出,靠着本能追索蘇醒之前,
掠過腦海的那抹異樣──少女卻已到了緊要關頭,身子劇烈扭動,咬在唇齒間的
苦悶呻吟變成失控的尖叫,雙手抵他胸膛用力推撐,似極抗拒,長腿卻如蛇般纏
緊男兒熊腰,小屁股迎合抽插奮力挺動。

  「嗚嗚……不要、不要!嗚……你、你給我……我不要先……不要先來!你
先給我……别拿……不行……嗚嗚嗚……那是我的……啊啊啊────!」纖腰
一扳,氣味腥烈的蜜汁大把飛濺,噴得滿室異香。

  耿照心神略分,靈思登時消散,再加上腰臀被她纏得死緊,難以擺脫,索性
一輪猛插,痛快射了她一膣;龍杵尚未離體,濃漿已自兩人緊密交合處汩出,與
少女沾血的淡細花唇相映,如拌了山藥泥的鯉魚脍上點着櫻漬,說不出的淫靡,
又覺鮮滋潤口。

  少女抽搐着彈動幾下,似将失神,扁着小嘴嗚咽:「怎……怎會這般……這
般爽人……呀、呀……」上氣不接下氣地嬌喘着,修長纖細的腿胫一松,脫力似
的自他股後長長滑落,癱軟在檀木牙床上。

  那絲一般的異樣滑利差點讓耿照又射一注,趕緊自汗濕的蜜色胴體上起身,
信手點了她的昏睡穴,盤膝坐下,欲調内氣,才發現丹田裏多了一小股純陰内息,
略一思索,心下雪亮:「她想以雙修法害我,沒想到明姑娘傳我抵禦心法,功力
反倒被我吸走了一小半。」憶起在蓮覺寺有類似的遭遇,不由一凜:「莫非,這
姑娘竟是天羅香之人?」

  這股純陰内息與碧火功并不相容,便以明棧雪傳授的雙修秘術煉化,亦須耗
費若幹辰光。他功力未複,體内諸脈運行不順,功力不足原先兩成,略一運氣便
覺陰勁像刀一樣的刮着氣海,隐隐生疼。

  蓦聽廊間有人蹑足,暗忖:「拿個清醒的,也好問明所在。」未敢大意,潛
至門後無聲無息抽出橫闩,以背頂住。

  來人附耳貼近門闆,冷不防耿照起身一讓,那人「哎唷」一聲跌了進來,露
出幾無布料遮掩的大片裸背,腴臀、大腿等無不是酥如沃雪,到腰肢兩側卻是忽
陷圓凹,曲線玲珑,玉背亦無餘贅,盡顯青春胴體之驕人。

  少女縮成一團,舉起蟬翼般的紗袖擋頭,哀求道:「代使饒命,代使饒命!
我怕貂豬不怎麽幹淨,來給代使二洗。」果然左手握着一團凝酪似的玉蘭花胰子,
肉呼呼的肚兜邊上掖了白巾,倒也沒比溢乳更白,敢情是随身帶了清洗器具來的。

  以袖擋頭之舉分明無益,不知怎的卻有股喜感,估計那什麽代使真要看見,
也難生氣。耿照看清了少女的面孔,又驚又喜,掩上房門插回橫闩,雙手握住她
豐腴的上臂,低聲殷問:「你怎穿……穿成這樣?這裏是哪裏?」貂豬」又是什
麽東西?」少女一怔,明白他終于醒來,臂遮的圓臉露出微笑,放落紗袖時卻故
意闆起面孔,拿手指戳他胸膛,惡狠狠道:「貂豬是什麽東西?貂豬他呀,就不
是個東西!姑奶奶專程來洗洗,看能不能多像點東西。」拿起噴香的皂莢胰子往
他頰上抹兩把,真舍不得抹重了,「噗哧」地橫他一眼,臉蛋兒紅撲撲的,卻是
真心歡喜。

  耿照與她四目相對,忽覺胸膛暖洋洋的。一别之後忒多事,再見時卻與當日
流影城上渾無兩樣,無論如何,她還是那個她,他也依舊是原來的自己,便是置
身龍潭虎穴也不怕了,不覺笑道:「好啊黃纓,原來你罵我是豬!」

  封底兵設:五陰大師昔年的佩兵·兇劍無生

  封底兵設:五陰大師昔年的佩兵·兇劍無生




             【第二十八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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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7:1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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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


             第二十九卷前塵如夢

              【内容簡介】

  封面人物:翠十九娘獨孤弋一生曾有過許許多多的女人,卻沒一個比得上她。
她爲他畫過像,一路記下了他從漁村少年走向天下霸雄的模樣;他們交換過很多
東西,包括初夜、青春,以及一個從未著落言诠、卻始終都被視若珍寶的承諾
……

  武功天下第一的太祖武皇帝,臨終前最懼怕的究竟是什麼?強大如他、睿智
如蕭谏紙,他們到底犯了什麼錯,使蒼生塗炭,世将不存?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四一折李生桃傍,擒寇擒王這名少女正是黃纓。

  當日她收拾行裝下山追耿照,爲赤煉堂的崗哨所阻,料不到耿照早與阿傻易
容改扮,在老胡的掩護下輕過險關,自此小蝦米泅入大海,展開連場奇遇。

  黃纓在山下的王化四鎮一家客棧挨着一家打聽,毫無所獲,又不肯折回,想
起耿照是龍口村出身,說不定會先回家一趟,于是越走越遠,抵達赤水古渡附近
的浮仙鎮時,橫疏影給的零花也差不多使盡了,靈機一動,欲尋鎮中的庵堂落腳。

  水月停軒除了「四大劍門」的江湖身份,亦是十方叢林佛脈之一。東海信奉
大乘的寺院不多,彼此互通聲息,斷腸湖亦常有托缽行腳的比丘尼挂單,許缁衣
一應供給素齋修室,分文不取。水月弟子出外時,憑劍上的印記即可于各地庵堂
暫借食宿,即承此惠。

  豈料繁榮熙攘的浮仙鎮,竟無一處大乘尼庵,東海本地的佛廟收起香油錢來,
可比開店做生意的客棧兇狠百倍,休提那些個葷腥不忌的惡僧,賊眼沒離開過她
雄偉傲人的胸脯,恨不得張口吞了。黃纓四處碰壁,險被強拉進一間富麗堂皇的
俗廟裏,終于絕了白吃白喝的念頭,将佩劍典當換錢,找了間既幹淨又便宜的小
客店住下。

  掌杓的大娘對她十分和善,說她生得像自己的遠房甥女,把自吃的插肉面分
一半給她還不收錢,兩人就着豆焰邊吃邊聊,投契得不得了。黃纓三言兩語摸清
大娘的脾胃,索性亂扯一通,專撿她愛聽的說,什麽自己是打鄉下來啦、自幼父
母雙亡啦,來浮仙鎮投親不遇,不知該如何是好……聽得大娘歎息垂淚,又給她
煮了碗魚湯,好替她光滑白嫩、透着紅暈的圓臉蛋「補一補」。

  黃纓吃得肚飽眼皮松,美美地睡了頓好覺,醒來才發現置身甲闆,身下給江
水浸透,周身捆得粽兒也似。船上除了自己還有其他女子,屁股貼臉腿頂骼膊的,
橫了一地。

  「阿纓啊,你醒得最早,足見身闆兒好,與别個不同。反正你也是孤苦無依,
不如入得教門,習成一身武藝,将來再出谷來給嬷嬷幫手,好不?」大娘邊撐橹
邊對她說,口吻一般的溫婉可親,與昨夜吃面之時渾無二緻。

  大娘與信口胡謅的小黃纓不同,說的句句屬實,是真覺得這丫頭像許久未見
的外甥女,隻隐瞞一事未提——這客店本是天羅香赤陽分舵的暗樁,除了打探消
息,也物色孤身行旅的女子補充新血,小至女嬰女童、大至婦人老妪,但看教門
所需,無所不拐。

  黃纓本領低微,過往在水月門下貪閑度日,亦是無所不用其極,失了防身用
的長劍,連閱人無數的赤陽主事也沒瞧出她會武,隻覺此女身強體健膚光勝雪,
便以外四部的标準,也算「根骨甚佳」了,稍加調教,假以時日亦是尤物,遂将
她送進冷鑪谷。

  黃纓自知沒本事逃出去,索性絕了念頭,在慧字部待了大半個月,憑着精準
的形勢判斷與裝傻逗趣的功夫,居然混得有滋有味。适逢天宮人手吃緊,新任的
慧字部織羅使爲求表現,趕緊送了批處女入宮執役,黃纓搖身一變,又納入内四
部的轄下;照這樣發展下去,以如今天羅香内部之混亂,最終讓黃纓混上個迎香
副使來做做,未必是沒譜的事。

  「貂豬又不是豬,沒見識!」

  她眯着眼抿着笑,簡單說了自己是怎麽被擄進谷裏,這兒又是什麽地方。也
是她口齒便給腦子機靈,三言兩語交代完,聽得耿照佩服不已,苦笑道:「下山
後的事,我幾天都說不完,可沒有你這麽厲害的嘴巴。」

  黃纓臉一紅,「啪!」輕打他手背,嗔道:「好啊,一陣子不見,嘴變得這
樣壞。」耿照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我佩服你,怎地嘴壞了?」黃纓紅着小臉,
一本正經盯着他瞧半天,「噗哧」一聲,聳肩道:「哎唷,合着真是冤枉了你,
原來你……不是那個意思。」

  「「那個意思」?哪個意思啊?」耿照如墜五裏霧。

  黃纓也不同他說,遙指榻上橫陳的玉體,壞笑道:「你叫什麽撞天屈?實打
實地強奸人家,要不是我撞破好事,沒準後頭還有更壞的。」

  耿照無可置辯,讷讷地抓耳撓腮。

  「我也不知怎麽了,一醒來就這樣啦。我記得——」印象漸漸廓清,喃喃道:
「在溪邊。那個灰袍人……我們都受了傷。還有那幫公人服色的打柴漢子……是
了!紅……二掌院呢?她人在哪兒?」

  黃纓吃了一驚。

  「紅姊也來了?沒見到啊。是不是你記錯了?」

  耿照表情凝肅,一迳搖頭。「我不知道。隻記得昏迷前,我和她是一道的。」

  黃纓心中五味雜陳,本想問「這段時間你們都在一塊兒麽」,轉念想:「管
她呢,現下他是和我一塊。」心懷頓寬,嘻嘻笑道:「不要緊,我四處打聽打聽。
若紅姊也在冷鑪谷,總能找到的。」

  耿照想想也沒别的法子,握住她又軟又滑的小手,誠懇道:「遇着你真是太
好啦,好在你平平安安的,一根頭發也沒少。我請潛行都的諸位姊姊到處打聽你
的行蹤,始終放心不下。」

  黃纓小臉烘熱,雖不知什麽是潛行都,可沒漏了「諸位姊姊」四字,一臉的
壞笑:「那還不擺一桌謝我?忒多姊姊,美死你啦。」也未抽回小手,就這麽任
他握着。耿照歎道:「有什麽美的?眼下正需姊姊時,身邊一個也沒有!有潛行
都的姑娘們在,逃離此間也多些把握。」

  黃纓搖頭道:「沒這麽容易。」将禁道之事說了。「……若無姥姥的手谕,
誰也出不去。聽說禁道裏住着吃人的黑寡婦,每年都有不曉事的蠢丫想偷偷出谷,
最後都祭了那些母蜘蛛的五髒廟。有你這般壯丁加菜,人家怕要樂歪啦。」

  耿照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算不準論法大會後究竟過了多少時日,無法判斷
蠶娘将雪豔青送回否,抱臂沉吟:「天羅香雪門主與蚳姥姥也在谷中麽?容不容
易見得?」

  「按說都在這座主殿裏,不過浴房的姊妹說了,門主與姥姥都是神龍見首不
見尾,想見你時自會出現,除非是極爲親近之人,等閑并不易見。那還是在從前,
現而今這兩位已失蹤多時,八部教使各自爲政,誰也不服誰;要不是忌憚一個姓
明的大敵随時可能殺将進來,早就窩裏反啦。」說着輕歎一聲:「我都不知這些
蠢人在想什麽。冷鑪谷住得好、吃得好,連幹活兒都輕松,日子多舒心啊!教她
們在斷腸湖待上一年半載,才知眼下的好。鬥得你死我活的,有什麽意思?」

  耿照一凜:「她說的是明姑娘。」料想以明棧雪的身份,昔年距門主大位不
過一步之遙,能與現今的門主雪豔青一般、于冷鑪谷來去自如,似也非是奇事。
看來欲離此地,不出一近一遠、一裏一外二法:若雪豔青已回,找她讨血河蕩的
人情,以此姝直腸直肚的坦蕩脾性,出谷應是不難,這是近的;遠的就隻能等明
姑娘殺來,屆時裏應外合,亦能脫出。隻是無論采取何計,多少要對不起另一廂,
他既不願雪豔青被殺個措手不及、冷鑪谷屍橫遍地,更不願明棧雪因此受到損傷,
沉吟了半晌,卻想不出第三條萬全策。

  黃纓不知他心中計較,隻不想見他眉頭蹙緊,輕輕掙開握持,兩隻小手捏他
面頰,笑道:「現下發怵嫌晚啦,被你擺平的盈姑娘可不是小狗小貓,堂堂章字
部教使,說風就是雨的人物。幹下這等事,便殺她滅口,冷鑪谷還不翻兩番?」

  耿照急欲辯解,可惜面皮被拉如松獅犬般,哇啦半天,字句全攪在口裏。黃
纓「嗯嗯嗯」地聽了,連連點頭:「你要負責到底麽?果然是好樣的。待她醒了,
立馬押着拜堂,就不算強奸啦,是個現成的蜘蛛姑爺。」

  「……肥野汁噜忽爺!」(沒有蜘蛛姑爺!)

  「聽來挺好吃的。」黃纓眉花眼笑:「喜宴要這道菜麽?我記下啦,一會兒
給你……騷膩蠻日日(燒一盤試試)——」原來耿照冷不防捏住了她的鼻子。兩
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雙雙捧腹彎腰。

  「小……小聲點!」

  黃纓抱着雪白的小肚皮滿地打跌,不忘踢他一腳,上氣不接下氣道:「哎唷!

  當心……當心驚動了其他人,逮你個強奸教使的現行!哎唷喂呀,笑……笑
死姑奶奶了……」

  耿照憋笑憋得滿頭大汗,咬牙道:「你比我還大聲!說甚——」見她酥沃的
巨乳颠如掀浪,映得滿眼花白,乳上沁着細小晶瑩的汗珠,雪肌下透出淡淡青絡,
說不出的誘人,射後凋萎的雄性象征突然勃挺起來,硬得隐隐生疼,連自己都吓
了一跳。

  他身無片縷,這等驚人的變化自逃不過黃纓一雙妙目。她收了笑聲,隻餘咻
咻細喘;錯愕不過一霎,旋又恢複成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咬唇瞅着男兒撐出腿
間的昂揚巨龍,像在研究什麽新鮮物事似的,片刻才道:「你……想強奸我麽?」

  耿照胸中「轟」的一響,血氣上沖,直欲鼓破耳膜,慌亂之間,又隐有一絲
背德似的淫猥快感。這奇異的怦然令他口幹舌燥,身子本能挪近少女,豈料一動
丹田痛如刀割,神智一霎清醒,勉力搖頭道:「我們……我們是好朋友,我不會
……不會那樣的。你别……别害怕。」

  黃纓半點也不像害怕的模樣,「嗯」了一聲,分不清是放心抑或失望,蓦地
咬唇一笑,低聲問:「你同她那樣……很舒坦麽?」耿照大窘。

  這樣的話題和同侪聯床夜談,都不免臉紅心跳,何況是赤身露體,聽着一名
僅着輕紗、近乎全裸的青春少女說?還沒想好怎麽回答,猙獰的怒龍已翹硬着彈
動了幾下。黃纓似不意外,吃吃笑起來,忽伸手拿住巨物,軟滑的小手捋着驚人
的滾燙粗長,肌膚上傳來的異樣反差令耿照忍不住「噫」的一聲,長長吸了口氣,
舒服地眯起眼,已然不及避開。

  與郁小娥、雷冥杳,乃至明姑娘和寶寶錦兒等俱都不同,這樣的舉動在黃纓
做來,與其說挑逗,更像是「挑釁」,與偷偷伸腳絆人一跤、故意吃掉對方偷藏
的糕點之類的惡作劇沒兩樣,隻是其中并無歹意,單純想看看「你會怎樣」罷了。

  耿照沒法生她的氣,甚至連嚴正地斥責「你别這樣」都覺得有些過了,犯不
着打壞朋友間的義氣,隻嘟囔着「好啦别玩啦」,百般無奈。黃纓抓着他的把柄
壞笑道:「一定美得緊,你們這些臭男人才忒歡喜。喂!你老實說,是用手舒服
呢,還是用女人那兒舒服?」

  耿照臉一紅。

  「不太一樣。」

  「廢話!誰不曉得不一樣?」黃纓露出一臉獰笑,纖長的五指又掐又捋的,
突然發起狠來,弄得他仰頭吐氣,呲牙咧嘴。「世上有什麽比人的手更靈巧?要
多大勁有多大勁,有什麽榨不出的?弄進身子裏有甚好玩,你說呀你說呀。」

  「唔唔……哈、哈……不一樣……」耿照奮力拮抗着杵莖上強烈的摩擦快感,
唯恐少女産生誤解,将來閨閣有失,定要與她說分明。「女子那兒……唔、啊
……不隻是緊,還又濕……又熱……又輕又軟……唔唔……」

  黃纓靈機一動,朝脹成紫醬色的膨大龍首唾了幾口,和着香津一并握入掌中,
不再一味使勁,反藉着液潤擦刮滑動,套弄得滋滋作響,漿膩的擠水聲分外淫靡。

  「……這樣呢?」

  「還、還有女子的胴體……也是美不可言。做……做那檔事時,見腰腿臀乳
之美,更令人難以克制……」

  黃纓冷笑不止,百忙中分出一隻左手,掌緣貼着肋間向上托,撈起堆雪似的
大把腴肉,原本沉甸甸的乳瓜被她托成了一隻昂然翹起的肥美玉筍,小手卻陷于
乳墜中看不真切,隻餘滿滿酥白直欲汩爆輕紗,像極了揉酥的羊乳袋子;半液半
固的酪漿把薄薄的囊袋撐滿脹圓,溫膩的乳質甚至沁出糸眼,玉脂般的覆滿表面,
又黏又潤——掌中的男兒雄物立時有了反應,黃纓隻覺怒龍又脹大分許,不禁得
意起來,一邊揉着碩大渾圓的酥胸,一邊套得杵莖唧唧有聲,乜眼笑道:「是不
是這樣?還有别的麽?」

  耿照雙手後撐,美得熊腰彈顫,一跳一跳地挺動着下身;大口吐息之餘,居
然還能有話:「除……啊嘶————除、除了形象之美,女……女子的呻吟喘息
亦如天籁一般,此間妙處……哈、哈……非……非是口手能比……」

  黃纓心想:叫兩聲還不容易麽?說段單口相聲都行!正欲發聲,忽覺不對,
她一邊捉着男人的命根,一邊揉自個兒的大奶,現下居然還要直起脖子叫上一通,
有比這更蠢的麽?思之無名火起,「啪!」響亮亮地扇了龍杵一記,嗔道:「不
玩啦,醜也醜死了。你想騙得我乖乖躺下,讓你……讓你弄進身子裏,我才不上
當呢,哼!」說着雪白的小臉脹得通紅,說是嗔怪恚怒,更像三分興奮、三分害
羞,另有三分卻是暧昧混沌難以言喻,總之就不像在生氣。

  耿照吃痛不過,雙手捂着兩腿夾緊,彎如熟蝦也似,直是冤到了姥姥家。黃
纓所指自是栽贓,他全沒那個意思,然而擡眸瞥見少女雪潤豐盈的大腿,以及肌
膚薄處的淡淡酥紅,忽覺若能「弄進她身子裏」,滋味定妙不可言……回神一凜,
既赧且愧,趕緊移開視線不敢再瞧,深呼吸幾口,低道:「男人這兒……不能打
的,要命得緊。」

  黃纓當他是裝腔作勢,見男兒面龐蒼白,才不禁變色,乳瓜隔着薄紗貼緊他
的手臂,急道:「對不……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爲……疼得厲害麽?我、我給
你揉揉——」都快哭了出來。

  耿照嗅着她身上的肌膚溫澤,感受臂間那難以形容的綿軟巨碩,若非身子虛
乏餘痛隐隐,幾乎把持不住,沒敢再讓她碰觸要害,搶先握住她細小的柔荑,溫
言撫慰:「無妨,歇會兒就好。那位盈姑娘沒存好心,她與我做……做這等事,
原是爲了采陽補陰。若非我曾學過這門心法,現下趴着動不了的,恐怕就是我啦。」
略将采補的道理解釋了給她聽。

  自來冷鑪谷,黃纓最歡喜的不是吃好睡好幹活輕松,而是外四部對男女情事
毫無遮掩、開誠布公的習氣,大大滿足了小黃纓對這碼事的強烈好奇,頗有相見
恨晚之感。

  天羅香一如其他武林門派,入室未有三年,等閑不授技藝,但腹嬰功的根本
即養女子之陰,入門時媚術武功并未分流,十分粗淺,六個月内未被淘汰之人,
便能得授。黃纓來的時日尚短,卻與各處舊人相善,道聽途說七拼八湊的,倒也
非一無所知。聽他交代完,沉吟不過一霎,旋即穎悟:「内四部教使是守貞的,
聽說要尋陽氣充足的男子,以貞操換取功力提升,成爲頂尖的高手。她定是試過
你的陽精,要拿你當大補丸,誰知道你個奸盜之徒兼通左道,也懂她那門小九九,
這下子強盜遇着賊爺爺,大水沖倒了龍王廟,就成這樣啦。」說着攤開掌心,绯
櫻色的水漬光潤潤的,如濕墨渲染,有濃有淡,自是從龍杵上所得。

  耿照哭笑不得。「聽來我怎就這麽壞?」

  黃纓噗哧一聲,本欲說笑,忽然蹙眉,喃喃道:「姥姥近一旬沒現身了,谷
内無有貂豬補充,各部教使都有些坐不住啦。盈幼玉把你從外四部弄來,消息早
已走漏,就算殺她滅口,旁人也要滿屋子的搜你這頭新貂豬,藏在哪裏,遲早都
要露餡兒,這可是大麻煩。」

  耿照聽她又提滅口,心中不喜,說一次還能當是玩笑,聽她一本正經的口吻,
還是考慮過了并不可行,否則便要動手了似的,皺眉道:「我吸了她一小部分的
陰功,已足懲戒。你别說的像黑道之流,輕易便取人性命。」

  黃纓輕吐貓舌,嘻嘻道:「是是是,耿大俠的教訓,小女子一定牢記在心。
可惜你這懲戒似乎太輕了些,要不一家夥将她吸得扁扁的,多拿些利息也好。」
耿照被她逗笑了,想想自己未免太過嚴肅,感激她輕輕放下、毫不萦懷的好脾氣,
和聲道:「她的功力不合我用。那股陰勁在丹田裏刀攢也似,實在是不舒服,這
種利錢拿得多了,怕要弄死自己。」

  「不能化爲己用麽?」黃纓口氣有些着緊。「她們吸元陽也是據爲己有,你
武功高她這麽多,怎地不能用?」

  耿照搖頭。「非屬同源,不是說吸納就能吸納的。我知道的雙修之法,是在
女子的丹田内種下一枚陽丹,用以轉化入體的男子元陽,使雙方互蒙其利。這位
盈姑娘所用的道理,似與此相仿,亦是在男子體内留下一點陰勁,漸漸轉化陽氣,
待水到渠成時,才一鼓作氣吸盡。

  「受了陰丹的男子,初時可能覺得丹田憑空多一股陰力,随着時間過去,甚
至隐隐與原本的内力結合,運使益發得心應手,殊不知是禍端。待陰陽兩股勁力
混爲一元,這些個天羅香的教使逆運陰丹心訣時,你猜這股内力是聽誰的使喚,
往哪裏去得?」

  黃纓打了個冷顫,喃喃道:「與虎謀皮、引狼入室,說的就是這種事了。那
些男人自以爲占了便宜,怎知連命都要搭進去。」

  耿照肅然道:「我雖涉「天羅采心訣」,畢竟不同碧火功,能于昏迷間自行
發動,料想她無意強取内力,而是打算趁陽精離體、男子陽氣最弱時,将陰丹送
入丹田。」

  黃纓拍手笑道:「怎知遇上修練過自家絕學的江洋大盜,領粥的打劫粥棚,
稀哩呼噜吐給你一家夥,蝕到家啦。」耿照撓頭苦笑:「怎聽起來我就這麽壞啊。」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忽露出一抹高深莫測、似笑非笑的神情,
低聲道:「現下,我知道将你藏哪兒啦。不過得同你借樣東西。」

  耿照孑然一身,連衣裳都沒有,料她不會「借」頭發指甲這麽正常的東西,
雙手急忙忙捂住要害。「不行!這沒商量。你打什麽歪主意?」

  「哪還由得你!」黃纓獰笑着伸出十指,一步步逼近:「你叫啊你叫啊,沒
有人會來救你的!就乖乖從了吧!」

  「代使,代使……」

  盈幼玉被喚醒時,隻覺腿心裏熱辣辣痛着,搖搖頭略凝起恍惚的神識,才想
起自己已非完璧,應是那貂豬之物太過碩大,破瓜時留下的創裂所緻——她馬上
就明白自己錯了。少年那嬰臂粗的巨物完完全全插在她初經人事的嫩膣中,她騎
馬似的跨在他腰上,彎翹的怒龍連根部都不見,柔膩飽滿的淺琥珀色恥丘就壓在
男兒茂密的烏茸之上,結合得緊密無間,仿佛本就是相連的一體。

  稍一動就清晰起來的痛感,提醒她此非夢境而是現實,雖然跟記憶中殘留的
片段似有出入,怎麽都湊不起來。還有身後這溫軟酥膩的觸感……女人對香氣自
來敏感,盈幼玉于此又遠勝常人,一下就把這肌膚香澤與那呼喊「代使」的聲音
聯系起來,腦海浮現一張憨傻的白皙圓臉。「你……你怎麽會在這兒?你是…
…怎麽進來的?」

  圓臉巨乳妹慌亂起來,支着她背門、如軟枕一般的乳峰左晃右搖起伏如浪,
段差之巨,颠得她又暈起來。「代使饒命!代使饒命!」亂動一陣忽然停住,靜
默片刻,那巨乳妹才怯生生道:「代……代使,我想下床去同代使磕頭求饒,但
我下去就沒人扶着代使了。我……我是當下還是不當下?」

  盈幼玉險些沒氣暈過去,本想反手掴她兩記,無奈一扭膣裏便疼,幾欲迸淚,
唯恐在這村姑面前失态,咬牙道:「不、不必了。就這樣罷,你别……别亂動。」

  「是、是!我不動,我不動。」歇了半天,似才想起代使正等自己回話,嚅
嗫道:「是代使放……放我進來的。」

  「胡說……啊……」

  盈幼玉氣得挺腰,膣裏又痛又酸又麻,又隐有些美人,威嚴的斥喝卻以嬌膩
的鼻音作結,聞之令人怦然。她籲籲細喘着,沒敢輕舉妄動,巨乳妹竟當作沒聽
見似的,兀自叨絮着說下去:「我怕貂豬不幹淨,本帶了胰子布巾來給代使二洗
……一到門前,聽屋裏乒乒乓乓一陣,似是鬧騰得歡……誰知道門突然打開,代
使和貂豬都沒穿衣裳,在比武呢!家生都打爛啦。」盈幼玉舉目四望,果然幾翻
燈傾,亂得像是炸了鍋,連她寶愛的玉具都摔在地上,硬生生斷成兩截。

  練功房的門扉開了一邊,粗大的橫闩扔在地上,的确是從裏頭打開的模樣,
并無自外頭破壞的痕迹。

  巨乳妹說話颠三倒四,盈幼玉還是努力從話裏拼湊出來龍去脈:交媾之間,
貂豬突然醒來,掙紮想要逃出——橫闩便是在此時被取下——她在昏迷前奮力将
他制服,又把恰巧踅至廊前的巨乳妹喚入……

  「……然後呢?」盈幼玉揉着額角,試圖從腦海喚起一絲印象。

  「沒有然後啦。」巨乳妹光聽說話的聲音口氣便蠢得吓人,令她不由蹙眉:
「代使睡着啦,我不敢動,他也沒動。」

  盈幼玉伸手捏開少年颔骨,看看他舌上顔色,又檢查了眼白,看不出用藥的
痕迹,暗忖:「郁小娥若常汲取這厮的元陽,自是用藥将他變得癡傻,要容易控
制得多。」天羅香老于用毒,外四部尤擅迷魂藥,郁小娥在私藏的貂豬身上施用
獨門迷藥,似也非是奇事。

  她漸漸習慣身子裏脹滿的異物,冷不防一揚手,「啪!」結結實實掴他一記,
少年吃痛,巨陽倏地一撐,盈幼玉「嗚」的一聲縮頸輕顫;好不容易喘過氣,見
他面無表情,她再提掌也不知閃躲,心中歎息:「果然是傻的。沒想我的……卻
給了個傻子。」不知該悲哀抑或失笑。

  天宮用的貂豬,一向不許外四部胡亂施藥,該用什麽方子、怎樣的體格年紀
施用劑量若幹……都有嚴格規定,蓋因外四部愚魯莽撞,藥壞了少年不打緊,卻
發生過取精種丹後、男子發狂傷人之事。盈幼玉猜想自己運氣不好,竟碰上一回,
也可能郁小娥城府深沈,投藥以爲防範,不欲旁人分沾雨露。

  她忍着不适提運内息,發現折損了小部分功力,忙按男兒腰腹一用勁,這才
感覺到一股熟悉的純陰内力,不禁駭異:「怎地忒短的時間裏,已結成如此陰丹?」

  急命令那村姑道:「把門關上!」指着掉落地面的燭台:「給我護法。我若
喊你動手,你便照準他面門敲落,毋須留力。」黃纓依言拾起鎏金燭台,活動臂
膀,甜笑道:「代使放心,我在家鄉常舂米,再來幾顆也不妨,一樣打得稀爛!」

  盈幼玉急于驗證,沒工夫理她,忙逆運心訣,隻覺抵着花心的杵尖一顫,一
縷陰息抽絲般逆流入體,原本空虛的丹田又漸充盈。她專心行功約盞茶工夫,所
失已悉數取回,隐有增益,不僅如此,丹田内還有一股暖洋洋的異感,頓覺神清
氣爽,整個人仿佛煥然一新,喜不自勝。

  ——郁小娥這蠢物,全然用錯門道,白白浪費這絕佳的鼎爐!

  比起那補人的陽精,這種與陰丹自然相合、能自行增益的體質才是真正的稀
世奇珍!在其他男子身上,須耗盡其生命精元方能轉換而得的滋陰補月之質,這
名癡呆少年卻可以輕易供應。若能反覆施行,她将無止境地提升内力,直到能駕
馭《天羅經》内所有絕學爲止——這将徹底改變天羅香。困擾曆代教門菁英、
「内力配不上招式」的難題,終要在她盈幼玉手上獲得解決。這是……這是連姥
姥都做不到的事!

  盈幼玉幾乎興奮得叫起來,歡喜不過一霎,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急問黃纓:
「我昏迷了多久?」黃纓腹裏暗笑,裝作扳手指數數兒的模樣,吊足了她的胃口,
才嚅嗫道:「有、有半個時辰了罷?我記不清啦。」

  (糟糕!)

  盈幼玉面色微變。她種的陰丹,隻有自己才能吸出,即使孟庭殊、夏星陳依
樣畫葫蘆,也無法于丹田結成第二枚。故姥姥派去「收割」綠林高手的教使,須
得一以貫之,否則便失去意義。

  她将耿照丹田裏的陰丹吸回,此際男兒腹中空空如也,宛若無主祭肉,落入
旁人口中,這隻鼎爐就算是拱手讓出了。在藏起之前,最保險的便是再紮紮實實
種一枚陰丹,一個蘿蔔一個坑,最多就是魚死網破,決計便宜不了誰。

  盈幼玉想不起先前是怎麽讓他洩的身,卻無多餘的時間浪費,支使黃纓搬幾
凳頂住門闆,自己咬牙緩緩搖動小屁股,也不管巨乳妹在一旁觀視,欲将少年先
據爲己有。

  她不知道的是:耿、黃二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翹硬的龍杵,
重又塞進她幹澀的膣戶裏,弄得黃纓滿頭大汗,頻頻埋怨「你太大了啦」、「再
縮小些」。但凡雄性象征受到肯定,隻會令男子更興奮而已,這點耿照倒是比他
的共犯還要辛苦得多;末了就着黃纓的津唾向上一頂,總算全根盡沒,盈幼玉嗚
咽一聲身子發顫,漸漸蘇醒過來。

  舊創之上又添新傷,動起來可比先前更難受。盈幼玉忍痛弄了幾下,居然還
痛過了先前的印象,淚水不争氣地溢出眼角。誰知巨乳妹極不識趣,趴着湊近榻
緣,奇道:「咦,代使,你濕了耶。」

  「胡說!我、我哪有哭——」卻見巨乳妹伸出剝蔥似的幼嫩指尖,探入她腹
底的剛毛之中,摁着陰戶頂端的小豆豆細細挑動,一股酥麻的異感如蛇一般自脊
柱下方直竄至頂,渾身不由一悚,昂着細頸嗚嗚輕顫,宛若餍足的貓兒。

  「别!别……啊……别碰我……呀!嗚嗚……」

  「沒碰沒碰!我看着貂豬,别讓他弄痛了您。」巨乳妹非常講義氣。

  盈幼玉平生最恨他人觸摸,但巨乳妹落手處暧昧不明,說摸貂豬也使得,重
點是:這蛇竄蟻走似的酥麻分外美人,膣裏撐滿的巨陽折騰得盈幼玉苦不堪言,
反倒突顯出小豆豆遇襲的舒爽,實難割舍。

  她直着臂兒雙拳撮緊,死摁着男兒下腹,似要推拒又像阻擋,始終沒把動作
做完,仿佛這樣已足以向自己交代。

  比起男人的身體,黃纓對女人可了解得多。就憑盈幼玉這點微末道行,一摸
腿心便漏了底,黃纓靈巧的指尖宛若蠕動的毛蟲,不住在挺凸的陰蒂打圈圈,盈
幼玉嗚咽着扭動身子,撐擴至極的膣口在滑動間漸漸漏出水聲,粗亮的毛莖沾上
點點淫蜜,如甩着露珠的馬鞭草。

  還有比這個更可怕的。

  盈幼玉正半睜迷濛星眸,享受蒂兒上的快感,忽覺一抹涼滑異感自股側襲來,
既輕且重、既麻癢又勾人,宛若蛇走。她「啊」的一聲縮臀欲避,不意觸動腿心
痛處,臀肌爲之一束。

  那逼人的濕涼沿着繃圓的臀線蜿蜒迤逦,肆虐過股縫、腰下等,一路搔着脊
柱往上爬,盈幼玉頭皮發麻,連叫都叫喚不出,「嗚嗚」地顫抖半晌,才發現榻
緣早不見了巨乳妹,隻餘一條雪酥酥的藕臂自身後探入股心,蹂躏着敏感的小蒂
兒;黃纓綿軟碩大的乳瓜正頂着她的臀瓣,整個上半身推着她的腰腿往前傾,敢
情那又濕又涼、破殼兒小蛇似的靈巧異物,竟是她的丁香小舌。

  盈幼玉連他人之手都碰不得,哪想得到她竟以口相就?舌尖的濕濡與唇瓣的
柔軟涼滑弄得她魂飛天外,不自覺地扭起小屁股來,痛楚卻遠低于前度,進出之
間膣裏漸漸品出巨陽擦刮的爽利滋味,咬唇道:「怎……怎會這樣的?好……好
舒服!嗚嗚……這、這是怎麽一回事?」

  黃纓腹裏暗笑:「那是你資材好啊,天生的婊子!」嘴上斷不能如此奚落,
笑道:「我給代使推屁股。好使力了,啥事都順心!」

  須知女上男下的姿勢,交合最是扞格。黃纓推她身子前傾,膣管與怒龍之昂
翹同向,出入抵觸大大減少,自是樂多于苦。盈幼玉隻覺這巨乳妹直是不可思議,
雙手仿佛有什麽神奇的力量,被她一摸,連交媾這種毫無樂趣的苦差,都突然變
得妙不可言,便想斥她逾越驅趕下榻,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黃纓體态雖盈,手腳一點兒也不笨拙,指尖舌尖兩頭分心,猶有餘裕,連沃
乳雪肌也是大殺器,貼着盈幼玉的背門一滑,二姝都是膚質細膩、幾無毛孔的身
子,這下竟不見遲滞,黃纓乘勢溜上烏檀雲榻,環住盈幼玉的身子,對腿心的攻
勢絲毫沒落下,另一隻手卻握她堅挺的玉峰,将幼細的乳蒂夾在指間,以指節硬
處輕輕箝住。

  盈幼玉美得魂飛天外,早已忘乎所以,身下的耿照可清醒得緊。

  黃纓出的馊主意,簡單說就是「擒賊擒王」。隻消收服盈幼玉,該把「貂豬」

  藏哪兒,就是盈姑娘要傷腦筋的問題了。以她堂堂一部教使的身份,自比浴
房丫頭或貂房的活動陽具有辦法。

  「況且,」黃纓試圖從另一個角度說服他。「你身上的傷,靠雙修采補才好
得快,不是麽?我瞧這兒的人都是這樣做的。普天之下,隻有采天羅香的補你不
會睡不着覺,她們采死的男人能堆成一座山啦。咱們這叫「劫富濟貧」,乃是大
大的俠義之舉。」

  耿照哭笑不得。「你有把握再……再做一回,便能讓她幫咱們?」

  「靠你自然不行。你強奸她幾回,不過報仇時多斷成幾截罷了,她一有機會
還不讨回來?」黃纓眉開眼笑。「這事,你得靠我。」

  黃纓揉着盈幼玉既挺又軟的乳峰,邊齧着她昂直的鵝頸,輕吻滑膩的頸背與
肩胛,喃喃道:「代使,您的奶子真是好看極啦,這般挺,又細軟得緊,像還沒
壓出水的鮮豆腐,輕輕一刮,便能片下滿滿的一匙。」指腹順飽滿的乳房下緣一
勾,果然又彈又顫,掌裏大半隻翹乳都晃起來。

  盈幼玉閉着眼看不見自己,耳蝸裏磁顫顫地回響着巨乳妹的迷濛低語,半邊
身子都麻了,連睜眼的力氣也無,感官卻爲她的話語所引導,比親見還要清晰,
輕吟道:「果……果然……啊……好晃呢。」

  黃纓越過她細薄的美人肩,直視榻上的耿照,捧起盈幼玉的翹乳恣意蹂躏,
笑道:「任誰見了代使,都想揉一揉的。」耿照心念一動,想起與黃纓閑聊的那
些旖旎豔事,蓦地省悟:「她是揉給我看的!」見她紅着小臉露出一絲壞笑,
「弄進她身子裏」的心思複又燃起,杵徑陡地脹大分許,又燙又硬,盈幼玉忍不
住驚叫,顫聲道:「又……又變大了!怎會……怎會這樣的……好硬……好硬!
嗚……」

  黃纓咬着櫻唇雙目放光,仿佛在想像男兒那粗長的巨物,是如何在身子持續
膨脹,硬燙如燒紅的烙鐵一般,扣住盈幼玉陰蒂的指尖更霸道、更激烈地向上猛
提,盈幼玉連喘息亦不可得,纖腰一扳,臀股像被指尖勾起似的,整個人幾乎趴
上耿照胸膛,随着她瘋狂的揉撚奮力搖動!

  「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盯着黃纓的臉龐,暴脹的怒龍向上戳頂,想像少女豐盈的身子裏,是不
是也這般緊窄刮人……浮上黃纓雪靥的兩團嬌紅鼓舞了他,仿佛在身上搖動的非
是麥肌彈手、美腿修長的細緻女郎,而是她身後的雪潤少女——「……呀!」

  高潮轟至,盈幼玉驚促一喚,旋即無聲,頹然倒于男兒的雄軀,耿照也逼近
臨界,黃纓的一雙小手忽然自盈幼玉乳下穿出,按于耿照胸膛。

  他再也忍耐不住,挺起半身回過雙臂,緊緊抓住黃纓豐滿的雪臀,掐得她低
低呻吟一聲,摟住男兒脖頸;便在三人交疊、難分彼此的瞬間,滾燙的陽精二度
注滿了盈幼玉狹小的膣管。

  她生平頭一次被兩人一前一後、渾無罅隙地夾在中間,肌膚相貼,擠滑着大
把汗水,卻不覺讨厭,反有種莫名的安心之感,維持着這樣的姿态遁入空明,重
新結丹,與他體内的陽氣搬運周天,像是浸入了暖洋洋的溫水,說不出的舒泰。

  直到激烈的拍門聲将她吵醒。

  「幼玉,開門!」夏星陳自來藏不住心思,聲音裏的怒氣直要迸入門隙:
「你再不開門,别怪我不顧情面啦!快開門!」咆哮聲中還夾雜着勸和,盈幼玉
聽出是自己的侍女。她吩咐了她們守住長廊兩端的樓梯,誰也不讓進的。

  身後的巨乳妹驚醒,慌慌張張地滾下雲榻,右手末三指卻勾着她的掌緣,嚅
嗫道:「怎……怎麽辦,代使?我……我要不要去開門?」盈幼玉直覺便想甩開,
手掌卻未揚起,遲疑一霎,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才縮回,淡道:「找地方躲好。沒
我的吩咐,死都不許出來。」見那巨乳妹拔腿欲跑,忽然想到:「是了,你…
…你叫什麽?」巨乳妹愣了愣,嘻嘻笑道:「我叫阿纓,代使叫我阿纓就好。」

  盈幼玉忍俊不住,心想:「這有什麽不一樣?」終究沒說出口,隻低聲道:
「要命的,就快躲起來!」一撐雲榻俐落下床,落地時腿心熱辣辣一疼,似提醒
她适才的激烈與荒唐。

  「砰」的一聲,兩扇門扉倒撞開來,被巨乳妹插回去的門闩從中分裂,如當
斧鋸,「匡匡」兩響,落在盈幼玉赤足旁。夏星陳與孟庭殊并肩而入,手裏分拉
一條燦亮的絲線,燭映下不住反射耀目虹暈。

  那是在本門的至寶「天羅絲」上沾金剛砂制成,她二人從門縫間将絲線穿入
穿出,齊齊施力,才将堅實的門闩「鋸」成了兩截。此物各部教使皆有,但用于
主殿裏的教使修室,恐怕是破題以來的頭一遭。

  夏星陳見雲榻上赤身露體的精壯少年,怒火更熾,信手将天羅絲一放,柳眉
倒豎:「盈幼玉!你口口聲聲說要團結四部,一齊對付郁小娥,卻私藏貂豬,不
顧衆姊妹陰功反噬,你……你還有什麽話說?」孟庭殊好整以暇地收卷天羅絲,
見夏星陳欲上前理論,伸手挽住,一擡下颔道:「沒甚好說的。比起咱們,盈代
使現下怕要同郁小娥更近乎了。」

  夏星陳垂眸望去,發現盈幼玉腿間一片狼籍,新藕色的大腿内側還沾着片片
猩紅,一縷白漿從微隙的玉蛤口蔔蔔流出,看來無比淫靡。

  「幼玉!你這是……這卻又爲了什麽?」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盈幼
玉是姥姥最寵愛的教使,前程遠大、傲視群倫,怎會學郁小娥那自甘堕落的賤婢,
把處子元陰浪費在貂豬身上?莫非她與那貂豬……也有不可告人的情意?

  連随後搶入的兩名侍女都目瞪口呆,作夢也想不到一向敬愛的盈姑娘居然與
外四部看齊,做出這等令人失望的勾當來。

  「盈幼玉……」孟庭殊看她的眼神似有三分悲憫、三分惋惜,更多的卻是嘲
弄與輕鄙,微微歎息着,搖頭笑道:「「狗急跳牆」,說的也就是這樣了。你做
這等蠢事前,怎不與我等商量?」

  盈幼玉冷笑。

  「商量什麽?你們全給郁小娥吓破了膽,夾着尾巴逃出定字部,說一句「喪
家之犬」,怕還客氣了些。我沒有和這種對像商量的習慣。」

  「你————!」孟庭殊杏眸一烈,居然搶先動手。

  她長年被盈幼玉壓在頭頂,不管怎麽努力,永遠是坐二望三,總得不到師長
最關愛的眼神,積怨已深。

  與大剌剌的夏星陳不同,她一見盈幼玉的模樣,便知她用了陰丹心訣。此法
雖能使功體倍增,頭幾次施行時卻是以自身功力爲籽爲渠,來灌溉男兒丹田,此
際盈幼玉非但不比平日,怕連六成功力都未必有,正是乘虛取之的好機會。

  她自夏星陳身畔掠出,食指迳取盈幼玉胸口,看似單刀直入,卻隐有五六手
後着,無論盈幼玉如何格擋,終不免落入陷阱之中。盈幼玉竟不閃不避,在指尖
将按上玉乳的瞬間,反手拿孟庭殊的腕子。

  硬碰硬對功力不足的盈幼玉來說,不啻是下下之選,孟庭殊本擔心她仗着招
式精妙,多少有些周旋,見她居然舍棄拆解,心中大喜:「教你輸得心服!」蓦
地腕上一股奇異陽勁透體而入,全身内力頓滞,盈幼玉反掌一甩,「砰!」将她
摔上了雲榻。

  孟庭殊差點撞暈過去,盈幼玉嫌惡地甩開她的腕子,長腿勾起地上半濕的大
袖衫,連衣帶踵砸在她胸上!孟庭殊「哇」的一聲眦目吐氣,連話都說不出,張
着櫻桃小口奮力吞息,宛若離水金魚。

  盈幼玉單腿将她壓制在榻上,腿心妙處大開,纖毫畢現。孟庭殊艱難轉頭,
見她淺潤肥美的玉蛤沾滿晶亮水漬,細小的洞口像是經曆過什麽極其巨大的物事,
一時竟難全閉,開歙間散發出蘭腐般的腥麝氣味,刺鼻卻不難聞;流到大腿的精
液已然化水,玉蛤裏仍不住淌出濃稠的白漿,不知被射了多少進去。

  盈幼玉帶着一抹詭笑俯視她,忽然伸指在陰唇間抹了一下,勾起一縷欲墜不
墜的濃白,緩緩移到她閉合不起的小嘴上,全甩進了孟庭殊口裏。孟庭殊惡心欲
死,無奈胸口受制嘔之不出,唯恐那濃厚的漿水流入氣管,喉頭「骨碌」一搐,
汩淚咽入腹中。

  「幼玉!」夏星陳目瞪口呆,回神不禁哇哇大叫:「你、你怎能這樣?好欺
侮人!」

  盈幼玉冷笑不止,玉腿一收,隻見孟庭殊翻下雲榻,單手按着腹間,面上表
情十分怪異;目光瞟向床上的貂豬,腰腿微微一動,盈幼玉搶先橫臂,朝她昂起
了姣好的下颔,既是示警,也是示威。

  「庭殊你怎麽了?你們……你們看起來好怪……」夏星陳都傻了,交替着望
向二人,冷不防被孟庭殊叉開颔頰,以指尖勾了嘴角殘精,迳送她口裏。夏星陳
頓足欲嘔,忽瞪大眼睛,「骨碌」一聲咽下去,喃喃道:「這陽精好……好補人!
是那貂豬?」

  盈幼玉不置可否,淡然道:「你吃的,是我已汲去陽氣的精水。」

  夏、孟二姝面面相觑,終究是孟庭殊反應更快,恍然道:「你适才克制我功
體的純陽内息——」盈幼玉點頭:「便是自精中所得。」夏孟兩人交換目光,須
極力克制才不緻失聲歡呼。孟庭殊一瞥門邊二婢兀自摸不着頭緒,揚聲道:「還
愣着做甚?快關門!你家代使不怕人看麽?」

  二婢如夢初醒,趕緊掩上門扉;回頭孟庭殊倏忽欺至,「格格」兩聲,已将
二人的喉間軟骨捏碎!

  第百四二折胡取禾兮,問盜以贓這下變生肘腋,夏星陳驚得呆了,尖叫:
「你做什麽!」曳着裙褶飛步掠前,堪堪接住一名癱倒的侍女,見她歪着脖頸動
也不動,直是不活了。

  那侍女乃盈幼玉心腹,名喚沫春,夏星陳來找盈幼玉串門子,十有七八是她
點茶備馔,伺候珍玩。有時盈幼玉練功未回,又或臨時被姥姥叫走,夏星陳便與
沫春瞎聊着打發時間。對她們來說,沫春非但不是形同陌路毫無瓜葛,彼此間情
面縱不比盈幼玉,也算熟人了,怎下得這般毒手!

  「你開口前先用用腦子!」孟庭殊從懷裏取出潔白的手絹,拭了拭霜華般的
白皙小手。「那榻上的貂豬,将改變教門的未來!你的反應若能快些,我便不用
搶着獨個兒殺了。還有臉問我!」回頭凝着盈幼玉,正色道:「幼玉,這樣的誠
意,你瞧夠不夠?」

  盈幼玉俏臉沉落,咬着唇沒有介面;與其說思量,更多的是調适。

  沫春、荷渥都是她的貼身侍女,相從數年,一向體己知心,失去二人于她不
啻是沉痛的打擊,然而易地而處,她能懂孟庭殊狠下殺手的用意。

  其一自是爲了保密。此事關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沫春、荷渥雖是天
宮侍女,畢竟非屬菁英;在不在一條船上,也要遇着事才知曉。以現今冷鑪谷内
形勢嚴峻,委實冒不起這個險。

  再者,卻是爲了向盈幼玉輸誠,明快地斬斷自己的退路。

  天羅香教下,對「自相殘殺」的處罰極重,孟庭殊一口氣殺了倆,若拉上刑
堂問罪,縱使僥幸保住一條小命,餘生也隻能蒙着臉在地底巢城度過了。以她自
視甚高、過慣花花日子錦衣玉食的脾性,怕比殺了她還難受。

  孟庭殊嘗過精水——還是盈幼玉行功化納、汲去精華的殘渣——領教過足以
壓制腹嬰功的陽勁,一條跨越本門武學之限的大道在她眼前豁然開展;以盈幼玉
的手段,既犧牲寶貴的處子元陰,肯定已種陰丹于丹田。若不将丹取出,又或取
出時刻意施爲,弄死了貂豬,這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便成泡影,不知須曆百十年
後方能再有。

  權衡輕重,孟庭殊決定先低頭,以換取資源之共享。将盈幼玉的侍女滅口,
看似與此目的背道而馳,卻最能提醒盈幼玉當前的處境:在随時将發生動亂、卻
誰也逃不出去的冷鑪谷内,坐擁這個誘人已極的巨大好處,她該與什麽樣的人結
盟,才能活到收割陰丹之時?

  這不是小女孩兒過家家的遊戲。稍有不慎,春荷二姝便是現成的榜樣。

  盈幼玉理解孟庭殊的言外之意,若回以「誠意不夠」,下個要死的怕就是夏
星陳了。她望着夏星陳既驚恐又茫然的神情,知她到得這時,還沒察覺自己将有
性命之憂,想起過往種種,終是不忍蓋過了不忿,淡然道:「今兒死的人夠多啦,
我相信你。」

  孟庭殊雖極力掩飾,仍能看出松了口氣,僵冷的雪靥勉力擠出一絲微笑,袖
管輕動,似要與她擊掌爲誓,見盈幼玉神情漠然,爲免自讨沒趣,硬生生忍住,
轉頭對夏星陳道:「這兩具屍首由你帶到後山處置。」夏星陳被她峻聲斥回了神,
俏臉煞白,顫道:「我、我不要!人……人是你殺的,怎能叫我……我不要!」

  「好啊。」孟庭殊冷笑:「那你出去随便殺倆,當作入夥的投名狀。就殺你
屋裏的迎星、迎夏倆姊妹好了,省事又利索。」

  夏星陳一臉茫然。

  「投……投名狀?投什麽名狀?」

  「貂豬呀。你若想幼玉也分你一杯羹,總得做點事罷?」

  夏星陳會過意來,嚅嗫道:「那……那我不要好了。你們武功都比我強,那
隻貂豬給你們罷,我不要了行不?」

  孟庭殊笑道:「也行。那隻好殺你啦,隻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夏星陳忍不住小退半步,見她不像是說笑,哀聲道:「庭殊你……你别吓我。

  我扔就是了。」孟庭殊沒打算這麽輕易放過她,冷冷道:「還有,将你房裏
的貂豬送到貂房去。」

  夏星陳小臉「唰!」一聲脹紅,本以爲私藏貂豬一事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
她的侍女迎星迎夏都是有口無心之輩,被孟庭殊屋裏的随口一套,一股腦兒地洩
漏清光。

  那貂豬是慧字部前些日子與侍女一并送來,夏星陳見生得俊俏,身子又精壯
結實,利用交割之際截下,藏在自家屋内,打着「先用一日再悄悄還回去」的主
意,不想一日又拖過了一日,不知不覺竟藏到這時。

  盈幼玉冷眼旁觀,轉念便明白孟庭殊之意。

  她由定字部大剌剌擡回貂豬,不比夏星陳從整批裏悄悄扣下一頭,孟、夏二
姝平日與她走得近,消息格外靈通,來得比其他人早;要不多時,怕連林采茵及
其他部使亦風聞而至,盈幼玉若無交代,此事絕難善了。

  孟庭殊此計,打的正是「李代桃僵」的主意:要貂豬是麽?便給你們一頭!
順勢拖夏星陳下水,埋屍是她、藏匿也是她,萬不幸事迹敗露,吃罪隻重不輕。
三人俱綁在一條船上,誰也别想撇幹淨。

  夏星陳紅着臉還想分辯,盈幼玉卻搶先介面。

  「這頭貂豬先藏你那兒,你找個理由打發迎星、迎夏回分壇,我信不過她們。

  晚點我派一名侍女到你屋裏,由她負責照看。」孟庭殊眸裏掠過一抹幾不可
察的戒慎,旋即平複如常,隻輕描淡寫問:「你要派誰?瓊蕤、蘭賓,還是滿袖?」
盈幼玉餘下四名侍女中,僅一名喚「岑芳」的她未提及。盈幼玉心想:「原來我
屋裏一直與你暗通聲息的,竟是岑芳。」以孟庭殊心計之工,亦不排除是有意離
間,才略去此姝不提,由此更幸有黃纓,淡然相應:「怎麽?這幾個你都想殺了
麽?」

  孟庭殊強笑:「我是擔心事機不密,後患無窮。你莫忘了我三人現已在一條
船上,同進同退,要出了什麽事,誰也不樂意。迎星、迎夏固不足信,你我屋裏
人也一樣要防。」

  盈幼玉冷道:「不是我屋裏的,你們不認識。」孟、夏面面相觑。

  她三人向來是出入相偕,彼此生活裏都有些什麽人、與哪些婢仆親厚,無不
摸得通透,況且盈幼玉的侍女遠多于同侪,光要使喚這些人就夠瞧的了,按說再
無心力于他處布樁。此際聽聞還有别的幫手,忽覺她高深莫測,難以捉摸,看她
的眼神又多幾分異樣,分不清是忌憚抑或敬畏。

  盈幼玉到此時,才又取回了話事權,三言兩語間分撥停當,各自應付去了。
事态的發展大抵如她所料:不出半個時辰,林采茵等便來興師問罪,孟、夏二人
裝着義憤填膺的模樣,齊齊加入撻伐的行列;盈幼玉捱不過衆人指責,隻得老實
交出貂豬。

  教使們礙于她的劍法武藝,也不敢太過逼人,匆匆議定了享用貂豬的順序便
即散去,而黃纓早已利用空檔将耿照移到夏星陳處。盈幼玉不知貂豬其實是自己
走進房、躺上床的,不免對巨乳妹另眼相看:能孤身一人扛着個精壯小夥,瞞過
衆人的耳目暗渡陳倉,連夏星陳或孟庭殊都未必能辦得到,益覺自己慧眼識人,
巨乳妹果堪大用。

  況且,在黃纓從旁「協助」之下,她漸漸能領略男女交合的銷魂滋味,若非
礙于矜持,恐被夏、孟乃至巨乳妹在背後議論,盈幼玉幾能鎮日跨在男兒身上瘋
狂馳騁,直至精疲力竭仍不肯下。

  三姝之中,孟庭殊最是理智,卻也最貪婪。

  盈幼玉隻許她二人每日取精一度,誰來吃她不管,兩人商量好便罷,但貂豬
每天隻能出一回精水,哪個今兒吃了,另一人明日請早。夏星陳哀歎她那隻被拿
去李代桃僵的無緣貂豬,前兩天還巴巴地與林采茵等排隊輪流,把握取精的短暫
片刻,與貂豬互訴情衷,頗難割舍;孟庭殊便老實不客氣地占了她的缺額,一連
三天都大剌剌地汲取耿照的陽精,總要吃得幹幹淨淨、龍杵上晶亮亮地再無一絲
白濁,才紅着小臉,心滿意足離去。

  「那女人吃你的樣子好怕人。」黃纓與耿照閑聊時,忍不住取笑。「要不是
怕盈姑娘一劍捅死了她,怕連整根吞進肚子裏的心都有。」

  耿照被她一說,心頭還真有幾分異樣,連連搖頭。「忒标緻的姑娘,出手卻
無比毒辣,草菅人命若此,心地可想而知。你别吓我啊,當心我明兒一坐不住,
突然從她那「虎口」中拔将出來,一溜煙跑了,你可難辦。」

  黃纓得意得要命。

  「我怕甚來?又不是我光屁股。況且以她那股子狠勁,我料等不到明日,今
晚肯定帶姜豉調料來尋你。」耿照無奈攤手:「我皮粗肉厚的不好嚼,你勸她别
吃生脍,費點心思紅燒了罷?」

  黃纓「噗哧」一聲,嬌嬌橫他一眼。「紅燒好。我專讓盈姑娘等她,逮着了
活剝下釜,燒她個皮酥肉爛,做成一鍋好吃的醬狐肉。」

  耿照不知她用什麽法子說服了盈幼玉,入夜之後,兩人還真躲進了隔壁的侍
女房,預備逮她個「偷吃貂豬」的現行,氣氛卻不怎麽劍拔弩張,兩人有一搭沒
一搭地閑聊,不時穿插着盈幼玉趾高氣昂的斥喝,以及黃纓忙不叠的讨饒,最後
總能以笑聲做結;聽在一牆之隔的耿照耳裏,隻能佩服小黃纓的手段高超,牢牢
掐住這位盈姑娘的七寸,居然還教她渾無所覺。

  盈幼玉身爲菁英,同侪之間向來隻有利害,婢仆下人又懼于她的權威,處處
曲意逢迎,隻能說「高處不勝寒」,從不奢望有人能真心相待。黃纓巧妙利用了
這種下對上的形勢,故作呆傻的模樣,一意逗她發笑,以此松懈、瓦解盈幼玉的
戒心,果然收到奇效。

  盈幼玉對任何人都是冷冰冰的,連發怒時都鮮少嚴詞斥喝,這正是她與外界
隔絕、絕不輕易向人敞開心房的表征。黃纓能讓她處處瞧不順眼,忍不住開口糾
正,在心理上已較孟庭殊、夏星陳等更接近她真實的情感意向;考慮到這樣的成
果竟是在短短兩日之内取得,簡直教人不敢想像再繼續相處下去,最終會是個什
麽樣的結果。

  隻是耿照并不知道,這已非是黃纓頭一次用這樣的手法「交朋友」。

  她每到一處新環境,總能看出那些個看似高高在上、占據了最多資源的「天
之驕女」之中,誰是最寂寞最脆弱,隐隐被群體排擠抗拒,由她們的小跟班做起,
日後卻無不與之平起平坐,甚至掌握主導權,讓這些自視甚高的富家千金任她操
弄擺布而不自知。

  對黃纓而言,采藍與盈幼玉除了武功出身之外,本質上幾無區别,隻是随着
年歲識見增長,過去要花上幾年工夫,忍受無數次愚蠢無聊的「姊妹談心」——
多半是對方目無旁人的自說自話——才能從采藍身上取得的,于盈幼玉處不過三
兩天罷了。

  她了解她的脆弱,明白如何才能讨好她、迎合她,乃至解裂她的心防,不着
痕迹占住更有利也更有力的位置。就像她清楚孟庭殊其實不會對「貂豬」做出什
麽出格之舉,以免損傷自身的利益,但盈幼玉絕對會喜歡這個埋伏窺探、守株待
兔的提議,而不在乎是不是真能逮到,光是想像孟庭殊可能做出這種宵小行徑,
便足以鞏固她剛取回不久的自信與優越。

  時間在說笑打鬧間飛快流逝,還不到二更天,鄰室忽傳來「咿」的一聲輕響,
居然真有條嬌小的身影一閃而入,回身掩上門扉,作賊心虛似的吹滅了近門處的
兩盞銅镫,将滅未滅的焰影劃出一張方頤尖颔的貓兒臉蛋,下巴底那點小巧淡細
的烏痣倒比白日間顯眼,竟是夏星陳。

  盈幼玉渾沒想到孟庭殊未來,反來了個不相幹的夏代使,連提議守株待兔的
黃纓也料不到會是這厮,不禁愕然。

  夏星陳挽起頭發,露出細直的雪頸,頸背黏着幾绺濕濡發絲,似是剛剛沐浴
完畢,随意披了件薄紗大袖,腰間松松地系了根帶子,衫襬幾被暈黃的燈焰映透,
浮露出兩條細腿剪影,敢情底下無有襦裙,僅上半身穿着一件水藍色滾烏邊的緞
面肚兜,腰腹以下竟是空空如也,未着寸縷。

  盈幼玉平日浴後睡前,随意處亦不遑多讓,然而一邁出閨房,無論如何也不
敢這樣輕疏,以免招人非議。夏星陳在「過日子」一事上向來是個缺心眼的,此
際侍女又不在,洗完澡還記得披衣服已屬萬幸。況且她夜襲此間,本就沒打算給
旁人瞧見——夏星陳輕手輕腳溜上榻,撩起了衫襬,對準男兒腹下之物,屈着雪
肌團鼓的白皙大腿緩緩坐低,耿照巨碩的龍杵突入她腿心之間的嬌紅小穴,被兩
片酥嫩嬌脂噙着徐徐納入。夏星陳的穴兒與花唇看似細小,陡将猙獰的怒龍一襯,
更是懸殊得吓人,吞納的過程卻極是滑順,僅初入時微微一滞,弄得少女仰頭哆
嗦,旋即直沒至底,整根巨物悉數插入她雪白豐盈的小肚子裏,夏星陳長長吐了
口氣,臉頰紅撲撲的,忽然「嘻嘻」傻笑起來,片刻才咬唇低呼:「怎能……怎
能這般大?真是吓死人啦。」緩過氣來,迫不及待搖動雪股,細細品嘗男兒的過
人之處。

  夏星陳嫌梳妝麻煩,戴些項煉耳墜等身外物就算打扮了,發長僅至背心;如
非欲讨師長歡心,不敢太過疏懶,教她齊耳削去怕也使得。迎星迎夏不在身邊,
無人爲她打理衣容,頭發這等麻煩之物,溜出房門前随手一揪一束,松松地簪在
腦後,發根貼顱逆起,正面看來便似短發,僅前額鬓邊垂覆兩片青絲,居然也頗
爲俏麗。

  她雙手按着耿照腰腹,小屁股熟練地擡起放落,要不多時便搖得嗚嗚有聲,
一身瑩潤雪肌無不沁出密汗;胡亂挽起的腰帶随着漸趨激烈的馳騁,早已松開來,
失去羁束的大袖衫自頸後滑落,露出光滑的美背香肩。

  夏星陳上半身宛如幼女,細細的臂兒薄薄的肩,胸前雙丸差堪盈握,說不上
豐滿傲人。然而天生乳質細綿,極其軟嫩,比新炊的豆腐腦兒還要鮮滋飽水,一
晃起來跌宕生姿,絲毫不遜沃乳;襯與扁窄的腰肢,視覺上的反差妙不可言。

  相較于纖瘦的上半截,她的腿股卻是極富肉感,緊緻的雪肌鼓束成團,張馳
有力,透着難以言喻的豐熟與情欲,顯是風月老手,多炙男女情事。盈幼玉初時
見她潛入房中,以爲她要對貂豬不利,及至夏星陳爬上床榻,盈幼玉的精神更是
緊繃至極:「難道……她竟想硬植陰丹,強取貂豬的陽氣?」料不到平日大而化
之的夏星陳,竟比孟庭殊更貪更狠,不由得手按劍柄,殺氣騰騰;就着門縫窺視
老半天,見她耽于淫樂,玩得可歡了,哪有半分植丹取氣的模樣?轉念恍然:
「好啊這個小浪蹄子,姥姥千萬交代,讓我們守住紅丸,待與合适的純陽男子媾
和,武功才有大成之日。哪知她早已抛卻處子之身,恣意行淫!」以其馳騁之老
練,失貞恐非是近期之事。

  她知夏星陳性子疏懶、胸無大志,随便拿點好吃好玩的便能引走她的注意力,
隻是萬料不到她膽大如斯,竟舍棄迎香副使最緊要的前程依靠,不禁又氣又好笑;
防備心一去,頓覺既新鮮又刺激,不想能窺同侪姊妹行淫的模樣,面頰烘熱起來,
杏眼眯着貓兒也似的,饒富興味地打量着門縫裏挺腰搖臀的汗濕女體。

  夏星陳腿肌結實,腿根與陰阜間形成一處明顯的三角空隙,即使緊并了也合
不攏,跨開雙腿在男兒身上起伏時,裹着薄漿的紫紅肉柱于兩瓣桃裂也似的雪股
間進出,大大撐開飽膩的花唇,連小巧的肛菊似也反饋着膣裏的巨物蹂躏,頻頻
開歙如魚口,身後一望即知,甚且恥丘上滴着蜜汁的烏茸依稀能見,令人臉紅心
跳。

  盈幼玉看得心猿意馬,腿心裏一片溫膩,若非她天生泌潤極稠,宛若杏膏,
怕已沿着大腿内側流淌下來,忽生出促狹之念,抿着一抹壞笑,低聲回顧黃纓:
「咱們給這騷蹄子一點顔色瞧瞧!」冷不防撞開門扉,鞘尖一指,低喝:「夏星
陳,你幹得好事!」俏臉不及闆起,居然「噗哧」一聲笑将出來,才省起不能給
她好臉色看。

  夏星陳差點從貂豬身上栽落,無奈巨根插得極深,箕張的菇傘活像倒鈎,牢
牢嵌着百轉千折的嫩膣,想分也分不開,唬得她六神無主,如奸情被曝的偷人小
媳婦般,雙手環着汗津津的酥膩細胸,扭過窄腰忙不叠分辯:「幼……幼玉!你、
你怎麽……啊啊……我、我不是……啊啊啊……」

  盈幼玉這才換上一副冷冰冰的樣子,輕哼道:「拿賊拿贓,還有什麽「不是」

  的?好啊夏星陳,我還以爲你不思進取,沒想到卻是扮豬吃老虎,使這等陰
招!」

  森寒的嗓音忽地一揚:「阿纓!去請孟代使,就說姑娘拿了個背盟違誓的叛
徒,讓她帶上佩劍!」

  「是!」黃纓突然機靈起來,一反白日裏的憨傻,飛快福了半幅,便要揭門
沖出。夏星陳想起孟庭殊之辣手,魂兒都飛了,哭喪着臉求饒:「幼……幼玉!
我沒有……我不是叛徒!我沒有……我隻是……啊……」薄腰一顫,尾音悠悠飄
去,顯是讓貂豬拱到了什麽緊要處。

  盈幼玉一使眼色,黃纓雙手在門上虛晃兩招,連步子都沒停,掉頭折返,牢
牢按住夏星陳不讓起身,老實巴交地說:「夏代使得罪啦。等我們家盈姑娘問好
了,我再請孟代使拿劍來。」夏星陳巴不得她永遠别去,不敢妄動,居然就這樣
給武功低微的巨乳妹制住了。

  「你沒有?你不是?」盈幼玉故意皺眉。「你深夜前來,難道不是想給貂豬
動手腳,以瓜代我的陰丹?」

  夏星陳壓根兒沒想過這事,聽得一愣,才發覺事态嚴重,苦于半身被黃纓緊
緊摟住,小腦袋搖得波浪鼓也似。「不是!決計……決計不是!幼玉你知道我的,
這種事……我又不……欸!我哪想過什麽陰丹嘛……這一貫不都你和庭殊在想麽?
關我什麽事啊!嗚嗚……」小嘴一扁,眼眶兒都紅了。

  「這麽說似也有些道理。」盈幼玉故作沉吟。「你這人這麽懶惰——」

  「是啊是啊,我這人這麽懶……」夏星陳見她口氣松動,如遇浮草,總要先
攀住了再說;出口才覺不對,又不敢頂撞,讷讷地張嘴無聲,算是混了過去。

  「……又沒什麽壯志雄心,武功不上不下,也不見你心急火燎求長進。要說
打陰丹的主意,好像也沒甚道理。」盈幼玉自顧自的說下去。夏星陳委屈道:
「你講就講,幹嘛老損人嘛。」

  盈幼玉俏臉一闆,寒聲道:「你既不爲陰丹,何故來此?不老實交代,我讓
孟庭殊問你!」

  「别!千萬……千萬不要!」夏星陳猶豫片刻,紅着臉道:「我……我下午
去找庭殊,恰好她在午寐。她屋裏的沒敢打擾,便放我進去……」盈幼玉啧的一
聲,蹙眉打斷:「揀重點說!」

  「嗚……」夏星陳吓得縮頸閉眼,忍着委屈嚅嗫道:「反、反正就是她邊睡
午覺,邊吮大拇指,口裏直說:「好大……好燙……怎能這般厲害……」臉蛋紅
撲撲的,笑得貓兒也似,隻差沒呼噜呼噜地叫起來。我……我一看就明白啦,還
能是哪個?肯定是你的貂豬啊,便想來見識見識……」

  盈幼玉從小就認識孟庭殊了,打死她都想像不出,吸吮着拇指露出憨笑、如
滿足的貓兒般呼噜作響的孟庭殊是什麽樣子,不由一陣惡寒。也難怪夏星陳巴巴
地跑來「長見識」,換作是自己,見得一向自矜嬌貴的孟大小姐這般模樣,也不
免好奇心大盛,欲來瞧瞧這貂豬是怎麽個厲害法,況乎總是少根筋的夏星陳?

  最後一絲疑慮盡去,盈幼玉再無顧忌,戲耍的興緻益濃,故意輕哼一聲,咬
唇道:「我怎知你不是信口雌黃,随便編個理由诓我?除非……除非你已非是處
子之身,化納陽氣有限,我才相信你的清白。」

  夏星陳如釋重負,急道:「我不是!我早就不是啦,幼玉你信我,我……我
隻是好奇來玩一玩罷了,不是要搶你的貂豬。我的喜安都給你啦,你還要懷疑我!
嗚嗚……」說到傷心處,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盈幼玉愣了半天,才意識到「喜安」是她藏在屋裏、那隻李代桃僵的貂豬,
幾欲暈厥:「我的天,她居然給貂豬起名字!」這下也毋須追問,夏星陳的貞操
就算不是毀于「喜安」,肯定也是給了在他之前的某隻豚貂。夏代使一時把持不
住,非但把食物當成寵物,還與她的寵物逾越了應有的分際,發生不正常的關系,
堪稱是内四部的絕大醜聞。此際盈幼玉卻不覺光火,反有種窺人陰私的刺激興奮,
強抑胸中怦然,抱胸冷道:「你說不是便不是?阿纓,給我仔細檢查,看夏代使
是不是說謊騙人!」

  「哎呀!摸起來又濕又黏……」黃纓老實答應,伸手往她股間一陣掏摸,沉
吟道:「莫非是處子血?」

  夏星陳魂飛魄散。「不是……才不是處子血!哪來忒多處子血,一流再流流
個沒完?你别胡……呀!」昂頸驚叫,僵挺的腰闆顫如風草。

  原來黃纓扣住她勃挺的蒂兒,指尖逼命似的一陣摳撚,弄得夏代使肉壁急縮,
绉褶豐富的膣管内頓時大搐起來,掐着硬如鐵杵的巨物死命絞扭,傷的卻都是自
家要害。

  夏星陳連叫都叫不出,拱背垂頸一陣激顫,蓦地肌團緊實的小圓臀劇搖幾下,
「噗——」噴出大把淫蜜,勁道之強噴射之遠,直濺至耿照頸颔間;至于他贲起
的黝黑胸膛布滿水珠如驟雨,沿着起伏劇烈的肌肉線條淌于床榻之上,身下積起
的一個個小水窪不多時便連成一片,自是不在話下。

  若有似無的腥甜氣味飄散在空氣中,甘美如探指入膣時,刮攪出來的那一抹
溫膩。夏星陳天生體味甚薄,肌膚香澤淺淺淡淡的,十分好聞,不比馥郁濃烈的
盈幼玉;氣味能溢滿整個鬥室,可見其量豐沛。

  盈幼玉是頭一次見其他女子如此情狀,「咭」的一聲掩口失笑,再也闆不住
一張冷臉,搖頭道:「怎……怎能尿成這樣?」見黃纓從癱軟的夏星陳股間拔出
汁水淋漓的小手,指尖滴滴答答不住垂落淫蜜,不覺笑道:「這要說是處子血,
幾條大漢都死絕啦。哪個能噴出忒多血來?」

  黃纓笑道:「夏代使昏過去啦。要不沉冤昭雪,不知有多開心。」

  盈幼玉「噗哧」一聲,嬌嬌瞪她:「濫耍嘴皮!」燭光下見夏星陳玉體瑩潤,
剔透的水珠彈撞滑落,分不清是汗或淫水,益顯出吹彈可破的嬌嫩肌感,看得盈
幼玉怦然心動。

  在她心底深處,一向對瑩白美肌十分向往,動也不動的夏星陳既無威脅,再
加上身邊有熟悉的巨乳妹相伴,盈幼玉遲疑片刻,終于克服了與人接觸的心障,
指尖緩緩挪近夏星陳汗濕的腰腿——一旁黃纓紅着小臉、咬唇嘻笑,既興奮又調
皮的模樣,仿佛滿溢着某種難以言喻的濃濃色欲,混合了天真與暧昧,加倍地鼓
舞了盈幼玉。眼見伸手将及,黃纓忽然轉頭,視線越過了盈幼玉的肩膀,愕然叫
道:「孟……孟代使!」

  盈幼玉不假思索,霍然轉身,但見房門關得嚴實,門闩牢牢插着,哪來的
「孟代使」?心念微動,腦後勁風已至!她反掌切出,高與颔齊,來人若不閃躲,
這下便要斬在喉頭要害;且不論識人辨位,純以倉促支應言,出手不可謂之不辣。

  豈料來人竟悶頭硬撞,盈幼玉掌緣切落,正中一團綿軟濕漉,一驚撤手,恰
将昏迷的巨乳妹抱個滿懷;餘光越過她的肩膊,見夏星陳倒在榻旁,依舊人事不
知,自己卻連是何人出手、何時出的手均無所覺,雙方高下毋須贅言,不敢大意,
潛運内力,沉聲道:「在半琴天宮裝神弄鬼,是當我天羅香無人了麽?出來!」

  房中悄靜靜的,除了夏、黃二姝勻細的呼吸,再無聲息。

  盈幼玉左手倒持長劍,右臂環着昏迷的巨乳妹,非爲其安危,而是高手相對,
往往一動勝負立分,斷不可輕莽。奇妙的是:當她意識到「房内藏得有人」之後,
果然生出一絲微妙感應,似乎壁隙間真有雙眼睛,盯得她渾身發毛,隻差着一點,
無法辨清對方藏身何處。

  「唔,代……代使……」伏在肩上的黃纓嗚哝出聲,腴潤的身子動了動。盈
幼玉蹙眉,低道:「噓!噤聲——」忽「喀!」一聲輕響,房頂藻梲附近突然翻
開屜闆,烏影撲落,迳取她懷中的巨乳妹!

  盈幼玉早有準備,飛退之際擰腰一旋,動作曼妙如舞姿,将臂間的黃纓甩至
身後;回身已拔劍在手,翻腕遞出,眼看要将飄落的黑影掃作兩截,豈料來人墜
勢一頓,忽又拔高,竟自她頭頂抱膝翻過,蓋因腰上系有長索、一端與梁間短柱
相連之故。

  盈幼玉一擊落空,回見那人足尖點地、更不稍停,如箭離弦,幾乎是貼地掠
向黃纓,手中長杖戟出,正中黃纓咽喉!

  「……阿纓!」盈幼玉相救不及,眦目欲裂,卻聽「铮!」一聲尖亢勁響,
來人長杖刺中一物,卻非黃纓柔軟白皙的喉頭,她及時以一枚發钗似的銳器遮護,
那物事被杖頭擊成兩截,斷去的小半截破片劃過她的頸側,勾開一縷血線,「笃!」

  釘在柱上;餘勢所及,黃纓持刃的雙手虎口迸裂,嬌小的身子倒飛出去,重
重撞上門扉。

  來人滿以爲她縱未彈回,最不濟也将癱在門前,誰知上了闩的房門卻被輕易
撞開,黃纓摔出門檻、背脊着地,忍痛側身翻了開去,其間竟無半點猶疑,倏地
逸出視界。

  自梁頂現身的不速之客正欲追趕,背後銳風已至,逼得來人轉身「铿铿铿」
連撥帶轉,擋下一輪逼命疾刺,堪堪架住盈幼玉那不按牌理出牌的奇詭劍招,低
喝:「幼玉,是我!」

  盈幼玉看清她一身魚皮水靠,烏紗遮面、身段苗條,不是蘇合薰是誰?不由
睜大杏眼,失聲道:「你……監視我!誰讓你這般胡來?是郁小娥麽?」想到連
日行淫的模樣都教她瞧了去,羞怒交迸,光滑細緻的蜜色小臉脹得通紅,一霎間
居然動了殺人的念頭。

  蘇合薰不知她心中糾結,長杖一推,解了僵持,隻撂一句:「先拿奸細,少
時再說!」轉身便要掠出門去。盈幼玉閃過無數念頭,還未理出一條清楚思路,
身子已自生反應,唰唰唰連環三劍,迳取蘇合薰背門!

  蘇合薰頸背汗毛直豎,料不到盈幼玉竟痛下殺手,總算她應變快絕,揮杖連
蕩兩着,第三劍卻突入臂間,杖長勢老不利回防,眼看避無可避,盈幼玉忽一踉
跄,軟軟癱倒;身後一人補上位,單掌劈出,卻是本該在榻上的貂豬!

  蘇合薰身子一矮,摟着栽倒的盈幼玉滾向内室,地躺身法輕逾貓撲,貼地似
未觸地,有如霧漸雲沾,難以捉摸,與天羅香嫡傳「懸網遊牆」身法渺不相涉,
一望即知。

  耿照躍過二姝頭頂,落足檻外,扶起倚牆喘息的黃纓,視線不離房裏的黑衣
女郎,低聲問:「沒事罷?」黃纓面色白慘,高聳的豪乳随劇喘上下起伏,掀起
連天乳浪,雙手撮拳抵緊虎口,指縫間不住滲出鮮血,強笑道:「沒事,疼而已。
你給我揍她幾下消消氣,殺了更好。」

  耿照摸摸她發頂,寵溺一笑。「消氣無妨,不宜殺人。」大步回房,信手自
屏風架上取了件不知是什麽的衣布圍住下身,直視着烏紗裹面的苗條女郎,沉聲
道:「我等了你幾天,隻知有人窺視,卻不知藏身何處。按說夾層若在地闆下,
床榻四腳接地,我該聽得一清二楚才是;若藏于四壁,視界有限,不能盡窺全豹。
想來想去,也隻能在梁頂了。」黃纓随後而入,虎口裂創已用撕下的薄紗胡亂裹
起,拳肘相輔掩上門扉,以盈幼玉的鑲銅花梨木鞘作闩,牢牢插上。

  這回,沒了那條預先做過手腳的橫闩,無論想出去或進來,都得先拔出劍鞘
才行。

  蘇合薰掖着穴道被制的盈幼玉,才發現自己入的是一個局。

  在她出任領路使前,早對這片樓宇中錯綜複雜的暗道了若指掌,所學的「古
雲黃蒿步」更是爲在狹小相連的空間中無聲來去、特别修改增益而成,于實戰并
無大用,她仍費盡苦心鑽研修練,未曾有一絲懈怠。

  多年來她行于教使、長老們的頭頂身側,化吐納爲雲流,凝心搏如遺墟,起
卧不分動靜,無有死生……從沒有人發現過她。縱有生疑者,也不信周圍始終有
雙眼睛在監視、在觀察,無日無夜,未有一刻稍稍歇止。

  冷鑪禁道的「黑蜘蛛」們,之所以破格接受一位如此年輕、看似塵緣未斷,
還有大好前程的妙齡女郎披上黑衣,蘇合薰一直以爲是因爲自己擁有這種寂然無
聲、宛若流雲揮散的奇異特質的緣故。

  (爲何這名谷外的男子,竟能察覺我的存在?)若非碧火功出了點小問題,
耿照早該把那雙于暗處窺視的「眼睛」給揪出來。

  自得到盈幼玉寶貴的處子元陰,碧火神功恢複至「一陽初動」的狀态,按說
内息應源源不絕,以一貫的驚人速度修補真元,回複功力。

  誰知耿照的丹田像是破了洞的容器,明明碧火功作用曆曆,真氣卻不知漏往
何處,仿佛憑空消失了似的,真元始終虛弱不堪,功力未見起色,隻比蘇醒之初
略好一些,行走說話雖無影響,較之往日神奇的恢複速度,相差不可以道裏計。

  耿照以爲是受創太深,能保住性命已屬萬幸,功力能不能盡複舊觀尚在未定
之天,毋須操之過急,仍教黃纓看出不對勁;禁不住她軟磨硬泡,隻得和盤托出。

  小黃纓一聽那還了得,不由分說,用盡法子拐騙盈幼玉「臨幸」貂豬,要給
耿照「補補身子」。怪的是:以盈幼玉元陰之滋補豐潤,縱使耿照逆運天羅采心
訣采得她欲仙欲死,幾度昏厥,收效卻十分有限——也不能說效果不彰,而是不
管汲取的功力多麽精純,最終全都無聲無息消失一空,采補也好雙修也罷,所得
通通留不住,連耿照自己,也說不準功力到底去了哪裏。

  「你這是鼠妖附了身,坐吃山空,天下無糧!」

  黃纓難得一臉嚴肅,完全不像在開玩笑的樣子。耿照聞言失笑,後腦勺卻挨
了她軟軟嫩嫩的小手一記,趕緊正襟危坐,不敢再對「鼠妖附身」一說表示意見。

  「我們家鄉遇到這事,老人家說隻有一個辦法,殺人獻祭,又叫「灰毛王爺
娶親」。」少女沉吟半晌,雙掌一擊:「你就爽快點,一股腦兒吸死盈幼玉罷,
我伺候她也伺候得有些煩啦。待她美得翻起白眼、渾身哆嗦之際,突然被你吸成
了一團膿血!這當兒感天動地,說不定你的功力便恢……哎喲!」

  耿照扇她後腦勺一記。「怎麽水月停軒也教妖術道法?你啊,胡言亂語,不
知所謂!」

  「……人家擔心你嘛!」黃纓雙手抱頭,眼角眨巴眨巴地擠着淚。

  仿效「灰毛王爺娶親」活人獻祭吸幹盈幼玉的事,到這兒就算完了。盡管黃
纓一直虎視眈眈伺機而動,想拿孟庭殊給耿照「補上一補」,但孟代使着實太精
太狠太能把持,一點餡兒都不露,黃纓苦無下手的機會,直到耿照告訴她「有人
監視我們」。

  「……現在麽?」黃纓悚然一驚,不由得壓低聲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住
亂瞟。「至少剛剛還是。現下似乎沒有啦。」耿照安慰她:「這人不僅躲着咱們,
也躲着其他人,否則盈姑娘早知道咱們串謀诓了她。」

  黃纓一想也是。她與耿照經常背着盈幼玉閑聊打鬧,要是躲在暗處窺視的鼠
輩與盈幼玉是一邊的,這會兒早該東窗事發了。就憑盈幼玉那點城府,在她面前
形同赤裸,什麽心思也藏不住,黃纓确信自己還未露出馬腳,稍稍放下心來。

  「是她們的對頭?」

  「那人對環境太熟了,說不過去。」耿照沉吟:「也可能是暗中保護之人。
你說天羅香群芳無首,當家的都是些不曉事兒的年輕姑娘,迄今未出亂子,亦不
能排除是有人在幕後運籌控制,以免成災。」

  黃纓柳眉一挑,抿嘴笑道:「這可簡單多了,是不?」

  兩人遂排布計畫,假意對盈幼玉下手,果然黃纓亮出磨利的發簪、欲刺盈幼
玉頸後要害,藏身天花闆夾層的蘇合薰再不能袖手旁觀,就此露出行藏。

  黃纓與耿照默契絕佳,針對房内諸多可能的藏匿地點,分别制訂了不同的
「誘鼠」之策,考慮到其中所牽涉的變因如盈幼玉、夏星陳等,交叉衍生的變化
少說也有十幾二十套,各種暗号花巧無不牢記,配合得絲絲入扣,果然釣出了擅
匿其蹤的領路使蘇合薰。

  耿照見對面的黑衣女郎無意開口,她那貼身的魚皮勁裝裹出起伏有緻的腰臀
曲線,連肌束的張馳變化似都清晰可見,隻怕再一動,便是抵命互搏的局面,單
臂一橫,将黃纓遮護在後,視線不離女郎柳腰上的盤索。

  天花闆上的機關能否容納兩人同時鑽入,耿照無法判斷,但身爲占據地利的
一方,蘇合薰一旦回到夾層中,要再揪出她來可就千難萬難。耿照暗自提勁、放
松肌肉,專等她抛繩抽身的一刻,便要搶攻發難。

  隻是他萬萬沒想到,蘇合薰出手的第一着,竟是将臂間的盈幼玉扔給他!

  玲珑浮凸的蜜色胴體一瞬間充滿視界,耿照蓄勢待發的一擊失卻目标,唯恐
一閃身盈幼玉那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瓜撞上地面硬木,不免鮮血迸流,趕緊接過放
落;蘇合薰趁機後躍直上,雙手攀住屜闆一蕩一挺,細圓的柳腰連着緊并的大腿,
繃出曼妙滑順的肌肉線條,眼看整個人就要沒入黑黝深幽的暗門洞中。

  耿照一個飛步踩上紫檀雲榻,借力一蹬,箕張的五指揮過暗門洞口,卻撲了
個空,女郎姣好修長的足胫腳掌便如化霧一般,自洞口下方一攪即散,仿佛抓不
到實體,屜闆随即「砰!」一聲翻落,欲進無門。

  眼看耿照頭頂将撞上屜闆,他左手一翻,五隻指頭宛若塗膠,牢牢黏上光滑
的闆面,一瞬間身子非但未墜,反又拉高寸許,「呼」的一聲右拳揮出,正中屜
闆另一側!

  那處正是屜闆據以開阖的合葉部位,這拳用盡耿照丹田餘勁,轟得合葉鉸鏈
碎如齑粉,分不清是金工或木造。屜闆失去承拖,轟然掀飛,兩條渾圓結實的長
腿滑将出來,恰被力盡的耿照抓住,雙雙落地,滾作一團。

  女郎雖極苗條,臀股卻豐盈有肉,耿照背脊觸地,撞得幾欲嘔血,與懷中軟
玉一襯,直是天堂地獄之别。可「天堂」也不是吃齋的,一翻身跨在他腰臍間,
牢牢将男兒壓制在地,雙手撮拳狂毆,落點無一非是要害,比地痞還兇狠。

  耿照丹田空空如也,再提不起絲毫氣力,莫說還手,連招架亦有不能,雙手
抱頭,狼狽地護住眼睛咽喉等部位,一邊拚命扭動上半身,以手肘肩膊擋下緻命
的攻擊。

  自他武功有成……不,該說是自出江湖以來,這是挨得最窩囊最無力、偏又
離死亡最近的一頓揍,絕難想像它是出自一名清冷幽淡的女郎之手。

  蘇合薰狂毆了一輪,聽得一旁黃纓尖聲大叫,似要沖過來拚命,冷冷地易拳
爲爪,便要取這男子之命,豈料指尖才一觸他喉頭肌膚,勁力便狂洩而出,抓住
咽喉時已無半分實勁,别說是捏碎軟骨了,就是搔癢都嫌太輕。

  (……這是什麽妖法!)

  女郎不由一驚,卻未慌亂,左手食中二指戟出,搶攻人體最柔軟脆弱的兩眼。

  耿照避之不及,伸手抓她腕子,蘇合薰頓覺整條左臂的力氣無分内外,眨眼
間竟都消失無蹤,猶如食鹽溶水一般,連忙揮開,屈膝往他腹間一頓,借力彈了
起來。

  耿照痛得眼前煞白,卻知這是千載難逢的反擊機會,也不管什麽觑不觑準,
上半身藉着膝擊之勢一仰,薜荔鬼手中的一路「施無畏手」已應運而出,試圖留
下女郎。

  蘇合薰畏懼他那吞吃功力的詭異手法,連消帶打奮力撥開,身上氣力卻越見
衰落,長腿連蹬他頭臉胸腹,着着都中要害,雖無奪命之威,仍是疼痛欲裂,乘
勢退出了男子臂圍,未敢戀戰,返身掠過黃、盈二姝身畔,如飛燕般竄出房門。

  「别……别跑!」耿照掙紮而起,連呼吸幾口,功力卻提運不上來,仗着一
股不屈狠勁邁開步伐,咬牙追去,隻來得及扔下一句:「照看盈姑娘,小心調虎
離山!」黃纓冰雪聰明,便即會意,要囑咐他「小心點」時已沒了人影,趕緊搶
過盈幼玉的佩劍攢在手裏,将房門牢牢闩上,死盯着那個翻開屜闆的暗門,絲毫
不敢大意。

  夏星陳閨房所在的樓層沒見半個侍女,自是出于夏代使的嚴令,誰也沒敢不
識相地前來打擾——關于她私藏貂豬的傳言,在婢仆之間普及的程度,可能遠遠
超過她們的主子所能想像。蘇合薰縱有幾屏廊庑間趨避自如的絕頂身法,眼下卻
沒有盡情施展的氣力,不顧撞跌發足狂奔,也不過領先耿照僅僅一個轉角。

  氣空力盡的兩人一前一後,在幽暗的紫檀曲廊間轉來繞去,耿照邊跑邊四下
亂瞟,希望找到一枚巴掌大小、有些份量的硬物,照準一擲,以結束這場疲憊而
狼狽的追逐——正這麽想着,女郎又拐了個彎,轉角另一頭「砰」的一響,耿照
轉過一瞧,赫見是條死路,左手邊一間廂房門扉大開,透出的燈暈照亮了晦暗的
廊角,顯然女郎已别無去處。

  這實在是太明顯的陷阱。隻差門楣未書「請君入甕」四個大字、檻上遍髹示
警的朱漆,刀俎齊備,專待魚肉而已。

  耿照别無選擇。他一躍而入,果不見女郎蹤影,屋底的錦榻放落紗帳,并卧
着三名女子,其夢似酣,勻細的呼吸聲混着淡淡溫澤,盈滿這廊深處的小小幽間。

  他隻看一眼便已後悔。

  夏星陳、盈幼玉……還有一個,自是小黃纓了。他雖想到機關暗門可能還有
其他人會出入,然黃纓縱使精靈古怪,卻無應付各種突發狀況的武藝。合是他太
過大意,不該留她一個人在房裏照拂的。

  黃纓衣着完好,呼吸平順,身上并無目視可見的皮外傷,制服她的人不僅點
穴手法了得,也沒有淩虐少女的惡習。他正想進一步檢查,身後傳來「笃、笃、
笃」

  輕響,一名華服老婦拄杖踱進房裏,悠悠斷斷的細弱呼吸似帶一絲痰濁,即
使耿照說不上精通岐黃,也知是受了内傷。

  漆燈夜照,逆光的容顔看不真切,微佝的身形卻透着難以言喻的威壓;被暗
影所遮的面上射來兩道寒芒,令人難以相對。上回耿照遭遇這般淩厲的眼神,是
在蕭老台丞的糧船艙中,隻不過老台丞的目光如劍,老婦之眸卻宛若幽潭映月,
似帶着某種望之不進的深。

  兩人對峙片刻,老婦人突然笑起來。

  「我一直想看看,是什麽樣的孟浪少年敢偷入我冷鑪谷,如虎入羊群般,吃
了我辛苦栽培的丫頭們。」她淡然道,低潤的嗓音優雅而從容。「看來你隻有淫
賊之膽,卻無淫賊的腦子。」

  (果然是她!)

  耿照本不确定她的身份,此際一聽再無疑義,抱拳道:「晚輩未敢自恃聰明,
隻爲見蚳長老一面,不得以才出此下策,還請蚳長老見諒。」

  第百四三折君如不歸,蒼生何望來者正是天羅香實質的掌權者、輔佐過三代
門主的大長老,人稱「代天刑典」

  的蚳狩雲。耿照雖未見過蚳姥姥之面,初遇明棧雪時,卻曾隔着廢井磚垣聽
過她的聲音,此際再聞,不費什麽氣力便辨出蚳姥姥的身份,更加印證了自己的
猜想。

  暗中監視盈幼玉等諸代使的神秘客,對她們實無惡意,否則以這幫妮子的大
意輕忽,要從内部癱瘓天羅香,不過反掌間耳。想通了這點,耿照的思路豁然開
展:什麽人會放心不下這些少女,非于幕後妥善掌控才肯罷休?窺視之人縱非蚳
姥姥,也必定是蚳姥姥派來的眼線;要和姥姥搭上線,須着落在此人身上。

  蚳狩雲微眯起眼,似正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片刻才道:「你尋我,無非就是
想出去,是也不是?」耿照事先想好了幾套說帖,沒料到她單刀直入,滿腹草稿
無一堪用,索性點頭。

  「正是。請長老通融——」

  「理由。」蚳狩雲舉起一隻細小的手掌,燈芒映得指尖蒼白微透,宛若薄紙。

  「放你,總得有個理由不是?莫非你覺得,我天羅香如廟會市集,任人興起
便來,興罷即去?」口氣雖淡,卻無輕佻諷刺之感,出乎意料地認真。這樣一本
正經的口吻神态耿照并不陌生,眼前的老婦人無論容貌身形、聲音姿态,與雪豔
青雖無一相類,甚至可說背道而馳,但說話的模樣卻出奇相似,差不多就是相依
多年的母親和女兒,分開面對時,總令人想起不在此間的另一位。

  (該是雪豔青像姥姥罷?)

  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約莫是這樣了,耿照心想。看來,雪豔青的
正直磊落、恩怨分明,亦是得自姥姥悉心調教。

  蚳姥姥要放行的理由,也就是說存有「放人出谷」的可能性——完全不予考
慮之事,根本毋須浪費時間。耿照強抑心頭悸動,思考着有什麽可拿來與她交易,
片刻才抱拳一拱,審慎應答:「晚輩耿照。」

  蚳狩雲笑了。「看來,你的名字應該頗具份量,足以交換你的自由。可惜它
對我毫無意義。」柺杖輕拄,發出「叩」的一聲脆響,向他邁出一步。

  她的腳極小,探出裙裾的絲履尖如蓮瓣,形狀姣好,與魚尾镌深的手臉絕不
相襯,意外地充滿優雅動人的風韻,卻不顯輕佻,履上的黃栌染絲在燈下顯出泛
金的赤色,更添一縷幽微神秘的氣息,可以想見她年輕時,必是一名風姿綽約、
氣質出衆的絕色佳人。

  姥姥一動,仿佛燭照外的幽影都跟着動起來,一步踏落,黑翳隐然成形。縱
使耿照真氣衰弱,先天感應遲鈍,也知是凝力待發的前兆,急忙補充:「晚輩效
力于鎮東将軍帳下!」

  蚳狩雲眉目一動,淡道:「那更不能放你走了,是不?」羅裙翻轉蓮尖踏地,
又上前一步,周身幽翳缭繞,如一绺绺剪碎的烏綢,逐漸纏上持杖之手。耿照終
于确定雪豔青不在此間,否則蚳狩雲該知道他的名字;而雪豔青自承廢驿襲擊将
軍一事,非是蚳姥姥授意,以眼下姥姥對鎮東将軍府的敵意推斷,她已知曉此事,
沉聲道:「看來,晚輩也隻好以雪門主的下落交換了。前輩以爲如何?」

  「狡詐。空口白話,也好插标喊價!」話雖如此,蚳狩雲終于停步,周圍的
黑氣随之收斂。她看了耿照一眼,淡然道:「我家門主,在慕容柔手上?」

  耿照搖頭。「沒有,晚輩安排門主暫居之處十分安全,将軍不知。」蚳狩雲
點頭:「你是早有貳心呢,還是待價而沽?千辛萬苦藏起人,卻拿來換了你原本
就有的自由,似乎太不合算。」

  耿照還是搖頭。「我對所司并無貳心,這也不是買賣。我與門主相識于危難
之中,我救她一回,她也救我一回,若将她交與将軍,未免太不講義氣。況且貴
派雖列七玄,然門主行事,卻是江湖罕見的光明,晚輩縱不才,卻想交她這個朋
友。」

  将血河蕩所遇簡略說了。爲免洩漏蠶娘之事,隻說二人埋了金甲,往下遊覓
處藏身便罷。

  蚳狩雲并未打岔,安靜聽完,似揣摩他故事裏都有些什麽破綻。

  「……晚輩闖入冷鑪谷,實屬意外,非是成心,還請前輩明鑒。」耿照遲遲
等不到回應,隻得先打破沈默。「若前輩尚有疑義,不妨提出,凡晚輩所知,定
爲前輩一一解釋。」

  「不必。」蚳狩雲淡道:「我想知道的很多,如埋甲之處,如我家門主下落;
如你的陽氣何以如此暢旺,本門的「天羅采心訣」又何以對你不起作用……林林
總總,非三言兩語能盡。幸來日方長,盡可慢慢問,你若老實交代,也少吃些零
碎苦頭。」

  耿照心頭一凜,才知中了對手的緩兵計,蚳狩雲從頭到尾都沒想同他談,她
要的隻是拖延。耿照赫然驚覺自己的盲點:「女兒總是很像母親」興許是對,雪
豔青的磊落直率,讓他抱持了錯誤的期待,以爲能和育成雪豔青之人開誠布公,
忘了狡詐如郁小娥、狠辣如孟庭殊,同樣出自這名華服老婦的調教,甚至以她的
後繼者自居——說不定,雪豔青才是這座冷鑪谷裏最格格不入、絕無僅有的例外!

  問題是:一意拖延的蚳狩雲,她想避免的是什麽?等的又是什麽?

  (蚳姥姥的呼吸聲……内傷!)

  耿照心念電轉:不會說謊的雪豔青親口告訴他,姥姥受了極重的内創;明姑
娘在蓮覺寺力戰群姝,幾以一己之力滅了天羅香的主心骨,使姥姥無法視事,雪
豔青才會受鬼先生煽動,做出狙擊将軍的錯判……此際的姥姥,怕連站立說話都
已逼近極限。她欲避免的,恰恰是與他動手過招!

  念頭方落,耿照猿臂暴長,迳拿蚳狩雲杖頭。

  蚳狩雲冷笑,藜杖一縮,避過少年指掌,卻未抽身挪退,以免耗去所剩不多
的氣力,恃的是臨敵經驗豐富,總能以最小的動作,于最險的一霎躲過攻擊;至
于是無力反擊故而隻避不攻,抑或另有别圖,則尚未可知。

  耿照丹田空空如也,一身渾厚真氣消失得無影無蹤,仗着年少血盛雙臂搶進,
一路「寶箧手」妙着紛呈,仿佛憑空幻化出幾十條手臂,隻是招招都拿杖頭,執
的是晚輩向長輩請招的禮節,亦有「男女授受不親」之意。寶箧手雖是「掌底有
掌、臂外生臂」,在諸多顧忌之下,炫目奪人的威勢不免打了折扣;饒是如此,
這輪密不透風的搶進還是發揮了效果,兩人一來一往三十餘合,耿照翻腕一攫,
指尖拂過蚳狩雲的織錦大袖,按說這下應該力透袍錦,生出一股綿韌的無形之勁,
其後的三個變式分采上、中、下三路進襲,如收魚線,無論哪個都能将老婦扯近
身來,甚且扯得重心偏失,不沾而跌。

  無奈耿照氣勁虛浮,力不從心,不過徒具其形罷了,被蚳姥姥大袖一揮,整
條右臂蕩了開來,姥姥杖頭順勢遞出,撞向他胸口「膻中穴」。

  這着不可謂不快,但耿照終究比她年輕了四十來歲,且不論内功修爲,耳目
之靈、筋骨之健,理當遠遠淩駕于年逾耳順的老婦人,及時翻過右掌,「啪!」
一聲接住了镌有伏蛛形狀的杖首。豈料蚳狩雲嘴角微揚,陡地松手,并指如劍,
以絕難想像的角度與速度欺進耿照懷裏,重重戳上膻中穴!

  耿照手裏猶抓着藜杖,勝負已于瞬間底定。他眼前乍黑,迎着當胸貫至的劍
指仰倒,無數念頭如電光石火般掠過腦海,才發現自己敗得一點也不冤。

  自蚳狩雲現身,其一言一行,動靜觀瞻,全都是爲了在動手之際,遞出這悖
離常理、敗中求勝的極險一劍。老邁、傷病、不良于行……未必盡是假,但更多
卻是經過精心編排的巧妙僞裝,目的自是爲了松懈對手心防,好一擊制勝。若非
耿照守禮自持,并未緊迫相逼,恐怕一上來就要中招,敗得比此際更快更慘。

  他深悔自己的颟顸托大。

  就算能熬過天羅香的苦刑逼供,絕不洩漏明姑娘半點消息,但……黃纓該怎
麽辦?那黑衣女郎一直于暗中窺視,必然知曉黃纓與他是一邊的,如今失手被擒,
誰來救黃纓脫險?

  ——都怪我……都怪我!

  (阿纓!)

  耿照自可怕的夢境中蘇醒,本欲起身,一動才發現通體虛乏,半點氣力也使
不上,有那麽一瞬間以爲經脈俱斷,從此成了廢人,不由一背汗浃。

  「你醒啦?」一把清脆甜潤的女聲歡叫,湊來一張彎睫大眼的白皙圓臉。少
女并未如他夢中那樣披血哀嚎、豐盈有緻的雪白胴體被駭人的刑具刨刮解裂着,
每道凄厲的創口都像剜在他心上;除了眉宇間隐有一抹疲憊之色,像沒睡好似的,
她的形容模樣倒可以稱得上是「神采飛揚」,決計不是階下囚徒,連身上的衣物
都從半透明的薄紗換成了黃花襦裙綴杏色半臂,至少他毋須再煩惱眼睛該往哪兒
瞟。

  「身子還疼不疼?我給你打了桶清水來,給你抹抹胸膛——」黃纓笑眯了眼,
自顧自的說着,一邊熟練地擰幹了雪白棉巾,冷不防男兒伸手攫住她幼細的腕子,
啞聲道:「阿纓……阿纓!她們……有沒爲難你?」

  黃纓被他捏痛了,俏臉煞白,卻忍着沒哼聲,心想:「他才醒來,頭個兒想
到的便是我。」不禁歡喜起來,面頰熱烘烘的,輕撫着他的手背,揉開他那揪緊
的心思,咬唇笑道:「姥姥沒爲難我。這兒好吃好住的,還有漂亮衣裳穿,要是
出入自由,和仙境也差得不多啦。」

  耿照放下心,思緒逐漸恢複運轉,不免疑窦叢生;腦中紊亂的雜臆一下子理
不清,順口問:「我……我昏迷多久啦?」黃纓歪頭想了一想,蹙眉道:「差不
多兩天。這兒不見天日的,時辰拿不準;自來這兒咱們已經吃過六頓啦,應該是
兩天沒錯。」

  耿照最後的記憶片段,停留在被蚳狩雲并指戳倒,難不成……有人從蚳姥姥
手下救了他們倆?」不,是姥姥救了你。」黃纓搖搖頭,忽地壓低聲音:「我也
不曉得怎麽回事,醒來便在這兒啦。那老虔婆讓我照顧你,我瞧她對你挺好的,
說不定是看上你啦。」自己也覺滑稽,噗哧一聲,抿嘴咬唇,露出一臉好色小欲
女的暧昧釁笑。

  耿照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卻也忍不住笑了,心懷略寬,忽聽門外一人介面:
「嚴格說來,是他救我,不是我救他。」咿呀一響推門而入,正是蚳狩雲。黃纓
悚然一驚,也不知教她聽了多少去,忙起身垂首,雙手規規矩矩地置于膝前,乖
巧應道:「姥姥。」

  蚳狩雲看都不看她一眼,曳着層層織錦羅裙行過她身畔,淡淡撇下一句:
「出去罷。」迳坐榻緣,微眯着眼端詳耿照的氣色。耿照本想趁她診脈之際,突
然動手發難,爲此凝神蓄勁,才發現丹田内似有一縷碧火真氣盤繞,雖極微弱,
至少不是空空如也。

  (她說我救了她……是什麽意思?)

  稍一遲疑,蚳狩雲已自榻緣起身,坐上了幾畔一隻氣墩,從頭到尾都沒碰耿
照一下。兩人四目相對,蚳姥姥似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本該身負高明内功,
但不知爲何,全身的功力卻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明明經脈無損,運氣行功的法
門也一如既往,偏就是沒了真氣,是不是?」

  耿照心想:「果與我身上的異象有關!」他對蚳狩雲不再抱持不切實際的臆
想期待,失風被擒的谷外奸細非但未施加拷打,反奉爲上賓,其中必有蹊跷。再
說,欲知傷勢複原的情況,把脈是最可靠的法子,診法中有所謂「望、聞、問、
切」,蚳狩雲舍切診就望診,可見有不能與他相觸的理由。耿照能想到的,就是
自己體内那吞吃一切功力的無底深淵。

  蚳狩雲見他面色陰沈無有反應,也不生氣,怡然道:「日前我天羅香來了一
名極厲害的對頭,殘殺本門許多弟子,我率教門内的菁英迳行圍捕,不想卻中那
人奸計,折将損兵,傷亡慘重,連我自己都受了傷。」

  耿照心想:「這說的是明姑娘。」又聽蚳狩雲道:「那人于我天羅香的了解
十分透徹,鑽研出一門獨特功法,專破本門「腹嬰功」,其勁力一旦鑽入體内,
便似星火沾上硝石,炸得五内爆血,破體而出,死狀極慘。」

  她這幾句說得平淡,面上還帶着微笑,仿佛在說什麽鄉裏逸聞似的,耿照卻
聽得毛骨悚然,想起了嶽宸風的「紫度雷絕」。

  明棧雪一身神功,俱與嶽宸風雙修而來,對彼此所學多有涉獵;況且,明棧
雪曾爲他祛除體内雷勁、壓制碧火功的心魔障,對兩門同源武學間的交流轉換頗
有心得,就算使不得完整的紫度神掌,要模拟雷勁破體的驚人威力,也就是她想
不想而已。

  天羅香内功走的是純陰一脈的路子,陰陽本就既相斥、又相引,相克相生;
天羅香經由汲取陽氣一途,提升純陰功體,也可能因爲一點陽氣侵入丹田,與陰
勁激烈反應,如于油中點火,最後釀成大災。若說盈幼玉等所用的采補邪法乃前
者之闡發,明棧雪便是以後者的原理迳行破壞,使大利成大害,殺天羅香諸教使
個措手不及,将戰果擴大到極緻。

  耿照偶聽盈、夏二姝提過蓮覺寺大戰,再拼湊黃纓四處聽來的片段,心想明
姑娘縱使武功絕頂、心計過人,畢竟雙拳難敵四手,豈能以一人之力,挑了整個
天羅香的菁英?這時才恍然大悟。明棧雪或許就爲那一天,準備了大半輩子,乃
至自污其軀,助嶽宸風竊占虎王祠、掘出《虎箓七神絕》……等諸行,似也都有
了合理的解釋。

  雪豔青是個直腸直肚的,說好聽是「磊落光明」,其實就是不通世務。站在
明棧雪的立場,要癱瘓天羅香,首要的目标就是蚳狩雲,蓮覺寺大戰沒能将她鏟
除,便是殺敗八大護法也不算赢。以明姑娘的能耐,姥姥就算僥幸留得一口氣,
離死也不會太遠了。

  蚳狩雲望進他眸子裏,似将他的沉吟低回一一讀清,信手拂了拂裙膝,怡然
淡笑:「你識得蘅兒,是麽?」耿照回神爲之一悚,暗忖:「蘅兒?是明姑娘的
本名麽?」他沒有騙過蚳狩雲的把握,正猶豫着該如何回答,蚳狩雲卻沒等他應
口,迳将膝腿上的裙布理平,笑道:「我要是想找她,用不着透過任何人,隻消
放出「姥姥未死」的消息,她自己就來了。那丫頭比誰都清楚,除非我倒下,否
則天羅香永不消亡。再說了,」老婦人擡眸直視着他。明明面帶笑容,卻令耿照
心頭一震,仿佛在她之前宛若透明,什麽心思也藏不住。「你丹田裏那縷真氣,
與蘅兒的外學系出同源;你在廊間追逐薰兒的身法,分明是本門的「懸網遊牆」;
更别提你在玉兒身上逆行「天羅采心訣」

  的采補法門……這還看不出你與她之淵源,姥姥就真是老糊塗啦。」

  「關于她的消息,我無意從你身上取得。」蚳狩雲斂起笑容,正色道:「你
隻需要知道,無論如何,我決計不會、也不容許其他人傷害你。什麽事你都毋須
欺騙我,因爲你騙不了我,而且欺瞞我對你沒有一點好處,不管你想什麽要什麽,
我都會幫助你,不問理由,不計代價。這樣,能不能讓你換個角度,靜下心來聽
聽我要告訴你的?」

  耿照連問「爲什麽」都懶得,蚳狩雲說的話他一個字也不信。雖說老婦人未
趁他無力抵抗時嚴加拷掠,甚至善待黃纓,但這些不過是懷柔之術,一時權宜罷
了。

  比起明姑娘的下落,眼下她或有更緊要之事必須解決,譬如性命——這種交
易耿照并不是頭一次遇到,巧的是:他與五帝窟的合作,恰恰築基于嶽宸風的紫
度雷絕之上,而蚳狩雲願意放下身段,向一名階下囚示好,也可能是明姑娘将雷
勁打進她體内,眼看強行壓抑必成沉痾,死馬當活馬醫罷了。

  「帶我們出谷,我幫你祓去雷勁。」耿照謹慎斟酌字詞,避免提出的條件遭
到曲解。「我隻在谷外救治,再行拖延,後果自負。」

  蚳狩雲聞言微怔,片刻才搖搖頭,魚尾镌深的嘴角抿着一抹無奈的笑。

  「我說過,我已痊愈,是你救了我一命。現在,咱們得來救你。」老婦人沉
聲道:「說來汗顔,那日爲制住你,我戳你胸口膻中穴的那指實已用上全力,一
時竟壓不住經脈裏的異種陽氣,眼看要五内俱焚,豈料你體内那吞吃内息的深淵,
不僅将我指尖的勁力悉數化消,連蘅兒所種的異種陽氣亦一并吸過去,點滴不留。
若非你昏迷栽倒,脫出了挾制,再這麽吸将下去,我怕也沒命在這兒同你說話了。」

  這就能解釋何以蚳狩雲迄今不敢碰觸他——饒是如此,耿照仍半信半疑。一
手掌管天羅香的「代天刑典」蚳狩雲就算是個知恩圖報之人,對他的感謝能否大
過教門與自身的利益還未可知,更何況當時耿照并無相救之意,充其量誤打誤撞
罷了,對照蚳狩雲那番「我會幫助你」的說法,簡直毫無說服力。

  蚳狩雲似連他的疑慮都早已預見,并未顯露一絲不忿,娓娓續道:「我不知
你年紀輕輕,何以有如此高強的内功修爲,但若非如此,你已被體内的「殘拳」
勁力吞噬殆盡,不隻内力點滴無存,興許連血肉筋脈亦保不住,活生生被吸成了
一副白骨,死狀慘不堪言。」

  ——「殘拳」!

  這是耿照第二次聽到這兩個字。蚳狩雲曾輔佐過天羅香三代門主,乃七玄中
極受敬重的大長老,見識廣博,她與灰袍客都說這是「殘拳」,怕不是空穴來風。
耿照對她提防甚深,但終究是好奇大過了戒慎之心,不禁搖頭:「我……我沒練
過什麽殘拳,也沒聽過這路武功。「殘拳」……究竟是什麽?

  爲何不斷吞吃氣勁,使一切拳掌内功的威力皆化爲無?」

  「這個問題,數十年前我曾問過一個人,但那人不學無術,又油嘴滑舌得很,
怎麽說都不正經,聽得我火冒三丈。至于那搞不清楚的氣人回答,卻是沒留下什
麽印象。」

  不知是不是耿照的錯覺,蚳狩雲在說這幾句話時,峻峭的臉部線條似乎變得
柔和,笑意悠遠,卻無前度的淡漠自持,仿佛一具陳舊斑剝的木雕泥偶突然注入
了生命,所有的情感都變得鮮活起來,不再随着時光逝去風化凋朽,隳爲煙塵。

  「殘拳是一種武功。」

  話才出口,老婦人似省起其中引人誤區處,差一字便成了毫無意義的廢話,
不覺輕笑。「非是一門,而是一種。殘拳與我所知的東洲武學俱不相同,無法以
既有的武學理論加以闡釋,當年那人說與我聽之事雖似是而非,如今想來,又非
全無道理,也隻能姑妄揣測,勉而砺之。」

  耿照沒敢嘴硬,抱拳一拱:「還請前輩指教。」

  蚳狩雲面露微笑。「你的内力根基如此深湛,能負荷「殘拳」的餘勁連吸幾
天幾夜還未死,這份造詣放眼東洲,休說年少一輩,便在成名的高手中亦屬罕見,
若無明師奇遇,等閑難有。我來問你:内功是什麽?」

  耿照想了一想。「是氣。天地萬物,莫不有氣;修習内功的法門,便是在經
脈中創造一處具體而爲的小天地,動如六合周流運轉,因而勝過未曾習武的平常
人。

  内修之道,養氣與運氣同等重要,善養氣者得長生,然而要用于武學,運使
之法卻比多寡更緊要。」

  「有這番體悟,也足以匹配高強的内功修爲啦。」蚳狩雲聽得連連點頭,微
笑道:「那我再問你,運使内氣,以何爲本?」

  「以「存想」爲本。」耿照想也不想,沖口便答:「内氣無形無質,不比筋
骨肌肉,須以意念來導引,澄心内觀,反照空明。」

  蚳狩雲點頭道:「我所知武學,無論高明或粗淺,均以此爲基礎,「殘拳」
卻不同。尋常武功練到了存想這一步,須持續厚積内力,或以左道之法激發潛能,
以供意念驅使,循序的便是内家正宗,取巧的便是邪功;積攢多效果好的便是神
功,事倍功半則是庸學。

  「但殘拳修練内力不過是引子,「存想」之後,再一步便是「坐忘」,須堕
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而後才能同于大道。一味積攢内力反是走上岔路,唯
舍去對内外形質的執着,方可升華意念,使之通于寰宇六合而不昧,頃刻萬裏,
無所挂礙。」

  耿照不識道書,否則聽到這時,該知道這些都是教人修仙解脫的法門,連領
有職券牒文的道士都未必盡信,況乎習武之人?直令他雲山霧罩,隻覺此說未免
太過虛渺。

  内功的修習雖非「眼見爲憑」,可輕易以肉眼看出内氣的運行變化,卻須實
打實地揮汗修練,半點取巧不得。耿照縱有連番奇遇,才得這般深厚根基,但也
是經過蓮台三戰後,屢在生死邊緣淬砺,方有如今初窺堂奧之感:「堕肢體黜聰
明」雲雲,比附意象也還罷了,真不讓想也不讓動,豈非坐着發呆?

  可蚳狩雲的「大論」還遠不僅僅于此。

  「「坐忘」之後,便是「神解」——心神既能溝通天地,不受外物所限,則
天地萬物的力量皆能爲你所用。内功若是在經脈中塑造一處具體而爲的小天地,
讓你動若六合,「神解」便是讓寰宇六合成爲你,你想像自己是風,便輕如鴻毛,
快哉千裏;想像自己是雲,則聚合離散變化無常……約莫如是。」她盯着耿照的
臉龐,忽「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掩口道:「我終于明白,那時他爲何笑得如此
酣暢啦。原來我的表情是這樣。」

  耿照一怔回神,忍不住搖搖頭,蹙眉道:「前輩有沒問過那人,他的神解境
界是如何練成的?說法可以虛無飄渺,修練的過程可不。他能使殘拳,必是找到
了切實可行的法門。」

  蚳狩雲似是對他的反應很是激賞,柳眉一挑,斂起笑容,正色道:「他說是
給人揍出來的。傳他武藝的那名異人天天同他打架,每回動手都像有什麽深仇大
恨似的,一股腦兒地往死裏打。

  「他每次醒來發現還活着,功力便向上提升一層;有一天,身子裏「突然有
些癢癢的」、「像給針刺了個小洞」——這是他的原話——力量傾洩而出,到那
時他師父同他打架再不敢留手,沒過幾天就趁他睡死的時候逃跑啦,約莫是擔心
徒弟報仇,也一股腦兒往死裏打。」

  這些話都不是蚳狩雲自己的口氣,耿照能從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懷緬之色,
以及那渾不設防的淡淡笑意,窺見那人的一绺剪影,仿佛就坐在華服老婦的身畔,
大馬金刀地吹着牛皮,逗得她又氣又好笑,忍不住捏着衣袖掩口……耿照從臆想
中回到現實。蚳狩雲沒必要騙他,要取他的性命,她多的是機會能下手,此際依
舊如是;世上雖有騙人消遣的惡徒,但他在老婦人身上看不出那種以玩弄他人爲
樂的惡意。

  有沒有可能……她才是抱持了錯誤期待的那個人?

  她錯把自己,當成了昔年舊朋的後人。通過奇特的「殘拳」,老婦人把偶然
出現的陌生少年與已逝的故人連結起來,在回憶的過程中修複創口、尋求慰藉,
甚至是彌補遺憾。

  耿照明白自己同「那人」毫無瓜葛,他的親生父母出身雖卑微,來曆卻清楚,
與養父耿老鐵一般,均未涉武林。而他的一身武功則得益于明姑娘,盡管之後屢
有奇遇,卻無一個如姥姥描述裏那樣的人。她肯定弄錯了,錯得離譜。

  盱衡形勢,這樣的誤區對耿照而言,毋甯是不幸中的大幸。若非誤以爲他是
故舊之後,以蚳狩雲在廊底邊間所展現的心機與狠辣,耿照不敢想像于眼下盡處
劣勢的情況,這位大長老的手段将會是何等的雷厲刻毒。

  然而不知爲何,如果可以的話,他并不想利用這個從天而降的大好機會。仿
佛爲了從強烈的排斥感中掙脫出來,耿照甩了甩頭,順着她的話介面:「晚輩雖
常教人打個半死,倒不曾從内傷外創中得過什麽好處。在此之前,我從未聽過
「殘拳」之名,自也沒學過,這殘拳既有如此駭人的威力,何以在江湖上聲名不
顯,沒聽過有哪位前輩高人使得?」

  蚳狩雲淡然一笑。

  「因爲它改了名字。」

  「改……改了名字?」江湖絕學屢經增益修補,那是有的,可不管怎麽改,
隻有名号等閑不易,乃出于宗門傳承之考量。一套字号響亮的拳劍名頭之下,經
常包含諸多派系源流,各家所使或不同,但均以此爲名,以顯其宗。如殘拳這般
可怕的武功,修者便想改名,也管不住江湖耳語,決計不能銷聲匿迹,或輕易以
其他面貌示人。

  「獨孤弋還未登基之前,以「殘拳」、「敗劍」兩套武學行世,所向披靡。
當了皇帝之後,底下的臣子亂拍馬屁,反倒叫不了這個名兒啦,說是其兆不祥,
有傷國祚,改稱「皇拳禦劍」。」蚳狩雲冷笑:「都叫「皇拳禦劍」了,有别人
能練麽?這還不扣你個僭越的罪名,抄家的抄家、滅族的滅族?堂堂帝皇,連開
宗立派亦有不能,隻能眼睜睜看絕學湮沒後繼無人,獨個兒在皇城中寂寞凋零。
對付武人,這是最毒的心計。」

  耿照悚然一驚,掙紮坐起。

  「殘拳……殘拳是太祖武皇帝的武功?」

  蚳狩雲笑道:「宇内無敵,還能是哪個?自也隻有他了。」神情竟隐有一絲
驕傲。耿照腦中一片嗡然,諸般雜識紛至沓來,恍如熏蜂:體内這個奇怪的「吸
功深淵」,自他在溪畔拚命使出一着「落羽天式」後便即出現,分不清是此招遺
患,抑或灰袍客的武功所緻。

  若是那灰袍怪客所爲,則此人興許與太祖武皇帝有關——比起他那時靈時不
靈的「落羽天式」,這個可能性要靠譜得多。耿照不認爲以自己狹隘的識見、粗
陋的設計創制而出的生澀刀法,竟能複現太祖武皇帝的成名絕學;灰袍客的行徑
雖與傳聞中磊落豪邁的太祖毫不相襯,但二人同樣武功絕頂、深不可測,說不定
年歲也差堪仿佛,彼此間若有什麽關連,似乎也不奇怪。

  蚳狩雲看着他。「你真不知道,身子裏的殘拳餘勁是怎麽來的?」

  耿照老實搖頭。「我被一名蒙面灰袍人打落山溪,醒來之後就這樣啦。倘若
我身上的異象确實來自「殘拳」這部武學,那麽那名灰袍人與太祖武皇帝必有牽
連,說不定……太祖還活在這個世上?」

  這回輪到蚳狩雲搖頭了。「他已經死了,我知道的,而殘拳于此世并無傳人,
連他最鍾愛的十七弟獨孤寂也沒能得傳。我曾問他,爲什麽不教獨孤寂殘拳,他
笑着說:「遲啦,本想讓他練得歡喜些,多點成就感,便傳了他一套修練内力的
便捷法門。一下子沒留神,他的内功居然練到這麽高啦,定見已成,要想再回頭
走我的路子,難啊!練得也不痛快。何苦來哉?」

  「我說:「你弟弟忒聽你的話,你讓他重練還不行?」他笑得可壞啦,挨近
了說:「那我讓你廢功重練,你肯不肯聽我的話?」我琢磨了半天,偏就狠下不
這個心,才知修習這門武功難如登天,是從一開始便難。若不是找個心如白紙的
孩童,從小教起,誰能練出内力又舍去?」

  灰袍客的内力修爲十分驚人,與蚳狩雲所說并不相符,但耿照甯可相信自遇
上太祖武皇帝的某位故人,甚至就是他本人。「若世上再無第二人能使殘拳,前
輩如何斷定不是太祖武皇帝?」

  蚳狩雲從床頭屜櫃中取出一小塊木闆模樣的物事,小心翼翼擱在榻緣。耿照
這才發現是一本硬襯的繡金簿冊,兩面裹着錦繡緞子的薄闆間釘着線裝絹冊,冊
裏卻連一個字也沒有,頁與頁之間夾着一張張大小不一、精粗各異的零星紙頭,
竟一本用來夾畫的吸墨冊子。

  耿照坐起身來,揭開封面,見夾的那張紙泛黃陳舊、布滿绉折,似是被捏成
團之後才又細細攤平,紙上以炭枝一類繪着一名濃眉大眼的少年,身上的短褐松
松垮垮地披着,袒露出結實虬健的胸膛,手裏提了雙男子樣式的軟靴,正不住滴
着水;圖面雖隻畫了胸膛以上的部位,以及一隻提靴的右手,卻能想見他精赤雙
腳,涉水而過的模樣,筆觸稍嫌稚嫩,神韻的掌握卻極其生動。

  「那是我們頭一回相遇。」蚳狩雲抱膝垂首,盯着那幅炭枝速寫,面上露出
一絲溫柔的神氣。「他害我的銀票掉進水裏啦,說什麽也要給我撿回來。我本想
一爪捏碎他的喉嚨,無奈不識水性,心想等撈上來再殺他罷。」不知想到什麽趣
事,忍不住笑了起來。

  耿照翻過那幅速寫,果然有着大片暈開的黑紅墨漬,這圖居然是畫在櫃票的
背面。想到掌管天羅香的蚳姥姥居然精于繪畫,姥姥畫這幅畫的時候興許還很年
輕,想到畫中之人便是名動天下的太祖武皇帝……耿照隻覺極不真實。這若是個
圈套,也未免準備得太過周折細膩,連黃舊的往日時光都成了共犯幫手,才能透
着一股子的懷緬與沈醉。

  接着的幾張也都是炭枝速寫,畫中人的衣着模樣也都差不多,作畫的紙頭有
從帳冊裏撕下的,也有舊春聯的下半截;背景從水邊、山邊乃至篝火夜星,似可
見着兩人行旅痕迹。還有一幅是獨孤弋睡着的模樣,他精赤上身,枕着恣意舒展
的強壯臂膀,既酣倦又天真。

  耿照已非不曉人事的無知少年,這幅畫裏所蘊含的缱绻溫情,濃得幾欲透出
紙面。隻有在纏綿過後、身心俱都滿足已極的少女,才會在夜裏偷偷擁被而起,
于随身的絹上留下情郎童稚的純真睡顔。

  他擡望蚳狩雲一眼,看盡世間百态的老婦人早已過了含羞别首的年紀,隻垂
眸含笑,低聲道:「一開始我們就知道是露水姻緣,至少我是知道的。那時,我
是教門裏最年輕的織羅使者,野心勃勃,從沒想過跟個籍籍無名的漁村少年過一
輩子。

  我能給的,就隻有這麽多啦,再多的他也要不起。」

  耿照翻過了一大摞炭枝速寫,終于看到頭一張彩墨,畫裏的男兒依舊濃眉大
眼英風飒飒,卻換過一身快靴錦袍,腰帶上還墜着一塊流蘇白玉,雖說「人要衣
裝佛要金裝」,但不知爲何總覺得這身打扮不适合他。

  「……後來,他就被接進鎮東将軍府了,我才知道他是獨孤執明的庶長子,
連他自己也不曉得。我一直在想有天離開他時,他不知道會有多傷心,爲了那一
天我練習了很久……沒想到,卻是他先離開了我。」

  後頭作畫的紙,就不再顯得那樣淩亂了。精心裁剪、宛若信箋的紙頭上,畫
着身着武服、铠甲戎裝的獨孤弋,畫工比前頁更顯精緻,布局總是規規矩矩的,
人在中央,天地留白,前中後景層次井然,着墨肯定是事後才細細填滿,卻少了
那種亟欲捕捉某個瞬間的興起與急切。

  更重要的是:畫與畫之間,看得出少年逐漸成了青年,獨孤弋的身形拉長了,
那股子屬于少年的單薄清瘦漸被結實魁梧所取代,每一幅圖間隔的時間更長,刻
畫得也更細緻,但有幾張是沒畫完的,或畫到了一半,又以重彩濃墨胡亂抹去,
終究還是舍不得丢,一并夾進了冊子裏。

  「我們一直沒斷聯系,或許徹底分開,比想像中更難。那時我們都被身邊的
事折騰得精疲力竭,誰也不想再提分合聚散。」姥姥淡淡一笑。「除了打仗那幾
年,他年年都來看我,待上一夜,沒天亮就走。連登基後我們也算常見,三兩年
裏總遇得到一次,五月初七在桃源村桃花塢的湖畔船屋裏,多半是我等他。」

  耿照很難想像這是什麽樣的約定。沒有書簡往複,沒有消息互通,一方是平
望都日理萬機的九五之尊,另一方是江湖上争盟争霸的邪派首腦,他們之間到底
是情是愛,是肉欲抑或友誼?怕連二人也說不清。

  「所以,他一定是死了。」蚳狩雲輕道:「二十幾年來,我年年都到桃花塢,
卻再也沒見過他。如非身故,豈能如此?」

  這并不能解釋蚳狩雲對耿照的态度。思念獨孤弋是一回事,或許在她心目中,
天下無敵的獨孤弋絕不可能突然暴斃,她依舊年年前往桃源村小屋,等待那人忽
然穿過垂楊柳蔭,無聲無息出現在身後,但獨孤弋不會變成一名少年,他的兒孫
一輩裏也沒有如耿照這般年紀之人,再說耿照的形容相貌,與畫中人渾沒半點相
似。難道老婦人認死的,就真是殘拳而已?

  「我們最後一次相見時,他說:「我這回來東海,是想給殘拳找個傳人。可
惜來晚了一步,那小子天資不壞,自個兒偷練内功刀法,居然頗有火候,這下想
要教他廢功重練,可就難如登天啦。也罷,各有各的緣法,不必勉強。既然來了,
不如我傳給你罷?」」

  蚳狩雲見他目瞪口呆,也無絲毫不悅,拂了拂裙膝,怡然道:「他說的每件
事你要都當真,幾個腦袋都氣壞啦。我隻道是逗我玩兒,沖他冷笑道:「你明知
我練不了,成心氣我麽?」誰知道他真從懷裏拿出一摞紙,上頭密密麻麻填滿了
狗爬字,也不講章法布局,總之難看得緊,一望便知是他親筆。

  「我心想他都做了皇帝,便找不着代筆潤色的大學士,好歹裱糊成卷罷?這
般醜陋,是想弄瞎誰的眼?沒來得及取笑,轉念又想:不對,這回他是認真的。
這紙裏寫的東西,他不想讓别人知道,隻能自個兒琢磨,藏着掖着偷寫;寫完了,
就立刻趕來東海,找他心目中的傳人。」

  耿照濃眉一皺,喃喃道:「這就怪了。太祖皇帝說過獨孤寂「定見已成」,
是萬萬不能回頭練殘拳了,難道在他心目中,東海還有其他合适的傳人?」蚳狩
雲笑道:「你比你看起來的樣子聰明多啦,一下子便抓到了關竅。」耿照苦笑:
「我就當前輩是贊我好了。」兩人相視一笑,氣氛在不知不覺間和緩了許多。

  「他一向……不是個講規矩的人。」半晌,蚳狩雲輕歎了一口氣,搖頭道:
「什麽開宗立派留名千古,半點沒放心上。他做的,不過是想做之事罷了,或者
是他覺得非做不可的事。過往相見,他總會帶些小東西讨我歡心,有時是好吃的
糕點,有時是路旁采的一朵漂亮野花。我從來都不愛這些,那都是他歡喜的。」

  她擡望耿照,忽抿起一抹意味深長、似笑非笑的唇勾,眯着眼說:「我要的,
一向隻有武功。年輕時我隻想壓倒同侪,早日跻身教使之列;等手握大權,又一
心輔佐門主,補救本門内功不足以駕馭《天羅經》武技的缺陷,老實說我在教門
内得以平步青雲,晉升得如此順遂,多少是讬了他的福。

  「我倆情濃時,我想學的,他總是一股腦兒全教給我,毫不藏私。我學會
「敗劍」的時間,怕還早了獨孤寂許多年,隻不過那時他才粗具構想,還有許多
未及錘煉完滿之處;後來我再見他施展,與當年所授頗有出入,求招的心思卻淡
了,保持原狀也沒甚不好。」

  盈幼玉所使的詭秘劍招,想來便是這門尚未完熟的「敗劍」雛形了。

  耿照想起盈幼玉與黑衣女郎交手時,于險中求勝的迅辣劍法,雖非無敵,卻
有股難馴的狂烈與野性,臨敵時來這麽一下,确實防不勝防。太祖武皇帝年少所
創的劍式粗坯,即有如此鋒芒,經他千錘百煉、曾壓勝無數高手的完整「敗劍」,
該有何等驚人的威力!

  而腹嬰功不足以駕馭人稱「七玄第一武典」的《天羅經》,則是天羅香最大
的秘密,不僅外人不知,教門内亦秘而不宣,如明棧雪之流的門主候選,或蚳姥
姥這般掌大權者方可預聞。耿照雖聽明姑娘說過,料不到蚳狩雲竟坦承以告,心
中五味雜陳,尚存的一絲提防戒慎,自此益發淡薄。

  姥姥續道:「他與埋皇劍冢的「千裏仗劍」蕭谏紙乃一師所授,連蕭谏紙的
武功,他也不瞞我。蕭老兒迄今仍一無所知,他的獨門絕技「雲海蒼茫訣」和
「八表遊龍劍」,我都會着一點兒。」

  耿照心中微動,沉吟道:「我聽說太祖爺與蕭老台丞鬥氣,才一怒将他貶出
京城。會不會……他是想将這份手稿交給台丞,卻怎麽也拉不下這個臉,故而假
讬前輩,心底卻盼着有朝一日,台丞能從前輩這廂取得?」

  蚳狩雲渾身一震,淡淡的笑意陡被震散了似的,隻餘一抹殘映,凝于飽受歲
月侵蝕的面上。她不得不重新衡量眼前的少年:最初她以爲他心思機敏,而後才
發現他心細如發,不易受變亂紛呈的外物所迷惑,總能專注地把握細節。到得這
時,她卻覺得他對于人情世故有種極其銳利的直覺,足以越過橫亘其間的歲月殘
垣,看見隐藏在背後的善良與誠摯。

  ——他真的……是你派來的罷?

  你還記得你留了東西在我這兒,想起要來拿了麽?真是的!一看……就知道
是你啊!

  老婦人靜默良久,仿佛不想從思憶裏抽身離開,片刻才拈袖搵了搵眼角,長
歎一聲。

  「不是蕭谏紙。他說啦,「将來有個人出現,你就把這交給他,我不知他何
時來、生作什麽模樣,姓誰名啥……我等不到那時啦,神棍也是。」我從沒見過
他那樣沮喪,仿佛幹了件天大的錯事,再也無法彌補似的。

  「他說:「我師父讓我們等待時機,以拯救黎民蒼生。異族出現時,我們以
爲時候到了……你要是見過異族就知道,牠們沒點兒像人,個個都是鬼怪。誰見
了不以爲世道将亂,蒼天降下了妖孽來?

  「「可我們錯了。時間還沒到。異族不過是水滾前的浮泡沫子罷了,那真正
天殺的玩意兒還沒來。我同神棍都錯了,錯得離譜。我把百年難遇的猛将強兵、
不世英傑拿來争天下,讓他們死的死、散的散,才發現要打的對象還未現世…
…萬一牠明兒來了怎麽辦?韓破凡、武登庸都已不在,萬一我打輸了,誰來拯救
蒼生?」」

  耿照聽她喃喃出神的口吻,複誦那呓語般的内容,完全理解如此淺白混亂、
毫無章法的話語,何以能牢記數十年。在靜室聽來已是如此懾人,若由天下無敵
的獨孤弋口中說出,該有多麽詭異!

  「我從沒見過他這麽憂慮。他并不害怕,隻是焦躁難平,仿佛一切都亂了套,
卻找不出相應之道。那次之後,我就再沒見過他了,隔年平望都傳來皇上駕崩的
消息,我隻當他是詐死逃離朝堂,以擺脫那幫令他喘不過氣來的臣工。我年年都
盼着他在遠方玩累了,終于又回到桃花塢來,好讓我把這束紙頭還給他。」

  耿照将那本織錦冊子翻到了後半,吸墨的薄絹間不再出現圖畫,取而代之的,
是一張張寫滿歪扭小楷的紙片。「前輩——」他不敢多瞧,忙阖起簿冊便欲遞還,
蚳狩雲卻搖了搖頭,并未伸手。

  「他那天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我隻知道你在這節骨眼上突然來到了冷
鑪谷,身上帶着殘拳餘勁,就像他說的,一看就想起了這些紙頭,決計不會弄錯。
所以,我不能讓你就這麽死掉。」老婦人淡然一笑,眸裏卻閃着逼人的光。

  「我們還有時間,從裏頭找出救你一命的法子。如果獨孤弋說得沒錯,要接
替他來拯救天下蒼生的,恐怕就是你了。」

  第百四四折驚燕回翔,流沔移光這一日,越浦城裏始終刮着風,遠方烏雲宛
若接鱗,一路密密麻麻壓向城頭。

  天還沒大亮,市集裏開門做生意的、各門橋外列隊準備進城的,都被濕濃厚
重的烏翳壓彎了腰,心知晌午前是見不着日頭了。夜幕将以另一種形式侵占白晝,
無論人們歡喜與否。

  做爲東海商業最盛的城市,地處要沖、三川彙流的越浦一年到頭都有市集,
那怕是風雪陰雨,未至澇災之前,絕不歇市;就算西邊城門被洪汛沖毀了,東門、
北門等照樣開市。在越浦百姓看來,營生營生,有營才有生,日子若要過将下去,
總得開門做買賣。鄉下趕集時那種暴雨倏至、衆人一哄而散的情景,在越浦城裏
是決計沒有的。

  但這雨卻始終下不來。

  西南側朝鑫門的橋市邊上,大把大把的垂柳翻騰如翠浪,泊岸小舟莫不收起
旗招,被風刮得磕磕碰碰,悶鈍的木質敲擊聲卷入風裏,倏又無蹤。

  流入朝鑫門的伏公圳,水面最處寬不過二十餘步,對比越浦諸多聯外的人工
水道,顯得格外寒碜。蓋因修建之初,本爲城外農田引水灌溉之用,農民運送作
物入城販賣,取道伏公圳最是便利。

  故越城浦早年,此間市井極盛,圳上橫跨着大大小小的橋梁共一十七座,不
但方便城中居民往來,滿載瓜果時蔬的小舟更能直薄橋下,舟主系舟于砌石岸,
迳往橋畔柳蔭陳物插标,滿城風聞,形成橋市。

  随着越浦城區擴大,各水陸通道陸續啓用,行會、城尹府對集市的擘劃亦已
成形,朝鑫門于焉沒落。迄今擺攤的多半是無行無會的散農,或自吃之餘拿點魚
蝦換零花的船戶,行會不爲難這些辛苦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随他們叫賣;逛
朝鑫門橋市的,也都是些舊習難改的老越浦,雖是一片寥落景況,有人就愛這裏
的閑散随意。時人詩曰「柳下風餐常鶴發,陳橋是處販新魚」,庶幾堪喻。

  五更開市的朝鑫門,平日未至辰時便即歇市,今日拜天陰之賜,都近巳午之
交了,還有零星的攤子趕着收拾避風。往來的人們無不扶冠環裾,抱身而行,以
免被風掀飛了衣發。

  一名身穿白衣、鬓邊簪着白花的女子,臂彎裏挂着小小的竹籃,低頭走上了
名爲「念阿橋」的跨圳石橋,一陣陣的大風吹得她裙裾逆揚,裹出一身凹凸有緻
的曼妙曲線,飄散在風中的烏濃長發,更襯得肌雪逾衣布,直要掐出水來,平添
幾許動人韻緻。

  少婦低垂粉頸,微微側着玉頰,濃發半覆着臉面,無法看清她的容貌,然而
光是高聳鼓脹的前襟、細圓的葫蘆腰,以及極富肉感的豐盈臀股,便是放到越浦
頂尖的風月場銷金巷裏,亦屬罕見的尤物;相貌毋須悉見,已極攫人目光,連道
旁女子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橋上一名中年婦人停下了收拾,扯開嗓門殷勤叫喚:「這位小娘子可是要買
鮮魚?」連喊幾聲,那少婦才回過神,以小指将拂過面龐的發絲勾至耳後,果然
露出一張千嬌百媚的臉蛋,雖眼皮浮腫玉頰消瘦,頗見憔悴,仍未減其清麗,襯
與眼角一粒晶瑩小巧的淚痣,令人生憐。

  「魚……是了,大娘有魚麽?」少婦喃喃應口,兩排彎翹的濃睫輕輕顫動着,
心思似乎不在此間,早已被風刮去了遠方。

  中年婦人笑道:「有有有,上好的鳜魚,小娘子定要嘗嘗。」揭開覆于木桶
上的深青荷葉,見清水中遊着一條肥美碩大的銀鱗魚,通體青黃,帶有條狀烏斑,
前額斜平、颔突吻尖,背上的魚鳍還有一條條醒目的棘刺,模樣十分兇猛。

  少婦蹲下端詳了半天,卻未露出婦人期待已久的驚喜神情,隻淡淡地問:
「這便是鳜魚麽?怎生吃才好?」

  婦人笑道:「小娘子一定不是本地人罷?這鳜魚乃是三川名産,肉質緊實,
滋味鮮美,去骨剖花之後入油鍋一炸,再澆上糖醋汁,便是一道遠近馳名的「松
鼠鳜魚」。配白飯吃,鮮得能把舌頭也吞落腹底。」

  少婦笑了,宛若春花開綻,明豔不可方物。「聽來挺不錯,可惜隻有一條。」

  她歎了口氣,笑道:「也罷,就買這條。大娘,這鳜魚怎麽賣?」

  「算小娘子一百五十文錢就好。」



.
2016-3-13 17:1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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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婦人聽出她話中之意,敢情是嫌不夠吃,柳眉一挑。「小娘子府上人丁旺,
一條若不夠吃,我家還有幾尾,都是清早捕的,裝入竹籠浸在水中,一般的鮮。
小娘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說着便要起身。

  少婦「嗯」的一聲,似不怎麽上心,纖長的右手五指輕撫桶緣,桶中鳜魚感
受震動,不住東突西竄,仿佛威吓着看不見的敵人。

  蓦地一人蹭來,也在荷葉木桶前蹲下,撫颔啧啧稱奇:「哎呀,是鳜魚耶!
阿嫂也賣我一尾。」卻是名披着鬥蓬、浪人模樣的虬髯男子,鬥蓬連着亂發在風
中獵獵作響,露出其下的臂鞲綁腿,似是武服;背後斜背一捆長長的青布包袱,
所貯應是兵器一類,說是刀劍,似乎又粗圓過甚,看不出是何物。

  少婦一驚回神,卻未起身,攏着裙裾手按飛發,姣好的唇線勾起一抹微釁的
笑容,像替壞掉的人偶注入生命力似的,整個人突然警醒起來,生香活色之中隐
含一絲危險與戒備,對比先前的頹堂呆怔,簡直判若兩人。

  「胡大爺也買魚呀!」她抿嘴一笑,眼波漾如桃花。

  「忒巧。這尾讓與胡大爺罷,我可以等。」

  虬髯男子哈哈一笑。「那就多承耿夫人的好意啦。喂,我說阿嫂,」冷不防
叫住婦人,眯起晶亮的眼睛,露齒微笑。「這魚幾多錢?」

  中年婦人本欲離開,被他吓了一大跳,手捂胸口,強笑道:「這……這位大
俠也愛吃鳜魚麽?我……我家裏還有幾尾,一并取來賣與二位。」

  男子連連點頭。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好意思,我這人耳朵比較尖,方才大老遠聽見啦,
一百五十文是吧?阿嫂家裏有幾簍,我全包啦!」一瞥身畔少婦杏眼圓睜,趕緊
補充:「……自然是扣下這位小娘子的幾尾之後,其他我全包啦。莫說青魚行,
你這鳜魚在越城浦任何一處橋市,一對都能賣到五百文以上,阿嫂賣個幾百斤給
我,越浦的青魚行就讓我給打垮了。屆時魚行的蟹眼高少不得要來求我,跻身越
浦五大家指日可待,可喜可賀、可喜可賀!」說着大笑起來,仿佛一手把持越浦
魚行的桓家少東桓嚴高就跪在他跟前苦苦哀求,大有躊躇滿志、一飛沖天的氣魄。

  那婦人強笑道:「哎唷,大俠可真是愛說笑。這……哪能啊!」

  男子笑道:「東海央土之交本多丘陵,三川切割群山而過,水流湍急,地形
破碎,才能養出肉質結實、性情兇猛的鳜魚來。漁民冬季時捕鳜,須在這些崎岖
縱橫的丘陵間爲之,一路往西賣過來,跌價與計裏相仿佛,賣到越浦之時,差不
多就是一斤幾十文錢。

  「但你這是春鳜,是春汛來時,從山裏沖出的大魚,乃經曆整個冬季的弱肉
強食、汰出的鳜中豪強,個頭大、滋味美,數量也不多,重點是産地還捕不到,
得往下遊找。你隻消打過一天的漁,決計不會拿冬鳜的價錢來賣春鳜。」

  一旁少婦依舊維持攏裙蹲踞的姿勢,他人做來粗鄙難看,于她卻是美如圖畫,
說不出的嬌俏順眼。她伸手托腮,歪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瓜,笑吟吟道:「不想
胡大爺亦是捕魚能手,說得一口好漁經。指不定大娘見奴奴生得可愛,偏就賣我
便宜些,怎使不得?」

  「使得!當然使得。」男子大點其頭。「隻不過她這魚是上東邊兒州橋口魚
市買的,魚尾那兒有個小小的「張」字膠印,是青魚張家的号記,一瞧便知。專
程買了五百文的魚,來賣你一百五,居心叵測,小娘子不可不防啊!」

  那婦人畫眉山挑,頓時來了精神,忙七手八腳撈起活魚,往男子鼻下一送,
得意洋洋。「真沒有!大俠你誤會啦,這魚是咱自家捕剩了的,随意拿來換點零
花,見小娘子俏麗可人,結個善緣罷了。」

  男子一臉歉意,連連點頭:「真是我犯渾,對不住二位。得,你拿柳葉條串
了給小娘子,家裏那幾尾算我的。」變戲法似的從鬥蓬底下亮出半截帶葉柳條,
也遞到婦人眼下。

  那婦人不由一怔,整個人愣在當場,竟忘了接過。男子搖頭歎息:「你一不
懂抓,二不會串,過往在這念阿橋做買賣,是買魚送木桶麽?」劈手奪過,柳枝
穿入魚目一系一甩,單手将活魚披挂在肩後。

  婦人見僞裝被揭,面色沉落,反足一蹬身後橋欄,「唰!」自二人頭頂越過,
輕輕巧巧落在橋中央,喝道:「你是何人?」附近往來的路人、柳下打盹的攤販
等計七八名起身聚攏,将男子與少婦圍在窄小的石橋上,顯是婦人同黨。

  男子笑道:「回去同你們家十九娘說,胡彥之向她問好。但教你們金環谷在
越浦一日,我擔保你們沒安生日子好過,不管幹什麽、去哪裏,都能見着你胡大
爺的金面。耿夫人,以你一位絕色佳人的犀利觀點,我這樣說有沒有讓你覺得很
帥很有印象?」

  「耿夫人」笑道:「隻可惜有點美中不足。哪天胡大爺給人毒啞了,那就更
完美啦。」男子搖頭道:「最毒婦人心哪。我那耿兄弟怎娶了這麽個毒婦?」少
婦神色一黯,眉宇間浮露凝愁,但不過就是片刻,旋又恢複成那沁人的冷豔,抿
嘴道:「金環谷十九娘,我不記得惹過這号對頭。不過派出這些個丢人的貨色,
諒必不是什麽體面的人物。你幾時見過漁婦畫眉的?」最後一句卻是對那婦人說。

  那婦人悚然一驚,忍不住伸手撫眉,才知早已露出馬腳,鐵青着臉冷道:
「符姑娘,對不住,我家主人請姑娘同我等走一趟金環谷。姑娘如若不從,我等
隻有得罪啦。」

  這豔麗的白衣少婦便是符赤錦,而虬髯男子自是胡彥之胡大爺了。蓮台戰後
耿照下落不明,符赤錦在蓮覺寺住了大半個月,日夜守在掘坑邊上,不論死活都
想頭一個見着他,苦撐之下,累得數度昏厥,被将軍夫人喚人擡回驿館,親自照
拂,因而掘坑炸毀當夜,僥幸躲過了一劫。

  沈素雲心疼這位得來不易的體己伴兒,堅持摒退仆傭,亦步亦趨地看顧她,
唯恐她心傷「亡夫」一時想不開,做出殉情之類的傻事。如此一來,符赤錦便回
不了棗花小院了,蘇醒後略作思索,隻得暫居朱雀航大宅。

  朱雀航大宅的總管李綏甚是老練,對将軍夫人說:耿夫人其實是越浦烏夫人
的遠房親戚,蓮覺寺戰後典衛大人聲威遠揚,震動三川,越浦之中人人敬重,烏
夫人遂把這座閑置的宅邸「借」給耿夫人,以爲靜養之用。

  沈素雲熟知越浦商人趨炎附勢的嘴臉,她丈夫是抹油的鐵棍光杆兒一根,等
閑誰也攀不上;對掌管藥材一行的烏氏來說,由符赤錦身上下工夫,指不定能藉
着自己攀上鎮東将軍的門路,這般投資沒一個浦商會放過,若然易地而處,怕沈
素雲自己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遂不再疑,陪符赤錦住進了大宅,直到這幾日才
又搬回驿館,但仍天天往訪不辍,非要見上一面、說幾句話才安心。

  符赤錦隻能利用當中的空檔返回棗花小院,不意今日在中途遇伏。

  那婦人袖底一翻,亮出兩柄寒霜霜的匕首,形制較尋常匕首略長,偏又不及
短劍的長度,右手那柄較左手的又更長些,柄锷處似是一隻展翼的鳥形,掐着華
麗的金絲雕飾。

  胡彥之一瞥四周,算上那名僞裝漁婦的中年婦人,圍上來的共有七人,六女
一男,年紀極輕,起身行走之際才發現她們四肢修長,俱持同樣的一對長匕,不
覺微凜:「連形比翼,契闊在昔!你們……是「分飛七落燕」!」

  婦人傲然道:「胡大爺好見識,竟也聽過我等的匪号。」

  胡彥之神色凝肅,沉聲道:「你們是翠十九娘請回來的,還是送出去的?」
婦人不想他一問就問到了點子上,微微一怔,片刻才詭笑道:「胡大爺好問,可
惜我不能答。」一使眼色,那六人忽然停步,身子壓低,擺出接戰的架勢。

  符赤錦沒聽過什麽「分飛七落燕」,她出來透氣,買些魚鮮瓜果回棗花小院,
随身沒帶兵刃,隻能空手應敵,見胡彥之神色凝重,絲毫不敢大意。況且以二敵
七本就讨不了好,背門與胡彥之相貼,低道:「這些女子武功很高麽?我瞧着不
像啊。」

  「當時耿照武功也不高,你怎逮不住我們仨?」胡彥之沒好氣道:「「分飛
七落燕」于央土買命榜上大有名氣,她們最厲害的,是能殺武功極高之人。你有
什麽本事盡管使将出來,千萬别留手,萬一形勢不好,本大爺肯定腳底抹油,決
計是不救你的。」

  符赤錦「噗哧」一聲,眸裏卻無笑意,淡然道:「你放心,我不會死在這兒。

  我還等着見他一面。」蓦聽婦人一聲厲叱:「殺!」

  一陣大風刮過橋面,符赤錦頓覺前後左右似有風刀掠過,幾欲帶轉身子,
「嚓嚓」幾聲輕響,左上臂傳來一陣極薄極銳的疼痛,溫濕的液感蜿蜒淌下,劃
破袖管的那一刀幾乎肉眼難辨,入肉卻深,差不到一寸便要傷到臂後手筋,自己
竟連對方是如何下的手都沒瞧見。

  (好快……好驚人的速度!)

  「怎樣?是不是名不虛傳?」身後傳來的聲音帶着笑,符赤錦卻聽見極細微
的「滴答」響,低頭一瞧,腳邊落着點點殷紅,胡彥之顯不隻傷到一處,傷勢或
數量都在她之上。

  ——這些人是怎麽辦到的?

  符赤錦微眯杏眼,發現除婦人以外,視界裏的三人全換了面孔,方才她記得
是三名豔若桃李的女郎,此際卻是二女一男,年紀均不超過二十,突然會意:
「她們使的,是「一刀斬」!」

  「好眼力!也不枉我替你擋了一刀。」胡彥之笑道:「出鞘傷敵,一刀取命,
正是「一刀之斬」的精華。她們速度極快,沖過我們身畔的瞬間才出刀,而且兩
兩一組,你的手眼身子本能地要閃其中一個,另一個便由反方向下手,因此每回
交換位置必能傷敵,獵物最後隻能被放幹鮮血,乖乖閉目待死。」

  「或被某一刀割斷咽喉,登時了帳。」符赤錦笑道:「你怎知她們不是打從
一開始,就打算多砍你一下?」

  胡彥之大笑。「這也是大有可能。都說「擒賊先擒王」了,當然得挑棘手的
先幹掉——」

  「殺!」婦人一聲斷喝,六燕飒然飙過,兩人身上又多添三道傷口。符赤錦
本能避開卷向雙腿的刀風,以免失去行動能力,因此仍是左上臂被拉了道口子,
較前度略淺,卻更接近手筋。

  金環谷派這組人馬來狙擊她,完全是精心設計過的結果。她的功夫本就不以
快著稱,而「血牽機」的施展,更需要若幹程度的緊貼與滞留,像這般分光化影
般的和身一刀飛斬,快得連眼睛都幾乎看不見,一沾即走,如何運勁操縱她們?
若非胡彥之橫裏殺出,今日這個跟鬥她是栽定了。

  (金環谷、金環谷……這個毫無印象的名字,何以要費盡心思來擒我?)
「小心……」突然間,胡彥之急切的叫聲将她拉回現實。「……來啦!」

  六道驚人的風壓交錯而過,彼此雖有先後之别,卻不足以讓符赤錦的身體做
出反應。她本能抱住受創的左臂,這回激靈靈的疼痛來自右側腰際,她幾可想像
鎖定左臂的那人發現她試圖閃避後、她身後的另一人無聲出刀的模樣,不禁恨得
牙癢癢的,忽想起衆所周知的「一刀斬」罩門。

  一旦出手,直到再度恢複拔刀姿态之前,施展者都無法再行攻擊或防禦!也
就是說——(把握機會……就是現在!)

  符赤錦不顧腰臂間的痛楚,憑藉着先前的記憶,點足撲向離她最近的一頭
「燕子」!隻消打倒一人,就能癱瘓一條「一刀斬」的殺人動線……「等……等
一下!回來!」

  身後胡彥之大叫,帶着前所未見的倉皇懊惱,随即六道風壓再度以她爲中心,
呼嘯着壓碾穿行而過!

  符赤錦隻覺自己活像被剝殼的魚蝦,在狂風中軟弱得難以反抗,兩道比前度
更深、更熱辣的劇痛劃過背門以及右大腿,同時響起一串激越的金鐵铿擊,睜眼
赫見胡彥之雙手斷劍拄地,胸膛、腰側俱都裂開凄厲的血創,最嚴重的一道傷在
左側大腿,剝奪了站立的能力,隻能拄劍半跪,勉強維持不倒。

  「還……還活着麽?」他的聲音在風咆中被揉壓碾碎,符赤錦覺得就像自己
的身體一樣四分五裂,無法拼湊出完整的形狀。

  但她還沒死。

  「分飛七落燕」的六燕斬本就是六個人,分持十二柄匕首,每條攻擊線上均
有兩個端點,于交錯的刹那間連斬四記,其中有三刀可以是虛招,封死敵人的退
路,使其露出空門。隻消逼出破綻,一刀砍實了,便是一次實打實的有效攻擊。

  符赤錦于攻擊結束瞬間的判斷是正确的。毀去任一點便能癱瘓一條線,可惜
她忘了「分飛七落燕」有七個人。

  負責指揮的中年婦人在她一動之際,便看穿了企圖,即刻下了圍殺的暗号。

  除符赤錦鎖定的目标與她相距太近,不及完成一次攻擊、隻能迳行走位之外,
其餘五人立時返身,同時爲彌補回氣不及、力量稍弱的缺陷,雙刃齊出;如非胡
彥之以雙劍并身子擋下了絕大部分的攻勢,手無寸鐵的符赤錦怕已被砍得血肉模
糊,成了一團血人。

  「你現在知道……她們的僞裝爲什麽這麽爛了吧?」胡彥之居然還笑得出來。

  「這幫娘兒們是狙殺組的,不是刺探組。」

  符赤錦也笑起來。

  「她們真要狙殺,我都能死兩遍啦。」她沾着血珠的雪白面龐一笑,豔得令
人怵目驚心。「派狙殺組對上不能殺的對象,頂上的人莫非是豬麽?」

  「是不是豬我就不敢肯定。」胡彥之搓搓下巴,忽「噗」的一聲失笑,伸出
血淋淋的左手往胸前一比,劃了個幅度驚人的誇張半弧。「不過她這兒老是塞着
兩頭小白豬,那是有的……哎唷!」

  趴在地上的符赤錦不知怎麽弄的,狠狠踢了他一腳,笑吟吟道:「我們就喜
歡帶豬上街,胡大爺有意見麽?」

  胡大爺怎敢有意見?他巴不得世上女子全帶倆小白豬,還經常讓牠們出來透
透氣;有意見的是「分飛七落燕」,尤其是領頭的「燕首」夕紅飛。她們本是直
屬秘閣翠氏的暗殺部隊,爲增加曆練,同時替主人打探仇家的下落,才以殺手的
身份行走江湖,不意卻闖出了偌大名頭,成爲十九娘手裏的财源之一。

  「分飛七落燕」的江湖評價頗爲微妙:僞裝潛伏、一擊中的,有許多比她們
幹得更出色的,于買命榜的排名卻有所不及,蓋因七燕的合擊之術,可以精确擊
殺武功遠高于她們的對手,最适合用來對付自恃甚高、功夫極硬的一流高手——
這種人往往不是尋常殺手能對付的。

  此番被急急召回金環谷,原以爲有什麽大用,豈料卻被派到這念阿橋上蹲點
放哨,與其他門人渾無二緻,夕紅飛心中多少是有些不舒坦的。因此一見獵物送
上門來,便亟欲回報上司,以取得狙殺令建功。

  若有血牌在手,這對活寶早已是死人了——夕紅飛咬緊銀牙,捏得玉指格格
作響。「分飛七落燕」自出道以來,還未受過這般言語奚落,這一男一女縱使形
容狼狽,已是半死之人,非但未出言讨饒,反倒你一言我一語地調侃起來,令她
暗下決心,就算要帶活口回去覆命,也要再拿掉他們半條命,瞧他們還笑得出來!

  她高舉的右手五指飛快做了個手勢,六名雛燕眼神一凜,殺氣更濃,悄悄亮
出燕匕的翼形尖锷;若有日頭,該能在斧形的翼緣映出猙獰的鋼色。七燕的長匕
不僅雙刃開鋒,連翼锷兩側也是利器,在接近獵物的瞬間,一人等若有八處銳鋒
接敵,兩名燕雛交錯後,最多能在對手身上留下十六處傷口;六人齊齊掠過,那
也同千刀萬剮相差不遠了。

  夕紅飛的武藝絕不能算高,她一手訓練的燕雛們更不消說,她們倚仗的是脫
胎自狐異門輕功的絕頂身法,摒除一切枝節,專注于直線上的瞬間加速,以達到
掠影分光之境。這些「燕雛」十六歲就能上陣,無論多麽優秀,最多也隻能用到
廿三;過了這個巅峰,速度便再也不能繼續維持,必須汰舊換新。

  這是向青春借來的力量,足以斬開最老練、最沉凝的武者。光陰不易,衰老
則腐,本就是天地間不可違抗的至理。大道之前,誰不辟易!

  「殺!」

  尖亢的命令貫穿風咆,成環狀分散的六名燕雛倏地消失形影,以絕難想像的
極速沖向目标,豈料這一次,卻以令她難以想像的結果收場——率先掠過胡彥之
身畔的一組人身形倏滞,原來他以斷劍絞入燕匕的翼形锷刃之間,卡死了那兩名
年輕女郎的行動,挾着二人一個轉身,蕩開了緊接而來的第二組人!

  燕匕周身開鋒,本就是極難使的險兵,四人進退失據,跌撞間傷人自傷,紛
紛倒地。其中一柄燕匕插進老胡左脅,堪堪被他以腋臂夾住,一拳将持匕的狠辣
少年轟飛,忍痛拔出,點足迳取夕紅飛!

  另一廂,掠向符赤錦的兩人忽然踉跄倒地,符赤錦松手滾了開來,以免被奇
銳的燕匕所傷,卻是她趁仆地之際,悄悄取出藏在腰帶裏的「天雷涎」。這枚黃
豆大小的透明膠弦乃漱玉節所贈,一直被她收在貼身香囊裏,不意今日派上用場。

  被絆倒的兩名雌燕雛中,一人被自身的疾沖之力拉脫了踝關,所幸燕匕并未
傷着身臂,隻疼得在地上打滾;另一名少女着地一滾,腰腿敏捷地讓過雙手利刃,
便欲起身,符赤錦一掌按上她腰背,「血牽機」潛勁發動,少女回臂欲斬她脅側,
右手燕匕卻硬生生停在那把又細又圓的凹陷葫腰之前,但聽「噗」的一聲細響,
左手的匕尖已插進自己的大腿。她愣得一愣,激靈靈的疼痛直竄腦門,才知所見
非幻,「哇」的一聲慘嚎了起來。

  夕紅飛料不到最自豪的燕雛于眨眼間潰敗如斯,腦中一片空白,眼見胡彥之
持匕刺來,竟不敢撄,履尖交錯布裙倏轉,閃身讓了開來。胡彥之與她淩空交錯,
就這麽越過半人高的石砌橋欄,直墜橋底。

  夕紅飛忽覺不對,轉頭見另一側符赤錦笑如銀鈴,雙手似拿着什麽看不見的
物事往石欄镂空處一套,也跟着翻過身;撲至欄邊一瞧,見符赤錦「唰」的一聲
滑至水面,卻未應勢入水,杏色的小巧鞋尖點水幾步,踩上一艘冒出橋洞的舢舨,
把手一松,「飕!」一聲收回天雷涎,笑吟吟地攏裙倚坐。

  一旁,胡彥之呈大字形躺着,手中燕匕虛指夕紅飛,雖未開聲,滿面都是
「有種你給老子下來」的釁容。夕紅飛一瞥仆地低嚎的燕雛,終究沒敢躍下,恨
恨一捶石欄,身影沒于欄後。

  「胡大爺要是預先安排了這艘船,奴家可真要寫個「服」字啦。」符赤錦難
得露出佩服的表情,重新打量身畔的虬髯漢子。

  「等等,你先等等……啊,原來受美人青睐,是一種這麽爽的感覺,讓我再
享受一下……啊嘶————」

  胡彥之歙動鼻翼,陶醉地深呼吸幾口,起身正色道:「那倒不是,我這人不
太說謊的。隻能說咱們和這艘寶船是真有緣。」一指後方。橋洞的另一頭,一名
船夫模樣的漢子遊到岸邊,被圍觀的路人七手八腳拽了起來,滿面不忿,不住朝
這廂指指點點。

  「胡大爺,我似乎聽見有人喊「打劫」啊。」符赤錦拊着耳朵聽半天,一本
正經回報。

  「你聽錯啦,他是說「姊姊」。」胡彥之說起謊來可一點兒都不害臊。「最
近這支歌兒在越浦可流行啦,到哪兒都有人唱。來,我唱給你聽。」

  「好啊,我最喜歡聽歌兒啦。」

  符赤錦巧笑倩兮,白皙小手一按他臂膀,胡彥之忽然回臂,燕匕對正咽喉,
鋒銳的尖端一顫,無聲沒入滲滿青髭的油皮,一顆飽滿的烏濃血珠汩溢而出。
「不過在聽歌兒之前,胡大爺先給奴奴說說,我猜咱們三邊在念阿橋,不算是偶
遇罷?」

  「不是吧姊姊,玩這麽硬?」

  胡彥之見她眼底殊無笑意,心知此姝辣手,半點玩笑開不得,聳肩道:「我
打進越浦就一直跟着你,有好些時日了。先說好,我對你沒啥興趣,隻是我兄弟
娶了條毒蛇爲妻,我得确定他不會被咬死。」

  符赤錦如遭雷殛,深呼吸了幾口,仍止不住顫,唯恐一劍刺死他,忙撤了血
牽機的潛勁,倩眸如電,冷冷說道:「現下再說這些,都沒什麽意思了。胡大爺,
我不喜歡有人跟着,今日承你相助,我很感激,日後有機會我會報答你;若有下
次,就沒甚情面可講啦。你明白沒有?」

  「我今兒來,就爲這個。」

  胡彥之解下長囊打開,露出其中的藏鋒刀與昆吾劍。

  「喏,給你的。」

  「……爲什麽?」符赤錦蹙起眉頭,微露一絲不解。

  「這是耿照的東西,理當由他的家眷收持。」胡彥之别過頭去,一派輕松地
聳了聳肩。

  「我不是專程來送遺物給你的,收着這刀,是讓你回頭交還給他。慕容柔掘
地數尺,隻差沒把阿蘭山弄穿了褲裆,莫說屍骨,連肉幹都沒找着一條,說明了
耿照不但還活跳跳,而且沒缺了手腳。誰都可以不信,唯獨你我不行;你給我往
死裏信着,等他回來,替我把刀還給他。這是頭一件。」

  符赤錦沒答話。水流與風聲吞沒了她細細的抽噎,而胡彥之隻是枕着沒受傷
的那條右臂望向遠方,将一方天地俱都留給了她。

  「那第二件呢?」

  好半晌她才又開口,語聲裏除了一絲濃滞,聽來已與平日無異。

  胡彥之轉過頭來,定定望着她,神情嚴肅。

  「方才襲擊你的「分飛七落燕」,是城外金環谷「羨舟停」所派。金環谷不
過是掩護而已,「羨舟停」的翠十九娘表面上是風月場銷金窟的老母雞,實爲狐
異門暗樁。她們的目的,怕是要将黑手伸入七玄,混七脈于一元,成就前人所不
及的大志業——我幹!這種話講出口來他們怎麽不會想先去死一死?光唸一遍我
都想給自己燒紙了,呸呸呸!」探出船舷一陣吐唾,又掬了把水漱口。

  符赤錦聞言倏凜,本欲介面,啓朱唇之際又将話吞回腹裏,靜靜打量了眼前
的虬髯男子片刻,才道:「你和狐異門,究竟是什麽關系?」

  胡彥之懶憊一笑。「你是聰明人,我知道你一定會問。我無意欺騙你,卻也
不想回答,你隻能選擇信或不信。信了,也才有合作的可能。」

  符赤錦撫着膝上光潤的烏檀長鞘,濃睫輕瞬,雲波流沔,露出一抹似笑非笑
的狡黠神情。

  「拿這個來堵我的嘴麽?」

  「那就要看你怎麽想了。」胡彥之淡然笑道。「莫忘了,要我信你,也不是
件容易的事。」

  出乎意料的,符赤錦并未考慮太久。

  「胡大爺想怎麽合作?」

  「七玄大會。」胡彥之以拇指刮着刺戟戟的方硬下巴,枕臂怡然道:「鬼先
生要演一台子「四方勸進」的大戲,七玄大會便是他龍袍加身的絕妙戲台。屆時
他安插的暗樁自是跪得一地龜孫也似,山呼「萬歲」不說,指不定哭着求他萬勿
推辭啊,蒼生爲念啊,什麽肉麻揀什麽說,可遊屍門吃這一套麽?

  「莫說一半,要有幾個不肯跟着演的,豈不顯得這夥人二百五至極?人家再
怎麽不要臉,真丢不起這個人。」

  符赤錦水晶心竅,立時明白其中的道理。

  在七玄大會之前,金環谷将持續對遊屍門之流的遊離派門采取行動,直到她
們臣服爲止。問題是:金環谷……或說狐異門的心到底有多大?實力強如天羅香,
派系多如五帝窟,武功高如南冥惡佛、狼首聶冥途等,都不是能任人宰割、輕易
驅使的,便要個個擊破,距大會召開尚不及旬,難道竟能都收服了?

  「故遊屍門絕對是金環谷的首要目标,不達目的絕不放棄。」

  「……因爲我們最弱小?」

  「沒有不敬的意思。」胡彥之雙手微舉。「就事論事而已。」

  「我隻有一事不明。」符赤錦倒也不生氣。

  「本門落腳處十分隐密,外人無可乘之機。至于我,目标是顯著了些,經常
出入驿館公門,又有朱雀航宅邸,可我每回外門,絕不走同一條路,連今兒上朝
鑫門橋市都是臨時起意,金環谷人馬怎能預先埋伏?」

  胡彥之笑了。

  「符姑娘懂術數否?」

  「是指術法方伎麽?」符赤錦嫣然一笑。「外人總以爲遊屍門精通左道,其
實是天大的誤會。至少奴奴的三位師傅都不是以術法成名,或有涉獵也說不定,
我是決計不會的了。」

  胡彥之搖頭。

  「我指的非是奇門陣法,而是算學。如百雞百錢、雞兔同籠、借馬分馬等,
以算籌計數推算,演出各種數目難題之解。符姑娘聽過麽?」

  符赤錦抿嘴笑道:「隻會心算罷?市易買賣,日常需用,其餘奴奴見識淺薄,
不曾聽聞。怎麽你們那兒的算學,專門處置禽鳥動物的問題?」

  胡彥之不覺哂然。

  「那隻是題目,不是真拿來數雞算馬。算學乃奇門術法之根本,卻又不同于
術數;狐異門的武功,與算學大有幹系,其中一支名喚秘閣的,專門鑽研各種高
深學問,尤精數算之學。」從懷裏摸出一本薄冊,翻到其中一頁:「我在平望拜
當代算學大家、司天監曹勿平曹大人爲師,讀過幾年算經,這段經曆算是我平生
至慘,不堪回首。你猜是誰送我去的?是教我驗屍審案、追捕要犯的另一位師父,
「捕聖」仇不壞。

  「仇老兒說了,捕快抓壞人,不是擒拿高、輕功妙便頂用,很多時候你得蹲
點埋伏,還得追蹤、猜測犯人的形迹。瞎猜一通,那就是賭運氣;想要更靠譜些,
算學能幫上一點忙。」

  符赤錦接過薄冊,見上頭密密麻麻,何日何時、途經何處,往向何方、費時
幾何……竟是關于她日常行蹤的詳細記錄。

  「我跟蹤你,可不是光伏屋脊便罷。從這些記錄中理出數字,便能推出你慣
行的路線、前往的目的地等,雖非萬試萬靈,總比賭骰子強些。附帶一提:賭骰
子也能靠算學預測,我那時在京城赢了不少。」胡彥之斂起貪婪的懷緬之色,一
本正經道:「秘閣烏衣學士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于算學一道的造詣勝我百倍,
縱無本大爺的縮地法追蹤術,拿這冊子的一半去運籌推算,也能約略推出你隐匿
行蹤的思路習性,就算有十條可能的地點路線,那也不過就是安排十組人馬而已。
金環谷手下衆多,玩得起這一碼。」

  符赤錦知他言語浮誇,雖未必見疑,倒也沒有全信,微笑道:「胡大爺恰恰
趕上相救奴奴,莫非也是用算籌排出來的?」

  胡彥之笑道:「這麽厲害我就改行當相師啦。依我粗略的估計,符姑娘今日
有金瓜井、甜水巷、老梅張家與朝鑫橋市等幾個可能的去處,我早上辦完事恰離
朝鑫門近些,順道一繞,正巧碰上。」翻到注寫的最後一頁,果然以炭枝潦草地
寫着金瓜甜水等四條地名。

  符赤錦笑容凝于粉面。

  她一早出門本想繞道金瓜井——那裏與棗花小院可說是風馬牛不相及,一個
多月來她已習慣這樣的迂回轉進,以保三位師傅周全。胡彥之就算精通剪绺,能
偷偷把朝鑫橋市寫在空白頁上,也決計猜不到她今晨踏出朱雀航大宅的門口時,
心上一閃而過、旋又抛諸腦後的念頭。

  「所幸……」她勉強一笑,像說給自己聽。「本門據點甚是隐密——」

  「城北北津航以南,介于舊老槐裏與銅駝陌之間。此範圍雖大,足有數千戶
人家,畢竟不是漫無目的。」胡彥之有些歉赧,仿佛不想戳破她美好的想像,隻
是不得不然。

  一股涼意從符赤錦的腳心竄上腦門。

  這片區域是劃得大些,但毫無疑問,棗花小院便在其間!

  若烏衣學士的算數真勝過胡彥之百倍,若他們爲搜尋遊屍門三屍的行蹤也花
了偌大心血,從不曾放棄……有無可能,她們距敵人破門而入的逼命危機,始終
隻有一步之遙?

  胡彥之見她臉上的血色飛快消褪,蒼白得有些怕人,倒沒想過要這般驚吓她,
笑着安慰:「符姑娘勿要驚慌。所幸你夠機靈夠狡猾——呃,我這是誇獎你别多
心——從來沒走過一模一樣的路,能歸納出的線索就這麽多了。數算固然誠實無
欺、纖毫畢現,但壞也就壞在這裏,它沒法推導出不存在的物事。

  「要是你的行動再有更多的慣性,那就很難說啦。就眼下,我老胡找不着的
地方,料金環谷那幫書蟲也未必……你怎麽了,符姑娘?」

  符赤錦揪緊他的肘袖,面白如新紙。「我小師父她……每日固定去一處。同
樣的地方、同樣的辰光,做同樣的事,風雨無阻……如是這般,算不算是「更多
的慣性」?」

                ◇◇◇

  頭頂的烏雲間如擂戰鼓,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壓天的黑翳震落一地。

  空氣濕濃到連陣陣低咆的大風也吹之不散,誰都曉得這見鬼的雨終于要來了,
各行各路的人們開始奔跑起來,以免少時淋成了落湯雞。

  新槐裏外,挂川寺偏堂,參早禅的香客紛紛趿鞋而出,連提着香花金燭在廊
間兜售的女童及婦人也都散了,人流中隻一抹腴潤曼妙的淡紫衣影袅袅逆行,衆
人見了她總不由自主地讓出道來,像被那淡淡的溫熱馨香勾得回頭,多看幾眼才
舍得離去。

  挂川寺是越浦爲數不多的央土大乘佛寺,香油比不得東海諸多名山古刹,老
舊的建築處處可見未髹漆的質樸木色,長年被煙檀熏成了烏沉沉的黑,格外顯得
莊嚴靜谧。

  新舊老槐裏間是城北的舊街區,這兒的屋頂都是矮矮的一片,蜿蜒起伏有如
龍鱗。紫靈眼的選擇其實不多,無論青面神或白額煞,都不希望她沒有寶寶錦兒
的陪同,獨個兒走得太遠,故外有市集、内有佛堂的挂川寺,便是她步行能及的
最遠疆界。

  紫靈眼将紙傘擱在廊口,唯恐木像沾上桐油的氣味。偏堂裏一個人也沒有,
連知客僧亦都不見,紫靈眼并未從貯香匣中取香,每隔三日她會添新香入供匣,
今天正是買香的日子。

  返回廊間,不見賣香的婦人,隻一名乞丐模樣的微佝漢子蹲在廊階下,身前
擺了個破舊漆籃,放着幾把質地粗劣的灰泥香。挂川寺不禁小販入寺兜售零什,
卻不讓在寺中乞讨。要換了平時,這漢子早被哄出去了罷?

  紫靈眼不容許自己在貯香匣裏供入一把劣質的灰泥香,但眼下似乎又是别無
選擇。撩裙下台階時,忽一道青芒穿出雲層,旋即轟隆一響,仿佛整座偏堂的房
瓦都震動起來。

  她喃喃自語:「要下雨了呀。」波瀾不驚迳行而去,見乞漢兩眼青白,竟是
盲瞽,邊從懷掖裏取出繡荷包,邊蹲下身問:「老人家,你這線香怎麽賣?」乞
漢嘶道:「上好的桂藥,一把百五十文。」一指籃底:「錢放這兒,我能聽見,
休要欺我。」

  紫靈眼低頭一瞧,哪有什麽銅錢?全是零碎鐵片,敢情這人不但眼瞎,連耳
力也不行,旁人拿粗劣的灰泥香換走昂貴的藥香,以鐵片僞作銅錢擲入籃底。她
喃喃道:「如此濁世,竟欺佛前!」從荷包裏摸出一小錠碎銀,放在乞漢手裏,
輕聲淡道:「這是足兩銀,我全買了。」忽又想到,若人家欺他目盲耳背,豈非
便宜了惡人?不由歎了口氣,縮掌于袖,迳牽乞漢之手,冷道:「我帶你找師父
兌銀。」其時寺廟多兼營儲兌,她将銀兩兌了,教寺中僧人爲他好生保管,按日
發辦衣食,不緻讓旁人再奪了去。

  乞漢微怔,雙足如釘再牽不動,搖頭歎息:「姑娘,你心腸忒好,某實不欲
傷你。請姑娘莫要反抗,與某走一趟金環谷,我家十九娘必不爲難姑娘。」紫靈
眼一凜,振袖甩脫,那乞漢「呼」的一聲,右手鷹爪直取她面門,竟是極厲害的
擒拿手法!

  紫靈眼的拳腳不甚高明,仗着身法騰挪閃避,不欲與他相觸。怎奈乞漢全然
不受瞽目所限,仿佛周身是眼,雙臂擾風、指爪黏纏,勾着紫靈眼袖緣越攪越深,
她稍一不慎左臂受制,眼看關節将被卸脫,不敢再有保留,一撩額發,露出長年
遮覆的右眼——金環谷便是防到這着,才派出「目斷鷹風」南浦雲這等好手,料
他自幼失明、有眼無珠,自無懼于昔年血屍王紫羅袈的成名絕學「紫影移光」。

  周圍埋伏打紮的,正看南公如何擒下這冷豔清麗兼具的美人「玉屍」,見紫
靈眼發下之眼平平無奇,既無妖異瞳色,也不曾放出華光異彩,就是隻黑白分明
的美眸,與左眼渾無二緻,不免大失所望;如非任務在身,怕要喝出倒采。

  而勝券在握的南浦雲突然一動也不動。

  紫靈眼盯着他,仿佛右眼伸出一根筆直細線,就這麽「穿」進南浦雲覆着白
翳的瞽目,瞳色越來越淡、越來越淡,終至半點顔色也無;南浦雲全身劇顫起來,
鼻下眼眶、乃至耳洞都滲出鮮血……蓦地一聲慘叫,叫聲卻像被拉到了遠方,戛
然中絕。

  方才還生龍活虎、占盡上風的南浦雲,金環谷中首屈一指的指爪高手,就這
麽斷了氣。露出褛衫的肌膚均勻呈現某種怪異的青白,仿佛在原本黝黑如鐵的肌
膚刷上一層摻了乳脂的暗銅色,不複絲毫生機。

  金環谷在挂川寺中埋伏了數十名好手,此際竟無一人能出。紫靈眼振袖甩開
了屍體猶溫的指掌,緩緩回頭,匿于暗處的殺手想轉頭又不敢動,唯恐洩漏行藏,
不得不與那隻恐怖的眼睛相對……

  ——連目盲的南浦雲都逃不過注視,閉上眼睛又有什麽用!

  蓦地紫靈眼嬌軀一顫,動作有些僵,密汗滲出秀氣的雪額,連一貫淡漠的臉
上都露出錯愕之色,張口卻發不出聲音,片刻才艱難道:「你……你……是…
…誰……」圓潤的雙肩抽搐,修長的雪頸像要斷了似的猛然一折;再擡頭時,竟
露出絕不相稱的呆闆笑容,以一種在她身上聞所未聞的陌生口氣,自顧自的說:
「我呀,叫明端。終于見着你啦,紫羅袈的女兒!」

  第百四五折返魂再世,其魇煌煌紫靈眼隻覺置身一團燦爛耀眼的白芒,無論
聲音、影像乃至膚觸溫涼,似與自己相隔甚遠,仿佛浸入靜水中,又像遠遠看着
别人說話動作似的,感覺既虛渺又空靈。

  她常覺得自己不屬于這個世界。她的人生被遺留在那個煌煌如晝的白夜裏,
明明該是四野漆黑,憶起的片段卻總是異常刺亮紮眼,一遍又一遍在她的夢裏重
複着那樣的灼人欲窒,凄厲尖嚎——但原來「與世隔絕」的感覺是這樣,畢竟不
同于想像。紫靈眼帶着一絲恍然,有點兒舍不得自這般奇異的體驗中抽離,仍是
奮力地想動動指尖,仿佛這樣便對自己、對兩位長老有了交代。

  ——沒用。

  青面神的「青鳥伏形大法」能控制他人心神,甚至假他人之喉舌發聲,她判
斷自己正面對着某種極爲近似的心識之術。

  然而,伏形大法的宰制是極粗暴的,縱以大長老青面神之能,亦不能如走家
門般任意進出他人心識;強幹其軀的後果,就是收功的同時也帶走一條人命。除
非練有同源的心識秘術,否則此法隻能殺人,對窮究心靈識海之奧秘毫無助益。

  就像大長老總能透過她與白額煞之口,呼喚她倆一樣。

  這自稱「明端」的女子,也學過本門的太陰煉形功麽?

  「不是喔。我練的,是「超詣真功」,比遊屍門的太陰煉形功要強多啦。」
她聽見自己的唇舌喉底如此回答,伴随一陣極難受的惡心煩悶。你是誰?爲什麽
……爲什麽要這樣?

  「是我娘讓我來的。」口氣裏似有一絲不滿。「我想見你很久啦。你不識我,
我卻知道你,你爹的劄記裏,說了很多你的事。你那隻縫布娃娃還在不在?我想
看看。」

  紫靈眼身子一動也不能動,隻能任由淚水盈滿眼眶。那隻殺人的白瞳似被眼
淚洗去妖異的無色翳膜,瞳仁漸自水光中浮現,悲傷的秋翦宛若雨霧,仿佛能呵
疼心版。

  早就不在啦。我一直想再縫一隻,但也就是想想而已。那時……她強将念頭
抑下,不再想娃娃的事。青面神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讓她接觸任何可能想起總壇
生活的物事,她很習慣壓抑這樣的念頭,以防心緒在不經意間洩漏,又教兩位長
老擔心。

  翠明端明顯察覺到這股突然其來的收斂,忽地執拗起來。「我要看。」紫靈
眼吐出情緒翻騰的語句,伴随着更強烈的不适。「縫布娃娃怎麽了?你爲什麽隻
說了一半?」

              那是因爲——

  紫靈眼抑住思念,才發現自己忽略了一處顯而易見的蹊跷。

  世上并不存在讀心術。強大如青面神、神奧無方若伏形大法,也隻能以自身
的意念影響他人,見其所欲見,聞其所欲聞,無法像翻開書本一般,輕易窺知他
人心中所想。

  青面神所展現的讀心之能,不過是築基于伏形大法對心緒波動的靈覺、以意
念幹擾他人感官知覺的方術,以及大長老對人心世情的洞徹,三者交互作用下的
結果罷了。但這名女子卻能窺見她的心思,雖非毫厘無差,接受的訊息密度卻遠
在她所知的心術之上,甚至淩于下屍跷部的鎮門神功青鳥伏形大法,就像……就
像一縷魂魄鑽進身子裏,甚至變成了她。

  世間……真有這樣的武功麽?她是怎麽做到的?

  「你殺了南浦雲,我不歡喜。」翠明端不死心。「給我說縫布娃娃,我就原
諒你。」像要折磨她似的,執拗的情緒一波波搖撼她的識海,劇烈的不适令紫靈
眼本就白皙的臉龐更顯蒼白。

  别這樣。不是你想——「你再不說,我讓人打你屁股了喔。」仿佛察覺她心
底掠過的一絲驚懼,紫靈眼聽見自己說出了極其可怕的話語。「你不怕痛,是嗎?
你怕的是肮髒污穢?給我說縫布娃娃。」

  我不要。那會讓你——「來人,給我剝了她的衣裳。」

  隐身樹叢裏的金環谷殺手面面相觑。少主之命不可違,但玉屍若遭少主移魂
寄體,剝她衣裳,豈非等于摸遍少主身子?但教十九娘知曉,幾顆腦袋都嫌不夠。
然而見玉屍模樣,顯未完全受制,否則少主自脫便了,何須喚人?南公屍橫當場,
誰敢到她跟前去!

  翠十九娘爲愛女着想,且對擒捉玉屍勢在必得,命金環谷數一數二的高手
「目斷鷹風」南浦雲壓陣,主導挂川寺之行。南浦雲武功高強、威望素着,在刀
尖打滾了大半輩子,比多數的明眼人要可靠得多,經常代替十九娘指揮豺狗,乃
領軍挂帥的不二人選。

  但十九娘千算萬算,算不到「紫影移光術」一照面便要了南浦雲的命。身先
士卒親上火線的南公既殒,翠明端登時成了在場地位最高、身份最尊貴的一個,
就這樣接手了指揮大權。衆人叫苦不叠,又不敢迳退,已有腳程快的飛報金環谷,
餘下同僚莫不求神拜佛,盼在新的行動指揮——多半就是十九娘自己了——趕到
前千萬别出什麽岔子。

  隻可惜岔子不肯放過他們。

  庭中「紫靈眼」連喊幾聲,見周遭悄靜靜地無有回應,神情木然,片刻才道:
「你們不聽話。我自個兒來罷。」喀喇一聲,偏堂裏廂的紙門滑開,躍出一名勁
裝少女,落地時踉跄了幾步,随即越走越快,越走越穩;明明俏麗的圓臉與眼前
的紫衫麗人無一絲相像處,表情卻如一模印就,到得紫靈眼身畔看也不看,伸手
便去拉她腰帶。

  蓦聽檐外一人朗笑道:「一斛珠你學壞啦。好好的雞不做,卻來褪良家婦女
的衣裳。」不是胡大爺是誰?

  那少女正是翠明端的「如意女」玉斛珠。她木然擡頭,原本呆滞的表情一瞬
間現出微妙的變化,但見粉面酡紅、鼓脹玉靥,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仿佛這些
不熟練的表情一股腦兒全擠到了臉上,可惜沒一個做得全的,不知在忙和些什麽,
擡頭叫道:「我不是一斛珠!」

  老胡自牆頭一躍而下,被六燕砍的皮肉傷早已裹起,信手撂倒接連撲來的幾
名金環谷殺手,大笑:「不是一斛珠?你少騙人啦,明端才不是你這樣!」

  「玉斛珠」早把紫羅袈女兒和縫布娃娃的事撇到一旁,氣呼呼道:「我就是
這樣!不然能是哪樣?」胡彥之閃過一柄鬼頭刀一把蘭鋒劍,反足踹飛兩名分持
套索的黑衣人,已來到她一丈方圓内,不慌不忙道:「你這樣穿衣裳,分明是一
斛珠!别想唬我啊,啧啧,你腰帶的綁法已然洩漏了你的真面目!你以爲你學明
端講話學了個十成十,就能變成明端了麽?說謊精、賴皮貓!不知廉恥,愛慕虛
榮,道貌岸然欺上瞞下的小猾頭!」

  翠明端簡直氣炸了。

  「我不是一斛珠,她也不叫一斛珠!我才不是說謊精、賴皮貓、不知廉恥、
愛慕虛榮,道貌岸然、欺上瞞下的小猾頭!」

  「你騙人!」

  「我沒有!」

  「你的腰帶——」

  「我綁給你看!」

  她低頭猛扯圍腰,纏緊的系帶撲簌簌地掉了一地,而胡彥之此時恰恰搶到她
身前,抓起腰帶一圈一轉,連着兩條藕臂并肉呼呼的小蠻腰纏作一處,将一斛珠
綁成一串粽,裹得嚴嚴實實。

  翠明端再不通世務,這時也該明白是中了計,胡彥之料她有頓好罵,已備便
一肚子刻薄話。豈料玉斛珠一顫,突如其來地解除了寄體,小臉白慘劇喘不休,
被系繩勒成一大包的奶脯起伏驚人,雪肉似将溢出;甩甩頭眨眨眼,茫然道:
「胡……胡大爺?」

  胡彥之将紫靈眼橫抱起來,一腳一個,踢飛前後兩名來援的金環谷門人,咧
嘴道:「咱們又見面啦,一斛珠。今兒沒上工啊?可喜可喜。」

  玉斛珠正欲接話,突然腿間一涼,失去圍腰系帶的寬大裈褲滑至腳踝,裸露
出白嫩圓潤的下半身,兩條腿兒又細又直,新炊饅頭似的飽滿恥丘渾圓酥膩,教
人直想咬上一口。

  她「呀」的一聲滿臉通紅,顧不得雙手受制,搖着屁股一溜煙鑽進偏堂,免
教旁人瞧了去。

  綜觀鬼先生麾下,胡彥之唯懼者「豺狗」矣,這幫金環谷豢養的殺手不過武
林三流門派水平,除開南浦雲、七落燕等寥寥好手,胡大爺渾沒放在眼裏。此際
院裏一地哀嚎,十幾名金環谷殺手抱着傷處輾轉反側,餘下諸人終于省悟:單打
獨鬥,無人是這名虬髯漢子一合之敵!忙結成圈子緊縮,欲逼得他首尾難顧。

  胡彥之但覺懷中人柔若無骨,明明觸手處溫軟豐盈,又輕得仿佛能作掌上舞,
滋味難以言喻,不由得心猿意馬,總算還記着身陷包圍,強抑下低頭細瞧的沖動,
擡腳踩住一杆乘隙偷空的鏈子槍,轉頭叫道:「符姑娘,你留神啦!」一抹白影
冒出牆頭,正是等待接應的符赤錦。

  老胡正欲抛出,紫靈眼突然昂起了尖細姣好的下颔,一隻清澈明亮的左眼直
勾勾盯着他,輕聲道:「惡徒!」啪的一聲甩了他一耳光。

  美人含嗔自是媚極,可手勁半點不含糊,打得胡大爺眼冒金星,嘴都歪了,
忙活動活動下巴扭了回來,嘻皮笑臉:「不是,小師父。我這是爲了救您老人家,
非是有意輕薄——」忽然失語,怔瞧了老半天,暗忖道:「符赤錦的師父、堂堂
「玉屍」紫靈眼,沒五十也四十好幾了罷?怎是個忒水嫩的雛兒?莫說十九娘,
連她女兒也做得!娘的,難道是吸人血駐顔的老僵屍?」

  抱着雪股的右掌緊了緊,那輕軟如綿、直陷指掌的嬌膩,确是婦人獨有的豐
熟;但這腰闆結實挺直無一絲餘贅,分明是含苞少女、處子童貞之兆……這不對
啊!你不能既是五花又是胛心,你總得選邊站哪!要不都讓你玩好了,你讓人家
腱子蹄膀怎麽活?

  牆頭上符赤錦看他都快崩潰了,好不容易清開的周身方圓又湧進了一批新血,
胡大爺在連片刀光劍影中閃躲伶俐,抱着小師父的兩隻豬手捏豬肉似的頗不規矩,
就是不扔過來,這當口又不好指摘他貪花好色占人便宜,不禁又急又惱,心想小
師父打得你半點不冤枉!圈口叫道:「胡大爺,快呀!」

  胡彥之如夢初醒,雙腿連環掃倒一片,便要運勁,冷不防又捱紫靈眼一刮子,
抱着人原地轉了半圈,差點把她抛往另一側牆頭。幸紫靈眼更不消停,反手再甩
一記,打得他調轉方向,回到了原處。

  老胡欲哭無淚。好罷摸你屁股是我不對,可你報仇得看場合呀,這會兒是爲
難誰?見她四度揚手,胡彥之将她往地上一扔,揮拳揍飛兩個上前瞎摻和的出了
口鳥氣,怒道:「你再打我翻臉了啊!還講不講道理?」

  紫靈眼信手撣撣衣裙袅娜起身,依舊是優雅從容,不愠不火的,但不知爲何,
蒼白的雪靥似暈開一抹嫣紅,輕啓朱唇,淡淡說道:「我不講道理。你欺侮明端,
我給她報仇。」對正老胡,沖他撩起了遮覆右眼的發束!

  原本被困在一片混沌之中的紫靈眼,忽覺包覆她的隔膜消淡了些,意識更貼
近感官,仿佛隻差一步,就能取回自己的身子。在略微清晰的視界裏,依稀見一
名身着勁裝的圓臉少女奔向自己,伸手來解腰帶;少女的五官模糊不清,身上卻
有某種十分熟悉、甚至可說是「親切」的異樣感覺,就像……就像看見鏡中倒影
似的。

  紫靈眼突然明白過來。

  占奪自己身子的那人,也對少女做了同樣的事。不同處在于:那名喚「明端」

  的女子,不能任意操縱她的身體。能将對心識的影響力,由腦神泥丸宮下及
唇舌咽喉,已是明端的極限;即使如此,要持續影響她的心識和身體,對明端也
是相當吃力。

  但圓臉少女不同。她對試圖操縱她的人渾不設防,甚至敞開心房,将自己全
然獻出。此舉必經嚴格磨練方能辦到,于雙方皆是。

  明端與少女所用的秘術與本門一脈相承,像是揉合了伏形大法與紫影移光兩
種路子,紫靈眼沒想過可以這般運用。她饒富興緻地盯着少女模糊不清的形影,
仿佛這樣就能看出這種全新方法的門路。

  而情況就在男子從天而降之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紫靈眼聽不清他說了什麽,甚至無法悉辨其容,一股潮浪般的波動就這麽沖
進她的心版,幾乎塞滿心上所有空隙,宛若暴雨橫塘,無論沖擊或受沖擊的一方,
俱撞得粉身碎骨,幾乎失去原有形狀,卻沒有稍稍歇止的一霎——(别……别這
樣!噓——放輕松……别這樣,别這樣。噓……)她握持着自身意念不被洪流沖
毀,唯有這樣,才有機會令雙方完好如初。明端操控心識的法門,或許較她強橫
霸道,然而青面神調教出來的得意弟子,無疑在經驗方面更加老道。

  紫靈眼導引着意念之流,不讓一股腦兒湧上的心緒失控暴沖,漸漸理出頭緒。

  就像人的力量無法與河川相拮抗,卻能以竹籠卵石修築堤壩,分流、引道、
堰塞、浚深等無不可爲。明端的意念長河于她的心版潰決,紫靈眼以意念作籠石,
終于免去瀝澇成災之厄。

  她輕輕撩撥,水流便順勢回應,宛若手指與琴弦,彼此間密不可分,卻又各
自完整,不相扞格。

  (你爲什麽如此在意這個人呢?)

  念頭一起,無數影像浮出河面,如一條條水色蚺蛇交纏上來,涼滑黏潤的表
面漸漸溶解滲透,沁進她心上每一處。

  紫靈眼感覺自己像是溺水一般,被巨量的畫面、感知、意念……等灌滿胸臆,
飛快地經曆着明端所經曆過的一切:金碧輝煌的「春」字号廣間,貯滿美酒的巨
大浴桶,橫陳台下的狼籍玉體,男子精壯結實的身軀……還有那些個撐擠、深入、
刨刮挺刺,汁水飛濺的刹那間——那陌生而淫猥的一切令她心旌搖惑。

  如非自幼在大長老的教導下抑制雜念,息欲寡情,練就一副清冷心腸,不免
要被弄得绮念叢生,難以自持。但此際更吸引紫靈眼的,不是明端念茲在茲的銷
魂記憶,而是這心緒交流的方式。

  「「紫影移光」非殺人之術。殺人是果,不是因。」她還記得父親将她抱在
膝上,笑着對她如是說。「将目光練成劍、将意念練成劍,不如拿把劍省事。武
功隻是末流,咱們上屍踞部列位先賢的追求,絕非如此淺薄。」

  「那咱們上屍踞部列位先賢追求的,是什麽呀?」紫靈眼年紀雖小,學起大
人說話倒是老氣橫秋,有闆有眼的。

  血屍王紫羅袈笑了,輕點她的額頭。

  「是這兒。有人管叫「心」,有人說是「腦神」,也有說是四肢百骸之主,
或三魂七魄雲雲,總之,就是身體的主人。」清瞿秀朗的血屍王溫和一笑,耐着
性子道:「人死了,軀體會留在原處,直到血冷屍僵,與塵同腐。可見讓人活着
的非是五髒六腑筋骨皮肉,而是抛下肉體消失不見之物。否則,世間豈無身軀半
腐、魂靈猶在之人?雩兒,你要記着:心識意念才是人之根本,舍本逐末,絕非
大道。」

  「心識意念……」小紫靈眼歪着頭,露出狐疑之色。

  她本想照說一遍「舍本逐末絕非大道」的,爹最喜歡聽她覆誦他的話了,但
這疑問實是太過擾人,居然還搶在小女孩的表現欲之前。「……是什麽呀?雩兒
怎麽都看不見?」

  紫羅袈笑起來。「有時爹在心裏喚你卻沒有出聲,雩兒也聽得見,或者雩兒
正想爹時,爹便走到了你的房門前。這些便是心識意念,雩兒怎看不見?」

  心緒交流,即爲意念溝通的征兆之一。

  如孿生雙胞,天生能了解對方的想法,有時毋須形諸言語,亦可傳達意思。
然而這是天生異能,非屬尋常;若明端與她所學融會貫通後,竟能達到如此境界,
則距她父親夢寐以求的「根本大道」,形同邁出重要的一步!

  紫靈眼的心緒波動起來,渾沒想到這樣的交流極可能是雙向的,她能讀到明
端的意念,明端也能闖入她的心扉。父親的記憶才掠過腦海,縫布娃娃的畫面便
突然閃現——她知這非是自己的意向,而是滲到明端心隙的記憶片段被她調動,
翻出了塵封已久的一切——「……縫布娃娃!」紫靈眼仿佛可以聽見明端歡快的
呼喊。盡管她從未聽過明端的聲音,甚至不知她是何模樣。

  别看。明端!不要看……不要……

  那是爹送給她的禮物,不管到哪裏雩兒都要帶着它,直到總壇被攻破的那晚。

  她一手抱着心愛的縫布娃娃,另一隻手被大人牽着,在遊屍門總壇的逃生甬
道中繞來繞去。甬道石壁上的炬焰明明滅滅,因恐懼和拚命奔跑而劇烈鼓動的心
髒像要跳出口腔,胸中仿佛再吸不進一絲空氣……

  雩兒不小心跌倒了,臂彎的娃娃抛至角落,紅得發黑的鮮血宛若嬷嬷倒進溝
裏的洗腳水,不住潑在娃娃身上;追兵的血、保護她的叔叔的血,更多的追兵、
及時趕到的遊屍門援軍……在地面上鼓成一個小緩丘似的血液緩緩漫至,漸漸浸
過了雩兒的口鼻,然而頭頂上的刀劍铿擊、呼喊嘶嚎卻從未停止過——她聽見明
端驚恐地尖叫着,卻無法從嵌合交融的意識中抽離,所有感覺和畫面如洪流般湧
至心頭,塞滿了明端心上的每一處空隙。恐懼被無限放大、标記,清晰得有如身
曆其境,就像數十年年來,每晚都在她夢裏出現的那樣。

  噓——别怕,不要害怕……有我在,别怕……那些都不能再傷害你了,我知
道的。噓,乖孩子!别怕,别怕——她感覺明端癱坐在周身呼嘯纏轉的可怕記憶
當中,無助地嚎啕大哭着,箝斷她身子與意念連結的禁制慢慢松開,她像是從深
水中被撈出來似的,四肢百骸的知覺逐漸複歸原位。别哭了,明端,别害怕。欺
負你的人,我教他永遠别再出現,好不好?

  乖。

  符赤錦吓得魂飛魄散,顧不得身上有傷,點足掠下牆頭,閃過兩名中路攔截
的金環谷殺手,及時摟着紫靈眼轉向一旁。「……小師父,别!」

  「娘的,你下來攪和什麽?」老胡火冒三丈。「不是讓你在牆上接應?計畫
制訂了就要執行啊!現下……現下三個人都在裏頭,你他媽真讓我殺出去啊!」
符赤錦狠狠瞪他一眼:「下回我小師父再拿右眼對你,有多遠你閃多遠!記好了
啊,你欠姑奶奶一條命!」往旁邊一指,天際電芒乍現,映出毫無生機、慘白如
僵屍的南浦雲。

  「轟」的一響焦雷劈落,雨沾這才随風亂飄。金環谷殺手還能站着的,此際
不過五六人,胡彥之電眼一掃,衣發皆逆,散成半月形的人牆爲其氣勢所懾,不
由自主地後退,被他一步一步逼到了照牆邊,讓出廊口通道。

  胡彥之單臂橫舉,護着符赤錦師徒走上長廊,正要示意她倆先行通過,忽然
止步。廊外蒼電閃掠,映出一條微佝衣影,來人一身黑衣勁裝,披頭散發,兩隻
眼曈裏布滿灰翳,正是曾在「羨舟停」與老胡交手過的那名豺狗。

  衆金環谷殺手見強援到來,精神大振,卻見那人手一揚,擲來一枚西瓜大小
的圓滾物事,其上目眦舌吐,竟是将此間消息飛報金環谷之人。

  殺手們心驚膽戰,終于明白進是死、退亦是死,今日若不能完成任務,世間
無處容身,不由激起求生意志,連内室中保護翠明端的數名死士亦一躍而出,再
轉過來的十餘隻眼睛裏,無不閃着困獸般的獰光,局面再生變數。

  「小心了。」胡彥之盯着「豺狗」沒敢回頭,低道:「這回他們是玩真的。
新來的這厮給我,你倆切莫戀戰,記得「地」字号計畫麽?」他指的是從挂川寺
後門小巷撤退一事。

  符赤錦「嗯」了一聲,忽挽着紫靈眼翻過镂花憑欄,動靜間如兔起鹘落,毫
無征兆,碎步退向院底月門。殺手們亦無聲無息地追上去,雷聲轟隆之間,但見
衣影翻飛,一來一往打打停停,對峙長過交手,靜止時卻往往比短暫的拚搏險惡;
雖無前度之激烈呼喝偌大陣仗,卻隐含着更迫人的沈重壓力,下一霎眼哪方突然
濺血仆地,似乎一點兒也不奇怪。

  紫靈眼甫離「超詣真功」的心識控制,再加上曾凝全身之力施展一記「紫影
移光」,短時間内恐難承受近身肉搏的負荷,須由符赤錦分神保護,更增二人脫
困的風險。本似遊刃有餘的營救行動,至此急轉直下。

  胡彥之暗自提氣調整,待得電光驟閃,藉勢一竄,搶在雷聲落下前,拳壓已
轟至「豺狗」面門!

  比快,胡彥之自信決計不輸給任何人。他自幼苦練的「律儀幻化」正是一門
以輕功腿法入門、由外修内的特異功法,牛鼻子師父有商有量,唯獨督促他修習
此功時無情面可講,沒有最嚴格,隻有更嚴格;與鬼先生相認後,胡彥之終于深
切體會鶴着衣的苦心。

  「律儀幻化」不隻是快,更是掌握天下諸多快刀快劍的心法。鶴着衣不通狐
異門武學,無法取代胡彥之的父親,于習武之初就爲他紮下「天狐刀法」的根基,
然而有了「律儀幻化」,卻能大大縮短他日後鑽研天狐刀的時程。這點連鬼先生
在傳授弟弟刀招刀訣之時,亦不得不承認鶴老雜毛目光卓著、未雨綢缪,早已做
好了迎接這一天到來的準備。

  掌握速度,即掌握力量!

  胡彥之以不可思議的飛速掠過長廊,趁雷聲擾亂聽力的當兒,拳落似驟雨,
打得那盲眼「豺狗」雙手抱頭、并肘遮護,不僅未能還擊,連倒退一步、掙脫臂
圍的餘裕也無,如半截鈍重朽木,在重拳下不住發出「笃笃」的空洞聲響。

  這非是逞一時血氣胡亂揮舞的拳頭,而是以拳代劍施展開來的「寒雨夜來燕
雙飛」——這路借鑒了天狐刀心法、于天門劍脈之上再行演繹發揮的雙劍絕技,
老胡曾以「無雙快斬」爲名,傳了略去招式的精簡版本與耿照。

  此際化入拳路之中,亂中有序,竟不失準,拳多落于那豺狗的腰脅、腹側、
頸項與耳後等諸多空門上,僅有極少的部分打中肘臂的防護,那也是爲了誘敵擾
敵,壓迫對方持續露出破綻。

  胡彥之以一口真氣搶揮百餘記,自知氣力漸消,落點越發刁鑽,欺軟打弱毫
不放松,終于迫得對方肘隙一開,一拳鈎中眉顴之交!

  此處乃人身的重大罩門,凹凸嶙峋的拳面所及,可能同時傷到額角軟筋、睛
末「太陽穴」乃至柔軟的眼珠,無一不是緻命的要害;重拳揮中,可說是江山底
定,再難轉圜。

  「得手了!」

  老胡大喜,豈料對方的腦袋卻未應勢扭轉,這拳像打在山岩之上,他身形于
半空中微微一滞,一波波激烈的疼痛忽自指節反饋而回,硬如胡大爺這般的好漢
也忍不住悶聲低哼,恰見那豺狗咧開癟嘴,露出一口白牙。

  他居然在笑!

  胡彥之愀然變色,冷不防朝他胸口一蹬,藉勢倒縱,落地時一踉跄,才覺踝
趾痛極,仿佛這卯足全力的一蹴踢正鐵柱,未及破敵已然自傷。

  還有他的一對拳頭。

  他雙手無法自抑地顫抖,指節拳面青腫如瘀,仿佛剛用過夾棍拶指之類的殘
毒苦刑。胡彥之自問見識廣博,卻從未聽聞過這般厲害的橫練功夫;拳腳與攻城
掠地不同,同樣的強度兩相撞擊,挨打要比打人吃力得多。連嶽宸風的「金甲禁
絕」亦須提氣運勁,這厮怎能在遭受偷襲的一瞬間,便運起了鐵闆似的護身氣勁,
還比揮拳打人的自己輕松?

  豺狗放下手肘轉動脖頸,骨骼間發出令人牙酸的「啪啪」輕響,坑疤醜臉上
無甚表情,如被歲月磨蝕殆盡的怪物。

  胡彥之右足虛點,避免腫脹的踝踵觸地,明白自己一步也不能退,一時卻無
良策;茫然思轉間,豺狗已至。兩人拳掌相交,胡彥之頓覺臂上似有千針攢落,
痛得一搐,第二拳又至;他勉強并肘擋下,并以贲起的上臂肌肉遮住脅腋,免被
一記鈎拳打折肋骨,當場倒地不起。

  誰知第三拳卻正面轟在他的肘盾之上,刹那間,胡彥之不禁産生臂骨爆裂的
錯覺,眼前一黑倒飛出去,「嘩啦!」背脊撞坍半片镂花憑欄,身上纏裹的白布
條滲出暗漬,分不出是舊創抑或新傷。

              (怪物——)

  這是掠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

  沈重的腳步聲回蕩在他嗡嗡作響的頭顱内,每下震動都令他暈煩欲嘔,仿如
宿醉。胡彥之咬牙掙起,不敢、亦不能與之徒手對抗,無奈新鑄的對劍已折,沿
途棄之,隻得甩過背上長囊,雙手持着一格,堪堪擋住了淩空撼落的一記重捶。

  豺狗無有反應,管他拿什麽,擋下一拳,便再揮一拳!

  胡彥之踉跄倒退,每接一記,長囊中都傳來令人膽寒的脆裂迸響,制成刀劍
鞘的千年烏檀堅逾金鐵,仍禁不住豺狗鐵拳一下接一下捶打,不多時已爆出扭曲
斷裂的鑲銅細件,長囊開始膨脹變形,幾欲散架。

  壓檐的烏雲間轟雷滾滾,而暴雨,就在此時傾落。

  院中所有物事一瞬間失去了輪廓,尚未退進月門的符紫二姝,迎來了第一波
的暴起合擊,三名金環谷殺手喪命,另兩名傷重倒地,剩下的五人卻成功地将師
徒倆隔作兩處,難以相顧。

  符赤錦被一對默契絕佳的兄弟檔纏住,兩人使開藤牌短斧,伸縮不定,拿不
下又甩不開,她以奪來的長劍突圍,無奈兵刃不稱手,左臂之傷更大大限制了接
敵的靈便,左支右绌,始終未能如願。紫靈眼背靠高牆,倚坐在月門邊的花壇上,
大腿似是受了傷,身前三人忌憚她的殺人眼術不敢靠近,以庭石作掩蔽,不知從
哪兒弄了長杆套索,欲遙遙将玉屍制住。

  「小……小師父!」

  淅瀝雨聲中摻雜了符赤錦焦急的呼喚,胡彥之心神略分,被一拳毆中腹部,
這拳轟得他雙腳離地摔出廊間,擦過石燈籠才彈入矮樹叢中,首當其沖的左肩胛
已無一絲知覺,無法判斷是骨折、脫臼或瘀腫烏青,隻是怎麽也起不了身。見豺
狗面無表情跨進雨幕,足臀并用,忍痛挪退到大樹底,靠樹掙坐而起,口鼻中呼
噜噜地吐着血沫。

  真不能小看老殘窮啊!打死你胡大爺了。胡彥之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要不
是一動就痛欲暈厥,他還想調侃自己幾句,隻是這當口連笑話都來不及說了,那
豺狗直是世間歹人的表率,明明是個瞎子,卻一路追着人打,半點時間不浪費,
連句廢話也無,敬業得讓人想掐死他。

  老胡不是閉目等死的性子,握住懷裏的長布包想擺個架勢,可惜連手臂也難
以平舉,「沙」的一聲豺狗踏入樹蔭,胡彥之奮起餘力往前一送,直搗豺狗胸前
的膻中穴!

  豺狗左手握住一捏,爆出炒豆似的「喀喀」烈響,也不知掐爛了什麽,蓦地
半截青芒「噗!」穿布而出,熱刀切牛油也似,就這麽輕輕巧巧沒入他左側肩胸
交界處,又自肩後穿出一抹鋼尖,滑得沾不住血。胡彥之由下而上望不真切,況
且還隔着豺狗寬闊的肩膊,依稀見得鋼尖兩面開鋒,是劍而不是刀。

  (難不成……他捏碎的是昆吾劍的劍鞘?)

  雖然這仍無法解釋劍刃何以自行彈出,但眼前的情況卻不容胡彥之再想。豺
狗被洞穿之際一聲悶哼,右掌本能用勁,那抹尖刃又「飕」的一聲縮回去,隻在
豺狗的灰衣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線。

  胡彥之把握機會連砍帶刺,照準他受傷的左半邊一氣猛打,豺狗陡然間被攻
了個措手不及,傷處吃了五六記,血線暈成了一朵大紅牡丹花,欲揮開攻擊卻屢
屢被胡彥之閃過,每次一露空門傷口又再挨一下,三兩步退入雨幕中,打人和挨
打的都不住往地面下淌着紅水,眨眼便成一條蜿蜒的小紅溪。

  可惜老胡身上不隻一道口子,兇猛的雨水沖刷加速帶走血液,他刺向豺狗咽
喉的一劍中途軟綿綿墜下,連膝蓋都不由一軟,拄地荷荷喘息。豺狗連退兩步擺
脫糾纏,伸指點穴止血,便要複來;突然間,一聲虎吼震破雨幕,牆頭掠下一抹
巨大灰影,挾着濃烈的獸臭直撲豺狗!

  豺狗坑坑疤疤的醜陋面孔上初次發生一絲微妙的變化,下盤壓低拉開功架,
既敏捷又危險,與适才仗着橫練功夫、樸實揮拳的模樣判若兩人。

  而來人如野獸般迳撲他上半身,速度之快,全不及閃避格擋。

  兩團影子交纏翻滾,其間拳爪無一霎是全然靜止的,撕裂雨幕、粉碎庭樹,
摧毀所經處的一切;再分開時,竟是那豺狗掠上了牆頭,渾身幾成一團血人,更
顯青白瞽目妖異非常。他不顧周身狼籍,嘶啞着嗓子,發出含混不清的單音:
「……撤!」撇下餘人,倏地翻牆而出。

  圍困符紫二姝的殺手們聽令即行,毫不猶豫地舍了目标掠向後進,忽聞一聲
慘叫,最末一人居然被咬斷喉管,屍身反被甩置前頭;一名回頭的與另一名正要
回頭的先後斷魂,兩個人、三爿屍,滾落一地溫血肚腸。

  來人異常高大。身穿蓑衣,頭帶編笠,不知怎的看來就不像人。胡彥之伸手
抹去濺上臉面的血點,老琢磨着這人是不是在剔牙,笠下赫然轉過一張生滿白毛
的斑紋虎面,豎睛黃瞳、颚裂牙尖,果然就沒點是人。

  「二師父!」符赤錦放下懸心,差點一跤坐倒,勉強以長劍拄地,喘過一口
氣來,趕緊飛奔到小師父身邊,兩人相扶回到廊檐下。「我沒事,皮肉傷而已。」
紫靈眼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又睇向院中的虎形巨漢,垂眸颔首,
輕聲道:「多謝長老。」

  白額煞點頭。「老大感應到你的心緒波動,雖隻一霎,卻較往日最盛時還強
了一倍有餘,唯恐你出了什麽事,趕緊教我來尋。」瞥了一眼寶寶錦兒,哼道:
「所幸這小猾頭在四周點了「返魂香」,否則怕還要多費工夫,耽誤時機。」

  符赤錦嘻嘻一笑。「多謝二師父誇獎。」

  「我沒誇獎你!」白額煞重哼了一聲,别過毛茸茸的貓兒臉。

  符赤錦沖胡彥之一挑下巴。「胡大爺,我這「玄」字号計畫還使得罷?」

  胡彥之拄着包袱拖着右腿,一路捱到廊檐避雨,聞言苦笑:「還好使得。否
則非用「黃」字号計畫才能成功,豈不顯得我倆好猥亵?」

  紫靈眼微蹙柳眉,假裝沒聽見,對白額煞淡道:「不是我,是别人。有個叫
明端的女孩兒跑到我心裏,她的功夫與本門似是一脈,又和上踞下跷兩部不盡相
同,很有意思。」

  胡彥之插口道:「翠明端自稱用的是「超詣真功」,不知對幾位大爺有沒有
幫助?」

  白額煞出身的中屍踬部,昔年乃遊屍門武庫,流風所及,部中子弟對天下間
各門各派的武功頗有涉獵,縱未通曉,見聞也在尋常武人之上。白額煞所習「鏡
射之招」,即立基于對拳掌兵器等武技之透徹,不是哪個中屍踬部之人比得上的,
虎目一睨,哼笑道:「超詣真功就沒聽過,但與你動手的,卻是個死去多年的人,
我差點認不出來了。」

  胡彥之心中一凜,趕緊追問:「他是什麽人?」

  「昔年狐異門外三堂的高手,人稱「魚鑰九關」戚鳳城的便是。」白額煞沉
聲道:「七玄中練純陽硬功的不多,成名者更是寥寥無幾,他練的「六龍鎖鱗功」
是十分霸道的外門功夫,名号響亮,雖不比内三堂外号裏有個「狐」字的胤家人,
倒是頗受胤丹書重用,與外三堂的「兵履千絕」風射蛟并稱雙璧,也算一号人物。」

  胡彥之沒想到會于此間聽見亡父與風伯的名諱,心頭震動,裝作輕描淡寫的
模樣,随口道:「死人複活,這倒是奇聞一件。沒準是二師父弄錯啦,說不定這
厮沒死,躲起來生娃娃啦。」

  白額煞冷冷睨他一眼,黃瞳中縮成一條縫的豎睛看來十分妖異。因已失去了
人的外形,反而難窺其心思,胡彥之被盯得渾身發毛,笑面發僵。

  「戚鳳城相貌堂堂,當年是江湖上有名的美男子。」良久,白額煞才淡然道:
「他力戰被擒,六大派逼迫他供出狐異門的暗樁,好趕盡殺絕。戚鳳城受盡嚴刑
拷打不肯說,琵琶骨被穿還不肯說,這幫畜生無計可施,惱他如此剛烈,最後索
性閹了他,赤條條地吊起來示衆,在烈日下曬足了一個月,生生曬壞他一雙照子。

  我聽說他最後是死了。死得好,少吃些零碎苦頭,少見點兒畜生行徑。」

  胡彥之聽得瞠目結舌,連符赤錦都不禁掩口蹙眉,面露不忍之色。

  「「六龍鎖鱗功」走的是純陽的路子,我這雙爪子專破純陽功體,戚鳳城要
是遇上了我,隻怕讨不了好。」

  老胡勉強一笑,本想順勢拍幾句不要錢的便宜馬屁,卻見白額煞伸出一隻彎
如鈎鐮的蠟黃骨甲,輕輕往庭中濕漉漉的石燈籠上一搔刮,「嚓!」削下一片石
屑,比鋼斧還要快利。他随手刮得幾下,石燈籠的頂都沒了,地上堆滿大薄片子,
宛若刨木。

  「他定是慘遭酷刑之後,又練了另一門陰功,使功體更上層樓,我的「白虎
催心爪」隻刮下些許皮肉,沒能一爪将他拆成兩爿。六龍鎖鱗功、曝壞的臉和照
子、閹刑、純陰功體……你說不是戚鳳城,能是哪個?」

  胡彥之默然無語。鬼先生說過的話語突然浮上心版,對他來說,狐異門的慘
禍從沒像此刻這般真實,活靈活現的,「豺狗」……不,是戚鳳城打在他身上的
每記重拳仿佛有了其他意義,那是戚鳳城對這世界的憤怒呼喊,若非如此他無法
繼續存在。

  白額煞轉過頭來,裂開大貓似的白毛肉颚,看起來像是在笑,可聽不出半點
笑意,教人打心底發寒。「戚鳳城跟你有什麽仇,出手這麽狠?我看你一臉正氣、
道貌岸然的樣子,無巧不巧……是六大派的人麽?」

          【附錄東勝洲武道風雲(二)】

  箕裘空在念,咄咄誰推賢——論兩代「東海雙尊」

  「一鑒雙尊,東海稱神;三大鑄号,四大劍門;五島奇英,六合名劍;七玄、
八葉、九通聖;十方仙境,首推蒼城。」——東海十絕歌?佚名除卻以文章名世、
非指一人的「一鑒」——《秋水名鑒》,「雙尊」實際上是東海道武林的最巅峰,
而獨孤弋與應無用也不負衆望,雙雙名列武榜至高之「五極天峰」,一口氣占去
五分之二的名額,使東海道成爲公認的武英荟萃之地。

  兩人将東海的武名推向天下四道,威震宇内、婦孺皆知,立下不世标竿,但
同時也成爲後人無法逾越的高牆……不同的際遇、相似的軌迹,究竟寂寞的帝王
與孤獨的高隐之間,是否存在着看不見的命運牽系?

             【無法傳承的絕學】

  獨孤弋是公認的武功天下第一,他的「殘拳」具有東洲現存一切武學理論皆
無法解釋的威力與運作方式,打從他進入江湖的第一天起,便成爲最特殊、最耀
眼的存在,無分寇雠友朋,誰也無法忽視他。

  然而,即便是與他一師所授的蕭谏紙,也無法理解「殘拳」及其背後的武學
系統,與他交過手的峰極高手「虎帥」韓破凡、「刀皇」武登庸、「隐聖」殷橫
野等人,也隻領略了殘拳的驚人威力,而無法破解其中奧秘——至少在已知的當
下,這些絕頂高手都未留下相關的記錄,使得「不敗的太祖武皇帝」傳說,更添
一份神秘的色彩。

  相對于詭秘難解的師承奇功,獨孤弋本身卻是個大方過了頭的人,用他自己
的話說,即「打架交朋友、交朋友打架」,兩者在獨孤弋來看是一碼事。

  受過太祖指點的人簡直多不勝數,據說即使在當年兵困蟠龍關、九死一生的
當兒,獨孤弋仍不忘點撥随行的殘兵武藝,好增加他們在突圍時的生存機會。這
批人當中,得以成功突圍存活的,最後都成了獨孤閥精銳「血雲都」的主心骨,
包括日後在白馬王朝軍中大放異彩的染蒼群、白鋒起等,其時如非獨孤弋的親随,
便是随獨孤寂闖山救駕的敢死隊;比起營救主帥的功績,獨孤弋臨陣自創、傳授
的武功,毋甯才是他們賴以平步青雲的基礎。

  獨孤弋真正意義上的傳人,乃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獨孤寂。獨孤寂爲獨孤閥
前家主獨孤執明的小妾所出,他的生母隻怕還比獨孤弋小了幾歲;獨孤執明讓出
家主與鎮東将軍之位後,庶長子獨孤弋遂成爲東海一道的實質主人,獨孤寂自小
對這位大哥敬若神明,獨孤弋也将他帶在身邊,什麽武功都一股腦兒地教他,毫
無保留。

  可惜獨孤寂仍逃不出殘拳「無法傳承」的詛咒。世上隻有極少數的人才知道:
長年自囚于埋皇劍冢的十七爺,其實并不懂得殘拳,他的強大來自于對太祖武皇
帝的懷緬與追随。禁于幽深古墓的獨孤寂漸漸褪去了年少時的青澀莽撞,以自己
的方式掌握了力量,與散落于北關鎮軍、皇城禁衛,以及各地歸老諸侯莊園裏的
武技一樣,都是太祖傳承的一部份。

  獨孤弋生前不曾開宗立派,沒有收過一名正式的徒弟,甚至未留下拳經劍譜;
除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他留下的是人情,在某些人眼中珍貴無匹,對另
些人或許一文不值,一如獨孤弋斯人。

            【來不及傳承的名位】

  相較起于草莽、以庶子身份流落江湖的獨孤弋,應無用不啻是貴族中的貴族。

  他是最重視血統的鱗族末裔之中,血統最純正、身份最尊貴的龍姓一支,若
天下仍屬玉龍王朝所有,則應無用一生下來縱非皇子,亦是未來的王公。血統之
上的純正與尊貴,在指劍奇宮往往與實力相呼應;應無用出身的風雲峽一系恃此
宰制奇宮數百年,始終将「真龍之傳」留在風雲峽,保障了派系不可動搖的地位。

  應無用在承接上代宮主《奪舍大法》的遺惠前,便已是指劍奇宮的第一高手,
強橫如飛雨峰之「匣劍天魔」獨無年、狡智如幽明峪之「影魔」冰無葉,在他之
前也隻能俯首辟易,暫息角逐寶座的念頭。

  所幸在一貫嚣張跋扈、目中無人的風雲峽高手之中,應無用出乎意料地清靜
無爲,在執掌奇宮期間,對其他派系幾乎可說貫徹了「不作爲」的信條,益發顯
得莫測高深。奇宮各派摸不清他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硬打又打不赢,隻得
偃旗息鼓,按兵不動,三百年來幾無休止的派系鬥争,居然就這麽暫得休止。

  應無用因此在龍庭山内得了個「群龍無首」的渾名,各派首腦私下說起,咬
牙切齒者有之,感歎惕勵者有之,卻無貶抑之意,心知但教此人掌山一天,自家
便無出頭的機會;唯恐傳出去不好聽,對外便以「四靈之首」呼之,不知不覺竟
成了應無用的外号。

  應無用沒有弱點,不代表風雲峽沒有。而風雲峽這一代最大的隐憂,就是如
應無用這般優秀的人才,一口氣卻出了三位,其中「琴魔」魏無音與「刀魔」褚
無明勢同水火,已至片刻難容的程度。

  正當飛雨峰等各派巴望着風雲峽禍起蕭墻、爆發内鬥之際,應無用卻一手主
導了師弟褚無明的「破門出教」,假逐出門牆之名,安排褚無明離開龍庭山,避
免褚魏二人争鬥趨于白熱,也給了心性自由、不受拘束的褚無明離山闖蕩之機,
從此海闊天空,更有連番奇遇。褚無明後改名「星烈」,取其「無日無月」之意,
依舊以「刀魔」自号,顯與龍庭山舊情不斷,并未忘本,由此可見應無用的手段。

  若應無用未在妖刀之亂爆發前突然離山、從此不知下落的話,對于其後種種,
這位有着高隐襟懷與睿智手腕的宮主應能創造出另一番局面,陶元峥的借刀殺人、
韓閥的陰謀算計,或許在應無用看來,不過就是潇灑一揮袖、談笑化災殃,一如
既往罷了,可惜就是來不及。

  妖刀亂後,「琴魔」魏無音身受重傷,一身内功幾乎全廢,繼承師兄的雙尊
名号雲雲,更像是對他犧牲平亂的褒獎酬勳,在魏無音刻苦恢複功力之前,并無
實質的意義。而即使恢複了部分内功,魏無音的修爲亦多不及往昔全盛時期,更
别提追上師兄應無用了。

  封底兵設:雙燕匕

  封底兵設:雙燕匕

             【第二十九卷完】



.
2016-3-13 17:12#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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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卷

.

             第三十卷四極明府

              【内容簡介】

  封面人物:翠明端這裏是武林中最神秘的所在。此間主人受王公巨賈所托,
制造出形形色色的奇淫機巧之器,小至飛蟲爬蟻,大至宮室鬥艦,沒有做不出的。
世人懾于逄宮超凡入聖的匠藝,經常忘了在多年積聚下,此人亦富可敵國,更勝
公侯。

  欲效雲天何師古?紛紛奪将造化功!終年霧鎖的覆笥山,今日爲迎貴客,中
門大開!面對蓮台之謎,誰才是獵人,誰又是獵物?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四六折蒺藜長據,如見斯容胡彥之悚然一驚,才意識到眼下正處于極危
險的境地,若白額煞兇性大發,一意取他性命,以此際傷疲交迸的慘烈狀況,怕
是有死無生。

  肏你祖宗十八代!救人救到連命都搭進去,胡彥之啊胡彥之,世上有沒有你
這般蠢才?老胡微露苦笑,橫豎已走到這一步,真要反臉也隻能認栽了,索性聳
了聳肩,哈哈笑道:「二師父神算,不知平日在哪兒擺攤?下回沾了黴運,一定
請您老開光。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乃真鹄山觀海天門教下,姓胡名彥之,二
師父甭客氣,叫我小胡就好。」見白額煞黃睛一眦、豎瞳倏緊,大有不善之意,
想想還是别扯破面皮自讨苦吃,趕緊陪笑:「……不然叫「之之」也行啊,我不
介意的。」

  「你,是鶴着衣鶴老兒的徒弟?」

  白額煞喉間如滾雷,聲音雖不甚大,卻透着一股張嘴嘶咆前的強大威壓,未
聞虎吼,膽已先寒。

  胡彥之心裏将牛鼻子師父罵上幾百遍,聽白額煞的口氣,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結下的老鼠冤,合着今兒結帳來了,強笑道:「跟他不是太熟,不是太熟!真鹄
山忒大,人多如屎蚵蜋一般,一腳踩下蔔蔔響,誰認得誰呀!二師父若要尋他,
還是親往洞靈仙府一趟靠譜,好過在江湖上打聽。」

  忽聞一聲「噗哧」,卻是符赤錦掩口道:「胡大爺沒存好心,你們一山都屎
蚵蜋,惡心死啦,誰人肯去?卻教二師父上山。」

  胡彥之哇哇大叫。「耿夫人,都說好要合作,你不拉我一把便罷,至于這般
落井下石麽?快同二師父說,老胡先在念阿橋救你,又趕來救你小師父,還是你
家相公的把兄,說起來大夥是一家人。」

  符赤錦抿唇笑道:「你自個兒都說全啦,還讓我說什麽?」見白額煞乜眼投
來相詢之色,微微點頭,算是認了老胡之言。白額煞哼的一聲,收起彎如鈎鐮的
油黃骨甲,呼噜噜地咕哝:「你師父鶴着衣……」

  「沒有很熟,沒有很熟!」老胡急忙撇清。

  「……昔年是我手下敗将。」白額煞不理他插科打诨,沉聲道:「他雖輸了
一招,卻是個好樣兒的,我還記得他說:「你的招式極精,卻攻不破我的《靈谷
劍法》,隻能以力壓伏,足見于道理之上,算不得是真勝。待我修爲大成,怕你
便非我之敵手了。」如今想來,那時他的眼光便已在我之上,對武學的體悟,亦
非我所能及,這些年來我一直很是佩服。」

  胡彥之斂起嘻皮笑臉的神氣,整了整破碎狼籍的袍衫,勉力起身,對白額煞
抱拳一揖,肅然開口:「前輩勝而不驕,亦令晚輩萬分欽佩。感謝前輩未有一辭
稍辱我師,否則晚輩縱不量力,萬不能視若無睹。」說着長揖到地,行了個極其
慎重的大禮。

  白額煞冷哼一聲,豎睛乜斜。

  「好在當年你師父說話,不是這般文謅謅的窮酸德性,直來直往,好不痛快!

  如若不然,莫說共飲一壇,恐怕這架還有得打。」口氣不似先前森寒,貓似
的白毛裂颚微咧,隐有一絲笑意。

  胡彥之心想:「好啊,牛鼻子師父年輕時不僅同邪派中人打架,還與他們一
塊飲酒!諒必在青帝觀衆牛鼻子師祖、師叔祖心中,也不是什麽好鳥。」大感欣
慰之餘,又不禁替鶴着衣難過起來:怎麽牛鼻子師父從前與人比武過招,像是沒
赢過似的?

  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螣赢過他,遊屍門的虎屍白額煞也赢過他;他自
承武功不如爹爹,兩人比試的結果不言可喻,就連鬼先生也說,風伯年輕時與牛
鼻子師父大戰一場,以「力挫青帝高足」作結,對照日後再戰的終局,不可不謂
是大大的逆轉……

  這人仿佛不知勝利爲何物,抱着疊床架屋似的成摞敗績走過了青壯年歲月,
最後居然坐上青帝觀主乃至天門掌教的寶座,也算奇事一件了。紫星觀的鹿别駕
多年來小動作頻頻,背地裏結黨營私,頗有圖謀大位的野心,抑或與此有關。

  符赤錦不知他心中計較,見二師父的态度大趨和緩,忙打蛇随棍上,将胡彥
之所提說了一遍,卻略去他與狐異門之間千絲萬縷般的可疑糾葛,隻說胡大爺一
直跟蹤自己和耿郎,無意間撞破金環谷的人馬埋伏四周,進而發現幕後的黑手乃
狐異門的鬼先生,爲破奸人毒計,欲假遊屍門之手潛入七玄大會雲雲。

  胡彥之越聽越是佩服,這毒婦鬼扯的本領比起人稱「扯聖」的奇才胡大爺,
恐怕是棋逢敵手、将遇良材,不找個時間堂堂正正以謊話一決勝負,孰高孰下,
尚在未定之天。她不說一句假,隻隐去幾個枝節關竅不提,或者變個花樣換着說,
聽起來就是毫不相幹的另一套。

  耿照隻是看上去老實,心思可一點也不蠢,過去胡彥之雖有疑慮,倒不真的
擔心拜把兄弟被她拆吃落腹,連骨頭也不剩。直到此際才不禁頭皮發麻,料想耿
兄弟縱使九死餘生、曆劫歸來,家裏也還有一條心機深沈的美豔母蛇等着,是福
是禍,委實難料。

  那「玉屍」紫靈眼看似不通世務,心思單純得很,「虎屍」白額煞則是崇尚
武勇的江湖人,在徒兒的如簧巧舌之下,按說是風行草偃,說服起來毫無困難。
豈料白額煞聽完,咧開大嘴一笑,冷冷說道:「對付狐異門,偏不能與此人合作。」
肌肉贲起的毛茸茸雙臂環胸,一邊以骨甲輕刮下颔,發出磨砂般的「喀茲」怪響,
射向胡彥之的森森目光令人背脊發寒。

  符赤錦微微一怔,笑道:「二師父,是胡大爺從狐異門的手底下,救了我和
小師父呀!怎地偏不能與他合作?」聲音嬌膩,直與小女孩兒撒嬌無異。

  白額煞重哼一聲,冷道:「這事你不懂,毋須多問!哼,方才說是鶴着衣的
徒弟,我就隐約覺得有些不對,這下可對上啦。鶴着衣這幾年閉關不出,甚少見
人,與他過往的爲人頗有扞格處。難道是他錯養了一隻噬人的狼崽,反将性命搭
了進去麽?」

  符赤錦聽出口氣不對,低而混濁的咕哝聲,正是暴起傷人的前兆,卻不知何
以至此,閃身攔在二人之間,顫道:「二師父,胡大爺是耿郎的義兄弟,多次舍
身相救,決計不是什麽壞人。這其中必有誤會,二師父先莫動氣,讓寶寶錦兒問
問他可好?」說到後來近乎央求,隐帶一絲哭音。

  胡彥之看不見她的神情,光聽聲音亦覺動容,聽白額煞「哼」的一聲,目光
越過她渾圓的香肩,仍是混雜了猜忌不忿,正欲揮開愛徒,蓑衣一角卻被另一隻
白皙玉手拿住,身後傳來紫靈眼恬脆的嗓音:「長老,他畢竟救了我。且聽聽他
怎麽說,寶寶錦兒不騙咱們的。」

  胡彥之一凜,忽明白符赤錦是演給哪個看、白額煞又最聽誰人的話語,果然
虎形大漢編笠一垂,不再進逼,側首森然道:「你們要是見過「鳴火玉狐」胤丹
書夫婦,便知這小子和胤野、胤丹書何其相像!他的眉目口鼻像極了胤丹書,而
說話那股子挑釁的神氣,與「傾天狐」胤野宛若一模刻就!我不知胤氏一門是否
尚有血脈遺世,倘若有,被鶴着衣收養也非是難以想像之事。」

  符赤錦對胡彥之與狐異門的牽連早有疑心,「胡」字與「狐」其音相同,或
有喻含,不想胡彥之竟是狐異門主胤丹書的後人。二師父非是信口開河的性子,
其形如獸,辨人的法子也與野獸相仿,不惟外貌,連聲音、氣味,行走坐卧的微
妙表征等,亦在他觀察覺知的範疇之内;白額煞說是,可比一百個普通人的指稱
有說服力多了。

  同樣駭異莫名的,還有胡彥之自己。

  他并不覺自己的身世堪稱「污點」,但肯定是一樁必須被嚴密保守的大秘密,
一旦曝光,不僅麻煩接踵而來,勢必還要連累牛鼻子師父——不說别的,刀脈的
鹿老兒恐怕要歡喜得睡不着覺了,還不藉機将天門掌教鬥黑鬥臭,一把掼下洞府
丹墀來?

  向符赤錦提議合作之前,他多方考量過其中的利害,料想遊屍門縱使生疑,
總不能不管眼前的危機,一意刨挖助拳之人的來曆;就算有哪個白眼狼好窺陰私,
真要追究他的狐異門情報從何而來,胡彥之也準備了一套說詞,一股腦兒推給牛
鼻子師父。

  以鶴着衣和胤丹書相交至深,能針對狐異門的習性放出眼線,命令弟子預作
準備,防患于未然,似也不無道理。待鬼先生陰謀被破,江湖免于一場腥風血雨
的浩劫,誰還理會這其中的枝枝節節?

  隻是他萬沒想到洩漏機密的,居然是自己的長相。

  他從不知道自己長得像父親。無論是風伯或師父,鮮少向他提及父親的形容;
他和鬼先生見面時,望着那張比女人更美的白皙臉蛋,和鏡中的自己找不着多少
相似處——當然,以「捕聖」仇不壞的骨相術仍能找出同胞兄弟的共相——總禁
不住想:「他應該……比較像母親罷?那我呢?我這張臉……是不是爹爹的模樣?」
可惜明鏡無言。

  連兄長鬼先生也有意無意地避談父親。胡彥之非是初入江湖的雛兒,人情世
故多有曆練,隐隐覺得狐異門的覆滅,與父親決定同正道七大派合作一事,恐怕
有直接的關系,對狐異門人來說,「胤丹書」三字既光榮亦神傷,難以相對,也
許他的母親亦然。

  (或許……這是母親始終不想見我的原因罷?)胡彥之忍不住笑起來,笑得
咳嗽連連,不見歇止,鼻端、嘴角呼噜噜地冒着鮮血沫子。符赤錦爲之愕然,連
紫靈眼亦擡起古潭般幽冷的左眸,靜靜望着狂态畢露的虬髯青年,仿佛能看出其
中的軟弱悲傷。

  「……多謝前輩,」斷斷續續、夾帶氣聲的豪笑持續了好一陣子,胡彥之倚
柱咻喘,勉力朝白額煞一拱手:「爲我解了多年來的一個心結。我平生的憾事之
一,就是不知亡父形容,經前輩點醒,從此我日日見得清水銅鏡,即如父親來到
眼前,想看之時便有得看,再毋須百轉千回,引爲至憾。」

  符赤錦料不到他竟直承其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卻聽紫靈眼低道:「你
想哭便哭,這般逼着自己笑,徒然傷身而已。」

  胡彥之本已收聲,聽她一說虎目眦圓,仰天咧嘴:「這本是天大的好事,有
甚好哭?自是要笑!」鼓胸欲笑,「嘔」的一聲噴出血箭,連廊柱都倚之不住,
肩膀一歪,整個人向後仰落!

  白額煞蓑影微晃,人已入廊,搶在他撞倒前抄住。胡彥之眼冒金星,頓覺天
旋地轉,不知身在何處,但覺腰背有托,血性湧起,雙臂亂揮,咬牙笑道:「不
……不用……不必來!我……我自己能坐!走……走開!」掙紮着坐回原處,唇
面淡如金紙,說話時卻是對着空處,顯然目力尚未全複。

  「我……我師父在真鹄山,人……人好得很,我……我決計不會害他。誰要
害我師父,我絕不輕饒!」

  他咬牙切齒,慘白的面目罕見地猙獰起來,更添幾分驚心。「正道邪道,不
過一念;興衰榮辱,亦是白雲蒼狗,從上山以來,我師父便是這般教導我,胡某
雖然不才,未敢全忘。

  「若非主其事者一意爲惡,狐異門與我并無關連。我念着我那老實巴交的耿
兄弟,唯恐魔掌伸到他媳婦兒嶽家這廂,才興起與貴門合作、阻止狐異門混一七
玄之念。

  「你信也好,不信便罷,疑來疑去,不覺累甚?滾滾濁世,已然如許驚心,
就當幫自己一個忙,省省心罷。」

  他揮開扶持,顫巍巍地拄起,拖着破破爛爛的身子向外跛行,忽然想起什麽,
解開包袱巾将藏鋒扔給了符赤錦,一瞥鞘上鑲的銅件不是扭變形曲便是掉落遺失,
烏檀鞘身龜裂迸碎,慘不忍睹;雖未倒出鞘内之刃,也不是能夠任意攜行的樣态,
須覓巧手匠人重配。至于握柄的部位倒是相對完整,藏鋒的損傷又比昆吾厲害些,
暗忖:「刺傷豺狗……不,刺傷戚鳳城的,到底是哪一柄?鞘雖損裂刃卻未露,
又是如何自行彈出,以緻破了他的護體陰功?」雖疑雲重重,卻不急于此刻廓清,
遙對符赤錦抱拳道:「耿夫人,看來咱倆的合作就到這兒啦。此番攜手甚是愉快,
但願下回再有機會,隻消執行到「天」字号計畫便能成功,用不着一連三套天地
玄,搞得要黃不黃的,累煞人也。行啦别送,我自個兒找門。」

  符赤錦正要開口,一旁白額煞忽道:「你向咱們認了樁驚天秘密,足令觀海
天門易主、青帝觀失勢,掉頭便走,似也大方了些。還是散播這等謠言,原本就
是你的目的?」

  胡彥之哈哈大笑。

  「你愛向誰說向誰說去,本大爺懶管!牛鼻子師父有你這種朋友或敵人,那
是他的命,誰教他自個兒不挑?這位毛茸茸的前輩,咱們話不投機,還是少講幾
句爲好,我總覺得耳裏膩得出油。後會無期,諸位珍重。」信手一拱,便要離去。

  符赤錦驚出一背香汗,她素知二師父心高氣傲,雖漂泊江湖、蓑笠掩容,卻
最恨無禮狂悖之徒,這胡彥之分明隻剩下了半條命,誰知說翻臉便翻臉,若惹惱
了二師父,動起手來,花園裏那一地凄厲的人片肚腸,豈非正是他的榜樣?

  果然白額煞仰天虎吼,震得雨幕迸碎,整座挂川寺仿佛動了一動,沿屋帶牆
地掀落一摞瓦片來。

  胡彥之傷疲交煎,哪裏禁受得住?」嘔」的一聲烏血溢出嘴角,被震得雙腿
一軟,似要仆倒,卻僅以單膝着地,硬生生挺住了身子,轉過一張桀骜不馴的蒼
白面孔,薄而幹硬的嘴唇抿着一抹冷笑;雖未出一聲,濃濃的釁蔑譏诮已塞滿長
廊,直欲透出雨簾。

  符赤錦暗叫不妙,打定主意,要是二師父當真出手,拼着以身受他一擊,也
要保住耿郎的結義兄弟。卻見白額煞咆聲未落,咧開的大嘴兀自合之不攏,繼而
吐出一串濃濁的呼噜怪響,居然笑了起來。

  「就看你這神情,肯定是胤丹書的兒子,鶴着衣的徒弟。隻有這兩個家夥,
才能生養出如此頑強愚笨、一點兒都不識時務的蠢小子。」白額煞剔着骨甲,懶
洋洋地笑道:「如你适才所言,滾滾濁世,如許驚心,若非得相信什麽人不可,
除我門中之人,我甯可選擇胤丹書與鶴着衣。」

  老胡錯愕的表情硬生生僵在臉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樣吃驚的還有符赤錦。她還未全然會意,本能向小師父投以詢問的目光,
卻發現她正瞧着下巴都快掉落地面的胡大爺,不由「咦」了一聲。紫靈眼回過神,
迳将雪白的臉龐轉向一旁,仍是清清冷冷的,仿佛啥事也沒發生。

  「你……前輩這話,是……什麽意思?」一向機靈的胡大爺兀自雲山霧罩,
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你不是想合作麽?咱們這便來合作!」白額煞咧嘴一笑,伸出強壯修長的
臂膀往他肩頸一撈,明明是勾肩搭背的親熱舉動,襯與胡大爺半死不活的模樣,
倒像大貓攫住無毛雞,轉頭便要大快朵頤一般。

  「記着,一會見到我家老大,你就照樣說一遍給他聽。他這人說是難打發,
卻也容易得緊,總之莫說一句假話便是,騙不了他的。」

                ◇◇◇

  耿照在蚳狩雲藏身的秘窟之中調複生息,轉眼又過幾日。

  姥姥的飲食雖然清淡,供應卻十分充足,蔬果清脆結實、個頭肥碩,耿照過
往在流影城執敬司伺候過橫疏影的膳食,能辨食材的鮮陳優劣,一嘗便知是精挑
細選的新采菜蔬;不僅如此,餐桌上亦罕見醢脯漬物,若非置身石室,但看盤飧
置辦,委實不像幽居地底的模樣。

  此間說是「秘窟」,實際規模卻寬敞得驚人,整個空間由前後兩進所構成,
居中鑿出條斜斜的兩折廊道連接,俯瞰便如拉長的「呂」字,兩處均是方方正正
的格局:前頭的空間供起居之用,是個近十丈見方的挑高廣間,四壁各有八間石
室,一列四間、上下錯疊,上層的門牖均挖在丈餘高的削壁之上,須假懸空的廊
道進出,呈「回」字形布局;後進則略小一些,格局似乎更加曲折,埋鍋造飯的
竈房與清洗滌潔的浴房均在此處,不但有經精密計算的煙道及通風口,還引來冷
熱泉水備用,十分方便。

  耿照在黃纓的服侍之下到過浴房,對精巧的引水排水設計啧啧稱奇,就連窮
奢極欲的流影城不覺雲上樓,與此間古意蒼蒼的石造設施一比,都顯寒酸落後,
若教獨孤天威見着,怕要捶胸頓足,呼天搶地。

  這感覺耿照似曾相識。遠在三奇谷瀑布的石窟裏,他便體驗過這種今古倒錯
的異樣感:明明是年代久遠之物,卻有着連世之大匠亦望塵莫及的驚人技術,更
遑論其中的奇思妙想,遠遠超過現今所知,就算繪成了圖紙、苦口婆心地解釋,
也未必能爲時人所接受。

  建造這座秘窟的,也是龍皇玄鱗麽?還是在世上仍有真龍、天外曾來佛使的
久遠年代,人人都有這鬼斧神工般的技藝?

  「這裏的食物,全都由她們所供應。」蚳狩雲見他滿面狐疑,淡淡一笑,指
着後進解釋。

  「她們?」耿照益發迷惑,端着碗筷的雙手就這麽停在半空,一時竟忘了吃。

  姥姥爲他添了一匙鮮蘑菜心,調羹輕敲碗緣兩下,見他如夢初醒、慌忙送入
口中的模樣,不由微抿,搖頭道:「慢着吃,别噎着了。「她們」指的是把守禁
道的那群人,她們沒有名字,一輩子待在不見天日的地底,誰也不知道她們怎麽
過日子、活着又爲了什麽,都管叫「黑蜘蛛」或「黑寡婦」,仿佛早已不當是人。

  「關于她們生吃活人、施行血祭的種種恐怖事迹,從我還是女娃兒時便聽姊
姊嬷嬷們說過,到現在谷裏的丫頭們還在說;繪聲繪影幾十年,總是那一套,對
那群人終究是一無所知,一如我做娃娃的時候。」

  耿照聽黃纓說過「領路使」。在關于冷鑪谷的諸多奇聞中,這群黑寡婦永遠
是最神秘詭異的一部份,即使是最糟糕的轉述者,都不會錯過如此聳動的題材。

  況且,禁道與領路使不單單是故事而已,與冷鑪谷的所有人都切身相關。無
論尊卑長幼、武功高低,若無門主或姥姥手谕,擅入禁道者,下場便隻是化爲一
具冰冷的屍骸,自有冷鑪谷半琴天宮以來,便是如此。

  耿照一直以爲「領路使」雲雲,不過是天羅香某個秘密堂口的代稱,一如赤
煉堂雷大太保麾下的「指縱鷹」,于外人固是詭秘重重,終歸還是上位者的爪牙,
面紗不過是掩護,用來引開旁人的注意力,好讓頂上之人伸出黑手,在枱面下覆
雨翻雲。

  如今看來,竟連姥姥也對她們不甚了了。如此,天羅香的進出命脈,豈非掌
握在那幫「黑寡婦」手裏,隻消她們不再引路,偌大的冷鑪谷便成牢獄,進不來
也出不去,縱有絕頂的武功,如之奈何?

  「我教門千百年來,盡皆如此;說是祖宗成法,亦不爲過。」蚳狩雲淡然道:
「曆代門主繼位,均須于一卷羊皮古誓上以血字畫押,送交禁道;無論何人接掌
教門,禁道皆不拒收血誓,世代如此,從無例外。一旦門主退位,禁道便送回古
誓書,卸任的掌門焚香祝禱,刺血于羊皮,則舊的畫押即自行消淡,七日内将完
全褪去,新掌門以鮮血重新畫押,完成誓約。」

  不拒血誓,那就是不幹預天羅香教内事務的意思了。然而,出入門戶畢竟掌
握在别人的手裏,蚳狩雲也好、曆代天羅香的掌權者也罷,終不免有「卧榻之外
俱是他人之家」的掣肘之感,如芒刺在背,常欲除之而後快。

  如非禁道繁複,外人實難理解,徹底阻絕兩撥勢力的接觸乃至沖突,說不定
早在數百年前,天羅香即對盤據禁道的黑蜘蛛們高舉戰旗,爲永遠地混一冷鑪谷
而發動殊死之戰,以奪回出入總壇的絕對自由。

  「那誓約的内容……」耿照蹙眉環臂,沉吟道:「寫的是什麽?曆代教門與
禁道雙方首腦可曾修改增減,對此進行磋商?」

  姥姥對他一開口便切中要點十分滿意,優雅的面上浮現嘉許之色。

  「問得好。可惜羊皮古卷乃上古遺物,與冷鑪禁道同樣悠久,甚且老于半琴
天宮的開基礎石,乃至本門至高武典《天羅經》;其上的文字,當世不通行久矣!
教門内雖有抄本,古卷譯文卻散見于曆代門主的劄記與典籍中,也都傳過了幾手,
未必便是原本的意思。

  「既然看不懂,就沒甚好磋商的了,是不是?自我代掌門戶以來,持我手谕
之人,禁道一律放行;若遇特殊情況,我派人往禁道口喊一聲,自有領路使者出
現聆聽,印象中沒什麽是她們拒絕過的,當然這也是我一向自制,從未提出什麽
過份要求。」

  耿照略一思索,登時明白了姥姥的言外之意。

  「典籍」雲雲,指的多半便是《天羅經》了。也就是說完整的古卷全譯,極
可能是收錄在這部珍貴的武典裏,一直以來都受到天羅香内部最最嚴密的保護。

  明姑娘盜走經書,對武學上始終深受「形質不符」所擾的天羅香而言,不啻
雪上加霜。更重要的是:失落經中古誓,讓天羅香對禁道原本少得可憐的了解形
同冰消,打起交道來難免盡落下風。

  姥姥之所以傾盡教門之力,處心積慮要奪回天羅經,不惟清理門戶,恐怕還
有更實際的目的,使她别無選擇。然而,盟約是爲了規範雙方才得以存在,禁道
的黑蜘蛛們爲天羅香諸女提供指引,避免迷失,天羅香又給了什麽以爲交換?

  耿照想起那些送入禁道、從此隻能以黑紗裹面的女郎,還有恐怖的吃人或血
祭傳說,不由一陣惡寒。姥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忍俊不住,一迳搖頭。

  「真有這麽容易,就好啦。」

  老婦人歎了口氣,擱下食具。「禁道要靠冷鑪谷送下的罪人叛徒來維系,幾
百年前就該死絕了。自有印象以來,含我親自送入禁道裏的,兩人四手用不完,
數目還遠少于這些年誤闖禁道而死的。」

  她擡起眼簾,眸裏透着深沈的無力。

  「她們什麽都不要,這才是最頭疼處。黑蜘蛛從無要求,絕不主動發聲,能
不對話就不對話……無欲無求,令人疑窦叢生。我翻閱前賢留下的文書,于此可
說是無人不疑,卻又反覆重申守誓的必要性:「不可窺探」的警語與前述的疑慮
往往同列于一卷,矛盾得令人發笑。」

  耿照靈機一動,腦海中浮現一抹窈窕修長、如雲如霧的苗條身影,低道:
「我猜蘇姑娘被送入禁道,并非犯下什麽滔天大罪,是不是?」

  蚳狩雲淡道:「她是我爲探查禁道之秘,精心排布的一着暗棋。培養之初,
便以曆來出身禁道的領路使爲摹本,刻意育成那種淡漠疏離、仿佛不食人間煙火
的特質。像她這麽年輕,便成爲領路使者的天宮之人,過去可說是從來不曾出現
過。」

  耿照暗忖:「爲揭禁道之秘,犧牲一名花樣年華的青春女郎……相較之下,
禁道的黑蜘蛛不過是無有欲求罷了,執論善惡,姥姥未必站得住腳。」想起蘇合
薰那與清冷外表絕不相襯、狠厲異常的搏命拳毆,似透着一股濃烈血性,絕非姥
姥所說的「不食人間煙火」,沉吟之餘,凄恻油生。

  總能輕易看穿少年所思所想的老婦人,這回倒像渾無所覺似的,輕拂裙膝,
自顧自地續道:「可惜帶回的消息,迄今仍派不上用場。她于地底的居室,據說
與此間差堪仿佛,除此之外,便隻有一位教她記憶各處密道及出入口的老婦,一
樣是黑紗裹臉,連話都很少說。薰兒隻頭一回喊過一聲「嬷嬷」,旋被那婦人伸
手制止,此後授受全憑手眼指引,不曾交談。

  「我問她底下究竟有多少人、主事者誰,有無昔日見過的天宮舊人,她一條
也答不上,仿佛山腹中便隻她一人;時間一到,其餘人等俱都散得幹幹淨淨,連
影子也沒見。想來不隻我挑人,那幫黑寡婦也挑,挑中這個缺心眼兒的,也不知
應了誰的算計。」

  耿照心想:「那便是地下的地下,另有居停了。蘇姑娘雖被黑蜘蛛選爲領路
使者,怕還不是真正的一員,姥姥讓蘇姑娘留意盈姑娘幾位的日常行止,難保不
被其他黑蜘蛛窺看,用心早已暴露。」正要提醒,不知怎的卻不欲姥姥向她施壓,
所幸蘇合薰每兩日便來彙報,屆時再想辦法示警,改口道:「此地……也是黑蜘
蛛提供的避難所麽?」

  蚳狩雲微露苦笑,當是默認此事。

  「教門中人,一直以爲門主的居室藏在天宮主殿的某處。其實此地位于環谷
北側的山腹裏,有一條直通天宮的暗道,可以瞞過八部的耳目,無聲無息出現在
半琴天宮之内。」

  曆代天羅香之主與其直傳弟子多住在這裏,假暗道與天宮的居室相連,坐擁
既廣闊又隐密的活動空間。黑蜘蛛每日均于石窟膳房的活門裏放置新鮮蔬果,不
管有無食用,翌日便即更新,從來不曾間斷,仿佛此事亦詳載于羊皮古誓一般,
須得恪遵謹守。

  蚳狩雲一方面對禁道無比忌憚,甘冒違背祖訓之險,苦心孤詣安插暗樁,加
以刺探;另一方面,卻又寄身于黑蜘蛛所提供的石窟天險,享用她們經手的鮮蔬
食水而不疑,看在耿照這般外人眼中,自是矛盾已極。然而,考慮到數百年來天
羅香與冷鑪禁道間微妙的依存與牽制,似又非是全然無法理解。

  思慮至此,耿照忽想:既然石窟位于環谷群山北巅,有無可能翻越棱脊,毋
須經由禁道,即能出得谷去?

  「由後進出去,恰是一處斷崖,其下深不見底,一旦墜落有死無生。無論你
相信與否,很久以前就有人嘗試過了。」

  蚳狩雲潑了他一頭冷水。「至于四面山谷,不是疊嶂層巒難以翻越,便是陡
峭一如此間。關于這點,我們也試了好幾百年,隻能說不是個想頭。」

  耿照又氣又好笑。是誰挑了這麽個死地,又布下錯綜複雜的禁道機關,如此
大費周章,隻是爲了坑死人麽?」恕晚輩直言,」他小心措辭,以免洩漏心中不
忿。

  「貴派難道不曾想過,舉派遷出冷鑪谷,才是真正的一了百了麽?便說祖宗
家法,這禁道的箝制未免太也惱人,委實不是辦法。」

  這回,蚳狩雲的回答倒是令他吃了一驚。

  「據說本門二祖任上,便曾經如此施爲。」她淡淡一笑。「結果就是:大批
的教門菁英,全成了山腹裏的孤魂野鬼,連屍骨都不見,包括二祖她老人家。黑
蜘蛛什麽都不用做,光是隐匿地底絕不現身,教人自行走入,便足以除掉本門的
衆多高手;她們若要放外人入谷,于睡夢之間即能滅掉天羅香。

  「此事對教門戕害至深,乃至數代之後,元氣才得漸漸恢複。五祖在編撰
《天羅經》時特别寫入序中,殷囑後人引以爲戒,不可重蹈覆轍。你莫以爲姥姥
派人刺探,是拿黑蜘蛛當敵人、想要一舉消滅她們,隻爲知己知彼罷了,教門與
禁道實互爲唇齒,緊密相依;唇亡齒寒,巢傾卵破,此乃天地不易的道理。」

  這就是姥姥輕易将親信子弟如蘇姑娘等,送入地底的動機麽?

  這不過是場自家人之間的鬥智遊戲,孰勝孰敗,皆無傷大雅?

  「一旦黑蜘蛛發現了蘇姑娘的目的,」耿照終是忍不住出口。「難道也不會
做出處置麽?」

  蚳狩雲擡望他一眼,像是看着問了傻問題的孫兒,笑意既寬容又寵溺。

  「阿纓沒告訴你麽,那冷鑪谷中人盡皆知的古老傳說?地底的黑蜘蛛,聽得
見這谷裏所有的耳語蜚言,無論你在哪一處發聲,隻要黑蜘蛛願意見你,立時便
能出現。」

  她對瞠目結舌的少年笑道:「在定字部禁道以外,薰兒得授的第一條密道,
便是通往此間的路,你說黑蜘蛛是知道些什麽呢,還是什麽都不知道?」

  ——所以打從一開始,蘇姑娘……就隻是誘餌?

  「是試探。」蚳狩雲靜靜說道:「面對毫無反應的對手,所有的揣測推敲,
都注定落空,誰也無法與看不見摸不着的對象較勁,是不是?我在她們的眼皮子
底下訓練薰兒,隻要不是瞎子,都知道這丫頭是爲了打入她們的圈子而量身定做,
但她們竟還是接受了她……這個舉動本身就充滿意義。」

  耿照突然沒了胃口,沈默地放落碗筷,甚至須極力按捺心中一股莫名躁動,
才不緻在言語間失卻禮數,低道:「有什麽意義,須冒這等奇險?若有萬一,豈
不是白白搭上一條寶貴性命?」

  蚳狩雲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重新端起碗匙,好整以暇地盛了小半碗的筍尖
火腿鳳翅湯,細細呵涼油花勻淺的清澄湯面。「最重要的意義,在于我較過去的
教門諸前賢們,更清楚這并非是黑蜘蛛的底線。我們決計不能對她們做的事,于
清冊上又多劃去了一條。」

  耿照忽然明白,這或許是形同被幽禁在冷鑪谷中的天羅香上下,數百年來所
累積的種種猜忌不安,最後衍出的某種怪異扭曲的心理。

  就像身上突然長出一枚怪瘤,初時覺得醜陋惡心,不忍卒睹,避之唯恐不及;
豈料經年累月下來,這種強烈的排斥最後卻化成了病态的好奇心,反而更想去碰
觸它、觀察它,從驟然湧現的惡心反胃中得到快感。

  至此,其人或有解脫之快,看在旁人眼中,卻覺這人已然發瘋,無可救之藥。

  睿智如蚳狩雲、正直如雪豔青,竟也難脫窠臼,隻能說當局者迷了。

  若數百年來,黑蜘蛛始終甘于引領天羅香之人往來禁道、替北山石窟補充新
鮮蔬食,或許這就是羊皮古誓上記載的盟約内容,她們并沒有其他想要的東西,
所爲不過守誓而已。

  ——如果出入禁道的規矩,從來沒有例外的話。盤據冷鑪禁道的黑蜘蛛,便
是世上最理想的看門犬了。

  「據教門典籍所載,過去的确無有例外,沒有誓約者的通行命令,黑蜘蛛絕
不放行。」他正試圖爲她開解時,老婦人卻明快地打斷了他。「唯二的兩次,卻
是出現在我眼下。」

  「兩次?」耿照喃喃覆誦,隻覺思路一下子全亂了套。

  如此一來,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僅隻一次,還能推說是意外;光就姥姥親身所曆,便已有過兩例,有無可能
在漫長的歲月裏,其實發生過無數次私縱,隻是教門隐而不宣,刻意粉飾太平?
這個可能性一旦确立,不僅天羅香門戶洞開,甚且看門者随時都有窩裏反的風險,
因此姥姥急于取回寶典,唯有厘清古誓内容,方知黑蜘蛛是否别有用心。

  耿照靈光閃現,忽明白其中一例是何人所爲。

  「明姑娘……我是說蘅兒姑娘,」蚳狩雲沒同他說過明棧雪的本名,隻知其
中有個「蘅」字。「她盜走了天羅經,私自反出教門,逃亡之際,決計不能持有
門主或姥姥的手谕。我猜她便是那兩例的其中之一,是也不是?」

  蚳狩雲笑起來,将呵涼的筍尖湯放下,端起耿照的空碗爲他舀湯。

  「你這般聰明,若不能爲我教門所用,拼着蒼生無救,姥姥都想先除掉你了,
免得将來後悔莫及。」她歎了口氣,盛湯的動作優雅動人,而且輕靈曉暢,絲毫
不像上了年紀的模樣。耿照不由想起明棧雪,驚覺外表絕無半點相類的兩人,竟
能予人宛若母女般一模印就的鮮明印象。

  「我一直不敢問,畢竟是貴派的家務。但明姑娘……我是說蘅兒姑娘她究竟
犯了什麽事,以緻甘冒破門出教的大不諱,也要盜走如此緊要的典籍?」雖說明
棧雪口口聲聲,不離「我行我素」四字,綜觀她協助嶽宸風取七神絕等行止,也
頗能呼應其自白,但耿照始終感覺她的所作所爲,帶着一股野火燎原般的狂怒,
并非貪得無厭、一意占奪,更像被什麽東西傷害了,欲尋一處出口宣洩;證諸她
對天羅香展開的毀滅性報複,益發支持着耿照的直覺。

  蚳狩雲停下動作。

  雖隻一瞬,但她雙手不自然地于半空中一僵,省起失态,忙優雅地放落湯碗,
才發現桌前已有一副碗匙,這碗原是耿照的。耿照起身欲接,她卻平平推過桌去,
低垂眼簾,撫桌淡笑:「她殺了自己的師父,本門前代門主,離去前還試圖縱火
焚燒冷鑪谷,所幸及時下了場大雨,未能得逞。欺師滅祖之人,無論在黑白兩道,
都隻有一個下場,若非這些年她避得無影無蹤,早已擒捉正法。」

  耿照無法想像殺人縱火的明姑娘是什麽模樣,那與他心目中優雅慧黠、風情
萬種的明棧雪直若天地雲泥,相差不可以道裏計。明姑娘雖非心慈手軟的性子,
卻有原則、講道理,會做出如許瘋狂的行徑,縱說不上「情有可原」,其中必有
原因。

  「那時候,谷裏的情況亂得很,她四處放火、見人就殺,就像發瘋似的。」
姥姥低道:「我急于搶救門主性命,無暇他顧,料她再怎麽鬧騰,總不能插翅飛
出去,隻教豔兒去追她。她武功非是豔兒的敵手,情急下鑽入禁道;我聽了豔兒
的回報,滿以爲黑蜘蛛會将屍首連同天羅經送回,一如既往,怎知她們居然将人
縱放出谷,更延誤了咱們追回寶典的時機,教那丫頭揚長而去,從此不知所蹤。」

  她擡起頭來,定定望着耿照。

  「從那時起,我便再也不能如過去一般,全信禁道乃教門之守護。」

  「禁道那廂,可曾給過解釋?」

  「黑蜘蛛從不解釋。」老婦人喃喃道:「她們沒有名字,個個以黑紗裹頭,
過去我們送入地底的那些人,裹上黑紗後便再也辨别不出身份,是不是還活着、
過着何等生活,通通一無所知。在薰兒之前,教門甚至沒有過能回報消息的暗樁,
但即使是她,也無法知曉如今掌管黑蜘蛛的,究竟是什麽人。」

  此事之後,姥姥才真正懷疑起黑蜘蛛的用心,表面看來,是開始着手培養能
滲透禁道的暗樁,實際上是藉此試探黑蜘蛛的底線,看她們對此舉的反應,以判
斷對教門有無提防、乃至出手之意——這表示兩樁例外裏的另一樁,卻是發生在
明棧雪之前。

  否則,黑蜘蛛在明姑娘之後又破一例,敵意昭然若揭,就算姥姥将手下視爲
棄子,犧牲得毫不痛懷,也沒必要白白饒上一名蘇合薰;若例外是在蘇合薰跻身
領路使者之後才發生,則代表黑蜘蛛不但識破姥姥的用心,且對此十分不滿,蘇
姑娘絕不能再自由出入禁道,任意攜出消息。

  因此,由姥姥的态度以及蘇姑娘的安危兩點推斷,另一樁例外必是發生在明
姑娘破門出教之前,更有甚者,就案發當時的姥姥看來,此事并沒有嚴重到将會
危及教門存續的程度,故多年來未曾積極應對,直到黑蜘蛛私縱明棧雪爲止。

  蚳狩雲對耿照條理分明的思路剖析,算得上是見怪不怪了,當少年說出這番
推論時,她的反應明顯是嘉許大過了驚奇,輕歎一聲,含笑搖頭。

  「我怎就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正想你什麽時候會說出來呢。他也一樣,老是
做些教人想不透的事。」她又露出那種悠然神往的懷緬之色,出神片刻,才輕聲
道:「另一次例外,是獨孤弋。那時我才剛當上護法不久,不能老是在外頭逗留,
我倆分開不過數日,一天夜裏,我浴罷正擦抹濕發,忽聞有人叩窗,回頭一瞧,
他便從窗底冒了出來。」忽然噗哧一聲,忍不住失笑,面頰微紅,一副又氣又好
笑的神氣,帶着難言的缱绻與溫柔。

  當時的蚳狩雲可半點也笑不出來。獨孤弋縱使武藝高強,一旦被人發現,莫
說門主出手,但教谷中半數高手圍上來,累也能生生累死了他;活拿人死見屍,
哪還有第三條路可走?吓得女郎魂飛魄散,趕緊一把拽進香閨裏,窗門閉得嚴實,
不露一絲聲息。

  「看你這麽猴急,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啦。」說歸說,手腳可沒落下,娃娃臉
上才剛有些害羞的模樣,兩層褲衩已褪至膝彎。「你一定想念得緊罷?教你嘗嘗
老衲的棒……哎唷!」

  「「哎唷」個頭!」女郎狠揍了他一腦袋瓜子,連人帶拳,差點都摁進了地
闆裏。「你怎麽進來的?是誰放你進來的?你怎……你怎知我在這裏?還有沒有
其他人看見你進了冷鑪谷?」

  最終,那一晚是仍以她無法想像的疲累與酸疼作結。

  與獨孤弋交歡,一向是體力與精力雙重極限的挑戰,然而在師長同門環伺、
随時可能被發現的驚險環境,須極力咬着枕被亵衣,不讓呻吟嘶喊迸出唇縫,意
外地使如潮快感一翻數疊,遠較平日來得更兇猛激烈,幾欲教人發狂。

  她身子癱軟如綿,被男兒抱着四處行走,無法抗拒或阻止他在最危險的地方
恣意挺動,撞得她發散汗飛、臀乳浪搖,榨出身子裏的每一分精力,連同她甘美
豐沛的汁液……那絕對是她平生最貼近死亡的一次,伴随着絕無僅有的快美與激
昂。

  直到平明獨孤弋離開爲止,她都無法确定他是怎麽摸進冷鑪谷裏的。

  「……一堆黑女人圍着我,身材可好了,啧啧……我是說怎麽都差了你一截,
但也算是挺好的。哎唷,哎唷。」獨孤弋講話永遠是興之所至、漫無章法,三句
不離床笫淫亵,也算表裏如一了。

  「然後呢?」她狠狠擰着,不管掐哪兒,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橫豎弄不
死他。「身材好的黑女人怎麽了?」

  「也沒怎麽。那些身材沒有你好的黑女人跪了一地,悄靜靜的沒人說話,我
站了一會兒挺尴尬,就直接問:「不好意思啊各位,我找蚳狩雲呢,一個臉蛋漂
亮奶子又挺、長腿翹屁股的丫頭……哎唷!」」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仍是勉力
闆起面孔,兇霸霸地問:「你沒事兒同人家「哎唷」什麽?」

  「我沒同人家哎唷,是你打我才……哎唷!」

  「少廢話!」她忍笑扇他一記。「接着說!」

  「我說:「我找蚳狩雲呢,你們知不知道她住哪兒啊?」」

  「然後人家就帶你進來了?」女郎隻當他閑嗑牙,一迳冷笑。

  「然後人家就帶我進來了。」他一臉無辜。

  她蚳狩雲可是堂堂冷鑪谷中最年輕的護法,教你這般呼攏!女郎靈機一動,
立刻逮住漏洞,赤裸的胴體一把翻了過來,兩團結實堅挺的濕濡美肉壓上他寬厚
的胸膛,長腿跨騎着熊腰。

  「她們跪滿一地之前,你又幹了什麽?老實招來!」

  獨孤弋微微一怔,忽然笑起來。

  「……打架呀!」

  他擺出一副「這還用說」的懶憊表情,無奈攤手。

  「我本想一路殺進來尋你,怎知這幫黑女人忒不濟事,三兩下便躲起來不肯
打啦,我在地道裏轉來轉去找不着路,氣得運功轟向石壁,突然眼前打雷似的一
陣爍亮,再看清時,那些個身材沒你好的黑女人已跪了一地,口裏不知唸得什麽,
便有人引來尋你啦。」

  「那是……」耿照心念一動,會過意來。「殘拳麽?」

  姥姥點了點頭。「其時他内功已然大成,我雖未細問,但他惱火起來全力往
石壁上一轟,用的肯定是最厲害的武功,我以爲是殘拳無誤。」

  「黑蜘蛛又爲何要跪太祖?他那時明明還不是皇帝呀!」耿照百思不得其解。

  冷鑪禁道傳承久遠,「殘拳」卻是橫空出世的獨孤弋自創,兩者之間毫無交
集,世上哪來忒多的巧合?」要是知道她們口裏唸什麽就好了。除此之外,簡直
是毫無頭緒。」

  「這倒容易。」姥姥笑道:「他記心不好,可我手段殘厲,拷問半天,總算
幫他找回了失落的記憶。」

  想來過程應該不會太愉快。耿照暗暗爲太祖掬一把辛酸淚,趕緊追問:「那
黑蜘蛛都說了些什麽?」

  「她們說:「真龍降臨,冷鑪開道。」」姥姥收起戲谑的神态,肅然道:
「這也是我之所以替他保管手劄的原因之一,我一直很想知道,本門與「真龍」、
黑蜘蛛、殘拳之間,究竟有何等因緣牽系。所以說,你體内那股殘勁若不能消除,
萬不得已時,姥姥隻好将你扔進禁道裏啦!」

  第百四七折重波勿返,千年一夢耿照本以爲姥姥在說笑,跟着笑起來,片刻
才見得老婦人嘴角微勾,眸中卻殊無笑意,不由得頭皮發麻,倒抽一口涼氣:
「她……她是認真的!」若不能勘破手劄秘密,隻怕姥姥真會死馬當活馬醫,将
他扔進禁道裏賭賭運氣。

  而獨孤弋的親筆的确不是開玩笑。

  以「代天刑典」蚳狩雲之識見修爲,坐擁罕世珍本近三十年,天羅香迄今仍
不能恃以精進、一統江湖,根本的問題隻有一個,那就是:沒人看得懂太祖武皇
帝到底寫了什麽。

  耿照讀書不多,要攀上「粗通文墨」四字還有些勉強,随意掃過幾眼,瞥見
的錯别字兩隻手竟數不過來,災情之慘,可見一斑。

  若獨孤弋寫的是紮紮實實、正正經經的練功法門,以他威加四海的至高武名,
無論這部手劄落在誰手裏,大概都無法抵擋一探究竟、按圖索骥的絕大誘惑,縱
有疑義,也隻是懷疑自己多過書——質疑獨孤弋的武學見解,那可真要笑掉旁人
的大牙了。憑你也配!

  然而觀其通篇臭字,将「丹田」寫作「母回」、「氣海」誤爲「米每」,亦
是信手拈來,再自然不過,不管誰人照書修練,大抵逃不過走火入魔、七孔流血
的下場。純以破壞力而言,此書勝卻世上無數刀兵,堪稱殺器。

  還好太祖武皇帝留下的,不是這麽缺德的東西。

  這些雜亂無章的紙頭,更像是獨孤弋回首前塵,随手寫下的隻字片語。書寫
之人,未意識到自己正留下一本半生行述,思緒飄到哪兒,便趕在臆想周轉前匆
匆抹下一筆殘迹,與姥姥的評注意外地相契——誰要想同獨孤弋較真,那是和自
己過不去。

  他的心思不僅如蓬飄萍轉,恐怕方寸之間還長年刮着大風,飄轉的力道與幅
度早已超過常人所能估計。追着他灑落的痕迹并不足以還原其貌,隻會将自己逼
瘋。

  耿照捧着那摞陳紙,除了吃飯睡覺洗浴出恭之外,幾乎手不忍釋,看得津津
有味那是決計沒有,隻盼勤能補拙,得以理出一點頭緒。獨孤弋少年時的經曆自
是一大重點,他與蕭老台丞一師所授,分得文武絕傳,然劄記中于這段卻說得極
少,對授業恩師的出身來曆等付之阙如,連名字都未曾提到,僅以「他」呼之。
耿照翻着翻着,忽掠過一個極荒謬的念頭:「有無可能……連太祖和蕭老台丞,
都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名諱,因此隻能說是「他」?」益覺神秘莫測,難以廓清。

  獨孤弋并未留下修習武功的訣竅,卻描述了自身的武學觀——當然是以他獨
有的方式。

  「……肉功練個頭就好,當暖手,練下去就要曹。你在身裏練個小天地,以
爲了不起,馬你個俊逼,外頭天地這麽大,要小的幹舍。我同小饅頭說了,哪知
他太聰明,沒留神把肉功練得太萬告,就曹了,可借可借。」

  耿照皺眉支頤,反覆看得幾遍,忍住在珍本上塗抹的沖動,食指沾了沾茶水,
于石桌面上把「曹」字重寫作「糟」,「肉功」則改成「内功」,總算弄懂了他
的意思。

  「俊逼」雲雲,自非誇獎他人之意,應是「傻屄」的别字同音:「幹舍」的
那個舍,也不是指被猥亵的草廬精舍一類,想是「啥」字少了偏口旁。「萬告」
比較難猜,苦思之餘靈光一閃,明白是「厲害」缺了幾筆所緻,興許打太祖識得
這兩字起,便隻認了邊邊角。能辨不代表能寫。

  至于「可借可借」——「是「可惜」。」姥姥看他臉都快貼桌上了,不由歎
氣。似明白讀這些紙頭實乃戕害身心的苦差,每回耿照埋首鑽研,她總會陪在一
旁,翻點卷冊之類,示以同苦。「他不确定怎麽寫的字,多用人字旁。别問我爲
什麽。」

  耿照委實笑不出,苦着一張黑臉。姥姥爲提振他低迷的士氣,透露「小饅頭」

  乃「帝陵祀者」獨孤寂的小名,據說是太祖親自取的。

  「他說十七爺誕下時,活像一枚沾血的大白饅頭,他忍不住與身邊人說笑,
誰知那些仆婦穩婆什麽的全笑不出,好生掃興。」姥姥又露出那種幾欲搖頭的無
奈神情,柳眉一挑,直問耿照:「你給姥姥評評理,誰聽這話笑得出?他竟說我
好沒趣。」

  耿照本讀得滿腹郁火,聽她一說不由微怔,獨孤弋其人好像突然來到眼前,
見那股子賴皮又天真的神氣,誰還能生得起氣來?哈哈一笑,聳肩道:「的确是
太祖爺沒理。誰拿這當笑話講?」

  蚳狩雲也笑起來,積壓數十年的怨氣俱都吐盡,一擊裙膝,咬牙烈目:「是
不是?是不是?明明就是他好沒道理!」

  耿照陪她笑了會兒,喃喃搖頭:「我知十七爺比太祖爺小得多,卻沒想到十
七爺出生之時,他居然是在旁邊瞧着。」蚳狩雲見多識廣,要說有什麽是姥姥不
敢稱能的,便是民家日常的嫁娶迎送了。大半生都花在刀頭喋血、武林争霸的大
長老女豪傑,可沒經曆過這些;冷鑪谷半琴天宮與世隔絕,實也無此必要。

  「這姥姥就不知啦。貴族門閥之中,有些奇怪的規矩也不一定。」

  在流影城,獨孤天威妻妾所居内院,隻丫鬟仆婦能進,莫說外人,連獨孤峰
要見母親,也得請人通報,城主夫人允準後于偏廳問候起居,以避嫌疑。故獨孤
峰與父親的寵妾雲錦姬私通,須另覓地點幽會,以城中遍布橫疏影的耳目,早已
牢牢握着證據,隐而未揭而已。

  獨孤弋說十七弟出生時「活像沾血的白饅頭」,肯定是在産房中見得,否則
嬰兒洗去胞衣後才由乳母裹錦抱出,以示親長,何來沾血一說?」他當時隻是少
年,不安分得緊。興許是攀梁爬樹,偷偷見着的罷?」姥姥并未上心,目光落于
桌上攤開的紙頁,暗示他以何者爲重。

  耿照收攝心神,重新将注意力集中于手劄。

  去除亂七八糟的别字,這段看似淺白,意思卻足以颠覆當今東洲武學的礎石。

  耿照突然明白,初見時姥姥問他「何謂内功」的用意。但凡玄門功法,無不
是教人「法天順自然」,調和五髒六腑、打通奇經八脈,在體内造就一個具體而
微的六合之境,以模拟出天地造化的力量,藉此克敵延生,超越庸凡。

  然而,獨孤弋卻斷然指出:這一處小天地再怎麽渾似天生,終究比不上真正
的寰宇六合。因此,姥姥才以「神解」爲喻,非是一味模仿自然,而是直接引寰
宇六合的力量爲己用,想着風,便輕如鴻毛;想着雲,便變幻莫測——但這如何
可能?

  關于這點獨孤弋什麽都沒說,甚至沒有用他那駭人聽聞的文筆别字再多描述
一些,如施展起來是什麽模樣、如何由造化之中借得大力等,讓耿照得以從中稍
事揣摩。他煩躁地翻動紙頁,沒有……這裏也沒有……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直到映入眼簾的三個字令他硬生生停手,雙目爲之一亮。

  ——韓破凡。

  摧破無雙、世之鋒镝的「虎帥」韓破凡!慣以攻擊粉碎一切,連妖魔般的異
族大軍也莫敢直撄的東洲第一名将!

  耿照記得太祖武皇帝與韓破凡之間,曾有過人所未見、燦爛非凡的一戰。在
灞上秘密進行的那場比武決定了天下歸屬,僅以一招落敗的虎帥率領西軍向獨孤
弋投降,結束了東洲大地多年來的苦難兵鋒。

  這場空前絕後的決鬥,必定在獨孤弋的人生中占有非同小可的份量。他花了
整整三頁的篇幅講述韓破凡,多半是翻來覆去地痛罵韓破凡如何欺騙了他,把皇
帝這爛攤子「砰!」一聲扔地上,自己卻裝死跑去海外逍遙,從此過着冒險刺激
的快活人生……

  看到這裏,耿照連殺人的心都有了,假使辦得到的話。

  你不是一直擔心自己死後,蒼生将遭受莫可名狀的恐怖大劫麽?你千裏迢迢,
親自送到東海來的,怎能是這般莫名其妙、全無用處的物事?耿照幾乎将整束紙
片翻爛,連用字的習慣都快被太祖污染,開始不自覺地「萬告」、「可借」起來,
然而休說殘拳,連一丁點能拿出手來的東西也無,徒然浪費時間罷了。

  「……去找韓破凡。」紙上寫着。「他打輸我,其實也不算輸。我會的,他
能懂,他還很會打仗。他答應我會回來,萬一不成,找生沫港庾氏船行,他打那
兒出海。」其後接着成串描述生沫港所在的混亂叙述。

  耿照凝着歪七扭八的字迹,蓦地由「去找韓破凡」幾字裏,讀出了太祖武皇
帝的焦慮。

  他并非有意東拉西扯,比起留下訊息,他毋甯更擅于面對強敵、喋血厮殺,
然而由于一連串的陰錯陽差,眼下竟是時不我與;他不知該如何表達、怎生記錄,
他有生以來從未受過這樣的訓練,就連早早即爲蒼生儲材的異人,也沒想過有朝
一日需要阿旮做這樣的事。

  因此他無能爲力。

  即使身負絕世武功,太祖武皇帝寫下這亂七八糟的紙束時,心中想必是滿滿
的絕望罷?我們錯得離譜,現下該怎麽辦?還能……怎麽辦?」去找韓破凡」—
—去找那個聰明絕頂、能說會寫的教書先生,告訴他我們錯了,浩劫其實并未過
去,而是還未到來;此際蓋世神功無益于蒼生,須将它們流傳下去,像我師父那
樣,爲日後一戰預作準備!

  耿照忽然擡頭,望向胡床上翻閱書冊的華服老婦。

  「所以,你們後來去生沫港找了韓破凡,是不是?」

  這推論一點也不難。蚳姥姥從未解破過手劄之秘,天羅香按說并未得益于太
祖遺惠,然而玉面蟏祖的武功仍突破了教門曆來的框條,攀至前人難企的巅峰,
用的還是外來的武功,隻能認爲是從手劄裏得了好處。思前想後,必與生沫港的
線索有關。

  蚳狩雲倒沒怎麽露出吃驚的模樣,信手翻着平放在胡床上的薄冊,似讀得津
津有味;偶一擡眸,才淡淡接口。

  「沒人能找着韓破凡,他出海去啦,再沒有回來過。庾氏在生沫港一帶算是
頗具規模的舶行,東家名喚庾長青,是當地有名望的仕紳,櫃上夥計還記得有位
随船出海的韓相公,一身青布棉袍、黑履白襪,用白镴長杆挑着兩箧書,學問很
大,爲人卻謙沖和悅,教小娃兒識字特别有耐心……」見耿照瞠目結舌,不禁抿
嘴微笑,拂了拂裙膝。

  「跟想像中天下無敵的「虎帥」兜不起來,是不是?若非獨孤弋同我說過他
的模樣,誰也跟不了這條線索。

  「韓破凡搭上庾氏的大海舶,先去了海外的高唐國、朝雲國等,後來抵達南
海的大島蘇泥渤魯青,已是東洲通商航路的極限,這就花了兩年餘。再往西的伊
沙陀羅國雖不是無人到過,航程卻是既遙遠又危險,除非絕了歸鄉的念頭,打算
埋骨異域,否則沒有水手肯再西行。」

  耿照一想也是。光到蘇泥渤魯青就花了兩年多,就算去伊沙陀羅的航程與之
相若,這一來一回,十年光陰便這麽耗費在大洋上。試問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水
手登船、舶行出海,圖的也就是活口養家,不回家去,一切便毫無意義了。

  但韓破凡并沒有回來。

  「庾氏那艘海舶的夥長(船長)聽說韓破凡打算繼續西行,便問他:「相公
有親人在伊沙陀羅或韋羅犍羝麽?」大抵在這些個老船頭心目中,願意不辭艱難,
冒着被惡水吞噬的風險也要繼續航行的,隻能是萬裏尋親啦。

  「豈料這位韓相公卻笑答:「既來了,我想多瞧瞧西方風土,看與東洲有甚
不同。便到了伊沙陀羅,我也還要再往西走,若能這樣一路航行到世界的盡頭,
那就太好啦。」

  「夥長心想這人不僅學問大,本領更是高強,原以爲隻是讀死書的腐儒,擔
心他捱不過遠洋苛厲,拖累一船人,豈料途中卻屢蒙他出手解危;且學習泅泳舟
事之快之能,勝過他這輩子所識的水手,更别提各國土話,光在港口停留數日,
便能朗朗上口,出入市井幾無阻礙。明白遇上了異人,當下不再勸解,整襟下拜,
就此作别。」

  韓破凡寫了家書,連同途中獲得的寶物,讬夥長攜回東洲,交與西山韓閥當
主韓嵩,信中說天下既已無事,他便放懷西遊,冒險以終。「這樣……能算是抛
妻棄子麽?」耿照聽得蹙眉,喃喃道:「如此壯遊,雖是令人敬佩,隻是留在家
鄉的家人,讀到書信,心中該是五味雜陳罷。或許……這輩子再也見不上一面啦。」

  姥姥淡淡一笑。

  「韓嵩不是他兒子。」

  「嗄?」耿照一怔。「我聽人說虎帥薨殁,其子韓嵩襲爵——」

  「可韓破凡沒死呀。你這「聽說」頭一句便是假,其後說不定也都是假的。」

  姥姥怡然道:「韓閥早在前朝時,便由旁支把持,本家長房早已沒落,此事
人盡皆知。後來白玉京毀于異族,天下大亂,當此之際,沒落的長房卻出了一名
驚才絕豔的韓破凡,挽狂瀾于既倒,取回了長房旁落之權。

  「不過按獨孤弋的說法,此人并不戀棧功名爵祿,性情淡泊,逢亂一肩挑、
事了拂衣去,是他原本便有的打算,走了也不奇怪。在海外不知道,但于東洲時
他都在統兵打仗,未曾娶妻,自也不能有個這麽大的兒子。」

  「那韓嵩……」

  「算起來是他的族弟罷?」蚳狩雲又信手垂眸,繼續翻書,顯對其後的話題
失去了興趣。「應是韓閥各系商議後,推派出來襲爵的合适人選,當作交換他詐
死隐遁的條件。」

  耿照并不知道,數百年來與西北外族雜居通婚的西山韓家,早已被崇尚武勇、
民風剽悍的牧馬民族同化,身子裏流淌的非是血液,而是足以在險峻的高原卓爾
獨立、映日铄然的削岩黃砂。爲了确保家族最大利益,傳承的順位向是「兄終弟
及」

  先于「父死子繼」,更早以前,甚至有娶寡嫂或同姓通婚的習俗,常爲央土
之人取笑。

  而平望都對付韓閥的手段,大抵依循前朝「移風易俗」的方針,尤喜在繼承
問題上做文章。韓破凡既無子嗣,一朝撒手,這餘溫未褪的一等侯爵位恰好回收,
名正言順:「韓相公」若想一走了之,不生個胖大娃兒與韓家,那就得收個現成
的便宜兒子。

  韓嵩與他年歲頗有差距,自小卻十分親厚,族中長老推出這人來,于韓破凡
毋甯已是最好的選擇,遂收韓嵩爲義子,三個月内詐死退位,揚長而去,從此天
寬地闊,不知所之。世皆以「虎帥」暴薨,惋惜不已,宇内同戚;想他正值英年,
神功蓋世,怎能輕易便死?央土買兇、族中鸩殺等流言甚嚣塵上,傳得沸沸湯湯,
直到這時,都還是坊間說書人最愛的秘聞題材之一。

  韓破凡讬人轉付家書,多半自那時起,便沒打算回來了,太祖武皇帝的最後
一根救命稻草亦随之落空。麾下曾聚集了百萬雄師與當世英傑、武功絕頂的獨孤
弋,最後能留予蒼生應劫的,居然僅是一摞别字連篇的破爛故紙。

  他那念茲在茲、尚未到來的對頭若然有知,定要笑得前仰後俯、滿地打滾罷?

  雪豔青的武功于天羅香嫡傳之外别樹一格,必定是從韓破凡捎回的物事中得
了好處。有沒有可能,是韓破凡寫下畢生武功的秘奧,錄成圖譜經卷之類?

  「韓破凡比你想的,要聰明多了。」姥姥淡道:「獨孤弋死後,我派人在生
沫港落腳,暗中監視幾年,甚至混進庾氏,終于掌握海舶歸國的線報。庾氏老東
家庾長青十分幹練,是個謹小慎微的精細人,早疑心起那位「韓相公」不是普通
的教書先生,聽了夥長的描述,再與西山之讬一參照,斷定這韓相公乃韓閥要人,
非同小可,沒敢将此事傳過六耳,命其子與夥長連夜出發,護送寶物趕往西山道。」

  「那便不是武功秘笈啦。」耿照擊掌道:「不知虎帥讬人帶回的,卻是什麽
寶物?」

  蚳狩雲擡起頭。「你怎知不是武功秘笈?」

  「書信薄薄一封,縱以蠅頭小楷也寫不了多少字,虎帥武學博大精深,總不
能以一紙載之,所以不會是那封家書。」耿照娓娓分析:「若說另錄圖譜,當然
也不無可能,但汪洋之上難以彌封,難免惹人觊觎,徒增禍端。我料虎帥必不緻
如此輕率。」

  「就隻這樣?」姥姥柳眉微挑,眼中掠過一抹異樣,似有些失望。這神情令
耿照猝不及防地想起明姑娘。

  「我若是庾長青老先生,見受讬之物裏有武功圖譜,考慮到自家不擅武藝,
隻是一介平凡百姓,帶着如此貴重的書籍上路,未免托大;委讬镖行或延家中的
護院武師護送,難保不惹觊觎,最好的辦法就是将圖譜秘密收藏妥适,讬人将家
書送抵韓閥,面呈鎮西将軍,再請将軍引兵來取,可免節外生枝。」

  「你倒是仔細。」蚳狩雲這才淡淡一笑,當是默認了。

  耿照猶豫片刻,終是忍不住問:「姥姥派人于央土西山之交劫奪寶物時,可
曾傷人性命?」

  「我就不能在東海央土之交動手麽?」姥姥笑意益深,眼睛都微眯了起來。
見耿照雙目雪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竟無罷休之意,片刻才放棄似的歎了口氣,
悠然道:「沒傷人。如你所說,庾氏少東和夥長都不谙武藝,扮作客商掩人耳目,
一路上平平安安的,沒出什麽岔子。若非我早在庾氏安排了眼線,決計不能輕易
得手。

  你放心罷,沒人受傷的。」

  耿照低聲道:「夫妻情意,畢竟是傷到啦。不會沒人受傷的。」

  蚳狩雲笑容一凝,坐起身來。「你說什麽?」

  耿照遲疑了一下,單掌蓋住桌面手劄,擡頭正色道:「海舶歸國的消息,也
得等船到了近海,才能放出信鴿回報,與進港相差不過三兩天,不是什麽了不得
的線報,莫說漁工,村中怕是婦孺盡知,無甚出奇。派人在生沫港左近逛一逛,
略作打聽,也就是了。

  「庾老先生是精細人,夥長也非是粗魯無文之輩,會到處宣揚寶物之事,姥
姥方才說了,「此事不過六耳」,除老東家、夥長與少東外,更無其他人知悉,
天羅香又是如何知道的?」

  蚳狩雲嘴角微揚,喃喃覆誦:「是啊,天羅香又是怎麽知道的?」眸中卻無
笑意,隻牢牢瞅着耿照,仿佛正揭開秘密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刹那間竟有一種獵
人與獵物易位的恍惚之感。

  耿照強迫自己不能轉開視線,以免氣勢一潰,再難出口;定了定神,續道:
「想來想去,能探知這樁機密的,隻有少東家的夫人了。姥姥口口聲聲說把眼線
「送進庾氏」,而非庾氏船行,想來是安排了一位溫柔美貌、氣質出衆的教使姊
姊,嫁與少東家,以便就近監視。我猜得對不對?」想像當日于兩道之交,看見
應該遠在東海的愛妻突然出現眼前,以武力強行奪走了重逾生命的他人之讬,庾
家少東的心情,該是痛不欲生吧?難道……難道多年來的閨閣缱绻、輕憐密愛,
都隻是爲了此刻,爲了這般強盜行止布下的計策謊言麽?

  ——你究竟……是懷抱何等心思嫁給我的啊!

  他仿佛能聽見少東家撕心裂肺般的仰天咆吼,令人不忍再聞。

  而奉命嫁入庾家的女郎,以武力奪走「丈夫」賴以立身處事的根本時,心中
想的,又是什麽?是終于解脫,得以回歸本我呢,還是忍着眼淚和心痛,咬牙冷
對良人的泣血悲鳴,狠心将寶物取走?

  姥姥的手法總是這樣,如在蚌心裏揉入砂礫,由于貼肉無間,蚌便毫無保留
地吐出珠液,将粗糙不堪的砂礫層層包裹,直至光滑無瑕,不再刮疼心房時,姥
姥卻強要将珠取走……你和太祖爺不也是真心相愛麽?将心比心,怎能一而再、
再而三地做出這種事?

  「韓破凡給韓嵩的,是一杆大槍。」姥姥仿佛聽見他的質問,卻無直面之意,
冷不防地開口。耿照雖有不甘,但這畢竟不是光靠隻字片語便能推知的珍貴線索,
強抑不豫,蹙眉追問:「……大槍?」

  「嗯。」蚳狩雲狡計得逞,面上依舊是一片雲淡風清,怡然道:「韓閥擅使
長槍,他送一杆長兵給族弟,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怪的是那槍的形制:長逾一
人多高,宛若巨錐,前細後闊,占了通體七成有餘;後半截則是三尺來長的槍杆,
雖能雙手分握,卻無扭轉使動的餘裕,簡直是莫名之至。」

  耿照鑄造刀兵經驗頗豐,一聽描述,即自行于腦海中勾勒出圖樣。

  這把怪槍若于一對一的比武中攻守趨避,的确是力有未逮,光是前長後短、
形如尖錐的笨拙外觀,根本施展不開,便有絕頂的槍法,也隻能拎著作沙囊箭靶。
他沉吟了片刻,忽道:「若由騎兵掖在脅下,以身子支持沖鋒,或能發揮奇效也
說不定。趨避不靈、難以自守的缺陷,亦可以左手持盾彌補……看來,這該是一
口戰陣所用的兵器?」

  西山韓閥的飛虎騎威震天下,韓破凡從海外給堂弟捎來一口異邦戰器,似也
說得過去。

  豈料姥姥卻微笑搖頭,慢條斯理道:「當時我可沒想這麽多,見婉兒攜回一
口亂七八糟的鎏金兵器,隻氣得七竅生煙,想到數年心血付諸東流,平白在生沫
港浪費如許辰光,非但等不到韓破凡,也沒能取得堪用的武經圖譜,益發惱怒,
斥退了左右,捧起尖錐大槍便往地上摔。

  「卻聽「嘩啦」一響,那槍似是撞到了什麽機括,竟摔得四分五裂,原來連
錐狀的槍身都不是一體鑄就,而是由零星部件拼湊而成。

  「我那時惱怒已極,胡亂踢着滿地黃金甲片出氣,本想叫人熔了,随手抓起
一條狹長的半彎甲片欲折,才發現有些不對,仔細一瞧,居然是一片覆于小腿之
上的胫甲,兩側各設有精巧的狹孔,用以穿入皮繩布條系住。」

  耿照靈光一閃,蓦地想起雪豔青身上形制殊異、裸露出大片雪肌的黃金戰甲,
接口道:「莫非……便是門主所披的奇形金甲?」

  「正是。」

  蚳狩雲點了點頭。

  「依那夥長之言,此槍乃自海外一名喚索兒莫鐵的古代部族所流出。據傳索
兒莫鐵族中全是能征慣戰、剽悍絕倫的女子,毋須依靠男人即可自行繁衍,偏又
出落得美豔至極,以武力縱橫古海西,所經處血流成河,令人又愛又怕。

  「其時,海外諸邦中有一大國名喚提洛希,提洛希王性喜漁色,聽聞索兒莫
鐵族長有傾國豔色,又因該族女子可自行衍出後代,毋須與男子交媾;族長芳華
正茂并未有後,必是處女無疑,不由動了色心,遣使乞與索兒莫鐵族長締結合體
之緣,言明無論族長有什麽要求,必定盡力滿足,以換取一夜良宵。

  「族長對使者說:「我平生惟好征戰,若能得一攻守兼備之良器,願至大王
階前。」提洛希王遂邀集當世之大匠,以天火流鐵爲材、千镒黃金爲飾,打造這
具能拆解成铠甲的巨矛,并以夜空中象征處子的星宿爲名,呼曰「虛危之矛」。

  「提洛希王傾全國之力才造成這具寶矛,唯恐索兒莫鐵族長得矛後不守信約,
希望她親自來取。族長遂率領索兒莫鐵舉族來到城下。提洛希王登城一看,果是
國色天香,美豔不似人間應有,色授魂消,趕緊命城将送出虛危之矛。

  「族長将金甲披挂齊整,對國王道:「大王贈我以至愛,我必履行諾言,至
大王寶座階前。」

  「提洛希王聽得飄飄欲仙腦子發昏,垂涎笑道:「卿愛此矛,我卻愛卿。」
族長笑道:「矛甲于我,不過器耳。我平生所好,唯有戰争與殺戮。」遂率領麾
下女傑攻城,城破後長驅直入,直至王宮寶座之前,戮提洛希王于階下,提洛希
一邦于焉消亡。」

  耿照沒有她的眉飛色舞,面色凝重,片刻才搖頭:「提洛希王固是無道,滿
城百姓卻有何辜?這索兒莫鐵的族長自言喜好殺戮,也非爲百姓着想,才殺此昏
君;要說「無道」,未必稍遜于好色失國的提洛希王。」

  蚳狩雲也不生氣,笑道:「是麽?興許你非女子,不懂其中的醍醐味。當時
我同豔兒聽完這個故事,可是鼓掌叫好,解氣得緊。」耿照苦笑不已。

  虛危之矛構造極其精巧,組裝成巨矛時甲片紋絲不動,誰也沒瞧出還有化整
爲零的機關。被姥姥誤觸簧括、失手摔散之後,卻難以拼湊複原,僅能以铠甲的
外形收容保存。

  所幸雪豔青甚愛此甲,起初隻于出谷征戰之際披挂,後來漸漸習慣了沈重的
份量,連在冷鑪谷日常起居亦穿金甲;以她修長勻稱已極、兼具誘人曲線與矯健
肌束的雪白胴體,可說是這副黃金戰甲的絕佳載體,穿戴在她身上,比靜置盔架
時更加耀眼,令人不覺湧起敬畏之感,頗有王者威儀。

  做爲巨矛核心、供甲片緊密嵌合其上的,則是一杆杯口粗細的七尺金槍,形
制倒與東洲慣見的沒甚不同。姥姥爲防哪天有人找上門來、叫破了巨矛的來曆,
延巧手匠人打造一隻黃金蛛首,安在槍頭上,易槍爲杖,即爲雪豔青所持的那柄
「虛危之杖」。

  而金甲須由雪豔青貼身穿着,以爲保護,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韓破凡将他賴以成名、威震天下的絕學《玄嚣八陣字》之訣竅,镌刻在金
甲内側,隻消除去貼肉的棉革内襯,便能看見。」姥姥垂眸輕道:「《玄嚣八陣
字》乃是與殘拳敗劍齊名的絕頂武功,我偶然發現,欣喜若狂,一掃獲甲時的氣
憤頹唐;誰知粗略看得幾眼,便覺不對。這八門槍法非但不能同時習練、僅能擇
其一入手,練到某種境地之後,修爲還會逐漸倒退,由巧而拙,終複如初,方能
另挑一門重頭再練。

  「如此遍曆八門皆歸虛無,再不受天、地、雷、風、水、火、山、澤等八極
所限,随意刺出一槍,槍上所含之輕重、馳張、剛柔、動靜有無等,皆能應敵勢
而自變,攻則必中其罅,守則無隙可循,發在意先,無往而不利,稱「八極自在」。
他就靠這套武功,與無有不破的殘拳糾纏到千招開外,僅以些微的差距落敗。

  「獨孤弋說他這輩子在武學上,從沒這般佩服過一個人。韓破凡幾乎是每一
出手便有新解,變化紛呈,妙不可言;殘拳若是以奇力壓勝,玄嚣八陣字便是當
世武技之巅,在難抗敵力的絕對劣勢下,靠着源源不絕的機巧創意打平了殘拳,
差一點便勝過獨孤弋,隻能說「槍乃絕藝,人是奇人」了。」

  耿照聽得心神向往,卻未漏了其中關竅。「既然如此,卻有哪裏不對?」

  姥姥搖了搖頭,笑容之中帶有一絲苦澀。

  「韓破凡鑽研武道,如治經學,他刻在甲中的秘訣文辭曉暢,字字珠玑,說
是「微言大義」絲毫不過。然學問做到了深處,他覺得言簡意赅處,旁人未必解
得其真。我讀了「天」字訣開篇幾段,毫無頭緒,連換幾門,終于在「水」字訣
的心法上試出了反應;練得月餘,新功未有寸進,本門的武功卻急遽消褪,再練
将下去,不日便成廢人,隻得停下。」

  耿照心念一動。「那門主她……」

  「那孩子特别。」姥姥歎了口氣,淡道:「她自小心思單純,差一點兒便算
是傻了。我試出《玄嚣八陣字》的艱險,囑她切莫再練,她卻沒聽,一個人傻傻
地鑽研「地」字訣,待我發現時,她一身本門内功俱已散去,我和她師父這十幾
年來的心血算白費啦。」

  常人至此,不免灰心喪志,自暴自棄,從此一蹶不振,但雪豔青卻耐着性子
繼續練功,專心一意、持之以恒,竟又将消失的内力一點一滴練回來,「地」字
訣終于大成,戰無不勝的黑道魁首「玉面蟏祖」于焉誕生,一手開拓出天羅香教
史上前所未見的巨大版圖。

  「爲了試驗這般練法究竟靠不靠譜,我将八訣分交不同的人秘密修習,卻得
不到第二個成功的例子。」

  姥姥歎息。「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對的,豔兒才是唯一的特例。《玄嚣八
陣字》深奧難解,若無韓破凡親自點撥,常人難以自行領悟,一味強練,不免止
于「功力全失」的階段;此後就算按照甲中镌刻,繼續往下練,也無法練回功力,
遑論大成。」

  耿照隻覺不可思議。

  韓破凡是拱手讓國、揚帆出海的磊落英傑,心懷朗朗,莫說讬付族弟的畢生
武學心血不會有假,在經訣故意布置陷阱害人,怎麽想都不是虎帥的作風,事實
上也全無必要。

  隻能說研武如治學,鑽研到深處,博學鴻儒目中所見、心中所想,便是相授
之意拳拳,升鬥小民也未必能理解;單就「看不懂」一節論,他與獨孤弋雖屬兩
個極端,結果倒是不約而同,難怪姥姥如此無奈。

  明明握有太祖與虎帥的絕學卻等于沒有,這運氣是何等駭人的背!都背到姥
姥家了。

  耿照一方面同情天羅香的遭遇,卻又覺得十分好笑,正憋得辛苦,忽然靈機
一動,不禁跳了起來。「那金甲内的《玄嚣八陣字》經文,姥姥可曾拓得繕本?」

  蚳狩雲放下薄冊,擡起頭來,表情難得地嚴肅起來。「我不禁你看,練武之
人誰不想一睹虎帥絕學?可如今之首要,卻是獨孤弋遺筆,不能勘破「殘拳」之
秘,你連命都保不住,便看了《玄嚣八陣字》,又有什麽用?」

  耿照強抑興奮,耐着性子解釋。「殘拳的餘勁在我身子裏聚而不散,把一切
内外功力吞吃殆盡。我是想:若以《玄嚣八陣字》心訣,能不能自我體内,将殘
拳的勁力逐步化消,終歸于無?」

  蚳狩雲猛然會意,幾欲起身,突然神色一黯,旋複如常,又是那副雲淡風清
的模樣,慵懶翻着胡床上的薄冊。「《玄嚣八陣字》縱有繕本,知其練不得後,
我已将之毀去,以免落入哪個貪心丫頭手裏,平白害了教門中人。世間僅存的玄
嚣八陣字心訣,就隻有豔兒那副金甲。」

  「我知道埋在哪兒。」耿照當機立斷。「我去取——」

  「不行!」

  姥姥罕見地露出疾厲之色,斥喝甫一出口便即省覺,天羅香實質的主人于此
終于顯現出強大的自制力,容色稍霁,和聲道:「以你現下的身子,我谷中随便
哪個魯莽丫頭,一劍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谷外的仇家對頭呢?他們可是好相與
的?」

  耿照語塞。

  她見穩住了少年,神情益發和悅,怡然續道:「你是怎麽受的傷、又是何人
所傷,我從沒問過你,那是因爲姥姥覺得,待你再多信任姥姥一些,該說時自然
便會說。防人之心不可無,混迹江湖,本該牢記這個道理。」

  耿照聽得慚愧起來,急忙辯解:「我不是……姥姥自是信得過的……隻是
……唉!我嘴笨得很,不太會說話,總之姥姥莫生我的氣,我真沒有見疑的意思。」

  蚳狩雲微微一笑,颔首道:「聽你這麽說,姥姥很歡喜。此際谷中多事,豔
兒又不在身邊,平日親近的也隻剩下薰兒啦,偏生她又不得擅離禁道,保護你出
谷取甲。幼玉丫頭的劍法是不錯的,可惜破了身子,又耗内力結丹,否則亦不失
爲是選擇。」

  雪豔青蘇合薰雲雲,尚且不幹他的事,最末一人卻是拿賊拿贓,活逮的現行,
想賴都賴不掉。破了盈幼玉身子的兇手隻得縮頸垂首,乖乖落坐,底氣一洩千裏,
淡淡泛着憂傷。

  蚳狩雲也沒想太過擠兌他,這種手段須适可而止,才能發揮最好的效果,想
了一想,又道:「你畫圖拿不拿手?若能簡單繪下藏甲處的路觀圖,姥姥再着人
出谷去取。以你現下的光景,出谷恐有性命之憂,姥姥不許。」

  耿照可不敢在她的面前自稱能畫,然而藉奪舍大法「入虛靜」之能,卻有一
樣别人沒有的好處,但凡耿照所見所聞、藏于意識底層者,皆可以此法複取之;
進入冥想狀态之後,那些畫面就像一幅幅被整理歸納好的圖,隻消打開正确的屜
櫃便可見得。

  繪制路觀指引,靠的是對方位裏程的概念,這方面「眼見爲憑」的印象幫助
不大,隻是當時夜黑風高,沿河的景物甚是荒涼,也沒什麽明顯的地标,耿照粗
略地畫下簡圖,拈着炭枝猶豫了一會兒,閉目垂首,意識沉入虛空。

  他記得埋甲處附近有個小水潭。水風吹過扶疏的林葉,伸出水岸的斜枝不住
輕輕搖晃着,還有潭面上被吹皺了的半輪月……

  盡管意識深層裏的畫面無比清晰,但耿照一回神,紙上的塗鴉隻能說「慘不
忍睹」,勉強看得出水潭林樹、斜月倒影的樣子,隻是線條歪歪扭扭,像是出自
醉貓之手,所幸标示埋甲處的那枚石頭描繪得甚仔細,算是不過不失。

  「你倒扶得一手好乩。」

  姥姥昂頸微眺,面露微笑,斜椅胡床的姿态仍舊是優雅從容。

  耿照隻能一迳苦笑:「他日我退出江湖,不定可以改做這行。」

  蚳狩雲揚揚手裏的薄冊,悠然道:「那束紙片你研讀了幾日,看來是瞧不出
什麽端倪啦。不如換個法子,從「你是怎麽使出殘拳的」這點下手,理出頭緒來,
再與獨孤弋的瘋話參照,興許是條路。」

  耿照才發現她手裏的冊子甚是眼熟,一瞥封面上的「霞照刀法」四字,不由
一愣:「怎麽天羅香也有一部同名的武功?」再看得幾眼,見字體娟秀工整,分
明是染紅霞的手筆,腦子一熱,一張黝黑的娃娃臉紅如熟柿,要搶要遮已遲了。

  姥姥前後翻了大半天,怕都能背啦,遮搶個什麽勁?

  「不愧「紅顔冷劍」杜妝憐的高足啊,這字寫得真好看,叙述也是條理明晰,
一絲不苟。單就這份錄譜的手眼,當今東海武林怕沒有幾人。」蚳狩雲啧啧稱奇,
明明聲音口吻一如平常,語氣也甚有誠意,不知怎的耿照隻想掘個坑鑽進石縫裏,
羞得無地自容。

  這部《霞照刀法》原本與其他随身之物以油布細細裹起,卷于帶中系在腰間,
出得三奇谷後,雖經一番惡戰、湍溪漂流,身上衣衫早已破爛不堪,褲腰卻是好
好未曾損傷;及至天宮刷洗貂豬時,才被解了下來。取走的不是别人,正是負責
洗貂豬的黃纓。

  她爲耿照妥善保管貼身之物,不讓落入天羅香之手,可惜仍逃不出蘇合薰的
法眼。兩人被移至避難石窟後,蘇合薰便自黃纓藏物的夾層起出油布包,呈交姥
姥處置。

  蚳狩雲逗他玩夠了,輕咳兩聲阖上封面,正色道:「在我看來,這路「霞照
刀法」雖有些生澀,稱得是周折細膩,已具上乘刀法架勢,隻一式莫名其妙,使
力之法簡直毫無道理,我反覆研究半天,就算是我,也萬萬達不到要求。

  「依染家丫頭的錄譜手段,斷不緻犯下自相矛盾之謬。你在溪畔受殘拳勁力
反噬時,使的是不是這招「落羽天式」?」

  姥姥娓娓道來,宛若親見,耿照心中一沉:「看來……此怪勁之生成,真不
是外力所緻,居然是我自行造就?」以蚳狩雲之識見,一眼即辨出落羽天式,恐
非空穴來風。耿照縱使不願輕信,也隻能沈默點頭。

  蚳狩雲錦袖輕揚,将刀譜擲還了給他,低首沉吟再三。

  「……你這「落羽天式」的問題顯而易見,在于無端。」

  「無端?」

  「就是全無必要的意思。」蚳狩雲回過神來,見少年露出一絲受傷的神情,
不由失笑。「姥姥不是笑話你。試想:你這招先是直躍而上,至力竭再反覆借力,
攀至極高,而後一劈落地,刀威不僅挾帶下墜之勢,刀上還要持續發出沾羽不落
的黏勁……一連串的動作,你要于幾息間完成?」

  「……一息。」耿照出口都覺得荒謬,不禁微露苦笑。

  「也就是在一次提氣間,要使完這一連串的繁複動作。」姥姥正色道:「且
不論世上有無這般兼具雄渾悠長、似無止盡的内功,你能在一息内做實這些,無
一絲馬虎勉強,其實也用不着苦練什麽刀法了,就算信手一輪砍劈,江湖上亦少
有一合之敵。

  「人力有窮,内息亦有其極限。你把幾度提運之間才能完成的動作,硬生生
壓縮在一息内完成,結果就是辦不到;若當真辦到了,靠的必然不是内功。東洲
沒有一門一派的内功,能做到這般境地。」

  這個道理其實異常簡單。

  如摒息潛水,有人憋氣甚長,能在水底待上盞茶工夫,也有天生懼水的,一
沒頂便要起身;擅與不擅,其中相差懸殊。但,若說有人能在水底待上幾晝夜,
便與擅不擅泳無關,該問他「還是不是人」。鯉魚精毋甯是更合理的答案。

  「落羽天式」的招數套路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即使身負碧火功、化骊珠、
鼎天劍脈等,這式刀法所要求的内息質量,仍超過内功負擔的合理範疇,以「神
功」

  二字亦難以解釋,隻能認爲在反覆借力躍上半空、達人力至極的當兒,内功
——提運一息之間——的效用耗盡,若不及再運一息,該連人帶刀失速墜地,如
掼麻布袋般摔他個四腳朝天才是。

  然而,在繼續揮刀、刃上黏鷹的耿照身上,另有一物接替了内功,源源提供
驅力,使「落羽天式」一氣呵成,展現驚人之威。

  耿照比對兩度施展的經驗,黏鷹那一回雖然成功施展了「落羽天式」,卻非
卯盡全力,落地之前已察覺不對,念起力散,回歸原狀,故未釀成更大災害。而
面對灰袍客壓倒性的強大,爲救染紅霞的性命,再無保留,那接替内功施爲的異
物全力谷出,宛若毒蛇破殼,終于撕去外在僞裝,顯露出與已知一切内息毫無相
類的猙獰面目——(那個……就是「殘拳」。)

  太祖武皇帝掌握了那種東西,故無敵于東洲,除非遇上韓破凡這種罕世的武
學奇才,方能憑藉驚人的創意與實力鬥得旗鼓相當,否則其他慣于倚仗内力的武
人,一遇這種以「吞噬」爲質的異象,無不敗得奇慘。

  耿照忽想起一事。

  「姥姥!」他蓦然擡頭,恰迎着蚳狩雲陡被驚動的眸光凝銳。

  「您曾以「神解」爲喻,爲我說明太祖爺的殘拳是怎生練法,但我在太祖爺
的遺書中并沒有看到神解二字,是不是我看漏了,抑或是遺書有缺?」

  蚳狩雲還以爲他有什麽重大發現,原來是這等末節,小心不露一絲失望之色,
耐着性子和顔道:「「神解」非用于武學之中。就算是,以他不學無術的程度,
恐怕也沒聽過,遑論寫入書裏。此乃修道人所用,講的是修仙解脫的過程,如此
肉身雖死,意念卻可超越凡俗,存于天地之間。姥姥怕說得太玄你聽不明白,才
借用了修道之說。」

  這就是了。耿照在心中一擊掌,強抑着躍起歡呼的沖動,急急追問:「姥姥
可曾聽過「思見身中」這種練功法門?」

  蚳狩雲面上掠過些許詫異,點了點頭。「你是聽蘅兒說的罷?不錯,姥姥是
同她們說過這種法門,但須練至「返照空明」之境,才能以方寸間的臆想,作用
于四肢百骸、經脈髒腑,這是修習内功的至高境界之一,尋常不能輕易做到。」
她并不知道明姑娘得到碧火神功後,已練成了真正的「思見身中」法門,修爲因
此一日千裏,遠遠超過同齡。

  明姑娘說過,内功練到了極處,與道門修真的道理是互通的,從手、眼、身
練到精、氣、神,乃至「思見身中」,正是以意禦形、由内而外的進程。由此觀
之,太祖爺要人「練想像不練肉功」的說法,似也不是那般荒謬難解——若修練
手眼身,是爲了練至精氣神,而後「思見身中」……那爲何不從一開始直接修練
意念就好?遍數東洲武學,亦不乏以意禦形、意念傷敵的實例,除了明姑娘傳授
的「思見身中」外,琴魔前輩的奪舍大法、遊屍門的赤血神針等,似乎都是一條
路子。

  意念,是能影響身體的。

  耿照很确定自己沒有學過殘拳,或實際接觸任何關乎殘拳源流的人、事、物。

  這種足以吞噬一切内外功力的異種殘勁來得如此突兀,毫無道理可依循,就
是最好的證明。

  影響他的,也隻能是無形無質、無迹可循的意念。有什麽東西,曾在他毫無
防備下占據心版?或是一場夢,一段似幻似真、偏又幾可亂真的雜臆;他在其中
接觸到某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形式,震撼之至、影響之深,透過意念烙進身體,以
緻在清醒之後,于無意間激發潛能,身子自然而然便使了出來——三奇谷。瀑布
圓宮、煙絲水精、陵女,還有那場千年之夢。

  他終于明白「殘拳」來自何處。它的強大不僅無庸置疑,甚且是理所當然,
再自然不過的。其主曾以此統治大地,長據王座數百年,一手建立起版圖超越曆
朝曆代疆域、國祚長逾千年的一統帝國……

  ——「龍皇」玄鱗。

  殘拳,毫無疑問,隻能是得自玄鱗的絕學!

  第百四八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他蓦地想起魂寄于玄鱗之身時,那玄極妙極
的重心變換之感。玄鱗使用身體肌肉的方式,與他所知的東洲武學大相迳庭,無
法以直覺心領神會,遑論駕馭。說不定……這便是「殘拳」的理論根據!

  耿照興奮已極,不及向姥姥解釋——三奇谷内無事不奇,真要解釋幾天也說
不完——就地盤膝,放松四肢百骸,令神識墜入虛靜,不住向下,直到心海深處
……蚳狩雲知他根基極佳,年紀輕輕,内功修爲可比江湖上一流高手,見狀仍不
由一凜,暗忖:「能于片刻間放松至此,神遊物外,不僅内功造詣極強,心境上
的修爲更是非同小可。以他這般年歲,卻又如何能夠?」益發肯定自己識人之明,
他果然是最佳的人選,絕頂聰明如蘅兒、心志專一如豔兒,俱都比不上眼前這名
少年。

  她悄悄自胡床上起身,貓兒般優雅地踱到石桌畔,步履輕盈,竟未發出一絲
聲響,全然看不出已逾耳順,敏捷勝似少女;低頭打量了路觀圖與那水潭的炭枝
素描幾眼,信手折成數折,收入懷中,擡頭見一抹窈窕黑影俏立于通道口,來得
亦是無聲無息,正是蘇合薰。

  蚳狩雲以食指觸唇,略搖了搖頭,目光一瞥耿照,示意她暫勿行動,以免驚
擾了他。蘇合薰會過意來,一動也不動,似與牆邊投影融爲一體,若未刻意多瞧
上幾眼,幾不能察覺有人。

  虛空中時間的流逝并不與外界相稱,耿照在虛境中不知待了多久,外界卻不
過盞茶工夫。蚳、蘇正摒息靜待,突然間,耿照「啊」的一聲睜開眼睛,一掙起
身卻沒能成功,整個人仰天栽到,所幸姥姥就在一旁,堪堪伸手扶助,這才發現
他滿身大汗,像從水裏撈起似的,面容亦有些白慘,仿佛剛剛大戰一場,氣虛力
竭,未及複原,不禁蹙眉:「怎麽了?才一會兒工夫,卻弄成這樣?身子有什麽
不适麽?」

  「沒有……什麽也沒看見……什麽……都看不見………」耿照努力調息,灰
敗的面上帶着揮不去的挫折沮喪。

  他找遍了意識之境,卻完全沒有一丁點關于水精幻境裏的完整記憶,僅餘表
層記憶的浮光掠影,連說是「記憶」都有些勉強,至多是「印象」的程度,就仿
佛在記錄這件事上頭,他的「入虛靜」之能硬生生被移去了似的,隻殘留着尋常
人所能記得的零星片段。

  他還記得初次感受到玄鱗使用重心之法的那股驚喜震撼,卻想不起實際上是
怎麽運作的;他記得玄鱗使出「龍息」時的炫目駭人,卻無法想起身體是如何發
出那般灼人的異能……他連對陵女的傾城容貌誘人胴體,印象都相當模糊,隻依
稀記得她的蒼白與纖細。

  就像……就像煙絲水精裏有什麽東西,阻擋完整的畫面流進他的深層意識,
以緻不管怎麽翻箱倒櫃,也翻不出圖像來。

  (見鬼了。)

  仔細一想,此事也非是毫無道理。那煙絲水精若是龍皇所遺,能将他的意識、
記憶貯于水精之中,除了可以任意開啓水精、閱其心識的「鑰匙」外,當然還要
設下其他的保護機關,以免閱聽之人将龍皇心中的秘密一并帶走。天佛使者若給
了玄鱗保存心識的技術,要做到幹預外來者的神識,諒必不會太難。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扇門,豈料門後竟是實牆一堵,也難怪耿照沮喪不已。他
在意識底層待得太久,耗費大量的體力,勉強定了定神,擡眸見姥姥投來關切,
心知三奇谷的際遇一時三刻也難說得清楚,掙紮坐了起來,低聲道:「沒……沒
什麽,我先回房歇息啦。」便欲離開。

  蚳狩雲見他面色有異,其中必有蹊跷,斷不能輕易放過,舉袖挽住,微笑道:
「也不忙,陪姥姥坐會兒,聽聽合薰丫頭捎來什麽新鮮事兒。」見蘇合薰仍舊站
立不動,略提高了音調,道:「不妨,你直說便了。照兒他也不是外人,沒什麽
不能聽的。」

  蘇合薰遲疑片刻,才道:「與他一同入谷的那名女子,我已知人在何處。」

  耿照一聽來了精神,霍然起身。「在哪裏?」

  蘇合薰正要回答,卻被姥姥伸手制止。她轉過頭來,嚴肅地望着耿照。「這
事兒姥姥也不怕你知曉,但你若知道了,會怎生處置?」耿照想也不想便道:
「自是将她救回——」想起冷鑪谷畢竟是他人的地盤,不禁放軟口氣,懇切相求:
「我與她同生共死,在閻王門口轉了幾轉,好不容易捱到這裏,斷不能輕易見棄。
請姥姥成全。」

  蚳狩雲「嗯」的一聲,微笑道:「你倒是有情有義。」微皺着眉思量片刻,
迳問蘇合薰:「人現下在何處?」蘇合薰回答:「在定字部郁小娥手裏。」見姥
姥目光凝銳,定定地瞧着自己,心念微動,便不再繼續說下去。

  「既然如此,那還有的是時間。」

  蚳狩雲點點頭,再望向耿照時,又恢複原先的一派從容和悅。

  「你那麻煩的殘拳勁力還未解決,此際身子又虛弱,怎生救人?你再休養個
三天……不,兩天就好,長了料你也坐不住。這段期間,我教薰兒幫你盯着,總
不緻丢了你的相……姥姥是說「好朋友」。待你精神好了,再同薰兒将人救回,
你瞧如何?」

  耿照再不識好歹,也知姥姥做了極大的讓步,待己已非「和善」,簡直是
「寵溺」了,雖憂心如焚,亦不敢堅持,隻得點頭,一股難言的疲憊忽然湧起,
低道:「多謝姥姥。我去沖沖涼,換過衣服。」迳至後進。

  蚳狩雲并不待見黃纓,若非看在耿照之面,多半不會留她在石窟裏。平日姥
姥與他在廣間鑽研太祖遺書,不讓黃纓随侍在旁,以免洩漏機密——當然誰都知
道是藉口。洩漏獨孤弋的遺書,至多是毀滅他高大偉岸的英雄形象罷了,與耿照
乃至天羅香何幹?

  來到石窟後,耿、黃二人相處的時間反倒少了許多,小黃纓多半待在後進洗
衣煮飯,要等姥姥回房歇息,或耿照不再研讀太祖遺書時,才有說說話的機會;
其中黃纓最喜歡的便是伺候他洗浴。

  天羅香雖不若外面那些個名門正派,有嚴密的男女之防,但畢竟在姥姥的眼
皮子底下,不能太沒規矩;若問耿照自己,如非迫不得已,像前些時日在半琴天
宮重逢之時,打死他都不想在黃纓面前赤身裸體,遑論同浸一池。「侍浴」雲雲,
不過就是兩人隔着一片簾子聊聊天,往往這時才能不受外界打擾,聊得格外放松,
渾如谷外時。

  黃纓見他到來,十分開心,打開溫泉水喉爲他注滿一池熱水,又收了他汗濕
的舊衣浸着皂堿,打算一會兒再幫他搗洗。說實話黃纓從不愛做這些,隻是爲耿
照而做,不知怎的卻心甘情願,這幾日忙活下來,隻覺自己當真做得不錯,頗有
天份似的。

  耿照雙手攀在池緣,隔着吊簾聽她叽叽喳喳說個沒完,少女夾雜着笑聲的絮
語倒比溫泉更能令他放松,身子一滑,整個人沒入池底,「嘩啦!」再破水而出
時,簾外卻沒了黃纓的聲音,一抹窈窕衣影俏立池畔,烏紗裹頭、膚白勝雪,竟
是蘇合薰。

  「蘇……蘇姑娘!你——」

  他早知領路使神出鬼沒,但從沒想過須在浴房裏面對她,手邊連條能遮擋的
布巾也無,坐在池裏沒敢起身,一邊擔心簾外的黃纓怎地突然間沒了聲息,忍着
尴尬澀聲道:「有什麽事,咱們出去說可好?這兒……似乎不大方便。還有,你
把黃姑娘怎麽了?」

  蘇合薰沒搭理他,俏立片刻,才冷道:「郁小娥兩日之内,便會将她送出冷
鑪谷。」耿照微微一怔,忽明白她指的是染紅霞,幾欲起身,急道:「你同姥姥
說了麽?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咱們得趕緊——」蘇合薰冷冷打斷他:「郁小娥
不是頭一次送了。我同姥姥說過。」

  雖在溫泉之中,耿照仍是背脊發涼。郁小娥爲何送女子出谷、送去什麽地方
尚未可知,然而在此之前,顯然她已送過了幾回;當中若有什麽慣性或征兆,姥
姥是知道的,如同蘇合薰也知道。

  ——姥姥從一開始,就沒想讓我救紅兒。

  拖延,是蚳狩雲擅長的手法,靠本能便能使出,也經常使得漂亮。耿照回想
天宮相識之初,姥姥便擺布過他一回。按這形勢看來,她是打算拖到染紅霞出谷,
反正不知郁小娥送往何處,兩手一攤,這事誰也沒辄。

  (可惡!)

  耿照撮拳痛捶池緣,激得水花四濺,見蘇合薰轉身要走,忽想起一事。

  「蘇姑娘,我是谷外之人,本不該說這些。你與姥姥間千絲萬縷的關連,禁
道之人非是不知,難說她們不在意;爲你的安全,自好——」

  「我知道。」蘇合薰再度打斷他,雖未轉身,卻也沒繼續走。「我聽見…
…那天你同姥姥說。」

  耿照一怔,微露苦笑。

  「我忘了。這谷裏原沒什麽能瞞過領路使的耳目……」

  「我不怕死。」蘇合薰截斷了他的話頭,冷冷道:「就算死,也不幹你的事。」

  耿照正色道:「若你知此事之險,我至多是勸你,你年紀尚輕芳華正茂,不
應把寶貴的性命浪費在暗無天日的地方,但那的确不幹我事。然而,若你不知自
己正處于極危險的境地,我就非告訴你不可,因爲你還有得選……」

  蘇合薰總不肯聽他說完。

  「我選了。姥姥要的,便是我要。」

  耿照忍不住微笑。之前,怎會覺得她清冷呢?分明是個熱心腸的姑娘啊!連
一句冷話都不肯多聽的,多妙的人啊!長歎了口氣,點頭道:「那你自個兒小心。
謝謝你瞞着姥姥,特意告訴我這件事。」

  「你……要救她?」蘇合薰忽然問。

  「這件事你盡可以向姥姥報告。」耿照笑道:「因爲無論是誰,都沒法阻止
我這麽做。說與不說,其實并無區别。」

  蘇合薰冷笑。

  「你連這兒都出不去,别提越過大半座天宮,摸進定字部——」冷不防被耿
照截斷,搶白道:「起碼現在我知道,從這裏要去定字部分壇,須越過大半座半
琴天宮了。按照方位推算……該是在東南邊罷?」



.
2016-3-13 17:13#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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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合薰霍然轉身。即使隔着若隐若現的蒙面黑紗,耿照仍能感覺她的眸光清
澈而冷,視線卻不怎麽刺人,甚至能想像她微微蹙眉,輕啐着「怎會有你這種人」
的模樣。

  「走對路,」她低道:「越過天宮,也不會有人看見。今夜子時……」忽以
引路杖輕叩地面,「當!」發出清脆響聲,幾乎掩去緊接而來的一句。

  「什麽?」

  耿照不顧身無寸縷,自池中躍起,蘇合薰卻已穿出吊簾,如流雲化散不見。
耿照急急追出,恰撞上抱衣而回的黃纓,她「呀」的一聲以新衣遮眼:「你幹什
麽?

  色狼、變态!」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耿照沒工夫分辨她是不是在偷看,連人帶簾往旁邊一撥,目光追着微礫的石
鑿地闆四面投落,未見明顯的濕足印,顯然蘇合薰連這點也考量到了,在浴房内
小心避開濕滑,鞋底居然并未踏着水漬。

  「喂!你不穿衣服也罷了,還要出去亂晃麽?」連黃纓都有些看不落了,單
手叉着凹陷幅度驚人的小腴腰,忍不住叨唸。耿照苦于運不得先天胎息獵捕蹤迹,
懊惱地一捶牆壁,掉頭又回到浴房中,腦海裏不住回蕩着蘇合薰撂下的最後一句:
「……今夜子時,我在這裏等你!」

                ◇◇◇

  長榆夾道,羊腸彎繞,這條平坦的鄉間小徑,一路從陽光普照走到雲遮霧罩,
居然還不到半個時辰。

  也不是突然變天,更非日薄崦嵫夜幕将至,算來沒正午呢!就是走着走着,
霧氣毫無來由厚重起來;筆直的榆樹間所滲,慢慢由霧絲成霧幔,終至霧障迷離,
回首不見行處。

  随手一捋,白條條的霧團都能翻攪如浪,滴墨似的軌迹居然清晰可辨。耙梳
過雲霧的指掌間殘留着濕漉漉的痕迹,每一口吸入鼻腔的空氣,仿佛都汲飽了濕
濡涼意,沁人心脾。

  陰氣逼人——這是談劍笏掠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明明适才的田園風光甚是
宜人,怎地短短十裏,天地仿佛變了個樣?

  「噫」的一聲,牛車又停下來,驅車的老農回頭哀告,皺巴巴的老臉上甚是
白慘,仿佛強忍驚懼,已是魂不附體。

  「老大人真不能啊,再往前走,便回不去啦。這是千真萬确的事兒,老漢家
世代都住在山腳下,村中走進這霧裏、沒再回來的,光兩隻手都數不來啦。真不
能再走啦!往前有妖怪的啊!」

  饒是談劍笏好脾氣,也不禁蹙眉。這話打二十裏前他就聽了,近十裏内大霧
驟起,那老農勝似唸經,每進一裏便要饒上一段,談大人莫可奈何,隻好解囊往
老漢手裏添點兒;此際打開再瞧,隻餘三兩枚制錢,碎銀還有小半塊,不覺有些
火氣,掏與老農道:「知道您哪營生不容易,我家大人亦無榨取民富之意,都盡
給了。可您不能這樣啊,這些錢好生斟酌,夠一家老小子吃上月餘了。我等爲官
也隻靠一份薄俸,禁不起這般要。」

  豈料老農将先前收的錢,一股腦兒塞回他手裏。「大人!老漢真不是爲财,
再往前與陰曹無異,有去無回,要老漢舍了諸位獨回,又恐傷陰德。請幾位回頭
罷,老漢載諸位一程,分文不取。」

  這下連談大人都懵了。敢情真不是爲錢!可世上,哪有什麽妖怪?

  靈官殿中「幽凝」妖刀大殺四方的情景,倏地湧上心頭,談大人猶豫了一下,
決定收回前言。正與他推搪着,老漢突然殺豬般一叫,顫道:「來啦!妖……妖
怪來啦!你、你們聽……你們聽!」

  談劍笏内功深湛,若有人掩至,絕不能毫無所覺:聽得片刻,才發現是鳥鳴
有異。這一路榆蔭甚深,蟲鳥不絕,此際鳥叫聲中卻有刺耳的擦刮聲響,音調呆
闆單調,宛若蜂鳴。談劍笏一凜,長身穿出簾幔,将轅座上的老農遮于臂後。

  不及開口,一抹烏影已自林梢掠下,直沖牛車,體型與鷹鹫一般無二;到得
眼前,赫見是隻周身布滿鉚釘合膠的木鳥!

  談劍笏在利器署見過火器「寒鴉抄水」的試作,即于木鳥上裝滿火藥,以弩
射出,有例在先,故吃驚的程度遠低于抱頭唸佛的老農民;待那木雀「潑喇!」
在眼前昂起,俐落地拍了幾下翅膀,踅半圈又沒入霧中,談劍笏才瞠目結舌,一
句話也說不出。

  (簡直……跟活的一樣!)

  難怪附近的百姓要說是「妖怪」了。見得這般栩栩如生的造物,誰能不信世
上有神魔?

  沒等談劍笏回神,又一頭木雀「潑喇!」穿出乳霧,迳朝牛車俯沖而來!談
劍笏想起「寒鴉抄水」的作用,哪敢讓它飛近?飽提真元,隔空一掌,那木雀被
劈得翻轉彈開,落地前「轟!」燃起烈焰,哔剝作響,鳥身的鉚丁與其他金具無
不熔爛變形,竟還先于熊熊燃燒的木制胴體。

  老農目瞪口呆,仰望談劍笏的目光陡地充滿敬畏。

  難怪大人不怕妖怪!這是……降魔辟邪的神術啊!

  談劍笏不敢大意,林間充斥單調呆闆的鳥鳴與撲翼聲,這木雀的數量還不知
有多少,若藉濃霧掩來,又或腹中藏有火器毒藥一類,委實教人頭疼。正自凝神,
忽聽篷車内一人峻聲道:「輔國,讓我下來。主人家便要現身,咱們登門是客,
不能瞎坐着。」正是埋皇劍冢的老台丞蕭谏紙。

  談劍笏頭都大了。台丞雙腿不便,若離牛車,必成标靶,屆時群雀齊至,
「熔兵手」縱有驚天之能,也沒有悉數擋下的把握,趕緊勸解:「台丞,敵人的
數目不明,待屬下清出場來,您再下車罷?」

  蕭谏紙冷道:「不如放火燒山,也好清仔細些?」

  談劍笏不是沒考慮過,隻是滿山生靈俱付一炬,委實不忍,心想台丞這殺性
也太雷厲了些,雖說台丞總是對的,但少傷性命也沒錯,回禀道:「台丞,咱們
快些走也就是了,山中草木禽獸甚多,一把火燒了,未免有傷清明。」蕭谏紙疏
眉冷哼道:「你還認真考慮啊!不準再打了,造這頭木鳥的花費,你我五年的俸
祿加起來都不夠賠!你要想告老長居這覆笥山,我給你寫奏摺,犯不着這般痛下
決心,斷了回頭之路。」

  談劍笏讷讷收招,心想老台丞目光如炬,他的話多半是不會錯的,趕緊喚随
車的兩名院生擡下輪椅,親自将老台丞抱上去,給了碎銀打發老農回去。「也讓
他們走。」蕭谏紙的目光僅在院生身上停留一霎,淡淡移開。「兩個時辰之後,
此地候我。」院生們不敢違拗,俯身應和。

  談劍笏還待相勸,老台丞卻仿佛預知他的反應,冷道:「接下去的路,有你
幫推輪椅便是,用不着别人。」談大人一聽,頓時心花怒放,面上卻不好顯露,
輕咳兩聲,對院生揮手:「你們先陪老人家回去。兩個時辰後來此候着,沿途小
心。」

  院生四目相觑,心想:「台丞不是才說過麽?莫非話中有話?」琢磨着扶老
農上車。便在言談間,木雀仍不時穿高掠低地出入白霧,談劍笏想每一具可都是
十年俸銀,他爲官清廉,實無閑錢,苦苦抑着出手的沖動,偏有頭不長眼的——
他也不知木雀有無眼睛——削過林葉,劃着俐落如水的曲線,朝老台丞斂翅飙來!

  「也罷,再報效國家二十年!」

  談劍笏咬牙提掌,輪椅上的老人卻抄起手杖,搶先朝雀頸一标,僅發出鞭梢
似的「嗤!」聲輕響,翼展足有三尺來長、通體滑亮的木鳥陡地晃搖,先前犀利
的俯沖、回翔等動作俱都消失,仿佛吃醉了酒,連自身的重量都承不住,顫巍巍
地落下來。

  蕭谏紙手臂暴長,穩穩将木雀摘下,快得連椅談劍笏都來不及警示。這種玩
意兒都作院從前就搞過啦,除了埋管塞藥、投毒藏銳外,能有什麽好用途?飛得
再好再肖真,一般的是殺器,不比刀劍幹淨。

  「你要想說「寒鴉抄水」,那就不必了。」

  老台丞仿佛腦後生眼,毋須扭頭,便知他心中所想。

  談劍笏總安慰自己,這是他與台丞格外投契的明證。

  「眼沒瞎的都能看出,這具木雀中要裝納多少機關、又須減重若何,才能宛
若真雀般飛翔。你們器作監拿小孩騎的木馬畫上羽毛,便好意思說是鳥了,那丢
人現眼的玩意兒,有成功射出去過麽?」

  起碼内藏的硝藥挺不錯——談劍笏想起當年試射,連「寒鴉」帶弩機炸得了
個熱火朝天的盛況,還是盡量公允地幫老同事說了幾句。監造就是個燒錢的活兒,
朝廷讓他們研發又不肯花費公帑,能這樣已經很不錯啦。

  耿直如談大人,亦知這話不過加倍招來老台丞的毒舌罷了,識趣地未曾出口,
免捱一頓好罵。

  正自閑扯,一頭大牯牛踏着霧絲踱出林影,背上牧童橫笛就口,吹幾個尖亢
的滑音便即放落,雖不成調,卻略窺其指法佳妙,不同一般。那牧童就着牛背欠
身,權作施禮,朗道:「使君遠來辛苦。本山的規矩,但凡有讬,當于櫃上聯系,
若有承惠,使君必知。來此覆笥山,乃是舍近求遠,欲速則不達。在使君離山前,
還請歸還那隻「木鸢」,小可無那感激。」

  老人撫着膝上木鳥,峭冷的面部線條稍見和緩,喃喃道:「這叫「木鸢」麽?

  有趣。請小哥替我向府主通傳一聲,說白城山蕭谏紙求見,願親自将這隻木
鸢交還府主。」

  牧童渾身一震,滾下牛背,整襟長揖到地。「小可無禮,台丞見諒。煩請台
丞稍候,小可去去就回。」不敢再跨騎而行,短笛往腰後一插,拉着大牯牛又鑽
進了霧裏。

  「山野頑童,倒知教化,可見台丞大名。」談劍笏頗感欣慰,對這白霧罩頂
的覆笥山又多了幾分好感。蕭谏紙斜睨他一眼,沒好氣道:「你得意個什麽勁兒?」

  「也……也不是。」談劍笏悚然一驚,嚅嗫道:「鄉野小兒,亦知台丞名聲
遠播,震動天下,可見世間還是敬重讀書人的。我爲國家前途歡喜,故有此歎。」
見台丞神色雖淡,卻無恚怒之色,稍松了口氣。

  蕭谏紙隻是憂心罷了。

  他對虛名素不在意,雖知自己名動天下,倒也不曾自衿;隻有今日,普天之
下也隻這一處,他無法仗恃武功智謀任意出入,能靠的,也隻有傳遍海内、五道
景仰的好名聲了。

  不知四極明府的主人,買不買虛名的帳?

  牧童往返的時間,短得遠超過他的預期。不到盞茶光景,矮小的身影再度穿
出白霧,對二人恭敬道:「府主已備好茗茶細點,以款待台丞。台丞這邊請。」
蕩開霧絲,林中赫然露出一條遍鋪青磚、彎彎繞繞的迤逦步道來,盡頭不知伸往
何處,如變戲法般,令人目眩神馳。

  連未在心頭計其步幅與往返時間,以推定四極明府方位的談大人,都覺牧童
回得忒快,可能性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壓根沒上山。否則走到視線極處,差不多
就這光景了,小娃兒額上連汗都沒滲一滴,是去什麽地方通報府主?

  不可思議的,還不止這一處。

  那青磚道雖是依山鋪設,路面卻異常平整,輪椅推送其上,竟無一絲颠簸,
進退如夷。監造出身的談劍笏一眼即知這不是什麽仙法,而是在築路時,底下的
奠基近乎完美;且不論匠藝,光是計算上吹毛求疵的程度,就遠非常人所能想像,
就連深宮内院、帝王起居處,亦無這等不厭其精的講究。

  ——「數聖逄宮」四字,堪稱當世大匠的代表。

  他受王公巨賈之讬,制造形形色色的奇淫機巧之器,小至蟲蟻蝸角,大至宮
室船艦,沒有做不出的。世人懾于逄宮超凡入聖的匠藝,經常忘了他也富可敵國。

  沿山鋪設這條嚴絲合縫、每寸都精巧如藝品般的青石闆路,最能彰顯逄宮的
技術與财富,勝過修築金碧輝煌的殿宇,或陳滿他設計制造的弩機石
2016-3-13 17:14#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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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一卷

.


             第三十一卷冷爐開道

              【内容簡介】

  封面人物:盈幼玉在郁小娥心中,惡夢從來都不是虛無飄渺。它非常具體,
簡單而明了;越覺不可能發生,越害怕一旦成真,将非任何人能承受。她深知真
正的天羅香有多脆弱,因此掙紮摸索,以自己的方式變強,沒料到危機來得如此
緊迫——不僅是郁小娥,對天羅香、染紅霞,乃至耿照……這一夜所發生的,是
血淋淋的惡夢重現。

  問題是:要到何時,才能自惡夢中蘇醒?

  ─────────────────────────────────────

  讓大家久等啦!因爲我反覆校(ㄍㄨㄟ)訂(ㄇㄠˊ)的緣故,卅一卷的第
三版一直到昨天才敲定,因此出書時間一延再延,現在終于确定是十二月六日星
期四了,照例爲了補償大家的心靈損失,我會在十一月廿八日,也就是本周四,
貼出完整的第百五一折,希望大家能體諒我的求好心切。

  不知算是好消息或壞消息,本卷定稿的字數是六萬九千字(過往妖刀每卷的
标準字數訂在六萬五)編輯目前還沒有通知我要删節或挪後,若毋須更動的話,
這恐怕是繼第一卷以來,妖刀字數爆炸排行榜的前三甲~因爲本卷斷在一個非常
不道德、沒良心,堪稱全書最無情無義的地方,爲防有讀者承受不住打擊,我必
須在此強調:《妖刀記》絕對不會更換中途主角,無論耿照發生了什麽事,他都
一直會是本系列的主角直到結束,請大家千萬不要暴動……呃,我是說擔心,科
科。

  其二,本書過去沒有、現在不會,未來也完全沒有NTR(以主角立場)的
情節發生,無論後宮群發生了什麽事,也請大家千萬不要擔心,當然也不可以暴
動,要相信世道純良、蒼天有望,明天早起依舊會有太陽,汪峰子怡成對成雙,
但見報永遠都在後面幾張……

  這次的封面人物是盈幼玉,封底兵器是漆雕利仁的愛刀「血滾珠」。我必須
說這張封面幾乎是我最喜歡的一張,喜歡到甚至用專業的相片紙打印出來,貼在
家中工作室的牆上。但你以爲這張已經夠正了嗎?不,人設那張蘇合薰更正!人
客啊,這都不買實體書,什麽才叫買實體書?(語無倫次)

  第百五一折一命待賈,此身難容翠十九娘聞言一悚,扭頭眥目:「你居然與
外人勾結!你……你……」

  脹紅粉頰,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胡彥之長劍一指,正色道:「我說過我無意傷人,你與外頭諸位安生待着,
大夥兒就當交朋友,喝茶閑嗑牙;時辰一到,我送各位出院門,明兒一覺醒來,
又是光明燦爛的一日。十九娘,你莫逼我動手。」

  院裏,兵刃脫鞘的激響此起彼落,卻未傳出交擊,呼喝三三兩兩,發聲的多
是熟悉口音,幾可辨人;十九娘毋須親見,也知己方已陷入重圍。

  薛百螣是七玄中有名的孤狼,自恃武功,到哪兒都是獨來獨往,要圍得整座
雜院鐵桶也似、令金環谷衆人絕了突圍的念頭,沒來個三兩倍的人手,此際早已
你來我往,殺成了一片。莫非他與黃黑二島聯手,來尋狐異門的晦氣?

  眼前所見,與早先掌握的五帝窟線報可說是南轅北轍,十九娘心知有異,定
了定神,含笑道:「哎唷,原來是薛老神君。賤妾閱曆淺薄,無緣識荊,今日一
見,方知傳聞有失,神君風采,更勝江湖雲雲。」

  薛百螣可不吃這套,哼道:「閱曆淺薄,就别來現眼!我一貫不喜胤丹書,
卻見不得宵小打着他的名号,淨幹些卑鄙下流、肮髒龌龊的勾當!你自好是别聽
這小子的,我趁今天這個機會,替胤丹書教訓你們這些個不肖子弟!」

  十九娘沒敢頂嘴,濃睫垂斂,委屈的模樣當真是我見猶憐,說不出的明媚。

  「老神君明鑑,七大派是怎生待見咱們,神君目光如炬,洞見昭昭,三十年
來所聞所見,毋須賤妾多言。父兄之仇,不共戴天,報仇雪恨,難道不是後人的
責任麽?」

  「聖人說:「俗人昭昭,我獨昏昏。」

  老夫年邁昏聩,離死不遠了,可沒有你這般「昭昭」别把我與你們扯一塊兒。」

  老人挑起半邊稀疏灰眉,冷笑:「再說了,要報仇你找七大門派去,幹五帝
窟底事?教你們這般挖空心思!」

  十九娘垂眸道:「七玄本一家,「混一七玄」的意思,非是兼并六派,自大
自尊,而是将千百年來四分五裂的手足弟兄,重新團結起來,免受外人欺侮。至
于日後由誰當家,關起門來好商量,狐異門也不是非領頭不可;不定合論之後,
以神君您馬首是瞻呢。

  「況且,老神君莫忘了,嶽宸風肆虐五島時,是我家主上提供了「紫度雷絕」
的解藥,義助了五島一把手。七玄大會尚未召開,五帝窟便主動來爲難我等,于
情于理,似也說不過去。」

  薛百螣重哼一聲,斜乜道:「先撩者賤,打死無怨!你們打我紅島符神君的
主意前,沒想明白後果,把混江湖當過家家麽?東窗事發了,由得你悔棋易子,
推秤混賴?簡直荒唐!」

  「老神君誤會啦。」

  面對老人的疾厲,十九娘不卑不亢,和顔道:「我等針對的,是遊屍門的玉
屍;念阿橋那廂,卻是這位胡大爺與符姑娘先動的手。賤妾手底下人化裝魚販,
在橋上打探消息,若符姑娘買了魚便走、我的人還欲尾随,便算金環谷的不是。
但符姑娘掀了我的攤,按江湖上的規矩,這是誰找誰的岔子?」

  薛百螣沒想到她劣行被揭,還能如此厚顔巧辯,瞇着銳眸冷笑:「老夫聽到
的可不是這樣。」

  翠十九娘不慌不忙,怡然笑道:「有心之人歪曲事實,難免多生誤會。無論
這位胡爺同諸位神君說了什麽,畢竟是觀海天門教下,數典忘祖、賣父求榮的勾
當,興許做慣了,說話不盡不實,也不知什麽用心……」

  忽覺勁風襲面,大驚下正欲抽退,左腕熱辣辣地如陷鐵鉗,已被薛百螣拿住。

  「老神君你────!」

  「禍從口出啊,女娃。」

  薛百螣玄色的嶙峋臂膀宛若鐵鑄,與她雪膩的皓腕一襯,益發顯得粗硬乾冷,
光瞧便覺疼痛。

  十九娘輕輕掙紮,擦刮得微皺柳眉,心知他勁力一吐,腕子難免完蛋大吉,
不敢妄動。老人冷冷道:「老夫與鶴老雜毛說不上交情,年輕時卻紮紮實實交過
幾次手的。自來飲酒打架,最見人品,七派縱使混帳多多,隻這廝我信得過。鶴
着衣的徒弟說話,你們原該多忌憚着些,比起你家那個藏頭露尾的撈什子主人,
這渾小子看起來要可靠得多了。」

  胡彥之咧嘴一笑,倒持劍柄拱手。「老神君如此給臉,不枉當日在渡頭承惠
一隻石磨,壓得晚輩烏龜也似,值啊!都說打架飲酒,最見人品,我們也算不打
不相識──」「我怎記得當日壓的就不是你?」

  薛百螣怪眼一翻,上下打量他幾遍:「鶴着衣口舌遲鈍,一句話想半天才出
口,怎會教出你這般油嘴滑舌、輕浮懶憊的東西來?你最好莫再開口,老夫昨兒
對你隻有三成疑心,現下是越看越假,快到七成了。」

  胡彥之笑容凝結,「骨碌」咽了口唾沫,都快冤出整盆六月霜來。

  「牛鼻子師父「口舌遲鈍」媽的,本大爺從小拌嘴吵架、撒謊騙人,從沒赢
過他!他是大巧若拙,大奸似忠,剖開來整個都是黑的啊!」

  這當口他還需要帝窟五島的同盟,不能貿貿然揭開牛鼻子師父的假面具,在
心底呼天搶地痛訴不公,仍是乖乖閉上了嘴。

  薛百螣自衿身份,不好抓着一名豔婦之手,見她酥胸渾圓,高高聳起,紗褌
細裹的腰腿腴潤豐盈,點穴亦無落手處,仗着内外修爲遠勝于她,冷哼着一送,
順勢松手。十九娘被制的左半身倏地過血,痠麻難當,踉跄幾步跌坐回墩,另一
手緊握着紅腫的左腕,狼狽不堪。

  薛百螣反足踢開房門,一手負後,單掌做了個「請」的手勢,斜睨着委頓的
宮裝麗人。

  「讓你的人放下兵器,老夫保證不傷他們一根毫毛,白島薛百螣說到做到。」

  門外炬焰搖曳,劃出錯落人影,光亮的程度較她印象所及,硬生生多出數倍
不止,可見帝窟亦是精銳盡出,竟動員忒多人馬。翠十九娘将鬓邊垂落的幾绺柔
絲勾過耳後,賭氣似的坐了會兒,才起身挪挪位置,讓門外衆人皆可見得,清清
喉嚨,澀聲道:「金環谷的聽了──」語聲蓦沉,休說外頭兩撥人馬,連在她身
後三兩步之遙的胡彥之也聽不清。

  他直覺要上前,忽生出一絲警惕,江湖上使陰招坑人之前,多半要這般引而
誘之,上至高手、下至無賴,起手式無不相同;能被輕易得手者,那可是豬一般
的腦袋。連胡大爺都能識破,況乎江湖混老的薛神君?

  果然十九娘身形甫動,門邊的薛百螣已露一絲冷笑,見她悶着頭往胸口撞來,
老人指爪翻出,于衣香鬟影之間攫她左腕!

  而出人意表的奇事,便于這一霎發生。

  十九娘左臂連轉幾匝,幾乎以一模一樣的軌迹,逆着薛百螣的爪勢倒旋而出,
于千鈞一發之際避開擒捉;于此同時,右手大袖潑喇喇一振,從中穿出一條白皙
藕臂,五尖纖長,迳拿老人咽喉,竟與「蛇虺百足」如出一轍!

  這一進一退的拿捏妙到毫巅,薛百螣固然老辣,也不及格擋喉上柔荑,側身
一讓,兩人便這麽交錯而過。

  胡彥之點足躍前,欲補空門,豈料十九娘足不沾地,掠過薛百螣身畔時挺腰
一标,速度加快一倍不止。胡彥之連裙擺都摸不到,除非一劍戟出,堪可刺個背
心窟窿,而他終不願傷害狐異門舊部;猶豫之間,十九娘已翩然越過重重人牆,
回頭叫道:「今日死戰,倖者同誅!」

  語聲方落,兵器铿擊接連響起,炬焰倒落、鮮血潑灑,呼喝困鬥之聲不絕于
耳。十九娘婀娜腴潤的身影倏然消失,隻餘現場的一片混亂。

  「……婊子!可惡!」

  胡彥之架住一柄斜裏斫來的鬼頭刀,一拳将來人毆翻在地,足下連環,踢飛
兩名掄使短兵的金環谷豪士,原本立于牆頭的帝窟人馬紛紛加入戰局,以雙邊人
數之懸殊,勝負毫無懸念,但他計畫無血宰制局面,至此已然無望。

  以薛百螣的身分,自毋須蹚渾水,與底下人争打這等群毆混戰。然他冷眼旁
觀片刻,一個箭步竄出房門,一手一個,捏得兩名豪士倒地哀嚎,轉瞬間便失去
行動能力。

  胡彥之既驚又詫,振眉道:「神君──」薛百螣冷哼一聲。「少廢話,麻利
些!多撂倒一個,便少個膏鋒填壑的衰鬼!莫以爲我帝窟五島好殺人!」

  兩人并肩而鬥,所經處未取一命,摧毀金環谷防禦圈的速度卻大過餘處,對
峙的天平向優勢的一方迅速傾斜。

  戰鬥約莫持續一刻,被壓制在院中的幾十名金環谷豪士,不足十人能站立,
卻是此行最爲悍猛的團夥,當中一刀一劍尤其出色。兩人本隻是吆喝着做做樣子,
經十九娘這麽一喊,突然發起狂來,刀守劍攻,接連放倒周圍的敵人,一時難近。
帝窟衆人不欲犯險,遂結成一重又一重的兵器圈子,緩緩縮小包圍,欲以逸待勞,
以車輪之勢生生累死二人。

  「好俊身手!」

  無論在念阿橋或挂川寺,現場隻消有三兩好手如是,不帶混水摸魚,胡彥之
今日斷無這般光景,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與薛百螣交換眼色,正欲勸降,使劍
的勁裝漢子視線越過人牆,與他淺淺一會,忽露出一絲空茫詭笑,舉劍高喊:
「……今日死戰,倖者同誅!」

  發狂似的往外沖,一頭撞進重重包圍,五、六柄長短兵器交錯而來,頓時将
他紮了個洞穿,但他手中之劍也刺入一名黃島異士的腰腹間。這忝不畏死的一擊,
畢竟還是帶走了一條人命。

  其餘幾人發一聲喊,各轉兵刃,迳往頸間抹去!蓦聽「嗡」的一聲異響,一
團烏影曳着怪異的圓弧軌迹飛來,撞掉了其中之一的兵器;另兩名卻阻之不及,
「锵啷」一聲撒手墜刃,已然不活。

  使刀的那名漢子修爲最高,右手背被鋼铊擦過,烏青迸血,猶能持握鋼刀,
可惜傷重難運,七八條大漢接連湧上,被他肘腿并用打倒了幾人,終究脫力仆倒,
一見大勢已去,便不再掙紮,被牢牢壓制在地,宛若一灘爛泥。

  烏影繞院半匝,飕的一聲閃電縮回,發出「铛!」

  的清脆響聲,竟是一枚連索鋼铊,握着飛铊的,卻是一隻指掌宛然、猶如真
肢的鐵手。

  院中諸人紛紛讓道,鐵手的主人身量不高,頭戴氈帽,滿面于思、雙頰凹陷,
似有傷病在身,還裹着大氅防風,眉目卻十分眼熟。胡彥之心念一動,立時認出,
脫口道:「是你……曹無斷!」

  來人正是土神島四大敕使之一的「鈎蛇」曹無斷。

  他在赤水渡偕符赤錦等伏擊老胡一行,因一時大意,被耿照初現江湖的「無
雙快斬」斬去左手五指,再使不得賴以成名的飛铊甩手刃。

  曹無斷與杜平川、冷北海等多年來輔佐少主,維護黃島基業,沒有功勞也有
苦勞,何君盼不忍他因殘疾而損及武功,延請巧匠打造了這隻鐵手,以機括控制
五指開阖,更将甩手刃的鋼铊裝在鐵手上,按曹無斷的習慣,精密調校鐵手鋼铊
的重量配比,務求還原威力;金葉子如流水般花将下去,幾經易改,買命榜上聲
威赫赫的「鈎蛇」遂得以重生,毋須自武林中除名。

  嶽宸風一死,威脅盡去,五島沒了手段殘毒、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大對頭,
形勢也發生微妙轉變。拔嶽斬風的行動圓滿達成後,漱玉節欲以「烏夫人」的身
份參與三乘論法,将随身主力都留在越浦,卻讓漱瓊飛帶了一小撮人連夜離開,
據信是趕回水神島。

  這下不隻黃島炸了鍋,連事前未被告知的薛老神君也甚不快。

  瓊飛一向不是靠譜的主兒,要說漱玉節讓寶貝女兒回去幹什麽大事,那是誰
也不信。但既然一塊兒來了越浦,理應也一道離開,光是「搶先返回水神島」一
事,便足以令黃島、白島心生懷疑,動搖彼此間日漸薄弱的互信基礎。

  原本何君盼便不贊成參加七玄大會,雷丹既除,更沒有随鬼先生起舞的必要,
于是大隊開拔,也返回土神島預作準備,以因應即将到來的宗主之争──論規模、
論實力,土神島何家絲毫不遜于漱家。漱玉節功過相抵,也隻兩清而已,憑什麽
竊據大位?

  薛百螣清楚瓊飛是塊什麽料,唯恐孫女吃虧,緊追着黃島離開,料想一人快
過大隊迆逦,定能超前黃島一行,搶先與瓊飛會合。

  至此,五帝窟便說不上「分崩離析」也離掀牌的時候不遠了。即使瓊飛在水
神島安安分份沒鬧出什麽事來,待漱玉節返回,發現政令不出黑島、支應不比往
日時,這場争位大戲便即開鑼,一如十幾年前嶽宸風尚未現時。

  唯一能打破眼前的僵局、教諸島首腦平心靜氣,坐下一談的,便隻寶寶錦兒
一人。

  帝窟上下皆知:斬殺嶽宸風、救五島于水火,靠的是耿照出謀劃策,聯系将
軍夫人、遊屍門等齊心協力,才得成功,更别提是役他力抗嶽賊,奮戰至最後一
刻,令五島傷亡減至最低;算上祓除雷丹,說是「恩同再造」諒必五島内無有異
議。

  戰後符赤錦跟了他,原是上佳歸宿,以寶寶錦兒靈心巧慧,終生盡心服侍,
也算替帝門中人略報恩德。

  豈料阿蘭山上三連戰,耿照固是揚名天下,卻也不幸埋骨亂石堆中,符赤錦
的幸福如昙花一現,又做了一回未亡人。

  遊屍門與胡彥之結盟後,符赤錦将鬼先生陰謀一五一十說與漱玉節知曉,并
讓潛行都帶着自己的親筆信函,去追薛、何兩位神君,以圖齊心抗敵,方有今日
新槐裏大雜院事。

  薛百螣是漂泊江湖、獨來獨往的單丁,随身無手下可供驅使,包圍大院的百
餘名好手,俱是何君盼麾下,由曹無斷領軍,偕薛胡二位一起行動。

  這些個江湖異士都是黃島何家的家臣,單憑胡大爺一面之詞,何君盼便慷慨
借将,沒有别的話,給足了符赤錦面子。雖說江湖喋血,人人早有命喪刀下的覺
悟,真有個什麽差池,對黃島也頗難交代。

  胡彥之實說不出「手下留情」四字,更料不到在緊要關頭,十九娘全不把手
下的性命當一回事,竟以人命當作盾牌,隻爲掩護她獨個兒脫身;現下懊悔,卻
已遲了。

  「狐異門的「玉壺冰心」絕迹江湖三十年,不想今日複現于此……看來我是
老啦,沒用啦,爲這等欺眼瞞目的宵小手法所乘,哼!」

  薛百螣轉着掌腕踱至老胡身畔,冷礫嘶啞的語聲掩不住滿心懊惱,鐵鑄般的
蒼枯指尖在炬焰下隐隐泛着暗金獰光,似想信手扯碎點什麽物事來洩憤。

  胡彥之悄悄往旁邊站了一步,想起十九娘擰轉腴腰、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忽
明白老神君氣惱何來。他是真受騙了,若直着脖頸硬接一爪,此際乖乖束手的,
怕是那詭計多端的婆娘。

  武學中有所謂「聽勁」以内息感應敵手氣機,搶在對方完成動作、甚至行動
之前加以箝制,倚之克敵。十九娘這門「玉壺冰心」乍看模拟對手路數,乃至後
發先至,但不過是表象而已,說穿了,是将内息全押在「感應」上,敵進我退、
敵退我補,猶如撥水生出漣漪,漸撥漸生,豈有盡時?一意追趕,反而落入圈套。

  她逆行甩脫「蛇虺百足」的手法,正是「玉壺冰心」的展現;抓向薛百螣的
一爪,則是不折不扣的欺詐,賭的是老人乍見絕技輕易被掙,必不冒險以要害硬
接殺着,此消彼長,竟因此教她逃出生天。

  胡彥之連忙安慰道:「神君勿惱。此女狡詐,非同一般,正所謂「君子可欺
之以方」以神君之磊落,不防鬼蜮宵小之伎倆,也是理所當──」薛百螣怪眼一
翻,冷冷射來兩道鋒銳視線。

  「廢話。難不成你有臉來怪老夫?自是怪你!」

  老人哼道:「你若及時補上一劍,能救八條命,要是你真在乎的話。老夫平
生殺人爽利,于此從不婆媽!隻是教個臭花娘給騙了,着實氣悶。你呢,你卻是
敗給了誰?」

  胡彥之一怔,登時無語。

  曹無斷整理戰場,清點傷亡,黃島僅十餘人挂彩,多是皮肉傷,隻有一人不
幸身亡,正是末了那記舍身劍所緻。金環谷這廂七人慘死,其餘則是傷筋折骨,
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胡大爺,這些人……你打算怎生處置?若欲拷掠機密,我黃島亦可代勞。」

  曹無斷以右手脫下氈帽,露出頭頂招牌的濯濯童山。那隻連着烏鋼飛铊的鐵
手早已取下,如兵器般插入鞣革皮鞘,斜斜挂于大腿右側;本應缺了手指的左掌
則套了隻柔軟的羊皮手套,其上五指宛然,除了一動也不動、略嫌僵直外,看不
出絲毫異狀。

  胡彥之搖了搖頭。

  「這些是金環谷以厚利募來,非狐異門人,素質參差,料想不知什麽機密。」

  他淡然道:「曹先生若攜有傷藥,煩請貴屬爲他們料理金創,以免失血過多,
平白饒上性命。少時越浦公人或穀城鐵騎聞訊而至,且讓他們解了人去,于拐帶
少女一案,或可做爲人證。」

  曹無斷是江湖人,大半輩子在刀光劍影下讨生活,心中從無衙門,遑論案證,
隻覺這人腦子壞了,黃島弟兄賠上一條命,爲的竟是替鎮東将軍取供,簡直莫名
其妙。

  他肢殘後仍得神君重用,複經冷北海之犧牲,方知何家恩遇,曆劫更見其厚,
非覓一絕佳死地,無以報之;養傷期間思前想後,性子較往昔沉穩得多。念及自
己統軍大将的身份,忍着沒敢發作,隻輕描淡寫道:「護院武師,也都用錢買得,
臨危之際,可不會自抹脖頸。這要說是不相幹之人,未免太牽強。」

  胡彥之知他惱金環谷門下拼死一擊,令黃島不能全軍返還,暗歎一口氣,命
人提了那兩名未死的來,沉聲道:「你們不知十九娘跑了麽?那婊子棄手下于不
顧,也值得你們這般賣命?」

  連問幾回,兩人隻閉口不答。

  曹無斷揪着一人衣襟提起,喝道:「挺硬氣,是不是?待老子将你全身的肉
一塊塊片下來,再将個血淋淋的人棍扔進蛇蟻坑裏,瞧你做不做好漢!給老子開
口!慢說的那個,我用燒熱的鐵叉黏他舌頭!」

  那人忽然睜眼,白着一張凹頰瘦臉,嘶聲厲叫:「你殺我吧!殺了我!我不
活了……我不想活了!求求你,殺了我罷!」

  語聲淒厲,隐帶哭音,襯與血絲密布的雙眼,簡直像是從煉獄中爬出的惡鬼,
既恐怖又悲慘,令人不忍卒聽。

  曹無斷頓生不耐,舉臂一掄,左手假掌「砰!」

  重重砸在那人的臉側,其聲悶鈍,聽得人腳底心發癢。那金環谷豪士被砸飛
出去,仆地不住抽搐,頭頸間鮮血長流。

  「……曹先生!」

  胡彥之揚聲抗議,飛也似的掠至那人身畔,見傷口幾可見骨,一搭頸脈鼓跳,
大把大把地汩出汁血,趕緊撕下衣擺壓緊創口,回頭大聲道:「誰有金創藥?快
些拿來!」

  黃島諸人一動不動,神色漠然,直到曹無斷點點頭,才有人上前與胡彥之接
手,動作熟練,毫不馬虎。

  胡彥之心中暗忖:「看來姓曹的手套裏非是空枵,興許是硬木刻就的義肢,
要不五根假手指裝在肉掌上,就算創口新皮都長了回去,也不能憑空變成鐵砂掌。
使這麽大氣力打人,難道自個兒不痛麽?」

  卻聽一人道:「你們省省力氣,别救他了罷,也算幫咱們一個忙。」

  卻是那使刀的俘虜。來到近處,見他左額一串黥痕,爲亂發遮去大半,青迹
延至頰畔,蓦地省覺:「……金印!這人坐過牢的。」

  心想此人若早些較真,放開手腳舍命一搏,黃島死傷絕非現在這樣,脫口問
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若一五一十說了,能否請胡爺給個痛快?」

  那人眼皮浮腫,滿面胡渣,神情與其說驚恐,倒不如說是疲憊絕望,苦笑道:
「求死但憑一股氣,一旦受阻,要再來一回卻是千難萬難。這位曹爺誤會咱們啦,
小人們不是充好漢,而是不敢再死,卻又非死不可。

  「我等入夥時,十九娘便說了:凡爲金環谷犧牲者,一家老小終生能得照拂,
毋須擔心挨餓受凍。叛徒、臨陣脫逃、任務失敗而不死,必殺其親族,女眷收入
谷中爲奴,荼毒淩虐,不如一死。聽得「今日死戰,倖者同誅」八字,便是賣命
收錢的時候。

  「小人家中尚有母親妹妹,地上那位甘兄則有妻子及一雙兒女,事後谷中清
點屍首,若見我等,便是舉家富貴,後半生不愁衣食;若然不見我等,以那幫人
行事之殘毒,她們連逃跑的機會也無。」

  整整衣襟雙膝跪地,朝胡彥之、曹無斷等叩了幾個響頭,直至額間滲血,兀
自不覺,笑道:「我是個沒出息的男人,糊塗入得江湖,連累妹妹老母,這條爛
命能換她們一世安穩,此生願足。谷中諸事,我等隻知皮毛,胡爺有問,我必答
之,怕是沒甚用處。胡爺若感我誠,小人所求無他,今日痛快一刀,來生當效犬
馬。」

  還欲磕頭,卻被胡彥之一把攙住。

  「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苦澀一笑,聳了聳肩。「将死之人,沒敢擾胡爺清聽。區區匪号,也不
是什麽光宗耀祖的事,胡爺就别問了罷?」

  說話時下意識地轉開左臉,顯對臉上金印十分介懷。他在人堆裏始終縮肩低
頭、畏首畏尾,約莫也與此有關。

  「名字很緊要。」

  胡彥之正色道:「将來你攜母歸隐,我才知上哪兒尋你。你家妹子許人的時
候,可别賴了我的媒人酒。」

  那人一愣,分不清他到底是說笑或有别指,本能生出戒心,蹙眉道:「胡爺
這話,請恕小人不能明白。」

  見胡彥之嘴角含笑,凝銳的視線更不稍動,料非無端,定了定神,低聲道:
「小人陳三五,有個渾名叫「地水天刀」」

  黃島中有人詫道:「是鄲州龍妻觀的「三元刀」無怪乎這般身手。」

  另一人粗聲粗氣道:「三元刀!你不是号稱「三刀無敵」麽?他娘的有兩把
忘在家裏,這才失手了罷?」

  衆人盡皆大笑。

  鄲州偏遠,饒以胡大爺見多識廣,也沒聽過什麽龍妻觀三元刀,見一旁薛百
螣微蹙眉頭,亦無頭緒,隻行迹遍布天下的黃島異士略知根柢,以爲談資,似乎
這人在鄲州還頗有名似的,不覺搖頭:「陳三五,就你一身好功夫,金環谷開的
價碼,值得一死麽?」

  陳三五被叫破來曆,想自己背井離鄉、淪作妓院打手不說,受人言語奚落,
竟無一句可駁,也隻能低首垂肩,一迳苦笑;聽得胡彥之此問,忽然擡頭。「胡
大爺該不知道,一身功夫值多少罷?」

  胡彥之微怔,摸不清他意指爲何,并不答話,靜靜回望。

  「一身本事也沒用,遇不到好價錢,不如去當廚子捆工。」

  陳三五笑道:「我這些年走南闖北,沒覺這身武藝有什麽用處,動手打殺,
隻是多惹麻煩而已。金環谷開的價碼夠好了,買的也不是武功,是我這一條爛命。」

  胡彥之聽他話語中透着無比心灰,非三言兩語間開解,眼下無暇旁顧,淡淡
一笑,拍他肩膀。「一會兒鎮東将軍的人來,你且安心就縛,人家問什麽,你便
答什麽,毋須隐瞞。慕容柔做人不咋地,卻還算是個公正的官,不坑你的。」

  陳三五搖搖頭。

  「胡爺的好意,小人心領了。牢我坐過,官也見多了,沒個好的。今生已入
歧途,沒敢連累老母,小人先走一步。」

  真氣鼓蕩,内力之至,被粗繩捆住的雙手一霎堅逾金鐵,就這麽反手腦門撞
去!

  胡彥之料不到他說自戕便自戕,急按他肘内軟凹,滿拟按得他單臂脫力,誰
知陳三五身子一晃,竟沒能拉下。胡彥之暗驚:「好強橫的勁力!」

  欲救已遲。

  千鈞一發之際,一隻枯掌伸來,掐住陳三五肩頸之交,掐得他雙臂垂落,再
生不出一絲氣力,自是薛老神君出手。

  「放手──!」

  陳三五猛一擡頭,眼中驚怒交迸,打碎了那股衰敗頹堂自怨自艾,狂躁與不
甘透似烈火,宛如睡獅乍醒,明鋒脫鞘,與先前的消極直若兩人!周圍黃島異士
齊齊後退,若非此人分壓于神君與胡大爺之手,怕兵器早已擎出,以圖自保。

  而胡彥之隻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母親與妹子安全得很,毋須挂懷。過了今夜,世上再無金環谷,十九娘
自顧無暇,豈能再傷害你家眷屬?」

  ◇    ◇    ◇荒山,野谷,夜幕。

  隔着層層樹影望去,金環谷中璀璨的燈火明明滅滅,虛實掩映,霧濛濛的光
暈似乎浮在整座山谷之上,卻又被驟起的大風與淒厲的鳥鳴撕成片片,刹那間竟
如秋燐點點,說不出的寒凜。

  夜已降臨,通道上的車馬卻稀稀落落,也許今日天暗得早,尋歡的貴客們還
未起身梳洗,遑論入谷銷金。馳道東南側的一座小丘上,兩條裹着黑衣的嬌娜身
影正伏在長草樹叢間,居高臨下俯視谷内動靜,從這裏能一一望見入谷的行人車
馬,就着谷内的明如白晝,甚至看得見建築物上的飛檐畫棟。

  以監視而言,此間堪稱絕佳之所在,縱使金環谷三面是山,也未必能再找到
一處如這般四面照拂、纖毫俱收的好地方。

  埋伏窺視的兩名女子,皆是豐臀盛乳、腰腴腿直的傲人身段,被魚皮密扣的
緊身夜行衣一襯,更是窈窕緊緻,美不勝收。

  身量較高的一位雙腿極長,臀股圓而緊俏,充滿彈性,行動間褲布不住鼓出
緊繃的肌束線條,既有婦人之腴,又透着少女風情,若非其年韶稚、芳華正茂,
便是長年守貞,少經人事,留住了最後一抹驕人青春。

  另一位卻是腴潤更甚,飽滿的酥胸幾欲鼓爆黑衣,溢出襟口。興許是不堪胸
前負荷,她趴上土壘向下眺望時,竟把一雙雪兔般的渾圓玉乳擱在壘垣邊上,綿
軟的乳肉壓成兩團腴面,似乎陷于土中,又像被壘緣壓擠變形,令人不忍移目,
直想一探究竟。

  長腿女郎看不過眼,和聲道:「你若累了,先歇會兒不妨,這兒有我呢!」

  出口才覺不妥,以她倆的關系,并無說這等體己話的餘裕,聽在對方耳裏怕
是彆扭得緊,又補一句:「我潛行都的丫頭們精明得很,有她們幫忙盯着,不會
有什麽錯漏的。」

  臀乳豐腴的女子一擰葫腰,回頭嗤笑。「你有這份閑心,多管管你的寶貝女
兒罷。本神君從小到大,幾時須你黑島之人,來管姑奶奶怎麽吃怎麽睡,怎麽趴
怎麽躺了?忒多事!」

  長腿女郎也不生氣,點了點頭。「也是。你一向比我們明白,我經常想:興
許連薛老神君也沒你透徹,實輪不到我來操這個心。」

  葫腰女郎沒想到她姿态忒軟,知是有意相讓,無論動機爲何,畢竟大不容易,
抿嘴道:「你再讓我,便是看不起我啦。漱玉節,吵架鬥口,你幾時赢過我了?
要你這般假大方!」

  這名身段傲人的夜行衣女子,自是符赤錦了。身畔與之相偕的,則是帝窟宗
主漱玉節。

  在胡彥之的計畫裏,帝窟四島兵分兩路:白、黃二島與他前往大雜院埋伏,
以牽制翠十九娘一幹人等;紅、黑二島負責監視金環谷,須趕在穀城鐵騎入谷拿
人之前放出聲息,教狐異門的主心骨及時撤出──摧毀狐異門,自來非是胡彥之
的目的,剝奪他們興風作浪的能力才是。

  盡管「豺狗」、秘閣等主要戰力均未受損,失卻金環谷的金流與掩護,于鬼
先生不啻迎頭痛擊,影響之甚,足以讓狐異門安分好一陣子,甚且令那撈什子七
玄大會胎死腹中,斷去鬼先生一條陰謀布計,損失不可謂不大。

  須知鬼先生所圖,不是殺掉名單上幾個江湖人物這麽簡單;真要如此,倒也
好辦。鬼先生想幹的是大事,是統一派門、整合勢力,不管他真正想對付的是什
麽,過程中都必須疏通關節,應付各種需索,比起五帝窟遊屍門的好手,鬼先生
更需要錢。

  雄厚的财富實力,才是他恃以投入争霸遊戲的資本。

  十九娘不是空着雙手、于荒山野嶺間造出這片堂皇富麗,在此之前,狐異門
暗中攢足資本,教她錢滾錢、利滾利,加速計畫的推行──自有金環谷後,狐異
門的活動明顯活絡了起來,即爲鐵證。

  老胡的目标非人,自始至終,針對的都是金環谷的物業。剷掉這頭下金蛋的
母雞,比清光狐異門餘衆更令鬼先生頭疼,如此一來,又可免于與父親的舊部直
面沖突,減少流血傷亡,算得上是面面俱到,兩盡其妙。

  但他不敢小觑鬼先生的能耐,金環谷若能連根拔起,狐異門的财庫捉襟見肘,
七玄大會胎死腹中,自然是最好;如若不能,須盡力勸服五帝窟、天羅香等七玄
勢力,切莫随之起舞;要是勸不下,則應搶在鬼先生之前,結成反狐異門之盟,
令他在會中施展不開,所圖盡皆落空。

  要将五帝窟納入這三階段的連環布局中,今夜可說至關重要。符赤錦的面子
再大,也隻能教薛、何二島神君折返越浦,胡彥之須向五帝窟衆人證明鬼先生野
心昭昭,圖謀不軌,才能進一步促使他們考慮同盟,以完成對狐異門的防堵包圍。

  漱玉節在谷外布下潛行都的監視網,甚至親莅前線,正爲一睹「證據」夠不
夠份量,是否足以爲此改變立場,堅拒鬼先生抛出的香餌──離山的三位帝門首
腦當中,隻她于血河蕩當夜見識過妖刀離垢之威,那般駭人的破壞力若被用來對
付五帝窟,該要如何抵擋?用于五島之内,就算黃、白、青、赤四家聯手,亦如
蚍蜉撼大樹,帝座誰屬,從此再無懸念……

  「你每回露出那樣的眼神,」

  回過神來,才見符赤錦瞇着一雙水汪汪的嬌媚杏眼,似笑非笑的神情格外勾
人。「便是心裏正打着壞主意。我老覺得奇怪,怎地精明狡猾如你,卻留着偌大
軟肋,教人一眼就瞧明白了?」

  漱玉節心中微凜,好在覆面黑巾遮去大半張臉孔,料她不緻生了雙穿牆天眼,
好整以暇,怡然笑道:「人要真這麽容易看穿,倒也省事多了。我便轉着壞心思,
也不會教你知曉的。」

  「那就是真有其事了。」

  寶寶錦兒輕歎着,搖頭苦笑。「我真不明白,誰做宗主還不是一樣?難道坐
上大位,日子便不用過了麽?嶽宸風那狗賊尚在時,忒苦的日子大夥也一塊兒捱
過啦,這當口自家人争鬥,不嫌太早了麽?」

  漱玉節淡淡一笑。「我不欲争鬥,可旁人未必便放過了我。」

  「這回可是你先找的事。」

  符赤錦提醒她。「你那寶貝女兒活脫脫一闖禍精,楚嘯舟給她害得還不夠慘
麽?你不把她帶在身邊看緊便罷,連夜派她趕回水神島,是打算乘虛抄家呢,還
是布置殺局?」

  「你們都是這樣看的麽?」

  漱玉節的聲音悶悶的,居然有一抹難言的苦澀。

  符赤錦聳了聳渾圓腴潤的香肩。「要不你告訴我,該怎麽看才能明白,你這
麽做的意義何在。」

  「我沒讓她回去。」

  沉默片刻,漱玉節才低聲道:「是她帶人連夜離開,我派了潛行都裏腳程最
快的去追,才知她是要回家。绮鴛的手下勸她不回,無計可施,隻得趕回來向我
禀報。爲防老神君與君盼見疑,我不敢輕舉妄動,沒想終是走到了這一步。」

  符赤錦睜大美眸,若非系着覆面黑巾,月華下便見得玉人啓檀口、結香舌,
隻差沒「喀登」一聲倒頭暈死過去。這個答案委實荒謬得令人直想發笑,然而符
赤錦卻半點也笑不出──漱瓊飛啊漱瓊飛,你自個兒腦子被驢踢了不打緊,這個
莫名其妙的莽撞舉動,是要害死五島無數菁英、于蕭牆之内釀出大禍來的呀!

  「還是怪你。」

  符赤錦愣了片刻終于回神,輕哼一聲,沒好氣道:「你到底是怎麽教的?她
小時候啼哭吵鬧,你都一把拎起了當九節鞭使麽?好好一顆腦袋瓜能撞成這樣!」

  見漱玉節沒答腔,心想孩子挨罵,做母親的心裏也不好受,卻拉不下臉說軟
話;定了定神,抱胸道:「我同何君盼說去,黑島這廂你也消停些,終不能這般
繼續鬧下去。待胡大爺的布置生出效果,你們立時回轉環跳山,撈什子七玄大會
就别再摻和了。記得天天燒香請你的佛祖菩薩保佑,你女兒别在他人家中惹出什
麽事端;要真闖了禍,你也得好好收拾,誠心賠罪,五島方能久安。」

  據潛行都的線報,何君盼與杜平川的本隊已至越浦,隻比曹無斷晚了一天,
落腳處幾經周折,一變再變,顯是爲了防止潛行都的刺探,何君盼本人亦未出現
在金環谷外會合處。這是備戰防敵的态勢,黃島立場不言自明。

  漱玉節聽她說得鄭重,斷不能一笑置之,隻搖了搖頭,眸光沉凝。

  「就算我肯,君盼呢?她未必也是這麽想。退萬步言,便是她肯,杜平川呢?
黃島之下忒多谷主、洞主、河山異士,他們願意受我黑島節制,由得漱家盤據大
位麽?寶寶錦兒,沒這麽簡單的。」

  「是你放不下,還是何君盼放不下?要我這半隻腳跨出門檻的「外人」看,
何君盼比你淡薄多啦。能以道理說服了她,還怕她底下那些個魯漢子?」

  符赤錦可不買那一聲「寶寶錦兒」的帳,抱胸冷笑:「要不我大膽猜上一猜,
你不僅不打算回環跳山,還鐵了心要參加鬼先生的七玄大會,是也不是?莫忘啦,
當晚在風火連環塢的,可不止你漱宗主一個。你怎麽會覺得那柄噴火的殺人鬼刀,
是可用可恃之器?」

  漱玉節淡淡一笑,舉起一隻瑩玉般的淡細柔荑輕拍腰際,符赤錦這才注意到
她那水蛇般的腰肢之上,所懸竟非「玄母」而是一柄普通的青鋼劍。

  「自血河蕩那夜,我便将食塵、玄母雙雙封藏,貯于數層密匣中,不僅自己
不碰,也不許他人觸及。食塵、玄母,與那五柄妖刀同屬「道宗聖器」誰知道會
不會也和妖刀一樣,透過号刀令操縱,将持兵之人化爲刀屍?萬不幸生出變亂,
該如何抵擋因應?我思前想後,至今無計。」

  興許是想起當夜焰光滔天、血河染赤的煉獄景況,一貫溫和娴雅的語調中泛
起一絲微妙的變化,宛若波顫。

  符赤錦倒沒想過這一節,聞言微怔,不禁有些遲疑,蹙眉道:「食塵、玄母
乃帝門聖器,曆由宗主與掌刀使分持,不知過了多少年,亦都相安無事,豈有轉
化刀屍之理──」憶起在風火連環塢時,耿郎也曾受号刀令影響,短暫失去神智,
頓生躊躇,再也說不下去。

  漱玉節正色道:「你說我有野心,我不否認,但更多的是想一探究竟。道宗
聖器,是爲迎接真龍回歸所設;帝門傳承數百年的祖宗成法,亦是異曲同工,此
間關竅,難道你不想弄個明白?」

  「不是這種明白。」

  符赤錦收起猶豫,一雙清澄明媚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肅然道:「你比
我聰明,輪不到我教訓你,有句話叫「與虎謀皮」希望你牢記在心。

  嶽賊合該千刀萬剮,卻做了件大大的好事:他讓幾百年來明争暗鬥、彼此間
絕不信任的帝窟五島捐棄成見,緊緊團結在一起。每當想起,我便覺他帶來的或
許不隻是災劫。

  「你若有意修補關系,該如何取信于何君盼,你比我清楚。何君盼反對七玄
大會,于你、于帝門,都算是蒼天眷顧,給了你這麽個正直無争的主兒,還是你
甯可她野心昭昭、踴躍進取,同你搶着去參加?别當她是對手,何君盼是自家人,
她講道理的。你支持她,她才能說服手底下人。」

  漱玉節默然良久,雖未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淡笑道:「你這番話,我會放
在心裏。但願君盼如你所說,能聽得進旁人言語。」

  符赤錦柳眉微皺,還待發話,旁邊草叢裏一陣窸窣,鑽出一條窈窕結實的嬌
小身影,合身的夜行衣繃出一身曼妙的肌束線條,将「肉感」與「緊緻」調和得
恰到好處,當真穠處見穠、當纖極纖,渾身是景,無一抹曲線不惹遐思,連符赤
錦都忍不住多瞧了兩眼,暗贊這屁股又圓又翹,天工精塑、巧勻細揉,不外如是。

  「啓禀宗主,穀城鐵騎已至五裏外。」

  女郎語聲明快,毫不拖泥帶水。符赤錦辨别嗓音,笑道:「是绮鴛呀,好久
不見啦。」

  绮鴛指揮的潛行都小隊,基地便設于朱雀大宅後進,雖與符赤錦同在一個屋
檐下,符赤錦卻從沒到後進去,彷彿當她們不存在。這非寶寶錦兒冷漠,潛行都
的姑娘們也是血肉之軀,會疲憊、要休息,迫不得已駐于黑島據點之外,須給一
處全然不受打擾的區域。

  身爲主母,符赤錦除嚴禁下人接近,更以身作則,日常作息都遠遠避開绮鴛
她們栖身的院落,這點在潛行都的姑娘間廣受好評,都說紅島符神君通情達理,
心思細膩,特别替人着想;至于膳食供應、濯衣沐浴等,更是打點得無微不至。

  「神君。」

  事有先後,绮鴛禀報完畢,才朝她一欠身,權作行禮。

  短短五裏,于馬蹄下不過幾霎眼工夫,漱玉節點了點頭,揮手道:「放!」

  绮鴛取出号筒一拽,一抹青流星如彎虹噴出,不甚光亮,亦無異聲,金環谷
口卻掠過幾點細小豆影,旋即清亮的鑼響此起彼落,在谷中遠遠近近地擴散開來,
不時夾雜「官兵來啦」、「捉拿狐異門反賊」的吆喝聲,有粗有細,竟不全是女
子喉音;若非親見入谷之人寥寥,還以爲谷内人馬雜沓,變亂将起,宛若兵營夜
驚。

  符赤錦佩服不已,漱、绮主仆卻是目不轉睛,盯着入谷的通道。這任務看似
簡單,執行起來不僅需要紮實的細作訓練,且極其危險,一不小心失手爲谷中護
衛所執,反而要糟。

  驚鑼不過片刻,餘音遭山風流卷,揚長而去,預想中大批江湖豪客混在龜奴、
伶人裏奪路而逃的景象,始終沒有發生。「看來,狐異門的餘孽也不簡單。」

  漱玉節淡然道,連頭也沒回,聲音十分平靜:「……先撤。」

  照原訂計畫,隻消有一名潛行都衛陷于敵窟,黑島基地須于第一時間内移轉,
以防機密爲狐異門拷掠,反成對手的獵物。執行「夜驚」行動的,都是绮鴛手底
下人,堪稱潛行都最優秀的一群;若非宗主指定由她在外策應,绮鴛該親自領她
們入谷才是。

  一貫沉默的少女握緊拳頭,牙齒格格作響。但她非常瞭解宗主無情的裁斷,
才是此際最聰明、最正确的選擇,換作是她自己,放下私人情感之後,也必以本
部多數人的安全爲最優先。

  (可惡……可惡!

  蓦地,一抹刺亮的火流星沖天而起,旋即隐沒,幾條豆粒也似的人影奔出金
環谷,卻未撤離,隻在風中揮手。「……宗主!」

  绮鴛奔至崖邊,大半截身子探出壘緣,兩瓣圓股繃得硬實,看清出來的都是
自己人,才猛然回頭。

  漱玉節也覺有異,點頭道:「去瞧瞧,小心點。」

  绮鴛解下斜揹在後的烏布長囊,取出數截部件,組成一張七尺來長、比她身
子還高的「朱崖弓」弓尾拄地,以全身的力量拽開雙股牛筋鐵弦,「飕」的一聲
勁響破空,射出一杆比三尺青鋼劍更長、形似鐵叉的黝黑異刃!

  弓弦振動的力量,連一丈開外的符赤錦都能清楚感覺,咻咻聲不絕于耳,原
來鐵叉箭尾連着燭徑粗細的長索,爲箭所引,「笃!」

  牢牢插上一株雙手堪堪合圍的老樹。

  绮鴛拉緊引索,取出随身的飛燕雙拐之一,搭着引索助跑幾步,倏地躍出了
土垣,「唰」的一聲緣索滑下,嬌小的身子淩空随風擺蕩,眨眼間便下到了金環
谷之外。

  「谷裏怎麽了?」

  計畫生變,符赤錦也不禁緊張起來。莫非胡大爺錯算了鬼先生,金環谷還藏
着什麽厲害的撒手锏?

  「……不知道。别忙,再看會兒。」

  漱玉節身未動目未移,凝眸遠眺,淡淡回答。绮鴛落地之後,偕同僚二度入
谷,符赤錦站至高處,視線跟了一小段,旋被屋影所遮,再不複見。

  崗上之風大得異乎尋常,如此距離,便是谷中發生打鬥也未必能聽見,符赤
錦枯等片刻,不見有人出來,心中的焦慮急遽膨脹,一拽漱玉節之袖,急道:
「不若咱們下去看──」語聲未落,馳道另一頭炬焰閃動,甲衣鮮亮的穀城鐵騎
已掀塵奔至,密密麻麻的一片,敢情慕容柔竟派了千騎隊來。

  「绮鴛她們還在谷裏!」

  符赤錦逆風叫道,把心一橫,拾了根結實的松枝搭上引索,便要滑下。「
……我去叫她們!」

  漱玉節眼明手快,攔腰一把将她抱住,兩人齊齊坐倒。「這你不會,是要摔
死人的!」

  漱玉節尖銳的嗓音陡地揚起,難得沒挂上那張溫文娴雅的假面。「绮鴛她們
受過嚴格訓練,沒你想的這麽簡單!」

  「穀城大營的人──」「所以更不能下去!」

  漱玉節拔出腰劍,「唰!」

  斬斷引索,斷索咻咻地一路拖下土崗,宛若斷尾逃生的大蟒,約莫鐵叉上有
什麽收卷的機括,必要時一斷去索系,人便不知鐵叉是自何處射來。

  符赤錦目瞪口呆,手腳并用沖到壘邊,大隊鐵騎恰好由崗下馳過,她趕緊一
縮螓首,以免洩漏形迹。回見系着半截斷索的大樹下,漱玉節坐倒在地,拄劍嬌
喘,覆面巾不知何時扯下,露出一張蒼白微汗的絕美瓜子臉蛋,口唇邊黏着幾绺
濕發,狼狽中更顯淒豔,忍不住搖頭。

  「你就這麽……這麽舍得犧牲麽?」

  漱玉節冷哼道:「绮鴛能處理的。」

  「萬一她逃不出呢?」

  符赤錦心有不甘:「萬一……她被狐異門人所擒,又或落入穀城鐵騎手裏─
─」「那下回訓練潛行都時,要再嚴格些。」

  漱玉節美眸一烈,咬牙切齒的模樣更添一抹危險的詭豔。

  符赤錦一直認爲她人前人後,各有幾張不同的假面具,料不到會在這樣的情
況下,見到與印象中截然不同的漱玉節:危險、粗野,充滿荒嶺自生般的強悍與
生命力,細緻優雅的美貌與撕咬血肉般的狂嚣竟無扞格,彷彿本該如此,豔者更
豔,狂處益狂。

  漱玉節見她難得瞠目結舌,露出一副嬌憨的傻樣,粉面之上還沾着塵土,不
由「噗哧」一聲,撢了撢膝腿,起身笑道:「身居高位,不是你想得這麽簡單,
寶寶錦兒。」

  又恢複成雍容溫婉、其淡如菊的貴婦模樣,與方才判若兩人。

  回到土壘邊上,谷中人喝馬鳴,好不熱鬧,全是穀城大營的人。正覺奇怪,
绮鴛已循崗後的羊腸小徑攀上,漱玉節瞥了符赤錦一眼,怡然道:「其他人呢?」

  绮鴛抹汗俯身:「回宗主的話,都撤了,無有損傷。」

  符赤錦輕哼一聲,暗自松了口氣。

  「谷裏怎麽回事?爲何放出警号?」

  漱玉節問。

  「因爲姐妹們不知該怎麽辦。」

  绮鴛面色凝重,一句一句慢慢說:「金環谷内,除了四處點起的牛油燃燭,
一個人也沒有。所有屋裏都是空的,沒有人、沒有桌椅幾凳,沒有胡大爺說的江
湖人或受拐女子……什麽都沒有。在我們之前,此谷便已空了。」

  第百五二折其氣周流,香卷雲收耿照在蘇合薰的引領下出了冷鑪谷,星夜兼
程,趕到血河蕩附近時已近平明,東方微露魚肚白。他在附近一間野郊鋪子用茶
用湯,就着晨曦沿河尋路,過程卻比想像中耗時,待找到那塊肖似石獅的記号石,
已是日正當中。

  所幸水潭左近十分荒僻,莫說行人,連貓狗都沒見一隻,不過才十數天光景,
樹頂藤蔓已垂至石上,耿照用向蘇合薰借來的短匕揮斬藤荊,清出一小塊空地來,
挪開石頭,以匕作鏟,将包着肮髒外衣的金甲掘了出來。

  當夜匆匆掩埋,沒能仔細清點,但由包裹的布疋看來,該是原封未動,顯然
雪豔青一直沒能重返此地,起出她珍逾性命的金甲。耿照按甲片大小、形狀,依
序疊将起來,以降低搬運時的累贅,同時剝除了甲片内的棉革襯裏,減少層層相
壘之後的體積;饒是如此,重新收攏的金甲仍是偌大一包,無論揹到什麽地方,
很難不引人側目。

  冷鑪谷外頗有幾處聚落,最大的鎮子裏有千餘戶,種菜養雞,足以支應天羅
香的日常用度,更遑論往血河蕩的路上,已切過越浦城郊的最外圍,道上不止多
見百姓,甚至有赤煉堂的堂口據點、明樁暗哨,僞裝成茶棚店鋪一類。負着忒大
包金燦燦的物事,光天化日招搖過市,隻怕永遠回不了冷鑪谷。

  耿照細估往返路程,雖知時間緊迫,仍不欲冒險招搖,忍着心焦,隐于藤蔓
垂挂的密林深處,靜待日影西移。枯等之間百無聊賴,随手取出一塊甲片觀視,
無巧不巧,抽出的恰是一片胫甲,當日于窺孔中見鬼先生所示,正是此部的赝品。

  甲内密密麻麻镌着蠅頭小楷,以刃尖之類的銳物所刻,一撇一捺圓潤有緻,
全然不似镌工,彷彿雕者用的是杆紫毫,輕松揮灑,毫毛尖兒本身就是不世神兵,
足以在如此堅硬沉重的甲衣内留下陰字。

  耿照對「虎帥」韓破凡的驚天修爲益發憧憬,細讀才知胫甲上刻的是《玄嚣
八陣字》的「水」字一章,恰是姥姥當年所練,倍感親切。

  韓破凡滿腹經綸,行文自非逼人以死的太祖遺書可比,開篇說人體之内有氣,
從生而降、由降而生,腎水生肝木,肝木生心火,心火生肺金,肺金生脾土,脾
土又生腎水,五行相生,由内而外,由下而上,由陰出陽,周流不息;動态盈縮,
乃循環變化的曆程。

  人體之外,但凡四季變化、日升月落、潮來潮往等,亦同此理。隻不過形征
于外,須以土爲中心,金、水、木、火等四象之氣受土氣調節,方有循環升降。
如木氣發散,即生火氣;火氣升到了頂端,無以爲繼,則受中控的土氣調節宰制,
而後緩緩下沉,形成金氣──燃木生煙固可得解,心疾肺痨之治,也能由此找到
依憑。韓破凡一介書生,由易理入手,而後學醫;讀破萬卷、臨床無數後,忽而
悟通武學大道,搖身一變,橫空出世成爲絕頂高手,畢生于招式上的穎悟無窮無
盡、變幻莫測,蓋源于「一氣周流」這個至簡的道理。

  耿照突然明白,姥姥何以對這篇「水」字訣最有感覺。

  撇開「一氣周流」的理論,這種以心肝脾肺腎、對應火金土木水的内外五行
之說,堪稱東洲武道練氣一門的正宗,各家隻在修練法門上有所不同,根本的立
足點幾乎一模一樣。蚳狩雲看到镌刻時,内外修爲已臻高手之境,套句獨孤弋的
說法,那是「定見已成」水字訣于她熟知的内功心訣最近,自然不生排斥;其後
練得本門功力遽消,怕是不明就裏,邯鄲學步所緻。

  韓破凡的立論,不僅僅将體内五行,比作天地間的五行生剋,他是真心認爲
隻要立于中土,以此爲樞,便能調動四象,由内而外,由中焦而向外周。髒腑内
氣等固是運使自如,雷、風、山、澤等四象之兆,又豈不能耶?

  ──這與太祖爺的說法,是何其驚人的相似!

  難怪太祖爺說:「我會的,他能懂。」

  當年在灞上一戰,無敵半生的獨孤弋赫然發現世間居然有這麽一個人,非出
同師、未受一傳,卻能得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見解,還能以文字言語描述……如
此知心投契,當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意氣,是失散于茫茫紅塵間的前世兄弟啊!

  甲上镌刻钜細靡遺,将耿照原本混沌一片的概念逐一釐清。

  依韓破凡之說,五行的相生相剋非是生成壞滅,而是氣的升降變化,生剋不
過是調節之後的結果。他認爲天地間的元氣縱有生滅,相對宇(空間)宙(時間)
之遼闊,增減其實微乎其微,甚可忽略不計;整個世間的各種變化,就隻是元氣
的轉換而已。

  若然如此,殘拳就不是把其他的異種勁力吞噬殆盡,因爲「吞噬」隻是表象,
那些消失無蹤的内息外勁并非被一頭噬元異獸吞吃一空,而是被耿照體内自行運
作的異勁不停調節化消,移轉至他處──耿照突然擡頭,怔望着虛空處發呆;下
一霎,他幾要一躍而起,仰天大叫大笑起來!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姥姥說過,太祖自謂其武功是「想像風便輕如鴻毛,想像雲則變化無常」結
合他少年時的成長經曆,耿照蓦地明白,太祖爺運使殘拳之際,心中比拟的究竟
是何物──所有力量到此,俱要低頭……無論是源源不絕的骊珠奇力,或是堅實
沛然的鼎天劍脈,都禁不起這般如潮澎湃、洶湧起伏,在一波接着一波的化散、
消弭、吸卷及拍打之下,世間一切勁力皆無法再堅持強固,失其形、散其質,滲
隙裂結,最終隻能随波流去……

  ──是「海」殘拳模拟的意象,隻能是無邊無際的大海!

  那些勁力并沒有消失,而是爲潮浪卷去,化散入海,任你勁力再強橫、内息
再凝練百倍千倍,人力時窮,豈能與汪洋相抗?

  一直以來無法理解、甚至感覺不到的體内噬坑,忽于耿照之前現出輪廓,再
也不是看不見、摸不着,毫無頭緒的恐怖異物。

  汪洋即水,且是巨水,須以土氣加以剋制。耿照更不猶疑,一邊參照甲镌,
佐以自身對經脈内氣之所知,就地盤腿趺坐,将一縷微弱的真氣運于雙腿,遍走
足太陰脾經與足陽明胃經兩脈。

  須知中土樞于脾胃,脾土即己土,胃土爲戊土,按韓破凡的論述,體内的中
土之氣于中焦這麽一升降斡旋,氣血便沿四肢百骸周流開來;己土上升,則心火、
腎木随之上升;戊土下降,則肺金、腎水爲之收藏……

  耿照于三奇谷外施展「落羽天式」無意之間觸發了潛藏于意識深層的身體記
憶,模拟而成「殘拳」不住調節入體的各種勁力,以緻連原本的功力都被化散一
空。

  此際以己土填巨水,自不能一次成功,隻是好不容易才撥雲見日,終得一絲
曙光,練起功來格外起勁,并不覺辛苦。

  也不知練了多久,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但覺五内污濁盡去,通體舒暢,睜眼
見夕陽西沉,林中已是幽暗一片,不禁咋舌,忙一躍而起,将裹了金甲的布包負
在背上。

  「糟糕……莫要誤了時辰!」

  他施展輕功奔行于林徑間,所幸目力未失,勉強辨得地景起伏,速度并未較
白日慢多少。而耿照對形勢判斷的敏銳直覺,于此時發揮了絕大作用,回程這一
路十分順暢,未遇枝節阻礙,竟比來時還要快些。

  隻是他萬萬料不到,會在禁道入口前遇上鬼先生。

  月光下,戴着糊紙面具、斜揹長布包袱,身形颀長的黑衣男子單手負後,悄
靜靜地立于滿壁爬藤之前──于山壁纏出厚厚一層的粗莖垂藤上,開滿風鈴大小
的紫白花,有的幾乎垂到了地面,最短的離地也不到兩尺。

  這片紫藤并不全是立根在斜削的山壁上,耿照出禁道時,足足在密密麻麻的
紫花垂藤間走了幾丈遠,像是頭頂架着一隻巨大的軟毛刷也似;按理藤蔓不能無
端自生,亦須日照充足,才能如此巨碩,決計不是從隧道裏生出。

  想來想去,也隻能認爲是禁道的出口之外,矗了塊巨大的獨立峰壁,讓人誤
以爲是山體的一部份。

  而開鑿冷鑪谷的前賢們,在峰壁上鑿了個假入口,于峰壁與真正的入口之間
搭起镂空攀架,遍植紫藤,待藤蔓爬滿,這四五丈長的通道便成了垂滿紫白細蕊、
隐透日光月華的「花道」漫步其間,想來亦是如夢似幻,甚投女子當家的天羅香
所好。

  然而,千百年的光陰逝去,冷鑪谷早已物是人非,隻餘生命力無比強韌的藤
蔓猶在。主莖粗如拇指的紫藤不僅覆滿攀架,甚至爬上峰壁,一路牽緣糾葛,滿
滿地生到了外頭,花道的假入口與禁道的真入口之間,幾被垂至地面的紫藤連成
一體,也沒甚真假之分了。

  鬼先生擡望紫藤懸覆的峰壁,并未冒險走入深黝層疊的垂蕊間,似被月光下
呈現靛紫異色、又隐泛銀華的紫花吸引,饒富興緻地欣賞着滿壁幽豔。

  耿照遠遠停步,閃身匿于林樹後,未敢再近。他從未像現在這般,深深慶幸
目力并未随功力而有所消損,否則以此刻的狀況,撞在鬼先生手裏,非但保不住
雪豔青的金甲,怕連逃生亦有不能。

  他非常肯定此際未至子時,爲何鬼先生提早到來?難不成……他與郁小娥改
變了約定,将交易的時間提早了?改變的隻有交易時間,抑或還有其他?

  耿照難抑心焦,便是鬼先生無故早來、郁小娥并未違約,若無法如約将金甲
攜入,子時一到,郁小娥仍會将紅兒交出,情況之糟,與背約實無二緻。

  (不行!一定得将他引開……而且要快!

  耿照苦思良策,還未有頭緒,蓦聽「潑喇」一聲,紫藤花幕應聲兩分,由層
層細蕊間鑽出一抹熟悉的嬌小身影,瞧得他眥目欲裂,幾欲起身。

  ──郁小娥!

  ◇    ◇    ◇蘇合薰深受姥姥信任,隻因她一闆一眼、近乎機括
的性子,不問好惡,總按姥姥的吩咐行事,從未出過什麽差錯。因此,當她認出
腳煉子的主人時,理當第一時間向姥姥禀報,畢竟茲事體大,對天羅香而言,沒
有比禁道更緊要的屏障,一旦出入有失,便是全谷覆滅的下場。

  然而,她卻無法這麽做。

  現在叫醒姥姥,私縱耿照出谷一事,便不能不對姥姥說──雖然她一向清楚,
沒打算長久瞞下去,在她決定出手幫助耿照時,連會遭受什麽樣的處罰,心裏都
已想得透徹。

  她知道姥姥并不會降責。蘇合薰不笨,她明白自己存在的價值,失去她,在
姥姥有生之年,可能都無法再送第二個暗樁到地底去。别要驚動姥姥,她明快地
下了決斷。但必須先處置叛徒。

  即使玄字部分壇的管理一向比郁小娥的定字部松散許多,夜深若此,還亮着
燈燭的房間也不多。主屋後進的浴房中,氤氲蒸騰的水氣透簾逸出,負責燒水的
丫鬟坐在隔鄰的竈房裏打着盹。

  蘇合薰一掌切暈了她,正欲閃入,蓦聽浴房淅瀝瀝的舀水聲之間,夾着一縷
輕鼾,戳破窗紙,赫見垂簾屏風前,一名丫鬟倚牆垂首,正與周公聊得歡,主人
換下的衣裳兀自抱在懷裏,不住點頭,差點把小腦袋撞在幾頂疊好的新衣上。

  無論引入外敵,抑或與谷外男子通奸,都不是能大剌剌攤在陽光下接受公評
之事,這可是通敵啊!是細作的行止,不是該做得悄無聲息麽?歡好後要洗浴也
就罷了,還要喚起兩名丫鬟,是怕起疑的人不夠多?

  蘇合薰莫名煩躁起來,閃身竄入浴房,丫鬟還未睜眼,頸間便挨一記,軟軟
倒卧。她從擱在幾上的首飾堆裏挑出那條細金煉,掀簾而入,浴盆裏的林采茵正
哼着歌兒,把玩着垂于胸前一側的蓬松魚骨辮,白皙雪靥紅撲撲的,不知是熱水
烘就,抑或心情舒暢所緻。

  蘇合薰長杖一指,抵着她鎖骨之間往後推,林采茵猝不及防,「潑喇」一聲
撞在木盆邊上,腰肢一滑,骨碌碌地喝了幾口水,忍着不敢咳出,鼓脹脹的雪白
奶脯急遽起伏着。「合……咳咳……合薰!你……咳咳……」

  小手抓着杖頭,無奈推之不去。

  「叛徒。」

  蘇合薰淡道,一見她要分辯,杖頭用勁,又将她按入水中。

  「骨碌……不……骨碌碌……」

  林采茵雙腳胡亂踢水,無奈胸口受制,怎麽都掙不開;熱水湧入口鼻、将欲
斷息,杖上勁力一松,她趕緊冒出水面,咳得涕泗橫流,模樣狼狽,再無平日優
雅從容。

  「我隻問一次,你仔細着答。」

  蘇合薰神色清冷,彷彿說的是再平淡不過的事。

  「……那人是誰?」

  「我不知……骨碌碌……嗚嗚嗚……」

  林采茵不是能忍受痛苦的類型,蘇合薰按得久些,讓她真覺得自己死過幾回
之後,大抵全招了。她隻知那人自稱「鬼先生」沒見過他的真面目,她們在濮嵧
分舵時搭的線,算算已有許多年。

  林采茵雖是内四部的教使,但始終升不上去,橫豎無事,随護法左晴婉待過
一陣濮嵧分舵;她能補上代使,靠的也是這段經曆。濮陰與嵧城浦是京師左近最
大的河運樞紐,雙城隔江相望,繁華堪比都城,林采茵巴望着親眼見識平望都的
冠蓋之盛,沒怎麽抵抗就跟去了。

  左晴婉出鎮央土最大的分舵據說是爲了散心,畢竟衆人都說京師好,華服美
園飲食精緻,幾乎夜夜有節目,不僅日子精彩,積攢銀錢的速度更是飛快,在天
羅香諸分舵中可是肥得流油的缺。

  除了林采茵,左護法還帶了另一名教使柳繁霜──該說原先欲帶的正主兒本
就是她,林采茵不過是乘了個便,随行打打下手罷了。

  柳繁霜比林采茵大上七歲,與方蘭輕是同一輩,在教門中的地位絕非庸碌的
林采茵可比,差不多就是後來的盈幼玉,一貫是衆人捧在掌心裏的天之驕女。柳、
方二姝都是姥姥精心栽培的菁英,在掌控谷外綠林的試驗之上,兩人均立下了不
可抹滅的功績。

  林采茵剛到濮嵧分舵的頭一個月,便知上了當。

  左護法不是來「散心」的,柳繁霜也非如谷中耳語盛傳,來嵧城補補資曆,
回谷便要晉升織羅使,掌理一部勢力。她是有孕不能見人,又不肯喝斑蝥湯打胎,
姥姥讓左護法将她送到央土,一來避人耳目,二來則是想以豪奢的生活略加安撫,
哄得柳繁霜乖乖飲下斑蝥湯,絕了生子之念,多半也許她回谷高升、繼承衣缽之
類,隻等柳繁霜答應下來。

  濮嵧分舵是鐵打的營盤,占得肥缺,終身不入冷鑪谷的準備還是有的,裏邊
的人自不會到處亂說,總比送去鄉下分舵,一幫庸婦少見多怪,反而壞事。但林
采茵是從東海跟着來的,将來回轉半琴天宮,莫說姥姥瞧着紮眼,要擔保不洩漏
半句,一刀捅死了最省事。

  那兩個多月裏,林采茵每日求神拜佛,祈禱柳繁霜千萬别喝斑蝥湯,生出重
返總壇的雄心,這樣一來起碼拖到骨肉誕下,總壇下令滅口之時,自己再跟着一
塊兒上路──她也想過姥姥極可能會叫她動手,爲此練習殺過小貓小兔之類,可
惜沒能成功。

  當「鬼先生」找上門,她幾乎沒怎麽抵抗便交出了身子。在倒數着還有幾日
好活的陰影下,肉體的歡愉可說是唯一的慰藉;釋放壓力之外,她也需要一個能
說心裏話的對象。

  但柳繁霜最後還是死了,死前甚至沒能決定是否留下孩子。

  柳繁霜死在戒備森嚴的濮嵧分舵,供她「靜養」的獨院中,一刀斷喉,乾淨
俐落。兇手劃斷脖頸的瞬間取繡枕一按,阻住了激射而出的鮮血,一滴都沒落榻
下,遑論濺上衣衫頭臉。

  血被枕被裏的棉絮汲得飽飽的,滲入床架肌理,那股味兒大半年都沒能散去,
在不祥的空房裏回蕩着鐵鏽水似的陰郁氣息。

  一起死的還有左護法。

  林采茵發現她時,左晴婉在鄰房倚床而坐,下裳全是血。

  兇手挑斷她大腿内側兩股腿筋,鮮血離體的速度快到令她不及呼救,片刻便
失去了意識和行動能力,空洞的眼眸随着身子抽搐于虛空中晃顫着,直到林采茵
大着膽子接近,她才突然翻掌握她的手,蠟一樣的唇瓣艱難開歙。

  「我……不後悔……帶……帶你出了……莫……莫回去……」

  林采茵的理解是:一向冷淡的左護法臨死吐善言,不後悔帶她離開冷鑪谷,
并且忠告她别再回去了,隻是沒能說完,便再也不動。也不知怔了多久,她才從
目睹死亡的震驚中回複,顫着拉開女郎冰涼的手掌,默然片刻,終于「噗哧」一
聲笑出來。

  ──得救了!

  那人果然遵守諾言,救她于瀕死的絕境之中。

  濮嵧分舵沒捅過這樣的大婁子,立刻進入最高層級戒備,最後是雪豔青親來
央土,将她接回了冷鑪谷,以免唯一的活口又遭無名兇人毒手。姥姥面色凝重,
問過諸般細節後便讓她回房休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玄字部分壇居然有了廂房,
從此不用再與其他姐妹同擠一室。

  一切都和那人說的一樣,簡直就像他一手安排妥适,左護法、門主、姥姥等
不過照本子搬演一遍,神奇到近乎荒謬的程度。盡管林采茵并未因此得到重用,
卻也沒受什麽責罰牽連,日子要比過去舒心得多。

  「他是怎麽聯絡你的?」

  蘇合薰隻關心冷鑪谷被滲透的程度。

  「鴿……鴿子。」

  林采茵怕了嗆水之苦,不敢不答,嚅嗫道:「是……是我們的鴿子。」

  冷鑪谷與遍布東海、央土,乃至南北兩道一小部分的諸分舵之間,向以鴿信
聯系。林采茵離開嵧城浦後就沒再與那人聯系過,甚至來不及說聲「謝謝」──
那時她并不真的相信那人所說,不覺得有人能無聲無息潛入号稱「天羅香第一大
分舵」的嵧浦别院,殺了即使在八大護法中,本領都是數一數二高的左晴婉,再
如幽影般悄然離去。

  重新與她聯系上的,仍舊是神通廣大的「那個人」要說林采茵有什麽優點,
那就是無論内外四部之中,幾乎所有人都和她相善,内四部的教使與她說心裏話,
外四部的出谷采買,也經常叫上林姑娘一道。當她在鄰近鎮集裏看到那張熟悉面
龐時,心子都差點吓停了,那人與她擦肩而過,塞了張紙條在她手裏,寫着某日
某月濮嵧鴿到,要她在鴿腳的信筒裏放入寫了「知道了」三字的小箋。

  林采茵半信半疑,仍是提前了大半天,夜裏專程到鴿舍裏等,果然濮嵧分舵
的信鴿到來,打開信筒一瞧,赫然發現一張寫着「左晴婉」的箋信,吓得她魂兒
都要飛了,不敢再違拗那人的意思,趕在鴿子放飛之前,把「知道了」的箋條放
入信筒中,從此成爲受人操控的傀儡。

  但有一節蘇合薰百思不解,隻能認爲以上種種,不過是林采茵的遁詞。

  「入谷不出,誰奈你何?是他殺人,與你何幹?」

  林采茵明眸圓瞠,娴雅的臉上露出無比驚恐的表情,揪着桶緣顫道:「不
……不是這樣!你不明白!信鴿放出後不到一旬,有天夜裏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睜開眼睛,赫見他站在床邊,臉上挂着那張糊紙面具,邊柔聲說:「茵兒乖!聽
話。」

  邊解我衣裳──」潑喇一聲,她半身仰出水面,抓緊蘇合薰的臂韝袖管,尖
聲道:「我沒帶他進來過!一直都是他……一直都是他自個兒進來的!真的,我
沒騙你……我說的全是真的!」

  蘇合薰一怔,林采茵的驚恐與絕望似感染了她,回神甩開握持,冷道:「既
如此,便無留你的價值了,是不?」

  啷的一聲銳響,從杖中拔出一柄極細極薄、中有凸稜的蛇脊杖劍。林采茵臉
都青了,嗚嗚地癱在浴桶邊上,簌簌發抖。「不要……不要……不要殺我……嗚
……」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蛇脊薄刃搭上她纖長白皙的裸頸,偎着下颔,将她從水中「擡」了起來,凹
凸有緻的豐滿身材不住抖下晶瑩的水珠。「得問一個人。」

  費了半天工夫才穿上衣裳的林采茵,被押到了定字部分壇。考量到「不能驚
動姥姥」以及「其實她什麽都不知道」兩點,蘇合薰認爲此際最适合處置她的,
是郁小娥。

  郁小娥聽完她的說法,罕見地并沒有乘機奚落,或毒舌嘲弄她的狼狽不堪,
而是面色凝重,目光越過蒼白顫抖的玄字部代使,與蘇合薰交會的刹那間,蘇合
薰忽明白了她的想法。

  她們想的是同一件事。

  ──還有另一名叛徒。

  此人是早在林采茵、郁小娥等新人上位之前,即能命領路使帶人入谷,起碼
是各部織羅使以上的身份。問題是:這些人多半死于蓮覺寺之一戰,碩果僅存的
方蘭輕也于數日前溘然長逝,若林采茵供述如實、從未偷渡他人入谷,則鬼先生
的接頭人除了姥姥,實不作第二人想。

  「我若将你交給「主人」」

  沉默不過一霎,郁小娥斜乜着林采茵:「你猜他會怎樣?是好生謝我呢,還
是責你個辦事不力,自曝身份?」

  林采茵驚恐莫名。「小……小娥!不要……他……他會要我性命的!當我求
你了,好不?你把我關起來,要不随便怎樣都好……别讓他知道這事,求求你
……嗚嗚嗚……」

  郁小娥端詳了一會兒,淡淡一笑。「對不住了,林姐,小娥實信不過你。你
那番「他自個進來」的鬼話,我一個字也不信,這謊扯過頭啦。」

  對蘇合薰道:「一會兒帶上她。交換完了,咱們将她扔出禁道口試試,若她
說的一字不假,主人爲保這條暗樁,明兒林代使仍會光鮮亮麗地現身玄字部,像
個沒事人兒似的;若是她扯謊,于主人即無效用,自有人處置她。」

  林采茵面色丕變。

  領玄字部禁道的是不折不扣的黑蜘蛛,除了名叫「荊陌」其餘蘇合薰俱不知
曉;莫說核實林采茵的說辭,連要上哪兒找這人都無頭緒,略一思索,終究是郁
小娥的法子省事,隻點了點頭。

  郁小娥扭動機括,地闆「喀喇喀喇」地平移開來,露出其中的秘密夾層。

  蘇合薰監視定字部已久,竟不知她房裏有這暗格,聽機括轉動的刺耳聲響,
顯非新造,而是年代久遠之物,猜測應同北山石窟的供水裝置,皆是建造冷鑪谷
的前賢所遺。這類尚未發現的遺迹,谷中所在多有,便是曆代傳落、如今握在姥
姥手裏的清冊,也未必明載了每一處,興許是郁小娥無意之間發現,卻隐匿不報,
留爲己用。

  夾層中卧着一抹雪膩身影,縱使嬌軀微蜷,仍見得峰壑起伏,直是誘人以死。
尤其那雙渾圓結實、美得幾無一絲微瑕的玉腿,屈起時益顯其長,連一向冷淡自
處的蘇合薰,都不禁多看了兩眼,胸中隐覺怦然。林采茵美眸眥圓,難掩喜獵,
顯是認出了女郎;連日來遍尋不着,料不到竟藏在這樣的地方。

  郁小娥一一看在眼中,不動聲色,嫣然道:「這便出發了罷?這場交易,我
可是期待了一整天哪!」

  蘇合薰聞言微凜,不好教她看出端倪,心底疑雲倏湧,不住翻攪。

  (她到底……打算同誰交易?被撇下的……會不會是他?

  ◇    ◇    ◇一陣窸窣輕響,郁小娥鑽出如瀑垂落的紫花叢蔓,
乍見前方負手而立的鬼先生時,嬌俏的小臉上浮露訝色,舉袖掩口,失聲驚呼道:
「主……主人!您怎麽……怎來得忒早?時辰還沒到哩。」

  鬼先生卻知在垂幔似的厚厚紫花間,能藉藤隙灑落的月光,見得峰壁洞外的
景況;郁小娥這副吃驚的模樣,怕是裝過頭了。當下也不揭破,怡然笑道:「山
岚清冽,月色甚佳,這幅繁花成錦紫瀑挂壁的風光,普天之下唯冷鑪谷有之,乘
此豪興藉月賞翫,亦樂事耳。卻不知代使早至,爲的又是什麽?」

  郁小娥掩嘴笑道:「主人這般吊書袋,小娥聽不懂。」

  鬼先生哈哈一笑,伸出右掌。「那咱們就别廢話了。金甲。」

  「不在谷中。」

  郁小娥笑道:「如先前小娥禀報,此甲門主絕不離身。門主此際不在谷内,
金甲無由回轉,望主人明察。」

  鬼先生「哦」了一聲,似不怎麽失望,點了點頭。「不怪你,起碼是個準信。
雪豔青愛回來不回來,總不能問你要交代,是不?」

  輕笑幾聲,伸出的右掌卻未稍動。

  「你要給我的驚喜,準備好了?」

  「準備好啦。」

  郁小娥瞇彎了雙眼,笑吟吟道:「就在我院裏。不想主人早來了,沒能一塊
兒帶出。要不,主人且随小娥走一趟,親眼瞧瞧可好?保證是奇貨可居,決計不
白費主人的指譜。」

  鬼先生維持左拳負後、右掌平攤的姿勢,在郁小娥幾以爲要化成石像之際,
才無預警地開口,冷哼一聲。「我怎麽記得,是代使說要在冷鑪谷外,一手交人、
一手交譜的?這般拳拳相邀,感覺其中有詐啊!」

  郁小娥「噗哧」一聲,嬌嬌地瞥他一眼,咬唇道:「主人好壞!怎地說這樣
的話欺負人?是您來得太早了呀。要不主人在此稍候,小娥去去就來。」

  說着便要轉身。

  (他發現了。

  内應暴露之事,鬼先生于沉默的片刻已然察覺。

  他若敢随郁小娥入谷,證明林采茵所言無虛,鬼先生确有一套出入冷鑪谷的
法門;若猶豫了,代表林采茵那小賤人滿口胡言。斷了這條門道,冷鑪谷從此固
若金湯,才有繼續與鬼先生交易的本錢。

  郁小娥深知自己的斤兩與對方之能爲,與虎謀皮,若無決殺的手段,待虎玩
倦了,自己便由「玩伴」淪爲餌食,性命轉眼即失,甚至能一死都算輕的了。俎
上之肉,豈有餘倖?

  隻有這事,無論如何得先弄清楚。她沒想過忒快就得同鬼先生攤牌,然而林
采茵的曝光、金甲與染紅霞的去留等,如鬼使神差般接連爆發,在短短一日内,
将雙方都逼到了風尖浪頭;這局赢家全拿,而敗者必将損失慘重。

  ──你怎麽選呢,「主人」良久,鬼先生一拍手掌,聳肩道:「如此甚好,
我便靜候代使佳音。」

  拾了幾塊粗柴堆起,以筒中火絨對着柴上枯葉吹出火星,一陣「哔剝」亂響,
居然就這麽生起了篝火,好整以暇地盤膝坐下,伸掌取暖,隻差沒變出一隻串枝
抹鹽的淨兔腔子烘烤起來。

  (赢了!

  郁小娥幾欲歡叫起來,但她已非數月前外四部一龍套路人,不會在這當口露
出馬腳,從容地福了半幅,嬝娜轉身,蔥尖似的剔瑩玉指撥開花幔,搖着小翹臀
款擺而入。

  一重又一重的紫花深處,蘇合薰背倚禁道入口,蛇脊劍架着林采茵的粉頸,
目不轉睛盯着紫花簾外的景況;見郁小娥使了個眼色,懸着的一顆心終于稍稍放
落,忽覺來找郁小娥是明智之舉。在浴房那當口,她差點便信了林采茵。

  姥姥眼光奇準。與外敵周旋的郁小娥并非叛徒,無論是爲自己,或爲教門的
存續着想,她不會拿冷鑪禁道獨有的封閉特質開玩笑。隻有像林采茵那樣愚蠢的
人,才想不通「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

  一擺脫鬼先生的視線,連郁小娥都難得露出一抹放松的笑容,雖未開口,卻
沖她點了點頭。蘇合薰沒有封住林采茵的穴道──雖說拖着幾乎吓癱的林采茵走
出禁道,也跟擡着她差不了多少,但應付未可知的情況需要足夠的精神體力,她
不想浪費在叛徒身上。眼看大局已定,冰涼的蛇脊細劍貼着林采茵的脖頸一轉,
正要還押谷中,忽聽花幔之外鬼先生笑道:「哎呀代使,我改變主意啦。冷鑪谷
中多麗人,連空氣都特别好聞,我看我還是随你走一趟罷?」

  語還未說完,窸窣聲已至。郁小娥未聞跫音,頓覺頸後寒毛直豎,若有似無
的軀體溫澤已來到背門處,吓得差點跳将起來,「唰!」

  裙裾翻如花浪,轉身強笑道:「主人!您這又是爲──」涼風擦肩,聲音與
呵出的濕熱溫息再度噴上頸背,但聽那把黏膩的悶鈍喉音笑道:「代使你也太調
皮啦。人,不是已經在這兒了麽?」

  郁小娥毛骨悚然,不敢妄動,這人的身法如鬼如魅,她竟連糊紙面具都瞧不
上一眼,防線已遭突破。

  蘇合薰的反應卻比她的驚駭更加迅閃俐落,想也不想,一把将林采茵擲向鬼
先生!手勁之沉,哪裏是把她當成肉盾?分明是當暗器來使,自己卻挾着另一名
長腿女郎退入禁道,賭的是對手未敢冒險輕進。

  豈料鬼先生身形一晃,竟閃過林采茵,蘇合薰的形尚未沒入洞中幽影,一隻
白皙修長的手掌已欺近面門,快得她不及思考,本能向後一仰,臂間女郎卻被留
在原處,落入對方之手。

  (好……好快!

  失卻染紅霞,如何向耿照交代?黑紗裹面的窈窕女郎一咬銀牙,藕臂暴長,
左手五指宛若附骨之針,以不可思議的角度與速度掃過染紅霞腰背,彷彿沾住腰
帶似的,貼着染紅霞的背門撞進鬼先生懷裏,巧緻的右拳勝似玉碾,水車般掄向
對手之面!

  鬼先生斜肩讓過,把手一勾,拉起染紅霞以肩頂背,蘇合薰頓覺滿眼映紅,
視界忽被一雙渾圓堅挺、飽滿聳翹的蜂腹豪乳填滿,卻是染紅霞的胸口迎面撞來,
忙身形一矮,拱背接住,易拳爲爪,穿過染紅霞交錯的修長雙腿,迳攻鬼先生下
盤;其滾、摔、撲跌的身法看似與地趟拳一路,刁鑽處卻猶有過之,但見一團烏
雲滿地翻騰,招招都往黑衣男子腿間招呼。

  「喂喂,打架歸打架,你别老拆人祠堂啊!好缺德。」

  糊紙面具下流洩出悶濕的輕佻言語,閉上眼睛還以爲兩人正信口調笑,繞着
染紅霞周身而動的拳腳指掌卻是越打越快。

  蘇合薰出手的角度極其怪異,無論體勢多不自然,都能生出難以想像的攻擊
手段,令人眼花撩亂,應接無暇。

  她生就一副薄薄的身闆兒,肩削腰細,臂纖腿長,使開這等撲躍絞剪的地趟
拳路,非但不覺醜陋,盡顯腰身柔靈直若無骨,一蹬腿、一擰腰皆是流水般的潤
滑線條,卻又飽含力道,勝似魚翻羚躍,說不出的好看。

  尤其雙峰雖不甚大,乳質卻異常細綿,軟得像貯乳待熟的酪漿袋子,雖身着
黑衣,動作間卻見細乳跌宕,抛甩出精緻的乳型輪廓。若非她招招進逼,一手緊
過一手,不容敵人喘息,一名長腿纖腰的勁裝麗人滿地挺腰彈臀、腿絞臂剪,胸
前乳浪嬌綿、盡展胴體曲線與柔軟度之極的畫面,可說是誘人至極。

  鬼先生以染紅霞的胴體爲盾,本是炫技,在對手之前故示輕巧,此際終于嘗
到苦頭,被一輪拳爪攻得左支右绌,連郁小娥都能看出是蘇合薰掌握了節奏,橫
亘在兩人當中的染紅霞非但未阻攻勢,反成閃避時的累贅,一來一往之間漸漸出
現了微妙的時間差。

  鬥至酣處,蘇合薰纖腰倏擰,側身一爪,鬼先生貼着染紅霞的背門轉開,仍
被「唰!」

  勾下幾绺衣布;蘇合薰身形微晃,竟又轉回了原處,這一霎間的腰腿身闆運
用簡直毫無道理,鬼先生避無可避,以胸膛肩膊硬受她一輪快拳,「啪啪啪」的
貼肉勁響不絕于耳。

  郁小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子的反應卻比思緒更快,自背後出手制住了
剛起身的林采茵,正欲開口,赫見蘇合薰淩空倒縱,落地時微一踉跄,竟有些站
立不穩,挂在白皙唇面上的一縷溢紅分外鮮明,似是受了内傷。

  鬼先生瞬間逆轉戰局,卻未乘勝追擊,隻因一直被拿在身前的染紅霞忽于此
際出手──換上乾淨紅衫、未束長發的長腿麗人一聲清叱,并起食中二指,回身
迳刺鬼先生胸口膻中穴!她這一下用上了「出離劍葬」的無匹劍意,起碼也該戳
他個閉血斷經、仰天栽倒,無奈穴道初解,再加上清醒之後元氣未複,所聚内力
不及平日之一成,殺招軟弱無力,徒具其形。

  總算鬼先生應變伶俐,堪于指勁着體的瞬間挪開寸許,被戳得氣血翻湧,猛
地踩住腳跟,手刀斬在染紅霞頸側,唯恐有失,短褐下飛起一腳,正中玉人腰側,
踢得染紅霞身子騰空,「砰!」

  落在一丈開外的入口邊上,伏地不省人事。

  正扶牆調息的蘇合薰沒能猶豫太久,見鬼先生大步行來,未及拉上蜷伏在地
的紅衫女郎,閃身沒入禁道,再無聲息。鬼先生揉開胸口郁氣,于染紅霞身畔止
步,果然沒敢貿貿然追入,彎腰輕撫她披緞般的濃發,一把拽起,見染紅霞俏臉
煞白、雙目緊閉,皺起的眉心不住輕搐,便在昏迷中亦覺疼痛,可見受傷不輕。

  郁小娥遠遠望見,唯恐他不明所以,殺了這價值連城的奇貨,急得繃緊尖細
的嗓音:「主人……手下留情!她是染紅霞!」

  鬼先生哼的一聲松手,挾女郎轉身而回,冷笑:「我知她是誰。隻奇怪你這
個染紅霞怎地如此活蹦亂跳,穴道未封也就罷了,連條捆手的繩索也無?」

  這也是郁小娥心中疑問。

  她趁染紅霞昏迷不醒,撬開牙關灌入外四部的「溶螅散」此藥能使人神智昏
沉,常處于半夢半醒之間,是非常厲害的迷魂藥。染紅霞自來冷鑪谷,每日灌食
的粥湯裏都摻了一定的份量,确保她不吵不鬧;若無解藥,便是停得幾日,其效
也不能全解。要如染紅霞這般施展武功,必是服過解藥無疑。

  問題在于:誰給了她「溶螅散」的解藥?

  在此之前,除郁小娥指派的貼身侍女,負責喂食除穢等瑣務,沒人能接近染
紅霞;知道她的身份價值後,郁小娥索性親自處理,監禁處也從偏院移至閨房地
底的暗格。唯一能施以解藥的機會,隻有在進入禁道之後,由蘇合薰背出的這一
段了。

  (但……蘇合薰爲什麽要這麽做?

  郁小娥自不知蘇耿二人的密約──解了迷藥,不過是蘇合薰替耿照準備的
「退路」之一──見鬼先生于禁道前止步,足證林采茵的供述隻爲自保,不過是
鬼扯一通,斷了她這條過牆梯,冷鑪谷從此無慮,急中生智,笑道:「小娥擔心
「溶螅散」用得久了,這賤婢不免手足俱廢,縱有如此身容,豈合主人之用?是
以這幾日減低份量,免得藥壞了她。不想七大派之人善于作僞,差點教她瞞過啦!
幸而主人神功蓋世,水月停軒的婊子欲走無路,終究逃不出主人的手掌心。」一
提林采茵的後領:「此人詐稱是主人手下,小娥特将她帶出,交與主人發落。」

  她身材嬌小,拎着比她高了快一個頭的林采茵,頗有「人小鬼大」之感,襯
與一本正經的表情,說不出的有趣。

  林采茵嗚嗚搖頭,無奈穴道受制,無法言語。鬼先生看都不看她一眼,聳了
聳肩。「你把她的嘴堵住了,怎生對質?若非我手腳快,接連料理了這兩人,代
使隻怕已下手滅口了罷?」

  郁小娥悚然一驚,笑容幾乎凝在面上,低頭道:「小……小娥不敢。」

  信手拍開了林采茵的穴道。

  林采茵掙開扶持,揉揉發麻的手臂大腿,朝鬼先生飛奔而去,叫道:「主
……主人!我用了「狐魂香」那婊……那婊子跑不遠的!」

  她說話一貫輕婉,無比做作,郁小娥從未聽過「林姐」吐出這等惡毒言語,
不禁微怔。

  鬼先生扶住嬌喘絮絮的林采茵,輕撫她面頰,愛憐橫溢,不知怎的郁小娥卻
想起染紅霞的頭發,面色微變,果然他冷不防一耳光,抽得林采茵旋身栽倒,趴
在地上抽搐着,半晌都起不了身。

  有那麽一霎,郁小娥以爲她的頸骨給打折了,隻是斷得太過突然,林采茵還
不知自己已然咽氣,歪着頸子哼哼唧唧,抽噎吞泣……

  「蠢貨。」

  鬼先生的聲音冰冷。「冷鑪禁道若能用這些手段留下記号,千年前早被人攻
破了,豈能是如今的模樣?由得你耍小聰明!」

  郁小娥裝出駭異的模樣,「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顫道:「主人恕罪!小娥
不知林代使是自己人,一時糊塗,才将她抓了起來……求主人饒恕小娥!」

  鬼先生笑道:「你依約給了我染紅霞,有功無過,何須「恕罪」我知你等對
禁道黑蜘蛛所知有限,她們行事頗異常情,就連方才那名領路使我也并不怪罪。
她拳腿犀利刁鑽,萬不得已以内力震傷了她,實非我所願。起來罷。」

  郁小娥暗忖:「你須我帶你……不,至少是帶林采茵入谷,自是不敢怪罪。」

  又多了幾分把握,笑得格外谄媚。「主人慨然授以絕學,小娥自當效犬馬之
勞。我料蘇合薰少見外人,驟然見得主人,這才不分青紅皂白,搶先動手。待小
娥與她說明白道理,那犀利刁鑽的拳腿功夫,亦能爲主人所用。」

  鬼先生何等精明,聽懂她言外之意,從懷中取出一本薄冊。「喏,你爲我辦
事以來,幾曾短了你的?鬼靈精!」

  郁小娥嘻嘻一笑,眼波流轉,說不出的可人,提裙走上前去,雙手接過,福
了半幅:「多謝主人賞賜。小娥且爲主人喚出那蘇合薰來,領我等入谷。」

  鬼先生隻嗯了一聲,似是十分滿意。

  郁小娥強抑住劇烈鼓動的心跳,心知每離開鬼先生一步,距安全又更近一尺,
此際決計不能露出一絲馬腳,否則将功虧一篑,從容來到禁道入口,探頭道:
「蘇合薰,你出來!都是自家人,不會害你的。你若還聽我的話,便快快現身,
與主人相見!」毋須提高音調,她一探頭便見蘇合薰的身影,蘇合薰自始至終都
倚在洞内的陰影裏,從未稍離。兩人藉着她胡亂喊話的片刻間,交換了幾個眼神,
郁小娥不确定她能否瞭解自己的意思,她倆從未有過這般默契,此刻卻别無選擇。

  蘇合薰刻意讓洞外的鬼先生等了會兒,才從陰影中走出來,貼着洞門露出一
張蒼白雪靥,低垂目光,絕不與任何人相對;不肯卸下心房的冷漠神色,似乎替
「頗異常情的黑蜘蛛」形象增加了幾分說服力。

  郁小娥得意回頭,嬝嬝娜娜代她施禮。

  「這位是本部領路使蘇合薰,見過主人。」

  鬼先生不置可否。「她願意帶我等入谷麽?」

  「但憑主人吩咐。」

  不管你或林采茵,進來就是個死而已,郁小娥心想。趕快将他打發離開,待
耿照送回金甲,再想法子應付。

  「那好,你等且将林代使送回谷中,這份厚禮我便笑納啦!」

  掖着染紅霞的臂膀提将起來,忽聽花幔之外一人朗聲道:「鬼先生,我來與
你做個交易可好?」

  郁小娥與蘇合薰面面相觑,鬼先生卻似乎并不意外,一把将染紅霞扛上肩頭,
撥花而出,赫見一人立于篝火前,背負布囊、目露精光,卻不是耿照是誰?

  「哎呀呀,這不是耿典衛麽?咱們好久沒見啦。」

  鬼先生将染紅霞放落,活動活動肩臂,竟是在熱身,準備好好打上一架。

  耿照面無表情,淡然道:「你記錯了罷?阿蘭山一别,似乎并沒有太久。」

  鬼先生停下動作,緩緩擡頭,瞬間他便明白少年的話中之意,似已開始在回
想,究竟是怎生洩露的。

  「耿典衛想做的,肯定是大買賣。」

  他以靴尖踢了踢染紅霞結實彈手的臀股,聲音裏帶着笑意。「但我這可是行
貨,典衛大人若無好價,就難辦了呀。」

  耿照解下背後的布囊,從中抽出一片金燦燦的金甲。「這個值不值?」

  鬼先生微瞇着眼,打量他背後的布囊,似想從輪廓、大小辨别真僞,耿照卻
不給他沉澱思慮的時間,手一揚,那片胫甲劃過了低平的弧線,「铿」的一聲落
在鬼先生腳邊。

  「典衛大人好氣魄!如此豪氣,看來是要做大買賣了呀。」

  耿照忽然一笑。

  「你要應付的,并不是我。」

  迎着面具孔洞裏那雙精光暴綻的銳眼,少年猛将布囊往火堆裏砸落,被砸坍
的篝火「轟」的一響,爆出大蓬的刺亮火星!「着緊着啊!要是慢了,連灰都沒
得剩!」

  第百五三折毫釐之差,滿盤盡墨那胫甲鬼先生一瞥便知絕非仿作,此間崇山
峻嶺,耿照忽從密林鑽出,豈能預先備下如此肖真的赝品?他背上所負,定是雪
豔青的衣甲無疑。

  見包袱往火裏一掼,縱使甲材無懼火煉,難保镌刻不會受損──那可是獨一
無二、錄有虎帥絕學《玄嚣八陣字》的孤本啊!鬼先生想也不想便撇下了染紅霞,
點足掠前,飛也似的撲向篝火!

  而耿照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以不遜鬼先生的速度向前沖,兩人抵肩交錯,鬼先生甚至不及回臂,或騰
出手玩些暗箭傷人的把戲,直抵篝火之前,伸手欲抄;耿照則搶過染紅霞着地一
滾,三步并兩步竄入花幔──「轟」的一聲巨響,火堆突然炸開,沖擊的力道之
強,頓将鬼先生整個人逆向彈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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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7:1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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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滾滾灰煙如浪,熱流炙得最外層的紫花垂幔焦萎蜷起,不住有冒着煙條火星
的碎柴飛入懸花長隧。本要沖出的郁小娥驚叫折回,抱頭閃躲,模樣十分狼狽;
林采茵怔然跪坐,瞠目結舌,飛擊的火炮木碎卻都避開了她,居然毫發無損,連
鬓毛都未炙卷一绺。

  蘇合薰搶出禁道,堪堪接住耿照,以及從他懷裏跌出的染紅霞,沒忘了追問:
「……你把金甲怎麽了?」

  耿照笑道:「多虧前頭林子裏有大把腐土、乾松針,還有你們不吃的黃豆渣,
混合起來遇火即炸,居家須得謹慎,以免釀災。」

  定字部日常餘棄,多由仆婦挑出,于林間覓地堆置;天羅香這十幾年來頗有
積攢,門人浪費成性,竟連豆渣也不吃。耿照見左近壘着幾畚箕的豆渣,靈機一
動,就地将金甲匆匆掩埋,隻留胫甲做餌,在包袱裏裝滿了廢料柴枝。

  當然,光靠豆渣與腐植沃土混合,并不能有如許威力,須以尿液混合,方能
成事。考慮到女子好潔,這點就不打算告訴蘇合薰了。

  鑄煉房中兩大活,淬火、敷土,玩的是各式各樣的混合材料。

  尿液、唾液乃至血液,千年前的大匠便已試過,毫不稀奇,直到此際,打鐵
師傅們仍不停嘗試各種敷裹劍胎、淬火成利的新配方。「什麽混什麽會炸開來」
的清單,可說是耿照最初開始學習識字背誦的小人兒書,以免不小心丢了性命。

  合是鬼先生倒楣,幾種常見的材料竟垂手可得,再加上一管從野郊鋪裏要來
的燈油,教他吃了個熱火朝天的炙面虧。

  郁小娥見得二人攀談,心頭倏凜:「原來她們早有勾結!」

  溶螅散一事不言自明,若非鬼先生上門攪局,隻怕谷外交甲換人之時,自己
便現吃一塹,不由一背汗浃,眸光倏冷,礙于「典衛大人」武功高強,威脅絕不
在鬼先生之下,未敢造次而已。

  耿照輕搭染紅霞脈門,隻覺脈象微紊,卻非重傷之兆,略略安心;人未放下,
「潑喇!」

  一聲繁花飛散,背後勁風又至──來人逸着滿身煙焦,厲笑:「典衛大人,
你這手帥得很哪!」

  卻不是鬼先生是誰?

  耿照沒想靠一包腐土便炸死了他,不料來得如此飛快,未及放落玉人,掌風
已然襲體。正欲硬接,蓦地一人搶上,拳刺如風、宛若劍點,全然不理掌勢,藕
臂一切一轉,以奇詭的角度穿透對手臂圍,正中鬼先生面門!

  「……蘇姑娘!」

  耿照回頭目睹,喜動顔色。

  「進去!」

  蘇合薰蹙起柳眉,口吻依舊帶着不耐,毫無得手之欣喜。耿照如夢初醒,抱
起染紅霞拔腿就跑,一溜煙竄進禁道,未敢深入,焦急地倚壁探頸,關注洞外戰
局。

  适才爆炸時,鬼先生的糊紙面具首當其沖,被彈出的碎柴火苗直擊,本該化
爲灰燼。然而臨危潛能激發,護體真氣自生反應,一陣哔剝細響,脆弱的紙面爬
滿冰霜,火星遇之即滅,全成了灰白炭粒;直到蘇合薰正面一拳,面具才應聲碎
裂,散落一地冰華。

  鬼先生吃痛捂臉,驚覺面上空空,「啪!」

  靴底陷地,硬生生頓住身形,回臂掩臉,另一手俐落地撕下了短褐衣擺,伸
入臂間夾纏圈轉,勉強遮住了半張面孔,隻露出細眉如畫,還有一雙堪稱「明媚」
的澄澈眼眸。

  蘇合薰微怔:「是……女人?」

  想起他奸淫林采茵的情景,心底一絲困惑随之冰消,卻已誤了抽身良機,蓦
見鬼先生形影微動,那秀氣姣美的額頭鼻梁倏地迫近眼前!

  這不是能夠周旋的敵手──蘇合薰總結前度交手的心得,奮力疾退,無奈鬼
先生的身法内力勝她豈止一籌,不容她輕易脫逃,揮掌拍落,蘇合薰握拳并肘,
勉強一格,被轟得倒飛出去,落地連滾幾匝,一口鮮血濺滿雪靥黃沙,還未起身,
鬼先生已至身前!

  蘇合薰單膝撐起,一抹烏影忽自腰後戟出,絕難想像的角度與速度,赫然是
她先前掉落的長杖。她情急下拾起出手,竟與翻滾起身的動作連成一氣,全無停
頓,彷彿這奇詭的招數乃精心安排,中掌、跌落、拾杖,全是爲了這一刺。

  耿照隻覺此招甚熟,才想起盈幼玉使過,相較之下,蘇合薰對兵器運使不及
她精熟,但那股毫無猶豫的決絕卻壓勝優柔寡斷的盈幼玉,兩相對照,高下立判。

  這一刺所蘊「敗中求勝」的決心超越形、力之限,如流水行雲,間不容一發,
連鬼先生這等高手亦不能撄,猛地側身一頓,無奈前沖之勢過猛,着地的膝蓋與
腳跟不改其向,一路前滑,在地上犁出了兩道淺軌,卻無停住的迹象。

  眼看将撞上杖劍,蓦地扭腰拱背,以背負的狹長布囊接敵,「铿」的一聲激
越清響,杖尖撞上布囊,竟未洞穿,而是連着杖内的蛇骨劍斷成數截,巨大的反
激之力才傳到蘇合薰手裏殘剩的半截,震得她虎口迸裂,淩空摔入禁道,口噴鮮
血,黑紗松脫,露出一張蒼白俏麗的瓜子臉。

  「……蘇姑娘!」

  耿照上前欲扶,蘇合薰一把掙開,咬牙道:「走!」

  雙手扶牆,往禁道深處奔去。耿照抱起昏迷的染紅霞緊緊跟随,唯恐下個轉
角便不見了她窈窕修長的纖麗背影。

  蘇合薰步履蹒跚,速度卻不慢,奔得片刻,忽然停步,窸窣一陣解下腰索,
将一頭扔給耿照。「系在腰上。」

  她低聲道:「再往前去,眼睛便派不上用場了。」

  耿照依言将繩索系于腰上,背着染紅霞手扶石壁,随她走進伸手不見五指的
黑暗中。冷鑪禁道與他所知的地窟岩洞全然不同,如此幽沉彎繞、深入地底的長
隧,卻沒有陰冷濕滑之感,通風良好,乾爽舒适,自也無苔濃藓綠、鍾乳涓流。

  蘇合薰一融入黑暗,便再也聽不見她的呼吸心跳,遑論跫音。耿照隻能憑着
腰索上張馳不定的拉扯感,判定女郎仍走在前方,不知怎的竟有一絲安心之感,
平生怕隻有此時此刻,并不覺無邊無際的黑暗噬人,反倒沉靜下來,步履甯定。

  也不知走了多久,蘇合薰忽道:「等一下。」

  耿照依言停步,扶壁之手不由自主往前摸索,想知前頭是什麽地方,料不到
一掌撲空,差點跌跤,才知長隧已盡,不知爲何仍不見光。

  「嘶」的一聲焰華驟亮,耿照反手掩目,雙眼幾欲流淚,片刻好不容易适應
了光,見身前竟是一間石室,尚不及兩丈見方,居中一座小小的長方石台鋪着墊
褥,便算是睡覺的床榻,四面鑿出的石牆齊列着櫃箧衣架等,所用雖簡單,仍能
瞧出是女子閨房。

  「先歇會兒。晚點,我再帶你們上去。」

  蘇合薰點亮壁燈,微瞇美眸閃避燈焰,習慣似地蹙起柳眉。

  銅架上嵌着細磨水精的燈罩形制古樸,作工卻精,與北山石窟的水喉、瀑布
圓宮的祭壇有着相類的風格,似是一時之物;唯水精燈罩上的燻痕淡薄,顯非經
常使用。

  「我隻有剛來的時候才點。」

  蘇合薰似是讀出他心底的疑問,淡然道:「日子久了,就不再這麽依賴眼睛,
覺得黑一點似乎也不壞。」

  耿照會過意來,原來此間便是她日常所居,餘光環視,心頭一緊:「她芳華
正茂,一個人孤伶伶待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豈非屈死了她?」

  唯恐憐憫之意刺傷了她,笑道:「你這讀心術是跟姥姥學的罷?我還沒開口
哩。」

  蘇合薰沒搭理,從櫃箧裏取了隻瓷瓶,傾藥入口,将瓶子扔給耿照,閉目調
息片刻,起身走了出去;再回來時,手裏端着一碗清水,還有兩隻包着月桃葉的
菰米糰子,見耿照還拿着瓷瓶,微一蹙眉:「愣着做甚?吃呀。」

  将水碗擱上石台,尖細巧緻的下颔一比卧于台上的染紅霞。「你自吃了,再
喂她吃。那水給你對藥,一枚對一碗。」

  耿照拔開瓶口布塞,但覺藥氣清冽,料是活血化瘀之用,也沒問是什麽,依
言吃了,又化一枚入水中,撬開染紅霞的牙關徐徐灌入。

  然而昏迷之人無法吞咽,耿照喂了小半碗,泰半順着嘴角頸颔流到襟上。蘇
合薰看不過眼,皺眉道:「這樣不行。」

  耿照愕然擡頭:「什麽?」

  「用嘴。」

  見少年瞠目結舌、黝黑的臉蛋「唰!」

  脹得通紅,女郎倒是一派泰然。「用嘴喂她。她不是你心上人麽,有什麽關
系?」

  蘇合薰等閑不開口,一說話就讓他難以招架。耿照與染紅霞關系親密,以口
相就,本就沒什麽不可以,隻是礙于有外人在一旁,盡管外人毫無自覺,耿照不
免期期艾艾,反倒扭捏起來。

  「你不肯麽?」

  蘇合薰不耐煩了,一把将染紅霞搶過,冷道:「我來。」

  舉碗飲了一口,低頭俯頸,将柔軟濕涼的唇瓣摁在染紅霞的小嘴上,以靈巧
的舌尖撬開唇齒,微微一吮,吸得兩人檀口相連,再無間隙,才徐徐哺入染紅霞
喉中。

  耿照臉紅心跳,但見兩張絕美的容顔相疊,染紅霞濃睫輕顫、眉角低垂,眉
心似糾結似苦悶,又像無法抵擋香舌津唾的侵入,隻能婉轉承受;蘇合薰卻是專
心一意,側面見她鼻梁挺直,微噘的上唇又尖又翹,腮幫骨削細勻薄,下颔線條
美不勝收,襯與唇畔的血漬,竟有股無心的出塵之美。

  蘇合薰動作極快,對嘴不過三兩度,已将剩下的大半碗藥液喂完,一抹嘴角
水漬,将兩片薄雪似的嬌嫩唇瓣濡得濕亮,原本蒼白的唇色如覆膏脂,像上了層
雪色梅妝,分外精神。「你給她推血過宮,」

  一手抵着染紅霞背心,另一手作勢在高聳的乳峰之間摩挲。「她昏迷不醒,
無法自行化散藥力。」

  此舉未必較對口喂藥更不尴尬,然事已至此,再推給她實也說不過去,耿照
忙将玉人接過,對蘇合薰點頭道:「多謝你了,蘇姑娘。」

  蘇合薰冷冷起身,淡道:「你别再瞧我,也别和我說話。此藥甚靈驗,她醒
來會聽見。」

  耿照本無輕亵之意,至此才得細看她本來面目,有些驚奇罷了,心想:「紅
兒知我,不會無端見怪的。」

  仍是感激她的心細體貼,别開視線,專心替染紅霞推血過宮。

  蘇合薰在角落坐下,随意倚牆、盤起一腿,手捏蓮訣運氣。看來她所學的這
一派内功并不講究「三花聚頂」、「五心朝天」之類的玄門功法,閉目如眠,便
能搬運周天化散藥力,調愈所受的内傷。

  他三人遁入禁道後,鬼先生即未再追,因爲還有一個法子,能使他搶在耿照
一行的前頭,在冷鑪谷中等他們,毋須涉險。

  若過去是林采茵藉玄字部代使的身份,攜鬼先生入谷,那麽現在,她隻須走
到玄字部禁道的出口之外,喚來領路使即可──身爲現任玄字部之首,她仍能命
令領路使者帶路,将郁小娥及鬼先生帶回谷中。

  但即使是郁小娥,沒有蘇合薰帶路,亦無法于定字部禁道中來去自如。若說
此際冷鑪谷中,有什麽地方比姥姥藏身的北山石窟更安全隐密,大概也隻有蘇合
薰的地底閨房了。

  蘇合薰熟知禁道出入的規則,立時便想到這一處,才未貿然回到定字部分壇;
耿照心思機敏,靜下心來一思索,亦明白她此舉用心。兩人隔着石台,分據石室
兩頭,各自調息,忽聽聞一陣清脆鈴響,耿照睜眼擡頭,見石室頂上掠過一抹五
色迷離的淡細光暈,與前夜在密道所見相類,蓦地想起了郁小娥的那隻水精鈴铛,
不由一凜。

  蘇合薰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扶牆起身。

  這種利用石英礦脈共鳴來傳遞訊息的手法,乃黑蜘蛛的獨門秘術,以長杖抵
住共鳴處,或輕輕敲擊,由聲音的變化便能推知來源所在,乃至何物所生之共鳴、
代表何義,皆可判讀。黑蜘蛛彼此間絕少交談,往往兩人于漆黑的甬道中相遇,
便以杖叩壁,權作交流,意思無不通達,久而久之已無人語的必要,漸漸忘棄舊
習。

  而蘇合薰的聽音杖已于戰鬥中毀去,無法叩牆谛聽──爲不洩漏己方所在,
原也不該這麽做──但召喚之源來自适才逃入的定字部入口,總是沒錯的。她示
意耿照不可妄動,吹滅兩盞壁燈,安靜走了出去,片刻後回轉,神色漠然。

  「……她們倆還在外頭。」

  「郁小娥和林采茵?」

  這就怪了。「在做什麽?」

  「吵架。」

  蘇合薰蹙着眉聳了聳肩,似覺無聊。耿照心頭一寬,不好當着她的面嗤笑出
聲,忍着笑意道:「看來鬼先生是離開啦。我們這會兒怎麽辦?」

  其實鬼先生也可能正在附近搜尋金甲。以他的才智,既吃了腐土包袱的虧,
知胫甲非是赝品,當能推出是耿照偷龍轉鳳,藏起其他甲片;将這些線索連起來,
藏甲處呼之欲出。

  無論如何,隻消鬼先生不在冷鑪谷,眼下便是脫出禁道,返回北山石窟的大
好時機。兩人更無二話,由耿照背起染紅霞,一前一後、扶牆而行,快步出了幽
長的甬道。

  出口望台的漢白玉欄杆前,一人背負長囊,負手而立,聞跫音從容回頭,怡
然道:「二位怎麽才來?我等好久啦。莫不是……去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罷?
哎呀呀,典衛大人你真壞。」

  瞧得耿照倒抽一口涼氣,伸手揉揉眼睛。

  ──鬼先生!

  非隻耿照錯愕,連蘇合薰亦不敢置信。林采茵還在外頭,這是她親眼所見,
決計不能有假,沒有織羅使帶領,黑蜘蛛怎會放這個威脅進來?」快……快進去!」

  她猛然回神,一扯耿照衣袖,推他回轉禁道。

  兩人發足急奔,至漆黑無以視物處才停下,蘇合薰嬌喘細細,正欲解下腰繩,
回見一抹碧光蕩漾而來,非燭非炬,倏地轉出鬼先生颀長的身形,手裏一束三尺
來長的妖異青芒,似水精非水精,如凝波熒,映得甬道裏水光粼粼,一股寒涼濕
潤的水氣撲面而至。

  鬼先生半臉泛綠,雙眸極大地回映着青芒的刺亮,竟似無瞳,眼洞中彷彿有
兩團異火在燃燒;身後人影隐動,如烏霾翻攪。蘇合薰望之不清,全憑直覺:
「……是黑蜘蛛!」

  然而,宰制禁道千年的黑蜘蛛,連教門都摸不清她們的底細,怎能無端爲一
名外人引路?

  耿照的震駭絕不在女郎之下,方向卻是南轅北轍。那波粼粼的青熒光源,來
自鬼先生手裏的一柄寬扁奇刃:光是刃身便足有三尺長,通體透明,宛如水精,
但尋常水精僅能折射光線,自身卻無法放光。

  那奇刃寬約三寸,剖面似是拉長的六角形,雙邊鋒淺而中央平薄,怎麽看都
是一柄無稜的闊劍,偏生劍首卻被斜斜裁去一截,無有劍尖,成了斬馬刀的模樣。
至于刀柄則是鎏金飾玉,氣派非凡,頗有王者之器的架勢,可惜金銀珠寶的光華
與碧熒熒的水精刀身一襯,相形黯弱,不過死物罷了,無法與刀上的靈動生機并
論。

  此刀耿照原是初見,但形成刀刃的闆狀水精、生機盎然的奇異寒涼,乃至特
殊的狹長六角斷面、寬闊的刀身等,不僅印象熟悉,各處細節更無比契合,不覺
脫口道:「這是……珂雪寶刀!你果然是狐異門的人!」

  鬼先生哈哈一笑,眸光倏獰,難得不多廢話,将珂雪刀往地上一掼,大步朝
兩人行來。蘇合薰一咬銀牙,撮拳迎上,纖白秀氣的拳頭在珂雪刀芒的青映之中,
散發出玉一般的瑩然光暈,說不出的巧緻可愛;然而震腳一踏,拳風卻由兩側分
三路并至,分不清哪個才是幻象,奇詭刁鑽之至。

  豈料鬼先生亦是一步踏落,左掌回胸,右拳忽自掌底穿出,一切一轉,無聲
無息地穿過三路拳勁,蘇合薰美眸一瞠,及時别過頭臉,仍被一拳擊中面頰,仰
頭摔飛出去!

  (他……他怎麽也會姥姥的武功?

  女郎背脊重重撞在嶙峋凹凸的甬壁上,撞得她兩眼發白,萬斤鐵閘落下,不
過便是這樣,一股腦兒将肺中空氣俱都吐盡,脊骨、肩胛疼痛欲裂,彷彿連髒腑
都被擠壓而出。

  常人受此重擊,便未碰死在石壁上,也已撞暈過去,但蘇合薰忍受痛楚的能
力遠超尋常,在撞上甬壁的瞬間避開頭頸,要害并未受創,落地時「嗚」的一聲,
撐地疾起,恰見耿照被一掌打飛,背上的染紅霞跌落在地,依舊不省人事。

  「紅……紅兒……」

  少年口吐朱紅,奮力起身。鬼先生仍是不疾不徐,緩步前行,從容的步伐卻
予人極大的絕望之感,周圍的黑暗不再是弱者的庇護,而是強者逞兇撕剮的殘酷
舞台。

  「走……」

  蘇合薰忍痛起身,一揪耿照:「快……快走!」

  耿照咬牙掙開,回首不見玉人起伏有緻的身影,視界裏隻餘越來越大、越來
越滿的黑衣兇人,那綻露精光的得意眼眸宛若野獸,姣好的形狀無法令人産生美
感,隻覺逼人,說不出的殘忍妖異。

  「走!」

  蘇合薰拖他往出口的方向逃,鬼先生在後頭不緊不慢地跟着,兩人一路跌跌
撞撞出了洞口,穿越紫花幔時氣空力盡,雙雙仆倒,等待她們的卻不隻是篝火前
一高一矮的兩抹窈窕身形。

  「這……這是怎麽一回事?」

  蘇合薰攙着頻頻回頭的耿照勉力跪起,見林地周圍黑壓壓地一片,數不清有
多少人,手裏俱都提着兵刃,絕非善男信女。篝火邊,郁小娥雙手抱胸,緊閉着
線條姣好的小嘴不發一語,面色陰沉;林采茵一見她倆出來,忙不叠地迎上去,
淚眼汪汪:「合薰!我……我沒騙你,是不是?不是我帶他入谷……自始至終,
都是他自個兒進去的!」

  蘇合薰一抹唇血,深呼吸兩口,待眼前花雨般的金星漸息,壓低聲音道:
「你去玄字部的禁道口喚荊陌來,就說……說黑蜘蛛裏有叛徒。我适才親眼見得,
有她們的人替他引路,錯不了的。」

  林采茵頭搖如波浪鼓般,泫然欲泣。「四邊……四邊都是他的人,已将此地
重重包圍,我……我去不了的。」

  擡眼一瞥遠處的郁小娥,又怯生生地垂落,欲語還休。

  蘇合薰本欲說服她與郁小娥聯手,料想玄字部禁道出口距此不遠,兩人熟悉
地形,多少有些優勢;但郁小娥見風轉舵,原本就是不吃一點虧的性子,要她拼
死突圍,怕也無端。略一思索,取出兩枚鴿蛋大小的紅殼藥煙塞入她手中,低道:
「此物擲地即炸,切莫近身。含着這個,出手前記得閉氣。」

  又悄悄塞給她一顆比櫻桃核大不了多少的水精珠。

  林采茵如見浮草,緊緊攢在手裏,顫聲道:「還有……還有沒有?他們人多,
我武功又不好……」

  蘇合薰艱難搖頭,低聲道:「快……快去!」

  林采茵起身退開,直至一丈外才停步,伸出纖長的食指,含進小嘴裏濡濕,
豎直測了測風向,納水精珠入口,笑道:「這樣應該夠遠啦。合薰,我一直都聽
你的話。」甩手将兩枚藥煙擲在二人身前,砰砰兩聲,大股大股的烏濃煙柱順風
揚起,眨眼将耿蘇兩人吞沒。

  那藥殼内所貯,乃黑蜘蛛的獨門迷煙,連蘇合薰都不知叫什麽,遑論天羅香
教下,但威力卻絕不在「七鱗麻筋散」之下。兩人傷疲交加,根本不及反應,蘇
合薰連忙摒住呼吸,便欲掙起,無奈兩腿發軟、眼冒金星,連上半身都擡不起來,
勉力以手肘撐持不倒,咬牙道:「你……爲何……」

  目光漸漸渙散,軟軟趴倒。

  林采茵笑道:「你别睡呀,我還要喚荊陌來呢,你睡了,我讓她找哪個?」

  周圍響起一陣轟笑。有人喊道:「林姑娘好手段!三兩句話便撂倒了這雌兒,
連刀都不用!」

  旁邊一人道:「也不瞧瞧是誰的眼光!能得主人寵愛,哪能沒有本事?林姑
娘小試牛刀,本該手到擒來。」

  林采茵暈紅雙頰,啐了一口,把玩胸前烏亮柔潤的魚骨辮,笑得眼如月彎,
頰畔露出一抹淺淺梨渦。

  「嚴老二,你嘴忒甜,是看上她了罷?這位蘇姑娘可是天羅香内四部的教使
出身,千金萬貴,甚得寵愛,更難得的是守身如玉,還是冰清玉潔的身子。你用
心辦差,我請主人賞了給你罷?」

  那被喚作「嚴老二」的江湖客聞言大喜,見蘇合薰嬌軀玲珑、雙腿修長,相
貌更是美若天仙,尤其那咬牙蹙眉、清冷自持的高貴模樣,若能将她四肢縛起,
恣意奸淫,幹得她嘶聲哭喊,尊嚴掃地,不知該有多麽痛快!想着褲裆都脹起來,
嘿嘿笑道:「那老嚴就先謝過林姑娘啦。某不是空口白話之人,遠的不說,先将
這雌兒抓回來,交由姑娘發落。」

  不遠處一名手持狼牙戰鎚、身材奇偉的醜漢笑道:「不是吧嚴人峒,逮個被
藥倒的小花娘,你好意思說功勞?」

  衆人盡笑。

  那「嚴老二」嚴人峒呸的一聲:「鄧一轟,關你屁事!老子先拿前訂行不?」

  不理四周鼓譟,将剉子斧往肩後一揹,大步走下場中,長滿粗卷硬毛的熊臂
迳往蘇合薰肩頭伸去。

  蘇合薰奮力欲起,卻連半分氣力也擠不出,遠方的林采茵早已望不清,如溶
水般漸次模糊的視界裏,隻剩刺亮的篝火依稀能見……還有郁小娥那還胸僵立的
朦胧輪廓。她終于明白,自己犯下了緻命的錯誤,一切皆因先入爲主的定見──
(這一回,并非郁小娥壓制林采茵,而是她挾制了郁小娥!

  眼看那毛茸茸的大手将至,溫濕腥濃的男子臭氣竄入鼻腔,蓦地一隻手掌橫
裏伸來,拿住嚴人峒的腕子,嚴人峒一掙之下居然難以甩脫,熱辣辣地如陷火鉗,
本能伸手取斧,一隻拳頭已轟上他的面門!

  這一拳并未用上内勁,然而氣力奇大,正中唇齒,嚴人峒頓覺滿口腥鹹,痛
得迸淚,不由激起獸性,腳跟一踏,後仰的胖大身軀猛然折回,正要以鐵額撞對
手個出其不意,第二拳、第三拳連至,打得他涕泗橫流暈頭轉向,忍不住吐氣開
聲,吸入一縷藥煙,「轟」的一聲仰天栽倒,滿面是血。

  耿照揮散濃煙,将半昏半醒的蘇合薰抱起來,霍然轉身、旁若無人,大步向
前行去。

  地上嚴人峒掙紮伸手,還欲攫他足踝,耿照看也不看一腳踏落,「啪!」

  将他右掌骨輪連指根一起踩碎,起腳時留下個靴印大的陷坑,形狀宛然,難
想像坑裏還有隻肉掌,或者它已變成何種形狀──骨碎聲落,靜默不過一霎,嚴
人峒駭人的嚎叫聲回蕩于山風野林間,驚起林鳥無數,栖栖遑遑,說不盡的悽慘
恐怖。

  刹那間,抱着黑衣女郎眥目前行的少年,在衆人眼裏不知怎的瞧着就不像人,
劈啪勁響的篝火将他長長的影子投在花幔上,彷彿有無數妖魔鬼怪掙紮欲出,不
住變形扭曲、劇烈晃搖,在場數百人無一敢撄,眼睜睜看少年走近,卻沒有一丁
點雜音,似連呼吸都忘了。

  林采茵簌簌顫抖,得意的表情凝在臉上,吓得幾乎失禁。蓦聽一把熟悉的聲
音笑道:「典衛大人好氣魄!我就是欣賞這點,才教你活到現在。」

  隻見鬼先生撥開花幔,悠然而出,被耿照懾住的滿場子人像突然回魂,齊聲
歡叫道:「主人!」

  林采茵身子一顫,破涕爲笑,若非當中還隔着一個耿照,早已飛撲過去,縱
入主人懷中。

  鬼先生一向享受這種戲劇性的場面,此際卻無意細品,舉起手掌,止住了滿
林喧嚷,環顧衆人道:「諸位出身三教九流,從未受過大門大派之庇護,在入我
金環谷前,可說漂泊江湖,受盡衙門道上白眼。我承諾過各位,這樣的日子将會
結束,今夜便是一個開端。

  「眼前這位耿典衛,乃白日流影城一脈、鎮東将軍跟前的紅人,不久前才在
三乘論法大會上,連敗鼎天劍主、文舞鈞天等豪傑,威震天下;說是将軍左膀右
臂,隻怕不算誇大。諸位若還在武林道上行走,日後想必要多多見識這位典衛大
人的手段。」

  全場寂然,隻餘風咆鳥驚,不知何處忽有人罵道:「……走狗!」

  砰的一聲,扔來一塊乾泥。耿照未曾轉頭,微一側首,任其飛落,周圍才湧
起一陣嗡嗡低響,衆人紛紛交頭接耳,雖未能盡聽,料想沒有什麽好話。

  慕容柔恃法行政,手段雷厲,江湖人以武犯禁,一向是鎮東将軍整肅的對象。

  黑白兩道各大勢力也還罷了,仗着幾代、乃至幾十代經營地方的人脈與實力,
尚能與官府周旋一二,谕令子弟收斂少惹事端便是,尋常武人哪有這份能耐?

  一不小心犯了事,輕則繳銀罰役,重則刺金系獄,說是「法不容情」已不足
以形容慕容柔的苛厲。再愚魯的江湖粗漢,也知将軍是刻意消弭武林份子,隻留
下家大業大、目标顯着,不敢将腦袋往褲腰一掖,與官府朝廷拚命的莊園大戶,
以便要脅宰制。

  金環谷所招募的這些江湖豪客,泰半吃過官府的虧,身帶金印的便達三四成
之多,懸榜緝拿、亡命江湖的亦非寥寥,當中确有十惡不赦之徒,更多卻是如鄲
州的「地水天刀」陳三五之類,因細故被官府拿住了小辮子,不問情由,便往死
裏逼迫的可憐人,連家鄉都回不去,徘徊在越浦等城鎮之暗處,苦苦掙紮求生,
活得比乞丐還不如。

  一聽是鎮東将軍的手下,十之八九數得出恩怨,現場氣氛倏然一變,射向場
中的幾百道目光突然險惡起來,連瞎子也感覺得出那股子悚栗;若非「連敗「鼎
天劍主」、「文舞鈞天」」

  的名頭太過駭人,來的怕不僅僅是乾泥而已。

  「耿典衛,」

  鬼先生轉過頭來,怡然道:「在場的弟兄都是苦命人,飽受鎮東将軍府的欺
淩,實在想讨個公道。你若是肯替将軍大人陪個不是,承認過去對不起大家,你
和那位蘇姑娘自可離去,我也不爲難你。」

  金環谷衆人料不到他竟開出如此寬厚的條件,原本沒火的這下也不依了,紛
紛鼓譟:「主人萬萬不可!」

  「鷹犬豺性,畜生不如!」

  「放他回去,明日穀城鐵騎即至,左右是個死!」

  耿照當然不信他會如此爽快,想不明白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閉口不答,
忽見他身後花幔撥開,走出三名黑紗蒙臉的女子,服色與蘇合薰如出一轍,後面
兩人一左一右,分扛紅衫女郎的兩條臂膀,耿照不用細看覆于垂發下的面孔,也
知是染紅霞無疑,咬牙握拳,不敢輕舉妄動。

  忽聽懷裏一聲咕哝,蘇合薰掙紮欲起,隻可惜氣力弱極,不過就是輕輕一搐
的程度,含混道:「那是……那是荊陌!不是……不是她……背叛了黑蜘蛛,是
……黑蜘蛛……背……背叛……天……羅……」

  雪頸一斜,終于昏死過去。

  耿照并沒有震驚的餘裕。紅兒落在對方手裏,是以鬼先生知道他絕不會逃,
無論提出多麽荒謬的要求,耿照也隻能陪他演完這一齣. 「典衛大人,你也聽見
啦,要放你二人離開,何其傷衆人之心!」

  鬼先生瞇眼道:「然而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話已出口,便無收回的道理。
我也不折辱你,讓你磕頭認錯,隻要你同大夥陪個不是,罵慕容柔兩聲「混帳」
給衆家弟兄解解氣,咱們便山水有相逢了。你看怎麽樣?」

  (卑鄙!

  耿照嘴唇微歙,正欲開口,蓦地染紅霞嗚咽一聲,身子顫抖,不知被下了什
麽隐密手段,正承受極大的痛苦。他鐵青着臉緊閉雙唇,伊人才又垂頸不動,鬼
先生竟連一句話也不讓他說。

  周圍之人不明所以,隻見耿照居然毫不領情,想起官府種種欺壓刁難,不禁
激憤起來,交頭接耳成了開聲唾罵,幾百人鼓譟成一片,若非礙于主人之面,便
要各持兵刃圍将上來,将這不識好歹的朝廷鷹犬剁成肉醬。

  鬼先生雙手一立,止住洶湧群情,肅然道:「典衛大人自恃武功,是沒把我
等放在眼裏了。也罷!今日我便親手爲大夥兒讨還公道,你若能戰勝我,依舊任
你等自去;若不能勝,便是天理昭昭,藉此明表!」

  「好!」

  衆人歡呼起來,吼聲震動山谷:「天理昭昭,藉此明表!天理昭昭,藉此明
表!」

  耿照别無選擇,隻得将蘇合薰放落,忽地點足俯首,猛然沖向鬼先生!

  「……卑鄙小人!」

  金環谷衆人破口大罵,再憋不住草莽習性,不住朝場中丢擲樹枝石塊,一連
串污言穢語未曾中絕。耿照自忖并無一鬥的本錢,先發制人,奔至鬼先生身前時
一揚手,打出大蓬粉灰!

  鬼先生本欲以逸待勞,見灰翳兜頭,想起那隻包袱的厲害,豈會笨得再中第
二次招?身形微晃,側向滾了開來;這俄頃間的一個旋身,竟教他翻出兩丈開外,
身法之快距離之長,堪稱「縮地」迅敏處直若鬼神。

  場邊衆人眨眼間便見主人立于遠處,如鬼如魅,正想喝采,忽覺奇怪:一蓬
草灰泥沙,犯得着躲這麽遠?施展這般絕頂輕功,未免小題大作。耿照騙得他遠
遠避開,瞬間加速疾沖,直撲黑蜘蛛手中的染紅霞!

  擋在前頭的玄字部領路使荊陌身段豐潤,凹凸有緻,顯非少艾,而是發育成
熟的婦人。

  耿照估不準她的武功造詣,不冒一絲風險,照面劈落,見荊陌不閃不避,揮
掌迳格,連人帶掌繞着她肉呼呼的腴臂一纏一轉,兩人腰腹相貼、胸脅交錯,如
同兩條松開的交股牛筋索,就這麽「飕!」

  一聲分了開來,耿照直撲身後二姝,目标仍是她們手裏的染紅霞。

  他這下所使,乍看是天羅香嫡傳的「懸網遊牆」其實連身法都說不上,四肢
乃至肩胸腰脊的纏轉運用,全自「白拂手」變化而來,精熟處雖遠遠不及「玉匠」
刁研空,勝在創意大膽,便是刁研空親來也未必能防,遑論先入爲主、一口咬定
是「懸網遊牆」的黑蜘蛛。

  荊陌冷哼一聲,依舊不動,回掌掃去,本想以隔空勁帶得他身形一滞,接着
五六着擒拿手段齊出,不容絲毫喘息,就連飛出的陀螺都能攫回,何況是人?沒
想到耿照跑得不夠遠,這一掌「砰!」

  結結實實打在背心大椎穴上。

  荊陌猝然不備,還怕便打死了他,豈料勁力宛若泥牛入海,非但沒轟得他口
吐鮮血,反倒借了一臂之力,耿照奔前的速度憑空提升一倍不止,快到那兩名黑
衣女郎反應不及,連着攙扶的染紅霞一齊被他撞倒。

  耿照皮粗肉厚,兼之早有準備,比她倆都起身得早,一指一個,點得兩人咕
咚栽倒;正欲抱起倒卧地上的染紅霞,赫見禁道之中密密麻麻,站滿了與荊陌、
蘇合薰同樣裝束的身影,環肥燕瘦各擅勝場,清一色都是黑紗裹面、手持長杖,
未發出一絲聲響,簡直不似活物。

  ──黑蜘蛛!

  蘇姑娘卧底以來鮮少見過,連姥姥都沒瞧過幾回的禁道一脈,居然站滿了整
個甬道,漆黑之中難以盡數,但最起碼也有幾十人之譜,總之非是咬牙便能闖過
去的程度。況且荊陌的武功實非泛泛,掌力之沉,可比江湖上的一流高手,這樣
的對手隻要當中再有一兩個,便是内功未失時的耿照也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耿照心有不甘,咬牙擡頭,忽聽荊陌的覆面黑紗輕輕顫動,似是開口說話,
隻是她許久未與人語,聲音咬字皆含混不清,難以悉聽,本能道:「什麽?」

  再想去抱染紅霞,禁道裏的黑影便聚攏而來;他松手起身,她們便不再逼近,
連荊陌都讓了開來,不欲涉入他與鬼先生的決鬥。

  禁道之外,意識到受騙了的鬼先生怒極反笑,拗了拗雙手指節,揚聲道:
「典衛大人空有無敵之名,卻使這般下三濫的手段,是瞧不起咱們江湖人麽?」

  金環谷衆人益發激憤,诟罵不絕于耳。

  耿照死了心似的走出花隧,站立片刻,既不動手也不還口,不理會旁人粗言
辱罵,鬼先生心想:「這小子弄什麽玄虛?」

  以耿照的武功脾性,縱無必勝的把握,也不緻玩心機花樣到這般田地,除非
──山風撲面,蓦地一陣甜香竄入鼻腔,鬼先生微一踉跄,居然立足不穩,内息
隐隐渙散,不由心驚:「……有人放毒!」

  趕緊摒息運氣,冷不防耿照沖至身前,膝頂肘擊,照面便是一陣不要命的狠
打!

  原來黑蜘蛛的藥煙含有獨門配方,聚而不散,先前耿照匿于林間時觀察谷中
回風,一陣颳向山壁後不久,另一陣便由峰頂反颳谷中。他等的就是這陣落山風,
好将殘餘的藥煙吹向不知此事的鬼先生,乘機發動攻擊。

  金環谷那廂,都見林采茵以藥煙放倒蘇合薰,紛紛鼓譟:「好卑鄙!」

  「兀那鷹犬,使得這般陰謀詭計!」

  隻林采茵一人暗暗心驚,忖道:「主人若知那藥煙是我投的……這該如何是
好?」

  場中耿照以拳腿施展「無雙快斬」一招緊似一招,一息之間絕無停頓,心知
内息衰弱難以克敵,隻能把握鬼先生吸入藥煙的一霎,以指節、膝肘等堅硬處攻
他頭臉要害,如兩額、咽喉等,縱無内力,一旦被手肘擊實了,照樣能重創對手。

  他明白鬼先生決計不會遵守約定,唯一的脫身之法便是将其制服,以要脅衆
人讓道;以鬼先生的武功智計,此一盤算自是千難萬難,但人在占盡上風之際,
難免輕疏,果然鬼先生一時失察,沒想到落山風會将藥煙颳回頭,給攻了個措手
不及。

  耿照内力未複,全憑過人的勇力耐力閉氣施展,本不可久,眼見氣力已衰,
忙照定額咽眼耳等柔軟處狂擊,打得鬼先生不住踉跄,防禦漸失章法,忽一踏鬼
先生的膝腿躍起,右拳中指指節突出,認準對方雙肘一開的瞬間狠命一勾,「啪!」

  一聲貼肉勁響,骨節入肉近半寸,這是連腦殼都能敲開的程度──(得手了!

  耿照幾乎脫力跪倒,全憑意志撐持,但見鬼先生左肘放落,赫見這緻勝的一
指竟打在他豎于睛畔的右掌中。

  「你連對付我的法子……都和他一模一樣啊!」

  他依稀聽得鬼先生喃喃道,語聲裏帶着一絲自嘲般的苦澀,幾欲搖頭。

  「什麽?」

  耿照心知失敗立時撤招,鬼先生五指一合,已将他右拳牢牢攫住。

  「我一直在想,以典衛大人之磊落,這回的花樣委實也太多了些……」

  他呢喃不過一霎,眨眼回神,言笑之間,将耿照試圖脫困的腿掃膝頂一一擊
回,右腕忽一旋,竟将他整個人淩空轉了一匝,重重摔落地面。「正因不能力敵,
隻好智取了,是也不是?」

  耿照咬牙躍起,右拳卻被鬼先生一拖,身子「碰!」

  仆倒在地,刹那間還以爲壓爆了肺,口鼻中撞出血沫來。「你是阿蘭山三戰
中受的内傷,還是被倒塌的蓮台給壓壞了,内功修爲倒退如斯,我便不問啦。對
比典衛大人的收場……」

  猛将耿照甩高,箝制一松,掌轟他胸口:「……這些可算不了什麽。破你膻
中,廢任督二脈之氣!」

  耿照口中鮮血狂噴,身軀猶如斷線的紙鸢,亂旋着倒飛出去,鬼先生卻仍不
放過,身形一晃,竟搶在他抛飛的路徑之前,擡腳一砸,踵如斧落,淩空将人重
轟落地!

  「斷你龍骨,此生絕難自立!」

  耿照連聲音都發不出,如礟石墜下,在地面砸出偌大圓坑;撞擊的力道之猛,
又将他高高彈起,一旁鬼先生飄然落地,雙掌好整以暇,劃圓運勁,側向并出,
重重轟在他腹臍間──「毀你氣海,世間再無你可練之功!」

  耿照飛出數丈,破布袋般的身子撞坍篝火柴堆,挾着無數火星焦碎摔至場邊,
餘勢不停,滾到一株大樹底下才撞停,沿路留下一道迆逦粗濃的血線,宛若掃帚
刷就,令人怵目驚心。

  不隻郁小娥驚呆了,全場亦一片靜默,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爆出一聲喝采,
如點煙硝燃油,眨眼間轟響一片,震動山崗,連呼嘯不止的山風都被壓了下去,
拱手讓出了場子。

  「主人!」

  林采茵喜不自勝,提裙奔去,縱體入懷。

  鬼先生一手擁着她,一手高高舉起,向山呼者緻意。

  「諸位!」

  衆人聽他開口,吵鬧聲暫息,紛紛轉頭,專心聆聽。「公道自來不是老天給
的。世無公道,唯以刀劍問之!今日之事,便是現成榜樣!」

  聞者無不叫好。

  便有些老成持重、或純看在衣食銀錢的供應上才入夥的,此際也頗覺得跟對
了人,前途不再茫然一片,除了吃飽穿暖、有餘錢供應家人外,似還有更大更美
的前景。

  鬼先生再次舉起手。

  「金環谷「羨舟停」金碧輝煌、美女如雲,十九娘耗費偌大心力經營,諸位
以爲,我何以輕易棄之?」

  沒有人答話。鬼先生環顧四周,滿意地點了點頭,回身一指覆滿紫花垂藤的
山壁。

  「因爲在這片山壁之後,有更富麗堂皇的屋宇,更标緻的美女供我等享用,
但山壁裏的迷宮機關錯綜複雜,千百年來試圖應闖者,從來沒有成功的。這冷鑪
谷可說是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堡壘,便是鎮東将軍的鐵騎,也奈它無何。」

  從背後裹着青布的黃金鞘中擎出珂雪寶刀,迎着衆人的驚奇贊歎,以手中的
碧熒青芒,指着立于禁道口的荊陌,揚聲道:「我要入谷。不隻是我,還有我手
下的弟兄們,也要随我進入谷中。汝等聽清了沒?」

  荊陌直挺挺的站着,片刻才以略嫌沙啞的低沉喉音回答:「鐵衛律令,自當
遵從。」

  說着微微側身,讓出了進入禁道的通路。

  金環谷衆人又驚又喜,天羅香總壇冷鑪谷的傳說,江湖上多有流傳,「世上
最牢不可破的堡壘」雲雲,的确不是鬼先生随口胡吹的,一直都有這說法。在他
們眼中,揮手即能教天羅香的婊子們敞開大腿,迎接衆人長驅直入,這本事簡直
比鎮東将軍還要大了,世間真有這等奇人!鬼先生一一将投來的敬畏眼神看在眼
裏,益發躊躇滿志,抖擻精神,振臂高呼:「衆人随我入谷!由今而後,由此而
興,幹它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

  衆人轟然響應。氣息奄奄的耿照勉力倚樹坐起,渾身痛到再也沒有其他的感
覺,連哪裏受傷、傷重若何,通通感覺不到,鬼先生的豪言他隻依稀聽到了下半
截,呼噜呼噜地吐着鮮血沫子,艱難開口:「你……不會成功的……我……會
……阻止……」

  遠處被衆人簇擁着的鬼先生自聽不見,耿照睜開浮腫的眼皮,見蘇合薰與染
紅霞被人扛起,魚貫跟在隊伍之後,眼看離自己越來越遠,忍痛想要站起,又想
随便喊住誰都好,定要阻止眼前的情況繼續惡化──附近終于有人注意到噪音的
來源。一人走到耿照跟前,耿照視線逐漸模糊,摸索着碰到那人的靴腿,掙紮欲
攀,口中含混道:「叫……鬼先生……我有話……」

  冷不防被一塊硬石毆中顱側,整個人重擊倒地,不住抽搐着。

  逞兇者正是那使狼牙戰鎚的魁梧醜漢,與嚴人峒鬥口之人,名喚鄧一轟的。
他随手扔掉沾滿血迹的石塊,吐出口中草枝,連着一口濃痰吐在少年頭頂上,與
墨一般的濃稠血污混作一塊兒。

  「主人說了不能殺你,算你運氣背。這世上,比死還難受的事可多了。」

  鄧一轟嘿嘿一笑,活動肩頸四肢,回頭叫道:「喂!有哪個閑得發慌的,我
想到個新的玩法兒──」衆人聞言大笑,紛紛圍了上來,如踢毬賭戲一般,你一
勾我一踹的較起真來,把地上蜷成一團的少年當球踢……

  第百五四折新雪含垢,倏忽魇成這一夜于郁小娥,堪稱惡夢重現。

  突破禁道的防護之後,鬼先生以大隊迅速制壓了八部分壇。

  明火執杖的數百名彪形大漢破門而入,将天羅香弟子從被窩裏拖将出來,于
各壇覓廣間集中囚禁,迎香副使以上,則押往居中的半琴天宮;如此,隻須留下
少數的金環谷人馬看守,用不着分散大隊,至衆人浩浩蕩蕩開入天宮時,金環谷
一方仍保有七成以上的兵力,對付駐守天宮内的教使及仆婦等足矣。

  來得及察覺并出手抵抗的,不過寥寥,持續的時間也相當短暫,縱有頑抗者,
很快也在懸殊的人數差距之下,不得不棄兵投降。雄踞一方、威鎮東海的黑道魁
首天羅香,便于星垂四野的夜幕下寂然淪陷,莫說血流成河玉石俱焚,就連掀倒
的燈苗燭焰都沒燒起一盞,說是「束手就擒」似乎并不爲過。

  郁小娥非常瞭解林采茵──雖說唯一不解處便教她重重摔了一跤──當耿蘇
逃入禁道、鬼先生喚出埋伏兵馬,她便知大勢已去,眼下重要的是先活下來,才
能說得上「以後」鬼先生似無殺己之意,隻恐耳畔有賤人撓風。郁小娥盱衡形勢,
完美演繹出令林采茵滿心舒暢的順服姿态──對林采茵下跪磕頭、甚至哀聲求饒,
不過徒然令其生疑罷了,内四部與外四部的不合就像刻進了身子裏,是胎裏帶的,
心不甘、情不願,又不得不然的無聲俯首,毋甯才是此刻應有的表情。

  郁小娥做來一點都不難。她爲自己沒在禁道裏,甚至是在定字部分壇時一刀
捅死林采茵,心底不知自罵了多少遍。那樣的悔恨濃如煙膏,想拌還黏箸子,輕
輕一攪便湧出撲鼻的惡臭,中人欲嘔……但這些林采茵不會懂,所以看不穿。

  果然那婊子帶着征服者一側的高傲姿态,冷笑着糟蹋她幾句,注意力便轉到
他處去了。

  郁小娥随大隊穿過甬道,爲了證明自己的忠誠,在鬼先生眼皮子底下集合定
字部上下人等,命其迳入偏廳,取鐵煉牢牢鎖起窗門,另四位身帶教職的手下則
攜與同行。她自掌壇以來恩威并施,定字部諸女深夜見大批外人入谷,固然驚疑,
在她井井有條的指揮下,仍是依言就位,即被囚于偏廳内亦無人興亂。

  鬼先生歎道:「代使禦下,令人大開眼界!給你一支兵馬,怕能上陣打仗啦,
未必便輸慕容柔。」

  左右皆笑。郁小娥沒忘了自己此際的身份,離階下之囚不過一線,未露絲毫
不忿,斂目垂首。

  「主人不棄,當效犬馬。」

  鬼先生點點頭。

  「你這等人才,須得天羅香死光了整批的護法教使,才有上位的機會,冷鑪
谷落得今夜這般下場,實不意外。

  「從今天起,你便是正式的織羅使啦,毋須代理。這兩天你給我提份清單來,
看外四部的教使職缺,有哪些合适的人選。這些人以後都得要在你手下當差,莫
選拍馬逢迎的無能之輩。」

  周圍本有些還在笑的,這時才收了笑聲。林采茵抿着一抹甜絲絲的笑瞇眼瞅
她,眸中卻無一絲溫潤之意。

  「……多謝主人。」

  郁小娥福了半幅,想起無論鬼先生是認真抑或試探,這時若不露喜色,難免
受疑,身子微微發顫;再擡頭時,已是一副喜不自勝、又苦苦按捺的模樣,待與
林采茵目光一觸,複又低下頭去。

  鬼先生正欲邁步,忽然想到了什麽,轉頭道:「我聽說你養了批綠林豪傑,
明兒都讓他們移駐谷中。當中有身手好的,一樣造冊呈上,我用得着。」

  「是,小娥遵命。」

  她垂手輕應,無比乖巧。四周的金環谷豪士至此才明白這名嬌小麗人并非俘
虜,任人狎玩輕戲;她不僅是主人的股肱,眼下還升了職,地位比他們之中絕大
多數都要高得多,不禁收起了垂涎睥睨之色,不約而同地讓出道路來。郁小娥仍
是一派俯頸斂眸的乖巧模樣,并未有什麽改變。

  大隊出得定字部,要不多時,餘七部亦一一弭平,連刀劍呼喝聲都不多,郁
小娥猜想是黑蜘蛛暗中援手,出其不意地拿下了教使以上的領導階級,推進得格
外順利。

  衆人簇擁鬼先生與林采茵進得天宮,占據了議事大廳;趁着豪士們四出拾奪,
鬼先生摒退左右,迳入内堂,解髻梳發、重新結起,戴一頂飾有明珠鳳翅、做工
精細的金冠,換上了預先備好的烏綢開氅,兩肩飾有布甲模樣的織錦披膊,左胸
以金線繡出蛛網圖樣,腰跨掐金長鞘的珂雪寶刀,既有武将之威風,又不失精緻
講究。

  鬼先生打點妥當,掀簾而出,不一會兒工夫,内四部的教使接連被押入大堂,
大多披着睡褛,衣衫單薄,模樣既驚惶又狼狽,白日裏的高傲驕橫全被打回原形,
盡是二八年華的無助少女。

  金環谷衆豪士見狀,怪叫聲、口哨聲不絕于耳,淫邪目光不住在少女們玲珑
浮凸、幾近半裸的青春胴體上巡梭,偌大的廳堂裏頓有些悶燥起來,「骨碌」、
「骨碌」的吞涎聲此起彼落,空氣中浮挹數百名魯男子的汗臭與腥臊,爲次第升
高的體溫一蒸騰,竟連夜風都吹之不散。

  林采茵捏着手絹,巧妙地以薰了香的紗袖掩鼻,沒敢說什麽,倒是鬼先生待
不住了,蹙眉揚聲:「雲總镖頭何在?」

  一名豹頭環眼、蓄着短髭,面上刺有一行金印的勁裝漢子越衆而出,抱拳應
答:「雲某在。」

  「有勞總镖頭,先帶弟兄們出去,錦帶以上留下。其餘人等就地歇息,勿要
喧嘩,也不許擅離,騷擾天羅香的姐妹。若有違者,你且看辦。」

  金環谷将募來的江湖豪士分作五等,發給錦、青、玄、赤、褐五色腰纏,最
高是錦帶,最低則系褐帶。翠十九娘秘閣出身,武功非其所長,分等隻爲易于管
理,高低多半看的還是來曆,如陳三五出自鄲州龍妻觀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派,
縱使身手了得,也隻系得玄帶。

  被稱爲「雲總镖頭」的漢子名喚雲接峰,出自央土武學名門通形峰,一手
「通形勢掌」沉雄巧變,算得是内外兼修的高手。當年藝成之後,雲接峰受聘于
東海首屈一指的鎮海镖局,年紀輕輕便坐上了總镖頭之位,某次護镖時與人相争,
糾纏之下,失手打死對方。

  這種事在道上可說是司空見慣,況且亮旗喊镖之後,對方仍撕臉破盤,執意
動手,按江湖規矩,直與劫镖無異,本是打死無怨。豈料對方家人一狀告上府衙,
镖局東家聽說新到的鎮東将軍不近人情,恐受牽連,不肯花銀子打點,雲接峰遂
被捕下獄,坐了幾年黑牢,仇人仍不罷休,買通衙中押司,将他提了給北關派往
各地死牢拉丁的「兩生值」不由分說刺上金印,押送北方。

  中途,領兵的官長見他儀表堂堂,談吐不凡,探聽之下才知有冤,不忍他在
北關了此殘生,安排在距東海最近的一處草料場裏,三年後以軍伕除役,還領了
筆薄俸。

  雲接峰離開軍伍趕回東海,等待他的卻隻有妻離子散、家業無存,人生至此
無味,最終流落街頭,潦倒待死。十九娘素聞央土雲氏及通形峰的名頭,知此人
應有大用,這才将他帶回了金環谷。

  雲接峰與「目斷鷹風」南浦雲等,俱是十九娘麾下少數搬得上台面的人物,
所系的錦帶不同旁人,上綴青玉,又稱玉帶。放眼金環谷之中,有此待遇者不過
寥寥四人,相對于其他素質參差、良莠不齊的江湖豪士,無論武功或出身,都穩
壓旁人一頭。

  果然雲接峰聞言一抱拳,回頭沉聲道:「走!」

  也不理旁人,「潑喇!」

  一振袍襴,率先跨過高檻。青帶以降的金環谷豪士們雖不舍,想多看衣不蔽
體的少女們幾眼,掂量難當「通形勢掌」一擊,隻得摸摸鼻子魚貫而出,大廳裏
一下剩三十人不到,約與被押的天羅香教使相當。

  鬼先生于丹墀之上環視全場,見郁小娥立于階下,雜在錦帶豪士之間,怡然
笑道:「來人啊,給郁教使看座。」

  天羅香群姝中反應快的,見定字部五人皆未遭捆縛,也不像穴道受制的模樣,
早生疑心;聽得鬼先生一說,頓時明白是誰出賣了教門,無不扭過螓首,對郁小
娥怒目而視。

  郁小娥面色淡然,隻說:「多謝主人。」

  從容落座。攜來的四名定字部下屬立于身後,有的尴尬垂首,不敢與同門鄙
夷憤恨的視線相對,也有目光空洞,僵如泥塑木雕一般。

  郁小娥身旁隔了兩張太師椅,置着昏迷不醒的染紅霞與蘇合薰,左右的錦帶
豪士受有嚴令,未得主人的許可,不得擅自碰觸染二掌院的肢體身軀,爲防她突
然清醒、暴起傷人,刀出鞘劍亮鋒,圍得鐵桶也似,看似禮遇,實則戒備極嚴。

  大局底定,鬼先生笑顧郁小娥:「都齊了麽,郁教使?」

  郁小娥粗略一看,正想說沒見哪幾位,閣樓上又押幾名少女下來,其中兩人
雖赤着白膩的雪足,模樣狼狽,容色卻明顯勝過了其他女子,正是夏星陳與孟庭
殊。

  夏星陳粗疏慣了,睡夢中被人闖入閨房,連外衫都不及披,吓得從暖和的被
窩裏坐起,旋被一名九尺餘的巨漢攔腰熊抱,臀上頭下倒挂扛起,隻能胡亂踢腿,
尖叫不已,一身武功全然施展不出,就這麽失手被逮,堪稱内四部諸教使中最輕
巧的活兒。

  孟庭殊就沒忒好相與了。

  盈幼玉失蹤之後,孟庭殊懷疑她爲獨占玄陽,帶男兒躲将起來,夜裏常潛入
她房裏搜查;查得累了,索性和衣小寐,連日來皆如此。林采茵指揮金環谷豪士
逮人時,偏漏了盈幼玉處,隻抓得孟庭殊房中侍女。

  在一群僅着亵衣紗縷的俘虜中,衣着完好、僅赤雙足的孟庭殊顯得格外紮眼。

  夏星陳連下裳都沒穿,若非貪圖緞面滑潤,裹着織錦睡褛沒記得脫,此際光
裸的下半身可就任人欣賞了;饒是如此,亦不及長裙曳地、襟紉齊整,咬着梅瓣
般雪潤唇珠的孟庭殊清麗挺秀。

  她身量雖不甚高,卻瘦得恰到好處,便算上層層衣裹,看來仍十分苗條,襯
與細頸尖颔,水一般的腰背,無論容貌身段,皆是場中諸女之冠。

  鬼先生望了二姝一眼,見孟庭殊的左手捂着右腕,面色白慘,行走之間有些
微跛,汗濕的發鬓黏于頰畔,咬牙眥目的模樣既是不甘,又像忍着疼痛似的,不
禁揚眉:「怎麽回事?」

  押下人來的豪士們面色都不好看,爲首一名矮壯的光頭粗漢啐了口濃痰,恨
聲道:「這小浪蹄子下手忒辣,爲拾奪她折去兩名弟兄,另有幾人受傷。若非鳳
爺出手,隻怕還要死人。」

  他口裏的「鳳爺」指的是四名玉帶之一的「雲龍十三」諸鳳琦,出身西山道
九節鞭名門「九雲龍」自将鋼鞭改作一十三節,運使開來獰惡非常,十數條大漢
等閑難近。諸鳳琦不隻鋼鞭厲害,亦擅擒拿,孟庭殊定是被他扭脫腕子,才不得
不束手就擒。

  「小人也賞了她一記,可惜不抵張李兩位弟兄之命。」

  那人拍拍腰間闆斧,呸的一聲對孟庭殊怒目相向,猶不解恨。

  「鳳爺人呢?」

  鬼先生蹙眉。

  「還在搜樓子。」

  那人笑了。「說便是耗子,也要将天羅香樓縫裏的通通刮将出來,一頭也不
剩。」

  衆人皆笑。鬼先生也笑了,轉頭對孟庭殊道:「姑娘休怪。我手下這些豪傑
都是魯漢子,不懂憐香惜玉,非是有意唐突,忠人之事耳。」

  孟庭殊右腕扭脫,疼痛難當,連左大腿上被斧刃抹開的一道沁血細痕,似都
無有知覺;聽這蒙面男子語氣輕佻,氣憤更甚,咬牙道:「事已至此,要殺要剮,
悉聽尊便!你莫要──」眼前一花,黑袍男子竟已來到身前,捧起她扭傷的右腕,
輕輕轉動,動作輕柔,竟不覺怎麽疼痛。

  她懾于男子鬼魅般的身法,一時忘了反抗,「喀」一聲輕響,腕關已然複位,
疼痛大減;還未反應過來,身子蓦輕,竟被他橫抱起來。鬼先生單膝跪地,右手
環過她的肩頭,俐落地撕開她左大腿的褌褲,抹上藥膏,再以随身錦帕裹好,起
身将孟庭殊放落。

  「此乃帝窟五島的金創聖品「蛇藍封凍霜」不僅止血生肌,其效如神,傷愈
之後甚至不會留疤,絕不損及孟代使的天仙美貌,請孟代使寬心。」

  孟庭殊武功不弱,亦非任男子輕薄的脾性,過往出谷視察歸順的綠林組織,
稍有不敬者,輕則刺目斷手,爲此丢了性命的更不在少數,實因鬼先生太過利索,
根本來不及掙紮,直到離了他的臂膀懷抱、雙腳踏地之時,才有些暈然,腦子裏
熱烘烘的無法思考,隻餘雜識飛竄:「他……是男還是女?怎……怎地身上這麽
香?」

  鬼先生負手重上丹墀,霍然轉身,朗聲道:「諸位姐妹勿憂,在下今夜入谷
的手段雖激烈了些,卻非天羅香的敵人,冷鑪谷既不是被對頭攻破,也沒什麽奸
細、反叛,而是教門真主回歸,重領爾等,天羅香君臨武林的日子不遠啦,無論
黑蜘蛛或正道七大派,都不能再與教門相抗!」

  少女們面面相觑,比起這番天外飛來、雲山霧沼般的莫名話語,對方說些
「你們完蛋啦」、「老子強奸你們」、「天羅香從此是我的後宮」之類,可能還
容易懂些。

  孟庭殊到底腦筋清楚些,由心旌搖動間醒來,冷道:「哪個是真主?本門之
主隻有一位,是……」

  「自然是我。」

  鬼先生悠然道:「你若想說雪豔青,如今安在哉?天羅香千百年來固若金湯
的防禦一朝被破,你說的雪門主人在何處,有無現身來拯救各位?」

  孟庭殊一時無語,俏臉上仍帶桀骜,片刻才哼道:「未敢以真面目示人,算
哪門子真主?不過是藏頭露尾的鼠──」忽然失語,卻是鬼先生拿下覆面黑巾,
露出一張眉目疏朗、五官端正,充滿男子陽剛氣息的英俊面孔,嘴角揚起一抹潇
灑不羁、似笑非笑的彎弧,猶如雲破月來,直将滿廳男子都比了下去。

  孟庭殊料不到他說露臉就露臉,彷彿是自己一說便允似的,胸口怦怦直跳,
面頰頓時烘熱了起來,本欲轉開目光,眼睛脖頸卻都不聽使喚。蓦聽身畔夏星陳
喃喃道:「……好帥喔。」

  才突然省覺,搖了搖小腦袋,恨不得往每個目瞪口呆的同門臉上都抽一把,
俏臉倏沉,厲聲道:「成王敗寇,勝者留存,本是武林争雄的不易法則!今兒我
們認栽啦,你要怎的,我無話可說。然我教門千百年的傳統之中,從沒有男子當
家作主的事,莫說你沒待過一天的冷鑪谷、學過一招天羅香的武功,便以男兒之
身,休想妄稱天羅香道統!」

  冷鑪谷一夜失陷,怎麽想都和黑蜘蛛脫不了幹系。孟庭殊料對方一意以天羅
香之主自居,興許正是黑蜘蛛倒戈的關鍵,橫豎眼下輸得不能再輸了,此間不定
藏有反敗爲勝的契機,否則勝負既分,還争個名分做甚?是以不能松口。

  鬼先生不慌不忙,從容道:「孟代使恐怕不知道,雪豔青之師、教門的先代
門主,便是貨真價實的男兒身罷?」

  孟庭殊一怔,怒道:「你胡說!」

  「何以見得?」

  鬼先生笑道。

  「先門主……先門主……」

  她本欲抗辯,突然發現自己對這位「先門主」一無所知,自她入谷以來,天
羅香主事者一直是姥姥,再大點才知門主是不常露面的雪豔青;這位身量出挑、
毫不遜于昂藏男子的武癡門主一年到頭都在閉關,直到教門開始對綠林用兵,才
較往昔易見。

  孟庭殊這才驚覺:自己連「先門主是雪豔青之師」一事都不知道──倘若真
有其事,非是男子信口胡謅的話。

  天羅香不重宗脈,也未如其他正邪門派,依字輩排行區分長幼,除了極少數
的特例,教内授藝的兩造之間,不會刻意定下師徒名分。

  「恐怕姥姥也沒告訴你們,」

  丹墀上的男子續道:「殺死八大護法、幾乎毀滅天羅香的明姓女子,亦是先
門主之徒、雪豔青的師妹,她與天羅香的過節,乃教内的派系、權位鬥争,不是
天上掉下來的敵人罷?」

  孟庭殊無言以對,雖仍怒目相視,心底不無動搖。

  蓮覺寺一戰失利後,教門内流傳各種耳語,其中一項,便是「那賤人使的是
本門武功」據說出自照拂重傷護法的使女之口,雖被方護法等嚴密禁止,最終仍
洩漏了出來。

  黑衣男子彷彿看穿她努力抑制的疑惑,露出俊朗笑容,和聲道:「雪豔青并
非真主,不過是姥姥爲了私心,推出來掩人耳目的傀儡,此事護法們多半知曉,
有的是不敢說,自也有同流合污,一意掩藏的。

  「天羅香本有師徒傳承,也區分字輩排行,講究宗脈,與江湖上盛行者并無
二緻。是蚳長老爲了掌握權力,培養親己,才于近十數年間抹煞舊制,歪曲成法,
造成如今不倫不類的怪異景況;若非如此,怎輪得到她中意的人占盡好處,餘人
卻隻能撿殘羹剩飯吃?」

  孟庭殊與夏星陳對望一眼,不約而同想起了盈幼玉,忽覺此人所說,未必不
是道理。有了師徒便有宗脈派系,雖有嫡庶親疏之别,要是太過厚此薄彼,仍不
免受人非議。

  但天羅香沒有這些「包袱」資源的分配全操縱在姥姥手中,她看上的便拿得
多,拿不到的人,亦無同宗一脈的師父長老出面代爲争取,隻能黯然接受。便在
姥姥刻意培植的人裏,彼此之間也沒有上下相因的羁絆,人人隻向姥姥負責,如
左晴婉左護法失寵了,方蘭輕方護法仍是姥姥的鐵杆嫡系,不會爲「師姐」抱不
平;方護法指點過幼玉劍法,但盈幼玉不會以方系人馬自居,永遠隻是姥姥的親
軍……

  鬼先生靜靜看着自己投下的這包硝藥,在少女之間醞釀發酵。

  并非所有人都像孟庭殊這樣腦筋靈活、積怨甚深,然而一旦惡意成形,姥姥
對她們做過的事,無論好壞,将有另一番令人發指的诠釋。由内部崩解敵人、讓
她們徹底變成自己的一部份,毋甯是最高明的征服手段。

  他滿意點頭,瞥了林采茵一眼,低道:「好生打點,我去去就回。」

  林采茵碎步趨近,小聲道:「我陪主人一塊兒去。」

  鬼先生笑道:「你想讓我把場子留給郁小娥麽?」

  林采茵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咬着紅嫩的櫻唇,退到了一邊。

  鬼先生神采奕奕,擡頭朗笑道:「我是不是空口白話,蚳長老自會給諸位一
個交代。我與諸位決計不是敵人,而是因緣牽系、一脈相承,諸位日後便知,此
際毋須憂慮。接下來,我将請林代使與諸位說分明。」

  階下夏星陳捧着燒燙的面頰,細聲喃喃道:「……他是說姻緣麽?好好喔!」

  孟庭殊低斥:「你閉嘴!」

  鬼先生遙眺着郁小娥的方向。「來人,送郁教使返回分壇,明兒再召集外四
部衆位姐妹,與她們詳細布達。」

  這話卻是對她周圍的錦帶豪士說的。一名領頭模樣的金環谷衛士手按腰畔刀
柄,躬身說道:「郁教使,請。」

  郁小娥面色如常,起身朝鬼先生、林采茵行禮,順從道:「小娥告退。」

  偕四名手下離開,前後均有跨刀佩劍的錦帶級豪士扈從,鬼先生看似待之以
禮,防備之心絲毫不減,連瞎子也看得出。

  不放郁小娥回去,捱到天明,難保外四部不會生變;然而以郁小娥在外壇的
影響力,真要糾衆反抗,縱無勝機,亦決計不能無血弭平。鬼先生要的不是空蕩
蕩的死谷,在「七玄一宗」的大義下,谷中諸女将來都是他的部屬,追本溯源,
還比金環谷以銀錢招募的雜牌軍更親些,折了哪廂都是損失,絕非上算的好買賣。

  以節制外四部的名位拉攏,固是羁縻,但以郁小娥的野心,若太過自由放任,
回頭便要噬主,須得恩威并施,教她時時繃緊了皮,警醒惕勵,才不緻失了分寸。

  鬼先生安排停當,忽瞥見後堂通道的簾幔之間,立着一抹烏黑衣影,正是黑
蜘蛛的使者荊陌,明白時候已到,抱拳了作個四方揖,迳往後進行去。林采茵癡
望着他颀長的背影,直到簾幔放落、袍角靴影都不複見,才戀戀不舍地回頭,恰
迎着階下孟庭殊輕鄙的目光。

  「看來,是我們錯怪郁小娥啦。」

  孟庭殊冷蔑道:「原來勾結外人的叛徒,一直都是你啊,林采茵。」

  林采茵玩弄着胸前的大蓬魚骨辮,瞇眼道:「庭殊,你怎這樣說話?主人欲
混一七玄,讓千百年前一脈同出的手足骨肉,重新團結起來,此後天下五道再沒
人欺侮咱們。你是七玄,我是七玄,主人亦是七玄,何來反叛?」

  孟庭殊「哼」的一聲,擡起姣好尖細的下颔,冷笑道:「七玄是什麽東西?
我隻知教門養我、育我,拉拔我成人,背着教門私通谷外之人,便是吃裏扒外的
畜生!幼玉失蹤了,我還道是躲藏起來,如今一想,莫不是你下的暗手,好教外
敵入谷之際,少了個紮手的點子!林采茵,天羅香有哪一點對不起你,教你這般
包藏禍心,背叛教門?」

  林采茵微微變色,尚未還口,夏星陳卻已轉過頭。

  「庭殊,你們不要吵架,林姐才不是你說的那樣。況且他……那人說話我覺
得也有些道理,禁道不是哪個說進便能進的,領路使者放他進來,說不定與教門
真有姻緣……呃,我是說淵源……哎呀,怎麽會說錯了呢?」

  捧着發燒的面頰,呵呵呵地傻笑起來。

  孟庭殊幾欲暈厥,恨不得抽她倆耳刮子,可惜腕傷不便,怒氣更甚。

  「你腦子壞了麽?外人入谷,是林采茵領的路!方才那女人是玄字部的領路
使荊陌,你眼瞎了才沒認出!那人扯什麽先門主之事,全是避重就輕……你莫見
他生得俊,魂兒都飛了,分不清曲直!」

  「……他是挺俊的嘛。」

  夏星陳委屈道:「況且,你不總說姥姥偏心,隻對幼玉好麽?他說得有理,
若姥姥是幼玉的師傅,那我們的師傅呢?光姥姥有徒弟,都向着她,将來我們老
了,誰來照拂咱們?我覺得換個好看又明理的男人當門主,似也不壞。」

  孟庭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向知道夏星陳蠢,萬萬沒想到竟蠢到
了這般田地,一口氣沖上胸臆郁塞不出,差點兒咬牙「咕咚」一聲氣暈過去,踉
跄退了小半步。

  夏星陳忙不叠伸手,身子一動,絲褛下擺飄動,兩條白生生的美腿若隐若現,
細膩如頂級象牙的乳白大腿内側掠過一抹晶亮水痕,蜿蜒直至膝間,其稠如薄漿,
末端挂着飽膩的液珠,未被遽然而動的美腿甩落。

  (這妮子……居然這麽濕了!

  眼前绮景無比香豔,說不出的誘人,露出這般淫态的又是平日相熟的姐妹,
再加上窺淫的刺激與興奮,孟庭殊粉頰脹紅、耳根滾燙,怔然不過一霎,旋被湧
上的狂怒所攫,左掌松開腕子,反手掴她一記!

  夏星陳被打得莫名,孟庭殊氣力未複,左手更非慣用,這下看似疾厲,勁道
卻有限。夏星陳捂着面頰,瞠目結舌,俏臉之上連紅腫也無,甚至不怎麽疼痛;
順着姐妹淘的視線低頭,忽覺腿心裏溫膩一片,才知她看的是什麽,正欲辯解,
隻聽孟庭殊咬牙恨聲道:「……下賤!」

  夏星陳也不是個沒脾氣的,心虛、慚愧、羞赧、惱怒……交迸之下,身子的
反應還快過了思路,信手一推,推得孟庭殊微向後仰,本能舉手遮護,一動卻痛
得蹙眉,又脫力垂落。

  倉促間,夏星陳沒想她傷了腕子,見孟庭殊肩臂甫動,意識到對方武功高出
自己一截,平日對練時被壓着打的恐怖記憶湧起,順手一攫,恰捉住她腫起的手
腕。孟庭殊痛白了俏臉,幾欲跪落,左手忙一抓夏星陳的手臂,尖聲道:「放手
……放手!」

  指甲幾乎刺進肉裏。

  夏星陳陡被尖嗓一喚,三魂都去了七魄,手臂一吃痛,掌中不覺加勁,見孟
庭殊疼得眼角迸淚,所握之處又燙又腫,才想起她傷了手腕,趕緊松開:「庭殊!
我不是……不是故意──」「噗」的一聲輕響,嬌俏小臉忽露出怪異的表情,低
頭一瞧,赫見半截劍尖突出胸膛,烏膩的血珠溢于鋒緣,欲墜未墜,似将積汩,
怎麽瞧都覺紮眼,彷彿身體不是自己的,所見無比陌生。

  「庭殊……好痛……好……好痛……我好冷……」

  慢慢委頓坐倒,雙手因疼痛與恐懼揪得更緊,唇面血色飛快褪去,茫然無依
的淚水滑落面龐,彷彿還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事。

  孟庭殊嗚咽出聲,雖想拉她一把,腫脹的腕子卻不由心,隻得跟着跪坐下來。

  見夏星陳身後,林采茵随手拔出血淋淋的長劍,在大紅絲褛上抹幾下,仍抹
不淨血迹,嫌惡之色乍現倏隐,「匡啷」一聲扔了劍,以白絹揩手,微瞇的美眸
瞟向夏星陳褛擺掀開的腿間,透出的目光既冰冷又怨毒,隐有些瘋狂,與她記憶
之中的林采茵簡直不是一個人,額際沁冷,也不知是疼痛抑或恐懼所緻。

  「啪」的一聲,夏星陳趴倒在她斜坐的腿裾間,一股溫熱黏膩的奇異液感,
熨着她光滑細膩的大腿肌膚迅速蔓延,宛如尿了身子,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是夏星
陳的血。

  離體的鮮血以飛快的速度失溫,片刻即涼冷漿涸,似能清楚感覺血液的形狀
份量。

  孟庭殊極是好潔,本欲将屍體推開,未受傷的左掌一觸夏星陳腦後,「嗚」
的一聲,淚水湧入眼眶,不忍掙出右腕,想起此生與她作别的最後一句話,竟是
「下賤」二字,輕撫着故友蓬亂的秀發,咬唇眥目,任由淚水滾落,一個字、一
個字地擡頭質問:「你憑什麽殺她?」

  林采茵回過神來,強笑道:「我是救你,庭殊。出手晚了,現下躺地上的,
不定就是你啦。她掐你脖子呢。」

  在場群姝終于明白:這是睜眼說瞎話,本有些搞不清楚狀況的,此際也省得
是她屈殺了夏星陳,隻不知爲了什麽。

  「還有,」

  林采茵似乎心有不甘,抿着唇又補一句。「你不也說了麽?這小妮子就是下
賤,死也不冤。」

  孟庭殊憶起她适才盯着夏星陳腿間的那股怨毒,忽明白過來,隻覺既惡心又
荒謬──你竟爲了這種理由,奪走了同窗姐妹的性命!

  星陳,對不住,是我錯了。她心想。你一點都不賤。

  你隻是笨了點,又沒用,但一直都是個好人,是……是好姐妹。若有來生,
你要聰明些,别再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了,對你沒好處的。

  「林采茵,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她擡起頭來,笑容冷蔑。

  「我罵的不是夏星陳。此時此刻,在這冷鑪谷之中,哪有比你更下賤的?你
不愛惜教門的栽培,拿身子供男人享用,也就罷了;引外人穿越禁道天險,出賣
無數同門,也就罷了;爲了你那幼稚無聊的嫉妒之心,連同門姐妹都能随意殺了,
莫非你也知道自己不過是男人的玩物,幾時像破布般随手給扔了,也不奇怪──」
「住……住口!」

  林采茵猛扯發辮,精緻的五官忽扭曲起來,橫眉豎目,宛若修羅夜叉,擡起
綴蝶的繡鞋将兩人踹倒,提劍一通亂刺:「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

  孟庭殊被夏星陳的屍身所壓,逃都來不及逃,所幸林采茵怒紅雙眼,看也沒
看胡戳一氣,悉數落于夏星陳之背,将她纖薄好看的背脊戳了個血肉模糊。

  現場不隻天羅香衆人驚呆了,連混迹江湖、慣于刀口舔血的金環谷豪士們亦
攪舌不下,見美貌溫柔、說話細婉動聽的林姑娘搖身一變,竟如惡鬼附身一般,
無不倒抽一口涼氣,暗忖:「能弄得這等瘋婆娘千依百順、俯首貼耳,主人的是
有通天之本領!」

  孟庭殊隻短短尖叫兩聲,便咬舌強迫自己住嘴,瞪着瘋狂亂刺的林采茵,像
是看透了這人似的,雖駭得無法出聲,眸光中的輕鄙、不屑乃至同情憐憫,猶如
不息之箭雨,不住穿透濺起的溫細血點,持續傷着林采茵。

  女郎将劍往地上一拄,咻咻細喘,心頭湧起難以言喻的挫敗與不堪。

  ──一定……一定要教她比死還痛苦百倍、千倍,後悔曾這樣對我!

  林采茵霍然提劍,踏前一步,隻不肯給她個痛快,顫着腕子沒出手;見孟庭
殊目光倔強,本想先刺瞎她的雙眼,蓦地想起一事,染血的劍尖往她頰上輕抹,
果然孟庭殊全身發顫,堅持不過一霎,終于别過視線。

  「啊,我都忘啦,庭殊你最愛乾淨了,是不?」

  林采茵微瞇着眼,柔聲笑道:「這可是星陳的血呦,你們倆感情忒好,怎也
嫌髒?」

  孟庭殊身子僵硬,修長的鵝頸拼命後仰,卻非擔心她劃花臉蛋什麽的,倒像
劍上挑着毒蛇青蛙,敢情是潔癖發作,惡心難抑;不過片刻,終如豁出去般,睜
眼怒叫:「你要殺便殺!我才不──」蓦地眼前綻開一蓬粉霧,一股異樣的腥甜
鑽入鼻腔,孟庭殊身子微晃,眼冒金星,立時認出是何物,凜道:「七鱗麻筋散!
你……你幹什麽!」

  「是我玄字部特制的七鱗麻筋散。」

  林采茵露出淺淺梨渦,含笑糾正她。「配方與你華字部多有不同,就算你帶
着解藥,也解不了這麻筋散。」

  「七鱗麻筋散」乃天羅香獨門的迷魂藥,以七種毒蟲粉末混合而成,八部又
各有不同;玄字部用毒自來是八部之首,配方刁鑽更勝七部,孟庭殊知她所言非
虛,休說倉促間未攜帶解藥,便是硬服華字部配制的解藥抗毒,隻怕藥性相沖,
适得其反,咬牙道:「你……你殺了我罷。」

  全身軟綿綿的,連說話都有些費勁,想咬舌自盡也使不上力。林采茵沒搭理
她,命豪士押一名仆婦取酒來,拍開泥封,不知往裏頭扔了什麽,随手搖勻,笑
吟吟道:「适才捉拿孟代使的,是哪幾位大哥?」

  喊了幾聲,才有四人推搪出列,神色警省。林采茵甜笑道:「幾位辛苦啦。
我這兒有點東西,給幾位大哥壓壓驚,請上前來。」

  爲首那人正是與鬼先生報告的光頭漢,猶豫片刻,苦笑:「林姑娘,不是小
人信你不過,貴師門是江湖有數的使毒行家,不管林姑娘往這酒裏投了什麽,在
場恐怕沒人敢喝。林姑娘,您就饒了小人們罷。」

  「這位大哥怎麽稱呼?」

  林采茵笑容不改。其實衆豪士中,有不少垂涎她的麗色與溫婉,對鬼先生之
豔福是既羨又恨,然而看了夏星陳血肉模糊的屍體,恁是再怎麽好色,盡都沒了
胃口,對她的恐懼遠遠大于一親芳澤的沖動。

  「小人麻福,江湖弟兄賞臉,有個渾名喚作「混江鼋」」

  那人騎虎難下,硬着頭皮回答。他雖使一雙闆斧,卻是橫練排打出身,身闆
兒粗厚,因一頭秃瘡,腦頂寸草不生,得了個「癞頭鼋」的外号,本人則自稱
「混江鼋」。

  林采茵見他形貌猥瑣,甚合心意,笑容益發甜美可人。

  「麻大哥,這罈新醅粗酒算不得賞賜,會給人笑話的。」

  她伸出纖長的食指往廳中一比,悠然道:「可孟代使就不同啦。她是教門内
四部的菁英,不僅出身高貴美若天仙,更是處子之身,得了她的元紅,還能功力
大增……你說,這樣算不算是厚賞?」麻福聽得一愣,回頭打量幾眼,「骨碌」
一聲咽了口唾沫,把心一橫,叫道:「既然如此,小人恭敬不如從命啦!」

  束緊腰帶大步上前,滿滿舀了一杓,仰天飲盡。

  「林姑娘,小人喝啦,你待如何?」

  林采茵道:「我将七鱗麻筋散的解藥投進酒裏,這藥最吃酒力,一會兒發散
開來,便即走遍全身,教麻大哥成了一名藥人,全身之血都能解毒,恰恰是孟代
使所需。」麻福聽得露出苦笑。「林姑娘,你讓這小浪蹄子吸老麻的血……這太
不地道了罷?」

  「吸血的效果最好,不過以孟代使如今景況,莫說咬出血來,怕連麻大哥一
塊油皮也擦不破。」

  她瞇眼微笑,雙頰暈紅:「若是麻大哥不嫌煩,願意流點汗給她嘗嘗,或往
孟代使香噴噴的嘴裏吐點唾沫,吃得多了,也能有點效果的。」

  麻福眼睛一亮,終于明白這酒的好處,搓手嘿嘿兩聲,卷起了袖子。

  「老麻且來試試,這小浪蹄子的嘴有多香!」

  孟庭殊渾身僵冷,連想像都惡心得将要反胃,又悲又怒,厲聲道:「林…
…林采茵!你要殺便殺,何必……何必耍這等花樣!」

  林采茵笑道:「庭殊,我們玄字部的七鱗麻筋散與你們的不同,半個時辰内
若不能解,經脈不免受到損傷,元功渙散修爲倒退,那是一定有的;拖得長了,
怕手足不甚靈便,從此成了廢人。」

  孟庭殊魂飛魄散,怒道:「你──」那麻福卻已來到身前,一捏她的頰颔,
獰笑道:「小婊子!你殺我張、李二位兄弟時,不是挺威風的麽?怎麽想得到會
有今天!」隻覺觸手膩滑,竟比眼睛瞧的還要柔嫩細緻,色心大起,一路順着頸
颔摸到鎖骨,處子肌膚的緊緻飽水,果非妓院的娼婦可比,連小巧的鎖骨都是滑
潤潤的,指尖如碾細粉,絲毫不覺骨硬。

  他摸得興起,一隻魔手順勢滑進衣襟裏,貼着肚兜上緣滑了進去,頓覺指掌
之滑,乃平生僅見,孟庭殊的奶脯雖然細小,乳質卻綿軟得不可思議,乳峰下緣
沉甸甸的,墜成了渾圓形狀,手感不遜于沃乳,細緻精巧猶有過之,彷彿全無毛
孔。他忍不住大力揉捏幾下,享受那嫩乳在掌中恣意變形、幾要化成膏液流去的
綿細,揉得孟庭殊嗚咽出聲,不知是因爲疼痛抑或羞恥。

  天羅香諸女看得激憤起來,紛紛起身,或斥喝或哀告,莺啁燕啭此起彼落,
襯與孟庭殊含垢忍辱的嗚嗚悲鳴,意外地令人血脈贲張。

  「林采茵,快叫他住手!」

  「林姐……你别這樣!」

  「奸賊!你敢辱我天羅香門人,定教你死無葬身之地!」

  「都給我住嘴!」

  林采茵愀然色變,柔荑一揮,錦帶豪士們各出兵刃,将一衆教使分押兩旁,
清出居間的場子來,隻餘麻貴與孟庭殊兩人伴着夏星陳逐漸失溫的屍體,上演那
不堪入目的淫辱狎戲;有些手腳不甚乾淨的,将所押的天羅香教使或閉穴道或縛
手腳,對着無法反抗的青春胴體上下其手,權作助興。

  蓦聽一聲清叱:「乘人之危,豈是男兒所當爲!姑娘,你也是女子,怎能
……怎能如此?」

  聲音雖弱,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霜凜,正是染紅霞。她初初醒來,既不知身
在何處,亦不曉所見何人,卻見得廳中夏星陳悽慘的屍首、麻福之猥瑣,以及孟
庭殊的悲憤欲絕,此事不管放到何處,皆是天地不容,豈能坐視?

  林采茵聽得檀郎吩咐「不許任何人碰一碰她的身體」早已打翻醋罈,前金後
謝摻作一處,咬牙振袖:「要你多事!來人,給我掌嘴!」

  左右面面相觑,無人敢動。

  林采茵索性撩裙下階,仗着染紅霞要穴被封,粗暴地捏開她的下颔,迳以手
中染血的白絹縛口,冷笑道:「二掌院,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有閑心理會旁的?」

  染紅霞動彈不得,卻無懼色,一雙美眸直勾勾地望着她,英華與正氣凜冽逼
人,刹那間令林采茵生出一股自慚,胸中煩躁;别過頭去,赫見一旁的蘇合薰睜
開眼睛,依舊是面無表情,無恨無憫、波瀾不驚,彷彿眼裏所見,不過頑石朽木,
連動氣的價值也無。

  林采茵冷不防地甩她一巴掌,打得蘇合薰嘴角破裂,滲出血絲。

  「可沒人教我不能動你。」

  林采茵瞇眼一笑,壓低嗓音:「你好好瞧着,一會兒便輪到你啦。」

  忽地滿場騷動,原來麻福将孟庭殊的襟口肚兜揉得奇皺,腰帶更是早已松脫,
領襟滑至臂間乳下,露出光裸渾圓的香肩,膚光勝雪,沾滿麻福晶晶亮亮的口水,
他竟将露出的肌膚都舔上了一遍。

  女子纏腰不甚易解,拉扯之間,漢子漸漸被孟庭殊軟弱的掙紮、忍着恥辱的
绯紅臉蛋,以及又恨又無力的悲鳴弄得興奮起來,硬除纏腰未果,注意力轉到薄
薄的褌褲上,「嘶──」的清脆裂帛聲落,将染血的裙裳褲管撕去,露出白白嫩
嫩的下半身來。

  孟庭殊不比股腴的夏星陳,小腹連着雪臀都是窄窄薄薄的,瘦不見骨,兩條
腿又細又直,骨肉勻停似幼女含苞,修長的比例卻是不折不扣的成熟女郎;鬼先
生替她裹金創的手絹,将細直光滑的左大腿綁得微凹,出乎意料地顯露一絲肉感,
強烈激起男子侵犯蹂躏的欲望。

  她下身的遮掩盡除,吓得尖叫起來,不斷踢蹬:「不要!不要……不要過來!
你……走開!嗚嗚嗚……」

  平日輕輕一蹴便能取他狗命,此際卻軟得像棉花,搔都搔不到癢處。麻福笑
着讓她踢了幾下,頭臉不避,随手一撥,将蹬來的細腿撥甩開來,露出腿心嬌嫩
的花唇。

  孟庭殊股邊劇痛,恐是麻福手勁大,這一撥竟扭了髋關,柳腰扭顫幾下,卻
無力将雪瑩瑩的腿髀轉回,倒像她自開了大腿,欲迎男子似的,左右怪叫不絕,
直令她羞憤欲死。

  麻福将她另一條腿扛上肩,大手探進腿心子裏,粗糙的指頭就着夏星陳的濕
濡血漬,毫不憐惜地搓揉嬌嫩的蒂兒。那處平日連孟庭殊自己洗浴,都舍不得多
用點氣力,此際卻像被沾了砂礫的粗麻繩往複擦磨,痛得她纖腰扳直,勻薄的臀
股不住僵顫,痛楚起初像火炙,後來又像是用刀生生刮去一層皮;末了已無半分
知覺,對方指上的血到底是夏星陳或她的,連孟庭殊自己也分不清。

  麻福欲火中燒,感覺指尖溫膩,隻道是少女動情,淫笑:「你這下賤的小浪
蹄子!忒快就想要了麽?裝什麽三貞九烈!看老子生生肏死你!」

  七手八腳地去解褲帶。

  林采茵笑道:「麻大哥,你要給孟代使解毒呀!怎都是你吃她,也不讓人家
吃點。」

  衆豪士大笑。麻福邪火沖天,心中「呸」的一聲,連肏了林采茵母女祖宗幾
十遍,不敢明着拂逆,靈光一閃,依舊是一手解褲帶,一手捏開孟庭殊的小嘴站
起身來,沖諸人笑道:「不好意思啊,兄弟現醜啦。自家人瞧自家人,千萬别笑
話啊。」

  怪叫口哨聲此起彼落,連原本被趕到外頭去的青帶、玄帶豪士,亦都聞聲圍
過來,廊庑間滿滿的都是人。「唰」的一聲,麻福将褲子褪到靴踝間,胯下露出
一條又粗又黑、剛毛硬卷的醜物,羶濃的男子體味撲面而來,光嗅着便覺肮髒,
也不知有多久未曾好好洗過一次澡。

  「孟代使,你加把勁吸,縱吸不出血來,老子心情一美,也喂你吃點好的,
看能不能讓你别做殘廢!」

  說着下身一挺,滿滿地将那物事塞入孟庭殊的小嘴裏,直抵咽喉!

  第百五五折灰翳蔽日,矯矢騰空孟庭殊「嘔」的醫生瞠大杏眼,隻覺得異物
幾乎插裂嘴角,帶着駭人的兇暴貫入咽底,刹那間竟令她産生喉管脹破的錯覺,
仿佛被一根杯口粗細的木杠插入腹中,連痛楚都不及占領知覺一,湧上的是即将
窒死的巨大壓迫——麻福捏着她的颔關,直把少女柔軟的喉管當做膣管,不住用
毛茸茸的下腹沖撞着她劇烈變形的嬌嫩嘴唇,口中「荷荷」有聲,伴随着孟庭殊
難以自抑的抽搐與嗚咽。

  「快……快停手!」

  一名元字部的教使不顧一切地喊:「她會死的!」

  被身後豪士一勒雪頸,才沒再出聲。

  孟庭殊因嗆窒與疼痛而瞪大的眼眸飛快失去神采,眼白一翻,嗚咽聲成了駭
人的呃呃怪響,左手胡亂揪着麻福粗壯的大腿,卻連一條白痕也刮不出,「啪」
的一聲小手送墜,原本僵顫的纖薄腰闆一癱,一屁股坐落裙腿,爛泥般不再動彈。

  林采茵理智漸複,沒想再弄死一名内四部教使,這才喝止麻福。

  麻福「呸」的一聲拔出陽物,松開雙手,孟庭殊斜斜倒落,動着了傷腕才痛
醒過來,趴在地上幹嘔片刻,好不容易緩過氣,俏臉上涕淚橫流,貝齒、嘴角都
滲着血絲,顯是麻福沖撞所緻。

  她這時才漸能辨出男子留在口裏的腥臊鹹苦,那難聞的汗臭垢膩混着一絲尿
騷味,似還垂挂鼻端,中人欲嘔,難以想象适才那物事不僅通入她嘴裏,甚至插
進喉咽……孟庭殊不由一顫,趴在地上嘔吐着,邊咳邊嗆,一股難以言喻的委屈
和屈辱襲上心頭,眼眶淚湧,隻咬着牙沒哭出聲。

  「臭花娘,你别怪老子啊!是你自己不濟事,撐不到你麻大爺射出來,不是
大爺不給解藥啊!」

  麻福一口唾沫吐上她汗津津的粉臀,晃着垂下的大肉棒,一點兒也不怕旁人
看,得意洋洋,頗有幾分炫耀的意思。

  他胯下物事雖不算長,卻較常人粗得多,包皮褪下之後,露出水煮蛋大小的
黝黑肉菇,居然不是圓鈍形狀,不僅比例尖狹,至馬眼處還突出嬰指般的小半截,
連同尺寸分量,活像切下一截鼈首安在腿間似的,滑稽怪異到令人笑之不出,隻
能啧啧稱奇。

  「老麻,原來你的外号是這麽來的呀!」

  豪士中有人調侃。

  「合着長的不是雞巴,居然是甲魚。」

  滿堂轟笑。

  麻福仰天哈哈兩聲:「你小子眼紅麽?這人的雞巴能有多大?老子這話兒還
大過甲魚!」

  見孟庭殊嘔吐聲止、艱難地移動手肘,想要爬行逃開,隻是速度慢極,扭半
天也不見前進寸許,棉花似的小翹臀一扭一扭的,曲線華潤、粉肌透紅,養眼至
極。

  他摸清孟庭殊的罩門,知這小妮子有嚴重的潔癖,一遇肮髒便頭皮發麻、渾
身僵硬,比死還難受,有意折辱,伸出靴尖踏住她赤裸的腳掌心子,獰笑道:
「你上哪兒呀孟代使?這都還沒完哩。」

  腳掌心自來敏感,雖未刻意用勁,幾百斤的粗壯神曲踩落,仍教孟庭殊昂頸
慘叫,蹠骨疼痛欲裂,再難寸進。麻福拽她腳踝拖近,孟庭殊本欲撐轉嬌軀,不
料身下頓輕,被頭下叫上斜斜提起,隻上身左半邊撐在地上,避免拖動傷腕。

  麻福将她沾滿塵土的小腳湊近口邊,哪理她驚呼細喘、掙紮扭動,血盆大口
一張,津津有味地吮着玉顆般的小巧足趾。

  孟庭殊的腳掌就跟她的人一樣纖細,足趾平斂,趾骨渾圓,正因沾了沙土,
益顯出肌色白皙,掌底趾間等肌膚較薄處,均自地下透出一抹粉酥酥的橘紅潤澤,
說不出的可愛。麻福大口大口地又吃又舔,咂咂有聲,手中所握如一隻雪嫩白菱,
從塘底污泥新剝而出,逐漸顯露出鮮滋飽水的菱肉來,光看亦覺美味,不枉他吃
得這般忘形。

  旁邊有些抱着瞧熱鬧的心态、不時嬉笑揶揄的,這時不禁收了笑聲,隻覺口
幹舌燥,也想上前品嚐些個。

  孟庭殊又癢又惡心,身子軟綿綿地使不上勁,被單吊起一條粉緻緻、汗津津
的纖細玉腿,怎麽也掙不開,正自難受,「啊呀」一聲下身忽然落地,帶着濃重
捍衛的胖大身軀旋即壓上玉背,滾燙粗糙的異物堵上玉門,一徑頂着,卻是麻福
趴上了身。

  她吓得尖叫,還來不及掙紮,蓦地腦後一痛,麻福已拽着她的頭發,強行将
小臉扭了過來,淫猥醜陋的面孔湊近,便要去吻她的嘴唇。且不說口臭黃闆牙,
這張嘴才剛舔過她的足底泥,孟庭殊思之欲嘔,死活不肯張嘴,麻福不煩起來,
一壓傷腕,趁她痛得叫出聲時,一把吸住兩片軟軟的唇瓣,将灰白如鱷的寬扁大
舌深入檀口,吮著少女口中芳澤。

  孟庭殊「嗚嗚」搖頭,不幸頭發被他揪住,光是僵持不動都疼得迸淚,況乎
掙紮?然而更可怕的事情才正要發生。壓迫着她的粗壯雄軀前移,原本隻堵在股
間的一團灼熱異感,忽變得輪廓清晰起來,猶如一條粗硬的木橛子,直往最嬌嫩
的腿心裏頂,位置卻大出她的意料——「啊……不要……那裏不要……痛……呀
——」

  漢子的蠻橫粗暴,讓過程快到她不及反應,撕裂的劇疼卻長得不可思議,随
着時間流逝不斷堆疊,持續增幅……

  「好痛……好痛啊!」

  孟庭殊僵直腰臀瞪大眼睛,隻覺得身子似乎從肛菊處被硬生生撕成了兩半,
搠如身子裏的根本不是什麽木橛,而是椽柱一類的巨物,直将她的下身搗得稀爛,
什麽也沒剩下。

  麻福可不懂什麽叫憐香惜玉,硬捅進少女嬌嫩柔弱的小菊花裏,「嘶——」

  的一聲仰頭一顫,陶然到:「娘的!真他媽夠緊。」

  乘着血潤大聳着,伸手掰開兩瓣細嫩的雪股,唧唧唧地悍然進出。

  初時孟庭殊慘叫不止,每一捅都讓尖叫哀鳴的程度不住攀升;末了似連叫喚
的氣力也耗盡,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痛白了的小臉上涕淚橫流,目焦渙散,
十指痙攣般不住屈伸,嚓嚓刮地,忠實反饋着股内的劇烈痛楚……

  她勉強睜着模糊的淚眼,突然有種神魂出離的錯覺,仿佛那個正在抽搐、哭
喊着的并非自己,旁觀那樣的悲慘苦痛,令她不僅怃然,多少動了恻隐之心。

  在她們眼中……在所有人眼中,我就是這般模樣麽?散着金星的朦胧視界裏
其實能隐約辨出一雙又一雙的靴鞋,她并不真的知道有多少人在看,不願去想在
她們或他們眼中,自己究竟還剩下什麽。

  就讓那個畜生侵犯後庭好了。唾沫、汗漬,甚至是更惡心千百倍的東西,她
都能一滴不剩地吞下去;無論遭遇什麽樣的對待,根本不失,将來都能讨回來!
待解了「七鱗麻筋散」的藥性——麻福隻覺得她股中潤滑,抽動益發暢快,想是
腸液分泌,令陽物出入順遂,大手一揮,「啪!」

  在臀上留下一枚殷虹掌印,笑道:「小婊子,大爺幹得你忒爽,連屁眼都濕
了?真他媽賤格!」

  旁人取笑道:「沒準是腹瀉,你小心拔塞子啊。」

  引來哄堂大笑。

  麻福也不生氣,笑道:「都别争啊,瞧瞧便知分曉。」

  剝的一聲從雪臀拔出陽物,隻見鼈首般的巨大肉菇上黃黃赤赤,不知沾着什
麽,說是漿液,卻比唾沫稠厚許多。

  孟庭殊股内的腫脹感一空,後庭突然激靈靈地痛起來,宛若刀出,遇風刺裂。
原本小巧秀氣的肛菊,如今隻餘一個慘烈的血洞,皮肉微微翻開,如金創一般,
令人不忍卒睹。

  麻福揪着她的頭發提起,捏開颔關,淫笑道:「孟代使,對不住,這回要滋
味不好,可怪不得我,是你屁眼裏的味兒。」

  将陽物塞進她嘴裏,胡拱一氣,倒比前度折騰得更久。孟庭殊被嗆得将欲斷
息,半昏半醒,滿嘴都是腥臊的臭氣和苦味,混着鐵鏽般的鮮烈血氣,不住激起
喉搐胃湧的沖動,頻頻将她從昏厥失神的邊緣喚回。

  與麻福一同出列的三人,見不過須臾功夫,他便将一名精緻絕倫,畫中人兒
般的美麗姑娘玩弄得如此凄慘,不禁有些光火:綠林出身的好漢,誰沒有同弟兄
們玩過女人的經驗?弄得滿嘴黃白之物,這還讓不讓沾點兒好處?忿忿道:「喂,
癞頭鼋!不帶這樣的吧?你手腳幹淨些,後頭還有人哩。」

  有兩個性急的,已搶着酒杓喝光大半壇,臉都紅了,頗爲躍躍。

  麻福笑道:「這還不容易?學着點!」

  取來一大桶水照地一潑,「唰!」

  沖得孟庭殊蜷被别首,殘剩的薄衫貼熨着玲珑巧緻的乳球形狀,随激烈的嗆
咳不住起伏彈動,顫如豆腐,可見其軟。

  這沖下去她身上夏星陳的殘血穢迹,加上濕衣貼身,别有一番仙子落難的誘
人風情,的确可口得多。三人淫笑着正要圍上,卻見麻福跪在少女兩腿之間,将
細細的腿兒大大分開,不禁哇哇大叫:「癞頭鼋!你幹什麽?後庭都給你辦了,
前頭怎麽也要交出來罷?」

  麻福胯下那條粗紅猙獰的鼈首棍,單手幾乎握不住,他捉着往少女嬌嫩的花
谷中蘸點淫水,便要擠開黏閉的陰唇,嘿嘿笑道:「好啊,你們幾個掏将出來,
哪個硬了哪個先來。」

  三人一愣,見麻福那鼈頸似的的奇偉陽物,自家與之一比,不免見绌,過往
強奸女子好似,多是個個輪流上,匆匆完事,圖個爽快而已,誰也沒閑工夫品頭
論足。現而今滿廳都是天羅香女子,還有林姑娘居高臨下,一目了然;一想到自
曝其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肯先解褲子。

  孟庭殊被冷水潑醒,凍得發顫,見身前堵着麻福那多毛黝黑的猥亵身軀,以
及自己大大分開的雪股間、即将被異物突入的驚悚不适,搖搖昏沉的小腦袋,突
然明白過來,吓得魂飛魄散,失聲叫道:「不要……不要!後面……後面給你
……這邊不行!不要進來……别……嗚嗚嗚嗚……」

  說到後來混着哭音,一邊扭動嬌軀似欲閃避,又忍痛用剩餘的左手去剝股瓣,
引誘男兒針砭……慌亂的舉動紛呈并至毫無章法,伴着急遽升高的絕望感,少女
隻求能保住花谷中那片無比珍貴的薄薄肉膜,用什麽交換都好,哪怕是出賣靈魂,
亦霧半點猶豫。

  麻福充分享受了她的絕望苦嚎,轉頭沖三明同夥獰笑:「吃肉就别怕味兒臊,
你們瞧好啦。」

  不理少女軟弱的抗拒哀告,鼈頸般的粗尖肉棒向前一頂,襯着少女的嘶聲慘
叫,狠狠捅進了她未經人事的嫩膣之中!

  對蚳狩雲來說,這也是活生生的噩夢。蚳狩雲近年來甚是淺眠,縱使入睡,
也常在各種醒後印象紊亂淡薄的雜夢中驚醒——因此,荊陌才剛來到她的床邊站
定,老婦邊突然睜開了眼睛,仿佛她其實沒有睡着似的。

  「穿衣起身,」

  荊陌仿佛扮演傳話的角色——雖然次數屈指可數——在蚳狩雲見過的寥寥黑
蜘蛛裏,她的身形口音算是好認的,開口的時候诘屈聱牙之感也淡些,比較像是
正常人。「我在門外候着。」

  蚳狩雲并不覺得屈辱,也未以爲荊陌姿态甚高,對自己頤指氣使,視爲從屬。
半生待在地底、絕少人眼,已使她們成爲截然不同物種,隻有外型像人,卻不能
以人目之。将來,薰兒也會變成這樣罷?在此之前,須得從她口裏,好生一探黑
蜘蛛的根底虛實——老婦苁蓉不破地換好衣衫,用備在床頭的香湯漱了口,還披
了件絨襯大氅,盤膝坐于琴幾之後的蒲團,點燃獸腦中的檀木熏香。

  荊陌仿佛一一曆見,在她放落火絨的同時,準确無誤地開門,引入一名烏綢
開氅、腰跨金劍的俊朗青年。「外人入谷」的沖擊尚不抵蚳狩雲見着那件黑袍時
的錯愕,正欲起身,腿裾碰着幾緣,「嗡」一聲琴弦向東,瑞腦金獸的獸首小蓋
翻跌下來,在幾上撞出清脆結實的金木交擊聲。

  (這是……先門主的袍子!

  青年所穿,自不能是先門主之物。他死後,蚳狩雲已将遺物盡燬,時候想來
才覺毫無必要,然後以當時那樣心如死灰的難過和絕望,似要毀掉點什麽方能稍
稍平複,做出此等無益之舉,也算是人情之常了。

  「長老可以叫我"鬼先生"。」

  青年微笑道:「但我沒想這般了事,這太不尊重長老,也不尊重我自己。我
姓胤,單名一個"铿"字,久聞長老大名,可惜緣悭一面,隻托魚雁,至今日方
谒,望長老萬勿嫌我簡慢。」

  蚳狩雲想起那封七玄大會請柬上的署名,一下全都聯系起來,豔兒赴血河蕩
之約才失蹤的,如今召集人竟長驅直入冷鑪谷,對方意在天羅香,恐非臨時起意、
順勢而爲,而是一早便盯上了教門,處心積慮,終在今夜出手。

  老婦人望着那張英氣俊朗的面孔,斷定他非是信口冒稱。

  「原來,你是胤丹書的兒子。」

  「有這麽明顯麽?」

  胤铿——或說「鬼先生」——聳肩,還是忍不住露出一絲輕佻。「長老既知
我來曆,當明白我對天羅香無有惡意,否則此際谷中早已血流成河,諸位花朵般
的教門姊妹們慘遭蹂躏,而非待之以禮,僅稍微限制一下她們的行動罷了。」

  這話軟中帶硬,明着是示好,表明雖拿下了冷鑪谷,卻是秋毫無犯,還有商
量的餘地,實際上卻是警告蚳狩雲:天羅香的存亡絕續,隻在你一念之間,合作
則不緻傾覆,若是給臉不要臉,「血流成河」、「慘遭蹂躏」雲雲恐非恫吓,轉
眼成真矣。

  鬼先生從袍底去除那片胫甲,置在琴幾之上。

  「長老若寄望雪豔青之奧援,也趁早死了這條心。」

  蚳狩雲閉上眼睛,半晌才又緩緩睜開,仿佛憑空老了十幾歲,眉宇間那一抹
芳茂殘迹倏忽殆盡,隻剩下衰老空洞的軀殼。「你要什麽?」

  鬼先生笑了起來。「我有兩樣物事,須得長老相贊。其一,請長老在天羅香
諸人面前,奉我爲真主,跪于階下山呼萬歲,并對諸位姊姊承認,我才是天羅香
的正統。」

  蚳狩雲低垂眼簾,似極疲憊,片刻才低聲道:「我可以做。但縱然如此,你
也不會真正擁有天羅香。本門規矩,以女子爲尊——」

  「所以你那蘅青姑娘弑師出奔時,長老才沒有趕盡殺絕麽?」

  鬼先生故作恍然:「原來如此。因爲她殺的,是位男兒身的天羅香之主啊!
這麽一說,就通啦,難怪、難怪!」

  蚳狩雲身子微震,心中暗忖:「他竟然知道蘅兒的閨名!」

  驚愕不過一霎好,忽然抓到關竅,緩緩擡頭,沉聲道:「你和左晴婉……是
什麽關系?」

  鬼先生眼中微露驚詫,旋即點了點頭,撫掌笑道:「姥姥不愧是七玄中有數
的大長老,與您說話,當真一點也大意不得。左護法同我的關系可緊密啦,是我
割斷了她的股脈,瞧着她流幹最後一滴血、嚥下最後一口氣,再替她阖上眼睑的。
瞞了長老許多年,真心對您不住。」

  左晴婉雖與明棧雪、雪豔青等算是一輩,年紀卻大了她們七八歲不止,跻身
教門菁英、得姥姥大力栽培以前,原是伺候先代門主穿衣的小丫頭。先門主雖深
居簡出,長期呆在北山石窟,少見教内諸人,左晴婉卻是天天伺候着他,那件烏
綢開氅熟到不能再熟,若曾随手描繪下來,甚且縫制一襲收藏,以爲紀念,也非
什麽奇怪之事。

  先門主死後,蚳狩雲爲掌握教中大權,已清掉一批老人,扶植上來的新科護
法教使中,對明棧雪弑師出奔一事多不了了,更别提貼身侍奉過先門主,知有烏
稠開氅、蘅青姑娘等;鬼先生能做出這身打扮,且說得出明棧雪的本名,唯一合
理的交集,也隻能是死在濮嵧分舵的左晴婉。

  婉兒一向硬氣得很,蚳狩雲心想。要從她口裏撬出這些事來,這厮定是使盡
了手段。「你狐異門從忒早之前,便精心布樁對付我天羅香,看來今夜之失,也
不算冤枉。」

  「左護法什麽都告訴我了。」

  鬼先生淡淡一笑。

  「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我毀滅天羅香,确定她所經曆過的事,不會發生在其
他女子身上。蚳長老,在你眼裏,雪豔青也好、左晴婉也罷,不過工具而已,你
适才一見此甲,料想雪豔青無論是被殺抑或被擒,日後恐都用不上了,居然連問
都沒問一句……這般心涼,沒想過在他人眼裏,是如何的齒冷麽?」

  蚳狩雲沒接口。近期之内,黑衣青年不是唯一做出這種質控之人,不管是他
抑或耿照,都無法動搖老婦人賴以行事的準則。你們哪裏知道,延續教門,需要
何其冷硬的心腸,才能面對如此的艱險不易!

  鬼先生也沒打算以溫情打動她,悠然道:「《天羅經》包羅萬有,号稱『七
玄第一武典』,然而數百年來,卻無一位天羅香教祖倚之稱霸武林,明明坐擁各
種拳掌外功絕藝,卻無一門足堪匹配的内家功法,『腹嬰功』雖是絕佳的養陰聖
法,用于克敵制勝,不過二三流矣。

  「你身受上上代門主"喜欲夫人"薄雁君的大恩,師徒二人耗費心血無數,
一意突破腹嬰功禁制,以發揮《天羅經》諸武學的威力,可惜薄雁君殚精竭慮、
發枯身竭,仍是一籌莫展,大半生的努力嘗試全扔了水裏;要不是她服食過及其
稀罕的異種『枯澤血蛁』,内力勝過曆代門主,天羅香在這一代就該衰頹,隻能
蝸居冷鑪谷,靠黑蜘蛛的保護苟延下去。」

  這事不惟左晴婉,連蘅兒、豔兒都聽她說過許多次,鬼先生得自左晴婉死前
轉述,并非難以想象。當年薄雁君彌留之際,靈光一閃,喚守在病榻平旁的親信
護法們上前來,娓娓道出一個奇想天外的計劃。

  據說「枯澤血蛁」形狀似蟬,生着七鰓鳗似的猙獰口器,鲎甲蟹足,拖着一
條劍戟長尾,體型大如卵石,泛着似金非金、似銅非銅的銑亮光澤,刀劍難傷;
有翼翅而不飛,有腹足而不行,遇到土地便往下鑽,一待就是三十年,直将若幹
範圍内的生機吸取一空,才又轉移到别處。

  單反血蛁寄生之處,地上寸草不生,水中無有魚蝦,連水藻蚊蠅都活不了,
故稱「枯澤」存活超過三百年以上的枯澤血蛁身帶血光,千年以上則通體轉赤,
那是犧牲了地表上下無數生靈所得來,乃天下至補。

  枯澤血蛁無懼金鐵,唯腹部胸甲、腹甲之交有一處軟肋,能輕易戳破,漏出
體液。東洲許多王公巨賈不惜耗費千金,以求一隻百年以上的血蛁,以其液延生,
傳說吊命的奇效還遠勝參芝。

  薄雁君年少時因緣際會,竟于冷鑪谷附近得到一對枯澤血蛁,與同行的獵戶
少年一人一尾,分了兩隻蛁蟲,薄雁君因此武功大進,乃至登上大位,統領一門。
那少年卻一直深山逍遙,快活度日,幾與薄雁君同時仙去,兩人俱活到八十高齡。

  薄雁君固未婚嫁,也不曾誕下兒女,獵戶卻留有一條獨脈,兒子生了孫子,
孫子又生了曾孫,曾孫又生玄孫……約莫其時,恰有個六歲大的男童。蚳狩雲等
受了薄雁君的遺命,将這男孩兒帶進冷鑪谷,藏在北山石窟撫養長大,立爲天羅
香新主。

  「喜欲夫人」薄雁君的構想既簡單又大膽:既然女人練得腹嬰功不濟事,那
便換男子試試!

  陰功不合男子習練,由是更須服有三百年以上「枯澤血蛁」的非凡血脈,身
帶天功,生下來便遠較常人跑得快、跳得高,氣力旺盛,練什麽武功都能成材。
更進一步想:既然他練不了天羅香的内功,那便由旁人練,練好了再送将給他,
一股腦兒灌入身子裏,這總行了罷?

  「蘅青姑娘也好,雪豔青也罷,通通都是爲了『他』備下的内力罐子。」

  鬼先生怡然笑道:「時間到了,便将處子元紅并着一身功力,全捐給先門主
————這便是你們原本的盤算,是不是?」———————————————
———————————————————————————————————
——————鬼先生回到天宮大廳時,場子裏已是一片淫猥狼藉。

  孟庭殊被幹得兩眼失神,小嘴怔怔張着,自嘴角淌出一條晶亮津唾裏夾着血
絲,顯是口内牙槽受了損傷。她身上片縷不存,細小卻雄壯渾圓的奶脯上布滿了
殷紅的指痕,仿佛被拖進一群鬣狗中撕咬過,雪白的大腿臀臂都有醒目的瘀傷。

  麻福在她嬌嫩紅腫的小穴裏射了兩回,意猶未盡,又狠幹了小屁股一回,若
非精囊已空,怕又要再射一注。

  孟庭殊本還慘叫哭嚎着,持續了一段時間,末了已癱軟不懂,宛若死屍,隻
有在陽物拔出血洞、重新捅進另一處時才有抽搐些個,連呼痛得能力都已失去。

  麻福把沾着殘精血污的肉棒在她面發上胡亂擦抹,把好好一名玉人一般的人
兒弄得污穢不堪,再加上前後兩穴落紅狼藉,連嘴角都有血,一旁巴巴望着的三
名同夥也沒了胃口,又不甘空手而回,也不知是誰起的頭,索性将手伸進褲裆裏
捋着,捋出滿腹邪火,稀哩呼噜地射了她一頭一臉。

  自然也有不嫌精血肮髒的。「喂老麻!你弄忒久,也該消停了罷?」

  一名矮個子連連咂嘴,解了褲頭上前來。麻福嘿嘿兩聲:「你來也行啊。」

  朝孟庭殊發上呸呸兩身,唾沫混着稀痰,左右無不蹙眉掩鼻,那矮子卻毫不
在意,笑道:「要不你直接拉泡屎好了,也省事。」

  麻福靈光閃現,捉着垂軟的粗大鼈首,照定少女精唾狼藉的茫然小臉,還真
想尿她一下,矮子伸手一推,怒道:「媽的,有你這麽小氣的麽?又不是你婆娘!」

  麻福踉跄幾步,抖得鼈頸直晃搖,冷笑道:「老子拿了她的元紅————」

  「是誰準你做的?」

  潑喇一聲吊簾掀起,鬼先生大步而出,黑蜘蛛荊陌跟随在後。全場熙攘嬉鬧
頓時沉落,林采茵一顫回頭,強笑道:「主人————」

  鬼先生冷不防地一揚手,直将她從三級階台搧得翻身栽落,撞倒兩名錦帶豪
士,恰恰避開幾椅等堅硬之物;饒是如此,林采茵仍蜷在地上微微滾顫,半晌都
起不了身,也不知是暈是醒。

  麻福一看臉都青了,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告饒道:「主……主人,真不幹小
人的事啊!是林……林姑娘讓小人做的,同夥的還王乘同他們仨!」

  被指的那三人臉色丕便,胡亂推搪着,大喊冤枉。

  鬼先生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剛剛當上了天羅香的門主?你強奸的,卻是
我之門人?」

  麻福還欲強辯,蓦地眼前一花,烏氅翩至,緊接着一陣難以言喻的撕裂劇痛
自兩腿間傳來,他忍不住放聲慘嚎,一團血肉模糊的腥臭異物随之塞進他大張的
嘴裏,麻福蜷身栽倒夾緊雙腿,在地上滾出一片駭人的血潑墨。

  王承通三人面面相觑,突然齊齊轉身,拔腿朝外堂奔逃而去!

  鬼先生也不追趕,見廳外樓梯間走下一條瘦高衣影,揚聲道:「鳳爺,留下
三條狗命!」

  語聲未落,一條匹練銀光如神龍矯矢,「颼!」

  破空飛出,長如連索的風刃一氣将三人的腦袋掃落,「咚咚咚」滾落在地,
無首的殘軀卻還奔出數尺,才抽搐着倒下。

  來人一收銀練,跨入高檻,卻是一名兩頰瘦削、面色青白的錦衣高漢,帶飾
青玉,神情冷漠,對殺人斷首一事無動于衷,自然得像是呼吸喝水一般,正是金
環谷四名玉帶高手之一的「雲龍十三」諸鳳琦。

  「鳳爺辛苦了。」

  鬼先生抱拳微笑。

  諸鳳琦隻認得他的聲音,今日還是頭一回見他陸琏,眉毛都沒動一根,拱手
還禮。「這般貨色,難說辛苦。」

  自行落座,隻瞥地上一眼,旋即坐正,堪稱目不斜視。

  鬼先生命人将麻福拖出堂去,雙掌以貫釘釘死在木架之上,吊起示衆,俟其
自斃;用刑期間,慘叫與釘錘聲不絕于耳,天羅香諸女無不露出痛快的表情,那
些曾動淫念的金環谷豪士則鐵青着臉,暗自慶幸未逞一時之快,死前還要受這些
零碎苦頭。

  奄奄一息的孟庭殊被抱上閣樓料理傷患,諸女雖未必服氣,但悲憤之情略減,
鬼先生已安排蚳狩雲向衆人布達,此際多說無益,讓人将教使們先行軟禁,饑飽
寒衣盡量供應,嚴禁豪士騷擾侵犯,暫作權宜。林采茵回過神來,撫着微紅的面
頰站在一旁,鬼先生也不理她,徑對衆人道:「今夜一戰功成,本該大肆慶祝一
番,不想小人壞事,隻能未賞先罰,實非我所願。我說啦,天羅香皆是我之門人,
豈有欺侮自家人的道理?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餘興節目。」

  目光掃往一側,怡然笑道:「二掌院,這便輪到你啦!煩請你起身上前,來
給諸位看看可好?」

  耿照還未睜開眼睛,難以想象的疼痛幾使他再度昏厥過去。

  渾身上下每根肌束,仿佛被烙鐵炙融了、燙焦了,而後又一節一節蔔蔔有聲,
擠溢得脆裂開來,迎風片片崩解……在失去意識以前,他隻記得自己極力護住頭
臉胯下等要害,免得在紛至沓來的踢踹間遭受重創,但是這樣的腫脹疼痛扔遠超
過他的預期,并且随着隻覺次第複蘇,不斷向上堆疊積累,每當他覺得忍耐力已
至極點、行将崩潰,疼痛卻總能築出一堵超越想象的新高,再次将他拉上另一個
全然陌生的層次————嘩啦一響,冰寒刺骨的夜涼水兜頭潑落,水珠刺進肌膚
綻開的無數大小裂創,終于痛得耿照忍不住張嘴,「啊————」

  短短一聲吐顫,微分的嘴唇卻像生生撕開黏合的血肉一般,疼得他眼角迸淚;
鹹澀的淚水自破碎浮腫的眼皮滲入,少年難以自制地扭動起來,宛若涮過沸水的
活蝦。

  「……醒了,醒了!」

  周圍的鼓噪聲如在他顱内擂着戰鼓,每一絲震顫都令他反胃嘔吐。但意識一
旦清醒,超越感官之上的直覺則醒得更快,要不多時他便想起自己失陷金環谷衆
人之手,是鬼先生将自己徹底擊倒,蘇姑娘也被抓了,還有染紅霞————他劇
烈嗆咳起來,忍痛突出一口血污,睜開眼睛環伺四周,見蘇合薰倒在一旁的太師
椅中,睜着一雙清冷的妙目睇來,似是動彈不得;二朝思暮想的紅衣麗人,則俏
麗身前,胸背挺拔、腰腿修長,身姿儀态說不出的曼妙動人,染紅霞強忍着眼淚
不欲示弱,卻仍在他睜眼的刹那間潰堤,「嗚」的一聲掩口縮肩,左臂環胸,窈
窕的嬌軀不住輕顫。

  「沒……沒事了。别……别哭……」

  他忍着劇痛,艱難地翕動嘴唇,試圖撫慰一人,才發現幹啞腫脹的喉頭全然
發不出聲音,連吞咽口水都痛得像千針攢刺,隻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染紅霞的淚
水流個不停,他知道她絕不軟弱,無論面對何等難關,總能堅強面對……

  但他漸漸明白了,她爲什麽這般心痛了。明明上半身各處無不痛得他死去活
來,腰部以下卻無知覺;非是不會痛,而是像不存在似的,根本無從痛起。他依
稀記得鬼先生落腿如斧,重擊了他的腰脊龍骨,該不會……該不會是被腰斬了,
下半身空空如也,才不知疼痛吧?

  耿照想着,自己也差點笑起來。這一切如果是噩夢的話,能不能一霎眼之後,
便即醒來?

  但真正的噩夢,現在才剛開始。鬼先生的身影忽從染紅霞背後閃出,個頭卻
比印象中縮小許多,耿照愣了一下才會過意來,原來他是站在遠處。鬼先生變戲
法似的亮出一團鮮血淋漓的肉塊,沖他笑道:「恭喜你啊耿典衛,你這話兒我們
每個人都拿着比了比,沒一個大過你的,可惜啊!早知就不切你拉。」

  耿照縱使視線模糊,也認得出那是團割下的陽物,悚然一驚,掙紮着低下頭,
卻聽周圍一片轟笑,染紅霞不及抹淚,回頭怒道:「你胡說什麽!」

  耿照的衣衫雖污損破爛,慘不忍睹,褲腰卻系得好好的,自是鬼先生拿麻福
之物相戲。

  這一試之下再無疑義,耿照不僅龍骨被斷,下半生再與站立無緣,遑論跳躍
行走,恐怕連腰腿直覺亦失,成了個不折不扣的攤子,憑他在阿蘭山上何等風光、
力戰李寒陽邵鹹尊威震天下,此生之餘「廢人」兩字相傍,什麽英雄聊得都成夢
幻泡影,點滴不存。

  耿照忽然驚恐起來。他自有生,最得意的便是跑得比人快、跳得比人高,内
力沒了可以再練,體内有個吸功深淵再也使不了武功,但他還能是個不錯的山樵
獵戶,不管幹什麽都能養活自己,養活親愛的家人與女眷。但……半身不遂?這
要如何管照紅兒、寶寶,他年邁的老婦以及龍口村和流影城的兩位姊姊?

  他掙紮欲起,但動也不動、仿佛與心識的聯系全被切斷的下半身,卻令他渾
身如墜冰窖,從頭冷到較低————但如今連腳底他都感覺不到,視線所及,癱
在地上的是兩條宛如縫了棉絮套上靴褲的假肢,半點「活生生」的感覺也無。

  鬼先生已當他是桌椅幾凳一般,目光掃過卻看不入眼,專對染紅霞道:「二
掌院,跟男人呢,起碼得挑個有用的。就不說這個幸不幸福了————」

  随手扔掉陽物,正色道:「還得替她把屎把尿,啧。你忍得三年,忍得了三
十年麽?你雖是破鞋,所幸還有幾分姿色,很多男人可選的。這個……啧啧啧,
我看就算了罷?」

  染紅霞面色慘白,咬牙眥目,冷冷道:「行走江湖,部分黑白正邪,能立身
服人者,隻講『情義』二字!有情有義,才有江湖。你莫逞嘴上之快,有什麽條
件,爽快說了罷,不違俠義道、不悖良心之事,我能爲你做到;否則,死有鴻毛
泰鈞之别,你未必便能威脅了誰!」

  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不卑不亢,在場許多人不禁對她收起輕視,心中暗暗
點頭,料想江湖恩怨,至多是引刀一快,身死酬仇,主人既已占盡便宜,要殺要
剮也好幹脆些,圖些嘴上便宜、零碎折磨,既是折辱了這等飒爽身姿,也未免太
無器量。

  「爽快!」

  鬼先生豎起了大拇指。「那我便直說啦。二掌院,我要你的人。」

  雖然早已想過這種可能,但親耳聽聞時,染紅霞仍忍不住白了雪靥,身子微
晃,若非苦苦撐持、不肯下人,說不定便暈厥過去。

  耿照依稀聽得,發出嘶嘎瘖啞的「嗚嗚」怒吼,隻可惜動彈不得,鬼先生連
瞧都懶瞧一眼。染紅霞見得愛郎的慘狀,心中酸楚,心想若能換得他平安出谷,
及早延醫治療,便迫不得已委身于賊,恐怕也要忍耐。

  正自柔腸百轉,忽聽鬼先生笑道:「啊呀,二掌院是不是誤會了?我不是要
你獻出身子,供我奸淫取樂,等着我臨幸的女子,都能繞平望都外城牆幾匝了,
實輪不到二掌院委身。」

  說着笑容一斂,冷冷道:「我要你做的事,不管違不違俠義道、與良心有無
關連,隻要我說了,你不但得做,還得做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不留一絲餘地!
這比陪我睡覺要難多了,不容你虛與委蛇、陽奉陰違,若要你弑殺師傅、屠滅水
月一門,你也做了才能點頭!如此,你若立下毒誓,終生不得違抗我之命令,我
便留下耿照的狗命,你聽清了麽?」

  染紅霞渾身顫抖,蓦地想起一物,澀聲道:「你……你是要我做刀屍?」

  鬼先生笑道:「要我留他一命,不清一清前賬,價碼本就不便宜。你可知你
的好郎君毀我多少心血、礙我大業推行,爲他一人逞英雄意氣,有多少人白白流
血,心機落空,多少冤恨難以昭雪,多少理想泥足不前麽?要不是你還有這點價
值,你二人挫骨揚灰之外,豈有别的下場!

  「沒錯,就讓你做刀屍,交換你愛郎的後半生,毋須活在無窮無盡的酷刑折
磨之中。這麽好的條件,我隻提一次,越猶豫就隻會越糟糕,你且考慮清楚。」

  鬼先生從原本的激昂憤恨,說到這裏時已十分平靜,越是如此,越令染紅霞
慄慄震顫。她不怕身受孟庭殊那樣的遭遇,就算再痛苦數倍、乃至十數倍,她猜
測自己都能挺得過————世上有比舒适、幸福,肉體的歡愉或苦痛更重要的事,
叫做「信念」失去信念,人就隻能活得猥瑣低下,足以令一切舒适幸福染上烏影。
————但,她能堅持看着耿照受苦嗎?

  想象他所承受的痛苦,比在她自己身上發生的同等來源,還要痛苦上百倍、
千倍,那已經不是她的意志所能承受的範圍。若……若耿郎此刻靈台清明,還能
同我清楚說上幾句話,他會怎麽說呢?會鼓勵我堅持信念,還是讓這一切盡快落
幕?

  「時間到。」

  鬼先生歡快宣布,仿佛一點都不意外。

  「因爲你們始終都是這麽樣的愚蠢,會走到這一步也是理所當然。你剛剛要
是爽快點頭的話,我大概要吓得送贈品了,呼————好險好險。現在,我們要
将條件往下修。

  「你若願成刀屍,可交換愛郎的後半生毋須活在無窮無盡的苦心折磨中,雖
然有點小殘廢不太方便,但我相信你們的愛可以克服一切……」

  染紅霞聽得一怔,還未會過意來,鬼先生烏影一散,已如旋風般掠下階台,
穿過了橫在染紅霞頸邊身畔的脫鞘刀劍,在耿照身後重凝身形,像擺弄傀儡似的
提起他的右腕,朝衆人亮出左掌中的匕首「「大家看好啊,耿典衛的右手,持刀
戰敗鼎天劍主、文舞鈞天,令群魔辟易,五道共仰的這隻右手……就- 沒- 了!」

  銀光一掠,精準地挑斷了耿照的手筋!

  手腳筋脈被挑,劇痛不下于腰斬刖膝,自古便是極刑。耿照身子一搐,由胸
臆裏迸出撕心裂肺的痛吼,整個上半身後繃如弓,旋即彈顫着滿地亂滾,傷處濺
血如激泉,連素來冷靜的蘇合薰都不由驚呼!「……耿郎!」

  染紅霞不顧刀鋒劍刃,發了瘋似的往前沖,左右唯恐白刃誤傷了她,紛紛撤
手,眼見染紅霞即将撲到耿照身上,蓦地重重一跌,仆倒在地,整個人被倒拖了
五六尺之遠,靴踝處纏着一條折節爛銀鞭,正是諸鳳琦出手。

  錦衣玉帶的持鞭瘦漢飛快點了她背心幾處穴道,回身落座,收起十三節鋼鞭,
一腳踏在她曲線動人的腰臀上。

  「謝了鳳爺。」

  鬼先生一把将痛得扭曲的耿照抓起,這此亮出的是他左臂手筋。「可惜時間
又到了,我們繼續修改條件。你當刀屍,交換一名雙手殘廢的如意郎君————」

  耿照最後聽見的聲音,是染紅霞瘋狂地哭喊着「我答應了」、「别再傷他」
偌大的廳堂仿佛亂成一團,明明就隻有鬼先生一人作怪,四周全是他的人啊!

  意識漸漸抽離身體,連那可怕的疼痛都暫時消失,耿照發現自己置身于一片
漆黑的汪洋,墨汁般的巨浪将他幾丈幾丈的抛起抛落,同樣漆黑一片的天空裏烏
雲壓得非常低,有時幾乎難以辨别出雲與浪,烏雲不住落下黑雨,聲勢驚人地落
入黑暗的海上……

  太祖皇帝「殘拳」所模拟的意象,是海洋。他忍不住想:倘若體内那吞噬一
切勁力的深淵具現出來的話,應該就是這樣一片黑不見底的黑淵之海吧!———
—這就怪了。

  出身東海之濱的太祖武皇帝,是在什麽地方,看過這樣的海呢?在這個世上,
并沒有如這般黑黝而瘋狂的海洋,他究竟在何處、或受了何人的啓發,才由這樣
的深淵之海中,悟出了「所向皆殘」的殘拳?

  虎帥遺刻中說,真氣乃取法天地自然,因此八陣字曆經往複,從無到有,有
而無之,終至「八極自在」之境……他師法的是此世的天地,與太祖戰來平分秋
色,并未稍遜,最後之勝負,不過是天運使然,毫無遺憾。殘拳與其他東洲武學
截然不同,有沒可能,它模拟的并不是我們所熟知的天與地,便如這片深淵之海?

  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掠過耿照的腦海。他突然想起來,曾在什麽地方看過這
樣的天空————在煙絲水晶的龍皇記憶裏,數千年前的天空始終灰濛濛一片,
像是雲随時都要傾壓下來,與大地混成一處。有無可能,在更久遠的年代裏,在
龍皇和天佛皆未現東洲之時,大地之上,曾經存在過這樣的一片漆黑汪洋?

  思慮自此,周圍的黑浪爲之一變,仿佛原本阻隔感知的那層薄翳忽然撤去,
極目所見,景況不再是混沌模糊、灰白交錯,而是清晰如曆————這根本不是
海,是泥灰……不!是無比濁熱、底下沸騰着熔漿,隻有表面接觸空氣的部分才
稍稍凝灰,宛若消融鐵汁般的火海!從天空墜下的也非雨點,而是巨大的灰石泥
塊,不知是從火之海的哪個角落噴上九霄,才又四散墜落的!

  (這麽一來,就說得通了!

  大海雖有狂暴之時,但更多時候是一片沉碧,接天徜徉。耿照始終想不透,
模拟大海的「殘拳」怎會有如此霸道的吞噬之力?若這片煮鐵焚漿的火之海并非
出于他的想象,那麽,一切便突然兜攏了起來。

  殘拳是模拟古紀以前,與現今所見截然不同的天與地!

  他踏在一團不住翻湧堆疊的泥灰岩浪上,隐隐覺得攪動這片深淵之海的力量
根源即将現形……蓦地,視線所及的灰浪一震,向兩側轟然倒開,一團火紅刺亮
的岩漿沖出深淵,矯矢迤逦,騰空飛去;巨尾旋掃過處,泥灰無不紮裂開來,熔
岩一柱接一柱地沖上天際,映紅了原本灰濛濛的混沌世界……————是龍!

              (第卅一卷完)

  封底兵設:漆雕利仁的愛刀「血滾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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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7:18#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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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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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08-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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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第三十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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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卷


    第百五六折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折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折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折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折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第百五六折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近兩月裏,越浦城尹衙門四周的分茶鋪子,總是未至寅時便開始燒湯煮茶,
點燈開門,準備迎接一天的到來。

  這在過去是難以想象的事。梁子同大人在位時,莫說寅時,衙門裏的押司經
常得過了晌午,才三三兩兩出現,梁大人一年到頭都在廿五間園,能被召進園子
裏的才算個事,升鬥小民欲見無門,隻能往衙門裏打點銀子,給足了數,事情才
有解決的機會。

  自慕容柔來,不隻衙門人事翻了兩番,連日子都改頭換面,不得不按将軍的
規矩來。

  慕容柔每日卯時便衣整餐畢,先批上半個時辰的軍谘公文,接着升堂議事,
直到正午I無論問案或聽陳,他效率都高得驚人,三兩句切中要點,決斷明快,
絕不拖泥帶水,罕須問足時辰;饒是如此,後續交辦的工作,便足以讓大小官吏
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憊的身子返家,府衙附近的食店不得不兼做夜宵晨點,因應突
然改變的官員生态。

  過去常出沒秦樓楚館、歌台舞榭應酬的官員,新近的娛樂是半夜從後門下班,
聚于附近的食店以燒鹿脯、炒肺片等燠爆熱食佐酒,痛罵慕容柔如何苛烈,酒還
不敢多喝,至多兩爵,隔天寅時便要起身上班,萬一宿醉乃至睡過了頭,輕責罰
俸,倒黴的還帶挨闆子,那可不是開玩笑。

  「吳爺早!今兒用點什麽?」衙門後巷街邊角,挂着「不文居」布制店招的
分茶鋪裏,拎着長把銅壺、肩挂白巾的小夥計,一桌接一桌地點茶,利落招呼來
客。說是客人,十之八九是公門慣見的良紅服色,不是文書就是衙役,猛揉惺忪
睡眼,張着嘴大打哈欠。

  被詢問的中年漢子正要發話,蓦地對街一人撩袍奔來,沖他直叫:「老七你
怎才來?快快快,夜班押了批盜匪回來,牢房都快關不下啦,鄒捕頭直催筆錄。
你快些來,咱們都還沒下值呢。」轉頭對小夥計道:「包幾隻蔥肉火燒,再打一
壺茶一盆湯來!大老爺們都累壞啦。」夥計唱聲長喏:「就來啦!一會兒給官爺
送過衙門。」嗓音一拉長頓有些尖利,倒還不至于刺耳,抹滿炭灰的小臉無有須
根,恐是年紀尚幼。那人沒工夫閑話,吩咐停當掉頭就走,一路風風火火趕進衙
門去。

  被喚作「老七」的漢子揉揉眼,卻揉不去滿面惺忪,手一放落,瘦臉反皺了
幾分,看來是天生的瞌睡相。

  他前幾日才調回城裏,故舊不是離崗就是下獄,資曆形同勾消,百廢待興,
被部裏老人一催,沒敢多待,胡亂以香湯漱口,擱下茶錢,一跳一跳套上趿拖着
的長拗靴筒,一邊蹦出了店門,便懸在腰後的刀鞘不斷拍打屁股,也顧不上了。

  夥計趕緊上前:「吳爺!給您公餘吃,大清早的别餓着。」塞給他一個燙手
的紙包,暖暖地透出蔥面鹹香。漢子手忙腳亂地去摸錢囊,夥計卻笑着将他往外
推,穿花蝴蝶似的繞往别桌去了。

  「怪了……」漢子咕哝道:「這兔崽子怎突然這麽好?」跳經門外布篷下的
一張客桌,亂甩的刀鞘闆劈哩啪啦,打了桌又打了凳,差點連人都絆了。桌邊茶
客猿臂一舒,穩穩将他攙住,漢子忙不叠點頭,一下不知該道歉還是道謝,卻見
茶客怡然笑道:「現下衙門裏的大老爺們,是給百姓做事的,照拂滿城安居樂業,
百姓自然歡喜,都說:『恩德遍插羽,衙中父母親。』吳爺仔細,莫摔着啦。」
漢子一怔,若有所思,見茶客一副落拓浪人打扮,卻是劍眉星目、豐神俊朗,知
不是普通人,拱手道:「多……多謝了。」匆匆戴上翎帽,仍是臀撞刀闆腳踢尖
兒,屁颠颠地跑過了街。

  茶客嗓門不大,方才那句不知怎地,卻是所有人都聽見的,此起彼落的呵欠
倏停,隻餘喝茶嚼餅的零星細響;沒多久,不知是誰「啪!」把錢往桌上一拍,
推凳道:「走啦走啦,幹活去!」滿鋪公人不約而同起身會帳,争先恐後地擠出
窄小的鋪門,擡頭挺胸、神氣活現地走進衙門辦公,精神都來了。

  小夥計拎着銅壺的長提把呆怔片刻,「噗哧」一聲笑出來,皺着小巧的鼻尖
沖茶客一睨,連聲啧啧:「胡大爺,你好壞啊!我怎沒聽過什麽『恩德遍插羽,
衙中父母親』?」「沒見識!這不就聽說了麽?」胡彥之一本正經。

  「而且怎是我壞?要說也是鎮東将軍壞。他壞到能把壞人變好,把騾子生生
變成了馬,這要有多壞才辦得到?壞透了簡直。」嘿嘿兩聲,搓手道:「這下沒
人來搶食啦,快叫廚房給大爺上一大盤蔥肉火燒,炒幾碟鹑兔鸠鴿之類,再來壇
白酒,一會兒胡大爺要款客。」小夥計「咭」的縮頸一笑,蹦跳進了廚房。

  不文居雖是小店,在老饕間卻頗有名氣,胡彥之落腳越浦時,每日至少留一
頓來此間解決。店後掌杓無名無姓,隻在油膩膩的隔簾寫上「君子遠」三個大字,
無數豪門富戶、酒樓名店亟欲招攬,連人都見不上一面,十數年倏忽蹉跎,才漸
沒了捧金挖角的流水輾韫。

  下半夜胡彥之一離開新槐裏的大雜院,趕赴約定的集合處,由符赤錦口中得
知金環谷人去樓空,連帝窟宗主漱玉節亦未随她前來,五帝窟1—起碼黑島漱家
II立場已不言可喻。

  黃島何君盼雖未露面,曹無斷既不能帶回金環谷針對帝窟之确證,單憑一面
之詞,便要黃島對上金環谷、乃至隐藏于背後的狐異門,不應過于樂觀。況帝窟
五島的注意力放在即将到來的大位争奪上,漱玉節若于越浦盤桓,黃島樂得連夜
開拔,提早回土神島做準備,白島薛百勝亦然。

  往好處想,至少她們不會摻和進來,若能勸退漱玉節,七玄大會便少五帝窟
一支;但在這一局的較量上,恐是鬼先生稍勝一籌,不僅讓老胡這重重的一擊打
在空處,還趁機遁入台面之下,玩起敵明我暗的把戲。

  老胡捏着粗陶杯子想了一夜,對兄長的盤算毫無頭緒。

  如此輕易放棄金環谷的物業,除非有更大的好處,否則無異于自斷手足。他
們定是移轉到另一處,所在更隐密、積聚更富饒……問題是:三川之内,哪有一
處這樣的地方?

  而鬼先生的計劃,竟連十九娘也瞞着。

  當胡彥之以「谷城鐵騎将襲擊金環谷」威脅時,她眼底浮露的驚慌失措異常
真實。他早猜到鬼先生不會信任這玩物也似的美婦人,那個人打從骨子裏輕視他
人的信任,所有仰望他、依賴他、對他全心交付之人,就像一支支美麗的花瓶,
收集擺飾,那是普通人的嗜好;鬼先生的樂趣,是先教會花瓶七情六欲五感知覺,
再把它摔得粉碎,聽它瀕死的悲鳴,問問它作何感想……但在此時舍棄翠十九娘,
就算非是失着,也是一步不怎麽高明的臭棋,他甯可相信鬼先生在過把惡作劇的
癖瘾後,仍安排了厲害的後着接應十九娘,果然在大雜院附近兜了幾圈,找到十
九娘逃亡時匆匆留下的些許殘迹,無一例外地在中途斷了線索,索性不再浪費時
間,直接來了城尹衙門等待。

  要不多時,府後的小門「咿呀」一聲推開,提着水火棍的衙差攆出幾人,都
是在新槐裏大雜院束手就擒的金環谷豪士,想是盤問已畢,與拐女案無甚牽連,
隻被繳了兵刃暗器,當庭釋放。

  這撥共七人,被衙差們粗魯地扔出小門,隻一人朝地上啐了口濃痰,旋被夥
伴拉住,一行人連一;I?交談也無。按說這些出身綠林的魯漢子,手上功夫不
說,個個罵得一口污言穢語,受了官府的氣又還手不得,少不得罵罵咧咧,讨個
嘴上便宜。

  胡彥之遠遠看着,舉杯支肘,極其自然地掩去半張面孔,眸中迸出精光,含
笑觀察。過不久又出來幾撥人,一樣是絕不交談、分批離去,方向四通八達,居
然沒有兩批是重複的;有的爲免官差疑心,出來後也不忙着走,在街角瞎晃蕩,
隻是不時東張西望、心不在焉,又不像是随意消磨時間。

  東方将露魚肚白時,老胡終于等到了人。陳三五是獨個兒出來的,比起其它
人算是晚的了,他呼一口白氣,搓了搓冰冷的雙手,抓散額發掩住金印,正縮起
脖頸要邁步,便看到街角篷下的胡大爺放落陶杯,沖他揮揮手,指了指對面的長
闆凳。

  陳三五愣了一下,二話不說掉頭就走,恰見小門「咿呀」又開,放出三名腰
系青帶、面上亦有金印的彪形大漢。

  (糟……糟了!〉陳三五略微回頭,餘光瞥見胡彥之笑着起身,叉腰擺手活
動筋骨,雙手圈嘴作勢要喊,心中「喀登」一下,趕緊抱臂低頭,快步前進,來
到桌前拉開闆凳,乖乖落座。

  「來來來,吃隻火燒喝口酒,趁熱!」胡彥之拿起一塊烤得酥脆微焦、面香
撲鼻的蔥肉餡燒餅遞給他,往他桌上的空碗裏注滿了酒。「一會兒我讓廚房醬燒
兩隻豬蹄,再給你下碗細面,去去黴氣,啊?」陳三五拿着肉火燒,發呆片刻,
歎了口氣。

  「您饒了我罷,胡大爺。犯得着逼死人麽?」「陳三五,你這話不地道。」
胡彥之也給自己斟滿,嘴裏刁了隻肉火燒,稀哩呼噜地邊吃邊吹涼,一口咬下,
不止白芝麻酥皮迸碎一桌,隻用蔥、鹽、少許胡椒調味的後腿肉餡擠出金黃色的
肉汁,滴落鮮濃滾燙的膏脂香氣。「我要不攔你,你再回去還是賣命,賺那死了
才能領的花紅。我說你就這麽想死麽?」金環谷這麽大的組織龍蛇混雜,必有緊
急聯絡的地點和方式,以備在谷外執行任務之人,拼死傳回有價值的線報;爲防
機密被拷掠,這些江湖豪士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被交付的地點或暗号有何意義,隻
知一旦有事,須得孤身前往某處,自有接應或指示雲雲。

  盯哨的重點,1不在于他們做了什麽,或去了何處,隻須歸納出「有共通的
特異之舉」,便知暗中确有聯系。絕不交談,正是這夥江湖豪客露出的最大破綻。

  因此,當陳三五一見他作勢起身,便隻能乖乖順從,萬不幸胡大爺親熱地與
他大打招呼,當街喊出「陳三五」之名,剛出衙門的三名青帶豪士回報金環谷,
休說陳三五還想賣命掙錢,沒被當成奸細追殺至死,已算是祖上積德。

  「你不懂,胡大爺。」陳三五歎氣。「有人肯買,命才值錢。我說過,金環
谷開的價夠好了,我沒什麽不滿意的。」咬了一口火燒,将碗酒喝盡,舉袖一揩,
低道:「多謝胡爺招待,咱們後會無期。」他重回金環谷當差,身死家人才能拿
到花紅,再見胡彥之時恐将搏命,此說确無惡意。

  正欲起身,胡彥之又将酒碗注滿。

  「要多少?」「……什麽多少?」陳三五蹙眉。

  「金環谷開的價。」胡彥之仰頭飲罷,壓酒一笑。

  「兩百兩。」胡彥之一口酒差點噴在他臉上。「兩……兩百兩!這也算好
……」忽然無語。

  對面陳三五卻不歎氣了,淡淡一笑,又把酒碗飲幹,連碗緣的液漬都沒放過,
放落時忍不住咂了咂嘴,似是回味無窮。「我家鄉的白酒,也這麽好喝。胡大爺,
多謝你的招待,請。」胡彥之回過神來,再替他斟滿。已起身的陳三五猶豫了一
下,又坐下來,端起瓷碗。

  「先别忙着喝。」這回卻是胡彥之阻止了他,從懷裏取出一叠對折厚紙,平
平推過桌面,直至眼下。

  「這是三江号的本号櫃票,每張面額紋銀五十,五張合計兩百五十兩。我身
上就隻這麽多啦,空口白話又怕你不肯信,幸好怎麽也比金環谷多了五十兩,你
也不算吃虧。」陳一二五會過意來,苦笑:「胡爺也要買我的命麽?」「世上沒
有買命這種事。」胡彥之斂起嘻皮笑臉,正色道:「你的母親和妹子,用不了染
滿你鮮血的兩百兩。紙包不住火,總有一天她們會知道,你要她們帶着什麽樣的
心思,才能繼續把日子過下去?将心比心,若這兩百五十兩是令妹以性命換來,
你拿得了麽?」陳三五神色一黯,默默垂首。

  胡彥之續道:「我買不了你的命。你的命隻能是你自己的,就算一劍殺了,
也是毀壞,而非奪走。你如此輕易便動了毀傷性命的念頭,我若是令高堂,先揍
你個大不孝!這兩百五十兩,就當是買你的武藝罷,怎麽樣?」陳三五猶豫了一
會兒,還是決定舉手發問。

  「……是讓我當胡爺的保镖麽?」胡彥之差點又噴出一口酒來,哈哈大笑。
「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啊,你那鼎鼎大名的『三元刀』,實話說我也很想見識
見識。不過,你收下這叠櫃票,趕緊回鄲州老家跟母親妹子團圓,才算是幫了我
的大忙,保镖就不必啦。」陳三五考慮起來,面色凝重,半晌才收了櫃票入懷,
将酒水飲盡。

  「我賣了,胡爺。打今兒起,我陳三五這一身武藝,算是你的了。」「爽快!」
胡彥之大喜,也沖他幹了一碗,抹去唇畔酒漬,低道:「買賣已成,問你要點小
贈品行不?」「贈^ 贈品?」「哪有賣菜不送蔥的?别這麽小氣!」胡彥之壓低
聲音湊近:「金環谷讓你去什麽地方、同什麽人接頭,暗号是什麽?」陳三五這
才明白過來,歎了口氣,也低聲問:「這……能不能不說?好麻煩的。」「自然
不行。你菜錢都收了,得把蔥交出來。快點!」「這就不好辦啦。」陳三五又歎
了口氣,抓抓滿是亂髭的瘦削面頰,似是萬般無奈,一本正經地考慮片刻,才道:
「……胡大爺一定要知道的話,恐怕得再給我五十兩。」胡彥之幾欲暈倒,心想
我瞎了眼才覺得這人是條好漢,分明無賴啊!從衣袋裏掏出最後一張銀票給他,
沒好氣道:「這下你總能說了罷?」「還有件事想麻煩胡大爺。」陳三五歎道:
「這事一說,我和金環谷算結下了梁子,難保不會派人來尋晦氣。胡大爺若能給
我弄把單刀來,至少不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斃。」「這事容易。」老胡聽得蹙眉,
頗生不耐,這人怎地突然麻煩起來?之前明明連話都不多啊。陳三五再度長長地
歎了一口氣。

  「還有……」「還有啊!」胡大爺快翻臉了。

  「還有一件,這是最後一件啦。」陳三五再三保證。「我正好要去城南的天
水當鋪取一樣東西,與胡大爺同路,便領胡大爺走一趟罷。」胡彥之倒是無所謂,
隻有一事稍覺不妥,沒想坑他,好意提醒道:「我同金環谷的人一碰面就打架,
他們便不想打,你胡大爺也不教他們舒坦度日。你不覺得咱們各走各路好點?讓
胡大爺給你保镖,這趟渾水你就蹚定啦。」「我也不想啊。」陳三五苦着一張瘦
臉。「聯絡的暗樁,恰恰便是天水當鋪。

  我想:若那樣物事他們不讓贖,指不定胡爺出馬,大朝奉便拿出來了,也省
事些,豈不甚好?」胡彥之一怔,心想:乖乖,這下還不是保镖,直接成打手了。
陳三五你練什麽武?收了菜錢還拿回蔥菜的,從來沒有啊!你這麽行還不快上街
找點題材做買賣,回頭就要發家啦!

  000耿照對自己忍受痛楚的能力一向自豪。然而,即使連日來高燒不退、
不斷于昏醒間往覆,身上各處的疼痛仍不時令他呻吟出聲,卻從沒真正醒過,以
緻這回他睜眼張望了會兒,另一頭的蘇合熏才蓦地會過意來,見他抽搐着掙起,
急道:「^ 别動丨11耿照剛醒便知狀況壞極。休說刺痛如新割的右手腕,光指
掌間半點氣力也使不出,已足喚起天宮大廳裏的慘烈印象I越是如此,胸中越湧
起一股狂躁不甘,少年咬牙一撐,突然間,整個地面搖動起來,彷佛是因他而起,
軟弱的右腕難以平衡,耿照蜷着身子向後滑動,「砰!」重重撞上鐵籠,全身傷
口似于一霎間齊齊迸開,要命的是龍骨稍一震動,便痛得他眼冒金星,忍不住啞
聲嘶咆,當場又昏死過去。

  「你别動。」也不知過了多久,再睜眼時,蘇合熏仍于視界另一頭,罕見地
揚起微啞的嗓音,唯恐他再輕舉妄動,不知爲何卻全沒有趨前探視的打算。耿照
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待眼前如螢亂舞的金星散去,舉目四眺,赫然明白了蘇合熏
開聲示警的原因何在。

  他們被囚在一座巨大的鳥籠裏。

  不是形容,更非援引比附,之所以稱作「鳥籠」,隻因就是一座等比放大的
鐵鑄吊籠,宛若富戶遛鳥所用,隻是放大了數百倍之譜,較杯口粗的囚欄閃着獰
惡的鋼色暗芒,觸手滑冷,間隙僅能伸手至肘,無論色澤、韌度皆與耿照熟悉的
精鋼不同,質性卻頗有勝之。

  這「鳥籠」徑長逾兩丈,頂高差不多也是這個數,要用錘煉精鋼的方法打造
出忒大的鐵籠子,以他所知的冶鐵技術是決計做不到的,除非由體型較凡人高出
數倍的巨靈神執錘,興許才有一試的可能。

  鳥籠囚室被空懸在一處斷崖之外,由對面的欄隙間望出去,蘇合熏的背後,
正對着突出如価藍鳥(鹈鹕之古稱〉狹長吻部的崖道,兩條巨大的角柱鋼梁一上
一下伸出斷崖,如個反轉的「匚」字,虛扣着鳥籠的頂部與底端,當中應有鐵鏈
一類的物事聯系,于耿照所在處難以悉見,斷崖與鳥籠之間倒是連着七八條鑄鐵
鏈子,如舟船拉纖,亦是杯口粗細,與尋常鐵鏈沒甚兩樣。

  耿照自不能看見整座「鳥籠」的外觀,但那兩條角柱鋼梁通體平滑,全不見
接縫,不知多少年的塵沙累覆盡掩其華,卻掩不去那種極其突兀的氣勢與異感。
耿照想起在哪裏見過類似的造物I煙絲水精的龍皇記憶裏,那由祭台變化而成、
縛住陵女四肢的鋼鐵蛛爪,将其放大十數倍,即類眼前所見。考慮到天羅香的源
流,以及冷爐谷千年以來的封閉情況,能留下與三奇谷同一時期、乃至更久遠以
前的遺迹,似也不違情理。

  「這……」他開口才察覺自己幾乎發不出聲音,啞咳一陣,勉力道:「什
……什……地……」「是天羅香教下讓罪人等死的地方,叫『望天葬』。」蘇合
熏的聲音倒是平靜得很。「你别亂動。要動,咱們一起動。」耿照明白她的意思。
鳥籠恐怕隻靠頂端的鐵鏈與上方角柱相連,在籠中任一處活動,将使籠子晃搖不
已,越靠外緣引發的動靜越大,唯有中央略微好些。他昏迷時被扔入籠中,自~
不可能穩居正中,蘇合熏爲了穩住籠身,不讓劇烈搖晃,隻好踞于籠子另一頭,
與他遙遙相對。

  這籠子的設計充滿了惡意。

  籠隙大到可以伸出手肘,萬一籠子傾斜時,身軀恰被擠到檻欄上,将不免産
生「要掉出去了」的錯覺;盯着底下的萬丈深淵,想象自己一松手便要擠出籠隙,
向下墜落,也夠折磨人的。

  況且,在随時可能失衡的懸籠中,既不能伸展四肢任意走動,萬一承重不均,
又或忽來一陣大風,籠裏便是天旋地轉,兼收極動與極靜之最惡,卻無二者之善,
身心無不繃緊至極,不出幾日,就能将所囚之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見蘇合熏仍是那襲黑衣,卻解開胸頸間的三枚排扣,露出白皙如雪的柔肌,
小巧的鎖骨精緻絕倫,鵝頸細長,柔潤如水,肩臂線條細到了極處,出乎意料地
充滿女人味,一點都不覺瘦硬棱峭。

  蘇合熏秀發糾結蓬亂,容色較印象中憔悴,像是連幾天沒睡好,精神體力已
至極限。但她解衣扣是有原因的,耿照神智恢複不久,便覺籠中燠熱,身下鋼闆
卧不多時,已隐隐發燙,欲挪一稍涼處趴着,籠子将晃未晃,兩面爲難,隻得老
老實實卧着。

  他身上除了膿血腥惡,還有濃重的汗臭,衣上随處可見雪白皲刷,卻是一粒
粒鹽花所結,想來這樣的悶熱并非是今日才有,恐怕在昏迷期間,汗水亦經常浸
透衣衫,又被蒸幹,才會在布面留下明顯的鹽晶。

  除汗鹽之外,衣上還有些淡黃色的顆粒,聞起來像是腐臭的雞蛋,氣味不佳,
不知是什麽物事。

  「這……」他試圖以交談來轉移身體内外的不适,啞聲問道:「冷……爐
……我……昏……多久……」「今兒第三天了。」蘇合熏道:「這裏是冷爐谷的
最南端,越過山脊棱線,由前頭的山洞走出來,便到這處斷崖。這也是黑蜘蛛唯
一到不了的地方,她們的秘密通道全避過了此間;連黑蜘蛛都難至,自也毋須派
人看守。從古到今,沒有人能從『望天葬』逃出去。」耿照極目遠眺,果然崖道
盡頭便是個黑黝黝的山洞,不見人影,老實說此間風大,若無籠檻相隔,走在斷
崖上十分危險,一不小心便遭氣流卷落,隻須守住山洞入口,的确不必冒着墜崖
的風險安插守衛。

  時近晌午,鳥籠吊在斷崖外受烈日曝曬,角柱上無有篷遮,無怪乎燠熱難當。

  谷中風聲獵獵,然而吹上來的似乎都是熱風,耿照才醒來沒多久,便有置身
煉獄之感,體内水分似被鐵闆焚風内外交煎,蒸得點滴不剩,漸又昏沉,抱着一
念不肯放松,咬牙澀道:「紅丨:染姑娘……她……哪……」「不知道。」蘇合
熏本就話少,爲防水分流失,能不開口就不開口,連回答都是言簡意赅。「肯定
好過我們,谷中沒有比這裏更糟的。」耿照一怔,「噗」一聲笑出來,連連咳嗽,
忽聽蘇合熏道:「你省點氣力,一會就要來啦。」身子挨緊籠檻,兩隻纖纖素手
挽住鋼條,白皙的手背繃出淡細青絡,足見用力。

  耿照搞不清楚狀況,不過還是依樣畫葫蘆,用背門挨緊鋼條,小心避過龍骨
傷處,伸出左手勾住,舉起右臂,見腕間一圈一圈纏着厚厚的藥布,透出的甘洌
藥香耿照十分熟悉,正是五帝窟的金創聖品「蛇藍封凍霜」,手筋斷處卻沒有想
象中疼痛,隻是被白布一并包起的指掌完全使不上力,将來縱使傷口痊愈,連舉
箸亦有不能。

  鬼先生在他的身上落此重本,決計沒安什麽好心。

  除了對染紅霞有所交代、以換取她俯首帖耳,謹守約定之外,鬼先生長期監
視帝窟五島,自知有「血手白心」伊黃粱這号人物,連傷殘多年的阿傻,伊黃粱
都能爲他換過雙手筋脈,耿照的右手未必無可救之藥;趕緊讓手筋斷處生出新肉,
将大大增加歧聖續脈的困難。

  在不能将右手齊腕斬斷的情況下,鬼先生這「斧底抽薪」之計也夠狠的了。

  耿照未及心涼,蓦聽蘇合熏低喝:「來啦!别說話,小心咬了舌頭!」籠底
一掀,幾将身子離地抛起,整個籠子像被巨人拎起晃蕩般,劇烈搖動起來!

  晃動持續了一會兒,在耿照的感覺裏,甚至可能有一刻這麽長,伴随着刺鼻
的強烈硫磺氣味,直欲逼人反胃,靈光乍現,突然明白過來:「衣上的黃顆粒
……是硫磺所結,這谷底有地熱!」不由得想起夢中的岩漿泥海,以及破海而出
的火焰龍形。

  籠搖漸漸歇止,耿照松開左臂,揮散從檻隙鑽進來的硫磺白氣,見對面蘇合
熏亦松手撐起,急道:「蘇I」卻見蘇合熏搖了搖頭,伸出修長的食指抵住嘴唇,
示意他噤聲,做了個伏地趴卧的動作,又沖他直搖頭。耿照心念一動:「她是要
我繼續假裝昏迷?」忽聽一串腳步聲雜沓,見遠處洞口鑽出幾個人影,趕緊趴伏
不動,豎起耳朵保持警覺。那些人來到懸崖邊,喀啦啦地一陣铿響,籠子又動起
來,卻非如方才爲谷底狂風所卷、天搖地動的亂晃,而是緩緩往懸崖拉近,耿照
暗忖:「是了,若要遞送食水,又或替我的傷口換藥,脅下未生肉翅,總不能飛
過來罷?」轟的一震,搖晃頓止,看來絞盤之類的機關已收到了底,由餘光望去,
滿眼俱是砂色,已非吊懸于崖外。

  有人隔着籠檻,拽出他的右臂,解開藥布,重新上藥裹好。耿照輕輕呻吟,
裝出半昏半醒的樣子,籠外一人笑道:「合熏,妳好可憐,這『望天葬』一次得
囚兩人才能持穩,委屈妳陪典衛大人啦。」卻是林采茵。

  蘇合熏背對入口,沒想理她。林采茵本想讓人拿遞食水容器的長杠戳她腰背,
又恐蘇合熏尚有氣力,萬一使詐奪去杠子,生出變量,主人定要責怪,索性叫人
将籠子滴溜溜轉了個頭,成了耿照背向崖道、蘇合熏在另一頭遙遙相對,瞇眼笑
道:「合熏,人家和妳說話,妳卻以背相對,太沒禮貌啦,多虧我專程拿了水給
妳呢。」拿出一節竹筒,堪堪從檻縫間塞進去。從人正欲以長杠推至籠底中央,
卻被她伸手攔住,輕笑道:「蘇姑娘喜歡自己來,妳們忒多事,蘇姑娘不歡喜的。」
端起權充夥食的那盆殘羹,信手倒入崖底,将空盆交與旁人,怡然道:「妳瞧,
她連夥食都吃個清光,半點沒留給耿大人呢。」哪知蘇合熏仍是一聲不吭,怒火
更甚,又把耿照的湯藥也倒了0蘇合熏冷冷看着她挑釁的眼神,片刻才道:「妳
忘了帶劍來。」林采茵一怔。「帶劍來幹什麽?」「滅口。」蘇合熏不愠不火,
慢條斯理道:「以妳的武功,空手殺不死四人。若耿照傷重不治,妳那主人問起
緣由,這些都是人證。」與她同來的四名仆婦面色丕變,齊齊後退,跪地道:
「姑娘饒命丨『」林采茵柳眉倒豎『一怒揮手:「給我起來!瞎起哄什麽?」四
人正欲起身『稣合熏又道:「下回妳來,記得仍帶這四位,将來滅口也省事些。
若換一班,要殺的就不止四個了。」四名仆婦「撲通」一聲再度跪下,林采茵氣
得俏臉發青,橫豎說什麽都不對,一拂衣袖,氣鼓鼓地掉頭就走。

  跪地的四人妳看看我、我看看妳,若有所思,片刻聽得林采茵遠遠斥罵,這
才如夢初醒,趕緊轉動機關,将鳥籠寸寸吊出懸崖,離開時不住交頭接耳,似有
什麽計較。

  耿照啞聲欲笑,無奈喉頭幹得出火,彷佛稍動便要片片剝落,不敢逞強,仍
是揚了揚嘴角,心想:「經妳一提醒,怕這事今夜便傳開啦。難怪姥姥派妳去黑
蜘蛛處卧底,決計不敢派她。」趕緊伸手握住搖搖欲傾的竹筒。

  适才籠子移出斷崖,竹筒幾度要晃倒,他花了偌大氣力,才忍着沒伸手去扶,
免被那些仆婦看出端倪。閑雜人等既去,取水欲飲,一瞥筒中貯不過半,差不多
就是一碗再多一點,心中暗歎一口氣,遙對蘇合熏道:「蘇……蘇姑娘……水
……妳喝……」蘇合熏道:「你拿好。先試試下盤能不能動。」耿照蘇醒時便已
察知,腰腿臀股是有感覺的,一試圖挪動便痛得要命,并非半身不遂。至于在大
廳時下身爲何毫無知覺,心中隐隐有個想法,此際卻不忙廓清,點頭道:「有
……但無^ 無力……」蘇合熏正色道:「那你隻能靠上半身的力量。你聽好,我
們同時向籠子中央移動,我身子靈活,我來配合你,你要動之前舉起左手食指,
要休息之時直接停住就好;若籠子晃得緊,你就别動,我來保持平衡。」耿照握
緊竹筒,以手肘撐起上半身,鑄鐵般的肩臂肌肉一鼓,将身子往前挪近半尺。他
天生膂力極強,鑄煉房的艱苦磨練更是将肩膊的強度提升到常人難及的境地,爬
行毫無問題。

  然而龍骨受創,卻使這個匍進的過程痛不欲生,耿照每向前一拱,都像硬生
生從身子裏抽出脊柱似的,痛得他咬牙顫抖冷汗噴濺,不得不從唇齒間迸出野獸
遭剮似的嗚嗚低咆;不過丈餘的距離,他足足爬了一刻,視界裏模糊一片,不知
是因爲金星亂舞之故,抑或被汗淚所掩,隻憑着一股嚣悍之氣緊握竹筒不放,咬
牙嗚咽着向前蠕動,竟未有片刻停下。

  蘇合熏巧妙地維持平衡,籠子幾乎沒什麽大範圍的晃搖,至多是山道颠簸的
程度。眼見耿照離中央還有兩尺,她撐地屈膝,貓兒般支起身子,兩步點竄過去,
抄着他的肩頭往後一拉,兩人倒在籠子正中央,「砰!」籠底上下彈震,卻未左
右晃搖。

  「水……水……」耿照艱難開口,鹹苦的汗水滲進唇裂,即使刀割似的刺痛
也阻不了他的渴求。蘇合熏将他翻成側身蜷卧的模樣,單臂環在懷裏,另一手卻
奪過竹筒,不讓耿照湊近嘴唇。

  耿照餘痛未止,莫說搶回,連開口的氣力也無,眼睜睜見她自飲了一口,卻
未吞咽,伸出小巧嫩紅的舌尖濡了濡唇瓣,俯頸低頭,印在他皲裂脫皮的唇上。

  耿照隻覺她白皙的胸口肌膚越來越近,精緻如玉杈的鎖骨、咽底那小小的渾
圓凹陷,乃至從襟扣之間露出的一小抹峰線,忽地占滿了整個視界,接着眼前一
暗,濕濕涼涼、膩滑中帶着一絲肌潤的奇異觸感占據了腦海,彷佛嘴唇上無數細
小的裂創,在瞬息間塗上滿滿的「蛇藍封凍霜」,極度的不适突然轉成難以言喻
的熨貼舒爽。

  蘇合熏并不是單純将櫻唇複在他的嘴上。

  她那濕涼的細小舌尖,将水充分地舐入他幹裂的嘴唇;在唇上的痛楚迅速消
淡之後,那丁香小舌便撬開他的牙關,将撫潤的對象擴展到口腔裏。漫入口中的
液感令耿照一霎回神,身體好像自己活過來了似的,無法克制地貪婪吸吮起來。

  兩人深吻般四唇相貼,舌頭交纏,蘇合熏巧妙控制舗入他口中的水量,饒是
如此,第一口清水通過喉管時,耿照仍痛得一僵,嗚嗚低咆,蘇合熏藕臂收緊,
抱住了他的掙紮,繼續用唇舌滋潤着他幹裂的嘴巴。

  耿照想起在禁道之中,她與紅兒四唇緊貼、交纏吸吮的香豔景況,欲火忽生,
即使背脊的劇痛也不能稍稍澆熄,男兒偉岸的雄性象征高高支起,幾欲撐破褲裆,
宛若盤身昂頸、将欲食人的猙獰巨蟒,無論尺寸或堅硬的程度都遠遠超過耿照的
想象0按說他該尴尬得無地自容,少年卻因這樣,才紮紮實實覺得自己「還活着」,
突然間對生命産生了無比依戀,若非行動不便,幾乎要一躍而起,朝着底下的萬
丈深淵放聲狂吼,吐盡胸中郁氣。

  「你這麽精神,我就不擔心了。」蘇合熏喂了大半筒的清水給他,自己卻隻
喝了一小口,撕下衣襬塞住竹筒,仍将他抱在懷裏。耿照精神恢複大半,點了點
頭:「多謝……多謝妳了,蘇姑娘。」過往他可能會爲了腿間的醜态,向她道歉
再三,此際忽覺全無必要:蘇合熏做出抉擇,自願來救助他,自己隻須道謝并放
在心裏,日後報答恩情便是,人世間哪有忒多心神精力,浪費在婆婆媽媽之處?
放心閉目,偎在她綿軟已極的溫熱胸口休息0^ 他需要體力。

  唯有足夠的體力,才能脫出眼前之困,将痛苦加倍……不!是十倍、百倍地
還給仇敵,拯救自己以及心愛的女^ ——蘇合熏跪坐着,讓他側蜷在她渾圓修長
的大腿上,以避開龍骨傷處。耿照在睡夢之間,忍不住想:像蘇姑娘這樣纖細修
長的人兒,雙腿如此矯健有力,何以大腿竟能如此溫軟如綿,「柔弱無骨」尚不
足形容,踢蹬飛竄時,提供那驚人速度與力道的強勁肌束,怎能香軟如斯?還有
她細薄的奶脯也是……最後還是蘇合熏搖醒了他。

  「對不住,我們沒時間了。」耿照有些心虛,以爲春夢露了餡,低頭見雙腿
間平複如常,意識到她爲的不是這樁。

  蘇合熏指尖撐地支膝擡臀,起身的動作毫無餘贅,渾圓的股瓣輕軟如棉,薄
如豎掌的側腰曲線滑順如水,整個人渾沒重量似的,籠子竟晃也不晃,連谷中之
風吹過,都比她更能掀起波瀾。

  蘇合熏飛快解下腰帶,又解了耿照的。耿照自不以爲是蘇姑娘忽起绮念,想
就地雲雨一番,見她将兩帶系作一條,變戲法似的從懷裏取出一隻小巧的銀钿盒
子,像是裝脂粉一類的,縛在腰帶一頭,拽繩轉了幾圈,精準無誤地抛過頂上的
橫梁,将腰帶結成了環。

  「妳不解釋的話……」耿照不禁苦笑:「這看來像是自缢的準備。」蘇合熏
把竹筒塞到他手裏。「我檢查過,你龍骨是挫傷,并未斷折。喏,就是這裏。」
冷不防一I他脊後,耿照痛得大叫,差點翻了竹筒。

  「拿好。」蘇合熏眼捷手快扶住筒身,将他手指一一正位,重又握緊。

  「她們一天隻送一次水。打翻了,我們捱不到明兒午後。且不說烈日之毒,
光這硫磺風便能生生刮去一層皮,聽清了?」耿照痛得開不了口,顫着點頭。
「我待會把你吊起來,然後将錯位的骨節推回。這會非常痛,但不這樣你以後就
别想走路了。我沒法一個人弄,隻能等你醒過來,已拖了三天。」耿照罕聽她一
氣說忒多話,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以鬼先生之能,傷他龍骨,決計不能一擊不斷;金環谷衆豪士的武功雖然參
差不齊,淩虐他時也沒手下留情,耿照之所以現在還活着,隻因爲他做對了一件
事,而又弄錯了另一件。

  他讀遍虎帥的金甲遺刻後,隐隐掌握體内吸功深淵的雛形輪廓,雖未能徹底
驅除,卻利用在潭邊隙地等待時,嘗試推動、幹涉深淵運作,成功将丹田裏的那
個缺口,分化成若幹更小的「點」,散至全身經脈各處。

  照他的推想,一旦進一步掌握殘拳之理,再來對付弱化數倍、乃至十數倍的
小吸功「點」,該比應付丹田裏的深潭要容易得多。

  正因如此,鬼先生毀經、斷骨、廢氣海的三着重擊,嚴格說來,打的并不是
耿照,而是散至全身各處、具體而微的吸功點,否則若像先前那樣,殘拳餘勁全
集中在丹田内,鬼先生一擊便能察覺勁力被噬,或加重勁道,或以刀劍緻殘,損
傷絕對不隻現在這樣。

  這些散布在經脈内的吸功點,同樣吞噬了絕大多數的毆擊踢打,故耿照所受,
幾乎都是皮外傷,除了右手手筋與龍骨之外,都是愈可後甚至未必會留疤的程度,
以他筋骨之強健,可說是稀松平常。

  而耿照先前弄錯的另一件事,較此則更加幸運。

  與其說殘拳餘勁「吞噬」了原本的碧火功勁力,其實更像是「遮斷」。

  殘拳運使的原理,與已知的東洲武學絕不相同,忽自體内湧出時,原本的真
氣皆無抗力;他受虎帥遺刻啓發,将吸功深淵一分爲多、大化爲小之後,丹田内
便冒出一縷微弱的碧火真氣,鼎天劍脈的運行也不再是空蕩蕩的無有着落,更進
一步推想,若能透徹殘拳之理,以鼎天劍脈、碧火神功推行之,似也非全無可能。

  I要是能将龍骨複位,兩大損傷立時便好了一半。

  光是想象自己突然出現在鬼先生之前,吓得他屁滾尿流的情景,耿照差點笑
起來,咬牙擡眸:「那就别廢話了,咱們快點動手!」蘇合熏點點頭,将腰帶繞
過他胸前兩脅,如育兒巾般将他縛住,拉着末端吊起。

  耿照背不能直,弓如熟蝦一般,兩腿伸直,勉強以腳踵觸地,光是這樣便已
痛得他冷汗直流,氣喘籲籲。蘇合熏讓他握緊竹筒,「你記着,這筒水翻了,我
們一樣完蛋,專心拿好。」耿照無法說話,勉強點了點頭,蓦聽「喀喇」一響,
一股難以想象的激痛自脊後傳來,瞬間被無限放大,像是穿透了身體一般。耿照
瞪大雙眼,極度擴張的瞳中卻無焦凝,身子劇烈抽搐着,雙腿一陣亂踢亂蹬,整
個人挂在腰帶上昏死過去;再醒過來時,仍被腰帶懸吊着。

  「我獨個沒法放你下來,」蘇合熏替他抹去額頭鼻尖的冷汗,若無其事道:
「一會兒解開腰帶,便知有沒有用了。」耿照瞇着汗淚涔涔的眼眸打量她片刻,
才喘息道:「一……一睜眼便看到這麽美的臉,我還以爲自己死了,見着了神仙。」
蘇合熏面無表情,本想不理,卻又忍不住道:「見到你的染姑娘,豈不是更好?」
「那就是真的死了。」耿照笑起來。「不是這會兒該見的,一點也不好。我要活
着見到她,她也得好好的。」這話題蘇合熏無意繼續,隻道:「我慢慢放你下來,
你試試雙腿能不能使勁,不要太勉強。」「放罷。能行就能行,吊着也不能多好
幾分。」蘇合熏松開系結,将他再吊高些,耿照顫着支起膝蓋,手抓腰帶直起身,
如幼兒學步,擡腿邁出,脫力的腳踵「匡、匡」撞擊籠底,一會兒又繼續……不
知試了多少回,直到她松開帶子,耿照單膝跪地,揮汗叫道:「行……行了!蘇
姑娘,行了!」起身欲攀,一個站立不穩,兩人齊齊坐倒,撞得鐵籠一晃,耿照
才發現她俏臉上居然挂着淚,笑容卻極酣暢,剎那間宛若春花綻放,看起來完全
是另一個人,全然不似他印象中的蘇合熏。

  耿照怔怔瞧着,蘇合熏不住輕喘,蒼白的面頰湧上血色,也不知是因爲整脊
功成太過興奮,抑或其它,香噴噴的溫息不住呵在他的鼻尖頸颔,有些搔癢,卻
又令人感到心安。忽聽一把甜膩的嗓音驚呼:「好啊你們這對狗男女!同囚一籠,
正好遂了心願是不是?衣不蔽體的……哎呀,我得趕快請染女俠來瞧,省得她爲
你這個負心漢以淚洗面,茶飯不思哩!」卻不是林采茵是誰?  第百五七折自
迩而高,因怖生力

  她去而複返,自是有些小動作不方便在仆婦面前堂皇爲之,以蘇合熏對她的
了解,可說是毫不意外;爲免懸帶整脊一事被她瞧出端倪,坐直了苗條結實的薄
薄纖腰,有意無意地擋住了伏地喘息的耿照,淡淡說道:「妳做得什麽事,自想
他人也做了。」林采茵本想趁四下無人,狠狠嘲弄她一番,怎知一上來就被踩了
痛腳,俏臉扭曲,寒聲道:「蘇合熏!妳也不想想自己的處境,這般賣弄口舌,
待我禀報主人,将妳蘇教使賞給了,那幫金環谷的魯漢子,隻怕孟庭殊那樣,都
算是好的了,到時妳便哭求告饒,也休想我饒妳!」「那妳要看仔細啊。」蘇合
熏冷道:「我和孟庭殊的遭遇,便是妳日後的下場。」「妳——」林采茵貓眸皆
圓,咬牙切齒,原本嬌媚的容色忽變得有些駭人:「别把本大小姐和妳們這些賤
婢相提并論!我與主人兩情相悅、恩愛逾恒,從濮齧分舵那時起便扶持至今,哪
裏是妳能懂得丨『」「那也該膩了罷?忒多年。」蘇合熏将鬓絲勾過耳後,淡然
道:「妳該慶幸,他沒有将教門女子賜給屬下的壞習慣,否則無論我或孟庭殊,
都比不上曾經站在他身畔的妳,更讓底下人垂涎。」「住……住口!」林采茵怒
不可遏,本欲駁斥,一股寒意竄上背脊,隐隐覺得蘇合熏的話非隻是毫無道理的
挑撥,她縱容麻福當衆玷污孟庭殊,說不定已鑄下大錯,至少是埋下了隐憂。

  主人雖将麻福處以極刑,斷了那幫江湖草莽恣意奸淫取樂的妄念,畢竟不能
扭轉人之大欲,這幾日論功行賞,不少錦、青二帶的豪士,都分到了從外四部中
遴選而出的嬌娃,聊充宣慰,冷爐谷入夜後可說是香豔旖旎、淫聲不斷,底下人
眼紅不已,頗有躍躍欲試的沖動。這時便教他們去打鎮東将軍,怕也是一擁而上,
人人争先。

  外四部都是些蕩婦淫娃,視行淫取樂爲常事,可骨子裏是看不起男人的,隻
把他們當采補工具,便如牛羊取乳、殺豬剮肉一般;被當作犒賞的禮物送上床笫
供男人取樂,還不能運使天羅采心訣,要說無人不滿,恐怕是太過一廂情願I這
點從負責調派人手的郁小娥臉上就能得知。

  當夜大堂上狠狠教訓過孟庭殊之後,内四部教使中已沒有敢正面頂撞林采茵
之人。既豎起榴威,沒必要再犧牲自己人,宣慰用的「禮物」從外四部遴選,在
她來看是再自然不過。

  林采茵對外四部甚是熟稔,信手揀選,都是能擺布男人服貼的尤物,但無論
挑誰,郁小娥總能找到成串的理由推三阻四,彷佛她麾下那幫婊子通通是鑲金嵌
玉,無比嬌貴,非搬出主人才能壓她一頭,但那張乖巧溫順的假面具,已快鎮不
住溢滿胸臆的憤怒,不難想象來自底下人的反彈壓力。

  刁難她所帶來的莫大樂趣,讓林采茵絲毫不介意令郁小娥難做,然而,蘇合
熏的話猶如毒蛇般嗫咬着她的心。主人至今都沒原諒她,入谷以來,不曾召她溫
存過一次,是惱她擅自教訓孟庭殊所緻,還是滿谷花朵一樣的青春胴體轉移了他
的注意力,再也不像從前偷歡時那樣,總是迫不及待似的,無比粗暴地占有她?

  更别提那姓染的下賤婊子。主人口中說「以禮相待」,這幾日待北山石窟的
辰光卻多過了餘日的總和,昨兒甚至大半夜才離開……還不許任何人随侍!

  妒火剎那間攫取了女郎,像點燃埋藏已久的硝石火藥。

  林采茵俏臉鐵青,嘴角繃出扭曲歪斜的詭笑,咬牙道:「多躬妳提醒我呀,
合熏。

  我該怎麽答謝童年玩伴的金玉良言才好呢?」伸手扭動角柱上的一枚小輪,
蓦聽「喀喇喇」的一陣齒牙絞轉,整座鳥籠晃動起來,平平向外伸出三尺!

  蘇合熏與耿照身在中央,适才繞上橫梁的腰帶已解,無物可攀,頓時交叠着
滑向一側,籠子晃得更加劇烈。

  林采茵眉目張揚,笑得咯咯有聲,又使勁将小輪轉了小半圈,尚未穩住的鐵
籠繼續伸向深谷中心,自角柱頂端寸寸吐出的臂支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異響,不
知是年久未曾使用所緻,抑或将撐持不住。

  「妳再嚣張啊,蘇合熏!」林采茵訾目獰笑:「牙口不是挺伶俐嗎?怎地不
說了?妳說呀,說呀!」掌中加勁,輪軸似是卡住了什麽,居然絲紋不動。

  她正在火頭上,一遇阻礙更加鬧心,不由分說雙手合力,「嘎——」使勁扭
轉,終于将小輪擰過,一陣嘎嘎亂響,支臂又向前伸出三尺,算上前兩度所延,
原本距崖邊丈餘的鳥籠,此際已逾兩丈,整個伸進了谷下硫磺風的旋流範圍之中,
籠中兩人蓦覺天旋地轉,休說開口應答,連聲音都發之不出。

  林采茵看得心曠神怡,略微解氣,隻覺掌中小輪似未到底,比起适才咬鎖的
牢固,彷佛還有一小段上了油似的滑潤,心想:「再往前伸出些,吓死妳們這對
狗男女!」抿着一抹惡意的微笑,将掌輪轉盡,赫見籠底翻開,耿照與蘇合熏連
伸手攀抓都來不及,齊齊墜入谷中!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林采茵目瞪口呆,難以相信偌大的鳥籠底闆,居然是個
活門,左右向下對掀開來,籠裏兩人根本沒有掙紮的餘裕,轉瞬間失去蹤影,連
聲慘叫也未聽見。

  她兩腿癱軟,一跤坐倒,揉了揉眼睛,隻盼是自己白日眼花,發了個魇夢,
半晌才「嗚」的一聲掩口發顫,吓得哭起來;連滾帶爬地逃進山洞時,還未想好
該如何向主人交代……耿照如失速的炮石不住穿過硫磺氣,「撲通」一聲沒入水
底,渾身機靈靈地一顫。

  「好……好冷!」是他第一個念頭,骨碌碌地吃了幾口冰水,神智頓時清醒
幾分,奮力劃動雙臂,欲往頭頂那抹光亮洇去,驚覺身子不住下沉,個中原因顯
而易見。

  他的腿。

  (該死!)充滿浮力的深水之下,理當比陸地更适于雙腿複健,然而,耿照
的龍骨才初初複位,沒在入水的瞬間,被強大的穿透力反饋再次壓擠錯開,算是
萬中無一的好運氣了,要想在水裏劃動自如,未免太爲難了些。

  身上的衣衫褲布吃水益沉,靴子更似千鈞之重,他雙臂連轉片刻,便耗盡了
所剩不多的氣力II連日來隻靠蘇合熏鋪喂的薄粥,再加上忍痛所造成的巨大消
耗,耿照離「油盡燈枯」不過一步之遙。

  瀕臨死亡的壓力卻未将他吞噬。耿照閉着丹田裏的一縷微弱真氣,緩緩沉至
水底,彎腰脫去靴子,解開外衫系帶,身子果然輕了許多,那種似被水鬼精怪拖
着沉落的異樣之重頓時減輕許多。

  他在水中睜開眼睛,按《火碧丹絕》的心法調動真氣,察覺内息有增強之勢,
心知自己還能支持片刻,邊将内力往兩腿經脈運去,不住沖撞郁結處,一邊靜下
心來打量四周,找尋蘇合熏的下落。

  這水池甚大,舉目不見邊際,說是「水潭」興許更加合适,水中既無魚蝦,
也沒有任何的水草,連一絲水中生物制造出的混濁或浮沫也無,清澄得絕不尋常;
前頭極深處似不住由上往下冒着細碎氣泡,相似的情景耿照在三奇谷見過,應是
水瀑落下所緻。

  最奇的是水底。

  耿照雙足踏實,才發現水潭底部十分平整,如鋪青磚,隻表面一層薄薄細礫,
應是頂上的岩壁經年風化,落于此間;此際身子略微浮起,看得更明,這水底居
然沒有礁石之屬的崎岖起伏,視界裏無處不平,延伸至水幽盡處。

  胸中氣息将盡,悶壓之感迅速堆棧累積,但耿照并不慌亂,持續以内力推動
脈行,将這個斷息的過程,視爲重新引出先天胎息的磨砺。跟龍骨錯位、廢功閉
脈,乃至挑斷手筋的痛苦相比,窒息毋甯溫和沉靜得多,足夠他思考堅持。

  肺像被緊緊掐擠似的,想要從絞擰已極的血肉中再榨出一絲空氣,然而卻不
可得……蓦地,如熔岩澆凝般的身軀深處,彷佛被針尖刺出了一枚孔洞,另一頭
有什麽即将擠出,正劇烈地改變着形狀,欲更進一步撐出針孔I「潑喇」一聲,
耿照從水面上冒出頭,蘇合熏單臂挾着他,兩條修長的美腿裹着濕濡的裙布,卻
彷佛全然不受影響似的,美人魚般泅向潭岸,不及爬起,将緊閉雙目的耿照往平
滑得有些詭異的岸緣一壓,撮拳槌他心口,咬牙道:「……呼吸呀!不許你死
……别這麽沒用,快呼吸!快……給我張開嘴!」粉拳連槌幾下,見少年動也不
動,落拳處如中敗革,心慌起來,胡亂掐開颔關,另一手捏着他的鼻子,正欲以
口相就,忽聽底下傳來濃重的鼻音:「烏……烏姑娘……疼……」一驚松手,見
耿照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空氣,繃緊的嬌軀不由一松,差點滑入水中,冷冷道:
「你幾時醒的?」「沒醒多久,」耿照苦笑:「差點又被妳兩拳打暈過去。」
「你倒老實。」蘇合熏冷哼。「匆匆開口,是不想占我便宜麽?」耿照一愣,搖
了搖頭:「我倒是沒想這些。」蘇合熏俏臉似更沉了些,雙臂撐着潭緣,低道:
「既醒了,自個兒上來。」她袖管本是不怎麽透光的黑紗,被水浸濕了,熨貼着
顯出兩條修長白皙的藕臂,齊肩而裸,乳色的雪肌透紗而出,益顯膚質白膩。紗
衣底下僅着小兜,不唯肩臂,敢情連頸下大片美背都是裸裎的,耿照正要提醒,
見她利落一撐,曲線如魚尾般玲珑的裹水裙裳破水而出,蘇合熏整個人翻上岸去,
突然失去了蹤影!

  耿照聽她短短一喊,福至心靈,猛地撐出水面,猿臂一撈,才想起右腕既廢,
哪裏還抓得住?心尖陡吊,手腕已被捉住,整條手臂被蘇合熏的重量拖得一沉,
忙肩胸使勁,忍痛将她提上。

  這裏根本就不是什麽谷底水潭,而是在突出峭壁的平台上,硬生生鑿出個貯
水凹槽,如半隻嵌入峭壁的巨大石碗;而她剛翻過去的「潭岸」,便是這隻石碗
的碗緣丨- 蘇合熏面色慘白,秀發被「石碗」外不住旋攪的硫磺風吹亂,耿照腕
間的傷口被她扯裂,鮮血沿着她握緊的雙手滴在那張美麗而倔強的俏臉上,分外
凄豔。耿照唯恐她失足墜入深谷,這回不知谷底還有沒有别的潭子,就算有,以
硫磺風之燥熱難當,那也該是潭沸鍋般的滾水,絲毫不敢大意,忍痛将她拉了上
來。

  蘇合熏一言不發,撕下衣襬擰幹,将他迸裂的創口緊緊紮起,連耿照皺眉呼
痛也不放松。「……疼,蘇姑娘。」「啰唆!」「我又沒怪妳。」耿照不禁失笑,
細細望着她緊蹙的眉頭,望得她微微别過視線,那神情與其說厭煩,更像是自厭。
「蘇姑娘,我在冷爐谷裏學會許多事。」他将左手覆在她用力打結的白皙手背上,
蘇合熏像是要自清似的,頑固地持續動作,并未縮手避嫌。耿照把右手抽了出來,
示以傷處。

  「其中一樣,就是人生在世,找上門的麻煩夠多了,毋須替自己再多添幾樁。

  既是不測,何以相待?除非妳是看準了才跳的,那的确過份了些。」蘇合熏
聞言微怔,片刻居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見耿照露出驚喜之色,才又繃起
一張雲淡風清的雪面。耿照搖頭歎息:「妳實在應該多笑一笑的。妳不笑的時候
已經美得緊了,但笑的時候卻更加鮮活,這美才像是真的,而非是圖畫。」蘇合
熏輕哼一聲,轉過明眸,忍不住蹙眉,看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什麽新鮮物事似的。

  「我臉上有花麽?」「怕是腦子裏有。」蘇合熏沒好氣道,瞥他一眼,又搖
了搖頭。「你這人……真是怪。我先前還想:萬一你醒過來之後,意志消沉,這
身傷隻怕便更難了,該怎生是好?我……我不太會安慰人,這點委實難辦得緊。

  「哪知道你卻……跟我想的不太一樣。你要是突然間手舞足蹈起來,或無端
端地又哭又笑,我便能确定你是受不了打擊,終于瘋了。現在這樣,我反而不知
道該拿你怎麽辦。」「如果我瘋了,妳有什麽打算?」耿照怡然笑道。

  「沒打算。」蘇合熏十分誠實。「瘋子人事不知,何必打算?是旁人辛苦些。

  那你,瘋了麽?」「我猜……是沒有罷?」耿照舉起完好的那隻左手抓抓腦
袋。「我隻是在昏迷的時候,悟出了幾個道理。第一,世上真的有人,壞到不該
再給他機會;改過自新什麽的,于他不過是浪費,隻不過将其它良善之人置于危
險境地,任其魚肉罷了。

  将軍除惡手段雷厲,我現在總算明白是爲了什麽。」這點蘇合熏倒是從不懷
疑。從小姥姥便教導她們,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是非黑白,那是留給
活下來的人說的。賠上自己,便什麽也說不上了。

  「第二點,則是斬草除根。」耿照掰着手指頭數給她聽。「喏,妳看看我,
雖沒死成,也是個廢人了,跟死了沒兩樣,是不是?不隻妳這麽想,鬼先生、此
際冷爐谷中每一個人,怕都是這樣。」蘇合熏凝着他血絲密布的雙眼,試圖從中
看出一絲瘋狂,但哪怕是灰心頹唐自暴自棄,在少年沉靜的眸中俱都無迹可尋,
他充血的雙眼源自傷勢、痛楚,以及體力流失,與神智崩壞之類毫無瓜葛。

  「附和『你是廢人』這點,難道不會打擊到你麽?」她忍不住問。

  「若我确實是廢人,光提出這問題就夠打擊的了。」耿照提醒她。

  「……真是對不起。」「喂喂,妳别放棄得這麽爽利啊!」耿照笑了起來,
凝視着她的眼睛,緩緩說道:「妳想想看,倘若我好手好腳地出現在鬼先生面前,
一拳将他揍翻過去,他該是什麽表情?光吓都能吓出一身病來。這同厲鬼索命有
什麽兩樣?一想這幕光景,刀山我都爬得過去,這點痛楚算得了什麽?」糟糕,
他真瘋了。蘇合熏忽有些鼻酸,自己費盡心力挽救他,卻從沒準備好面對這一刻;
剛剛還差點相信奇迹竟然發生,他不但從重創中醒來,還保有健全的心智,不被
現實的悲慘殘酷擊倒I「妳這表情也太不妙了。」耿照歎了口氣,用左掌握住她
的右手,想起兩人素昧平生,她卻在自己最艱難的時刻一路相随,未曾離棄,既
覺緣分之奇實難逆料,又感于她的仗義與堅強,正色道:「我沒瘋,蘇姑娘。我
隻是突然明白,眼下并不是最糟,鬼先生犯了大錯,我隻要先比他領悟到一适點,
第二回合的較量,他便輸我一步。妳瞧,他認定我雙腿俱殘,此生再難行走站立,
結果我差點能泅泳了;妳不也說過,『望天葬』絕難逃出麽?

  我們現下又在何處?」蘇合熏默然無語,半晌才微微一笑,低道:「起碼現
在我知道,你應該沒有發瘋。」耿照微笑道:「發瘋是自己逃了,可撇下的人呢?
想到這點,我無法說放棄就放棄。」蘇合熏淡然道:「說到底,這都是爲了你的
染姑娘。」耿照沒聽出她話裏的異樣,啪答啪答地自淺水裏起身,舉目四顧,蹙
眉道:「現下我誰也爲不了。這地方實在是怪,但究竟怪在哪一處,卻又說不上
來。」這石碗般的平台絕非天然形成,斧鑿痕迹曆曆在目,莫說水中内壁平滑,
就連「石碗」邊緣也是齊整得很,整座台子像是用湯匙挖空的瓜果,被鑿成了個
半圓形的巨大蓄水池,出水口卻在離水面足有三丈高的峭壁上,呈寬扁的長方形,
目測堪容一名成年人直立行入,寬度則倍數于此,無疑出自人手,決計不是天工。

  關于龍皇時代所遺的古紀遺址,耿照算頗有見識了,但光憑這從峭壁凸岩上
鑿出的水池,實談不上什麽風格判斷,比之懸挂鳥籠的角柱,簡直毫無辨識度可
言,隻能說時人要幹這麽件事,無論技術或動機都相對匮乏,推給千年以前莫可
名狀的古紀時代,毋甯省事得多。可惜這池子不比阿蘭山裏的聖藻池,若有那療
效神奇的肉質異藻^ 「蘇姑娘,我知道此間何處怪異了!」耿照忽一擊掌,迎着
女郎詢問的眸光。「那出水口流出的,是酸泉水,因此池裏連水草都長不了,遑
論魚蝦。我聽人說,蘊有地熱處,地下的水脈都是這種不能飲用的酸泉,冷熱皆
然。北山石窟之所以毋須生柴燒火,扭開水喉即有溫泉可用,便是引了受地熱加
溫的水脈。」蘇合熏會過意來,明白他想說什麽,凝眸道:「你是想,若能爬進
出水口,沿水道走,不定便能返回谷中?」耿照打量着那寬扁水口,沉吟道:
「照出水量推斷,水道中并非都是水的,水面上至少有半人多高的空隙,似是供
人出入的引道之類,便不能通往北山石窟,盡頭亦有連通的甬道。難道妳不想瞧
瞧,是什麽人開鑿了這些,又有什麽目的?」「望天葬」的鳥籠底闆藏有玄機,
活門開啓後,籠中之人不偏不倚落入這突出峭壁的大水池裏,說兩者間毫無關連,
未免牽強。鳥籠、池子乃至出水口,極可能是創立天羅香的前賢所遺,連姥姥也
未必知曉,蘇合熏天宮教使出身,不可能無動于衷,橫豎也沒别的去處,遂點了
點頭。

  兩人遊過大半池面,來到峭壁下的那一側。這池子似非供人所用,池緣幾無
駐足處,耿、蘇二人于峭壁下方一處寬約三尺的隙地,背着嶙峋岩面并肩而坐,
稍事歇息。

  此間寸草不生,遑論樹木,想找些枯枝幹葉來生火亦不可得。白日裏雖燠熱
難當,一旦太陽下山,入夜的寒涼可不是披着濕衣能捱過的,耿照見日影漸西,
當機立斷,将全身的衣物除下擰幹,披在石上曬太陽,以免夜涼沁體,不免大病
一場。

  蘇合熏也非扭捏作态的女子,想通其中關竅,跟着利落解衣,露出一副苗條
白皙的絕美胴體。她雖是美人削肩,肩膀卻較尋常女子更寬,藕臂纖細、身闆極
薄,更襯得那對玲珑玉乳形狀渾圓,分外醒目。

  此外,她的乳暈不僅是豔麗的绯櫻色,乳蒂更細小得如野莓一般,被白到了
極處的柔肌一映,便似熟透的莓果滲出甜汁,在醒飽的雪面上濡出兩點紅漬,顯
得差可盈握的乳房格外飽滿,墜圓的下緣沉甸甸的,既綿軟又豐盈,視覺上的份
量大過實際;分明是纖薄至極的體态,第一眼卻被那對彈顫晃動的渾圓酥胸所攫,
令人難以移目0蘇合熏身段出挑,有雙勻直美腿并不意外,但她明明腰薄僅豎掌
寬窄,自脅下起曲線凹陷如對弓,修長滑潤,腰上全是肌束,更無半分餘贅,已
是不可思議的苗條,偏生就兩瓣綿股,細長的大腿根部出乎意料地帶一絲腴潤,
雖是扁身,平坦的小腹以及薄皮鴨梨似的肉感豐臀卻極富女人味。

  耿照想起曾冇合體之緣的夏星陳與盈幼玉,無論燕瘦環肥,也都有着類似的
梨形臀股,下身無一不腴,興許是冷爐谷的水源特别養人,不管哪家的女兒來此,
均能養成這般肉呼呼、水嫩嫩的誘人腴臀。

  若在過往,他一見蘇合熏松開衣扣,必定扭頭閉目,以杜嫌疑,但不知爲何,
此際卻不想做此違心之舉,大方地欣賞着她美麗的胴體,毫不扭捏,一派自然。

  蘇合熏柳眉微皺,見他落落大方,反無猥瑣淫邪之感,倒也不覺怎麽讨厭,
暗忖:「你愛瞧我,難道我不能看回來麽?」反手解着肚兜系繩,也轉過澄亮美
眸,直勾勾地盯着他『面上雖仍是清冷模樣,不服輸的眼神倒有幾分火辣辣的釁
意,一如她出拳之悍烈,毫不下人。

  耿照嘴角泛起一絲笑容,繼續解衣,露出傷痕累累的胸膛腰腹;褪下褲衩,
大腿外側更是烏青腫脹,膝蓋腳踝等關節無不鼓起,肌膚下滲着血點的,更是不
計其數。最後是蘇合熏不忍再看,秋翦低垂,結束了這短暫的視線對峙。

  「睡一下。」耿照抱膝坐下,笑道:「養足了精神,明兒一早咱們想辦法爬
上去。

  此地沒吃沒喝的,拖得久了,便有生路,怕也無力逃出。」蘇合熏想了一想,
搖頭道:「你龍骨才複原,肢體要盡量伸展開來,才好得快。」并腿斜坐,拍了
拍雪白腴嫩的大腿:「你躺着,頭擱這兒。」最後耿照還是乖乖照辦了,橫豎争
不赢她。蘇合熏決定的事,便是鐵闆一塊,誰來都沒得說。她的大腿酥綿已極,
在籠中隔着裙布枕卧,隻覺肌膩脂滑,宛如敷粉;此際肌膚相貼,方知好處難以
言說。蘇合熏腿肌上幾無毛孔,膚觸寒涼,似乎不怎麽流汗,更無一絲異味,令
人覺得無比潔淨,直若冰玉一般。

  耿照本想朝外而枕,免得直面她腿心私密處,兩人身無片縷,難免尴尬。蘇
合熏卻将他半身翻過,成了面朝她身子的側卧姿态,蹙眉道:「你想滑水裏麽?
乖乖睡好。」耿照依言側卧,心想要是再占蘇姑娘的便宜,簡直不是人了,索性
閉起眼睛。

  視線阻斷,其餘感官更加通透,一縷幽香沁入鼻端,甚是宜人,原來蘇合熏
體質寒涼,氣味極淡,便是湊近肌膚用力聞嗅,怕也聞不出什麽體味,然而股間
血脈暢旺,乃汗積之地,女子更有瓣蕊蜜潤、将月來潮諸事,本是人體氣味之所
聚,被體溫一蒸,恁她肌香清淡,亦無所遁形。

  那的氣味中帶^ 絲潮淵,溫溫融融,卻非池中的酸泉水。耿照知其所以然,
強按心猿意馬,閉目裝睡,隻聽蘇合熏道:「……你臉這麽熱,是哪裏又痛起來?」
寒涼的小手輕按他額頭、頸側,難以言喻的細滑膚觸,讓耿照費了偌大工夫才沒
呻吟出聲,忙定了定神,低聲道:「沒事,我快睡着啦。妳腿酸不酸?」仍是閉
着眼睛。

  「你才剛躺下。我看起來有這麽沒用麽?」耿照聞言失笑,鼻端氣息噴出,
頭下的綿枕輕動起來,睜眼仰視,赫見一雙白生生的渾圓乳廓間,蘇合熏雪靥微
紅,縮着脖頸纖腰繃顫,露出前所未見的小兒女情狀,似極力忍耐,才沒伸手将
他的腦袋推開。視線與目瞪口呆的少年一交會,羞赧更甚,咬唇蹙眉:「你…
…你别那樣,好癢。」「對不……」他話還沒說完,蘇合熏又扭動嬌軀,雙頰酡
紅:「也别說話!」聲音都有些發顫了。耿照料不到清冷如她,令人捉摸不定、
影子一般的堂堂領路使者,居然有此罩門,腹裏憋笑,伸手捏住鼻子。

  蘇合熏「噗哧」一聲,拎開他的怪手,又氣又好笑。「這就不必了。一會兒
我受不住,會記得踢你下水。」耿照閉目微笑,不久便沉入夢鄉。

  這一覺睡得異常安穩。即使在天宮大廳那恐怖的一夜之前,他也許久不曾如
此安枕了,以緻睜眼時才發現月至中天,白日裏四周缭繞不去的硫磺霧不知何時
俱已消散,月華灑落在平靜無波的水潭上,宛如一面巨大的銀鏡。

  他單臂摟着女郎細而結實的柳腰,臉面緊貼她平坦滑膩的小腹,蘇合熏已非
原本倚壁斜坐的姿勢,而是伸直了長腿,與耿照并卧一側,左手環抱酥胸,微張
的小嘴卻吮着右手拇指,如此嬌憨的睡态,全然無法與「蘇合熏」三字聯想在一
塊,既是性感誘人,偏又可愛至極。

  耿照悄悄起身穿衣,活動了手腳,爲蘇合熏披上風幹的衣物,走到一旁盤膝
坐下,緩緩運起碧火神功心訣,神識沉入虛空之境,内視全身經脈。

  蘇姑娘将他從水中撈起的時間早了些。

  先前在水底,肺中氣息耗盡,死生僅隻一線時,他忽覺渾身郁結依稀将破,
那遮斷碧火真氣、阻礙劍脈運行的迷障似被熔煉如漿,就要打開缺口,無奈破水
而出的;簍,介于淸酹昏迷之間、與虛空之境似極的玄奧迷離戛然而止,一切又
回歸現實,體内可資運用的真氣仍是少得可憐,化骊珠的無匹之力則被阻絕在迷
障的另一頭,隐約可覺,卻難以碰觸,遑論推動。

  他在虛空裏不屈不撓地搬運着内息,如初學一般,感受着經脈内的細微變化,
時間漸漸不再流動,身外一切也失去了意義……再睜眼時,東方已露魚白,身畔
蘇合熏早已着衣完畢,盤膝松脊,正是用功完畢、稍事休息的模樣,淡然道:
「我醒來時你已開始練功,我都收功快半個時辰了,你才結束。這門内功定然厲
害得緊,竟須練上如許辰光。」耿照苦笑道:「我是臨陣磨槍。可惜磨得要死要
活,也不過恢複一兩成功力,希望足夠我們爬上出水口去。」蘇合熏細細端詳他
的面孔,雖仍十分憔悴,身軀所受的痛苦折磨俱都反映其上,眸光卻較前度溫潤
甯和許多,甚至還勝過了在北山石窟之時,這是修爲到了一定境界的高手才能有
的神光,恍然道:「難怪那人非置你于死地不可。看來,你以前真的很厲害啊。」
「希望我現在别差得太多。」耿照定了定神,借着薄曦,仰頭觀察峭壁走向,扭
頸轉臂、活動腰腿一陣,又脫得赤條條的,也不避忌蘇合熏微詫的目光,右腳往
壁上一蹬,身子躍高五尺,左臂攀住一塊凸岩,用力将身子提起。

  他右腕無法使用,隻能靠雙腳采穩岩凹壁隙,偶爾以膝胯相輔,穩固身子後
再靠左臂拉提上升,以其過人膂力,這原不是問題。難就難在峭壁之上,處處都
是硫磺結晶,已深入岩石肌理,攀附不易。

  耿照爬上兩丈餘,已接近出水口的右側水平面,突然間左手攀點一松,連人
帶石跌入潭中,隻得手腳并用,狼狽地爬回岸邊。蘇合熏似是忍着笑,淡道:
「原來你早知會落水,怕弄濕衣服,才脫個清光麽?」耿照扔掉那塊拳頭大的硫
磺結晶,爬上岸來,苦笑道:「我隻有一隻手啊,上不去才正常罷?」蘇合熏輕
哼一聲别過頭去,免得被他瞧見嘴角一抹微勾,拍拍手道:「換我去。」耿照穿
好衣服,單掌擊腿,大聲爲她打氣加油。蘇合熏又氣又好笑,也不知是不是搖旗
吶喊發揮了作用,抑或她頗有徒手攀岩的天份,蘇合熏居然順利爬進了三丈高的
出水口,耿照仰頭觀望,圈口叫道:「怎麽樣?有沒有通道?」也不知她聽見了
沒。

  半晌,一條白生生的藕臂探出水口,揮舞道:「喂^^接好了- 」耿照聽得一
愣:「接什麽?」見黑黝黝的一團物事擲了出來,觑準來勢單手一撈,抄得一隻
黑布大包,仔細一瞧,居然是蘇合熏的外衫與裙裳,内裏卻不知裹了什麽沉甸甸
的物事,否則光憑幾件輕飄飄的衣物,萬不能準确無誤地往他懷裏扔。

  眼前蓦地一花,「撲通」一聲,一條白影竄入水中,冒出一頭如瀑濃發,蘇
合熏身上僅着那條黑緞綴紅邊紅系繩的小兜,翹着肉呼呼的渾圓雪股,如水中精
靈般泅上岸來。

  不管看過多少、次,她近乎全裸的胴體依舊美得令人眩目,耿照瞧得眼酣耳
熱,還好身上早已穿着齊整,不然又要出醜露乖,本想開她兩句玩笑,見蘇合熏
面色微沉,心中一動,正色道:「裏頭怎麽了?」「死路。」她接過那包衣物,
層層揭開。「一道閘門似的石牆擋着,底部開個安有鐵栅的水門,三四尺寬,一
尺高。我試過了,人進不去。」耿照心中不無失望,明知以她之精細,定然試過
了各種辦法找尋出路,仍忍不住問:「沒有機括開關,活門之類?鐵栅呢?有沒
試過松動否?古紀舊物,又經年泡在水裏,玄鐵也該鏽得差不多啦。」蘇合熏嚴
肅地搖頭。

  「沒有鏽。」一指被他扔到峭壁下的硫磺結晶:「整個引道裏都那樣,我刮
掉外頭厚厚一層,才知水栅是金鐵一類的物事制成。還有這個。」裙布全展,其
中包着一枚脂黃色的硫磺塊,卻比耿照失手剝下的大上許多,形狀銳利,有一對
揚起的薄片尖角,還有口噪I耿照突然會過意來。

  「這是^ 鳥?」「我猜是鴿子。」面對硫磺裹成的禽鳥臘屍,蘇合熏可是波
瀾不驚,好整以暇将裙裳沾上的磺碎抖幹淨,重新穿上。難怪她不褪貼身小衣,
耿照心想。就算是這樣,這姑娘也未免太大膽了罷?「冷爐谷時有信鴿無故失蹤,
看來是誤經此間,成了硫磺石。引道中還有體型更大的鳥禽臘屍,該是鷹隼之類。」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你有沒有發現……」蘇合熏面色凝重。「這潭子的水面,比昨兒來時明顯
高了許多?」适才耿照遊上岸時,便已察覺有異,經她一提醒,再與引道中的硫
磺臘屍連結起來,不禁愀然色變。「不好!此地……不宜久留!蘇姑娘,昨兒我
清醒時那陣強烈的焚風,是不是每天都有?」「都是差不多的時間。這是『望天
葬』的殊異處之一。」蘇合熏點頭。「風息不久,她們便來送飯換藥,日日皆然。」
耿照聽得心中一沉,濃眉緊鎖,沉聲道:「按我所想,這水潭每日午後被出水口
的冷泉注滿,溢肚的酸泉水澆上谷底熱源,或許便是焚風的來源。」蘇合熏有些
不同意。「既然如此,焚風應該持續不斷才對。除非有人關上引道裏的水栅,否
則酸冷泉持續溢出,焚風豈有盡時?」耿照舉起那塊鳥形臘屍,往積滿厚厚硫磺
結晶的峭壁一比。「焚風若能将潭裏的水蒸散,或刮卷至岩壁上,那一切便說得
通了。我在籠中時,尚覺那陣大風熾熱難當,在十數丈……或許更低矮、更靠近
熱源的這裏,妳說那風該有多熱?」其劇烈的程度亦然。蘇合熏想象潭水溢出的
瞬息間,那陣灰黃色的怪風如龍挂般直卷而上,宛若活物,将汩溢于池緣、水面
微微鼓起的酸泉卷得撲上峭壁,被巨大的風旋磨碎、複遭池水溶解的硫磺顆粒深
深填入岩縫;風的邊緣,就像乳黃色的臼液不住旋升,終于漫過了出水口;被暴
風卷入的禽鳥,亦掙紮不及,被甩入引道中摔打彈撞着,裹上一層又一層的硫磺
水風,形成臘屍I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耿照沒看過那個遍地臘屍、宛若殓房的石砌空間,引道裏濃重的硫磺氣味帶
着揮之不去的死氣,對被卷入的鷹隼信鴿而言,那裏不是墓地,而是處刑場 
…們撞得骨碎如綿,卻被沾裹的硫漿留下了最後的形影,永遠而不朽地停駐在慘
亡的瞬息間。

  「那裏也不能待,」她低聲喃喃道:「否則……我們的下場就像這樣。」此
際天才大亮,距水潭漲滿還有三四個時辰。事實上,當酸泉水漫過池緣,這裏将
成爲死亡處刑的第一道刀鲗,浮在水面上的所有一切,将被溢出的巨量泉水推送
而出,如遭浪卷,随之墜落地熱深谷,縱使身負驚人藝業,亦難與天地造化之力
相撷抗。

  「唯今之計,也隻能爬上去了。」耿照沉聲道。

  「出水口那裏不行II」蘇合熏急了,眉心緊蹙,這回重複的話語卻被耿照
打斷。「不是出水口。我們爬上斷崖去,回『望天葬』,吊着鳥籠處。焚風到了
那個高度,威力大遜于此間,再不能緻人于死。」蘇合熏幾以爲自己聽錯了,差
點大叫:你連引道出水口都爬不上去,這片斷崖少說也有十幾二十丈高,備便繩
索釘鑿,也未必能攻克;徒手攀登,到底是誰小瞧了誰?

  她一瞥耿照軟軟垂于身側的右腕,終究沒忍心出口,少年卻讀出了她的心思,
正色道:「與其坐以待斃,好歹也應一試。天讓妳我至此,而不是孤伶伶地扔下
了哪一個,足見是有安排的,若非如此,我倆任一人淪落到這水潭子邊,最好的
下場不過就是那頭信鴿罷了。」蘇合熏凝了他半晌,忽展顔一笑,搖頭道:「我
覺得我一定是瘋了,怎麽你的話聽起來頗有道理似的。」耿照哈哈大笑,将構想
與她細說分明。

  耿照右腕殘廢,蘇合熏氣力有限,分開攀爬俱有不能。他的想法異常直觀:
連手攀爬,不就結了?

  他将蘇合熏負于背後,兩人身軀以腰帶纏縛起來,蘇合熏的雙腿盤他熊腰,
雙手便取替耿照的右手。這是一場無法預先練習的競賽,對手則是步步進逼的時
間,耿照循着先前攀爬的軌迹,觑準峭壁走勢,率先踏着熟悉的岩凹,左手穩穩
攀舉,一口氣将兩人拉了上去。

  蘇合熏臂力雖不及他,雙手合使,初時倒也有模有樣,而她修長的玉腿更是
勁力驚人,纏着耿照的腰肢向上提,張馳拿捏得恰到好處。兩人默契十足,爬到
出水口的高度時,所用時間隻比蘇合熏自己稍長些。

  但這不是個比快就能穩操勝券的活兒。

  峭壁不知有多高,要想成功登頂,體力分配遠比一味搶快重要得多。耿照耳
畔聽着她輕細的呼吸,背門隔着她柔軟豐盈的乳房,感受心跳的節奏,漸漸與她
調整一緻,以相同的速度移動手腳,不緊不慢地向上移動着。

  修習内功者與常人最大的不同處,在于他們運動身體并非隻是純然的消耗。

  透過呼吸吐納、脈息循環等,内家高手可将運動時逐一積累于關節四肢中、
造成酸痛腫熱的郁氣袪除,甚且轉化爲可用之「氣」,一夜長奔而不息,開碑裂
石而不傷。

  隻消内力運行順暢,呼吸調勻,以蘇合熏的造詣,爬上大半個時辰也不緻手
足酸軟,脫力墜落。然而對耿、蘇二人來說,每回上升,除自身之外,還須負擔
另外一人的體重,耿照的身量縱未倍于蘇合熏,于她卻是較自己更沉重的負擔,
無論體力或真力的消耗,均大過了她原先的預想。

  半個時辰後,蘇合熏漸有些力不從心,呼吸明顯濃重起來,雙腿拉提的力量
也衰弱許多,輪到她攀岩時,上升的幅度急遽縮減,兩人攀爬的速度已不如出發
時。

  爲防真氣散逸,也避免分心失足,耿、蘇不敢開口交談,耿照無從了解她的
情況,隻能獨力擔負起趕上進度的責任,将蘇合熏上移不足的部分,由自己來補
足。

  緻命的錯誤便從此埋下種子。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耿照逐漸失去對時間的感覺,擡頭仍不見崖頂輪廓,咬
牙将兩人提上尺許,輪到蘇合熏時,她雙手攀住岩角向上拉,腰腿卻未随之而動,
兩股相反的力量一拉扯,居然是她松手後仰,幾乎将耿照掀翻過去。

  「小……小心!」耿照猝不及防,腳下一滑,貼着崖壁「嘩」的往下溜,顧
不得撞疼蘇合熏的膝腿,緊緊往壁面伏低,蘇合熏擦刮得痛醒過來,雙手一攀,
兩人堪堪停住,俱出了身冷汗。

  「對……對不住……」她虛弱的聲音吓到了耿照,餘光一掃,才發現她唇面
煞白,鼻尖發梢挂着豆大的汗珠,實已到油盡燈枯的地步,卻不知何以至此;轉
念一想,不禁大爲懊悔:「是我惹的禍!」兩人通力合作,定是交互影響。蘇合
熏因負荷過重,放慢了攀爬的速度,耿照應該随之減慢,與她一起調節體力,方
能有效延長身體的使用時限。當他加大上升的幅度,無形中迫使蘇合熏采取更激
烈的節奏,加倍榨取所剩不多的真氣體力,蘇合熏咬牙撐持的結果,終被疲勞一
舉擊潰。

  耿照對自己的莽撞粗心後悔不已,然而此際已無回頭路,若連他也放棄希望,
這一松手,便是死無葬身之地,隻得咬牙繼續向上。蘇合熏神智未失時,偶爾還
能勉強擡臂,攀岩助他穩住身形,末了連呼吸都變得悠悠斷斷,細緻的小臉軟弱
地垂靠在他的頸窩裏,一動也不動。

  耿照頓覺天地之間,彷佛隻剩下了自己。

  這種無助與寂寥、一松手便将失去一切,身子裏卻再也擠不出一丁點氣力的
恐懼絕望,令他忍不住想流淚,隻能不斷在腦海中重映他失去一切的那晚,讓兩
種截然不同、威力卻無分軒轾的絕望感相互沖撞撕咬,在夾縫中得到些許繼續前
進的意向。

  支持他沒瘋的力量叫「恐懼」。

  耿照一生中從、未如此害怕。在受金環谷惡徒淩虐的當下,過去那些堅信不
移的信條并未出現拯救他,未在希望滅絕時驅走災厄,留存善良。因爲失去,方
知過去自己擁有這麽多;因爲無能爲力,才深深體悟自己何其脆弱……如今隻存
一息的他,還有什麽可失去的?還能被踐踏淩虐、摧殘到何種境地?

  耿照想象不出,但現在他明白那并不代表不存在。還有的,悲慘永遠都能超
乎你的期待……這是你要的麽?

  I絕不!

  他怕得顫抖起來,怕到不敢放手、不願停下,從幾近枯竭的身軀深處不住絞
擰出些許氣力,拖着背後的女郎繼續往上爬,連鈍重的身體都不能阻止他的驚怕,
遲滞的真氣不屈不撓地在經脈中拖行着,從那些釘樁般散布在全身各處的吸功
「點」下擠溢而過,迸裂的縫隙逐漸被撐擠開來,冷岩般凝結的氣脈布滿大大小
小的冰裂細紋,底下隐隐有熔漿沸滾,灼熱的蒸汽噴薄而出,似有什麽要掙脫禁
锢,破繭而出I耿照無法看見自己,他甚至沒能有清楚的意識,隻憑着被驚怖驅
趕的本能,不斷擡臂、拉舉、立足,再向下一個高點伸出左掌……如果他能看見
的話,會發現峭壁之上,一名負着昏迷女郎的黝黑少年,不靠繩索釘鈎,以單臂
在陡峭的岩壁間向上攀爬,宛若猿猴,不僅動作毫無停頓,而且越爬越快;要不
多時,「望天葬」的崖角輪廓已在眼前。

  他以超乎尋常的速度,沿着斜過頭頂的崖底凹弧逼近金屬角柱,既像壁虎,
又似蜘蛛,過于平直的角度幾乎無法繼續攀爬,但竄走全身的真氣越來越強,如
滾雪球一般,渴求着更廣闊的戰場……蓦地少年自崖底翻出,足尖往崖邊一點,
整個人沖天疾起,直至丈餘,于力盡之際兩度拔高,淩空倒翻,右掌并如刀闆,
剛柔二勁交纏齊生,一刀劈向地面!

  他不明白身體爲何自然而然便使出這「式,覆蓋全身氣脈的黑色冷岩彷佛因
這刀突然活起來,楔子般插在經絡間的無數小吸功「點」如黑蛇絞扭波動,挾着
驚人的異種勁力「飕!」向下集中;就在同一時間,遮蔽盡去的奇經八脈忽綻出
璀璨耀眼的劍芒,翻攪的熾亮熔岩「轟」的一聲四散迸開,沒入經脈各處,與劍
芒融爲一體,倏地沉靜下來,如星河般煥發着銑亮而溫潤的輝芒,甯定中蘊着雄
渾無匹的力量。

  耿照單膝跪地、,掌緣輕抵地面。斷去手筋的指掌,原本再使不出絲毫氣力,
方能喚作「廢去一隻右手」;即便破壞力驚人的「落羽天式」,也不能憑空使他
的右手複原。

  但,耿照并未及時撤去勁力,沒有記取荒溪對戰灰袍客的慘烈教訓,仍是将
落羽天式原原本本地使将出來。上回他這麽做,使自己成了無法運使内功、一身
真氣如被深淵汲取一空的廢人,冷爐谷外遭緻慘敗,非但保不住心愛的女子,甚
至賠上使兵器的寶貴右手。

  他低頭凝視纏着肮髒布條的右掌。

  手筋被斷,令内力無法運過指掌,然而「落羽天式」所生異勁,卻不受東洲
武學的經脈氣論所限,透掌而出,毫無窒礙,這回既未反噬刀主,也沒有再于體
内形成吸功深淵,留滞不去。

  耿照回臂托抱蘇合熏之臀,負美起身,垂着右掌,徑朝角柱行去。

  未幾,一聲哔剝細響,接着轟然一震,整個「望天葬」似都晃了一晃,崖下
落石累累;待煙塵散去,赫見耿照适才落掌處,竟憑空陷下徑逾七尺的大坑,表
面的砂石俱已泥化,目測難知深淺。

  ——「落羽天式」威力如斯,世間更有何物可制?

  耿照僅以餘光一瞥,連停步都懶,邊走邊想。

  若以此際恢複十成的碧火神功,應該就行!  第百五八折獸見皆走,絲蘿
何寄

  翌日,當林采茵提着貯盛食水湯藥的荩箧、獨個兒來到「望天葬」,見耿照
與蘇合熏好端端坐在鳥籠中央時,吓得竹箧都翻了,一跤坐倒,「妳」了個半天,
始終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這與她徹夜苦思,好不容易編出來的腳本有天地雲泥之别。她屏退左右,本
想成爲頭一個發現「兩名重犯不知何時不見了」的目證,借以撇清嫌疑,誰知這
倆墜入霧底的家夥竟又回到籠裏,底部變成兩扇大活門的鳥籠也恢複原狀,直如
白日見鬼,突然深悔沒帶四名……不!是帶八名婢仆前來I蘇合熏直将她吓夠了,
才好整以暇地開口。

  「以後每日送膳,須備足兩人三餐的份量,熟牛肉至少兩斤,兩隻熟雞蛋,
飲水須充分供應I」口吻雖是一貫的清淡冷漠,内容卻滔滔不絕,竟是在點菜。
林采茵半晌才回神,顫道:「妳……妳究竟是人……還是鬼?」I蘇合熏睨着她,
帶着難以言喻的悲憫。

  「……是鬼的話,我會讓妳準備素果。記好了?要不我再說一遍?」一副無
法信任她的智商的模樣。林采茵的腦袋還未恢複運轉,遭受蔑視的防禦本能倒先
清醒了過來,霍然起身,一指籠中清冷的美女:「做妳的清秋大夢!蘇合熏,我
不知妳玩得什麽把戲,要吃肉喝水,妳等下輩子罷!我正愁上哪兒去找妳們I」
忽然閉口,雙目圓瞠,似想到了什麽,一時無語。

  蘇合熏可憐似的俯視她:「方才說的,是頭一個條件,用來交換我們待在這
兒,『哪兒』都不去。」林采茵陡地爆出誇張的尖銳笑聲,橫眉豎目,惡狠狠道:
「笑……笑話!我今兒便向主人禀報,将妳倆打入地牢!我雖不知妳是如何辦到,
要想再逃一次,門都沒有!真是豈有此理^ 」「……妳要怎生說?」蘇合熏并腿
斜坐,腰背直挺,修長的上身曲線玲珑浮凸,雖端坐如儀,表情卻像歪首托腮似
的,透着難以言喻的無奈和無聊。林采茵被這模樣深深刺傷,身子忍不住顫抖了
起來。蘇合熏恍若未覺,自顧自道:「是妳不小心将我們放走了,才知這『望天
葬』不安全?是妳告訴他,這是全冷爐谷最安全的監禁處,飛鳥難越。待我倆消
失,他要不要追究妳的責任?」這話戳中林采茵心底最深的恐懼。「望天葬」黑
蜘蛛無法接近,未曾向主人言及,連輸誠投降的郁小娥也絕口不提,她逮着機會
參了郁小娥一本,暗示主人那一意鑽營的小賤貨大有問題。主人雖不置可否,卻
将蘇耿囚于望天葬,算是采納了建言。

  萬一兩人無聲無息消失,過錯就必須由她一人來承擔,既非黑蜘蛛,更不是
郁小娥那賤婢,隻有她……這種荒謬的事,怎麽能讓它發生!「若妳答應條件,」
彷佛聽見她心中悲嘯,蘇合熏平靜道:「我們便乖乖待在籠裏。反正,他什麽地
方也去不了,是不是?」林采茵一瞥趴卧在她身後的那團烏影動也不動,暗忖:
「這……她若隻想吃點好的,倒也容易打發。」一邊轉着心思,要如何唆使主人,
将蘇合熏賞給那票金環谷的魯漢子當玩物算了,永絕後患,反正留下那殘廢也玩
不出什麽花樣來II她心裏有了盤算,換過一副溫柔神氣,清了清嗓子,試圖扳
回顔面:「吃喝容易。妳還有什麽要求?」她悄悄将「條件」改成了「要求」,
彷佛能将對方踩低幾階。不料蘇合熏還真蹙眉想了會兒,才搖頭道:「暫時沒有。
不定妳下回再來,我便想到啦。」直到林采茵氣鼓鼓地走了,耿照才爬起身來,
哈哈大笑。「妳再多說兩句,我怕她氣得跳崖,咱們的熟牛肉就飛啦。看不出妳
也會欺負人。」蘇合熏蹙眉道:「我哪有欺負她?她自來就這樣。」想了一想,
果然林采茵的模樣是挺可憐,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彎弧,乍現倏隐,似是生生忍
住了笑意。

  要不多時,四名披着防風兜氅的仆役又提着食盒,聯袂走出山洞。操作鐵籠
靠岸,隻須一人扭動轉輪即可,拉牽籠底的鐵鏈不過是輔助而已,可有可無;須
得四人齊來,多半還是防範蘇合熏猶有餘力,暴起傷人,乘機脫出牢籠。

  四名仆婦全是生面孔,無一與昨日重複,看來是林采茵刻意爲之。約莫在她
心裏,采取與蘇合熏所言全然相左的行動,或能稍稍抗衡面對她的挫折。耿照不
免在心中暗歎:腦筋不好果然非是最要命的,心胸偏狹才是。

  仆婦們利落送入食水,替裝死的耿照換藥包紮妥适,未敢多說半句閑,快步
離開斷崖。蘇合熏揭開盒蓋,熱騰騰的水煮牛肉香氣撲鼻,耿照腹中饞蟲作怪,
幾乎枵鳴起來,卻仍趴着不動。蘇合熏歎道:「你忒小看我的食量,不給點顔色
瞧瞧,看來是不行的了。」耿照更不稍動,嘴唇微歙:「……洞中還有一人。」
蘇合熏警醒起來,低聲蹙眉:「忒遠你都能聽見?」耿照自不能答,卻聽她慢條
斯理撕下一小绺肉條,朱唇微啓,細嚼慢咽,歎道:「天啊,怎能這麽好吃?」
耿照心想:「這點林采茵是對的。這丫頭隻有外表老實,心思壞透了,逮到機會
便要作弄人。」最初對她的印象卻遠不是這樣,隻記得她拳頭厲害,無不相準要
害,招招往死裏打。不知何時起,蘇合熏也會在他面前開玩笑了,就是這般慧黠
靈動,姥姥才會讓她卧底罷?

  耿照忽然意―:一直以來他印象裏的「蘇合熏」,或許是經曆過地底生活的
壓抑變造,才成了如今之面貌。對林采茵這樣同她一起長大的人來說,說不定蘇
合熏也曾經是個聒噪愛笑、喜歡和同侪嬉鬧的女孩。

  正轉着心思,蓦聽一陣腳步細碎,洞中果然奔出一名同樣披着兜帽大氅的嬌
小人影,跫音甚是熟稔,即使身處濃重的硫磺霧上,仍嗅得風裏透着一縷溫熱乳
甜。

  那是他十分熟悉的少女懷香I「阿纓!」他單臂撐起,喜動顔色:「還好妳
平安無事……真是太好啦。」來者正是逃過一劫的小黃纓。

  冷爐谷被攻破之際,她自北山石窟脫身,趁亂混入婢仆中,連日來在天宮裏
外打下手,早聽說耿照的遭遇,此際親眼得見,淚水不住在眼眶打轉,提醒自己
須得堅強才能救他,咬唇不讓淚水滑落,忍着哽咽道:「你……你等着,我馬上
救你出來!這處機關……我也打聽清楚啦!」伸手去扭柱上轉輪。

  耿照不禁有些佩服:「阿纓果然能幹,非但躲過敵人抓捕,連這機關也教她
摸得通透。」連忙喚止,再三撫慰。

  「你們既能離開,怎……怎地卻不肯出來?」黃纓聽得将信将疑,見蘇合熏
雖形容憔悴,衣發狼藉,然而腰細肩削、雪頸纖長,瓜子臉蛋白皙秀麗,确是不
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小小的圓臉倏地沉落;隻心疼他身受重傷,不忍相責,打量
蘇合熏的眼光頓時犀利起來,自無一絲善意。

  耿照未察少女心思,耐心解釋:「敵人與黑蜘蛛連成一氣,谷内更無一處安
全的地方,無論逃到哪裏,一旦黑蜘蛛出手,還不是得乖乖回來?不如養精蓄銳,
别作徐圖。」黃纓下巴一昂:「她也是黑蜘蛛,怎知不是暗通款曲,伺機害你?
我先将你放了,要往哪裏躲去,咱們慢慢再想。」耿照搖頭:「阿纓,我雙腳能
行走站立,全賴這位蘇姑娘搭救。她要害我,隻消扔着不理,我每日都能死上幾
回,也捱不到今日與妳相見。」黃纓「啊」的一聲,驚喜交加:「你……你的腿
好了?」她聽仆婦之間" 流傳,說典衛大人被打折龍骨,成了半身不遂的廢人,
隻道無知蠢婦唯恐天下不亂,故意加油添醋,白豬都能說成黑狗,并不肯信,暗
暗将長舌婦姓字全記在心版上,哪天逮着機會,定要讓她們後悔曾經咒過耿照!

  至見他凄慘的模樣,才知那些爛嚼舌根的怕還說得輕了,一顆心沉到谷底,
沒敢再抱希望,一徑安慰自己:人活着、能吃飯說話,已很好啦,腿有些不方便,
又有什麽……陡地鼻酸起來,思緒登時無以爲繼。

  耿照唯恐她不信,支起膝蓋,半蹲半跪,雖隻單臂可恃,動作卻甚是利落,
半點兒不像被打得半死、隻剩一口氣的模樣。「可活繃亂跳啦,妳莫發愁,沒事。」
黃纓喜不自勝,定了定神,不再拿斜眼瞟蘇合熏,而是轉身直面,向她點頭緻意。

  「多謝妳了,蘇姑娘。他的腿……」聲音忽地一咽,便未再說,紅着眼眶展
顔一笑,瞇眼道:「我一個鄉下姑娘,不明事理,适才言語得罪之處,蘇姑娘别
同我計較。

  多謝妳救了他。」說得意誠,連蘇合熏都無法故作冷漠,微微颔首,淡然說
道:「換作妳,也會這麽做的。」黃纓望着她,忽有些明白過來,抹了抹眼角面
頰,皺着微紅的小巧鼻尖猛吸幾下,飛快打理了泣容,瞇眼對耿照笑道:「非常
時期,姑且讓你占回便宜,下不爲例。」耿照苦笑道:「有這麽痛的便宜,下回
讓給妳好了,連下下回、下下下回都給妳,絕不同妳争搶。」黃纓連呸幾聲,大
罵他無有良心。

  耿照見她喬裝改扮,到處亂跑,料想以姥姥神通廣大,定有明哲保身之法,
竟連黃纓也未陷于敵手,于反制鬼先生、驅除狐異門一事上,堪稱天降奇兵,勝
師百萬,抑着興奮之情,殷切相詢:「姥姥她老人家呢?妳們避于何處,才逃過
了黑蜘蛛的搜捕?幼玉姑娘可有随之撤離?」料想禍起倉促,他與蘇合熏都不在
北山石窟,姥姥等若孤身面對入侵的外敵,黃纓好手好腳、意識清醒,逃亡時不
算負累,仍在休養中的盈幼玉,就未必有這等運氣了。

  豈料黃纓搖搖頭,沒好氣道:「别提啦,通通給捉了去,被軟禁在天宮之内,
我約略知道在哪,還沒找到機會混進去;便混了進去,也不知該說什麽。那老虔
……姥姥若有法子,也不緻落入黑蜘蛛之手,便即問她,恐怕也還是一樣。」耿
照與蘇合熏面面相觑,片刻才忍不住問:「那妳……是如何逃出來的?」黃纓可
得意了。「那晚黑蜘蛛進北山石窟來搜人時,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人在我
耳邊吹氣……」耿照愕然道:「吹氣?是……是用嘴麽?」實難想象神秘的黑蜘
蛛會有這等無聊輕佻之舉,怎麽想都像黃纓自己做的多些。

  「你别打岔!還想不想聽啊?」黃纓瞪他一眼,神秘兮兮道:「那人在我耳
邊吹氣,笑道:『還睡?妳大禍臨頭啦。』我一聽就醒了,擡頭卻什麽也沒瞧見,
忽然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一堆黑衣人像影子一樣流了進來,我吓得跳下床,本想
鑽進床鋪底,誰知那些黑蜘蛛像中了定身法似的一動也不動,瞪大眼睛瞧我。」
「……然後呢?」耿照趁她停下來喘口氣時,趕緊插口。

  「然後我就走了出去。」黃纓本想大肆渲染,被他一催,想想其實也沒什麽
好吹的,當晚何以如此,連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由氣餒,揮掌道:「反正
就是這樣啦。黑蜘蛛不知怎的,要不是沒看見我似的,便見了也當作沒見,我在
石窟山道裏轉得幾轉,即入谷中。」北山石窟的聯外秘道,其彎繞複雜的程度,
比之禁道亦不遑多讓,耿照随蘇合熏離開時親身走過一回,若非有領路使者引導,
實無自行走出的把握,決計不是黃纓說得這般輕巧。考慮到她沒有說謊騙人的必
要,隻能認爲事有蹊跷,斷不能以巧合目之。

  耿照沉思片刻,正色道:「阿纓,我這兒妳不必擔心,妳有機會瞧瞧姥姥與
幼玉姑娘去,但切記不能冒險,凡事以保身爲要;若有餘力,則打聽二掌院的情
況,我料鬼先生有求于她,應不緻太過留難,隻是仍挂心得緊。待我打通一處關
竅,恢複了受傷的右手,便去接妳們出谷。」黃纓本是千般不願,聽他說連右手
都能複原,又不禁眉花眼笑,點頭道:「好罷,那我去啦。明兒再想法子混進來,
給你送飯。」翻起兜帽,依依不舍邊走邊回頭,半晌終于鑽進山洞,小小的背影
這才沒于幽影,消失無蹤。

  蘇合熏一直在思考她的話語,待人走遠了,本欲開口,轉頭見耿照濃眉微蹙,
銳利的眸光緊盯着洞口不放,半天都回不了神,忍不住輕哼一聲,蹙眉道:「這
你也放不下,心上不嫌擠軋麽?」耿照微微一怔,轉頭道:「什麽?」蘇合熏卻
沒搭理他,自顧自地說:「明明心裏最挂念的,就是你的染姑娘,爲什麽故意放
到最氣才說?還道『不緻太過留難』什麽……哼,滿口子謊話。」耿照聽是這事,
放下心來,兀自凝眸睇着山洞那廂,苦笑:「蘇姑娘,妳不了解阿纓。要露出一
點關心二掌院的風聲,一有機會她便冒險了,我實不樂見。此時此刻,還是以她
安全爲要。」蘇合熏倒未窮追猛打,靜默片刻,才道:「恢複右手什麽的,也是
騙人吧?」「反正我前科累累,已騙一椿,再騙無妨。」笑容一斂,正色道:
「蘇姑娘,山洞另一頭的入口處,應該安排了守衛罷?」蘇合熏心頭微凜。「平
日是沒有,但『望天葬』囚得有人時,料想是該有守衛的。」自她曉事以來,
「望天葬」三字極罕出現在人們口耳之間,此間說是禁地,其實更像荒地,崖上
之風是能将人刮入地熱谷底的,洞外的鐵栅長年以鎖煉閉起,禁止教下接近,的
确沒有固定輪戍之必要。

  「以阿纓的武功,決計不能打倒守衛,更别說悄無聲息潛入此間。」耿照面
色凝重,左手撫着下颔,凝神細思。蘇合熏想了想:「……依你之意,是他故意
放她進來,一探你之虛實?」耿照一下便聽明白了她的意思,搖頭道:「沒必要。
鬼先生全盤勝利,要對付我等,有更省事方便的法子,毋須如此費心。況且,阿
纓在谷中是婢女的身份,并不起眼,将線牽到她身上去,未免太過虛渺,也不夠
自然。妳瞧,我們這不就動了疑心?」同樣的使間之計,用在盈幼玉身上似乎更
合情理,以盈幼玉的武功身份,讓她自以爲鑽了黑蜘蛛的空子,在谷中密謀滲透
伺機反攻,怎麽說都強過了一介洗浴房的丫頭。況且,縱使黃纓在北山石窟内遭
黑蜘蛛捕獲,隻能認爲是姥姥或盈幼玉的下人,除非鬼先生未蔔先知,怎麽也連
不到耿照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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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7:2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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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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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合熏非拘泥面皮的性子,遇錯即認,坦然點頭。「這的确是不合情理,我
想笨了。你覺得呢?」耿照擡起頭,眸光轉銳。「妳有沒聽過『狐假虎威』的故
事?狐狸走在老虎前頭,老虎見所經處百獸辟易,無不讓出道來,以爲狐狸才是
萬獸之王,吓得倉皇逃離,殊不知野獸是懼怕走在狐狸身後的自己,與狐狸自身
半點關系也無。阿纓的情況,或許恰恰反了過來,狐狸并不知道自己身後跟了頭
老虎。」蘇合熏陡地會、意,柳眉緊蹙,凜然道:「你的意思帛I」「阿纓背後,
另有高人。是那人救她,黑蜘蛛見了,亦未敢輕舉妄動,隻能視若無睹。那人知
道阿纓要潛入『望天葬』,先一步替她料理了守衛,她才能大馬金刀進來。」蘇
合熏聞言,眉頭蹙得更深。「那人是誰?爲什麽要這樣做?」這兩個問題耿照也
毫無頭緒,自不能答。他想的是另一件事。

  「妳記不記得冷爐谷被攻破那晚,鬼先生突然出現在禁道時,黑蜘蛛倒戈的
情況?妳不覺得以黑蜘蛛聽命之甚,鬼先生的法子其實很笨很多餘?布好計劃猝
然發動,全面攻占冷爐谷,不是比同我們瞎打一氣利落得多?勝券在握,又何必
舍近求遠?」至此,蘇合熏已跟不上他的思考速度,卻未如往常般蹙眉,反抿着
一抹似笑非笑的唇勾,略微側首,饒富興味地等他說下去;雖未接口,認真凝眸
的模樣卻令人微感暈眩。被這樣的眼神注視着,哪怕再荒謬無稽的推論,都能得
到率然出口的勇氣。

  「鬼先生操控黑蜘蛛的方式,可能出人意表地原始,或爲暗号,不然便是信
物之類,須得當場亮出,才能讓她們服從。是故,冷爐谷不得不由谷外之人占領,
不能直接對黑蜘蛛下達天羅香易幟的命令;沒有他在,黑蜘蛛便毋須理會其号令,
又或者……須以其它持令之人的号令爲先。」蘇合熏眼睛一亮,終于明白他的意
思。

  「我在想,持有那暗語或信物的,也許不止鬼先生一人。」耿照定定地望着
眸光爍亮、恍然而悟的秀麗女郎,低道:「那個出手救了阿纓、此刻正于谷中暗
行的神秘人,同樣掌握了号令黑蜘蛛之法!」000自從當衆受辱的恐怖夜晚之
後,轉眼已過數日。孟庭殊一直被安置在天宮頂層的廣間,鬼先生給她安排了六
名仆婦婢女貼身伺候,這些人當日都不在麻福施暴的現場,撥了來孟庭殊房裏,
吃住起居都在頂層,并未與其它下人混雜,并不知道姑娘身上發生了什麽事,看
待孟庭殊的眼光一如既往,仍當她是高高在上的代使、教門的精英,一般的盡心
服侍。

  連當晚幫她洗淨一身狼藉、塗藥敷創的,都是另一批陌生的婢仆,翌日孟庭
殊便沒再見過那些人,彷佛與那段不堪回首的污穢記憶一同埋葬了似的。虧得如
此,她才未在自厭自棄、自我否定的雜識中崩潰,身心得以慢慢複原。

  用過午膳,仆婦揭窗撐起,涼風徐徐,已無殘冬之寒峭,甚是舒心。孟庭殊
靠着軟枕,斜卧在窗邊的黃花梨木美人榻上,曬着溫暖的太陽,忽覺縱在昔日也
無這般待遇;便當上護法或長老首席,日子不過就是這樣。

  半琴天宮頂層一向是門主專用,她還不曾上來過,據說雪豔青常于此間演練
槍杖,本是空蕩一片,隻擺着更衣用的屏風之類;此際堆滿房間的名貴家生,不
用問也知道是誰的安排,應搬自門主、乃至姥姥的起居處,其精緻華麗的程度,
連幼玉房裏的亦多有不及。

  不知不覺間,孟庭殊在和煦的暖陽春風裏睡着了,夢裏罕見地未再出現那醜
陋惡心的施暴禽獸,連日來籠罩心頭的烏雲似正消淡……也不知睡了多久,她身
子一動,感覺一物自肩頸滑落,睜開眼睛,赫見是原本擱在床頭的一襲外衫,爲
她披上衣物的俊朗男子正要回座,見她醒來,歉然微笑:「我本來以爲動作夠輕
啦,沒想還是驚動了代使。」孟庭殊坐起身來,一時間卻不知該不該行禮;便想
開口應答,依舊吐不出「門主」二字。從征服者的立場看,鬼先生對她可說是禮
遇已極,雖說含有代替部屬補過的意思,按冷爐谷此際狀況,孟庭殊也沒有硬着
脖頸與鬼先生蠻幹到底的籌碼,軟硬皆失,還談什麽臉面尊嚴?

  幸好鬼先生舉起手掌,示意她毋須多禮,免除了稱呼叩拜上的尴尬,孟庭殊
雖不認同他侵占教門的惡行,亦不免多生出幾分好感。「……代使的身子好些了?」
他坐上一隻雕花繡墩,翻過桌頂的薄胎瓷杯,随手點了清茶,便如閑話家常般,
氣氛溫煦宜人。

  孟庭殊不喜歡被這麽問。這隻不過是不斷地提醒她曾發生在身上的慘痛記憶
罷了,落手再怎麽輕巧,終究是揭了傷疤。但這人自在的模樣她并不讨厭,隻點
了點頭,低低應了一聲。

  鬼先生也不生氣,怡然道:「大錯已然鑄下,我縱使殺了麻福、懲治了采茵,
也不能還代使一副清白無瑕的純陰功體。然世上武境,殊途同歸,便在《天羅經》
中,亦還有絕學無數,擇一精研,未必不能登上極頂,傲視寰宇。依我之見,代
使此際所缺,非是純陰之身,而是一處寄托。」孟庭殊心思機敏,聽懂他的言外
之意,蒼白的面頰微泛潮紅,一時不知該如何響應。天羅香之人多半沒什麽婚娶
的念想,層級高的教門菁英因腹嬰功陰丹之故,更視男子爲采補爐鼎,如同雙修
一道中男子一貫輕視女子,隻當作是提升己身境界之用,不過一助具耳;平等以
道侶待之的,其實少之又少。

  孟庭殊雖對自己的姿色頗有幾分信心,卻沒天真到以爲鬼先生真看上了她,
轉念一想,暗自沉吟:「莫非……他想借着娶我,來籠絡教門中人?」林采茵當
夜在大堂上的表現,可說寒了一衆教使之心,讓她這樣的女人立于座畔,怕鬼先
生這自封的「天羅香之主」也做不長;善待自己、乃至娶她爲妻以示負責,的确
是收拾人心的一條快捷方式。

  她一向決絕果斷,現今之勢,要想靠武力收複冷爐谷,不啻癡人說夢,鬼先
生雖非正統,若真有一統七玄之心,早晚也要對上的,若能依着他取得有利的地
位,确保教門香火不絕,他日無論是乘弱複興,甚至取彼而代,好過今日玉碎昆
崗,片瓦不存。

  「門……門主之意,」她定了定神,垂着纖細的雪頸,細聲細氣道:「請恕
我不能明白。請門主明示。」鬼先生并不知道她是忍着何等的羞恥自厭,才吐出
「門主」這個稱謂來,對終于從少女口裏獲得承認,似是十分滿意,笑道:「孟
代使,古人說:『絲蘿不得獨生,願托喬木。』女子總要跟對了人,才有幸福可
言。不知代使以爲然否?」孟庭殊心想:「果然如此。」忍不住環報雙臂,似覺
周身冰冷,連透窗而入的午後驕陽都無法稍稍帶來暖意。

  然而良機稍縱即逝,她已失去一躍成爲高手的純陰之體,下一根浮草尚不知
在何處,雖一想到要同男子肢接,便難以抑制地惡心頭暈起來,遑論合卺圓房,
料想鬼先生也非心懷眷愛貪戀美色,不過收買人心罷了,應不緻強要她的身子
……說不定,還嫌她已非清白,心中厭棄……少女抑着蓦孤湧起的自傷與苦楚,
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極力裝出害羞的模樣,輕道:「……全憑門主安排。」料想
鬼先生若有親昵之舉,須得盡力忍耐,以免惹他不快。鬼先生聞言撫掌,怡然笑
道:「我便知代使極識大體,一點就通。」振袍起身,朗聲道:「進來罷。」咿
呀一響,門扉應聲兩分,一條錦袍玉帶的高瘦人影立于檻外,雙手負後,濃眉壓
眼、唇薄面青,正是金環谷四大高手之一的「雲龍十三」諸鳳琦。孟庭殊還未反
應過來,卻見鬼先生微微一笑,向外走去,與跨入門坎的青白瘦漢交錯而過,揚
手道:「當日大堂一見,鳳爺從此害了相思病,對代使念念不忘,說什麽也要一
親芳澤。代使花朵般的人兒,千萬要将這根『喬木』服侍好了,日後在冷爐谷中,
方有立足之地啊!」镂花門扉掩上,将少女凄惶的尖叫哭喊、撕衣裂帛的脆響,
以及乒乒乓乓的幾凳掀倒聲隔絕起來,當中似還夾雜着幾下擊肉勁響,卻不知打
得是頭臉臀股,抑或其它部位。鬼先生哼着小曲兒,推開鄰室房門,赫見袅袅熏
香之間,姥姥正盤膝坐于琴幾後的蒲團上,房中應有監聽的秘孔之類,隔壁孟庭
殊悲慘的哭喊呻吟聽得清清楚楚,連針砭之間的淫水滋響亦像近在耳畔,比親眼
見得還要明白。

  姥姥雙目低垂,似是入定一般,絲毫不爲所動,倒是一旁榻上的盈幼玉坐起
身來,撮緊的雙拳彷佛要将蓋在身上的錦被揉碎,若手邊有柄長劍,便要上前與
他拼命。

  鬼先生視若無睹,啧啧兩聲,沖姥姥豎起了大拇指。「長老好硬的心腸。一
手調教出來的乖巧女孩兒慘遭蹂躏,猶能觀心内視,反照空明,幹脆撫琴一曲,
給她們助助興罷。」蜋狩雲淡淡一笑。「你是勝利者,想怎的便怎的,天經地義,
有甚好說?但要做天羅香的主人,此舉卻是南轅北轍,背道而馳。看來你在北山
石窟内所說,不過誇誇其談,我未駁你,閣下卻自打了嘴巴,委實憾甚。」「是
了,當夜咱們談到天羅香的主人0」鬼先生故作恍然,拉了繡墩坐下,專對琴幾
後的華服老婦,背門大刺剌地賣給了盈幼玉,渾沒将她放在眼裏。

  「長老受先代【主『喜欲夫人』薄雁君遺命,将那獵戶的後人接入谷,從小
養在北山石窟,深居簡出,卻把滿谷青春少艾,當成他一個人的藥罐子來養,陰
功大成之日,便要悉數将功力捐給他,以成就一代絕頂高手……可惜天算不如人
算,這點想頭,卻教妳那蘅青姑娘給壞了,是不是?」當他被蘅兒所殺時,抵狩
雲隻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好不容易露出的一絲曙光,轉頭又被絕望所吞噬。

  爲了強化天功,她們奉薄雁君之命,将遺體之血煉成藥丸,肌束制成肉脯,
骨頭則磨成粉末;連不能食用的毛發都燒制成熏香,一點不剩地給了那孩子,活
化他那得自枯澤血照的特異血脈……去哪裏再找一對,花幾十年光陰,在肉身内
以真氣孕成,再把服食者制成丹藥,給另一人吃下肚裏?

  爲求出路,蛆狩雲隻好将原本預備給門主吸功的雪豔青扶正,并鑽研修改
「天羅采心訣」,易采補法門爲在男子丹田内培養陰丹、以便日後收成的左道異
法,天羅香遂成今日之模樣。

  「抵長老,」當夜,鬼先生難得收起輕佻的口吻,露出認真的表情,一本正
經道:「不如……我來做天羅香的門主,妳覺得怎樣?狐異門的人入主天羅香半
琴天宮,長老自難接受,但我若将七玄統合起來,如玄字部、定字部皆是天羅香
的一部份,由我坐上教門大位,爲長老實現心願,将《天羅經》發揚光大,光耀
前賢,豈不甚好?」抵狩雲初見七玄大會的請柬時,便斷定是野心家借故生事,
無論所圖爲何,不過借刀殺人而已,非但無益于七玄,恐是有意害之。然而此際,
她才突然發現:這或許是胤丹書的兒子自現身以來,說過最真誠的一段話,就算
出自野心算計,「七玄合一」卻是他此刻……不!興許是他一生當中,最初、也
是最重要的目标。

  (他是認真的。〉II雖然揚棄了你父親貫徹一生的磊落姿态,畢竟還是繼
承了他那未竟的夢想嗎,年輕而高傲的狐狸?

  蜋狩雲低垂眼簾,似笑非笑,又回複往常的氣定神閑,若非礙于眼前的荒謬
景況,怕便要手按琴弦,輕撥幾聲铮綜。「勝者爲王。你想怎的,我便怎的,刀
俎之上,任人魚肉,本就是天經地義之事。你要做門主,此刻便是門主了,毋須
問任何人。」「長老言重了、。」鬼先生仍是盯着老婦人,目光毫不放松。

  「問題是……」抵狩雲慵懶擡眸,淡然一笑。「你知天羅香之主,都要做些
什麽?」鬼先生聽她表态,暗自松了口氣,面上不動聲色,微笑道:「長老還請
拭目,瞧瞧我知不知曉。」抵狩雲點了點頭:「我會好好期待。」「第二件事,」
鬼先生打蛇随棍上。「我想問長老要一樣東西。」「你要什麽?」「記載着冷爐
谷内所有暗格、通道、秘密房間的手劄。」「你已有了黑蜘蛛……」這點是抵狩
雲唯一不明、也清楚知道對方決計不會透露的關竅,索性省了無聊啄問,從男子
言談間不經意露出的線索推敲,或許省事得多。「這谷裏對你來說,應無『秘密』
二字。秘門也好,密道也罷,找到我這兒來問,也不知羞辱了誰?」鬼先生哈哈
一笑。「長老這話,于旁人的是道理,須瞞不過天羅香之主。這麽說罷……」轉
過一雙精銳星眸,眸底卻無笑意,一個字、一個字地迸唇而出,一點兒都不像在
說笑。

  「……龍皇祭殿,位在何處?」蛆狩雲回過神來。冷爐可陷、教門可滅,隻
消傳承不斷,天羅香一脈便能永存世間;與敵俱亡,恐怕非是曆代前賢所樂見。
當晚,她便爽快将錄有谷中各處古紀機關的秘冊交給了鬼先生,怎知他翻爛古本,
竟未找出半點蛛絲馬迹,料想蜓狩雲有意隐瞞,方有今日孟庭殊二度受辱事。

  「長老明鑒,我這人心很軟的,事事留有餘地,并不是什麽壞人。」他說得
誠懇,彷佛連自己都不懷疑。「鄰室這位孟代使陰錯陽差,被我手下人破了身子,
陰丹折損,于長老已然無用。我們這是示範一下,長老若還執迷不悟,堅不吐實,
我便将内四部諸位教使姐姐,一個一個拉進房裏,敦請長老鑒賞春光;隻消折損
過半,天羅香就算完啦,哪怕我立時撤出冷爐谷,将半琴天宮交還長老,教門從
此一蹶不振,休說亡于外敵,恐怕連存續都有問題。」說着轉頭一笑,悠然道:
「我聽說盈代使是長老的高足,銳意栽培,寄望甚深……不如,就從她開始好了?
另一位被長老派去黑蜘蛛處卧底的蘇姑娘,此際亦在我手中,可是一位标緻的冰
山美人呀,若将這兩位來個雙飛,我手下的豪傑怕是人人争先,此間擾攘堪比街
市,長老要好生思量。」盈幼玉面色煞白,正欲發話,被姥姥擡眸一睨,隻得咬
牙吞落。

  「在我看來,最大的問題……」抵狩雲低垂眼簾,好整以暇地開口,模樣倒
有幾分像是在撫琴。「是我無從判斷,你哪句話是真心,哪句又是虛與委蛇,随
口應付;于你,最大的問題,是你自己得先把這個想明白。」鬼先生一挑劍眉,
神情饒富況味。「請長老教誨。」「欲掩形容,黑巾覆面也就是了。」蛆狩雲悠
然道:「你舍覆面巾不用,足見想走到白日之下,以真面目示人,一統七玄、爲
天羅香之主的說法應不是假;然而易容成胤丹書的模樣,代表你對自己的所作所
爲亦覺厭棄,配不上這個正統,不假父親之形象,實無出手服衆的理由,遑論把
握。

  「問題是皇者霸業,起乎一心。你心無定見,沒有『當如是』、『可代之』
的雄心,便有霸者的實力,終究難以稱皇,乃至建功立業,皆是黃粱。」面上抹
有易容油彩,鬼先生真正的表情藏在膏脂堆墊之下,并不輕易顯露,片刻才聳肩
一笑,怡然道:「長老畢竟是承認了我有霸者的實力,倒也不算太糟。」「用這
種法子……」抵狩雲沒理他的插科打嘩,一指鄰室,正色道:「你或能宰制集惡
道、五帝窟、天羅香,乃至今日的狐異門,但你永遠做不了胤丹書。在他之前我
們便是這樣做,誰也沒能成爲他。」鬼先生笑面倏沉,進門以來頭一次顯出怒容,
陰恻恻道:「所以他死了。」「卻比每一個還活着的人,無限接近『七玄之主』
寶座。」姥姥擡起眼,射來兩道鋒銳視線,沉聲道:「無此膽魄,你可回去當你
的狐異門之主,繼續幹些卑鄙龌龊、鼠竊狗偷的勾當,莫再提『一統七玄』四字,
辱沒你的父親!英雄豪傑,不是忒好當的,況乎帝皇?」一旁,盈幼玉連大氣都
不敢喘一口。要穴被制、無法動武的姥姥明明手無縛雞之力,較之尋常婦人還多
有不如,這短短幾句間的氣場卻壓倒了眼前的惡人,本以爲鬼先生惱羞成怒,怕
要翻臉,誰知姥姥不容對方反應過來,慢條斯理續道:「自我入得冷爐谷,沒聽
說有什麽『龍皇祭殿』,你說是從貴門秘閣所藏的古書中得知,也隻是、一面之
辭,興許是你騙我,沒準是冒稱古人的書主騙了你,此說純屬子虛。你問我要一
處不存在的地方,難不成也要我騙你?」鬼先生恢複冷靜,一派輕松,聳肩笑道:
「真真假假,總要試了才知道。在我放棄以前,隻好繼續委屈内四部的姐姐們啦。」
蜓狩雲面上淡淡的沒甚表情,似乎并不在意。

  「我個人是比較喜歡肌膚白皙的美女—」他轉頭對着榻上的盈幼玉豎掌抵額,
歉然道:「不好意思啊盈姑娘,不是針對妳。我看下一個就蘇合熏好了。長老若
還寄望與她I道的耿照耿典衛出來攪局,好混水摸魚的話,趁早死了心,他倆一
并被我擒住,囚于『望天葬』,就算沒拿蘇姑娘給諸位弟兄開葷,本也撐不了幾
日。這麽一想,我也算做了件好事,讓她在死前樂一樂,人生少點遺憾。」「
……惡徒!」盈幼玉忍不住低聲斥罵,腎目欲裂,襯與鄰室哀婉衰弱的悲鳴呻吟,
倍顯凄絕。

  蛆狩雲默然片刻,忽地一笑。

  「假若真有這龍皇祭殿好了。我既不知道,黑蜘蛛也不知道……如此,你還
不能知道麽?連這點也想不明白,恐怕我得收回前言了,其實你并沒有霸者的實
力,起碼腦子是沒有的。」鬼先生微怔,蓦地睜大眼睛,猛然擊掌:「……正是
如此!」撥喇一響振袍起身,抱拳揖道:「多謝長老指點!」蛆狩雲淡道:「你
有工夫威脅我,不如讓我瞧瞧你這新任的天羅香之主,究竟知不知道該做什麽,
才能有益于教門。我還在等着看。」鬼先生微一停步,并未接口,倏又轉身掠出。

  「姥姥!庭殊她……」盈幼玉捱不住了,急切回頭,卻聽蛆狩雲冷冷接口:
「妳顧得上她麽?若教那厮知道妳也失了純陰之體,下個便到妳了。他以教門新
主自居,斷不肯輕易浪費寶貴的陰功宿體,拿破身的做做樣子吓唬人。妳急着投
身虎口麽?」盈幼玉不敢再說,咬牙低頭,兩隻小手絞扭錦被,恨不得刺破鼓膜,
不用繼續隔着牆闆,聆聽孟庭殊的悲慘遭遇。

  姥姥定了定神,換過一副溫柔神氣,和聲道:「玉兒,妳過來。」盈幼玉依
言揭被落床,嬌小玲珑、線條細緻的光裸赤足趿着軟綢便鞋,一路扶靠幾案,步
履蹒跚地來到琴幾旁。

  她是被移囚至此後才蘇醒的,要穴被封,終日躺卧于榻,起身行走原是十分
困難。抵狩雲命她四肢着地,翹着渾圓緊緻的小屁股,如牝犬般趴在蒲團上,雙
掌分按她腹間尾闾,微微用力,盈幼玉忽覺丹田裏湧出一股熱水似的熨貼暖流,
那種感覺,就像……就像被那貂豬滿滿地射了一膣,身子裏又麻又熱又脹,彷佛
被滾燙的漿液汩上了天,快美難言。

  翹臀趴卧的姿态本就極爲羞人,這下绮念陡生,頓時不可收拾,盈幼玉嬌軀
微顫,腿心裏尿意忽湧,一縷稀淡清澄的薄漿已被輕歙的黏閉花唇擠出,沿着光
滑的大腿内側一路蜿蜒,淌至膝間。

  她除貼身小衣,僅着一件薄紗睡褛,這香豔淫靡的一幕自逃不過姥姥法眼,
盈幼玉又羞又窘,又怕被姥姥責備,複雜的情思交錯下,竟隐有一絲難言的快感,
蜜色的細嫩小臉烘熱如蒸,閉目欲死,一句話也不敢說。

  姥姥卻未見責,溫柔撫着她肌肉結實的平坦小腹,喃喃道:「這可是千金不
換的珍寶,妳要抱着如死一般的決心拼命守護,保住教門的希望,明白麽?」盈
幼玉羞不可抑,片刻才會過意來,姥姥所指非是她的身子貞操,而是藏在丹田裏
的這股奇異暖流。這異象平時不輕易顯現,連鬼先生度入真氣試探,也絲毫不生
反應,似隻有姥姥的手法能激得它與之呼應,彷佛在抵抗外侵的力量。

  (這是……這是他給我的麽?谷中變亂,他……到哪兒去了?是否平安?〉
她忍不住搖了搖頭,試圖驅散心底依依,告訴自己貂豬并不是人,不過牲口罷了。
人,怎能老挂記着盤中飧食,也當它們是人一般的對待?真是太丢臉也太荒唐啦。
聽姥姥語罷,趕緊應道:「嗯,知道了。姥姥……指點了他什麽?冷爐谷中,真
有這處龍皇祭殿麽?」蜓狩雲默然良久,才歎了口氣。

  「我若知有這麽個地方,早已将它掘了出來。教門多年來武力不興,什麽法
子咱們都試過啦,若有龍皇建造的遺迹在此,豈能不一探究竟?隻盼天佑我七玄,
莫教他先找将出來才好。」000、蘇合熏袖管内的布合處,縫入一根極細的銀
針,她将線頭拆開,取針驗過食水無毒,與耿照狼吞虎咽、風卷雲殘,将食物掃
了個清光。「我的确小看妳啦,蘇姑娘。」耿照忍不住沖她豎起大拇指。「我所
識女子之中,妳是最能吃的。」蘇合熏正以一小塊撕自衣角的布片輕按嘴角,眸
光倏銳,隐透殺機。

  「你暗示我胖麽?」「……妳是從哪裏聽出這種關連的?」兩人把握時間掃
光食物,蓋因午後的硫磺風暴轉眼即至。待大風平息,搖晃的鐵籠漸止,耿照揮
散白霧,取出長布索II以他二人的腰帶撕成數條接起,末端系着蘇合熏的小銀
盒^ 伸出鐵檻甩動幾圈,觑準角柱一抛,匡的一聲砸在轉輪上方尺許,自是什麽
也沒發生。

  左手本非他慣使,投繩更是門精深技藝,耿照于暗器、軟兵等均未涉獵,便
是雙手齊施,抛之不中也是天經地義。他連試幾次皆不成功,一旁蘇合熏輕道:
「我來罷。」耿照有些氣餒,正欲将布索遞去,蓦聽蘇合熏道:「……但我也要
一起下去,你休想留我在這裏。」讓林采茵準備牛肉雞蛋,是爲補充攀爬崖壁時
所耗的體力。耿照無意待在籠中等死,思前想後,崖底水潭和那高懸的出水口,
說不定是脫離此間的機會;上回不及查個仔細,既有把握爬回望天葬來,說什麽
也要再下去一回。

  蘇合熏體力負荷不了,耿照想盡辦法說服她留在籠裏,看來是一場白忙。他
左掌一縮,苦口婆心勸解:「蘇姑娘,萬一我也氣力不繼,咱們就别想上來啦。
妳在此幫忙盯着,我去去就回。」蘇合熏冷冷道:「沒我幫忙,你想再下去一回,
機會同天打雷劈差不多。還是你要繼續試試運氣?」耿照突然有點理解林采茵。
若他倆從小一塊長大,聽她這樣說話聽上十年,或許也會想殺了她罷?世間仇隙
非無由啊!莫可奈何,一股腦兒将東西塞了給她,咕哝道:「那好,換妳試試運
I」「喀搭」一聲輕響,布索繞着轉輪飛旋幾匝,小銀盒撞在柱上,牢牢纏住了
輪軸。

  耿照的下巴差點摔出籠檻:妳這也太快了吧?起碼喊聲「留神來」之類…
…忽見蘇合熏回眸一笑:「閉上嘴,别咬了舌頭。」猛拽引索,籠底活門翻開,
耿照連喊都沒喊,便即墜入霧中。

  她拉着布索懸在半空,修長的嬌軀輕蕩着,利落地并攏雙腿,看準耿照跌穿
的霧頂窟窿,松手一躍而下!  










                  第百五九折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耿照骨碌碌地喝了幾口酸泉,上岸時衣褲布靴都吃飽了水,無比笨重,爬得
十分狼狽。依原本所想,他應将靴子和絕大多數的衣物縛于籠檻,一來便于攀爬,
二來回到籠中時也不用就濕衣上身。誰知蘇合熏猝然間啓動機關,所有設想都成
了泡影。

  他除下靴子,盤膝運功,功力盡複的碧火真氣搬運數周天,全身毛孔透出氤
氲白霧,要不多時衣褲已幹。此舉倒非克烘幹,而是自腹中食物提取元氣,尋
常人要三時辰才能消化完畢,轉化爲行走坐卧之所需,以碧火功爲之,不過就是
盞茶工夫。

  耿照睜開眼睛,發現蘇合熏的衫裙全披挂在自己身上,她渾身上下僅餘那件
綴着紅邊的黑綢肚兜,由背影望去白皙一片,腰臀起伏動人,幾近全裸,兩條長
腿伸進水裏,百無聊賴地踢動着,雙手輪流将一把把濕發擰幹。

  「你好啦?真快。」她拎了件穿在外衫裏的月白中衣裹身,僅至腹間的衣襬
下露出兩條渾圓修長的腿子,襯與腿心一撮烏黑卷曲的稀疏纖茸,益顯得肌瑩如
雪,竟比中衣更白。「你這門内功好生厲害,連烘衣也使得。」耿照哭笑不得,
不好伸手徑取她衣物,隻得端坐如菩薩,認命地給女郎充當衣架。

  蘇合熏信手拈下襌褲,試了試幹爽程度,神情極是滿意;還未開口,耿照黑
臉頓沉:「我不想聽到關于烘幹衣物的任何事。連贊美也一樣。」她遺憾似的蹙
了蹙眉,背轉身去翹起兩瓣綿股,彎腰窸翠一陣,着好衣褲鞋襪。

  「……是真的很方便啊!」「妳不說出來很難受麽?」今時不比昨日,兩人
吃喝已畢、身心俱足,昨夜又在籠中盡量休息,加上前度攀爬所累積的經驗,欲
抵出水口毫無阻礙。耿照環視結滿乳黃結晶的甬道,試圖刮去表層積磺,還原本
來壁面,缺了稱手的工具成效不彰,隻好斷去此念。

  不斷流出酸泉的水栅如蘇合熏所說,幾無鏽蝕,恐非尋常镔鐵所造。

  「此地是給人進出的,」耿照一指兩人立身處。「否則毋須做成『凹』字型
剖面的引道結構,刻意留下兩側高岸,還鋪了青磚。這面牆後另有玄機,此間定
有開啓牆面的裝置。」伸出左掌,在凝滿硫磺的牆上四處掀按,找尋機括。

  蘇合熏也沒閑着,輕輕巧巧跳過水面,在對岸的牆底如法炮制。

  未幾,忽聽「喀」的一響,她将一塊并掌大小的牆磚推陷寸許,滑動的感覺
雖略有遲滞,該是機關經年未啓所緻後傳來「喀搭搭」的一陣機括密響,
卻什麽也沒發生。

  耿照躍了過來,仔細觀察牆磚周圍的痕迹,蹙眉道:「能否再推入些?要開
啓這麽大的磚石閘門,以此處機括内陷的程度,似有些勉強。」蘇合熏雙手用力,
仍絲紋不動,搖了搖頭:「興許是我氣力不夠。」撤了手掌,側身讓出位置。

  她移開柔荑之後,陷下的牆磚并未滑出,牆後悄靜靜的一片,已無機簧轉動
的聲響。耿照單掌抵住,運功推去,牆磚穩若盤石,一絲松動也無。

  他昨兒攀爬峭壁時激發潛力,複以得自虎帥遺刻之啓發,使碧火真氣與鼎天
劍脈脫出禁制,不僅順利恢複運轉,更隐隐有境界提升之感I那種微妙的感覺無
比玄奧。周身力量充盈,然而卻十分穩定,運使真力之際,似能預知動作須使勁
若幹,便是恰到好處;出手一試,果然如此,曉暢一如流水行雲。

  無論籠中投索,抑或攀爬岩壁,盡皆如此。耿照未練過圈繩,每一擲卻能準
确無誤地投在轉輪之上,隻是缺了經驗和手法訣艱II世上畢竟有須千錘百煉、
日積月累方能獲得的物事,此非神功機遇之所能緻II單以準頭及勁道論,任誰
也看不出是頭一次投繩圈物。

  他一按牆磚,心頭便浮現靈感,明白催動四成功力,即能将之擊毀;其反應
之快、估量之精準,猶如天谕,未及動念已然覺察,不禁自嘲:「問題是我沒想
毀掉這塊磚,我想開的是機關啊。」蘇合熏扭過螓首,微蹙柳眉:「你說什麽?」
耿照啼笑皆非,突然間,生出一股犀銳直覺,念頭尚未浮現,身子已自行激發骊
珠奇力,暢旺的碧火真氣穩穩壓制化骊珠,将奇力導入堅不可摧的鼎天劍脈中。

  耿照臍間大放光明,映亮了原本幽暗的引道,由左手掌心輸出的奇力卻細如
絲縷,如水銀般滲入石上毛孔,透入牆中。

  自得骊珠以來,耿照飽受失控的奇力所苦,雖屢屢得此珠救命,臨陣被它倒
打一耙、以緻生變的次數,也多得數不清了。如此際般精準控制奇力的滑順快感,
他簡直是連作夢都沒想過,興奮地睜大眼睛,感受力量蜿蜒而入,撥轉齒輪、絞
扭旋杆……喀喇喇的機括轉動聲再度響起,越發越激烈,轟隆一震,中央引道的
酸泉忽然斷流,震動卻持續提升,底牆的硫磺被軟軟震落,從中兩分。

  牆後,兩排罩着水精蚌殼似的壁燈接連亮起,不知火源來自何處,亦未見燒
煙袅燃,紅熾燈芒映出一間寬闊石室,流水仍是居間穿過,中央有個八角池子,
水底似有什麽物事,石室外卻看不真切。

  耿照依依不舍撤了奇力,這種「以無厚入有間」的精準駕馭難以言喻,恢恢
乎其于遊刃必有餘地,氣力彷佛用之不竭。

  石門打開之後,引道水面明顯降低,看來此門是以水力推動,源頭引之開啓
石門,少了活水補充,是以水面下降。若引道之水始終未升,代表維持石門開啓
的力量未減,應不緻斷了去路。

  耿照想起三奇谷的閘門亦采水力推動,運用之妙,更甚當世,果然兩處遺迹
必有關連,縱非出自一人之手,亦一時之作。

  兩人并肩而入,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石室底的牆面上,刻着一幅巨大的圖騰,
其形如鲎、腹下八足,看來像是一隻攤平的蜘蛛,偏偏底下拖了條劍鋒般的長尾,
模樣甚是猙獰。

  「這是……蜘蛛麽?」耿照有些疑惑,一時難以确定,轉頭問蘇合熏:「天
羅香所用旗幟,有這樣的圖形麽?」蘇合熏搖了搖頭,忍不住蹙眉。「我沒見過。」
石室内無有任何家生,四壁卻刻滿怪異文字,耿照雖是一字不識,卻覺異常眼熟,
倏然間心弦觸動,擊掌道:「是了,這是天佛圖字!」蘇合熏微露詫色:「你也
識得天佛圖字?」耿照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腦袋。「這個『也』字恐怕不大合
适。我在蓮覺寺做小和尚時,曾在一座古經樓見過,卻沒學過怎麽辨讀。」蘇合
熏「嗯」的一聲微側螓首,上下打量他幾眼,啧啧道:「你的人生倒是挺多采多
姿的,連和尚也做過。」「……是我想多了,還是妳真沒有誇獎的意思?」蘇合
熏在被送入禁道以前,曾随姥姥研習過兩年,這種近乎失傳的古文艱澀難讀,連
姥姥自己所識亦極有限,也不曾告訴她學來做甚,隻說若在黑蜘蛛處見得此文,
無論大小精粗,盡量錄下謄本送出;要是黑蜘蛛有傳授之意,務必學習透徹。

  這是她卧底禁道的首要任務之一。

  「看來,黑蜘蛛手裏有一樣以天佛圖字寫就的物事,姥姥亟欲得之,卻不便
對妳明言。」耿照聽她所言,沉吟再三,忽又問道:「那黑蜘蛛教了妳麽?」蘇
合熏淡淡搖頭。「我入禁道至今,未曾見過圖字,也可能是她們并不信我。

  你和染紅霞去過的那間石室,便是我除禁道以外,唯一待過的地方。」不知
爲何,耿照聽得有些酸楚,唯恐牽動她的心事,笑笑岔開話題:「那好,妳表現
的機會來啦。我普通字都認得不多,這圖字于我直如天書,妳且看看,或許能找
到離開的線索。」蘇合熏撫着牆上陰刻的圖字,目光不住于四面石壁之間移轉,
片刻才喃喃道:「有太多我不認得的圖形……該說是大部分我都不認識。不過有
個字似是關鍵……喏,你瞧這個。」指着一枚拳頭大小、形似蜘蛛的圖樣。

  耿照看了幾眼,忍不住道:「這個字……跟那邊的圖騰好像,分明是蜘蛛的
模樣,卻拖了條蠍子也似的尾巴。」蘇合熏道:「我本也以爲壁上的圖騰,是古
時教門的标記,代表蜘蛛,見了圖字才知全想錯啦,這個圖騰不是蜘蛛,而是枯
澤血照。這枚圖字在龍皇時代,就是『枯澤血照』的意思。」天佛圖字與現今東
洲通行文字不同,非是單音獨體、一字一義,有時一枚圖形能表達相當複雜的意
涵1這點明姑娘亦曾經對他說過。耿照始終認爲,以明姑娘的聰明才智,應能通
曉此種神秘古文的,她既矢口否認,自也無質疑的必要。

  「枯澤血照」雲雲,耿照略有耳聞,印象中與千年雪伏苓、萬載何首烏差不
了多少,都是傳得神而明之,但沒人見過的物事。捕照一行,在東勝洲是相當神
秘的團夥,多半以宗族爲核心,怎麽追蹤照的蹤迹、何以引照、如何抓捕,乃至
該怎樣服食,都是傳子不傳女的大秘密,是甯死也不肯洩漏之事。

  捕照人居無定所,整團人追逐照迹,出沒于深山大澤;這個據說最初起源于
東海的神秘行當,如今已分散于天下五道,但傳說中千年轉赤的「血照」并不是
誰都能捕,能得百歲以上的紫照,已足半生富貴丄二十年以上的青照,則是富人
延生續命的珍品,比蔘藥名貴得多。

  流影城送呈平望都的貢單之上,曾出現過「西北天鏡原六百歲金花紫照一對」
這種吓死人的不世奇珍,時人皆雲昭信侯出手豪闊,舉世無雙,無怪乎聖眷之隆,
亦是宇内罕有。

  耿照撫着牆上的照形圖字,想趁機将這個字學起來,邊記憶它的模樣,一邊
問道:「這字是『照』的意思呢,還是專指血照?其實我本想問妳,這圖形中哪
個部分是指『血』^ 」蘇合熏搖了搖頭。

  「姥姥說,這字指的是『枯澤血照』,乃是照中至高。照須曆千年歲月,背
甲才能由紫轉赤,稱作『血照』;而三千年以上的血照,背甲由赤紅轉爲赤金,
色澤如火焰般鮮烈,到得這時,這照一觸地面,方圓數十裏内生機盡絕,非吸夠
足以沈睡千年的食養,絕不肯休眠,故稱『枯澤血照』。」耿照咋舌:「好霸道!
這……簡直是魔星了。世間真有這種東西麽?」「我也不知。」蘇合熏聳肩。
「但血照肯定有,我師祖婆婆吃過一對。她老人家姓薄,諱上雁下君,人稱『喜
欲夫人』,是當時武林中公認的第一美人,至壽紀八十有六歸天時,看來不過四
十許;死後遺體瑩潤,宛若生前,毋須藥料亦不腐。

  姥姥親見,決計不假。」她一眼即認出此字,蓋因傳授抵狩雲天佛圖字的薄
雁君,便是爲了能再找出一對千年血照,才費心鑽研教門古籍,并将所得授與身
邊親信,倚作光大宗門的終南快捷方式。

  壁刻除了文字,還有線條樸拙、描繪卻頗爲生動的壁畫,線條間似本填有各
色油彩,然日久斑剝,如今隻餘輪廓。耿照不通天佛圖字,百無聊賴,索性研究
起壁畫來。

  頂端第一幅壁畫,繪着一隻鳥籠,吊在懸崖邊上,籠裏囚的不是鳥,而是一
頭牛。

  耿照想:「是了,這圖繪的是『望天葬』。但不關人而關牛……卻又是爲了
什麽?」第二幅圖則是籠底翻開,牛隻掙紮掉落,底下重叠的數道水波紋上,浮
着一隻螃蟹似的巨大怪物;第三幅圖則毫無意外的,背着厚厚甲殼的八足蟹怪将
那牛啃得剩下一副牛骨架子,寥蓼幾筆勾勒出來的牛首髑髅,模樣甚是可喜,不
知怎的卻透着一股怪異的森然。

  毋須通曉天佛圖字也能明白,那巨怪其實不是什麽螃蟹,而是石壁圖騰所代
表的「枯澤血照」。

  耿照這輩子沒見過一隻活紹,執敬司的老人倒愛吹噓有福緣瞥見過當年貢品
單上那對紫照,說是「巴掌大小」,頗有不虛此生的得意。城中購來給獨孤天威
進補的青照,據說沒比蝸牛大上多少,相較之下,巴掌大的六百歲金花紫紹可說
是大得吓人了。

  這樣的殼蟲就算活到三千歲,也決計不能長成一頭巨型蟹怪,耿照甯可相信
圖隻是表意,牛落到水潭裏,精血就被傳說中的枯澤血照吸幹了,隻餘枯骨。而
第四幅圖又将畫面拉回望天葬,兩排披着連帽大氅的人站在懸崖上,似正望着空
蕩蕩的鳥籠,從身形看全是女子,前排的人形輪廓中還殘留些許白垩,後排則塗
上了石墨之類,看得出是一身黑衣。

  「這幅圖旁邊的字,我能看得懂。」蘇合熏湊到他身邊來,指着緊密環繞着
壁畫的天佛圖字。看來其它幾面牆的解讀不甚順利,隻有一進來的這面簡單些,
勉強拼湊得出文義。

  「圖上說什麽?」「大意是說:無論黑祭子或白祭子,願追随獻祭而去、不
老不死者,便能統領所有的人。」蘇合熏摸索着圖字喃喃道:「這段文字出乎意
料的簡單,像是某種谕令。天佛圖字難讀的不是字義,而是當它們排列起來時,
彼此之間所産生的對照牽引,會讓文義變得非常複雜。姥姥說那時代的人,似乎
以此爲美,像是詩韻修辭一般,隻有上谕、誓言或法令一類,才會用最簡單的方
式說,以免過于繁複,語焉不詳。」耿照抱胸沉吟。

  「『黑祭子』若指後頭那排身穿黑衣的女子,倒有幾分像是黑蜘蛛……這麽
說來,天羅香的先人便是前頭的那排『白祭子』了。似乎在古代,兩邊首領是同
一個啊。」「要跟着獻祭的牛一起跳下來才行。」蘇合熏提醒他。「沒被枯澤血
照吃掉的話,便能統領天羅香和黑蜘蛛了。」耿照笑道:「我們倆也行啊,跳下
來又沒死。快把壁畫拓下來帶出去,說不定黑蜘蛛看了,立時跪滿一地,奉妳我
爲主,咱們最棘手的問題便解決啦。」見蘇合熏抱臂仰頭,微微蹙眉,似是在思
考什麽,還道她較了真,拍拍她的肩膀:「喂喂,說着玩的,妳千萬别當真啊丨
11蘇合熏搖搖頭,正色道:「我是在想,這兒的刻文記載了枯澤血照之事,師
祖婆婆當年與一名捕照人少年,在冷爐谷外意外獲得一對血照……這兩者之間,
會不會有什麽關連?」「妳們對血照如此了解,」耿照忽問:「是因爲師祖婆婆
的緣故麽?」「嗯,姥姥是這麽說的。」「據我所知,『捕照人』是非常神秘、
充滿禁忌的一行,他們捕照賣照,卻死都不會洩漏照蟲的絲毫細節。就算師祖婆
婆嫁給了那名少年,成爲捕照人的親族之一,那秘法連傳女亦有不能,何況媳婦?
妳們對捕照的了解,卻是從何而來?」蘇合熏沒想過這個問題,微微一怔,側首
道:「我不知道。我所知俱是姥姥傳授,姥姥教過捕照的禁忌、服食之法等,吩
咐不能說與他人知曉。我猜……是師祖婆婆教她?」這麽一來又繞回了老路,撞
上耿照築起的那道疑牆。薄雁君非捕照團夥出身,是誰教了她這些?

  「我認爲,姥姥、乃至師祖婆婆所知,興許來自教門的古籍也說不定。」耿
照一邊思考,一邊推敲:「我有個大膽的猜想。倘若這間石室,從有冷爐谷以來
便已存在,牆上壁畫乃古時教門前賢所遺,那麽『天羅香』的号記或許并非蜘蛛,
而是血照。隻是傳承千百年後,照這種殼蟲益發稀罕,等閑難見,成了傳說之物,
血照的圖騰才被誤以爲是蜘蛛。」蘇合熏美眸圓瞠,忽想到了什麽,指着壁上另
一個天佛圖字。

  「這字指的是『祭子』,古籍中最是常見,似在古紀時,祭祀是普遍的活動,
無事不占,無有不祀。你瞧這圖,像不像一個人捧着俎豆,匍匐前進?」耿照一
看果然有幾分相似。蘇合熏續道:「天佛圖字意涵複雜,須參照前後文義,才能
厘清。但這圖注似是谕令一類,言簡意赅,才翻作『祭子』。」耿照會過意來。
「所以……這個字也可以有别的意思?」「手捧貯盛食物的器皿,除了祭祀外,
亦可作喂食解。」蘇合熏沉聲道:「因此白祭子與黑祭子,也能說是『白牧者』
與『黑牧者』。若你的猜測是對的,她們便是牧養血照之人!」解讀天佛圖字非
是一時三刻能成,蘇合熏被他的假設挑起興緻,埋頭鑽入壁刻的小小天地間。所
幸今日風暴已過,在明日林采茵遣人送來飧食前,「望天葬」應不緻有閑人進出,
耿、蘇二人留在石室中過夜,暫無洩漏行藏之虞。

  況且比起檻栅镂空的鳥籠,此間僅一面進風,較懸崖之上溫暖許多,複無晃
搖擾眠,要是還有一點治饞的熟牛肉條,直是人間天堂了。

  酸泉流經處無有生機,水潭崖壁上莫說林樹,連雜草青苔都沒見,自無枯枝
生火。耿照取了些硫磺塊碾碎,運起碧火神功一搓,不料燃起的卻是氣味刺鼻的
青藍焰,而且燃燒速度甚快,難以烘烤取暖。

  「你想吃雞蛋,明兒就有了。」石室裏蘇合熏聞到異味,忍不住蹙起姣好的
眉頭。

  「這味兒像是臭掉的雞蛋,你難道分辨不出?」「我在生火I」耿照沒好氣
道。

  「若是想烤衣服的話……」蘇合熏好心提醒:「你那門内功好用多啦。」
「不要再提烘衣服的事!」幸好石室壁上的水精燈長燃不息,縱使天色漸暗,也
不怕沒了光源。他好不容易放棄了生火取暖的傻念頭,爲打發時間,在石室裏四
處兜轉,試試哪裏還有暗門通道之類,直到注意力轉到石室中央的八角水池之上。

  壁上的長明燈位置顯然經過精心配置,所有的光照均有意無意避開了中央的
水池,此際引道裏的酸泉漸竭,高未盈尺,池子中心遂露出一方小小的八角祭台,
上頭嵌着一塊徑長一尺、高約尺半,似水精非水精、似冰塊非冰塊的奇異嶙石來。

  〈這是……煙絲水精!〉與在三奇谷中之所見,這塊半透明的嶙峋異石尺寸
小得多,石内煙絲也更多更混雜,似是當中裹着什麽,隐隐見得一抹烏影,卻因
照明的角度刻意避開之故,細部難以辨清,灰蒙蒙一團,比三奇谷那枚污濁得多。

  耿照在池邊觀察片刻,把心一橫,褪下靴襪卷起褲管,撲通一聲躍入池中,
沒敢伸手,左掌虛按臍間,一邊留心骊珠有無異樣。蘇合熏回頭見着,本欲随口
揶揄兩句,見他神情凝重,心頭微凜:「你認得此物?」「我也不敢肯定。」耿
照猶豫片刻,擡頭道:「蘇姑娘,能否請妳先出去一會兒,到外頭避一避?我上
回接觸此物時,發生……發生過不好的事。」蘇合熏望了他片刻,點了點頭:
「好。」徑往硫磺甬道走去。

  「……妳不問我是爲什麽?」耿照有些詫異。

  「你是爲了保護我,對罷?」蘇合熏頭也不回,修長的背影優雅動人,說不
出的好看。「我猜你不是爲自己。我信你。」耿照不由一笑,繃緊的精神略見松
緩,毋須贅言的心情實是爽人,彷佛天塌下來都不怕,松了松左腕關節,不忘提
醒她:二會兒我若有什麽異狀,妳千萬别靠近,離得越遠越好,我自己能恢複的。」
「這點,你也隻能信我的判斷了。」蘇合熏淡淡一笑,模樣卻認真。

  耿照無奈搖頭,不知怎的卻不甚擔心,暗提真氣,将左掌按上水精。

  什麽也沒發生。

  靜候半晌,他不免有些尴尬,暗暗催動碧火神功,往水精内度入真氣,水精
卻未如三奇谷瀑布圓宮的那枚般綻放光芒,更别提什麽神識被吸入虛境,見得古
紀時代的影像畫面。

  耿照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無意間也将右掌按了上去II因手筋被斷,傷口
尚未完全複原,碧火真氣阻于腕間神門穴,再難寸進;原本留滞體内的吸功諸點,
亦随昨日那一記「落羽天式」所生之新力,絕大部分轉化爲陷地爲坑的破壞能量,
隻餘一抹餘勁在碧火真氣阻絕處,對運動右腕無甚幫助。

  真是難看的垂死掙紮啊!他忍不住泛起一絲苦笑,回頭道:「蘇姑娘,看來
是我想錯啦,這石頭不是我以前見過的那II」蘇合熏俏臉忽變,厲聲叱道:
「别分神!快瞧!」耿照霍然轉頭,赫見水精内的灰白煙絲不住向外擴散,同時
迸出劈啪的細碎裂響,轉眼幾不見透明的部分;中央那團灰蒙蒙的影子随之深黝
起來,似乎骨碌碌地冒着氣泡,整塊水精猛地震動起來,耿照隻覺體内精血一晃,
内外諸力飛快離體,遠較殘拳餘勁更加獰惡兇猛,勢不可當!

  這種「渾身精元震蕩」的恐怖之感,他僅在寶寶錦兒那未成的「赤血神針」
下嘗過一回,此際卻、非元神遭受攻擊,更像力量被吸收過巨,損及精氣,然而
畢竟是外因所緻,與殘拳餘勁自内而發不同,耿照一驚回神,全身諸元自行調動,
鼎天劍脈強固百骸,碧火功則全力抵擋這股異質吸力,配合無間,渾如六合運轉,
形成強大真氣防壁,堪與水精僵持不下。

  水精内部的龜裂似未歇止,耿照全力運功抵擋,難以撤放雙手。碧火神功與
鼎天劍脈被駭人的強敵激發潛能,如熾焰燒到了極處,漸轉青白,體内諸元交融
成一片;上一次耿照有這種感覺,乃是三乘論法與李寒陽交手,突破心魔關鑄成
劍脈之此際攀升的強度卻遠遠超過了李寒陽的刻意培養,更無絲毫護持,眨眼間
來自水精的吸力翻高一倍不止,碧火神功被逼着持續增幅,交融的諸元根本沒有
喘息的餘裕,無法重塑定形,而熔煉仍在劇烈發生,逼近至昨日上崖時的至高巅
頂,停滞不過眨眼,旋即突破,沖上難以想象的高峰!

  耿照彷佛可以聽見經脈各處劈啪迸響,堅不可摧、宛若金鋼石般,就連重擊
膻中氣海亦毀之不去的鼎天劍脈,被硬生生拓開,連諸元交融的沸滾狀态,都阻
不了裂痕産生;如非耿照全身功力已至水乳交融之境,這下便能教他七孔爆血,
破體而亡。

  而吸力居然還在持續增幅。

  抑于右腕間的吸功噬點失去束縛,轉向對抗水精,臍間化骊珠更綻出豪光,
彷佛被水精汲得驚慌失控,源源不絕向他灌注奇力,欲鞏固搖搖欲傾的半圮城牆。

  〈這……這到底是什麽?到底是什麽東西啊!〉難以言說的恐怖感,瞬間攫
取了少年。

  耿照平生從未遇過如此可怕、又如此使不上力的絕境,以此際攀升之強度,
便是單對嶽宸風,亦有把握一擊殺之;力量堆棧之甚,連三奇谷外的神秘灰袍客
也未必能正櫻其鋒……但水精吸力仍持續增強,隻要稍一松懈,即遭吞吃殆盡。

  蘇合熏本欲助他,踏前兩步忽然跪倒,渾身精血像被什麽無形鞭索抽了一下,
劇蕩欲分;遠方風裏,林鳥撲翼聲不絕于耳,隐隐挾着滿山獸奔的驚惶異響,竟
連谷中大風亦不能盡掩;傳說中魔星現世的恐怖場景,也不過就是這樣。

  她蓦地警醒,見水精灰翳内似有蟲足祟動,失聲道:「是枯澤血照!石頭裏
藏的,是……『枯澤血照』!」啪的一聲脆響,布滿龜裂的「水精」頂部爆碎開
來,一團黑影飛出,耿照頓覺巨壓一空,燒融般的身子忽地冷卻,崩裂凝形,具
化成創,嘔的一聲鮮血狂噴;靈台倏然清明,聽蘇合熏叫喊,省起「方圓數十裏
生機盡絕」雲雲,渾身發冷,心隻一念:「……浩劫!」碧火神功鼎天劍脈難以
再運,靈光乍現,以餘力刺激臍間化骊珠『『「枯澤血照!天地間有什麽走獸飛
禽,能勝得這般食養!」蘊着無限生機的白光透布而出,映得壁間一團烏影倏然
回頭,耿照及時并掌擋下,仍被巨大的撞擊力掀翻過去,左手抓緊堅硬光滑的蟲
甲腹裙,使不上力的右掌卻難撐持,隻好屈起右膝輔助,「喀」的一聲脆響,将
那物牢牢抵緊池壁,不使飛去。

  他到這時,才看清了「枯澤血照」的真面目I枯澤血照通體烏沉,約莫西瓜
大小,背甲如鲎,厚甲裙邊微向内折,由腹間看來,體型宛若一隻極其碩大飽實
的蜣螂(囊金龜),隻是腹下八足,又異于尋常昆蟲。

  枯澤血照被牢牢摁住,八足節肢不住屈伸張弛,發出格格細響,足尖扣在耿
照手背腕間,那極可怕的強大吸力再次湧現,耿照咬牙奮起餘力抵擋,赫見枯澤
血照漸漸轉紅,甲隙間綻出刺目紅光,熾紅之中隐約透出熔金般的燦亮,耿照四
指如握燒紅烙鐵,痛得慘叫起來,白煙不住自掌間竄起,滿室都是難聞的肉炭焦
臭。

  I可……可惡!

  耿照終于明白自己有多粗心。他早該想到的。

  爲免「枯澤血照」滅絕生靈,建造這冷爐谷的先人才将牠養在酸泉之中,在
無法蓄養生機的火山酸泉裏,枯澤血照便隻能靜靜沈睡……那層外殼并非煙絲水
精,而是某種凝封之物。将枯澤血照封住後浸入泉中,這是千年來牠未曾滅絕冷
爐谷方圓數十裏生靈的唯一原因。

  眼下後悔已來不及了。脫出水精凝封的枯澤血照,攝食精血的力量更加霸道,
攝食後堅逾金鐵的甲殼有如燒化的鐵汁,再繼續握持下去,恐怕不一會兒工夫便
要燒融見骨;而耿照的體内諸元距離崩潰僅隻一步,無法二度承受那樣劇烈的催
鼓競賽,此消彼長,勝負已定。

  更可怕的是:當他正苦苦堅持之際,枯澤血照那劍片般的長尾突然「格格格」
地扭了過來,顫歐的尖端繞着他臍間轉,骊珠奇力離體的速度更快,瞬間令耿照
産生抽腸之感,痛得雄軀劇顫,咬牙低咆。

  然而枯澤血照似未餍足,劍尾如蟲足般格格亂扭一陣,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臍
上寸許處,整截尾鋒幾乎沒入腹中!

  「……耿照!」蘇合熏失聲尖叫,強支身子奮力匍匐,發狂似的往池緣爬去。

  耿照雙目圓瞠,一縷鮮血溢出嘴角。還未反應過來,枯澤血照拔出血淋淋的
銳尾,格格顫扭,「噗!」一聲刺入臍^^!

  (牠……牠想挖出化骊珠!〉耿照痛欲昏厥,體力精力随重傷失血飛快流失,
憑一股過人的嚣悍狂氣撐持,右手一松左掌加勁,死命将照腹壓于壁間。蓦聽
「喀喇」一聲,石造的池壁竟被他壓得裂陷龜裂,枯澤血照八足屈伸,令人牙酸
背癢的格格細響,自是絲毫無損。耿照低吼着挪動身體,與那條劇顫扭動的劍尾
拉鋸,将之一分、一分地,從腹間硬生生拔了出來。

  便非枯澤血照所爲,這已是足以緻命的重傷。耿照心知今日無幸,注定要死
在這裏了,無暇顧及其它,一心避免蘇合熏受害,以及該如何封住這頭怪物…
…若能閉起石門,那就好了。水栅的縫隙牠鑽不出去,待酸泉重新注滿引道,除
了我的屍體,枯澤血照再無攝食的來源,隻能乖乖沈睡I「蘇姑娘……」一瞥女
郎爬至池畔,忍痛叫道:「快……快出去!關……關上石門……快!」蘇合熏神
智清明,大聲道:「此法無用,我關不上閘門!枯澤血紹的甲殼刀槍不入、水火
難侵,弱點在甲隙……你看牠腹胸之交,是不是有個拇指大小的菊形軟凹?」耿
照唇面皆白,眼前金星亂舞,勉力訾目,果見牠腹間胸膈有個菊花似小小凹陷,
約莫拇指大小。他左手拇指奮力一摁,枯澤血照掙紮起來,反應遠較前度要激烈
得多。「接……接下來……怎辦?」「弄死牠!」蘇合熏咬牙切齒。「那地方,
叫『食照孔』!」耿照突然醒覺,拇指尖死命摁入,「波」的一聲甲裂指陷,戳
出一個銅錢大小的圓孔來,漏出如熔金般的滾燙體液,滴在耿照腹間。枯澤血照
發出「叽」的尖銳刺響,蛛爪亂扭一」陣,猛地甩起劍尾,胡亂往耿照胸膛一紮。
耿照避無可避,頓被洞穿右胸!

  他幾乎失去意識,迷迷糊糊中隻覺照腹上的戳孔洞飛快複原,原本銅錢大小
的破孔縮如錢眼般;軟軟垂頸,赫見腹間傷處也正自收口,枯澤血照的滾燙汁液
隻燒穿衣布,卻被他的身體吸收,使傷口得以迅速痊愈……^ 食照孔。

  蘇合熏的聲音掠過腦海,耿照靈台倏清,剝的一聲,再度捏碎照腹軟凹,使
勁掘開,不理血照掙紮,連劍尾都未拔出,張嘴湊近照腹,死命吸吮金汁!

  燒融般的灼熱痛感一路從口腔、食道蔓延至腹中,耿照渾身劇顫,深知這是
拯救周遭生靈的唯一機會,無論血照對自己造成何等傷害,決計不能松口。也不
知吞食了多久,神智漸複,掌中嘴下的血照不再灼熱,蟲殼也回複成最初黑黝的
蜣螂模樣,八足僵直,如蛇一般亂扭的劍尾亦軟垂不動,末端還插在他胸膛裏,
不知怎的卻不如何疼痛。

  他頭一歪,連着血照脫力倒于淺水,荷荷喘息。

  恢複元氣的蘇合熏一躍而下,将他身子翻正,揪着劍尾随手拔起,耿照低咆
一聲,蹙眉道:「痛……很痛耶!」突然有點想笑,奮力睜眼、撐大瞳孔,死盯
着她瞧,狼狽又怪異的模樣甚是滑稽。

  蘇合熏檢查他胸前腹間的傷口複原情況,蹙眉道:「你瞧什麽?有什麽事這
麽好笑?」耿照怡然道:「我每回死裏逃生,睜眼頭一個便是見到妳。見妳便知
自己還活着,忍不住笑了出來。」蘇合熏沒搭理他,翻翻他的眼睑,又檢查了他
的呼吸脈搏。

  「你現在覺得怎樣?有沒什麽怪異的感覺?」「我覺得臉……很燙,全身
……全身都在發熱,還有點……有點癢似的。說不上來,總之是有點怪怪的。我
怎麽了?」蘇合熏沒接口,而是動手解他的衣服,将他剝得精光,跟着褪去衫裙,
脫得一絲不挂,連每回解衣均不離身的那件紅繩黑肚兜也沒留下,赤裸着白皙修
長的玲珑嬌軀,趴在他身上。

  與她細緻涼滑的肌膚一觸,耿照舒服得差點呻吟起來,周身火燙的不适感約
略減輕。

  「服照是有秘訣的。」她鎮定地對他說,但耿照總覺她語聲裏有一絲輕顫,
不知爲了什麽。

  「紹汲取生機,十數年乃至百數年一孕,子嗣極少,生命力卻強。對人來說
照是大補,不能随意服用,否則元陽強于身軀,是身子會先承受不住。」這道理
同碧火神功的心魔障差不多。

  耿照忽然會意:爲避免精元太強反而傷身,在身軀适應強大的精元之前,須
不停将多餘的元氣排出,才能循序漸進,增補受益。

  「最理想的情況,是一對照分别由一雙男女服下,以雙修之法,助彼此導出
餘元,幫助身體度過适應的階段。然而,即使不懂雙修,兩人的身體同受一對照
蟲增益,強度相當,隻要持續交媾,效果也差不多。」「喜欲夫人」薄雁君當年
或即如是,耿照想。

  她與出身捕照人團夥的少年分食,在血照劇烈改變身體時,靠激烈的交媾不
住消耗溢出的精元,直到身軀能承受血照之力爲止。

  過去獨孤天威服食青照時,城中須多備處女,有謠言說城主漸失雄風,玩女
人隻是過過口手幹瘾罷了,便不再服照,想來也是這個緣故。

  耿照心念一動。這麽說來,是蘇姑娘要爲我……「你吃的是枯澤血照,在你
之前,從沒人吃過這麽厲害的照蟲,我不知道會怎樣0」蘇合熏冷靜解釋道:
「但你的身子似乎特别能适應枯澤血照的精華,像淋到血照體液便能使傷口愈合,
過去我沒聽姥姥提起過。也許你吃了不會有事。

  「我沒跟着你吃血照,姥姥說,若是貿然交合,承受不住你的力量,我死了
事小,沒人幫你收拾爆沖的精元,你最後仍難逃一死。我不會讓你死的,這點也
隻能請你信我。」耿照不知說什麽好。過去,他可能會力勸蘇合熏守住清白,自
己的問題自己承擔,但如今,若要于「死在這裏」或「奪走蘇合熏的貞操」之間
做抉擇,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他不是不能死,然而死于此間,連他都無法
原諒自己。

  本想說聲「知道了」,腹中突然像爆開一團火球,一股難以形容的滾燙熱流
溢滿全身,像是各處經脈又開始燒融起來,但這回卻與力抗枯澤血照時、被逼着
提升境界,以緻撐裂經脈,幾使體内諸元崩潰的情況不同,化開了的經脈管壁依
舊維持形狀,而非融煉欲崩,彷佛被兩片陰陽模刻前後一夾,在完美的型鑄中修
補裂痕,重新交融成一片I000耿照清醒時,皮膚上熟蝦似的紅熱漸褪,石室
裏似乎多了股莫名的氤氲朦胧,他注意到身下淺水降低許多,猜想是持續散發的
高熱,蒸散了池底殘餘的酸泉水所緻,可見血照精華修補身軀時所溢出的餘元何
其驚人。

  他胸口、臍眼附近三處緻命傷口,早已消失不見,愈合的肌膚宛如新生,連
瘢痕看不出。不惟前些日子慘遭虐打的瘀青裂創,就連與嶽宸風決鬥受傷所遺,
乃至童年時調皮搗蛋留下的疤,全都消失殆盡。

  「像個新的人似的。」耿照忍不住想,緩緩舉起右手。

  原本被斷去的手筋,如今已不見一絲凄厲創口的殘迹,他用力握緊拳頭,然
後松開,再握緊……不知反複了多少次,回過神時,才發現眼眶之中溢滿淚水,
最想做的卻是一躍而起,朝着深不見底的地熱谷底放聲豪笑,與凄絕的谷風一較
高低!

  I天未亡我啊,鬼先生。老天要收的,隻怕是你!

  趴在他腹間閉目小憩的蘇合熏,被輕微的震動驚醒,擡起一張秀麗絕倫的瓜
子臉蛋,不及揉揉惺忪睡眼,本能便伸手去捋他腿間昂揚的紫紅怒龍。耿照這才
發現她嘴角、頸颔,乃至鎖骨間的小巧圓凹裏,無不沾挂着化水的薄精,晶亮濕
濡,液絲牽引,也不知她到底吃了多少,才能留下如此鮮明的殘迹,襯與她冷豔
清幽的容顔氣質,說不出的淫靡誘人。

  他隻看一眼,本就勃挺未消的龍杵益發硬得怕人,又彎又翹,又是燙手。

  蘇合熏口手并用,幫他弄出了無數次,立時察覺有異,揉揉眼睛,随手将蓬
松紊亂的雲鬓勾過耳後,淡然道:「你醒啦?」便欲撐起。但見細直的藕臂間夾
着一雙輕軟綿彈、又尖又翹的嫩乳,明明不甚巨碩,渾圓飽滿的乳廓被細腰纖臂
一襯,隻覺份量十足,手感定無比驕人,堪比最鮮潤紐緻的杏仁豆腐。

  耿照不是頭一回見她赤身露體,但卻是最淫冶動人、充滿興緻的一次,舍不
得她又恢複成那股公事公辦的清冷神氣,輕輕将她拉倒,仍教女郎趴在腹間。

  蘇合熏也未抵抗,慵懶地趴了回去,随手捋着滾燙的怒龍杵,說話間溫濕如
蘭的吐氣呵在柱上,滋味難以言說。

  「你的右手好了?」察覺适才男兒将她拉倒時用的不是左手,那種強而有力
的握持透過溫暖的掌心,将力量與欲望悉數傳到了她雪嫩的臂兒間,女郎淡然的
語氣間透着一絲驚喜寬慰,彷佛所有辛苦都有了報償。

  「嗯,多謝妳啦,蘇姑娘。」耿照枕着左臂,高舉右掌活動着,忍不住問:
「我昏迷了多久?妳幫……幫我弄了幾回?」還沒說完龍杵便彈動起來,似乎想
象蘇合熏爲自己輕啓朱唇、美美地噙着龍首的模樣,令他格外興奮。蘇合熏畢竟
是天羅香出身,也不覺尴尬,歪着小腦袋想了想,蹙眉道:「超過兩個時辰啦,
我是瞧外頭的月眉推算,并未細量。枯澤血照的力量十分驚人,我怕你身子承受
不住,一開始便沒敢停手,來不及算,不過十幾二十次總是有的。」耿照暗暗咋
舌。蘇合熏不會無端說謊騙人,于此也無信口開河的必要,但他不但毫無虛乏之
感,欲念還隐隐勃興,須以定力壓抑,才不緻将蘇合熏按倒,盡情需索。

  「還好沒……沒侵犯了妳的身子。」他聳了聳肩,不知怎的心裏卻有些遺憾
似的。「枯澤血蛣的精元之力強悍如斯,實是駭人聽聞。」蘇合熏淡淡一笑。

  「哪有這種好事?弄出陽精隻是發洩餘元,但你身上的變化實在是快得驚人,
光是發洩已然不及,須以女子的元陰調和,才能勉強持衡。我若是再猶豫片刻,
你便要被血照餘元鼓爆身子啦。」滑膩酥綿的小手在他股間囊底一抹,舉起一片
令人怵目驚心的淋漓嬌紅。

  耿照心頭一凜,才發現身下的泉水染着淡淡桃紅,初醒時以爲是燈映所緻,
此刻才赫然醒悟,竟是蘇合熏的處子元紅。

  須知血照精元改變他的身體時,肌膚表面燙如炙炭,要将這樣的龍杵納入嬌
嫩的膣裏,本就是樁酷刑,更别提耿照失神之際胡亂沖撞,将帶給她多大的苦楚。
這片淡如染櫻的绯紅泉水,正是女郎飽受折磨的斑斑曆證。

  耿照滿腔绮念被澆了頭冷水,心疼起來,蘇合熏卻搶先笑道:「這有什麽?
你以爲流血的隻有我而已麽?」耿照聽得一怔,想象龍杵被她捋得破皮滲紅的凄
慘模樣,「噗哧」一聲,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情輕松了許多。

  蘇合熏說的是實話。當時十萬火急,爲排除兇猛溢出的血照餘元,根本顧不
得停手暫歇,所幸吸取了血照精華的耿照,自體療愈的速度數倍、乃至十倍于常
人,要是換了别人,此刻恐怕隻餘一條軟爛的血龍杵了。

  除了鮮血之外,他的玄陽精華也有相似的奇效。蘇合熏頭一回将龍杵納入花
徑中,痛得幾欲暈厥,耿照本能的聳動力量既強又猛,更别提那可怕的紅熱;蘇
合熏咬牙撐到他洩了身,從未受過男人的嫩膣已受重創。

  她邊懊惱自己的魯莽冒進,間接害了耿照,一邊勉力撐持,欲繼續用手爲他
排出餘元,片刻忽覺膣裏的疼痛大爲減輕,原本糜爛如雨打山茶、不住汩汩溢血
的花唇也不再滲紅,才發覺男兒的元陽有療傷之效。

  姥姥曾經說過,師祖婆婆的血能解毒療創、增補他人元氣,耿照吃下的是比
血照更強大的照中之王「枯澤血蛣」,有此異能,也絲毫不奇怪。至此蘇合熏再
不懷疑,對她來說若隻須忍耐痛楚而已,那也相當于是百無禁忌了,盡力幫耿照
排除餘元,體力不繼時便直接将陽精吞落,複得元氣,一路撐持至今,非但未顯
委靡,反而容光煥發,更添麗色。

  耿照對這些毫無印象,心中遺憾更甚,不敢歎出氣來,無奈笑道:「這麽一
來我豈不成了藥人?以後有什麽跌打損傷,大夥兒便來刺我的血,當藥吞服,好
得比什麽都快。」蘇合熏道:「取精也行啊,效果更好。要我才不想喝血。」耿
照頭頸發熱,忽覺有些異樣,本想偷瞧她說這話的神氣,不料蘇合熏嬌軀一翻,
敏捷地跨坐在他腰上,耿照隻覺龍杵之上壓着兩瓣黏膩濕潤,連嬌脂的精巧形狀
似都能二感受,怒龍更加硬燙,蠢蠢欲動。

  「蘇姑娘,妳I」「我算救了你,是不是?」「沒錯。」耿照正色道:「我
嘴笨不太會說話,但妳明白我心中感激。若沒有妳,我已紮紮實實死上兩回,蒼
天可鑒,我一定會報答妳的。」「你報答的機會來了。」蘇合熏手按他的胸膛,
高高在上的姿态很符合她一貫清冷的形象,耿照卻猜不出她葫蘆裏賣得是什麽藥。
「你爲我做兩件事,就算是還了我的恩情。」耿照本非斤斤計較、雞腸小肚的脾
性,并不覺她急功近利,既決心報恩,能立即償還,豈非大家都方便?笑道:
「蘇姑娘盡管說,我做得到的一定答應妳。」「首先,枯澤血照算是我們一起發
現,原該一人一半,才算公平。不過你吃了牠我也歡喜,公平什麽的,也就不重
要了。」蘇合熏帥氣地做了開場白,見身下男兒瞠目結舌,毫無感激涕零的模樣,
蹙眉道:「……你那是什麽表情?有不滿要說啊。」「咳咳,沒有……沒有不滿。
完全沒有。」「很好。雖然排出餘元時,每口陽精我都吞了下去……」見耿照目
光狐疑,投向自己的頸颔胸口,難得小臉微紅,正色道:「有時你射得太多太猛,
都能噎死人了,可不是我浪費。别打岔。

  「雖排出餘元時,陽精我都吞了,但還有更好的法子,能讓我得到枯澤血照
的力量。我聽姥姥說你在幼玉體内種陽丹的手法,與天羅采心訣有異曲同工之妙,
用于雙修事半功倍。你現在精元充沛,讓我采你一次,不會有什麽損傷,可助我
于體内結成血照之丹。你願意麽?」耿照幾乎沒有考慮,點了點頭。

  「這個容易。」蘇合熏也不認爲他會拒絕。正要再說,忽有些臉紅,定了定
神,一本正經道:「第二,我們天羅香的女子,不拘泥嫁娶或貞潔的問題,我不
會跟你說給你處子元紅,便要你怎的;不管給誰,都是心裏願意,再說旁的,也
隻是騙人。我沒想過騙你。」耿照知天羅香習性,卻感激她如此坦白。「蘇姑娘,
謝謝妳。妳知我說不了什麽海誓山盟,說了妳也不信,但我一生都記得妳,當妳
是最好的朋友。」蘇合熏搖了搖頭。「你還沒聽我說完第二件。」「嗯,是什麽
呢?」「我本來打算一生守貞,在禁道裏老去,反正世上沒人記挂我,我也不知
要記挂誰。這應該是老天爺的意思,是祂将我生成了這樣。姥姥說沒有人比我更
适合去地底。」耿照心頭一揪,本想握她的手,卻覺這樣既污辱了她,也污辱了
她的背負與堅強,猶豫之間,手掌便再伸不出去。蘇合熏恍若未覺,明明注視着
他,卻像是跟自己說話,輕道:「我常想,若有天給了男人,我便能挂念他,假
裝他也挂念我,這樣我便不是一個人了。但,我不能挂念你,你心裏有染姑娘,
那叫阿纓的小姑娘也歡喜你,我瞧幼玉望着你的神氣,同方護法一個樣,估計一
生忘不了你啦。你心上忒多人,也在忒多女子心上,我的元紅,不能給你這樣的
人。」耿照聽得有些怔傻,見蘇合熏淡然一笑,微蹙愁眉,以前所未有的溫柔口
氣輕道:「一會兒你奪我元紅時,要假裝自己是另一個人。心上不能有染姑娘、
阿纓或幼玉她們,沒有我也無妨的,空空的就好。這樣,我就能假裝世上有一個
人,在這之後是挂念我的。這就是我的第二個要求。」耿照低道:「我會一生挂
念妳,蘇I」「姥姥叫我熏兒。」蘇合熏果決地打斷他,一邊極力掩飾着羞赧和
不自在。耿照正欲起身摟她,忽覺不對。「蘇……熏兒,不好意思,我一時改不
了口。妳爲我排出餘元時,我們已經……過了,豈能再奪妳元紅一次?」蘇合熏
清冷的雪靥掠過一抹複雜神色,似混合了害羞、無奈、狡黠,以及一絲難以察覺
的得意,清清嗓子,闆起俏臉道:「我吃了你的陽精,傷口好得飛快,每回和你
……那樣,弄……弄破的地方又好了,我猜你現在進來,它還是好好的你笑什麽?
痛也痛死人啦!」  



                    第百六十折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橙金暈芒如栀實般的水精壁燈下,兩具裸程的胴體正上下交叠着。

  耿照結實的胸膛覆着女郎潔白修長的嬌軀,自底下環抱她肩頸的右肘支撐着
身體,以免壓壞了她,左掌撫上尖翹渾圓的乳房,揉捏得她臉泛潮紅,雙眼緊閉,
櫻桃小口不住開歙,柔潤的唇片下微露貝齒,配合急促的呼吸,吐出芝蘭般的濕
熱香息,竟無一霎是閉合的。

  他這才發現,蘇合熏的身體極是敏感。

  光是揉捏胸乳,便能爲她帶來極大的快感,盡管顯而易見的緊張使嬌軀繃得
有些僵直,逐漸升高的體溫卻掩不住她的迷亂,面頰胸口等肌膚薄處,接連泛起
大片桃花似的豔麗嬌紅,充分激起了男兒的成就感和占有欲。

  她不僅胸脯形狀精緻超凡,手感更軟得難以言喻,明明是小巧玲珑,僅以指
腹虛掐些個、甚至毋須碰實,便遽晃如水波一般;在指掌之間劇烈變形的程度,
毫不遜于熟豔婦人漲滿乳汁的巨碩綿乳,再加上紅豆大小的細潤乳頭、隻比乳頭
稍大的櫻色乳暈,視覺上更顯得乳肉豐盈,觸感絕佳。

  耿照本想以此做爲挑逗的手段,越揉卻越舍不得放開,掌中加力,兀自不足,
一把掐得細綿雪乳溢出指縫,低頭去銜那鮮莓般紅嫩柔潤、绉折細緻的小小乳蒂。

  入口軟滑,較之過往諸女,竟有些捉摸不着,舌尖追攪着那點嫩肉,卻頻頻
自齒間逸去,多舔片刻便欲融化,不敢齧咬,隻能吸吮着綿軟的乳房。蘇合熏
「嗚」的拱起腰肢,并腿厮磨,白皙的雪肌上泛起一片嬌悚。

  「啊、啊、啊……哈、哈……」她的叫聲意外地稚拙,與冷淡的形象全然無
法聯想在一塊兒。

  多數女子在面對情郎、春情激湧之際,依舊抱着矜持,初時不免緊閉雙唇,
以輕細嬌哼宣洩漸燃的欲火。但蘇合熏似乎特别難抵催情的手段,耿照稍一搓揉,
便難以自制地張開小嘴,盡管極力避免在他面前發出羞人的聲音,卻怎麽也阖不
上,唇瓣輕顫的模樣既媚惑又惹憐,看得男兒欲念勃興。

  待喉咽裏一迸出斷斷續續的嬌吟,便再難遏抑,女郎死了心似的叫喚起來,
嬌細的鼻音抛顫,大口大口吐着香息。

  耿照以舌尖代替手指,撚、彈、撥、點,弄得一枚薄膜水囊似的嬌細玉乳不
住顫晃,空出的右手,沿着她細薄的腰肢、平坦的小腹一路往下摸。蘇合熏渾身
上下無一絲餘贅,摸得出肌束起伏的線條,想到她敏捷的動作、強有力的毆擊,
自是半點也不奇怪。

  然而一路撫去,耿照隻覺指觸輕軟,毫無肌團的剛硬之感,隻能認爲她生就
一副水一般的身子骨,無論如何鍛煉,皆無法奪去這份誘人酥綿,非惟腰乳臀股,
周身無一處不是如此,連肌膚上的悚栗都能摸将出來。

  「熏兒……」他擡起頭,蘇合熏但覺乳上逼人欲死的快美一斷,才欲喘息,
蓦地耳蝸裏磁酥酥一顫,男兒刺硬的胡渣、濕熱的溫息接連襲上頸側,弄得她腰
弓扳起,忽然捉住男兒之手,不停地僵顫着。

  「妳冷麽?」耿照本就擔心她受寒,見狀緊了緊臂膀,将女郎貼摟嚴實,想
起她老挂在嘴上的笑話,趁機取笑:「覺得夜露濕冷的話,我可以用那門内功把
妳烘幹……」蘇合熏沒搭理他,死死抓着他的腕子,拱起的小腹緊貼着少年結實
粗壯的臂膀一陣激顫,耿照隻覺滑若敷粉,貼肉一厮磨,連纖細的汗茸似都清晰
可辨,觸感妙不可言,可惜被她的指甲掐得痛極,暗忖:「笑話不好,最多就是
不笑了,犯得着麽?」蘇合熏「啊啊啊」地昂頸一陣,突然回神,略阖起大張的
小嘴,低喘道:「不……不是冷。是……哈、哈……是我丢……丢了……」雪靥
酡紅,嬌籲不止,也不知是劇烈的快美或高潮後的疲憊所緻。耿照料不到她如此
易感,輕輕掙開握持,順勢往下一摸,果然女郎腿間春潮泛濫,宛若決堤,豐沛
的程度,綿股下竟積溢了小小一窪蜜泉,連耿照身側都溫濕一片。

  這樣敏感的體質,直是前所未見。耿照都搞不清是愛撫乳房,或耳邊呵氣讓
她洩的身,總之不是笑話不好,趕緊把握機會再來一次:「妳都這麽濕啦,一定
很冷罷?我可以用那門内功把妳I」「……這種事情,不是越濕越好麽?」蘇合
熏泛紅未褪,兀自輕喘,聞言略顯迷蒙的星眸一瞇,投來兩道銳利的眼神。「哈、
哈……再……再說了,你……你不讓我說烘衣的事,你……你自己怎又說?」這
當然是耿照不對。他啞口無言,突然「噗」的一聲,笑了起來。

  「咱們若在這時拌嘴,回憶起來肯定是獨一無二的了。誰做這種傻事啊!」
蘇合熏卻一邊對抗着高潮的餘韻,一邊認真思索起來,似被那句「獨一無二的回
憶」所吸引。耿照見她嬌慵微倦的眸中掠過一抹興緻勃勃似的光華,驚出一背冷
汗,翻身将女郎按在地上,把幼細的雙腕摁在散發耳畔,蘇合熏起伏的玉乳不住
頂壓着他的胸肌,光摩擦尖端便令她喘息漸促,起伏更劇。

  「你……啊……要、要做……啊、啊……做什麽?」「我們沒空拌嘴了,熏
兒。」耿照壞壞一笑,嘴唇湊近她繃顫欲避、微透青絡的白皙頸側,輕輕齧咬。
「我現下……要來欺負妳啦。」女郎失控的嬌吟與喘息,回蕩在空蕩蕩的石室裏。

  僅以耳聞,怕以爲此間正進行着極其激烈的交媾,但耿照僅僅是愛撫、親吻、
搓揉着她嬌嫩的胴體,蘇合熏在他臂間奮力扭動掙紮,張大的小嘴迸出哭喊般的
哀喚呻吟,緊并的修長大腿間不住汩出蜜汁,不知是淫水或汗漬将兩人的身體抹
得晶亮亮的,鐵色糾肌纏裹着溫潤瑩玉,益顯香豔淫靡。

  耿照啃吻着她的頸背,單臂環過飽滿酥盈的玉乳,無論臂間壓着的或手裏掐
揉的,全都軟得不可思議,能滿滿捏成一掌細綿,隻比鮮酪稍硬,似勉強維持形
狀,未化沃漿流去;另一手則探入她并緊的大腿間,指尖刨刮她濕膩的花唇,挖
得女郎屈膝拱背,薄薄的雪股劇烈抽搐着,姣好的足趾蜷拱如弓,下一霎又箕張
開來,伴随着哭泣般的呻吟。

  男兒隻覺她毫無保留,美好的身子全然向自己開放,在欲海中無助漂流幾乎
滅頂,那種「完全擁有她、誰也搶不走」的滿足感難以言喻,欲念陡熾,身子一
翻,壓着女郎汗濕的背門,脹大的滾燙龍首自股瓣間悍然而入,擠開泥濘一片的
黏閉花唇,一分、一分地插進去。

  不知是翹高雪臀、緊并大腿的姿勢使然,抑或她天生異于常人,蘇合熏的無
瑕之證并非是一枚又緊又窄、觸感堅韌的小肉圈圈,而是如薄膜一般,阻絕之感
分外明晰。耿照欲念正熾,理智不過一霎間略微閃現,旋即繼續深入,硬生生地
捅破了她,裹着急遽湧現的溫膩液感一插到底,肉鞘中絞束至極的緊迫感甚至令
他覺得有些疼痛,美美地仰頭吐息,感受着杵莖上一搐一搐持續收縮着的強大壓
力。

  蘇合熏縮頸劇顫着,指尖幾乎掐進地面的青磚縫間,卻在貞節被破的一剎那
間寂然無聲,彷佛随着繃緊至極的嬌軀,連聲帶也被拉薄到了最極處。

  耿照吐出一口長氣,雙掌掐着她那兩瓣綿軟渾圓、棉花一般的屁股蛋,指尖
深深陷進股肉中,卻彷佛掐不到底,龍杵所在雖緊迫異常,彷佛硬套進了一雙不
合腳的軟革靴子裏,然而出乎意料的豐沛液感,卻讓抽插遠比想象中更爲滑順,
爽利且緊,滋味難以言喻。

  男兒祟動片刻,蘇合熏雪頸一顫,側過螓首,難以克制地張嘴低喚,發聲的
頻率與撞擊雪股的節奏完全重合,她敏感到不得不忠實地反饋每一度深入,像是
一具被彈奏着的樂器,随着少年越來越兇猛的抽插,女郎的呻吟短促而急切,甚
至來不及連成長音,也無法說話,每一下都像被頂得吐出一個單音,旋又被下一
個蓋過,恍若最原始的野獸交媾,不容纏綿低語,陽物的進出與攝食、狩獵相仿,
抵着生死邊緣激發潛能,誘出無比兇猛的生命之力I「啊、啊、啊、啊……哈、
哈……啊、啊、啊、啊、啊、啊……」耿照精力旺盛,便要持續一個時辰恐怕也
毫無問題,然而女郎翹臀下腰、上身被幹得漸漸撐起,不住搖頭哭喊的模樣,令
欲念急遽堆棧;不斷用力擺動的熊腰、奮力撞擊着雪股的下體,以及擠溢噴濺的
汗水淫蜜,使歡愉壓縮膨脹,奸淫雌獸般的占有欲和成就感更駭人地推波助瀾着。

  已是風月老手的少年宛若初次行房,根本勻不出心思變換體位,雙手像是被
她柔嫩到了極點的股瓣吸住了似的,隻能不住将那蜜瓜大小的渾圓翹臀往身下摁,
陽具已插進蜜膣的最深處仍嫌不足,直要将她串頂起來,抱着奮力往後扯。

  女郎被抱得屈膝跪起,如牝犬般雙手着地,兩條細直美腿大大分開,膣裏強
烈的刨挖快感令她蛇腰亂扭,忍不住回過臂兒欲拒欲攀,卻被少年一把拽過,扯
得她纖薄的上半身猛然昂起,兩顆晃蕩不休的玲珑乳球,被他粗暴地榄臂箍住,
壓擠變形,撐脹着蜜膣的粗大陽物易前後撞擊爲向上頂刺,進出之間,水煮蛋大
小的龍首根部绉折,擦刮着玉戶頂端勃挺如嬰指的細小肉芽;蘇合熏隻覺眼前一
白,搖着濃發哭叫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耿照被劇烈收縮的陰道箍得又疼又美,女郎
幾欲瘋狂的反應更是催情已極,他感覺陰莖還在持續脹大,不知是洩意所緻,還
是她抽搐得太過厲害,漿膩的玉戶裏像要被搗爛了似的,發出淫靡的唧唧聲響。

  這樣激烈的侵犯快感他平生從未有過,欲望的濃度也是,耿照甚至生出一股
錯覺:以這般撞擊生命的劇烈程度,似乎在濃精爆出馬眼的一瞬間,便足以令女
郎懷上骨肉- 這念頭才一掠過腦海,他就忍不住握着女郎的雙臂往後一坐,杵尖
迎着勢子向上一頂,似乎戳入了一處深中之深,比花心還要在裏面似的,無數碎
珠般的顆粒異樣挾着大股稠漿迸出馬眼,抽腸也似不住被扯出尿道,無休無止,
溫水般的黏裹液感轉眼間充滿了女郎體内,甚至從兩人結合處溢出。

  蘇合熏短短一、喚、渾身繃緊,無聲顫抖着;也不知過了多久,力竭的兩人
相摟側倒,叠卧在一地汗水淫蜜當中,偌大的石室裏隻餘粗濃斷續的喘息聲,猶
如兩頭傷獸。

  即使是失去神智、侵犯了雷冥杳的那一夜,他都不曾有過這種「射出生命」
的感覺。随着倏然湧起的疲倦而來的,是難以言喻的心滿意足,他輕啄着女郎汗
濕的頸背,把鼻端埋進她好聞的濕發裏,單臂已習慣了似的環握她的玉乳,還未
消軟的陽根還牢牢嵌在她的身子深處。

  敏感的蘇合熏餘韻似乎也比别人更長,泥濘的蜜膣中仍時不時地緊縮一下,
如同她始終難平的籲喘。耿照很快便恢複了精神I實際上無論是興緻或體力,女
郎始終都令他持于高端II從她沾黏着濕發的頸窩間,欣賞着起伏驕人的曲線,
發現适才自己碰過的每一處,全都留下動人的绯櫻潮紅,乳間紅印宛然,似可追
索出蹂躏的軌迹,陽物陡又昂揚起來。

  然後他才看到了她緊閉的腿心。

  雪白如玉的大腿上,沾着令人怵目驚心的鮮紅。耿照心頭微凜,微微撐起了
半身,赫見她的股間、自己的小腹上全是血漬,方才一心攀上巅頂,又在水精壁
燈的金紅燈芒掩映之下,未能注意;此際一見,才知她流忒多處子血,不由心疼
起來,摟着女郎柔聲呵疼:「是不是疼得厲害?熏兒,苦了妳啦。」蘇合熏勉力
調勻氣息,搖了搖頭。「不苦,疼……疼些好。太……太舒服了,也很辛苦。」
耿照蓦然省覺:快美過甚,對女孩兒來說,反而成了苦事,非是人人都喜歡的。
以她身子之易感,在破身之前的一連串狎戲,怕是隻美自己,卻苦了佳人,更加
過意不去,緊了緊臂膀,低道:「對不起,熏兒。都是我不好。」蘇合熏輕輕搖
頭,片刻才道:「沒有不好。挺舒服的,我……沒有不喜歡。」最末一句聲如蚊
蚋,卻連頸背都羞紅了。耿照細細品味着她動人的羞意與溫順,難想象兩人最初
照面,自己差點死于她的一輪快拳之下;那個面冷心熱的蘇合熏,這個曲意順從
的也是。不禁聳肩一笑:「妳打我那時,有沒想過我倆有一天會這樣?」「早知
如此,當時應該多打你兩拳。」蘇合熏粉頸輕晃,牽得柔絲飄舞,形狀姣好的腮
幫骨動了、一動,似是抿唇忍笑。耿照閉目想象她的笑顔,忽覺生命美好,曆劫
至今,初次有了實實在在活着的感覺。

  「妳……幫我之時,也流這麽多血麽?」「差不多。」她彎翹的睫尖微顫些
個。這該是蹙眉的時候了,耿照猜想。「我不很怕疼的。不過頭一回反而沒這麽
多血,第二回、第三回……不知怎麽了,越到後頭越疼痛,血都把池水染出紅漬
來啦。要不是我吃了你那含有血照精元的陽精,收口極快,光流血都能流死I」
忽然閉口,轉過頭來。

  耿照比她稍快一些,已然猜到其中蹊跷。

  蘇合熏那處本較尋常女子堅韌,大量服食陽精後受益于血照精元,創口不但
自行修補完成,還補益增強,便如耿照全身傷勢複原一般。此于療傷本是妙極,
隻是苦了須反複破瓜的蘇合熏。

  「你……還敢笑!」她氣死了,美眸圓瞠,要不是餘韻還未全褪,身子軟綿
綿地使不上力,恨不得捶他幾拳。這厮還敢嘻皮笑臉!

  适才心底湧起的一縷羞澀柔情,頓時煙消,正想狠狠酸他幾句,忽覺膣中一
陣異樣,那兇惡的肉棍脹如柱頭一般,本已将她塞得滿極,此際更像要将她串頂
起來似的,擠抑得緊,忍不住張嘴微顫,勉強抑住呻吟,尖聲道:「你……你别
使壞!

  我還……還沒同你……啊啊……别、别再變大啦……輕……輕點兒……」耿
照是聽了她夾雜輕喘的急喚才變大的,心中頗冤,但交合處的确有些異樣。

  他唯恐再弄傷她,雖沒将龍杵拔出,卻未放任欲念漫流,然而根部那種緊迫
的感覺卻明顯增強,他本以爲是女郎情動,聽得叫喚,才知并不是她;靈思倏轉,
登時了然于心。

  「熏兒,」他忍着笑免得挨揍,當然心中也不無歉咎,正色道:「我精血中
所帶血照精元,愈體奇效能持續多久?是時間過了便即恢複,抑或一生皆是如此?」
蘇合熏一怔,注意力被轉了開去,本能地回答問題。「血爲身之本。血照精元既
改變你的身子,血就一直是這樣了。陽精之效則是身體尚未轉化完成、餘元溢出
所緻,既已不再溢元,一段時間之後自然回複舊觀,否則你我何必雙修^ 」忽然
閉上小嘴,定定望着他,俏臉陰沉。

  「我剛剛忍耐不住,射在裏頭……」耿照本想裝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想
想蘇合熏可不好欺\ 還是坦白爲上,歉然道:「我猜想妳那兒……開始複原了。
我若拔将出來,怕一會兒便盡複舊觀,而後再進,妳又得多吃苦頭。」蘇合熏聽
他說「而後再進」,小臉一紅,不知怎的蜜膣裏更膩滑許多,隐隐要丢,所幸周
身潮紅尚未全褪,臉臊并不明顯,忙一攏濕發掩住紅熱的耳朵,闆着俏臉道:
「誰……誰要讓你進去了?快……啊、啊……快拿出來!」也不知是因爲懊惱或
身子敏感,語中隐帶哭音,蹙着眉頭苦抑小嘴開歙的本能。

  耿照想起她在歡好之時,總身不由己浮露的泣容,還有她老是蹙起的眉頭、
意外溫順地承受他粗暴的侵犯……忽明白這一切是爲了什麽。

  蘇合熏從來都不是溫柔和順的性子。因此她的拳頭使得比兵械好,用冷面掩
藏熱心。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已放棄自己、放棄人生,認命似的,決定在
暗無天日的地底度過一生;相較于她霜凜孤華、并不倚賴任何人的卓爾身姿,這
樣的絕望便像是順從了生命裏的一切。

  他無法将她帶出禁道。他生命裏已經有太多女子,于此溫情一動,慨然許諾
将另一個人的生命扛上肩頭,不過自欺欺人罷了,日後才發現做不到或做不好,
此際的善良并不能稍減罪孽。過去耿照并不知曉,有時并不以爲,但在半琴天宮
的大堂之上,他算明白了這個道理。

  他能爲蘇合熏做的,是爲她好好完成這個,許是她未及雙十的人生迄今、唯
一出于己身意志的選擇和決定。耿照将勃挺的怒龍拔了出來,光這麽貼肉一刮,
蘇合熏便汩出大把淫蜜,昂頸酥顫着;男兒卻将她翻成仰躺姿态,大大分開她的
細長美腿,就着落紅蜜汁重新深入,直沒至底。

  女郎逐漸愈合的貞節象征,又再度被他狠狠捅破,疼痛約略中和了劇烈的擦
刮貫入,不再一味向上堆棧快感,蘇合熏「啊」的一聲仰頭拱腰,叫聲卻出乎意
料地揚顫虛渺,透着一絲嬌媚愉悅,蕩人心魄。

  「熏兒……」他俯視着身下美麗的冰山美人,感覺她正寸寸融化,蜜膣裏的
灼熱、黏膩,絞扭蠕動之甚,比他所知任何一名女子都要熱情澎湃,一點都不冰
冷。「我不但要再幹妳一回,這回同樣要射在裏面,妳要把它通通留在身子裏,
一滴都不許漏。」少年的口吻雖溫柔,卻帶着前所未見的霸氣決絕,蘇合熏癡癡
望着他,忘了抑制小嘴,随着急遽起伏的酥胸,不由自主地輕喘開歙着。「教我
雙修心訣的人說,要使這門功法達到最大的效果,唯一的秘訣,就是歡好時眼裏、
心裏隻有這個人,像要與之孕育骨肉一般,把身心都交給對方。

  「我會爲妳這樣做。我會用盡我所知的,來取悅妳、滿足妳,讓妳成爲世上
最快樂的女人,然後在妳身子裏留下印記,此生它隻屬于妳,誰也拾奪不去。在
此之前,我會不停幹妳,不斷射在裏面,血照精元給我多少力量,我将全用在妳
身上,直到妳身子裏,留下我的東西爲止。明白了麽?」蘇合熏随着他說話時的
震動,一個字、一個字地抽搐着,喘息着,用敏感的嬌軀去體會他話裏的含意,
然後以更激烈、全然不受控制的縮緊回應他,直到欲念溢滿她迷蒙的星眸,才以
銷魂的氣聲吐出兩字:「……快來丨『」這一夜似乎過得特别快。

  雖說溢元作用于陽精的效果理當漸漸消褪,然而,在耿照不知第幾次痛痛快
快射了她一膣之後,兩人緊摟着暫歇片刻,還未拔出,那血肉愈合的奇異緊迫又
再度出現。

  蘇合熏體内的血照陽丹早已種妥,耿照在曆經碧火神功與鼎天劍脈雙雙突破
之後,對力量掌控之精準甚至超越了「發在意先」,已至「蝸角極争」的境界,
絕不超用一分餘贅,便是無心一揮,亦都是恰到好處。

  否則,以他經血照精元改造完成的強大新軀,與陽丹未成的蘇合熏抵死纏綿,
雖說兩人均得枯澤血照的好處,畢竟強弱懸殊,若非這精确使力的「蝸角極争」,
無論如何動情都無失控之虞,女郎早已遭受重創,乃至性命垂危。

  耿照放心與她媾合,兩人極盡缱绻,情意深濃,陽丹得飽含血照精元的補人
玄陽一遍又一遍澆灌,一夜便已隐約成形,下半夜的歡好純粹是取樂。蘇合熏并
不懼怕疼痛,敏感的身子經男兒開發,迅速掌握了控制快感的訣竅,尤愛「觀音
坐蓮」的體位,不惟纖腰如鋼片般強韌,更因女子上位易于控制交合的角度深淺,
避免男兒一味癫狂,令快感轉成了痛苦。

  末一回,便是結束在兩人環抱叠坐、陽物插至膣底,蘇合熏自抓了他雙手按
上雪股,搖着翹臀愈研花心,在龍首暴脹、飽含血紹精元的濃漿噴出之際,女郎
亦丢得死去活來,嬌嬌地趴在他胸膛上喘息,雙眸緊閉檀口輕歙,雪靥上一片酡
紅,明豔不可方物。

  石室外魚肚浮白,滿室壁燈漸失華采,若非軟玉在懷,觸感鮮潤,被體溫蒸
騰飄散的肌膚香澤、自蜜膣裏刨出的淫麝氣味仍浮挹于鼻端,這一切便似一個荒
唐的春夢,半點也不真切。

  耿照一身烈汗,被她尖尖指甲抓破的血痕轉眼即消,隻餘一縷淡淡紅滲,融
于汗中,血照精元令他不知「疲憊」爲何物,枕着肌肉贲起的古銅色手臂,直勾
勾地空望着同樣刻滿天佛圖字的石室穹頂發呆。驟然從美夢中醒來的空虛感,或
許就是這樣罷?

  胸膛上忽有些搔癢,卻是蘇合熏以指尖輕輕劃着,有些悶濕的嗓音從濕發中
透出,雖比印象裏黏膩些,仍舊是那個清冷脆利、冰玉一般的蘇合熏。這令少年
沒來由地安心起來,彷佛一切都還在常軌上,并未因夢醒而易改。

  「你知道,林采茵爲什麽這樣恨我麽?」「妳居然還知道啊。」這簡直是奇
聞。耿照都快吓傻了。

  「通州老面。」蘇合熏倒是沒同他一般見識。從胸肌上濃睫輕刷的酥癢判斷,
她應該隻是皺了皺眉頭,就跟往常一樣。

  「什麽通州老面?」耿照一頭霧水。

  「林采茵老家在通州。她小時候白白胖胖的,動作很不靈光,學什麽都慢些,
唯一會的就是哭。」蘇合熏輕聲道:「我給她取的綽号。以前不覺得怎麽,現下
想想,說不定那時她便偷偷恨上我了。」妳自己也知道啊。「沒想到妳小時候這
樣壞。」「我又不是對她一個壞。」這沒什麽好誇耀的啊,完全沒有澄清或解釋
到任何事!「我給所有人都取綽号。大家挺喜歡似的,聽到别人的綽号,全都笑
得很開心啊。」這不招報應都沒天理了I耿照靈機一動,笑咪咪問:「那姥姥的
綽号是什麽?」「等你死了我再告訴你。」蘇合熏坐起身來,藕臂環住有着完美
淚滴型的尖翹美乳,眸中掠過一抹狡黠,還有一絲絲難以察1的得意,上下打量
了他老半天,宣布道:「晾衣竿。」「晾衣竿?」耿照指着自己的鼻子,突然會
過意來,害羞道:「雖然我是常被說又粗又長啦,但妳取這綽号忒也露骨,在外
頭突然被妳這麽一叫,我會很不好意思I哎唷!妳幹嘛打人……哎唷哎唷!」蘇
合熏紅着小臉瞪他一眼,冷冷道:「因爲你有一門烘幹衣服很好用的内功,我還
在你身上烘過衣服。就叫『晾衣竿』。」拍闆定案,不容上訴。她若沒被姥姥送
去禁道,眼下可能已是天羅香的問題人物,耿照心想,忍不住歎口氣。

  蘇合熏盈盈起身,一雙妙目在四壁間不住巡梭,忽往牆上掀了幾掀,牆後喀
喀作響,引道另一頭突然湧出酸泉水來,将池底積淺的粉櫻色狼藉,一股腦兒地
沖了出去。「按下旁邊這塊方磚,」蘇合熏向他解釋:「則能自石室内閉起閘門,
要開啓的話便兩塊齊按。知枯澤血照是能放出的之後,有些看不懂的意思,忽然
就能明白啦。」邊掬水将身子洗淨,利落地穿上了衣服。

  耿照聞言一凜,指着刻有血照圖騰的那面牆。

   「有。你整理好了,咱們瞧瞧去。」000鬼先生再度出現于天宮頂層的廣
間裏,已是數日後之事。

  蜓狩雲見他春風滿面,料此人得意時難掩其心思,他要找的什麽龍皇祭殿,
肯定有了眉目。

  在教門流傳的古籍中,她從未見過「龍皇祭殿」一說,谷内便真有這麽一處
地方,在天羅香也另有别名。蜓狩雲對「龍皇」的冠稱十分介懷,七玄中人不輕
易提及龍皇或真龍,凡有冠者,必非凡物。

  若冷爐谷真有座龍皇時代的遺址,便是繼太祖殘拳、虎帥遺刻之後,天羅香
手中第三件有不如無、令人扼腕的至寶。抵狩雲掌理教門多年,實無法接受自己
再一次與寶物擦肩而過,而絲毫無益于天羅香之再興。

  「托長老之福〃祭殿我已找到啦。」鬼先生一揚劍眉,振衣落座。「黑蜘蛛
有問必答,決計不會說謊。若連她們也不知冷爐谷有此殿宇,那必是建築在黑蜘
蛛無法接近之處。而長老自承不知,我亦絲毫不疑,兩相對照,隻消在一處天羅
香與黑蜘蛛都不會靠近的地方下功夫,答案便呼之欲出。」蛆狩雲心中微動,雖
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卻與自己的猜測若合符節,面上不露聲色,輕撫琴幾道:
「恭喜門主了。我乃囚首喪面、锢桂之身,未敢居功。」鬼先生怡然道:「耶,
長老此說,是怨我慢怠啦。能找出祭殿所在,實乃長老教我,半點沒假,沒有長
老指引明路,祭殿絕難出土表謝忱,我特地前來邀請長老,與我一道,入殿
初探。未知長老意下如何?」抵狩雲低垂眼睑,輕撫琴幾道:「承蒙門主青眼,
若還說個『不』字,豈非太不識相?隻怕我老眼昏花步履蹒跚,祭殿中若有機關,
徒然拖累門主罷了。于此一節,門主不可不慎。」鬼先生哪裏會不懂她言外之意?
哈哈一笑,扣指輕彈,嗤嗤兩聲破風勁響,蛆狩雲身子微晃,袅娜起身,略微活
動腕臂,雖不比過往金履華服,依舊風姿優雅,氣度雍容,顯是解開了功力禁制,
經脈穴道俱已通暢無阻。「長老請。」蛆狩雲小步邁出,見榻上盈幼玉投來焦急
企盼的眼神,輕咳兩聲,淡然道:「老身尚有一事,門主容禀。孟庭殊雖失了純
陰之體,終生進境有限,畢竟是教門培育的人才,尚有用得之處。交與卑鄙龌龊、
亡命綠林之徒蹂躏,非惟浪費,更有傷門主體面。還望門主三思。」那諸鳳埼厚
着臉皮住在孟庭殊房裏,日夜奸淫、逞其獸欲不說,這兩天約莫是玩膩了,想翻
新花樣,召來幾名錦帶心腹,每人各擁一名從外四部裏霸來的美婦,許是仗了
「鳳爺」的勢頭,幾人在房中喝酒吃菜,玩那大被同眠的把戲,交換女子取樂,
孟庭殊相貌最美、身份最高,人人都想一親芳澤,又被奸淫數次,早已失了掙紮
哭喊的氣力。

  那些綠林粗漢把式之下流、心思之不堪,連聽都覺惡心難受,盈幼玉知她生
性愛潔,氣傲心高,不敢想象她受着何等折磨,隻能寄望姥姥,盡力拯救。

  鬼先生并不意外,笑道:「長老放心,今兒一早趁着鳳爺酒醉未醒,我已着
人将孟代使移出房間,好生梳洗安頓,若非我這幾日忙着發掘遺址,破解機關,
早該想到還有這碼事,連累孟代使受了幾日苦,我也頗有些過意不去。」望了盈
幼玉一眼,笑顧抵狩雲:「我解開長老禁制,是因爲信任長老。若有什麽差池,
鳳爺醒後不見了心愛的小玩意,專來隔鄰找尋,我要是沒來得及處置,這位盈姑
娘美貌更甚,又是守身如玉的黃花大閨女,莫要樂壞了鳳爺。」昨兒那些綠林豪
士喝到興緻高昂時,本有人提議要來隔壁瞧瞧盈幼玉,似聽仆婦們說盈姑娘更美,
如教門中的鳳凰一般,不知剝光了與孟庭殊擺在一處,哪個穴兒更浪更爽人?

  同席諸人無不紛紛起哄,最後是諸鳳埼冷着臉撂下一句「誰敢造次」,豪士
們才打消了念頭。卻不知「鳳爺」酒醒後不見了懷中美人,還能不能将主人的話
放在心裏,堅持不來瞧瞧隔壁的盈姑娘?

  蛆狩雲聽懂了他話裏的裹脅之意,眉目不動,隻對盈幼玉道:「我就回來。」
不疾不徐,優雅地步出房門,随鬼先生而去。

  這一路景物依舊,連灑掃庭除的仆婦婢女等都沒什麽大變化,一切恍然如昔,
差别隻在于少數被嚴密監控、得以在外頭走動做事的内四部教使們,一見蛆狩雲
行來,無不忍着哽咽,輕喚道:「姥……姥姥!」暗自垂淚。抵狩雲隻點了點頭,
沒說什麽。

  「長老心硬如鐵,做了忒多傷天害理之事,這些女孩兒仍向着長老,長老的
手段,可見一斑。」走在前頭的鬼先生聳肩笑道:「我一直想向長老請教,怎教
她們也對我死心塌地的。起碼我對向着我的人,一貫是愛護有加,決計不會輕易
犧牲,當作棄子一般。」「這種顯而易見的謊話,我可以陪門主說到沒瘾爲止。」
蛆狩雲慢條斯理道:「隻是我一向不怎麽習慣浪費時間,若有不熟練處,門主切
莫見怪。」鬼先生哈哈大笑。

  「長老似乎不怎麽待見我啊!」「我老了,門主。和你不同,沒有大把的時
間,說話做事隻能直接一些。」蛆狩雲道:「今日你若傾狐異一門,來我冷爐谷
奸淫燒殺,我便不同你浪費唇舌;面對畜生,說了也是甶說。」「原來在長老心
中,」鬼先生笑道:「我還不算是畜生。」蜓狩雲看透了應付他最好的方法,就
是别随他插科打嘩的表演癖起舞,續道:「你藏着狐異門的兵力,隻派這些綠林
豪士打頭陣送死,不是顧念汝父舊情,而是爲了留住根本。無七玄,七玄之主要
來做甚?

  「人就是七玄。遊屍門死得隻剩三屍了,但你不能找來三個武功更強的好手,
便取三屍而代之,這樣你或能弄出一個幫會、一群打手,四處橫行,卻得不到七
玄真正的精髓。你對七玄古籍的案頭工夫遠超過我,放眼東洲五道,可能找不到
更淵博精深之人,但我也不是天羅香,我交給你的古本手劄也不算是,須得将這
些通通合于一處,才是對七玄之主有用的天羅香,其中也包括你輕易送去供人淫
樂的稚弱少女。

  「你說我心硬如鐵,我無辯解之意。然而我犧牲有其目的,無論成功或失敗,
既不是爲了遊趣,也沒有絲毫擺蕩猶豫,數十年來皆如此,猶有今日,你能想象
自己的下場麽?我欲投主,決計不投此插标賣首之徒。」鬼先生默然良久,聳肩
笑道:「長老一路行來,可見得幾多男子?」抵狩雲微微一笑。「門主從善如流,
我甚感激。」鬼先生道:「将虎狼之士置于群芳之間,不許摧殘,不過是逼人造
反罷了。我說過孟庭殊之事是意外,錯誤既成,那也隻好善加利用。我并未将冷
爐谷變爲任人行淫取樂的妓寨娼寮,長老應見我誠。」「……狐異門中,無有支
持門主的長者麽?」鬼先生輕聲笑了,半晌才道:「志向不同。有人告訴我,人
隻有一輩子,能做好一件事,也就夠了。但我總覺得花一輩子來複仇,似乎太
……太奢侈了些,讓仇人痛苦的方式有很多,實力夠了,要他們怎的便怎的,揉
來捏去如面團一般,遠比匿于暗處、忍受寂寞,隻待一刀了帳要舒服有趣得多。
長老以爲如何?」抵狩雲微笑道:「門主高瞻。」思量着這番話裏,有多少是挂
餌抛鈎,又有多少是平日無人能訴的心底牢騷。

  昔年胤丹書身亡後,人才濟濟的狐異門中雖有不少威震黑白兩道的厲害角色,
畢竟難抵七大門派傾力圍剿,況且武林中見風使舵之徒本是大數,風旗倏變,原
本無關利害的也都盼紛站到了狐異門的對立面,偌大的門派遂被群鲨撕碎,落得
慘淡收場。

  當其時,殺死一個有名有号的狐異門好手,是許多江湖小人物賴以迅速成名
的快捷方式,哪管什麽江湖規矩?使盡各種肮髒手段不說,不少狐異門人死後更
被懸屍枭首,乃至公然遭到淩遲剮碎,用以立威,死狀無比凄慘。但在這一長串
伏法的名單中,獨缺胤丹書的妻子、上代門主胤玄的獨生愛女胤野。

  祇物寺的鹫峰和尚号稱剖腹取子,以初具雛形的新鮮死胎示人,堵了顧挽松
等追兵之口,料想胤野被切開了肚子、生生取出胎兒來,這也是足以緻命的重創,
鹫峰老和尚雖是央土名僧,卻沒聽說有精通外科的本領,要使這般手段救人,恐
非倚靠佛法便能成事,鹹以爲胤野已死;便是未死于東海,拖命到了京城平望,
隻怕更難以施救。

  然而狐性狡猾,未見屍體,多年來七玄之中始終都有「胤野未死」的聲音,
鬼先生亮出名号,不過坐實抵狩雲心中的猜想罷了,并不如何意外。胤野在嫁與
胤丹書之前,可是七玄中鋒頭最健的魔女,手段之辣,與她的美貌同樣卓爾立于
塵世之上;這二十幾年來集中精力,一意爲夫報仇,目無餘物,似也合乎她的作
派。

  隻是她的兒子,有不同的想法罷?抵狩雲嘴角微揚,小心翼翼掩飾情緒,以
免教他窺破端倪。兩人一前一後,越過大半個冷爐谷,來到南側的迂回山道間,
空氣中漸能嗅得一絲蛋腐似的異臭,赤褐色的山壁間寸草不生,明顯較谷中餘處
都要更悶熱些。

  羊腸小道的盡頭沒于兩片峭壁的交角,從山下難以望見,但蜓狩雲很清楚交
角後是條長長的岩隧,穿将過去,便到了教門禁地「望天葬」,是曆代天羅香首
腦處決教中叛徒的刑地,至爲不祥。

  ——果然在此。

  老婦人心想。但凡教門出身之人,本能都會避開這一處,即連黑蜘蛛的地下
網絡也未伸進此間,她卻從沒想過在此訓練熏兒,甯可帶她到北山石窟,冒着在
黑蜘蛛眼皮子底下的風險,也好過走近這片彌漫死氣的秃紅山岩。

  鬼先生卻未走上山道,而是在寸草不生的赤褐山壁下一轉,沿山而行,直至
一塊矮樹掩映、爬滿青苔的聳立突岩前,手跨腰間長劍,回頭笑道:「長老,便
是這兒啦。這塊山岩1後,即是龍皇祭殿。」蛆狩雲不動聲色,餘光飛快一掃,
見附近地面多有挖掘痕迹,而後才又以砂土回填,不免欲蓋彌彰;适才行經的這
一大段岩壁之上,依稀可見搭竹架梯的釘痕,顯然在這短短幾日間,他已遣人做
過極其精密的探勘,動手的都不是外行人。

  蛆狩雲算不上精通土木機關,亦看得出無論搭架掘地,皆是次序井然,有條
不紊,便是蘅兒未曾對天羅香出手,教門之中也無這等人才。看來狐異門這些年
在尋找遺迹一事上,确實是煞費苦心,雖隐于暗處、行動不便,倒是頗有積攢,
底氣甚足。

  「我麾下『秘閣』之中,頗有精通機關術者,我連夜送他們進谷,沿山查探,
卻隻能确定此間山腹中空,确有玄機,至于如何才能進入,他們卻說『不妨鑿開
一探』,氣得我差點鑿開他的腦袋。後來,居然是擅勘地氣的人找到了入口。」
鬼先生笑着比劃:「他們說,山後有地熱硫磺,是以此間寸草不生,但光秃隻到
這片山岩爲止,此間草沃,更化春泥,代表地下有水脈經過,是引了他處水來、
以推動機關之用。

  能說出這番話來,我已相當滿意了,龍皇時代的遺址,我也曾經見過幾處,
構造之巧令人歎爲觀止,便是當世大匠親至,也未必能透徹其理,遑論破解。」
蛆狩雲微笑。「以門主對龍皇的了解,當世恐無哪名大匠比得上。」鬼先生難掩
得意。「其實方法出乎意料地簡單。龍皇之殿,須得龍皇開啓;寓有天命,何愁
帝宮長閉?」語聲一落,蓦地轟隆震響,幾難穩立。

  山岩間簌簌落塵,比兩人還高的巨岩居然平平移開,露出一個丈餘高、可容
三人并肩而入的岩洞來,洞内壁上,兩排血紅色的水精壁燈接連往深處亮去,然
而,卻依舊無法一眼到底,可見這條隧道之深,已至山腹中。

  蛆狩雲并未被青年的裝神弄鬼唬住。畢竟摸透他的浮誇性格後,遇事先不信
七分、再行估量真僞,大抵不會錯。老婦人注意到在他「表演」之際,曾一拍腰
劍,而那柄金絲嵌纏的烏鞘雖是精心打造,卻無法盡掩山岩開啓的瞬間,迸出吞
鞘口的那一抹流光。

  I龍皇之殿,須龍皇開啓。

  他若能以此打開機關,有無可能黑蜘蛛的倒戈……亦于此有關?

  「長老,請。」鬼先生的聲音将她的思緒拉回現實,帶笑的得意眼眸,似将
老婦人的出神當作了『遲疑膽怯。蛆狩雲定了定神,俯首道:「門主請。」見鬼
先生轉身而入,曼移蓮步,不疾不徐地跟着走了進去。

  「我視長老爲自己人,故邀長老與我同行,初探此間。」鬼先生繼續以言語
籠絡。

  抵狩雲連陪笑都懶得,然而他接下來的話語,卻使老婦人渾身一震,差點停
下來。

  「……三日之後,在此地召開的七玄大會上,長老要助我一臂之力,奪下盟
主的寶座!」

[ 本帖最後由 stalin 於 2016-3-13 17:52 編輯 ]
2016-3-13 17:2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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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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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第三十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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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卷 龍皇祭殿

              【内容簡介】

   鬼先生的「七玄合一」計劃正如火如荼展開。胡彥之深信,以兄長之智,
決計不會冒險以一敵六,七玄大會必有蹊跷。直到十九娘
将鬼先生的布局和盤托出,老胡才驚覺形勢竟已如此緊迫——這個盟會,絕不能
開!須在七玄各派首腦齊聚前,便将集合地點,連同鬼先生的布置徹底破壞,以
絕後患……而戰場,便在素有「鬼蜮」之稱的無央寺!

  第百六一折 行逑俱空,使兩虎鬥秘道中比蚳狩雲想象的要陰涼,這異樣的
涼意,也可能是來自無比光滑、宛若熱刀切牛油般齊整的壁面與地闆。行走之間,
她忍不住伸手,以指尖輕觸着秘道牆面,若非細滑間微帶粗礫的手感,蚳狩雲幾
以爲自己走在一截巨大的銅管裏,而非自山腹鑿出的岩洞。

  北山石窟已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古老裝置,然而相較此間,那可真是小巫見大
巫了。

  通往山腹深處的秘道,以極其平緩的坡度向上,走起來并不累人。蚳狩雲毫
不懼怕秘道裏藏有什麽機關,若打開山門的關竅果如她所料,乃是懸于鬼先生腰
際的那柄烏鞘闊劍,龍皇祭殿即非遭人硬闖,而是以鎖鑰開啓,縱有防備不速之
客的陷阱,豈能作用于持鑰人身上?

  鬼先生似無防備,随意将手擱在柄锷間,跨着兵刃的模樣一如既往輕佻,蚳
狩雲乃七玄有數的大長老,非是初出茅廬的雛兒,不會天真到相信他這般自居枭
雄之人,竟會如此大意輕忽,即非試探,鬼先生定也做了萬全的準備,才敢解她
周身封禁,不帶心腹從人,孤身同入險地。

  況且,即便一顆心都在鬼先生腰際的鋒器上,蚳狩雲仍眼觀四面,耳聽八方,
并未漏了一縷若有似無的微弱聲息,以偌大定力,抑住停步回頭的沖動,始終不
緊不慢跟着,如行于冷爐谷的庭閣間,從容自若,并未折了主人家的氣度。

  橙金色的璀璨壁燈終至盡處。

  鬼先生停在一座高約九尺、寬約三人的長方門洞前;僅稍慢些個,蚳狩雲的
目光越過黑袍青年颀長的身形,見秘道盡頭竟是個深陷的半圓形廣場,穹頂挑高,
擡頭亦不見得極廓;眯眼片刻,依稀辨出圓凹的邊弧,才明白這廣場的穹頂不但
鑿成凹陷的圓球狀,且打磨光滑,半圓的弧面近乎完美,極目四眺,居然沒一條
鐵騎突出的硬直線條,彷佛無有邊際。

  山腹畢竟有其笥容,其中造物亦不能無窮無盡,凝目半晌,終究還是辨得出
圓穹的極限,由最高處下至廣場底部,目測超過十丈,廣場底面的縱深也差不多
是這個數。

  圓穹是硬生生鑿空山腹,打磨而出,一層層岩脈紋理被保留下來,其間似雜
着雲母石英一類,被秘道透出的橙光一映,深黝的穹頂中閃着晶亮碎芒,宛若銀
河旋繞,群星欲墜,說不出的壯闊美麗,又帶着難以言喻的神秘。

  從秘道出口往外瞧,數段梯田般的望台次第而下,當中以陡峭的石階相連,
下至廣場底部,如降深谷,營造出巍峨險峻之感,益發顯出地底廣場的迫人氣勢。
鬼先生回頭一笑,露出白皙的牙齒,做了個「請」的手勢,饒富興緻似的,迳自
步下石階;蚳狩雲猶豫不過一霎,好奇心終究蓋過了戒愼,也跟着拾級而下。

  梯田似的望台頗爲陡峭,石階卻比目測更平穩好走,無論何者修築,必不是
什麽妖魔鬼怪,步幅與每階的斷差相對照,這石階确确實實是修給人走的,千百
年前循此階走入廣場中央之人,身形腿長必與鬼先生、蚳狩雲相差無幾,也同她
倆一樣走得輕松舒适,毫無負擔。

  她倆每下數階,左右兩側的腳下便各亮起一盞青焰燈,同秘道裏的水精壁燈
相類,不見燭火焰芯,亦無燃脂煙焦的氣息,甚至并不覺灼熱。蚳狩雲知道有幾
種物事能發出這般冷光,如夜明珠、海磷石、照夜犀角等,無一不是索價鉅萬,
決計不能奢侈到幾十盞乃至幾百盞的充作照明。

  她對機關涉獵有跟,沒把握看出門道,毋須于末節上浪費心神,并不爲珍寶
所迷,從容而下。兩人踏上廣場地面的刹那間,身後四級望台同時亮起淡藍色的
琉璃光,雖非亮如白晝,卻能清楚望見廣場各處,顯然連照明的強弱、角度皆是
悉心設計,毫不馬虎。

  鬼先生雙目放光,霍地振袍回身,雙手平舉,如向老婦人展示這等山中奇境
一般,眉飛色舞道:「長老!這便是我等先祖所遺,你瞧這片雄奇瑰麗!當世有
誰人能造?便要打造一處相同的,卻要耗去多少金銀?而此間,居然是自千年前
留存至今!建築殘迹已是如此,況乎武功智慧?」

  蚳狩雲慣見風浪,一時卻也無語,想象千年前望台之上,立滿無數鱗族高手,
宰制東洲意氣昂揚,而廣場底面的建物頂端,龍皇睥睨衆人,一呼百諾,旗令皆
由此而出,所向無不俯首……不覺心沸,環顧四周,才發現望台之上,豎着一個
個拱型門柱,一拱連着一拱,似欄杆又非欄杆,材質像以白玉雕成,卻染着淡淡
的藕脂色,彷佛從望台上「長」出來似的,上下渾成一體,看不出相連的接縫。

  而半圓廣場的底面,矗着一座三級寶塔似的奇妙建築物,背部緊貼山壁,一
如望台這廂,亦是自山石中鑿出。方塔的頂部,還比周圍環繞的弧型望台更高,
卻僅分作三層,各層顯得氣象萬千,格外宏偉。

  第一層之上,分列着七座方正的壇子,既像刀座又似祭台,色澤較周圍諸物
瑩白,似是名貴的漢白玉;第二層上頭則是三座更大的白玉方壇,似放置更加貴
重之物,而最狹的頂層卻是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

  鬼先生領着她越過廣場,走上方塔第一層。蚳狩雲見那三尺立方、漢白玉雕
成的方壇上,刻着奇妙的文字,不由一凜:「……是天佛圖字!」卻見鬼先生回
頭笑道:「這上頭镌的天佛圖字,長老識否?」

  蚳狩雲心想:「他也認得天佛圖字。」料想以他究古之精深,通曉圖字亦非
難事,況且此間謎雲重重,諸多未可知處,非靠一人一時能夠解破,彼此欺瞞毫
無意義,凝眸片刻,蹙眉道:「圖字難解,在于字外生義,層層相因,與現行東
洲文書不同。我所判讀引伸的,未必是圖字本意。」

  「我就知長老識得。」鬼先生聳肩笑道:「無妨,長老請解。」

  蚳狩雲點了點頭,從容道:「我見此行所書,應是『鐵衛在此解兵』之意。
鐵衛也者,指的是戰功彪炳、效忠君王的戰士表率,并不輕易稱呼,以彰其節,
所指必有深意。」

  鬼先生笑道:「那我們瞧的意思也差不多啦。我本讀作『鐵衛不得逾此』。」

  蚳狩雲一凜,再看幾眼,果然那個寓有兵器之意的字符,也能當作禁制解,
而解作「衛士」的字符之後,卻接着象征神聖意涵的修飾符号,可以當作是捍衛
之意被放大到極緻,以描述最頂尖的、已無法再行超越的捍衛者,故譯作「鐵衛」。

  此一用法常見于古籍頌文,凡歌詠能争慣戰的武臣勳貴,多以此字符呼之。

  天佛圖字通行的年代,文字被當成某種藝術形式,猶如詩歌,單純傳達意涵,
古紀時代似有别法,故傳世律令規章極少,連史書都是繁複精微,宛若琴曲所用
的減字譜。這也是天佛圖字失傳的原因之一。

  當今之世,研究天佛圖字最有名的,當屬央土大乘的學問僧。天羅香由薄雁
君一代開始重視訓诂,求教于央土大乘名僧,經三代鑽研,尙不敢說精通,所知
不過皮毛而已。況且央土鑽研此道者,不脫天佛教團之範疇,研讀佛書尙稱勉強,
用于七玄古籍,仍有大片空白待補。

  蚳狩雲參照雙方之說,忽覺鬼先生的譯法要比自己靈動,她是将字義譯出後
再行串連,難免失之于呆闆,鬼先生的說法卻明顯跳躍許多,不拘泥于字符之意,
這是相當老練而大膽的做法,心頭微凜:「莫非……狐異門的基地,一直都藏在
央土麽?」爲免教他看出端倪,淡淡一笑:「正所謂『各花入各眼』,門主之說,
亦是一解。」言下頗有不服之意。

  鬼先生極力掩飾得意,反倒大方起來,負手怡然道:「長老說得也有道理。
若作『解兵』之意,這壇上劍孔便說得通啦。」蚳狩雲順着他的指尖望去,果然
方方正正的祭壇中央,斜開着一道三寸來長的狹孔,七座均是如此。

  她本欲順口問「不知此間插得什麽兵器」,引他吐露更多,蓦地想起七玄大
會請柬上所書,忽然明白鬼先生相中這裏的原因,渾身一震,不禁脫口道:「…
…妖刀!」

  「正确的說法,是『道宗聖器』。」鬼先生笑着糾正她,眸中卻無笑意。
「世人懼怕鱗族,故以『妖』字污之,便如『天元道宗』變成『薮源魔宗』一般。
我等七玄中人,豈能自污?」

  蚳狩雲隐隐察覺,他讓七玄代表收集妖刀,攜入龍皇祭殿集會,絕非隻是好
大喜功,七玄、妖刀以及祭殿之間,必有着綿密的牽連,甚至藏有絕大的秘密,
足以震動武林——而這個,正是鬼先生恃以說服衆人的關鍵。

  「即使是龍皇最忠心的鐵衛,也隻能到得這裏。長老覺得,能更上層樓者,
又是什麽身分?」

  步上方塔第一層,那三座更大更華麗的祭壇中央,非如底下七座般鑿有狹長
刃口,而是尺餘見方的凹槽。

  凹槽上本覆有白玉雕成的方蓋,而今隻餘正中央那座的玉蓋還牢牢嵌在祭台
面上,左右的玉蓋一掀翻在地,散落一地零星支架,似乎玉蓋升起之時,四角是
有支架支撐的,然而此際已然辨不出推升玉蓋的構造;右側那隻甚至摔得粉碎,
可想見開蓋取物時的倉促。

  左首祭壇的方槽中空空如也,隻見内壁打磨光滑,雖曆千年光陰,白玉仍瑩
潤有光,質地絕佳,放眼現今東洲,要找一塊這般巨碩、通體無瑕的原石,直是
癡人說夢。

  右側壇子的方孔裏,遺下了數十片大小不一的矩形方塊,表面圓鼓、内側微
微凹陷,帶有微妙的弧度;這堆方塊似都以黃金鑄造,其中不知摻了什麽合金,
沉甸甸的分量确是黃金無誤,但質地之堅,以及鏡磨般的光滑,宛若精鋼鑄就,
已遠遠超過兩人對金質的理解。

  矩形金塊微凸的表面光可鑒人,更無一絲紋理,遑論文字圖形。鬼先生掂了
塊在掌裏,饒富興緻地端詳,随手擱在玉台邊上,再往孔中撈出一塊,對光看了
半天又放落;一連幾度,祭台邊上散置了七八塊形狀、大小同中有異的矩形金塊,
笑顧蚳狩雲:「我本以爲這是印刷用的活字之類,不想光溜溜地連一筆撇捺也無,
也不知是什麽用途。」

  蚳狩雲看了幾眼,伸手将台上的金塊挪動位置,淡然道:「我以爲這應是某
種貯具的碎塊,若能拼成六大片的話,便是一隻方盒。」

  鬼先生低頭瞧去,果然經她挪動次序後,有幾塊矩金的邊緣形狀對嵌密合,
或可拼成完整的一片,擊掌笑道:「看來我請長老同探祭殿,果真是做對了。」

  如此露骨的恭維,蚳狩雲全沒當真。以鬼先生刻意排亂的次序,她料他早已
看出矩片間的形狀關連,僞作不知也許是試探,更可能是他說謊慣了,本能對旁
人掩飾内心的想法,想也沒想便編出了一套謊話。不讓他發現自己已看破這點,
才是蚳狩雲應勢出手的目的。

  問題是:這些矩形金塊組成的怪異方盒中,原本貯着什麽樣的物事?這三座
祭壇的位階,比下層安置七柄聖器的玉台更高,顯然被允許登上此間之人,身分
地位是在「鐵衛」之上的……這又都是何等樣人?

  三壇中那座玉蓋完好如初的,或能提供完美的解答。蚳狩雲凝眸望去,見壇
前亦镌有兩行天佛圖字,說是标示,更像華麗的妝點,字體大小不一,龍飛鳳舞、
包圍環繞,爲雪白瑩潤、無論線條平面皆完美無瑕的白玉壇增添風采。

  「『司祭釋吾祖之軀于其上。』」鬼先生搖頭晃腦,吟哦完畢,笑道:「長
老以爲,我這兩句翻得還妥适麽?」

  蚳狩雲認得代表「司祭」的字符,這個圖字在所有古紀典籍中出現頻繁,可
以說是最容易辨認的一枚。圖字的周圍,同樣繞有象征神聖意涵的波鱗狀符号,
代表非是尋常祭者,而是世間至高;鬼先生所持「司祭」之說,她是頭一回聽到,
但意思通達,并無歧義。

  「将什麽物事放在祭壇上」的字符也很容易了解,以天佛圖字來說,這算是
相當簡單的字符組合。問題出在「吾祖之軀」那一大段,乃是極其繁複瑰麗的龍
形花紋,所占面積也大得不成比例,若非熟知圖字之人,肯定以爲是圖案而非文
字。

  這種龍紋在央土教團被稱爲「禁花」或「邪刻」,既不翻譯也禁止學問僧鑽
研考究,所有古迹裏出現的「禁花」,全都被徹底磨平;若不能将之去除,則镌
有禁花的載體即被視爲渎佛的至邪之物,甯可破壞,亦不容留存于世。

  薄雁君從央土請來教授圖字的學問僧,也隻說了這項禁忌,非是藏私不授,
而是連僧人也不認得。天羅香收藏的古籍中,亦極罕出現龍形紋,料想這類圖字
乃皇室專用,未經允可,等閑不得書寫。

  蚳狩雲仔細端詳了圖字團塊中央的那條盤身大龍,跟印象中的龍似有不同,
蟒身巨爪、形體氤氲,還有着人臉般的首級……鬼先生說這是「吾祖之軀」,不
知有何根據。

  「我門中長輩曾說,這枚圖字便在古紀時代,也隻龍皇玄鱗用得,就像皇帝
的玉玺,代表『龍皇應燭遺世之物』。象征應燭的有另一枚圖字,人人可用,無
有禁忌,在祭禱頌文中倒是經常出現,長老應識。」說着手沾塵土,在玉台上畫
了個像是一圑雲霧、當中探出一顆人頭,頸下隐約是蛇身的圓案。

  這圖形蚳狩雲并未見過,然而寥寥數筆,卻盡得雲氣靈動之感,兼有天佛圖
字的古拙風格,可見鬼先生不僅頗擅丹青,亦有過目不忘的觀察能力,若這是他
随口瞎編出來的,隻能說他在文史藝術上的造詣太高,縱使受騙,也忍不住要替
他鼓掌叫好。

  「玄鱗與天佛的龍佛之約,不知長老清楚否?」

  「過往哄丫頭們入睡時,總也給她們說過的。」蚳狩雲淡淡說道。

  鬼先生豈不明其中貶意?微微一笑,正色道:「天佛将應燭所遺之真龍殘軀,
煉成了一種喚作『化骊珠』的神異寶物,珠中蘊有龍之一切本然,吞下此珠,可
獲得真龍的神通大力,複得重返幽窮九淵的龍身。惟玄鱗以奪舍大法存活太久,
龍血淡薄,承受不住化骊的神通力,故天佛取了玄鱗一臂,約定爲他找到人身吞
珠化龍之法,龍皇遂允天佛于東洲傳播教義,廣收徒衆……長老給孩子們說的,
可是這般故事?」

  蚳狩雲不知他提此神怪妄說,意欲何爲,面上卻不動聲色,微笑道:「說故
事總要添油加醋的,每回都有不同。大抵若是,細節我倒記不清啦。」暗示他不
必在俚俗傳謬上繞圈子,爽快說出意圖方是上策。

  鬼先生不慌不忙,娓娓續道:「這故事之中有幾個錯處,長老不明所以,才
看不出眼前布置的奧秘。首先,從龍皇應燭的殘軀淬煉而得的,不是一枚化骊珠,
而是三枚。爲防在天佛心法出世前,骊珠發生什麽閃失,古籍中說玄鱗将三枚寶
珠貯于金盒,交與接天之塔的三名司祭照管,司祭的性命與骊珠相連,珠失人亡,
珠在則可賦予她們運使骊珠之力的偌大權能。」

  蚳狩雲陡地會意,失聲驚道:「這二枚方孔———」

  「沒錯。」鬼先生怡然笑道:「便是安置貯珠金盒處。當七名鐵衛将聖器插
入底層祭壇,便能開啓儀式,三名司祭再将與生命相連的骊珠取出……」他指着
空蕩的最頂層。「玄鱗便催動天佛心法,呑納骊珠神通,脫凡胎而成就真龍之身,
完成返還幽窮九淵的最後一步。這周圍環繞的半圓望台,乃供鱗族權貴送行之用,
而中央巨大的廣場,恰恰便是爲了容納化成龍形的玄鱗!」

  蚳狩雲瞠目結舌,短暫地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若在他時他處、由他人口中聽聞,她怕連輕蔑嗤笑的時間都不肯浪費。

  然而,面對如此鬼斧神工、絕非人力所能辟造的玄奧地宮,不知怎的,所有
的質疑彷佛都失去了力量。倘若山腹中能憑空鑿出這樣一處殿宇,何以龍屍不能
淬出骊珠、凡人不能呑珠化龍?茫然片刻,慣見風浪的老婦人忽然省起,以妄說
反駁妄說,或能以子之矛陷子之楣,俟其自破,喃喃道:「你這說法不對。傳說
至天佛滅度,都不曾交出心法,那麽又是誰修造祭殿,意欲化龍?」

  「長老所說,則又是另一個錯處。」鬼先生斂起笑容,肅然道:「玄鱗爲何
沒有化龍,又或其實他早已化龍而去,這點我的确無法肯定。我門中秘閣所藏,
以及多年自各處搜羅而來的珍貴古籍裏,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彷佛有人刻意抹
煞了玄鱗最後的形迹,令其從史書内徹底消失似的。但這般異舉,本身便富有意
義,恐怕是施暗手之人始料未及。

  「但關于化骊珠、龍皇祭殿,乃至天佛心法等,卻非我道聽途說,妄加推斷
而得。我今日能找到這兒來,倚仗的是第一手的情報;而祭殿确實存在,甚至祭
壇上留有安置骊珠的方孔貯具,更證明先父之死,并不冤枉,乃懷璧之罪。」

  「你的意思是說,胤丹書他……」

  「有人不希望先父所知公諸于世,有人則不計代價,非要刨出此一機密不可,
雖然動機不同,但先父除死以外,似乎也沒别的路可走。害死他的不是别樁,正
是他所掌握的天佛心法。」

  蚳狩雲隻覺腦中轟然一響,太過驚愕的結果,思路反而意外地冷靜下來,漸
漸理出頭緒。

  當年妖刀之亂即将告一段落,胤丹書夫婦做爲正邪雙方的橋梁,說服七玄七
派捐棄成見,共抗邪物,立下的功勞絲毫不遜于挺身滅魔的六合名劍,在這場凄
絕的聖戰當中,狐異門更以前仆後繼的壯烈犧牲,赢得東海武林的敬重,以緻七
大門派反臉時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更無餘力以一敵七。

  蚳狩雲做爲教門首腦,立時做出退保冷爐谷的決定,避免天羅香遭受牽連,
對後來發生的事所知有限,多半來自江湖中口耳相傳。據說胤丹書于摩天嶺自盡,
以他的武功,縱不能殺盡追兵,突圍自保恐難有數合之敵;乍聞死訊時,蚳狩雲
頭一個反應便是錯愕不已。

  胤丹書是迂了點,可一點也不蠹,遑論他那精得鬼似的漂亮老婆。要逼得他
橫刀自刎,全然不考慮七大派一度背信的可能性,用以「換取狐異門上下平安」,
莫說是诓騙狐異門之主,怕連三歲孩兒也不信。

  經胤铿這麽一說,原本毫無道理的線頭,似乎就能串連起來:胤丹書明白自
己必須死,否則這一切将不會結束。無論是向力主守密的一方表态,抑或決計不
讓刨根究柢之徒得逞,死是他唯一的選擇;運氣好的話,或許能讓兩方同時罷手。
世人皆以爲狐異門遭遇奇慘,說不定這已是最好的結果。

  若非胤丹書舍得一命,還不知要生出何等風波!

  (世間真有天佛心法……)

  心念一動,蚳狩雲暗提真力,全神防備。她年老體衰,無法與他正面硬敵;
被軟禁數日,經脈禁制初解,尙不能發揮十成功力;他雖自稱「初探祭殿」,然
此獠多詐,言不由衷,難保不會預先在此地埋伏機關,自己可說地利盡失。更别
提他安插在暗處的伏兵……

  蚳狩雲謹愼地分析形勢,無一絲樂觀自欺,心知一旦動手,她隻有一着之先,
須以最後的壓箱絕技攻其無備,一擊殺之,否則便隻一條死路;做好準備,冷冷
開口道:「此事若傳出江湖,休說黑白兩道,單是七玄大會之上,你親自邀來的
那些個豺狼虎豹,便能硬生生将你撕成了碎片……你與老身說這些,意欲何爲?」

  鬼先生聞言一怔,居然「噗」的一聲笑了出來,搖頭笑道:「你瞧,這就是
說話高來高去的結果,竟教長老誤以爲我有歹意。傳入江湖怎的?要是人人家裏
都有枚化骊珠,那我的确該煩惱一下,現下哪個有珠子的?我便将心法雕版付梓,
廣發武林,還不是一疊廢紙?」

  蚳狩雲被他一頓搶白,忽覺有些道理。鬼先生屈指輕叩那塊完好的玉蓋,擡
眸道:「就算這底下真有一枚,長老知道怎麽開啓麽?我就不知道。獨個鑽研,
說不定要花幾個月甚至幾年光陰,大夥兒一塊參詳,能不能開得快些?這就是我
現在的盤算。」

  他一本正經道:「長老一直想打探我『門中長輩』之事,咱們就說白了罷?
省得再猜來猜去。我娘并不支持我現下做的事,隻是沒反對罷了,而我對專心報
仇興趣有限。我想做七玄的頭兒?半點沒錯,長老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長老,
但我欣賞長老的眼光能耐,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在将來的霸業裏,長老能立于
我的寶座之畔,長保天羅香安泰。

  「聶冥途、南冥惡佛等,确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虎豹豺狼、狼,我可以花時間
同他們周旋,也許殺了他們更省事,我現在也還沒拿定主意。長老若有箴言欲谏,
隻消說服我,我便能采納。這是雪豔青之流永遠不能給你的。」

  蚳狩雲掂量着他的話裏,有幾分能信,鬼先生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緊抓着
這一絲細微的動搖,雙手抱胸,豪邁笑道:「長老還有什麽猶豫,盡管發問。但
凡你問我便回答,好讓你我能開始建立互信。」

  對幾近于隐世的狐異門而言,「胤野藏身何處」絕對是足以動搖根本的重大
機密——鬼先生剛剛親口對她承認,這位「門中長輩」、狐異門實質上的首腦尙
在人世,還牢牢掌握着門中大權。但問這種問題形同挑釁,不如直接朝他臉上揮
一拳算了,兩者并無差别。

  她定了定神,想到一個足以測試他誠意的切入點。

  「你父親……是怎麽發現天佛心法的?」

  「他并沒有『發現』。」鬼先生聳了聳肩。「在探査妖刀來源的過程中,先
父找到了若幹證據,顯示妖刀背後有陰謀家操縱。長老可能聽說過,先父少年時
于三奇谷中有過奇遇,在那裏見得龐大的古紀遺址,對妖刀的源頭比旁人多了幾
分靈思聯想,而後捜索各地遺迹古籍,終于發掘出關于龍皇祭殿及天佛心法的記
載。」

  而這些,都與制造、控制妖刀之法息息相關。蚳狩雲心想。

  鬼先生續道:「在探査的過程中,他得到一個名字,是一名僧人的法号,在
東海遍尋此人不着,猜想應藏身于央土之名山古刹,遂向杜妝憐打聽這個名号。」

  水月停軒是東海地界内爲數不多的大乘叢林之一,與央土教團始終保持聯系,
找杜妝憐的确是條門道。爲此胤丹書與杜妝憐數度會面,自都不是門派盟會耳目
衆多的公開場合;關于兩人過從甚密的流蜚,便于此時傳出。

  奇怪的是:即使在閑言閑語滿城轟傳的當兒,一向我行我素慣了的紅顔冷劍
并未稍畏人言,依舊爲胤丹書打聽這名僧人的下落,定時傳回情報;有時胤丹書
忙得分不開身,也讓愛妻與杜掌門私下接頭,交換線索之類,雙方的确無有私情,
光明磊落,隻是所査之事尙且見不得光而已。對照日後杜妝憐的殘酷逼殺,更顯
出事有蹊跷。

  「這名僧人法号叫『行空』。先父在三奇谷内讀過一卷記載龍皇舊事的古籍
譯本,被塗去的署名似是行空二字。後來一査,才發現此書并未通行于世,谷内
所見是抄謄剩下的草稿,定本必是被這名行空和尙攜出。先父所掌握的一切妖刀
線索,均來自此書之印象,要說兩者之間毫無關連,未免自欺太甚。」

  蚳狩雲不曉得三奇谷内第三名異人之事,也不知斷龍石放落後,三奇谷再難
進出,胤丹書才能藉此推出落款之人的重要性,隻覺這行空和尙要能流暢翻譯天
佛圖字,推測他出身于以培養學問僧聞名的央土寺院,應是十分對症。

  「後來……杜妝憐找到了麽?」她被勾起了興趣,忍不住問。

  鬼先生的答複大出她的意料。

  「找到了,但也等于沒找着。」他自嘲似的笑起來,聳肩道:「央土教團登
記在簿的行空,有數十名之多,先父動員門中精銳,花了大半年的時間追蹤過濾,
最後符合年歲、通譯等條件的,隻有一人。這位行空和尙十六歲以前待在白玉京
北郊素負盛名的勝處俱盧寺,天資過人、精通古文,造詣更勝寺中經師。

  「後來不知何故,擅自離寺,再也沒有回來。勝處俱盧寺奇迹似地未毀于白
玉京大火,寺中僧人也沒遭異族鐵蹄蹂躏,可說幸運至極,然而和行空有關系的
師兄弟、經師等,卻在十年間接連暴斃,連遠赴外地的也無一例外。行空這人所
有線索便斷在這裏,此後杳然無蹤,彷佛化煙消失了似的。」

  毋須鬼先生多口,老辣如蚳狩雲,也聽出其中蹊跷。

  料想胤丹書發覺線索全止于勝處俱盧寺時,必不是沮喪頹堂,反倒應該興奮
異常——還有什麽比刻意抹去過往痕迹的人,更适合「陰謀家」三字的?誠如鬼
先生所說,抹滅得過于徹底,本身即富有意義,認死這條線追根究柢,是人總有
疏忽的時候,未始不能真相大白。

  便在這時,東海全境尙沐于妖刀亂止的欣喜之中,七大門派卻猝不及防地對
狐異門全面開戰,形勢急轉直下,追査自然也不了了之。

  「你告訴我這樁陳年秘密……」蚳狩雲淡然說道:「『門中長輩』不會有意
見麽?」

  鬼先生哈哈大笑。「除非長老告密,否則我自己是不會說的。狐異門找了二
十幾年的行空,世間叫這個名兒的和尙差不多都殺絕啦,我翻着我爹留下來的零
星劄記,隻覺奇怪得很:怎麽大夥兒都隻看到線索、看到『行空』二字,卻沒人
瞧見裏頭提到的這些機密?

  「長老,該說的、能說的,我都說盡了,要不要入夥,隻等你一句話。你若
不能幫我應付聶冥途、南冥惡佛,我隻好把你送回頂層廂房裏,依舊好吃好睡以
禮相待,決計不會留着長老在背後,逮到機會捅我一刀。隻不過,這祭殿裏的一
切、未來七玄一統的輝煌,不僅與長老無涉,恐也和天羅香沒幹系。良機稍縱即
逝,長老考慮清楚,要不要,都得劃下道兒來。」

  蚳狩雲并不想與他合作。然而,要舍棄這片古老遺址中埋藏的珍寶秘密,說
什麽她也狠不下這個心。天羅香已錯過了《殘拳》、錯過了《玄嚣八陣字》,再
任龍皇祭殿從指縫間溜去,他日九幽泉下,她拿什麽與薄雁君及曆代前賢交代?

  「多謝門主賞識。」她撤去潛勁,福了半幅,斂目垂首道:「七玄大會之上,
門主希望老身做些什麽?」

  「我要你領着雪豔青上場,當衆臣服于我。」

  「……我以爲豔兒不在門主手裏。」蚳狩雲眉頭微揚。

  「你那位不在。當天要上場的,是這一位。」鬼先生微微一笑,擊掌道:
「進來罷!」

  「喀、喀、喀」的清脆聲響回蕩于秘道間,一條渾圓結實、無比修長的雪白
大腿跨入廣間,被小腿上金燦燦的胫甲一映,益顯其長。

  趿着船形硬屐的光裸腳背酥瑩如玉,玉顆般的足趾修長攏斂,襯與趾甲上彤
豔豔的蔻丹,既有健美出挑的體态,又充滿女人味,比之一身陽剛氣息的雪豔青,
更引人遐思。

  隔着大半個廣場望去,來人身量與雪豔青相差彷佛,但身材卻更加豐盈,雙
峰飽滿挺凸,不僅将胸甲高高撐起,甲上更擠出兩團雪肉,當中夾出深邃的乳溝,
既高聳驕人,分量十足,又有嫩乳的嬌綿滑軟,于「堅挺」與「彈手」兩者間取
得完美的平衡:「虛危之矛」之上的索兒莫鐵甲胄由她穿戴,較雪豔青的英武魁
偉更增三分麗色,壓倒性的肅殺之氣大減,成了令人眼酣耳熱的酥紅妩媚。

  她雖挂着一副遮眼的金織面具,蚳狩雲仍一眼認出是誰,愕道:「怎會……
怎麽會是你!」

                ◇◇◇

  自從姥姥随那人離去,盈幼玉便懸着一顆心始終放不下,既挂念姥姥安危,
又擔心甫脫虎口的孟庭殊而今安在,若非姥姥交代她須以腹中陽丹爲先、「此物
寄托着教門未來的盼望」雲雲,她恨不得溜出門去,能搶得一柄長劍在手,殺盡
隔鄰一窩畜生也好……

  「畜生!」她一咬銀牙,恨恨捶着床榻,才想起姥姥吩咐,忍不住伸手輕撫
肚皮,忽然失笑,又不是身懷六甲,陽丹是真力所聚,日後積累紮實了,是要生
大威力的,怎能與胎兒相比?

  腦海中掠過「胎兒」二字,不由得面頰發燒,心想:「他……那貂豬不知怎
麽了?姥姥說谷中遭歹人所占領,傷了不少姊妹,不知他……平安與否?有沒逃
過一劫?」原本既是害羞,又有些矜持,頻頻告訴自己她可不是挂念貂豬,隻是
可惜了忒補人的玄陽之精,越想那張昏迷還蹙着眉頭的黝黑臉龐越浮上心頭,胸
口忽有些郁郁,忍不住鼻酸,也不知是怎麽了,抱着軟枕,趴在床上生悶氣。

  那日她昏迷後,被蘇合熏帶回北山石窟,安置于其中一間石室,時昏時醒,
期間由黃纓負責照拂,并不知耿照也來到此間;蘇醒後隻見得姥姥一面,自是一
番悲喜交加,見姥姥未究失了守宮砂之責,慶幸之餘,也不免有些慚愧。

  當天夜裏,冷爐谷便即失陷,耿、蘇兩人失手被擒,打入望天葬,她與姥姥
則被移出北山石窟,軟禁在門主專用的天宮頂層,再度與耿照失之交臂,并不曉
得她們口中偶而提及的「典衛耿某」便是她私藏起來的貂豬。

  突然「喀」的一響,房門推開,盈幼玉以爲鄰室惡徒酒醒闖入,猛然坐起,
赫見來人生了張白皙圓臉,笑臉迎人,胸前一對雪嫩乳瓜幾欲鼓爆衣襟,稍一動
便掀起滔天乳浪,卻不是黃纓是誰?喜得差點迸淚,失聲歡叫:「……阿纓!」

  「噓——!」黃纓以指抵唇,示意她噤聲,輕手輕腳關上房門,上了橫闩,
這才笑咪咪摸上榻。盈幼玉忍不住與她四手交握,高興得都忘了端出架子,眨着
淚花道:「你平安無事……真太好啦。」

  黃纓笑道:「姑娘無事,那才叫好。我現下忙得緊,早晚都有事。」逗得盈
幼玉破涕爲笑,故意闆着臉道:「去去去,就不能說幾句中聽的麽?笨也笨死啦。」
兩人瞎聊一陣,盈幼玉這幾日不是昏迷,就是遭到軟禁,沒什麽可說的,多半是
聽黃纓東拉西扯,插科打嘩,抱着肚子忍俊不住,若非擔心驚醒了隔壁的畜生,
早已倒在榻上大笑。

  黃纓約略說了目前谷中形勢——這也是耿照的交代。己方若有不明現況之人,
一旦生變,就隻是多個累贅罷了——極言林采茵之惡形惡狀,卻未告訴她夏星陳
已不幸遇害,以免擾亂她的心情,對脫困的籌劃毫無幫助。

  「郁小娥呢?」盈幼玉忽想到了什麽,俏臉微沉,面色不善:「她是哪一邊
的?」

  「算是暫時投降啦。不過大夥都說多虧有她扛着,嘴上沒講,心裏多半也不
樂意,林采茵直向外四部要人,陪金環谷的土匪們飲酒作樂,郁小娥天天都在擋,
兩邊鬧得很僵。」

  盈幼玉想起兩人在定字部禁道前的一番談話,不知怎的恨不上郁小娥,明白
她跟吃裏扒外的林采茵不一樣,雖都擔了叛徒惡名,一個是私通匪寇蹂躏天宮、
十惡不赦的逆豎,另一個卻是以自己的方式守護教門,避免傷害持續擴大。

  人家在外頭扛着忒多姊妹的安危,你卻在床上溫養!盈幼玉啊盈幼玉,誰才
是教門中興的希望?她不禁慚愧起來,暗暗發誓:日後教門重光、匪徒退出冷爐
谷之際,姥姥若要拿郁小娥問罪,拚着讓姥姥責罰,也定要替她說幾句公道話。
外四部裏,也是有些能人的。

  「庭殊她……不知怎麽樣了?」罵完了林采茵,她又輕聲歎了口氣:「這兩
天她吃了這麽多苦,萬一……萬一那幫畜生又欺侮她怎麽辦?」

  黃纓笑道:「姑娘你放心,妥妥的。今兒一早底下喊公差,我同幾位姊妹從
隔壁将孟代使擡了出來,沒驚動鳳爺。」盈幼玉咬牙切齒:「什麽鳳爺?是畜生,
合該千刀萬剮的畜生!你們将庭殊擡到哪兒啦?萬一那畜生酒醒,又去找她怎辦?」

  黃纓心想:「你才該擔心他找不着孟庭殊,回頭找你怎辦。」嘴上自不會這
樣說,笑着揮手。「妥妥的、妥妥的!我将她藏到一個鳳爺決計沒奈何處,他若
想要回孟代使,隻能比比誰的本事高啦。」

  盈幼玉聽得雲山霧沼,正摸不着腦袋,暮聽鄰室一陣低吼,也不怎麽震耳,
粉壁卻簌簌落塵;兩人對望一眼,才發現彼此面色均白,非是膽顫所緻,而是被
挾着渾厚内力的吼聲震得氣血翻湧,刹那間竟有頭暈惡心之感。

  忽聽啪啪兩聲,桌頂瓷盅并未搖動,表面卻迸出裂痕。盈幼玉心中一凜:
「這人内力竟這般精純,決計不好鬥。」不知對方手上功夫如何,單憑這份修爲,
自己果真仗劍殺入,必是一番惡戰,即使單打獨鬥,也未必能赢。

  那「鳳爺」似是低聲問了幾句,砰的撞門而出,腳步聲帶着駭人的煙消火氣,
風風火火去得遠了。盈幼玉不問也知道,他去找的是誰,面色凝重,低問:「這
人是誰?好厲害的内功!」

  「鳳爺諸鳳琦,外号『雲龍十三』,西山道名門九雲龍出身,使玄鐵九節鞭
的好手,武功據說非常厲害,是金環谷佩玉帶的四大高手之一。這回随主人入谷
的人馬中,他算是數一數二的,可說是第二号人物。」

  黃纓這幾日混迹傭仆,早打聽得一清二楚。若非摸準盈幼玉心思,知她對此
人唯有憎惡,此際或有一絲忌憚,半點好感也無,根本不想知道他的事,她便要
說他在家鄉娶幾房殺幾房的傳言來吓吓她了。

  盈幼玉不由得擔心起孟庭殊來。

  「既是第二号人物,你還能把人藏在哪裏?那撈什子主人房裏麽?」

  「不成不成,那兒有林采茵,可比萬蛇牢危險。」黃纓壞壞一笑,眨眨眼睛。

  「雖是第二号人物,又不隻他一個第二号。我特别留心了幾日,金環谷錦帶
以上,隻那厮從沒找過女人,日日關在房裏喝悶酒,沒人敢招惹。教他與鳳爺鬥
上一鬥,直是兩虎相争,可好看啦。」

  對孟庭殊而言,人生從未如此黑暗。

  她想不起這三天自己是怎麽熬過的,或許是不敢想,不願想。很多次她直想
咬舌自盡,然而身子裏卻虛茫茫一片,彷佛被掏空了一般,連死的力量似都已失
去。連想到「死」這個字的氣力都沒有。

  她怔怔瞧着房頂,安靜等待悲慘的命運降臨。不期待它變好,就不用擔心會
繼續變壞。饒是如此,當房門「咿呀」一聲被推開,她仍不由自主地一顫;伴随
着這個聲響,緊接着下來,她将被多到數不清的男子——或許沒有這麽多,但她
無法記住他們的面孔,隻覺像林魇一般——撕裂衣裳,無情地侵犯蹂躏……

  但這次卻有些不同。

  不知過了多久,自覺麻木的孟庭殊終于有些忍不住,餘光一瞥,打量了靜靜
伫立在門口的男子:他約莫三十出頭,但憔悴的神情加倍顯老,若非未蓄胡須,
說是四五十歲怕也有人信。身材高大,肩膀卻有些塌斜,彎腰駝背的沒什麽精神,
不過也可能同他手裏提着的酒酲有關。

  這人一頭厚厚的灰發,鬓角覆耳,宛若獅鬃,毛發算是相當濃密,然而白多
于黑,又非白得無一絲駁雜,隻覺滄桑疲憊,不忍卒睹。不惟頂上三千煩惱絲,
他連粗厚的濃眉、唇颔間的硬松,全都是灰的,活像頂了頭髒雪蹭來蹭去,難怪
無精打采。

  除此之外,還算是個好看的男人。要再年輕十歲,刮淨胡渣、換身衣衫好生
打扮,該是相貌堂堂、英姿勃發的魁偉男子。

  男子不耐煩似的瞥了瞥床榻裏,與過往那些淫猥男子不同,他空洞疲倦的眼
眸在孟庭殊鮮嫩誘人的青春胴體上不曾稍停,看她的眼神猶如看條鹹魚,半晌才
擡起未提酒酲的那隻手,豎起拇指,一比身後。

  「出去。」

  孟庭殊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裏,甚至不知這人爲什麽這樣……她已死了心不再
抵抗,這會兒,他們又想怎樣?老天爺他還想怎麽樣?

  回過神時,她才發現視線模糊,淚水溢出眼眶,爬滿臉龐;喉嚨疼痛沙啞,
胸口卻像被掏淨了似的,有種空蕩蕩的清爽,彷佛暫時松了口氣。意識漸漸回複,
依稀想起自己像發瘋一樣,一股腦兒将梗在胸臆間的委屈、痛苦……全都吼叫出
來,到底說了什麽卻記不清了;這肩頭爲之一輕的感覺,該是說了很不得了的話
罷?

  她突然有點想笑。事實上等她察覺,已然揚起嘴角,自顧自的笑起來。

  反正待會一定很悲慘的。現下能笑,且笑一笑好了,又有什麽關系呢?

  人生啊。

  伫立門邊的灰發男子維持原來的姿勢,微怔的模樣看起來有些滑稽,可能是
榻上又哭又笑、狀若癫狂的少女吓壞了他,将他原本就跟别人有些不同的怪異色
欲吓掉了一地……起碼,孟庭殊是這樣想的。

  「你想留下,便留下。」半晌,他才慢呑呑地吐出這句,回頭欲走,又有些
不甘心似的,一本正經回頭。「但這是我的房間,不是你的。我不知道你爲什麽
在這兒。」

  孟庭殊有些糊塗了。難道……難道不是鬼先生又将自己當成什麽禮物,「賞」
給了這位得力下屬?思路還未轉過,忽聽門廊間一陣拆門掀牖似的爆裂聲,轟隆
而來,夾雜着婢仆的奔走哀告:「鳳爺!孟……孟姑娘真不在這兒……哎呀!」

  「人呢,給老子交出來!」

  熟悉的嘶啞嗓音令少女渾身劇震,惡心恐怖的記憶又爬上心頭,還有腿心裏
未褪的撕裂痛楚……蓦地諸鳳崎陰鹫的聲音已來到門前,帶煞的尾音拔尖兒一揚,
冷冷道:「好啊,雲總镖頭,諸某的女人,你也想要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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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7:3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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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六二折 坐見悔吝,蟬鳴夜柳「雲接峰……等等,你說的是『通形勢掌』
雲接峰?鎮海镖局那個雲接峰?」

  黃纓本想接着告訴她,雲總镖頭打死前東海經略使趙大人的公子趙衙内手下
護衛、被捕下獄後,那傳說中天香國色的雲夫人跟了誰——這節委實太過精彩,
在連日來黃纓搜集的消息中絕對有名列三甲的實力。有忒精彩的八卦可聽,她都
快舍不得離開冷爐谷了。

  豈料盈幼玉瞠目結舌,才回神便急急追問,根本沒給說書人歇口氣賣個關子
的時間,彷佛這姓雲的真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沒趣,黃纓歎了口氣。

  「應該是罷?他們都喊他『雲總镖頭』,可沒說是不是鎮海镖局。」

  即使是對武林事孤陋寡聞、門中師長講解時總在打瞌睡的小黃纓,也知鎮海
镖局是東洲首屈一指的镖行魁雄。那姓雲的才多大歲數,瞧他現而今的落拓模樣,
似也頹了一陣,莫不是十八歲便當上了鎮海旗座的龍頭?見她着急,揚了揚柳眉,
憨笑道:「姑娘也聽過那厮麽?是不是很熟?」

  盈幼玉不知怎的小臉微紅,頗心虛似的,闆起了俏臉。「又不是你這村姑,
沒點見識!『通形勢掌』雲接峰,十年前可是東海赫赫有名的角兒,數白城以東
風雲人物,十有八九不會漏了此人。我以爲他死在獄中了……怎會與金環谷這幫
匪寇同流合污?」想起這人過往名聲,益發費解,不禁抿嘴蹙眉。

  她是不好意思向黃纓坦白,之所以記得這人,蓋因幼時總聽教使姊姊們私下
談論,說這雲接峰如何如何英俊、風采照人雲雲,乃正道有數的偉丈夫。

  雲接峰成名極早,二十歲上便壓倒群豪,當上了鎮海镖局五道三十三镖的總
镖頭——坐上這個寶座的,無一不是望重武林的名門耆宿。現今手绾鎮海卅三镖
大旗的「刃鐵平鋒」韋冀飛,便是天門刀脈紫星觀的俗家代表,叙長幼論輩分,
觀海天門副掌教鹿别駕得喊他一聲「韋師兄」,地位之隆,可見一斑。

  當年鎮海镖局東家俞栞農獨排衆議,将镖旗交到了雲接峰手裏,其轟動武林
的程度,絲毫不亞于耿照在三乘論法會上,連敗李寒陽、邵鹹尊一事。

  雲接峰正揚眉吐氣時,盈幼玉不過六七歲,常聽谷外回來的教使們竊竊私語,
所論不外哪派英雄少年最體面、正邪兩道又有什麽年輕好手如慧星般崛起……
「雲接峰」三字,大概是某段時間裏出現最頻的萬兒。聽說他娶得如花美眷時,
那幾天谷内氣氛有些低迷,年方少艾的迎香副使們長籲短歎的,彷佛失了魂。

  當然,從他打死靖波府年輕一代赫赫有名的高手「單鞭殘神」古無倫、被捕
下獄後,天羅香群妹很快有了新的關注對象,此人自此退出蜚短流長、并頭喁喁
的紅顔絮語,以緻盈幼玉一直以爲他死于獄中——雲接峰打死的,可不隻是趙衙
内重金禮聘的武膽,還是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場少主,「神鞭無敵」古
雙魂古老爺子的獨子。

  古家人丁單薄,便隻這根獨苗,牽連之甚,連鎮海镖局都不敢出面保他。

  神武校場曆來押注準極,見風使舵,先跟撫司趙某、後從鎮東将軍,雖未必
能一手遮天,也算是府内有人,單看他被押入靖波府北方、号稱「有進無出」的
勖州大獄,而非轄權所屬的靖波府衙,便知古老爺子存了爲子報仇的心思,是沒
打算讓他活着出來了。

  但雲接峰居然還活着,繼而,與金環谷招募的綠林悍匪混作一處,成了狐異
門的打手。想到當時說說笑笑、談論雲總镖頭是如何英俊的教使姊姊們,如今多
已不在,盈幼玉忍不住歎息,究竟是人變了,還是世道變了?

  披覆灰發的初老漢子吸了口氣,糾結的表情與其說無奈,更似不勝厭煩,慢
呑吞地轉身,卻聽廊間諸鳳崎陰冷的笑聲漫過門牖,滲入骨髓。房内,孟庭殊未
見其形容,已忍不住環抱肩膀,縮入榻角,面色鐵青。

  「雲接峰,我一向敬重你。那小花娘你若有意,說一聲便是,何必派人到我
房裏,幹這偷雞摸狗的勾當?」

  (雲接峰?他是……昔日鎮海鍵局的雲接峰?)

  孟庭殊以爲聽錯了,但發厚如松獅犬般的落拓漢子竟未否認,擡起酒酲合掌
一拱,咕哝道:「抱歉了,鳳爺莫怪。」信手放落,便要轉身入房。諸鳳崎冷笑,
一掌拍上壁榻,掌力所及,原本打開的镂花門扇砰的一聲彈回,雲接峰及時縮腳,
才沒被夾在檻内,門扇在鼻尖前「匡!」猛力閉起,大蓬粉灰撲面。

  「我是說『下回』,雲總镖頭。」

  高瘦青白的麻臉漢子陰恻恻一笑,寒聲道:「下回先同我說一聲,恁是傾城
絕色,兄弟亦當雙手奉上,絕無二話;總镖頭若有興緻,要一起玩也行,犯不着
爲了女人,損傷兄弟義氣。

  「這回,我就當下人犯渾,自作主張,不是總镖頭的意思。那姓孟的小花娘
我玩完了,明兒親自給雲兄送來,決計不短你半根毫毛。」

  他一路踢門而下,旁若無人,早已掀起騒動;言談之間,不少錦帶豪士聞聲
湧至樓梯口,欲瞧熱鬧。

  此處是天宮二層,由兩排交錯的樓梯伊始,走廊呈個不帶彎鈎的「丁」字,
所有廂房的外壁裏隔,全以镂花門扇構成,兩兩共軸、左右對開,插上橫闩便是
牆壁隔間,拔掉橫闩便是門戶窗牖,無論是分隔成對門的兩排廂房,或大敞門扇,
權充議事的場所,皆無不善;每至黃昏,映入窗牖的夕陽在地上投出大大小小的
镂花格狀,齊整有齊整之美,錯亂時又如花團錦族,斜影參差,故稱「扇花間」。

  這樓本無人居,谷内一下湧進大批男子,總不能都讓他們在院裏紮營,樓上
的教使廂房被錦帶豪士瓜分一空,隻好隔起扇花之間湊數。

  雲接峰于此漠不關心,住哪兒都無所謂,離樓下大堂近些,也好約束進出的
豪士,此際倒方便了有心看熱鬧的。要不多時,梯廊間人影雜沓,浮着一片交頭
接耳的嗡響。

  諸鳳崎素愛拉黨結派,與他互通聲息者衆,倒是雲接峰對誰均不假詞色,連
酒都不與人同喝,衆人皆想看這位「雲總镖頭」,在鳳爺手底下是不是如傳聞一
般厲害,若非諸鳳琦頗惡鼓噪,左右已哄鬧起來;雲總镖頭碰一鼻子灰時,爆出
三三兩兩的零星嗤笑,算是給即将爆發的沖突暖暖場子。

  面對挑釁,雲接峰仍一副死樣活氣,諸鳳崎沒想他會乖乖把孟庭殊交出,隻
消他不攔着自己入屋尋人,便算是服了軟。

  綠林規矩,唯強服衆。翠十九娘啥都好說,偏禁同門鬥毆,他與雲接峰始終
沒機會分個高下;南浦雲既死,今日若能穩壓雲接峰一頭,此後他在金環谷的地
位,益發不可動搖。

  雲接峰清醒時形容嚴峻,堪稱「不怒自威」,喝了酒渾身便透着股窩囊,看
來十九娘從越浦陋巷的棄物堆裏将他撿回來的傳言,似乎不假。自來酒色傷身,
乃武人大忌,貪戀女色倒還罷了,做過了頭囊底空虛,也由不得你不歇;飲酒卻
是不知不覺戕害身心,待有所覺,武功已廢,或于拚搏之際,有這麽一霎力不從
心,便能丢了性命,影響不可謂之不大。

  雲接峰要挑這時候翻臉,半醉的對上好眠方起的,怎麽瞧都是諸鳳琦赢面大。
他據着釁笑,暗祈這醉貓還餘一絲火氣,今日正好趁機廢了他,了卻心頭一樁事。

  雲接峰摸摸鼻子,止住開阖的門扇,衆人以爲他要讓鳳爺,怎知他跨進一條
長腿,才想起什麽似的,轉頭道:「鳳爺對不住,我酒意上來啦,有些懵,想睡
一會兒。今兒就先這樣罷。」手扶門棂,便要進房。

  諸鳳崎眸中迸出精光,暗忖道:「作死麽?正合我意!」獰笑:「聽說你打
死古無倫,隻用了一掌?」雲接峰停步,原本無精打采的眯眯眼一銳,卻聽諸鳳
琦啧啧兩聲,搖頭續道:「……還真是個廢物。東海沒人了麽?」

  雲接峰猶豫片刻,終沒理會,正欲邁步,陡地諸鳳琦橫臂一拍,掌勁如電蛇
飛竄,震得相連的幾扇門格格作響,直奔雲接峰手裏這扇!

  雲接峰指間運勁,門片牢牢嵌在掌裏,未向鼻尖招呼,然而諸鳳琦掌力不停,
沿門框高檻一路竄去,整面十餘扇門牖胡亂彈動、劈啪晃搖,如鬧鬼一般,又似
門後有人同時推動,才得這般聲勢烜赫。衆人心中駭異:「鳳爺擅外門鞭法,怎
知内功也有如許造詣!」

  諸鳳崎見他阻不住勁力,僅能保持手中門片不動,心裏有了底,不容喘息,
運起七成功力,再贊一掌!這手莫說镂扇,連青石碑都能劈出裂口,打在薄薄的
糊紙門上,竟未洞穿;靜止一霎,蓦地镂花面上的糊紙窗眼次第爆開,恍若一條
肉眼難辨的巨蟒遊牆迤逦,飛馳而過,速度之快、勁力之凝,甚至不及作用于門
上,迳撞向雲接峰之手!

  雲接峰若不放,必撄其鋒,須以内力擋下潛勁,力勝未必無事,稍弱則将遭
大害;要是松手退開,脆弱的镂花門牖首當其沖,受巨力轟擊之下,當場四分五
裂、爆碎開來,不啻被近距離打上一蓬暗器。放與不放,都是條絕路。

  殺着還不僅于此。諸鳳琦一掌拍落,點足躍前,左掌藏于身後,對準雲接峰
的身側要害———「……早知如此,當初别離開勖州大獄,豈不甚好?」諸鳳崎
咬牙擰笑,暗忖道:「這便送你上路啦,雲總镖頭!」忽覺不對,喀喀作響的門
闆一路順去,這回卻未越過雲接峰所持,而是止于身前;其後門牖一片寂靜,連
晃也沒多晃一下。

  (不……不好!)

  諸鳳崎身形倏頓,蓦聽「啪」的一聲,身側兩扇門彈開,他雙肘交錯,滿以
爲就此擋下,不料門片「喀喇喇」地嵌碎在肘臂間,餘勢不停,猛掀得他側向踉
跄,立身不穩;餘光一瞥,赫見固定門牆的鐵制橫闩竟從中崩斷,挾着猛烈的挫
斷勁力彈出!這距離近得不及反應,思緒還未轉出,左脅一陣劇痛,如遭彈子擊
中。

  他低吼一聲,揮臂粉碎門嵌,蓦地背門被重重一擊,卻是後頭的門扇也受力
爆開。隻見丈餘之内,門片此起彼落,倒像逆着諸鳳琦的掌力溯回,力量卻暴增
數倍不止。

  諸鳳琦被來來回回的門片打得狼狽,有幾下還是仗着内功,以肩背硬受,怒
火更熾,掖着左脅拳打腳踢,将彈撞不休、宛若活物的門拆碎,驚見飛散的門片
之後,雲接峰壓低身子,左臂橫在身前,仍是手握門片,藏于身後的右掌連形影
都不見,懾人煞氣于身後隐隐成形,壓得諸鳳琦動彈不得,心知看清的瞬間,便
是殖命之際——「聽說你打死古無倫,隻用了一掌?」

  不知爲何,腦海裏不斷回蕩着自己嚣狂的嘲諷。

  ——這是……這便是「通形勢掌」!

  号稱「央土柔勁第一」的通形勢掌,哪得這般無雙剛力!

  他意識裏一片空白,平生未有一刻,如眼前般接近死亡,似能聽見拘魂使者
的吐息聲……蓦地那窒人的強大壓迫一空,諸鳳崎畢竟身經百戰,把握機會抽退,
背門「喀喇!」撞碎擋路的門片,内力疾吐、袍瀾一振,掃飛周身不及落地的片
紙碎木,意态甚狂。

  在旁人看來,是鳳爺一掌毀去了整排門扇,隻留下雲接峰手裏的,誰削誰的
眉角,還用得着說?紛紛鼓掌叫好,大贊鳳爺了得。

  諸鳳崎面上陰晴不定,總不好說「你們這幫蠢才全瞎了眼」,沉聲喝道:
「噤聲!」豪士們想起鳳爺最恨喧嘩,唯恐馬屁拍在馬腳上,趕緊閉嘴,偌大的
樓裏倏又陷入一片怕人的靜。

  雲接峰松開門片,站直身子,撣了撣襟上木屑,随意拱手:「多謝鳳爺手下
留情。」諸鳳琦省起他手裏一直拎着酒酲,何來如此掌勢?暗忖:「拳腳本他所
擅,徒手逼戰,是我過于托大了。」冷冷一笑,寒聲道:「今日未攜兵刃,沒敢
見識雲總镖頭的高招。他日有幸,還請雲總镖頭指點一二。」

  雲接峰微怔,搖了搖頭。「我已不是什麽總镖頭了。」低聲道:「……古無
倫也不是廢物。」迳入了房,掩上門扉。但聽門外喧鬧聲又起,豪士們簇擁諸鳳
崎下了樓子,不知上哪找酒喝了。

  床裏的美貌少女将一雙晶瑩如玉的裸足收進被裏,忍着驚懼似的回瞪着他。

  那絕望的眼神活像是獸罟中垂死的小動物,單純到不明白生命同尊嚴一樣,
從來就不是能靠他人施舍而得,前者消損并不能等量地換來後者。它們都是可以
抛棄的,誰也不比誰重要,端看如何選擇,如何自處罷了。

  他闩好了門——這個動作令她更加害怕——把四隻繡墩靠牆排成一排,扯下
錦緞桌巾一蓋,盤膝坐在因陋就簡的便床之上,把酒酲擱在懷裏。

  「你要走請自便,記得把門帶上。隻不過旁邊幾間房沒門了,夜裏灌風,别
說我沒提醒你。晚點她們送钣來,我會多要一份,你想待到什麽時候看你自己,
起碼諸鳳崎拿我沒辄。但,若是上頭來要,你也别想我出面保你,該怎麽便怎麽。」

  孟庭殊不相信他。事實上她不相信任何男人,從前不信,現在更加不信——
她恨透了那個對鬼先生居然抱持着一絲幻想的自己,愚蠢到覺得自己會被珍視、
被憐惜,還奢望得到補償,重新獲得掌握力量的資格……

  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這樣的事。弱小的一方隻能被蹂躏踐踏,連抱持希望都是
愚不可及,隻會讓自己陷入更悲哀的境地;省悟并接受,起碼比那樣的愚昧要稍
稍強大一些。

  這個男人……或許隻是喜歡用強而已。施點小恩小惠,品嘗夠女子感激涕零
的淚水,再一把撕去僞善的假面具,恣意逞其獸欲,做着與其他男子并無不同的
禽獸之舉……能夠預見自己的下場,令少女略微安心了些。反正就那樣,飽受摧
殘的恐懼比起未知,終是比較友善的。

  她強迫自己去想另一件事,當作是消磨時間,直到男人露出淫賤可憎的真面
目爲止。那些都再也不能傷害她。

  「……你爲什麽不殺了他?」她輕聲問。

  天羅香内四部教使畢竟和綠林好漢不同,其視灼灼,雖未見諸鳳崎,門前的
灰發漢子卻沒逃過她一雙妙目,包括他那輕易返還敵力的手法,以及不過略微改
變體勢、即能一霎凝聚殺氣的右掌——毋須紮實擊中,酒酲迳往他面上一砸,那
畜生就死定了。

  是雲接峰自行松開了迫敵至極的形勢,放了諸鳳崎一馬。

  爲什麽?孟庭殊覺得答案并不難猜。豺狼偶爾也啃食同類,但它們并不經常
如此。她認爲這個問題或可加速他揭開僞裝,讓那個終将要到來的過程快點來也
快些去。

  但初老的漢子隻不耐地翻了翻眼皮。

  「我幹嘛殺他?殺了他,又怎麽樣?」

  「下回他要殺你時,你就這麽問他。」孟庭殊冷笑:「他逮到機會便再殺你。
他隻是太大意了,以爲你并沒有那麽厲害……他發的第二道掌,是預備殺你的。」

  「那就下回再說了。」雲接峰聳肩,倒卧于鋪了桌巾的繡墩,暗示她談話就
此結束。孟庭殊煩躁起來,他到底想幹什麽?趁我睡着了再動手麽?還是他……
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猥瑣癖好?

  雲接峰什麽的,全是騙人的罷?你真了解自己冒名頂替的那個人麽?

  「我聽過你的事。」她抱着痛揭瘡疤的心思,忽覺有些快意,輕道:「那年
在旃檀淨院,撫司趙大人的兒子趙衙内見你夫人美貌,趁她獨個兒進香時調戲了
她,你氣不過,便闖入衙内府裏痛揍他一頓。古無倫是衙内的護衛,這面子無論
如何擱不下,索性攔了你的镖,要求比武,卻被你失手打——」

  「你再羅唣一句,便給我滾出去。」

  「我隻是不明白,像雲接峰這樣的英雄好漢,怎會做了匪寇?」孟庭殊豁出
去般,繃緊嗓音厲聲道:「你真是雲接峰麽?是那個爲愛妻出頭、無懼權貴,不
惜與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場作對,也要争個道理的雲接峰?那你就該知
道諸鳳崎那個畜生,爲什麽不値得饒他一命!」說到後來滿臉是淚,末一句彷佛
撕心裂肺似的,自身子裏最深的傷口擠溢而出,用盡了所剩不多的氣力,連繼續
呼吸都覺吃力。

  雲接峰隻是躺在繡墩上,一動也不動。

  「趙德予并沒有調戲韻娘……我是說,趙衙内并未調戲我的妻子。」也不知
過了多久,孟庭殊微微一顫,才覺身子發冷,适才紅着小臉、繃直雪頸竭力嘶吼
的那股血沸,已不知不覺褪去。房裏一片死氣,一如賴在便床上瞪着天花闆、似
連吼回去的氣力也無的灰發男子。

  「那年我妻子小産,好不容易調複了些,到旃檀淨院裏拜菩薩。她求了什麽
我不知道,她身邊的丫鬟們從來不跟我說這些,隻說她的壞話。」雲接峰閉上眼
睛,聲音低啞,聽來和醉話差不了多少。

  雲夫人于氏在旃檀淨院上香時,突然昏厥,趙衙内恰巧經過攙了她一把,僅
此而已。豈料由丫鬟之口傳回雲府,事情卻變了樣。

  「你夫人昏倒之際,爲何不是她的侍女照拂,卻要靠陌生男子伸出援手?」
孟庭殊聽得蹙眉。「你不覺得,這是件非常奇怪……啊!」忽閉檀口瞪大美眸,
似是想到了一個極其荒謬的理由。

  ——她們從來不跟我說這些。隻說她的壞話。

  (這都是因爲……嫉妒麽?)

  「韻娘身子骨弱,常生病。偶爾她身體不适,又或月事來潮,就讓身邊的丫
鬟來替。」雲接峰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喃喃道:「一開始我也覺得這樣不好。是
從什麽時候開始,卻成了理所當然之事,已記不清啦。」

  這就是所謂的「填房丫頭」了。對她們來說,主母柔弱可欺,若能把握機會,
在姑爺耳畔掀掀枕風,說不定就有躍上枝頭當鳳凰的一日。況且男主人英俊潇灑、
精力過人,便爲多沾雨露,放話诋毀主母也是値得一試的。

  孟庭殊自己便是精明強幹的主兒,難想象「惡奴欺主」是何等光景,不過就
連丫鬟都敢明着欺到主母頭上,定是家教不嚴,才得如此放肆;思前想後,終歸
是男主人不好。

  「你讓身體虛弱、才流産不久的妻子自行外出,怎不陪她一道?」

  「我那時忙着喝酒應酬,身邊總有各種巴結的人,鎮日不停打轉,回到家要
是沒醉,差不多也就是上床睡覺的辰光。」雲接峰閉目道:「東家授我镖旗、韻
娘委身下嫁、兄弟跟随闖蕩……他們都相信我能做一番大事,隻是,我讓所有人
都失望了,變成他們最不想看到的,那種浮誇無聊、自以爲是的混帳。」

  當時雲接峰被身邊人一起哄,面子挂不住,欲與趙德予理論。古無倫既是趙
德予的護院武師,亦是江湖摯友,知這位鎮海镖局的少年總镖頭武功不凡,身分
也非泛泛,唯恐受好事之徒煽動,故約他在靖波府最大的醉浮居酒樓一叙,當面
把話說清楚,免生事端。

  「後來你們……沒談攏麽?」

  這事不僅跟傳言大相迳庭,簡直是南轅北轍,但不知爲何,她卻覺從這「冒
牌貨」口裏吐出的所謂真相,刺痛得異常真實,就像拿刀一遍又一遍地剜着不曾
痊愈的傷口,不由得聽入了神。

  「我沒去。我壓根忘了這事,和人飲宴到午後。酒醒時,距約定已過了大半
個時辰。有人跑去醉浮居瞧,說古無倫還在那兒傻等,不知誰說:『這下可好,
調虎離山,瞧他趙府裏還有哪個,能在雲大哥手底走過兩招!』又有一個說:
『去你媽的!便叫姓古的他老子親來,也不是雲大哥的對手!』」

  就這樣,雲接峰在旁人慫恿下,果真闖進趙府,痛打了趙德予一頓。事後古
無倫怒不可遏,多次請與神武校場、鎮海镖局均善的北武林耆老居間奔走,要向
雲接峰讨個公道,雲接峰均置之不理,還打算借着走镖到外地暫避風頭,才有後
頭古無倫攔镖之事。

  「我一直在想,我爲什麽會打死他。」雲接峰喃喃道:「他很惱火,要讨個
說法,卻沒有殺人的念頭,而我當時隻想盡快了結而已。我在牢裏想了很久,終
于明白:我一直都知道古無倫是對的,在這事上,唯一的混蛋隻有我而已,我同
俞老東家、韻娘,還有其他很多人一樣,對那樣的自己非常失望。打死他的那掌
我用了全力,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後悔。」

  他離開北關道的草料場後,打聽到妻子已然改嫁,對象竟是趙德予。

  撫司趙大人多年前緻仕,趙德予的功名全靠自己,當年他在旃檀淨院的偏院
讀書,爲的就是進京赴考,如今已累官至戶部員外郎。太宗的治績之一,便是科
舉公平,他雖是鎮東将軍、昭信侯世子出身,平生卻最恨蔭官攀附;趙德予能有
功名在身,足見不是隻靠老父餘蔭的纨袴子弟。

  「我在牢裏,寫了封休書給我妻子,說是不想連累她,其實不過是在鬧意氣。
我沒有别的人可以傷害了,家裏的食客、嬖妾早已風流雲散,隻有韻娘從來都不
會拒絕我。一直都是我在縱容下人欺侮她,我自己就是那樣。」

  雲接峰淡淡說着,彷佛那都是别人的事。

  「從那之後,她便再沒來瞧過我。出獄後我去了平望,遠遠瞧着趙德予扶她
下馬車,那天風雪很大,但跟北關道比起來簡直像兒戲一樣,我連眼都沒眨,瞧
得清清楚楚。她給趙德予生了個小女兒,趙德予扶她的模樣,彷佛她還是少女似
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那時,我忽然就懂了。趙德予當她是心肝寶貝,不計較她流過孩子、領了
休書,而我,卻連離緣這事都沒問過她。不管世人怎麽說,我才是那個混蛋,一
直都是。」

  他低笑着,聽來卻像嗚咽。孟庭殊忽覺心揪,滿頭灰發的漢子放落酒酲,轉
身面壁,向着她的背影或因蜷縮之故,并無站立時的高大,隻覺殘破荒涼。

  「你說雲接峰是英雄好漢,怕是弄錯了。若說我這些年學到了什麽,那就是
世上并沒有這麽多對不起我的人;我對不起的,要比這多得多了。」

                ◇◇◇

  夜寒風緊,驚飛林鳥無數。此間距越浦城尙不足百裏,荒僻至極,唯一一條
聯外的河道早已淤塞,水面生滿橫七豎八的蘆葦,莫說舟楫,怕連個頭肥大些的
魚都遊不進來。

  離水道約莫裏許的山坳裏,矗立着幾座廢棄的磚房,頂穿牆圮,破落不堪,
隻居中最小間的那幢門窗俱全,緊緊閉起,縫中隐隐透出一抹奇異的暈芒,似乎
屋中有人不斷揮舞炬焰似的,但又不是非常明顯,可見閉合之甚,不同一般。

  再走近些,會發現此屋無論窗門,皆是鐵鑄,黑黝黝地回映着鈍光。在這般
深山荒地,已無人迹的廢棄建物上,何須花費重金,鑄造堅實密合的鐵門?興許
此際在屋撃外圍,兩名身着黑衣、頭戴面具的夜行客,适足以說明一切。

  「無論看過多少回,炮制刀屍的過程總是令人歎爲觀止。」戴着蟬形面具、
身形矮胖的那人喃喃自語。「……但你們造的這玩意兒頂用麽?不在源始秘穹那
廂炮制,難保刀屍不會出什麽問題。妖刀離垢始終難以發揮威力,或與此有關。」

  身畔那高痩清瞿的黑衣人冷哼一聲,轉過一張尖喙飛羽的鳥形面具。

  「目前最管用的兩名刀屍,皆非出自源始秘穹,你不覺得這很諷刺?」蒼老
的聲視繃着一絲煙硝火氣,似抑着難以言喻的不忿,喉間如滾風雷。這當然是其
來有自的。「巫峽猿,你三番四次壞我之事,又任意換戴他人之面具……有話就
直說罷,如此廉價的輕蔑挑釁,豈非無聊得很?」

  說話之人,正是權領「姑射」衆鬼的古木鸢。而身旁這名矮胖如肉球般的黑
衣男子如他所說,該是六人中的巫峽猿……雖然此人臉上戴的,分明就是高柳蟬
的面具。

  「高柳蟬」聳聳肩。

  「我知你定然不滿,心想戴戴高柳蟬的面具,你瞧在老朋友的分上,或能放
我一馬,輕輕揭過。看來,是難了。」

  古木鸢冷哼一聲,并未接口,迸出眼洞的銳利目光令人難以迎視,似在說
「我還在等你的解釋」。

  即使是巫峽猿,也無法與這般銳目久持,轉開視線,聳肩道:「你很清楚,
我的行動,無一不是上頭的意思。至于『爲什麽』三字我從來不問,上頭也不會
說;你所有的質疑我都能爲你帶到,至于有無答案,即非我所能保證。我隻能說,
迄今我尙未接到停止支持你的通知,這當中的意思,恐怕得由你自行推敲球磨了。」

  「我也不來爲難你。」古木鸢輕哼,冷道:「我要見『權輿』,讓他自個兒
向我交代。」

  巫峽猿聳肩道:「權輿說了,關于此問,他的回答是『時機未到』。該見你
的時候,你自會知道。」

  古木鸢似乎并不意外,哼道:「你告訴權輿,再有下回,絕非這般易了。他
閑得發慌,我還有若幹待疏通之事,盡管來讨。破壞『姑射』行動,于他無一丁
半點的好處。」

  「我會把話帶到。」

  「還有,」老人利劍一般的目光劃過視界,刹那間,巫峽猿隻覺護體真氣自
行調動,彷佛其目光不但有形有質,甚已直接作用于己身。若非他修爲深湛,已
至「不動心」之境,這一瞥便足以令他疾退兩步,失态地擺出接敵架勢。「下回
你若挂不住巫峽猿的面具,這一世便再不用挂面具了。明白麽?」

  巫峽猿松開緊繃的肌肉,不露一絲無措。這種發在意先的反射本能,原是武
者炒寐以求的境界,似在老人的(目)光之前反而壞事,他能以目視觸發氣機,
使敵人于交手的瞬間誤判,是非常可怕的對手。

  「……記住了。」

  磚屋忽傳來凄厲嚎叫,雖是人聲,聽來卻如獸咆,而且是傷重垂死、回光返
照的獰獸;刻意加固的屋子,似都被這駭人嘶吼震搖,難想象那人正經受着何等
凄絕的苦痛。

  選在這荒僻處的用意,此際不言自明。嚎叫聲持續片刻,又彷佛有幾個時辰
之久,巫峽猿見老人單手負後,黑袍蒙着竹架似的枯瘦身形一動也不動,不禁輕
哼一聲,蹙眉道:「你若以爲有我在場,便能将人往死裏整,我得說我不是什麽
都救得活。聽他叫的,頭顱裏要不是被鐵叉爛攪一氣,便是快蒸熟了……你同高
柳蟬一貫都是這般搞法,我怎麽一點兒都不奇怪刀屍屢試屢敗,唯一一個拿得出
手的,偏又絲毫不受節制?」

  古木鸢不理會話中的譏諷與不滿,靜靜在慘叫聲裏站了盞茶工夫,忽地轉頭,
以銳利的眸光打斷巫峽猿欲張的口唇。「隻有在這個階段,妖刀所蘊之物,才能
刻入刀屍腦内身中。咱們等上大半時辰,就爲這片刻工夫;他若捱不住,橫豎是
死,你發得什麽善心?」

  巫峽猿聽屋中慘叫越發尖亢,夾雜着匡匡鈍響,想是那人受不住,以腦杓撞
擊石台,面色丕變。「他若身亡,你上哪兒再找個能受火元之精的人來?權輿要
的是五名生龍活虎、能發揮妖刀十成所蘊的刀屍,你手裏就這個勉強算完成一半,
這般舍得,何以交代?」

  「完成一半……算是幾個?」老人笑了起來。

  「挺過了,好歹便有一個,我覺得挺劃算啊。」

  「你————!」屋裏慘叫聲又變,以巫峽猿多年的外科經驗,這已是足以
緻死的痛苦反應,霍然轉身:「快停下來,古木鸢!」

  「再等一會兒。」

  「……古木鸢!」

  老人吊足胃口,身形一晃,魅影般掠下陂崗,眨眼即至磚屋門前,雙掌在門
上垧夥扪币,像作……隻……不兄的九宮圓上反複掀按,門縫裏透出的異芒倏然
消失,屋内的嚎叫聲一斷,隻餘悠悠斷斷的粗濃喘息,荷荷有聲;緊接着,鐵門
後傳來一陣細密的喀喀輕響,彷佛有極精密的機簧齒輪在運轉,片刻「答」的一
聲門鎖松脫,門縫微敞,但仍不及一指。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因你在場,我特意比平常多等了會兒。」老人冷肅的
聲音裏帶着難以言喻的惡意,更令人痛恨的是他那毫不遮掩的姿态。「無端端被
增加工作上的難度,感覺不太好受罷?下回『上頭』再下這種命令時,别忘了此
際的感覺。」

  鐵門推開,露出一個極其怪異的空間。屋内不見月塊磚腳,上下四方,全用
鑄造精确、打磨光滑的鐵闆或石條拼接而起,地面是斜的,穹頂四壁皆是凹凸錯
落,如天然形成的岩窟,卻是以鐵石複制重現,連那異樣的歪斜與不對稱都被忠
實保留下來。

  人工「岩窟」中無一處未镌花紋,線條之密集繁複,使原本歪斜的空間更加
扭曲,一眼望去,屋内像不停扭動似的,如一隻活生生的巨獸胃囊,匆匆一瞥便
覺目眩,遑論不知從何處透出的、氤氲不明的詭異光源。

  巫峽猿深知這煉屍穹窿的厲害,強抑住好奇心,迅速别過頭,不敢多瞧門裏
一眼。

  雖是世間妖刀及刀屍之起源——姑射中人呼之曰「源始秘穹」者便是——的
赝仿,卻幾能如秘穹般誕出刀屍,不容小觑。炮制刀屍的迷魂藥物向由巫峽猿負
責配制,以他對藥理、武學乃至機關術的了解,仍琢磨不透刀屍生成的原理。在
巫峽猿看來,荒謬莫名至此,直與巫親妖術無異。

  權輿将「姑射」交給古木鸢時,也把源始秘穹所在,及培育刀屍的法門一并
授予姑射首領,即使身爲聯繁的橋梁、形同監軍的巫峽猿,亦無從知悉。

  「無論發生何事,決計不能步入秘穹。」權輿再三交代。「其中所蘊之力,
任你有再高的武功、再精深的内力修爲,也未必能保住神智,終将淪爲失魂傀儡。
我不想親手殺掉你,你莫予他可乘之機。」

  是以妖刀雖蘊有大威能,權輿、古木鸢等卻不能舍其身而成刀屍,親掌妖刀
之秘,蓋因「源始秘穹」将對心智造成無法估計的傷害,非至走投無路,智者斷
不爲也。

  古木鸢手按門扇,回頭笑道:「他快死了,你不進去瞧瞧麽?」屋内斷續傳
出獸咆般的呻吟,似爲他惡意的揶揄作注腳。巫峽猿已無初時談笑風生的閑心,
明白屋裏的刀屍正徘徊在生死邊緣,古木鸢分明想置其于死地,因爲有自己在場,
「權輿」決計不會接受這樣的結果。

  (想拖我下水麽?老匹夫!)

  他定了定神,微微一哼,雙手負于身後,又回複一派從容。

  「我會如實向權輿報告,刀屍斷氣之際,人在秘穹之中。」巫峽猿冷道:
「你若不将他移出秘穹,便是你害得刀屍,幹我底事?我在那廂等你,可别慢了
手腳,後果自負。」信步走入旁邊另一幢稍大的屋室中。屋裏燭照、卧台、沸水
針藥等無不備便,傾圮的家生上鋪了層潔淨白布,屋外更灑滿整圈石灰,比尋常
草堂醫廬還要講究。

  要不多時,古木鸢橫抱一名身材颀長的男子,倚門而入,「啪!」一聲摔上
白布長台,怡然道:「居然還有氣,交給你了。」頗遺憾似的,透出面具的低啞
嗓音帶着一抹明顯至極的笑意,聽得人無比惱火。

  巫峽猿戴着空林夜鬼的面具,在三乘論法上大鬧一場,幾乎釀成巨災,雖說
是權輿的意思、與他個人好惡無關,畢竟是壞了古木鸢之事;這般刻意刁難,往
後不知還有多少,端看古木鸢的氣量,眼下也隻能咬牙隐忍。激怒忿忿不平的雄
獅,本是世間至愚,他不會犯這樣的錯。

  台上的男子盡管肌肉贲起,仍看得出腰窄肩削,四肢修長,隻是他全身血液
似将沸滾,通體赤紅、青筋浮露,肌膚表面滲出血點,不住冒着氤氲白霧。縱使
古木鸢内力深厚,也隻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抛落卧台,肘臂的衣布上煙縷絲竄,
彷佛爲燒熱的銅鬥所炙,空氣中隐隐嗅得棉絮焦卷的氣味。

  男子發泛金紅,宛若炙鐵,由前額垂落,覆住了大半張面孔,與怪異的赤紅
膚色、糾勁昂藏的雄軀一襯,猶如畫中走出的明王菩薩。巫峽猿揭開他的額發,
檢視瞳孔呼吸,卻見赤發之下,露出的非是明王憤怒之相,而是焦岸亭崔家的五
公子崔滟月。

  崔滟月雙目緊閉、劍眉深鎖,臉現痛苦之色,較旬前更瘦削棱峭的面龐明顯
立體許多,不複見書生柔弱,更多添幾分冷峻煞氣,與在越浦時判若兩人。巫峽
猿利落地檢査了呼吸心跳,見無大礙,轉而将重點放在他臍間。

  原木應該足川陷皺起的臍眼,如今已爲;片薄而光滑的皮膚所取代,皮下透
着一團雞蛋大小的紅熾光芒,将肌膚映成鮮血般的赤色。崔豔月赤裸的上半身,
本就擁有幾近完美的肌肉線條,兼具勁力與美感;然而,不見了脫離母體便即留
下的肚臍,卻讓這副身軀透着一股人工造物的異樣,彷佛以質地緻密的沉檀一類
精雕細磨而成,總之就不像是人。

  巫峽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這枚取自鈞天九劍之一「映日朱陽」劍首的
火元之精植入他體内。

  須知臍眼與人體十二正經相連,内通五髒六腑,關乎全身氣血,牽一發而動
全身,故有「臍爲五髒六腑之本,元氣歸藏之根」的說法,是鐵布衫一類橫練功
夫的罩門;要在此處動刀,直與殺人無異,全賴巫峽猿一雙巧手,方能成功。

  火元之精入體後,奇石所蘊的火屬之力由臍中散入經脈,徹底改造了崔豔月
的身體。然而此非天功,不能無端自成,除崔滟月天賦異禀,耐得住火元之力流
竄全身,未被焦灼緻死外,巫峽猿早在三年前,即利用各種方法,神不知鬼不覺
地鋪以各種奇藥,悄悄增益、補強崔灘月的體質,是以他屢遭赤煉堂之人拳打腳
踢,扔入河中,數日後又能毫發無傷地現身越浦街頭,一切其來有自。

  這種在人身内植入異石、藉以獲得力量的方法,得自權輿所授之古卷譯本。

  似乎在遙遠的古紀時代,人們能藉由植異獸齒鱗、奇石異礦入體,進而獲得
力量,巫峽猿本以爲是像服散一類的無稽之談,合該戲弄愚人,深入研究後才發
現其中大有文章,乃至得到啓發,想出運用火元之精的方法。

  但身子熬過火元之精的熔煉,不代表能從源始秘穹存活下來。巫峽猿顧不得
一旁虎視眈眈的古木鸢,單掌按上崔滟月的胸口膻中,右手食指淩空倏點,繼而
四指撩動,如撥琴弦,崔滟月上半身的各處穴位次第下陷,宛若一具活生生的樂
器,突然「啊」的一聲睜眼開聲,渾身劇顫,眼口之中,似都有火光燎動,乍現
倏隐。巫峽猿雙掌輕擊他兩額太陽穴,圓胖的身子一翻,輕飄飄一掌印上他頭頂
百會穴,崔灘月繃緊的身軀一松,閉目斜頸,像睡着了似的,發出勻細的輕酣。

  「好!好俊身手!」古木鸢難得撫掌一贊,這簡直是别開生面、駭人聽聞了。

  巫峽猿半點也笑不出,這幾下可說是聚他平生功力的得意傑作,耗損極大,
然而爲救刀屍,也顧不了這許多,趁背轉身時一摸颔下,及時接住了自面具内緣
滴下的汗水,沒洩漏一絲疲态,唯恐被古木鸢瞧出端倪,一言不發,低着頭收拾
台上針砭器具,裝作生悶氣的模樣;直到調勻氣息了,才冷冷說道:「離垢刀屍
的情況,我将如實回報權輿。待他蘇醒之後,你最好試試他有沒燒壞腦子,你若
交給權輿一個白癡——」

  「就得請你美言幾句了。」這話無賴已極,但自古木鸢口中說出,卻無一絲
潑皮混賴之感;說是恫吓,又不足以形容言外的威嚴冷峻,如仰望萬仞險峰,峰
壁不傾,人自驚懼。「于你沒壞處的。」

  「我明日再來。你好自爲之。」

  巫峽猿冷哼一聲,拂袖出門,眨眼間,矮胖的背影便消失在夜幕深處,靈活
得不可思議。古木鸢伫立良久,才推門而出,從秘穹中取了那柄烏沉沉的離垢刀
來,重新鎖上鑄鐵門扇;返回屋裏時,台上的崔灘月已坐起身,單臂支額,露出
宿醉般的痛苦之色。

  「主……主人……」刀屍的感應十分靈敏,遠勝常人,他毋須睜眼擡頭,便
知來的是誰,此非眼見耳胎鼻嗅所緻,更近于獸類的直覺。「刀……我的刀……」

  他吐出的聲音帶着磁震,開口說話時,口鼻中仍時不時掠過一抹電光石火般
的熾芒,雖一現而隐,模樣卻頗爲吓人。看在無知無識的鄉野村人眼中,怕要以
爲他身上宿着焰火靈官,其實是适才火元之精極力對抗秘穹儀式,威能激發之下,
殘留在身上的些許餘勁。

  古木鸢将離垢刀斜靠在壁角。這柄曾于血河蕩屠殺赤煉堂幫衆無數的兇刀,
此際卻無一絲火光,形狀殊異、柄锷宛若風箱的妖刀上交雜着烈焰熏燎的碳焦,
以及虹色的白亮灼痕,隻覺得怪,半點神異的感覺也無;被周圍的雜草、毀損的
家俱一襯,與院中的柴斧相差無幾。

  「現下不是拿刀的時候。」古木鸢拖過一條闆凳,在他身邊坐下,替他号了
号脈,又撐開他的眼皮檢視瞳孔,重複着巫峽猿做過的,動作出乎意料地溫和。
「頭疼不疼?」

  「疼……疼……」

  「那就歇會兒。」他的醫術決計不會比巫峽猿更高明。這些,不過聊以自慰
罷了,老人,心知肚明。

  「主人……我……何時……報仇……」

  「就快了,就快了。」古木鸢低聲道。以崔滟月此際周身布滿火元之力,要
想封住他的穴道,便以老人的武功,怕也要全力施爲,或有機會辦到。

  這可比直接殺了他要難。巫峽猿催鼓真元,勉強鎮住兩兩暴沖、拿崔五公子
四肢百骸當戰場的火元與秘穹之力,也算舍命陪君子了,要說沒個損傷,未免厲
害過頭。他今日來此之前,斷沒想到會演變成這般局面罷?老人嘴角微揚,既無
法以外力令其昏睡,隻能溫言慰哄。

  「染……二掌院……她……在……哪……想見……」

  這一樁卻難倒了他。秘穹祭儀雖然戕害腦智,但崔灘月之所以得巫峽猿、乃
至他背後的權輿如此看重,蓋因崔五公子對痛苦的忍耐力超乎尋常,迄今進行過
的秘儀次數,遠超過其他同期炮制的刀屍,比之高柳蟬親自培養的種子尙且不如,
卻足以傲視餘子,果然在血河蕩初試身手,即得到組織極高的評價,恐怕是截至
目前爲止,最有資格被稱爲「刀屍」的一位。

  在古木鸢的試驗當中,刀屍良窳,取決于「保留自我意識」的多寡。完全喪
失自我的刀屍,連野獸都說不上,易放難收,連号刀令都無法控制,最多隻能将
它們從甲地驅趕到乙地,斬殺至刀屍消耗殆盡,方能歇止。

  然而,若保有過多的自我意識,甚至能抵擋其天敵——号刀令的無聲笛音,
于刀屍靈敏的知覺,本身就是種傷害——終至無法操控。高柳蟬育成的種子刀屍
便是極其荒謬的一例,用之無謀,不如毀棄。

  崔滟月在這點上就相當理想,幾乎是古木鸢心中完美的刀屍,這點連掌握培
育關鍵技術的高柳蟬亦不得不承認。剛結束儀式、離開秘穹時,崔灘月不免智識
渾沌如幼兒,經過足夠的休息,甚至能正常交談行動,在戰鬥中也擁有出色的反
應與戰場決斷。

  但古木鸢沒想到他會對一名女子如此念念不忘,在神識剛被儀式狠狠蹂躏、
腦中布滿無數燒灼烙印的情況下,仍本能地喚起對她的思念,這是何其驚人的意
志!說是「執念」怕也使得,可與其執刀之念、複仇之心比肩。

  所幸話才出口,崔滟月堪堪用完最後一絲清明與體力,猛然仰倒,老人及時
起身,将他接個正着,輕輕放落。

  不及額手稱慶,咿呀一聲,一團烏影随着晃開的門隙踅進了屋裏。

  來人身形竟比巫峽猿更矮,體寬似隻有一半,宛若幼童;全身裹入一襲烏氅,
隻露出一顆白發蓬亂的大腦袋,氅中身子佝偻,既像羅鍋子,又有幾分掃晴娘的
模樣,搰稽中帶着說不出的詭異。

  更怪異的是他走路的方式。一跛一跛的倒還罷了,每一跛身子便往前一矮,
肩歪頸搖,彷佛轉至力竭、将止爲止的陀螺,步履愈是輕快利落,愈顯形容殊異,
已有幾分不似人形;山林中夜行的魑魅魍魉,不過就是這樣。

  這人踅入屋内,氅内忽伸一臂,抄起壁角的離垢刀,古木鸢竟不及阻止。但
看他枯痩糾勁的左臂提起刀來,舉重若輕,行走時歪跛失衡的身子,不知怎的不
受沉重的刀器影響,睜着一隻獨眼湊近刀刃,虹色的刀闆上映出半毀的蒼老容顔。

  「沒有外人,就别讓我蒙臉了。」他端詳刃口受損的程度,滿意地放下,嘶
啞的嗓音混着氣聲,像是肺上破了個大洞,又被生生揉作一團。「反正那厮也亂
戴一氣。難不成沒有『高柳蟬』的面具,我就成了别人?」




  第百六三折 源始穹秘,燕子無樓不同于适才離去的冒牌貨,此際現身屋中、
手握妖刀的,毋甯才是貨真價實的「高柳蟬」。其怪異的身形及跛行的特征,興
許是他始終隐于骷髅岩的幽影深處,絕不在其他姑射成員面前出現的原因之一。

  古木鸢輕哼一聲,迳自轉身,确認崔滟月已沉沉睡去,仍不放心,趁火元之
力逐漸平息,拈起針灸用的牛毛金針封住幾處穴道,才将面具解下,信手擱在一
旁。過程之中,高柳蟬始終立于他身後,是抄起離垢即能揮中的距離,古木鸢卻
毫不設防,輕易便将背門要害賣給了對方,不知是藝高膽大、欺其身殘,抑或信
任至深,全無猜疑。

  「忒快便回,看來是失敗了。」他冷着臉道:「是對方身手太快,還是你早
該服老?」

  高柳蟬鼻中出氣,也拉了條闆凳坐下,冷笑:「你讓瘸子去跟蹤兩腿俱全的,
還巴望着别追丢了,随便拉個人問問,這腦子還好不好使?」古木鸢默然片刻,
才「噗」的一聲笑出聲來,旋又闆起臉:「的确,怎麽看都是我腦子不好使了,
才該服老。可爲了讓那胖子跑慢些,差點毀我一具刀屍,蝕本之甚,這還不行?」

  「本來行的。」高柳蟬撩起烏氅,但見袍底以極小的角度,被斜斜削去一條
約尺半長短的狹角。「要轉出山坳之際,斜裏忽來一刀,差點卸了我一條腿子—
—是好的那條。我轉念即退,沒見是誰出手,自也沒讓對方瞧分明。那胖子早有
準備,是我們低估他了。」

  換作古木鸢,也會做出同樣的判斷。

  身爲暗着,高柳蟬身上背負的機密,怕是十個巫峽猿也抵不上。逮着聯絡人,
權輿未必痛癢;失卻高柳蟬,古木鸢等若被掀了老底,不惟十數年心血付諸東流,
權輿得其所欲,翻臉背約也非不可能事。

  巫峽猿多年來受權輿信賴,擔任兩方聯系的橋梁,爲古木鸢領導的姑射提供
協助,無論武功心計,皆非泛泛,古木鸢未想輕易取之。此番設計,不過試試能
否找到聯系權輿的蛛絲馬迹,得之天幸,不得自然,若非高柳蟬堅持追蹤,原本
古木鸢是打算自己來的。

  「好險的刀!」望着老搭檔的袍角,台面上姑射的領導者喃喃道:「看來胖
子那廂尙伏有好手,暫時莫輕舉妄動爲好。」

  高柳蟬卻有不同看法。

  「那刀還欠了點火候,否則我足胫難保。且說不上高,之所以險極,乃出刀
決絕、毫無猶豫所緻,卻是個刀動心止的主兒。我料他并未見我,一感應氣機便
即出手,偏又不帶半分火氣;若非顧慮胖子回頭,或有人埋伏打救,原該當場斃
了,以絕後患。」

  「最後兩句我要寫在牆壁上,煩你畫押爲證。」古木鸢正色道:「下回你再
說我拿刀屍的性命開玩笑,我便指這兩行壁書與你。」

  高柳蟬冷哼。

  「權輿麾下,豈有餘辜!崔滟月他卻幹了什麽事,合該家破人亡?」

  「你去問死在風火連環塢的赤煉堂幫衆,看姑射麾下,何有餘辜。」古木鸢
并不激昂,甚至斂起了平日的譏諷冷峭,靜靜說道:「我不是勸你冷血。刀屍是
我等複仇之根本,若『權輿』真是你我推想的那個人,要除掉他可不簡單,一個
崔豔月尙且不夠,下一個還不知在哪裏;提升刀屍能爲,是眼下最快的捷徑。」

  「我以爲刀屍是複仇的線索。」高柳蟬斜睨他一眼,并不領情。「藉此釣出
權輿真身,一舉鏟除,你這麽認認真真地整治下去,便是權輿身敗,世間仍有妖
刀。你看看我,妖刀行世,留下的教訓難道還不夠?」

  「我沒聽錯的話,你是在指摘我别有用心。」

  「你要是這種人,我頭一個便殺了你。」

  佝偻的老人起身跛行,直至牆邊,伸手撫着離垢那光滑如鐵槍杆的刀柄。
「你以爲,自己是不會死的麽?你以爲在你死之前,能遊刃有餘地銷毀這一切?
你怎麽知道我們不會一出此門,便猝不及防死于某處?我們留于此地、留于秘穹,
乃至散入江湖的那些……該如何收拾?」

  「我沒有一天不想着報仇。但報仇是私怨,狠辣可也,非情可也,我卻沒當
自己是惡徒。在我看來,乘夜格殺一名先行動手的權輿麾下,算是複仇,把崔滟
月送進秘穹可不算。你要刀屍,爲何不用我的法子?」

  古木鸢蹙起眉頭,面色微沉,冷道:「你花忒多時間培育的種子,把江湖搞
得天翻地覆;啥事都幹,除了聽從号令指揮之外。無法掌握的兵刃,鋒利不過是
傷人傷己而已,打造失敗的武器,還能拿來對付誰?」

  高柳蟬哼了一聲,默然片刻,忽然笑起來。

  「你嘴這麽硬,畢竟沒舍得殺他,是不是?」

  「你耳不算背的話,該記得我下了決殺令。」古木鸢冷哼。

  「連你自己面對面時都沒下手,決殺個屁!」高柳蟬哈哈大笑。

  面色嚴峻的老人轉開視線。「你真要我殺,我倒是不介意動手。」

  「得了罷,别再玩這種假裝壞人的把戲啦。光憑仇恨便能行事,你我早殺得
滿坑滿谷,犯得着忒辛苦,一點、一點發掘線索,小心求證?不錯殺無辜,正是
我決定與你合作的原因。那小子你也覺得不錯,是罷?承認這點有這麽難麽?」

  高柳蟬擱下離垢刀,轉過頭來,神情肅然。「咱們拆了那屋裏的赝品,運将
回去,我想了個一勞永逸的法子,殺不殺得了權輿,都能教妖刀從世上絕迹。你
莫繼續在崔豔月身上進行秘儀了,往後幾天叫上胖子,讓他施針用藥,先教崔家
小子調養複原,屆時能否派上用場,再看情況。」

  古木鸢眉頭一揚。「那刀屍呢?你口口聲聲要善後,又不肯做惡徒、通通除
掉一了百了,毀秘穹而遺刀屍,豈非矛盾?」

  「刀屍蠱鬥,競相稱王,此乃天性。」高柳蟬嗤笑道:「剩下最強的一隻,
終是血肉之軀,爲惡則天下共擊,橫豎是個死。要是濟弱鋤強,行俠仗義,即爲
天下蒼生的福氣,你我又何須發愁?你若放不下要趁早說,我才知看錯了人。」

  古木鸢重哼一聲,回頭嘴角抑得有些過了,似生生呑落一抹笑意,揚起劍眉。

  「你對自己一手培養的刀屍,倒信心滿滿。」見高柳蟬笑而不答,揍他的心
都有了,沉吟片刻,斂起戲谑神氣,肅然道:「我會照你的意思辦,世間,不能
再有這般妖物。等我确認一事,以免錯殺,之後咱們便毀掉秘穹,逼出權輿。」

  高柳蟬知他絕不輕諾,話既出口,便有貫徹到底的決心,心念一動,沉聲道:
「你在等央土那廂的回音?」

  古木鸢搖搖頭。「傳遞訊息的密使該已出發,何時有信,非你我能左右。我
已透過昔日锟鵬學府的同窗密友,安排與那人相會;中與不中,見面能增三成把
握。在此之前,我得先去一個地方。」

  古木鸢的推測、疑慮,乃至掌握的訊息等,從未瞞他。然而高柳蟬卻想不出,
在與嫌疑深重的「那人」見面之前,有什麽非去不可之處,足以決定是否毀去源
始秘穹,以爲正式向權輿宣戰的鼓号。

  思慮所不能及,代表這是古木鸢新近得到的線索,又或一直以來,古木鸢并
未意識到此處與妖刀背後的陰謀有關。高柳蟬不禁蹙眉:「什麽地方?」

  「浮鼎山莊。」

                ◇◇◇

  越浦城裏最不缺的,就是能提供質押借貸、換點銀錢傍身的地方。大至廟宇
宮觀、客舍酒樓,小至街邊的香藥鋪子、分茶食店,在客人手頭不太方便時,多
半可接受較靈活的兌付方式,由此更突顯出當鋪這一行的與衆不同。

  在越浦,隻打算換幾吊錢應急的,千萬别進當鋪;出手太過寒碜,是會給當
鋪的朝奉叫人掃地出門的。讓窮苦人當衣換錢、解燃眉之急的,在越浦通常不挂
「當鋪」二字店招,百姓都管叫「小押」,鋪外布旗上畫兩串銅錢的便是。這種
小型當鋪反而不收貴重物品,免遭宵小觊觎。

  敢打出「當鋪」之名招徕顧客的,清一色是資本雄厚、規矩森嚴的大店,打
進門便祭出三高迎客——檻高、階高、櫃台高,通常門内都會放上一扇大屛風,
以風水來說是财不出門,也防外人窺看,避免上門的當戶尴尬。

  城南的惠和裏、馬道子街一帶,是當鋪的集中地,再往前走是金銀鋪子彙聚
的寶暢裏、天元寺,轉個彎兒便到專賣字畫古玩的永定橋市,以地緣來說非常方
便。天水當鋪自也不例外。

  當鋪是開門做生意的,拜髙檻屛風之賜,顧客進門以前,也不知來的是誰,
因此,當胡彥之大爺領着畏首畏尾、好似做賊的陳三五,大搖大擺晃進天水當鋪
時,櫃上的朝奉透過窄小的防搶木栅瞧見,已來不及喚人關門了,本能地将櫃門
後的鐵闩一拉,斷了入櫃的門道。

  「奶奶的,」胡大爺一看樂了,啧啧有聲,拿食指一迳點着。

  「你個小淘氣!大爺都還沒開尊口哩,這麽怕我搶你?」

  那朝奉本是面色倏沉,聽他一說,職業病發作,本能地陪小心起來:「這…
…哈哈,大爺您誤會啦!這個……嘻嘻……哪能啊這是。順……順道帶上、順道
帶上的,沒别的意思!哈哈、哈哈……」

  胡彥之摩挲下巴,怪同情地睨着他。「你臉挺有事的,哪兒扭着了?」

  「沒……這個沒有!決計地沒有!哈哈哈……嗚……呃……哈哈……」

  「不過,這回你對。」

  胡彥之一個箭步跨前,臉無聲無息貼上小木栅,吓得朝奉猛然退後,櫃裏的
簿冊、算盤、文房四寶等掀落一地。「大爺真是來搶你的。瞧好了啊!」嘩啦一
響,鑄鐵般的大手破闆碎栅,揪住朝奉的衣襟,往外一拖,硬生生将整個人拽出
櫃台,犁着滿地木碎拖至堂中。

  内室堂外湧進七八條大漢,此起彼落的呼喝聲還沒喊滿一輪,全給胡大爺打
趴下。他信手拎起堂上的桌椅幾凳,種蘿蔔似的一個接着一個,就這麽往背門一
頓,桌腳插碎青磚、貫入土中,把人全固定在地上動彈不得。

  可惜屋裏家生有限,才弄完一片,又有兩名護院跨入高檻,胡大爺揮拳一陣
暴打,轉頭卻找不到幾凳,靈機一動,抱起一隻半人多高的琺琅嵌花瓷瓶,往其
中一人腦門上砸落。

  「砰」的一響,伴随凄慘悲鳴,挨打的兩腿一伸當場昏死,慘叫的卻是那當
鋪朝奉。

  「那是海外傳來、價比千金的掐絲骨胎雙龍瓶啊啊啊!」

  「不忙不忙,還剩五百。」胡大爺抱起完好的另一隻,照準了地下神情驚恐、
被揍得鼻青臉腫的護院武師,對一旁看得發呆的陳三五努努嘴:「喂……喏……
你他媽發什麽愣啊!當票當票!」

  陳三五吓得不輕,給連喊幾聲才如夢初醒,毛手毛腳地摸出一張發黃的兩折
當票,小心翼翼遞到朝奉鼻尖。那朝奉兩眼始終不敢離開胡彥之手裏的掐絲骨胎
單龍瓶,老胡殷勤笑勸:「沒事,啊?乖。瞧瞧,瞧瞧。」

  朝奉心驚肉跳,勉強分神乜了一眼,認出是前年的票子,上頭龍飛鳳舞、潦
草難辨的草書正是自家手筆。當鋪櫃上書寫當票,自來是越草越好,一來難以仿
造,二來若旁人都看不懂,贖當之時鬧出什麽糾紛,當鋪正好撇得一幹二淨,都
說票上有寫,是當戶混賴雲雲。

  「這位兄弟點當的物什,還在不在呀?」胡大爺笑咪咪問。

  「在、在!當然在!」沖着高舉的單龍瓶,就是真不在也沒敢說個「不」字,
生都要生出一件讓他贖。何況陳三五典當之物,雖價値不斐,卻屬于不易脫手之
一類,故當時隻給了他二十兩。

  一般當鋪的當期約莫是十八個月,超過一年半沒來贖,或付不出利錢的,就
算「死當」,東西即歸當鋪所有。當鋪售物取利,物主不能稍置一詞。陳三五隻
拿區區二十兩,哪裏付得出利息?若非此物無市,早已售出抵債。

  胡彥之讓朝奉指派兩名不通武藝的小厮,前往庫房取物,把掐絲單龍瓶塞到
陳三五手裏,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哪個敢動一動的,你便拿花瓶砸死他。」
順手從他襟袋摸出那張五十兩的櫃票,在朝奉眼前直晃蕩:「在你這兒押上兩年,
要花兩倍多的銀兩才贖得,你怎不去放高利貸?」

  朝奉苦着臉,本想回他「開當鋪就是放高利貸」,唯恐鎮店的雙龍瓶——想
到如今隻剩單龍,不禁心如刀割——屍骨無存,哪裏敢還口?唯唯諾諾間,隻聽
老胡笑道:「你今兒走運了,同行。老胡收保護費,一向也是翻倍,後來一想,
不對啊,今年不是五倍嗎?五十兩的五倍恰恰二百五,與你相當合稱。我自己拿
就不麻煩你啦,多謝,承惠,下回一定再找你。」掀簾一溜煙鑽進堂内。

  陳三五抱着大花瓶,滿臉茫然:「胡爺,你上哪兒去啊?」

  「解手啊!你來不來?」餘音悠悠晃晃,似已穿庭入室,不知所之。

  「不……不用了。我等你回——」陳三五閉上嘴,隻覺當着滿屋哼哼唧唧的
護院,老對布簾說話的自己活像傻瓜。

  胡彥之來到天水當鋪的後進,于廊間略觀察了橫梁鬥拱的走向,片刻即找到
所謂的「上房」——通常日照充足、又不緻有東西曬,位于主廂之中,便是最好
的房間。其時尙未正午,房中之人卻像剛起身不久,半掩的門縫裏透出香湯茗茶
的甘香氣息,檐下階前的花圃泥地上濕濡一片,顯是剛潑了梳洗用的清水。

  老胡停住腳步,輕叩門棂,房内傳來一聲幽幽輕歎,誘人已極。「進來罷。」

  他排門一人,似兌鋪錦緞的圓鼓桌後,斜坐着一名花容慘淡的麗人,姣好的
瓜子臉上隻點了些許唇胭,雲鬓紊亂,身披細縷,鼓出肚兜邊緣的大片奶脯綿軟
酥瑩,白得有些眩人,正是翠十九娘。

  一樣是翹着腿兒,她與在新槐裏大雜院時判若兩人,難相信僅過一夜,甚且
不足一日之數。此際,原本風姿綽約、顧盼自若的美婦人彷佛被抽走了生氣,隻
比病恹恹稍好些,真個是說不得凄涼,觑不得凄楚,令人打心底生憐。

  那是張棄婦的臉,胡彥之想。

  十九娘勉強一笑,輕聲道:「我要還問胡爺是怎生尋來,就真傻了。胡爺師
從西山道追蹤術名家『獵王』,習得絕藝『縮地法』,據說見毫末能知飛羽,觀
露沁而預雨晴,妾身昨夜倉皇逃脫,雖已極力抹去痕迹,料想在胡爺眼中,所留
破綻怕不是車輪大小,自招辱耳。」

  胡彥之不禁莞爾。「誰吹得法螺震天價響?我都不知道縮地法這般厲害。實
話說,我隻是陪個朋友來贖物,見小小一間天水當鋪,安排的人馬也未免太多,
我那鬼靈精似的兄長縱能未蔔先知,連我自己也是剛才曉得要走這一趟,他總不
能埋伏了等着我,顯然此地有緊要人物,須加強人手保護。」

  十九娘凄然笑道:「我一直以爲自己挺緊要的,也剛剛才曉得不是,巧了。」

  胡彥之觀察她的模樣,确是傷心透頂,嘴上越機伶,代表心頭越亂。乘虛而
入雖非君子所爲,實際上他選擇不多,若不能在大會前打入金環谷核心,鬼先生
的陰謀便無人能阻了;定了定神,娓梶道:「十九娘,我無意離間你們主仆,但
金環谷是你心血所注,便有更理想的根據地,也不該撇下你,當你是局外人似的,
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他不是對你有什麽不滿,而是他看待世上所有的人、事、
物全都一樣,不過是他用以遊戲的小巧玩意兒。你小時候玩布娃娃、泥泥狗,真
會管它們死活?」

  翠十九娘開口欲駁,卻無隻字片語可用。是誰把她推到如許尴尬的境地?這
一切又是爲什麽?他……他明明說過,金環谷乃複興狐異門之基地,她母女倆将
長立于他的寶座畔,甚至讓明端以「超詣真功」操縱天羅香之主爲傀儡,實際上
統治一門……等等,難道他将金環谷的人馬移到了——(這怎麽可能?)

  天羅香的禁道是世問最複雜難解的迷宮,數百年來,正邪兩道無數才智之士
試圖攻破這道詭密藩籬的,最後無不慘絕其上,沒有例外。少主未曾向她透露過,
他能自由進出冷爐谷,否則何須冒險送玉斛珠等潛入卧底?

  一股莫名的憤怒攫取了婦人。她了解胡彥之所說,少主并不關心他自己以外
的任何人。過往她總以爲自己,最多以明端之愛屋及烏,或是例外;經昨夜之後,
終于證明是一廂情願。

  少主毋須瞞她。他這麽非是出于保密或其他考慮,如果是那樣,倒也還罷了,
充其量是少主輕視她的能力、質疑她的忠誠,雖然同樣令人難受,至少不是無端
造成。承認并面對他之所以這麽做,或許純是出于戲谑,甚至隻想看看她事後的
表情而已,令十九娘全然無法對自己交代。

  「我并不是要你背叛狐異門。你是我母親的下屬,最懂她的心思,她真的希
望我兄長一統七玄,在這個過程對其餘六派上下其手,搞風搞雨麽?」胡彥之乘
勝追擊:「世上不是隻他一人聰明。所謂『七玄大會』,本是設計侵奪的陷阱,
成功與否,會後狐異門皆是以一敵六,除非鐵了心将他們殺光,是麻煩抑或幫助,
你難道分辨不出?」

  十九娘花容白慘,猶豫片刻,咬了咬嘴唇道:「你想讓我做什麽?」

  「你盡可以鴿信或快馬回去請示我娘,确定這一切都已得她首肯,而非被蒙
在鼓裏。」胡彥之從頭到尾都沒想說動她背叛狐異門。他雖談不上了解母親,卻
隐約覺得鬼先生圖謀之事,未必受到門中尊長支持,否則自己四處搗亂了忒久,
不見兄長使出什麽雷霆手段,息事甯人的意味濃厚。

  諷刺的是,老胡對于母親的認識,多半來自江湖流傳。三十年前的妖刀之役
雖已少有目證,被打成妖魔鬼怪的狐異門更屬禁忌中的禁忌,但美人卻是人人愛
談,傾城傾國的絕世魔女尤具吸引力。

  在武林的印象中,胤野雖是女流,行事卻雷厲風行,相較之下,她的夫婿胤
丹書反而溫和圓融得多。以胤野的個性,若打七玄的主意,不動則矣,一出手必
置所有人于死地;搞什麽稱盟稱霸的聚會,怎麽想都是爲了滿足鬼先生無聊的表
演欲,不像是潛伏多年極盡隐忍的胤野作派。

  十九娘自離央土,一直以少主的人馬自居——或許拿掉「馬」字,改作「少
主的人」更貼近她内心想法——胤野不禁她與長子纏綿錦榻,一來是七玄中人,
本不似人前道貌岸然、實則男盜女娼的所謂「正道」,于男女之防看得極淡,二
來胤氏死得隻剩她們母子倆,十九娘少女時期便有了明端,是個能生養的,鬼先
生囿于掩飾身分無法結親,透過床笫交歡早早留下子嗣,也符合胤家的利益。

  采納胡彥之的建議,翠十九娘形同背叛了鬼先生,在昨夜之前,她從沒想過
這樣的事,直到倉皇逃至天水當鋪躲避、焦急追問金環谷那廂的情況,被下人告
知據地已然轉移,世上再無一處叫「金環谷」的所在爲止。

  ———你到底……将我當成了什麽?一直以來,我都對你那麽樣的……

  她定了定神,将思緒放回現實中,靜靜說道:「這事我能辦到。是時候,教
主人了解東海這邊的情形了,近日内我便送出消息。」

  胡彥之暗忖:「她……果不在東海地界之内。」面上不露聲色,溫言颔首道:
「我雖沒做過一天的狐異門人,但要替狐異門以及其他免于無辜犧牲之人謝謝你。
她……母親會明白你的忠誠,并慶幸這兒有你在,及時做出正确的決斷。」

  十九娘慘然一笑,搖頭道:「你不必腹裏竊笑,我這麽做可不是爲你。」

  胡彥之心中感慨:你要真是爲我,那還聰明些。實不能怪他撇下你啊!

  連妒忌、憤怒、偏狹……這些出于内心的負面情感都無法正視,非找個理由
才能動手的人,是世間最爲軟弱的一群。他是看透你了,十九娘,因此生不出一
丁半點平等以待的敬意。

  然而,此際過于露骨的憐憫,隻會益發激怒這個女人,萬一怒氣轉向可就大
大不妙。胡彥之故意露出一絲算計的神情,抱臂沉吟,似斟酌着如何開口。十九
娘瞥了他一眼,将薄紗襌褲裏裹着的雪腴大腿疊上右膝,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小口
茶,垂眸道:「胡爺還有什麽指教,一并說了罷。要逞威風,此地沒人打得過你,
可欺負我一個婦道人家,算不得什麽英雄好漢。」

  她雙峰本就極是偉岸,縱以錦兜裹住,也隻能勉強托住沉甸甸的下緣,溢出
兜上的乳肉宛若熟瓜,靠近圓桌端起茶盅時,兩枚雪白渾圓、中夾深溝的半圓乳
球便索性擱在桌頂,綿軟的乳質乳廓被木桌一頂,幾乎要傾出肚兜來;光是湧出
布料的分舊,就比功常女子衣下的還多,滿于桌緣的酥瑩雪乳,幾乎讓人産生她
上身赤裸的錯覺。

  老胡居高臨下,看得更加清楚,趕緊拖過她對面的圓鼓繡墩坐下,免得褲裆
支起一頂大帳,當場出醜露乖。隻是這麽一來距離更近,但覺滿眼膩白,直想将
手伸過桌面,輕掐一把,瞧瞧有多水嫩。

  十九娘淺淺一笑,原本有些黯淡的容顔忽地放光,說不出的明豔動人,似笑
非笑道:「說呀,發什麽愣?」嗓音輕軟嬌膩,帶着一抹嗔怪似的撒嬌鼻音,卻
拿捏得恰到好處,既有少女般的促狹靈動,卻又不令人覺得刻意扮小,但凡男兒
聽了,不免枰然心動。

  這就是報複了,老胡心想。你既不拿我當回事,我便勾别的男人讓你瞧瞧!
此際就算撲倒她硬上,十九娘多半便從了——以傷害自己的方式,企圖也讓對方
感到心痛,是非常經典、但其實沒什麽效果的傻念頭。

  胡彥之抑着心猿意馬,裝出心猿意馬的模樣,幹咳了兩聲,盡量将視線集中
在她妩媚的容顔之上,避開擱在桌面的那兩顆雪白乳球,正色道:「我要知道,
那個撈什子七玄大會在哪裏召開。」

  十九娘并不意外,負氣似的斂眸一笑,薄颦更添幾分豔色。

  「忒巧呢,我也想知道。你猜怎麽着?居然沒人告訴過我。」

  「他沒說,但你心裏肯定有譜。」胡彥之有意無意似的,随口道:「說不定
經昨晚這麽一鬧,你便想到了。」

  十九娘心底微微刺痛,臉上卻挂着笑,宛若春風開綻,令人醺然。「沒準的。
胡爺随便猜上一猜,也就是這樣啦。」胡彥之極有耐性,哈哈一笑也不生氣,以
拇指刮得颔髭嚓嚓響,饒富興緻一般,涎着臉道:「你個小壞壞!好罷,我猜猜、
我猜猜……唔……這個……好像……似乎……也許……哎呀好難猜我猜不到。該
不是冷爐谷罷?」

  翠十九娘正聽他死皮賴臉纏着,旁邊要有人蒙着眼,還以爲來到青樓筵上,
大爺正調戲姑娘;還好沒來得及呷茶,否則便要噴他一臉,雪酥酥的巨碩奶脯一
晃,驚異道:「你……你怎麽……」

  「要不你派一斛珠去卧底,單純是研究怎麽開雞寮麽?」老胡興緻索然,一
臉無趣。「他讓你想方設法打進天羅香,就是爲了這一天。」十九娘雖覺此說過
于武斷,但結論既與自己不謀而合,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駁。

  「你已知我與遊屍門、五帝窟結盟,」胡彥之不着痕迹地虛張聲勢。「這兩
派所持請柬,上頭寫明的目的地卻不相同,顯是另有引路之法,不讓這些首腦有
互通聲息的機會,或預先派人踩點子打埋伏。我料有一處真正的集會地點,至少
他是當成備案的。」

  「……備案?」

  「萬一冷爐谷去不成,便于該處直接召開大會。」老胡笑道:「現在他既連
家當都移到了天羅香的老巢,這個備案便成集合的地點了。待七玄首腦齊聚之後,
才由此處出發,前往冷爐谷。」

  這個推斷合情合理。除非如冷爐谷這般天險,否則任指一地集會,難保五帝
窟遊屍門等不會事先布置,屆時召開大會的狐異門反失地主之利,未免愚昧。十
九娘的确知道這麽一處地點,卻也是這幾日間少主才向她透露,猜想在此之前,
冷爐谷還不知能不能拿下,對于這個「備案」鬼先生保密到了家;對照胡彥之的
推測,脈絡次第浮現,無不若合符節,絲絲入扣。

  引領七玄之主前往集合的,是由少主直接指揮的「豺狗」。她能使喚豺狗的
裕度,僅限于少主允可的個别任務,鬼先生若未吩咐,戚鳳城等當她是空氣一般,
視而不見的程度直如睜眼瞎子。

  這條線索一旦說出,便無回頭之路。無論胡彥之幹擾七玄大會至何種境地,
事無大小,鬼先生決計不能坐視;他兄弟手足決裂之日,少主定然不會放過自己。
想來應該是悚栗驚懼之事,不知爲何,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痛烈快感,彷佛不這
麽做便難盡吐胸中積郁似的。

  翠十九娘意氣上湧,不再沉吟,咬牙霍然擡頭,胸前沃乳受昂肩扳肩的大動
作波及,晃起一片酥軟雪浪,令人目眩神馳。

  「你說的『備案』集合處,便在城外西郊的無央寺。」

  「無央寺?」他蹙眉片刻,恍然擊掌:「你是說棄兒嶺的萬姓義莊再過去…
…那邊有片小屋撃叫什麽來着?」

  「叫萬安擎。」十九娘低道,忽縮了縮雪頸。

  明明廊外青天麗日,甚是暖和,屋裏卻彷佛刮過一陣習習陰風,須極力克制,
才不緻抱胸環肩。越浦城商業發達,地處要沖,繁華景況更勝平望,不僅城中寸
土寸金,就連城郊鄉鎮亦都雞犬升天,凡是地主沒有不發财的;唯一的例外,便
是西邊的棄兒嶺一帶,人稱「萬姓義莊」的大片無主墳冢。

  此間曆有不祥之說,遠近各種傳言無不繪聲繪影,最爲人知的,就是三十多
年前天下将亂未亂,大批流離失所的饑民湧入東海,當中出了個煽動人的聚衆興
亂,連越浦豪商組織的武裝衛隊亦不能擋。

  眼看城池将陷,東海一道……不,該說天下漕運樞紐不免付之一炬,間接毀
去已半死不活的央土經濟,剛被鎮東将軍獨孤執明尋回的庶長子獨孤弋,在他那
籍籍無名的青衣智囊輔佐下,率領一支孤軍,擊潰了十倍之多的流民大隊,斬殺
賊首,挽救了絕望的越浦城民。

  日後獨孤弋北抗異族、西進央土,三川界内,堪稱是東洲大地上最有錢的這
幫人,無不傾盡所有,無悔無怨地力挺獨孤弋,都是爲了回報這段恩情。而東軍
強悍無比的後勤支持,正是獨孤閥最終掃平群雄、得以混一天下的重要關鍵。

  三川地界河道交錯,越浦身爲漕運樞紐,更是網絡中最繁複密集之處,然而
棄兒嶺卻是這片河間地裏的異數,四周莫說河運渠道,連大點的水溝都不見一條,
在倚賴水運的三川居民看來,此處直是看得到走不到,非五窮六絕、走投無路之
人,等閑不考慮定居于此。

  地緣如此特殊,當時流民軍盤據棄兒嶺,以水軍爲主力的東海部隊鞭長莫及,
登岸作戰又無優勢,被打得抱頭鼠竄。而做爲最後決戰的主戰場,棄兒嶺下掩埋
之屍,以「萬姓」呼之,恐怕沒有絲毫勉強;附近常有人看到各種冤魂作祟的可
怕景象,白馬王朝開國之初,遂發動豪商出錢,除了設置義莊幫忙窮苦人家的身
後事,亦建了一座大乘佛寺辟邪鎮煞,超渡亡魂。

  豈料寺廟才蓋到一半,便是拿出雙倍酬勞,也已找不到願意入駐施工的匠人,
倍大的建物矗于鬼氣森森的荒嶺密林間,其後幾任撫司裏,也有請來有道高僧嘗
試駐錫傳道的,最後全都不了了之;盤據此間的,便隻萬姓之鬼了,百姓遂管叫
「無央寺」。

  在深入至無央寺前,還有十九娘适才說的萬姓義莊及萬安撃等,那都是實際
有人生活、日常進出的聚落,雖較越浦城外的鬼子鎮要更荒涼破落些,卻非人迹
罕至之地。鬼先生選在這裏,倒不失爲一妙着。

  可惜現在有冷爐谷,無央寺隻能是七玄宗主的會合處,要不老胡藝高膽大,
從來不怕鬼,預先潛入無央寺布置一番,這東道便易主兒了。不過,毋須親曆鬼
蜮,翠十九娘看來還是挺歡喜的,多數女人都怕鬼,無論會不會武功。

  「你便到無央寺,又能如何?」十九娘似漫不經心,随口問道。「難不成一
躍而出,再把你那套放下仇恨的說帖背誦一遍,教這幫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頭
的邪魔外道放下屠刀,回家睡覺麽?」

  想套大爺的話,你還早了一百年,小娘子。老胡心中暗笑,臉上卻是一副大
義凜然:「那可不,就憑我一身正氣溢出肝膽,站将出去,估計能抵千言萬語,
此時無聲勝有聲,大珠小珠落玉盤……」

  「……是直接開打的意思啊!」十九娘故作恍然,繼而啧啧有聲:「胡大爺
忒能打,連七玄的首領都沒放眼裏。以一敵七……不對,集惡道有三支、遊屍門
有三屍,算算胡大爺得一個打十一個。豪氣啊!我都想敬胡爺一杯啦。」

  「那可不!憑我一身正氣溢出肝膽——」

  「這就省了罷,胡爺。」十九娘明知他有意促狹,仍不禁莞爾,這一笑心情
好了不少,笑容比之前更溫婉動人,連胡彥之都直了眼。「憑你的身分,露面隻
是讨打而已;想以三寸不爛之舌說服這幫魔頭,更是白費心機。」

  「這就得靠你幫我了。」胡彥之懶憊一笑,無賴至極。

  「我?」十九娘噗哧一聲,眸中卻無笑意,隻覺無聊。「我一名棄婦,被主
人一腳踢開,比洋娃娃、泥泥狗還不如,幫得了胡大爺?哈。」

  别這麽記仇了,棄婦。「你能告訴我,他到底想幹啥。其實我一直弄不明白,
有什麽法子可以混一七玄,還不怕死到一次搞定七個。他手裏是有什麽畫片兒或
親筆函之類,揭發他們男的全愛龍陽、女的都長胡子,管教一個個都聽他發落麽?」

  翠十九娘光想那畫面便忍俊不住。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鬼玩意!好不容易
止住笑,心中忽有些異樣:怎同這人一塊兒,忒容易發笑?按了按發燙的桃靥,
闆起俏臉一本正經道:「少主說了,自古混一黑道,隻有一法,便是比武奪帥!」

  胡彥之目瞪口呆,片刻才捩了掮面頰,咕哝道:「你說我,他更能打啊!費
了這麽大勁兒搞個大會,就爲了要打倒所有與會之人,教他們甘心臣——」忽閉
上嘴巴,抱胸凝眸,迸出沉思的銳芒。

  ——這事,連傻瓜都不會做。

  鬼先生如此謀劃,不會沒想過橫裏殺出個武功更高的,端了個現成的七玄盟
主走,爲免替人做嫁衣,須有無論誰來、皆能全勝的把握。他的武功是夠高了,
但有遠高過漱玉節、鬼王陰宿冥這些人麽?兄長不過略勝自己一二籌,這點老胡
還是頗有自知之明的。他定安排了萬全之策,先讓邪派首腦們同意遊戲規則,而
後又能自遊戲穩穩勝出;末了,還得教他們反悔不得,甘心奉他爲主——絕了。
世上哪有這麽厲害的手段?說與旁人聽,怕要被譏爲白日發夢。

  「其實是有過這樣的先例,胡大爺沒準還見過。」十九娘盈盈一笑,終于有
重新掌握全場的感覺。胡彥之劍眉微揚:「喔?是誰?」十九娘笑而不答,自顧
自的說起鬼先生構想中的七玄大會該要如何進場、誰站哪廂,萬一誰到誰不到,
又該如何……說到了頭,已是晌午,對面胡彥之面色鐵青,久久不語。

  「……有這種物事?」

  「我說了,」十九娘微一聳肩,乳沃頸纖,風情萬種。「沒準胡大爺見過。」

  他确實見過。當日在流影城的「不覺雲上樓」,人與物,他兩樣都見過,隻
是從沒想過竟會是鬼先生的計畫藍圖。撇開表演欲與惡作劇癖,他哥哥其實算是
相當缜密而精細的陰謀家,在他人身上觀摩、乃至試驗積累至一定程度,才轉而
運用于己身,的是他之作派。

  「她……我是說娘……我母親她知情麽?」

  「關于『姑射』的部分,所知恐怕不多。」

  胡彥之斂起了一迳往她胸口亂瞟的賊眼,再起身時,彷佛變了個人,更沉默
也更專注,微蹙的濃眉壓着銳眼,透出沉凝的氣質;明明身形未變,翠十九娘卻
覺得他的肩膀似突然寬厚起來,肌肉的線條起伏鮮明,反饋其上的萬鈎背負。

  她從未在少主身上看過這樣的神氣,然而此非初見。

  她記得那人的手又大又暖,撫摸頭頂的力道要比父親溫柔,走在他身邊總是
令人心安……直到她夠大了回想起來,才明白當時他肩上扛着黑白兩道無數人的
焦灼企盼,那是足以逼瘋鐵漢的壓力與擔子,但一切皆止于他的雙肩,她從未自
撫摩發頂的手掌之中,感覺到天下蒼生的重量。

  「我們得阻止他。」胡彥之一開口,重疊在他面上的那副形容舊影頓時消散,
又将她從回憶的漩渦中拉回現實。他說這話時的口氣并不激烈,甚至比插科打嘩
時都還要甯定平和,彷佛清楚知道,決心與壯懷激烈什麽的無關。

  決心就隻是決心。如此而已。

  翠十九娘眯眼凝着,沒來得及發現自己的心跳無端加促,突然有些迷惑。他
到底知不知道,他同他父親有多像?

                ◇◇◇

  姥姥一宿未回,盈姑娘急得都快發瘋了。問題是:那撈什子鬼「主人」的也
沒回,諸鳳琦那死人臉畜生同他的狐群狗黨喝高了,摟幾個妖妖娆娆的外四部副
使回來,整晚鬧騰個沒完;要是「鳳爺」想起隔壁還有個豔貫群芳的小臉黑美人
兒,乘着酒意闖将進來,那可有意思啦。

  偏偏什麽也沒發生。黃纓邊想着,忍不住打起哈欠。

  沒想到金環谷的人一來,能把她累成這樣。

  爲每日能見到耿照,她特别動用關系——與盈姑娘房裏摸來的一枚金钗。她
費了好大勁兒才拆下珠飾,拿石塊将整支钗砸爛成團,再洗淨拭幹,看來便像一
錠栗子金——央相熟的嬷嬷打點了藥廬那廂,謀了個換藥送食的差使,從此名正
言順出入望天葬。

  望天葬風高地險,自古不祥,藥廬在内四部地位甚高,老人們閑适慣了,本
就不愛去。林采茵那婊子讓藥廬一次出動八人去換藥,說是怕蘇合熏耍陰越獄,
弄得藥廬怨氣沖天;後來倒好,不惟換藥,還得多走趟膳房帶上酒食,藥廬差點
被逼成了頭一個揭竿起義的部門。一聽有浴房丫頭自願幫忙,裝腔作勢半天,還
不滿口答應?

  耿照有吃有喝了,還要她照拂那老虔婆與盈幼玉。沒奈何,黃纓隻好又想了
法子,攬下給姥姥盈姑娘打點生活起居的活兒——這回倒沒剮出點什麽來行賄。
她本就是盈姑娘房裏的,婢女們聽說了孟姑娘的事,全都離這些昔日的教使鳳凰
兒遠遠的,生怕給連累了,抓去讓綠林土匪奸淫取樂。

  膳房的掌杓大娘聽說她毛遂自薦,要服侍處境最難的姥姥和盈姑娘,看她的
眼神都不一樣了,頗有英雌不怕出身低、浴房也出好姑娘的感慨。收廚後,留給
她的餐食特别美味,白灼豬頸肉、酒蒸琵琶魚肝,分量雖少,吃得她整晚傻笑,
飄飄欲仙。

  這些,夠她從早忙到晚了,在水月停軒都沒忒勤快,别提還得想方設法,打
聽紅姐的下落。真是累死人啦,沒辦法,誰讓他都靠我呢!想着想着,忍不住甜
絲絲一笑,哼歌兒扭着小屁股四處忙去。

  好在藥廬的人把差使全扔給她,當她瞧見耿照變戲法似的、亮出一隻完好如
初的右手時,尖叫聲幾乎撼動整座望天葬。「怎……怎麽會……你怎麽弄的……
我明明……明明看到……嗚鳴嗚嗚嗚……」

  耿照失笑,右手被揪着不放,隻好拿左手摸她發頂,寵溺笑哄:「傻丫頭,
哭什麽呢!不是好好的麽?乖,快别哭啦,花臉貓!」

  「嗚嗚嗚……人家開心嘛!嗚嗚……哪有這樣的……你妖怪啊!」

  黃纓好不容易止住啼哭,抽抽噎噎擺布吃食,一邊給他遞食水搵嘴角,邊彙
報昨兒到處聽來的八卦——「是線報!」她翻了翻哭腫的眼簾,沒好氣道:「什
麽八卦?沒禮貌!當心我不告訴你金環谷的四大玉帶是哪四個啊。」

  耿照連忙陪小心,表示非常渴望知道是哪四人這麽威武,居然能佩玉帶。

  但黃纓能提供的「線報」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東西,于扳倒鬼先生一事,可
說全無幫助。耿照不急,有一搭沒一搭的陪她閑聊,仔細交代了傳給姥姥的話,
黃纓才依依不舍離開。

  直到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洞隧深處,趴在另一頭的蘇合熏才敏捷起身,貓兒
般掠至他身畔,伸手去拈食盒裏的牛肉條。鐵籠隻晃了下,彷佛女郎全無重量似
的,單是這輕功,便足以跻身江湖一流好手。

  雖未如耿照呑食的血蛁精華,有着生肌愈骨、重造經脈的神效,但她腹中那
枚血蛁陽丹正迅速改變女郎的身體,過去許多悟不通、做不到的關隘,忽然都有
了簡單而直白的答案。

  「的确有人。」蘇合熏小口小口吃着,低聲道:「耳目難察,但我能感覺。
你同她說話時,那人就伏在洞裏觀望。」陽丹發生效用的影響,亦體現于她暴增
數倍的五感,更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靈覺,近于碧火功的先天胎息,及遠或不如耿
照,纖敏卻有過之。

  耿照有些佩服。「我的感覺沒那麽清楚,可能是分神說話的緣故。」借着送
食物入口時遮住嘴唇,低道:「……走了麽?」蘇合熏與他默契絕佳,低頭邊吃,
指尖蘸油,在籠底寫了「還在」二字,片刻又加一行:「正看着你。」

  他背脊有些發寒,低頭見食物少了一半,忽疑心起這一切不過是她聲東擊西
的伎倆,跟着狼吞虎咽。「喂,那人走了。」蘇合熏連說幾次,他都置之不理,
加緊消滅所剩不多的水煮肉,女郎果斷放棄,積極投入清剿行列。

  「昨天聽到的——」風卷雲殘之後,她按了按嘴角,才剛起個頭,難得這回
是耿照打斷了她。

  「那個先不忙。」

  少年憑欄遠眺,犀利的目光彷佛穿透洞隧幽影,攫住:現而隠的神秘身形,
忽然轉頭一笑,露出雪白齊整的牙齒。「我想……先會會這個不露面的『高人』,
你看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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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7:54#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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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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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六四折 故人長别,此番曾夢姥姥再回到天宮頂層,已是兩日後的事。

  老婦人神色略顯疲憊,衣發卻精潔齊整,身上的服履都是她過往慣穿的,倒
是自冷爐谷陷落以來,最華美有度的一次。黃纓隻瞥一眼,心中便有計較:「看
來耿照說得沒錯,老虔婆被送回了北山石窟,才能換回自己的衣裳。石窟中另有
他人,至少也得有個梳頭發的。」

  盈幼玉驚喜交迸,懸着的一顆心終于落了地,雖有滿腹疑惑,見老婦人薄有
倦容,沒敢惹她發怒,隻喊了聲「姥姥」,小手交握,乖乖退到一旁。蚳狩雲似
有些心神不屬,皺起疏眉,在桌畔坐得片刻,茶都沒喝,忽道:「去給我打盆熱
水來,我要沐浴。」卻是對黃纓所說。

  日前鬼先生現身之後,占據隔鄰的諸鳳崎已被「請」下樓去,整片樓層隻盈
幼玉住着,堪稱是最廣衾豪奢的囚室。「所以姥姥肯定沒事。」黃纓見她急如熱
鍋上的螞蟻,生怕她一沒忍住,幹出找鬼先生拚命之類的蠢事,随口分析:「喏,
他要和姥姥談崩了,一翻兩瞪眼,何必冒着招惹那『鳳爺』不快的險,硬弄他下
樓去?依我看哪,這是對姑娘的禮遇,表示他給姥姥穩住啦,要讨她老人家歡喜,
自然對姑娘客客氣氣的。今天的菜都比昨兒好哩。」

  盈幼玉一聽,覺得挺有道理。那諸鳳崎嗜色殘忍、目無餘子,連自封門主的
鬼先生平日都對他敬重有加,要他撤出聚衆淫樂的地盤,怎麽想也不是件容易的
事,這兩天不僅沒見諸鳳崎,似乎連谷中豪士都少了大半,白日裏憑欄遠眺,幾
不見有男子走動,彷佛回到昔日景況,更加佐證了黃纓所說。她略放下了心,蓦
地一凜,斜瞟着撫颔沉吟的圓臉少女。

  「你這村姑挺聰明的嘛。」

  黃纓心念微動,故意裝出得意洋洋的樣子,傻笑道:「是罷?我媽也這麽說。
這道理多明白呀,我老家那兒,下蛋的母雞同配種的公豬非但不能宰,連食料都
喂最好的。我們還沒有小米吃呢,全得留給蛋雞。」

  被比作母雞種豬,盈幼玉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好拿這事修理她,随便找個借
口擰她耳朵,整得大奶妹雪雪呼痛,忙不叠地告饒。就這樣,她每日焦灼難耐時,
黃纓總能三言兩語間安撫下來,幸而沒出什麽亂子。

  自那老虔婆進門,黃纓始終打醒十二分精神,聽她吩咐,連忙卷起袖管提來
熱水,服侍蚳狩雲入浴。既然整層樓都給她們師徒倆包了,自毋須擠旮旯兒似的
窩在同一間房裏,隔起屛風解衣之類。

  黃纓在樓層另一頭的房間裏布好熱水澡盆,才請蚳狩雲過去。盈幼玉總不好
跟着,而蚳狩雲始終蹙眉長考,心頭似乎轉着大事,直到推門而出,兩人都沒能
說上話。

  被選作浴間的,是一間以交錯的镂花扇隔成兩室的寬敞房間,朝外的一邊兩
面挑空,外設欄杆,拉開垂簾似的長狹琉璃門片,便是現成的陽台;理想的洗浴
場所自是裏面那一邊。黃纓刻意将隔扇前的厚絨布幔拉上,省得灌風。

  蚳狩雲一把年紀了,倘若可以,黃纓一點兒也不想看她赤身裸體。沒想到老
婦人保養得相當不錯,肌膚白皙光滑,并無明顯的皺斂;身段雖不比少女凸腴凹
緊,與黃纓想象裏的松弛塌陷亦有天壤之别,單看背影,說是四十出頭的中年婦
人盡也使得,可見養尊處優。

  她褪了衣衫浸入水中,熱水漫過肩頸的刹那間,終于從思臆間被喚回了現實,
忍不住輕聲呻吟,舒服得閉上眼睛,倚靠桶緣。黃纓極是乖覺,見狀趕緊洗淨了
雙手,笑道:「姥姥,我幫你程程胳膊可好?」老婦人閉目哼道:「你會麽?」

  「我以前在家裏,經常幫我姥姥捏的。姥姥都誇我捏得好。」少女笑嘻嘻道。

  「那好,你且試試。」

  黃纓卷高袖管,跪在桶邊,白嫩嫩的小手伸進水裏,不輕不重地捏着老婦人
的肩膀。蚳狩雲閉目蹙眉,片刻才道:「你這捏法兒對男人可以,對姥姥不行。
使點勁兒。」

  黃纓心裏問候了她家裏人幾百遍,面上卻笑咪咪道:「好。姥姥肩膀好硬呢,
定是這幾日太累啦。」蚳狩雲喃喃道:「許久沒這麽認真打了,武功竟擱下了這
麽多。老啦,不中用。」

  「姥姥說啥呢,單看背影,您比膳房大娘還年輕三十多歲。」

  連蚳狩雲都忍俊不住,噗哧一聲,輕聲哼笑:「那豈不是才十八?嘴皮!」
兩人随意聊着,氣氛意外地融洽。言談之間,黃纓不住往桶裏添熱水,連說幾個
笑話逗樂老婦人,指尖沾了點胰良沫子,在桶緣内側的不起眼處,寫下「五月初
七桃花塢」幾個歪扭小字。

  蚳狩雲聽得細微的良滑唧響,睜眼瞧見,笑容微凝,仍閑适地半倚半躺,信
手抹去。黃纓會意,接着寫「耿叫我來」,蚳狩雲藉掬水沖淋澆去字迹,笑道:
「你方才說家裏還有姥姥,她身子骨還好不?」

  黃纓笑道:「好得很,能跑能跳的,雙手還能提水砍柴,硬朗得緊。」

  蚳狩雲連連點頭。「多大年紀了?古人說六十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你姥姥
是耳順知年呢,還是七十了?」

  黃纓心想:「她是問我耿照能否行動自如,還是隻能靠我口耳傳話。」這點
連她自己也不能肯定,隻得憨憨一笑,随機應變:「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小時候
每年都聽她說八十啦,到我長大離家,姥姥還是說八十。」兩人都笑起來。黃纓
趁前仰後俯的當兒,斷續在桶緣寫下「龍皇祭殿」四字,這是耿照要她務必帶到
的、唯一的一條線報,隻說姥姥一看就能明白,爲她的安全着想,她知道的越少
越好。

  蚳狩雲笑得十分酣暢,片刻才收了笑聲,回頭捏捏她白皙柔嫩的圓臉蛋,微
笑道:「你真是個好孩子。往後若有機會,讓你回家鄉探望你姥姥。」黃纓開心
道:「好啊好啊,多謝姥姥。」又寫了幾個字。

  一老一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半天,蚳狩雲似是心情大好,伸了伸懶腰,起
身道:「頭有點暈,你這丫頭手腳太勤,水還熱着哩!不洗了,穿衣罷。」黃纓
乖巧道:「是,姥姥。」取巾帕爲她抹幹身子,兩人相扶着移往披衣轅架,于屛
風内穿戴齊整,屛風隙間,但見黃纓手裏攢着一抹金燦燦的銳芒回映,卻是一枚
末端尖利的金钗。

  蚳狩雲始終背向她,渾然不覺,腳下忽一踉跄,差點坐倒,趕緊攀住衣架子,
似乎真被熱水浸得暈乎,立足不穩;黃纓眯起杏眸,眼縫中迸出殺氣,手夾金钗,
冷不防朝蚳狩雲頸椎處撗落!

  危急之際,少女「啊」的一聲,握住右腕,金钗铿然墜地,扶着衣架的華服
老婦人還等着暈眩過去,半晌才蹙眉回頭:「怎麽啦?」黃纓勉強一笑,拾起金
钗遞去:「姥姥,給您簪上。」蚳狩雲搖頭:「不簪啦,費事。咱們回去罷。」
黃纓攙着她推門而出,腳步聲慢慢往廊底行去。

  隔着數重镂花門塥、照準黃纓露出屛風的幼細皓腕,彈出一縷指風之人,本
欲掠上橫梁,追着二人而去,忽聽身後一人緩緩道:「我一直覺得是你,并沒有
什麽根據,不過是直覺罷了。沒想到真是你。」

  女郎一襲旅裝,白紗裙、束柳腰,分明是輕便利落的裝束,穿在她身上卻有
種難以言喻的女人味。在這座遍鋪紫檀、木色深沉的建築物内部,她一身明淨如
雪的打扮是如何瞞過無數耳目,來無形影,去無蹤迹,亦極耐人尋味。

  她俏臉微沉,方知被人無聲無息來到背後,居然是這般滋味,這可不是件舒
心寫意的事,然而轉過頭時,那張豔極無雙的美麗容顔卻是似笑非笑,抿着一抹
促狹戲谑、但又奪人心魄的姣美唇勾,輕啓檀口,怡然道:「逗你玩兒呢,這便
生氣啦?雞腸小肚的小男人!」

  關于兩人重逢的畫面,耿照在心中揣摩過無數次,萬萬沒想到會是這般景況,
忽覺「造化弄人」這四字,果然半點也沒有錯,歎道:「我沒生氣,明姑娘。在
阿蘭山上,你又幫了我一回,我欠你的,早已算不清啦。」

  來人正是明棧雪。

  她明眸滴溜溜一轉,輕輕拍了一下門棂,恍然道:「原來是陷阱。你同那個
古靈精怪的丫頭片子串通好了,故意演出戲來誘我出手,是也不是?」雖笑語盈
盈,口氣裏卻不無氣惱,隻不知是惱耿照誤打誤撞,抑或自己太過大意,居然被
如此簡單的把戲所欺。

  若在往昔,耿照興許會爲欺瞞她而感到歉咎,然而,在曆經身殘、拷打、無
力回天等磨砺後,心境卻在一夕間有了極大的變化。世間公道,須以勢爲之,沒
有力量的正義,不過是誇誇其談,徒惹惡徒讪笑罷了;伸張公理,得先牢牢掌握
對自己有利的态勢,才有機會讓别人聽自己說話。

  ——得勢進取、造勢奪人,有什麽好歉咎的!

  況且,此計能釣着明棧雪,本就怪不了别人。

  「若非你堅持除掉姥姥,還不欲假他人之手,」耿照定定望着她,笑道:
「此計于你毫無意義。我隻能繼續猜測是誰躲在阿纓背後,偷偷保護她、不讓發
覺,而拿這位神出鬼沒的『高人』一點辦法也沒有,畢竟她武功高我太多,又比
我聰明一百倍不止。」

  他畢竟是誇贊了自己,明棧雪不由噗哧一笑,芳心可可,霎時宛若春花開綻、
冰雪消融,說不出的明媚動人,嬌嬌地瞪他一眼,暈紅雙頰:「跟誰學得這般油
腔滑調?沒點兒老實!」

  耿照本想先拿老胡頂一頂,多少也有個交代,見她并不是真的在意,這才打
消了念頭。他自發現黃纓背後有人,再參照蚳狩雲所說,除不知以何計拉攏黑蜘
蛛的鬼先生,若還有人能進出冷爐谷,明棧雪始終是嫌疑最大的——她帶走的
《天羅經》之中,藏有天羅香與黑蜘蛛的誓書譯本,這份譯本不知何故,竟具有
讓黑蜘蛛指引路徑、放行出谷的效力,明棧雪當年能逃離冷爐谷,蓋因得到了這
個極有力的秘密情報,而姥姥并不以爲她能知曉。姥姥言談間雖刻意模糊閃爍,
未曾實指,但在耿照聽來約莫如是。

  這也是姥姥亟欲追回《天羅經》的真正原因。

  想通這一節,要引出明姑娘來,就簡單多了。

  耿照試圖從她眼裏看出昔日在蓮覺寺的影子,但不知爲何,對她的過去了解
越多,他越覺得真實的明姑娘其實是另一個人,并非印象中那嬌俏可喜、風姿誘
人的美麗大姊姊,總是機鋒敏捷,和自己開着無傷大雅的玩笑。

  「你和姥姥……和天羅香的仇怨,當真深到如許境地?」他凝視她,忍不住
歎息。「到了這時,你仍想着要除掉姥姥。」

  「我早該在蓮覺寺就得手啦,隻差了一點兒。」她滿不在乎地聳肩,彷佛說
的是蕩秋千、剪窗花,做做乞巧之類的事。「不知是她運氣太好,還是我運氣太
壞。我故意留下形迹,教她們一路追來寺裏,踏入預先布置的陷阱當中。可惜我
倆多年未見,我忘了她習于犧牲他人,決計不肯犯險,總叫豢養的傻丫頭打頭陣,
最猛烈的一擊隻死了她的替身。」

  蚳狩雲從未向他描述過蓮覺寺大戰的細節,似是顧及他與明棧雪之間的情誼
所緻。明棧雪見他眸中殊無笑意,收斂戲谑之色,微微一笑,柔聲道:「我不是
故意撇下你的。我本想與天羅香做個了斷,再回去尋你,沒想功敗垂成,不僅走
脫了姥姥,我自個兒也受了傷,難以自保,回去恐将連累你,權衡輕重,才先離
寺避避風頭。

  「待我養好傷,返回蓮覺寺尋你時,你已離開啦。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
聽到你的下落,當時你受慕容柔賞識,青雲直上,好不威風,聽說還娶了老婆…
…我不好現身與你相見,一直悄悄跟在附近,直到論法大會上,你分别與三乘代
表決鬥那時。」

  耿照這才發現,自己對她當日不告而别的事,始終耿耿于懷,彷佛……被親
人遺棄了似的;越是親近之人這麽做,受的傷越深。他試圖以戲谑滑稽的言語開
場,其實是本能地抗拒這種軟弱的感覺。

  然而,明棧雪不待他質問,便自行提将出來,這種坦蕩直率的方式使他無法
生氣。況且還有别的事情得趕快解釋清楚。

  「她……寶寶錦兒不是……」他面頰微紅,猛抓後腦杓:「我們不是真的成
親了,是爲了要向她三位師父……才扯了謊……唉,總之不是外頭傳得那樣。」

  明棧雪不懷好意地眄着他,神情似笑非笑。

  「原來是這樣。下回那女子再纏着你,我便跳出來打折她的腿子,替你趕走
她好了,你這麽煩惱,我瞧着也心疼。好在我武功挺不錯的,是不是?」

  耿照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一愣回神,趕緊搖手。「别……千萬别!她……寶
寶錦兒不是……哎,我和她是這個……但又不是你想的那個——」見明棧雪「噗」
的一聲笑得直打跌,面色一沉:「你早就知道了,對罷?你是成心的。」

  「哎唷,肚子好疼……」

  她斜坐在榻上輕揉腹間,無一絲餘贅的平坦小腹即使坐着,仍是削如絕壁,
線條末端沒于裙布腿凹,耿照依稀想起她腿心裏那隻白膩飽滿的玉蛤,不由得有
些心猿意馬。「人家好久沒逗你了嘛!狎戲一下不行麽?」

  明棧雪伸手抹去眼角的淚花,笑道:「放心罷,我決計不動你媳婦兒,個個
都是。你瞧,連你那大胸脯的小紅顔知己,我不也照顧得好好的?要不憑她,冷
爐谷陷落當晚,小白豬早給人宰了下肚,一吃再吃。你别瞧她貌不驚人的,多少
隻眼睛盯着她的奶脯屁股?」

  耿照聽到「個個都是」時,面頰發熱,沒敢接口,顯然這段日子明棧雪在越
浦左近盤桓,自己與寶寶錦兒、弦子、橫疏影主仆,甚或與媚兒的親密情狀,明
姑娘沒少瞧了去,表示她确實關心着他,隻不知在窺看他與其他女子纏綿之時,
存着何種心思;思慮至此,不覺有些癡了。

  她輕歎道:「你果然在怪我,是不是?怨我在天宮沒及時出手,救你脫險,
白受了那些零碎苦頭。」

  耿照回過神來,不禁啞然失笑,搖了搖頭,正色道:「你再厲害,終不能一
人打倒近百名魯漢子,況且金環谷除鬼先生之外,還有幾名厲害的高手,你若貿
然現身,望天葬又多囚一人而已。」神色和緩許多。

  明棧雪端詳他片刻,忽然笑起來。

  「你要肯罵我幾句,說不定我便少難受些。」一瞥他袖底右腕,喃喃道:
「我分明見得……看來你之奇遇,不亞于嶽宸風啊!」

  「我殺了嶽宸風。」耿照低聲道:「雖不能說是爲你,但我見他傷重垂死、
墜入江中時,心底是想到你的,總覺得替明姑娘出了口惡氣。那厮此後,再也不
能威脅你,威脅世上任何人了。」

  明棧雪與嶽宸風堪稱宿命之敵,兩人系出同源,實力相當,雙修而得的功體
更是渾如一身,毫無扞格;任一人得到對方的玄功内丹,即能突破境界,跻身當
世頂尖高手之林。是以兩人總有意無意相互追逐,一面小心提防,以免淪于對方
之口,一旦逮到機會下手,又決計不會放過。

  她傷愈之後,除了打聽耿照,自也沒落了嶽宸風。怪的是:從耿照受慕容柔
重用起,嶽宸風宛若消失一般,非惟将軍側近不見形影,連五絕莊也找不到人,
他的弟子們偏偏又像沒事人似的,依舊效力于鎮東将軍,事事都透着一股不尋常。

  市井之間各種流言飛竄,有說嶽宸風閉關修練,也有人言之鑿鑿地說看到他
襲擊将軍車隊,辟谷升仙說、行刺皇帝以助慕容篡立說……等更是各有擁趸,衆
口悠悠,莫衷一是。

  明棧雪始終戒愼小心,畢竟隐于暗處的敵人,要比在明處難提防得多,卻沒
想到是耿照殺了他。

  「當然不是我一人辦到的。」耿照沒想瞞她,實話實說。「我的計畫雖漏洞
百出,靠着許多人的犧牲幫助,終爲世上除了大害。」

  明棧雪眯起杏眸凝着他,忽覺有些陌生,明明形容未變,還是那個結實精壯
的黑黝模樣,但他眸裏的光芒、渾身散發的沉穩……一切都和過去不一樣了。在
蓮覺寺密室裏與她缱绻纏綿、抵死交歡的質樸少年,像白紙一樣,總是聽她話、
仰望着她,當她是世間至善至美的那個人已一去不返。她思量着該将他放在心裏
的哪個新位置上,又該依據什麽——或許就從這個簡單卻有效的小算計,以及他
已能無聲無息來到她身後開始。

  耿照捕捉到她眸底那一抹微妙的變化,卻無法明白改變了什麽。他有另一件
重要的事亟需求證。

  「明姑娘,這事我想了很久,非問問你不可。」他眸光一銳,緩緩說道「我
帶下山的那口赤眼刀呢?你藏到哪兒了?」

  明棧雪狡黠一笑,黑白分明的美麗瞳眸滴溜溜一轉,歪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
怡然道:「你自個兒帶的物事,怎問我要來?你瞧我這樣,像是藏了把刀子在身
上麽?」說着輕輕巧巧轉了一圈,旅裝裙布裹出的長腿翹臀一覽無遺,撩人心魄。

  耿照平生所識女子,明棧雪的身量非是最高,雙腿也不是最修長,胸乳更非
最雄偉巨碩,甚至五官分别比較,都能找到更美的,然而合在一塊兒,世上卻幾
無較此姝更完美協調的組合,加上她那世所罕有的機敏聰慧,才能得出這樣的一
名尤物來。

  他幾乎忘了她的魅力根本毋須裸裎胴體,以皮相示人,甚至毋須迎合讨好、
勾魂使媚,看她穿衣搭配,聽她妙語揶揄,乃至無心流露的一個俏皮神情,或者
含嗔薄怒,便足以教人傾倒。

  而明姑娘深深明白這一點。當她施展魅力的瞬息間,耿照長久以來的懷疑與
推論終于得到了一槌定音的确證。他抱持的最後一點僥幸企盼煙消霧散,在心底
歎了一口氣。

  「那日,将軍命人當堂斷鎖,開匣驗刀,其中所貯,乃修玉善修老爺子的明
月環。這刀是渡過赤水,臨别之前,阿傻交我防身的;我最後見着這口明月環,
是在破廟裏的篝火邊,你我初見面時。明姑娘制住了我,将我藏在佛龛之後,從
此我便沒再見過明月環,直到将軍跟前。」

  「羞羞羞,忒記仇。」明棧雪笑意盈盈,伸出幼嫩的尾指,輕刮面頰羞他,
彷佛遭受指控的是另一個人。

  耿照不閃不避,直勾勾望着她,無一絲羞赧尴尬,遑論枰然。

  一開始,我以爲是嶽宸風掉的包。我丢了琴匣和明月環,後來将琴匣呈給将
軍的是嶽宸風,兩物在他手裏的時間最長,按說他的嫌疑最大,懷疑是嶽宸風動
了手腳,似乎合情合理。「

  「是啊,但後來,你怎又不覺得是他了?」她手托香腮,饒富興緻。

  「因爲赤眼并不是在五絕莊裏被調換的,失卻赤眼,于嶽宸風毫無益處,反
見疑于将軍,殊爲不智。」耿照正色道:「在破廟的那段時間,現場有另一人曾
離開我的視線,足以暗中掉包。明姑娘難道不覺得,這人要比嶽宸風可疑得多了?」

  明棧雪嘻嘻一笑,挑着柳眉煞有介事地颔首。

  「是挺可疑的。如果這人,适巧又是個精通剪绺開鎖、梁上夜行的獨腳盜,
那就更可疑啦,是不?」

  她倆在蓮覺寺時,明棧雪曾說過剪绺活兒的笑話,耿照迄今依然深深記得她
的動人笑語,明姑娘自己顯然也沒忘;再加上她經常在寺中偷衣裳食水,如入無
人之境,這話看似将嫌疑往自己身上攬,實則是陷阱,專捕見獵心喜的冒失鬼。

  開鎖是個精細活兒,尤其出自白日流影城這等鑄煉名家之鎖,外表雖與坊間
慣見沒什麽兩樣,其中構造卻不可同日而語。如老胡受過明師指點,痛下過幾年
苦功鑽研,若無稱手的工具,要在短時間内打開一枚設計精巧的鎖頭,也絕非易
事。

  明棧雪故意将話頭往此處一帶,就是要引他說出「隻你有機會和足夠的時間
開鎖」。即使明棧雪精于此道,工具、時間、熟練度……等萬事具備,光以耿照
先前的陳述,便足以推翻開鎖的可能性——被鑰匙以外的工具強行打開的鎖頭,
不可避免将留下刮橇的痕迹。

  若匣上之鎖在被将軍下令削斷以前,是完好如新、鎖孔未有新刮撬痕,代表
它隻被鑰匙開啓過,而非撬鎖的彎角長針。

  這個可能性,耿照也早已考慮在内。事實上,那兩截斷鎖在被慕容以證據的
名義、暫時收入越浦刑卷庫房保,管以前,耿照曾仔細檢査過,的确沒有強行撬
動的迹象。

  「要掉包匣中的赤眼刀,毋須具備開鎖技藝。」耿照氣定神閑,娓娓道:
「這個答案,竟是嶽宸風教我想明白的。沒有鑰匙的情況下,你怎麽把鎖上的琴
匣打開,調換内容後再重新鎖起?很簡單,隻要同嶽宸風一樣,勁貫利刃,一刀
斷鎖,将匣中物掉包後,再拿出一枚新的鎖頭鎖上,琴匣就完全是密閉的了,匣
上之鎖,決計無有被強行撬動的痕迹。」

  倘若橫疏影用于匣外的,是镌有獨孤天威之家徽、或流影城鑄煉房字号的特
制鎖頭,這法子便萬萬行不通。然而,耿照送刀乃是機密任務,爲防消息一漏,
黑白兩道全力搜索,她特别選了枚外表普通構造嚴密的結實鎖頭,與日常所見沒
什麽不同,明棧雪的行囊裏剛好有一枚相似的,她以随身小匕斷開原鎖,便拿這
枚挂上充數。

  那柄專門對付天羅絲的裁絲匕,後來如此輕易斷折,蓋因明棧雪以之削斷摻
了玄鐵的特制鎖頭,匕身已受暗創,承受力大大減弱之故。

  明棧雪低垂彎睫,靜靜聽完,忍不住笑了起來。「無論你信或不信,我一直
都相信你能看破這個簡單的小把戲,你果然沒讓我失望。」

  耿照微蹙着眉,盡量讓自己的口氣聽來沒那麽嚴峻,肅然問道:「你……你
爲什麽這樣做?」明棧雪聳肩一笑,眨眼道:「這個道理,嶽宸風一早也說過了。
他說:『寶物奇珍,過目不取,不是你的作風。』你背的東西値得嶽宸風深夜追
蹤,我怎麽可能放過?那時我又不認識你。」

  她承認得這麽直接坦率,耿照一肚子的不滿不僅頓失矢的,說出來還顯得挺
無聊似的,連自己都覺得雞腸小肚,反而開不了口,張着嘴巴有些愣,末了都成
了搖頭苦笑。「我們在蓮覺寺……待了忒久,你怎……怎麽不同我說?」隻剩這
點他無法釋懷。

  明棧雪似是想到了什麽,明豔無俦的瓜子臉蛋忽然一紅,瞬間流露的羞赧無
比動人,就連急急收斂的模樣都想讓人抱住她親上一口,彷佛這才是她不輕易示
人的真性情。她定了定神,柔聲道:「你還記不記得,在蓮覺寺的谷倉裏,你…
…你要了我的那一次?」

  耿照臉一紅,讷讷點頭,蓦覺空氣有些灼熱,難以喘息。她火熱的胴體、欲
拒還迎的熱情,以及那一夜的狂亂荒唐……他一生都無法忘懷。明棧雪卻非故意
提起那段旖旎風情來誘惑他,她認真說事的表情耿照非常熟悉,在這種時候若還
想狎戲調情,是會挨明姑娘白眼的——即使那模樣也美得教人驚心動魄。

  「我打開琴匣時,便已中了毒。」她正色道:「在幹草堆裏,若非苦苦壓抑
的淫毒已到了爆發邊緣,當時身不由己,意亂情迷,哪怕我受傷再重,也決計不
能教你這壞小子得了便宜。」

  耿照臉紅耳熱,然而心底又有一絲怅然:「原來明姑娘與我……是因爲妖刀
赤眼的『牽腸絲』藥力,并不是真的歡喜我。」明棧雪看透他的糾結,紅着臉蛋
輕聲道:「就算是赤眼淫毒,我……我也不是哪個男人都好的。我那時并……并
不讨厭你。」

  耿照心頭一動,忍不住伸臂,去摟她窄窄的柳腰。

  明棧雪嘻嘻一笑,蓮足錯落,輕點跳轉,勝似兔躍羚蹬,臀擺腰擰之間,如
穿花蝴蝶般與他交換了位置,逃到欄杆畔,撫着紅撲撲的臉蛋,飽滿的胸脯起伏,
吃吃笑道:「你這個壞小子!想什麽下流的事?走開!」但「走開」兩字非但不
似冷水澆頭,反是難以言喻的誘惑。耿照畢竟已非莽撞的毛頭小子,這股異樣的
評然反成警訊,以極大的定力克制住撲上前的沖動,背倚門扇,有意無意地封住
了明棧雪的出路。

  明棧雪似無所覺,咬唇籲籲細喘,彷佛又回到那靜谧的木造禅堂裏追逐嬉戲、
抵死纏綿,彼此依靠相孺以沫的時光,很享受這異樣的暧昧似的,片刻才輕聲道:
「不隻我,你當時也中了毒。這藥對女子特别厲害,但于男子也非全無影響,我
當時雖未能細究如斯,也明白那柄刀對你我有害無益。它一直被擱在那間破廟梁
上,直到我傷愈後才取回,并不是故意騙你。」

  這說法與琴魔所授頗有扞格,但指劍奇宮研究受赤眼所害的女子、管刀上的
淫毒叫「牽腸絲」雲雲,亦不過是妖刀亂起的三兩年間,雖有諸多奇才,畢竟時
間有限,情況又格外緊急。

  魏無音前輩也說,除了「陽精可解藥力」這點,其他尙有諸多不明處;至于
他老人家何以能夠手持赤眼,與那鹿彥清纏鬥許久,可以想成此毒對男子的影響
或許真遠遜于女子,以琴魔之武功修爲,在生效前便已被護體真氣化去,是以不
覺有異。

  「将藥反複塗抹镔鐵上、使之滲入毛孔的秘法,據說古之大匠即有傳落,不
過你那口赤眼妖刀更厲害。」明棧雪悠然道:「鑄造之人,用了一種叫『骨槽鋼』
的鍛造手法,能在镔鐵表面留下無數肉眼難見的細小孔眼,而不影響材質之堅韌,
藥液深深吃進鋼鐵肌理之中,已入其髓,如骨中的蜂巢纟眼,不僅洗不去,就算
扔進水中浸泡,也無法徹底除去藥液;除毀掉之外,别無他法。」

  耿照浸淫鑄煉一道已逾十年,替他啓蒙的七叔更是不世出之大匠,能造出絲
毫不遜妖刀的重劍昆吾,但耿照從未聽過什麽「骨槽鋼」。明棧雪雖未必不騙人,
卻沒必要在這點上騙他,耿照聽得滿腹狐疑,忍不住問:「明姑娘,你這是從哪
兒聽來的?我打了這麽多年的鐵,真沒聽過什麽『骨槽鋼』,今兒算是長了見識。」

  明姑娘眉宇間微露一絲詫異,然而她見機極快,隻笑了笑說:「這段日子裏,
我躲在廿五間園養傷,偶爾氣悶,也會溜到越浦府尹衙門,梁子同大人不愧是進
士出身,家中府内藏書甚多,我閑來無事翻完了整部《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
其中便有提到骨槽鋼,是蕭谏紙求教于青鋒照的心得彙整,推斷赤眼刀乃采此種
技法冶成。」

  他原以爲是何等驚人的失傳絕技,不料二十幾年前青鋒照便知其來曆,聽這
口氣,指不定也能鍛造出這種骨槽鋼來。以七叔之能,要說不懂,委實令耿照難
以服氣。至于明姑娘會挑全越浦最大最美、最豪奢富麗的園林藏匿,隻能說毫不
令人意外,論食精寝适、藥材齊備,何處更甚于此?況且慕容柔與梁子同并非一
路,平日相敬如冰,其麾下嶽宸風出入廿五間園的可能性,直是微乎其微。

  耿照一想到梁大人被抄之前,府中說不定也鬧起了狐仙,不由莞爾,僅餘的
一絲不忿也随之煙消雲散。眼下,便隻剩一個非問不可的問題。

  「明姑娘,妖刀赤眼現在何處?」

  這個問題牽連重大。以赤眼的異能,毋須刀屍,放着不管也能釀成巨災,按
明姑娘所說,她傷愈後即取回藏刀,迄今未見赤眼爲禍,應歸功于她保管妥适,
未曾現世成災。

  誰知明棧雪的回答卻大出他的意料。

  「我給人啦。」她嫣然一笑,似覺此事理所當然,沒什麽大不了的。「爲了
答謝救我一命的人,他既開口要了,我也隻能給他不是?」

  以她的個性,就算用不上赤眼,決計不會輕易送人。況且此物于女子有大害,
不爲世上婦女着想,也該防着被拿來對付自己……明棧雪讓出妖刀赤眼,怕無關
意願,而是不得不然。

  得赤眼之人,并未倚之爲非作歹,取刀的目的自然隻有一個——繞了半天,
終于又回到七玄大會。「明姑娘,你此番入谷,除了針對姥姥外,對昔日師門淪
于匪徒之手,教門破敗、道統危殆,難道不覺痛心麽?」

  明棧雪「噗哧」一聲,嬌媚地瞪他一眼,努努小嘴道:「你不隻長大了,心
思也學壞啦。你想讓我幫你對付鬼先生,是不?」耿照笑道:「能得明姑娘臂助,
勝師百萬啊!」

  「嘴貧!」女郎笑啐一口,輕舒柳腰,嬌慵無那。「你别忘了,敵人的敵人,
便是朋友。狐異門的餘孽攻破冷爐谷,我還嫌他們溫呑無能,連殺人放火、奸淫
擄掠也不會,教他們都來不及啦,何必把朋友變成敵人?」

  耿照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明姑娘這話,有兩處不對。第一,你決計不是他們的朋友,一旦行蹤暴露,
鬼先生不會問你與天羅香恩怨幾何,如孟代使那樣,才是他們理想中對明姑娘的
處置。他們有無能耐是一回事,用心若此,明姑娘不會想交這樣的朋友。」

  明棧雪聽得嘴角微揚,似笑非笑,彷佛很享受這種「我的男人真不錯」的豐
收愉慶之感,雖一個字沒說,眼裏那種既滿意又欣喜、偏偏又極力忍着,不教洩
露心思的模樣,讓耿照打心底覺得她可愛極了。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确定她倆
不會是敵人。

  他定了定神,續道:「鬼先生的目标是混一七玄,所有能提供助力的人,他
都不惜代價威脅籠絡,納于麾下。明姑娘做不了其部屬,可姥姥未必,橫豎冷爐
谷已陷于敵手,不從則淪爲階下囚;選擇合作,便是新主的側近軍師,真能一統
七玄的話,所得還在死守天羅香一脈之上。該怎麽選擇,答案昭然若揭。

  「要這樣的話,鬼先生和姥姥便是一邊的了,明姑娘不止要對付天羅香,還
得面對至少包括狐異門在内、甚至更多的同盟勢力,其中優劣,毋須我多費唇舌。
唯有天羅香歸天羅香、狐異門歸狐異門,明姑娘才不用面對最多的敵人;助我瓦
解鬼先生的陰謀計畫,對你的複仇最有利——」話還沒說完,忽然香風襲面,她
輕軟的身子已撲上胸膛,兩瓣柔軟溫熱的櫻唇堵住了他的嘴,吻得他心魂欲醉。

  他不知在心底想象過多少次,兩人的重逢會是什麽景況;屆時,橫亘在他們
之間的那些——妖刀赤眼、阿傻、天羅香的恩怨情仇——又将會如何地改變彼此
的關系……

  明棧雪卻再一次令他措手不及。她的吐息是如此香甜,濕熱的嘴唇混合了熱
情與優雅,同時散發出一絲危險氣息,像是要誘人深入禁忌。但這個吻是真誠的,
他二人四唇貼合,忘情吸吮着、需索着彼此,毫無保留……

  耿照終于卸下防備,伸手去摟她結實苗條的腰肢,明棧雪卻推着他的胸膛微
向後仰,柔軟細膩的唇片脫開他的渴求,舌尖淘氣地在他下唇外一舐,勾出一抹
晶瑩液絲。

  少年被她推得碰上門扉,明棧雪咯咯笑着躲開他的環抱,柳腰一擰,借力扭
入門中,點足飄退。耿照這才回神,不禁大悔:「糟糕,這便教她逃了去!」然
而梁柱廊庑之間,天下何人快得過她?麗影一晃,佳人已無聲無息飄出門橘,連
衣影都看不清。

  耿照便有她快,自忖無這般靜悄,唯恐驚動鬼先生黑蜘蛛,斷了攔截的念頭,
忽一縷語絲鑽入耳裏,卻是佳人喁喁,巧笑倩兮:「說得極好,賞你點甜頭吃!
我問你:若我與天羅香隻存一方,你要幫誰?」以「傳音入密」與他對話,向是
明棧雪的拿手好戲。

  這問題耿照想過千百回,并無良解,答案卻是早就備好的。

  「我要知你爲何非毀掉天羅香不可,才能決定是不是幫你。」他此際武功内
力均不同凡響,但「傳音入密」是極高深的技藝,不能無師自通,隻得硬着頭皮
追出廊間,依靈覺一路循聲,壓低嗓音喊道。

  明棧雪靜默片刻,耿照幾以爲追丢,待傳音再起,已在另一頭,無論沿梯上
或下,都是轉瞬無蹤的收場。「你連這個問題,都答到我心坎裏了,看來是不能
不幫啦。」餘音悠悠一歎,忽促狹似的嬌笑起來:「你若猜到要來哪裏找我,我
便源源本本說與你聽!」

                ◇◇◇

  三天轉眼即過,倏忽便至七玄大會之期。

  胡彥之起了個大早,先從天水當鋪的後牆翻入院中,無聲無息來到十九娘房
門前。糊紙窗後并無燈影,但與輕勻細鼾不同的低促呼吸,清楚告訴老胡榻上麗
人非但無眠,心頭正自亂着,不知從何時一直睜眼直到現在。

  「我不能同你說話,無論說什麽都是背叛。我不是叛徒。」十九娘嬌糯的黏
膩鼻音透出紙門,比往常都要悶沉,一如還未全亮的郁藍天幕。「我希望你記着,
不管你要做什麽,都别忘了你們是手足,是骨肉栢連的親兄弟,他不是你的敵人。」

  胡彥之明白她的難處,沒有說話,悄悄離開了門廊。

  沒能說動漱玉節,利用五帝窟與遊屍門結盟抵制狐異門的構想,已行不通,
胡彥之特别求見青面神,希望遊屍門果斷放棄蹚這趟渾水;少一派随之起舞,對
鬼先生的「大計」本身就是種妨礙。

  「遊屍門早已退出江湖,我等本無意參加。」匿于甕中的大長老,直接以心
識透入老胡顱中,表達了遊屍門的立場。

  「我很敬佩你,胡大爺。」送他出門之時,符赤錦對他如是說。「隻消你說
一聲,我倒想走一趟,瞧這撈什子大會變什麽花樣。」

  胡彥之隻聳肩一笑。「我兄弟不會讓你去的。」

  「他會跟你一起去。」符赤錦笑着,直視前方的眸光出乎意料地堅定果敢:
「你敢說不是我一刀插死你。講話還有沒有良心啊。」

  「我真沒想到會跟你說這樣的話。」老胡摸摸下巴,神色不無感慨。「等我
回來,再找你們吃酒。如果你們還沒走的話。」

  「再歇幾日罷,小師父身子還沒全好。」

  胡彥之想起那抹白皙腴麗、婀娜動人的紫色衣影,不知怎的便微笑起來。直
到行出大門,他和符赤錦都沒再開口說話。

  昨日他打發陳三五回鄲州,出城前還在不文居吃了頓餞别酒。陳三五從天水
當鋪贖回的,活脫脫一口狹棺,長近八尺,比成人還髙,寬卻僅尺許丄筒度更薄,
竟不到半尺。忒扁窄的玩意還附繋麻繩的闆車,據說是爲了便于攜行。

  「奶奶的!你就拖這棺材從鄲州來越浦?」餞别宴上,老胡仗着酒意,指着
他的鼻子:「莫……莫名其妙!有人長這麽細長麽?那要切成了魚脍,才一排排
疊他媽進去!娘的,一說又餓了,小二,來盤鯉魚脍!」鄰桌正吃着魚脍的客人
面色鐵青,有一個還悄悄跑去茅廁吐了。

  「這……不是棺材!哪……哪有這種棺材?」陳三五喝得舌頭都大了,滿臉
不忿,右掌如五爪金龍般一标,空手插起一隻滾燙的蔥油雞,鄭重拿到胡大爺面
前:「人……人就……就跟這雞一樣,他媽……他媽是圓的!」

  老胡逮到語病都樂歪了,嘿嘿嘿地打岔:「到底人是圓的,還他媽是圓的?
你說呀你說呀你說呀!」

  「他媽也是人!」陳三五腦筋突然清楚起來:「圓……圓的塞不進箱裏!除
……除非你把它這樣……啪嚓!啪嚓……再……再把它那樣……啪嚓!啪嚓……
然後又啪嚓!啪嚓!啪嚓!這樣……這樣才塞得進去……」隔壁桌的小孩「哇」
的一聲哭起來,正點着葷菜的客人趕緊讓小二劃掉,改點了寶素齋。

  最後這頓餞别飯是以大廚操着解牛刀出來趕人作結,倆醉漢不過瘾,跑到府
衙後門并肩撒了泡尿,老胡興緻一來,欲寫反詩,在粉壁留下「慕容柔大咪咪」
的塗鴉,被大批氣急敗壞的衙差追過大半個越浦城,跑到發汗酒醒才甩脫。

  至此,心頭挂慮一一放下,該是同兄長好好清一清前帳的時候了。

  西去棄兒嶺無有水道,老胡出了城門,撮唇招來策影,一人一騎披星戴月,
将漸升的旭日抛諸腦後,一路往殘剩的夜幕深處行去。「萬姓義莊」雖有建物,
不過孤嶺間一座三合小院,越浦左近說起這四個字,指的是嶺上雜布錯落的大片
孤墳茔壘。

  胡彥之悠哉悠哉地越過了義莊,來到萬安擎。

  兩日前他來此勘過地形,甚至伏在茅草屋頂,從下午一直盯到夜裏,看看能
否遇上狐異門往來布置的人馬,然而卻一無所獲。這似也合情合理,他若是鬼先
生,要安排七玄首腦循不同路線至無央寺集合,肯定不挑最好踩點的萬安撃;再
者,要徹底疏散居民,實也不易,一不小心便走漏風聲,除非将居民全部——陰
涼的空氣裏,傳來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畜……畜生。)

  ——畜生!

  策影發出獸咆似的呼噜低響,似是感應到周遭的危險氣息。胡彥之強抑狂怒,
輕拍馬頸,低聲道:「我知道了。先别忙。」反手自鞍袋中抽出一柄長劍,又緩
緩抽出另一柄,斜斜垂在雙腿外側。

  所經撃中街道,兩側屋影内東一塊、西一塊潑墨似的血漬,卻不見屍體,隻
餘幹皲似的拖曳痕迹,吃入黃土塵沙之間。鬼先生終是清空了萬安撃,無論有着
何種目的,都決計不能被原諒。

  ——畜生。

  胡彥之感覺全身血液沸騰,握劍的雙手微微顫抖,心底似有什麽迸裂開來,
強烈的殺人沖動伴随着熊熊怒火,流遍身體的每一處。

  閉上眼睛,彷佛能見前天在這街上戲耍的髒毛孩,衣裳破舊、發面枯黃的婦
女收拾曬幹的菜葉,打零工的男主人拖着疲憊已極的身軀,走過長長的山嶺荒道
返回家中,手裏拎着用蔺草繩子紮成一束新鮮豆皮,煮時摻點毛豆和醬,吃起來
會有肉味兒……那是貧窮卑微、卻從未有片刻放棄的人生,誰可生殺予奪?

  身體本能地過濾了血味,胡彥之從風裏嗅出更多。兩旁的屋子都不是空的,
相反,紊亂的呼吸心跳簡直像敲鑼打鼓一樣,向訓練有素的獵人洩盡驚獸的行藏。
策影則對镔鐵、刃器,以及不友善的肅殺之氣異常敏銳,它低沉如雷滾的嘶啡也
預示了這一點。

  出乎老胡意料的,是長街盡頭緩緩行來的一條高瘦人影。

  爲埋伏不惜清空一村子人,此際露臉,難不成來炫耀的?

  來人一身厚繭赭袍,單手負後,袍的左角高高撩起,掖于右脅腰裏,露出袍
底的白褲黑靴,束緊的腰帶上綴玉瑩然,顯非凡品。他生得濃眉壓眼,面目青白,
瘦削的長麻臉上透着一股陰鹜,見胡彥之拍馬行來,冷笑開聲:「我就知你會早
來,特别提前一夜來候,果不其然。」負在身後的右手一抖,铿啷啷地抛落一地
銀芒,宛若蛇迤,回映着獰惡的鈍光。

  「爛銀九節鞭!」胡彥之微凜:「西山『九雲龍』?」

  那人忽露獰笑:「沒見識!九雲龍算甚?這是雲龍十三——」

  胡彥之打斷他。「我沒想知道。幹下這等事,你還要萬兒做甚?連立墓碑也
不配!」

  那人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怒極反笑,點頭道:「也好。沒必要遮遮掩掩,該
怎麽便怎麽。」甩鞭空擊爲信,數名錦帶豪士從一旁屋裏綁出一名少女,雖吓得
花容白慘,卻仍緊抿小嘴,瞪大美眸,如貓頭鷹般不住轉動,似好奇又驚恐,總
之反應就不像常人,卻不是翠明端是誰?

  「……明端?」胡彥之一凜,夾腿駐馬,揚聲道:「你有沒有怎樣?怎會…
…怎會跑到這兒來?」

  那持鞭之人,正是金環谷四大玉帶之一的「雲龍十三」諸鳳琦。

  他冷蔑一笑,寒聲道:「這就同胡爺沒幹系了,你且擔心自個兒罷!」蓦地
兩旁房頂齊發聲喊,湧出大批埋伏的人馬,從茅頂拖起黑呼呼的大團物事,挾着
無數草杆,朝胡彥之與策影呼嘯着擲去,層層疊疊、此起彼落,正是以粗索結成
的巨大繩網!




.
2016-3-13 17:56#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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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六五折 孤魂野嶺,血海橫流上回在金環谷,策影接應老胡那晚,負責
指揮阻截的是四大玉帶中的「雲風成雨」歲寒深。據說此人出身西鲲别府,武功
深淺不知,但十九娘看上他出謀劃策的能力,引爲智囊,也給了他一條玉帶。金
環谷從一片荒涼山坳,搖身變爲越浦首屈一指的銷金窟,擺平官府、打點地頭,
乃至變着花樣招徕客人,每一步之後都有這人的身影。

  「歲先生」平日深居簡出,極罕露面,連諸鳳崎都隻遠遠瞥過一眼,輪値也
僅與人稱「南公」的南浦雲搭檔,非常神秘。當夜胡彥之與策影揚長而去,歲寒
深引爲奇恥大辱,才設計出萬安擎這個陣型來。

  七八張結實的繩網罩落,策影巨蹄一蹬,閃電竄前,足足飙出一個馬身有餘,
半數巨網登時落空。胡彥之更于此際展現出絕佳的馬術:雙手持劍無缰,迅猛的
疾沖勢中,僅以雙腿維持不墜,順勢後仰,劍錯如交剪,淩空削斷一張繩網!

  突然間,策影斜向跪落,老胡頓失平衡,唯恐誤傷兄弟,自鞍頂滾落,赫見
整條街每七八尺便拉起一條絆馬索,高低錯落,掀起大蓬沙土,顯是埋于地下;
便隻這麽一阻,最後兩張繩網終于落在策影身上。

  老胡着地一滾,舉劍上撩,利用劍刃與繩網重量相疊,于其中一張劃開缺口,
以利策影掙紮破壞——自古對付騎士良駒,來來去去就幾種花樣,這一人一馬行
俠五道,見的網陣沒一百也有五十了,渾沒放在心上。他滾出網罩,活動活動筋
骨,正準備狠狠修理将躍下房頂的金環谷人馬,豈料兩側黑壓壓的人影卻沒個離
開的,但聽「喀喀喀」一片機簧絞響,人人雙手間都晃過一抹金鐵擰光,卻非刀
劍斧钺,而是一隻既像扁匣又似墨鬥的碩大物事,齊齊對準繩網中的巨騎。

  胡彥之背脊一寒,蓦然省覺。

  ——機關弩!

  弓箭與繩罟,向是應付鐵騎的兩大利器。弓乃軍械,除少數如猿臂飛燕門之
流的門派,僅軍隊與公人才能配用。獵戶慣使的小弓,或綠林山寨常見的彈子弓,
威力射程均無法與鐵胎弓相提并論。

  除了弩機。這種以絞盤機關發射箭矢的器械,毋須苦練射技,連婦人孺子都
能使用,殺傷力絕不下于正規軍裏的馬弓手,莫說私造,光持有便足以獲罪,鬼
先生他……居然拿來對付自己的手足兄弟!

  一瞬間胡彥之忽然明白,他踏進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兄長爲留下他,不惜
除掉他最強有力的臂助——諸鳳琦面色驟寒,「啪!」一聲抽動銀鞭:「放!」
兩邊屋脊上飕飕聲不斷,獰惡的箭雨瘋狂地飙向街心!

  「策影!」老胡不及舞開雙劍,猛撞入最近的一幢屋裏,蓦聽轟然一響,探
頭出門框,見對街一屋塌去半壁,連着鐵球的雙重繩網被拖入其中,半圮的夯土
牆插滿箭羽,顯然策影在危急間也做了同樣的判斷,隻不知避過多少,又被射中
多少。

  胡彥之心痛如絞,屋傾掀起的沙塵尙未全落,難以悉見,屋上金環谷衆不分
青紅皀白,往塵霧中死命放箭,飕然勁響不絕于耳。

  本欲再瞧,蓦地兩枝流箭貼耳削過,老胡一縮腦袋,背倚内牆,赫見屋底捆
着一家四口:手腳被縛、口塞布巾,腰下幾近全裸的婦人拚命用身軀遮護兒女,
身畔男子對正窗台,被兩枝流箭釘在牆上,雙目圓瞠,斷氣前不知是驚是怒。

  (畜生……這幫畜生!做……做得什麽事來!)

  胡彥之狂怒起來,揮劍削斷婦女手足之繩,一手一個,将孩子塞入床底,卻
見那婦人扯下口巾,嗚嗚嗚地撲向屍體猶溫的丈夫,張大嘴巴卻說不出話來。胡
彥之一扳她肩頭,她尖叫着回頭一咬,老胡卻沒縮手,兩排細齒嵌入肉中,鮮血
長流。

  「保護孩子。他們現下隻靠你啦。」老胡和聲道,彷佛一點都不疼。「無論
發生什麽事都别出來,我給你報仇。」婦人晶亮如獸的眼眸惡狠狠地瞪他,口中
嗚嗚有聲,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流下淚,松口縮入床底,抱着孩子呑聲飲泣。

  胡彥之撕下袍角裹住血肉模糊的左手背,也把劍柄纏在手中,右手倒持雄劍,
踏壁縱上橫梁,「嘩啦!」一聲穿出茅草頂,左回右旋,斬落兩枚頭顱,右手劍
串過第三人張大欲喊的嘴,由上而下标入茅頂,一松劍柄、抄住他脫手的弩機,
掃過斜對面的房頂,慘叫聲中數人跌入街心,旋被同夥的羽箭射成刺蜻。

  「……人在屋上!」

  「别讓那厮跑了!」

  可胡彥之沒打算跑。他提運真氣,對着煙塵未消的圮屋大吼:「你先走,咱
們老地方碰頭!莫連累了無辜之人!」語聲未落,斷垣底下轟然震響,策影巨碩
的身軀破土而出,口中叼着一名昏迷不醒的小女孩,沒待衆人反應過來,前踢後
踹大肆開殺,踏着一地紅白爛漿與扭曲的屍骸絕塵而去,背影雖有些歪跛,仍是
快得不可思議。

  行進之間,它不住縱躍跳閃,躲避弩箭,猶能踹塌屋牆、撞倒梁柱,遇有跌
在左近的,便一蹄踏碎頭顱,所經處金環谷衆人無不驚慌竄逃,可惜幸者寥寥,
已分不清是誰在追殺誰;眨眼之間教它殺出重圍,徒留一地慘烈。

  胡彥之大笑,随手将機關弩的箭匣射空,擲往對面,砸得一人頭破血流,後
仰跌落。他拔出屍上之劍,踩着屋脊向前疾奔,三兩交錯間,猛然跨上同一列的
鄰屋茅頂,切菜砍瓜般撂倒一片,每出必奪人命,毫不猶豫,利落如風;一屋殺
完看也不看,飛也似的縱上隔鄰,繼續斬殺。

  那屋上原有五人,才照面便死兩名,另二人轉身欲逃,噗噗兩聲劍貫胸膛,
穿心而出,足下尙不及止,迳将軀體拔出長劍,才摔下屋頂。最末一人魂飛魄散,
已來不及躍下,就地趴跪,哀告讨饒:「英雄!小……小人沒有——」頭顱飛起,
兀自急旋,胡彥之已起腳踢下無頭屍,躍向下一幢。

  蓦地一道匹練銀光飕至,截正去路,老胡身在半空難以閃避,眼看将被劈成
兩月,右手長劍一揮,「铿」的一聲脆響,藉勢倒飛出去,落地時微一踉跄,胸
口如遭重擊,連轉幾口真氣才稍抑煩悶之感,右掌微顫,虎口裂創淌出鮮血,沿
劍刃一路蜿蜒,滴答、滴答點墜于地。

  諸鳳崎銀鞭一旋,「潑喇!」重擊地面,掀起黃沙如浪湧,「唰——」一聲
刮過胡彥之的袍瀾褲腳,餘震隐隐,可見其沉。

  九節鋼鞭看似輕靈,在器械中卻屬重門,每一節如力臂延伸,連接九節之後,
出手不啻巨靈揮臂,分量不能以人身的内功氣力估計。

  諸鳳琦以「雲龍十三」自況,号稱壓倒師門九雲龍,鋼鞭不僅多達十三節,
毎節更有尺餘長短,加上串連的鋼環、同樣近一尺的握柄,揮展開來,徑長丈半,
鞭勁之重,與山傾洪潰也差不了多少。

  硬撼丈餘長的十三節鞭實屬無智,這也是諸鳳琦無視下屬慘亡,在一旁冷眼
觀察,終于選在這個節骨眼出手的原因。

  胡彥之不得不接,一上來便傷了右手,伫立片刻,周圍的金環谷豪士将機關
弩或負于背、或懸于腰,各持本來兵刃,漸漸包圍上來,進逼至三四丈内,諸鳳
崎卻退了開來,朝左右一使眼色。

  其中三人見狀,掄刀撲向胡彥之,眨眼雖是兩死一傷,衆人也看出點子傷了
右手,劍威大不如前,前仆後繼上前争功;老胡雙劍連出,彷佛周身是眼,仗着
精妙身法在人隙間閃動,前點後紮,身上不住見血添傷,仍是出手必有人倒地,
然外圍人影層層疊疊,越來越多,始終都沒能接近戰圈邊緣,遑論突圍。

  困戰片刻,老胡大叫一聲,跟跄躍前,卻是背門挨了一刀。

  他及時回劍,掠過那人眉眼,漢子鮮血披面,痛得扔刀搗眼,陡地兇性大發,
悶着頭一撞,雙臂如鐵箍般牢牢箝住老胡的腰,不知哪兒冒出的一股熊蠻勁,抱
着人狂吼前奔,「砰!」一聲悶響,将老胡重重壓在牆上。

  胡彥之背創正汨着血,一撞差點痛暈過去,卻怎麽也掙不開,附近幾個拿長
兵器的趁機往他身上招呼,卻被老胡右手劍一一格開。他連膝槌都用上了,那人
仍不放手,胡彥之左手劍由下往上一送,自他背胛穿出,頓時了帳,無奈仍掙不
出,又痛又累,面如淡金,不住咻咻籲喘。

  其餘人等正欲湧上,卻被諸鳳琦喊住。

  「退下!」

  面色青白的瘦漢舍了丈半重鞭,從袖裏抖出另一條爛銀鋼鞭來,一數雖亦是
十三節,卻隻比普通十一節鞭略長些,是将每一節都予以縮短,合湊十三之數。
「讓我來。」

  周圍的青帶豪士們聽了,面上都露出不滿之色。

  諸鳳琦提早出發,自是爲了争功,所攜除幾名錦帶心腹,多是攀龍附鳳、巴
結于他的青玄二色腰帶,諸鳳琦連名字都未必叫得出,遑論交情。衆人見鳳爺袖
手多時,一上來便欲收成,無不齒冷,但誰也打不過他手裏那條爛銀鋼鞭,沒敢
吱聲,意興闌珊地散至兩旁,還有人索性一屁股坐下,乜冷眼瞧着。

  諸鳳崎走近,差不多擡手一抽、恰能往胡彥之腦門硒落的距離,獰笑道:
「你上次闖金環谷,恰是我不在,由得你放肆!主人讓我帶回活口,可戰場無眼,
拚戰中失手殺人,也是常事,隻怪你不肯束手就擒。」掄動鋼鞭,故意發出冷冽
的铿铿撞響,頗有貓捉老鼠的意味。

  「你叫諸鳳琦,對罷?自稱『雲龍十三』的……我想起來啦。」胡彥之例嘴
一笑:「聽說你仗着家裏有錢有勢,專尋細故,娶妻殺妻、娶妾殺妾,手段殘毒,
稱『振夫綱』,其實就是專欺女子的孬貨。後來事情鬧大了混不下去,連門中尊
長都要清理門戶,隻好亡命江湖,不思己過,反視師門如寇仇。你知不知道出名
有很多種,美名是名,臭名也是名;你這名聲,簡直臭得沒邊了。」

  諸鳳崎不算能言,一向是以力服人,被他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無一詞辯
駁就罷了,居然是被個氣喘籲籲、半死不活的敗軍之将連珠炮似的搶白,連打斷
他的頓點都沒找着,殺氣更盛,冷笑:「多費唇舌,想拖延時間麽?」

  「對。」老胡誠誠懇懇地說。「單手弄開纏布,本就麻煩。我用右手幫忙就
騙不了你了。」亮出松脫長劍的左掌,一握漢子腰際的機關弩,朝諸鳳琦之面扳
動機括!

  飕飕飕飕四箭連環,距離近到諸鳳琦仰頭不及,一霎間盡展絕學,再無保留,
張嘴「喀!」咬住一箭,第一| 枚幾乎射中嘴唇,撞上死命阖緊的牙關,硬生生
撞斷一枚犬齒,兩兩彈開;箭镞落地,他卻骨碌一聲呑下斷牙。

  第三枚怕要射穿咽底,諸鳳崎無暇思索,左掌一擋,短箭射穿掌心,痛得他
悶哼栽倒,恰恰避過第四枚。身後一名最近的青帶豪士翻身倒地,被弩箭射中眉
心,哼都沒哼便斷了氣。

  正當衆人錯愕,胡彥之推開屍體,如箭離弦,飛也似地掠過諸鳳崎身畔,迳
朝擊尾方向狂奔!他本擅輕功,死樣活氣的狼狽泰半是裝的,豪士們或蹲或坐,
全無防備,抄家夥起身已然不及,眼睜睜看胡彥之掠出視界,跑得無影無蹤。

  諸鳳崎一躍而起,滿嘴是血,這連環三箭不僅射斷了牙、刮破嘴唇,連舌頭
也傷了,滿襟血漬甚是怕人。他抹也不抹,瞪着狼目攢緊掌箭,「啪嚓!」一聲
斷成兩截,才将斷箭咬出吐掉,撕衣裹起,雙目須臾未離胡彥之逃逸的方向,彷
佛要以目光硬生生将他射成箭豬。

  一名與他相熟的錦帶豪士拿出巾帕,上前道:「鳳爺,您的血擦——」話還
沒說完,冷不防銀蛇呼嘯,腦袋開花,倒地淌溢一片紅白。衆人驚獣了,見諸鳳
琦霍然回頭,咬着滿口鮮血,訾目狠笑:「走脫那厮,我将你們全殺了!追!」

  老胡一跛一跛跑着,背衫一片淫儒,浸的卻非是汗,而是鮮血。

  鬼先生雖說了要抓活的,畢竟金環谷之人不知他與老胡的關系,胡彥之屢尋
金環谷晦氣,又在房頂開殺,恁誰對上,亦決計不敢留手;他身上雖是些零星外
創,加總亦甚可觀。

  更壞的是:諸鳳崎縱有千般不是,仍忠實地貫徹了圍殺的陣型,除開天鏡原
紫龍駒那非同凡俗、不似活物的強悍,此番依舊超越了歲寒深的布計,老胡雖情
急生智,狠狠利用了諸鳳琦的自私與好大喜功一把,成功逃往越浦的方向,但若
易地而處,他定會在這條路上至少安排一支伏兵,以避免發生現在這般景況。

  換言之,自己雖逃出陷講,沒準正往第二處奔去,前路危機四伏,尙說不上
脫險,再來一群雜魚齊齊包圍,老胡怕已沒有再戰之力。他察覺體力正飛快流失,
頭暈目弦、腳步虛浮,爲集中精神,強迫自己思考起來。

  首先是無央寺。

  如今看來,「會七玄宗主于『無央寺』」一節,已确定是騙局,是鬼先生假
翠十九娘之口放的餌,來釣自己這條大魚上鈎。

  問題在于:這個局,十九娘究竟涉入到何種境地?老胡不敢拍胸脯說自己懂
女人,但,聽到谷城鐵騎突襲金環谷的心焦,以及被重要之人當棄物般惡意戲耍
的斷腸寥落,不是誰都能演得來的。他自問閱人無數,被個女人連騙兩回,隻能
說是白日見鬼。

  他以爲十九娘亦被蒙在鼓裏。鬼先生這局玩得徹底,直将十九娘的價値利用
殆盡,連一點渣滓都不剩。翠氏母女雖是下屬,并非無有情分,十九娘念茲在茲,
不斷提醒他顧念兄弟之情,代表不僅僅視兄長爲上司……再怎麽說,這般蒙騙、
利用她,委實太過分了。

  再來是翠明端。十九娘逃到天水當鋪非屬偶然,沿途接應、抹迹全是鬼先生
安排的人,興許便是出自「豺狗」的精銳親衛,明端早被移出金環谷,于天水當
鋪等待母親。

  退萬步想,十九娘膽敢放手報複鬼先生一把,透露情報、向幕後掌狐異門大
權的胤野打小報告,皆因女兒安全無虞,若明端還在鬼先生手裏,她是萬萬不敢
輕舉妄動的——胡彥之也是看準了這一點,才采信了她所透露的集合地點。

  但鬼先生若要明端,吩咐一句就行了,何須費事綁人,還專程弄到棄兒嶺萬
安撃這種荒郊野地?老胡離開天水當鋪時曾經過她的房門前,屋裏呼吸平穩,并
不是空無一人……

  但那也不是睡着了的輕鼾。

  他突然會過意來:翠明端,極可能是前日從母親那廂磨出了無央寺的線報,
下半夜老胡前腳剛走,她便随後溜出了天水當鋪,意圖跟蹤。豈料胡彥之在出城
前,還走了趟朱雀大宅,以翠明端不通世事,當然也不可能有跟蹤老胡的能耐,
出了後門不見有人,一路瞎摸,竟教她來到萬安撃。

  适才混戰之中,他沒能追着明端的去向,逃出萬安撃時已不見其蹤影,算起
來明端也是爲他才陷于賊手,她過往怎麽說也是金環谷的千金,諸鳳崎腰上那條
玉帶還是她母親給的,那厮的下屬對明端動手動腳的,毫不客氣,看來十九娘已
被排除在鬼先生的組織核心之外,連底下人都摸清風向,不留情面。

  (糟糕!不能……不能丢下她不管……)

  十九娘若知自己非但是棄子,還是假傳信息的餌,該有多傷心!要是還失去
了女兒……胡彥之正猶豫是否折回,赫見遠方黑影晃動,人聲逆風而來,越追越
近,心頭一驚,才知腳程受傷勢影響,不知不覺縮短了步幅,原本拉開的距離,
轉瞬間又被追上。

  「找到啦!看來走的是這條路不會錯!」

  「咦,這裏有血迹……喂,你們快瞧!」

  「……大夥兒快點上,莫走脫了這厮!」

  胡彥之索性停下,打算纏起背創大殺一場,拉幾個墊背的也値。才這麽想,
足下忽一踉跄,差點栽了跟鬥,竟袢着路旁一具橫屍,觸手猶溫,卻是剛死不久,
服色一瞧便知是金環谷的人馬,腰間系帶五彩斑斓,卻是條織錦帶子。

  老胡同金環谷作對忒久,摸也摸清了他們的底細,錦、青、玄、赤四級中,
青帶以下幾人齊上都不夠他打,遑論赤玄;錦帶一級裏還是有些好手的,适才團
戰中混了三兩名錦帶豪士,忽施奇招,老胡便挂了彩,雖說是倚多爲勝,比之其
餘三色一劍一個,其能耐不可一概而論。

  這名錦帶是給正面一刀劈死,才拖到草叢裏來的,連斷作兩截的厚背鬼頭刀
也扔在旁邊。殺人者出手剛猛,迎面一斫,刀斷刃、人斷魂,霸氣橫溢,可惜與
拖入草叢藏身這種小家子氣的做法格格不入,難免令人失望。

  幹脆直接問他……算了,還是别問,不會有什麽好答案的。老胡歎了口氣,
拄見起身,邁步前行。

  野嶺荒道間,不知何時搬來兩塊大石,一左一右,分置道旁,上頭架了條七
八尺長的雙疊厚木,恰恰把路攔起。一人手裏提着酒酲,坐在厚木闆上啜飲,小
口小口喝得挺寶貝似,不厭涓滴的寒碜模樣,與架木攔道的路匪豪氣又兜不在一
塊兒,怎麽看怎麽别扭。

  「陳三五!你不是回鄲州老家了麽?怎地在此地瞎摸?」胡彥之割下袍瀾撕
作長條,雙手圈繞,将滲血不止的背創裹上兩匝,用力系緊;深吸一口氣定了定
神,強迫自己習慣壓創的疼痛,眨着滿眼金星一屁股坐上木架,取了他的酒仰頭
便飲。

  「來等你啊,胡大爺。」陳三五抓抓胡渣滿臉的清瘦面頰,沒精打采地一笑。

  「這酒不壞。」胡彥之會過意來,斜眼道:「奶奶的,我給你的那兩百五十
兩呢?還剩多少?你敢全拿去買了酒喝,老子現場就剁了你。」

  陳三五雙手亂搖。「哪能啊?就這一壇。也不貴,我家鄉鄲州龍妻來的,我
跟你說過。好喝罷?」

  「挺好喝的。」

  「在老家喝更好。」他撥開遮額的亂發,免得紮了眼,笑道:「我過去身上
沒銀子,經過酒肆莫說進入,連眼都不敢亂瞟,擔心瞧多了要給錢,都喝谷裏的
酒。沒想龍妻白酒也是有賣的,越浦人嫌味兒薄,不好賣,價錢倒便宜。當然要
比我家鄉貴。」

  胡彥之又飲了一大口,酒氣上湧,喉咽裏熱辣辣地直通胃腸,背上的痛楚倒
是消減得多,怡然笑道:「這後勁好啊,怎能說是味薄?是你家鄉的水清罷?」

  陳三五慢呑呑地望他一眼,直到額發晃落又刺眼眸,才别過頭去,嘴角微微
一勾。「胡大爺,我覺得答應賣你這事,真是太好了。有機會的話,我請你回家
鄉喝酒。」随手提起立在一旁的鲛鞘單刀,橫在膝上,輕輕撫摩,咧嘴笑道:
「快走罷,這兒有我。就此别過。」微一颔首并不起身,就當是道了别,接過酒
酲揚手擲出,匡當一聲碎于岩上,迸出甘洌酒香。

  胡彥之不及攔阻,望着酒漬幹瞪眼,心痛如絞:「娘的你耍什麽帥啊!酒不
是錢買的麽,教你糟蹋!」手按他的雞窩頭各種擦洗。陳三五豪壯的身影如破抹
布般被擰一地,慘叫不絕,百忙中不忘提醒他:「胡……胡爺……不……不是,
追……追兵……你……快逃……」

  「你媽教你逃,你媽教你逃!」胡彥之怒火中燒,繼續擦洗。

  陳三五被摁上木架一陣荼毒,才發現身後大批人馬逼近,陣列齊整,行進間
無一人貪功搶進,個個腰系錦帶,爲首之人雙手負後,緩步前行,一頭灰白相間
的覆鬓厚發宛若獅鬃,虎目含威,怒氣騰騰,正是金環谷四大玉帶之一的「通形
勢掌」雲接峰。

  雲接峰禦下嚴謹,不怒自威,手底下人井然有序,無敢造次,他這撥人雖來
得較晚些,速度次序卻穩壓諸鳳琦那一撥,大隊人馬在路障前散成半弧、列開陣
型之後,另一邊的青帶豪士才三三兩兩掠至,也不知應進或應退,杵在當場,隻
等鳳爺來發落。

  雲接峰面色鐵青,隻瞥陳三五一眼,森然道:「你是範大成帶入夥,江成彬
那一組的,叫……叫陳三五。新槐裏之後你便未曾回谷報到,在這兒做甚?」陳
三五料不到他竟叫得出自己的名字,略微吃驚,旋即聳了聳肩,懶憑一笑:「雲
總镖頭,我自行離夥啦。這會兒,不在江成彬江老大那組了。」

  雲接峰迳點了點頭,沉靜道:「既然如此,江湖火并,身死莫怨。」

  「總镖頭也是。」陳三五拱手還禮。雲接峰身後的錦帶,十之八九沒聽過陳
三五,卻認得他腰上玄帶,聽他向雲總镖頭叫闆,若非恐見責于雲接峰,隻怕當
場便笑成了一片。

  胡彥之見多識廣,蹙眉略想片刻,驟然一凜,低聲問:「他是雲接峰?通形
峰與鎮海镖局的那個雲接峰?他也在金環谷?」陳三五苦笑:「隻怕就是。」

  私語之間,萬安撃那頭的追兵終于來得七七八八,諸鳳琦越衆而出,下颔頸
襟全是鮮血,狠目如狼、唇面益青,模樣十分怕人。他牙舌受創,開口甚是疼痛,
本就急不得,還未出聲,另一頭雲接峰踏前了一步,提氣揚聲道:「鳳爺!上頭
發落的時辰未至,你何以早來?那『飛雲步弩』原該用于本次行動,你私自提出
庫房,又作何解釋?主人親點了參與行動的弟兄,你卻帶上了另一批,若無說法,
恐難向上頭、向弟兄們交代!」

  諸鳳崎面色鐵青,還未接口,身後另一名錦帶心腹趕緊緩頰:「雲總镖頭,
鳳爺是擔心點子出其不意,搶先一步,才帶相熟的弟兄們前來打紮……」

  雲接峰打斷他。「誰讓你來的?」

  那人一怔,強笑道『,「我們都是自願随鳳爺來的——」

  「誰讓你來的?」不料雲接峰再度搶白,又問一次。

  「我等是自願前——」

  「……誰讓你來的!」

  雲接峰一聲斷喝,全場皆震。那人首當其沖,身子一晃,小退了半步,嘴角
汩血,忙伸手撝住,被同伴扶到一旁調息,以免遺下内傷的苗子。「此問除『主
人』二字,皆是錯答!」雲接峰虎目一睨,越過陳、胡二人肩頭,掃過對面的青
玄二帶豪士,大聲道:「非得主人允可者,不得參與行動!出手視同背叛,所攜
『飛雲步弩』少時繳還,箭可不計,弩須完好,缺得一具,連坐處置!唯繳回二
具以上者可免。」衆人面面相觑,不約而同退開,精覺些的更是悄悄轉身,往萬
安擊奔去,想在屋瓦堆裏多拾一具,免受雲總镖頭追究。

  雲接峰定定望着滿嘴是血的諸鳳崎,面無表情說道:「鳳爺乃主人親點名單
在内,自可出手。擅取步弩、私聚朋黨事,留待主人發落。」諸鳳崎開口不便,
見左右皆退,大勢已去,也沒甚好說,盯着他一迳冷笑,目光險惡。

  雲接峰說了該說的,不再理會他,精銳的眸光射向胡彥之。

  「胡爺,主人說了,非到萬不得已,決計不能傷你;但若損傷我谷弟兄太甚,
不得不然時,隻須留住性命即可。我見你的模樣,再打下去,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要不你二位齊上,三招内雲某拾奪不下,聽任二位離去。胡爺以爲如何?」身後
一幹錦帶面色丕變:「雲總镖頭!」

  「萬萬不可!」

  雲接峰微皺着粗濃灰眉,目光乜回:「按你們之意,一早便想上前群毆,來
個倚多爲勝麽?真當自個兒是土匪?」衆人面有愧色,這才不敢再說。胡彥之啧
啧兩聲,笑顧諸鳳琦道:「多學着點。人家不止比你有名,最要緊的是這名聲還
不臭,你以爲是溝裏掏的、路旁撿的麽?」回頭拱手:「雲總镖頭過去雷響的萬
兒,我今天算是見識啦。」

  雲接峰面無表情,冷道:「罪人賤命,沒甚好見識的。胡爺進招罷。」右手
一掖袍角,左掌平伸,做了個「請」的動作。陳三五正欲拄起,卻被老胡拉住。

  「雲總镖頭方才說了,你們不是土匪,可知這位諸爺連夜帶領手下,占了萬
安撃,捆縛男子、奸淫婦女,幹盡匪寇惡行?至于包圍群毆、倚多爲勝的事,也
沒少幹過。總镖頭這番話,聽得人格外刺耳啊!」

  雲接峰面色丕變,星目凝光,射向對面諸人。「有此事?」那些青帶、玄帶
的懼于其威,不由得小退半步,沒人敢接口。

  胡彥之推波助瀾,揚聲道:「昨晚沒奸淫婦女的,給老子站出來!」用上八
成真力,不亞于雲接峰适才一喝,再加上「人匿于群」的微妙心理,當場竟沒人
挪動雙腿,看來便像是全認了一般。若換個問法,教奸淫女子的站出,也可能得
到完全一樣的結果。

  不管雲接峰有沒看破這個小把戲,臉色也夠難看的了,老胡靈機一動,打鐵
趁熱:「适才混戰中,我見你的人也綁了十九娘的女兒,不知帶到哪兒去了,也
不曉得有沒遭受污辱。世風日下,這年頭連奴才都欺主了。」

  雲接峰霍然擡頭,忽點足一掠,撲向木架,雙掌左推右攔,齊齊接住胡陳兩
人來招,推運之間,倏已翻過二人頭頂,諸鳳崎身子一側,讓出他落足之地。

  胡彥之與陳三五隻覺肩臂極沉,所施之力不但全作用在彼此身上,餘勁還将
雲接峰淩空抛出,宛若炮石;借力使力不難,難的是傾刻挪移,幾無停頓,不由
得交換眼色,心同一念:「好個『通形勢掌』!」

  雲接峰足尖觸地,迳望前走,頭也未回,所經處衆人皆自動讓道,誰也不敢
檔了雲總镖頭的前路。他隻抛下一句:「在我回來之前,誰也不許動手!除非這
兩人想硬闖,殺之無赦!」身形微晃,倏成路底一抹灰影。

  随他而來的錦帶豪士各擎兵刃,全神戒備,另一頭諸鳳琦「铿啷」一響,甩
出随身的十三節鞭,緩緩走向胡彥之,眸中殺氣騰騰,意圖不言可喻。錦帶之中
一名與他相熟的,連忙隔着兩人一木的大路障喝止:「鳳……鳳爺!雲總镖頭說
了,誰也不許動手,鳳爺莫爲難弟兄們——」

  「蠢貨!」諸鳳崎張開血口,獰笑道:「婆婆媽媽,你們哪回逮着了胡彥之?
萬不幸雲接峰三招落敗,當真放了人走,你們要一起扛麽?」攘臂回頭:「任務
失敗,才須追究!你們幾時見過勝利者要連坐處罰的?将這兩個剁了,要功有功,
人人無過!」

  錦帶這廂人人相觑,還拿不定主意,青玄帶那邊就沒什麽好考慮的了,幾個
膽惡粗魯的拔出兵刃,自諸鳳琦身後奔出,朝陳胡二人殺去!這下變起肘腋,陳
三五看得目瞪口呆,忽覺悲憤:「胡爺!雲接峰雖厲害,怎麽說也隻一個人哪!
三招!你就同他打三招……咱倆齊上還不行嗎?好端端的扯什麽大小姐啊!」

  老胡撓撓腦袋,牽動背創一陣咖牙咧嘴的,模樣也挺不好意思。

  「我哪知道這人心還挺熱的……他是十九娘的姘頭,還是有親?」

  「該是有恩罷。」陳三五止住哀嚎,正色道:「我聽說是十九娘把他從垃圾
堆裏撿回來的,那時他喝得人都廢了。」笃的一聲,豎起鲛鞘格住一柄單刀,起
腳踹得對方雙膝陷地,平平滑出丈餘長,刀闆左拍右甩,準确無誤地自鋒刃雪光
間抽中随後兩人的面頰,都是一擊即倒,死活不知。

  「知恩圖報,嗯,還算是個人。」老胡樂得不用出手,趴在木架上撐着下巴,
饒富興緻。「看來我這兩百五十兩沒白花,你這手三元刀挺帥的嘛!」

  「哪來的三元刀?我就随便打打而已,沒名目的。」陳三五鋼刀未出,連起
身都不必,金刀大馬坐在木架上,信手撂倒了四五人,青玄帶這廂餘衆終于明白:
這不見經傳、一臉雜魚相的家夥,絲毫沒比金環谷克星胡大爺好鬥,不是單打獨
鬥能擺平,再上來時都是三兩并肩,打了群殿圍死的主意。

  「廖進、龐鷗,你們别來!」陳三五開聲暴喝,一向惺忪的瞌睡眼蓦地綻出
精光,發飛衣揚,氣勢懾人。原本混在人堆裏的兩人聞聲止步,受這聲斷喝沖擊
的氣血兀自在胸中震蕩,殺氣一餒,夾着尾巴開溜了。

  「是你朋友?」老胡笑問。

  「舍過我酒喝。」陳三五歎了口氣,苦笑道:「人忒多,不能留手,隻怕要
殺人了。」锵的一聲拔出單刀,斜斜一掠,将兩柄月牙虎頭鈎一并砍斷,餘勢不
停,斫開來人喉管,倒地時腦袋壓在屍身下,隻餘頸後一點皮肉相連。

  一同撲上來的人都傻了,最前頭的紛紛急停止步,被後頭來不及減速的撞正
背心,其中兩人胸前「噗噗」兩聲,冒出帶血刃尖,糊裏糊塗便丢了性命。其中
一名誤殺同伴的,索性以屍身爲盾,推送着往陳三五身上撞去,手裏扣着兩枚甩
手錐,正想來個出其不意,突然身形一矮,劇痛鑽心;還來不及慘嚎,視線陡地
抛高,滿眼都是雲影日光——陳三五一刀橫斷四條腿,反手一帶,兩顆頭顱齊齊
上天。可憐那被身後夥伴誤殺的,不僅死了兩次,還沒能留下全屍。

  那柄鲛鞘單刀是胡彥之替他張羅的,購自越浦街邊的打鐵鋪子,刀質不壞,
做工也紮實,是口好刀,但絕不是削鐵如泥、斬首似切菜砍瓜的寶刀。見他出手,
終于确定草叢裏那名錦帶确死于陳三五之手,或是雲接峰一隊的斥候,不巧撞上
正搬石架木砌路障的陳三五,一刀便丢了性命。

  「胡爺,這是『三元刀譜』裏的地元刀,講究分金斷石,出手不容第二刀。」
陳三五目視前方,正色道:「招式不太重要,沒有這種刀勁和一刀兩斷的決心,
便使得刀譜裏的卅六式套路,也不能叫地元刀。」

  胡彥之本想提醒他留神,不用分心說話,忽然明白過來:「他說賣了我武藝,
便認認真真講解給我聽。難怪他賣命給金環谷時,也是認認真真求死。」然而現
場情況已不容兩人閑聊,諸鳳琦來到近處,右臂一揚,銀蛇矯矢騰空,呼嘯而來,
胡彥之本欲躲避,猛想起陳三五還在身後,揮劍格住,咬着一口血溫絞住鋼鞭,
縱身躍了開來,把戰圈從木架拉到一旁空地。

  這麽一來,陳三五雖不緻受到波及,背門也失卻可靠的戰友,一人獨對兩頭
包圍,急急揚聲:「胡爺————!」胡彥之以劍絞緊十三節鋼鞭,左手握住不
讓抽回,扯着諸鳳崎橫向奔出,百忙中回道:「你一有機會就逃,金環谷不敢殺
我!」

  陳三五一聽更急了,叫道:「不是!胡爺你再退遠點兒,這麽近擋着我出絕
招了,很麻煩的。」

  「……拜托你們可以一起上趕快把他砍死好嗎?謝謝了。」老胡誠懇地對周
圍的青玄豪士喊道。

  可惜陳三五連殺幾人,刀不二出,這幫本事稀松平常的三腳貓全都崽了,哪
有膽子再上?有多遠退多遠。曾與陳三五喝酒的廖、龐二人,見藉屍身掩護的那
人四分五裂、死無全屍,駭得一跤坐倒,廖進揪緊同伴的袖子,顫道:「老……
老龐!這……這陳三五是中邪了麽?怎……怎會這麽厲害?」半天不聞回答,蓦
地傳來一陣淡淡腥騷,臀下溫濡一片,卻是龐鶴吓尿了褲子。

  見鳳爺對上了姓胡的那厮,錦帶這廂面面相觑,終有幾個野心大的,不想讓
雲諸專功,不顧同伴喝止,刀劍出鞘,齊齊圍上。

  陳三五的地元刀威力奇大,然而錦帶一階的實力遠非青玄二色可比,能接下
一刀的大有人在,雖折了三兩名,漸漸掌握分進合擊的節奏,彼退我進、你攻我
守,陳三五終被逼得起身離開木架,一柄單刀舞如飙風,每一斫必有人傷退,是
以身前四五人進攻不絕,仍無法逼他回刀自守。

  這廂胡彥之纏住了諸鳳琦,雖背門受傷不輕,但諸鳳琦左掌亦廢,隻能以單
手持鞭,兩人算是優劣兩平,誰也沒占誰的便宜。胡彥之目如鷹隼,看出這邊的
豪士都是些欺軟怕硬的三流盜匪,趕在雲接峰回來之前撂倒諸鳳崎,約莫便樹倒
猢狲散了,連組織也未必會再回去,反是陳三五那邊随時可能陷危,打定主意速
戰速決,正欲運勁将諸鳳琦扯近,突然左掌心裏一陣熱辣,整條左臂使不上力,
軟軟垂落,暗自心驚:「……有毒!」卻聽諸鳳琦獰笑道:「西山天涯莫道無回
谷的蠍毒,不好受罷?就算你砍了這條臂膀,沒有解藥,一刻之後也是必死無疑。」
鋼鞭一振,喀喇喇地扯脫劍纏,老胡一下握持不住,連長劍也被扯了過去,不及
奪回,連忙盤膝坐下,封住胸口、左臂幾處大穴,運功拮抗逆行血脈的蠍毒。

  「喔?挺内行啊。」諸鳳崎拖鞭行近,嘿嘿笑道:「我還等你逞英雄,跑幾
步路耍耍把式,被毒得七孔溢出黑血,耳鼻爛落的模樣,沒想到你倒是幹脆,直
接坐地上了。」抖開鞭頭,将老胡脫手的佩劍拖将過來,擎在手裏。「我在你腿
上身上紮幾個窟窿,瞧你還坐不坐得穩妥。」

  「在……在兵器上淬毒……好……好長進……」話沒說完,「惡」的一聲舉
掌掩口,指隙間卻溢出黑濃血污,宛若焦油;放下手掌,赫見嘴唇青紫,手背面
上色如白蠟,有幾處隐約透着黑點,可見毒性猛烈。周圍的下級豪士看傻了,片
刻才如夢初醒,慌忙走避,死都不敢靠近二人一步。

  諸鳳崎有數條鋼鞭,無一不是量身定做,這條淬了蠍毒的正是其暗着,專門
用來對付娴熟九節鞭的高手,抓住他們必會極力箝制鞭行的心理,以避世醫宗
「天涯莫道」的獨門蠍毒暗算之,曾除掉不少棘手的敵人。

  他正想狠狠折騰胡彥之一番,稍洩斷牙穿掌之恨,忽聽身後一陣獰惡呼嘯,
繼而慘叫聲不絕,兵器铿擊、呼喝喊叫此起彼落,暗忖:「不就個無名之輩麽?
群起圍攻拾奪不下,已夠丢人了,打得狼狽四竄的,到底是誰在追殺誰?」施以
苦刑的興緻猛被打斷,怒火中燒,蹙眉回頭。豈料大把溫液迎面潑至,液量之多,
連點足飛退亦難全避,被澆了一頭腥鹹;一抹眉目,赫見滿眼污紅!

  血海,淌過崎嘔高低的泥土地面,緩緩浸過靴頭。

  在大片污紅的中心,散着許多截殘肢斷體,因斷口銳極,一眼就能看出是手、
腳,從中心剖成兩月的腔子,平滑的剖面能清楚辨出這是什麽髒器、脊椎骨原來
是這般分布……

  原本還有幾個是被攔腰斬斷,未必便死,上半身在泥血裏慘嚎彈動的,殺人
者本着慈悲,一刀一個、迎面剖開,宛若十字分割,這才不見了哀叫。畫面裏唯
一不紅的,是站在血泊中央的陳三五,他那柄單刀早已斷成兩截,任意棄置,連
鲛鞘都四分五裂,可見圍戰之時的激烈。

  他一直坐着、權充路障的那條八尺「木架」,此際已對翻開來,露出陳舊的
猩紅絨襯,竟是個極長極薄的貯匣,匣中之物正握在他青筋浮露的雙手間——那
是一柄通體超過七尺、豎直較一名成年男子還高的狹長彎刀,刃如月眉,又似牙
梳,精巧冷銳的刀型以「美」之一字來形容,毫不爲過,然而放大到這般驚人的
分量,已非美醜所能論斷,駭人的強大壓迫感撲面而來,一如持刀的男子。

  陳三五被錦帶豪士團團圍住,戰至刀斷鞘毀、身披裂創,剩下還在觀望的,
也都加入順風使舵的行列,唯恐去得慢了,連一片渣都分不到。他莫可奈何,掄
起長匣勉力掃開了這群惡鬼,取出鄲州龍妻觀一脈的鎮觀之寶——沉水古刃來。

  金環谷一方的惡夢就此展開。

  沉水古刃光刀柄就足有兩尺,以極其罕見的海底珊瑚金打造,本身即是異寶,
分量極沉,尋常武人雙手都未必能持;刀刃卻不知是以何物所鑄,較精鋼軟韌,
卻比緬鐵更堅,橫持時刀刃絕不彎垂,無比平直,然而揮動如鞭索,變幻無方、
絕無常形,加上鋒銳到無以複加的刃口,成就了現下的一地卸肢剖腔。

  陳三五亂發下迸出兩道兇光,雙手反持古刃,拖着刀頭踏血前行,發出令人
牙酸身軟的唧唧漿膩。

  龍妻觀不傳絕學《三元刀譜》中的「水元刀」一出,此行的錦帶豪士幾于眨
眼間死絕,無兵不斷,無屍不殘,還站着的都是沒來得及加入戰團之人,此際戰
意全失,即使陳三五背身緩行,也沒哪個白癡會上前喂刀,攤作一地羊片。

  迎着「無名之輩」森寒的目光,諸鳳琦手裏捏着冷汗。

  蠍毒鞭爲淬進毒藥,并未摻入玄鐵,而是請匠人以「骨槽鋼」的技法施于綿
鐵之上,方能吃入足量的藥液。諸鳳琦沒聽過鄲州龍妻觀,卻也知這厮手裏的七
尺大刀洵爲神物,斷凡鐵如裁紙,要命的是還是一柄長兵;若平日攜帶的那條玄
鐵鞭在身邊,或可一鬥,此際偏偏……

  「鳳爺,你再不讓開,要成地上那樣了。」

  陳三五越走越快,突然松開左手,跨步愈大,諸鳳崎發現他竟能以單手持刀,
這膂力隻消振臂一揮,以兩人此刻的距離,諸鳳琦連拿胡彥之威脅都來不及,一
霎間連人帶鞭分作兩月,一合都對不上。正猶豫着要不要撤,蓦聽腦後一聲暴喝,
挾着龍挂般的狂風呼嘯,一人飛身而來:「有我在此,休想逞兇!」

  ——雲接峰!

  讓這個二愣子攪和,今日老子便是最大的赢家!諸鳳崎忍不住嘴角微揚,用
盡全力側身一讓,卻非遠遠遁出沉水古刃的攻擊範圍,而是撲向一旁的胡彥之!

  前方陳三五愀然色變,揮過刀臂,将近九尺的鋒銳刀罡狂掃而來,快到諸鳳
崎不及扳過人質、擋在身前,賭的是雲接峰身爲帶隊領頭的無聊堅持,會想盡辦
法讓每個人都活着回去,包括取弩擅離的競争者——而雲接峰并未目睹,那柄刀
到底有多鋒利。

  (你的通形勢掌,架得住那把見鬼的刀麽?)

  刀罡削來,諸鳳崎連眼都不閉,正等雲總镖頭的熱血披面,一聲铿響,身畔
飙過幾縷烏風,飕如箭矢破空,交鋒之後,竟是陳三五小退半步,肩頭見血,回
刀格開了敵勢,重新以雙手握持,凝然不動。

  ——雲接峰……也使兵刃!

  自此雲接峰仍未行經身畔;适才飙過的,是他的兵器。諸鳳崎幾乎不敢相信
自己的眼睛:雲總镖頭所使,是杆丈二紅纓槍!





             (第三十三桊完)
2016-3-13 17:57#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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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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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第三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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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卷誰主七玄

              【内容簡介】

    棄兒嶺萬安邨内一場鏖戰,爲鬼氣森森的七玄大會揭開序幕!
鬼先生展開「血祭」的目的,究竟爲何?深夜離家的少女、擅作主張
的部下、爲義反目的手足……一切看似失控,最終又是何人算計?

          第百六六折诳世彌彌·天涯莫問

  那槍杆通體黝黑精亮,粗如杯口,與匹練似的沉水古刃相交,竟是流光化散、
刀刃偏轉,陳三五驚覺有異,已來不及雙手握刀。

  他膂力雖強,然古刃的珊瑚金握柄非比尋常,單臂舞動畢竟不能悉數發揮,
奮力擋開三槍,第四下力有未逮,被長近兩尺、厚脊闊劍般的槍刃帶到左臂,咬
牙退了一步,重新擺開接敵的架勢。——高手!

  應敵時全副心神放在交鋒之上,此際定睛一瞧,赫見持槍者是雲總镖頭,陳
三五吓得不輕。沒聽說雲總镖頭使槍,況且,這杆槍哪兒來的?觀其成色光澤,
加上沉水古刃削之不斷,怎麼想也隻能是摻了玄鐵一類——那槍丈二長短,扣掉
槍頭,鐵杆便有一丈,要浮現這獨特的烏沉鈍光,得摻多少玄鐵!份量之沉,怕
要兩名壯漢才能擡著走,雲接峰掖槍狂奔,内息體力的負擔重極,況持以應敵,
兩相競快?

  陳三五嘴角微勾,浮露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這下公平啦,看誰撐得久,誰
就能赢!

  他一向擅長簡單之事,越簡單做得越好,打定主意更不猶豫,笑道:「雲總
镖頭,我來啦!」

  蕩開一片水光,映著粼波的沉水古刃悍然揮出,大步飛跨,左掄右掃,正面
劈雲接峰一刀,下一記忽至身側,橫擊槍杆,全不留力,打得滿場飛繞,竟無一
霎稍停!

  雲接峰雙手持槍,腰馬一沉,不僅下盤穩若磐石,連反擊都控制在身前這一
大片扇型領域,無論陳三五左來右回如何變位,始終攻不進他肘脅之後,巨刃長
槍轟擊間,速度快得分光化影,若非激蕩的勁風掀塵走沙,打得地面坑裂、片石
旋飛,宛若兩名數丈高的金甲巨靈神揮拳鬥毆一般,閉上眼還以爲是快刀快劍連
綿相競,金鐵交鳴密如連珠,聽得人連喘息的餘裕也無。

  陳三五一輪搶進,未能突破槍圍,反而越發摸不清對方招式路數。

  大凡槍法,不外乎點紮挑攔、閃賺提颠,「閃賺」者,乃利用槍頭方向之易,
造成虛、實變化:「提颠」則是以身法步法,大動作地避免對方順槍杆深入,所
謂「見肉貼杆」也,同時幅度變大亦可提升威力,攻守兩利。

  然而,雲總镖頭的槍勢大開大阖,似乎全在面上移動,專打橫面,宛若一片,
說是槍法,更像揮舞大旗,若在這丈餘長杆挂上一幅旗旆,威力恐怕不僅於此。

  陳三五揮舞古刃,連劈帶掃,都被長杆揮開,勁力所及,身子被挑飛尺許,
落地微一踉跄,驚覺體力消耗過钜,正欲抽退,不及佯攻掩護,雲接峰「唰!」

  一聲槍尖标出,紮中他的左肩!

  陳三五在槍尖入肉的瞬間身子一斜,沉水古刃靠上鐵杆,忍著槍刃撕開臂上
肌肉、幾能見骨的劇烈痛楚,「唰——」

  地擦著火花向前疾奔,速度快絕,眨眼沖入一丈之内,碧波蕩漾的沉水刃尖
逼近雲接峰的持槍之手,「噗!」

  破風聲至,雲接峰手背綻開一抹極細極長的血線,再不棄槍,轉瞬便是五指
飛離的下場。

  所以雲總镖頭毫不猶豫地舍了他的兵器。

  雲接峰雙手一放,趁槍未墜地,肩靠掌出,鐵杆如杠杆般拉開彈回,将陳三
五連人帶刀猛然彈飛!此著并非全無風險,他出掌的刹那間,刀已至左肩,刃尖
入肉半寸,陳三五悶聲彈開之際刃尖一抹,帶得雲接峰肩衫血出,酾空如虹。

  他咬牙單膝跪地,輕舒猿臂,一把拽住了槍尾。蓦地腦後勁風抽落,雲接峰
著地避開,起身赫見原本立足處轟出一條水溝深淺的駭人印迹,諸鳳琦咧著血口,
揮動那條長達丈半、宛若銀龍般的巨型鋼鞭,獰笑道:「雲總镖頭!上回咱們拳
腳沒分出勝負,今兒就來比比兵刃罷!」

  從萬安邨回來的青玄豪士不僅取了步弩,也帶回鳳爺的兵刃,隻是誰也沒料
到他會對雲總镖頭出手。雲接峰狼狽避過,趁諸鳳琦長鞭卷向陳三五,足尖一勾,
将槍杆掖於右脅;諸鳳琦沒等他調整握持,又一鞭抽來。雲接峰避之不及,不能
再舍兵器,單臂一格,踉跄後退,嘴角汩出朱紅。

  他左肩受傷不輕,傷口離臂筋不過分許,差一點便廢了條臂膀,已使不動雙
手大槍。但諸鳳琦的丈半銀龍鋼鞭勢頭太惡,非空手所能敵,隻得半掖半握著槍
杆中後段,用身體的力量揮開鞭擊,腦中忽響起孟庭殊清脆動聽的低語。——他
一有機會便要殺你。

  是麼?可我一點也不怕死。我已苟活太久,太對不起天地神明。死才是解脫。

  諸鳳琦雖隻單臂,但陳雲二人雙雙負傷,被攻了個措手不及,均未得喘息的
餘裕,被他左右抽擊,隻能以最糟的狀況應戰,看來便像一力壓倒兩人似的。諸
鳳琦極是享受這種以力服人的感覺,抽擊之間狂笑不止:「再來呀!再來呀!你
們不是挺行的麼?怎地如此不堪一擊!」

  巨龍銀鞭狂抽片刻,雲接峰右腿後移、腳跟踩穩,将槍末往身後地面一拄,
便欲坐倒,藉此修正持槍的姿勢——然而此舉極險,若是槍身被鋼鞭擊實了,雲
接峰形同貼著大槍被硬擊一鞭,便未被打得口吐鮮血,定也留下極重的内傷,形
同舍身。

  果然諸鳳琦看穿他的意圖,眉飛色舞,拖鞭一旋,攔腰抽向雲接峰,他若不
舍槍仆卧,這鞭便要抽在他肩頸之間。

  雲接峰早已料到,面無表情,鐵了心拄地一坐,轉過傷肩欲迎敵襲。蓦地一
抹碧波橫裏挑來,被鋼鞭壓彎的刀刃宛若擔杆,陳三五咬著滿口血溫,奮力将鞭
節挑回,單膝跪倒變換守勢,揚聲道:「總镖頭太不愛惜性命啦。不見這厮要敗
了麼?」

  諸鳳琦面色丕變,怒喝道:「無名之輩,胡說什麼!」

  抖鞭一抽,欲将陳三五攔腰擊出,赫見沉水古刃一翻,準确挑斷連接鞭節的
鋼環,輕輕巧巧卸下鞭頭!

  陳三五持刀起身,追著鋼鞭一抖刃尖,手腕偏轉間,又順勢卸掉第二節。

  諸鳳琦回鞭自保,送掉第三節鞭條之際,乘勢飄退,氣急敗壞道:「這怎麼
可能!你等明明……明明……」

  一口真氣轉不過來,以傷掌輕按胸膛,面容竟有些白慘。

  「很簡單啊鳳爺——你累了。」

  陳三五笑道:「你難道沒看出來,咱們三人之中,就屬鳳爺的内功膂力最弱
啦,一抽兩,太吃力啊!」

  言笑間挺刀飛步,竄入鋼鞭的防禦圈内,波光急顫,七八尺長的巨刃使如軟
劍緬刀一般,一口氣卸掉剩餘的十枚鐵環,見諸鳳琦手中隻剩光秃秃的鞭柄,背
心飙風忽至,腳跟一立,平平滑開丈餘,回刀蕩開筆直的槍勢,笑道:「雲總镖
頭!你莫急——」

  語聲頓止,咬牙悶哼,倏地松開古刃,一掌劈得諸鳳琦踉跄後退,自陳三五
背門拔出的鞭柄上冒出一截三寸來長的尖錐,鮮血淋漓。

  陳三五舍刀、摔掌、躍前三個動作一氣呵成,錐尖入體寸餘即被掙開,未能
穿心破膛。他奔出兩步便即倒地,眼冒金星,諸鳳琦卻已大步行來,袖中垂落一
鞭,照定陳三五腦門擊落!

  千鈞一發之際,紅纓大槍破空擲來,諸鳳琦身子一側,槍刃并著鐵杆擦過胸
前衣襟;便隻這麼一阻,雲接峰已趕上前來,右手抓住陳三五衣領迳往後拖。

  諸鳳琦面露邪笑,袖中鞭二度抽落,手無寸鐵的雲總镖頭勁貫左臂,整條臂
膀頓時堅硬如鐵,橫擡一架,硬受了這一抽;細細的鋼鞭連轉幾匝,刮破臂韝袖
管,勒出殷紅血痕。

  雲接峰足下不停,運勁一奪,「啪!」

  硬生生将連接鞭節的細小鐵環扯斷,将陳三五拖出一丈開外,突然踉跄倒地,
白慘的唇面上透出駭人青氣,隐隐冒著細小烏斑,纏繞殘鞭的左臂傷處滲出黑血,
無比腥臭。

  諸鳳琦扔掉隻剩半截的蠍尾毒鞭,反足勾起地上的沉水古刃,拖著走向倒地
的兩人,越走越快,笑容、動作越發張揚,雙手倒持鋒銳無匹的長刀,想像适才
陳三五劈得一地「人片」的模樣,對二人獰笑道:「江湖争霸,唯有強者才能笑
到最後!你們兩個窩囊廢就一起死吧!」

  震腳一踏,便要扭腰揮出。

  忽見陳三五起身,高舉右掌,由上而下劈落,正想開聲取笑,蓦聽「啪!」

  一聲迸響,彷佛勁風被壓縮已極,還沒細想是什麼,忽覺一物貫體,明明啥
都沒見,全身氣血劇晃、似被壓擠撕裂的異感卻清晰分明,就像——諸鳳琦的思
緒就停在這裏。

  從額頂發際開始,一道寬約一寸、深逾三分的凹陷縱貫整張面孔,如标出中
心線般,筆直沒入襟裏。他的眉心、鼻梁、人中,缺了一邊犬齒的牙列,乃至喉
際的凸核,俱都凹陷下去,像是被方鈍的鐵鍘鍘過。

  他的背面就沒這麼好看了。

  同樣是筆直的一條,卻是以爆開的頭發、腦勺與頸椎脊骨形成的血線,彷佛
有塊平直的闆子擠出身軀,才能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空槽。

  陳三五用盡餘力,直挺挺倒下,卻見不遠處胡大爺勉力撐起,一趴一跛地盡
力爬來,不及察看陳三五,趕緊抱起雲接峰,捏開他的嘴巴,塞入一枚黃豆大小
的烏赤藥丸,運勁一順喉管,助他咽下。

  雲接峰「啊」的一聲全身抽搐,彷佛突然活過來,從僵冷的死屍,又變成剩
半條命的瀕死之人,雙目圓瞠、身子發顫,不住自喉間發出嘶啞駭人的喀喀聲響,
頸側、太陽穴等浮出蚯蚓般的青筋,似乎被留置在劇毒爆發的瞬間,一遍又一遍
地重曆著極度的苦痛。

  「胡……胡大爺,」

  陳三五看不下去了,喘著粗氣道:「你……你給他個痛快罷。雲……雲總镖
頭人不是很壞……他……他是爲了救我,才……才中的毒。你折騰夠了,發發…
…好心給他一刀,餵人吃斷腸藥這麼狠毒,我怕……我怕你損陰德啊。」

  「有這種藥我他媽餵你一罐!」

  老胡惡狠狠瞪他,一腳踢翻了踩住屁股,封他背心幾處大穴止血,撕開衣擺
塞墊裹創,以免生生流死了他。

  「西山道無回谷,醫毒雙絕的隐世岐宗」天涯莫問「,聽過沒有?谷内有種
萬靈藥,就叫」天涯莫問「,号稱世間諸毒、盡皆可解——當然是吹的。谷裏的
人告訴我,世上的毒有六七成,隻要服下此丹,拖到毒藥藥力失效,便可保住性
命。

  「這藥的道理簡單得很:一邊拖住不讓你死,一邊加快毒性發散,當然什麼
都能解,可不是真正的萬靈藥,有靈也有不靈的。能有對症的解藥吃,我絕不考
慮吃這個。」

  他轉過頭去,迳對劇烈痙攣、呃呃作聲的雲接峰道:「雲總镖頭,我知你聽
得見。這藥能解蠍毒,可你得撐住才行。捱過這苦,你的命就撿回來啦,千萬不
要放棄。」

  陳三五當然聽過「天涯莫問」。行走江湖之人,誰都想帶一枚這傳說中萬毒
必解的靈丹,遇得有事,一枚便是一條性命。「胡爺,你怎麼會有這種好東西?」

  「朋……朋友送的。你那是什麼眼神?我像是随便說謊騙你的那種人嗎?」

  「先承認你就是你朋友……啊啊啊啊!疼啊——我……我那兒有傷……」

  「沒傷我壓你幹什麼?撓癢癢麼?」

  老胡笑咪咪。

  「這」天涯莫問「人家給我一瓶,這些年救人的、自吃的,七除八扣,也就
剩三枚啦。這玩意兒解旁人的毒六七成,你猜解自家蠍毒有幾成?我聽諸鳳琦那
白癡顯擺時,憋笑憋得腸子都成麻花辮了。」

  先前胡彥之捂口嘔黑血,其實正悄悄吞服「天涯莫問」,旋即吐氣調息,推
動藥效,才未死於諸鳳琦暗算。他自服一枚,又餵了雲接峰一枚,這瓶原本不知
有幾枚、号稱起死回生逢毒必解的萬靈藥「天涯莫問」,如今便隻剩一枚了。

  是了,陳三五,你方才劈死諸鳳琦的那手帥得很哪。「

  這回老胡的佩服之色可不是裝的,斜乜向陳三五的目光充滿「哼哼,你也挺
不簡單嘛」的暧昧不明,伸指在他身上戳來戳去:「叫什麼名目來著?」

  「是……哎唷……是《三元刀譜》中的天元刀。」

  陳三五動彈不得,躲不了也擋不住,被戳得又癢又疼,呲哇亂叫。「我師父
也沒練成,龍妻觀兩百年來,說就成了我一個,我師叔說我可以用」地水天刀
「這個尊号……可我也沒闖出點什麼,還坐牢刺印,給他們丢臉。」

  以胡彥之見聞廣博,真沒聽過鄲州龍妻觀這門派。然而《三元刀譜》中,光
是地元刀勁便已剛猛非凡,刀法更是精妙,陳三五以一敵多,猶能談笑四顧;有
此技藝卻名不見經傳,無論門派或人物,也隻能說是奇事一件。

  若說地元刀乃上乘刀法,那麼駕馭沉水古刃的水元刀,便是足堪問鼎一流高
手的奇技。換作自己,一旦對上那柄既輕又重、既柔又剛的怪異巨刃,也決計讨
不了好,更别提天元刀的隔空刀勁,一丈之内透體而出,實刃竟不能阻,直是駭
人聽聞的武技。

  「其實天元刀我也還沒練透。」

  陳三五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突然又恢複了原本的惺忪睡眼,語聲咕哝,越說
越低。「使不出倒好,使完莫名累人,昏昏欲睡,一睡……便要睡上幾天,師叔
說演武不妨,打……打架千……千萬别用……」

  頭一歪不說話了,片刻響起斷續輕鼾,真的呼呼大睡起來。

  「放心罷,剩下的就交給我……你作死啊!」

  胡大爺氣得褲底都快燒穿了,揪他衣領,照面就是兩耳光,陳三五臉腫得豬
頭也似,咂咂嘴呼出一個口水泡泡,當真是叫也叫不醒。附近還有沒逃遠的青、
玄二帶,見此間沒了動靜,紛紛回頭,十數人零零散散地從四面八方來,平日胡
彥之自是不懼,眼下卻連站立都費氣力。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越浦方向的地平線彼端忽起塵沙,大隊馳來,馬上騎士全是金環谷的服色,
乃是鬼先生安排的另一支援軍——胡彥之這才想到,諸鳳琦乃是私自行動,雲接
峰恐怕才是前來捕捉自己的主力,而非諸鳳琦之援軍;還備有一支增援雲總镖頭、
以防不時之需的新血,似也合情合理。

  雲接峰所中毒性劇烈,雖服下「天涯莫問」,兀自痙攣抽搐,難以開口。新
來的這批援軍下馬散開,聽了現場生還的青玄二帶七嘴八舌報告,又将胡彥之團
團包圍。

  老胡不由得苦笑:「我都快被圍出心得來啦。無奈絕招出盡,虎落平陽,竟
栽在這些跳梁小醜之手。」

  卻沒打算束手就縛。

  鬼先生爲擒住他,不惜對無辜的萬安邨出手,連他一向看重、相依爲命的策
影也要以飛雲步弩除之,陳三五若然落入兄長之手,有死無生不說,隻怕還要受
盡苦頭。

  陳三五拼著陷入昏睡的重大缺陷,也要拼盡餘力使出天元刀,所恃無它,不
過就是相信自己而已,萬萬不能辜負。

  胡彥之觑準時機,搶過一把飛雲步弩射倒幾人,扛著陳三五揮劍步戰,一力
突圍。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令人心灰的戰鬥。

  敵衆我寡、身披裂創,更别提負著一名昏迷不醒的漢子,胡彥之奪馬的企圖
一眼即被看穿,被弩箭偷襲所造成的混亂,僅持續不到半盞茶的工夫,扛在肩上
的陳三五不慎遺落在某處蜂擁而上的戰團間,手裏的長劍也已斷折。

  胡彥之視線模糊,在周身層疊的人影中揮舞拳頭,卻漸漸無法觸及目标;四
周包圍的人東推他一下、西絆他一跤,哄鬧不止,卻持續著戲耍精疲力竭的獵物
的遊戲——老胡倒地時,被一杆結實的木棍毆擊背門,新創迸血,痛得他眼冒金
星。他此生幾乎不曾絕望過,然而此際絕望卻攫取了他……直到那聲震天虎嘯響
徹荒野。

  濃烈的獸臭随風刮入,金環谷衆人哀嚎不斷,四散奔逃。老胡勉力撐起了上
半身,眼前映入一雙紅豔豔的精緻繡花鞋,沾著些許新泥的鞋幫子渾圓可喜,裸
出繡鞋的腳背白皙晶瑩,肌膚如玉。

  他還沒想起在哪兒見過這麼一雙完美誘人的雪足,繡鞋的主人已攏裙蹲下,
盈盈笑道:「胡大爺,對不住,我們來晚啦。都怪我口才不好,花了忒多時間,
仍未說服兩位師父莫同我來冒險。」

  老胡認出她的聲音,不覺微笑,終於安心閉上眼睛。「耿夫人,看在你來得
這麼及時的份上,我就不同你計較啦。那邊有個穿赭衣系青帶、一臉欠揍相的雞
窩頭昏迷不醒的,是我……咳咳……算是兄弟啦。麻煩你照拂他。」

  符赤錦噗哧一笑,眼波盈盈,抿嘴笑道:「聽起來不像啊。他欠你多少錢?」

  忽聽一把柔潤動聽、偏又娴靜如冰的嗓音道:「你快去找,我來照看他。」

  符赤錦笑道:「便宜你了,胡大爺。别欺侮我小師父啊。」

  香風飄動,片刻便去得遠了。

  老胡被翻了過來,除去腰帶、敞開内外衣衫,一隻柔膩的小手按了按他背門
紅腫發燙、兀自滲血的刀創,刺癢、微疼,卻沒教他覺得痛苦不适;動作稱不上
溫柔體貼,有的隻是認真确實,涼滑膩潤的指觸撫過他微微發燙的身體,傾倒酒
液清洗傷口、仔細按壓拭乾,塗上清涼鎮痛的金創藥膏,再撕下内裳裙擺替他裹
起傷口。

  他依稀嗅得她肌膚的香澤,還有裙布上淡細的體溫——他一直以爲她全身上
下該是微涼的,像是某種玉,這才想起那時将她橫抱在懷中時,那臂間香香的溫
熱。

  「你再動著鼻子,看來便像是條狗。」

  紫靈眼淡淡說道。

  「還不算很像。」

  老胡一本正經道:「除非耳朵長頭頂。」

  忽聞「哧」的一聲,胡彥之趕緊睜眼,見她抿著淡櫻色的嘴唇,扼腕道:
「不帶這樣的啊,下回要笑你得先說……要不再笑一下,剛才沒看到啊!」

  紫靈眼哪裏理他?勻淨的瓜子臉蛋上波紋不驚,垂覆右眼的一绺長發烏潤如
緞,因粉頸低垂之故,似抵鼓脹脹的襟口,從仰躺著的角度老胡看不見發末,隻
映得滿眼渾圓飽滿的乳廓。

  紫靈眼取出一卷寬約寸許的素淨棉布,繼續替他處理身上的零星外傷。老胡
頗感興趣,故意問她:「有裁好的裹布可用,幹嘛撕裙子?」

  紫靈眼沒聽出話裏的輕薄意味,一邊處理創口,邊留心周遭情況,随口道:
「……這也是裙子。」

  直到包紮好臂上之傷,才籲了口氣,在轉向下一處傷口前,想起要把話說完
才行:「本要做裙子的。寶寶錦兒說可能要給你裹傷,匆匆裁了,耽擱了點時間。」

  胡彥之見這棉布每條長不過兩尺,果然是從衣版的布材中剪下的,笑道:
「這把剪刀挺利的。」

  他本是沒話找話,過往見漂亮女子,上前搭讪總這樣開場,越是毫無道理、
天外飛來一筆,越容易吸引對方的注意。

  但凡對自身品貌、家世稍有信心的,無不是周遭人掌心裏的明珠,從小到大
聽過的藉故攀談,不知凡幾,不管說得什麼,多半白眼一翻,掉頭便走。老胡擅
以奇兵突入,先引得佳人注目,其後備有十七八套說帖,惹其惱怒者有之、挑起
好勝心者有之,花樣百變,足以應付各式美女心性。

  不料紫靈眼歎了口氣,道:「磨過頭啦,不好使。沒剩幾分刃口。」

  老胡聽得一愣,沒想到居然是常裁衣的。符赤錦也煮得一手好菜,這遊屍門
的養成,難不成專出賢妻良母?一下進入這麼日常的對話,簡直從來沒有過,老
胡本欲撓撓腦袋,一動才覺疼痛,嘶的一聲呲牙:「不……不如換把新的?」

  紫靈眼淡淡一笑。「寶寶也這麼說。」

  見老胡目光怔怔投來,蹙眉:「怎麼?」

  胡彥之本想說「沒什麼沒什麼,是你笑起來太好看」,不知怎的,忽覺此說
既失禮又無聊,小孩似的,想了一想,正色道:「聽說并州的剪子快利,也很耐
磨的,換把稱手的罷。」

  紫靈眼又替他包好一處,搖了搖頭:「那舊的怎辦?」

  想起開頭的問題還未答完,趁著著手繼續包紮的空檔,慢條斯理道:「我沒
想你受這麼大片的傷,裁得不夠。」

  饒是胡彥之反應奇快,轉了轉腦筋還差點卡住,才會過意,她答的仍是撕裙
子那事,心中苦笑:「我隻是想口頭占占你便宜啊,别這麼認真。」

  凝目遠眺,見金環谷的生力軍被白額煞殺得七零八落,還說什麼「形勢逆轉」,
簡直潰不成軍,連不遠處的符赤錦與陳三五身畔,都倒著幾具新屍,那些個欺她
貌美體柔、應不棘手的白眼狼,可說是死得半點也不冤枉。

  挂川寺一戰後,「玉屍」紫靈眼的威名可說震動金環谷,一眼殺卻排名四大
玉帶之首的「目斷鷹風」南浦雲,哪裏還是個人?根本吸血蜘蛛狐狸精一類,世
間毒婦,遇上要潑黑狗血的。

  衆人這陣子一見白膚紫衫的長發美女便發毛,自遊屍門師徒三人殺入戰場,
隻紫靈眼這廂無人敢近,連遠處拼殺逃命著的都背轉身去,打死不往這個方向投
來一瞥,免得被吸成乾屍,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多虧玉屍的好名聲,紫靈眼的動作并不甚快,說是慢郎中也許更适切些,若
敵人如急驚風般卷殺過來,首尾難顧,怕也隻能扔老胡在一旁慢慢放血了。她仔
細包紮妥當,直起蠻腰,轉頭輕咳一聲,雪白剔透的玉頰有些酡紅,低道:「你
……你快把衣衫穿好。」

  老胡正以欣賞的眼光,打量每處繃帶上小得出奇的系結,雖說不上美觀,隻
是每個都一般大小,連結紐纏穿處的細部都幾乎一模一樣,心想難怪搞了忒久,
這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怪習慣,擡見她别扭的模樣,順著她刻意避開的方向,低
頭瞧見自己袒露的上身,想起曾聽符赤錦說「我小師父看不慣男人赤身露體」,
差點噴笑出聲:「你這反應也太慢了罷?都裹了多久,這才羞!」

  忽覺她不隻外表年輕,連舉止都像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卻并不幼稚。該說是
……很懂事的小女孩罷?唯恐她尴尬,更可能是怕被她問起爲何發笑時自己尴尬,
硬生生忍住笑,勉力著衫,掙紮欲起。

  「你這樣傷口會裂開的。」

  紫靈眼阻止了他,舉目四望,見不遠處的林蔭間有輛篷頂馬車,車廂後垂覆
著黑布吊簾,不惟車頂廂體髹成烏沉無光的墨黑色澤,連輪子也是黑的,隻軸輻
内側是朱紅色,棄置於林翳間并不顯眼。她初至時急於救人未曾細看,此際一想,
印象中那處似乎一直都有團模糊的烏影,那車是一早便擱了在那裏的。

  猶豫片刻,紫靈眼輕輕掙開老胡的握持,細聲道:「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去
就回。」

  起身奔向林道。胡彥之阻之不及,強迫自己歇了一霎,掙紮起身,在地上摸
了柄單刀,一跛一跛往陳三五那廂踅去。

  他倒不是故意想惹紫靈眼生氣,硬要起身亂動,實是擔心陳三五之傷,再者
沒了「玉屍傳說」的光環籠罩,死賴在地上,難保不會有宵小混水摸魚,趁機砍
一刀邀功。以胡大爺威震金環谷的往曆,隻消手持兵器、起身走動,多半沒人敢
動這歪腦筋。

  符赤錦正愁怎麼帶上陳三五,一見老胡,登時眉花眼笑:「胡大爺好仗義啊,
關心友朋,不惜傷體,冒死來扶,令人感佩。」

  老胡狠笑道:「耿夫人你這四字骈文一搬一大套的,怎聽來像祭文?」

  「這套胡大爺不愛,到時給你換套新的。」

  柳眉一皺:「我小師父呢?」

  忽見前方林間沙土飛揚,一駕漆黑馬車調轉回頭,掀塵而來,車轅座上一抹
凹凸有緻的淡紫衣影,握韁的模樣甚是娴熟,烏發迎風飄動,卻不是紫靈眼是誰?

  老胡騎禦俱精,光瞧她不靠鞭子驅馬調頭的工夫,忍不住喝了聲采,卻見符
赤錦眉頭蹙得更深,面上微露迷惘,心頭一凜,低聲問:「有什麼不對?」

  符赤錦搖了搖頭,喃喃道:「我小師父她……不會駕車啊!」

  胡彥之留上了心,果然馬車急馳而來,全無減速的打算,他一推符赤錦:
「小心!」

  忍痛抓起陳三五著地一滾,差點被車輪軋過,正欲起身,陳三五那顆雞窩頭
一垂,挂在他肩上打呼,依舊睡得不省人事。

  那車呼嘯而過,倏又急停,竟未翻覆,可見駕車技術高明。符赤錦心知有異,
連忙撩裙上前,一邊回頭大叫:「……二師父!」

  遠方蓦地一聲虎吼,白影躍出深林,爪牙帶血,如巨虎般四肢接地,以不可
思議的速度狂奔而來。

  胡彥之推開陳三五,撐著身體朝馬車奔去,赫見黃沙之間,紫靈眼婀娜多姿
的身影躍下車來,自地面抄起一人,扔進車後黑吊簾裏,卻是動彈不得的雲接峰。

  胡彥之心頭一陣不祥,不知哪來力氣,猛越過回頭呼喊的符赤錦,當先沖到
車後。紫靈眼一把躍上車廂,高舉左臂反扣轅頂,細小白皙的右掌間亮出一抹霜
寒刃光,居然非是攻擊或防禦,而是橫在頸間。

  飄卷的塵沙終於落了地,高高立在車後的紫衫麗人面露痛苦之色,空洞的眼
眸投向遠方,自老胡來到車後,忽然渾身劇顫起來,像在抵抗什麼似的,輕啓檀
口,卻吐出呆闆沒什麼感情起伏的字句:「你再抵抗,我便教你殺人啦,紫羅袈
的女兒。不殺他,殺那個女人。」

  分明是紫靈眼的聲音,胡彥之甚至能清楚望見她說話喉間輕細的震動,以及
那飽滿的酥胸之上,與語聲若合符節的起伏——開口說話的是紫靈眼沒錯,但這
話卻不是她說的。

  用這種口氣說話的,胡彥之平生僅識一人,巧的是:上回發出聲音的同樣不
是她,而是玉斛珠。「明端!」

  他倒抽一口涼氣,大喊道:「是你嗎?我正找你……你娘知道你跑出來了麼?」

  邊說邊往前走。

  紫靈眼右手緊了緊,細薄的匕刃微微陷入腴潤的頸間,一抹飽膩的血珠沿匕
滲出,淌下雪頸。「住手!」

  符赤錦随後奔至,趕緊拉著胡彥之退開些個,低聲道:「這便是」超詣真功
「!小師父說過,此功可控制他人身體,如将一縷魂魄寄於其身。這位翠姑娘是
此道高手。」

  舉起雪玉般的嬌小柔荑,不遠處白額煞矮身頓住,激起大蓬沙土,在地上留
下兩道虎撲似的長長爪痕。

  她面色如恒,靜靜開口:「翠姑娘,我小師父當你是朋友,你莫傷害她。有
什麼話,大夥兒好好說。」

  紫靈眼——或說翠明端——還未開口,身後的黑幔忽然掀開,鑽出一名個頭
矮小、黑衣蒙面的男子,退後嚴重的發線斑剝灰白,高高鼓起的太陽穴上布滿老
人斑,眼角密如蛛吐,顯是上了年紀。

  胡彥之一看,一顆心便沉到了底。這分明是「豺狗」的服色!

  「少主說了,」

  黑衣人啞著嗓子,語聲有些含混,但比起沒舌頭的戚鳳城已清楚太多。「煩
紫姑娘到敝處作客一陣,若遊屍門之主想要回人來,且走一趟七玄大會,少主自
有發落。幾位若再跟車,紫姑娘便香消玉殒。少陪了。」

  符赤錦俏臉一沉,冷道:「本門早已退出江湖,多年無主,哪兒來」遊屍門
之主「,去參加那撈什子大會!你家少主想怎麼樣,就此劃下道兒來。」

  黑衣人不爲所動,冷冷道:「少主所言,我已帶到。眼下天光還早著,遊屍
門若無門主,還來得及選一個。」

  符赤錦咬牙握拳,終究還是沒有沖動行事,靈光一閃,哼道:「你家少主先
前說,欲參加大會,須持有妖刀才具資格。我遊屍門偏偏就是沒有,你讓我們拿
什麼參加?」

  那人道:「少主說,你問青面神大長老,便知幽凝下落。帶這條線報前來,
足可抵得一柄。」

  符赤錦與胡彥之面面相觑。

  她畢竟心靈慧巧,思路極快,轉頭望向駐足於不遠處的白額煞,見虎形漢子
皺著貓兒也似、毛茸茸的鼻颚,面上雖殺氣騰騰,極是不善,卻無一絲愕然,蓦
地凜起:「……看來那厮不是胡說,這事二師父也知道!」

  那人正要放落簾幔,符赤錦才如夢初醒,急道:「慢!本門就沒打算參加七
玄大會,請柬什麼的早扔了。便要參加,時間、地點我全不記得啦!不如你帶我
們去見你家少主,又或派人請他來,咱們現地說清楚——」

  「符姑娘,不如咱們省省心罷。」

  那人冷道:「帶不回紫姑娘,便殺了她,我接到的命令是這樣;與其要在此
浪費寶貴的辰光,不如想想該怎麼從青面神處,問到妖刀幽凝之所在。人來、刀
至,紫姑娘便能活過今日,否則子時一過,遊屍門從此餘兩屍耳。」

  時間既已交代,就隻剩地點了。符赤錦非是婆婆媽媽的性子,當機立斷,冷
然道:「今夜子時,在什麼地方?」

  那人一指遠處山嶺霧間,笑道:「無央寺。不是一早便與你們說了?」

  見胡彥之瞠目結舌,重哼一聲,慢吞吞道:「我想起來啦,還有一段。二公
子,少主讓我跟你說:」十九娘不是餌,我同她說的都是真的,你才是。多謝你
把怎麼都抓不到的紫靈眼,送到我手裏頭。「

  他笑了足足有一刻那麼久,恕老奴不再贅述。「

  前方白額煞咆哮一聲,一爪穿入一株大樹的樹幹裏,虎聲道:「猛常志!你
當年沒死成,如今倒成了挾持女子、白日覆面的宵小了,好長進啊!」

  被稱爲「猛常志」的矮小黑衣人嘿嘿一聲,鑽入篷中,冷笑:「白爺,家破
人亡你們不計較,世上還有計較的。誰才不長進,留待後世分說罷。」

  馬車再度調頭,馳往萬安邨的方向。猛常志的嘲諷猶在耳畔,胡彥之才發現
自己是蠢到家了,從頭到尾都被兄長玩弄在鼓掌間……從明端出現在萬安邨裏他
就該知道的。以棄兒嶺之荒涼,豈是一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小姐能摸黑尋來?

  還有雲接峰急忙趕往萬安邨,回來時手裏多的那杆大槍……在在顯示,萬安
邨從頭到尾都是金環谷的布計之處,無論是對付意圖攪局的自己,抑或迎接七玄
大會的貴賓。

  唯一不按規矩行事的諸鳳琦,反而成了整個計畫中最大的變數。原本應該擔
任先鋒斥候的諸鳳琦爲了搶攻,并未将胡彥之的行蹤回報此番負責指揮的雲接峰,
反而帶上臨時湊出的烏合之衆,提早一天占領萬安邨,挪用現場的機關布置,乃
至金環谷私造的秘密武器「飛雲步弩」,幾乎打亂鬼先生的計畫。

  雲接峰匆匆趕至萬安邨,從正對大小姐上下其手、偷偷揩油的下級豪士手中,
帶回了計畫最核心的關鍵翠明端,連同掩護用的馬車、預藏的兵刃一并帶回現場,
接下來,就等義氣相挺的符赤錦按捺不住,将真正的目标——紫靈眼——帶到棄
兒嶺來。

  挂川寺行動失敗之後,紫靈眼再無蹤迹,料想是精擅神識之術的當世奇人、
七玄首屈一指的大長老青面神運用所長,徹底消弭了紫靈眼存在的痕迹,再加上
五帝窟潛行都對符赤錦的奧援,這人簡直可以當作是從世上消失了一般,根本不
可能被找到。

  退一萬步想,符赤錦身兼三屍所學,亦是絕佳的載體,「超詣真功」極可能
對她也能生出效果,若紫靈眼并未前來,退而求其次,用同樣的路數對符赤錦下
手;若遊屍門無支援胡彥之的意圖,最不濟也能帶回這個老是搗蛋壞事的不肖兄
弟。

  整個計畫就像繪成圖紙般,頃刻間於老胡的腦海裏跑了一遍,清楚簡單到像
在堆沙玩小人打仗似的,偏偏他卻像瞎了一樣什麼都看不見,任由自己被兄長牽
著鼻子跑,在諸鳳琦的貪婪自私打亂了整個布局、意外頻生,連指揮的雲接峰都
倒下的情況之下,仍教金環谷的人劫走了紫靈眼——他幾乎想放足狂奔,嘶吼著
躍上正調轉過來的馬車,一把将紫靈眼救下;然而他不能。取代紫靈眼坐上車轅
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熟悉的戚鳳城,篷車中不知還有幾名「豺狗」的高手,便是
三對三公平一決,白額煞或可取勝,但他和符赤錦決計讨不了好。——看來對那
王八蛋來說,逼遊屍門參加七玄大會乃重中之重,甚至遠遠淩駕於将遊屍門和自
己一網打盡的大好機會之上。

  被明端控制的紫靈眼依舊攀著篷頂橫轅,利刃抵頸,如擋箭牌般,掩護馬車
馳往無央寺的方向。胡彥之一拳重重擊在地上,不知爲何,他始終覺得那雙空靈
靈的美眸正望著自己,當他無聲地歙動嘴唇時,依稀望見紫靈眼空洞地淌著眼淚
——「等我……我一定去救你!」

  子夜烏啼,撲翼簌簌。在這多雲的夜裏,無央寺看來更似一片鬼蜮。

  占地廣袤的寺院中,絕大多數的建築尚未完成,仍維持著梁撐錯落、标戟如
林的荒涼模樣,未敷牆土、砌上磚瓦的支架如動物腐屍之上,根根朝天豎起的肋
骨,透著難以言喻的森森死氣。

  居間的大雄寶殿幾已好了七八成,未完的多於後進堂廂,以及外圍的邊廊等,
寶殿主體倒是相當完整,寬敞的大殿中遍鋪青磚,除了一根根成年男子合圍粗細
的木色椽柱,沒有其他多餘的擺設裝飾——興許是來不及置上。

  殿中有一座近兩丈高的坐佛,是在砌好的漢白玉座上直接請匠人塑的,自然
也未完成,以竹木在内側紮成了骨架子,再往外敷土雕塑,最後再髹漆貼箔……

  但,連一半都還沒有完成的佛像,肩部以下可看出手腳坐姿,甚至連衣褶佛
珠等都雕塑出來,遠看倒是栩栩如生,的是大匠手筆;左肩以上則露出内裏的木
竹支架,尤其頭顱更隻右半邊敷了泥灰,連頭型都不及弄出,這半張臉便如熔岩
扭曲成團,有幾分像獸首,又似燒融後任意凝結的蠟淚,襯與肋梁似的左半顆腦
袋,說不出的陰森恐怖。

  坐佛頂上的鋪瓦掀落一小部分,未完成的佛像長年自這處破孔受日曬雨淋,
這片玉座佛壇倒是整座大殿裏最肮髒破舊、積泥淋污的一塊,此際微弱的月光自
雲隙間灑落,照出半邊骨架半邊熔岩似的佛頭,角落裏一人輕聲嗤笑著,身前白
燈籠爲之一搖。

  「這地方倒選得不壞。堂堂大雄寶殿,供的居然是尊閻魔大王。」

  嗓音嘶嘎刺耳,正是集惡道三冥之一、「照蜮狼眼」聶冥途。

  子時一過,殿中亮起兩排紅燭,卻照不亮如此寬廣的空間,隻覺滿地紅彤彤
的蓮焰閃動,周圍還是什麼也看不清,黑暗如溶墨般滲入燭照之外的每一處,彷
佛活起來一般,揮手即散,手停則又聚攏過來,難以盡去。

  一盞盞的白燈籠自梁柱間亮起,其上以朱砂繪著代表七玄各派的号記,與上
回在血河蕩時一樣。燈籠挂在一根猶如龍頭拐的長杖之上,梁間供各派首腦駐足
的定點,設有一個構造精巧、宛若小小梯台的木制座子,其上的雲紋貼有金箔裝
飾,華麗的風格與龍頭燈拐如出一轍,毋須說明,一看就是成套的物件。

  符赤錦将燈杖末端斜斜插入木座,繪有遊屍門号記的燈籠便固定於身前約四
五尺處,約與腰齊,内裏的燭照打上下巴就已相當勉強,燈後的每個人看來都是
一片朦胧烏影,莫說表情,連五官都未必能看得清。——這是精心設計過的。

  立於燈後,連提高警覺的符赤錦都莫名覺得有些安心,看不清别人,代表别
人也看不清自己。這是個能做決定的地方,不會急著想脫身。

  她約略一數,現場計有九隻燈籠。代表遊屍門的,隻自己身前這盞;集惡道
三宗鼎立,狼首聶冥途、鬼王陰宿冥,以及南冥惡佛一人一盞,亦屬合情。五帝
窟終究是來了,但騷狐狸不是獨個兒來的,符赤錦在燈影後依稀見得薛老神君,
略微一想,猜到是漱玉節的籠絡手段。

  何君盼未與她同來,顯然兩人最後并沒有達成共識,算自己白費了一番苦口
婆心。黃島定是連夜開拔,兼程趕回環跳山,以免瓊飛在五島内撒潑,端了土神
島老巢。

  薛百螣護孫心切,卻沒有跟著趕回,必是漱玉節許以共享妖刀之秘,以及團
結對付黃島何家雲雲,将老神君留了下來。

  瓊飛雖是姓漱,生父卻是薛百螣的愛徒兼義子,亦是白島薛家純血,漱瓊飛
說來該是「薛瓊飛」。薛家女系凋零,數十年來出不了一個像樣的繼承人,以緻
薛百螣到了這把年紀,仍須以神君的身份視事,非愛攬權,實是莫可奈何。

  他與漱玉節之争,不同於黑島與黃島,非是大位誰屬的問題;隻消推瓊飛坐
上宗主之位,再來談她該姓薛還是姓漱,時猶未晚。因此白、黑二島的結盟,一
直以來都是黃島智謀之士如杜平川等深慮,卻早料定必然會發生之事,連符赤錦
也不意外。

  上回對小弦子表現出高度興趣的血甲門主祭血魔君亦至現場,天羅香方面未
見玉面蠨祖——起碼沒見那副眩人目光的半裸金甲——但做爲代表的是七玄有數
的大長老蚳狩雲,就某方面而言,她現身此間的份量,較之雪豔青亦不遑多讓,
甚有過之。

  七玄中最神秘的桑木陰也來到現場,燈影後所立之人,隻知是一名女子,光
影間劃出的身形嬌小玲珑、凹凸有緻,站得直挺,料想年歲應不緻太長,卻不知
是什麼來曆。

  鬼先生從最前頭的兩根梁柱間,扶著龍頭燈架辘辘而出,符赤錦注意到木座
底下裝設有小輪,心想:「這等豪奢的小玩意,一看便知是平望都的作派,狐異
門的大本營定是藏在央土。」

  料想生活上細瑣的小物件最易洩漏信息,這鬼先生張揚太過,難免自曝其短,
一邊留心四周,以冀能觀察出小師父的形迹。

  「今日感謝諸位,百忙之中前來參與盛會。」

  尋思之間,鬼先生開口朗道:「連原本無意參加的遊屍門,都一氣來了三位。
我聽說青面神、白額煞兩位長老不出江湖久矣,今日雙雙到來,真個是蓬筚生輝。」

  衆人一聽,紛紛轉頭,見符赤錦身畔那人頭戴編笠,笠緣壓得極低,身形雖
然高大,卻未如想像中魁梧;肌肉贲起的肩頸衣布外,露出一身黑紋白毛,正是
大名鼎鼎的「虎屍」。其後負著一隻酒壇子大小的黑甕,差不多就是能塞進一個
半歲幼兒的程度,其中所藏,自是目下七玄中年紀最長、資曆最深的大長老青面
神。

  青面神、蚳狩雲俱都現身,這個七玄大會的品級突然間就不一樣了。這個效
果正是鬼先生要的,志得意滿,正要開口,忽聽一個低沈中隐帶亢利的嗓音大聲
道:「教你連篇廢話!上回在血河蕩,你說帶來妖刀,便能分享妖刀之秘,可月
來妖刀絕迹江湖,便有心要找,卻往哪裏找去?再說這兒随便一算便有九家,妖
刀隻有五把,算上五帝窟那兩把,也還短著兩把……你要想當咱們耍猴戲打給你
瞧,隻怕大夥兒都饒不了你。」

  正是鬼王陰宿冥。

  符赤錦腹中暗笑:「說來說去,還不是沒有妖刀,怕給人家掃地出門?」

  卻聽鬼先生怡然笑道:「鬼王說得極是。請各位尋找妖刀,是因爲妖刀裏藏
著一個大秘密,妖刀雖緊要,也不過就緊要這麼一回;取出這個秘密,妖刀便不
值一文了。

  「上回在血河蕩示以諸位的,僅僅是這秘密的一小部分,牛刀小試而已。爲
堅定大夥兒找出妖刀的決心,今天,我要向諸位揭開這個埋藏已久的驚天之秘!」

  他說得慷慨激昂,全場卻無反應,對比在血河蕩目睹離垢刀肆虐的震撼,這
回衆人對其浮誇的容忍力明顯降低許多,令人難忍的靜肅在漆黑的殿堂蔓延開來。

  片刻,打破沈默的居然是一把入耳磁震、如磨鐵砂的渾厚低音。

  「這個秘密,與我等有什麼關系?」

  南冥惡佛沉聲道。

  「關系可大了。」

  鬼先生彷佛就等他這麼問,微笑道:「妖刀,并不是表面流傳的樣子。世人
——包括諸位在内——被欺瞞了近三十年,這個秘密事關妖刀真正的力量,以及
掌握之法。同時……如果我說當年參與妖刀聖戰的所謂正道首腦們,大多知道這
個秘密,卻連在并肩抗敵之際,亦對諸位秘而不宣,意圖欺瞞,坐視七玄蒙受損
失,卻無絲毫分享補報的意思——如此,算不算與我等大有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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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7:5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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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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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六七折鬼蜮之喪·中道王存

  當年拮抗妖刀之一役,七玄中以狐異門貢獻最多,除集惡三冥不知所蹤,桑
木陰、血甲門未曾現世之外,帝窟宗主符承明、天羅香長老蚳狩雲等,均響應胤
丹書之号召,派好手參與聖戰,乃至胤丹書打破邪正對立、水火不容的江湖故例,
邀集各派商讨平亂的盟會之上,亦曾有過符蚳二人的身影。

  遊屍門與妖刀赤眼、幽凝的糾葛甚深,事涉與五島奇英、漁陽諸堡間的恩怨,
已先東海各處殺作一團。

  「萬裏飛皇」範飛強性子暴烈,有怨必償,胤丹書夫婦雖極力調解,仍處置
不了這團越纏越緊的亂線;至兩柄妖刀分别離開了戰場,輾轉延禍他處,漁陽一
地的循環争鬥反而越演越烈,自外於燃遍東海的妖刀兵燹,最終兩敗俱傷,遊屍
門形同覆滅,五島亦一蹶不振,追根究底,卻與妖刀肆虐說不上太大的關連,遂
成爲東海武林中的異數。

  亂平之後,正道七大派無預警地翻臉,襲擊狐異門,天羅香、五帝窟乃至幾
乎完蛋的遊屍門,仗著地利退保,未遭清洗,目睹妖刀之亂、甚且親與的耆宿并
未斷絕,「何謂妖刀」這點雖未必人人說得清,但要說七大派握有什麼旁人不知
之秘,也未免太小瞧了七玄這廂。

  「無有妖刀,說甚秘密?」

  立於繪有血色「川」字形絲弦圖樣的大白燈籠後、陰陽怪氣開口的,正是血
甲門之主祭血魔君。

  「你讓我等尋妖刀交換秘密,倒還罷了,如今大多數人都是空手而來,你卻
仍肯将秘密說出,令本座不由懷疑起來,興許散布這個所謂的」秘密「,才是你
狐異門原本的目的?」

  符赤錦本是這樣想,又隐隐覺得不對,暗忖道:「他這話不無道理,卻不必
說出。哪怕狐異門真想放出什麼煽惑人心的假消息,姑且聽之便是,未聞其言,
如何能判斷好壞?」

  須知見而取之,乃人之常情,祭血魔君這話,倒像特意提點鬼先生「說了秘
密,卻無妖刀可換」似的,其用心爲何,不免啓人疑窦。

  有這般想法的,可不隻符赤錦。

  「匡」的一響,一隻木匣飛出南冥惡佛所在處的燈籠,落地時餘勁未消,震
開匣蓋,露出一口酒紅色握柄、刀末鈎如蠍尾的奇形彎刀來。「我攜了妖刀前來,
願與諸君分享秘密。門主請講。」

  鬼先生怡然笑道:「原來妖刀赤眼竟在惡佛的手裏,無怪乎江湖杳然,全無
音信。」

  殿中包括符赤錦在内,所有女子無不色變,紛紛小退半步,舉袖掩住口鼻,
以免嗅入那專控女子的淫毒「牽腸絲」;至於男子,則無此顧慮,無不定睛細看,
一睹這專克女子的妖物本相。

  在場隻兩人例外,一是鬼王陰宿冥,興許是小心過了頭,他本就距惡佛最近,
隔著惡佛與狼首聶冥途相毗鄰,這刀匣幾乎是扔在鬼王身前,鬼王不顧受譏之嫌,
本能退了幾步,畏如蛇蠍猛獸,引來狼首一陣嗤笑;另一個卻是天羅香的蚳狩雲,
燈芒映出她一身織錦華服,絲紋不動,似不拿妖刀赤眼當回事。

  符赤錦定了定神,發現匣中之刀,僅柄锷能稍辨其形,刀刃竟是一塊熔煉扭
曲的烏鐵,本以爲是把刀扔進烈火洪爐,熔毀了刀身;見刀锷上頭并無煙熏火燎
的痕迹,轉念一想:「是了,他将融化的鐵汁澆在刀上,冷卻之後,便成這般模
樣。倒是封住這柄毒刀的妙法。」

  鬼先生毫不意外,從糊紙面具的眼洞中射出兩道銳利眸光,迳投向天羅香的
燈籠之後。

  「從蚳長老的反應,能稍稍窺見這個大秘密的輪廓。據說妖刀萬劫在天羅香
的手裏,長老既攜來現場,也不懼傳聞中能宰制女子心魂、使之淪爲傀儡的赤眼
刀,應是對所謂」妖刀異能「,有了不同常人的見解罷?」

  蚳狩雲淡淡一笑,慢條斯理道:「見解不敢當。妖刀萬劫乃是我家門主親自
出馬,劫自談劍笏談大人之手,他本該将此刀從流影城押回白城山,交給蕭谏紙。

  談劍笏剛毅正直,不是會使心機耍手段的脾性,料想所押應非赝品。

  「然奪刀之後,我教門中曾觸及此刀的六人,無一化爲刀屍,我家門主甚且
迳舉此刀,舞了幾招,也未曾出現什麼刀控人心之兆。按老身所想,」妖刀寄體
「之說,恐是傳聞有誤;至於是何人所傳、何以如此,非我所能知曉。狐異門主
若知根柢,還請不吝賜教。」

  鬼先生并不正面回答,仍舊是笑,悠然垂問:「長老當年,可曾親見妖刀刀
屍否?」

  這點非常重要。集惡三冥當年於聖戰中缺席,其時祭血魔君、桑木陰之主亦
未履迹江湖;遊屍門於漁陽一地與妖刀交過手,但那也是飛皇親戰,青面神雖是
地位尊隆的大長老,未必真會過妖刀……數來數去,蚳狩雲怕是在場唯一有資格
回答這個問題的一位。

  老婦人想了想,正色道:「我曾率衆參加過圍殺刀屍的戰役,當時領軍的是
貴門的胤丹書胤門主。雖隻一回,但确實見過。」

  鬼先生微笑道:「刀屍的威力,想必蚳長老記憶猶新罷?」

  「非人所能及。」

  蚳狩雲靜默片刻,才道:「隻能說驚心動魄。」

  證諸風火連環塢是夜的慘烈景況,餘人無不了然於心,完全能夠意會這短短
兩句裏所包含的血腥與瘋狂。

  鬼先生對這樣的答覆極是滿意,連連點頭。

  「蚳長老見證了世上确有刀屍存在,諸位在風火連環塢,也親見離垢刀血洗
赤煉堂,擁有非常之力的刀屍不是子虛烏有,也非如故老傳言,接觸過妖刀的,
即化爲刀屍。蚳長老也好、惡佛也罷,二位都曾持握妖刀,既未喪失神智,自也
未得刀屍之力……那麼,使刀屍橫掃千軍的關鍵到底是什麼?」

  殿中一片靜默。這反應全在鬼先生的意料中,躊躇滿志,正欲發話,不料血
甲門的大白燈籠輕晃,祭血魔君陰恻恻道:「要說妖刀麼,本座手上也有一柄,
這個秘密卻不想與無刀之人共享。要不打生打死弄得刀來的,豈非如同傻瓜一般?」

  铮的一響,猶如拽引琴弦,一抹沉鈍烏光應聲飛出燈影,锵然插落,刀柄上
布滿細密的尖刺倒鈎,宛若蟹螯,竟是傳言中被封禁於流影城的天裂妖刀。

  符赤錦聽耿照說過不覺雲上樓之事,知道那日宴罷,獨孤天威旋即喚人釘闆
封樓,更於窗牖闆隙間澆銅鎖鐵,把好好一座美樓弄成了進不去也出不來的大囚
籠,隻差一點兒就能說是大鐵塊了。

  流影城這幾年來好生興旺,雖不以武功名世,城内也不是沒有高手;以祭血
魔君的武功,悄無聲息地進出流影城興許不難,若要破封取刀而滿城不知,恐怕
就不是那麼容易了,卻不知是如何将天裂刀弄到手的?

  此言一出,現場的氣氛丕變。

  鬼先生捉摸不透他此舉何意,以妖刀爲門檻,那是公然與場中多數人作對了,
難保不會有人老著臉皮出手争搶,祭血魔君武藝再高,總不能一力挑了七玄首腦。

  況且此際殿上,現成便有不惜抛出赤眼與衆人分享、也要一聽這妖刀之秘的
南冥惡佛,祭血魔君此話聽來,倒像與惡佛叫闆似的,針鋒相對的意味未免過於
明顯。

  南冥惡佛冷冷一睨,尚未開口,忽聽一把溫婉動聽的斯文嗓音娓娓道:「敢
問胤門主,是否持有道宗聖器的宗派,對門主是否應公布妖刀之秘,便有附議或
否決的資格?」

  卻是五帝窟宗主漱玉節。

  鬼先生靈機一動,怡然笑道:「既然漱宗主說了,我便順道問一問其他持有
聖器的七玄宗門,讓不讓我公開這個秘密好了。」

  一拍肩後的黑布包袱,一物飕然飛出,形似斧钺,淩空轉得幾轉,落地時恰
将貯裝赤眼的木匣斫得四分五裂。

  被鐵汁澆鑄成團的赤眼铿然彈起,與那物事兩兩撞開,各以刃部入地,嗡嗡
震顫,卻連祭血魔君擲出的天裂亦随之共鳴,三刀不住晃搖,衆人這才認出,鬼
先生擲出的正是橫掃赤煉堂的妖刀離垢。

  當日他既能驅役離垢刀屍血洗風火連環塢,握有此刀,自是毫不奇怪。

  怪的是:三刀共鳴一出,幾處梁柱燈影間,也陸續傳出頻率一緻的嗡響,此
起彼落,於空曠的廢殿中相互呼應。五帝窟坐擁食塵、玄母,以爲漱玉節與薛老
神君入場的信物,自是雙雙攜至,鳴動之強,不在話下;天羅香奪走萬劫,東海
武林道上人盡皆知,蚳狩雲的身後亦傳來共鳴異響……然而最後一柄妖刀,卻在
何人何派之手?

  衆人驚異地轉過目光,赫然發現最後一個共鳴點,竟來自遊屍門的燈籠之後。

  鬼先生故作恍然:「看來,妖刀幽凝的下落終於大白,遊屍門明明藏著這口
妖刀,卻無半點風聲漏出,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啊。不知除血甲門的祭血魔君之外,
還有哪派持有妖刀的宗門,反對七玄共享此秘的?」

  符赤錦捏緊了袖裏那枚不住震顫的小小香囊,硬著頭皮裝出側耳傾聽的模樣,
貼近白額煞背後的那口甕,連連點頭:「是……是。」

  片刻才道:「大長老指示,我遊屍門無甚異議。」

  蚳狩雲輕颔雲首:「天羅香靜待門主揭秘。」

  漱玉節與薛百螣交換眼色,也點了點頭:「五帝窟願聞其詳。」

  雖是意料之外的小小插曲,此一結果卻是鬼先生心中所期,當真是連老天都
站在他這邊,身材颀長的黑衣青年得意一笑,對祭血魔君聳聳肩,兩手平攤。
「既然如此,以魔君從善如流,相信亦不再堅持己見,非持刀之人不得悉聽了罷?」

  祭血魔君重重地哼了一聲:「客随主便,尊駕盡可自專,毋須假借衆人的名
義。」

  口氣不善,頗有恫吓之意。

  陰宿冥冷笑:「不吃獨食也餓不著你,至於麼?」

  祭血魔君哼道:「鬼王縱聞機密,手中無有妖刀,最終還是眼巴巴地看。瞧
得吃不得,人間至慘,說不定到頭來鬼王還要感謝本座,至少曾經努力攔阻過。」

  「你————」

  陰宿冥氣得七竅生煙。

  這話不偏不倚砸中他的痛腳,他本以爲近日江湖上幾不聞妖刀音信,七玄各
派除大張旗鼓搶了萬劫的天羅香,其他大多同自己一般,不是不肯找妖刀,而是
根本無從找起。屆時若隻一家有刀,餘子皆無,究竟哪一方說了算,尚在未定之
天,少數聽從多數,恐怕才是硬道理;豈料一輪妖刀共鳴下來,赫見沒刀的才是
少數,這下如意算盤全打水裏去了,被祭血魔君這麼一擠兌,幾乎氣炸胸膛,欲
辯無辭。

  蓦地,自南冥惡佛的另一側,響起狼首聶冥途嘶嘎低啞、令人牙酸的語聲。

  「魔君這話,可不怎麼地道。胤家門主一上來便打算開誠布公,是魔君有意
阻撓,東拉西扯的,不肯讓大夥兒聽……怎麼我老覺得魔君已知這個秘密,不定
還答應了誰人要保密,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不知與魔君相好的,是七大派裏
的哪一位?」

  祭血魔君冷笑:「狼首龜縮近三十年,近日忽地重現武林,江湖中無不盛傳,
狼首乃失陷於某正道高人之手,坐了三十年的黑牢。如今重見天日,定是在獄中
表現良好,又或答應了什麼條件,才得換取自由。要說關系近乎,舍狼首其誰?」

  聶冥途嘿嘿兩聲,乜眸道:「昔日集惡三冥受奸人陷害,幾於同時中計被俘,
老狼窩裏的兒孫們風流雲散。我本以爲幹下這事的人,少不得要在江湖道上大肆
宣揚一番,好生露臉,殊不知一打聽,才發現沒什麼人知曉。魔君知之甚詳,莫
非與那隐於幕後的陰謀家相熟哇,幾時也給老狼介紹介紹?」

  雙方雖似說說笑笑,氣氛卻劍拔弩張,益發緊繃。

  三十年前,集惡三冥忽然失蹤,群鬼無首,以緻集惡道分崩離析,尤以餓鬼、
畜生兩道失去領導中樞,無所适從,分成數股内外争鬥,沒幾年便死得乾乾淨淨,
損失最爲慘重。此事衆人皆有所聞,卻是到了今夜這棄兒嶺上的荒蕪廢殿之中,
才知當年集惡道三位冥主是遭人設計,竟爾失去自由,不由心頭一凜,暗暗納罕。

  其中地獄道自重回東海以來,屢屢和天羅香、五帝窟發生沖突,這「鬼王」
陰宿冥嗓音高亢、行事毛躁,不像是成名既久的老江湖;他地獄一道的首領,代
代承襲鬼王之名号,無不自稱陰宿冥,三十年前的老鬼王或已不在,眼前這個卻
是襲名接位的繼承人。蚳狩雲、漱玉節等俱都江湖混老,粗略一瞧,心中已有了
譜,卻也生出另一個疑惑:「何以三道之中,獨地獄道一支的勢力保存完好?聶
冥途若要揪出動手之人,怕得好好問一問這新任的鬼王陰宿冥。」

  果然祭血魔君聞言一笑,垂於冠額之前、以銀線繡出蛛蠍圖樣的紫絨覆簾微
微飄動,足見其笑意之輕蔑,怪聲怪氣道:「狼首要尋當年的冤家對頭,怕是弄
錯了對象。集惡三冥同遭陷害,怎地鬼王這一支卻毫發無損,反倒益加興旺似的?
要抓兇手、查動機,且看是最終誰人得利,往往便能略知一二。」

  微微轉頭,簾後的目光似是越過燈籠光暈,投向始終不發一語的南冥惡佛:
「當然,深受其害、卻無意追究之人,亦是十分可疑。我記得昔年惡佛征戰四方,
專殺僧尼,一雙」破魂杵「血手之下,從無餘幸;殺人殺得如此狂放快意,世間
不作第二人想。不料一朝出得死牢,倒成了涵養深厚的高僧啊,不問何人設謀,
隻關心妖刀之秘,這是何其寬廣的胸襟哪。」

  惡佛仍是一言不發,魁梧巨碩、刺滿餓鬼青花的雄軀矗立於燈影後,宛若一
尊金甲巨靈的塑像。

  倒是五帝窟那廂,薛百螣聽不下去了,揚聲道:「你們一搭一唱的,淨說個
沒完,合著不想聽了?祭血魔君,要說身份之密、埋藏之深,你血甲門認了第二,
江湖上沒人敢稱第一。這裏也沒人要你驗明正身,刨挖你門内的家務事,大夥都
信任主人,狐異門既發了帖子給祭血魔君,我們便相信來的是祭血魔君……你說
是也不是?」

  祭血魔君冷哼一聲,這才不再說話。

  「多謝老神君。」

  鬼先生含笑一拱手,不慌不忙,絲毫未露喧賓奪主的不耐與煩躁,彷佛适才
的一陣亂仍在他的預期内,好整以暇地說道:「然而,适才幾位所争,與這個妖
刀的大秘密亦脫不了幹系,并非毫無關連。昔日,三位冥主失蹤後,背陰山栖亡
谷陷入一片混亂,除地獄道一支在忠心的家臣護持之下,連夜撤出了總壇,因而
保存了實力之外,餓鬼、畜生兩道的高手們陷於争權奪利、競逐冥主大位的慘烈
死鬥,最終将栖亡谷燒成一片白地,分裂成數股的遊離勢力亦随之不存——這是
江湖上流傳經年的說法,做爲集惡道由盛而衰、最終自招滅亡的注腳,委實令人
感慨萬千。可惜全是假的。」

  不顧衆人的詫異目光,鬼先生以輕靈歡快的語調,自顧自續道:「先父當時
正全力投入對抗妖刀的戰事之中,亦受七派的委托,欲從源頭查出妖刀的來龍去
脈,以杜絕妖物之患。集惡道三位冥主雖然無故失蹤,但先父以爲栖亡谷仍是一
股力量,若能用於聖戰,未始不能造福蒼生;适巧有些與妖刀相關的小線索亦指
向背陰山,於是順道前往,誰知竟看到了極其駭人的景況。」

  須知栖亡谷号稱「天下至陰」,向來便是東洲大地有名的鬼蜮聚集處,除地
氣極陰外,也跟集惡道的習性脫不了關系。

  地獄道研藥制毒、畜生道人獸雜居,餓鬼道則喜以各種非人的酷刑手段變造
人體,終年慘叫聲不絕於耳;連在七玄之中,多數亦都看不過眼,幾乎不與集惡
道往來,遑論正道。

  若於承平之際,胤丹書踏上栖亡谷的地界,多半便爲降妖伏魔而來,心頭雖
已有了準備,萬料不到在入谷的當兒,居然親眼見得地獄。

  「是……妖刀麼?」

  蚳狩雲雖與鬼先生合作,卻未聽他說過這一段,一邊回想當年的情況,喃喃
道:「妖刀終究沒放過背陰山,是不是?扮作鬼物的,不幸遇上真正的鬼物,下
場一樣是逃不過。

  誰知鬼先生搖了搖頭,斂起輕佻的神氣,沉聲道:「據先父所說,背陰山栖
亡谷内确實是堆屍如山,相較於其他妖刀肆虐過的地方,那些屍骸卻與過往所見
有極大的不同,非是切口平滑的斷肢殘體,而是一個個雙眼暴凸、青筋浮露,彷
佛死前曾受苦刑荼毒……先父認爲這些集惡道的門人,乃是一樁試驗之下的犧牲
品,殺害他們的并非是妖刀刀屍,而是那反覆進行、卻屢遭失敗的奇特試驗。」

  蚳狩雲忍不住順他的話頭,喃喃脫口:「試驗……是什麼試驗?」

  「制造刀屍的試驗。」

  鬼先生正色道:「刀屍的異能,非是妖刀所賦予——也就是說手持妖刀,并
不能使持刀之人化爲刀屍,須經過一套極其繁複、同時又極端危險的秘儀,才能
将妖刀内所藏之物,銘入顱中身内,成爲持刀者的一部分。」

  「妖刀内所藏之物……」

  薛百螣聽得蹙眉,雙手抱胸:「指的又是什麼?是某種藥物麼?」

  「是武功。」

  鬼先生啧啧搖頭,怡然笑道:「使刀屍無敵於天下的,并不是他們手裏的利
器,而是五柄妖刀之内所藏的絕世武功。這些絕學的威力,諸位當夜在風火連環
塢已見過其一;與我等之所知所學不同,妖刀武學毋須習練,也無法透過言傳身
教而得,唯一取得的方式,便是通過那套繁複的秘儀,将凡人化爲刀屍。

  「至於」金鐵傳遞「、」刀控人心「之類的傳言,不過是編排精密的騙局,
隻消備妥演員、布置場景,在目證之前将這台子戲演好,自有無知鄉人幫忙渲染,
傳得繪聲繪色,神而明之。」

  薛百螣怪眼一翻,冷哼道:「世上豈有這樣的武功!老夫行走江湖多年,會
過無數英雄豪傑,縱有」天功「一說,指那些個禀賦異乎尋常,天生跑得快跳得
高、根骨絕佳之人,那也不過較常人從無到有地修習内外功,略勝一籌而已。真
正高深的武學,除了心領神會,晴雨之功、臨敵經驗等缺一不可。你那個什麼秘
儀,若非是仙人的點石成金之術,豈能教人在一夕間脫胎換骨,搖身一變成爲高
手——」

  始終凝肅如山的南冥惡佛,突然打斷了薛老神君的質問,沉聲道:「适才,
你說試驗。栖亡谷内死去的集惡道徒衆,是被人用來進行秘儀,以取得你所謂的
妖刀武學麼?」

  「這是先父的推斷。」

  鬼先生似等候已久,專待他吐出這個問題,從容應道:「當年驅役妖刀禍世
之人,其目的之一,恰恰是爲了從刀屍身上,提煉出可用的妖刀武學圖譜。通過
秘儀成爲刀屍,雖能於極短的時間内獲得武功,在炮制的過程中卻不免損及心識,
或瘋癫如狂,或成行屍走肉,縱得了蓋世武學,也沒縱橫天下的命,除非透過刀
屍将武學解析出來、錄成圖譜,雖不能一蹴而及、循秘儀捷徑得到武功,然而武
功智識卻能兩全,從此有了無敵於天下的本錢。

  「集惡道三位冥主遭人設計囚禁,恐怕便是幕後的陰謀家相中了栖亡谷生人
不近、黑白兩道避之唯恐不及的隐密性,加上三位冥主所擅雖各不同,卻都有在
活人身上進行試驗的習慣,栖亡谷中藥毒、器械皆備,連用作試驗的人都有了,
普天之下哪有更理想的地方?

  「是以,他們将刀屍放入東海、四處逞兇的同時,便於栖亡谷進行試驗,欲
從秘儀當中提取妖刀武學,一勞永逸地解決」刀屍非人「的難題。若非……若非
先父的想法同常人頗不一路,竟打算說服栖亡谷衆人加入」聖戰「,陰謀家完事
之後,一把火燒去所有遺骸,毀屍滅迹,此事将永遠無人知曉,更不會把三位冥
主失蹤、妖刀亂世和栖亡谷覆滅連結起來,令真相得有大白之一日。」

  「門主适才說,這個秘密當年七大派的首腦俱都知道,」

  這回開口的卻是漱玉節。她沉吟了半晌,終於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了出來。
「他們卻是如何得知?門主一口一個」陰謀家「,這一切……莫非是七大派所主
使?」

  鬼先生搖了搖頭。

  「觀海天門有個老道叫魏王存,外号」沖霄一劍「的。此人出身鱗族,少年
時卻因緣際會落發受戒,出家當了道士,算起來與」琴魔「魏無音乃是同宗,當
今天門掌教鶴老雜毛得喊他一聲」太師叔「,輩份甚高。」

  「我記得他。」

  蚳狩雲接口道:「在貴門胤先門主接手之前,魏道長是負責剿滅幽凝一路的
總指揮。聽說他不幸被妖刀幽凝所附,心智全失,成爲最可怕的刀屍之一,七派
折了不少戰力在他手裏,最後聽說是胤先門主伉俪與鶴著衣聯手,才将這具刀屍
鏟除;事後論起功勞,鶴著衣如實向七派高層禀報,才讓胤丹書成爲對付妖刀的
統領之一。」

  「這隻是對外的說法而已。」

  鬼先生淡淡一笑。

  「實情是:興許因爲年事已高、心性頑固,又或意志之強異於常人,魏王存
受秘儀炮制的效果很差,但他畢竟是七派同盟裏的頭面人物,若能将率領群雄的」
沖霄一劍「轉化爲刀屍,對世人将産生的威吓不同於其他人,因此陰謀家一逮到
下手的機會,拼著廢掉魏老道,也要将他變成妖刀的傀儡。

  「過度施加秘儀的結果,魏王存心智全失,變成一頭噬血殘殺的瘋獸,果然
爲禍慘烈,卻也留下諸多破綻,令七大派開始察覺事有蹊跷。

  「首先,魏王存四出殺人時,手中并無妖刀。興許是這具」刀屍「威力太強,
又無法完全控制,過往許多需要其他條件配合演出、才能顯現效果的小細節,在
他身上通通無法照辦煮碗,一一複現,魏老道遂成爲一具不按牌理出牌的刀屍,
陰謀家努力營造出的妖異氣氛、與其他刀屍拼戰時所累積下來的經驗,在他身上
全不管用。小地方一旦開始松動,質疑整個布局的聲音也就慢慢出現。」

  這樣的線索,七玄各宗門的确沒有接收的管道。當其時,胤丹書是這些被視
爲邪派左道的勢力,與所謂「正道」溝通聯系的橋梁,隻要以「勿傳六耳」、
「以免打草驚蛇」之類的理由,暫時限制胤丹書流出消息,及至狐異門一夕覆滅,
也沒有再說的機會了。

  「其次,也是最關鍵的一處——」

  鬼先生舉起食、中兩根指頭,輕易攫取在場衆人的注目,滿意地清咳兩聲,
揚聲道:「魏王存被轉化爲刀屍後,曾分别使出不同妖刀的專屬武功來。按照過
往」妖刀刀魂附於持刀之人「的理論,他所能運用者,應僅限於幽凝刀的」無相
刀境「,豈能運使出其他妖刀的異能?

  「自此,七派首腦終於省覺,遂将人、刀分而視之。妖刀僅是利器,或如赤
眼般,以藥物或機關制造所謂」異能「的假象;而刀屍大能則是某種武功,雖與
東洲通行的武學道理有所出入,直令人匪夷所思,然而卻不是什麼仙術妖法,若
能透析其理,不僅刀屍再不足懼,甚且能打開自家武學的眼界,相互參照補益,
傲視東洲指日可待。」

  這個道理就更簡單、更容易理解了——妖刀幽凝的「無相刀境」乃鏡射之招,
能将對手的招數一一反射,甚且後發先至,威力倍增;妖刀赤眼的「四象俱足」
則是匪夷所思的輕身功法,而妖刀萬劫的「不複之刀」卻是隔空取敵的無匹刀勁
……

  這些絕學居然可能透過某種神秘儀式,不問資賦、毋須勤修苦練,在極短的
時間内「刻」進那些被選作刀屍的男男女女體内,光這點便足以颠覆由千百年前
傳承至今的東洲武學,師徒、門派、道統……都将發生根本性的改變,其劇烈的
程度,不啻是天崩地裂。——誰先掌握了這種全新的武學概念,誰就是未來東洲
武林的主人!

  但三十年來,不惟東海一道悄無聲息,整個東洲大地都沒有發生這樣革命性
的轉變,直恁鬼先生舌燦蓮花,益發透著一股子的假。

  在場的七玄宗主,無一不是慣見風浪刀頭舔血、心機智謀俱深的人物,就連
接掌大位不久、年紀尚輕的新任鬼王,也非易哄的三歲孩兒;這個說帖留有如此
明顯的破綻,當美好的想向幻滅的同時,便越教人對曾經生出憧憬的自己感到生
氣,更遑論羅織謊言的騙子。

  殿中的氣氛再次發生微妙的變化,一股似蔑似嘲、又有幾分不忿的靜默籠罩
著鬼先生。若眼神可以殺人,此際黑衣青年的身上早已是千瘡百孔,找不出一片
完好的肌膚。

  然而,這仍舊在他的意料之中。鬼先生清了清嗓子,怡然道:「這樣的證據
或還不夠充分,好在魏王存尚留一手。先父與鶴老雜毛布計對付魏老道,曆經連
場惡戰,犧牲慘重,終於制服了魏王存。魏老道身受重傷,氣息奄奄,先父恐觀
海天門爲掩家醜,要将那魏王存處死,於是便聯合鶴老雜毛,将他悄悄藏了起來,
拖得一天是一天。」

  若說鶴著衣是胤丹書自出江湖以來,頭一個交到的「正道」朋友,那麼「沖
霄一劍」魏王存,便是第一個對他照顧有加的正道前輩。魏王存爲人豪邁疏放,
雖是黃冠草履、領有度牒的出家道士,行止卻像遊俠,他於胤丹書有救命、傳功
之情,以胤丹書的脾性,便是非親非故也救了,況乎知交親長?

  他與鶴著衣秘密将性命垂危的魏王存送到戰場附近的一處農家,那夫妻兩個
均是老實淳樸的鄉下人,打點了些銀兩,便盡心盡力照拂老道爺,日日煨蔘藥與
他吊命。

  一日,胤丹書求得一枚價值千金的續命靈藥「紫陽丹」,兼程趕回,卻見草
廬裏一人起身坐在榻上,低頭怔怔瞧著僅存的左手,若有所思,卻不是魏王存是
誰?吓得魂飛魄散,顧不得驚動質樸的農家夫婦,身形一晃穿窗掠入,急急撲至
榻畔:「道……道長!您……您怎麼起來了?快、快躺下歇息!」

  回頭扯開喉嚨大聲叫道:「林大哥!大嫂!」

  手按腕脈度入真氣,才發現老人體内空蕩蕩的,什麼也感覺不到,不由一怔,
忽然流下眼淚。

  砰的一響柴門撞開,卻是帶回補品食料的鶴著衣循聲趕至,一見他的模樣,
又驚又愕,顫聲道:「胤……胤兄!我太……太師叔他……他……」

  他年紀較胤丹書大許多,然而自相識以來,卻「胤兄胤兄」的叫習慣了,總
改不了口。

  他二人本就默契絕佳,鶴著衣又半點也不蠢笨,見好友垂淚,便知太師叔他
老人家是回光返照,這當口便餵什麼靈丹妙藥也來不及啦,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手足并用,一路爬到榻邊,咬牙忍泣,淚珠卻止不住般大顆大顆滾落。

  「噓——」

  魏王存責怪似的瞥了他一眼,示意噤聲,随即挑眉一笑,像是像同伴展示什
麼新鮮小玩意兒的孩童,低道:「鶴兒、丹書,我想明白啦,原來是這樣。你倆
都瞧仔細了。」

  佛掌一立,當胸劈出,纏滿藥布、傷痕累累的枯瘦左臂上毫無勁力,不知怎
的,這一路似刀又似掌的奇妙路數卻蘊滿風雷之勢,大開大阖,明明草廬裏外無
風,胤、鶴二人神爲之奪,幾乎立不穩身子,若非雙雙跪於地面,怕要随之擺蕩
起來。

  老人舞得片刻,又突然停下,喃喃道:「心法難些。這路刀法是不用内功的,
但一點内功都不懂的話,怕又無從入門。難啊!」

  自顧自的念了起來。鶴著衣反應要比胤丹書慢些,經他一扯衣袖,才會過意
來:太師叔此際念誦的,便是方才那路掌刀的心訣!趕緊用心記憶,可惜已錯過
開頭的一大段。

  魏王存雖是回光返照,畢竟傷勢過重,語聲混濁衰弱,但聽不清、辨不明處
又無法打斷發問,盡管兩人用心聽記,所得卻不過六七成。老人念了一會兒,忽
然停住,擡頭笑道:「無上道尊來接引我啦,爾等好自爲之。」

  閉目垂首,溘然長逝。

  「魏老道所留下的招式和心訣,與觀海天門所傳全無相類,當是得自那刀屍
秘儀之中。陰謀家千算萬算,料不到這老頭性情竟如此堅毅,心志如此頑強,不
僅未被反覆施爲的秘儀摧毀殆盡,更将最貴重的妖刀武學帶将出來,還以自身的
修爲見識沈澱消化之後,以東洲武學的用語說了出來。」

  鬼先生笑道:「先父記憶的那一份,自存於狐異門之中;而以鶴老雜毛資質
驽鈍,前半生庸碌無能,如此之不受門中師長待見,卻於妖刀戰後搖身一變,得
以參贊中樞,乃至竊據天門大位,除出賣先父以圖顯達,料想與獻出心訣一事,
亦脫不了幹系。」

  聶冥途「啧」的一聲,頗見不耐,蔑笑道:「門主莫非都當咱們是傻子,随
口兩句便給诓住了麼?這撈什子妖刀武學真有這麼厲害的話,狐異門而今安在?
觀海天門這二十幾年來,也沒見他們縱橫天下,殺得五道伏首,群雄辟易啊!還
是門主要說,魏老兒的心訣隻是一部份,不足以練成那妖刀絕學?」

  「魏老道的心訣僅爲一小部份,并不足以練成妖刀武功。」

  鬼先生老老實實攤手,莫可奈何的模樣倒有幾分滑稽。

  認得這般乾脆俐落,衆人反倒警醒起來,靜待他亮出真正的王牌。

  鬼先生不慌不忙,屈指輕叩了懸挂燈籠的輪架幾下,那架底的廂座「喀搭」
一響,彈開個小小夾層,鬼先生彎下腰,取出一卷赭紅封皮的線裝薄冊來。

  「先父所遺招訣,其中不足處,已藉離垢妖刀幾度進出,彌補一二,總算不
再是見不得人的物事。小可無才無德,勞動諸位遠道而來,心内惶恐,這份薄禮
且當是一點兒小小心意,無論今日大會有無議決、所議爲何,各位總不緻白跑一
趟。區區土物,千裏鴻毛,望祈笑納。」

  衆人無不凜起,當中卻是漱玉節見機最快,屈指往燈架頂端敲落,落點、頻
次與鬼先生如出一轍,旋即「喀搭」一響,足畔的朱漆廂座亦彈出夾層。僅比她
稍慢些,祭血魔君、蚳狩雲二人依樣畫葫蘆,幾與漱玉節同時開啓了機關,取出
夾層中的赭封薄冊。

  符赤錦并不信任鬼先生,取書時不但以薄絹裹手,翻開書封前還輕輕吸了一
口氣,随即摒住呼吸,以防書頁上浸了什麼迷魂藥液,於不知不覺間著了他的道
兒。書中每頁繪著數個精細人形,神韻生動,比例精準,飛白處填滿字塊,有指
甲大小的招名标題,亦有充當圖說的蠅頭小楷,縱以符赤錦對書畫并無研究,也
知是出自名家手筆,非同一般。

  薄冊不過十來頁,但無論圖字,皆是雕版印刷,選用紙質亦是厚韌結實,裝
幀的功夫更是無比考究。以其精美的程度,說是「禮物」半點也不爲過,若有雅
好藏書之士在座,恐怕要愛不釋手了。

  這份講究在符赤錦看來,未免突梯滑稽過了頭——炫富也好、擺譜也罷,這
本小書的價值在於書中内容,便用炭枝草草塗於手紙,亦不能令說服力稍有增減。

  若書中所錄毫無意義,再華美的包裝不過是買椟還珠,落人話柄罷了,何必
将心神氣力浪費在這種地方?

  紅島符神君少女時稱得上是養尊處優,被衆人捧在手掌心裏,但畢竟是僻居
東海一隅,見過的世面有其局限。如蚳狩雲、漱玉節等老練的江湖領袖,卻能從
這份過於精緻的「小禮物」中,「讀」出鬼先生刻意留下的信息——圖文雕版,
代表他有大量刊行的能力與準備,能把這份珍貴的線報平白送給與會的七玄宗主,
自然也能發送給七玄的敵人,乃至百倍、千倍於此的無關之人,抵銷這份線報的
優勢,甚至憑空衍出新的利害關系。

  其次,講究的用料,代表他在水路交通極是發達的通都大邑,擁有強而有力
的情報據點,有自信取得如此特殊的材料,卻不被順藤摸瓜,令緻老巢被人抄出
——換言之,禮物本身就是展示實力的道具,給予七玄宗主甜頭的同時,也狠狠
搧了衆人一記,以無比優雅、無比安靜,卻也無比沉重的勢子。

  看出這份恫吓之意的人,卻無法将憤怒發洩在禮物上,隻能安靜接下這重重
的一擊,勉強維持表面的優雅。

  這樣的風格乍看相當地「鬼先生」,其中滿懷的惡意簡直如出一轍;再仔細
一想,卻覺兩者極端不同。鬼先生喜歡大張旗鼓地動手,「大張旗鼓」才是他最
偏愛的部分,而制作這本薄冊、決定将它送交七玄之人,更在意打擊的效果,毫
不在乎能否被人看見。

  可惜符赤錦沒能想到這些。其幕後之人古靈精怪的程度,可能超過了以古靈
精怪著稱的符神君,再加上歲月與人生際遇的淬練,終於将女郎的機巧心計遠遠
抛在後頭,顯現出火候上的雲泥之别。

  她翻開書頁,穩穩地捧在雙掌之中,夾緊肘臂,将那對肥碩綿軟的巨大乳瓜
擠於臂間,放松精神,任憑一縷若有似無的睡意鑽入小腦袋瓜裏,眼前的人形圖
說漸漸模糊起來……

  青面神長居甕裏,「青鳥伏形大法」的神奇玄奧可使他感知外在的一切,甚
至扭曲周遭之人的五感,卻無法直接用以閱讀——爲了鑒别此書所錄,他必須藉
助符赤錦的雙眼。

  「行了,女徒。」

  不知過了多久,符赤錦蓦地回神,腦海中響起大師父熟悉的語調。「此書非
僞,确與妖刀有關。」

  (您怎麼知道?

  她強抑著發問的念頭,一動念大師父或有可能察覺,現下卻不是糾結此問的
好時機。爲防無意間洩漏心思,符赤錦強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書冊上,見首頁
刊頭之上,印著大大的「寂滅刀」三字,其後三頁的人形繪圖貫串起來,的是一
式大開大阖、氣勢雄渾的精妙刀招。

  她看得眼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細讀飛白處的心法訣竅,竟是教人如何激
發火勁、以風助之,心頭一震:「這是……離垢刀屍所用的武功!」

  但又隐約覺得不對,似是在血河蕩當晚之外、不知何時何地,曾見何人使過,
隻是未配上那柄會噴火焰的斧刀罷了。

  刀法、内功皆非符赤錦所長,她平素無甚涉獵,隻覺刀式精妙,風火心訣匪
夷所思,然而看在其他人眼裏,其震驚的程度,亦遠遠超過了符神君。鬼先生自
不是傻子,圖說所注,并非完整心訣,饒是如此,已令在場宗師級的衆高手瞠目
結舌,心癢難搔。

  大殿中雖仍是一片寂靜,無人開口說話,但怦怦作響的劇烈心跳始終回蕩在
耳畔,不知是旁人所發,抑或源於自己的胸口。漱玉節不欲教人看出心神悸動,
用了偌大定力,反覆提醒自己「回去再看不妨」,依舊翻過了七八頁才掩卷,交
與身畔的薛百螣。

  薛老神君不發一語,呼吸卻微妙地一重,旋即變得比适才更輕細,明顯是刻
意壓抑所緻。與在意旁人窺視的漱玉節不同,他可是大大方方看至末頁,還不時
前翻參照,恐怕是不信漱玉節事後會依約同享,一次就要看得精熟,直到深深印
入腦海爲止。

  「老神君……」

  漱玉節強抑心頭不滿,低聲細問。「以爲如何?」

  「令人大開眼界。」

  薛百螣神思不屬,答得稍嫌敷衍。以他的年歲,背誦的本領原比不上年輕人,
衆目睽睽下又不好大聲朗讀,此際正是反覆默背、加強記憶的關鍵時刻。

  「值不值得?」

  漱玉節面上不動聲色,似是無心而問。

  「值得什麼?」

  薛百螣頗受幹擾,不禁蹙起稀疏灰眉。

  「值不值得……」

  漱玉節語聲忽低,終於引得薛百螣擡起眸子,凝神欲聽,這下無論原本背得
什麼,都隻能就此打住。「贊同七玄合并,共推盟主?」

  這事本不該於此時此地讨論,就算要談,殿中這麼多雙耳朵,橫豎也談不出
什麼結果。薛百螣江湖混老,精得猴兒也似,微一轉念,便知她真正的目的是什
麼,冷哼一聲,低道:「與虎謀皮,皮焉瘦哉?」

  漱玉節不怕他明白,或許在她心裏,恰恰便要他明白,赭皮薄冊黑島可與他
白島平分共享,犯不著偷,對他露骨的不滿毫不回避,暗忖道:「原來你已打定
了主意,要與我唱這個反調。無怪乎生吞活剝,擔心再無入眼的機會。」

  淡淡一笑,低道:「指不定我帝窟五島,才是那頭虎哩。」

  薛百螣冷笑不語。

  鬼先生頂著衆人的猜忌、懷疑,乃至輕蔑嘲笑,一路走到了現在,此際於他,
不啻是收割時節,彌漫在陰冷空氣間的沸血餘溫、擂鼓般的急遽心跳,甚至是如
滾雪球一般,不住積累膨脹的貪婪與野心……嗅起來都是那般甘美誘人,充滿含
笑收成的欣悅。

  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再美人的醺然酣醉,都将迎來清醒的一刻。

  「明知上頭有鈎子,可這餌實在是太香啦,怎麼都得咬一咬。」

  聶冥途歎了口氣,搖搖光秃的腦門。

  「隻是胤家小鬼,凡事做得太盡,乍看雖無破綻,然而」無有破綻「本身便
是最要命處,人心疑你,用不著證據的。沒有我等,你一樣能搞到妖刀,興許這
回的妖刀根本就是你放的;你有不靠刀屍,便能析出妖刀内藏武學的本事,看來
也似乎不假……」

  揚了揚枯爪中的精緻小冊:「那你還要我等做甚?扮家家麼?老狼是貪哪,
這點我一輩子都沒否認過,可你要當我是傻瓜蠢蛋,拼著不要你手裏的妖刀武學,
今兒也要你在這兒躺下。你道我等七玄,是任你揉捏耍弄的爛面團?」

  語聲一落,殺氣陡然迸出!

  殿中氣氛一凝,森寒更甚涼夜,多數的燈籠後氣機隐動,飕飕銳響交錯縱橫,
削下無數塵羽,正是勁招起手之兆,卻非是提防狼首發難,所向不約而同,竟直
指居間的鬼先生!

  無視周遭劍拔弩張,鬼先生迎著頭頂簌簌落下的積塵,縱聲大笑。

  「狼首說得極是!妖刀武功,從來就不是本座的目标!諸位若要,我連提取
刀中絕學的秘密,亦可随手贈送,毫不吝惜。狼首不妨把這個當作花紅,七玄一
統之日,人人得之,也好一慶我族這遲了千年的大盛事!」


          第百六八折師出有名·暗夜驚心

  「一統七玄」非是什麼禁忌的字眼,七玄與指劍奇宮一樣,皆源於古紀時代
的鱗族血脈,此事在東海雖不算人盡皆知,卻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秘密。

  問題是:七玄分治達數百年,各有傳承,實際上已是七個獨立宗派,不僅談
不上「同氣連枝」,彼此間的龃龉不快、恩怨糾葛,幾百年下來也沒少攢些個,
其水火不容的程度,未必稍遜於邪正之别。

  如今大剌剌地喊出「一統七玄」的口号,直與「消滅六派」無異。否則五帝
窟自是五帝窟,集惡道依舊是集惡道,各擁山頭,誰人自願放棄宗嗣,平白教你
「一統」來試試?

  是以當日在新槐裏大雜院,薛百螣隔牆聽翠十九娘發此議論,才會如此反感。

  對薛老神君來說,光是帝窟五島争宗主大位,就已經夠頭疼的了,還讓你混
一了七玄,一家夥同七個門派裏的高手們競逐權柄?傻子才犯這等渾!

  鬼先生語畢,原本殺氣騰騰的聶冥途忽然失笑。

  「他奶奶的!胤野鬼靈精也似,怎會生出你這樣的傻兒子?我瞧胤丹書也不
笨哪。你爹人是迂了點,腦子卻清醒得很,決計不會說出這種笑掉人家大牙的蠢
話。莫非你到了這個年歲,還在聽龍皇現世、重返九淵的睡前故事?哼,一統七
玄……我呸!」

  「狼首此言差矣。」

  豈料開聲的卻非是鬼先生,而是帝窟宗主漱玉節。

  「龍皇傳說,乃是鱗族之根本,使我等七玄前賢得以開宗立派、綿延至今,
便於帝窟五島之内,現今仍有受龍皇遺惠之處,未敢或忘,料想集惡道也是這般。
指劍奇宮自诩正道,号稱擁有三百年真龍之傳,卻早已抛棄出身根本,向央土皇
權卑躬屈膝奴顔以侍,我等羞與爲伍,早早棄之。狼首對己身之所從出如此不遜,
何異於奇宮一幹悖子?」

  聶冥途異眸放光,嘿嘿一笑,并未接口。

  漱玉節操著清脆動聽的嗓音說完,轉向鬼先生。

  「然而胤門主此說,卻規避了一個極其緊要、又無可解決的疑難,縱使原先
誠美意也,出口卻成災殃,較之狼首言,則更加不當。」

  鬼先生摸摸糊紙面上的鼻子部位,雖不見其容,舉手投足卻透著莫可奈何的
神氣,幾令人生出「面具苦笑起來」的錯覺。

  「小子識淺,望宗主賜教。」

  「不敢當,門主忒謙了。」

  漱玉節老實不客氣地接過話頭,娓娓道:「七玄開宗,已傳十數乃至數十代,
我漱氏自有宗譜以來,便在水神島落腳,倚之行走江湖;先祖於玉龍朝時做得什
麼,反倒不甚了了。可見,七玄從開始便是互不相屬,不是由什麼組織裏分将出
來,自無」合「之一字可言。

  「既非舊制,那便是門主的發明了。爲此,須得有充分理由,說服我等六派
放棄既有祖宗成法,合一大派。此事與龍皇、鱗族血裔無關,如适才言,非是昔
日玉龍朝有個什麼一分爲七,須得複原;你提出了前人所未發的全新構想,原該
告訴我等:」何以七玄非混一不可?「」符赤錦一貫不喜她的心機城府,也讨厭
與她言談之際,不得不時時提高警覺的糾結,此際卻幾乎要爲她鼓掌喝采起來。

  漱玉節沒有狼首的粗鄙,也無惡佛之霸氣,更不似祭血魔君咄咄逼人、陰陽
怪氣,然而她一上來,就把鬼先生倚之爲護符的「祖制說」破了個乾乾淨淨,何
止摧枯拉朽?簡直釜底抽薪!

  七玄乃鱗族血裔,與龍皇玄鱗、玉龍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時期的道宗之間,
本有著千絲萬縷的關連,卻不能說合七玄於一宗,便能重現玉龍王朝或天元道宗。

  當世七玄已存數百年,再怎麼上溯源頭,也隻到各派開山祖師處;以玉龍一
朝開枝散葉爲号召,非但不實際,也吃了七玄的豆腐,其心可誅,斷難揭過——
漱玉節短短一席話,點出的正是此一關竅。

  鬼先生隔著殿中昏暗的透紙燭照,遙望她仙子般出塵的清豔容貌,暗自咬牙:
「……好個殺人不見血的毒婦!」

  此時不宜妄動肝火,好在連這樣的枝節他都事先沙盤推演過了,早有提防,
從容應道:「宗主說對了一件事,卻也說錯了一件。以」恢複祖制「、」力分則
弱「這等俗爛藉口,也未免小瞧了諸位,這點,宗主是說對啦。然而,宗主說七
玄源流,上不及龍皇,卻是大錯特錯。」

  一指場中妖刀:「諸位以爲妖刀是什麼?卻是何人所造?妖刀中所藏武學,
又是何人傳落,其用意爲何——這些個問題,統括來說,可以」龍皇「二字作結。」

  聶冥途冷笑:「這幾把刀,怎瞧都不像自土裏掘出的千年古物。你不隻當咱
們是傻瓜,還欺人眼瞎啊。」

  鬼先生怡然笑道:「狼首眼盲心不盲,這幾把刀雖非千年古物,其中刀魄卻
是。當年試圖以妖刀興亂的陰謀家,将得自玉龍朝的刀魄鑄了進刀中,才使千年
前的龍皇鐵衛,重現當世。」

  「龍……龍皇鐵衛?」

  漱玉節喃喃覆誦。

  「正是。」

  鬼先生道:「龍皇玄鱗有七名鐵衛,各得龍皇一部分武功,爲保護永生的龍
皇,鐵衛也必須有不死的生命……但人誰無死?於是龍皇便将武學精髓保存在刀
魄中,縱使刀衛身殒、镔鐵壞滅,隻消刀魄猶存,鐵衛随時都能再複現,永遠不
老不死。」

  目光投向漱玉節:「帝窟五島的先人雖傳下了《三日并照》、《虹尊刀法》
兩套武功,以付食塵玄母之用,當年先父有幸承教於符承明符老宗主,說虹尊刀
法雖是一等一的絕學,然而内力之運使與精奧的招數間,似有微妙隔閡,雖威力
強大,卻始終有棋差一著之感,反不如其他帝字絕學圓轉如意,收發由心。食塵、
玄母雖無相對應的妖刀武學,我料在内藏的刀魄中,有足以解破這層疑難的關鍵。」

  他單手負後環視衆人,意态從容,略微提高了音調:「我在七玄流傳的古籍
之内,不但找到龍皇鐵衛的記載,更恃以覓得龍皇祭殿之所在。炮制刀屍所使用
的秘儀,不過是對鐵衛傳承的粗劣模仿,在祭殿中,有安全無虞的方法,可得刀
魄中所藏武技。

  「狼首說得沒錯,我的确可以悄悄搜集七柄聖器,進入祭殿獨占這個秘密,
如此一來,隻消對付帝窟黑島一脈,取得食塵玄母即可,勝過此際在這荒山野嶺
中,面對諸位英雄人傑。但我猜我那迂過頭的亡父,應不樂見我如此作爲。

  「宗主若不算健忘,那狗賊憑藉惡毒手段、肆虐五島之際,是我送了第一枚
解藥與宗主,才有後頭延聘神醫破解丹方的可能;我非問宗主讨人情,隻想問問
宗主和老神君,若所欲者僅是兩柄神異的刀劍兵器,需不需要多此一舉?還是我
該於五島與大敵混戰之際,乘亂取之?」

  薛百螣亦知雷丹解藥之事,光是這條人情,五帝窟便不好再與鬼先生放對,
斂眸閉口,當是默認。漱玉節卻沒忒好打發,淡淡一笑,悠然道:「門主義舉,
五島銘敢五内,然而以七玄之作派,門主應趁亂攻打五島、奪取刀劍,方是自然。
如此,雖不免與我五島結怨,但怎麼說也是我等技不如人,授之以柄,豈有怨言?
隻好調養生息,日後再讨回來便是。正所謂:」以直報怨。「

  然門主所爲,已超乎常情,便是「文舞鈞天」邵鹹尊居正道魁首,亦不免被
認爲「欺世盜名」,況乎狐異門?「

  角落裏響起清脆的撫掌聲,卻是聶冥途仰頭大笑。

  「痛快!好一個方是自然!七玄本就是邪魔外道,哪來忒多惺惺作态?胤家
小子,你做過頭啦。這要說沒什麼陰謀,怕是誰也不信。」

  鬼先生道:「二位說得斬釘截鐵,連我都快要相信自己居心叵測啦。怎地我
爹大仁大義,天下人挺習慣似的,到我這兒就全變了樣?」

  薛百螣本已閉口,聞言猛一擡眼,眸中精光暴綻,沉聲道:「你爹可沒藏頭
露尾的,以假面目示人。在場也不是人人都歡喜服氣他,可沒人拿他來說事。你
小心點兒。」

  鬼先生不無尴尬,卻不好與他反臉,舉起雙手作投降狀,聳肩笑道:「老神
君教訓得是。無奈我從小背負著血海深仇,仇家遍布天下不說,還都是正道棟梁,
小心慣了,才能活到現在。既然今日在場都是自家人,也沒甚不方便的,就由我
來抛磚引玉,大夥坦誠相見。」

  雙手食中二指一勾,輕輕巧巧揭下面具,露出一張方颔隆準、英氣勃勃,充
滿男子氣概的年輕面龐來。

  「在下姓胤,這點大夥兒都知道啦,單名一個」铿「字,乃狐異門之正統繼
承人;先父諱上丹下書,人稱」鳴火玉狐「,這點相信諸位也猜得七七八八。這
個名頭打今兒起,由我胤铿承繼,日後凡我狐異門之主,世世代代均以」鳴火玉
狐「爲号。」

  他立於大殿中央,幾乎所有人都能見得,薛百螣見這張臉說像胤丹書,又有
幾分不似之處,倒與胡彥之肖極,直如一模刻就,暗忖:「他倆果然是親兄弟。」

  鬼先生此舉又出衆人意料,說是「抛磚引玉」,但祭血魔君、鬼王陰宿冥等
另有掩飾身份,決計不能除下遮覆之物,以真面目示人,然先聲奪人的威懾效果
絲毫不減。

  聶冥途於阿蘭山十方圓明殿與他相會時适逢白日,昔日江湖上威名赫赫的
「照蜮狼眼」形同半盲,與此際相比,差别直如天地雲泥,難以确定哪一張才是
他的真面目,微眯起青黃異瞳,試圖看出颔耳間的易容痕迹;隻可惜端詳了半天,
卻沒見什麼破綻,但也不能就此認定「琉璃佛子」那張男生女相的美麗面龐是假。

  就著聶冥途逐漸消淡的記憶,明顯看得出「鬼先生」的形容酷似胤丹書,而
佛子的皮相則得自他那傾城傾國的母親,隻消以巧妙的易容手法強調出父母血統
的特徵,看來便直若兩人。

  鬼先生挂著糊紙面具,以及在面具下備妥一張得以示人的臉孔,爲的就是應
付這種狀況。他将衆人的沈默都看進眼裏,滿意地清清嗓子,正欲再說,不料漱
玉節卻接口道:「妾身本還有些懷疑,未敢确定門主此舉,其後究竟有什麼目的,
有的也不過是一絲懷疑罷了,直到此際聽得門主親口說出,才知運氣不壞,居然
教妾身給猜中啦。」

  「喔?」

  鬼先生一挑濃眉,含笑道:「我都不知自己有忒多心思。宗主但說無妨。」

  他這張臉生得粗犷英俊,笑起來更如桃李春風,沁人心脾,然而眸光爍爍,
眼底無甚笑意,襯與一口齊整雪亮的白牙,不知怎的卻有些陰森怕人。

  漱玉節夷然無懼,從容笑道:「若欲一統七玄,門主該悄悄搜全了七柄聖器,
去到那龍皇祭殿之中,起出刀魄秘藏之武學,或迳驅使如離垢刀屍那般駭人殺器,
輕而易舉弭平六脈,混於一元。

  「門主之所以未這樣做,蓋因門主要對付的,非是我等七玄,而是你那遍布
天下、多數爲正道棟梁的仇家。如此一想,便知門主的目标幾等於整個東海武林,
說是大半個東洲亦不爲過,此非絕世武功所能應付,須得依賴一個強而有力的組
織——譬如昔日稱霸東海的天元道宗,乃至縱橫天下五道的薮源魔宗。」

  在場多是智謀之士,她動聽的語聲方才說到一半,餘人心下雪亮。鬼王待她
語聲一落,思索片刻,不由恍然,厲聲道:「你這是借刀殺人的意思了?今日若
無交代,集惡道與你絕不兩立!」

  「敢問鬼王,」

  鬼先生淺淺一笑,負手從容,一點也不像是被逼到了角落的困獸,右手食中
二指一捋長鬓,悠然道:「你栖亡谷地獄道一脈行走江湖,求的是與人爲善,還
是縱橫睥睨、不受制於人?」

  陰宿冥的花臉之下傳出一聲蔑笑。「要不能說得本座滿意,今夜一過,你便
知我集惡道是不是與人爲善了。哪個江湖道上混的,肯做灰溜溜的孫子?做人做
得忒也窩囊,不如回鄉種地耕田。」

  鬼先生聽得連連點頭。

  「我也是如鬼王一般的想法。既然如此,追求一個更強大的組織,又有什麼
不對?」

  陰宿冥冷笑:「兼并我等之組織,來使你的強大……這話你到江湖上喊兩聲
試試,人要不生生剮了你,全武林都是灰孫子。」

  狼首捧場地嘿嘿幾聲,難得展現出集惡三道的團結。

  「唉,鬼王此言差矣!」

  鬼先生臉都沒紅,煞有介事地搖搖手,一本正經道:「我一不用武力威脅,
二不妄自尊大,何來」兼并「一說?要按帝窟漱宗主的作派,乘亂取之,燒殺劫
奪,那才叫兼并。我今日誠意邀請諸位前來,此間未陳刀兵,還備下薄禮相酬…
…下回誰要有這般兼并之法,請務必叫上區區,也換我來得一回好處如何?」

  他這話振振有詞,與會諸人今夜前來,莫不做足準備、提高警覺,原本打算
應付的乃是一場鴻門宴,礙於妖刀威能強絕,唯恐失了一著之先,淪爲七玄中的
邊緣勢力,不得不走一趟;豈料狐異門非但沒使古怪,光是手裏這部《寂滅刀》
的數頁殘譜,便足以打開視野,走出現今東洲武學窠臼,端看各人穎悟若何,日
後倚之突破進境、傲視江湖,也未始沒有可能。

  且不說鬼先生直面以示的磊落,於「慨然贈譜」一事上,确難指控狐異門包
藏禍心。以漱玉節巧舌如簧、能言善辯,也隻能抓住「做得太過」這點,激起衆
人之疑;說到了底,還是因爲狐異門誠意十足,遠超常度,衆人受之無名,反生
狐疑。

  這當口誰要能把《寂滅刀》薄冊往地上一扔,用力踏上幾腳,多半說話便有
底氣了,但誰也沒這麼做。鬼先生環視全場,目光一一掃過衆人之面,最後定於
漱玉節那張豔若桃李、卻又清婉如蘭的俏臉上,怡然笑道:「況且,宗主自言黑
島宗譜上不及玉龍朝,這話未免不盡不實。帝窟五島,乃是龍臣帝後之血脈,島
上」帝字絕學「須由純血之人方能習練,落於外人之手,神功形同廢紙——敢問
宗主,這」純血「是什麼?我聽人說宗主最重宗嗣,爲延帝窟血脈,費盡心力,
蓋因」迎龍皇回歸「一向是五帝窟的祖宗成法,世世代代盡心準備,未曾懈怠。」

  漱玉節低垂眼簾,姣好的唇勾抿著一抹溫婉笑意,看似從容,但輕輕顫動的
兩排烏濃彎睫仍洩漏了一絲詫異驚心。鬼先生不斷釋出手中的信息,其私密的程
度接連刷新帝窟宗主心中的底線,她開始懷疑五島内亦有狐異門的奸細,或許監
視五帝窟超過二十年以上……否則,他怎能知道這許多?

  「宗主勿疑。我不僅通曉帝窟五島之事,在座其餘幾支,所知怕也不少,卻
非使什麼細作刺探的肮髒手段,而是七玄各自藏有的典籍之中,本就散著各種線
索聯系。

  莫說合并混一,隻消日後結成同盟,我秘閣内的藏書一任諸位翻閱抄錄,以
正本清源。

  「正道不希望我們合而爲一,希望我們循環争鬥、自相殘殺,正是因爲七大
派各有源頭,除非殺伐征讨、武力吞并,否則永難混一;萬不幸有哪個蠢貨真這
麼做了,下場便隻是亡六存一,自毀長城,我等卻非如此。

  「七玄有共同的源頭,武功、宗法乃至所藏秘寶,無一不流著共通的血脈,
彼此間卯榫宛然、千絲萬縷,輕易便能緊密結合,成一大派。數百年前,被誣爲」
薮源魔宗「的那個神異組織,已向世人顯示過此般聚合之威能,鱗族子民橫掃天
下,無敵於宇内;彼時,若出一氣運胸襟皆備、堪吞鬥牛的人物,如今天下是不
是姓獨孤的,尚在未定之天」。

  鬼先生自此已無一絲戲谑輕佻,語氣漸漸激昂,神色卻出奇地甯定懾人,殿
内除他擲地铿然的話語,所有人都悄然無聲,有的抱了看好戲的心思,也有細細
咀嚼話裏含意的。

  「三十年前,先父含冤身亡,那些加諸在他老人家頭上的塗污抹黑,不過藉
口而已,七大門派的狗賊們所懼者,乃是七玄在先父的号召之下,再度團結起來,
尊奉降世龍皇之号令,成一大派耳。莫說當時,便放眼今日東洲,哪一個門派勢
力,可與混而爲一的七玄相抗!

  「便說高手,有哪一門哪一派的耆宿,勝過今夜殿中列席的諸位?論到武功,
普天之下又有何方勢力所藏,勝過我七玄之武庫?以機關之精、珍寶之奇,又有
誰能比得上玉龍朝的諸般遺址?何以優秀如我等,卻要避正道之鋒芒,藏於陰暗
不見光處,背負天下人鄙夷輕視,自認爲邪?

  「我之志向,在完成先父未竟志業。我是胤铿,不是胤丹書,我爹能号召諸
位共襄盛舉,憑的也不是什麼皇者霸氣,但求成事,不必盡其在我。七玄同盟若
成,無論選何人出任盟主,我狐異門上下一體凜尊,絕無二話。」

  說著一按燈架,方才開啓的藏書小匣内「喀搭」一響,開啓匣底暗格,從中
取出一隻羊皮卷展開,但見皮紙上繪著各色标點彩線,卻是幅精密的路觀圖。

  「此間所示,即爲龍皇祭殿之入口。」

  鬼先生以皮卷示衆,伸出修長白皙的指尖,指著圖上小小的朱砂同心圓。
「少時諸位盡可離去,一個時辰後,我等在入口處集合,不贊同七玄結成同盟的,
道不同不相爲謀,也就不必去了,這部殘譜且當是薄酬,感謝諸位今夜賞光莅臨,
他日道上相逢,便誰也不欠誰的,明月清風,毋須罣礙。」

  衆人面面相觑,隻覺此法寬松得毫無道理,鬼先生若非在中途伏有人手、伺
機殺人奪刀,一個時辰後,在那撈什子祭殿之前,極有可能連半個鬼影也沒有,
今夜不僅做了白工,還蝕去一部寶貴的《寂滅刀》殘譜,這筆買賣可就虧得大了。

  聶冥途冷笑道:「你這法子,打的是混水摸魚的主意罷?現場忒多人,是幾
個到得祭殿門口,同盟便算成立?是七玄到四,少數服從多數麼?那半途開溜的
無端端給人代表了,将來你們打著七玄字号在江湖上興風作浪,正道那些個蠢才
殺上門來,原本不贊成同盟的,也隻好乖乖加入了,這是釜底抽薪啊。」

  鬼先生笑道:「既然是七玄同盟,自得七脈全到才能算數。缺得一支,尋根
溯源的拼圖不免少了一塊,事倍功半,反而不美。若是如此,隻能說天數使然,
祖宗的輝煌大業還未能興複於我等之手。」

  豈料聶冥途仍不買帳,嘿嘿兩聲,豎起大拇指道:「老狼一直愣沒明白,你
找集惡三冥來,葫蘆裏賣的是啥藥,這下總算弄明白啦。便走了個聶冥途,鬼王、
惡佛雙雙并至,這集惡道看似還是贊成同盟的,你現成又多一票。五島還有聲息
的三家裏,給你搞來了兩個,遊屍門三屍幾到了個全……打的也是這個主意罷?
高啊,真高!」

  符赤錦聽他如是說,心中暗忖:「難怪這厮要設計綁了小師父,便爲作這台
子戲!卻不知在場各脈中,有多少也是受他威脅而來?」

  聯手敵慨,要對付鬼先生與狐異門、搶回小師父來,則又更增幾分把握。由
此更惱漱玉節利令智昏,被妖刀之能蒙蔽了眼睛,在這個節骨眼上難倚爲臂助。

  然而翻過那本薄薄的《寂滅刀》殘譜後,她不得不承認所謂「妖刀武學」,
似乎真有些名堂。那譜中講述火勁心法的部分,雖被鬼先生抹得七葷八素,直如
天書一般,她約略看得幾頁,竟隐隐與赤血神針有些相近之處,雖然行文的筆法、
措辭絕不同於《岣嵝異策》但說的東西卻有著異樣的熟悉感,彷佛對照全本《寂
滅刀譜》便能再多看出什麼似的,若非深信鬼先生周身是計,決計不會平白給好
果子吃,要說無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怕連符赤錦都難說服自己。

  以她的才智及江湖閱曆,也隻稍慢狼首一步,便想通這個法子裏的取巧之處,
況乎漱玉節、薛百螣等老謀深算的老江湖?眼看鬼先生的假大方被拆穿了西洋鏡,
這台戲要演不下去了,不知怎的卻無一絲氣急敗壞,仍舊是一派氣定神閑,待衆
人交頭接耳議論夠了,才怡然道:「狼首誤會啦,在下并不是這個意思。」

  「喔?」

  聶冥途殊眉微挑,妖異的青黃眼瞳中閃著異光,咧開尖利如犬的歧生黃牙,
不懷好意地笑道:「江湖行騙,最忌臨場改詞。你若想換個說法,可得先想清楚。」

  「既是同盟,自當同舟共濟,缺一不可。」

  鬼先生取下燈籠,沐著一縷銀燦月芒,負手迳往殿外行去,随風送入意興遄
飛的潇灑笑語。「此間隻消少得一位,盟議便毋須再提了。在下忝爲東道,先往
祭殿之外,靜候諸位佳音。請。」

  直到他颀長的背影消失在遠方,連最後一抹燈暈都不複見,衆人才從錯愕中
恢複,偌大的荒圮殿宇彷佛自靜水中提起,聲音、氣味、夜涼習風……一霎間恢
複流動,一切才又活了起來。——須得衆人齊至,七玄同盟方有再議的空間!

  這對鬼先生來說,簡直是臭到了極處的壞條件。中途隻消有一人離去,所有
的辛苦布置便打了水漂;《寂滅刀》殘譜給了,龍皇祭殿的路觀詳圖也給了,鬼
先生手上的一切籌碼看似都推了出去,卻押在於己不利的莫名處。他如何有把握,
在場諸人會一個不少地集於祭殿之前?

  要阻止他的七玄合一大計,此刻突然變得簡單起來。無視妖刀武學的誘惑,
斷然抽身離開是一法;中途攔路,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任何一人,也能使鬼先生
滿盤盡墨,算計全算到了狗肚子裏。

  聶冥途幾乎忍不住笑起來。這實在是太好玩、太有趣了!他被囚禁在娑婆閣
的這些年裏,江湖上怎的出了忒多有意思的新角兒?

  他伸出濕濃如腐的灰色舌頭,舔了舔乾硬的薄唇,上下滾動的凸喉間發出細
微的呼噜聲響,似将低笑聲如痰哽般咽下,既像冰冷黏滑的蛇蜥蟾蜍一類,又似
餍足的大貓;異瞳一掃,這才發現天羅香的燈籠早已消失,而遊屍門正飛快退向
破敗的窗棂,披簑帶笠的白額煞「嘩啦」一掌掃去窗框零碎,縱身竄出,那名雪
膚花顔的紅衣麗人亦随之翻出窗外,身手敏捷,絲毫不受玲珑浮凸、豐臀盛乳的
姣好身段影響。

  五帝窟、桑木陰、血甲門……剩下的燈籠,也各自沒入廣袤的黑黝夜涼之中,
聶冥途并沒有猶豫太久,懷抱著雀躍興奮的田獵心思,掠向他心目中的理想獵物。

  ◇    ◇    ◇對符赤錦來說,從頭到尾唯一的目标便是鬼先生。

  小師父被綁走已将近一日,戚鳳城等人根本沒有掩飾蹤迹的打算,迳驅車馳
入棄兒嶺深處,鬼先生早在無央寺左近布下天羅地網,以胡彥之及白額煞的身體,
硬闖不啻死路一條,更何況将大師父獨自留在越城浦,本就險極,漱玉節又已将
绮鴛等潛行都的一幹精銳悉數召回,符赤錦手上無有更多可用的籌碼,隻好先請
二師父将老胡、陳三五帶回,裹傷敷藥調養精神,再别作良圖。

  胡大爺對累得小師父陷身賊窟一事,甚感自責,盡管一個字也沒說,卻斂起
了平日嬉笑怒罵的無賴神氣,一路上緊盯著車簾之外,一言不發。

  要尋小師父,非來無央寺不可;而要将她平安救出,則須著落於鬼先生身上。

  當鬼先生行出大殿時,符赤錦即欲追去,又恐被其他人盯上,反生枝節,苦
苦忍耐,好不容易觑準時機溜出大殿,鬼先生已不見蹤影。白額煞蹲下身來,捏
起一把濕土湊近鼻端聞嗅,又觀察了地面諸般痕迹,一指西方,沉聲道:「那兒。」

  符赤錦略一思量,低道:「你快追去,我能照顧自己。」

  白額煞猶豫片刻,點頭道:「地圖你拿著,我已記在這裏。」

  伸出骨爪彎鈎的食指尖,點了點額際太陽穴。

  符赤錦「嗯」了一聲:「留神些,一會兒在谷外會合。」

  身披簑笠的昂藏大漢将燈籠留了給她,轉身掠入夜幕,一霎眼便去得無影無
蹤。

  (拜托你了。一定……一定要救回小師父!

  她辨識地圖的本領不算高明,幸而白日裏已在棄兒嶺附近勘查過幾回,還備
妥了禦寒用的大氅,以免夜涼沁肌,受了風寒。

  鬼先生給的路觀圖上,繪了三條由棄兒嶺前往冷爐谷——若胡大爺推斷無誤,
七玄大會的真正召開地點當是在天羅香——的路線,一條徑直穿過萬安邨、萬姓
義莊,算是出入此間的大路,另一條則是繞過大半個山嶺的小路;第三條則向南
迂回而下,往距棄兒嶺最近的水道,但也是十數裏外了,就圖面看著是最遠的一
條。

  大凡女子都怕鬼怪,寶寶錦兒雖智計過人,也算有一身好武藝,卻不想寒夜
掌燈,孤身穿過荒涼的亂葬崗,況且依胡大爺說,萬安邨才發生過奸淫燒殺的慘
案,也損了不少人命;冤魂新喪,作祟最是厲害。符赤錦念頭一轉,毫不猶豫選
了第三條。

  由無央寺圮壞的側門行出,果見得山路之間,停著一大兩小三輛馬車,較小
的那兩輛其實也不算小,各由兩馬拉著,是大的那輛體型驚人,前頭辔轭間足足
套了四乘,車後還系著兩匹,興許是中途置換之用,也可能是所載之物重量驚人,
下坡時須藉以緩沖,以免失駕傾覆。

  六名身著魚皮緊靠、腰系彩綢的天羅香女郎,扛起一座比尋常棺材還長、寬
高卻窄的巨大木箱,小心翼翼地将纏滿鐵鍊的箱子,擡進了較大的那輛馬車裏。

  天羅香教下雖都是些嬌滴滴的妙齡女子,可自小習武,一運内功,氣力絲毫
不遜苦力纖夫;瞧六人擡得唇面皆白香汗淋漓,猜也猜得到箱中所貯,必是妖刀
萬劫無疑。

  符赤錦遠遠便吹滅了燈燭,小心捏著袖裏的織錦香囊,以免刀魄相互共鳴,
被天羅香之人察覺行蹤。

  天羅香要将那怕沒有幾百斤重的石刀萬劫運上棄兒嶺,總不能教年近古稀的
大長老上肩扛來,必備下押運的車馬人手;棄兒嶺自外於越浦周圍的水運網絡,
三條路線中卻特意安排一條水路,自是爲了方便移動萬劫。

  這陣忙活裏沒見蚳狩雲蹤影,興許是早早上了車,卻不知坐的哪一輛。女郎
們裝載妥适,将車門閉起,其中五人上了頭一輛馬車,隻一名頭領模樣的上了末
尾那輛。

  駕車的清一色全是男子,吆喝揮鞭,魚貫上路,兩輛小車前後夾著載運萬劫
的四駕大車,正是最安全保守的戒護隊形。

  車隊甫動,左右林翳間飛出十餘騎,散在車隊前後四周,導行環護。馬上之
人黑衣皮甲、各擎兵刃,服色與車夫相類,腰間亦系著同款式的斑斓錦帶,一看
便知是金環谷的戰力中堅,由鬼先生自錦帶豪士中挑選出的好手,顯然他自己也
明白:在不知「天羅香已是狐異門暗樁」之人眼中,未得玉面蠨祖攜行的萬劫,
興許是今夜所有妖刀中最容易下手的一柄;奪将過來,也好在接下來的談判角力
中占據更有利的位置。

  符赤錦藉著頭頂月光,遠遠跟著這支押送大隊,多少消減了些荒嶺夜行的異
樣之感。天羅香車隊的行進速度十分緩慢,以符赤錦的腳程,甚至不怎麼需要用
上輕功,反而時不時得暫停片刻,以免跟得太近,洩露了行藏。

  她還在想這般磨磨蹭蹭,一個時辰到不到得了冷爐谷,前頭大隊卻突然停下,
戒護的騎士們并未離鞍,在最外圍散成環狀;最末一輛車下來了那名首領模樣的
年輕女郎,掠進樹林子裏,不知做得什麼. 「休息麼?這也未免太……」

  符赤錦靈光乍現,忽然省覺:「是等人!她們在等什麼人!」

  想起小師父被劫往無央寺後,沒見有被移往他處的迹象,腴沃飽滿的胸膛裏
怦怦直跳,顧不得可能被對方察覺,悄悄摸至車隊附近,覓得一株枝桠粗壯、宛
若傘蓋的老樹飛掠而上,透過林葉縫隙緊盯著車隊,暗禱一會兒能見小師父被押
送過來。

  隻可惜天未從人願。

  約莫盞茶工夫,女郎去而複返,兩手空空,俏麗的面龐上透著一絲疑惑拘謹,
正欲垂手禀報,車裏忽響起蚳狩雲沈著的聲音:「還是沒有麼?那便不等了。我
們走。」

  女郎乖巧地應了聲「是」,敏捷地攀入車廂,大隊繼續出發上路。

  符赤錦心中不無失望,待車馬走得遠了,才一躍而下,從一旁的矮灌叢中取
回藏起的大白燈籠,喃喃道:「怪了。她們……到底在等誰?」

  忽聽一抹陰恻恻的嘶嘎嗓音怪笑道:「她們肯定等不到啦。好在本座卻等到
了你,女娃娃。」

  一名身高颀長、秃頂微佝,彷佛竹架蒙布似的枯瘦身形晃出林影,露得半身,
「砰」的一聲似是放掉了什麼,兩枚髑髅般凹陷的眼洞中,被月華映出妖異的青
黃詭芒,襯與一口參差尖利的黃牙,簡直像似野獸多過人,竟是栖亡谷畜生道之
主、「照蜮狼眼」聶冥途!

  符赤錦心底一寒,面上卻不露聲色,杏眼微眯,怡然笑道:「狼首中途攔道,
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一名後生小輩啦。我大師父說了,若是江湖相遇,記得問候狼
首安好。」

  聶冥途腳下不停,緩步行出幽影,彷佛沒聽見她的話,咂嘴忝顔,怪眼不住
在她凹凸有緻、飽滿傲人的胴體上巡梭,尤其那雙巨碩綿軟,於呼吸言語間頻頻
起伏輕顫,彷佛将要溢出衣襟的肥碩乳瓜,更看得他色授魂消,幾欲流下饞涎,
輕聲笑道:「你這娃娃好,一點兒都不輸我在娑婆閣見著的那個,這身段更是…
…我要剛出蓮覺寺便遇到你,那該有多好,幹死了還能烹成一鍋香噴噴的紅燒肉,
就著炖化了的肥碩奶子下酒,那股子膏香脂潤,還有油滋滋、軟綿綿的銷魂口感,
可比什麼蹄膀花膠都要美味。這七玄大會真是好啊,有吃有拿的,美死人了。」

  符赤錦終於聽明白他說的是烹吃人肉,頭皮發麻之餘,不由一陣惡心,他那
輕細黏膩、如癡如醉的語氣宛如蛇蟻爬頸,遠比粗鄙的威脅斥罵更令人驚心,刹
那間她忽生錯覺,彷佛自己正赤身裸體地趴在飧盤之中,一會兒便要被切下奶子
腿股,放入他那灰撲撲的血盆大口中——「聶冥途!」

  她咬牙厲笑:「你那燒炖豬腦的毛病治好了麼?要不瞧瞧這本經書上寫得什
麼!」

  伸手入懷,便欲取什麼物事的模樣。

  聶冥途面色丕變,料不到在這荒山野嶺逞兇作惡,竟也能遇著克星,本能閉
眼轉頭;符赤錦把握一瞬之機,卻未抽退,反扔開燈籠,和身撲入聶冥途懷中,
薄銳的分水蛾眉刺滑出袖管指尖,迳取狼首咽喉!

  勁風及體,聶冥途終於省悟是計,已然不及回臂,暗贊這女娃娃夠狠夠刁,
幹起來當極過瘾,倏地張口,「铿!」

  一聲咬住青汪汪的尖銳匕尖,任憑符赤錦身臂撞至,亦不能再進分毫,唇畔
揚起一抹獰笑,睜開眼睛雙臂一合,欲箍她細圓的葫腰!

  而符赤錦等的就是這一刻。

  聶冥途輕功之強傲視天下,決計不在他賴以成名的眼術之下,符赤錦所擅乃
貼身短打、小巧騰挪的功夫,無論短程競快,或長途比拼耐力,都萬萬不能是聶
冥途的對手;要在狼爪下全身而退,掉頭逃跑是看似聰明、實則愚笨的判斷,唯
有殺掉聶冥途,或令他徹底失去行動能力,才是唯一的良解。

  聶冥途睜眼的刹那間,符赤錦凝聚神識,居高臨下緊盯著他的眼瞳,蓄勢待
發的「赤血神針」一貫而入!

  自狙殺嶽宸風失敗後,寶寶錦兒深知未完成的「赤血神針」瑕疵甚多,貿然
施展可能全然無效,又或無法控制威力,等閑并不輕用。然而,适才草草翻過的
幾頁寂滅刀心法,卻給了她完全不同的方向和啓發,雖未經驗證,總覺對赤血神
針的把握似又多了幾分,神功輪廓益發清晰——這直可說是前所未有的玄妙之感。

  此際惡狼攔道,爲求身免,也顧不了這麼許多了,索性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
心思豪賭一把,赫見聶冥途雙眼圓瞠,整張臉脹得血紅,額際頸間青筋暴凸,彷
佛滿顱紅白俱沸,似将爆出,心中一喜:「……得手啦!」

  正欲運勁一送,以蛾眉刺捅他個舌串顱穿,誰知身臂忽軟,一股難以言喻的
睡意湧上,幾乎倒頭栽落。

  總算她應變快絕,薄刃撤手,往狼首胸腹間蹬落玉腿,這軟弱的一蹴自傷不
了人,卻借力倒縱開來,落地時腳步踉跄,一跤坐倒,微微松開的襟領間晃起滔
天雪浪,酥白的肥碩乳瓜起伏劇烈,卻怎麼也掙持不起,襯與鬓鬟散亂的模樣,
月下看來,更增幾分誘人凄豔。

  聶冥途縱使兇殘,「赤血神針」畢竟非是好相與的,他伫於原地并未追擊,
好整以暇地調勻了氣息,勉強壓下胸中脊後那股「渾身精血震動」的不适。所幸
這妖妖娆娆的大奶小花娘火候尚淺,寸息的拿捏失了準頭,實際施展眼術的時間
不過一霎;隻要再被她直視一息,現而今站著的是誰,可就不好說了。

  「你這門眼術挺有意思啊。」

  狼首劈啪啪地剔著黃褐骨甲,啧啧兩聲,緩緩從風葉飒然的林隙碎影裏走出,
逆著月華的高瘦身形在地面上投出長長斜影,漸漸漫過了單手撐地籲籲嬌喘、面
色蒼白的豔麗少婦。「一會兒本座過足了瘾頭,好生享用過你那尤物身段之後,
再教你一五一十地将心訣吐出。你知道,痛楚是世上最有效的誠實藥,我待會兒
要餵你吃的,更是奇效中的奇效。」

  「……想得美!」

  俏美的紅衣少婦咬牙切齒,不願弱了勢頭。

  「美是不美,少時小娘子便知道啦。」

  聶冥途笑得不懷好意,連眼角顴上的點點褐斑似都要跳動起來。「我一路盯
你,直到同青面神、白額煞分道揚镳爲止,你三人身上皆無刀劍一類。那與其他
幾柄妖刀生出共鳴之物,隻怕小得能揣在兜裏袖中。我勸你也不必太快交代,就
算你痛到一股腦兒地全說了出來,我也不會停。你這身雪肉啊……啧啧啧。」

  她同白額煞是出得無央寺才分手的,其時左近并無他人,料聶冥途是仗著驚
人的夜視眼力,居高臨下俯視山道,便将她們的行動盡收眼底,又驚又怒,唾罵
道:「你……你這惡徒!」

  但更恐怖的還在後頭。

  直到他全身皆沐月華,符赤錦才驚見他下身居然全裸,靴褲不知褪至何處,
瘦硬如桐枝般的兩條長腿間,軟軟垂著條五寸來長、杯口粗細,宛若刺參般的獰
惡醜物,其上沾滿殷紅的血漬,其量之多,甚至沿著嶙峋的大腿淌至膝踝,以緻
每踏一步,都於地面濺下血點若幹,令人怵目驚心。

  符赤錦并非沒見過陽物的黃花閨女,然而聶冥途之物的猙獰程度,已超過她
所能想像,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手足并用,本能地向後挪退,然後眼睜睜看那沾
滿血污的軟蟲倏地昂奮起來——那猙獰醜物充足了血,表面繃得光滑紫亮,原本
細疣似的凹凸不平豎如戟枝,又似短鈎,柱身通體帶著極不自然的赤紅,尺寸暴
增至八九寸長,口徑倒是撐脹有限;待走入符赤錦身前一丈内,胯下已昂著一杆
尺許的狼牙肉柱,哪裏還像個人?直是豺狼立起,裝作人的模樣。

  符赤錦聽過《青狼訣》的恐怖,但此際聶冥途并未渾身生毛,化作獸形,隻
能認爲他異於常人,生就一副犬狗般長滿倒鈎的恐怖物事。

  吧主12「你瞧瞧,」

  狼首撫著下颔啧啧感歎:「你那眼術雖厲害,一照面差點弄死了我,别說雞
巴,再教你瞧上一眼,命都快沒啦,還插什麼穴兒?所幸你這小女娃兒實在太美
太騷,多瞧你兩眼,便來了精神。看你的打扮也不是雛兒了,可沒被狗雞巴肏過
罷?一會美得你哭天搶地的,嘿嘿。」

  符赤錦勉強凝起的一絲氣力,全用於挪動臀股倒退,強烈的睡意雖漸消淡,
卻仍使不上内力,遑論動手過招,心中隻一個念頭:「聽說這厮的」照蜮狼眼
「可迷人心魄,直如催眠……我卻是何時中的招?怎能毫無所覺?」

  聶冥途彷佛從她驚惶懊惱的俏臉上讀出心思,嘿嘿獰笑:「你那眼術半生不
熟的,如何敢在倉促間施展,把性命押在這等孤注之上?」

  符赤錦聞言一凜,腦海中才一掠過那部寂滅刀殘譜,便聽狼首得意道:「你
以爲,隻你從那幾頁譜裏得了好處?」

  仰頭大笑,宛若狼嚎;餘音未落,張狂的神态蓦地一收,渾身肌肉繃緊,低
頭望向符赤錦頭頂的虛空處,扭曲的嘴角仍挂著一抹猙獰邪笑,妖異的青黃眸光
裏卻閃著警戒之色。

  符赤錦倒退之間,背門撞上一根鐵柱似的異物,痛得她眼冒金星;倉皇回頭,
赫見一條生滿熊茸、肌肉虬勁的小腿,目光迳往上移,好半晌才見得膝上的大腿
部位,竟比她曲線圓凹的葫蘆腰還要粗,贲起的肌肉直欲鼓爆褲布。

  來人渾如鐵塔,遍刺鬼青,戴著雪白頭顱骨串成的佛珠鍊,背負赤眼刀匣,
卻不是南冥惡佛是誰?

  前有豺狼後猛虎,符赤錦一驚之下,又向前挪出些個,露出慌張無助的表情,
心底卻暗暗打著主意,如何挑起兩虎之鬥,伺機脫身。聶冥途如何不知她的心思?

  視線未敢須臾稍離對面巨靈鐵塔般的惡漢,嘿嘿笑道:「南冥,咱們是老交
情了,這話我隻同你挑開說。這女娃兒端是極品,不僅滿面春情元陰必豐,身段
更是一等一的銷魂——還有心機也是。我事前打聽過啦,江湖上說起」血牽機
「符赤錦來,指的可不是遊屍門的把式,而是這娃兒之毒辣,猶如牽機藥,見血
封喉。

  「你我加起來都超過一百歲了,可别上了女娃娃的當,幹什麼鹬蚌相争的蠢
勾當,傳出江湖,咱倆也不必做人啦。這樣罷,一人一半兒,玩舒心了爲止,不
過我還有話要問她,得留口氣兒給老狼。事後将她那酥嫩嫩的乳肋肥臀燒成一鍋,
你我分而食之,當是慶祝脫出囚籠,重見天日,如何?」

  南冥惡佛一動也不動,垂手身側,伽袖曳揚,比寺院山門裏的泥塑金剛更似
雕像,濃眉底下的銳目直勾勾盯著瘦高微佝的老人,難知喜怒,卻令人益發驚懼,
遍體生寒。

  狼首的忌憚并非毫無來由。早在三十年前,這名專殺僧尼的瘋漢便是「集惡
三冥」中武功最高的,無論聶冥途抑或先代鬼王,單打獨鬥皆不是他的對手——
即使聯手也不是。世人皆不知曉:事實上,聶冥途與陰宿冥是合戰過南冥惡佛的,
而且還不止一次,每當他在谷内發瘋殺人,殺至眼紅時那叫一個六親不認,聶、
陰二人被迫出手,以免栖亡谷被他清空了去,卻很少能讨得便宜。

  若非陰宿冥那個鬼心眼的,羅織了個「問道僧伽」的白癡藉口,竟成功将惡
佛騙出谷去,從此天下僧人便倒了大楣,隻怕在陰謀家找上集惡道前,自家已被
這條瘋狗殺成一片白地。

  南冥是失心瘋,幹不出缜密布計、遂行陰謀的事來,否則以他的武功,有此
野心,說不定集惡道早已一統在他的手裏。聶冥途不是沒懷疑過他,隻是答案一
直都很清楚,早在脫出娑婆閣之前,狼首就知是誰出賣了集惡道。

  「不是我,南冥。」

  他揚起嘴角,輕聲道:「你知是誰。冤有頭,債有主,找錯了人,比爛死在
囚牢裏要可笑百倍。」

  「若然身死,冤債何留?」

  那磨鐵砂般的渾厚低音,彷佛連地面都隐隐震動。

  符赤錦近在腳邊,首當其沖,明明聲音不甚洪亮,卻震得她半身酥軟、脈中
血沸,幾欲昏厥;勉力撐持未倒,忽覺昏沈之感又去幾分,随著血脈的活絡,酸
麻發軟的四肢又漸漸有了氣力,心中一動,趕緊把握時間調勻氣息,積聚内力。

  「他還有傳人。」

  聶冥途被問得有些詫異,也不過就一會兒工夫,惡念本能生出,獰笑:「地
獄道也移往南陵,藏在王宮禁内,過了二十幾年舒心日子,是時候連本帶利讨回
來啦。你知陰老鬼的正統繼承人,是個姿色不遜這小花娘的黃花閨女麼?嘿嘿嘿
嘿——」

  惡佛凝著他,目光冷若鋒镝。

  「既是如此,怎不見你報仇?」

  「若說」專等著你「,料你也不信。」

  聶冥途聳肩笑道:「比起報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兒。爲此可把報仇稍稍挪
後,此際先不必忙。」

  惡佛濃眉一挑。

  「你所指何事?」

  「玩啊!」

  聶冥途咧開血口,笑得眥目揚眉,似極酣暢,扭曲的面孔不知怎的卻極不像
人,更非獸形,而是被惡意揉爛了的泥塑偶頭。「你算過沒有?被囚禁的這三十
年裏,你少殺了多少活口,少扭斷多少條脖頸臂膀,少肏了多少嫩穴,再将她們
一條條撕将開來,瞧瞧那皮下粉紅色的漂亮筋肉?

  「你還記得雞巴裹著溫血,捅入女子玉宮裏的滋味麼?她們慘叫的聲音能拔
得多尖多高、抖得多輕多飄渺,你閉上眼睛還想得起來麼?這些蝼蟻般的凡俗男
女,被折磨到何等驚人的地步,卻猶能吊著一口氣兒賴活著……這般生命的美麗,
你有多久沒親眼目睹了?

  「還有,具象到足以浮出面龐的恐懼,不惜出賣心愛的妻兒也想要苟活下去
的強韌,垂死的哀嚎、崩潰前不顧一切吐露的真實想法……這些令人歡喜贊歎的
瑰麗細膩,在身死之前,你還想不想再多看幾次,直到此生再無一絲悔恨爲止?」

  他說得亢奮起來,口沫橫飛,嘴角挂著長涎,暴凸的眼珠看似精光爍亮,又
似魚目無一絲光澤,隻有乾癟骨瘦的胸膛不住起伏,語聲益發尖利:「你問我還
有什麼比報仇更重要的,自然是好好的玩它一把,一口氣将三十年通通活将回來!
這世上已經三十年沒有聶冥途了,如今也隻好……一次還給它三十倍的聶冥途啊!
哈哈哈哈哈哈————」

  符赤錦聽得睜目結舌,眼見老人瘋狂的模樣,心中的恐懼難以言喻,莫說身
後是惡佛,便是萬丈深淵,她也想一躍而下,隻要能遠遠離開這人就好……

  「啪!」

  一聲悶響,惡佛雙掌合什,寬大的僧伽袍袖無風自動,勁力之強,将她原地
兜了個圈子,一把掃至身後,那把磨砂般的磁震低嗓雄渾開聲,垂眸道:「……
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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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8:0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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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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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六九折碎骨金輪·徒自緘憶

  「佛魔雙休,才是突破境界的捷徑。我一聽茅塞頓開,難怪過往我同老鬼聯
手也打你不赢,明明都是集惡道本家出身,你年紀還比咱們輕些,老鬼又有降魔
青銅劍在手,《役鬼令》神功更是三冥克星,這樣都教你穩壓咱們一頭……嘿嘿,
我現在總算明白啦。高啊,南冥,我一直當你是個殺人成性的瘋漢,委實小瞧了
你。」

  他啪嚓啪嚓剔着彎鐮似的骨質指甲,疏眉橫挑,洋洋得意。

  「總算老天疼歹人,老狼蹲了三十年黑牢,這賊厮鳥的老天爺才舍得給補償。

  高人不隻指點,還給了部改良過的《青狼訣》比我弄丢的那本還厲害,倒像
是有人照本修煉,爲突破神功罩門,做了種種奇想天開、大膽至極的古怪試驗,
其中的創意、橫膽、以及喪心病狂處,連我都隻有佩服的分。

  「可能老天爺覺得,這裏頭多少有我一點功勞,才教旁人仔細錄下,又還給
了老狼,卻讓我在時間翻江攪浪之餘,順便一展雄風!哈哈哈哈……」

  言語間胯下那生滿倒鈎的猙獰醜物一跳一跳的,似爲主任的嚣狂之姿做注腳。

  《青狼訣》作爲功體之本,是将陰功練入陽脈,不惟練得性情陰狠暴戾,亦
損生育之能,過往聶冥途強奸婦女,須藉由加諸其上的殘忍淩虐方能得到宣洩,
與青狼訣的影響脫不了幹系。

  按說七水塵廢了他陰功後,聶冥途陽脈收的損傷再也不能複原,連付行人道
都有困難。昔日棲亡谷内群邪肆虐,一同奸淫婦女的場面也沒少過,惡佛曾見他
裸呈的下體,印象中無甚特出,與眼前這條鮮紅粗長、生滿倒鈎,童臂兒也似恐
怖物事迥異,料想也是經『高人』指點後才得到的好處,無怪乎聶冥途不顧體面,
有機會便以之示人,張牙舞爪,卻不知其上的淋漓新血,自哪個凄慘的女子處來。

  「南冥,我還是那句話。」

  聶冥途收了笑聲,面色一沉,陰測測的笑道:「當今之世,三才五峰俱已凋
零,三冥中便隻我倆,也足以橫行天下。那女娃兒袖中之物歸我,咱倆狠狠玩夠
了她,帶條豔屍往祭殿處回合,也算得上『全員到齊』啦。待那腦子灌水的胤家
小兒吐出妖刀武學的秘密,咱們聯手将男的全宰了,女的留下好生享用,再帶着
無雙利器與不世絕學殺出去,鬧它個天翻地覆!

  「人生走這麽一遭,盡夠本了,血洗黑白兩道,當者披靡,那才叫快意!我
是誠心相邀啊,你待如何?」

  惡佛面無表情,宛若月下沉默的嶙峋山岩,符赤錦望着他那異常高大、雙肩
極寬,贲起的肌肉直欲破衣而出的駭人背影,想象這樣的怪物同聶冥途聯手,揮
舞妖刀逢人便殺的畫面,不由打了個寒噤,幾乎忘記自己還陷于惡魔之手,忍不
住替東洲的未來捏把冷汗。

  聶冥途也不生氣,嘿嘿幾聲,正欲再勸,忽滴雙目圓瞠,怒喝道:「女娃兒
你——」

  惡佛眉目微動,霍然轉身,之間符赤錦玉容白慘,急喚:「小心!他是使詐
——」

  惡佛感應氣機的瞬息間,聶冥途的手掌已無聲息地印上那岩壁一般的腰脅—
—千鈞一發之際,惡佛硬生生拱背擰腰,以背負的刀匣砸向狼首,卻逼得他撤掌
閃避。

  豈料聶冥途棉絮一般,随他掀過的勁風偏轉,這輕飄飄無聲之掌仍是擊在木
匣未能盡掩的後腰上,勁力疾吐,本擬打得他腰腎破裂、倒地不起。殊不知綿韌
的掌力竟如數反激,仿佛打的是堵厚厚的實心鐵壁,足未沾地,已被自己掌力掀
了飛去,五枚彎鐮般的骨甲『唰!』撕裂僧袍腰帶,扯開五道暗豔血虹!

  這一下砍死狼首偷襲得手,其實是偷雞不着,吃了大虧。

  南陵惡佛一身藝業,奠基于餓鬼道嫡傳魔功《破魔杵》這路武學近似橫練硬
功,以秘藥、心決将兩條臂膀練得渾如鐵鑄,無堅不摧,施展時撮指成拳,突出
中指第二指節,凝力一貫,能硬生生穿胸透骨,擊出心肺,無論視覺效果或殺傷
力都極驚人。

  身爲餓鬼道一脈兩百年來絕無僅有的器材,惡佛并不滿足于破魂杵的威力,
自一部不知名的域外武笈中悟出硬功内壯的法門,自行修成不遜役鬼令神功的陽
剛内力,其渾厚霸道,更壓過先代鬼王陰宿冥,雙掌以不相上下的剛勁反向運轉,
能将人活活磨成肉醬,故稱『碎骨金輪』。

  聶冥途壯年時與他戰過幾回,知之甚深,滿以爲『白拂手』的柔勁能穿透碎
骨金輪的護體剛勁,傷及筋脈髒腑,哪知一掌印落,與昔日遭遇竟無二緻,已來
不及撤勁,若非白拂手卸勁妙絕天下,怕要震得五髒糜碎,爆體而亡。

  狼首如斷了線的紙鸢般倒飛出去,眼見要撞上林樹,蓦地灰影晃搖,忽如雲
霧般繞樹轉回,乍現條隐連變幾匝,眨眼回到原地,渾如沒事人般,莫說丹紅,
連口痰都沒吐,對面的惡佛卻漸有些不妙。

  腰間被骨甲抓出的五道傷口,淌出的鮮血顔色益深,隐泛青紫。符赤錦與他
相隔一丈有餘,依稀嗅得一股爬蟲黏液似的腥臭,暗凜道:「……爪上有毒!」

  見惡佛并不點穴止血,按住傷口一運潛勁,指縫間噴出大蓬污血,灑得一地
怵目黑紅,草枝灼彎、煙焦縷縷,可見其毒;傷口再出之血即轉殷朱,腥臭大減,
點了幾處大穴,撕衣紮緊。

  這個袪毒的法子雖即見效,卻非導行真氣逼出毒素,乃以強橫無匹的潛勁施
于血肉筋脈,加壓迫出毒血,形同自打了一拳,傷上加傷。狼首料不到他如此狠
辣,不惜加重傷勢,也要逼出腐屍爪毒,無論如何,得益的總是自己,豎起了大
拇指,嘿嘿獰笑:「了得。如此狠絕,才是我所認識的南冥惡佛。看來咱們哥倆
是話不投機啦,我一直以爲老鬼是叛徒,不與我站一邊的,最後通通都要死,也
不差早晚了。」

  活動活動筋骨。拗得指節噼啪作響,沉腰坐馬,涵胸拔背,拉開『薜荔鬼手』
的功架,凝如淵渟獄峙,氣度恢弘,放佛化身阿羅漢。

  他長長吸了口氣,發出刺耳怪嘯,頭頸不自然地扭動起來,喉底『格格格』
地滾着恐怖的怪聲,上半身如鼓風帆,誇張贲起的肌肉撐開暗青色的肌膚,将僅
存的上衫漲裂,硬毛戟出,連頭顱骨相都産生微妙的變化……

  符赤錦從未親眼、近距離地看過《青狼訣》的化獸異象,饒是她膽大心高,
也吓得目瞪口呆,這與二師父修煉『白虎摧心爪』。日積月累地失去人形、最終
如立獸般不同,在極短的時間之内,如此距離地改變身軀外形,她腦海中隻能反
複出現『妖怪』二字,縱使隔了高達魁梧的惡佛,符赤錦仍不由自主地向後倒爬,
直到手足發軟,再怎麽扭動都不能奏效爲止。

  惡佛的眼光識見高出她十倍不止,隻一瞥便明白:聶冥途并非隻是運起《青
狼訣》以不死之軀運使『薜荔鬼手』。

  他拉開功架時,已運氣對應的佛門内功,接着施展『高人』所賜的異版《青
狼訣》心法;且不說物異必有妖,能于忒短時間内『恢複』被廢邪功的,肯定不
是什麽好東西,同運兩套質性相異、乃至相反相斥的功法,這是往走火入魔的路
上奮勇精進,就算下一刻七孔流血爆體而亡,也不令人意外。

  聶冥途體内兩股真氣相互激蕩,甚至在粗硬的皮膚表面,依稀見得鼓起的氣
脈氣節如蛇鳗般竄高伏低,宛若活物,作用于筋骨皮肉,何止淩遲而已?其痛難
以形容,換了他人,幾團水銀似的異物循皮下遍走全身、不住沖撞,光切剮都能
硬生生将腔子裏削得血肉模糊,全仗《青狼訣》異乎尋常的再生愈合隻能,才令
聶冥途猶可挺立,并未倒地氣絕。

  而佛魔二氣的沖撞,也将産生結果。

  聶冥途怪嘯若狼咆,赤裸的上身比原先漲大了一倍有餘,尤以肩臂肌肉最爲
誇張,暗青色的皮膚表面生滿硬毛;頭顱大小倒并未變改,隻是吻尖眼斜、犬牙
暴出,呼噜噜地吐唾間,撐薄的嘴皮邊上不住翻出赤紅牙龈,看似一頭活生生的
犬妖,隻下半身還是人形。

  他身形微晃,倏至惡佛面前,骨甲揮落,招式難似『白拂手』,勁力卻陰狠
橫霸,是以陰功駕馭陽手,招正而勁邪,惡佛的速度略遜獸化的狼首一籌,『嚓』
的一聲,前襟破裂,鮮血酾空,才趕上揮拳卻敵。

  青狼訣奈何不了強橫的《破魂杵》硬功,陽剛的佛門武學卻未必,惡佛重拳
轟至,聶冥途上半身打了一号不止,動作卻更敏捷,以毫末之差貼拳讓過,輕如
柳絮般,似被拳罡推開,盡得白拂手精要;閃至惡佛身側,『狼荒蚩魂爪』中一
式『倒斷肝腸』應手而出,這回卻不倚爪利,改以撮拳直搗!

  『金剛杵手』的純陽剛勁,打穿了破魂杵的護體真氣,正中惡佛未受傷的那
一側,餘力所及,另一邊的腰側創口鮮血噴出,強如南冥惡佛,也捱不住接連兩
度失血,巨軀微佝,踉跄退了開來。

  危急之間,惡佛腳跟踏地,臂橫如井欄,雖是前所未見的狼狽,聶冥途一見
這『五百由旬勢』的起手,知是『碎骨金輪』裏的守禦極招,能令拱手轉瞬易位,
冒進決計讨不了好,卻不能教惡佛就此喘過氣來,惡念徒生,陰陰一笑,轉身撲
向符赤錦。

  「卑……卑鄙!」

  兩人雖才交手片刻,且行動如風難以悉見,符赤錦畢竟是遊屍門三屍的高足,
一見那蝸角極争,妙到毫巅的攻守進退,神之所凝,懼怕鬼怪的心思便即消淡,
眼見狼首翻身掠近,知是圍魏救趙的伎倆,隻恨身子半軟力氣未恢複,不能教他
這條詭計落空。

  果然惡佛不得不棄金湯之守,飛撲來救,聶冥途速度較他更快,停步、轉身,
尚有調息提勁的餘裕,惡佛卻不及頓止,『破魂杵』重拳迎面轟至。

  狼首不閃不避,亦是雙拳齊上。兩人打得天愁地慘,四周地面被拳罡、轟擊
聲所波及,激得飛沙走石,明明無一拳轟至地面,周遭卻無一方爿角之平整,宛
若地龍翻身;震波透體,更令胸中氣血翻騰,難以遏制。

  符赤錦以袖掩面,苦苦調複,這等剛力對剛力、毫無花巧的重拳對轟,若出
自惡佛與玉面蟏祖之手,倒也還罷了,聶冥途卻明顯是以敏捷取勝的主兒,豈有
這般嚣狂橫霸的硬功?

  片刻轟擊聲頓止,塵沙消散,卻是惡佛踉跄倒退,胸口的傷處黑血汨溢,連
嘴唇都泛着青紫,脖頸面頰爬着物攻般的細細紫脈,顯是毒素藉血擴散;而頭頸
胸腹距離心髒都近極,劇毒攻心之際,便是惡佛斷魂時。

  南冥惡佛之力具有壓倒性的優勢,除以爪毒削減其力,四拳對撼的當兒,聶
冥途更不住變換招勁的陰陽組合,有幾下陰勁趁隙而入,是紮紮實實傷了對手。

  惡佛倒退兩步,卻不能點穴止血,以免将毒素封在體内,加速入心;又不能
效法前度,施力迫出,畢竟胸口有膻中等諸多要害,一個拿捏不準打死了自己,
可就贻笑天下了。

  聶冥途緩過氣來,驅動青狼訣與鬼手心法,獰笑着走上前去。「南冥,到了
陰司,你再同老鬼好生對質,看看到底是哪個欠了餘二人六十年牢獄之災!」

  倏地點足掠去,左狼爪右鬼手,佛魔合一,欲将惡佛撕成兩爿。

  惡佛雙掌相對,一左一右各自接下,掄臂如磨盤,兩股方向相反的巨力,往
臂間最中心出鑽絞——即使已是強弩之末,『碎骨金輪』畢竟還是結下了狼首的
佛魔合一之招。

  聶冥途本就沒想一招能結果他,加倍輸出陰陽二勁明顯感受到對手的力量慢
慢被壓了下去,惡佛卻仍面無表情,連汗漬都沒淌一滴,遑論懊悔驚惶、讨饒求
存的可憐相。實在是太不爽了,南冥。『你還是這副死樣,』狼首忍不住『啧』
的一聲,微微一絲索然:「一點都不讨人喜歡啊!死到臨頭,害怕點好麽?」

  沒想到惡佛突然開口。

  「你怎會以爲,自己赢了這局?」

  「就憑我這佛魔合一——」

  聶冥途笑容忽凝,清楚感覺到『碎骨金輪』全集中到了右掌之上。兩人單臂
相交時,薜荔鬼手的威力穩穩壓倒了碎骨金輪,他自覺穩操勝券;但此際右掌承
受的金輪之力徒地增強了一倍不止,薜荔鬼手逐漸難支,已呈潰象。

  更恐怖的還在後頭。

  惡佛原本分施于雙頭的碎骨掌勁集中至左臂,右手理當空空如也,然而聶冥
途左手蚩魂爪上的壓力不減反增,竟比右手承接的碎骨掌勁更強,其力極剛、牢
不可破,而無堅不能摧……聶冥途突然發現這股盡力異常熟悉,隻是在自己手裏
使将開來,遠不及這般驚心動魄——「不退……不退金輪手!」

  面孔扭曲、冷汗涔涔的狼首尖叫,寒夜聽來宛若哀嚎。「你、你……你使的
是『不退金輪手』!」

  南冥惡佛猛然擡頭,濃眉之下精光暴綻,雙掌間的輪轉勁力再度攀升一倍,
張口低喝道:「阿彌陀佛!」

  啪啪啪啪一陣炒豆裂響,伴随着聶冥途的嘶聲慘叫,他兩條肌肉狂贲、比成
年男子大腿還粗的暗青色手臂依然折成數段,節節對反,猶如扭曲的珊瑚枝;絞
磨的勁力之強,将聶冥途整個人從雙掌間彈擠而出,如廻彈撞上三丈外的一株大
樹,恰是狼首初初現身處。

  『啪』的一聲,也不知是骨斷或樹裂,聶冥途大半個背門嵌在樹幹裏,雙腿
癱伸,胯間物事如軟蟲一般,早已不複雄風,肩臂間不住竄出藥氣濃烈的白煙,
正是不世邪功《青狼訣》名震天下的複原奇能。

  惡佛正欲跨出,腳下一軟,心知聶冥途爪毒厲害,隻得就地盤膝,運功逼出
體外,忽察覺一抹若有似無的氣機飛速掠近,霍然起身,提起右拳,大步流星地
走向籠于袅袅白霧中的聶冥途。——除惡務盡!

  一抹黑影忽至樹幹後冒出,揮掌如撥弦,嗤嗤幾聲銳響,無形劍氣在惡佛衣
褲上削出幾條平滑切口、斬下無數粗細參差的枝桠,捲草帶葉,一路飙向符赤錦。

  惡佛知其所以,點足飛退,大鵬鳥般落于豔麗的紅衣少婦身畔,揮袖擋下幾
道薄銳氣勁,一把将符赤錦拽起。

  來人立于聶冥途身後,單掌五指仍在不住彈動,劍氣縱橫,兩丈方圓不住有
枝葉落下,砂石激起。這意思已夠明白了:若再不走,我便殺了那名女子!

  以惡佛此際毒患傷勢,莫說這等級數的高手,便來一窩土匪三腳貓,隻消拖
得片刻,毒液毒死了他,南冥惡佛當機立斷,低道:「……走!」

  挾着符赤錦揚長而去,眨眼即不見蹤影。

  那人靜靜看着,窸窣一陣,緩步走出了暗影。但見它身量不高,堪稱矮壯,
雖披着一襲烏絨大氅,仍看得出肩寬膀闊肌肉結實,整個人精悍如一柄脫鞘霜刃,
頭戴玄冠,額前烏綢垂面,正式血甲門主祭血魔君。

  他瞥了樹後一眼,微微歪頭的動作似覺嫌惡,遠遠行至兩丈開外回頭駐足,
專等聶冥途複原。約莫盞茶工夫,嗆鼻的藥煙漸漸消淡,空氣中充斥着濃濃汗臭
與受潮的狗毛氣味,聶冥途像洩了氣的皮球,又恢複成骨瘦如柴、全身白慘的模
樣,扭曲變形的臂膀看起來正常多了,卻隻有一條左臂勉強能動。

  聶冥途将穿出右肘後的半截斷骨塞回肉裏,竄起的藥煙掩去傷處血肉模糊,
但收口愈合的速度已明顯慢了下來。

  祭血魔君冷哼一聲:「亡命之徒,喏,拿去!」

  袍氅揚動,一隻小小的瓷瓶飛過去。聶冥途信手掃落,并不領情,啞聲蔑笑:
「我自備了吃食,不勞你費心。」

  奇銳奇堅的骨甲一劃,從樹後切下半截白生生的物事,擎在嘴邊嚼得汁血淋
漓,卻是半截女人的小腿。

  「你沒聽見胤家的說了,缺得一人,同盟便毋須再議?」

  祭血魔君的聲音聽得出他既不屑也不滿,赤裸裸地毫不掩飾。「這桑木陰的
使者一離無央寺,便遭你的毒手……看來,你是成心對着狐異門了,是不是?」

  聶冥途嘶聲戾笑。

  「這花娘不是桑木陰的,我認得桑木陰的婆娘。此番前來,本想尋她晦氣,
一報當日之仇,沒想到遇到一名西貝貨,我本欲快活夠了在問口供,料不到家夥
太過厲害,沒幾下變幹死了她,兩頭落空。」

  他擡起青黃怪眼,笑得既嚣狂又挑釁,仿佛此際半死不活的非是自己,而是
救了他的祭血魔君。

  「……不過,我敢問你打包票,這小花娘是天羅蚳狩雲的人,我逮着她的時
候,那摸樣分明是在等人;而唯一在這停下的,除她之外,便隻有天羅香啦。你
忒想拍胤家小子的馬屁,屁颠屁颠地給人擡轎去,也沒有想到人家布下天羅地網,
專等你送上門去?」

  本拟先聲奪人,唬他個出其不意,怎料到祭血魔君似不意外,冷哼到:「我
管她是誰的人!你把自己個兒搞成這副熊樣,還好意思說嘴?我鑰匙你,有地洞
都鑽了,好這般現眼!笑?有甚好笑的?」

  聶冥途哈哈大笑。

  「光是『還活着』這一點,就值得大笑特笑。」

  狼首呲牙咧嘴,意興遄飛,顯非耍嘴皮,真是由衷歡喜。「我多活一天都是
賺,白賺難道不開心麽?況且南冥這回沒殺成本作,下回便換他倒黴啦,想到都
爽啊!

  「倒是你。你我非親非故,适才還鬥口一回,俗話說:」

  道不同不相爲謀。

  「别以爲插手我便感謝你;老狼的閑事,你小子未必管的起。識相的快滾,
待本座起身,你想走就怕遲了。」

  祭血魔君掐死他的心都有,直想補一記『破魂血劍』,免瞧這副嘴臉,偏偏
此獠死不得,至少不能死于今日。「聽好了:路上不管哪個,你都不許動手,包
括你在内,所有人都得抵達祭殿,一個都不能缺——你以爲我緣何救你?不知所
謂!」

  聶冥途三兩口啃出胫骨的輪廓,信手扔去,又截了條前臂來塞牙,一抹嘴上
汁血。「你個小家夥想趁老狼窩囊,以爲有便宜可撿,就錯到姥姥家了。擇期不
如撞日,先宰你罷,總不是殺之不盡的西貝貨。」

  祭血魔君單手負後,冷哼道:「講話這麽狂,不怕後悔麽?你那條狗雞巴就
算日日推血過宮,按我的吩咐導引通氣,也要三個月後才能與自身血脈融合;才
過月餘,你便忍不住了,萬一……沒有萬一,是肯定。

  「待過得兩日,移植的縫合處肯定潰爛生膿,若不截下換條新的、讓你再規
規矩矩登上三四個月,膿瘡蔓延到腿股時,下半身都得截掉。但,無論是換條雞
巴或截半身,還都得靠我。現在,你要不在改改同我說話的口氣?」

  聶冥途停下咀嚼,呆怔不過片刻,将肉臂一扔,飛也似地掠向前去,從草叢
裏摸出那隻小瓷瓶——于視夜如白畫的『照蜮狼眼』而言,要看清飛落的軌迹自
是毫無困難——拔開瓶塞,果然透出的甘冽藥氣異常熟悉,正是曾服過的療傷聖
藥,足可生肌肉骨,神妙難言,心中一凜,回頭道:「是你……讓我賣胤小子平
安符的那個?」

  「不是。」

  祭血魔君哼道:「我隻是受托操刀,替你換上那條雪獒的陽物。

  這麽惡心無聊的要求,我一輩子都沒遇見過,世上怎會有你這般龌龊下流的
東西?

  這條眼看要報廢了,下回給你換條馬的可好?「

  「你得多謝我,才有機會經手這麽厲害的雞巴。」

  聶冥途再無異議,嘿嘿陰笑。「原來你也是給人打零工啊,啧啧。那人呢?
怎不自個兒來尋我?」

  轉念明白過來:「莫非……胤家小子也是他的人,這局你們給布的?是的話
現講啊,要不老狼一股腦兒打爛場子,對他可就不好意思啦。」

  這話聽來可沒半點不好意思的況味。祭血魔君沒想讓他奴顔卑膝,卻也料不
到亮出底牌之後,他還這般嬉皮笑臉滿不在乎,不禁側目,忍着搖頭的沖動,冷
道:「本座不是什麽人的手下,狐異門主也不是。但『那人』的意思,不是教你
四出搗亂,壞了大事。你若判斷不了什麽當做什麽不當做,自好都别做。

  「那人說了,桑木陰之主非是你能應付的對手,萬不幸見了,有多遠滾多遠,
省的還要人救你。沒想到我不及傳話,你的簍子已捅了個對穿,若胤小子沒多備
幾名『桑木陰』使者,你是想讓這個局不明不白的完蛋在這裏麽?」

  「……合着是來宣旨的。」

  想到駁續巨陽還得靠他,聶冥途畢竟不敢太跋扈,生生将下一句『還說不是
太監』咽落腹裏,老實不客氣地将滿瓶丹藥吃個精光,消淡的藥煙忽轉濃烈,不
住滾出肩臂傷處;不一會兒工夫,略呈扭曲的右臂逐漸恢複常形,全看不出曾受
過這麽嚴重的創傷。

  「話講完了還不走,難道等着吃宵夜?」

  聶冥途從樹影底下拖出殘缺不全的赤裸女屍,割下青慘慘的蒼白乳肉就口,
嚼得頗香。「說罷!還有什麽要我辦的?拿人好處,總有還的時候,老狼不至于
這般不上道,想讓我幹什麽,劃下道兒來。」

  「這廂行事,一貫不使喚人。想不到該幹什麽,或幹不了該幹的,就不是一
邊的人。『那人』何以挑你賣那保命符,我始終不解,卻也未特别詢問。」

  祭血魔君冷冷道:「我留下來,隻是想親眼确認一下,你那《青狼訣》愈合
之能,究竟快到何種地步。」

  聶冥途面露邪笑,未及說兩句挖苦言語,祭血魔君袍氅倏揚,嗤嗤幾聲,四
道劍氣準确無誤地打穿狼首的膝蓋肘關,幾無先後之别。饒是聶冥途嚣悍絕倫,
也痛得倒地慘嚎,翻滾彈動,霎眼劍變失去了行動的能力。

  膝肘的構造在人體當中算是複雜,不僅有肌束骨骼,更有軟骨筋腱,如同一
具精密機關,即使《青狼訣》能透過吞噬血肉快速複原,這種程度的傷也僅次于
殘肢截體而已;能否盡複舊觀,聶冥途自己也沒把握。

  他疼得瘦臉發白,這才明白祭血魔君從頭到尾都沒打算容忍他。

  「算上愈合的時間,你差不多能在一個時辰内趕到,莫要遲了。」

  黑氅高冠的陰人未多說一句,甚至沒恫吓他遲到或不到後果如何,背負雙手,
緩步行出林道。

  因爲全無必要。

  世間沒有什麽話語,比這四道劍氣傳達的意思更清楚明白。

  聶冥途伏在地面荷荷喘氣,難以言喻的痛楚令他面孔扭曲,涕淚橫流,精通
醫道的祭血魔君似乎特别明白人體疼痛的生成來源,劍氣不僅打碎骨頭,更直接
從軟麻筋當中穿過,痛的程度大大開拓了狼首眼界……也不知過了多久,荒林間
才又響起老人嘶啞的瘋狂笑聲。

  ※※※天羅香的車隊不快不慢地來到了渡口前,花費的時間與計劃裏出入不
大;唯一落下的盞茶光景,是在林道旁的等人的那一段。

  負責假扮桑木陰使者的,是『華』字部一名年紀稍長的教使,身手不弱,一
直沒得到升遷的原因連蚔狩雲自己也說不上來,可能是因爲孟庭殊一貫表現出色,
讓這些年紀大的姐姐們看起來益顯平庸,也可能隻是蚔狩雲不喜歡她的某些地方,
譬如長相氣質之類。

  也可能是梅玉華太規矩太文靜了,被晚于自己入谷的後輩輕易超過,也不覺
心焦,蚔狩雲讨厭鑽營,但對消極自守的同樣沒有好感。

  但梅玉華決計不敢、也不可能無故遲到,讓約定的集合處大唱空城。

  她必然是死了,蚔狩雲想。

  無論是誰下的手,能從華玉梅口中拷略出來的有用訊息非常。非常少,這也
是他獲選參與這項任務的根本原因。「你準備一下,接替玉華。」

  她淡然道。

  車廂對面的少女聽懂了命令——盡管她不懂這個命令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從座下取出預藏的桑木陰燈籠,換上一襲繡有建木圖騰的衣裳。

  碼頭上泊着一艘巨大的平底糧船,四周戒護的金環谷精銳與蚔狩雲所攜數量
相若。糧船與碼頭間搭着浮闆,前導的馬車至此便讓到了一旁,讓裝載着萬劫的
大型馬車直接駛上糧船。

  其他兩輛車裏的女郎們下車登船,将裝着萬劫的馬車固定在甲闆上。平底糧
船附近還有幾條小舟,看來便是供這些個随性的戒護人員使用。接替梅玉華假扮
桑木陰使者的少女不便現身,姥姥本想叫車夫也将馬車駛上舟去,還未掀簾吩咐,
冷不防一陣箭雨飕飕飙落,連人帶馬,射倒了整排的金環谷錦帶!

  「敵襲——」

  車外舟中的天羅香女郎紛紛喊叫,就近尋找掩護。「保護姥姥!」

  比起金環谷的烏合之衆,天羅香諸女訓練有素,傷亡相形少得多。這點在緊
接而來的第二波箭襲後益發明顯——單打獨鬥,鬼先生自錦帶好手中挑選出來的
這批精銳,可能勝過目前爐谷内絕大多數的人,然而在夜間林邊猝然遇襲,精強
的武藝發揮不了什麽作用;兩波亂箭之後,還未拾取行動能力的,絕大多數都是
女子。

  可惜除了這些中看不中用的錦帶豪士,陷入混亂的還有拉車的馬匹。

  包括蚔狩雲所乘,兩輛還在岸上的小型馬車被驚慌失措的馬兒拉得到處亂跑,
其中一輛被亂箭射倒了兩匹之一,轅前失駕,當場翻覆;蚔狩雲那輛卻隻被射死
了車夫,一路往林間沖去,恰恰迎着箭壺射空、拔刀掩殺而來的埋伏大隊。

  四面山崗之上,亮起了白骨杖撐出的血豔燈籠,燈上繪着張翼的青色蝙蝠,
映出十數名坦露着暗青色赤裸上身、腰間僅圍皮裙,青面獠牙的猙獰小鬼,天羅
香的女郎一件,半數以上驚叫潰逃,僅少數人尚能沉着應接戰,此消彼長,形勢
更加嚴峻。

  「是集惡道……『鬼王』陰宿冥!」

  蚔狩雲攀着東倒西歪、抛甩彈撞的車廂,拔下頭頂金钗,越過對面玉容白慘
的銀衫少女,素手一揚,金芒穿簾而出,貫入一匹健馬的後腦!那馬兒立時氣絕 ,
屈膝跪倒,扯得并肩狂奔的另一匹馬身子一側,齊齊倒地。

  好不容易止住狂奔,蚳狩雲偕少女破廂面出,随手放倒三名鬼卒,揚聲道:
「保護萬劫,切莫慌張!」

  戰場之上無分遠近,女郎們精神大振,展開反擊,居然鬥了個旗鼓相當。蚳
狩雲控制住了局面,一使眼色,喬裝後的銀衫少女趕緊戴上面紗,提着桑木陰的
燈籠離開。老婦人在戰團間移動,一邊找尋陰宿冥的蹤迹,邊忖道:「這批鬼卒
的箭術比刀劍拳腳要厲害,夜間引弓,能有這樣的速度與準頭,且箭壺中的羽箭
不多,顯對自身的箭藝深具信心……連官差都未必有這樣的功夫,莫非集惡道的
寄身之處,竟在行伍這中?

  蚳狩雲老謀深算,不是沒料到會有人來搶刀,卻萬料不到有這麽的粗糙莽撞、
老着臉皮硬搶的法兒,一時間頗有措手不及之歎,正欲留下幾名活口,綁回細細
審問,見水道燃起火光,三艘裝滿柴火的箭舟順風而來,泊于碼頭的平底糧船已
不及起錨解纜,遑論掉頭。

  三艘中的前兩艘點起易燃之物,操舟之人随即跳船逃生,兩艘小船頓成兩枚
噴着火焰的大隕石,轟轟兩聲,接連朝糧船的船頭嵌撞進去,火舌跳動接引,亦
随之攀線直上!

  而第三艘箭舟之上,赫然立着一名漆紗幞頭、碧綠蟒衣,肩背如駝峰的鬼面
判官,卻不「鬼王」陰宿冥是誰?

  但聽他一聲長笑,搶在船頭撞上平底糧船之前縱身一躍,掠過閃耀不休的熊
熊火舌,輕輕巧巧落足甲闆,「锵」的一聲腰間降魔劍出鞘,所所經之處舵工水
手無不慘叫跌落,身肢斷離。

  不過眨眼工夫,陰宿冥已來到船舷,揮劍連斬,搭着橋闆的鐵鈎、連着船錨
的鐵鏈,乃至系岸的纜繩俱都分斷,再加上風借火勢,熱浪鼓風,偌大的船體緩
緩漂開,一陷入水道渦流,旋即加速往下遊漂去。

  「哈哈哈哈哈哈……老虔婆」陰宿冥似無懼烈火,粉底皂靴踏上船舷,拄劍
狂笑:「回去告訴雪豔青那婊子,妖刀萬劫我收下了!不知怎的,他的聲音在風
中聽來意外地尖亢嘶溥,并無男子之沉厚,聽來頗有幾分少女粗嗓的刻意爲之感。

  「……誰告訴你,萬劫已經是你的了?」

  陰宿冥笑容倏凝,霍然回頭,蓦聽轟隆一聲,甲闆上那巨型馬車的廂門連鉸
鏈一并彈飛,跨出一條膚光雪白,足胫修長的半裸玉腿。

  那光裸的腿掌上趿着一隻金燦燦的船形硬屐,足趾平斂、踝骨渾圓,十枚如
玉顆般小巧瑩潤的指甲之上,塗着彤豔豔的蔻丹,親興晶瑩如玉的傲人雪肌,非
但不顯一絲風塵,反而有種既純真又性感的誘人風情,美不勝收。

  奇異的船形屐以金線縛住玉足,一路從腳背、踝胫纏上小腿,細細的金線微
微綁入雪肌,不但凸顯她結實的肌束,更有一絲極微妙的豐腴肉感,亦可略窺肌
膚的緊緻彈性……單這矢跨出廂門的長腿便足以颠倒衆生,況乎全豹?

  陰宿冥與玉面蟏祖不過數面之緣,對這身風騷的異域戰甲卻印象深刻,每回
想起無不恨得牙癢癢的,或許連她自己也沒發覺,她對玉面蟏祖的鄙夷憎恨,很
大一部分是來自對這套金甲所呈現的女子胴體之美,懷抱着難以言喻的豔羨與妒
忌。

  但今日似有些不同。

  媚兒沒無聊到去留心天羅香的婊子生得什麽模樣,她自己就是一身酥豔豔的
雪肉,身段傲人,何必管那些打扮的妖妖娆娆、專勾男人的賤貨!然而,先前幾
度會面,雪豔青雖是衣甲暴露,确實英氣大過了妩媚……不,簡直是毫無妩媚可
言,就是個不巧生了副女子胴體,骨子裏卻嚴肅無聊的畸胎——媚兒喜歡誇大這
分想象,藉此得到一點小小的優越。

  眼前的這條長腿,确是妩媚、英風兼而有之,似乎玉腿的主人非常清楚自己
的美麗,自然而言地接受了它,與它相處和睦,以至一舉手一投足間,風情自在,
秾織合度,美得渾然天成,毫不做作。

  玉面蟏祖足尖點地,自車廂中站起身來。一樣是半截式的胸甲,裹着一雙堅
挺乳峰,裸露出蠻腰玉臍;裙甲不過看看掩臀,前後兩片裙紗之間,音樂露出結
實修長的赤裸大腿……卻有兩處明顯與記憶不同。

  『雪豔青』臉上帶着一副蛛形半臉面罩,掩去上半部的秀顔;披着一襲猩紅
襯裏的雪貂大氅,頸間綴了圈雪白的蓬松兔絨,以金鎖系之,似卻遮掩過于暴露
的戰甲,兩隻渾圓高聳的玉乳卻将胸甲高高撐起,大把雪肉鼓出甲緣,想裝作視
而不見都難,全身的甲胄隻這處像硬生生小了一号,也不知底下墊了多少物事;
慣于腦後高高挽起馬尾的利落發式也已不見,卻而代之的是放落烏溜如緞的秀發,
隻在鬓邊簪了朵金絲掐成的羽片珠花,更無其他餘贅,既華麗又簡約,妩媚中偏
帶着大方貴氣,品味委實不壞……至于雙手指甲均染鳳丹這樣的小地方,她就懶
得算了。

  「……虛榮!惡心!做作!」

  喬扮成陰司判官的紅發女郎在心底诟罵,面上卻不好顯露出來,咬牙道:
「玉面蟏祖,這條船快沉啦。船首破這麽大個洞,又燒将起來,隻怕到不了路觀
圓上的集合點,船上之人便已喂了魚蝦。

  「今兒我也不來爲難你,快快棄船逃生,從本王眼前滾蛋罷!忒識時務,我
不會笑你夾着尾巴臨陣脫逃的。」

  玉面蟏祖一振雪白貂氅,站直了身子,單手叉腰,俏生生立于以鐵索固定在
甲闆上的馬車之前,一身雪肌被烏沉沉的車廂一襯,更顯身段婀娜、玲珑浮凸,
當真是一把細圓蛇腰,曲線緊緻,不似人間應有。

  然而比之誘人胸腰,最攝注目的卻是她那雙渾圓結實,長的難以言喻的美腿,
踏着近四寸的船形金屐,比例修長已極,穿透噼啪做聲的火光在她身上投下峰壑
起伏的陰影,無論是氣勢或美麗,都壓的媚兒喘不過氣來,癡癡地怔瞧了幾眼,
忽生刑穢之赧,益發惱恨。——讓她消失在火海裏罷。

  繪着猙獰花臉的地獄道之主一咬白牙,忽然笑起來,再被寬袍墊肩、濃墨油
彩盡掩美貌的紅發麗人心中,終于找到了平衡這股惱火與失落的根本之道。

  「……本王改變注意啦!」

  她活動臂膀,提劍上前,狠笑道:「你還是留在這裏好了,同這艘破船一起
沉入水底,爛成一堆白骨罷。萬劫留下!」

  殺意湧現,心神激蕩之下,一時竟忘了以内力壓抑喉音,這幾句卻是以原本
的聲音說出,尖亢細薄,盡顯女子本相。

  一身金甲的雪膚麗人記不起是在哪兒聽過這個聲音,總之與眼前形容全然無
法聯系起來,卻非蛾眉微皺之故。「你就爲這種理由殺人?」

  一指遠方水面載浮載沉的稅收殘屍,沉聲道:「那些連江湖人都不是,與你
有何冤仇,僅能如此切菜砍瓜一般,随手斬殺?」

  媚兒聽得一怔,尖聲厲笑:「你個腦子燒壞的婊子,說得什麽蠢話!那些個
蝼蟻廢物,殺便殺了,有甚好糾結的?你的那杆黃金杖呢?快亮出來,你可知本
王殺人,還管待你是不是手無寸鐵!」

  惡念徒生,不待對手真亮出兵刃,挺起降魔青鋼劍和身撲去,身前一抹青芒
倏化洪流,轟然而生,正是《役鬼令》的一式『山河闆蕩開玄冥』!

  《役鬼令》神功并無常形,以鋒銳無匹、蒸汽浩然的降魔青鋼劍施爲,威力
益發難當,便有金甲護身,玉面蟏祖亦未敢正纓其鋒,身形一轉、貂氅倏揚,原
本所在處的車廂便成替死鬼,青芒過後,如遭萬箭攢射,遍體巢穿,旋即轟隆一
響,半邊馬車僅餘車構,廂闆化作一地木屑銅件,全然無法想象本來形狀。

  媚兒這式用上了十成功力,得益于丹田裏的精純陽丹,更因狂怒之故,上升
到『無心而動』的境界,超越了她現今對役鬼令神功的理解;極招一出,連自己
都有些錯愕,複感驚喜:「這是小和尚留給我的……」

  眼前浮現那張稚氣未脫的黝黑面孔,胸中劇痛如絞,霎時隻覺世間無一物不
可恨,心頭攸冷,一瞥滿地殘碎,才想起并非見得那口貯裝萬劫的木棺,不禁一
怔:「刀呢?」

  攸地車構轟倒,固定用的鐵索飛散開來,一抹金芒雪影峭立于煙雲間,身段
出挑的玉面蟏祖單手提着長逾七尺的巨大石刃,便隻這麽一攔,刀頭已雜碎厚厚
的甲闆,嵌入其中。她提刀的一條藕臂肌團鼓束,卻絲毫不覺粗硬獰悍,修長的
線條依舊潤滑如水,結合力量的美感益發動人心魄。

  媚兒心頭微凜,并未想到要與妖刀對戰,然而胸中一股莫名悲痛湧起,狂氣
發作,視世間諸物如寇仇,并不覺得有何不妥。

  阿蘭山論法之後,她恍恍惚惚過了一陣,什麽捭阖縱橫、諸國同盟,什麽七
玄聚會稱霸江湖……通通沒在心上,不吃不睡,連平素打罵侍女、拿諸小鬼出氣
的習慣也提不起勁,幾乎失去了時感。孤竹國的臣子們擔心公主絕食而死,急如
熱鍋上的螞蟻,偏偏她在時昏時醒間磐岩數日,終于明白自己怎麽也死不了。

  因爲小和尚留在她丹田裏的那個,頑強地支撐她的生命,放佛它自己也有生
命似的。

  「傻丫頭!活着,起碼還能想念;死後無知。就什麽也沒了呀。」

  那晚在恍惚間,她依稀聽得耳畔有人這麽說,摸着她火紅卷發的手兒好小好
涼,放佛幼時總不離身的布娃娃。

  媚兒沒有嚎啕大哭的氣力,才明白自己虛弱到什麽程度,靜靜流了整晚的淚。

  她很久、很久沒哭過了,師傅死時她都沒哭,那夜卻放佛流幹了一生的眼淚。

  蘇醒後她不僅不再拒食,反而冷靜的、無比沉着地往肚裏塞着食物,拼命攝
取營養,如帶烈恨一般,無論『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展現出前所未
有的積極,猛進到令群臣憂心的地步。

  今夜也是。要奪萬劫,便直接伏下鬼卒——大部分是她安排在王宮衛隊裏的
精銳——以高效的圍殺殺之,不講黑道規矩,管它曲直道義。她認爲隻有這樣,
才能算活着,以時時刻刻湧現、卻仍經常猝不及防地刺傷她的痛楚。

  妖刀是麽?那就來啊!

  降魔劍一橫,重新擺出接敵的架勢,運功凝神,切齒狠笑。

  「來啊,那妖刀很好,你也很好,船沉了也好。」

  即使掩蓋周身的女性特徽,能死的話,那更好了。



          第百七十折彼夢如是·說時曾經

  兩人縱身躍下熊熊燃燒的江船,于岸邊林地間對峙着。

  雪婊子的膂力馳名天下,壓盡世間男兒,媚兒毫不懷疑她能掄使這柄足有八
尺長、石柱一般的巨刃。以萬劫之沉,再加上雪婊子的怪力橫掃而來,縱是降魔
青鋼劍,也可能在對擊間輕易毀損。

  媚兒不待對手提起石刃,踩着官靴大步流星,倏地欺入刀圍内,一劍刺向
「玉面蟏祖」心口!這下并未用上役鬼令,甚至無有招式,一心取快,欲殺她個
措手不及。

  修長健美的金甲麗人一轉石刃,以刀代盾,「镪!」

  一聲火星飛濺,青鋼劍削下一片石屑,玉面蟏祖單肩微側,讓開這逼命的一
劍。

  媚兒亦喜亦憂,憂的是雪婊子無論氣力反應,均遠超她的預期,這一仗并不
好打;喜的是萬劫枉稱妖刀,山岩般的巨刃竟不如降魔青鋼劍堅利,盡管沒能刺
穿雪婊子的心口,卻削下她用以格擋的部分石刃,若非雪豔青避的及時,少不得
要被劃傷肩臂。——若能毀去萬劫的話,我便赢了!

  媚兒不肯放棄先手,右腕輕顫,青鋼劍抖落寸芒,照準蟏祖一徑飛刺。

  玉面蟏祖仍是單手提刀、彼端沉地,挪動長長的刀柄,徑拿厚重的刃末當盾
牌使,任它嚓嚓嚓地石屑分飛,堅持不退,難說是誰占了上風。

  萬劫不抵降魔劍之利,花崗岩般的刃體被削的七零八落,看似鬼王占優,然
後鏖戰迄今,蟏祖始終單手接敵,石刃一次也未舉起,怎麽看都是他更從容些,
仿佛在觀察對手招式,還有厲害的後招未使。

  役鬼令雄渾剛猛,卻不以速度稱著,媚兒幹舍不用,在求「及時」二字,不
予令他緩出手來;久戰無功,不免焦躁,圈轉長劍,一式「彌望泱莽衛後土」中
宮直進,同樣是當胸一劍,此番不見投機取利,嚴整如六軍催發,氣勢萬千!

  蟏祖再不能穩立不動,疾退兩步、藕臂平舉,厚刃斜撩,地龍破土之勢對上
衛後土護民之劍,轟然一響青芒迸散,兩人雙雙退後,距離陡的拉開,而石刃的
反擊便于瞬間發動——金甲女郎左臂一合,握住長柄之末,抖開長柄鐵鏈,巨刃
點、撥、挑、刺,使得竟是長槍法!兵器形質雖頗不合,仗着萬劫の長一徑施展,
居然法度嚴謹,攻得媚兒連連倒退,降魔青鋼劍在身前舞成光團,哧聲不絕于耳,
石屑紛飛,如炮朽木。

  (可……可惡!

  媚兒盤算落空,出劍不敢放松,竟連換氣的餘裕也無,眼看氣力将盡、胸中
悶脹如窒,幾欲短息,蓦地腹中陽丹迸出一股精純無比的内力,推動周身内氣循
環,仿佛那殺千刀的小和尚從身後環住了她,抓着她酸軟無力的手臂持續出招,
再度于嚴峻的險勢中保護了她。

  好勝的紅發女郎匍得新力,咬牙便要出手,忽覺腰腹間有異,似乎死小和尚
摟她圓腰的手臂緊了緊,用那令人酥麻的磁震嗓音在他耳畔柔聲道:「媚兒,别
忙。等會……再等一會。」

  (好……好。

  她沉穩運臂,化役鬼令于劍中,無争無搶、不火不蘊,敵住矯矢而來的槍勢。

  雪婊子的招式依舊神妙無方,甚較前度所見更爲精準,少了那股大開大合的
璞拙疏放,卻處理得更加細膩周折,看似以力壓服,所長卻在巨刃之外。

  在那雙雪酥酥的袖長藕臂操縱下,石刃非如過去她手中的虛危の杖,化成一
條睥睨洪荒的巨龍旋尾掃來,勢足毀天,徑以一力降十會,而是每一出手石刃便
如神龍騰至,撞上青鋼劍旋絞而成的光幕,一勢一龍,連綿不絕。

  俄頃間,粗糙嶙峋的萬劫刃頭已數十度、乃至連擊過百,宛若千龍齊至,盡
管一頭頭全撞碎在鋒銳無比的劍幕上,巨大的壓力卻持續堆疊,竟無絲毫放松。

  若媚兒于陽丹發動之初徑行反擊,即時擊潰槍勢,兩人間隔着一柄萬劫,蟏
祖身臂連動,随時能組織第二、第三……乃至連綿不絕的攻勢,攻守極可能于刹
那間二度易位,屆時便隻一敗塗地,再無轉圜餘地。

  她穩穩扛住千龍之槍,沉着地承受劍上壓力,從環抱着自己的無形臂膀間得
到力量,直到丹田丹田陽勁澎湃如潮,沸水般流遍四肢百骸,通體力量充盈,猶
不着急,半閉美眸,在對手氣勁着體前已經自行運腕擊回,五感空靈,漸至無心,
不知不覺占據了主動。

  至水到渠成時,降魔劍青芒一收,千百劍影倏凝,壓着萬劫舊力已盡、新力
未生的當兒,劍流轟然而出,正是《役鬼令》至強一式——「直道皇天萬裏平」!

  雖是役鬼令中的最強一招,曆代鬼王卻幾乎無法使用,蓋因極招正氣之強,
未運内力,單以招式心訣,這些陰人自身便已抵受不住,臨敵強使等同自殺,隻
得忍痛棄之。

  媚兒以陽丹發の,配合無私無恨、勿固勿我的無心之境,一霎間宛若南骊五
祖再臨,數百年之間,再無一名集惡道之主能有如此浩然正氣,青冥劍流恢弘映
照,瞬間擊潰呼嘯千龍,吞噬萬劫!

  巨刃爲青芒所捲,表面綻裂無數,隙間透出青光,摧平之勢已不可擋。媚兒
身上的鹦鹉綠綢袍逆勢激揚,宛若神臨,擊着青冥劍流踏前兩步,石刃似穿而過,
人于刃中,蓦地青光迸散、碎石彈飛,萬劫刀刃隻餘半截,不過三四尺長。

  媚兒身子一抵,降魔劍已經能觸及蟏祖,「直道皇天萬裏平」餘威未盡,鋒
銳的劍尖自她額際揮落——(……赢了!

  紅發女郎自「無心之境」回神,未及歡呼,忽覺胸腹間奇寒徹骨,餘光垂落,
赫見抵着身子的平鈍之物,非是被攔腰削斷的石刃,而是一小塊堅冰,才發現整
柄萬劫表面覆滿白霜,抵着腹間的冰殼裏凍着一小節圓錐狀的青鋼尖刺,似是自
削斷的石刃中露出。若非「雪婊子」以凝氣成兵的奇寒凍封住尖銳部位,适才她
揮劍直進的刹那間,身子已遭尖錐洞穿。

  這般奇寒真氣,媚兒非是初見。——在三乘論法大會的蓮台上,同小和尚最
終一決的紅衫女郎,就曾使過這種武功!

  心念一動,急急撤劍,劍尖已将她的蛛紋覆面巾削去,一抹殷紅自女郎發尖
淌下,幸好并未傷及面孔。媚兒疾退兩步,降魔青鋼劍斜斜指地,顫聲道:「果
然是你!你是水月亭軒的……是鎮北将軍染蒼群的女兒!」

  代替失蹤己久的雪豔青穿上金甲的,正是染紅霞。鬼先生将存入腦海中的
「玄嚣八陣字」槍法整理出來,由蚳守雲負責喂招,順便指點他的言行舉止,以
免露出破綻。

  這一老一少在北山洞窟中動手過招,打的昏天黑地,鬼先生則在一旁觀察,
将超卓的記性眼光輔以「思見身中」之能,修正染紅霞的招式理路。三人合力之
下,竟将玉面蟏祖出手的模樣仿了個七八成,起碼外觀上沒什麽問題。

  染紅霞自小随父親、舅舅耍弄旗槍,接觸北關「血雲都」獨門武藝的時間,
怕還早于水月嫡傳的武功,于長兵器一門本有基礎,非是一問三不知的外行。
《玄嚣八陣字》槍法繁複精奧,充滿辯證反诘,極對她的脾性,雖隻有鬼先生轉
述的外形模拟,已給她偌大啓發,與《青楓十三》《十三楓字劍》兩部新舊劍法
相互參照印證,又似有新的體悟。

  鬼先生自不會傻到把珍貴的金甲正本與她過目,然而,以染紅霞融會貫通的
程度,雖無心法推動,威力全來自本身的内功膂力,然而徒具其形的玄嚣八陣字
槍法在這名秀麗女郎的手裏,居然還是頗有威力的,并非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心中頗生忌憚:「此間事了,需得廢了她的内功,免生枝蔓。她最有價值處,在
于{ 染蒼群之女}的身份,這點價值毋須如許武功。」

  鬼先生暗地裏下了決心。

  染紅霞随車押送萬劫,反正有耿照在手,複有冷爐禁道の天險,鬼先生也不
怕她耍什麽花樣。她陡被叫破身份,心頭微凜,一抹額際液潤蜿蜒,才發覺覆面
巾已被削落,眯眼凝去,蹙眉沉聲道:「我……我在阿蘭山見過你。你是那……
孤竹國的伏象公主!」

  媚兒大吃一驚,怕還在染紅霞之上,意識到腦頂的鳳翅烏紗璞頭早在适才抵
禦巨刃連擊時,被呼嘯的勁風掃落地面,連裹發的紗網都碎裂開來,搖散一頭火
焰般的金紅卷發;一抹面頰,油彩勾勒的花臉早被淚水沖出兩道軌迹,露出異常
白皙的雪肌,遑論心神激動下,毫無壓抑的本來喉音。這要再看不出「鬼王」其
實是女兒身的,大概隻有瞎子了。

  她掩護被揭,反倒稱了心意,當下再無顧忌,大聲道:「你……你沒死……
死在蓮台下,那殺千刀的小和尚呢?他……他……」

  忽然說不下去,喉頭哽咽,益發惱火起來:這該死的喉嚨!什時候了,使什
麽性子?怒火上沖,淚水難以克制的流下來。

  染紅霞見她流淚,霎時什麽都懂了。明明立場相左,甚至才剛于刀劍之上拼
過生死,不知怎的卻像遇見了極親近的人,鼻頭蓦酸,也怔怔掉下淚來。

  媚兒一陣天旋地轉,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倏又熄滅,朝身畔矮灌叢一陣亂砍,
用力過猛失了平衡,降魔青鋼劍脫手飛出,尤不解恨,起腳踢得一跤坐倒,縮膝
環抱,把臉埋進雙腿間,雙肩抖動,如小孩般嗚嗚哭起來。

  染紅霞有些怔傻,數日見心力交瘁的疲憊、挫折……等一股腦兒湧上,膝間
一軟,坐倒在草叢裏,被不遠處抱腿痛哭的紅發女郎感染了似的,眼淚不知怎的
越拭越多。

  「都……都是你!」

  媚兒哭的片刻,想起罪魁禍首就在身邊,猛然擡頭,芊芊玉質一指,紅着眼
眶扁嘴到:「你……你好端端的去惹他做什麽?場邊忒多人你不撿,偏偏挑小和
尚上去打擂!都是你!都是你!」

  胡亂往身前臀後摸索,但降魔劍飛出甚遠,哪裏有什麽稱手兵刃?拽了青草
泥土,劈頭夾臉朝染紅霞擲去。

  染紅霞本欲學她抱腿哭泣,發洩傷懷,聞言才警醒過來:「沒人知曉耿郎在
冷爐谷中的遭遇。」

  不閃不避,擡頭正色道:「他沒死。」

  媚兒一怔,紅腫的美眸越睜越大,忽翻身躍起,翩然掠至,跪在地上抓着她
的臂膀,顫聲道:「你……你再說一遍。」

  染紅霞吓了一大跳,她來的這般迅捷,自己卻未感應絲毫殺氣,以緻應變不
及,蓋因此姝全無惡意,心懷一寬,僅剩的一絲提防與惡感随風化散,拉着她的
手,将冷爐谷事說了一遍。

  媚兒越聽面色越沉,咬牙切齒,不是追問「他人呢」、「你有沒有見着」、
「确定是那個混蛋」等等,染紅霞總是如實回答。

  「你怎能這般被他威脅?忒也好騙!」

  她瞪了染紅霞一眼,與其說不忿,倒像嗔怪居多,總之非惡意敵視,氣呼呼
道:「你每日最少要見他三回,少了一次,就别想讓你幹什麽——現在是在他要
求你啊,你大方什麽?小和尚可能早就被他給弄死了,你要每天都看幾回,才知
道她好好的,一有機會,也才知上哪兒去救。」

  染紅霞哪省得這些邪派手段?經陰宿冥一提,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娥眉緊
蹙,忍着不讓淚水溢出。這種逞強的模樣,意外的赢得了媚兒的好感,心想這女
人也是個軟心腸的,又肯替小和尚做牛做馬,不比那些妖妖娆娆的大奶紅衣毒婦
——不過蓮台倒塌後,大奶妖婦傷心欲絕的模樣挺動人,适才在無央寺見了,憤
世已極的媚兒竟未生出尋她晦氣的念頭,隻覺「她似乎又瘦了」。

  她暗自決定将兩人先移除手絹黨,暫放入觀察名單内;心思單純、涉世未深
的邵芊芊,怕怎麽都想不到自己成了必殺手絹黨的名單首位,堪稱此際世上最該
死的女人。

  「别擔心。」

  媚兒大方的安慰她。

  「我這便糾集鬼卒,咱倆聯手殺進天羅香婊子的妓寨老巢,鬧它個天翻地覆!
把冷爐谷地面一寸一寸掀将起來,本座就不信找不着小和尚;他要有個三長兩短,
我全滅了狐異門天羅香給他填墳!」

  這法子隻義氣尚值稱許,其餘自然是蠢透了。且不說地獄道一派的實力能不
能挑了七玄中最強的兩大勢力,破不了禁道黑蜘蛛的屏障,千軍萬馬也隻能在谷
外幹瞪眼。

  自從那回沿河搜尋耿照下落、意外與符赤錦交心後,染紅霞對「邪正不兩立」
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起碼在「身爲女人」這部分,她認可出身邪派的女子也
能有全心愛人的真性情。

  陰宿冥對耿郎的情意看來不假,無論「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沒
能阻止她蘊生愛苗,甘願爲他流淚,不惜一切也要替他報仇……這份坦率直接,
赢得了染紅霞的敬意。她握着紅發女郎白皙綿軟的手掌,輕道:「冷爐禁道攻之
不破,便尋到了他,也無法将人救出。遊屍門的代表符姑娘,也是他……他的紅
顔知己,挺好的人,我信得過她。我們三人聯合起來,七玄便有其三,再想法子
裏應外合,我覺得成功的機會大些。」

  媚兒想了想,點頭道:「那大奶妖婦一臉的聰明相,說不定能想出好法子來。

  真要想不出的話那也不怕,你都說啦,七玄有其三,圍毆起來還怕他狐異門
作怪?

  踩也踩死了他。咱們先把妖刀武學搶将過來,斷他一條臂膀,再來個倚多勝
少,打輸都沒天理啦。「

  染紅霞有些哭笑不得,正要邀她一起去找符赤錦,忽聽一把清脆動聽的笑語
銀鈴般飄來,明明近如附耳,卻又難以辨認來源方位。「你這丫頭好大口氣!成
天喊打喊殺的,當心難招驸馬,嫁不出去唷。」

  明明戲谑親昵、不帶一絲惡意的口吻,雙姝卻在不約而同地露出詭異神情的
同時,驚覺對方面上的怪異之色,忽然會意:興許并不是隻有自己,曾經聽過這
個聲音,盡管聽聞的場合怪到了極點,是不管對誰說出,都隻會招來嘲笑的程度
——染紅霞以餘光遍掃四周,不見異狀,不知不覺轉過身,與綠袍紅發的雪肌女
郎背倚着背,以防敵人偷襲。正欲開口,忽聽媚兒道:「你……也聽過這個聲音,
對罷?」

  「……嗯。」

  染紅霞點點頭,忽然想起她看不見,輕輕應了一聲。

  「醒來之後……」

  媚兒的聲音壓得更低:「有告訴過任何人麽?」

  不會錯了,她跟我一樣。染紅霞心想。「沒有,說了也沒人信。」

  「嗯。」

  媚兒放下心似的,拉開架勢,運起役鬼令神功全神戒備,把背門要害交給了
高挑健美的金甲女郎,皺着高挺的鼻山哼笑:「那咱們就來瞧瞧,是什麽人忒本
事,竟能進入夢中同我倆說話。喂,有膽子就别藏頭露尾的,出來與本座鬥上一
鬥!你這妖怪!」

  ◇◇◇◇◇◇要說七玄中最受人觊觎「聖器」标的,五帝窟無疑是榜上有名。
同時持有食塵與玄母,怎麽說都比其他持有妖刀的目标,硬生生多出一倍的成算;
同樣是攔路打劫,挑五帝窟似要劃算得多。

  這也是漱玉節邀請薛老神君同來的原因之一。

  從進入棄兒領地界,「食塵」便以長刀的形态貯于匣中,由薛百勝負在身後,
細劍「玄母」則佩于漱玉節腰間,不過她另外準備了柄長劍,非到萬不得已時,
能不用上玄母就盡量别碰。

  撸管圖所載的三條路線之中,漱玉節挑選了繞過大半個棄兒領的小路,原因
無他,「謹慎」二字罷了。水路那條一看就知道是天羅香必選,否則以萬劫之沉,
運到祭殿怕已天亮,什麽都不用談了;蟏祖既未現身,蚳守雲年事已高,這條路
是打劫妖刀的大熱門,犯不着攙和進去。

  經萬安擎、萬姓義莊到無央寺的大陸是好走,不過居高臨下一眺,形迹一目
了然,亦非善選。

  兩人各執一盞燈籠,于山徑林間施展輕功,一前一後沉默疾奔。這條路線畢
竟兜了圈子,沒有磨蹭的餘裕,中途若有耽擱,一個時辰内恐怕趕不到撸管圖裏
标識的集合處。

  然而,要說沒有講上話的時間,未免自欺欺人。

  輕功非薛百勝所擅,漱玉節自離無央寺,始終悶着頭一路狂奔,薛百勝年老
佝偻,個子比他還要矮得多,腿長相差更不隻一丁半點,爲跟上速度,還真沒敢
開口說話。兩人就這麽繃着臉繞完大半座棄兒嶺,所幸一路無事,籍月色遠眺,
約莫裏徐便能接上大陸。

  薛百勝暗忖:「終不能堵着氣上那勞什子祭殿。此事關乎帝窟宗嗣,得同她
對個說法,免生差池。」

  打定主意停下步伐,撣了撣一塊生滿青苔的大石,一屁股坐下,捏着葛襟扇
涼。

  果然漱玉節不能放着他不管,要是老人牛脾氣發作,背着食塵回轉還跳山,
七玄同盟因而破局,那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謬了;輕哼一聲,回頭道:「老神君且
忍耐片刻,得到龍皇祭殿,再歇息不遲。」

  薛百勝悠哉悠哉,扪衫道:「我這把老骨頭毋須休息,要歇歇的恐怕是宗主。
宗主輕功雖然佳妙,長途競力不競速,這般跑法最傷根本,一會兒在那什麽祭殿
須與人動手過招的話,宗主要以幾成的功力卻敵?是五成,還是三成?」

  漱玉節一凜。她并非糊塗到不要命全力狂奔,隻是餘怒未消,奔跑間帶上情
緒,的确略失節制,當然也不排除有刁難老人之意;陡聽此問,不覺有些慚愧,
心情稍平複了些,和聲道:「多謝老神君提醒。我們就在這歇一會罷。」

  尋一株老樹稍倚調息,隔着林間地與薛百勝遙遙相對,也暗示他「這事沒完」。

  站在薛百勝的立場,瓊飛是他與漱玉節……不,該說是金、水二神島間最大,
也是唯一的交集與共識。

  若将瓊飛推上大位,長期因養不出繼承人而傷透腦筋的金神島薛家,形同一
氣由谷底反彈,躍上巅峰,這是十數年而爲将那厮逐出五島、一力促成薛尚與漱
玉節的盟約姻緣的薛老神君,當初始料未及的。

  當然他懷疑過這孩紙不是薛尚的骨肉。薛尚是他的傳人、義子,同時也是血
緣極親的甥舅;若非薛百勝疼愛已極、從小資賦過人的幺妹難産而死,以她の天
分,今日五島由哪家呼風喚雨,尚未可知。

  隻可惜薛尚是男孩。

  純血斷絕的厄運自此纏上了白島,直到薛尚長大成人,練得一身出類拔萃的
武藝,幾乎繼承他的衣缽,金神島仍沒個像樣的女神君。要漱玉節下嫁,不過是
想斷她黑島一條優秀血脈,稍稍拉近兩家的實力差距罷了,沒想到薛尚那孩子如
此争氣,一舉讓她懷上了融合兩家血脈的天之嬌女。

  近有符赤錦、楚嘯舟,純血結合雖極難受孕,可能性幾近于無,畢竟不是沒
有前例。況且瓊飛那孩子眉宇間頗有幾分薛尚的模樣,老神君的猜疑戒心并沒有
持續太久,随着孫女一天天長成,早抛到了九霄雲外。

  唯一的遺憾,就是薛尚沒挨到女兒出世便撒手人寰,未及親眼見證純血融合
的奇迹,教瓊飛一出世變成了遺腹女。

  但隻要瓊飛還在,他薛家與漱家的利益台面上便即一緻,無憂扞格,無論如
何薛百勝都必須支持她,否則漱玉節一旦失勢,瓊飛與寶座必将漸行漸遠。黃島
何家自是強大的競争對手,何君盼那丫頭卻難得是個講道理的,禦下堪稱有度,
漱玉節不以懷柔,反教黃島逮着藉口、積極備戰,不能不說是一着劣旗,令薛百
勝相當失望。

  若她别花忒多心神在七玄會上,嚴格管束瓊飛的言行,說不定能推遲黃島翻
臉的時間,甚至說服何君盼放棄競争,改走攜手共榮的路線。以薛百勝的年歲,
親曆過五島惡鬥、無所不用其極的時代,可能的話,他不想再看到那般光景、現
在可好。五島尚且鬥個沒完,居然要改門七玄了——「我觀宗主的意思,」

  老人吐氣開聲,嘶啞的嗓音驚飛林鳥,徒留一地鳥羽。

  「是贊成七玄合并的提議,還是薛某老糊塗了,居然誤會了宗主?」

  漱玉節淡淡一笑。「老神君幾時看見的?我以爲老神君一門心思,全在讀書
上哩。」

  薛百勝倒是臉不紅氣不喘。「就看了兩眼,能費多少工夫?宗主在大殿上唇
槍舌戰,與那胤家小子你來我往,看似極鬥,實是大敲邊鼓。我擔心除我以外,
餘人皆以帝窟五島爲他狐異門暗樁。」

  「是麽?」

  一身黑衣勁裝的溫婉麗人支頤輕笑,看似頗傷腦筋般,歎息道:「我以爲自
己快逼死了那厮,正爲功虧一篑扼腕,老神君這要是安慰我的話,倒相當成功的
轉移了我的注意力,一點兒都不覺得難過了呢。」

  「高來高去就不必啦,漱玉節。咱們都省省吧,時間不多了。」

  老人收起笑容,沉聲道:「胤家小子布置這些,不是爲你擡轎。你真以爲爲
你能當上七玄共主?且不說南冥惡佛、玉面蠨祖,光是聶冥途、陰宿冥,就不是
靠唇舌能宰制的對象。你要放棄現成的宗主身份,去給外人打下手,那也是你的
事;但七派合一,卻要将帝窟的列祖列宗放在哪裏?」

  漱玉節也不生氣——至少溫文娴雅的俏臉上看不出來——怡然道:「老神君
過慮啦。現今所談,止于同盟而已,如白道七大門派,大夥兒同氣連枝、聲息相
通,出了事彼此幫忙,帝門崇祀如昔,不至少了香火。何況于我帝窟五島,同盟
什麽的,不過引子罷了,但求分得好處,莫自外七玄即可;莫非老神君以爲遊屍
門青面神、天羅香蚳守雲,是能放下嗣派、無視列祖列宗之人?」

  薛百勝自知口才不及,沒想用說的駁倒她,冷哼到:「我又不能剖出宗主的
心肝來瞧,随你怎麽說。但合并也好,同盟也罷,我金神島薛氏俱都反對到底。
下回若須決斷,宗主記得這點就好。」

  解開胸前系結,取下刀匣,雙手捧過:「宗主信我不過,要讨回食塵電話,
薛百勝絕無二話。白島若要此刀,自會奪下宗主大位,毋須趁便取之,宗主勿憂。」

  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實則重極,要是漱玉節順着台階走下,接過食塵那一
刻,黑、白二島的合作關系從此走入曆史,下回再見,恐怕是敵非友。

  漱玉節江湖混老,就算真有見疑之意,也決計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同他割袍
斷義。盡管在她的眼中,老人此舉乃是赤裸裸的裹脅,縱使心底将他罵上了千百
遍,面上也隻能不露聲色,正想說幾句軟話先穩住他,蓦聽一聲陰陽怪氣的蔑笑:
「争什麽?留下便是!」

  一抹烏影自林間飛出,袍氅獵獵激揚,宛若一頭巨大的烏鴉,袍底翻出一隻
勁爪,扣向薛百勝手中木匣!

  「……不好!」

  漱玉節與老人相距甚遠,欲救無從,足尖連環,朝那黑袍人踢出兩枚圓石,
和身撲卷過去,「镪」的一響,自腰間抽出一蓬青芒!

  另一頭薛百勝首當其沖,卻無遇襲之狼狽,嘴角揚起一抹厲笑,十指扣緊,
匣身的厚重紫檀連着鉸鏈搭扣等銅件,如泥塑般無聲陷穿,牢牢嵌在雙掌間,勝
似盤根。

  黑衣人扣匣一拽,「嘩啦!」

  掀飛整面匣蓋,匣刀卻絲紋不動,如澆鑄在薛百勝一雙鐵臂之上。他身在半
空,無以借力,兩枚石子挾着破空勁響接連飙至,其後尚有漱玉節的劍尖追風而
來;身下薛百勝運化雙掌,待甩脫刀匣、十指自由,便是絕學「蛇虺百足」出手
之際——頭戴高冠、烏綢掩面的不速之客等的就是這一霎。

  袍底烏光一閃,半空中刀浪迸散,肉眼難辨,卻能由四周破壞的軌迹看出其
威力。兩枚飛石還未接近刀芒,便已憑空化爲塵粉,随即「叮」的一響,漱玉節
的劍尖撞在黑袍客身側七八尺處,難在進分許,然而持劍疾沖的力道卻未消失,
青鋼劍刃猛被夾得彎曲拱起,「啪!」

  從中折斷,反彈的劍尖削過漱玉節頰畔,差點片下一小塊耳垂來。

  美婦人身形急墜,避得無比狼狽,若非她年少時因緣際會,曾見過天下三刀
中号稱「王者之刀」的「皇圖聖斷刀」,這下還以爲是「刀皇」武登庸親臨,才
得有這般威加九錫、睥睨宇内的皇者威儀。

  援軍尚且如此,正當其勢的薛百勝承受壓力之大,周身爲轟然擴散的刀勁所
籠罩,莫說抽身,連挪動腳步亦有不能,須運起十成功力才能抵住從天而降的罕
世刀威,薛老神君再不顧什麽宗嗣什麽體面,十指串着刀匣往上一頂,徑以「食
塵」爲盾,硬扛這股沛莫能禦的皇皇刀勁。

  「咔擦」一響,刀匣粉碎,即使隔着刀質絕佳的食塵,老人仍覺的十根指頭
仿佛被刀勁生生絞斷似的,劇痛難當,勉強接下這逼命的一招。隻見半空中黑袍
人收刀倒縱,不忘飛出一腳,将抛懸在無數木碎之間的食塵踢飛,頗具份量的實
力如奔雷一線,飕然沒入深林!

  (好橫的刀法……好強的内力!

  薛百勝掂量着雙方的實力差距,以空手對付那威力強大的刀式,委實托大,
但食塵刀到底是從自己手上丢的,責無旁貸,閃身攔住來人去路的,沉聲喝道:
「宗主請将寶刀取回!這厮交與老夫便是。」

  漱玉節暗忖,就算拿出壓箱底的絕活兒,至多與那人鬥得五五平波,再遇方
才那式絕刀,恐無破招良法,也隻能走爲上計,幾無猶豫,揚聲道:「此獠難鬥,
老神君留神!」

  回身如林,撥草急往寶刀消失的方向尋去。

  黑衣人極招被硬接了下來,「咦」的一聲,尋思不過俄頃,徑朝薛百勝豎起
大拇指:「了得!白帝神君,果然名不虛傳。」

  撢了撢衣袍,擡起那塊垂覆額面、織滿異花的烏綢來。

  薛百勝冷道:「祭血魔君,我五帝窟是什麽地方得罪了閣下,你既有天裂妖
刀在手,何苦來尋帝窟五島晦氣?」

  心中暗忖:「他那路刀法正大光明,頗有烈日當空的威勢,若老夫修煉的武
功摻了一絲陰邪,這會兒可有得瞧了。」

  蛇虺百足乃一等一的硬功,自身并無邪正之别,修煉法門之嚴苛,勝卻無數
以「名門正道」自居的派别,比起陽剛正氣,在适才刀招之前亦絲毫不遜。

  但漱玉節的黑島根基陰氣較重,宗主修習的絕學《三日并照》雖是浩氣湯湯,
畢竟不是打小練起,那刀對她的壓制效果明顯更強,這也是薛百勝挺身而出的原
因之一。

  血甲門形式歹毒陰戾,久爲黑白兩道所不容,在明面上活動的時間宛如昙花
一現,不旋踵即成爲武林公敵,不得不隐身幕後,甚至潛伏于江湖大派,從中吸
收新血陰植羽翼,乃至鸠占鵲巢、借屍還魂;曆代祭血魔君中爲江湖所知者,多
半是身份敗露,惡貫滿盈,其中不乏在名門正派或黑道钜幫内位居高位の耆宿,
竊據門派裏的絕學亦屬當然。

  薛百勝見識非凡,一時卻認不出刀法來曆,看似有儒宗的絕藝《天性四式》
的恢弘,刁鑽處又不遜于狐異門的天狐刀法,而着重氣勢、先聲奪人的特色,則
近于西鲲學府的「大成刀」……思忖之間,蓦聽血祭魔君道:「神君言重了。本
座并無他意,之所以出手,隻因爲有些話想同神君私下說。」

  「哼!」

  老人疏眉一挑,冷道:「老夫與閣下沒甚需要私聊的閑話。請。」

  随意一拱手,轉身便要離開。祭血魔君也不惱火,陰陰一笑,從懷中摸出一
物,啪的一聲扔到薛百勝腳邊,卻是一隻小巧的軟綢布靴。

  薛百勝倏然止步。

  這隻鼠灰滾銀邊兒的軟靴便化成灰他也認得,正是這回瓊飛離開環跳山、随
母親往阿蘭山之前,老人送給她的禮物。瓊飛自小嬌縱,什麽金珠寶貝、绫羅綢
緞全看不上眼,送小貓小狗乃至良駒獵鷹,那是活生生的造殺業;兵刃器械一類,
她倒是喜歡了,可五島的林樹橼柱、甚至牲口婢仆怕都要倒大黴,漱玉節早已明
令禁止饋贈少主。

  老人思前想後,好不容易才想到送她一雙好看又實穿的武靴,爲此得意甚久。

  瓊飛拿到時連聲謝也沒說,似乎難掩失望,然而自離山以來,始終都穿着沒
換,看來是漸漸瞧出眼緣,領略這般精細做工的好處,便舍不得脫了,薛百勝甚
感歡欣,便不計較寶貝孫女受贈時的無禮。

  他緩緩轉身,目光極冷。祭血魔君似能感受迎面飙來的殺氣,要喝阻老人似
的拿出一塊金鎖片,晾在掌裏。

  「神君若要行什麽沖動之舉,請三思而後行。還是我得拿出更多物事——譬
如少宗主的亵衣之類——才能教神君正視這份威脅?」

  真要拿出瓊飛的貼身小衣,薛百勝便幾乎能确定他在虛張聲勢,不足爲懼。

  不幸的是:這鎖片亦是薛百勝所贈,與那隻軟靴一樣。這人并非隻奪得瓊飛
的行囊——這也是亵衣全無威脅力的原因,不過是流品極低的裝腔作勢罷了——
還能從瓊飛的随身物品中,撿出與薛百勝直接相關的,這也不是她的身邊潛行都
丫頭能提供。

  至此瓊飛失陷于敵手的可能性大增,老人想起绮鴛帶回來消息後,瓊飛一行
如斷音信,他與漱玉節都當瓊飛已回轉黑島,沒想到半路遇襲的可能。

  薛百勝心中一沉,表面卻哈哈大笑,回頭就走。「閣下偶拾了小女娃的衣囊
行李,也好拿來招搖撞騙,豈非愧對一門之尊的身份?既無别話,老夫少賠了,
魔君請。」

  「神君若想先躲将起來,再尾随本座找回孫女,趁早死了這條心。」

  祭血魔君蔑笑:「神君手上功夫驚人,奈何輕功不比」蛇虺百足「的指爪奇
勁;及至本座現身奪刀,二位方有所覺,便是漱宗主親來,于雙腳之上也非本座
對手。神君要拿寶貝孫女的性命,來賭着口氣麽?」

  薛百勝二度停步。他本就不以爲能騙過對手,不過心存僥幸罷了,回身之際,
暗忖道:「這人對我和宗主的武功短長知之甚深,莫非是熟人?」

  須知世上雖有目光如炬、慧眼洞穿之人,但輕功除快,還有長力、進退趨避
等諸多考量,這厮能神不知鬼不覺來到附近,隻能說他匿蹤的本事一流,藉此推
斷薛漱二人的輕功造詣不如自己,那是自大到近乎愚蠢的地步。

  況且,他在言談之間也還露了餡。

  「蛇虺百足」薛百勝笑傲江湖三十餘年之賜,知者甚多,一般當是操使百兵
之術,無論黑白兩道,提起五帝窟白帝神君,十個裏有十一個都說是「擅使奇兵」,
薛百勝索性将錯就錯,行走江湖時不辭勞苦,刻意帶着那套長短十八般的家生,
就連五島中人也未必知其根底。

  漱玉節城府甚深,于小處格外上心,非無必要,絕不在人前顯露武功,這是
在武林中稍稍打探一下,便能聽到的風聲。連适才沿途狂奔,薛百勝都不敢斷定
她已出全力,祭血魔君這般說法,若非對這兩位五帝窟首腦了若指掌,便是托大、
愚蠢到了極處。

  「尊駕意欲何爲,劃下道兒來罷。」

  祭血魔君的覆額綢巾下「嗤」的一聲,似是輕笑出聲,擺了擺手。「神君請
放心,少宗主乃我座上嘉賓,此際吃好喝好,莫說虐待荼毒,連一絲冒犯也無,
隻消神君答應一事,我即刻将少宗主送回白島。」

  薛百勝注意到他強調「送回白島」,顯然對金神、水神二島的競合知之甚詳,
這點從他挑選威脅的對象也能看出。漱玉節是瓊飛的母親,又是五帝窟五島名義
上的共主,母性至高,怎麽想該被調虎離山的都是薛百勝,對方卻想方設法支開
肉票的母親,所圖必與二島的矛盾有關。

  「廢話少說!」

  老人冷哼。「要老夫背叛五帝窟,你就别想了。接下來的話在你出口之前,
最好先想明白,否則你會知道:肉票在手還能丢了性命,這種笨到死掉的人生究
竟是什麽滋味。」

  身足未動,周圍氣流爲之一凝,殺意仿佛具現成枷,将人緊緊捆縛,動彈不
得。

  祭血魔君不認爲老人武功勝過自己,但在如此決絕的殺心之前,卻無全身而
退的把握,心頭微凜,強抑住應運而起的護體氣勁,平心靜氣道:「此事不僅不
違帝門利益,于神君而言,恐有一聽之必要——」

  「說!」

  「我希望神君在龍皇祭殿上,支持七玄聯盟的提議。」

  薛百勝聽他在無央寺的發言,縱非反對鬼先生,也不像是爲狐異門所籠絡的
暗樁,靈機一動,哼道:「要不順便在推選盟主之事,也投個下一票?」

  「這就不需要了。便神君這般賞臉,本作也無意走到衆人之前,當擋箭的出
頭鳥。」

  祭血魔君笑道:「若神君有意出任盟主一位,直說無妨,比起胤家小子,本
座甯可将前程交付在神君手裏。」

  薛百勝不理會他過于露骨的讨好,冷眼斜睨。

  「……做這事,于你有什麽好處?」

  「若我說{ 取下這條覆額面巾},神君信是不信?」

  薛百勝仰天打了個哈哈,眸中卻無笑意。

  「那我就沒法子了,神君且當我無聊罷。」

  祭血魔君肅然道:「神君一生行走在明處,正大磊落,不懂我身在黑暗,須
于人未知處求存的心情。胤家小子雖不甚靠譜,但他所言極是,七玄分崩離析,
是非對錯便由正道七大派那些東西來定,他們說我們是邪便是邪,說妖便是妖。
五帝窟或覺得無所謂,血甲門卻不這麽想。」

  「瓊飛是我的孫女,卻不能叫我背叛宗門。」

  薛百勝冷笑:「這理由說服不了我,那勞什子盟會你也别想去了。你眼下有
兩個選擇:老實交代她的下落,然後受死,或者沒能交代下落便即死去了。」

  眼神雖淡卻冷,輕輕拗折指節,發出令人牙酸的格格聲響。

  「神君以爲能戰勝我?」

  「我沒這麽說。」

  薛百勝大笑。「我是說你死定了,這事于勝負無關。」

  祭血魔君料不到他如此心鐵,以薛百勝的武功,要勝他可說是機會渺茫,但
拼個同歸于盡,則完全是另一回事;爲防老人走上極端,隻得咬牙拿出壓箱寶。

  「神君是想殺了我,或與我同歸于盡,留下訊息與漱玉節,如此一來雖仍有
風險,料想她倆母女天性,以漱玉節の狡智,必能将女兒救回……可惜神君失算
了。神君若然一死,則漱瓊飛再無利用的價值,她就算死在漱玉節面前,以宗主
肝腸の冷,怕連眼皮都不會多眨一下,遑論流淚。」

  薛百勝聞言微怔,皺眉道:「這話是什麽意思?」

  「瓊飛确是神君的義子兼愛徒、人稱」蛻骨風雷「的薛尚薛少俠骨肉,卻非
漱玉節所出。」

  祭血魔君氣定神閑,怡然道:「瓊飛的母親,乃一山樵之女,薛尚瞞着你與
那女子私定終身,竟緻有孕,擔心受神君責備,未能及時禀報。神君還記否,金、
水二島結盟,神君要求黑島将漱玉節許配給薛尚時,他面上露出的猶豫之色?何
以在圍攻那蒼島叛徒之際,他比任何人都要奮勇争先,一心搶功?神君以爲,他
要拿這份功勞交換什麽?」

  他指證曆曆,如同親見,諸多細微處與實際的情況不謀而合。老人經他提醒,
才發現諸多當時或有懷疑、卻沒能深究的不自然處,神情從冷蔑、驚疑而至鐵青,
但畢竟心頑志堅,難以動搖,及時捉住一處破綻,哼道:「你說的什麽鬼話!漱
……她當時身懷六甲,唯恐卷入五島奪位之争,動了胎氣,是老夫親自送她下山,
安置在遠地鄉間待産,我給她号過脈,還猜測是個女娃娃,誕下時果是如此……

  你卻要告訴我,她是詐作有孕,卻抱了尚兒在别處生的骨肉來充數?荒天下
之大謬!「

  這謊話明顯不知五島男兒極難使女子受孕,也不曉得帝門女子地位較男子爲
高,按島外世俗的「想當然爾」,才會留下如此破綻。

  祭血魔君未露面孔,看不出神情變化,但肢體上的從容并未動搖,顯有絕招
未出。「我沒說她詐作懷孕。神君替她号過脈,甚至推斷她懷的是女嬰,這些都
不能有假,隻是這名嬰兒,卻非薛尚的骨肉。」

  這實在是太荒唐了。祭血魔君爲了說服他「漱玉節不會救瓊飛」,居然編出
這等彌天大謊來!老人怒極反笑,眦目厲聲道:「她懷的非尚兒骨肉,那還會是
誰人——」

  忽然失語。

  祭血魔君低笑,順着話頭又重複了一次。

  「是啊,那會是誰的骨肉?」

  漱玉節掠入深林,沒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貫穿一株老樹幹的食塵寶刀。

  她随手将刀去下,本欲回頭去援薛百勝,畢竟上回在烽火連環塢曾交過手,
适才又目睹那王者氣度浩浩蕩蕩的一刀,她幾乎可以斷定薛百勝不是魔君的對手,
祭血魔君追趕上來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一身黑衣勁裝,裹出迷人腰臀胸乳等曲線的美婦猶豫片刻,本能的一扶腰間
的細劍玄母,忽然回神。她該把劍留給老神君的,縱以「蛇虺百足」的剛硬指爪,
亦萬萬不能抵擋天裂刀的鋒銳,沒有可堪一搏的利器,薛百勝失敗的可能性益發
高漲。

  漱玉節并非忘了,而是未選擇幫他一把。

  既然如此,現而今又何必爲他浪費時間?

  在大位的保衛戰中,薛百勝是個相當勉強的助力、随時可能倒戈的籌碼,總
是和他唱反調的「耆宿」;他所有的盤算都是爲了瓊飛,但期待的結果未必符合
黑島的利益。漱玉節并沒有打算在這裏擺脫這名頑固老者,這完全不是她請他來
此的目的,然而在方才極短極短的「交流」之間,她似明白了祭血魔君的真正意
圖。

  觀此人在無央寺的應對,漱玉節有八成以上的把握,斷定他并不反對七玄同
盟,而隻要是眼未瞎、耳未聾,沒在大殿上公然打瞌睡的,大概都能猜到薛百勝
是持反對立場。

  贊成結盟的血甲門,無論是搶妖刀或襲擊代表,都不符合祭血魔君的立場,
但排除持反對一件的薛百勝顯然是——意識到此一意圖的漱玉節,肥也似的離開
了現場,極端配合地「中」了這個調虎離山之計。

  至于祭血魔君會不會痛下殺手,漱玉節并不在乎。薛百勝能照顧自己的,她
心想。

  借着皎潔的月色,漱玉節雖繞了點小路,終于下得山來,接上大道,見一條
欣長挺拔的身影停于道旁亭中,一見她來便露齒微笑,英偉的面孔足以令無數少
女臉紅心跳,輾轉難眠,然而此際漱玉節卻是心底一沉,額角隐隐作痛。

  「宗主來晚啦,等的我好苦。」

  胤铿——或說「鬼先生」——露出迷人微笑,輕拂亭中的長木欄。「如此夜
色,宗主可有雅興,陪在下小坐片刻?」

  「身爲東道,門主此舉不宜。」

  漱玉節俏立于大道對向,一動也不動,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以防有什麽詭詐,
面上仍一片從容,優雅笑道:「況且門主欲一統七玄,不應浪費光陰于妾身這廂,
說到了底,我是贊成結盟抵禦外侮的,門主不能教妾身平安抵達祭殿,現場便短
了一票。」

  「宗主之心皎如明月,胤铿知之。我不擔心同盟這票。」

  鬼先生笑道:「我擔心的是關于推舉盟主的那一票,宗主欲投何人?」

  漱玉節啞然失笑。此事非是不重要,或該說是此行最重要的症結,獨不應在
此時、此地,以這樣的方式出手。

  眼前這名青年并非不聰明,而是他的急切顯出年少的魯莽粗糙。在他背後或
有個老辣的操盤之人,一步步将七玄推到了史無前例的命運轉折之處,但在需要
他臨機應變的諸多細節,胤丹書的兒子畢竟不是胤丹書,既無亡父魅力,胸襟格
局亦多有不及。

  漱玉節不打算在此際攤牌,也沒有必要,可惜皎潔的月華令俏臉上乍現倏隐
的某種情緒無所遁形,或是失望,或是鄙夷乃至竊喜,鬼先生陰陰一笑,攫住她
來不及掩飾的真實意向,淡然到:「其實我來,是想同宗主說個故事。」

  漱玉節柳眉微蹙,道:「什麽故事?」

  「關于一男一女,兩個叛徒的故事。」

  鬼先生露齒一笑,怡然道:「家中老人告訴我,故事要好聽,須得貼近人生。
故事中的人物叫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固無不可,恐怕是難起共鳴;若隻是虛構,
不涉現實,不妨聽故事之人爲名,更添趣味。」

  漱玉節明白了。這是赤裸裸的威脅,恚怒之餘,忍不住好奇起來:守身如玉
十數年、專心撫育女兒總領門派,在強敵壓迫下兀自不屈,盡力保全宗嗣、常伴
青燈古佛的守貞婦人,有什麽夜半攔路的醜事可講?淡淡一笑,垂首道:「門主
之意,女的就叫漱玉節麽?」

  「反正故事是假。」

  鬼先生笑道:「宗主不介意罷?」

  「門主請便。」

  美婦人眼觀鼻、鼻觀心,斂目垂頸,笑意溫婉:「如此一來,男的該叫『胤
铿』?」

  鬼先生哈哈大笑「宗主猜錯啦,人生總有意外的,這樣才更貼近現實。」

  他冷銳的眸中帶着惡意。




             (第三十四卷完)

.
2016-3-13 18:0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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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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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卷

  第百七一折 此心既殊,自非我族娴雅美婦渾身巨震,刹那間柳眉倒豎,杏
眼中迸出殺氣,彷佛變了個人,原本略嫌狐媚的麗容,隐約浮露呲牙低咆的樣貌,
教人想起狐豺本一家,骨子裏有這般相似也不奇怪。

  ───中了!

  鬼先生看在眼裏,料想這份線報該有七八成以上的準确,緻令城府深沉的漱
玉節難掩激動,露出外人罕見的眞面目來,益發從容,好整以暇。

  「恰巧故事裏,也有五個一脈所出的宗派,爲奪宗主大位,百年來循環角鬥,
無休無止,套上帝窟五島正好。宗主胸襟寬大,該不會介懷罷?」往胸前比了個
誇張的半弧,有意無意瞟向漱玉節雄偉傲人的胸脯,英俊的五官被猥瑣笑意一襯,
不知怎的有股陰沉之感。

  鬼先生好色與否,漱玉節不好說,但這帶有侮辱意味的動作太過刻意,像存
心激怒她似的,反倒令美婦人心頭一凜,冷靜下來。

  野地無人,雖難保周遭林間不會有幾雙耳朵,但最該擔心的薛百臘畢竟不在
此間,胤家小子若想抖出點什麽來,她倒希望快快揭過,免得拖到薛百膳來,反
而不美,索性收斂形容,清婉一笑。

  「妾身不知門主要說什麽,門主請自便。」

  「那我就不客氣啦。隻是故事而已,若有雷同,純屬巧合,還望宗主莫怪我
唐突。」鬼先生怡然笑道:「據說環跳山五島,以紅島符家實力最強。那『火日
玉精』符承明符老宗主雖是女流,卻是百年難遇的英主,在她的統治下,大權牢
牢握在符家手裏;其餘四家雖恨得咬牙,也非沒有個盼頭。蓋因符承明膝下一雙
子女,實不算人才,人哪有不死的?待她兩腿一伸,便是大位拱手讓賢之時。」

  符寬澹泊名利,少年時即有隐逸之風,人望不惡,與白島薛百臘又有傳藝的
情分,不僅能拉上盟友,樹敵也不多,然其性格優柔、太重情義,卻是最緻命處,
四島都不擔心這位嫡子。符若蘭則一闖禍精,連「志大才疏」都說不上,成天惹
事生非,除了美貌外,舉不出一絲優點;拉她上位,紅島頭一個要倒大楣,根本
無此選四島之人心知肚明,況乎符承明?一早便盯上兩名後起之秀、欲揠苗于羽
翼未豐,以防身故後,紅島反遭能人壓制;其一是水神島嫡系、号稱「曆來五島
神君最年少」的「劍脊烏梢」漱玉節,另一人卻是蒼島一名奴隸。

  那少年非蒼島封家血脈,來曆成謎,據傳是島外買來,也有說是山腳附近的
農家出身,總之平凡已極,渾身上下沒一滴純血。

  他雖練不得「帝」字絕學『卻不知從哪兒學來了一身好武藝,偶然建功,爲
主家所知悉,從此便經常出入于各種危險任務的最前線,于生死交關反複磨砺,
居然成了蒼島武功第一人。

  漱玉節永遠忘不了第一眼見他的模樣。那是她頭一回與封卻屛直面交談,而
不再隻是遙遙相望,視線偶一《義會之時,才僵硬地點點頭、權作招呼。

  封卻屛小着她一歲,是蒼島神君「瑣文結绶」封素岑的外甥女。

  封素岑若非生在神君之家,「小家碧玉」約是與她最合稱的形容───人不
壞,但格局小,關注的事極其無聊。偏偏她們五姊妹的肚皮不争氣,隻得這麽個
女娃,如無意外,封卻屛即是下任蒼島神君,該要繼承母親姨母們的平庸短淺,
任蒼島封家的偉業次第衰頹,如西風凋殘。這可不是封卻屛的首選志願。

  黑島的純血傳承比蒼島更糟,在水神島上,連和封素岑同輩的神君候選都付
之阙如,萬不得已,漱玉節剛滿十六歲就被推上大位,四鄰個個沒安好心,連大
力支持的宗主符承明,怕都存了善後收拾的歹念,如非漱玉節在武功、治理上雙
雙展現驚人才具,黑島早被分剮食盡,片甲不留。

  在風光的外表之下,漱玉節所承受的壓力、每日忙碌的程度,外人難絕想象,
倏忽三年即過,于她卻如一霎眼,才剛從母親新喪的白孝中回神,居然就成了全
島之所望,怎麽走過來的已記不清了。

  封家固守蒼島,一向不歡迎島外之人前來,身爲黑島神君的漱玉節初次踏上
木神島,是爲了到封卻屛之母、人稱「大姑娘」的封素濤靈前吊唁。封素濤是五
姊妹中的長女,怎麽說都該由她繼承神君的位子,然而上代青帝神君卻指定了排
行第二的封素岑,這對封素濤來說本身就是最大的否定。據說這位「大姑娘」從
此拒絕本家的調遣,執拗地獨居于僻院,幾乎過着與世隔絕的放逐生活───除
了與她精挑細選的男子交媾之外。

  此事無關道德,衆人皆明白這是「大姑娘」最深沉的反抗嘶吼,誰也不敢看
輕她的锲而不舍。事實證明:隻有她爲蒼島誕下了合适的繼承人,封素岑暫據十
多年的大位,終究要還給姊姊。生下封卻屛後,封素濤像在嘲笑其他姊妹似的,
持續受孕,雖無女子,但數量不僅超過妹妹們的總和,赢得還不是普通的多;封
卻屛有六個弟弟,卻隻有兩位表弟,下世代的蒼島無疑将握在封素濤一系手中,
不惟神君是「大姑娘」之女,連神君的股肱之臣也将是她的親手足。

  「你赢了。阿娘替你拿回了神君大位。」

  據說封素濤臨終之際回光返照,用屋外都能清晰聽聞的、尖亢有力的嗓音告
誡女兒。「你要活得越久越好。等你……你的弟弟們長成,再把宗主的位子拿下。
别讓人……搶走了你的東西。」門外,封素岑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僅隻一日,
因前往探視而躬逢其盛的四島使節把消息帶了回去,連同蒼島神君的尴尬與難堪,
傳遍帝窟五島。

  封素濤的短壽,鹹以爲與她年輕時不要命似的懷胎生育有關。她吊着最後一
口氣,忍死告誡女兒:莫中了姨母的借刀殺人計───倘若有的話───将青春
與健康耗費在生出繼承人上。封素岑便能老蚌生珠,立時誕下一名純血女嬰,也
捱不到她長成傳位,封卻屛有大把的時間來思考繼承人的問題,毋須以此害生。

  漱玉節非抱着看好戲的心思前往蒼島。對她來說,那白素四挽、遍灑紙錢的
畫面,清晰得像是剛剛回眸一般,當時來不及細細品嘗、沉澱,就被一股腦兒打
包扔進心底的悲傷忽然湧起,如燃着熾亮紅蠅的香頭般袅袅直上,不住鑽疼了她
的眼眶鼻腔。而封卻屛就在入山口附近等她。

  十八歲的姑娘,發育良好的奶腩鼓脹脹的,結實的大腿與屁股洋溢着青春的
彈性與緊緻;緊抿的唇瓣柔軟紅嫩,更無一絲細紋,遑論吃進紋理的丹朱殘漬,
微帶透明感的飽滿鮮潤根本毋須胭脂。她微皺着眉,上下打量眼前的黑島神君,
那神情在一幹黑島家臣看來,絕對構得上「無禮」兩字。

  漱玉節微一舉手,攔下橫眉豎目的老臣們,微笑着走上前去,柔聲道:「我
是水神島的漱玉節,我們之前見過的。」

  「我知道。」相較于脆甜的嗓音,硬梆梆的口吻不算友善。

  「你封雀屛罷?是孔雀開屛的『雀屛』?」

  蒼島保守的家風,亦反映在對外訊息的流通之上。衆人隻知「大姑娘」有個
女兒,十有八九是下任神君,但在封素岑未正式向宗主提請以前,連閨名都是通
過層層關系、用盡手段才打聽出來,這還是拜黑島于收集情資一節,向來較餘三
家更積極所賜。漱玉節本想套套近乎,化解少女的敵意,不料卻适得其反。

  「是卻敵屛藩的『卻屛』!」少女陡地發怒,脹紅粉頰、圚睜杏眼,沖着比
她高了足足一個頭的黑島神君揚起柔荑,悍然揮落!

  「……你幹什麽!」「兀那丫頭,不知所謂!」「無禮!」

  随行的黑島家臣多是老成持重之人,然而一踏上蒼島,等于半隻腳跨進敵疆,
哪個不是全神戒備?見封家竟安排了人對付神君,紛紛搶上,拚着喋血山道,也
要護衛神君退回黑島。

  漱玉節的實戰經驗非封卻屛可比,見她肩頭微動,一踩腳跟,苗條的蛇腰韌
如緬鋼,稍仰即能避過;正要喝阻部下,一片灰影自少女身後掠起,巨鳥般撲向
黑島衆人,呼喝聲此起彼落,「啊!」「什麽人!」「你……」「韓公留神!」
铿啷啷一陣鈍響,兵器掉滿一地,人人握腕踉跄,盡阻于一抹肩寬膀闊的高減肥
影之後。

  漱玉節餘光瞥見,不由心驚:「好快的劍!」一怔之間,熱辣辣的勁風已刮
近玉靥,觸肌生疼。無暇細想,年輕的黑島神君反手一扣,将少女幼細的腕子拿
住,封卻屛發出小動物般的哀鳴,咬得櫻唇粉白,忍着痛楚的神情倔強已極。

  漱玉節這才驚覺出手重了,正欲松開,頸後銳風襲至,心頭電光石火般一掠:
「教你貪快!」鵝頸輕斜,任由一抹翠影貼頸穿入,在封卻屛鼻尖寸許處硬生生
頓住,吓得她俏臉煞白,杏眸瞠圓,初次顯露出駭異失措的模樣。那蛇竄般的翠
影一凝,再也不動,彷佛突然從活物化成山岩,卻是杆小指粗細的青竹,于山嶺
放牧的頑童手中常見。

  漱玉節在肩頸一動的刹那間就後悔起來。

  就算不是自己下的手,蒼島未來的主人翁在黑島神君的面前受傷,哪怕隻是
擦破一丁點油皮,也決計不是能輕易揭過之事,況乎迎面一刺?換作漱玉節自己,
也沒把握能在倉促間收勢;本想教施襲之人偷雞不着,順便吓吓封家那不知天髙
地厚的無禮丫頭,卻于頸側被勁風削疼之際,省覺事态的嚴重。

  女郎本能松手退開,恰恰撞在來人懷裏,仰見一張瘦削蒼白的面孔,逆光看
不清五官形容,隻覺輪廓峭冷,宛若山岩;左半邊臉上刺着龍鱗般的黥印,漫過
嘴角面頰、眉眼,蜿蜒至額際腦後,頭頂龍鱗刺青走過處寸草不生『,索性剃光
了頭發,隻餘圓顱上一層薄薄青碜。

  本該是挺吓人的模樣,不知怎的漱玉節卻無甚惡感。

  或許……是因爲他有雙好看的眼睛罷?男子俯視她,年輕的黑島神君從未被
男人這樣瞧過,他懷裏濃烈的男子氣息沖撞着、蜂擁地鑽入她的鼻腔,與他肆無
忌憚的注視同樣無禮,充滿掠食者般的危險氣息。

  那一抹隐藏在龍鱗刺青裏的嘴角上揚着,帶着難以言喻的嘲諷,彷佛世間無
一事不可笑。那是亡命之徒獨有的笑容,隻有活在沒有明天的世界裏才能擁有。

  「……神君!」黑島衆人拾起兵刃圍上,漱玉節搖搖手,仰望着異常高大的
青年,正色道:「我寬赦你的無禮。讓開!」以她的身份,自行退出男子的臂圍,
削的是黑島上下的臉面。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漱玉節已給足了這人、以及他背後
的蒼島勢力面子;有台階不下,絕非黑島之責。

  男子無聲一笑,垂落青竹,側身讓了開來。封卻屛如夢初醒,這才發現自己
竟簌簌顫抖着,不由得又羞又窘,二度揚手,「啪」的一聲清脆利落,掴的卻是
那黥面男子之臉。

  高瘦的灰袍青年被她打得嘴角破裂,「呸!」側首吐出一口血唾,咧開染朱
的森森白牙,訾目歪嘴的模樣與其說猙夢,更似桀骜不馴;休說奴隸不應有之,
便在五島男性臣屬的臉上亦極罕見。

  這要是在黑島,毋須漱玉節親來,家臣便要出聲斥喝、乃至出手教訓了。但
一來在蒼島地界,輪不到黑島之人說話,二來以青年适才顯露的那手快劍,現場
恐怕也無人「教訓」得了他。

  封卻屛氣得脹紅小臉,渾身輕顫,從腰間擎出一柄小巧如牙梳的銳匕,斥道:
「笑什麽?跪下!」黥面青年冷哼着,面色陰晴不定,幾度變幻,這才單膝跪地,
鱗紋爬過的腦頂仍較少女略高,兩人并未平視。

  彷佛連這點也激怒了封卻屛,她本想一匕紮滅他一隻爍亮眼瞳,隻是如此近
距離一瞧,忽覺這殺千刀的賤奴也有雙漂亮的眼睛,不知怎的心一跳,忽有些着
慌起來,反過匕尖,便想往他寬闊結實的胸腹間捅落。

  五島向有「刑奴」的傳統,主家不僅對不安分的奴隸有生殺之權,古老的習
俗裏甚至有拷掠奴隸以誇耀實力、祭天祈祝的儀式。漱玉節見少女也不端詳仔細,
依她二人的身高差距,這一紮不是傷到心肺,就是從脅腋入體,這人便不死,武
功也難複舊觀,不禁可惜起他的身手來,忽聽山道上一聲童喚:「……小六!」

  一名約莫兩歲的男童掙脫了奶媽懷抱,搖搖晃晃跑來,誰知腳下一踉跄,悶
着頭撞向一旁的嶙峋路石。

  「當心!」封卻屛失聲尖叫,無奈相隔兩三丈之遙,哪來得及出手?蓦地一
陣迅風刮過,激得她發飛衣揚,男童張開雙手跌入一團灰影中,那黥面青年不知
何時已至身前,堪堪将男童接住。小娃兒咯咯笑得可歡了,伸手抓他臉上的刺青,
叠聲道:「還……還要!再一次,小七……再一次!」

  奶媽吓得臉都青了,封卻屛沒想到要斥責,慌忙搶上,一把從青年手裏抱回
弟弟,沒口子問:「有沒有怎樣?有沒有怎樣?」男童笑道:「姊姊,還要!跟
小六說,還要一次!」

  少女放下心來,緊繃的小臉露出一絲笑容,啐道:「教你要!吓死姊姊了,
知不知道?」再看青年的眼神已不如先前那般疾厲冰冷。

  後來漱玉節才知道,男童乃封素濤的麽子封德馨。

  「大姑娘」之所以走得忒急,據說便是懷他的時候失了調養,生産時又格外
辛苦,以緻留下病根。封素濤對老七仍是男子,毫不掩飾失望之情,或許明白這
孩子出世時的死命掙紮,不僅使自己再難生育,更劇烈地縮短了壽命,對封德馨
甚是冷淡。由是封卻屛對這個麽弟分外憐惜,花在他身上的時間和心力,倒比母
親要多得多。

  「他到底是小六,還是小七?」漱玉節走上前,卻非與大人說話,徑帶着溫
柔笑意,不着痕迹地與男童攀談。封德馨笑得更歡了,咧着嘴道:「是小六七!
有時小六,有時小七。」

  興許是漱玉節錯愕掩口的模樣太有趣,封卻屛忍着笑,闆起面孔道:「他剛
能說話就會數數兒,那時島上新買了批奴隸,我抱他去瞧,數到這厮時一會兒說
六一會兒又說是七,我也逗他說『到底是六還是七呀』,索性就叫他『六七』啦。」
她并非順口回答,說着麽弟會數數兒時,眼底溢着滿滿的驕傲。

  漱玉節詫道:「這孩子也太聰明啦。話說得這般清楚,還能數數兒,又管得
住下人……大姑娘實在教得太好了。」這都是封卻屛愛聽的,到末了一句,眼神
才黯淡下來,襯與微紅的眼眶與鼻尖,終于像個十來歲的姑娘。

  漱玉節握了握她綿軟的小手,柔聲道:「我來給大姑娘上香。我娘生前常說,
大姑娘志如金鐵,心比天高,她很是佩服。三年前我娘過去的時候,大姑娘有捎
人來行奠,一會兒我要謝謝她。」封卻屛眼眶一紅,搶在落淚前轉身,也沒說什
麽,抱着弟弟去遠了。

  那被稱爲「六七」的青年奴隸跨扛着長長的青竹杆子,沖她微一颔首,臉上
除了桀骜不馴的輕蔑笑意,還蘊含了某種漱玉節無法解釋、既覺親近又想遠離的
莫名物事,充滿危險而緻命的吸引力。

  「我們是一樣的人。」很久以後,在某個偶然的機會,她問過他關于初見面
的感想,以及臨别前那一瞥的意義。

  肖龍形撫着女郎光裸滑膩的腰臀,盡情品味她凹凸有緻的動人曲線,悠哉地
回答:「我一眼就知道了,我們是同一種人。」

  「什……什麽人?」

  女郎忍着沒入腿心滑膩處的粗糙指觸,顫着吐息咬牙問。

  「獵人。」肖龍形哈哈大笑,雙臂一緊,将她壓在身下,深深進入了她。

  那幾年,帝窟走了很多耆宿,包括君臨五島多年的女帝符承明。封卻屛接掌
蒼島神君大位,是符承明在阖眼前做的最後一項安排,或許随之而來的蒼島騒亂,
本在老宗主的算計内,可惜她無法親睹、乃至出手幹預,以緻情況一發不可收拾,
最終将五島悉數卷入,付出了極慘烈的代價。

  在符承明還清醒的時日,她使了許多手段,想讓漱玉節與那蒼島的奴隸六七
自然而然地死于艱險的任務裏,但始終無法如願;青年男女的澎湃情感,在曆劫
當中飛快累積,身份、立場上無法跨越的巨大鴻溝,益發激化了這段禁忌之戀。

  但畢竟她們「是同一種人」。在一次身陷危殆、幾欲喪命的絕境之中,在尙
且不知能否脫險的情況下,兩人在篝火前交換了童貞,更結下攜手對抗紅島符家
的同盟。

  「殺掉符承明那個老虔婆!」

  六七眯着眼,凝視不停跳動的火焰,明明是咬牙切齒,蒼白的面上依舊帶着
那股嘲弄一切似的輕蔑鄙夷,彷佛便要笑出聲來。「在她弄死我倆之前。下回…
…未必還有這般運氣。」

  「救你的是我,不是運氣。」

  漱玉節裸裎嬌軀,抱膝坐在篝火前,帶着迷離的眼波微微一笑,回映火光的
俏臉有着平素難見的狠厲與嚣狂,連輕聲吐氣的口吻都令人不由悚栗。

  「你要讓封素岑知道,你是她的人,與她站在同一邊。莫讓符承明輕易便能
支使你送死。」

  「你是黑島神君,都不能反抗宗主之命,封素岑能怎的?」六七冷笑。

  「你要讓封素岑知道,她已沒有明天,她就會變成我們這樣的人。」漱玉節
的猙獰異常平靜,凝視火焰說話的模樣宛若附魔。「符承明要扶植封卻屛,以封
素岑與『大姑娘』的恩怨糾葛,一旦封卻屛上位,她四位姨母都沒好日子過。」

  「你以爲封素岑不知道麽?」

  六七笑得更輕蔑了,稍不留神劇咳起來,漱玉節卻無拍撫的意思。六七蜷着
身子,苦忍胸中痙攣,以防裹好的傷口又迸開,片刻才掙紮着飮水息嗽,居然也
不以爲情人該伸出援手。她倆總這樣,什麽都是自己來,世上既沒有可相信的人,
就得做好「一個人也能活着」的準備。

  視此事爲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或許才是這兩顆心得以相互敞開,緊密結合
的原因。

  「她隻是以爲自己知道而已。」

  漱玉節極有耐性地等他和緩下來,輕聲道:「她要眞知道,就不會聽符承明
唆擺,想讨好她以争取紅島支持,拿你的性命來換取大位的安泰。若不能教她看
清這點,下回就不是借刀殺人了,符承明會讓封素岑直接對你下手。」

  青年扭曲的笑容一凝,笑意漸褪,換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我是封卻屛那邊的,她不會信我。」

  「她毋須信你,隻要信『大姑娘』即可。」

  六七微微一怔,見女郎枕着膝頭,回過一張似笑非笑的绯紅臉蛋,望之令人
怦然,忽明白話裏的意涵。

  蒼島是帝窟五脈中最保守也最古老的一支,階級嚴密,次序井然,絲毫不能
逾越。

  五島雖以女子爲尊,神君也非興起即能随意尋男子交媾,爲維護珍貴難得的
純血,經過嚴格篩選、能成爲神君入幕之賓的,便封「敕使」,敕使不能與其他
女子交合,一旦神君誕下擁有純血的女嬰,按古老的傳統,将賜死結下珠胎的敕
使,代表功成身退的意思,并防止血脈紊亂、損及正統,衆人均視爲極高的榮譽。

  這當中有違人性處甚多,随時代演進,逐漸窒礙難行,至封素濤這代,神君
與島外婦女已無不同,多半隻配一夫,如同招贅;「敕使」在其餘四島則成爲神
君以下、男子能擔任的最高職務,相當于神君副手,各有家室,與神君并無苟且,
也不會有人以古老舊習的眼光來看待這些能人高士,當他們是神君的面首。

  而在規矩森嚴、觀念傳統的蒼島,索性拿掉了「敕使」此一頭銜。

  對她們來說,設置「敕使」,就是要在床笫間侍奉神君,誕下女嬰後便要賜
死的,無論其地位之高、輔佐之力,家臣隻能是家臣,不盡傳宗接代的本分,就
不能僭稱敕使。

  封素岑雖是神君,卻隻有一名夫婿,此際已去世多年,其他三位妹妹差不多
也都是這樣。唯有「大姑娘」封素濤未嫁,據說懂事以來就預備做神君,從無婚
配之想。她失去繼位資格後,便搬到偏院去,專揀體格健壯、反應機敏的少年爲
入幕之賓,不僅包含島外的男子,連奴隸也在「大姑娘」的挑選之列───在生
下封卻屛之前,起碼妹妹們對姊姊的行止是頗爲不齒的,常當作嘲笑奚落的談資。

  事實證明:封素濤才是對的,施行古老的「敕使」制度,即使封素岑從未将
珍貴的化骊漿分給大姊,封素濤依舊如石榴結子,生養滿屋;而在誕下封卻屛之
後,封素濤毫不猶豫地殺了那名按時間推算、應是女兒生父的男子,公開示衆,
也博得守舊派家臣一片采聲,誰也不敢說她是耽于淫樂的蕩婦。貪圖享樂之人,
沒有這般鐵石心腸。

  「我沒想錯的話……」六七不禁哂然。「你是讓我上封素岑的床?」

  「對絕望之人來說,哪怕『希望』是世間劇毒,也隻能乖乖呑下。」漱玉節
認眞說道:「沒人比你更合适了。你是『大姑娘』那邊的,又是奴隸出身……照
着封素濤的人生跑上一遍,能立時給她個女兒的話,你猜封素岑咬不咬這塊餌?」
有一說封卻屛的生父正是島外買來的苦力,其壯如牛,才能教大姑娘一舉懷上。
封卻屛如此讨厭六七、令他吃了忒多苦頭,與這個傳聞脫不了幹系。

  「喂喂喂,我怎麽說也算是你的心上人啊,剛剛才得了你寶貴的處子元紅。」
青年難得笑得無奈,正欲聳肩,不意牽動傷處,疼得呲牙咧嘴,低啐一口。「你
讓我幹這種事……我可不想被說是負心漢什麽的。」

  豔麗的女郎攏過一邊秀發,笑得迷離妩媚。

  「辦不成這件事,我就不需要你了。我沒打算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你。何況
拿不下蒼島,憑什麽扳倒符承明?」

  六七仰天狂笑,直到緊縛在胸前的白布條又滲出血漬,仍未休止。

  而這個瘋狂的計劃居然就這麽定了。兩人拖命逃出死地,恰遇黑島派出的捜
救隊伍,這才幸運獲救。

  六七返回木神島,過沒多久,黑島的情報系統便收到諸多不堪的流蜚,封卻
屛的奴隸高手被蒼島神君收爲己用,還取了個「肖六七」的名兒,當個小小司統,
相當于神君的侍從,但這厮實際卻幹起敕使的勾當,久曠的封素岑放下矜持,彷
佛要一氣補起過往的缺憾,神君院裏淫聲大作,日以繼夜幾無斷絕;原本還在二
姑娘與大姑娘兩派間擺蕩的老臣們,這下也都看不過眼,紛紛倒向年少的封卻屛,
勢力天粹便于不知不覺間傾向一側。

  這時符承明已纏綿病榻,幾乎無法視事,家臣們赴島外找尋出走多時的少主
符寬,以免大權落入符若蘭手裏;而符承明簽署的最後一紙許可令,便是封卻屛
派人冒死呈送紅島、請廢神君的訴願文書。

  「時機終于成熟了。」符承明在榻上握着代理視事的老臣之手,因用力過猛,
指甲刺入肉中猶不自知;原本灰敗幹癟的面頰漲起極不自然的彤豔,喘着粗氣,
難以聚焦的雙目放出異光。

  「封……封家的小丫頭沒有兵,這紙許可令批還蒼島,封素岑必殺她……」
取出一匣文書,當中有新有陳,全是訴願狀。

  「這些……是多年來,蒼島上下遞來的書狀,有替封素濤陳情的,也有籲請
撤換封素岑以正道統的,當然罵我的也不少……全是那些個冥頑不靈、愚蠢無聊
的守舊派,沒幾個較眞的,多是吃撐了找點事做,顯示自己也爲主家盡過心。

  「你把這些,連同許可令一并送回蒼島,告訴封素岑:我就是因爲這樣,才
準她卸下神君一職,于長月庵閉門思過,她如不服,也可寫訴願狀來;若合乎情
理,或可收回成命。」

  老婦人低啞的嗓音回蕩在謂大的寝殿裏,忍着痰聲與笑意,呼噜噜響着,宛
若濕涼黏膩的爬蟲般溜上頸背,聞之令人悚栗。

  「無論是她殺這些人,抑或這幫老東西先下手自保,蒼島必亂成一團。你點
齊人馬,伺機殺上蒼島,用最快的速度弭平騷亂,但凡姓封的,一個活口不留;
事後推給家臣,也就是了。」

  符承明距她眞正的死期,還有大半年光景,可惜這充溢血腥的一霎清明後,
便沒再蘇醒過,彷佛耗盡了所剩不多的福報。老婦人若知她苦候多年的暴亂炮響,
始終未能自蒼島傳出,該明白眼阖得早了些。

  攜帶殺人書狀的使者踏上蒼島時,半裸身子、風韻猶存的美婦人是在偏院榻
上接見他的,似連一刻歡愉也不願放下。使者一如計劃宣讀完畢,封素岑正要攀
上高潮,似無想象中的驚恐失措,但連她自己也料不到,最後是在兩瓣雪股之後
奮力抽插的黥面青年取了她的性命。

  ^ 院外中門大開,爲舊臣簇擁而入的封卻屛早換上最隆重的神君禮服,一路
來到她那雙目圓瞠、死時尙且不明所以的姨母裸屍前,對使者伸出小巧白皙的手
掌,昂着下颔冷冷道:「我的任命文書呢?你是不是太晚拿出來了?」

                ◎◎◎

  「這自是那女叛徒漱玉節的毒計,讓男叛徒肖龍形假意投靠封素岑,暗裏早
與封卻屛串通好了,隻等符老宗主入彀。」鬼先生怡然笑道:「可惜啊,符承明
聰明一世,若能醒着看這些小輩掀開底牌,該有一手反敗爲勝的後着,漂漂亮亮
除掉紅島的隐患,不幸天年所限,教她不死不活躺了大半年,居然便撒手人寰,
未能留下隻字詞組,教我等瞧瞧,什麽才叫眞正的『手段』。」

  漱玉節臉不紅氣不喘,彷佛眞是聽故事般,托腮微笑。「聽來是紅島這廂不
仁不義,算計在先。那位老太太若無借刀逞兇、滅人滿門的打算,封素岑亦絕了
久據大位的癡心妄想,這條計又能害誰?于此五門世家,叛在何處?」

  鬼先生笑道:「宗主休急,這故事還沒說到背叛處哩!這男叛徒與女叛徒還
未背叛宗家,已先背叛了彼此。正所謂『共患難易,同富貴難』,沒有這段圖謀
蒼島的順遂,說不定……她們一生都不會背叛彼此,迄今仍四手交握,并肩而立。」

  有這個可能嗎?漱玉節面上不露聲色,卻忍不住在心底自問。

  封卻屛嗣立,功勞最大的便是肖六七。

  是他獻計潛伏在封素岑左右、薦身席枕取得信任,算準了紅島符家必定推波
助瀾,連封素岑都是他親手所殺……按理,肖六七該是新神君座畔的首席功臣,
便爲安撫守舊派群臣、不能賦予出身奴隸的蒼島第一高手大權,也該做出合适的
酬庸才然而,封卻屛重新任命的八大敕使───其中包括她最年長的兩名弟弟,
以表明此一職銜與四島所行無有不同,非盲目尊古───當中,卻無肖六七的位
置。

  他依舊是神君的司統,但由偏院纏綿,而至枯坐于議事廳之外,瞎子都知道
他并未受到擢升,反遭罷黜。

  但這依然在漱玉節的算計之中。

  她摸透了封卻屛這丫頭的脾性,六七身上有些東西,是她無論如何都無法跨
越的藩籬,譬如奴隸的出身,譬如來自島外……他的存在,過于貼近她心中脆弱
無依的部分,不斷提醒着封卻屛,世上許多事是她力有未逮。她注定是一名卑賤
苦力的女兒,全身上下至少有一半的血是肮髒污穢的,即使成爲她母親夢寐以求
的蒼島神君也無法改變。

  如果可以,封卻屛這一生都不想再見到他。将他埋葬于某個不可知的遠方也
許更好。

  沒有了紅島───或說符承明───的威脅,漱玉節暫時不需要六七,至少
不需要他如此活躍,襄助封卻屛改變老朽腐敗的蒼島體質,令昔日的偉大氏族脫
胎換骨,重現光華。

  藉由封卻屛對他的矛盾與規避,使六七空懸在那裏,什麽也做不了,令漱玉
節莫名地安心起來。她銳意整頓黑島,放開手腳厚積實力,一邊與白島、黃島合
縱連橫,待紅島衆人從痛失領袖的茫然中回神,揮出久違的一擊───擋下了,
擅權既久的巨人才會露出空門,方能置其于死地。

  很快的,黑島的情報系統發現有些不對勁。木神島相較既往,顯得更封閉也
更保守,消息的流出變得困難重重,漱玉節派出最精明幹練的好手,想知道封卻
屛到底玩什麽把戲;還未等到回音『六七居然獨自在光天化日下,大剌剌出現在
黑島議事的玄水殿前,背負雙手,仰望門楣上「上玄降鑒」的泥金大字,帶着輕
鄙嘲弄的眼神怎麽看都無一絲敬意,倒像是來拆匾的。

  黑島衛士暨一幹家臣蜂擁而來,忌憚他背向衆人、凜如天神的威勢,沒敢輕
舉妄動,刀出鞘槍露尖,散成數重圈子,圍得鐵桶也似。一名黑島老臣認出是他,
知此人本領高絕,攔住左右,揚聲喝道:「肖六七!你敢擅闖玄水殿,這是你家
神君的意思?」

  龍鱗黥面的高瘦男子蔑笑。「漱玉節呢?叫她出來!我有事同她說。」

  「無禮!」「大膽狂徒!」「我家神君之名,豈是小小司統能擅稱!」

  一片怒斥如沸間,漱玉節從内室掀簾而出,排開衆人,一路走到他身前,低
聲道:「有話咱們裏面說,你别嚷嚷。」肖六七笑意獰惡,撫颔蔑笑:「你且放
心,我今兒來,不爲在人前抖你的臭史。要說的三件事,無不磊落光明,聽到的
人越多越好;下回再來,我會直接進你房裏,用不着你說。」

  漱玉節知他是亡命之徒,卻非無智,忍着屈辱不快,抑住渾身微顫的怒氣,
冷道:「你要說什麽事來,本座洗耳恭聽。」

  「首先,『肖六七』這名兒老子不用啦。」黥面青年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
牙齒,其形、其勢莫不似獸化人,卻無一絲醜陋之感。「從今兒起,我叫肖龍形,
你們一個個給老子記好了。」

  帝窟先祖本爲龍臣,以眞龍下屬自居,豈有以「龍」爲名者?此乃大忌中的
大忌,其罪當誅。漱玉節一愣,總算反應之快,還在所有人之上,抓他臂膀,咬
牙低道:「你……你瘋了麽?怎能當衆說這種話!」指尖一觸他肌膚,陡被一股
大力震開,見他神态嚣狂,卻不像是失心瘋的模樣,一顆芳心沉入谷底。

  周圍如夢初醒,勝似沸水炸鍋,唾罵、怒吼、斥責……吵鬧成一片,至漱玉
節舉起手示意噤聲,沸騰的哄嚷才漸次沉落。「你口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言,」事
已至此,她也隻能徑行切割,表明立場。「你家神君可曾知曉?若是五島的長輩
耆宿們計較起來,将置你家神君于何地!」

  「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一件事。」肖六七───或者該喚他「肖龍形」───
冷哼一聲,撣襟蔑笑。「封卻屛沒本事壓服蒼島,我已将她攆下神君之位。從今
兒起,我便是蒼島神君!哪個不服,盡管找我便是。」

  「荒唐!」一名黑島家臣怒道:「你是島外之人,又是男兒身,怎做得蒼島
神君!」

  「這話你留着同容相公說罷。又或白島薛百膳其實是女人,隻是大夥兒都不
知道?我瞧着不像啊。」他口中的「容相公」即何君盼之父,時任黃島神君代理,
亦是入贅歸化的島外之民,雖非五島出身,卻頗受帝門中人敬重。肖龍形稍舉二
例便将那人駁了個啞口無言,隻能氣得吹胡子瞪眼。

  漱玉節還在思量蒼島上到底發生什麽事,卻不能教他輕易宰制場面、奪走主
控權,清了清喉嚨,朗聲道:「做不做得神君,非是你說了算。神君之位,須得
宗主同意,方能任命。是誰準了你做蒼島神君的?」

  肖龍形哈哈大笑。

  「這便是我要宣布的第三件事。五帝窟的宗主一向操蛋,在一群娘兒們手裏
轉悠,搞不出名堂……不過你說得有理,現下五帝窟無有宗主,沒人能任命神君;
爲防我這神君做得名不正言不順,遭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也不舒坦,隻好由我來做
做宗主,指派自己擔任神君一職了,是不是?」

  全場一片靜默。這話荒謬到了極處,反倒無人笑得出。

  以肖龍形的武功,既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玄水殿前,必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口出這等狂言,若非存了全滅現場的心思,即是蒼島已做好迎接四家問罪之師的
準備,毫不介意放手殺人……無論哪個,今日勢必爆發血戰,不知有多少人,現
正呼吸着此生最後一口氣息───而肖龍形的狂悖之言未止。

  「我來,是要給你個毋須與我相争的機會。」他凝着眼前高眺的麗人,微斂
笑意,那張經常猙獰着、鄙夷着的面孔,出乎意料地認眞起來,容色平霁道:
「嫁給我,你便是五帝窟的宗主夫人,我答應你永保黑島之安泰,到我身殁之日,
無人能傷- 」

  「你把封卻屛怎麽了?」漱玉節打斷他的自我陶醉,森然回望。

  「你可親來蒼島一探。」

  肖龍形眸子倏冷,又回複成亡命之徒般的輕蔑。「但我料你必不會來,心裏
也不是眞的在乎。你正盤算着留下我,須折多少人手,說不定連撫恤所需的銀錢
都已算出……但眞正棘手的是,你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我。這點我比你強多了,我
一直都知道該把你擺哪裏才合适。」身子微傾,閉目輕道:「誰教咱們,始終是
同一種人?」

  「你乖乖就縛,我不會爲難你。」漱玉節低道:「我手底下人,能教他們把
你的話忘得一乾二淨,絕不出玄水殿。封卻屛那廂,無論你闖了什麽禍事,隻消
沒落個『殺害神君』的罪名,我都能保住你。你從此,便待……待在我身邊,别
回蒼島了,反正那裏也不是你的家。」

  她這幾句聲音壓得極低,也未刻意使媚讨好,但言外滿溢的關懷與親昵,委
實令人動容。肖龍形閉着眼睛,深呼吸一口,似乎頗受震撼,片刻才垂落肩膀,
澀聲道:「我一直都記得我們的約定,要連手打倒符承明,終結紅島專擅的局面。
後來才想起,我忘了問你一件事:符承明倒下之後,我們該怎麽辦?」

  漱玉節俏臉微變,玲珑浮凸的嬌軀一霎繃緊,隻礙于「敵不動我不動」的相
應法,尙未決定要先發制人,抑或抽身疾退。

  「噓───」肖龍形伸出食指抵唇,無視玉人之如臨大敵,作勢阻她開口,
眯眼專心聆聽,不住點頭:「嗯、嗯……我聽見了……你心裏正在罵人,聲音好
大。『誰同你我們?我是高貴的黑島純血,符老虔婆好不容易玩完了,當由我宰
制五島!薛百塍年老昏聩,符家兄妹軟弱愚蠢,容相公無心大位,待我将你當作
禮物,剝皮拆骨後送到封卻屛那傻丫頭跟前,她必感激涕零,再演一回對付封素
岑的手法,不過反掌間耳。』漱玉節面色蒼白,喃喃道:」原來……你是這麽看
我的。「

  「我看到的是你悄悄打了『抓住他』的暗号。」肖龍形嘴角歪斜,笑得蔑冷,
陣中卻無笑意。

  漱玉節順着他的指尖,略一回眸,赫見玄水殿烏門上擦得銑亮的獅咬門環,
恰恰映出她負在腰後的手掌。但他何以辨得出,隻有她心腹能知的暗号?

  ───探子!

  心念方動,肖龍形已長身拔起,輕飄飄地躍上飛檐,踏着玄水殿的屋脊徑往
後山掠去,越跑越深,轉眼失去蹤影。派往蒼島的密探既已落入他的手中,拷掠
出幾條進出黑島的隐密路線絲毫不奇怪,漱玉節未緊追倏忽來去的黥面狂人,而
是動員全島武裝戒備、重新規劃進出道路,以免自家門戶任人來去,安全堪慮。

  此事傳入三島,薛百膳、符若蘭等多半存了看好戲之心,視爲是蒼、玄二島
的私怨沖突,眼見過往始終有流蜚飛傳的兩人反目成仇,私下額手稱慶之人也不
在少數;肖龍形的娶妻宣言更激發了一幹紅島家臣的靈感,認眞考慮起尋回世子
符寬之後,使紅黑兩島聯姻結盟的可行性……

  隻是,所有人都看錯了肖龍形。

  他并不是一名趁着五島無主、伺機篡立的投機者,從未打算利用時局,在夾
縫中鑽空子,求取一時的安逸享樂。符承明的百日未滿,紅島符家、白島薛家,
很快便嘗到小看這名「悍奴」的苦頭,在肖龍形不按牌理出牌的連番攻勢中慘遭
挫敗,按形勢之江河日下,被各個擊破不過是早晚的事。

  薛百媵對符承明的積怨,比起漱玉節、肖龍形等後生晚輩隻多不少,拉不下
臉談合作,白島就快被肖龍形攻破了,所有帝字絕學在「天姿惡劍」之前,威力
無不大打折扣。高傲的薛神君實無法接受祖傳之學被一名奴隸出身、自學成材的
毛孩子打得幾無還手之力,隻能認爲是自己練不到家,辱沒五島先賢。

  危急關頭,紅島找回了世子符寬,符寬少年時曾得薛百滕指點武藝,兩人情
感深厚,無法坐視白島滅亡。符寬沒什麽家族門閥的包袱,寫了封言詞懇切的書
信,請黑島漱神君助一臂之力,兩家遂合兵迫退号稱「無敵戰神」的肖龍形,長
達三個月的蒼島侵政暫時告一段落。

  肖龍形對三家瘋狂出手,獨獨放過黃島,蓋因他對人稱「容相公」的代理神
君容間羽一向抱持好感,可能是容間羽善待奴隸,甚至拔擢冷北海等擔任敕使之
故。

  容間羽不顧家臣反對,隻身往蒼島與肖龍形一談;下山後,對薛百膳等語重
心「他心中無物,狂氣逼人,我說服不了他。沒見着封神君,他也不讓我見,全
島幾無人迹,風裏都飄着血味。」

  「你就直接說他發瘋行了。」薛百膳蹙眉。「封家丫頭約莫兇多吉少,惡奴
噬主,斷不能輕易放過;若不能将其正法,五島的奴戶都要反啦。你想他要屠滅
多少家,才能在蒼島自稱神君?我等四若不能捐棄成見,連手擒殺這厮,祖宗家
法何存?神君顔面何存?」

  連夜磋商的結果,容間羽獨排衆議,反對以武力壓服,認爲逼急了亡命之徒,
後果不堪設想。沒有人會懷疑「容相公」與那悍奴勾結,容間羽也絕非貪生怕死、
自私自利之徒,他明确指出「五島無人能勝過肖龍形」的嚴酷事實,認爲縱使肖
龍形以恐怖血腥的手段壓制蒼島,仍有在三個月内不間斷地主動出擊、并且勝過
紅白二島的實力,希望從内部瓦解他的統治,至少于此際是不切實的。

  「那你說怎麽辦?」薛百膳不耐道:「容相公,我敬你是讀書人,學問很大,
但姑息養奸,不過是令其坐大罷了。稗子不趁初萌摘掉,莫非要等他長成茁壯、
成林之時,再來後悔麽?」

  「讓他上桌來談,神君以爲如何?」

  容間羽并未反駁他的疑慮,因爲這樣的疑慮,在座所有人都有,包括容相公
自己。「肖龍形之難當,在于他全不以帝門的方式思考。我等珍視的,他能棄之
如敝屣;我等所懼,于他則全無威脅。其異于人,人豈能制?須使其爲人,方能
以人範之。」

  符寬連連點頭,以眼神制止了蹙眉搶白的妹妹,沉吟道:「道理是對的,但
要怎生做才好?連容相公都說了,此人乃亡命之徒,難以說服,如何使其爲人,
再以人倫約範之?」

  「承認他、正視他、容忍他,施加的壓力越少,越能保全蒼島衆人。這是于
他的部分。」容間羽澄亮的目光掃過衆人,緩緩說道:「于我等,須得捐棄成見、
緊密團結,使四島結成一強固同盟,令蒼島無從下手。時日一長,他便隻能坐上
桌來談判了。」

  第百七二折 洞房燭新,于焉辜負容間羽的法子很快收到了效果。

  肖龍形殺了幾名蒼島大老,以「解放」之名,脅迫奴戶爲己所用,暫時壓制
住舊有勢力;說穿了,靠的還是他過人的武功。神君封卻屛在他手裏,守舊派群
龍無首,唯恐他一發狠,對神君做出什麽不利之舉,以緻純血斷絕,不得已隻好
聽命行事,本來就是權宜。

  四島聯軍若攻來,這些人就是現成的肉盾,正好派往第一線塡作膏壑,累積
的仇恨還能從内部加固領導核心,繳獲的戰利品,也能補因奴戶離崗、蒼島生産
環節上的眞空。

  換言之,「打」───或說「亂」───于肖龍形才是最有利。

  他不分敵我,對黑、白、紅三島出手,看似人狂無智,其實算盤可精了。肖
龍形表示要強娶漱玉節後,又向紅島索要「億劫冥表」、約鬥薛百塍,然而四島
自結成同盟,在容間羽的勸說下,對肖龍形連番挑釁視而不見,使掠奪來的物資
漸漸耗盡。

  奴戶軍裏本有些悍猛好鬥、想打開一番新局面的份子,此際也看出這「堅壁
清野」之計掐正蒼島的七寸要害,戰陣對壘,一家決計打不破四家連手的困局,
一且肖龍形被迫坐上談判桌,仍要照帝窟五島的規矩來。

  「你們這樣幹,便想拖死我麽?」

  肖龍形望着眼前不愠不火的中年文士,笑得黥紋微顫。即使雙方僵持不下,
容間羽仍常隻身上蒼島來,他青衫黑履的身影對蒼島衆人産生了巨大的安撫力量,
僅隔窗縫遙望,都能覺自己并未被帝門抛棄。

  或許對肖龍形也一樣,雖然他決計不承認。

  「我沒想過『死』這個字,你也不該如是想。」容間羽撣撣袍襟,随意落坐,
翻開桌上的杯子點茶,順手也幫肖龍形注了一杯,哪像是深入敵境?在自家院中,
也不過是這樣。「要做神君,得拿出神君的樣子。靠打殺拿下五島,這不叫威風
八面,滅己滅人罷了。」

  肖龍形欣賞他的膽識,心知這人非裝腔作勢,是眞沒把自己當敵人、拿蒼島
當對手,才得這般磊落,不禁有些佩服,默然良久,才道:「容相公,你能用冷
北海擔任敕使,與那些純血貴族同席飮酒、同桌吃飯,不覺格格不入麽?放眼五
島,有誰與你說得出一般話來?」

  容間羽也不否認,輕輕轉動粗陶杯子,片刻才道:「你有沒想過,此事最後
要怎生了局?在你心裏,肯定有個藍圖什麽的罷?領導統禦,不能沒有願景;看
不見未來的雛形輪廓,那就是亡命之徒了。」

  「我殺了不少蒼島權貴,四島眞想報仇的,我看是一個也沒有,但此事卻是
上佳的借口,正适合興兵問罪。」肖龍形滿不在乎,聳肩哼笑。「說到底,還得
在拳頭上分高低。我倒想在青木殿前擺個擂台,想當頭兒的都來打上一打,誰赢
了聽誰的,省事事省,幹脆利落。」

  這對肖龍形自然有利。他勇冠五島,号稱克盡帝字絕學,最怕的就是四島團
結一氣,無視犧牲,以優勢兵力碾壓上來,肖龍形縱有絕頂的武功,猛虎畢竟難
敵猴群,衆高手輪番上陣,累也能累死了他。

  容間羽見他說這話時,眼中閃着亡命之徒的異采,心知将他逼到了絕境,頭
一個倒黴的就是蒼島中人,四島聯軍也不可能毫無犧牲,現階段不會有任何一家
願意蒙受這樣的損失,這也是他的「以拖待變」之計會被采納的眞正原因,無意
欺瞞激化沖突,拈須道:「你若不主動尋釁,我料衆人也無輕動刀兵的意思。你
若信得過我,可于我黃島安排會面,大家坐下來談談。」肖龍形一徑冷笑,并未
接口。

  「爲保衆多奴戶,你可不能有什麽差池。」容間羽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決定
把話挑明了說。「若蒼島無你坐鎮,舊時權貴起複之後,你以爲倒黴的是誰?」

  肖龍形獰笑道:「我回頭便殺盡了,一了百了,不用容相公費心。」

  「然後教四島不惜一切,拚着令蒼島化爲焦土,也要将你消滅,以防自家奴
戶盡都反了?我盡力斡旋,就是爲了避免走到這一步。」

  容間羽放落陶杯,擡起眸子。

  「你見過屍橫遍野的模樣麽?知不知道千裏燼土是什麽氣味?你殺的人裏,
有殺好的,也有欠失公允的,非是對錯無關緊要,而是有更重要的物事須得保全。
将來,你會爲做錯的事付出代價,但此際我隻想讓所有人都好好的。」

  不知怎的,肖龍形并不覺對方倚老賣老,仗着大義名分教訓自己,來占口頭
上的便宜。一向溫潤如玉、予人春風之感的飽學文士在說這番話時,彷佛變了個
人,透着從未見過的衰老與疲憊,彷佛能從中嗅得那「千裏燼土」的氣味。

  「莫非容相公見過屍橫遍野,嗅過燼土千裏麽?」他遲疑了一下,明知不可
能得到答案,依舊沖口。

  容間羽似未聽見,目光垂落,彷佛被困在記憶中;片刻回神,微微一笑,又
恢複潇灑自若的模樣,徑道:「我見島上似無囤糧,明兒叫人運些過來,先解了
眼前饑馑。」已将話頭轉開。肖龍形哼笑道:「你自擔通敵的嫌疑,我也不攔你。
若遭那些個尊貴的純血清算,莫說是我害的。」

  容間羽微笑。「自不能白送。讓我見封姑娘?」

  肖龍形冷哼。「沒甚好見的。反正人還活着,相公想見,帶來『億劫冥表』,
我便讓你見一面。」

  說到這份上,再談下去也沒意思了,容間羽保證運糧,便即離開。

  黃島倉廪殷實,而容間羽說到做到,每隔幾天便往蒼島運送谷糧菜蔬、牛羊
肉脯,餘三家抗議不絕,以爲資敵殊爲不智,容間羽卻笑而不答。大半個月過去,
果然蒼島警戒較初時松懈許多,漸有線報流出,島内氣氛也不再如先前森嚴肅殺。

  「塡飽了肚子,人的想頭就多了。」事後,容間羽淡淡解釋:「奴戶未必都
想自立門牆,蒼島群臣也未必肯與百姓絕不兩立,毋須競食求生,漸漸便能看出
穩妥的生路,不必往水裏火裏拚命。」

  換言之,被「解放」的奴戶也好,受抑制的權貴也罷,大家都在等;等肖龍
形那隻憑一己之力攪風攪雨的魔手累了、不得不歇,才是形勢明朗的時刻。四島
合圍于外,蒼島定勢于内,肖龍形便益發地運使不開───終于看清形勢的三島,
展開了容間羽預料之外的、更進一步的聯系舉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黑
島嗽玉節與白島薛尙的聯姻。

  最初有「娶入黑島神君」構想的紅島符家,礙于世子符寬已于島外成親,還
育有一女,無法向漱家提親,漱玉節卻主動向白島表示,願意嫁與薛百媵的義子
兼傳人、人稱「蛻骨風雷」的薛尙,使黑、白二島的同盟更加穩固。

  薛百媵并未考慮太久。白島在肖龍形初期的一輪猛攻之下,說句「元氣大傷」
毫不爲過,面對實力堅強、人丁繁盛的紅黃二島,就算締結姻盟,将來地位也難
對等,正于年輕神君手裏圖強蛻變的黑島,無疑是最合适的對象。

  況且,照薛百膳與漱玉節的盤算,此舉無疑重搨了肖龍形一巴掌,讓他迎娶
漱玉節的狂言落空,肯定氣杩跳腳;若能撩得他沉不住氣,殺上黑6搶親,插在
四家高手雲集的場子裏,這場「蒼島騷亂」便能提前落幕了。

  即使容間羽極力反對這種顯而易見的挑釁,黑島仍是張燈結彩、熱熱鬧鬧辦
了場盛大婚禮。

  四島重兵陳于山下,蒼島的雜牌軍若敢沖下來,等若直接沖入包圍,肖龍形
再怎麽張狂,也不緻如此無智;遑論喜筵列席者,無一不是四島領導核心,賓客
個個武功高強,隻怕肖龍形不來。起初衆人還有些戒愼,畢竟這場婚禮多少有點
誘餌的意味,酒過三巡之後,襯着絲竹悠揚、歌舞翮翩,劃拳行令不絕于耳,各
桌漸漸喝開,終于有幾分大喜的模樣。

  五島雖以女系爲尊,婚俗與島外差異不大,新娘一樣是鳳冠霞帔,隻是毋須
以紅緞蓋頭,亦不用于房中枯等,徑于席間敬酒受祝,與新郎倌無異。漱玉節量
淺,雖黑島群臣舍命擋酒,亦架不住流水價來的賓客,開席未久,便已飮得雙頰
酡紅,分外明豔,全靠薛尙一夫當關來者不拒,才未當場醉倒。

  「薛小乙!不一樣啊,還沒洞房就這般疼老婆,敢情轉了性?」

  「小乙官,神君花朵般的人兒,你可要好生敬愛,别犯渾啦。」衆人見狀紛
紛打趣。

  薛尙從小就是頑童,到處打架惹事,與符寬直是天壤之别,大異于薛百膳心
中理想的傳人形象。所幸頑童長大,沒和符若蘭一樣,成爲神憎鬼厭的闖禍精,
薛尙爲人豪爽,五島内知交遍地,走到哪兒都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白餐可蹭,
人緣極佳。

  他喝得舌頭都大了,眯眼嘻笑:「你……你媽才犯渾!胡說八道……喝!」

  漱玉節不勝酒力,卻不能早早退席,撐了半天鼓樂一變,奏起一種時而尖亢、
時而蒼涼的異調古曲,手持雉尾的兩排覆面舞伎分退開來,一名身穿五彩繡衣、
頭戴怪異面具的舞者從天而降,在衆人的轟然叫好聲中,跳起了戰舞般的大傩來。
此即五島風俗,最異于央土處。

  跳這「蛇面舞」的舞者須是男子,臉上的面具雕成蛇盤模樣,中央昂起的蛇
首從鼻子處伸出長長一截,足有四五寸,宛若天狗,通體髹着亮似漆器的鮮豔青
彩,鱗紋隙間滲着金線,一出場便攫住所有人的目光。

  五島婚茲禮儀,必以蛇面大傩作結,跳完了逭邊舞,樂工舞伎方能退場,新
人也能名正言順離開,把握價値千金的良辰春宵。因此賓客的喧鬧情緒,往往在
蛇面大傩時達到最高潮,結束前可盡情歌舞;大傩一跳完,主角便即離場,留客
自飮,難免少了促狹之樂。

  這舞者「砰!」赤足落地,踏着空心的台子跳起大傩,虎虎生風、氣勢驚人,
在場一幹豪膽男兒豈能自禁?紛紛離座,跟着跳起來。

  雖未如持羽的舞伎整齊分列,甚至有人跳兩下便踉跄摔倒,然而配合鼓聲踩
落的震腳、強而有力的揮臂,出乎意料地一緻好看,當眞是步似虎撲,臂若操戟,
進退如持戈舞盾般森嚴齊整,氣魄驚人。

  一曲跳完,衆人皆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放聲大笑,豪氣直沖
雲霄!漱玉節趁着舞伎退場時一片混亂,扶着兩名侍女彎彎繞繞穿過桌道,好不
容易退回新房。

  黑島建築多是地闆以木構撐高,并不接地,防止地氣侵體,日久生疾;門廊
遍鋪木闆,門非對開,而是設軌拖滑。室内以稻杆編成的叠席爲地,入裏須褪靴
鞋,以免踩污;椅幾特别矮小,以便坐在席上使用。就連睡覺,都是直接将被褥
鋪上叠席,而不用撥步床之類。

  侍女爲神君脫了繡鞋,見她酒醉發汗,竄高的體溫将甜膩乳香蒸出頸襟,忙
連羅襪也一并褪下,露出兩隻色白不遜棉織的光裸玉足。漱玉節隻是頭昏腦漲,
神志未失,不讓侍女再脫,厚重鳳袍下伸出半截白皙纖細、宛若鶴頸的修長小腿,
翹着美臀,爬上繡有同心鴛鴦的大紅錦褥,一路窓窓窣窣爬到枕頭上。

  換作平日,她決計不肯讓侍女見到自己翹着屁股、雙手抱枕的模樣,然而酒
後自制力減弱,一抱着輕軟的鵝絨繡枕,藕臂就像生了根似的,再不肯放,模樣
可笑也顧不得了。

  兩名侍女掩口嘻笑,合力将神君轉作側卧,替她解開裏外數重的衣衫系帶。

  「幹……幹什麽!不……不要脫……走開!」雙頰绯紅的神君早沒了平日的
威嚴,活像隻可愛的小動物,胡亂拍開摸進衣裏裙下的細軟小手,一副很受冒犯
的模樣,侍女們都笑了。

  「神君這樣……一會兒行不了房啊。」

  厚重的禮服将玉人袈得嚴實,莫說花徑難尋,便想翻開裙底也不易。考慮到
春宵苦短,房裏備有就寝用的白绫單衣,待神君入内,服侍她換過輕便的衣裳,
以免新姑爺不得其門而入,掃了興緻。

  漱玉節腦袋昏沉,難得使起性子,連聲趕丫鬟出去;衆人正無奈,「啪!」
紙門滑開,濃重酒氣卷入,一隻腳還未跨進門裏,已熏得諸女幾欲暈厥,見是姑
爺薛尙,趕緊幫他把粉底邑拗的官靴脫了,服侍更衣,豈料又碰釘子。

  薛尙生得英俊粗犷,言詞诙諧,又不端架子,一貫招姑娘歡喜,平日同侍女
言笑不禁,會拒絕這種貼身親昵之舉,簡直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好啦好啦,聽
你家神君的,全都出去!哪個跑得慢了,姑爺給剝得赤條條的,先……先拿來祭
旗!」

  作勢欲抓。侍女們又笑又叫,恐遭毒手,小鳥似的四散驚逃,轉眼跑得幹幹
淨淨。

  漱玉節對薛尙沒甚感覺,幼時常聽他如何搗蛋、闖了什麽禍事挨罰,不過笑
談趣聞裏的一條名字罷了,便是私下獨處,談得也是島上諸事,莫說夫君,說不
定從未當他是男子。

  此際透過朦胧醉眼望去,隻覺他肩寬膀闊,身量雖不高,練武形塑的肌肉線
條卻充滿男子氣概,适才笑着驅趕侍女的模樣雖輕佻,到底是解了自己的尴尬,
不禁又多幾分好感,忽意識到此乃洞房,自己已嫁與他爲妻,男兒便将身子壓上、
風狂雨驟一番,似也合情合理。

  想着想着,腿心似漏出一抹漿膩,心尖兒一吊,那麻癢的異樣令她有些着慌,
裹了幾重裙布的臀腿向後挪退,扶着枕畔的小幾坐起身,露出一絲防衛之色。

  薛尙手腳并用,醉醺醺地爬到她身畔,和衣仰倒,閉目對着天花闆,笑道:
「你……放心罷,我早有準備。雖說我答應了你,這樁婚事不過做做樣子,待打
倒肖龍形後,便提出離緣的請求。

  「可你……你這麽漂亮的美人,我不放心自己,外頭有一半的酒都讓我喝啦,
一會兒……酒力發作,啥事都幹不了……你……你放心好了……」語聲含混,漸
難悉聽,依稀說得「别忘了你答應我,要在義父面前替我說兩句」,便隻餘長長
的鼾息,到底要漱玉節替他在義父面前說什麽,卻沒能講得更明白些。

  漱玉節松了口氣,見他滿臉通紅張口閉目,「大」字形攤在錦繡墊褥上,呼
噜呼噜吐着口水泡泡的模樣,忍不住噗哧一聲,若非怕外頭的賓客聽見、心想怎
地洞房裏競笑起來,差點便前仰後俯,放懷大笑。

  和這麽有趣的男人共度一生,或許也不壞。不知他床笫間的表現如何?

  這厮是花花太歲,關于他種種流蜚,縱使侍女沒敢在神君面前放肆議論,光
隔着浴簾睡帳聽耳風,漱玉節也聽飽了。兩人雖協議在先,倒沒想過這洞房花燭
夜能如此輕巧,花名在外的薛郎薛小乙甯可喝個爛醉,也沒起邪心,趁機占便宜。

  ───可見「那事」于他,有多重要!

  漱玉節放下心來,腿心裏的溫膩異感卻未随之消失,酒後定力不足,加上威
脅一去,欲念頓時澎湃起來,修長纖細的玉指欲探入裙中,才發現禮服層層叠叠,
居然不得其門而入,七手八腳拉開了系帶,往衣褶裏探去,摸到的都是绫羅布匹,
不禁又羞又惱。

  侍女們早已遠遠避開,哪兒喚人來?索性分開長腿,就着裙布往股間一摁,
當絲纟觸感刮上花唇的瞬間,女郎忍不住拱腰,指尖像裹了厚錦襖似的,揉撚難
解饑渴,須得重壓才有感覺。

  漱玉節從未如此際一般,痛恨貼身的衣布全是輕軟柔滑的絲綢,連刮都刮不
疼肌膚,揉着揉着隻覺衣底濕滑,因情欲勃發而腫脹的小肉競蔻卻承澤有限,倒
是唧唧液響清晰可聞,連厚重的裙裳也掩不住。

  她試圖并攏大腿,将裹着裙布的手掌當柱兒般抵緊,以增加刺激,囿于層層
布裹,效果自是有限。

  急躁之間,本想以空着的左手,托揉玉乳助興,豈料織錦大袖磕絆得緊,好
不容易探出一隻鶴頸般的皓腕,捂着左胸搓撚推圓,裏外數重的禮服厚如布甲,
莫說敏感的乳梅,連乳廓形狀都辨不出,漱玉節弄得衣領内香汗涔涔,醉意漸湧,
帶着難以遂願的惱怒煩躁,維持下按裙凹、上搗胸巒的羞人姿态,就這麽沉入夢
鄉。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激靈靈的寒意刺得女郎渾身一悚,浸透裙布的愛液離
體降溫,股間濕意驟濃,然禮服梧得嚴實,兼有雪股玉肌煩着,本也不怎麽寒涼。

  這下突然驚栗,像見了風……蓦聽「嘶」的一聲長響,股間一涼,裏外數重
長裙被切了開來。爲方便新娘解手,裙中本無騎馬汗巾之類,漱玉節下身赤裸,
意識也更清明幾分:「莫非……是薛尙戲我!」掙紮欲起,無奈身子尙未全醒,
一時動彈不得。

  「笃」的一聲,一物标入兩腿之問,深深插進裙底豳席,卻是柄銳匕,鋼刃
距女郎花唇不過分許,幾根烏卷纖茸無風自斷,自酥脂間吐出的溫熱水氣,令青
爍的匕刃蒙上一層薄霧,模糊了倒映其上的嬌美春光。

  女郎不及驚恐,匕尖拔出叠席,銳風「唰!」由下腹掠至頸颔,厚重的禮服
從中兩分,大紅繡金的綢緞間浮露出雪白的胴體,挺拔的雙峰将裂衣高高拱起,
若非布纟厚重層叠,怕已自兩側滑落。

  這刀豈止是快,勁力的拿捏簡直妙到毫颠!她身上的衣物沒一件躲過的,泛
着酥紅的雪肌卻連油皮都沒擦破,女郎差點要鼓掌贊好,匕首青芒卻一分爲二,
笃笃兩聲,将她兩隻雲袖釘住,勁力之強,甚至貫穿叠席,釘入底下的木制地闆,
直沒至柄,連一丁點兒能割破衣袖的刃口都沒留給她。

  漱玉節難以思考,沒來由地氣惱起來,藕臂掙了幾下,無法擺脫被釘住的禮
服大袖。一層層蠶繭般縛着她的衣料、系結、密扣等,即使從中被利刃分開,一
時也難輕易擺脫,清醒時或許可以,但酒意正濃的黑島神君連坐起都有困難,遑
論脫身。

  朦胧間,她艱難地昂起下颔,見一物浮出腿間,窸窸窣窣爬過禮服下擺,遊
向腿心。她兩腿被人用力撥開,并之不攏,隻能微屈,權作閃避,可惜徒勞無功。

  又粗又長、泛着青金暗芒的棍狀物蹭過她的大腿内側,光滑冰冷的觸感令女
郎不由一悚,忽明白來的是什麽。

  ───蛇面神!

  或者……該說是戴着「蛇面神」面具的舞者。清明不過一霎,自蛇盤面具中
心昂出的鈍三角形蛇首抵住女郎黏閉的花唇,沾着玉蛤口附近的膩潤殘槳,剝開
兩瓣酥脂,緩慢而霸道、不容抗拒地擠入了窄小無比的洞口。

  即使不考慮她異于常女的修長身段,漱玉節的陰戶都算是小得出奇。

  飽滿的外陰,如腿心裏夾了隻熟桃,蜜裂長約兩指節,須極力撐開周圍肥美
的小肉圈圈,方見一抹凹陷。這般異乎常人的緊窄,令她在破瓜時吃足了苦頭。

  硬木雕成的柱狀蛇首不比活生生的陽物,無一絲柔韌可言,層層髹漆、打磨
光潤的三角蛇頭沾着淫蜜排闼直入,縱是天生窄小亦不能阻。漱玉節嗚咽一聲蛇
腰昂挺,支起的長腿劇烈顫抖着;豐沛的泌潤雖大大減低痛苦,少經人事的嫩膣
仍受不佳适般粗硬,疼痛中隐帶着一絲快美,入睡前的虛躁一掃而空,直想被更
充實、更粗暴地塡滿。

  來人并未給她思考的餘裕,蛇盤面具緩緩前頂,粗硬的蛇頭「唧——」

  滑入寸許,與嫩膣全然扞格的昂揚角度令女郎忍不住擡起嬌臀,以免身子被
粗木貫穿。

  戴面具的蛇舞者一點兒也不憐香惜玉,趴在她修長白皙、玉肌繃緊的雙腿間
繼續往前,紅嫩的小肉圈圏被綠漆蛇柱撐開,密合到幾無縫隙、繃成薄膜的洞口
随蛇柱徐入,不住汩出荔汁似的薄漿,可見其沛。

  漱玉節挺起腰肢,動聽的嗓音陡地拔尖,哀喚着:「裂……要裂開了……要
裂開了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狗鼻子般前粗後細的長長蛇柱終到了底,面具的臉幅撐開女郎腿股,隻能
恥辱地屈膝擡腳,迎賓般敞開最羞人的私密花園。

  純血傳承大不易,蛇性淫且多産,于婚禮上跳蛇面大傩,本有求子之意,那
蛇盤面具象征宗族延續,五島均供于自家社址,舞者須沐浴焚香、齋戒一日,臨
上場前才從神壇請下,誰敢拿來嬉戲?

  有那麽一霎,漱玉節幾以爲是神臨,典掌嗣承的蛇面神來到房中,木雕面具
上的盤蛇忽動起來,蛇口中含滿漦漿,就這麽悍然鑽入她嬌嫩的身子裏,恣意噴
發播種───直到那人腦後系繩松脫,自她白腴的大腿間擡起一張熟悉的面孔,
龍鱗般的黥紋爬滿左頰,随着輕蔑而邪氣的笑容微微顫動,宛若活物……

  ───肖龍形!

  漱玉節驚呼,最後一絲困倦煙消雲散,無奈血液中奔騰的酒計不是說化消便
能化消,繃緊的身子一用力,藕臂仍掙不出被匕首釘死的腋袖,隻将玲珑浮凸的
嬌軀從衣分處拔出些個,尖翹的美乳向天聳起,雪峰稣顫顫一晃,似将傾潰。

  她用盡氣力,連被利刃切開的禮服也擺脫不了,又驚又惱,但此舉畢竟不是
毫無效果───肌肉一縮,緊窄的嫩膣夾住深入的蛇首,将假陽具似的蛇柱稍稍
擠出,伴着汨溢的細白荔漿,從腫成桃紅色的小肉圈圈淌過會陰菊門,蜿蜒至臀
底。

  「我給你破身時,都不見你有這等撩人淫豔……」滿臉壞笑的高瘦青年,怪
有趣似的沿着她迅股冏的面^ 一陣亂願,被撐緊的蛤嘴一掐、一掐地吐将出去,
疽到她忙得粉頰酥紅、胸脯腹間沁出密密細汗,才好整以暇地伸指抵住面具内側,
重新推送進去,直沒至底。

  「該不會……其實你喜歡這調調?」

  漱玉節「嗚」的一聲昂頸拱腰,重又被深深插入的異物感,令高高擡起的雪
臀不停抖散液珠,也不知是汗或淫蜜;蓦地身子一僵,大把清澈的汁水傾洩如注,
淅淅瀝瀝地流滿叠席,毫無尿液之腥鹹,卻被未散的體溫蒸出一股如蘭如麝的淡
淡異這股氣味肖龍形甚是熟稔。每回揉過她濕膩漿滑的花唇蛤珠,乃至刨挖绉福
豐富、堪容一指的細小玉戶之後,總在指尖萦繞不去,往後三兩夜間仍不禁往鼻
端湊去,盡情回味與玉人翻雲覆雨的荒唐。

  那是膣裏蜜沁的氣息,世上沒有更甘美誘人的。

  「别……不要……好深……好深!嗚嗚……頂……頂到了……嗚……」

  肖龍形以拇、食、中三指,抵着面具内側凹陷處,緩慢而确實地劃着圚,被
蛇柱深深嵌入的女郎退無可退,圓翹結實的臀瓣隻能随之顫搖,然而蛇面的侵淩
卻遠不止于此。

  蛇身上精細雕錾的鱗紋粒粒凸起,宛若肥菱,擦刮着大小陰唇,更壓摁充血
贲起、嬰指大小的蛤珠。女郎酥顫片刻,美得魂飛天外,咬唇嗚咽着洩了幾回身
子,美臀重重摔落叠席,嬌喘籲籲,似欲斷息。

  肖龍形得了她的處子元紅,但即使是篝火畔交換童貞的那夜,兩人都是棋逢
敵手,分庭抗禮。說是交媾,更像豁出一切,抛開宗嗣、禮教、懸殊的身份等,
以肉體爲兵,搏命相鬥,務求壓倒對方,誰也不肯相讓。

  漱玉節的破瓜血染得股間狼籍,幾天都下不了床,家臣總以爲是曆險求生,
超支體力所緻。殊不知是求歡如戰,未經人事的花徑狠遭蹂躏,事後回想起來,
肖龍形覺得她還比自己狠些,結實的臀股跨在他腰上如浪狂顚,一點兒都不在乎
身子破了,頗有一島之君的霸氣。

  脫險之後,他倆想方設法瞞過衆人,幽會了幾回,漱玉節的胴體美不勝收,
與他不相上下的肌力與肉體強韌度,更令男兒不顧一切,盡情在她身上得到滿足,
未料她也有逗般柔弱無力、教人忍不住欺侮的動人風惜。

  肖龍形抓着面具,從她股間拔出濕漉漉的、沾滿黏稠白漿的蛇柱,沒等女郎
緩過氣來,擠開她軟軟垂落的大腿,猙獰的龍首直抵一片濕膩狼籍的嬌紅花唇,
将硬到不可思議的怒龍「唧!」一貫到底,那團濕濡的嫩肉不可自抑地抽搐起來,
如鳍壺,似蛭管,死命痙攣。

  女郎連叫都叫不出,「嗚」的一聲,蛇腰弓起。不知是洩身太過,抑或香汗
淋漓所緻,醉意被狂出的汁水迅速帶離嬌軀,再加上被粗硬的肉棒貫穿之際,渾
身肌束一繃,「嚓!」扯裂大袖,雪白的上半身自四分五裂的大紅錦緞中穿出,
甫獲自由的兩條藕臂,卻非是去抓搠穿叠席的匕首,而是情不自禁揪緊男兒兩襟,
臉抵着他的胸膛,低聲嗚咽,彷佛非這樣無法承受持續貫入的滾燙與粗長……

  「這樣……是不是更好?」肖龍形壞笑着抄起她的膝彎,将兩條修長玉腿卡
在臂間,雙掌略托起女郎雪股,奮力進出。「比起勢均力敵的較量,如母狗般被
男人壓着狂幹,是不是讓你覺得更爽更舒服?」

  「啊啊啊……才不……啊啊啊……不是……誰……啊啊啊……母狗……」

  「是了,母狗不是給躺着幹的,趴着才是。」男兒故作恍然,将渾身泛紅、
癱軟如泥的女郎翻過,從身後狠狠進入了她。後背體位素來是漱玉節的死穴,礙
于神君威嚴,即使與情郎幽會,她能容忍的底線即是手扶牆壁,踮起兩條筆直勻
稱的長腿,讓他從股後進入,未如此刻這般,趴在支離破碎的新嫁衣上,低着蛇
腰,高高翹起雪股,牝犬般任男人抓握推送,毫無抗拒之力。

  「好麻……啊、啊、啊……好刮人……不要、不要……嗚嗚嗚……放開我…
…啊啊啊啊啊……」

  男兒的陽物較蛇面更粗更硬,帶着驚人的熱度,毫不留情地刨刮着嫩穴,從
膣裏刮出蘭麝般氣味鮮濃、甚至略略刺鼻的騷蜜,強烈到連漱玉節自己都驚訝,
羞恥感如星火沾燃,一發不可收拾。

  她忘情吐出令人臉紅心跳的浪吟,如一名溺于無邊欲海的平凡小女人,僅存
的氣力隻能用于掩口,以防失控的叫聲漫過庭院,爲滿堂賓客所聽。

  肖龍形的針砭并未持續太久,他畢竟血氣方剛,而伊人太媚,無助的豔姿不
僅前所未見,簡直遠遠越過了他的想象邊界,油潤嫩膣裏緊縮驚人。

  漱玉節驚于身子裏的巨物逛能再變大變硬,撝得更深,蒸地暴脹開來,彷佛
裏頭被什麽巨量的洪流撐滿似的,強烈的液感充斥整個腹腔,玉宮、花徑……全
被射得滿滿的,漿液卻持續灌注,從兩人密合處骨碌碌地溢出……

  也不知過了多久,漱玉節睜開眼睛,快感還未全褪,渾身像浸在溫水裏,甜
美的酣倦穿透了身軀,如在雲端。情郎趴在她汗濕的美背上,未平的喘息鼓動胸
膛,壓得她身下溢乳不住形變,一如每回好過之後,那短暫依偎的片刻。

  但她明白一切都已經不一樣。從他未征求她的同意,獨斷地奪下蒼島的支配
權起,「共擊紅島」的同盟就已經不複存在了。感情也是。

  「隻……隻要被人發現……」她沒有推開他的氣力,索性不做無謂掙紮,依
舊維持交叠的姿态。「你的性命便交代在這裏了。這樣……値得麽?」

  肖龍形把臉埋在她溫濕的濃發裏,一開口便呵暖了她的頸背。磁震震的感覺
很舒服,有一瞬間她覺得蜜穴又濕了,但被熱氣刺癢也有不适處。世間事總是這
樣,無奈他不能懂。

  「趕上你的洞房麽?」男兒的悶笑聲聽來是壞。不消看,也能猜到那惱人的
神「値得。不管你信不信,我隻要這個。是你不肯給。」

  「犯這種無益的險,說這般無聊的話……接下來,你還想幹什麽?當着全島
之人脫光了跳舞麽?你做的事,相較于此也沒甚分别了。」

  男兒笑起來,下腹磨着她結實彈手的雪臀。

  「現在脫光的,可不是我。你若聲張起來,五島都要大飽眼福啦。」

  漱玉節霍然翻身,将他甩下裸背,迅雷不及掩耳地攫住一柄匕首!

  肖龍形竟未相阻,而是擡起她一條玉腿,猛将硬起的陽物「唧!」插入,漱
玉節「嗚」的一聲松脫握柄,本能撝住小嘴,另一隻手揪緊錦被,被頂得身子前
移,三兩下便脫出匕柄的範疇丄聞高擡起的幼嫩足弓在空中晃着,玉顆似的渾圓
足趾忽蜷忽張,一如痙攣的膣管。

  「你看看你,」肖龍形壞笑道:「看上去挺聰明,卻老做些沒用的事。我敢
孤身前來,早想好了撤退的法子。萬一行蹤洩露,我便一掌打死薛尙,挾持你退
回蒼島。

  「我在來的路上布好陷阱,!旦薛老兒發現外甥慘死,定會不顧一切追上來
拚命,過程中少不得要折你幾名忠心耿耿、極力阻擋的家臣,到得陷阱邊上,我
便教他後悔莫及。如此一氣拔掉白、黑二島首腦,你還覺得我來是無益無聊麽?」

  漱玉節被插得嗚嗚哀鳴,搗着小嘴的玉手忽地翻轉,張口銜指,似已抵受不
住攀升的快感。

  肖龍形并不貪快,射過一回,龍杵漸能抵擋她那逼死人的掐緊,一下一下紮
實實刨刮,邊在她耳畔低語。「但我不會這麽做,這不是我的首選。容相公教會
我一件事:玉石俱焚,誰也得不到,我不接受這樣的結果。我要的是你,要眞眞
切切地得到,上桌談判對我更加有利。」

  「你……嗚嗚嗚……做……黑島……敕使……咱們便能……」她用盡力氣,
才能在瀕臨高潮的失足邊緣開口,而未失控地迸出尖叫。「是……是你先違背了
……約定……蒼島……嗚……啊啊……封……封卻屛……」

  「你眞以爲我說不過你,而不是一直讓着你?」

  肖龍形單手環至她胸前,抓得滿掌乳肉,用力搓揉,感受掌心裏妙不可言的
柔軟與彈性,邊想着一旦身懷六甲,這隻豐滿的乳峰還能脹大到何種程度,裝滿
奶水的手感又将如何細綿,一邊蔑笑:「是你先背了約。我爲你殺封素岑那婆娘,
你卻将我遺在蒼島,巴望我在那陰濕腐臭、肮髒龌龊的千年宅邸中發爛,毋須你
耗費心神收尾,自已無利用價値的盟約,自也沒有遂行的必要了,是不是?

  「即使如此,我仍歡喜你。我一開始就知你是這樣的人,此雖非我最歡喜你
之處,但并不覺有甚不好。但你犯了個嚴重的錯誤,我非但沒有失去利用的價値,
相反,我所掌握的『價値』遠超過你能利用的程度。」

  漱玉節腦中一片混亂,乳上、膣裏傳來的快感幾乎将她逼瘋,然而黑島最年
輕的玄帝神君畢竟非是凡女,若不住歙張的櫻桃小口中還能條理清晰地吐出字句,
當能一一列舉肖龍形興兵作亂以來的諸般錯處,可惜若不咬住玉指,她便要尖聲
哭叫起來,自無一言以駁。

  「那日玄水殿外,我給了你機會。現下我要給你第二次。」

  男人撚着她勃挺如紅梅的乳蒂,邊用掌緣品味渾圓飽滿的乳廓。五島女子以
綿股爲盛,幾乎人人都有兩瓣輕軟綿彈、豐盈如雪的臀股;胸乳雄偉者雖非罕見,
但要如漱玉節這般兼具堅挺與綿軟的,倒也屈指可數。

  「上了談判桌,我要你支持我的正統,現下你有薛尙,白島那票我也要。三
島認我爲蒼島神君,再加上我的『新發現』,五帝窟的曆史即将改寫。你和我,
也才能眞正在一塊兒。」

  不會有那麽一天的,漱玉節沒能聽清他後面所說,在意志模糊以前,她心裏
隻有這個念頭。不會有那麽一天的,你和我早就錯過了。

  給「大姑娘」上香那日,她就該帶他離開蒼島。

  唯有在黑島當上敕使,她們才能不避嫌疑,永遠在一起,現已遲了。他那蓬
勃的野心,讓漱玉節再容不下他,即使他令她這般快活、這般魂飛天外,舒服得
像要死掉一般,連疼痛都令人深溺,難以自拔───靈台恢複清明的一霎,漱玉
節無力揮開他霸道的占有,隻能用力将指甲刺進他臂裏,刺出鮮血仍不肯放,咻
咻細喘中透着火灼般的怒意。

  肖龍形停下動作。良久,才低道:「你到底在生什麽氣?被遺棄背叛的……
明明是我啊!」

  「封……封卻屛。」她松開指甲,像是宣示「到此爲止」,微喘的語聲平靜
得教人心慌。「你要了她,是不?你爲什麽會以爲我不知道?」

  長長的靜默攫取了整個空間。不知過了多久,也可能僅隻片刻,肖龍形自她
體内徐徐退出,即使陽物已消軟大半,「剝」的一聲拔出她那異常緊窄的小肉圈
圈之際,仍扯得她渾身酥顫,像從股心裏抽出一把刀。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他重新罩上蛇傩舞者的五彩繡衣,束緊腰帶,
戴好面具,信手抹去蛇柱上滿滿沾裹的稀薄蜜漿。

  「不要連這種下作之事,都要拿這個當理由。」

  漱玉節仍背對他,赤身裸體地蜷在破碎的嫁衣間,谷間嬌紅如靡,腿股上沾
着化水薄漿,充滿洞房花燭、風歇雨止的旖旎風情。不遠處,身爲她名義丈夫的
薛尙呼呼大睡,而恣意蹂躏了她的男人推開窗棂,便要躍出。「信不信,在你了。
我沒别的話說。」

  「不要相信容間羽。」他身形微凝,這是自入此間以來,他唯一的一絲動搖。

  「所有對付蒼島的法子,都是那人想出來的。談判桌上,你連一票都不會有。

  不信你且試一試。「

  「……我會。」

                ◎◎◎

  「不得不說這招『借刀殺人』之計,實在是高,眞高啊!」鬼先生撫掌歎道:
「肖龍形非是無謀之人,可惜論心計城府,女叛徒仍高了他一籌不止,既仗着這
人對自己最後一絲的餘情,又妥妥利用了他的疑心,卻将個心懷朗朗的容相公硬
生生推入陰曹地府,死前大概還不知中了誰人的算計。

  「考慮到這是在一番雲雨之後,順口而出的布計,我隻能說無論容間羽或肖
龍形,死也不冤。難怪聖人雲:『唯女子小人難養也。』古人誠不我欺。」亭外,
漱玉節俏臉鐵青,不知是因不留情面的冷嘲熱諷,或駭于内情洩漏之甚,遠超過
她所能止血的程度。

  她沒機會知道,肖龍形那足以改變五帝窟的「新發現」是什麽───至少還
不能肯定───多疑的肖龍形對容間羽做出試探:以聲東擊西的計策,配合高強
的武功身手,從紅島符家手裏盜走了「億劫冥表」。

  爲防肖龍形毀去至寶,容間羽孤身赴蒼島,勸他歸還寶物,此舉卻令肖龍形
認定他有「回護舊制」之心,質疑他替四島出謀劃策,對付自己。

  容間羽心懷磊落,供認不諱,卻未有解釋的機會。狂怒的戰神極招出手,容
間羽一上來便受了重傷,兩人交手百餘合,黃島神君終于命絕異地,魂歸離恨天。

  容間羽的實力超乎預期,豁命一戰,肖龍形亦非毫無損傷,稍稍冷靜後,驚
覺中了漱玉節的挑撥,已悔之莫及。

  容間羽之死激起四島敵忾,聯兵殺上木神島,島上奴戶無分軍民,悉數被戮;
四島高手合戰肖龍形于木神島第一高峰,雙方都想爲容間羽報仇,激戰之下,四
島竟不能勝,衆家首腦一一被肖龍形擊倒,漱玉節倉皇逃往後山,諸人眼睜睜看
着發狂的肖龍形追去,誰也無力阻止。

  「接下來這段,堪稱是整個故事裏最玄奇奧妙、令人難解的部分。」

  鬼先生饒富興緻地搓手,嘻嘻笑道:「因爲它─沒了!男叛徒最後被女叛徒
打倒,墜崖身亡,當然是女叛徒說的,誰也沒瞧見。十多年來,沒人知道句芒峰
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女叛徒卻憑着這個天大的功勞上了位,成爲五大家族
的新主人。你說若容間羽和肖龍形地下有知,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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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8:0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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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七三折 疚恨終生,如蛆附骨對漱玉節來說,「那人」的出現,是她此
生永難抹滅的記憶。

  句芒峰上驚天一戰,她才明白過去嚴重低估了肖龍形的實力───或許他始
終都讓着她。

  被五島衆人低估了的當然還有容相公。「容間羽」這顯而易見的化名必有段
不堪示人的過去,他雖娶得黃島神君的女兒,并以人品學問擄獲了全島上下之心,
若非符承明看準他書生贅婿,難以威脅大位,早将他的底細刨将出來,收拾妥适。

  殊不知,連人精似的符老宗主也走了眼。這容間羽非但會武,還能夠擊傷人
稱「戰神」的肖龍形──以付出生命做爲代價。

  漱玉節并非枯坐水神島内,等着天上掉餡餅,平白撿了漁翁之利;在使肖、
容二人反臉之上,可說用盡手段,推波助瀾,才能在驚喜降臨的刹那間,将戰果
拓展至極。

  據她安插在蒼島的眼線拚死回報,說容相公斷氣前,一掌拍在肖龍形腦頂,
發狂的戰神突然清醒,松開劍柄踉跄倒退,喃喃道:「錯了、錯了!不該是這樣
……我中計了!」容間羽握着貫穿胸膛的細劍,閉目仆倒,總算肖龍形神智未失,
堪堪接住。

  「……容相公似是在他耳畔說了幾句,才斷了氣。肖龍形抱着他的屍身,低
頭不語,足足有半個時辰那麽久,身上的傷口不住淌血,腳下一片紅窪,也……
也不知是哪個流的。」探子艱難道:「後……後來他『哇』的一聲,仰頭噴了口
血柱,沖天尺許,極是吓人。屬下一時……一時失察,踩着一根枯枝,被……被
那狗賊發現了形迹……」左右黒島家臣莫不露出喜色,心知他心神撼動,内創加
劇,輕則大病一場,重則性命堪憂,此際不除,更待何時?

  漱玉節從嵌在探子腹間的碎石,判斷肖龍形的功力不足平時之三成,否則以
此人勁力之獰惡,三四丈内彈指飛石,定是肚破腸流、透背而出,決計沒有射不
穿的道理。

  這個嚴重的誤判,使她幾乎賠上了帶往句芒峰的家臣精銳。肖龍形面色慘白,
分明是重傷未愈的模樣,殺起人來卻如切菜砍瓜,蜂蟄也似的異域奇劍在他手裏,
每出必取人命。

  他不馑能戰,且極其善戰,先以委靡哀頹誘敵深入,猝然出手,又極力擴大
突襲的戰果,繼而巧妙利用地形,邊打邊退,令合圍難成……待漱玉節回過神時,
己方竟隻剩下薛家父子、符寬兄妹以及自己。

  (他……他到底殺了多少人?)

  頭一批殺上句芒峰的四島高手約有十來人,山下形勢大略底定之後,又陸續
增援了兩批,裏頭稱得上一流好手的少則五六人,其餘也都各負藝業,非是庸手。
他怎能……怎能短短的時間内撂倒這許多?他……他到底是人,還是吃人的惡鬼?

  漱玉節忽有些茫然,現場卻已不容她出神,衆人邊打邊退,按照計劃将肖龍
形誘出了不利合圍的狹道,由她一閃身截住退路,利用肖龍形一詫回頭、稍稍分
神之際,其餘四人齊齊轉身,極招出手───直到她看見他揚起的嘴角,想要出
聲警示,卻已遲了。

  一蓬青蜂似的豪光自肖龍形掌中暴綻而出,伴着極其駭人的勁風呼嘯,刹那
間彷佛呑沒了他身前一切,聲音、形影……通通被青光分裂,每塊削飛的碎片又
被豪光劍流所卷,繼續被切割絞碎,而後再度被扯進無休無止、鋒銳無匹的青芒
中……

  「靈蛇萬古唯一珠」本是凝力一擊、以逆轉劣勢的保命絕招,肖龍形在篝火
前爲她講解招式心法時,兩人才剛好過,身上的汗水淫蜜尙未全幹,事後漱玉節
推敲再三,确定他并未藏起什麽關竅未授,才敢循序修習,從沒想過集數十、乃
至數百刺于一點的劍招,散開竟有這般威力。她未想過有這般應用法,驟見時卻
覺合情合理,彷佛本該如此,再也自然不過。

  天才。她禁不住想。

  隻有她了解這一點:肖龍形的強大,不是有什麽高人指點,又或因緣際會得
到了神功秘笈、靈丹妙藥,而是他天生就擅于厮殺,使用器械有異乎常人的直覺。
對肖龍形來說,手腳四肢,乃至最微小的一條肌束,與刀劍并無分别,于運使之
際總能聽見綸音,先于敵勢、毫厘不差地送至最适當的位置。

  面對他空門大開的背脊,女郎突然失去一搏的勇氣。

  漱玉節倏然轉身,悶着頭沖進狹道,慌不擇路,踉跄狂奔;回過神時忽一跤
仆倒,扭了足踝,忍痛撐起藕臂,舉百蓊郁,藤蔓糾葛,隻頭頂葉隙間射下一縷
縷陽光,濕潤的雲氣侵入衣衫破孔,竟至句芒峰後山深處。

  漱玉節從未來過此間,回頭瞧去,但見木葉蒼蒼,滿眼濃綠,連是從哪個方
向來的也辨之不清,然而心頭驚懼并未消淡,肖龍形轉眼即至,薛百膳等決計留
不下他,甚至留不住自己的性命。

  然後她就看見了「那個人」,從林深處緩步而來。

  茂盛到幾乎塞滿整個空間的藤蔓與灌木,全沒稍阻其步伐,彷佛行走在平坦
空曠的青磚地上,又或是那些繁茂的草木自行避過了他,待漱玉節擡起頭,那人
已來到身前丈餘處,一拂爬滿苔綠的半截曲株,随意坐下,粗布短褐、草鞋編笠,
若非腰畔系了隻油黃竹魚簍,看似一名尋常山樵。

  然而便隻這麽一坐,不知怎的卻生出一股淵淳嶽峙之感,彷佛滿山鳴蟬啁鳥
爲之一凝。編笠下,那雙灰眉虎目微睨,漱玉節如遭千鈞壓頂,莫說擡眸撐臂,
似連一絲空氣也吸不進胸臆,隻餘涔涔冷汗,浸透背衫。

  ───皇……皇者威儀!

  漱玉節僻居五島,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帝皇,也不認爲長居深宮大内、逐聲色
之娛的所謂「天子」眞有什麽皇氣,但此時此刻,除了這四個字以外,她想不出
還有卄麽詞彙足以形容這等強大威壓。

  樵子生了張威風凜凜的國字臉,濃眉壓眼,須發斑駁,坐下時左手拇指不自
覺地輕扣腰帶,彷佛所系不是一條陳舊邑巾,而是玉帶圍腰圑龍袍,左右應有無
數金甲武士簇擁,階下文僚武将分列,翻掌爲雲覆爲雨,片言可決一城一國之興
廢、無數軍民死生。

  (此人……絕非凡夫!)

  漱玉節心中飛快翻過蒼島系譜,确定封氏百多年來,從未出過一個像這樣的
人物,大膽猜測他與肖龍形并無瓜葛,起碼不是一邊的,勉力歙動朱唇,啞聲哀
道:「前……前輩……救……」卻在那人無悲無喜、毫不動搖的默然注視之下,
不知怎的心虛起來,彷佛所有心思俱被他瞧了個通透,無從遮掩,便再也說不出
求懇的言語。

  「豔若桃李,心似蛇蠍。」那人陣裏掠過一絲悲憫,喃喃道:「這般算計,
很令你得意麽?他若未死,你今日必不緻此。」口吻平淡,聽不出喜怒。

  漱玉節本不知他說的是誰,靈光一閃,忽然明白:「容間羽!他……他是爲
了容間羽而來!」驚出一背冷汗,身後沙沙撥草聲大作,回見肖龍形拖着那柄異
域奇劍「棘針」,曳着一地血污而來,不知是他身受重傷血流不止,抑或殺人太
多,劍上所染竟爾淌之不竭,汩汨而出。

  肖龍形眼神癫狂,連披面的鮮血與龍鱗黥紋亦難盡掩,拖了條左腿踉跄緩行,
神識似有些渙散,直到漱玉節身後丈餘處,才見前頭有人,倏然停步,露出一口
森森白牙:「……滾!要不,連你也殺!」

  那人望着他,淡然道:「你的悔恨如許深濃,莫非以爲殺盡了陰謀算計之人,
能換得一宿安眠?」肖龍形聞言愕然,片刻眸光一銳,咬牙切齒:「你……你懂
個屁!老匹夫,我……我連你一塊殺了!」

  「那也不能改變你錯殺朋友的事實。」樵子并無嘲諷之意,隻是定定瞧着他,
緩緩說道:「這份悔恨将跟着你一世,如附骨之蛆,無論你做什麽,永遠也擺脫
不了。你可以遷怒,可殺人洩憤,帶着憤世嫉俗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還有你自
己,但一點用也沒有。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成爲好人,彌補罪愆,直到發覺無論做什麽,都無法使
這份愧疚與悔恨稍稍減輕;寄望于此,你隻會更失望、更疲憊,甚且舍棄正道,
迷失自我。罪孽與過錯,永遠不會消失,你的悔恨亦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肖龍形仰頭狂嘯,眼角淌下血淚,勁風以身體爲中心,四向刮卷,震得長草
迸碎,狂舞如飙!漱玉節掩耳抱頭,奮力往那樵子腳邊滾去,玉體橫陳,對仰天
咆哮的狂人投以驚懼的眼神。

  肖龍形吼聲方落,睜開銳眼,手腕一抖,漫天青芒倏凝一線,極招「靈蛇萬
古唯一珠」以其本來面貌,轟向樵子與激玉節!

  肖龍形體力内息均至臨界,按說不應有此威能,此招榨出最後一點生命精元,
務求殲元兇于「棘針」下。漱玉節料他必暴起傷人,卻料不到他竟連性命都不要,
雖搶先避至高人腳下自保,仍震駭于這豁命一劍的驚天之威───千鈞一發之際,
樵子信手一揚,鋪天蓋地而來的鋒銳青芒倏然兩分,幾能見得一柄巨大的刀形剖
開劍芒,直直貫穿了全力出招的肖龍形,将難以置信的錯愕神情留在蒼島戰神猙
獰的臉上。「棘針」墜地,濕冷的深林間水風翻卷,彷佛什麽也不曾發生;也不
知過了多久,肖龍形「惡」的一聲胸頸抽搐,嘴角溢出殷紅血漬,單膝跪倒。

  漱玉節猜想高人并未傷他,刀氣僅是砍散了劍雨,卻連一根草也不曾毀傷,
倒像肖龍形全力發出的劍式一撞上這柄巨大的無形氣刃,勁力也好、實刃也罷,
俱遭中和抵銷,再不複原有的形質模樣。

  驕傲的戰神無法面對自己「輕易便敗」的殘酷事實,更或許是在劍芒消散的
一瞬間,忽明白自己與對方的實力差距,此生或已無望追企,傷疲交迸之下,終
于不支倒地。

  這不是武功,漱玉節心想。世上決計沒有這樣的武功。

  舉重若輕,化萬鈎于無形而不傷一毫,隻能說是神力。

  莫非這人竟是句芒峰……不!該是環跳山的山靈所化,才有這般王者氣象,
随意出手,都能教肖龍形這等狂人俯首屈膝,無力一如嬰兒。

  「你殺了我罷。給……給容相公報仇。」肖龍形垂頸閉目,喃喃低道。

  「若能教他活轉過來,我絕不遲疑。」樵子淡淡說道:「可惜沒這麽容易。
我報了大半輩子的仇,悔恨從未稍稍減輕。殺你無用,你須懷抱着你的悔恨,繼
續苟活下去。」

  「哈哈哈哈……」肖龍形仰頭大笑,直到被喉中血涸嗆着,才抽搐着止住笑,
咬牙道:「那些個奴戶弟兄……服我的、不服我的,通通都死了,被……被這賤
人同她的黨羽所殺,我已沒有要保護或拯救的對象了,也沒有地方可去。待……
待我殺光這幫賊厮鳥,世上再沒有什麽牽挂。」

  「那沒有用。」那人幾乎歎息起來,眸光悲憫而蒼涼。「你幾乎殺光了他們,
所餘除這名女子,亦不過三兩人耳。你現在,有覺得比較好過麽?有沒有比手刃
仇人之前,更對得起那些慘死的弟兄?」

  肖龍形微微一怔,扭曲的憤恨獰笑凝于面上,隻餘咻啉劇喘,半天都沒作聲。

  「最起碼,你該知道朋友眞正的名字,這比殺人要重要得多。」那人緩緩道:
「『容間羽』非是他的本名。他叫謝寄,表字雲懷,當年在北關道說起『行風甲
世』謝雲懷,誰都知是射平府的奮威校尉、武登國的侯相,乃是我最最倚重的副
手,鎮北将軍府之文,。

  「我找了他許多年,他始終避不見面。我想告訴他,北關失守、我的妻子自
缢殉國,這些都不是他的錯,我知他盡力了。既然我們要帶着這份悔恨活下去,
我希望他明白我從未責怪過他。可惜我到得晚了,這話已來不及說。」

  漱玉節當然知道「行風甲世」謝雲懷,從未想過他竟以「容間羽」的身份,
在五帝窟躲了這許多年。容間羽既是昔日鎮北将軍麾下第一人,于北關陷落之際,
代理将軍行使指揮大權,眼前這名「樵子」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肖龍形顯也想到了周一處,表情極其複雜,與其說駭異,倒不如說是釋然。
畢竟敗于此人之手絕非恥辱,寰宇之内,武功堪與比肩者不過三兩人耳,能夠正
面接他一刀,《天姿惡劍》足以踏身絕學,于肖龍形不啻是莫大的肯定。

  他沉默片刻,忍不住放聲大笑,笑聲回蕩在山谷之中,滿滿都是苦澀。

  「原來,容相公同我說話之時,勸解我、開導我,盡力照拂五島衆人,亦是
活在這般悔恨當中,忍受着無可挽回的痛苦麽?他泉下有知,該能原諒我罷?」

  沒有人能回答。

  油盡燈枯的蒼島戰神顫巍巍起身,沒再看漱玉節一眼,拖着沉重的步子踽偻
而行,直至林深,再不能視,彷佛溶在濕冷的霧露間。

  日後,漱玉節派人将句芒峰捜了個遍,才知密林的盡頭乃一座狹流瀑布,雖
是細流涓涓,距底下深潭亦有數十丈,此外更無出路,肖龍形若自瀑布頂墜落,
怕是粉身碎骨,難怪她着人于下遊處攔河捜索,連一片肉渣都沒篩着。

  然而此際,她方解了逼命之危,想起容相公───或許該叫他謝雲懷───
到底是死于她的設計,以樵子武功之高,殺她不北捏死一隻蝼蟻麻煩,不由得頭
皮發麻;武功不足恃,計謀在能登上淩雲頂的智者面前,怕亦不値一哂,還有什
麽可以拿來保命的?

  她對自己的美色深具信心,恨平日無須用處,事到臨頭,竟不知該如何施展,
與他目光一對,又生出「被看透」之感。這點心機可說不上光彩,女郎羞慚欲死,
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好過這般無計可施又無地自容。

  「依你的面相,做得五帝窟之主。」那人溫和甯定的話語将她拉回現實。未
及反應,又聽他娓娓道:「這條宰執之路,注定坎坷,値與不値,将來你或有另
一番見解。雲懷求仁得仁,毋須複仇,況且我已立替,餘生不造殺孽,止有一言,
你且聽之,便可自行離去。」

  「還請……請恩公示下,玉節無不遵從。」唯恐樵子變卦,她捺下詫喜,趕
緊跪聆。

  那人出手如電,無聲無息搭她腕脈,又趕在漱玉節反應之前松開,露出「果
然如此」的神情。「恩怨過眼,不及其他,尤其是初生嬰兒。因你之私心,無端
使四名幼女失卻父蔭,你須保全她們的性命,盡力照拂。這四名女娃娃與你一生
的命途牽緣糾葛,福禍相倚,願你在造孽之前,能想一想我的話。」說着站起身
來。

  漱玉節一片茫然,饒是她心思機敏,怎都數不出四人。

  容間羽身後遺有一女,乃黃島之所寄,必是四名失怙幼女之一;薛尙之所以
與她結盟,蓋因和島外女子有私,以緻珠胎暗結,若能鏟除反逆,立下大功,便
有與義父讨價還價的籌碼,把無一絲純血的外人娶進門。

  還有兩名……蓦地一陣酸水從腹中湧上喉頭,聲勢之猛,嗆得她撐地俯頸,
幹嘔了一陣,直嘔得眼冒金星,也沒吐出點什麽來。她一抹額問冷汗,并腿斜坐
在厚厚的草絨上歇息,待惡心之感漸漸褪去,擡眼已不見「恩公」形迹,想起他
适才探手号脈之舉,佐以胸中的煩悶不适,俏臉微變:「難道……怎麽可能……」
未及思索,又趴地嘔吐起來。

  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回害喜。饒是精明幹練、心機深沉的玄帝神君,也花了
好一會兒工夫才得平複。算上腹中這個孽種,就有三個了……第四個又在哪裏?
怎地是因她而失去了父親?除非容間羽或薛尙另有風流債未了,才又多出一個女
兒───還有肖龍形。

  女郎渾身冰冷,一霎間明白過來,自己究竟是漏算了哪一個,氣急攻心,胸
口悶郁再度化爲酸水,冷不防竄上喉頭,嘔得她涕泗橫流,尖尖指甲掐進捏緊的
手掌心裏,幾乎刺出血來,仍不肯放松……

  「……女叛徒憑着這份功勞上了位,成爲五大家族新主。你說若容間羽和肖
龍形地下有知,作何感想?」

  「既是他人的故事,門主須問當事人,恕妾身無置評之意。」面對俊美青年
的礎郵之勢,綱雅的美婦人也隻是淡淡一笑,面上不見憂喜,甚是闌珊。鬼先生
見如此内幕尙不能撼動她的心理防壁,也不禁發起狠,想給她點顔色瞧瞧,強抑
怒火,咬牙笑道:「這女叛徒還是挺講義氣的,不僅讓容間羽的女兒平安長成,
沒派什麽刺客死士潛入黃島斬草除根,連和薛尙薛少俠私訂終身的島外女子也都
妥善安置,還将他倆的女兒接回水神島,當作親生女兒養大。

  「這些年來,薛老神君甘爲你黑島驅策,滿以爲是替自己的孫女鋪路,萬萬
沒想到漱瓊飛的是薛尙之女,卻非宗主的女兒,你從未打算令其上位,對不?」

  漱玉節一陣天旋地轉,掌心裏捏着冷汗。

  那名女子誕下瓊飛之後,她已悄悄處置,連同照拂的仆婦下人、附近幾戶打
過照面的農家……沒留半個活口,幹淨例落,神鬼不知。她隻答應「恩公」盡力
照拂幼兒,未提及其他人等,此舉算不得違背誓言,漱玉節做得心安理得,半點
兒也不猶豫。

  肖龍形在狹道前的一擊,殺死了符寬與薛尙,幸運的是薛百膳活了下來,而
不幸符若蘭也是。爲壓制紅島勢力,她需要白島的堅實同盟,這點薛百媵或許比
薛尙更合适──倘若是爲了孫女的話。

  鬼先生人精也似,不會錯失她蒼白雪靥上的任何一絲變化,明白這一擊終于
打穿她心上的堅城壁壘,不肯放棄乘勝追擊、擴大戰果的機會,怡然道:「這條
『狸貓換貴女』的妙計,宗主用得極好,當中雖有一兩月的間差,也教你蒙混過
去,誰也沒起疑心,卻苦了你和肖龍形的親生骨肉───」

  「夠了!」漱玉節倏地擡頭,露出一雙精光暴綻的銳眼,幾绺發絲垂落額前,
說不出的凄豔,切齒低咆:「你待如何?給本座劃下道兒來!」其聲痦啞,如纣
如狼,與平日的溫婉從容直是判若兩人。

  鬼先生好生端詳了她狼狽的模樣,滿意地笑起來。「我若要你立時扒光衣裳,
不留寸縷,掰開蜜穴好生服侍我一把,或讓滿街乞丐都來兪一禽高貴美麗的五帝
窟宗主,你也隻能乖乖聽話,沒個『不』字。」他斜乜着簌簌發抖的美婦人,細
細品味着她的屈辱與憤怒,好整以暇道:「所以,把『你待如何』四字給我吞下
去,從今天起,我讓你幹什麽,你便幹什麽,沒有發問過疑的餘地。否則,你連
歸葬故裏的瑣頭都不會有,五帝窟會潰除掉你一手締造的『潛行都』,确定裏頭
的每個成員都死得幹淨徹底,以防這枚紊亂純血的毒瘤繼續孳生,包括你和肖龍
形的孽種───」

  「……我明白了。」美豔的婦人低垂粉頸,連圚潤如水的香肩亦一并垂落,
彷佛放棄了抵抗的念頭,認命地接受挾制。

  「你運氣不壞,今晚咱們有大事要幹,我沒那個閑情逸緻幹你,或欣賞你被
一群肮髒乞丐奸得哭天搶地。也許改天再說。」鬼先生斂起笑容,瞥一眼幾上線
香,沉聲道:「回頭去找薛百縢,确保你倆能準時抵達集合處,莫教盟會的召開
生出什麽差池;待推舉盟主時,你明白五帝窟該選什麽人。」

  自亭檐幽影下望出去,隔着一條筆直大道,對面漱玉節雙手握拳,嬌軀不住
劇烈顫抖。雖然距離甚遠,理當聽不清她的呼吸心跳,但鬼先生彷佛感覺得到,
她自胸臆間迸出的呑聲嗚咽,嘈嘈切切地撞碎在咬緊的貝齒間,帶着莫可名狀的
痛悔與不甘。

  何其悅耳動聽啊!他忍不住笑起來。

                ◎◎◎

  符赤錦被挾于鐵臂僧袍之間,沿途勁風獵獵,直刮粉面,痛若針攢刀剜,難
開嘴眼,遑論視物出聲。也不知跑了多久,風咆忽靖,衣發逆揚,嬌美的少婦頓
覺身子一輕,尙不及驚呼,已被人輕輕放落在浸露的綿軟草墊上。

  睜眼一瞧,那巨靈鐵塔般的魁梧身形遠遠走開,盤膝坐于一株枝葉扶疏的大
樹下,不消多看,也知正在運氣療傷,逼出聶冥途的陰損爪毒。以「狼荒蚩魂爪」
昔日惡名,南冥惡佛能堅持到此地才祛毒,修爲之深、軀體之強橫,足令寶寶錦
兒咋舌。

  雖然此人爲了救她,不惜與狼首聶冥途大打出手,但光憑「南冥惡佛」四字,
便足以教人繃緊神經,打點十二分精神;在昔日的「天下第一惡漢」───也有
主張是「天下第一瘋漢」的───面前,善良簡直不直一哂,感激更是贻笑大方,
惡佛性子一來,說翻臉就翻臉,便是徒手将她扯個四分五裂,半點也不奇怪。

  符赤錦不敢輕舉妄動,維持撐臂坐起的姿态,以免惹動瘋漢殺機。

  隻是不知爲何,端坐樹下、閉目調息的惡佛,看來竟有幾分阿羅漢的模樣,
偶爾一縷穿透葉隙的月光,照在他那黥着大片鬼青、橫眉豎目的黝黑面上,卻不
覺如何猙獰,倒像入定一般。符赤錦想起他與聶冥途反臉之前,開聲吐出的那句
「阿彌陀佛」,透體撼地的剛猛之中,似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思之令人心旌
動搖,不可遏抑。

  說不定……說不定在他發瘋以前,也曾是個好和尙罷?

  頭頂月影略斜,符赤錦想起一個時辰的限制,不禁有些着慌,一時心中沒有
主意,摒着呼吸四下張望,甫一動惡佛便睜開眼睛,沉道:「此毒無礙,少時即
解,女施主盡可自去,毋須挂懷。」嗓音如石磨碾鐵,震得女郎半身酥麻,血氣
微晃,暗自吐舌:「你也想得太美啦。我是不敢走,可不是怕你死在此間。」畢
竟沒有與他撕面叫闆之必要,強自鎮定,以免一不小心激得他瘋病發作,隻怕要
糟,微笑道:「唯恐那聶冥途又來,奴家本事雖低,亦願替大師護法。待大師的
身子恢複些個,再結伴同行。」

  寥寥數語,以退爲進,送上一頂「大師」的高帽,又顯得自己十分仗義,不
枉适才蒙他出手;萬一南冥惡佛腦子不甚清楚,将傷勢和盤托出,要打要逃,也
多幾分把握。

  豈料惡佛置若罔聞,言罷繼續閉目調息,當她是空氣一般,約莫盞茶工夫,
他黥滿鬼青的光秃腦門上竄出屢屢白煙,傷勢居然大見好轉,符赤錦暗叫不好:
「早知如此,方才應該撒腿就跑。這下教他逼出爪毒,我便是想跑,卻也遲啦。」
勉強擠出一抹笑容,讨好道:「大師佛門修爲如此深湛,無怪乎不懼邪毒。」

  「毒便是毒,豈有邪正?」惡佛睜開眼睛,低沉磁震的嗓音令她頭皮發麻。
蓦地心頭一動,似有什麽被觸着了,喃喃沖口道:「是了,我見那聶冥途使的,
似也是佛門武學。他可不是什麽好人。」

  「邪正是空,好壞亦是空。」惡佛振袍起身,拍了拍背上爲鐵汁所封的妖刀
赤眼,沉聲道:「世人皆說此刀至惡,害人無數,我背它的時日不短,卻不知惡
在何處。」赤眼刀嗡嗡低發,彷佛生出共嗚;幾乎同一時間,符赤錦袖中香繼亦
随之同響,卻是囊中貯放的「幽凝」刀魄所緻。

  「眞正的幽凝刀魄,始終在你遊屍門中,自三十年前的妖刀戰後,不曾流入
江湖。」惡佛垂落炯炯有神的銅鈴銳眼,注視着紅衣少婦,正色道:「于靈官廟
中殺人無數的,卻又是誰?他們說『幽凝擅控人心,執者必失』,是對還是錯?」

  符赤錦亦覺其中疑點重重,偏偏大師父又不肯說明清楚,隻說這枚刀魄影響
人心的威能,勝過其他妖刀所藏,攜帶時切不可胡思亂想雲雲,令人好生氣惱。
此際聽他一說,忽生敵忾之快,美眸滴溜溜一轉,拍手笑道:「我明白啦。幽凝
是空的,人心也是空的,執者所失,不過是因緣和合,自與幽。凝無涉。你那赤
眼也是一樣。」

  南冥惡佛定定望着她,濃眉微蹙,又有一絲恍悟似的詫然,半晌都沒說話。
符赤錦正懊悔自己多口,好端端的幹嘛非招惹一名瘋漢發癫不可,卻聽他緩緩道:
「我讀佛經,一意破空、破假、破執中,座師卻說:『汝昨日是魔,今日亦是魔!』
數十年來皆如是。女施主三言兩語解破迷津,舉重若輕,可謂佛緣深厚。阿彌陀
佛!」雙手合什,朝她長揖到地。

  符赤錦既是錯愕,又覺好笑,耍耍嘴皮罷了,這也叫佛緣?不禁嫣然,驚懼
之心去了六七成,抿嘴道:「大師說話,同我認識的一名老書默好像。我那位朋
友若是剃光了頭,穿起袈裟,倒有幾分和尙的模樣。」

  南冥惡佛頂禮完畢,大步流星地起身趕路。符赤錦内功修爲不如他,卻始終
追在他身後三丈處,不曾落單,心知他有回護之意,以免少婦再遇狼首魔君之流;
感激之餘,暗忖道:「看來這南冥惡佛消失三十年,是受高人點化,居然從此轉
了性子,成了貨眞價實的大和尙。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卻不知誰
有這般通天本領,能使天下第一惡漢,硬生生成了有道高僧?」

  路觀圖上标注的集合地點,乃一片覆滿藤花的幽僻山谷,壁削嶙峋,渾無着
手處,難以攀爬。按先前胡大爺的推斷,此地應是天羅香的秘密老巢冷爐谷,隻
是鬼先生并未明說,衆人亦不知曉。

  他提出了一個看似對自己極爲不利的條件,須得衆人皆至,這場盟會方有召
開的可能。在符赤錦看來,若聶冥途堵上她時惡佛未及出現,又或兩人鏖鬥的結
果祭血魔君沒有插手,鬼先生便已竹籃打水兩頭空,這般辛苦設計、動衆勞師,
全都打了水漂。

  以遊屍門的立場,要是七玄大會最後胎死腹中,恐怕連再見紫靈眼一面亦不
可得,她才與白額煞、青面神分作兩路,将追蹤鬼先生的重責大任交付他人,或
能從這一路上,覓得若幹蛛絲馬迹也說不定。

  對一向低調隐世的遊屍門,鬼先生算穩穩掐住了軟肋,符赤錦與一屍是非來
不可。那麽……對其他人呢?

  南冥惡佛偕符赤錦齊至,萬料不到接着現身的,居然是狼首聶冥途。

  他身上衣衫雖破破爛爛,連靴鞋都丢了,赤着一雙骨節棱凸、趾爪尖黃,宛
若獸足的幹痩腳闆,面孔輪廓倒已不見一絲獸形。符赤錦分明見他的手臂被惡佛
絞得扭曲變形,宛若珊瑚枝一般,此際卻看不出異狀,這份妖孽般的複原能力甚
至超越了白額煞的強橫獸體,對《青狼訣》的妖異咋舌不已,卻見聶冥途眨着一
雙青黃異瞳,伸出灰濃的舌尖舔舐嘴唇,嘿嘿笑道:「這麽巧啊,南冥,咱們又
見面啦。方才那架沒打完,咱們一會兒再打過。」

  南冥惡佛沉立如鐵塔,濃眉垂落、虎目半閉,似在養神,并未理會他露骨的
挑釁。要不多久,鬼王陰宿冥也來到現場,油彩繪面下的晶亮明眸環視現場,冷
哼一聲:「就你們幾隻小貓?狐異門這個臉,可丢得大了。」

  若耿照尙在,媚兒的動向就不是問題───符赤錦心頭一痛,盡量不想,将
注意力集中在現場形勢的分析。三冥齊至,代表于滿足「召開盟議」的嚴苛條件
上,鬼先生起碼過了集惡道這關。

  南冥惡佛似已非當年那個專殺僧尼的噬血瘋漢,由封印赤眼和搭救自己二事
看來,極可能是站在反對方。聶冥途因祭血魔君保住一命,魔君若不欲聯盟,大
可袖手,狼首一死,「全員齊至」的條件再難達成,同盟毋須再議;況且,隻有
意在盟主寶座之人才須拉聯盟友,祭血魔君就算不爲自己,也必有支持的對象,
其立場不言自明。聶冥途得他幫助,意向自與魔君一路。

  媚兒則是三人中最難捉摸的變量。

  她說不上精明,關鍵時刻卻常有驚人之舉,符赤錦本以爲她會中途攔路,搶
一柄妖刀傍身;攜帶幽凝刀魄孤身上路,多少也有些誘她上鈎的意味。若能與她
面對面懇談一番,或有說動她加入己方的可能。

  豈料媚兒從頭到尾都沒出現,此際現身,也不像搶了别把妖刀的模樣,這麽
一來更難捉摸,萬一她發起雞瘟,決定同聶冥途連手,則集惡道這一支将押下
「贊成同盟」,怕連推舉盟主時,亦是陰謀家的囊中物。

  風中刮來一股濃烈的獸臭,蓑衣編笠、背負釉甕的大漢出現在符赤錦身後,
迎着她詢問的目光,以極小的動作搖了搖頭。

  那就是跟蹤失敗了。若非鬼先生擺脫尾随,便是中途不曾出現小師父的蹤影,
以緻無從下手。看來,在「贊成同盟」上,他也得到了遊屍門的一票,符赤錦咬
緊銀牙,指節捏得微微發白。

  聶冥途乜眼瞧着,忽地詭秘一笑,怪聲道:「等了忒久,還來不到一半兒,
我看這撈什子盟會也不用開啦。胤家小子估計羞得沒臉見人,索性不來了,老子
可沒這般好打發。哪個想随老子瞧瞧『龍皇祭殿』,開開眼界?」撥開洞口垂落
的厚厚花藤,作勢欲入。

  「主人未至,狼首不嫌唐突麽?」

  陰陽怪氣的嗓音,來者正是血甲門之主祭血魔君。

  聶冥途「嘿」的一聲,轉過一張殺氣騰騰的猙獰笑臉,青黃妖瞳閃爍着駭人
異光。「你先走一步,反倒比我來得晚,中途肯定是偷俏寡婦去啦。五帝窟那個
水靈水靈的美貌宗主呢?你是先奸後殺,還是殺完放涼了才幹?」祭血魔君冷哼
一聲,似連答話都嫌污口,見他未輕舉妄動,不再搭理。

  符赤錦都胡塗了。聽聶冥途的口吻,比對南冥惡佛還不客氣得多,話中之怨
毒不忿,顯然梁子結得不輕,卻不知是在魔君出手相助之前,抑或之後。

  「多謝狼首關懷,妾身一路平安,想是魔君刻意留手,未施全力所緻。」

  (騷狐狸果然來了!)

  符赤錦回過頭去,但見月下一抹凹凸有緻、曲線玲珑的绫白衣影袅娜而來,
籠發及披肩的曳地烏紗随風輕揚,飄飄然宛若仙子淩波,當眞美得出塵脫俗,不
可方物,卻不是漱玉節是誰?

  她多少是希望薛老神君半途說得騷狐狸回心轉意、雙雙回轉環跳山,莫蹚這
淌渾水的,如今看來,是小瞧騒狐狸的權欲心了。漱玉節之言,挑明了祭血魔君
曾對五帝窟出手,身畔卻未見老神君,薛百塍所攜的「食塵」卻負在她身後,寶
寶錦兒不由得蹙眉,心中正自不祥,蓦聽聶冥途笑道:「薛百膳,你有這麽個風
流可人的俏宗主,難怪活到這份上了還舍不得退,沒吃到嘴裏,死了都不甘心哪。」
「潑喇一聲,矮小精瘦的葛衫老人撥開灌木叢行出,冷冷說道:」聶冥途,你三
十年未現江湖,隻練成了一張其臭不堪的嘴皮麽?「來向卻與漱玉節不同,明顯
是分作兩路,各自行動。

  符赤錦正覺奇怪,薛百膳走下斜坡,徑自停步,隔着偌大的場子與漱玉節遙
遙相對,并未到她身邊。漱玉節從容自若,随手将食塵刀解下玉背,微笑道:
「有勞老神君了。」揚手擲刀,食塵連鞘飛過三丈來長的距離,「嚓!」刀首沒
入地面,微微顫搖。

  薛百媵面無表情,足尖往鞘锷間一蹴,食塵刀離地連轉兩圈,落于老人肩後。
他抄起系帶縛緊,卻避過了漱玉節着手處,陰沉的目光未有須臾離開過漱玉節的
面孔。瞎子也看得出,那是面對仇敵的眼神。

  (這……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薛百膳若想阻止七玄同盟,按鬼先生自絆馬腳的規矩,隻消揚長而去,騷狐
狸便是饞涎流滿一地,也吃不了這塊糕。照理漱玉節該緊緊把握住這位耆老,決
計不可能與他分道揚镳,增添會合的變敫;就算祭血魔君半路施襲,要想穩穩壓
下二人連手,絕非易事……符赤錦都想胡塗了,隻覺所見無一事合乎情理,偏又
眞走到了極端,不明白何以不到一個時辰内,能有如許驚人的變化。

  而更驚人的事還在後頭。

  兩列系着斑斓彩帶的蒙面女子齊齊開道,爲首之人高喊:「蠕祖駕臨,玉面
長青!」嗓音清脆動聽,顯是正當妙齡。一名身長出挑、曲線畢露的健美女郎持
杖而出,所着正是那襲金光燦燦的異域金甲,隻不過加了件綴有兔絨的猩紅大氅,
似欲稍掩周身暴露的雪肌。

  符赤錦隻見過玉面蠕祖兩次,一是救援慕容柔的城外廢驿,一是火海滔天的
血河蕩當夜,算不上熟稔,眼前的高姚女郎身形雖與雪豔青相仿───這在女子
中不算常見───毋須胡大爺事先警告,光憑女子的直覺,也能察覺此姝與雪豔
青之間的差距。

  刻意放落的長發,綴着兔絨的猩紅披風……都比雪豔青更有女人味。與對自
己的女性魅力渾然不覺的雪豔青相比,女郎揉合了英風柔媚,力量和美麗在她身
上得到完美的平衡;同樣是高眺健美,她的體型也較雪豔青更豐腴一些,胸脯與
臀股都有肉得多。

  這微妙的差異,隻女子能察覺。符赤錦正打算瞟一眼騷狐狸的表情,以左證
自己的推論,戴着半截蛛紋覆面巾、露出尖細下颔的「玉面蠕祖」已走出群姝簇
擁,立于人前;兩人目光交會,微一錯愕,竟不約而同地大驚失色!

  ───染紅霞!

  符赤錦張口欲喚,所幸靈台一霎清明,及時咬住嘴唇,并未出聲。扮作「玉
面蠕祖」的染二掌院亦是神情激動,彷佛一瞬間從冷冰冰的精美瓷偶變回了人,
如花玉靥驟爾靈動起來,眸中彷佛閃過萬語千言,隻恨當着衆人之面,無從述說。

  二掌院與耿郎同埋骨于蓮台之下,既未尋獲殘肢,複又發現地底潛道,尙有
生還的可能;如今染紅霞活生生地出現在面前,那麽耿郎……寶寶錦兒頭皮發麻,
若非念着小師父的安危,且有一阻鬼先生陰謀的重責大任在身,幾乎想不顧一切
沖上前去,與她問個分明。

  染紅霞心潮澎湃,并不遜于她,畢竟在一衆妖魔鬼怪間忽遇舊人,要比「他
鄉遇故知」更令人激動。然而對周身形勢之險,她所知更甚符赤錦,絲毫不敢大
意,與她交換了個了然于心的眼色,微微一颔首,眸子望向陰宿冥處。

  符赤錦一怔,忽明白過來,不由狂喜,但見媚兒朝自己點了點頭,費心重繪
油彩的俏臉上抿着一抹笑,胸中莫名地湧起一陣激昂感動,又有幾分安心之感,
明白自己不是孤伶伶一個,爲了耿郎,她們都願意捐棄成見,攜手合作───爲
了耿郎。

  就像……他還在身邊那樣。

  少婦忍着流淚的沖動,伸手輕按胸口。掌底溫溫的,隔着嬌綿偉岸的奶脯,
她已許久不曾如此深切感受心脈跳動的力道,有些沉睡的、甚至以爲已凋萎成灰
的倏又複蘇;這段日子以來,這是她頭一回覺得自己還活着,眞眞切切,無有虛
假。

  就像他還在身邊那樣。

  「玉面蠕祖」的出現,一舉攫獲衆人注目。比之陽剛味十足、予人中性之感
的雪豔青,染紅霞這個冒牌貨無疑更加美豔動人,偏又不失勃勃英氣,混合成一
股高貴氣質,雖無「皇者威儀」之懾人,單以魅力言,卻也相距不遠了。連言語
下流的聶冥途,一時也忘了消遣她衣甲暴露、任人亵觀,默默望着她行至前沿,
回神才冷哼一聲,似是感受威脅,不欲自辱。

  染紅霞重燃希望,一身正氣凜然,眼見鎮住了場面,正想開口說幾句話,乘
機挾帶些訊息教符赤錦知曉───起碼得讓她知道耿郎還活着───忽聽身後一
聲輕咳,一人拄杖而來,朗聲道:「天羅香雪門主率八部護法齊至,狐異門胤門
主何在?」卻是蚍狩雲。

  染紅霞一凜,心知良機已逝,隻得閉口。華服老婦走到她身畔,俯身行禮,
低道:「萬劫何在?」染紅霞下颔微擡,朝身後一比,八名女郎擡着一口鐵鏈圈
繞的木箱,與先前貯放妖刀萬劫的相似。

  這支儀仗隊原本便安排在水道附近,用以接應蠕祖之船。染紅霞與媚兒分開
之後,循水岸回到冷爐谷附近,按原本計劃來到集合處,反倒搶在姥姥前頭。蛾
狩雲與擡棺郭的女郎交換眼色,心知她所言無差,又問道:「有受傷否?」染紅
霞搖搖頭「聶冥途嘿嘿冷笑。

  「你急什麽呢?蚯狩雲,怕耽擱陽壽麽?你才剛到,咱們可是等久啦,還輪
不到你抱怨。況且,便不算狐異門,六玄尙有一家未到;人家要是不來,胤家小
子也不必來了。」舔舐嘴唇,似回味着那女郎的汁甜肉香。

  蚍狩雲聽他問得惡意,複見那股掩不住的畜生饞相,料想女郎未出現在約定
之處,定是遭了這厮毒手,又痛又怒,面上卻不露聲色,淡然道:「一個時辰的
期限未至,狼首若不怕耽擱陽壽,不妨再稍等片刻。」她安排的暗樁與天羅香大
隊分道而行,以免啓人疑窦;刻意晚來,也是一種策略。

  但鬼先生顯然是等不及了。

  藤花撥開,他修長的身形自洞口出現。衆人目光齊轉,鬼先生一貫享受這種
衆所矚目的感覺,怡然道:「沒想到諸位如此賞臉,居然都到了,可見團結一緻、
齊心抗外,的确是七玄的道路。今夜所議,必影響千秋萬代───」

  「你要不先等人齊了,再唱這一出?」聶冥途冷笑打斷,絲毫不留情面。
「距一個時辰的約期,剩不到盞茶工夫了,興許是老狼眼力不成,這滿山遍野的,
也沒多瞧見一隻鬼影,怎麽看都是桑木陰的小花娘跑啦。雖隻差得一人,可惜你
話說太滿。」

  比夜視目力,要說「照蜮狼眼」不成,舉世都是瞎子了。祭血魔君對他複元
之快,本還有幾分狐疑,見聶冥途調伲鬼先生的模樣,心念一動,勃然大怒:
「混賬!這厮死性不改,又吃了第二名暗樁!」料不到聶冥途瘋癫難制,竟爾到
了這等境地,打碎他四肢關節兀自不怕,哪壺不開專提那壺,鐵了心搗亂,若非
礙于四周耳目,便要動手除掉這個大患。

  鬼先生正要發話,蓦地甬道裏亮起一盞大白燈籠,糊紙面上所繪,正是代表
桑木陰的建木标記,聶冥途得意洋洋的釁笑凝于面上,眉目一獰,忽轉狠戻,祭
血魔君轉念恍然:「若假扮桑木陰的,原是天羅香之人,無論聶冥途那下作畜生
吃掉幾個,總能源源不絕補上。胤家小子好算計!」忍住笑意,拿眼乜着冷笑不
止的聶冥途。

  鬼先生微微一笑,以幾難察覺的動作瞥了紙狩雲一眼,從祭血魔君這廂,瞧
不清隻狩雲的反應,灰發似動了一動,難辨是颔首抑或搖頭,鬼先生卻已轉過視
線,朝衆人朗聲道:「諸位以實際的行動表明了意向,決定七玄聯合與否的盟會,
即于今夜展開。諸位随我前往龍皇祭殿,以竟千秋難全之大功,請!」


  第百七四折 桐鄉鼎鼐,問钼何出許久以前,阜陽郡三合鎮由一處小小河埠
搖身一變,成爲東海水道上的轉運樞紐,舟楫相鄰、帆影接天,水陸運輸絡繹不
絕,東海經略使於是上奏朝廷,將這個興起不過數十年的小鎮升格爲「縣」;若
繼續發展下去,三合縣晉爲郡治、乃至更上一級的州治,沒準在這一輩的阜陽耆
老有生之年,便能看到。

  可惜滿邑繁華,卻隻爲一家昌盛。枝幹既傾,莖葉遂風流雲散,若非還留了
塊半死不活的老根垓,此際的三合縣便如淤成一片蘆葦淺灘的河港般,漸漸走出
人們的記憶。

  「我家鄉窮得很,唯二座象樣的屋舍,乃是二社祭神的土地廟,入口兩扇門
扉髹著朱漆,是整片灰黃村落裏僅有的顔色。」推著竹輪椅的紫膛兒臉漢子說著
一笑,露出懷緬之色。

  「我一直以爲,紅色是大富大貴之家才有的,從前聽人說起阜陽港,都以爲
是一片幾十裏的朱紅,延至天邊,就以爲是繁華啦;如今想來,眞個是目光如豆。」

  「這話倒也不能算是錯。」輪椅上的老人輕哼一聲,淡然道:「從咱們方才
下船的碼頭到這裏,昔日都是秋家的內港。看到這些個油桐樹沒有?這便是秋家
的院牆,桐林到哪兒,秋家圈的地就到哪兒。」

  高逾兩丈的油桐樹密密並植,一路從水邊延伸至此,便沒有幾十裏路,十數
裏總跑不掉。況且桐林並非止於此間,直到地平線的彼端都能見到巴掌大的肥厚
葉片鋪綴如蓋,這「樹牆」圈起的範圍說是一座鎮子,也毫不爲過。

  紫膛大漢瞠目結舌,苦笑道:「這才叫『目光如豆』。大富人家的作派,實
非下官……呃,實非在下所能臆想。浮鼎山莊威名赫赫,我總以爲是黑瓦白牆的
大莊園,不想秋老莊主居然以樹爲牆,任鄉人出入自由,這等胸襟氣度,難怪能
以一介豪商的身份,贏得偌大江湖聲名。」

  「過往在碼頭那廂,確實有座大宅邸,碼頭連著河港,不過園中一隅。抗擊
異族之際,爲搶修營壘,軍需甚急,秋老莊主遂將宅邸拆了,不留一木一瓦,悉
數裝船順流而下,才保住了阜陽大營。」老人撫須道:「若非異族北撤,再拖得
月餘,怕營碧又挺不住了,連這廂的屋舍都得拆了應急。」

  秋家的莊園裏多建高樓,所用木料礎石不同一般,拆來修葺營砦,要比臨時
伐木采石合用得多;就地拆了,就著內港裝船發進,兩日之內必可抵達東軍重要
的抗北基地阜陽大營,再沒有比這更及時有力的後援。

  進攻如摧枯拉朽般的異族大軍兩度奇襲阜陽,終究沒能踏平獨孤閥的據點,
東軍在隨之而來的央土大戰中,能拿得出如許籌碼,源源不絕地投入兵力,阜陽
兩戰毀之不盡的堅城壁壘,不能不說是扮演了關鍵的角色。

  「如此看來,這位秋老莊主雖不會武,卻比江湖人更重情重義,豪邁慷慨,
可惜無緣識荊。」紫膛大漢不禁感歎,面露一絲神往。

  「那是你運氣!」老人哼笑。「秋拭水行事說話便如一陣風,那個急啊,怕
連家門都還沒報完,他便踩著你的臉風風火火去遠啦。」那中年漢子摸摸鼻子,
讷讷道:「那也同台丞您差不了多少……」老人斜乜道:「怎麽我踩過你的臉麽?」
漢子連稱沒有,不敢再說。

  這一前一後推著輪椅的兩人,自是蕭谏紙與談劍笏了。

  離開四極明府後,過沒兩日,老台丞便說要走一趟三合縣,談劍笏身爲台丞
副貳,向以「老台丞的雙腿」自居,豈肯讓他自來?無論老台丞如何冷嘲熱諷,
都堅持要替他推輪椅,蕭谏紙懶與他纏夾,兩人連院生都未帶,徑雇船家往阜陽
出發,舟行一晝夜,平明方至三合縣。

  阜陽碼頭淤積大半,隻泊得小舟,幾已看不出港口的模樣;登岸後隻見腳夫
三三兩兩,連一家能問話的茶鋪也無,幸而蕭谏紙熟門熟路,隨意指點,兩人沿
著蓊郁的油桐道一路蜿蜒,見道旁有座粗陋木棚,遠方林葉扶疏間,似有黑瓦連
綿,談劍笏心念一動,喜道:「台丞,前頭有座宅子,不定便是秋家人所居。」

  蕭谏紙尙未開口,背後傳來一陣嘻笑哄鬧,不消回頭,也知是大隊人馬從港
口方向行來,不知是什麽來路。老台丞疏眉微驟,阻了想讓這幫外地人噤聲的副
手,一指木棚:「先歇會兒。」談劍笏會意,將輪椅推至棚底。

  那夥人自路的彼端湧出,熙熙攘攘,竟也朝木棚來。談劍笏一凜,爲護老台
丞周全,暗自運起「熔兵手」,提高警覺。蕭谏紙蹙眉道:「瞎緊張!你瞧瞧這
些人裏,有幾個會武的?」

  談劍笏定睛一瞧,見走在隊伍最前頭的,乃是一乘八人擡的軟轎,擡轎的腳
夫中有幾張熟面孔,適才碼頭上曾見,約是本地人;八名腳夫擡轎上肩,仍被壓
得汗流浃背,蓋因轎上之人委實太胖,癱似一團肉墩,談劍笏多瞧了幾眼,才約
略看出人形,喃喃道:「這人怎……怎能吃成這樣?」

  「泰嶽壓頂,亦有性命之憂。」老人哼笑:「你別說這是武功啊!」

  無論是轎上的胖公子、擡轎的腳夫,抑或一旁打著傘蓋遮陽的家人伴當,都
不像身有武功的模樣。隊伍中唯一的練家子,乃是一名黑衣黑靴、手提黑劍,瘦
如竹竿也似的青面漢子,細目微眯,眉飛入鬓,整個人宛若一柄脫鞘而出的利劍,
劍氣隱隱成形,周遭五尺之內無人敢近,莫不遠遠避了開來。

  他周身皆黑,卻有一頭焦黃幹枯、灰白相摻的薄發,年紀不大,形容卻隱現
衰老,也算生就一副異相了。

  「雇得這般高手傍身,」老人冷笑:「可見家資甚厚。還是世道眞有這麽亂,
非賤賣技藝不能養家活口,求一溫飽了?」談劍笏想起台丞的郁郁不得志,低道:
「這是人的德行,未必與世道相關。」老人遂不再言。

  大隊入棚,那肥胖青年瞥一眼推著輪椅的主仆倆,蔑笑:「他媽的,一條腿
都進棺材了,還巴巴地跑來瞧美人?你下邊兒不行啦,糟老頭!」環轎的伴當們
無不哄笑,討好之意溢於言表,倒是腳夫臉色都不好看,不知是擡得辛苦,或覺
受了什麽冒犯。

  一名身穿錦袍、蓄有燕髭的中年人趕緊上前,沖蕭谏紙長揖到地,恭敬道:
「我家公子乃性情中人,豪邁潇灑不拘小節,行走江湖慣了,言語上難免有江湖
人的習氣,非是有意冒犯,還請明公恕罪。」談劍笏本在氣頭上,聞言微怔,暗
忖:「這人好利的眼!我請台丞扮作商旅,他卻一眼看出老台丞有功名在身。」
料想應是台丞內質煥發、英氣逼人所緻,忽覺這幫人也不是那麽討厭,非糞土汙
牆,勉強可教。

  蕭谏紙不卑不亢,淡然道:「先生客氣了。貴屬車馬甚衆,此間腹笥有限,
我主仆二人隻須月角遮陽,少時即行,未敢耽擱諸位。請。」中年人連稱不敢。
蕭谏紙一揮手,談劍笏會過意來,推輪椅至檐下,將空間悉數讓出。

  「明公」二字,乃是對有名位之人的尊稱,那中年人見蕭、談二人形容,受
主子言語之辱卻未勃然色變,光是這份氣度胸襟,決計不是普通的客商;扮作客
商模樣,是不想以本來身份示人,趕緊出面打圓場,讓彼此都有台階可下。

  轎上的胖公子一顆心早不在此間,但畢竟是豪門出身,聽親信口稱「明公」、
對方竟未推辭,心中納罕:「莫非眞是哪個緻仕的大官?」總算稍稍收斂,幹咳
幾聲,對錦袍漢子道:「徐沾!美人兒不知幾時出來,快擺布些吃食酒水,幹等
多無聊!」瞥一眼棚檐下的蕭談二人,努嘴道:「別說本少爺小氣啊,見者有份,
都讓吃上。」

  被喚作「徐沾」的錦袍漢子躬身應喏,命下人鋪開錦布,自木盒裏取出熏雞
炙鵝、放冷的羊羔肉條、面餅酒水等,敢情眞是來郊遊野餐的,準備周全。

  腳夫們也都分到了面餅,談劍笏則婉拒了徐沾親自送來的食物,徐沾絲毫不
以爲意,隻留下兩隻精潔木碗,低聲道:「明公若不急著離開,一會兒能用得上。」

  談劍笏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見老台丞使了個眼色,忍著滿腹狐疑,道謝收
下。

  不一會兒工夫,又來兩撥人馬,同樣是大隊簇擁,爲首的也都是衣著華麗的
富戶公子,似與那胖公子相熟,好友見面,少不得一番親熱。「甯少君,你那
『錦春水停』別墅便在左近,不想卻來得比我晚,莫非是昨晚那個小花娘忒厲害,
弄得你下不了床?」

  「梁公子說笑了,區區小婢,我還沒放在眼裏。但那小丫頭著實不壞,鮮滋
水嫩的,肌膚滑膩得緊……」被喚作「甯少君」的青年公子舔了舔嘴唇,似是回
味無窮,忽想起在友朋面前,可不能顯出依戀之色,以免教人小瞧了,把臉一垮,
佯嗔道:「梁少,此番前來,我可是沖著你的金面,否則這種鄉下地方,連聽名
兒都嫌汙耳,專程跑來還敗興而歸,那可眞是笑掉人的大牙,丟臉到家啦。」

  那肥胖的梁公子哈哈一笑,「唰!」一聲攏起玉骨折扇,橫在兩頭豬屍交疊
似的大腿間,宜然道:「這話不能白說,得賭!一會兒甯少君若覺不値,這便輸
與你如何?」那玉牙扇骨乃是上佳的羊脂玉,瑩潤生輝,的非凡品,隻是擱在梁
公子的腿上,不知怎的看來有幾分牙簽的錯覺,彷佛突然縮小了似的。

  甯少君出身祈州富戶,怎麽看得上這種小玩意?輕哼一聲,頗有些不悅。

  「梁少,不如我直接認輸罷?這等花紅,我能輸幾箧給你,此後就不必賭啦,
大夥兒省事。」

  梁公子笑道:「甯少君誤會了罷?這不是扇兒,是馬廄的橫欄。我同少君賭
廄裏的物事。」甯少君聞言色變,定了定神,澀聲道:「哪……哪一尊?」梁公
子怡然道:「少君是問哪一匹罷?我記得少君素愛『超光』,但『翻羽』姿態靈
動,宛若翔空,亦是氣象萬千,八尊齊列,宛若蘇生……不如,就賭這兩匹可好?」

  甯少君若非踞坐於下人鋪設好的疊席之上,這下隻怕要翻身栽倒,好不容易
穩了穩身形,不禁兩眼放光,忍住雀躍,顫聲道:「梁少,你是認眞還是說笑?」

  梁公子倨傲一笑,哼道:「我梁斯在說話,什麽時候開過你的玩笑?」說著
伸出新炊白薯般的肥胖手掌。那甯少君見狀大喜,忙與他擊掌爲誓:「一言爲定!」

  片刻又覺不妥,遲疑道:「梁員外若不肯割愛,怕梁少亦無良法。」

  那梁公子梁斯在冷笑:「你怎知我一定輸?」旁人見他似動了怒,唯恐場面
鬧僵,趕緊把盞來勸。那甯少君自知家底畢竟比不上泾川梁氏,梁斯在若賭輸了
要賴賬,實也奈他無何,隻得一笑,與衆人一同吃酒。

  談劍笏遠遠聽得二人對話,心念一動:「梁員外……這厮是梁裒的兒子?」
與蕭谏紙交換眼色,心知所料無誤,難怪這些富少目中無人慣了,原來背後有偌
大靠山。

  梁滾乃越浦城尹梁子同的族兄,此人考不上功名,卻繼承了泾川梁氏的偌大
基業,在三川糧行中頗有地位。他不但資助梁子同應舉,甚至以糧捐官,補了個
員外郎的京職做做,雖沒幾年便緻仕還鄉,時人皆以「梁員外」呼之,認爲他與
央土任氏的關係密切,暗地裏替中書大人擔任東面的周旋應對,東海鄉紳有什麽
要「上達天聽」的,泾川梁氏便是門路。

  慕容柔拔掉了梁子同,卻無法將遍布東海水陸各碼頭的錢糧往來一並根除,
畢竟梁裒做的是規矩生意,股東裏不乏平望顯貴,甚至連西山、南陵等都有一份,
若非證據確鑿,不能輕易出手。梁裒對身陷囹圄的族弟梁子同,似也不怎麽上心,
迄今全無動作,慕容連見縫插針的機會也無,隻能暗罵一聲「老狐狸」,繼續等
待機會。

  這梁員外除了有個手绾三川總要的城尹族弟,以及深厚的官商背景之外,最
負盛名的,便是他收藏的「白玉八駿」。這套羊脂玉馬共六十四尊,描摩八駿八
勢,據說一組八尊齊列,便像突然活起來,令人不由生出「玉器化馬」的靈動之
感,堪稱栩栩如生。

  而全套六十四尊任意打散次序,雜作一堆,仍能依首尾身軀等各處特征,輕
易辨出「絕地、翻羽、奔宵、超影、逾輝、超光、騰霧、扶翼」等八駿,決計不
會弄錯,則又是這套寶器的另一神奇處。

  出於青鹿朝大匠的「白玉八駿」傳世逾千年,六十四隻玉馬因戰亂之故散離
各地,梁裒費了極大的心力,一一搜集。有人說此套玉器上應我朝肇興,才得周
全,朝廷應下旨收回,太宗孝明帝斥爲無稽,進言之人因此獲罪,貶至遠方,
「白玉八駿」的聲名由此益顯,傳爲美談。

  那胖公子梁斯在雖是梁裒的獨生愛子,眞要賭輸了這套連天子都奪之不去的
玉器,不免遭梁員外打斷豬腿,是以甯少君有此一問。

  談劍笏忍不住犯疑:「這幫公子哥來此做甚?梁斯在甘以老爹的命根子『白
玉八駿』爲注,也要賭一口氣……到底是什麽東西這麽『値』?」卻聽另一名世
家子笑道:「我已聽梁兄說了月餘,此姝國色天香、不似人間應有雲雲,心想梁
兄多識美人,早已見怪不怪,能勾了他三魂七魄去的,再不來瞧瞧,爹娘豈非白
生我這雙眼了?」衆人皆笑,連甯少君都陪著笑了一陣。

  談劍笏一怔:「女子有什麽好看的?」

  他對女色興趣淡薄,也辨不清美醜,忽覺這幫有錢人如此無聊,財富集中到
他們手裏,實是家國不幸。忽聽梁斯在語聲一顫,陡地拔尖:「來……來啦!」
胖大身軀欲起,左右趕緊來扶,但兩人怎抵得住神豬般的梁公子奮力撐持?霎時
肉山傾垮,崩壓一片,原本就著美酒佳肴圍坐於疊席的富公子們忙不疊走避,場
面亂成一團。

  談劍笏順著梁斯在肥短的指尖望去,赫見另一頭油桐小徑底,冒出一頂紫花
傘蓋,緞面綴著一朵朵細碎白花,傘緣的明黃流蘇隨風輕晃,說不出的優雅好看。
要不多時,傘下人半身浮出,卻是兩名中年仆婦,一人提著水桶杓子走在最前頭,
另一人則舉著一面陳舊的青旗布招,其上斜斜繡著三绺「川」字形的白色波紋,
似雲似水,筆觸樸拙,要說是裝飾紋采,卻稍顯單調了些。

  算上後頭撐著華蓋的,不過區區三名婢仆,這排場比之木棚底下的任一家,
隻能說是寒酸可憐。然而正因爲瞧不清居間的主兒,這些外來富戶不分主從,無
不引頸翹首,爭睹令過盡千帆的泾川梁家少主如此色授魂與,念念不忘的,究竟
是何等絕色───不知是那女子太過嬌小,抑或仆婦個個高頭大馬,及至木棚之
前,始終無法窺得全豹,隻見得裹著譯裯白紗的身段若隱若現,著珍珠色繡鞋的
小腳兒宛若蓮瓣,渾圓的腳背白皙如雪,眞個是明豔無俦,非同一般,人人被撩
撥得心癢難搔,棚底一片熱浪滾動,伴著嗡嗡絮語,頗有山雨欲來之勢。

  當然,除了爭睹絕色的期盼好奇之外,也有不少人是半信半疑,總覺得期待
越高,不免失望越深,甚至打著看好戲的心思,專等梁斯在出糗的。那甯少君便
是一個。

  他出身祈州大戶,家裏是當地布行魁首,與嬌生慣養的梁斯在不同,二十歲
上父親便將他派往南部的布莊分號,多經曆練,也算是名生意人了,與梁斯在交
遊,無非想把腦筋動到泾川梁氏頭上,以企能多撈幾間分號、乃至股東來,也想
從這個吃米不知米價的花花太歲身上揩些油水入袋,荒淫度日不過是爲了投其所
好,逢場作戲有之,但平日並不好這口。料想今日同席的王、張、廖、簡幾位亦
若是。

  「白玉八駿」哪怕隻得一座,這花紅都比他當初設想的好上太多。

  甯函青打定主意,一會兒來的便是月宮姮娥、仙阙素女,也要咬死「不値」
二字,硬拆他一匹六十四駿來,梁員外若想賴賬,少不得要吐出足數的資酬,才
能堵甯家之口。這下子,他朝思暮想的央土分號……不!是規模首屈一指的京號
布莊,亦有實現的可能!

  忍著滿胸躊躇,他擡起視線,忽爾一怔。

  被三名仆婦簇擁而來的女子,果然生得嬌小,一襲湖水綠裙裳,上披一件滾
青邊的玉色羽花褙子,露出飽滿結實的蛋青色抹胸;盡管腦後松松挽了個髻,係
著青帶結子,烏緞般的秀發仍垂至臀後,可見其長,說是「雲髻霧鬟」也不爲過,
襯與巴掌大的小臉、尖細的下颔,精緻得難繪難描,隻能說是造化天工。

  少女身段纖細,腰間係一條與抹胸同色的蛋青絲縧,盡顯蛇腰一束,卻無瘦
削之感,隻覺玲珑;胸臀起伏驕人,明明鼓脹脹的甚是豐盈,卻不覺肥腴,或因
水一般的削肩甚寬,兼且雙腿比例修長,將整個身闆撐了起來,這稍嫌熟齡的玉
色褙子穿在她的身上,隻見青春曼妙,毫無扡格老態。

  「嬌小」與「修長」兩種看似相悖的概念,於此達成了難以言喻的巧妙平衡,
稚嫩與成熟、柔弱與尊貴……隨意落眼,都能在少女身上找到矛盾而又調合的對
立反差,也使得她在美貌之外,周身充滿了神秘難言的氣質,令人難以移目。

  甯函青不算閱女無數,也知少女年紀甚小,其眞實年齡,應低於外表所見,
連高貴合宜的舉止中,都透著一絲稚氣,偏生胴體又成熟已極,散發著甘美誘人
的氣息───他從她的長腿、翹臀、柳腰、胸脯,貪婪地看到精緻絕倫的面龐,
最後停在那雙美麗空洞的眼眸上,瞧入了迷。

  梁斯在說得一點也沒錯。

  她的活色生香根本不像是人,亦非狐魅精怪,而是一具精巧的瓷偶,各部精
心雕琢,卻因整體的組合太過完美,反而毫不眞實,令人望而生畏……

  「甯少君、甯少君……甯少君!」

  甯函青回神,才發現所有人都瞧著自己,神色古怪,似忍著笑,又有幾分可
憐的模樣,面上發燒,澀聲道:「怎……怎麽?」張嘴才覺口幹舌燥。梁斯在的
伴當徐沾遞來一隻木碗,碗中茶香甘洌,甯函青想也不想一飮而盡,總算活轉過
來。

  梁斯在得意洋洋,拿手肘頂他:「甯少君,你的馬沒啦。全場幾十個人,隻
你瞧得失魂落魄,這都『不値』,還値什麽?」衆人皆笑。甯函青沒什麽實感,
彷佛仍在雲端,雙目舍不得離開少女,喃喃問:「她……她是什麽人?在這兒…
…在這兒做甚?」

  第二個問題毋須人答。仆婦將木桶一放,揭蓋取杓,交與少女,梁斯在身邊
的一幹伴當彷佛訓練有素的狗,紛紛取碗列隊,由少女親手舀出茶湯,一一爲他
們傾入碗中,動作輕盈娴熟,當眞是美不勝收。

  「這位,便是浮鼎山莊秋氏的千金大小姐,閨名上霜下潔,今年芳齡十三,
正是含苞待放、任君采撷之時。」梁斯在并未上前,深谙隔着一小段距離、方能
盡收美景的道理,喃喃道:「……隻不過這個『君』指的可不是你甯少君,隻能
是我。」幾位富戶公子都忘了乘機拍馬屁,忘情欣賞卷起袖管、小露半截鶴頸般
的藕臂,揮汗奉茶的絕色少東海富人頗好布施,除了往廟裏添香油、開水陸法會,
搭粥棚茶棚也是常見的方式。浮鼎山莊雖然家道中落,不比往日,保有這樣的規
矩也非難以想象。

  浮鼎山莊前代莊主秋拭水,富可敵國,除家傳鹽鐵運轉生意,更以搜集天下
奇兵聞名,尤愛寶劍,與當世用劍名家交遊,遍閱世間名劍名招;所着《秋水名
鑒》爲其畢生見聞,原本隻在知交好友間流傳,然秋拭水立論持正、見識高超,
久而久之竟成武林劍決的公證,亦将觀戰心得錄于劄記,聲譽益隆。

  三十年前妖刀亂起,秋拭水提出「正劍可破邪刀」之說,從名鑒中選出六柄
正劍、六名俠客,親自奔走,促成「六合名劍」集結,并親任領路者,參與讨伐
妖刀的聖戰,死後被尊爲「萬刃君臨」,畢生堪稱劍史。

  秋家在妖刀聖戰、抗擊異族,乃至其後的央土大戰中貢獻甚多,幾無保留;
秋拭水死後,其子秋意人無心經營,與央土任家并稱的巨商阜陽秋氏于焉沒落,
《秋水名鑒》不世大名,過眼星散。

  談劍笏對浮鼎山莊的認識,隻到「萬刃君臨」秋拭水爲止,對當代家主秋意
人僅知其名,說不出他做過什麽,依稀有「此人甚風流」的印象,卻記不清是何
時、自何人處聽來,遑論其女。

  老台丞專程來三合縣,爲的正是拜訪浮鼎山莊,這秋霜潔秋姑娘既是秋意人
之女,也算是正主兒了,料不到爲狂蜂浪蝶所圍,談劍笏本想出手懲治,順便将
秋家小姐平安帶回府邸,但梁斯在等雖虎視眈眈,倒也沒做什麽出格之事,苦無
清場的機會,若非蕭谏紙端坐如常,談大人怕要待不住了。

  秋霜潔專心分派茶湯,也不在意衆少垂涎,擡見腳夫們坐在一旁,舉手喚道:
「你們也來。」聲音清脆,令人銷魂,神情卻頗爲空靈,視線總落于虛空處,
「精瓷人偶」的感覺益發鮮明。

  梁斯在雇用的腳夫都是當地人,世代受秋家照拂,長沐桐樹爲牆、貧富共榮
的恩澤,行于秋氏内院之中,見這些登徒子想将大小姐吃落肚裏的模樣,個個心
中有氣,捏着徐沾派發的面餅,沒個送入嘴裏的;此際聽得大小姐呼喚,不敢違
拗,魚貫起身,也跟着排入隊伍。

  梁斯在邀來的富少中,有個叫王子介的,不知吃了什麽藥,啧啧兩聲,沒頭
沒腦蹦出一句:「這妞實在不似眞人。要剝光了衣裳,不知是何模樣。」梁斯在
還沒反應過來,衆腳夫已勃然變色,紛紛回頭推攘,怒道:「你嘴裏不幹不淨的,
說什麽渾話!」梁家伴當也不是好欺的,築起人牆護主,眼看便要打起群架。

  梁斯在對秋家小姐甚是迷戀,王子介一時失言,他原該發頓脾氣,見腳夫們
鬧起來,心中卻不樂意了,料想貴賤有别,他修理王子介不妨,這些個無知土人
若欺到王子介頭上,踩的卻是他梁公子的臉,面色一沉,尖聲道:「哪個敢鬧騰,
本少爺繳他一條狗腿!」腳夫們怒火更甚,遠處碼頭上的人聽見争吵,月來也沒
少見了梁家人的橫霸,紛紛抄起扁擔奔來,眼看場面将亂。

  梁斯在心底微怯,回顧那黑袍劍客道:「……白頭蝰,都給我宰了!」

  黒袍劍客想都不想,反手拔劍,弧形的刺亮劍光如蛇般扭出,以不可思議的
角度掠向最近的三名腳夫!

  談劍笏觀察那人步履呼吸,料他内功有限,豈料出手快逾奔雷,角度又如此
刁鑽,便是正面相敵,也隻能以「熔兵手」硬磕,閃避是決計來不及的,遑論相
隔數丈?急得「啪啦」一聲桓扁了輪椅靠背的竹架,正欲動身,卻被蕭谏紙按住。

  「……台丞!」

  「铿」的一聲金鐵交鳴,劍光戛然而止,劍刃微彎,夾在兩根微泛金芒的指
頭間。劍客一抖腕,長劍「劈啪!」轉動,這才脫出箝制,轉了小半圈,倒撞入
鞘,冷道:「好俊的『彈铗鐵指』!儒門絕藝,非同凡響。」

  出手阻了這一劍的,竟是徐沾。

  談劍笏的修爲深湛,要在他面前裝作身無武功的普通人,除舉手投足間極力
隐藏、避重就輕外,也須有相若的内功修爲,甚猶勝之。談劍笏聽那劍客白頭蝰
喊出「彈铗鐵指」,不禁一凜:「原來台丞先前說『雇得這般高手傍身』,指的
不是黑衣人,而是這名徐姓漢子。」

  徐沾自入梁府,專陪少爺吃喝玩樂、前後打點,梁斯在甚至不知他會武,也
不知這「彈铗鐵指」乃儒門三槐秘傳絕學,威力奇大,隻知徐沾阻了白頭蝰之劍,
合着要造反,面色一沉:「徐沾,你忒好本事,委屈你給我做這低三下四的活兒。」

  徐沾沒敢頂嘴,長揖到地,低道:「少爺,秋家的地頭,傷不得秋家之人,
非爲那些個無知賤民,怕見了血,小姐心中不快。教訓教訓他們,也就是了。」

  梁斯在自己都不敢見血,回神畢竟是慶幸大過了恚怒,見白頭蝰的凜冽殺氣
與劍光吓得腳夫們面無人色,徐沾又是一如既往的恭順,正想說幾句場面話,卻
見油桐小徑的盡頭,忽行來一抹高減肥影,來人身着繭綢白袍、足蹬厚底官靴,
豹颔燕髭,頗見威嚴,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半紅半白的玉扳指,髻上還有頂高冠,
頗有一莊之主的架勢。梁斯在暗忖:「莫不是……秋莊主親來?」婿見尊翁,禮
多不怪,趕緊起身。

  那人來到棚前,沖衆人打了個四方揖,朗道:「在下西宮川人,忝居浮鼎山
莊總管,諸位遠來,如若不棄,入莊喝碗水酒再走。請。」話說得不冷不熱,又
轉頭道:「小姐,屬下接您回莊。」看似合節守度,話中卻無轉圜餘地。

  梁斯在一門心思還在「婿見翁」上,見西宮川人掉頭就走,不禁愕然。眼見
秋霜潔收拾茶桶,随他行遠,忙揚聲問道:「西……西宮先生!晚生欲求見秋莊
主他老人家,不知方便否?」

  西宮川人回頭道:「家主長年卧病,不見外客。公子有事,可由在下轉達,
或留名刺拜帖,待家主病情好轉,再請公子來見。」衆人面面相觑,隻覺此說未
免太謬,若非秋意人架子極大,等閑不見外客,就是已見不了任何人,才須這般
故弄玄虛。

  西宮川人正欲邁步,忽聽一人道:「我聽說浮鼎山莊内,搜集無數刀劍異寶,
若莊主不見外客,我等懷拳拳之情遠道而來,豈非無緣鑒寶?」卻是王子介。

  西宮蹙眉道:「家主靜養,與諸位無涉。要看寶物,請随在下入莊。」攜秋
霜潔等,轉眼沒入林中。梁斯在與王子介、甯函青交換眼色,心中狂喜:這是惡
奴欺主啊!偌大家業落入外人手中,何物不可買賣?便是人間絕色的千金大小姐,
不過就是插标待價的甘美貨物罷了。

  衆人眼睛一亮,各懷心思,踏上迤逦蜿蜒的油桐小徑。

                ◎◎◎

  秋家宅邸遠比想象中更陳舊,卻因打掃得十分幹淨,看來倒也不顯寒碜。廣
袤的庭園畢竟需要足夠的人手維護,方見格局,衆人沿曲廊入内,沒遇幾名婢仆,
無怪乎草長樹茂,恍若荒林。

  浮頂山莊沒落不算新聞,然昔日縱橫東洲的巨商,短短兩代間淪落如斯,委
實出人意表。梁斯在兩個月前偶遇秋霜潔、驚爲天人,便常至莊外茶棚看美人,
料想秋拭水忒大名頭,要收用他的孫女,怕沒那麽容易。

  此際見得莊園破落,興奮之餘,不禁扼腕:早知是這等落難世家,何必浪費
時間喝茶?點齊護院上門綁了,毋須媒聘禮,玩完了不如己意,打發銀錢即可。
娶進家門還得過老太爺那關,光想便頭大如鬥。

  梁公子往日欺男霸女的勾當可沒少做,想到又能幹回老本行,毋須再兜圈子
讨美人歡心,人都精神起來,難得不乘軟轎,領着伴當、家丁等走在西宮川人之
後,信口評點園林,意态昂揚。

  徐沾被撇在大隊之後,不知不覺與最末的蕭談二人走在一處,步履沉重,眉
宇間難掩落寞。

  「我聽人說儒門絕技,藝學并進。」談劍笏遲遲等不到台丞開口,不忍見徐
沾頹唐,率先打破沉默。「先生身負/ 彈铗鐵指『,便無心廟堂,江湖之上,亦
不乏求賢愛才的明主;若無機遇,何妨晴耕雨讀,泛舟逍遙?未必隻有泾川梁氏
這一個去處。」

  徐沾搖頭苦笑。「寒窗十數載,屢試不第,終非科舉之才;家中尙有妻小,
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涯,也不是個頭。不入武林,這身武藝不過強身健體罷了,掙
不了幾個錢。

  「梁府給我的資酬不壞,足夠養家活口,公子多少聽得進我的勸,年來收斂
許多,我總安慰自己,也算功德一件。今日之後……唉!」伴當中也有各種不同
的角色。徐沾讀過書,頗擅筆墨,不比那些陪公子爺飮酒賭錢的,能撐場面,順
便滿足梁府公子「養士」的虛榮心。如今失了梁斯在的信任不說,教他知曉徐沾
會武,日後少不得幹些白頭蝰的差使,傷人脅命,立威以迫。

  說到這份上,談劍笏也不知該如何再勸,低道:「交淺言深,是我有僭了,
先生勿怪。」徐沾拱手笑道:「大人何出此言?忠言逆耳,大人這番心意,在下
銘感五内。」

  此人雖目光灼灼,直呼「大人」仍有些突兀,談劍笏順着他的目光一低頭,
見輪椅橫欄之上,清楚留着個五指掐陷的焦痕,才知已然露餡。

  推送輪椅,又練有「熔兵手」的朝廷命官夠罕見了,再加上雙腿不便、目光
如電的狷介長者,于官場或東海武林稍有識者,兩人大名隻差沒繡在背門上,無
怪乎他力勸老人扮作客商,弄來兩套變裝衣物時,老台丞的冷蔑笑意幾可殺人。

  「哼。」蕭谏紙似聞心音,鼻端出氣,與他心中的無地自容銜接得天衣無縫,
片刻忽道:「你是黨榆徐家的哪一支?七澤、八際,還是九開疆?」卻是對徐沾
發問。

  徐沾微露愧色,似覺辱沒了先祖,但也不過是乍現倏隐,旋複如常,正色道:
「我乃開疆公之後。然而,自高祖父鑒殊公以降,我家便移出黨榆郡,另設社祠,
不敢僭居黨榆郡望。」

  蕭谏紙點點頭。

  「那是徐字世家的後人了。」

  東海儒脈分文武,以「字」銜姓者,多半是武儒之後,如段字世家、李字世
家等,皆是昔日滄海儒宗分支。黨榆徐家屬孝明一朝興起的四郡集團,雖受陶元
峥抑制,在平望仍有一席之地。徐沾若能扯上黨榆徐氏,混個小吏養家活口,總
不成問題。

  而人稱「九開疆」的徐字世家一支,卻是不折不扣的武儒,與黨榆徐氏份屬
同宗,數百年前實已分家。徐開疆乃「三槐」之中司空氏的重臣,後人練有「彈
铗鐵指」絕技,尙稱有理有路,不算膜饒。

  蕭谏紙欲再問,前頭傳來梁斯在喊聲,徐沾匆忙拱手離去。主從倆走在隊伍
最末,見徐沾的背影消失在人堆裏,談劍笏才刻意壓低嗓音:「台丞,此人的來
曆,不知有沒有問題?」

  蕭谏紙搖頭道:「他的話,至少有八成爲眞. 」談劍笏撫颔沉吟道:「不知
剩下兩成,隐瞞了些什麽?」蹙眉深思,甚是苦惱。

  蕭谏紙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常人說話,有七成眞就算多了。」

  「原來如此……啊?」談劍笏回過神來,紫膛兒國字臉脹得通紅,讷讷道:
「您這麽說,那可眞是……唉。下官平日說話,十成十都是眞的。原來七成就很
多了麽?那剩下三成都說些什麽?」

  「……所以你不是普通人哪,輔國。方方面面都不是。」

  西宮總管引衆人入大廳,各自落座。蕭谏紙雖年長,卻未表明身份,被當作
是跟進來瞧熱鬧的,那西宮川人臉面甚冷,索性連位次都不替兩人安排,一指末
座邊上,讓談劍笏推過便是。

  這下連不通世務的談大人,都覺「惡奴欺主」了,待客尙且如此,莊主長卧
病榻,豈有好臉色看?由西宮對秋霜潔不冷不熱的口氣、任意支使的态度,以及
仆婦對小姐的冷若冰霜,可想見如今莊園之内,究竟是何人作主。

  梁斯在從一名明珠割愛的追求者,搖身一變成爲手绾重金的買家,姿态明顯
不同,乜着小眼珠子撣撣積塵,拈了拈指尖灰,沒好氣道:「諒你這兒也沒甚好
吃好玩的,别浪費大夥兒的辰光,快把小姐喚來,陪公子爺樂樂。」

  他一路行來,莫說象樣的護院武師,連一名男丁也沒瞧見,眞要發起橫來,
光靠随行的家丁伴當,質量均遠勝孱弱的浮鼎山莊,算上甯函青、王子介帶的人,
夠把莊子拆平兩回了,益起輕視之心,自入廳以來,意态漸嚣,顯露出驕悍本性。

  從人雖留諸廳外,但山莊人丁寡少,難生威吓,衆人或坐或站,三三兩兩圍
堵廳門,任意嘻笑,甚無規矩,俨然将此地當成了少爺常去的風月場,專等粉頭
來獻色藝。

  談劍笏看不過眼,卻不好挺身,咬牙低啐:「泾川梁氏偌大家底,怎教出這
般下人?秋家人丁單薄,不如喚來碼頭上的腳夫,好過教外人耀武揚威。」

  适才在棚裏爲秋霜潔大抱不平的腳夫,全被阻于莊外,無一得進。

  自總管西宮川人現身,當地土人便沒了聲音,可見這位總管平素的作風。梁
斯在等判斷秋家落入外人把持,此亦是重要的依據。

  「你不覺得,管家一名鄉人也不放進來,」蕭谏紙淡淡一笑。「顯然有恃無
恐麽?」談劍笏聞言凜起,又覺得有幾分道理。

  西宮川人立于主位之前,并未踰矩就座,面對放肆的梁公子,冷着一張不苟
言笑的瘦臉,不緊不慢道:「我家小姐頗擅筝藝,諸位若不嫌棄,在下便請小姐
爲貴客們鼓筝,如何?」

  梁斯在料不到山莊之内,眞有青樓教坊的樂子,大聲叫好。西宮川人命仆婦
延小姐前來,要不多時,豔麗的綠裳少女分開人群,漫步而入,滿廳喧嘩一霎悄
靜,呼吸、心跳清晰可辨。

  秋霜潔的翦水瞳眸分外空靈,行走間微踮足尖,輕飄飄如行于雲端,半點不
像活人,徑至主位坐落,彷佛日常便是如此。西宮川人忽道:「小姐,今兒咱們
不坐這兒。」

  秋霜潔似有些迷惘,蹙着姣好的勻細蛾眉,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瓜子輕斜,喃
喃道:「不……不坐這兒?」聽似童音,覆誦話語的舉動一如女童,偏又不像存
心做作,畫面雖美,卻透着股難言的怪異。

  西宮川人點頭。「是,今兒不坐這兒,要坐那頭。」一指琴幾。兩人對談間,
仆婦已将筝子、蒲圑擺布妥适,燃起袅袅獸香,廳内平添一縷古雅。

  秋霜潔乖順點頭,輕移蓮步,于幾後坐定,露出一抹興奮之色,如頑童放入
沙坑,便要大鬧一番,俏皮的模樣更添豔色。

  「慢!」西宮川人的語氣嚴峻起來,及時喝止。「不是現在。」

  「不……不是現在?」秋霜潔像被拎着後頸的小貓,面對鮮魚卻不能動手,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不是現在。」宛若操縱傀儡一般,高冠重袍、衣容精潔的總管複述着,以
防少女脫出禁制。秋霜潔放落雙手,輕扭衣角,茭白筍尖也似的玉指透露着焦躁
的情緒,不住偷瞟琴幾的美眸也是。

  談劍笏觀察許久,終于暗歎一口氣。「可惜,如此美貌,不想心智有缺,卻
是天生癡兒。」深覺造化弄人,莫甚于此,對比少女的美貌,益顯眞相之殘酷。

  看出這點的,可不止是談大人而已。

  甯函青大失所望,原來少女吸引他的空靈氣質,不過是智能低下所緻,适才
瞧得出神的自己,不啻是天大的笑話!若說甯少君是難掩失望,梁斯在梁公子就
是羞怒交迸了:就爲這白癡,瞎耗本少爺兩月辰光!

  憤怒歸憤怒,秋霜潔的美貌卻是無庸置疑,如此嬌小的身軀,說不定嫩膣裏
别有一番風情,當作肉娃娃養在家裏,興起時恣意享用、蹂躏,毋須擔心她與其
他姬妾争風吃錯───這麽一想,梁公子頓時釋懷,忍不住幻想起擺布少女的種
種淫冶畫面。

  「本莊的規矩,」西宮川人清了清嗓,冷徹的眼神環視衆人,既不貪婪也無
欲望,甚且不帶情感;說是鸠占鵲巢的惡奴,不知怎的,談劍笏卻想起了「獄卒」
二字。「貴客說出欲鑒賞的寶物,莊内若有收藏,便取交諸位賞玩。」

  「什麽東西都可以?」梁斯在嘿嘿淫笑。

  「什麽都可以。」西宮川人面色不改。梁斯在吹了聲口哨,獰笑:「若少爺
見了歡喜,賣是不賣?」門外家丁聞言起哄,怪叫不絕。

  「世間諸物,皆可買賣。」西宮幹脆得出人意表,反令喧鬧聲一靜。他毫無
反應,一氣續道:「但本莊賣法兒,與别處不同。公子爺指定之物,本莊若有,
公子爺須得按價買下,寶物仍寄莊内,公子爺若想賞玩,随時可再來。」

  梁斯在哂然道,,「這叫買賣?你這兒是土匪窩罷?」

  西宮川人臉不紅氣不喘。「公子爺指定之物若是寶劍,莊内既未收藏、又說
不出收藏處者,敝莊等價賠償,稍慰公子爺失望之情。其他寶物,本非敝莊所長,
沒有便沒有了,請公子爺另尋高明。」

  這口氣不小。梁斯在被挑起了好勝心,小眼睛裏綻出銳光。

  「但凡刀劍,均是如此賭法兒?」

  「隻限寶劍。」西宮川人半點兒也不含糊,不卑不亢糾正。

  梁公子樂壞了,囿于地位身份,又擔心對方使詐,總不好頭一個出手,正打
算推哪個倒黴鬼一試,下首一人搶道:「什麽劍都可以麽?」卻是甯函青。

  「傳說神話之劍,亦都不妨。」西宮川人道:「隻是『等價相稱』,乃敝莊
買賣的根本,價不溢物,方能合稱。然傳說價値,難以衡量,公子爺若想鑒賞
《玉螭本紀》裏的神兵利器,敝莊無以爲繼,隻能賠與公子爺一部繡本《玉螭本
紀》的書資。」衆人盡皆失笑。

  若非如此,求兵者提出「我家的殺豬刀現在何處」之類存心诘難,藉以漫天
開價,浮鼎山莊早賠空了。來人所求,若非确有來曆、實實在在的名劍,何須親
履阜陽?

  甯函青似多了幾分把握,追問:「總管方才說了,貴莊未藏之劍,可以此際
藏處、劍主應答。若寶劍失落,答曰『失于某山某谷』或『某某所失』,也算是
回答麽?」談劍笏心念一動:「這倒是個取巧的法子。以此作答,則天下無一物
沒有去處,百試百靈,卻是賴皮已極。」

  西宮川人眉目不動,冷道:「自不能如此。不過,誠如方才所說,公子爺欲
求之劍,若出自稗官野史、古冊典籍,逼得敝莊隻能如此作答者,賠價不逾所載。」

  甯函青強抑喜色,定了定神,回顧梁斯在:「梁少,我一直想親眼瞧一柄傳
說中的寶劍,不知有此榮幸,權充首問否?」梁斯在求之不得,故示大方:「少
君請便。」

  甯函青整了整衣冠,沖階上的西宮川人、秋霜潔一拱手,朗聲道:「在下久
聞五島奇英之一、蟠宮島的鎭島之寶──連城劍的威名,還請總管爲我取劍,一
開眼界!」

  滿座富少面面相觑,不知這撈什子連城劍有甚稀奇,隻徐沾、白頭蝰兩人齊
齊擡頭,露出詫異之色。五島奇英近年來在武林銷聲匿迹,自談劍笏赴任東海,
幾未聞五島聲息,遑論與島上之人接觸,見台丞面色一凝,湊近低問:「怎麽?
這位甯少君問錯了麽?」

  「連城寶劍又稱『阿衡天劍』,出自蟠宮島眞火熔金道,鋒銳無匹,柄锷所
用珍珠、紅寶、水精等俱是奇珍,劍身以黃金與天外隕鐵合鑄,光是熔煉的秘法
就價値連城,故以之爲名,号稱天下名劍中華貴第一。曾有人提出以十倍重的黃
金與島主交換,爲幡宮島嚴拒。」

  蕭谏紙目光悠遠,彷佛陷入回憶之中,片刻回神,低道:「他此問非但沒錯,
反倒刁鑽已極。浮鼎山莊若拿不出這柄連城劍來,合價相賠,要付多少銀兩?」

  談劍笏遲疑道:「都說是蟠宮島之物,莊内縱未收藏,總能說得出來曆去處,
未必便輸了……莫非,此劍已失?」

  「三十年前,連城劍在妖刀聖戰中不知所之。」蕭谏紙肅然道:「正是秋老
莊主親點此兵爲『六合名劍』之一,在最終一戰時,遭妖刀離垢所斷,未曾再現。
你若是秋家之人,該怎生回答才好?」



  第百七五折 還報青羽,仙迹胥儲談劍笏出身的赤鼎派雖也是火工一脈,卻
視隕鐵、奇金等異材爲小道,專研技藝,鍛煉内外功力,務使施于制程中的功夫
無可取代,由凡鐵中鑄出神兵來,故未聞「銷金熔隕」而成的連城劍。

  而幡宮島田氏一脈,靠采珠發家,數代之間,累積銀錢巨萬,富居五島之首。

  島主田初雁以廣捜曆代書家名帖聞名,尤好帶「窮」字的,其出入排場甚大,
所打旗号「窮律其身,達澤天下」、「寒随窮律變,春逐鳥聲開」等,均由着名
法書中臨摹繡制,命從人随身攜帶,可見愛甚。世人遂呼「窮爺」,田初雁也不
以爲意。

  他的宅邸以「龍王殿」爲名,豪奢自不在話下,島上還有條着名的「眞火熔
金道」,傳說是天外奇鐵墜落凡塵,撞擊山體,在蟠宮島的山棱間犁出一條十幾
丈長的筆直軌印,所生之高熱不僅焚盡老林、令沙岩熔成生鐵般的烏亮結晶,地
表更滲出金液,而後凝于岩隙,宛若細密蛛網。無論于日光月華,乃至星耀下,
整條溝槽俱是金芒铄亮,似金澆鑄,故稱「眞火熔金道」。

  田家對此奇景,及造成奇景的天外隕鐵極爲珍視,便是五島盟友,等閑也不
讓見。

  田初雁耗費半生心力,浪擲銀錢無算,終于試出镕鑄隕鐵的法子,特聘高明
匠人,鑄成一柄吹毛可斷、鋒銳無匹的寶劍,笑曰:「我家的不世奇景,終有面
目見人了!」

  适逢秋拭水登門求鑒,兩人遂結莫逆之交,而後更是慷慨出借,以弭平妖刀
之禍。

  這柄連城劍在珍玩界頗負盛名,蓋因蟠宮島田氏出産東洲皮光最高、成色最
好的大品瑺珠,與各地珍寶古玩商往來密切,其中不乏目光如炬的名家。田初雁
可不是财大氣粗的土财主,累世富貴,品味出衆,挖空心思打造的華美利器,便
以珍玩目之,亦是價値連城。

  甯函青曾在幾本鑒品的箚記中,看過連城劍的記載,莫不惋惜妖金毀劍,連
柄鞘殘部亦未尋回,可惜了其上頂尖工藝雲雲,故爾知悉。

  如梁斯在等一問三不知,那是連書也不讀,鎮日花天酒地的草包。甯函青未
及弱冠就被外放曆練,好歹也是豪商之子,對古董珍玩本有涉獵,靈機一動,遂
提出這等難題,藉以擠兌浮鼎山莊。

  西宮川人面無表情。「公子爺就看這柄?要不要換?」說得彷佛莊裏有幾十
把連城劍似的。

  甯函青見他不假思索沖口便出,内心惴惴:「連城殘劍失落數十載,人說毀
于妖金,屍骨無存,難不成……眞在浮鼎山莊?」

  他刻意索此劍來看,還有另一項考慮:連城劍的鞘裝、柄锷,可說是蟠宮島
田家财富品味的象征,其中更有一樣稀世奇珍,等閑難以仿造;就算按圖打造赝
品,該花的工本及匠酬,一樣也省不了,誰人肯下這種本錢?便看這陳舊的宅邸、
荒蔓的園林,也知浮鼎山莊幹不了這事。若非指定鑒賞連城劍,西宮川人拿出任
一口劍器來,以甯函青商人之子的出身,豈辨得名劍眞僞?

  莫再猶豫了。這……必是虛張聲勢無疑!

  甯函青下定決心,迎視階上那張冷漠如岩的面孔,信心十足。

  「不換!在下就看這連城寶劍。請總管爲我取來。」

  西宮川人取出一本泛黃簿冊,翻找片刻,道:「有了。」

  從主座旁的烏漆腰櫃中,取出一隻五寸來長、尾帶環鈎的六角銅棒來,交與
仆婦。「甲申廿六号櫃。此物甚重,多帶兩人去取。」要不多時,兩名健壯婦人
扛了隻寬扁長匣回廳,去掉繩杠,将長匣子留于幾頂。

  「公子請過目。」西宮在簿冊上寫了兩行字,似是記錄取件的年月、何人求
鑒之類,才從櫃裏取出另一把普通的鐵鎖匙,打開匣上之鎖。鑰匙系了塊書有
「甲申廿六」的墨字木牌,一如适才随口說出的藏櫃編号。

  藏櫃與劍匣的鑰匙分作一處,本是極其謹愼的做法。那六角剖面的銅棒名
「連心鎖」,内藏機簧齒輪,堪稱鎖中套鎖,鎖孔無法以尋常剪绺偷兒的鈎針勾
開;若以蠻力破壞,隻會使内中機括咬死,持銅棒亦無法再開……凡此種種,可
見秋拭水貯珍的用心。

  然而,存放鑰匙的烏漆腰櫃,就這麽大剌剌放在廳堂上,既未上鎖,也無人
看管,莫說出入山莊之人皆能碰得,便是大半夜裏翻牆進來,都能輕易取鑰開箱,
盜物而去。

  管理散漫,固與秋家大權旁落、門第衰頹脫不了幹系,但這西宮川人是哪來
的自信,莊内所藏的寶兵還安安分分躺在匣櫃裏,沒給哪個手腳不幹淨的下人,
或夤夜摸來的梁上君子拿去換了酒喝?

  甯函青強抑胸中枰鼓,起身上前,梁斯在等也好奇地一擁而上,想看看厘裏
究竟有無寶劍。談劍築示以眼神,見老台丞微一颔首,才推輪椅趨前。

  匣中霭光浮動,映亮了圍觀衆人的臉面,一柄刃寬四寸的雙手帶巨劍,靜靜
嵌于匣内錦襯,從劍刃到握柄,通體都是金色,僅有深淺色澤上的微妙差異,锷
作雙龍搶珠狀,雕錾得栩栩如生,所搶龍珠,乃是一枚荔枝大小的極品夜明珠,
自行放出溫潤瑩然、宛若月華的淡淡青芒,映得所嵌珠寶華光流轉,簡直像會突
然活轉過來似的;劍末的黃金爪台之中,嵌着一枚如冰鑿就的水精球,較之他處
的璀璨,反倒光芒不顯,暧暧自含。

  以談大人多年的鑄工經驗,純金既重且軟,掐塑成這般尺寸,莫說搏鬥,光
舉起轉個小半圈,龍首就可能歪斜偏轉,垂軟成令人哭笑不得的怪模樣。這劍锷
極可能是銅或鋼質,以土胎翻砂,打磨完備,再行鎏金鑲嵌……即使如此,仍是
極高明的手藝,教人忍不住想伸手觸摸,好生把玩。

  暗金色的闊劍劍身則是斷成三截,切口平整,以緻并排至于内襯之上,猛一
看并未發現殘缺。

  毋須掂在手裏,談劍笏一眼即看出此劍劍質絕佳,方能打磨至此;若是凡鐵,
在磨到能鏡照之前,便會留下若幹細小缺損,像露出自身的毛孔般,顯示出材質
的極限,非行家不能看出。

  此劍劍身能清楚映出人臉,刃上卻連一絲缺耗也無,秋拭水當年選這柄刃器
入「六合名劍」,果是罕世的眼光!談劍笏由衷佩服起來,益覺此劍之斷,個中
因由耐人尋味,看得入迷,片刻才歎了口氣。

  「此劍雖好,奈何妖刀更利?」老台丞乜他一眼,帶着一貫的憤世嫉俗,不
知爲何,談劍笏總覺更像自嘲,搖頭道:「鑄器至此,已無『更利』二字可言;
再往上,即非人間之物啦。這劍是折在自己手裏。」

  蕭谏紙疏眉一挑,目光凝銳,卻未開口,專等他說下去。

  談劍笏歎了口氣。「世上沒有完美的物事。這兩處斷口,我料是合金時所産
生的毛孔脆弱處,我們火工管叫『槽隙』的。研磨此劍的大匠,已極力将這兩處
弱點藏起來,可惜持劍者不夠敏銳,待察覺時,寶劍已爲敵所乘。」一指光滑平
整的細薄刃口:「若妖刀之利,更勝連城,則刃部必留下交擊所生的缺口。此劍
除斷口之外,連一絲缺損也無,怕是毀在一口利不及己的兵刃上頭。可惜了。」
說完才發現衆人均看着自己,聽得津津有味,連梁斯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不住點頭,不禁有些臉臊。

  西宮川人乜他一眼,拱手道:「得聆高見,受益匪淺。敢問先生大名?」

  談劍笏猛被問得一怔,撓頭半晌,嚅嗫道:「下……在下姓……是了,在下
姓言,草……草字二火。對,就叫言二火,土名字,哈哈、哈哈。呃,這位是下
……在下東家,姓肅,草……啊對就是草……我是說名兒有屮,肅二屮,怪名字!
哈哈哈。哈、哈。」

  衆人神情古怪,徐沾差點沒暈死過去,恨不得抹掉不算,替他重編一套。隻
梁斯在一人怪有趣似的,笑顧左右:「哈哈,他叫二兪!居然有人叫這種名兒!」
廳外從人們皆笑,方解談劍笏之危。

  他一抹額汗,夾着尾巴推老台丞回去,低聲感慨:「原來隻講七成眞話,竟
是這般困難!常人過活,也甚不易啊!」蕭谏紙冷笑:「你怎麽算出七成來的?
将來不幸升官,死活别去戶部。」

  滿堂哄笑,隻甯函青面色鐵青。

  西宮川人似終于想起這人,回顧青年:「依公子爺看,這把是不是連城劍?」

  梁斯在止了讪笑,在一旁鼓噪:「西宮總管,問你呢,自說是眞,要是咱們
覺得有假,這得怎麽算?都由你說了,還用得着賭麽?」

  西宮川人也不理他,徑對甯函青道:「公子爺可知,且不論武林通說,鑒别
此寶有四處關竅。是哪四個地方?」甯函青唇面皆白,滿頭冷汗,勉力歙動幹裂
的嘴唇,顫聲喃喃:「連……連城劍有四處寶貴,号稱無雙,乃……乃海上生明
月、懸膽雙龍血、子母盤風柱,還有……還有天下奇珍飛廉珠。」一一指過劍锷
夜明珠、一對鹌鹑蛋大小的血紅寶石,鑄成雙龍形狀的中空劍柄,以及劍末嵌于
爪台的水精球,等于認了此劍爲眞. 梁斯在心中冷笑:「兀那殺才,不知所謂!
便是眞貨,你一口咬定是假,浮鼎山莊能把你怎的?」他不知這四樣寶物,随便
一項都是價値連城,其他三樣也就罷了,劍末那枚「飛廉珠」據說有通靈儲思之
能,持之抵額,用心凝思,便能将心中所想留在珠内,自玉龍朝起,向爲帝王家
所藏。就算将甯家基業悉數變賣,也抵不了這枚水精珠,甯函青第一眼就被震懾
住了,始知此物世上眞有,并非神話虛構,迄今未能全複。

  西宮川人沒給他冷靜下來的機會,冷道:「既如此,待公子爺鑒賞完畢,請
說出個數兒來,将此物購下。公子爺的開價須與寶物相稱,此乃敝莊規矩。」

  梁斯在不耐煩了,小眼珠滴溜溜一轉,獰笑道:「西宮總管,若我等不買了,
隻看看就好,你待如何?」

  西宮川人彷佛聽不懂他話裏的撒潑與裹脅,眉頭微蹙,淡道:「不能如何。
但自我入莊,還沒發生過這樣的事,鑒賞完畢的貴客們,最終都心悅誠服地會帳,
心滿意足離開。」

  笑話一本正經說到這份上,反而不好笑了。

  梁斯在正感無趣,又聽西宮續道:「甯公子似還需要一點時間,枯等無聊,
我請小姐鼓筝一曲,諸位靜聽。」把手一揮,幾後的秋霜潔如獲大赦,将一雙柔
荑按上絲弦,定了定神,擡臂點颔,柔美圓潤的香肩如水波般揚顫而起,指尖流
洩出輕快動聽的旋律。

  沒人能抗拒垂眸含笑的絕世美女,何況那甜潤得像是在爲她發笑的悠揚琴音。
一曲奏罷,内外悄然無聲,衆人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坐了下來,身心舒暢,有種
夢醒似的微酣輕倦,已不知有多久未曾這般放松了。

  梁斯在慶幸着自己沒有拒絕西宮川人的提議,見甯函青起身,沖幾後心滿意
足的少女長揖到地,恭恭敬敬道:「多謝小姐!」少女看都沒看他一眼,本欲再
彈,被西宮川人以眼神制止,神色落寞,又恢複成低頭擰衣角的模樣;相較之下,
甯函青的舉動才眞教人感到莫名其妙。

  「西宮總管,」他神色自若,彷佛換了個人,一掃入莊時那副趨炎附勢、滿
心計較的猥瑣黯淡,朗聲道:「連城寶劍的價値,我祈州甯氏就算傾盡所有,亦
不足抵,隻能聊表寸心,望貴莊切莫見棄。」向西宮川人讨了筆墨紙硯,寫了封
借條與他。

  「三年之後,當可如數奉還。」甯函青自信滿滿,神采飛揚。他原本生得清
秀俊雅、相貌堂堂,一掃胸中濁氣後,俨然一翩翩佳公子,反倒成了滿廳男子中,
最攫人目光的一個。

  梁斯在伸長了肥短的豬脖子,瞥見字條上寫着「金五镒」的字樣,差點被自
己的口水噎死;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邊撫胸順氣,一指甯函青道:「你……你瘋
了麽?平白給人黃金百兩!你甯家此際,拿得出這筆閑錢來?」

  梁公子也不盡是白白吃飯長肉的,心知甯函青巴巴地擠進小圈子,爲的還是
錢。他老子掐緊了銀根,甯少君若想大展拳腳、開疆辟土,本錢還須着落于他人
囊中。

  休說三年還清,甯函青若有在五年内攢出黃金百兩的能耐,何須仰他梁公子
的鼻息?

  果然甯函青落款畫押,将封好的借條交與西宮川人,朝衆人打了個四方揖,
更無别話,大步行出廳堂;跨過高檻,又轉身回頭,遙對琴幾後的少女再行大禮,
這才揚長而去。

  「他媽的!這厮是吃錯了什麽藥?」梁斯在搖了搖胡塗的腦袋,低啐一口,
見西宮川人指揮仆婦将連城劍送回庫中,惡念陡生:「這破爛山莊裏,不知還藏
了多少寶,怎地沒人想到來搶?也好,便宜了本公子,買美人送山莊,少時扣住
那口烏漆箱子,寶物還不全歸我?」差點失聲笑出,攘臂喝止:「且慢!本少爺
也要鑒賞這柄連城劍,給我留下。有其他什麽好的、値錢的、稀奇古怪的,都給
少爺拿來!少爺一歡喜,通通買啦!」

  西宮川人仍是一副冷面。「請公子爺确切地指出寶物來,才好拿取。」

  「這……」梁斯在胸無點墨,想掰也掰不出,反正烏漆腰櫃搶過來,管他有
什麽寶物,都是少爺的!靈光一動,人都不糾結了,直指目标,嘿嘿淫笑:「你
說什麽都能賣,本少爺便買你家小姐,行不行啊?玩完了還放你這兒,決計不帶
走!」從人怪叫聲不絕,隻白頭蝰雙手抱胸,面色冷峻;徐沾蹙着濃眉,頗以左
右爲恥,不敢望向蕭、談。

  西宮川人隻用一句話,便止住了滿廳叫嚣。

  「寶物既已在此,公子爺出得什麽價錢?」

  「等少爺先玩過了……」梁斯在搓着雙手垂涎欲滴,幾後秋霜潔低垂粉頸,
兀自扭着衣結,全然不知自己已給人賣了。

  「女子與寶刀寶劍不同,」西宮川人冷道:「豈能二夫?公子爺若無合适的
媒聘,還請死了這條心,另外指定其他寶物便了。」顯也知道莊裏的刀劍是賣了
又賣、一賣再賣的,難爲他說得這般臉不紅氣不喘。

  以秋霜潔的豔色,迄今仍作閨女裝束,顯未遇過足教西宮總管點頭的好價錢。
喊價的意義不大,梁斯在靈機一動,喚人擡來一隻檀木箱子,取出一匹鬃甩蹄踏、
意态昂揚的羊脂玉馬來,赫然是「白玉八駿」六十四尊之一!

  「這匹玉馬是『翻羽震』,我爹當年以黃金十镒購回,按他說是買便宜啦,
此際的價値……嘿嘿,西宮總管,你說這算不算是好價?」梁斯在得意洋洋地說。
白玉八駿共分八組,每組均按「幹、兌、離、震、巽、坎、艮、焯」排序,這匹
玉馬應是「翻羽」一組裏的第四尊。

  舉座皆知玉馬的價値,無不震驚,唯西宮川人仍是一副不冷不熱的缰屍臉,
思索片刻,淡然道:「此物貴重,請容在下思考片刻。」

  梁斯在揶揄道:「你别考慮太久啊,越想越沒價。」

  誰都知道梁公子不可能将他老爹的命根押給浮鼎山莊,否則梁裒便未打折他
的腿,也決計不會放過秋家。「萬刃君臨」秋拭水今已不在,浮鼎山莊卯上泾川
梁氏的結果,隻怕是毫無懸念。

  但西宮川人還眞的考慮起來。梁斯在沒想到這人如此不識趣,不知是不是同
秋霜潔一般,隻有外表像個正常人,其實腦子大有問題,頗感不耐,粗聲叫嚣:
「喂,本少爺等得很無聊啊,叫你家小姐來給少爺抱一抱,先驗驗貨呗。要是奶
子屁股沒幾兩肉,又或下邊幹巴巴的不怎麽出水,教本少爺怎麽買得下手?」伴
當們都笑起來。

  談劍笏面色微變,便要開口,卻被蕭谏紙按住。

  「既然西宮總管還需要一點時間,」老人朗道:「能否請大小姐再爲我等鼓
筝一曲?」他的聲音飽含威嚴,還用不着轉過目光、環掃全場,那些個地痞無賴
出身的伴當全都噤聲,低下頭去,額背滲冷。有些底子不幹淨見過官的,覺這老
頭簡直比衙門裏的官老爺還要可怕,一聽他說話彷佛置身府衙,跪聆裁決一般,
哪個還敢造次?

  梁斯在本想拍桌罵娘,轉頭對正老人的鋒銳視線,立時癱回椅中,差點兒給
吓尿了。西宮川人正想着該如何處理這個燙手山芋,能争取點時間也好,沖秋霜
潔一颔首。

  少女十指按上絲弦,香肩蓦一動,忽如萬騎齊發、鐵蹄踏地,筝上驟起風雲,
金戈鐵馬,殺伐大盛,奏的卻是一首「将軍令」。樂曲忽而激昂,忽又低回盤繞,
如銀瓶乍破,鐵騎突出,扣人心弦。

  也不知過了多久,餘音一收,衆人才回過神,忽聽「喀喇」一響,梁斯在的
座椅向後掀倒,被龐大的身軀壓得四分五裂,大白豬似的梁公子在破片中狼狽掙
紮、哀哀慘叫,不忘伸手指着階台上垂頸斂眸的絕色少女,嘶聲叫道:「妖、妖
怪!你……你這妖女弄得什麽玄虛!徐……徐沾,拿……拿黑狗血潑她!」破音
的尖亢聲調聽來既滑稽,又莫名地有一股詭異之感,任誰也笑不出來。徐沾自不
能立時生出一盆烏狗血來,梁斯在不見有人響應,惱羞成怒,發瘋似的大叫:
「娘的!敢看不起本少爺……給老子殺了……全殺了!」铮的一聲,毒辣劍芒閃
現,灰發白鬓、形容焦枯的黑衣劍客白頭蝰細劍離鞘,一名仆婦哼都沒哼便即倒
地,離他僅隻數尺的徐沾「彈铗鐵指」才到。白頭蝰閃身讓過指風,瘦削的衣影
一晃,手按劍柄,掠向主位前的西宮川人!

  那倒地的仆婦雙目圓瞠,搗着咽喉,指縫間不住溢血,扭曲的嘴唇間迸出怪
異的格格聲響,行将斷氣。談劍笏掠至她身畔,正欲點穴止血,那「仆婦」卻本
能撥開,兩人肢接的刹那間,失控亂竄的眞氣透體而入,談劍笏一凜:「内功不
惡……是男人!」更無避忌,揮開臂格,飛快點了他胸肩幾處大穴,撕下袍襕将
喉間傷處紮緊,抓過他雙手一摁,低喝道:「要命便往死裏按!」回頭喊來一名
靠得近的伴當:「壓緊傷口!人若斷氣,拿你見官!」

  伴當爲其所懾,忙七手八腳爬過來。另一廂白頭蝰逼近階頂,劍芒倏隐,铮
音才出,西宮川人早有準備,飛退前以手掩喉,手背仍被挑出一縷飛血,恰在喉
結的部位。

  徐沾輕功不如白頭蝰,攔不住他神出鬼沒地殺人,急忙回頭:「公子!人命
關天,事情鬧大了,老爺必定見責!」梁斯在給仆婦咯咯喉血、渾身抽搐的畫面
吓傻了,被他一吼回神,來不及找尋白頭蝰的身影,嘶聲尖叫:「住……住手!
莫……莫殺人啦!」

  階台之上,白頭蝰手按劍柄,西宮川人被逼到角落,以身軀遮護琴幾,攔在
小姐與殺星之間;階下徐沾、談劍笏雙雙掠至,一左一右,壓住陣腳,與西宮成
三角合圍之勢。

  說也奇怪,這名黒衣劍客修爲不及談、徐,所恃武技不如「彈铗鐵指」與
「熔兵手」,卻無人懷疑他能取西宮川人之命,盡管身後兩大高手虎視眈眈,而
西宮川人明顯身負武藝,由趨避的身法即能看出。

  也就是說,就算在出手之後,極可能會被對手的反擊,抑或背後的威脅所殺,
誰都不懷疑白頭蝰有得手的把握。若他有意,西宮川人、乃至秋霜潔,實已等若
死人。

  數談劍笏平生動武,沒遇過如此使不上力的荒謬景況。

  「白兄……」徐沾喃喃道:「莫要濫殺無辜啊!」

  白頭蝰回眸一瞥,嘴角微揚,松開劍柄,走下階台,經過徐沾身畔之時也不
相讓,徑直撞了他肩頭一記,啞聲道:「無有金銀,誰人肯殺?」

  他本是梁斯在重金雇請的打手兼保镖,「白頭蝰」乃渾号,姓名、來曆、師
承武功等俱都不詳。據說他每殺一人,梁斯在還得多付一筆「去厄資」,索價不
赀,是以入梁府數年來,梁斯在罕教他殺人取命,最多就是斷手腳、剜耳鼻,耀
武揚威之類。

  梁公子好不容易扶起,一陣溫熱腥臊撲鼻,衆人循味低頭,才發現不是說笑,
公子爺眞個是吓尿了,卻誰也不敢稍置一詞。梁斯在狼狽不堪,叠聲道:「走…
…咱們走!玉馬……玉馬給少爺收好了,那撈什子連城劍的,也一并帶走!」

  衆伴當面面相觑。怎麽說梁斯在都是爲美人而來,便是要劫,也該劫色才對,
怎地忽然劫起财來?一名膽子大的色眯眯地瞥了秋霜潔一眼,忝着臉勸道:「公
子爺,那小花娘──」話沒說完,已被梁斯在一腳踢翻。

  「别……别廢話!快走!」

  滿廳堂的人,片刻間走得幹幹淨淨。梁斯在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山莊,
若非顧及顔面,臨走前還搶了那匣殘劍,權充獲鹵,簡直同逃命沒兩樣,勝似白
日見鬼。

  這已是第一回發生這樣的奇事:在聽完秋霜潔的筝曲之後,甯函青簽下黃金
五镒、三年還清的借條,而梁斯在卻像瞧見什麽可怖物事,不僅口稱「妖怪」,
還倉皇離開……

  但要說那曲子有什麽問題,自己也聽了呀!怎地還好端端的?談劍笏想起老
台丞曾說他不懂禮樂、不讀詩書,難怪生就一副木耳,舉世無非驢嘶馬鳴,不禁
有些心驚,以前還不覺怎的,這會兒終于認眞檢讨起來。

  西宮川人取素帛裹手,命人擡傷者延醫。面對梁斯在搶劍,他既未攔阻,也
沒喚人搶回,眉頭不皺一下,冷眼旁觀的程度,比蕭談還像外人。待梁氏一行走
遠,轉對蕭谏紙道:「肅老先生請了。先生入莊,可有欲鑒之物?」談劍笏聽得
「肅老先生」四字,頭皮發麻,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蕭谏紙神色從容。「連城劍劍如其名,價値不斐。梁少君縱下搶奪,先生若
及時報官,在彼等出得阜陽水域之前,尙有追回的機會。」言下之意,以梁裒的
财富威勢,一旦梁斯在回到泾川,這樁案子怕是無人敢査,無人敢審了。

  西宮川人淡淡一笑。「敝莊失物,總能自行返回,老先生毋須在意。老先生
欲鑒何物?」

  蕭谏紙想了一想。「有一柄劍,應無名字,劍棱近锷處,有兩行劍銘,是
『千裏之行,始于足下』。貴莊若藏此劍,記述之上,或與劍銘有關。」

  談劍笏心想:「眞有這把劍的話,不知簿冊裏該怎生寫法兒?」

  西宮川人翻出記錄,逐行査閱,足足花了半個時辰,點頭道:「有一把劍,
以劍銘爲名,便叫『千裏之行,始于足下』,說明僅『仲氏所遺,君子之器』等
八個字,并未注明鑄者與來處。威宏二年三月……是了,近三十年前,有人求鑒
過這把劍,但莊主并未記下是誰。老先生說的,可是此劍?」

  蕭谏紙強抑心弦震動,淡然道:「聽來便是。煩總管爲我取來。」

  劍匣轉瞬即至,内中所貯,乃一柄樸實無華、毫無花巧的長劍,鋼質溫潤,
褪色的黃穗長逾兩尺,較常制更長,分外儒雅。西宮取出劍來,卻未捧交老人,
雙掌平托劍鞘,先掂了掂份量,又舉與眉齊,端詳片刻,才喃喃道:「……眞是
一口好劍!」

  「吹毛可斷,其鋒卻不張狂;平和中正,風骨更甚快銳。此誠君子之器。」

  西宮川人如夢初醒,沉醉的模樣一霎收斂,捧劍下階:「老先生請賞劍。」
蕭谏紙把手一立,正色道:「先生留步。我當迎君子,不可令君子趨我。」西宮
川人神色一動,點頭道:「先生所言甚是。」

  談劍笏心想:「台丞風範,便不顯山露水,依舊服人。這總管同台丞掉書袋
久了,居然也像個讀書人啦,此乃教化!」正欲推送輪椅,蓦地老人渾身氣機一
凝,隻比老台丞稍慢些許,談劍笏感應危機,内力自行發動,掌底的油竹握把竄
出一縷煙焦!

  一抹烏影飙入廳内,落地時微一踉跄,還出原本的黑袍身形,但聽「铿」的
一聲激越龍吟,西宮川人擎出那口「千裏之行,始于足下」,明鋒斜指,劍氣隐
隐成形,無論功架或氣勢,均是一流劍客的手眼!

  (這人……是高手!)

  談劍笏早看出這位西宮總管身負武功,不料他一身藝業全于劍上,拔劍出鞘
的刹那間,整個人的氣場陡地膨脹數倍不止,彷佛化爲一柄脫鞘利劍,鋒芒内斂,
生機勃發,面對不帶敵意的對象,自無絲毫利害;對手若懷抱惡意前來,瞬目間
便能化極靜爲極動,立斃其于劍下。

  ───人劍合一。

  談劍笏忽明白西宮川人,何以對這柄無名的黃穗劍愛不釋手。

  他所修練的劍法,與這柄劍有着極爲近似、甚至可說是一脈相承的氣質:敵
不動我不動,後發制人,藏匿鋒芒,以理止殺……

  這是儒者之劍。

  飛身入廳的不速之客,與「儒」之一字絲毫扯不上關系,卻意外與西宮川人
有着殊途同歸的武功特質:兩人畢生心力之所注,隻于一個「劍」字,其餘種種,
不過是追求劍道的輔具,毫無意義,輕易便可舍棄。唯有持劍在手,才能顯出眞
正的造詣。

  白頭蝰穩住身形,緩緩擡頭,原本就陰郁的眼神,此際更顯冰冷。

  他身上的黒袍處處滲出亮漬,談劍笏愣了一會兒,才省起是血。白頭蝰一條
左臂垂在身側,肩膀有着不自然的歪斜,推斷是受了重創,日後不知,此際絕難
運使自如;所經之處,地上均留下怵目驚心的血迹,卻非來自他身上,而是腰間
一枚圓瓜大小的血包袱。

  不僅如此,黑衣劍客青白的面孔、焦枯的灰發之上,更濺滿斑斑血點。那同
樣不是他的血。以其一劍封喉的毒辣劍法,除非身陷重圍以一敵多,大可一擊即
退,斷不緻如此狼狽。

  梁府一行出事了───這是談劍笏心中第一個念頭,急急追問:「你家公子
呢?還有徐沾徐兄弟……他們怎麽了?要不要報官?」卻見白頭蝰單臂解下一隻
長匣,「砰!」扔在階前,匣蓋不堪承重,撞地時爆開鉸鏈,貯物彈散,竟是被
梁斯在搶走的連城劍。

  「寶劍在此,月角不缺。你速清査,妥善收藏。」

  白頭蝰淡道,咬碎滿口赤黃,呼吸時鼻端不住吐出鮮血沬子,顯是受了極重
的内傷,難爲他背着忒沉的連城寶劍,一路奔回。這可是傷上加傷、全然不顧後
果的莽行。

  西宮川人見他一副亡命之徒的狠戻模樣,居高臨下,劍指要害,冷道:「此
劍你如何得手,爲何交還?梁公子呢?」

  白頭蝰冷冷一笑:「自是殺人奪物。你放心罷,那厮好得很,死的都是些從
人伴當之流。泾川梁氏家大業大,手底死得十幾号人,不算個事,梁斯在完好無
缺,査不到浮鼎山莊來。」

  談劍笏又驚又怒,料不到此人如此棘手,才出山莊,便即開殺,若當眞傷了
十幾條人命,梁斯在此番所攜,死的還比活下來的多。同樣令談大人百思不解:
既是殺人越貨,得手之後,又何須負傷狂奔,送還賊贓?有這般俠義心腸,豈能
信手剝奪十數條性命,猶談笑自若?

  (莫非……是移禍江東!)

  西宮川人顯也想到了同一處,低喝道:「誰讓你這樣做的?說!」

  白頭蝰冷蔑一笑。「莊内失物,自行回轉,莫非你眞以爲是從天而降?過往
那些出手的,多半是乘夜将失物放在莊門外,以免驚擾莊裏人。我今日不過是直
接拿進來罷了,至于這麽驚訝麽?」

  談劍笏下巴都快掉下來了,西宮卻不甚意外,森然道:「親口承認的,你是
頭一個。我劍下從不妄殺,你爽快說出指使者的姓字,我請旁邊二位做目證,給
你公平一決的機會。」

  白頭蝰「哼」的一聲,輕蔑道:「就憑這個破莊子,能得忒多江湖高手暗中
相助?咱們沖的,是莊外那面青羽旗!你要把旗撤了,就算整座莊子被夷爲平地,
瞧老子救不救你!」

  西宮川人原本就嚴峻的面孔更加鐵青,冷道:「終有個直認不諱的了。厲金
阙派你等潛伏左近,專行宵小之事,居心叵測,這些年我苦無證據,不能訴諸武
林公論,天可憐見,今日總算送了個活口供來!」目光瞟向蕭談二人,正色道:
「若賊人爲我所殺,煩一位與我作證,在武林大會上,證諸此人之言!」

  「屬……厲金阙?蒼城山青羽洞儲胥仙境的『霓電老仙』厲金阙?」談劍笏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蒼城山雖名列「天下五城」,卻不是一座山,而是東海之外的一座孤島,位
置隐密,即使乘坐遠洋大船,蒼城山之主若無意接見,誰也踏不上這座仙島。

  「霓電老仙」厲金阙是修仙一道裏的神秘先天,關于他行走東洲大地的各種
傳聞逸事,行世不下數百年之譜;現存的武林人物中,已無此人的對戰記錄。厲
金阙的聲名,來自他出類拔萃的弟子們,以及傳說中神乎其技的「點石成金」。

  正當形勢劍拔弩張,一場莫名忽至的生死決似不可免,坐在竹輪椅中的老人
突然開口。

  「我觀閣下劍路,走弧如月眉,于出鞘入鞘之間決勝,似是蒼梧郡的『五雲
飛仙劍』一脈,但招式、威力,乃至内功路數卻大大不同……」蕭谏紙慢條斯理
道:「敢問『隐洞深篁』白雲眠與閣下,如何稱呼?」

  白頭蝰并未回頭,背影卻不由一震,這是他頭一次顯露出感情,哪怕隻有刹
那間。「……正是家父。」

  蕭谏紙點了點頭。「我聽說蒼梧白氏已遭滅門,至今不知兇手是誰,又與什
麽目的。令尊爲人正派,與世無争,仁義之士遭此大難,我心中十分難過。」

  「我已手刃仇人,不勞尊駕煩心。」白頭蝰手扶劍柄,語聲淡漠。「老仙将
我家傳一百零八式《五雲飛仙劍》簡化成十四種拔劍出鞘的法子,命我以竹排爲
敵,練至『劍出即分』才算完成;又将兩部風馬牛不相及的拳譜、腿法解裂重組,
讓我逆行修練,以補内力之不足。幸得老仙指點,仇人俱已伏誅。」一指莊門方
向,揚聲道:「受過老仙之惠的江湖豪傑,百年來不知凡幾,或指點三兩句口訣,
或調換祖傳秘笈的頁次,平庸了幾代的武功就此脫胎換骨。像這樣的人,無不認
準了那面青羽旗報答恩惠,沒人逼你,也沒人算你報了幾回,到你覺得夠了,恩
義相抵爲止。這樣都叫『居心叵測』……也罷,總好過儒門中人的假仁假義!」

  西宮川人面色丕變,咬牙道:「辱我師門,料你已有覺悟。轉過身來!正劍
不殺回頭客,且教你死得明明白白!」

  白頭蝰握住劍柄,正欲回身,門外又有一人縱過高檻,躍入廳堂,同樣滿身
是血,輕輕放下一隻檀木箱子,擡頭才見階前的白頭蝰,兩人同露詫色,雙雙躍
開,來人竟是徐沾。

  「……是你!」

  「你在此做甚!」

  更驚人的還在後頭。西宮川人見那隻檀木箱極是眼熟,黃穗一揚,以「千裏
之行,始于足下」挑開扣鎖,赫見紫絨襯裏,躺着的不是那玉馬「翻羽震」是什
麽?

  此物于西宮、于山莊,再棘手也不過,梁斯在挾玉馬落荒而逃時,西宮川人
暗裏松了口氣,誰知徐霧竟又将它帶回來。

  徐、白| 一人擺出接敵架勢,對照衣上血迹、傷處等,可清楚看出兩人有過
一場激鬥。白頭蝰的左肩肘臂爲指力所傷,血流不止,而徐沾的咽喉、左掌心均
留有劍痕,心口衣衫片開,若無堅逾金鐵的儒門絕藝「彈铗鐵指」遮護,早已成
了黒劍下的亡魂。

  徐沾瞥見散落的連城殘劍,不由一怔。「你奪劍……是爲了交還山莊?」

  白頭蝰懶得搭理,冷冷道:「劍已送回,老子沒空陪你們啰唣。要追要攔,
且拿命來!」卻是對着其他人說。

  「且慢!」徐沾沉聲喝道:「說清楚再走!你殺人便罷,爲何獨獨取走王公
子的人頭?」

  「棣斤王氏,是我家的仇人。」白頭蝰冷笑:「我等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機
會殺他,已逾兩年,你以爲憑梁斯在那草包,請得了老子?眼看今日之後,想卧
底也不成了,當然得報了仇再走。可惜教他死得太爽快。」将腰間血包袱一扔,
骨碌碌地滾到徐沾腳邊,系結松開,所貯赫然是那富少王子介的人頭!

  他爲父報仇、還恩奪劍,所行皆是義舉,然而手段冷血,禍延無辜,決計不
能說是好人……此間善惡是非,究竟如何論斷?

  眼見徐沾面上五味雜陳,白頭蝰忽然嗤笑。

  「倒是你。你拚死阻我奪劍,怎地卻搶了梁斯在的玉馬?」

  徐沾聞言微怔,微露一絲迷惘,頸颔輕搐,皺眉道:「此馬……此馬已質給
了山莊,不宜……似不宜……」卻連自己都說服不了,迷惘之色益濃。西宮川人
冷銳的眼神,在階下兩人身上遊移,想确認他們是不是合演雙簧,賺自己個大意
輕忽,沉聲道:「你也是沖青羽旗來的?厲金阙給過你什麽好處?」

  徐沾眼神茫然,「厲金阙」三字卻像觸動了什麽,喃喃接口:「我練武時,
得過老仙的……不對,鐵指乃依主家所授心訣,由我自行練成,氓山的鴻儒先生
雖曾指點一二,但那不過是偶遇,非是……那厲金阙,是什麽人?」語末如夢初
醒,自己都不曉得前頭說了什麽。

  白頭蝰聽他辱及老仙,獰笑益冷:「你若想死,直說便了,犯不着繞圈子。」

  單手按住劍柄。

  西宮川人劍眉蹙緊,厲聲道:「你二人滿口胡言,究竟有何企圖!」

  這場面既詭異又緊繃,下一霎眼三方便混戰起來,似乎一點也不奇怪,但若
當眞拚命厮殺,又有說不出的疙瘩别扭,總覺有什麽不對。最後,開口打破僵持
的,居然是蕭谏紙。

  「依我看,這其中似有什麽誤會,要打要走、要送要留,一時也說不清。」
老人環視現場,緩慢的語調中帶着難以抗拒的威嚴,嘴角似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意,怡然道:「既如此,先聽一首筝曲好不?聽完了,再做決定不遲。」

                ◎◎◎

  蕭谏紙靜開眼睛。

  明明仍置身廳内,不知爲何筝聲卻十分悠遠,彷佛隔了幾層厚幔,又或在淺
水裏聽着岸上的動靜般。觸目所及,所有東西都籠上一層虛虛渺渺、如夢似幻的
粉色光暈,連伸手都不怎麽能辨出手背上的雞皮褐斑。此際若能攬鏡自照,看來
該會年輕許多罷?老人心想。

  包括談劍笏在内,餘人不知何時已失去蹤影,淡淡的酣倦之感如溫水般流遍
全身,說不出的舒适。他已許久許久,不曾如此放松了。若能永遠都不離開,那
該多好───老人輕聲歎了口氣。

  「原來在夢境裏保持清醒,是這樣的感覺。」蕭谏紙搖了搖頭,撫眉道:
「有件事我十分好奇。在夢裏……能殺人麽?若于夢境中斷氣,現實中會不會随
之身亡?」

  「按說是會,但我做不到。我修練的這門功夫,名喚《高唐夢筆》,東洲失
傳已逾千年。老仙偶得殘篇,花了足足一百年的辰光分析演算,好不容易才複原
到這樣的境地,引他人入夢可也,卻無法觸及其身,隻能搗搗蛋、添添亂,令他
們醒過來時,腦袋有點糊裏胡塗的。」少女咯咯輕笑,可以想見她擠眉弄眼,活
潑俏皮的動人模樣。

  「就像你對徐沾那樣?」蕭谏紙不由自主地望向琴幾。

  「我隻是将些似是而非的印象,一股腦兒塞給他罷了,我沒入他的夢境,也
不敢拉他進我的夢。」少女收了笑聲,輕歎一口氣。「夢會留下痕迹。若是練過
遊屍門《紫影移光術》一類的心識功夫,說不定『那人』便能察覺我的存在。這
十三年來,我一直在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

  「這樣活着……不累麽?」

  「我這樣,不算活着罷?」少女又笑起來。

  「你的人生累多了,蕭老台丞。」

  琴幾之後出現一抹虛影,漸漸凝成忘情鼓筝的絕色少女,形體越來越清晰,
動作同遠方傳來似的悠揚筝曲若合符節,但蕭谏紙明白這一切都是假的,不過是
自己意識深處的投影,來自先前聆聽秋霜潔演奏的記憶片段。

  人在入睡之時,會在身外凝出肉眼難變的朦胧蜃影,稱爲「雲夢之氣」。雲
夢之氣并非隻來自睡眠,生死交關、魂飛天外、執念深重……等,均能生成。擅
辨雲夢之氣者,即能辨人,仲夫子傳授他的「觀帝相」之術,即以觀氣之法結合
五氣五行、數理面相等,欲從芸芸衆生裏選出眞命天子來輔佐。

  據說在極其遙遠的海天彼方,有能操縱雲夢之氣的神奇武功;便在東洲,于
鱗族統治大地的古紀時代,心識術未如現今這般罕見,遊屍門的赤血神針、指劍
奇宮的奪舍大法,都是脈絡近似之物。

  《高唐夢筆》這門功夫,連見識廣博的蕭老台丞也沒聽說過,但他仔細觀察
過秋霜潔,除非這名芳齡十三的少女内功修爲遠遠勝過自己,足将内力的痕迹藏
得滴水不漏,他很确定秋家的孤女不懂絲毫武功。

  「秋霜潔」于此,顯然也有疑問。

  「而我好奇的是,」少女的口吻一本正經,毫無戲谑。「您是怎麽發現的?
西宮川人照顧了我十年,他不是沒懷疑過,卻始終沒看出我的把戲。」

  老人聳聳肩。

  「所有怪事,均發生在你彈筝之後。從西宮的表現看來,似乎你每次彈筝的
結果,都能使情況扭轉成對浮鼎山莊有利,無論出于迷信,抑或經驗的歸納整理,
他總是讓你彈筝,即使他不知道何以如此。

  「如果這是巧合,也就罷了;若是你的能力所爲,則你選擇在此,必有等待
的理由。所以我挑了一把當年我親手送給你祖父的劍器,當作試探,你若肩負使
命,當懂得這把劍的意涵。」

  「那是仲骥玉仲夫子留給你的遺物。」秋霜潔溫柔的聲音回蕩在整個空間裏,
琴幾後的形體又漸漸變得透明、朦胧,最後如煙霭般溶散。「你和獨孤弋頭一回
來到莊裏,這柄劍便是你的誠意,我祖父因此信了你。」

  蕭谏紙忽露出痛苦之色。

  在夢境之中,情感的遮掩似乎特别淡薄,喜怒極形,不易作僞。「但我并不
相信你的祖父。」老人低首歎道:「我敬佩秋拭水,但同時也覺得他是個自以爲
冒險家的暴發戶,太想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掉進巫蚬迷信的陷阱,盲目地相信
宿命,把那個預言當作天命。

  「按預言所接橥,他隻能對符合條件的三人透露天機,但秋莊主畢竟對我們
說了小部分,預言若爲眞,至此已破,再無效力;若爲假,又何須在意?我以這
般話術,說服了主公,我們後來再沒有理會過你祖父的預言。這是我的錯。」

  少女柔聲道:「倘若是我,也會做出這樣的推論,這并不是你的錯,犯錯的
人是家祖父。他未及将預言流傳下去,便死于陰謀家的暗算;爲防家父克紹箕裘,
賊人又害了我父親,讓他成爲不能說也不能聽的廢人。

  「但惡人并不确定,秋家是否仍秘密持有預言,爲進一步掌握浮鼎山莊,收
養了我和兄長,成爲我倆的義父,并将舊日的忠仆或殺或逐,全換成了他的人。
所幸老仙搶先一步,派人将家兄接往蒼城山,令賊人無從下手。」

  ───但……你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

  蕭谏紙心底一沉,聽出了弦外之音。

  少女撫慰似的笑了一笑。

  「我在這裏,有兩個使命。其一,就是告訴眞正的應命之人,預言的内容,
以及他們即将面對的嚴苛命運。您與獨孤弋已經證明了,你們并不是預言裏的人,
很遺憾我不能向您透露。」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寂寞笑容。

  「無妨。我們就别再錯第二回了。」

  「其二,我在這兒等了您十三年。」秋霜潔的聲音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就是爲了告訴您,那個設計讓我祖父洩漏預言、讓你們與天命失之交臂的惡人,
究竟是誰!這也是您此行的目的,對不對?」





             (第三十五卷完)
2016-3-13 18:0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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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卷

.

               第三十六卷

  第百七六折 太易凝俱,謀者兆形這正是時隔三十年之後,蕭谏紙再度造訪
浮鼎山莊的原因。然而,在進一步深談之前,他必須确定一件事。

  「我探聽了秋家的近狀,對你和你兄長的事亦有所聞。」老人淡然道:「恕
我直言,根據可靠的線報,秋意人的麽女确有先天上的心智缺陷。而總管西宮川
人,自身便是伊川『清流莊』莊主,乃是隐于田野的武儒支脈之一,目光昭昭。
他照料你的生活近十年,以你一個小小女孩兒,僞作癡呆,想騙過清流莊一莊之
主,恐非易事。」

  「若非真癡,怎瞞得過隐身幕後、操縱一切的陰謀家?」秋霜潔的聲音帶着
一絲俏皮的笑意,似能想見她擠眉弄眼的神情。

  蕭谏紙早起疑心。适才秋霜潔自稱等了他十三年,除非于母親腹中即有意識,
豈能如此?便是誇示,也未免過了頭。老人收攝心神,緩緩說道:「要我信你,
我得先知道『你』是什麽。沒有互信基礎,交談不過浪費時間罷了,以你之聰慧,
當知此非敵意,而是根本。」

  朦胧恍惚的空間裏安靜了一陣,秋霜潔才柔聲道:「請台丞切莫誤會。我并
無不可示人處,隻是在想:若教老台丞見得真貌,說不定你便再也不信我啦。」

  蕭谏紙正色道:「這點我無法預作保證。看來,我們隻能相信命數了,是也
不是?」

  秋霜潔笑道:「台丞所言甚是。」

  整座大廳忽然晃動起來,繼而片片剝落,蕭谏紙發現自己置身于一處廣袤的
空間裏,舉目所見,似無邊界,隻有地面上鋪着像青磚一樣的平滑嵌闆,似木似
石,又有幾分像牙骨,其上刻滿細密的紋理,宛若術法陣圖。

  他望着腳邊那一小片密密麻麻的刻紋,凝思片刻,終于确定是某種易數推演
之用,隻是當世流傳的梅花占、金錢蔔,乃至陰陽五行、六爻八卦等,都用不上
這般繁複細瑣、環中扣環的推演,隻有昔日在馄鵬學府中,那些個精研曆法算學
的教授與同侪,他們在解決割圓術、四元消法等難題時,所寫下的演式頗有相類,
然而複雜的程度卻遠不能相提并論。

  隻這一小片的易刻演化,便已超過蕭谏紙所學,這無邊無際的地面上若都刻
滿了,要算的到底是何等巨數?

  迷霧揮散,身穿湖水綠裙裳、滾青玉褙子的絕色少女,自離地尺許處出現,
點足落地,微笑道:「根據我的經驗,人們習慣看到活生生的人,與人交談對視,
才覺心安。我非輕視台丞之智,将您與凡夫同視,而是茲事體大,我希望能最大
幅度地赢得您的信任。」

  蕭谏紙注意到刻圖之中,有淺淺的櫻色光華不停閃動,遠遠近近,不一而同,
似呈環形或切圓片狀,有幾分辟卦圖的模樣,隻是規模較尋常推衍曆法節氣用的
十二消息卦更精密巨大;而秋霜潔說話時,繼而亮起的櫻芒與她的話速若合符節,
相互輝映,心念一動,蹙眉暗忖:「難道……」

  秋霜潔彷佛聽見他心中所想,精緻靈動的俏臉上露出佩服之色,斂衽施禮,
朝老人福了半幅。

  「我在夢裏見過許多人,您是唯一一個,在這麽短的時間内便看出端倪的。
多年來,我對施展『高唐夢筆』的對象甚是謹慎,但凡與『那人』有關的,絕不
輕易入夢,便爲此故;以那厮的才智,怕是光聽人描述,即能看穿我的存在。」

  「秋霜潔」收斂形容,正色道:「如您所見,這地面上的演化算圖,就是我。
我所擁有的每一分念頭、說出的每一句話、幻化的形影聲音等,都是這個巨型陣
圖推演的結果。

  「這孩子确是天生的心智有缺,老仙于是在她的心識最深處,布下這個『太
易窮觀圖』的演算陣,以神禦氣,拟化形質,這才有了兩儀、四象、八卦之别。
聖人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
便是這個道理。」

  蕭谏紙雖約略猜中輪廓,卻覺此想太謬,以易數模拟思路,縱使理論上能行,
但實際施行起來,不啻異想天開,癡人說夢。萬料不到早在十三年前厲金阙便已
着手而爲,依結果看,顯然是出乎意料地成功。

  簡言之,言笑晏晏、靈動俏皮,活躍于此的「秋霜潔」其實并不存在,不過
是太易窮觀圖運算的結果。

  現實中的秋家小姐,确實心智有缺,充其量,不過于鼓筝之上有超乎常人的
天分。多年來,陰謀家匿于暗處,嚴密觀察秋霜潔的一舉一動,不乏試探,須确
定這名命運多舛的可憐孤女天生癡傻,絲毫不具威脅,才容得她在這片遺世桐鄉
内平安長成。

  沒想到「霓電老仙」厲金阙還有這着,在其心識最深處,模拟出另一個「人」
來。既非真人,自無青熟長幼的問題,是以「秋霜潔」說足足等他十三年,非是
姑妄。

  饒是蕭谏紙智勝尋常,畢竟接受不同于理解,仍需時間适應,心中苦笑:
「若來的是曾功亮,說不定已饒富興緻地研究起『太易窮觀圖』來。都說『活到
老,學到老』,蕭用臣啊蕭用臣,你自視忒高,以緻目無餘子,難容諸物了麽?」
卻聽秋霜潔遒:「台丞的心胸見識,遠超常人,毋須自抑。我的事,能說給人懂,
都算不容易啦,況乎接受?台丞若能一笑置之,那不是人,是神仙了。人生于世,
豈能如此自求?」

  蕭谏紙一凜,暗忖:「須由一幅陣圖來開解我,人生至此,才叫白活。」心
翳頓開,不由一笑,再無挂礙,益發看出這太易窮觀圖的厲害之處,沉吟片刻,
喃喃道:「原來如此。以你之能,一且拉人入夢,又或侵入他人夢中,得對方的
生辰八字、所思所想,藉以推斷吉兇未來,可謂奇準。那甯少君心甘情願簽下黃
金五镒的借據,而梁某人吓得落荒而逃,約莫與此有關。」

  秋霜潔咯咯一笑,縮了縮雪頸,露出惡作劇得逞的神情,隻差沒輕吐舌尖,
隐有些得意似的。

  「一莊子的人,總要吃飯呀!西宮的清流莊雖有些祖地,但支應了頭幾年,
也差不多到頭啦,隻能盡量遣散仆從,任莊子自行荒蕪,撐多久算多久。他讀書
練劍有一手,卻非經營之才。」

  蕭谏紙倒有些罕異。

  「他不知其中内情?」

  西宮無疑是陰謀家遣來「看管」秋氏父女的,蕭谏紙見他擎劍出手、渟川欲
動的架勢,頓想起清流莊西宮氏的名号,确是武儒無誤。

  不過,像這般自擁莊園僻居一隅,默默晴耕雨讀、書劍傳家的儒宗末沿,在
東海并不少見,他們如散沙般毫無組織,既不尊奉、也不知該奉誰的号令行事,
卻自有一套處世的标準,其中有放浪形骸的隐逸高士,也有自律甚嚴的博學鴻儒,
除了極少數的特例,如有「小劍聖」之稱的段勿塵等,他們唯一的共通處,就是
無籍籍之名。

  雖然這也僅是表象而已。

  出身锟鵬學府的蕭谏紙非常清楚,盡管滄海儒宗退出東海舞台數百年,台面
下仍有幾股勢力延伸了全盛時期的拉扯較勁,迄今未止;所有儒宗支脈,或多或
少都得選邊站隊,自有立場。西宮川人明顯是銜命而來,要說他不知内情,似乎
有些勉強。

  「我不敢拉他入夢,或嘗試侵入其腦識,以免留下痕迹,爲『那人』所悉。」

  秋霜潔歎了口氣。「以面相手相論,證諸其言行,我相信西宮川人并非惡徒,
他是真信了蒼城山謀奪山莊益急,想方設法要把陰謀家揪出台面,隻是方法奇怪
得很……此人原本就是性格古怪的隐士,這樣一想也就不怎麽怪了。」

  若然如此,蕭谏紙不得不承認,這個人選其實挑得極好:西宮川人處世低調,
卻有本領;有一股莫名的仗義俠氣,自願替素昧平生的浮鼎山莊「對抗」名動天
下的蒼城山,長達十年,思路卻頗異常人,一旦認定自己站在道理這邊,便再也
聽不了别的話,手段不拘一格,算是難纏的對手。

  這種間接使喚人的方法……委實是高啊!

  老台丞冷哼一聲,嘴角泛起一絲蔑笑。

  當年,慘烈的妖刀讨伐戰告一段落後,秋拭水身受重傷,拖命回到浮鼎山莊
療養,最終不幸成仁,成爲聖戰犧牲者之一。其子秋意人因而離家,遊戲人間,
下落不明,數年後返回,家裏的仆從早換過了一輪,許多都是未曾見過的生面孔。

  秋意人風流成性,浪迹江湖時留下許多情債,最着名的一段,即是他與沉劍
世家千金唐挽晴的一段。

  然而故事的最後,卻遠遠稱不上佳話。

  唐挽晴懷上秋家的骨肉,卻被秋意人送回沉劍世家,沉劍世家家主唐載天氣
得七竅生煙,顧不得是秋意人的手下敗将,登門欲讨公道。這對準翁婿二度決鬥,
結果仍與前度相同,唐載天再次慘敗在「回潮三式」之下,沒多久便撒手歸天,
家人都說是給氣死的。

  出身嬌貴的唐挽晴,一夕之間從天堂跌落地獄,慘遭雙重打擊,誕下秋霜淨
未久,亦随之香消玉須,孩子遂被青羽洞安排的人接走,送往蒼城山。

  「老仙與我爺爺有個約定,但教蒼城山存在一日,世上無人動得了浮鼎山莊,
所以才給了我爺爺那面青羽旗。」秋霜潔娓娓說道:「我沒機會和父親說上話,
不知在當時,他對布置陰謀之人有了解否,但老仙一直都知道要對付的是誰,那
回算搶在對方之前,狠狠擺了他一道。」

  秋意人結束遠遊,重返山莊之後,在與父親交好的武林前輩安排下娶了親,
一切看似步上正軌,誰知妻子即将臨盆之際,他上山打獵,意外重傷,四肢癱瘓、
神智全失,成了廢人───蕭谏紙聽着,不由得全身發冷。

  這是多麽急切,而又多麽殘忍的瓜代之計!這樣看來,秋意人将唐挽晴送回
沉劍世家,未必是薄幸所緻,而是和幕後陰謀家下一盤大棋,可惜以結果來看,
年輕氣盛的秋意人是一敗塗地,不但将自己賠了進去,家業終也落入他人之手。

  秋霜潔從呱呱墜地起,便失親長保護,成爲陰謀家竊據浮鼎山莊的跳闆,不
能不說是悲劇。

  然而,陰謀家機關算盡,卻防不到厲金阙有通天本領。

  據說這位霓電老仙,百年來罕離蒼城山,關于他履迹東洲的逸事,怕要追述
到金貔王朝末葉。不知他用了什麽異法,在秋霜潔的心識深處布下「大易窮觀圖」
的演算大陣,輔以「高唐夢筆」之術,令癡憨的小女孩兒搖身一變,成爲聰明絕
頂、能蔔未來的女半仙。

  此法不僅聞所未聞,而且藏得極深。隻消「秋霜潔」夠小心,這是個連當衆
說出都不會有人信的法子,護住了幼弱的孤女,使其得以平安長成。

  「厲金阙既知陰謀家身分,」蕭谏紙隻這一點想不透,索性直指核心:「何
以不告訴你的父親,乃至祖父,教他們好生提防?退一萬步想,以『霓電老仙』
的本領,直接出手對付陰謀之人,無辜者都毋須犧牲了,豈非一勞永逸?就算沒
能救下你祖父,也不該再讓你父親遇險。」

  由秋意人的遭遇推斷,秋拭水的死亦不單純。他是六合名劍的領路者,實際
上并未随六劍攻入狹道,而是在石塞之外遭遇偷襲,若非同行之人出手相救,他
的性命老早就交代在那裏───當年蕭谏紙代表新朝,追述妖刀作亂的始末經過,
也做了關于這場最終決戰的調査,獨問不出是誰救了秋拭水。

  一路保護秋拭水的三名劍客,屍體亦都在決戰處的城塞外尋獲,卻不見兇蹤
影。以秋拭水之不谙武藝,縱使兇人身受重傷,猶有餘力逃離現場,再補上一刀
不過是舉手之勞;思前想後,當有一名行善不欲人知的高手悄悄施援,說不定便
是厲金阙所派。

  就算老仙替秋拭水撿回了一條命,仍保不住它。秋拭水之暴斃,十分蹊跷,
雖對外說是「傷重不治」,然而死時最親的親人都不在身邊,對照日後秋家舊仆
星散的景況,個中深淺,頗耐人尋味。

  現實裏的秋霜潔,未曾見過活生生的父祖,遑論從他們口中獲悉真相。但心
識裏的這一個,顯然另有搜集線報、以供分析演算的法子,未必便不知始末。

  「便知道,老仙也不會說。」

  秋霜潔搖搖頭,神色卻不怎麽遺憾,彷佛本應如此。

  「他老人家活得太久,看待世事的方式,已與我等不同,是非曲直于他,并
無意義。若非答應了祖父,須得照拂浮鼎山莊,料想老仙決計不會插手───這
也是我須向台丞直禀的第二件事。」

  蕭谏紙見她說得嚴肅,并未插口,專心凝神,靜待少女揭露。

  「我沒見過祖父之面,也沒能與我父親交談;老仙應當是知道的,但他也不
曾與我談論過此事,就算我問,他也不會說。接下來我要告訴您的,全然出自我
自己的推論,說不定……連我那緣薄的父祖也未必知曉。如此,您還願意相信我
麽?」

  蕭谏紙明白少女的遲疑。

  說是「推論」,其實是太易窮觀之陣演算的結果,這個「秋霜潔」到底算不
算得是有智有識、通靈知性,能不能當作「人」來看待,放到馄鵬學府,乃至四
極明府這般智者雲集處,怕争上幾天幾夜,都未必能有定說。

  誰會相信一隻算盤,抑或一具墨鬥?人們接受的,從來都不是器械,而是持
械之人。隻愚夫愚婦眛于神怪志說,才會相信器物有靈。

  若厲金阙真如她所說,是個活得太久、看過太多,道德心已遭歲月磨蝕殆盡,
隻餘強大威能在手,倚之遊戲人間的所謂「高人」,其本質也和怪物差不多了,
甚可将這「太易窮觀圖」的擺布,視爲某種惡意扭曲的玩笑───比起直接出手
拯救秋家三代,此舉不僅困難百倍千倍,結果更顯迂回。什麽樣的人,才會用這
種近乎曲解的方式,來執守一份生死承諾?人命關天哪!

  ───站在秋家的立場,厲金阙到底能不能信任,本身就是一個問題。

  若連厲金阙都須見疑,況乎他興緻一來,随手置于識海的小玩意兒?

  蕭谏紙思考片刻,忽擡頭一笑,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你的分析判斷,乃至蔔筮之能,可否及于身外?」

  秋霜潔秀眉微蹙,一霎間掠過俏臉的疑惑之色活靈活現,實難想象她是太易
神圖模拟而出;要說人偶,真正的秋霜潔可能還比她要更像些。

  「不能。」

  少女的迷惘不過一瞬,旋一聳肩,老實交代。

  「我可操縱雲夢之氣,令周圍的人昏昏欲睡,但無法及遠,效果也因人而異,
若未輔以琴韻,難免大打折扣。除此之外,我對這具身軀毫無操控的能力。太易
窮觀陣圖雖然神奇,畢竟不能憑空造出魂靈……」忽然露出一絲寂寞的笑容,輕
道:「我并不是真的。不過是一連串精密繁複的演算罷了。」!

  「此說尙有可議處,不宜就此論斷。」老人含笑搖頭,頗有幾分遺憾的模樣,
捋須道:「我本想,待一切塵埃落定、風歇浪止之際,若還留得命在,請你将那
太易窮觀圖默出,哪怕隻有小月角也好,讓我好生研究。

  「昔日我在馄鵬學府時,術數本非專長,擱下多年,如今隻怕更加生疏。但
我有位同窗好友,于數算一道,可厲害了,他定然有興趣得緊。我想讓他瞧瞧,
我親眼見到的奇迹。」

  面對少女罕見的微愕,老人面色不改,侃侃而談。

  「我相信你的猶豫,也相信你的害怕。我不知猶豫驚怕,乃至自憐自傷要如
何才能推衍術數而得,但那決計不是死闆闆的器物所緻。定義你是什麽,可能已
遠遠超過了我的所知所學,我不認爲自己有這個資格。在我看來,你的判斷似乎
頗有參考的價値,値得一聽。」

  秋霜潔面頰绯紅,一手輕撫胸口,片刻才回過神來,斂衽施禮。「多謝您的
信任。這于我意義非凡。」

  姿容絕豔的纖細少女挺直了背脊,幼嫩白皙、當中透出一抹酥紅的手掌心虛
托着,地面上一片櫻芒閃動,臂間忽現一柄金燦燦的雙手巨劍。是連城劍,老人
心裏想,心語如波動散出,再度引得地上光耀起落,秋霜潔點了點頭,輕道:
「此劍正是一切的開端。千頭萬緒,須由此劍說起。」

  她在虛境中幻出的連城劍是完整的,明明形狀、雕飾等與先前廳中所見并無
二緻,不知爲何,劍身的輝芒卻靈動許多,未如匣中所貯那般黯淡。蕭谏紙猜想
那是劍的「氣」所緻,劍刃摧折,神氣已失,雖仍是同一物,風采畢竟不同。

  「這枚飛廉珠材質殊異,有通靈貯思之能。」秋霜潔單手倒持巨劍,另一手
伸出纖長的指尖,指着劍柄末端的黃金爪台之上,鑲嵌的那枚水精球。飛廉珠的
表面并未打磨光滑,而是像用鑿子硬生生将一枚水精削成球體,布滿嶙峋的斧鑿
痕迹。

  「祖父從決戰妖刀處攜回損壞的連城劍,爲防有什麽不測,預言恐将失傳,
便将開啓神秘預言的法子,凝思貯于劍末寶珠。原本他想托付的對象,并不是父
親,而是外……是幡宮島的田島主。」

  田初雁與秋拭水交情甚笃,秋家父子感情不睦,有此安排,想來也不奇怪。

  「但祖父突然離世,來不及交代任何人,這柄殘劍遂被收藏于莊中。當時父
親心神大亂,惶惶不可終日,有一天『突然來了個人,求鑒一柄無名之劍,隻說
劍上有銘,曰:』千裏之行,始于足下。『彷佛這樣說父親便能懂得。」

  但失怙未久、仍陷于喪父之痛中難以自拔的秋意人,完全不知道這名不速之
客在說什麽,心煩意亂之下,對來客言語無禮,恣意挑釁,似乎想藉此一抒痛失
至親的哀恸。

  他不知道父親對他,竟是如此重要。

  那個總是沉迷在自己歡喜的物事裏、不記得該回頭看看他的父親,秋意人從
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麽……但爲何,失去了了解他、與之共處的機會,竟是如此
令人心痛!妖刀之亂又怎的?異族鐵蹄又怎的?爲何你總是想不到家人,卻爲了
那些不相幹的人慷慨輕擲,快意犧牲?

  對世間懷抱着憤恨不平的青年,對來客以劍相向,而那人卻以一個眼神便瓦
解了他。那是他無法想象、甚至是此生難企的絕頂武功。

  「是我對不起你爹。」那人拍拍他的肩膀。顯露的哀傷很淡,或因爲深入骨
髓之故。秋意人無法自抑地流淚,彷佛見到極親的家人,悲從中來。在此之前他
一聲都沒哭過,瞪視挽幛的眼裏除了憤怒,什麽也沒有。

  「我應該幫幫他的。或許,他就不會死了。」那人歎道。

  爲找那柄「千裏之行,始于足下」,秋意人翻出簿冊中能想到的每一柄劍,
當然包括妖刀之戰中劫餘的名劍,連城劍便在那時被攜至堂上,但那人似對珠光
寶氣的華麗名劍毫無興趣,隻看兩眼便即擱下;大部分的時間裏,這後半截的殘
劍都被秋意人握在手裏,意念之深,甚至在飛廉珠裏留下殘迹。

  「台丞請看。」秋霜潔把手一揮,身畔突然出現一把太師椅,椅上之人一身
旅裝,風塵仆仆,原本熟悉的娃娃臉或因沉溺酒色之故,略顯松垮,一如逐漸隆
起的腹圍,看來益顯疲憊。

  他持劍端詳,懷緬的神色依稀有幾分往日的模樣,蓦地眉目一動,精光迸發,
酒色不禁的中年男子突然變了個人,一霎間氣機隐動,令人絲毫不疑他能以目光
制伏東海年輕一代有數的劍手秋意人。

  男子嘴唇微歙,似是說了些什麽,卻無法聽清。蕭谏紙正欲趨前,影像突然
消失。

  「飛廉珠的貯思秘法十分繁複,」秋霜潔解釋:「父親未曾得授,之所以能
留下這點形影,全因他當時矢志專一,意念強大所緻……」見蕭谏紙緩緩走到身
前,低聲道:「再一次就好。我想……再看他一眼。」

  少女被他眼裏的悲怆所懾,含淚颔首,小手一揮,那人捧劍喃喃的模樣再度
凝于虛空中。老人眯起眼,微佝着背細細端詳,眉頭越皺越深,也不知瞧了多久,
才輕聲道:「讓你别喝這麽多酒啊。」

  秋霜潔還待說話,老人卻擺擺手,毫不留戀地轉身,顫巍巍踅回原處。

  這意思很明白了,少女暗自歎了口氣,收起飛廉珠裏的影像,正色道:「獨
孤弋重回浮鼎山莊,非爲緬懷故人。他回憶當時聆聽預言的情景,顯然想到了什
麽,沖口而出,可惜父親的注意力因此消散,無法凝練如前,飛廉珠裏沒能留下
更多,聽不出獨孤弋到底說了什麽。」

  西宮川人所說的那筆鑒兵記錄,正是微服至此的獨孤弋。禀筆之人自非離世
的秋拭水,而是其子秋意人;之所以無有姓名,蓋因獨孤弋不能自報家門,依他
的脾性,怕連扯謊也懶得,簿上遂無條陳。

  而後秋意人舍棄家業,出外遠遊,持續着近乎自我放逐的劍客修行,說不定
即是受此番會面的影響,矢志追求劍道至高,并藉以稍遣喪父之痛。

  從時間上推算,離開浮鼎山莊後不久,獨孤弋便在平望駕崩。多年來,蕭谏
紙一直相信異人所說,隻有「天劫」才能收拾得了天下無敵的阿旮,獨孤弋在戰
場之上、決鬥之中,已無數次證明了這點,例證多到蕭谏紙無法忽視。

  武皇帝駕崩之後,蕭谏紙用盡各種手段,取得司天台、太史局的文檔,甚至
設計拷問司天台的大監,得知帝崩當日,京郊曾降天雷,地化泥流,澗洪爆發─
───這些都是「天劫」的征兆,并非獨孤容一派胡扯矯作,用以遮蓋真相的煙
幕。

  不計國家發生大事時,必然會有的街談巷議、童謠谶語,真正堅持武皇帝是
被人刺殺的,到頭來隻有一個待罪守陵的十七爺。獨孤寂和他談過之後非常失望,
他一直以爲蕭先生是可以理解自己的。

  這極可能是蕭谏紙此生最大的盲點。

  近十年來,他才慢慢察覺其中蹊跷,試着将異人的「天劫」說放置一旁,純
以審案的角度,來看待此事中得利的一方。

  即便如此,獨孤容是否真刺殺了兄長,蕭谏紙并無定見,正如缺乏兇器的兇
案最是難辦,世上想要獨孤弋死的人,還少得了麽?隻是誰也殺不死他。這事是
辦不到的,包括他自己在内。

  思路受阻,蕭谏紙開始嘗試以獨孤弋的角度思考,想知道他回浮鼎山莊到底
是爲了确認什麽,又爲何沒有來找自己……當往事一幕幕浮起,再與那「預言」
相參照,他終于明白獨孤弋早他一步發現的是什麽。

  獨孤弋不算精細,認識他的人,不會以「聰明」形容他,但他擁有某種獨特
的天賦直覺,恍如野獸,總能敏銳地嗅到血的氣味。

  這事從一開始就錯了。異人傳授兩人武功兵法,寄望他們做的,并非争盟争
霸一統天下,秋拭水向他們揭示的「預言」,進一步肯定了這個方向:精兵猛将,
是爲了更可怕的敵人準備的。兩個數千年來不斷争鬥的陣營,一在明,一在暗…


  隻是有人誤導了他倆,将事情扭轉至全然不同的方向。

  若獨孤弋的死非是天劫,而是人力所爲,甚至是一樁精密已極的陰謀,那麽
緻死的導火線,絕對是因爲他太過接近真相。從京城近郊的天雷往回推,在浮鼎
山莊内捧劍喃喃的這一幕,就是命運轉折的關鍵點。

  「他說了什麽……無法聽見麽?」老人問。

  少女搖搖頭。「飛廉珠裏的,就這麽多了。但我分析了他開聲瞬間的嘴型、
喉頭滾動的幅度,再結合其他線索,已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老人疏眉一軒。「……人名?」

  「是地名。」秋霜潔垂斂美陣,靜靜說道:「氓山招賢亭。他是這樣說的。」

  蕭谏紙靜默片刻,忽然仰頭大笑,虛境中聲動十裏,恍若驚雷。

  「果然是你……」老人瘦颔一收,目中精光暴綻:「……殷橫野!」


  第百七七折 瓜濯素豔,回首驚情耿照不僅沒時間,怕連行動自如的空間也
極有限。

  整座冷爐谷中,僅望天葬及其下的深潭秘道,是黑蜘蛛無法靠近、絕對安全
之處。他服食血照精元後,身子盡複舊觀不說,功力亦有突破,即遇黑蜘蛛攔路,
要打要逃,自信皆非難事;隻是若教鬼先生知曉,手上的染紅霞便是現成的人質,
屆時角色互易,重演半琴天宮裏的慘劇,休說報仇雪恨,這回絕對有死無生,永
無翻身之日。

  同樣的錯誤,耿照不會再犯第二次。

  當日與黃纓連手,以蛆狩雲爲釣餌,誘出藏身暗處的明棧雪,實是冒了極大
的風險。之所以一試,除明棧雪武功絕強、心計極深,要從内部瓦解鬼先生,絕
對是無可挑剔的強助外,耿照賭的是她身上的《天羅經》。

  姥姥雖未明說,但依言語間洩露的蛛絲馬迹推斷,曆代天羅香首腦送與黑蜘
蛛的那份血誓,若非藏在《天羅經》裏,即是經書的一部份,當年冷爐谷大變,
明棧雪乘亂出谷,現今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與身懷此經脫不了幹系。

  黑蜘蛛放行,不代表放棄監視明姑娘的一舉一動,然而,由鬼先生于此一無
所知,幾可确定:無論鬼先生用了什麽法子收買禁道,于這群神秘的黒蜘蛛,這
份協議并未高過《天羅經》内的血誓。

  否則,以鬼先生的精細毒辣,知有明棧雪這号人物潛伏左近,豈能傾金環谷
與天羅香的精英而出,放心搞撈什子七玄大會?

  ────離明姑娘越近,就越安全。

  這是耿照從黃纓身上歸納而得,方有當曰之舉。

  爲引強援,耿照不得不正視明姑娘抛出的謎題,在最短的時間内找出她的藏
身處。

  「不如……我幫你找好了?」前日送膳時,黃纓自告奮勇。「你們倆現下哪
兒都去不了,半琴天宮内我人面熟,你給我說說她生得什麽模樣,就算沒找着,
總能有其他人看見。」

  耿照苦笑。

  「你會這麽問,代表沒見過她。明姑娘生得極美,見過肯定不忘。況且她武
功高出我一截不止……」現在就未必了。他遲疑了一下,想來就跟老喚她「明姑
娘」一樣,都是習慣,一下子改不了。「真想藏起來,誰也找不着。」

  黃纓柳眉一挑,笑容險惡,伸出幼嫩白皙的食指尖,往籠中一比。「比她還
漂亮?」背轉身子捧着炙牛肉的蘇合熏依舊細嚼慢咽,看似波瀾不驚,發際卻動
了一動,想是豎起了耳朵。

  耿照警醒過來,驚出一背冷汗,狠狠瞪了笑意可掬的圓臉少女一眼,咬牙道:
「沒有誰比誰漂亮的問題!大家……大家都很漂亮。」說完自己都有些心虛。卻
見蘇合熏放下食物,淡淡回頭,若無其事地說:「谷内地形我熟。不然……我去
找她好了?」

  這種時候鬧什麽别扭啊!耿照隻差沒吼回去,偏此事全因自己說話不經大腦,
中了黃纓的借刀殺人計而起,還真沒有吼叫的立場,暗歎:「阿纓若想要我的命,
隻怕比鬼先生難纏得多。」想起老胡也贊過她擅借殺人之刀,說不定真有這天分。

  這事沒什麽好商量的。蘇合熏縱得了部分血轺精元,也不到打遍天下無敵手
的地步,所熟恰是黑蜘蛛的勢力範圍,萬一撞上殺将起來,打草驚蛇不說,怕耿
照還來不及救。

  「我就不信有多漂亮。」黃纓不肯消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壞
笑道:「躲在谷裏不能見人,能洗澡換衣服麽?蓬頭垢面的,能有多好看?」

  耿照頭大如鬥,直想「剝」的一聲從頸上拔起來算了,一了百了。「你就别
再糾結漂不漂亮啦。況且明姑娘生性好潔,從前我與她在蓮覺寺時,即使環境極
險,她也還是天天洗。」忽然失語,蹙眉凝思,似是想到了什麽。

  黃纓故作驚詫,雙手掩口道:「什麽!你同她一起洗過澡?」

  「洗……你話是怎麽聽的啊!」耿照回過神來,差點昏倒。「沒有的事都教
你聽出來了,難不成耳裏生了鹿茸?」

  「這有什麽?我們也洗過。」蘇合熏冷不防地捅了他一刀。

  「仔細想想……」黃纓露出恍然之色:「他和我也洗過呀,一連洗了幾天哩。」

  蘇合熏倏然轉頭,目光刺穿他的頭顱。

  「我們就别再讨論洗澡的事了,好嗎?」耿照忙不叠求饒。

  七玄大會召開當日,不惟鬼先生出得谷去,姥姥、金環谷的精銳人馬等亦不
見蹤影,隻有少許人留守,冷爐谷内難得又恢複了往昔的模樣。

  蘇、黃二姝各有任務,耿照則乘機摸出了望天葬,把握最後的機會,仗着神
出鬼沒、悄無聲息的身法,掠往心中所想之處。

  黃纓的笑鬧給了他靈感。明棧雪好潔,人又機變百出,無論到哪裏,都能過
上舒服的日子,特别是沐浴清潔,于她是重中之重。順這思路想,有個地方,此
際不會有人,而冷爐谷裏絕大多數的人都不知曉。

  耿照來到北山石窟,果然其中空蕩蕩的,唯獨後進浴房裏漫出蒸騰霧氣,水
聲隐隐,時不時還夾着幾下撥水掬淋似的淅瀝。

  這并不難猜。倘若明棧雪無意與他深談,根本毋須抛下謎題;重點是明姑娘
願意談,起碼不排拒與他一談,無論如何,耿照總能發現她的行蹤。

  更重要的是,,這事該怎麽談?

  選在浴房,其目的昭然若揭,明棧雪非常了解自己身爲女性,對成年男子的
魅力,僅僅是赤身露體、肌膚相親的意象暗示,即具有極大的誘惑。

  耿照屛氣凝神,試圖将過往的旖旎逐出腦海,以保持冷靜;另一方面不禁有
些氣餒,原來自己在明姑娘心中,始終是能以色媚誘之的登徒子,不知該對自己
感到失望,抑或對她。

  他運使新悟的「蝸角極争」心法,劍脈中真氣如川,卻無多餘的散溢或沖撞,
每分力道恰到好處,落足如貓,不僅無聲,勁力反饋更爲精準的施力所抵,連一
絲震動也無;溫熱水霧撲面而來,毋須依賴眼耳,順着風的流向貼牆閃入,盡管
未着夜行衣,整個人與一抹影子也差不了多少。

  浴房中未曾點燈,光源全來自外頭,内裏形影朦胧,目力并不足恃。耿照在
入口邊上的竹籃子裏,瞥見叠得齊整的女子衣裳,就布面花色來看,确是當日明
棧雪身上所着,當然熟悉的淡淡幽香也是。

  謹愼起見,他随手揭起叠衣一角,赫見底下所壓,正是那件鴉青色的兜兒,
不禁抨然,定了定神,趕緊松手起身,不敢多瞧。

  隔着彌漫的水霧望去,長長的浴池底部确實有個朦胧的女子身影,肌膚極是
白暫,一頭烏濃秀發挽在腦後,似用兩枚長荊之類的尖細物事交叉固定,此外便
是一片膩白,依稀見得曲線玲珑,起伏極是動人。

  耿照無意鬼祟接近,然而那件鴉青肚兜勾起的回憶,不停在腦海裏反複沖撞,
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回神已貼着牆越過大半座浴池,距離池末的女郎不過兩
丈餘。

  潑喇一聲,女郎從及腰熱水中站起,耿照才發現她身段異常豐滿,腰肢雖有
誇張的凹陷,卻難以蛇腰形容,有着粉光緻緻的腴潤肉感;肉呼呼的雪臀如熟透
了的薄皮悉尼,輕輕一掐便要迸出甜漿,周身充溢着難以言喻的成熟風情───
─這決計不是明棧雪的胴體。

  (糟糕,認錯人了!〉但籃中衣裳确是明……耿照腦中一片混亂,還拿不定
主意是擒是撤,女郎已霍然轉身,率先映入眼簾的卻非是面孔,而是那對巨碩肥
美、彈顫不休的傲人乳瓜!

  沉甸甸的乳球幾乎有一隻完熟甜瓜大小,分量之重,拉得脅腋處的乳肌平斜
緊繃,鎖骨下形成一片狹長三角,可想見并不舒适,甚有些擾人,卻構成一幅美
不勝收的壯麗景象。

  女郎個子不高,垂墜飽滿、宛若玉球的乳緣越過了胸肋,乳型卻是漂亮的淚
滴型;杯口大小的乳暈色澤淺淡,形狀完滿,有種喚人吸吮般的奇特魔力,而乳
頭的形狀則是小巧渾圓,如瑪瑙珠般的櫻紅色,白膩的乳肌上透出淡淡青絡,更
襯得櫻色淺潤,别有一股剔透之感。

  單論乳房,此姝已近完美,巨碩反是渾身上下唯一不甚完美處,襯與臀股的
肉感,更見其腴。

  女郎有張全然陌生的鵝蛋臉,約三十許人,豐頰隆準,眼角微勾,堪稱豔麗。
然而,本應有着動人風情的妩媚眼中,卻無一絲溫度,隻覺冰冷異常。

  耿照與她隔着池岸對望,忽覺這眼神有幾分熟悉,一時想不起在何時、何地
見過,猜想應是天羅香某部織羅使之類,陡地幾滴溫水濺上面頰,女郎已破水而
出,右手五指屈成鷹爪,直向他咽喉而來!

  耿照背脊貼牆,無有退路,直到指尖将觸及脖頸的一瞬間,身子才忽然不在
原處。

  女郎于收爪之際方知落空,定睛一瞧,耿照不知何時已滑開尺許,無聲無息,
彷佛連一絲水霧擾動也沒帶起,不顧身無寸縷,葫腰一擰,雪酥酥的玉足反勾耿
照脖頸。

  耿照頓覺香風撲面,滿眼膩白,桃裂般的雪股間歙開一條櫻紅色的蜜縫,随
着肌束繃緊、大開大阖的回旋腿勾一覽無遺。女郎的恥丘分外飽滿,沾濕的纖細
卷茸如筆尖蘸墨,服貼于腴美的玉蛤上,連忒大的動作都甩之不去。

  但連這逼命的一勾,旋亦落空。

  女郎連一絲喘息的餘裕也不給,雙腿連環,玉顆般小巧圓潤的足趾、白皙裏
透着一抹粉酥橘紅的足弓,乃至修長筆直的足胫,不住貼着耿照的耳畔頸側削過,
卻連一根頭發都削之不落,彷佛兩人已對練過千百回,才能在如此小的騰挪範圍
内,驚險避過每記刁鑽蹴擊。

  頃刻間,女郎不知出了多少腿,勁風所及,連陰阜上的烏茸都已甩去水漬,
由濕濃化爲蓬松卷曲的粗莖,這連綿不停的攻勢,終也到了一口真氣的極限。

  她飛步竄近玉腿輕擡,卻是虛招,果然耿照動也不動,「啪」的一響,女郎
小巧的腳掌順勢踏地,雙掌齊出,耿照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被逼入角位,女郎的
震腳恰恰踏住「生門」,去路已絕,哈哈一笑,也跟着雙掌推出,與她溫軟小手
一抵,吐勁震飛!

  女郎等的就是這一刻。

  耿照蓦覺她的内息十分熟悉,「咦」的一聲,并未追擊。女郎藉力使力,淩
空倒翻一個筋鬥,準确無誤地落在浴池盡處,拾起一柄長長的六角杖拄地一頓,
七名與蘇合熏穿着同樣服色的黑衣女子揮開水霧,由四面八方現身,手中的引路
長杖運使如風,朝耿照呼嘯而至。

  ────黑蜘蛛!

  七人的攻擊風格與那名赤身裸體的巨乳少婦全然不同,并不倚仗人多,一意
猛攻,反像是推演陣形似的,将耿照團團包圍,長杖此起彼落,交錯走位,耿照
既無傷人之意,一時也突圍不出,徑以「蝸角極争」之法在杖影中趨避自如,邊
思考眼前的形勢,究竟何以至此。

  那名池中女郎也不忙着助拳,雙目不離戰團,俯身拾起外衫,草草穿上,隻
打了腰側系結,豪乳将衣面撐得老高,下擺距雪白腴潤的小腹,最少有四、五寸
的間距,可見胸乳之厚,襟懷裏滿滿都是美肉。

  她這樣的身闆,平素若不以兜兒将雙丸裹緊,怕連衣衫都不好穿。耿照回憶
數日前與她兩度會面、乃至交手的過程,并不覺她有這般雄偉傲人,想來是有無
亵衣裹束的區别。

  他記得她的名字叫「荊陌」,蘇合熏跟林采茵是這麽叫的。這人應是玄字部
的領路使,料不到在裹頭黑紗之下,竟有着一張如此難麗的面孔。

  當日在禁道外,耿照與她對了一掌,拚着身受内傷的風險,藉勢飛退。今兒
角色互易,一絲不挂的荊陌被他運掌震飛,耿照對黑蜘蛛的立場、聽從鬼先生的
因由等尙有疑問,無意傷人,掌底留力,是以荊陌并未受創。

  突然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壓透體而來,此乃拜碧火真氣之先天胎息,較常
人五感六覺更加敏銳所賜,卻無法知悉是從何而來。

  不能再拖下去了────放棄對話的機會不無可惜,卻還有更重要的事。爲
防對手來了強援,更不易脫身,耿照忽睜星目,正欲易守爲攻,忽聽一句銀鈴笑
語,如春風拂至:「哎呀,他要認真啦,再打下去,你們決計讨不了好。荊陌,
你是聰明人,千萬别做傻事呀。」卻不是明棧雪是誰?

  逆着門外的燭光,轉出一抹窈窕修長的完美曲線,身上衣着,正是耿照在門
邊的竹籃所見。這把戲說穿了,簡直不値幾文錢:她将衣裳褪至籃裏當誘餌,與
荊陌入池共浴,浴池盡處定有密門或通道之類,再随意找個借口暫離;接下來,
就成現在這樣了。

  當然,明棧雪時碧火功長于感應,亦不能排除是她先耿照察覺其行蹤,而後
才臨機應變,因勢利導,誘使雙方撞在一塊兒。

  聽她的口氣,與荊陌似頗熟稔,而從荊陌猛一見他的神情判斷,連神通廣大、
無所不在的黑蜘蛛都被明姑娘擺了一道。如此想來,這當上得也不冤枉,耿照心
緒略平,泛起一絲苦笑。

  自明姑娘現身,那種莫名的壓迫便即消失,黑蜘蛛來援的高手一霎退去,連
那七名女郎也收了陣式,趁耿照分神之際,悄悄沒入牆影,偌大的浴房裏又隻剩
下三個人。

  「我本來想,」明棧雪笑道:「能夠赤身露體,一塊兒泡在池子裏,要談什
麽就容易多啦。看來裸裎相見,你們隻做了一半,不過打架倒是另一種了解人的
好法子,算是補了沒做的那一半。」

  荊陌全身上下,隻那件被乳瓜撐頂變形的黑衫子,實因撐得太高,益顯衫擺
短促,小巧的香臍以下完全赤裸。妙的是:她這麽個珠圓玉潤的人兒,卻有雙細
直美腿,襯與白皙雪肌,渾身透出一股成熟婦人的魅力;若非神情冷徹,可說是
誘人已極,乃天生的尤物。

  她抿着紅唇,望向明棧雪的冰冷眼神挾着顯見的怒意。耿照完全能理解她的
心情,尤其面對明棧雪滿不在乎的輕松笑容,益發令人惱火。

  〔答應你的事,我已做到。「明棧雪嘴角含笑,眸裏卻無笑意。」接下來,
我有話要同他說,你們一個都别在場。「

  荊陌定定回望。「隻做了一半。」

  「讨價還價真不像你。」明棧雪歎了口氣,笑道:「也罷,就一半。你們快
些走罷,别耽誤咱們的時間。記住,我不喜歡有人偷聽。」

  荊陌面無表情,俯身拾起長杖靴褲,巨碩的雪乳由水滴垂墜成完美的吊鍾型,
勻細的淺櫻色乳暈被驚人的乳量撐得微擴,色澤更粉更淡;直起身時尙不及回複,
襯與其上櫻核兒似的小巧乳蒂,浪雪如顚,晃得人目眩神馳。

  她頭也不回,扭着腴臀,細直敬美腿交錯,腰脊挺直的背影,意外有着守身
處子的青澀,與成熟冶豔的外型頗不相稱,眨眼沒于幽影中,再不複見。

  「忒美的風情,是我專程替你準備的呀,要不,也用不着賺她脫光衣裳,陪
我下水啦。」閑人既去,明棧雪轉過螓首,迎視着他直勾勾的精亮眸光,眯眼含
笑,輕咬着紅嫩嫩的櫻唇。

  「你不把握機會多看兩眼,豈非教我白忙一場?」

  她頸頰畔還沾着晶瑩水珠,可見穿衣時的匆忙,一撂額鬓垂落的濕濡青絲,
勾回耳後,似笑非笑的模樣比之剛消失的半裸女體,不知爲何卻更令人驚心動魄。

  ────在你之前,世上豈有「風情」二字?

  耿照心中歎了口氣,卻盡量不在面上顯露出來,肅然道:「我沒聽錯的話,
明姑娘方才是将我賣給了黑蜘蛛?」明棧雪噗哧一笑,伸出纖長幼細的食指尖兒,
沖他輕輕擺動:「銀貨兩訖才叫『賣』。點子忒硬,這幫妖婦呑吃不下還崩了牙,
可算不得買賣。」

  耿照聽到「妖婦」二字,不覺哂然,隻不欲洩露心思,免得她得寸進尺,抿
唇咬颔,生生止住。誰知明棧雪柳眉一挑,指着他壞笑道:「好啊,你在心裏罵
我。否認也沒用,我聽見啦。」

  耿照知她又在玩把戲,仍不由一悚,終是憋不住笑,搖頭道:「是你自個先
罵了人,怎地說我?」明棧雪笑道:「原來你在心裏罵我『妖婦』,好壞啊。」
輕輕打了他肩頭一記。

  明棧雪的一掌,怕連嶽宸風都要全神戒備,不能輕易教她得手,不知爲何,
耿照就是不覺危險,直到她打完了、嬌嬌地橫他一眼,才省起這人剛出賣過自己,
料他必循迹至此,特意聯系了荊陌,前來……洗浴?

  這都不知道是誰賣誰了。耿照心中歎息,微露苦笑。

  「這是試探。」明棧雪斂起笑容,雖非闆着臉一本正經,神情卻比适才認真
得多,徑望進他的眸裏,态度落落大方。「我須明白,合作的對象到底有多少斤
兩,本領幾何。荊陌是老朋友啦,當年離開冷爐谷,便是她給我引的路;此番重
回,依舊是風雨故人。」

  耿照可不會把明姑娘口中的「朋友」1一字,與普世之義同解。依蘇合熏言,
黑蜘蛛匿于暗處,如無必要,罕與地面之人接觸,連她入禁道幾年,都無法與其
餘黑挪蛛有進一步的交流溝通;明棧雪能使荊陌褪去衣衫,一池共浴,與其相信
她倆有什麽非同一般的深厚交情,耿照甯可相信是血誓書的力量,令荊陌不得不
如此。

  由明棧雪斥退荊陌的情況看來,似也能證明這個假設。

  也因此,他格外在意起荊陌臨走之前,所說的那句話。

  「你答應了荊陌什麽事?」

  大出少年的意料,她對此毫不遮掩,坦率地聳肩一笑。

  「她們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吃了傳說中的枯澤血照。」明棧雪悠然道:
「望天葬是這整座冷爐谷裏,黑蜘蛛唯一不能靠近的地方。荊陌親眼見你手筋被
斷,經脈全廢,她上頭的人想知道,你在望天葬裏到底遭遇了什麽,發現什麽神
奇奧妙。依我說,最快的法子,便是教她親口問問你了,是不?」

  「但她并沒有問。」

  「因爲……我倆才商5到一半呀。」明棧雪咯咯笑道:「本仙姑掐指一算,
料到有頭小色狼色膽包天,便要闖進來,趕緊找個借口,從邊邊上的隐道開溜啦。
荊陌就是不夠機靈,白白給人看了身子。

  「你别瞧她那樣,黒蜘蛛個個是黃花閨女,據說在地底待久了,連胸乳腿心
等女子特征都将漸漸隐去,變得不男不女。我瞧她眼下熟得剛好,趕緊給你們機
會親近親近,不然太可惜了。」

  耿照知她扯到荊陌身上,欲攪得自己心猿意馬,刻意不去想那豐熟欲滴、充
滿危險氣息,又隐帶一絲處子青澀的嬌美胴體,直指問題核心。

  「你同她們交換了什麽?」

  明棧雪露出一絲激賞,斂眸輕笑。

  「我殺姥姥之時,她們不能出手。」

  「爲什麽?」耿照忍不住問。

  「天羅香與你有什麽深仇,定要殘害忒多無辜之人,造下這等殺孽?明姑娘,
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你滅去的那些個分舵裏,并不是人人都與你有隙,
我實不明白,爲何非如此不可?」

  「我以爲你現下該明白了。」朋棧雪淡笑,眸底卻無笑意。

  「你要殺鬼先生報仇,對罷?還是這回鹹魚翻身,殺他個措手不及之後,你
仍打算以德報怨,再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耿照不知她爲何轉移話題,眸光倏冷,沉道:「我料此人,難以改過。」

  「那麽擋在他前頭的那些人,你待怎的?說道理感動他們?下跪哭求,希望
他們理解你的沉冤與苦痛?」明棧雪淡然道:「這要是有用,還要武功做甚!」

  耿照啞口無言。明棧雪也不欲逼他太甚,輕歎了口氣,展顔笑道:「我本來
想說:『你說話和姥姥越來越像了。』但這隻是占占嘴上便宜罷了,她并不在乎
這些枝微末節,而你本就是這樣的人,從來都沒變過。姥姥沒告訴過你,我反出
師門之因由?」

  耿照搖頭。

  「好心計。」她抿嘴一笑,卻不像是反諷譏嘲,是真有些欣賞的意思。「說
清楚了,反而失去遐想,不如放你自行揣摩,想得越多,信賴越薄,總之于她并
沒有壞處。」

  「或許她隻是想讓你自己說。」

  「或許她從頭到尾,都沒想明白過爲什麽。」

  明棧雪說得淺淡,卻令少年聞言一震。

  明姑娘并不經常顯露心思。她的聰慧,足夠她時時刻刻架構起一座厚實堅固
的城壘,将自己和外界隔絕起來,罕有人能意識到那隻是假象。她甚至能從築壘
上得到樂趣。

  姥姥識得她時,明棧雪的堡壘或許尙未竣役,當時她甚至不叫這個名字──
但大匠絕非橫空出世、生生從石縫裏蹦将出來,必已顯露其過人資賦。也許,姥
姥隻是察覺她的危險,并不真正了解她。

  明棧雪妩媚一笑,試圖和緩氣氛。

  「姥姥到底都跟你說了些什麽啊。」

  「她說你叫蘅兒。」

  耿照笑道,蓦地渾身一繃,一抹凝銳殺氣乍現倏隐,見她肩臂放松,才意識
到發生了什麽事。以明棧雪的修爲,若要殺人,能做到殺招着體的瞬間,殺氣才
不得不顯;氣機如此失控外放,自兩人相識以來卻是頭一遭。

  「好心計。」她眯眼含笑,笑意卻冷,頗有幾分恨烈切齒。

  「隻是她低估了我對……低估了我的心思和修養。這是她除掉你的方法,知
道麽?或許後來發覺了你的重要性,隻是還來不及提醒你,也可能沒料到我們忒
快便又相見。」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永遠,别再提那個名字。我滅掉的頭一個天羅香分舵,隻因舵主是我昔日
的天宮同侪,她喊了那可憎之名,我沒忍住。一開始我并不想殺她的,但也沒什
麽好後悔的了。」

  耿照渾身發冷。這是他頭一回,覺得這裏是另一個世界,她們的仇怨、心思,
種種糾結計較,是那樣的濕冷黏滑,掩着蘭腐似的腥甜血膩,越瑰麗處越髒污,
惡意無心得像是迎風撲蝶,流水濯浴,不需要什麽大是大非,野心雄圖。

  姥姥怎麽會對他說呢?說了,他也不能懂啊!

  無論他武功多髙、際遇多奇,身上藏有多重要的秘密,擁有多麽驚人的價値,
在這些女子眼中,他簡單得像是一方石磚,一眼就看完了,永遠無法走進她們殘
忍而歡快的小世界。妄想拯救明姑娘,乃至拯救天羅香的自己,未免也太不自量
力。

  幽暗的浴房陷入長長的靜默,隻餘水喉滴漏,恍若雨階。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究是明姑娘打破了沉默。

  「如果你還想知道的話,我會告訴你,爲什麽我要破門出教,還有親手殺死
養我育我,在姥姥和其他人眼中,恐怕是世上最疼愛我的那個人。」她一笑,滿
室陰霾如春風吹散,霧露消溶,令人精神一振。

  「但交換條件是:你得讓我知道,你是怎麽好的──從走一趟望天葬開始,
如何?」


  第百七八折 子何易我,倒戈以盟龍皇祭殿之内,半圓廣場四周的望台上一
片通明──即使那嵌于地面、水精似的青焰光源誰也叫不出名堂。埋設巧妙的通
風隐道,使得偌大的空間裏,始終回蕩着若有似無的嗚嗚風嘯,雖不擾人,卻無
法當作不存在,彷佛因着這樣,加倍凸顯出山腹裏的廣袤與靜谧。

  現場沒有人開口說話。

  這些慣見風浪的七玄首腦們,在如此壯觀精緻、遠遠超出想象疆界的神奇造
物之前,一下都失去了言語的能力,一如初臨時的蛾狩雲;便是當中最聒噪、最
不安分的狼首聶冥途,在宛若群星欲墜的石英圓穹之下,也突然肅穆起來,眯着
眼睛四處打量,顯露出罕見的深沉寂靜。

  爲了引導衆人來此間,鬼先生命「秘閣」連夜趕工,由最近的玄字部禁道搭
建一條封閉隐道,直抵祭殿山門,以掩蓋「于冷爐谷之内」的現實。負責帶路的
玄字部引路使荊陌,同時也是黑蜘蛛對外的窗口,十分稱職地行于幽影中,幾乎
融入山壁,其出類拔萃的匿蹤本領,無疑擡高了鬼先生的身價籌碼,這段路他實
走得躊躇滿志,如在雲端。

  黑蜘蛛似乎不被允許接近龍皇祭殿,荊陌那裹在貼身的夜行衣中,豐滿熟豔、
玲珑浮凸的背影,行至山門前便即消失。讓她們有些忌憚、乃至畏懼的物事也好,
鬼先生心想。他對這樣的現狀非常滿意。

  爲除衆人疑心,鬼先生率先走下長長的坡道,将他們帶進爲世所遺的古老空
間裏。

  緊跟在後的,是以蚍狩雲爲首的天羅香一行,身段高眺的「雪豔青」僅比長
老稍慢些,在她後頭除了擡着萬劫刀棺的八名侍女,還有一人爲她持杖,兩人負
責曳地的披風,排場極大;其餘各門,皆無這般作派,僅隻首腦代表參加。

  媚兒暗叫可惜:「早知紙狩雲那老虔婆臉皮忒厚,連拉裙子的都敢帶進來,
我也該弄幾十個鬼卒傍身,一會兒殺将起來,橫豎派得上用場。」她一向護短,
既已同染紅霞結盟,再看不過眼,罵的也是旁人。

  紙狩雲率隊走到望台底層,卻未繼續下行,而是在望台上,找尋有利的位置
落腳,居高臨下,俯視中央的半圓廣場;漱玉節遲疑片刻,也跟着占據望台另一
側,餘人無不依樣畫萌蘆,有的甚至走回一、三層去,且看胤家小子玩什麽花樣。

  這正是鬼先生要的效果。

  他獨自一人,緩緩穿過遍鋪石闆的廣場,走上廣場底部的巨型方塔,駐足于
置有七具白玉刀座的第一層上,霍然轉身,一1掃過遠方衆人,提氣朗聲:「如
諸位所見,于數千年前的古紀時代,龍皇與鱗族的菁英們,便在此處議天下事,
宰制東洲大地,令諸部族俯首帖耳,令出即行。這裏的建築,便以今日東洲最最
頂尖的工匠技藝,傾舉國之力,怕也難以完成……如此造化,唯有吾祖!」

  縱使他的語氣、肢體再浮誇上一百倍,在如此恢弘巨構之前,也隻是增加說
服力而已。衆人環視巨大的山腹空間,看着足畔不可思議的青焰燈,胸中止不住
澎湃血熱,彷佛體内所流的非凡血裔,從這一刻起再也不是自慰自欺,而是鐵一
般的事實。

  「正當其時,龍皇便坐在那兒,俯瞰東洲萬民。」他舉起右手,指着身後的
祭壇最頂層。「那裏便是龍皇的寶座,乃是世間至高、也是唯一的權柄所在。」

  聶冥途到底是最快恢複過來的,也不知是不是對鬼先生的「表演」耐性有限,
嘿的一聲,陰恻恻道:「肯定是老狼瞎啦。你手指之處,除了一片白玉壁,啥都
沒有。莫非……龍皇也蹲着議事?好親民啊。」媚兒倒捧場得緊,哈哈兩聲,回
蕩在廣闊的空間裏,格外尖亢刺耳。

  鬼先生按捺被打斷的不快,撣了撣袍襟,朗笑道:「據古籍記載,頂層該是
有張寶座的,至于如今何以未見,在下正要解釋。」一比左右的玉刀座。「這座
寶台的第一層,是給龍皇的七名鐵衛的。五柄妖刀,再加上食塵、玄母,恰合于
七衛之數。

  「七柄聖器插入刀座,象征世間刀兵,難越此限。諸位在血河蕩親眼見過妖
刀武學的威力,那還是殘缺不全、威力大打折扣的版本,若在七衛手中,『天下
刀兵盡止于此』雲雲,怕不是誇口。」

  「按你這麽說,隻要把刀插進石座裏,便能得到妖刀裏的武功?」聶冥途乜
眼鬼先生搖了搖頭。

  「狼首莫急,并非如此。」好整以暇地轉身拾級,一路走上第11層,來到
當初發現矩形金塊的白玉祭壇前。「這三座祭壇,象征龍皇最親信的三位司祭,
她們的地位較鐡衛邁商。若說鐵衛持钌的,乃殳至高無上的武力,那麽司祭所牮,
便是登峰造極的智慧。

  「我相信取出妖刀武學的關鍵,便藏在這三座祭壇裏;而要開啓第二層祭壇,
則須将七柄聖器插入刀座中,滿足了這個條件,祭壇便能開啓。待我等打開祭壇,
再滿足條件若幹,最頂層的龍皇寶座自會出現。」

  這并非簡單無聊的尋寶通關遊戲,背後賦有極重要的象征意義:掌握了武力,
才有消化、乃至運用智慧的餘裕;智武在手,天下自有,俯瞰東洲、宰制萬民的
龍皇寶座便即出現,伴随着足以征服大地的某種贈予,或許是無可抵擋的武器,
或許是價値連城的軍資……乃至其他。

  換言之,這是考驗。

  無法滿足條件之人,即至塔頂,亦不能得到呼風喚雨的力量。鬼先生要結成
七玄同盟的理由,突然變得清晰自明:搜集七柄聖器,将它們一一歸位,以得到
第二層所藏的武功秘奧,這是武林中人的想法;鬼先生要的,是整個勢力,乃至
一支軍隊,足以開啓成皇之路。

  這個想頭在今天以前,的确荒謬得近乎可笑。然而,在看過此間人力難及的
壯闊工程之後,「恢複龍皇時代的鱗族榮光」似乎不再是哄騙孩童的床邊故事,
有了被視爲是偉大夢想的資格。

  至少部分人是心動的。鬼先生一一過眼,着意抑制嘴角,以免洩露心中得意,
視線帶到蚍狩雲時更不停留,旋即轉了開去。

  「依門主的意思……」老婦人接口的時機無比巧妙,他還得從另一處将目光
移回。要懷疑兩人事先套好了招,需要相當跳躍的想象力。「是要我等将妖刀插
入刀座,以開啓第二層之秘藏?」

  「同意結盟的,可将所持妖刀插入座中。」鬼先生糾正她。「諸位來此,并
未中途離開,代表願考慮同盟與否;現下,就是思考與決定的時刻了。待七柄聖
器歸位,再來推舉……」

  「等一下!」聶冥途再次打斷了他的話,哼笑道:「照你這麽說,那五帝窟
怎辦?他們有兩把刀哩!這占比都近三成了。還是按帳分贓,插完直接讓那小花
娘當撈什子盟主?」

  鬼先生而上宋洩露半分怒意,仍挂笑容。「推舉盟主,自足一門一票,插刀
與否,決定的是要不要結盟。此間分别甚大,狼首不可誤會。」聶冥途冷笑:
「所以咱們集惡道隻有一把赤眼,三人先打一架,決定要不要插麽?難怪找這麽
寬敞的地方,打架埋屍兩不耽誤啊!」

  鬼先生暗叫不妙,見環形望台上,薛百膳、南冥惡佛等均露出沉思之色,心
知猜忌乃此際大敵。

  依原本的盤算,隻赤眼妖刀不知下落,無論誰持以赴會,都将成爲鬼先生的
目标;無央寺内惡佛現身後,鬼先生臨機應變,本應由魔君尾随惡佛,無論是煽
動三冥,抑或說服惡佛投向己方,終能于一統七玄上發揮作用。

  然而,聶冥途明顯不受控制,三番四次出言挑釁,擾亂盟會進行,哪還像是
暗樁?簡直就是來砸場子的。鬼先生靈機一動,笑道:「狼首勿憂,在下沒有這
個意思。試想,若盟會真能成,在座諸位均是七玄同盟的重要股肱,折了任一人,
都是本盟難以承受的損失────」

  「但要是盟會不成,死了也就沒關系啦。」聶冥途故作恍然,笑得不懷好意:
「明白明白。就是說人人都能對門裏的那把刀────倘若有的話────發表
意見,決定讓不讓交上。萬不幸連半把妖刀都沒有,像那個什麽木什麽陰的小花
娘,便隻能在一旁湊熱鬧,一并給旁人代表了,是罷?」

  衆人這才發現,明明是一早便等在了禁道裏,但通往祭殿的路上,桑木陰使
者一直走在隊伍最末,隻見燈後似有一抹窈窕身影,望不清形容。聽聶冥途一說,
十幾道視線不約而同,交錯巡梭,赫見燈籠仍停在階頂入口處,并未随衆人走下。

  雖說初蹈險地,謹愼些是好,但怕成這樣,委實太不象話。漱玉節本就懷疑
是鬼先生安排的暗樁,否則逾百年不曾在江湖上聽過的萬兒,怎能說找便能找着?
對照鬼先生的當道裹脅,登時了悟:「難怪他敢誇口。這滿廳諸人,不知有多少
是披了各門外皮的狐狸?」

  面對聶冥途的刁難,鬼先生倒未顯得窘迫。

  「持刀者發聲」的說法,最初在無央寺就被拿來攻擊過鬼先生,隻是後來他
以慷慨到近乎絕對不利的條件,堵住了衆人之口。但這個疑慮始終都在,聶冥途
深知人性中「利己爲先」的弱點,想必之後若有機會,應不介意反複再提。

  鬼先生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應付其纏夾,涴且南冥惡佛若無加盟之怠,
以他的武功,确實是一大麻煩;陰宿冥無論修爲或資曆,均扛不住惡佛的獨斷,
若能挑撥狼首與之互鬥,将是最上算的選擇,靈機一動,笑道:「狼首無妖刀,
難免有此疑慮。這樣罷,在場縱無妖刀,亦屬我七玄宗脈,他們的聲音不能被置
之不理,在下建議:未能持有妖刀的宗派,亦可從中斡旋,如見持刀者不願将刀
插上刀座,可表達規勸之意,毋須拘泥派别;但爲公平起見,隻能以一次爲限,
狼首以爲如何?」

  這樣一來,無刀之人的分量突然膨脹了不少。

  如持有食塵玄母的漱玉節,至多隻能代表五帝窟一脈,決定是否支持同盟,
但無有妖刀的陰宿冥,卻能在前者拒絕加盟時予以「規勸」;萬一規勸成功,令
得她回心轉意,日後盟成論功行賞、坐地分贓,所得當不遜于持刀投票的贊成者。

  此法看似人人有獎,但仍對鬼先生最有利。

  有了這個出格的「規勸」之法,萬一惡佛存心作對,可提出「規勸」之人不
限于集惡道,聶冥途若肯出手,縱使不勝,惡佛也不能毫發無傷;己方手裏還有
祭血魔君、蛆狩雲,萬不得已時,漱玉節、遊屍門二屍這等受裹脅而來的「客将」
通通都能上場,車輪戰之下,還怕奪不回赤眼?

  陰宿冥心機不深,見利朝三暮四,必不反對這憑空得授的大禮;聶冥途唯恐
天下不亂,名正言順得了發言權,哪有甩手不要之理?果然冷笑連連,不再抓着
小辮子窮追猛打。

  鬼先生甚是滿意,正打算繼續說下去,卻聽一把磨砂般的磁震低嗓響起:
「敢問門主,這個『規勸』,是怎麽個規勸法?以武力一決高低麽?」卻是惡佛。

  鬼先生心想:「你也知要來對付你麽?倒是個明白人。」揮手笑道:「耶,
惡佛言重了。『規勸』雲雲,自然有千般方式,可讨人情,可說道理,萬一要比
武較量以力服人,也不是不行,大夥兒點到爲止,莫傷和氣,當作同門切磋便是;
人人用的法子不同,端看個人喜好。若問我個人,還是比較喜歡将道理說明白的。」
惡佛眉眼低垂,遂不再言語。

  鬼先生自背後刀匣中,取出離垢妖刀,走到右首的第一座白玉刀台之前,朗
聲道:「既已議決,我便抛磚引玉,頭一個表态。我狐異門,贊成七玄結盟,共
禦外侮,共存共榮,光我鱗族,飯我祖槊!」㈣㈣力㈣,将離塘的錄銳斧刃插入
座上長孔,玉石不堪刃利,直沒尺許,牢牢豎在刀座之上。

  鬼先生意态昂揚,語聲回蕩在空曠的圓穹之下,蓦地,刀座周圍的青焰水精
忽然變色,光芒由青轉成血橙般的橘紅,映得刀上流光竄閃,分外靈動。

  「諸位請看!我鱗族先祖有靈,亦知今日之會,必将改變東洲大地無數子民
的未來!」他熾熱的目光掃過現場衆人,朗聲道:「下一位是誰?爲了能擡頭挺
胸走在陽光下,不再受所謂『正道』侵淩欺壓,誰願繼我之後,一決鱗族命運?」

  祭血魔君見他微一颔首,心下雪亮,也取出天裂刀來,一路走上方塔,環視
衆人道:「數百年來,血甲門被正道逼殺,過着沒有總壇、無有名号,隻能隐姓
埋名寄人籬下的日子。我願追随胤門主,緻力将七玄帶到烈日青空之下,乃至揭
去這條覆面巾,與諸位把盞言歡。本座代表血甲一門,贊成七玄結成同盟。」倒
轉刀柄,忽聽一人喝道:「……且慢!」

  祭血魔君聞聲回頭,額前垂覆的繡銀烏巾無風自動,那似符非符、似咒非咒
的銀織扭绉成團,似反映了覆面烏巾之下,怒氣隐動的面孔。

  「聶冥途!」魔君尖亢刺耳的聲音回蕩在整座祭殿裏:「你待如何?」

  身材高瘦、佝如風竹的老人自望台一躍而下,赤足踏上廣場内平滑細膩的磨
砂地,滿不在乎地聳着肩,一路啪答啪答踅向方塔,便如一隻結篙撐布的吊喪鬼,
那雙青黃怪眼在水精焰下格外妖異,彷佛滿眼皆瞳,更無一絲餘白。

  「魔君此問,未免太不經心。莫非适才胤門主說得忒感人,難不成你都在打
瞌睡?」聶冥途咧開一口尖利黃牙,笑道:「我這是在『規勸』你呀,一人不是
有一次機會麽?『沒有妖刀的宗脈,可從中斡旋』──我記得方才胤門主是這樣
說的。你說是不是,胤門主?」

  鬼先生一霎間明白了他的企圖,面色微變,卻不好反口,強笑道:「确如狼
首所言。」

  聶冥途笑道:「隻不過你舉的例子,是萬一有人反對結盟,老子可以同他說
一說,教他回心轉意。要是老子自己就不贊成七玄同盟,按理,也能跟贊成的人
說說罷?『見鬼先生血色沉落,約莫也無接口之意,徑轉向倒持天裂的祭血魔君,
咧嘴道:」好啦,魔君,老子這便來』規勸『你啦!你要贊成,我便反對,你反
對老子就贊成……打完後還站着的那個,便能決定這把刀的去向!「

                ◎◎◎

  「你一定是故意的。」

  明棧雪伸出纖細的指尖,輕輕爬網着烏濃秀發,原本還滴着水珠的發梢,随
着她衣上蒸出的氤氲白霧,很快便由潮轉潤,由潤而松,竟看不出有絲毫浸過水
的模樣。

  「想騙我褪衣麽?小色狼!」

  耿照心底頗感冤枉,嘴上卻沒松動。「反正明姑娘本來也是要洗澡的。在北
山石窟那兒是我到晚了些,早來片刻,你也來不及穿上。」

  明棧雪停下梳發的動作,眯起姣美的杏眸,打量了他半天,仍是那副似笑非
笑的神氣。耿照最不能抵受她這模樣,輕咳一聲,率先将視線轉開,專心運功烘
幹内外衣物,片刻才聽她喃喃道:「你真的不一樣啦,是不是?」

  「哪有什麽不一樣?」耿照仍不看她,忙了會兒,才自顧自道:「就算不一
樣也沒什麽。不隻全身經脈,我連右手手筋換過一副啦,便不能說是換了個人。,
也有六七成新。如果明姑娘指的是這個。」

  「若在從前,我罵你『小色狼』時你會拚命辯白,卻拿眼兒偷瞟我。」明棧
雪歎了口氣,淡然道:「早知變這麽多,我就不會離開你這麽久。這事你可以怨
我一輩子,我都想抽自個兒老大耳刮子啦。」

  「我沒怨你。」耿照強抑心驚,定了定神,擡頭卻迎着她眯眼微笑,那份寬
容與寵溺一如當日蓮覺寺時。别中了她的計,他提醒自己,不知怎的卻有一絲痛
楚,在胸中隐動。

  他帶着明棧雪離開北山石窟,直奔禁地望天葬。要通往禁锢枯澤血照的出水
口密室,隻有一條路可走,但明棧雪畢竟不是蘇合熏,濕漉漉地從水潭中爬起後,
便自行運功枝除水氣,毋須「晾衣竿」幫忙弄幹衣物。

  那烘幹的溫熱白霧乃自她周身毛孔散出,帶着肌膚香澤,融融洩洩,說不出
的馥郁動人。耿照爲免心猿意馬,率先攀着岩壁,爬上出水口,掀動機關打開石
閘,領明棧雪進入刻滿天佛圖字的石室。

  「有沒有故地重遊的感覺?」明棧雪撫摩壁上陰刻,笑吟吟道:「蓮覺寺裏
的娑婆閣也是這樣。」耿照在來之前,料她一定會這樣說,但實際聽伊人輕啓朱
唇、吐出綸音時,才知自己想得太過輕易。

  或許他真正低估的,是自己對那段療傷避敵的時日的懷緬。

  「你便是在這兒吃了血蛁?」明棧雪并未回頭,手眼兀自追着壁上圖字,似
乎饒富興緻。耿照忽有些慶幸,或許她并沒有将自己的動搖看在眼裏,低低應了
聲:「……嗯。」

  「和你一道的那個姑娘呢?」

  她冷不防回頭,堪堪将他聞言錯愕、繼顯困窘的模樣盡收眼底,「咭」的一
聲掩口環腰,咯咯笑了起來。耿照無奈道:「蘇姑娘她……也得了些好處。」将
當日的情形扼要地說了。

  明棧雪聽完,雪靥忽泛起一抹嬌紅,美眸滴溜溜一轉,不懷好意道:「這般
好處……不知現下還有沒有?」耿照胸中枰然,差點克制不住将她一把擁入懷中,
好生品嘗那兩片鮮潤唇瓣的沖動,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直到背脊撞上石壁,才得
止住腳跟。

  或許該和她說清楚,他們現在有的僅隻是合作關系────但這話一出口,
怕明姑娘立時要翻臉,休想再談什麽攜手抗敵。耿照還有這點自知之明,不緻貿
然說出挑曹的話語。隻是這樣的拉鋸令他感到疲憊,益發懷念起在蓮覺寺,那段
可以什麽也不想、單純信任着她的時光。

  但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或許隻有這點,明姑娘是對的。

  耿照定了定神。「明姑娘,我已遵照約定,将服食血照的經過,以及發現血
蛁處,通通說與你聽。按照我們說好的,你該告訴我……」

  『那并不是你最想要的,對罷?』明棧雪在幹涸的水道邊上并腿斜坐,裙布
繃出修長渾圓的大腿曲線。她信手輕拂裙膝,略顯嬌慵的姿态有着「明姑娘」所
獨有的、令人驚心動魄的閑逸風情。

  「既然要談,我們就來談談你最關心的事好了。」

  耿照本來想說「這不是我們的約定」,然而如此顯而易見的背信,興許明姑
娘要的,就是他沖口說出,耿照終是将話留在肚裏,靜待她出招。「你要幫手,
和你一起對付那自稱鬼先生的家夥。而我是挺好的幫手,且能自由進出冷爐禁道,
世上縱有勝過我之強援,于此卻未必較我更合适。」

  「在我心中,明姑娘是世上最強的幫手,無有其他。」這句倒非恭維,耿照
确是發自肺腑。

  明棧雪淺淺一笑,似頗受用。

  「我有什麽好處?」

  這個問題耿照想了很久。動之以情,毫無意義,在半琴天宮大廳之上,鬼先
生斷他手筋時,明棧雪并未相救;若連逼命之危,都無法教她看在過往的情分上
舍己爲人,要求她無償出手,似乎更無立場。

  況且,冷爐谷原本就是她要消滅的對象。

  耿照一直想弄清楚她破門出教、乃至弑師的因由,就是認爲其中有着力處,
若欲化解明姑娘與天羅香的仇恨心結,須由此處入手。但明姑娘不給他這個機會。

  「鬼先生用來引七玄首腦入殼的餌,是妖刀中内藏的武功。」耿照正色道:
「他欲召開大會的地點,便在冷爐谷中的龍皇祭殿。據說在那裏,可将妖刀之内
的武學解析出來,毋須成爲刀屍,亦可習練。明姑娘若肯出手助我,無論妖刀中
析出什麽,我所知所得,皆願雙手奉上。」

  明棧雪笑了。「我若要此物,與鬼先生合作,要比同你穩固得多。這個條件,
聽起來并不合算啊。」

  「如我前度所言,」耿照冷靜道:「鬼先生不會與你合作,若他允了你,那
才更該留心。但我不同,我不會背叛你,說到的一定做到,比起鬼先生,我是太
好的合作對象。」

  明棧雪噗哧一笑,嬌嬌地瞪他一眼。「哪有這樣說自己的?老王賣瓜!」耿
照也笑了。

  「我承認你說得沒錯。」片刻她收了笑聲,足尖輕踢着水道殘剩的淺漬,要
是不聽談氣的内容,看來便似春日郊遊,與姊妹淘秋千撲蝶的大家閨秀,畫面美
不勝收。

  「但老實說我對妖刀武學雖有興趣,也不過就是翻看二一,滿足好奇的程度,
況且你能掌握多少,此際所言俱空,要拿來交換,也未免太便宜了你。這樣罷,
你将通往龍皇祭殿的秘門打開,讓我開開眼界,我若一歡喜,說不定就幫你了,
怎麽樣?」

  耿照的下巴差點掉在地上。

  「明姑娘,你怎……怎麽知道……這裏是……」

  明棧雪站起身來,指尖輕點他的額頭,吐氣如蘭,狡黠的笑意令人臉紅心跳。

  「我的碧火功長于感應,還勝過了你,數日來我行動自由,到處偷聽人說話,
都沒聽過什麽妖刀武學,你被關在望天葬,連溜出來找我都提心吊膽,何以知悉?
若非在那祭殿裏,聽主其事者所說,也隻能說是天心通啦。此其一也。」

  耿照一想也是。即經鼎天劍脈、血轺精元的強化再造,内功修爲上他有不輸
明姑娘的自信,然而适才在北山石窟,,明棧雪仍能早一步察覺他的到來,說明
她的碧火功于此已是登峰造極,當世罕有。

  「……顯然還有其二?」

  「當然。」明棧雪輕笑着。「七玄大會今日召開,總不會在大白天罷?一幫
妖魔鬼怪的,百鬼夜行正合适。此際月過中天,你還有閑心來勸服我,料想開會
地點必在左近,譬如……一牆之隔,無論我點頭與否,你都來得及趕上。」

  這點耿照就不能不佩服了。

  「若有其三,我都不敢聽啦。」

  「我本不想說的,好坑死你。」明棧雪美眸一轉,掩口道:「牆上的天佛圖
字有寫啊,打開秘門,便能直薄龍皇祭室。還愣着做甚?快開呀!」


  第百七九折 牙瑩骨座,劍血魂收與明棧雪迅智,耿照自來就不曾赢過。現
在,他越來越希望「誠寶是最好的策略」了,比起智謀,前者毋甯是他所擅長。

  他歎了口氣,手掌懸在壁前,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明姑娘若從壁上知有祭殿,應知開啓通道之法。因爲我所知道的,亦來自
此間。」回望笑靥如花的絕色麗人。「明姑娘,我到底該按,還是不該按?」

  明棧雪眯眼含笑,踮着輕盈的步子踅過他身畔,帶過一陣混着蘭薔般幽香、
宛若新鮮苜蓿芽的氣息,背着雙手來到石閘的另一側,利落地在壁間掀動幾下,
碧火功勁力到處,幾格蜂巢狀的暗掣「喀喇」一聲陷下,石室底部的壁面緩緩升
起,露出其後的空間來。

  「你又一次通過了試驗,證明自己是非常好的合作對象。你知道,我一貫歡
喜聰明人。」女郎歡快地踮入密室,東瞧瞧、西看看,冷不防回眸嫣然,勾發過
耳,咬唇道:「看來,我也通過了你的試驗,對不?我同鬼先生并無接觸,荊陌
與我,所言止于天羅香。那幫陰陽怪氣的黑蜘蛛不想告訴你的,打爛她的嘴都撬
不出來,所以你明白我爲何需要你。」

  「我不會幫你殺姥姥。」耿照挑明了說。

  「是你不想。老實說你不會想篇我殺任何人,如果你夠了解自己的話。」明
棧雪笑道:「寄望你幹這個,我就真是傻透了,對罷?況且你還不夠懂複仇。」

  耿照濃眉一挑,并未搭話。

  明棧雪怡然續道:「不是親手爲之,算哪門子複仇?你願将那鬼先生交與慕
容柔,在大堂之上,并陳證據、訟辯往來,費時數月乃至年餘,好不容易定瓛,
仍須等待秋決,才發現他一狀告上了刑部大理寺,擊鼓鳴冤,驚動鎮東将軍一大
把一大把的政敵,如嗅到鮮血的鲨魚,一擁而上,欲從此案挑出骨頭來,于是六
部會審,重啓攻防,再來一回肉搏厮殺;運氣不好,能審個幾年乃至十幾年……
你說這樣,能算報仇麽?」

  耿照無話可說。他并不渴望将鬼先生開膛剖肚、分屍淩遲,因爲極度的憤怒、
憎恨……本身就是激情,随着時間過去,利害化消,終有一日會複歸平淡,又或
沒有這樣的運氣,而質變成爲其他的物事,以更扭曲斷裂的猙擰樣貌實存于世,
總之已非原貌初心。

  他想制裁鬼先生的理由,隻因想不出更好解決這個毒瘡私的辦法來。

  姑射的主心骨「深溪虎」,信衆遍及權貴、形同國師的琉璃佛子,狐異門胤
家的正統繼承人……鬼先生擁有的任一種身份,都能使普世的公理制裁失去着力
處,遑論任意轉換,變幻自如。以他出色的演技,耿照毫不懷疑他能自無論哪一
方的公審中輕易脫身,旋即轉換面孔,繼續行惡。

  因此明姑娘所說,他雖未必能體會,卻願意理解。

  素來寡言的少年歎了口氣。「所以我才想聽一聽,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明棧雪置若罔聞,依舊饒富興緻地走走看看,伸出玉雪般的白膩小手,到處
撫摩,似想從中找出點什麽端倪來。

  要不,這個四方形的空間也未免太無趣了些。

  石室之後什麽也沒有。既無家生,也無壁刻,就是一片平滑,牆縫磚隙都是
以肉眼幾難辨别的境地,遑論觸摸。

  耿照降下石門,理當漆黑一片的密室裏,壁面與壁面相交處竟自行綻出柔和
的光芒,彷佛整個空間是以紙折成、置于燈燭之上,才會從彎折變薄的角縫裏透
出光來。

  構成内室上下六面的材質,亦非古紀鱗族好用的白玉,與耿照在三奇谷圓宮
所見大不相同,無論色澤或質地,皆與象牙近似,膚觸柔膩,甚是熨貼,又無金
鐵玉石之堅冷,赤腳踏上極爲舒适。

  初次進入時,蘇合熏曾以指甲試過壁面骨材的硬度,連一絲刮痕也未留下;
耿照提運兩成功力,隔空虛劈一掌,怕連碗口粗的實木都能應手而斷,豈料壁上
卻如清風刮過,毫發無損,便在其中演武也使得。

  此間之所以還不能稱作「家徒四壁」,蓋因底面牆上,嵌着一隻方方正正、
隻于面上挖出凹槽容身的牙骨王座,材質與磚壁如出一轍,甚至找不到與牆壁接
合的痕迹,彷佛硬生生從山岩大小的原材上,一并雕出階台、王座來,渾成一體,
雖無祭殿内圓穹之雄渾壯閱,亦是巧奪天工。

  明棧雪撫着瑩玉般的光潤骨座,愛不釋手,一邊慢慢加力,直到确定椅上沒
有機關,才輕輕巧巧坐上,沖耿照眯眼笑道:「來呀,本宮渴了,且端碗燕窩來
與我潤口。」

  耿照也笑了,緊繃的心思略略放松,躬身道:『啓禀太後,禦膳房正燒水哩,
來碗冰鎮的銀耳桂花蓮子羹可好?「明棧雪哈哈大笑,纖指一比:」你好壞啊,
咒我死了老公!過來,看本宮治你!「

  兩人笑鬧一陣,耿照神色漸凝,明棧雪知他心急如焚,無意吊他胃口,卻于
一處遲遲試不出真心,不肯輕易放過,隻得動心忍性,含笑垂眸。「你……還想
不想聽我的故事?」

  耿照正爲此而來。就連天羅香他也要救,況乎明姑娘?沉默點頭,待她開口。
明棧雪輕啓朱唇,濃睫忽顫,杏眸圓睜,驚呼道:「這……這是……你就是這樣,
看到龍皇祭殿的?」

  原來降下石門之後,坐上對向王座,便能見到從頭頂上斜斜設下一束光,在
石門上映出影像,雖比不上臨場所見,辨别面孔唇形、乃至眼神所向還是辦得到
的,遠比銅鏡所映要清晰得多,同時椅背近耳處也能聽見聲音,這些都是在坐上
王座前,全然看不出端倪的變化。

  明棧雪才發現,房裏并非空空如也,一切非骨牙異材所制、各負機能的物事,
都被僞裝成與牆壁地磚一般無二,猛一看時,除了底面王座外,什麽都沒有。

  那面承接投影的石門,此際看來嵌着鏡子一般的材質,大小形狀剛剛好是影
像的範圍;而壁面接縫的光源,在未亮之前也就是地磚模樣,與房内餘處無有不
同。明棧雪注意到投下影像的天花闆,裂開一小塊平整的匣口,彷佛多寶格内的
小巧機構。或許在這個秘密房間裏,還有更多類似的神奇機關。

  投影中,祭殿入口緩緩開啓,一人當先而入,背負妖刀離垢,腰懸寶刀珂雪,
意興遄飛、姿态昂揚,正是鬼先生。其餘七玄首腦跟随在後,魚貫而入,鏡中投
影忽然動了起來,畫面忽遠忽近,但時間極短,隐約聽見呆闆單調的「唧唧」聲,
旋又定焦于走入畫面的姥姥與「雪豔青」,前頭鬼先生卻已出了畫面。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天羅香一行人身上。

  畫面跟着諸女遊移片刻,又拉回了入口處。明棧雪會過意來,「啪!」一打
響指,揚聲道:「遠些!」畫面中人突然越變越小,彷佛被遺留在地上。耿照尙
不及反應,明棧雪又喊:「……停!」畫面終于不動,幾将整條長階映入其中。

  明棧雪将他錯愕的模樣瞧在眼底,噗哧一笑。

  『行啦,教你多瞧幾眼你那天仙似的二掌院,小心别掉了眼珠子,我瞧姥姥
好了。前兩回照面,稍不留神便能送了性命,一直沒能好好瞧上她一眼。她竟比
我印象裏的模樣,要老上這許多。「

  耿照回過神來,不敢大意,低聲道:「明姑娘!莫非……此間還有别人?」
暗自提運内力,全神戒備。明棧雪卻聳聳肩,怡然道:「我可沒感覺。難道你發
現有什麽人隐于暗處?」

  那還真沒有。耿照深知明姑娘的碧火功遠較自己敏銳,若有人躲在暗處搡縱
機括,料她不能玩得如此開心,喃喃道:「若是機簧所緻……隻能說是遠超過當
世匠藝的神技了。卻……卻是如何能辦到?」撫颔擡頭的模樣,生怕一沒忍住,
便要躍起拆下觀視。

  明棧雪抿嘴笑道:「你明明是個鬼靈精,也不知白日流影城怎麽教的,竟生
生教成了個迂腐的木頭腦袋,枉費你天生聰明。這石閘是怎麽開的?誰能雕出忒
大的山腹穹頂?底下一根柱子沒見,怎不會坍塌?還有北山石窟的水喉、黑蜘蛛
的禁道……我從小到大都沒弄明白過,需要意外麽?

  「縱使一個都不明白,也不妨礙你弄懂它們該怎麽用。真要鑽研,日後有大
把的時間讓你折騰,一輩子要還不夠,記得多生幾個娃兒,讓你的兒孫接着弄,
總能弄得清楚。」忽然粉頰微紅,卻想裝作沒事人兒的模樣,代表她是真羞。

  耿照的思緒隻比她稍慢些,心念電轉,浮想翮聯,不由得臉烘耳熱。

  兩人同處密室,左近都無閑人,「生幾個娃兒」的念頭一起,想的恰恰都是
對方。在他心中,明姑娘從來都是心靈手巧,人又精細,連來月事時亦都幹幹淨
淨,實難想象她身懷六甲,大腹便便,究竟是個什麽模樣;但一想到她腹中所蘊,
乃是自己賜與,是狠狠射滿她嬌嫩火熱的花谷,興許是不眠不休,連做幾夜而得,
又不免興奮起來,頓覺口幹舌燥,難以自禁。

  明棧雪隻有在真害臊時,才會裝得若無其事。她撫着滾燙的面頰,假裝專心
盯着壁上晃動的人影,彷佛興緻盎然。

  偏偏在這種時候,耿照又覺她格外可愛,忍不住想抱起來轉幾圈,捏捏她的
臉頰,聽她佯嗔薄怒,找個巧妙的借口轉移焦點,不肯讓人輕易觸及她心中真實
的自己,蓦地心念一動:「說不定她心中糾結的,一直都是小事,隻是無人爲她
開解,日換月移,終成沉痫。」

  鏡中影像正演過鬼先生慷慨激昂的演說,明棧雪以手支頤,微蹙柳眉,笑顧
耿照道:「我沒法同這種人合作。這人實在太無聊。」耿照笑道:「這厮自負才
智,驕傲得很,要聽到明姑娘這樣說,肯定氣得半死。」

  明棧雪瞥了他一眼,滿目溫情,但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見耿照鼓起勇氣,
準備開口,搶先打斷了他,輕巧躍起,推他坐上王座,笑道:「來來來,開場的
爛調陳腔唱完,好戲要開鑼啦!這兒是小店最好的上座,客倌是喝茶還是吃酒?」

  耿照被她逗笑了,知她無意深談,莫可奈何,攤手苦笑:「茶酒皆可,若能
來一盤美人,那就更好啦。明姑娘,這位子僅容得一人,又不是玩擠旯兒,還是
你坐罷。」便要起身。

  明棧雪輕笑,嬌軀微晃,一屁股跳上他的膝腿,整個人橫坐在他懷裏,微别
的幼嫩指尖抵他胸膛,将他摁回原位,狡黠的神色格外妩媚。

  「客倌要的美人來啦,請慢慢享用。欸,别起來呀,小心錯過好戲……你瞧!
這不是打起來了麽?」

                ◎◎◎

  衆人皆知七玄混一,終不免戰,殊不知竟是以戰啓端,也料不到率先開戰的,
會是狼首與魔君。

  祭血魔君回望鬼先生,沉聲道:「有必要麽?刀是本座攜來,豈容他人置喙?
還是一會兒他人拿出刀來,我也要如此炮制一番?」令人牙酸的嘶嘎語聲如咬碎
金鐵,聽得出怒氣隐隐,如雲中雷滾。

  遠處階下,聶冥途剔着彎鈎似的黃濁骨甲,嗤笑:「不敢打便罷,反正說話
如放屁的,也不是老子。滾滾紅塵,龜兒子無數,多個不多,少個不少。」祭血
魔君不理他露骨的譏诮,冷哼:「不知所謂!」捧起天裂柄锷可供着手處,便要
掼入玉座。

  一聲铿啷龍吟,鬼先生自腰問擎出一抹汪藍燦光,格住刀頭,正是其父胤丹
書昔日恃以縱橫江湖的愛刀「珂雪」。

  祭血魔君的覆面烏巾無風自動,厲聲道:「胤門主,你做什麽!」

  鬼先生湊近臉去,笑容未改,咬牙低道:「你想讓我在衆人面前,将說過的
話呑回肚裏?給我下去,撂倒這個吃裏扒外的老雜碎!」運勁一撥,将天裂刀蕩
了開去。

  祭血魔君的裝扮難見神情,将刀還入背鞘,這柄曾在不覺雲上樓連殺數人、
毋須刀主握持的蓋世兇刃,其生滿倒鈎鈍刺的刀柄,此際纏着與鞘裝同色的鞣革;
至于同樣知名的蛛形刀座,倒是未曾出現,究竟是祭血魔君不欲攜行,還是仍留
于澆銅鑄封的不覺雲上樓中,亦是耐人尋味。

  矮胖結實的身形緩緩走下方塔,來到廣場中央。誰知聶冥途居然往回走,又
回到望台之上,跷腳抖腿,剔樞骨甲,懶憊踞于圍欄,彷佛等看熱鬧,一副事不
關己的模樣。

  祭血魔君揚聲道:「你不是要打麽?還不下來領死!」

  聶冥途以骨甲樞樞耳朵,故作疑色,左右張望:「咦,幾時放的狗煉?你要
叫啊,沒說我還以爲放飯啦,不帶這樣的。」陰宿冥哈哈大笑,意外地捧場。祭
血魔君若露出面目,怕要脹與烏巾同色,撮緊左拳,厲斥:「手下敗将,逞什麽
口舌?下來!」

  聶冥途翻身一躍,落于望台第一層,走下幾階,卻又二度回頭,徑往第三層
走去。這下連陰宿冥都看不過眼了,叫道:「喂,聶冥途!你這是幹什麽?到底
是打呢,還是不打?」

  枯痩如竹架的赤足老人聳了聳肩,攤手的模樣,宛若熟黍平疇上的陰森草人。

  「他說得也有道理。适才我倆在路上打了一架,老狼的确沒赢,這回再打隻
怕也赢不了。一定輸的架,你肯打麽?」單掌在背後亂搖,嘟嘟囔囔:「不打了
不打了,愛插什麽插什麽去,拜死你祖宗十八代的。」

  祭血魔君立于廣場中央,估計殺他的心都有了,恨不能飛身上台,一刀自身
後斬下這厮的狗頭。

  身爲第二把被指名出列的妖刀,魔君須穩穩将天裂插入刀座,接下來才是天
羅香、五帝窟、遊屍門……最終,南冥惡佛落了個孤銥難^ 的境地,若非乖乖随
俗,不與衆志相左,便是以一敵多,拚它個魚死網破。該選哪個,識時務者一想
即知,毋須贅言。

  古木鸢派他來支援深溪虎,殊不知他真正所奉,乃是「那個人」的委托,七
玄同盟若成,胤铿如願登上寶座,狐異門一支……不,該說是整個魔宗七玄,就
此與古木鸢分道揚镳,再也毋須倚賴「姑射」的力量。

  他既是古木鸢的監軍,亦是那人的反間。同盟未成的嚴重後果,足以左右台
面上下兩股明暗力量之勝負。

  如此重要的樞紐任務,不是爲了應付這等跳梁小醜!

  「那人」選中聶冥途的因由,魔君從未過問,一如他從不發号施令,一切行
動全憑個人的判斷及對組織的默契。這點那人做得比古木鸢更徹底也更熟練,畢
竟權輿才是「姑射」真正的召集之人。

  權輿拉了聶冥途一把,更讓他向「深溪虎」兜售保命符,不露聲色地将古木
鸢麾下的頭名幹将,拉進己方陣營,這一手可謂妙極。扮演這等重要角色的聶冥
途,顯非輕易抛棄的棋子,因此,權輿才授與改良過的全新《青狼訣》,并依聶
冥途所請,讓自己親自操刀,爲那厮換過一條令人作嘔的獒鞭;種種迹象,均指
向同一個答案。

  ────此人殺不得!

  起碼,得問過了「權輿」才能殺。

  祭血魔君從未痛恨過自己這般思慮缜密,小心翼翼。他該在棄兒嶺的荒郊月
下宰了他的,一了百了,幹淨利落。

  他忍着像身染穢物般的不潔與惡心,忍怒轉身,大步走向方塔,以期盡快将
工作了結,直到聽見陰宿冥的嗤笑聲。

  「哎呀,我又改變主意啦。」祭血魔君倏地駐足,霍然轉身,黑絨袍襕掀風
如龍挂,憑空扯動一蓬塵沙風旋!隻見聶冥途啪答啪答地踅下台階,死皮賴臉笑
道:「适才老狼再考慮了一下,咱們鄉下人呢,沒見過這等大場面,好不容易有
了『規勸』的權力,那個心癢癢啊,還是别輕易放棄爲好,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嘛。,這樣行麽,胤門主?」

  鬼先生皮笑肉不笑,聲音幹巴巴的,語氣有些僵冷。

  「既是針對同一事,狼首自可發表意見。但這回說定,可不能再改了。」

  聶冥途正欲發話,見另一頭祭血魔君低頭拱背,越走越快,黑袍「撥喇!」
激揚如逆風,殺氣迫得周身塵沙飙竄,隐隐有刀痕旋閃掠飛,以刀劍客的修爲目
之,實已至「凝氣成刃」的境地,非同小可,原本隻剩兩階便要踏入廣場,忽然
掉頭往上狂奔,口裏「媽呀」地亂喊一氣,凄厲的叫聲響徹穹頂:「殺人啦,殺
人啦!我不『規勸』行了吧?犯不着拚命啊!」眨眼竄上第一層望台。祭血魔君
殺性已起,豈容他再次閃避?喝道:「受死罷!」烏影飄飛,一瞬間掠過三丈遠,
身形在階下微微一頓,便要筆直蹬上。

  階上正沒命奔逃的狼首身形一歪,踩着第一層望台的圍欄蹬起後翻,如一頭
大鵬鳥般,落在廣場之上,正對着祭血魔君的背脊,恰在他轉前沖爲上躍、新舊
力将銜未銜,雙爪交錯,「唰!」在他背門抓開兩道斜轉十字,轟得魔君向前彈
飛!

  這下出手既狠且準,時間拿捏得分毫不差,顯見狼首上上下下半天非是耍寶
扮醜,而是借機勘査地勢、計算高度,才得做出如此精彩的逆轉偷襲。

  祭血魔君鬥篷破裂,被轟得撞上階台又彈回,聶冥途黏纏極緊,幾乎是貼着
他的背門戟出骨爪,光靠對方的反彈力道,便足以将他串在爪上。

  豈料嚓嚓兩聲,左臂右肩血線飙飛,視夜如晝、專破諸般氣穴罩門的「照蜮
狼眼」中,清楚捕捉到兩道自破碎鬥篷下飙出的刀氣,一走彎弧,已是不可思議;
另一道卻是亂舞如流螢,已遠遠超過他對「凝氣成刃」的理解。

  這兩道刀氣雖不甚強,卻因極薄而極銳,若中喉眼要害,一般能取人性命,
況且能在這般體勢下做出反擊,堪稱神技。聶冥途稍一猶豫,祭血魔君腳跟踏地,
霍然轉身,每個動作都伴随着嗤嗤亂竄的奇形刀氣,或曲或弧,且攻且守,總之
不走縱橫二路。

  聶冥途渾身處處見血,但對恢複速度快極的青狼訣而言,這點傷勢同搔癢差
不多,隻覺着體的刀氣越來越輕、越來越飄忽,心知對手尙不及換過一息,惑人
耳目的刀氣實是爲了争取時間,更不猶豫,猱身撲上,雙爪如雨驟風飙,将魔君
壓制在碎階之前,一步也不稍讓。

  祭血魔君退無可退,更緩不出調息的餘裕,一步失着,滿盤皆劣,卻已無猶
豫的機會,亦是雙拳齊出,以快打快。

  階前二人沒入一圑掌影爪風間,幾不見人;此般競速的打法,勝負僅在須臾,
旁人一顆心未蹦出咽喉,激烈的扞格撕抓已現結果────一聲狂吼,飙退的竟
是聶冥途!

  他雙臂膨脹一倍不止,生滿粗硬毛發,糾勁贲起、青筋浮凸的肌肉間不住竄
出濃白藥煙,然而追擊的刀氣未止,嗤嗤幾聲,接連劃過他大腿肩膊,帶出更濃
的煙柱。

  聶冥途失足頓地,強勁的退勢竟未稍減,暴脹的膝腿如犁,在地上刨出兩道
碎軌,直至三丈外才狼狽頓住,撐地荷喘,昂起一張狠戻笑面,雖未獸變,形容
已不似人。

  衆人一瞧,赫見煙出處集中在他的雙掌十指,隐于霧中的掌形焦爛扭曲,如
被千鈞石磨硒碾,連堅逾金鐵的骨甲上,都濺有點點焦斑,宛如炭炙。聶冥途的
「狼荒蚩魂爪」本帶劇毒,世上更有何物,能破這等毒爪?

  祭血魔君一振袍襕,向前幾步,離開了被困的破碎階台,舉起右掌,指向聶
冥途,掌上如浸鮮血,連指甲都是紅的,此外更無餘色,紅得令人心生畏懼,滿
眼不祥。

  聶冥途突然笑起來。

  「好厲害……好厲害的『破魂血劍』!算老狼走眼啦。比掌毒,你這手确是
獨步天下。」他那溢滿瞳仁的青黃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彷佛興緻盎然。「咱們再
來玩過别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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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8:06#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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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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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八十折 與爾同銷,玉波盈盈祭血鷹君肩頭微勁,破破爛爛的鬥篷罩袍
『唰!「!聲落下,将一雙血手掩入其中,雖未進逼,那股淵淳嶽峙的氣息似将
矮壯的身形放大數倍,穩穩壓倒對面骨骼劈啪作響、肌膚漸漸泛青,裹着白霧變
化形體的怪物。

  望台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是頭一回親睹《青狼訣》的變化異能,此際卻無人
懷疑,哪一方才具有壓倒性的優勢。

  适才一輪競快,聶冥途比誰都清楚對手的強橫實力:「破魂血劍」屍毒傲視
諸方,若非仗着青狼訣的複原奇能,他已是一具死屍,「狼荒蚩魂爪」難與抗衡,
貼身肉搏就不必想了;而那出神入化的「凝氣成刃」刀法,極輕極快、觸體即傷,
一丈内猶可裂膚片紅,麻煩的是軌迹飄忽,時曲時折,還不易閃躲,可說遠取近
纏無一不備,攻守俱佳。

  當夜在血河蕩攔阻雷奮開時,祭血魔君并未拿出真正的實力。

  薛百滕、漱玉節一一人于棄兒嶺與他短暫交手,當時不覺怎的,此際暗自心
驚,尤其是薛百膳,他素聞《青狼訣》陰功刀槍不入,猶勝諸多硬功内壯的江湖
派門,祭血魔君能在劣勢下将之擊退,先前在荒林若真打起來,隻怕自己決計讨
不了好。

  在場高手目光灼灼,一眼看出雙方非是勢均力敵,紛紛在腦中模拟對戰,若
是自己遇上這等可遠可近、刀掌難敵的對手,該如何取勝。但見望台上一片眉蹙,
氣氛沉凝,顯然一時半刻間,無人能有善解。

  因爲他們沒有一雙獨步天下的「照蜮狼眼」。

  聶冥途雖落下風,卻也窺得魔君周身殘留的刀氣軌迹,如螢如煙,各種歪曲
繞圓的弧線以他的身軀爲中心,彷佛箕張的十指般,環攏于身前四尺處,差不多
就是略長于臂圍。換句話說,隻消沖入他雙臂之間,這難以招架的輕薄刀氣便無
用武之地,再以青狼之體硬架「破魂血劍」一記、以傷換傷,勝負就取決于誰的
命比較硬了────你敢死麽?你怕死麽?你……舍得死麽?

  變形成狼吻巨軀的老人打量着對手,口中喃喃,從垂落腰下的破碎衣衫裏掏
出一隻小小瓷瓶,巨型化的手掌與彎鐮似的骨甲似難做出拔塞傾藥的精細動作,
索性「啪!」一聲捏碎了,随意甩去瓷瓶破片,将藥丸送入口中,也不知摻雜多
少碎瓷未去,粗壯魁梧的青皮巨獸卻毫不在意,骨碌咽下,獸軀旋即竄起更濃重
的煙條藥氣,伴随着他險惡嚣狂的獰笑。

  「你───────!」祭血魔君認出是自己的藥,勃然大怒,身子微動,
終究還是強自按捺,并未輕進。

  他雖有必勝的把握,但異版《青狼訣》的複原能力似乎更甚既往,貿然上前,
與這厮一拚身軀的強度,大違戰守之策,他畢竟身經百戰,斷不能如此無智,隻
将牙床咬得格格響,忖道:「如非顧及『權輿』,今日便教這厮橫屍此間,悔出
牢籠!」

  濃煙未散,蓦地白霧中雄軀一晃,聶冥途果不肯靜待全複,搶先殺至。

  這一竄是他唯一的機會,聶冥途一等腿傷複原,便即出手,其餘各處也顧不
上了。但此舉看似偷襲,實際并無偷襲的效果,誰都知道魔君占盡優勢,以逸待
勞即可,聶冥途卻是不得不來;隻是這一下的速度卻遠超過衆人的意料,兩人相
距足有三丈之遙,但白霜霜的藥氣卻彷佛一瞬間溢滿了三丈的距離,畚箕也似的
掌爪劃開殘煙之時,爪尖已自魔君胸膛落下,速度之快,令全場不由側目,望台
邊上的符赤錦忍不住掩口驚呼:「好……好快!」

  祭血魔君鬥篷一動,刀氣嗤嗤作響,青皮戟鬃的狼軀濺出漫天血點,卻已阻
不住爪勢,雙掌穿出鬥篷,硬格利爪。先前聶冥途将他困戰階前,由于迫得極近,
幾無轉圜,骨甲的銳長之處不好發揮,實際上兩人是以拳掌相格,狼首的手掌才
遭屍毒侵蝕,焦爛如靡。

  聶冥途早已算好距離,這一沖恰是骨甲得以盡展、魔君卻不得不以肉掌當之
的範圍,拚着身受屍毒,也要以利爪毀去他一雙手掌,接下來的勝負,就是比誰
的命更韌,誰的忍死本領高────「死吧!」狼首妖瞳圚瞠,呲牙揮爪,「铮」
的一聲勁響,悍然揮落的骨甲竟被魔君雙拳架住,透過雲翻浪湧的白霧望去,隻
見魔君雙掌裏分别抓了塊镔鐵甲片似的物事,由拳面指縫間伸出三片鈎狀烏刃,
刃口絞住堅逾金鐵的骨甲,居然絲毫無損,顯非凡鐵。

  ────掌心手甲鈎!

  三乘論法會上,祭血魔君曾戴空林夜鬼的面具,以此兵與邵蘭生邵三爺的快
劍一決,當時聶冥途人雖在阿蘭山,卻未于場邊觀視,亦不知魔君與「那人」之
間的關系,沒能聯想在一塊兒。

  此際偷襲不成,反陷險地,心知距離一旦拉開,教對方緩出手來,那銳薄刀
氣專揀要害下手,沒準連青狼訣也扛不住,爪上加勁,不敢放松,空着的左手徑
往魔君腰腹間搠去,欺他雙掌受制,欲捅他個肚破腸流!

  咫尺之内,騰挪有限,祭血魔君雙掌運勁一推,身子後挪,仍是正面接了這
一爪。

  鋒銳的骨甲「綜!」撞上腹間,卻隻進得分許,未如預料中穿腹而過。聶冥
途利爪一絞,喀喇喇地爆開大片釘鉚細環,心頭一凜:「……鎖子連環甲!」便
隻一阻,魔君已起腳激他膝腿,雙掌連消帶打,鬥篷揚處刀氣亂飛。

  狼首單爪的壓制力有限,正面爆出大蓬血霧,魁梧巨軀一晃,眨眼不在原處;
一抹無形刃迹,飕地切開三丈來長的薄薄藥霧,由強而弱、由凝而消,及至聶冥
途身前,才被他随手揮開,衆人連他是什麽時候動身、如何回到原先駐足處的,
都沒能看清,難怪以魔君刀勁淩厲,仍取不了他的性命,暗自咋舌:「好快!怎
能……怎能比無形刀氣快上這許多?」

  聶冥途臂上、胸口多添新創,氣味刺鼻的煙氣縷縷不絕,但适才橫亘于兩人
間的三丈藥煙已散,衆人終于看清聶1途的模樣:肌膚泛青,毛發戟硬如豬鬃,
腰部以上卻變化不多,除了骨節明顯變大外,連頭顱都像人多過像狼,與傳聞中
的《青狼訣》形貌變化出入極大。

  全場隻有符赤錦與南冥惡佛露出詫色,巨靈鐵塔般的黥身惡漢雙手抱胸,濃
眉一挑,銅鈴眼中錠出逼人精光;美豔嬌腴的白衣少婦更是顧不得旁人的眼光,
上身傾出圍欄,飽滿巨碩的綿乳幾欲溢墜而出,連緊裹的交襟都快承托不住,失
聲道:「怎……怎會如此?」身後蓑衣編笠、笠緣壓得極低的白額煞似恐她一下
失足,趨近低問:「有什麽不對麽?」

  這回聶冥途的變化卻是集中在下半身。

  大腿肌肉暴脹,憑空增大了一倍不止,膝彎反折,足胫粗俗碗口,腳掌更是
徹底化成獸足,爪帶尖鈎,每一枚都有人面子大小,趾掌下隐約踩着肉墊似的增
生異物,無怪乎可以肉眼難追的速度,頃刻間倒退三丈遠,連無形刀氣亦追之不
及。

  這般上短下長、半人半獸壁壘分明的怪模樣,較之整個人化身爲月下人狼,
看來更加妖異而不協調。

  符赤錦畢竟心靈慧巧,見機極快,駭異之餘,旋即會過意來:「是了,他能
控制《青狼訣》獸化的部位,與惡佛交手時,爲了應付惡佛強橫的臂力與拳掌,
便将邪功運集于上半身;對上魔君占不了便宜,隻好運于下身,欲攻他個出其不
意,可惜還是打錯了算盤。」

  雖說如此,即使以她的眼光,亦知比起兩度搶攻、皆是功敗垂成的聶冥途,
表現差強人意的,其實是祭血魔君。

  細數他手中所有,無論獨步天下的「破魂血劍」,抑或飄忽難防的神秘刀氣,
皆是緻勝利器,況乎一一者結合,遠近皆無死角,卻仍拾奪不下一味仗着恢複異
能的聶冥途,乃至掌心手甲鈎、鎖子連環甲……等諸般暗着,一一在聶冥途的攻
勢下現形,隻能說是把一場本該赢得漂亮的仗,硬生生打成了四六、乃至五五平
波,令人好生失望。

  連符赤錦都能看出,何況是祭血魔君自己?身材壯實的烏袍漢子冷哼一聲,
單手伸進衣裏一拽,将半截破碎的鎖子甲片扯落,連着手套一并握在掌裏的手甲
鈎,則棄于地面,活動頭頸,額前垂覆的烏巾雖掩去了面孔視線,卻掩不住周身
透出的危險氣息。

  舍棄半件鎖子連環甲,以及兩枚精鋼鑄就、刃長四寸的鈎爪,減輕的重量,
已足以使他追上半狼的速度;卸甲除兵看似愚行,卻抵銷了聶冥途僅有的優勢。
聶冥途咧開血盆大口,獰笑道:「玩真的啦,魔君?這要還輸了的話,就沒借口
啦。」

  祭血魔君并未答腔,蓦地身形微晃,殘煙旋攪,瞬息間已至狼首身前丈餘,
鬥篷揚起,兩道無形刀氣交叉而出,封死了聶冥途竄伏閃避的空隙,跟着雙掌齊
出,血一般的厚掌挾着嗆人腥風,轟向狼首!

  聶冥途一聲暴喝,竟不閃避,并着手肘一格,嚓嚓兩聲銳響,刀氣僅在硬鬃
戟出的臂上留下兩條淡細血痕,祭血魔君還來不及細辨其異,血手已印上他并起
的肘盾。豈料這居高臨下的一擊,隻轟得聶冥途倒退一步,腳跟踩穩,便即不動;
「破魂血劍」的腐屍烈毒,将他臂上刺蜻也似的厚硬鬃毛灼出焦濃惡臭,卻不能
使他再退半步,忽爾一凜:「不好!這也是青狼異訣的變化之一!」

  須知毛發不比身軀四肢,隻有根部連着血肉,毒未侵入其中,便是燒掉再多
也無甚影響。聶冥途已使用過強化上下半身的狼形異變,分别增強了力量與速度,
這回卻是将青狼魔功運至肌膚,不但使皮質厚硬如犀象,更生出粗硬如鋼針的大
蓬毛發,隻爲擋下一記「破魂血劍」。

  祭血魔君飛身出掌,此際身在半空,卻是舊力已盡、新力未生,腰背一拱,
正欲藉掌勁反饋倒縱脫身,聶冥途雙臂圈轉,利爪已由下而上、由内而外,「唰!」

  劃過他的腰腹,解去鎖子連環甲的要命處于焉顯現────魔君的腰帶、圍
腰連着裏外幾重衣衫應聲裂開,鮮血順着爪勢斜濺上天;抓向胸口的那一記,畢
竟稍遠也稍慢了些,略遲于腰間裂創,橫過胸口的刀鞘革帶一分爲二,聶冥途雙
臂交攀,像是黏上了紙鸢的蟲賽,偌大的身軀竟随之拔起,将越過魔君頭頂的刹
那間,還不忘雙足連出,焦黃尖利的趾爪宛若兩柄釘耙,「唰唰」徑搠魔君胸首
要害!

  魔君避無可避,舉掌硬格,連人帶掌被蹴得向後彈飛,掌中迸血,創口幾可
見骨;聽風辨位,忍痛舉起左臂一撈,咬牙暗忖:「想奪刀?門兒都沒有!」堪
堪抓住天裂刀柄,蓦地一陣劇痛鑽心,整個人摔落地面,将刀往地上一插,暴喝:
「聶────冥────途───────!」右袖甩出,漫天煙塵中忽現一柄
巨大刀形,轟撞狼首,撞得他右肩連着鎖骨及部分胸肋一齊凹陷,平平被推上場
邊圍欄,魁梧的狼軀連着破碎的白玉欄杆塌作一處,扭曲變形的身體上冒出陣陣
白煙,濃烈的程度遠勝前度,可見傷重。

  衆人看得目瞪口呆,料不到勝負竟于瞬目間兩度易改。

  以祭血魔君這一擊顯示的實力,若一上來即全力施爲,狼首在他手底下,恐
怕走不過二十合。問題是:聶冥途到底對他做了什麽,才讓祭血魔君狂怒如斯,
痛下殺手?

  極招過後,魔君單膝跪地,整條左臂軟綿綿垂在身側,狀似已廢;攤顫不止
的肥厚掌中,那血染一般的屍毒異紅逐漸消褪,但見掌上布滿凄厲創口,密密麻
麻十幾個圓洞,血肉模糊,彷佛被狼牙錘狠狠砸過。

  符赤錦一頭霧水,卻聽身畔白額煞喃喃道:「原來如此……是天裂刀!」聞
言轉頭,赫見豎立地面的妖刀天裂之上,原本纏着厚厚皮革的刀柄,不知何時已
全然裸露,所鑲之凸扁貫釘染滿污赤,不用想也知是誰人之血。

  原來聶冥途割斷刀鞘革帶,看似乘機取刀,卻在兩人交錯的刹那間,悄悄削
去了刀柄上的纏革;祭血魔君不明就裏,聽風辨位、探手奪刀,恰恰中招,握了
個滿堂紅。

  刀柄上喂的藥毒性劇烈,雖能短暫激發潛能,卻極是傷身。此藥本是祭血魔
君所配,如何不知?他一向小心慣了,此番攜得天裂刀在身,自不會忘了帶解藥,
以備不時之需,連忙摸索腰帶,取藥服之,點了幾處穴道止血,手口并用,撕下
襟擺裹傷,就地盤膝運功,不敢大意。

  還未睜眼,忽聽一人啞聲道:「魔……魔君,上……上回咱們打架,老……
老子一敗塗地,你是毫發無損。這……這一回……」似是太過勉強,嗆咳不止,
再說不下去,卻不是聶冥途是誰?

  瓦礫堆裏的白煙漸漸轉淡,依稀見得狼首已恢複人形,衣服破破爛爛,幾難
蔽體,但受創嚴重的右半邊身子竟複原得差不多了,除了肩膀的角度稍顯怪異,
簡直挑不出毛病來。

  (好……好駭人的複原能力!〉「這一回還是一樣。」祭血魔君冷哼一聲:
「難不成你以爲自己赢了麽?」

  聶冥途艱難地笑了起來。「沒……沒赢啊!可……可也不算輸。」

  老人癱在狼籍的斷垣殘壁之間,舉起骨甲,但見爪尖拈着一枚細小丹藥,示
威似的送入口中,呼着血沬子獰笑道:「下……下一回呢,魔君?你覺得一會兒
……一會兒咱們谷外再打過,按這一路的打法兒,你覺得……誰會倒下?」

  原來他适才捏碎藥瓶,全是欺敵之舉,教魔君誤以爲骨甲不便,難以精使,
沒防到他竟能在半空交錯間,配合爪利,輕輕巧巧地剝去天裂刀柄上的纏革,僞
作奪刀,誘使魔君伸手握持。

  祭血魔君會過意來,不由得咬牙切齒,顫巍巍起身,撕下衣擺将天裂刀柄層
層纏緊,拖着刀走向場邊。

  你這倒提醒了我啊,聶冥途。

  〈殺了你。這便……殺了你!)

  「魔君且慢!」方塔之上,鬼先生心裏「廢物」、「白癡」地将他罵上了千
百遍,嘴上卻不能這般老實,急得揚聲:「勝負已分,請将天裂刀插上刀座,以
示貴門立場……魔君!」

  祭血魔君終于停步,靜立片刻,似有不甘,半晌才拖刀轉向,艱難地爬上方
塔第一層,靠着台座緩過氣來,用身體的力量提刀插落,「铮!」妖刀天裂穩穩
嵌入刀座,周圍的青焰水精亦轉橘赤,天裂與離垢一一刀發出共鳴般的嗡嗡聲響,
宛若活物。

  祭血魔君顧不得狼狽,倚着刀座後方坐倒,背靠玉台,咻咻劇喘,雖見不得
形容,也知他實已油盡燈枯,須得好生調養,才能恢複。「若非我喊住,你幾乎
壞我大事。」鬼先生恨聲低道:「殺了聶冥途,你讓我這會還怎麽開下去?」

  「……無論開不開得下去,」魔君頭都懶轉,啞聲道:「一會兒都得應付聶
冥途。到時候你就會怪我,怎沒一刀砍下他的腦袋,遺下這般大患。我清楚自己
犯了什麽錯。搞不懂的人是你。」

  鬼先生冷哼一聲,面上卻未顯露,怡然道:「天裂刀上的『擊鼓其镗』厲害
得緊,比用在流民身上的要精煉千百倍,你……還挺得住罷?」

  祭血魔君冷道:「需要我提醒你,這藥是我配的麽?」把手一伸:「……拿
來!」

  鬼先生知他要的是什麽,哼笑道:「商借救命之物,是這般态度麽?若非看
在你我同買了那『平安符』,我該看着你死掉────或看聶冥途收拾你───
─才是。拿藥來換,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從古木鸢交付「三乘論法」及「七玄大會」兩件任務起,鬼先生便知曉巫峽
猿的身份之一,乃血甲門的祭血魔君;确定兩人皆屬「平安符」陣營一事,則是
在無央寺之前,祭血魔君主動向他表明。

  按「那人」之意,是要他二人通力合作,将七玄大會的成果,留在「平安符」
這廂,不用問也知道,此舉的目的,自是爲了孤立古木鸢。做爲合作的誠意,祭
血魔君将漱玉節的老底,寫成了一份巨細靡遺的文書交給他,用以控制五帝窟;
魔君本人則綁走了漱瓊飛,策反薛百臘,好教五帝窟的這票萬無一失。

  狼首聶冥途也該是「平安符」的人,卻彷佛燒壞了腦子,不僅處處與他作對,
還差點攪黃了祭殿會盟的頭一局,讓鬼先生對「這邊」的安排極是不滿。平安符
的事他還來不及向母親報告,或許在心底深處,他已厭倦了事事報告、受制于人
的感覺,即使對象是他的母親。

  本想給母親個意外驚喜,不過視情況發展,也不排除此間結束之後,便向古
木鸢報告始末,賣了這些窩裏反的家夥,以爲晉身之階。三乘論法雖搞得古木鸢
灰頭土臉,畢竟是敵暗我明、勝之不武,而古木鸢敗而不亂的沉着氣度,委實令
人印象深刻;相較于祭血魔君、聶冥途之流,或許古木鸢仍是較好的合作對象。

  既然幹完這票便分道揚镳,不趁機搞點好處,未免也太劃不來。

  祭血魔君有求于他,縱使不滿,也不得不考慮片刻,從獲裏取出一隻珊瑚紅
的小巧鼻煙壺,扔了給他。

  「這是精煉過的『牽腸絲』,兩滴對一杯清水,讓女子服下之後交合,反複
數次,便能控制其心神。」魔君哼道:「藥效、續時,須看個人體質,未必相同。
但一日不能超過三次,連服幾日,要沒死的話,一世人都是你的奴隸,至死方休。
此非毒藥,自無解藥可言;精煉如斯,陽精也解救不了,隻會誘使女子加倍動情。」

  鬼先生不客氣地收進懷裏,「啧」的一聲,哼笑道:「忒好用的靈藥,怎不
早拿來?我費了老大功夫,才教染紅霞服服貼貼,聽命行事。還有這滿山滿谷花
朵兒似的女子……早知有這種藥,事情就好辦多啦。」

  但這也隻是占占嘴上便宜而已。

  若非祭血魔君傷勢沉重,又爲「擊鼓其镗」所害,少時還有一名虎視眈眈、
恢複極快的聶冥途等着要堵他,沒有「那人」允可,料想魔君決計不會以藥換之。
在炮制妖刀及刀屍的諸般秘藥中,「牽腸絲」對魔君及組織的危害最小────
起碼魔君非是女子,此藥于他全無損害────那隻比拇指略小的珊瑚紅鼻煙壺,
抛之有聲,顯未貯滿,便有十滴好了,能害幾人?事後那人追究起來,也好有個
說法。

  祭血魔君冷哼一聲,無意接口,顯是以爲于此纏夾,未免太過無聊。這點鬼
先生與聶冥途同樣令他難以忍受。

  鬼先生看出他的不屑,忽地一笑,聳肩低道:「你跟『那人』的時間早過我,
知不知道如聶冥途這般貨色,憑什麽排在我之前,入手那『平安符』?那人到底
看上他什麽好處,如此青眼有加?」

  這回祭血魔君索性連哼都不哼一聲了,背倚刀座,似是懶花氣力,閉目養神。

  鬼先生不欲逼他太甚,免得魚死網破,誰也沒好處,起身朗道:「在場諸位,
皆是一脈同宗的兄弟姊妹,縱有相争,豈能傷及性命?勞煩諸位稍候片刻,待我
先爲魔君療傷。」

  在旁人看來,适才他蹲踞在刀座之後,似與魔君診脈,誰也想不到兩人已悄
悄做成了買賣,隻見鬼先生自腰畔抽出一抹璀璨青芒,鎏金的華貴刀柄之上,嵌
着一條晶瑩剔透、流光如波映的寬扁水精柱,尖端斜削,正是寶刀「珂雪」。

  他以刀尖挑開祭血魔君腰間的衣衫,将珂雪刀平斜無鋒的刀頭擱上創口,祭
血魔君頓覺熱辣辣的傷口上一陣清涼,發炎的灼熱感迅速消褪,精神略微一振。

  約莫一刻後,珂雪上的光芒明顯黯淡,鬼先生還刀入鞘,祭血魔君低頭觀視,
赫見切深的三道爪痕不僅血止,甚已開始收口,連爪毒都被祛除一空,單以結痂
的程度,恁哪個大夫來看,斷不肯相信是一刻前才受的新創。

  他勉力撐坐,放落衣擺,再不理場中諸事,就地倚座盤膝,手捏法訣,自行
運功調理,欲與《青狼訣》一較複原盼能力。因爲下一次對決,他若不能取聶冥
途之命,恐怕要死的,就是他自己了。

  符赤錦遙望着鬼先生手裏的那束青光,喃喃低語:「那……便是傳說中的
『珂雪』麽?大師父說過,那是世上最仁慈的兵器,刃過無殺,生生不息。」白
額煞壓低笠沿,低道:「仁慈的從來都是人,不是刀。」符赤錦回過神來,嫣然
一笑,颔首輕道:「自是如此。」卻見鬼先生擡起頭來,目光飙至:「……下一
個要表态的門派,我看,就問問遊屍門罷。」

  符赤錦定了定神,與白額煞交換眼色,上前一步,朗聲道:「我遊屍門多年
無主,隻餘三位長老,遇事總是三人共決,無有例外。今日隻到了青、白二位,
還在等我小師父的消息,胤門主不妨先跳過本門,請其他先進表态,待我小師父
來了,遊屍門自有決議。請。」

  遊屍門雖受脅迫,卻非任人魚肉的颟預弱者。

  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狐異門若還想要這一票,立時得教紫靈眼露個臉,
看看是不是好端端的,沒缺胳膊少腿。否則,就算事後慘遭撕票,再讨不回人來,
鬼先生今日也休想如願。

  衆目睽睽,鬼先生總不好撕破臉面,大罵遊屍門亂耍花槍、後果自負雲雲,
依舊笑得一派甯定,連連點頭道:「難得貴門上下如此和睦,委實教人羨慕啊。
符姑娘這般說法兒,亦是合情合理,既然青面神、白額煞兩位長老忒也賞臉,大
駕光臨,料想紫靈眼長老也不會離得太遠……你瞧,這不是來了麽?」

  符赤錦聞言色變,與白額煞齊齊回頭,赫見頂端的祭殿入口處,一抹窈窕清
麗的淡紫衣影手捧木匣,側身讓過桑木陰的燈籠,袅袅娜娜拾級而下。

  她手裏的匣子不過兩尺來長,寬不盈尺,厚度更隻有三四寸許,堪稱小巧。
那女子雙手捧着,說不出的認真,明明胸臀豐盈,卻有一把圓凹的結實葫腰,衣
袂飄飄,濃發輕晃,饒富韻緻的輕盈步子宛若淩波,既充滿了成熟的少婦風情,
偏又有仙子出塵之感,正是在棄兒嶺遭人挾持的「玉屍」紫靈眼!


  第百八一折 群邪之首,洞燭虛境龍皇密室中,耿照與明棧雪就着神奇的懾
影鏡投,将鬼先生與祭血魔君間的對話,聽了個一字不漏,雖有「平安符」之類
難解其意的切口,兩人的合作關系倒是不難理解。

  耿照想起三乘論法的現場,那戴着面具與邵三爺快劍比鬥,将場面弄得大亂
的黑衣怪客。漱玉節在大會之上,曾遞紙條與耿照,上書:「黑衣鬼面者,祭血
魔君也。」按染紅霞所述,那厮所戴确是「空林夜鬼」的面具無誤,兩相對照,
再無疑義。

  「果然是他!這厮……亦是『姑射』中人!」

  空林夜鬼的面具爲橫疏影所持,祭血魔君在論法大會上戴的,斷不能是她手
裏那副;扮作空林夜鬼,多半是爲掩人耳目,又或混淆視聽。

  按先前李蔓狂所說,兩名潛入嘯揚堡盜取「天佛血」的黒衣蒙面人,其中一
名身形矮胖的,面上所戴,正是「下鴻鹄」的木刻鬼面;對照橫疏影之例,此人
極有可能不是正牌的下鴻鹄。

  耿照親身遭遇過「古木鸢」,無論身形、武功,皆與祭血魔君相差甚遠,自
非一人;「深溪虎」乃是鬼先生,這就更沒有問題了。「高柳蟬」據說是古木鸢
之親信,受信任的程度,遠遠超過其他姑射成員,雖未見過其真面目,但依橫疏
影的觀察,此人言談持重、思慮深遠,面具雖有變化喉音之能,卻無法抹去滄桑
的口吻,推斷是一名年老的男子,與祭血魔君的形象頗有扞格。

  這麽說來,這人……該是姑射裏的「巫峽猿」了。

  此事亦與争取明棧雪的支持有關,耿照并不瞞她,扼要地将已知的姑射情報
說了,特别點出「牽腸絲」乃赤眼刀上所用的秘藥,要她日後行走江湖,須得加
倍提防,隻隐去橫疏影的部分未提。

  「按你所說……」明棧雪橫坐在他膝上,手托香腮,若有所思。「連這撈什
子七玄大會,也是那『姑射』的陰謀了。但姑射推舉狐異門胤丹書的後人坐上盟
主之位,對它們到底有什麽好處?此間我總想不明白。」

  耿照心弦觸動,似察覺有什麽不對,一時卻難以廓清。其實這股莫名的異樣
他一直都有,隻是鬼先生的布置既深,行動起來偏又迅若雷霆,耿照還未及細想,
就被推着應付各種突發狀況,始終未能深究個中奧妙。

  「明姑娘的意思是……」

  明棧雪回過神來,盈盈一笑。

  「你覺得,『姑射』這個神秘組織要的,是混亂,還是秩序?」

  「自然是混亂。」他幾乎是不假思索,沖口而出。由三乘論法即能看出,鬼
先生也好、祭血魔君也罷,乃至隐于幕後的古木鸢,絕非善男信女,所使種種手
段,無非想攪亂東海這一大缸水,借機牟取私利。他一直弄不明白的,是這當中
能有什麽好處?

  「但七玄合一,帶來的将是秩序。」

  明棧雪流眄乜斜,唇勾微抿,美陣中掠過一抹光。

  「鬼先生背後代表的,是三十年來隐于台下的狐異門勢力,從他拿出那口珂
雪刀就能明白,這股勢力保存之完整,怕超過所有市井流言、評彈說書的想象;
以正道七大派一貫的颟預冬烘,說是『禍從天降』,似乎并不爲過。

  「以這樣強大的狐異門爲基礎,佐以龍皇祭殿的神奇奧妙,要以同盟的寬松
形式,吸引受正道壓抑既久的七玄宗門,并不是件遙不可及的事。」她一指鏡中
的黑衣青年,抿嘴笑道:「要說有什麽失策,就是推了個輕浮無聊、光看面孔就
不可靠的家夥出來,隻能說胤氏祖上無德,嫡子半點兒也沒像到父親,否則以胤
丹書之餘烈,縱有聶冥途這等瘋癫混賴、一意鬧事的主兒,我料結成同盟一事,
當是水到渠成,不緻生出什麽枝節。」

  耿照可沒有這樣的信心。

  他沉吟道:「俗話說:『甯爲雞口,勿爲牛後。』以我對七玄的了解,起碼
遊屍門就不感興趣。寶寶……呃,我是說符姑娘,她同青面神、白額煞兩位師父
何以前來,我迄今仍不明白。即以天羅香來說,姥姥也不會同意罷?鬼先生率衆
攻打冷爐谷,便爲此故。」

  明棧雪嘻嘻一笑,玉一般的纖纖素手輕拂裙膝,袖間揚起一陣幽香。

  「錯。他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對冷爐谷動武。」女郎櫻唇微噘,微皺着鼻
端哼笑出聲的輕蔑模樣,不知爲何,看起來動人極了。「姥姥是能誘之以利的人,
看起來不像,隻因蠅頭小利在她眼中,稱不上『利』。如龍皇遺址這般重利,天
羅香若吃不了獨食,也決計不能自外其中,這個合作可好談了。

  「但,鬼先生既已對冷爐谷出手,姥姥便再不能信他。就好比有個人一劍捅
死了你,你若僥幸得以重生,還能不能信這人,無論如何不會再捅你一回?」說
着以指尖輕戳了男兒厚實的胸膛一記。

  「若雙方公正平和地談合作,姥姥還是一樣要處置他的,隻不過押後些、緩
着些,至少要等榨幹了利用的價値,才考慮動手────畢竟,能自由出入冷爐
谷,于姥姥本就是個非除不可的理由。

  「而今鬼先生自捅了這一劍,偏又沒把天羅香捅死,已全然不足信。以姥姥
的脾性,怕等不到利用價値見底的一日,稍有機會,便一把咬斷他的喉管,教他
死無葬身之地。」

  耿照對蛆狩雲了解有限,亦無法排除明姑娘的說法,乃根源于她對姥姥、乃
至天羅香的偏見,依他的見解,以武力脅迫本就是下下策;鬼先生出此下策,隻
能說合并七玄本就不是簡單的事。明姑娘的預測,未免過于樂觀了。

  他在意的是「秩序」兩字。

  除非姑射打從一開始,就對七玄合一不抱任何希望,甚至是坐等失敗的立場,
否則一旦鬼先生────或說狐異門────統合了七玄,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
磨合整理,積蓄實力,短期之内絕不會主動向七派尋釁,如聶冥途、南冥惡佛之
類不受控管的極端份子,反而是首先必須統整納編的對象。這麽一來,不但七玄
與正道間的争端明顯減少,就連到處惹是生非的邪派高手也會安分許多,在外人
看來,這樣的轉變簡直就是……

  ────秩序。

  明姑娘說得沒有錯。狐異門唯一的失策,就是推了個不恰當的人選出來,執
行這個計劃。偉大的計劃,需要某些偉大的人格特質和魅力,如同胤丹書一般,
可惜鬼先生沒半點遺傳到他那廣爲天下人所欽服的父親。

  「七玄合一」乍聽充滿野心,無論誰來看,都無法擺脫這樣的印象。然而,
聰明如明姑娘,卻一語道破其本質。若計劃變色,隻因錯用了推動計劃的人選,
那麽原初布置這一連串計謀的古木鸢,所圖究竟爲何?

  他心頭浮起在栖鳳館那晚,從橫疏影房中閃身離去的高減肥影。

  那匆匆一瞥所留下的印象,已深深刻畫在心識的最底層,如圖畫一般,被分
門别類地收藏在一個個的屜櫃裏。

  與常人不同的是:以「入虛境」之術,配合奪舍大法的心訣,耿照能随時潛
入其中,自由調閱這些意識的片段。雖比不上真正的「思見身中」,能夠實時比
對記憶、過目不忘,但運用得當的話,其實也差不多了。

  枯澤血照所提升的功力,佐以效能更加強大、幾無一絲浪費的新生劍脈,令
耿照在心識之術的運使上,也能達到「蝸角極争」的境地,全然不遜肌肉筋骨、
内外功力的應用。

  一動念間,他已遁入虛空之境,置身于栖鳳館的客房内,房内擺設毫厘不差,
就連暈卧在錦榻上的嬌小麗人亦清晰如當夜,活色生香,妙不可言,起伏傲人的
峰塾曲線足誘人以死。

  耿照并未忘記現實中的自己,與七玄群邪僅有一牆之隔────膝上還橫坐
着另一名國色天香的美人────強抑着俯身将橫疏影的嬌軀扳轉過來的沖動,
細細端詳着伫立在床頭的黒衣人。

  以那人的武功,要殺死昏迷不醒的橫疏影,不比捏死一隻蝼蟻困難,然而從
體勢上看來,黑衣人非但未帶殺氣,甚至連提運内勁的征兆也無,四肢肩背的餘
勢似是剛剛将女郎放下,旋即發現了自窗1侵入房中的耿照。

  那是沒有絲毫敵意的身形姿态,說是上司,更像一名照拂晚輩的長者。

  耿照不會用「溫厚」來形容如山岩般冷峻的黑衣怪客,但比起在城北小院、
三奇谷外所遇的另一名蒙面人,古木鸢的氣機無疑更加外放,但那也隻是相較于
武功奇高的那人罷了;與其說是修爲上的差距,使之内斂不及,倒不如古木鸢根
本無意收斂,感覺起來似乎是個磊落之人,不屑遮掩。

  (既然如此,又何必戴上面具,黑衣夜行?)

  多看幾眼,忽有股異樣湧上心頭。他與古木鸢于栖鳳館并非初見,在此之前,
他曾在别處見過這樣的身闆,那高瘦結實的肩臂輪廓,以及在身子一晃的刹那間,
施展輕功的習慣動作────場景倏地改變。

  橫疏影、錦幄金鋪、袅袅獸香……全都不見,隻留下靜默伫立、頭戴鹫面的
古木鸢。

  周遭一片荒林,正是當日紅螺略烽火台附近,身穿紅衣、身段婀娜的染紅霞
手持赤眼,與渾身纏着繃帶、以蘭鋒闊劍爲兵的「鹿彥清」鬥得正緊,绯紅色的
彎刀刃上不住竄出粉櫻色煙氣,沁得染紅霞頸面脹紅,香汗淋漓,腋窩胸口等處
濕衣貼肉,玉肌隐約浮露,乳廓、腰脅的曲線畢露,比赤身裸體更要引人遐思。

  耿照不敢分神,繞過女郎修長曼妙的形影,徑行比對起鹿彥清與古木鸢來─
───然而不過是多此一舉罷了。

  隻消雙目俱在,并未失明,連不懂武功的老百姓也能看出,這一黑一白兩道
身影,根本是同一個人!遑論動身之際,兩人起腳、施力、身軀挪移等,無不如
鏡映照,毫厘不差。

  (原來……在靈官殿扮作「鹿彥清」的,便是古木鸢本人!)

  鹿彥清化作刀屍的謎團,至此終得廓清。

  在青苎村妖刀冢受到重傷的鹿彥清,本就不能突然痊愈、行動如常,還擁有
一身足以和琴魔魏無音相鬥的神奇武功。那躺在擔架上,全身裹滿繃帶的天門驕
子,不知何時已被人悄悄調了包,換作伺機而動的陰謀家。

  當日,在湖陽城郊靈官殘殿,四家同誅妖刀之際,耿照與染紅霞皆未能親與,
染紅霞是在映月巨艦與許缁衣會合1,才由師姊及其他門人口中聽得,自行拼湊
而出。兩人在三奇谷内左右無事,無話不聊,耿照這才得知梗概。

  按水月門人所說,那天雖是「鹿彥清」冷不防出手,最終在琴魔前輩身上留
下緻命一擊的,卻是莫殊色莫三俠。反倒是「鹿彥清」遭琴魔偷襲得手,胸腹間
受了嚴重的刀傷。

  莫殊色的人品,那是沐雲色拍胸脯保證的,風雲峽一脈師徒情深,耿照親眼
所見,決計不能是姑射安排的暗樁,隻能認爲是在炮制刀屍的過程中,莫三俠慘
遭洗腦,以緻失了心神,才會做出如此出人意表的舉動。

  若然如此,古木鸢身先士卒、令緻重創的行止,就顯得十分多餘。

  他是「姑射」的指揮者,統領五名神通廣大的複仇之鬼,不僅有鬼雀、刀屍
這樣神奧難解的工具能使,手下更有鬼先生、祭血魔君等能人,連不通武藝,無
法親自上陣的橫疏影,都在七大派中身居高位,掌握實權……麾下這般陣容,統
帥何須直薄前線,以身犯險?

  要配合刀屍莫殊色的行動,以「巫峽猿」祭血魔君的本領綽綽有餘。琴魔前
輩在聖戰中傷重劫餘,雖靠奇鲮丹及秘法之能回複功體,僅隻全盛時期的六成,
全無出動古木鸢的必要。

  姑射無論在三乘論法,抑或七玄合并上,都展現出布局精密的慣性,認真說
起來,論法大會唯一的失誤,便是橫裏殺出了祭血魔君,讓原本頗受佛子節制的
流民徹底失控,逼得慕容開殺;而正在進行的七玄大會裏,搗亂的角色又換成了
狼首聶冥途……靈官殘殿一役,是否也存有這樣的「意外」,才教古木鸢陰溝裏
翻船,差點慘絕于身受無解之招的「琴魔」魏無音?

  往這個方向去發掘三樁陰謀布置間的共通性,無助于解答耿照最初的提問,
那就是:古木鸢有何必要,須在靈官殿親自出手?爲殺除一個功力不足盛年之六
成的琴魔,理由未免太過單薄。

  他搖了搖腦袋,把手一揮,移自栖鳳閣的黑衣古木鸢影像旋即消失,場景單
純地返回烽火台附近。虛境意象的優點,就是巨細靡遺地留存感官之所得,哪怕
當時毫無意識、并未留心的部分,隻消曾攝入耳目,在虛境中即可完整呈現。

  過往要重曆這樣的情境,需要極度專注、遁入空明,實際上能維持的時間,
并沒有長到像在書庫中翻閱卷宗那樣,且回到現實後,精神上的疲憊往往數倍、
乃至十倍于肉體,似乎調閱心識與在虛境中以「思見身中」練武,不是同樣一回
事,前者純是耗費,而無積累,故耿照甯可在虛境中修習外門功夫,卻極罕用于
査閱感官記憶。

  然而,自得血照之力,複以新生劍脈行功,連這點都獲得了極大的改善,可
說是從後天之上,得到了堪與鬼先生相比的「絕對記憶」。

  耿照站在峪崖邊上,看着古木鸢喬裝的「鹿彥清」與染紅霞相鬥、将之擊倒,
然後與一團虛影過招────那自是耿照。自己瞧不見自己,無法于虛境中複制
也是理所當然────又輕輕巧巧将他點倒在地,轉過身去,一步、兩步……雙
足交錯,蘭鋒一挺,飛也似刺向盤坐調息的魏無音!

  「……停!」他打了個響指,活靈活現的場景一霎靜止。

  耿照走到纏滿繃帶的高減肥形之後,微踮起足尖,就着古木鸢劍鋒所向,以
及俯頸擡臂、身形掠出的角度望去,赫然發現遠處的密林間,露出小月截烏影,
一樣是黑衣覆面,雖隻露出左上半身,卻能辨出那人肩膀寬厚,體格粗壯,身形
輪廓異常眼熟……

  ────祭血魔君!

  接連而至的驚人發現,讓耿照見有些麻木,并未耽擱太久,旋即恢複了影像
的流動。見古木鸢持劍上前,卻遭琴魔一一度偷襲,拄劍跪地,而後妖刀萬劫又
至,自己偕琴魔讓與水月三姝逃到崖邊,一躍而下────直到密林的方向完全
逸出視界,祭血魔君始終都匿于樹影間,更未稍動;與其說是打埋伏,更像是監
視什麽似的,譬如……古木鸢?

  這念頭自是無比荒謬。然而,電一般掠過心版後,耿照突然有種茅塞頓開的
感覺,原本全纏在一塊、越想越擰的種種線索,忽被貫串起來,霎時間都有了相
對合理的解答。

  要除掉琴魔,毋須古木鸢親至,但要演一台子妖刀禍世的大戲、逼真到足以
騙過衆人耳目,偏又要保住琴魔之命,或許即須由古木鸢親炙。阿蘭山上流民暴
動,佛子不經意間流露的驚訝倘若是真,極有可能并不是姑射的計劃頭一回發生
緻命的失誤,而兩次失誤裏都有祭血魔君。

  對照「平安符」的說法,耿照隐紋察覺:姑射之中,興許一直有兩股勢力在
較勁,組織成員、乃至所炮制的刀屍,皆可分爲兩個陣營。

  以鬼先生爲例,三乘論法明顯是個分水嶺,他雖驅役流民上山,卻不希望發
生動亂,欲以形勢逼迫将軍就範,祭血魔君則攪亂了這個盤算。以結果論,佛子
全無好處,有的,隻是亟待收拾的爛攤子。

  到了七玄大會,兩人卻成爲同一陣營的盟友,似以「買『平安符』與否」爲
區分,狼首聶冥途本該是買了平安符的同志,不知何故,卻成了攪黃布計的亂源,
差點賠上祭血魔君。是否被古木鸢陣營拉攏,還須觀察。

  回到靈官殿一事上。不隻現場的姑射成員有着全然相左的行動方針,連刀屍
也一樣。

  據說在沐雲色與藥兒現身時,現場并無傷亡,鹿彥清在青苎村的惡行被藥兒
一一揭露,算是還了她姊姊些許公道;及至手持蘭鋒闊劍的莫三俠出現,情況才
急轉直下。若沐四俠真如他自己所推測,曾被妖刀幽凝「附身」,成了刀屍,那
麽控制他────或說引導他────前來此間的姑射成員,并未預期沐雲色大
殺四方,就算與觀海天門發生沖突,有魏無音在場,傷亡當能控制在最低限度,
起碼不是會動搖四家盟約的程度。

  而另一名刀屍莫殊色的出現,卻打亂了這個布局,使得靈官殿成爲殺戮戰場,
觀海天門損失慘重,琴魔則不幸被自家的絕學「不堪聞劍」偷襲,落得身死收場。

  耿照一揮手,紅螺峪的場景煙消雲散,隻餘全身纏滿繃帶的古木鸢留在原處,
而栖鳳閣當晚的黑衣古木鸢再度出現并置,少年在虛境裏抱臂沉吟,端詳着眼前
一模一樣的兩具身形,可惜影像無法呈現耳目未收之物,他無法徑行解下覆面黑
巾,或松開裹臉的雪白素錦,一窺廬山真面目。

  ────你到底……在想什麽?

  ────你的目的,又是什麽?

  虛境突然晃蕩起來,彷佛整個空間是一塊巨大的水豆腐,抽離的不适感突然
變得極其強烈,他隐約聽見明姑娘的叫喚,猶如透水而來。就在即将回到現實的
一瞬間,耿照靈光一閃,突然明白打量古木鸢時,那種異樣的熟悉感究竟從何而
來────他見過他的。不是身披黑衣,亦非白布纏頭……那時,他是露着臉的,
一舉臂點茶的模樣,全然無法與持劍殺人的鋒銳聯想在一塊;隻有那既衰老又疲
憊、卻絲毫不減其嚴峻的高減肥形,與眼前的陰謀家差堪彷佛……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是他?

  「……喂,你發什麽愣啊?」明姑娘淘氣地捏着他的臉頰,渾圓飽滿的胸脯
壓上他結實的胸膛,觸感既堅挺又柔軟,偏又協調到了極處,一點也不覺扞格。
「你的寶寶給人威脅啦,知不知道?」

  耿照回過神來,發現明姑娘依舊坐在他膝上,鏡中的投影恰映着一抹淡紫衣
影出現在祭殿頂端的入口,分明就是紫靈眼,才發現自己出神不過片刻,在虛境
中卻做了這許多事,更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怎麽啦?」明棧雪投來關
懷的眼神,抹了抹他額角的汗漬。「什麽事想得這麽入神?你面色不太好看,莫
非……是擔心你那嬌俏可喜的寶寶?」

  耿照定了定神,益發明白自己的發現何其驚人,此事牽連重大,在握有确證
之前,怕連明棧雪也說不得,聽得她戲谑挖苦,正好露出一絲苦笑,稍掩駭異,
澀聲道:「明姑娘又尋我開心啦。我隻覺奇怪,小師父──就是那位紫衫姑娘,
名叫紫靈眼──與寶寶錦兒感情甚笃,斷無分開行動的道理,本以爲是鬼先生挾
持了她,用以威脅遊屍門,此際看來卻又不像。」

  「瞧你家寶寶的模樣,分明就是受人脅迫。」明棧雪笑道:「适才她說『等
我小師父來』什麽的,是表示沒見人平平安安的,鬼先生休想得遂其願,兩邊在
隔空較勁哩!」

  祭殿之内,符赤錦的疑惑恐在耿照一人之上。

  紫靈眼突然現身,眼神空靈、步履飄忽,的是受制于「超詣真功」的模樣,
身後之人身材嬌小,雙丸卻極傲人,拾級之間跌宕不休,卻非運使真功的翠明端,
而是十九娘派入天羅香卧底的金環谷紅牌玉斛珠。

  符赤錦與身畔的白額煞交換眼色,四隻眼睛飛快掃過偌大的穹下空間,沒見
翠明端的身影,白額煞低道:「這超詣真功所及……能有多遠?」符赤錦小聲應
答:「我也不知。但無論如何,總不能隔個一裏半裏還能生效罷?那不是武功,
是妖法啦。」卻聽鬼先生怡然道:「紫姑娘既來,可否告知我等,貴門意向如何?」

  紫靈眼輕飄飄走下階台,喃喃道:「……贊成。」口氣分明是翠明端。

  鬼先生還沒答腔,忽聽一把嘶啞的破鑼嗓怪笑:「小花娘,你是贊成七玄同
盟呢,還是贊成别同盟?這話可得說清楚。」卻是癱在碎石礫堆裏、待身軀自療,
百無聊賴的狼首聶冥途。

  祭血魔君争取時間調息運複,可沒心思與他擡杠。鬼先生恨得牙癢:「這作
死的《青狼訣》!怎地恢複口舌的速度,較餘處快上許多?」強撐笑臉道:「既
說贊成,便是支持同盟了。不欲結盟,該說『反對』才是。」心裏将聶氏祖宗十
八代都罵了個遍,唯恐他繼續添亂,趕緊道:「紫姑娘手中所捧,可是妖刀幽凝?
還請上得塔頂,将刀插入刀座。」

  紫靈眼一路走到符赤錦面前,夢遊般停下腳步,緩緩揭開匣蓋,卻見匣内錦
襯之上,嵌着一柄小巧精緻的無鞘柳葉刀,形制略短,連柄約莫兩尺餘,柄纏紫
縧,刃帶青駕,一看便知是女子所佩,裝飾之美更甚于實戰運用。

  玉斛珠走上前來,略提刀柄,刀首旋開,露出柄笥中空處來。符赤錦猶豫了
片刻,咬牙從袖中取出錦囊,将所貯的幽凝刀魄倒在錦襯之上。

  她一路遵大師父囑咐,沒敢私自打開,這時才見得刀魄的模樣:形似天珠,
表面亦布滿細密刻紋,有點有線,阡陌縱橫;材質像是烏鋼玄鐵一類,刻紋中卻
隐有流光浮霭,流動如生,一看便知有異。

  符赤錦沒敢以肌膚相觸,玉斛珠卻無顧忌,食中二指一拈,将刀魄置入柄内,
旋緊刀首重新放好,蓋上匣蓋。符赤錦一瞥白額煞,冷不防地從紫靈眼手中奪過
小匣;幾乎同一時間,白額煞猿臂暴長,扣住紫靈眼的腕子,往身邊一拽,玉斛
珠本欲阻止,符赤錦卻踏前一步,巧妙地與小師父換過位置,笑吟吟道:「送刀
這麽光榮的事兒,由我來便了。胤門主沒什麽意見罷?」沒等鬼先生回話,徑捧
刀匣,往方塔行去。紫靈眼還欲邁步,卻被白額煞拽住,曲線玲珑的嬌軀輕輕掙
紮,始終掙不出虎爪。

  符赤錦以此法讨回人質,吃定鬼先生欲撐場面,不緻令一出好好的登位大戲
染上頸血────爲奪盟主寶座,或對同盟持有異見,少不得幾場好打,但橫刀
抹脖子又是另一回事。不能以死相脅,恰恰是奪回小師父的最佳時機。

  你這回可蝕本啦,胤铿。教你賠了夫人又折兵!

  她行經陰宿冥所在的階台時,悄悄使了個眼色。兩人連話都沒說過幾句,此
際不知爲何,卻是格外有默契,媚兒登時會意,待符赤錦穿過廣場、正欲踏上方
塔,一拍欄杆,朗聲笑道:「胤門主!本座對遊屍門有點意見,欲『規勸』一番,
不知可不可以?」



  第百八二折 幹元倒轉,忍葷巨靈鬼先生從未如此刻這般,痛恨自己的即興
發揮。

  他現在一聽到「規勸」二字,便有股殺人的沖動,尤其對方明顯沖自己而來,
砸場的意圖赤裸裸地毫不掩飾。「鬼王于此若有意見,」盡管如此,他仍必須強
作大方,從容笑道:「但說不妨。隻是一樣的規矩,各人以一次爲限,以免幹擾
大會進行。」

  陰宿冥哈哈一笑,手扶降魔青鋼劍,一拍圍欄翻身越過,輕輕巧巧落于廣場
之上,揚聲道:「既然如此,本座也不客氣啦!喂,大奶妖婦……呃,我是說遊
屍門的,本座對你手裏這柄幽凝刀有點想法,我勸你,還是别插上去了呗?」

  符赤錦先前聞聲便已停步,編貝般的皓齒輕咬紅唇,視線由下而上,越過前
頭的玉斛珠,朝鬼先生投以釁色,吃定他未敢在人前聲張,将擄人勒贖的勾當當
衆抖出,此際索性揚起一抹唇勾,眢目狠笑,「潑剌!」霍然轉身,立換過一張
燦笑嬌靥,眯眼怡然道:「好啊好啊,我最喜歡聽大人物說話啦。鬼王的話忒有
道理,那我還是考慮一下好了。」衆人面面相觑,忍不住想:「陰宿冥到底說了
什麽理,難不成隻有我沒聽出來?」

  媚兒忍着笑,暗忖:「好你個大奶妖婦,存心氣死鬼先生麽?」見那厮臉都
歪了,大爲解氣,正想上前同她一搭一唱、再說幾句刻薄話,蓦地符赤錦面色微
變,檀口輕啓、美陣圓瞠,彷佛白日見鬼,卻發不出絲毫聲響,身子微顫,雄偉
傲人的綿軟奶脯抖出成片雪浪,媚兒不由得臉色沉落,咬牙暗罵:「好端端的來
甚下馬威?奶子便隻你有麽?」想起自己的鬼王身份,論雙丸挺碩、肌膚勝雪,
未必較這妖婦稍遜幾籌,卻不好當衆晃搖,與她一争雄長。正罵着妖婦卑鄙,符
赤錦卻再度轉身,捧着刀匣,顫巍巍地走上方塔。本候于階上的玉斛珠微微讓過,
待她往上走去,才随後拾級。

  這下連媚兒都看出了問題。

  (大奶妖婦走路的模樣……同「玉屍」好像!)

  那種足下飄忽、身軀卻不住輕顫,猶如附魔,又彷佛不停與所附之物對抗的
怪異之感,媚兒在今日以前從未見過。她心念一動,飛快上前幾步,擡頭見鬼先
生胸有成竹、諱莫如深的詭笑,又拿不準他到底使了什麽手段,連心機百出、鬼
靈精似的大奶妖婦都着了道,頓時猶豫起來,目光自然而然瞟往天羅香的方向。

  染紅霞見得有異,微微探身,卻被姥姥按住了肩頭,不讓輕舉妄動,隻能約
略搖頭,讓她切莫沖動。

  「切!對手都使妖法了,那老妖怪……怎地還不出來?」媚兒不禁咬牙。

  「你這丫頭,老在長輩背後說這種話,當心以後老公不疼你喔!」一縷銀鈴
般的笑語竄入顱中,近得彷佛咬耳朵說話,幾能想見其人眯眼掩嘴的模樣。

  「……誰、誰有老公了?」

  媚兒雙頰脹紅,若非塗着厚厚油彩,這下隻怕要露餡。

  她急切出口,才想起四周全都是人,偏生山腹内空間廣袤,石英圓穹之下,
不住回蕩着尖亢的「老公老公老公……」,久久未絕,十幾雙滿是狐疑的怪異眼
神,紛紛聚焦于廣場中央,就連鬼先生臉上的得色都爲之一凝,愣道:「什麽老
公?鬼王有話,不妨明說,何必打什麽啞謎?」

  媚兒明白是中了「傳音入密」的招,至于那人是怎麽猜中心思的,反正是連
夢都能侵入的老妖怪……算了,還是别想,省得她真能聽見。況且能讓狐異門混
蛋露出這種表情,也非全無收獲,看着都値!媚兒豁出去了,興許是仗有老……
呃,有高人撐腰,硬着頭皮揚聲道:「據本座所知,這位符姑娘她……她……可
是有老公的!你讓個婦道人家上去插什麽插什麽的,難道不用先問問她老公?」
說得大義凜然,擲地有聲,全場瞬間靜默,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饒是鬼先生聰明絕頂,也愣了一下,沒弄懂前言後語之間的關連,倒是聶冥
途一聽樂壞了,啞聲笑道:「依你這麽說,五帝窟的美人兒宗主以前也是有老公
的,一會兒她若也要上去插什麽插什麽的,卻要問誰?」

  媚兒沒好氣道:「寡婦就甭問啦,難不成狼首懂降神?」

  「那位符姑娘也是死了老公的。」聶冥途好心提醒她。「說不定胤門主他懂
降神,一次來倆,都不耽誤。」

  媚兒本欲搶白「小和尙又還沒死」,一想不對:「小和尙才不是她老公!他
要敢是……教他死得骨頭不剩!」卻聽聶冥途幸災樂禍道:「不信你問漱宗主。」

  全場焦點倏又轉回漱玉節身上,盡管荒謬至極,她也隻能拘謹地一颔首,鎮
定開口:「本門符神君以前成過親的,不幸良人早逝。」忽覺在盟會這般重要場
合,居然得回答這等三姑六婆的問題,令人莫名地臉臊。

  「你瞧瞧,多方便?全是寡婦!」聶冥途好心地替所有人下了結論,沖媚兒
叫道:「再插什麽插什麽的,總沒問題了罷?」

  本來就沒有問題!鬼先生強抑怒氣,實不想令莊嚴肅穆的場面,淪爲一群渾
人纏夾不休的酒樓閑桌,對玉斛珠一使眼色,嬌小豐盈的玉人低垂濃睫,恍如假
寐,符赤錦渾身一顫,踮着足尖,飄飄晃晃地上到第一層,至白玉刀座前才停步,
取刀在手,「啪!」失神似的把匣子一扔,倒轉刀柄,将那柄形狀姣好的柳葉眉
刀一撗而入。

  霎時間,三柄妖刀齊聲共鳴,第三座刀台四周青芒轉赤,幽凝終于歸位。

  符赤錦似在共鳴聲中,短暫取回了自主權,身子癱軟,及時以藕臂撐住,瓊
鼻香腮沁出點點密汗,浸透鬓絲,咬牙側首道:「超詣真功!你……你是怎麽…
…」語聲忽止嬌軀一僵,錯愕、憤怒俱凝于蒼白雪靥,說不出的凄婉動人。

  鬼先生作勢欲掐她嬌腴渾圓的豐臀一把,見她動彈不得,眸底透出驚怒之色,
總算略掃郁悶,怡然道:「符神君,你在反抗我之前,怕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啦。
我能對付你的法子,遠比你想得更多,也要可怕得多。」挨近她背後,确定她能
清楚感受溫澤、體味,伴随而來的侵略性,以及全然無法反抗的無助感,以僅二
人能聽見的氣聲輕道:「我們先來試個較溫和的腳本好了。待會兒你會主動向陰
宿冥尋釁,考驗下你倆同盟堅貞的程度,最終能留下誰的命。你若不幸死了,你
小師父就會接着來替你報仇,不過明端操縱打鬥的本事不太好,紫靈眼或也難逃
一死。

  「到得那時,毋須我費心操控,白額煞肯定要下場拚命啦。我猜……鬼王車
輪戰不利,擋不住發狂的獸人,這回該換他死了。白額煞亦不能毫發無傷,我會
安排人手在谷外等他,七玄大會結束之際,便是遊屍門自世上徹底除名之時。」

  符赤錦渾身顫抖,明明五感俱在,卻像隔了層無形厚膜,整個人彷佛被浸入
深水裏,無法擡腿舉臂,遑論開口示警。先前場中诙諧胡鬧的氣氛,早随符赤錦
一步步走上階台,而煙消霧散。

  誰都知道鬼先生動了手腳,卻誰也看不出他是如何辦到。若這種怪異的手法
用在自己身上的話……靜默無聲的現場,彌漫着異樣的危機感,凝重的氣氛正緩
緩向上堆棧,不知何時将承受不住,轟然傾落。

  鬼先生再度以威懾全場的鋒銳眼神,一一掃過每張面孔,朗聲笑道:「遊屍
門雖明确表達了意向,到底沒有響應鬼王的『規勸』,此非立法之本意;若其他
宗脈所提異見,皆可輕易忽視的話,『規勸』雲雲,不過笑話而已。不知鬼王之
意,以爲如何?」

  媚兒心想:「他不知使了什麽法子,将大奶妖婦押爲人質,這樣下去,不免
綁手綁腳。得想法子把她弄下來!」她本無所懼,緊了緊寬大的環腰玉犀帶,昂
然上前。

  「就怕你不問!姓符的,本座忒有誠意,前來規勸于你,你屁也不吭,揣了
刀就往上頭去,是看不起我集惡道麽?滾下來!本座與你大戰三百回合,手底下
見真章!」

  「說得好!」鬼先生撫掌笑道:「鬼王豪氣,直沖雲霄!然刀劍無眼,咱們
還是化幹戈爲玉帛罷。符姑娘,你遊屍門雖支持結盟,但此際盟約未成,在下既
無調解之權,也不好有什麽偏袒,望你與鬼王好生談談,總得教衆人都服氣才行。」

  媚兒雙手抱胸,冷笑不止,生生将句「聽你在放屁」咬碎在喉底,才未迸出
齒隙。

  她見下階之際,玉斛珠始終于符赤錦身後兩尺處,差不多是伸出一截小臂的
距離,料大奶妖婦必受其所制,當然不會真打,鬼先生肯定找什麽名目虛晃一招,
将人押回,索性徑至階下等她,伺機逼退玉斛珠。

  誰知離地尙有十數階,玉斛珠卻不走了,駐足侍立,便似靜候小姐歸來的安
分婢女。媚兒見符赤錦獨個兒走近,更不猶豫,袍袖一翻,出手如電,一把攫住
她的左腕,低喝:「……走!」足尖蹬地,便要拉她出險境。

  符赤錦雖有驕人的豐臀盛乳,身子卻頗輕盈,被拉得離地飛出,落地時雙足
交錯,如雁平沙。「輕功不壞嘛!」媚兒略微寬心,欲一氣掠過廣場,返回遊屍
門據處,蓦聽「铿!」一聲激越龍吟,腰間重量頓輕,降魔青鋼劍已遭符赤錦擎
出,寒銳直迫身軀,重袍圍腰亦難稍止。

  她本能松手,擰身斜讓,一片豪光由下往上一撩,「嚓」的一響,削下袍襕
一角,符赤錦連人帶劍,和身撲來,唰唰唰連環三式,照準的都是心口、咽喉、
腹間等要害!

  「喂……你做……快住手!」

  降魔劍鋒銳無匹,足與妖刀匹敵,符赤錦劍勢連綿,雖說不上什麽法度,卻
占先手之便,咬死不讓,招招都攻要害,竟未中絕,迫得媚兒狼狽不堪,卻始終
找不到調整體勢的空子,遑論反擊。

  「大……大奶妖婦!你發什麽癫……停手啊!」

  兩人一進一退,如影随形,降魔劍青芒閃處,不住飄飛裂帛殘衣,恍如蝶湧,
吃眼越過大半個廣場,又回到望台這廂。

  媚兒始終居于劣勢,而且情況極其不妙,可說是險象環生,但恁誰都看得出,
她的武功實在符赤錦之上,唯困于手無寸鐵,而降魔青鋼劍又太過鋒銳,若要無
血奪之,出手必傷持劍者,兩人終是難以并存。

  媚兒兩隻袍袖盡皆完蛋,前襕後裾亦不遑多讓,能用以灌勁、揮開劍刃的部
分幾近于無,眼看便到短兵相接的局面。符赤錦──或說運使超詣真功的翠明端
──并不擅劍法,然而這具身軀根骨絕佳,肌肉柔軟而有力,反應機敏;任何招
數,翠明端動念即可使出,曉暢之至,比運用自己的身體還要得心應手。

  翠明端心性不同常人,不擅與人應對,卻有着超乎尋常的專注和毅力,一旦
意志集中,往往能發揮出驚人的效果。媚兒唯恐折了「大奶妖婦」,本沒有還手
傷人的念頭,翠明端隻攻不守,恰恰避開不擅應對的罩門,而專心攻擊的結果,
幾乎将堂堂鬼王逼入死地。

  媚兒退無可退,百忙中單掌擊地,掌勁犁開一條七八尺長的深溝,激得鋪石
碎裂,應手濺飛,「符赤錦」被大蓬亂石砸得轉頭擰腰,攻勢爲之一挫;媚兒把
握機會,提起役鬼令神功,本欲中宮直進,并掌轟她胸膛,最好轟得她回劍自守,
這一式「山河闆蕩開玄冥」的威力,足以打得她虎口迸裂,長劍脫手,轉念又想:
「不行!妖婦奶子雖大,萬一教她胸肋斷裂,倒插髒腑,那可……可惡,這雙沒
用的奶子,隻有大而已!」良機稍縱即逝,咬牙擊在符赤錦身前兩尺地面,鋪石
如硝藥炸裂,猛将符赤錦掀飛,但畢竟非首當其沖,劍尖一帶,在媚兒左上臂拉
了道長長口子,濃漬渲透綠蟒袍。

  媚兒低哼一聲,倒退兩步拉開功架,終能勻過一口真氣來,腹間陽丹發動,
神采奕奕,周身真氣流轉,頗有淵淳嶽峙之勢,若是尋常長劍,隔空運勁一撞,
幾把都盡能斷了,無奈對上降魔青鋼劍這等神兵,卻無此摧枯拉朽的好處。卻聽
她揚聲道:「喂!再不停手,要動真格的啦!」衆人當她是恫吓符赤錦,隻染紅
霞明白:她是說給自己這邊的人聽,如無外力介入,停止這場毫無意義的争鬥,
爲求自保,兩人之間必有一名要倒下。

  ────符姑娘到底是怎麽了?

  ────前輩……爲什麽還不出手?

  (不行!不能……不能再等了!〉戴着蛛網覆眼巾的高眺女郎肩膀微動,正
欲發聲,對面一抹瘦小身影已躍下高台,擎出背上利刃,「锵!」架住飛撲而來
的符赤錦,刀口與降魔劍刃碰出耀目火花,竟無絲毫缺卷,卻是五帝窟的白帝神
君薛百滕!

  「錦……」老人猶豫一霎,眸光倏凝,低喝道:「符姑娘!再打下去,将有
性命之憂,快住手!」雙臂運勁,以食塵将她往後一送,逼退開來。翠明端再不
通世練,也知拿刀的對手不同于赤手空拳,不是悶着頭猛刺就能取勝;況且,主
人并沒有下令讓她殺了這個猴兒似的小老頭。

  嬌腴的白衣少婦拄劍而起,卻未擺出防禦架勢,空茫的視線徑投塔頂,詭異
得難測深淺,一時間薛百膳、陰宿冥未敢輕近,試圖從她全無道理的舉措中,瞧
出點兒端倪來。

  鬼先生居高臨下,從老人枯痩如鐵的身形,一路看到他手上的長柄刀,忍着
不豫,含笑道:「老神君忽入場中,莫非有什麽見教?」

  薛百膳哼的一聲,翻着怪眼,冷笑:「我對你那『規勸』什麽的無聊把戲沒
甚興趣,你這些花樣,我也看夠了,不想再奉陪。我始終知道你不是你阿爹,拿
活人同死人比,也沒什麽意思,可惜你自己不知道,你和你爹差得遠了,連模仿
他的資質也沒有,隻能搞些花俏把式。七玄同盟也好,狐異門也罷,交到你這種
人手裏,就是『完蛋』兩字。你弟弟比你象樣多了,起碼是條漢子。」刀指符赤
錦,冷道:「我老人家年月有限,不想浪費辰光,我要帶這女娃娃走,若遊屍門
沒意見的話。以後有閣下的什麽事,都毋須叫上我。」眸光微擡,見台上白額煞
壓低笠沿,扭過頭去,沖他擺了擺手,應是答允之意。

  鬼先生白挨一陣數落,句句刺耳,全是他不愛聽的,怒火中燒,卻不好當衆
破臉,徒顯量狹,強抑殺心,笑道:「神君指教,在下必定銘記在心,殚精竭慮,
以求改進。神君去意堅決,我也不敢攔阻,一會兒我讓屬下爲您帶路。請。」抱
拳一拱,餘光卻膘向漱玉節。

  毋須多此一舉,漱玉節亦知是挺身的時候,清了清嗓,俯首開聲。

  「老神君離去不妨,還請留下食塵。待此間諸事議畢,妾身再出谷與老神君
會合。」

  薛百塍默然良久,擡頭喟歎道:「宗主,你就忒想合并七玄,由五島之主的
身份,降爲所謂盟主的馬前卒,放着宗祠不顧,甘爲野心家驅策麽?」蒼涼痦啞
的語聲裏聽不出憤怒或憎恨,隻覺說不盡的寥落。

  漱玉節淡淡一笑。「老神君所說,此際并未發生,妾身敢擔保以後也不會。」

  薛百膳疏眉緊蹙,一指方塔上的鬼先生:「你瞧好了,這等樣人,便與那嶽
賊一般無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符家丫頭是傻了,才會引狼入室,釀成巨災。
宗主聰明絕頂,機關算盡,豈能再犯這樣的錯誤?」說到「機關算盡」四字時,
切齒之甚,喉底如奔雷滾動,唇齒間彷佛都能嚼出星火渣子來,不知怎的,卻未
予人憤怒之感,而是無比沉痛。

  漱玉節自知他口裏的「符家丫頭」,指的是符若蘭而非符赤錦,料想祭血魔
君既與鬼先生是一路,棄兒嶺上調虎離山,借機對薛百媵說了些什麽,也不奇怪;
對照老人再現時滿臉不豫,怕是東窗事發,難以善了,才有以食塵刀相托的舉動,
一方面是安撫,另一方面,亦是徑行試探。

  薛百膳性格雖古怪,行事卻是磊落光明,決心要反,決計不受漱玉節賣好。
要是拒接食塵,那是翻臉不認人的意思了,漱玉節反倒頭疼;肯背食塵刀,自當
不會違背宗主之命────這點看人的眼力,漱玉節自忖還是有的。

  隻是到這節骨眼上,她也不得不懷疑起薛百膳的用心,隻怕所托非人,反将
把柄交到了對頭的手裏。萬一薛百膳堅拒交出食塵,甚至打算攜刀返還五島,乃
至奪回瓊飛、另立正統的話……

  娴雅的美婦人微搖螓首,定了定神,從容笑道:「老神君,江湖勢力,合縱
連橫,本是常事,因此背上『數典忘祖』罪名者,恕妾身識見淺薄,實未聞見。
胤門主自擁基業,決計不是嶽賊可比,妾身亦非符若蘭,老神君若欲先回金神島,
妾身日後必親自登門,向老神君禀報今日所議。至于食塵,毋須神君再爲妾身背
負。」

  薛百媵仰天哈哈一聲,面上卻無笑意,冷哼道:「說來說去,你是擔心老夫
吞了這柄刀麽?你放心,隻消你說一句,無論是要将食塵插将上去,抑或攜離此
間,老夫都無二話。

  「你我之間的舊帳,待回到自家門裏,再行清算。老夫乃金神島之神君代行,
非是帝窟宗主,本不能越俎代庖,決定食塵刀的去向。」漱玉節容色稍霁,餘光
掠向遠方鬼先生,見他緊繃的面上也略放松了些,正要開口,忽聽薛百媵揚聲道:
「……不過胤家小子方才說了,在場的七玄要人,個個都有一次規勸的機會。老
夫想借機請教宗主:你是贊成七玄同盟呢,還是反對?聽了宗主的答複,我才知
用不用得上這個『規勸』……你該要後悔,方才沒爽快地讓老夫帶人離開。」最
末兩句,卻是對鬼先生所說。

  他與漱玉節眉來眼去,全沒逃過老神君犀利毒辣、慣見風浪的懾人目光。

  在老人看來,漱玉節此舉,直與出賣帝窟無異:分明與胤家小子一路的祭血
魔君,能拿瓊飛的安危脅迫自己,何以認爲兩人分走兩路後,這幫宵小沒拿别的
好處或罩門,對漱玉節軟硬兼施,威脅利誘?

  這就是他倆之間最大的不同。薛百膳在心中暗歎。

  白島是不能收買、無法裹脅的,便以瓊飛的性命也不能,但漱玉節顯非如此。
她之所以力抗嶽宸風,蓋因嶽賊隻想将她變作床笫間一具供他淫樂、千嬌百媚的
誘人胴體,漱玉節的野心絕不容許它發生;但在鬼先生的野心藍圖裏,她卻自以
爲看到了機會。

  迷惑聰明人最好的辦法,不是使她變笨,而是變得盲目。

  祭血魔君向他透露的秘密縱使爲真,能不能一舉拔掉漱玉節,使她失去既有
的一切,尙在未定之天;老人對宗主的狡猾、心計頗有信心,她總能找到借口從
容脫身,或透過匪夷所思的利益交換,令醜聞的傷害減至最低。

  所謂「脅迫」,不過是漱玉節替自己找的借口罷了,她早一頭栽入這場野心
遊戲,盲目競逐更高的權力────若真有的話。如果胤家小子看透了這一點,
以此爲陷阱,誘她泥足深陷而不自知,那麽手段确實是高;若他以爲漱玉節是屈
服于陳年臭史,才不得不俯首帖耳的話,那他本質上就是個蠢蛋。

  (該死的老匹夫!)

  鬼先生遙望老人投來的眼神,那赤裸裸毫不遮掩的輕蔑令他狂怒已極,須得
攢緊拳頭,才不緻失态色變。

  他以更加苛烈的目光戳刺着白衫烏紗的美婦人,除了給予壓力,要她立即解
決這枚燙手山芋之外,一邊開始認真考慮起來,當此間一切塵埃落定,他穩坐七
玄之主的寶座之後,要怎生對她豐熟欲滴的嬌美身子施加懲罰,權作對薛百滕這
老混蛋的連坐。

  漱玉節自不知他心中計較,俏臉含春,依舊一派從容,擎出腰間的細劍玄母,
一躍而下,筍芯兒似的緞面鞋尖輕巧落地,宛若仙子淩波,旋過魚尾似的大蓬裙
擺背紗,微笑道:「老神君既然問了,妾身自不能不答。我帝窟五島,贊成七玄
結成同盟,共存共榮,共禦外侮!」

  薛百膳雖不意外,畢竟難掩失望,橫刀當胸,立開門戶,歎道:「宗主這個
回答,至少不能代表我金神島。老夫今日,甘冒『以下犯上』的罪名,須規勸宗
主,懇請宗主收回成命!」

  漱玉節笑道:「這些年來與老神君攜手抗賊,都忘了上回切磋武技,是什麽
時候啦。該有……十幾年了罷?」笑意溫煦,口吻親昵,誰都不懷疑她在自家院
裏,與感情甚笃的長輩喂招印證時,定然是這番光景。

  然而,經祭血魔君揭秘後,薛百膳蓦地想起在江邊圍殺嶽賊時、以「靈蛇萬
古唯一珠」貫穿其胸的覆面女子,當時便覺身形眼熟,似非生人,此際更無疑義。
若激玉節已得肖龍形真傳,使得完整的「天姿惡劍」,帝字絕學爲其所克,此番
必是他平生最兇險的一戰。

  也罷。就将我……還有瓊飛、帝門的命運交給上天吧!願吾祖有靈,不欲亡
卻五帝窟。老人喃喃低誦,擺開禦敵的架勢。他将操使百兵之術化入指法,非屬
帝門的上乘刀法也練過幾套,盼能擋住天姿惡劍的蜂刺,再伺機以「蛇虺百足」
近身奪劍,去其爪牙。

  忽聽身畔一人叫道:「喂,五帝窟的老頭兒!不如咱們換對手打罷,你覺得
怎樣?」卻是鬼王陰宿冥。

  媚兒見他對大奶妖婦頗有回護之意,同鬼先生談條件,也沒忘要攜她脫險,
再加上帝窟聖器堪敵降魔青鋼劍,可免她與符赤錦自相殘殺,非分出個死活不可。
漱玉節她在阿蘭山見過幾回,照面間瞧不出武功深淺,料想并不好鬥,但起碼役
鬼令神功能全力施爲,總比縛手縛腳好。

  薛百滕亦知陰宿冥處處對寶寶錦兒留手,雖不明就裏,倒是頗承她的情,不
由得惡感大消,難得并未冷言冷語,搖了搖頭。「她畢竟是本門宗主,也不能教
你傷了。好意心領,尊駕自個兒小心。」

  「……那問你借把刀子,估計也不成罷?」

  「怎麽你們集惡道的,專門練嘴皮子麽?老夫忝爲神君,守護聖器有責,刀
在人在,刀亡人亡!」耐心終究是一家夥用完了。這幫集惡道的殺才!不務正業,
看來隻會說相聲了。

  媚兒欣賞這老頭兒的硬氣,也不怎麽惱火,小聲嘟囔着「就是問問而已,說
不定多帶了一把」之類,忽見一幢烏影^^天而降,轟然踏地,将場中對峙的兩組
四人都震得向後躍開,讓出居中一條大道來。來人背負彎刀,僧袍獵獵,魁偉身
軀如巨靈鐵塔,赫是持有妖刀赤眼的南冥惡佛!

  「哈哈哈,說錯話了吧你!」斷垣煙嚣間,聶冥途幸災樂禍,若非身子尙不
能行動自如,隻怕要拍起手來。「薛老兒,你将集惡三冥全罵了進去,老狼的好
兄弟南冥看不過眼,來尋你晦氣啦。」

  這話但教有點腦子的,恁誰也沒當真。

  方塔之上,鬼先生心中一凜,初次露出動搖之色,連始終踞于天裂玉座之後、
全神調息的祭血魔君,都微微側首,雖無進一步行動,顯對惡佛的反應格外上心,
絲毫不敢大意。

  依原本的謀劃,須按部就班,一一将六柄聖器歸位後,再合衆人之力,迫使
武力絕強的惡佛就範;萬不得已時,拉上那些個受脅的棋子當墊背,總能以命塡
之,連帶除掉些不安分的隐患,怎麽算都不蝕本。

  豈料計劃從一開始就出了問題,同買了「平安符」的聶冥途窩裏反,差點賠
上祭血魔君;翠明端雖制住了符赤錦,将幽凝刀歸位,紫靈眼卻被搶回,從陰宿
冥的反應看來,居然和符赤錦是一邊的,饒是鬼先生聰明絕頂,也沒想透這兩人
是幾時搭上的線。

  魔君錯估了薛老兒的執拗别扭,他雖愛惜孫女,顯然五帝窟的宗脈存續更在
私情之前,好在他多買了張護符,将漱玉節控制在手,否則五帝窟這着棋,又要
白落在空處……

  就在這頭痛不已的當口,此行最大的假想敵南冥惡佛,居然就這麽下到場中。
這厮若鐵了心搗亂,隻能教天羅香以人海戰術擋一擋了,鬼先生飛快在腦中預演
了一遍,拜「思見身中」所賜,耗時不過一霎眼,從容道:「惡佛有什麽見教,
要不先待漱宗主、符姑娘等,解決了眼前的争端,衆人才好專心聆聽?」他打死
都不肯再提「規勸」二字。若時光能倒回,他肯定一掌把說出這混賬法子的自己
打暈,聶冥途要吠,由他亂吠便了。

  惡佛緩緩擡頭,沉聲道:「遊屍門所持,已在台上;漱宗主說了,五帝窟支
持同盟。兩家的意向清楚明白,若有争議,那也是它們的事。還是你定要先問了
其餘兩家,留我到最後?」

  鬼先生被叫破用心,總不好繼續堅持,徒顯蹊跷,隻好硬着頭皮道:「原來
惡佛是要表明意向。不知惡佛是支持同盟呢,還是反對?」遙遙望向抵狩雲,待
惡佛口出反悖,便要她提出規勸,偕染紅霞與天羅香人馬下場,至少在漱玉節、
明端兩邊尙未底定之前,莫讓這瘋漢打亂盤勢。

  惡佛瞥他一眼,濃眉下的險惡眸光看得鬼先生心裏發毛,旋即邁開大步,一
路往方塔行來,速度看似不快,然而他身形魁梧,雙腿極長,由望台底走上方塔
的時間,竟用不到先前諸人的一半。

  在鬼先生看來,這鬼神般的昂藏巨漢簡直是倏忽消失,下一霎眼,刺滿鬼子
黥紋的光頭便從階下冒出來,及至近處,才覺此獠較遠望時更加高大,光是形體
上的壓力,即迫得人難以喘息,遑論内外功練至極處,鋼體透出的森森寒意。

  他不覺運起十成功力,以防山一般的兇獸暴起傷人,連祭血魔君都抱傷起身,
不敢再倚座閉目,以免應變不及。

  惡佛一一自三座刀台前行過,鬼先生嚴防他出手奪刀,更有甚者,其目标非
隻一柄,而是将三把妖刀一并帶走,才須登上塔來。卻見惡佛停在空空如也的第
四座刀台前,擎出背上赤眼,沉聲喝道:「我贊成七玄同盟,以此爲證!」倒轉
刀柄,悍然插落!



  第百八三折 識誠扳蕩,獨媚玄冥刀刃爲鐵汁澆鑄的赤眼刀,「铿!」一聲
搠入玉台,四刀并起共鳴,刀座附近的青芒亦轉橙赤,第四柄龍皇聖器終于歸位。

  南冥惡佛自現身以來,處處質疑鬼先生的用心,言雖寥寥,無不切中其弊,
加上強橫無匹的武力,被鬼先生視爲會上的頭号大敵,層層布計,無非是爲了對
付這位昔日的「天下第一惡漢」。

  他這一搠,不僅薛百臘、陰宿冥等反同盟的一方瞠目結舌,就連鬼先生與魔
君亦面面相觑,完全摸不清此人心思,不知他意欲何爲,隻聶冥途撫掌大笑,尖
亢的笑聲響徹圓穹。

  「哈哈哈,精彩啊南冥!不愧是老狼的好兄弟、好搭檔!這一手實在是妙!
實在是太妙啦!哈哈哈哈!」他右臂筋骨終于開始恢複,勉力鼓掌,不知是欲補
适才沒能參與的缺憾,抑或當真欣賞惡佛這出其不意的一着,冷不防話鋒一轉,
嘿嘿笑道:「誰都能反對同盟,隻你南冥最不該,不僅不當反,最好是幹脆合并,
成一大派。屆時,不管選得盟主門主,比劍奪帥,勝者爲雄!以你的武功,還不
是手到擒來?」

  這「驅虎吞狼」之計委實太糙,連平生不使詭計、不谙機謀的染紅霞,都聽
出了其中露骨的挑撥。但它就厲害在二明知是挑撥,卻戳中了鬼先生心底最忌憚
處。他費盡心機,詭計百出,可不是爲了替人作嫁,搭好成王稱雄的戲台子,拱
他人上龍床。

  無論南冥惡佛有無此意,這一戳捅破的是兩邊窗紙,不止鬼先生疑他,惡佛
亦不免要擔心受疑,乃至先下手爲強,以免身受其害。早在聶冥途開口之前,鬼
先生便已想到這一處,暗自提防,惡佛卻隻淡淡看了他一眼,沉聲道:「盟主之
位,我沒興趣。結盟于七玄有利,我便贊成;于七玄有害,我便反對。」轉身下
階,再不看鬼先生一眼。

  鬼先生萬料不到赤眼妖刀回來得忒容易,更沒想到三十年來不見天日的牢獄
生涯,硬生生将天下第一惡漢關成了「傻漢」,這等拿來撐場面的堂皇說帖,居
然說服了手底下極硬的南冥惡佛。當夜在血河蕩的初心會中,隻惡佛與雪豔青兩
人的武功,他沒有取勝的把握,因此一逮到機會,便先将「玉面蠕祖」打落河中,
拔去一根棘手的肉中之刺。

  他本是乘便取巧、機敏百出的脾性,也打算再試試惡佛,看他是不是真傻了,
以防這厮裝傻充愣,另有别圖,也好事先防範;踏前一步,朗聲道:「能得惡佛
支持,我等距同盟又更近了一步。可惜薛老神君、鬼王等俱持異見,若最終無法
談出個結果來,七玄仍是各行其是,永無團結之日。」

  這會兒連媚兒都聽出言外之意,怒道:「喂,姓胤的!你說得什麽渾話?本
來就得七家都願意了,方有同盟一事,人家閨女若不願嫁你,難不成還搶親麽?
你挑撥惡佛來說事,存的什麽心?」

  「到底是你變靈光了,還是他這手太難看?」聶冥途忍不住啧啧兩聲,徑對
拾級而下的惡佛叫道:「你千萬别上當啊,南冥。這小子到處找人下場攪和,正
好證到你身上,你莫理他,他就得篚老太婆和小女娃兒去啦。真個是變态。」

  被聶冥途指說「變态」,實令人哭笑不得。好在鬼先生無有潔癖,并不把聶
冥途的諷刺放在心上,若與魔君易地而處,眼耳中容不下一絲龌龊穢污,哪怕傷
勢沉重,料想也要殺下去同狼首拚命。

  南冥惡佛聞言停步,──領問道:「是不是将七柄聖器都插了上去,同盟就
算成了?」鬼先生怡然笑道:「能夠平和地插上去,那就最好了。有時候固持己
見,自以爲善,所造成的傷害,反較存心爲惡者多,便是這個道理。」

  惡佛思索片刻,走下階台,往四人所在處行去,沉聲道:「那我就得請各位,
收回反對同盟的成見了。」遠方,聶冥途唯恐衆人不知,扯開喉嚨大聲叫嚷:
「喔喔喔喔……出現了!這是『規勸』啊!南冥一次、南冥一次!」

  鬼先生一聽這兩字便禁不住惱火,若非形勢逆轉,一下變得太過有利,讓他
有點飄飄然,說不定就要對聶冥途那張嘴皮子下功夫了。一旁,祭血魔君将他的
眉飛色舞看在眼裏,低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心有詐。」

  鬼先生嘴角微揚,目光不離場中五人,喃喃輕道:「詐又如何?将計就計,
于我們有利即可。計劃裏最棘手的狀況還未出現,惡佛若能替我等掃除些許麻煩,
也能稍補先前的失着不是?」祭血魔君知他是諷剌自己,不再作聲,又盤膝運氣,
再度調複起來。

  場中原來的四個人,就算連手齊上,也未必能在惡佛手下讨得便宜,況且他
挑明針對的,僅是反對同盟的一方?媚兒、薛百塍交換眼色,心知今日是抽到下
下簽了,不約而同摒除雜念,專心思考應付巨漢的對策。

  以媚兒的立場,大可兩手一攤,說「我也贊成」,鬼先生縱有算賬的心思,
眼下也隻能任她自去。

  可如此一來,大奶妖婦陷于敵手,再也搶之不回,休說違背盟約委實下作,
大大踐踏了鬼王的尊嚴,媚兒也不想日後再遇這妖婦時,被她指着鼻子大罵「背
信忘義」雲雲,那可真是受不了,對小和尙更是難以交代……

  想到小和尙忽然勇氣百倍,心念一動,彷佛腦筋從未如此清明過,低聲對薛
百膳道:「一會兒開打,你将大奶……那姓符的女人手裏的長劍揮出去,她腕力
遠比不上你,這點你能做得到罷?」

  「……然後把劍還給你?」

  「不,把你的刀朝漱玉節身後扔去。」媚兒低道:「有多遠扔多遠,能扔上
看台就最好,爬死她!大奶……呸呸,老改不了口。姓符的空手打不過你,你搶
了人往白毛大蟲那兒跑。」

  薛百膳會過意來,感激龍以符赤錦的安危爲先,想起在蓮覺寺時,防此獠如
惡鬼,想不到有并肩作戰的一天,心中五味雜陳,不忍見她舍身,苦笑:「你的
法子雖好,卻沒想過如何擋下『碎骨金輪』一擊。年輕人,你不要命了麽?不如
咱們對對扳兒,換個位罷?」「媚兒哈哈一笑,轉過一張大花臉來,豎起右手拇
指,不知爲何,薛百膳總覺那張眉目難辨的厚厚油彩之下,有着撥雲見日的爽朗
笑顔,彷佛她無犧牲之意,隻是去做一件定會成功的小事般。」你傻啦?我起碼
擋他三擊!老頭兒,别瞧不起至陽至剛、威震群邪的役鬼令神功啊!「

  薛百縢胸中熱血上湧,喝道:「好!這個人情我收下了!」身形微晃,倏朝
符赤錦奔去。

  這一下委實來得太快,翠明端應變不及,況且她仍未被告知能不能對這老頭
出手,抱着降魔劍往身前一擋,「铿」的一聲,薛百膳準确無誤地斬在劍格上,
距她握劍之手的虎口不過寸許,翠明端持劍不住,降魔青鋼劍脫手飛出。

  老人鑄鐵般的五指攫住她的右腕,連着脈門一掐,女郎半身酸軟,再也使不
出絲毫氣力;薛百媵霍然轉頭,長刀對準猱身撲來的漱玉節一擲,漱玉節料不到
他說扔便扔,本能舉劍一格,刀劍铿然交擊,食塵刀打着旋子飛得半天高,果然
落在她身後的望台之間。

  漱玉節原意便是取刀,見老人拖着符赤錦往另一頭的望台階梯處奔去,猶豫
不過一霎,立即掉頭掠上望台,循一地青芒尋找失刀。

  而媚兒這時終于對上南冥惡佛。

  鐵塔般的巨漢一見薛百滕發難,立時停下腳步,媚兒卻沒忘了自己身負牽制
惡佛的重責大任,靴尖蹬出,整個人宛若一杆貼地射出的響箭,長腿飛快交錯着,
倒拖右掌如曳碑,沉聲斷喝:「……南冥!來見掌門神功!」猛将萬鈞巨力甩過
身前,朝着巨漢的胸膛轟然砸落!同樣一式「山河闆蕩開玄冥」,此際卻有江山
一廓、清肅妖氛的氣勢,便一擊将鐵塔般的魁梧巨人攔腰轟成兩段,似也不令人
意外。

  鬼先生兩度見她施展《役鬼令》,無論是破驿中與耿照對打,抑或血河蕩攔
截大太保雷奮開,實力在七玄諸首腦中,隻能說是敬陪末座;若非武功質性天生
克制陰煞,怕還非是狼首聶冥途的對手。料不到此番出手,内力宏大,招式精妙,
整個人宛如脫胎換骨,更可怕的是周身正氣凜然,連狐異門的功體似都隐受牽制,
本能想背轉身子,不欲與那沛如江海的浩氣相對。

  在場不受役鬼令神功影響之人寥寥,惡佛卻是其中之一。

  悍招臨門,強如惡佛亦不敢托大,雙臂一橫,猶如井欄,正是碎骨金輪中的
防守極招「五百由旬勢」。

  旭升般光耀奪目的浩然正氣,轟上險惡的地獄之門,連惡佛都不禁身子一晃,
小退半步,「山河闆蕩開玄冥」的中宮突進之勢未減,媚兒的身軀在半空中一滞,
雙掌離惡佛的臂欄還有三寸的距離,氣芒在其中沖撞、凝煉已極,熾如金膏欲滴,
似将成形。她并掌一推,惡佛再退兩步,掌臂相隔已不足一寸,氣芒轉赤,兩人
間如推壓着一輪紅日,日廓即将抵受不住,直欲爆開。

  天羅香那廂随行的侍女中,幾人忽然耳中迸血,當場昏死過去,七玄首腦們
修爲高深,隻小退半步,運功護住心脈孔竅,免被震音所傷。

  染紅霞身後一名少女搗耳蹲下,面露痛苦之色,襟口略一俯低,大把的白膩
乳肉差點逸出肚兜上緣,酥綿如沙雪,滿得不可思議;都快傾出兩隻瓜來了,仍
不見嫣紅乳暈,教人忍不住想:忒小的個子,怎能往衣裏塞這許多肉?眼見那雪
浪晃動之甚,似酪漿般綿細,搓圓捏扁都不妨,兜兒勒得緊了,的确能容兩隻乳
瓜。

  染紅霞不顧旁人目光,伸手按她背心,綿和的陰極内力汨汩而入,少女「啊」
的一聲回過神,擡起圓臉,茫然道:「紅姊,你說什麽呀?我聽不見。」染紅霞
以手勢示意她噤聲,讓她搗緊雙耳、張開嘴巴,順手抹去她鼻下的血珠,以免少
女見了,心生恐慌。

  這圓臉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黃纓。染紅霞将她安頓好,趕緊起身,而場中的
拚鬥也有了結果────南冥惡佛再退三步,媚兒雙掌終于按上「五百由旬勢」
的臂欄,嘴角鼻端卻迸出血來;凝滞不過一霎,惡佛又退小半步,雙臂劃開,這
沛莫能禦的一式「山河闆蕩開玄冥」竟化于無形。

  媚兒被他揮臂震退,抛飛近兩丈遠,落地時未能調整體勢,徑以背脊着地,
連滾幾圈,才又狼狽撐起,單膝支跪,一抹唇血,露出染紅的貝齒狠笑道:「…
…要得!這樣勉強有資格,一見役鬼令裏的降魔絕招!

  以二人修爲上的巨大差距,能逼得惡佛連退七步,簡直遠超出衆人的想象,
誰都不敢說「惡佛不過爾爾」,若适才面對這招「山河闆蕩開玄冥」的是自己,
指不定便已倒────這樣的念頭,不止出現在一個人心裏。

  嚴格說來,擊傷陰宿冥的,乃是攻守兩股力量所生的反饋。她是從根本的身
體素質上敗給了惡佛,當役鬼令與碎骨金輪擊實的刹那間,産生的反震巨力惡佛
挺住了,陰宿冥卻無法承受,因而見血溢紅。

  惡佛站立不動,并未乘機進襲,在媚兒看來毋甯更加挑釁。她咬着滿口血溫,
定了定神,丹田深處的陽丹仍持續運轉着,源源不絕地提供力量……男裝麗人深
吸一口氣,起身拉開功架,笑道:「要我改口呢,不、可、能!你可以選擇拿回
赤眼,告訴那厮你方才想錯啦,南冥惡佛反對同盟,這樣咱們就算結了,各自回
家歇息,兩不耽誤。」

  「……口氣挺大的嘛!蒙着眼聽,還以爲是他給你打得一口血,趴在地上直
不起身。」動聽的銀鈴笑語自身後飄來。媚兒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狂喜之下
血脈翻湧,差點暈過去,脅下及時被一隻綿軟小手攙住;靠得近了,溫溫的體香
蒸來一片乳脂似的甜潤,轉頭道:「大奶妖婦!你怎還沒死啊!」

  符赤錦笑吟吟的,一指身後望台。「搗蛋鬼找出來啦。不用怕,現下他可沒
了辄,搞不出花樣來。」見白額煞手裏橫抱着一具嬌小身軀,卻不是玉斛珠是誰?

  原來适才媚兒與惡佛極招相對,迸出強烈的無形氣震,符赤錦突然蘇醒,身
子恢複原狀,顯是超詣真功失了效用。

  她自薛百滕懷中掙起,見身畔小師父仍昏迷不醒,自非翠明端改變了操縱的
對象,遙見玉斛珠不知何時離開方塔,沿場邊悄悄移至望台下,距方才混戰處頗
近;白額煞則蹑足來到她頭頂的圍欄邊,冷不防一攫,拎小雞般将她抓了上來,
一把打暈,小偷兒似的抱着少女溜回來。

  從那一刻起,她便重得自由。

  個中的因由,符赤錦無法确切解釋,依她的推測,與白額煞觀察的結果不謀
而合,或能說明鬼先生交換人質的手法。

  大凡心識控制之術,皆有一天敵,便是「難以及遠」。故符赤錦等想盡辦法,
也要見小師父一面,蓋因小師父附近,必有操縱者翠明端的蹤影,施術時不能被
外力幹擾,異常脆弱;隻消能打倒她,又或終止施術,小師父便能重獲自由。

  當紫靈眼走入祭殿,符赤錦拚了命想找出翠明端的隐匿處,然而卻不可得,
輪到自己走上方塔,甚至被超詣真功所制,反成人質;其中關鍵,便在「如意女」
三字。

  如意女與翠明端有連結,明端能操控她們的身子,感應其所在,有無可能透
過這些個與她心靈相通的女子,将心識加倍延伸,以克服「難以及遠」的難題?
如釣線連着魚鈎,又在魚鈎上連接另一條帶鈎的釣線……以此類推,拖釣的範圍,
便遠勝過一根釣竿所能及。

  這樣一想,謎團就突然迎刃而解。

  玉斛珠是最好的如意女,須緊跟目标,那麽其他的魚鈎和釣線呢?

  符赤錦猜想:天羅香那廂,被無形氣震震暈的侍女們,其中必混入了金環谷
出身的如意女,或本就潛伏在冷爐谷内,或于鬼先生壓服後,才命蜓狩雲着手安
排。天羅香搞來忒多擡刀棺的「八部教使」,并非搞什麽排場,而是爲了掩護超
詣真功的及遠之法,才有「藏葉于林」的布置。

  符赤錦對超詣真功頗有了解,寥寥幾眼,便将前因後果串起。

  那白額煞無此了解,純靠觀察,判斷玉斛珠的亦步亦趨必有蹊跷,趁所有人
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鬼王惡佛之鏖鬥時,神不知鬼不覺地挾持了玉斛珠。就算鬼先
生發覺了,總不好開口替天羅香讨一名侍女;押寶出手,果然解得此局。

  符赤錦見媚兒形容狼狽,想她爲了自己獨當惡佛,莫說兩人沒甚交情,便是
手足親人,也未必能做得到,胸中血熱,嘴上卻不肯饒,笑道:「先說好啊,我
最看不慣男欺……我是說大欺小,看到就拳頭癢,可不是幫你啊。」

  媚兒「哼」的一聲,滿臉狠笑:「你是忘了帶紅衣,想吐血染紅罷?碎骨金
輪裏有招很方便的,一把砸得稀巴爛,保證從頭到尾一樣紅,上街都不丢人哪。」
符赤錦噗哧一聲,惡狠狠地瞪她一眼,一本正經道:「是麽?一會兒讓聶冥途試
試,反正他又不會死。」

  聶冥途正欲還口,冷不防一塊牆碎從天而降,正中腦門,狼首哼都沒哼一聲,
斷垣間竄起大股濃煙,宛若失火;圍欄上,白額煞放落手上兩枚西瓜大小的磚石,
沖雙姝一豎大拇指,壓低笠沿,又蹑手蹑腳回到原處。

  媚兒猶豫片刻,才對她道:「有件事我很不想你知道,但想想還是覺得該告
訴你。若有人膽敢這般瞞我,我會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低聲在她耳畔說
了幾句。符赤錦美陣圓瞠,以手掩口,淚水一霎間盈滿眼眶,嬌腴的身子一晃,
簌簌顫抖,這回反是媚兒攙住了她。

  見她這般模樣,媚兒忽覺慶幸,自己終是同她說了小和尙的事。不瞞她似乎
也很好。「有點出息!」她這話倒是說得半點不心虛,明明在棄兒嶺上哭得可慘
了。「别讓人瞧見你哭。」

  「……你聽見時沒哭才有鬼了。」說得跟親眼瞧見一樣!媚兒對大奶妖婦又
多幾分忌憚,可能還雜有一丁點佩服。沒準她将來也是老妖……算了,還是别說。
她們不知怎麽搞的都聽得見。

  鬼先生冷眼瞧着,當是一段别開生面的小插曲。

  幽凝刀魄已得,遊屍門老的老、小的小,翻來覆去也隻能數出三個半,一把
捏死就算,沒甚可惜。盡管陰宿冥的内外修爲突飛猛進,在這一兩個月間似有什
麽奇遇,畢竟同惡佛相差太遠,添上個不以武功見長的「血牽機」,不過多葬一
具豔屍罷了。

  漱玉節拾了食塵刀,走下階台,見薛百媵攔路,淡然道:「老神君,我倆的
恩怨,一定要在此時此地了結麽?」薛百媵沉痛搖頭,歎道:「看來你始終不明
白,此事自頭至尾,皆與恩怨無關。」

  情況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樣^ 除了惡佛的介入,令結果更無懸念之外。

  漱、薛尙有一鬥,陰宿冥縱與符赤錦連手,仍非惡佛之敵。

  「那麽……再加上我如何?」

  清朗的語聲吸引了衆人的注目。媚兒與寶寶一起轉頭,赫見一抹猩紅篷影飄
然落地,長腿交錯,婀娜健美的體态既充滿力量,又美得令人失神;英風與柔媚
在她身上,結合得天衣無縫,增一分太多、減一分則太薄,隻能以「完美」一一
字形容。

  在餘人眼中,「玉面蟏祖」雪豔青适足以與惡佛一較高下,這極可能是今夜
此地,能有的對戰組合裏,最最華麗燦爛的一對,當能傳下名留青史的一戰;然
而在并肩禦敵的雙姝心目中,倘若可以,她們更想呼喚她的真名,彷佛如此便能
得到力量。

  她有個偉大的父親,拱衛北疆,力抗異族。

  爲保全耿照,她獨力與鬼先生周旋至今,未曾放棄。

  ────染紅霞。

  「萬裏楓江」染紅霞!

                ◎◎◎

  在她躍下望台之前,姥姥伸手按住她的香肩,以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向
她提出警告。

  「你明白『其出不意』是什麽意思麽?」

  老婦人并未顯現怒容,語聲平靜,彷佛事不關己。「機會隻有一次。你要爲
了那遊屍門的女子,選在這個時候發難?」

  染紅霞與她相處不過數日,不知怎的,卻對這位總是雍容娴雅、說話慢條斯
理的「姥姥」無有惡感。「代天刑典」蛾狩雲在邪派中威名赫赫,總覺該是更精
明犀利、雷厲風行的人物,姥姥予她的各種印象裏唯一與此相合的,大概也隻有
刁鑽難測的強橫武功了。

  即使情況緊迫,染紅霞仍未魯莽甩脫華服老婦的阻攔,徑回過頭去,平靜而
堅定地望進她的眼眸。「符姑娘是我的朋友,鬼王與我亦有結盟抗敵之約,我不
能眼睜睜看她們,折在惡佛手裏。」似覺抱歉,微一颔首,輕聲道:「對……對
不住了,要讓您獨自────」

  紙狩雲笑起來。「我一生都在做不讓自己後悔的決定,這一點,你倒是比我
那些個徒子徒孫更要心鐵。有朝一日,水月停軒若容不下你,記得來冷爐谷找我。」
遞給她一柄長劍。染紅霞認出是在北山石窟演武時蛆狩雲所持,雖無花俏裝飾,
劍質卻頗不俗;她11人每回出入石窟,必有黒蜘蛛的人嚴密捜身,蛾狩雲不知
用了什麽法子挾帶至此,自是以爲保命卻敵的手段,此際卻交了給她。

  染紅霞心下感激,但空手實無與惡佛一戰的把握,于是爽快收下,一扶圍欄
翻過身去,徑至場中加入戰局。

  強援既至,符、陰二姝不由得精神大振,三人散成了個「品」字,以生力軍
染紅霞爲镞尖,符赤錦剛從超詣真功的束縛中掙脫出來,氣力猶未全複,而媚兒
與惡佛硬撼一掌,已然受了内傷,均難再當惡佛一擊。

  方塔之上,鬼先生眼見變故陡生,雖以惡佛武力之強,再加個染紅霞也不緻
翻了盤去,結果終歸是一樣,但畢竟叠出狀況,與原本的計劃漸行漸遠,氣不打
一處來,峻聲冷道:「雪門主,你這是要表态麽?你天羅香上上下下忒多口人,
如此基業,可不能朝令夕改,說變就變。要有個什麽萬一,隻怕後悔莫及。」裹
脅之意十分露骨。

  薛百膳聽他說得雲遮霧罩,不着邊際到了這等程度,其中滿滿都是顯而易見
的陰謀氣息,心中暗忖:「看來,竟連天羅香也爲狐異門所制,難怪這厮忒也大
方,專提于己不利的條件。以『玉面蠕祖』之能,卻又如何能夠?必是使了什麽
卑鄙的手段。」料想以漱玉節之精明,不可能聽不出蹊跷,眯眼乜着長劍指地、
擺出與尊長過招之架勢的烏紗麗人,冷哼道:「宗主,連天羅香也着了道兒,帝
窟五島未必便強過了這幫毒蜘蛛,你仍執迷不悟麽?」漱玉節淡淡一笑:「請老
神君讓路。與其勸妾身,不如勸符神君去,她有什麽必要,須捋惡佛虎須?」薛
百膳心念一動,就在略略分神的刹那間,漱玉節已低着頭朝老人身畔掠去,打算
來個聲東擊西,乘隙掠上方塔,将兩柄刀劍插上玉座。

  薛百膳大笑,袍袖一翻,徒手抓下一塊欄杆,彷佛非是堅硬溫潤的上佳玉質
所砌,而是白面捏成。他随抓随扔,漱玉節腦後生風,嬌腴的玲珑葫腰左擰右旋,
接連讓過「暗器」,雖是應變快絕,腳程卻顧不上了。

  眼看痩小的葛袍老者雙臂如鐵,飛撲而至,美婦人一聲歎息,玄母劍連劍帶
鞘一抖,嗤的一聲破空勁響,徑刺老人胸腋「大包穴」,使的卻是黑島帝字絕學
裏的《穿心劍式》。薛百滕不敢大意,運勁于爪,全神拆解,雙方均有所保留,
皆未用上全力,一時間鬥了個不勝不敗,戰況頗爲膠着。

  另一廂染紅霞聽出鬼先生以耿照相脅的意思,料想自己這般明旗亮幟、公然
反抗鬼先生,他多半猜出耿郎已不在望天葬;按黃纓帶來的消息,行動之際,耿
照将示以信号,一望即知。無論如何,總不會是現在這當口。

  她不知道提前發難,将對耿郎的計劃帶來何種影響、會不會導緻失敗……爲
了符赤錦與陰宿冥的性命,她不容許啓己坐視不理。對她這般任性妄爲的舉措,
黃纓的反應可能比姥姥要大得多,縱使頭暈腦脹,仍抓下她一片衣角;若是負責
傳遞消息、聯絡兩方的「監軍」大人神智清醒,說不定甯可攔腰抱住她,也決計
不讓她摻和進去。

  「惡佛!」染紅霞不欲與鬼先生交談,以免洩漏更多機密,徑對巨漢道:
「你已闉明了立場,豈不由他人表達?你所要的同盟,難不成就是這般專斷獨行、
難以容人的蠻橫組織?」另一頭正與薛百塍交手的漱玉節豎起了耳朵,心生一念:
「這雪豔青說話的聲音口氣,怎與前度血河蕩時不同?」

  南冥惡佛擡起眼簾,濃眉之下迸出精光,似也察覺有異,忽然「呼」的一拳,
朝女郎正面搗來,勁風刮得她衣發皆逆,綴着兔絨的猩紅大氅獵獵激揚!

  眼看一場鏖戰勢不可免,染紅霞心中歎息,手裏卻不敢留力,雙手持劍轟然
砸落,氣勁刨開一地鋪石,宛若地龍翻身,劈裏啪啦地卷向惡佛!在場衆人除了
鬼先生與蚔狩雲外,無不瞠目結舌,适才曾懷疑過「蟏祖非真」的,此際心頭都
沒了雜音。

  這路武功,血河蕩當夜曾自玉面蠕祖手中使出,震懾全場。盡管沒人叫得出
名目,卻絕不可能忘記這堪與妖刀比肩的、極其駭人的破壞力。

  ────玄嚣八陣字,地字訣!




             (第三十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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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8:07#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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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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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卷 勝者爲王

  第百八四折舊人長隨,陽差陰錯

  在染紅霞躍下之前,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惡佛與符赤錦、陰宿冥的
對峙,以及薛百膳二度攔了漱玉節的路,包括鬼先生在內。因此,當一身金甲的
長腿麗人飒爽登場,鬼先生除錯愕與憤怒,頭一個浮上心版的念頭:「莫非望天
葬那廂出了什麽狀況?」

  姥姥交劍時特意揀了角度,恰被白玉圍欄所遮,莫說鬼先生並未留心,便盯
緊了天羅香瞧,約莫也以爲是染紅霞自氅下取出劍來,蚳狩雲卻將左臂一揮;持
虛危之杖的侍女應勢退了一步,看來是阻卻染紅霞取杖的模樣,自清意味濃厚。

  蚳狩雲是老狐狸,鬼先生不會天眞到以爲她與染紅霞的莽行全無瓜葛。

  不過,願意自清,表示眼下還未有翻臉的打算。而染紅霞未放棄「雪豔青」
的僞裝自報家門,徑以玉面蟠祖的身份說話,無論是考慮到她水月停軒的出身,
爲避免遭群魔圍剿,抑或某種程度上仍照鬼先生的腳本走,都隻能算是脫稿演出,
至少尙未破局。

  要繼續扮演這個角色,光靠染紅霞自己是不行的。再多說幾句,不免教人看
出蹊跷,須由姥姥代言,她隻須在關鍵處虛應幾句即可,免露馬腳;她那「玄囂
八陣字」不過是空洞的招形,本就是爲了輸給鬼先生而練,換作不知底蘊的對手
全力施爲,三兩下即打回原形,連要稱作「武技」都很勉強。

  綜合這些枝微末節,鬼先生判斷她是爲救符赤錦,才不假思索,挺身而出─
───這種愚蠢而天眞的思路,也夠「染紅霞」的了。他忍不住握緊懷裏的瑪瑙
小瓶,開始認眞地埋怨起這「牽腸絲」入手太遲,否則要馴服染紅霞,過程應更
有趣,而結果也該更有效。

  不會有什麽狀況的,他暗自揣想。

  耿照已是廢人一名,能玩出什麽花樣?染紅霞不過是無聊的俠義心發作,一
時忘了自己的處境。世間絕大多數的女子即是這般蠢笨,果然對她們太過客氣,
下場便是惡心自己。

  饒是如此,鬼先生仍對虛空處打出手勢,遠方望台暗處閃了一下鏡光,旁人
瞥見,怕以爲是圓穹垂落的石英礦脈所緻,不想是潛伏於入口附近的荊陌領命而
去,讓林采茵將囚於望天葬的耿照提來此地。

  黑蜘蛛無法進入龍皇祭殿,似乎連靠近都是不被允許的。荊陌不愧是受命行
走地面的代表人物,特別揀了一處視野絕佳的藏匿點,能在距入口近兩丈的地方,
窺見方塔上的情景,故成爲聯係鬼先生與谷中人馬的信使。

  他不放過任何一個支使她們的機會,以期從中看出端倪。畢竟黒蜘蛛雖是他
得以攻占冷爐谷、宰制天羅香的奇兵,但同時也是最大的隱憂。

  沒人知道黑蜘蛛到底在想什麽。

  這幫潛居地底的妖婦,乍看對自己是言聽計從,然而所提供的一切卻都極其
被動,傳遞消息、偵察防禦……須由他頒下命令,她們才有回饋,如扯線傀儡。
命令下得過於籠統,她們便索性置之不理,也不作交代;就算是清楚明了的指令,
她們也會按自己的理解獨斷行動,有的遵行也有的忽視,以鬼先生之絕頂聰明,
仍參不透她們依據的準則是什麽。

  除了「領路」與傳訊,他未從黑蜘蛛身上得到其他實質的幫助,就連攻破冷
爐谷當晚,她們也不曾動手,隻是旁觀。

  他開始有點能體會,蛾狩雲與她們打交道的那種焦慮和不安了,但這仍不能
緩解老婦人在「看管」染紅霞一事上,所犯的嚴重缺失。鬼先生銳目一睨,投以
嚴厲之色,蛆狩雲眉目不動,微一颔首,似以此表達歉意。

  這一筆,該教她賠上個盈幼玉,才能記著厲害!鬼先生心中盤算著,目光卻
不由得被場中的激鬥吸引。

  惡招臨門,染紅霞以「玄囂八陣字」的地字一門相應,按理該是徒具其形的
招數,勁力竟掀飛鋪石,連鞘長劍與惡佛的拳勁一撞,兩人雙雙彈開;劍鞘承受
不住兩股巨力的沖擊碾壓,陡地爆碎開來,扭曲的銅件、木片,連著地面激揚而
起的碎石四向彈開,漫天灰粉中夾著點點晶瑩,聲勢烜赫,卻又說不出的好看。

  (冰……冰渣!)

  鬼先生目光如炬,再加上清楚這冒牌八陣字的底細,一眼便看出染紅霞以別
門內功推動招式,才得有這般威力。染紅霞昏迷期間,他曾搭過她的脈門,隻覺
功體奇陰,凍徹骨髓,與傳聞中水月一脈的佛門內功絕不相同,卻不知如何習得。

  這種詭異的奇寒功勁,鬼先生並不陌生。

  以染紅霞的爲人,決計不能背叛師門,另學別派內功;就算有什麽離奇際遇,
也不可能將原本中正平和的佛門內力化消一空,如空瓶貯水般,再添入如許深厚
的異種陰力。鬼先生之所以未動過染指她的念頭,除了還須染紅霞的配合,才能
順利打造玉面蠕祖的替身,也與這股異質內力有關,隻怕陽物插入她的蜜穴,立
時凍成冰棍,那可大大不妙。

  陰極內力推動之下,此招居然與惡佛鬥了個不勝不敗,染紅霞自己也吃一驚,
隱約覺得不對:「他明顯未出全力。這招……莫非是試探?」不及細思,蓦聽一
聲清叱,陰宿冥已掠過身畔,陽拳揮動、罡氣四迸,淩空朝南冥惡佛撲落,宛若
神龍矯矢,氣象萬千。

  無匹浩氣兜頭罩落,強如惡佛亦不敢怠慢,左金輪、右鬼杵,使的都是成名
絕招,醋缽大的鐵色拳頭揮向身在半空的陰宿冥,一陣密如雨點、勝似雷綻的貼
肉勁響,陰宿冥終是力有未逮,體勢潰散,如斷了線的紙鸢般倒飛出去。

  (不好!)

  染紅霞唯恐惡佛再贊一拳,哪怕隻是被拳風帶過,若掃中腰腹要害,鬼王立
時便香消玉殡,沒有猶豫思考的餘裕,猱身撲去,揮劍格住惡佛,補上了鬼王之
位。

  她膂力本就極強,再佐以天覆神功的奇寒之氣,乃天下一切陽剛功體的克星,
惡佛與她三度對擊,乍看旗鼓相當,實則在每一回拳劍相觸的剎那間,寒氣皆如
鋼針般鑽入經脈穴道,不斷削減其力,初時拳出五分力,再擊隻餘七成,第三擊
又弱去三四成……

  惡佛察覺不對,雙臂一圈,化拳爲掌,兩兩對磨,雖仍是陽剛功體,周身氣
勁卻變得綿長而強韌,彷佛整片鐵牆被捶打成了綿延無盡的薄韌鋼片,層層相疊,
寒氣著體再不生作用,手中長劍首當其沖,被鐵臂間相反的兩股剛勁一絞,前半
截頓時絞成雙股麻花辮。染紅霞花容變色:「……好駭人的螺旋勁!」長劍一抽,
點足飛退,不料陰宿冥複來,恰恰補上其位;兩人在今日之前,休說連手,就連
架都隻打過小半場,有此表現,在旁人看來,已是默契絕佳。

  但染紅霞一輪交手,禁不住心頭犯疑,隱覺惡佛無相逼之意,眞要說來,應
是出手試探罷了,否則以巨漢的力量與速度,陰宿冥力盡飛退之際,他當來得及
補上一記;早運起這轉輪般的無雙剛力、佛門硬功,自己決計不能與他對撼三擊,
此際卻來不及出聲止鬥。

  陰宿冥又一記「憑虛禦龍落九霄」,免染紅霞退之不及,她這招用上了全力,
腹中陽丹發動,掌底浩氣迸溢,沛莫能禦,惡佛若也揮掌硬撼,極招相對,這一
下便要分出生死。

  魁梧的猙獰巨漢在浩陽之掌臨門的剎那間,忽然身子一轉,免撄其鋒,蓦地
媚兒身側冒出一抹雪白衣影,一拍媚兒肩膊,順勢而出,恰與惡佛四眼相對,打
了個照面,正是符赤錦!

  她躲在媚兒身後,與她一並撲向惡佛,媚兒身段修長,雙肩又寬,兼有寬袍
大袖之便,兩人合作無間,竟將個嬌小的符赤錦藏成了伏兵。寶寶錦兒在一旁爭
取時間調息,就爲了這一瞬,奮起餘勁,意念貫出,以「赤血神針」之殘訣,徑
攻惡佛之雙目!

  她自《寂滅刀》薄冊中得了好處,於棄兒嶺上對過聶冥途之後,對這部殘譜
的體悟更多,念及惡佛一路照拂,眼下雖是立場相對,卻無意傷人,料想以自己
修爲淺薄,又無紫靈眼之神技,這一瞥教他心神撼動,三人借機撤退,也就是了。

  豈料掌拍媚兒肩頭的瞬間,一股極熟悉的純陽內息透體而入,渾身精力陡地
一振,血脈贲張,強大的浩氣凝聚成形,自目額之交射出!惡佛放聲痛吼,震得
整座圓穹一晃,簌簌落塵,她與媚兒已被雙雙震飛,落地時四肢猶不能轉動自如,
背脊重擊地面,「唰!」一聲遠遠滑開。

  符赤錦幾乎暈死過去,髒腑似都移了位;勉力睜眼,見不遠處媚兒顫臂掙起,
口鼻溢血,咬牙狠笑:「妳行啊,大奶妖婦!這著厲害!接下來,且看本座撂倒
這厮!」連撐幾下,卻始終直不起身,顯是內傷沈重。

  惡佛雄軀劇顫,雙目緊閉,兩手搗耳,指縫間滲出鮮血,不知是耳膜破損,
抑或太陽穴爆開,光看血汙黏膩,汩汨而出,便覺痛極。更可怕的是:他扭曲的
黥面上,露出自符赤錦識他以來,未曾出現過的恐怖神情,才知比將此際,他這
一路可謂慈眉善目,難怪聶冥途一眼即知已非同路,加意提防。

  符赤錦無法解釋這一記「赤血神針」,何以有如此威力,隻能認爲是媚兒的
純陽內息與己身經脈似極契合,雖屬外力,入體卻暢行無阻,宛若自爲……不,
甚至比她辛苦修習的遊屍門內力更運轉如意,等若借了十成的「役鬼令」神功發
出這一擊,雖無傷人意,卻重創場上修爲最高、衆人皆非其敵的南冥惡佛。

  搗著耳朵的惡佛仰天狂咆,就連七玄首腦們,亦是死死運功撐持,以免被無
邊獅子吼震暈。染紅霞站得最近,所受的沖擊最大,單膝跪地,以她的身子爲中
心,七尺內的地面均結滿堅冰嚴霜,似乎體內寒氣本能生出防禦,再難遏抑。

  但惡佛不僅僅是原地咆哮而已。

  吼聲方落,餘音猶震,目不能視的猙獰巨漢轉過頭,攻城槌般的鐵臂亂舞,
發瘋也似,徑往寒氣沁來的方向撲去!

                ◎◎◎

  惡佛怒吼的剎那間,密室石門上的鏡影一霎全白,旋又恢複,影像卻變得模
糊扭曲,迸出雨打荷塘似的雜點,王座椅背上的收音效果一度中絕。拜其所賜,
耿照與明棧雪僅是氣血翻湧,明棧雪一躍而起,連退幾步,俏臉上接連變過幾種
異色,待背脊靠上石牆時,已恢複正常,笑吟吟沒事人兒般。

  耿照功力已非昔比,毋須起身騰挪、化消獅子吼的音波,也不緻爲其所害。
他之所以掠至石門前,蓋因關心場上諸女,卻於鏡投再現之際,驚見惡佛狂態畢
露,神智已失,全憑噬人本能,舞著鐵拳撲向染紅霞。

  「紅……紅兒!」

  他倏然轉身,正欲返回王座處,明棧雪嬌軀一晃,攔在中途,笑靥如花,說
不出的動人。「明姑娘妳……」耿照氣急敗壞,但畢竟對她信任極深,唯恐自己
一時沖動,做出什麽魯莽之舉,反倒害了染紅霞,耐著性子問:「這又是爲何?」

  「你的寶寶……」明棧雪倒是好整以暇,慢條斯理道:「使什麽妖法?以惡
佛修爲,便是」玉屍「紫靈眼之父、」血屍王「紫羅袈親來,斷不能於一瞥之間
傷他如斯。她卻是憑得什麽?」

  這點耿照也不明白。「赤血神針」殘譜的事,寶寶錦兒對他說過,時靈時不
靈的,當日倚之刺殺嶽宸風,幾乎賠上她一縷香魂。耿照自己也嘗過赤血神針之
威,雖然那種精元撼動的痛楚甚是傷身,令他元氣久久難複,但也非是爆顱裂血
這般霸道,倒像寶寶錦兒不知從何處得來數倍功力,無意間使出────(是了
……定是媚兒!)

  他回頭一瞥,鏡影中瘋漢發狂舞臂,染紅霞長劍已毀,見他拳勢獰惡,數倍
於前,未敢以殘兵相格,避得狼狽,所幸惡佛耳目暫且無用,勉強僵持,沖口道:
「定是她在媚兒……在陰宿冥肩上按了那一記所緻。我在她二人體內均種過陽丹,
內力能跨越功法門戶之限,相互感應交流,應該也不是出奇之事。明姑娘,請妳
讓一讓,我……我要去救人。」

  明棧雪柳眉一挑,似笑非笑地乜他一眼,咬唇道:「好哇,鬼王陰宿冥的閨
名叫」媚兒「麽?你的風流債忒長一串,算上遊屍門、天羅香,還有五帝窟那些
個烏衣暗行的小丫頭片子……七玄快教你弄成一家啦,可憐鬼先生一場白忙。」
言笑晏晏,卻無相讓之意。

  耿照急得想硬闖,氣機一動,周身倏凝,明棧雪分明未動,氣場卻陡地膨脹
十數倍,身後如巨浪將傾,稍一動,便要遭洪流撞得粉身碎骨;細數平生所敵,
隻那武功出神入化的灰衣人略勝一籌,若論極靜而動的危機感,李寒陽、嶽宸風
都未必勝過了眼前風姿傾世的絕色麗人。

  「明姑娘!妳────」

  「你這身武功雖不能說成於我手,要攤上」啓蒙「二字,約莫我還是有點資
格的。」明棧雪濃睫低垂,嫣然笑道:「我教了你輕功,教了你內功,帶你逃過
兇險的江湖追殺,可惜並非事事都教全了。你要記住這個教訓。

  「同盟尙未議定,你以爲的盟友隨時都能變成敵人,到你想問」爲什麽「的
時候,人家都未必應你。至於把敵人帶到與戰場一牆之隔,隨時都能暗算你、妨
礙你的地方,則是至爲愚蠢的錯誤。若犧牲一個染紅霞能教你永志不忘,也算値
得。」

  耿照訾目欲裂,蓦聽一聲驚叫,猛然扭頭,卻見惡佛舍了紅兒,這會兒竟轉
撲寶寶錦兒處。媚兒與她相隔不遠,偏偏還起不了身,急得尖聲诟罵;遠處染紅
霞沒敢等氣息調勻,狂奔來救,但怎麽看都還差了一點────「……讓開!」

  他急怒交迸,確定明棧雪的氣機牢牢鎖在自己身前,非是玩笑戲耍,的無相
讓之意,再不猶豫,身形一晃,整個人如箭矢離弦,徑朝明棧雪射去!

  明棧雪見他來得風風火火,勢無保留,本擬接著一枚雷霆火礙,豈料耿照形
影倏凝,穩穩停在她身前三尺處,由極動轉爲極靜,竟無一絲遲滯;少年鬓絲衣
袂未及逆揚,明棧雪袖底影翻,藕臂圈轉之間,如針指勁已朝耿照上身「神藏」、
「巨阙」、「大包」等三處穴道紮落,幾無先後之別,彷佛渾身是手。

  耿照這一下疾行忽止的功夫,正是「蝸角極爭」的至極闉發,比之當日棲鳳
館上金吾郎任逐流賴以成名的「瞬差」劍法,細膩度上仍有所不足,然而動靜轉
換之迅捷利落,無迹可循,則是碧火神功、鼎天劍脈與血轺精元三者合一所緻,
放眼今日東洲,再無第二人有這般神奇遇合,金吾郎自不能及。

  然而,他雖快到了極處,明棧雪卻能搶在五感生出反應之前出手,所使「洗
絲手」雖非絕學,落指三處卻微妙至極────神藏、巨阙二穴位於人體中軸,
本就是要害,護體眞氣布於此間,遠較餘處更加厚實,此乃人身的本能反應,而
大包穴卻在脅下,碧火功感應危機,眞氣自行挪動增防,則破澱就在這一瞬間産
生!

  ────這是專爲碧火神功設下的陷阱!

  耿照心念一動,嫩筍尖兒似的指影已戳在五處眞氣流動所生的「破綻」上,
勁力透入經脈,凝聚至極,竟如實針一般。

  若在往昔,這一下便能點得他倒地不起,然而鼎天劍脈均輸平準,其能冠絕
天下,但教有半分薄力能使,即可收數倍、乃至十數倍之效,借題發揮,不依不
饒,遠遠超越常理。

  耿照動念之間,防禦、推挪、閃避……諸般應變一次到位,雖都以綿力爲之,
卻有扶傾挽倒之效。

  明棧雪五指點落,鶴頸般白生生的臂影才繞完圈子,豈料耿照卻未癱倒,身
子微晃,腳跟倒踩,兩隻鑄鐵般的手掌攫住明棧雪的皓腕,飛送丈餘,「砰!」
將嬌軀牢牢摁在牆上。

  香風撲面,一晃眼美人無蹤,彷佛所抓不過是抹虛影,淩厲的無聲指風已至
腦後,啪啪兩聲,在牆上打出兩枚齊整圓孔。耿照忽自明棧雪身後出現,攔腰一
抱,雙臂再度挾空;一抹雪白衣影自地面滑起,搶占少年身側空門,明棧雪柔荑
戟出,耿照雙掌卻反自她身側轟至,似有兩名耿照連手夾擊,令其顧此失彼。

  鬥室裏若有第三人旁觀,必以爲白日間見鬼,滿屋風聲呼嘯、疊影幢幢,影
子追逐著影子,指掌無不中的,穿過的卻全是虛影,竟無一霎稍停。

  明棧雪使得「洗絲手」,耿照亦以「洗絲手」相應,兩人越打越快,明棧雪
靠著敏銳的眞氣感知,總能先耿照一步,偏偏「蝸角極爭」隻消些許氣力,便能
發揮超乎尋常的效果,耿照不停地死裏逃生、險中求變,教她離緻勝的一著,永
遠就差一步。

  兩人頃刻間換過百招,耿照觑準空門,一個箭步竄上王座,穩穩坐落,一拍
扶手,椅下傳來喀喇喇的機簧響,王座後裂開門框大小的縫隙,整個石座椅連著
階台便要轉出密室。

  這個機關,耿照當日與蘇合熏進入時便已發現,乃密室往祭殿的唯一途徑。
他背倚石座,明棧雪的移形換位再厲害,總不能穿牆而過,隻消守穩正面,以及
旋轉中途以肩膊等側面對敵處,明姑娘便再也阻不了他────事後想來,耿照
才明白自己錯得離譜。

  明棧雪咯咯笑道:「好狡猾的小子!且看你是不是眞這麽聰明!」和身撲去,
這回卻未出指掌,甚至不帶一絲殺氣,徑往他懷裏一坐,伸手摟頸。耿照立時明
白她的用心:這旋轉暗門隻比王座略大,明姑娘若堅持橫坐在他懷裏,而非疊坐,
則必定卡住暗門門框,被機括死命一絞,隻怕要斷成兩截,至少那兩條渾圓修長、
白皙筆直的完美玉腿,肯定是要與身子分家的。

  耿照看穿她的企圖,欲將玉人抛回密室,明棧雪隻出一隻右手,擋、拍、勾、
繞,洗絲手對上洗絲手,推挪運化絲絲入扣,誰也不讓誰。耿照正自著急,明棧
雪招式丕變,使出「玉露截蟬指」來。

  玉露截蟬指乃洗絲手的上位武學,係出同源。兩人功力相當、速度相當、反
應相當,招式上的微妙落差瞬間成爲勝負關鍵────明棧雪啪啪兩聲,封住了
他上半身的穴道,耿照雖練有沖穴法,卻無法立即沖開明姑娘的指勁,而她的腿
已將卡入門框,明棧雪毫無閃避的意思,死死摟他脖頸,如小女孩撒嬌一般,竟
是鐵了心不要雙腿。

  耿照拗不過,歎息一聲,於千鈞一發之際竄離王座,重又回到密室中。但聽
喀喇喇的異響持續一陣,終於靜止,龍皇寶座已轉出密室,現身方塔最頂層。

  耿照上半身的血路這才恢複,本想將她重重一摔,終狠不下心,信手放落,
怫然作色。「明姑娘,妳這是什麽意思?」明棧雪臉蛋紅撲撲的,輕拂裙膝,彷
佛說的是什麽鄰裏細瑣,抿嘴甜笑道:「哎唷,同你玩兒呢,眞生氣啦?」見耿
照面色嚴峻,輕道:「你這麽心疼我,我很歡喜。我要的就是這個,你明不明白?」
轉過身去整理衣發,看似在意儀容,其實是不想讓他瞧見心思。又或許,也隻是
害羞罷了。

  耿照很難生她的氣,見鏡投之中,連漱玉節、薛百膳也加入戰局,動彈不得
的寶寶錦兒不知何時被移到場邊,遠遠避開巨漢肆虐,約略放下心來。染紅霞四
人連手應付,仍是避得多、打得少,根本擋不了瘋漢正面一擊,困戰不過是避免
被個個擊破罷了,說是「苦苦支撐」,絲毫不爲過。

  「明姑娘,我一向信任妳。將來,我也不想收回這份信任。」耿照收敵形容,
嚴肅道:「我知道妳不會拿我在乎的人的性命開玩笑。妳有什麽盤算,能不能都
告訴我,讓我心裏有個底?」

  明棧雪轉身面對他,正色道:「場上變故,不能一一都在鬼先生的算計中,
如何應付,決定他的謀劃能否成功。你不覺得,這場大會開到現在,都是你的人
在處理變故,而非鬼先生?你到現在,尙且不知他有多少暗底未出,如何出手緻
命,穩操勝券?」

  耿照一凜,知明姑娘所言無差,但嫩中仍有股不平之氣,沖口道:「我不能
眼睜睜看寶寶……看符姑娘她們受害。隻有這點,決計沒商量。」

  「就跟你的紅兒一樣,是不是?」明棧雪語帶調侃,瞅得他面上發臊,直想
挖個地洞把自己埋起來算了。「姥姥還沒出手哩,你擔什麽心?在這祭殿裏,沒
有人比她更想弄死鬼先生了,你的小紅是姥姥的重要同謀,留著她要翻盤的,決
計不教她少根毫毛。」

  「你是這場行動的大將。」明棧雪定定望著他。「你有出色的武功,腦子也
很清醒,這些都是大將必備的條件,所欠缺的,不過是心性的磨練罷了。你現在
冷靜下來,再想想鬼先生有什麽王牌未出,你讓那黃姓丫頭居中聯係姥姥,該在
什麽時候裏應外合,一舉翻掉這厮!」

                ◎◎◎

  鬼先生是在場唯一一個留意到塔頂動靜的人。

  當他發現龍皇寶座自牆裏轉出時,興奮得差點失聲叫喚,趁場中打得昏天黑
地之際,悄悄掠上,將王座連著壁面飛快檢査一回,雖未發現控制的機括,然而
座椅猶溫,帶一絲淡淡幽香,顯是不久前才有人坐上。

  (……是女人。)

  鬼先生本欲深入,忽聽場中薛百滕叫道:「胤家小子!你想做盟主的話,是
不是得做點什麽,還是放惡佛將大夥全殺淨了,好教你當一堆枯骨的頭兒?」

  他等的就是這個,手扶珂雪,轉身笑道:「老神君言重啦。不在其位,不謀
其政,我本想讓諸位自行交流溝通,絕不介入的,以免有人又說我陰謀設計,居
心匠測。依我看,惡佛爲符姑娘所傷,神智有些……呃,不大清楚,不如由在下
做個公親,兩廂罷鬥,老神君以爲如何?」

  薛百媵罵道:「親你個死人頭!莫耍嘴皮,快來幫手!」

  鬼先生哈哈一笑,緩步拾級,拔刀在手,曳著一抹藍汪汪的青芒,徑朝場中
走去。廣場另一頭,符赤錦悠悠蘇醒,見白額煞在身畔照拂,蹙眉喃喃:「惡…
…惡佛呢?打完了沒?」

  白額煞搖頭,壓低聲音道:「四打一還沒門,這瘋僧發起狂來,委實是神佛
難制。薛老神君開口啦,讓大夥一塊兒連手,先制服他再說。」符赤錦微瞇著姣
美杏眸,遠遠見得鬼先生從容下階,拖刀走向戰團,場景依稀曾見,蓦地省覺,
尖聲叫道。

  「不好!莫讓他來……這是計,是乘機對付衆人的詭計!」

  白額煞聽得蹙眉。「妳說什麽?什麽對付所有人的詭計?」

  符赤錦驚魂未定,顫道:「當日在廢驿我見過他的快刀,他就是這樣把他們
都撂倒的!別……別讓他近身!」揚聲尖喚:「鬼王!記得越浦城外圍攻將軍那
一夜麽?莫讓他近身,這是」攻其無備「之計!」

  媚兒本有些摸不著腦袋,想起那夜鬼先生現身破驿,以迅捷無倫的快刀,放
倒了相持不下的兩方人馬,不由一凜,隻恨惡佛攻勢太緊,莫說防備偷襲,連還
口應聲也不易,眼見鬼先生越走越近,珂雪的粼粼波光映出他嘴角一抹邪笑,令
人毛骨悚然。

  白額煞束緊腰帶,活動肩腕,低聲道:「沒法子了,我去擋他一陣。」符赤
錦蹙眉道:「你的傷……擋不住的。」白額煞咧開貓颚,笑起來的聲音宛如咕哝,
活像鼻下唇上黏貼著什麽異物似的。

  「起碼得試試。也沒別人啦,是不?」

  忽聽一人從容笑道:「胤門主親自下場,不知爲的是規勸哪一位?」符、白
等愕然擡頭,發話者竟是望台上的祗狩雲。

  純論武力,鬼先生未將老婦人放在眼裏,依舊拖刀而行,怡然道:「長老就
當我規勸惡佛罷,不都一樣麽?可惜妳天羅香唯一一次規勸,已在場中瞎耗著,
這裏沒長老什麽事了。待我解決了眼下難題,再同長老敘舊。」說到後來目露兇
光,毫不掩飾裹脅惡意,不知是對祗狩雲於此際背叛感到憤怒,或氣自己走眼,
居然信了這老虔婆的輸誠。

  蚳狩雲雍容一笑,好整以暇。

  「胤門主該清楚,場中那位非我天羅香之主,而是胤門主安插的頂替之人,
本不能代替天羅香發言。如此說來,本門還有一次規勸的機會罷?」

  衆人皆知狐異門強勢主導七玄大會,各門中必有暗樁細作,但此事連口無遮
攔的聶冥途,都不曾金刀大馬地公然指出,鬼先生萬萬料想不到,抵狩雲竟敢當
衆抖將出來,甚至明指染紅霞是冒牌貨,怒極反笑,咬牙道:「長老欲勸,怕是
在下區區了。也好,我素仰長老的威名,可惜沒機會討教一二,今日便來見識見
識」代天刑典「之能。請!」終於停下腳步,長刀一立,擺開架式。

  蚳狩雲仍舊是笑,一動也不動。「我老啦,勸不動了。況且以門主之尊,若
由老身一介代攝、宗主之下人徑行規勸,豈非失禮得緊?」

  鬼先生聽得冷笑。妳要還想打染紅霞的主意,趁早死了這條心罷!她已自身
難保了,還救得了妳天羅香?思慮之間,卻聽祗狩雲娓娓道:「……有資格規勸
胤門主的,敝門上下,也隻有這一位。」

  鬼先生心頭一陣不祥,蓦聽「嘩啦」一響,天羅香陣中刀棺迸碎,一人長身
躍出攫住金杖,從天而降,轟然落在鬼先生面前,甩過一頭淡金濃發,但見來人
肌膚雪膩,身形颀長猶勝男子,一雙美腿渾圓修長,剛健婀娜,絲毫不在「萬裏
楓江」之下,卻不是雪豔青是誰?


  第百八五折玉面春華,遙望奂若

  她那套招牌的索兒莫帖金甲,落入鬼先生手中,就連仿制得維妙維肖的赝品,
此際亦穿在染紅霞身上,雪豔青生不出第三套袒露雪肌、幾近半裸的異域金甲來,
但這一現身,仍死死攫住戰團之外,如鬼先生、蛆狩雲,乃至符赤錦等人的目光:
一襲淺紫色的大袖紗羅衫,滾了绫錦金線的襟領卻敞至上臂,露出白皙修長、滑
潤如水的肩頸線條,彷佛羅衫自行由香肩兩側滑落,風情動人,充滿女子獨有的
妩媚韻緻;大袖衫下,乃是一件壓紅邊兒的绫羅小兜,色澤是較外衫略深的芋紫,
光滑的緞面裹出兩枚異常飽滿的酥瑩乳球,乳形渾圓,尺寸傲人。

  同樣是雙峰堅挺,較之胸脯高聳、玲珑浮凸的染紅霞,雪豔青雙足一落地,
玉乳跌岩,乳質似偏向細綿一路,怕兜裏裹的美肉遠勝目測,實際乳量絕不止如
此。

  自來她雙乳之盛,俱被金甲所掩,換上這身充滿女人味的仕女宮裝之後,才
凸顯出乳峰的豐盈飽實。下身所著乃是曳地長裙,中纏圍腰,再係上三色細縧,
更顯身闆兒纖細,被白皙寬闊的雙肩一襯,說不出的窈窕好看。

  除裝扮上的改變,險教衆人下巴摔得一地,這位以骁勇英風盡壓須眉的武癡
戰魁,居然還梳了辮子;雖未挽髻,長及臀後的淺色長發卻於左側結出一條三股
魚尾辮,襯與鬓邊的珠花,不知怎的竟有一股少女般的酸甜青澀,若搭配雪靥绯
紅的模樣,當是一幀美不勝收的青春圖畫。

  目睹此景,在場衆人中,受驚最甚的恐非鬼先生,而是蚳狩雲。

  將雪豔青與妖刀萬劫藏於刀棺一事,入谷前染紅霞已悄悄告知,雖不及問明
門主是如何脫險、這些日子又在何處雲雲,由染紅霞的神情語氣推斷,雪豔青非
但無礙,甚且氣力盈滿,摩拳擦掌,等著向鬼先生討個交代,萬料不到破棺而出
的「玉面蟠祖」搖身一變,居然成了個動人的美橋娘。

  想起過往雪豔青一心練武,衣容妝發等耗費心神的勾當,向來被她視爲是變
強的阻礙,若非顧及谷內一幹丫頭們的觀感,被姥姥苦苦勸下,她還想一刀將長
發齊耳割去,免得每回演武過後香汗淋漓,平添洗頭的困擾────看著她女人
味十足的衣著,更別提終於肯綁辮子戴珠花了,剎那間蚳狩雲感慨萬千,若非此
際不宜,老婦人隻怕已紅了眼眶,喜得低頭拭淚。不容易啊,早知在外流落一段
時日,能使女郎有如許驚人的轉變,紙狩雲深恨自己沒早幾年放她出去曆練,也
好省了苦口婆心。

  雪豔青持杖如槍,掖於臂後,躍下之際裙裾鼓揚、衣袂飄飄,宛若芍藥開綻,
柔媚的身姿與豪勇的金杖形成強烈的對比,又是另一種異樣風情。

  (難怪……難怪蚳狩雲那老虔婆有恃無恐,原來是有此靠山!)

  鬼先生本以爲是望天葬出了狀況,不想是雪豔青回轉冷爐谷,見玉人從天而
降,攔在身前,從容笑道:「雪門主久違啦。血河蕩一別,門主風采,令在下沈
吟至今,無一刻稍忘。不知當日與門主一齊墜入江中那位……」語聲忽沈,難以
悉聽。

  這是江湖上慣見的手法,誘人趨近,借機暗手偷襲,莫說薛百膳之流的老江
湖不會中招,連在武林中打滾過一年半載、沒丟了性命的,這等無賴詐術也看得
不想再看。偏生雪豔青蛾眉輕皺,微微欠身:「你說什麽────」語聲未落,
藍汪汪的青芒映亮清秀的面龐,鬼先生寶刀一掠,徑往她頭頸掃來!

  「……好卑鄙!」場邊,符赤錦氣得起身大叫,總算雪豔青反應過人,及時
仰避,僅被刀風批下一绺浏海;淺茶色的柔絲兀自飄在空中,赫見紫紗寬袖一翻,
大蓬金燦燦的豪光自袖底飙出!

  橫勁壓體,鬼先生頓覺肺裏連一絲空氣也吸不進,那杖頭明明寬不過尺許,
算上左右一尺的氣勁延伸,至多四尺範圍,以他的輕功,騰挪閃避就是眨眼間事;
豈料勁力來得霸道絕倫,無論左閃右躲,都不免生出「被氣旋吸入」的危機直感,
硬生生回刃一封,「铿!」一聲金鐵交鳴,連人帶刀被巨力揮開,杖勁透臂而入,
震得他半身酸麻,落地時險一踉跄。

  所幸狐異門秘傳的《思首玄功》他已有火候,此功將人身氣脈練得極其靈動,
若將內功比喻成一疋布,其他門派或將布匹練得厚實強韌,刀槍不入,水火難侵,
無論攻守皆有極大優勢;或將布越練越大,敵人縱可毀傷,造成的缺損不過九牛
一毛,聚餘者而攻之,仍可一舉克敵。

  而《思首玄》練出的,乍看是平整的布面,其實是由無數細小的活點構成,
硬時如針尖,軟時如苔茸,質性萬變,面對天下最繁複難解的鎖孔,即能變化成
最合適的鑰匙;無論來的是何種奇形怪狀的兵器,皆能幻成最服貼的裹鞘……除
了汨汨綿長的好處,此功更能模擬剛柔陰陽等性質各異的內息,不管遭遇到多古
怪僻冷的氣勁,隻消撐過頭一擊,其後便有機會衍出化應之道來。

  鬼先生憑借此功殊異,及「思見身中」的天賜禀賦,不知模仿、竊取了多少
絕學,他之所以有把握能推動「玄囂八陣字」,仗的也是思首玄功的強大適性。
此際雖被雪豔青的怪力揮開,但地字訣內勁透入體內,雖未能解破,朦胧的輪廓
似又廓清了些個,及時調整功體,轉力移出,才得不倒。

  雪豔青一杖破去刀式,本欲猱身撲上,不知怎的身子一晃,卻未追擊。

  鬼先生對她的武功沒甚把握,脾性卻摸得一清二楚,雪豔青幾無心計,不過
一武癡耳,戰鬥尤憑直覺,趨弱避強、尋隙而擊,才是她該有的反應,心念微動:
「莫非……她下盤有什麽不便?」得勢不饒,提運眞氣,唰唰唰三刀連環,攻的
全是腰腿身側。

  變幻莫測的天狐刀,搭配變化自如的《思首玄》,珂雪寶刀的潆熒青芒如水
銀洩地,無孔不入,忽又似拍岸驚濤,嘯卷而來。雪豔青不爲所動,金杖一揮,
以力破巧,漫天碧芒撞上杖影,碎成千疊雪浪,俱止於修長曼妙的玉人身前。

  天狐刀畢竟是鋒界絕學,珂雪寶刀對上虛危之杖,神兵對神兵,勢均力敵,
但杖頭新鑄的蛛形飾首不過是镔鐵鎏金,三式天狐刀全中首杖相接的脆弱處,
「铿」的一聲脆響,蛛首應聲而斷,露出杖頭內藏的烏沈矛尖來,虛危之杖應作
「虛危之矛」才是。

  沒了杖頭累贅,雪豔青掖槍旋舞,翻攪紗袖如蝶影,半透明的寬大袖中藕臂
似雪,映得人滿眼酥白,空著的左手一持槍末,蓦地中宮戟出,勢勝奔龍,鬼先
生莫敢徑撄,索性連兵器交擊都省了,百忙中賣個虛招,點足後掠,避得險極,
回刃抵去槍尖帶起的隔空勁力,藉勢再退幾步。

  無論是速度或力量,雪豔青皆穩壓他一頭,毋須挪足,矛尖連點,換作旁人,
於疾退間身上便多幾處透明窟窿,還沒落地人就死了;但鬼先生的身法委實太快,
雪豔青連紮幾槍都被他閃過,正要追擊,稍動又止,「嚓」的一聲,伸手撕開長
裙一側,露出一條雪酥酥的筆直玉腿,膚可欺霜,渾圓修長,連敷粉也似、微微
透出粉橘色澤的膝蓋都光滑細緻,形狀姣好,挑不出一絲缺陷。

  這等宮裝,裙內自是空空如也,她這一扯從腿根裂至裙腳,行動自如是沒話
說了,動將起來,休說一雙美腿,怕連腿心臀股亦若隱若現,全無體面,玉面蠕
祖卻半點也不介意,緊蹙的蛾眉開展,松了口氣似的,正色道:「礙事兒的解決
了,咱們再來打過。我須得警告你,這會兒,可沒忒容易閃躲啦。留神!」裙下
探出一隻赤裸的雪足,玉顆似的趾尖雖沾泥塵,益顯肌膚白皙,竟無絲毫不潔之
感,隻覺說不出的可愛。

  鬼先生無心欣賞她的雙足之美,適才刀槍對擊,殘留在腕臂之間的酸麻還未
全褪,純以怪力而論,此妹絕不遜於南冥惡佛,且與天生膂力極強、猶在男子之
上的染紅霞相比,雪豔青的橫勁更具穿透力,便運起內功亦不易抵擋,若非思首
玄功應化萬千,能於頃刻間調整適性,他很可能連第一擊都接不下;見雪靈青撕
開長裙,挺槍欲試,急忙喝止:「……且慢!我有話說。」

  雪須青輕蹙柳眉。「我同你沒甚好說的。若你棄刀投降,我還是要教訓你。」

  鬼先生哭笑不得,見雪豔青畢竟停下了攻擊,忙打蛇隨棍上,倒持寶刀舉起
雙手,示以無備,怡然笑道:「眼下是七玄會盟的場子,不涉私怨,門主也看見
啦,若不能阻止惡佛,拖將下去,難免出現死傷。要不咱們先連手解決了這一樁,
大會也才能進行不是?」

  便在兩人對峙之間,後方戰團再度生變,隻聽一聲悶哼,一團灰影猛被發狂
的惡佛揮了出去,於半空中曳開一抹長長血線,背脊重重撞在階下、複又彈起,
整個人如洩氣的皮球般連滾幾匝,才得頓止,竟是薛百膳。

  「……老神君!」符赤錦與漱玉節雙雙驚叫,可惡佛巨軀一擰,赤紅雙眼照
定距離最近的漱玉節,怒吼而至。漱玉節豈敢托大?左刀右劍、以攻掩退,若非
染、媚二妹救得及時,怕也要繼薛百媵之後,落得筋骨摧折收場。

  符赤錦不顧嬌軀猶虛,拎起裙裾,裙下蓮瓣似的繡尖交錯,飛快趨前,將薛
百媵扶靠在懷裏,見他口鼻溢血、面如淡金,微微凹陷的胸口不住痙攣起伏,出
氣多進氣少,顯是受傷不輕。

  「神君……」符赤錦身上本攜有傷藥、水囊,棄兒嶺上被聶冥途瞎纏夾一陣,
那隻小巧的羊皮薄囊不知遺失在何處,眼見老人呑咽困難,顧不得禮數,將藥丸
嚼碎了和著香唾,吐在掌中,徐徐鋪喂。薛百滕服下藥唾,咳出些許血沫子,渙
散的眸焦漸漸凝聚,忽然笑道:「妳……妳小時候生病,不肯吃藥,我曾……我
曾拿稀蜜和藥末喂妳,便似這般。妳……妳爹說大夫吩咐,病中不可食甜,我說:」
那也容易,我打到他改口,也就是了。「」

  符赤錦眼眶一紅,險險掉淚,強笑道:「哪有這樣的?這事我不記得啦,那
時還小罷?」老人勉力一笑:「年紀大了,不記近事記遠事,等妳再大些,慢慢
便能記起。妳小的時候,可鬼靈精了。」

  自嶽宸風入主五島之後,兩人再不曾這樣說話,但符赤錦清楚記得幼年時,
她與薛公公是很親的;抱著老人漸漸失溫的身子,一股難以言喻的無助與彷徨油
然而生,忍淚含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估計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待老神君養
好傷,再細細說與我聽。」

  薛百媵艱難地動了動下颔,似是搖頭,緩過一口氣來,打起精神道:「我有
些事,要趁現在告訴妳,要不有個什麽萬一,我死不瞑目。」將在荒林裏遭遇魔
君、受他暗示而悟之事,扼要地交代一遍。

  符赤錦聽得杏陣圓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蓦地想起適才衆人與惡佛
交戰,漱玉節奮勇當先,分持食塵玄母,架住了惡佛的攻擊,替衆人爭取些許喘
息之機,久戰無力仍不肯退,千鈞一發之際,是薛百膳挺身替她挨了一記,才受
如此重傷,心想:「騷狐狸是何等人,豈有舍己爲人的道理?這是……這是借刀
殺人的毒計!」思之背脊生寒,咬牙道:「恐怕她也知風聲走漏,才故意引你…
…老神君,你中計了啊!」

  老人淡淡一笑。

  「沒奈何,但教她一天還坐在宗主的位子上,老夫便須爲她舍命。明知是計,
卻無第二條路可走。」劇咳一陣,低聲道:「我……我若有什麽不測,煩……煩
妳爲我照看瓊飛,莫教……莫教漱玉節害她。」

  符赤錦強笑道:「莫胡說!你……你不會有事的。瓊飛這個麻煩精,誰能照
看得了?你是她阿爺,可不能這般不負責任,須得長命百歲,自己多費心。」老
人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話既出口,符赤錦總不能眼睜睜棄瓊飛於不顧,略略放
心,閉目調息運複。

  場上少了薛百塍,戰況更加吃緊,染紅霞等三人隻能在外圈遊鬥,誰也擋不
了惡佛正面一擊。

  媚兒對腹中陽丹所知有限,每回出手,總是頭一擊威力宏大,浩氣如升,彷
佛南骊武祖再世,足堪滅卻千魔;然而陽丹所聚,卻被她一下放完,雖能自行調
運,總不免費些辰光,於是第二招、第三招……威能迅速消退,轉眼又回複原本
狀態,媚兒也不以爲意。

  「……一會兒狀況好了,就順手啦!」她總是這樣自我安慰,卻不曾去深究
過這個「順手」其實是有周期、會循環的,反正一上陣先使殺手锏,一合幹不掉
的,多打片刻總能解決。

  她長期處在這種誤判己身實力的情況,隻記初出手的烜赫之威,不免生出
「我好像有點厲害」的錯覺,對上發狂的惡佛,不停地尋找出手的機會,以期能
一擊將他撂倒,以緻險象環生,須得染紅霞頻頻救援,才未折於鐵拳之下。

  如此一來,主導攻勢的是力量不足的媚兒,而膂力極強、適合主攻的染紅霞
反成了從旁打救的後援角色;唯一能以利刃格擋巨漢的漱玉節,自薛百媵傷退,
始終在最外圈遊走,絕不涉險,尤令寶寶錦兒恨得牙癢癢的。位置錯亂,調遣失
衡,戰局的天秤正迅速傾向一側,隻消惡佛一擊得手,至少也是兩人倒下的局面。

  雪豔青雖不通世務,比武較量卻是她最擅長的領域,看出三人極是不妙,猶
豫片刻,點頭道:「那好,我們先制服了惡佛,再計較不遲。」見惡佛鐵拳掄至,
染紅霞腳下踉跄、避之不及,也沒管鬼先生如何響應,虛危之矛穿入戰團,穩穩
接過惡招獰勢。

  「玄囂八陣字」的地字訣一門,其力剛強,足以與惡佛一鬥。然而,發狂狀
態的惡佛,力量較之平日,豈止倍增?雪豔青硬扛攻勢,也不過就是接下而已,
勻不出還手的餘力,染、媚二姝見狀齊齊搶上,兩攻一守,終於止住潰退,重又
陷入膠著。

  這正是鬼先生夢寐以求的局面。

  若漱玉節加入戰團,全力搶攻,縱不能無血制伏惡佛,最終也能保住勝利,
立於不敗之地。但他深知這名黒島毒婦的脾性,藉勢重傷薛百縢,她的目的已達,
沒有天大的好處,休想她以身犯險。

  這樣一來,雪豔青等必與南冥惡佛僵持不下,既無法罷鬥,也難取勝。鬼先
生正好乘機施爲,以迅捷無倫的天狐刀配合思首玄功,見縫插針,一一將四人放
倒,就如廢驿當夜那樣────不知不賀冏,鬼先生開始以勵武的思維,來。待
「七玄混一」一事。

  先前在這裏,他與祗狩雲「交心」的那番懇談,其中未必無肺腑之言,但最
終連蚳狩雲也叛了……不,或許從一開始,那老虔婆就不曾被說服,伏首貼耳的
恭順姿態不過是爲了等待機會,恰如此際。

  ────既然勸服不了、設計不了,也隻好訴諸武力了。

  就像嶽宸風鎮壓帝窟五島那樣。鬼先生也備妥了另一套腳本,在懷柔、乃至
威脅利誘以外,還有其他成事的選擇。下定決心的剎那間,黑衣青年松了口氣似
的,嘴角微揚,眸光爍亮,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人哪,還是得做自己擅長的。違心就最不好了。

  他提著珂雪寶刀,越走越快,落足卻輕如貓步,竟連些許聲響也無,背對他
的南冥惡佛眼耳汩血,不知還餘幾分清靈,自無所覺;染、雪等三姝縱以餘光瞥
見,礙於須全力應敵,根本勻不出心思旁顧,連符赤錦大聲示警亦難以入耳,遑
論提防暗算。

  漱玉節看似仍在外圈遊走,卻悄悄拉開距離,也不理寶寶錦兒叫罵,鐵了心
作壁上觀。鬼先生頭個要放倒的是「鬼王」陰宿冥,其役鬼令神功時靈時不靈,
威力忽強忽弱,卻是唯一自正面打穿惡佛防禦的路數,留著他極不穩妥。接下來,
則按染紅霞、雪豔青、惡佛……的順序爲之,正所謂「鹬蚌相爭」,得利的終究
是────「你就這點出息,將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汝父?」

  聲音近得像是貼耳呢喃,鬼先生心念未動,身子本能生出反應,珂雪刀回身
一掃,卻隻劈開了祭殿中幹燥微冷的空氣,哪兒有半個鬼影?自武功大成以來,
隻他神出鬼沒,幾曾有人在他面前裝神弄鬼?鬼先生揮了個空,不敢冒進,橫刀
當胸,擺出守禦架勢,暗忖:「這是」分光化影「麽?不可能,當今之世,三才
五峰俱已凋零,江湖不聞久矣!便是鳳翼山」那人「再渡紅塵,決計不能悄無聲
息……是了,此法定是」傳音入密「,隻是來人修爲高我太多,才得這般隱密。」
這也在他的意料之內,露出一抹狠笑,揚聲道:「哪位高人莅臨指教,不必藏頭
露尾,還請現身一見!」

  「什麽藏頭露尾的?沒禮貌!我一直在這兒,是你目瞽如盲,睜眼不見。」

  銀鈴般的笑語聲飄來,正是自望璺頂端的祭殿入口發出,隻見那盞繪著桑木
陰「建木」標記的白燈籠一路搖下,持燈的卻非身穿銀袍的妙齡女郎,而是一名
容貌奇醜的銀發老妪。

  鬼先生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這幾日進出冷爐谷,確定谷中不曾見過這號人物。
然而更奇的還在後頭。

  緊接在老妪身後,兩名身似孩童、臉皺如幹枳的小小老頭一前一後,擡了頂
極小巧的垂紗小轎進來。那小轎的華蓋上遍貼金箔,轎頂有隻似鳳非鳳、喙如彎
鈎的鎏金鳥飾,振翼沖天,氣勢迫人,仔細一瞧竟有三足;說是「轎子」,更像
軟椅上加了華蓋,這尺寸連坐進一名女子都嫌局促,比之迎神賽會時擡神像的神
轎,似也差不了多少。

  但那動聽的銀鈴笑語,偏偏就是自轎中傳出。擡轎的本身就是侏儒了,身形
較侏儒更加細小,那還算是人麽?

  「爲了能擡進你這龍皇祭殿,」那人輕歎道。「我專程找人打造了這頂縮小
的向日金烏帳,枕頭什麽的,都留在舊的那頂裏啦。胤家小子,你可是好生折騰
了蠶娘一把呀,一點也不孝順。」

  鬼先生沒想到眞能引出了神秘宗派「桑木陰」的人,偏偏七玄典籍中,對這
一支描述最少,所言無不諱莫如深,他隻知曆任桑木陰之主皆以「馬蠶娘」爲号,
便如「鬼王」陰宿冥一般,心中一凜:「……來的居然是桑木陰一派的首腦!」

  他讓蚳狩雲找人假扮桑木陰使者,就是吃定她們百年來不曾在武林中行走,
是存是滅,誰也不敢鑿言,形同虛設。此際卻不禁額汗涔涔,伸出左手按了按懷
襟,心神略定,怡然道:「原來是桑木陰一脈的宗主到了,晚輩有失遠迎,還請
蠶娘恕罪。」

  「你罪無可逭啦,蠶娘也不知該從何恕起。」

  轎中人懶洋洋地歎了口氣,似乎眞的有些煩惱。

  「念在我與汝父的香火情,你就自盡罷,胤野那廂,我會同她說的。畢竟養
子不教,父母師長都有責任,汝父既已不在,她做娘親的,總不能撇得一乾二淨,
是不是?」

  鬼先生氣得七竅生煙。

  聽她這麽說,讓自己橫刀抹脖子,居然已是法外開恩,是要特别提出來同母
親談談的程度。他平生最恨人盛贊父親、貶抑母親,這人将忌諱一股腦兒犯全了,
若非摸不清底細,隻怕鬼先生早已翻臉。

  在使出最後的手段之前,他總想再試試,看能不能隻憑自己的力量,再次履
險如夷,化危機爲轉機;強抑怒氣,定了定神,涎着臉道:「怎生處置在下,可
容後再議,前輩再不出手。隻怕您所疼愛的這些個女子,便要香消玉殡啦。」

  染紅霞反叛、雪豔青破棺而出,緊接着,又是桑木陰之主不知何時與自己安
排的暗椿悄悄調換,堂皇現身……這一切不可能沒有關連。毋須證據相佐,甚至
不用明确的因果連結,他都敢斷言蠶娘與染、雪二姝,乃至與蚳狩雲有聯系,把
她拉進「對付惡佛」的泥淖裏,是眼前于己最有利的應變處置。

  果然蠶娘輕笑一聲,那頂具體而微的小「向日金烏帳」一路搖将下來,徑往
戰團裏走去。

  藕紗輕揚,一隻細如嬰掌、比例卻與成年人無異,遠看甚覺纖長的柔荑一揮,
專心應敵的雪豔青冷不防「哎呀」一聲,左手撝着裙後跳起來,彷佛屁股給抽了
一記,清秀的臉蛋漲起兩朵紅雲,襯與一身華服,以及裙裂中裸露的修長玉腿,
難得充滿女子的嬌憨風情。

  「雪丫頭,我說過多少次了?妳一見這家夥就打,無論他說什麽,哪怕是放
聲哭叫妳都别理他,往死裏打就是。怎地蠶娘的話,妳也不聽了?」

  雪豔青一想,的确是自己之過,雖不知說着說着,怎就跑來打惡佛了,追根
究柢,還是沒遵守蠶娘囑咐所緻,垂着修長白皙的鵝頸,任淺茶色的浏海覆住柳
眉,老實道:「……是我不好。」認眞之至,全忘了身在戰團中。所幸惡佛的攻
擊被及時補位的染紅霞接了過去,雙方打得風風火火,高更甚「萬裏楓江」的長
腿女郎兀自低頭反省,恍若不覺。

  「乖!」蠶娘的聲音聽來眉花眼笑。「念妳也是一片好心,從寬處置。我看
就罰妳……嗯,再穿這樣的衣裳一個半月。這樣算來,妳還要穿多久?」

  「半年又十四天。」怎麽聽都是巧立名目所緻。

  蠶娘滿意極了,注意力又轉到與巨漢搏鬥的染紅霞身上。

  「我留給妳的天覆神功,怎麽不用?是嫌蠶娘邪魔外道,污了妳正派名門的
出身?」

  鬼先生聞言一震:「果然是天覆神功!正宗的神功心訣,原來是這樣。」

  染紅霞隻有在初對惡佛時,體内的寒冰内息自行發動,以免被霸道絕倫的勁
力所傷,及至搏命相鬥時,她便極力抑制「天覆神功」功勁,僅以日漸衰弱的水
月本門心法相應,在手底極硬的惡佛跟前,自是讨不了半點好。

  她體内的水月内功已不到全盛時的一半,少了雪豔青幫忙分擔,獨對惡佛的
悍猛壓力,連開口說話的餘裕也無,櫻唇一咬,俏臉上卻露出倔強的表情,她心
中所想,毋須出口亦能教人聽見。

  蠶娘也不生氣,輕笑道:「妳這别扭的脾氣合着是胎裏帶的,治不好啦,罰
也沒意思。眞該罰的,是妳明知兩人武功特性,卻将主導權輕易交給了不明白的
人,若無雪丫頭插手,妳們倆早死了。

  「謙讓算不算君子,各有各的看法,然而戰陣之上,卻須」當仁不讓「。汝
父統率萬軍時,想的也不是扮好人裝君子,揖讓而升、下而飮,而是如何帶最多
的士兵回家,交還他們的親人。這」當仁不讓「與」婦人之仁「,妳須辨清了,
切不可再混淆。」

  染紅霞露出思索的神情,迷惘不過一瞬,旋即意志堅定,煥于形色。

  蠶娘笑道:「好孩子!這回就水小處罰一下,小懲大戒、小懲大戒。」柔荑
隔空一擰,染紅霞「呀」的一聲,抱着堅挺渾圓的玉乳蹲下,堪堪躲過惡佛的猛
力一擊。

  媚兒都傻了。這哪裏是什麽老妖怪?根本喝醉酒的老變态!眼看雪、染均退
出戰團,躍躍欲試,正欲敵住惡佛,忽聽蠶娘道:「到妳啦,小鬼王!」山河闆
蕩開玄冥「,快!」

  連媚兒都沒察覺腹中陽丹所聚,複至臨界,猛被一喝,像給小和尙插得狠了,
尿意高漲,不得不發,雙掌對正南冥惡佛,轟然推出!浩浩陽勁似有形質,所經
處顫融如蒸,一條粗如盤磨、若隐若現的龍形氣柱筆直貫出,正中惡佛胸口,撞
得他雙腳離地,向後彈飛!



  第百八六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瓯

  這一掌之威,何止衆人傻眼,連媚兒自己都不信。

  不是吧?裝什麽呢!至于麽?紅發女郎「哼」的一聲,鼻端出氣,赤裸裸地
鄙夷。要不是看人多,擔心折了鬼王威信,都想給他拉哨喝倒彩了。

  蹴鞠、馬球最恨什麽?就是個「假」字!你以爲打架就不是?

  霎時間,瘋漢在女郎心中的形象跌到谷底,就比鬼先生高些。孤竹國伏象公
主頒過一道名震南疆的饬令,凡鞠社有踢假球者,不分情節輕重,抓到就是打折
一條腿子,管你家社東是哪個,絕無情面可講。是以孤竹國的鞠社,在南陵諸封
國中以實力強橫著稱,原因無他,不過風氣良好而已。

  這下可好,連七玄會上都打假了。

  媚兒心頭無名火起,不顧陽炁轉衰,正想再贊一掌,蓦地那小巧的金烏帳前
藕紗倏動,飙出一抹銀芒,撞正惡佛腦門又「飕!」掠回,直至藕紗複落,才聽
見啪的一聲貼肉相擊,在惡佛青慘碜的黥刺髡頂上,留下個極小巧的手掌印。

  地面轟震,魁梧如鐵塔的雄軀盤腿坐下,佝背合掌,指尖抵額,硬髭下的嘴
唇不知喃喃念着什麽,雖仍是濃眉緊皺、眼耳淌血的模樣,神情卻無一絲猙獰;
同一張勾鼻闊口、虎狼一般的醜陋面孔,前後卻判若兩人。

  便是神經粗如盤龍柱的媚兒,亦知惡佛神智已複,至少非是暴起傷人、難以
自抑的失控狀态,不及誇贊老妖怪本事,忽覺渾身發軟,手足四肢軟綿綿地使不
上氣力,頭暈眼花,單膝跪地。

  她并不知适才發掌時,正是陽丹之最巅峰,驟聽蠶娘一喝,宛如陣前擊鼓,
第一通鼓敲落瞬間,大軍士氣最盛,往往能發揮倍數以上的力量,是以正面一擊,
連惡佛都沒能架住。

  然人力有窮,她先頭超用了陽丹,此刻四肢百骸内空空如也,何止是虛?直
是欠債累累,榨不出一丁半點來;還能撐着不倒,隻能說根骨奇佳,不枉先代鬼
王揀徒的眼光。

  一旁染紅霞也好不到哪裏去,先前與惡佛一輪對撼,全憑意志撐持,此際威
脅一去,幾乎軟腿,拄着殘劍屈膝跪倒,發梢、頸颔香汗涔渾,豆大的晶瑩汗珠
砸碎在不住起伏的堅挺乳峰上,溢出金甲的白皙奶脯上液光一片,更見峰壑參差,
曲線如水。

  饒是鬼先生機變百出,也料不到悍猛絕倫、幾令全場束手的狂漢,竟受不住
蠶娘一掌,更可怕的是:以鬼先生眼力之毒辣,卻連她是如何掠出紗帳,又是如
何折回,亦毫無頭緒,若非惡佛腦頂的小小掌印,以及那記清脆的擊肉響,鬼先
生甚至猜不到她用了什麽手法,遑論目睹。

  在他迄今的人生見聞中,沒有武功比這身子奇小的女子更高的了。就連接近
她修爲的也沒有。古木鸢也好,母親也罷……這些原本在他心目中堪稱「出類拔
萃」的人物,在這名自稱「蠶娘」的神秘女子之前,怕亦毫無機會。

  (好……好可怕的桑木陰!)

  母親極力反對他的「七玄混一」大計,此際他終于明白是爲了什麽。

  無論是心計或武功,他都無法跨越這道巨大的壁壘,何苦爲人作嫁?

  看來……是非動用「這個」不可了。鬼先生捏緊袖中之物,斟酌着什麽時候,
才是打出這一着「保命符」的上佳時機,擡轎的兩名蒼老童子已将那頂小巧的金
帳放落地面,藕紗卷起,露出其中遍鋪的粉色織錦來。

  不過比一張太師椅稍大些的金帳裏,置着一隻蓬松柔軟的繡花枕頭,大小便
如尋常仕女閨房中所見,然而,與大半個身子都偎在其上的嬌小女郎一襯,剎那
間,衆人均不禁生出錯覺,以爲那枕頭義如床架,乃是特制的尺碼。

  (世上……怎會有如此細小的人兒!)

  媚兒在棄兒嶺時,與染紅霞雙雙遭遇蠶娘,那時蠶娘所乘,是那頂大如繡閣、
連高眺的雪豔青都能藏的正牌「向日金烏帳」,蠶娘始終隔着藕紗與她二人說話,
直到此際,她才終于看清「老妖怪」的眞面目^ 這哪裏還像是人?沒有這麽小的
人!蠶娘并非是身如女童,而是一個好好的妙齡女子,硬生生地等比縮小,竟不
到尋常成年女子的一半,小小的豔麗的臉蛋兒,小小的手掌,小小的堅挺豐滿的
雙峰……這、這簡直是……

  「……太可愛了。」她喃喃說道,連嗓音都忘了壓低擠粗。染紅霞聽得一愣,
轉頭錯愕道:「什麽?」

  媚兒深深吸了口氣,彷佛不這樣做的話就會控制不住似的。

  「她好……好可愛。」鬼王陶醉地伸手比劃,宛若夢遊。「手啊腳的,還有
臉蛋……什麽都是小小的,妳看,小小的……小小的……」呢喃良久,才長長歎
了口氣:「……好好喔!」

  哪裏好了!染紅霞面色陰沉,與雪豔青交換了個眼色,心想邪派對姑娘家畢
竟是有不良影響的,如惡意曲解了「可愛」二字的意義,又或直接把陰宿冥的美
感知覺給弄壞了。她七歲上師父送給她的第一柄青鋼小劍,那才叫可愛!還有那
套能對拆水月卅六式、每日申時一到便發出尖銳哨音,準時叫她起床練功的象牙
人偶,更是可愛得不得了────帳裏,嬌慵地偎着枕頭的女郎,有着一張看不
出年紀的豔麗面孔,說是「杏眼桃腮」也毫不爲過,所著裏外層叠、有紗有錦,
與雪豔青身上穿的一樣,都是極其華麗的宮裝。

  然而她玉肌極瑩,似無一絲血色,裸露的細小肩頸等與雪绫相映,渾成一片,
幾無扞格;裙底露出雙赤裸小腳,細如一瓣肥潤百合,趾斂掌圓,透着淡淡酥紅,
卻是全身上下唯一有點人味兒處,說不出的玉雪可愛。

  鬼先生本以爲她環了條極厚極長的白狐披肩,狐異門以「狐」爲号,門人皆
自比爲狐,最恨他人取狐皮爲裘,不禁咬牙狠笑,定睛一瞧,哪有什麽狐毛?才
知她所擁乃是足可曳地的銀發。

  蠶娘慵懶地以指梳發,低垂濃睫,淡淡笑道:「胤铿,蠶娘想了一想,你若
這樣死了,我對你爹也不好交代,追根究柢,是胤野沒把你教好。這樣罷,你自
廢武功,以爲省惕,也好昭示改過向善的決心,我帶你回轉宵明島,那兒是你爹
少時待過的地方,你随我好生讀書做人,待你大徹大悟,蠶娘再教回你一身絕頂
武藝,如何?」

  這話聽着溫軟,意态卻狂。廢去武功,不外幾種方式:挑斷手腳筋,打折琵
琶骨,又或毀去經脈……傷殘如斯,休說練武,便想痊愈如常、行動自如,亦絕
無可能。依她話中之意,重練的武功不僅毫不馬虎,怕還強過了鬼先生如今所有,
才能當作洗心革面的獎勵。

  若換了旁人來說,自無說服力,但以蠶娘方才顯露的那一手,已遠超出人力
所能及,恐怕隻有傳說中的峰級高手,差可比拟;她若說廢功重練猶勝如今,考
慮到蠶娘前輩高人的身份,不能、也毋須诳詐小輩,信口雌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無論自盡或廢功,都不能是鬼先生的選項。他定了定神,未失從容,怡
然道:「七玄古籍中曾記載,宵明島的使者不得出手幹預武林之事,不管在任何
情況之下,都必須善盡觀察與記錄的責任────這也是晚輩何以未邀請前輩與
會的原因。一來是宵明島神秘飄忽,請柬不知當投何處;二來,也是知曉前輩有
重責在身,不敢橫加打擾,才有了這些個誤會。

  「我特意将桑木陰排在最後一個順位表态,本想待我等六家塵埃落定之後,
再以桑木陰的名義附和衆議。既然前輩賞光駕臨,毋須晚輩越俎代庖,那就最好
了,宵明島這廂未持妖刀,不知前輩對七玄同盟,是贊成呢,還是反對?此番現
身,又是要規勸哪一位?」

  一旁媚兒聽得都有些佩服起來:「瞧他說得沒事人兒似的,我差點以爲是按
部就班,本應如此。這人臉皮之厚,可比我的禦邪寶甲還要厲害。」本能地摸了
摸心口。

  她能兩度扛住與惡佛的對擊,除陽丹之益,也多虧了這身南骊武祖傳落的軟
甲「禦邪」,否則以雙方修爲的差距,她早該被轟得口吐丹朱,經脈盡碎而亡。

  鬼先生的說帖并非毫無根據。

  古籍雲雲,确非他胡亂編派,隻是凡涉及桑木陰的記載,不是諱莫如深,即
是語焉不詳,「無涉武林事」的說法可能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鬼先生憑借着種
種旁證,大膽地押了一把。

  仔細想來,冷爐谷外七玄齊聚時,出現在禁道之中的「桑木陰」,或許就已
經是移花接木了的正牌蠶娘,而非蚳狩雲安排的假貨。以蠶娘的武功,既與雪豔
青、染紅霞站到一處,何必開撈什子七玄大會?無論聶冥途、祭血魔君、惡佛,
乃至于他自己,都不能是蠶娘的對手;從她應付發狂惡佛的輕而易舉來看,四人
齊上,怕也讨不了便宜。

  以此觀之,染、雪等輪戰惡佛一事,便顯得毫無意義。

  除非……蠶娘有不能出手的理由。她贊了惡佛一掌,卻非壓服,而是助他收
攝心神,嚴格說來是救人性命,既不算同惡佛相鬥,也未替染紅霞一方助拳。這
「不涉武林事」之誓嚴苛的程度,甚至使蠶娘不能動手殺他,不能廢去他的武功,
居然都隻能教他自己來。

  這個誓言是鬼先生最強大的盟友。隻消小心些個,莫予蠶娘借口,縱使她武
功通神,也不能徑行對付他。他該防的,是那神秘的嬌小女郎成爲奕者,役使場
上的棋子如雪豔青、染紅霞等,來破壞這場大會……

  細小的銀發女郎蜷曲在繡枕之上,起伏有緻的玲珑身段一覽無遺,微瞇着眼
端詳黑衣青年片刻,這才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你這點兒小聰明,用于作惡
也盡夠了,果然是不能留下你呀。汝父在天有靈,當知蠶娘無奈。」柔荑輕撐,
袅袅支起曲線浮凸的上半身,明明十分養眼的美人離榻圖,帳前三丈開外的鬼先
生卻不由一震,異常冰冷的無形氣機鎖定他全身上下,以輕功見長的狐異門之主
動彈不得,隻能睜大眼睛,注視着即将前來索命的無常────能動手的人,絕
對不會選擇動口。

  (賭……賭輸了麽!)

  鬼先生汗出如漿,身軀内外全然不受控制,彷佛被凍于堅冰之中,連鼻腔裏
都漸漸吸不進空氣,死亡的恐懼宛若剝皮淩遲,一點一點地沿背脊爬上,片片剝
離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即使是見多識廣、聰明絕頂的母親,也無法使他體會「凝功鎖脈」的威能。
這種直如妖法般的境界,已遠遠超出鬼先生對武功的理解,他所知的一切武學理
論、氣脈運行,都不可能憑空制造出這樣的威壓。除非……

  除非是某種不倚内力、大異于現世所行的全新武論。

  他研究《寂滅刀》殘譜的時間倍于在場的七玄首腦,即使透過源始秘穹的人
體試驗,從刀屍砍斬殺戮的記錄中試圖析出武功的古木鸢,又或是從亡父手中繼
承了魏王存魏老道所遺,授權他與「姑射」交換補益的母親,他們對力量───
─或說足以産生「力量」的武功────的渴求皆不如他。

  鬼先生自問在兩家合一的圖譜上所花的鑽研心血,沒有人能超過自己;在
《玄嚣八陣字》吸引、轉移他的注意力之前,鬼先生可說茶飯不思,将全副心神
都投注于殘譜之上。、寂滅刀的驚人威能不倚靠内力,而是透過對筋骨肌肉的全
新應用,移轉産生力景的「點」,從而生出肉身原本所無之力。光憑這點,無法
破解峰級高手所獨有的「凝功鎖脈」神技,但鬼先生依照殘譜所示,以與平時全
然相異的方式運使喉肌,蓦覺頸間壓力略減,艱難地開口:「且……且慢……我
……有話……」

  封死全身的堅冰瞬息間消失。鬼先生力竭仆倒,汗濕重衫,料不到僅短短片
刻間受制,竟消耗體力如斯,狼狽的程度,毫不遜于染紅霞與陰宿冥。蠶娘怪有
趣的乜着他,饒富興緻:「挺不錯的嘛!這手是胤野教你,還是你自行悟出?」

  鬼先生無意浪費時間與她叙舊,一名膽敢忽視誓限的桑木陰使者,是此際世
上最危險的怪物,稍有不愼,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他撫着咽喉,極力調勻氣息,
當然不是爲了戰鬥,而是避免話說到一半痦啞失聲,自絕了生路。

  「此……此物……交……交與……前……前輩……」

  他從袖中掏出一物,平攤在掌心之上。

  旁人尙不及看清,那五色斑斓的物事「飕」的一聲,自行飛入向日金烏帳中,
彷佛有人以魚鈎釣線施爲,方能一舉越過三丈長的距離,落入蠶娘手裏。鬼先生
親身嘗過氣脈禁鎖的滋味,比之于活人肢體,那股強大的氣機要施壓于空氣,讓
小小一隻錦囊「擠」将回去,應是再簡單不過。

  隻是在他手裏蠟丸大小的織金錦囊,拎在蠶娘手中,倒似個小小提袋,逛街
帶上怕也使得。

  銀發女郎居然還眞挽着往腰際比了一比,露出「醜死了」的嫌惡神情,啧啧
兩聲:「你打平望來,不知京裏時興什麽嗎?這種繡金織錦的袋子,拿來貯裝官
印便罷,豈能往女子身上妝點?你早些拿出來,我便不猶豫啦,不知美醜,殺了
也就是了。」

  鬼先生知她故意嘲諷,并不還口,定定注視女郎手中錦囊,彷佛所貯一現,
便能底定乾坤。

  蠶娘掂了掂份量,信手解開系繩,往裏頭看了一眼,俏臉倏凝,但也不過是
一霎,旋即回複淡然,微笑道:「此物,你卻是從何處得之?」不像要動手殺人
的模樣。

  鬼先生略略放下心來,暗忖:「終究是古木鸢難救我命。」益覺「平安符」
那廂淨是些不靠譜的混賬,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待此間事了,定要将祭血魔君
等賣與古木鸢輸誠,擺脫這群無能禍精。

  當夜在糧船之中,古木鸢将這隻錦囊交他,指名應付「七玄大會上最棘手的
敵人」。他當然不會傻得原封不動,待大禍臨頭,才拿這不知所謂的玩意冒險,
前腳剛離,随手拆開觀視,見囊中貯了塊沾滿污漬的破瓦當,殘剩的圓瓦面上,
非常見的卷雲紋或吉祥文字,而是一隻鳥首。

  南陵諸封國的達官貴人府上,多以族征的鳥類圖騰制作瓦當,但這一小塊碎
片上所見,既非鷹也非鳳,也不似孔雀仙鶴一類的瑞禽,銳目尖喙,瞧着倒像烏
鴉。烏鴉自古不祥,南疆百族之中,并無以鴉形爲族徽者;除此之外,囊中别無
長物,古木鸢亦無隻字詞組交代,可說賣足關子。

  古木鸢的智謀,鬼先生從無一絲懷疑,當下隻惱他架子忒大,時時端着一副
考較人的神氣,彷佛「普天之下,人人吃土;率土之濱,俱都傻屄」,打骨子裏
看人不起,連交付救命關竅,都要用上錦囊啞謎這等老橋。

  直到看見一路從祭殿入口搖将下來的向日金烏帳,終于明白古木鸢讓他防的
是誰。

  冷靜點,胤铿。他對自己說。

  蠶娘看見瓦當碎塊的剎那間,神情産生微妙的動搖,較之現身以來,女郎一
貫的冷靜戲谑、成竹在胸,那心弦震動的模樣不是騙人的。這瓦當代表什麽意思?
快想啊,胤铿,快點想────建築物。據點。破碎的瓦當,那是被毀壞的建築,
被攻破的據點。

  瓦當上那鐵鏽般的暗褐深漬,毫無疑問地是血迹。

  這片破瓦當對桑木陰、對蠶娘的意義,隻怕是仇。

  三十年前,宵明島位于東海的據點遭人血洗、蠶娘亦被仇家所傷一事,鬼先
生自是一無所知,恐怕連他的母親胤野亦不知此事。然而,黑衣青年憑借着出類
拔萃的記憶力與觀察力,自行鍛煉出某種能由微小事物之中,看出眞貌的異能;
他于央土教團中能爬得如此之快,廣受平望都權貴之尊仰推崇,乃至成爲皇後心
靈寄托,仰賴此術甚多。

  「向目烏金」乃是桑木陰之主的象微,以此爲瓦當,定是建築群的核心處。
換句話說,瓦當所沾之血,必不是來自無關緊要之人。

  還有什麽?殺人,毀迹……要毀去一幢、乃至一片建築,不會有哪個笨蛋蠢
到用金瓜銅錘一一敲碎;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放火。但瓦當上并無燒灼的痕迹,
代表取自兇手縱火之前────(這是……證據!)

  鬼先生蓦然省覺。瓦當沾血,顯是取于殺人後;不見焦灼,表示拾于縱火前。
拿得出這塊破瓦片的,當時必定人在現場,若非目擊證人所爲,即是殺人縱火的
兇徒!

  他胸有成竹,迎視着蠶娘犀利的眸光,傲然一笑。「蠶娘當問,我有什麽條
件才是。」女郎以袖抿嘴,眸中卻無笑意,淡道:「給你這物事之人,是打算借
刀殺人哪!你命快沒了,同蠶娘談什麽條件?」

  鬼先生從容道:「前輩若是殺了我,瓦當頓成廢物,多年來苦心追査而不可
得的線索,便斷在這一處。値或不値,我亦不知,須由前輩判斷。」

  「傻孩子!說甚傻話?」蠶娘微瞇着眼,抿嘴道:「要從人嘴裏撬出話來,
怕比談條件什麽的,要可靠又容易得多。咱們這兒現成有位鬼王哩,集惡道拷掠
人的法子,沒什麽問不出的,橫豎有大把的時間,讓她陪你玩玩也不壞。」遠處
媚兒露出一抹戻笑,輕拗指節,隻差沒舉手大喊「選我選我」。

  鬼先生無奈攤手。

  「前輩所言,每個字我都同意。集惡道苦刑之厲害,莫說幾樣,晚輩怕連一
樣也扛不住,毋須鬼王出手,光聽我便腿軟啦,有什麽說什麽,決計不敢欺瞞。」
他怎麽瞧都不像腿軟的模樣,微笑道:「但原本便不知的事,恁有通天手段,也
撬之不出;打得狠了,我也隻能胡說一氣,是不?前輩若不在意,倒也是個法子,
注定無效,且試不妨。」

  鬼先生定定注視着嬌小的銀發麗人,一步也不退讓。

  「交給我這隻錦囊之人,就隻給了錦囊,連閑話都未多說一句。晚輩自來怕
疼得緊,但無論我說什麽,皆與眞相無涉,我既不知道這瓦當是什麽意思,也不
知給我的人與它有什麽關連;前輩若想知道,隻消答應決計不插手此間之事,待
晚輩毫發無傷離開此地,前輩想知道的,那人自會向前輩說明────我料他以
錦囊相托的意思,原也是這般。」

  「你想得美!」媚兒氣得哇哇大叫,狠笑道:「等你嘗過本座的手段,便有
什麽不知的,也盡都說了!教你知道我的厲害────」

  「……且慢!」

  發話之人赫是蠶娘。她雙掌合攏,捧米袋似的掂了掂錦囊的份量,沉吟片刻,
擡頭道:「交你錦囊之人,究竟是誰?」

  「古木鸢。」心知此事難以閃避,鬼先生索性爽快交代。「順便說,我不知
道他的眞實身份。」姑射「嘛,神秘組織一個,頂上的人總要遮遮掩掩,幹什麽
都古古怪怪的,這也挺正常的。」

  那種洋洋得意的口吻,媚兒光聽就想掐死他。豈料老妖怪居然眞的考慮起來,
就算她再可愛,這下媚兒也看不過眼了,蹙眉道:「妳不是吧,這還用得着想麽?
先給他來個」鳳凰掠翅「,再挑幾處剝皮,我看……就先從臉開始好了,這貨一
看就是個愛美的,繡花枕頭,呸!本座擔保他有什麽說什麽,祖宗十八代都一股
腦兒供出來────」

  蠶娘揮揮小手,藕紗重又放落,前後兩名雞皮鶴發的老童子擡将起來,掉頭
往望台方向行去。「……前輩!」雪豔青、染紅霞雙雙回頭,難掩面上錯愕。隻
聽蠶娘銀鈴般的笑語傳出金烏帳:「蠶娘幫到這兒啦,剩下的,倆丫頭自個兒看
辦。可别死了呀!」

  二姝均是有骨氣的,一想自家仇隙,豈有指望他人的道理?蠶娘攜雪豔青重
返冷爐谷,又出手制伏了發狂的惡佛,隻剩元兇鬼先生光杆一個,接下來,确是
三人清一清舊帳的時候,更不打話,轉身專對眼前的黑衣青年,眉宇間戰意凜然,
絲毫不讓。

  媚兒自是罵罵咧咧,諸多不滿,隻恨氣空力盡,無論與老妖怪或鬼先生算賬,
都沒她什麽事。染紅霞撐扶至場邊,争取時間調勻眞氣,己方場上雖隻剩雪豔青
一個,但鬼先生适才與蠶娘對峙,耗費偌大心神氣力,蠶娘不知用了什麽法子,
磨得他大汗淋漓、唇面皆白,自鬼先生現身以來,從未如此狼狽;對上從天而降
的生力軍雪豔青,結果不言自明。

  金烏帳一路拾級而上,落腳于遊屍門一行三人附近,自藕紗中飛出一隻小小
銀瓶,白額煞聽風辨位,未及轉身擡頭,已然反手抄住。「給薛百縢那小子服下。」
蠶娘笑道,似能想見那小小的人兒以袖掩口,杏眸一抛的模樣。「多大的人了,
還來這種舍身救賊的戲碼,以爲自己十六歲麽?」語聲雖輕,卻是無分遠近,人
人都聽見的。

  望台之下,漱玉節亭亭俏立,雙手分持刀劍,但見腰如細柳、雪臀豐盈,腿
長肩削,看來她不爲蠶娘這「賊」字腳注所動,背影依舊風華絕代,持兵之姿更
于雍容妍麗之外,平添一股凜然威煞,說不出的動人。

  符赤錦不識蠶娘,耿照與她雖是無話不說,礙于桑木陰的隐密質性,卻不好
出賣蠶娘的秘密;直至今日,寶寶錦兒才知有這樣一位神秘高人。但她出手助染、
雪與媚兒,總是不争的事實,符赤錦愛屋及烏,并不見疑,朝藕紗之内微一颔首,
聊表謝忱。

  倒是白額煞小心得緊,先拔開瓶塞嗅了嗅藥氣,又毛手毛腳地傾入掌中,以
舌尖試過零碎的藥末,靜待片刻并無異狀,喂薛百媵服下。蠶娘笑罵道:「你這
個小子,難不成蠶娘還能毒死了他?拿來!不吃拉倒。」卻非生氣的口吻。那白
額煞試得藥性,知是難得的珍寶,便以他周遊天下所曆,亦罕見如此靈丹,聽得
蠶娘索讨,「哎呀!」一抖腕子,整瓶傾入老人口中,差點兒沒把老神君噎死。

  「……手滑了。」一身白毛的大漢壓低嗓子,粗聲道:「我瞧似有些不夠,
妳那兒還有沒有……唉唷!」卻是寶寶錦兒看不過,悄悄擰了他大腿一把,毛漢
子才以指尖搔搔頭,差點給爪子劃傷臉面,讷讷閉口。

  少丢人啦,你那是什麽德性!符赤錦狠狠瞪他一眼,幸好鬼先生自顧無暇,
不緻看出破錠。忽聽蠶娘笑道:「我放過那小子,滿殿丫頭裏,就屬妳最不生氣。
他可是挾持了妳的小師父,令她多受苦楚的罪魁禍首唷。」

  符赤錦料她早在暗處窺視多時,并不意外,淡然道:「前輩若能出手,早動
手啦。我料必有不能料理那厮的苦衷,說要殺他或廢去武功,不過威吓罷了,可
惜教他看破了手腳。」

  蠶娘聽得歡悅,連連點頭。「眞是聰明的丫頭!難得又有兩隻好枕頭……」
符赤錦不明所以,忽覺一陣惡寒,本能雙手搗胸,雪酥酥的奶脯之上泛起連片嬌
悚,卻連她自己也不知爲何。

  廣場中央,雪豔青手持做爲「虛危之矛」核心的烏沉黑槍,一指鬼先生,揚
聲道:「你把我的金甲藏到哪兒去了?快交出來!」鬼先生可憐兮兮地擡起視線,
眼中白多于黑,瑟縮道:「我若交出,門主能否饒我一命?」

  雪豔青還眞沒想過答案,陡被問得一怔,頓時猶豫起來。卻聽鬼先生哈哈大
笑道:「門主,」勝者爲王「是需要練習的,若無足夠的準備,很多時候勝者未
必成王,其姿态之狼狽,有時往往比敗寇要難看得多。」

  他說這話時,唇面上的蒼白尙未全褪,發末額鬓兀自挂着汗珠,模樣簡直毫
無說服力,但不知爲何,衆人卻禁不住替他身前持槍斜指的雪豔青擔心起來,彷
佛此話既出,突來一記反敗爲勝的殺手锏也不奇怪。

  唯一不爲所動的,大概隻有雪豔青本人了。她微搜着眉,似乎正在咀嚼這番
話的意涵,并不當它是對手嘲諷擾亂的某種說帖。

  「按照大會進行的慣例,」鬼先生劍眉一挑,笑得邪氣,光以間答的主導權
來看,已是反客爲主,武力、身體狀況盡落下風的,反倒穩穩操弄着節奏。「門
主既已親來,輪到在下發問啦!天羅香一脈,是支持七玄同盟呢,還是反對?」

  這點她倒是不曾猶豫。「天羅香反對同盟。」雪豔青牢牢盯着他的眼睛,決
心既平靜又堅定,毫無動搖。

  鬼先生似不意外,點頭道:「既然如此,門主就得面對規勸之人了。留神!」
語聲方落,蓦地一團烏影自天羅香群姝之後躍出,挾着驚人的斬擊力道從天而降,
勁風呼嘯,勢若開山;尙看不清持兵之人的形影,石柱般的巨刃已映滿蠕祖愕然
仰視的眼瞳!

  ────萬劫。

  是妖刀萬劫!


  第百八七折畫虎未成,無往不複

  先前浮舟之中,媚兒與染紅霞對戰時,萬劫已遭降魔青鋼劍削去大半,山岩
般嶙峋的刃部僅餘四尺上下,但寬仍近尺半,比磚頭更厚的刃身居高臨下一砍,
其勢驚人,絲毫不遜于完整時。

  縱以雪豔青膂力之強,亦不敢正撄其鋒,高眺的身子側向一撲,撐地如魚躍,
「轟」的一聲巨響,原本所在處留下個七八尺方圓的大坑,鋪石碎裂,礫土激揚,
漫天塵沙之間,隻見一雙精亮如獸的銳目撕裂灰幕,透出噬血的渴望,持刀之人
身形嬌小,紗錦交錯的衣裳與獰惡的妖刀全對不起來,竟是一名少女。

  雪豔青首當其沖,完全可以感受到對手的殺氣,惡佛若是發狂的巨靈神,漫
無目的、随手毀去所經道路上的一切,少女便是小而緻命的食肉獸,心念一專,
隻想将眼前的目标開膛破肚,攫出肝腸────肩寬腿長的白皙麗人并不理會簌
簌而落的粉塵,雙手持槍,擺出接敵的架式,霎時間如淵淳嶽峙,凝肅之勢宛若
陡峰自平地拔起,轟隆隆地扶搖直上,以沉默迫人的陰影俯視敵手,止住了獵食
者的進一步行動。

  染紅霞見來人身形眼熟,尤其躍下之際,半空中向上抛聳、幾乎甩出兜緣的
那雙雪白乳瓜,心中一陣不祥,趕緊揮開落塵,赫見手持妖刀萬劫之人,一身鵝
黃衫子、嬌俏可喜的圓臉蛋,卻不是黃邀是誰?

  安排黃纓混進天羅香的入殿隊伍之中,本是耿照的意思,但此舉非教小黃纓
涉險,反是讓她把握機會脫身。這支隊伍連同刀棺,被安排在冷爐谷外最近的一
處渡頭,以接應蠕祖的座船。之所以帶上這許多人,正是「藏葉于林」之意,按
耿照所想,隊伍一出得冷爐谷,黃纓就該鑽空子離開,衆人也好免去後顧之憂。

  豈料黃纓忒講義氣,不願抛下他和紅姐不顧,磨磨蹭蹭,始終不曾走遠,在
附近的林子裏,恰恰遇上聯袂返回的染紅霞與媚兒。二姝在河上浮舟狠打一陣,
時間不長,戰況卻十分激烈,「鬼王」也好、「玉面蟠祖」也罷,發面上的僞裝
可說是完蛋大吉,一對花朵兒似的妙齡女郎便至谷外,卻不好再自稱是陰宿冥或
雪豔青。

  此際遇着小黃纓,看她變戲法兒似的,從身後亮出一隻首飾盒般的小巧箱子,
打開一瞧,第一層全是脂粉冰片之類的妝容道具,直是天降救星────還好染
紅霞并未打開第二層,否則将發現底下都是金絲玉镯珍珠耳墜之類,黃纓月來在
谷中捜刮了不少,既要離開,自不會空手而出。

  染紅霞不通妝發,非但幫不上忙,連自理都有困難;媚兒随身雖有應急用的
油彩小匣,但匣鏡極小,黑夜林中就着月光補繪,想快也快不了。她本是心急火
燎的性子,煩躁之下益發不順,差點摔了彩匣。幸虧有黃纓幫手,雙姝總算草草
補就,及時趕上會合的時辰。

  這麽一來,想趕也趕不走她了。黃纓堅持同耿照一齊出谷的心意,染紅霞亦
能體會,況且入殿之後,若面上僞裝還須修補,無有阿纓,怕得勞煩養尊處優慣
了的蚳狩雲親自動手……怎麽想都少不了她,隻得同意下來。

  媚兒初見她時,染紅霞隻說「是我師妹」,看着圓臉少女武功平平、内力淺
薄的模樣,她心底雖有幾分疑惑,畢竟不成威脅,并未多加留意;況且黃纓化起
妝來确是一把好手,動作又極利落,一臉的聰明相,媚兒都差點開口問她「有沒
興趣跟我回南陵」,肯定比待在東海的尼姑庵裏好。

  萬料不到她淩空一擊,竟也有如許威能,破壞力之強,決計不在發狂的惡佛
之下,不禁咋舌:「怎地水月停軒門下,都是這等紮手的貨?」忽聽少女一聲尖
嘯,打破沉默對峙,紗裙飄轉、細腿交錯,舞動石刀如轉子陀螺,呼嘯着朝雪豔
青飛甩而去!

  這一下刀随身轉,巧妙利用石刀之沉,以倍數于少女所應有的速度急旋揮至,
雪豔青若要以槍硬格,隻怕未展其長,已被逼得短兵相接,将陷入最不利的情況。
玉面蠕祖畢竟身經百戰,于戰鬥一項,淬煉出過人的直覺,及時松開架勢,向後
一仰,藉槍尖一頓地,又硬生生撐開近三尺,斜過酥胸前的槍杆仍被石刀側緣一
帶,「铿」的一聲,險将雪豔青掀翻跟頭,所幸她膂力甚強,重心又抓得極穩,
一個鯉魚打挺站穩身,刀勁透槍貫臂,震得她虎口劇痛,暗忖:「……好橫的刀!」
不欲教對手占據主動,掄槍一摔,震波裂如龍迤,一路蜿蜒,四分五裂的鋪石次
第掀飛,潑剌剌地卷向持刀的少女!

  黃纓适才斜斬落地,便即不動,直到雪豔青擺出接敵态勢,才像嗅着了血腥
味的鲨魚,閃電出手;橫刀斬出之後,倏又怔于原地,彷佛扯線傀儡般,非要敵
人出手牽引,方有反應,以緻雪豔青這悍猛無倫的「地字訣」一發,直到氣勁近
身少女才回過神似的,橫過巨大的刀闆一遮身前,勁力轟得石刀兩側礫碎激揚,
暴雨般刮過少女的衣發頭面,留下數道血痕,少女卻恍若不覺。

  「雪門主槍下留人!」另一頭染紅霞拄劍起身,急得大喊:「她……她是我
師妹丨『」

  雪豔青隔空勁一出,人已猱身撲去,身槍一合,唰唰唰三點烏星無分先後,
徑取黃纓咽喉、心口與腹側!聽得染紅霞一喚,手腕急抖,三記殺着全刺在空處,
赫見石刀後晃出一雙獰惡血瞳,那圓臉蛋兒的黃裳少女掄刀挾掠,近四尺的石闆
刀身在她纖細的皓腕間幾無重量,連削帶轉,竟以單臂使出輕巧靈動、無比刁鑽
的刀法來。

  雪豔青槍尖已開,烏槍畢竟仍長過了萬劫,被攻得左支右绌,險象環生。無
論如何挪退,少女總能及時趕至,在靈巧上竟是遠勝于她,雪豔青始終騰不出用
槍的最小間距,陷入開戰以來最險惡的境地。

  按說盟友的師妹,應該也是盟友才對,雪豔青不明白少女對自己的敵意究竟
從何而來,心想:「既是妳師妹,快叫她停手呀!」卻被石刀攻得着緊,每一閃
避無不是沾衣貼發,被片飛的衣角鬓毛都數不清了,連開口的餘裕也無,倒是陰
宿冥替她說出了心裏話。

  「喂!她是哪根筋不對了,快叫她住手啊!合着妳想砍死雪婊子麽?也莫挑
現在呀。」

  别的時候也不行啊!這人說話實在太沒禮貌了。老是這樣。

  玉面蟏祖心裏歎了口氣,蓦地左臂一疼,已被石刀拉出一條口子。萬劫刀刃
嶙峋破碎,宛如锉鈍了的斧鋸,平置不動,毫無鋒銳可言,然而高速揮動之下,
稍稍一碰,就能掀掉整片的皮肉,若非雪豔青毅力遠勝尋常,這下便能痛得踉跄
撝倒,被反掠的巨石刃拍成肉糜。

  忽聽一人叫道:「胤門主!莫非這場七玄大會,門主早存了魚死網破的心思,
不惜以武力排除異己,也要混一七玄,對各門威脅利誘仍嫌不足,這會兒,連妖
刀刀屍都用上了麽?」卻是蚳狩雲。

  老婦人是親自試探過黃纓的,知她本事低微,差不多就是較常人稍好一些的
程度,才能放心将她留在身邊;武功平平的少女一拿到萬劫,突然變了個人,想
來想去,也隻能認爲是鬼先生做了手腳。

  鬼先生兩手一攤,聳肩笑道:「長老這麽說,是成心冤枉我啦。人是長老帶
進來的,刀一直都在天羅香手上,我還沒迫究貴門勾結七大派的醜事,長老反倒
栽起我來,未免太不地道。」蠶娘威脅已除,他的口吻亦發輕佻,令人想一把掐
死他。

  蚳狩雲也知其中有太多不合理處,按染紅霞的說法,這少女竟還是水月停軒
的出身,是與耿照一起混進冷爐谷的麽?還是鬼先生攜入……越想越覺詭秘重重,
一時難以廓清,心中雖然着急,卻無法助雪豔青一臂之力。

  廣場另一頭,染紅霞自知事有蹊跷,且不說黃纓沒有針對玉面鳄祖、與鬼先
生站在一邊的理由,退萬步言,她也不可能有這般武功,能穩穩壓制蠕祖,雖說
是搶得一着之先所緻,但要穩占此先,不給雪豔青絲毫反擊的機會,遑論得手脫
困,放眼當今東海,這也是第一流高手的手眼,染紅霞自問無法辦到,黃纓她…
…怎有可能?直到聽聞「刀屍」二字,才想起當日碧湖的模樣。

  這可不是開口叫喚,或以理勸之就能處理的情況。

  染紅霞再無猶豫,不待調息複原,強支傷體,便要投入戰團,蓦聽身後一聲
嘶啞詭笑:「上哪兒啊,長腿妞?」挾着腐臭之氣的濕濃吐息才噴上頸背,令她
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尙不及回身,蛇腰一緊,已遭兩條鑄鐵般的紮刺茸臂箍住。

  下手之人毫不留情,這一箍至少将女郎健美結實、無一絲餘贅的蠻腰,再收
緊了兩寸,染紅霞被束得眼前發白,髒腑像被擠出身外,甚至依稀聽見裂骨聲,
換作尋常人,早已昏厥斷息。但當今水月一脈的二把手豈是凡女?在受制的一瞬
間,雙肘連環、腳踵後勾,「啪、啪、啪」三記碎骨重擊,無一落空,來人渾身
劇晃,低吼一聲,猛将染紅霞往後一抛,女郎飛出兩丈餘遠,重重撞上望台護牆
才又摔落地面,全然爬不起身;勉強擡頭,赫見那人上半身莫名地巨碩魁梧,卻
有兩條細長的羅圈兒腿,被她肘擊的胸側與左肩不住冒出藥煙,白霧中隐約露出
一張尖吻異瞳、半人半獸的猙獰笑臉。

  ────聶冥途!

  望台上的寶寶錦兒既錯愕又心急,揚聲叫道:「聶冥途!你又添什麽亂?規
勸什麽的,你那回早已用清啦,沒事一邊涼快去,别來瞎纏夾!」

  狼首嘿嘿笑道:「遊屍門的小花娘,老狼最守規矩啦,決計不給大會添亂。
可這長腿妞是七大派的,又不是七玄中人,老狼要殺要剮,妳拿哪一條規矩來攔?」
符赤錦頓時語塞,急得瞟向身畔的蠶娘;誰知向日金烏帳裏悄靜靜的,那小小的
人影似仍倚着繡枕,好整以暇,真沒有出手的打算。

  「蠶娘有不能出手的苦衷」這點,她可說看得最透,萬沒想到鬼先生的錦囊
有這般挾制之力,竟逼得蠶娘袖手旁觀,不能替場内雙姝解圍。符赤錦體力未複,
莫說下場助拳,怕連自行走路都有困難,況且以她的武功,除卻難以掌控的「赤
血神針」,能幫的也非常有限。

  正自焦急,白額煞低道:「沒奈何,紫姑娘煩妳照看,我去吓吓那條老狗。」
符赤錦急道:「但你的傷────」白毛大漢咧開僵硬的貓颚,沖她霎了霎眼:
「就說吓吓他了,也不是眞要打。萬一打起來,我跑還不成麽?」擺了擺手,一
拍欄杆,翻身躍下,「唰!」落在染紅霞身畔,毛手毛腳地攙她坐起,小心不讓
爪子抓傷了女郎。

  染紅霞兀自眼冒金星,唇面皆白,嗅着他身上濃重的獸臭,彷佛雨天街檐下
淋濕的狗毛,蒼白的俏臉之上微露迷惘;好不容易聚起曈焦,忽覺白毛大漢那帶
笑的眼睛分外熟稔,靈光一閃,低聲詫道:「是你!你怎……」見他艱難地噘着
貓颚,做了個「噓────」的嘴型,會過意來,微一颔首,兩人心照不宣,毋
須再言。

  聶冥途揮散了漸轉稀薄的藥氣,挑眉乜眼道:「先來後到你懂不懂?要玩這
長腿妞,你得排老狼後面。現在的社會都不講秩序了麽?」白額煞也不同他廢話,
亮出利爪,擺出接敵架勢,低斜的肩膀後頭,露出以粗繩編網、縛在身後的瓦甕,
裏頭可是七玄中首屈一指的大長老青面神。

  一名白額煞已夠頭疼的了,再加上深不可測的青面神……傻子才會笨到以一
敵二,一次卯上遊屍門雙屍────才這麽想,蓦地兩眼一花,聶冥途身子微晃,
已來到眼前,咧開血盆大口,揮爪朝白毛大漢頭頂蓋落!

  白額煞矮身避過,卻無法抽身,拚着好不容易搶來的空檔,左腿貼地一掃,
将俯卧的染紅霞送出,勁力拿捏妙極,女郎着地一滾,并未受傷,可惜仍起不了
身,是聶冥途一個箭步就能竄至的距離。

  白額煞既逃不了,也不能逃,硬着頭皮揮爪,七玄中兩大指爪絕學對撼,
「狼荒蚩魂」卯上「白虎催心」,白額煞昔日在遊屍門有「武庫」之稱,精通三
屍部諸般武學,這下本該鬥得光輝燦爛,乃至名留青史;豈料白額煞在骨甲相交
前忽然一縮,右手五枚刀刃似的尖長利爪「嚓!」齊指而斷,若在晚得片刻,怕
隻剩下一隻血淋淋的光秃掌輪,五根指頭全都報銷。

  這個變化誰也料不到,絕大部分的人都看傻了眼,聶冥途一怔,「白額煞」
雙臂運化,如抱陰陽,輕靈如羽的架勢卻轉出一股傾嶽般的強橫掌力,重重轟上
狼首的胸膛,他卻乘着掌上的反激之力,高大的身子猶如紙鸢斷線,倏地逆勢飄
飛,重又落于染紅霞身前。

  聶冥途猝不及防,仗着獸軀強橫,硬吃他一掌,腳跟踩落、穩住退勢,左爪
由下而上一掠,急銳的五道爪勁「飕」的一響,「白額煞」落地時微一踉跄,編
笠、蓑衣應聲卸落,細毫輕揚,勝似絮飛;漫天白毛之下,但見那人一頭烏發,
如江湖浪人般随意在腦後抓個髻,系以皮繩,以膠水黏滿細毛的臉孔、用面粉和
水堆出的鼻颚,襯與正常人的發式,說不出的滑稽。

  可惜此際,不僅化裝被破、露出馬腳的當事人笑不出,置身場内,又或周圍
旁觀的七玄中人笑不出,就連重回方塔第一層,以勝利者之姿俯視廣場,抱胸釁
笑的鬼先生也笑不出來。雖說黏滿細毛的頭頸難辨原本面目,但适才那式掌法,
識得的人着實不少。

  ────「落羽分霄天元掌」!

  觀海天門掌教,「披羽神劍」鶴着衣的獨門絕學。

  「撒家小子,你走運啦。」狼首啧啧回頭,卻是對着方塔說。「這位是鶴着
衣鶴老兒的傳人,仇人自個兒上門送死,比天上掉餡餅還難。不過下回再召開七
玄大會,别往七大派送帖行不?繼水月停軒之後,連觀海天門也來了,有指劍奇
宮或埋皇劍冢的朋友在現場嗎?有的話麻煩舉個手,我們一并送你上路,多謝!」
圈嘴連喊幾聲,自是無人回話。

  鬼先生的面色難看到了極點。

  他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尋常易容改扮極難逃過他毒辣的眼光,可胡彥之師
承「捕聖」仇不壞的骨相之術,早已脫出敷粉抹面的範疇,以木足加高身長,不
過基礎而已,老胡衣裏有成副的編竹架子、塡以絮塞,模仿白額煞的身形輪廓,
已至維妙維肖的境地,還不影響行走坐卧,隻差不能眞個動手過招。

  雖說鬼先生本不以爲他能有多安分,但胡鬧到這等境地,再怎麽可愛的小弟,
看着也有些紮眼了。

  胡彥之見事已至此,懊惱亦是無用,好整以暇地拔去面上頸間的白毛,終于
能把泥面和成的植毛貓颚取下,毋須苦忍着不敢打哈嚏,模樣明顯輕松許多,對
狼首聳肩道:「不好意思啊,我路過瞧着裏頭人多,以爲在派饽饽,就跟着進來
排隊啦。變裝是我個人一點小嗜好,愛護動物是每一個人應盡的義務,嗜好結合
公益,人生多有樂趣!在下胡彥之,跟眞鹄山不是太熟,你方才說鶴什麽老什麽
的,我也隻是久仰久仰,平常沒怎麽往來。老先生貴姓啊?」

  聶冥途剔着骨甲,妖瞳乜斜,獰笑道:「瞧胡爺這個架勢,也是作得一手好
死啊!一會兒老狼将你身上的皮肉一塊一塊揭下來時,若還能有說笑的閑心,我
就眞個是佩服了。」

  胡彥之心知肚明:無論自己怎麽鬧,在兄長看來,這都還是家内事,聶冥途
眞要取他性命,鬼先生必不會坐視。隻不過要慘烈到何種程度,才能教他出手幹
預,卻是不好說,以其面色鐵青看來,沒個半死不活,怕鬼先生氣憤難平。

  胡彥之衣裏還纏着繃帶,便是身上無傷時,也沒把握赢過聶冥途,所幸這場
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死的,别被搞得斷褪缺胳膊,就算是立于不敗之地了。他随手
除去僞裝,心中苦笑,面上卻不動聲色,遙指場内道:「我聽說老先生蹲了半輩
子苦窯,剛放出來,忒巧撞上這等美景,沒多瞧上幾眼,實在太可惜。還是你們
那兒時興跟大奶妹關在一起,三十年來都看飽了,一聽見」奶「字便犯惡心……
啧啧,這麽美的苦熏,我也想蹲一蹲哪。」

  聶冥途半化獸形,五感敏銳許多,胡彥之剝去身上黏貼的狗毛,褪下白額煞
的外袍,濃烈獸臭稍一減淡,便嗅得他滿身金創藥氣:「這小子傷得隻剩半條命
啦,就一張嘴皮子厲害。」也不怕他玩什麽花樣,順着指尖一回頭,不禁看直了
眼,連聲啧啧,目不轉睛。

  場中一黃一粉,兩條身影飛快交錯,明明是巨刃重槍,卻玩起「以快打快」
的把戲,雙方都在争搶,隻不過一個是搶着攻擊,不住施壓,另一方所争卻是抽
身,以冀能易守爲攻,然而卻不可得。

  雪豔青一身宮裝,本不适合纏鬥,被萬劫一路壓制,原本襟開肩下的紗質大
袖衫,沒等對手破壞,早被自身大開大阖的動作扯裂,四分五裂的紗衣爲腰帶所
系,紛垂腰下;兩隻寬大的半透明紗袖套于藕臂,因雪豔青始終緩不出持槍之手,
紗莆積于肘腕,縱被石刀勾得條條碎碎,反未脫離。

  她上半身隻剩一條掩胸的肚兜,裸出肩頸,以及大片光滑白皙的美背,鮮紅
的肚兜系繩橫過背門,更顯雪肌白膩。至于下身的長裙,早被她撕開一邊,渾圓
修長的玉腿在裙隙間乍現倏隐,引人遐思。

  隻是曳地長裙在戰鬥中首當其沖,雪豔青避得險極,裙襬衣帶則無這般運氣,
魚尾般的裙裾被石刃刮得不足七分短長,裸出細直足胫。

  雪豔青若是遮掩漸去,小黃纓便是呼之欲出了。

  天羅香的裝束一向很能凸顯女子身段一美,同樣是長裙裸足、肚兜加紗質大
袖衫,黃纓粉嫩的足趾隻有在點地躍前的剎那間,才于浪卷似的裙底稍稍現形;
完好的下裳雖不如雪豔青般,依稀窺得雙腿的線條,腰下的布面卻清楚地繃出臀
瓣的曲線。

  當她跨步揮刀,俯首疾掠時,幾能看出臀肌鼓束、張弛爆發等細節,充滿野
性的魅力。那小西瓜似的豐美翹臀不僅渾圓彈手,更帶着驚人而緻命的強勁肌力,
令人忍不住想象:被她騎在腰上,奮力馳騁之際,膣裏該是何等的掐擠緊迫,逼
人欲死────聶冥途「骨碌」一聲,嶙峋浮凸的喉節上下滾動,不自覺地咽了
口饞涎,隻覺這黃裳少女的相貌,固然比不上染符之豔,與清秀的雪豔青并排一
看,也不算勢均力敵,雜在天羅香一幫侍女之中,一不小心便走了眼,不料竟有
這般誘人野媚,論此際最想狠插哪個一把,誰都比不上小丫頭令人心癢。

  不比裙衫狼籍的雪豔青,一路占優的黃纓衣着完好,但激烈的追逐揮刀,卻
令那兩隻熟瓜似的巨乳不住抛甩,透出淡淡青絡的乳瓜彈顫如波,像要繃斷肚兜
頸繩也似,在白膩的頸背勒出陷肉殷紅,少女恍若未覺,無一絲忌憚羞恥,運刀
如風,大半顆乳球都快甩出兜緣,卻不見粉暈,隻得滿眼膩白,可見乳蒂之細小,
亦不同一般。

  胡彥之同她在流影城相處過幾日,也對過萬劫的刀屍碧湖,知黃纓并無如此
根基,此際她的動作明顯較碧湖更流暢,才能逼得玉面蠕祖難還一招,暗忖:
「雖不知她是如何變成刀屍的,但觀其動作,與碧湖仍有幾分近似,隻是威力更
強,猶在當日碧湖之上。」忽聽望台之上,符赤錦揚聲道:「我聽說妖刀萬劫此
番現世,最早便是在斷腸湖附近興亂,原來你們早已在水月停軒内布置暗樁,抓
人炮制刀屍,是也不是?」

  鬼先生不置可否,怡然道:「符姑娘要想,這位黃姑娘也不是我帶進來的呀!
天羅香與水月停軒勾結,帶了萬劫的刀屍入殿,拿了她們所持有的萬劫妖刀砍人,
這都要算在我頭上,不嫌太欺負人了麽?」

  符赤錦雙手環抱着沃腴乳肌,擠溢狹旮的丘壑夾出一道深溝,将雞心金墜高
高拱溢,笑吟吟道:「你怎知這位姑娘姓黃?」鬼先生笑容倏凝,冷哼一聲,不
與她纏夾。

  胡彥之心想:「原來如此!黃纓與碧湖一樣,都是被擄去動了手腳而不自知,
卻是萬劫的刀屍候選之一。」更無疑義,揚聲道:「玉面蠕祖!萬劫刀屍是追着
妳的殺氣而動,妳閃避越快,她反應越是靈活!在下當日曾于流影城外,與耿照
應付過萬劫刀屍,萬劫的刀屍有懼高、畏水兩項罩門,妳可────」語聲未畢,
爪風已至,胡彥之倒縱躍開,落地時微一踉跄,避得極是驚險。

  聶冥途唰唰幾爪,接連進逼,獰笑道:「你都自顧無暇了,有心思理會旁的?
我看這一爪,先斷你一條左腿罷。」正欲揚手,腦後銳風已至。

  他輕輕讓過身子,反手一掠,如貓戲鼠,「嚓」的一聲裂帛細響,來人鬥蓬
碎裂,袒出大片雪肌,玉背上留下五道爪痕,好不容易以劍拄穩,轉身時單臂撝
胸,護住頓失箍束、下乳甸墜的渾圓雙峰,與胡彥之并肩禦敵,正是染紅霞。

  她上身除了那襲猩紅襯裏的鬥蓬大氅,便隻依乳形起伏打造的半截胸甲,以
及底下用來隔墊,以免磨傷雪肌的一件胸兜。雪豔青的身子雖較她修長,胸乳之
碩卻頗有不及,再加上染紅霞肌肉發達,乳房無比堅挺,胸甲罩在她身上,不過
勉強合于蜂腹般渾圓飽滿的乳峰前緣,背後束革系之不上,特意接了段布索,才
得打結固定。

  聶冥途此爪不僅撕裂鬥蓬,連固定胸甲用的布索、底下裹着的珠白錦兜,齊
齊扯個四分五裂,染紅霞若非及時撝住,怕要露出胸前春光,令衆人大飽眼福。

  「雪門主!」她専心提防,不爲所動,劍目不離韶冥途,揚聲道:「萬劫刀
屍亦擅輕功,不能與她競快,唯動靜之間有微妙的遲滞……妳得想辦法讓她停下
來!」還有一句「勿傷我師妹」的托囑,始終出不了口,隻盼雪豔青能看在出言
提點的份上,勿對黃纓痛下殺手。

  一旁媚兒聽見了,急得皺眉,脫口道:「又不是她想停便能停!也不看現下
是誰打誰────」靈光閃現,大叫道:「削她的刀!雪婊子,妳那杆槍似也是
神兵,萬劫刀中看不中用,對付凡兵可也,應付寶器卻未必能赢!」

  三人連番提點,雪豔青心中已有了譜,不住向場邊倒退,手中烏槍不再隻是
格擋招架,每出必自石刀上削下些許殘碎,但見塵沙飙揚、四向噴濺,衣香鬓影
俱都沒入黃撲撲的塵土之中,蓦聽雪豔青一聲斷喝:「……着!」整個人翻出塵
霧,半空中槍影一閃,乍出倏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向黃纓背門;依她的
造詣,這一刺莫說刃尖着體,光透勁便足令黃纓洞胸穿腹,落得身死收場。

  染紅霞連喊叫都來不及,見她收槍落地,穩穩退出一丈開外,氣勢甯定,頗
有一派宗師的氣度風範,眼前一黑,差點昏厥,幸得胡彥之舉臂掖住,勉強撐持。

  塵沙散去,黃纓立于望台底,粉頸低垂,垂發披面,兵刃前端深深嵌在石壁
之中,算上手中纏着皮革、宛若槍杆的帶環長柄,整把萬劫露于牆面外不足三尺,
可見入牆之深。

  問題是:萬劫石刀并無鋒刃,化身刀屍的小黃纓縱有使不盡的氣力,也不過
是舉着條粗糙石柱,掄掃硒碾而已。這一刀轟在望台底部,撞塌大半堵牆,毋甯
才是理所當然的結果;若無快銳鋒刃,如何沒入石牆而不毀?

  衆人這才發現,她手中所持,除了後半截刀柄的部分依然保持原狀,前端早
已變了模樣。被雪豔青削去外層的石殼後,才知萬劫并不是一柄石刀,其「核心」
乃精鋼所鑄,形似尖錐,通體渾圓,刀身尖狹細長;說是刀器,更像騎矛,持于
女子手中,不知怎的絲毫不顯笨重,潤滑如水的曲線,意外地與少女的形象十分
相契。

  雪豔青引她退至場邊,同時削去萬劫的石殼,少女畢竟無法如正常人般思考,
隻憑殺戮本能揮刀,刀身驟短、重量減輕,尺寸也與前度大不相同,此一變化來
得既快又急,超出刀屍所能應付;種種變數加總起來,最末一刀揮落,雪豔青冒
險放空背門,踏壁直上,自黃纓頭頂一翻而過。

  舊标突然消失,刀落的同時,貿纓不由一怔,刀尖應聲沒入壁中。而身在半
空中的雪須青槍尖疾出,隔着薄薄的大袖衫,準确無誤地标中少女光裸的背脊。

  黃纓一動也不動,恰應了胡彥之所說,「刀屍循殺氣而動」的觀察結論,周
身無有血漬,肩背起伏,香汗淋漓,兀自沁出雪肌;說是氣絕,更像穴道被封。

  ────神槍閉穴。

  胡彥之想起牛鼻子師父提過、兵器的至高境界之一,終于放下心來,對染紅
霞低道:「二掌院,妳師妹沒事的。玉面鲡祖封了她的穴道,并未傷及性命,連
血都沒流────」忽覺有什麽不對,卻一時說不上,不禁閉口,蹙眉凝思。

  染紅霞喜極而泣,遙對雪豔青哽咽道:「多……多謝妳了。」雪豔青對她微
一颔首緻意,似覺此事理所當然,并沒有受人感激的道理,甯定認眞的目光,更
像是向代穿金甲、守護宗門的女郎緻謝。兩人目光交會,心頭俱暖,望台上的符
赤錦、場邊的媚兒亦松了口氣,難得地相視微笑。

  偏偏胡彥之這時才想起來,急得大叫:「……小心!刀屍武功不同東洲,說
不定點穴無用────」語聲未落,僵立不動的少女倏地拔刀轉身,長長的刀柄
卻仍留在牆上。

  黃纓虛握着看不見的「萬劫」擰腰疾刺,激塵一線,一丈之外的雪豔青本能
回槍,蓦地胸口開綻,血線自肩胛後筆直貫出,貫穿的勁道之強,竟撞得玉面蠕
祖雙腳離地,頑長的身子向後彈飛。

  當日耿照曾說過的話語,此際終于在胡彥之腦海中響起,卻已來不及了。

  「那是……」不複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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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8:0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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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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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八八折天姿降爾,血海刀馎

  密室之中,耿照雙手抱頭,陀螺般滿地打滾,扭曲發青的面孔與其說是猙擰,
更像痛苦難耐;有一瞬間,明棧雪甚至産生錯覺,以爲有什麽鐵叉鐵杓之類在少
年顱中翻攪,偏又不全搗個稀爛,殘碎的腦漿一塊塊給刮落下來,偏還留着能記
憶痛楚的形狀。

  她想阻卻他的翻滾、踢打與嘶咆,以同源的碧火眞氣爲他鎮攝心神,便如突
破心魔關時一樣,卻驚覺耿照全無顧忌、放開手腳之時,竟連靠近他亦有不能,
遑論出手制伏。

  耿照額際、頸間青筋暴露,涕泗橫流,總算一點靈智未失,餘光瞥見明棧雪
的繡鞋尖兒,趕緊掌臀并用,縮向牆壁交角,抱頭啞聲道:「别……别過來!好
……好痛……嗚嗚嗚……妳别……别過來!我……我會弄傷妳的,千萬别過來!
啊啊啊啊啊……快停下來!别、别再響啦!好痛……好痛啊!」頻頻以頭碰牆,
撞得砰砰作響,狀極駭人。

  密室中的平滑骨牆與王座是同一材質,掌勁難傷,然而耿照連撞十幾下,連
油皮都沒擦破,遑論見血。明棧雪的碧火功長于感應,毋須近身,即能清楚感覺
他全身眞氣鼓蕩,密密布滿肌膚表面,層層叠叠,宛若披甲戴盔。

  常人這般運使眞力,沒幾下便虛脫倒地,耿照身負碧火神功及鼎天劍脈兩項
瑰寶,能在無意識間撐起護身氣甲,一時半刻還撞不死;較之于此,那不斷在他
顱内興風作浪、明棧雪卻毫無所覺的物事,毋甯才是要命的關鍵。

  明棧雪決斷明快,見少年暫無性命之憂,幹脆利落地退開。石門之上,懾影
鏡投仍持續運作,雪肌黃衫的少女揮舞石刃,以壓倒性的敏捷和力量困戰雪豔青,
明棧雪認出是那晚冷爐谷陷落,自己一時興起、曾尾随保護的丫頭,料不到她與
耿照是舊識,此際又對雪豔青出手,感歎運合之妙,遠超凡人所能逆料。

  黃纓的武功斤兩,她再清楚不過,休說扳倒雪豔青,冷爐谷内随便找個人來,
都能拿下這懶憊丫頭。明棧雪判斷使她與耿照同時發狂的原因,極可能來自于同
一處────用毒?不可能。風送藥氣,距離也差得太遠;況一牆之隔,怎會剛
好點中兩個風馬牛不相及之人?投于食水,就更不可能了,耿、黃這幾日間雖有
聯系,但吃睡都不在一塊,眞要說的話,染紅霞與姥姥落腹之物,可能更近于黃
纓,沒道理是耿照跟着中招。

  也許是……聲音?武學中的懾魂之法,若非訴諸眼術,即藉琴音、鍾響,乃
至隐藏在話語中誘人失神、放松戒心的法子,将暗示植入施術對象心中。

  然而,以她感應力之強,若有迷魂音,她該先于耿照察覺才是,明棧雪非常
肯定并沒有這樣的征兆。除非,這聲音隻有他倆才聽得見────女郎心念一動,
閃身掠上台階,提運功力,啪啪兩聲,雙掌分擊壁面約半人高處,差不多就是另
一側王座頭枕的部位,勁力所至,牙骨般瑩潤光滑的牆壁雖無缺損,卻透出爆栗
似的細響,随即冒着淡淡煙氣,原本透牆而出的、祭殿内的動靜聲息,至此再不
複聞。

  身後低咆爲之一頓,狹小空間裏隻餘男兒濃重的喘息。

  适才兩人觸動機關,階台上的王座雖轉了出去,室裏始終能聽見外頭的動靜。
明棧雪料那傳聲的機關不在座椅,而在牆壁之上,大膽出手,果然印證心中所想;
欣喜回頭,見耿照雙目赤紅,撮緊的拳頭簌簌顫抖,暴凸的青筋爬滿鑄鐵般肌肉
糾結的手臂,像在苦苦抑制着什麽,并未因聲源斷絕,而稍有改善。

  「我……頭顱裏有……有東西……」他艱難地開口,眼瞳翻轉、白多于黑,
嘴角止不住垂涎,語聲含混,彷佛癫痫發作,模樣十分吓人。「牠……牠要跑…
…跑出來……我沒法……快不行……妳快……快走……離……離開……救……阿
纓……别讓……别讓她……」

  明棧雪知他性情堅毅,極能忍耐痛苦,眼下無論擾亂他的是何種心魔,均已
遠遠淩駕少年的堅忍與毅力,距全面失控僅隻一線;耿照以驚人的耐力,苦苦抵
抗侵蝕,隻爲将場内的少女托付給她。女郎心頭凄恻,憂急脫口:「那你怎麽辦?」

  「轟」的一響,耿照雙拳一振,擊上身後骨牆,整間密室竟微微一晃。

  「我……有……法子……」他咬牙甩頭,苦苦掙來的清明卻隻夠吐出這幾字,
兩臂再度揮擊如振翼,轟于牙骨壁面,不僅轟得密室結構動蕩,落拳處鮮血飛濺,
迅捷無倫地渲開兩團烏紅,四向蔓延。疼痛令他神智倏清,搖了搖腦袋,勉力道:
「妳……救……阿纓……啊啊────────!嗚嗚嗚……别讓她……别讓她
……」歪着脖子用力甩頭,像要将頭顱從血筋暴凸的頸上拔起也似,「碰!」三
度擊牆,嘶吼聲猶如異獸,明明身面仍是人的模梁,周身已漸失人形。

  明棧雪心底一異,片刻才會過意來,知是「恐懼」────她已多年不曾有
過這樣的感覺,緩緩退上階台,嬌軀微靠壁面,仍放心不下,咬唇道:「你放心,
我會救她。但你……你怎麽辦?」

  耿照雙拳四度落下,密合無縫的骨壁終被他轟得簌簌落塵,也不知是哪兒迸
碎了,但疼痛卻無法再讓他清醒些個,對明棧雪的殷問充耳不聞,喃喃道:「别
……别讓她……啊啊啊啊——哈、哈、哈……嗚……别讓她……别讓她……」

  明棧雪本想走下階台,聽清他說了什麽,赫見少年身後骨壁染血,黏膩血污
流溢直下,绯紅的壁面留着蛛網般的黑紫痕迹────(他……打裂了那面牆!)

  她适才以透勁破壞傳聲機構,用上八成眞力,骨壁絲毫無損,耿照竟能将牆
毀損如斯,純以力論,豈止倍勝!女郎不禁悚然,毫不猶豫按下機括,嘎嘎作響
的機括轉動似吸引了少年的注意,他猛然擡頭,最後一絲理智随語聲迸出牙隙,
雙目徹底轉赤,神色猙獰:「……别讓她殺光他們!」嘶吼如獸咆,整個人電一
般疾射而出,撲向轉動中的階台!千鈞一發,王座轉入,階台及時将明棧雪旋出,
這石破天驚的一撲全轟在王座上,龍皇寶座自非壁面可比,密室内一陣天搖地動,
似将崩毀,王座卻完好如初。

  發狂的少年不再痛吼掙紮,雙臂如刀、大開大阖,身形乍現倏隐,不停出現、
消失在房間的各個角落,掌風、刀氣及飛掠時所引起的驚人風壓,布滿整個空間,
隻有上下四面接連出現的刀痕,更不稍動……

  耿照睜開眼睛,才發現連虛境内的景象,也跟平時所見不同。

  觸目所及,竟是一片滔天血海,彷佛無休無止;唯一的一塊陸地,便是自己
落足之處。

  「有什麽要來了」的異悚,清晰得像要浮出肌膚表面,耿照正摒息以待,蓦
地一隻泥塑般的血手自足邊伸出,将他拉倒,繼而緩緩上爬,黏膩的血漿漸成人
形,幻出衣衫靴鞋的模樣,焦熔也似的一團圓顱由上方迫近他,慢慢浮出眼耳鼻
唇,赫然是耿照的面孔。

  一個由血液凝成的自己。

  鐵鏽般的鮮烈血氣,霸道地鑽進鼻腔────若虛境中,眞有五感知覺的話
────貼着身體肌膚的黏膩溫涼,也與現實世界裏,「血」的意象若合符節。
這或許是整片血海所凝化而成的意志,化成耿照的模樣,爲僭奪身體的主導而來。

  換作他人,又或往昔的耿照自己,早已震驚得動彈不得,任由血海吞噬。此
際少年卻微微一笑,正視壓制在自己身上的「血人」,怡然道:「你可能不知道,
在世上看不見的敵人最可怕。我将身體交出來,就爲等你出現。」

  在密室裏聽見「無聲之聲」時,耿照隐約知道将要發生什麽事。

  始終困擾他的頭疼、于血河蕩發狂攻擊紅兒,在阿蘭山三乘論法現場短暫失
去的記憶……這些無不指向同一個答案。而在虛境中,全然找不到關于這些的知
覺片段,更加證實了少年的猜想。

  ────有人透過某種方式,在操縱自己。

  若以虛境中所見來比喻,恐怕是有人在他的識海樓閣之中,另辟了一間密室,
密室裏藏有一個人,這人不但會在某種情況突然離開密室,接管他的意識及身體,
事了亦将相關的知覺片段,通通收回密室裏,不讓自己發現。

  若在過去,操縱暗号一經發動,無論耿照如何掙紮抵抗,隻要對方并未停手,
最終失利的必然會是自己。然而,或因碧火神功、鼎天劍脈、血照精元,乃至化
骊珠及奇宮的奪舍大法等神奇遇合,接連幹預,早已脫出陰謀家所能掌握,不僅
強化了他的身軀,更一而再、再而三地錘煉其精神意志,就在方才,耿照苦苦抵
禦着難以言喻的穿腦痛楚之際,想到了個絕妙的點子。

  他在徹底喪失意識之前,搶先遁入虛境中。

  在虛境,神識能影響軀體,卻不受軀體所限,無論陰謀家是用何等異法來操
縱耿照的身體,完整遁入虛境的神識将不再爲其所害。

  身體主導權一經交出,受異術召喚的「那個」,便從隐于虛境深處的密室中
走出來,一如既往地,如耍弄藥發傀儡一般,役使少年的身軀爲惡,濫殺無辜─
───隻不過這一回,這副身軀的正主兒正在虛境裏,清醒地等它。

  鮮血凝成的「耿照」俯視身下從容不迫的少年,忽地眉目消融,微帶透明的
酒紅色液體流淌而下,稠如稀蜜,蜿蜒流動,試圖鑽進耿照的口鼻之中。耿照眼
也不眨,依舊含笑開口,那活物般的汁血卻無法漫入周身孔竅,彷佛兩者之間,
隔着一層看不見的薄甲。

  「我猜你不會說話,是不?」

  耿照觀察它,餘光掃過身子四周,那片向天地盡頭無限蔓延的滔天血海。
「沒有想法,隻有本能……是殺戮的本能麽?因此,才以鮮血的模樣呈現?眞是
……好直觀哪!」

  少年端詳着妖物持續徒勞無功地試圖侵入、溶解自己,終于确定它能做的事
非常少────挾帶的線索也是────不由得微露苦笑。

  虛境之中的一切,皆由知覺與神識所組成。前者是材料,後者,則是組裝料
件使其成形的巧手匠人。陰謀家在他腦子裏放進的,并不是另一個神識魂靈,無
法交流溝通,藉以得知陰謀者的身份與目的:「血人」的本質,比較接近一連串
知覺片段的複雜組成,譬如使他嗜殺,譬如使他敏于揮刀取首,無視對象的掙紮
哭嚎……「讓我們瞧瞧,你會什麽。」

  耿照一動念,血人倏從身上被拔起,在半空中迸碎成漿;殘落的液珠「撲通
撲通」地墜入血海,未幾,又凝化成人形,由血浪上支起大腿,右手化出一柄長
刀,連同掀卷如蛇的丈餘浪頭,撲向負手而立、隻據足下小小一方的耿照!

  前仆後繼、交閃纏繞的血蛇,紛碎于耿照周身一丈方圓,半滴血珠也濺不上。
血人的臂刀則走大開大阖的路子,左劈右砍,當中一掠,刀頭砍至耿照身前三尺,
倏忽消失;再現時已欺入臂圍,來得悄無聲息,隻能以「靜谧」二字形容。

  此招精妙,實是耿照平生未見,縱使他在虛境中宛若造化之神,也僅能不爲
血刀所傷,卻無法閃避,遑論抵擋────「嗤!」一聲,刀尖在他胸前三寸處
綻成汁血,再無完形,血人卻未頓止,回臂斜圈,連撥帶轉,重新凝成的刀身再
度碎于耿照頸間三寸上,依舊難傷神識本體分毫,但在交手紀錄上,耿照才與它
換過兩招,這便輸了兩招,堪稱盡墨。

  「……有趣!」他許久不曾嘗過這等心癢難搔、不甘卻又不得不服的滋味,
忍不住哈哈大笑。「看來,陰謀家竟在我的頭顱之中,放進了一部活生生的上乘
刀譜啊!」

  言笑之間,血人接連得手。它克制耿照,不曾用過第二刀,出招即中,毫厘
不差,遍數耿照平生所習之套路,約莫隻蠶娘前輩所授,以對付月下青狼的一式
《蠶馬刀法》堪比,但畢竟是以守代攻、誘敵以深之法,比起主動進擊,卻連拆
招都不及的震撼魄力,簡直不可以道裏計。

  三十六招轉眼盡,耿照連完整的一式都沒能遞出,既不多也不少,挨實了卅
六刀,心悅誠服,第三十七招上,又回到那乍現倏隐的當胸一掠,他想也不想提
前躍開,落足于血海之上。這回應變及時,多瞧了兩個變式,仍是胸口一刀,簿
上再添一敗。

  虛境時間大異于外界,這路刀法耿照來來回回拆了百餘趟,漸能反出幾招,
與血人互有勝負;時間拉長,于諸般變化越見精熟,益覺刀招裏透着的「靜谧」
二字最難,套路或可苦練有成,這般心境縱有十數寒暑之功,未必能心到意到。
尋常人動武,必是遇着不平之事,乃至殺伐争勝,刀頭喋血────耿照忽然一
怔。

  這路刀法他并非初遇。隻是當夜所見,充滿憤怒怨恨,殺意高漲,縱使烈火
焚天、血流成河,亦不能稍平持刀之人心中不平,是以刀路扭曲,成了另一番修
羅景象。

  (但爲什麽……我的腦海裏會有這套刀法?)

  答案其實不難想象。當他發現自己聽得到别人聽不見的聲音,曾在「姑射」
布置的陰謀現場失控發狂,事後全無記憶,其實已隐約明白,隻是不肯承認,不
願面對而已。

  自己究竟是什麽時候,成爲刀屍的?

  耿照全然想不起來。答案或許便藏在血海中────正這麽想着,四周血浪
翻騰起來,宛若煮沸,虛境中震蕩不已。持刀的血人猛被一震,散成無數液珠,
被劇烈搖動的血海呑沒,異象卻未休止。

  一道豪光自海中沖出,直射天際,漫天烏紅被豪光沖開,頓成刺亮的熾白,
無邊無際的血海持續翻騰着,耿照原以爲是怒潮将至,片刻才發現:整片血海,
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凝縮,最終凝成一粒鴿蛋大小、璀璨如寶石般的渾圓晶
珠,緩緩降于他的掌中。

  (外人灌注于我心識裏的,全都在這兒了。)

  這念頭才剛掠過耿照心版,被抽離的感覺突然變得極其強烈,彷佛現實中,
有什麽正召喚着他。耿照隻覺自己被吸入豪光,穿越重重壁障,所經處帶着一絲
血溫腥滑,感覺極是熟稔;未及細辨,倏地張口吸入一大把陰涼陳腐的空氣,聲
音、光線、膚觸、溫度,乃至痛楚……重又回至身内。

  他一個人孤伶伶地躺在密室的地闆上。觸目所及,皆是凄厲刀痕,由指掌間
傳來的刺痛酸麻推斷,怕都是自己所留。

  這刀,他可熟了。耿照閉上眼睛,嘴角微揚,在起身之前,貪婪地汲取着密
室裏的最後一絲幽靜。

                ◎◎◎

  「不複之刀」的刀氣貫穿雪豔青的肩窩,透背而出,留下的創口既細又薄,
若再低斜個三兩寸,便是穿心而過的緻命傷。

  常人受得此創,早已倒地不起,但玉面蠕祖非是普通人,她垂着鮮血淋漓的
左肩,竟不伸手搗傷,也未點穴止血,右手拎着槍尾,長近七尺、通體烏沉的精
鋼槍杆在女郎手裏,不比一根竹竿稍重,繞着周身一旋,勁力凝縮,如揮巨椽,
轟然砸向前方空手的少女!

  雪豔青嬌軀修長,臂距不遜男子,這一砸已逾一丈長短,恰能自黃纓額面上
削過。況且這招乍看平平無奇,不過仗着膂力,持槍揮砸罷了,然而揮至中途,
精鋼所鑄的槍身竟已彎成了弓形,路徑上空氣被壓縮得劈啪作響,宛若雷滾,縱
以妖刀格擋,如此沉勁、從天而降,便是石柱盡都能攔腰砸毀,更何況脫去石殼
的細圓尖錐?

  「那是……」咫尺八垓寸萬象「!」

  染紅霞辨出來路,驚駭莫名,脫口叫道:「阿纓,快閃開!」

  金甲中所錄,僅《玄嚣八陣字》的理論與心訣,原本狹小擠旯的甲片内裏,
便以蠅頭小楷書就,也寫不了多少字,且未聞虎帥兼擅丹青,要想留下招式圖形,
隻怕是難上加難。

  《玄嚣八陣字》本以變化莫測、活潑自在見着,招式由心訣衍出,無窮無盡,
人人不同。雪豔青練成的「地字訣」,招式便是她自行穎悟,再與姥姥補益修正
而得。染紅霞自姥姥處學了地字一門套路,雖徒具其形,亦略知威力強弱,這
「咫尺八垓寸萬象」乃其中殺着,摒棄花巧,純以力量決勝,寸勁中包羅萬有,
咫尺間可定八垓,故爾得名。

  萬劫刀兀自插于壁間,黃纓手無寸鐵,眼看要被拍成一灘肉泥,蓦聽雪豔青
一聲慘呼,左肩傷口爆綻,鮮血狂噴,濺得雪面頸間殷紅點點,分外凄豔。

  這一下重創加劇,饒是骁勇絕倫的玉面蠕祖,也難撐持,長槍脫手向後癱倒。
衆人不及回神,眨眼烏影一晃,雪豔青已被一名矮小老人扛至望台底下,正是蠶
娘随身的四窮童子之一。

  那老僮兒站着都沒雪豔青跪着高,地虎背着天龍爬樓梯,模樣十分滑稽。

  适才黃纓以「不複之刀」貫穿雪豔青肩胛,傷口看似細薄,以雪豔青堅毅,
猶能負傷出手,然而刀氣實附于創口,并未消散。雪豔青一運功力,兩股異種眞
氣撞擊,引發氣脈反應,被「不複之刀」貫穿處,遂成眞氣暴沖的出口,才造成
大量失血。

  胡彥之遇過碧湖的「不複之刀」,比勁力之刁鑽,抑或空手使之這兩處,俱
不如黃纓,暗忖:「看來刀屍适性,亦是人人不同。觀小妹之根基,勝過黃纓丫
頭甚多,化身刀屍時,卻明顯是黃纓勝過了她。」

  蠶娘出手相救,染紅霞略微放下了心,轉頭見遠處黃纓神情空洞,怔怔立于
萬劫之前,雖保住一命,卻如行屍走肉般,也不知日後能恢複否,心中酸楚,幾
欲落淚。總算她性格堅強,不願在惡人面前示弱,咬牙忍住。

  鬼先生立于方塔之上,環視全場,雖說計劃趕不上變化,但以結果論,七玄
共主的大位終究是落入囊中,益發覺得自己見招拆招、随機應變的本領,絲毫無
愧于這架龍床,不禁躊躇滿志:聶冥途雖未全複,牽制染紅霞和二弟卻是綽綽有
餘;遊屍門一系已無戰力,天羅香隻蚯狩雲一個能打,以她城府之深,此際大概
也沒有獨撐大梁的打算;雪豔青與南冥惡佛雙雙重創,暫無起身再戰的能耐,恰
恰省卻鬼先生出手壓服的麻煩;漱玉節擺脫了薛百滕這條攔路老狗,目前與自己
是一邊的,也沒有什麽問題。陰宿冥則一直都不在他忌恽提防的名單之内。

  連最棘手的蠶娘,靠古木鸢的錦囊計買空賣空,居然也能穩住,令鬼先生不
得不佩服此人算無遺策;比起亂七八糟、老是白費工夫的「平安符」陣營,直有
天地雲泥之别。

  形勢再度逆轉,掌握大局的權柄,重又回到鬼先生手裏。

  「看來,妖刀萬劫之歸屬,眼下應無異見了。」他對身畔一使眼色,黃纓忽
然睜大了美眸,嬌軀一震,軟軟癱倒,纖薄的背脊起伏甚微,明顯就是體力透支,
損及精元的模樣。若放着不管,少女的生命迹象将越來越弱,慢不過一兩日,快
則幾個時辰内,突然間就斷了氣息,也不奇怪。

  「阿纓!」染紅霞本欲上前,無奈狼首攔路,半化獸形的青皮怪物乜眼獰笑,
揚聲道:「胤家小兒丨橫豎這肉娃娃也用不久啦,壞掉的少女五十收……啊不是,
不如給老狼罷。」

  既有要求,便能條件交換。鬼先生正愁他不開口,樂得心花怒放,面上卻不
露聲色,怡然道:「狼首與敝門,皆屬七玄同盟,同氣連枝,不分彼此;互通有
無,豈有不可?待此間大會結束,本盟主便以此姝相贈,狼首可自行攜去,或于
祭殿内另覓雅室溫存,亦無不可。」

  這話說得露骨,是爲免聶冥途反複。果然江湖混老的狼首哈哈大笑,隻吐出
兩字:「……成交!」便算是締結了盟約。

  鬼先生自方塔躍下,看都沒看一眼,信步跨過昏厥少女的身體,自牆面取下
萬劫,拾級而回,轉頭笑道:「漱宗主若無疑義,還請上祭壇來。」漱玉節略一
遲疑,終于還是雙持刀劍,随後登塔。萬劫、食塵、玄母三鋒齊落,方塔第一層
的七座祭壇亮起橘赤暈芒,七柄聖器嗡嗡共鳴,蓦地塔底「轟」的一響,衆人擡
起視線,這才注意到原本空無一物的平滑壁面上,不知何時出現了王座,俱都露
出驚疑之色。

  鬼先生料不到竟有忒好的戲劇張力,暗贊巨響來得及時,否則衆人發現七柄
聖器齊齊歸位後,其實不會有什麽事發生,說服力不免要大打折扣,清了清嗓子,
朗聲道:「如今聖器齊聚,代表在場衆人,皆同意七玄結成一……」又轟然一震,
打斷了他的講演。

  這回衆人總算瞧清楚了,聲音與震源應來自王座之後。第二聲震響爆出時,
除了鬼先生說話,沒有任何人做什麽動作;依此推想,頭一聲巨響,或與七器歸
位無關,而是王座背後另有蹊跷。

  鬼先生不免尴尬,正欲打個圓場,第三聲轟響再出,王座頂端落塵簌簌,媚
兒恰恢複到能撐起半身的地步,替衆人喊出心中疑惑:「……是不是後頭有什麽
要跑出來了?」她在南陵可是養有象兵的,這種體型龐大的異獸雖然性子溫馴,
偶爾發起狂來,卻也能撞倒屋牆獸欄,沿途踩死人畜無算。莫非王座後的空間裏,
也有頭發狂的大象?

  鬼先生難以回答,卻不容王座有什麽閃失,施展輕功掠去,一探究竟。

  誰知才上到第二層,塔頂「喀喇喇」一陣機括響,王座竟轉入壁中,誰都看
得出這牆竟是堵活門。随之轉出的,竟是一名白衣飄飄、明眸皓齒的絕色麗人,
身段婀娜、秾纖合度,當眞是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瘦,衆人無不愕然,剎那間
竟生出「天仙降世」的奇異錯覺。

  鬼先生平生多識美人,他的母親本就是傾國豔色,足以顚倒衆生,然而,即
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除卻母親不算,此姝無論容貌、身形、氣質,乃至整體予
人之感,堪稱登峰造極,「一颦傾城」雲雲,約莫如是。

  這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給了他莫名的熟悉感。

  并非容顔曾見────擁有過目不忘本領的鬼先生,确定這是一張陌生的面
孔,甚至連五官輪廓,記憶中都不曾有過相似的印象────而是某種莫可名狀
的怪異直覺。

  他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多看了幾眼,才想起雙方分據高下,足有半層塔高,
氣勢上就輸了老大一截,于己甚是不利,正要點足掠上,順便試探來人底蘊深淺,
不料那仙子般的白衣美女自階台上輕飄飄躍下,落地的瞬間,壁後再度「轟!」
傳出巨響,但她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倒像纖足點地,所在處亦爲之震動一般,
衆人雖明白此非女子所緻,卻不禁神爲之奪,齊齊仰視,除了蚳狩雲之外。

  鬼先生處處失先,心中氣惱,咬牙狠笑:「尊駕是何人?擅闖七玄盟會,意
欲何爲?」

  女郎抿嘴一笑,風華動人,低垂着彎翹濃睫,分明未正眼投來,動聽的語聲
以及那股旁若無人、姆媽自華的雍容氣勢,卻像一柄豔麗的巨矛般貫穿了他,連
血肉殘迹都攤如爛紅牡丹,美得令人心折。

  「不認識我的話,你憑什麽做七玄盟主?不如……讓我來做罷!」


  第百八九折糞土爲牆,豈可镘圬

  明棧雪的身份,便在天羅香内部,亦是秘密中的秘密,髙層知情者如祇狩雲、
雪豔青等,俱都秘而不宣,絕口不提。

  狐異門的情報網絡四通八達,兼有「姑射」所掌握的、各種台面之下絕不流
通的隐密訊息,卻獨獨漏了這位蘅青姑娘,原因無他:天羅香先代門主的一切,
本就被姥姥等高層刻意隐藏,身故後,其存在更随之徹底埋葬,關于他有過兩名
徒兒的事,随骨幹凋零,早已無人知曉。

  所幸鬼先生當年在濮嵋分舵,從垂死的天羅香護法左晴婉口中,得到這條珍
貴的線報。

  蓋因先門主昔日起居,多不出北山石窟,除了照拂生活的婢子,連尋常門人
也難見。左晴婉當時年紀雖小,恰是服侍先門主的小丫頭,故爾知悉。

  師父身故後,雪豔青再未見過明棧雪,此際遙見,隻覺眉目依稀,麗色卻倍
于青春少艾時,明豔動人的程度,竟有些不太眞實,不禁微露迷惘,一時間不知
該說什麽。

  倒是明棧雪落落大方,抿嘴嫣然:「妳好啊,師姊。咱們好久沒見啦。」轉
視望台另一側,怡然道:「姥姥身子大好啦?那我可就放心了。前度相會,咱們
沒怎麽聊,待得此間事了,再同姥姥叙舊。」蚳狩雲拄杖而立,嘴角含笑,神情
看不出變化,卻也無意接口。

  鬼先生心中一動:「她是……雪豔青的師妹?那閨名」蘅青「的女子?」知
道來曆,便容易應付了。黑衣青年雖不願仰視女郎,此際卻非打草驚蛇的時候,
忍着心頭不忿,朗聲笑道:「在下狐異門」鳴火玉狐「胤铿,蘅青姑娘有禮。」

  女郎噗哧一笑,眸中卻無一絲笑意,襯與她千嬌百媚的絕色容顔,更顯冰涼。
「你叫我明棧雪罷。我現在用這個名兒。」

  場内一遠一近兩名女子聞聲擡頭,面露詫異,卻是染紅霞與符赤錦。

  明棧雪心想:「這壞小子終究說了我的事。」這原也在她的意料中。耿照忒
多紅粉知己,隻同這兩位提過,算是口風緊的了,卻不知說到什麽程度?明棧雪
想象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尴尬模樣,不禁哂然,對着二姝微一颔首,權作示
意,并未失了風度。

  然而,縱以明棧雪之絕頂聰明,也不知耿照口風之牢,遠超過她的估算,隻
曾對寶寶錦兒一人傾吐,對染紅霞說起離開朱城山後的諸般奇遇時,刻意隐去了
她的姓名未提。

  當日在不覺雲上樓,阿傻越衆申冤,耿照代爲翻譯「道玄津」手語,将「明
棧雪」之名示以席間賓客,雖僅僅是音譯,但阿傻的故事委實太過悲慘,令人印
象深刻;若教染紅霞知曉自己是向阿傻那狠心惡毒的大嫂學的武功,怕有十張嘴
也難解釋。

  符赤錦知這位「明姑娘」不僅僅是耿郎的啓蒙恩師,爲他一身高強武藝打下
基礎,更與他雙修碧火功,有過肌膚之親,關系不同一般。她既是天羅香出身,
此際忽然出現,定與耿郎脫不了幹系,興許是受托前來助拳,按說武功還在耿郎
之上,己方又添強援,不由得精神一振。

  染紅霞卻是神色古怪,見明棧雪容貌過人、氣質高貴,連身爲女子的自己,
亦不禁生出「我見猶憐」之感,難怪能以色賈禍,令阿傻兄弟雙雙沈淪,心中暗
忖:「雖難排除同名同姓的巧合,證諸阿傻之遭遇,這名天羅香出身的絕色女子,
恐怕眞是他大嫂。」一瞥胡彥之,見他面色沉落,顯也想到了一處。胡大爺畢竟
江湖混老,盱衡眼前形勢,不宜多樹敵人,略搖了搖頭,示意她莫要聲張。

  另一廂,鬼先生見蚳狩雲對明棧雪不冷不熱,想起月來天羅香多處分舵遭人
挑滅的情報,據林采茵回報,隻知是一名極厲害的明姓女對頭所爲。「明」這個
姓氏不算特别,但在天羅香一處,要一氣撞上兩名互不相幹的明姓女子,卻也不
易,見了蚳狩雲的反應,更無疑義:「此女返回東海,專向舊日師門尋仇,未必
便與我作對。」轉念又想:「她若能自行進出冷爐谷,恐怕……血誓書便在她身
上。」

  他由秘閣典籍知有血誓書的存在,但隻知天羅香代代須與禁道交換血誓,以
保門戶之安泰,卻無法知曉血誓書與《天羅經》之間千絲萬縷的關連。

  若明棧雪身懷血誓書,那麽針對天羅香的屠戮之舉,說不定非是尋釁,而是
自保……無論如何,敵人的敵人總是朋友,能拉攏過來,自是最好。

  「原來是明姑娘。」至此形勢明朗,鬼先生确信雙方并不對盤,好整以暇。

  「以明姑娘的身份,若要一争七玄盟首,原也使得。卻不知此際明姑娘,能
不能代表天羅香?」

  明棧雪避而不答,徑行笑問:「……我的身份?我的什麽身份?」

  鬼先生道:「妳能自行出入至此,已是持有血誓書的最好證明,而持有血誓
書之人,自然隻能是天羅香眞主了。我召開大會之前,并不知蛾長老、雪豔青是
竊居大位,僭稱正統,故未邀姑娘參加;明姑娘若能得天羅香上下支持,穩坐門
主的寶座,欲角逐七玄盟主,自是毫無問題。」

  他這話不惟揭底,另一方面也是暗示女郎:此際冷爐谷在狐異門的掌控下,
要扶誰上位,不過是一念間。「角逐七玄盟主之位」雲雲,說的恰是反話,明棧
雪若不能明白,誰才是她應該結盟輸誠的對象,除非屠盡了天羅香,否則永無入
主冷爐谷之一日。

  ────将她們交給妳、任憑妳處置,亦非不可能之事。

  這是鬼先生未出口的弦外之音。

  明棧雪姣好勻細的柳眉一挑,掩嘴輕笑。「挺不錯。寥寥數句,威脅、利誘
俱都說了個全,可惜多此一舉,徒然浪費時間。」鬼先生還在評估這名絕色女郎
的本領,是否與容貌一般令人印象深刻,不欲與她破臉,從容道:「姑娘這話,
請恕在下不能明白。願聞其詳。」

  「能吃你這套的,本就不是値得認眞的對象;眞正棘手的人物,你可曾恃此
成功,一一擺平過他們?聶冥途就不吃你這套,陽奉陰違、反複不定,攪得你手
忙腳亂的;祭血魔君算是與你合作無間了,但我猜也不是聽了這套廢話,才站在
你這邊的罷?你的話術眞有用,何須挾持遊屍門的人質,設計攻陷冷爐谷?」

  明棧雪說得慢條斯理,所舉卻無不是條理明晰,襯與她不愠不火、優雅動聽
的語聲,縱以鬼先生之嘴快,竟無一言以駁,面上青一陣紅一陣,咬牙一徑狠笑。

  「你知道爲什麽,所有人都不服你麽?」明棧雪可沒想忒容易便放過他,悠
然笑道:「因爲他們看透了你的無聊。你所做的一切,有用的不過是多此一舉,
即使不做,本來也都能起作用;沒用的,做得再多依舊是不生效用,而你卻一而
再、再而三,樂此不疲。看在衆人眼裏,有什麽比這更傻的?

  「合并七玄,可以霸道爲之,領狐異門之精兵,明刀明槍,鐵血攻伐;此雖
下策,但勝者爲王,乃是天經地義,服力不服理,誰來皆須低頭。要不,于此間
設下擂台,比劍奪帥,光明磊落地決出一名頭兒來,雖是中策,亦不失正道。

  「上上之策,可效你父胤丹書,抛棄肮髒污穢的手段,以德服人,糾合群力,
無論成或不成,總能留下王道之名。可惜,你不行霸道,代表對自身的實力毫無
自信,煥發于外,人皆不服;假大會之名義,乍看欲行正道,卻無磊落一決的膽
魄,手段頻出,不幹不脆,豈能不落笑柄?最後,醜事都做完啦,居然還想攤上
個王道的聲名,你究竟是蠢到了何種境地,居然以爲這樣能夠成功?」

  全場悄靜靜的,彷佛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得見。也不知過了多久,蓦地響起
掌聲,卻是聶冥途撫掌搖頭,難得連一句刻薄話都沒出口,似不想稀釋這番話的
殺傷力,品味再三,餘韻無窮。

  她以優雅動人、略帶嬌慵的口吻娓娓道來,刺耳之至、輕蔑之甚,遠勝世上
一切污言穢語,偏又入情入理,頭頭是道。鬼先生再難隐忍,勃然色變:「明棧
雪!妳一個反出門牆、四處屠戮宗門的外人,跑到七玄會上大放厥詞,将七玄群
英至于何地?妳────」

  「又錯!」女郎咯咯嬌笑,輕易打斷他的低咆,揚眉道:「怎就是學不會呢?
資質忒差,誠朽木也!這種時候該做什麽,我示範給你瞧瞧!」衣袂微動,宛若
谪仙落銀河,雙掌一并,潑剌剌地撲向鬼先生!

  鬼先生早動了殺意,手按刀柄,卻不忙出招;本拟女郎落至身前,珂雪寶刀
藍芒一掠,将她攔腰橫斷,教這妄逞口舌的賤婦吃盡苦頭,卻求死不能,方能稍
解心中之恨。豈料一刀掠出,女郎飛仙一般的形影忽然消失,身側溫香襲至,鬼
先生未及回身,腳下飛轉,挪避的同時連出三式,晶芒如蛇竄,無一不是「天狐
刀」的精妙招數。

  女郎如有天心通般,無論奇銳的晶刃如何刁鑽,婀娜曼妙的身形在藍汪汪的
刀芒間乍現倏隐,似無實體,珂雪刀卻隻能掃斷殘影,連她一根頭發都碰不着。
鬼先生自己便是輕功的大行家,明棧雪身法再快,也決計不能勝他這許多,心念
電轉,登時會意:「是了,她定練有一門長于感應的奇異功法,能料敵機先,見
微知着,用于被動防禦,總能快我一步避開要害;一旦采取主動,卻無如此優勢。」
加緊攻勢,不讓女郎緩出手反擊,左掌忽自刀芒中穿出,連圈帶轉,左推右挪,
與刀路并非相輔相成,而是各自爲戰,各不相屬,卻又全無扞格幹擾的問題,彷
佛左右半身一分爲二,雙邊輪戰明棧雪。

  這等「分心二用」的奇能全無道理,直是聞所未聞,明棧雪以碧火神功的先
天胎息預測「天狐刀」的刀路,卻防不了他左掌點拍挑捺,異軍突起,剎那間似
是陷入以一敵二的局面,偏偏其中一人的攻擊碧火功若非全無感應,便是感應與
實際面臨的招式不符;猶豫之間,形勢大大不利。

  而鬼先生的殺着卻還不隻如此。

  遠處台間,雪豔青隻覺他左手所使,無比眼熟,看明棧雪拆解片刻,要說刁
鑽詭異,比之右手的天狐刀頗有不如,不知怎的卻令女郎險象環生,隻消她認眞
專對左半招式,就特别容易受珂雪刀壓制,藍汪汪的刀芒接連批下衣角發毛,觀
戰衆人的手心裏,無不捏了把冷汗,隻姥姥眉頭越蹙越深,似看出了什麽端倪。

  雪豔青畢竟是天羅香第一高手,「武癡」之名絕非幸緻,心念一動,驚叫道:
「這是……本門的武技」洗絲手「!」

  鬼先生穩占優勢,百忙中猶能分心還口,邪笑道:「紙長老已奉我爲天羅香
之主,冷爐谷舉門投降,盡在我之掌握。區區武技,豈能難得倒我?」

  「洗絲手」雖非什麽上乘的武藝,卻是天羅香諸般外門之基礎,推挪運化,
以柔克剛,尤利于身嬌力弱的女子修習,向來是七玄中極具标示性的武學。鬼先
生所使,非隻是徒具其形而已,他在授與染紅霞《玄嚣八陣字》招式的同時,也
悄悄觀察紙狩雲的應對拆解之法,将招形、勁力運使的特征等,俱都深深刻于腦
海,信手翻過谷中所藏内功秘籠後,這路手法于他已無秘密可言。

  明棧雪漸趨不利,鬼先生益發嚣狂,套路連變,左一招「狼荒蚩魂爪」、右
一式「碎骨金輪」,竟都是先前場中拼搏,各人曾使的絕招,縱無正宗心法推動,
光是淩厲的招式,亦足以使人眼花缭亂。

  聶冥途喃喃道:「他媽的!胤家小子邪門。老狼怎不記得收過這個徒弟?」
媚兒氣力略複,撐持起身,見鬼先生一記「憑虛禦龍落九宵」直蓋明棧雪腦頂,
卻是以刀使之,一霎間産生錯覺,以爲燦藍刀芒将女郎千嬌百媚的腦袋瓜子卷飛,
咬牙怒道:「學人路數,好不要臉!有種你就用自家的武功,使旁人的武技算什
麽?」

  鬼先生笑道:「本座欲爲七玄之主,自當諸門兼通。鬼王若于《役鬼令》有
甚不明,日後歸于本座麾下,盡心辦差,本座亦可指點一二,絕不藏私!」媚兒
叠聲吐唾,恨不能如大奶妖婦般隔空傷人,好歹也噴死了他。

  鬼先生長聲大笑,運起十成功力,雙手間招式轉換,已超脫掌刀之限,以掌
使天狐刀,以刀使役鬼令,忽又屈指成爪、刃作鈎鐮,雙手同使蚩魂爪與破魂劍;
及至袍襕驟揚,一條倏然旋出的腿鞭使出五帝窟的武功時,明棧雪已非以一敵二,
根本就是獨對三名敵手了,雖不緻左支右绌,明顯已落下風,稍有不愼,便是兵
敗如山倒。

  染紅霞與符赤錦交換眼色,心下駭然:「……遭遇這等怪物般的對手,該怎
生應對才好?」世上不乏可分心二用的奇才,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如使規矩,
總還是聽過的,但一心三用……卻又如何能夠?

  媚兒越看臉色越沉,回顧染紅霞道:「妳還能打麽?我們倆上去幫手,應該
不算一打三罷?」染紅霞苦笑搖頭,不知是回說「不算」,還是氣力未複,難施
援手之意。

  鬼先生施展絕學,本就打算以此震懾全場,任何人自忖武功與他在伯仲間的,
亦知絕非是兩名鬼先生連手之敵,況且此人似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外門武功一經
入眼,竟能信手使出,威力不遜本家;打得越久,被盜取的招式越多,勝負消長
自不待言。

  自他露出這一手,漱玉節、聶冥途,乃至老虔婆蚳狩雲俱都面色凝重,顯然
心中盤算無不翻了兩番。鬼先生正自得意,忽聽塔下一人道:「他變換招式,不
過掩人耳目而已,牽制妳的,還是左邊的」洗絲手「。妳一心與他拆解,身法、
路數俱失靈動;若非他對」洗絲手「的掌握還不夠通盤,早已搶在妳前頭。」卻
是經蠶娘敷裹妥适、重回場中的雪豔青。

  鬼先生心頭一凜:「此妹不愧」武癡「之名,竟看出我之盤算!」

  明棧雪從他一使洗絲手便落下風,蓋因這路手法乃天羅香拳掌外門之根本,
鬼先生正是要她陡然間一見、本能拆解起來,行動便容易預測得多;至于分心三
用、分使各家絕學等,不過虛晃一招,若明棧雪全不理會,專心攻擊或閃避,戰
況決計不緻這般一面倒。

  但困局已成此消彼長,女郎就算明白過來,此際也難脫身。卻聽明棧雪笑道:
「妳總是這樣,好不知趣。妳有沒有想過,他對洗絲手的掌握,爲何不夠通盤?」

  洗絲手不是什麽上乘武藝,鬼先生本無掠奪之意,是對上明棧雪後,才從記
憶中撷取祇狩雲運使的片段爲己用;除此之外,明棧雪的拆解應對之法,亦一點
不漏地映入鬼先生腦海,轉化爲牽制她的手段────但反過來說也完全能夠成
立。藉洗絲手來限制對手行動的,也可能是迄今未失的明棧雪,鬼先生在不知不
覺間,仿效女郎施展的洗絲手招式,等于落入她刻意構築的陷阱,難怪遲遲無法
将她拿下。蓦聽伊人笑語,絲毫不像屈居劣勢的模樣,鬼先生的心頭一陣不祥,
暗忖道:「莫非……是她算計于我!」大驚之下,變招不及,女郎曼妙的身段再
度叠影發散,化實爲虛。鬼先生刀掌腿風盡皆落空,連餘光都追不上她的動作,
直覺那溫香的嬌軀轉至身後,頭皮發麻:「……我命休矣!」豁盡餘力向前一挪,
回身出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玉人綿軟的柔荑觸感絕佳,勁力卻轟得他氣
血翻湧,幾欲嘔紅。

  明棧雪這掌明顯未盡全力,藉勢滑開,隻聽一旁白玉刀座下一聲悶哼,女郎
翮然躍下方塔,随手将一物收入懷中,點了黃纓周身大穴,将昏迷不醒的少女橫
抱起來,嫣然道:「都說你蠢了還不信,這下賠了夫人又折兵,能怪誰來?」

  鬼先生一張俊臉脹得血紅,奮沩調息,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一瞥刀座後的祭
血魔君身形委頓,單手撫胸,吐息粗濃紊亂,似是傷勢加劇;印象中明棧雪在飛
落方塔之前,裙角曾微向後揚,魔君吃她一腳,沒死算是命大。視線一路下移,
在他空空如也的雙掌間幾度巡梭,心頭一驚,低聲斥問:「……号刀令呢?」

  魔君連搖頭的氣力也無,扶牆坐正,勉力調息。

  「沒用的廢物!」鬼先生咬牙切齒。魔君無意還口,但周身透出的輕蔑不屑,
分明清楚地告訴他,在魔君心目中,誰才是眞正的廢物。

  鬼先生的直覺一直都是對的。無論明棧雪的武功高到何種境地,血肉之軀畢
竟有其極限,在輕身功夫之上,兩人差距甚小,以命相搏,或能于毫厘間分出勝
負,奪物并全身而退卻沒有這麽容易。

  ────自始至終,那個女人的目标就是号刀令。

  明棧雪耍着他玩,不僅令他當場出醜,還誘使他得意洋洋地說出狂妄的言語,
現在想來自己就跟傻瓜一樣,方方面面落實了她那不留餘地的尖刻諷刺。每雙投
來的眼神,不是透着輕視鄙夷,就是譏諷他被玩弄于鼓掌間而不自知……漱玉節
的美眸之中,甚至透着一縷淡淡的失落與責備,彷佛野心爲他的醜态所連累,
「七玄之主」雲雲,終究是夢幻泡影,而這一切都該由他來負責。

  然而最令他難以忍受的,卻是染紅霞眼裏的悲憫。妳那是什麽眼神?永遠和
弱者站在一邊的「萬裏楓江」……妳把我當成了什麽?弄壞玩具,卻一籌莫展的
小毛孩麽?輪不到……愚蠢的婊子,怎由得妳來同情我!

  黑衣青年握緊雙拳,渾身簌簌發抖,怒火正一點、一點呑噬着他僅存的理智。
他開始後悔,沒有用對付孟庭殊的法子,來好好「處置」染紅霞一番,将她引以
爲傲的清白和自尊,連同膝蓋腳踝齊齊碾碎,教她的餘生都隻能在殘破的身體與
意志中茫然漂浮,再也爬不起來────「這台子戲你若還想演下去,」明棧雪
動聽的語聲将他喚回現實。「我樂意奉陪。如你所見,我挂心的已處理好了,接
下來,我們可以玩得很盡興。啊,差點忘了說,耿照是我可愛的徒弟,無論你對
他做了什麽,我都将加倍奉還。」将黃纓輕輕擱在染紅霞身邊,信手比劃兩下,
竟是他方才使的一式「天狐刀」,雖是徒具其形,卻維妙維肖,顯也具有寓目學
招的本領。

  而「可愛的徒弟」一語,畢竟坐實了染、胡先前的推想,兩人交換視線,在
彼此眼底都看見極複雜的神色,一時無語。阿傻與老胡、耿照同曆患難,說來是
過命的交情,毀家之仇,不共戴天,耿照卻拜了他那心腸惡毒的嫂子爲師,日後
這筆帳怕不易算。

  鬼先生鬓邊沁出冷汗,面上巧妙的易容油粉漸有些消融。

  女郎輕咬紅唇,似笑非笑,明明一個字都沒說,卻帶給他難以言喻的壓力。

  ────無論力量或智慧,你都不是我的對手。

  ────你會的那些小玩意兒,于我不過雜耍嬉戲。

  他并不以爲自己是天下無敵。平生所識,武功淩駕于他的,信手拈來便有好
幾位,但無論面對多麽高強的敵人,鬼先生都有「以智取之」的自信────直
到明棧雪出現爲止。那雙堪稱「傾城傾國」的美豔瞳眸裏,閃爍着他看之不進的
謎光,隻能憑借本能察覺危險,對于其危險的程度,黑衣青年極其罕見地無法想
象。

  (就像……就像母親一樣。)

  明明容貌特征無一絲相像,美麗的女郎卻有着一股宰制全局的強大氣場,在
她面前,鬼先生彷佛被蛇牢牢盯着的青蛙,其狡智較他所想的更狡猾,殘毒處亦
然,越美麗便越叫人喘不過氣來,一如母親────那股藤鞭将落未落、背脊一
陣酥癢的悚栗感忽然湧起,仇人的名單差點沖口而出,他撮緊拳頭,直到平鈍的
指甲刺入掌心,鮮血幾湧,才未失态。鬼先生一貫看不起女人,與幾近于完美的
母親相比,這些個庸脂俗粉不過是會走路、會說話的一團蜜肉,腥腐黏膩,一見
他便迫不及待薦身席枕的下賤更是令人作嘔,唯有盡情蹂躏她們、作賤她們,将
其利用價値榨取一空,才能稍稍平複他在面對母親時的自慚形穢。

  狐異門的傳統,不講長幼尊卑,唯強者居首。從小到大,他曾無數次反抗過
母親,想将她攆下寶座、奪過權柄,甚至強占她那豐熟絕豔的極品身子,狠狠發
洩貯溢過剩的青春苦悶……然而,這一切已不複記憶,隻有身體記住了責罰的屈
辱和痛楚,時不時令他自夢中驚起,抹下滿額濕冷。

  面對母親,他毫無勝算。面對明棧雪也是。

  現在,他明白初見她時,那股異樣的熟悉感是什麽了。

  她們本質上是一樣的人。

  「你替七玄同盟,創造了一個絕佳的條件。」恍惚回神,明棧雪巧笑倩兮,
輕移蓮步,徑朝方塔款擺而來。在旁人看來,她玲珑浮凸的背影簡直美不勝收,
無論是旅裝腰纏如細柳,抑或繃出裙布的渾圓臀瓣,俱都完美無瑕,宛若圖畫;
然而,直面她全身上下最最完美的俏麗臉孔,鬼先生卻是唇面皆白,彷佛對着什
麽恐怖的物事。

  「……那就是」共同的敵人「。拜你那些個卑鄙手段所賜,在打倒你之後,
七玄才有了結盟的基礎,開始思考抵禦觊觎的必要性,非惟是對七大派的挑釁與
複仇而已。」女郎嬌笑道:「而打倒你的人,将成爲七玄同盟的共主。」

  鬼先生忍不住呻吟出聲。

  母親就說過這樣的話。即使措辭、語氣大不相同,一瞬間,女郎絕美的容顔
仍與那張他又愛又懼的面孔叠作一處,竟無扞格。

  隐身幕後、一手掌握狐異門大權的那個人,自始至終都不贊同「姑射」的七
玄合并計劃。與她的長子不同,胤野是從這個構想之後,才開始強烈地懷疑起古
木鸢的動機來。

  「自然是複仇了。」胤铿強抑心中的不耐與焦躁,沒敢洩漏分毫。「武烈駕
崩前,他便給驅出平望,大權旁落,在東海賦閑幾十年;以他的名望才幹,豈能
耐得住寂寞?東海不亂,慕容柔不除,一點兒機會也沒有,三乘論法逼反慕容,
七玄合一興亂于江湖,雙管齊下,才有點幹大事的模樣。」

  母親隻淡淡看他一眼。

  「你确定七玄合一,江湖必亂?」

  「以孩兒的本領,想亂就能亂。」他的得意隻張揚了一霎,才嗅出母親沒有
開玩笑的意思,趕緊閉口。多年來狐異門不是沒有準備,揪合七玄爲父親複仇、
洗刷冤屈的計劃,母親不知寫過多少個版本,爲什麽由他口中說出時,得到的永
遠隻是質疑和猶豫?

  因爲是我,所以才不行麽?因爲我自始自終都不是胤丹書,所以永遠都不可
能赢得七玄的支持麽?一(胤丹書已經死了!)

  狐異門當年的凄慘收場,還不夠說明他的失敗、顯現他的愚昧麽?爲什麽…
…爲什麽你們一個個兒都這樣,甯可被一個再也使不上力的死人束縛,奉他那套
早已失敗的王道邪說爲圭臬,幻想那從未實現的大同世界有多美好?

  爲什麽連個嘗試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哈哈哈哈……」黑衣青年仰頭狂笑,襯與俊美的容顔、挺拔的身形,透着
難以言喻的末路狂人之感。曾睹胤丹書之崛起與嶺落,此際薛百膳聽他宛若哭嚎
的大笑,心中五味雜陳,不禁隐生一縷凄恻,暗自搖頭。

  「蠶娘前輩,」明棧雪人到方塔階下,忽然回眸,笑吟吟道:「想到胤丹書
與前輩之淵源,還是先問一聲爲好。我……能殺了他麽?」

  藕紗中傳來淡淡笑語。「能帶蠶娘找到古木鸢,任憑處置。」

  明棧雪咯咯一笑:「蠶娘放心,包在我身上。」霍然回首,嬌笑倏凝,周身
氣流一滞,身形将動未動,哪怕下一霎眼便出現在鬼先生身後,也毫不奇怪!鬼
先生卻恍若不覺,倒拖珂雪,兩個跨步掠上第二層祭塔,回身時高舉寶刀,青芒
映亮了他猙獰的面孔,赫見青年眢目咧嘴,全無頹唐之色,「铿」的一聲,珂雪
插入三座司祭玉台當中的那一座,直沒至柄,刀身放出豪光,整座祭殿爲之一晃,
穹頂簌簌落塵!

  明棧雪正欲一掠而上,忽然全身脫力,天旋地轉,直挺挺仆倒;再睜眼時,
滿殿的照明青光,轉成與刀座下同色的橙紅光芒,所有人皆倒地不起,除了眼前
得意獰笑的鬼先生。

  「即使是君臨天下的龍皇玄鱗,也留有對付臣下的手段。」青年蹲下身來,
捏着她尖細姣好的下颔,像要扳斷纖長的雪頸一般,一點、一點将那張布滿錯愕
與不甘、咬牙切齒的美麗容顔擡起,怡然道:「隻有這點妳說對了。王道自古皆
橫霸,我早該拿出雷霆手段,一個個将妳們壓碾過去。錯把諸位當人,的确是我
之不是。」



  第百九十折心歸寂滅,萬籁俱無

  明棧雪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忍着頸椎疼痛,悄悄提運眞氣,隻覺渾身酸軟,
顱内似有無數針尖攢刺,耳鼓深處兀自嗡嗡交鳴,鬼先生語聲一出,便與身子裏
的大片晃蕩生出共鳴,胸口煩悶欲嘔;除此之外,倒不像是遭人投毒,經脈百骸
也無甚損傷。

  以她的内功修爲,要無聲無息将之藥倒,幾無可能,況且祭殿占地廣袤,軟
筋麻藥随風飄送,也不能一口氣放倒這麽多人。無論鬼先生用得什麽法子,必是
大異常情────明棧雪忽想起密室中,耿照抱頭慘嚎的模樣。他似能聽見某種
自己無法得聞的無聲之聲,使其頭痛欲裂,發狂難制;從時間點推斷,耿照的頭
痛與祭殿内黃纓化身萬劫刀屍,幾可确定有所關連,異聲同時影響耿、黃二人,
黃纓若是刀屍,耿照自然也是。

  她在密室内與耿照對峙,不忘觀察門上的懾影鏡投,發現異聲出現前後,隻
有祭血魔君動作有異,舉袖掩口,似将什麽物事塞到覆額綢巾下,才盯上此獠,
假裝受制鬼先生,将号刀令搶到手。

  雖暫時失去行動能力,女郎卻未失措,估量着内息恢複的時間,邊挪動手指,
欲取懷中那螺狀的奇異哨笛,蓦地手背一痛,卻是鬼先生伸足踏住。

  黑衣青年面露獰笑,冷不防地曆光反掠,「劈啪」一聲尖細勁響,竟以珂雪
刀尖批開明棧雪胸口衣衫,銳利的切口垂下裏外幾層衣布,依稀見得鴉青色的緞
面兜兒裏,墜着飽滿堅挺、線條渾圓的乳廓,雪肌與切口平行處,忽溢出一抹飽
膩鮮濃的殷紅,粒粒浮起的液珠旋即連成一串,這刀痕雖淺,卻有三寸來長,無
論形狀、短長乃至斜向方位,均與珂雪平斜的刀頭相合。

  「哎呀對不住,失手失手。可有傷着姑娘?」鬼先生連聲啧啧,珂雪刀卻未
移開,反順着切口向下推去。女郎身上的薄衫哪堪得鋒銳的晶柱挑抹?「唰!」
應聲片開,無比滑順,齊整的斷面直至臍上,露出完美的下乳雙弧,刀尖拖出的
血痕亦然。

  這一刀足以七八寸長,入肉雖不深,以珂雪之銳,肌膚表面應聲兩分的痛楚
也夠受的了。明棧雪嬌軀微顫,蹙起柳眉,目光倒是一直未曾離開過鬼先生的面
孔,似笑非笑,直勾勾地迎視他的眼神充滿輕鄙不屑,連「你就隻有這點格局」
都不想浪費唇舌,恐污了自己的口,陣底隐帶一股難以言喻的嚣戻刻毒,彷佛身
受切剮不是自己,而是眼前持刀之人。

  「铿啷!」一物自切開的懷襟裏掉了出來,連滾兩圈,至明棧雪奮力撐持的
藕臂邊方止;因被身影遮掩之故,其餘諸人皆無由看清,自是她适才自魔君手裏
取走的号刀令。

  鬼先生本也不以爲淺剜一刀,便可教這名高傲的女郎屈服,卻料不到實際折
磨起來,非但毫無快感,反被她瞅得心底發毛,怒火更熾,提刀徑往她肩背各處
大穴紮落。以其刀劍修爲,施展「神劍點穴」奇技、封脈截流而不見血,原也不
是什麽難事,這般辣手摧花,當然是爲了洩憤。

  氣穴被破疼痛難當,饒以明棧雪之強橫,也忍不住「嗚」的一聲,垂頸劇顫,
咬唇說不出一句話來。鬼先生出手極快,刀尖所紮的傷口,連血迹都未幹涸,轉
瞬間便收攏愈合,隻餘背衫上幾處破孔,露出白哲雪膩的肌膚,看來倍顯凄豔。

  明棧雪胸腹之間的長長刀創,也隻餘一道櫻紅色淡痕,比指甲壓印還淺。

  「這便是珂雪寶刀的神效了。」鬼先生持刀往她堅挺的玉乳上比劃,笑道:
「卻不知削下一隻乳蒂兒來,還能不能再長回去?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咱們來試
試好了。」明棧雪之傷雖迅速複原,痛楚仍未全褪,索性閉上眼睛,來個相應不
理。

  遠處望台上,符赤錦雖也是手足酸軟、動彈不得,如中軟筋散一般,但鬼先
生刀尖紮穴的動作,卻令她心頭一凜,忖道:「莫非這悄悄放倒人的法子……難
以長久?否則,何須多此一舉?」她倒地之初,已勉力聚起一絲眞氣,遊走全身,
的确無有藥征,更加落實推想;與身畔的薛百縢交換眼色,老神君明顯也注意到
鬼先生的小動作。

  ────也就是說,拖得越久,身軀的癱軟無力便越有可能解除。

  「胤家小子!」薛百膳會過意來,揚聲道:「你……你使得什麽妖法?如此
卑鄙,當眞好不要臉!」刻意說得咬牙切齒,又夾咳嗽劇喘,狼狽不堪。果然鬼
先生得意洋洋,大笑道:「兀那老狗,不知所謂!這是龍皇祭殿裏的隐密機關,
乃是龍皇治下的手段。你以爲這遍地青芒是照明麽?錯!按古籍所載,此乃模拟
龍息的無聲震音之器,龍皇玄鱗以自身力量即可發動,當世既無龍皇」無雙之力
「,靠着鑄成珂雪寶刀的晶柱貯能,亦可勉強爲之。」

  「胡說!若眞如此,你……豈能無事?」薛百滕旨在拖延,順着他炫示的話
頭提問,果然引得鬼先生接口。

  「這把珂雪刀,就是最大的護符啊!」黑衣青年舍了趴卧在地的美人,倒拖
晶刃,铿啷铿啷地拾級而上,尖亢的語聲宛如附魔,又像陶醉于洋洋得意中。
「爲防無聲震音毀壞晶柱,機關一經啓動,此刀一丈方圓内自生氣罩,可擋震音。
老狗,龍皇祭殿這等行貨,豈是你這等目光短淺的鄉下武夫所能想象!」

  薛百縢怒極反笑,冷冷道:「你用上這等陰私手段,還想宰制七玄麽?普天
之下,誰人能服!」

  鬼先生走上方塔第一層,就在七柄妖刀之前霍然轉身,眢目狠笑:「你等趴
得一地,憑什麽不服!嶽宸風以」九霄辟神丹「控制五帝窟,你們這些個蛇頭蛇
腦的自命英雄,還不是乖乖聽命?」姑射「觀察了他忒久,證明此法有效,若非
古木鸢執意不肯,老子還搞什麽王道正道?一早誘了你們入禁道,有進無出,通
通任老子宰割!」

  薛百膳疏眉一挑,立時聽出不對。「禁道?什麽禁道?」

  鬼先生嘿嘿笑道:「薛老兒,你以爲這座龍皇祭殿在什麽地方?現今擱着你
那衰朽之身處,恰恰便是天羅香總壇所在,冷爐谷的地面!我若照實說了,你還
有沒有膽子進來?」冷爐禁道,乃天下奇險,薛百滕身爲七玄名宿,豈能不知?
對着天羅香的方向揚聲喝道:「祗狩雲!妳與這厮勾串,來賺我等入殼麽?眞是
好心計!」

  蚳狩雲難以行動,癱坐在望台欄底,冷冷還口:「這厮占了冷爐谷後,我也
才知有此秘境。薛老神君若見谷中娃兒們的凄慘模樣,當知本門并未與胤賊勾結,
自始至終,我們都在尋找反擊的機會。」

  鬼先生縱聲大笑。「老虔婆!我給了妳跻身王座側近的機會,是妳不肯把握,
休怪我翻臉無情!妳那一谷子标緻女娃,今夜過後,将成任人蹂躏的肉娃娃,比
破窯娼妓還不如!我若打出」天羅香群芳,憑君享用「的旗号,妳覺得能不能召
來一支生力軍?」

  蚳狩雲恨聲道:「若非禁道黑蜘蛛倒戈背叛,千百年來從未被攻破的冷爐谷,
豈容得宵小放肆?你莫得意……今日她們能叛我,他日便能将你出賣給旁人!」

  「所以說無知就是最大的罪惡,先賢所言,确是至理。」鬼先生得意道:
「黑蜘蛛誰也沒背叛,她們隻是服從了更高位的命令而已。妳以爲,千百年來固
若金湯的冷爐谷,是爲了守護妳們這些爛婊子的安泰?錯了!冷爐禁道之所以存
在,乃是爲守護這座龍皇祭殿。

  「妳們同黑蜘蛛簽訂的血誓書,不過是看門的與婢女之間的協議,一旦主子
回歸,或來了地位更隆、權力更大的高層,奴仆豈能不乖乖聽命?最可笑的是,
你們原本手持自由出入禁道的鎗匙,卻自行交了出來,這下就算老子放你們自去,
也隻能爛死在禁道之中……除了俯首稱臣,豈有活路?」

  衆人聞言一凜,頓時會過意來,目光紛紛投向方塔。

  ────妖刀!或者,該說是藏于妖刀之中的七枚刀魄。

  刀魄是龍皇鐵衛的象征,在龍皇與司祭未現世之前,鐵衛便是殿中身份地位
最尊隆者,持之号令黑蜘蛛開道,又有何難?衆人到這時才明白,鬼先生何以要
求将妖刀插上刀座,啓動第二層方塔機關雲雲,不過借口而已,眞正的目的,卻
是要奪走能自由出入谷中的依憑!

  倒坐在刀座後的祭血魔君,并未在珂雪刀一丈方圓内,亦受無形震音影響,
此際忍不住擡頭,低斥:「……你是眞看不出,他們都在拖延時間麽?以蚳狩雲
之老謀深算,何必與你公開破臉,隔空叫罵?而你……你竟将如此重要的秘密說
出,有沒想過形勢一變,要添多少變量?」

  鬼先生仰頭大笑,旁若無人,全不理魔君心急火燎,倒像有意拖延,足足笑
了盞茶工夫,在場功力較深者如雪豔青、南冥惡佛,已能活動指臂,媚兒更憑一
股莫名嚣悍撐起半身;無論鬼先生身法如何迅捷,總不能一氣點了忒多人的穴道。

  「你說的我全知道。」黑衣青年收了笑聲,轉頭正色道:「但唯有這樣,他
們才能明白:與我相鬥,最終隻得」絕望「二字。人哪,難免好了傷疤便忘了疼,
不好好教訓,是不行的。」掠至司祭玉座之前,珂雪刀再度插入,整座祭殿裏的
青芒再度轉赤,衆人齊齊倒落,動彈不得。

  隻祭血魔君較他稍晚,也跟着掠上第二層,未再受震音穿腦,但這一躍也用
光了好不容易積攢的些許内力,落地時微一踉跄,狼狽仆倒,不敢浪費時間,就
地閉目,調息吐納。

  「來呀!你們不是打算反抗我麽?」鬼先生捧腹大笑,彷佛看了什麽滑稽戲
似的,俯視一地醜角,狀若瘋狂。「怎地隻有這點本事?别賴在地上,快起來呀!」
蓦聽轟隆隆地一陣響,塔頂的玉壁活門再次轉動,鬼先生微微一怔,旋即領悟:
「是了,說不定開啓王座活門的法子,就是連續兩次啓動震音。當眞……當眞連
老天爺都幫我啊!」轉頭對底下諸人笑道:「我看就維持這樣好了,待老子登上
龍皇寶座,正好受你們的跪拜!先說」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人,可得半年的
九霄辟神丹,起碼有六個月可活,哈哈哈哈哈────────!」

  一把熟悉的聲音随着漸漸止歇的機關震響,索命魔音般透顱而過。

  「明姑娘說得一點兒沒錯。」那人喃喃道,帶着百無聊賴的蕭索。

  「你這人,眞是無聊透了。」

  鬼先生正笑得涕淚橫流,咻咻劇喘未止,喉頭「骨碌」一聲滑動,彷佛硬生
生捋過了一枚鵝蛋也似,整個人忽然愣住。這個聲音,分明是……怎麽有可能?
那厮怎麽又能出現在這裏?

  目光掃過方塔之下,濕發披面、凄豔動人的明棧雪擡起頭來,仍是似笑非笑
的神情,盈盈眼波卻無一絲狠戻之意,蘊滿得意與欣喜;染紅霞以手掩口,微瞇
的兩彎月眸中盈滿淚水,他從未在這個剛毅不屈得令人切齒的女郎身上,見過如
此充滿女人味的溫婉嬌姿;遠處,符赤錦正癡癡地望向他身後頭頂,一縷芳魂彷
佛已離體飛出,瞬息間越過廣袤的祭殿,投向此生歸處……

  就連雪豔青一貫冷淡無表情、彷佛波瀾不驚的臉上,難得都露出了微笑;鬼
王陰宿冥揉了揉眼睛,放下手背似覺不對,舉手揉過,再放再揉……一連幾度,
終于肯相信了似的,笑着大叫:「小和尙,你果然沒死!你這……嗚嗚……你這
殺千刀的死小和尙……嗚嗚嗚……」竟是女子喉音。

  鬼先生有過目、過耳不忘的本領,這聲音、口氣乃至稱謂,他曾在蓮覺寺現
場聽過的,登時認出,不由一驚:「鬼王陰宿冥的眞實身份……竟是孤竹國的伏
象公主!」

  而伏象公主口裏的「小和尙」,隻能是一個人。一個右手已殘、經脈俱廢,
隻剩半條苟延殘喘的賤命,半死不活地被吊在絕境「望天葬」,隻能靠染紅霞舍
身賣命換取一息的無用廢人。

  你,憑什麽……敢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要不是還有一丁點利用價値,你連
呼吸都必須依賴我的憐憫、連呑唾都要經過我的同意,誰準你坐在屬于我的王座
上,低着頭同我說話?

  「耿────────照────────」黑衣青年氣得青面扭曲,霍然
回頭,卻見白玉王座之上,黝黑的少年左手支頤,斜坐在龍皇寶座之中,一條左
腿叠上右膝,那張可憎的面孔與記憶中并無不同,但不知怎的,少年眼裏卻有種
未曾見過的異樣感,較過去的敦厚更熾烈、較頑固的堅毅更熔煉,彷佛有火苗在
竄動,望之令人不安。

  ────邪氣。

  這是掠過鬼先生腦海的第一個念頭。他從未想過這個形容,有與少年如此匹
配的一天,那個蠢笨如牛、偏又頑畫如石土的鄉巴佬!這回……你沒有那樣的好
運氣了,就算染紅霞脫光了任我奸淫,也救不回你的狗命!

  鬼先生心念微動,反手握住珂雪刀柄,忽然發現寶座上空空如也,耿照輕按
他的肩頭,像是摟着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笑道:「你我之間的帳,該來清一清
了罷?」

  鬼先生涑然一驚,倉促間不及拔刀,回身出掌,左削右回,分使兩式截然不
同的天狐刀法;原本就刁鑽難防的繁複刀式,至此隻能說是虛實相套、眼花缭亂,
既像二人分使,又像渾然不同的兩人各出半身,融接一處,在這麽短的距離内使
出,無論攻守皆無隙可乘,虛招化實、實招如虛,堪稱是鬼先生平生力作。

  耿照卻隻出一刀。

  平平無奇的迎面橫劈,掌緣在與鬼先生雙掌相觸之際,忽然消失,緊跟着鬼
先生喉間一痛,已被這掌切中喉節。喉節是乃男子身上要害,耿照掌中雖未蓄勁,
膂力卻強得駭人,這下叉得他雙腳離地,背脊顱後重重撞上玉牆,眼前一白,掩
喉軟軟跪地。

  「寂……寂……刀……」

  鬼先生像見了什麽恐怖的物事,無奈喉管受創,張大嘴巴卻無法吐出字句。
耿照冷冷看着他,随手拔出珂雪寶刀,「铿」的一聲扔在他腳邊,哼笑道:「你
要刀麽?喏,拿去。」

  鬼先生盯着他完好如初的右手,咿咿呀呀半天,耿照會過意來,低頭動了動
手掌:「你是說我的這隻手……」話沒說完,冷不防地鬼先生矮身一滾,魚躍而
起的瞬間,凜冽的青芒自身下斜掃而出,朝耿照攔腰而去!

  誰知耿照的身影突然消失,珂雪刀頓時落空,少年如鬼魅般于他身側冒起,
一樣是平平一刀,斬得鬼先生寶刀脫手,後腳踩空,整個人如皮球般滾落階台!

  全場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便是不以拳掌刀劍見長的寶寶錦兒,也看得出鬼
先生并非是失足滾落,而是耿郎那一記神出鬼沒的掌刀斬破其護身氣勁,餘勢所
及,更斬碎了他的身體平衡,以鬼先生之修爲,竟無法在落地前重聚内息,隻能
像個身無武功的凡夫俗子般,徑以肉身滾下長階,撞得頭破血流。

  這……這是武功麽?世間有這樣的刀法武學?

  鬼先生狼狽爬起,不顧鮮血披面,嘶聲厲道:「這。…:這是」寂滅刀「!
你這刀法,比我們從刀屍身上觀察、搜集而來的,還要高明得多……是何人傳授,
你又從何學來?」

  耿照冷道:「你最不該意外的,不是麽?刀屍使用妖刀武學,豈非天經地義,
理所當然?」鬼先生愕然道:「是這樣沒錯……但迄今所有炮制成功的刀屍裏,
沒有得過整套妖刀武學的!你是如何────」

  耿照神色陰沈,嘴角微揚:「你想學麽?我教你啊。」單手負後,緩步拾級
而下。他未得施展輕功,這一路走得并不甚快,不知怎的卻有一股迫人之勢,彷
佛身帶烏翳,所經處萬籁俱停,隻餘一片寂冷。

  鬼先生一抹頭臉血漬,适才面對他時,毫無還手之力的那種異樣恐怖壓迫,
倏又湧上心頭,不由得戰意全失,踉跄後退,幾乎被一物絆倒,低頭見是癱倒不
動的明棧雪,抓緊着擋在身前,啞聲道:「你……你莫過來!你再走近一步,我
便教她────」突然一聲慘叫,原本環住明棧雪粉頸的整條右臂,以不可思議
的角度打了個大圈,猶如甩圈的流星錘,軟軟垂在身側;耿照何時靠近、何時出
手,如何斬脫了他的肩關,在場竟無一人看清。

  鬼先生忍痛疾退,乘勢一推玉人以爲掩護,明棧雪倒頭飛出,耿照雙手橫抱,
将她接了個正着。

  「答……答應你的事,」女郎偎着他的頸窩,輕道:「我做到啦。你的小黃
纓也好,一一掌院也罷,全都好好的。」

  「嗯,我知道。」耿照蹙眉道:「可妳不好了,我惱火得緊。」明棧雪閉目
微笑,粉頰酥紅,露出放心的神情,任少年抱在懷裏,溫順如綿羊。

  一聲咆吼,聶冥途上身暴脹;筋肉鼓起,豪豬刺般的硬鬃根根戟挺,整個人
陡地獸化,轉動脖頸起身,竟已恢複行動能力。鬼先生随即省悟:「是了,他獸
化之後,恢複力本就數倍于常人,體質越是強韌,越容易從昏迷癱軟中回複。」
靈機一動,揚聲道:「狼首!你與耿照梁子不小,又曾施暴于遊屍門那符姓女子
────」

  「廢話少說!」聶冥途露出上下兩排參差交錯的黃濁獠牙,咧開血盆大口,
似是在笑。「驅狼呑虎不管用啦。你拿什麽來換?若不能教老狼動心,我想同你
算一算方才偷襲的那筆帳。」

  「……十名美女,外加一名不遜于魔君的外科聖手!」

  「名震五道的天狐刀法,老狼一直都蠻想見識見識。」

  「絕無可能!」鬼先生咬牙切齒:「你莫趁火打劫!」

  「你繼續還價呀!」聶冥途聳聳肩,笑道:「我沒當場翻上幾頁嘗嘗鮮,你
就等死罷。」

  鬼先生盱衡形勢,把心一橫,從懷裏撕下幾張薄紙,揉成一圑扔過去,喝道:
「你我齊心禦敵,若教這厮占了上風,以爲你逃得了麽?」聶冥途接住,以尖銳
的骨甲仔細攤開,瞥了一眼不像是假貨,随手塞進腰帶裏,折得雙手指節格格作
響,哼道:「齊心個屁!你右手廢了,别來礙事,滾遠些!」轉頭一笑:「耿家
小子,你每回出現,都比上回見你時更好玩了,世間……怎有你這般有趣的寶貝?
老狼都舍不得死了呀。」

  耿照淡淡一笑。「怎麽會?你今兒就死定了啊。」

  兩人還未交鋒,祭殿入口處忽湧進數條人影,當先一人身材苗條,遙遙見得
鬼先生垂臂跪地,滿面鮮血,失聲驚呼:「主人!」轉頭見得橫抱明棧雪的耿照,
尖細的下颔差點跌落在地,卻是林采茵。

  鬼先生一見她來,心懷倏寬,知是荊陌終于将自己事先安排的預備兵力喚來。
随林采茵出現的五名勁裝漢子,是包括戚鳳城、猛常志在内的「豺狗」高手,是
他此番攜來東海部衆中的最精銳。這些人摒棄私欲,長年合作執行任務,默契絕
佳,任兩人連手,連他也無必勝之把握;五人齊至,絕對是足以翻盤的一着狠棋,
精神大振,喝道:「誅殺少年,一齊動手!此人武功在我之上,切莫大意!」

  五道玄影分至,幾乎同時占住合圍的位置,快得令耿照來不及放落玉人,已
然身陷殺機:戚鳳城等五人貫徹命令,果然一起動手,無半分猶疑;聶冥途揮爪
呼嘯而至,恰堵住耿照唯一的退路,欲将兩人齊齊分裂。

  鬼先生奮起餘力,拖着趁亂拾起的珂雪刀,掠向方塔第二層。任他「寂滅刀」
再強,隻消啓動震音,還不是得趴下?忙活半天,隻有老子能笑到最後!

  若非右臂疼痛,他幾乎忍不住笑出聲,直到一股異樣靜谧漫至背後,鬼先生
忍不住回頭,恰見耿照掌刀橫出,諸物俱凝────聶冥途胸膛爆開,刀氣透背
而出,獸人龐大的身軀如斷了線的紙鸢橫過頭頂,徑往方塔撞落。少年的手掌乍
隐倏現,三名「豺狗」接連飛出,隻戚鳳城雙臂交錯如剪,架實了一刀。

  耿照的掌緣壓得魁梧的疤面男子單膝跪地,鬼先生知他的護身氣勁「六铢纖
雲甲」乃是脫胎自六龍鎖鱗功的一門陰體硬功,專克劍氣刀勁,然而戚鳳城隻接
了這一刀,便不再動,彷佛少年斬碎了他的魂魄,縱使肉身完好,不啻一隻枵殼,
再無作用。

  而以少年爲中心的、極度凝縮揪緊的陰翳,這時才突然迸開,所有的聲音氣
流終于恢複流動。

  呼痛、咆哮……倏地鮮活起來,聶冥途墜落方塔,藥煙急竄;三名豺狗撞上
牆壁,無聲彈落,一動不動;戚鳳城垂首跪地,風蝕高原似的疤面終于恢複成死
寂的岩石,而猛常志掄開雙臂,照準耿照雙腿奮力撲去,視線與鬼先生撞個正着,
歙張的嘴型似要喊出「快走」二字……

  已然邁步的耿照對上了鬼先生的眼,像是被提醒似的,停步轉身,揚臂之間,
猛常志半身爆開,殘碎的腰腿在半空中劃了個奇妙的弧,「砰!」彈落地面,糜
爛的骨血兀自不停,在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紅白狹柱,淅淅瀝瀝的澆淋聲方歇。


  第百九一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

  連耿照自己,都沒想到這随手一記,竟能有如許威力,但面對一地紅白,似
也不覺有什麽後悔。

  回神發現還抱着明棧雪,低頭一瞧,見她美豔的小臉濺上幾滴鮮血,想起她
最是好潔,伸手抹去,低道:「妳先歇會兒,我還有事忙。」明棧雪雙手環抱他
的脖頸,閉目含笑,輕輕「嗯」了一聲,看樣子竟是連熱血飛濺時,都不曾睜開
眼睛。

  耿照将她抱到染胡二人身畔放落,見染紅霞美眸噙淚、身子發顫,輕撫她柔
嫩的面頰,溫言道:「苦了妳啦,紅兒。」染紅霞如在夢中,怔怔地抓着他完好
如初的右掌,彷佛一放愛郎便化風飛去似的,片刻才搖了搖頭,以頰輕輕摩挲他
寬厚粗糙的手掌心,濃睫瞬顫,溢出兩行清淚。

  「我……我不苦。但求求你,不要再從我眼前消失了,好嗎?」

  「好。」

  「呃,打斷兩位卿卿我我不太好意思,」老胡的目光瞟向方塔,蹙眉道:
「兄弟你好端端的回來老胡可開心啦,但可以晚一點再閃瞎我的狗眼嗎?你是吃
錯藥了,才把珂雪刀白白踢還給他……别以爲你眞的很能打啊!」

  耿照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很想你啊,好兄弟。」身形一晃,
已然掠上,轉眼迫近方塔第二層頂,正要倒轉刀柄插落的鬼先生!衆人無不驚駭:
「……好可怕的輕功,好可怕的内力!以他适才隔空刀勁連發,碎骨如糜,怎還
能有如許氣力?」

  殊不知耿照身負碧火神功與鼎天劍脈,再加上臍間的化骊珠,本有源源不絕
的内息供輸,但「寂滅刀」那彷佛能凝鎖一切的異質壓迫卻與内力無關,存乎一
心,須得耿照神遊物外,心識抽離,方能顯現威力。

  他在密室醒來,猶記虛境中與「血人」動手過招的感覺,複浸于千百年來無
人履迹的遺址,所積聚的古舊靜谧之感,忽達到了「将滅未滅、萬物俱寂」的神
遊之境;坐上寶座、轉出方塔,乃至一路殺将下來,耿照都是似醒非醒,如行于
夢境雲端,直到一刀将猛常志爆體,才倏忽回神。

  回想适才手抱伊人,單掌應對、以一敵六的過程,那六人的動作、反應乃至
内息流動,都像突然靜止,隻有自己這廂行動自如,以流動的力量漫入靜止之物
的每處縫隙,一旦時序恢複流轉,敵人已自内中孔隙崩潰,縱是天下至堅,亦不
得不應聲粉碎。是以戚鳳城陰功強韌、猛常志臂箝如鐵,在「寂滅刀」之前,也
隻能含恨低頭,身滅收場。

  這感覺耿照其實并不陌生。

  在三奇谷外,與染紅霞合戰那武功奇高的灰衣人時,攻入那厮身前一丈方圓
内者,無論拳掌刀劍,通通都像是搠進一圑看不見卻能清楚感覺、既黏且韌的透
明魚膠,速度變慢、力量抵銷,連呼吸調息都變得極其不順……紅兒的師傅曾經
對她說過,這種奇異的境界名喚「凝功鎖脈」,爲三才五峰之流的絕頂高手所獨
有。

  此際回神,再想一掌爆體,似已有不能。耿照尙未細細體會,如何才能憑意
志重入靜谧,再現那直逼「凝功鎖脈」的驚天之威,但刀法仍在。

  耿照掌刀連出,法度森嚴,鬼先生左臂變幻,兩人繞着珂雪的金絲纏柄翻飛
進退,短兵相接,鬥得異常激烈。

  鬼先生察覺他身上那股與蠶娘「凝功鎖脈」近似、足以凍結氣機的逼人陰翳
已失,拚鬥回歸招式内勁互争峥嵘的局面,連使數門截然不同的上乘武藝,始終
奈何不了耿照那雄渾開闊、剛健質樸的刀路,搶握刀柄之手屢遭迫開,讨不了便
宜。

  耿照百忙之中,猶能勻出手來拿他右肩,一推一按,「喀喇!」一響,鬼先
生痛得眼冒金星,冷汗直流,慘遭轉脫的肩關竟已歸位。少年冷道:「你兩隻手
一起來罷,看能不能長進些!」于他胸膛、喉間、鎖骨等要害倏忽點落,一觸即
收,若有傷人意,隻消蓄得些許實勁,鬼先生已不知死上多少回。

  他此生從未遭受如斯輕蔑,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但耿照說得半點沒錯,單臂
應敵,根本不必再打,直接投降更利索些,忍着疼痛與恥辱,強運初初複原的右
臂頑抗,勉強支持片刻。

  寂滅刀在諸門妖刀武學中,堪稱鬼先生最熟悉的一路,拜刀屍崔馑月所賜,
解析出來的可用招式最多最完整,當中縱有不足,依賴千幻萬衍、可說窮盡刀中
極變的天狐刀增益補阙,鬼先生已能使出一套首尾貫串的「寂滅刀」來────
古木鸢甚且還不知道。

  這被鬼先生視爲壓箱底的保命絕技之一,在「玄嚣八陣字」尙未鑽研出可練
的門道之前,非到生死關頭,他甯可施展家傳絕學「天狐刀」,教人窺破其狐異
門的出身,也不肯輕用寂滅刀。

  然而,在見識過耿照的「寂滅刀」之後,鬼先赫然發現,自己的增補全弄錯
了方向。妖刀武學成于古紀時代,迄今已有數千年,武技演進縱非一日千裏,純
以變招繁複、套路成熟論,今世更甚往昔。

  但自耿照手中使出的「寂滅刀」,不僅遠遠超出鬼先生所知,刀路更是直來
直往,大有一往無前、無悔無憾的氣魄,自己添加的、用以串接的那些個巧妙變
式,反而拖贅了刀法原有之勢,心中冷笑:「你既如此裝模作樣、故示大方,這
套」寂滅刀「我便收下啦。」索性摒除守招,全力搶攻,欲迫出更多更完整的古
樸刀路。兩人飛快換招,竟無一刻稍停,三十六式很快便到了頭,耿照單臂圈轉,
重新使過,似正揣摩熟悉,邊用邊想,非全力應敵。

  鬼先生罕被如此小觑,狂怒之餘,惡向膽邊生:「托大輕敵,這回換你賠上
一隻手了,讓你再生回來!」左推右挪,将耿照往珂雪邊上引帶,所使看似與前
度相同,借着對刀路過目不忘,設下陷阱。若耿照依序遞招,他雙手一帶,少年
的右腕便要自晶刃上撞落,卸下一隻肉掌來。

  耿照全無所覺,兀自沈浸于刀法,手腕将觸刀刃,勁力乍吐,鬼先生的雙臂
蕩開,竟難稍抗;耿照易刀爲掌,當胸拍得他倒飛出去,背撞玉壁才又彈回,整
個人撲落祭壇,勉強撐住珂雪寶刀,才得不倒。

  ────原來他非是不蓄勁力,而是施力奇準,無有一絲餘贅。若欲吐勁,
随時能化無勁爲巨力,一擊轟碎雄關!

  (但,最終赢的人還是我!)

  鬼先生咧開溢紅的嘴角,眸中笑意猙獰,轉動刀柄,将晶柱一插到底!

  他隻說了一半的實話。按古籍記載,晶柱周遭一丈方圚,的确不受震音影響,
但這個無形的防護氣罩是可以調整的;祭壇内藏的旋盤刻度,決定了氣罩防護的
範圍。

  爲防衆叛親離,龍皇畢竟留下了殺手锏。皇座之外,極可能無一人堪付。

  旋盤轉到了底,除持刀者外,殿内無人可免。眼看晶柱上的燦爛藍光如流水
沉注,須臾間消褪大半,滿殿青芒卻未易改,耿照右手五指虛抓,似止住了珂雪
刀的能量注入祭壇,冷道:「你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是麽?」

  鬼先生不明所以,隻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讀破古卷無算,好不容易拼湊
出祭殿的點點滴滴,豈能憑空出現一名少年搗亂,處處與記載扞格,卻無不中的?
世上哪有這般道理!

  論血統、論資質,論努力的程度……登上龍皇寶座的,怎麽說都該是我!

  「……死罷!」他死命将珂雪一剁,铿的一聲鈍響,壇内所藏旋盤已被寶刀
貫破。然而,莫說耿照,殿中餘人紛紛撐持起身,不僅新一波震音未出,前度作
用于衆人身上的效果,也逐漸消退。

  隻有分立祭壇前後的兩人,才能感受晶柱傾注的能量流并未消失,沒了宣洩
之處,不住擠壓堆棧,似将失控。以掌隔空壓制力量的耿照,随着能量增幅,身
子開始微顫,腰臍間錠放刺目豪光,透布而出,鬼先生幾乎睜不開眼睛,忽想起
一物,顫聲道:「你……那是……不可能!:這不可能!」

  「能壓制鐵衛的,除了龍皇,便隻司祭而已。依你看,我是哪一個?」耿照
淡淡開口,不惟口鼻中透出白光,連語聲也發出低沉的磁震,宛若天神。

  當日他與蘇合熏進入密室,偶然啓動門後鏡影,得聞鬼先生與蚳狩雲的交談,
稍晚染紅霞也被姥姥領來此間,鬼先生假意避開,留老婦人獨自說服女郎,假扮
蠕祖。姥姥向她分析利害,極陳服從之必要,一面以指書于染紅霞裙膝,欲連手
在七玄大會之上,翻掉雙方共同的敵人。

  其時耿照尙不知如何控制機關,鏡影卻自行鎖定姥姥佝身遮掩、悄然疾書的
指尖。蚳狩雲于此似乎别有專長,全憑腕力運指,不惟肩頸絲紋不動,連臂肌亦
無變化,彷佛手腕以下,骨骼肌肉整個獨立了出來,動靜皆與周身無涉,極爲特
殊。

  耿照想起蘇合薫的「敗中求拳」,乃至盈幼玉那一手刁鑽奇詭、險中求勝的
怪異劍路,觀其筋骨運使,莫不與人體常理大相扞格,似乎同出一脈。

  按蘇合熏所說,姥姥常以這種方式向心腹下達命令,以避開黑蜘蛛的監視,
她辨讀起來輕松容易,起碼比染紅霞不吃力;後續耿照據以拟訂計劃,讓黃纓從
中傳遞,以姥姥的才智,立時明白耿照擁有監視祭殿内諸動靜的能耐,隻未向染
紅霞透露。

  耿照從鏡影中,窺見司壇上的零碎金塊,過去許多混沌不明處,突然便串了
起來。

  雖與記憶有着微妙差異,但那無疑是「億劫冥表」的部份零件。

  方塔第二層有三座祭壇,代表如這般物事────外層的「億劫冥表」,以
及内中所貯的化骊珠────應有三份,恰合龍皇傳說中的司祭之數。據寶寶錦
兒說,帝窟五島既是龍臣,又是累世後族,在鐵衛與司祭中都占份額,似也非難
以想象。

  耿照未讀過秘閣記載,對龍皇傳說所知有限,隻按方塔三層、一級壓過一級
的推想,料機關對化骊珠無用,運使骊珠奇力壓制晶柱能量,果然一舉成功。

  「放開珂雪,我可給你個痛快!」他開聲如雷滾,面目被晶柱藍光映得一片
青白:「還是你想讓這座千年祭殿,與你一同陪葬?」

  這話不全是恫吓。以珂雪所貯能量,一旦無處宣洩,就地炸開,不僅兩人将
粉身碎骨,枵空的山腹中突然發生大爆炸,極可能以崩塌收場。鬼先生連最後一
張保命王牌都失效,如溺中抓緊浮草,所握早已無關生死,不肯放的隻是執念,
眢目獰笑:「有你給老子墊背,我怕甚來!」

  耿照眸光倏冷,右掌劃了個弧,強推掌中巨力,拍上鬼先生胸膛!

  剎那間,鬼先生隻覺渾身上下,每寸骨骼、每條血肉,彷佛都在同一瞬迸碎
開來,晶柱奇力透體散出,似連血液都凝成冰珠、又被碾至極碎,遇風即化,點
滴不存。

  極招過後,熾烈如雷的青芒消散一空,鬼先生頹然跪倒,綿軟的雙手自金絲
刀柄上滑落,整個人宛若無骨蛞蝓,向後癱仰于地,眼神空洞,扭曲的面上挂着
癡傻詭笑,彷佛被晶柱異能粉碎的不隻是功體,心識亦同歸虛無。

  耿照拔出珂雪,刀抵黑衣青年脖頸,正欲了帳,忽聽一人叫道:「……且慢!」
回見老胡爬上階梯,唇面皆白、大汗淋漓,抑着劇喘,低道:「看在兄弟的情面,
能……能不能賣我個人情,饒他一條性命?」

  兩人無言對視,胡彥之好不容易調勻氣息,上前一搭鬼先生脈門,隻覺體内
已無一絲眞氣反應,渡入些許内息,亦是混沌一片,窒礙難行,顯然全身經脈寸
斷,從此成了個廢人。

  「他心神已失,這世人算完了。」老胡單膝跪地,讓癱軟的黑衣青年半靠在
懷裏。自耿照識他以來,便生死交關,老胡無非潇灑一笑、滿嘴快利,未曾聽他
這般低聲下氣,遑論求人。「曾做諸惡,這個報應也夠慘了。小耿,姑且放他一
條生路罷,我能擔保,他再害不了任何人。」

  耿照望着生死患難的好兄弟,口吻異常冷靜:「給我一個理由。」

  胡彥之微瞇着眼,忽有一絲迷惑。從耿照現身以來,他便覺得有些不對,雖
說阿蘭山一戰後,耿照消失這麽久,生死不明,必定經過重重磨難,險死還生;
性情因此有些改變,原也是人情之常。

  然而,眼前這名異常冷靜、甚至到了冷酷的黝黑少年,與他印象裏質樸溫厚
的耿照,雖不能說「判若兩人」,卻有着根本性的差異。單手支頤,踞于龍皇寶
座的少年,周身透着強大的負面氣場,像是忿怒不平到極處,反以淡漠平靜的模
樣顯現于外,内裏卻熔煉如沸漿,輕輕一戳,立時便炸裂開來,燒灼自己也灼傷
他人。

  無法觸及其内心,便沒有說服他的可能。

  胡彥之隻能隐約看出他眸底的憤怒之火,卻無法得知由來。

  但耿照已閉鎖心門,非情的手段以及帶有邪氣的言行舉止,就是最好的證明。
染紅霞或符赤錦或可打開封閉的心靈,但于挽救鬼先生一事上,胡彥之确定她們
決計不肯幫忙。

  「他是我的親兄長。」老胡低聲道。「我是狐異門的遺孤,家師與先父交好,
不惜冒着身敗名裂之險,将我帶上眞鹄山撫養成人,教我行俠仗義、明辨是非,
莫被仇恨蒙蔽眼睛。他與我相認的時阆雖短,畢竟是血脈之親,我不敢替他的惡
行求情,但他既已得了報應,活着比死了還慘,能不能請你網開一面,讓我帶他
回母親身邊,别教白發人送黑發人?」

  「無雙快斬」何以被蠶娘前輩說有天狐刀的脈絡、對上鬼先生時又給破得一
乾二淨,全無還手之力,至此耿照心中疑惑,終有合理的解答。

  「所以說,你一直都知道」姑射「的存在,也知曉妖刀和刀屍的陰謀?」

  胡彥之悚然一驚,略微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怎麽一點都不意外?」耿照的聲音平靜得怕人,泛着一絲空洞笑意。

  「我知有」姑射「,對它們到底幹些什麽,一直不甚了了。自從知道他爲姑
射陰謀,不惜犧牲我們的小妹,我便與他翻臉了丄二乘論法之後,我與遊屍門連
手,極力阻止七玄大會召開,可惜功虧一篑。關于這節,符姑娘可爲我作證。」

  聽到「小妹」二字,耿照如人皮面具般的臉上,出現一絲波動,濃眉微蹙,
露出疑惑的模樣。

  「就是碧湖姑娘。」老胡以僅容兩人聽見的音量解釋:「你和我當日在朱城
山下應付萬劫時,我不知就是她。我無心騙你的。」

  耿照點了點頭,片刻才道:「若不是你,當夜在渡頭,我和阿傻早已死在嶽
宸風刀下,我一直記得自己欠你一命。這厮攻占冷爐谷那晚,挑了我右手手筋、
斷我龍骨,廢去全身經脈,若非服食」枯澤血照「,我這輩子算完了。一命抵一
命,這筆帳就此兩清,誰也不欠誰。」

  胡彥之不知兄長幹下此等暴行,想到少年曾受的苦痛,大感歉咎,難置一詞,
面色益發沉重。

  耿照一指階下。

  「他脅迫紅兒,若非尙有用處,怕清白早已不保,至于施虐明姑娘一事,你
也看見了。這兩位之安危,于我重逾性命,但你一路保護寶寶錦兒至此,她若有
個什麽閃失,我亦生不如死;兩相抵過,我也不再計較。」場中三姝聽了,各負
情思。符赤錦美眸含淚,明棧雪嘴角微揚;染紅霞先是欣喜,旋又低垂粉頸,不
知想到什麽,隐有些失落。

  少年直視結義兄長,冷道:「但他以琉璃佛子的身份,煽動流民圍山,造成
如許傷亡,我與紅兒埋身石礫,若非機緣巧合,早已不在人世。我一直在想,該
如何阻止他繼續爲惡,就這點而言,武功、心識俱廢,與取他性命似也差不多,
但除惡務盡,留着一絲可能,便有無窮禍患。對他來說,這也是個極慘痛的教訓。」

  衆人這才知曉鬼先生的另一重身份,無不瞠目結舌。胡彥之卻知他指的是自
身百劫餘生,如今才得向鬼先生複仇,幾度張口,卻無話可說。

  耿照靜靜看着他。「但我并不想逼你,爲了這種人與我拚命。你确定在此救
他一命,将來不會後悔?」

  胡彥之聽他口氣松動,抓緊一線希望,朗聲道:「我不敢說替他承擔過錯,
然此人造成的傷害,但教我胡彥之能力所及,必盡力彌補。」不隻說給耿照聽,
也是對七玄衆人的保證。

  「你一定會後悔。」耿照說得很輕,虛缈的口氣卻宛若重擊,轟得胡彥之心
頭一震,勉力擠出笑容,聳肩道:「……到時再說罷。」

  耿照微一颔首,似乎并不意外,也沒什麽考慮,倒轉珂雪刀柄,遞了給他。

  「這是你父親的遺物,自當歸你。此物出自三奇谷,地位淩駕于七名鐵衛,
說不定還在司祭之上,帶着它,黑蜘蛛自會領你走出禁道。」

  兩人雙手交握,盡在不言中。胡彥之救下兄長性命,轉而擔心起義兄弟的異
狀來,想起适才那句「我怎麽一點都不意外」的自暴自棄,料想他所受打擊,約
莫與此有關,本想寬慰幾句,又不知該說什麽好,索性以責任羁縻,欲激發他比
任何人都要強大的正義感,以免走偏,故作輕松道:「這一大家子妖魔鬼怪,全
靠你啦。咱們再找時間喝酒。」耿照淡淡一笑,并未接口。

  胡彥之懸珂雪于腰,背起癡笑的鬼先生,迎着衆人的無聲注目,走下方塔。
他爲救兄長,不惜說出身世秘密,不啻将自己、乃至恩師的生死安危堆到爐火上,
若有人加意陷害,将風聲放出江湖,不隻觀海天門,連正道七大派都将陷于風暴,
再無甯日。

  他默默承受視線,步履堅定,走過染紅霞身畔時,略一點頭,權作示意。見
染紅霞起身咬牙:「胡大爺!我同你一起……」不禁失笑,低聲道:「二掌院,
這樣鬧别扭好嗎?我很笃定,妳還沒出冷爐谷就要後侮了。人生苦短,别把大好
年華,浪費于無益之處。」沒等她說話,繼續朝出口邁步。染紅霞雙頰绯紅,咬
了咬嘴唇,本欲跺腳,忽覺此舉幼稚,羞惱更甚,卻不知該向誰發去。

  明棧雪離她最近,掩着胸前衣衫破口,笑吟吟起身,本要勸解幾句留下人來,
見染紅霞眸光倏冷,心知有異,柳眉一挑,便未說話。染紅霞冷冷望着她,想起
愛郎口稱這名女子「重逾生命」,以其出身和妖娆狐媚,說不定有什麽苟且,心
底一片冰涼;嬌軀微晃,竟有些站立不穩,橫裏一條藕臂攙來,卻是雪豔青。

  雪豔青本不擅言辭,然二姝皆是身材高眺,四目平望,相互扶持的心意毋須
言語,亦能交通。

  明棧雪見她目光投來,無比沉凝,嫣然笑道:「看來我是不受待見,也該有
自知之明,莫招惹主人爲好。師姐,有空我再來找妳叙舊,就此别過。」袅袅轉
身,也随胤家兄弟之後,離開了祭殿。

  蚳狩雲并非不攔,而是盱衡形勢,知此間利害,俱系于耿照一身。以他顯現
的武功,若公然與明棧雪反臉,逼他選邊站隊,于天羅香毫無益處;若被明棧雪
鑽了空子、倒打一耙,偷雞不着蝕把米,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耿照立于祭壇上,一直目送老胡身影沒入洞口幽翳,才回過神,發現下層的
鐵衛七座,不見了天裂、幽凝兩把刀,聶冥途與祭血魔君也消失無蹤。原來他二
人較旁人恢複更快,趁耿照鬼先生僵持,各取一刀逃離現場,黒蜘蛛認刀不認人,
既見鐵衛号記,便領出了禁道,此際已追之不及。

  衆人目光集中到耿照身上。他另有心思,還有事趕着去辦,實不想蹚七玄這
灘渾水,本欲開口,忽聽紙狩雲道:「誠如胤家小子言,諸位現在我冷爐谷中,
所持聖器,正是進出禁道的鎖鑰,無論老身欲留諸位下來,抑或諸位攜聖器自去,
這事将來都沒完沒了,總不是個頭。」

  薛百滕雖受重創,神智未失,蹙眉啞道:「蛾狩雲,妳這是打算殺人滅口的
意思麽?」

  「若無良策,終免不了沖突流血。我天羅香的門戶安全、道宗聖器之歸屬…
…總得有個交代。」姥姥正色道:「胤家小子縱有千般不是,倒留了個解決的法
子。若七玄結成同盟,推舉出一名合适的盟主,妥善分配聖器,保證冷爐谷出入
安全,祭殿屬同盟共有,排紛止争,豈不甚好?」

  薛百膳不贊成同盟,蓋因鬼先生狼子野心,聽任調遣,不啻與虎謀皮。但,
此際龍皇祭殿、聖器、冷爐禁道……諸般秘密一一揭露,其中關連千絲萬縷,無
法粗暴斬斷,若無一名衆人服氣的上位者統籌領導,怕天羅香頭一個便要發難,
以保門戶綏靖。

  結盟奪帥,本是紛擾的源頭,但經鬼先生這麽一攪,意外拱出了個沒有包祗、
誰都毋須擔心其背後有勢力操弄,無論武力或貢獻,都堪稱适任的盟主人選;若
無此人,争端立時爆發,有多少人能活過今夜,尙未可知,怎能說不是天意?

  老人遙望另一側,但見漱玉節袅娜起身,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兩位長老
所言極是。妾身願代帝窟五島,推舉耿少俠擔任盟主。」她老謀深算,略微一想,
即知眼下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索性搶了頭籌,欲占推舉之功。

  符赤錦腹中暗笑:「騷狐狸怕已開始盤算,要如何把漱瓊飛那個腦殘,推上
盟主夫人寶座啦!耿郎啊耿郎,你眞是好可憐哪。」看了小師父一眼。紫靈眼精
神略複,淡然微笑:「妳拿主意罷,我不懂這些的。」又将視線投向空空如也的
出口,彷佛有人帶着她的心思,一齊走出了祭殿。

  「遊屍門附議。」符赤錦心中歎了口氣,祈禱胡大爺别像看起來的那樣花心
不正經,朗聲接口。

  媚兒這才會過意來,開心得不得了,簡直像自己當了盟主似的,隻差沒手舞
足蹈,轉念一想:「不對,雖說本座以男兒身示人,但小和尙一句也沒提到我,
好沒良心。以爲我很希罕麽?哼!」幹咳兩聲,裝模作樣道:「本座代表集惡道,
原則贊成。盟主嘛,應當展現誠意,一一拜訪我等七玄首腦,探問輿情……嘻…
…才有個做頭兒的樣子,咳咳。」想起今夜小和尙敲門進房的模樣,雪膩的腿心
裏已濕得一塌糊塗,須得并緊大腿才不緻出醜。

  眼見各派心念一同,均無異議,蚳狩雲不顧塔上少年面露爲難,以眼色示意
雪豔青,領衆人齊齊拜倒,朗聲道:「我等道宗七玄,拜見盟主!」



             (第三十七卷完)
2016-3-13 18:1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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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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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八卷

  第百九二折 換骨脫胎,天蠶冰覆背着兄長踽踽行于甬道,胡彥之心中百感
交集。

  鶴着衣擇徒謹愼,并不随便散葉開枝,他幼時在眞鹄山學藝,雖貴爲掌教的
親傳,卻無嫡系親厚的師兄弟照拂,常被成群結黨的他觀弟子欺侮,養成了胡大
爺日後獨來獨往、好替人打抱不平的脾性,始終堅持與弱者站在一邊。

  小胡彥之挨了揍,從不向牛鼻子師父告狀,反藉故在外遊蕩,往往要拖過齋
堂結齋、乃至全觀熄滅燈燭之後,才悄悄溜回竹廬。隻是牛鼻子師父仿佛有天眼
通天心通,明明平日也不怎麽管他,偏生這時,總會在房裏廳上持卷坐等,幾上
擱着清水棉巾跌打酒,一派悠閑自若。

  鼻青臉腫的男童在窗外徘徊半晌,扔石砸牖、聲東擊西,裝過了貓嗚枭啼耗
子娶親,都支不走身形微佝的高大道人,眼看是躲不過了,才死了心推門而入,
頗有引頸就戮、慷慨赴義的氣魄。

  「師父給你報仇,好不?」

  牛鼻子師父蘸着跌打酒給他揉瘀,小胡彥之本想充好漢,撐不過三兩下,疼
得咖哇亂叫,擠眉弄眼。

  「别吧,挨揍夠丢人的了,怕别人不知道,專程到朝會上說麽?你也老大不
小了,揪着一把胡子打人家小道僮屁股,能看麽?小心給人逮着藉口,把你從掌
教的位子上攆下來,你臉皮厚倒是無所謂,我還想做人哪。」男童撇了撇小嘴,
一臉老氣橫秋,教人看了又氣又好笑。

  初老的微拘道人點頭稱是,頗爲受教的模樣。

  「要是……他們改天又欺侮你,那該怎麽辦?」

  男童露出「不是吧你」的表情,誇張地挑起眉毛。「什麽改天?明天就來啦,
你以爲我每天日子怎麽過的?我一個小孩子容易嘛我。還有,他們是幾個人揍我
一個,不是欺負我,别仗着交情老,下回再亂說我跟你急啊,口無遮攔丨?」

  「……有什麽分别?」老道笑眯眯地給他推瘀,一點兒也不生氣。

  「他們人多我隻獨個兒,他們氣力大我年紀小,打不過就教人給打了,這叫
做」揍「。物什他們搶走了,以後我長大武功練好,總能搶回來,反正都是些小
玩意兒,丢了就丢了,也沒甚了不起。

  「但我說出的話、相信的事,便是打死老子,也決計不改口?話說回來,他
們也沒有打死人的膽量。我就是挨了頓揍而已,誰能欺侮我?」男童揚眉一笑,
有着超越這個年紀所應有、連大人也自愧不如的灑脫,便是鼻青臉腫,眉目之間
的昂揚神氣,卻較平日俊秀的小臉更令人心折。

  道人微微一怔,一會兒才低頭含笑,繼續給他推化瘀腫。「那我就不多事啦。

  他們這麽渾,你别太欺負人家呀。「

  「沒事!」男童潇灑一揮手。「一幫屁孩啥事不懂,老子不同他們計較。」

  「隻是說」老子「還是不好。過兩年再說吧,嗯?先忍忍。」

  「也行,是賣你一個面子啊。」

  「眞是多謝了。宵夜我請吧?」

  其實哪有什麽宵夜?不過就是齋堂結齋前,牛鼻子師父叫人留的些許剩菜,
再下兩碗白面拌點麻油,以免冷了糊成一團,最多就是讓廚房熄竈前再給他煮碗
雞蛋豆腐湯。

  管蔚的火工老道,對這個老讓掌教不能按時請齋、非捱到深夜才就着冷湯冷
菜進食的小鬼極是光火,青帝觀于熄竈滅燭有嚴苛戒律,以免修道者囿于缙帛,
疏于道心,而鶴着衣律己甚于律人,不敢爲掌教壞了規矩,隻得在竈燼中埋幾隻
白薯,竈上寫着「灰中無玉可成器,掌教琢罷且療饑」,筆走龍蛇,可見書時火
氣沖天。

  師徒倆滿面炭灰,從餘燼裏扒出熱騰騰的白薯,稀哩呼噜邊吹邊食的情景,
胡彥之至今猶記。在眞鹄山的童年,他從不覺得苦,成年後想來,居然都是些令
人捧腹不禁的畫面,雖然當時必也曾在心中偷偷寄望,有個能幫手打架的兄弟該
多好。挨揍也很悶啊!

  若兄長也能在眞鹄山長成,那就好了。

  以他的資賦,說不定早繼承牛鼻子師父的衣缽……不,定連天門百觀也叫他
一一說服,省了那些個無聊透頂的争逐虞詐,于武功道術上,皆卓爾有成。胡彥
之雖離平望既久,琉璃佛子的大名總還聽過的,關于他辯倒央土、南陵一衆高僧
的轟動事迹,放眼東洲怕少有人不知。

  究竟是什麽……讓兄弟兩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自己是不是該更強硬、更積極地阻止七玄大會召開,避免事态發展到如今的
境地。武功高強、聰明絕頂的兄長,最後落了個經脈倶廢、心智癡殘的下場,他
該如何面對十九娘,乃至母親的質問?這難道全是兄長的責任,而自己眞能夠無
愧于心麽?

  當時他怒氣沖沖地質問兄長,關于小妹面上那條疤時,兄長的心情,現在胡
彥之總算能體會——饒是引路的荊陌身段婀娜,豐臀細腰,緊身水靠裹出的曲線
無比傲人,他也無心多看,默默低頭行路。

  出得禁道,荊陌即讓至一旁,胡彥之沖她點頭緻意,便即離開。冷鑪谷外星
月低垂,背上所負并不比步履來得沉重,胡彥之越走越涼,料想山風夜露,陰濕
之氣刺骨,恐兄長感染風寒,忙搬運内息,一股暖意透過與鬼先生胸口相貼的
「至陽穴」,源源不絕發散出去。

  老胡所修習的「律儀幻化」,乃青帝觀由外修内的一門特異功法,透過奔跑
騰挪,能于經脈中行周天搬運,越是活動,眞氣越強,與道士靜室打坐、存神觀
想的世俗印象大不相同。

  鶴着衣大器晚成,内外修爲直逾不惑之年,才逐漸嶄露頭角?,知天命後,
遍數天門十八道脈中,已少有抗手。這些年如鹿别駕等人野心昭昭,想盡辦法要
把這位掌教損下,始終難以如願,除鶴着衣處事滴水不漏,他那精湛的内功劍法
亦是一大阻礙。胡彥之畢竟是胤丹書之後,天資聰穎,心高氣傲,總不能教他如
同自己一般,熬上二三十年、累積敗場無算,才得略窺武學之堂奧,是以在揀材
授藝之上,鶴着衣亦煞費苦心,不惜折節外求,爲他遍訪諸藝名師,以補自身之
不足。

  當胡彥之從藏經閣中揀出《律儀幻化》的古卷時,鶴着衣着實吃了一驚,想
到小男孩如野猴一般,成日上躐下跳的,半刻也靜不下,要他打坐觀想,也不知
是爲難誰,如此說來,這套「律儀幻化」倒不能說不合适。鬼先生經脈寸斷,無
法行氣,就算盤坐抵掌,也無法将眞氣送入體内。老胡索性運起十成功力,放足
奔跑,「律儀幻化」搬運周天,眞氣愈見暢旺,百骸内如溫水流淌,渾身無一個
毛孔不舒泰,暖洋洋地透過背心要穴漫入鬼先生胸口,爲他驅走寒意。

  胡彥之愈奔愈狂,将風松雲月抛諸腦後,滿胸抑郁如雪球般越滾越大,卻無
可洩處,蓦地一聲長嘯,朗吟道:「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
名憶舊容。别來槍海事,語罷暮天鍾;明夜别霄漢,秋山又幾重!」狂笑不止,
苦澀的笑聲回蕩在荒嶺間。他非是自怨自艾的性子,消沉不久,靈機一動,喃喃
道:「是了,那桑木陰之主神通廣大,又與父親有香火情,她若肯出手相助,兄
長未必不能救治。」打定主意,先将兄長攜回十九娘處,延名醫國手穩住傷勢,
再想辦法透過耿照,與蠶娘前輩見上一面,那怕磕頭求肯、賣命交換,也要求得
高人拯救兄長。想着想着,不禁有些出神。

  忽然間,一股奇寒勁力刀一般損入背心,胡彥之喉頭微搐,腥甜溢滿口腔,
總算他應變奇快,靴側打橫單膝跪地,整個人向前平平滑出數丈,并未失足栽倒。

  老胡本以爲是心情激蕩下,又逢眞氣鼓出,爲夜涼所沁,竟爾受到内傷?,
略一細察,便知不是這麽回事。

  那怪異寒勁仿佛實刃,牢牢插穿「至陽穴」,令他動彈不得,隻能佝着背維
持跪姿,功體就像被捅破了一個洞,由刃隙間汩汨逸出,竟難遏抑。胡彥之适才
運起功狂奔,血脈暢旺,運行之速,再這麽逸出内息,不出半個時辰,内力點滴
無存,形同散功,輕則大病一場,重則七孔流血而亡?,至于保住武功什麽的,
那是想都不用想了。

  老胡閱曆豐富,縱使奔跑之際心情激動,要想無聲無息暗算他,怕也沒這麽
容易。他不是沒想過鬼先生僞作癡呆、忽施暗算的可能性,但兄長經脈重創,連
眞氣都度之不進,這是他和耿照都檢査過的,決計不能有假。

  胡彥之奮力擡眼,試圖從荒湮蔓草間辨出敵蹤,可惜隻是徒勞。

  身軀越來越沉重,刺骨寒意卻一再拓展他的抵禦極限,老胡牙關磕顫,連背
心的透體劇痛似都麻木,眨巴眨巴的眼睑忽然一陣刺痛,掮下一片雪白鹽花,他
愣了老半天才省起是結霜。

  (見……見鬼了!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嘩啦一響,背上負重倏輕,餘光瞥見一物滾落地面,卻非預期中的鬼先生,
而是一團覆滿霜華、冰繭模樣的物事,草上之露、風中颸涼一遇此繭,紛紛凝附
于其上,冰繭遂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增大,原本還能依稀辨出頭顱肩膀等輪廓,未
幾已呈一團霜白,難分短長。冰繭從周遭諸物中汲取的,遠遠不隻水分而已。

  繭下厚厚的草墊迅速枯萎凋黃,離冰繭最近的胡彥之,除了眞氣持續流失,
更有「精元枯竭」之感,筋骨酸痛、眼幹舌苦,周身虛乏得隐隐作痛,就算沒有
至陽穴上那記令内息走岔的銳薄寒刃,怕也擠不出一絲挪動身體的氣力,心底駭
異:n這是什麽妖物,竟能如此攫人精元!我……适才所負,竟是這樣的東西!

  兄長呢?他人又在何處?「

  約莫一刻後,胡彥之已軟乏仆地,意識模糊,這個謎底才終于揭曉。

  「啪」的一聲裂帛細響,冰繭表面迸開細縫,一隻白皙姣好的手臂穿出冰殼,
于月下散發淡淡青芒,仿佛來自冥泉,總之不似人間應有。

  手的主人困難地剝開冰殼,仿佛還在适應全新的身體,片刻動作才恢複靈活
輕盈,三兩下破壞冰繭,坐起身來。那人上衫早已凍得奇脆,連同頭頂的假發,
于起身的刹那間粉碎四散,仿佛抖落一身舊皮,赤裸的肩背與光滑的顱頂線條優
美,堪稱無瑕,已超越男女之别,無論誰來看,都隻能摒息贊歎,爲此異乎尋常
的魔魅所月華映出一張同樣難辨雌雄的容顔,唇際笑意幽冷,胡彥之與他無言對
視,神情既非恐懼錯愕,甚至說不上憤怒傷心,隻餘說不盡的空洞。

  「看到親愛的兄長浴火重生,你難道不能高興點兒麽?」鬼先生輕舒猿臂,
伸懶腰似的,從殘破的冰殼中袅袅而起,若非赤裸的腿間昂着彎刀似的猙獰長物,
無論身形動作,活脫脫便是個絕世美人。「虧你适才奔跑吟詩之時,我心裏還有
點感o」

  胡彥之眞氣散盡,血肉精元又被吸蝕至甚,說是「吊着一縷遊絲之氣」毫不
爲過,難以開口,隻拿凹陷的雙眸瞪他,死活不肯阖眼,但畢竟剩不到半條命了,
片刻便頹然垂頸,更不稍動。

  鬼先生知胞弟命懸一線,但經脈初複,狀況未明,未敢婆媽,就地盤膝提氣,
搬運數匝,确定周身無損、内力大幅提升,隐有将要突破境界的預感,隻差一點
未明,尙無法掌握,但已是自他習武以來,從未履足的至高巅頂。,以眼下的狀
況,無論單挑母親或古木鸢,鬼先生都有不敗的自信,不禁嘴角微揚,低頭看着
雙手??

  「原來當年父親武功大成時,便是這般感受。難怪人人都說我不如他,此番
因禍得福,兩相對照,确有不及處。」無視全身赤裸,迳于胡彥之腰際取下珂雪,
擎出晶刃,刀首平鈍處抵于一一弟胸口,要不多時,死了般的胡彥之突然大口呑
息,渾身抽搐,又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珂雪刀身青芒黯淡,隻較先前損破
旋盤、傾光異能後的透明無色狀略好些,療效明顯不足。鬼先生本欲還鞘,終究
舍不下一一弟的性命,又在他胸口擱了會兒,怡然笑道:「天覆功可不隻是宵明
島的鎭島絕學,馬蠶娘既傳了父親,便也是我狐異門的武功了。那婆娘最好裝神
弄鬼,當年傳功,與作用于染紅霞身上之法如出一轍,不授心訣,迳以異術烙于
體内,以規避」藝不出宵明島「的誓言,凸顯其高超手段。

  「但父親乃不世出之奇才,與這天覆功的功體相處十數年,複得」思首玄「

  神功啓發,居然解破了運功法門,别開蹊徑、無師自通,創出一套能夠自行
修練而成的天覆功訣,授與母親。「我最最聰明的小弟啊,你知不知道,什麽是
天覆功的根本?不是奇寒功勁,也非烙骨入體之法,而是」蛻變重生「四字。蠶
覆蠶覆,說的正是蠶繭啊!蠶蟲化蛾,形質極殊,這種徹底汰去舊弱、迎來新強
的過程,才是天覆功最神奇處。」

  胡彥之并不知道,當年蠶娘與胤丹書道中相遇,蠶娘看出這名正直可喜的少
年殺劫臨身,動了恻隐,破例将天覆功烙入胤丹書體内?,其後胤丹書果然遇劫
墜崖,于九死一生之際迳行蛻變,脫胎換骨,其後更倚之打破了死魔醫怪的僵局,
從此展開一段不平凡的人生。

  胤丹書成名後閱曆更豐,兼且天資過人,潛心鑽研之下,終于悟通了天覆神
功的修習法門??他夫妻恩愛,彼此間更無私隐,此功亦授胤野,自不在話下。

  狐異門覆滅之後,胤野流落江湖,曾靠此功救得一命,體悟更深。

  天覆功雖然綿長強韌,的是絕學,在推動招式、導引自療等用途之上,卻未
必強過了思首玄功,奇寒凍氣的特質對狐異門武學也沒有實質上的增補助益,胤
野遂将重點放在「蛻變重生」上頭,嚴格督促鬼先生習練,不意今日派上用場。

  耿照重掌粉碎了鬼先生的氣海與膻中,這是确實無誤的。然而,在思首玄功
的功體灰飛湮滅的同時,改良過的天覆功訣卻自行發動,鬼先生看似經脈倶廢,
但混沛一片的百骸之内,全新的經絡骨骼正在重組,将鬼先生修練近一一十年間
所得、卻無法使用的異質内力一次釋放,融合了四分五裂的功體碎塊,重新鑄成
一副更強更猛、汰弱存雄的軀殼——這個曆程與耿照鑄成「鼎天劍脈」可說無一
絲相近處,其概念卻是殊途同歸。而觸發此一過程的「一陽初動」,正是胡彥之
不惜逸失功力,也要爲兄長驅寒呵暖的無意之舉。若無他毫無保留地搬運眞氣,
點燃了鬼先生體内的重生之火,以他粉碎殆盡的殘破功體,要自行引發蛻變至此,
怕也非是易事。

  「謝謝你了,小弟。我會記住你的心意。」鬼先生喃喃低語。說這話時,他
那俊美妖異的面上,難得地不帶一絲嘲弄譏諷,胡彥之張口欲言,鬼先生卻撤去
了河雪,還刀入鞘,胡彥之臉上微微湧現的些許血色倏又褪去,咯咯作響的喉頭
連呑息都頗困難,遑論出言抗辯。鬼先生從散落一地、漸漸消融的冰殼碎片中,
拾起那個沾滿水滴的珊瑚瓶子。忽聽一把瘡啞悠斷的薄嗓顫道:「你……做……

  甚……「便即中絕,竟是胡彥之奮起餘力,不依不饒。看他垂死的眼神,若
還有絲毫餘力,想必已一把揪緊自己的臂膀,絕不放人離開——鬼先生不禁失笑,
搖了搖頭。」逞這個英雄,隻白費珂雪的療效而已,你怎就這麽傻?告訴你也無
妨,我的好二弟,爲兄要用這個去搬救兵,教你那寬宏大量的耿兄弟後悔莫及。
他早告訴你了,隻是你不肯聽。「胡彥之眢目欲裂,虎軀微搐,再難撐持,倒頭
昏死過去。

  鬼先生不過是略施懲戒,逗逗他出口惡氣罷了,也不欲小弟白送了性命,正
要伸手探他懷襟,捜出蠶娘所贈之藥施救——以胡彥之的精明,豈不知「重藥如
毒J的道理?自不會眞把藥一股腦兒喂給了薛百縢,瓶中必有餘剩——忽然眉目
一動,淡然笑道:」看來,是不用我操心啦。小弟你的人緣眞是不壞,到哪兒都
能遇得救星。「提刀起身,青白光裸的身影倏忽不見,直若妖氛。

  胡彥之在失去意識之前,回蕩在腦海耳中的,始終都是耿照那冷淡的低語聲。

  小耿并不是這般冷冰冰的性子,老胡相信迫使他須得冷漠以對的,非是自己,
而是眼前困難的抉擇——耿照畢竟是對的。

  「……你确定在此救他一命,将來不會後悔?」

  後悔……是嗎?眞不想承認啊!胡彥之嘴角微揚,自嘲似的笑意無比苦澀,
一睜開眼,居然便見着了耿照。

  胡彥之忍不住笑起來。他媽的。看來這回,老子終于死成了,心中所想便即
入眼,這是升天的節奏啊!稍待片刻,人生裏的各種畫面便要走馬燈似的一幕幕
閃過了:拜過的師父打過的架、喝過的美酒睡過的帳,還有同策影走過城鎭荒嶺,
仗義行俠,與小耿、阿傻豁命突圍那晚,三人一騎齊齊涉過的流水冰涼……

  這輩子仔細想來,遺憾不多啊!

  除了阻不了兄長行惡,大概就隻有那長發掩住半邊臉面,心思小小、嗓音細
細的溫靜女子了。她那認眞打着小結、言語老慢着半晌的模樣,居然是他此生終
末,仍不禁回味再三的一幅畫,實在太有趣了。

  「對不住啊,小耿。這回是老胡錯啦,把麻煩留了給你。」把握離世前的最
後一霎清明,半生豪邁的糾髯漢子眼泛淚光,對着彌留之際所見的虛影,逞強笑
道:「我沒用啊,連拖他同下地獄的本事也無,卻對你說了那樣不負責任的誇誇
之言,你别怪我……下回見了,想怎麽便怎麽罷,我若爲鬼,必助你一臂之力—
—」

  眼前的「虛影」蹙起眉頭,低聲輕斥:「别說話!凝神運氣,小心走火入魔,
功躬一篑—?」

  奶奶的,眞是要死了,連幻影都還嘴。胡彥之本想教訓它兩句,又覺罵個不
存在的玩意未免太過好笑……俗話怎麽說的?是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萬
一陰司眞有個什麽行述簿之類,屆時閻羅殿上,判官朗讀:「胡彥之,東海道仇
池郡人氏,卒年一一十有五。生前遺言:」你他媽給老子閉嘴。「」語罷,哄堂
大笑……這還要做鬼麽?非給笑到轉世投胎前不可。

  别跟幻影計較了。胡彥之幹咳兩聲,端起架子,裝模作樣道:「小耿啊,咱
倆一世兄弟,——哥呢以後就留給你孝敬啦 …不同你搶妞的,打着燈籠上哪兒
找去?眞個是忠肝義膽,義薄雲天哪」身後傳來一把清脆動聽的聲音,打斷了他
的喃「打暈他好不?吵死人了!」

  胡大爺升天之際,腦子可不糊塗,辨出是明棧雪的聲音,才覺背門大椎、至
陽兩處要穴被人以掌相抵,膚觸柔膩已極,竟比最上等的棉花還要輕軟舒适,滋
味難以言說。,一凜之下,五感知覺次第複蘇,隻覺周身滾沸,宛如置身洪爐中
心,經脈仿佛燒融成了鐵汁也似,已無形質可辨,一片混沌。

  這下知覺恢複,胡彥之才曉得厲害,縱火自焚不外如是,痛苦得幾欲仰頭咆
哮嘶吼,卻被盤坐在身前的耿照一掌抵額,助他收斂心神,語聲透入他嗡嗡顫響
的耳膜深處,勉強可聞。

  「老胡!你經脈受創,内息枯竭,發現你時,功體已近乎崩毀,我與明姑娘
同以碧火神功助你重塑經脈。此事我曾爲之,鑄成」鼎天劍脈「,受惠至今,你
可信我。」

  「重塑經脈」委實太過駭人,休說聽聞,胡彥之連做夢都不曾想像過,然而
對耿照之信任,胡大爺絕不下于任何人,更無二話,凝神放空,順着體内兩股同
源眞氣導引,交融成一片的經脈百骸漸漸又凝出形狀,仿佛重新形成了可供眞氣
奔行流淌的脈絡引道。

  原來明棧雪出得禁道,并未遠離,而是在冷鑪谷附近徘徊,鬼先生當時察覺
有人接近,來的便是明棧雪。他經天覆功脫胎換骨後,感知之能與明棧雪相差無
幾,明棧雪本想匿于一旁,瞧他能搞出什麽花樣,鬼先生卻不願多生枝節,舍了
垂死的小弟不管,便即離開。明姑娘人精也似,老胡雖不曾對她顯露過敵意,但
染紅霞與他眉目來去,都教明棧雪看在眼裏,一一掌院顯而易見的态度和立場,
說不定也是這位胡大爺的,明棧雪不做無益之事,正欲袖手,耿照恰恰趕至。

  面對七玄諸長老的勸進,少年并沒有花太多口舌推辭解釋——禁道與刀魄、
天羅香與其他各派之間的矛盾,略微一想便能明白是無解之局,除非七玄定于一
宗,得一強有力的中樞加以約制,終不免刀劍相向,拼個你死我活,遂與衆人約
定。

  「今夜請諸位留于谷中,由天羅香紙長老分派居停,養精蓄銳,待明日晨起,
再行商議同盟細節。這是盟主的第一道命令。」對于妖刀暫時由誰保管、金環谷
的俘虜如何處置等等,也都做了明快的指示,衆人無不凜遵。

  祭殿内七玄大會召開的同時,蘇合薰也依耿照的安排,伺機與盈幼玉、郁小
娥聯手,發動奪還冷鑪谷的反擊戰,差不多就是林采茵偕豺狗精銳,趕赴祭殿馳
援之際。金環谷好手本就不多,在越浦城、棄兒嶺折損泰半,拔尖兒的四大玉帶
中,南浦雲、諸鳳埼已死,雲接峰重傷昏迷,鮮少露面的「雲風成雨」歲寒深自
十九娘失勢後便沒再出現過,或離或叛,等若無人。,主心骨的錦帶豪士,被陳
三五的沉水古刃宰了個七零八落,死的遠比活的多,押陣的豺狗一去,黑蜘蛛早
已倒向耿照這一方,豈能抵擋蘇、盈一一姝爲首的娘子軍?

  天羅香群芳積怨既久,反攻之勢銳不可當,戰不多時,金環谷死傷過半,餘
者戰意全消,紛紛投降,失陷多時的冷鑪谷終于光複,炬焰海中響起一片莺聲燕
喚,少女們喜極而泣,激動相擁,頗有隔世之感。

  而這一波光複行動,在姥姥、雪豔青偕七玄諸首腦現身時達到最高潮。紙狩
雲對衆女撫慰再三,并宣布七玄千年以來,所等待的天命龍主已于此世回歸,今
夜的反擊之戰,便是龍主一手策劃,授命蘇合薰等執行的結果。,七玄統合在即,
此後七宗便是一家,明日龍主将會現身與衆人相見,天羅香自門主以下,将以龍
主股肱之臣盡心效力,共創大業——「喂,老虔婆這樣大吹法螺沒問題麽?」聽
着少女們歡聲雷動,連媚兒都不禁雙臂環胸,蹙起柳眉。「小和尙……我是說他
到底做不做這個盟主,誰也沒把握,我瞧他那不情不願的模樣,十之八九要黃。
紙狩雲吹成這樣,到時候怎麽收拾?」符赤錦抿嘴一笑。「她越是沒把握,才越
要說成這樣。這叫」騎虎難下「。」「又不是讓她騎!大方什麽?」媚兒冷哼一
聲,暗忖:聽說老虔婆年輕時頗有姿色,好在如今老得皮都皺了,雪婊子又是男
人婆,穿了女子衣裳都沒甚女人味,小和尙該是沒興趣騎。隻是滿谷子青春少艾,
妖妖娆娆的,難保不會出什麽意外,須得與大奶妖婦好生商議,看緊了小和尙,
以免他得意忘形,又去沾惹其他女子。

  符赤錦見染紅霞神色凝重,雖與雪豔青并肩而立,兩人頗有相投之感,但畢
竟蛾狩雲說的每一句話,莫不觸及七大派的逆鱗,落在水月出身的染一一掌院耳
裏,怕極不是滋味,貼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臂,柔聲道:「激勵衆人的話,做不得
眞. 你要想,是他出謀劃策、以身犯險,救了這些個少女。若不是他,這些女子
恐受惡人侵淩,或已受了惡人侵淩,遭遇悲慘;說些話讓她們振奮一晚,明兒打
起精神來繼續過日子,也是好的。」

  染紅霞于此并無指摘,其實心中迷惘更多于反感,有點找不到自身立場的錯
愕與茫然。她之所以留在冷鑪谷——當然不是爲了耿照。她對自己反覆提說——
也是想親口問問蠶娘,以天覆功烙于自己體内的眞正動機?,轉念之間,想起符
赤錦的悲慘遭遇,讓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安慰自己,不免令一一掌院有些無措,不
安地動了動嬌軀,回避的目光眺向遠方,仿佛要驅散這份歉咎似的,喃喃說道:
「或許……這也算是好事,對不?」

  符赤錦的美眸眯成了兩彎,輕挽着她修長的藕臂。

  「我覺得挺不壞。」雙姝相視一笑,已毋須再言。

  荒野山間,耿、明二人一前一後,緩緩收功,端坐其中的胡彥之面色豐潤,
一反先前的枯槁,直是判若兩人。他緊閉雙目,神遊物外,徜徉在新鑄成的體内
諸脈間,多留一刻,心中便多一分體悟。

  耿照經驗豐富,不欲打斷這最關鍵的時刻,振臂一揚,一旁林影之間,荊陌
率領數名黑蜘蛛現身,顯是自他出谷以來,禁道便不曾落下其行蹤;耿照明知如
此,卻未稍置一詞。他以手勢示意,讓黑蜘蛛取來擔架,将老胡擡回冷鑪谷,交
符赤錦照拂。荊陌颔首,要不多時,攜胡彥之消失于幽影中。明棧雪調息恢複,
抹去額際密汗,嫣然笑道:「你匆匆忙忙出谷,舍了山呼萬歲的大批膝蓋不管不
顧,總不會是爲了救人罷?爲了你那結義兄弟,你已兩度放走了鬼先生,這樣好
麽?」

  耿照淡淡一笑。

  「我沒打算放過他。現下,才是算總帳的時候。」單手負後,邁開步子,隻
撇下一句。「你來或不來?」



  第百九三折明燭映曉,初荷含辱山坳裏浮霭昏黃,金紅相間的宏偉建築回映
着炬焰燈芒,宛若空中樓閣,華美得半點也不眞實。

  三乘論法會上,皇後娘娘爲「收容流民」敲下了定音的一槌,央土任家于此
事算與鎭東将軍府綁到了一塊兒,慕容柔是個「要嘛不做,要嘛做絕」的性子,
既得娘娘背書,即命麾下投入安置,軍隊、民間的力量紛紛動員起來。

  皇後娘娘身爲決策最高層,會後召見了蕭老台丞以及「青鋒照」邵家主,好
生宣慰。蕭谏紙于白城山下默許流民滞留,資以舊粟物什,還算是小規模處置?,
邵鹹尊投入家資钜萬,于央土、東海兩道之交設立「安樂邨」,張羅種子農具,
鼓勵囤墾,毋甯才是大規模安置流民的法子。

  然而,東海物産豐饒、流通發達,開發的曆史居天下五道之冠,越浦左近幾
無閑置的耕地,慕容柔經營東海道多年,大規模的土地丈量已進行過幾回,以充
分掌握财政稅收,順便藉以打擊土豪地霸,對于以囤墾法安置流民的極限,心中
早已有「接近北關處,略有些乏人問津的土地,可将劃分成十三處邨聚,将流民
分批送至,施行囤墾。」慕容柔指着地圖,口氣淡漠。在離開栖鳳館之後,他将
相關人等召集到越浦城驿,才有了這次會議。「流民北移所需之口糧棉衣,本鎭
可酌量供給,隻消在三個月之内抵達定點即可。」

  也就是說,一且移動時間超過三個月,鎭東将軍府便不再供應,衆人面色依
然凝重,誰都不以爲這個承諾稱得上慷慨。況且北關近海處多屬鹽土,什麽東西
都種不活,把人往北方送,明擺着掘坑作墳,實不算是條活路。

  「将軍自駐軍囤糧中挪出如此裕度,可說是愛民如子。」

  邵鹹尊淡然接口,謹愼守禮的模樣,差一點便要教人誤以爲,他居然是舉座
唯一覺得滿意的一個。

  「但即使在三個月的期限内,流民們可抵達定點、安頓妥适,莊稼長成也需
要時間,百姓不能不飮不食,等待收成。若能就近安置,毋須跋涉,再多籌措出
一月之糧,便可收成甘薯?,越浦左近亦可開辟菰田,夏食茭白、秋收菰米,還
能兼種芋頭,也能減輕糧食的壓力。」

  「家主如此慷慨,那就等你出錢買地,給難民耕作貯食了。」赤煉堂的四太
保「淩風追羽」雷門鶴還未開口,冷笑已出。「要在越浦近郊,購置可供萬人居
住囤墾的土地,這财力已超出敝幫之能耐,料想邵家主家财萬貫,應有良法。」

  在場衆人無不心想??「你赤煉堂便是越浦有數的大地主,眞要捐地置民,
你還想跑得了?」然而越浦城郊寸土寸金,縱以赤煉堂的身家,也決計不能随意
拿出忒多土地,雷門鶴的嘲諷雖然不甚地道,卻也不能說不在理。

  邵鹹尊修養良好,微微一笑,并不與他計較。主座上的慕容柔環視衆人,無
意任此會淪爲針鋒相對的鬥口擡杠,低垂眼簾,輕叩扶手,含笑道:「邵家主所
言甚是。這樣,我讓越浦五大家捐地,安置流民三千戶,所捐土地可抵稅目。」

  「将軍美意,令人感動。」邵鹹尊緩緩擡眸,目光定定投來,分外凝肅:
「但三千戶之數,不過流民中十之一三一,其餘人等,仍要往北關去麽?」

  「便是安置三千戶,這筆土地也不是小數目。」雷門鶴含笑接口,誰都看得
出他沒表現出來的憤怒與不滿。這個提議,居然兩面都不讨好。

  慕容柔舉起白皙姣好的右掌。「我還沒說完。不隻土地,連囤墾所需的農具、
種子,容身處的簡易建材等,通通都由越浦五大家支應?,北行所需的口糧、棉
衣等不足之數,自也由五大家來承擔。」

  縱以仇富的角度來看,這等要求也隻能說是「欺人太甚」了,無異于盜劫。

  但條件說得忒絕,雷門鶴反倒來了精神,疏眉微挑,将心中各種情思倶都壓
下,絲毫無漏,專等将軍揭開底牌。

  慕容柔滿意地微笑,擡起頭來。

  「五大家押送糧草、農具的隊伍,可随流民直抵平津,迳行交割,而後憑本
鎭簽核的關條,向平津鹽場換回等値食鹽,售予鎭東将軍府。郎将大人,本鎭這
般處置,貴方願否配合?」目光所及,竟是長桌盡處的白鋒起。

  白鋒起連日奔波,輾轉于各處巡山捜救的據點之間,今晨得慕容柔之口信,
邀他前來一晤,本以爲是有了紅兒的下落,及至推門而入,見得滿室權貴,才知
又着了慕容柔的道,匆匆拱手落座,也不開口言語。赤煉堂眼線遍布東海,雷門
鶴對這位魔揚郎将的行蹤,還是有幾分掌握的,雖未曾謀面,心裏猜了個七七八
八,此際聞将軍之言而微凜:「果然是他!」其餘諸人紛紛轉頭,居然也未露出
詫色,顯是心中有譜。平津是北關道内一處重要的鹽場,與東海北境接鄰,氣候
較北關餘處要來得溫暖,自古即有漁鹽之利?,曆朝曆代天下亂起,平津皆是北
關豪強必争之地,也是天下聞名的古戰場。

  白鋒起在射平府那廂,一向是染蒼群的财貨首僚,偌大的北關軍區内諸般物
資流通,多仰賴這位精明幹練的都指揮使一手調度,平津鹽場更是直屬白鋒起的
雲捷軍所有,問他最是對症不過。白鋒起早料到會無好會,卻萬萬想不到慕容柔
的歪腦筋動得這般陰險犀利,居然敢直指核心,面無表情道:「鹽鐵乃國家公賣,
将軍命商賈來市,末将莫敢專擅,請将軍見諒。」

  「欸,郎将說得什麽話來?」慕容柔臉不紅氣不喘,一派從容。「友軍支援
物資,乃是天公地道,豈不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耶?不曾換取銀錢,所得
皆入公庫,能沖帳、合規矩,堂堂正正,誰都不能編派郎将的不是。」

  雷門鶴瞧這位威名赫赫的都指揮使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怒火無處發洩的模樣,
差點笑破了肚皮,這才由衷覺得将軍陰損起來,當眞無良得可以,裝傻充楞唱作
俱佳,簡直想站起來替他鼓掌。

  白鋒起懶與他纏夾,但此事關乎數萬流民生計,莫說自己斷不能眼睜睜看着
這些無辜百姓自蹈死地,若教染蒼群知曉他見死不救,隻怕兄弟都沒得做,沉吟
了片刻,冷道:「将軍的關條能換什麽?我等粗魯武人,可不能以墨寶果腹。」

  慕容柔怡然道:「換糧換肉,抑或其他生活日用,随郎将歡喜。我料北境囤
民在三五年之内,尙難完全自足,越浦五大家每半年運補一次糧食種子等,郎将
可将交換貨品的清單交與押運隊,半年後自可收取。」

  這等于是……開放了同北關道的市易?雷門鶴眼睛一亮,從中聽出偌大商機。
染蒼群治軍嚴厲,處事小心,朝廷雖無法将手伸進射平府裏,但鎭北将軍府轄下
的各種運補往來,一向是通過朝廷爲之;中間盡管有官員索賄、苛扣,甚至以劣
品代之,在不過份影響軍力的情況之下,染蒼群多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并不像
東海西山那樣,自行建立軍隊的整補管道。

  赤煉堂能造大量的優質武器,過往承接的北關軍訂單,也都是通過朝廷裏的
人脈,七除八扣之後利潤不算豐厚,不過是賣個人情罷了。然而,通過平津鹽場
的關條交換,等于打開了直接交易的大門,北關有炭、鐵砂、毛皮及其他物産,
以物易物不算——連越浦四大家都不用拉進來了,光赤煉堂就能吃下這門生意!

  老于算計的豪商挑起疏眉,正迎着北地軍人炯炯放光的雙眼。白鋒起看見的,
或許是更鋒利的刀劍、更精良的铠甲,或者是不含敗谷礫石、足斤合鬥的米糧罷?

  刹那間兩人心照不宣,明白合作能帶來巨大的好處。

  「将軍擘劃,果非常人能及,草民佩服。」邵鹹尊就算再肉麻幾倍,此際怕
都不會有人覺得他是厚顔奉承。慕容柔微微- 笑,阻了他離座行禮的打算,淡道:
「諸位皆知,本鎭非是什麽謙沖自牧之人,唯此事本鎭不敢居功。三十年前,對
抗異族之時,已有人用過此法,來解決軍需短缺的窘境;朝廷統籌四道的」運補
法「,亦是脫胎于此。我不過是模仿前賢罷了,當不得如此贊譽。」微一颔首,
罕見地收斂鋒芒,未敢淩人。

  右首座上的蕭谏紙嘴角微動,并未言語,隻無聲地受了将軍的推崇,似乎不
以爲此法有甚了得,不過應時而已,衆人益發佩服起來,投向老人的目光無不充
滿敬畏。

  代表任家列席的任逐流卻有别樣心思,心頭一凜:「難怪阿兄回信,說是派
了呂超兼程趕來,我還覺得奇怪,沒事派個鹽吏來做甚?敢情是一早便料到了慕
容柔心中的小九九。」呂超本是任府客卿,精于算學,進士屢試不第,索性投了
中書大人,另謀青雲晉路。白馬朝鹽鐵專賣,商賈不得私易,各地豪強得變着法
子從中撈油水,呂超便是負責替任家打點之人,任逐流背地裏都管叫「鹽吏」。

  三乘論法會後,他将阿妍應承慕容柔之事,以魔書飛報平望,本想此事棘手
之至,不料任逐桑的回信卻輕描淡寫,從容寬慰,隻說凡慕容所請,毋須正面回
應,秉持着「事事皆允,莫作承諾」的态度,虛與委蛇,呂超已兼程上路,不日
即可抵達東海雲雲。此際,任逐流終于明白兄長神算,早與慕容下着一盤看不見
的棋,勝負自知,雜嗓難置。

  不過對慕容柔,這位金吾郎還是有諸多不滿的。

  他雙手抱胸,陰恻恻地冷笑:「慕容柔,你要把流民放生到北邊去,那也由
得你,偏在越浦左近留下三千戶,分作四五處,南轅北轍、風馬牛不相及,這是
折騰誰?」須知以皇後娘娘的儀仗排場,要離開栖鳳館本就是大工程,大隊人馬
浩浩蕩蕩,;日能訪得一處囤墾村落,都算是手腳俐落的了,負責鳳駕警跸的任
逐流光想便頭大如鬥。

  衆人卻知,這正是慕容柔的盤算。數萬流民,要談「安置」二字,便有悲天
憫人之心,過程必有不可免的陣痛耗損,此非不仁,而是不得已耳。但上位者縱
使愛民如子,卻未必能體察人力之窮蹇,擅自指點改易,亦是禍端。

  這三千戶流民,正是留與娘娘交代的樣闆,讓她确切感受「流民已獲得妥善
的安置」、「一日好過一日」,能在鳳駕離開東海以前看見豐碩的成果——實際
上并不可能——無論哪一方都能輕松許多。

  任逐流也隻是藉機發發牢騷而已,心裏明白得很。果然此事議定後,光是出
訪這五處邨屯,就花了快十天工夫,阿妍以皇後的身份駕臨,随行的各地王公貴
族亦都慷慨解囊,争相讨娘娘歡心,其中不乏捐地起屋的,從北行諸人中又留了
千餘戶下來。

  阿妍本是個玲珑剔透的人兒,心思一點也不糊塗,明白這般熱熱鬧鬧、迎神
賽會般的排場,看不到眞正的情況,逮着機會,便拉任逐流與老祝微服出谷,前
往探視。反正有任宜紫當替身,她也樂得擺脫宮廷的繁文缛節,過上幾天自由自
在的生活。

  狡自從返回栖鳳館之後,她掙紮了幾天,終于狠下心來,不再與韓雪色見面?,
此非薄情寡恩,而是與君缱绻終須一别,她深知愛郎的脾性,韓雪色有其豁達大
度的一面,但情感上的脆弱處與孩童無異,待得越久越放不開,不過是增加分離
時的痛苦罷了。若無流民事橫生枝節,她本不打算在東海待上這許多時日,栖鳳
館裏外有無數雙眼睛,既已重拾皇後娘娘身份,總不能墜了皇家的體面。

  起初,韓雪色仍在附近徘徊不去,想方設法要與她見上一面,那聶雨色手段
厲害,兩人甚至多次潛入栖鳳館,終是叔叔明白了她的心意,拿出眞功夫打上一
架,奇宮之主才知伊人非是使小性子鬧别扭,而是下了「永不相見」的決心,這
才黯然離去。

  阿妍消沉了好一陣子,直到囤墾村落忙活起來,才轉移了注意力,俏臉上重
新煥發神采。任逐流看在眼裏,也不得不承認慕容這回歪打正着,總算做了點好
事,功過相抵,陪阿妍到處奔走、探訪流民,似乎也沒那麽辛苦了。

  這一日,剛剛結束西裏邨兩天一夜的私訪行程,确定阿妍回到房中、把人交
給侍女之後,任逐流便迫不及待地梳洗更衣,換過一身行頭,與老祝驅車離開了
栖鳳館,往越浦找樂子去了——金吾郎是無女不歡的風流脾性,偷吃皇後身邊的
侍女隻能偶一爲之,做過頭了娘娘還是會生氣的;哪天降下懿旨,命這位放蕩不
羁的叔叔娶個小嬸嬸過門以示負責,怎麽想都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

  越浦乃天下财富所聚,據說是不夜之城、銷金聖地,姑娘美消費高,玩法新
鮮多樣,絕非平望可比。才在流民破事上耽擱了幾天,号稱越浦風月新地标的金
環谷「羨舟停」就給慕容那厮抄了,連檐影兒都沒見着的金吾郎暴跳如雷,差點
沒殺去越浦城驿給素未謀面的翠十九娘報仇——慕容柔你他媽自娶了三川第一美
女,就不許人狎妓了?下流、無道?自私自利卑鄙龌龊!腦子有洞心理變态的兔
兒爺!

  此事非同小可。再不按風月觀光指南把越浦名店都玩上一遍,趕明兒全給慕
容抄了,讓你對着三川滔滔江水,在黑夜中流着眼淚自己撸!這般惡毒的心思,
慕容絕對想得出來……不,說不定就是他的人生寫照!他媽的死變态!

  金吾郎好不容易結束幾天的護衛行程,趕緊向侄女告假,那一臉悲憤凝肅,
讓浸于熱水浴桶的阿妍忍不住「噗哧」一聲,姣好的唇角微勾,被濡得紅撲撲的
嬌腴身子似又更放松了些。

  這個房間本該是宜紫丫頭所有,以繡屛相隔的鄰室之中,還特别準備了兩人
份的床榻鏡台等家生,以供她随身的金銀1一婢使用,山窠藻稅、雕龍畫鳳,就
不必說了,華美的程度直逼皇後娘娘寝居,冠于栖鳳館諸室,就連留宿貴婦王公
的房間亦多有不及,可見娘娘對這個麽妹的疼愛。

  阿妍自小就歡喜她。說也奇怪,她對那奪走父親的女人,分明憎恨到了極點,
卻無法讨厭這個由其所出、與之血脈相連的小東西,從看到她小小的粉紅色臉蛋
的第一眼,阿妍就決定要疼她一輩子。

  宜紫丫頭出生之後沒多久,阿妍就被送到袁健南夫婦膝下,自也是出于那女
人的意思。她要什麽,從來都毋須親自開口,卻總能讓别人自動爲她辦到,便是
聰明如父親,也無法從她的妖娆狐媚之下脫身。叔叔爲此,難得鐵青着臉同父親
大吵一架,氣到掀了桌子,摔門而出,但仍然沒能改變阿妍的命運。宜紫丫頭是
無辜的。就算她身上流着那女人的血,她也不是那個女人。這點阿妍同任逐流叔
侄倒是始終抱持着一樣的想法。說不定……我眞的跟叔叔很像啊!都說他放蕩不
羁,可我,也不是什麽貞潔女子——浴桶中的婉麗少婦輕歎了口氣,自嘲的笑容
有幾許苦澀。

  任宜紫不喜歡姊姊替自己精心安排的住所,隻要有機會,她甯可待在皇後娘
娘的房間裏,穿姊姊的鳳袍金冠,用姊姊的精巧物什,享受别人隔着珠簾匍匐趴
跪、高呼「千歲」的感覺,想像自己母儀天下的模樣。阿妍前日悄悄離館時,并
未交代确切歸返的時間,回谷時已是夜幕低垂,栖鳳館上下都已用過晚膳收拾停
當,準備熄燈就寝了。

  阿妍不欲勞師動衆,索性在任宜紫的房間将就着睡一晚,隻喚了一位親信的
小宮女名喚荷甄的,同兩名小太監打點熱水浴桶,以抒解疲勞。

  那荷甄生得白皙嬌小,俏麗的圓臉十分招人歡喜,杏核兒似的翦水瞳眸眯起
時便隻兩彎,睜開總像擒淚,眞個是楚楚可憐。她生了張清純的臉蛋,胸臀卻圓
滾滾的甚是有肉,偏生腰肢圓凹,曲線玲珑,盡顯青春本色?,芳齡雖隻十四,
胴體卻如熟透的漿果,迸出甘美香甜的誘人氣息。荷甄之父是平望有名的經師,
小小年紀,不但能讀書識字,教養亦不遜大家閨秀,此番東來的金吾衛中,不少
世家出身的年輕侍衛都對她神魂顚倒,荷甄總是不假詞色,嚴守分際,全副心神
都放在侍奉娘娘之上,口風緊、人又十分乖覺,阿妍待她格外親厚。

  任宜紫的衣衫,阿妍幾乎穿不上,她的身量足足比妹妹高了兩寸有餘,胸乳
臀股之盛,更非嬌小玲珑的任宜紫可比,想硬塞都沒門,莫可奈何,隻得遣荷甄
回鳳居中取,若妹妹還沒睡下,順便同她說一聲自己已回。

  豈料荷甄這一去,便再也沒回來。阿妍浸得乏了,在浴桶裏小寐片刻,醒來
才發現水已微涼,渾圓緊緻的修長玉腿上泛起連片嬌悚,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顧
不得無人服侍,趕緊起身抹淨水珠,匆匆披上穿來的衣裳,用細絹裹幹濕源滴的
發梢。

  荷甄不是會鑽空子開小差的脾性,難不成……是宜紫丫頭習難她?

  任宜紫并不喜歡荷甄。自負美貌的宜紫丫頭,應該半點也不覺得荷甄漂亮吧?

  充其量不過是有點可愛罷了,裝得挺清高的,偏有這麽多眼瞎的臭男子喜歡,
巴巴的把臉湊上任她掴打——阿妍幾可想像小妹心中對荷甄的偏見,連那輕蔑不
屑的口吻仿佛都能聽見。

  但荷甄也極不喜歡娘娘的麽妹。阿妍敏銳地察覺了這一點,有回裝作不經意
地問出口,荷甄嚅嗫半天,白嫩的小手揪着衣角,才小小聲地說:「她……她穿
娘娘的衣裳。」阿妍一怔,不禁失笑。

  傻丫頭!她要扮成我,怎能不穿我的衣裳?荷甄仍是低垂着腴嫩的雪頸,細
聲道:「……婢子有僭,婢子不敢了,娘娘恕罪。」但阿妍知以這丫頭外表絲毫
瞧不出的執拗脾性,此說并未令她心悅誠服,放棄成見,隻是也沒放在心上。

  此際一想,倒有些坐不住了,猶豫片刻,終于還是披衣起身,赤着雙足推開
門扉,輕手輕腳地往鳳居行去。

  金吾衛駐于梯台出入之處,栖鳳館底層與外圍更是層層警跸,圍得鐵桶也似,
谷外更有谷城大營的駐軍,防衛相當嚴密?,爲免驚擾鳳駕,栖鳳館頂層閑人禁
入,負責保護娘娘安危的,乃是些受過武藝訓練的女官。

  阿妍無有可供替換的新衣,披的還是外出時所着的那套淡綠花襦墨綠裙,紗
質的綠花上襦内,本還有件蛋青色的長袖單衣,但她生性好潔,穿了兩天嫌不幹
淨,但又不能沒有束胸之物,否則以她雙峰之飽滿堅挺,廊間撞着女史内侍,見
娘娘紗襦内雙丸跌宕,雪肌乳暈若隐若現,成何體統?

  隻得把貼身的明黃肚兜再穿了,舍了單衣不要,迳将淡綠色的紗質花襦披在
肩上,僅以小手揪緊襦襟,下身的裙裳也是匆匆套就,随意系了帶結,襯與濕發
赤足的模樣,倒有幾分雲雨過後、偷回香閨的動人風情。

  廊間悄靜靜的一個人也無,阿妍心生異樣,鳳居前也不見守門的女官,「咿」

  的一聲推門而入,穿過偌大的廳堂,隔着華麗的掐金屛風,忽聽見一陣奇異
的啾啾聲響,液感黏潤,在靜默的鳳居中聽來格外鮮明,伴随女子鼻端所出的唔
哝輕哼,如訴如泣,令人血脈贲張。

  她非不知男女情事,一聽便俏臉绯紅,暗忖:「誰人如此大膽,竟于此地行
苟合事!宜紫丫頭呢,她怎也不管?」定了定神,挺直背脊轉過屛風,本欲喝止,
赫見一幕驚人的景象:金帳之中,一名男子背對屛風,全身赤裸,雄赳赳地昂立
在繡榻之上。阿妍見不着他的面孔,隻覺此人身形修長、肌膚白皙,充滿陰柔之
美,肩背腰臀卻是筋肉糾結,汗漬爲揉合了力與美的肌肉線條覆上一層晶亮水光,
在昏黃的燈焰下看來,分外妖異。

  男子足邊,仰躺着一具嬌小女體,長發披面、狀似昏迷,裹着絲綢睡褛的胴
體起伏玲珑,身段絕佳?,雖未見面孔,阿妍卻認出是麽妹任宜紫的身形,一顆
心差點跳到了口腔裏。身穿宮女服飾、斜背長劍的金钏銀雪則雙雙昏迷于另一側,
皇後所用的鳳榻十分寬闊,三具嬌美的青春胴體橫陳于其上,絲毫不顯局促,纖
細的手腳或疊或展,姿态各異,曲線無比誘人。

  男子身前,跪了一名全身赤裸的少女,膚光賽雪欺霜,體态腴潤豐滿,兩隻
渾圓飽滿的乳瓜墜于胸前,每一隻都要比少女的小臉更巨大,銅錢大小的乳暈與
櫻核兒似的乳蒂全是豔麗的櫻紅色,沾着晶晶亮亮的口唾膩光,不知因情欲勃發,
抑或被啃齧蹂躏所緻,腫得表面繃亮,驕傲地昂然指天,不住輕顫。

  少女嬌軀甚腴,繃緊的大腿及飽滿的小腹擠溢着大把雪肉,腰線至中段卻忽
然急遽内凹,充滿驕人的彈性,一看便知年紀甚輕,身子初熟,猶帶有一絲酸甜
青澀之感。

  她跪在男子身前,雙手交握,吮得滋滋有聲,像是在舔食什麽極爲美味之物。

  阿妍猜也猜得到她手裏、口裏的是什麽,隻覺少女身形也十分眼熟,正想悄
悄繞至一旁,換個更清楚的角度,不意揮手「喀喇」一響,碰着了屛風,要退卻
已來不及了。

  少女聞聲探頭,不覺笑彎了眼,仿佛醉酒一般,露出癡傻憨笑,舌尖一卷唇
邊的精白垂涎,喃喃道:「娘……娘娘……您來啦?主……主人的這個好好吃…

  …好好吃……娘娘……也來嘗嘗……嘻嘻……「似乎想起那猙獰巨物的美味,
縮着雪頸微微一顫,又繼續有滋有味地含舔起來,淫靡至極。阿妍認出是荷甄,
簡直無法相信那個乖巧懂事、教養絕佳、潔身自愛的荷甄,怎地成了這副模樣,
回過神時已不禁上前幾步,看得益發清楚:荷甄腿間、乳上,乃至下颔頸間,無
不淌着濃稠白漿,以其尙未化水,顯示離體未久,兀自腥熱黏膩。,大腿内側染
着大片猩紅,臀股、榻上也都沾滿血迹,敢情這人才剛剛奪走了荷甄的處子元紅,
又不知用了什麽手段,令她心神喪失,竟爾沉倫欲海。

  更可怕的還在後頭。視線上移,阿妍這才發覺那人頭頂精光,還點着出家衆
的戒疤,驚極轉怒,正欲斥責,卻見他轉過一張俊美如婦人的尖削臉蛋,笑得無
比邪異。「娘娘要再來晚一步,我便要先嘗嘗令妹的滋味啦。所幸娘娘來得及時,
小僧尙有滾燙熱辣的大股精華,專留與娘娘獨個兒享用。」

  阿妍雙腿發軟,本欲挪退,誰知下盤一動便踉跄坐倒,揪着紗襟的柔荑一松,
綠花孺「唰」的一聲滑落,露出白皙光滑的赤裸香肩。

  「聖……聖……」她歙動櫻唇,卻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名奸淫蹂躏
荷飯的邪異妖人,竟是自己長年倚爲心靈支柱的精神導師,以緻費盡氣力,仍吐
不出那個「僧」字。

  鬼先生笑了,目光不住往女郎裸露的肩頸與飽滿的雙峰巡梭,語聲格外輕柔,
聽得人渾身發毛。

  「小僧叩見娘娘。娘娘千歲。」


  第百九四折情絲牽腸,玉股凝酥鬼先生甫一擺脫胡彥之,便直奔棲鳳館而來。

  他於此間熟門熟路,沒花多少工夫便躲過裏外幾重的駐跸兵力,神不知鬼不
覺地摸進了鳳居。棲鳳館上下,能入得鬼先生法眼、配稱「高手」二字的,僅隻
一個「飛鸢下水」任逐流,還有金吾郎身畔的白發老家人老祝,似也有些蹊跷,
一眼望不出底蘊深淺,此外倶都泛泛,並無鬼先生一合之將。

  鳳居內,任宜紫沐浴完畢,特意換上皇後娘娘的睡褛,心滿意足,抱著金絲
繡枕沈入夢鄉;銀雪是三姝中武功最高的,雖察覺有人闖入,旋即遭鬼先生制伏,
金钏孤掌難鳴,連佩劍都不及拔出,就這麽落入敵手,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那瑪瑙小瓶中所貯,祭血魔君稱是濃縮精煉的「牽腸絲」,然以當時場面之
混亂,亦不能排除信口雌黃的可能,須找個對象一試,方知眞僞。平心而論,狐
異門此番在冷鑪谷的行動,可說是一敗塗地??爲遷移基地、避免慕容柔的糾纏,
主動放棄了苦心經營的金環谷,到頭來,不但失了冷鑪谷一地,連十九娘招募而
來的豪士也損失慘重;此際在谷中的殘存兵力,怕也是兇多吉少。

  他帶來的「豺狗」精銳如戚鳳城、猛常志等,亦慘絕於耿照的寂滅刀下,再
加上琉璃佛子的身份敗露……怎麽說都是元氣大傷,僥幸保得性命武功,更藉天
覆功訣提升功體,突破境界,隻能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而逆轉求勝的第一步,便是止敗。

  唯有停止損失、保住根柢,才有報仇雪恨的機會。

  鬼先生很清楚,他該立即返回狐異門最近的據點,糾集殘部,轉移根據地,
做好因應對手乘勢揮軍、趕盡殺絕的準備,同時與古木鸢取得聯係,確定立場,
甚至該向母親求援,或幹脆地承認失敗,趕在追擊之前撤出東海——但怒火呑噬
了他。還有那難以言喻的屈辱感。

  他隻想立刻反擊,用耿照無法反抗的方式,替他制造最大的痛苦……沒什麽
比這個更重要的了。在荒野中奔行時,那一張張面孔反覆掠過他的腦海。?明棧
雪『染紅霞、雪豔青、馬蠶娘……

  (我要你們……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你……你……」阿妍終於回過神來,身爲天下母儀,縱無臣僚簇擁,畢竟
不能如村婦般倉皇失措。她強抑戰栗,鼓起餘力挺直腰杆,直視眼前笑意淫邪的
俊美僧人,咬牙道:「爲……爲什麽要這樣做?」

  鬼先生見她眼底已無一絲慌亂,清楚帶著譴責與憤怒,想起自己多年來聽她
傾訴心事、吐露煩惱,不斷顯現各種「神通」替她洗腦?,如此費心建立的強固
信任,仍不能盡壓此姝之臨場判斷,繼續以神棍之姿加以操弄,就像他對荷甄施
藥、奪其處子身,甚至毋須動武強逼。放眼皇城禁內,誰能反抗佛子聖谕?他所
吐露的每字每句,本就富含無上妙道,能增智慧蓮華啊!

  該說她天生母儀不役於人呢,還是自己低估了這名女子的聰慧與剛毅?無論
是何者,蹂躏起來都將樂趣倍增啊!

  「因爲我想……」他強抑腹下翻騰的色欲,挑眉笑道:「同娘娘借樣東西,
料娘娘不肯出借,隻好使些手段。區區宮娥,恰是試驗手段的白兔貓兒。」

  阿妍強忍怒火,沈道:「你要借什麽物事?」

  「自非娘娘貞操,那不過是小小的附贈品。娘娘絕色,世間罕有,小僧垂涎
多年,苦苦忍耐,如今連本帶利刮些回來,也算是討個公道。」鬼先生嘻皮笑臉,
模樣輕佻。「小僧欲問娘娘所借,乃是權柄。」

  「權……權柄?」阿妍聞言微怔,蹙起了姣好的柳眉。

  「正是。」鬼先生聳了聳肩,一派懶憊模樣。「從娘娘口中說出的話,便是
聖旨,天下臣民無不遵行,便是慕容柔之流,亦不得不虛應故事,陽奉陰違。若
能借得娘娘金口,殺人取命,不過反掌間耳。」

  阿妍怫然作色,闆起俏臉厲聲道:「豈有此理!皇親國戚,也須按律處事。

  我一介婦人,身無官職品秩,哪有專擅生殺之理?普天之下,無人有此權柄!


  鬼先生怡然道:「可惜世人不知。娘娘要調動軍隊,縱使慕容百般推托,也
不能不應付一下;更別說將慕容誘進這棲鳳館中,待娘娘一聲令下,剝蟒袍、去
烏紗,戴上手铐腳缭……依小僧看,此法大有可爲,慕容自負聰明,決計料不到
會栽在這裏。」溫婉秀麗的少婦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俏臉煞白。

  這人……眞個是瘋了!她沒敢耽擱,正欲起身奔出,同時放聲喊來金吾衛士,
卻見俊美的邪僧指尖連彈,肩、腰、小腹等各處像給蟲蟻叮了一小口,渾身酸麻,
又軟綿綿地扶著屛風坐倒;雖能開口,卻無法使勁喊叫,以鳳居之廣袤,蚊蚋之
聲豈能及遠?猶豫之間,竟失了求援的機會。

  「你……無論你想做什麽,」阿妍害怕已極,隻不肯墜了皇家威儀,攀著屛
風勉力撐持,強迫自己轉過螓首,直視妖人的淫邪目光。「都不會稱心如意的,
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冒犯帝後,乃是夷族死罪,君有夙慧,何苦以身蹈險,行此
無益之舉?」

  鬼先生含笑不語,一雙姣美的精亮瞳眸不住上下巡梭,瞧得她渾身發毛,這
才意識到他目光須臾未離者,乃是自己的裸背。阿妍的上身僅著了件明黃肚兜,
披在肩上的淡綠紗襦滑落之後,整片白皙光滑、毫無餘贅的美背除上下兩條係繩,
幾可說是一絲不挂,但見膚光如雪,瘦不露骨,比之年方十四、豐腴肉感的荷甄,
居然更有幾分少女的細薄之感,益發襯得側乳渾圓飽滿,被纖細的裸背、腰肢一
映,尺寸大得驚人。

  阿妍從小養尊處優,終日仆從環繞,獨孤英與她雖稱不上和睦,倒也不敢有
輕賤鄙薄之意,遑論將她捧在掌心裏、敬她愛她的韓雪色,幾曾受過這等淫猥無
禮的目光?不由得全身發顫,仿佛背上爬滿毛蟲似的,開始恐懼起來,死命挪動
腰臀大腿,可惜力不從心。

  鬼先生將她的驚懼全看在眼裏,得意更甚,一把抓住身下荷甄的發頂,像拖
麻袋似的將她嬌腴雪潤的身子拽過來,俯視著屛風前徒勞無功的美麗女郎,獰笑
道:「娘娘誤會啦。小僧沒想威脅娘娘,也不打算同娘娘談什麽條件,隻消讓娘
娘服下這瑪瑙瓶中的靈丹妙藥,再飽嘗小僧的過人之處……嘿嘿,待娘娘登臨極
樂,忘乎所以,小僧說什麽,娘娘便做什麽,一切皆是心甘情願,何須裹脅?」

  荷甄本抓著他的陽物,如舔舐冰糖葫蘆般,吮得有滋有味;一下子離了沾滿
晶量香唾的彎長肉棒,也顧不得被揪疼了頭皮,發出小動物般的嗚嗚哀鳴,濕潤
的眼神飽含情欲,迷蒙欲滴,透著與她的年齡絕不相稱的淫靡氛圍,一如她成熟
的雪白胴體。「主……主人……荷甄要……給……給荷飄吃……吃棒棒……嗚嗚
……」

  阿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分明是荷甄的嗓音,此際已無平日之矜持稚嫩,黏糯的色欲聽得人心魂一蕩,
幾難自持。「乖,主人給你棒棒。躺下。」鬼先生揚起嘴角,雖是對著荷甄說話,
目光卻直勾勾地瞅著阿妍,仿佛對她下著羞人而恥辱的命令。

  荷甄如聆仙綸,擰著小腰,扭過白桃似的豐盈雪臀躺落鳳榻,也不管千嬌百
媚的小腦袋仰出榻緣,兀自挂著汗珠的濕漉秀發「唰!」垂散及地,仰天屈起兩
條白嫩腿兒,伸臂圈住。

  她奮力擡臀,將股間高高支起,被外分的結實腿肌一扯,原本黏閉如桃凹的
肉唇綻裂開來,露出半截拇指大小的濕濡肉洞,一搐一顫宛若魚口。破瓜血被巨
量的泌潤沖刷著,渲成了淡淡酥紅,仿佛有人提壺不住往腿心裏注水,櫻色的汁
液沿臀瓣失速墜下,像極了信手一掐、便自破頂汩漿的白桃。

  鬼先生跪在她大大分開的兩腿之間,仿佛示威般,單手握著彎長如鐮的猙獰
肉柱,輕輕拍打少女雪白飽滿的陰阜之上,那早已勃如嬰指、繃似熟紅漿果的腫
脹蒂兒,發出淫靡漿膩的「啪啪」水聲,荷甄嗚咽吐息,敏感至極的身子如海波
般不住暫晃,勾緊大腿的肩臂扭動著,似難禁受。

  「主……主人……嗚嗚嗚嗚- 」

  意亂情迷的少女還來不及吐出字句,異物已擠開初初破瓜的泥濘蛤口,排闼
而入?,連綿不絕的貫穿之感仿佛永無休止,貼著她火熱濕濡的蜜肉持續深入,
荷甄的小圓腰隨之一拱,隨即僵顫不止。

  那雙杏核般的眸子瞠如大張的小嘴,異樣的潮紅浮上盈白頰肌,迷蒙的眼瞳
發散失焦,若非乳瓜晃蕩,哀鳴似的婉轉嬌啼太過奪人心魄,有一瞬間阿妍幾以
爲熟悉的小侍女成了空洞的人偶,被男子過人的長物攫去靈魂,徒留一具淫靡冶
麗的雪腴空殼。

  鬼先生的陽物不算粗巨,長度卻頗異於常人,即使頂得荷甄「呀」的一聲腰
眼發僵,飽腴的嫩蛤外也還留著老大一截。鬼先生長驅直入,用不著大聳大弄,
荷甄才稍稍緩過一口氣來,已自按捺不住,扭著雪臀套弄起來,香津由嘴角婉蜒
倒流,她卻絲毫不以爲意,不停吐出令人臉紅心跳的零碎呓語。「美……死了…

  …好爽人……啊、啊、啊……主人……棒棒……嗚嗚嗚……「

  她外表發育得極是成熟,畢竟年歲尙幼,兼且出身書香世家,禀性文靜?,
在宮中服侍娘娘說不上輕松惬意,倒也不算是體力活兒,荷甄平日多走幾步路便
香汗涔涔、嬌喘絮絮,配同樣四肢不甚發達的阿妍正好,主仆倆一般的不頂用,
哪兒涼快舒適便往哪兒躲去。

  然而,此際的荷甄簡直像是一頭不知疲倦的小牝馬,勾圈大腿、雙腳擡高,
支起腳扭著小腰,肥腴的俏臀發狂似的浪動旋扭,似要將深深刺穴心的肉棒拽住。
而下,偏生膣裏又濕滑太甚,縱使初納幕賓的緊窄蜜肉細如蟑壺,卻怎麽也箍不
住男兒猙獰的殺器,嬌美的胴體以交合處爲中心,旋絞得滋滋有聲,汁液飛濺。
阿妍目瞪口呆,早已忘了該面紅耳赤,片刻見荷甄喘息粗濃,昂首一喚,鼻音悠
悠拔了個尖兒,「砰!」

  背脊重重摔落,胸前傲人的乳山晃得幾晃,兩向斜走,滿滿攤溢於臂腋。,
若非因情欲勃挺紅腫的乳梅兀自輕顫,胸膛的起伏已難悉辨,像突然斷了氣似的。

  荷甄仍是檀口微張,眼如彎月,唇面卻一下變得煞白,隻兩側頰肌漲著極不
自然的酡紅,扭曲般的怪異笑容也是。阿妍辨出是體力透支,顫聲斥道:「你…

  …你對她做了什麽?你這……你這個惡徒!「

  鬼先生「剝」的一聲,拔出裹滿蜜汁的陽物,起身一腳,將去了半條命的荷
飯踢得連轉兩匝,趴倒不動?,嬌軀所經處水花四濺,像是邊滾邊尿似的,淅瀝
水聲不絕於耳。

  阿妍已非未經人事的少女,略微一怔,才省起是荷甄高潮時所洩。她自己也
算水量豐沛極易洩身的,與韓郎抵死纏綿時,經常被他取笑,卻遠遠比不上失禁
般的荷甄,不禁心下駭然。

  (這般洩法兒……豈不生生洩死了她?)

  但少女縱使元陰盡潰,仍帶著蒼白詭笑,緩緩移動指臂,虛抓著身前獰笑的
赤裸男子,仿佛連片刻也不想讓「主人」離開。「這」牽腸絲「的藥力,委實好
得出奇。」

  鬼先生難掩興奮,俯視榻外動彈不得的甘美獵物,恣意享受著以目光撕扯她
貧弱的保護,愛撫她最恥辱、最羞人的每一處的樂趣與成就感。盡管高貴的皇後
娘娘竭力忍耐,但難以自抑的輕顫於他而言,已是最甜美的回饋。

  「我隻用了一滴在娘娘寶愛的侍女身上,注入一回陽精後,這丫頭便認死了
味道,每洩身一度,羁絆益發穩固。」輕佻地揚起眉梢,笑得露出齊整的白牙,
柔聲道:「男子陽氣寶貴,小僧不敢虛擲,以指揉撚,教小丫頭欲仙欲死、欲罷
不能,這才確認了靈丹神效。用於娘娘萬金之軀,決計不敢如此敷衍,娘娘每回
洩身,小僧必定親力親爲,務使娘娘身心滿溢,法喜無邊。」

  阿妍聽得渾身惡寒,見妖人逼近,投下的斜影掩去了視線內大半光華,仿佛
置身惡夢中,卻怎麽也醒不過來,顫道:「你……你莫過來……呀!」嚓的- 聲
裂帛響,已被扯下大片裙幅,露出一雙渾圓結實的玉腿來。

  她的身段,決計不能稱作「嬌小玲珑」,雖較常女略高,遠不到染紅霞、雪
豔青那般鶴立雞群。,比之同樣身量不高、勝在比例絕佳,完美诠釋了「修長」

  一一字的明棧雪,阿妍又稍嫌豐盈了些,不及明棧雪纖細苗條。然而她渾身
上下最迷人處,恰是這一分微妙的肉感,自娴雅中透出些許色欲,即使是高貴的
氣質,也掩不住那股子活生生的冶麗豐熟,仿佛提醒視者。?除了母儀天下的皇
室身份,她同時也是一名有血有肉的普通少婦,誘人的胴體正處於最適口的成熟
時節,會寂寞會渴求,在攀越巅峰時會嬌吟哭喊,顫抖抽搐……

  阿妍的裙裳自腹下被他一把扯去,下身幾近赤裸,她本不熱衷嬉遊,養尊處
優慣了,白嫩的大腿肉感十足,但曲線柔潤、比例甚長,並未予人肥胖之感。,
修長的小腿胫倒是拉長了雙腿的比例,沾著塵灰的赤裸小腳亦是瑩潤可人,半點
也不覺汙她下體一涼,嚇得失聲驚叫,苦於穴道被指勁所封,其聲甚啞,難以引
來樓下値勤的金吾衛士?,爲免腿間的羞人秘處落入賊子之眼,阿妍本能夾緊雙
腿,背轉身去,反撅起兩瓣肉呼呼的渾圓桃股。

  隻見飽膩的腿根裏夾著一隻肥美玉蛤,四周無一根粗硬雜茸,連滲青的毛根
都不見,遑論痣斑,光潔飽滿、酥紅瑩潤,居間一道蜜裂閃著液光,完美得像是
玉石雕就,難繪難描。

  鬼先生平生多禦美女,卻從未見過如此精緻漂亮的陰戶,淫念大盛,忍不住
啧啧搖頭:「忒美的穴兒,給獨孤英、韓雪色那兩個蠢物享用,當眞是暴殄天物!

  娘娘受委屈啦。「阿妍又驚又怒,才省起趴臥的姿勢更加不堪,正欲扭回,
腰上卻被他伸手一按,怎麽使勁都掙不開,急得迸淚:」賊子……爾敢……住手!
你……你做什麽?「到後來嗓音繃得嘶薄,已成驚叫。

  鬼先生按著她的腰背,不費什麽工夫便制住了美人,倒像她自己翹著屁股,
將絕美的粉色嫩穴送到面前,仃君撷取。這般羞人的姿態,荷甄破瓜時也曾擺過,
兩人姿色相差懸殊,身份地位就更不用提了,況且他尙未用上精煉「牽腸絲」,
皇後娘娘神智清醒,她的無助、哀喚……全是最最曼妙的助興淫具,世間更無他
物可比。他甚至等不及除去她身上僅存的束縛,等不及好好品嘗她那對綿軟沈墜、
偏又尖翹如淚滴的巨碩雪乳,隻想立即占有她,用滾燙濃濁的陽精弄髒她的大白
屁股,迫不及待想看漿水淫蜜「呼噜噜」地一股腦兒,從那隻精巧肥美的玉蛤之
中流淌而出——鬼先生掰開阿妍雪膩的腿根,正欲將腫脹如鐵的杵尖壓入,蓦地
心頭一動,一股極細極微的殺氣如離弦之鋒镝,直撲眉心?,到了身前三尺處,
與鬼先生僅隔著皇後所攀的那道屛風時,這股殺氣才突然凝聚,一瞬間由「無形」
而至「極形」,仿佛空氣凝成了玄鐵精金,其間卻無半分凝滯,若非蛻變重生後
的天覆功遠勝從前,這一下便能要了他的命。

  ——高手!

  鬼先生嘴角微揚,仍維持著跨在玉人股上的姿勢,掌刀攔腰一劃,「唰!」

  半截玉骨檀木的描金屛風沖天而起,那股「氣」卻搶在屛風被斬開之前,再
度散逸,如一陣和風般吹過斷口,倏地在鬼先生身後凝聚成形!

  隻可惜蛻生天覆功之能,遠遠超過來人的預期,鬼先生在斬破屛風的刹那間,
即窺見一抹殘影橫裏挪出刀勁的邊極、再以極微妙的時間差閃掠而回,再不猶豫,
肘掌齊施,擊肉聲密如連珠,來人幾度朝他身下的袁皇後探手,都被鬼先生截住,
但那人不住移形換位,片刻也未停留,連身形也無由看清。

  鬼先生百忙之中,靈光一閃:「要救皇後麽……教你個乖!」隨手賣個破綻,
趁那人欲搶皇後之際,身後左掌旋斬而出,使的正是「分心多用」的法子。兩股
勁力對撞,那人被掃飛出去,「砰!」摔入錦帳深處,與任宜紫等相隔甚遠。那
鳳榻十分寬大,從鬼先生處望不見那人落點,以適才掌刀吐勁後的反饋,鬼先生
竟不能肯定是否重傷了對方,信手拂了袁皇後的穴道,起身欲看;下身一離皇後
娘娘嬌腴微濕的臀股,一聲極細極微的嗤笑便鑽入耳中,心頭微凜:「原來這厮
所圖,便是誘我離開皇後,以免拿作人質。」所幸皇後仍在腳畔,無論誰來,料
想變不出什麽花樣。

  以阿妍的耳目與處境,渾不知短短一霎間,已環繞著自己發生了如此激烈的
爭搶,隻道妖人弄壞了屛風,身後睡榻的方向傳來巨響,一名女子哭喊道:「娘
娘救命!娘娘救命!」

  阿妍自顧無暇,卻習慣了承擔他人的仰望,掙紮著回頭,細聲叫道:「你是
何人?」那女子哭道:「小童……小童乃邺城郡毅成伯吳善之妻明氏,今日才陪
世子晉見過娘娘的,誰知返家途中,爲賊人所擄……娘娘救我!」

  「小童」乃古時封疆諸侯之妻用以自稱。此說甚是典雅,一開口便博得了阿
研的好感——白馬朝開國不過三代,功臣宿將多來自草莽,宅邸內外無甚規矩者
衆,爲此宮廷內還設有禮儀官,以免這些人面聖時鬧出笑話。

  但阿妍這幾日都不在棲鳳館,哪見過什麽明氏?封邺城的毅成伯吳善她倒是
有些印象,記得在求谒清冊上看過,應是妖人見其妻貌美,竟搶回棲鳳館內藏匿
……驚怒之餘,複陷掙紮:一方面這吳善之妻明氏嗓音動人,雖不知能喊得多大
聲,但總比自己強,盼她出聲示警,引來金吾衛士?- 另一方面卻又擔心妖人對
她出手,平白賠上一條性命,心中不忍。

  鬼先生赤裸而立,將全身肌肉放松至極,看似毫無戒備,實已調整至最巅峰
的狀態,蓄勢待發,隨時都能出手;面上絲毫不露聲色,嘴角微揚,乜著趴在錦
踏深處,那手托香腮、小腿輕踢的絕色麗人。

  她的衣襟被齊整地斜切至乳下,露出白皙的胸口與精緻絕倫的鎖骨。,飽滿
的玉乳將肚兜撐得玲珑挺凸,當眞是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痩. 尤其那張明豔無
俦的臉蛋,簡直不似人間應有,縱在半裸的皇後娘娘之前,誘人的美色亦絲毫不
遜。(……明棧雪!)

  鬼先生口唇歙動,尙未開聲,才發現她連化名都安排得絲嚴合縫,吳善之妻
明氏有個叫「棧雪」的閨名,半點也不奇怪?,反正無論自己說什麽娘娘也不會
再信,要揭明棧雪的底隻怕不易。

  明棧雪明眸含笑,出口卻是語帶哭音,眞個是我見猶憐,聽得人萬般不忍。

  「惡……惡賊!娘娘千金萬貴,你……你莫欺辱亵渎她,你要做什麽……都
沖著我來好了!」才剛喊了通救命,突然又變得大義凜然起來,當中的思慮轉折
也未免太過跳躍。但阿妍天性善良,豈容他人代己受苦?縱使怕得要命,仍勉力
轉過鵝頸,低叫道:「惡……惡徒!休傷我臣民!」

  鬼先生有些哭笑不得,還未反口,忽聽一人道……「娘娘請放心,但教臣在,
這厮誰也別想傷害。」咿呀一聲推開門扉,雙手負後,緩步邁入鳳居,正是耿照。

  「耿……耿典衛?太好啦,你……你平安無事。」阿妍聞聲辨人,喜不自勝,
開口才發現自己語帶哽咽,莫名地一陣鼻酸,想起幾次遭遇危難險阻,均賴此人
出手,那日見他遭崩塌的蓮台活埋,怕是有死無生,還傷心了好一陣子?,此際
見他出現,「心中大石終落了地」的感覺油然而生,連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
慶幸耿典衛百劫餘生呢,還是信任他的武功人品,覺得妖人定能爲其所誅?

  鬼先生渾身發僵,即令怒火爆體而出,將眼前面無表情的黝黑少年燒得屍骨
無存,怕不能稍解其恨。

  「滿口子仁義道德,到了最後,義兄弟的命也可以不當一回事了。所謂正道
作派,委實令人大開眼界。」

  口吻冷靜平淡,連鬼先生自己都覺意外。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的憤怒之中,
隱含了難以言喻的愧疚和自責——他甚至沒給小弟服下吊命的丹藥,隻因他相信
冷鑪谷外無論追來的是誰,決計不會抛下胡彥之不管。

  但耿、明一一人及時趕到,代表沒浪費一丁半點時間在小弟身上,以胡彥之
當時的狀況,恐怕已是兇多吉少。

  「我跟你不一樣。」耿照淡然道:「老胡是我的兄弟,我不會算計自家兄弟,
更不會不管他的死活。以雙重碧火神功重鑄的筋脈,足以彌補你從親生手足身上,
所奪取的功力與精元。」

  鬼先生微微一怔,放下心的同時,亦不禁暗自竊喜:「要以己身之力,修補
他人瀕臨崩潰的經脈與功體,這是何等的愚行!當年母親遭逢大難,在生死邊緣
苦苦掙紮,好不容易才從父親所傳的天覆功訣中,悟出這」蛻命換體「的無上秘
奧,可說是超越天覆神功的偉大創見。

  「我經年累月修練此功,便在換體重生之際,也須以小弟的功力和生命精元
爲引,方能順利蛻變。他一一人縱使同練火碧丹絕,這般濫用功力,必是強弩之
末,以一敵二,我未必沒有勝算。」更多了幾分把握,唇角微勾,怡然道:「不
過你能追到這裏,實是大出我之意料,這就不得不誇你能幹啦。典衛大人是什麽
時候,才發現在下使了」癡遁「的法子?」

  「不算早。」耿照看著他洋洋得意的面孔,口氣淡漠。

  「差不多……就是我打殘你的那個時候罷。」


  第百九五折心怒所向,恩怨何如諷刺的是,耿照對天覆神功的了解,居然不
是由宵明島正宗的蠶娘而來,絕大多數來自如鬼先生修習的蛻生天覆功般,非本
家所出的染紅霞。

  他二人困居三奇谷時,耿照留心伊人所生異變,甚以碧火神功助其鎭壓、驅
除體內的異種眞氣,可惜蠶娘前輩手法之奇,遠超過兩人想像,多方嘗試之下,
仍是漫無頭緒,不敢貿然造次,隻得放棄。

  染紅霞對他信任之至,毫無保留,任愛郎運起碧火眞氣,遍走全身經脈,耿
照雖摸不清天覆功的運作原理,對那股冰雪般的奇寒內息卻異常熟稔。

  兩人在谷中每到情濃,纏綿歡好之際,那不受女郎控制的天覆功勁也不是沒
出來搗亂過,全賴至陽至剛的火碧丹絕護體,耿照那雄偉巨碩的陽物才免於被凍
成一根冰棍兒,落得離體迸碎的淒慘收場。

  故耿照於「抵擋天覆神功」之上,實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深厚造詣——畢竟深
深嵌入練有此功的女子體內、胯下要害直接遭受奇寒凍氣侵襲的經驗,怕自天地
間有此神功以來,罕有人知悉,遑論在異質寒勁之中勇猛挺聳,孜孜不倦地刨刮
挑刺,將繃顫嗚咽的女郎送上快美至極的巅峰……

  「在……裏面的時候……」某夜在篝火前盡情流汗之後,高眺修長的白皙麗
人嬌喘細細,許久都未曾平複,偎著他厚實胸膛的溫馴模樣宛若小羊,有著外人
難以想像的柔媚與嬌憨。「會……會不會……很冰涼?」

  胸上緊貼著的柔嫩面頰異常地烘熱起來,耿照怔了片刻才會過意來,明白她
問的是直抵花心之時,陽物被天覆眞氣包覆的感覺,心知要她開口問及這等羞人
的私密話題,可見在意之甚,但另一方面又覺得她忍羞的模樣可愛極了。

  還來不及收束臂膀、將玉人擁得更緊,贲起的胸肌「啪!」吃了一記脆掴,
溫香離體,掉頭便要起身,竟是鬧起了脾氣。

  耿照微怔:「我什麽都還沒做、還沒說,怎地惹她不快了?」身體反應倒比
腦子靈敏,一撐而起,自身後將她摟了個嚴實,緊抱在懷裏,隔著濕發貼熨她光
裸的肩頸,透著難以言喻的深濃眷戀,卻比什麽言語都更有說服力。

  染紅霞才被他弄得連丟幾回,嬌軀軟乏,無力走遠。,被這麽一摟,鼻端軟
軟的「嘤」了一聲,半點氣力也使不上,心頭的莫名別扭也隨之煙消霧散,任他
摟在臂間,半晌才咬唇輕道:「誰……誰讓你笑話我。好……好沒良心!」說着
說着,委屈感油然而生,偎着愛郎強壯的胸膛臂膀,放心地使起了性子,輕輕扭
動嬌軀。耿照摟得穩妥不讓掙脫,聞言不禁失笑。

  「……我什麽都沒說呀。」

  「你在心裏笑話我!笑我……笑我好不知羞……」原來回應太慢,對臉皮子
薄的女郎而言,本身就是一種表态。「我才不會笑話你。我哪裏舍得?」他雙手
交錯,握住了她飽滿渾圓的乳峰,像抓着什麽極其貴重、又愛到了極處的物事,
滾燙的掌心裏蓄滿勁道,炙疼乳肉似的深深掐陷,仿佛将與她融爲一體,卻又保
持着令人心安的謹愼與珍視。

  染紅霞的雙乳極是敏感,剛消褪不久的高潮,更令她全身肌膚如含羞草般纖
細易感,被束在臂膀間的身子輕顫着,胸口乳上泛起豔麗動人的片片櫻紅。「嘻
皮笑臉的,我……我擔心死了,你知不知道?隻顧……隻顧自個兒快活,萬一…

  …萬一你受了風寒……那可怎麽辦?「

  聽來像是逞強要面子的話語,不知怎的,耿照卻覺她可愛得難以言喻。方才
死命夾緊雙腿的,明明是你啊!還有花徑裏直欲逼死人的吸啜勁兒,強到像要将
男兒呑吃殆盡似的,是與她平日一本正經的貞淑形象,全然無法聯想在一塊兒的
嬌蠻騒當然這話是決計不能說的。耿照愛煞了她的别扭和絞擰反覆,閉上雙眼,
沉醉在她濕濡微刺的發梢與肌膚香澤之間,以鼻尖輕刮她膩滑的頸側,柔聲道:
「不會的。我的紅兒又濕又暖,裏邊燙得像火一樣,美死人啦,不會受寒的。」

  染紅霞被他厮磨得渾身酥軟,綿到了極處的身子癱挂在男兒臂間,不住僵顫,
瑩白的雪肌上泛起大片嬌悚;分明已無一絲餘力反抗,嘴上兀自不依不饒,勉力
吐出呻吟般的悠斷氣音:「胡……胡說!我……人家才不是……呀!」腰眼一僵,
一枚巨物自身後擠開漿膩濕滑的花唇,裹着滿滿的蜜汁直抵最深處,插得膣中蜜
肉大搐起來,果然是滾燙如火,半點也不覺寒涼。

  在盡情需索她的身子的同時,耿照對天覆功體的認知,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
靈敏起來。此固無益于解決染紅霞本門功力逐漸被鲸呑蠶食的窘境,但已足夠了
解眞氣沖撞天覆功體時,所生的反應與征兆。

  在龍皇祭殿中,當他雙掌印上鬼先生的胸膛、吐勁震斷其周身經脈之際,掌
底那種虛無飄渺般的落空之感,正是來自這種微妙至極的特異直覺。他清楚察覺
自己确實粉碎了些什麽,但絕非是活生生的溫熱血肉,遠遠不隻那樣?,若要形
容得更具體些,就像在吐勁的刹那間,鬼先生的血液之中有什麽異物忽然凍結成
形,牢牢護住了經脈的管壁内外,猛然外放的碧火眞氣先是粉碎了最外層的異質
護殼,再将血肉碾爆在内裏的護殼之上,看似徹底破壞,但畢竟在外力與經脈之
間,已混入裏外兩重的不明異質,比之于直接作用于肉身,碧火功的威力就算打
了折扣也不意外。,與其說「摧毀」,更像是藉外力之便,将異質與肉體混爲一
元。

  這樣的過程,耿照并不陌生。

  在阿蘭山的蓮台第一戰,李寒陽助他混一體内諸元,重塑而成萬中無一的
「鼎天劍脈」,約莫如是。差别僅在于??鼎天劍脈是以碧火神功的眞陽之火鑄
煉而成,而鬼先生體内的變化,卻是藉外力擠壓合于一元,這也非常符合天覆神
功的陰極屬「你演過頭了。」

  望着以獰笑掩飾疑惑的俊美妖人,耿照的反應顯得格外冷淡,如流水随心般,
仿佛說的是什麽無關緊要的枝微末節,既無驚喜,也不覺有甚好得意的。「那一
掌我甚至不确定能将你全身的經脈毀去,而你居然連神智也一并被粉碎了……若
換成是你,你能信麽?」

  鬼先生聳肩一笑。「所以能逃得走,那才叫刺激啊。反正有我那惹人憐愛的
小弟在場,無論我怎麽演,你都隻有放人一途,否則就隻能手足相殘啦,是不是?」

  他原以爲提起胡彥之能稍稍激怒耿照,誰知少年依舊是面無表情。鬼先生于
中掌的瞬間,便已打定主意要以弟弟爲擋箭牌,誠如耿照所說,不管他是否眞的
喪失心神,胡彥之也決計不會撇下他不管;僞作癡呆眞正要眶的,非是耿照或其
餘七玄人等,恰恰是胡彥之。

  蛻生天覆功可說是鬼先生的最後一張王牌,世上除他與母親一一人,并無他
人知悉,當然也包括胡彥之。

  此訣胤野得自丈夫,經不世出的武學奇才胤丹書反覆琢磨十數年,以自身的
武學心得與見解重新诠釋,舍去仗恃奇陰功體克敵的攻擊性,着重其「剝極必複」、
「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一面?,當年胤野四處流離,伺機爲丈夫報仇時,某次曾
陷九死一生的境地,全賴此訣忽生作用,才得撿回一條命,乃至武功大進,重新
收束狐異門殘部,轉入地下活動。

  這是一門在功訣自體發動之前,都無法估計其效果的特殊心法,遑論發動的
條件及曆程。鬼先生唯一能參照的,也就隻有母親口述的經驗罷了,再來一回還
能不能産生同樣的效果,連胤野自己也沒把握。

  在經脈倶毀、功體崩壞之後,尙須一物爲引,方能推動蛻變,猶如火種之于
火苗,此乃内家所謂「一陽初動」?,至于「火種」爲何,鬼先生此前一無所知,
裝作癡呆,是爲了易于從胡彥之身上取得,他是連這點也都考慮在内,才能于倉
促生變之際做出決斷。

  然而,見得耿照冷靜的模樣,鬼先生益發肯定小弟應無大礙,無論耿、明二
人付出何等代價,終是将他由鬼門關前搶了回來。,顧忌一去,笑容更顯輕佻。

  「我一直想問你,你的右手和經脈到底是怎生恢複的?隻有這點,我怎麽也
想不明白,實是令人在意啊。」

  耿照冷冷回望着他。

  「若旁人問你,你被我毀去的膻中、氣海,乃至全身經脈功體,到底是如何
恢複的,你怎生回答?」

  鬼先生微微一怔,忍不住笑出來。「看來,是我問得笨啦。以」奇遇「1一
字便能說盡的,本無解釋的必要?,便說了也說不明白,旁人也未必能信,不如
說奇遇便罷。既然如此,那便隻剩最後一個問題啦,你怎知我會到栖鳳館來?你
别說什麽先天眞氣感應、獵王追蹤奇技啊,這般胡扯,太也看不起人。」

  「那瓶中所貯,」耿照一指他攢在掌心裏的瑪瑙小瓶,淡然道:「乃是精煉
過的淫毒」牽腸絲「。你自祭血魔君處得來,原可退走遠方,緩進徐圖,能害的
女子就多了。我料你自負聰明,受不得這等挫敗,定要第一時間讨将回來?,世
間女子權位之高,莫有甚于娘娘者,你以爲我有将軍做靠山,必将腦筋動到朝廷
之上。除此地之外,哪有其他任你異想天開處?」

  這話由他說來,語調平闆、波瀾不驚,諷刺的意味格外濃厚,聽來刺耳之至。

  鬼先生原本還挺得意的,未料被這麽一說,竟顯得如此幼稚無聊,怒極反笑:
「别人尙毋須無此驚怕,然你耿典衛除了奇遇多多、好運多多,貌美如花的紅顔
知己也不是一般的多。你莫瞧這瓶子甚小,我方才試用時刻意估了下分量,要将
七八名女子弄成言聽計從的性奴,已是綽綽有餘。,若舍得多用一點,将其中一
二人炮制成心智全無的淫賤母狗,也盡夠了。

  「……我該挑哪個才好?染紅霞、符赤錦,還是就近請明姑娘試試靈藥的美
妙滋味?再不然,令孤竹國的伏象公主撅起美臀,趴在街口任人享用,似乎也是
個好主意。」

  他帶着猥瑣的淫笑啧啧有聲,如此作态,自是爲了激怒耿照,待他心神略分,
便要搶先出手,誰知說到這份上,眼前的黝黑少年仍是垂手而立、眉目寂冷,卻
非早先在龍皇祭殿中那種神遊物外、無所羁系的寥落空靈,更像是初初凝固的火
山熔岩——外表雖似山岩般冷峻,内中卻有如烈焰翻騰,無片刻休止,故能無視
于自己接一一連三的挑釁,并非不爲所動,而是有更爲巨大的标的攫取了他的怒
火,無從旁那個對象決計不會是他胤铿。「你生着什麽人的氣,對罷?」鬼先生
眯着眼,打量冷徹如石雕的少年,邊揣測這份異乎尋常的憤怒裏,有無上下其手
的可能性。「敵人的敵人,也可能成爲盟友。典衛大人或可考慮,先聯合次要的
敵人,以打擊最主要的标的。」将手裏的瑪瑙小瓶一抛一接,嘴角微揚,含笑輕
輕把玩。

  耿照回過神來,初次微露一絲動搖,自非爲了鬼先生的提議,而是被那句
「你生着什麽人的氣」所觸動,不得不面對自己。

  張口欲辯,忽見床榻深處,支起一張額發垂亂、凄豔動人的絕美容顔,青絲
下一雙盈盈妙目滴溜溜地一轉,瞥向依偎鬼先生腳邊、癡纏不休的幼嫩宮女,眸
光繼移,又轉到仰躺趴卧、玉體橫陳的任宜紫三姝身上,目中饒富深意。

  耿照順着明棧雪的視線掃過錦榻,心念微動,才發現眼前所見,透着一處極
不自然的怪象。

  荷甄所着的内外衣衫早被除下,裙裳襦衫也好、肚兜羅襪也罷,東一件西一
件扔了滿床,不知是她淫毒發作時抵受不住,欲火焚身自行褪去,抑或受到鬼先
生的粗暴對待,衣布倒是沒見什麽缺損,淩亂地散覆在任宜紫與金銀一一妹身上。

  趴卧的任宜紫臀上,斜蓋着一條月牙白的緞裙,應是荷甄穿在下裳裏的貼身
衣物,滑亮的緞面益發襯出任家丫頭臀瓣之渾圓彈手,曲線美不勝收?,金钏發
頂覆了隻雪白羅襪,形制保守的柳綠肚兜則扔在銀雪股間,雖是衣衫完整,遠遠
談不上什麽春光旖旎,考慮到她膽小畏生的脾性,倒也有番促狹似的惡趣味。

  耿照無心欣賞少女的體态之美,重新留意到一個被自己忽略的事實——荷甄
失衣,是在任宜紫等三姝被制伏之後,故衫裙肚兜等才會覆于其上,而非是被壓
在身^ Klo .既然如此,鬼先生挑選荷親做爲試藥的對象,豈非毫無道理?

  荷甄的模樣堪稱玉雪可愛,也算是一名美人,卻未必強過了金钏銀雪,休提
明釀動人、容貌絕佳的任宜紫?,便順欲望而行,荷甄也不應爲其首選。退萬步
想,金銀雙姝劍法高明,轉成性奴後還能供其驅策,好過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小
宮女。,任宜紫乃皇後親妹,以之威脅娘娘或任家,皆是一着好棋。況且,任宜
紫所着睡褛薄如蟬翼,幾可透視,纖細苗條的玲珑嬌軀若隐若現,連剝除衣衫的
工夫都省了,掀起下裳、長驅直入,立時便能侵奪她的身子?,鬼先生舍近求遠,
其中必有因由。

  耿照腦中雜識紛沓,明知事有蹊跷,種種不合情理的線索條列出來,卻無法
指向一個合情合理的答案;稍一分神,獰惡勁風已至面門,竟是鬼先生把握良機,
先發制人!

  他一一人之間,隔着一堵攔腰分斷的屛風,以及驚恐萬分的皇後娘娘,鬼先
生距皇後較耿照更近,幾乎在伸臂可及的範圍内,是以明棧雪一擊不中、反被摔
入錦榻之後,耿、明一一人皆未再輕舉妄動,便是考慮到了皇後的安危之故。

  鬼先生握有精煉的「牽腸絲」,明棧雪的奇襲策略也隻能用一次,此際再采
近身纏鬥,要防他以淫藥潑灑,那也不用打了。鬼先生舍下對自己最有利的目标
——皇後娘娘與明棧雪——迳取鳳居内最最棘手的耿照,亦是一條奇計,若非先
受了明姑娘提點,耿照這下便要吃上大虧。

  可惜鬼先生仍是晚了一步。

  勁風撲面,耿照身子一矮,自他掌底穿過去,但這也在鬼先生的預料中,早
留了七八着後手,無論耿照從哪個角度、采何種體勢撲向皇後,欲将娘娘從鬼先
生的宰制之下搶出,不免要将腦後背門等要害賣與死敵?,以蛻生天覆功催發的
天狐刀炁已隐然成形,鬼先生信心滿滿,絕對有隔空取命的把握。

  誰知耿照足尖一點,竟撇下了皇後,整個人如大鵬鳥般越過半截屛風,掠上
錦榻!

  (他要救……明棧雪?)

  鬼先生早知他一一人必有私情,但耿照不顧娘娘死活、也要先軋姘頭的舉措,
到底是大出他的意料。鬼先生腳跟。- 立霍然轉身,虛劈三記,呼嘯聲裏,無形
刀炁接連掃出,可惜目标所趨毫無道理,出刀的方位、路徑終究是轉得硬了,隻
掃落半截紗帳,「笃、笃、笃」悶響過後,楹柱間留下三道斧斫般的薄銳痕迹。
——教你後悔莫及!

  鬼先生惡念陡生,正欲捏開瓶口,将「牽腸絲」潑向屛風下的皇後娘娘——
屆時無論誰都好,一定得給袁皇後找個男人洩火,免得生生熬死了她……看耿照
是要由他帶走皇後,總好過娘娘殂落東海,給朝廷個鬥死慕容柔的藉口,還是他
耿典衛甘冒大不韪,以身犯禁,奸淫娘娘以救她一命?

  光想像耿照的表情,他就樂壞了。直到耿照彎腰抱起榻上的任宜紫,一把朝
他扔過來爲止!

  (什……什麽!)

  鬼先生頓止不住揮出的臂膀,隻能硬生生将眞氣一斷,扭轉體勢捏住瓶口,
不讓藥液濺出;就在同一時間,耿照忽自任宜紫淩空飛至的玲珑嬌軀後閃現,如
影随形,和身撲向精赤結實的絕世妖人!

  此計雖好,萬不幸用計的人卻是耿照。

  鬼先生壓根兒不信他會爲了留下自己,犠牲在場任何一人,索性不理飛擲而
來的嬌小少女,暗提眞氣,做好接敵的準備,卻在耿照迫近的刹那間貼地一刀,
奇寒的無形刀炁激揚塵灰,旋即将它們凍結在半空中,宛如一株株細小的雪珊瑚?,
凝冰的劈啪細響一路迤逦,掃向袁皇後所在的屛風處!

  ——不是隻有你,才懂什麽是「聲東擊西」!

  豈料耿照頭也不回,竟無半分猶豫,同樣做好了接敵死戰的準備,以任宜紫
的身體爲掩護,毫不留力,出掌攻向鬼先生!密如連珠的貼肉勁響,繞着身子下
墜的少女竄閃飙揚,兩人掌去臂來、推挪運化,似于任宜紫周身甩動兩條相連的
繩影,飕飕聲不絕于耳,帶得向上飄飛的紗褛裙襟劈啪獵響,迸出無數裂口。

  仿佛要向對手宣示自己「毫無顧忌」的決心,兩人出手皆無保留,臂影間眞
氣鼓蕩,頃刻間已換過數十招,快得連殘像都留之不住,隻餘勁風壓咆。

  身在戰團最中心的半裸少女,明明正飛快墜下,被周圍已失常形的繩臂虛影
一襯,便像靜止一般,纖細的腿兒、瑩潤的鴿乳,被錦帶束成小小一圈、并不比
大腿粗多少的扁圓小腰……猶如被定影在半空中的一幀圖畫,襯與她閉目昂頸的
精緻小臉、向天激揚的紊亂青絲,美得半點也不眞實。

  然而,催發至極的鼎天劍脈與蛻生天覆功,豈是好相與的?這四條臂膀之間,
堪稱是世間最小、卻也最獰惡的噬人風暴,被四向拉扯的紗褛僅僅支持了一霎眼,
旋如引火炸開的馬蜂窩般暴綻開來,穿過勁風的碎片持續被分割解裂着,最終并
無一片殘餘得以落地。

  除了錦帶束腰的一圈殘布,以及套于肘間的兩隻袖管,任宜紫身上可說是一
絲不挂,原本穿着睡褛時還有幾分小孩偷穿大人衣裳的模樣,如今胴體再無遮掩,
反94倒加倍顯出她那宛若精靈般的纖細苗條來,不知怎的,竟有着充滿生命力
與野性的魅惑之感,出乎意料地顯現出極是誘人的女子風情。

  胸前頓失束縛,那雙精緻超凡的小巧鴿乳,應着墜勢向上抛甩,因乳質極其
細綿,竟甩成了腹圓頂翹的尖筍形狀,看來亦是分量十足,手感應是妙不可言。

  花生米似的的乳蒂光滑細圓,除了頂端針尖大小的沁乳眼兒,竟無絲毫妨礙
觀瞻的凹凸绉褶,完美得不可思議;粉色的乳暈僅比銅錢略小,形狀渾圓,亦無
豆瘢肌悚等,仿佛以胭脂調水繪就,酥須黯的教人直想含入口中,盡情吸吮。

  她的軀幹極是扁窄,胸肋直到腰際間形成一個鮮明立體的三角,其上的腹肌
線條既柔潤又清晰,充滿躍動感,猶如奔跑跳躍中的羚兔一類;小巧圓臍周圍的
肌肉微微隆起,有着少女獨有的瑩潤腴嫩,由小腹至腿根卻是平坦一片,直到覆
着稀疏柔絲的恥丘處才又圓凸飽滿。身處在勁風的夾縫之中,任宜紫縱使昏迷不
醒,嬌軀卻無法自外于兩股眞氣的沖擊,内息爲其所引,漸漸形成共鳴,雪白細
嫩的肌膚泛起大片潮紅,百骸内眞氣激蕩,就在紗褛爆碎的刹那間攀越極限,沖
開了被封的穴道。

  「嘌」的一聲睜眼,驚覺自己正失速下墜,周遭勁風飙閃,身上涼飕飕的未
着寸縷,而眼前那赤身裸體的,不是對自己無禮的妖人是誰?百忙中一掌轟出,
正中他胸口膻中穴,尖聲怒斥道:「…

  …惡徒,去死!「

  蛻生天覆功具有「發在意先」之威能,掌風尙未着體,胸口已自行布滿眞氣,
任宜紫仿佛打入一團深不見底的棉花堆裏,棉花旋又化成柔韌的鋼片,猛将她彈
擊回去!

  鬼先生的意識到這時才追上身體,暗叫不好,趕緊節制護體眞氣,耿照卻趁
機連消帶打,奪了他始終握在掌裏的瑪瑙小瓶,乘勢一撈,接住體勢散亂的任宜
紫,反手扔回了錦榻之上。

  在此同時,無人理會的奇寒刀氣将剩下的半截屛風轟得粉碎,四分五裂的木
片底下卻未見着血肉模糊的皇後豔屍,原來明棧雪已搶先一步撲至,摟着袁皇後
滾到了錦榻前,堪堪避過這緻命的一刀。

  皇後娘娘險死還生,驚得俏臉煞白,尙未回過神來,忽聽得頭頂一把熟悉的
嬌嫩嗓音叫道:「惡賊……咦,你怎麽沒死在阿蘭山?」語氣又驚又喜,正是小
妹任宜紫。阿妍正欲攀着榻緣起身,蓦地任宜紫一聲輕哼,随即傳來那「毅成伯
吳善之妻明氏」的驚叫聲:「娘娘!您怎麽了?惡賊,你對這位……這位小娘娘
做了什麽?」

  阿妍奮力回頭,宜紫丫頭竟又昏厥過去,想來隻能是妖人做了手腳。吳善之
妻自身後環抱阿妍,瞧了瞧榻上,又回頭盯着她,反覆幾度,錯愕驚惶的神色越
見迷惘,約莫礙于禮法,沒敢脫口迳問「怎地有兩位娘娘」雲雲。

  阿妍見她奮不顧身來救自己,又聽她改口稱宜紫丫頭「這位小娘娘」,謹愼
得可愛,心中好感更甚,啞聲低道:「她是我妹子。多謝你救了我,能不能……

  扶我起來?「吳善之妻連忙稱是,袅袅娜娜地攙扶阿妍起身,果然是千嬌百
媚,我見猶憐,難怪妖人刻意劫了她來,藏于鳳居。

  吳善封在邺城,不知每年會在平望待上多少時日?若能召其妻明氏入宮,陪
着說說話也好。佛子與荷甄如今成了這樣,此後能說上話的人,隻怕又更少了…

  …阿妍輕搖螓首,強迫自己将這般軟弱的念頭驅出腦海。

  算了罷,别再給其他人添麻煩了。誰沒有自己的日子要過?

  吳善之妻也好,慕容将軍的夫人沈氏也罷,都是姿色過人的女子,貿然召進
皇宮,若教聖上見了,又要生出許多事端……日子寂寞,就自己排遣罷?發發呆
望望天,時間也就過了。

  阿妍露出一絲自嘲般的苦笑,随即收斂形容,定定望着那過往被自己尊爲人
生導師、跪稱「佛子」的邪惡妖人,拿起了鳳榻床頭的一隻镂空金球。那金球制
作得十分精巧,裏外數重、層層相套,這種多寶格似的小玩意兒在富貴之家并不
罕見,但鳳居雖然富麗堂皇,卻沒什麽貴重的擺飾,床頭這隻金球也就格外顯眼。

  乘載金球的底座以堅實厚重的紫檀刻就,說是座子,更像無蓋的匣盒,磚頭
似的面上挖出個半球形的凹槽,金球置于其上,如嵌進下半截一般,穩是夠穩了,
就是不怎麽美觀。金球分量甚是沉重,阿妍須以雙手才能捧起,冷不防地往地上
一扔,卻非失手墜下,而是刻意爲之。那镂空金球一落地便自行轉動起來,仿佛
球中設有什麽機括之類;轉動片刻,蓦地發出尖亢刺耳的鈴聲,震動了整片樓閣,
遠方依稀聽得兵甲铿擊、腳步雜沓的聲響,當是被驚動了的金吾衛士搶上頂層,
前來護駕。鬼先生自诩對皇後了解甚深,第一眼瞥見這枚金球擺飾時便覺古怪,
隻當是東海諸侯所獻,又或其妹擺着玩的小玩意兒,未曾深究,沒想竟是任逐流
不惜重金,求自覆笥山四極明府的精巧機關,讓皇後示警之用。

  盡管走到了這一步,但他還沒有輸。

  「看來時間已經不夠啦,我得快些離開。」俊美異常的絕世妖人拗了拗指節,
歪嘴斜笑道:「典衛大人,咱們的恩怨,這便做個了結罷?拖成了隔夜飯,滋味
可就不美啦。」


 第百九六折茯苓雪生,萬年松鬼先生并不以爲自己屈居劣勢。

  雖然那隻精巧的镂球金叫子出乎意料,但他也不是全無準備。越奔越近的甲
铿靴響戛然而止,伴随着此起彼落的慘叫聲,從鳳居這廂看不見發生了什麽事,
然而想也知道,定是鬼先生在沿途布下了機關,以防事迹敗露之際,必然會循聲
趕至的大批甲士。

  耿照與明棧雪是刻意避開守衛來此,故未遇上機關布置;此際便要示警,也
已來不及了。

  失卻皇後這名關鍵人質,鬼先生自非一無所獲。較之龍皇祭殿内,以一記
「寂滅刀」殺敗六名高手的異樣空靈,眼下的耿照明顯已不複那神而明之的詭異
之境——這正符合鬼先生的推想:内力能通過種種奇遇提升,毀損的經脈亦可能
一霎恢複,唯獨「境界」,決計不能說突破就突破。

  世上無數高手,内外兼修、積累甚深,一生卻卡在這兩字上頭,嘗試過所有
的可能,看似隻隔一層薄薄窗紙,觸手可及,實際上卻如鴻溝,至死皆無由跨越。

  耿照在祭殿内的表現太過驚人,回神前後的差異有若天地雲泥,鬼先生判斷
他便有所悟,境界也遠遠說不上穩固,方才一輪交手,更加确定這點。否則,隻
消施展寂滅刀訣的空靈異境,一刀便能收拾了自己,何苦以快打快,纏鬥不休?

  而更好的是:爲拯救胡彥之的性命,耿、明一一人耗費之甚,或許更甚于表
面所見。

  明棧雪竄入鳳居、忽施偷襲的那一擊,實已用盡其餘力,鬼先生始終防着她
故意示弱,才會被輕易打飛。由她撲救皇後的勉強與遲滞看來,她一一人俱都輸
送了大量内息給胡彥之,再加上馬不停蹄,甫一結束便兼程趕來栖鳳館,鐵打的
身子也禁受不住。

  (小弟……爲兄此番勝利,全是拜你所賜啊!)

  鬼先生想着想着,忍不住嘴角微揚。明棧雪看在眼裏,暗暗叫苦:「這厮雖
是小聰明,畢竟看穿了這點。」她與耿照爲胡彥之重塑經脈,耗費不是一般的大,
若未善加調養,日後功體不免留下隐患,況乎施展輕功、搾取餘力,再與強敵搏
命厮殺?

  爲何會傻到耗費眞力救個不相幹的人,還同那傻小子一路狂奔而來,投入如
許不利之戰,明棧雪都想痛掴自己幾巴掌了,不由得微露苦笑。

  誰想得到……偏偏在這種時候心軟啊!

  爲增加緻勝的籌碼,她在打暈任宜紫的同時,也暗中觀察鬼先生的反應,可
惜他早有提防,姣好如婦人女子的俊臉上一片淡漠,瞧不出絲毫起伏。

  可惜方才與耿照交手的當兒,他沒一掌打死任宜紫,藉屍擾敵、乃至在戰鬥
中取得優勢,本身就是巨大的破綻。胤铿沒有任何足以說服明棧雪的理由,須對
任宜紫的生死如此上心。,以他近乎純惡的促狹脾性,但教有一絲餘力,便忍不
住要令他人痛苦,冷不防打死皇後之妹,教皇後娘娘心神崩潰,轉而怪罪起把人
擲向鬼先生的耿照,毋甯更貼合他的喜好。

  若換了明棧雪自己,就會這麽做。

  當鬼先生選擇避過任宜紫時,其弱點已不言自明,盡管這似乎毫無道理。莫
非……央土任家早已同「姑射」或其背後的陰謀家聯手,身爲狐異門的少主,胤
铿擔不起「濫殺盟友之女」的罪名?

  明棧雪決定徹底利用這個令人欣喜的意外發現。她伸出玉般瑩白的右掌,悄
悄擱上任宜紫背心。除擾亂鬼先生的思緒,萬一戰況對耿照不利,立時便能震斷
少女心脈,然後随意編個理由,将髒水往鬼先生身上潑——「典衛大人甯可不救
娘娘,也要搶這物事……莫非已有了偷香竊玉的對象?」

  鬼先生好整以暇地望着耿照手裏的瑪瑙小瓶,笑意輕佻,仿佛此際該擔心的
并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眼神冰冷的黝黑少年。

  「指望這種東西,難怪你落得這般下場。」耿照輕描淡寫。

  鬼先生面上青一陣白一陣,眼皮跳動,咬牙狠笑:「典衛大人好厲害的嘴皮!

  卻不知手上功夫,還餘幾成?「身形一晃,複揉而至,雙掌間虛影幢幢,蓦
地一臂自掌底穿出,耿照正與之飛快換招,這下雙手對三臂,怎算都少了一隻,
勉力回臂相格,被撞得倒退一步,掌中小瓶沖天而起。

  兩人連擡頭的餘裕也無,繼續推挪運化、肘抵臂格,于極狹的範圍内搶快,
務求較對方先騰出手來,眨眼間已換過十餘招,直到瑪瑙小瓶「咻」的一聲,重
又墜入臂圍,雙方堪堪借力兩分,旋即揮掌拍至,「啪!」兩隻右掌将小瓶夾在
當中,極冷與極熱兩股勁力洶湧而出,焊然對撞?,要不多時,掌隙間飄出一縷
輕煙,鬼先生心念微動:「……不好!」然而碧火眞氣如排山倒海而來,豈能說
撤便撤?把心一橫,蛻生天覆功加倍催發,劈啪一陣細碎裂響,白霜瞬間爬滿他
雙肘以下,一路沿着掌抵漫向耿照的兩條手臂。

  盡管有鼎天劍脈調節輸出,輔以「蝸角極争」的心法一分而二,邊抵擋寒氣
入侵,一面持續于抵掌相接處較勁,但耿照畢竟虛耗太甚,片刻眞氣供需突然一
弱,還來不及催發骊珠奇力補上,已被「思首玄功」鑽了空子,鬼先生把掌一揮,
拍得耿照倒縱丈餘,半空中雙臂一振,抖落滿地迸碎冰殼,透着淡淡青氣的雙掌
才又恢複血色。

  鬼先生低頭一瞧,掌中哪還有什麽瑪瑙瓶子,隻餘一圈滑石粉似的碎礫白迹,
在碧火、天覆兩大神功的極度交鋒下,連瑪瑙制成的瓶身都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
況乎嬌貴的藥液?

  他撫着幹燥寒涼、更無半分濕潤液感的掌心,連心中最後一絲僥幸都已不複
存在,怒極反笑:「……從頭到尾,你打的就是這個主意?」須知以耿照現而今
的狀況,要徒手毀去瑪瑙水精這等硬石,殊爲不易,但合兩人之力,佐以兩大神
功水火寒熱的殊異質性,珍貴希罕的精煉「牽腸絲」終成泡影,便是鬼先生能安
然離開,以他與祭血魔君如今之交惡,想再入手,隻怕難如登天。

  耿照聳了聳肩。「當除即除,是我近期的人生體悟。你也一樣。J鬼先生一
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天啊,你總是這麽有趣,愚蠹盲目到了令人生
氣的地步啊!你我之間的優劣形勢已然逆轉,難道你連這點都看不出來麽?「呼
的一聲單掌劈去,摒除花巧,純以力量決勝。

  耿照也跟着- 掌拍出,「砰」的一聲,被震退了小半步,面色微微脹紅。鬼
先生不待他調勻眞氣,左掌挾寒氣再出,所經處無不凝氣成冰,散落一地霜華。
耿照硬着頭皮再接一掌,連退了三步,面色由白而青、由青而赤,連變幾度,這
才恢複如常。

  以他- 一人雙雙提升後的内力修爲,斷不緻有如許巨大的差異,耿照所服的
血紹撕精元,加上鼎天劍脈與化骊珠補強,比之蛻生天覆功猶有過之;然而,在
内息尙未調複的情況下,耿照持續調用眞力,兼且于過招時承受異種眞氣之沖擊,
等于在傷體上接連落刀,不僅創傷加劇,甚至可能造成永久性的傷害,縱使事後
調補,也難恢複至全盛時。鬼先生在與他對掌以緻毀去「牽腸絲」之際,終于确
定了這點,把握機會加緊搶攻,連一絲喘息的機會也不予對手,待出第三掌時,
雖仍是單臂,耿照已不得不用雙手來接,一接即退,高下立判,半點也僥幸不得。

  鬼先生更不打話,身形微動,第四掌迳取他面門,耿照閃身疾退,又不敢退
得太遠,以免失了牽制,教他回頭去對付明姑娘與娘娘?,以力鬥力自非良策,
右手五指一并,寂滅刀應手而出。

  沒有「萬物俱寂」的空靈境界相佐,寂滅刀的絕殺威能無由再現,然而凝練
的刀招仍非凡物,不僅能以力破巧,面對壓倒性的奇寒惡掌,耿照這斜斜掠出的
一記掌刀,幾乎削中鬼先生的眉骨。

  鬼先生本以爲是僥幸所緻,腳跟「啪!」運勁一立,雙掌如飛瀑倒轉,攪着
一團飕飕激響的雪白霧絲便要旋出,周身的氣流被奇寒眞氣凝出運化的軌迹,當
眞如百川彙海突起冰峰,幾能看出氣團被壓縮至極的模樣,便是飛出一塊冰岩擊
碎耿照,隻怕誰也不意外,光看都教人不寒而栗。

  明棧雪琢磨良久,忽然福至心靈,傾身對阿妍道:「娘……娘娘!這行館中
可曾藏有什麽避暑物事,其性屬陰的?這賊人使得這般妖法,莫不是……莫不是
呑服了什麽異寶?」

  阿妍雖不懂武藝,但她的韓郎卻是武道的大行家,少年時兩人在東海作伴,
每日除了郊遊玩耍,韓雪色經常說些武學上的事給她聽,知妖人使的不是法術,
而是某種異質的陰寒内力,而肉芝首烏之類的妙藥靈丹若合其質,服食後是能大
大增益内功的,腦中靈光一閃,本欲開口,無奈聲啞,急得玉額沁汗,卻難問诘。

  那「明氏」見她憋得辛苦,體貼地替她拍背順氣,約莫是胸中那股氣理順了,
嗓音居然莫名而出,清亮亮地直斥着場中激戰的妖人:「惡徒!長平侯獻來的那
匣」斷松雪茯苓「,是不是叫你給吃了?」

  鬼先生避過兩記險招,獰笑:「娘娘恕罪!小僧在替娘娘的侍女開苞前,先
吃了點東西墊墊肚皮,以免虛耗過甚,誤了良宵。好在」斷松雪茯苓「這種鬼玩
意,也不是什麽人都能吃得,長平侯孫杞那厮肯定沒安什麽好心,落入小僧腹中,
也算擔了衆生之業。待小僧與娘娘好事成雙,我再給娘娘殺了那厮出氣。」

  阿妍料不到他言語粗鄙到這等境地,想起過往那如玉一般溫潤、言行無不透
着智慧之光的白衣僧人,竟有種置身惡夢的不眞實感?,回過神來,驚覺他對欺
淩女子一事,還能沾沾自喜拿來說嘴,見不遠處的荷甄兀自扭着紅腫濕漉、如魚
口般不住開歙的陰戶,發出令人臉紅心跳的淫靡哀喚,心疼之餘,怒火更熾,厲
聲道:「無恥奸賊!你……若不能将你正法,我誓不爲人!典衛大人,将這厮給
我拿^-!」

  鬼先生本欲開聲大笑,想到她杏眸圓瞠、玉靥潮紅,氣鼓鼓的小兒女情狀,
又覺心癢難搔,正要回頭搶看,肩頭熱辣辣一痛,已遭耿照掌緣掃中。

  「……臣遵旨。」

  黝黑的少年并不冒進,一擊得手,便即變招,唰唰唰連出三刀,迫得鬼先生
不住倒退,空有壓倒性的内力,卻無一招能使到頭,面對俐落的刀勢,不閃不避
的下場便是乖乖中招。

  他冒險硬受了兩記,肩背被掃中處疼痛難當,确定耿照的内力并沒有衰弱到
沾身無損的地步,當然也可能是寂滅刀的刀勁殊異,足以對渾厚的蛻生天覆功體
産生威脅。那貢品斷松雪茯苓的「斷松」二字,指的是「斷斷萬年松」。此一異
種産于北境極寒的險峻峭壁,非屬草木,據說是某種羽蟲所化,應是肉芝,極是
希罕難得。

  其幼體寄生于松柏一類,休眠期卻幾于松柏同壽,也就是說在長達百年、乃
至數百年的漫長歲月中,這種異蟲皆處于不生不死的休止狀态,直到松樹壽終、
入土化爲香脂琥珀後,才會開始生長,不以草木蟲犠爲養,隻吸取寒氣便能存活。

  寄生在松脂上的肉芝茯苓,經曆山川易改、搶海桑田,逐漸深埋地底,但雪
茯苓爲汲取寒氣,會長出極堅韌的氣莖,一路鑽穿山石岩壁,于險峰絕壁間生成
葉果模樣的結晶,以吸收寒氣壯大其根。,挖取時必須一路下鑽,挖得越深,代
表茯苓的年代越久遠,乃至斫斷萬年松脂方可采得,故以名之。

  斷松雪茯苓極其珍貴,卻不怎麽實用,其性極寒,就算傳得神而明之、被認
爲有延年益壽的奇效,然而,光拿在手裏就能凍壞皮肉,這般「靈藥」也未免太
過駭人,常人難以服食,在蒐珍界裏算是有行無市的寶物。

  長平侯孫杞不知從哪兒打聽到皇後娘娘畏暑,不慣東海水土,特意将家傳的
貢品斷松雪茯苓獻上,以博取娘娘歡心,殊不知阿妍少年之時曾随袁健南夫婦居
于東海。此事傳爲笑談,鬼先生豈有不聞?其天覆功體一經蛻變重生,立時便想
到了這項大補聖品。

  盡管鬼先生狀似輕佻,行事其實并不混沌。他冒險闖栖鳳館,除了「将袁皇
後變爲性奴以對付耿照」這等異想天開的計畫外,以千年難遇的極陰聖品「斷松
雪茯爺」增益功體,也是此刻提升實力的最短捷徑。

  ——「奇遇」這種事,本就毋須多作解釋。

  鬼先生的奇遇并非無端天降,是經過多年的勤修苦練、對情報的精密掌握及
跳躍式的想像力、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賭徒霸氣,再加上異乎常人的大膽瘋狂……

  就算你耿照能将斷掉的右手和經脈通通長了回去,我照樣能再将你打入泥犁
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他笑得露出森森白牙,扭曲的俊臉神情猙獰,忽爾變招,右手五指并攏,同
樣回以寂滅刀法。耿照似不意外,沉着以對,兩人一進一退、若合符節,拆得絲
絲入扣,仿佛爲此曾練過了千百回,明明是生死拼搏,趨避極險,其間不容一發,
然而卻打得異常好看,沒有半點遲滞扞格,行雲流水,鬥到酣處,甚至予旁觀者
「足不沾地」的錯覺,阿妍瞧得如癡如醉,半晌才喃喃道??

  「他們……是同一個師父教的麽?怎能……怎能對方還未出手,便已知要避
向何處?難不成……他們周身都是眼睛?」

  明棧雪本欲微微一笑,随便扯兩句敷衍她,才發現自己無法從這場搏鬥中移
開目光,連分神開口都不願意,隻看得毛骨悚然。

  耿照最大的優勢,在于對「寂滅刀」的掌握度無人能及。即使不算上空靈之
境的絕大威力,單以對刀招的熟練度而言,即使是默出簡易版刀譜、分送七玄之
主作見面禮的鬼先生,也遠比不上極可能是刀屍之一的耿照。

  但此際場中,卻很難武斷地評論誰的刀法更勝一籌。鬼先生仿佛脫胎換骨般,
擁有絲毫不遜于耿照的敏捷、俐落及熟練技巧,換了任一個不知前因後果的人來,
很可能會以爲先前在祭殿之内技壓六大高手的,是鬼先生而非耿照。

  (這……這就是他在祭殿時,看耿照使完整套寂滅刀法的結果!)

  明棧雪終于明白,盡管這厮是個被慣壞了的、長不大的狂妄小孩,盡管他的
所爲所思,無論混一七玄也好、意圖奸淫皇後也罷,全都蠢得不可思議,但胤铿
其人與「愚蠢狂妄的屁孩」之間,有着根本性的差異。

  他有才能。且是驚人的、令人難以忽視的絕強天賦。胤铿并沒有想到會在栖
鳳館内,與耿照展開第一一度的雪恥一決,然而他自從蛻變重生之後,沒有哪個
瞬間不在準備這件事。除了聰明才智,這還需要異乎常人的專注與決心。

  一絲令人戰栗的危機感掠過女郎的心版。回過神時,明棧雪幾乎沒什麽猶豫,
銀牙一咬,提掌便自暈厥的任宜紫背門拍落!

  「君夫人!」阿妍恰巧回頭,不由驚呼:「你……你這是做什麽?。」

  「君夫人」乃是對封國諸侯之妻的稱呼,無論是上對下或下對上,均是一體
通用。阿妍聽她依古制自稱「小童」,也不願短了禮數,有失皇家體面。明棧雪
及時撤勁,仍是一掌輕輕柔柔地撫按少女的背門,拘謹道:「回娘娘的話,小童
想給翁主娘娘拍背順氣。氣通了,人也精神,說不定便能清醒過來。」翁主本指
諸侯或親王之女。皇後娘娘既說了「她是我妹妹」,明棧雪再裝傻扮癡,未免做
作太甚,益發啓人疑寶。任逐桑有無封爵明棧雪并不清楚,把他女兒的身份地位
捧得高些,總比喊低爲好。

  阿妍就吃這一套,想起方才也是被她一撫背門,搐啞半天的嗓子突然就好了,
沒準眞是對症,索性親自幫宜紫丫頭拍撫理氣。這麽一來,明棧雪不好當着她的
面下手,幾度想打暈了她直接辦事,一了百了,但此舉畢竟無謀,後患多多,終
究沒有莽撞行事。

  耿照與鬼先生越打越快,但強如明棧雪一眼便能看出,掌握節奏的仍舊是鬼
先生,是他帶着一臉輕松寫意,談笑間逐漸提升出手的速度,耿照若不想被掌刀
劈成肉泥,就隻能跟着一路打快;戰至中途,鬼先生故技重施,左掌一切,竟以
雙手同使寂滅刀。

  雙刀刀法與單刀絕然不同,正宗的雙刀術多靠身法靈動、以反輔正,來克敵
緻勝,正所謂「單刀看手,雙刀看走」,便爲斯理。雙手同使單刀的刀法,非但
威力不能憑空提升一倍,極有可能因爲身法不夠靈活,反爲輔手所傷,是以刀客
不爲此愚行也。

  然而,鬼先生并非僅僅以左掌同使一路刀法,而是仗着天生的「分心多用」

  異能,在運用右側體勢的空檔間,使左臂也能發出同具威力的刀招;招式未
必與右手所使如出一轍,畢竟左右有别,但威力仍舊是不折不扣的寂滅刀。

  耿照一面承受他右手的刀招攻勢,同時還得提防着時不時就來這麽一下的左
手攻擊,精神上的龐大壓力,不啻于獨戰一明一暗兩名對手,原本僵持不下的局
面,迅速向鬼先生這一方傾斜。

  明棧雪掌心裏捏了把冷汗,比在祭殿之時更要緊張。唯一支持她的,是耿照
始終冰冷沉着的眼神,既無慌亂,也不見絲毫絕望憤怒,倒像認眞想弄清楚對手
悟到了什麽境地似的,意志沒有一丁點的動搖。廊間再度響起了腳步聲,想來金
吾衛士們終于排除了鬼先生的殺人陷阱,重新集結,趕來救駕。鬼先生怡然笑道:
「雖然我很想欣賞你絕望至極的眼神,但典衛大人既不識時務,也沒有自知之明,
要耗到那個時候,隻怕我已先累啦。

  「我同你不一樣,這回我不會殺你,隻會廢了你的武功,挑去你的手腳筋,
拔掉舌頭,讓你留着眼睛和耳朵,瞧瞧我是怎生享受你那些個寶愛的美麗女子。

  這,才叫做生不如死!「

  他動了速戰速決的念頭,威力和速度豈止提升一倍?轉瞬間耿照便隻餘招架
之力,- 邊護住頭臉要害,一邊往門邊退去,百忙中不忘問道:「你……你的寂
滅刀是從何處得來?」

  明棧雪都不忍聽了。這不是明擺着麽?

  果然鬼先生縱聲狂笑:「哈哈哈哈哈……蠢物!是你教會我的啊?在祭殿玉
台之上,你拿這套刀法極力顯擺,大逞威風,卻忘了我有過目不忘的能耐,硬生
生送了拔尖兒的完整刀譜給我……世間,就有你忒蠢的東西!」

  「縱能過目不忘……」耿照兀自苦苦撐持,似乎隻剩好奇心還挺立着。「豈
能在短短一一一時辰之内,熟練如斯?」

  鬼先生得意大笑。

  「我在施展輕功奔來的路途中,心裏已演過這套刀法無數次。與常人不同,
負有」思見身中「異能的我,光靠想像便足以增加技能的熟練程度?,每當我一
回神,但凡道中有什麽物事經過,無論人獸樹木,全成了老子的試刀石,手掌斬
開阻礙之際,對寂滅刀的體悟亦随之提升……

  我連運功化納斷松雪茯苓時,都在虛境裏練着寂滅刀!「

  赤裸的絕世妖人笑得俊臉扭曲,在晃動的燈焰下看來,猶如鬼魅附身一般,
說不出的恐怖。

  「如今,我的力量勝過了你,對寂滅刀的掌握也勝過你,智慧什麽的,就更
不用說了……你!憑什麽與我一争雄長!」雙刀連斬,砍開了耿照勉力護住胸頸
的肘盾,掌緣即将及胸時,忽然易刀爲掌,砰砰兩聲,轟得耿照倒飛出去,背脊
重重撞上門橘才又滑落地面,雖未嘔血,但煞白的唇面與湧漿般的汗瀑,形同宣
判了少年的死刑,連瞎子都能看出,眼前的耿照已無再戰之力。

  (不管了!)

  明棧雪正欲伸手去扼任宜紫的粉頸,以要脅胤铿,誰知撐跪而起的耿照忽然
垂頸,像是睡着了一般,身子軟綿綿地靠着門扇,隻差沒傳出鼾聲。鬼先生是老
江湖了,不會中這種故弄玄虛的緩兵計,足尖一點,如旋風般卷至少年身前,呼
的一掌朝他腦頂劈落!

  ——看來鬼先生也未必眞想留他一命臨到決斷之際,還是選擇了斬草除根千
鈞一發之際,耿照冷不防地伸手,的斬擊,腰間豪光大作,透出層層衣布。

  「啪!」精準無誤地接住了這記風風火火「搞什麽——」鬼先生的心頭掠過
- 陣不祥,隻覺掌底所劈宛若山岩,絲紋不動,這哪裏像是個氣力耗盡的人?趕
緊撤掌急退。

  豈料眼前一花,耿照竟已追了上來,雙目緊閉,右臂刀氣縱橫,使的分明是
寂滅刀,鬼先生卻沒一招能擋下,被砍得體勢散亂的身軀,猶如給風扯飛的紙鸢,
旋擺着疾甩而出,卻在落地之際,又遭耿照當胸一掌,轟得側向飛出!

  「怎……怎麽可能……」

  鬼先生掙紮着從撞倒的燭台、箱櫃爬起來,黏稠的血污不住從口鼻中溢出,
仿佛體内有什麽破掉了,失壓的鮮血像煮沸的糖漿一般,停也停不住。

  怎會……怎會傷成了這樣?他簡直不敢相信,試圖提運天覆眞氣,不意又嘔
出大口鮮血,陡地一陣地轉天旋,幾乎難以站立?,回過神時,耿照已站在身前,
腹間那片透出衣布的白光漸漸消淡,興許是錯覺吧?鬼先生覺得少年的臉龐似乎
恢複了血色。但這簡直毫無道理。

  「那……那是……嗚呃……」他以手掩口,污血不住由指縫間滲出。這種顔
色的血代表他髒腑破裂,這是足以緻命的重傷。自己究竟……是什麽時候,受了
這樣的傷?或者該說是什麽樣的力量,才能造成連蛻生天覆功都無法抵擋、無法
修複的傷害?

  「是第一一層祭台之上,那些金盒子裏裝的東西。」耿照平靜地說。「我知
道有人管它叫」無雙之力「,過去龍皇玄鱗曾經使用過。」

  鬼先生幾欲嘔血,事實上他一直都在嘔血——龍皇的「無雙之力」一直是他
夢寐以求,不惜一切代價隻要能看一眼就好的寶物,卻萬料不到竟是在這樣的情
況下見着。

  「你一路奔來時都在鑽研寂滅刀,而我則是不斷在調節化骊珠之力,就爲了
應付這種時候。」耿照帶着一絲憐憫俯視他。「我承認你确是奇才,能在忒短的
時間裏掌握刀法精要,然而,便說熟練的程度,你也決計不能勝過我。」

  鬼先生喘着粗息,勉力擡起綿軟的雙手,揪住他的衣襟。「你……說什麽?」

  「我從七歲起,即被訓練以掌握這路刀法,迄今已有十年。每一夜,在我自
身未曾察覺的情況下,他們讓寂滅刀刻印在我的四肢百骸、心識五感之中,無論
我願意與否,此生皆與它融成一體,永難分開……若非前往斷腸湖送劍,得以遇
見琴魔前輩及其他人,說不定現在,我夜夜亦将于睡夢中殺人。你怎麽會蠢到,
與一名刀屍比刀法熟練?J鬼先生滿臉錯愕不甘,卻又吐不出一言以駁,隻能死
死揪着他的襟口,勉強支持不倒。

  「适才在你落地之前,我已連出十七式寂滅刀,你的胸肋腿脊等,應已寸斷,
隻是刀氣凝而未散,尙未解裂罷了。」說着伸手握住鬼先生雙拳,似欲掙開,卻
未繼續動作。

  鬼先生并不知道耿照的「入虛靜」

  之能,亦不知他在虛境之中,将十年來被灌輸的一切都凝成了一枚血珠,透
過遁入虛空之境,耿照得以短暫地操縱化骟珠和刀屍血識,在意志被這兩樣可怕
的異物徹底呑噬前,得以同時駕馭最頂峰的力量與技巧。

  鬼先生并不知道,自己剛剛敗在世上最完美的刀屍手裏。自天地間有「刀屍」

  一物以來,無出其右者,那怕隻有極短的片刻間。金吾衛士蜂擁着沖進鳳居
時,正看見自地獄歸來的典衛大人勁力一吐,将那人雙手指節掌輪,捏成了兩團
血淋淋的軟爛之物。浴血的赤裸妖人慘嚎倒地,劇烈的痛楚使他身子不住抽搐,
筋肉骨骼的起伏卻極不自然,仿佛癱軟的身子裏,有一整片支離破碎的細小骨杈
胡亂撐動着,令人不忍直視。

  更可怕的還在後頭。一名嬌小豐潤的赤裸少女冷不防地搶出,手腳并用,如
牝獸捕獵般,撲向男子雙腿間,因極度痛楚而高高豎起的彎長肉柱,一把捋住,
迳往大張的檀口裏塞,絲狡狐絕計毫不顧喉底氣噎,吮得唧唧有聲?,認出那張
癡笑的面龐,竟是平日溫婉守禮的荷飄時,幾乎所有金吾衛士都動彈不得,隻能
怔怔瞧着這既淫靡又惡心,無比怪誕的一幕……


.

.
2016-3-13 18:15#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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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九七折長惡不悛,誰堪強怙騒動過後,阿妍立即下令清場。

  垂詢過耿典衛,确定妖人是獨個兒犯案,并無黨羽随行,她便讓金吾衛退到
走廊上去,嚴密把守通道,不讓閑雜人等進出,等于是下了封館令,隻派人去尋
金吾郎回來,順便通知山道上的骁捷營駐軍前來支援。

  鬼先生全身十餘處骨折,不計糜爛的雙掌與沉重的内傷,也已是廢人了,再
無威脅可言,毋須多派人手看管。況且,以其「琉璃佛子」的身份,一旦走漏風
聲,阿妍的立場将會變得極度爲難——誰都知道,琉璃佛子之所以能在央土教團
平步青雲,全因攀上了皇後娘娘這束金枝。

  嫁入禁中的阿妍爲排遣寂寞,不讓自己胡思亂想,禮佛甚誠。其時她與獨孤
英新婚燕爾,也有過一段相敬如賓的日子,小皇帝爲讨她歡心,奉佛子爲上師,
執弟子之禮。

  大報國寺從此雞犬升天,乃至後來果天多涉政務,連阿妍在深宮禁内都聽過
「髡相」的市井笑談,皆因她搭起的這條橋。

  主管教團事務的宣政院總制趙希聲趙大人,年内将要緻仕,新的繼任者據說
便是琉璃佛子,太宗朝建立的團院制度至此不存,想也知擋了多少文人的晉身路!

  阿妍謹守本分,不過問廟堂大政,不清楚這究竟是誰的意思?,然而,中書
大人既未反對,在損利一方的眼中,這筆帳算是記在央土任家頭上了。

  若佛子侵入栖鳳館、奸淫侍女,意圖染指皇後的罪行被攤在白日下,絕非枭
首示衆,或教大報國寺舉寺塡命這般好打發。一旦失卻皇上的支持,央土教團首
當其沖,立即成爲文官集團的箭肥,不趁機将這幫癡心妄想的秃驢打殘打死,士
大夫豈有立身之地!抱持這般想法的人隻多不少。她那緣薄的權相父親多年來八
面玲珑,宛若塗了油的新磨鼎镬,黑的、白的……什麽都沾染不上,除卻任逐桑
手段高明、任家實力雄厚之外,有個皇後女兒,毋甯才是最爲關鍵的一枚定心丸。

  這下可好,她舉薦、寵信的教圑上師,竟是名罪大惡極的淫僧,敢于鳳跸中
濫伸魔爪,恣逞獸欲,誰敢保證娘娘與之無甚苟且?除陛下之外,再無男子的皇
宮大内,這厮一貫出入自由,與皇後說法亦常摒退左右,辟室密談、不避嫌疑,
無怪乎皇後與陛下屢傳不睦,自是受到姘頭蠱惑,乃至鳳儀有虧,穢亂深宮!

  這般惡毒污蔑,不日内便将轟傳天下,多年來夢想扳倒任逐桑、好取而代之
的人們——阿妍便不知是誰,也确信必然存在——将欣喜發現。?央土任家最穩
當的靠山,此際已成了最大的罩門和痛腳,該期待這些人寬容放下,抑或如嗅着
血腥的鲨魚,瘋狂地包圍撕咬?

  光想阿妍便不寒而栗。

  此際再自責識人不明,也已無用。她和任家都需要應對的萬全策,不容絲毫
錯手。

  所幸奸人滿臉血污,重創後的身軀又畸零得怕人,再加上「琉璃佛子」從未
以赤身露體的荒誕形象出現在人前,她甫一回神,即将金吾衛士及随後趕來的内
侍女史通通逐出,連昏迷不醒的任宜紫等主仆三人,都教太監安置他處,偌大的
鳳居中隻留下耿照與明棧雪一一人。

  荷甄毒發難以自己,動用幾條大漢都無法将她自妖人身下拖開,耿照隻得輕
輕一掌,切得她不省人事。明棧雪主動抱過,翻開荷甄眼睑,捏開牙關等觀視,
又替身子泛起大片潮紅、不住輕搐的少女号脈。阿妍見她手法熟練,蹙眉道:
「你學過醫麽?」明棧雪正欲放落荷甄,起身應答,阿妍趕緊擺了擺手,和聲道:
「你溫柔有禮,我很歡喜。适才情況兇險,蒙你舍身搭救,我沒當你是外人,那
些個俗禮,在人後就免了罷。我同耿典衛說話,也是這樣的。」

  明棧雪故作遲疑,片刻才溫順地點點頭,細道:「是。我……家父在邺城開
過醫館,雖說技藝傳子不傳女,自小卻是幫忙慣了的,略知皮毛。」阿妍微露贊
許,連連點頭:「那也不容易了。」瞧明棧雪的神色沉重,低聲道:「她……她
怎樣了?能治好麽?」明棧雪搖搖頭,無助的目光轉向耿照。

  耿照沉道:「回娘娘,此毒按說以男子陽精可解,然而奸賊所用,乃是精煉
後的毒藥,荷甄姑娘已飮下許多精水,仍無法恢複神智,依臣看……情況恐怕不
甚樂觀。」

  過了一會兒,随行的太醫奉诏前來,将荷甄帶下,再三保證會盡心治療,阿
妍的眉頭才稍稍舒展。

  守在門外不敢離開的一幹女史,見娘娘一身旅裝,均感詫異,請旨要服侍娘
娘梳洗,阿妍擺手道:「收拾一間寬敞舒适的空房,服侍毅成伯夫人洗浴更衣。
辦好之後,你們都下去歇息罷,明兒又是一整天,須養足精神。我能自理,隻不
想有人打擾。」女史知她疼愛荷甄,心裏定然難受,不敢違拗,領着明棧雪退了
出去。

  耿照單膝跪在錦榻之前,看似垂首,其實目光須臾未離癱軟不動的鬼先生。

  倘若可以,這次他會毫不猶豫地将鬼先生正法——在撬出他所知的陰謀細節
之後——哪怕會傷了老胡的心,耿照已有覺悟,絕對要讓鬼先生得到應得的懲罰。
但不通政務如他,也知此刻鬼先生的生死裁量,已非關狐異門、七玄同盟,乃至
他耿照個人的恩怨,稍有不愼,将引發平望都内的巨大風暴——對那些利益相關
之人而言,能不能殺、要怎麽殺,須經精密計算,取舍之間影響甚钜,是非曲直、
刑罪相稱等,恐非這些人的首要考量。

  況且當着娘娘之面,也無法執私刑予以制裁。

  換言之,即使鬼先生一度慘敗,仍握有護身符,令此刻掌握絕對優勢的耿照,
難以下手格殺。「很……很不甘心……對……對罷?」面色灰敗' 氣息奄奄的垂
死妖人咬着滿口血污,勉力露出一絲扭曲破碎的獰笑:狡狐絕計「這丨:這回…
…你丨:再殺丨:殺不了我……下丨:下回丨:我……再丨:回來,定……定教
……你……悔之……悔之莫及……」

  「無論重來多少次,我都會将你送回泥犁地獄。」

  耿照靜靜說道:「這是你說的,現下我如數奉還。我并不怕你,不怕你忽然
出現,不怕你闖進誰的平靜生活之中,使出什麽卑鄙無恥的手段;該怕的人是你。

  我随時準備好對付像你這樣的人,你的陰險招數至多得手一次,且決計扳不
倒我,随之而來的反擊,将沉痛到令你後悔沒帶着得來不易的僥幸,亡命到天涯
海角去。

  「我衷心希望你回來,我們做個了斷,不過你得快。說不定待你回轉時,這
世界已被我徹底改變,成爲一處讓你無法呼吸、無法直視,連存活都覺痛苦的地
方,天地将從骨子裏懲罰你,追着你索要一切你應付的代價,清清楚楚,絲毫不
讓。」

  他未對狼狽不堪的敵手施予苦刑,折磨傷體之類,然而,這段淡淡的話語卻
仿佛有千鈞之重,将鬼先生原本猙獰得意的笑容壓得扭曲僵冷,刹那間竟有些動
彈不得,隻餘悠斷無力的困難呼吸。

  改……改變這世界?如何才能……你不過是個狗運亨通的愚蠢鄉童罷了,哪
來的自信,吐出這等荒誕傲慢的言語?

  鬼先生急遽喘息着,回過神時,才發現兩人的立場,居然已在不知不覺間有
了微妙的轉換:他本以爲自己是瘋子。世上無人不懼瘋漢,隻消保有這份瘋狂,
即使武功全廢四肢斷折、淪爲階下囚徒,但教留得一口氣在,瘋子總能出人意表。

  在以爲好日子将至,又或已沉浸其中多時、失去警覺的當兒,冷不防地殺将
出來,毀去一切美好之物——但在方才那一瞬間,鬼先生覺得耿照才是瘋的。

  少年眼裏,透着某種他無法理解的狂熱與決心,耿照是眞的一點都不怕、甚
至期待他的反撲,熱切期盼他來到那個「光活着就是懲罰」的世界;若鬼先生試
圖逃離,他毫不懷疑少年會撲上前來,把他拖将回去,親眼看他被業火炙烤,認
眞計算他的罪業當烤上多少辰光……

  (瘋了……這人瘋了!我……我怎會到現在才發覺!)

  鬼先生驚恐起來,忘了傷勢沉重,用盡氣力挪退,哪怕離那張黝黑面孔再遠
一寸也好,猛地扯動傷處,痛得暈厥過去,再未稍動。

  耿照沉默地端詳着,冷不防出手,閃電般封了他周身幾處大穴,忽爾擡頭,
恰迎着皇後娘娘的一雙盈盈妙目。阿妍三分迷惑、三分出神地凝着他,全沒想到
這名少年會突然擡頭,吓了一大跳,不禁伸手撫頰,忍着E尬輕聲道:「你剛才
那番話……說得眞好。能有教惡人這般懼怕的世界,就好了。」才發現自個兒的
臉頰滾燙得吓人,沃腴高聳的胸膛裏撲通撲通地跳着,有些難以喘息。她已經許
久許久,不曾有過這種臉紅心跳的感覺了。

  耿照垂首道:「臣胡言亂語,請娘娘恕罪。」

  「這不是你的眞心話。」阿妍的識見教養畢竟非同一般,定了定神,正色道:
「我覺得你說得很認眞,說不定連怎麽做都想好了。恁佛……恁那惡賊奸猾狡詐、
舌燦蓮花,也被你的氣勢所懾,本想說些恐吓人的惡毒言語,竟給迫得暈死過去。
你心裏是怎麽想的?我想知道。我想看看……那個世界是什麽樣子。」說得誠懇
眞摯,盡管無心使媚,不知怎的俏臉卻隐隐放光,仿佛極是憧憬向往,更添幾許
醉人麗色。

  耿照沒想到娘娘會如此折節求懇,想了一想,道:「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
人們總說」除惡務盡「,這是爲什麽呢?因爲,若不将惡人殺光,即須時時提防,
唯恐這些人不改過向善,唯恐惡徒們存心報複,鎭日提心吊膽過日子;活得這般
憋屈,誰還想做好人?既然沒得選,還是将壞人全殺了罷。」

  阿妍想了一想,總覺此說怎聽都像反話,似有什麽地方怪怪的。乍聞沒什麽
不對,如佛子這般惡徒,要說能感化改過,阿妍自己都覺無稽,表面上無不合于
耿照言,但就是無法直率地點頭附和,隻不知該如何反駁才好。

  「說穿了,」耿照淡淡一笑。「與黑幫所謂」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無
有不同;行此泯滅天良之舉,出發點不過是膽怯罷了。因爲懼怕報複,不肯時時
吊着心尖謹愼防備,索性殺了,一了百了。」

  阿妍渾身劇震,忽有種被人戳穿用心的悚棵感,繼之而起的卻是汗顔。

  「若……如若不然,」她顫聲道:「我們該如何處置惡人,才是正道?」

  「當懲則懲,當縱則縱。」耿照肅然道:狡狐絕計虔134「無論有無惡人,
無論惡人會不會回來,我們原就該謹愼防備。因世上本無萬全策,許多事端賴時
刻不懈的努力方能維持,故久安之世軍備廢弛,往往引發亡國之禍,非是禍患摧
毀了軍備,而是苟安廢弛滋生了禍源。」一指昏迷的鬼先生:「我主張殺他,隻
因他之罪,須以命抵償。但殺了他,難道災禍便能結束?

  這厮來自一陰謀組織,背後尙有黑手操弄,若以爲殺死他便能免于威脅,陰
謀家可要樂壞了。

  「我之所以不懼,蓋因無論這厮是死是活,我都将繼續追査下去,務求水落
石出?,若一人之力對付不了,便借他人之力以破?,江湖之力處置不了,就設
法借用更大的力量,如朝廷或藩鎭。

  「破了這個組織,我還要發掘其源頭;找到源頭,我還要追究成因!待這支
毒脈再無刨挖處,便尋下個毒瘤,究其本源!一邊除惡,一邊守望,如軍隊戍邊、
學堂育子,非爲某種短暫的、一旦消失便無着力處的标的存在,而是一生都将如
此。世上已經有人這麽做了,南陵遊俠便是這樣。,隻是,我想要的是更強大、
更有組織的力量,能抗更大之惡。」

  阿妍被他淡然卻堅毅的口吻所撼動,明白這并不是少年人天眞稚嫩的理想,
而是某種決心,如開山塡海,看似愚魯,卻須過人的覺悟方能擁有這等目标,遑
論完成所需的堅持。最後成就偉業的,往往就是這種人。

  「但……你會累啊!」良久,她才輕輕說道:「曆史上的開國之君,多數都
抱持濟世救民之心,投身抗暴建國的志業,但最後能維持本心的,你以爲是多是
少?說這話興許會掉腦袋,便算上我朝,可說一個都沒有。你的守望能持續多久?

  便成帝皇,也可能變得腐敗、勇氣衰頹,到了那一天,你一樣會想「除惡務
盡」,消極看待一切,恐懼受報複突襲,成爲盛世裏廢弛的刀兵?,你壯年時的
偉業越成功,老來便越腐化,隻因你一手建立了足以成爲溫床的安逸與太平。「

  耿照連想都沒想,隻搖搖頭。「皇帝不能守望。你會用一匹老馬,充當戰馬
麽?塾裏的教書先生,老到眼都不能見,能教孩子讀書寫字麽?永不松懈的工作,
需要永不斷絕的新血,将責任經驗連同權位,交給正値巅峰的适任者,由他們繼
承志業。隻消守望之人,永遠比惡613人更年輕強壯,也更堅毅果敢,我們爲
什麽要害怕?」

  這……這簡直是大逆不道!但阿妍被他澄亮熱切的眸光注視着,不僅全身無
法狡動彈,連想轉開視線亦不可得,胸口怦枰直跳,難以自己。

  少年的話語令她深深羞愧:占着權位不放,待身心老朽勇氣衰退、隻能以恐
懼面世的,可不隻是帝王家而已。小至鄉裏仕紳,大至朝堂院署……這個世道,
大家都做着差不多的事,因此益發混濁,終無可救。

  耿照簡單地做了結論。「法不必苛,執法不懈可也;國不求祚,治國無私可
也。」

  阿妍雖言「人後不必拘禮」,畢竟是皇後之尊,他沒打算教訓天下母儀,隻
抱一絲期盼,希望娘娘将人交給自己處置。

  「此人有三種身份,一是琉璃佛子,一是江湖名門之後,這兩種身份都足以
讓他逃脫制裁。」

  他并未特意斟酌字詞,打算用最明快的說法,讓阿研了解其中關鍵。「把他
交給我,我能追査他的第三種身份,也就是造成流民死傷的陰謀元兇。

  我會追根究柢,直到将這條毒根全刨出來爲止。今夜之事毋須聲張,我将全
力爲娘娘遮掩,并阻止惡人陰謀。「

  阿妍櫻唇歙動,卻遲未吐出字句,俏臉發白,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沮喪。

  她突然發現,自己就是耿照所不齒的那種人。

  向往着少年描繪的正直無懼之世,沒能讓她被劃到這一邊來。少婦驚覺??

  無論她多麽想活在他的世界裏,甚至衷心企盼典衛大人開創新的時代,她卻
無法将腦海中的「任家興亡」、「後宮角力」等率性逐出,不考慮自身與家族的
立場,隻做一個正直無私的決定。

  明明她跟父親一點都不親,至今都還生着他的氣;也曾夜夜向天佛祈禱,隻
要能不做皇後、立時回到韓郎身畔,願意折壽十年,乃至1一十年也無所謂的呀?
但在這一刻,阿妍無法斷然予以舍棄,她須問過父親,才知道什麽樣的處置對她、
對任家傷害最低——等等!阿研輕咬嘴唇,面色煞白。說不定……

  三乘論法會上,琉璃佛子針對的目标不是别人,而是鎭東将軍慕容柔;要說
有什麽人能從中得利,清冊上的頭一位必然是任逐桑。她突然意識到耿照矢言追
査的「陰謀」,最後得到的眞相可能遠超過她所能承受。

  「将他交給我。」

  耿照注視着她,炯炯眸光令她目眩神馳,卻又無比惶愧。

  阿妍一直以爲自己追求着那樣的正直,如今卻隻想逃脫。時間在無言的對峙
中流逝,少婦羞愧得連「退下」一一字都說不出口,無法分辨急促的呼吸心跳,
是因爲羞赧、慚愧抑或其他;最後,居然是拘謹小心的叩門聲拯救了她。

  「誰……是誰?」她的聲音顫抖得有些厲害。

  「啓禀娘娘,是我。」

  聽見是明氏,阿妍如獲大赦,喜道:「進來!」

  「多謝娘娘。」門扉咿呀一聲推了開來。鳳居占地廣袤,錦榻與六扇明間當
中還隔着幾重屛風,- 時瞧不見人,倒是嗅到一縷沐浴後的g脂香。

  耿照在心裏歎了口氣,俯首行禮。「娘娘早些歇息,臣告退。」

  「等……等一下。」阿妍定了定神,略微恢複了平日的溫婉從容。「你救駕
有功,賜你今夜留宿栖鳳館,明兒傳膳時,再向我禀報蓮台坍塌後,你都去了哪
些地方。」

  「臣遵旨。」耿照正欲倒退而出,又被阿妍喊住,擡頭見她别開目光,有些
尴尬地微微一笑,雖是羞赧回避,卻與前度明顯不同。「你平安無事,我……我
很歡喜。天佛保佑。」

  耿照聽她語意眞誠,心頭略生暖意,低聲道:「染将軍的千金也平安,我明
日盡快回禀将軍,也讓北關那廂放下懸心。」阿妍大大松了口氣,誇張的聲響引
得耿照錯愕擡頭,約莫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輕吐丁香,難得露出少女般的俏皮
情狀。

  兩人四目相接,倶都微笑,适才的僵持與拉扯頓時煙消霧散,蓦地一縷香風
飄來,伴着窸窣的絲綢摩擦細響,兩人趕緊收斂形容,阿妍正襟危坐,耿照則是
低着頭,匍匐退出屛風,隻見得明棧雪裙裾翻飛,似是一襲米色柔絲緞面綴紅綠
花兒的長襦裙,甚是典雅;裙底一抹金紅若隐若現,似是繡鞋幫子,襯得雪肌分
外精神,盡管未窺玉足全豹,已令人心癢難搔。

  耿照退出鳳居,廊上伺候着的太監極是乖覺,先前見娘娘留宿毅成伯夫人,
特狡狐絕計地多騰了間房,以備不時之需。果然娘娘也留典衛大人下來,迳引耿
照前往客房歇自心。

  廊庑間,還留着系于椽柱的晶亮絲線,執役太監以清水布巾揩抹地面血漬,
耿照略一思索,頓時會意:「是琴弦!那厮說的」機關「,竟是以絲弦縛于廊間,
以阻兵甲。」當然還有一些被金吾衛破壞了的小機關,多半看不出原有的布置和
用途,料想鬼先生能溜進栖鳳館庫房盜取斷松雪茯苓,尙有服食化納之裕,收集
材料布下陷阱,也非難以想像。

  由此耿照更慶幸自己判斷正确。他和鬼先生的行動就像一場雙盲競跑,鬼先
生固不知密室中有「懾影鏡投」一物,入手「牽腸絲」的過程全被耿照看在眼裏,
因而推斷出他将以皇後爲目标;以爲自己擁有時間上的優勢,其實正是他最緻命
的失着。

  若他直撲栖鳳館先取皇後,得手後再服食補藥、布置機關,縱使耿照再早些
趕到,亦難回天。

  反過來說,耿照的問題恰恰便是「過度消耗」,即使猜到目标,也可能因爲
時間不夠而棋差一着。爲拯救老胡,耿、明一一人不但花去大把的時間,重塑經
脈更是嚴重損及元功?,若非以雙重碧火神功施救,冷鑪谷外的荒山小徑上,死
的就不是一個而是三個了。

  雙方各有優勢,但同時也各有劣勢,最終鬼先生之敗,耿照不敢說自己勝所
當勝,此際想來,實有「赢得僥幸」之感。他拖着疲憊的身子,在錦榻上盤膝調
息,重新凝聚起衰頹的内息,緩緩搬運周天。

  賴有鼎天劍脈與血炤精元修補完成的身體,碧火眞氣恢複的效率極其驚人,
調息不過兩刻有餘,耿照已恢複六成?- 再想突破,立時便遇到了瓶頸,須更集
中地運功,才能穩穩催進功體。此際卻不忙着全複,耿照收功吐息,自榻上一躍
而起,悄悄摸出了客房。

  扮作「毅成伯夫人」,全是明棧雪的即興發揮,原本她自願爲餌,以僅存的
氣力測試鬼先生,再由耿照正面周旋,伺機搶出皇後。,但服食斷松雪茯苓後的
蛻生天覆功強得離譜,兩人配合不上,才演變成後來的景況。但耿照始終相信,
明姑娘着意博取娘娘好感,絕非興之所至,是爲了能在娘娘跟前發揮若幹影響力。

  譬如,在該如何處置鬼先生這件事情上。

  耿照一早便問明了毅成伯夫人所在之處,女史将她安排在鳳居的另一頭,與
耿照恰恰分在兩個對角,走廊兩端皆有金吾衛把守,唯獨門前無人,想是顧及伯
爵夫人私隐,不讓她覺得衛士亦步亦趨,仿佛入監爲囚。

  耿照攀着廊間檐角,沿椽拱竄入上方的氣窗,無聲無息地掠進房内,偌大的
客房中,僅八角桌頂擱着半盞豆焰,映出錦榻上一抹蜿蜒起伏的曼妙曲線,明棧
雪斜着俏皮嬌娆的墜馬髻,一雙裹着蛋青色紗袖的修長藕臂交疊在枕上,尖細姣
好的下颔枕着手背,似笑非笑,閉目咕哝道:「怎地這會兒才來?你再慢些,我
便要睡啦。」



  第百九八折舉世皆詐,豈無善獨明棧雪沐浴精潔,換上的是一襲平望都内正
時興的齊胸襦裙,紗袖上襦是淡雅的蛋青色,襟領處滾着與下裳同款的米色緯錦
綴紅綠花兒?,米色的錦緞長裙束至胸上,淡紫色的細縧束帶,壓着胸口繡金孔
雀藍的寬邊織錦,被對襟間不經意露出的雪乳深溝一襯,倍顯精神。

  齊胸襦裙将束衣的帶子從腰間挪至胸上,不解其妙者,滿以爲能遮掩下半身
的臃腫曲線,且将身長修飾得更爲出挑,是以京城仕女競相穿着,蔚爲風尙。

  殊不知,齊胸襦裙較尋常中腰襦裙更爲眼毒,因下身曲線俱被遮掩,目光焦
點聚于胸上,肩頸稍見腴厚,便顯肥胖?,遑論雙峰飽滿的女子,既難見胸乳之
盛,反襯得上身團鼓,甚是冗贅。

  穿齊胸襦裙要好看,須緊扣「苗條修長」四字,除此再無可救之藥。

  明棧雪不僅修長苗條,長年練武鍛煉出的胴體更無絲毫餘贅,肌束起伏如水,
線條完美無瑕,更有雙飽滿渾圓、堅挺彈滑的玉乳,将上身襦衫的對襟、束胸的
帶子,及裙裳上緣所綴的寬邊織錦等,撐得立體起來,視覺效果異常集中,連服
侍她洗浴穿衣的女史都忍不住啧啧搖頭,贊歎的口吻中,帶着一絲迷離沉醉:
「君夫人,您……您眞是好看極啦!穿起衣裳來忒好看的,便在後宮妃子中,也
從來沒見過。毅成伯眞是好福氣,有這麽一位天仙似的夫人。」

  明棧雪暗運碧火功,于雪靥上逼出兩抹彤豔豔的紅雲,臊得連話都說不好了,
更招侍女們歡喜,促狹地你一言、我一語,欲逗美人含羞,藉機飽覽麗色。

  待毅成伯夫人更衣完畢,款擺起身時,衆人又都不說話了?- 呆怔片刻,明
明贊歎在心裏,彼此目光交會時,仿佛都聽見了對方心裏的聲音。

  齊胸襦裙的下裳,之所以采略具分量的錦緞材質,至此算是眞相大白。

  明棧雪行走之間,錦緞長裙随着慣性輕輕擺動,不時蕩出腰臀、乃至腿股的
曲線,乍現倏隐、若即若離,這樣的性感是于乍看保守拘謹的束胸長裙中不經意
所顯露,反差甚大,遠比貼身緊裹的水靠更加撩人。

  此際她踢掉了金絲紅繡鞋,裸出一雙姣美白皙的玉足,懶洋洋地趴在錦榻上,
雙腳俏皮地踢動着,裙裳裹出挺翹的臀丘,随勾起放落的小腿彈動着,教人忍不
住想伸手一掐,試試那曼妙難言的緊緻彈手。

  耿照卻未妄動,目光如電,飛快掃了房間一遍:這間繡房與前度他潛入栖鳳
館時,橫疏影住的那間相差仿佛,隻沒有窗牖露台,完全是内室的格局。

  館中除了随行衆人,不知還有多少如橫疏影般,由娘娘下旨留宿的王公貴人,
料想在倉促之間,也難騰出一間有窗有台的上房來。這間繡房的等級也不差,與
鄰室相通,僅以絲綢垂簾隔将起來,可容納侍女若幹。

  垂簾之前,本還擺了扇精巧的墨骨玉屛風,耿照甫入房便覺鄰室有人,閃身
掠至,足下運勁,沉重的屛風無聲騰起,他隔空一掌将屛風推得攏起,落地的瞬
間潛勁再出,上下雙股力量相抵,隻發出極輕極細的「喀!」一聲,不比捏碎一
枚核桃更驚騰。明棧雪卧于錦榻,細咬櫻唇,就着如絲媚眼,将這兔起鶄落的一
手全瞧進了眼裏,不由輕贊:「好!」一吐丁香小舌,露出懊惱似的俏皮神情,
以指抵唇,做個襟聲的手勢,黑白分明的杏眸往吊簾瞟了幾瞟。

  耿照略微一想,也知碧火神功的先天感應,與内力消長并無直接的關連,隻
消火候到了,便是内息耗用一空,靈覺同樣能生出作用?,以明姑娘的境界修爲,
不可能不知鄰室有人。

  見她輕拍榻緣,熱情招呼他過去,一派天眞爛漫的模樣,不禁嘴角微揚,擱
下了掀簾一探的打算,輕手輕腳坐到她身畔,緊繃的精神卻未放松,笑意尙未露
實便已消散,老像繃了張臉似。

  「娘娘在隔壁休息哩。」明棧雪低笑:「鳳居現在成了囚室,胤铿那厮給上
了手缭腳铐,由幾名金吾衛看守,待尋任逐流回來,再商量怎生處置。

  「娘娘随我回房,拉着我說了會兒話,實在困乏了,又不肯占我的床,便到
隔壁歇息去啦。我這兒才是丫頭睡房,萬一她半夜做惡夢,本夫人打算奉召過去
好生安慰一番的。」約莫自己也覺好笑,忍住一聲「噗哧」,眼角眉梢麗色流轉,
說不出的妩媚。

  難怪走廊兩頭都有披甲執戈的金吾衛把守,耿照這才明白過來。要不區區一
名封邑夫人,這排場未免太大驚小怪了些。

  「你若想劫胤铿的囚揚長而去,隔壁可是現成的人質。」明棧雪咯咯輕笑,
嬌嬌地瞟他一眼。「忒好玩兒的事,你得叫上我。劫持皇後呢!這輩子還沒做過,
試一回也挺不壞。」

  耿照哭笑不得。他知明姑娘是說笑,但眞要說一聲「那動手罷」,她肯定興
沖沖去了,就算要殺皇後,多半眉頭也不皺一下……這才是最可怕之處。

  雖然對于與皇後周旋一事,明姑娘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與耐性,爲免導緻
什麽不可收拾的後果,耿照仍不敢拿這個與她說笑?,況且,她這番調笑背後所
指,其實是鬼先生的處置。

  以他對娘娘的了解,袁皇後不會爲了維護自身的利益而殺人滅口,否則對任
家來說,此刻鬼先生若能無聲無息地「莫名消失」,興許是最好的結果。

  但鬼先生也不能被縛到堂上公審,光供出皇後娘娘與韓雪色的私情,足教平
望那廂炸了鍋,這個險中書大人冒不起。以娘娘的立場,将佛子交予耿照,徹査
其所犯,待證據确鑿,再予以合适的懲罰,毋甯才是最符合良心的選擇。

  如若不然,交與任逐流、乃至中書大人,與殺人滅口并無11緻。

  明棧雪見少年默然良久,隻道他當了眞,憋着笑,一本正經道:「你别瞎操
心啦,我不會打皇後娘娘的主意。娘娘于我有大用,這會兒誰要想動她,還得先
問我答不答應。方才你要眞敢掀簾,現下已是一具死屍,硬梆梆躺地上了。」

  這點耿照倒是絲毫不意外。早從她假裝被綁、冒稱「毅成伯吳善之妻」,結
果還眞有這麽個人起,他便知此事絕不單純。明棧雪是鐵闆釘釘的實力至上論,
坐擁神功,世間皇權已不在她眼裏。,巴結皇後于她,決計稱不上是「利」,所
圖必更有甚者。

  隻是以明棧雪的性子,事涉私隐,她如不想說,那是誰也别想從她口中撬出
來的。關于這點,耿照已有過太多無謂的嘗試,眼下隻想把心力集中在更重要的
事情上。「我想再同娘娘談一談。」耿照思索片刻,欲把握最後一絲機會,要不
等金吾郎回轉,要說服娘娘怕更加困難。正要離榻,明棧雪卻已坐起,輕舒藕臂,
從背後摟他肩膊,噴香濕暖的吐息呵在頸側,中人欲醉。「落在你手裏是一條命,
落在任家的手裏,不也一樣?還是你堅持要手刃仇人,才算報仇?」

  「我記得明姑娘曾說過,」他回過頭去,望進她似笑非笑的美眸。「報仇若
不能親自爲之,就沒有意義了。明姑娘勸我假任家之手除鬼先生,豈非奇怪得緊?」

  明棧雪悠悠歎了口氣。「我說别的話你都不聽,偏這句記得忒牢。可憐哪,
我打生打死的出氣力,一無所獲、損耗元功也就罷了,到頭來還得給人擠兌,最
可憐就是這樣啦。」

  雖是玩笑口吻,卻觸動耿照的心思,終于湧現對佳人的一縷歉疚——這卻是
此前所沒有的。

  拯救老胡所費的心力非同一般,以明棧雪的立場,全無蹚這趟渾水的必要。

  然而,她不僅冒着耗損過钜、甚且可能走火入魔的風險,以同源的碧火眞氣
助胡彥之收拾瀕臨崩潰的體内諸元,爲重塑經脈的艱钜任務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其後更拼着損傷眞元,不顧調複眞氣,随耿照一路狂奔,趕赴栖鳳館攔截鬼先生,
遑論出手試探,自任誘餌……

  便是公平交易,利息照付,這筆買賣她到目前爲止沒拿半分好處,丢出去的
成本怕已難如數取回,怎麽算都是蝕到了老本;這當中若無「情」——且不論是
何種感情——的成分在,玲珑剔透如明棧雪,斷不緻如此失着。

  「我會補償你的。」承認明姑娘的确幫了大忙,不知怎的,讓他有種心平氣
和許多的感覺,仿佛松了口氣似的,連帶使繃緊的肩膀也略微放松了些。「無論
是寂滅刀譜——就是我從妖刀裏得到的武功——或是其他的物事,隻要是我有的,
通通都能給你。謝……謝謝你,爲我做了這許多。」

  身後窸窣一陣,混了胰良氣息的肌膚香澤如輕颸襲體,分外醉人。明棧雪沒
出聲,耿照卻能想像她咬着唇,一臉的精靈古怪、似笑非笑,蓦地肩頸處漫開一
抹滑如敷粉的細膩指觸,卻是她以指掌相就,替他按摩了起來。

  「你要胤铿,是爲了査」姑射「罷?」她問得漫不經心。

  明棧雪雙手靈巧,運勁之妙更是難繪難描,耿照舒服得閉上眼,若非忌憚娘
娘就在一簾相隔處,幾乎要呻吟起來,片刻才咕哝道:「沒有也無妨。我已有更
好的線索,不是非他不可。」

  「那就是你也還沒下定決心,對不?」

  明棧雪盡管壓低嗓音,仍舊十分動聽,仿佛都能聽出溫婉的笑意來。「殺了
胤铿,你以後就無法面對他弟弟了,無論有何等覺悟,你始終就是你,這點是不
會變的。這對你來說太難受。」

  「他必須接受制裁。」耿照的語氣再度冷硬起來。「我會制裁他。」

  「任逐桑也會。」女郎掌底輕如棉花,動聽的低嗓卻如刀一般明快。「他會
樂意将那慫恿他女兒私會情郎、給當今天子老大一頂綠帽的妖僧千刀萬剮,決計
不讓他死得爽快。」

  「那是私刑——」

  「你的難道就不是?」明棧雪微微一怔,恍然大悟。「你打算給他個痛快,
是不是?」

  「他該要有個可供自辯的公審,可惜這世道辦不了這個事。無論他以胤铿或
琉璃佛子的身份接受公裁,決斷的一方都不免有因此損利之人,注定教他鑽了空
子,乃至從容逃脫。但并不代表悶聲殺了他,如烹牛宰羊一般是對的。」耿照肅
然道:「我願意做這件錯事,是因爲将來我會改正它。一旦鬼先生落入其他人手
裏,錯,就隻會帶來更多的錯,将來就得花更多的工夫去糾正。」

  明棧雪啞然失笑。

  「我很欣賞你的霸氣。但,什麽叫」錯隻會帶來更多錯「——」

  「鬼先生利用」琉璃佛子「的身份,在平望都引誘過爲數不少的貴婦失足,」

  耿照靜靜說道:「這份清冊若流将出去,莫說任中書,落在任何一個有野心
的朝廷要員手中,将掀起何等風波?他身上牽涉的姑射秘密,難道沒有類似的效
果?

  「明姑娘,你要笑我自視甚高,我也認了,的确我什麽也不是。但在」不受
野心左右「上頭,我隻對自己有把握,将這些」壞「通通帶到墳土裏,絕不爲惡
人所用。所以鬼先生隻能交給我,他會依證據得到制裁,會有合适的棺椁墓葬,
家人會得到通知,知道該去什麽地方祭奠他——」

  明棧雪動作忽停,打斷了耿照逐漸激昂的低語。「你到底在生誰的氣?」

  女郎扳過他的肩頭,直視他的眼睛。

  「自從出了龍皇密室,你就是這副模樣。就算你所言非虛,也不應這般憤世
嫉俗。你在鳳居裏對皇後所說,乍聽有理,卻未考慮自己現今的立場,以及手上
的資源,悶着頭硬幹,就像小孩子賭氣一樣……你以爲旁人不會發現麽?」

  耿照别過頭去,片刻才低道:「……我沒有。」

  「拯救胡彥之、趕赴栖鳳館,甚至與胤铿放對……哪個你不是全無保留,超
用身體氣力,簡直像是求死一般?」明棧雪不肯放過,捧着他的面頰轉回,一個
字、一個字道:「我陪你做了這些,幾乎送命……别同我說沒有。别人沒資格問,
我難道不能知道是爲了什麽,須得賠上我的命?」

  耿照倔強低頭,死死瞪着錦榻,片刻才低聲道:「明姑娘,對不住,我不是
故意的。」明棧雪撫着他的面頰,柔聲說:「沒怪你。我若不肯,誰也别想勉強
我,對不?J耿照搖搖頭,突然想起什麽,勉力擠出笑容。」我們頭一回……在
蓮覺寺的草料房,就是我勉強你的。我總是勉強你。「分明是春光旖旎的回憶,
透過低啞消沉的喉音說出來,卻有着難以言喻的苦澀。

  明棧雪淺笑搖頭,仍舊捧着他的臉,仿佛與幼弟說話的大姊姊,輕柔的語氣
愛憐橫溢。「我眞不歡喜,一掌便打死你啦,哪由得你占老大便宜?不勉強的,
我一見着你心裏便歡喜得很。你也别勉強自己。」

  耿照的腮幫骨繃出剛硬線條,悶着頭道:「明姑娘,我……我到現在才明白,
原來我這一生,是個巨大的謊言。進流影城、入長生園、打鐵、到執敬司……通
通是有心人的安排,說不定我認識的那些人,曾遭遇的事,也都是經過精心設計,
都是……都是假的。

  「那日,我到斷腸湖送劍,遇到刀屍……其實那刀屍何阿三所爲,或該由我
來做,那般殘殺水月停軒的師妹們,将活生生的人拍成肉泥、嵌入牆中……這些
都該由我來做……烽火連環塢那一晚,崔豔月崔公子手持離垢,殺得血流成河,
傷亡枕藉,那些……原來也應該是我,通通……通通都是我來做。

  「我就是這麽個東西。像一柄鋒利的兵器,或是宰殺牲畜的屠刀……能不能
被稱爲一個」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問我到底在生誰的氣,其實我最氣的
是自己,我要有多好的運氣,迄今才未鑄下大錯?在……在密室裏,我隻差一點
便要對你出手……說不定已經出手了,隻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他抱着頭,痛苦地低語着。

  「……都是假的。一直以來,那些我以爲自己有的、深深相信的……原來通
通都是假的。我的人生,是一篇可笑的謊言,拿掉它就沒什麽剩下的了。」

  明棧雪輕輕笑起來。耿照愕然擡頭,正迎着她眯成兩彎的盈盈眼波。

  「我的人生,也個是謊言,我師姊的也是,隻是她還不知道而已。說不定姥
姥也是。」她柔聲呢喃道??

  「你曾問我爲何反出天羅香,但我沒告訴你,是不?因爲那時我發現,原來
自己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裏。更可怕的是??即使手刃了欺騙我的人,甚至離開
被謊言包覆的所在,仍無助于改變」過去全是謊話「這個事實,發生的事就是發
生了,再也無法抹去?,我們擁有過的一切美好都是假的,我們什麽也沒有。」

  耿照繃緊的身體顫抖起來,似忍着刀攢般的痛楚。明棧雪握住他厚實的肩膊,
輕輕撫摩,仿佛這樣就能抹去他的激昂與無助。

  「還好後來有個人,告訴了我眞相。那時我一個人在外頭流浪,餓了就去偷
去搶,困了就找現成的稻草谷倉,武功雖比普通人厲害,也還沒到什麽地方都能
來去自如的程度,有回偷東西失風,被村中壯丁聯手追殺,還用上了捕獸的網罟
陷阱,寡不敵衆之下,受了不輕的傷,拖命逃到一戶大富之家,才翻過高牆就暈
了,醒來才發現自己在一間漂亮的屋子裏頭。」

  救了明棧雪的老人雞皮鶴發,長得實是不怎麽體面,還坐着輪椅,自稱是宅
子的主人。莊園主人在當地似乎很有些身份,連官府都禮敬三分,村人不敢造次,
明棧雪便在宅子裏住了下來,安心養傷。

  老人有四房妻妾,見明棧雪雖然清減憔悴,卻是美人胚子,直言要娶她當五
房姨太。「那時我氣死了,隻恨腿傷不便,難以施展輕功逃出去。他天天來看我,
我便天天罵他,說他老不修,欺負小姑娘雲雲,他臉皮奇厚,笑嘻嘻的還挺得意,
什麽不中聽便揀什麽說。」明棧雪笑道:「我暗自發誓,哪天氣力恢複了,一刀
便捅死這個老惡棍!說也奇怪,有了目标,不但身子恢複得快,似乎也沒有之前
消沉啦,我始終都沒下手殺他,反而有點期待每天與他鬥口,不知不覺,連在天
羅香的事也說了給他聽,可能是把他當成朋友也說不定。」

  老人卻狠狠嘲笑了她一頓。「他說:」你這算什麽?我告訴你個更慘的。我
年輕的時候風流得很,仗着有錢有勢到處搞女人,可我那口子是有名的母老虎,
我把她的貼身小婢肚子搞大了,她敢連大的帶小的叫人亂棒打死,把血淋淋的屍
首吊在院裏大半個月,吓得我屁滾尿流,納妾什麽的,從此不敢再想。「」

  但絕了納小的念想,不代表管得住胯下的是非根。老人繼續風流,隻是不敢
教老婆知曉。十來年匆匆過去,有一天,有個漂亮的姑娘找上門來,說是他的女
兒,講起母親的事如數家珍,與老人所記分毫不差,看來不假。

  想到老婆的毒辣,認祖歸宗那是不能的了,總得想個法子安頓吧?「我後來
想到了辦法。」老人笑道:「我B我老婆說,我想納妾,喏,就是她了。你先别
急,這回你許了我,我便把綢緞莊的生意交給你兒子,怎麽樣?挺公道罷。」

  老人的獨子是個纨褲子弟,吃喝嫖賭樣樣來,他爹早絕了望子成龍的念頭,
爲防家産給敗得清光,打定主意除非兩腿一伸,一個子兒都不肯再過兒子的手。

  大婦一聽,看在親兒子能提早入手家産的份上,勉爲其難同意了。

  後來,老人在外頭生的另外兩個女兒,居然也都用同樣的法子安頓下來。

  「所以……」耿照聽得有些蒙,難以置信道:「他的三個小妾,其實都是他
的私生女兒?」

  明棧雪笑道:「等他發現有問題時,已過許多年啦。是他那兒子與四房私通,
教他聽去了閨房調笑的風言風語,才知這三個」女兒「,通通是大房安排來謀奪
财産的,找的,都是他兒子的姘頭。」他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最慘的是什麽?

  是有效的把戲,從來都不會隻用一回。我膝下無子,正巧新皇上繼位,當年
在血雲都時,我同這位新萬歲爺不怎麽對盤,那時可沒想到他日後會當天子。這
人那叫一個有仇必報哇,定會拿無後當作藉口,削了我的爵位。,我那口子便出
了個主意,從外頭抱了個娃,就說是她生的。

  「」你怎麽想得到,一個如此善妒、不許丈夫納妾的婦人,居然會紅杏出牆?

  我兒子的确不是我生的,但卻是她的親生兒子。而我的三個女兒,之所以問
不出什麽破綻,是因爲她們的确是我的私生女。她讓自己的兒子睡了我女兒,藉
此謀奪我的家産。「」那孽畜看上了你,打算讓我納你當第五房,老夫少妻,就
算弄得我癱瘓在床也不奇怪,屆時他順理成章接手這座莊園,還帶個千嬌百媚的
五姨娘……你戴鳳冠霞帔之日,便是我報應來時。「」

  明棧雪喃喃道:「他說,『不是你活在謊言裏。是這世上的所有人,本活在
大大小小的謊言之中,無有例外。誰騙了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算怎麽辦。 』
我至今都記得他的話。」

  耿照隻覺這故事荒謬得可笑,但除了透出一絲殘酷與陰冷之外,老人的話宛
若一聲焦雷,令他不由一震,似乎突然從自棄自厭中清醒了幾分,不禁陷入沉思,
片刻才想到:「……後來呢?後來那位老人家怎樣了?」

  明棧雪聳聳肩。

  「我傷好了大半,就連夜翻牆逃走了,他不肯跟我走。我年年托人從邺城捎
消息來,聽說他後來還是娶了個年輕的五姨太,果然就癱了。奇怪的是:自從他
得了癱病,大房太太和其他三房小妾也都接連病逝,五姨太扶正了,同大少爺一
起掌理家業。」

  耿照聽得毛骨悚然。果然有效的把戲,不會隻玩一回,可惜那狠毒的大房料
不到,有一日竟會輪到自己頭上。

  他想起明姑娘話裏的「邺城」、「爵位」雲雲,靈光一閃,愕然道:「莫非
這位老人家,便是毅成伯吳善?」明棧雪隻笑了一笑,并不回答,輕撫他的胸膛,
将他緩緩摁倒,妩媚一笑:「你就是這般認眞看待所有事,才将自己逼得忒緊,
這樣是不行的。說不定,連我也騙你呢!你得好好放松一下,什麽事都别想,吃
飽喝足睡個好覺,明兒一早醒來,世界會輕盈許多。」

  耿照苦笑。

  「我試過了,心緒很亂,想睡也睡不着。要不,我也不會在這兒啦。」

  明棧雪抿嘴輕笑,露出莫可奈何的神情,咬唇道:「教你這般邪火上身!合
着我上輩子是欠了你的,小冤家!」伸手解開他的腰帶,将褲頭輕輕巧巧捋下。

  耿照渾沒料到她會這麽做,然而心頭煩悶未解,郁郁地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腿間敏感處觸及她滑膩的指尖,不知怎的也不覺反感,起碼胸膛忤枰直跳的感覺
讓他覺得自己眞眞切切地活着,好過世界崩解、渾不着地的旁徨。

  明棧雪見他規規矩矩躺着,心中歡喜,靈巧地爲他除去靴褲,連上身的衫子
也都一一除去,不一會兒工夫,便将少年剝得赤條條的,露出一身結實精壯的黝
黑肌肉o興許是心緒不甯所緻,面對絕色麗人,耿照的肉柱卻無往日的昂揚,半
軟不軟地垂在腿間,一如主人的茫然無助。他睜着雙眼,看似瞪視房頂富麗堂皇
的藻稅雕飾,目焦卻渙于虛空某處。

  明棧雪伸手輕捋肉柱,本想将肉菇塞入口中,然而過往這當兒,少年早該又
粗又硬,燙得吓人,決計非是這般無精打采的模樣,心知他爲心魔所困,過不了
這一坎兒,輕則迷惘喪志,重則損傷修爲,不能等閑視之,遂舍了陽物袅袅起身,
赤着雪足,悄立于床尾邊上。

  她身段修長,這麽俏生生一立,連放空的耿照也無法不注意到玉人倩影,視
線移落。「明……明姑娘?」語聲似有些迷惑。

  唰的一聲,明棧雪解開胸口系結,綴着紅綠花的米色緞裙應聲滑落,上身的
蛋青色紗襦大敞着,耿照才發現她連抹胸也沒穿,豐盈的雙乳墜成了完美的吊鍾
形,雪肌在晃搖的豆焰之中看來,帶着一抹月華幽蒼,起伏的光影映出絲滑般的
結實肌束,絕美中帶有一絲矯健危險的氣息。

  「乖乖的,别驚動了隔壁……」明豔無俦的絕色女郎欲說還休,膝掌交錯,
白皙的胴體爬出絲緞衣甬,如一頭優雅的雪豹,由榻尾款擺而近,露出迷蒙的笑
容:「小壞蛋!想我不?」

  第百九九折其豔無俦,情濃聲住耿照見她越爬越近,猶如置身夢中,想起無
論這面孔或胴體,都是思念已久,常欲溫存而不可得,心念一動,下身立時生出
反應,益發勃挺,喃喃道:「想……明姑娘,我想死你啦。」

  明棧雪對這個說法,以及掐握在小手裏的肉棒,不管硬度或粗長滾燙等,全
都不甚滿意,伸出丁香小舌,吹箫似的以津唾細細滋潤,這才上下輕捋,涼滑的
唇瓣輕啄着龍首,若即若離的曼妙觸感令耿照美得挺起腰來。,女郎捋得片刻,
才将肉S前端鳴入檀口,用力吸吮。

  她品箫的功夫本就妙絕,更難得的是姿态妍麗,無比優雅,光是側着螓首,
細長的鵝頸上下滑動,便已美不勝收,時不時以尾指将垂落的發絲勾過耳後,娴
雅的動作與品蕭的淫冶更形成巨大的反差,令男兒血脈贲張,難以遏抑。

  但明姑娘對他的表現仍不滿意。

  白皙豔麗的女郎緊貼着他,乳房的沃滑觸感從大腿,沿小腹、腰側一路厮磨
到胸膛,不知不覺明棧雪已偎在他身上,藕臂垂入兩腿間,繼續套弄堅挺的巨龍,
邊将臉蛋湊至胸頸間,乳首、頸颔等敏感處全不放過,輕細卻極有耐性地一一舔
舐,刺激欲望,使之蒸騰,乃至燃燒。

  穿衣時還不覺得,一旦褪得赤裸,反覺這無窗的繡房内格外悶熱,不僅耿照
古銅色的胸肌流淌着汗水,連明棧雪唇上都沁出密汗,雪白的乳球偶爾有大顆的
晶瑩液珠滑墜彈落,在渾圓的玉乳留下一道道明顯的液漬,看來分外淫靡。

  發熱的身體被汗水一浸,色欲更加綿密。明棧雪本想讓他在掌裏射幾注,将
郁火發洩一空,有助于心神甯定?,然而,瀑布般湧出的汗水漸令她煩躁起來,
還有腿心裏黏潤溫熱的液感也是——她小心不讓套弄陽物的「唧唧」聲太響,以
免被人聽去了,另一方面又爲自身欲望勃興的程度明顯壓過了少年,而感到氣惱。

  耿照并非全無反應,事實上他越來越硬,若非咬牙苦忍,怕已叫出聲來,但
明棧雪非是别人,與他有過最澎湃激昂、直抵心魂至深的合歡體驗,深知此非男
兒最佳狀态,甚且連「動情」一一字都說不上,不過是身體忠實回饋刺激而已,
就像誤擊手肘上的軟麻筋,與歡愉全然無涉。

  「……你到底氣我什麽?」女郎邊套弄陽物,邊冷不防地問。

  這話她明明已問過了——耿照在下身傳來的劇烈刺激當中,一下沒能分辨
「在生誰的氣」和「生我什麽氣」兩者間的微妙差異,咬牙忍着戰栗似的快感,
低聲悶哼道:「沒……沒有……嗚嗚……

  j明棧雪箍束着勃挺的肉莖,右手除拇指外的其餘四根纖長玉指,連同汗濕
漿滑的柔嫩掌心,虛握成個空心腔子,宛若蛭腹蟑壺,先順着腫脹成水煮雞蛋大
小、濕儒晶亮的紫紅肉箍向下擦滑,直至肉莖逾半處再倒捋而回,光是昂翹的菇
傘邊緣,在一節一節的指腹間跌跌撞撞、坑坑疤疤地拖來曳去,就美得耿照難以
自抑,堅實的雄軀顫如風篩。「說!」她着意壓低聲音,以便配合嬌烈的口吻:
「你到底在氣我什麽?我有什麽對不住你的,讓你這般惱恨我?」

  這回耿照總算明白過來,腦海中掠過些許片段,但也不過是刹那間,旋即驅
散雜識,全心應付女郎逼人欲瘋的厲害手段。「沒……沒有!明姑娘,我眞心沒
……

  唔。呢。嗚嗚。|_「胡說。」明棧雪手中加勁,捋得順溜,速度快上一倍不
止,卻悄悄将指掌放松些個,反與捋在指隙間的汗液形成異樣壓迫,仿佛有什麽
在猛力吸吮,能生生刮去一層皮。

  「你悩我在冷鑪谷中不曾救你,是不是?」

  「沒有……嗚嗚……我、我沒有……不是……J」你惱我束手旁觀,任你遭
惡人苦刑荼毒,沒能在你最需要之時,出手幫你一把,是不是?「

  「那不是……唔……不是明姑娘的錯……」

  「你嘴裏這麽說,替我、替自己找了無數藉口……」

  她松開末三指,食中一一指合似一隻嬌膩的小肉圏圏,時刮時擰,如琢如磨,
直取根部。明棧雪手指纖細,幾能捋住肉莖與腹部相連的最底處,這一捋,令男
兒不禁産生「肉棒離體」的錯覺,快感随異樣疼痛急遽攀升,耿照總算明白,
「痛快」

  一一字何以并稱不悖。

  「……但心裏還是不痛快,覺得我背叛了你的信任,對我極是失望,從此再
也不能信我,也不願信我了,是不?」

  「沒有……我……不是……」

  明棧雪不打算輕輕放過,捋得更狠,盡管動作霸道,拜肌膚柔膩之賜,擦刮
的快感益強,耿照胯下怒龍顫昂如刀,在這輪瘋狂圈捋之下,迅速堆疊的刺激甚
至跳過了射精的沖動,忽生靈魂出離之感。,若非恍惚間猶記着不能驚擾娘娘,
怕已仰天嘶吼起來。

  明姑娘不理他苦苦忍耐是爲哪樁,持續進行着滅絕人性的逼殺。

  「你覺得,我和那些欺騙你、羅織你的人生,把你當作刀屍養大的人,本質
上毫無區别。我們關心,隻因你還有利用的價値,但刀劍再好,畢竟不是手腳,
再寶愛的刀兵器械,壞了也就壞了,犯不着賠上手腳……」

  明棧雪柳眉斜飛,咬牙切齒的模樣有着難言的暴烈,憤恨的激昂情緒仿佛是
切身之痛,被壓抑的語聲一襯,益顯狂躁。眼看耿照又要搖頭,她突然束緊五指,
用力一擰,低喝??

  「還說不惱……這樣,你還說不惱!」

  耿照眼前一白,劇烈的疼痛不但未使他消軟,反倒硬到了極處,低咆一聲坐
起身來,用力抓住眼前玉人的纖直藕臂,咬牙道:「我惱。你們都一樣!你們…
…全都一樣,全都是……全都是一樣的……」

  這突如其來的爆發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片刻即清醒過來,見明棧雪咬着嘴
唇俏臉發白,驚覺是手勁失卻分寸,以緻捏疼了她,趕緊放手;本想說些什麽,
又已無話可說,頹然低首,任瀑布般的汗水自額前發梢淅瀝瀝墜落,胸腔深處壓
鼓而出的粗濃喘息,宛若傷獸。「說出來好。」

  明棧雪輕撫他的面頰,捧起那張因不甘、痛苦而扭曲糾結的年輕臉龐,試圖
以溫柔的指尖,如抹去汗水般,抹去他的無助與旁徨。「說将出來,我才能告訴
你,我和他們有什麽不同。」

  美麗的女郎屈膝跪坐起來,即使房内豆焰幽微,她修長的大腿依舊白皙耀眼,
瑩如玉琢,挂着汗珠的雪肌上不見一絲痘瘢毛孔,完美得令人心生敬畏。

  「在冷鑪谷内沒出手,是因爲我救不了你。」明棧雪望着他的眼睛,正色道:
「且不說以寡敵衆,便是單打獨鬥,光一個胤铿我便無輕易取勝的把握,況且武
功不在他之下的,現場還有兩三人?,能不暴露行蹤,已是極限。其次,我能自
由出入冷鑪谷,靠的是《天羅經》内的血誓書,它與黑蜘蛛的誓約效力僅及于一
人,帶上你我就出不去了,就算黑蜘蛛不能賣了我,依舊能助胤铿找到你……當
時,我并不知道你有駕馭黑蜘蛛的條件。

  「而後,我願意與你合作,乃因觀察到黑蜘蛛對你特别不同。你與那蘇姓的
姑娘和黃纓在她們眼皮子底下活動,黑蜘蛛卻未回報胤铿,足見在那幫女人眼中,
你的價値在胤铿之上。打通這個關節,我判斷你的行動有成功的機會,才答應了
你的同盟邀約。」

  她罕見地并沒有笑。這是自耿照識她以來,明棧雪說過最莊重認眞的話語,
沒有絲毫調笑使媚的意圖。因爲生存之一物,本就如此嚴肅。「世上沒有誰,生
來就該對你好。人人對你都有期待,都有想要的東西。」她輕輕的語氣宛若呢語,
目光卻未曾離開過耿照的雙眼,仿佛怕他一走神沒聽清,哪怕漏了一絲一毫也不
行。

  「父母養你,是爲了防老?,師門育你,是爲傳承擴張。女子傾心相愛,是
爲得到你同等熱烈的回報?,将來有天你老了、癱了,當中或許有人願意照拂以
終,圖的或是殘留在你身上的回憶,或是習慣有你,也可能僅僅是」我是個好女
人「這份感覺……沒有人,是什麽都不要的。沒有要什麽的人最可怕,你一生都
不該和這樣的人有甚瓜葛。

  「我在冷鑪谷背叛了你,于你,世上再沒有比我更値得相信的人,因爲從此
你便明白我的底線,知道我能爲你做到什麽地步,什麽時候我會放棄你。你不用
猜,毋須懷抱多餘期待,以緻落空,一切都清楚明白。」

  明棧雪凝視他。

  「隻要你有一絲勝利的可能,我就會站在你這邊。至于冷鑪谷的事,我始終
欠你一句」對不住「,你就别惱我了,好不?」說着美眸眯成月眉,失載的淚水
終于滑落面龐,連哭泣都好看得不得了。

  耿照癡癡望着,忽覺釋然,這回是眞不在意了。

  能這樣在一起,眼中看着、耳裏聽着,手裏抓握着實實在在的她,比什麽要
珍貴千百倍。明棧雪的坦誠尤其令他感到安慰,「世上沒有誰,生來就該對你好」
雲雲亦是。

  ——能明白對方的底線,就沒什麽好怕的了吧?

  他擡起頭來,女郎近乎完美的胴體映入挂滿淚珠的眼簾,更添幾分迷離韻緻。

  那對堅挺高聳、渾圓飽滿的雙峰,殷紅細緻的柔嫩蓓蕾,以及形狀完美的小
巧乳暈?,無一絲餘贅的結實柳腰,即使跪坐着依舊平坦的小腹,還有腿心裏茂
密卷曲的烏茸……

  回過神時,他已将玉人抱在懷裏,兩人四唇緊貼,如癡如醉。

  明棧雪被吻得猝不及防,不由輕輕「嘤」了一聲,貼緊他硬實糾勁的身軀,
腰肢被鑄鐵似的臂膀所摟,兩者全都滾燙得不可思議,光碰着就能将她引以爲傲
的雪肌炙紅;那種微帶刺痛的觸感令她有些飄飄欲仙,比平時的靈敏還要晚了些
許,才察覺他異乎尋常的勃挺堅硬。

  這豈止是恢複水準?即使在修練碧火功最動情時,男兒都不曾有過這般猙獰,
隻有每日晨起之初,又或即将射精的瞬間,才差堪比拟。耿照一邊吻着,撫上她
飽滿玉乳的粗糙掌心,更是滾燙如烙鐵一般,光是這樣撫摩,便令她不由自主地
扭動起來,仿佛連片刻也抵受不住。

  明棧雪被銜住唇瓣,隻能發出小鹿般的呦呦哀鳴,男兒的臂圍教她難以承受,
卻又無力掙脫,被生動形容爲「獸欲」的異樣壓迫已攫取了她,耿照盡情揉捏她
堅挺彈滑的美乳,沒等她喘過氣來,指尖已移師她夾緊的雙腿間,粗暴擠開泥濘
不堪的花唇,沒入緊湊烘熱的小徑中。 .明棧雪嗚咽一聲柳腰發僵,挺翹的雪臀
無比繃緊,光滑渾圓的臀丘上泛起粒粒嬌悚,微微卡住了沁出雪肌表面的大顆香
汗,仿佛挂着露水的圓熟白桃,令人想湊近聞嗅,飽汲蜜香。

  她連這聲哀婉呻吟都差點沒忍住,死揪着男兒魔手,不讓寸進,奮力挪開胸
膛檀口,以免被他滾燙的體溫燒去理智,晈唇嬌嗔道:「這兒……不行!你瘋了
麽?娘娘……娘娘在隔壁!當心……當心教她給聽去了,怎生……怎生是好?」

  耿照心魔略去,欲焰高張,這幾日間各種壓力紛至沓來,他爲最終一決保存
體力,刻意禁欲,抑得狠了,面對這般人間絕色,又得佳人眞心傾吐,情意稠濃,
哪管得了這許多?

  方才說過的「我總是勉強你」又浮上心頭,以明姑娘好潔自持,卻總令自己
得手,思之倏忽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驕傲和滿足,終于相信莽莽世間,她隻待自
己與别個兒不同。

  初次與明棧雪歡好時的霸王硬上弓情景,更加激起原始的欲望,耿照半點都
沒有放開她的打算,忘情地啃吻她滑膩的肩頸,貪婪呑噬着肌膚香澤,鹹刺的汗
水氣息非但無一絲令人厭惡之感,益使男兒昂挺,脹硬到疼痛的地步。

  「娘娘不會聽到的……」盡管态度強硬,鐵了心侵占女郎身子,以指尖刨刮
她的濕黏與抽搐,唧唧的淫靡水聲大到該擔心驚動廊底金吾衛的程度,耿照還是
昧起良心哄她:「我慢慢的弄,不會有什麽聲音的……好不好?」

  這是睜眼說瞎話。刨挖蜜膣的液響回蕩在偌大的房間裏,比明棧雪套弄時還
要驚人,偏生明姑娘自己不争氣,蜜汁豐沛得一塌糊塗,早非稀蜜似的薄漿,汁
水淋漓?,空氣中布滿焦蘭般甜膩腥腐的膣中氣味,多聞嗔片刻,立時教人發狂。

  明棧雪扭動蛇腰,分不清是抗拒或迎湊,掙紮半天,才在男兒耳畔迸出一句:
「可、可是……嗚嗚……我……我會叫啊!」尾音飄起,化爲一聲悠悠顫吟,更
添說服力。

  耿照哪容她分辯,摟着玉人酥顫不止的蛇腰,将她按倒于榻,長腿微屈交疊,
桃瓣的雙股圓弧一覽無遺,當中夾了隻酥紅濕漉的嫩蛤,恥丘上的烏茸早被不明
液體打濕,黏糊糊地黏着玉肌,更襯得股間淫靡。,明明尙未插入,卻仿佛已被
連射幾注,狼籍得無比誘人。

  明姑娘雖抵死不認,堅持是麗質天生,耿照始終覺得她定有什麽保養秘法,
玉谷之淺潤酥瑩,猶勝未開苞的少女;一旦被陽物插入,針砭幾度,又立時變了
樣,蒂兒挺凸、花唇腫脹,色澤豔如爛熟牡丹,充滿誘人交合的淫冶。同是世間
美景,前後判若兩人。

  他一直以爲天羅香練有引誘男子的秘術,方有斯異,嘗過夏星陳、盈幼玉,
乃至被送到地底的蘇合薰後,才知并沒有這樣的體質。此爲明姑娘獨有,世間再
無第一一名女子,能兼收淫靡清純,美得如此多變。

  這股間媚态他許久未見,一會兒插入後亦不複存,不禁多看兩眼。

  明棧雪趁他停下動作,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反手掩住蜜穴,急道:「不行!

  我……我忍不住的,你這般大……「話沒說完,腿心裏已漏出一小股花漿,
因沁潤甚旺,汁水頗稀,偏生水量不小,宛如失禁一般。

  明棧雪羞不可抑,又有幾分懊惱:到頭來,連身子都不幫自己!這下再沒半
點說服力,眼看男兒幸災樂禍,淫笑着撥開她的小手,料想是逃不過了,把心一
橫,咬牙切齒:「那好,我不出聲,你……你可别太久。萬一教娘娘給發現了,
就說是你點了我的昏睡穴,來發洩淫毒,先前毀藥時沾到了,沒别的法子可想。」

  看來她爲維持「毅成伯夫人」在皇後心中的地位,人都豁出去了,不惜編派
出這等理由。

  耿照欲念勃發,便要他自承是東海第一奸魔,怕也爽快認了,區區解毒自救,
典衛大人也不是沒遇過,一一話不說,掐着臀瓣掰開玉谷,怒龍「唧!」一聲長
驅直入,直抵蜜穴深處!

  明棧雪被他壓趴在繡榻上,盡管做好心理準備,這一下仍是戳得她昂頸拱臀,
渾身劇顫,又疼又美的強烈刺激瞬間将她抛上巅峰,居然就這麽小丢了一回。

  耿照隻覺大半根龍杵捅進一隻又濕又熱、極不合身的鞘管中,濕濡有力的蜜
肉不住吸啜,以極爲強勁的力道收縮,與女郎高高翹起、不停抽搐的大白雪臀若
合符節,連小巧的菊門亦随之縮緊,油潤的觸感令他放懷大聳起來,狠狠抽插明
姑娘的銷魂蜜穴。

  他一向愛聽她呻吟,那難以言喻的拘謹溫婉,小家碧玉也似,與她極度放浪、
強韌與他不相上下的誘人胴體相比,反差适足令人陷溺。

  況且,明棧雪不但是極聰明的女人,說到知情識趣,更勝世間常女,玲珑剔
透風情萬種,歡好時由她口中吐出的字句,尤旺男兒欲火,帶領雙方攀向難以想
像的歡愉高峰。

  她死不肯出聲,難免令人遺憾,耿照抱着促狹的心思,持續加強抽插力道,
比過往都要粗暴,欲頂得她失聲張口,吐出銷魂呻吟。

  但明棧雪鐵了心,十指死死揪住錦被,螓首亂搖,柳腰欲折,卻堅持不出一
絲聲響,連輕細的氣音、鼻哼都付之阙如?,耿照須額外分神凝功,才能依稀聽
見她的喘息,顯然明棧雪極力抑制,唯恐逸出絲縷,便一發不可收拾。

  此事原本極壞興緻,耿照尙不及掃興,卻發現另一個前所未有的妙處。

  如甫插入便叫女郎小丢一回,明棧雪體質本就敏感,元陰松嫩、易于高潮,
修練「天羅采心訣」之類的補陽功法先天不利,是以明棧雪雖不受世間禮法所縛,
于男女情事仍十分謹愼,絕不輕易交出身子,便爲此故。

  然而,強行忍住呻吟,連喘息哼氣都不肯出,意外提高了身體的感度。自耿
照插入,她幾未從頂峰跌下來過,浪得高潮跌起,蜜膣裏始終維持着高強度的收
縮,淫水分泌之盛,不住被粗硬的龍杵擠出水來,身下的錦被迅速渲出一片烏深
水漬。更妙的是:熟悉了房内幽暗後,耿照赫見床頭有座一人多高的烏木衣櫃,
雙開的櫃門上,鑲了大片打磨光滑、宛若銅鏡的飾片,扣掉上下雕錾華美的部分,
中段恰恰對正錦榻,清楚映出女郎神情——明棧雪緊閉雙眼,檀口大開,瑩潤的
唇瓣不住酥顫着,似乎全然無法自制,緊皴的眉頭苦悶已極,仿佛下一霎便要禁
受不住,失聲哭叫起來;兩隻雪白的乳球被她平壓在榻上,因極富彈性,不得不
忠實回饋着背脊的上下抽搐,而持續被壓擠變耿照也看見在自己黝黑的身軀後,
明棧雪的兩條修長美腿交疊,細直的小腿随陽物抽插不住昂起,玉趾忽蜷忽張,
如同她不自覺越翹越高的雪臀。,僅以膝蓋支撐的下半身,維持着既危險又費力、
不能久持的姿勢,仿佛這樣能緩解潮浪般拍擊堆疊的快感,又像要加倍迎合抽插
似的。

  耿照在不知不覺間超用了氣力,直到汗珠如雨點般碎了她一背,才略停歇,
俯身以舌相就,舔她晶亮濕滑的美背。刨刮一停,女郎反抽搐得更厲害,仿佛非
得如此,才能消化激烈的高潮,就連耿照拔出陽物時,她都抖得異乎尋常,氣息
悠斷,下一刻暈死過去也不奇怪。

  他将顫如海波的女郎翻轉過來,令她的雙腿屈起大開,壓着酥紅雪潤的膝蓋
前推壓平,直到雪股離榻,才再度深入了她。

  這個姿勢使陰道變得短淺,插入更加扞格。明棧雪滿臉是汗,張口呑息的模
樣像要喘不過氣來,連美眸都還未睜開,窄小的玉門又被猙獰巨物撐裂至極,滿
滿地送了進去。

  她的雪頸用力後扳,直欲斷折,頸上青筋暴凸,如描一抹蜿蜒碧線,被玉肌
襯得格外精神?,櫻桃小嘴大開,像是發出無聲的喊叫,被夾在耿照臂間的玲珑
嬌軀用力彈動起來,本能地向前掙開,宛若離水垂死的美人魚。再沒有比這個更
催情的畫面了。這女人正在用全身每條肌肉發出呻吟叫喊,每個毛孔無不顫抖着,
告訴她的男人她有多滿足快樂,即将超過身子所能承受。

  耿照箍緊她掙紮欲逃的胴體,知道這不是她眞正想要的,隻是被高潮貫穿的
身子已不屬她所有,奮力想脫出足以緻死的劇烈風暴。

  明棧雪張着檀口,在他臂間掙紮扭動、踢腿擰腰,無法自抑的小腹繃緊了每
條肌束,「啪啪啪」地彈打着男兒的雄軀,于兩人之間碾碎無數液珠?,無論是
以口銜指,抑或扭抓錦被,沒有一個動作能維持超過一霎眼,須以絕不停歇的掙
紮扭動,才能稍洩激烈的高潮。

  耿照雙手攫着不住抛甩的盈乳,将她的腳兒扛上了肩,要将美人折斷似的,
一下、一下用力打樁,而明棧雪的絞扭似已到了身體的極限,渾身發僵,駭人的
潮紅從胸乳沿脖頸渲開,花徑深處以超過想像的勁力大搐起來。

  耿照舒爽已極,隐有一絲洩意,龍杵亦持續增大增硬,每一拔起,總能提得
明棧雪的雪臀連腰窩一并離榻,陽物卻不滑出,玉戶口的小肉圏圈被拉成一圈淺
淡薄膜,襯得殷紅充血的花唇嬌豔欲滴。

  「我……我要來了!」耿照低吼着,閉目張口的明棧雪整個人蜷在他懷裏,
修長的美腿反扣着男兒熊腰,抵抗狂暴的高潮與堅持不發出聲音,已經用盡了她
所有的氣力,她隻能顫着點點頭,猛被插得扳起纖腰,眼前倏地一白,滾燙的濃
精灌滿窄小的蜜穴,直抵玉宮最深處——耿照精疲力竭地趴在她汗濕的奶脯上,
隻覺天地間,再沒有比明姑娘混了汗水鹹澀與淫蜜甜腐的體香更甘美的氣味。就
這樣死在她身上他也絕無怨言。

  比起離開這裏之後,将要面對的一切,說不定耿照甯可死在她懷裏,用濃精
将她絕美的胴體弄髒,直到每一寸都徹底屬于自己。對明姑娘産生這麽強的依戀
與占有欲,興許是相識以來頭一次。

  而且他突然覺得輕松許多。「世上沒有誰生來就該對你好」的語聲,仿佛還
回蕩在耳際,但此刻少年已放下了心。

  就算是被刻意培養出來的刀屍兵器,無論多噬血多危險,隻消有一絲勝利的
可能,明姑娘會站在我這邊吧?

  這是她的底線。

  耿照感覺精力正迅速恢複。去除迷惘後,連血炤之體的威能似都向上攀升了
數倍,欲望非但未曾消減,反而益發渴求。身下明姑娘兀自抽搐顫抖,氣息都尙
未調勻,該與她好好雙修一回,也算補償了明姑娘——他試圖以此說服自己,繼
續挺動半點沒見消軟的猙獰陽物,微妙的感應忽自心頭浮現,證明他的身體較先
前更敏銳,即使經曆這樣激烈的交媾射精,亦不能稍損其靈覺。——殺氣。

  嚴格來說,是一絲凝力欲發的微妙先兆,無論武功練到再高,出手瞬間都無
法完全掩去征候。耿照想也不想,擡起油亮結實的胸膛,轉向一直耿耿于懷的錦
緞吊簾。

  錦簾之上,不知何時暈開兩團深濃水漬,被黏稠汁液浸透的布疋開始變得更
服貼,吊簾以兩塊水漬爲中心,浮出渾圓的丘形,模樣十分微妙。

  以高度和形狀來判斷,平時若要會過意來,不免要費些功夫,耿照一貫不是
想狡像力豐富的脾性;然而眼下,他掌裏還握着明姑娘溫暖汗濕的玉乳,幾乎沒
什麽猶豫,立時便明白吊簾之後,藏着一名沃乳女子。

  (但那水漬……難道是汗?)

  乳間沁汗實非常态,耿照正自蹙眉,陡然間身下明棧雪運指如風,冷不防地
封了他幾處大穴,嬌軀一讓,耿照「砰!」倒落于紊亂的錦被上,兩人四目相對,
恰如一對燕好後如膠似漆的恩愛夫妻。

  「放心,我不害你的,也不怪你插……插得那樣狠。一會兒可有你美的,小
冤家!」明棧雪暈紅雙頰,咬唇笑淬他一口,吐息溫甜,中人欲醉,突然揚聲:
「荊陌,你個沒用的東西,瞧了忒久,也該出來了罷?」

             〈第三十八卷完)

  大家好,《妖刀記》來到卅八卷,第一部也即将邁入小結局……一的前奏,
大家有沒有很興奮呢?(被毆飛)

  「七玄大會」的關目到本卷,算是告一段落,當然後面還有些後手要處理一
下,譬如鬼先生的眞?結局,以及耿照如何面對七玄盟主的身份,又怎麽安排這
些邪魔外道,在卅九卷皆有分曉。

  這幾卷之所以非常重要,是因爲耿照經曆了身殘、絕望,心愛的M女子被惡
人挾持脅迫,對他處事态度的轉變,起了很關鍵的作用。

  當然,誠如本卷所接橥,他從龍皇寶座現身之後,一直處在憤世嫉俗、手段
雷厲的精神狀态,與在心識中意外發現自己的刀屍身份有關。在少年耿照的心裏,
過往的溫情與美好「全成了一個謊言」?,要如何面對并接受眞相,在往後的故
事裏耿照會走出一條自己的路來,在這裏我就先不爆雷。我想聊聊的,是關于耿
照與阿妍的那番談話。

  這折寫完,我按照往例請親友幕僚團幫我看看,也不出意料地引起大家的讨
論。

  有人覺得,耿照的看法過于理想主義,施行起來十分困難。,也有人認爲,
在武俠小說的高武設定背景下,太過輕率地放壞人一馬,形同歡迎人家趁你稍一
不愼,成群結黨地闖進你家裏,趁你勢單力孤時打倒你,淩虐你的家人妻女,幹
盡種種喪盡天良之事,就像我們常在H文裏看到的那樣……

  在這裏被反覆提起的例子,居然是「醫怪」袁悲田。

  袁悲田本來是人生勝利組??出身世家、武功絕強、朋友又牛,娶得如花美
眷,建立起自己的事業,更重要的是他居然生了女兒。有女兒的人通通是人生勝
利組啊他唯一做錯的事,就是縱放了一名惡人——倘若「寬容」算是錯的話——
惡人非但沒有感激袁大夫的寬宏大量、因此改過自新,反而帶了一票惡黨回來,
趁着山莊防衛空虛,奸淫了袁悲田的妻女,殺人放火,徒留一地凄慘狼籍。

  袁悲田的人生毫無疑問是個悲劇。但我覺得問題并不是他放走了在現實世界
裏,至少在台灣,我們有法律,雖然不免有颟預的惡法,偶爾也會出現玩法濫訟
的惡棍,但大體來說法律是保障人們的,跟以力量決定正義歸屬的、架空的武俠
玄幻世界不同,兩者不具可比性——乍聽似乎頗有道理,但其實這并不正确。法
律在我們的世界之所以能夠運作,是因爲司法體系,以及構成這個體系的無數人
——日夜不停地工作,付出心力,以維持它的正常運作。倘若這裏頭絕大多數的
人怠工,或陽奉陰違,或虛應故事,這個體系恐怕就會受損,甚至可能停止運作。
這樣的過程,我們稱爲「失能」。

  不僅僅是司法體系,政府組織、軍隊、公營事業單位……這些我們認爲其存
在理所當然的,其實都有失能的危險;換言之,我們現在享受的這些,其實一點
都不「理所當然」,而是一連串不曾懈怠的持續運作的結果。

  這,就是耿照所提出的「守望者」的概念。

  如何才能實現正義?把(可能的)壞人通通殺光,某方面來說,本身就是很
邪惡的概念,是根源于消極的、恐懼的思維,才能産生的負面想法。當你這麽做
的時候,你本身就是「惡」了,所以耿照花了很多時間,跟阿妍說、跟明姑娘說,
就是爲了要厘清這一點,在處置鬼先生這件事上,同樣是處以死刑,合不合乎程
序正義、符不符合實質正義,這些我們都必須予以考慮,否則即使有着相同的結
果,過程不同,所代表的意義自然也不相同。

  閱讀休閑小說雖是娛樂,身爲作者,我總覺得自己是有點社會責任(笑),
老八股式的呼口号、歌頌黨的偉大、國族主義至上雲雲,固然已經過時了,但我
對現今網路小說裏充斥的「殺伐決斷」、「狹路相逢強者勝」之類的扭曲價値觀,
還是很有意見的。

  我認爲眞正的強者,必須具備的特質之一是「不恐懼」,而這點其實非常難。
你必須有足夠知識與智慧,才能知道自己的判斷是正确的?,必須有足夠的勇氣,
以及随時随地面對挑戰的活力,才能不做消極性的防禦思維,并且冷靜處理突如
其來的意外。,還要有寬廣的胸襟和準确的眼光,才能容納不一樣的聲音,并且
誠心接受、贊美他人的價値……

  這些彙聚起來,才能夠稱爲「無懼」。

  我認爲那些仗着自身強大、一有機會就要碾壓别人,得勢時不給别人一條活
路走的,本質上都非常弱小;這些它們稱作「殺伐果決」的手段,是建築在它們
無法、也不打算持續保有這樣的強大的前提之下,才能得「殲敵于未發」的結論。

  在我來看,這樣的人非常懦弱,即使有幸站隊到了強大的一方,遲早也會失
去這樣的力量。曆史上的例子多不勝數,譬如納粹,譬如在非洲許多地方,無日
無之的種族滅絕屠殺,都是本質弱小之人,所做的瘋狂舉動。

  我期許耿照不是這樣的人。他會有一些堅持,也會有些糾結,會不斷反問自
己,不總是站在「強大的那一邊」,而是堅持站在「正确的那一邊」。

  就像我們在現實生活裏,應該努力做到的那樣。

  默默猴寫于高雄二零零四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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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出版延期的補償貼,請大家笑納~(笑)也歡迎今天入手實體書、第一
時間看完的捧由,多多發表心得感想呀!不求長篇大論,就算隻字片語,也是對
我們寫作

             之人的重要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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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刀記(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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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兩百折 未嘗乳子,誘君以深】

  耿照這才會過意來,自己又一次上了明姑娘的當。

  以他現時的修爲,除非鄰室所匿,乃是像明姑娘、嶽宸風這樣的高手,斂氣
摒息,絕了妄動真氣的念頭,不起一絲殺意殺心,否則于氣機凝聚的瞬息間,縱
是明棧雪自己,也無逃過碧火神功先天感應的把握。

  她沒有笨到去羅織一個不攻自破的彆腳謊言。明姑娘用的法子既簡單,卻又
高明得多:老實交代鄰室有人,隻于「其人身份」之一節,撒了點小謊而已——

  之所以扯上皇後,爲的正是斷去耿照質疑檢查的路。就算典衛大人一身虎膽,
諒必不敢貿貿然闖娘娘寝居,遑論驗明正身。

  聽她喊出「荊陌」二字,耿照赫然驚覺,這從頭到尾就是個局,荊陌甚至不
用躲在「鄰室」裏。

  「教你磨蹭,出來!」

  一身雪肌酥盈、兀自沁着香汗,與他倒頭并卧的明姑娘,露出惡作劇得逞似
的促狹媚笑,冷不防一揮藕臂,床頭小小的瑞腦銷金獸挾着呼嘯勁風,直射吊簾!

  簾風倏卷,兜裹着獸形鎏金小爐一圈一甩,荊陌那玲珑浮凸的豐豔胴體乍然
出現,簾後哪有什麽往鄰間的槅門?隻一處壁龛凹入,約莫是收納屏風馬劄等物
什之用。

  明棧雪讓她在龛壁頂上,固定起一匹錦緞,搖身一變,頓成了「通往鄰室的
門簾」,殊不知竟連這個「鄰室」也是子虛烏有。這條廊上的整排雅室,原本就
都是獨間,不比橫疏影、任宜紫所住,有裏外數重的豪華配置。

  明棧雪這擲看似淩厲,用的全是巧勁,隻有聲勢烜赫,荊陌以錦緞一裹,便
知她無傷人意,然而此際貿然松手,鎏金獸爐铿啷墜地,不免引起外頭的注意。

  荊陌善于匿蹤,判斷形勢更是奇準,但見她肩頭微側,晃得胸前襟覆如波,
雙丸跌宕,顧不得失儀,伸手一撈,左掌隔着錦緞托住香爐,免去打草驚蛇之厄。

  如此一來雖是無聲,但她個被勁裝裹得凹凸有緻、曲線惹火的大美人,捧了
團花布包袱,怔立在一絲不挂的兩人之前,這畫面有多荒謬多突兀,光想像便足
以令人噗哧一聲,忍俊不住。

  當然,隻有明棧雪一個人笑得出來。

  「你……」荊陌默然良久,颔尖頰潤的瓜子臉蛋兒一貫冰冷,看不出是遲疑、
困惑,抑或兼而有之,半晌才淡淡開口。「……這是什麽意思?」

  明棧雪支起身來,信手拖過淩亂的衣衫掩胸,屈起一雙雪白修長的玉腿,盈
盈斜坐。

  從耿照所在處,隻見她柳腰勻細,雪膩的股瓣渾圓彈手,猶挂晶瑩汗珠,交
合過後的鮮烈氣息撲面而來,混着汗潮、淫蜜,以及精水腥膩,不住刺激男兒鼻
腔,欲念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複蘇着。

  「讓你來是幹活兒,可不是在一旁納涼。」明棧雪的聲音裏帶着笑。耿照能
想像她如貓兒般抿嘴乜眸、三分揶揄三分挑釁的輕鄙,其他女子做來不免引人反
感,但在明姑娘身上隻覺朦胧魅惑,彷彿隔了層剔瑩霜雪,透着迷離嬌慵的誘人
風情,腹下益發火熱。「要不到時候,你兩手空空回去,你們地底那些黑老太婆
栽我個不守信約,我找誰讨公道去?」

  幹活兒?幹什麽活兒?耿照一頭霧水。

  顯然荊陌也是。她長年生活在不見天日的地宮裏,肌膚白皙,勝過耿照平生
所見,而且是不帶一絲血色的、幾近病态的瓷白,意外使得原本就十分細緻的五
官輪廓,加顯勻淨,連此際浮上俏臉的一絲困惑,都讓标緻的瓜子臉蛋益發鮮活,
彷彿瓷偶活轉過來。

  「那……交給我罷。」她猶豫片刻,向明棧雪攤開雪白的掌心。

  這回輪到明棧雪發怔了,突然間抱着肚子彎下腰,過了好一會兒耿照才明白,
她是在忍笑。

  「哎唷!要死了……」

  總算她極力克制,沒把這一前一後兩個人晾太久,輕揉平坦的小腹,正色道:

  「你想要他的精水,得自己來取。我隻答應給你個機會,來驗證你們的懷疑,
可沒說會幫忙找到答案。你若以爲我會掏出一瓶物什,說:『喏,他的陽精在此,
你帶回去罷。』那你就想多了,我從頭到尾都沒這個打算。」

  荊陌的表情忽起微妙變化。

  耿照猜想,這可能是她人生中頭一回,經曆何謂「目瞪口呆」。

  隻是在其來處,黑蜘蛛不常有七情上心、形諸于色的機會,此際縱使傻眼,
也傻得極端含蓄内斂,以緻面上的每條肌肉,都反應得異常生疏,甚至有幾分僵
硬;

  對照她心裏可能正掀着的滔天巨浪,若非穴道被封、任人魚肉,怕連耿照也
要笑出聲來。

  ——至于黑蜘蛛想要他的陽精,理由不難揣度。

  經脈俱廢、手筋被挑,都是在黑蜘蛛眼皮下發生的事。現在人不僅好端端回
來了,功力還突飛猛進,原本在他未傷之前足堪一戰的荊陌,在北山石窟的浴房
内,竟連一招也接不住……

  對照祭室的石壁上,關于「黑祭子」與「白祭子」的圖刻記載,天羅香這廂
尚且知有枯澤血蛁的存在,兩代以前的薄雁君甚至在谷外服食過一對,組織傳承
更封閉、也更神秘的黑蜘蛛,沒道理一無所知。

  這同時也能解釋,何以耿照回歸之後,禁道黑蜘蛛對他始終禮遇,乃至在關
鍵時刻舍棄了持有珂雪刀的鬼先生,拒絕繼續提供支援。

  漱玉節懷疑他身帶化骊珠時,曾支使阿纨姑娘前來「驗明正身」,而荊陌就
是禁道派來驗證血蛁之力的使者。

  化骊珠乃帝窟純血的根本,由生育一節入手,以辨骊珠真僞,完全是可以理
解的事;而黑蜘蛛若知曉從陽精殘存的修補之能,倒推服食的時間,那麽她們對
枯澤血蛁的瞭解與掌握,顯然勝過活在陽光下的白祭子後裔。

  (隻是這個算盤……她們全然打錯了!)

  服蛁至今,血中所帶的辟毒愈創之能,肇于血蛁精元徹底改變了他的體質,
此一過程不可再逆,怕是此生都要跟着他了;陽精之所以能修補蘇姑娘的處子之
身,皆因溢陽所緻,多餘的精元或被身體吸收,成爲改變體質的動力,或者不及
汲取,通過精水離體散逸,再不複存。

  望天葬奇遇後的三兩天裏,他與蘇合薰仍數度纏綿,捱過幾回之後,蘇姑娘
終不再恢複完璧、反覆經受破瓜之苦,真真正正地被他變成了一名小婦人,而非
無瑕少女。

  倘若能夠,他真想大喊「取陽精也沒用」,可明姑娘早防到這一着,封閉啞
穴的指勁格外紮實,硬是不讓開口。眼看荊陌難得地手足無措起來,明棧雪「哎
呀」

  一聲,輕輕擊掌,故作恍然道:

  「不過适才我們好過一回,要說精水,我這兒可有不少。你要的話,給你也
不妨的。」

  荊陌蹙緊的眉頭一綻,冷道:「在哪?」口氣雖淡,卻含有前所未聞的情緒
波動,盡管與慣見的「松了口氣」、「欣見曙光」不同,緊繃後的松弛感同樣鮮
明強烈,甚較常人更清晰宛然,足堪細細賞玩。

  耿照忽有些明白,爲何明姑娘特别喜歡捉弄這名冷豔的黑衫少婦。實因她的
反應太過有趣,如逗弄瓷偶一般;正因爲瓷偶不可能像人一樣說話生氣,一旦它
真開口吐出人語,或像人一樣露出着惱的表情,誰能不覺驚奇?

  明棧雪素手一松,掩胸的绉衫「唰!」滑落在地,露出令人目眩神馳的絕美
胴體。

  「全都在這兒。」一指雪潤平削的腹間,修長的大腿因斜坐之故,腿根難得
微露一絲嬌腴。這在身段穠纖合度、苗條得渾無半分餘贅的明姑娘身上,可說是
極其罕異的美景。

  「……都射在裏頭啦,射得又深又美,弄死人了。」明姑娘笑吟吟道:「他
的陽精與别個兒不同,特别濃稠,你若想要,我讓你挖會兒。」微微打開大腿,
連挑釁都充滿誘人之媚。

  于耿照處無緣見得,但空氣中那股濕潤淫靡的氣味,忽然變得稠濃起來,刺
激鼻腔的勢頭極具侵略性。耿照越想别過頭去,想像力越發失控奔騰:

  她股間那劇烈充血所緻的瑰麗櫻紅,被稀蜜濡得晶亮、姣好如花房般的嬌嫩
酥脂,被男兒滾燙的呼息一噴,無法遏抑的劇顫着,像給灼傷了似的;還有細緻
的肉褶中,沁黏着的珍珠色液珠,那一路蜿蜒的液漬……

  腦海裏的畫面一發不可收拾,被空氣中那股腥腐卻好聞的甜膩異嗅,以及女
郎以指尖輕輕剝開什麽似的漿膩液響一襯,刻畫曆曆,勝似親睹。

  然後他就看着荊陌蒼白的雪靥底下,慢慢浮起兩抹紅。

  彷彿對此頗爲陌生,連身子都還不習慣這樣的血脈贲張,少婦頰上隻淡淡一
抹櫻色,抑或是面上冰雪太堅,阻斷了浮霭彤雲。較明顯的是荊陌的耳朵,一路
從耳蝸子紅到了小巧細嫩的耳垂,彷彿她全身上下,隻有這處是活的。

  對荊陌而言,以指尖沒入明棧雪濕濡豔麗的玉戶裏,從蜜肉中挖出男兒的精
水來,與直接由耿照身上取得,本質上并沒有太大的區别,她漲紅着耳頸站立不
動,明棧雪似乎半點也不意外,信手拍了拍耿照結實的腹肌,彷彿拍的是床榻錦
被般,捂着腿心盈盈起身。

  「那就交給你啦,别客氣呀。」真走到了錦榻深處,就着床尾盤膝而坐,閉
目運功,悠悠吐納起來。

  耿照忙不叠叫苦,運動元功,試圖沖開穴道。

  他幼年時經七叔訓練,全身血脈運行的方式與常人不同,尋常的閉穴手法于
他效果薄弱。不幸的是,明棧雪與他系出同源,火碧丹訣的眉角旁人或可不知,
豈瞞得明姑娘?雖是體虛力乏,但女郎積聚已久,趁着濃精入體、陽氣最旺的一
刻凝功出手,有心算無意,隻能說是效果絕佳。耿照一連沖了幾回,阻塞的經脈
絲毫不見松動,榻邊窸窣一陣,卻是荊陌爬了上來。

  近距離一看,她精緻的巴掌小臉果然美得出奇,雖不及明棧雪的傾世豔色,
但纖長的鵝頸與上臂、薄薄的美人削肩,襯與飽滿的胸脯,以及鴨梨一般的腴臀,
這兩種近乎悖離的特質,居然在她身上融爲一體,教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耿照在浴房初窺她赤裸的胴體時,已留下深刻的印象,此際複見,心中不免
有些感歎:

  「這樣美貌的婦人,卻将大好青春埋于地宮長隧,豈非坑殺人也!龍皇當年
排設這些個『祖制』之時,獨獨未替女子芳華着想,心中若存一絲悲憫,斷不緻
如此泯滅人性。」心底忽生一絲異樣:不知七玄之主,能号令禁道黑蜘蛛否?若
能,現成不就有個救其脫離苦海的機會?這樣一來,蘇姑娘也就不用再回地底了。

  他本無意做撈什子七玄盟主,之所以用盟主的身份發号施令,不過是爲了讓
衆人暫留冷鑪谷,平平安安撐過一夜,好讓自己能及時抽身,趕來阻止鬼先生異
想天開的陰謀計畫;待明晨回轉,與衆家首腦商議出個和平共存的法子,耿照是
打算堅辭不受,最多是一走了之的,以他的武功,諒必沒有誰能留下人來。

  真做了這盟主,光是鎮東将軍府那廂,便不知如何與慕容交代,瞞又瞞不得,
騙須不能騙,總不能自承是邪道妖人的首腦,乖乖引頸就戮罷?他家鄉還有父親
姐姐,流影城裏也還有橫疏影、霁兒等,牽連甚廣,一旦公然與朝廷作對,決計
沒有個好下場。

  然而在這一刻,他忽覺坐上七玄盟主的大位,也未必全是壞事,有心施爲,
還是能做不少事,挽救許多人——

  正想将這個荒謬的念頭驅出腦海,兩腿間的巨物忽被一隻冰涼小手拿住,耿
照這才發現自己又硬又燙,不消說自是荊陌「幹活兒」來了。

  這情景實是既荒謬又旖旎。

  對男子不假辭色,來無影去無蹤、神秘莫測的黑蜘蛛,與「套弄陽物取精」
的印象實在是兜不起來,反差本已極大,況且荊陌在黑蜘蛛中身份甚高,先前數
度相見,無不是冷豔高傲,目不斜視,如今不得不委身男兒胯下,非讨一掬精水
不能交差,盡管荊陌并未露出哪怕一絲「可憐兮兮」的模樣,光是當中立場态度
的落差,足令人浮想翩聯。

  真正使耿照驚訝莫名的,是荊陌的手法稚拙之至,說是「未經人事」都算客
氣了,簡直……簡直就像個小小女童。

  涼滑的素手握着肉柱,雖依稀有套弄的模樣,事實上連掐握的手法都有問題,
挫得耿照疼痛不已,偏不能出聲挪動;無有回饋,冷豔絕倫的少婦完全無法藉由
修正錯誤來調整手勢,甚至她沒發現自己全然錯了,一往無前地持續盲打。

  所幸荊陌的性子不算粗暴,也無淩虐的意圖,并未造成損傷。耿照忍着要害
的不适,忽明白過來:黑蜘蛛并非天羅香。黑蜘蛛,就隻是黑蜘蛛而已。

  被流放地底的天羅香弟子,畢竟是少數,其中除寥寥數人如蘇合薰,終其一
生都不曾再在親友面前出現……天羅香「極擅媚術」的印象,本不該套用在黑蜘
蛛的身上。

  她們較活躍于地面的另一支脈更守本分,貫徹牧者之責,可惜枯澤血蛁育成
的時間對比人的壽命,實在長過頭了,終不免在漫長的守望當中,逐漸脫離常軌,
甚至失去原有的标的。

  荊陌套弄陽物的手法,或從監視天羅香得來,遺憾的是:聽不見心法訣竅,
隻憑半遮半掩、朦朦胧胧的視覺印象,下場就是拽得典衛大人痛不欲生,陽物次
第消軟。

  他連呼痛亦不可得,隻能試圖轉移注意力,捱過下身的不适,忽見荊陌團鼓
的胸口交襟處,滲出兩塊深漬。

  定睛瞧去,一左一右、分布對稱的兩片漬痕中央,各挺出半粒花生米大小的
圓凸,此處的濕濡亦最嚴重,如泉眼一般,似仍不住沁出漿液,衣布的糸孔汲飽
了水分,格外浮貼,幾乎不費眼力,即辨出那兩枚小巧的新剝雞頭肉兒,正是少
婦的乳蒂。

  印象中,荊陌的乳暈較杯口略大,遍數平生所識女子,無一堪比,勝在渾圓
淺潤,與乳蒂那石榴粒般的剔豔櫻色相比,彷彿畫中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筆,濃淡、
色底,乃至明暗等俱都不同,亦頗具奇趣。

  先前「吊簾」所滲、耿照以爲是汗的,如今想來,該是從她雙乳上轉印過去。

  問題是:此姝若是易汗體質,與紅兒一般,應自腋脅、乳間等發汗,汗漬恰
于衣襟布面滲出乳溝的形狀,絕非以乳丘、乃至乳蒂爲中心,拓出雙峰的印子來。

  男兒百思不解,卻聽榻尾伊人笑語:「弄好了沒?再磨蹭天都要亮啦。」原
來不知不覺兩刻已過,明棧雪化納了飽含血蛁精華的濃精,容光煥發,卻不忙起
身,愛理不理的,沒口子瞎挑剔。

  「他……」荊陌被她一通亂嫌,細緻的額際鼻尖滲出密汗,一如逐漸變薄的
耐性,蹙眉道:「我看是壞啦,什麽也弄不出來。」聽她的口氣,最好明棧雪開
聲附和,給個現成的理由放棄,要不上來「檢修」一番,看是哪兒壞了,疏通下
管路之

                類——

  耿照氣都不打一處來,不禁又是惱怒,又覺好笑。

  你這般弄法,除了破皮流血,什麽也别想弄出來!怎地是我壞了?

  明棧雪忍着顫笑,一本正經道:「剛才還好好的,怎會壞了?男人就是這般
的不濟事,下回多備幾個,以防萬一。要不你再試會兒?」

  荊陌就怕她這樣說,不緊不慢,不知還要耗到什麽時候,嚅嗫道:「試……
試很久啦,真不成的。你……你來看看,就知道了。」說到後來,已有幾分求懇
的意味,礙于臉皮子薄,說不出央人幫忙的軟話。

  明棧雪裝模作樣老半天,待嬝嬝起身時,荊陌磕頭的心都有了,宛若久旱逢
甘霖,豈料明棧雪踅到她身後,冷不防地一撲,堅挺的胸膛貼着她纖薄的美背,
雙手自荊陌脅腋下穿出,十指箕張,深深陷入她飽滿巨碩的乳團間。

  荊陌猝不及防,想掙脫也來不及了,暗罵自己粗心大意,此際要害被制,唯
恐被明棧雪出手擊殺,未敢妄動,冷冰冰的俏臉看來無甚波瀾,隻蹙眉道:「你
不瞧他,弄我做甚?」

  明棧雪十指畫圓,輕輕揉捏,兩條修長的藕臂幾乎打直,才勉強環住少婦的
沃乳,如團抱着極軟極綿、又極具份量的雪面,黏糯的手感難以言喻;滲出衣布
的濕涼液滑,欲将溢出臂圍的大把雪肉融化似的,浸成了半固半液的細潤質地,
若無襟布兜裹,恐自指縫間流去。

  「欸——姐姐有所不知,雖是他壞,卻得靠你來修。」她在荊陌耳畔吐息,
吹得少婦渾身酥顫,不由自主微縮着腰頸,罕異地露出一絲女兒嬌态,自身卻渾
無所覺。

  荊陌的呼吸愈見粗濃,分不清是耳畔呢語所緻,抑或敏感的雙乳淪入魔爪,
苦守一絲清明,低道:「我……我不會……嗯……不、不知道……怎麽修……」
圓凹的葫腰扭動,似已抵受不住胸乳上的侵襲。

  「男子陽物平常都是軟的,未見下流猥瑣之物事,等閑難以堅挺。」明棧雪
呵氣笑道:「你拿出的越是下流,他們便越堅挺。硬到了極處,陽精自然而出。」

  耿照開不了口,心中苦笑:「喂喂喂,有你這麽騙人的麽?說什麽越下流越
堅挺,硬到極處便出精……這是要诓哪家的女娃娃?」

  誰知荊陌迷離苦悶的表情中,卻露一絲恍然,彷彿天音灌頂,茅塞頓開。

  「原來如此。那……怎麽才算很下流?」

  過去她見天羅香的教使們吸吮「貂豬」陽物,每根都是硬梆梆又彎又翹,以
爲男子天生如此,料不到竟有這般不堪入耳的内情,瞟向耿照的冰冷眼神更添幾
分不屑,當他是蛆蟲糞土之類。

  明棧雪繼續享受指掌間的曼妙觸感,一邊試圖從漿膩的衣布間,撥出她雙乳
的形狀。荊陌胸乳份量驚人,穿上衣服後,整個胸口便是鼓脹脹一團,直至肋緣,
并無峰壑起伏之感,衣内所有的空間,全都被乳肉充盈填滿,撐擠到布質的極限。

  明棧雪一直想好好欣賞她的奶脯,可惜上回在北山石窟算計耿照,自己反失
了眼福,好不容易乳瓜入手,就算用摸、用掐擠齧咬的,也要狠狠弄她個清楚明
白。

  「寬衣解帶,展露的是女子胴體之美,沒甚下流。爲的,是讓我等放松心情,
好做些下流之事,滿足這些個臭男子的淫念。」明棧雪一邊搓揉,一邊咬着她滾
燙紅熱的耳珠,滿臉的壞笑:

  「你會不會說下流話?最不濟,也得出些下流的聲響,再不然就得擺些下流
的姿态了,這也是莫可奈何。」

  荊陌一直以爲天羅香諸女以口手刺激陽物,令其射精,萬萬想不到,原來放
蕩的呻吟低語才是關鍵所在,顯然白祭子的後裔提防黑蜘蛛窺視,已到無所不用
其極的地步,連此事也要作假,難怪閨中淫樂總要摒退左右,原來是爲了保守下
流話的秘密。

  可惜她不僅不會說下流話,平日連話都很少說,殊到用時方恨少,不禁扼腕。

  「那……嗚嗚……該怎麽辦?」以明棧雪锱铢必較的脾性,要她代誦一篇下
流話集錦,黑蜘蛛恐付出偌大代價,荊陌想靠自己辦妥此事,以便在「長者聯席」
前克建殊功,取得更高的權力地位。

  「不怕。」明棧雪輕笑起來:

  「還好你有雙下流的奶子,天生勾男人。」

  潑喇一聲,易爪爲鈎,猛将少婦襟口扒開,「嚓!」上襦應聲兩分,直裂至
腹間纏腰!

  衣裏壓了茄花绫格紋的月白小兜一顫,滿滿裹着兩隻熟木瓜似的雪乳,宛如
脫兔,猛然彈出,幾将頸繩繃斷;乳瓜下緣被肚兜一勒,頂端兩枚圓凸忽沁出點
點液珠,其色濃白,片刻擠溢飽膩,落在烏黑的衣擺裙腿間。

  光看汁液的色澤,便知決計不是汗。乳色的液珠墜落,滾散在衣褶間,滲入
糸眼的速度,明顯較清水緩慢許多,彷彿其中富含油脂,足以在絲糸間維持更高
的張力……

  耿照忽地會過意來,不由得瞠目結舌。

  ——是乳汁!

  這名冷豔的黑蜘蛛,居然是泌乳之身!

  須知女子有孕,始得沁乳,直至幼兒足歲,奶水才慢慢消褪;雖因體質各異,
泌乳期有長有短,大抵不脫此一範疇。荊陌的乳汁分泌極是旺盛,不像是哺乳末
期的模樣,少則在三兩月内産下嬰兒,才得這般。

  耿照不及揣度「孩子的父親是誰」,少婦身後的絕色麗人已看透他的心思,
一把扯斷肚兜頸繩,被乳汁浸透的錦兜吃飽了水,份量甚沉,「唰!」一聲翻落。

  荊陌的一雙豪乳,分明已大得不可思議,脅腋卻有着緊緻的線條,如非雪肌
盈沃,差點便要裹出肋骨的形狀;直至腰線兩側才突然凹入的葫蘆圓腰,就更不
消說了。在豪乳纖肋的強烈對比下,她連乳袋褶子都是驚人的誇張,隻靠背繩系
住的肚兜一翻,旋即被雪肉夾壓在乳肋間的長長肉褶裏,彷彿上身再無片縷。

  「……你幹什麽!」便是冷漠自持的黑蜘蛛,也不禁輕嗔薄怒,羞意終于透
出她如霜雪雕就的玉靥,清楚地透出兩團酡紅來。

  「讓他瞧瞧,你全身上下最下流的地方呀!」

  雖是對荊陌所說,盈盈妙目卻直視男兒,似笑非笑的神情既是挑釁,又透着
一絲挑逗,什麽淫猥話語自她口中吐出,都變得慵懶而優雅,令人臉紅心跳,難
生反感。

  「你明明是處子之身,這輩子連男人的手都沒摸過……」

  指腹夾着淡藕色的乳暈一撚,被掐成僧帽狀的乳尖,一股腦兒地激射出數道
乳線,遠遠近近、高低各異,腫脹的櫻紅色乳頭積溢着不及濺飛的新鮮乳汁,滴
答汩落,恍若檐雨。

  「一興奮起來卻能自行分泌乳汁,來吸引男人……世上,還有比這個更下流
的麽?」

  ————————————————————————————————————

  (欲知後事,下折分解)
2016-3-13 18:16#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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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刀記》卷卅九統攝群邪

                ◎書目

  第二零零折 未嘗乳子,誘君以深

  第二零一折 藍田灌玉,略施薄懲

  第二零二折 泥犁淨業,十六遊增

  第二零三折 應亡未亡,刑罪相稱

  第二零四折 殺赦兩難,胡爲幹城

  第二零五折 天倫何系,負德孤恩

  第二零六折 潸然寄影,野蔓自生

  第二零七折 錯落緣合,求敗顯勝

                ◎簡介

  江湖廟堂,自難兩立。耿照一旦出任盟主,父親姐姐、流影城的師友……都
将遭受牽連,其巨寇之路尚未開展,已然蒙上血影。面對衆姝擁戴,耿照該何去
何從?

  「你隻能選一邊。」明棧雪語重心長。「你以爲,慕容柔願意爲你心目中的
太平盛世,提供多少奧援?」他什麽都不會給我的,耿照心想。因爲在将軍心裏,
早有一幅盛世藍圖……


  第二零零折 未嘗乳子,誘君以深

  耿照這才會過意來,自己又一次上了明姑娘的當。

  以他現時的修爲,除非鄰室所匿,乃是像明姑娘、嶽宸風這樣的高手,斂氣
摒息,絕了妄動真氣的念頭,不起一絲殺意殺心,否則于氣機凝聚的瞬息間,縱
是明棧雪自己,也無逃過碧火神功先天感應的把握。

  她沒有笨到去羅織一個不攻自破的别腳謊言。明姑娘用的法子既簡單,卻又
高明得多:老實交代鄰室有人,隻于「其人身份」之一節,撒了點小謊而已——

  之所以扯上皇後,爲的正是斷去耿照質疑檢查的路。就算典衛大人一身虎膽,
諒必不敢貿貿然闖娘娘寝居,遑論驗明正身。

  聽她喊出「荊陌」二字,耿照赫然驚覺,這從頭到尾就是個局,荊陌甚至不
用躲在「鄰室」裏。

  「教你磨蹭,出來!」

  一身雪肌酥盈、兀自沁着香汗,與他倒頭并卧的明姑娘,露出惡作劇得逞似
的促狹媚笑,冷不防一揮藕臂,床頭小小的瑞腦銷金獸挾着呼嘯勁風,直射吊簾!

  簾風倏卷,兜裹着獸形鎏金小爐一圈一甩,荊陌那玲珑浮凸的豐豔胴體乍然
出現,簾後哪有什麽往鄰間的槅門?隻一處壁龛凹入,約莫是收納屏風馬劄等物
什之用。

  明棧雪讓她在龛壁頂上,固定起一匹錦緞,搖身一變,頓成了「通往鄰室的
門簾」,殊不知竟連這個「鄰室」也是子虛烏有。這條廊上的整排雅室,原本就
都是獨間,不比橫疏影、任宜紫所住,有裏外數重的豪華配置。

  明棧雪這擲看似淩厲,用的全是巧勁,隻有聲勢烜赫,荊陌以錦緞一裹,便
知她無傷人意,然而此際貿然松手,鎏金獸爐铿啷墜地,不免引起外頭的注意。

  荊陌善于匿蹤,判斷形勢更是奇準,但見她肩頭微側,晃得胸前襟覆如波,
雙丸跌宕,顧不得失儀,伸手一撈,左掌隔着錦緞托住香爐,免去打草驚蛇之厄。

  如此一來雖是無聲,但她個被勁裝裹得凹凸有緻、曲線惹火的大美人,捧了
團花布包袱,怔立在一絲不挂的兩人之前,這畫面有多荒謬多突兀,光想象便足
以令人噗哧一聲,忍俊不住。

  當然,隻有明棧雪一個人笑得出來。

  「你……」荊陌默然良久,颔尖頰潤的瓜子臉蛋兒一貫冰冷,看不出是遲疑、
困惑,抑或兼而有之,半晌才淡淡開口。「……這是什麽意思?」

  明棧雪支起身來,信手拖過淩亂的衣衫掩胸,屈起一雙雪白修長的玉腿,盈
盈斜坐。

  從耿照所在處,隻見她柳腰勻細,雪膩的股瓣渾圓彈手,猶挂晶瑩汗珠,交
合過後的鮮烈氣息撲面而來,混着汗潮、淫蜜,以及精水腥膩,不住刺激男兒鼻
腔,欲念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複蘇着。

  「讓你來是幹活兒,可不是在一旁納涼。」明棧雪的聲音裏帶着笑。耿照能
想像她如貓兒般抿嘴乜眸、三分揶揄三分挑釁的輕鄙,其他女子做來不免引人反
感,但在明姑娘身上隻覺朦胧魅惑,彷佛隔了層剔瑩霜雪,透着迷離嬌慵的誘人
風情,腹下益發火熱。「要不到時候,你兩手空空回去,你們地底那些黑老太婆
栽我個不守信約,我找誰讨公道去?」

  幹活兒?幹什麽活兒?耿照一頭霧水。

  顯然荊陌也是。她長年生活在不見天日的地宮裏,肌膚白晰,勝過耿照平生
所見,而且是不帶一絲血色的、幾近病态的瓷白,意外使得原本就十分細緻的五
官輪廓,加顯勻淨,連此際浮上俏臉的一絲困惑,都讓标緻的瓜子臉蛋益發鮮活,
彷佛瓷偶活轉過來。

  「那……交給我罷。」她猶豫片刻,向明棧雪攤開雪白的掌心。

  這回輪到明棧雪發怔了,突然間抱着肚子彎下腰,過了好一會兒耿照才明白,
她是在忍笑。

  「哎唷!要死了……」

  總算她極力克制,沒把這一前一後兩個人晾太久,輕揉平坦的小腹,正色道:

  「你想要他的精水,得自己來取。我隻答應給你個機會,來驗證你們的懷疑,
可沒說會幫忙找到答案。你若以爲我會掏出一瓶物什,說:『喏,他的陽精在此,
你帶回去罷。』那你就想多了,我從頭到尾都沒這個打算。」

  荊陌的表情忽起微妙變化。

  耿照猜想,這可能是她人生中頭一回,經曆何謂「目瞪口呆」。

  隻是在其來處,黑蜘蛛不常有七情上心、形諸于色的機會,此際縱使傻眼,
也傻得極端含蓄内斂,以緻面上的每條肌肉,都反應得異常生疏,甚至有幾分僵
硬;對照她心裏可能正掀着的滔天巨浪,若非穴道被封、任人魚肉,怕連耿照也
要笑出聲來。

  ——至于黑蜘蛛想要他的陽精,理由不難揣度。

  經脈俱廢、手筋被挑,都是在黑蜘蛛眼皮下發生的事。現在人不僅好端端回
來了,功力還突飛猛進,原本在他未傷之前足堪一戰的荊陌,在北山石窟的浴房
内,竟連一招也接不住……

  對照祭室的石壁上,關于「黑祭子」與「白祭子」的圖刻記載,天羅香這廂
尚且知有枯澤血蛁的存在,兩代以前的薄雁君甚至在谷外服食過一對,組織傳承
更封閉、也更神秘的黑蜘蛛,沒道理一無所知。

  這同時也能解釋,何以耿照回歸之後,禁道黑蜘蛛對他始終禮遇,乃至在關
鍵時刻舍棄了持有珂雪刀的鬼先生,拒絕繼續提供支持。

  漱玉節懷疑他身帶化骊珠時,曾支使阿纨姑娘前來「驗明正身」,而荊陌就
是禁道派來驗證血蛁之力的使者。

  化骊珠乃帝窟純血的根本,由生育一節入手,以辨骊珠真僞,完全是可以理
解的事;而黑蜘蛛若知曉從陽精殘存的修補之能,倒推服食的時間,那麽她們對
枯澤血蛁的了解與掌握,顯然勝過活在陽光下的白祭子後裔。

  (隻是這個算盤……她們全然打錯了!)

  服蛁至今,血中所帶的辟毒愈創之能,肇于血蛁精元徹底改變了他的體質,
此一過程不可再逆,怕是此生都要跟着他了;陽精之所以能修補蘇姑娘的處子之
身,皆因溢陽所緻,多餘的精元或被身體吸收,成爲改變體質的動力,或者不及
汲取,通過精水離體散逸,再不複存。

  望天葬奇遇後的三兩天裏,他與蘇合熏仍數度纏綿,捱過幾回之後,蘇姑娘
終不再恢複完璧、反複經受破瓜之苦,真真正正地被他變成了一名小婦人,而非
無瑕少女。

  倘若能夠,他真想大喊「取陽精也沒用」,可明姑娘早防到這一着,封閉啞
穴的指勁格外紮實,硬是不讓開口。眼看荊陌難得地手足無措起來,明棧雪「哎
呀」一聲,輕輕擊掌,故作恍然道:

  「不過适才我們好過一回,要說精水,我這兒可有不少。你要的話,給你也
不妨的。」

  荊陌蹙緊的眉頭一綻,冷道:「在哪?」口氣雖淡,卻含有前所未聞的情緒
波動,盡管與慣見的「松了口氣」、「欣見曙光」不同,緊繃後的松弛感同樣鮮
明強烈,甚較常人更清晰宛然,足堪細細賞玩。

  耿照忽有些明白,爲何明姑娘特别喜歡捉弄這名冷豔的黑衫少婦。實因她的
反應太過有趣,如逗弄瓷偶一般;正因爲瓷偶不可能像人一樣說話生氣,一旦它
真開口吐出人語,或像人一樣露出着惱的表情,誰能不覺驚奇?

  明棧雪素手一松,掩胸的绉衫「唰!」滑落在地,露出令人目眩神馳的絕美
胴體。

  「全都在這兒。」一指雪潤平削的腹間,修長的大腿因斜坐之故,腿根難得
微露一絲嬌腴。這在身段秾纖合度、苗條得渾無半分餘贅的明姑娘身上,可說是
極其罕異的美景。

  「……都射在裏頭啦,射得又深又美,弄死人了。」明姑娘笑吟吟道:「他
的陽精與别個兒不同,特别濃稠,你若想要,我讓你挖會兒。」微微打開大腿,
連挑釁都充滿誘人之媚。

  于耿照處無緣見得,但空氣中那股濕潤淫靡的氣味,忽然變得稠濃起來,刺
激鼻腔的勢頭極具侵略性。耿照越想别過頭去,想象力越發失控奔騰:

  她股間那劇烈充血所緻的瑰麗櫻紅,被稀蜜濡得晶亮、姣好如花房般的嬌嫩
酥脂,被男兒滾燙的呼息一噴,無法遏抑的劇顫着,像給灼傷了似的;還有細緻
的肉褶中,沁黏着的珍珠色液珠,那一路蜿蜒的液漬……

  腦海裏的畫面一發不可收拾,被空氣中那股腥腐卻好聞的甜膩異嗅,以及女
郎以指尖輕輕剝開什麽似的漿膩液響一襯,刻畫曆曆,勝似親睹。

  然後他就看着荊陌蒼白的雪靥底下,慢慢浮起兩抹紅。

  彷佛對此頗爲陌生,連身子都還不習慣這樣的血脈贲張,少婦頰上隻淡淡一
抹櫻色,抑或是面上冰雪太堅,阻斷了浮霭彤雲。較明顯的是荊陌的耳朵,一路
從耳蝸子紅到了小巧細嫩的耳垂,彷佛她全身上下,隻有這處是活的。

  對荊陌而言,以指尖沒入明棧雪濕濡豔麗的玉戶裏,從蜜肉中挖出男兒的精
水來,與直接由耿照身上取得,本質上并沒有太大的區别,她漲紅着耳頸站立不
動,明棧雪似乎半點也不意外,信手拍了拍耿照結實的腹肌,彷佛拍的是床榻錦
被般,捂着腿心盈盈起身。

  「那就交給你啦,别客氣呀。」真走到了錦榻深處,就着床尾盤膝而坐,閉
目運功,悠悠吐納起來。

  耿照忙不叠叫苦,運動元功,試圖沖開穴道。

  他幼年時經七叔訓練,全身血脈運行的方式與常人不同,尋常的閉穴手法于
他效果薄弱。不幸的是,明棧雪與他系出同源,火碧丹訣的眉角旁人或可不知,
豈瞞得明姑娘?雖是體虛力乏,但女郎積聚已久,趁着濃精入體、陽氣最旺的一
刻凝功出手,有心算無意,隻能說是效果絕佳。耿照一連沖了幾回,阻塞的經脈
絲毫不見松動,榻邊窸窣一陣,卻是荊陌爬了上來。

  近距離一看,她精緻的巴掌小臉果然美得出奇,雖不及明棧雪的傾世豔色,
但纖長的鵝頸與上臂、薄薄的美人削肩,襯與飽滿的胸脯,以及鴨梨一般的腴臀,
這兩種近乎悖離的特質,居然在她身上融爲一體,教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耿照在浴房初窺她赤裸的胴體時,已留下深刻的印象,此際複見,心中不免
有些感歎:

  「這樣美貌的婦人,卻将大好青春埋于地宮長隧,豈非坑殺人也!龍皇當年
排設這些個『祖制』之時,獨獨未替女子芳華着想,心中若存一絲悲憫,斷不緻
如此泯滅人性。」心底忽生一絲異樣:不知七玄之主,能号令禁道黑蜘蛛否?若
能,現成不就有個救其脫離苦海的機會?這樣一來,蘇姑娘也就不用再回地底了。

  他本無意做撈什子七玄盟主,之所以用盟主的身份發号施令,不過是爲了讓
衆人暫留冷爐谷,平平安安撐過一夜,好讓自己能及時抽身,趕來阻止鬼先生異
想天開的陰謀計劃;待明晨回轉,與衆家首腦商議出個和平共存的法子,耿照是
打算堅辭不受,最多是一走了之的,以他的武功,諒必沒有誰能留下人來。

  真做了這盟主,光是鎮東将軍府那廂,便不知如何與慕容交代,瞞又瞞不得,
騙須不能騙,總不能自承是邪道妖人的首腦,乖乖引頸就戮罷?他家鄉還有父親
姊姊,流影城裏也還有橫疏影、霁兒等,牽連甚廣,一旦公然與朝廷作對,決計
沒有個好下場。

  然而在這一刻,他忽覺坐上七玄盟主的大位,也未必全是壞事,有心施爲,
還是能做不少事,挽救許多人——

  正想将這個荒謬的念頭驅出腦海,兩腿間的巨物忽被一隻冰涼小手拿住,耿
照這才發現自己又硬又燙,不消說自是荊陌「幹活兒」來了。

  這情景實是既荒謬又旖旎。

  對男子不假辭色,來無影去無蹤、神秘莫測的黑蜘蛛,與「套弄陽物取精」

  的印象實在是兜不起來,反差本已極大,況且荊陌在黑蜘蛛中身份甚高,先
前數度相見,無不是冷豔高傲,目不斜視,如今不得不委身男兒胯下,非讨一掬
精水不能交差,盡管荊陌并未露出哪怕一絲「可憐兮兮」的模樣,光是當中立場
态度的落差,足令人浮想翩聯。

  真正使耿照驚訝莫名的,是荊陌的手法稚拙之至,說是「未經人事」都算客
氣了,簡直……簡直就像個小小女童。

  涼滑的素手握着肉柱,雖依稀有套弄的模樣,事實上連掐握的手法都有問題,
挫得耿照疼痛不已,偏不能出聲挪動;無有回饋,冷豔絕倫的少婦完全無法藉由
修正錯誤來調整手勢,甚至她沒發現自己全然錯了,一往無前地持續盲打。

  所幸荊陌的性子不算粗暴,也無淩虐的意圖,并未造成損傷。耿照忍着要害
的不适,忽明白過來:黑蜘蛛并非天羅香。黑蜘蛛,就隻是黑蜘蛛而已。

  被流放地底的天羅香弟子,畢竟是少數,其中除寥寥數人如蘇合熏,終其一
生都不曾再在親友面前出現……天羅香「極擅媚術」的印象,本不該套用在黑蜘
蛛的身上。

  她們較活躍于地面的另一支脈更守本分,貫徹牧者之責,可惜枯澤血蛁育成
的時間對比人的壽命,實在長過頭了,終不免在漫長的守望當中,逐漸脫離常軌,
甚至失去原有的标的。

  荊陌套弄陽物的手法,或從監視天羅香得來,遺憾的是:聽不見心法訣竅,
隻憑半遮半掩、朦朦胧胧的視覺印象,下場就是拽得典衛大人痛不欲生,陽物次
第消軟。

  他連呼痛亦不可得,隻能試圖轉移注意力,捱過下身的不适,忽見荊陌團鼓
的胸口交襟處,滲出兩塊深漬。

  定睛瞧去,一左一右、分布對稱的兩片漬痕中央,各挺出半粒花生米大小的
圓凸,此處的濕濡亦最嚴重,如泉眼一般,似仍不住沁出漿液,衣布的纟孔汲飽
了水分,格外浮貼,幾乎不費眼力,即辨出那兩枚小巧的新剝雞頭肉兒,正是少
婦的乳蒂。

  印象中,荊陌的乳暈較杯口略大,遍數平生所識女子,無一堪比,勝在渾圓
淺潤,與乳蒂那石榴粒般的剔豔櫻色相比,彷佛畫中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筆,濃淡、
色底,乃至明暗等俱都不同,亦頗具奇趣。

  先前「吊簾」所滲、耿照以爲是汗的,如今想來,該是從她雙乳上轉印過去。

  問題是:此姝若是易汗體質,與紅兒一般,應自腋脅、乳間等發汗,汗漬恰
于衣襟布面滲出乳溝的形狀,絕非以乳丘、乃至乳蒂爲中心,拓出雙峰的印子來。

  男兒百思不解,卻聽榻尾伊人笑語:「弄好了沒?再磨蹭天都要亮啦。」原
來不知不覺兩刻已過,明棧雪化納了飽含血蛁精華的濃精,容光煥發,卻不忙起
身,愛理不理的,沒口子瞎挑剔。

  「他……」荊陌被她一通亂嫌,細緻的額際鼻尖滲出密汗,一如逐漸變薄的
耐性,蹙眉道:「我看是壞啦,什麽也弄不出來。」聽她的口氣,最好明棧雪開
聲附和,給個現成的理由放棄,要不上來「檢修」一番,看是哪兒壞了,疏通下

              管路之類——

  耿照氣都不打一處來,不禁又是惱怒,又覺好笑。

  你這般弄法,除了破皮流血,什麽也别想弄出來!怎地是我壞了?

  明棧雪忍着顫笑,一本正經道:「剛才還好好的,怎會壞了?男人就是這般
的不濟事,下回多備幾個,以防萬一。要不你再試會兒?」

  荊陌就怕她這樣說,不緊不慢,不知還要耗到什麽時候,嚅嗫道:「試……

  試很久啦,真不成的。你……你來看看,就知道了。「說到後來,已有幾分
求懇的意味,礙于臉皮子薄,說不出央人幫忙的軟話。

  明棧雪裝模作樣老半天,待袅袅起身時,荊陌磕頭的心都有了,宛若久旱逢
甘霖,豈料明棧雪踅到她身後,冷不防地一撲,堅挺的胸膛貼着她纖薄的美背,
雙手自荊陌脅腋下穿出,十指箕張,深深陷入她飽滿巨碩的乳團間。

  荊陌猝不及防,想掙脫也來不及了,暗罵自己粗心大意,此際要害被制,唯
恐被明棧雪出手擊殺,未敢妄動,冷冰冰的俏臉看來無甚波瀾,隻蹙眉道:「你
不瞧他,弄我做甚?」

  明棧雪十指畫圓,輕輕揉捏,兩條修長的藕臂幾乎打直,才勉強環住少婦的
沃乳,如團抱着極軟極綿、又極具份量的雪面,黏糯的手感難以言喻;滲出衣布
的濕涼液滑,欲将溢出臂圍的大把雪肉融化似的,浸成了半固半液的細潤質地,
若無襟布兜裹,恐自指縫間流去。

  「欸——姊姊有所不知,雖是他壞,卻得靠你來修。」她在荊陌耳畔吐息,
吹得少婦渾身酥顫,不由自主微縮着腰頸,罕異地露出一絲女兒嬌态,自身卻渾
無所覺。

  荊陌的呼吸愈見粗濃,分不清是耳畔呢語所緻,抑或敏感的雙乳淪入魔爪,
苦守一絲清明,低道:「我……我不會……嗯……不、不知道……怎麽修……」

  圓凹的葫腰扭動,似已抵受不住胸乳上的侵襲。

  「男子陽物平常都是軟的,未見下流猥瑣之物事,等閑難以堅挺。」明棧雪
呵氣笑道:「你拿出的越是下流,他們便越堅挺。硬到了極處,陽精自然而出。」

  耿照開不了口,心中苦笑:「喂喂喂,有你這麽騙人的麽?說什麽越下流越
堅挺,硬到極處便出精……這是要诓哪家的女娃娃?」

  誰知荊陌迷離苦悶的表情中,卻露一絲恍然,彷佛天音灌頂,茅塞頓開。

  「原來如此。那……怎麽才算很下流?」

  過去她見天羅香的教使們吸吮「貂豬」陽物,每根都是硬梆梆又彎又翹,以
爲男子天生如此,料不到竟有這般不堪入耳的内情,瞟向耿照的冰冷眼神更添幾
分不屑,當他是蛆蟲糞土之類。

  明棧雪繼續享受指掌間的曼妙觸感,一邊試圖從漿膩的衣布間,撥出她雙乳
的形狀。荊陌胸乳份量驚人,穿上衣服後,整個胸口便是鼓脹脹一團,直至肋緣,
并無峰壑起伏之感,衣内所有的空間,全都被乳肉充盈填滿,撐擠到布質的極限。

  明棧雪一直想好好欣賞她的奶脯,可惜上回在北山石窟算計耿照,自己反失
了眼福,好不容易乳瓜入手,就算用摸、用掐擠齧咬的,也要狠狠弄她個清楚明
白。

  「寬衣解帶,展露的是女子胴體之美,沒甚下流。爲的,是讓我等放松心情,
好做些下流之事,滿足這些個臭男子的淫念。」明棧雪一邊搓揉,一邊咬着她滾
燙紅熱的耳珠,滿臉的壞笑:

  「你會不會說下流話?最不濟,也得出些下流的聲響,再不然就得擺些下流
的姿态了,這也是莫可奈何。」

  荊陌一直以爲天羅香諸女以口手刺激陽物,令其射精,萬萬想不到,原來放
蕩的呻吟低語才是關鍵所在,顯然白祭子的後裔提防黑蜘蛛窺視,已到無所不用
其極的地步,連此事也要作假,難怪閨中淫樂總要屏退左右,原來是爲了保守下
流話的秘密。

  可惜她不僅不會說下流話,平日連話都很少說,殊到用時方恨少,不禁扼腕。

  「那……嗚嗚……該怎麽辦?」以明棧雪锱铢必較的脾性,要她代誦一篇下
流話集錦,黑蜘蛛恐付出偌大代價,荊陌想靠自己辦妥此事,以便在「長者聯席」

  前克建殊功,取得更高的權力地位。

  「不怕。」明棧雪輕笑起來:

  「還好你有雙下流的奶子,天生勾男人。」

  潑喇一聲,易爪爲鈎,猛将少婦襟口扒開,「嚓!」上襦應聲兩分,直裂至
腹間纏腰!

  衣裏壓了茄花绫格紋的月白小兜一顫,滿滿裹着兩隻熟木瓜似的雪乳,宛如
脫兔,猛然彈出,幾将頸繩繃斷;乳瓜下緣被肚兜一勒,頂端兩枚圓凸忽沁出點
點液珠,其色濃白,片刻擠溢飽膩,落在烏黑的衣擺裙腿間。

  光看汁液的色澤,便知決計不是汗。乳色的液珠墜落,滾散在衣褶間,滲入
纟眼的速度,明顯較清水緩慢許多,彷佛其中富含油脂,足以在絲纟間維持更高
的張力……

  耿照忽地會過意來,不由得瞠目結舌。

  ——是乳汁!

  這名冷豔的黑蜘蛛,居然是泌乳之身!

  須知女子有孕,始得沁乳,直至幼兒足歲,奶水才慢慢消褪;雖因體質各異,
泌乳期有長有短,大抵不脫此一範疇。荊陌的乳汁分泌極是旺盛,不像是哺乳末
期的模樣,少則在三兩月内産下嬰兒,才得這般。

  耿照不及揣度「孩子的父親是誰」,少婦身後的絕色麗人已看透他的心思,
一把扯斷肚兜頸繩,被乳汁浸透的錦兜吃飽了水,份量甚沉,「唰!」一聲翻落。

  荊陌的一雙豪乳,分明已大得不可思議,脅腋卻有着緊緻的線條,如非雪肌
盈沃,差點便要裹出肋骨的形狀;直至腰線兩側才突然凹入的葫蘆圓腰,就更不
消說了。在豪乳纖肋的強烈對比下,她連乳袋褶子都是驚人的誇張,隻靠背繩系
住的肚兜一翻,旋即被雪肉夾壓在乳肋間的長長肉褶裏,彷佛上身再無片縷。

  「……你幹什麽!」便是冷漠自持的黑蜘蛛,也不禁輕嗔薄怒,羞意終于透
出她如霜雪雕就的玉靥,清楚地透出兩團酡紅來。

  「讓他瞧瞧,你全身上下最下流的地方呀!」

  雖是對荊陌所說,盈盈妙目卻直視男兒,似笑非笑的神情既是挑釁,又透着
一絲挑逗,什麽淫猥話語自她口中吐出,都變得慵懶而優雅,令人臉紅心跳,難
生反感。

  「你明明是處子之身,這輩子連男人的手都沒摸過……」

  指腹夾着淡藕色的乳暈一撚,被掐成僧帽狀的乳尖,一股腦兒地激射出數道
乳線,遠遠近近、高低各異,腫脹的櫻紅色乳頭積溢着不及濺飛的新鮮乳汁,滴
答汩落,恍若檐雨。

  「一興奮起來卻能自行分泌乳汁,來吸引男人……世上,還有比這個更下流
的麽?」

  第二零一折 藍田灌玉,略施薄懲

  這話便對不通世務的黑蜘蛛而言,也未免羞辱太甚,饒是荊陌清冷如月,亦
不禁脹紅玉靥,驟自乳上四竄蔓延的快感中回神,捉住女郎極不安分的纖纖素手,
扭頭怒道:

  「你……胡說八道!」運勁想将皓腕扳開。

  「我哪裏胡說了?」

  明棧雪推挪運化,始終教冷豔的少婦難以如願,每一掐擠豪乳,雪漿便激射
而出,濺得到處都是,哪有動手過招之感?簡直像四隻白生生的姣美玉手争相搓
揉乳袋,淘氣地擠出奶水,隻差未有嬌羞嬉鬧的銀鈴笑語相伴,誘人的畫面難免
減了一分旖旎閨趣。

  「你是不是尚未破身的處子?是不是從沒同男人好過?明明未有身孕,卻能
任意擠出奶水,是不是令你十分困擾?你瞧他的陽物,是不是比先前更堅挺?」

  連珠炮般的一輪快問,仗着碧火功連綿不絕的悠長真氣,竟無一霎停頓,荊
陌别說跟上節奏,連腦子都沒轉過來——

  地底的一切都是緩慢而靜谧的,黑蜘蛛就連在生死相搏之際,都像是驚濤駭
浪中的一葉扁舟,力求「波瀾不驚」,機敏的思維根本上違背她們的生命美學,
遑論巧辯。

  關于這一連串沒頭沒腦的質問,她慢了好幾拍才赫然發現,答案居然全都是
肯定的,連個「不」字都擠不出。

  荊陌的雙乳本就極是敏感,年來異常漲乳之後,感度居然又倍數攀升,平日
乳頭自行沁出汁水,倒也還罷了,一旦施力掐擠,奶水迸出乳眼之際,刺痛、搔
癢中帶着快美舒爽的感受格外難當。

  比起不知不覺間把肚兜乃至外衣弄濕的難堪,乳房脹得又硬又痛,連份量似
都教往昔更沉,不得不尋僻靜處把奶水都擠出來時,掐着雙峰呻吟顫抖的模樣,
毋甯更教荊陌無地自容。

  偏生在黑蜘蛛的日常之中,個人沒有多少隐蔽空間。地宮裏的屋室無有窗門,
越往「長者」所在的核心區域去,連火光照明都用不着,起居全靠感應,比耳聰
目明之人還方便。

  荊陌堪稱「長者聯席」以下第一人,是同輩中最有機會成爲「長者」的天之
驕女,身邊總被各種不同職司的下屬環繞,泌乳的異狀很快就被發現,但她至少
想保有擠乳的私隐,不希望那種會被聯想成自渎的羞态,傳入他人耳中。

  黑蜘蛛長居地底,少見天日,連食物飲水都異常簡單;時日一長,身體慢慢
生變,女子特征漸消,成爲她們口中的「長者」。長者壽命很長,這也是黑蜘蛛
的傳承,較天羅香更爲有力的競争條件之一;「失去女子特征」在神秘的地底世
界裏是備受崇敬的,反之保有越多的女子習性,會讓她們覺得自己是凡人,地位
自然越低下。

  乳房退化、性器萎縮,乃至斬赤龍斷葵水、身如男子等,都是成爲長者的象
征之一。荊陌素以雙乳巨碩爲恥,但這是天生的,怨無可怨,豈料轉化爲長者的
過程中所生之異變,竟是如孕婦般旺盛泌乳,不信天地神明的荊陌,仿佛聽見了
命運之神的惡意嘲弄。

  明棧雪從不打逆勢之戰,必先掌握勝機才肯出手。她察覺荊陌對泌乳體質的
不滿,藉由偷窺浴房内褪衣的動作,發現她刻意避免乳房與衣料摩擦,斷定這對
傲人的乳瓜即是荊陌的要害,果斷攫住,穩壓荊陌一頭。

  果然荊陌氣勢一餒,再難反抗,要不多時,連纏腰都被除去,下身的褝褲被
除到膝下,露出雪膩嬌腴的大腿,明棧雪将手伸進她兩腿之間,輕輕揉撚充血膨
大的蒂兒,荊陌緊并膝蓋不住厮磨,昂起的長頸浮露淡淡青筋,顫聲吐息:

  「不……不要……那邊……啊……那邊……不行……」

  「你聽聽,這聲音夠下流的了。」

  明棧雪眯眼輕笑,一面從她肥軟的乳尖擠出奶水,滴在股間充當潤滑,揉撚
得唧唧有聲——雖然少婦早已淫水潺潺,但富含酥脂的新鮮母乳更加油潤,揉起
來不是普通的舒爽。

  「他是不是有精神多了?」将手往下探,果然捋住一條滾燙的肉棒,壓上荊
陌滑膩狼籍的陰戶,細細摩擦。

  荊陌像被烙鐵燙着似的,渾身一跳,昂頸迸出一絲嬌膩呻吟,那條燒火棍似
的巨物嵌在花唇間,光是這樣貼着,都覺大得不可思議,那些天羅香教使到底是
怎麽把這般駭人物事,塞到身子裏去?

  「那……那怎麽還……還沒出來?」其實她心裏隐隐不想這樣結束,然而一
刻未得男兒陽精,便無法放懷享受,兩相交煎,更加痛苦,不由催促起來。

  「……我也不知道。」

  明棧雪居然爽快認低,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轉。

  「顯然咱們這樣,這人還覺不夠下流,真是猥瑣透了。要不拿你那下流淫蕩
的奶子,弄弄他那下流的醜物?下流對下流,說不定就夠下流啦。」

  荊陌對「下流的奶子」一說難以忍受,怒道:「你……你别這樣說!誰……

  誰是下流的奶……「卻連複誦都覺羞恥,十分難堪,但流水價地噴出乳汁,
卻是鐵一般的事實,那異乎尋常的、令人困擾的敏感也是。

  她認命似的離開男兒的腰胯,索性褪去礙事的褲衩,腰低臀翹,俯身于耿照
腿間,巨碩的乳瓜傾如崩雪,從上細下圓的瓜實,墜成了長長的卵形,原本杯口
大的淺細乳暈,被積沉的乳肉一撐,脹成茶碗大小,色澤更加酥淡,甚是适口。

  光這樣一趴,長條雪乳的下緣已垂過肘彎,再加上勃挺如嬰指的乳蒂,映得
滿眼酥白,連明棧雪見了,都不禁喃喃贊歎:

  「好大!怎能……怎能大成這樣?」

  荊陌羞憤欲死,纖細的藕臂一夾,似想稍掩恥乳,但此舉隻将沉甸甸的鵝卵
形雙峰襯得更加偉岸;乳上沉重的份量,使瑪瑙珠似的豔紅乳首開始泌出稠白液
珠,滴在耿照高高昂起的紫紅龍首之上。

  這份昂揚堅挺,與荊陌初時所見,簡直像是兩個世界的東西,稍稍接近,便
能感受滾燙焦灼的火勁。

  少年與明棧雪纏綿後,還沒來得及沐浴清潔,裹滿肉棒的淫蜜殘精已幹,混
着濃厚的男子氣息,那股異樣的腥麝氣味更加強烈。荊陌平日連鹽醬都不吃,對
鮮烈霸道的氣味全無抵抗力,昂起細長的雪頸躲避,隻敢捧得滿掌雪乳,小雞啄
米似的輕輕碰着,滴出的乳汁流滿了整根肉棒,連他結實黝黑的小腹都濺滿顆粒
分明的雪白液珠。

  溫甜的乳香,到底是比從蜜膣中刮出的氣味柔順好聞得多,少婦緊促的眉頭
稍稍舒展,靈機一動,兩隻小手捧起巨乳,像擠牛羊奶一般,輪流朝男兒腿心掐
擠。

  原本隻是滴答點落,如今卻是幾注、幾注的噴個不停,不僅耿照糾勁的肌紋
間積滿乳水,液珠四向散彈,連荊陌的乳上頰畔都濺了不少,繼而蜿蜒流下,狼
籍得無比淫靡。

  明棧雪沒事人似的,一早便踅至床頭,斜腿支頤,以胸作枕,略微擡起耿照
的頭,令其偎于雙峰之間,盡覽胯下美景。明姑娘雖無荊陌之豪乳,然峰巒渾圓、
乳質絕佳,堪稱世間無雙,軟、香、彈、滑,妙入毫颠,普天之下,再無第二隻
如此絕妙的頭枕,半點兒也不顯影薄。

  耿照枕着她的玉乳,下身益發硬得不可收拾,荊陌不明就裏,總蹙着眉頭的
淡漠臉上,初次露出一絲欣喜,噴奶噴得更加起勁。

  「你别怪我戲耍你,要不是還有事忙,我才舍不得離開。」明棧雪以指尖替
他輕輕梳理額鬓濕發,一股輕細卻清晰的氣聲透體而入,耿照看不見她的神情,
卻覺話裏透着眷愛依戀,令人蕩氣回腸,久難自己。

  明棧雪與他僅隔咫尺,肌膚相貼,潛運「傳音入密」之法,效果好得出奇。

  莫說荊陌正全神貫注擠着奶水,便教她擡頭凝神,也隻見得明棧雪櫻唇微抿,
細心打理男兒汗發,絲毫察覺不出異樣。

  「你這樣極傷身子,知不知道?」她喃喃說道:

  「心爲身主,心亂,四肢百骸、功體内氣,豈能不受影響?練武之人,能耐
雖數倍、乃至十數倍于尋常百姓,然而天道持衡,順逆相抵,普通人心亂了,最
多是大病一場,武者卻沒這般容易,輕則走火入魔,重則癱癰暴斃,豈可輕忽!

  「有什麽不痛快、誰讓你不痛快,教他痛不欲生,快快求死,也就是了;你
爲難自己,曉不曉得旁人心疼了,舍不得了,比你要難受百倍?這般狠心,罰你
在這兒做個木頭人,好生反省,下回……切不可再犯傻了,明白麽?」

  耿照聽她軟語叮咛,雖似說笑,然而情意真摯,卻絲毫不假,忽有些鼻酸,
胸中熱血湧動,想起身将她摟進懷裏,無奈動彈不得。

  明棧雪恍若不覺,續道:「你這身邪火,我本該幫你盡洩了,确定你好好的,
方能離開,可惜時間不允,隻好讓她代替我,讓你要得夠夠。

  「黑蜘蛛在地底待久了,能捱過艱辛的,終将變得男不男,女不女。她這副
模樣,已是生變的警兆,隻不過作用于雙乳之上,看似旖旎淫靡,但你仔細想想,
未孕産乳,這要陰虛體敗到了何種境地,才能出現的異變?

  「說不定她捱不過這關,很快便死于地底,倒不如由你破了她的身子,調和
陰陽,使入正軌,豈非功德一件?」

  明棧雪的說法不免誇大,嚴格說來卻不算錯。然而,這套說帖或能說動過去
的耿照,如今他卻明白,這不過是松動道德的交合借口罷了——

  世間真正非合體不能療愈的傷病,可以說是幾乎沒有,便要陰陽調和,假針
砭藥石等諸法,效果都比交媾要好得多。如紅螺峪中染紅霞失身、蓮覺寺草房内
明姑娘解毒,皆受制于環境困阻,不得不然,并非沒有更妥适之法。

  這樣的特例少之又少,起碼不适用在荊陌身上。

  明棧雪觀察他的反應,猜想沒有能說服他,暗暗罕異少年的心性成長,竟能
在這麽短的時間内洞澈如斯,也不氣餒,立時換了個方向,繼續遊說。

  「你如今是七玄盟主,待時機成熟,登基做個再世龍皇也不爲過;你有偌大
志向,欲做世間守望,麾下豈可無兵無将,打個光棍蠻幹到底?

  「到那時,七玄無數豪傑,俱都是你的臣子,各脈美女如雲,誰人不是你的
嫔妃?你便要她做個平凡的女子,免受穴居異變之苦,黑蜘蛛能說個『不』字?

  大丈夫行世,如此才叫痛快!「

  耿照聞言一凜,心底的那股莫名狂躁仿佛得到了呼應,血脈贲張,眼前倏紅,
忽有種舞爪張牙、再不肯潛伏忍受的沖動。

  他不做七玄盟主,考慮的是典衛之職、将軍應對,是父親姊姊,是流影城的
出身背景……但這些,都不是他自己。

  那個面對皇後的徇私猶疑咄咄進逼,侈言守望、願以畢生心力打造惡人難容
之世的,才是真正的他。哪怕隻短短一霎,還是仗着被至親至信之人背叛、憤世
嫉俗的一股狂氣才得出口,那是此生頭一回,完全不考慮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甚
至沒打算「做個好人」,發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龍皇」與「耿照」,正是這座荒謬戲台上的兩處極端。

  前者虛幻,後者務實;前者任性狂放,指點江山,後者卻瞻前顧後,一榻之
外步步艱難;前者開創盛世,後者卻什麽都不是,所得所失,還說不上命運擺弄,
能擺弄他的人一抓就是一把,武功再高、際遇再奇,放到森羅萬象裏看,也隻能
是一枚棋子……

  ——如果,不做「耿照」呢?

  想做對的事,便去做對的事,再也毋須折沖退讓,苦苦忍耐;做錯了,責任
便由我一肩擔起,誰人能說我怎的!

  「所以,現下最最緊要……」明棧雪以原本喉音,在他耳邊輕輕呢語,吐息
如蘭,中人欲醉。「是你得好好的。趕快讓身子好起來,恢複功力,甚至更上層
樓;出得此間,你便是七玄的主人了,誰都不能再看不起你,不聽你指揮支配。

  七玄的一切,全都是你的。「

  仿佛與她搭配得天衣無縫,耿照驟覺龍杵忽被一團難以言喻的溫熱所夾,比
起嬌嫩柔韌的膣管,這兩團雪肉更軟更綿,沾黏似的觸感更特别,盡管包覆的程
度不如插入玉戶,卻是無比舒爽;定睛一瞧,卻是荊陌捧起雪乳,将澆滿乳汁的
肉棒夾在乳間,溫熱的乳香調和了肉棒的腥臊,混成一股頗爲催情的奇異氣味。

  荊陌并不排斥自己的味道,以沃腴的乳肉夾着龍杵恣意搓揉,不住擠出的奶
水溢滿她的指掌縫隙,連夾着肉棒的乳褶間也流滿乳汁,随着小手的加壓搓擠,
發出極淫靡的「啪唧」聲響。

  冷豔絕倫的黑蜘蛛似已忘了初衷,單純順欲望而行,這裏沒人用異樣的眼光
打量她,有的也僅是色欲而已,連明棧雪也大剌剌說是「下流的奶子」,輕描淡
寫地帶過了令她深感羞恥的病征;順從身體的渴望似乎名正言順,不會被批評是
模仿地上凡女的堕落之舉。

  這簡直是天堂。

  自從身體發生異變、莫名泌出乳汁的這一年多以來,荊陌從未像此際般放松,
暫時毋須擔心周遭的眼光、地位的變動,乃至「長者聯席」對她的看法與安排,
連漲奶的困擾都能盡情解放,不必再忍受發硬發脹、無比沉重的胸脯——

  她恨不得将所有的奶水通通擠出,點滴不留,掐擠乳房的手勁比明棧雪更兇
更狠;習慣了噴乳的刺痛之後,快感居然益發強烈。

  黯麗的少婦漸有些失神,開始發出嬌膩呻吟,胸脯越揉越快,乳汁噴得俏臉
狼籍;陶醉的神情出現在原本清冷一片的巴掌小臉上,烈女突然成了蕩婦,對比
益發強烈。

  她指縫、乳間積溢了過多的奶水,新出的乳汁卻像噴泉一樣源源不絕,有幾
滴濺進了她失神微開的檀口之中。

  荊陌對漲乳;事深惡痛絕,沒想過嗜嗜自己的乳汁,隻覺味道淡薄,卻有一
絲乳脂香,哂舌細辨,隐隐有甘甜之感,清淡的口味對黑蜘蛛來說,算是十分美
味,不覺啜飲舔舐起來;待她回神,已将沾滿溫熱乳汁的肉棒含在曉嘴裏,宛若
蘸乳入口,吮得津津有味。

  這畫面連她自己想像起來,都覺臉酣耳熱,俗如白祭子的後裔們,才會做出
這般淫穢下流的舉動。然而明棧雪并未趁機嘲笑,荊陌抹去濺滿臉龐的狼籍乳滴,
起身四望,才發現她早已離去,動靜之輕巧,竟未驚動沉迷舔舐的自己。

  荊陌嬌喘細細,不住起伏的雪白豪乳上布滿液珠,分不清是乳是汗。

  那耿姓少年的陽物已硬得驚人,但始終未能出精,沒了明棧雪指引,荊陌不
知道還能怎麽辦,但不知爲何,她卻不覺沮喪彷徨,反而有松了口氣之感,心底
隐有一絲羞喜,想到還有大半夜的時間,可以研究「表現得更下流」的方法,迫
他交出精水來。

  「說!」她張腿跨騎在男兒腹間,漿膩的花唇壓着肉棒,來回擦滑,每一刮
動都令她美得昂頸吐息,顫動的乳首不住沁出奶水來。「你的傷是怎麽好的?可
是吃了我們守護千年的寶物?大膽狂徒!」

  明知耿照無法開聲,她卻捧着雪乳挺動嬌臀,獨個兒演了起來。起初口舌不
甚靈便,約莫是長年習慣以短句或單字交流;越到後來越發順暢,嬌哼喘息的聲
音也大膽起來。

  「誰……誰讓你這麽……嗚嗚……這麽硬的?下……下流!啊……」快感漸
趨強烈,她忍不住大力搓揉着雪乳,失控的乳汁劃出長長的平弧,噴得耿照一臉。

  荊陌竟「咭」的一聲笑出來,充滿童趣,宛若少女。

  望着與那張冷冰冰的俏臉全不相稱的鮮活嗤笑,耿照不覺有些怔。

  荊陌留意到他的目光,笑容微僵,繼之而起卻是一副帶着惡意的蔑笑——她
越來越熟悉做出表情該倚恃的臉部肌肉,瓷娃娃終于活起來,可惜不是變成一名
溫良有禮的好姑娘。

  「啪!」素手一揚,玩開了的黑蜘蛛掴了他一記,掌心裏熱辣辣的刺痛,以
及男兒高高腫起的面頰,對她而言,是既新奇又刺激的體驗。長者要求她們活得
像古井映月,連井面吹皺的水月都是假,真正的月天恒常不動。

  「誰讓你直視我的?下賤的奴才!」

  反手又是一掴,施暴者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拔尖的笑聲像是初遇驚喜
的小女孩,爲着越來越得心應手而開心。

  耿照在心中歎了口氣。多數的成長是從模仿中而來,可惜出身黑蜘蛛的荊陌
沒有其他可供模仿的對象,适才的舉動無論聲音語氣,還是那股子莫名其妙的霸
道蠻橫,皆與天羅香教使對付「貂豬」如出一轍。

  明姑娘安排這樁「好事」之前,不知有沒料到會發生這種狀況?

  荊陌畢竟不很喜歡打人的感覺,比起淩虐男子,她更沉溺于以滾燙肉棒擦刮
花唇的酥麻,持續在男兒腰上挺動着嬌腴的雪臀。當然,淩虐的快感也是相當甘
美的調料,她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比弄疼掌心更妙的法子,雙手捧起豪乳,對
着耿照的臉面擠射乳汁!

  溫熱的蜜乳,一注一注地噴濺在他臉上,流進眼縫口鼻,穴道受制的耿照連
轉開脖頸亦有不能,無奈荊陌的乳水似無窮盡,随着她花唇蒂兒處逐漸攀升的快
感,噴得越快越急,全不考慮男兒也須呼吸吐納。

  耿照被奶水嗆得胸口抽搐,幾乎喘不過氣來,荊陌卻眯起了如絲媚眼,大聲
呻吟,毫無停手的打算;就在她即将攀上高峰的刹那間,蓦聽一聲虎吼,男兒掙
坐起身,鐵一般的結實胸膛壓縮勁風,朝她嬌腴的身子撞來!

  盡管美得魂飛天外,荊陌畢竟是「長者聯席」精心栽培的佼佼者,膝腿未動,
整個人已自耿照身上彈開;半空中不顧玉門大開、授敵以美景,單手在榻緣一撐,
小巧酥盈的腳掌壓平如刃,掃向耿照咽喉。

  豈料男兒不閃不避,「啪!」接住她纖細的足胫一翻,淩空将豔麗的少婦轉
了圈子,又從榻尾甩至床頭,如摔青蛙一般,「砰」的一聲,把荊陌摔趴在榻上。

  荊陌痛得眼前刹白,仿佛胸中的空氣全被這一摔壓擠而出,還未回神,男兒
已反拽着她一條右臂,壓上背門。

  适才的放縱恍若迷夢,荊陌自小受嚴格的非人訓練,所鍛煉出的戰鬥本能倏
然發動——與腐敗的白祭子後裔不同,黑蜘蛛的戰鬥技巧極端務實,摒棄了花巧
的名目與套路,隻求最有效地置敵于死。

  嬌軀受制全不影響少婦的鬥志,她膝頂床榻,乘勢翹起雪臀,猛将男兒下身
拱起,抓緊這一霎間所制造的段差,另一條細腿如蠍鞭般毒辣反勾,踵部迳取下
陰;同時反過左肘,耿照就算躲開撩陰腿,額際太陽穴也要爆開血花——

  砰的一響,荊陌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覺葫腰似欲斷折;恢複意識時
雙膝仍跪在原處,被反折的右臂也還是保持原狀,仿佛反擊全是她的幻想,實際
上什麽也不曾發生。

  「放……放開我!」少年與她之間的實力差距徹底震懾了少婦。現在荊陌終
于明白,這名「下流的東西」決計不是自己能戰勝的對手,初次生出一縷驚恐無
助之感。

  耿照本無傷人之意,豈料她出的全是不留情面的毒辣陰招,若非他先恢複了
六成功力,此際怕已傷重倒地,死得不明不白,不覺動了肝火,也不想同她廢話,
一壓美背,沉聲道:

  「你們要取我的陽精做什麽?」

  荊陌默不作聲,耿照面色鐵青,收緊她的右臂,冷黯的少婦痛得嬌軀微顫,
仍倔強地不肯開口。适才耿照鼻中汲入乳汁,來不及閉氣龜息,爲免死得莫名其
妙,不惜以自傷經脈的方式全力沖開穴道;此際周身真氣亂竄,欲念高漲,明姑
娘柔膩媚人的語聲仿佛又在耳畔響起,忽生「任性而爲」的沖動,冷笑道:

  「要陽精是麽?給你便了!」以膝蓋分開荊陌的大腿,抱她圓凹的葫腰一把
提起,勃挺的男根抵住花唇,剝殼兒水煮蛋大小的杵尖擠開漿膩的兩片嬌脂,才
沒入大半顆便欲阻礙,再難寸進。

  荊陌「嘤」的一聲腰闆發僵,驚恐地瞪大眼睛,完全不知發生什麽事。無奈
被男兒占住了兩腿間的有利位置,手構不到腿踢不着,這如牝犬般四肢着地的姿
勢完全是任人魚肉;直到被巨大的硬物捅進腿心子裏,才想起是自己曾吸吮得津
津有味之物。

  黑蜘蛛并無保守貞操的觀念,這點是她們唯一與白祭子的後裔相似之處。

  但荊陌本能覺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極端危險,并将損及她在「長者聯席」

  前的地位,拚命掙紮了起來;垂墜成長卵狀的雪乳劇烈彈甩着,光是雙峰一
撞,便足以擠出奶水,再加上先前「取精」時流了滿床的乳漿,離體漸冷,量又
遠遠超過錦被所能汲取,以緻觸手黏滑。

  耿照捉她足胫的那一摔,荊陌靠的正是這厚如藻田一般、黏滑綿軟的乳漿做
爲緩沖,這才保住意識,此際卻陷入難以穩立的窘境中,不停撐起滑倒,徒勞無
功。

  唯一固定不動的,是穩穩拿在男兒掌間的腰臀,盡管被那圈薄膜阻了進路,
欲火熊熊的男兒卻沒什麽猶疑,粗大的杵尖持續向前頂,于無路處往前一戳,應
勢裂開的蜜肉再也阻不住粗長巨物,肉棒裹着滑膩的落紅徐徐挺進,直沒至根。

  「啊————」

  荊陌發出極短促的一聲哀鳴,還來不及抽搐,耿照已乘着處子血的膩潤抽插
起來,少婦小巧的屁眼劇烈收縮着,一如被毫不留情深深插入的蜜膣。

  「啊……好、好大!不要……不要……太……啊、啊……太大了呀!啊……」

  未經人事的花徑被粗暴地撐擠開來,盡管泌潤豐沛,分不清是血還是淫蜜的
黏潤漿液充滿了肉折,但花徑裏那一圈一圈麻花似的柔嫩肌肉仍強焊地收縮着,
幾乎能清楚感覺裏頭的形狀。

  後背體位的感度本就極強,用這姿勢破瓜更是痛得厲害,耿照完全不給她喘
息的機會,一下一下地狠狠抽插,每次都頂到最深處。荊陌趴在榻上劇烈顫抖着,
壓平在錦榻間的大團綿乳之下,渲開的乳漬持續擴大著,分不清是呻吟或哭喊的
嗚咽聲埋在揪亂的錦被裏,雪白的十指繃出滲青的細細指節,有種慘遭蹂躏的凄
豔。

  也不知插了多久,耿照隐有一絲洩意,才停住瘋狂的進出,裹滿白漿落紅的
肉棒耷黏一小圈薄薄肉膜,從紅腫的玉戶中抽了出來;巨大的龜頭拔出之際還微
微卡了一下,扯得少婦一陣輕顫。

  耿照把手一松,荊陌軟軟側倒,雪白的大腿内側一道醒目的殷紅血迹,彤豔
豔的玉戶不住開歙着,被肉棒撐開的洞口兀自合之不攏,腿心裏到處都沾滿了血
與淫蜜,以及黏滑的乳汁。

  初初破瓜的少婦嘴唇蒼白,雪靥卻浮現兩團異樣的酡紅。耿照将她翻得仰躺
過來,大大分開細腿,挺着怒龍再度插入之際,荊陌又抽搐起來,仿佛被一柄極
長的彎刀戳穿了,連疼痛都分外銳薄。

  耿照一邊挺動下體,一邊去銜她殷紅膨大的乳蒂,略微一吮,乳汁立時便充
滿口腔,液感溫熱,滋味雖略嫌淡薄,卻有股紮紮實實的細潤甘甜。他抓得滿掌
濕滑黏糯的細嫩乳肉卿唧作響,抽插也越見滑順,出入的速度越來越快。

  鮮血幹涸得很快,斷無如此油潤的觸感,果然片刻後荊陌盤起雙腿,在他腰
後交叉勾起,雪臀不由自主地擡高,方便他插得更深;原本揪着錦被的雙手也摟
住他的脖頸,兩人擠着她巨碩的乳肉緊緊交疊着,滿懷都是乳脂甘甜。

  「好……好痛……好……好舒服……深……啊啊啊啊……好硬……」荊陌大
概不知自己都喊了些什麽,若此際清醒,怕要駭異于自己淫聲浪語的天分。

  況且,疼痛似乎也加強了她的快感。

  耿照也料不到她破瓜未久,便能如此享受交媾之樂,刻意粗暴的對待,反教
婦人美得魂飛天外,聽她喚得銷魂蝕骨,偏生蜜膣裏的抽搐又這般強韌青澀,倒
像白送了她一份大禮,哪有半點懲戒之意?不禁焦躁起來,欲火攀升,似将要出。

  冷不防「啪!」甩了她一記耳光,荊陌正在美處,「啊」的一聲撫頰回神,
臉上熱辣辣的疼痛似乎與下體之疼呼應起來,又痛又美,不禁蹙眉,嗔道:「你
……啊啊啊……你、你做……啊啊……做什麽?」似乎加倍興奮起來,嬌軟的身
子益發火熱。

  耿照冷着臉挺動怒龍,頂得她葫腰亂扭,一雙細腿越伸越直,玉趾蜷起,但
畢竟不能無動于衷,忍着龍杵上蟑壺似的陣陣緊縮,沉聲哼道:

  「我要射啦,便給陽精,你卻拿甚來貯?」

  荊陌正美得魂飛天外,勉強回神,拖着又酸又綿、抽搐不止的身子,反臂往
床頭胡亂摸索,豈料空空如也,唯一稱得上是容器的瑞腦金獸爐,早給明姑娘當
暗器擲飛出去,此際也無暇搜尋。

  雙頰酡紅嬌喘細細,身心都飄在雲端的少婦慌了,在男兒猛烈的打樁下苦苦
支撐,欲找一物貯精卻不可得,急得嬌喚:「你等……嗚嗚嗚……等會兒,我找
……啊……找物什來裝……啊啊啊!」葫腰一拱,竟被小小頂上一回,洩得手足
酸軟,連推開他的氣力也無。

  膣裏的黏膩美肉一陣攢掇,吸得耿照腰眼發酸,肉棒一跳一跳地脹大,脹得
又硬又韌,連初經人事的女郎也覺與先前大大不同,是要發生什麽事的征兆,見
男兒毫無抽身之意,忽然驚慌起來:

  「你别……不、不要射在裏面!啊、啊……你幹什麽……不可以!」

  一旦納了男子陽精,懷上身孕,她的「長者」之路就算完了。這可是比未孕
産乳,還有嚴重百倍的事。

  荊陌這才明白自己上了賊船,無奈被幹得豪乳抛甩、奶汁四濺,除了節節攀
升的淫聲嬌啼,無論緊繃的腰臀或癱軟無力的四肢,都難以抵擋男兒的蹂躏侵入,
兩人滾燙漿膩、緊緊嵌合的下體,已經預示了少婦即将面臨的悲慘命運。

  「不要……求求你……嗚嗚嗚……别射……啊……不可以……裏邊不行……」

  她奮力推他的胸膛,慌亂的嬌吟中混雜哭音,偏偏瘋狂迎合的身體根本不受
控制,扭動的葫腰絞擰更甚,恐懼大大提升了陰道收縮的程度,快感一波接着一
波襲來。

  「嗚嗚嗚嗚……壞了……要壞掉了……求求你……不要、不要射在裏面……」

  「要……要來了!」

  耿照将她的細腿扛上雙肩,壓着皓腕牢牢摁在榻上,像要将美豔的少婦折斷
似的,絕了她最後一絲掙紮反抗的癡望,被膝蓋壓迫的豪乳不斷噴濺乳汁,沾滿
液珠的雪潤胸脯泛起大片嬌紅。

  「……就用你的身體,一滴不漏地裝滿它吧!」

  維持着插入到最深處的姿态,男兒抓緊她遊魚般拚命扭動、既像迎湊又像要
逃走的葫腰,杵徑暴脹的陽物一頂,馬眼怒張,滾燙的濃精撐擠成團,抵着玉宮
口猛烈發射,咻咻咻地灌滿痙攣不止的蜜穴花心。

  「啊啊啊啊啊不要啊……不可以!啊啊啊啊————!」

  豔婦絕望的哭喊聲回蕩在房内,卻連身體都背叛了她的心碎哀泣,貪婪地榨
取著男兒的精華。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兀自在激烈的餘韻中漂浮抽搐,卻被一雙
鑄鐵般的臂膀抱起,裹滿精液的粗硬陽具再度深入了她……



第二零二折 泥犁淨業,十六遊增

  明棧雪俯身拍開窗牖,勾住漪下藻稅的修長玉腿;松,嬌軀如一團銀狐絨尾
般飕然旋掃,滑進屋内;反手揚袖,一蓬激塵隔空撞去,又将朱紅窗棂推攏,整
個過程沒發出一丁點聲響。世上便真有狐仙,亦不外如是:

  偌大的鳳居裏空蕩蕩的,連燈燭都沒點。

  即使整個頂層已派了重兵把守,但袁皇後有意無意地讓負責看守的金吾衛士,
盡量遠離被囚禁在鳳居之内的惡徒,至少不是能任意開口說話的距離,以防鬼先
生亂洩口風,将不該說的,教沒相幹的人聽了去。

  鬼先生雙手骨輪盡碎,身上多處骨折,内傷沉重那是不消說了,就算扔在原
地不理,諒也不緻生翅飛去。

  然而,在目睹荷甄受害的凄慘與不堪後,若非娘娘頒下懿旨,在金吾郎回轉
之前,誰也不許擅動囚犯一根汗毛,恐怕衆多年輕氣盛的金吾衛士熱血一沖,生
生剮了這名淫邪奸人都有份。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爲免「奸人脫逃」,他們找來一根粗大的木矩,用鐵
煉将鬼先生的雙臂纏在上頭,煉條勒着血污,深深嵌進扭臂折骨之處,整個鎖拿
的過程中鬼先生痛得暈死過去,随之又痛醒過來,反覆幾度,被折磨得夠嗆。

  明棧雪潛入之際,在潘外聽站崗的衛士忿忿不平地咒罵着,說若非礙于娘娘
的旨意,甚至想拿鐵釘将他的四肢全釘在樁上,便未痛死,光流血也能生生流死
了這厮。

  「你……是來嘲笑失敗者的麽?」

  鳳榻邊的暗影中,一身白肉的妖人雙手打橫如稻草人,染滿血污的扭曲臂膀
被鐵煉捆在橫木上,半死不活地仰坐着,盡管形容委頓,顫抖的嘴角仍勉強揚起
一抹釁笑。

  「這是很……要不得的壞習慣啊!」

  明棧雪妩媚一笑,幽暗的房裏仿佛亮起一抹光華。

  「因爲我很懶惰,所以從不做多餘的事。」她舉袖撣了撣榻尾,拉過錦被一
角爲墊,袅袅娜娜地坐了下來,抿嘴微笑。

  「我對你說過的那些話,除非心智已失,否則一輩子都會回蕩在你腦海裏,
用不着複誦,它就會一遍又一遍地刻印在心底。當你午夜夢回,思索起究竟何以
至此時,你就會聽見我的聲音,清晰得像在耳邊說似的。

  「嘲笑你?不需要。你本身就是個笑話,現在這副模樣,倒教人忍不住替你
難受起來。我雖不是什麽好人,可也沒那麽壞。」

  鬼先生的釁笑凝在臉上。從鼻端急促呼出的鮮血沫子,可知他心緒波動,如
掀巨浪,不知是被說中了痛處,抑或惱怒明棧雪的譏諷。

  但切齒也不過是一霎間,他蒼白的臉上再度露出一抹扭曲的笑,恍然道:
「那就是來折磨我洩恨的了。要替你那姘頭徒弟讨公道麽?不愧是有情有義。我
怎就遇不到這麽好的師父?」

  明棧雪輕拂裙膝,淡淡笑道:「你把我和那幫金吾衛的毛頭小子相提并論,
這就有些叫人生氣啦。就算要打你,我也是替自己打的,揍你個引喻失當。」側
首睇他周身明顯的瘀紫。耿照的「寂滅刀」可不會留下這種取不了性命的無聊傷
痕,想也知道是何人何時,因何所緻。

  鬼先生并不真相信她的話,冷笑之餘,索性眯着眼,專看她弄什麽玄虛。

  「我一直在想,該怎麽處置你才好。我那傻徒弟似乎覺得,無論怎麽做,都
很難教你真正受到制裁,爲此煩惱得很呢!看得我心都疼了,不舍得很。」

  明棧雪撚着衣角,又似在白晰玉手中把玩着什麽物事,隻是鬼先生癱坐于地,
一時難見,面上卻不露聲色,揚眉笑道:「不如放我離開,咱們化敵爲友如何?

  他想對付『姑射』,我可以幫忙引路。反正我已是個廢人了,你們還怕什麽?


  明棧雪輕笑起來,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忍不住輕歎了口氣,望向他的眸光滿
是哀憫。

  「我就等你這句。你這麽容易猜測,很沒有挑戰性的,對我這種怕麻煩的懶
惰蟲來說,簡直再理想不過;萬一,對手期待與你來場鬥智角力,豈非要大失所
望?這樣不行呀。」

  鬼先生笑道:「敢問姑娘,我又說錯了什麽?」

  「四肢俱殘之人,不會輕易說出『廢物』二字。你前一句裝得貪生怕死,假
意釋出妥協之意,以試探我的反應,這個做法很聰明,可惜就是管不住嘴,定要
在占優處顯擺一番,否則便心癢難搔,是不?」

  鬼先生笑容猶在,目光卻冷銳起來。

  「你應該纖續滿不在乎地笑,才能讓我産生動搖。忒簡單的道理,還需要我
提醒麽?」

  明棧雪看着他臉色微變,輕歎:「我猜你受的傷,隻消捱夠時日,你那特異
的功體便能爲你慢慢修複——雖匪夷所思,然而世間萬象,本非人所能盡知,就
算真有這種異能,我也不覺奇怪。

  「闖入栖鳳館、意圖奸淫皇後,看似無智,你卻在廊間預先布置機關,考慮
過一旦事迹敗露,須得争取時間脫身,這可不是一時興起的輕率之舉。雖然可能
性極低,然而萬一落得如此下場,該怎麽反撲,說不定……你也想好了。」

  鬼先生勉強動了動嘴角,孱弱地哼笑。

  「姑娘時而眨得我一文不值,時而當我是算無遺策的高人,如此反覆,教人
無所适從啊!」

  「因爲道理你是明白的,可惜手法拙劣,騙騙無知鄉人、販夫走卒不難,難
入方家之眼。這就叫『眼高手低』。」明棧雪笑道:「你有時間搜出斷松雪茯苓
服食化納,有時間布置琴弦機關,卻沒工夫弄套衣衫蔽體,不是你淫邪本性所緻,
而是萬一遇上我和耿照時,有樣物事跟着衣衫一起消失比較好。」素手一揚,扔
給他一小截黃澄澄的物事。

  那是半截刀穗。

  鬼先生自知來自何處,面色丕變,看來益發虛弱。

  「殺人退敵,『珂雪』未必強過一柄合用的鋼刀。你若能依計得手,自然用
它不上,萬不幸失手被擒,乃至遭遇什麽損傷,奇異的複原功體佐以珂雪寶刀,
便是你逆轉反撲的籌碼。」

  明棧雪好整以暇道:「當然,這刀目前由我保管,橫豎你也用不上。當我想
到這點時,便有七成把握,你的天覆功必有我們想像不到的療複之能,留得命在,
便有翻盤的機會;經你适才失言,這把握已過了九成五。」

  鬼先生沒料到她竟能在第一時間内,尋到他精心挑選的藏刀處,雖然懊惱,
但珂雪寶刀畢竟是外輔,靠的主要還是生生不息的蛻生天覆功,不欲再教她套出
更多的訊息,淡道:

  「都由姑娘說罷。成王敗寇,不外如是。」

  「你并非不怕死,你不是那種人。」

  明棧雪怡然道:「娘娘不殺你,是因爲她不是劊子手,但任逐桑是。爲保住
他頭頂烏紗一門安泰,莫說是一條命,便是一千條、一萬條,我料他絕不手軟。

  但你似乎并不害怕,仿佛到了平望……等着你的不是屠刀頸繩,而是一線生
機。

  這點,我也很感興趣。「

  鬼先生抿着嘴角,露出一抹狠笑,卻什麽也不肯再說。

  明棧雪是天羅香出身,其拷掠手段必然殘酷,以他此際的身體狀況,鬼先生
其實沒有多少把握能挺得過。但勝敗……不,該說是生死的關鍵俱在此間,守住
這個關竅,他才有存活的機會。

  而明棧雪卻隻一笑,輕撣裙膝,娉婷起身。

  「你知道,耿照笨在哪裏麽?他是解決問題的能手,但難就難在他老是問錯
問題,想岔方向,力氣全都白費啦。想從『如何實施應有的制裁』入手,找到處
置你的方法,不啻緣木求魚;換個方向,答案就簡單得多。」

  「什麽方向?」鬼先生反問。

  「如何才能使你最痛苦。」女郎盈盈回眸,明豔不可方物。但不知爲何,鬼
先生卻覺背脊一寒,如睹魇魅。

  「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阿妍始終無法成眠,睜眼望着屋室裏富麗堂皇的泥金藻井,直到門外傳來女
史的聲音。「啓禀娘娘,人到啦。」

  她應了一聲坐起身,信手理了理紊亂的雲鬌,才忽然想到:「毅成伯夫人呢?

  她……她睡下了麽?「

  廊間響起一把溫婉清麗的嗓音。

  「啓禀娘娘,小童在。」

  阿妍心神略定,微微額首。「你進來給我梳頭罷。其他人都下去。」

  明棧雪款擺而入,阿妍坐在銅鏡之前,見她換過了一身衣裳,肌膚飄着沐浴
過後的消爽香澤,妝矜齊整、一絲不苟,美得教人摒息,分明是連枕頭都沒碰過,
帶著妝發等到這時,暗忖:「爲我之事,連累她一晌未阖眼。」心中微感歉疚,
低聲道:

  「……辛苦你啦。」

  「不辛苦。」明棧雪爲她細細梳理,柔聲道:

  「娘娘才辛苦。受那惡徒驚吓,卻沒得歇息,還要打起精神,做出處置。」

  「……這樣做,好嗎?」阿妍喃喃道,更像是問鏡中的自己。

  「解鈴還需系鈴人。」明棧雪微笑道:

  「若然交給典衛大人,終是要殺;解回京城,同樣免不了一死。那惡徒心生
魔障,才做出這等駭人惡行,便即身死,惡業仍在,這不是佛的教化。娘娘的處
置,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大法雨。」

  阿妍回過神來,大受鼓舞,終于恢複從容不迫的鳳儀之姿,輕歎了口氣,颔
首道:

  「那咱們就别教人等久啦,趕快了結這件事罷。」

  鳳居之内,重新燃起牛油巨燭,照得廣間通明,宛若白晝。

  鬼先生被鐵煉捆綁在矩木上頭,下身以布疋掩起,以免赤身裸體的醜态冒犯
了娘娘。四名金吾衛士橫槍交錯,将他壓跪在階下,不讓擡頭,但從袅袅行過身
畔的裙裾香風,以及若隐若現的白晰足胫,仍能辨出的是皇後娘娘和……明棧雪。

  鬼先生心底一沉。

  (這賤婦果有本事!沒會兒工夫,居然混成了皇後娘娘的心腹。)

  耿照并未随行令他略感詫異,但仔細一想,似乎也非全無道理。

  現今冷爐谷亂成一團,沒出個夠份量的七玄盟主,光是天羅香的門戶安危,
以及七柄聖器的歸屬,夠他們拚個你死我活的了;耿照匆匆趕回去和稀泥,不識
相地揀個吃力不讨好的和事佬來做做,末了仍拚不過人心的貪婪與自利天性,終
歸一場徒勞,倒也不難想像。

  他忍不住揚起嘴角,靠得最近的那名金吾衛士瞥見,槍杆一壓,低聲怒斥:
「笑什麽?趴低點!」若非知道娘娘不喜他們施暴逞威,當場便要揍他個鼻青臉
腫。

  阿妍端坐于鳳榻上,先前被淫水血污弄髒的錦被墊褥自已換過,她卻仿佛能
看見荷甄受辱的凄慘模樣,心頭刺痛;還未開口,卻聽鬼先生低道:「娘娘……

  來殺我了。「聞言不禁一震。

  以他所犯,殺頭都算輕了。阿妍卻無法欺騙自己,鬼先生之所以非死不可,
未必與其未遂之行相關,而是爲保住「皇後私通外人」的秘密,爲了她與央土任
家的安泰,不得不堵住他的嘴。

  假正義之名所行的惡舉,仍然是惡。阿妍一點都沒有比較好受。

  「我還是想知道爲什麽。」她制止了暴怒的金吾衛,望向階下狼狼的囚徒:
「你爲什麽要這樣做?傷害這些人、背叛信任你的……這些惡行,究竟是爲了什
麽?」

  「對他人作惡者,于己未必是惡。」鬼先生俯首閉目,喃喃笑道:

  「這點,娘娘不是比誰都清楚麽?」

  若換了他人,就算本無殺他之心,這下恐怕也不得不繃緊心神,認真考量滅
口的必要性了——這正是鬼先生要的。

  娘娘不會殺他,既不敢也不願。她就是那種即使犯錯,白璧有瑕,也不容許
自己沉淪變髒的女人;她會含垢忍辱,痛苦地活下去,維持着剩下的純淨,而非
視自污爲理所當然。

  頑固、愚蠢,但也令人佩服。

  鬼先生賭的就是她這點純真。

  「我不會殺你,也不讓别人殺。」

  是麽,那你得好好同中書大人聊一聊了,他肯定不是這麽想的。鬼先生略微
放下心來,不無惡意地揣想。

  「我希望你能深切反省,痛改前非……」阿妍說着,突然發現自己微帶一絲
哽咽,咬牙抑住,定了定神,續道:「以你的智慧,定能大徹大悟。」

  鬼先生輕笑起來。「對誰反省,向誰悔過?佛祖麽?」

  「向我。」語聲方落,一抹高大的身影推門而入。

  阿妍以眼神示意,房裏的金吾衛士們面面相觑,猶豫了一霎,終于還是齊齊
退出,緊閉門扉,守在廊庑間。

  鬼先生聞聲一凜,忍痛回頭,見來人身披金線袈裟,雄健似護山金剛,膚黝
如鐵,五官輪廓剛硬冷冽,面色嚴峻、不苟言笑,竟是央土教團此行的首腦、大
報國寺的住持果天。

  央土教團衆僧本挂單于蓮覺寺,果天日日升壇說法,也與南陵教團交流辯論,
忙得不可開交。九品蓮台的發掘現場遭神秘人襲擊後,舉寺爲将軍封鎖,果天等
遂轉至山下的伽藍寺落腳。

  阿妍派人召他,果天雖未拖延,卻堅持要梳洗妥适才出發,一絲不苟,毫無
轉圓,加上山路夜行不易,過中夜才至。

  「……居然是你。」鬼先生冷哼,毫不掩飾蔑意。

  果天并不搭理,向皇後恭敬行禮,瞥了侍立榻畔的明棧雪一眼,并未多瞧,
隻當是泥塑木雕一般。

  阿妍從容介紹:「大和尚,這位乃是毅成伯吳善之妻明氏,亦愛佛法,我有
意召她進京随駕,兩位今後會時常見面。」她聽說「髡相」架子很大,對權貴說
法,與平民全無分别,待人處事極不圓融,故意這樣說,以免他在不經意間給明
氏排頭吃。

  豈料果天低垂濃眉,合什道:「我見過這位女檀越。六年前在平望,于廣襄
侯别圓精舍說法之時,曾與她交流些個,知是毅成伯家人。」阿妍有些詫異,以
果天鐵闆一塊的冷硬脾性,對誰都沒有好臉色,蒙他用上「交流」二字,足見對
明氏印象深刻,回顧黯麗溫婉的少婦道:

  「原來你們認識啊。」

  明棧雪俏臉微紅,嚅嗫道:「小……小童年少無知,在别圓精舍的法會上提
了幾問,蒙大和尚不棄,指點一二,受用至今。」阿妍點了點頭,不由得對她另
眼相看。

  明棧雪自是沒說實話。

  當時她逃離邺城郡不久,一路遊山玩水到平望,弄了套華服混入别圓精舍的
法會,欲趁機盜走幾樣廣襄侯府邸的藏寶,見果天說法的架子極大,故意與他大
唱反調,問了幾個如「《八敬法》說『比丘尼須敬比丘』,豈不違衆生平等」、
「何以『女轉男身』足爲則滿解脫」之類的問題,語驚四座。

  果天升壇說法,素來是不許發問的,衆弟子見這名絕色少女提問尖銳,分明
來意不善,紛紛斥喝,果天卻攔了下來,一一反駁。明棧雪熟讀佛典,信手拈來
無不有據,雖語多曲解,頗有強詞奪理之意,衆人卻聽得津津有昧,原本打瞌睡
的全來了精神。

  最後是明棧雪意識到:此人的腦袋瓜裏,沒有「見好就收」四字,哪怕有一
絲混沌不明,非辯到去肉見骨不肯罷休,這才匆匆認輸,使了點小手段開溜。

  這事後來還有一段小插曲。廣襄侯在席間看見了這名口齒伶俐、機鋒百出的
絕色少女,爲其姿容所迷,還特意派人往邺城打聽,直到手下回報說毅成伯确實
沒有女兒,料想是嬖妾之一?這才絕了媒聘的念頭,相思成疾,郁郁而終。

  阿妍讓她将鬼先生潛入栖鳳館、奸淫荷甄的惡行,扼要地對果天說了,果天
始終面無表情,既未露出鄙夷之色,也無落井下石的得意,直到明棧雪說完,才
合什道:

  「娘娘是來問我,該不該依律處置麽?」

  阿妍是聽了明氏的建議,才找果天來。

  「娘娘,佛子突然轉了性子,做出這等駭人的惡舉,其中必有古怪。」明棧
雪對她說:

  「我非是迷信鬼神,但聽家中老人家說,神魔一念,隻在方寸間。高僧在得
道之前,突然墜入了魔道,迷失心性,這也是有的。殺人不過頭點地,可惜了一
朵梵蓮,毀于将開未開之際。」

  這樣的說法眶眶愚夫愚婦還行,阿妍自是不信,但明氏之言卻點醒了她,要
處置心性喪失的琉璃佛子,果天确實是個理想的人選。他很重要,卻經常遭人忽
略;他不圓融,口風卻如鐵桶一般,沒有到處去說的壞習慣。

  更重要的是:就算果天說了,也沒有人會注意傾聽。

  他不能說是沒有權力。事實上,無論在教團或朝廷,「髡相」絕非無足輕重。

  但任何人隻消同他交談過一次,就會明白此人決計無法收入朋黨、不懂人情
世故,所關注的事物與常人格格不入,難以拉攏、無視敵對,在精神上徹底地遺
世獨立,孤絕得毫不在意。

  此人的冷硬無趣與不知變通,使他被摒除在平望都朝廷的日常之外,恍若城
樓街景,日日入眼,卻總不在眼中。央土教團的長老們,習慣把最棘手最麻煩、
甚至根本無解的問題扔給果天,當作另一種意義上的封存,這在平望幾是公開的
秘密。

  阿妍清了清喉嚨,在想要如何斟酌字句,才能教他會過意來,幫忙處置這個
麻煩,又毋須說得太過直白。果天可不是一般人,真要不懂起來,是能教人嘔血
數升的。

  「殺人償命,奸淫擄掠者抵罪,這是朝廷的律法。」阿妍淡然道:

  「若在佛門,大和尚如何處置?抄經念佛,教他自行悔悟麽?」

  果天轉頭問道:「果昧,罰你閉關抄經,能化解你的惡業嗎?」鬼先生一迳
冷笑,理都不想理他。

  「如娘娘所見,這般惡人,抄經念佛于他全無效用,休說改過,就連反躬自
省亦有不能。」

  阿妍沒想到他三兩句話,便将燙手山芋撥了回來,俏臉上難掩失望,誰知果
天又續道:「……佛門于此另有他法,自非是念佛抄經。」

  「大和尚請說。」

  「小乘上座部有一派提倡苦行,認爲打熬筋骨皮肉,可鍛煉心神,去惡存善,
用在罪人身上,最是合适不過。」果天嚴肅道:「我曾向陛下進獻一部《遊增十
六獄苦》的戒律,用以整頓東海寺院淫行穢亂、聚斂金錢之歪風,待流毒清除,
汰污化淨之後,方能納入央土教團之管轄。可惜陛下遲遲無有答覆,我每一問起,
陛下都說要再研究。」似乎沒能在東行前頒行這部《遊增十六獄苦》的戒律,令
他頗感遺憾。

  事實上果天的建議幾乎沒被采行過。據阿妍所知,皇上連看都不想看,偶爾
想起,也當是揶揄取笑的談資罷了。此際她卻如聆仙樂,急忙追問:「請大和尚
爲我開解。」

  「《大毗婆沙論卷》記載,地下過五百由旬處有地獄。地獄有大有小,每一
大獄皆有十六小獄,受罪者遊于小獄時,其苦轉增、次第受之,故稱『遊增獄』,
分别爲:斤斧、豺狼、劍樹、寒冰、黑沙、沸屎、鐵釘、焦渴、饑餓、銅镬、多
镬、石磨、膿血、量火、灰河、鐵丸。經此十六獄之刑罰,足以使人脫胎換骨,
痛改前非。」

  阿妍聽得懵懂,依稀猜想是像杖責之類的處罰,隻是名目怪異,一時間難以
辨别。

  鬼先生面色微變,冷哼一聲,撇嘴蔑笑:「私……私設刑堂,你……你已堕
落到這般田地,須用酷刑來排除異己麽?除了我,你還想送什麽人進去?」

  「不是刑堂,而是教化。」

  果天面無表情地俯視他。

  「果昧,爲扭轉你惡劣的脾性,根除你自小養成的卑鄙陰險,才需這套戒律。

  正所謂『本性難移』,不以霹靂手段,如何移去深入骨髓的惡性?你尚在童
蒙時,我便知你之惡,而你卻不自知,今日方至如此。「

  鬼先生壓了他這許多年,本以爲會在他眼裏看見報複的恨火、得勢的快意,
這種說得滿口正論,骨子裏卻睚訾必報的人并不難滿足。他們的複仇之火來得快,
卻也容易移轉乃至抵銷。他從小就耍得這個師兄團團轉,要演一出合意的受刑忏
悔大戲,怎麽想都很容易。

  誰知果天的眼裏,什麽都沒有,沒有一絲情緒,平靜得像是黑夜裏的大海。

  他是認真覺得,《遊增十六獄苦》的苦刑拷打,可以淨化一個邪惡的靈魂。

  就像醫者行醫布藥,不能理會患者喊苦喊疼一樣;這一切,都是爲了他們好。

  鬼先生突然恐懼起來。

  皇後娘娘對佛經了解有限,從果天寥寥數語中,聽不出端倪,但鬼先生熟讀
經典,知地獄有所謂「八熱地獄」,也就是果天所說的「大獄」,爲首的「想地
獄」又稱「活地獄」,獄中受苦衆生手出利爪,彼此攫抓,将皮肉片片削下,遇
風又生反覆不息;第一一獄名曰「黑繩地獄」,以燒熱的鐵煉捆綁罪人,令其皮
焦肉爛,更别提以巨石壓體的「堆壓地獄」,用沸鼎煮人的「叫喚地獄」……

  比起刑部大理寺的黑牢,這些模拟地獄的酷刑更加慘絕人寰。況且,執行者
是一絲不苟、認真到了極處的果天,無視一切威脅利誘,用再多的秘密也無法打
動交換,直到他被「淨化」爲止——

  「大師可有把握……」明棧雪趕緊打斷果天的說明,以免再說下去,教皇後
發現了《遊增十六獄苦》的殘酷恐怖,心生不忍。「這部戒律能令人棄惡從善?

  如若不然,還是将惡徒交給刑部便了。「

  果天慢慢轉過視線,盯着她瞧,緊繃的下颚線條顯現出決心。

  「佛門之惡,當由佛門除之。」

  明棧雪湊近皇後耳畔,輕聲咕哝一陣,阿妍點了點頭,正色道:「那麽,我
便将此人交與你了。你若能将他教化成功,使其去惡從善,我便向皇上進言,許
你以這部《遊增十六獄苦》,整頓東海教團。但,刑部若聽聞風聲,向你提人,
依照朝廷律令,我是不能說什麽的,你明白麽?」

  果天沉默回望,片刻才道:「娘娘,我若成功,《遊增十六獄苦》的戒律,
能否用于央土教團?近年平望各大叢林慣與權貴交遊,腐敗者衆,亦須整頓。」

  阿妍點頭道:「我會向皇上建議,請皇上考慮。」

  果天面部肌肉微動,很難說他露出了什麽表情,嚴肅的臉孔宛若鑄鐵面具,
卻能清楚感覺到他的昂揚。

  「娘娘放心,此人便交給我。貧僧告退。」一拍手掌,四名弟子匍匐而入,
朝娘娘行過大禮後,扛起鐵煉木矩,奉大和尚指示将人擡出。

  鬼先生面色慘白,甚至忘了傷處疼痛,不住掙紮,可惜鐵煉捆得嚴實,不過
徒勞罷了;額面上冷汗涔涔,不知是驚是痛,眢目切齒:

  「你……你敢!賤婦……你敢!」

  門外金吾衛士以爲他辱罵皇後,倒轉槍杆當胸砸落,撞得他口噴鮮血。阿研
轉過俏臉,不忍再看,心中感慨萬千。

  明棧雪卻知他罵的是自己,一雙眼直勾勾盯着,再不稍瞬,唇抿似笑非笑,
以「傳音入密」将語聲逼成一縷針尖,穿入他耳中。

  「沒什麽敢不敢的,我已經做了。你的地獄,就從現在開始!」

  耿照一直等到下半夜,都沒見明棧雪回來,隻得起身掏水,将汗漬精斑抹淨,
穿好衣服。荊陌伏在榻上,雪白酥滑的嬌軀壓着一雙細綿沃乳,在将熄未熄的燭
焰下,顯現出起伏傲人的腰臀曲線。

  她被男兒弄得精疲力竭,幾度洩得死去活來,一雙細直腴潤的美腿癱軟如泥,
剛放下沒多久便沉沉睡去;若非如此,隻怕她還想再要,猶如聞了腥的貓兒。

  耿照留在這裏的唯一原因,就想親口問明姑娘幾句,别無其他。

  雖然娘娘說了,明兒一早要賜他早膳,垂問他自蓮台底下脫身的經過,但耿
照在天亮前非趕回冷爐谷不可——能維持一夜平靜,甚且需要點運氣,他簡直不
敢想像天明起身之後,谷裏會亂成什麽樣。

  他直覺阿妍姑娘不會生氣。對于自己的不告而别她定然不開心,但不會生氣。

  她能體諒他必有不得已的理由。

  廊間兩側的守衛對他來說,其實跟稻草人差不了多少,耿照正打算推開門扉,
碧火真氣已生感應,朱紅門牖無聲兩分,俏立在門前的,卻不是明姑娘是誰?

  「不等我就想自己走,是不是太不講義氣了點?」她笑盈盈地咬着唇,黑白
分明的翦水瞳眸滴溜溜一轉,望進他肩膀後的昏黃深黝,似欲一窺榻上少婦的淫
媚豔姿。

  耿照一貫生不了她的氣,甚至有些感慨起來:過往類似的情境,他總會被她
逗得手足無措,尴尬不已,這會兒卻隻剩下滿滿的無奈,不用看就知道自己露出
的,肯定是苦笑。這也算是改變之一麽?

  「我等不了了,冷爐谷那廂怕要炸鍋。」他這才意識到她話裏的意思,不禁
蹙眉。「你要留下?」

  「好不容易搭上了皇後娘娘,我要享受幾天便宜富貴。荊陌留下來給我梳頭
好啦,等我玩夠了,再把她還給你。」她俏皮一笑,咬唇道:

  「月色這麽好,典衛大人陪我散散步、解解悶,行不?」

  世上誰能拒絕明棧雪?兩人居然就這麽并肩喁喁,悠閑地行走在灑滿銀燦月
華的長廊上,仿佛此間非是戒備森嚴的栖鳳館,而是小倆口雙宿雙飛的山間别業。

  而長廊兩側的金吾衛士抱着槍杆倚牆低頭,想也知道是着了誰的道兒。

  「那胤铿——」一會兒耿照終是忍不住,才開口就被女郎打斷。

  「你不要問。」明棧雪斂起笑容,淡然道:

  「這樣面對胡彥之時,起碼你用不着說謊。」

  耿照感激她的好意,但即使難以面對老胡,他仍然希望由自己承擔起責任,
而不僅是被他人告知。但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我沒殺他。他現在已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再出來害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胡彥之若問起,你就這麽說,其他的推給我不妨。等狐異門來向你這個盟主讨人,
我們再想法子交代。」

  耿照不禁苦笑。明棧雪搶在他開口之前,續道:

  「我會在這兒待幾日,皇後也一定會再召見你,咱們見面再找機會聊。我隻
想告訴你,那個七玄盟主的寶座,隻有你能坐,不隻是眼下如此,将來恐怕也都
是這樣。你可千萬别犯傻,同人家說你不做盟主!」

  第二零三折 應亡未亡,刑罪相稱

  耿照施展輕功,如燕掠般穿梭林間,循山後小徑下了阿蘭山。

  他趕在天未大亮前離開栖鳳館,以免驚動裏外重重戒備,節外生枝。明姑娘
留在栖鳳館,自有她的盤算,以她的武功智謀,便有什麽狀況,從容脫身綽綽有
餘,耿照并不擔心。

  他煩惱的是另一件事。

  一路上耿照反覆思量,始終得不出「接任七玄盟主」的結論。撇開個人好惡、
七玄角力等不談,接下盟主一事最大的偉礙,在于他的身份。

  耿照隸屬白日流影城,出自城内執敬司,乃造冊記名的正式弟子,後爲城主
獨孤天威拔擢爲七品帶刀典衛,呈報朝廷;他出身龍口村,家中尚有老父姊姊…

  …耿照的來曆清清楚楚,同時也是清清白白,注定無法成爲一名法外亡命、
刀頭舔血的黑道魁首。

  一旦出了什麽事,流影城、龍口村的家人均受牽連,就算他跑得掉,相關的
人也跑不掉。

  況且,拉盟結黨,本就是官家大忌。

  七玄雖有「邪派」之名,本質與其他江湖派門無有不同,除開集惡道、血甲
門等匿于人不知處的邪魔外道,武林中的恩怨糾葛,官府衙門向來是睜一隻眼閉
一隻眼,别鬧得太過份也就是了,等閑不與預聞。

  然而幾支邪道勢力結成同盟,不隻所謂「名門正派」深感忌憚,唯恐它們有
什麽企圖,官府也決計不樂見,更何況慕容柔對江湖中人沒甚好印象,天羅香、
集惡道更於越浦城外的廢驿狙擊過他,若非諸事纏身,這位眼裏難容顆粒的鎮東
将軍,早已出手清算。

  考慮到将軍的立場,耿照更不能蹚這趟渾水。将軍号稱絲毫能察,一雙銳眼
能識破人心謊言,光是要在他跟前,隐瞞七玄同盟、乃至盟主身份之事,耿照便
覺頭疼已極,倘若能夠,他實不想把自己推到這般進退維谷的境地。

  漱玉節動之以情,蛆狩雲分析利害,而明姑娘則從「實力」二字入手,極力
勸他把握這個大好機會。

  「你對皇後娘娘說的那些遠大理想,可不是一根光杆能成。」

  明明是廊間攜手、月色如畫,容色絕黯的女郎卻說着大煞風景的言語。

  「你要查『姑射』,要揪出幕後的陰謀家,需不需要打探消息的探子、傳遞
線報的機關,待得圖窮匕現,與敵人一決時,要不要一往無前的死士、爲你拚命
的打手?接下盟主之位,雖不敢說是現成便有,起碼不用白手起家。」

  明棧雪正色道:「當然,這些說不定慕容柔也能給你,隻消能說服他,操弄
姑射的陰謀家也是他的敵人;即使如此,那些永遠都不會是你的人馬,他們就算
要賣命,也是賣與慕容柔,将軍令旗一舞,随時能站到你的對面去。

  「江湖廟堂,自來便難兩立。武功高如獨孤弋,坐上龍床之後,也不能兼做
武林皇帝,江湖從此與他渺不相涉。雖說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江湖人畢竟不會
把皇上視同幫派首腦、門中師長,慕容柔出手鉗制、削弱武林勢力時,也不曾考
慮過太祖武皇帝的出身。

  「你隻能選一邊。」她語重心長地叮咛着。「而官府并不靠譜,你看适君喻、
嶽宸風,便知慕容肯給的權力,至多就是如此。這樣,足夠支撐你的理想麽?将
來呢?慕容柔願意爲你心中的太平盛世,提供多少奧援?」

  将軍什麽都不會給我,耿照心想。

  因爲在他心裏,早有一幅太平盛世的藍圖。

  但意圖欺瞞慕容柔,實在是風險太高、施行起來又異常累人的一件事。光是
隐瞞寶寶錦兒出身,他倆便已如履薄冰,還不說慕容柔爲了沈素雲有個體己伴兒,
故作不知的可能性。

  他不能做七玄盟主。哪怕是暫代一陣子都不行,這會直接危及他在将軍之前
的立場,教他惹上天大的麻煩。

  在回到冷爐谷之前,耿照已将前因後果想了個通透。

  不管明姑娘怎麽說,又或紙狩雲、薛百滕這些耆老對他有何期盼,耿照冒不
起與将軍對壘的風險。此事已無轉圓的餘地。

  要不多時,冷爐谷已近在眼前。耿照在禁道入口運起骝珠奇力,長隧裏的水
精礦脈生出感應,不一會兒,便有一名烏紗蒙面、身材婀娜的黑蜘蛛現身,朝他
欠身施禮,領着穿過禁道,進入谷中。

  昨夜他是悄悄離開的,在走之前隻交代衆人好生歇息,勿起争端,一切事由
隔日再議;他盡力及早趕回,免得衆人發現他徹夜不在谷中,也是擔心這一點。

  怎知情況還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清晨時分,谷内彌漫着一層涼冷沁人的薄霧。

  定字部禁道外的白玉階台前人聲鼎沸,卻是莺啁燕啭,尖聲怒罵的全都是天
羅香的女弟子。

  諸女散成了個大圈子,當中圍着近百名包裹染血布條、面色委頓的魯漢子,
個個五花大綁,坐在地上,神情不是驚駭莫名,便是垂頭喪氣。

  天羅香的女弟子們拔劍在手,群情激昂,爲首的教使長劍一指,對着圈子裏
叫道:「胡大爺!這不幹你的事,我們敬你是盟主的客人,不欲冒犯,非是怕了
你,還請讓開。」

  那人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咳嗽起來,咳得前仰後俯,片刻才平複。

  「這位水靈水靈的小妹子請了。我同你們家盟主呢,是過命的交情,既然要
讨人情,那得讨個大的,大家發财嘛。請妹子看在這聲『胡大爺』的份上,先把
劍收起來,别老喊打喊殺的,多不吉利。」雖是面如淡金,傷重未愈,懶憊的模
樣教人想戳他幾個透明窟窿,卻不是胡彥之是誰?

  而帶領群姝來讨公道的,正是郁小娥。

  胡彥之不知她的底細,見她嬌小玲珑、雪肌花顔,還以爲哪來的腦沖少女,
聚衆滋事,不曉得在狐異門占據冷爐谷期間,郁小娥僞作恭順,看似投降鬼先生,
卻藉敵酋重用保存本門實力,持續訓練手下,還與林采茵周旋,極力避免内四部
之人遭受蹂躏,彙集了強大的向心力。

  而後盈幼玉暗中聯系,傳達姥姥指示、預作反攻的準備,乃至奪還冷爐谷等,
靠的都是郁小娥與她招輯安保的可用之兵。

  過往郁小娥在谷中不是什麽緊要人物,便有識者,多半毀多于譽,腹诽她好
鑽營、野心大,私生活不檢點雲雲。可如今在多數天羅香門人心中,郁小娥是收
複教門的頭号功臣,一呼百諾,份量早已不同。

  她見胡彥之厚皮涎臉,按捺怒氣,皮笑肉不笑道:

  「小女子蝸居山野,也聽過『策馬狂歌』的俠名。據傳胡大爺濟弱扶傾,劍
下專殺惡賊,救過無數病老婦孺,見我等要殺手無寸鐵、就縛待戮之人,定是看
不過眼了,無論如何也要攔上一攔,是不是?」

  胡彥之摸不準她話裏的意思,含笑接口:「江湖虛名,不足挂齒,妹子莫笑
話我。各位姑娘不妨收起兵刃,有甚誤會,大夥兒說開便是。」

  郁小娥俏臉一變,寒聲道:

  「胡大爺,你身後這幫龌龊匪徒,不但幫助狐異門之人攻占我冷爐谷,還淫
辱我天羅香弟子,當是娼寮妓寨一般。你眼前這些手持兵刃殺氣騰騰的女子,不
是加害他人的暴徒,相反的,她們之中絕大多數都受這幫惡徒淫辱迫害,今日不
過是來讨個公道罷了,還請胡大爺讓開。」踏前一步,手中劍刃寒光隐隐,未觸
先悚,分外迫人。

  這些被五花大綁的俘虜,自是金環谷的人馬。

  昨夜,在郁小娥、蘇合薰的率領之下,天羅香群姝取得武器,驟爾反攻,殺
他們個措手不及。失去黑蜘蛛的打援接應,人數居于劣勢的金環谷衆人很快便潰
不成軍,又無法逃出禁道,折損過半;算上中夜裏傷重不治的,隻剩此間的九十
餘名活口。

  姥姥雖禁止殺俘,卻将人交給了統領外四部的郁小娥。外四部之人被蹂躏得
最爲嚴重,弟子們想起自身或衆姊妹的悲慘遭遇,憤恨難平,經過一夜的醞釀串
連,天才未亮便鬧上郁小娥處,欲讨公道。

  負責照顧老胡的紫靈眼忙了一夜,再加上遊屍門的純陰功體不利晝行,此際
正是好眠,伏在病榻邊的圓桌沉沉睡去。反倒是胡彥之休養之後,新塑的經脈内
息運行暢旺,雖然傷勢未愈,卻搶先聽見動靜,悄悄尾随,撞上了諸女欲動私刑,
趕緊攔阻。

  給一幹外客安排廂房的,正是郁小娥。盡管老胡入谷時昏迷不醒,郁小娥卻
知他的身份,才沒當作是金環谷的同黨,一并殺了。

  胡彥之也猜到她們要對付的,是金環谷之人。

  雖說這幫烏合之衆造孽甚多,戰陣遭遇,非得拚個你死我活不可,殺便殺了,
那也是迫不得已;一口氣宰掉近百名俘虜,就是屠殺了,兩國交鋒,殺俘尚且受
人指摘,況乎江湖?

  他心中同情這些女子,不代表能讓她們濫殺,這幾十人裏若有個未曾淫辱女
子的,在不問緣由的私刑報複當中,恐難律免,豈非冤枉?沉吟片刻,忽問:

  「敢問姑娘芳名?」

  「小女子郁小娥。」

  「原來是郁姑娘。請恕在下有傷在身,拖命來摻和已耗盡了氣力,不能起身
行禮。望各位姑娘海涵。」

  「胡大爺客氣了。」

  「依我之見,這些人做了壞事,絕對是該懲罰的;至于該不該以命相抵,得
看個人所犯,務使刑罪相稱,才能叫公道。」

  郁小娥冷笑。

  「胡大爺是天門掌教的俗家弟子,未料說話與公門中人極似,用的都是鷹犬
狗腿推托敷衍的辭兒。」

  「我有個師父,算是狗腿子的頭兒,不過他做人地道,可不能以公門鷹犬一
概論之。」老胡笑道:「昨晚你們也殺了不少人,雖說人命是不能抵的,一碼得
歸一碼。不妨等你們盟主回來,他做人也很公道的,我們訂個刑審問罪的法子,
勿枉勿縱,郁姑娘以爲如何?」

  姥姥不許殺俘,卻故意放松戒備,其意不言自明。

  那撈什子盟主能允的話,殺了便是,何須如此做作?郁小娥一路鑽營才坐上
代使之位,冷爐谷失陷,天之驕女的盈幼玉、孟庭殊、夏星陳等,不是被擒受辱,
就是把命丢了,隻有她郁小娥混成了人物,自不吃這一套,冷笑道:

  「胡大爺不肯讓,小女子隻有得罪啦。」圈轉長劍斜斜遞出,卻往一旁使了
個眼色。

  天羅香内除了盈幼玉得姥姥秘傳,使得上乘劍法,餘人并沒有劍術的底子。

  她這一手看在劍法大行家的老胡眼裏,固然稱不上精妙,後着卻隐于雙手之
上。

  無論老胡是擋是閃,最好帶着輕視之心出手奪劍,屆時郁小娥長劍一棄,
「洗絲手」的妙着紛至沓來!!真要不行,她還有得自「主人」的絕招備用!—
乘機纏住胡彥之,令左右親倍動手,殺得;兩人見了紅,餘人血氣上湧,蜂擁而
上,胡彥之也不能盡都攔了。

  豈料,這病恹恹的懶憊胡漢不僅看透她的盤算,還有一身深不可測的内力,
右手食、中一一指往劍刃一搭,霎時間仿佛壓了塊磨盤,郁小娥隻覺劍上有千鈞
之重,全身的力氣都用在持柄上,連松手的餘裕也無。

  胡彥之帶她推來挪去,但凡有人作勢蠢動,便把劍刃一引,郁小娥身不由己,
以嬌小的身子,擋住了兩邊欲伺機發難的姊妹,欲出不出的場面既尴尬又好笑,
隻是誰也笑不出來。

  包圍圈外一聲厲叱,一名約二十出頭、苗條出挑,額前垂落一绺青絲的女郎,
持刀沖出,撲在一名金環谷豪士身上,刀入咽喉,捅得他雙目圓瞠,喉間發出骨
碌碌的異響,倒地抽搐幾下,不再動彈。

  女郎咬牙拔刀,再朝胸膛刺落,一連幾下,鮮血濺了一頭一臉,圓瞠的雙眼
似驚似狂,分外透亮。人人都看傻了,一時間誰都沒想到要上前拉她。

  女郎戳得屍身血肉模糊,才巍顫顫起身,笑道:「是……是他!我認得這厮
的臉。是他帶走了雨亭……可其他幾個,我記不得了。」濺滿鮮血的頰畔淌下兩
道白迹,露出原本的肌膚色澤;片刻才忽然省起,俯身揪住死者黏膩烏紅的衣襟,
厲聲問:

  「喂,你說!奸污我妹妹的還有什麽人?把她弄死的,又都是些什麽人?」

  毋須多言,衆人都能想像發生了什麽事;一旦會意,卻又不忍再想。

  女郎名喚令時暄,與林采茵、蘇合薰等同時入谷,長老本有意栽培,但内四
部缺額有限,令時暄堅持讓與其妹令雨亭,力争之下驚動了姥姥。半琴天宮缺幾
個迎香副使,還不是姥姥說了算?見令時暄如此意堅,反倒不喜,便遂其請,讓
她代替小妹去了外四部。

  令時暄也頗争氣,曆練過幾處分舵,甚得分舵主事贊許,适逢天羅香核心戰
力折損,亟欲補強,姥姥便将她召回。

  她妹妹令雨亭是冷爐谷淪陷後,少數不多的死者之一。事發後令時暄一滴眼
淚都沒流過,表現得鎮定從容,此際卻連郁小娥都深受震撼,胡彥之指尖一彈,
運勁将她連人帶劍,輕輕送出兩步,低聲道:

  「你覺得……這樣對她有比較好麽?」郁小娥無言以對,然而動搖不過刹那,
旋又露出冷蔑之色,似嘲笑胡彥之婆媽。

  令時暄又哭又笑,轉對另一名俘虜,咬牙道:「是……不是你?有沒有你?」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和身撲去!

  胡彥之相距甚遠,兼且腿上有傷,一身渾厚内息無用,危急之際人群排開,
一抹灰影倒撞而出,流雲般滑進兩人間,餘勢所及,帶着女郎打了個圈。這分明
是極厲害的化勁手法,來人卻似後繼無力,一個踉跄,未能順勢将人轉開。

  令時暄不假思索,尖刀送進來人腹間,被他伸手握住,未能深入,鮮血浸透
灰布棉袍。

  那人身形高大,背脊微佝,一頭厚發灰白斑駁,疊鬓如積雲覆耳,面色蒼白,
顯在被刺之前,便已身受重傷。胡彥之認出他挺拔的側面輪廓,以及那股揮不去
的疲憊蕭索,脫口叫道:

  「……雲總鏡頭!」

  「胡……胡爺,我不做镖頭很久了。」

  初老的漢子看也不看,淡然接口,緩緩将入體的刀尖推出,對女郎道:「發
生在你身上的事不管是什麽,我都很遺憾。但不是我做的,也不是他。他是我手
下,我知他沒淫辱過任何女子。」

  「他……也做過别的壞事罷?」女郎咯咯笑起來,挺刀踉跄行去。

  「沒什麽冤枉的。你們一個個,都是死有餘辜!」

  那豪士年紀甚輕,頂多二十出頭,在金環谷也隻混到玄帶,地位同陳三五差
不多,運氣卻不惡,幾次戰役裏錦帶折損殆盡,他還能活到被人俘虜。

  此際見令時暄持刀行近,都快吓尿了,顫聲嗚咽:「我沒……總镖頭救……

  救我……「雲接峰體力不支,難以撐持,索性在那人的身前坐下,滿面疲憊,
仿佛眼前一切極其無聊,低聲道:

  「你要殺他,先殺了我罷。」

  令時暄正要下手,蓦地眼前一花,知是高手來援,卻不肯退,拚着兩敗俱傷,
舍身也要再捅死幾個。

  胡彥之長歎一聲,推挪運化,與她飛快過了幾招,傷勢雖遠說不上痊愈,渾
厚的劍脈内息已非區區織羅副使所能抵擋,腕旋臂轉間,輕輕向後一送,令時暄
倒縱落地,裙擺逆揚,宛若蝶栖。

  胡彥之就地坐下,正色道:「姑娘若要殺他,也隻好先殺我。」雲接峰擡望
一眼,微微颔首,當是道謝。

  令時暄一雙杏眸中,幾欲噴出火來,咬牙道:「你仗着武功高,便什麽事都
管了?這般欺人,與你身後的匪徒有什麽分别?」

  胡彥之知她必有凄慘遭遇,不忍反口,隻說:「姑娘,冤有頭債有主。适才
雲總鏡頭也說了,那位朋友并未非禮過谷中女子,殺他不算公道。」

  令時暄眯起美眸,打量他幾眼,神情冷蔑。「這就是你們名門正派的公道,
是麽?弱者受害時不見你們出手,待讨公道的來了,才高喊『不可濫殺』、『須
講道理』……道理在哪兒?還要道理幹什麽?」

  胡彥之聽得凄楚,對手持血刃的女郎和聲道:

  「我幫你找,好不?這群人裏,有當爲此事負責的,我定揪他出來,給你個
交代。你先把刀放下。」

  令時暄目光瞬動,每掃向他身後一處狙殺目标,胡彥之便搶先望其不可不救,
兩人四目交錯,你來我往,竟打起着一場無形之戰。

  若不知此人深淺,倒也還罷了,經适才短暫交手,心知這厮修爲之高,平生
罕見,那些個理應鞭長莫及的阻截、反撲、聲東擊西,他絕對有能力辦得到,不
是虛晃一招、虛張聲勢而已,越鬥越見支绌,巧緻白晰的額頭沁出密汗,垂落的
發絲貼伏,更增凄豔。

  末了,她被胡彥之的目光迫得倒退一步,面無血色,一咬銀牙,倒轉刀刃便
往咽喉刺去。「……不可!」胡彥之心念未動,人已掠至,猿臂暴長,隻差一點
便要抓住她的腕子;令時暄螓首一仰,刀尖已戳上那張俏麗的倔強臉龐。

  不可思議的變化便于這一瞬間發生。

  「叮」的一聲細響,女郎頸颔複起,原本對正自己的尖刀,不知怎的竟調了
個頭!

  胡彥之運勁急縮,掌心仍被劃了道口子,入肉甚深;若非新得的劍脈真氣收
發自如,避得及時,這下不是被削斷五指,餘一隻光秃秃的掌輪,便被洞穿掌心,
終生再使不得兵器。

  胡彥之捏緊袖管,以免鮮血激射而出,心念電轉,明白她是以牙齒皎住刀尖,
掌口并用,才能在如此危險的瞬息間,将短刀旋了個方向,易正握爲反握。

  他所拜百師之中,不乏雜耍技藝的宗匠,知有一門口舌奇技,能以牙齒咬針
開鎖,乃至舌尖系結,不意今日在冷爐谷遇見,怒極反笑,贊道:

  「好牙口!」

  「咬斷畜生的咽喉足矣。」令時暄露出編貝般的暗齒,眸如牝豹,狠戾一笑:

  「有刀才有公道!要我放下刀,除死而已!」

  這場騷亂到底驚動了谷内各處。要不多時,盈幼玉率内四部人馬趕到,将裏
外兩撥團團圍起。胡彥之見諸女面色不善,個個臉現悲憤,實無把握這批生力軍
來主持的公道,到底是郁小娥抑或是自己的,隻能暗自苦笑。

  待紙狩雲、雪識青偕其他七玄首腦來到,現場氣氛沸騰到了頂點。

  「請門主、姥姥,爲姊妹們主持公道!」

  郁小娥豁将出去,明知姥姥不喜被挾,這台子戲卻已有進無退。若姥姥與門
主降罪,必由自己承擔,不是殺了俘虜記她一功,便是制止殺俘,治她個聚衆夜
驚的罪名。爲爬上更高的位子,也想替外四部忍辱求全之人讨個公道,郁小娥願
意賭這一把。

  群情激憤,雍容華貴的老婦人瞥了場中一眼,淡然道:「胡大爺身子未好,
清晨露重,不好穿得這般單薄,老身倩人扶胡大爺回房歇息,再給胡大爺炖盅雞
湯補身。」

  胡彥之笑道:「那怎麽好意思?不如請夥房開早膳,大夥在這兒一起吃罷,
人多滋味美,野餐樂無窮啊。」薛百縢聽得皺眉,勉力提氣,叫道:「你小子瞎
摻和什麽?這是人家的家務事。」

  他傷得不輕,本不應到處走動,聽漱玉節要留在院裏、待盟主召喚,便不肯
多待,死撐着也要離開,遇着符赤錦、紫靈眼四處找胡彥之,遂結伴同來。

  「人命關天,可不是誰的家務。」胡彥之一派輕松自若,怡然笑道:

  「一口氣殺掉近百名降俘,未免不仁。老神君也幫我勸勸姑娘們。」

  薛百腺冷哼。

  「說到同金環谷的過節,誰比得上你小子?棄兒嶺、挂川寺,幾場拚鬥下來,
算算折在你手裏的金環谷人馬,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了罷?讨保金環谷之人的性命,
不顯矛盾麽?」衆姝才知是他單槍匹馬,挑了金環谷的錦帶精銳,昨夜那場光複
之戰得以成功,也算是承了胡大爺的人情,不由得另眼相看。

  「比武争勝、以命相搏,死傷在所難免。」胡彥之正色道:「但殺掉手無寸
鐵的人,是另外一回事,不可混爲一談。」薛百縢一迳冷笑,雖未言語,對他的
話也不像是信服的模樣。

  果然正教邪派,差别就在這裏麽?胡彥之苦笑搖頭。

  紫靈眼一到現場,見他捏着一團血袖,不管旁人,迳自走到身邊,蹲下觀視,
取幹淨的藥布爲他包紮。

  胡彥之一見就笑了,用左手抓抓腦頂,搖頭道:「合著你還随身攜帶,早知
我同人打架麽?」

  「你最近什麽時候沒跟人打架?」紫靈眼口氣淡淡的,也不像責難,慢條斯
理問:「誰傷的?」胡彥之越過她的肩頭,望了令時暄一眼,嘻皮笑臉道:「也
沒有誰,給吸血蜘蛛咬了。」令時暄看都不看他,倔強狠戾的神情頗有幾分凄婉。

  胡彥之想起「淚顔」一說,有些女子笑起來好看,也有哭泣時才叫人愛不忍
釋的,令時暄說不定便是。

  薛百腺見胡、紫一一人并頭喁喁,看似無心,說話的樣子卻頗親密,腹中暗
笑:「他若與紫羅袈的女兒配成一對兒,七玄輩份全亂了套。胤野知兒子這頭牛
犢子咬了根忘年靈芝草,怕要氣得吐血;以胤丹書的脾性,當不介懷。」故意打
趣:

  「包紮完了,趕快帶這小子滾蛋。咱們作客冷爐谷,不好插手主人家事。」

  豈料紫靈眼一攏裙腿,竟在胡彥之身邊坐了下來,不隻薛百縢傻眼,連符赤
錦都瞠目結舌。

  「小師父你——」

  「我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紫靈眼慢條斯理道:

  「殺人不好。不辨是非的殺,更加不好。」衆人哭笑不得。

  胡彥之怪有趣的瞧着,忍不住笑起來,忽覺心頭有些異樣,鼻中嗅着她溫甜
清雅的肌膚香澤,不由得血脈贲張。這麽說連他自己都覺難交代,然而,盡管紫
靈眼美貌脫俗,這份怦然卻非來自男兒欲念,反倒有幾分近鄉情怯的感覺,令他
别過頭去,一霎無語。

  一旁媚兒插口道:「殺又怎的?成王敗寇,也沒甚好說。不想死,那就不要
輸啊!還以爲是什麽事,忒也無聊。」舉袖掩住哈欠。集惡道雖也練陰功,她自
小奠基的役鬼令神功卻是天下至剛,不受白晝影響;之所以不慣起早,純粹是個
人習性所緻。

  染紅霞本欲開口,總算符赤錦回過神來,輕輕将她挽住。

  她倆昨晚同睡一寝,符赤錦擔心她與天羅香中人發生捍格,且隐約察覺峨狩
雲對這位一一掌院懷有心思,料想有自己在一旁,天羅香投鼠忌器,總不好明目
張膽地胡來。

  染紅霞卻是擔心耿照夜半叩門!!當然她不會承認,自己也有可能忍不住去
找他——拉着符赤錦一塊兒,教彼此都絕了這門心思;失眠了大半夜,才在天蒙
蒙亮時,懷抱着不知失望或慶幸的複雜情思,不支睡去,連隔鄰胡彥之悄悄出門

                都沒察

  覺。

  紫靈眼則往來穿梭于三間病房,照顧胡彥之、薛百滕,以及透支體力昏迷不
醒的小黃纓。南冥惡佛被安排在遠處的偏院,自行調養恢複,桑木陰之主馬蠶娘
與他在同一個院裏,紙狩雲的用意再明顯不過。

  不管是孤立或隔離,效果都相當顯著,這兩位迄今尚未現身。

  身爲水月停軒的一一掌院,光置身此間,便已是荒謬絕倫,染紅霞不會天真
到以爲自己說話有什麽份量,符赤錦所攔下的,不過是她一時難禁的義憤而已。

  她定了定神,眸光望向雪豔青,盼她能說點什麽,起碼持正些,不似其餘七
玄中人那般好殺。

  雪黯青微蹙柳眉,對郁小娥說話的口吻略帶責難。

  「胡大爺說得沒錯,我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便要殺,也毋須偷偷摸摸地殺。

  他們所犯的罪行,你都弄清楚了?「

  郁小娥低垂眼簾,從容應道:

  「門主當時不在,未見賊子淫辱衆家姊妹之甚,魚肉盈欲、惡形惡狀,縱未
奸淫,手上也沒少沾了鮮血。要他們拿命來抵,隻怕還便宜了些。」随口說了幾
樁金環谷之人的劣行,包括令時暄之妹的遭遇,連染紅霞都面露不忍,天羅香弟
子隐隐鼓噪,不依不饒。

  雪黯青凝着臉聽完,慢慢說道:

  「那确是死也不冤。」回望染紅霞的眸光分外沉定,反倒是染紅霞别過視線,
無言以對。「胡大爺,請你讓開。」

  胡彥之沒料到七玄台面人物一來,情況反而更僵,一時想不出開解之法,此
際與天羅香群姝說什麽「刑罪相稱」之理,不啻火上加油,益發激起怨恨罷了;

  唯一的法子,就是賴皮,隻能寄望小耿這個盟主還有點份量,起碼蛆狩雲等
願意賣他幾分薄面,不緻鐵了心蠻幹。

  「對不住了,我還是覺得人命關天。殺掉近百口人,更要慎重才是,等你們
家盟主現身,再作定奪不遲。」

  同樣的道理,天羅香這廂也不是沒有明白之人。民氣的積聚較郁小娥預期的
更快更洶湧,乘勢則必成功,拖過了三通鼓還未開戰,便是有輸無赢的局面;既
動不了胡彥之,挑别人下手便是——

  她揀定目标,一劍便往雲接峰咽喉挑去!

  胡彥之動也不動,看似入定,直到劍尖即将入肉的一瞬,隔空彈指,「綜」

  的一聲如敲銅磬,郁小娥連人帶劍,居然平平側滑尺許,施力點之凝練,甚
至未破壞她出劍之勢。在旁人看來,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空刺一劍,然後才纖腰斜
轉,踉跄側倒。

  幾乎在同一時間,人群中撲出一抹淺紫衣影,擋在雲接峰身前,大聲道:

  「别殺他!他……他沒做過壞事,沒殺本門弟子,或施以強暴,他是好人!

  他救了……救了我。「最後一句聲如蚊蚋,蒼白的雪靥漲起一抹嬌紅,來的
正是孟庭殊。

  郁小娥卻知此際是關鍵,若節外生枝,最後不了了之,自己少不得要被姥姥
究責,管他有罪沒罪,一旦見了紅,激起殺俘之血湧,形勢便即逆轉;抄劍起身,
面露悲憫:

  「孟代使,個人好惡,豈能與教門榮辱相提并論?這厮名列金環谷四大玉帶
之一,其惡非輕,你快讓開。」

  這話看似反駁孟庭殊「他救了我」之說,提醒她不應受小恩小義,忘卻教門
大仇,然而「個人好惡」四字,卻是滿懷惡意,别有所指。

  孟庭殊當衆被強暴,乃至淪爲諸鳳琦禁向,衆所周知,谷中沒有不同情的。

  然而,同列四大玉帶、形如鬼先生副手的諸雲一一人爲她争風吃錯,大打出
手一事,卻也傳遍冷爐谷,最終雲接峰搶得美人,從此孟庭殊便在他房裏,同食
同寝,一步未出。

  起初關心者衆,不知那雲接峰是不是如諸鳳琦那畜生一般,終日恣意淫辱,
逞其獸欲;後來沒聽有什麽動靜,送飯的姊妹們回報說孟代使神情平靜,氣色較
在諸鳳琦房裏時,好上幾倍都不止,漸有流蠻傳出。

  棄兒嶺一役,諸鳳琦身亡,雲接峰重傷而回,據說也是孟庭殊足不出戶照料,
「因奸生愛」的說法遂不胫而走。

  原本衆人看待孟庭殊的憐憫,至此多轉輕鄙,料不到教門耗費心力,栽培出
來的内四部菁英,臨事還不如外四部出身的郁小娥,身心俱失,反教敵寇所迷,
輕重不分。

  她木然望着周遭的質疑與不屑,仿佛再也吸不到一絲空氣,無聲的譴責逼人
欲窒。

  隻聽身後那把滄桑疲憊的啞嗓低道:「……行了,你走罷。犯不着爲了我這
種該死而未死之人……你的路還很長。」語聲沉落,意思卻似聽之不盡,令她反
覆低回。

  如果像我這樣的人都還能活着,孟庭殊心想。

  ——就沒什麽該死未死這種事。

  「你以爲我會替你擋劍?」連蒼白的容色都顯清麗的少女咬着唇,雖未回頭,
低語聲裏卻有着金石碎裂似的激越,峥嵘如一朵璀燦的冰蓮。

  「誰要殺你,我都會反擊回去!你給我幫手,休想偷懶。」

  她這麽說,心裏已然沒有教門。郁小娥料不到孟庭殊如此決絕,使情況更加
棘手,遙見姥姥面上陰晴不定,心頭「突」的一跳,照準她的肩膈,打算居高臨
下一劍,連雲接峰的心口一并貫穿。

  凝力欲發的決心氣勢被遠方的盈幼玉察覺,不顧在場衆多大人物,急急脫口:
「郁小娥!你要對同門出手麽?」焦急四顧,誰知「大人物」們竟無相阻的意思。

  郁小娥正欲出劍,忽聽一把熟悉的聲音朗道:「住手!今日此間,都不許再
死人了。」回過頭去,赫見耿照走出禁道,立于白玉階台上,吓得魂飛魄散:
「這人明明隻剩半條命了,手脊俱廢,怎能沒事人兒似的……莫不是我見了鬼?」

  赫見紙狩雲等七玄頂峰齊齊俯身,恭敬行禮,吐出更吓人的四個字:

  「恭迎盟主!」


.
2016-3-13 18:18#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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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零四折 殺赦兩難,胡爲幹城

  天羅香諸女訓練有素,況且姥姥昨夜已明示,盟主便是當世的天命龍主,在
場衆人當中,不少曾于天宮的議事大廳上,見他被鬼先生所廢,弄得不死不活,
此際現身白玉台,卻是豐神朗朗、目光迫人,宛若天神,更無疑義,齊齊跪地,
高喊:

  「……恭迎龍主!」動聽的嗓音響徹谷内,别有一番精神。

  耿照不好名利,卻也不得不承認,這種一呼百諾的場面委實令人頭皮發麻,
聽上十幾一一十年,終日被卑躬屈膝之人奉承,難保不會飄飄欲仙,真當自己是
什麽天星轉世、超凡入聖。

  幸階下老胡環臂盤腿,毫無芥蒂地迎視他,帶笑的眼睛令耿照心頭一暖,明
白無論貧富貴賤,這人是真心相信自己,不會變成「耿照」以外的任何人。這純
粹的信任無法辜負,宛若明燈,在黑暗中足以照亮去路,得保不失。

  遠處,染紅霞并未俯身行禮,扭捏地想要躲避他的目光,又狠不下這個心。

  耿照覺得她實在是可愛極了,直勾勾地望着,回以一個愛憐橫溢的笑容。高
眺的女郎呆怔片刻,彤雲浮上雪靥,抿唇忍着笑意,整個人頓時亮了起來,說不
出的明豔動人。

  「諸位免禮。」他思考了一下,又道:

  「今後稱盟主即可。『龍主』二字,不宜輕易提起。」符赤錦起身的速度較
旁人稍快,兩人目光交會,寶寶錦兒美眸流轉,隻對他輕輕颔首;耿照心領神會,
刹那間仿佛說過千言萬語。

  他定了定神。

  得明快地解決眼前的麻煩不可。七玄同盟毫無基礎,說穿了,不過是鬼先生
攪亂一池春水,爛攤上的衆人不得不聚在一塊,說散便散,别無羁糜;反臉時倒
打一耙,也非不可預料之事。

  而他的決斷,正是決定同盟能否繼續走下去的關鍵。

  「這位胡大爺乃是我的結義兄長。」

  耿照指着胡彥之。老胡冷不防被點了名,趕緊燦笑揮手,一臉作死。

  「他的人品眼光,我敢擔保。諸位興許不知,爲阻狐異門胤铿陰謀,胡大爺
單人孤劍,多番與金環谷之人血戰,斬殺對手無數,料想沒有偏袒的必要。」

  金環谷衆人便未在挂川寺附近的大雜院,領教過胡大爺的手段,也當在棄兒
嶺給殺得膽寒,聽耿照一說,不由點頭,不少人心有餘悸,全寫在臉上,教天羅
香弟子看在眼裏。

  「老胡,現場這些俘虜中,有沒有你能擔保的?」耿照正色道:

  「你我雖是金蘭之交,保人可不能沒有理由。你若說服不了我,也隻能對你
不住。」

  胡彥之雖摸不準他打什麽主意,畢竟對他深信不疑,料想耿照正直善良,非
殘忍嗜殺、輕易妥協之輩,當以保住最多人的性命爲念,讓紫靈眼扶起,規規矩
矩逛了一圈,仔細端詳各個俘虜的面孔,沉吟片刻,才道:

  「金環谷之人,其實我也隻認得幾個,除陳三五,便隻有雲總镖頭。我是從
打架裏認識這人的,于生死之際都不行鄙事,确是光明磊落,我能信得過。方才
這位天羅香的姑娘也說了,雲總镖頭不欺暗室,還救了她的命。我願替他作保。」

  沖其他委頓在地的俘虜一拱手,歉然道:

  「諸位抱歉了。我雖也想救大夥兒的性命,無奈未曾論交,不好欺瞞兄弟。」

  裏頭還能動的,都對他點了點頭,還有抱拳拱手的。其中一人起身道:

  「胡爺,小人在棄兒嶺砍過你一刀,沒想臨危之際,卻是你挺身來救,慚愧
得緊。我譚大彪不是什麽好鳥,殺人放火都沒少幹,可砍恩公忒不光彩的事,不
想帶到陰司去;還不了一刀,便還一臂。」喀喇一響,自折了右腕骨,本已灰敗
的面色更加難看,卻沒吭一聲,顫巍巍坐下,低頭不語。衆人盡皆動容。

  這一頭孟庭殊望着階台上的少年,不覺有些迷惘。

  這人……不是幼玉私藏的貂豬麽?怎地一下是什麽鎮東将軍的帶刀典衛,這
會兒又成天命龍主了?

  餘光瞥向不遠處的盈幼玉,見她精緻俏麗的琥珀色小臉帶着三分迷惘、三分
癡望,怔怔瞧着那人,目無餘子;而自認聰明、削尖了腦袋到處鑽的郁小娥,則
一直維持着目瞪口呆的蠢樣,引人發噱。

  要是夏星陳那傻丫頭還在,該是春心蕩漾,妄想弄個龍主嫔妃來做做,還是
回味着貂豬的粗長滾燙,不小心就說溜了嘴……

  物是人非的寂寥,忽然籠罩了她。

  花樣年華的少女,終于明白紅顔白骨、滄海桑田,可能僅僅是喟歎,無法回
頭再看,隻想牢牢抓住當下看得見的、在身邊的那個人。

  她定了定神,朗聲道:「啓禀盟主,我願爲雲總镖頭作證,他在谷中不曾欺
淩過任何一名女子,連我的一根指頭都沒碰過。除了喝酒,他什麽也不做。」不
去看周圍同門的眼神,背脊挺得直直的。

  耿照點點頭。

  「我接受一一位的擔保。雲總镖頭,請站到一旁去,此地暫時沒你的事了。」

  雲接峰置若罔聞,低頭盤坐,仿佛連擡頭看一眼都懶得。

  天羅香弟子中有人不滿他藐視盟主,惟姥姥坐鎮,無人敢喧嘩鼓噪,對雲接
峰怒目而視,也有瞪孟庭殊的。

  胡彥之不能拆兄弟的台,扶着紫靈眼起身,低道:「……走罷。你家盟主自
有區處。」卻是對孟庭殊所說。

  身着淡紫衫子的少女抿着唇,倔強搖頭,高傲地坐在雲接峰身畔,盡管後者
彷彿當她并不存在,而衆多同門投來的鄙夷眼光,連胡彥之都替她不忍。

  眼見孟庭殊勸不動,老胡隻能暗歎一口氣,離開場子。卻聽紫靈眼不愠不火,
細聲淡道:「她那樣挺好的。」老胡無奈苦笑:「好撞牆麽?木腦一塊。」紫靈
眼認真想了很久,久到胡彥之覺得這個話題早該過了,才微歪着頭,輕道:

  「是好避雨罷?她找到了她的潘頭,現在,自己也想替他遮風避雨。」老胡
默然良久,悄悄轉頭看她,紫靈眼沒事人兒似的,迳望向場中。

  耿照望着地上的俘虜,大聲道:「我不問你們殺人與否,戰陣拚搏,難免會
有死傷,但淩辱我天羅香弟子者,須得懲罰,我希望諸位誠實回答。未曾淫辱過
谷中女子、施以暴行的,請站起來。」俘虜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半晌,
約莫有四分之三起身。

  金環谷階級分明,敢明着占天羅香女弟子便宜的,多半是最高階的錦帶,這
些人就算沒死于棄兒嶺陳三五的沉水古刃之下,昨兒夜裏也被群姝殺得差不多了。

  會把刀一扔、幹脆投降的,其實是微不足道的無名小卒,形勢當盛時,也輪
不到他們喝辣吃香。

  一名天羅香弟子越衆而出,指着其中一人,尖叫道:「無恥奸賊!你……你
敢說謊!那晚分明是你……我殺了你!我殺了你!」甩開周圍的人群,發瘋似的
撲上前去,雖是一跛一跛,速度卻快得出奇。

  耿照身形微動,倏地出現在兩人間,右臂一轉,那名女弟子忽覺腳下騰空,
像是踩着的實地變成了軟綿綿的雲朵,一時難以借力,倒退了兩步,被搶上來的
同伴攙住;他左掌一按俘虜的肩頭,那人頓時動彈不得。

  「他身上有甚可供辨認的特征?」耿照轉頭問。

  「……我做鬼也不會忘記!」女弟子悲憤叫道:

  「這畜生右大腿内側有塊胎記,是紅色的三叉火焰形狀,約莫銅錢大小……

  在那肮髒物事之上,還有顆瘡疣!「

  耿照一揚手,那人褲腰迸裂,「唰!」下身裸露,果然分毫不差。耿照眸光
倏冷,憤怒無聲燃燒。「你有什麽話說?」那人吓得魂飛魄散,顫聲道:「盟、
盟主饒……小人再也不敢……」

  衆人沒見耿照如何出手,「砰」的一響,俘虜騰空飛起,摔至兩丈開外,落
地時更不彈動,像塊軟爛的浸水年糕,胸膛塌陷,仍不住起伏,隐約見得左側心
髒輪廓,枰評鼓動,似是胸骨糜碎,模樣極是詭異。

  胡彥之沒料到他真的出手,急急起身,卻被符赤錦與薛百滕攔住。胡大爺行
走江湖,并非不懂規矩,那人認了淫辱之罪,等同是幫會内開香堂執法,外人本
不能幹預。先前他攔阻郁小娥殺人,實已逾越了份際,故譚大彪折腕謝罪,感激
他不念舊惡。

  耿照領着女弟子來到俘虜身前,手指虛引,少女腰畔的匕首一跳,彈出鞘來。

  耿照倒轉匕柄,交到少女手中,連同她軟滑濕涼的小手一并握着,将匕尖懸
于蔔ト跳動的左胸膛。

  另一手按着俘虜的腕脈一運氣,那人「啊」的一聲清醒過來,隻剩一層皮肉
覆蓋的心髒鼓動更急,所有的感覺,包括骨碎腑糜的劇烈痛楚一湧而上,那人涕
淚橫流,顫着嘴唇哀喚:「好……好痛……好痛……嗚嗚……好難受……嗚……」

  「你就要死了。」耿照凝着他,靜靜說道:

  「你能感覺得到,我沒有騙你。待你咽下最後一口氣,就不疼了。」

  那人眼淚流個不停,瞠目喘息。

  「怎麽……怎麽還沒……好痛……嗚……」

  「因爲在這世上,你有事尚未了結。你須向這位姑娘忏悔,以了前愆,才有
地方可去。還是來世,你想做畜生惡鬼?」

  那人用力呑咽,進氣少、出氣多,似乎漸漸接受了将死的現實,空洞的眼眸
已無法聚焦,喃喃道:「我……我做過許多壞事……害了許多人……我不想……

  不想下地獄受苦……你們……你們原諒我……原……原……「

  耿照轉頭,見少女「嗚」的一聲伸手掩口,眼淚滑落面頰,渾身發顫,對她
正色道:「你可選擇親手了結他,非這樣才能解恨的話,或讓一切結束在這裏。

  無論他做過什麽事,此後都不能再傷害你。「

  少女流淚不止,瞪着那人好半晌,終于松開匕首,放聲大哭。

  耿照靜靜陪伴,待她泣聲漸止,以眼神示意,兩名女弟子将她攙扶下去。少
女對他深深一俯首,才偕同伴退下。耿照再一運勁,俘虜胸膛靜止,緊繃的身子
一霎放松,口鼻中流出鮮血,再也不動。

  全場悄靜靜的,除那名女弟子的抽噎啜泣,誰也沒吱聲。

  耿照起身環視,目光掃過金環谷衆俘虜,無不一一低頭,莫敢相對。

  「沒人出面指證罪行,我就當你們是清白的,要走,一會兒就能走了。」他
對起身的幾十人說,這幫殘衆卻無欣喜之色,神情空洞木然。耿照看在眼裏,對
還坐在地下的罪人道:

  「至于你們,我給兩條路走。要一死以謝的,我可親自動手,便如這人,好
生忏悔後給個痛快,并不零碎折騰。不想死的便領活罪,斷去一指、鞭笞二十,
爲天羅香做十年苦工,刑滿之後即可自去。」

  衆女面面相觀。

  江湖規矩:人無犯我,我不犯人。金環谷與天羅香無冤無仇,擅自攻打天羅
香總壇,便是丢了性命也不奇怪;在她們看來,斷指刑笞,毋甯是便宜了這幫匪
徒,就算加上「十年苦工」這一項,也毫無洩恨複仇的痛快,不免心生不服。

  況且,冷爐谷中一向不歡迎男子。将這些可惡的粗魯漢子圈禁于此,更像是
在懲罰她們,完全沒有惡人得報的喜悅。

  「盟主高瞻遠矚,心中定有擘劃。」紙狩雲代衆人提出疑問。「不知要将這
些罪者,用在什麽地方?」

  耿照道:「我本想叫他們開鑿山壁,挖一條通往谷外的筆直通道,從此進出
毋須依賴禁道。這樣的人手當然不夠,我也考慮提供衣食、酬以重金,招募更多
的人來進行。」獲釋的那些人眼睛一亮,過半數都來了興趣。

  他們本是江湖浪人,受十九娘招募,才嘯聚金環谷,所求不外穩定的收入,
三餐溫飽,最好還能給家裏捎點。許多像陳三五這樣的人,隻因身有武功,已回
不到尋常的百工行當中,迫不得已,才在武林掙紮着讨生活。

  而「七玄盟主」聽來,就像另一頭金雞母。

  有活幹、管衣食,給錢大方,再加上工作環境裏美女如雲,鎮日莺莺燕燕,
何樂不爲?金環谷都沒忒多女子啊!

  耿照的爆炸性發言,卻教天羅香這廂炸了鍋。

  冷爐禁道千年以來,便是難攻不落的堅城,是天羅香的根本。開挖一條新的
通道,不啻自毀長城,豈非愚甚!不惟弟子們絕難接受,連雪豔青都錯愕不已,
望向紙狩雲,緊蹙柳眉:「姥姥——」

  紙狩雲是七玄中有數的大長老,雖覺此事不妥,更想聽聽耿照的理由,揚手
制止鼓噪,躬身道:「禁道乃開山祖師所傳,列位前賢加意守護,号稱不落,說
是教門根本,應不爲過。盟主此說,必有深意,老身願聞其詳。」

  耿照道:「雖說不落,終究是陷落了。禁道縱有黑蜘蛛守護,但她們守護的
是先人遺址,是古時傳落的死物,而非教門,遑論一幹弟子。

  「所謂『難攻不落』,一者受制于人,一旦如狐異門般,尋得開道秘奧,全
谷于睡夢中陷落,不比一片竹籬笆強。爲這層受制于人的保護,千年以來,教門
犧牲幾何?除便利之外,難道沒有其他?」天羅香衆人聞言俱默。

  「受制于人」四字,正是紙狩雲此生最大的隐患,經此一役,尤爲痛甚。

  原以爲耿照在最後關頭策反禁道,藉此扳倒胤铿,應有控制黑蜘蛛之法,這
也是紙狩雲拱他上盟主寶座所圖之一;如今聽他的口氣,似乎也拿黑蜘蛛沒辄。

  昨夜胤铿兄弟與珂雪刀同去,而後耿照送回受傷的胡彥之,對珂雪及胤铿的
下落絕口不提,蛆狩雲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況且,還有兩枚刀魄落在聶冥途與祭血魔君手裏,禁道形同虛設,冷爐谷早
已非是高枕無憂的世外桃源。

  雖說如此,自行毀棄禁道優勢,則又是另一件事。

  耿照看出她的動搖與堅持,從容續道:「其二,庇于堅城壁壘,人心向逸,
難免故步自封,這才是最大的危機。狐異門尚未動用主力,憑一群臨時招募的江
湖浪人,便能打破教門防禦;雖說禍起倉促,難道不是過于依賴禁道庇護,以緻
失了警戒,才讓人輕易得手?」

  盈幼玉、郁小娥等面有愧色,衆多女弟子亦低下頭去,不敢出聲。

  「在這次的災劫中,教門全賴禁道而失陷敵手,卻由衆人之奮戰,冷爐谷才
得重光。若說學到了什麽教訓,便是『以人爲城,方能永固』。」耿照環視衆人,
朗聲道:

  「擁有禁道,教門次第衰頹,失卻進取之心,由此觀之,堅城反是累贅。除
卻禁道,人人莊敬自強,日夜惕勵,又何須壁壘保護?所以我想打開一條通道,
擺脫束縛。」

  這幾句話宛若鐵錘,重重落在天羅香衆人心頭,連先前還在計較新盟主過于
寬大、難免堕了教門威風,暗生不服的,都不禁有些慚愧,心想姥姥和門主奉此
人爲尊,果非無端,看來不是個心慈手軟、一味姑息的冬供先生。

  全場靜默片刻,不知是誰起的頭,衆人齊聲高喊:「以人爲城,方能永固!

  以人爲城,方能永固!「音浪直薄雲霄,雖是嬌細女聲,彙聚起來亦有千軍
之威,響徹山谷?久久不絕。

  非屬七玄的胡彥之、染紅霞,亦聽得血沸。俘虜中無論獲罪與否,無不覺得
這個盟主年紀輕輕,不惟武功超卓、賞罰分明,還挺有見識,跟着這樣的頭兒混,
不定是條路。原本打定主意出谷的,這下都有了别樣心思。

  耿照本有些忐忑,沒想衆姝這般捧場,心中大石落下,嘴角微揚,朗聲道:

  「正是如此!以人爲城,永固教門!」

  這十二個字以渾厚的碧火真氣送出,不見亢烈,在震天價響的呼聲中卻聽得
一清二楚,諸女隻覺渾身劇震,似連地面都晃了晃,驚覺盟主内力之高,已至駭
人聽聞的程度,全場聲息倏停,繼而爆出更熱烈的歡呼,料想以此人爲主,教門
縱橫天下,指日可待。

  胡彥之觀察衆人神情,了然于心,暗忖道:

  「莫看小耿平日木讷,對着一群人說話時,卻能擇要切弊,一擊中的,天生
是當頭兒的料。」與有榮焉,益發對他将如何帶領這批邪魔外道,饒富興緻,不
覺抱臂微笑。

  耿照待衆姝喊過瘾了、相顧嘻笑,推攘成一片時,才舉起手掌,示意噤聲,
娓娓接口。

  「當然,這是我原本的想法。禁道畢竟是祖師所遺,前賢傳落,貿然毀棄不
甚合宜,須得從長計議。況且黑蜘蛛負有守護冷爐谷之責,未必樂見,所以我打
算在冷爐谷之外,重新營建新的總壇,供天羅香與同盟之用,此後出入自由,與
黑蜘蛛再無心結,可研議打通禁道之事;萬一遇到難以抵擋的敵人,就近撤回冷
爐谷,也還有退路。

  「最先建起的一批屋舍,供施工者居住,由教門供給衣食,吃飽穿暖,毋須
擔憂。服刑之人行動須受限制,自願留下的則無此限,且有薪酬可領,每年回鄉
省親的時日天數,教門亦有安排。」大略說了一下構想。

  他出身基層,對底下人的心思有深刻體悟,傭工所欲,不過薪假一一字,打
點好了,再多點體貼,能讓人賣死力。說到這份上,獲釋的七十多人全都決定留
下——原本讓他們灰心的,就不是金環谷勢力的存廢,而是沒了營生,明日起又
要四處漂泊,過着不上不下的苦日子。如今立馬有了新活兒,誰還有别的念想?

  那折腕明志的譚大彪亦在獲釋出谷之列,決定留下後,終于讓紫靈眼爲他接
骨包紮,纏裹固定。胡彥之笑道:「老譚,待你領了第一筆工錢,再找你請酒啊!」

  譚大彪哈哈大笑:「那有什麽問題!胡爺記得帶媳婦兒一起來。瞧你媳婦兒
忒俊的人品,我都後悔沒多砍你幾刀了,氣人!」

  胡彥之一愣,頓時臉紅起來。「别胡說!她不是……咳咳,我們是那個……

  朋友。「譚大彪連連稱是,可眼神就沒信半成。紫靈眼也沒說話,專心給他
包紮,隻在譚大彪動得太厲害時,低聲道:」你别動。「譚大彪怪有趣的反覆打
量兩人,笑得胡大爺渾身都不對勁。

  天羅香弟子中,覺得盟主處置罪人過于寬大的,其實不在少數,但耿照撫慰
那名受害的玄字部教使的方式,卻意料搏得女孩們的好感。

  降俘之中,有個叫鄧一轟的渾人,據說此前曾在大殿上,率衆将盟主打得頭
破血流,因其未有淫辱天羅香門人的劣行,亦在獲釋之列。爲盟主處置辯護者,
以此爲例,也阻絕了不少聲浪。

  況且,他取命時的肅穆慎重,再加上匪夷所思的武功,似乎具有特别的威懾
效果。而罪人死前的忏悔,更讓少女們一吐怨氣之餘,深思起殺人的必要,最後
不得不承認:比起成河漂杵的血祭,或許這樣結束更好。

  比起上一個從天而降的男子領袖,盟主雖無英俊面貌,但務實易懂的言語更
讓人安心。

  定字部禁道外的插曲落幕,耿照有驚無險地通過一衆少女心中的初階評量,
暫時被列在「值得期待」那一頁。不過目前爲止還沒有人公開宣稱「想嫁給他」,
依天羅香的往例,屬于中間偏下的評價。

  此非議事處,在紙狩雲的帶領下,七玄頂峰簇擁着耿照,浩浩蕩蕩移往半琴
天宮。

  耿照本想先去看望昏迷不醒的黃纓,轉念之間,明白這要求不過是給衆人添
麻煩,隻得硬生生呑回。蚍狩雲同他一樣,深深了解同盟此際的脆弱易損,耿照
雖漂亮解決了禁道前的兩難,但不過是天羅香自家問題,比起七玄間的矛盾簡直
微不足道。

  耿照藉「打通禁道」的題目發揮,提出營建新壇的構想,也是想解決屏障天
羅香與聖器歸屬間的拉鋸。紙狩雲決定再賭一回,信任其斡旋能力,須即刻把首
腦們拉上談判桌,解決争議,凝聚共識,後續的重建補強才能開展。

  一路上,耿照隻顧得上和紙狩雲說話,問的也多半是天羅香的事,如教使的
層級、各有多少人、分舵若幹等。雪豔青跟在他身後約一步之遙,耿照沒見她穿
過宮裝,不覺多看兩眼,雪豔青不太自在地手握衣角,嚅曝着解釋:

  「蠶……蠶娘前輩讓我穿的。是處罰。」

  耿照忍笑道:「小心她坑你。」雪黯青柳眉微蹙,似乎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

  其餘人保持若幹距離,免将天羅香的事機聽了去。

  媚兒一直很想同小和尚搭腔,無奈要扮鬼王,難以蹭近,甚是扼腕,隻得跟
符赤錦、染紅霞瞎聊,讓遠遠跟随的天羅香諸女得出「陰宿冥對女人挺有一手」

  的結論。

  胡彥之倒是一派從容,扶着紫靈眼走在最後頭,罕見地沒怎麽開口。符赤錦
頻頻回頭關切,紫靈眼毫不在意,按一貫的慢條斯理,款擺移步,連走路都很認
真。

  進得大廳,漱玉節、南冥惡佛等早已等候多時,衆人序過長幼,分坐兩列。

  蠶娘的向日金烏帳不知何時又變回原來的尺寸,置于廳中一隅,擡帳的四窮
童子、随侍的玲珑四嫔也都回複原本編制,從祭殿裏的三人成了八人,如變戲法,
無人知曉她是怎生進出冷爐谷的。

  耿照于帳前停步,長揖到地,執的是弟子之禮。

  衆人暗忖:「盟主竟曾師事宵明島之主,無怪乎如此武功。」帳中傳來銀鈴
般的笑語:「盟主毋須多禮。」

  耿照想像縮小人兒似的銀發女郎淘氣抿嘴的模樣,抑住微笑,登臨丹墀,坐
上虎皮交椅,接受衆人行禮。

  此爲同盟首會,亦是盟主正式向衆人布達,天羅香忝爲地主,耿照傳下命令:

  教門織羅副使以上,于廳内兩旁列席;迎香使、副使以及衆弟子,于朱檻外
次第羅列,分派得井井有條,充分應用了剛從紙狩雲處聽得的彙報。

  簡單說明同盟事宜,在進入正題之前,首先得論功行賞。

  耿照慰問了分于七玄會上、收複冷爐谷一役中奮勇作戰的衆人,蚍狩雲從容
出列,向方才沒在定字部的門人,宣達了盟主對降俘的處置,以及營建谷外新壇
的計畫後,轉向耿照。

  「獎功已畢。接下來,還請盟主責過。」

  耿照沒聽她提起,隐覺有異,不動聲色,點頭道:「有勞長老。」

  蛆狩雲霍然轉身,袍袖一振,獵獵生風,揚聲道:「來人啊,帶叛徒林采茵
上來!」

  第二零五折 天倫何系,負德孤恩

  林采茵披發跣足,形容憔悴,一邊面頰高高腫起,衣衫破口露出的肌膚紅瘀,
也看得出挨打的痕迹。冷爐谷被占期間,她吃裏扒外的嚣張行徑,引起極大反感,
尤其當衆誅殺夏星陳、縱兇淩辱孟庭殊之舉,更成爲衆矢之的。

  金環谷兵敗如山倒,林采茵驚覺黑蜘蛛倒戈,料想出谷無門,遂尋間僻靜屋
室躲避,專待「主人」來救。豈料衆女沒将人揪出,竟是不肯罷休,一間挨着一
間地搜,将她拖了出來,打進死牢;若非未得姥姥允可,昨兒夜裏便已将她就地
正法。

  林采茵本非膽大之人,一夜擔驚受怕,精神飽受折磨,還未被提至廳上,早
吓得兩腿發軟,須得兩人一左一右架住藕臂,勉強拖将進來;擡頭見得那七玄同
盟之主,居然是曾在這議事大廳之上,被主人廢功斷筋的耿照,咕咚一聲,咬牙
昏死過去,被一盆冷水兜頭澆落,才嘤嘤醒轉,俏臉白得無一絲血色,簌簌發抖,
趴在地上直不起身。

  「林采茵!」蛾狩雲龍拐一拄,铿聲肅肅,飽含威嚴的語聲如抑雷滾,懾得
女郎面無人色。「你勾結外人,引狼入室,殘害同門,欺師滅祖!恁一條罪名,
都足堪千刀萬剮,教門養你育你,猶如父母,天羅香有什麽對不住你的,教你這
般忘恩負義?」

  林采茵好歹也做了許多年迎香副使,教門規矩不敢說滾瓜爛熟,曆年考較也
都是過了關的。

  姥姥每念出一條罪名,相應的恐怖刑罰便自女郎腦海中浮現,萬蛛毒刑、三
刀六洞、挖眼刖舌、千針穿體……不由得魂飛魄散;驚恐之甚,不由得俯首拱肩
渾身劇顫,衆人本以爲她吓傻了,過得片刻,蓦聽亂發之下傳出尖銳刺耳的怪聲,
才發現她竟笑了起來。

  「……天羅香,有什麽對不住我?」

  她凄厲的笑聲同哭聲沒什麽分别,整個人像是豁出去似的,癫狂的模樣頗爲
吓人。

  「從你讓我陪柳繁霜去濮嵝分舵的那一天起,我便數日子等滅口!不管柳繁
霜喝不喝斑蝥湯,我們這些陪去的下人都死定了……她給人搞大了肚子,又不是
我的錯,爲何死的是我?

  「我把教門當父母,教門把我當成什麽?爲了那個裝腔作勢自擡身價的賤女
人就要我的命,卻沒問過我肯不肯!」

  她越說越是激昂,蒼白的雪靥漲起兩團不自然的酡紅,瞠大的杏眸血絲密布、
白多于黑,瘋狂的目光滿懷恨意,直直射向蛆狩雲。

  「要不是主人殺左晴婉、柳繁霜,替我解了圍,我哪裏能活到今天!我所做
的一切,不過是爲報答他的救命之恩……教門先負我,我有什麽錯!」

  在林采茵通敵反叛之前,天羅香衆人對她的印象,美其名曰「溫柔婉約」,
其實就是膽小怕事的冬烘先生,專挑無傷大雅之事摻和,明哲保身,絕不輕易涉
險,誰也料不到她死到臨頭,竟口出狂言。

  但柳繁霜去濮嵋分舵一事,内四部的教使們多半聽過風聲,知林采茵所說不
全是推诿搪塞。若非左、柳一一人無端橫死,一旦柳繁霜決定打胎,重回教門懷
抱,爲替未來的中樞要人遮醜,死幾個侍女仆婦阻絕流蜚,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依林采茵的剖白,柳繁霜與左晴婉左護法之死,正是那狐異門出身的「主人」

  所爲,多年來困擾天羅香的一樁懸案終于水落石出。誰也想不到這兩位要人
之死,僅是爲了挽救一名多年來升不上去的迎香副使性命。

  隻有雪豔青全在狀況外,蹙緊柳眉,厲聲斥道:

  「哪有這種事!柳繁霜前往濮嵋分舵曆練,待回谷後便晉升織羅使,什麽班
蝥湯,什麽有孕……休得胡言!當年我兼程往嵋城接你,就是怕你也遭毒手,不
料卻是你勾結兇人,設謀陷害。逝者已矣,你如今說得這些話來,究竟是何居心?」

  過往紙狩雲統攝天羅香,以雪豔青爲門面,凡門主露臉無不是一身金甲、衆
人簇擁,凜凜威風,毋須言語,足令衆女心生傾慕。

  而今,冷爐谷中樞叠遭變故,已無足以撐持場面的嚴密組織。這些新近拔擢
上來的年輕教使們聽得雪豔青之言,無不面面相觑,分不清門主是指鹿爲馬,抑
或真不知谷中耳語,反顯林采茵理直氣壯,所爲不過是保命報恩,非薄情寡義,
狼子野心口心。

  現場氣氛的微妙變化,就連遲鈍的雪豔青也察覺有異,隻不明白自己說錯了
什麽,眼底浮挹着一絲茫然。

  「主人……一定會來救我的。」

  林采茵喃喃說着,蓦地擡頭,兩眼迸出獰光,狠笑道:

  「你若動我一根汗毛,他必會教你們付出慘痛的代價!留着我的性命,交換
主人留你們一條狗命——」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脆響,被掮得坐倒在地,
撫着紅腫的面頰,擡見出手之人一身嫩翠衫子,襯得琥珀般的蜜色肌膚倍顯精神,
正是盈幼玉。

  「夏星陳喊你一聲『林姐』,真把你當成姊妹一般,有好吃、好玩的,總會
想到你,她又有什麽地方對你不住?」

  盈幼玉柳眉倒豎,雖是火燎朝天的怒容,巴掌大的瓜子臉蛋卻益顯精緻,尖
細的下颔、高挺的鼻梁,乃至細如編貝的瑩白皓齒,于厲斥之間反覺靈動,仿佛
一件令人愛不忍釋的工藝品忽然活了起來,七情上心,分外引人注目。

  連坐在下首的胡彥之,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身畔符赤錦低笑道:「遍觀谷
内群芳,容色堪以此姝居首,身段更是結實苗條,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難
怪胡大爺依依不舍,行以注目。」

  胡彥之本想回她「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也不過就同耿夫人一般模樣,
看她做甚」,還未口花已覺不對,蹙眉道:

  「你這話聽來,怎麽殺氣騰騰似的,是我瞧又不是我耿兄弟瞧,至于這麽計
較麽?」符赤錦杏眸一瞟,妩媚的眼勾越過他另一側肩頭,虛無飄渺地往紫靈眼
身上踅了一把才又轉繞回來,若無其事笑道:

  「還好是我計較。要換了别個兒計較……比如我一一師父,沒少腿斷胳膊的,
胡大爺隻怕是不好交代。」

  胡彥之背脊發寒,幹笑兩聲,低聲道:

  「耿夫人有所不知,這女子的淺褐肌膚色澤勻潤,如琥珀蜜臘,非同尋常農
家女,依我看……是南陵諸封國的貴女之相,不知何以出現在天羅香。我這是學
術性研究,寰宇獵奇嘛,你别多心。」

  符赤錦抿嘴道:「這下可好。不隻品貌出衆,連出身都大有來頭,胡大爺怕
是食指大動,心癢難搔啦。卻不知南陵王家的驸馬,好當是不好當?」

  胡彥之自來同她說話,不曾這般牙舌磕碰、處處挨刮,忽覺愚婦執拗,固惹
人厭,然而聰明的女人拗起來,更教人遍體生寒,暗幸毋須與她同床共枕,否則
就算再美上一千倍、一萬倍,怕也無福消受。

  一想到拜把子兄弟身邊,看似最通情達理的「耿夫人」都這樣了,那一看就
不怎麽通情理的染一一掌院、明姓女魔頭等等,此際全攪和在一塊兒,院裏不知
是何光景,總之不會是春光旖旎,須防血海刀光。

  紫靈眼轉頭道:「怎麽你很冷麽?我瞧你打了個寒噤。」胡彥之悚然回神,
幹笑兩聲:「不冷、不冷,别處更冷。」紫靈眼明顯沒聽懂,也不以爲意,隻點
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大廳之中,林采茵面對殺氣騰騰的盈幼玉,幾度欲語,卻無一句可駁,原本
激昂的情緒倏地消冷,莫敢與她直面相對,黯淡的視線垂落地面,片刻才輕嚅櫻
唇,顫聲道:「你們……你們不能動我。待得……待得主人回轉……他……他定
會爲我回轉……」

  盈幼玉怒極反笑,訾目道:「你還在癡心妄想!他早撇下你,獨個兒逃跑啦!

  你自造的孽,恁誰也救不了你!「锵啷一聲擎出一抹霜華,刃尖停在林采茵
頸側,挽劍的動作不惟俐落,擰腰、轉臂、旋腕一氣呵成,滑潤如水,盡顯青春
胴體之曼妙。

  胡彥之擊掌喝了聲「好」,符赤錦柳眉一挑,拿勾人的杏眸眼角瞟他,咬牙
暗忖:「合著你是同我卯上了勁,半點兒不管小師父的心思?」

  胡彥之假裝沒見她繃緊的雪腮,一旁的紫靈眼卻認真瞧了瞧,點頭道:「挺
好的。」胡彥之雙手僵在半空,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符赤錦瞧他尴尬的模樣,
噗哧一聲,總算生生抿住了笑,沒在人前失儀。

  林采茵狂怒起來,無視利刃加頸,奮力掙起,尖叫道:「他定會回來救我的!

  一定會!「盈幼玉未料她瘋癫至此,反退了一步,收劍于肘,以防她撲上劍
尖,死得便宜。

  丹墀之上,端坐于虎皮交椅、冷眼旁觀的耿照摸不清蛆狩雲之意,但鬼先生
的下落,旁人無從知悉。昨夜胡彥之被擡回冷爐谷,七玄首腦已知耿照徹夜不在,
料他尾随胤家兄弟,必有深意,此際紛紛投以注目,專待揭明。

  耿照見蚯狩雲望向自己,明白這也在姥姥的盤算中,清清喉嚨,朗聲道:
「鬼先生……不會回來了,他在一處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能作惡。」

  這話說得模糊暧昧,能作多解,如符赤錦、染紅霞等了解他的,知耿照絕不
好殺,恐是将鬼先生廢功囚禁,不欲旁人知悉;也有邪派本色如媚兒、雪豔青等,
理解成已然伏誅的。

  最是切身相關的胡彥之,則一反先前窺美嘻笑的高調,低頭不語,仿佛聽人
說閑,全不上心。連親兄弟亦未追問個中情由,旁人更無立場深究,這事便算揭
了過去,「鬼先生」三字自此從江湖除名,狐異門勾結秘密組織「姑射」所掀的
七玄之亂,終于告一段落。

  林采茵不敢相信情郎已死,美眸圓瞠,嬌軀劇顫,一時茫然出神。

  衆人見她先前不顧一切,豁出去似的狠勁,料她乍聞噩耗,怕要撲上前同盟
主拚命。雖不以爲她與耿照之間懸殊的實力差距,真能造成什麽損害,但哪怕盟
主擦破一絲油皮,折的也是七玄同盟的臉面,無不暗中蓄勁,防她沖上丹墀,幹
出什麽蠢事。

  沒想林采茵回過神來,終是貪生怕死的念頭,蓋過了情仇愛恨,腰腿一軟額
面貼地,嗚咽哀求道:「别……别殺我……嗚嗚……别殺我……讓、讓我幹什麽
都行,别……别殺我……」模樣既是可憎,更顯可悲,衆人雖覺不屑,卻是誰也
笑不出來。

  蛆狩雲輕拄龍頭拐,「笃、笃、笃」地走下丹墀。林采茵靠山已失,整個人
縮成一團,顫抖更劇,若非抱着一絲求生的念頭,早已駭得昏死過去,直到姥姥
的繡鞋尖兒漫入眼簾,唰的一聲绫羅曳地,老婦人抱膝蹲下,遞來一柄霜匕。

  林采茵想起教門香堂懸列的剜眼刖舌等毒刑,魂不附體,連開口的勇氣也無,
唯恐貝齒一松,利刃搠入口中,死得苦不堪言,隻蜷身叩地,嗚咽乞活。

  「你這般恨我,這般恨教門,恨到不惜通敵背叛,置衆姊妹于水火,死到臨
頭了,應當把握機會,與我同歸于盡才是。」老婦人和聲說道,口吻半點不似面
對叛徒,倒像與子侄輩閑話家常,不見絲毫煙火氣。

  「你升任教使後,該學過與敵俱亡、以少換多的法子,天宮年年都有考較,
我瞧你也都過了,顯非無知。連試都不試一下,隻能說我這些年來,沒提拔你坐
上更高的位子,識人眼光還不算太差。」

  林采茵哪敢回話?涕泗橫流,俯首貼耳,差一點便要吓得失禁,幾度想咬舌
圖個痛快,無奈格格交戰的牙關連張都張不開,閉目待姥姥施以毒刑。

  老婦人收起霜匕,如紙一般幹燥微涼的手掌輕按她的肩頭,卻未吐勁放毒,
就隻是按着而已。

  「可惜你弄錯了一件事。我從來,都沒打算殺你,也殺不了你。我雖是蛇蠍
心腸,殺人不眨眼的惡婆子毒婦人,平生卻未曾背信違誓,出爾反爾。你娘就是
抓緊這一點,讓我發下毒誓:不管發生何事,我決計不能傷害你的性命,也不能
縱容他人爲之;如此,她才肯回歸教門,爲我所用。」

  在場的天羅香之人相顧愕然。

  教門所揀選收用、做爲教使養育成人的,多半是孤苦無依、天資聰穎的稚齡
女童,便來自天南地北,也隻能以冷爐谷爲家,「父母」一一字于谷中衆姝,不
比「姊妹」來得更有意義。

  雖說天羅香門下,一貫視貞操如無物,爲掌控各路綠林豪傑,以色誘之、種
丹收割的事也沒少做過,高層教使意外有孕的耳語未曾間斷,但在姥姥的刻意掩
蓋下并無實指,如柳繁霜這般派出冷爐谷「曆練」的菁英,有多少是例行輪調、
多少是藉以遮醜,誰也弄不清楚,起碼不是能在台面上公開議論的事。

  由姥姥口裏說将出來,是破題兒頭一遭,連貴爲門主之尊的雪豔青都傻了,
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林采茵發抖片刻,好不容易才省悟姥姥所言背後代表的意義,怔然擡頭,顫
聲道:「我……我娘?誰……誰是我的……她……」眼神茫然,一時難以廓清。

  紙狩雲并未應答,悠遠的目光仿佛墜入了記憶的渦流,露出幾分懷緬,喃喃
續道:

  「我很後侮做了這個承諾,以緻今日,竟無法替婉兒報仇。她若能預見,自
己終将死于親生女兒的通敵之下,不知道還會不會逼我立下這個誓言,以交換腹
中的骨肉呱呱墜地,來到這個世間?」

  林采茵愣了好半晌,蓦地渾身一震,失聲道:「你……你是說左護法她……

  她是我的……不、不可能!你……你胡說!左護法她……她對我非常冷淡,
總是愛理不理,怎麽可能是我的……「

  「因爲她要确保我會信守承諾,與你的關連自然是越少越好。」紙狩雲低道:

  「然而母女天性,難以輕易割舍。你仔細想一想,從小到大,每回出得遠門,
是不是都跟『左護法』有關?」

  林采茵一想果然是。她頭一回出谷采買,便是替左護法打的下手;在前往濮
嵋分舵以前,頭一次過江、頭一回外宿,乃至初次行出越浦地界……或多或少都
跟左晴婉有關,未必是直接受命,但在遊程中總能看見她的身影。

  「不……不可能。」她喃喃說道,口氣卻越來越沒把握:

  「她沒給過我什麽好處,嫌我武功低微,連評說都懶得……她卻指點過盈幼
玉她們武功!這……這到底是……」

  「因她餘生惟有一願,就是讓你出冷驢谷,遠離天羅香。」紙狩雲歎道:

  「你要是出類拔萃,我便不肯放人了!!我料她是這麽想的。繁霜那一回,
她是打算成功說服之後,挾功将你留在濮嵋分舵,閑置個幾年,待得無人注意時,
再悄悄買條快船,打點旅途所需,委人載你順江流去,往海口的生沫港認祖歸宗,
尋你那緣薄的爹。

  「庾氏船行今非昔比,畢竟也興旺過幾代,盼你父親念在昔日結發,許你個
出閣嫁人的歸宿。我在婉兒的遺物中,找到十幾隻漆封,想是她綢缪已久,年年
都重寫一封讓你日後帶着、上門認親的書信,盡管信中口氣越來越淡,托付骨肉
的初衷卻從未變改。」

  耿照心中一凜:「原來那位左護法,便是姥姥派去生沫港取虛危之矛的卧底!

  她強奪了夫婿之物,卻帶着他的骨肉回來,不止堅持誕下,更爲了替她争取
後半生的自由與幸福,徹底擺脫教門控制,不惜以自身做爲交換,替天羅香賣命
奔走。「

  林采茵雙眼淚滾,已分不清是驚懼或駭異,不住搖頭。

  「這不是真的!你……你騙人!我不姓左,也不姓庾,我……我姓林……我
明明是姓林……」

  「汝父名諱上『川』下『林』,你這個林姓,便取自他的名字。婉兒自覺對
不住你的父親,早絕了一家團圓、共享天倫的念頭,隻求你幸福而已,未料竟死
于親生女兒之手。」

  林采茵想起左護法臨終之際,死命抓她的手,奮力吐出的零碎遺言,終于明
白是「就算死,我也不後悔帶你出冷爐谷,莫再回去了」,非是人之将死其言也
善,而是一名母親對女兒最後的包容與寵溺。

  左晴婉一點兒都不恨她。即使她死得如此痛苦,面對眼前一無所知的女兒,
她甯可将秘密帶到地下,也不忍她受一點良心的折磨。

  而林采茵甚至沒喊過她一聲「娘」,滿懷惡意看着她咽下最後一口氣。她留
在深愛自己的母親眼底的最後一瞥,是何等猙獰醜惡的面孔,又是如何切割着母
親的心?

  「還……還給我……」她不知哪兒來的氣力,伸手攢住姥姥的織錦袍袖,嗚
咽道:「把我娘還給我……還給我!」

  「這是我要說的,輪不到你。」蛆狩雲輕道:

  「我非常疼愛婉兒,即使她這般恨我,二十多年來再不肯同我說一句心裏話,
忍着滿滿的憤怒與痛苦,忠實地執行我所交付的一切任務,用最冷漠的疏離向我
抗議……我仍然心疼着她。我發誓要将害她的兇手碎屍萬段,卻怎麽也想不到,
是她最寶愛的女兒下得毒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采茵雙手抱頭,杏眸訾裂,仰天發出雌獸般的哀嚎,雖無渾厚之内力,撕
心裂肺般的凄厲喊叫聲,卻震撼了在場衆人。無論先前對她懷抱的是輕鄙抑或唾
棄,此際全化作輾轉凄恻不忍卒聽;一死了之,還算是輕松的了,抱着這等悔恨
愧疚,餘生還能避往哪兒去?

  「我不能殺你,不能傷害你的身體,這是我答應婉兒的。盡管你的犯行萬死
難贖,我也隻能将你逐出教門,永不錄用。」

  潛勁一吐,「啪、啪」兩聲,将林采茵左右琵琶骨震斷!袍袖翻揚,單掌印
上她平坦如削的小腹,轟得她倒飛丈餘,口噴血箭,曳開一條筆直紅漬,當場昏
厥。及至身子彈滾落地,觸動雙肩骨碎,才又痛醒過來。

  「你一身武功,乃教門賜與,今予收回,不許施用;此非苦刑,理當償還!」

  紙狩雲一拄龍頭拐,峻聲道:

  「即刻将叛徒林采茵逐出冷爐谷,此後天下五道,有你無我,凡有教門壇蔭
之處,你持金銀難以買賣,有檐頭不許栖身,睡無枕榻、食俱粗砺,殘軀苟延以
悔前愆,日日皆然,至死方休!」轉身一揖,恭恭敬敬道:

  「老身這般處置,若有失允之處,尚乞盟主聖裁。」

  林采茵陰險狡詐,作惡非輕,縱然身死也不過份,耿照見她唇面白慘,精神
恍惚,過去與她的種種過節,似也無斤斤計較之必要,未有沉吟,迳行點頭。

  「正所謂『後諾不抵前誓』,長老處置恰當,我無異議,重然諾處尤其令人
佩服,堪爲盟中表率。」

  紙狩雲伏首稱謝,轉身道:「你有什麽要說的,趁現在說罷。我會盡力做到
對你母親的承諾,無論如何,都會讓你繼續活下去,絕不輕易便死。」

  林采茵面如死灰,姣好的唇瓣不見一絲血色,細碎顫動,卻吐不出可辨的隻
字片語,忽哭忽笑,仿佛全沒聽見姥姥之言。紙狩雲歎了口氣,以眼神示意,廳
外兩名教使并肩而入,一左一右,将她拖了出去。

  一牽動傷處,林采茵「嗚」的一聲回神,面露驚恐,哭叫道:「不……不要
殺我!求求你……求求你……别殺我!别殺我!」呼疼哀告之聲,一路迤逦而出,
經久不絕。廳外天羅香衆姝齊齊目送,有的鄙夷不屑,有的咬牙稱快,卻也有面
露不忍之色,沉吟低回的。

  盈幼玉收起長劍,退回階下,隻覺心裏頭空蕩蕩的,未有替夏、孟二人一吐
怨氣,大仇得報的痛快……就算将林采茵淩遲處死,也未必慘過眼下。且不說琵
琶骨打折,從此成了廢人,天羅香雖立基東海,分壇卻遍布五道,姥姥這破門出
教的驅逐令,其實是斷了林采茵的生路。

  内四部的教使們除武功毒術,就學了盜采陽精的淫魅之法,沒有其他的謀生
手段。

  一旦被逐出教門,并非從此一刀兩斷、各走各路,而是各地分壇,将嚴密監
控林采茵的行蹤,以保「金銀無用,檐頭難栖」的懲罰生效;毋須滴水不漏,隻
消想到時弄她一下,林采茵的餘生再無甯日。

  盈幼玉記得幼時某日,曾随教使姊姊出谷,專程到越浦城郊某個僻鎮,去看
暗巷水溝邊一名跛足垢面的肮髒乞婆,然後被告知「此即破門出教的下場」。

  「想當初,她也是内四部有數的美人兒哩!這會兒,連皮肉錢也掙不了啦。」

  教使姊姊喃喃說着,姣好的唇勾揚起一抹冷蔑,令小盈幼玉遍體生寒。「你
們,絕對不能背叛教門呀,知不知道?」

  除非有其他江湖勢力插手,願意加以庇護,這樣的懲罰将會持續到教門将她
遺忘爲止——可惜天羅香的門人,于要債一事上記性極好,絕不輕易便忘。縱有
見其貌美,有意接收的武林派門,見了叛徒身上的裂蛛烙印,便是有意和天羅香
作對,也不敢壞了「禁納叛徒」的江湖規矩。

  遠處傳來一聲凄厲哀嚎,風裏似有一縷淡淡煙焦,也不知是不是想像所緻。

  盈幼玉明白從這一刻起,林采茵再非教門中人,往後等待她的,将是童年記
憶裏那彌漫着惡臭的陰濕巷翳,隻能于其中苦苦掙紮,連求死都不易。貪生怕死
的林采茵,會不會最終赫然驚覺,原來痛苦地活着,才是最恐怖的刑罰?

  處置完林采茵,不便對天羅香家務事表達意見的七玄首腦,無不盤算着紙狩
雲演這台大戲的用意,料想必與其後的盟議有關,沒準是重新分配盟内勢力版圖
的起手;雖未言語,卻是人人戒慎,絲毫不敢大意。

  耿照将諸人情狀一一看在眼裏,其實他也想不通姥姥的用意,說是揚刀立威,
林采茵無足輕重,在場識得的七玄要人可說一個也沒有,明快地解決了她,也僅
能安撫天羅香衆人,無關同盟痛癢。

  隻聽紙狩雲清了清嗓子,衆人心中凜起:「主戲這便開鑼啦。」

  耿照見機極快,順勢擺手:「接下來便是我七玄同盟之首議。在下年輕識淺,
于江湖事務涉獵有限,未敢自矜,今日便請砥長老代爲主持,以利盟議之進行。」

  「盟主青眼,老身絕不推辭。」

  紙狩雲恭敬下拜,娓娓說道:

  「然此番狐異門圖我,冷爐谷損失慘重,非隻區區一名林采茵能辦到。趁今
日盟主駕臨、各脈同胞俱在,須将叛徒妥善處置,端本正源,我七玄血盟殆庶乎
淵澤深長,永綿不惙。」

  胡彥之腹裏暗笑:「連這祭文似的書袋都能掉将出來,老虔婆這是要發大絕
的節奏。不知極招過後,此間幾人頸上有頭?」雙手交疊,饒富興緻,若非看在
小耿面上,早已忍俊不住。

  耿照聽得雲山霧沼,他與紙狩雲事前未曾商量,全憑臨場反應,連對方站不
站自己這廂心中都沒個譜,隻得見招拆招,小心開口:「還有其他叛徒?」

  「此獠罪名,尚且重于林采茵。」蛆狩雲淡淡一笑,回首揚聲道:

  「來人,将那郁小娥提上堂前!」

  第二零六折 潸然寄影,野蔓自生

  郁小娥自然是沒戴手缭腳铐的,上殿時衣着光鮮,發鬓齊整,踮着蓮瓣似的
粉緞鞋尖兒,差堪盈握的纖腰又細又薄,便以女童目之,也玲珑得不可思議。

  浮出裙布的窄小翹臀,随着細碎的步子款擺有緻,分寸拿捏恰到好處,既不
浮誇、徒顯勾男銷金似的風塵味兒,周身又洋溢風情,與幼女似的體貌有着巨大
的反差,别有一番況味。

  直到姥姥喊出她的名字前,郁小娥都在檻外的教使之列,站在人群的最前頭。

  雖在定字部禁道外,她小小地違抗了姥姥一下,然而自恃功勞,以姥姥洞察
之精,不會挑這個時候與高漲的民氣相左,是以不懼。

  立于廳門兩側、一左一右候命的二位司門,聞言一愣,飛快交換眼色,确定
不是自己聽錯了,這才越過朱紅高檻,卻未挾脅動粗,隻是分立左右,其中一人
貉袖輕擺,揚手道:「請。」

  郁小娥提裙而入,眼簾低垂,舉止合宜,縱有詫意,也藏得無人曾見,與林
采茵五體投地的醜态亦有天淵之别,衆首腦無不暗中納罕。

  耿照訝異的程度,決計不在被點名的「叛徒」之下。

  郁小娥在冷爐谷失陷期間的種種作爲,他早聽黃纓轉述,最後讓她配合龍皇
祭殿的行動、于谷中率衆反攻,亦出于耿照授意——

  當然郁小娥無從知悉。對她來說,命令是姥姥下達,教她盡起外四部人馬,
與蘇合薰、盈幼玉裏應外合;功成之際,其人望也達到前所未有的高點,便未撈
個護法來做,扶正成爲一部之織羅使,也是入情入理。

  果然姥姥此話一出,大廳裏外一片騷動,天羅香諸女無不交頭接耳:林采茵
合當千刀萬剮,沒想有個聞所未聞的娘,平白得了免死金牌;堪稱教門中興第一
功臣的,罪名還大過了她?這是什麽道理!

  郁小娥行至廳中,袅袅下跪,細聲道:「屬下拜見盟主、門主、姥姥,以及
諸位大人。」未明她底細的,隻覺這名少女年紀小小,應對進退,無不中節,頗
有大将之風,卻不知「叛」在哪裏。

  媚兒昨晚曾見她率衆拿捕降逃,指揮若定,适才于定字部的禁道之外,似也
是領頭羊,要真是逆賊,老虔婆容得她一夜逍遙,在外搞風搞雨?頓時煩躁起來,
蹙眉道:

  「裝得這般精乖,你以爲在挑媳婦兒啊?紙狩雲,你葫蘆裏賣什麽藥,一股
腦兒揭了罷,繞圈子打啞謎,教人好生氣悶。自家叛徒宰了便是,提上堂來,是
想放血灌米腸麽?」廳外天羅香諸女齊齊轉頭,投以怒目,就連忍不住噗哧一聲
的胡大爺,都挨了幾枚樟腦白眼。

  媚兒見這郁小娥腰肢幼細,鴿乳嬌伏,童顔不掩豔色,沖齡卻有風情,小和
尚吃慣了大奶妖婦、染二掌院——當然還有她自己——這般胸臀驕人的成熟女郎,
難保不會忽生興緻,換碟小菜清腸胃,越想越覺不對,說到後來,已有幾分火氣。

  「背叛教門,本是死罪。」蚍狩雲老奸巨猾,自不與她一般見識,仍是好整
以暇,慢條斯理道:「惟盟主交代,生死大事,不能輕率爲之,這才将叛徒提來,
交由盟議公裁,聆盟主之聖斷。」

  胡彥之舉起手來。

  「老婆婆,這位小妹子是犯了什麽事啊?偷糖果糕餅麽?」

  紙狩雲擅繪,年輕時行走江湖,即以老妝見稱于姊妹間。她改扮毋須面粉或
膏泥,依原本妝容所用,信手往臉面頸手塗抹幾筆,打出陰影深淺,人就突然長
了歲數,也因此養成了出谷前,略施易容的習慣。

  此際以本來面目示人,外貌較實際年齡爲輕,「老婆婆」三字惡意滿滿,自
不待言。始終抱着看好戲之心、一派輕松的薛百腺,不巧正以茶就口,「噗」的
一聲沒忍住,幸有深湛内力護住心脈,才沒生生嗆死。

  華服老婦額筋跳動,畢竟江湖混老,仍是從容含笑,和聲道:「胡大爺是客,
過問主人家内之事,恐非爲客之道。」

  胡彥之毫不在意,往身畔一比。

  紫靈眼舉起手來。

  「老婆婆,請問這位妹子所犯何事?我瞧不像是偷糕餅。」最末一句卻是對
胡彥之說。

  對面爆出兩聲急抑的嗆咳,漱玉節素手掩口,趕緊放落茶盅,暗自調息。胡
彥之笑道:「你看,這問題大家多關心,紛紛參與了進來。」

  舐狩雲不理他插科打譯,斂起笑意,肅然道:

  「冷爐谷失陷時,郁小娥率衆投降,而後又甘爲敵酋所驅役,調撥外四部之
同僚,供敵人淫辱享用,折教門氣節在先,資賊寇腴美于後,受敵酋之封賞,易
外敵之旌幟,踏着同門節節高升,以求教門大仇所賜的功名;予敵之助,更甚林
采茵。郁小娥,我說的有哪處不對,盡可申辯。」

  郁小娥到了這時,才明白姥姥真有殺己之心,非是裝腔作勢,要她合演一台
子戲。

  自發現耿照居然是七玄盟主,她便十分忐忑,遍數兩人交手的紀錄,怎麽都
稱不上「交情」兩字。耿照真要與她清算前帳,假姥姥之手以除,也不是什麽難
以想像之事。

  郁小娥本恃光複有功,降敵不過權宜,理當不究。沒想空降的新主竟是冤家,
蓮覺寺她暗算過他一回,鬼先生廢功斷脈時,她也沒幫耿照一把,這下算是報應
臨頭。

  求饒是沒用的,當衆反抗姥姥、大喊冤枉,更是逆觸龍鱗的愚行。郁小娥強
摁驚惶,垂首道:「小……小娥知罪。」别無他言。

  她手裏還扣了張王牌。門主金甲的下落,眼下隻她一人知曉,是昨夜她趁亂
潛入了「主人」藏甲的密室,悄悄移換地點。這樣一來,無論事成與否,她都有
同最後勝利的一方談判的籌碼。

  姥姥沒能從林采茵處拷掠出金甲去向,卻未以更大的動作搜索,代表金甲失
落一事,有其不能公諸的因由,隻消适當暗示老婦人一下,做爲交換條件,應可
逃過一死。

  誰知一聲「且慢」,一道苗條結實的身影越衆而出,急切道:

  「姥……啓禀長老,郁小娥雖似投敵,卻極力保全衆家姊妹,對敵酋之命,
亦都陽奉陰違,虛與委蛇,依我……依屬下看,她非有意背叛教門,而是暫行權
宜,與敵周旋。」

  郁小娥未敢擡頭,餘光一瞥,來人膚光膩滑,似無一絲毛孔,潤澤如調稀蜜,
淡細的淺褐非但不顯污濁,反倒有股難言的剔透,替自己求情的,居然是盈幼玉。

  姥姥輕哼,透着前所未有的嚴峻,郁小娥的心頓時沉到谷底。

  (這丫頭好端端的,發得什麽雞瘍……越幫越忙!)

  若非盈幼玉無這般心計,郁小娥幾乎以爲她是來落井下石的。

  姥姥看似通情達理,憑一己好惡行事的比例,其實高得吓人。

  同姥姥講道理無用,不如順其心意、遂其所欲,總要她歡喜了,便有轉圓的
餘地。如先前與胡大爺起沖突的令時暄,要是當年她莫堅持以己代妹,姊妹倆早
入得天宮,何須分隔兩地,乃至天人永隔?

  「你現在問她,自是暫行權宜,虛與委蛇了。」老婦人冷道:

  「我若未下令反攻,你料她幾時才能觑得良機,光複冷爐谷?三年、五年,
還是十年?舉着敵人的大旗十年之久,一朝刀兵相向,是造狐異門的反呢,還是
複興天羅香?你連辨别是非的能力,都還給姥姥了麽?不知所謂,退下!」

  廳外原本一片私語竊竊,陡聽姥姥厲斥,人人都覺罵的是自己,不由得羞慚
低頭,聲息一收,全場陷入怕人的悄靜。

  盈幼玉在新一代的迎香副使中,最受姥姥寵愛,除過人的美貌、褐膚的羽族
血統,以及劍術天賦之外,恪遵命令,言聽計從,直如扯線傀儡一般,也是盈幼
玉受寵的原因之一。

  豈料她卻一反常态,打死不退,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顫聲道:

  「庭殊……孟代使受賊人淫辱,我與她僅一牆之隔,手腳活動自如,卻未能
相救,連……連『暫行權宜』都不算。姥姥要處罰郁小……郁代使,就連我一并
罰了罷。」不敢與恩師直對,翹起美臀伏地,卻有擡之不去似的決心。

  郁小娥幾欲吐血,殺她的心都有了,若非擔心加倍刺激姥姥,早起身一腳,
将這傻黑妞踢出門去,隻得潛心默禱盈幼玉忽得啞病,又或月事來潮,驟爾暈厥,
莫再火上加油,繼續添亂。

  更恐怖的還在後面。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滿廳内外的天羅香護法、教使們一起跪地,齊聲道:
「求姥姥開恩!」

  媚兒吓了一跳,忙以冷笑掩飾,昂頸四顧,啧啧稱奇:「喊得這般齊整,莫
非是常練習?天羅香有開這種科目麽?」

  還是胡大爺見識廣,信手拈來,都是成例。「觀海天門是有的。凡聽見香油
錢扔進木櫃的眶啷聲,職無分大小、地無分裏外,都得喊一聲『無量壽佛』,香
客才會覺得受到了肯定,心裏歡喜。」

  「不是喊『恭喜發财』麽?」符赤錦忍笑支頤。

  「這個尤其不可以。」胡大爺難得地一本正經。

  紙狩雲不慣受下屬要脅,勸阻越盛,面色益青,冷笑:「好啊,你們一個個
都要反了,連我的話也不聽了麽?」

  卻見丹墀之上白影晃動,一人自盟主座畔起身,拾級而下。

  雖是一身華麗宮裝,裏外數重的裙裾卻是夾紗的輕透材質,蛇腰以下如綻一
蓬迷離眩目的疊蕊雞冠花,紗裙翻轉間,雪酥酥的結實長腿若隐若現,襯着纏金
線的船型高屐,金絲細帶微微綁入雪肌,一路纏至大腿,令人血脈贲張,正是天
羅香之主雪豔青。

  廳中不知哪個角落,忽傳一聲輕哨,明明方位對不上,衆人卻不約而同轉頭,
沖胡大爺怒目而視。

  他正同符赤錦低聲瞎聊,不及收口,瞧着一副作賊心虛的模樣,連辯解都可
省卻;餘光瞥見靜置大廳一角的向日金烏帳紗簾微動,像吹過一陣風,周圍環護
的四嫔四僮目光飄忽,望向八個不同的方位,八張老臉若無其事,直教胡大爺想
一劍一個,捅死了幹淨。

 雪豔青似已習慣輕佻的哨聲——也可能是完全不明白其中的輕佻之意——迳

  至老婦跟前,認真道:

  「姥姥,我也覺得郁小娥不比林采茵,不能一概而論。林采茵是叛徒,郁小
娥卻回護姊妹,爲教門殺敵。昨夜迄今,我已聽好幾個人說,是郁代使守護教門,
罰她有失公允。」

  衆姝面露欣喜,隻郁小娥心中叫苦,恨不能将門主身邊的長舌婦捅個對穿,
好歹同歸于盡。

  雪豔青乃天羅香之主,拿主意的雖是姥姥,門主的話畢竟不是全無份量。有
她出面,姥姥總不能視而不見。

  紙狩雲不好當衆駁斥,點了點頭,轉身朝耿照一揖,恭敬道:

  「老身統攝無方,門中意見分歧,讓盟主見笑了。郁小娥昨夜雖然與戰,功
不抵過,此例一開,天羅香再無骨氣可言,人人首鼠兩端,教門名存實亡,豈非
愧對前賢!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須同林采茵一般,廢去武功,逐出門牆,匡救彌縫,
方免傾覆,這是老身的見解。門主既不同意,老身亦難枉縱,孰是孰非,還賴盟
主聖裁。」

  (……來了!)

  符赤錦與胡彥之交換眼色,明白紙狩雲終于亮招,前頭那些彎繞,不過是作
勢而已。

  身爲七玄有數的大長老、君臨天羅香的地下門主,紙狩雲不會不明白此際對
郁小娥出手的風險和阻力。這個繩圈明顯是兜向耿照的,惟不知是善意喂招,抑
或惡意下套;何以服衆,正考驗耿照的智慧與手腕。

  而耿照開口之快,幾不假思索,又出衆人預料。

  「在場諸位,并非人人識我。遲早大家會知道,我是正道七大派出身,就是
最不受大家待見的那種。」少年的口吻一派自然,并未刻意促狹,一一望過衆姝
面上的驚詫,從容道:

  「便在七大派中,也沒有教門下弟子失手被俘時,必以身相殉的戒律。我的
義兄胡彥之胡大爺,乃是真鹄山觀海天門出身,老胡,你們那兒是怎麽說的?」

  「盡量不要被逮。」胡大爺闆起面孔道。廳外零星響起刻意壓低的笑聲。

  耿照微微一笑,環顧衆人,朗聲道:「我隻知道,若諸位全都壯烈犧牲,昨
夜反攻之時,谷内将無可用之兵,所以大家都認爲郁代使立了功,是她爲教門保
存了實力,連蛆長老也說她有功勞,隻是功不抵過罷了。蛆長老,向敵人輸誠,
教門内可有明令禁止?」

  這話問得極怪,江湖上怕沒有哪個門派,會鼓勵門下多多投敵,卻未必着落
文字。紙狩雲道:「有。教門一一誡便是,忌投敵易幟,弟子無不知悉。」第一
一條就提到,要推說一時忘記,恐有困難。

  耿照點點頭,俯視郁小娥道:「郁代使便宜行事時,也知違犯教門之誡麽?」

  郁小娥低道:「……屬下後來有想到。」

  耿照道:「如此,蛆長老以二誡判你,你可有不服?」

  郁小娥心下惴惴,摸不清他意欲何爲。

  耿照的提問直白簡單,理路也是,卻意外将兩難的抉擇耙梳得十分清楚。

  她并非不認自己骨子裏是個騎牆派,但與鬼先生合作、以情報交換本門武技,
尚在分寸之内,反正冷爐谷就不是個講公平的地方,内四部占盡好處,外四部做
牛做馬,升眨全憑姥姥一己好惡。多少撈點好處,郁小娥視爲平衡之舉,拿得心
安理得。

  但出賣教門、引狼入室,就做過頭了。是故林采茵罪該萬死,無有旁議。

  她向鬼先生輸誠,說到底是明哲保身,隻是随着林采茵、金環谷的威福自用,
才慢慢确認自己的心意,若有成功的把握,便無姥姥号召,郁小娥也會伺機反撲,

             奪回她的冷爐谷——

  對比毫不猶豫就向敵人屈膝的自己,這個念頭令她有種陡被刺傷的痛楚。在
心底深處,郁小娥知她确實背叛了天羅香,後來的改弦易轍、迷途知返,不過是
補償的心理。

  她并沒有放棄求生,隻是面對如此徑直的質問,再怎麽拚命辯解,也隻是徒
顯心虛氣短而已,郁小娥連想像都覺無力,遑論出口。

  「……沒有。」

  回過神時,她發現自己已低聲應答,嗓音分外陌生。

  耿照正色道:「既然于法有據,我便依紙長老所言,宣布自即刻起,将違誡
的郁小娥逐出天羅香門牆,永不錄用。有異議者盡可提說。」

  盈幼玉猛然擡頭,礙于在姥姥跟前,沒敢放肆起身,切齒咬牙,圓睜的杏眸
難掩悲憤。「盟主這般裁決,日後我等該如何行事?林采茵逐出門牆,郁小娥也
是逐出門牆,一朝有變,誰還做教門的忠臣,忍辱以待!」

  「……放肆!」

  紙狩雲霍然轉身,罕見地顯露怒容,袍袖微動,盈幼玉腰畔之劍倒撞脫鞘,
劍柄如何轉向、如何入手刺出,幾無人看清,但見一點白芒如星墜,斜斜朝蜜肌
少女的頸間飛落,沒入一一指之間。

  座上修爲深的無不凜起:

  「……她竟是劍術高手!當今世上,有幾人能駕馭劍罡,刺得這迅捷無倫的
一劍?」

  紙狩雲與跪地的盈幼玉,相距四尺以上,能迫出盈幼玉之劍、隔空攫取,更
倒轉方向,往刺其項,以内功擒拿等分使貫串,或能爲之,但絕不能如此滑順,
仿佛有無形之手操控。

  若以劍罡——無數細小的劍氣——爲之,就合理得多。

  從頭到尾,紙狩雲沒使多餘的手法,隻單向發出劍氣,擊中鞘上機簧的,便
使長劍彈出,擊劍身使之推進;擊中劍柄,讓長劍調了個頭,華服老婦順勢抄住,
劍尖并罡氣送出,仍是同一方向。

  ——因其單一,由是快絕。

  相形之下,耿照的身法隻能說是匪夷所思。

  本該在虎皮交椅上的少年盟主,眨眼越過快逾流星的劍尖,左手食、中二指
一夾,無視劍快,穩穩鉗住,劍上所附勁力,以及随之而來、細如雨針的無形劍
罡,俱都止于身前,宛若泥牛入海,霎眼無蹤。

  而跪地的褐膚少女,身姿不動,膝未沾地,整個人平平滑出一臂之遙,被推
出長劍能及的範圍,才察覺身下一股巨力掀起,難與拮抗;失去重心的瞬間,一
隻厚實的手掌拉住她的腕子,置身渦流般的狂亂旋即靜止,甯定如恒。

  少女毫不費力地立穩腳跟,發現是貂豬……不,是「盟主」挽住她,沖她微
微一笑,輕道:

  「留神,别摔跤了。」盈幼玉如夢初醒,羞紅了蜜色嬌靥,沒來由的慌亂攫
取了她,隻覺呼吸困難、胸口郁悶,下一霎眼便昏過去也不奇怪。

  「老身失态,請盟主責罰。」蜓狩雲垂下劍尖,斂目俯首,半點沒失了頭面
人物的從容,決計不能說是「失态」。

  「長老言重了。但盈代使之言,亦有不是之處。」

  耿照拉近盈幼玉,盯着她慌亂如小鹿的瑩潤美眸,正色道:「告訴我們什麽
能做、什麽不能做的,是『理』;寫成白紙黑字,便叫『法』。法不必苛,執法
确實即可,法不足處,再以理補之。」

  「以……以理補之?」

  「正是。」耿照道:

  「我依教門誡律,将郁小娥逐出天羅香,這是尊法。但無論如何,她确實爲
收複冷爐谷立下了功勞,權衡情理,我決定将郁小娥收入同盟,暫由我指揮罷。

  我在越浦的宅邸,正需一名往來冷爐谷的聯絡人。郁小娥,你可願意?「

  饒是機敏如郁小娥,也愣了老半天,才會過意來,難以置信,顧不上應答盟
主之請,喃喃道:「爲……爲什麽……我……我明明是……」總算沒吐出「叛徒」

  兩個字。

  在冷爐谷失陷之前,撞破她私下與鬼先生交易的耿照,該是全場唯一一個,
知她确實通敵叛教的目證。

  郁小娥當他和雪豔青一樣,都是姥姥擅立弄權的傀儡,雖然他在定字部禁道
之前表現不俗,終究是花花擺設,仍是姥姥說了算,内心抱持一絲僥幸;早知姥
姥會将自己的命運,全交由他決定,郁小娥怕一進大廳就已腿軟。

  (他爲什麽……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

  「這是你應得的。」耿照對她低聲道:

  「我不是同情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你用行動證明了你的實力,以及
對教門的忠誠。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會有很多困難,我需要像你這樣的人,與教
門站在一邊。至于你犯的過錯,對教門來說很有價值,我相信你不會再犯第一一
次了,是也不是?」

  不……不會再犯麽?郁小娥喃喃自問。這個人,憑什麽這麽有把握?

  「因爲你比誰都明白,禁道這堵高牆,對天羅香的意義。」耿照道:

  「你不想把『牆』拆了,親眼瞧一瞧,教門能走到多遠的地方,會變成什麽
模樣?」

  ——原來,這才是「破門出教」的真義!

  走出牆外,見證天羅香的重生……或隳滅。或許也幫忙拉一把。

  從沒有人對郁小娥有這樣的期待。

  她是雜草,是蠅營狗苟的外四部,不知檢點、随手可棄,合當自生自滅,如
千百年來朽于谷地外圍的白骨紅顔一般,無有例外。

  她異常強韌的生命力,更多時候是特别礙眼的存在,郁小娥不斷想向旁人證
明自己,然而,在内心深處,她始終沒走出外四部的藩籬;看待自己的眼光,與
其他人并無不同。爲何這個人,願意對着最低賤的蕪地蔓草,提出超越整片瓊芳
蘭圃的邀約?

  「這種事……」她露出一絲苦澀笑容,眸光茫然:

  「我能做到麽?像我這樣的人……」

  「做得到。」耿照點了點頭,一點也不像在說笑。

  「隻要你做得和冷爐谷失陷期間一樣好,就夠了。」

  回過神時,郁小娥才發現自己哭了起來。

  她從沒在人前哭過。這是頭一次,興許也是最後一次。

  隻是不知爲何,身畔的盈幼玉居然也哭成了淚人兒,兩人相對流淚,透過哭
花了的模糊眼簾,依稀看見彼此的淚顔裏都挂着笑意。大廳内外歡聲雷動,有哭
的也有笑的,完全搞不懂大家在幹什麽,卻又是爲何——

  盟主拍拍她的肩膀,起身邁步。盡管有過肌膚之親,但這竟是郁小娥頭一回,
在男人的撫觸中察覺不出一絲狎亵,身子并未本能繃緊,準備迎接即将到來的洩
欲施暴。

  回想起來,她或許就從這一刻起,記住了他的背影。記憶裏的畫面總疊着淚
花的棱影與刺鹹,烏靴袍裾間虹暈離散,卻一點也不苦澀。

  賞罰既定,耿照命天羅香衆先行退下,隻留首腦在原地,閉門協商。

  而這場七玄同盟之首議,所耗費的辰光,居然比衆人想像的要更短。

  日未正中,議事廳明間大開,七玄頂峰們紛紛離座,三兩相偕,移往擺設筵
席的懸绮亭。

  染紅霞并未被要求回避,而是全場旁聽;按盟主的意思,她将做爲使者,把
七玄同盟的訊息帶回正道七大派,教他們明白,道宗七玄有主,已不同往昔,近
日内盟主将親自拜山,與正教魁首一晤。

  因爲這層關系,衆人看待染紅霞的目光,又有微妙的不同,較之先前的提防
質疑、甚覺有些礙眼,會後的距離似拉近許多——

  「橋梁」與「壁壘」畢竟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可供溝通交流,後者卻是
敵之幹城,有害無益。

  此際,即使修長健美的紅衣女郎,獨自走在向日金烏帳旁邊,與帳中的神秘
高人迳行交談,遠近皆無名爲接待、實爲監視的服劍侍婢,也是理所當然,起碼
不像之前那般教人難以忍受,仿佛中門大開,任所謂「正派中人」侵門踏戶。

  「……坦白說,直到重收那郁姓丫頭入盟爲止,我以爲是你的安排。」

  薛百滕乜眼瞧着,幹癟的冷蔑嘴角卻有一絲淡淡自嘲。「你有想過,自己扶
植了一名全不受控的盟主麽?你那些個雞腸小肚的花花盤算,怕要落空啦,腸子
都要悔青了吧,『紙長老』?」

  與佝偻枯瘦的葛衫老者并肩信步,手持龍頭金拐的華服老婦人淡然一笑,微
眯著鳳目,眼角擠出镌刻般的細密蛛紋。

  「老神君怎知我定有盤算?說不定,我也隻是想要一名雄才大略的英主,興
複鱗族血脈淪喪千年的榮光罷了……之前胤铿說的那些話,難道無分毫打動過老
神君麽?」

  薛百滕仰天打了個哈哈,嘲諷之意無比尖刻,看來傷勢并未磨鈍老人的憤世
嫉俗。

  并肩走在前方不遠處的雪豔青、漱玉節聽見,雙雙回頭,雪豔青蹙着眉,眼
中寫滿疑惑,漱玉節卻隻瞥一眼,旋又含笑将天羅香之主拉了回去,繼續交談。

  「你想過這種事麽?不僅将七玄統合起來,還想建立起『有能的組織』?你
聽聽,你聽聽,這簡直……簡直是慕容柔的口氣!合著咱們挑來揀去,居然推了
個小鎮東将軍來當頭兒?」

  薛百縢重哼,嘲諷的神氣于不知不覺間斂起,嚴肅裏另有一絲況味,仿佛連
老人自己,都沒發現隐于其中的那股子興緻勃勃。

  看來是剛結束的那場盟議,引燃了薛老神君骨子裏沉睡既久的躍躍惴惴不安
于室,隻能碎着嘴皮子稍稍抒解。連抵狩雲自己都快忘記,上回有這種不安中帶
着期待的心思,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盟主,實是令人難以預料——她忍不住想。薛百縢不知她心中忖度,兀自叨
絮著。「上一個這麽幹的,被罵作『薮源魔宗』,非但死得連骨頭都不剩,還能
止小兒夜啼,簡直同妖魔鬼怪沒甚分别——」

  老人說到一半,忽覺荒謬,搖了搖頭。

  「你現在,還覺胤铿那小子野心大麽?要不是我識得耿家小子……識得盟主
在前,也不算一無所知了,怎麽聽他才像是野心家。他日傳入江湖,又一魔頭橫
空出世,搞風搞雨爲禍武林,引來無數正道圍剿。胤丹書殷鑒不遠啊。」

  祇狩雲聽着老人連珠炮似的喋喋埋怨,不禁莞爾。

  「老神君是擔心,與盟主一同陪葬麽?」

  薛百縢沒好氣地橫她一眼,冷冷哼道:

  「在成爲邪道大魔頭之前,他得先過狐異門這一塹。」

  說着,老人忽停步回頭,望向遠處虛掩的大廳朱棂。

  過篩似的陽光照入廳内,劃出兩道沉默相對的身影。

  所有人都出了議事大廳,隻有胡彥之被單獨留下。盟主有話要對他說。

  「你猜胤野死了大兒子,誰會是下一位狐異門主?」薛百滕喃喃說着,望向
隻剩兩人的華麗廳堂。

  第二零七折 錯落緣合,求敗顯勝

  「……這下子沒别人啦。」

  耿照拖着步子踅下丹墀,一把跳入老胡對面的長背太師椅,跷腿揉踝,活動
活動筋骨。

  隻有在這個時候,他看來才像是一名十八九歲的普通少年,全然想像不出他
剛統合了東海最負盛名的幾大邪派,即将在江湖上掀起偌大風波。

  「話憋久了,難受得緊,你趕緊說罷。」

  胡彥之哈哈大笑。

  「哎呀呀,盟主大人說得什麽話來?明明是你留我。那廂怕要放飯啦,去晚
了沒有雞腿饽饽,光想到我心都快碎了。」耿照笑起來,片刻才道:

  「我覺得,你有話想同我說,從定字部那廂一直忍到了現在。我很感謝你的
耐性。」

  胡彥之舉手打斷他。嘴角雖仍維持着死不正經的上揚弧度,眼神卻很正經,
意外地散發出懾人的氣場。

  「我不怪你殺人。我怎麽說也算是個好人罷?身上不也背了幾條人命,人在
江湖,本是如此。況且,你并不是逞一時血勇,濫殺無辜。我可是捕聖弟子,也
讀過《建武律》的。」

  「建武」是獨孤弋登基用的年号,爲方便新朝統治,在蕭谏紙、陶元峥的主
導下,以碧蟾王朝的舊律爲本,廢除繁苛無理的部分,應時添新,因地制宜,推
出了一部臨時法典,被稱爲「建武律」。

  建武律淺顯易懂,爲白馬王朝的政令推行,起了極大的作用。直到由陶元峥
主持的大典修訂完成、孝明帝頒行全國之後,仍有許多偏鄉縣衙按舊律斷案,屢
禁不絕,可見影響深遠。

  而《建武律》于刑罪上與曆朝最大的不同,在于嚴懲強奸。此前曆代,由于
女子地位卑下,強奸罪處罰甚輕,至多判囚一年,還有兩造皆罰的荒謬處置,許
多受害的婦人爲免遭罰,不敢聲張,強奸犯竟是連公堂都不用上的,逍遙法外,
一犯再犯。

  獨孤弋登基後,加重處罰,強奸犯一律杖責一百,流刑千裏,折傷者斬;

  「折傷」,是指因奸而緻女子受創。

  建武律頒布後,鄉裏間侵淩婦女、亂兵破門奸淫的歪風才漸消止,慢慢有了
安居樂業的太平景象。

  耿照在執敬司時讀過《建武律》,山下王化四鎮偶有糾紛,裏正難以調解時,
鬧到城主跟前,獨孤天威也按建武律處置!—倘若他清醒的話。執敬司的文檔庫
裏貯存了大量的判例文書,耿照在司中地位卑下,哪裏肮髒便派他往哪裏掃去,
打掃庫房乃家常便飯,是以不陌生。

  令時暄之妹令雨亭,因奸緻命,以「折傷」論處,奸淫者惟死而已。那人落
入官府手裏,一且證據确鑿,便隻能等待秋決,差别僅在于:行刑的是耿盟主,
而非東海臬台司衙門。

  至于其他罪人施以鞭刑、斷指、十年苦工等,則是「杖責一百,流刑千裏」

  的折換,各地判例中不乏參酌。胡彥之在平望跟随「捕聖」仇不壞時,也沒
少看了此類文檔,聽耿照随口發落,略一轉念,便知其背後依據。

  「要我說,你的處置已經相當精準,算是有憑有據,斤斤計較了,随便換個
鄉下官衙的老爺,未必能有這般條理。」胡彥之道:

  「殺人這事,永遠都不能習慣,也不該習慣,我不會說你的難受沒道理,或
許那便是『好人的證明』。須考慮到受害者的心情,你能原諒淩虐你的人,那是
你寬宏大量;要求所有人都這樣,隻怕就過于傲慢了。

  「禁道那邊能以死一個人收場,在我看來,已是難能可貴。這事怕還沒完,
兩邊你都得留神;仇恨這種東西,沒這麽容易的。」

  耿照聽完,露出松了口氣的神情,點頭道:「多謝你了,老胡。」

  胡彥之伸了伸懶腰,嘻皮笑臉道:「不過,我也不是沒話問你。既然大夥一
塊兒喝茶這麽巧,不如你告訴我,我那作惡多端的兄長,人在何處——」

  耿照同樣舉起手來,制止了他的提問。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不能知道的理由,正如你不能知道。我隻曉得他被妥
善處置,再不能出來害人,這樣一來面對你時,我便用不着說謊。」

  「這不夠。」老胡搖頭。

  「誰都聽得出來,這代表他還活着,被囚于某處,死人的行蹤是毋須隐瞞的。

  我母親不會善罷幹休,她會找到你,就算你真不知道,她會從你身上撬出知
情者的線索,循線找到兄長。換了是我就會這麽做。「

  耿照搖了搖頭,平和、但堅定地反駿他。

  「她會先找到你。無論鬼先生身在何處,都不能再繼續領導狐異門了,她需
要一個合适的人選,繼承你父親的聲名與基業。我想不到比你更好的,是我就會
這麽做。」

  胡彥之目光炯炯,雙掌交疊在颔下,拱背如嶽,直視着他;也不知過了多久,
展顔一笑,懶憊聳肩。

  「看來我們都有麻煩了,對罷?」

  誰知耿照卻無笑意,依舊搖頭。

  「是狐異門有麻煩,不是我們。『姑射』與鬼先生接頭,乃至将他納入組織,
我以爲有雙重意義:能動用鬼先生,等于就有了他背後的狐異門勢力,鬼先生将
金環谷羨舟停、『豺狗』等攜入東海,出錢出力;一旦成功,堪稱是無本生意,
可萬一失敗了呢?」

  老胡不禁哂然。

  「既是無本生意,何失敗之有?是狐異門當了冤大頭,背後支使之人,啥屁
損失也無,頂多看戲看累了,眼酸脖子疼而已。世上冤大頭所在多有,死之不盡,
沒了東家找西家,吃完上家吃下家,愁什麽?」

  耿照緩緩搖頭。

  「冤大頭忒多,找上狐異門,靠的是抓阄麽?」胡彥之笑容凝住,被反诘觸
動了心思,雙罾砠胸,頓陷長考。

  耿照續道:「在幕後操縱『姑射』的那一位,決計不是無端端找上狐異門。

  以其滴水不漏的布計,令妖刀于江湖掀起如許波瀾,卻無一絲形影洩出,周
密至此,我以爲連失敗都在他的考較内;即使狐異門受挫,他仍能從中得益,說
不定所得還勝過了成功——如此,才符合那人的一貫風格。「

  胡彥之眉目一動。

  「你知『古木鸢』的真面目了?」

  「『古木鸢』背後,尚有他人,他們管叫『賣平安符的』。」耿照沉聲道:

  「妖刀亂世、流民攻上阿蘭山,乃至将魔掌伸向七玄,幾于神不知鬼不覺間,
混一了東海邪派……這人做了忒多,你我卻隻知有古木鸢,幾乎以爲一切陰謀的
源頭,亦止于古木鸢。這,還不夠可怕麽?」将藏身于祭殿密室時,透過懾影鏡
投窺見鬼先生等人交談一事,擇要說明二一。

  胡彥之抱臂沉吟着,眉頭越皺越深。

  耿照續道:「我認爲姑射之中,分成兩撥人馬,古木鸢是一撥,賣平安符的
也是一撥,雙方目的不同。按目前掌握的線索,此番妖刀現世,應是古木鸢所爲,
三乘論法、七玄大會也都是古木鸢策劃的行動,古木鸢自是希望成功的,另一方
便要他失敗。

  「三乘論法會上,曾有一名戴著『空林夜鬼』面具、驅使流民殺上山來的神
秘人,按其武功身形推斷,我有七成的把握,應是血甲門的祭血魔君無誤。他的
攪局幾乎使古木鸢和鬼先生的盤算落空,我想,他該是平安符那邊的人。」

  「所以……姑射六人中,空林夜鬼也是平安符那邊的?」

  「他不是真的空林夜鬼,」耿照提醒他。

  「空林夜鬼另有其人。重點在于:混一七玄若是古木鸢謀劃,成功于他最爲
有利,使之失敗,才是平安符要的。

  「此非村裏童蒙賭氣鬧别扭,看競争對手一事無成,就開心得拍手大笑,而
是精密布計、明争暗鬥之下的結果。你的兄長一敗塗地,狐異門挹注東海的諸般
心血付諸東流,正是平安符一方所欲。」

  「要這麽說,滿街都是賣平安符的了。」老胡苦笑道:

  「狐異門的對頭遍布東海,我的母親、兄長,以及他們手下的那些『豺狗』,
多年來按着一份仇家清冊殺人,數量之多,牽涉之廣,說出來能活活吓死幾個安
善良民。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哪天被人知道了,倒打一耙,我是一點兒也不
覺得奇怪。」

  耿照微微一怔,會過意來,搖頭道:「我沒想過這事。我想的,比較像鐵錘
打釘子、釘子入木頭之類,從脈絡上能梳理出來的部分,是『怎麽做』,而非
『爲什麽』。」

  胡彥之暗忖:

  「小耿工匠出身,思路異常缜密,極爲實際,說不定真能瞧出點什麽。」不
作無謂堅持,率直點頭。「你方才說到,狐異門在東海的失敗,才是那位平安符
老兄所欲。摒除線索太少,還猜不着動機,這對他們有什麽好處?」

  耿照捤娓說道:「鬼先生失敗,無論是重創或喪命,狐異門名義上的領導人
已失,你的母親雖有實權,仍掌大典,但她始終需要一個符合資格的門主。我猜
想她若能自爲,絕不會放權力給鬼先生。」

  胡彥之苦笑不絕。牛鼻子師父猜測,狐異門主傳子不傳女,否則以胤野當年
聲勢之盛,其父完全可以授與門主的大位,毋須爲她招婿繼承;兄長敢如此胡爲,
多半也是仗了這一點。

  「這點我們剛剛讨論過了,我似乎不巧就是那個倒楣鬼。還是你有認識我的
什麽遠房親戚、叔伯兄弟,趕緊紹介紹介,我好推出去擋一擋。」

  耿照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說:

  「狐異門要派出多少使者,才能勸得你接受?」

  老胡哈哈大笑。

  「狐比鬼還精!我若會點頭,金環谷也不緻被老子搞成這樣。我不算了解我
母親,但她肯定親自跑一趟,就是這樣我才頭痛—!」忽然閉口,圓睜的雙目錠
出異光,呼吸粗濃起來。

  「一一十多年來,沒人找得到的『傾天狐』胤野,這便來到東海了。假設她
一直藏身于此間,這下也不得不現身,找她唯一的兒子、狐異門最後的正統繼承
人,好好談上一談。」耿照沉聲道:

  「盯着你,令堂大人遲早會送上門來。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機會。」

  ——平安符所欲,是母親!

  是他自襁褓中便未曾再見、一一十幾年間于夢中相遇時無有面目,隻餘一道
模糊淡影的母親。那個要他決定立場之後,才決定相認與否的……母親。

  胡彥之握緊拳頭,冷汗浃背,腦子裏一片空白,半晌才喃喃道:「我決……

  決計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我們既阻止不了敵人,也阻止不了你母親,這事一定會發生。」耿照身子
前傾,緊盯着他的雙眼,鋒銳的目光宛若實劍,刺穿他的茫然無措,勾着心緒回
到現實。

  「除非我們準備好,才能在事情發生時,将損害降至最低,乃至反客爲主,
奪取先機。」

  「反……反客爲主?」胡彥之畢竟慣見風浪,憂慮不過一霎,旋即恢複冷靜,
凜道:「你的意思是——」

  「若不現身露面,就無法收割成果。」耿照正色道:

  「盯緊了狐異門,平安符兄早晚送上門來。我需要你的幫忙。」

  這道理并不難懂,說穿了不值幾文錢。胡彥之不僅是「捕聖」仇不壞的高足,
也曾拜在獵王門下,堪稱狩獵的大行家。敵暗我明雖不利,運用得當,有時躲在
暗處、占盡優勢的,也可能變成獵物。

  現在,他終于能設身處地感受,方才盟議上衆人的心情了。

  他知道耿照确有成長,沒料到竟成長如斯,仔細一想,似乎又不覺得奇怪。

  耿照一直都是心思缜密、勇于任事,有着超齡的世故與成熟,而且意志堅定,
不輕易受情緒左右,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就會找出最有效的方式,貫徹到底。

  在鐵匠見習、執敬司弟子,乃至典衛的角色上,感覺不出這些特質,被發揮
得淋漓盡緻的效果;每當他自覺逾越分際,便立時縮回來,予人别扭之感。與其
說身份局限了他,倒不如說是他局限了自己。

  而這些都不再是問題。耿照變了,但其實也沒變。

  他認可了自己的身份是七玄盟主,将一如既往地貫徹職責,把路走到底好吧,
「要嘛不做,要嘛做絕」這點,多多少少有點慕容柔的風格。畢竟少年人耳濡目
染,從敬佩的典型身上學習經驗,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老胡望着那張年輕的黝黑面孔,忍不住微笑。

  「你這麽有說服力,我都想加入七玄同盟了。盟主身邊還有肥缺沒有?」

  耿照也笑起來,聳肩道:

  「帶狐異門加入如何?給你留個門主的位置。」

  「哇這麽黑你也說得出口,難怪外頭都叫你耿一一黑。」

  「……我怎麽都不知道我有這個外号?」

  「越浦城門護欄的把手上貼滿各種小道,去看看就知道了,記得問人貼把怎
麽走。還有,附近地勢低,當心水多。」

  「雖然完全聽不懂,但我明顯感覺你說了個笑話!」

  「你這麽捧場我好感動啊,無量壽佛!」

  正自胡鬧,胡彥之一擡眸,目光凝銳起來。

  「平安符兄是誰,你該不會心裏有底了罷?」

  「有懷疑的對象,但我由衷希望是我錯了。」

  胡彥之與他默契十足,一轉念便明白其意。

  「……武功他媽的高?」以耿照現下的造詣,能讓他生出「難以相對」的念
頭的,怕不是鬼神般的怪物?

  「是他媽殺千刀的高。那厮要認真起來,一招便能殺我。」

  那還真不是他媽普通的殺千刀。胡彥之不以爲耿照有浮誇的毛病,也沒必要
在自己人面前滅威風,他既這麽說了,代表情況就有這麽嚴苛。

  「你忽然改變主意,來當七玄盟主,是打算萬不得已時,靠人命填死他麽?」

  「……我希望永遠不要走到那一步。」耿照撣了撣膝頭,撩袍起身。

  「既然你知道情況有多糟了,我們得把握時間。我不能在冷爐谷停留太久,
今日須有個結果。」

  胡彥之與他行出大廳,舉掌掩日,苦着臉道:「你不會才說完,就帶我去跟
魔王拚命了罷?給點時間寫遺書行不?」

  「不是今天。」耿照哈哈大笑。「但我保證那天你一定會在。」

  「還好還好,還有時間練練字。這會咱們上哪兒去啊,盟主?」

  耿照單手負後,含笑邁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找幫手啊。群毆也講質量的,咱們去找打得赢那人的幫手。」

                ◇◇◇

  向日金烏帳并未擡往擺宴的懸绮亭,迳回到蠶娘落腳的僻院。

  桑木陰之主命随侍的四嫔四僮留外,對伫立帳前的紅衣女郎笑道:

  「這兒沒外人啦,有什麽話,你進來同蠶娘說罷。」紗影之後,一抹象牙色
的小巧膩白隔空輕動,顯是對她熱情招手。

  染紅霞雙手環胸,修長健美的嬌軀繃緊,不知怎的,有種面對登徒子騷擾似
的防禦本能湧起,隻覺這事極之不妥,俏美臉蛋搖得波浪鼓似。「不……不用了,
晚輩在這裏就好。」

  「這麽見外呀,别害羞啊,喔呵呵呵。」蠶娘掩嘴:

  「傻孩子,蠶娘這把年紀了,該瞧的、不該瞧的,什麽沒遇見過?别拗啦,
快進來給蠶娘摸一把……我是說瞧一眼,看看你的天覆功到什麽境地了?」

  染紅霞正抱緊雙臂,忍受着被醉老頭當街調戲似的言語騷擾,拚命告訴自己,
前輩之言,定非表面聽來的那樣輕佻無行,是自己想多了,将每句曲解成另一種
意義;直至最末,才突然凜起,本有些猶豫,不知如何開口,這下倒沒了顧忌,
肅然道:

  「前輩慷慨賜功,本屬萬幸,但無功不受祿,我受之有愧,不敢貪戀。況且,
我水月停軒的武功博大精深,是晚輩天資驽鈍、用功不勤,難彰本門神功之威能,
不敢另尋高明。

  「前輩之功霸道如斯,逐步化去晚輩的本門内力,晚輩不敢欺師滅祖,望前
輩收回神功,晚輩九泉之下,才有面目向敝門列位祖師謝罪,求赦辱沒之責。」

  紗帳裏傳來蠶娘的輕笑。

  「怎麽收回?内功又不是菜湯酒水,這個瓶子不盛了,倒進另一隻海碗便是。

  植入你四肢百骸之内,那是蠶娘的造詣,但要滋養長成,化去你體内的水月
内功以自壯,卻非蠶娘所爲;靠的,是你那強韌的身子、暢旺的氣血,以及堅毅
不屈的意志力。

  「若非如此,天覆功的冰霜奇勁早凍結你的經脈,霜氣循血絡凝成極細極銳
利的冰片,枵穿五髒六腑,将你這一身美豔如花的皮囊,由内割得四分五裂,外
表卻看不出有異,非要掀開皮肉,才見得其下的淩遲慘狀。」

  染紅霞聽得頭皮發麻,光想像表層雪膚一揭,底下全是岔出血脈的細碎冰片,
如結鹽晶,将肌理橫七豎八、亂刀切成了交錯縱橫的一道道,血肉模糊,便禁不
住地犯惡心。

  這才意識到,此間不是斷腸湖不是朱城山,或其他打着正派旗幟,起碼不敢
明著殺人越貨之處;眼前之人,絕非橫疏影、邵蘭生,乃至鹿别駕魚映眉之流,
還在意什麽江湖聲名,而是貨真價實的七玄大長老,天下邪人中翹楚,連聶冥途、
南冥惡佛等亦須俯首,乃是魔頭中的魔頭。

  把「植入神功」一事,當作和藹長者對他派晚輩的善意饋贈,打從一開始便
是誤區。

  女郎打了個寒噤,卻未露出退縮的模樣,昂然道:

  「前輩未傳口訣心法,甚且毋須晚輩有知,即将神功刻入,實已遠超晚輩之
想像。晚輩……晚輩原以爲有什麽逆轉之法,可将功力悉數歸還。看來是晚輩過
于無知,一廂情願了。」

  「是啊,其實還不了呢。反正你也活下來啦,就同它好好相處罷。」一派輕
松的口吻,不知爲何特别教人惱火。

  染紅霞闆着俏臉,咬牙沉道:「前輩雖不能收,晚輩卻一定要還。功力沒了,
重新練過就好;不能修習内功,還有劍法外功可練。晚輩縱然不才,卻未曾向前
輩乞功,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蠶娘笑道:「有志氣!不愧是鎮北将軍的掌上明珠。我方才說了,能成就天
覆功勁,就算不是你努力得來,也是你這副身子骨夠争氣,你自廢内功,不過是
把自家所養,一股腦兒扔了,收受與否,都不能叫做『還』,而是『棄』。

  「況且武林之中,兼學旁門、博采百家者所在多有,胡彥之那小子,一身旁
門左道的本領串将起來,隻怕比真鹄山的山道還長,有人說他欺師滅祖麽?你自
殘經脈,廢去武功,天覆功固然沒了,但一個再練不了内功的人,水月停軒要你
做甚?别說自棄所有的傻姑娘,換作普通人來,也教一股腦兒扔了。」

  染紅霞心中,不信師父會這樣功利,比起武功高低,師父更重視弟子的氣節,
以及對宗門的忠貞與否。身懷他派内功,決計不是忠貞的表現。

  她咬牙切齒,香肩微顫,正要質問蠶娘何以如此,陡地周身氣息一滞,一股
凝銳殺氣對正眉心,飕然飙至!

  在谷中,她不被允許攜帶兵刃。染紅霞手無寸鐵,殺氣來得既快又凝,便有
長劍,怕也不及擎出;換作旁人,恐是閉目待死,染紅霞卻被激起了好勝心,訾
目凝神,意念撄出,那股殺氣忽然消失無蹤,回神才見身前的紗帳緩緩飄落,像
是被什麽撩動了似的。

  這感覺異常熟悉。

  染紅霞耙梳記憶,想厘清情況,卻聽蠶娘怡然道:

  「哎呀呀,你這手『出離劍葬』帥得很啊,心堅意誠、不撓不懼,有百死無
悔的決心與豪氣,隻待劍氣一成,絕不在昔日的『死魔』盛五陰之下,可喜可賀,
可喜可賀。」

  染紅霞兩眼發直,仔細一想,此法确實是脫胎自三奇谷外、她與灰衣人交手
時所悟,那人也說是「出離劍葬」。

  「你師父若連這也不允,除把你這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瓜子砸爛,似也沒别的
法子了,是不?你别說,以『紅顔冷劍』之辣手,她要真這麽做了,蠶娘半點兒
也不奇怪。」

  染紅霞回過神來,肅然道:

  「前輩盡可教訓晚輩不妨,若再有一句辱及恩師,請恕晚輩未敢聽聞,即刻
便走。」

  「不說不說,蠶娘誇獎她,總行了罷?」紗帳裏,嬌小無比的銀發女郎倚着
松軟的雲枕,五枚象牙細簽似的指尖梳着銀緞般的長發,笑道:

  「人家都說杜妝憐最會挑徒弟,蠶娘一向不怎麽信,到得今日,始知無虛。」

  染紅霞心思亂極,倔強地緊抿着櫻唇,并未接口。

  她本以爲桑木陰定有一套神奇的功法,能把天覆功收回,怎麽來就怎麽去,
也沒什麽好戀棧的;至于被化掉的本門内功,就當是教訓,染紅霞一向不怕練功,
大不了從頭練起,依舊一身磊落,坦蕩無欺。

  至于蠶娘爲什麽這麽做、何以挑中了她,老實說,染紅霞并不以爲會有答案。

  一句「都是緣法」就能打發的問題,女郎在佛經公案裏已讀過太多,問是肯
定要問的,然而糾結于此實無意義。

  她沮喪地低垂雪頸,赫然發現需要自身内剝離的,遠遠不止天覆神功,出離
劍葬、五陰大師留在水精内的劍招,還有替耿照譜寫而記牢的《霞照刀法》……

  原來表示忠貞,是棘手到這般荒謬的難題,但她從頭到尾,都不曾改變過,
何須費心證明?

  銀鈴般的笑語将她拉回現實。

  「說到了底,你是怕杜妝憐責怪,對不?」蠶娘笑道:

  「那丫頭疑心病重,毋須握有真憑實據,光見你學了他人的武功,心裏便不
痛快,此後看待你的目光,必與過去不同。你很了解師父的性情,廢掉武功、癱
癱以終,雖然再無利用價值,起碼能得到師父的憐憫……但練了他派的功夫,成
就甚至蓋過本門之藝,隻會讓師父痛恨你而已。」

  染紅霞悚然一驚。

  這些話她沒對自己說,連在心裏想一想都不曾有過,但從素昧平生的蠶娘口
裏吐出,卻仿佛被說中心聲,若非倔強不肯承認,差點便要點頭。

  「若是這樣的話,你就不用擔心了。」

  「爲什麽?」她終于忍不住問。

  「以杜妝憐的脾性,她決計不會跟任何人說。所以你今日聽過,放心裏就好,
要是說溜嘴的話,蠶娘也救不了你。你師父對任何外派功夫,都沒有收納包容的
胸襟,除了天覆神功之外。」

  銀發女郎抿嘴忍笑。

  「你知不知道,蠶娘當年差點收杜妝憐爲徒,将這門她夢寐以求的武功傳授
給她?」

             (第三十九卷完)



.
2016-3-13 18: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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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卷

.

  第二零八折 山雲無覓,且作浪遊

  「這……這怎麽可能?」

  染紅霞的錯愕全寫在臉上。

  師父的性子,她知之甚深,以杜妝憐的自尊自傲、自視之高,便将天覆神功
這等絕學攤在面前,料亦是不屑一顧;比起天下無敵的武功,「将本門武功練至
無敵之境」,毋甯更合于「紅顔冷劍」杜妝憐的脾胃。

  受外道施舍,已自矮人一截,縱得了絕頂的武功,此生再擡不起頭來,又有
何用?

  ────師父一定會這麽說!

  染紅霞心想。正是這分心高氣傲,才令這對聚少離多的師徒如此相契;她自
知聰慧不及代掌門戶的大師姊,亦無小師妹之嬌俏可喜,除風雨無阻的刻苦鍛煉
外,師父青眼所注,無非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同樣的不服輸,不計較她的驽鈍愚魯,
收列門牆。

  世上多有觊觎絕學之人,但決計不能是她師父。

  「我識得杜妝憐,還在胤丹書之前。」

  彷佛聽見女郎心中吶喊,紗帳裏的小小人兒一捋銀光,握發甜笑道:「愛穿
绛衫、臉蛋兒挺美的小姑娘,可惜成天闆了張冷面,像瞧什麽都不順眼似,性子
拗得緊。蠶娘那時在東海遊曆,看上了她的資質,想帶回宵明島。瞧她那副身闆
兒,将來肯定有雙好枕頭I」

  「…………什麽枕頭?」

  染紅霞總覺常聽見這兩個字,也不知是哪裏的黑話。是根骨好的意思麽?

  「喔呵呵呵呵,沒事沒事,小地方就别計較啦。」

  蠶娘完全沒有解釋的意思,自顧自地繼續說着。

  「那丫頭脾氣大得很,一聽我要帶她回去,彷佛受了極大的污辱,拔劍便來
拚命。蠶娘讓了她三招,她還能支持到第十招上,長劍才得脫手,算東海二流好
手的頂尖了,總算不負蠶娘的眼光。」

  以蠶娘在祭殿顯露的武功,染紅霞半點也不覺意外。這段往事發生在師父還
是「小姑娘」、「丫頭」的當兒,說不定較此刻的自己還小着幾歲,雖說杜妝憐
成名甚早,當年蠶娘的修爲也未必有如今的爐火純青,但并未改變這場比鬥本質
上的不公平,早慧的小小俠女杜妝憐可說敗得理所當然,毫無懸念。

  依她的脾性,經此一敗,心結已生,蠶娘便有收徒之想,不幸走上了背道而
馳的路。

  果然蠶娘搖了搖頭,輕聲喟歎:「誰知那丫頭忒輸不起,鐵青着臉發下毒誓,
甯死也不做蠶娘的弟子。我見她眞有橫劍抹脖子的狠勁,不欲逼迫太甚,隻得放
她離開,在後頭悄悄跟着。

  「她一個人冷着臉拖劍而行,行經一處密林,忽然拔劍出鞘,見物便砍,也
沒使什麽套路招式,就是瘋狂破壞而已。末了那柄缺牙卷刃的長劍『铿!』一聲
斷成兩截,總算解脫,免受折騰,那丫頭卻像沒事人似,将半截斷劍還入鞘中,
理了理鬓發,直到下一座城鎭才往打鐵鋪裏買了柄新劍。」

  染紅霞沒想過師父竟有這樣的一面,瞠目結舌,隻得安慰自己:「這………
…總比嚎啕大哭有骨氣。原來師父年輕時脾氣這樣壞。」隐約覺得非是脾氣好壞
的問題,冷着臉做這種事,實在奇怪得緊。

  蠶娘笑道:「她也沒急着走,發洩完畢,拾了根稱手的粗枝,就着林中無人
之處,将适才對拆的十招從頭到尾演練了一遍,不隻應戰招數,連我破去她水月
劍法的那幾式,也模拟得七七八八,邊回憶還原,一邊凝思應對;演至第七遍時,
已将我的手法破得幹幹淨淨,可謂世間奇才。」

  染紅霞聽她誇獎師父,既得意又歡喜,心緒也平複許多。

  蠶娘能教年少成名的師父走不完十招,出手必是極其精妙的招式,杜妝憐敗
于造詣不如,本是非戰之罪;能夠複現劍招,乃至一一破解,算上這份驚人的天
賦,孰勝孰敗,尙有議論餘地。

  蠶娘笑道:「到這兒,蠶娘才算來了興緻,非帶這丫頭回宵明島不可啦,原
本隻是一時貪玩,正巧遇上,逗逗她罷了。」染紅霞很想對她大吼「不要随便拿
别人的人生開玩笑」,料想她到得這把歲數,壞習慣是沒法改了,寒着俏臉把話
呑回肚裏。

  蠶娘感應殺氣,不由一悚,趕緊辯解:「别這樣,我玩啊玩啊的,也碰巧救
過不少人,做過不少好事的。唉喲,人生就這樣了,不要讓蠶娘不開心。」

  「…………這口氣,怎麽聽來莫名地讓人火大?」

  「可以的話,我想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

  「不要跳床!」染紅霞快崩潰了。

  決心收徒的蠶娘,一路尾行,制造機會顯露武功,欲将天資橫溢的少女拐帶
回島。杜妝憐正等她來,二度交手,蠶娘赫然發現這丫頭不僅破了前度的十式劍
招,憑着對劍術的天賦直覺,推演出十餘招後手,隻消有一着蒙對了,便能倏忽
反擊,攻敵無備。

  饒是蠶娘造詣遠勝于她,輕松接下「反擊」,也禁不住詫異────這丫頭
片子幾時備下了這一手?她沿途跟蹤,甚至沒見小丫頭示演過劍招啊!莫非……
……她連「遭受窺視」這點也一并考慮到了?

  ────這是…………這是人才啊!

  「妳這着如此狠辣,」小小的銀發麗人柳眉一挑,饒富興緻:「卻是幾時練
得?未曾演練精熟,臨陣倉促出手,隻會平白斷送性命。」

  少女俏臉煞白,握着脫力的右腕,咬牙不哼一聲,怨毒的眸光若能寄物附體,
怕已挑起地上長劍,戳她幾個透明窟窿。

  「倉促?呸!我這一招實已克制了妳的後着,隻恨功力不足,巧難破力──
──」忽爾閉口,杏眸爍亮,久久不發一語。

  即使落敗,一直以來她都是語氣高傲,絲毫不肯示弱。倘若遮起眼來聽二人
鬥口,決計聽不出被擊落長劍、狼狽跪地的,是這名嚣狂不可一世的绛衣少女。

  這是她初次在「敵人」面前,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幾乎忘了繼續挂着那副
睥睨塵寰的清冷假面。

  「水月停軒的武學是極好的。」蠶娘怡然接口:「基礎紮實,渾無花巧,難
得的是不矜姿态,鼓勵門下創制發想,雖是一片軟綿綿的花拳繡腿,隻消能淘出
一錠硬貨來,必是足兩足秤,不懼烈火熔爐的眞金。」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以她的身分與能耐,能如此坦率地予以贊賞,
杜妝憐自是十分受用。

  況且,這名個子奇小、薄紗掩面的銀發女郎所提見解,與杜妝憐的看法不謀
而合。

  她十四歲上便得掌門人破格允準,得以進入凝芳閣翻閱曆代先賢留下的劍式
圖譜。然而,少女的雀躍并未持續太久,很快她就發現:架上絕大多數的著作,
拿掉好聽的名字、花俏的姿勢後,實戰威力明顯高于入門「水月卅六勢」的,居
然寥寥無幾。

  理論上有所創見者,多無成熟的套路予以左證;招式威力強大的,則不離入
門基礎之圭臬,說「創制」未免太過,不過是爬網精煉罷了…………杜妝憐突然
明白了掌門人的苦心。

  這台「破格入閣」的大戲,其實是測試。若她被閣子裏的紅紅綠綠迷花了眼,
證明她杜妝憐亦不過爾爾,并非水月一門期待了百年的「劍種」。

  杜妝憐出得凝芳閣後,加倍鍛煉入門卅六式,直至瘋魔之境,令那些期待她
從閣裏帶出瑰麗奇巧的上乘劍法的師姊妹們────或許懷有一絲小心遮掩的妒
意────大感失望,有人猜測古譜難懂,緻令空手而回,也有說是杜妝憐有意
藏私,秘而不宣的。

  而她隻是默默加強基本功,由那些理論别緻的古譜入手,一一用水月卅六勢
加以印證、切磋球磨,以每年兩到三部的速度持續創制新劍法,一躍而成門中的
風雲兒,乃至名動東海,成爲最受矚目的劍壇新秀。

  銀發女郎信口而出的評價,令少女大爲改觀,不得不對這名修爲奇髙的外道
另眼相看────杜妝憐對武功高于自己的人,未必存有相稱的敬意。她的年輕
本身就是原罪,光陰則是無法超克的敵人,隻要給她足夠的時間悟劍練功,杜妝
憐有自信能打敗任何人。

  包括眼前的銀發麗人在内。

  二度交手,兩人話不投機,仍以分道揚镳收場。蠶娘繼續尾随,杜妝憐亦提
高警覺,明白身後有雙不懷好意的淺笑美眸,不知打着什麽樣的主意,卻無一絲
驚懼惶恐,隻是冷眼以對。

  一個月内,蠶娘引她挑了惡名昭彰的匪窟狼突寨,單人孤劍殺了百多名匪徒,
繼而巧妙設計,讓杜妝憐在一日之内,連鬥東海劍界異數「雲山兩不修」,令兩
名高人棄劍認輸。

  她于正午前約鬥「聖命不修」莫壤歌,莫壤歌自矜身分,鬥劍而不鬥力,杜
妝憐全力施爲,在四方風神劍下走過百餘合,最後以發沾梅瓣,一招落敗,立即
趕赴下一場,與「湎淫不修」須縱酒的投虹劍式戰至黃昏,眼看支持不住,籬外
忽來一片袍影,卻是莫壤歌從天而降。

  「喂喂,老怪物,後山是我的地盤,今年『梅下之約』黃啦,我正和罪魁禍
首算賬,你來搗什麽亂?」須縱酒抽身後躍,落地時袍袖一翻,抱出一隻酒壇,
全不知哪兒變出來的,以蛇叉狀的奇特劍尖抄酒水入口,宛若杓樽,點滴不漏。

  莫壤歌沒理他,整整袍襟,沖杜妝憐長揖到地,垂眸道:「上午之戰,是我
敗了。梅瓣雖落于姑娘發上,亦落在我衣領間。」由頸後重領之交,拈出一瓣潤
白馨香。

  須縱酒愕然道:「這小娘皮先戰了你,才來戰我?」轉念一想,不由得鼓掌
大笑:「這樣看來,是我敗了啊!戰過『四方風神劍』,還能與『投虹劍式』纏
鬥如斯,眞個是後生可畏!老怪物,到頭來,咱們都敗給了韶光歲月,大塊文章
啊!這梅下之約,還繼續麽?」

  葛袍高冠的年老書生淡淡一笑,推開柴扉,掖杖而入。

  須縱酒才見他未佩長劍,改持一柄細角杖。「封劍歸隐」這樣的大事,在他
這位數十年的老對手、老朋友身上,不過就是出門時換了柄随身物的程度。

  「鬥劍就不必,鬥酒則不妨。」莫壤歌捋須一笑,解下高冠。

  滿面于思、披散灰發的壓酒漢子哈哈大笑,将所用的靈蛇金劍折成兩段,劍
柄那段扔了給杜妝憐,笑道:「小丫頭,多謝妳啊!砍了那株梅樹,解了我倆1
1十年來的死結,回頭一瞧,還眞是蠢得緊哪。」徑拿劍尖那截抄酒喝。莫壤歌
随意在他身旁坐下,接壇便飮,旁若無人。

  杜妝憐很想說「不是我砍的」,她壓根不知道兩人口中的梅樹在哪兒,那截
惹禍的新開梅枝,是莫名其妙就插在她行囊上的,想也知道是誰搞的鬼。但老人
們已不再聽她說話,徜徉于梅酒間,連她何時離去亦未留心,風裏隻餘疏朗洪笑,
懷中更無一物留萦。

  從這天起,東海北境兩大劍界傳奇于焉退隐,世上再不聞「雲山兩不修」的
名号;使11人封劍的绛衣少女,聲名因而震動天下。

  「青春,就是妳得以緻勝的本錢。」

  當蠶娘再度華麗現身,面對少女疾風怒濤似的指責時,居然嘻嘻一笑,臉不
紅氣不喘地說。

  「四方風神劍:投虹劍式,皆是上乘劍法,由外修内,卓爾成家。須、莫兩
位不靠什麽神奇遇合,年輕之時闖蕩江湖,爲家業門派奔走,于大大小小數十、
乃至數百戰中累積經驗,求存保泰;及至從第一線退下來,潛心鑽研劍術,而成
一代劍尊。

  「妳水月一門的武藝,大抵不脫這個路子。依妳的天資穎悟,以巧補拙,較
之江湖上尋常的二三流人物,可短十年之功。這樣的對手無論多寡,隻要不是一
股腦兒全圍将上來,一| 應付,自是遊刃有餘。」

  杜妝憐經狼突寨一役,已有深刻體會。她雖非初次奪取人命,但一次面對這
樣多的對手,個個兇狠淫毒、嗜色如命,稍有不愼,下場慘不堪言。

  扛住這等厮殺拚搏的壓力,在有限的時間内制訂策略,依序襲殺,讓她明白
自己的實力,領先江湖水平如此之巨,于比武過招、乃至殺人膽色,皆有長足進
步。  「然而,這十年之功,并不足以消弭妳和莫壤歌、須縱酒的實力差距,
他們無論在劍的領悟、反應,甚至心性修爲皆不遜于妳,内力卻遠在妳之上;莫
壤歌不運内力,隻以招式鬥妳的氣度,須縱酒于激戰中随意抽身飮酒的從容,妳
最少要花二十年的工夫,還不能有什麽差池,才能追上。這當中有十年的差額,
妳打算拿什麽來塡?」

  杜妝憐幾度欲語,終究無言,隻咬得桃腮繃緊,杏眸沉銳;與其說是對蠶娘,
更像同自己嘔氣似的。

  銀發女郎好整以暇,從容笑道:「别這麽較眞,咱們隻是讨論讨論,想想有
什麽可能性。從道理上說,要縮減這十年的差距,不外兩個方向:找一門更好的
内功心法,用技術換取時間。」

  杜妝憐可不缺心眼,這女子想盡花樣搞東搞西,無非就是讓她改投師門,拜
在那個什麽宵明島的門下,導出這種結論可說是毫無懸念。讓她意外的是居然還
有第二個辦法。

  「若技藝換不了時間呢?」

  蠶娘見勾起了她的興趣,忍着竊笑,施施然道:「那就用時間換取時間。那
『湎淫不修』須縱酒也說了,世間至猛,莫過于韶光歲月,再強的人于此之前,
也隻能慨然言敗。唯一能對付時間的,想來也隻有時間啦。」

  染紅霞聽到這裏,不禁微怔。

  「說是這樣,卻要如何拿時間,來交換時間?」

  卻見帳裏蠶娘一笑,抿嘴道:「傻丫頭,關于這點毋須言語,妳親眼來見,
便知怎麽回事。」

  袍袖一揚,紗簾卷起,赫見帳中錦榻之上,卧着一名極其嬌小、宛若人偶的
冶麗女郎,瓜子臉蛋、藕臂長腿,就連渾圓飽滿,将織錦肚兜高高撐起的胸脯,
比例皆無異于尋常成年女子,偏生就是小到了極處,彷佛被什麽妖法縮小也似,
半點也不眞實。

  這是染紅霞第二次見得蠶娘前輩的眞面目。

  當日祭殿匆匆一瞥,兼且山腹内光照有限,依稀記得前輩的相貌是極美的,
當是駐顔有術,其餘印象,多集于她異乎尋常的細小之上。直到此刻,才忽然意
識到問題所在。

  她在三奇谷中,聽耿郎提及蠶娘前輩之事,知她曾指點過「鳴火玉狐」胤丹
書的武功,淵源極深。在胤丹書初出茅廬前,蠶娘便已是大高手、大前輩,便無
蚯狩雲之年歲,料想亦相去不遠。

  對照此際向日金烏帳内,閑倚繡枕的小巧女郎,除開身子奇小不論,那張俏
麗動人的面孔至多二十五、六,同染紅霞自己差不多,膚光澤潤,彈性驕人,是
貨眞價實的青春緊緻。比起脂粉不施、鎮日操勞門務的大師姊,約莫還小着些,
怎麽都無法與「前輩高人」四字聯想在一塊兒。

  「這,就是答案。」

  瓷偶般細緻的小小女郎,伸出玉筍尖兒似的食指,點着同樣精緻絕倫的光滑
臉蛋,抿着似笑非笑的淘氣唇勾,既像示威,又有幾分炫耀意味。染紅霞完全能
想象當年師父的心情。

  「歲月之所以如此驚人,在于誰也無法抵擋光陰的摧殘。一且老去,不僅美
貌消褪、雞皮鶴發,就連血氣也将日益衰頹,就算把内息練得再精純,也無法同
少年人一拼血勇。『歲月如刀』,說的就是這個。」

  蠶娘正色道:「但我宵明島一脈的武功,卻能抵擋年華老去,将肉體維持在
最巅峰的狀态。若妳練了三十年内功,身體依舊維持在燦爛的二八年華,丹田裏
卻較那個年紀時,憑空多出三十年内力,那麽歲月對妳的敵人來說是把刀,但對
妳…………或許就不是了,對不?」

  杜妝憐赫然驚覺:蠶娘提供的,是第三個、也是最最完美的答案。

  宵明島的鎮島絕學天覆神功,不但練就強橫内力,亦能常保青春。隻要放下
水月停軒,抛棄曾給她及她留下的,随蠶娘返回宵明島,就能得到天下無敵的武
功,還有永不衰老的美貌I「…………來不及了。」她淡淡說道,忽然沉靜下來。
「我已立下毒誓,就算死,也絕不向妳磕頭拜師,乞授技藝。我杜妝憐說出口的,
決計不會更改,妳的法子,永遠不會是我的法子。」

  蠶娘雖然吃驚,但并不生氣;相反的,這樣的倔強甚對蠶娘的脾胃,唯一比
聽話更招蠶娘喜歡的,就屬硬氣的孩子了。

  心中彷佛有蝴蝶在飛舞的銀發女郎,這一路便同杜妝憐耗上,除暗中保護、
助少女應付盛名之累,也沒少惹了麻煩給她「玩玩」,乘機展示天覆神功的威力,
向心高氣傲的少女預示将來的可能性。

  杜妝憐對這位本領奇高、怎麽也甩不掉的尾行跟蹤狂,自沒半分好臉色,然
而不可諱言,了解越多,她不得不承認天覆神功的是一門博大精深的武中瑰寶,
絕非外道邪功,此功之長,恰是本門所欠缺,完全能補她内力不足的弱點。還有
那青春永駐的絕大誘惑,世上恐無女子能抵擋…………

  但她發了誓。誓言不能更改,遑論乖違。

  蠶娘不動聲色地觀察染紅霞的表情。她從這一段開始,終于露出松了口氣的
樣子,笑容既驕傲又滿足,絲毫不爲師父的失之交臂感到遺憾,反覺安心。

  這麽耿直啊,難怪那小子如此挂心,是個好人品的姑娘。銀發女郎在心底歎
了口氣,抑着一絲淡淡歉然,含笑道:「她雖堅守誓言沒肯學,我總想往她鼻下
掮點肉香,聞得久了,說不定便轉了性,乖乖投向蠶娘的懷抱裏。隻可惜,始終
沒能如願啊。」

  染紅霞忍不住笑起來。

  「前輩也太壞啦。換作是我,這梁子結得可大了,不讨回來不行。」

  蠶娘俏臉含春,也笑了起來,眸中卻無一絲笑意,似被觸動心緒,一瞬間神
思飄遠,隻掩飾得不着痕迹,染紅霞自無所覺。

  半晌,她才聳肩笑道:「我纏了妳師父好幾個月,順便遊山玩水,差點都不
想回宵明島啦。她是不是也這麽開心,我不好說,隻是從那時起,『紅顔冷劍』
杜妝憐這個萬兒,才眞正算是江湖上一号人物,走到哪兒都有麻煩,招人自招,
盛名所累。

  「換作其他的年輕姑娘,說不定早哭着回去找父母師長啦,妳師父這點倒是
天賦異秉,天大的麻煩來了,也隻一劍标去,絕不留情。」染紅霞不禁咋舌。

  杜妝憐殺業極重,在天下五道是出了名的,染紅霞一直以爲是妖刀之亂,以
及亂後的肅清行動所緻,不料師父十六七歲時便以辣手聞名。

  轉念又想:被蠶娘這樣的大麻煩,連續騷擾了幾個月,經曆過各式各樣難以
想象的「挑戰」和「勸說」,無日無之,最後失去理智,想上街随便殺幾個人洩
憤,似也情有可原。

  隻可惜「麻煩」自身全無反省檢讨的打算,多年之後依然如故。

  蠶娘笑道:「妳帶這身功力回轉水月停軒,毋須多費唇舌解釋,妳師父自然
明白。當年我弄她的手段,可比這個屬害多了,『紅顔冷劍』之所至,雖說不上
屍山血海、如昔日『死魔』盛五陰那般盛況,可也是熱鬧非凡,半點也不無聊。

  「妳沒屠光幾個門派山寨,挑下幾位劍壇耆宿,隻帶了天覆神功回去,連妳
師父的背影都看不見,别說摸着邊兒啦。這樣她還要責備妳,未免太不地道。」

  染紅霞「噗哧」一聲,不禁搖頭,緊鎖的眉頭不知不覺間已稍稍抒解,終于
又來了幾分年輕女郎的精神。

  她心情放松,沒大沒小起來,含笑道:「後來蠶娘前輩,是怎生放棄收我師
父爲徒的呢?以前輩之能,定不會輕易罷手。」

  「妳太不了解我們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的心情了。」蠶娘啧啧兩聲,老氣橫
秋地教訓她:「她一直不跟我玩一直不跟我玩一直不跟我玩,我隻好去找别人玩
了呀!很希罕麽?哼!」染紅霞再也忍俊不住,笑得前仰後俯,抱着削平般的小
腹彎腰,腹肌都笑疼了。自三奇谷外與耿照分别,許久已不曾笑得如此開懷。

  言笑之間,忽聽蠶娘揚聲喊道:「你們兩個小子走快些!磨磨蹭蹭的,是纏
了小腳麽?放他們進來不妨。」最末一句,卻是對着院門外的四嫔四僮所說。

  染紅霞心想:「…………前輩還約了别人?」沒敢太過放肆,勉力收聲,一
抹眼角淚漬,環抱蛇腰的手不及放落,見耿照推門而入,差點跳起來,潮紅未褪
的小臉如火燒一般,心虛已極,也不知心虛什麽,偏生房内無一處可躲,瞪大杏
眸,對耿照道:「你、你你你…………」結巴一陣,空白的腦袋再擠不出其他字
句。

  耿照還未開口,身後冒出一顆腦袋,笑道:「還有我、我我我。喂妳可别說
不歡迎啊,這就太傷人啦,閃瞎老胡的狗眼不說,這會兒連門都沒了。」弄得染
紅霞慌亂更甚,不是胡大爺是誰?

  耿照見伊人在蠶娘院裏,也吓了一跳,微一轉念,料她急于解決體内的天覆
功異狀,與蠶娘一道非但不奇怪,反是入情入理;瞧她這麽個修長健美的出挑人
兒,漲紅雪靥像小女孩般手忙腳亂,隻覺可愛得不得了,當着老胡和蠶娘前輩之
面,不便說些撫慰的言語,求救似的一瞥身畔。

  不就是讓場面冷些麽?瞧你們這戀奸情熱的小德性!

  老胡當仁不讓,幹咳兩聲,用力搨了耿照肩膀一記,朗笑道:「有你的啊,
小子!方才一路過來,谷裏有哪個姑娘不是睜大眼睛雙手握拳,嬌聲喊道『盟─
───主────好────』?要不是蚍狩雲嚴令禁止,我看她們一個個撲将
過來,一人舔上一口,能生生把你給撕了…………不錯不錯,有前途、有前途!
哈哈哈哈…………」

  耿照目瞪口呆。哪有這種事啊?簡直血口噴人!

  「我相信在七玄盟主的帶領之下,谷内決計不會發生這等傷風敗俗之事。你
說是麽,耿盟主?」染紅霞端坐垂眸,不知何時已斟滿了四隻茶杯,捧起面前的
那隻就口,房内宛若秋風吹過,令人遍體生寒。

  「妳别聽他…………不是這樣…………并沒有…………是、是,決計不會發
生這等傷風敗俗之事。」

  耿照欲哭無淚,終于放棄掙紮,拉過八角墩坐定,沒敢與她目光交會。胡彥
之沒想效果忒好,幾句話就讓滿室粉紅色泡泡瞬間汽化,揣了八角墩和茶杯,踅
到門邊,極講義氣地一揮手,拍胸脯道:「别個兒不說,我最傷風,我最敗俗!
是不是?我就坐這兒,最髒就到這裏,好不?大家繼續啊,當我沒來!」對着門
坐下喝茶,崽到了極處。蠶娘在一旁看得可開心了,抿嘴道:「沒來可不成,正
說到相關處。」胡彥之逮到機會坐回桌邊,雙手托腮認眞聽講,比塾裏的毛孩子
還乖。

  蠶娘跟着杜妝憐不久,在一處僻鎮撞上了兩撥黑道人馬火并,杜妝憐無端被
卷入,也不甚在意,本想一股腦兒殺了,爲民除害,豈料雙方都有硬點子,見外
人殺進,遂由互鬥改爲連手,杜妝憐仗着劍法高明連殺數人,背門終是捱了一刀,
拖着傷體奮力逃出,免陷賊人合圍。

  小鎭沒有可供栖身躲避之處,杜妝憐一路滅迹一路奔逃,在荒林中發現一座
堂皇氣派的莊院,翻牆而入,來不及找藥布裹傷,便昏死過去;醒來時,驚覺自
己趴在一間柴房模樣的屋裏,上身裏外衣衫俱除,一絲不挂。一名青衣小厮背對
自己,握着蒲扇熬藥也似,滿屋都是濃重藥氣,難聞得緊。

  「你奶奶的,這小子有前途!」

  胡彥之單手抱胸,以拇指刮着下颔戟髭,忍不住插口。「脫衣療傷,這是拐
帶少女的節奏啊!看了人家的身子,有吃有拿,還不賺得滿缽?要得,硬是要得!」
忘了「少女」是哪個,直到染11掌院的殺人目光電射而至,這才省起,趕緊低
頭喝茶,不敢造次。

  「你慘啦,今晚小心夢裏挨揍。」蠶娘美眸滴溜溜一轉,掩口壞笑:「那青
衣小厮不是别人,是你爹胤丹書。」

  第二零九折 湖柳未央,池苑依舊

  胡彥之的表情像被一枚鵝蛋噎了喉嚨。

  耿照與染紅霞我看看妳、妳看看我,終于忍俊不住,雙雙大笑起來,隔閡俱
都煙消霧散。

  老胡回神,心想總算不是一無所獲,都開心了就好,微露苦笑,撓着發頂讪
讪然道:「就說我怎沒人教就懂這一招,原來是胎裏帶的。」染紅霞心情大好,
難得取笑:「胡大爺,你再說下去,今晚夢裏挨闆子不算,怕得跪算盤啦。」胡
彥之壞笑道:「這個我兄弟挺有經驗,回頭我再好好請教他。每回惹11掌院不
開心,我看他都是跪着睡的。」耿照「噗」的一聲失笑,以拳掩口,咳了兩聲,
滿臉尴尬。

  染紅霞抹去眼角淚漬,嬌嬌地橫愛郎一眼,雙頰暈紅,眸光盈盈,說不出的
妩媚可愛。若非礙于他人之面,耿照早已将她一把擁入懷中,饑渴地需索她柔膩
濕潤的唇瓣。

  老胡幹咳兩聲,正襟危坐,大義凜然道:「說到俺爹脫姑娘衣裳呢,後來怎
麽了?他們是在屋裏,還是屋外啪啪啪的?」

  「什麽啪啪啪?」染紅霞本能覺得不是什麽好話,狠狠瞪了他一眼。

  蠶娘從繡枕堆裏直起身,難得地露出正經的模樣,直勾勾地望向染紅霞,肅
然道:「染家丫頭,蠶娘接下來要說的,怕妳未必愛聽,然而都是我親眼所見,
絕無造假。妳若不樂意了,盡可起身出門不妨,蠶娘也不來怪妳。」

  染紅霞玉靥微紅,忽有些扭捏起來,顯是想到了另一處。水月停軒曆代執掌
門戶,如非出家比丘尼,便是終生守貞的俗家弟子,杜妝憐坐上大位逾二十載,
貞節決計不能有虧。

  雖說在衆人口中,那胤丹書聽似爲人正派,品行端方,應不緻欺負傷落單的
少女于暗室,然而褪衣裹傷一節,既尴尬又旖旎,聽在已經人事、盡情品嘗過雲
雨滋味的女郎耳裏,禁不住地浮想翮聯;況且以師父的美貌,少女時定是嬌嫩可
人,少年人血氣方剛,一下把持不住,難保不會…………

  她擰着衣角猶豫半晌,終究是好奇心蓋過了「不聞師長之非」,銀牙一咬,
低道:「前輩但說無妨,我…………我信師父。」吐息烘熱,耳根脖頸都紅了。

  耿照想起她在雲雨之際,那苦悶蹙眉、卻又嬌吟着深深陷溺難以自己的模樣,
下腹一陣火熱,若非坐于椅墩,少不得要出醜,趕緊收攝心神,又不肯錯失玉人
嬌羞美态,隻拿餘光偷瞟,依依難釋。

  房内氣氛頓時旖旎暧昧了起來,連空氣似都變得滾燙,如燔如炙,郁郁芬芬,
令人難以安坐。

  胡彥之欣慰地交望二人,一如慈祥的長輩,連連颔首,溫言勸道:「好了好
了,大白天的,别淨想些傷風敗俗的事。咱們獨個兒的都不是人,都不用活了麽?
快讓前輩繼續。說到俺爹正剝光了姑娘,準備啪啪啪呢。」

  「…………并沒有要啪啪啪!」身旁兩人怒吼。

  染紅霞得蠶娘表态,這才稍稍放心,料想二人并無苟且,師父仍是清白的處
子身,隻是裹傷理創,可不是單看了身子便罷,少不得肌膚相親,胸乳腰背等羞
人之處,怕是無一幸免;于涉世未深、心思純潔的少年少女,幹系之甚,不亞于
交合失身。胡大爺不住插科打譯,說不定也隻是想稍稍掩飾,窺得父親少年韻事
的那份尴尬。

  蠶娘自是毫不在意,怡然續道:「在蘇醒之前,杜妝憐整整昏迷了兩晝夜,
砍中她的那柄刀上淬了極厲害的毒藥,卻非見血封喉、立即發作。那刀的刀主在
黑白兩道頗有些名氣,沒聽說有搞這等下作手段的風聲,加上妳師父一路奔逃,
血氣加速了毒氣的運行,力盡時加倍猛烈地爆發出來,連我也未及防範。」

  蠶娘在莊院裏覓得藥廬,本欲配制一份應急的方子,暫時壓制少女體内之毒,
争取時間往刀主處取得解藥。

  豈料救了杜妝憐、并将她偷偷藏起的青衣小厮,也随後溜進藥廬,配藥煎制,
手法老練,用的方子雖與蠶娘所拟不同,仔細一想,卻更加溫和穩當,于「治标
不治本」的基礎之上,盡力強化中毒者的抵抗力,并未将毒視爲敵人、爲求戰勝
不惜破壞戰場。

  蠶娘微一轉念,登時會意。「莫非…………他識得這種毒,可以弄到解藥?」
益覺詭秘難測。

  那小厮替杜妝憐清理血污,取來幹淨的針線縫合傷口,敷以金創、鋪以藥湯,
将她安置在栖身的柴房内,等到夜深人靜,才悄悄溜到莊内園林深處,推着舢舨
入水,劃至湖心一座小島上。

  蠶娘本以爲此莊背湖而建,後來勘査地形,才知那湖竟是人工所掘,湖心的
假山小島亦多見斧鑿削切的痕迹;莊外高牆環接成一片,四周除了密林外,數裏
之内無一處足以眺見湖島的制高點,可見是有心之人不惜重金,布置而成。

  那湖心的小島似是一座牢籠,挖空的山腹中囚得有人,對外隻一處高不盈尺、
寬約倍半的狹孔,孔外鎖着粗大的鐵栅,間隙僅容一隻瓷碗遞入,成年人的腦袋
欲鑽,肯定卡死在栅欄間。

  青衣小厮将沾着毒血的布片遞入栅中,便在孔洞前長跪不起,也不說一句。

  跪了大半個時辰,才聽狹孔内傳來一把嘶嘎刺耳、如磨鐵砂般的破鑼聲響,
冷笑遒:「胤家小子!你這算威脅,還是求肯?威脅要有威脅的魄力,求肯要有
求肯的姿态。想威脅我,你還不夠份量;若要求肯,你這又是什麽态度?無論你
要什麽,我的回答都是『休想』。滾!」孔中塵沙激揚,小厮尙不及起身,整個
人已平平滑出丈餘遠,膝血迤逦,在粗礫的石地上留下兩道黒紅長漬。

  藏于樹頂的蠶娘見狀一凜:「好強橫、好霸道的内勁!」但轉念細想,又覺
不對:按此人顯露的這一手,比自己隻高不低,對她的潛伏卻無所覺,也不懂收
斂形神,粗濃的喘息即使隔着山腹,蠶娘大老遠便即聽聞,甚能辨出其心緒起伏,
無論如何都不能是絕頂高手的修爲。

  小厮的膝蓋磨得血肉模糊,忍痛不哼一聲,沒敢起身,咬牙調勻了氣息,恭
敬道:「丹書不敢。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前輩過去是大夫,
醫者父母心,那姑娘身中劇毒,命在傾刻,中毒征兆極似『衆生平等』,晚輩曾
在藥廬的劄記中讀過,醫譜卻隻字未提────」那人插口道:「所以你猜想,
這毒和我一樣都是莊中禁忌,說不定出自我的手筆,是不是?哼,好狡猾的小子!」

  蠶娘暗忖:「原來這孩子叫丹書。」自此記住了他。

  便于兩人一來一往間,身負監視武林秘責的桑木陰當主,已認出囚于假山石
牢的,應是昔年邪派中聲威赫赫的名醫國手,人稱「焰摩雙王」的呂墳羊。

  這呂墳羊來曆成謎,醫術鹹信與一支名喚「那落琉璃院」的魔宗餘脈脫不了
幹系,源同七玄,然而門派早已不存,無異于遊方散人,與七玄中人并未特别親
近;之所以被歸入邪派,說到了底,還是因爲手段殘酷,專找活人試醫毒,才得
這般聲名狼籍。

  否則,被時人呼曰「藥師三王」、并列黑道國手的三位名醫當中,「血屍王」
紫羅袈乃遊屍門名義上的共主,「奈落無王」檀陀冥象率領惡鬼一道,與鬼王陰
宿冥争奪集惡道的宗主大位多年,皆一方巨寇,卻無呂墳羊的昭彰惡名,其行不
言可喻。

  十多年前呂墳羊無故失蹤,自此杳無音信,留下無數捶胸頓足、徒呼負負的
仇家『。許多人以爲這名魔頭已悄悄死于人不知處,不想被囚在這個詭秘的僻鎮
荒郊,陷于構造奇特的假山石牢之内。

  名喚「胤丹書」的小厮并未反駁,想了一想,正色道:「我非不能要挾前輩,
隻是不願罷了。這些年來,我依前輩吩咐,自藥廬裏偷偷拿來藥材,助前輩療傷,
抵擋下在飯菜飮水裏的各種毒藥,幸而未被其他人發現。由此觀之,前輩并非不
需要我。」

  假山内呂墳羊重哼一聲,冷笑道:「怎麽,來邀功麽?我可沒求你這麽做。
況且,『焰摩雙王』平生從不欠人!做爲回報,這些年來我指點你的醫理毒術,
可不是那一屋子的破爛醫書所能教出。旁人幾輩子也求不來的眞傳,抵你那一丁
半點的往來工本,拿你的小命都找不開!還什麽價?」

  胤丹書也不生氣,思索片刻,又道:「前輩這話,也不盡實。前輩傳我醫理,
是免在取藥時發生閃失,又或應變之際,多個能幫手的人。所謂『天助自助者』,
也就是這個意思了。」呂墳羊冷笑不止。

  胤丹書笑道:「我本想威脅前輩,若未得『衆生平等』的解藥,又或用了藥
卻救不了那位姑娘,今後我便不再來此,也不替前輩取藥材和清潔的食物飮水了
────但事實上做不到。就算我能堅持幾日,之後必定還是會不忍心。既然做
不到,還是别這麽說比較好。我是這樣想的。」

  呂墳羊冷笑,卻沒再出什麽刻薄言語,顯是想到了這幾年間,他從一名小童
長成相貌堂堂的英俊少年,那片始終未變的,替自己取藥換食、說話解悶的好心
腸,亦非無動于衷。

  良久,山腹内的死囚忽問:「這些年來我沒問過你,爲什麽這麽做。當初你
忒小的個頭,什麽事也不知道,料想也不是爲了獨步天下的醫術而來────」
餘下略去的那一句,極可能是「我自己也沒想過會傳授給你」。

  胤丹書卻沒怎麽想,随口回答:「一位照顧過我的老伯伯生前常說:『恻隐
之心,人皆有之。』人都有見不得他人受苦的心,當日我見前輩被囚,當下雖怕
得逃開,回去卻怎麽也睡不着。我以爲自己夠苦了,卻無法想象前輩在這裏的生
活,才拿了饅頭回來────」

  那是他一天裏唯一的一餐飯。不能幹活的人,是沒飯可吃的。但五六歲的小
孩能幹什麽活兒?願意給他一枚多的冷饅頭,已是主事大人的慈悲。

  胤丹書想起這段,胸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不隻他陪伴了老人,老人
也一路陪伴自己,同是珍貴的緣分。豈料假山内忽響起囚徒狂悖猙獰的豪笑,低
啞的嗓子變得尖亢刺耳,厲聲道:「天性?撈什子天性?老子平生最恨,就是這
兩個字!沒什麽是天注定的…………這賊厮鳥的老天憑什麽管東管西?再啰唆,
看老子把天棚拆了,天上地下,以我爲尊!哈哈哈哈────────」

  胤丹書面色丕變,擡頭一看,暗叫不妙:「…………不好,忘了今日無月!」
要退已來不及了。

  鐵栅探出一隻瘦削枯爪,污長的指甲彎如鷹鈎,掌心「轟!」熱浪卷出,原
本漆黑一片的狹孔内紅光暴綻,如發大火;胤丹書連跑都來不及跑,整個人像被
一隻無形的巨爪所攫,一口氣越過丈餘距離,淩空撞向狹孔!

  須知人非死物,輕輕一扭間所生之抗力,勝過等重的木石。以擒龍手、控鶴
功一類手法隔空取物,蠶娘亦能辦到,但要在一丈開外,将這麽大個人淩空扯至,
不藉絲纟等外物牽引,無視其自身的掙紮反抗…………這般修爲造詣,足堪睥睨
當世,誇稱無敵。

  而「焰摩雙王」呂墳羊絕不能是這種級數的人物。

  小小的銀發麗人飛縱落地,正欲掠前,半空中的胤丹書卻未放棄自救,雙臂
圈轉,在即将撞上岩壁的剎那間,掌出如彈子連發,勁力全叠在身前,做爲緩沖。

  這着不可謂之不妙,可惜他内息運轉遲滞,掌勢再巧、叠勁再準,終究抵擋
不了牢中兇人的隔空勁力,本該一頭撞碎在狹孔周圍,西瓜般碎得汁水淋漓,現
下至多是臂骨寸斷之後,再換頭顱,多吃零碎苦頭而已。

  蠶娘撲至少年身後,指尖已觸及背心,蓦地攫住少年的無形勁力一去,狹孔
中的火光一霎黯淡,呂墳羊爲胤丹書那一輪卸力快掌所懾,低聲驚呼:「………
…鬼子母拳!」似已恢複神智,聲音聽來與前度無異,隻帶着一絲痛苦,頗受煎
熬。

  外力倏空,胤丹書雙掌一推岩壁,忍着膝傷倒翻落地,身手堪稱矯捷,卻未
留心身側一抹銀芒閃現,蠶娘又遁入樹叢中,怪的是強如呂墳羊也沒能發現。

  「前輩!你…………你怎樣了?」胤丹書掙紮起身,欲撲向狹孔探視,不料
火光又起,驚人的熱浪襲卷而出,逼得他踉跄幾步,一跤坐倒。但石牢前已無法
駐留,岩壁上冒出絲絲煙焦,彷佛有人在牢裏縱火烘烤似的,胤丹書着地片刻已
禁受不住,未及起身,臀掌并用倒退開來,發梢眉毛根根卷起,發出淡淡煙氣。

  忽聽湖岸那一頭,一人提氣喝道:「下作蟊賊!這個月提早發作了,想必痛
苦得緊,乖乖将寶物交還,我可饒你一命,還你自由!」聲音不甚粗洪,卻是字
字清晰,風柳水潺掩之不去,彷佛近在耳畔。

  胤丹書低聲驚呼:「糟了,是莊主!」趕緊爬入樹影,免被窺見。

  樹叢之中,蠶娘柳眉微挑:「這個就是高手啦。卻不知這撈什子『莊主』又
是哪一路?」見狹孔中黑影晃動,堵住焰光,卻是呂墳羊湊近低喝:「由島後離
開丨我來拖住他。帶你那位姑娘來,『衆生平等』依臣藥之異,有數十種不同的
解法,眼見方知。她若是身子健壯,應能撐到後日天明。」

  胤丹書會過意來,面露喜色,趕緊追問:「我煎了『還神湯』────」

  「對症!确保她喝足份量。切忌碰水,要讓傷口透氣,以免化膿。」

  少年一怔。「不敷金創藥行麽?我給她縫了傷口…………」

  「想她死你就裹緊些。」呂墳羊沒好氣道:「毒未清,藥氣相侮相乘,金創
散裏哪一味不是毒?濁邪害清,下半夜就死了,省事!」

  胤丹書恍然省悟,差點跳起來,既欽服又侮恨,臨去前朝狹孔長揖到地,三
頓乃止,藉掩蔽繞道假山後,悄悄入水,忍痛泅向另一頭。

  狹孔中火光複起,駭人的高熱蔓延開來,全島幾無落腳處。蠶娘跟在胤丹書
後頭,由同一處入水,卻未離開,回見熾焰透出假山的每條石隙,伴着所囚兇人
的嚣狂豪笑:「太玄生!赤挺火蠍自生自養,不是誰的東西,有能者得之!想要
便來,老子等你拼命!」

  湖岸上整排家人擎起炬焰,映得柳下一片通明,那莊主太玄生眉飛入鬓,蓄
了部烏亮美髯,面如冠玉,身量颀長,便以蠶娘來看,亦是一名難得的美男子,
暗忖道:「這小子倒挺俊俏,不知何故,要以『太玄生』這種假名唬弄人,其中
必有貓臌。」

  她于武林現狀如數家珍,通曉許多連門内之人都不知曉的秘密,對各門各派
成名人物了如指掌,放眼當今江湖,決計沒有個叫「太玄生」的萬兒,還得身負
這等修爲,機率低到可以當作不存在,不禁微瞇杏陣,露出貓兒般的精光,饒富
興緻,便是浸在水裏也不計較了。

  至于那個什麽火蠍的,似在書中瞥過,一下想不眞切。桑木陰對門主的要求,
僅限于「掌握武林動态」,以及「絕不插手幹預」,對于人事外的時、地、物等,
沒有同樣嚴格的精通标準,蠶娘也樂得偷懶,少花氣力多遊玩。

  反正再找機會打探就好。她對自己說,算是交代過去。

  今夜又是一如往昔。

  眼見湖心焰光燭天,立于疏柳湖岸的太玄生屏退了聞聲而來的守衛,隻留下
親信,以免那無恥竊賊口無遮攔,又說了什麽不該流傳出去的内容,飽提内元,
揚聲道:「蟊賊!待你攜入的抗火之物耗盡,再無護持,除了被寶物燒成灰燼,
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屆時我鑿山入内取寶便是,何須與你啰啤?說到了底,也是
不想再有無谞的犧牲,大違道心。咱們虛耗了這十數年辰光不說,莫非你想把性
命也搭在這兒?」

  抗火…………他媽的,寒蛟内丹就寒蛟内丹,這麽多年了還遮着掩着,有甚
意思?呂墳羊狂氣發作,縱聲大笑道:「放屁!你這王八蛋沒死,老子怎舍得死?
發你的清秋大夢去罷!」

  「要不,你老。交代,是誰洩漏機密與你,教你前來盜取寶物的?」

  太玄生對粗言反口毫不意外,差點沒等他一輪罵盡,便如流水般接着說。

  「此地隐密至極,那人唆使你來,豈存得好心?連累你白坐十多年苦牢,飽
受烈火煎熬之苦,他日機緣巧合,破牢而出,殊不知黃雀在後,那厮以逸待勞,
閣下卻是何苦來哉?」

  大同小異的對話,呂墳羊同他說過不下百來次,即使近年來太玄生似有些意
興鬧珊,好歹在每月太陰之氣最衰、火蠍眞元最盛時,見着焰光沖出假山,總要
來上這麽一次;聽沒聽煩,呂墳羊都說煩了。

  通常到這兒他就是一串污言唾罵,将太玄生的列祖列宗、家中女眷通通問候
一遍,到那厮忍不住了,夾尾巴悻摔滾開爲止。

  做爲報複,往後數日間,若非斷水斷糧,就是食水中摻了什麽厲害的藥物;
放蛇放蠍、吹煙灌水、魔音穿腦,連在狹孔外炙烤乳豬野味,找美女淫聲浪語就
地野合之類的下作手段,太玄生都使盡了,拿呂墳羊一點辦法也沒有。

  無論乳豬美女,最後都給駭人火勁炙成焦炭。約莫那太玄生也非不心疼,日
子久了,再不出這等蝕本花樣;兩邊老套地喊幾句,便即打道回府,擁美溫衾,
免受火烤露凍無謂折騰。

  呂墳羊本以爲今夜亦當如此,一如先前每度。

  然而,此際卻已不同往昔。

  鬼子母拳…………是鬼子母拳!他決計不能錯認。

  這是寫給他一人看的密信,至今日他才發覺。

  被囚禁十多年的邪道鬼醫強抑興奮,唯恐胤丹書洩露了形迹,上岸時被逮個
正着────當年他喬裝改扮,潛入盜取赤挺火蠍時,這兒還是一片天然岩窟,
火蠍灼勁所及,半裏内鳥獸絕迹寸草不生,除太玄生秘建的草廬,當眞哈也沒有。

  十數載倏忽而逝,按胤小子的描述,太玄生那厮不僅鏟平了山頭,将岩窟範
圍縮限至極,還在周圍挖出一座湖泊來,環湖建起園林景緻、亭台樓閣,再用高
牆繞起;末了,還遷了左近幾處小村聚落,廣植樹木,把此間永遠埋藏起來,成
一遺世獨立的秘境。

  呂墳羊想象不出周圍的模樣,隻知恍如隔世。他不能冒險讓胤小子被太玄生
那老狐狸發現,須得轉移其注意力,替胤小子争取時間…………包括明夜。

  「…………寒蛟内丹早已被我吃了!」

  他心念一動,冷不防用力嘶吼,随着肌肉的緊繃、血氣的運行,火勁更加劇
烈飛竄,彷佛呼應着宿主的高亢情緒。

  「太玄生,你以爲我靠什麽撐了忒久?一枚握在手中、塞在裆裏的珠子麽?
笑話!老子一早呑了蛟丹,吸納運化,才得極陰之體,無懼火蠍威能!十多年你
嫌耗得久?老子下半輩子都同你耗上了,教你竹籃打水兩頭空!」

  柳岸邊,沒聽完便轉身的太玄生倏然停步,眸澱精光。

  「寒蛟」二字同「赤挺火蠍」,都是他亟不欲人知的禁語。後者關乎藏寶,
前者,卻能連結到那盜寶蟊賊的身分。

  呂墳羊并非不知輕重,鬧個魚死網破,太玄生絕了得寶的念想,頭一件便來
找他算賬,一吐怨氣。因此,多年來呂墳羊偶爾會嘔氣似的喊出「赤挺火蠍」四
字,教他心驚膽戰,卻未提及寒蛟内丹,以免援兵未來,仇家已至。

  這一喊,挑釁的意味也未免太過露骨了。太玄生不動聲色,徑對左右道:
「你們都下去。三日之内,不許給這厮送飯菜飮水,入湖者斬。」家人領命而去。

  卻聽困居山腹的兇人喊道:「喂,太玄生!你知不知道,我用一樣的法子也
取了火蠍内丹,正含在嘴裏哩!你要不進來瞧瞧,我讓你舔上幾口,不收你錢,
哈哈哈哈!」

  至此,太玄生确定他是信口雌黃,暗忖:「這厮關得久了,恐失神智,萬一
對至寶做出什麽出格之舉,悔之晚矣!」心頭微動,負手信步,沿環湖小徑離去,
不理會呂墳羊的诟罵叫嚷。

  另一頭,胤丹書爬出湖面,将濕衣盡皆褪去,找了個隐密的樹叢藏起,光着
屁股摸回柴房。

  反正他本就不能被人發現,穿衣與否無關緊要,濕漉漉的衣褲卻會沿途留下
水漬,放它一兩個時辰自幹無妨,萬一被人發現追究起來,那可不得了。出此下
策雖是無奈,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一路尾随的蠶娘腹中暗笑:「這孩子該說是太聰明了,還是太不聰明?雖是
進房良策,進得房内卻不免要糟。」想象半身赤裸的小丫頭突然醒來,驚見全身
赤裸的鬼祟少年,還不炸了鍋?實在太令人期待啦!

  然而,實際情況卻比蠶娘歡欣腦内小劇場要糟。

  杜妝憐沒有生龍活虎地跳起來與他拚命,而是昏迷不醒,氣息痦弱,泛青的
唇面甚已轉紫,顯然毒創爆發,壓過了胤丹書先前的處置。胤丹書不及抹幹身子、
翻出衣衫換上,忙将少女背上繃帶拆去,果然清好縫合的創口上覆了層厚厚膿黃,
四周肌膚泛黑,極之不妙。

  他跪在鋪着被褥的草料磚上,以左臂爲支撐,讓少女趴在臂間,右手小心爲
她刮去積膿,以酒水白布清理按拭;盡管動作極輕,杜妝憐仍是幾度痛醒過來,
嬌軀輕顫,軟弱地挪動手腳,發出不明呓語。

  少年專心爲她理創,在少女掙紮最厲害、如小動物般嗚嗚低吟時,低聲在她
耳畔撫慰打氣,轉移其注意力。

  忙了大半個時辰,好不容易清好創口,才察覺一對渾圓飽滿的乳球在臂間擠
溢着,觸感絲滑,細膩到不可思議;乳肉柔軟無比,偏又能清楚感覺出尖翹結實
的桃形。他平生從未見過、甚至想象過世上有這等既美好又怪異的物事I回過神
時,兩腿間的雄性象征,竟勃挺到連他自己都瞠目咋舌的境地,雄壯之甚前所未
有,差點忘了該尴尬羞赧,忍不住便要研究起來。所幸胤丹書還記得救人如救火,
趕緊放落半昏半醒的少女,找了條棉褲穿上,準備面對下一階段的棘手難題。

  前輩交代,「還神湯」得喝足份量,否則就是壓抑不住、毒性爆發的下場。
先前之所以淺嘗即止,蓋因趴着的昏迷少女難以鋪喂,胤丹書試了幾回實在不行,
生怕她噎着,隻得放棄。

  他用接長的布巾纏過她兩臂脅腋,小心避過傷口,半拉半吊似的懸高,讓少
女支起半身坐着,偎緊着他赤裸的胸膛,飽飮了滿口放涼的「還神湯」,捏開她
的下颔牙關,吮住少女豐潤飽滿的柔軟唇瓣,一點I點将藥湯喂入她口中。

  胤丹書做什麽事都很專注,心無旁骛,不愠不火,從不與人搶快,卻往往能
比旁人早一步完成,且異常紮實。他将兩大碗藥湯喂完,天已蒙蒙微亮,第一絲
曙光從茅草頂的破孔射入,投在懷中少女的胴體之上。

  即使在半昏半醒間仍不斷掙紮、讓他救治起來分外辛苦的杜妝憐,終于捱不
住困乏,沉沉睡去,他總算有機會好好端詳她的面孔────在此之前,他的身
分是「大夫」,是救治她的人,少女的容顔皓腕隻爲觀氣診脈所用,無有其他。

  原來她生得這樣好看。

  鼻若懸膽,唇似玉珠,細嫩的上嘴唇微噘着,倔強得十分可愛;豐頰尖颔的
瓜子臉,配上一雙如黛劍眉,看上去更是英氣勃勃。雖沒見過她睜開眼睛的模樣,
不過又彎又翹的濃睫十分動人,肯定也是很好看的。

  至于少女的身體,脫離了救人如救火的緊急狀态,胤丹書便沒敢多瞧,拉過
被褥掩上,以免她着涼。餘光中映得滿目酥白、似不見一絲毛孔的光滑肌膚,令
他不由心跳加速,直到注意力爲少女的睡顔所攫。

  杜妝憐的睫毛輕顫着,歪斜的小腦袋放松得很舒服,輕緩的微鼾透着少女獨
有的嬌憨,與她下半夜的掙紮不合作全然無法聯想在一塊;汗潤的浏海鬓絲黏着
白皙的額面,出乎意料地有女人味,總覺很豔麗似的,胤丹書自己也說不上爲什
麽。

  晨光裏,少年俯視着渾無防備的女孩兒,用身體支撐着她,疲憊的面孔上露
出寬慰寵溺的神情,彷佛在說「妳也很努力呢」,爲她撥順濕發,彷佛怕把瓷娃
娃給碰壞了,直到他倚着破牆,自己也睡着了爲止。

  那是蠶娘一生當中,見過最美的畫面之一。

  倘若丹書知道,這名少女日後将逼死自己,他還會選擇救她一命麽?

  還是會,蠶娘悲傷地想。「醫者父母心。」她彷佛能聽見他笑着說。

  無論有着何種理由,她都無法原諒杜妝憐。


  第二一十折 衮冕榮華,或可輕抛

  隻有逛點蠶娘沒說出口,至少沒對^ 前聽拟入神的三人明說。

  「除非世上還有第二對赤挺火蠍和冰川寒蛟,要不這兩樣珍貴的異獸内丹,
最後該都歸了俺爹。」

  老胡抱胸搖頭,啧啧有聲。

  「這呂墳羊可憐哪!給人平白關了十多年,到頭來連隻羊也沒撈着,腳上肯
定刻了個『慘』字。」

  「你别再抖腳了,桌子直晃悠。」染紅霞忍不住蹙眉,眺問愛郎:「他這得
意洋洋的是怎麽回事?」

  關于胤丹書的事迹、武功,各種驚險經曆,從小鶴着衣就沒瞞他。

  直到大些、開始同眞鹄山上的孩童厮混,聽來各種版本的「武林敗類胤丹書」
之前,父親的種種曾是胡彥之最喜歡的睡前故事。

  他在成長過程中絕大部分的掐架鬥毆,皆源自爲此而生的争執,也走過崇拜、
質疑、夢碎,乃至默默抛諸腦後,甯可不曾知悉的大段路程;找到與它好好相處
的法子,已是長大成人之後,多年曆練而得。

  沒有一個受人唾罵抹污、含冤莫白的父親的染紅霞,無法體會這樣的矛盾與
複雜。

  蠶娘望着嘻皮笑臉的髭颔青年,希望從熟悉的五官輪廓中,憶起些許故人的
形影,誰知卻隻看見不同:丹書笑起來才沒有這麽輕佻,即使是說笑話,他都是
很溫和、很理智,盡量避免刺傷别人,總是開自己的玩笑…………

  胡彥之不僅和兄長半點也不像,也不是父親的翻版。

  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蠶娘記億裏的那個,早已不複存在。

  但鶴着衣那個小道士把他教得很好。

  他是那麽樣地爲父親感到驕傲,卻沒有從父親處承接任何東西:仇恨、包袖、
盛名負累…………通通沒有。他就是他,僅此而已。丹書會喜歡這孩子的,蠶娘
忍不住面露微笑。這對父子一定能處得來,丹書意外地并不拘泥于枝節,對一切
好的、壞的都能敞開心胸,毫無芥蒂。

  銀發女郎美眸流轉,橫了故人之子一眼,怡然笑道:「這你就抓耳撓腮,喜
不自勝了,一會兒怎麽辦?你爹天生有一種奇怪的體質,專門吸引資物奇遇啊!
豈止是水火内丹而已?」

                ◎◎◎

  胤丹書将熟睡的杜妝憐安頓妥适,照樣得出去打雜幹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
關注。

  他在這座廣袤的莊園裏當小厮,已整整十個年頭了。連爹娘都沒見過的乞兒,
跟奢道中偶遇的老丐流浪至此,老乞丐不知怎麽就死了,動了恻隐之心的莊主,
決定留下孤苦無依的小乞丐────少年迄今的人生故事,短短幾句便已說完。
連「胤」姓都是管事大人定的,說家奴以主爲尊,主人是天,大過生身父母。

  管事大人雖生得一張冷面,倒也不曾太過苛待他。胤丹書幹活勤快,從不抱
怨辛苦,什麽粗重肮髒的工作一定搶着去做,很少有下人不喜歡這個好脾氣的娃
娃臉少年。

  除了廚房的醜婆婆之外。

  「醜婆婆」自然是渾号,由于她面似陳皮、佝偻如蝦的模樣實在太難看,原
本姓字已無人記得,連管事大人都喊她「阿醜」,打發去清洗收膳後的廚房,眼
不見爲淨。

  那受傷的姑娘昏迷不醒,卻不能沒有東西入腹,胤丹書觑準空檔,溜進廚房
想替她弄點有營養的肉湯之類,又遭醜婆婆一陣刁難,總算讨到了小半碗雞湯,
回柴房喂杜妝憐飮下,把握時間熬煮「還神湯」的藥方。

  杜妝憐飮下雞湯,又睡足了大半天,複得藥湯壓制毒性,這時終于清醒過來,
發覺上身一絲不挂,兩團極富彈性的飽滿雪乳壓着墊褥,背上傷處又麻又刺,疼
痛不堪,顱裏熱供烘的像是傷風,說有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忍不住「嗚」的
一聲低吟。

  胤丹書聽見了,回頭驚喜道:「姑娘,妳醒啦!有沒好些?」放落蒲扇,趨
近草榻替她搭腕診脈。杜妝憐勉力翻起眼睑,散焦的瞳眸盯了他好半晌,又垂落
肩頸間,胤丹書會過意來,知她欲問不外乎「是不是你脫我衣衫」、「有無輕薄
狎戲」之類,正色道:「姑娘,砍中妳背門的刀器喂有劇毒,我已向一位醫道大
國手轉述姑娘病情,得他老人家指點:此創最忌悶濁,若以布條裹起,必定生膿
漬爛,須使其通風,方能避免惡化。待今夜爲姑娘祛毒後,就能敷藥包紮啦,姑
娘勿憂。

  「我雖不敢自稱是大夫,但醫者與父母無異,我爲姑娘救治之際,心中并無
邪念,事急從權,姑娘勿要多心。」見她垂斂明眸,暗自松了口氣,忖道:「幸
好她通情達理。」收拾榻邊的醫療器具,不見了裁剪藥布用的剪子,正自發愣,
蓦地寒光一閃,尖銳的燕嘴剪已紮入腹側!

  杜妝憐傷後無力,這一戳勁道有限,故相準了才出手,刃尖由肋骨下方送入,
恰是揚臂一揮、由下往上的距離和角度。常人遇襲吃痛,本能後退,這個角度能
使入體的剪子卡住肋骨,被後退之力一拖,形同放血,轉瞬間便能要了性命。

  「嚓」的一聲,胤丹書掩腹踉跄,蹙眉道:「妳…………這是做甚!」杜妝
憐無力持握,「铿!」剪刀落地,鋼刃霜白如新,竟無一絲殷紅,遑論腥熱血氣。

  利剪将他的内衣外衫一齊割破,最底下的暗灰衣布卻絲毫無損。

  胤丹書退得遠遠的,解開衣帶,露出一襲貼肉灰衣,如幼童所著之抱肚,前
後兩片,以系帶纏裹于身。再解灰兜,見右脅一枚比錢眼略大的瘀紫,血斑環繞,
可見這一戳力氣之大,光看便覺疼痛。

  杜妝憐料不到他一介小厮,竟有這等奇寶。

  大凡護甲,不外金絲編就,或以犀兕硬皮加工制成,于要害處綴以鐵環銅鉚;
防護越好,甲衣越是沉重剛硬,就算穿戴之人有千鈞神力,無視負重,也還有難
以運轉、行動不便的棘手問題。是以高手甯可持盾,也不願披甲,盾楣猶可當作
兵器來使,犧牲行動力以換取甲衣之防護,不啻授人以柄,未戰先屈,豈止不武?
簡直不智。

  但這少年身上的陳舊灰兜,輕軟如尋常布衣,看着也不覺特别厚重,快利的
新磨利剪,隻能隔着它留下瘀痕,衣面莫說裂隙,連绉折都沒多半條。這等堅韌
千金難易,一名小厮卻是如何能得?

  「姑娘!妳别再這樣啦,會受傷的。」胤丹書重新翻出一件上衣穿好,軟語
央邊:「昨兒夜裏爲了救妳,我濕了件衣衫,迄今未幹,方才又給剪壞一件,身
上記件是我最後的外衣了,再剪得打赤膊啦。等妳傷好了,再找我算賬行不?」

  「救人救到這個份上,我都想幹脆做壞人算了。」

  胡彥之環抱雙臂,苦笑搖頭。「俺爹這『英雄救美』,也太不英雄啦,怎麽
聽都像讨饒啊。這般低聲下氣,杜大掌門也該解氣了罷?」見蠶娘笑而不語,微
微一怔,皺眉道:「這還不消停?都剩一件衣服啦,讓人光着屁股這麽時髦,至
于麽?」

  蠶娘好整以暇,伸出三根手指。

  「到放棄之前,她一共試了三回,都不是鬧着玩的。你爹要眞的一點武功都
不懂,又或杜妝憐再多幾分氣力,今兒就沒有你胡小子啦。」耿照染紅霞面面相
觑,都覺匪夷所思。

  「女孩兒家給人看了、或碰了身子,眞有那麽恨,非除之而後快?」胡彥之
忍不住轉向染紅霞。「我就問問,學術研究而已,沒别的意思。」

  染紅霞俏臉微紅,縮着粉頸呑吞吐吐半天,難得露出一絲小兒女的扭捏羞态。

  這問題偏就她作不得聲。耿郎明明對她做了更過份的事,她非但沒想過殺人,
連心都交了出去,損失不可謂不巨。事實上,師父的舉措令她難出一語以辯,完
全不理解動機爲何,隻覺莫名其妙。

  「你問别人去!我…………我不知道。」

  「就是我遇過都沒有啊!難不成是脫的樣本不夠,這麽巧都遇上了好姑娘?」

  你就别造孽了。耿照心中暗歎,趕緊轉移話題。「前輩,那件奇特的灰袍,
又是什麽來曆?怎會落入胤前輩手中?」

  「那件寶物叫鹑衣,江湖盛傳,乃東海央土之交的百結幫頭頭,人稱『覆手
金銀』的舍君憑所有,也有說是百結幫的幫主信物。」

  「百結幫?」耿照從未聽過有這樣的江湖門派,染紅霞亦是一臉茫然。胡彥
之笑道:「其實就是叫化幫,取『鹑衣百結』的意思,自家喊起來好聽罷了。不
過幫主信物什麽的,隻怕不眞. 」據我所知,百結幫從沒有嚴密的幫會組織,更
别說傳承大位。『乞相公』舍君憑失蹤後,化子幫裏雖沓出過一二名出類拔萃的
人物,戰亂一興,人人都成了乞丐,偌大的化子幫撒到天下這麽大的場子裏,最
終也隻能風流雲散,連聲音也聽不見。「

  蠶娘饒富興緻地望着他。

  「以你的年歲,知道百結幫已屬難能,居然說得分毫無錯,怕連眞的叫化子
也不及你。」

  胡彥之笑道:「我曾拜『俠乞』嚴笙爲師,沿門托缽,唱過好一陣《蓮花落》
的,他同我說過幾回。隻是連叫化子師父也不知道,舍君憑爲什麽會有這件鹑衣,
又是什麽出身來曆,總之是挺神秘的人。」

  蠶娘連連點頭。

  「嚴笙這娃娃,的确稱得上出類拔萃了。」轉對耿、染二人道:「鹑衣的确
不是什麽百結幫信物,本該叫『火浣天衣』,是儒門三槐之一司空氏代代保管的
至寶。舍君憑身爲司空家的陪臣,約莫沒膽子将主上的寶衣穿在自己身上,之所
以随身攜帶,以『鹑衣』之名掩人耳目,是有極深含意的。」

  耿照靈光閃現,雙掌互擊。

  「是了,那名帶着幼時的胤丹書前輩,流落到莊園外的老乞丐,莫非就是舍
君憑?」與胡彥之交換眼色,顯也想到了同一處。

  蠶娘卻未颔首,歎道:「就算是,也無從得證了,或是舍君憑,也可能是受
他托付,接管了火浣天衣之人,總之是不可考啦。」

  耿照揚起濃眉,斟酌片刻,小心問道:「那名老乞丐是被人殺死的麽?抑或
是病死或老死的?」

  蠶娘美陣流轉,抿起小嘴,似笑非笑。

  「聰明的小子!他确是遭人毒手,非須于天年,不過那時我們還不知道,是
後來才聽得目擊之人的證詞。老丐死時,丹書年紀還小,印象模糊,隻記得在流
浪中途,那人便将火浣天衣穿在他身上,囑咐他絕不能丢失,亦不可任意褪下,
不知不覺養成了習慣,一路從抱肚穿成了小兜,除了沐浴清潔,十年間絕不離身。」

  胡彥之撫颔沉吟。「這是聲東擊西、藏葉于林之法。旁人隻道這小乞丐是舍
君憑掩人耳目之用,身分被揭便随手棄之,同喬裝改扮用的衣着道具渾沒兩樣。
萬萬料不到,舍君憑會将至齊藏在邊貝身上,也虧那火浣天衣輕不起眼,沒教人
給捜了去。」

  耿照忽然舉手發問。「前輩特意說了火浣天衣和舍君憑之事,莫非…………
兩者之間,有什麽緊要的關系?」

  蠶娘露出滿意的笑容。「聰明的小子!來,讓蠶娘捏捏臉。」

  「明明是他說的,爲什麽捏我的臉啊?」染紅霞欲哭無淚。

  「…………關系大了。」捏足了瘾,蠶娘斂起笑容,幽幽歎了口氣,這回可
不像在開玩笑。

  「要是我當時就明白過來,把前因後果想通了,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這是
我的錯。」

                ◎◎◎

  胤丹書終究是治好了杜妝憐。

  是夜,他想盡辦法将半裸的嬌美少女裝上小舟,悄悄劃上湖心小島,讓呂墳
羊确認解救之法。呂墳羊沒花多少工夫,便說「行了」,卻在胤丹書跪聆之際,
提出條件交換。

  「昨兒我以隔空勁力将你抓過來時,你使的那路拳法,是何人所授?那人現
在何處?帶來見我,我便教你救治這丫頭。」

  胤丹書面有難色。「前輩,我曾發下毒誓,不得洩漏此事分毫,請恕晚輩難
以從命。還是…………我替前輩做别的事,當作交換可好?答應别人的事,總不
能出爾反爾的。」任憑呂墳羊威逼恐吓,隻是不從。

  呂墳羊耐性耗盡,适逢太陰之氣極衰,火蠍燥毒最盛,心智大受影響,輕易
便走極端,邪笑道:「你忒寶貝這小丫頭,是看上她了罷?瞧老子将她千嬌百媚
的小臉蛋兒燒成一團黑炭,大夥兒一拍兩散!」狹孔中忽生異力,竟将趴在胤丹
書身後、俏臉煞白絮絮嬌喘的杜妝憐淩空扯起,一把揪了過來!

  胤丹書從小到大,每逢月頭月尾之交,見過無數次烈焰沖天的奇景,知他的
火勁不足開玩笑的,忍痛一躍起身,以背門擋住狹孔,及時将飛捅過來的杜妝憐
飽個滿懷,但覺胸膛壓上兩團既綿軟又極富彈性的嫩肉,雙臂本能一環,合于她
腰臀之後,觸手膩滑,難繪難描,連撥了淨水、瑩潤發亮的精磨大理石地亦無法
匹敵,光滑到不可思議的境地,偏又溫熱香暖,半點也不冰冷。

  爲她療傷時不曾有過的異樣旖旎,攫取了血氣方剛的少年。

  他被少女撲至的勢頭一推,背脊重重撞上灼熱的石壁,「嘶────」冒起
縷縷煙絲。胤丹書肺裏空氣彷佛一股腦兒擠出,忍着焦灼沒喊出聲,咬牙低問:
「有…………有沒受傷?」懷裏滑嫩的半裸少女遲疑片刻,搖了搖小腦袋,悄聲
低道:「…………我數到三,你便讓開。」亮出藏在身後的利剪。

  ────妳到底有多喜歡捅人啊!

  胤丹書看得都肉疼起來,直想吼回去,心知若無這段插曲,剪子原本是準備
招呼誰的,低道:「莫亂來!裏頭燙得能把剪子熔成鐵水────」顫着嗚嗚低
咆,若非咬緊牙關,怕要放聲痛叫。

  狹孔另一頭,呂墳羊狠笑:「好嘛,好逞英雄不?炙塊你自己的背肉讓你們
小兩口嘗嘗。」轟的一聲,孔中噴出烈焰,胤丹書終于慘叫起來,仍死死護住少
女,堅持不讓。

  焰舌轉眼呑噬了他的上衫發根,卻無法燒毀「鹑衣」,不僅如此,原本灰撲
撲的、看似髒污陳舊的密織衣布,在烈火下反變得潔白如雪,瑩然生輝,令人難
以直視────「這是…………衮衣!」

  火勁倏收,一股奇陰寒氣吹出狹孔,呂墳羊的聲音辨不出是驚喜或失望,又
或兼而有之,斂起狂态,沉道:「快使《昊天眞訣》袪除火勁,以免經脈受損!」

  「什麽…………什麽《昊天眞訣》?」

  胤丹書頹然仆地,唯恐摔着了少女,緻使背創迸裂,環着她不敢松手,豆大
的汗珠滴上少女酥瑩膩潤的胸脯雪肌,彈滾迤逦滑不留迹,彷佛眞無一絲毛孔。

  「日月星辰,欽若昊天!那人沒教你麽?氣走三焦,水谷入海,決渎激濁,
以拱外衛…………發什麽愣?要命就快照着做!」扼要講解了一遍。

  胤丹書雖未學過,口訣所指卻與他體内的眞氣運行若合符節,凝神細聽,登
時生出茅塞頓開的驚替。

  他天資穎悟,又谙醫理,稍點即通,盤膝而坐、五心朝天,仍把杜妝憐抱在
懷裏,以免山内異人再使花樣,不多時便将體内燥毒悉數驅出。

  多年來不避寒暑、勤修苦練而得的一團丹田之氣,彷佛爲口訣激揚活絡,突
然運轉起來,走遍四肢百骸,霎時神清氣爽,耳聰目明,彷佛有用之不竭的氣力,
若非擔心引來守衛,少年幾乎想一躍而起,縱聲長嘯,才覺過瘾。

  「哼,區區」章〈太陰望舒篇〉,便教你抓耳撓腮,歡喜得猴兒也似,短視
村夫,豈堪大用!「

  呂墳羊冷冷哼罷話鋒倏轉,肅道:「舍相死了,是不是?他将衮衣托付與你,
卻來不及說這物乃儒宗至高、皇極殿之主才能披挂上身的『劍、印、衮』三件象
征之一,常人無此命格,不能随意穿着。你的掌法也是他教你的,是不是?」

  胤丹書敏銳地察覺他已不稱拳法,改口說是「掌法」,還有口氣中難以言喻
的失望與寥落。

  然而暗中授他武藝之人,所傳确是拳法無誤。

  胤丹書爲守諾言,征得那人同意,習練時易拳爲掌。少年隐約覺得,這套武
功以掌使之,似更得心應手,一改出拳時的狠辣,處處留有餘地,收放益發随心。

  「不是。」他搖了搖頭:「這件兜确實是兒時一位老伯伯給我的,他十年前
已然去世,并未教我武藝,也沒說過他貴姓大名,我時時念着他的照拂,恨不能
爲他的碑冢書字。老伯伯名叫『舍相』麽?是哪兩個字?」

  「他叫舍君憑,過去侍奉過我。我半生離家,避之唯恐不及,不料最後尋至
這黑牢外的,依舊是家人。」感慨萬千,久難自己。

  不知是不是錯覺,胤丹書覺得他的口吻雖然哀傷,先前的那股失望卻莫名消
失了,語氣措辭突然變得很文雅,像是莊主那樣的讀書人似,一點都不像他熟悉
的狂「這件衮衣,舍相是拿來給我的,可惜他看不見我親手接下的模樣了。」

  呂墳羊道:「你脫下還我,我便教你如何救治小丫頭。」

  「也不能迎迫我說足誰教的武功。」胤丹書想了想,加上這一條。

  「成交!」呂墳羊笑起來。「看不出你小子挺淡泊,寶貝都沒放眼裏。」

  「物歸原主,舍伯伯想必也開心得緊。」少年笑道:「我要謝謝前輩,讓我
知道了恩人的姓字。」洞中呂墳羊默然許久,才喃喃說道:「〈太陰望舒篇〉你
給我用心悟練,下回再來,我要考較你。」巨細靡遺地說了解救杜妝憐的法子。

  胤丹書褪下衮衣,遞入狹孔,呂墳羊自此便不再言,洞中彌漫着濃濃的懷緬
與哀傷。

  聽完蠶娘的叙述,胡彥之忍不住蹙眉。

  「看來,這呂墳羊的眞實身分,竟是儒門三槐之一司空家的人,地位恐怕還
不低。」他拜過的師父中,「捕聖」仇不壞便是九通聖在内,對儒門舊時典章略
有涉獵。

  「相」是三槐氏族的封邑執宰,差不多就是管家主事一類。

  連出身化子幫的「俠乞」嚴笙,都不知舍君憑有這層身分,看來攜衮衣行腳
天下、尋找故主,居然是樁機密任務,可惜壯志未酬,埋骨荒丘,墳頭所立,不
過是一片無名木牌,所攜重寶卻以難以預料的方式,輾轉複歸原主。

  蠶娘道:「三槐避世數百年,司徒、司馬二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司空氏
拜前朝爲官之賜,陪臣散于四郡,尙有宗譜可循。蠶娘閑暇時做了點小小調査,
怎麽也找不到呂墳羊這一輩的記錄,抹消之人可說是極之用心,做得幹淨利落,
猶如羚羊挂角。」微露一絲狠笑,罕見地未掩飾心中不甘。

  耿照不知怎的,忽生出一股熟悉感,彷佛在哪裏見過相似的手法例子;無意
間擡眸,見染紅霞也投來同樣的疑惑眼神,卻還差了那麽一點,仍抓不眞切。

  胡彥之抱臂沉吟:「須得這般極力遮掩,恐怕是樁秘聞。」

  蠶娘捧起過大的茶杯,湊近紅唇,帶笑的眸光一霎飄遠,詭秘難測。

  「也可能是醜聞。」

  胤丹書抱着杜妝憐離開湖岸,一路潛回柴房,誰知才到了院門外,忽地炬焰
燎天,沿牆頭亮成一片,手持棍棒武器的莊丁将二人團團包圍,一抹高大身影越
衆而出,鳳目劍眉、面如冠玉,五绺蟹銜迎風飄飄,卻不是莊主太玄生是誰?

  胤丹書吓得魂飛魄散,正想着該如何交代,豈料臂間的半裸少女搶先一步,
不懼在衆人目光下赤身露體,一剪直标太玄生咽喉!

  「…………妳幹什麽!」胤丹書想死的心都有了。

  下回妳動手前能不能先說一聲啊!還是回回都要以捅人開場?

  「…………擒賊擒王!」

  杜妝憐咬牙低喝,白皙的玉體混着利剪同化霜芒,快到不像有傷在身。胤丹
書這才明白,她對自己确是手下留情了────照這勢頭看,起碼後兩回她隻想
在他身上紮幾個窟窿留作紀念之類,眞要殺人還得像這樣才行。

  有那麽一瞬,胤丹書以爲少女的突襲竟要成功,他們有機會挾持莊主,平安
離開。可惜莊主畢竟是莊主。

  太玄生一個弓腰鐵闆橋後仰,額面觸地,視脊梁如無物,堪堪避過逼命刃尖。

  少女身前倏空,兩隻玲珑玉乳應勢抛甩,從渾圓的乳桃,昂甩成了鮮滋飽水
的尖筍形狀,火光下但見幼嫩的蒂兒勃如嬰指,劇烈充血,傲然挺翹;幾與乳蒂
同大的細小乳暈脹成了豔麗的櫻紅,襯與光滑如精瓷一般的肌膚,炫目到幾乎無
法直視的地步。

  胤丹書未經人事,并不知道這是女子身子興奮已極,才會生出的征兆,或許
連杜妝憐自己也不知曉。

  她還有幾個變招未使,殺意精純,全力施爲,太玄生未必能避;急沖之勢卻
使背創爆開,少女赤裸的胴體迸出醒天赤虹,雪肌黑發濺上殷紅點點,迷離詭豔,
衆人無不看傻了眼。

  胤丹書飛步上前,一揪她褲腰,将玉人重擁入懷,溫熱的液感浸透衣袍;見
莊主下盤未動、閃電起身,隻得硬着頭皮出手。

  驟雨般的劈啪聲落,明明兩人各出一掌,似同時有十幾條手臂換招,胤丹書
用上新學的〈太陰望舒篇〉心法,守得密不透風,未落一着,及至太玄生重掌一
摔,被震回包圍圈裏,才覺右臂腫痛,心知雙方修爲天差地遠,莊主若有意取命,
二人皆非敵手。

  杜妝憐失血力盡,暈厥在他懷裏,蹙眉閉目、櫻唇微噘的模樣意外惹憐,胤
丹書暗下決心:「便拿命來換,今日也須護她周全。」正欲開口,蓦聽太玄生喝
逝:  「愣着做甚?快替姑娘點穴止血!」回頭揚聲:「去拿最好的金創藥!
藥廬値日何在?通通喚來!」衆人愕然,忙不叠地散開行動,亂成一圑。

  胤丹書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片刻才省起莊主問話,讷讷道:「我…………
我沒學過點穴手法。有…………有金針的話,或可…………」

  太玄生露出恍然之色,定了定神,點頭道:「你将姑娘扶好,我來替她點穴
止血。」胤丹書依言将她抱在懷中,以背相示。太玄生目不斜視,見着背創時滿
臉不忍,利落地點了幾處穴道,毫不痛惜地撕下如雪袍襟,按住傷口。

  未幾,管事取來醫箱,太玄生親自爲她敷治,手法亦極老練。要包紮創口時,
胤丹書趕緊制止,将解方說了一遍,太玄生面露詫異,卻絲毫不疑,趕緊命藥廬
値日下去煎制,所用須以最貴最好的藥材,不計銀錢。

  「這姑娘應是水月停軒的嫡傳弟子,我認得她那一式出手。」莊主對他說:
「水月一脈的筠心師太,昔年與我有救命大恩,可說沒有水月停軒,便無今日的
靜筠湖莊。我用恩人的名字題命家園,以志不忘,今日因爲你的義舉,使我能報
答水月一脈的恩情,我該好好謝你才是。」

  胤丹書到今天才知道這莊子叫「靜筠湖莊」,他識字至今,裏外從沒見過一
塊題匾,聽得挢舌不下,不知該如何回應。

  太玄生話鋒一轉,目光森森,肅道:「你方才所使的武功,是不是百結幫舍
君憑舍大俠的成名絕技『彌六合掌』?老實交代,決計不可欺瞞。」

  胤丹書早料到顯露武功,必定惹禍上身,誰知莊主問的不是傳功之人,而是
幼年時帶他來此的老乞丐舍伯伯,想起呂墳羊也這麽說,應非無的,硬着頭皮回
答:「我不知老伯伯的名字,他死後,我也隻能自己練練,不知道叫什麽名目。」
他并未扯謊,那人傳功後,一貫放任他摸索自練,死活不理,卻與舍君憑無關,
前後兩句說的是兩個人、兩件事。

  莊規雖未有嚴禁練武一條,但瞞着莊裏任何事都是不對的。胤丹書做好了挨
揍挨罰,乃至被驅趕出莊的準備,豈料莊主拍拍他的肩膀,少年愕然擡頭,見中
年羽士滿臉寬慰,隐泛淚光,溫言道:「好孩子,好孩子!早知你足舍大俠的傳
人,我豈能讓你做小厮?這些年來,讓你吃了忒多苦,眞是對你不住。」

  第二一一折 丁香舐紅,爲郎君羞

  按太玄生所說,他與舍君憑既無交惜,亦非哲識,舍君憑攜胤丹書流浪至靜
筠湖莊,才因緣際會,見得這名百結幫赫赫有名的覆手金銀乞相公。

  事實上,舍君憑并非老病而殁。

  他在湖莊附近的密林遇上對頭,大打出手;太玄生獲報趕至時,舍君憑身受
重創,倒地将死。下手的歹人見有外人來,匆匆逃離,舍君憑沒留下隻字詞組,
即于林間溘然長逝。

  太玄生不知其身分,但叫化打扮、精擅掌法的武林高人并不算多,十年間對
照江湖傳言、形貌特征等,隐約猜到是他,沒敢在無字墓碑上擅刻姓字,連同當
年所見,悄悄埋藏心中。

  至于管事收留的小乞丐,誰也沒和舍君憑聯想在一塊。太玄生隻道随手做了
件善事,未深究男童何以至此。

  「是誰…………」胤丹書強抑心亂,小聲問:「害死了舍伯伯?」

  「我不知道。」

  太玄生搖頭。「我在林外,曾聽他吼一聲『卑鄙小人』,前頭連着某某,聽
似撕心裂肺,不知是号是名,抑或稱謂,多年來,我一直無法确定是哪兩個字,
渾無頭緒難以臆斷,也沒有什麽意義。」胤丹書默然不語。

  「覆手金銀」舍君憑的傳人,自不能是掃地打雜的小厮。

  太玄生讓管事替他安排一處獨院,做了幾套體面衣衫,院裏有專門照顧起居
的仆從,另給一封銀兩,供他日常零花,人人都說丹書這會兒不是小厮,是少爺
啦,若莊主有徒弟或兒子,也不過是這樣。

  少年不免有些飄飄然,旋即意識到這樣的心态極不可取,将銀兩分送給從前
做仆役時手頭困難的長輩們,剩下的就打點些吃食與衆人分享。

  杜妝憐另居一座别院,也有仆婦丫鬟照拂,胤丹書天天去瞧她,也親自替她
診脈煎藥什麽的────除了關心複原的情況,他也擔心院裏出入的其他人等,
生怕一沒留意,又有誰給暗藏的利剪捕了個對穿。與其旁人犯險,不如一己承擔,
反正被捅着捅着也習慣了,覺得冷不防地挨上一刀似乎也沒什麽。

  莊主不惜千金,用上殺好的藥材食補,那些個藥廬値日本是各地重金聘來的
名醫,卻聽任他個嘴上無毛的小孩指揮,胤丹書說什麽,衆人絕無二話。上行下
效的結果,何止是貫徹呂墳羊的國手金方?簡直發揚光大,杜妝憐以驚人的速度
恢複,一個多月的時間便已拆線,下床行走,瑩潤的玉背上隻餘一抹淡細櫻痕,
連肉疤也不見。

  「這藥名爲『蛇藍封凍霜』,是我重金購得的珍品。」

  莊主交給他一隻掐金小匣,裝滿了藥氣清冽的烏亮膏脂。「給杜姑娘用好了,
勿要吝啬。用罄再添便是,别讓姑娘家身上留疤。」似笑非笑望他一眼,目中蘊
有深意。

  胤丹書面紅耳赤。莊裏私下都在傳,說他倆是一對,莊主逮到他倆那晚,據
說就是赤身露體抱在一塊的,也不知從哪兒鑽出來,做了什麽事。大夥兒都覺得
他倆匹配得很,直是一對璧人,「将來生的娃兒,肯定好看!」廚房裏的大媽們
都這樣說。

  他對杜姑娘并未抱持這樣的情感,雖然無可否認,她生得十分好看。

  少女那光滑得不可思議、閃閃發亮的胴體,經常出現在他夢裏,連自渎時他
都想着她,想着她微噘的上唇、蹙眉倔強的模樣,回憶着臂間膩滑的膚觸,還有
那股子沁人的幽香…………

  杜妝憐好得差不多之後,他就少去看她了,像是刻意逃避似的。

  胤丹書不喜歡自己總想着她,隻帶膨脹的欲念、着魔似的回味她的美貌,而
不是想娶她做老婆。他對男女情事雖懵懂,仍能區分兩者的差别,後者是給予、
是分享,可以等待可以相對可以持守,前者卻僅僅是剝奪而已。

  況且曆經徹夜绮想,翌日再面對活生生的眞人,難免不知所措。胤丹書甯可
避得遠遠的,每日徑往藥廬聽取回報,知她好好的便是,不見也少了尴尬。

  爲免連累呂墳羊,他将潛入湖島的次數降到最低,僅彙報毒患後續,讓呂墳
羊驗收〈太陰望舒篇〉的進境。呂墳羊見他魂不守舍,發了頓脾氣掏他走,此後
胤丹書沒再冒險接近,轉眼近旬。

  十年來,他挂心的事并不多:專心幹活,溜上小島照拂前輩,順便學點有趣
的醫理,按前輩吩咐盜出各種藥材,不教藥廬値日察覺;到後來,又多添「躲起
來偷偷練武」一項,此外無他,曰子已忙碌充裏不了。

  成爲莊主的座上賓後,少年發現自己無事可做。練武的時間雖然變多了,總
不能從早練到晚罷?這會兒,連湖心小島都不能去了。

  他本想找借口到廚房轉悠,然而天生的謹愼持重,畢竟蓋過年少血熱,轉念
便打消了蠢念頭;回過神時,己踱至栖身十年的柴房前,背對夕陽,望着破落的
柴扉發愣。

  此地荒僻,自他搬走,日常早已無人進出,連貯舊堆陳仆役們都嫌遠,甯可
閑置。誰知房内卻傳出窸窣聲,胤丹書推門而入,耳刺牙酸的「咿呀」怪響,驚
起了斜坐草榻的少女,杜妝憐扭過頭,将按在榻上的小手挪至身後,兩人無聲對
望,半晌都沒說話。

  「你來幹嘛?」

  也不知過了多久,居然是杜妝憐先打破沉默,冷冷的口吻頗盛氣淩人似的,
果然是出身名門的大小姐。

  而且還惡人先告狀。

  「妳又來幹嘛?」胤丹書不禁失笑:「這兒是我住的地方耶,我來有什麽奇
怪的?」

  杜妝憐一時語塞,别開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瓜,微噘的尖翹唇瓣宛若初櫻,粉
嫩飽水,光澤柔潤動人,與記憶裏的蒼白虛弱全然不同。不過兩樣都很美,胤丹
書心裏想。

  「…………你現在又不住這兒。」

  「妳也不住這兒啊。」胤丹書不是故意像個無賴似的回話,他并不是心急口
快的那種人,實是她找話的本領太笨,順着扔回去便能堵死她,一點氣力也不費。
比較辛苦的是得忍着笑。邊笑邊說就太混賬了。

  杜妝憐忽然擡陣,直勾勾地瞅他。

  「你不來瞧我,隻好我來瞧你了。」

  胤丹書面紅過耳,被迎面揍了一拳似的,招架不住直來直往的少女,心虛地
躲避她澄亮的視線,氣勢跌到谷底,嚅嗫道:「所…………所以才說啊,我現下
又不住這兒。妳…………怎不來我院裏?」

  「那樣你就太沿怠了,像剛才那樣,我不歡喜。現下逭梁好。」她驕傲地别
過頭,但少年在她甩動秀發的剎那間,瞥見了少女嘴角的一抹彎弧。

  他忍不住微笑,忽然釋懷。對她有着羞人的遐想而避不見面,怎麽想都是他
的錯,卻要她來承擔,未免太不公平。他是她在這座陌生的大宅院裏,唯一認識
的人啊!

  杜妝憐換上一襲新衫子,是澄紅中帶着金黃的栀子花色,在餘晖下時金時紅,
變幻無端,一看便知是極爲貴重的布料。及腰的烏亮長發因元氣恢複,不再枯黃,
更顯肌膚白皙。

  系了根金帶子的腰肢,比赤裸時更加纖薄,人家說「盈盈一握」,應該就是
這個意思罷?胤丹書有些枰然,趕緊轉開視線,在榻尾坐下,讷讷道:「妳……
……妳氣色好多了,身子還有沒不适?」

  「早好了,随時都能走。」

  杜妝憐轉過頭來。「你…………要不跟我走?」

  胤丹書吓了一跳,詫異大過了暧昧羞喜,見她不像是在說笑,定了定神,搖
頭道:「我上哪兒去?我在這裏長大,這兒就是我的家。離開湖莊,就沒有認識
的人了。」

  他本以爲少女會說「還有我呀」,她卻努了努小嘴,冷蔑道:「他說的話你
敢信?沒一句是眞. 我問過起碼十個莊人,沒聽過什麽靜筠湖莊的,八成是随口
胡謅的名兒。你以爲一天之内,同時遇上恩人之後和故人之子這種事,尋常還是
不尋常?」揚起玉般的白皙小手,拈他襟領哼道:「别讓人用這點小錢,就給賣
了。我身上這套衫子價値千金哩,你瞧我買不買他的帳?」胤丹書「噗哧!」笑
出來,滿臉佩服:「哇,妳說這種話好合适,好有綠林女好漢的架勢。」

  杜妝憐瞅着他,胤丹書明白裝傻充傍蒙混不過,歎了口氣,垂眸含笑道:
「我對莊主也沒說實話,妳覺得我是壞人麽?世上不是沒把話說盡的人,都存了
害人的心思;就算本有加害之意,沒眞的出手,又或改變了主意,那也不能算壞
人。

  「好與壞,不是那麽絕對的事,多數的人都是有好有壞,隻要好比壞的多,
那就好了。莊主本毋須向我交代所有的事。我相信他有所隠瞞,但我也相信他不
是壞人。」

  杜妝憐當他是楞頭青,或被便宜富貴蒙了眼,聽他一說,心底也不像沒譜,
起碼非七月半的鴨子,傻傻任人宰割,心中五味雜陳,柴房又再度陷入沉默。

  胤丹書打起精神,笑着轉開話題。

  「我聽管事說,妳是水月停軒最受矚目的弟子,水月停軒又是東海四大劍門
之一,難怪妳捅…………我是說劍法忒好,出手淩厲。将來定會成爲大人物罷?
名動天下的那種。」

  杜妝憐濃黛微挑,歪着小腦袋瓜瞅他,一臉挑釁。「你同人打聽我?」噘着
唇似笑非笑,像是忍着得意,卻在不經意間洩漏了歡喜。

  胤丹書臉一紅,讷讷抓頭:「就是問了風兄幾句,也…………也沒什麽。」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會有同管事大人打聽姑娘的一天,還能客客氣氣一拱手,
喊一聲「風兄」────他甚至不知道管事大人姓風,其實也才大他十來歲,約
莫是天生冷面,看來格外老成。

  杜妝憐以一貫的不屑眼神上下打量,盯得他全身發毛,以緻她湊近時,胤丹
書本能向後仰,深怕她亮出什麽銳利物事,又往他身上招呼。

  他很快就明白不是那樣。這距離近到連剪子都沒法使。

  胤丹書全身僵硬,頭臉烘熱到像呂墳羊從狹孔裏扔出來的焦雞炭鴨────
他一發脾氣,便把少年厚着臉皮讨來的剩菜通通燒毀,專尋自個兒肚皮的晦氣─
───鼓動的心髒快把胸膛給撞穿。

  杜妝憐在他頰畔輕輕一吻。

  他太緊張了腦子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她嘴唇的觸感,隻記得她身上很香,
不是胭脂水粉的香氣,就…………就是很香。溫溫的,好聞得很。

  她從頭到尾都閉着眼睛,直到坐回原處、别開了小臉,彎睫瞬顫,才若無其
事地睜開眼,望向不知哪一處。

  「這是謝禮。」無論清脆的嗓音或語氣,都傲慢到令人想拿拳頭擰她的發渦,
聽不出一丁點兒感激的意思。「謝謝你這麽多事替我解毒。」要不妳能自己好麽?
說得跟傷風似的。

  發現她也有這麽不坦率的一面,胤丹書松了口氣,面頰雖仍滾燙,忍不住伸
手撫她發頂,帶笑的眼神無比寵溺,有種很自在的舒坦。她眞要坦率起來,他一
點也招架不住,隻能節節敗退。

  「…………你幹什麽?『- 她腦袋一縮,很受冒犯似的,冷不防一剪标出,
正中胤丹書脅側,位置與前度相差無幾,準确得令少年想流淚,這才想起擱在柴
房裏的那些舊家生都沒來得及帶走,反正莊主讓人替他重新置辦,當然包括那把
裁藥布的舊剪子。

  「妳才幹什麽!」

  他差點跳起來,簇新的錦袍斜開一道齊整切口,露出底下完好的雪白裏衣。
杜妝憐滿面狐疑,以左手拇指試了試刃尖,差點劃破油皮,微一轉念,恍然道:
「那老怪物還你了?」

  「沒禮貌。什麽老怪物?是妳的恩人。」胤丹書神色警醒,眺向柴扉縫隙,
片刻才低道:「後來再去,前輩便還給我啦,說是懷緬夠了,已長記心中,用不
着倚賴身外物。」

  「那倒好,省得我替你讨回。」聽來她還眞有此打算。

  胤丹書吓出一身冷汗,趕緊轉移話題:「是了,這兜兒的布料很是奇特,烈
火也燒不壞,反而潔白如新,難怪從前我怎麽都洗不幹淨,原來用水不成,得用
火才是。」

  杜妝憐哼道:「洗不幹淨也不扔,這兒的人這麽苛待你?」

  「是舍不得罷。」少年就着切口細撫潔白的衣布,露出懷念的笑容。「舍伯
伯留了這個給我,穿着它,就好像不是一個人似的。」

  杜妝憐望着他,似有些出神,見他擡起眼眸,已來不及轉開視線,提起持剪
之手,從環柄當中伸出幼嫩的尾指,刮着雪靥羞他。「大男人穿肚兜,成什麽體
統!難看死了,留給你兒子穿差不多。」

  胤丹書笑道:「妳怎知不是女兒?」見她手裏的利剪,「岣」的一聲指着她:
「妳幹嘛老拿剪子捅人?這習慣很壞知道不?還給我。」伸手欲奪。

  杜妝憐敏捷避開,一臉冷蔑:「我眞要捅你,你幾條命也不夠。」胤丹書忽
然想到,她适才一戳,勁力同病中相差無幾,甚且還弱了些,以她身子恢複的程
度,确無傷人之意────當然是按杜妝憐的标準。

  依正常人看,刺血見紅肯定結仇,誰理妳出手輕或重?還沒開口教訓她,蓦
地寒芒疾掠,胤丹書閃電縮手,攢緊拳頭,掌心這才傳出極其薄銳的痛感,鮮血
滲出指隙。

  「這才叫捅你。」少女淡道,倨傲的俏臉上毫無歉意。

  胤丹書的臉拉下來,罵人的話都到了嘴邊,忽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強抑
驚怒,沉聲道:「妳不可以這樣刺别人,知道不?名門正派的弟子尤其不可以,
這樣會惹麻煩的。就算師長能包庇掩蓋,也隻會讓妳的麻煩越惹越棘手,總有一
天她們再護不了妳,那該怎麽辦?」

  杜妝憐微噘着櫻唇,似有些錯愕,料不到少年居然不是破口大罵,而是爲她
擔心,不知怎的小臉微紅,縮着粉頸冷哼:「我又沒刺别人。刺你行不?」

  胤丹書的臉也紅了,很難判斷是羞赧抑或憤怒。杜妝憐沒見他臉這麽難看過,
拒絕答腔的模樣也十分希罕。

  冷戰隻僵持了片刻,少女乖乖交出剪子,向他伸手,胤丹書闆着臉揮開兩次,
終于抵不過她更加冰冷的、無機質似的執拗,心不甘情不願地讓她握住腕子。

  杜妝憐以敷粉似的指尖,一根、一根掰開他握緊的拳頭,捧着手掌湊近口邊,
伸出丁香顆兒似的細小舌尖舐着,宛若幼貓。

  胤丹書目瞪口呆。

  少女的舌尖細涼,舔得掌心又麻又癢,同樣是膩滑已極,卻迥異于指尖膚觸。

  他覺得女孩子簡直是另一種生物,不僅和自己沒半分相似,連他一貫自豪的
想象力在她們奇妙的身體之前,都貧瘠到了異常可悲的境地。

  而杜妝憐顯然很喜歡血的味道,精緻的臉蛋紅撲撲的,彎睫低垂,舔舐得十
分專注,淡淡绯紅從雪肌底下透出來,宛若對剖的新桃,明明鮮滋飽水,卻看不
出水藏何處,綿密渾成,說不出的粉潤。

  他從沒這麽近的看她,也沒見她的臉這般紅過,空氣變得極其灼熱,汲進鼻
腔裏的每一絲都能燙傷人似,急遽膨脹的肺部隻差一點便要爆開。

  少年歙動着鼻翼,有種即将窒息的感覺,身子卻動彈不得。

  湧出的鮮血,抵不過杜妝憐貪婪的吸吮,傷口被舔得幹幹淨淨,她甚至有餘
裕品哦他的指根和把尖。

  「還疼不疼?」少女輕問,細細的氣音不像印象裏的她。

  「不…………不疼。」胤丹書忍着指尖酥麻,身子微微顫抖。

  「那你别生氣了,好不好?」

  他沒聽過杜妝憐用這麽輕軟的語調說話,遑論央求,心酥癢得隐隐作痛。回
過神時,兩人間的距離已然不見,少年小心捧着少女的面頰,四片嘴唇笨拙地貼
在一起,一勖也不動。

  這一刻彷佛持續了有半輩子那麽久。。

  胤丹書隻聽見耳鼓裏擂鼓般的心跳,胸臆裏每一收縮暴綻,渾身血脈似都随
之脹開,不知從哪兒來的血液撐擠着沖過,最起碼有平常的兩倍這麽多。

  杜妝憐的嘴唇很軟,明明兩個人的體溫都異常升高,她的唇瓣嘗起來竟有些
溫涼,很濕潤很濕潤,難以言喻的幽香席卷了少年的嗅覺,他無法判斷是來自她
的懷襟、肌膚,還是女孩子連津唾都這般香甜。

  眞是太奇怪了。難道她們一生下來,除了蜂膏蜜饴,都不吃其他的東西麽?

  胤丹書希望這一刻永遠都不會結束,直到他想起來要呼吸。

  少年依依不舍地松開少女的櫻唇,略微仰起,看見杜妝憐的眼睛仍緊閉着,
劍眉微蹙,彎翹的睫毛輕輕顫動,柔嫩的面頰上沾着他掌心的血。

  「啊,妳的臉…………沾了…………」

  「笨蛋,閉嘴!」杜妝憐閉眼仰頭,霸道地抓着他的臉拉近,再次堵住他的
嘴唇,小巧的舌尖輕輕舔舐着,發出可愛的「咕啾」聲響。

  胤丹書笨拙地響應着,随着欲念升高,漸漸掌握了主動,将少女擁進懷裏,
饑渴地吸吮着她甜美的唇瓣。

  杜妝憐摟住他的脖頸,這個動作鼓舞了少年,他大着膽子将手掌上移,從她
柔軟纖薄的腰肢,一路撫上酥胸。少女「嗚」的一聲微微顫抖,卻沒有抵抗,飄
出鼻端的氣音十分誘人,像是鼓勵他似的。

  胤丹書輕輕托着她沉甸甸的乳廓,品着指掌間的渾圓飽滿,隻覺不可思議,
直到杜妝憐扭動身子,微微躲開。「對、對不住,我…………」他直覺被少女讨
厭了,本就不該這般唐突的,明知如此,手卻舍不得放,自暴自棄地等她撥開,
或者再紮一剪之類。

  「别…………輕輕的…………不好,很…………很癢。」少女卻未如想象中
的勃然大怒,隻讓出勉強能說話的距離,閉目仰頭,吐氣如蘭。「重…………重
些好。」

  胤丹書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緩緩收攏五指,重重握住她的乳峰。指腹
隔着軟滑的錦緞布料,陷入柔膩的乳肉,肌膚的滑膩即使隔着幾重衣布,仍能清
楚感覺…………不,該說是感受更爲強烈;随之而來的,卻是如肌肉般的驚人彈
性,執拗地抵抗着他的魔爪,無論如何都不肯屈服。

  少女被他握得仰頭呻吟起來,連她自己都錯愕地睜開眼睛,昂起腰來,彷佛
難以承受少年粗暴的掐握。

  「…………弄痛妳了麽?」

  少女突然按住他正要松開的指掌,再度閉起眼睛,隻是雪靥更紅,吐息更加
滾燙。「很…………很舒服。」細細的聲音同呻吟渾沒兩樣,天生帶着挑起男人
獸性的魔力。

  嬌羞的杜妝憐令他覺得既新鮮又可愛,窺見少女不爲人知的柔順迎合,益形
激發少年的征服欲望,握着她飽滿堅挺的乳峰,恣意輕薄,揉得緞面皺如春池,
結實彈手的美肉在掌裏劇烈變形。

  她經刻苦的武學鍛煉,身形健美修長,幾無一絲餘贅,乳上肌束發達,雙峰
堅挺,而吹彈可破的滑嫩雪肌,提供了難以言诠的曼妙手感,令少年爲之瘋狂。

  杜妝憐本還捧着他的臉,饑渴地索吻,被揉得不住倒退,半推半就地退到草
榻深處,玉背抵着破牆,摟着男兒脖頸的雙手不知何時已舉在耳畔,似想揪住什
麽,偏偏牆上又無可抓握,屈伸的藕臂一如彈動的纖薄柳腰,充分反映了胸脯上
的舒爽快美。

  胤丹書吻着她昂起的雪頸、性感的鎖骨,一路滑至布滿密汗的兩團白皙奶脯,
連受傷的右掌都忘了疼痛,攀上她高聳的乳峰,揉得錦兜、紗衫上紅漬斑斑,少
女的汗水被滲血所染,成了瑰麗的櫻紅色,在裸露的胸脯上恣意流淌。

  這樣的親密接觸,已難消解熊熊欲焰,他無法将少女的渾圓玉乳自錦兜上緣
剝出,遂把手伸向她的腰帶,杜妝憐警醒過來,本能握住,阻止他更進一步。

  「…………脫掉,好不好?」少年嗓音沙啞如獸,帶着一絲求肯似的哀憐。
「我想看。」

  杜妝憐喘息着,雙頰酡紅,胸脯劇烈起伏,雪白的雙峰幾乎從揉皺的錦兜裏
滾出,盯着他的眼神宛若雌獸般精亮。

  「…………你先脫。」她咬着嘴唇。「我就給。」

  胤丹書脫得赤條條的,連前後兩片連綴、穿脫不易的火浣天衣,幾乎是以扯
斷系繩的方式解下,結實的胸膛沾了掌血,亦不管不顧。野獸般的粗濃吐息令杜
妝憐美眸發亮,除去衣衫鞋襪,露出完美的胴體。

  欲念未息,好奇心卻同時攫取了這一對,眼前所見既陌生又驚奇,彷佛是一
方嶄新天地。

  況且,他們并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

  胤丹書大着膽子将她拉進懷裏,清瘦卻肌肉糾勁的雙臂交環在她腰後時,兩
人卻同時發出一聲歎息似的長長呻吟。

  「我…………弄痛妳了麽?」他有點擔心,雖然不懂光抱着如何能弄疼伊人,
總是仔細爲好。

  杜妝憐搖搖頭,一雙藕臂繞到他背後,品味似的上下貼滑,感受男兒結實的
身軀。「你…………好硬,身子像鐵似的。」

  胤丹書忍不住發出呻吟。「是妳太軟啦,而且…………而且好滑。」

  「這樣很舒服麽?」她捉弄他似的繼續撫摩。

  但輕起釁端的結果,少女很快便嘗到了苦頭。

  「唔…………不、不要…………啊、啊…………」

  胤丹書将她放倒在墊褥上,一手一個,恣意揉着她堅挺的飽滿乳球。

  沒了衣布阻隔,少女細嫩已極的肌膚益發敏感,乳上彷佛布滿無數細小的快
感開關,在男兒既粗暴又愛憐依依的揉捏下,電流般的快美竄走全身。

  杜妝憐扭動嬌軀,銜着玉指的小嘴怎麽堵不住羞人的嬌膩呻吟。

  「好…………好奇怪…………身體…………變得好奇怪…………啊、啊、啊
…………」

  胤丹書卻被她那完美無瑕的極品雪肌所吸引,雙手持續握着玉乳,嘴唇沿着
她線條起伏柔潤的腹肌、平坦的小腹一路下滑,品嘗着沾着濕亮液珠的卷曲烏茸
────那散發着蘭麝般的氣味、黏膩晶瑩的汁水,一點兒也不像是汗。

  杜妝憐的汗也很美味,鹹味淡薄,并不刺澀,在膩滑雪肌上任意滾動的樣子
十分可愛;但這異樣的汁水更膩潤黏稠,氣味更加刺激,嘗起來一點也不鹹,帶
着更鮮潤強烈的肌膚香澤,令他情欲高漲。

  他很快發現少女股間濕黏一片,晶亮地回映着餘晖。那決計不是水光,簡直
像塗了稀蜜一樣。

  少女的兩腿之間,與他極爲不同。胤丹書抑着好奇,以指尖剝開花瓣似的兩
片嬌脂,光這樣便已沾滿淫蜜,每一動都令杜妝憐渾身抽搐,雪股繃緊,支起的
大腿抖個不休。

  「好…………嗚嗚嗚…………好奇怪…………嗚…………那兒…………那裏
不行!啊────────」

  他揉着花房頂端一點小小的突起,杜妝憐的反應突然變大,死死揪他的手腕。

  但男兒漸有些了解她的身體,明白這并不會傷到她,越強烈的快感初次襲來
之際,越容易引發疼痛似的莫名恐懼,接下來就會發生奇妙的事────沾着淫
蜜的指尖打着圈,夕照下微帶透明的晶瑩突起慢慢膨大,像剝出苞葉的新芽,勃
挺成半截小指尖兒,色澤豔紅,猶如充血,包覆着的嫩皮褪至底部,已不見原本
模樣。

  胤丹書忍不住伸手握住腫脹的下體,意識到這枚酥嫩可愛的小宜蔻,和膨大
後會自行褪下包皮、昂然挺出的龍首一樣,皆是欲念勃興的征兆,兩者雖看似不
同,卻有着相似的反應,理所當然一樣敏感。

  「啊啊啊啊…………不要…………嗚嗚嗚…………這樣…………這樣會想…
………不要…………你、你走開…………不要…………啊啊啊啊啊──────
──」

  少女劇烈掙紮起來,除了想象中的如潮快感────大概就像他自渎時那樣
────還有着其他什麽似的,激昂的呻吟中帶着不甘和恐懼,彷佛即将發生什
麽,偏又不願面對…………

  欺負着倨傲不馴的杜妝憐,帶給少年極大的滿足感,扣着她拼命扭動、肌束
團鼓的緊俏雪臀,将臉擠進她用力夾緊,試圖将他推出去的大腿間,執拗地以舌
尖抵緊、戳剌着勃挺的小肉葚蔻。

  就在少女嬌軀一拱、呻吟中斷的瞬間,一股清泉似的蜜汁自嫩蛤中激射而出,
強勁的噴射力道甚至擠開黏閉的處子花徑,滿滿噴了他一臉。

  杜妝憐全然無法自制,!注又一注地噴着計水,額抖的大腿并緊屈起,卻無
法阻止股間的羞态,整個酥嫩的陰部連着小巧的肛菊,盡皆暴露于少年面前。

  少女的後庭一如會陰,色澤淡細,完全沒有暗色沉積,潔淨得令人直想細細
品嘗。杜妝憐的毛發不算繁茂,恥丘上所生的部位十分集中,玉鮑周圍莫說纖茸,
連毛根都不見半點,幹幹淨淨;菊門亦然。

  此際,桃尻間的細小肉褶随着淫蜜噴發,不停開歙,浪得高潮叠起的雪白小
腹劇烈顫抖,持續了好一陣,才漸漸平息。

  「尿…………尿出來了呀!啊、啊、啊…………都是你…………都是你!」

  少女羞恥的哭音伴随着急遽的喘息,回蕩在小小的破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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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8:20#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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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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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一二折 琉璃盞碎,滿目寇雠

  胤丹書被噴蒙了,差點嗆着,才得松開壓制,讓少女擡股屈腿,大搐起來。

  偶一回神,以汁水淋漓的指掌就口,誰知半點也不腥臊,味道雖有些鮮刺,
卻好聞得緊,彷佛将她股間的淫蜜以甘泉稀釋,去其麝烈,淡留芳美。

  少年并不知道這股誘人氣息,便是花徑深處的氣味,乃少女蜜肉所生,是青
春胴體最純粹原始的泌潤,隻是本能受到吸引,吮指幾度,聽杜妝憐語帶哭音,
竟是爲了失禁的恥辱,不覺失笑。

  「但眞不是尿啊,妳嘗嘗,味道挺好的。」

  杜妝憐羞紅了臉,又恨又惱,一時難以平複,張口便咬,起碼卸掉罪魁禍首
幾根指頭才甘心。豈料平生頭一回洩身,弄得她半身酥軟,力有未逮,隻将他的
大手拉近,果眞沒有尿騷味,淡細微刺的氣味頗爲催情,花徑又隐約有痙攣之勢。

  她吮着男兒指尖,不知不覺将淫水吃了幹淨。胤丹書忍着酥麻,低聲問:
「是不是?眞不是尿。」杜妝憐噘着唇,撒嬌似的咕哝:「沒吃出來,再給我點。」
雙手捧他面頰,從下颔、鼻端吻到唇上,兩人舌尖交纏,四唇緊貼,親昵地交換
着津唾,已不似初時生澀。

  杜妝憐對吻異常饑渴,靈巧的舌尖不似未經人事的處子,有着超常的秉賦,
益顯出其他方面的青澀稚拙。

  出于雄性的侵略本能,胤丹書漸漸掌握了探索身體的主導權,放任她盡情親
吻着,受傷的右掌以手背抵着玉背,細細愛撫;左手卻探至她腿間,繼續揉撚着
小肉葚蔻,粗糙的指尖偶爾滑過黏膩的蜜縫,刮得少女渾身酥顫,嗚嗚嬌吟。

  他必須這麽做才行。

  吻着杜妝憐的時候,胸口彷佛有着某種悶悶的異樣,那是比肢體交纏、擦刮
秘處要複雜許多的物事,甚至令他有疼痛之感,幾乎要從探索少女胴體奧妙的狂
喜中抽離,是色欲的大敵。

  杜妝憐不甘示弱似的伸手,也握住他胯下的勃挺巨物,憑借本能,笨拙地捋
動着,然而威脅有限。

  「唔…………不要…………要…………不…………啊啊啊…………」

  「是要,還是不要?」

  少年的指尖順着蜜縫外廓滑動,旺盛的泌潤令動作毫無困難,很快便摸清了
外陰的形狀,跟着挖開緊湊的小陰唇,沒入小半截指尖。「…………不要!」杜
妝憐尖叫起來,在他懷裏縮成一圑,可憐兮兮又束手無策,隻能任君采撷的模樣
令男兒欲焰高漲。

  ────能進去。

  他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了。

  杜妝憐再度被放倒,即使攤平、仍有着腹圓尖翹的完美栗形的美乳十分傲人,
幾與蒂兒一般細小的嫣紅乳暈,使雙峰看來更偉岸。

  她雙手無助地舉在耳畔,揪緊墊褥,如抓浮草;修長晶瑩的玉腿大大分開,
屈起膨蓋,分明是粗野的姿态,卻充滿濃濃的色欲,教人想盡情淫辱,以滾燙的
陽精将無瑕的嬌軀徹底弄髒I男兒跪在她雙腿間,未傷的左手握着彎翹粗長的怒
龍,水煮蛋大小的龍首摁着花唇,擠溢得淫蜜唧唧作響。兩片嬌嫩的酥脂被巨物
摁平,長長的肉棒往來滑動,刮得少女渾身嬌顫,咬不住唇際嗚咽。

  他将沾滿淫蜜的龜頭壓進花唇,如貝的飽滿隆起應勢凹陷,被硬生生壓出一
處粉潤凹谷,花唇撐開,肉片似的晶瑩嬌脂間,成了撐平的薄膜,居間撐出的細
小孔洞完全被龍首堵住,連瞧都瞧不見,大小懸殊,似已無路。

  杜妝憐忽覺驚慌。

  「不行!這、這麽大…………怎能…………不是這兒!不行…………嗚──
──────」胤丹書已強硬地俯下身,異物侵入的撕裂感清晰起來。雖然理智
不信,然而少女出于武者的決絕橫霸,直覺「就是那兒」────弄破了她,将
那長槍似的巨物插進她身子裏,破門排闼,入肉見血,兩人才能眞正合而爲一。

  她沒準備好面對這種事。但,如果是這個書默的話…………

  少女并未推開蠻橫的侵略者,鶴頸般的白皙藕臂反纏上他的脖頸,将美麗無
瑕的胴體湊上,用激烈的親吻迎接迸碎的瞬間────但,直到兩人再也吸不到
半點空氣、氣喘籲籲地松開彼此的嘴唇,少年都未挺進分許。

  杜妝憐的長腿纏上他的腰,催促似的勾近,胤丹書卻帶着痛苦的表情挪退,
喘息着問:「妳…………妳有想過要嫁給我麽?喊我『相公』之類的。」

  少女的酥胸劇烈起伏,半晌才稍聚起迷蒙的星眸,嬌喘道:「…………什麽?」

  胤丹書試圖離開她的身體,粗硬的怒龍卻洩漏了本心,少女緊握不放,冷冷
仰視。「我們别再繼續了。除非妳打算嫁我,要不…………要不做完之後,妳便
隻能嫁我了,妳…………明不明白?」

  「外頭有些地方,就算我們沒…………你已經得娶我了。」杜妝憐哼道:
「從你看了我的身子,就是這個下場。你不知道麽?」

  胤丹書臉一紅,非因欲念,而是羞赧。杜妝憐其實很喜歡看他這樣。

  「…………我知道,也有這種說法的。但不是這個問題。」他凝視着她,正
色道:「我會娶妳的,就算不在那些地方,但妳想嫁麽?做一個妻子,生兒育女
什麽的…………妳想麽?」

  她沒想過。杜妝憐沒喜歡過什麽人,大抵凡夫俗子在她眼中不値一哂,誰會
去認眞考慮,同雞鴨貓狗過一輩子,需要什麽準備?但,眼前同樣也不是這個問
題。

  少女忽然明白,不是她沒有想,猶豫的是他。

  「那你昵?」她的喘息漸漸平複,不動聲色地問。「想過要娶個什麽樣的老
婆麽?」

  「說了妳肯定笑我。」他坐起身來,讷讷抓頭,有些不好意思。次第消軟的
陽物代表他已能抵抗誘惑,杜妝憐出于自尊心,也跟着坐起,拈衣掩住胸脯,卻
不忙穿上,反倒去摸索剪刀。

  「不說信我捅你不?」

  胤丹書舉手投降。「我來這兒的頭幾年,常一個人躲起來哭泣。有天被個小
女孩看見了,她對我說:『你别哭啊,有我陪你。』後來我每回想哭,總想起她,
似乎就不那麽孤單了。我就想,将來若要娶某個人爲妻,也要是這樣。」

  「…………娶個小女孩?」杜妝憐差點直接給他一剪。

  「娶個能像她一樣,一輩子陪我、喊我『相公』的女子,平平淡淡的就好。」

  胤丹書又氣又好笑,一會兒才正色道:「況且我聽風兄說,水月停軒的掌門,
若非出家師太,便由守身如玉的俗家弟子出任。要是我們方才…………妳将來怎
做掌門人?」

  「我沒有想做掌門。」

  杜妝憐聳聳肩,胸前晃起一片酥白乳浪。「我隻想有一身天下無敵的武功,
幹什麽都行。本以爲做掌門能接觸凝芳閣的武功,但那些劍譜我後來看了,沒什
麽了不起,我自己也悟得出,時日長短罷了。眞的離開水月停軒,也無所謂。」

  「去别的地方學麽?」

  「本來有個機會的。」少女俏臉微沉,蹙起劍眉:「可惜我發了個蠢誓。你
說發過的誓能不能不算?」

  「自然不能,再找别的法子罷。不如…………我學的武功,也都教妳好了。」

  「你武功比我差勁,還是别了。」杜妝憐目光一亮,冷不防搶過其中一片火
浣天衣,徑于飽滿的酥胸前比劃。「這塊布我要了,做肚兜合适。當賠禮罷。」

  胤丹書不禁啞然。「我有甚對不起妳?我保住了水月掌門人的貞節耶。」

  「誰希罕。」兩人紅着臉,相視而笑。

  盡管蠶娘并未刻意渲染,然耿照等三人均非未解人事的雛兒,湖莊柴房内何
等的風光旖旎,無不了然于心。

  染紅霞浮想翩聯,粉面酡紅,心跳加速,卻不覺他二人所行,是什麽淫猥下
流之舉,不過是少年少女發乎情的本能與天眞. 除了佩服胤丹書定力過人,能于
緊要關頭勒馬,教這份情誼終以「止乎禮」坐收,更罕異于兩人間那種嘴上不說、
卻都将對方放在心上的微妙情愫,便即當下錯過,日後經曆更多、複窺眞心,未
始不是一對合襯的愛侶。

  退萬步言,至少也是段剔透晶瑩的友誼。

  究竟是什麽,讓她們走上了分歧的道路,以緻生死相逼?

  她忽然覺得,有緣相識已屬難能,得以長相厮守,果眞需要百年修行,何其
不易!與耿郎四目交望,若非隔得有人,早與他在桌底悄悄攜手,深幸此生無虛。

  胡彥之難得地沒拿這事開玩笑,顯也想到後來的結局;欷噓之餘複起疑心,
直想不明白:父親與杜妝憐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們不知道,蠶娘隐去的不隻是令人臉紅心跳的細節。柴房裏後來發生的,
她沒告訴過任何人。

  火浣天衣意義非凡,畢竟是遺贈,不比武功招式,須得師允方能轉授。胤丹
書于身外物一向慷慨,既能作主,毫不吝惜,這半襲天衣自此歸了杜妝憐。

  她把玩着雪白的兜兒,連故作姿态地掩胸也省了,隻覺在他面前赤身裸體,
似也平常,喜歡這份自在,這書默子雖沒聽懂她的話意,但誰會同小貓小狗計較?
對豢養之物的反應大呼小叫,感到失望乃至失落,未免太過愚蠢。

  杜妝憐并不擔心競争對手是個三四歲的小女孩。

  她懂少年看她時的熾烈,明白兩人之間相互吸引的欲念,說不定他還在爲手
掌受傷而生氣,隻是沒意識到罷了。等他看過外面的花花世界,明白如她這般美
麗聰明、資賦非凡的女子,其實是極少數,就會乖乖回到她身邊,順從内心的渴
望,把方才沒做完的好好做…………

  少女忽臉紅起來。她被勾起的欲念尙未消褪,或許連這點,都是女子強過了
臭男子。

  她對渾無防備的少年伸手,捉住半軟的雄性象征,促狹似的套弄,帶一抹惡
意釁笑。

  「别…………别玩了啦!」胤丹書苦着臉,然而急遽恢複元氣的肉棒,隻差
沒眞的打了他的臉,被膚觸滑膩的纖纖素手一捋,昂揚的怒龍杵不住跳動着,狀
極猙獰。

  「它可不是這麽說的喔!」少女蔑笑,套弄得更加爽利,手勁的運用也已把
握住訣竅,不輕不重若即若離,粗長的巨物被她捋得青筋浮露,紫紅的色澤似欲
滴出血來。

  武學奇才的悟性可不是鬧着玩的。與身體相關的一切,杜妝憐有着絕不下人
的自信。「你也出點什麽給我。」杜妝憐紅着小臉興緻勃勃:「不然隻有我……
……太不公平。」

  她并不清楚男子出精什麽的,隻是自己快美至極時會「尿」,料想男子應該
也差不多。要是書獣子眞敢撒泡尿給她,杜妝憐打算再捅他一兩刀,以爲教訓。

  幸好這愚蠢的場面始終未曾出現。

  胤丹書雙手撐後,美得呲牙咧嘴,腹肌震顫,要不多時便低吼一聲,一股滾
燙的稠漿激射而出,由少女的小腹、乳間一路濺上颔頰,暈紅的雪靥挂着一縷欲
墜未墜的精白,十分淫靡。

  杜妝憐肌膚之白,陽精在她身上不甚顯色,抹得滿掌黏膩,隻纖指間牽潤的
液絲清晰可見,也不知掌心裏沾了多少,将指尖放進嘴裏試一下味道,雖有些刺
鼻,卻并不讨厭,一點一點慢慢吃着。

  胤丹書射了個頭暈眼花,量可比自渎時多得多,大字形癱在榻上喘息;稍稍
平複了些,睜眼卻見少女正舔舐陽精,大是窘迫,急道:「别…………不是什麽
幹淨的東西。」一時卻乏得起不了身。

  杜妝憐手一收,免得他撲上來。「給了我,就是我的。你管我。」津津有味
地吮着玉指,明明紅撲撲的臉蛋美麗清純,宛若出塵仙子,不知怎的,卻益發顯
得氣氛澄靡,看得男兒蠢蠢欲動。

  胤丹書困倦阖眼,兀自敏感的下身又遭毒手,少女握住尙未消軟的肉棒,小
香舌的攻擊對象由自家五指,改至圓鈍的怒龍杵尖,若非她嘗着嘗着,也趴在男
兒腹間睡着了,怕胤丹書還得再出幾回與她。

  杜妝憐做了個夢。

  股間逼人的爽利,令她忍不住呻吟起來,睜開眼睛,才發現雙腿被推得高高,
少年趴在她腿心裏又啃又吻,咂咂有聲,猶如小狗一般,動作雖較先前粗魯,卻
帶來強烈的快感。

  「你幹什麽…………呀!啊、啊、啊…………」

  她揪住男兒的頭發,疼痛彷佛加倍刺激了他,胤丹書爬上她的身子,結實的
腰擠開她的大腿,還沒等杜妝憐反應過來,那滾燙的猙獰巨物已抵入凹谷,蠻橫
地嵌了小半枚進去,差不多是肉膜抵擋的極限。

  杜妝憐隻覺下身被撕裂了似的,又像嵌進燒紅的烙鐵,抵禦危險的本能令她
撐拒少年胸膛,邊往榻裏挪,他卻沒有停下的打算。

  兩人連開口說話的餘裕也無,胤丹書低吼着一頂,杜妝憐便撐退些個,化消
破體而入的蠻勁,全忘了一直都是她想試試合歡滋味的,少年隻是被動地随她擺
弄而已。

  連着幾回,終于退至草榻深處,杜妝憐的肩頸甚至已倚着破牆,上身斜支,
終于無路,推拒男兒的雙手改成槌打,慌亂間想不起要使「小閣藏春手」等套路,
甚至「啪!」怒甩他一耳光,卻如蜻蜓撼柱。

  胤丹書全未停止前進,下身用力一頂,狠狠貫破了少女寶貴的無瑕之證,裹
着滿滿的血膩蜜漿,「唧」的一聲長驅直入,将粗長的肉棒送到了底,重重地撞
上花心!

  未經人事的處子嬌軀怎堪得如此蹂躏,杜妝憐連哀喚都發不出,眼前倏白,
身子繃緊,幾乎痛暈過去,直到強烈的血腥味将她從虛空處拉回地面。她不知道
自己流了多少血,但鐵鏽般的鮮濃氣息連淫蜜的蘭麝香氣都掩不住,再加上撕裂
下身似的劇烈疼痛,絕對受傷不輕。

  胤丹書彷佛變了個人,半點也不知憐香惜玉,與其說粗暴,不如說是如撞鍾
打樁一般,機械似的重複抽插,每下都是直貫到底,插得嫩膣裏蜜汁擠溢,連呑
納些許汁水的餘裕也無,滿滿刨刮着她。

  鮮血與疼痛讓少女來了精神────除憤怒以外,這兩者最能令她興奮起來
────忍痛扭動身子,試圖從男兒的臂間逃脫,然而一切隻是徒勞。

  少女意識到這是場抵命拼搏,是比鬥,她以下風之勢開場,情況極端不利,
至少不能輸了意氣,死死咬着櫻唇,不肯出聲,不教他得意起來。

  但片刻不停、紮實的抽插重傷了她新損的身子,傷口反複遭受蹂躏,不僅帶
來劇痛,還伴随強烈的快感。杜妝憐的蜜潤漸趨豐沛,巨物搗撞益發爽利,終于
忍不住嗚咽,唇縫間迸出一絲嬌吟。

  「啊、啊…………好痛…………好痛…………啊、啊、啊…………」樞紐一
開,再難遏抑,顧不得示敵以弱有損氣節,叫得高潮叠起,雖不欲男兒住手,又
隐隐希望喚起他的哀憐,心中十分矛盾。

  胤丹書絲毫不爲所動,獸一般荷荷低吼,用力沖撞她嬌嫩的身子,粗硬已極
的肉棒彷佛還能再脹大,搗得處女花徑一片狼籍,箍緊根部的小肉圈圈在每回龍
杵抽出時,總裹了層薄薄肉膜扯出玉戶,如拖腸衣,微帶透明的酥嫩粉色沾裹汁
水,分外淫豔,彷佛肉棒不曾眞正拔出,被緊湊的花徑牢牢吸住似的。

  得不到男兒垂憐,杜妝憐試圖攀住他的脖頸索吻,以确定他對自己的感情,
但強烈的撞擊讓她連脖子都摟不住,軟弱的藕臂被男兒撞得攤舉在少女耳畔,隻
能揪緊墊褥,稍稍排解如潮湧至的快感,不住亂晃的兩條長腿越舉越高,玉趾蜷
曲,一入痙攣抽搐的蜜膣。

  杜妝憐終于明白自己已被徹底征服。

  野獸般的男兒無可抵擋,毫不哀憫,不接受投降,專注地用可怕的快美弭平
她身子的每一寸,插得她哭叫嬌吟,殘忍而無情。

  她有生以來頭一次發覺,自己是這樣的軟弱無助,卻并不讨厭憎惡。

  「不要…………啊、啊、啊…………不要…………要、要壞了…………要…
………要壞掉了…………」

  少女哭泣着,既清純又放浪的叫聲,足以令天下間的男子爲之發狂,不知所
雲的胡亂呓語更教人血脈贲張,隻有完全抛棄了尊嚴和自我,任憑色欲擺布的女
子方能吐出。

  杜妝憐忽然害怕起來,緊緊抓着他的背,指甲幾乎刺出血來。

  「陪…………陪我…………嗚…………陪我…………不…………啊、啊……
……不要走…………」猶豫了一下,小聲道:「相…………相公…………啊啊…
………又來了…………要尿…………尿…………啊啊啊…………」清醒不過一霎,
旋又被男兒狠命鼓搗,小小地抛上了巅峰一回。

  胤丹書似被觸動,也不知是因爲「陪我」,還是那聲嬌膩羞澀、如氣音般悠
蕩的「相公」,于狠命的抽插間微微一滞,啞聲道:「嗯,我…………我陪妳。
乖。」更重更深地撞擊花心,肉棒持續脹大。

  「好…………好硬…………好大…………啊、啊、啊…………不要…………
不要…………啊啊啊啊!」男兒死命一頂,硬脹的龍杵膨大起來,一跳一跳的,
随即一股熱流汩滿了玉宮,沿花徑擠溢而出,熨得少女渾身舒暢,緊緊抱住趴倒
在她胸脯上的愛郎。

  「丹書。」她嬌喘着,心滿意足地喚他的名字,又害羞地補上:「…………
相公。」

  杜妝憐在繡閣榻上醒來時,以爲是場羞人的春夢。

  畢竟夢裏的一切極不眞實:書默豈有那般霸氣?當小狗小貓養就勉勉強強;
她也決計不能隻爲一名男子而活,歸于平淡,爲他生兒育女,洗手做羹湯………
…直到起身時腿心傳來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後才扶着镂花槁扇勉強落地,爲此又在靜筠湖
莊多留了月餘。他的兇暴霸道是眞的,過人的粗長堅挺也是眞的。夢裏的一切都
是眞的。

  除了逐漸痊愈的玉戶創傷,還有一件不會消失的鐵證。

  她向書獸讨的那條雪白兜兒,整整齊齊叠在錦榻床頭。攤開一看,潔白如新
的鹿面上,染着一朵豔麗的大紅牡丹,雖色澤略暗,率性寫意的紅漬卻頗具形神,
透着一股難言的淫靡誘人。

  那是她的處子之證。

  榻上胤郎一路逼近,兩人推搪糾纏之際,被揉卷至她臀下的,正是這半件火
澱天衣。見證她由一名純潔無垢的少女,被狂暴的愛郎奪走了貞節,變成嬌羞可
人、婉轉承歡的小婦人。

  當時蠶娘覺得這是好主意,爲此還小小得意了一陣。

  反正「沒想做水月掌門」,也是小丫頭自個兒說的,制造機會得遂所願,算
不上插手武林中事,這是替宵明島儲才。她處子之身一破,再難返回水月停軒,
妨礙蠶娘收徒的麻煩,算又去得一樁;況且,瞎子才看不出這倆小家夥間有貓膩,
胤小子秉性純良,天資也挺不錯,一起帶回島上,讓她們結爲夫妻,也算補償他
背了這個香識的大黑鍋。

  往背門幾處要穴彈上牛毛金針,以桑木陰秘傳的「淩空銷魂刺」手法迷去胤
小子的神智,使其情欲勃發,對杜丫頭是抱歉了點────中招之人無有意識,
可不懂得憐香惜玉,就當作是對她連番無禮的小小懲戒,反正還她一個如意郎君,
七除八扣之後,還算有賺。

  即使胤丹書什麽也不記得,待杜丫頭亮出那半件沾了破瓜血的火浣天衣,那
小子還不是得乖乖認賬,旣抱得美人歸,夫妻閨房和樂、如膠似漆,感謝蠶娘都
來不及了,皆大歡喜;殊不知三人的命運,至此改變,無論地位尊卑、武功高下,
誰也逃不過造化捉弄。

                ◎◎◎

  「後來呢?」耿照不知杜、胤間的秘密韻事,故事聽到這裏,最關心的還是
胤丹書、呂墳羊,以及那湖莊之主太玄生的複雜糾葛,隐隐覺得蠶娘同他們轉述
這些陳年舊事,并非講古饴孫排遣時日,必有非今的涵意,隻是仍不知關竅何在。

              後來發生了許多

  「自杜妝憐入湖莊,約莫過了兩月有餘,胤玄這小子也算有耐性,一直沒露
出狐狸尾巴,陪倆娃娃扮這台子蹩腳的過家家,終于釣到了正主兒上鈎────」

  「且慢!」染紅霞聞言一驚。「前輩是說狐異門先代門主,『蒼狐』胤玄麽?
前頭沒提過這人啊,怎突然便冒出來?」

  胡彥之插口道:「就是那位莊主太玄生罷?原來他是我的外祖父,那位管事
風兄,約莫就是從小拉拔我長大的風射蛟風伯了。」染紅霞見耿照并無詫色,暗
忖:「耿郎與胡大爺皆是心思機敏之輩,比起他倆,我實是後知後覺。」沖胡彥
之一颔首:「言語得罪處,胡大爺莫怪。」胡彥之擺了擺手,一笑置之。

  其時狐異門一如集惡道、五帝窟,門内分裂成數股,循環争鬥,是到「蒼狐」
胤玄手裏才複歸一統。

  杜妝憐卷入的兩派火并,正是胤玄驅虎吞狼,乃至在刀上塗抹呂墳羊的「衆
生平等」奇毒,也是想讓兩方人馬收兵後才生傷亡,免除自家嫌疑,加深雙方嫌
隙。

  胤玄一脈在門中并非強勢,單靠靈活多變的手腕侵呑自壯,坐收漁利,不是
根本之計,多年前他便盯上了武林至寶「赤蜓火蠍」,俟其出土,用以增強實力,
豈料機密漏洩,被呂墳羊摸進基地,幾乎成功劫走内丹,總算困之于假山石窟内,
周旋至今。

  胤丹書與杜妝憐被撞破行蹤的那一晚,胤玄僅僅從兩人所用的武功,便推出
胤丹書與呂墳羊必有關連,随口編造了靜筠湖莊、受恩水月的故事;而後胤丹書
解了「衆生平等」之毒,再次左證胤玄所想,多年來與呂墳羊的僵持,總算露出
一絲曙光。

  他從呂墳羊喊破寒铉之名的一瞬,便起了疑心。

  兩人交手多年,早已是死水一灘,呂墳羊忽行險着,若非外援新至,便是至
寶生變,因此格外留心,暗中戒備,果然逮到了兩小夜渡。

  胤玄的好耐性,最終等到了答案────至寶果然有變,赤挺即将出丹,而
接應呂墳羊的人也已潛入,做好了救人劫丹的準備。

  「是廚房的那位醜婆婆罷?」耿照沉吟道:「蠶娘前輩方才說,胤丹書前輩
平日隻做三件事:打掃、練功、呂墳羊。不做小厮,也不能輕易登島後,他曾想
去廚房,代表暗中傳功之人應在廚房才是。」

  胡彥之接口:「而故事裏提過的,就隻有這位醜婆婆了。」染紅霞露出佩服
之色。耿照跟胡彥之覺得沒甚好佩服的,但都很有默契地虛心接受了,以免女郎
驚覺自己在聽故事這方面非同一般。

  蠶娘道:「捱到赤挺火蠍出土那一夜,醜婆婆終于出手,胤玄以逸待勞,大
陣仗圍得鐵桶也似,打算來個拿賊拿贓,而埋伏湖莊左近、垂涎火蠍的各路人馬
亦接連出現,在湖島上展開混戰。」

  「七國大亂鬥麽?」胡彥之賊笑。

  「是七雄戰鴛鴦。」蠶娘正色道:「呂墳羊得你爹與杜妝憐之助,輔以醜婆
婆設計綢缪,破牢而出,衆人争先恐後想奪火蠍,交手之下才發現不對,又争先
恐後地想抽身,卻已來不及了。那呂墳羊與醜婆婆連手,武功突然暴增數倍,打
得群豪丢盔棄甲,你外祖父隔湖觀戰,堪堪身免;莫說他看傻眼,蠶娘都傻了。」

  胡彥之濃眉一挑,沉吟道:「我知道久遠以前,黑道有個用毒的萬兒叫『鬼
子母神』彭于子,似是女人,使的武功便叫『鬼子母拳』,事迹極少,就是個名
字而已。就算是她,也想不出同『焰摩雙王』有甚瓜葛,莫非是呂墳羊的相好?」

  蠶娘不置可否,笑道:「鬼子母神罕聞其行,正如你方才所說,因爲它就隻
是萬兒,需要時才亮出來,不用了便鎖進櫃子裏,還不用刷洗晾幹曬太陽,比馬
甲還方便。」

  「…………假身分?」胡彥之來了興緻:「那她究竟是誰?」

  「你可以說她是『焰摩雙王』呂墳羊,因爲呂墳羊,也隻是個萬兒。」蠶娘
解釋:「呂有兩口;墳羊者,『羯羊』也,蓋指一種雌雄同體的羊形怪物。雙王、
兩口、雌雄羊,這是愛掉書袋的窮酸書生玩的把戲,明明白白告訴你:從頭到尾,
他們就是兩個人。」胡彥之恍然大悟。

  但這決計不是故事的關鍵,耿照暗忖。不是這種文字遊戲式的謎題,而是更
關鍵的氛圍…………或說風格?他突然想起托付鹑衣的『覆手金銀』舍君憑,三
槐司空氏保管的儒主衮衣────「舍君憑大俠是呂墳羊的陪臣,也就是說,呂
墳羊本姓司空,能受衮衣,代表他是三槐之一司空氏的正統繼承人。」耿照忽然
擡頭。「蠶娘前輩曾說,這是一樁醜聞。莫非男的呂墳羊做了什麽失德的事,與
那女子有關,才破門離家?」

  「你說得沒錯。那女子是他的結發妻子,也是他親妹子。」蠶娘道:「呂墳
羊抛棄門閥大業,不惜與天下人爲敵,隻爲了和他妹妹厮守!」

  第二一三折 雙元鑄心,恩怨到頭

  呂墳羊與其妹乃一母所生的親手足,卻發生了乖逆倫常的禁忌之愛,不見容
于司空家,遂逃出門閥的掌控,亡命天涯,因緣際會得到了魔宗旁支「那落琉璃
院」的眞傳,不僅習得醫毒絕技,兄妹倆更雙修琉璃院一脈的鎭院之寶《淨焰琉
璃功》有成,從此反客爲主,再不懼世家追兵。

  那落琉璃院避世既久,淨焰琉璃功之名人皆不知,莫說這一票聽聞風聲、沖
着火蠍現世而來的奪寶之人難以應付,就連胤玄陡然遭遇,也絲毫讨不到便宜,
仗着「思首玄功」千變萬化之能,勉強脫出戰團。

  眼看島上的奪寶客死傷枕藉,呂墳羊将注意力轉投柳岸這廂,欲與胤玄一清
十多年的舊帳,第一一批不速之客卻于此際殺出,再度困戰兄妹二人。

  雙方有來有往,非是一面倒的屠殺局面。由裝束、兵刃推斷,這撥人馬分屬
不同勢力,極有默契地放下成見,攜手圍剿,呂墳羊之妹彭于子甚于激戰中被毀
去易容僞裝,烏發飛散、柳腰挺直,露出秀豔本相。

  她以「鬼子母神」之号行走江湖,化名即「蓬餘子」諧音,取蓮蓬多子之意,
喻有多重身分;所用「鬼子母拳」,亦脫胎自三槐司空氏絕學「彌六合掌」。司
空家不涉武林事久矣,江湖名聲不顯,近百年來恃彼技闖出字号的,隻一名外姓
陪臣舍君憑,竟無人看破彭于子的來曆。

  這第二批生力軍,全是昔日慘虧于「焰摩雙王」之手的仇家,不知從何處接
獲線報,趕來讨還公道。各家高手盡出,無不對淨焰琉璃功下了死工夫,以傷換
傷、玉石俱焚、隔斷陰陽、分進合圍…………手段層出不窮,十樣裏隻消有一二
管用,呂墳羊夫婦即陷險境,原本相持的天秤逐漸往一端傾斜。

  危急之際,兄妹兩人以無比的默契,同使琉璃院與司空氏兩大玉碎之招「赫
赫靈光濯大千」、「碧血騰搶海,丹寸耀汗青」,霎時間,島上宛若星沉日毀,
屬性全然相悖的兩股陰陽奇勁對撞之下,内息彷佛沾火碎磷,遇風即炸,占據上
風的十三名高手之中,竟有半數爆體而亡,餘者重創,呂墳羊兄妹亦受傷不輕。

  就在這當口,第三撥人馬橫裏殺出,五名高矮、身形不一的覆面黑衣人結成
陣勢,又将兄妹倆困住,不容喘息,持續展開慘烈的厮殺拼搏…………

  而始終隐身暗處、抱着看好戲之心的蠶娘,終于坐不住了。

  「那五個人使的,是滄海儒宗秘傳的『六極大陣』。」蠶娘回憶起來,仍不
禁微蹙起姣好的淡細銀眉,以「心有餘悸」形容興許太過,卻是那張精緻絕倫的
小臉上罕見的凝肅。

  「沒記錯的話,上一回儒宗使用這個陣法,最少是六百年前的事,對付的也
不是人,而是沮洳山大荒澤裏一種叫『鳅婵』的巨型蛟龍。」

  「合着是神話生物。」老胡不禁失笑。

  「反正沒人見過。」

  嬌小的銀發女郎口氣雖淡,清澄如碧洗的美眸中卻無一絲笑意,娓娓續道:
「此事載于儒門古籍,被當成神話傳說看待,務實些的,則解釋成某種古老祭儀。
然而,于我宵明島典籍内,卻有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見解。

  「這六極大陣是專門用來對付鱗族的陣法,對儒門武學亦有克制之效,又稱
六極屠龍陣,我曾見過做爲陣法基礎的『無支祈步』殘譜,的确是一門極爲精奧
繁複的絕藝。

  「『鳅輝』本指頸細如蛇的蛟龍,依儒門古籍那種迂回隐晦的脾性,怕是某
位鱗族高手的代稱,眞相隐于故紙堆裏,匆匆數百年過去,武功化爲神通,高人
則搖身一變成了妖物。」

  耿照沉吟道:「這五人能結儒宗秘傳的陣勢,就算非是司空家派來的,怕也
與儒脈脫不了幹系。」

  「不隻如此。」蠶娘肅然道:「按無支祈步的殘譜推斷,這六極大陣可以三、
六、九人來推動,人數越少,困難度越高,相對威力也越強,其中的訣竅隻有儒
門中樞最高層知悉,絕非尋常儒宗之人能使。」

  胡彥之靈光一閃。「莫非…………是三槐、六藝還有九通聖?」

  「該說三公、六令、九聖。」蠶娘道:「便在三槐世家内,六極屠龍之秘也
隻掌握在當代家主手中,可不是姓司空、司徒或司馬的都能知道,眞要派三個人
下場結陣,就隻能是三槐之主,六藝亦然。以儒宗嚴密的階級倫常,當是九不知
六、六不知三,下頭的人永遠隻能仰望上級,等閑不得逾越分際。」

  至此更無疑義,耿照擊掌道:「果然…………來的那五個人,竟是五藝令主!」

  蠶娘點了點頭。「儒宗遁世多年,世人皆以爲不存,我桑木陰雖時刻警惕,
未敢掉以輕心,然而連我都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荒僻的湖莊内,親睹『儒宗尙在』
的證明!」

  六極大陣窮兇極惡,乃罕有之大殺器,呂墳羊兄妹所恃,無論魔宗的淨焰琉
璃功,抑或司空家的彌六合掌、彈铗鐵指、赤心三刺功等,均難脫六極屠龍陣壓
制,本該一照面間,輕易拿下傷疲交煎的兄妹倆,不料呂墳羊竟撐持下來,以二
敵五,戰況複陷膠着。

  胤玄博學多聞,精通文武易數,卻看不出陣形變化的依據,隻覺五人皆全力
施爲,各人所負已踰一人守備的極限,若非個個修爲深湛,早忙不過來;饒是如
此,每每到了狙殺對手的關鍵一刻,便像咬合脫落的齒輪,不是忽生漏洞,就是
換位産生不可思議的遲滞,總教呂墳羊兄妹驚險逃過。

  兇險的搏殺持續将近一刻,五人所付之心力,竟還大過了落居下風的呂墳羊。
胤玄瞧得久了,蓦然省悟:「是了,這本是六人同使的陣形,少得一人,其餘五
人須補其阙。此陣對于陣腳的要求極苛,強欲以五行六的結果,不僅困住了呂墳
羊,也困住結陣的五人。」駭于此陣奇詭,竟能以陣控人,恍若有生。

  激戰當中,遠處忽傳一聲刺耳尖嘯,宛若破箫,偏又悠長不斷,盡管嘯者無
意以音震傷人,但全然不合音律、視和諧如無物的可怕噪音,其實也同穿腦魔音
差不了多少。

  胤玄運勁護住心脈,一拍随行的風射蛟肩頭,一股綿和淳厚的内息透入,面
色白慘的青年止住膝顫,勉強撐持不倒,仍無法開口說話,隻投來既慚愧又感激
的眼神。其他的随從就沒這般好運了,橫七豎八倒了一地,還有口吐白沬的。

  「…………好強橫的内力!」胤玄辨不出嘯聲的來源,暗自打醒十二分精神,
心知今日已無望一争火蠍,眼下首求身免,其次保存實力,十數年的心血雖不免
付諸東流,然此間所開眼界,将成來日茁壯的養分,未必是一無所獲。

  被嘯聲觸動的,還有勉力結成六極大陣的五名覆面黑衣人。

  其中一人聞聲凜起,蓦地省覺,低喝道:「别管禦字部了,以五部推動陣法
即可!」

  另一人恍然應道:「正是如此!絲竹合鳴,少一部便少一部了,豈能以洞箫
兼奏箜篌?」五人身形一晃,再次合攏之時,三柄長劍擋住了呂墳羊,一柄架住
彭于子,最末一柄卻自她前胸貫穿後背,半生情孽的絕色佳人登時玉殒。

  「…………杏兒!」呂墳羊雙目噴火,捏碎身上的火蠍與寒蛟丹殼,兩樣稀
世奇珍終于露出本相,赫然是兩團陰陽明火,無形無質,卻比最精純的内力還要
凝練千萬倍,呂墳羊的雙臂立時化作兩條焦炭,一者爲至極寒氣所凍,一者卻是
熾烈火勁所焚。

  水火二丹出自火蠍、寒蚊二獸,乃最純粹的能量形式,須寄附血肉,方能發
揮最大的威力。惟倉促破殼不及煉化,終不免消散于天地間,然而已遠遠超出血
肉凡軀所能承受。

  呂墳羊痛失愛侶,爲滿腔恨火所蒙蔽,拚着手臂不要,握住丹元鼓勁催發,
将五人如敗絮般掃入湖中,飛出的路徑上諸物皆平,一派劫後景象。

  誰也料不到此人極端如斯,怒極毀寶,終于逼出幕後陰謀家。

  假山後飛出一道灰影,指勁淩厲,瞬間廢去呂墳羊雙腿兩肩,奪其反抗之力;
末一指點向心口,卻被一人橫裏飛撲,以身相代,替呂墳羊擋下緻命一擊,竟是
撒丹書。

  「…………書獣!」

  「…………小子!」

  兩抹妍麗衣影搶至,杜妝憐一劍标出,拚着虎口爆裂,擋下灰袍怪客一擊,
替蠶娘争取時間,及時接過對手;兩名此間武功最高、各負掃場之能,卻始終隐
于幕後的絕頂高手,終于圖窮匕現,一場燦爛的頂峰之戰于焉展開。

  而呂墳羊捱不過冰火雙元的摧殘,含恨以終,留下凄涼的滅世狂語────
火蠍與寒蛟的丹元皆是奇珍,按部就班,各自化納,足可造就兩名、乃至數名不
世高手。然而,貿貿然毀去丹殼,将兩團屬性相悖的精純能量揉在一塊兒,卻會
引發爆炸,毀天滅地興許太過,夷平整座湖莊總沒問題;以丹元的驚人能量推斷,
爆炸瞬間,在場誰也來不及跑。

  呂墳羊一死,蠶娘倏地會過意來:眼前的灰衣人,從頭至尾都打着遁走的主
意,當他發現蠶娘的武功與自己不相伯仲、甚且略勝一籌之後。所有的奇招紛呈
變幻莫測,無不是爲了在某個絕妙的瞬間揚長抽身,可知雙元交會的嚴重性,連
幕後黑手都顧不上收割,須以保命爲先。

  桑木陰之主不能死于此間,她還負有傳承的重責大任。

  但杜丫頭和胤小子…………

  正當蠶娘猶豫之際,胸膛淌了個血洞、氣息奄奄,躺在杜妝憐懷裏,無論如
何都沒法勸她棄己而去的胤丹書,做了個令現場所有絕望之人,都不禁瞠目結舌
的舉動────他接過呂墳羊掌裏的冰火雙元,放入胸前的創口。

  「前…………前輩說…………雙…………雙元…………須寄附血肉,方能…
………方能安定…………」

  他努力凝聚起渙散的目焦,咧開鮮血直溢的嘴巴,因痛楚而扭曲的笑容令少
女心痛如絞。「在…………在我斷氣之前…………有…………有多遠…………跑
多遠,我會用力活…………活久一點,妳…………妳也要…………」

  「我不要!」

  杜妝憐氣得忘記伸手抹淚,但眼前的情況已超出她所能理解,遑論應付。

  湖對面的柳岸之上,沉醉于蠶娘與灰袍客之戰的胤玄總算回神,提氣大喝:
「所有人通通離開!有多遠跑多遠,切莫回頭!」命風射蛟疏散湖莊上下,僥幸
餘生的各路人馬也紛紛泅至岸邊,沒命似的奪路而逃。倉皇的人群中,沒見那落
水的五名黑衣人,不知是死于湖底,抑或早已悄悄遁去。

  一霎分神,倏忽不見灰衣人蹤影,蠶娘無意纏夾,「啪啦!」擊碎憑欄,銀
發旋掃,七八片碎木射入湖中,回頭喝道:「杜丫頭,走了!」

  杜妝憐懷抱着胸綻異華、雙掌焦灰的垂死少年,一徑搖頭,不言不語,空洞
得怕人的眼神無比執拗。

  比起同齡的少女…………不,或許同多數的人相比,她的哀傷未免過于沉靜。
蠶娘甚至在那雙美麗的眸裏看見憤怒。她氣什麽?氣自己的軟弱無力,還是氣胤
小子不理她的攔阻,氣他不自量力?

  「死生有命,莫賠上妳大好前程!」蠶娘遠眺着胤丹書胸口閃爍不定的雙色
異芒,心中何嘗不是在掙紮?她若死于此間,将成爲桑木陰千年以來的頭号罪人,
影響之巨,縱萬死難以将贖。

  爲何舍不下這名癡了似的執拗少女?銀發女郎自問無數次,始終沒有答案。
或許她非是爲了她才留下,而是一旦離開了那名臨死之前仍想着舍己爲人的少年,
蠶娘一生都沒法原諒自己。

  但她什麽也不能做。

  「…………走!」蠶娘變了臉色,切齒道:「妳想教他白白犧牲麽?妳的人
生路就到這裏爲止了,再也沒有更高的劍術境界,沒有萬人景仰天下無敵,就停
在這裏,陪伴着一具再也不會同妳言笑嬉鬧的屍骸…………這,就是妳的選擇嗎?」

  杜妝憐渾身劇震,憤怒的俏臉終于顯露一絲動搖。

  蠶娘對她伸出手。「走!胤小子明白的。他盼着妳好。活着才能好。」

  少女執拗地猶豫着,巧緻的小臉轉過無數心思,終于一抹淚顔,斷然放下懷
中男兒,朝銀發女郎奔去。蠶娘拽過少女,飛踏浮木掠上湖岸,兩人化作一抹燦
亮銀芒,直至十裏外才停歇。

  然而,高人如蠶娘亦無法預料,這一放所代表的意義。

  就在這斷離取舍的片刻間,杜妝憐的腦海裏所思所曆,遠遠超過了蠶娘所想。
她舍棄的,是身而爲人的最後一點羁絆,是爲少年胤丹書所觸動的、柔腸百轉的
兒女情思;留在島上伴君長眠,或許是杜妝憐此生做過的決定之中,最不「杜妝
憐」的一個。

  而懷抱莫名情思的少女,在踏上湖面浮木的一霎,已自世上消失,彷佛不曾
來過。留下的,隻有更加精粹、再無一絲駁雜的杜妝憐,猶如嵌入逝愛心口的水
火雙元。

                ◎◎◎

  「但我爹并未死于湖莊。」

  胡彥之舉手。「我隻聽說他得到了火蠍寒蚊的内丹,看這個情形…………應
該不能像說書段子那樣,服下兩枚内丹,憑空得到數十年功力罷?後來呢,爲什
麽沒有爆炸?」

  蠶娘聳聳肩。

  「鬼才知道。我與杜丫頭等了半天,夠心腑受創的人死上五六十遍後,才潛
回湖莊,你爹仍在原處,胸前創口結出一塊巴掌大的蛛形肉疤,像好了十幾年的
舊傷似的,呼吸平穩得很;這都算氣息奄奄的話,世上簡直沒有活人了。」

  三人面面相觑。

  「因爲沒法兒将你爹剖開來一探究竟,以下純粹是蠶娘的學術性推測,完全
沒有根據,你們聽聽就好。」銀發女郎笑道:「水火雙元被他的身體吸收了,成
爲修補穿心創口的材料,你爹不但撿回一條命,更從此擁有驚人的體質────
他那顆心是赤挺火蠍與冰川寒蛟的精元構成,世上找不到更過份的材料啦,簡直
是高端大氣上檔次。

  「雙元之心所提供的強大驅力,不遜于以數十年的精純内息推動身體,你爹
光憑筋骨肌肉,就能鬥武林二流頂尖,加上内力的話…………哼哼,『鳴火玉狐』
縱橫江湖、罕有敵手,你以爲是天上掉下來的嗎?世間有奇遇的人不少,像你爹
這樣一身都是奇遇的,絕不多見。」

  染紅霞突然開口:「說是奇遇,卻非憑空而得。依晚輩看,胤丹書大俠得到
這些福緣,多半是因爲他爲身邊人的付出,亦非尋常,若不是存了舍己爲人之心,
冰火雙元縱使神奇,也不能無端救他一命。得自呂墳羊的醫術、醜婆婆彭于子的
武功等,大抵如是。」胡彥之望她一眼,頗有感激之意。染紅霞微笑颔首,坦然
接受。

  耿照卻聽出了另一處重要關竅,沉吟再三,這才審愼開口,面色凝重。

  「前輩,我與紅…………二掌院在三奇谷之外,曾遇一名覆面灰衣人攻擊,
此人武功之高,乃我平生僅見,若有意取我二人性命,不過反掌間耳。巧的是,
那厮所用亦是指法。」

  胡彥之想起方才在議事大堂裏,小耿提過的幕後陰謀家,不禁留上了心。

  蠶娘笑道:「我猜你來找蠶娘,就是爲了這個人的事?」耿照點了點頭,将
三奇谷的見聞細細說了一遍,又詳述在龍皇祭殿中,鬼先生與祭血魔君的對話。

  「三乘論法乃姑射陰謀,胤铿以佛子的身分暗中謀劃,這已是知道的事;阿
蘭山密道與三奇谷之間的地緣,連胤铿都不甚了了,灰衣人卻在出口附近徘徊,
決計不是巧合,料想縱非幕後黑手,定也脫不了幹系。」

  「你以爲,他便是三奇谷中那被刻意抹去姓名的第三人?」蠶娘柳眉一挑。

  「本來隻是猜測而已,并無實據,聽完前輩的故事之後,則又多幾分把握。」
耿照沉吟道:「前輩曾說,赤心三刺功乃三槐司空家的絕技,此人透過谷中古籍
練成,出谷之後,有沒有可能以此爲媒,與司空家取得聯系,乃至晉身儒門?如
此一來,湖莊大戰的前因後果,就能說得通了。」

  「你的意思是…………」胡彥之蹙眉。

  「首先是呂墳羊。」耿照解釋道:「胤玄曾一再追問,是誰将火蠍出世的機
密洩漏與他知曉,呂墳羊堅不吐實,可見此人與他關系匪淺,既得呂墳羊信賴,
又決計不肯出賣他。」

  「肯定不是他那妹妹老婆。」胡彥之笑道:「要不,醜婆婆也不緻找他忒久,
該一早便将哥哥老公救出,雙宿雙栖去啦。」

  「正是如此。」耿照續道:「據說滄海儒宗的『射』字部掌握天下機密,消
息靈通,五藝最終在湖島結陣逼殺,顯非與呂墳羊相善。當然,也可能與呂墳羊
交好之人,恰是射字令主,那麽多年來,呂墳羊兄妹以化名行走江湖,躲過司空
家和儒門逼殺,亦在情理中,無法排除這樣的可能性。」

  胡彥之笑道:「但顯然還有另一種可能性。」

  「而且更簡單。」耿照道:「如果有個人,始終橫亘于呂墳羊與司空家之間,
玩弄兩面手法,一邊替世家追查呂墳羊的下落,另一邊又暗中聯系呂墳羊,替他
打掩護的話,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因此多年來,司空家的追兵始終都沒斷過,卻無法對斬斷這條禍根,起到決
定性的作用,皆因内神通外鬼,拿捏得恰到好處之故。

  「無論司空家或呂墳羊,對此人的信任皆日益加深。故他通知呂墳羊前往湖
莊盜火蠍時,呂墳羊不疑有它;到了要當黃雀之際,也能透過三槐召集六藝,将
傷風敗俗的司空氏兄妹一舉鏟除,永絕後患。」

  胡彥之抱臂沉吟:「這麽說來,洩漏火蠍出世的消息,以及呂墳羊在湖莊的,
該也是這厮,這是渾水摸魚的毒計。若非蠶娘與俺爹攪局,黃了他的布計,最後
的結果極可能以呂墳羊身死收場,而雙丹在大戰中不知所之,誰也沒想到是落在
『黃雀』的手中。」

  「這手法聽來是不是有些熟悉?」耿照提醒他:「『姑射』看似以古木鸢爲
首,然而每一層布計之後,都有這名灰衣人潛伏,無論是推波助瀾,抑或橫裏打
斷,好處最終都在莫名其妙之間散轶,而髒水通通流向姑射,自有古木鸢當之。」

  「看來,」胡彥之道:「我們要找的,是一名儒門高層。可惜滄海儒宗已沒
有個什麽分壇總舵之類的所在,要不跑得了和尙跑不了廟,不緻全無方向。」

  耿照與染紅霞交換眼色,雙雙微笑起來。

  「胡大爺你别說,」染紅霞前頭全然插不上嘴,這會兒終于有機會說話了,
笑道:「我們要找的人,原本是一名僧侶,曾在名剎之中做過抄經生的。」說了
那谷中第三人的種種疑點。

  胡彥之越聽面色越凝重,片刻才道:「我兄長曾說,當年狐異門覆滅前,我
爹正在找一個法号叫『行空』的和尙,雖未說明原委,但我娘和兄長都認爲,此
人必與妖刀陰謀有關。考慮到同爲佛脈,也向水月停軒的杜掌門打聽過,可惜要
沒多久,七大派便對狐異門痛下毒手,再無厘清疑點的機會。」有意無意瞥了染
紅霞一眼,女郎未有留心,耿照卻忽然明白過來。

  ────線索,又繞回了杜妝憐身上。

  難道,蠶娘前輩在紅兒體内刻下天覆功,是爲了…………

  他不敢繼續再想。捧着大得過份的茶盅、細細啜飮的銀發麗人,仍是一派娴
雅自在,毫不規避他已極力節制的狐疑目光,聽着小輩們的讨論推衍,好半晌才
娓娓接口:「這名擅使指功的灰袍怪人,我後來又見過他一回,是在宵明島的東
海分壇被毀時,滿地屍骸的屠殺現場。」

  三人悚然一驚,相顧駭然。

  耿照知道這段慘事,萬萬沒想到,竟與那神秘的灰袍人有關。

  「我趕到的時候,已然晚了,沒見有活口。」

  蠶娘笑意殘淡,靜靜說着。「那人無論是指法或修爲,都較數年前湖莊一戰
時爲高,我雖怒極,記着他當年先我十幾步布計,成功從蠶娘手底溜走的往事,
不敢輕忽,打醒十二分精神應付,豈料還是中了他的詭計,爲陷阱所傷,差點沒
命;待傷愈重返現場,隻餘一片焦土,滿目瘡痍。

  「我從灰燼裏掘出殘屍,下葬前一一勘驗,卻發現僅數人死于指力之下,約
莫是壇裏的硬點子,那灰袍人見同夥拾奪不下,怕誤了陷阱布置才出手,餘者死
因皆是一記穿心快劍。」

  耿照兩度遭遇,灰袍客均是獨來獨往,考慮到他好拉人墊背,教線索悉數斷
于擋箭牌前的脾性,帶上一名劍痕特異、易于辨認的替罪羊,倒也符合此人作風
────事實上,若非蠶娘逃出生天,得以指證,單看作案現場,那使劍之人确
是闆上釘釘的兇手,指力留下的痕迹與劍尖極爲相近,除非是「捕聖」仇不壞這
等精擅武學的大行家,尋常仵工未必驗得蹊跷。

  「穿心一劍…………這是誰家的劍法?」胡彥之索遍枯腸,遲遲不敢下定論。

  心口本是要害,而劍法首重擊刺,刺心路數家家都有,但誰人不防?要想利
落得手,若非速度快極,便是以修爲壓制對手,一力降十會,無視防禦擋架,穿
心取命────這般使劍還成了風格的,往前11十年間都沒聽說過。難道又是
一名神秘劍客?

  「我放不下這條線索,I一十年來走遍東海,将有名的、無名的劍客幾乎翻
過一遍,就連『雲山兩不修』這種隐退的都沒放過。」蠶娘笑着,又啜一口清茶。

  耿、胡二人來得晚,沒聽前頭杜妝憐的少年逸事,染紅霞卻對這兩位嵚崎疏
放的前輩高人極有好感,隻恨生得太晚,無緣一睹英風,對兩人道:「是我師父
少年時有過一段劍緣的前輩,乃不世高人。莫、須11位前輩怎麽說呢?」末一
句卻是對蠶娘問。

  「什麽也沒說。」蠶娘放落茶盅,垂眸道:「因爲他們死了,當胸一劍貫心,
可惜來不及留下什麽。」

  見染紅霞神色錯愕,耿、胡則對望一眼,露出警省之色。蠶娘暗歎一口氣,
怡然續道:「我見着時,他們死了好一陣啦,屍身在草廬僻廠處風幹,保存頗爲
完整。雖是一劍穿心,兵器卻與分壇兇手所用大相徑庭,雖也是劍,形制卻很特
别,一眼便能由傷口認出。這樣的劍,普天之下僅此一柄,再無其他,想要錯認
卻也不易。」

  「是什麽劍?」耿照追問。

  「靈蛇金劍。」蠶娘淡道:「『湎淫不修』須縱酒的佩劍。」


  第二一四折 至此無争,混一執籌

  蠶娘講述前事時,耿照與胡彥之并不在場,不知靈蛇金劍爲何物。

  偏偏在座三人中,應有所覺的染紅霞,不知爲何聽故事的本領特别遲鈍,耿、
胡明知必有弦外之音,苦無更多線索參照,悄悄換了個眼色,都沒作聲。果然染
紅霞「嗯」一聲,喃喃道「是靈蛇金劍啊」,後續也就不了了之。

  彙集三方情報,在背後操縱姑射之人的身分,可說呼之欲出,算上分壇被毀
這條,桑木陰固有「不得插手武林事」的祖訓,對頭既已殺上門來,那也不用講
什麽規矩,有冤報冤,血債血償,算給耿照的反撲大計拉了個可靠的幫手。

  況且,行空的身分若與妖刀陰謀聯系起來,站在胡彥之的立場,等若多一份
說服母親的籌碼。

  鬼先生之所以落得生死未蔔、行蹤不明,平安符陣營的唆擺決計脫不了幹系,
依「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之理,狐異門和七玄同盟未必是死敵,仍有攜手合作
的空間。

  默契已成,耿照将以七玄盟主的身分,主導眞相的發掘驗證,以免重蹈當年
狐異門陷于孤絕的覆轍────就算灰衣人再一次教唆七大派動手殺人,這回他
們要面對的,可不是區區一支邪道分流而已,百年來猶如散沙的七玄高手,首次
團結于少年的大鼸下,這可是連胤丹書都不曾達成的目标,足以讓敵人心生忌憚,
不敢輕舉妄動。

  染紅霞臉皮薄,縱使心裏一千個、一萬個願意,當着蠶娘與老胡之面,不好
跟着耿照離開,蠶娘看穿她的扭捏猶豫,主動開口留人,說有些天覆神功的正宗
口訣欲授予女郎,耿照與胡彥之遂起身告辭,并肩行出小院。

  「野生的三才五峰等級打手,教你不費吹灰之力便捕來一隻,隻能說無量壽
佛了。」老胡摸摸頸子,連連拱手。「多謝盟主大人保住小人賤命,免在決戰現
場噴作牆上一灘膿血,死得像顆西瓜。以你現下武功,都不夠那灰衣人戳幾下,
帶上我幹嘛?撸管開嘲諷麽?」

  耿照「噗」的一聲差點噎着,拍拍胸口,一本正經道:「這我倒沒想過,也
是一招。要不噴紅的,要不噴白的,總有事做。」

  「耶────你小子學壞了你!這嘴皮快的。」

  「承教承教,是老師好。」兩人你比比我、我指指你,稀哩呼噜,俱都一臉
壞「雖非敵手,未必不能一戰。」

  耿照與他嬉鬧一陣,收斂形容道:「那晚在冷爐谷外,我與明姑娘連手,以
碧火神功爲你重塑經脈,此際你的修爲已不同既往,相信你也有所知覺。我于内
功一節的體悟十分粗淺,眼界也不夠寬廣,說不出成篇成篇的口訣來,然而對使
用這副經脈還算有點心得,正需你指點一二。」

  胡彥之笑罵:「虛僞!傳功就傳功,指點個屁!我有無聊到不承自家兄弟的
情麽?」耿照也笑起來。

  耿照的鼎天劍脈在近月之中,不僅叠遇大敵,甚且破而後立,于運用上累積
許多寶貴經驗,早已跳脫李寒陽的武學範疇。他爲老胡一一詳述,也提出了自己
還未參透的疑難,胡彥之與自身的經驗參酌印證,提出見解,兩人有來有往,讨
論得極是熱烈。

  「這武功可不簡單,」胡彥之心知自己得了天大的好處,感激之餘,忍不住
好奇。「有名目沒有?李寒陽李大俠是鳳翼山出身,一身的底子來自儒門正宗的
『三省功』,我瞧這套經脈運行之法,儉是夠儉的了,卻沒什麽溫良恭讓處,當
勇猛時亦分外精猛,實是一條全新的路子。」

  耿照道:「當初在蓮台之上,李大俠甘冒奇險,參酌自身脈行,爲我收拾體
内諸元,塑得此脈。爲紀念這份恩情,都管叫『鼎天劍脈』。」

  老胡臉一垮,冷哼道:「去你的頂天賤賣!老胡大好男兒,雖非不賣,絕不
賤賣!我不管你啊,我身上這副,休想叫你那個破爛名兒,要叫,也隻能叫『絕
不劍脈』。」

  「…………你高興就好。」耿照哭笑不得。

  但耿照與胡彥之的情況不同,李寒陽出手之際,耿照體内宛若熔爐,諸元行
将崩潰,猶如一塊燒紅的鐵材,李寒陽以己身爲藍圖,爲他複位天地乾坤,隻能
說是因緣際會,躬逢其盛。

  胡彥之不止被鬼先生吸光内息,連精元都耗損極巨,離死不過半口氣而已,
就算耿、明以外力拓寬他的經絡氣脈,也不能憑空生出新力來,必是三人的經脈
成一通暢無阻的大循環,耿照與明棧雪再以精純的内功推動新脈,使老胡自身生
出新的内息來,方能成功。

  且不說「重塑經脈」聞所未聞,便是一師所授,兩人的功體亦各自獨立,渡
入些許眞氣沒什麽問題,要如推動自身一般,在第三人的體内自成周天,縱以老
胡見多識廣,也早已超出他對内功的理解。

  「你和那位明姑娘,到底是什麽關系?」胡彥之雙臂抱胸,罕有地凝肅起來:
「她自稱是你的師父,莫非你這身内功…………是同她學的?『碧火神功』是什
麽來頭,竟有這般通天之能。」

  「碧火功出自《虎錄七神絕》,即是嶽宸風所修習的『火碧丹絕』。」

  耿照猶豫片刻,心知此事難避,若要瞞着紅兒,身邊不能有人反水,遂将從
明棧雪雙修碧火功一事說了。

  「…………詳情便是如此。當時情況危急,我沒有太多時間考慮,幸而明姑
娘未以師傅自居,或要求我做什麽有違俠義道之舉,于揪出幕後黑手一事,我有
信心說服她────」忽見老胡雙頰暈紅,頗有幾分扭捏,胃裏一陣不适,不由
失色:「怎、怎麽了?」

  「沒、沒什麽。」老胡害羞道:「隻是這麽一想,那天你和她爲我重塑經脈,
咱們仨也算間接三修啦,眞沒想到第一次三人行,竟然就這麽…………矮油!讨
厭啦,人家不說惹。」

  「…………信不信我眞的揍你?」

  玩笑歸玩笑,龍皇祭殿内,明棧雪的确爲了耿照出頭,替胡彥之重塑經脈時,
亦不惜拚着修爲損耗,全力施爲,若是别有居心,斷不緻犧牲若此。老胡打量着
身畔的少年,沉吟片刻,才道:「我不擔心她,你心中的分寸,我還是信得過的。
但這個女人曾與嶽宸風那厮謀奪虎王祠的家業,日後面對阿傻,恐怕你不易交代,
此其一也。其二,嶽宸風的故事,你家二掌院也是聽過的,我就不說三修的事了,
以二掌院的剛直,若教她知曉這位明姑娘就是阿傻的大嫂,你就跪死在算盤上吧,
到下輩子都别起來。」

  胡彥之心思機敏,由碧火功略一發想,登時識破明棧雪的臭史,當初在祭殿
内的猜想,至此已無懸念。

  「兄弟,你屋院裏的事,我原不該插嘴。符赤錦雖是遊屍門出身,我看她對
你是眞情至性,手腕也頗圓融,同染二掌院處得不壞,你要都收了做老婆,料想
問題不大。

  「但鬼王陰宿冥,還有明棧雪之流,能不沾就别沾;以前沾過也就罷了,你
要想同二掌院有個美滿結局,趁早看破紅塵,管好小耿照,否則後院起火,怕你
後悔莫及。你知道一一掌院的親舅舅白鋒起,現在人在越浦麽?」

  耿照紅着臉搖頭。

  他不怪義兄多事,但老胡若知他招惹的遠不止這些,便在天羅香内,就有蘇
合熏、盈幼玉、郁小娥,五帝窟那廂還有弦子和阿纨姑娘…………估計想殺自己
的心都有了,撓了撓後腦勺,沒敢說話。

  胡彥之笑着擺手。「喂喂,我可不是讓你清心寡欲,揮劍自宮啊!你哥哥我
風流得很,下輩子都做不了道士,沒道理教你吃齋。」

  這點耿照絲毫不疑。

  谷内衆多俘虜之中,有兩人極是特别。鬼先生爲控制紫靈眼,将翠明端和玉
斛珠安插入谷,祭殿一戰老胡破了「超詣眞功」的隔空控心之法,一掌切暈玉斛
珠,戰後又在密室中搜出昏迷不醒的明端,兩人遂被嚴密看管起來。

  同爲七玄宗脈,又都是美貌少女,玉斛珠卧底的身分雖然曝光,接觸的功法
與線報卻是無足輕重,造成的損害與林采茵比起來直可不計,天羅香并不把主仆
倆視爲戰犯,甚是禮遇。出于遊屍門紫靈眼要求,監禁二人的雅房就在她院裏,
以便就近照拂。

  翠明端心性如女童,除以超詣眞功與玉、紫二人溝通,唯一同她說話能有反
饋的,僅老胡而已,顯然這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非同小可。

  玉斛珠對這位胡大爺十分冷淡,甚且抱持「以叛徒目之」的敵意,即使老胡
說了鬼先生以翠氏母女爲棄子,她仍半信半疑,未肯盡卸武裝;兩人每日碰面唇
槍舌劍,什麽不中聽專揀什麽說,雖是針鋒相對,卻能嗅出一絲微妙親昵,關系
定不一般。

  明端、玉斛珠,再加上與之若即若離的小師父紫靈眼,三妹還都同住在一個
院裏,人說「三湯相撞」,不過就是這樣。胡大爺還能吃得下飯、睡得阖眼,鎮
日活蹦亂跳的,全不擔心性命安全,如非藝高膽大,便是作死已極,總之不是常
人,甚得耿盟主欽敬。

  胡彥之以爲少年臉皮子薄,受了教訓心中難免不痛快,索性直言。

  「你個個都想負責,到頭來一個也負不了,全辜負了也說不定,這就得不償
失啦,盟主可要好生思量。」

  「明白了,多謝多謝。」耿照苦笑着拱手。

  兩人于冷爐谷十分陌生,邊走邊聊,沒留心路向,不知不覺走進一片眼生的
花圃,才見腳下無路,相視而笑;蓦聞樹牆之後,傳來哀嚎抽打的聲響。

  湊近一瞧,七、八名天羅香弟子圍成一圈,裙下蓮尖翻飛,踢着一團抱頭卷
身的烏影,縱未悉見,想也知道是金環谷的俘虜。

  耿照面色微變:「這是…………虐俘!」正欲穿出樹牆,卻被胡彥之拉住。

  老胡搖了搖頭,起身撥開樹叢,負手行出,朗笑道:「忒好的天兒,令姑娘
來活動筋骨哇?」衆女聞聲一悚,紛紛讓至兩旁。

  爲首之人卻不肯讓,手握彎刀,一身淡藍裙裳,束得柳腰盈握,雙腿修長;
一绺青絲自白皙秀額垂落,蹙緊的柳眉益顯淚顔凄豔,麗色逼人,正是那外四部
的教使令時暄。

  她咬得雪白的腮幫子繃出硬直線條,冷銳的眼神與其說是敵意,倒不如說厭
煩已極,彷佛見着蒼蠅蛤蟆,滿臉的嫌惡。

  「不幹胡大爺的事,還請回避一二。」

  「啧,再來一回妳不嫌煩麽?」胡彥之嘻皮笑臉。「要打便打,打不赢,這
人我便帶走啦。」沖地上蜷成一團的男子伸手,怡然道:「我姓胡,兄弟怎麽稱
呼?」

  那人兩隻手掌都未纏繃帶,顯非斷指受刑的罪者,而是早該獲釋、卻自願留
下的那一批。「小…………小人姓鄧,叫…………叫鄧一轟。」

  這個萬兒胡彥之有印象,據說是兄長占領冷爐谷期間,曾痛毆過小耿的打手
之一,隻因未有蹂躏女子的暴行,僥幸逃過斷指鞭笞的懲罰。

  「鄧兄,沒傷着罷?」

  「還…………還行。」鼻青臉腫的鄧一轟直不起腰來,顯是挨了頓好打,便
有胡大爺撐腰,對天羅香的虐打苦刑心有餘悸,小聲道:「多…………多謝胡爺。」

  「鄧兄若有意,我請盟主派人送你出谷,即刻起行。如何?」

  鄧一轟猶豫片刻,搖頭道:「是俺…………是俺不小心,下回别落單行了。
不敢勞煩胡爺。」樹籬之後,耿照心中一陣不忍。誰願意沒事給人當沙包打?願
意留下的人,無非是想着谷外營建新壇、管吃管住的那份活兒;離開冷爐谷,意
味着繼續漂泊,朝不保夕,隻消沒被打到傷筋斷骨的境地,鄧一轟終究是選擇了
留下。

  胡彥之環視衆女,朗聲道:「前兩日諸位興許都不在場,沒聽盟主說,這位
鄧兄是自願留在谷内的,不是俘虜,須得以禮相待。」一名少女怒道:「他們占
領冷爐谷時,怎不見對我們以禮相待了?」諸女紛紛附和,登時一片莺啁燕啭。

  胡彥之不慌不忙,微笑道:「這麽說也是道理。那幾位姊姊打死他好了,來!
别客氣,往死裏打。忒好的天光,早些打完,我請幾位美麗的姊姊喝茶。」鄧一
轟愕然道:「胡爺────」

  胡彥之說得逗趣,再加上他面貌英俊粗犷,身形挺拔,少女們暗生好感,有
幾人甚至「噗哧!」笑出來,被面如寒霜的令時暄回頭一瞪,才吐了吐舌頭,沒
敢放肆,卻也無人眞上前動手。

  「其實也沒這麽大仇,是不?欺淩女子的,都斷了手指打了鞭子,這會兒還
起不了身哩。」胡彥之假裝沒看見女郎如電怒目,怡然笑道:「這位鄧兄過去行
事,還是比較靠譜的。大家不打不相識,今後見了面拱手一笑,都是盟主麾下,
化敵爲友,也是樁美事。」

  「他打過盟主哩。」先前那名搶話的嬌美少女一叉腰,杏眼圓睜,像是逮住
了話柄,頗有幾分得意。

  「非常好!心系盟主,忠勤可勉,這位姊姊怎麽稱呼?下午我約盟主喝茶吃
叉燒包時,一定要同他說說。」

  少女還未開口,身畔同侪已嘻笑推搡成一片,隻覺這胡大爺也未免太有趣。
她闆着小臉左右亂揮:「鬧什麽?别添亂!」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暈紅着雪靥輕
咬櫻唇,大着膽子應道:「我…………我叫瑞雪。」

  「瑞雪姊姊麽?忒也标緻,定是定字部了,久仰久仰。」

  少女笑道:「誰說定字部比較漂亮?我就是華字部的。」胡彥之故作恍然,
拱手告罪:「記住了記住了,原來華字部最漂亮。」少女們又不肯依,有說自己
是玄字部的,也有說外四部不如内四部的,哪還有半分擅動私刑的肅殺?簡直比
菜市場還熱鬧。

  胡彥之逗得諸女嬌笑不止,才對那自稱「瑞雪」的華字部少女道:「煩姊姊
送這位鄧兄回去,一會兒我與盟主找他喝茶。鄧兄,盟主要問起你這身皮外傷─
───」

  鄧一轟甚是乖覺,趕緊應道:「昨兒不小心從階台頂滾了下來,不礙事的。」

  胡彥之笑道:「如此甚好。有勞瑞雪姊姊,晚點找妳喝茶。」瑞雪笑道:
「你一天要喝幾回呀?」

  她們本就是受人唆使而來,打也打了、氣也出了,被胡大爺一逗,心花怒放,
懶與鄧一轟計較,見他一跛一跛走了出去,三三兩兩跟在後頭,不時拿眼兒偷瞟
那笑起來挺好看的濃髭漢子,并頭喁喁,大有春日郊行的爛漫風情。

  隻令時暄動也不動,冷眼乜斜,握着彎刀绯鞘的小手繃得發白。

  「令姑娘,我不拿盟主壓妳。」胡彥之收起那副嘻皮笑臉的懶憊神情,淡然
說道:「盟主的脾氣妳可能不了解,那人看似溫和────實際上也挺溫和的啦
────但說出的話,決計不會輕易變改。妳背着他妄動私刑,最後就是逼盟主
制裁妳而已,公親成了事主,値得麽?鄧一轟可不是淩辱令妹的疑犯,妳打算把
有用之身,浪費在這種無聊的老鼠冤上?」

  令時暄低垂濃睫,和聲道:「盟主寬大爲懷,屬下豈敢不遵?制裁罪人的肮
髒活兒,自好讓我們這些下人代勞。」平闆的語調透着滿滿的不以爲然,但單聽
措辭口氣,無論如何也不能栽她個「悖上不恭」的罪名,不欲落一絲口實予胡大
爺。

  胡彥之笑道:「我不是同妳說笑。妳做的這些事────煽動同僚、教唆私
刑、罔顧号令────在妳的盟主眼裏,罪比金環谷的俘虜…………」

  「…………那就叫他殺我啊!」

  令時暄蓦然擡頭,垂覆秀額的發絲随風揚動。「就像他殺了那個金環谷的畜
生一樣!他本領這般大,殺死這些渣滓不過舉手之勞,殺光他們,别說獻出身子,
便是下半輩子給他做牛做馬,我也絕無二話!

  「害…………害死我妹子的兇手就在裏頭,我…………我怎能眼睜睜看他們
逃出死劫!全殺了,就不會有漏網之魚!

  「其他的人冤枉麽?就算未淩辱冷爐谷的姊妹,他們總殺過人罷?打家劫舍、
欺男霸女…………随便抓一條,難道就不該死麽?他到底是這幫畜生的盟主,還
是我們的?」

  見胡彥之默然無語,女郎越發激動起來,冷笑道:「你以爲,隻有我覺得處
罰太輕?我告訴你,谷内絕大多數的人,都覺盟主善待敵人,卻無法替死去的、
受辱的姊妹伸張正義!你要眞能同盟主喝茶,不妨問問他:若他的親人手足受此
待遇,還能不能這般寬大爲懷────」忽爾噤聲,圓瞠美眸俏臉鐵青,彷佛見
到了極可怕的物事。

  胡彥之這才發覺,還未走遠的少女一行的嘻笑聲不知何時已然消失,回過頭,
見樹籬外一名華服老婦拄着龍頭金拐,雍容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彷佛平靜如湖月,
正是蚍狩雲。

  耿照搶在鄧一轟、瑞雪走出之前,換了個更隐蔽的位置,衆人絲毫不覺,直
到出了院門,才碰上據報而來的姥姥,吓得不敢吱聲。蛆狩雲兩日間已處理過數
起私刑虐俘的事,沒敢驚動耿照;見了鄧一轟的模樣,頓時了然于心,教瑞雪一
行候于門外,親自來抓唆擺的元兇。

  正欲開口,卻見樹影中露出盟主的面容,沖她搖了搖頭。紙狩雲會過意來,
不動聲色,曼聲道:「胡大爺好興緻,怎地散步到了這等僻處?」胡彥之不知她
見過耿照否,推測耿照的心意,也不願見令時暄受罰,打定主意,聳肩笑道:
「眞是糟糕,好事被長老撞破啦。我與佳人有約,爲避人耳目,隻得挑個好作案
…………呃,我是說好賞花的安靜所在。原來這兒不行麽?抱歉抱歉,我立馬換
個地方,決計不會敗壞風俗的,長老放心。」閃身捉住了令時暄的小手,連人帶
刀,一把拉進懷裏。

  令時暄料不到有這着,回過神時柳腰已被他結實的臂膀攬住,倚着漢子堅硬
厚實的胸膛,本能便欲掙紮,一見姥姥冷淡近乎冷漠的神情,心頭「突」的一跳,
沒敢使性子,低垂視線,心虛地小聲道:「姥…………姥姥,我…………」

  蜓狩雲淡然道:「胡大爺是盟主的義兄,妳好生陪他,切莫慢怠了。」

  「是…………是。」

  兩人行出樹籬,胡彥之摟緊她結實的腰肢,低聲道:「做戲做全套,别拿自
個兒的性命開玩笑。」令時暄這才發現他的身子有些僵硬,顯是提高警覺,絲毫
不敢放松。

  舐狩雲目送兩人出了院門,聽外頭一聲歡呼,約莫是胡彥之說了什麽,原本
候着的丫頭們喧鬧起來,才省起姥姥還在裏頭,趕緊壓低聲音,一行人片刻便去
得遠了,頗爲抑制的嬉鬧聲漸不複聞。

  耿照從樹影中現身,走到華服老婦身畔,不及點頭緻意,喃喃問道:「這種
事情…………發生很多回了麽?」

  「不過少數害群之馬,任意妄爲罷了。」紙狩雲恭恭敬敬道:「老身必嚴懲
主使,徹底根絕,盟主勿憂。」

  耿照回過神來,擺手道:「是我處理得不好,不怪她們。」想起姥姥禦下的
冷酷非情,加強語氣:「請長老勿要懲罰這些姊妹,這是命令。再有違犯者,帶
來見我,我将一一問清情由,酌量裁斷。」

  「是,謹遵盟主之命。」

  「我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過了片刻,耿照才道:「殺人不能解決問題,
濫殺尤其不能。但令姑娘說得對,我忽略了平複心情,是需要時間的,不是說放
下就能放下。這點的确是我的過失。」

  「盟主已經做得很好了。」蚍狩雲笑道:「況且,老身始終覺得,盟主一意
留下金環谷衆人的性命,尙有其他原因,不全是寬大爲懷、珍惜性命之故。我一
直在期待盟主何時出招,又教我等驚脫了下巴哩。」

  耿照不覺失笑,沉重的心情略放松些個,搖頭道:「看來,得加緊動工,建
築谷外分壇了。再教金環谷的俘虜待在這裏,徒然激起谷内衆姊妹的敵忾而已,
私刑難以禁絕,緻令俘虜、教門雙雙離心,反而弄巧成拙。」

  接下來的幾天,耿照都待在冷爐谷裏,鎮日與七玄衆首腦辟室密談,除了進
一步劃清權責、建立架構之外,也談到了包括資金在内的活動細節。

  「七玄同盟」在數日前,僅僅是句口号,就算龍皇祭殿一戰後,衆人推舉耿
照爲盟主,世上也不存在一個名爲七玄同盟的組織實體────沒有銀錢,沒有
據地,沒有資産基業,便有名義上的成員也難以成事。

  除開目前尙不在盟内的狐異、血甲兩支,七玄同盟裏最富的,當屬天羅香與
五帝窟。媚兒雖貴爲一國儲君、孤竹國的公主,集惡道畢竟是她拿自己的歲供支
應所需,再加上先代鬼王在南陵境内攢下的一點基礎;此番遠征東海,所費不赀,
要讓她再拿出銀錢來,恐怕得殺光孤竹小朝廷裏的那幫老東西才行。

  天羅香過往頗有積攢,是以從上到下,日子都過得挺舒适;近年來雪豔青全
力開疆辟土,雖然收服了不少遊離勢力,卻沒刮到多少油水,雖不緻捉襟見肘,
突然要拿出一筆大錢來,也并非不吃力。

  漱玉節在越浦以「烏夫人」的名義經營藥材行當,多年來收入可觀,綜觀東
海黑白兩道,罕有這等巨商身價,因此同盟初期的運作資金,漱玉節一口承擔,
十分爽快。

  耿照爲免餘人心生忌憚,并不白拿她的錢,議定借息分償之法,翌日漱玉節
即派人往越浦招募工匠,蜓狩雲與耿照在冷爐谷北面擇一平坦空曠處,動工整地,
金環谷衆人亦加入行列。在耿照離開冷爐谷前,已搭起可供食睡起居的簡便工寮,
一幹漢子移居此間,改由天羅香弟子輪班看守,遂無濫施私刑之事。

  「此間數百年來都是一片荒地,教門爲求隐密,着意控制,因此人迹罕至,
也無名稱。」蚍狩雲笑顧耿照道:「此後,我七玄同盟由此而興,須有别于冷爐
谷之舊名,請盟主爲此地命名。」

  耿照捱不過衆人請求,思索片刻,才沉吟道:「那便叫『無争坪』罷。願天
下諸事,至此無争。」薛百縢擊掌笑道:「盟主此說,乍聽是牛鼻子道士那套清
靜無爲的狗屁,其實狂得很哪。不錯不錯,很對老夫脾胃!」

  媚兒奇道:「哪裏狂了?我倒是聽不出來。」對寶寶錦兒投以詢色。

  符赤錦略一思索,怡然笑道:「我猜老神君的意思是說,無争無争,聽來平
易謙沖,然而江湖之中,何日無争,何處無争?唯我七玄同盟,至尊無上,天下
争端至此,必有裁斷,人人隻能歎服。妳想,是誰有這般權勢地位?」

  媚兒畫着花臉身着判官蟒袍,不便露出女子嬌态,橫小和尙一眼,既喜且釁,
忍笑道:「自是你了,盟主大人。這名兒好!就用這個罷。」胡彥之與染紅霞倒
不以爲這是耿照的本意,見七玄衆人無不歡躍,隻能認爲符赤錦此番妙解,正合
衆人心思,不禁相視苦笑。

  漱玉節默默傾聽,突然開口:「在這無争坪上建起的總壇,不妨叫混元宮罷。
盟主不僅混七玄于一元,日後亦将混天下武林、黑白兩道于一個『理』字之下,
德以服人,力亦服人,率領我等縱橫江湖,實現『無争』的理想。」薛百媵一反
先前熱絡,抱臂斜眼,冷笑不止,符赤錦亦笑而不語;漱玉節仍自雍容,絲毫不
顯尴尬。

  耿照雖覺她話中頗有曲解處,畢竟擡出了「理」字,不好一竿子打翻,正想
着如何解釋,媚兒已大聲叫起好來。

  雪豔青喃喃念了幾遍:「無争坪混元宮,無争坪混元宮…………蠻好聽的,
寫起來也簡便。」染紅霞心有戚戚焉。媚兒暗贊雪婊子還是有些眼光的,不似外
表那般腿長無腦,她若虛心以求,倒可以考慮劃歸染紅霞和大奶妖婦那廂去,勉
強當她是個人。

  耿照本不計較名目等小節,見衆人歡喜,喊得順口,也就是了。

  「無争坪混元宮」之名,自此底定。日後傳遍江湖、震動東海,卻非此際諸
人所能逆料────至少不是他們所想象的那樣,隻可惜無人能預先知曉。

  第二一五折 月下推敲,欲辯何從

  滞留冷爐谷期間,染紅霞白日裏接受蠶娘指導,以正宗宵明島心訣修習天覆
神功,淬煉出更精純的極陰内息,順便給蠶娘當誘餅────出于關心二掌院,
不惟雪豔青、符赤錦、漱玉節和紫靈眼,連媚兒都踅來看望了幾回,以防那傻女
人「教銀發老妖怪給吃了」。豈料魔氛當前,過江的泥菩薩難保其身,銀發老妖
怪看着客似雲來的極品枕頭,簡直合不攏嘴,連着幾夜發生「暗夜襲胸」的靈異
事件,冷爐谷中人心惶惶,一時之間怪談彌漫,提前迎來夏日餘興的氛圍。

  染紅霞在谷中的生活十分充實,除了練功,閑暇時不是同玉面蠕祖切磋武藝,
便與寶寶錦兒、媚兒等遊玩踏青;捱過頭一夜的矜持,也不知是被蠶娘或符赤錦
點醒,暈紅着小臉敲了耿郎的房門,此後夜夜春宵,極盡纏綿,結實有力的姣美
身子飽受滋潤,比新嫁娘更豔光照人,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得以玉成好事,背後自是寶寶錦兒出了大力。

  想半夜一敲盟主房門的,不止是害羞扭捏、無比矜持的染二掌院而已。另外
一位嫌犯可沒有什麽臉皮的問題,爲将媚兒引開,符赤錦無所不用其極,堪稱煞
費苦心。

  繼帶她去看「天上的紅色螢火蟲」、「兩顆腦袋的耗子同三條腿的貓打架」,
以及媚兒極感興趣的「如何一招打倒雪婊子」之後,第五晚堂堂孤竹國伏象公主、
君臨九幽十類的在世閣君終于不肯上當,逼不得已,寶寶錦兒隻好使出絕招。

  「啊、啊…………唔…………好…………好舒服…………啊啊啊…………」

  媚兒躺在斜背胡床之上,裸着一雙修長雪潤的渾圓美腿,身子扭動,緊并的
大腿不住厮磨,彷佛美得難受。

  「…………是不是這兒?」

  符赤錦褪去外衫,上身僅着一條棗金錦兜,裸露的肩背白皙耀眼,令人難以
直視。因挽起秀發而露出的頸背,黏着幾绺汗濕發根,更是豔極;至于那一雙布
滿細汗、兜兒幾乎裹之不住的綿顫乳瓜,也就不消說了。

  「啊啊啊…………就、就是那兒…………好…………好美人…………嗚嗚嗚
…………」

  媚兒弓起細圓小腰,長腿伸得直直的,渾圓的足趾奮力箕張,猶抵不住那股
子銷魂,腿心裏早已濕膩得一塌糊塗,浸透胡床,臀下床布的纟眼間液垂飽滿,
欲滴不滴,稠濃晶亮的液感一看就知道不是汗,從寶寶錦兒的角度看得清楚分明,
不由暗笑:「這小胡蹄子未免太浪,再按将下去,隻怕要丢。怎就有女人活得這
般省力,輕輕巧巧攀上巅峰,領略那欲仙欲死的滋味?」

  其實耿夫人是知人而不自知。單以元陰松嫩論,媚兒不知強過她多少倍,耿
郎若非疼惜她到了極處,每回歡好無不輕憐密愛,節制獸欲,眞要馳騁起來,能
教豔麗豐熟的少婦死上幾回。相較之下,伏象公主勇猛好戰、屢敗屢戰,乃是一
條絕不服輸的铮铮女好漢。

  這會兒卻是狹路相逢強者勝,掌握對方要害的符赤錦可得意了,雙手十指連
施巧技,揉得媚兒揪緊扶手,幾乎拽散了胡床,扭得床架間咿呀有聲,勢頭之猛,
不比顚鸾倒鳳稍遜。

  「就…………就是那兒…………啊、啊、啊…………就是那…………好……
……好痛…………好痛!」

  「這表示妳肝不太好。」

  符赤錦将她赤裸的雪白小腳,放回銅盆裏,就着熱水細細按摩足趾腳背,媚
兒又「嘶」的一聲縮頸蜷身,杏眼瞇得貓兒也似,全無興師問罪、追究适才痛楚
的骨氣,貪婪享受着足間舒爽。

  「我說妳也算半國之君了,皇宮裏什麽享受沒有,就沒想過找個人給妳洗洗
腳麽?」

  「…………我們南陵洗腳,沒妳們忒多多花樣!」

  媚兒還不怎麽想說話,撒嬌似的蜷在床裏,隻消符赤錦手勁兒輕了些,就不
依地踢水,賴皮得可以。符赤錦笑斥道:「再踢我洗澡去!妳自個兒同水盆親熱。」

  「我跟妳一起去。」媚兒瞇着眼咕哝:「妳還可以替我捏捏胳膊…………好
痛!」

  「看來妳腸胃也不大好。」少婦冷笑。

  「喂,大奶妖婦,妳這又是何苦來哉?」

  不知過了多久,媚兒給她捏得翻過身,翹着豐腴俏臀,也不理裙底有個巴掌
大的濕膩印子,幾乎貼浮出飽滿肥美的外陰形狀,趴在床背之上,悶濕的語聲從
臂枕間溫溫透出。

  「妳…………也挺想小和尙的罷?别以爲我看不出。幹嘛讓着那個傻女人?」
媚兒很大器的,沒想獨占小和尙,有打算勻一晚給大奶妖婦,可憐可憐她替小和
尙流了戎多眼淚…………好吧,兩晚也不妨。染紅霞眞要排隊,她沒什麽意見,
反正小和尙無論尺寸或體力都太過妖孽,傻子才發夢吃獨食,給活活弄死都有分。

  符赤錦淡淡一笑。

  「她比我們可憐。」

  半裸的美豔少婦擰了巾子,不理紅發的混血美人踢腿抗議,替她把兩隻小腳
都擦幹,用幹淨的熱水巾帕敷着小腿肚,原本不依不饒的賴皮公主再度被擺平,
悶着頭發出滿足的呼噜聲。

  「出了冷爐谷,就算把她綁到耿郎的房前,她也決計不能伸手敲門。正邪兩
道的分野,不是咱們說沒有就沒有的,她是鎮北将軍的掌上明珠、是水月掌門屬
意的繼承人,包袱比我們重得多了I這樣一想,讓她幾晚,似乎也沒什麽。」

  「那是她家的事。」媚兒哼笑道:「鎮北将軍了不起麽?我還是公主哩!比
嬌貴?呸!」

  「她将背負着替七玄同盟争取正道認同的使命,以避免耿郎步上狐異門胤丹
書之後塵,責任極重,若持身不正,什麽都不用說啦。興許他們兩人此生再沒有
溫存的機會,明明近在咫尺,卻連笑一笑、牽牽手亦不可得,須闆着臉說些冷冰
冰的公務細瑣,以杜旁人口實I」

  「小和尙也沒對我笑啊,牽個屁手!」媚兒賭氣似的咕哝着,撇了撇嘴:
「好啦好啦,我又沒說什麽,這不是好好地教妳給證來了麽?什麽兩頭耗子打三
腳貓的,以爲本座忒好騙麽?」

  是麽,那前天興緻勃勃吵着要去看的,是妳的雙胞胎妹妹吧?兩位公主長得
好像啊。符赤錦腹中暗笑,見她乖乖服了軟,也就不占嘴上便宜,替嬌貴的公主
娘娘按摩玉腿,邊欣賞混血女郎一身乳脂般的膩白肌膚,以及兼具健美與腴潤的
誘人胴體。

  「大奶妖婦…………妳跟我回南陵算了,同小和尙一道。他做驸馬,妳呢,
嗯…………勉勉強強做個内司好了,特準妳每日同本公主一起洗澡,侍寝嘛──
──」猶豫了一下下。「好啦,也準妳每日侍寝好了,反正小和尙忒厲害,我獨
個兒也吃不消,還有月事什麽的,就是麻煩…………」兀自叨叨絮絮,念個不休。

  符赤錦忍着笑,心知對媚兒來說,這已是對親姊妹般的慷慨大方,實屬不易,
盡管荒謬絕倫,仍珍惜她的寶貴心意,抿嘴道:「這『内司』是幹什麽的?我沒
聽過,嫔妃麽?妳們南陵以女國主即位,也能立女子爲妃?」

  「要立也是立面首,立嫔妃做甚?我自己就夠漂亮的了。『内司』是宮女的
頭兒,就是大内總管,皇宮裏從上到下,從寝殿到茅廁,都歸内司…………好痛
…………好痛啊!痛死人啦!這是管哪裏的,怎能…………啊…………好痛!」

  「看來妳腦子也不太好。」符赤錦笑得一派文靜,繼續加力。

                ◎◎◎

  耿照在離開冷爐谷之前,還去見了南冥惡佛。

  這名鐵塔般的魁梧巨漢自祭殿一戰後,始終待在紙狩雲安排的獨院靜室裏,
與蠶娘隔着一片花圃回廊遙遙相對,每日三餐都有天羅香的教使将飯菜酒漿以烏
木食盒貯裝,送至門前。

  雖有蠶娘坐鎭,姥姥恐瘋漢發作又傷人命,囑咐弟子于門前止步,不可稍停,
隔餐取回食盒即可。然而頭三日之間,酒食皆絲紋不動,耿照求教于蠶娘,小小
的銀發美人抿着清茶,好整以暇道:「受了那樣的心識重創,光是能保住一條命,
已堪稱『駭人聽聞』。再要他起身餐飯,委實也太強人所難。」

  耿照想起當日在議事廳首會時,惡佛面色灰敗,從頭到尾均是低垂眼簾,不
發一語。會議結束,衆人皆往懸绮亭飮宴,唯獨缺了惡佛與蠶娘,突然會過意來,
蹙眉道:「難道…………惡佛的神識創傷一直沒能痊愈,蠶娘前輩在此,是防着
他再度發狂麽?」銀發小人兒笑了一笑,舒舒服服地偎着繡枕,雖未接口,神情
适足以說明一切。

  因此,當第四日早晨,在提着食盒前來的女郎面前,「咿呀」一聲門扇對開,
露出那張黥着半邊鬼青的糾髯面孔時,輪値送飯的天羅香教使差點吓暈過去。猶
如鐵山般的巨漢動了動鼻翼,磨砂般的沉厚低嗓震得女郎半身都酥了:「我不飮
酒。有素齋否?」

  俏臉白慘的天羅香教使勉力擡腿,拖着食盒落荒而逃,帶着滿盒齋菜回來的,
卻是新科盟主耿照。

  「大師請用膳。」

  他擺布好吃食,擱了兩副碗筷,沖惡佛合什頂禮。生鐵澆鑄似的昂藏巨漢盤
膝榻上,被鐵汁所封的赤眼橫于腿間,雖無鋒銳,扭曲錯落的凝鐵自有一股異樣
的猙獰。

  南冥惡佛的面頰凹陷,狀甚清減,露出僧袍交襟的糾健胸膛,隐約見得肋影,
以其修爲便是數日間未進食水,料不至此,應是受寶寶錦兒與媚兒那一記加強版
的「赤血神針」所殘,損及眞元,形顯于外,方得這般枯槁。

  蠶娘出手制服發狂的惡佛,對他的能爲知之甚深,人狂無智,破壞力暴增數
倍也非不可想象之事;以力觀之,防惡佛如防暴虎,不能說是不對。但看他在蓮
覺寺搭救明姑娘,以及回護寶寶錦兒免遭狼首毒手等,耿照總覺這昔日的「天下
第一惡漢」不像壞人,一言一行必有意義,隻是目前難以覺察罷了。

  榻上的惡佛動也不動,呼吸悠緩,若有似無,就算沒恢複到八九成,也決計
不是能乘弱取之的軟柿子。耿照不以爲他是傷後昏沉,沒聽見自己的招呼,抓不
準惡漢意圖,以不變應萬變,拉開鋪了繡緞的八角圚墩坐定,舉箸道:「晚輩也
還未用飯,這就不客氣啦。請。」自夾了一筷「雲錦羅漢齋」,放入碗裏,還未
捧碗就口,忽聽巨漢沉聲低道:「某欲殺人,盟主許否?」未運眞力,已震得桌
上杯盤喀喇作響,滑亮的桌錦斜斜顫移,似将掀覆。耿照伸手按住,神色從容,
反問:「大師何以殺人?」

  惡佛依舊低垂眉眼,并未擡頭,撫着橫在膝前的扭曲鐵刃。

  「此刀欲血,铮鳴不休。」

  輕描淡寫的兩句,氣氛爲之一滞。被鐵汁所封的赤眼刀分明未動,究竟是何
者欲血、誰想殺人,不言可喻,陰森中隐含肅殺,哪怕下一霎巨漢暴起出刀,大
概也沒什麽好意外的;緊繃之甚,連肌膚都微感刺疼。

  耿照安坐不動,正色道:「莫說金鐵乃死物,刀器遇血則鏽,若是有靈,料
想必不樂見。不會是刀想殺人。」

  惡佛點了點頭。「如此,是人想殺人了。」

  耿照仍是搖頭。

  「雖說凡事總有例外,大抵人皆有其不忍,平白無事,誰願取命?血勇過後,
見着屍身狼籍,有後悔的、有惡心欲嘔的,有害怕顫抖的…………人雖有争勝鬥
狠的劣性,卻無殺人之本能;能選的話,人不會想殺人的。」

  「那依盟主之見,殺人者誰?」

  耿照想起虐俘的令時暄,想起定字部之前,她爲妹妹含恨申冤的凄苦,想起
天羅香衆弟子的不平,甚至想起議事廳内,自己身披重創、手筋被斷時,映入臉
簾的鬼先生的面孔…………暗自歎息,沉痛搖頭:「我年輕識淺,很多事還想不
明白。但要我說的話,是愛憎殺人,喜怒殺人,是驟然湧起的那股狂暴躁烈殺人,
而非是人殺人。因此,當激情平息,殺人者才會後悔、害怕,乃至厭憎自身,無
法背負卻又再難抹滅,不管殺得再多,空虛永難塡補,自此踏上惡鬼畜生之路,
沒有回頭的機會。」先前的一絲迷惘漸去,雙眸益發澄澈,昂然道:「我想,我
的做法還是對的。殺人乍看是條解決問題的快路,然世路多歧,豈有快捷方式?
貪圖一時便利,最終也隻是走上歪路。」

  南冥惡佛默然良久,再擡眸時,濃眉下迸出兩道精光,原本鎖住室中氣機的
那股冷銳肅殺卻消失一空。巨漢旋開赤眼的刀柄,往桌頂傾出一枚青棗大小的烏
芒,「哐當」一聲跳入瓷碗,滴溜溜轉個不休,卻是赤眼刀魄。

  同盟初會之上,耿照即以盟主的身分下令:七柄聖器各歸原主,内藏之刀魄
則統由盟中保存研究,得到的成果亦由七玄共享。

  除開被狼首、魔君乘亂攜出的幽凝與天裂,蚍狩雲爲向盟主輸誠,早早便将
萬劫獻出,反正祭殿便在她自家冷爐谷中,「獻刀」雲雲,不過是出了柴房進竈
房,換湯不換藥,自然輕巧;離垢柄中所藏,亦被耿照取出。

  五帝窟持有的食塵、玄母兩柄聖器,卻不像其餘五把妖刀那樣,有着中空刀
柄的劃一設計,是否藏有刀魄,尙待研究。

  反正耿照落腳朱雀大宅,有的是時間考較,帝窟宗主随侍左右,也不怕她挾
兵私逃,兩器仍交漱玉節保管,并未繳庫。至于惡佛的赤眼,耿照堅持留與他傍
身,待惡佛醒轉,再勸說他交出,免生争端。

  至此,南冥惡佛總算遵行盟主号令,交出了刀魄。

  巨漢将刀負在背上,挂白骨髑髅煉于頸,合什道:「某欲出谷,就此别過。」

  耿照不及問其意向,也覺依惡佛脾性,怕問不出什麽結果,豁然通達,潇灑
一笑:「我送大師。」

  惡佛隻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兩人行至定字部禁道前,黑蜘蛛感應骊珠奇力,領路使者悄然現身。耿照見
不是蘇合熏,略感失望,仍是袍袖一擺,朗聲道:「大師請。」跟在使者身後,
一同出了禁道。

  兩人正抱拳作别,蚍狩雲、薛百臘不約而同雙雙趕至,想是接到消息,盟主
孤身進了惡佛的房間,心急火燎,一路循線追出,才知南冥惡佛就此離去,略略
放下心來。

  耿照見兩老難掩憂急,心下頗爲感動,以眼神示意,教11人毋須驚慌,徑
問惡佛:「大師此去,何時回來?」

  「爲盟主置辦薄禮一二,須耗些時日。」

  說罷,轉身大步而去,直至山林彼端,身影仍昂然可見,難以盡掩。回見舐、
薛面色慘然,不覺微詫:丨「怎麽?有什麽不對麽?」兩位長老面面相觑,不知
該如何回答,片刻薛百膳才哼道:「昔日,南冥惡佛之禮馳名天下,要滅一處勢
力,不是先投數百僧尼首級于對手門前,名曰『開道』,便以血淋淋的殘肢斷體
堆塔,稱爲『浮屠』,多着稀奇古怪的殘忍玩意,便不消說了;往往還未交戰,
敵人已自魂飛魄散。聽聞惡佛要來送禮,不乏橫刀抹脖子的,圖眼前清淨,免見
人間煉獄。」

  耿照瞠目結舌,隻能苦笑。

  「但…………但願惡佛改邪歸正,不再置辦這等『禮物』。否則我親自送他
出谷,這罪過可就大了。」猶豫着是否将人追回,問個清楚,又覺惡佛言談之間,
似無如此狂悖殘忍的迹象,無憑無據,豈能誣指?

  蚍狩雲也不欲他煩惱太甚,和聲勸道:「盟主神功蓋世,足以震懾這等魔頭。
隻消他神智未失,斷不緻自讨苦吃。」

  薛百臘怒道:「這不是廢話麽?那厮就是條瘋狗,這才麻煩啊!」

  工作分派停當,無争坪的建設也漸上軌道,耿照不能多作停留,繼染紅霞、
媚兒、漱玉節等分批離去之後,終于到了盟主起行的日子。祇狩雲率領天羅香核
心弟子,以雪豔青爲首,一路送耿照出谷,直到數裏之外,方才依依作别。

  「往後這段時間裏,我将避免進出冷爐,有事可往朱雀大宅尋我。」

  「盟主寬心,一切俱交付我等。」蚍狩雲恭恭敬敬道。

  「恭送盟主!」數百名美貌少女一齊跪地,嬌聲呼喊,既是悅目,又極動聽。

  人群中有盈幼玉、孟庭殊等熟面孔,依舊不見蘇合熏。冷爐光複之後,她向
姥姥表示願回地底,蛾狩雲求之不得,自無攔阻之理,耿照竟不及與她道别,從
此失卻伊人倩影,心中不無惆怅。

  他始終不習慣這般排場,渾身都不自在,忙喚衆人起身,獨個兒上路。所幸
老胡早他一天離開,順道帶走了明端與玉斛珠主仆,若見他此際尴尬的模樣,少
不得又一番毒辣取笑。

  在惡佛之後,頭一批出谷的,是染紅霞與媚兒。

  自聞舅舅白鋒起也到了越浦,染紅霞省起自己的死訊,極可能成爲東海北關
反目的導火線,須得盡快與舅舅報平安,免生一場無謂兵燹。而媚兒因伏象公主
的身分,從栖鳳館失蹤數日,原本安排的暗樁早遮掩不住,幾乎炸了鍋;再不現
身安撫一幹老臣,孤竹國便要反了。

  黃纓自祭殿一戰後,始終昏昏醒醒,蠶娘、漱玉節均通醫道,卻診不出病根,
隻能認爲是号刀令催鼓過度,傷了少女心識;除了調養安歇之外,也沒有更好的
辦法。故以五帝窟、遊屍門爲主的第11批離人中,也帶上了小黃纓,安置于朱
雀大宅内,說好由符赤錦與紫靈眼照拂,染紅霞才能放心托付。

  胡大爺帶了翠玉雙妹,厚着臉皮到義兄弟的宅裏蹭飯;郁小娥已是盟主直系
人馬,亦随隊歸于朱雀航大宅。

  耿照施展輕功,孤身掠于蓊郁的野嶺間。這是連日來,他身邊首度無人簇擁、
沒有誰陪着吃钣飮酒高談闊論,終于可以一個人吹吹冷風,醒醒腦子,好生思索
接下來的這重難關,須得怎生渡過。

  他未徑奔越浦,而是往巡檢營的駐地去,忽見前方不遠處的茶棚底下,立着
幾抹窈窕麗影,雖環肥燕瘦、服色殊異,俱有敏捷利落之感,似乎更适合換上一
襲緊身水靠,掠于鑰脊,仿似夜燕。

  爲首的少女背轉身去,盯着另一頭的小道,遠遠便見她有把葫腰,梨臀渾圓,
裙裳亦難盡掩,偏不顯臃腴,耿照毋須細辨容貌,便知來的是誰,掠至少女身後,
笑道:「绮鴛姑娘,咱們好久不見啦。」

  圓臉少女一驚回頭,差點跳起來,本能握住腰後的飛燕拐;尙不及蹙眉,白
皙的俏臉已染上紅雲。

  興許是錯覺,耿照望見她眸底湧起液華,幾随驚詫滾出,生生咬唇忍住,雪
靥酡紅的驚喜轉瞬間成了恚怒,氣虎虎地轉身,差點把馬尾甩他臉上。

  「你吓唬誰啊,冒失鬼!」

  後頭潛行都的姊妹險些沒暈死過去,一扯她衣袖,趕緊行禮:「參…………
參見盟主!」

  绮鴛想起他身分已然不同,倔強扭頭,心不甘情不願咕哝:「盟主。」悄悄
以掌底按頰,似是抹去什麽物事。

  耿照擺手道:「不必多禮。漱宗主讓諸位姊姊在此等我麽?」

  绮鴛氣鼓鼓的沒接口,身後的少女忙道:「回盟主的話,宗主讓我等在此接
應,說盟主若有什麽差遣,也好有人跑腿傳信。」

  耿照料想自己失蹤期間,漱玉節定教潛行都這幫宜蔻年華的少女們,将越浦
地界翻了幾番,沒有個結果,決計不肯罷休,個中辛苦難以言喻,無怪乎绮鴛這
般氣惱,溫言道:「爲我之事,連累諸位姊姊辛苦。绮鴛姑娘,眞是對不住。」

  适才接話的那名少女噗哧一聲,掩口道:「盟主不記得我們叫什麽名兒,偏
記得绮鴛。」

  耿照的确不記得見過這幾名少女,抓了抓腦袋,十分尴尬。

  绮鴛臉紅得像柿子,險些回頭咬人,怒道:「妳胡說八道什麽?」但耿照隻
叫得出她的名字也是事實,理不直氣不壯的,登時氣餒一想來都是這厮不好,暈
着臉咬牙切齒:「喂!阿纨聽到你…………哭暈了幾回,尋死覓活的,還得派個
人看住。你有空去瞧瞧她。」說到後來語聲悶悶的,似有些意興闌珊,索性别過
頭去,也不理他如何回應。

  耿照摸不清少女心事,累得阿纨姑娘如此,難免歉疚,點頭道:「我理會得。
待手邊的事辦完,咱們一起去瞧她。」绮鴛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氣呼呼的不
理他,紅撲撲的圓臉蛋十分可愛。

  耿照定了定神,按照計劃,吩咐衆人往巡檢營報訊,教羅烨派人飛報越浦,
說尋到了耿典衛,此際正往城驿晉見将軍,绮鴛等領命而去。

  到了巡檢營,羅烨率領兵士列隊出迎,衆人見典衛大人平安無事,俱都歡喜
不置,連月來的辛苦總算有了代價。

  「派人往越浦報訊了麽?」進入營舍,尙不及坐下,耿照便問羅烨。

  「前腳剛走,估計半個時辰内能到。」

  「那好。」耿照一拍疤面軍官肩膊,笑道:「咱們立刻出發,你陪我走一趟
越浦城驿。」

  羅烨久曆軍旅,對官場規矩并不陌生,莫說求見上司須得整肅儀容,換上正
式的服裝,在绮鴛來報之前,羅烨正在練兵,一身臭汗黃泥,可不是晉見鎮東将
軍的好裝束。

  況且通報候傳有一定的手續,不留足夠的時間予上司,是相當無禮的舉動;
因而獲罪,亦非不能想象。慕容柔尤重程序,耿照此舉近乎挑釁,惹得将軍發怒,
後果不堪設想。

  「不,非這樣不可。」

  耿照聽完他的忠告,面色鄭重,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肅然道:「不僅如此,
少時我能否保住項上人頭,就全看你了。你願不願意,幫我這個忙?」




                           〈第四十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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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8:2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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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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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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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一六折 君何預聞,隔室谛聽

  此請不情,換作他人難免猶豫,可羅頭兒不是普通人──近來榮升越浦衙門
捕頭的吳老七時常這麽說。他與羅烨因一樁離奇案件再續前緣,漸漸熟絡起來,
當然這是吳老七自己的說法。

  多數的時候,羅烨總闆了張冷面。每每擠不出半點話題攀談,吳老七便以此
句作結,雖是恭維,不無幾分解嘲之意。

  上司既開口,羅烨更無二話,與耿照分跨健馬,一路風風火火馳往越浦。逼
近城東舊梁門之際,見城将率親兵下得馬面戰棚,正與一名捧盔軍校說話,耿照
雖無羅烨之鷹目,但那人一身黑甲青袴,乃巡檢營獨有的服色,煙塵之間難辨面
目,卻見颔髭如戟,分外神氣,正是受命來報信的隊副章成。

  舊梁門位于越浦東南隅,因缺乏重要的水路經過,由東側進出的百姓習慣走
北邊俗稱「新梁門」的東水門,久而久之便成軍驿專用。

  八百裏加急的驿使亮出金牌,毋須下馬徑行馳入,經觀遠、泰水、雲騎三橋
進得内城,抵達城南公署林立的裏坊──這也是越浦外城二十個城門中,最快、
最便捷的禦道。

  将軍賜與耿照的金字牌,何止出入越浦?連谷城大營也去得,調用三千鐵騎
毋須請示,權力極大,可惜先前潛入栖鳳館時,已落于任宜紫之手。羅烨見他無
取牌之打算,料典衛大人百劫餘生,此物當流落在外;雖是例行公事,須經城将
盤查始得放行,不禁放慢速度,将欲停辔。

  耿照聽出蹄聲變化,回頭喝道:「進城!」揚鞭一抽馬臀,加緊驅策。

  城門這廂,章成話才說到一半,聞聲扭頭,喜孜孜叫道:「典衛大人,你真
回來啦!這些日子,可教大夥兒好找!」那城将是認得耿照的,沒見金牌,正猶
豫該攔下否,蓦聽他提氣大喝:「我有急事面禀将軍,讓開!」内力之至,衆人
渾身一震,紛紛倒退,大片激塵飙卷而過,喀答答的馬蹄聲已沒入城中。城門守
軍掩鼻護目,舞袖揮開黃沙,不由得面面相觑。

  章成興奮不過片刻,旋給濺了滿袖塵泥,連聲呸吐,心底直犯嘀咕:「怪了,
這般的不能等,還教老子來報個屁?」見城将滿面狐疑,顯也想到一處,隻得讷
讷撓首,幹笑道:「可見很急,可見很急!」

  耿、羅二人沿禦道飛馳,往昔多被小販占據的道路,自慕容進駐,早給清得
一乾二淨,無人争道,轉瞬即至,守門的仍是那名老驿丞,隻門前掃得齊整,老
人看似精神許多;分明形容未變,卻自有一股昂揚煥發之氣。

  「典、典衛大人!」老驿丞替二少接過缰繩,見耿照跨過高檻,趕緊攔住:
「城門傳信的才剛進屋,您先稍候些個,老漢給大人通傳一聲。」非是打官腔的
油條神氣,而是真覺此事不妥,唯恐将軍降罪。

  況且,耿照雖是錦袍烏靴,衣着華貴,卻非是官服。他有武職在身,領的是
朝廷俸祿,以常服進衙晉見有司,光這點就能治他個無行之罪;若是将軍急召也
還罷了,下屬求見上司,豈有趕鴨子上架之理?更别提後頭一身臭汗、滿面黃泥
的羅烨了。

  「……這也太不象話,成何體統!」老人咕哝着。

  耿照心中感慨:「若早一二月來,誰敢相信這幫浪食公帑的蠹差,能這般改
頭換面?人人都說将軍是酷吏,可光靠打人闆子,就算能打得伏首貼耳,決計打
不出這等精神。」

  他一躍而成七玄盟主,麾下衆人馬首是瞻,對存異求同的困難,感受尤深,
益發佩服将軍手腕;袍袖一轉,讓過老驿丞握持,輕按他肩頭道:「有我擔待,
老官長勿憂。」老人頓覺渾身一陣暖洋洋地如浸溫水,半分氣力也提不起,軟倒
在門邊的馬劄子上,眼睜睜看倆年輕人走入朱門。接下來發生的事大同小異:每
闖進一層院門,都有不同的人跳出來委婉攔阻,不惟盡顯越浦城驿這小衙門次序
井然,同樣一批人也幾乎脫胎換骨,從腐敗冬烘的官僚搖身一變,頗有幾分軍伍
的齊整。

  透過攔阻之人的話語,耿照大緻摸清情形:慕容柔昨兒深夜才從外縣趕回,
睡不到倆時辰,又起身整裝,準時接見越浦衙門的僚屬,聽取各方報告;忙到日
上三竿告一段落,約莫是真累了,在午膳前稍事歇息。衆人之所以一意相阻,也
是擔心驚擾了将軍。

  以慕容的身份與作風,在驿館内聽取報告,運籌帷幄,足可掌握千裏之外的
情況,何至于親自走一趟?

  耿照心念微動,已聽羅烨低道:「巡山的結果,将軍總要第一時間知悉。一
聽說有新發現,他便要往現場走一遭。」耿照既是感動,複覺慚愧,不想将軍對
自己的生死下落,居然挂心如斯。

  其實巡檢營返回駐地操練,也是将軍有意讓這班老兵油子喘口氣,若非耿照
出現,半個月之内,羅烨與章成、賀新等,又将領着弟兄開拔轉進,繼續探尋圖
籍上的漏網之地。

  對越浦城驿上下而言,「耿典衛未死」本是天大的喜事,畢竟這大半個月裏,
将軍爲這名借自流影城一等昭信侯的武僚,已将越浦地界翻過幾番,就算耿典衛
是頭鼹鼠,祖宗八代怕都見了光;再找不着屍首,這幫日夜加班的軍丁衙差快給
整得不活了。

  然而,典衛大人一路風風火火直闖大堂,漸有人覺得不對,尤其是後頭全副
铠甲的羅烨,怎麽看都萬分不妙,還好他将随身單刀解在大門邊上,不算持械硬
闖。衆人沒敢裝聾作啞,免得事後将軍追究,以怠職獲罪,越來越多人尾随在後,
隻缺個頂風問事的。

  羅烨循軍法行事,做什麽都是一闆一眼,耿照既未說明計劃,也沒解釋過何
以如此,羅烨卻始終沉默跟随,絲毫不疑。眼見大堂将至,耿照終于忍不住轉頭,
詫笑道:「是你太相信我,還是沒機會問?」下巴往後一撇。「先說好,就算他
們全來攔阻,我一樣要進大堂,可不管規矩。」

  疤面少年遲疑片刻,終于決定坦白。「我仔細想過了軍法裏的每一條,責任
最多追究到你身上,我隻是聽命行事而已。當然,如果你要對将軍不利的話,我
會盡力阻止。」

  耿照失笑道:「你背得起每一條?」羅烨以沉默代替回答。

  「放心好了,我不會對将軍不利的。」托問答之福,耿照似也松了口氣,不
再如先前那般緊繃,怡然笑道:「更何況,我若真要做什麽出格的事,隻怕你阻
止不了我。考慮将軍的安危,你打開始就不該讓我進入此間。」

  「我有辦法。」羅烨眼中掠過一抹幾難察覺的笑意。

  「對付我麽?」耿照微挑濃眉,想起兩人在帳中切磋武藝、打得柱傾棚塌的
那一晚,不覺微笑。

  「也包括你。」

  與其說被激起了好勝之心,更多的,其實是好奇。

  羅烨有兩樣人所不及的長處,其一是驚人的目力,耿照的武功進境,決計瞞
不過其銳眼,而羅烨自來非是他的敵手,耿照失蹤之前,羅烨還能仗着精妙的拳
腳與輕功,佐以千裏秋毫之眼,勉強周旋;經血蛁再造、脫胎換骨後,兩人間的
落差已成,羅烨不可能看不出來。

  其二,羅烨沒有誇大的惡癖,無論對自己抑或他人。

  連耿照也包括在内的克敵緻勝之法……究竟是什麽?

  從人們遠遠聽見「對将軍不利」、「對付我」等隻字詞組,隐隐騷動,幾名
腦筋快的交換眼色,一溜煙跑出大門,分往衙門等地,也有去喚館外輪戍的穿雲
直衛的;餘人逼近些個,礙于典衛大人武功蓋世,身後的疤面少年又十分精悍,
聽說也是身手了得,沒敢一擁而上,遑論擋駕。

  耿照突然停步。

  洞門之前,立着一抹俏生生的倩影,雖着貉袖束腕的武官袍服,白皙的肌膚
與尖細的下颔,卻有着梅雪般的潔瑩出塵;身量與耿照、羅烨相差彷佛,卻不覺
有男子的高大,蓋因削肩、玉背薄到了極處,束緊的纖腰盈盈一握,溶在樹影裏
的身形如夢似幻,半點也不真實。

  羅烨先前見過她許多次,卻從未在她清冷的俏臉上,看過這般鮮活的表情,
彷佛她真有生命似的,絕非隻是一縷香風、一抹幽影而已。

  巡檢營的弟兄,常聊起這名奇異的少女,意外地淫詞穢語不多,怕也覺這精
靈般的人兒美則美矣,可惜人味寡淡;瞧瞧不妨,真要娶回家做老婆,難免要多
折幾年陽壽,實難消受。

  男裝少女睜大眼睛,曲線玲珑的嬌軀浮出暗影,彷佛魂靈忽有了實體,無法
繼續滞留中陰。

  「是我,我回來了。」耿照溫言微笑:「沒有人告訴妳麽,弦子?」

  這名女扮男裝的軍裝麗人,正是受命保護沈素雲的弦子。

  三乘論法結束後,慕容柔對她印象深刻,追問起來,符赤錦強打精神,回說
是「家鄉親戚的侍婢,自幼曾學武藝,轉贈夫君使喚」,嚴格說來句句屬實,自
無破綻。精通武藝的女子不好找,尤其是信得過的,慕容柔遂留弦子保護夫人,
持續至今。

  耿照生死未明,得此欺進将軍側近的良機,漱玉節豈肯放過?弦子自此脫出
潛形都編制,貼身保護沈素雲。

  幸而期間沈素雲與「耿夫人」形影不離,弦子不緻被遺忘在無有識者的陌生
環境裏,得以與寶寶錦兒朝夕相對,分擔着同樣的哀傷。

  符赤錦始終抱持一線希望,堅持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直到她也進了冷爐谷,
數日間音信全無。漱玉節雖傳出信息,令潛形都預作準備,但绮鴛等與弦子并不
親近,忙亂之間,誰也沒想到還有個人應被告知。

  弦子對「典衛大人」的消息都有些麻木了,一個多月以來,跟在将軍及夫人
身邊,她聽過各式各樣關于生還或罹難的通報,陪他們星夜往返,抱持過希望,
也下定決心接受噩耗……但最終證明無一不是誤傳。

  她開始佩服起一接到消息,就立即整裝出發的慕容柔,不理解他面對落空何
以毫不動搖,每次奔赴現場,都像頭一次那般勇猛昂揚,執拗得令人頭皮發麻。

  出生以來,情緒少有起伏的少女無法告訴任何人,她已快被絕望所吞噬。内
心毫無來由的刺痛,以驚人的頻率襲擊着她,每一次刨剮都像頭一次那般鮮烈,
毫無溫溢轉薄的迹象,無論經曆多少回,她始終無法習慣。

  她渴望像從前那樣,再度成爲某人或某處的影子,無事上心,一切恍若涼水
苔沁,寂寞得無比平靜,然而卻不可得。

  而耿照就這麽突如其來的,回到了她面前,彷佛什麽事都不曾發生。

  她走出洞門幽翳,雲霧般來到耿照身前,微瞇的眸子透着迷惑,歪着秀美的
小腦袋,冷不防地揚手,「啪!」狠抽他一記耳光!

  這一下速度快絕,饒以羅烨迅捷,亦不及反應,恃以施展「穿心劍式」,能
殺江湖上的一二流好手。

  可惜,在碧火神功的先天感應之前,再快的動作,都快不過意念之未萌;先
于素手所至,劍脈已調動真氣護體,是耿照及時以「蝸角極争」心法,将反震之
力由足底化出,否則震得玉人嘔紅踉跄,不過反掌間耳。

  羅烨面色微變,正欲接敵,卻被耿照攔住。弦子美眸中困惑不減,反手又是
一掴,「啪!」脆響蕩于廊庑間,連遠處錯愕的一幹從人都不禁撫頰,面上熱辣
辣地一陣刺癢。

  耿照唯恐傷着了她,這回沒敢運功,面頰高高腫起,又紅又痛。

  弦子低頭望着掌心,喃喃道:「好痛……好痛。是真的,不是做夢。」耿照
笑道:「是啊,不是做夢。對不住,我回來晚啦,教妳這樣挂心,妳别惱我啦,
好不好?」

  弦子蓦地擡頭,纖美的身形微晃,這回羅烨的鷹目穩穩捕捉,見她非是打人,
而是撲進耿照懷裏,藕臂摟緊他的脖頸。耿照環抱柳腰,順勢側轉,巧妙化去飛
撲之勢,可見這一跳的力道。

  羅烨微怔,識趣地背轉身去,什麽話也沒說。

  倒是身後不遠處,傳來一陣此起彼落的驚呼:「……我記得典衛大人早有妻
室,光天化日,怎能……」

  「這哪裏是重點?重點是夫人的護衛,可也是男子啊!」

  「生得這般俊俏,一定是男孩子。這下我可就放心了。」

  「李兄!沒想到……你這三觀,真個是令人不忍直視。」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人回神才發現周遭一片鄙夷,趕緊低聲解釋:「我是說,既然典衛大人喜
歡兔兒爺,那就……嘿嘿!」衆人靈機一動,想到那沒敢出口的下半句「将軍也
是兔兒爺」,典衛大人如好這口,自不是來拚命的,無不松了口氣,彼此低聲賀
喜,又安然度過了平靜無事的一日。

  耿照摟着少女勻稱的胴體,雖隔衣衫,猶覺膚滑如脂,想起她扭着渾圓綿股,
在他身上奮力馳騁的嬌癡,不由心猿意馬。

  弦子本瘦,眼下似又清減,個中因由毋須贅言,他忍着心疼,在她耳畔低語
幾句。弦子松手轉身,走入洞門,在院牆後伫立片刻,才裝作從屋裏走出的模樣,
提聲道:「奉将軍之命,着耿典衛、羅隊長入内晉見,餘人退下,不得擅入。」

  衆人交換眼色,無不露出「哎呀早知是這樣了」的暧昧神情,想到是由将軍
夫人的貼身護衛布達,不定大帳之内,便要上演五國大交兵的好戲,忍着翩聯浮
想,趕緊識相地退出去,免掃将軍興緻,大夥又要倒黴。

  羅烨雙眼絲毫能察,沒漏了衆人抓耳撓腮、心癢難搔的模樣,背脊一陣惡寒,
卻不知緣何而生,隻覺莫名其妙。

  耿照握了握弦子之手,柔聲道:「我有要事待辦,一會兒再陪妳。煩妳守着
此間,如非将軍傳召,誰都别放進來。」

  弦子捏他的衣袖不放,彷佛怕他生翼飛去,從此又不複見;擡望他一邊面頰
高高腫起,蛾眉輕蹙,伸出涼滑的掌心貼熨,低聲問:「疼不疼?」

  耿照閉目道:「這樣就不疼了。」輕輕扳開她緊捏袖布的五指,寵溺一笑,
才偕羅烨進入大堂。

  堂後便是将軍日常居停,同樣是兩側廂房、一方庭除,與其它院落并無不同。
然内外之間,俗稱「穿堂」的部分,卻比前頭數進要寬敞,慕容柔稍作布置即于
此處批點公文、接見幕僚,與會客用的大堂有所區隔,也較貼近他在靖波府的公
衙部署。

  這會兒,無論越浦府衙的僚屬,抑或谷城大營的軍将,誰敢在将軍眼皮底下
悠晃?待慕容柔睡下,連仆役都各自忙活,把握難得的空閑做點事。「耿典衛回
城」的消息傳至,慕容不欲驚擾假寐的夫人,自行起身,步至穿堂整理儀容,預
備傳喚耿照──希望這回是真的了。白面無須、幾乎看不出年齡的一方鎮帥暗忖,
睡眠不足的昏沉持續侵襲,卻不曾動搖過他的清明冷徹。四十多年來始終是這樣,
先帝對他信任有加,與其說欣賞,不如說是徹底敗給了他的執拗。

  慕容柔決斷如風,敵友無不驚乍,但他本人行事,并非風急火燎、手腳麻利
的類型;說不上慢條斯理,卻不求快,靠的是确實穩健,一步接着一步,半點兒
時間也不浪費。越不擅長的越是如此,譬如吃飯穿衣之類的日常瑣細。

  院外傳來騷動時,将軍正結着袍側襟紐,就聽着耿照的聲音,還有羅烨,以
及那名喚作「弦子」的侍婢……

  他還活着。将軍心想。

  那麽……染紅霞,也可能尚在人世。

  天可憐見。

  他罕見地停下動作,阖上雙眼,放任疲憊吞噬片刻,才像一把掐住、捏死它
似的睜開眼睛──對慕容柔來說,連輸給疲勞都是奢侈的。鎮東将軍之所以屹立
朝堂多年,始終不倒,秘訣就在慕容假設他的敵人從不休息。

  鎮東将軍的憂慮并非空穴來風。

  對染紅霞遇難一事,北關展現出強大且驚人的自制,未如好事之徒所料,興
兵爲愛女讨還公道,白鋒起甚至協助安置流民,與慕容有平津互易之約。但慕容
柔了解喪失至愛的痛楚,越是壓抑,爆發時便越猛烈;染蒼群已爲國家犧牲太多,
這般隐忍未免有悖人性,不應視爲理所當然,由此鎮東将軍益發焦灼,如數反映
在毫不放松的搜救行動上。

  放松不過一霎,慕容柔的思緒恢複運轉,旋即察覺到耿照此舉的異常處。

  耿照年紀雖輕,性子卻穩重,尤遵規矩,即使與靖波府那些長年跟随他的僚
屬相比,戒慎處亦不遜色。少年在将軍幕下這般如魚得水,非慕容刻意縱容,而
是此節甚投他的脾胃。

  便是報平安,硬闖大堂也委實過于莽撞──慕容柔心念微動,不疾不徐地系
好結子,卻不急着起身,聽耿、羅二人走進大堂,管事焦急的聲音由另一側廂廊
追入:「哎呀,典衛大人!将軍才剛睡下,豈能驚擾?您二位都是将軍身邊人,
素知他老人家脾性,這不是教小人們難做麽?」定了定神,總算恢複甯定,勸道:
「兩位大人坐會兒,小人準備些茶點,二位先解解乏。内堂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
進去啦,小的給二位通傳一聲。」沒等耿照答應,腳步聲便往穿堂行來。

  慕容柔柳眉微挑,電光石火間,思路已轉過幾遍,快步掀簾退回後進,不忘
反手穩住簾巾,撩袍急趨,輕手輕腳推門閃入,總算趕在管事之前回到房裏。

  但聽門棂上輕叩幾聲,老人的聲音難掩惴惴,小心開口:「啓……啓禀将軍,
耿、耿大人同巡檢營羅大人到啦,小人請他二位在堂上候着。」

  慕容柔身子孱弱,走得急了,兀自有些咻喘,反正越慢回話效果越好,靜待
平複,才開聲道:「讓他們等會兒。」管事聽将軍口氣不善,哪裏還敢逗留?唯
唯稱是,趕緊退下。

  房内,趴在桌上小憩的沈素雲嘤咛一聲,臂間轉出半張雲鬓壓亂的暈紅俏臉,
強睜睡眼:「誰……誰來了?」便要撐起。慕容柔輕撫她發頂,困倦已極的少婦
使不上氣力,濃睫瞬顫,又順從地趴了回去。

  「沒事,晚些說。」慕容柔拍她背心,直到妻子閉目細酣,取衣爲她披上,
悄悄推門而出。

  他回到空無一人的穿堂,忽聽隔壁耿照提聲道:「你知道這些日子,我去了
什麽地方,又遇上了什麽事麽?」卻是對羅烨所說。慕容柔雖不懂武功,對武學、
乃至武人的能爲卻非一無所知,以耿羅二人之修爲,光聽腳步聲都知道自己來了,
挑這時發話,想說給誰聽,自不待言。

  (果然如此!)

  這串莫名其妙的無禮之舉,是想傳達一個訊息:耿照欲言,将軍不能聽──
至少,不能當面禀報。于此所知越少,對将軍越有利。慕容柔既不能容許未知,
便隻得隔牆聽取。

  雙方默契既成,耿照遂從跌落蓮台說起,有條不紊、次序井然,一路說到當
上七玄盟主,省略了私情的部分,其餘如三奇谷設施、琉璃佛子的身份,以及灰
袍客與古木鸢的關系等,俱都和盤托出。

  羅烨皺着眉,始終不發一語。耿照說到一個段落,見他全無反應,連答腔都
未有,暗忖:「羅烨本非口舌靈便之人,心思全悶肚裏,要他陪演這參軍戲,畢
竟是爲難了些。」爲防将軍盤查,自也不能先與羅烨套招。然而當中有些關竅,
不能不予以剖白,沉吟片刻,仍是出言提點:「你應當問我:『身爲将軍武僚,
如何兼任七玄同盟盟主?』不管是誰聽到,都會有這個疑問的。」

  羅烨的眉頭蹙得更深。

  「我爲什麽要這樣問?在屬下看來,這甚至不是問題。」

  「這……」耿照險教他問蒙了,幸而這番「邪正不兩立」的陳腔濫調,近日
于心中咀嚼再三,模拟不難,正色道:「人說『正邪殊途』,且不說将軍雄鎮一
方,不該與邪道往來,便以江湖人目之,七大派與七玄數百年來循環争鬥,糾葛
甚深,若将軍以七玄盟主爲幕賓,青鋒照、赤煉堂,乃至白日流影城等,又該如
何自處?」

  羅烨搖了搖頭,頗不以爲然。

  「武功無正邪,拿來做壞事,便是殺人刀,拿來做好事,即是活人劍,傳承
武功的門派更是如此。況且,雙方數百年來循環仇殺,這都是恩怨,關正邪什麽
事?典衛大人人品端正,若以好事節制下屬,七玄同盟何邪之有?以嶽宸風那厮
之惡,便出身名門虎王祠,仍是一名狂悖暴徒。」

  嶽宸風雖是「下落不明」,阿蘭山下襲擊将軍夫人、殺傷騎衛無算之事倒是
轟動三川,再加上調來巡檢營後,與绮鴛等頗有接觸,看過那厮的調查文檔,也
算印象深刻,随口舉例,頭一個便想到了他。

  耿照心中苦笑:「這原該由我來說,你倒搶着說完啦。」雖說角色颠倒,畢
竟科白做足,這台子戲勉強算是演罷,隻待鄰室的将軍表态。

  羅烨見他神色變換不定,想起典衛大人帶他前來的用意,起身告罪:「屬下
有僭。」耿照笑道:「不妨。你說了我心中所想,說不定比我自己來說,還要更
清楚些。」羅烨猶豫一霎,終于還是抱拳拱手:「欲誅那灰袍首惡時,屬下願效
棉薄。」

  「會死喔!」耿照聞言微笑。「得有這種覺悟才行。」

  而羅烨的沉默向來就是回答。

  青簾掀開,蒼白的男子披着鬥篷行出,兩人見狀,一齊起身。

  「……參見将軍。」

  就是現在了,耿照心想。他已然出招,是福是禍、是生是死,端看将軍如何
響應──即以碧火神功之敏銳,耿照說話之間,也無法從鄰室慕容柔的呼吸心跳
中辨出端倪,隻知将軍一直都在,從頭到尾卻無有反應。

  并非是磚牆隔絕了聲息,而鎮東将軍真正的心意,自來便無人可知。

  慕容柔淡淡應了一聲,擺手道:「坐下說話。」耿照與羅烨交換眼色,雙雙
落坐。「這些日子來,你上哪兒去了?」慕容柔若無其事地開口。

  耿照抓不準他的心思,硬着頭皮說:「蓮台之下藏有暗道,崩塌時,屬下與
染姑娘雙雙跌落,幸保一命。」慕容柔又問:「鎮北将軍的千金呢?人在哪裏?」

  耿照老實回答:「已歸白鋒起白大人落腳處。」

  慕容柔接連發問,卻避過了灰袍怪客、姑射、琉璃佛子,乃至七玄的部分,
耿照一一作答,聽來完全是另一個不相幹的故事。

  有幸聽得兩個版本的羅烨,不禁瞪大眼睛,神色由錯愕、驚詫,而至佩服,
典衛大人「隔山打牛」的禀報妙則妙矣,畢竟稍嫌賴皮,似童蒙遊戲,一意取巧。
相較之下,将軍的垂問直是賴皮的極緻,典衛大人甚至毋須說謊,隻須如實回答,
便已将真相徹底蒙蔽;避重就輕到了這等境地,居然生出巧奪天工之感,令人啧
啧稱奇。

  期間除管事奉茶送點,聞訊而來的适君喻與穿雲直衛、越浦總捕、城門駐軍,
乃至攔阻衆人的弦子等,也各聽了一部份,适君喻甚至留在堂上聽完,受得将軍
眼色,才偕羅烨雙雙告退,大堂上終于又剩下了兩個人。

  耿照心中多幾分把握,将軍爲他羅織的新版說辭,藉由諸多證人流布出去,
此即最好的證明。

  明棧雪說的「朝野不能兩全」,經耿照反複思量,卻得出全然相反的結論。

  古木鸢向灰袍客借來姑射,所圖本是廟堂,起碼是要颠覆東海時局的勢子,
早已逾越江湖争鬥的範疇;摒除鎮東将軍,縱以七玄菁英相抗,能否阻卻陰謀家
的野心,耿照始終無有定論。

  ──能夠用上的力量,每一分都不可放過!

  本着這樣的想法,才有了今日的大膽之舉。

  慕容柔端茶就口,好整以暇,片刻才放落茶盅,瞇着姣好的鳳目,一徑冷笑。

  「我真是走眼啦,不想你貌似忠厚,也有賣俏迎奸之時。哪兒學得這般潑皮
混賴?」

  第二一七折 映鈎如線,片片絮驚

  耿照聽他口氣不善,懸着的心還未落地,差點又蹦出喉間。

  堂上隻有兩人,将軍手無縛雞之力,以耿照現下的修爲,便有十個慕容柔也
盡都殺了,驿館裏外雖有穿雲直精銳駐守,畢竟趕不上兩人一座之隔。然而少年
卻像被蛇盯住的青蛙,渾身僵冷,将軍視線堪比灰袍客的「凝功鎖脈」,雖非武
功,足令一身武功無用。

  若是過往,耿照早滴着冷汗、拱手低頭,連稱「屬下知錯」,此際卻有寸土
難失的壓力。

  無法說服将軍,以雪豔青、媚兒襲擊将軍的舊事,身爲七玄盟主的他,即刻
便成将軍之敵,非但拉不到助力,一個不好便是魚死網破的局面……一霎間,心
中轉過無數念頭,定了定神,小心翼翼開口:「回将軍,此法确非屬下所想,是
自家姊處學來。」

  慕容柔本是譏諷,豈料竟換得了一本正經的回答,又氣又好笑,哼道:「仔
細說話,莫讓本鎮再加你個推诿塞責的罪名。我向以看人的眼光自诩,到你這兒,
才知什麽叫『行遠必自迩』。是你過往藏得太好,還是本鎮麾下,真無你發揮處?」

  将軍難得插科打诨,耿照可沒心思接哏,俯首道:「家姊雙耳殘疾,平日須
以手語交談,我們村裏管叫『道玄津』。屬下與姊姊感情甚笃,但兒時總有吵架
的時候,鬧起了别扭,她打手語我不肯看,我打手語她也扭過頭,大夥眼不見爲
淨,誰也不同誰說話。

  「其實沒多久我便後悔啦,姊姊對我極好,我很歡喜她,隻拉不下臉賠不是,
淨在窗外徘徊。姊姊坐在屋裏,背着窗,沒過多久,便對着空處打手語,大多是
說自己的心情,我在窗外看着看着,心中歉疚,回到屋裏同她說話,姊姊便像沒
事人似的,絕口不提吵架鬧别扭的事。」說着不覺露出微笑,彷佛又憶起兒時景
況,片刻才斂起笑意,垂首道:「有些事不能說,隻能做。此非欺瞞,而是權宜,
望将軍明鑒。」

  慕容柔冷哼一聲。「你可知『真龍』二字,曆來是翦除政敵、誅人九族的好
借口麽?魔宗七玄什麽根柢,諒必不用本鎮替你惡補一部江湖外史,别的不說,
光是『龍皇祭殿』四字,便足以作幾篇血淋淋的文章。将這幫餘孽糾集起來,還
做了它們的頭兒,這是要有幾顆腦袋的人,才幹得出來?」

  「若胤铿做七玄盟主,口出悖逆,屬下并不覺奇怪。」耿照早有準備,娓娓
說道:「然而鱗族、毛族,俱是我朝之臣,守疆衛土,一視同仁,自獨孤氏有天
下,未嘗有忠忱之士因血裔獲罪;北關武登、東海龍庭,無不許以舊有,加官進
爵破格重用,可見出身非是關鍵,能否忠于朝廷,才是榮辱興衰的依憑。

  「況且,鱗族之存,距今已逾千年,現今七玄之中,能明白追索出鱗族血裔
之人,十不存一,比将起來,指劍奇宮隻怕還要純粹得多,先帝賜以九曜皇衣,
封爲侯爵,四海之内皆頌寬仁;今上克紹箕裘,風行而草偃,聖德昭昭,縱有聞
風起舞之人,亦難傷聖明,反顯用心歹毒,自賈禍端。」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全以廟堂政争的角度分析,指出「聞風起舞之人」,
從來就不是混迹草莽的江湖大老粗。

  以此說事,那是把武登遺民、指劍奇宮都拖下水,算上韓雪色的出身,指不
定連西山韓閥一并卯上,慕容縱以七玄之主爲武膽,這就想栽他個陰謀反逆,怕
是牽扯太過。這麽蠢的言官,白馬王朝開國迄今還沒出現過,日後橫空出世的機
會應該也不大。

  慕容柔本是試探而已,聽他說得鞭辟入裏,又擡出孝明皇帝,詞鋒雖嫌迂闊
了些,将軍平素不喜,畢竟拍到了點子上,正要點頭,陡地心念電轉,輕哼一聲,
冷笑:「看來七玄之内,的确是有些人才。瞧這會兒,盟主連文膽都備便了,接
下來是要開幕府了罷。」

  這段話的确不是耿照自己想的,當中就算有他的意思,也決計不是這般口氣。

  「慕容一直都不是他的人,是看在他那便宜弟弟的份上,姑且用之。每次提
到這人,獨孤弋總嫌沒趣,便冷在邊上不說一句,場面都寒碜。」離開冷爐谷的
前一晚,耿照喚來了蚳狩雲,屏退左右,将心中的盤算一五一十地告訴她時,華
服老婦如是說。

  耿照并未特别信任這位天羅香的大長老。

  若非青面神受創嚴重,早被白額煞悄悄帶離越浦,往金土之氣濃烈的秘境修
複功體,以緻缺席七玄大會,他更相信大師父與二師父;便說爲人磊落,薛老神
君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怕也在蚳狩雲之上。

  然而姥姥的城府與手腕,恰恰是他此刻所需,而蚳狩雲還有一樣旁人不及的
好處:出于對獨孤弋的關心,比起絕大多數的江湖人,她從更早以前就開始留心
東軍的崛起,對慕容柔的認識,也絕不僅僅是「鎮東将軍」。

  「慕容柔讨厭江湖人,多半也是因爲他。」

  對着銀釭紅焰,輕剔燈花,蚳狩雲放落細長的銀箸,怡然笑道:「要不是天
上掉下個獨孤弋,獨孤容打出生就是鎮東将軍世子,獨孤閥得了天下,他理所當
然地該坐龍床──舉凡獨孤容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不這麽想。他後來雖還是做了
皇帝,對那些個從龍之臣來說,都嫌遲了。」

  「可天下……」耿照隻覺無比荒謬:「怎麽說也是太祖爺打的罷?孝明皇帝
接下了兄長的寶座,雖說也不是沒有功勞,非是坐享其成的二世祖,可太祖爺傳
弟不傳子,亦是難得的寬大,還能有甚不滿?」

  蚳狩雲搖頭道:「人心不足,也就這樣了。人說慕容目無餘子,眼底容不下
一粒砂,依老身看,此人未必真是如此,隻不過他的私欲較常人低得多,才顯鶴
立雞群。與這樣的人打交道,當他是聖人看待,出手必定落空,把他當成一個要
求高得多的普通人,庶幾可也。」

  「請長老指點一二。」

  「盟主客氣。」蚳狩雲沉吟片刻,正色道:「常人所欲,不過趨利除弊而已,
慕容柔也不例外。盟主須教他知曉,與七玄之主合作有什麽好處,縱有隐憂,也
能輕易回避;利大于弊,以慕容之智,斷無拒絕的道理。」遂教了說詞,耿照連
連點頭,大爲歎服。

  蚳狩雲也不與他客氣,含笑接受,猶豫了一會兒,又道:「盟主須知,隻消
是人,便有忌賢妒才之心,越是聰明才智之士,越難跨過這檻。以往慕容對盟主
三分倚仗、三分恩寵,看似倍于他人,但始終還扣着四分在手裏,獵犬再怎麽能
幹,頸索終究握于獵人之手,是以獵人不懼,放心信任勇猛的鷹犬。

  「而今盟主武功蓋世,又有同盟勢力支持,慕容若覺你與他同逐一麋,那就
不能再是獵犬,而是競争對手,須得小心防範,必要時搶先下手,以絕後患。要
問老身的意思,我甯可盟主瞞着慕容,盡力延後圖窮匕現的時機,方爲上上策。」

  但耿照非是出于道德的考慮,才決定對将軍坦承一切的。

  不明白慕容是如何窺破謊言,根本無從防範。若教将軍起了疑心,那才是最
糟的事态。

  耿照本不以爲三言兩語之間,便能輕易說服将軍,聽他淡淡哼笑,一顆心沉
到谷底,想起姥姥提醒,忙拱手道:「屬下所部,亦是将軍的部屬,犬馬馳驅,
敢不效勞。」心念微動,暗自着惱:「糟糕!我回得忒快了些,隻怕将軍不喜。」

  果然慕容柔冷冷一笑。「我可沒有這種來曆不明的部屬!要是認了這樁,從
今而後,東海地界近半的江湖仇殺,豈不打着本鎮的旗号而行,正道七大派死于
魔宗七玄手底的,都該上靖波府讨公道?」

  耿照強自鎮定,心知老調重彈,至爲不妙。本來最理想的狀态,是将軍順着
先前虛問虛答的調子,輕輕揭過此事,算是允了雙方的默契,就像他對嶽宸風私
下的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不過問。

  無奈慕容柔對他「隔牆說明」、以避嫌疑的好意似不領情,接連數問,無不
咄咄,耿照心思雖清楚,要比臨機應變的伶俐口牙,豈入将軍法眼?越說越僵,
不幸正中蚳狩雲先前所慮。

  他本想再舉嶽宸風爲例,嶽賊與五帝窟、五絕莊仇深似海,然而漱玉節、薛
百螣也好,上官母女也罷,并未視鎮東将軍爲寇仇,江湖人恩怨分明,到底與朝
堂政争動辄牽連的陋習有别;話到嘴邊,轉念又想:「細數嶽賊之惡,何異于指
摘将軍?畢竟是他默許縱容。況且嶽賊身死,迄今還未給将軍一個交代,揭此痛
腳,益發纏夾不清。」事實上,慕容柔曾要他上繳一份關于嶽宸風惡行的報告,
耿照粗通文墨而已,差點被這案頭任務逼得吊頸,最後還是绮鴛解的圍。隻是那
摞字迹娟秀的卷宗,最終也沒能說明嶽宸風去了哪,呈入驿館後再無動靜,宛若
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耿照想起姥姥「興利除弊」一說,腦海中靈光閃現,猛地抓住要領,沉聲道:
「恰恰相反,從此東海清平無事,雖有江湖,亦無江湖。」

  慕容柳眉一軒,似沒料到有這般回答,尤其「雖有江湖,亦無江湖」八字,
極對他的脾胃,隻不知是這少年故作驚人之語,抑或真有腹笥,一下子來了精神,
冷笑道:「我定是太久沒同你說話了,聽着都像另一個人似的。莫教本鎮失望啊,
接着說。」

  「有人之處,便有是非;有是非處,便是江湖。」

  耿照斟酌着字句,審慎說道:「縱使收繳刀兵,解散門派,不過是由明化暗,
強身健體而傳技藝,排難解紛而起角争,本是天性,率性而爲,絕難禁止。爲避
澇災,将河流通通堵起來,乍聽是一了百了,實則有施行的困難,真要做成了災
害更大。與其消滅河川以避澇,不如加以整治,調節旱雨,自然無災。

  「七大派之稱正道,未必較邪派七玄行事,更加光明磊落,『正』于何處?
說穿了,不過是順從朝廷,得以節制;至于是爲黎民生計,抑或爲高官之利而制,
得看上頭的意思。

  「七大派以衙門爲靠山,而邪派中人自以爲閑雲野鶴,沒把朝廷律令放眼裏,
一生龃齵,兩邊都肆無忌憚,故江湖紛争,無日無之。若将所謂『邪派』,也如
正道一般納入管理,遇有争端,無不循朝廷規矩求解,雖有江湖,何處不是王治?
也與沒有江湖,差不了多少了。」

  他才說到一半,慕容柔細長的鳳目裏已隐含笑意,甚且有一絲嘉許的意思,
隻不知是贊他反應奇快,還是真聽進了這套說辭,十分受用。

  耿照不敢妄加揣測,隻得打蛇随棍上,硬着頭皮續道:「此事問諸正道七大
門派,隻會得到個『不』字。蓋因黑白兩道恩怨糾葛,難解難分,憑空掉下來個
排紛止鬥的禁令,解了他們降妖伏魔的借口,以前能做的,現下不能做了,哪個
願意?将軍縱有心将邪派納入管轄,使其改邪歸正,這些所謂正道人士必定多方
阻撓,遑論向邪派傳達将軍的旨意。」

  反過來說也是一樣。邪派高手們野慣了,要他們木枷加頸,自縛低頭,隻怕
是難上加難。凡是「招安」之前,必先經曆屍山血海、慘烈厮殺,待其力竭勢衰,
始能爲之,便爲此故。

  「除非……」慕容柔不覺微笑,界面道:「有個邪派服膺的主兒,率領麾下,
主動投效,方能解此兩難之局?」

  「也要有清明如鏡的主司,大度接受才行。」耿照小心道:「魔宗七玄高手,
自來是邪派中最難節制的一群,如今屬下已得其五,衆人意氣相投,知将軍心懷
天下,願效棉薄,隻求有此良機,必不相違。将軍明鑒……」

  「慢!」慕容柔舉起白生生的右手,瞇眼冷笑:「這『心懷天下』四字,足
可殺人,故本鎮于此,絲毫不敢放松。」

  「……若殺的卻是旁人,将軍以爲如何?」

  慕容柔笑意倏凝,連鋒銳的視線都于頃刻間消散一空,俊美的臉孔宛若玉雕
面具,生機盡絕,自此才顯出真正的冷徹。所有的表情、溫度……俱都由這張臉
上褪去,空洞得不帶一絲真實感,然而不知爲何,耿照卻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慕容
柔,他從未像此刻這樣,在不經意間露出防備之勢,但少年吐出的字句已然無法
停止。

  「嶽宸風可以壞事做絕,仍不牽連将軍,蓋因他所領俸祿,一直都挂在東海
臬台司衙門的名下。屬下乃白日流影城之典衛,真要有人爲此負責,也該是一等
昭信侯才是,與将軍毫無瓜葛。」

  在绮鴛的報告中讀到這一條時,耿照也是錯愕不已。難怪遲鳳鈞遲大人在不
覺雲上樓與嶽宸風同席時,神情會是這般無奈;将軍欺他,可說得上「過份」兩
字。

  若說「雖有江湖,亦無江湖」的理想是誘之以利,耿照的客卿身份,便是除
弊的一着妙棋。真要有人追究起來,查證之下赫然發現:耿照根本就不是鎮東将
軍的部屬,他的頂頭上司乃是流影城主獨孤天威,以獨孤天威跟平望都小皇帝的
深厚交情,要栽他這條謀反的罪名,怕連指控之人自己都不信。

  「這雖不是慕容柔那厮重用盟主的主因,但畢竟也是原因之一。」

  從耿照處聽聞此事,蚳狩雲安慰他之餘,亦不忘指出關竅:「這就是慕容柔
的習慣,有了習慣,就有破綻。他不是貪圖小利,想省些粟米銀錢,才将客将寄
于他人名下,而是這人小心慣了,他不信任江湖人,卻舍不了江湖人的好處,爲
保自身,才從他處借将來用。攫此破綻,便有可乘之機!」

  (我……抓住那個機會了麽?)

  短暫的沉默,對階下俯首的少年來說,彷佛有一季那麽長。

  倘若可以,他并不想與将軍這般赤裸裸地角力,把這些心機城府全攤開來說,
隻要信任将軍的決斷,全心執行命令就好。可惜将軍的藍圖并不是他的。獵犬與
獵人的關系,不僅會在「同逐一麋」時決裂,各自擁有不同的目标,也将使他們
走上歧路,從此分道。

  将軍察覺這點了麽?他能不能──或說願不願意──同注定分歧的對象合作?

  直到将軍輕聲笑了起來。

  耿照猛然擡頭,恰迎着那雙含笑的姣好鳳目,慕容柔撢了撢扶手,淡道:
「驚險過關哪,耿典衛。你說了這麽一大套的笨話,還好有一句足夠聰明,本鎮
一向不用蠢人,現在我勉強能相信,你或有節制麾下的能耐,不緻被人牽着鼻子
走,在對付幕後的陰謀家時,不會一聲不響地便丢了性命。」

  「多……多謝将軍。」耿照愣了片刻才回神,一抹額汗,所費心力絲毫不遜
于一場劇鬥。

  慕容柔斂起微笑,正色道:「你隔牆說話的心意,我能明白,然而本鎮從不
浪費時間玩這等小把戲,我能看穿他人說謊,但我要說起謊來,誰也不能看穿!
以後所有的事,直接向我禀報即可,鉅細靡遺,不得隐瞞;七玄盟中的門派組織、
高手來曆等,我通通都要知道,你的人若是違法犯紀,休想本鎮護短。明白了麽?」

  「屬下遵命。」

  慕容柔呷了口冷茶潤喉,又問:「你方才同羅烨說的,還有什麽人知道?」

  耿照如實回答:「除同盟中幾位長老,還有屬下的結義兄長、觀海天門教下
的胡彥之胡大俠,以及鎮北将軍的千金染姑娘知悉。」慕容柔點頭:「将盟中知
情之人,于清冊上标出,此後不得再傳,違者視同違律,須有個處置。」

  「是。」

  「在這裏,你是我向流影城借調的客将,行事須依軍法。」慕容柔道:「公
餘你幹什麽去了,本鎮無意幹涉,就像我從不管底下人做甚消遣,莫違法犯紀便
是。然而行軍打仗,首重保密,軍機不密,十萬大軍也就是一夜而已,況且敵暗
我明,你不能節制手下,便是逼我越俎代庖。須極力避免此一情節發生。」

  「……屬下明白。」

  「你知古木鸢是什麽人了?」

  耿照悚然一驚。他想過将軍或能從自己的叙述中推得此事,隻是沒想到會是
這般單刀直入的問法。在鎮東将軍出手前,他至少要同「古木鸢」見上一面,親
口問他,關于刀屍……關于自己的一切:爲什麽是我?我是什麽?你們,到底想
要我怎樣──「看來,你是誤會了什麽。」

  将軍淡漠的語聲将思緒拉回了現實。

  慕容柔起身離座。「……跟上。」掀開青簾,緩步而入。

  這不是耿照頭一回來到将軍辦公的内堂。第一次來,慕容向他展示了壁上的
巨幅東海地圖,吐露他那爲君王平定四方、混一宇内的「世間大惡」,耿照爲其
驚人氣魄所折,甘效犬馬,從中獲益良多。

  許久未至,幾案上仍是堆滿公文,同印象裏橫疏影的書齋頗有幾分相似,但
文書的海量不可一概而語。慕容柔命他在四壁燃起牛油巨燭,将堂裏照得明亮,
書案後的粉壁仍被青布所掩,藏着将軍的惡願與野心──「揭下來。」慕容柔命
令他。

  耿照将垂于壁前的青色布幔扯落,失聲驚道:「這……這是……」

  熟悉的巨幅地圖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在粉壁之上,貼得密密麻麻的大
小紙張,有的是将軍幾案常備的精紙,也有尺寸不一的紙片字條,全用米粒之類
浮貼在牆上;乍看雜亂無章,再看得幾眼,才發現紙張似是各自成團,将偌大壁
面分割成幾個團塊,紙張密集處分别寫着題旨似的大字,有「三乘論法」、「舊
驿遇襲」等十餘處标注,當中甚有老胡追查的少女拐帶案,顯然是在這幾個月間,
越浦發生過的諸般案件。

  紙張上頭,不但有朱筆批注,圈起來的字句上還釘着大小各異的釘子,拉起
一條又一條的彩色絲纟,将十數個團塊上的各種訊息牽引聯系,或因果相連,或
求同存異,每條線的背後都隐含着巨量的歸納分析,必有深意,可惜過于繁複,
無法一望即知。

  其中一條較粗的紅線吸引了耿照的目光。

  這條線通過了将軍初到城外破驿的行程,上頭列出了知曉這份行程的關系人,
繼而通過籸盆嶺的流民暴亂事件,指向曾捐贈米糧與災民者;連到征用九轉蓮台
的大跋難陀寺、打款到「三江号」江水盛名下的四極明府委托,以及三江号月來
遭竊一案,據說什麽也沒丢,隻有存放陳年舊帳的老庫房積灰上,多了幾隻半截
腳印,宛若怪談,令人背脊發涼……

  紅線不止通過大部分的團塊,也從各團塊連到中央「三乘論法」那區,最後
彙于一張寫滿姓字的紙頭上。

  紙上絕大多數的名号,無論是原有的,或明顯是後來才添上的,都被朱筆一
一劃去;唯一圈起的一個是「遲鳳鈞」,旁邊以朱筆标着「姑射」兩個小字,未
被杠紅的,還有其餘九個名字。

  耿照在九人當中,幾乎找到了他目前已知的所有「姑射」成員,包括橫疏影
在内。

  換言之,即使将軍所知遠遠不及耿照,再給他一點兒時間,又或多些線索,
将東海攪得天翻地覆的神秘組織「姑射」,就要被鎮東将軍慕容柔從幽影中揪出,
沒有一個人能逃得掉,而古木鸢甚且不覺!

  ──這……這是何等驚人的洞見啊!

  世上真有這樣的人……這卻又如何可能?

  「如你所見,」身後,慕容柔淡然說道:「我不是教你吐露秘密,是确定你
知不知道而已。我缺的幾處關鍵,方才在你的叙述當中,俱都一一補齊,這九個
名字又能再劃掉幾筆。」說着踏墩而起,又補纏上幾條長長短短的粗紅繩,拈起
案上半幹的毛筆,杠掉幾條名字,圈起了「橫疏影」、「琉璃佛子」,當然還有
古木鸢的真身。

  「……是不是簡單得很?」

  面貌姣好的中年文士下得繡墩,退到案前,仰望填塞了巨量訊息的紙片牆,
像解開了極其困難的字謎,又或完成一組繁複的燕幾圖似,微瞇的眼中湧現情感,
有得意、有疲憊,也有一絲寬慰般的松弛。「我以前在内……我一直都很擅長這
種遊戲,看人與排設燕幾圖,從來難不倒我。」忽喃喃道:「難怪有幾處我總覺
不自然,難以自圓其說。『古木鸢』的目的,若是引出背後的陰謀家,那一切都
說得通了。」

  耿照猶豫片刻,終于還是鼓起勇氣,握拳道:「追捕『古木鸢』之前,能否
讓屬下先與他見一面?我……有些事想當面問清楚。」

  慕容柔回過神。

  「你這便要收網了?背後的陰謀家是誰,意欲何爲,有哪些黨羽,都弄清楚
了麽?拿下古木鸢後,你自己能不能對付得了陰謀家?你要用什麽罪名收繳古木
鸢,證據又在哪裏?」見耿照啞口無言,揮手道:「你自然要去見見古木鸢。把
敵人的來龍去脈,全都弄清楚,回來向我禀報。他若問到你,你想怎麽說便怎麽
說,隻用不着提到我。」

  「若他問起了将軍──」這也非不可能之事。古木鸢要對付那灰袍客,情況
之嚴峻,與耿照所面臨者無分軒轾。若能拉上鎮東将軍,古木鸢未必不心動。對
耿照來說,這是相當貴重的談判籌碼。

  「他不會問。」慕容柔難得大笑起來。「你也太小看那人了!我若說得隻字
詞組,反教他小瞧了我。你能活着走到他跟前,已足夠說明許多事,毋須代我發
言,做好你的本分罷。」頓了一頓,又道:「至于佛子的下落,須确實掌握,将
他送交本鎮發落。此人牽連許多秘密,落入有心人之手,是要出亂子的。」

  耿照反複思索幾日,也是這個意思。明姑娘雖是一片好心,此法卻不能解決
他與老胡的困難;他既不能對老胡交代,老胡也難以向母親言說,與其一味逃避,
不如直面相對。「屬下會徹查佛子的下落,将他攜回,将軍放心。」

  慕容柔點點頭,良久,才轉過身來。這是繼堂上那圖窮匕現的一霎間,兩人
視線再度交會,将軍淡淡含笑,彎睫垂斂,低道:「這些日子,難爲你了。回來
就好。」


  第二一八折 信其可信,舊園曾憶

  密談暫告段落,已是大半個時辰後的事。

  除姑射與古木鸢,慕容還問了三奇谷内諸般細節,耿照知莫不言,連「洞中
藏月」、「牙骨盈坑」等虛缈傳說,俱無不盡。慕容柔垂問頻仍,卻罕作評論,
柳眉深促,若有所思;個中因由他自己不說,耿照也不好唐突,最後對話就停在
氣氛詭谲尴尬的靜默間。

  耿照還有幾件挂心事,本不欲耽擱,豈料聞訊前來驿館道喜的人,居然絡繹
不絕,約莫從月來雷厲風行的搜救行動中,嗅出這位典衛大人在将軍心中的份量
絕非一般。慕容柔何許人也?抹油鐵棍一根,渾無罅隙,難以着手,現下突然蹦
出個耿典衛來,誰不想見縫插針撬撬牆角?沒準便是将軍的軟肋。

  一時之間,城中要人們風聞景從,差點兒擠爆驿館門庭,放眼望去非富即貴,
瞧得一幹從人險險驚脫了下巴。

  慕容沒有設宴應酬的規矩,卻不好拒見投帖陳情的百姓,一一傳召,耿照坐
于下首主位,耐着性子送往迎來;好不容易打發了,已近晌午,沈素雲得知他平
安歸來,命廚房備下酒菜,爲他洗塵接風。慕容柔雖看出少年眼神有異,卻不忍
拂逆妻子的美意,徑行入席,耿照也隻能落坐舉杯,謝過将軍夫人。

  這頓飯吃得索然無味,以此際耿照的修爲,縱使心急如焚,面上亦不露一絲
焦灼,飯後飲罷清茶,才起身告辭;正欲跨出高檻,又被将軍叫住。

  「那位弦子姑娘……是你夫人的貼身丫鬟罷?」慕容柔放落茶盅,怡然道:
「難得她武功高強、心思細膩,權且借予本鎮,以回護夫人周全。」

  耿照本沒有拒絕的理由,但弦子畢竟不是器物,而是活生生的人,此事須問
過她的意思,才算妥當;正遲疑着該怎麽回話,蓦聽沈素雲「呀」一聲,雙頰飛
上彤雲,喃喃道:「原來她是……我怎麽沒想到……真是……」定了定神,輕咳
兩聲,正色道:「我平時甚少出門,不需要人保護。再說了,這驿館之外,尚有
适莊主、越浦衙役,以及谷城大營的人馬,還說不上周全,再押上一名女子何用?
典衛大人失蹤多時,弦子姑娘定然挂心得緊,你快快攜她回府,與夫人團聚。我
這兒用不着什麽護衛。」她本就生得清麗絕俗,雪靥悄染,更添瑰豔,縱使說得
一本正經,那股子極力壓抑的羞喜依舊可人。

  俗話說「填房丫頭」,自古續弦,總先考慮妻子的丫鬟,「貼身侍女」四字
用在陪嫁丫頭身上,最是令人浮想翩聯。

  弦子寡言,自來驿館,同沈素雲沒說過幾句話,年少的将軍夫人幾乎忘了她
是耿夫人的侍女,隻當是一名武林高手,聽丈夫說起,才想到耿、弦關系并不一
般,雖非正妻,難保沒有合體之緣,豈能拆散鴛鴦?見丈夫眉頭微蹙、還待發話,
趕緊搶白:「就這麽說定啦,夫君。最多進香時,讓耿典衛夫妻陪我一道。」

  慕容思索片刻,才點了點頭。「好罷,都依妳說。」沈素雲雙頰绯紅,喜上
眉梢,叠聲催促二人返家,與符赤錦相聚。

  潛行都諸女耳目靈便,弦子雖在洞門之外,堂上的這段小插曲并未逃過她的
聞察覺知,見耿照低頭行過,默默跟在他身後,直出驿館大門,一輛套好的烏漆
牛車正候着,拉辔的不是旁人,卻是易州「風雷别業」之主适君喻。

  「将軍吩咐,耿大人如今不同往昔,招搖過市,恐生變量,還是小心爲好。」
身量颀長、一身貴公子裝扮的适君喻,将折扇插在頸後,親自爲二人打開車門,
笑道:「耿大人請。」

  牛車前後,各有數名全副武裝、跨馬背弓的穿雲直衛,遮前護後的,就這麽
大陣仗地回到了朱雀航。适君喻雖未随行,駕車之人耿照甚感面熟,想起是适莊
主身邊的親信,與程萬裏、嵇紹仁一樣,皆是适家的累世家将,下車時特别抱拳
緻意,欲通姓名。

  那漢子手握缰繩,豎掌搭拳,權作回禮,淡淡道:「小人穆鐵衣,見過典衛。
轅駕不便,禮數欠周,典衛見諒。」沒等答腔,「駕駕」幾聲,徑行驅車,片刻
便走得遠了。在門前迎接的,正是朱雀大宅的總管李綏,照舊滿面堆歡,陪笑得
恰到好處,彷佛耿照非是失蹤了大半個月,而是早上才出得大門,一轉頭又踅回
來了似的。

  「大人用過午膳了麽?小的吩咐廚房,備點解膩的甜湯。」

  「不用。」耿照見他一派自然,禁不住有些放松起來,緊繃的臉部線條略顯
張弛,笑問:「家裏都好麽?」

  「都好,都好。」回顧弦子道:「弦子姑娘的閨房也整理好啦,是夫人親自
吩咐的。」

  耿照奇道:「夫人知道她今兒會回來麽?」李綏笑道:「夫人前兩天回來,
便交代了小人,這幾日小人天天着人打掃一回,就等着姑娘。」耿照心中苦笑:
「以她聰慧,早料到有此一着。」

  未至後進,已聽得莺莺燕燕一片紛擾,中庭裏幾名怒氣騰騰的潛行都少女圍
成圈子,旁邊的廂房門扇大開,從人不住從裏頭搬出卷冊文書,又流水價的擡入
繡墩妝奁,一邊小心翼翼地躲着少女們,免被波及,場面既詭異又好笑。

  領着潛行都諸女的,正是早一步回來的绮鴛,她遠遠見得耿照,再按捺不住,
轉過勢頭,揚聲怒道:「喂!這是怎麽回事?這會兒,屋裏都沒地方讓咱們落腳
了麽?你好大的官威啊!」身畔衆姝看清來的是誰,差點沒吓暈過去。誰……誰
讓她這麽同盟主說話的?

  與绮鴛僵持的那人「哈」的一聲,纖指一比,蔥芯兒似的幼嫩指尖對正绮鴛
鼻子,咄咄冷笑:「好啊,妳對盟主這般出言不遜,還說我冤枉了妳?這屋子是
盟主日常起居之處,不讓低三下四之人走動,别說沒給檐頭避雨,也不瞧瞧自己
的身份!」清脆動聽,與尖刻内容有着強烈反差,不是郁小娥是誰?

  她換了一襲粉藕色衫子,绛色纏腰紅繡鞋,衣着較在冷爐谷時保守許多,瞧
着也有幾分小家碧玉的模樣,益發顯得青春洋溢,嬌嫩可喜;不變的是那眉梢唇
際的譏嘲冷峭,非但未見收斂,怕還張揚了些。

  諸女一見盟主駕到,便要炸鍋,豈料绮鴛出言不遜,胸中一口惡氣透背而出,
全成了冷汗,一時無語,倒是郁小娥裝模作樣地斂衽施禮,把一聲「盟主好」說
得婉轉可人,若非明媚的眼角洩露一絲得色,怎麽看都像她給人欺負了,而非欺
負人的那一個。

  耿照不用問也知是怎麽回事,回顧李綏:「這兒誰說了算?」

  李綏陪笑道:「回大人,這幾日都是郁姑娘在打點,小的們承惠甚多。」那
就是沒少吃排頭的意思了。

  耿照本以爲有宅裏寶寶錦兒坐鎮,諒郁小娥變不出什麽花樣,誰知還是小瞧
了她興風作浪的本領。

  自來到朱雀大宅,郁小娥便以盟主親信自居,俨然是宅裏的大總管,安排了
胡彥之、翠明端等人的居處仍嫌不過瘾,更改擺設、插手廚竈、采買記帳……軟
磨硬泡地都玩轉了一遍,又把主意動到潛行都的頭上。

  先前符赤錦掌朱雀大宅,對潛行都十分禮遇,随人員進駐,供她們使用的廂
房院落亦次第增加,毫不吝惜。畢竟情報是耿照身居要職的根本,斷了靈便的耳
目,縱有絕頂的武藝也難有大用。

  耿照失蹤後,潛行都全力搜尋,符赤錦雖傷心欲絕,倒是一點不眛,命李綏
支應少女們的食宿用度,讓她們有獨間廂房可睡,養足精神才能找人,大半座府
邸遂成潛行都的補給基地,發揮極大的效用。

  郁小娥一來,想将這幫雌蛇趕出主屋,绮鴛等豈是好相與的?沖突一發不可
收拾。

  耿照揉了揉額角,蹙眉道:「誰讓妳這麽做的?」郁小娥垂眸道:「回大人,
是夫人的意思。」諸女聞言鼓噪,不肯相信。耿照也不信寶寶錦兒會放任郁小娥
胡爲,正欲再問,忽聽一陣銀鈴笑語,軟糯沁脾:「是我說的麽?」人若花影衣
帶香,符赤錦自後進行出,紅衣襯得雪膚益發精神。潛行都諸女齊聲喊了「符姑
娘」,退至兩旁,狠狠瞪着郁小娥,且看她如何自圓其說。

  郁小娥不慌不忙,垂首斂眸道:「回夫人的話,昨兒我問夫人:『家裏諸大
人來時,須安置在何處?』夫人回說,自是在主屋裏。小娥才請幾位姊姊搬出主
屋,于後進另覓廂房住下。」

  她口中的「家裏諸大人」,指的是七玄同盟各支首腦。眼下耿照受世人注目,
不好再進出冷爐谷,漱玉節以「烏夫人」的身份,于越浦城中另有居停,但難保
薛百螣、蚔狩雲等人,沒有前來朱雀大宅晉見盟主的時候,郁小娥此問不能說不
對,隻是鑽了個「理所當然」的空子,從主母口頭處取得雞毛,以爲令箭。

  符赤錦露出恍然之色,美眸流眄,微歪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笑道:「是了,
我的确是這麽說的。绮鴛姑娘,真是對不住,萬一妳家主人來此,又或何君盼、
蚔姥姥等來時,須得有個合乎身份的住處。我已令人在後頭清出一座獨院,諸位
妹妹可于院中歇息。」绮鴛等日常頗承其情,更無二話,隻不甘心見郁小娥抿着
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淨拿眼箭攢射。

  郁小娥沒料到這位符姑娘忒好說話,心中不無得意。她在谷内數日,憑借着
細膩的觀察,已将耿照身邊諸女的性格、關系,乃至糾葛,俱摸得一清二楚:染
紅霞出身高貴,性子倔強,盟主将她捧在掌心裏,唯恐她稍有不快,可見是個易
于撥弄的主兒;陰宿冥女扮男裝,粗枝大葉,當日在蓮覺寺看似辣手,實被符赤
錦治得服貼,也不是太難應付。

  隻這位處處退讓、甘心做小的「耿夫人」,郁小娥最沒把握。

  她與五帝窟之人本無瓜葛,犯不着找潛行都麻煩,玩弄簡單對質便能揭穿的
把戲,其實是想探探符赤錦的底,看她是真的性格溫順,任人搓圓捏扁,還是城
府極深,藏得半點兒也不顯山露水。

  如此輕易過關,連郁小娥自己都吓了一跳,正覺有些失落,忽見下人擡入的
奁龛鏡台等頗爲眼熟,再瞧得幾眼,赫然是自己房中之物,愕道:「夫……夫人!
這是……這是我房裏的物事,怎麽……」

  符赤錦合掌道:「啊,瞧我這記性。忘了同郁姑娘說,家中大人來時,爲免
招待不周,郁姑娘精明能幹,若能就近照拂,我也才能放心。妹妹意下如何?」
郁小娥強笑道:「夫人有命,自……自當遵從。」

  符赤錦挽起她的手,笑道:「叫姊姊就好。」

  郁小娥彷佛被蛇盯住的青蛙,突然想起她那「血牽機」的外号,哪裏還來得
及縮手?總算沒感覺異勁入體、血筋爆裂,一抹冷汗滑下小巧的秀額,顫聲道:
「小娥……小娥不敢。」

  「妹妹這是看不起我了?」

  符赤錦親昵地挽着她,沃腴的雪乳一陣酥顫,滿滿壓在她臂間,溫香綿軟,
難以言喻。

  郁小娥魂飛魄散,哪有細品的閑心?想起紅衣女炮制如意身的江湖傳聞,深
悔自己粗疏大意,竟被她溫柔退讓的舉措所騙,以緻落入死地,嘴上沒敢逞強,
趕緊應道:「姊……姊姊說笑啦,小……小妹歡……歡喜都來不及,哪……哪有
半點的不樂意?」潛行都諸女妳看看我,我看看妳,隻覺歡喜到這等竹篩也似、
渾身打擺的境地,未免也太樂意了些。

  「妳瞧,這間房甚是寬敞,專留給妹妹居住。」符赤錦拉她走上廊庑,指着
隔壁的空廂房。「這間呢,就留給蚔長老。家中諸大人裏,我最敬佩姥姥啦,妹
妹自小承歡,最了解姥姥的喜惡,定要替姊姊和相公好生盡孝,妥善招待。」

  旁邊兩名潛行都的少女一聽就笑了。绮鴛于七玄大會期間,主持整個潛行都
的人力調配,等于是代替漱玉節發号施令,并未于谷外接應,不清楚郁小娥的來
曆,蹙眉低罵:「笑什麽?忒沒規矩!」身邊人附耳一陣,卻是她自己忍俊不住,
「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妳也太壞了,居然讓她住姥姥隔壁。」耿照搖頭,一邊忍不住微笑。

  「雖然蚔狩雲那老虔婆未必會來,光讓她這麽想着,也夠受的。」符赤錦忍
笑道:「我可是爲了你啊。冷爐谷外四部擠出頭的,骨子裏刻了個『鬥』字,把
她放在一團棉花裏,她都能啃出火來。不壓下去,回頭腦筋就動到你寶貝的二掌
院、二總管頭上去啦。」

  「動我最寶貝的寶寶錦兒也不行。」他一把摟住少婦腴嫩的葫腰,将她摟坐
在自己膝上,把臉埋在她酥白綿軟的乳溝裏,嗅着難以言喻的溫香乳甜,直到此
刻才覺心緒稍甯,外面那方天地裏的一切,未必俱與自己相關,要他一肩承受,
一往無前。「我想死妳了,寶寶錦兒。」

  美麗的紅衣少婦垂眸含笑,輕舒藕臂,将愛郎的頭抱在懷裏,輕撫着他腦後
烏發,以尖細的下颔摩挲着發頂,如抱稚兒。

  「你回來,就好啦。」她低聲道:「我求遍了諸神菩薩、龍王大明神,隻要
你能平平安安回來,我願折壽三十年,換你無災無厄,逢兇化吉。天可憐見,終
于把我的耿郎還了給我。」

  耿照心中感動,閉着眼睛埋首于她碩綿的雙乳間,嗅着她身上醉人的馨香,
奇怪的是并未爲欲念所攫,隻覺平安喜樂。符赤錦摟他片刻,身子微微後仰,伸
手替他揉肩,笑道:「你肩膀好硬。一會兒我給你打水洗腳,早些歇息,養好了
精神,才說得上其它。」

  耿照動也不動,任玉手在肩上輕撚慢挑、翻轉如舞,舒服得發出低吟,片刻
才擡頭道:「妳早料到将軍會把弦子送回來?」

  符赤錦淡淡一笑。「說不上什麽料到,換了是我就會這麽做。你武功高強,
如今又在江湖草莽間結成朋黨,有了自己的勢力,以慕容之智,不可能不作提防。
你要爲了這點不舒坦,就是同自己過不去啦。」

  耿照搖頭。「我隻是沒想到,他會利用夫人來開這個口……人和人相處,爲
什麽要有忒多心機算計?看穿這些心機算計的我們,和算計的人又有什麽分别?
在這般枝微末節處用心計,年複一年、日複一日……他們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對
于算計的對象,又抱持着何種想法,把他們……把他們當作了什麽?」

  符赤錦聽出有異,溫柔地抱住他,輕道:「人無論做什麽事,都有理由;而
說不出理由的,多半是感情。」

  她将郁小娥收拾服貼,偕耿照入内,與胡彥之、薛百螣等相見,說明慕容柔
對于合作的意向;漱玉節接獲潛行都的消息,稍晚也來到了朱雀大宅。衆人一直
談到夜幕低垂,才喚李綏備酒布菜,擺開筵席。宴罷耿照回到房裏,終于有了和
寶寶錦兒獨處的時間,被她問出心事。

  将軍臨别之前,故意點破弦子的侍女身份,就是算準沈素雲心軟,不忍拆散
鴛鴦,必定想方設法教耿照領回弦子,正中将軍下懷。耿照從權謀的角度看,不
難過将軍提防自己,畢竟早有準備,卻對慕容柔算計沈素雲這點耿耿難釋,聽寶
寶錦兒一說,不覺微怔:「……感情?」

  「嗯。」符赤錦柔聲道:「相公不妨這樣想:将軍願意給你機會,與你合作,
其中有種種因由,但他将弦子送回來,卻是因爲對夫人的情感。萬一相公不可信,
禍生肘腋的當兒,至少在他最重視寶愛的人身畔,不緻有敵人的伏兵。雖是心計,
未必全然是壞。」

  世上……也有不壞的心計麽?

  耿照微瞇眼簾,滿目雪肌一片霜映,原本胸中的不平忿懑,逐漸冷靜下來,
坐直身子,對符赤錦道:「寶寶,我知我離開許久,回來後又少了對妳的溫情呵
暖,原該好好補償妳才是,但我必須去見一個人,親口問他一件事,若非如此,
我無法靜下心來,應付即将到來的變局──」

  一根細滑如敷粉的指尖,抵住了他的嘴唇,符赤錦眸光似水,柔聲道:「你
心裏有事,我早知道啦。這頓飯你吃得魂不守舍,我也覺得沒滋味。你想做什麽
就去做,不用顧忌我,我會在這兒等你,把一切都打理得好好的。」說着雪靥微
紅,美眸流眄,咬唇道:「反正你欠的,我全寫牆壁上啦!跑不掉的。待你忙完
了,我……我再連本帶利讨個夠!」又狠又烈的低語說不出的嬌媚。

  耿照怦然心動,摟她深深一吻,才将她棉花般輕軟的身子抱上錦榻,轉身打
開衣櫥,取出一套旅裝換上,又換了草鞋綁腿等;攬鏡自照,隻差得一頂覆面黑
巾,活脫脫便與姑射中人一路。

  「一路小心啊,相公。」

  符赤錦并腿卧于榻上,梨臀挺翹、雪乳壓叠,臂間夾了道深邃溝壑,滑潤似
水的曲線說不出的誘人,教人口幹舌燥,難以移目。

  「小壞蛋!」耿照不禁笑罵,以極大的定力推開窗棂,正欲躍出,卻見檐下
楹柱間浮出一抹幽影,利落的男裝裹出纖美身闆,肩寬腿長,卻不是弦子是誰?

  「這會兒,你别想甩脫她啦。」身後,傳來符赤錦的盈盈笑語:「況且失了
腰牌,深夜裏能助我家相公出城者,舍小弦子其誰?」

  耿照霍然省覺,敢情寶寶錦兒早猜到他的心思,才将弦子的房間安排在隔鄰,
回頭笑道:「我家夫人,真是好心計啊。」符赤錦嬌嬌地橫他一眼,抿嘴道:
「所以才說是感情呀。雖是心計,也有好的。」

  耿、弦二人悄悄翻出院牆,沿幽暗處疾行,要不多時,便來到了舊梁門。

  越浦循水道進出的城門,也有夜不落閘、執火進出的,但像舊梁門這種旱門
日落便即閉起,更無行人往來,連守門的軍士都是三三兩兩,較餘處散漫許多。

  兩人匿于暗處,見四下無人,弦子解下腰間飛撾,耿照運起碧火神功,輕易
抛過牆頭,隻發出極輕極細的一聲「铿」響,試了試撾鈎牢固與否,才分次攀上,
缒出城牆,無聲無息地離開了越浦,直薄巡檢營外。

  「我要借兩匹快馬。」面對深夜無預警出現的上司,羅烨顯得不慌不忙,命
軍卒備好馬匹,親自送二人出營地,卻未多問一句。

  耿照與他心照不宣,點頭緻意,偕弦子揚鞭策馬,一路往北,到朱城山下的
王化鎮時,已是第三日傍晚。

  這回與前度離開時不同,毋須迂回躲避追殺,也無暴露行蹤之虞,兩人專揀
馳道大路行走,與遞金字牌的驿差也差不多了;饒是如此,也在中途的客棧換過
幾次馬,抵達王化鎮之際,馬匹已累得口吐白沫,難以續行。

  兩人在客棧稍事歇息,待太陽完全下山,鎮上幾無燈火,才接着行動。「妳
在這裏等我,」耿照對弦子說。「接下來我要去的地方并不危險,帶上妳卻不方
便。妳在客棧裏等我,天亮以前我就回來。」弦子說什麽也不肯,執拗地與他一
同換夜行衣,對他的解釋充耳不聞。

  但,耿照也有無可退讓處。

  「我要去找養育我的那人,問他爲什麽要把我變成這樣。」他看着少女平靜
無波的眼睛,直到兩人視線交會。「記不記得在風火連環塢時,妳說過我很奇怪,
好像不是我,而是變成另一個我?」

  「……嗯。」弦子總算有了反應。

  「妳的直覺是對的。那個,并不是我。」耿照牽起她微涼的小手,輕比着自
己的額頭。「他們在這裏,養了頭怪獸,但沒有告訴我。我不知道他們爲什麽要
這樣做,我想問個清楚……這件事我隻想一個人做,妳明白嗎?」

  弦子沒有作聲。

  耿照追着她飄移的目光。「我之所以帶妳來,是因爲我知道我違背了我們的
約定。我答應妳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但在蓮覺寺時,我差點就回不來了。所以妳
現在不信我,妳是對的,我能平安回來全是運氣,運氣再壞一點點,我就會死在
阿蘭山上。

  「我不是成心騙妳,但妳現下不信我,也是理所當然,我不會說妳不對。妳
可從此不再信我能保護自己,跟我到天涯海角,萬一我死了,妳也能随我同去;
或者再給我個機會,讓妳可以重新相信我。妳想跟妳能信任的,還是不能信任的
我在一塊?」

  少女渾身一震,置于膝上的雙手捏緊褲布,以緻白皙的手背浮現淡淡青絡。

  「養育我的那人,他也該有一次機會,所以我必須聽他親口說,爲何要這樣
對我,我……對他來說,又算是什麽?」耿照望着她。「或許他的答案我完全無
法承受,但不問個清楚,我沒法繼續往下走。我不想不信任他,我沒有辦法,在
心裏裝着個無法信任的人。」

  弦子擡起頭來。

  「在這裏等我,天亮以前我就回來。妳再給我一次機會。」

  「好。」

                ◇◇◇

  長生園對耿照來說并不陌生,他經常在夢裏看見。

  即使遁入虛靜之内,以「思見身中」的方式練功,耿照總是選擇在蔓草叢生
的荒園丬角,就着那塊充作柴砧的半截殘幹,先将豎起的枯柴削成整圈篾束,就
像這麽多年來他陪木雞叔叔做的那樣,然後才習練無雙快斬、霞照刀法等,從無
一日間斷。

  然而現實中的長生園,在他離開數月之後,已和記憶裏的模樣大不相同。

  柴扉半傾、竹籬破落,屋前的泥地上積了厚厚一層還未凋盡的冬末殘葉,屋
後小園裏的雜草不止抽出新芽,都長到膝蓋長短了,明明入冬前他還整過一回的
──山坳裏夜風旋流,吹得茅草屋前的破門闆「啪搭、啪搭」胡亂抽動,耿照記
得屋裏有個鐵箸拗成的小鈎扣住才是,除非屋裏沒人,無法從内側扣鎖,才得這
般荒湮破落的模樣。

  從越浦到朱城山,不惜畜力,馳道長驅兩晝夜,勉強可抵;人快不及馬,比
長力卻有過之,高手運使内力、施展輕功,更勝名駒。耿照沿途估量了一下,若
是舍棄馬匹,純以碧火神功奔馳,一晝夜間仍稍嫌勉強,再加半日則綽綽有餘,
隻是老人跛腳斷臂,不知還有沒有輕功?

  他的記憶就像一幀幀的圖繪,隻消遁入虛境之中,便能取出觀視,無論他記
得與否,俱都過眼不忘。然而世間并無萬全之法,耿照的記憶圖庫,也以受傳
「奪舍大法」爲分水嶺,之後新得的記憶片段,較易于虛境中搜索查探;在此之
前的,就像胡亂塞在屜櫃深處的雜物,尋找就等于是重新整理一遍,可不是說幹
就幹的等閑事。

  自從省悟「高柳蟬」的身份後,耿照便下意識地逃避憶往,如今思來,居然
想不起七叔打鐵,乃至行走坐卧的模樣,無從判斷他到底還餘幾成功力、還能不
能運使武功。

  ──以近日姑射在三川地域之活躍,身爲核心的「高柳蟬」總不好隔岸觀火,
待在一晝夜間難以往返的朱城山上吧?

  這麽一想,屋内無人似也不奇怪。

  耿照手推門扉,在「蝸角極争」的精密運勁之下,原本被風吹得咿呀亂響的
門闆,居然無聲滑開,穩穩停住。

  月光劃開了幽暗的茅屋内室,長發披面的枯瘦男子就仰躺在竹椅上,敞開的
衣襟裏胸骨嶙峋,毫無光澤的肌膚在月華下宛若豆脯,白得不帶一絲生氣;若非
單薄的胸膛久久略有些微起伏,看來便與幹屍亦無兩樣。

  「木雞叔叔還在」這件事,莫名地令耿照感到欣慰。

  或許……還有什麽是真的,并非全透着假。屋裏比外頭幹淨許多,看得出有
人悉心照料,木雞叔叔身上的衣衫也都是幹淨的,嗅不到腐敗食物或糞尿的臭氣。
姊姊──他想的自然是橫疏影──雖不知七叔的身份,看在自己的面上,畢竟安
排了可靠的人來照料木雞叔叔。

  耿照跪在竹椅旁,撫着黑發男子幹燥微涼的手指,就像小時候他常做的那樣,
不覺出神。當察覺時,騷動已到了長生園下的山道間。

  ──有人!

  第二一九折 山澗埋骨,呆若木雞

  非是殺氣微悚之類的微妙感知,而是顯而易聞的打鬧喧嚷,劃破嗚嗚作響的
山風回流,如月色般漫入敞開的門扉。

  耿照略提真氣,凝于内耳,立時辨出說話的有三個人,腳步虛浮,皆非訓練
有素的武者;第四人始終沒開口,根基卻明顯勝于其它,雖還稱不上高手,内功
已略窺門徑,每一步踏着地面,都穩穩地将跫音踩在鞋底,時時留有餘地,突然
反足起腳也都使得。

  「韋七,看來你在執敬司也混得不咋的,讓你跑長生園送飯,這不是大材小
用麽?」

  「哎呀,你怎麽說話的?人家說『能者多勞』,咱們韋晙韋大官人是二總管
跟前紅人,蒙賜新名,穿得人五人六,過去多射司的兄弟馬革味兒臭,可都高攀
不上了啊。」

  「好了好了,你們少說兩句,沒見韋兄一路惜言,嫌咱們嘴臭污耳了麽?讨
你個沒趣。」

  第四人突然停步,「嗤」的一笑,迤至柴扉前的長長斜影搖晃些個,顯是搖
了搖頭,口吻甚是無奈。「耗子哥、鐵柱哥,你們這唱的是哪一出啊?小弟從日
未西斜一路陪各位到現在,你們怎麽說,我便怎麽做,何曾有個『不』字?

  「從多射司調到執敬司,是頂上的意思,也不是我們底下人能作主,幾位就
饒了小弟罷。這會兒,不是連給僵屍喂飯擦抹的倩兒姊姊,都給吓得不敢上山了?」
揚揚手中物事,風裏傳來細微的碰瓷響,約是食盒一類。

  耿照貼着夯土牆,足尖一蹬一勾,無聲無息翻上了茅頂,見籬外山道上,三
名身披雙扣甲、腰系雙铊帶的年輕軍士,布甲所綴的魚鱗鐵片在月下霜寒銑亮,
便是威震天下的谷城鐵騎,都無這般齊整好看的衣甲,乃出自流影城少城主獨孤
峰所統率的多射司。

  被三人圍在中央、手提食箧,被稱爲「韋晙」的,自是執敬司之人了。

  耿照記心極佳,初進執敬司,便将舉司姓字背起,并無「韋晙」這号人物,
然而少年面孔依稀曾見,心念電轉:「是了,那時與老胡、阿纓、紅兒回城,這
人與葛家五郎一道。」與四人的談話相對照,登時了然于心。

  那韋晙本是多射司的人馬,應是葛家五郎葛五義的同僚或下屬,當晚于山道
間搜尋策影時,才會齊齊撞見耿照一行。耿照離開流影城後,橫疏影該是找了名
目,從别司挖得新人,按照執敬司的慣例,原隸多射司的韋七搖身一變,遂成執
敬司的「韋晙」。

  橫疏影大權在握,執敬司無論地位或用度,無不淩駕諸司,有幸入選其中,
不被舊日友朋羨慕、嫉妒,乃至挖苦,那才是奇事。耿照聽在耳裏,對于韋晙的
莫可奈何,倒是心有戚戚焉。

  按眼前情況推斷,耿照離城之後,橫疏影另外安排了那管叫「倩兒」的侍女
替七叔、木雞叔叔送飯,考慮到爲木雞叔叔擦澡、修剪指甲等,需要細膩的心思,
侍女自比血氣方剛的少年合适。

  韋晙的工作,該是負責指揮、監督侍女上山,但昔日多射司的同僚刻意刁難,
拖延到太陽下山,長生園鬧鬼一說在流影城甚嚣塵上,倩兒死活不肯上山,也是
順理成章之事。

  不提倩兒還罷,韋晙這一說,三人立時炸了鍋,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口沫
橫飛,頗有扼腕之歎。「就說你韋七不夠意思!那小花娘水嫩水嫩的,瞧得老子
心癢死啦,拉上山來四下無人,咱幾個哥們樂樂,聽聽她叫起來是不是也像說話
那般勾人。」

  「你傻啦?要叫,也等她逃下山去才叫!小心城主骟了你。」同夥聽不落耳,
忍不住取笑。

  「怕什麽?」滿口狠話的皮甲少年亮出一柄解腕尖刀,明明唇上還有稀疏的
汗毛,神情口吻卻有種混迹黑道的狠厲。「抹了脖子,一腳踢落山澗裏!就說夜
路不明,她自個兒摔了。」

  「不帶這樣的吧?你這麽狠?」

  「反正這刀是韋七孝敬我的,出了什麽事,往他身上一推便是。」多射司卸
下勤務,在城裏是不得攜帶武器的,另兩人露出恍然之色,才明白這柄違禁品是
從何而來。以執敬司的地位與權力,夾帶一柄尖刀在城裏走動,肯定比多射司的
人容易得多。

  那人說得興起,徑拿刀柄戳韋晙胸膛。「韋七,就這麽說定了啊,明兒老子
要讓那小花娘知道,我『鐵柱哥』三字可不是白叫的。」三人猥笑不絕,胡亂推
搪一陣。

  韋晙淡淡界面:「這話我就當沒聽見,鐵柱哥。若在下頭說,落入二總管的
耳朵,隻怕大大不妙。」那鐵柱哥一挺尖刀,狠笑道:「擺譜呢,韋七!少城主
早說啦,等他登上大位,定将橫疏影那婆娘剝得赤條條的,拿條繩索捆了,給咱
們一人幹幾回!先同丫鬟收點利息,你啰啅什麽?」

  「這話我也當沒聽見,鐵柱哥。」

  韋晙的口吻依舊平淡,莫名地令人惱火。「莫說兄弟不照應你……」果然話
沒說完,三人圍着他一陣拳打腳踢,末了那鐵柱哥還吐口唾沫,方與同侪搭肩,
揚長而去。

  耿照在草廬頂瞧得分明,韋晙雙手抱頭,蜷身屈膝,護住了要害,顯是拳腳
不弱,雖衣衫污損,油皮倒沒擦破半點,起身撢了撢灰塵,合着先前的哼哼唧唧
全是作态;一見人走,片刻不肯再裝,拾起扔至一旁的食箧,自顧自道:「好在
我有先見之明,沒讓廚房準備湯菜。」提入茅屋,點亮了油燈,淡道:「僵屍先
生,小人來伺候你用飯。」将三層箧盒裏翻倒的飯菜,整成了比較體面的兩大碗,
重新放入盒中,其餘的菜肴則滿滿堆在一碗白飯上頭,與筷箸同置桌頂。

  他提食盒到後進,揚聲道:「七叔,小的來送飯。」連喊幾聲俱無答應,又
回到堂前。茅屋角落裏,有着同款的另一隻食盒,韋晙打開一看,裏頭的隔夜菜
吃得狼籍,明顯有人動過,非是原本的模樣,歎道:「看來這位七叔愛吃冷菜。
僵屍先生,咱們不等他,今兒沒有标緻的小妹子服侍,我這人手就是腳,你多擔
待。」端起桌上鋪滿菜肴的白飯,一小口、一小口喂食。

  耿照打定主意,隻消這少年有絲毫不敬,立時出手懲戒,誰知他喂得極用心,
頭三回試出了「僵屍先生」一口的合适飯量,此後分菜配飯,口口皆同。木雞叔
叔咀嚼緩慢、吞咽困難,他也無催促之意,不唯做事仔細,耐性亦是極佳,令耿
照好感頓生。

  「姊姊不會随意提拔外司之人,這韋晙果有過人處。」觀察了會兒,确定并
無古怪,耿照無聲無息掠下茅頂,追上山道間那三名多射司的士兵,狠狠懲戒一
頓,這才心滿意足返回長生園。

  翌日三人在山腳下被發現時,個個不省人事,經郎中捏鼻灌藥、嗆咳而起,
無不極言長生園的鬼怪恐怖,說話間不僅聲嘶如尖咆,兼且屎尿不禁,狀若癫狂,
直到大半個月後才漸漸複原。

  耿照回到了茅草屋前,沉吟一霎,徑直推入,韋晙剛将白飯喂了大半碗,瞥
見地上長影斜至,霍然轉身,險些摔了碗;就着燈焰一瞧,沉道:「我認得你。
你是耿照。」

  見識過他應付三人的沉穩與心機,耿照對他的好記心毫不意外,點頭道:
「我要多謝你,替我照顧木雞叔叔。你做得好。」

  韋晙冷道:「上司有命,非是爲你。」起身放落碗筷,正色道:「我沒聽說
典衛大人回城。這衣衫……是夜行衣罷?」耿照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韋晙看着他,一個字、一個說道:「按規矩,我須通報巡城司。」耿照做了
個「請」的手勢,側身讓出通道。韋晙略有内家根柢,不同那些個徒逞血勇的多
射司健卒,能察覺眼前這位「典衛大人」身上所散發的壓倒性氣勢,光視線交會
已備極辛苦,遑論外頭關于他的種種傳聞,将此人的武藝描繪到何其離譜的境地。

  他小心翼翼通過,正要出門,又聽耿照道:「一會兒經過山腳,見那三位多
射軍卒,毋須理會,當給他們個教訓。我想往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不會再找
你的麻煩。」

  「就算你不這麽做,」韋晙聳肩。「我也能應付。不過還是多謝你,讓他們
吹吹風,醒醒腦子罷。」

  耿照讨了個沒趣,考慮到對方一貫不冷不熱的姿态,也不意外,沉吟片刻,
終于還是問了出口。「我不記得曾經得罪過你,但你對我的耐性,甚至不如尋釁
動手之人。這是爲什麽?印象中,我們也隻見過一次。」

  韋晙轉過身來,背向月光的五官輪廓依舊挺秀,果然是橫疏影會選入執敬司
的類型。對多射司來說,這少年太過利落清冷,益發襯出同侪的粗野污濁,顯得
格格不入。

  相貌雖無半分相似處,不知怎的,這名少年卻令耿照想起羅烨。他們都是那
種心中有了一把尺,無論世人如何評說,都能堅持如故、絕不相違的性子,隻是
羅烨冷中帶熱,這個韋晙卻是冷中透着深,難以輕易看穿。

  「我甯可沒見過你。」韋晙冷道:「那回五哥私放了你們,後來伍裏有人告
密,少城主将我等四人抓了,打入大牢,五哥獨個兒扛起責任,被少城主打得皮
開肉綻,奄奄一息,說要生生吊到他咽氣,風幹成臘肉送回老家。」

  耿照愕然。從那時算起,迄今已有數月;真要吊到這會兒,葛五義豈有命在?
急道:「我……我不知這事,我第二天就出城了。葛家五郎呢?」

  「這世上有很多人害了别人,自己原本也不知道。」韋晙淡道:「五哥吊了
幾日,我們幾個出來的,沒法子營救,本想冒死劫囚,大不了殺出去,左右是個
死。後來不知怎的,這事被水月停軒的染二掌院知道了,少城主爲讨她歡心,才
把五哥放下,扔進大牢。」

  耿照沒想到自己離開後,朱城山竟生出忒多事。但葛五義不過是他童年的同
村玩伴,橫疏影縱使愛屋及烏,先不說她不知這層關系,就算知道了,也未必将
葛五義這般小卒的死活放在心上。天幸紅兒俠義心腸,救下了恩人性命。

  「後來呢?」耿照追問:「葛家五郎,現今人在何處?」

  「我也不知道。」韋晙冷道:「少城主之性,你也不是不清楚。五哥放了你
們,你得城主提拔,在不覺雲上樓大大露臉,想必少城主将這條冤債,連同失馬
之恨,全都記到了五哥頭上;礙于二掌院之面,不好明着将他弄死,要說爽快放
人,一筆勾銷,怕是連他自個兒都不信。

  「好在二掌院随許代掌門離開後,少城主害了相思病,茶飯不思,一時将牢
裏的五哥忘了。待他想起時,從北關來了批叫『兩生直』的拉軍夫,二總管趕在
動身往越浦前朱筆一揮,把囚犯通通解了給北關。」

  他望着耿照,幹淨的面孔毋須橫眉豎目、怒相猙獰,自有股安靜冷徹的霜凜,
迫面而至。「你問我五哥在哪兒,我答不上。他若沒死在往北關的路上,又或捱
不過那天殺的冷,此際約莫還活着。

  「我們那伍仨裏,隻有我還留在朱城山,其餘兩個說心冷了,不想繼續待在
這塊龌龊地上擔驚受怕,甯可回家鄉種田。我想盡辦法進了執敬司,本想替五哥
陳情洗冤,可老天爺快過了我,要不,這會兒我就能答說,『五哥在家鄉種地』
或『五哥媳婦兒剛過門』了。」

  耿照懂他平靜的眼眸深處,那難以言喻的憤怒,無聲地捏緊拳頭。

  ──獨孤峰!

  葛五義盡心奉公,忠忱可表,爲了一頭有主的駿馬,犯得着這般糟蹋人!被
兩生直拉去北關,對家鄉人來說就是「充軍」了,不惟此後生死兩茫茫,頂着這
個無妄而至的罪名,葛家兩老和五郎其它兄弟,該怎生擡頭做人?

  獨孤峰是獨孤天威的兒子,耿照須花偌大定力,才能抑制住摸進他寝居裏一
刀了帳的沖動──在這個當口挑上流影城主殊爲不智,但無論上衙門擊鼓申冤,
或向将軍陳情,從證據面來說,要辦死獨孤峰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不如仗着絕頂
武功,暗夜刺殺爽利。

  強大的無力感攫取了少年。他攢着拳頭,卻放松真氣,以避免波及身畔的桌
椅竹具,乃至于人。

  韋晙似看出他極力壓抑的憤怒,霜冽的眼神略略回溫,彷佛到了此際,才把
耿照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來看,不與那三名橫陳在山道間的多射司兵丁同類。
「在巡城司來到之前,典衛大人約有半個時辰的餘裕,可安然離去。恕小人不送。」

  「那個告密的人……」身後耿照沉聲開口,再度喚住他。

  「後來怎麽了?現于何處?」

  「殺不了少城主,殺個無名小卒好解恨麽?」

  耿照擡頭,正迎着少年平靜的語調,滿是毫不掩飾的譏诮,連轉身都省了,
全不懼這位武功被傳得神而明之的典衛大人一怒出手,從背後将他轟得四分五裂,
血肉模糊。

  「那人運氣不好,受少城主提拔,當上統領不久,一夜喝得太醉,失足跌落
山澗死了。屍身漂到王化鎮才被漁民撈起,爛得七零八落,要不是穿着多射司革
甲,誰也認不出是他。」少年淡淡說道。

  耿照陡地想起鐵柱哥的解腕尖刀,還有那句「抹了脖子,一腳踢落山澗裏」
的狂言,若有所悟。少年卻沒給他确認的機會,徑自走出竹籬,提起挂在籬笆上
的白燈籠。

  「木雞叔叔的飯,我會喂完,明兒還請你多費心。」耿照暗提真元,将語聲
送入他耳中。「巡城司就不必了,沒人瞧得見我。别白費了你得來不易的好位子。」
韋晙的腳步停了片刻,燈籠的微光才在呼嘯的山風裏慢慢搖開,一路往下飄去。

  鬥室裏,又隻剩下了他和木雞叔叔兩人。

  耿照忽覺疲憊,端起碗筷坐到竹榻邊,像從前那樣,小心喂木雞叔叔吃飯。

  那時,自己的想法多單純啊!

  覺得有了二總管那樣的權力,似乎沒有做不了的事;世上一切難關,靠絕頂
武功就能解決!如今才明白,即便坐上了鎮東将軍的位子,也有獨孤峰這種難以
下手的芒刺,不總能像處置越浦城尹梁子同那樣,握有确鑿鐵證,将惡人法辦。

  他在皇後娘娘面前大放厥詞,說要建立一個連惡人都爲之戰栗的世界;爲同
盟新據地命名時,也以「無争」自許……但現實距離理想無比遙遠,李寒陽李大
俠率領的南陵遊俠,乃至慕容将軍,他們似已做得夠好了,耿照想不出要如何才
能超越他們所爲,然而世間卻污濁如故。

  「要能像劈柴這麽簡單……就好了。」耿照喂着蒼白的烏發男子,彷佛又回
到昔日,能将心中的念頭毫無顧忌地說出,木雞叔叔永遠都不會責罵他,總是靜
靜聆聽,不會丢下他獨自一人。

  「一刀、一刀,再一刀……隻要柴還豎着,刀就不停,劈到不能再劈爲止,
這不是很簡單嗎?世上的事,爲何不能俱都如此?」

  木雞叔叔沒有回答。他不會說話,甚至連眼珠子也不會轉動,耿照記得初到
長生園時,木雞叔叔是不會張口吃飯的,比起隻有單臂的七叔,雙手靈變的小耿
照要負責掰開木雞叔叔的嘴,待七叔将食物喂入,才扶着木雞叔叔的下颚上下咬
合,把食物「夾」碎,然後再捋着頸子幫忙吞咽……

  「七叔!」小耿照雖然做什麽都不嫌累,腦子可不胡塗。喂木雞叔叔吃飯不
但是辛苦活兒,飯後清理嘴角漏出的食物殘渣,更是麻煩極了,遑論這麽做還有
幾回差點噎死木雞叔叔,怎麽想都不對頭。「爲什麽我們不把飯菜嚼爛了,再喂
木雞叔叔呢?」

  七叔重哼一聲,翻起黃濁怪眼。「我把飯菜嚼爛了喂你,你肯麽?」

  「不要,那樣好髒。」小耿照咯咯直笑。

  「木雞叔叔是明白的,他隻是不能說話,不能動了而已。」七叔一本正經地
教訓他。「我們要相信他總有一天,又能說話又能動了,他才會好起來。到了那
天,你希望木雞叔叔開口說『我不要再吃你們倆的唾沫了,又髒又臭』麽?」

  「不要。」小男孩哈哈大笑。

  回憶像潮浪般一波波擊打着他,耿照喂完了碗裏的飯菜,又打開韋晙留下的
食箧,取出他整理齊整的兩大碗菜肴,繼續喂食,自己也吃着,把心中無人能訴
的煩惱、各種的無力疲憊,以及掙紮痛苦,一股腦兒地向靜默的男子傾吐。

  不知過了多久,才長長吐出一口氣,好久沒有這種輕松的感覺了,看着碗底
朝天的兩隻食器,耿照不覺露出微笑,巡視四周的目光恰恰停在牆上一柄烏黑的
刀器上。

  那很難說是一把「刀」,隻能從單面開鋒的特征上,推說它決計不是一柄劍。
但七叔見他從砧上取下這塊鐵,箝着刃部浸水淬火時,那眼神是前所未見的驕傲。
耿照平生初次看到這樣的眼神,是在養父耿老鐵身上,爲此,寡言的瘸腿老兵專
程将獨子送上朱城山,隻怕埋沒了他。

  回過神時,耿照才發現自己淚如泉湧,看着動也不動的木雞叔叔,讓他的淚
水無法停住,撲簌簌地淌落臉龐。

  他一身絕頂武功,來自種種難以解釋的機遇巧合,唯獨刀上的基礎,是從同
木雞叔叔玩劈柴遊戲時,就已經種下了的,誰也拿不走。七叔将他培養成種子刀
屍,不管是爲了何種目的、有着什麽樣不堪的圖謀,看着他捧出那柄「初犢」時
的驕傲與滿足,絕不是虛僞詭詐之徒所能矯作。

  要如何與「高柳蟬」相對,甚至是相駁或相鬥,那是耿照無法逃避的困境,
但就在這一刻,在這處見證了他人生迄今絕大部分時光的僻園裏,耿照心裏那個
執拗地與親長嘔着氣、憤怒地否定着自己的小男孩,終于把所有的痛苦委屈盡情
宣洩,而不再咬牙困着自己,孤獨地憤世嫉俗。

  誠如他對弦子所說,七叔應該要有一個機會,好好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爲,但,
即使他的動機充滿惡意、其行絲毫不值得原囿,他曾對耿照付出的關懷也不會一
筆勾銷。那些是實實在在存在過的,一點一滴都在耿照心頭;七叔就算騙了他,
也不是在這些地方。

  他終于可以閉上眼睛,開始回憶關于殘疾老人的片段。

  興許是心上最大的一塊病翳雲消霧散,耿照清明乍現,突然發現了一處不對。

  他睜開眼,掠至茅屋角落,揭開那隻韋晙不及收走的隔夜食箧。一樣是木竹
交編的三層箧子,一樣三隻菜碗兩隻飯碗,該喂木雞叔叔的一份,昨兒不管是丫
鬟倩兒或韋晙操刀,亦都善盡職責,吃得幹幹淨淨,落下一隻空飯碗;其餘的菜
肴分貯兩隻海碗,連同一整碗的白飯,則是留給七叔的。

  橫疏影不知他「高柳蟬」的身份,然而七叔可是二總管秘藏的鑄兵能手,專
門爲她應付最刁鑽、最昂貴的兵器訂單,想必姊姊早已吩咐過韋晙:七叔有時會
不見人影,留下飯菜,翌日收回食箧即可;後園乃不祥禁地,切莫輕進──真正
的原因是避免他們闖入七叔的作坊,發現了流影城最大的秘密。

  如韋晙所見,留在食箧裏的兩隻菜碗,被人吃得狼籍,故以「七叔愛吃冷菜」
調侃之。但七叔并不在朱城山上,他應該一直在越浦左近,輔助古木鸢推行各項
計劃……

  那麽,是誰吃了箧裏的菜肴?

  更有甚者,七叔這段時間不在長生園,韋晙等日日送來兩人份的飯菜,若七
叔那份始終都沒人動過,韋晙早該察覺有異。會一直這麽做,代表「愛吃冷菜」
的七叔,時不時臨幸食盒裏的飯菜,以緻韋晙認定長生園住着兩名怪人,非隻一
位「僵屍先生」。

  ──這裏……還有别人!

  耿照汗毛直豎。以他現今的功力,便是武功絕頂如蠶娘,要想在一屋之内,
将動靜聲息悉數藏起,隻怕還不能夠;比起直接出手打敗耿照,前者的難度毋甯
倍數于後者,耿照非常确定長生園之中,并無人迹,就算灰袍怪客在此,亦不能
藏形如斯。

  到底是誰吃了菜肴?食箧有蓋,野獸難以開啓,朱城山千百年來都有人居,
早無猿猴聚集;「長生園鬧鬼」一說,連山下四鎮居民都知曉,山上多的是打混
摸魚之處,誰肯來此?耿照在園裏住的這些年,一次都沒遇上過。

  他端起挂着油膩菜葉的海碗,菜肴倒有大部分都灑在箧内,說是被豬拱了怕
也使得,就像偷食之人手腳不甚便給,開盒、取碗、扒食……等,每一動無不是
七零八落,吃落肚裏的,還沒有灑出來的多──耿照霍然回頭,竹椅上的黑發男
子一動也不動,如非單薄的胸膛偶有起伏,看似與紙紮人偶無二。木雞叔叔十年
前是不會張口吃飯的,需要他幫忙撬開嘴巴、推動下颔,乃至捋滑喉頸;除了把
柴刀塞到他手裏,他立時由上往下,劈起柴來,大多數時候,木雞叔叔就如同他
的名字,是個連便溺飲食都無法自理的癱子──但這本身就是個巨大的盲點。

  木雞叔叔并非一成不變,十多年來,他已恢複到将食物送到口邊,就會微微
張嘴的程度,也能咀嚼、吞咽,跟耿照初見時截然不同。是因爲耿照和七叔照顧
他太久,習慣了他的癱癰不便,以緻忽略在漫長的時間裏,木雞叔叔其實是一點、
一點地在改變,乃至恢複的。

  「木……木雞叔叔!」

  耿照一躍而起,跪在竹躺椅畔,輕按黑發男子的臂膀。隔着粗布袍袖,仍能
感覺手臂萎縮枯瘦,失去彈性的肌膚令人生出故紙般的錯覺,較常人更低的體溫
有種怪異的不真實感,總之不似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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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8:23#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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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二十折 死生離合,一夢如是

  任憑少年如何激動,蒼白的黑發男子始終無有響應,失焦的空洞瞳眸散于虛
空中,茅草頂内蠅蛾亂舞,卻沒有什麽能黏住其眸焦。耿照如遭冷水潑落,滿腔
興奮頓被澆熄,不由苦笑:「我發什麽瘋來?木雞叔叔癱了十多年,就算複原,
也不可能恢複到自行進食的程度,否則七叔必有所覺,豈能留他在此?」畢竟不
肯放棄希望,守在竹椅畔輕聲呼喚,盼見他忽直起身子,如柴刀入手時一般,就
這麽走到角落掀箧取食……然而卻不可得。

  守候之間,耿照的心思無一刻不在飛轉。

  他今貴爲七玄盟主、鎮東将軍麾下武膽,非昔日供人差遣、朝不保夕的流影
城小卒,掌握的資源和人脈亦非泛泛,帶回木雞叔叔,無論透過漱玉節的關系,
延岐聖伊黃粱診治,或日後商請大師父青面神檢查腦識,皆不失爲良策;退萬步
想,大宅中吃食、醫藥,乃至打理起居的人手,恁一樣都強過了這荒僻的長生園,
于情于理,原該攜木雞叔叔回越浦才是。

  然而,耿照自己卻清楚得很:盟主大位尚未坐穩,群豪眼下雖無異議,何時
生變,不過就是風起雨降間,無論如何都不會變卦的,說穿了也隻有遊屍門一系,
勉強算上媚兒。青、白二位師父遠行,鞭長莫及,紫靈眼和符赤錦自保有餘,不
能再增加她們的負擔;擅把木雞叔叔帶入是非之地,怎麽想都是步臭棋。

  況且,自己與古木鸢,還有那武功奇高的灰袍客與古木鸢,三邊都到了沖突
将起的關頭,指不定何時攤牌,屆時圖窮匕現,三川雖大,真不敢說有哪一處安
全;帶上木雞叔叔,難不成是要以此要挾七叔麽?

  耿照搖了搖頭。行正道,雖不必拘泥手段,以緻迂闊,但也沒有必要專揀髒
活兒幹。爲大義弄髒自己的手,幹得久了,與惡人豈有分别?此即他與将軍在價
值觀上最大的分歧。在耿照的世界裏,容不下嶽宸風這樣的人。

  再退一萬步想,「高柳蟬」可說是古木鸢藏得最深的一張王牌,七叔鎮日在
橫疏影眼皮底下活動,非但姊姊不知其身份,連鬼先生也無從掌握刀屍,料想所
有的關鍵都在七叔手裏。灰袍客迄今未将魔手伸進長生園,可見尚不知其根柢,
此間安全,恐怕更勝越浦。

  答案很清楚了。

  還不肯放棄的,也隻是他自己的執拗而已。

  在草廬待到了下半夜,奇迹始終沒有發生,也試過将一絲真氣度入木雞叔叔
體内,可惜他周身經脈淤塞,難容涓滴,自無半分反應。

  隻能認爲除了韋晙,還有如多射司那三名小地痞般,百無聊賴摸到廢園打秋
風的,又或韋晙對七叔的行蹤毫不在意,能向二總管交代就行了,不在乎日日倒
掉飯菜,随口調侃而已。

  耿照本想乘隙摸進城,找熟人打聽,同父親、姊姊見上一面,橫疏影将兩人
從龍口村接來朱城山,栖鳳館那回來去匆匆,不及細問,雖不疑她辦事的手腕,
總是挂心。耽擱至此,再不動身返回客棧,怕東方将浮魚肚白,對弦子難以交代,
這一面竟是見不上了。

  依依不舍的少年吹滅燈焰,爲竹椅上的癰人覆衣保暖,輕按着他幹燥如紙的
手背,低道:「木雞叔叔,我走啦,一定回來看你。」猶恐長者挂心,又補上一
句:「你放心,我同七叔會好好地說。畢竟……是親人。」同木雞叔叔這般說話,
是多年養成的習慣,并不當男子無知無識,隻因七叔說,木雞叔叔非不曉事,隻
是身子不聽使喚,其實都明白的。

  正欲起身,「呼」的一聲,腕間風至,碧火神功搶在意念之前發動,護體真
氣一霎而凝,三分防禦七分蓄勁,便是鋼圈鐵箍束來,也能震個扭曲粉碎!

  耿照心念電轉,這才追上身體的反應,忽明白過來,連忙聚勁靴底,右掌虛
劈一記,直将左腕上的真力貫出,一丈開外的夯土壁轟然塌陷,如遭鐵球掄掃,
梁椽傾壓,滿屋茅屑簌落。

  一隻幹燥微涼、鳥爪般的枯掌抓住他的左腕。不能說是強而有力,卻握得紮
紮實實。

  竹椅上的黑發男子依舊空洞地望着茅頂,就連草屑撲簌簌地飄至,眼睛也不
眨一下,與抓着耿照左腕的那隻枯爪,彷佛分屬兩具身軀,乃至兩個世界,彼此
渺不相涉,渾無瓜葛。

  在廂房中枯坐一夜的弦子,終于在天亮前等回了耿照。

  他好好把握了第二次機會,清冷的少女還不習慣表露情感,還不能區分「歡
欣雀躍」與「憂心失望」的悸動,到底有何不同,面對推窗而入的心上人,除了
起身踢倒圓凳之外,倒沒有如重逢時那樣,忘情地甩他耳光的激烈之舉。

  錯愕,畢竟是她較熟悉的幾種情緒之一。

  孑然出門的耿照,回來時負着一名男子,粗袍濃發、手足如柴,毫無固定力
的關節,彷佛壞掉的傀儡般松軟,若非未聞土金死氣,弦子會優先判斷耿照是盜
屍去了。

  「弦子,這是木雞叔叔!」耿照一揮額汗,面頰紅撲撲的,自不是負重奔跑
所緻,而是興奮歡喜,難以自己。在一貫穩重老成的少年身上,弦子未見他如此
意興遄飛,意态昂揚的,不禁蹙眉,微露一絲迷惘。「……叫人!」

  「木雞叔叔。」小弦子在這點上一向乖巧,耿照怎麽說,她便怎麽做。

  「乖!」耿照将那具蒼白的僵屍倚放于榻,斟茶與他潤潤嘴唇,又替他除下
包裹于外的破舊薄被,一個人忙得不亦樂乎,嘴裏還不停叨念着:「……木雞叔
叔,這位姑娘叫弦子,同我很……很要好的,總之……就是那樣了,你可别笑話
我啊。她很聽話的,武功也很好,将來我們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她也會好好孝順
叔叔的。」

  弦子小時候,經常看潛行都裏的其它女孩這樣,手裏抱着布娃娃或泥泥狗,
假裝它們也能聽懂,大人說這叫「過家家」。

  耿照玩這個,年紀是嫌大了些,抱來的這具僵屍也比她見過的布偶玩意都要
吓人,可不知怎的,耿照的話讓少女有點開心。如果他願意常常這樣說的話,弦
子不介意他玩過家家。一起玩也沒關系。

  「木雞叔叔,我是弦子。」她端了水幫僵屍擦腳。寶寶錦兒以前,常幫耿照
這樣做的,她看過好幾次。

  耿照果然歡喜,卷起袖子幫忙。兩人擠仄在一隻半大不小的腳盆前,七手八
腳的,胡亂忙活一陣;弄着弄着,弦子的雪靥漲起兩抹酡紅,雖沒甚表情,濕涼
的小手卻往他腿心探去。

  寶寶錦兒幫他洗完了腳,也總要做那件事的,有時是她先起的頭,但多半都
是他。她也看過好幾回了,是這樣的。

  耿照差點兒跳起來,旋即會意,紅着臉握住她的小手,幹咳兩聲,沒敢往
「僵屍」那廂多瞟,正色道:「弦子,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辦。妳能不能到鎮上,
套輛結實的騾車來?我們……要帶木雞叔叔回家了!」

                ◇◇◇

  祭血魔君幾乎想不起來,距七玄大會結束,到底過了幾日。

  這對講究精準操刀、一罅不漏的他來說,是從來沒有的事。

  鬼先生于祭殿一敗塗地,雖非意料之中,然而證諸此人過往的輕浮行止,祭
血魔君不能說全無應對的準備,眼見狂瀾難挽,趁着兵荒馬亂,從白玉祭台奪了
天裂刀,藉禁道黑蜘蛛從容離去。

  他甚至在谷外三裏之内,預先布下四處救急暗樁,内中所藏,除變換身份所
需物什、續命治創的醫囊,還有頃刻殺人的暗器與毒物──血甲一門三百年來,
是武林黑白兩道俱都不容的公敵,一旦身份暴露,不止要死,怕将死得慘不堪言,
枭首絞頸什麽的,都算是客氣了,淩遲剝皮亦若等閑;隐匿僞裝,死裏求生,一
向是血甲門人的拿手好戲。

  血甲門賴以長存的,從來不是「破魂血劍」,遑論毒功醫術,而是時時警戒
毫不放松的驚懼之心。

  祭血魔君的師父──也就是上代魔君──姓顔,叫顔元卿,自取了個好聽的
渾名叫「問師覺病」,援的是「覺病當宜早問師,病深難療恨難追」的冷僻詩典,
謙稱技藝粗疏,不過是久病成習,略涉懸癰而已。

  粗魯的江湖漢子記不住這般文謅謅的名兒,都管叫「醫王心藥」,據說其人
不怎麽開方,病人本吃着什麽,就讓繼續吃,顔大夫隻消同你聊聊家常,問些不
着邊際的事兒,病創便大有起色,在東海儒脈之中,也是号響當當的人物。

  顔元卿六歲就被賣與豪門作侍童,本不是什麽體面出身,隻是主家門第太高、
主人地位甚隆,身邊的僮兒自也受了及烏之惠,多識江湖、廟堂上的絕頂人物。

  耳濡目染,不惟從主人習得一身醫術,成年後自立門戶,在儒門内外的地位
也格外不同。再加上顔元卿頗爲争氣,昔日的小小僮兒顔墨九遂脫胎換骨,以
「醫王心藥」之名傳遍武林,有一、二十年的辰光,江湖欲治沉痾久症,非顔大
夫家門不入──那時一夢谷還不叫「一夢谷」。感恩戴德的病眷爲顔大夫搭建的
醫廬取名「偏羸堂」,遠遠不是現在風雅的模樣。

  魔君并不知道他的師父,是什麽時候入的血甲門,以顔元卿的出身,實是令
人匪夷所思之事。魔君從煎藥打雜的僮兒幹起,在顔大夫身邊待足十年,讀書練
武兼學岐黃,其它僮兒來來去去,有時一覺醒來,就不見了人,問起大夫,都說
家裏有事,連夜返鄉雲雲。

  一直以來,魔君隻知他是惠生谷偏羸堂的「醫王心藥」,直到某晚,慈祥如
父的大夫将他喚至跟前,鄭重地對他說。

  「我們這一派,管叫『血甲門』。過了今晚,此生你在人前,都不能再提這
個萬兒。本門中人一旦洩漏身份,将死得慘不堪言,世人不會聽你解釋,視你爲
洪水惡獸,非除之而後快。剝皮拆骨、刺血剔肉,且看你的造化。」

  「這……這又是爲何?」魔君簡直胡塗了。大夫救人無數,是那些江湖人眼
中的生佛菩薩,頂禮膜拜尚且不及,怎能殘忍逼殺?

  大夫詭秘一笑。「……因爲,他們應當這樣。」

  随手将一部陳舊的手抄經卷置于桌頂,眼都沒多瞧一下,彷佛是甘草、枸杞
之類,不值一哂。魔君瞥見封皮上寫着《父母恩難報經》,果然是随處可見的佛
書善典。

  「本門的武典,數百年來散佚一空,剩下的,全在這本手抄經裏,說好聽是
去蕪存菁,講實了,不過是以暗語錄于佛經夾行間,就綽綽有餘的程度。如『破
魂血劍』這樣的功夫,就算你最後沒能學會,也不打緊。」

  魔君還沒搞清楚什麽是血甲門,到這兒又蒙了。

  平日練功,大夫讓他紮馬拿樁,哪一步不是規規矩矩,毫不馬虎?武行裏的
諸般規矩,如「不窺傳藝」、「尊師敬祖」雲雲,更系橋是橋,路是路,半點不
得稍逾。這血甲門是什麽怪異的流派,居然連功夫都可練可不練?

  「本門之傳,隻有兩項。做到了,便是徹頭徹尾、根正苗紅的血甲門人,對
得起列祖列宗。能貫徹此二者,無論你用什麽武功,乃至絲毫不會武功,本門列
位前賢都不見怪,隻會打心裏誇獎你能幹,化用萬千,不拘一格。」說着,扳下
豎起的兩根指頭之一:「其一,是『血洗天下』。」

  「血……血洗天下?」這怎麽聽都極不對頭。

  「沒錯,血洗天下。」大夫不厭其煩,慈藹解釋:「人性尚争,弱肉強食,
與野獸無異。汝不犯人,人亦犯汝,否則惠生谷外,何來這些求治的江湖人?你
在家中安坐,禍事不定何時,便從天而降,坐以待斃,不如将世人玩弄于股掌之
間。獵人狩獵,不免折于猛獸之口,你幾曾見過山下求購獸皮虎骨的員外,被老
虎或獵人弄死的?

  「若能抉擇,老虎、獵戶、員外郎,你想做哪個?怎麽想,都是當員外比較
好罷?」

  看着笑咪咪的大夫,懵懵懂懂的魔君似乎明白了什麽,迷惘地點了點頭。

  「本門中人,曆來潛伏于武林各大門派,有時幫助獵人狩獵猛虎,有時,也
會暗推一把,令獵戶絕于虎口;殺戮越盛、血腥越多,不在獵場裏的員外就越沒
有人想起,你如同披了隐身寶衣,無一處不可去,無一事不可成,你想教誰死,
那人便無生路;你想令他飛黃騰達,攀至人生巅峰,再令其身敗名裂,犬死道旁,
也就看你歡喜。

  「握有這等生殺予奪的強大權力,世人恨你懼你,常欲除之而後快,豈非理
所當然?」

  這麽一想也是。大夫說話就是這麽有道理,魔君不由自主點了點頭,難怪大
夫要揀夜半時分悄悄說。「……那麽,」他怯生生問:「第二項……是什麽?」

  大夫慈愛地點頭,露出贊許之色。不愧是我顔元卿看中的人啊,自然而然的,
就成了血甲門的嫡傳,沒有驚惶失措、哭天搶地的愚蠢作态。

  「第二項嘛,就是『一甲單傳』。」

  見少年露出受寵若驚的詫喜,還有那難掩的害羞與無措,顔元卿手捋美髯,
笑道:「你已明白,世人懼我血甲門若蛇蠍洪水,像我們這樣沒有據地、沒有盟
友,沒一丁點稱得上『勢力』的派門──說不定在江湖人眼中,連『派門』二字
都說不上──若要求存,最緊要的是什麽?」

  魔君雖年輕,腦子卻不胡塗。

  武功傳承都可以不要,靠的自非硬碰硬的手段,該是……智計罷?少年一到
這兒,倏又沉默下來。明明我一點兒都不靈光啊!比起那些棄醫回鄉的師兄們,
他也隻是不過不失而已。

  「……是警省。」大夫看出他的心思,含笑搖頭,正色道:「無與倫比、夙
夜匪懈,勝過針尖鼠須,足以超越世間一切無聊猜疑的警省之心,是本門最最珍
貴的絕傳。有此警覺,你羸弱的武功有機會精進,寡少的智謀,有機會成長學習;
所犯缺失,才有性命求全補過……便爲此故,本門前賢才立下了這條單傳的規矩。

  「你不會知道,我收過多少徒弟,更不會知曉,我有沒有師兄弟,又或者他
們有無傳人。抱持這份警覺,将除了你以外的每一位血甲傳人确實埋葬,是你在
面對世人之前,乃至血洗天下之後,終生不辍的功課。将來你收的徒弟,也務必
使他們有此警悟。」

  魔君果然是顔元卿遇過資質最好的血甲之傳,勝過先前每一個。明明生了副
老實的面孔,日常應對也說不上機敏,卻能于利刃搠出之際,及時徒手握住,刃
尖入體不及一寸,未足緻命。

  顔元卿武功平平,應付一名十七、八歲、體格健壯的孩子,優勢不多,一搠
不入奮力強奪,少年慘叫一聲,掌血飛濺如雨。那橫過掌心的刀疤迄今猶在,隻
差分許便要切斷掌筋,廢去左手,今日便無馳名天下的外科醫聖了。

  身爲血甲之傳,顔元卿極力尋找資質禀異的年輕人,但因他還不想死,隻好
遵照師囑,一一将其埋葬,直到命定的失手之日到來。

  左掌受了重傷的少年,之所以逃過一死,蓋因倒地之前,抓了瓶離合散撒向
恩師,明黃色的霧霰「唰!」籠罩住撲來的猙獰面孔,顔元卿摒息不及,吸入口
鼻,絆着掀翻的幾墩,痛苦仆地。

  「離合散」中,用了高濃度的天麻,雖有祛風通絡、治療抽搐拘攣之效,大
量服用卻能緻命,吸入鼻腔,更易使喉中黏滞,氣息難通,是一味須得小心酌用
的臣藥。少年是無心抑或機變,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然而這關鍵的一手,卻使得
這夜的醫廬,成爲相互撕咬、奮力求生的殺戮場。

  天明時分,當傷痕累累的少年推開門,走出竹廬時,留在身後的除一地狼籍,
還有一去不回的善良天真。

  新的祭血魔君誕生了,以血甲門最正統、最完美的形式。

  即使還沒有高強的武功,醫術也隻能說是玉鞘露頭而已,尚且談不上「心計」
二字,然而新魔君的前景一片光明,沒有克服不了的坎兒,一如惠生谷山巅初露
的曙光。

  他已許久許久,沒憶起那日的心情了。

  直到現在。

  ──聶冥途!

  那頭發瘋的老狼從離開冷爐禁道起,就有計劃地狙擊他。祭血魔君知他一路
尾随,料想看在「那人」的面上,聶冥途的狂言不過恫吓罷了,隻拉不下臉面,
跟出數裏、乃至十數裏後,總能知難而退。

  日常生活的掩護身份,乃魔君立身的根本,當然不能教他跟出點眉目來。祭
血魔君打定主意,在暗樁變裝易容,取得武器醫藥的補給之後,雙方優劣立判,
聶冥途再不知趣地尾随跟蹤,就是逼魔君動真格的。

  他不介意把握機會,清理己方陣中的渣滓。

  鬼先生也還罷了,以「那人」之清明高聖,實不該納聶冥途這樣的卑劣之徒
于己方陣營。他全然無法理解這樣的思路。

  而聶冥途就在他補足給養後,發動了第一波攻擊。

  「瘋」不足以說明狼首的可怕,他的布計是經精密設計、謹慎評估,佐以不
要命似的魄力執行。《青狼訣》的優勢在此役中展露無遺:打不死的粗皮厚肉、
驚人的複原能力,皆非《青狼訣》最緻命,而是以如此的身體條件迎戰後,累積
下來的經驗與反饋。

  龍皇祭殿中初交手的一面倒形勢,在首波突襲中,業已蕩然無存。

  祭血魔君的傷勢未複,内息耗竭,「花爵九錫」的無形刀氣威力大減,所幸
青狼訣雖無所不愈,到底忌憚破魂血劍的屍毒,魔君仗着招式精妙輕功高絕,勉
強脫身,卻難以甩脫狼首的追蹤。

  往後數日間,兩人交手十餘度,聶冥途似乎不用休息,總能找到魔君最疲憊
的時候出手,戰術靈活百變,渾無顧忌,幾乎成功殺死對手。連魔君自己,都忍
不住開始懷疑:他能活到現在,極可能是出于聶冥途「貓戲老鼠」的惡意,一旦
樂趣耗盡,便是絕命之時。

  回家的路途超乎想象地遙遠。

  爲避免身份暴露,即使命懸一線,祭血魔君仍不能徑奔據地,不得不拖着傷
疲之身,在越趨不利的戰況下,迂回地大繞圈子──但或許這正是聶冥途的盤算。
到最後,祭血魔君若非氣空力盡,死于中途,便隻能将狼首引回老巢,亮出最後
一張底牌,兩者均是聶冥途的勝利。

  待魔君意識到這點時,他已别無選擇。

  數日未曾阖眼的逃竄、格殺、心計交鋒,他的體力已至極限,光憑意志無法
打倒聶冥途這種級數的對手,再不回據地,将以最糟糕的結果收場。

  被逼至絕境的血甲門之主發動奇襲,戰圈卻不在刀劍拳爪間,而在于人。

  以刻意延緩發作時限的腐屍毒,無聲無息地藥了整村人之後,聶冥途持續增
幅的猛烈伏擊忽爾中斷。「斷糧」,向是坑殺精兵猛将的無雙妙法,百戰不殆,
古今皆然。

  足以騙過豺狼嗅覺的劑量,要不了聶冥途的命,僅爲魔君争取到半日的餘裕,
入夜之後,那種受人銜尾窺看的微妙警覺複上心頭,距目的地不過十數裏地;最
後這一程最考驗意志力,魔君的疲感已累至巅頂,這時與聶冥途交手,将是可怕
的災難。

  理智告訴他,該再繞幾個圈子,以免老巢暴露,然而難忍的疲憊,卻拖慢了
祭血魔君的腳步。待他意識到自身的猶豫時,「潑喇!」一聲林晃山搖,鬼魅般
的猙獰惡影斜裏竄出,猛撲向空門大開的身側!

  (該……該死!)

  一霎間的沮喪心驚,令魔君戰意全失,身經百戰、手下寄有無數亡魂的血甲
門主明白,硬着頭皮接戰,将會是何等結果,打定主意逃跑,袍袖一甩,三道弧
形刀勁,以微妙的時間差相銜而出,悉數封死了聶冥途的進擊路徑;不管如何騰
挪,隻消方向不變,至少會撞上一道,因些微的判斷誤差而連中三道,則是可能
性最高的結果。

  來人縱聲戾笑,并肘撞至,「嗤嗤嗤」密響過後,肩、臂、腰際甩飛血虹,
竟不能稍阻其勢。祭血魔君才明白自己的内息衰頹如斯,勉強凝成的刀氣準則準
矣,卻難緻命,忙甩過肩後的天裂刀,「铿!」架住骨鐮般的鈎爪!

  而聶冥途甚至還未獸化。

  一聲尖嘯,老人的骨爪連着整條右臂,暴增一倍不止,泛青如蜥甲的肌膚表
面血筋暴凸,竄出根根豬鬃似的硬毛,密密麻麻地覆至肩頭;随之湧至的怪力,
一把将祭血魔君按跪在地,勢猶不能止,四枚鐵鈎般的爪尖噗噗幾聲,沒入肩胛,
滑膩的擠溢悶響,聞之令人膽寒。

  祭血魔君硬生生将慘号咬在齒縫間,奮力扛住,不讓利爪繼續肆虐。噗的一
聲細響,一柄小巧秀氣的绯紅眉刀橫裏搠入魔君腰際,正是聶冥途趁亂攜走的幽
凝刀身。

  聶冥途露出充滿惡意的詭笑,轉動雙腕,欲将創口極大化,一氣瓦解對手的
頑抗。豈料祭血魔君慘叫一聲,拚着裂創爆血,身子猛向後扯;拮抗之勢松開的
剎那間,一大蓬明黃色的霰霧,正中狼首的臉面,竟沒看清魔君是如何出手。

  黃霧宛若蜂雲,凝而不散,聶冥途嚎叫着仰頭,獸咆聲卻戛然頓止,轉成痛
苦悶嗚,如溺于水中。

  祭血魔君倒轉天裂,搶在疾退之前,掃過聶冥途的腹側,确定刀上傳來劃開
血肉的反震,才握緊腹間刀柄,掉頭狂奔。

  再一次,「離合散」拯救了血甲門主的性命。但狼首畢竟不是「問師覺病」
顔元卿。

  劑量足以教常人死上幾回的濃縮天麻,無法悶死半化獸形的聶冥途。奔出三、
四丈遠的祭血魔君忽一轉身,藉回旋之力拔出幽凝,掄臂擲出,紅光「飕!」釘
入掙紮欲起的獸人胸膛,射得那比例怪異的異軀彈飛倒地,魔君這才忍着痛楚眩
暈,手按腰創,加緊奔逃。

  他不止同《青狼訣》妖孽一般的複原能力賽跑,真正棘手的,是如影随形的
閻王信差。盡管一夢谷的醫廬裏,多的是治療金創的奇藥,但這樣的出血量在一
夢谷外的普世之間,已是必死無疑。他剩下的時間相當有限。

  魔君别無選擇,徑直朝谷口奔去。

  一夢谷兩代經營,盡管周圍無甚人煙,入谷處卻修有一條大道。谷中地形如
酒囊,雖有小徑可由後山出入,此際祭血魔君已無力攀爬,谷前的平坦道路,是
最省時省力的途徑。

  谷外無有栅欄,豎起一塊寫有「非請自入,神仙難救」的牌子,數十年來未
曾有人擅闖──不想要命的,也不會專程跑這一趟了。求醫之人,多在大道兩側
搭棚築廬,耐心等候國手接見;爲防驚擾了神醫,亦不敢太過迫近,總會特意隔
上一段距離,以博取主人好感。

  祭血魔君拖命奔行,暈眩的間隔飛快縮短,幾能在腦海中繪出自己殘存的性
命刻度,準确到以毫厘計。

  好不容易,熟悉的山形映入眼簾,忽發現谷外不知何時,遍插火炬,映如白
晝一般。有人橫過大道搭起整片彩棚,将出入山谷的要道截斷,前後數重,乍看
竟不見底;棚外繞着木圍,旗招飄揚,直如軍伍行轅,排場極大。

  他腳下踉跄,幾欲昏厥,已無心辨别旗号。

  (誰人……哪來的狂徒,竟如此侵門踏戶!)

  眼下無斤斤計較的餘裕,祭血魔君拔刀破開行圍,足不沾地,遇阻即斬,不
中則避,随手揮滅炬焰,眨眼間闖過了最外層,一幹人等才回過神,竟拿不準來
人幾何、止于何處,倉皇擎出刀劍,推搪散開,叫喊聲此起彼落,夾雜零星金鐵
铿響,不知是對上來敵,抑或不小心誤擊自家。

  一名面目清秀的年輕羽冠揚聲呼喝,止住騷亂,雙手分持的鲨鳍鬼頭刀、棱
節七星劍當胸交叉,立開門戶,守得滴水不漏,目光不住旋掃索敵,邊對着虛空
中厲斥:「何方妖邪,有種現出真身,教你撞在觀海天門的道爺手裏,明年今日,
便是你的祭辰!」

  第二二一折 曲水流觞,堪治魇疾

  祭血魔君這才察覺,滿棚之人,俱是玄裳束發的年輕雜毛,本領差勁,連他
的去向都沒瞧清,倒是喊得一派火熱,标準的正道廢柴,暗忖道:「我幾時招惹
觀海天門之人,挑這節骨眼來與我爲難?」餘光一掃未見傷病,不似求醫模樣,
況且封谷攔道,便是天皇老子來他也不醫。

  他媽的,莫非真鹄山素質奇低,大小雜毛俱是文盲,連「非請自入」的牌子
也看不懂?

  魔君心頭火起,正欲找人洩憤,見那年輕道人斥喝同侪,幾乎鎮住場面,俨
然是首領的模樣,身子一折一頓,如球一般反向撞去,天裂刀鋒與身子同時撞上
了道人交叉的刀劍,剎時火星四濺。

  道人踉跄倒退,卻未潰防,魔君用上兩成真力的一劈,泰半勁力如泥牛入海,
被交叉的刀劍一帶,不知散于何處,竟是早有準備,就連收拾場面的張揚舉動,
都是誘敵的幌子,欲引自己來到明處。

  魔君暗贊:「好心計!」蓦聽道人高喊:「……結陣!」周身勁風呼嘯,餘
人各挺刀劍,合圍并至。

  可惜沒踏出幾步,嗤嗤幾聲銳響,衆人慘叫倒地,一丈内血霧酾空,被什麽
割着了、那神秘的黑衣怪客又是如何出手,事後檢讨起來,始終沒個說法。

  年輕道人驚覺危機,萌生退意,刀劍上的「封」字訣一松,被不知哪兒飛出
的暗腳「砰!」踢了個跟鬥,摔得狼狽不堪,左右大喊:「大師兄留神!」

  「保護蘇師兄!」

  「賊子沖我來,勿傷我師兄!」也不見有誰上前,隻激情的叫嚷聲急遽增溫。
魔君哭笑不得,恨不得殺了清靜,以刀尖挑滅幾盞燈,藉影飛遁,又從衆人視界
消失;一瞬間,風吹旗招滿棚虛影,每一道都像極黑袍怪客的真身,天門群道陣
腳大亂。

  祭血魔君矮壯結實,不能全靠布幔幾凳隐身,見棚底并連着一串篷車,約有
七、八輛之譜,猜想這群膽大包天的蠢道以此爲路障,封住進出道路,順便倚作
棚架的梁頂基礎,靈機一動,鑽入車底,施展地趟身法,連撲帶滾,眼看便要脫
出彩棚,一物忽穿破車底,差分許刺中肩窩,總算魔君及時閃挪,這一刺隻削下
些許油皮,忍痛滾了開去。

  年輕道人聽見車底動靜,返身撲至,高喊:「……師尊!」但聽車内一把動
聽的和悅男聲傳出,不愠不火,宛若梵誦:「彥升,妖人受傷,嗅得血氣便知去
向,勿恃耳目,徒損清明。」

  祭血魔君固然傷疲交迸,實力大打折扣,然而一劍穿出,教他聽得卻避不得,
遍數天門百觀,有此能爲者,不出四人:鶴、龜俱是老道,魚隐眉是女流,加上
一幹小雜毛手裏的鲨鳍鬼頭刀,車内之人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暫不出手,自非克己複禮、恭儉溫良,而是好整以暇,惺惺作态,先教訓教
訓子弟擺一擺譜,若是帶了絲竹樂工,一會兒怕要奏樂焚香,才肯登場,一如此
人遍傳江湖的風評。

  (麻煩!怎地……偏偏是他!)

  這人在七大派中聲名狼籍,同「照蜮狼眼」聶冥途相比,誰更棘手些,還真
不好說。不過兩個棘手至極的人物攪在一塊,未必就是最棘手。

  一聲咆哮,狼影掠進彩棚,還未從黑衣怪客的突襲中恢複的天門弟子,眨眼
間便有數人喪生,血氣彌漫全場,凡倒地者必無全屍。

  第二位不速之客,走的是「以殺開道」的路子,被稱爲「蘇師兄」的年輕道
人連心計都不及出,已遭溫熱鮮血潑一頭臉,張大嘴巴、瞠目結舌,整個人傻了
般,先前的機警權變消失殆盡,直到殺神掠過好一會兒,才娘兒們似的尖叫起來。

  一幹師弟手足無措,目瞪口呆地望着,甚至忘了還有外敵入侵這碼事。

  比起倒落一地的凄厲殘屍,「蘇師兄」怪異的反應更令人難以相對;就在這
全場僵住的瞬間,殺人不眨眼的兇獸「嘩啦!」揮爪破門,竄入并排七車中最華
貴的一輛!

  那車堪比一間具體而微的小廂房,車内擺了座雕刻精美的酸棗枝撥步床,紗
帳錦被,豪奢難言,床上卻躺着一名全身裹滿白布、宛若屍骸的怪人,頭臉亦密
密纏起,僅露出一雙緊閉的眼睛,眼皮蠟黃,毫無生氣,與闖入的獸形巨漢相映
成趣。

  榻邊是一張同款的方頭紗帽椅,椅上的中年道人未及起身,徑以手中沾血的
棱節七星劍格擋骨爪,雖是倉促應戰,這「封」字訣的火候畢竟非弟子可比,單
劍運使如風,狼首獰惡的爪勢悉停于此,再難寸進。

  密如連珠的铿擊、凝縮至極的風壓,在鬥室裏持續增幅,中年道人始終勻不
出手翻開刀匣取刀,狼首也未能再搶近分毫;兩人被層層劍風爪影隔開,除了兩
條旋舞的右臂快到幾乎失形,身體俱都停在原地。劇烈搖晃的車廂崩解着,還有
車裏的物什──中年道人睜大眼睛,較常人更滿的瞳眸幾無眼白,透着異樣的濕
潤水光,無比邪氣,予人絕大的壓迫感。

  目光或可懾人,然而對于被勁風卷入、逐一遭到破壞的周遭物事,這雙奇異
的烏眸全然幫不上忙。

  喀喇一響,撥步床精雕細琢的镂空床闆松動脫落,旋即被劍風爪勁吸卷過去,
絞成木屑彈飛,也不知有多少掃過了卧床的怪人身軀,接着是覆于其上的錦被、
紗帳、床架……

  聶冥途露出充滿惡意的笑容。

  僵持不下,并不代表分不出勝負。對中年道人來說,繼續僵持,他将輸掉最
最重要之物──啪嚓一響,床尾兩條柱腳被爪勁絞毀,床闆轟然坍落,裹滿白布
的怪人身子下滑。中年道人伸臂一撈,堪堪挽住,卻付出頭冠飛碎、肩頭裂血的
代價。聶冥途乘勢逼近,骨爪翻飛,一氣絞碎了半張大床!

  這名劍術精湛的中年道人,正是前來一夢谷求醫的堂堂天門四位副掌教之一,
刀脈魁首、領紫星觀一派的「劍府登臨」鹿别駕。

  當日他下得朱城山,爲救遭妖刀重創的侄兒鹿彥清,四處拜訪名醫,「岐聖」
伊黃粱偌大名頭,自也在行程之列。适伊大夫去了越浦,鹿别駕唯恐耽擱傷勢,
留弟子于谷外等候,自帶了侄兒往他處求治。

  無奈鹿彥清傷勢奇詭,數月奔波,舟車勞頓,雖吊着一口氣,卻沒有能治好
他的大夫。

  鹿别駕不知拆了多少名醫的招牌,失望漸漸成了絕望,絕望又轉而成爲憤怒,
最後回到一夢谷,聽伊黃粱迄今未歸,憤怒終于化作遷怒:先将谷外結廬的其它
人亂棒打走,再以車駕阻斷道路,封了一夢谷;若非抱持些許企盼,那撈什子
「岐聖」說不定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沒敢把事情做絕,斷了侄兒生路,早殺進
谷中,将伊黃粱的門人、家眷之類懸于谷外,看看這不識擡舉的東西要撐到何時
才現身。

  等待是非常磨人的。

  頭一名覆面人闖入時,鹿别駕隻當是餘興節目,聽出那人氣息微紊,入棚以
來始終散發若有似無的血味,顯是受了傷。以其身法之迅捷,屠殺紫星觀弟子輕
而易舉,不傷人命非是心慈,而是不花無謂的氣力,可見傷重。

  他鎮日守在鹿彥清榻畔,正覺氣悶,責罰弟子已不能抒解煩躁,打一場必勝
之戰、殺個蒙面落難的江湖好手,該是絕佳的調劑。鹿别駕從劍上殘血,判斷未
傷及要害,不及起身一會,便又闖入了眼前這頭惡獸。

  這厮上身筋肉贲起,較尋常男子大上一倍,下半身卻枯瘦如柴,畸形的比例
無比怪異,遑論那堅銳不遜刀劍的骨爪,以及尖吻如狼的頭顱形狀。

  單論交鋒,鹿别駕未必沒有取勝的自信,但在狹小的車廂裏,動彈不得的鹿
彥清形同人質,光被勁風波及,就能要了寶貝侄兒之命,打得縛手縛腳,交手以
來盡落下風,不過盞茶工夫,車内更無一處完地。連鹿别駕都披血裂創,況乎鹿
彥清?再打下去,那架粉身碎骨的撥步床便是榜樣。

  聶冥途這廂卻是越戰越酣,張口狼嘯,真力到處,車頂應聲迸開,棚中諸人
無不掩耳踉跄,刀劍脫手。

  在同時,車廂側窗的簾幔「唰!」向外刮卷,綻出刺目刃光,嚣狂的狼嚎頓
成慘呼,旋即轟然一響,木片彈飛;再睜眼時,已不見了車廂形體,鹿别駕披頭
散發倒拖長劍,立于一地殘碎間,将耳鼻淌血的鹿彥清交與旁人,并以劍尖挑了
愛刀入手,咬牙道:「那厮中了我的『泠泠犀焰照澄泓』,走不了多遠……追!」
聽不遠處的蘇彥升兀自抱頭,尖叫不絕,飛起足尖,怒斥道:「閉嘴!」腳邊碎
木「飕」的一聲,正中蘇彥升面門,一把撞飛兩枚牙齒。

  蘇彥升摀嘴倒地,痛得回神,未及掙起,鹿别駕頭也不回,徑入谷中。衆弟
子如夢初醒,舉火持兵,尾随而去。

  在場半數以上的紫星觀門人,來一夢谷已有月餘,始終隻能在外探頭探腦,
攔下出谷采買之人盤問,才知是住在左近的鄉人,感念大夫恩德,來幫忙些雜務,
對谷裏有些什麽人、大夫現于何處等一問三不知,礙于師命,隻能随意恐吓幾句,
乖乖放人,對着谷内蓊郁的林樹幹瞪眼。

  這幫刀脈弟子平素橫行慣了,幾曾有這般隻能看、不能摸的點子?這下子師
尊帶頭,衆人無不躍躍,循大道穿過那片看了大半個月的密林,意外地沒有什麽
機關阻擋,純是植林造景。

  轉出林邊,眼前一闊,流渠潺潺、小橋飛架,一隻木造水車骨辘辘地轉動,
兩側田畦苗圃,簇擁着樓閣;零星分布的石刻燈籠,點着蠟燭或燈芯之類,散發
柔和光暈,如夢似幻,連拂面輕飔裏,都帶着若有似無的清冽藥氣,令人胸臆一
舒。雖無金碧璀璨,稱得上「人間仙境」四字。

  水渠環繞的院落之中,傳出起伏有緻的铮錝清響,鹿别駕素來不喜絲竹,對
樂伎的興趣,怕還在歌喉或琴藝之上,辨不出是何種樂器,猜想應是琴筝一類,
頗爲悠揚動聽,彈奏之人似是功夫不惡,清亮的弦聲裏不帶一絲煙火氣,與水聲、
水車的辘辘聲響相映成趣,亦是一景。

  鹿别駕腳步略緩,心中暗忖:「那惡漢出手殺人,狀若驚獸,若然闖入閣中,
撫琴之人斷難冷靜如許。」那片橫亘其間的茂密樹林,阻斷樂音傳送,縱以天門
副掌教的内功修爲,也無法确定琴聲是否一直都在。

  那名野獸般的黑衣怪人渾身是血,動辄開殺,縱使未傷水閣中人,聽到有人
闖入,彈琴的人總該稍停些個,探探動靜才是。這般悠閑奏樂,怎麽想都有蹊跷,
頗有幾分欲蓋彌彰之感。

  還有一種可能性。

  倘若來的……不是外人呢?闖過谷外彩棚的,有兩個,一前一後:前者受傷
沉重,不欲久留;後者狀若瘋獸,見人就殺,搶的顯是時間──把他們想成是逃
亡與追逐的兩造,所有的疑問似乎便有了合理的解釋。

  隻不過,哪個……才是「血手白心」伊黃粱?

  是他被仇敵所追,拖命逃回老巢,還是追着慌不擇路的獵物,将其趕進了繩
罟陷阱,準備收網宰割?

  ──不管是哪個,先拿下故弄玄虛之人再說!

  鹿别駕嘴角微揚,微露一抹蔑冷,分持刀劍,點足撲入水閣。

  這幢屋子多用镂空窗扇,極是穿風,說是樓閣,更像雕錾精巧、層層遮掩的
亭子,雖有布幔屏風等物事,結構體上無處擺設機關,鹿别駕不費吹灰之力便穿
至後進,見庭院中引水環繞,擁着居間一座小小涼亭,琴聲正是從亭中傳出。

  那八角飛檐的涼亭垂着紗幔,亭下三級石階,亭後似乎有條曲橋模樣的回廊,
接通後面的廂房……無一處不是埋設機簧陷阱的好材料,與前頭截然不同。鹿别
駕橫刀一攔,擋下了貪功冒進的弟子們,暗提内元,揚聲道:「天門教下,紫星
觀鹿,求見伊黃粱伊大夫!事态緊急,請現身一見。」

  亭内琴聲「錝」的一聲,戛然而止,水風吹飛紗幔,露出亭中之人,一幹紫
星觀弟子爲之摒息,突然都沒有了聲音。

  琴幾之後,端坐着一名白衣少婦,肌膚雪膩、濃睫低垂,鼻梁極挺,高高的
山根滿是驕人傲氣;彎彎的柳眉分明描繪精細,堪稱完美,不知怎的卻予人「斜
飛入鬓」的錯覺,昂揚如劍眉,于歡好之際蹙緊,足令男兒獸性大發,生出加倍
蹂躏的征服欲與成就感。

  少婦的唇珠豐潤,鮮滋飽水,色澤是淡細的櫻紅色,上唇又噘又翹,美得釁
意張揚。就連白皙巧緻的下颔,都是挺翹有型的,利落的腮幫骨略帶直角,線條
明晰爽潤,特别适合咬牙。

  這幫紫星觀的弟子仗着師門庇蔭,欺男霸女的勾當沒少幹,最喜歡看女子在
身上婉轉嬌啼、無力掙紮的模樣,從未想過這般英氣的容貌長相,竟能勾人如斯。

  若能被此姝又嬌又烈地瞪上一眼,那還不升了天?她要肯叉腰戟指,起身斥
喝幾句,那可真是……思慮至此,不少人悄悄彎下腰,以免裆間拱起太甚,不免
出醜露乖。

  鹿别駕多識美女,卻沒見過這樣的,不禁多看了兩眼,一時無話。全場除風
聲流水聲,隻聞粗濃的喘息與悶重的心跳,若有人能讀心語,将發現所有的紫星
觀弟子都在期盼美女起身罵人,隻爲一睹她蹙眉薄嗔的模樣。

  少婦的柔荑按住絲弦,才又收于幾底,交叠在裙膝。

  衆人視線被亭階所阻,依稀眺得裙上繃出的大腿曲線,充滿緊緻肉感,偏又
不顯肥腴,應是跪坐于蒲團之上,隻可惜看不真切。

  少婦擡眸,毫不意外地有雙明媚清亮的杏眼,微微一笑,啓唇吐聲。

  「是觀海天門鹿真人麽?有失遠迎,尚祈見諒。」語聲清脆,出乎意料的溫
婉動聽,不似外表那般性格鮮明。衆人還來不及失望,渾身彷佛已遭整片溫水漫
過,滌去煩躁火氣,不覺露出笑容。

  鹿别駕憤懑稍平,旋即意識到是少婦語聲所緻,她的态度不能說周到,措辭
也談不上有禮,就是使人難生惡感,不由自主想親近,暗忖:「這婦人乃天生尤
物,惑人于無意間,用的卻非什麽懾魂術法、穿腦魔音,而是女子的魅力。看來
一夢谷中卧虎藏龍,不可大意。」

  以其内功修爲,少婦若施展迷魂手法,斷不能毫無所覺。但她停了琴音,語
聲裏又無運功的迹象,嫌疑盡去,隻能認爲是她魅力驚人,片言即博得衆人好感。

  鹿别駕就任副掌教以來,意在真鹄山的掌教寶座,罕再遊冶取樂,以免落人
口實;另一方面,悟練《洪洞經》以求刀法精進,也是他近年精力所注。鶴着衣
之所以穩坐大位,與突飛猛進的劍法内功不無關系,能用計逼他交出權位,自然
是好,到了圖窮匕現、萬不得已時,武力才是血戰得勝的依憑。

  此際,鹿别駕的欲望,卻忠實地反映出少婦的魅力,修心多年的壯年道人勃
挺得厲害,欲焰熊熊燃燒,若非地方、時間等俱都不對,心頭也還記挂着那兩名
黑衣怪客,隻怕立時便要了這名動人尤物。這也是他排除媚藥、懾魂術法的原因
之一。

  瞳眸幽邃的中年道人,眨了眨濕潤的眼睛,含笑開口。

  「夫人客氣了。本座非欲擅闖,而是方才一名兇徒殺了本門數名弟子,逃入
谷中,爲防那厮對伊大夫的家人不利,這才前來保護。唐突之處,也要請夫人原
宥則個。」

  少婦淡淡一笑,螓首微斜,動作如女童般天真,卻又不顯造作。側頸的瞬間,
紫星觀弟子群中興起一片低歎,若合符節,搭配得天衣無縫。

  「是麽?我倒沒見有人來。一夢谷夜不留客,鹿真人請回,有需要治療的,
若不嫌妾身技藝粗疏,明兒天亮,我請僮兒出谷,将傷員擡進來。」衆人從沒這
麽後悔過自己四肢健全、身體健康的,恨不得在臂兒腿上割幾刀,換來美人柔荑
輕撫,肌膚相親。

  這般推托應付,打發不了堂堂天門副掌教。鹿别駕嘴角微揚,無聲哼笑,淡
然道:「夫人這話──」卻被少婦蹙眉打斷:「我叫雪貞。夫人什麽的,聽起來
好老啊,我不喜歡。」

  ──她果然皺着眉頭好看。

  以鹿别駕的心性修持,出神不過一霎,已收攝如常,但就在這剎那間,腦海
翻轉的,全是少婦蹙眉噘嘴、苦悶呻吟的銷魂畫面,想象自己在她緊湊濕潤的體
内越來越硬,越來越腫脹巨碩,直到高傲如孔雀的玉人再也抵受不住,從齒縫間
迸出哀婉嬌啼,縱使再不甘心、不願意,也不得不承受男子的兇猛沖撞──明明
她是這麽樣的溫柔婉約,連埋怨的口吻,都溫順可愛到讓人忍不住想啄一口。

  鹿别駕定了定神,笑道:「若非雪貞姑娘慨然相告,本座未敢擅問芳名。」
有個繞心的念頭沒忍住,脫口問道:「雪貞姑娘……是伊大夫的什麽人?」他本
想說「妻子」,但心裏想的其實是「姬妾」,到口邊亂作一團,索性虛問。

  君子不奪人所好──鹿别駕适用「君子」二字否,尚有争議,但他本人恐怕
無有意識──若是妻子,開口索讨隻怕不宜,但姬人侍妾的話,賣他個天大的好
處,伊黃粱未必不能割愛……

  鹿别駕還未省起這念頭有多荒謬,自稱「雪貞」的美豔少婦已溫順搖頭,輕
啓微噘的朱唇,還未開聲,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轉,
抿着一抹淘氣的笑意,細聲道:「……你猜。」澄亮的眸中清清楚楚地透着挑釁,
縱以似水柔情,也不能裹住那股子棱角分明。

  鹿别駕愛死了她這副尋釁的模樣。

  非是煙視媚行,無有風情賣弄,甚至談不上挑逗,而是「能奈我何」的釁意,
激發男人顯露力量,隻有徹底壓倒她的強者,才能得到她……

  回過神時,鹿别駕發現自己足尖挪動,幾乎跨步向前,須以偌大定力壓制,
才不緻輕舉妄動,暗凜道:「亭中若安置了殺人機關,恁是千軍萬馬到來,盡也
都折在這塊香餌之下。」天門刀脈的七言絕式「泠泠犀焰照澄泓」,最重精神意
志之修持,若心性不能澄觀空明,難合百十招于一式。鹿别駕起心動念,整個人
倏爾抽離,自外于被白衣少婦撩撥得燥熱難當、欲念蠢動的身軀,心冷如頑鐵,
再難撼動分毫。

  不幸的是,他身後的弟子們無一有此定力,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隻聽得一句
悶鈍咕哝:「老……老婆!」夾雜着吞咽唾沫的骨碌聲,可見饞甚。失控的叫嚷
一發不可收拾,此起彼落,唯恐喊得慢了,失卻美人青睐:「……妹子!」

  「……侍女!」

  「你……你别胡說!雪貞姑娘這般人品,豈能是丫鬟?」

  「依我說,雪貞姑娘是伊大夫的座上賓,來給他彈琴的。」

  「你這說法,是指摘雪貞姑娘是樂伎了?當真胡說八道!」

  「……住口!」鹿别駕開聲斷喝,衆弟子渾身氣血一晃,站得最近的兩人踉
跄倒退,伸手掩耳。「都給我退将出去,門廊之間,不許有人!」

  弟子們莫敢違抗,依依不舍地退出門廊,有人抓緊機會,目光須臾未離亭中
美人,也有的低聲碎嘴,面露不豫,顯然對師尊「吃獨食」的行徑甚是不滿。衆
人擠軋在兩側門廊的入口處探頭探腦,推搪吵嚷,其狀甚醜,毫無名門大派之風
範。

  鹿别駕是對着弟子們吼叫的,背向涼亭,内力未及,測不出那雪貞姑娘是否
會武。隻見她袅袅娜娜起身,繞過琴幾,來到階前,探下一隻滑膩雪白、踝圓趾
斂的晶瑩裸足,笑道:「我送鹿真人。」當天門衆人即将離去。

  跪坐時看不真切,此際才發現她生得異常嬌小,然而并不顯短:裙布緊裹的
臀股肉呼呼的甚是豐盈,裸露的足胫卻是又細又長,一如她纖長如茭白筍心的十
指;襟口鼓脹脹地隆起成團,渾圓的曲線幾乎蔓至臍上,可見雙峰飽滿,幾乎占
去衣内所有空間,偏偏乳質細軟如綿,才壓裹出忒大一包。

  從渾圓的香肩、奶脯,乃至臀股,可以看出雪貞姑娘是屬于豐腴有肉的類型,
在如此嬌小的身闆中,之所以不覺臃腫,除了手指、足胫等末端處極是修長纖細,
拉高比例之外,須歸功于那把圓凹的葫蘆小腰,将這麽個細小多肉的人兒襯得玲
珑有緻,教人難以移目。

  更可怕的,是她那酥瑩已極的雪肌。

  鹿别駕從沒見過女子穿起白衣,肌膚能比绫羅更白的,但雪貞姑娘不負其名,
人一來到燈下,連身上華貴的西山單絲羅都爲之失色。她的白皙是介于乳脂與細
雪之間,再從肌膚薄處透出淡淡酥紅,充滿盎然生機,絕非不見天日的白慘;如
耳垂指尖等細小處,則剔透如玉,脖頸、臉龐,乃至赤裸的腳背等,恍若鮮乳中
調入一絲粉橘,白勝酥酪,卻較新雪細暖。

  鹿别駕看得有些微怔,雪貞卻以爲他賴着不走,是因爲還沒等到答案,掩口
一笑,嫣然道:「我啊,不是婢女姬妾,也不是妻妹,而是大夫的病人。」鹿别
駕失神不過一霎,腦筋轉得飛快,哼笑道:「本座以爲,一夢谷是不留客的。」

  雪貞抿嘴道:「真人若病到如妾身一般,勾起了大夫的興趣,想走約莫也走
不得。我在這兒待了十幾年,每年生辰,大夫都要爲妾身盛大慶祝,說是從閻王
手裏又搶回一年。與閻羅爲敵,還能連勝十數回,難道不該好生慶祝麽?」

  鹿别駕哪裏肯信?瞬了瞬濕潤烏瞳,笑道:「我見雪貞姑娘氣色甚佳,不知
生的是什麽病?」

  「妾身之病,名喚『魇症』。」雪貞索性在階台上坐了下來,舒服地伸直腿,
這随性的動作在她做來,竟也優雅宜人,絲毫不顯粗魯,白绫裳底露出的一雙裸
足更是玉雪可愛,沾着些許塵泥,益發酥瑩白皙,若許人咬上兩口,怕兩側門廊
的紫星觀弟子不惜一死,也要撲将上來。

  「發病的時候,渾身僵直、動彈不得,日常起居,難以自行打理,然而有時,
卻又會暴起傷人,幾名男子也壓鎮不住,氣力大得吓人;蘇醒之後,又記不得曾
經做過什麽。」少婦娓娓道來,彷佛說的是他人身上的事:「外頭的人,總以爲
是失心瘋,又或被妖魔所附身,故稱『魇症』。其實大夫說,這是三焦經脈失調
所引起的疾病,善用藥石針灸,是能延緩惡化的,放着不理便隻有惡化一途。」

  說着,像是想起了什麽,笑着補充:「得了魇症的人,傷口會複原得特别慢。
男子隻消仔細小心,别受外傷就行了,可女子來紅,月月在身子裏都生出新創口,
若無大夫妙手,十多年前妾身早已不在人世,遑論今日與鹿真人相見。」

  鹿别駕聽她說起「魇症」征候,每說一項,心頭便不由自主一跳;聽到後來,
卻不由得狂喜,若非極力壓制,說不定便已歡呼起來:「清兒有治!這伊黃粱…
…能治清兒的傷勢!」料想這名喚雪貞的女子如此誘人,被伊黃粱帶在身邊,朝
夕相對十數年,說沒什麽苟且,誰肯相信?除非伊黃粱不是男人!惡向膽邊生:
扣住雪貞,定能逼得伊黃粱就範,還管他闖入一夢谷的是誰、裏頭有沒有伊黃粱!

  鹿别駕并沒有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了立場。欲使一夢谷的主人醫
治愛兒,并不隻有「擒下雪貞」一法,然而心思一動,鹿别駕便絕了其它念想,
強抑着心頭悸動,緩步走向涼亭,口中卻随意攀談,以防雪貞發現他的企圖。

  「那麽……大夫有沒有說,這魇症要如何根治?」

  雪貞微蹙着姣好的柳眉,露出些許遺憾的神情,娓娓說道:「大夫說,魇症
是無法根治的,隻能阻止它繼續惡化。患者最好能待在靜谧平和的地方,事不上
心,遠避凡塵,漸漸就能平心靜氣地過日子。」

  鹿别駕分持刀劍,越走越近,繼續引她說話。「這樣就行了麽?不服些甯神
靜心的方子,也能抑制魇症發作麽?」

  雪貞正色道:「作用于人身,藥亦是毒,經年服用,療效益減,而禍患益深。
大夫說,最好的法子,就是打造一處甯神靜心的環境,将使人安甯的物事,藏入
生活大小細節之中,待身子習慣後,再次第加重份量。」

  鹿别駕見她毫無防備,心底竊笑,想到今夜便能享用這名集鮮烈、溫婉于一
身的絕色,更是近十年來未曾有過的興奮雀躍,順着她的話頭,敷衍道:「大夫
此說極是……」忽地腳下踉跄,雖拄刀撐住,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困乏自體内深
處湧上來,隻得順勢坐倒;回見一幹弟子或坐或卧,兀自不覺有異,十有八九怔
怔望着涼亭階上的美人傻笑,畫面說不出的詭異。

  他一提内元,丹田内并非空空如也,然而須得加倍使力,才能運起不到平常
十之一二的内息,像是剛剛經曆一場鏖戰,身體太過倦乏所緻。以鹿别駕的見識,
從未聽過有這樣的毒,倒像是極其厲害的蒙汗藥,但蒙汗藥煙要在這麽大的空間
裏施放,還得讓人吸足份量,怕不是烽火台的煙柱一般,斷不能無知無覺;自來
此地,未曾有過食水入口,連水渠中的流水,鹿别駕都不曾讓它濺上肌膚……這
賤人,到底是用了什麽手段?

  「鹿真人,誠如大夫所說,藥物須藏入生活細節,務使無覺,待身子習慣後,
才能慢慢加重份量。妾身所用的劑量,是這十多年之間慢慢積累,如今行走說話,
方與常人無異;相同的份量用于常人,是有些太過了。」

  五官分明、棱角鮮烈的絕色佳人溫婉一笑,袅袅起身。

  「這水閣,就是妾身的『藥』。大夫耗費無數心血,一草一木、一磚一瓦,
全都是極厲害的甯神藥物,風中水裏、草露蟲鳴等,無一不具療效。能撐到此時,
鹿真人這天門二把手之名,果真無虛。」


  第二二二折 夜刀勝雪,素手合凝

  她伸出纖長的食指,指甲輕輕在涼亭木柱上一刮,濃烈藥氣從漆底裸露的木
色中透将出來,連距階底尚有丈餘遠的鹿别駕都能嗅得,不由一陣暈眩。

  「産自西北天鏡原的『氤香爐木』,将桑椹大小的薄片研成粉末,調水吞服,
有甯神安眠、夜寐不驚的奇效。這座『無殭水閣』裏的梁柱,十有八九是以爐木
爲材,若非大夫讓工匠們都含了還神冰片,怕還蓋不成閣子。」

  修道亦涉丹鼎藥石,鹿别駕對「氤香爐木」并不陌生,知其價高難得,在觀
中丹室,有刨作指甲大小的薄片、貯于密封罐内,頭痛或失眠時取若幹合藥,效
果顯著。萬料不到,竟有瘋子瘋到拿藥材來蓋房子,所用材料,就連庭中的植被
花樹,通通是一路貨!被坑也隻能說半點不冤。

  事實上,無殭水閣的諸般異材雖是伊黃粱指定,光憑他出神入化的醫術藥學,
不足以建成這座殊異的建築。

  爲了雪貞,伊黃粱不惜重金,敦請四極明府精密計算,以繁複而龐大的實作
數據爲輔,計算出各種藥材的配比,以免弄巧成拙。逄宮那廂經過三年多的實驗,
還派遣專人在一夢谷附近開辟苗圃,收集水土信息,這才給出了設計藍圖。說無
殭水閣乃合岐聖、數聖雙聖之力而成,半點也不爲過。

  無殭水閣的甯神效果,是由外而内遞增,居中這座八角飛檐、曲水環繞的殁
絲亭,堪稱舉閣藥力最強處,就連伊黃粱自己,平日也絕少履足,但凡來此,舌
闆下的還神冰腦決計不能吐出;能不說話,就盡量别張口,滞留時間不逾盞茶,
以防藥力沁體,于渾然未覺處受害。

  因爲這并不是毒,沒有祛除之法,最好的應對方子,就是離得遠遠的。周遭
環繞的水渠,也是爲了将藥力縮限于此,避免擴散。

  就連谷中風向,都在逄宮的考慮之内,每日傍晚,由谷後刮下的落山風掃過
水閣,将滿滿的藥氣一股腦兒送進入谷處的密林,盤繞不去,直到夜晚才慢慢消
散。

  是以林被雖密,無有傷人的大型野獸,這些年來,也不是沒有耐心欠奉、氣
急敗壞的患者家屬,無視谷口木牌,心急火燎地沖進一夢谷,欲将大夫拖出的。
隻是入得林中,不知怎的突然心平氣和下來,思前想後,終究不妥,末了乖乖出
谷,等待伊大夫傳召。

  這幫不請自來的紫星觀門人,算是自讨苦吃。鹿别駕單膝跪地,拄刀而起,
自忖尚有一擊斬殺這名妖婦的能耐,不知怎的,心底卻是千百個不願意,甩甩腦
袋,試圖驅散這個念頭──定力變差,亦是強烈的甯神藥力所緻。

  在無殭水閣之中,常人會迅速陷入疲憊懶散,自制力急遽消褪,平時不敢觸
及的虛妄念頭,會在某種奇妙的快樂氛圍中迅速放大,恍若醺醺,隻是鬥争心轉
淡,又不若借酒裝瘋的醉客。

  鹿别駕于藥理所知,并未深及這一層,提起棱節七星劍,遙指階上玉人,咬
牙沉聲道:「解……解藥!」

  「沒有解藥,也用不着解藥。」

  雪貞似笑非笑,唇抿間帶着一抹若有似無的釁意,越是說得溫婉,越讓人莫
名惱火,直想将她一把剝光了壓在身下,狠狠教訓一番。「鹿真人就當是甯神湯
喝多了,有些困乏,趕緊回去睡下,明日晨起,管叫精神飽滿,身心舒泰。」

  (可……可惡!)

  怎麽聽都像諷刺,他也沒天真到信了此言,兩手空空離開,以刀劍支起身子,
切齒道:「叫……叫伊黃粱出來!未、未見此人,道爺……道爺拆了這座破閣子,
拿妳……拿妳抵帳!」末句一出,不覺微笑,頗有一舒積郁之感,胸中煩悶略去。

  蓦聽一陣嘶嘎刺耳的豪笑,自前院傳來:「……說得極好!今日未見伊黃粱,
老狼陪你拆了這座閣子,拿這妖妖娆娆的大奶花娘抵帳!」但見烏影翻過院牆,
無聲落地,卻不是聶冥途是誰?

  滿爪是血、兀自滴着黏膩液漬的獸形兇徒半拱着背,兩條粗壯的膀子垂過了
膝蓋,益發襯出下半身枯瘦如柴,彎如蛙足,模樣說有多怪異就有多怪異。與前
度不同,他背上背了團破爛被筩似的物事,髒污的長布條如拖把般随風亂舞,才
剛落地便以爪掩口,沖鹿别駕大聲說着悄悄話:「是說尊駕喜歡清蒸還紅燒?我
這人一向随和,記得把奶子留給我就行,剛好盛得兩盤,其它都歸你。」

  鹿别駕昏沉了半天,才搞清楚他要吃的是雪貞,腹中酸水上湧,忍着惡心,
怒道:「兀那賊子!不……不知所謂!誰與你吃人肉?」

  聶冥途難掩失望。「啊,抵帳不是吃麽?奸完了再吃也行啊。還好自我帶了
吃食。這社會是怎麽了?人跟人之間,都不再互相關心了麽?」伸臂将背後的被
筩拽下。

  鹿别駕記着他殺害了多名弟子,見其擡臂之際,胸腹間空門大開,不由冷笑,
正欲出手,一人擠出坐滿紫星觀弟子的門廊,大叫:「……師尊!那厮擄走了彥
清師弟!」口帶風聲,正是給打落兩枚牙齒的蘇彥升。

  鹿别駕猛一凝眸,赫見聶冥途甩下的被筩花色熟悉,依稀是自己車廂内所用,
筩口歪斜着一顆纏滿繃帶的腦袋,竟是侄兒鹿彥清!

  原來聶冥途先前竄進密林,并未徑直追入谷中,獸化後的嗅覺異常靈敏,盤
繞于林間的淡淡藥氣令他頭暈腦脹,覓了棵頂蓋茂密的大樹竄上,待鹿别駕一行
悉數通過,才折返彩棚,殺光了來不及走的,挾持鹿彥清随後而至。

  無殭水閣的藥氣之于狼首,不啻常人面對腐屍糞尿等惡臭,雖是難受,畢竟
無害,況且獸化之後,不惟血氣運行加快,連排除藥、毒的能耐,都勝過常人數
倍;饒是如此,聶冥途仍在閣外潛伏,直到聽見鹿别駕倒地,這才現身收尾。

  「岐聖」伊黃粱是不是此世血甲門的祭血魔君,狼首無法肯定,所以把他們
通通逼出來就知道了──堂堂觀海天門副掌教若死于此間,還搭上一幹紫星觀的
直傳弟子,伊黃粱縱使處處施恩,武林地位超然,此後也别想有安生日子過。祭
血魔君不想毀了這麽好的掩護身份,非得做點什麽不可。而聶冥途等的,就是那
一瞬間。

  「這塊排骨沒幾兩肉,别浪費了柴火。」聶冥途翻轉癰人,似正找一處落口:
「也罷,當甘蔗啃了罷。分你一條大腿,别說我吃獨食啊。」

  「狂徒,還我彥清孩兒!」鹿别駕眦目欲裂,相較于怒極脫口的吼叫,将遞
而未遞的七星劍勢爲之一頓,顯是投鼠忌器。

  高手對決,最忌首鼠兩端。聶冥途見他右手劍路已封,接着廢其左膀,觑準
去路,使勁将鹿彥清一扔。鹿别駕若不肯棄刀,鲨鳍利刃便要貫穿侄兒,況以狼
首一擲,非指掌不能化消,鹿别駕更無猶豫,鬼頭刀脫手,掌蓄綿勁順勢圈轉,
堪堪将人抄住;見狼首如影随形,閃電般殺至,已不及回劍,背轉身子護住侄兒,
欲以背門硬吃一爪!

  千鈞一發之際,「嗤」的一聲輕薄銳響,聶冥途福至心靈,及時扭頭,一抹
刀光掠過頸側耳際,差得分許,便要命中咽喉。

  《青狼訣》妖孽般的複原能力,以及獸化後猛然攀升、不遜橫練硬功的防禦
之能,使他在戰鬥中不習慣采取守勢──通常一擊得手之後,敵人總會不經意露
出破綻,更易取命。狼首非常熱衷于先放點甜頭,而後再連本帶利讨回的「印子
錢(高利貸)」戰法。

  然而,這一道無聲刀勁的凝練,迫使他在收成甜美果實的瞬間,本能地采取
回避。就連狼首,都是等頸間的刺癢飙過,才意識到自己竟棄攻爲守,不覺嗤笑:
「他媽的────!」

  正欲扭身撲擊,頸間忽熱辣辣一痛,那發絲般的搔刮感綻成了起碼一寸深的
傷口,順着肌理分裂,勢如破竹;《青狼訣》藥煙未及竄出,滾燙的鮮血已然潑
濺而出,聶冥途頓感暈眩,壓緊創口霍然轉身,退向廊間最近的一根楹柱!

  而第二刀果然于此際發出。

  「嗤」的一響,聶冥途側轉身子,縮于镂空的欄杆下,右臂暴長,拖過一名
搞不清狀況的紫星觀弟子,雖隻有單爪,依舊如貓抓小雞般,挾着那人咬斷喉管,
骨碌碌地吞飲熱血。

  血的營養不及鮮肉,但吸收更快,是激戰中補充精力的不二法門。

  白霜霜的刺鼻藥煙刮卷而起,那人的手腳伸出煙團,不住抽搐着,很快就沒
了聲息。

  烏影一閃,第三、第四刀接連并至,就連旁觀衆人,都能察覺刀者的急迫,
似想逼狼首松手,卻隻做了聶冥途的菜刀。嚓嚓兩聲,卸下一手一腳,聶冥途将
殘軀往來人處一送,隻撿手臂就口,黃污銳利的犬牙撕下兩口血肉吞咽,以露出
森森白骨的狼籍斷臂擋開第五刀,運勁震退了刀者。

  這兔起鹘落的瞬息間,狼首無論攻守進退,左手始終壓緊頸側;非因疼痛,
聶冥途對痛楚已沒什麽感覺,而是提醒自己這份恥辱。

  祭血魔君的無形刀氣、鹿别駕的七言絕式,都不曾在他的非人之軀上,留下
如此深刻的傷痕。這一刀所蓄的内勁遠不及魔君,招式更比不上鹿别駕合一百零
八式于一招的驚豔,他有的……到底是什麽,而能無視弱小自身之弱小,展現出
壓倒強大的驚人強大?

  打從數十年前聖藻池一會,聶冥途已許久許久,不曾有過這種茫然的感覺。

  他原以爲是自己感應殺氣,及時避過咽喉要害,細思之下,發現對方或許從
一開始,便相中他的頸側,這一刀才會來得如此精準,順肌理切開,造成既長且
深的傷口,形同放血,瞬間離體的巨量血液,連《青狼訣》都差點沒扛住。

  聶冥途并不認爲是伊黃粱──甚至祭血魔君──在這裏伏下殺手,專等自己
前來。隻能認爲藏身黑暗的刀者,專注到了某種境界,所有的隐忍背負在最恰當
的時機,以最無懈可擊的形式具現,結果幾乎要了他的命。

  倘若那人自始至終,隻想着斷首取命,或許眼下,「聶冥途」三字已是江湖
上翻過的另一頁,徒餘一具身首分離的畸屍。

  這樣的凝練極其傷神,斷難久持,遑論連出。聶冥途畢生會過無數武者,能
達此一境界者寥寥,一擊不中,其後便飛流直下三千尺、因此丢了性命的,數來
也有幾個。

  果然,其後猱身撲至、搶進煙團的四刀沉穩盡失,内勁不足、火候欠缺的毛
病接連浮現,給了狼首補充食糧的餘裕。

  「加餐」之後,聶冥途揮散藥煙,「照蜮狼眼」捕捉殘影,廊庑隔着階台的
另一側,似有一抹瘦小身形退入樹影,葉止人靜,幾于同時發生;雖然相隔未遠,
卻分不清是男是女,露出的小丬輪廓難以判斷體勢,也看不見刀,至少趨避出招,
是受過高人指點的,不容小觑。

  他還有幾條誘出此人的毒計,未及施用,腦後兩道刻毒視線電射而至,毋須
回頭,也知是鹿别駕。原本在廊間入口癱坐成一團的紫星觀弟子,這時也搖搖晃
晃起身,拔劍的铿響此起彼落,「醉态」可掬,除了人多,仍舊無甚可取。

  聶冥途伸出灰白的舌頭,舐了舐幹裂的嘴唇。先佯攻鹿别駕和那個癱人好了,
待那名隐身暗處的刀者來救,再──「大半夜的,吵什麽吵?」一把陌生的喉音,
阻斷了狼首的算計。

  衆人聞聲轉頭,見一名白面無須的儒者,自涼亭後的曲廊行出,聲音雖不大,
獨斷的口吻卻滿是煩躁暴烈,帶着一股難以撼動的睥睨與權威,彷佛眼前諸人,
全踏在他的領土之上,生殺予奪不過轉眼間耳。

  雪貞袅娜轉身,盈盈拜倒,垂首恭敬道:「驚擾大夫了,請大夫恕罪。」黑
暗中的刀者動也不動,隻投以注目,權作行禮。鹿别駕神智未失,聞言一凜:
「這個醒飽白面般的胖子,便是一夢谷之主、鼎鼎大名的『岐聖』伊黃粱?」

  聶冥途精亮的獸眸死死盯着他,彷佛瞧的是一塊封汁火腿,片刻才「噫」的
一聲,垂落肩頭,喃喃低語:「怪了,真不是他。」嘶啞的語聲裏不無失望,竟
忘了稍加掩飾。

  不是祭血魔君──這個答案,就連狼首都無法自圓其說。

  祭血魔君的聲音,與這個忽然冒出的「伊黃粱」并不相同,不過聲音一節,
一片竹簧便能輕易變造,本做不得準。祭血魔君的喉音粗啞,然而說話調理明晰,
甚可說是好發議論,連罵人都是成套成套的;這伊黃粱雖隻寥寥數語,其中各種
負面情緒全擠壓成團,堪稱陰陽怪氣,怎麽聽都是兩個人,找不出絲毫相似處。

  聶冥途不止耳力、目力驚人,更有野獸般的嗅覺,以氣味辨人,極難防範。
祭血魔君身上,沒什麽特别的味道,但「破魂血劍」的屍毒,卻有腐植般的甜膩,
聶冥途就靠着這根小辮子逃過幾劫,最後一回雖栽了跟鬥,總的來說還是準确的。

  不幸的是:無殭水閣内,布滿刺鼻的藥氣,狼化的敏銳嗅覺在這裏,完全派
不上用場。恁聶冥途奮力歙動鼻翼,除了藥味什麽也嗅不着,否則循味尋人,一
早把魔君揪了出來。

  最令人感到絕望的,是兩人南轅北轍的身形。

  伊黃粱雖是個胖子,不同于粗壯結實的魔君,整個人肉呼呼的活像養尊處優
的員外郎,偏偏身量又比祭血魔君略高一些,其它如骨相上的微妙差異,在在顯
示二者相異,而非是一人喬裝改扮,分飾兩角。

  到了這步田地,狼首不禁開始懷疑起,祭血魔君的掩飾身份,說不定是天門
紫星觀裏某個楞頭青,趁亂混進人堆裏,卻教老狼把矛頭指向一夢谷,青黃交爍
的邪異獸瞳随之轉向,掃過整排東倒西歪的小道士,目光極是險惡。

  鹿别駕不知妖人心中計較,注意力全在小小的殁絲亭中,凝眸細看半晌,脫
口道:「你……就是伊黃粱?」伊大夫冷哼一聲,沒好氣道:「我是啊,你又是
哪個作死的?」身畔雪貞柔聲提醒:「大夫,這位是觀海天門副掌教,鼎鼎大名
的鹿别駕鹿真人,來求醫的。」

  伊黃粱正眼沒瞧,哼笑:「求醫啊?很好,沒治!回家辦喪事吧你,死文盲!
下輩子投胎記得讀點書,别害死你家裏人。滾!」

  按說這等無禮言語,換作平日,天門弟子早呼喝成一片,拔刀的拔刀、裹脅
的裹脅,渾水摸魚欺男霸女的,也自偷偷摸摸綁了人走,覓處幹那無恥勾當。

  可惜在無殭水閣内,一群人淨是傻笑,連方才聶冥途活生生吃了個人,也隻
掀起一小片騷動,沒會兒工夫,現場又是一片甯定。大夥兒似乎忘了爲甚擎刀拏
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安和樂利。

  鹿别駕隐欲發火,偏生總有個坎兒沖不過,火氣連鼓幾回,始終無法達标,
漸漸平息;仗着深湛内功守住靈台,掐緊了一點清明未失,低聲咕哝:「你……
你不是出谷去了?幾時……幾時回來的?我怎麽……本座、本座怎地全沒見你進
出?」

  伊黃粱冷笑:「我拉屎你見着了麽?如若不然,豈非滿肚子大便?不知所謂,
滾!」雪貞柔聲道:「鹿真人有所不知,山谷之後,還有幾條小徑,可供進出。
請真人快帶諸位道長離開罷,再待下去,隻怕要傷身。」

  鹿别駕倒持劍柄,胡亂揉着額角,但頭分明半點也不疼,隻是沉得緊。揉了
半天未有起色,省起聶冥途還在一旁,放着不管,似乎是件危險的事。至于是怎
麽個危險法兒,一時倒也……猛然回神,喃喃道:「我爲……我爲大夫驅逐此獠,
請大夫救治……救治我兒……」

  鹿彥清與他的關系,雖非極密,在真鹄山倒也不是人盡皆知。所幸紫星觀衆
人莫不暈陶陶的,誰也沒聽真切,遑論記在心上,鹿别駕一時失言,隻有伊黃粱
聽進了耳裏,見那随後趕至、爲藥氣所染,倚牆大口大口喘息的年輕道人聞言,
面色丕變,暗忖:「原來他也知情。」冷哼一聲,拂袖道:「算你有心。三天後,
把病患擡到林前,我自會安排童子接引。」

  鹿别駕大喜,但雀躍之情轉瞬即逝,又恢複成一片古井無波,連厮殺的念頭
都淡了,搖晃起身,挾着鹿彥清,徑往外頭行去。紫星觀的弟子們渾渾噩噩,本
能随師尊而去,就連橫死者都有人拖出殘屍;動作雖遲緩了些,終是散得幹幹淨
淨。

  聶冥途有青狼之身,仗着暢旺的血氣運行,排除藥浸的能耐數倍于常人,神
智未失,然而戾氣畢竟受抑,一時間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要走抑或要戰。隻聽伊
黃粱哼道:「瞧你這副德性……是《青狼訣》邪功吧?傻子才練,豬一般的腦袋。
你皮粗肉厚,複原力強,水閣本奈何不了你,但你蠢到去吃肉喝血,那人一身血
肉汲滿了藥氣,比臘肉還入味,全教吃進肚裏,内發之物,沒忒容易排出。這下,
可暈乎得緊罷?」末兩句語聲輕柔,催人欲眠,果然聶冥途頭重腳輕,大感困倦。

  白面胖子那雙惺忪的瞇瞇眼,蓦地綻出精光,射向黑暗的角落,一抹匹練刀
光飛也似的掠出,正中聶冥途的頭部,劈得他仰天倒落,又瞬間翻起,「铿!」
一聲雙刀相擊,斫得火星四濺。

  出刀之人被交擊巨力掀翻跟鬥,連滾幾圈才撐起,但見一張青白俊臉,神情
波瀾不驚,澄亮的星眸透着果敢堅毅,雖削薄頭發、細瘦的雙手纏滿繃帶,肩臂
肌肉卻結實,無半分膏腴,全想象不出,此前他曾殘廢了許多年,正是寄居于一
夢谷,養傷複健的阿傻。

  而聶冥途藉反震之力掠上牆頭,眨眼消失蹤影,所經處血迹斑斑,宛若潑墨,
無論這回阿傻砍中哪一處,傷口比起頸間隻深不淺,盡管未能除掉聶冥途,看樣
子也夠他受了。

  狼首脫離之處,于牆底積聚的血泊中,浸着一柄绯紅色的小巧眉刀,是兩人
對擊之後,自聶冥途手中震落。他始終防着阿傻凝力一擊,唯恐骨爪有失,改以
刀器因應。

  事實證明,聶冥途判斷形勢奇準。若非此刀格住阿傻的攻擊,最後這下凝練
之甚,遠遠淩駕于令狼首驚豔的頭一刀,是阿傻記取教訓,亡羊補牢的一記。萬
一斬裂骨甲,聶冥途絕無乘勢遁走的機會。

  阿傻拾起眉刀,仔細揩淨了血漬,雙手捧上亭階。

  「這是替幽凝新鑄的刀身,姑且當它是新的幽凝妖刀罷。」伊黃粱淡淡揮手,
蓦地雙腿一軟,差點倒下。阿傻眼捷手快,一把将眉刀掼入亭中地面的白玉鋪磚,
及時攙住。

  雪貞蹙起姣好的柳眉,滿面憂急,沖他打着「道玄津」的手勢:「帶大夫…
…去醫廬!」

  伊黃粱身子胖大,而雪貞嬌小玲珑,于搬運一節全然幫不上忙。所幸阿傻雖
精瘦,入谷以來飽經鍛煉,有足夠的氣力,看來伊黃粱向漱玉節誇下海口,三年
内令其脫胎換骨,成爲東海最快利的一柄刀,不是說着玩的。伊大夫相當認真地
履行承諾,不意今日救得自己一命。

  無殭水閣本是雪貞治療痼疾、調養身子之處,就算是她,也非鎮日都待在水
閣裏,常是晚飯後于閣内撫琴賞月,插插花、讀讀書之類,好在睡前甯定心神,
免生雜夢。雪貞在後進院裏另有閨閣,伊黃粱與阿傻避得遠遠的,等閑并不輕近。

  阿傻小心抱着伊黃粱,由曲廊出得水閣,須臾未停,來到大夫平日研丹制藥、
操刀續斷的醫廬時,伊黃粱已幾乎陷入昏迷,唇面皆白,冷汗涔涔,白袍腹側滲
出血漬。

  雪貞熟練地以剪刀剪開衣布,見幽凝刀搠出的傷口之上,覆着一層褐痂,氣
味焦臭難聞,隐約透着煎脂般的肉油氣息,驚覺醫廬裏也彌漫着同樣的味道,丹
爐邊的長柄銅鬥外側,回映着一層七彩暈芒,熱氣灼人,像是剛被燒紅如烙鐵,
溫度尚未全褪……

  她突然明白,大夫是如何在忒短的時間内止血,換上衣袍、改變外型,出現
在外敵面前以釋疑。

  大夫剛回谷時,非但來不及變裝,還渾身浴血,腹側與背門的金創十分嚴重,
是必須立刻縫合止血的程度。

  「快……快讓妾身爲您治療!再這樣下去……」少婦見狀,吓得俏臉煞白,
寄居谷内的那名瘖啞少年随即竄入,腰間佩刀,應是夜巡之際看見人影,無法開
聲示警,忙抄武器來救,恰好撞見還未回複「伊黃粱」身份的大夫。

  難得的是少年毫不驚慌,不知是過于冷漠,抑或被悲慘的人生磨去了情緒的
起伏,大夫一握他的手,少年便露出恍然之色,體型的差異、身份的不同……似
都不足以迷惑他的眼。

  是繭,雪貞心想。少年到底是認出了大夫手裏的繭子。「淨焰琉璃功」号稱
能改變骨相,應該不包含頭發指甲、厚繭雞眼這等零碎之處。

  大夫與少年的羁絆,俱都建立在這雙手上,兩人心念一同,竭盡所能地使少
年枯槁萎縮、形同半死的雙手,成爲與大夫一般,足以化腐朽爲神奇的「操縱生
死之手」。荒謬如斯,簡直像從一處極端走向另一頭似的奇想異行,這兩個人卻
視作理所當然,毫不懷疑地認真進行着,隻能說在「性格古怪」這點,他們就像
孿生兄弟般合拍。

  爲此之故,他能認出大夫的雙手,似乎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跟在大夫身邊十幾年,雪貞看也看出了心得,判斷傷勢的嚴重性、迅速決定
治療之法的決斷力,她自問在絕大多數的醫者之上。畢竟,她所師法的對象,是
「血手白心」伊黃粱。

  「不……不行!得……得拖住外敵!」大夫阻止了她。「這……這兩人相當
棘手,妳們……可别死了。一個都不許離開我!聽到了沒有?」

  她與少年對望一眼,嚴肅地點點頭。在這兒,大夫說的話就是聖旨,他若不
曾解釋,就代表毋須解釋,除了一體遵行,沒有廢話的餘地。

  她原以爲大夫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初步完成傷口的縫合,當大夫好整以暇
地現身時,雪貞着實吓了一大跳。現在,她總算明白了,大夫并未縫合傷口,而
是以燒紅的銅鬥壓烙創口止血,然後忍痛更衣易容,才能完成這不可能的演出。
炮烙确實是醫經明載的應急止血之法,但以大夫的傷勢,不啻是雪上加霜;勉強
施爲的結果,伊黃粱終于撐持不住,暈厥過去。

  雪貞摸着他發燙的額頭,明白時間毫厘必争。

  「準備針線刀器,煮水洗滌過包紮用的布條,金創藥備便。」她望着少年,
刻意放慢說話的速度。除了讓他讀懂唇語,其實也是幫助自己甯定心神,以免緊
張誤事。「接下來……你要協助我,明白麽?」

  少年不是頭一回替大夫打下手。自他入谷,大夫便讓他和雪貞輪流擔任助手,
複健上軌道之後,少年從旁協助的次數,甚至超過了雪貞,似乎大夫認爲這對少
年的複原頗有幫助。

  「我去準備。」少年打着手語。「妳來……弄醒大夫麽?」

  伊黃粱的醫術天下無雙,萬一伊黃粱需要治療,誰有資格動他?

  當然是他自己。少年頭一次看到大夫自己替自己縫合傷口時,表情令雪貞忍
不住「噗哧」一聲,差點笑彎了腰。伊黃粱就算對自己用了麻沸散,依舊能夠操
刀;無論是麻藥或魚骨利刃,世上沒有其它人,能如他這般精準控制。

  但這次不一樣。

  「要刮掉焦肉才能縫合,不用麻沸散,大夫會痛得斷息昏迷;一旦用足劑量,
他就不可能醒着。」少婦深吸一口氣,盡量顯得信心滿滿,成竹在胸。

  「……這回,我來替他動刀。」

  第二二三折 卿本無明,破而後立

  伊黃粱睜開眼睛。

  熟悉的木色藻井,熟悉的琉璃燈盞,熟悉的刺鼻藥氣……他花了好一會兒,
才确定這不是重傷所産生的幻覺,麻沸散造成的惡心不适,滿滿積在胸口,但逐
漸消褪的藥性,不再持續麻痹感官,将知覺的束縛一一解放。

  最先回複的,永遠是痛覺。

  腹側的疼痛令他不禁皺眉,略微回神後,卻又對比預期中輕微許多的痛楚大
爲不滿。糟糕,是傷到知覺了麽?還是痛楚太甚,自我防護的機制發動,削弱了
痛覺感知?

  施展「淨焰琉璃功」改變骨相,對身體是極大的負擔,這也是重創之後他甯
可在外頭繞圈子,也不敢折回根據地的原因之一。在未能妥善止血的情況下,運
功移筋易骨,輕則出血加劇,重則走火入魔,是愚蠢至極的行徑。既不能以「伊
黃粱」的模樣示人,返回一夢谷徒增風險而已。

  然而,形勢畢竟逼得他沒有了選擇。

  「伊黃粱」的身份不足以退走聶冥途,卻可引鹿别駕爲己用。此際谷内已無
更好的武力選擇,「伊大夫」須得潇灑現身,以治療鹿彥清爲餌,驅虎吞狼,方
能度過此一大劫。

  以燒紅的銅鬥炮烙止血,傷口還不止一處,如何維持清醒、不痛暈過去而造
成更大的傷害,不僅考較醫術,更狠狠地考驗了他的忍耐力一番。

  所幸施展淨焰琉璃功時,創口的燒痂并未迸裂──就算有,畢竟也撐到了退
敵後──祭血魔君粗壯的體型,随着骨骼位置的微妙改變,成了專騙行家賊眼的
另一個人,渾身虬結的筋肉松弛,巧妙位移的髒器複歸原處,腹圍陡增大半圈;
再以藥液洗去刻意染褐的黝鐵肌色,精悍如鐵的血甲門主搖身一變,遂成白胖的
富貴員外郎。

  那落琉璃院是魔宗支脈裏的異數,它們退出江湖的時間,比七玄等系出同源
的佼佼者要早得多。

  在群魔亂舞的年代,那落琉璃院是邪道的救亡之地,差不多就是岐聖之于正
道的關系。無論魔宗哪支得領風騷,大概都不會有人愚妄到去得罪大夫,難保哪
天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卻無國手施救。

  那落琉璃院以其超然的地位,繁盛了數百年之久,門下分雌雄兩宗,雄宗精
研醫理,雌宗鑽研毒術,相互競争,奪取門派的主導權;激烈的争鬥之下,迸出
燦爛耀眼的火花,誕生了《那羅聖典》以及《伈帚女經》這醫、毒兩大奇書,連
武功都脫離比鬥争勝的範疇,追求更高的「天人合一」境界。

  而淨焰琉璃功,就是這種思維的極緻展現。

  此功練到極緻,自體爲藥,不倚外物,但凡有恙,可調動血、骨、皮肉、經
脈等,或改變循環理路,或重新分配給養,以人力幹天時變化,得到最爲有利的
調複之能,其效果令人瞠目結舌,頗以爲妖。相較之下,微調骨相不過衍生出來
的枝微末節,門中高手多一笑置之,不屑鑽研。

  魔宗失勢後,頭一個遭到緻命打擊的,亦是那落琉璃院。

  毀掉邪派的救命站,影響至鉅──正道中人循着同樣的思路,不過是逆反操
作罷了。

  屹立江湖數百年的那落琉璃院,就這樣亡于逆潮的頭一波,正是長期武力不
興所緻。百餘年後,有對天賦異禀的兄妹,将此功練上了厮殺拚搏的路子,意外
得到大威能、大殺着,隻能說是遲來的辯駁。命運開了那落琉璃院一個玩笑,且
毫無平反之意。

  伊大夫的師父顔元卿,從故主處習得醫術和淨焰琉璃功,卻無武學上的資賦,
當是養生練氣的内家法門,規規矩矩修習,所得亦極其有限。在這點上,伊黃粱
倒比顔元卿有天分得多。

  他對創口疼痛不如預期一事,相當介意,掙紮欲起,赫然發現自己非是躺于
床榻,而是平日替病患操刀的木台。床頭傳來一聲溫柔低呼,滿滿都是情意,雪
貞嬌小溫軟的身子及時挨近,攙住無力起身的他。

  「大夫,您再休息會兒,傷口才能複原。」雪貞吐氣如芝蘭,又香又濕暖,
一如她無比緊湊的誘人蜜穴。關于雪貞的一切,是他在谷外與狼首搏命纏鬥、徘
徊于陰陽交界時,最最想念的部分。

  「我讓阿傻剖尾鲈魚煮湯,讓大夫好生調養。」

  說話間,醫廬的雙層門扉次第推開,蒼白瘦削的少年捧了瓦釜進來,洗刮切
好的魚片約莫已在釜中,伊黃粱見他雙手繃帶上沾滿血漬,以殺魚論,這血量未
免太多了些。

  「備……備鏡,我要看傷口。」

  他調勻氣息,熟練地下達命令。

  「針線刀器,煮水洗滌布巾,備好金創續斷還有麻沸散。你!放下那鍋死魚,
用皂胰把手洗淨,我要妳們兩個都來幫手。」阿傻捧着瓦釜,有些不知所措。

  「大……大夫,妾身……妾身爲您處理了創口。」

  雪貞定了定神,頭一句出口,後頭就容易多了。

  「情況緊急,大夫昏迷不醒,考慮到創口範圍大,刮去焦肉的疼痛,亦難以
忍受,妾身這才自作主張,代大夫應急處置,請……請大夫責罰。」說到後來語
聲漸細,既是不安,又有幾分自滿,彷佛小孩子做了什麽得意之事,期待大人誇
獎;心知不合規矩,恃着寵愛,總有幾分僥幸的心态。萬一因此受責,說不定還
要鬧點脾氣……

  諸般情思,從她絕美的雪靥上一一掠過,層次井然,說不出的嬌美可愛。

  雪貞的真實年紀不易看出,與她膚質絕佳、渾身細滑如少女,不無關系。但
她的心思卻很自然地便顯露于外,旁人做來或嫌造作,然而雪貞天生有股空靈婉
約的氣質,又令人讨厭不起來,隻覺她表情鮮活,俏臉上藏不住心思。

  伊黃粱的表情才一沉,她便微扁着小嘴,露出那種忍泣般的倔強神情,俯頸
垂眸,望向一旁;分明什麽也沒說,但連阿傻都彷佛聽見,鬥室裏回蕩着「你罵
死我好了」的聲音。

  這樣都還能開口責備她的,簡直不是男人。伊黃粱歎了口氣。

  「把紗布剪開,我看傷口。」

  雪貞抿着櫻唇,一本正經運使剪刀,從歡快的動作裏完全可以讀出她的表情,
明明溫婉的臉上無甚笑意,其它兩人似能聽見她哼着小曲兒,慶祝勝利。

  縫合傷口的手法無懈可擊──伊黃粱毫不意外。雪貞刺繡是一把手,這點連
伊大夫都自歎弗如,對她來說,不過是把織錦換成了人皮,要是對大夫的複原能
有幫助,讓她縫對鴛鴦上去都行。

  而刮除燒灼爛痂的部分,也做得相當完美。伊黃粱不記得向她示範過這樣的
手法,隻能認爲是雪貞觸類旁通,從其它手術中得到靈感,自行采取了合宜的相
應之策。以弟子來說,她堪稱完美,是會被小心眼的師傅偷偷弄死以保住飯碗的
類型。

  爲壓抑她過度膨脹的自信,伊黃粱一一看過所有的傷口,未作任何評論,隻
淡淡說道:「行了,重新包好。」就把一切善後都交給了雪貞。

  美豔絕倫的少婦暈紅雙頰,小心不觸怒慷慨給予肯定的主人,細細爲他敷藥
包紮。那是沉溺于愛情、身心俱都奉獻出去的女子,才能有的幸福表情。

  伊黃粱望着她染成绯紅色的晶瑩耳垂,模樣卻不像在感歎自己何其幸運,方
得這般佳人,傾心相愛;除了審慎觀察,還有着難以言喻的陰沉與凝重。雪貞開
心得不得了,但又極力想維持一貫的優雅,不希望自己在良人眼裏,顯得輕浮不
莊,刻意躲避大夫灼人的視線,這回是真的在心裏哼着琴曲,自然都是歌詠愛情
的歡快調子。

  伊黃粱暗歎一口氣,轉向門邊的阿傻。

  「都說了叫你放下那鍋死魚。」伊大夫冷哼:「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麽?」

  阿傻想了一想,打着手勢。「……沒有殺他。」

  「是不自量力!」伊黃粱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聶冥途是何等人物?他徒手
便能将你撕成兩丬,甚至用不着《青狼訣》。面對這樣的對手,你能有一次機會,
便是祖師爺保佑了。你把這個機會用哪兒了?」

  阿傻明白大夫問的是頭一刀。「頸脈。」

  「……爲什麽不是咽喉?」

  「我沒把握,砍下首級。」少年在身前虛空處,以纏滿繃帶的小小手掌,精
準比劃出妖人獸首的尺寸,然後撮起左拳,搭扣住拇、食二指,将拳頭攢成了人
面子大小,模拟狼首的喉結,置于虛幻首級的颔下,以右手食指,沿着左手的拇
指丘滑至腕間。

  這不是什麽約定俗成的比拟。伊黃粱能立時會意,明白他指的是聶冥途的頸
椎骨,完全是因爲少年掌握的「精确」二字──從尺寸、形狀到位置,全都準确
得無可挑剔。

  「我的刀,切不斷這裏。」阿傻放開了身前并不存在的模型,按着自己的頸
動脈。「從這裏,能切得最深。」

  伊黃粱露出贊許之色。他一直都知道,他是絕頂的材料。有這樣的徒弟,世
上沒有師傅能夠睡得安枕。「倘若不是巧合,這一刀我必須誇獎你,計算得越精
密,越容易成功。可惜絕大多數的武夫都不懂。

  「你的膂力、内息,确實不足以對抗聶冥途,有自知之明很好。但喉管本是
人身要害,縱以《青狼訣》神異,也無法使它堅如角骨;相對于他處,仍是最柔
軟,僅次于眼珠。」

  阿傻若有所思。伊黃粱給了他思緒運轉的時間,這才娓娓續道:「你知道隻
有一刀的機會,仔細觀察,挑選最佳的方案出手,這是你能存活到現在的原因。
但,你若以同樣的一刀斬開其喉管,你就還能再出一刀。專注不是賭博,決心也
不是,你的方案還能更好。」

  至于爲了救人,沖上去亂刀飛斬,伊黃粱就沒什麽好話了。阿傻被羞辱得體
無完膚,伊黃粱對于面無表情的少年毫無同情心,既不會被激怒,也沒有息事甯
人的打算,罵足了份量,指着醫廬角落的一座大竈,冷哼道:「泡泡熱水反省一
下,看能不能長點腦子。今兒多放兩斤料,好生打熬。」末兩句卻是對着雪貞說
的。

  大夫教訓少年之時,雪貞一直都是含笑聽着,并不插口。她知大夫是刀子口
豆腐心,罵得越狠,越是上心;聽到「兩斤」雲雲,這才微微變色,沉吟片刻,
柔聲道:「兩斤……會不會太折騰?适才給大夫理創,差不多忙了兩個時辰,他
全程陪着,沒有偷懶。熬骨湯的用料,妾身每晚都按大夫吩咐添加,他适應得很
辛苦。一口氣加了兩斤,隻怕──」

  伊黃粱冷笑。「那不正好?反正離天亮也短了兩個時辰,仔細别讓他暈過去,
淹死在浴桶裏便是。」雪貞明白多說無益,溫婉一笑,起身去取藥材。那大竈形
狀奇異,如一隻倒扣的瓦甑,竈上置着木桶,比尋常浴盆要大得多,專爲阿傻購
置,用以熬練筋骨。

  那「熬骨湯」所用藥材,價比千金,這帳全挂在漱玉節頭上,一夢谷每月送
往越浦烏夫人處的清單,連藥鋪大掌櫃亦不禁咋舌,可漱玉節眉頭都不皺一下,
補足零頭一體供應,不隻給足了伊黃粱面子,這份籠絡耿照的心思,早在他還沒
當上七玄盟主時,便已悄悄開始。

  将來阿傻橫空出世,以絕刀之姿橫掃東海、名揚天下時,就是耿盟主要來還
人情債的時候了。「烏夫人」的藥材行當能賺得滿坑滿缽,得以跻身越浦财閥,
這婦人投資的眼光與手腕,的确不容小觑。

  熬骨湯是伊黃粱配的秘方,不但對筋骨肌肉的強固有奇效,更援「朱紫交競」
之理,激發内力以抗。湯水煮熱,藥力滲入肌膚,走遍全身,疼痛不堪,若不運
功相抗,很快便會失去意識。「說不定,還會死哩。世上哪個不死的?笨!」頭
一回浸泡,大夫便這般恐吓他,也不知是真是假。

  阿傻既不怕死,也不怕痛。比起曾經曆過的,熬骨湯真的不算什麽。

  他對「加兩斤」雲雲毫無反應,快手快腳褪個精光,将衣褲折叠放好,面壁
坐入桶中,運起明玉圓通勁對抗藥力。伊黃粱讓阿傻抄下内功心訣,反複鑽研透
徹,這路功法拿來練氣養生,指不定真能修練成仙,可惜用于武功,太過溫吞;
要逼出潛力,隻能靠外力刺激,這才想出了熬阿傻湯的法子。

  這個熬煉的過程,一日都不能斷;中斷一日,又得重新再來。伊黃粱不在,
便由雪貞負責添藥掌杓,照看柴火,對于脫得赤條條的阿傻,兩人早就習以爲常,
彼此都不尴尬。

  見阿傻閉目面壁,旋即沉入空明,專心對抗藥力侵襲,雪貞也隻能投以憐憫
的眼光,優雅地款擺而回,将盛了魚片的瓦釜置于小爐之上,回頭笑道:「那孩
子,可喜歡大夫啦。大夫對他實在太過嚴格──」

  「雪貞,看着我。」伊黃粱渾無笑容,目光炯炯。

  「怎、怎麽了?大夫您──」

  「看着我。」伊黃粱如同盯緊了網罟中的小白兔,沉聲道:「聽好,妳再也
不能持刀拏線,也不許私配藥方,沒有我的允許,決計不可嘗試行醫,對任何人
都不行,尤其不能對我。」

  雪貞的神情從錯愕、委屈,乃至咬唇強忍泫然欲泣,一霎間幾度變換,快得
難以言喻,但仍次序井然,就是這點特别不對勁,予人強烈的違和感,是即使以
她驚人的美貌、出衆的氣質,也無法忽視的程度。

  「妾身……我……雪貞做了什麽,讓大夫讨厭了麽?」她眼眶微紅,果然蹙
着眉頭的泣顔倍增豔色,令人怦然心動。伊黃粱卻不讓她演完全套,忍痛抓住她
腴潤的藕臂,強迫她對正自己的眼睛,沉聲道:「看着我……看着我!跟我說一
遍:我以後,決計不再操刀,不能對任何人,尤其不能對大夫。」

  美豔的少婦目光遊移,似乎難以與之相對,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垂眸道:
「大夫……你吓到我了。我不知道……雪貞不知道……妾身……我們不要這樣,
好不?我給你煮湯喝……我、我乖乖的──」

  「看着我!」伊黃粱收緊十指,目光獰惡,口氣與聲音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說妳再也不會這樣做……說!」

  「嗚嗚嗚……我……我再也……嗚嗚嗚……

  「再也不會操刀,不能對任何人,尤其……

  「……尤其不能對大夫。妾身明白。」

  她忽然甯定下來,溫婉的口吻卻比先前要淡漠得多,明明眼角還挂着淚水,
方才哭泣不止、飽受驚吓的,彷佛是毫不相幹的另一個人。這情景實怪異到了極
點,伊黃粱絲毫不以爲意,将嬌小淡漠的麗人抓小雞般擡起些個,細細觀察她的
眼瞳呼吸,才稍稍放下了心,溫言道:「來,再說一次。」像哄小女孩似。

  「妾身再也不會操刀,不會對任何人,尤其不能對大夫。」

  「……很好。」伊黃粱将她抱上木台,讓雪貞坐在膝上,大腿隔着彼此的層
層衣物,仍能感覺她那難以言喻的細綿雪股,又軟又滑,絲一般的細膩觸感令人
欲念勃興,縱是身子不适,也難遏抑。

  傷疲交迸的男子,終于垮下僵硬的肩膀,埋首于少婦豐滿的乳間,貪婪地嗅
着那溫熱好聞的乳脂香。

  雪貞露出溫柔微笑,愛憐地撫着他的頭發;優雅好看的動作裏充滿感情,不
知爲何,目光神情卻較先前在殁絲亭面對外人時,更加空靈淡漠,明明形容未變,
彷佛并不是同一個人。

  「……我失敗了,雪貞。」從她酥綿的胸乳間,透出男子悶鈍濕濡的語聲。

  「雖是胤家小兒壞事,我卻沒能及時防範,以緻一敗塗地,無顔去見先生。
聶冥途那厮着實可恨,不分敵友,胡亂出手,幾乎教我回不了家……雪貞,這回
是我的失策,我失敗了。」

  「不會的,大夫不會失敗。瞧,您不是回來了麽?」

  「組織布計大亂,先生……定然對我失望得緊。是我的錯……」

  「噓──不是大夫的錯。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伊黃粱蓦地擡頭,粗暴地揪住她的藕臂,十指全掐進腴嫩的
雪肉,雙目赤紅,荷荷有聲。「是我的錯……是我失敗了,敗得難以收拾!是我!」

  雪貞爲之一愕,但受驚吓的表情不過一霎,旋又恢複空靈,溫婉道:「是,
是大夫的錯。這一回,是您失敗了。下一局再挽回如何?棋有勝負,将帥無種,
這是大夫教過雪貞的;便是下棋,我都曾赢過您呢。」

  伊黃粱松開她細嫩的臂膀,手掌滑至她的後腰,盡情享受少婦圓凹如葫蘆的
絕妙曲線。雪貞順從地支起大腿,分跨兩側,更方便他揉捏雪臀,雙手重新将男
兒的面孔抱入乳間,以堅挺巨碩的乳峰給予溫柔。

  這宛若聽見心語的貼心舉動,令男子放松下來,身心都得到了撫慰。

  雪貞既不能操刀,也不能施藥,一個沒有靈魂、空洞至極的肉娃娃,無論擁
有多完美的肉體,能模拟各種情緒、性情至維妙維肖,終究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
人。

  伊黃粱必須嚴厲地提醒自己,否則,面對堪稱是世間尤物、「男子至極夢想」
的雪貞,很容易便忘了她并不完整;她的慧黠、溫婉、體己知心,全是他的精心
造作,依賴她的判斷,相信她能思考,與視一尊美麗的玉像爲真人,堪稱是同等
的荒謬。

  事實上,他剛從鬼門關前踅了一圈回來。

  這個幾乎殺死他的人,不是「照蜮狼眼」聶冥途,不是「劍府登臨」鹿别駕,
而是他朝夕相對、最最寵愛的美豔姬妾。他沒死在龍皇祭殿之内,也未絕于狼首
失心瘋般的大逃殺,卻差點死在自家醫廬的手術台,思之直欲發笑,笑罷又不禁
冷汗涔涔。

  漱玉節把雪貞交給她的時候,雪貞并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諷刺的是:以伊黃粱的外科絕技,要替一名相貌平庸、甚至醜陋的女子,換
一身天香國色的皮相,也不過是想不想要罷了。

  但雪貞一直就是這麽樣的完美,處處搭配得天衣無縫:雖嬌小玲珑,卻有雙
比例修長、又充滿誘人肉感的玉腿;明明胸乳極盛,偏偏生就一把小葫腰;臉蛋
是漂亮,但天生高貴的倔強氣質,更淩駕于容顔之上,縱有更美的女子,卻不如
她的美麗那樣性格鮮烈,多刺而教人難忘。

  漱玉節想動的,不是雪貞的外在肉身,而是她的精神意志。

  初次明白她的企圖,伊黃粱不覺失笑。「妳不覺得,這樣是脫褲子放屁,多
此一舉麽?有天大的仇怨,殺了便是,魚骨匕切不着、劃不開的物事,我不想費
神給人作保。」

  漱玉節隻是溫婉地笑了一笑,沒有界面。

  伊黃粱忽然明白過來,這丫頭原來是殺不得的。

  他不否認最初同漱玉節往來,是看上了她的姿色。蜂腰盛乳、玉腿修長,再
加上絕美的臉蛋……年輕的黑島之主恰恰是伊黃粱鍾愛的類型,縱使是他親手爲
她接生,解除了難産之危,而後還替她處理了幾樁同嬰孩有關的難題,他對漱玉
節始終興緻高昂,不因她曾爲人妻、已爲人母,而胃口稍減。

  意識到這對飽含色欲的犀利視線,漱玉節既想保住有力的同盟,又不願薦身
枕席色媚事人,雪貞,就是她想出來的應對之法。

  起初,伊黃粱隻想讓這個拒絕開口、眼神怨毒的少女說話而已。他并不喜歡
對女子施行強暴,不覺得其中有什麽樂趣,隻有辛苦、肮髒和不盡興而已。從什
麽時候開始,演變成摧毀少女的精神和意志,他已經想不起來了,畢竟經過了十
分漫長的時光,而他并不是很想回憶起當中黑暗的部分。

  他一直不了解,世上爲什麽會有像師父顔元卿這種人,爲什麽會誕生如血甲
門般,濾清之後隻餘整團惡意的組織門派。

  經曆過雪貞之後,他才明白:人的惡念是天生的,你永遠猜想不到,自己骨
子裏能有多壞,直到剝皮露餡的時刻到來。他并沒有比師父好到哪兒去。他們根
本是一類人。

  「雪貞」的性格,是他将原有徹底摧殘殆盡之後,在一片純淨的荒蕪中重新
建立起來的。當然灌注性格與反應的方法多而繁複,他經過多年的實驗,已然頗
有心得,但基本的原理,就跟拿鞭子和肉骨頭訓練小狗沒兩樣,隻是獎勵和折磨
的方式越發精進而已。

  透過一定的程序,他甚至能「教」雪貞新的東西。

  繪畫、插花、烹饪,乃至内外武功,雪貞吸收的效果甚至比常人要強得多─
─放下「我執」後,人的潛力真是令人大開眼界──然而,雪貞無法真正的思考。
在她美豔絕倫的外表之下,包裝的其實是一名本我毀滅的癡兒,她的應對進退,
全靠伊黃粱灌輸進去的各種「話本」而行,即使搭錯了線,做出荒腔走闆的行徑,
她也毫無感覺。

  每天都要對雪貞進行「微調」,多年來一直是伊大夫最重要的研究課題,以
及最喜歡的私人興趣之一。爲此一夢谷夜不留客,求診規矩也多,蓋因過多的信
息幹擾,将使雪貞無所适從,會逐漸偏離大夫設定好的腳本,脫序演出。

  這次囿于組織任務,伊黃粱出谷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維系雪貞運作的小道具,
正是渾無所覺的阿傻──考慮姑射即将在東海大展拳腳,這也是伊大夫收留阿傻
的企圖之一。

  阿傻無欲無求,能接受最枯燥無聊的日程安排,于是成爲輔助雪貞行于常道
的标竿。即使如此,偏離仍無可避免地一點一點發生,原本優雅淡漠的雪貞,興
許在某個不經意間閃現出歡快雀躍的情緒,可以想成是誤翻了另一套腳本,卻未
得到及時的修正。于是錯誤的頻率越來越高,到得今日,已成爲一個有些嬌縱、
渴望在大夫面前顯露自我,争取認同的雪貞──當然,這完全不是原本的那一個。

  這樣的偏離在伊黃粱看來,是極其嚴重的,他要花幾天的時間,才能将她調
整回原狀。然而絕處逢生、撿回一條性命後的虛無感,卻令他想要抓住點什麽,
實實在在的、溫熱濕濡的,不那麽完美,甚至有點錯亂也不壞……

  強烈的欲念攫取了傷疲交煎的男人。

  他辛苦地撐着手肘,躺了回去,直勾勾地望着跨坐在他身上的豔麗少婦,以
埋藏在神識最深處的獨特暗号,喚醒了一套許久未用的腳本。

    (第四十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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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8:24#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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