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滿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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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妖刀記 01-271折 作者:默默猴  
 
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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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風、暗夜,波光粼粼。

  絡岸柳絲懸細雨,遠處的畫樓次第吹燈,醉紗紅籠全都成了一片輕煙幽影。

  此地不比城中的通宵鬼市、舞榭歌台,一直要到平明才告歇息;不過二更時
分,附近已少見行人。老人便是看中了這兒的靜谧,特意選在此處落腳,晚膳過
後便打發下人們休息去了,以防那人來時撞個正着,誤了正事。

  但他仍是來得無聲無息。

  窗幔揚起,摻着水氣的夜風隐有些刺骨之寒,老人擡頭擱筆,赫見一人自門
後影幽處冒了出來,黑袍黑靴、黑巾裹頭,臉上卻挂着一張紙糊的壽星公笑面,
透過桌上幾被壓平的豆焰望去,笑臉猶如空懸于晃搖的深影之間,模樣十分詭異。

  「戴這做甚?」老人輕哼一聲,伸出骨瘦如柴的指掌,緊了緊襟口。

  「「深溪虎」的面具太笨重,我實在戴不慣,随身也不方便。空着一張臉來
麽,好像又不太對勁。」鬼先生将窗牖閉起,攏齊厚重的窗幔,室内終于稍稍回
暖。他振袍落座,随手揭下那張汗濕的壽翁面譜,露出的仍是一張笑臉。

  戴着那種貨郎玩意兒似的臉譜,難道便「很對勁」麽?哼!

  「古木鸢」心裏如是想,嘴上倒沒說出來,随手将用慣了的花尖紫毫架上筆
山,銳目一掃他面上神情,掩卷道:「看你的模樣,該是失手了。那嶽宸風手底
下忒硬,竟連你也讨不了好?」

  鬼先生聳肩一笑,斟了杯茶自飲。

  「不是嶽宸風,是那叫耿照的小子壞了事。」突然皺眉:「呸!這茶好苦。」

  老人默不作聲,灰眉微皺,鋒銳如實刃的目光緊盯着他。

  鬼先生斂起笑容,正色道:「嶽宸風不知何故未曾出現,但耿家小子橫裏殺
出,雪豔青與陰宿冥與之混戰,俱都讨不了好。我出手得太晚啦,沒能收拾掉慕
容柔。」将破驿裏的情形說了一遍。

  老人不置可否,一邊聽一邊翻開書冊,信手摘要;聽罷擱筆,略一思索,忽
擡頭道:「你行事一向警醒。一擊不中、便即抽退,顯然「刺殺不成」也是一着。」

  鬼先生笑道:「也不算一無所獲。天羅香、集惡道與鎮東将軍府結下了梁子,
除了高舉反旗之外,沒有第二條路;七玄大會之上,也好省了我的唇舌。五帝窟
與嶽宸風宿怨極深,一旦脫出雷丹禁制,必不輕易幹休;遊屍門則僅剩三屍,容
易應付。東海七玄有其六,事情就好辦多啦。」

  「此外,妖刀赤眼失落一事,依慕容柔之性,将軍府内必起波瀾。」他随手
把玩着粗陶茶杯,淡淡一笑:「他身無武功,行事卻嚴厲苛猛,嶽宸風則是當世
猛虎,無論最後是誰咬傷了誰,得利的均是我等。」

  老人輕叩桌面,半晌才點頭。「果然進也是棋、退也是棋,這事的确不算失
敗。是了,你能說動天羅、集惡對将軍府出手,莫非是用了密诏?」

  鬼先生笑了一笑,輕撣膝頭,竟是不置可否,片刻笑道:「我留了一樣禮物
給慕容柔,管教他急得跳腳,躍上牆頭,您大可放心。有無密诏,實不重要。」

  古木鸢冷冷凝視他。「我隻是想,若真有「密诏」,怕不隻是對付慕容柔。」

  鬼先生聞言一凜,面上不動聲色;端坐半晌,才從衣帶裏取出一封油紙包,
雙手呈交古木鸢。「在我看來,這張紙頭毫無價值,非不肯用,而是無用矣。請
您切莫相疑。」

  古木鸢冷冷一笑,擡眸如刀。

  「你是我最得力的下屬,負責最龐大、最精密複雜的計謀,間關萬裏,往返
兩道之間,若無你在,如損一臂,我爲何要懷疑自己的臂膀?」

  鬼先生背心濕冷,這才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微妙的陷阱,仍舊微笑道:「倒
也不是擔心。隻是不覺得有甚作用,天羅香、集惡道等江湖草莽,不吃這一套,
麻煩是能省則省。」

  老人輕哼一聲,神色漠然,看不出對他這番說辭有什麽反應,随手拆開油紙
包展讀,又對着燈焰細細檢查紙面,半晌才冷冷哼道:「紙是尋常的楮皮研光,
也未用大印,他倒是小心得緊。」

  鬼先生聽他說到紙上,暗自松了口氣,笑道:「鎮東将軍何許人也?稍有閃
失,任誰也扛不起十萬精兵之怒。」古木鸢峻聲嗤笑:「要誅殺封疆大吏,連一
紙象樣的诏書也不敢發,是希望旁人替他打下江山,巴巴的捧到跟前麽?無知小
兒!」

  鬼先生道:「他本是少年無知。要不,我等豈能如意?」

  老人冷笑不止,片刻才從身後的屜櫃取了隻方匣打開,從中揀出一張潔白光
滑的紙頭,材質、尺寸無不與那封「密诏」所用相同。匣中另有一枚小巧錦囊,
老人解開細繩,将所貯之物倒入掌心,卻是一碇盤龍雕鳳、飾金染朱的極品貢墨。

  「茶杯來。」

  老人頭也不擡,徑自在新硯中注水磨墨,又将杯中殘餘的茶水倒入些許,提
筆蘸得烏亮圓飽,在紙上振筆疾書,眨眼工夫便已寫就。

  鬼先生立在桌前,雖是反看,卻見筆迹與原書一模一樣,尤其是落款處,簡
直像拓刻印就,便叫原主再寫一遍,也未必能像到這般地步。正自驚駭,老人已
将新紙吹幹,小心以柔軟的潔白宣紙吸去殘墨,揚手扔了過去。

  「加入茶堿後,墨迹新舊難辨,便喚方家來看,也分不出孰先孰後。」

  鬼先生接住細讀,蓦地睜大雙眼:「這、這是——!」

  「你嫌诏書無用,我便換張有用的給你。」老人擱筆拂幾,說得輕描淡寫。
「必要時你以此诏行事,随機應變,莫誤了佳期。」

  鬼先生渾不知老人有這等臨摹仿真的高超本領,亦複驚駭于僞诏上的内容,
心中暗忖:「若教那閉門天子知我失了此诏,往後将如何在平望都立足?一時大
意,竟被他抓住把柄,絕了退路!」嘴上卻盛贊:「您這一手絕技,當真是鬼斧
神工!便是事主親臨,也未必能這般相像。」

  「七玄大會之上,務必排除萬難,達成任務。」老人收好墨條紙匣,又重新
翻開書頁。這是他一貫的逐客姿态,鬼先生兩地奔波,自合作以來私下會面的次
數不算頻繁,但默契所緻,心裏多少是明白的。

  隻是還有一件事沒弄清楚。

  「圍殺混戰之時,玉面蟏祖曾使過一着威力極大的招數,似槍似杖,勁力極
沉,連我也難以抵擋,卻非是天羅香武學的路數,詭異非常。照我看,這路奇特
的槍杖異法若然盡展,今日雪豔青可力壓當場而無虞,怪就怪在:她似乎極力避
免使用,恐爲人所知,令人難以捉摸。」說着,便将招式外觀、出手方位,以及
威力所及等,巨細靡遺形容了一遍。

  鬼先生似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所有細節絲毫無漏,牢牢刻印在腦海,一
邊說一邊比劃。若說古木鸢能摹百家字帖,更勝書主,那麽鬼先生複制招式的能
爲便似雪豔青親臨,若非缺了心法、内功驅動,幾乎能重現那一豔壓三采的撼地
之招。

  老人放下書筆,瞇起眼睛,鋒銳無匹的目光卻凝在虛空處,仿佛墜入某個時
空裂隙,神爲之奪。這是鬼先生自識得他以來,從未發生過的情形。

  ——難道是這風華絕代的一式,竟令老人深深沉醉,難以自拔?

  脫離荒郊野驿之後,鬼先生一路匿蹤疾行,心頭卻不自禁地将這一式反複咀
嚼、回味再三,似乎每想一遍便有不同的體會,三三不盡,六六無窮,變化自在,
奧妙端方;徒具其形的招式便有此威能,若得完整心法,該是如何景況!

  「我擔心雪豔青身負此功,七玄大會難免多添變數。我監視天羅香多時,自
問滴水不漏,人馬配置、實力強弱等,無不了然于心,卻不曾聽聞天羅香有這等
奇功!可惜時間急迫,眼下要布線細查,已然遲啦。」

  古木鸢默然許久,眸光一凝,又回複到那種令人難以逼視的冷銳,薄薄的嘴
角一動,冷笑道:「不用查了,我知道是什麽武功。《玄嚣八陣字》乃當世絕學,
抵擋不了是天經地義之事,毋須覺得奇怪。」

  鬼先生縱使能盡演招式,卻不奢望從老人口中聽到如此明确的答案。畢竟世
間武學成千上萬,包羅萬有,套路相近者有之,形似而質非者亦有之,光憑一式,
豈能确定是那《玄嚣八陣字》?

  「不,你不明白。」老人搖了搖頭,冷冷道:「若你和我一樣,也曾親眼見
得兩極天峰燦爛對戰的話,那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你畢生都不會忘記。」

  「兩極……天峰?」這是鬼先生初次毫不掩飾地露出錯愕之色。

  老人閉口無言,思緒卻跨越了三十年的時光,又回到那個柳堤殘照的平原之
上。

  流水金波,風吹草長,兩騎對面緩緩接近;當時還不算太老的他是現場唯一
的目證,在赴約之前,他們都不知道今日一會将決定天下的命運,隻當是兩名武
者卸下身分、卸下立場,卸下雙方陣營的榮辱寄望,卸下無數人的野心功名,一
見當今世上唯一能與自己相匹配的敵手……

  那一戰非是終點,更沒有沖突,而是兩名絕頂高手此生的初見、相知與道别。
如果他們能早幾年認識,天下局勢會不會截然不同?

  老人記得他豪邁的笑聲,像個大孩子似的,耀眼的光芒足以令世間所有人—
—不管男人或女人——衷心折服,還有他那無可匹敵的拳頭和鐵劍。敵對的那名
武者老人并不熟悉,所有關于此人的傳說都幾近于神話,一點都不像是人:他是
镔鐵是烈馬,是天下無雙的鋒镝,是攻擊是摧毀、是疾風是闆蕩,是不需壁壘的
世間長城……

  但在餘晖潋滟的那個黃昏裏,老人隻記得他的槍。

  那杆紅纓槍幾乎将老人奉爲真主的青年高手殺敗,進退如風、趨避自在,無
分攻守,毫無破綻!兩人盡情施展,縱聲長笑,心知這是此生無二的絕頂;今日
别後,須再經百年十世,方得這般人物!

  「《玄嚣八陣字》看似一套槍法,其實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武學。」老人低聲
道:「此槍分「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八門,随着修練之人資質不
同,練出的槍法也不同,有人兼通兩門,有人可于數門之間自由轉化,或水火相
濟,或雷風交鳴,威力倍增。

  「練到了最後,最适合自己的那一門,招式會越練越多、威力也越來越強,
其餘七門便成輔助而已,至此堪稱大成。而八門之中,天、地兩門并無水火陰陽
等明顯的征兆可供依循判斷,最是飄渺難練,但練成後威力奇大,又是其餘六門
所不及。」

  鬼先生沉吟道:「如此說來,玉面蟏祖所用并無水火風雷之兆,難道便是最
強的天地二門之一?」

  老人點了點頭。「從雪豔青施展的那式來看,并無明顯的陰陽冷熱之性、風
動雷殛之能,卻是力大難當,應屬地門之招。以你的内功修爲,仍被她一擊而退,
足見已有火候,非是初炙。若雪豔青的屬性天生是「地」字一門,要練出無堅不
摧的金剛之力,亦非不可能。」

  「如此說來,倒是棘手得很。」鬼先生聽得連連點頭,心中卻想:「天羅香
失卻《天羅經》後,這幾年卻屢屢憑借武力擴張,看來便是恃了這《玄嚣八陣字》
之能。我雖不使長槍,得此奇功,必對大業有所裨益,須得仔細計較,乘勢取之。」

  古木鸢冷冷一笑。

  「并不棘手。我料她非不得已,決計不敢輕用《玄嚣八陣字》。」

  「這是爲何?」

  老人并未回答,片刻才低聲道:「你可知道《玄嚣八陣字》的最高境界,并
非是「專于一門」?當練出自身特有的屬性之後,再繼續往下鍛練,則專精的那
一門又會慢慢失去,變得平淡無奇;如此反複數次,一一曆遍八門,最後将無一
門特别精通,練出來的八門絕招俱都失去,再不複既往。」

  鬼先生失笑道:「倘若如此,豈非是白練了?」

  古木鸢冷笑道:「到得那時,你每一擊之中都包含八門之力,自由調配、攻
守合一,便如水流一般,既是天下至柔,又是天下至剛,善利萬物而不争,招式
套路再沒有意義,稱爲「八極自在」。我親眼見得那人施展,當真是難以匹敵;
以太祖武皇帝之能,不過是一招之勝而已。」

  鬼先生忽然明白過來,神情錯愕。

  「莫非這《玄嚣八陣字》是……」

  「正是昔年西山韓閥第一高手,「虎帥」韓破凡的獨門絕學!」老人冷笑:
「韓破凡死後,世間不複聽聞《玄嚣八陣字》之威名,轉眼三十年矣!當今鎮西
将軍韓嵩對此耿耿于懷,每年遣商隊四出打探,名曰買賣,實則找尋絕學去向。
天羅香不知從何而得,但若不想惹上西山韓閥,此事絕不能教人知曉。」

  第六四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耿照與符赤錦攜手回到棗花小院時,已過了二
更天。

  符赤錦輕扣柴門,又說了一回「我打無桃無鏡處來」的遊屍門切口,門扉
「咿」的拉開小半條縫,僅容一名成年男子側身擠過。門後的老家人擡眼一瞥,
沖符赤錦點點頭,将一小盞竹絲燈籠交給她,摸黑往偏屋去了。

  兩人魚貫而入,閉起柴扉,符赤錦握着他的手低聲道:「先找我小師父去。」
掌心汗滑溫膩,觸肌微冷,檀口吐息卻是熱烘烘的。

  她天生嬌質,汗嗅、津唾等俱無異味,又不愛用脂粉,連情動時分泌的愛液
都沒有味道。即使埋首于酥紅的玉谷之中,也隻嗅得她清爽的肌膚細澤,一絲腥
味也無,水潤肌柔,反覺甘美。

  耿照沉默點頭,頓生「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之感,仿佛與她瞞着家人
夜裏幽會。符赤錦忽然回頭,頰畔雲鬓蓬松,柔絲如沾上一隻鮮滋飽水的薄皮熟
桃,暈紅悄染,顯是與他想到了一處,連身子也溫熱起來,咬唇瞟他一眼:「淫
賊!打得什麽壞主意?」話一出口,心兒蔔蔔直跳。好不容易借夜色半掩玉容,
終于肆無忌憚地大羞起來。

  耿照手掌緊了一緊,握着她滑軟的柔荑,苦着一張臉道:「寶寶錦兒,你别
再逗我啦。這樣我又想抱你,又怕被你師父看見,那可大大不妙。」

  符赤錦噗哧一笑,心頭暖洋洋的,故意瞪他:「知道就好!規矩些。當心我
二師父擰了你的頭!」笑吟吟地拉他越過庭院,裙下一雙蓮瓣似的繡鞋尖兒翻飛
如蝶,片刻便至廊下。

  她停步定了定神,叩門低喚:「小師父!是我。你睡了麽?」

  屋内燈盞一亮,搖顫顫的暈黃透出窗紙,幾聲跫音細碎,門後之人帶着呢喃
似的嬌慵鼻音,略顯沙啞的嗓音卻富磁性,聽得人骨酥耳栗,蟲爬蟻走似的直鑽
進心裏。

  「寶……寶寶?」

  「是我,小師父。」不知是不是錯覺,在師父面前,她連應答都變得童稚起
來,說不出的依戀。「我……我帶了人……」

  門扉咿呀一聲,推了開來。

  紫靈眼一手禀燭,一手揪着肩上的淡紫披衣,身上僅着棉白中單,腰下一條
柔軟的白綢女褲,顯是就寝時才換穿的;腳下趿拉着墨青素緞絲履,腳背至腳跟
俱都裸露于外,肌膚白中透紅,十分嬌潤可愛。

  那棉布中單形制保守,甚是寬大,卻被她穿出一股無心之媚:鎖骨以下至胸
前交襟,被拉成了大片細滑,飽滿的雙峰突起,撐開中單下緣,本該垂覆至腿根
的衣擺被盈乳懸空支起,反覺短促,幾乎露出香臍;傲人的峰頂隐約浮凸兩枚肉
荳蔻,嬌翹昂指,一如主人般渾無所覺。

  燭焰下,隐約見她腰肢豐盈,連一雙長腿都充滿肉感,雲鬓蓬松、玉足半趿,
周身俱是醉人的閨閣風情。玲珑有緻的胴體熟到了極處,既有婦人風韻,又似少
女般結實,宛若瓜果沁蜜,無不香甜。

  她一邊長發垂覆,自然而然遮住右眼,似是經年如此,驟然間驚醒亦不甚亂。
耿照與她算是初見,隻覺聲如其人,果然妍麗不掩其清冷,秀婉中更見淡然,堪
得閨名裏的一個「靈」字。

  紫靈眼揉了揉惺忪的左眼,還未全醒,符赤錦一見她開門便縱體入懷,摟着
她輕喚:「小師父!」将臉蛋兒埋入她的頸窩,宛若嬌憨的小女孩。

  紫靈眼吓了一跳,撫摩她的背心,嘴角抿着一抹笑,忽見愛徒身後有人,眸
底訝色一掠,陡地明白過來:「快進來!莫……莫驚動了人。」櫻唇微噘,「噗!」
吹滅蠟燭,側身讓二人進入,探頭望了望院裏,小心閉起門戶。

  她将餘煙袅袅的燭台擱于桌頂,往桌下的長條凳一比,自己拉着披衣坐上床
沿,未被秀發遮住的一隻左眼也不看耿照,徑對愛徒道:「你又闖了什麽禍,同
小師父說罷。」

  符赤錦咬着唇擠上榻緣,紫靈眼拉起披衣往裏一坐,道:「你知不知道,私
帶外人,是犯了本門的大忌?若教你二師父發覺,連我也保不住。你怎麽……怎
麽這麽胡塗?」

  耿照聽得直發愣,一想也對:遊屍門被屠滅至此,行蹤本是保命的關鍵,自
須嚴加守護。符赤錦委屈道:「他……也不算外人。」紫靈眼似不意外,淡然道:
「他,便是寶寶錦兒的華郎麽?」

  符赤錦雙頰暈紅,捏着衣角嚅嗫道:「是,也不是。」

  這下紫靈眼也寒不住臉了,坐近身旁與她四手交握,低聲道:「你跟小師父
老實說,這是怎麽回事?我瞧他的年紀,也不像是你的郎君。莫非你……」欲言
又止,神情卻不甚自然。

  符赤錦不慌不忙,低道:「六年前,我以本門秘信向三位師父禀報,說我要
成親了,嫁的人家姓華。那是騙人的。」紫靈眼皺眉:「這種事也能騙人?你
……」櫻唇動了一動,終究沒舍得罵出口。

  符赤錦續道:「那時我出紅島遊玩,在龍口村遇見了他,很是……很是歡喜,
他也很歡喜我。我倆情投意合,可惜他家裏人反對,我一氣之下就與他私定了終
身,發信跟三位師父說要成親了,當是明志。此後年年去瞧他,便如寶寶小時候,
小師父年年來瞧我一般。」

  紫靈眼聽到「小師父年年瞧我」不禁微笑,捏捏她的手,片刻忽然想到什麽,
蹙眉道:「他看來至多不過二十歲,六年前……那不是才十三、四歲?」殊不知
耿照少年老成,舉止神氣比實際成熟得多,紫靈眼所識男子不多,又更估不準了。

  符赤錦玉靥绯紅,扭着衣角道:「我不管!我、我就歡喜他!别個兒寶寶錦
兒不要,便隻要他。」語聲又嬌又烈,明知她是做戲,耿照仍聽得面上紅熱,蕩
氣回腸。

  紫靈眼聽傻了眼。

  十六歲的少女愛上十三歲的男童,兩個小毛頭互訂終身,成什麽體統!此說
自然謬甚,她想着想着,突然「嗤」的失笑,縮了縮玉頸,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
撫着愛徒的掌心:「這種事,隻有你做得出來!小師父就知道寶寶錦兒不是三心
兩意的人,不會舍了夫君華郎,又歡喜其他的男子,原來他就是你的小丈夫。也
好,自小情真,總是不錯的。」

  符赤錦身子微顫,勉強一笑,仔細着不露出馬腳,繼續道:「原本好好的,
誰知他家裏人還是察覺啦,強将他送去外地學藝。我費了幾年工夫,好不容易才
找到他團圓,決計不與耿郎分開啦。」說得淚眼汪汪,彎如排扇的濃睫眨得幾眨,
終于滑下一行。

  紫靈眼伸手爲她抹去,低道:「不分開就不分開。誰能逼得你來?」發中紫
芒閃掠,口氣雖淡,眉宇間大有煞氣。

  符赤錦抽抽噎噎止住啼哭,紅着眼眶道:「他家裏知道我是五帝窟出身,特
意把他送上白日流影城,想教我死了這條心。小師父能容,寶寶錦兒怕兩位師父
須放不過耿郎,将來卻要如何厮守?」

  紫靈眼的纖纖素手凝在半空,眸光一散,神情愕然。

  寶寶錦兒的濃睫在她指腹邊搧了幾搧,夜涼細細輕繞指,她才回過神來,抹
了抹愛徒的面頰,放落柔荑低道:「我陪你見大師父去,他若不允,最多再搭上
小師父一條命。本門在世上,隻剩四人相依爲命,你愛嫁誰便嫁誰,他待你好便
是,流影城弟子又怎的?」牽她的手起身,衣擺褲綢潑啦啦的一振,容顔雖仍清
冷,自有一股火烈之氣。

  耿照心想:「原來寶寶錦兒的性子也像她。」不覺多生出幾分親近。

  紫靈眼捏了捏衣擺,道:「我且換件衣裳。」這棗花小院什麽都是小小的,
她的閨房僅得一張撥步繡榻,鏡台、方桌、長凳、衣櫥各一,除此之外,連放座
屏風的餘裕也無;若要更衣,旁人自須回避。

  符赤錦道:「不妨,我們出去候着。」嬌嬌瞪耿照一眼:「還杵在那兒做甚?
小師父要換衣裳啦,呆子!」

  紫靈眼忍不住微笑,見她二人目光投來,趕緊收斂神容,輕咳一聲,拉着她
的手道:「罷了,就這樣去,你大師父不會見怪。他待在這兒就好,莫……莫撞
上了你二師父。」符赤錦笑容一凝,朱唇輕啓:「二師父他……」

  「應是不在。」紫靈眼淡然道:「以你二師父的嗅覺,他若在此,早發現你
倆行蹤,還容他安坐?你二師父白日行走不甚方便,常趁夜間出去透透氣,尋覓
合适的土金之地,約莫還未回來。走罷,莫耽擱了辰光。」一徑拉愛徒向門外走
去,經過耿照時也不看他,低頭快步而行,烏亮柔滑的長發曳開一抹淡淡的苜蓿
香,引人遐思。

  符赤錦笑道:「你乖乖候着,不要亂跑。」笑意盈盈,微瞇的杏眸裏卻有一
抹水光,也不知是不是适才眼角積淚。耿照雖覺奇怪:「怎麽寶寶錦兒說話像換
了個人似的?」仍是依言坐定。門外紫靈眼「嗤」的一笑,低道:「你怎……這
樣同自個兒的夫君說話?忒沒規矩!」

  「不止呢,」符赤錦嘻嘻輕笑:「他要是不聽話,我還揍他。」

  「不象話!」雙姝并頭喁喁,言笑晏晏,不多時便去得遠了。

  紫靈眼的房間收拾得片塵不染,衣物等想來都妥善收叠櫃中,外頭連一條随
手披挂的布巾也無,甚至清冷單調。

  他靜靜坐着,索性低垂眼簾、遁入虛空,本想将廢驿之戰重新回味,細察鬼
先生那神出鬼沒般的奇詭刀法,以及玉面蟏祖一擊壓倒三人的絕學,末了卻不由
自主翻看起關于寶寶錦兒的片段;看着看着,蓦地醒覺:「原來她和她的華郎說
話,一向都是這樣!」

  她那勉強一笑、目含淚光的模樣,剎那間充滿胸臆,耿照再難維持空明,猛
被抛回現實中,渾身氣血一撼、天旋地轉;半晌才慢慢回神,忽覺窗隙間一片濕
冷撲面,屋外淅瀝如炒豆,不知何時竟下起雨來,遠處雷聲隐隐,似是春霆發響,
驚蟄飛競。

  耿照起身至窗邊,正欲推開,忽覺雨聲有異,「碧火神功」的先天感應所及,
毋須親睹,便知院中多了個近七尺的昂藏巨物,被雨水打得沙沙作響,表面似是
蓑笠一類,心念微動:「有人!」

  轟隆一聲,窗外電光閃動,耿照要退已然不及,身影陡被映在窗紙上。

  門扉「喀搭!」迎風吹開,那身形魁梧的蓑衣人已伫于廊間,仿佛自來便在
那兒似的;院中原駐足處雨幕淡薄,似還有個空靈靈的人形在,直到他開口瞬間,
紛落的雨水才将殘迹洗去。

  「人呢?」滴着水珠的笠緣下喉音滾動,宛如獸咆。耿照尚未接口,來人虎
目微睨,見房中齊整一如既往,不似有打鬥痕迹,放心點頭:「那你可以死了。」
蓑衣翻起,瞬目間鐵爪竟已束喉,餘勁所至,耿照的背脊「砰!」重重撞上粉牆!

  (好……好快!)

  同使爪力,此人卻與狼首聶冥途的「狼荒蚩魂爪」不同,勁力強絕霸道,以
耿照現時功力,爪間竟難求生,被扼得束息吐舌、目滲血絲,怕在氣絕之前,筋
骨已被硬生生扼斷!

  耿照抓住來人腕臂,逆運「碧火神功」心訣,忽聽那人怪叫一聲,「唰!」
松手疾退,開口時聲音已在門外,沉聲咆哮:「你這是什麽邪術!」頻頻甩動臂
爪,如遭電殛。

  耿照接連替阿傻祓除雷丹、替符赤錦種入陽丹,對「紫度雷絕」、「火碧丹
絕」兩門武功的關連體悟更深,雖不能自行悟出紫度神掌的心訣秘奧,對其理卻
非一無所知。他放不出雷勁,便以逆運碧火真氣的法門,引動對手全身氣血共鳴,
果然一舉奏功。

  奇襲得手,耿照撫着脖頸背靠牆壁,擺出接敵架勢,以防來人那鬼魅般的攻
擊速度,争取時間調勻真氣;耳目一恢複靈便,忽嗅得屋裏一股濃烈獸臭,如獸
毛浸水。凝目望去,門口的巨漢解下蓑笠,反手扔至廊下,屋外電閃雷鳴,一道
青芒劈落,映出來人形容——身長近七尺,肩闊腰窄、雙臂如猿,手掌異常粗大,
十指的指甲焦黃如骨質,尖鈎微彎,勝似獸爪;通體生滿剛硬白毛,夾雜漆黑虎
紋,頭顱寬扁、吻部突出,一雙黃眼熠熠放光,烏瞳豎如棗核,僅隻一線,仿佛
貓眼。

  這哪裏像是個人?簡直是後腳撐立、緩緩站起的一頭白毛巨虎!巨漢咧嘴一
笑,以舌舐唇,露出四枚尖銳虎牙,輕咆中帶着痰唾滾動的呼噜聲響:「有趣!」
白影一閃,爪風已至!

  盡管耿照早有準備,這下仍快得超過眼力能及,所幸碧火真氣的先天感應不
囿于五官知覺,眼耳未察、手腳已動,銅牆鐵壁般的「榜牌手」一出,硬生生格
住獰惡爪勢。

  虎形巨漢一擊不中,獸爪如暴雨狂風,更不稍停,牢牢将耿照壓制在屋角,
爪上卻無先前巨力。耿照以「不退金輪手」應付,鬥得片刻,恍然大悟:「他在
指爪着體的瞬間才發勁。遊鬥須兼顧速度,便不能使出全力!」

  須知武學中,「速度」與「力量」既是相輔,亦有相悖:一擊決勝,速度即
是力量,但到了纏鬥拆招時,卻是快拳不重、重手難持,須擇一而專,難以兼得。
巨漢的速度似聶冥途之上,爪力又大得駭人,内功修爲卻未必高過狼首,其中必
有蹊跷。耿照初遇時不由驚心,直到此刻才瞧出端倪,信心漸複,竟與巨漢鬥了
個旗鼓相當。

  耿照驚魂甫定,已認出此人身份,不敢拔刀,隻得施展拳腳固守,以保不失;
又換過十餘招,益發奇怪:「我不敢全力施爲便罷,他出手亦有保留,卻又是爲
何?」他雖知巨漢是誰,巨漢卻決計不知耿照何許人也,既動殺心,斷無容情之
理。

  鬥得片刻,虎面巨漢呲牙一笑,點頭贊許:「好功夫!」路數倏變,易爪爲
掌,所用招式與耿照一模一樣,亦是「不退金輪手」!

  耿照暗自心驚,本以爲他與狼首一般,亦不知從何處得了《薜荔鬼手》的密
傳,忽覺不對:巨漢與他所使「一模一樣」——并非同以鬼手對拆,而是耿照右
手一動,他左臂便随之而出,招式相同、方向相反,幾乎是後發并至,渾似攬鏡
自照,難分彼此。

  (這是……「鏡射之招」!)

  他雖未親與靈官殿一戰,因琴魔奪舍使然,危急之際,反倒湧現出清晰的印
象,出招忽快忽慢、時攻時守,意圖打亂巨漢的鏡映。巨漢冷笑:「耍什麽小聰
明!」蓦地虎吼聲動,梁頂粉塵簌簌撒落,雄渾的吼聲夾着宏大勁力,直透雨幕
雷霆,震得屋子格格作響,似将倒塌。

  耿照有碧火真氣護身,自不懼震天虎吼,心想:「這是向二位師父示警麽?」
忽生一股奇妙感應,自家的招數似在不知不覺間受人箝制。兩人雖仍同招同式、
鏡映對反,卻是主客易位,奇變将起。

  金風未動蟬先覺,耿照猛然擡頭,神爲之奪,赫見巨漢睜目獰笑:「好小子!
可惜遲啦!」左臂微沉,似不退金輪又非不退金輪,卻與不退金輪相朋,牽得耿
照雙臂沉落,全身氣機、内息節律等,無不随之而動;雖隻一瞬,但他咽喉、胸
腹間空門大開,巨漢右手五指一并,如劍搠出!

  「住手!」

  喀啦一聲掌劍穿牆,揚灰挫粉,距耿照的脖頸僅隻兩分。那莫名牽引稍縱即
逝,耿照雙手恢複自由,立即圈臂鼓勁,雄渾的碧火真氣所至,硬生生将巨漢震
退。巨漢低咆一聲,本欲揮爪再戰,門外之人喊道:「别打了!」伸出一隻纖潤
玉手欲挽,正是紫靈眼。

  巨漢鼻翼微張,輕輕揚手避開,低道:「你沒事就好。打爛了你房子,我會
負責修理。」五指屈成虎爪,便要拱背竄出,忽聽紫靈眼喝道:「我說了住手!
都到我屋裏來。」語調尖亢、口吻悠斷,竟是當日屋中那「大師父」的聲音。

  巨漢如遭雷殛,頹然放落了爪子,振臂而去。紫靈眼等他走遠了,才對耿照
道:「跟我來。」目光垂落,并不與他相望,聲音又恢複成略帶沙啞的磁媚,轉
身徑向廊底走去。

  她的背影更見婀娜,臀股渾圓,雙腿修長,行走之時步子細碎,腰肢款擺,
絲緞般的長發随之輕晃,襯着雪白單衣、繃緊的綢褲,益發精神。

  紫靈眼是寶寶錦兒之師,年齡斷不能少于卅五,周身卻散發着一股不通世故
的天真,再加上與生俱來的清冷,胴體既有婦人之豐潤,苗條又似少女,梨臀柳
腰尤爲一絕。耿照不敢多看,低頭走進廊底的偏間内。

  屋中一燈如豆,四把椅子分置兩側,巨漢與符赤錦相對而坐,紫靈眼則在巨
漢身邊坐下;符赤錦向耿照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身畔。

  居間榻上,一人盤坐于陰影中,形體小得異常,宛若童屍。烏亮的黑緞由他
頭頂覆下,幾乎蓋滿全身;黑緞的末端略顯參差,紮紮刺刺地延到燈光所及處,
竟是大片髪毛。

  方才交手時,耿照已認出巨漢便是寶寶錦兒的二師父「虎屍」白額煞,他那
把椅子較其餘寬大,才容得異常魁偉的身軀。焰光下無所遮掩,赫見他上身精赤,
肌肉糾結,亦生滿虎紋細毛,甚是奇異。

  興許是意識到耿照的視線,白額煞「哼」的一聲目露兇光,尖銳的指爪拈過
一件灰褐大氅披上,仍是開襟袒胸,露出白毛茸茸的壯碩胸膛,配上那雙鮮黃貓
眼,便如一頭白毛大蟲踞椅而坐,跷起了二郎腿,形容是活脫脫的猛獸,舉止卻
像是人。

  照這情形看來,榻上之人便是那渾無聲息的「大師父」了。

  耿照凝目望去,卻看不透幽影中的實體,自也不聞呼吸、心跳之類,細辨下
竟連一絲氣味也無。紫靈眼的苜蓿幽香、白額煞的濕濃獸臭,俱逃不過碧火神功
所察,隻有那「大師父」所在之處,聲音、光線,乃至氣味都被吞噬殆盡,再無
點滴發散,猶如具體而微的無底深淵。

  「少年,你的事,我已聽女徒禀報。」那「大師父」尖亢的枯老童音從幽影
中傳出,覆蓋全身的濃發動也不動,聲音仿佛自虛空發出。耿照一凜,立時醒覺:
「是腹語術!」

  卻聽「大師父」續道:「我叫青面神,乃遊屍門一系、下屍蹻部的大長老,
不過你應該沒聽過我的名号。你叫耿照?」

  耿照正欲起身回話,忽覺喉間搔癢,一股奇異的悚栗如雷殛竄上背脊,随即
聽見自己開口道:「不必了,坐着回話。」竟是青面神那尖亢詭異的蒼老童音!

  符赤錦花容失色,急喚:「大師父!」紫靈眼也爲之色變。白額煞低吼道:
「坐下!你大師父自有分寸,輪得到你說話!」虎目一睨,身旁的紫靈眼欲言又
止,以目光示意符赤錦坐回原位。

  耿照一驚之下連忙捂口,忙運功提防,鼓蕩的真氣激得衣袂「潑喇!」勁響,
這才發現護體真氣并無反應,顯然青面神所用非是内息外功,而是更加玄奧的力
量。

  若在數月前,打死他也不信世間有此異能。但親眼見過妖刀之能、領教過寶
寶錦兒的「赤血神針」,再被化骊珠整得死去活來之後,耿照對此已能處之泰然,
驚愕不過一瞬,旋即垂手斂息,躬身坐定,恭恭敬敬回答:「是,大師父。弟子
叫耿照,王化鎮龍口村人氏,祖上在圻州閣萊郡。」

  「央土出身啊,你爹是中興軍的?」這回青面神未再使那「借喉傳聲」的奇
術,倒像殷殷垂問的老父爺親,唯恐愛女所托非人,嫁進了不好的門第。耿照忽
覺親切,老老實實回答:「是。」

  「你也是流影城弟子,還有七品官銜,是麽?」青面神又問。

  「是。」

  「你未練過本門「太陰煉形功」,卻能受我《青鳥伏形大法》之傳聲而未絕,
另與老二赤手空拳對了幾十招,這身内外功夫,決計非是白日流影城所能教出。」
青面神問道:「你是何人門下?」

  耿照不假思索,抱拳回答:「弟子幼年曾得一異人傳授武功,但異人未曾顯
露姓名,便即離去。偶然間,弟子以他老人家所授的武功爲本城立功,席上觀海
天門的胡彥之胡大爺說是刀皇武登庸的刀法。」

  青面神「嗯」了一聲,似對這答案很滿意,過了一會兒,才道:「你已知曉,
我遊屍門隻餘寥寥數人,七大派視我等爲寇雠;且不論七派,昔年本門于黑白兩
道,樹敵也夠多了,一旦行蹤洩漏,随時有性命之憂。」

  這話符赤錦已說過,耿照并不意外,沉默點頭,并未接口。

  青面神頓了一頓。「若有一天,有人要殺女徒,你待如何?」

  耿照想也不想,昂然挺胸。

  「我會誓死保護她。」

  「若是流影城主之命呢?」

  「我仍會保護她。」

  「倘若是你至親之人要殺?」

  耿照忽想起了橫疏影。不過轉念又想:隻要寶寶錦兒并未濫殺,又或幹下什
麽十惡不赦之舉,就算冒着惹惱姊姊的風險,也須盡力化解二姝心結,莫說殺了
寶寶,連要他撇下不管亦不能夠,這有什麽好猶豫的?于是堅定點頭:「我将誓
死保護她。」

  「利祿功名催不動,至親柔情勸不得,那武力壓迫呢?」青面神緩道:「若
是你那刀皇師父親來,非殺女徒不可,你待如何?」

  耿照仍是搖頭。

  「我會保護她。」

  一旁白額煞拍幾冷笑:「不惜違抗師父?好大的口氣啊。那「奉刀懷邑」武
登庸是何許人,他要殺一名女子,你能在刀皇手底下保住人來?無知!狂妄!」

  耿照想了一想,沉聲道:「刀皇前輩的武功,弟子連千百分之一也不及。但
弟子想,隻消不惜生命,我有自信在當世任何人的手底下保住寶寶錦兒。肯拼一
死,必能護衛她周全。」

  符赤錦一怔,忍不住掩口,肩頭微動,淚水蓦地湧滿眼眶。

  耿照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柔荑,本還擔心自己應對愚魯,難免要說錯話,得
罪了她三位師父。此際豪語出口,反倒胸懷一寬:「我對寶寶錦兒,本是如此,
這又不是說假話騙人,有甚好擔心的?」

  「聽到了麽,老二?」青面神淡淡開口,卻是對白額煞說。

  「花言巧語,誰不會說?」

  「以少年的武功,殺出去便了,也未必能留得住他。犯得着麽?」

  「那還不是爲了寶——」巨漢忽然住口,虎面陰沉,默然良久,哼的一聲别
過了偌大虎頭,貓兒似的裂颚嘴角似帶一抹笑意。

  符赤錦回過神來,驚喜道:「大師父,您——」

  「女徒,你眼光不差,看上的夫婿是個人才。五年之内,當可練至傲視東海
的境地,須于寰宇之内覓敵手。」青面神的語聲雖尖亢,口吻卻一派悠然。「但
他腦筋不大靈便,以後有你辛苦的了,莫怨大師父沒提醒你。」

  符赤錦暈紅雙頰,喜不自勝,拉着兀自發愣的耿照雙雙跪地,朝青面神磕了
三個響頭,哽咽道:「寶寶自作主張,沒能先禀告三位師父,還好大師父疼愛寶
寶錦兒,不與寶寶計較。我倆夫妻日後一定會好生孝敬三位師父。」

  青面神道:「也給你兩位師父磕頭。我等飄零江湖,攤不上什麽紅燭花轎,
磕完了頭,就當拜過天地,從此照兒便是我們的徒婿,你的丈夫。誰要想拆散你
們,須問過「三屍」點不點頭。」

  符赤錦杏目含淚,謝過大師父,又拉他與兩位師父叩頭。

  白額煞「哼」的一聲:「你若惹她不快,仔細你的狗頭!」斜剔虎爪,眼中
卻無敵意,容色明顯已平霁許多。紫靈眼噗哧一笑,玉手掩口,清冷如霧的左眼
中亦浮現淚花,模樣甚是歡喜。

  青面神道:「時候不早了,都去歇息罷。有話明兒再說。」紫靈眼點點頭,
喚來那守門的老奴,領符耿二人往前堂去。臨去前她握着寶寶錦兒的手,輕道:
「寶寶錦兒,小師父真替你歡喜。」符赤錦笑着拭淚,依依不舍,一邊與她小聲
說着體己話,好一會兒才分了開來。

  棗花小院乃是整座大院的後進,平時爲掩人耳目,多由後門進出。這屋院共
分三進,除了最後一進爲三屍隐居之處,前頭俱無人居住,老奴日日打掃,倒也
維持得齊整。

  他兩人住入二進西廂,房内布置簡單,卻頗寬敞,撥步床甚是寬大,雖然古
舊,但雕工精細、木質講究,昔日簇新時必是滿載風月,曾經無數旖旎溫存。院
中鑿有一井可供汲水,而燒水的浴房便在旁邊,約莫是方便院裏的姬妾洗浴承歡。

  老奴爲她二人燒了水,便識相地告退了。

  耿照坐在床沿發呆,思前想後,忽見寶寶錦兒端了盆熱水進來,袖管卷起,
露出雪藕似的玉臂,手絹兒掖在飽滿的胸脅之下,衣襟微松,發鬓被汗水濡濕了,
黏上紅撲撲的面頰,活脫脫是個溫婉娴淑的小妻子,含嗔帶羞的風情無比動人,
不覺看得癡了。

  「發什麽愣呀?」符赤錦笑罵,放落水盆,側身坐上墊高的床階,溫軟的身
子輕靠着他的腿,動手替他除下靴子。耿照吓了一跳:「寶寶錦兒!這是……」

  她嬌嬌一笑,也不看他,自顧自的捧起他的腳擱膝上,細細替他除下靴襪,
用擰幹了的熱巾子給他擦腳。溫軟的布巾包住腳趾、腳掌,不住輕輕按摩,耿照
舒服得閉目仰頭,歎息似的「唔」了一聲,隻覺天上人間,莫過于此。

  「好舒服啊,寶寶錦兒。」

  符赤錦嘻嘻一笑,将擦淨的兩隻腳都浸入熱呼呼的水盆中,玉手伸入盆底,
細心替他按摩足趾腳背,捏着輕軟酥嫩的童音道:「相公愛洗腳,寶寶錦兒天天
給相公洗腳。」

  熱水浸足,最是消除疲勞。耿照泡得心曠神怡,忍不住向後仰躺,倒卧榻上,
一會兒又撐起了身子,笑着招手:「寶寶錦兒也一起來!真是好舒服哩。」符赤
錦嘻笑道:「不成,我怕燙,泡不久的。」

  耿照笑道:「一起泡正好,水一下就溫啦。」拉着她坐上榻緣,彎腰替她除
去鞋襪,裸出一雙白皙小腳。符赤錦粉頰微紅,羞道:「流了忒多汗,又髒又臭,
我先擦擦。巾子給我。」

  耿照笑道:「一點兒也不臭,寶寶錦兒全身都是香的。」本是随口調笑,捧
着她的腳兒作勢一嗅,當真無一絲異味,隻有淡淡的肌膚潤澤,便如一隻香滑的
小肉菱,忍不住輕咬了一口。

  符赤錦被他掀倒在榻上,正自嬌笑,足上忽給牙尖一刮,吓得驚叫起來,咬
唇瞪眼:「你……你做什麽?好端端的,咬人做甚?」耿照大起童心,壞笑道:
「這兒又不是街口,相公不吃面啦,要吃我的寶寶錦兒。」抓着她的小腳湊近口
邊。

  符赤錦掙紮踢腿、又躲又笑,始終脫不出魔掌,蹬得裙子掀起,雪白飽膩的
腿根隐約可見。她邊笑邊喘:「你……你說讓我泡腳的!又……又抓着人家!」
耿照隻覺掌中絲滑、又溫又軟,片刻也舍不得放,笑道:「且讓爲夫服侍娘子泡
腳兒。」握着她的玉足浸入盆中,輕輕搓摩。

  須知腳掌趾間亦極敏感,符赤錦嬌軀一軟,忙雙手撐後,腰肢腿間仍不住輕
顫,昂起玉頸曼聲呻吟,半晌才長長吐了口氣,閉目膩道:「怎能這樣舒服啊,
相公。」

  耿照笑而不答,雙手浸入熱水,繼續按摩足彎。她連腳底肌膚都是勻膩嫩滑,
更無一絲硬皮,除天生麗質之外,也與自小長居紅島、養尊處優有關。她拉過榻
上的繡枕斜偎,玉體橫陳,懶洋洋地仰卧錦榻,溫婉娴淑的小妻子頓成了小野貓,
說不出的嬌憨動人。

  耿照坐回床沿,将她緊并的雙腿一提,擱在膝上,取布巾細細擦幹,仍是一
邊撫按。符赤錦舒服得閉上眼,玉腰一斜,裸足平架他膝頭,呼吸漸濃,滾圓的
酥胸起伏驚人,心滿意足地「唔」了一聲,渾不知自己這頭小雪羊已入虎口,良
人欲火騰騰,将搖身變作餓狼。

  他沿着曲線圓潤的足胫一路向上按摩,指腹微一用勁,順着小腿背的腿筋重
按輕移,從膝彎推回腳踝;符赤錦的小腿修長,肌潤色白自不待言,難得的乃是
個「綿」字,有着棉花般的溫軟肉感,按似極綿,滑過便又彈起,令人不忍釋手。

  按摩腿肚最是解乏,符赤錦閉目昂首,唔唔有聲,呻吟道:「啊……相公,
這兒好舒服……」耿照強抑欲火,将她的左腿扛上了肩,右腿依舊擱在他腿髀上,
以雙手拇指替她按摩左小腿。這一下施按更甚,按着腿筋時雖疼痛酸麻,一松開
又覺渾身舒泰,符赤錦忍不住輕輕扭腰,欲拒還迎;掙紮之間,裙擺已滑至腿根。

  她裙中未着片縷,裙筒滑落,大腿間的美景一覽無遺:鳳眼兒糕似的一圈小
小肉褶呈現極淡極淡的粉色,蚌尖雀舌猶不及其酥嫩,連陰蒂都是小小一枚膩脂
微凸,整個陰部酥潤飽滿,色澤勻膩,便如鮮滋足水的花房一般。

  白皙的恥丘上芳草豐美,根根烏濃柔亮,充滿濃烈的色欲與挑逗,但外陰兩
側乃至股溝肛菊處則是毫無雜刺,光潔如玉,連一絲滲青毛根也無,可見是天生
如此,非刻意修剪所緻。

  耿照的魔手貼肌而上,漸漸移至大腿内側,每回撫過她腿根時,雪腴的小腹
都不由得微微抽搐。她閉目蹙眉,隻「唔」了幾聲聊作抗議,耿照索性捂着她的
外陰細細劃圓,捂得掌中嬌膩,溫溫漏出大把花漿。

  「啊……」她拱起腰來,卻還不想起身,閉目撒嬌:「相公壞……不按那裏,
寶寶那兒……唔唔……那兒不酸……」耿照手裏不停,俯身吻她耳珠脖頸,笑道:
「相公酸啦,換寶寶錦兒替相公按。」

  「好……」符赤錦閉着眼睛甜甜一笑,忽覺頰畔烘熱,伸手一捉,合握住一
條粗硬滾燙的肉杵,嬌細的童音宛若歎息,膩聲道:「相公好大,寶寶吃吃。」
張開櫻桃小口,将杵尖銜了進去。

  耿照分開她的大腿,埋首股間,張嘴将那兩片酥嫩的小肉圈圈含入口中,以
舌尖頂着蛤珠一陣輕旋急撚;符赤錦「嗚嗚」作聲,蓦地身子一繃,大腿猛然夾
起,踮着足趾屈膝一擡,肥美的雪臀不住挺動。

  她大腿内側委實太過綿軟,怎麽用力都夾不疼,耿照松開玉蛤,沒等她喘過
氣,食指已悄悄抵住玉門,趁着泌潤豐沛塞進一個指節,内裏卻緊得不可思議,
有種「硬生生挖開創口」錯覺;符赤錦嗚咽一聲,嬌軀繃緊,嬌聳的雪臀突然不
動,腹間抽搐起來。

  耿照唯恐弄痛了她,本想拔出指頭,誰知膣中如藏鱆管,掐擠間隐帶吸啜之
力,一點、一點将指頭吮入,随着小腹抽搐,竟吞至指根,又一圈圈向外推擠。
他沾着蜜一般的愛液緩緩進出,攪得唧唧有聲,無論手指如何活動,總被圈圈蜜
肉緊裹,像是要将入侵的異物吞沒,時而又似堅拒排出,小小的膣管如活物般蠕
着,反複吞吐,指根膣口都沾滿薄薄乳漿。

  「啊……相公……不、不要了……寶寶不要了……」她吐出紫紅濕亮的龍首,
星眸半閉、雪靥酡紅,張着櫻桃小嘴吐氣,似欲斷息。耿照掉了個頭,褪去衣褲,
精赤着鐵鑄般的結實身軀跪在她腿間,鈍尖抵着微微歙合的蛤嘴。

  符赤錦擡起嬌乏的玉腿,似要将他踢開,小腿肚卻貼着他的熊腰輕輕擦滑,
細如敷粉的膚觸令耿照不禁一悚,小巧的蓮足卻勾着他的臀股,欲拒還迎,分外
誘人。

  這姿勢将她腿根的兩條髋肌繃得緊實,更令玉門黏閉,耿照挺着龍杵一送,
蛤嘴那小肉圈圈雖嫩,原本已甚窄小的洞口卻益發緊湊,連龍首也難全入,像要
撐裂了似的硬擠進小半顆,縱使泌潤黏滑,仍被兩側肉壁夾得生疼。

  「嗚……」

  寶寶錦兒一聲嗚咽,揪着繡枕捂面,身子輕顫,不敢再亂動,白玉鈎兒似的
兩隻足彎扣着愛郎股後,屈起的膝蓋仿佛兩條鉗柄,持續爲膣壁增加壓力。兩人
明明都未動,交合處卻泌出一小股荔汁似的淡薄清漿,淌過菊門滑下股溝。

  她緩過一口氣來,松開枕角,閉着眼睛膩聲耍賴:「寶寶錦兒乏啦。寶寶錦
兒不要……」嬌紅的玉靥沁香點點,連胸口都是一片薄汗。耿照雙手撐在她乳側,
身子緩緩前傾,緊裹在蜜肉中的杵尖也從仰角壓平,攪得膣裏「唧——」的水聲
漿膩,突入卻更加順暢,雖肌韌亦不能阻。

  寶寶錦兒長長「呀」了一聲,杏眸圓睜,嬌軀輕搐,愛郎的面孔已近在眼前,
吐息呵得她的鼻尖又暖又癢,柔聲笑道:「寶寶錦兒不要,可相公要。」這個姿
勢交合得緊密,龍杵幾乎全沒,又硬又燙的肉柱塞滿她全身最嬌嫩、最烘熱的秘
境,鼓脹欲裂,直抵深處。

  這種疼痛中帶着強烈快美的銷魂滋味,寶寶錦兒全然無法抵抗。她咬着櫻唇,
趾尖在他臀腿輕搔,一面感受他的粗硬昂然,徑自跋扈地改變壁管的形狀,如燒
紅的烙鐵般戳刮着她。

  「方才你說「我會誓死保護她」時……我真的好歡喜。」

  她眨眨濃睫,淚水盈滿眼眶,不知是因爲疼痛、快美抑或其他,顫抖的嘴唇
泛起一抹嬌憨的笑容。「謝謝你那樣說,我真的……好歡喜。明明知道是假的,
我還是好歡喜。」

  耿照替她抹去淚水,将沾上面頰、嘴唇的輕輕吻去。寶寶錦兒的眼淚同樣沒
有氣味,除了一絲淡淡的苦、淡淡的鹹,便隻有水和肌膚的味道。

  「我說的是真的。」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她,唯恐她聽漏了:「隻要我
還有一口氣在,誰都不許傷害寶寶錦兒。等離開這裏之後,我會帶寶寶錦兒去
……」

  「噓——!」

  她用食指壓住他的嘴唇,眼睛笑成了兩彎眉月,任失載的淚水滾落面頰,笑
容既天真又爛漫,洋溢着滿滿的、新婚小妻子般的幸福。

  「這樣就好了。有這樣,我就夠啦。」寶寶錦兒摟着他的頸子,雙峰緊貼他
的胸膛,像個要糖吃的小女孩般嬌聲索吻,宛若童音呢喃:「寶寶錦兒要相公!
相公快來疼寶寶錦兒……」

  耿照深深攫住她的櫻唇,吻得如癡如醉。

  兩人肢體交纏,在寬闊的舊榻上恣意翻滾,彼此需索着。

  盡管沒有紅燭喜幛,屋中春情烘暖,而熾烈的夜晚才剛要展開……

  第六五折他生緣會,何與阮郎耿照隔着衣布,攫住她巨碩的綿乳,抓得乳瓜
恣意變形,十指陷進大把美肉,指尖猶不能相接,掌中妙物既軟到了極處,又滑
溜溜的捏不緊、握不實,仿佛乳漿被揉成了濕軟飽水、一掐便又化掉的綿酪,衣
布就是擠水的乳袋,香汗浸透軟綢輕紗,被揉得滋滋作響。

  「啊啊……」寶寶錦兒的乳房最是敏感,被他一陣狠揉,細嫩的乳尖在掌中
揉來撚去,疼痛、歡悅紛至沓來,忍不住昂頸銜指,放聲嬌啼。耿照欲火大熾,
動手去扯她衣襟。

  符赤錦睜大星眸,抱着他的手埋怨:「别……别這麽粗魯!我身上隻得這一
件,要扯壞了,明兒……明兒怎麽見人?」俏臉羞紅,玉靥、胸口布滿薄汗,更
顯得萬般動人。

  耿照強抑欲念,輕撫她的小臉,以唇相就:「那好,寶寶自個兒來。」

  符赤錦小雞啄米似的點着、含着他的嘴唇,鮮菱兒似的姣美上唇微噘,被津
唾沾得濕亮,時而自他口畔滑過,時而黏着唇瓣拉尖,兀自不放,吻得情緻纏綿,
若即若離,片刻也不舍得松開。

  耿照上身稍仰,讓她緩出手來解衣帶。她雙乳傲人,一躺下便攤成了起伏綿
潤、周圓卻大得吓人的兩團,衣帶被壓入乳肉褶中,結子恰又在腴厚的乳脅下,
以男兒的粗魯大手,的是不好解。

  彎翹的龍杵既已嵌入膣中,脹得蜜縫裏一絲罅隙也無,耿照擡起胸膛,巨物
便如撐竿般頂着膣管向上勾,角度刁鑽貼肉,弄得符赤錦一陣哆嗦,衣襟裏外乳
浪連波,揪着結子的小手一軟,嬌喘道:「你……壞!好好一個老實人……啊、
啊……怎……怎地也欺負人?」

  「我給娘子幫手呢。」一邊笑着,下身裹着漿膩徐徐進出,刮得兩人一陣肉
緊:「寶寶錦兒快……唔……快将衣裳解開,相公要剝下你的兜兒,親親寶寶錦
兒的大奶脯。」

  歡好時以淫靡言語助興,本是他兩人的床笫默契,但這話一出口,見她紗襟
錦兜幾乎束不住胸前偉岸,一對水滋滋的雪白玉兔呼之欲出,耿照加倍硬挺,撐
擠欲裂不說,那股火勁更是燙得符赤錦大叫起來,嬌軀一翻,頓将衣結壓在身下,
埋首嗚咽;别說是解了,連摸也摸不着。

  「哈、哈、哈……嗚嗚……不、不解了!」

  寶寶錦兒上身扭轉,半趴半卧地偎着錦榻,索性閉目耍賴,嬌喘着恨道:
「相……相公壞壞!寶寶……啊……寶寶錦兒不解啦,沒……沒有大奶脯了…
…啊啊……」

  耿照一聽那還了得,這不是官逼民反麽?趕緊俯身拍哄:「寶寶錦兒乖!給
相公瞧瞧。」誰知下腰一送,巨物長驅直入,「唧!」撞上花心,膣裏痙攣着狠
狠一掐,竟從密合的蜜縫邊口噴出一注,磨都沒得磨,淅淅瀝瀝的流了一榻清水。

  符赤錦連話也說不出,受傷似的繃緊嬌軀,俏臉埋在枕内,昂頸翹臀,抖得
像是一尾離水活蝦,竟小丢了一回。

  耿照知她十分敏感,刺激太甚隻怕苦多于樂,不敢再亂動,撫着她的美背柔
聲密哄:「寶寶錦兒乖,相公疼你。」她洩身後汗出如漿,背上薄紗浸透,裸肌
線條清晰浮現,半透明的蘇木金紅透出象牙潤澤,光看便覺極美。

  片刻她回過神,仍不擡頭,悶着繡枕撒嬌:「寶……寶寶解不開啦,寶…
…寶寶沒力氣。」耿照憐惜地撫着她的頭發,輕聲道:「寶寶錦兒乖,把衣裳褪
下。都濕透啦,着涼了怎辦?」忽覺膣中一陣掐擠,美肉蜜纏,銷魂已極,顯是
她聞言情動,身子生出了反應。

  還未開口,符赤錦已先自擡頭,花容酡紅,嬌聲求饒:「不……不是那樣的,
相公……讓寶寶錦兒歇會兒。寶寶錦兒褪了衣裳,給相公看大奶脯。」耿照不禁
失笑,撫着她的臉蛋道:「都依寶寶。」符赤錦心頭甜滋滋的,羞喜一笑,勉力
撐起身子,探手至腋窩摸索衣結。

  她本是仰躺在榻上,适才胡亂掙紮,不知不覺側身而卧,初時隻是上身扭轉,
揪着繡枕錦被婉轉嬌啼,末了被耿照前前後後推撞幾下,雪臀抛跌、玉腿跨開,
頓成了個姣美的「冫」字。

  耿照見她嬌乏可人,忽起玩心,笑道:「相公疼寶寶錦兒,來給寶寶幫個手。」
淫念一起,脹硬的巨物跳動了幾下,符赤錦「啊」的一聲,趕緊雙手抱胸,夾着
一對傲人乳瓜,蹙眉道:「你……你又打什麽壞主意?别來添亂,弄壞了衣裳,
明兒小師父一定笑我。」

  「啧啧,」耿照一本正經:「爲夫一言既出,豈止驷馬難追?便是騎着我的
寶寶錦兒也追不回。我是給寶寶錦兒幫忙,絕不添亂。」

  符赤錦「噗哧」一聲,細喘着瞪他一眼:「你騎寶寶錦兒追寶寶錦兒,寶寶
錦兒也累死啦。說好不許添亂,你讓我好好将衣裳褪下,我……我什麽都依你。」
說着暈紅雙頰,眼神卻十分警戒,抱着沃乳不放,唯恐他忽然發難。

  耿照笑道:「不添亂、不添亂!娘子壓着衣結子,怎能順利解開?夫君幫你
翻個身。」捉住她兩隻腳踝并轉,由左至右,将側卧的玉人掉個頭,擺成了「ㄑ」
字。

  符赤錦的身子裏嵌了根燒火棍,雪股轉了個圈,陽物卻是堅挺不動,肉壁箍
束着乾坤倒轉,緊裹的蜜肉幾乎是從頭到尾,細品了一遍肉菇、硬杵的形狀,連
猙獰暴起的青筋都曆曆宛然,她長長「呀——」了一聲,圓睜杏眸,死死吐氣,
唇際泛起一抹迷離憨笑。

  「好……好大……好……好硬……」

  耿照擡起她的右腿扛上肩,卻将左腿壓在胯下,陰莖頂得更深,擡起她的葫
腰雪股懸空抽添,笑道:「寶寶錦兒,衣結子露出來啦,你快解開。」啪啪撞擊
雪臀,插得蜜汁汩溢,弄髒了她的大腿。

  「不、不要……啊啊啊啊……好、好深!好深……啊、啊、啊、啊……」

  「寶寶再不褪衣,」耿照加緊動作:「相公就把衣裳撕開,将寶寶錦兒剝得
赤條條的,親親寶寶錦兒的大奶脯,明兒光溜溜的沒衣裳穿。」

  「不……不行!啊……你慢……慢些,要……要壞啦!啊啊啊!」

  她被插得手足酸軟,一口氣尚且緩不過來,原本拿着衣結子的兩隻小手死死
揪住錦被,抓得身下山河破碎,鴛鴦被上陷壑推峰,幾将被子扯裂,織繡上汁液
暈濡,令人怵目驚心。

  耿照索性抱着綿股一翻,将玉人擺成一頭翹臀俯腰的小牝犬,支膝跪立,抓
得滿掌雪肉奮力挺腰,「啪滋」、「啪滋」的聲響回蕩在偌大的西廂閨房,伴随
着符赤錦悶在繡枕中的尖聲嬌啼。

  「嗚嗚嗚嗚……要、要壞……要壞了!嗚嗚嗚……」

  「衣裳壞了正好。」

  他雙手箍住葫腰,符赤錦的身子柔若無骨,已被插得酥乏,全身的重量都挂
在他兩手間,膝蓋向内并起,略爲歪斜,若耿照手掌一松,隻怕便要倒下。上半
身更似爛泥般趴在榻上,腰低如貓弓,壓平的巨乳幾乎鼓爆胸衣,美肉滿滿擠至
脅下,恍若堆雪。

  「明兒你誰都不見……」

  他俯身向前,磁酥酥的低沉語聲振得她耳蝸發麻,渾身癱軟。

  「……隻給相公插好不,寶寶錦兒?」

  符赤錦美得魂兒都飛了,顧不得左手壓在身下,僅餘的右手握住美乳,揉得
渾身酥麻仍覺不足,隻盼那雙粗糙大手來恣意蹂躏,差點兒脫口迸出「好」字;
衣領猛被一提,華貴的金紅蟬翼紗「嘶」的一聲輕響,便要裂開,壓在乳下的左
手趕緊往右脅一摸,奮起餘力拉開衣結。

  耿照提着她的後領,将她整個人拉了起來,符赤錦「嘤」的一聲,也不知是
疼是美,火熱熱的蜜膣裏兀自承受龍杵撻伐,雙臂齊往後攬,順勢褪去上身的紗
衣。

  她雙手高舉,讓耿照将松脫的裙筒套頭翻起,扯開肚兜系繩,終于将她剝得
一絲不挂。他攫住飽膩的胸乳,胸膛貼着美背,符赤錦轉過頭來,兩人吻得津唾
橫流,咂咂有聲。

  這個姿勢囿于女子雪股,交合不深,便以耿照之粗長,也隻能插入半截,但
嵌合的角度卻極是刁鑽,硬杵卡着膣管肉壁,擦刮更甚。符赤錦隻覺膣口上端某
處被頂得又酸又麻,快美之餘,忽有股難以言喻的強烈尿意,來勢兇猛,死死抓
住愛郎手臂,哀聲劇喘:「我……我想……啊啊……想尿尿,你……啊……讓我
歇會兒……」

  耿照本以爲她要丢,正打算一舉将她頂上高峰,見她指甲幾乎掐進臂肉裏,
才知不是浪語調笑。隻是正至美處,放開玉人總不心甘,便未退出,輕哄道:
「想尿就尿呗,相公又不是外人。我舍不得拔出來,還要寶寶錦兒。」滾燙的龍
杵在膣裏彈跳幾下,火勁正熾,似是呼應主人。

  符赤錦眼看便要洩身,被巨物一燙,尿意洩意更濃,忍不住抓着他的大手揉
捏雙峰。耿照以爲她允了,挺腰一頂,符赤錦「呀」的一聲抓住他,顫聲道:
「不……不行!想尿……尿得緊,我……不成啦。」

  耿照柔聲哄她:「尿給相公好了。我想看寶寶錦兒尿。」身下不停,又頂又
磨,緩慢而有力。

  「啊、啊……不行……啊、啊、啊、啊……」

  符赤錦慌了,此處不是荒郊野店,明兒結了帳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合歡穢迹
亦無妨。要是小師父或那老奴進來收拾,見榻上留有尿漬,她哪還有臉見人?但
身子裏已美得快不能思考了,耿郎那冤家的妙物又粗又硬,針砭又狠,當真是
……她明白自己隻餘一絲清明,完全無力、也不想阻止他的肆虐,顫聲道:「尿
在榻上不成,尿……尿地上……啊、啊、啊、啊……」

  耿照攬着玉人退至床沿,自己坐下,讓寶寶錦兒背向他蹲坐在懷裏,抄起兩
條玉腿,玉蛤正對着床外。寶寶錦兒的雙手反舉,摟着他的脖頸肩背,扭腰套弄
龍杵,青筋暴露的肉柱沾滿漿白,勃挺不動,被窄小玉蛤上上下下、進進出出的
套着,滋滋作響。

  他捧着她傲人的乳瓜,隻覺寶寶錦兒越扭越急,原本「啊啊」的輕喘忽然靜
止,呼吸卻越發濃重,偌大的房裏除了粗濃的吐息,便隻淫靡的唧唧水聲,還有
玉人那不可思議的扭腰旋動。

  「我的寶寶錦兒好會騎!」他捏捧着她巨碩的乳峰,咬耳贊道:「相公…
…真舒服死啦!」

  「嗚嗚嗚……」符赤錦婉轉嬌啼,放慢了扭腰的速度,每一下卻越磨越重,
突然嬌軀一顫癱軟下來,呻吟:「要……要尿啦,相公騎寶寶……相公騎寶寶錦
兒!」

  耿照摟着她的胸腰奮力挺聳,撞得汁水四濺,再無保留。

  符赤錦甩着濃發尖聲浪叫:「要尿啦、要尿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身子一僵,清澈的花漿自交合處湧出;高潮猛至,膣裏劇烈抽搐,耿照腰眼一酸,
滾燙的濃精噴薄而出,灌滿了她那小小的銷魂洞。

  忽聽一陣淅淅輕響,一道清澈水虹自蛤珠下迸出,劃了道長弧,在地面彙成
小小一灘,竟真個「尿」了出來。

  寶寶錦兒大開的腿根微微抽搐,玉蛤垂着幾顆晶瑩液珠。她連尿液都不帶強
烈的臭氣,味道淡薄,隻有一絲微麝;與其說是尿味,更像沾染了陰唇嫩脂的氣
息,離體後兀自溫熱,蒸散着淡淡玉蛤香。

  符赤錦正丢得死去活來,胴體浮現片片嬌紅,勉強睜開星眸,不由得羞紅了
臉,輕聲呻吟:「真……真羞死人啦,怎……怎這麽醜?」她平生從未如此,思
前想後,自是耿照不好,軟軟地偎在他懷裏,伸手擰他臂膀:「都是你!弄…
…弄得人家這樣,醜也醜死啦!」

  耿照扶她躺下,消軟的陽物「剝!」一聲拔出玉門,白濁的濃精淌了出來,
其量甚多。符赤錦的高潮未退,嬌軀輕輕顫抖,卻急着拿布巾擦拭,唯恐在錦被
上留下穢迹。

  耿照怪有趣的看着,符赤錦沒甚好氣,嬌嬌瞪他一眼:「笑什麽?還不都是
你害的!射了這麽許多……你是偷偷存到了什麽地方,怎都看不出來?」耿照接
過她手裏的巾子,将她溫柔放倒,俯身摟笑:「我的寶寶錦兒好傻,真是白費功
夫。」

  她蹙眉道:「怎是白費功夫?明兒……」

  耿照「噓」的按住她的唇瓣,笑道:「相公疼寶寶錦兒,才一次怎麽夠?」
分開她的大腿,堅挺的龍杵裹着殘精蜜潤,「唧!」長驅直入!符赤錦被一貫到
底,愛液激湧而出,身體深處的合歡欲焰再度複燃,摟着愛郎脖頸扭動腰肢,放
聲呻吟,像要揉化了似的将一雙膩乳貼緊他的胸膛,奮力迎湊……

  直到兩人精疲力竭爲止,耿照一共在她身子裏射了三回。

  做到後來,鴛鴦錦被已紊亂不堪,愛液、濃精、汗水等濡得東一塊西一塊,
也顧不上清理了。空氣中彌漫中暖濕的交媾氣味,雖無龍鳳燭燒,卻是再貼切不
過的洞房風情。

  耿照心滿意足地摟着玉人,憋了一整天的熊熊欲火,終于獲得宣洩,不由得
躊躇滿志,隻覺天上地下,仿佛無一事不可爲,大有小登科的丈夫偉慨。他方才
射過頭兩回,本想爲她喂養陽丹,但在緊要關頭時,誰能抵擋寶寶錦兒在耳畔嬌
喚「給我」、「射給寶寶」的驚人魅力?一念狂馳,便通通繳給了她,射得這頭
雪潤潤的小媚羊魂飛天外,丢了個死去活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卻無睡意,睜眼盯着古舊的梁間,忽然開口。

  「寶寶錦兒睡了麽?」

  「寶寶錦兒睡了。」她枕在他臂間,偎着愛郎的胸膛,喉音嬌膩,雖未刻意
扮作童音,聽來卻似頑皮的小女孩。

  耿照笑起來,半晌又道:「三位師父這麽疼愛你,我們這樣騙她們,是不是
不大好?」這事其實已困擾了他一晚。青面神深不可測、白額煞暴躁剛猛,而紫
靈眼卻像符赤錦的姊妹淘,以符赤錦擺布她之得心應手,說不定寶寶錦兒還是姊
妹淘裏的小姊姊……

  遊屍門的過往姑且不論,他們對寶寶錦兒卻是真心的好,好到願意接納一名
流影城弟子做徒婿,隻要寶寶錦兒幸福就好。對這樣的慈愛長輩說了假話,耿照
心中甚覺不安。

  「我們又沒騙人。」寶寶錦兒摟着他,濃重的鼻音似将睡去,又如呢喃般稚
嫩動人。「你不喜歡寶寶錦兒麽?」

  耿照微笑,抱着她溫暖嬌軀的手臂緊了一緊。

  「喜歡,喜歡死了。相公最喜歡寶寶錦兒啦。」

  「我也喜歡你。」符赤錦閉目含笑,正打算舒舒服服地沉入夢鄉。

  「這不就行了?我們倆也沒騙人呀。」

  「寶寶錦兒……」耿照望着房頂,又道:「等這裏的事情都結束,你跟我回
朱城山好不?我領了七品典衛的俸祿,打算将我阿爹跟阿姊接上山來,共享天倫。
我阿爹雖然沉默寡言,但人很好;我阿姊耳朵有些不便,但她溫柔美貌,在村子
裏人人都愛她,你們一定很和得來的。」

  符赤錦無語,溫溫的鼻息呵暖了他的胸腋。

  「你睡着了麽?」

  「睡着啦。」

  耿照哈哈大笑,符赤錦也笑起來。

  「「等這裏的事情結束」……指的是你的事,還是我的事?」她仍側卧在他
的臂間,動也不動,說話時吐氣在他赤裸的胸脅之間,溫溫濕濕的有些刺癢,仍
令他覺得很舒服很心安。

  他對橫疏影是傾心相愛,可惜兩人聚少離多,除了臨别的那一夜,并不曾如
此談心;明姑娘于他有恩,兩人在一起之時十分快樂,他對她既佩服又感激,卻
沒想過與她說心事。至于二掌院……也不必說了,她便是他的心事。

  回想起來,這一路管過他心裏歡不歡喜、痛不痛快的,除了短暫相處過的小
黃纓之外,便隻有寶寶錦兒了。他們本是生死搏命,而後又相從于危難之間,連
手對抗嶽宸風,直到寶寶錦兒将他帶到這裏來,把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秘密與
他分享,不曾有過什麽猶豫。

  ——若非她那凡事輕描淡寫、嘻嘻笑笑的性子,他該會更早些發現寶寶錦兒
對他的好罷?

  耿照從雜識中回神,慢慢說着,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從琴魔傳功、紅螺峪裏
的旖旎情事、橫疏影的委身,一路說到了蕭谏紙的冷面拒絕,把一切都告訴了她,
毫無保留。這些事日九或許隻知道一部份、橫疏影知道一部份,染紅霞與許缁衣
又各是一部份,但隻有他的寶寶錦兒,在這處舊院西廂的洞房花燭夜,聽完了耿
照心中所有的秘密。

  耿照覺得如釋重負。

  他能對日九吐露奪舍大法,但爲了染紅霞的名節,卻無法與好友分享對她的
愛慕與無助;許缁衣爲此不惜動劍,更自行推敲出琴魔遺贈一節,但耿照卻不能
讓她知曉自己與二總管的私情,更遑論化骊珠……對一名十八九歲的少年來說,
他背負了太多秘密,直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寶寶錦兒隻是靜靜聆聽,一句話也沒說,除了溫熱的吐息顯示她仍仍清醒,
便隻有排扇似的彎翹濃睫不時輕輕掃過他的肌膚,可以想象她圓睜杏眼,邊聽邊
思索的模樣。

  說完之後,耿照忽然覺得自己很想擁有這個女人,永遠把她留在身邊,跟她
之間再也沒有秘密,有一股說不出的自在輕松。這念頭之強烈,連他自己都吓了
一跳。

  「那,你的決定呢?」過了許久,符赤錦才輕聲道:「是像蕭谏紙說的,乖
乖回流影城去,還是接受許缁衣的邀請,留下一起對付妖刀?」

  耿照望着梁頂。

  「我不知道。不過眼前最重要之事,便是找回妖刀赤眼,莫忘了将軍訂下十
日期限,今夜一過,便算頭一天啦。找到赤眼之後,無論如何,我都想先回朱城
山一趟,我要帶你一起走。跟我一起走好不,寶寶錦兒?」

  符赤錦撐起嬌軀,趴上他的胸膛,錦被順着裸背滑至腰下,隻見她雪乳巨碩,
在他胸前堆出厚厚兩團。「就算你的事完了,我的事也沒完。我不能跟你走,我
要留下來殺嶽宸風。」

  「我幫你……」

  「你幫不了我。再說了,你的事未必比我的好辦,先顧好你自己罷。」

  她單手托腮,伸出修長的食指輕劃着他的胸膛,嘴角雖然含笑,眸中卻無笑
意:「你說「隻消不惜生命,我有自信在當世任何人的手底下保住寶寶錦兒」,
我的想法也一樣。嶽宸風是人,是血肉之軀,隻要不惜一死,就一定能殺死他!
我不需要誰來幫我,不要你、不要五帝窟,不要我三位師父……不必牽扯這麽多
人。人多要是有用,五島都能殺他一百遍啦。」

  她淡淡一笑。

  「有我,就夠了。我一定能殺死嶽宸風!」

  耿照望着她欲言又止,沉默片刻,才道:「五帝窟幫不上忙,難道我也幫不
上?你說過我的刀法内功很好,大師父也說了,五年之内我一定能練到傲視東海
的境地。姑且等我五年如何?我一定讓你親手報仇。」

  符赤錦嫣然笑道:「我大師父逗你呢,天真!别說啦,你若睡不着,再…
…再來疼寶寶錦兒,好不?我們再來一回……」抓着他的手按上酥胸,小手卻探
至被裏,去捉愛郎腿間的寶杵。

  她是世間一等一的絕美尤物,耿照内功渾厚、真陽暢旺,便再射三、五回給
她也沒問題,豈能輕拒美人兒求歡?他卻知她是顧左右而言他,若在平日,笑笑
揭過、盡興歡好一場便是,但此刻耿照卻突然焦躁起來,輕輕捉住小手,阻止了
她的挑逗,坐起身來。

  「你答應我,寶寶錦兒。赤眼之事告一段落,便與我同返朱城山,日後要再
回越浦探望三位師父,我一定陪你前來,我永遠是她們三位的徒婿、是寶寶錦兒
的夫君,也一定幫你報仇,好不好?」

  符赤錦扭動藕臂,掙脫了他的握持,也跟着坐起來。燈焰下隻見她一把葫腰,
曲線玲珑,乳房下緣盡管墜得飽滿,細潤的乳尖卻昂然翹起,便如頭尖腹圓的椒
實,美得不可思議。

  「你在朱城山上還有橫二總管、霁兒丫頭,我去做甚?」她冷冷一笑别過頭
去,胸乳一晃,仿佛一對懸藤乳瓜,圓潤的瓜實間輕輕一碰又彈開,晃蕩不休,
令人神馳目眩。

  「就算填房,我也隻能排到第三,還是别了罷?典衛大人。」

  「不是。寶寶錦兒,我……」

  「況且,這身衣裳的主人,」她随手拎起棄置在榻沿的金裙紅兜,抱胸冷笑:
「你那千嬌百媚、英風飒爽,還把清白身子給了你的染二掌院怎辦?她爹是堂堂
鎮北将軍,你一口氣在流影城中養了三名女子,還想不想做将軍府的東床快婿?
醒醒罷!我怎能與你同上朱城山?」

  耿照沒想到與她剖心掏肺說的,都被拿來當作攻擊的話語,面色一沉,仍是
心疼她孤身飄零、無人管照,耐着性子相勸:「寶寶,你别惱我,我是真心的。
你先與我回……」

  符赤錦俏臉一闆,冷冷揮手。

  「典衛大人,你莫以爲女子給了身子,事事便歸你管!你與我夫妻名分是假,
你真以爲是我丈夫麽?便是華郎未死,也沒管過我這啊那的,他要啰唆過頭了,
瞧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他!我自報我的仇,不用你管!」

  饒是耿照脾氣再好,也不覺動了肝火,被她一陣搶白,猛地蹙眉擡眼,沉聲
道:「你并不是要殺嶽宸風,而是想與他同歸于盡!你欺騙疼愛你的師父,索要
神針殘頁、惹她們傷心,是爲了有天身死之時,她們不會這麽樣難過!

  「你一心求死,這念頭并不比報仇稍遜,你壓根沒想未來怎麽過、與誰過,
隻打算讓一切停在嶽宸風身死的一刻;你若未與他同歸于盡,之後也打算自我了
斷,這便是你對丈夫的情意,相從于九泉之下,不離不棄?」

  符赤錦沒料到他一個木人似的老實頭,竟也這般疾言,一時愕然。半晌,才
拾起外衣胡亂披着,赤着腳兒下了床榻,低道:「我去洗澡。」顧不得身子半裸,
快步出了廂房,直到門棂「叩」的一聲反彈回來,終于劃破屋裏那怕人的靜。

  耿照坐在床沿,雙手抱頭,目光投在虛空處。

  (我……是不是說得太過份了?)

  但他的直覺不會有錯。從五絕莊那日之後,他便強烈感覺寶寶錦兒死意堅決,
這是她之所以能忍辱負重、一路支持至今的動力。她早就不想活了,隻是在手刃
嶽賊之前不能輕易死去;爲此,她什麽都願意忍受,以身侍賊、受人垢罵……這
一切都沒有什麽,寶寶錦兒早死了,死人有甚好在意的?

  ——她像一縷遊魂清煙殘留在世上,所見、所覺都是虛無飄渺,才得這般輕
描淡寫。

  耿照心緒紊亂,無法以碧火神功代替耳目,将五感知覺拓至極大,但他原本
視覺聽覺便極靈敏,浴房不過兩牆之隔,他靜靜聽着其中打水、燒柴,或許還有
刷地解衣的聲響,忽覺失落,不是爲了寶寶錦兒,而是爲了他自己。

  他應該向她承認,如今是他突然不願失去,而非是她不能求死。

  耿照穿好褲頭系上腰帶,裸着胸膛赤着腳,穿過廊庑來到浴房前。密密裹着
布簾的門闆一揭開,一股溫熱水氣便即沖出,在入夜微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久
久不散。

  符赤錦并未點燈。

  竈底的柴火燒得正旺,頂上的大镬裏沸水蒸騰,竄得整間浴房裏霧絲缭繞,
伸手似能撥動。耿照禀燭而入,見房内遍鋪石磚,略爲粗糙的表面用以止滑,赤
腳踩着溫濕行走于其上,感覺頗爲舒适;房底砌有一座一丈見方的大浴池,石造
圍欄約莫兩尺餘,差不多是坐凳的高度。

  符赤錦正背對着門,坐在石圍欄上,兩條腿伸進空蕩蕩的浴池裏。要注滿一
池子的洗澡水,恐怕要好幾個大竈同時開火;浴房裏共有三個竈,其中兩個是明
竈,形制與尋常廚房所用并無不同,另一個卻是隻露柴火孔洞的暗竈,所燒的熱
水均注于鉛管之中,管子則埋入浴池周圍的圍欄牆壁,用以維持池中水溫。

  這座宅院全盛之時,浴房怕是專供主人與姬妾鴛鴦戲水、親近狎樂之處,故
造得十分講究。符赤錦隻有一人,弄不滿整座池子來浸泡洗浴,便從镬裏打了熱
水調好水溫,坐在池邊擦洗。

  火光映亮了她的裸背,纖毫畢現,益發顯出肌美澤潤,曲線玲珑。

  耿照還未開口,忽聽她幽幽說道:「我不該拿你的意中人來說事兒,那樣
……那樣很壞。你别惱我。」

  他搖了搖頭,才想起她看不見,低聲道:「我不惱你。」隻覺她赤裸的背影
無比嬌弱,正渴望一雙強壯有力的臂膀環繞撐持,爲她扛下千鈞重擔;本想沖上
前去,一把擁她入懷,腳下卻似千斤之重,難以移步。

  符赤錦仍未轉身,以熱巾掩着胸乳私處,幽幽的語聲回蕩在浴房裏,聽來十
分空靈。「我的華郎是個孤兒,自小便無父無母,被塾師收養,除了讀書寫字、
吟哦詩句外,什麽都不會,什麽都做不好。

  「在他們村子裏,連頑童都愛欺負他,動不動便拿爛泥扔他,用炭抹他的臉,
他也不生氣,總是笑嘻嘻的。初識他時,我實不相信世上有這般爛好人,想盡辦
法折磨他,他吃足了苦頭還不怕,拿什麽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勸我,說的時候也好
聲好氣的,若臉沒給我打腫了什麽的,居然還笑得出來。

  「我實在拿他沒法子,怕扔着他不管,早晚教人給賣了。橫豎給人折騰死,
不如讓我折騰好了——」她咯咯笑着,悠然道:「才這麽想着哩,回過神來便嫁
了給他。把他帶回紅島,島上那些個家臣可氣壞啦,說華郎不懂武功,根骨太差,
不能讓我懷上未來的神君。我可不管,就當撿了小貓小狗回來;以前他們也說不
能養的,最後還不都讓我養了?」

  耿照不覺失笑。

  嫁郎嫁郎,那是菟絲依喬木、白首共此生的事,怎能跟養小動物相提并論?

  寶寶錦兒兀自不覺,抱着巾子喃喃道:「婚後他還是那樣,我也還是這樣,
時不時突然伸腳絆他一跤、捉弄他一下,連姑姑都看得搖頭。後來,嶽宸風就來
啦,一切也都變了樣。

  「他殺光了紅島的人,殺了我的華郎,連華家村也都殺盡了。我被他淫辱太
甚,死都不肯屈服,連……連華郎留給我的孩子也保不住,醒過來時他們告訴我
流掉了,也不知是男是女。我瘋了好一陣,殺過無辜的人洩憤、炮制如意身等,
可又沒全瘋,最後還是醒過來,連個能讓自己躲一躲的地方也沒有。」

  她歎息一聲,自顧自的笑了起來。

  「人生真的很奇妙呢,你說是不?」

  耿照啞口無言。她所經曆的慘事,已超過他的想象與承擔,他不知該如何開
口撫慰,不知道要說什麽、做什麽,才能讓她覺得比較好過。

  「相公,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無論誰做了你的娘子,都會很幸福的。如果
染二掌院明白了這一點,一定會回到你身邊,管它什麽将軍府、水月停軒掌門。
你已有了橫疏影、霁兒丫頭,将來很可能還有染紅霞;但我的華郎,他隻有我而
已。」

  她回過頭來一笑,彎彎的杏眸卻溢滿淚水。

  「在這個世上,所有識得他的人都死啦,若連我也忘了他,我的華郎就再也
沒人記得,就像從不曾來過似的。」

  她櫻唇劇烈顫抖着,想要勉強維持笑容,眼淚卻不聽話地爬滿了臉龐。

  「相公,在你身邊寶寶錦兒真的好快樂,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又活了過來,又
變回了一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女人,寶寶錦兒好喜歡你抱、好喜歡你親,每當
相公來插寶寶錦兒的時候,寶寶錦兒都歡喜得快要瘋了,我從沒這樣慶幸自己是
女人,才能嘗到做女人的滋味……這樣下去,我怕我會不想死了,再也沒有殺死
嶽宸風的決心和武器。」

  「所以,我不能跟相公一起走。現在不行,也沒有以後。」她笑着流淚,越
是伸手擦拭,淚水越是潰決而出,終于抽抽噎噎地哭起來。「請相公……把寶寶
錦兒還給華郎吧!」

  耿照走到她的面前,單膝跪地,握住她腴潤的上臂。

  符赤錦流淚不止,輕輕掙紮着,卻無法掙脫他強而有力的手掌,哀求似的擡
起淚眼:「不要……不要逼我離開你。你再過來,我現在就走。我們把這些都忘
了,好不好?明兒睡醒,我還是寶寶錦兒,你還是相公;你和我的事,我們都别
再問了,好不好?」

  耿照搖了搖頭,去抹她頰畔淚海。

  「可惜我不認識你的華郎,不知道他怎麽想。」他凝着她,初次發現寶寶錦
兒一點也不堅強,但這毫不影響他對她的敬佩與憐愛。「如果……我隻是說如果。
如果我是寶寶錦兒的相公,寶寶錦兒是我的娘子,我們分開忒久,有一天在九泉
之下重逢,我們要說什麽好?」

  符赤錦聞言一怔,忽然「噗哧!」笑了出來,扁嘴道:「這是什麽問題?你
管人家說什麽!黃泉之下無日月,要說幾百年幾千年都行,有什麽不能說的?」

  耿照也笑了,點頭道:「是啊,我真笨,本來就是說什麽都行的。但要說什
麽好呢?寶寶錦兒和相公一起經曆過的,以後還要回味個幾百年幾千年,慢慢再
說不妨;遠遊歸鄉,要先說的是見聞。」

  「見……見聞?」

  「嗯。」耿照認真點頭。「遇到了哪些人、發生了什麽事,苦的、樂的,好
的、壞的,通通都說出來給人聽,才算是不虛此行。」

  符赤錦止住了哭泣,朦胧的星眸望向虛空處,一時竟忘卻言語。

  「你比我聰明百倍,寶寶錦兒,這個道理你一定能懂。倘若今天換了是你身
在重泉,願不願意見你的華郎忍辱自苦,隻求與仇敵同歸于盡,然後此身再無生
趣,自絕于世?若換了是我,一定不願如此。

  「我從沒想過要取代你的華郎。其實我一直想知道他是怎麽樣的人,才能得
到寶寶錦兒的青睐;你若不曾遇上華郎,便不會變成今天這樣,變成我真心歡喜
的寶寶錦兒。

  「華郎不會消失不見的。」

  「并不會……消失不見?」

  「嗯,隻要你好好活着,他留在你身上的痕迹、印記便一直都在,是他把寶
寶錦兒變成現今的模樣,他會一直留在你身上。你把華郎的事告訴了我,我們以
後便會常常聊起他;遇到了我的好兄弟阿傻、胡大爺,又或流影城的日九七叔,
我們也和他們說華郎,說寶寶錦兒怎麽捉弄他,他又如何待你好好。」

  耿照笑道:「這樣,華郎會不會比較開心?你同他熟,你告訴我好了,如果
是華郎,他覺得怎樣?」

  符赤錦默然半晌,突然搖頭一笑,歎息道:「他明明就是我的丈夫,怎地倒
像你認識他更久些?相公,你真是個奇怪的人。」笑了一笑,又沉默無語,似墜
入了思緒之中;面上雖挂殘淚,已不複适才那股自憐自傷的神氣。

  「一心求死,并不能打到嶽宸風。你已試過了一次,雖是爲救瓊飛倉促起事,
終歸是失敗了。嶽宸風不但是血肉之軀,世上更有着能令他嘔血不止、周身卻無
内外傷的高人存在,隻消計劃周詳,一定能殺死他。」

  耿照正色道:「你剛才問我何去何從,我現在還不知道;妖刀之事,從來就
不是我「要」或「不要」所緻。但有件事,卻是我經過思慮之後,下定決心,一
定要完成的,這不隻是爲了你,也是爲我自己,還有五帝窟、五絕莊,以及我的
朋友阿傻和胡大爺,趁得此番良機,一舉除掉嶽宸風!」

  他伸出手掌,笑道:「我想邀你入夥呢,寶寶錦兒?」符赤錦噗哧一笑,嚴
肅地想了一想,一手以巾帕掩着胸脯腿心,卻伸出另一隻小巧柔荑與他輕輕擊掌,
咬唇狠笑:「好,算我一份!」眼神又嬌又烈,雖是赤身裸體,卻有一股妩媚英
風。

  「你打算怎麽做?」

  「捕獸殺人,道理都是一樣的。」

  耿照與她手掌正擊、反手交握,濃眉下的一雙大眼炯炯放光,一個字、一個
字說道:「先設置一處陷阱,誘使深入,翦除其黨羽臂助,乘其傷疲,使之力孤,
集衆人之力合而攻之,是爲「拔嶽斬風」!」

  【「事不關己」與「犧牲」——英雄的二律背反】曾預告過很多次,我爲耿
照預備了兩次「英雄的抉擇」,當耿照接受了這樣的詢問、并且發自内心地做出
回應之後,平凡的小鐵匠就具備了成爲英雄的潛能。

  當然,做爲小說浪漫譚裏的英雄主角,光有覺悟是不夠的,還需要很多的輔
助條件,譬如奇遇,譬如神功。但這兩個問題大緻可以囊括我對「英雄」二字的
理解:也就是說即使身爲普通人,在現實生活中沒有碧火神功、奪舍大法、化骊
珠、神術刀,以及多不勝數的正妹後宮(死),若我們能對這兩個問題做出正确
的決定,就符合我所謂的「英雄」。

  在現實生活成爲英雄,居然比在小說世界裏容易,這點大家應該都會覺得不
可思議吧?(笑)

  在十二卷中,第一個「英雄的抉擇」已在耿照與蕭老台丞的對話中出現。因
顧及故事情節的流暢度,書中我并沒有赤裸裸地把問題寫出來,而是讓蕭谏紙很
帥氣地解除了耿照肩上的責任,告訴他「同學你可以回家了」(笑),刹那間讓
耿照一路扭緊的人生機器陷入空轉:度過初期的旁徨不适之後,随即産生了濃濃
的思春……呃,我是說思鄉情懷。

  還原現場,第一次英雄抉擇的正題,其實是這樣的:「當事不關己時,你還
願不願意犧牲奉獻,爲着無關之事奮力向前?」

  我記得在我還在讀小學的那個年代,老師教導我們說:「在路上看到需要幫
助的人,一定要伸出援手喔!」所以拾金不昧、公車讓座、扶老太太過馬路之類,
在當時是被稱許的,大人鼓勵孩子這麽做,坦白說當我還是小朋友的時候蠻常做
的。

  但今天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起車禍、二話不說停下機車來幫忙苦主的話,回
家說不定媽媽還要念你:「你發什麽神經啊!萬一受傷的人一口咬定是你撞的怎
麽辦?」你很清楚這并不是危言聳聽。新聞都報到不想報了:被撞傷的苦主爲了
理賠,抓着送他到醫阬治療的好心人不放,向警察誣指是他肇事……世界變了,
在不知不覺間。曾幾何時,我們被教育成「事不關己,己莫勞心」,不是因爲我
們人比較賤、心比較黑,道德水準比我們的爸媽輩來得低落,是這個世界對「善
良」的回應越來越不善良。

  爲此之故,每當我看到各式各樣的義工,無論是義消、義警或是師兄師姊們
(肛溫哪~),又或奮不顧身深入災區的民間救難團隊,都覺得非常敬佩、像我
這種跟楊威利楊元帥一樣、「頸部以下甚不發達」的弱雞上班族,進災區救災也
不過就是等着被人救出來而已,捐點錢聊表心意還比較實際。「事不關己」與
「犧牲」看似二兀相背,能将它們聯系起來的是一種被稱爲「無私」的道德情懷,
我覺得這是成爲英雄的第一要件。

  在小說戲劇中,驅動角色的力量有很多,「複仇」很好用,「欲望」也是—
—不管是好的欲望或是壞的——但就戲劇張力來說,「無私」卻很難用,除非寫
的是宗教劇。

  這并不是因爲「無私」有什麽不對:相反的,正因爲這點很難做到,基本上
違反普羅的人性(笑),不受劇作家們青睐是可想而知的。

  在我的想法裏,那些願意在爲生活奔波忙祿之餘,卷起袖子、無償地投入利
人事業的人們,就已經具備英雄的資格了,盡管他們在家裏在職場,可能隻是個
平凡的家庭主婦、說話很「台」的計程車司機,在孩子或同事面前并不特别耀眼,
甚至毫無自覺,仍無損于他們所做出的「英雄的抉擇」。

  因爲在這個很不善良的世界上,他們持續提供着「善良」,而這麽做并不是
爲了他們自己。

  封底兵設:虛危之矛

  封底兵設:虛危之矛

  封底兵設:虛危之矛

              【第十三卷完】
2016-3-13 16:0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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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

             第十四卷八葉使者

              【内容簡介】

  「三乘論法」不過是場昂貴精巧的台子戲:各大僧團齊聚蓮覺寺,高僧們輪
流登壇,講經說法,最後由琉璃佛子一統三乘,無數善男信女山呼萬歲,從此服
膺朝廷教化……

  如果「八葉」隻是茶餘飯後的談資、早已不存于世的話。

  「八葉已派出使者,正潛伏于斯。」目盲的老僧揭示天機:「佛子若是法王,
千年佛國将重現于世;如若不是,則八葉使者必除僞渎!敢問将軍,哪一個比較
好?」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六六折石髓有尚,青鳥伏形翌日清晨,天方蒙蒙亮,窗外還籠罩在一片幽
藍灰翳中,耿照便已睜眼。寶寶錦兒兀自酣睡,峰險壑深的曲線圓潤起伏,雪腴
的身子在被筒裏窩了大半夜,将整床錦被窩出一股子溫甜,輕揭一角,烘熱的乳
香便撲鼻而來,宛若埋首胸間,中人欲醉。

  耿照唯恐玉人着涼,沒敢揭被起身,輕手輕腳滑出了錦被,忽聽寶寶錦兒咕
哝一聲:「你……上哪兒去?」被裏溫觸細細,一隻小手滑了過來,軟綿綿掠過
手背,玉鈎似的幼嫩尾指勾着他,滿是依戀。

  他不由一笑,滿心溫暖,本要離榻的身子又坐回去,反握她的小手:「你再
睡會兒,天還沒亮哩。」

  符赤錦睡得迷迷糊糊的,哪聽得他說了什麽?隻覺手掌被握實了,心滿意足,
将他的手抱入乳間,渾圓的玉腿一并,整個人都偎上來,噘着小嘴閉目撒嬌:
「再……再陪我一會兒。」

  「好。」

  耿照隔錦被輕撫她的肩背,不多時香酣細碎,寶寶錦兒又沉沉睡去,嘴角微
抿,似做着什麽好夢。他陪了好一會兒,才爲她蓋好被褥,穿衣出門。

  盡管他說服她暫時放棄與敵同盡的念頭,情況依然沒有改變。

  要刺殺嶽賊絕非易事,那怪傷每日隻發作一個時辰,除開嘔血不止,看不出
對武功有什麽妨礙;在發作前,嶽宸風說話中氣十足,震得人五内翻湧,就算因
此折了三兩成功力,「八荒刀銘」還是難取之敵,至少不是目前的耿照與寶寶錦
兒能對付的。

  要殺嶽宸風,他們需要更多的助力。

  早春的清晨沁寒入骨,耿照頂着冷風在中庭活動筋骨,挑了鬼手中幾路熟的、
不熟的試演些個,練到身子發熱,才至穿堂無風處盤坐,潛運「火碧丹絕」心法,
搬運數周天方止,隻覺百骸之内如沸水滾流,神完氣足,無不舒泰。

  如何打敗嶽宸風,耿照心中尚無定見;最好的方法,便是再與那厮打上幾回。
他屏氣凝神,遁入虛空,雜以明棧雪所授,将奪舍大法的「入虛靜」與「思見身
中」結合,重回到當日渡頭,于幻境與嶽宸風交手。

  奪舍大法羅列記憶,連潛藏在表層下的五感知覺、呼吸心跳等亦纖毫畢現。
耿照一睜眼,赫見黃昏日暮、江風習習,嶽宸風的黑氅宛若撲天之鵰,飛卷而落,
氣勁壓得他呼吸一窒,怯意陡生!

  (好……好強的勢頭!)

  以耿照現時的功力,縱使遁入虛靜,應能觀視内外,進退自如;興許是與嶽
宸風交手的記憶太過恐怖,驟爾重臨,耿照一時失去清明,竟陷惶怖,忘記自己
是幻境的主人,要進則進,要出則出,兀自與嶽宸風困鬥,漸漸失去控制。

  須知虛境中的一切,乃以耿照的記憶爲本,按理不逾他經曆過的範疇。

  但耿照被腦海中虛拟的嶽宸風所迫,一時迷失自我,就像夢裏不知身是夢,
無法任意支配;而失控的夢則從記憶中挖掘材料,來填補脫序所衍生的空白,故
耿照的招式俱被「嶽宸風」所制,這回嶽宸風非但沒有落水,甚至站上船頭,掌
風呼嘯,牢牢将刀勢箝住,防禦圈越縮越小,轟得耿照五内翻湧,一路退到船艙
前。

  虛境的腳本脫離現實太遠,江邊的老漁夫、水面突現的巨渦漩流……通通未
得再現,連布簾後亦空空如也,江風吹起一角,隻見黑黝黝的一窪深潭,竟什麽
也沒有。床艙、甲闆,便如倉促搭起的竹架戲棚般,剝去了表面薄薄的糊紙,背
後僅餘一片虛無。

  耿照心中驟寒,忽想不起自己爲何而戰,不由得迷惘起來,隻有身前那逼命
的掌風、猙獰的笑容無比真實——(醒來!)

  ——誰……誰在喚我?

  一把尖銳沙啞的異聲在腦中響起,餘音回蕩,耿照神爲之奪,幾乎被嶽宸風
一掌劈中。

  (爾爲神主,彼豈能傷?快快醒來!)

  「你……你使什麽妖法?」

  耿照太陽穴隐隐刺痛,正欲按撫,才發現手中鋼刀竟已不在,嶽宸風雙掌并
至,隻得以「白拂手」卸去。

  嶽宸風似精熟鬼手套路,右掌回作雀尾,半勾半纏,鐵一般的胳膊竟化成金
絲麈尾,宛若蛇上青竹,纏着耿照的左臂一絞,「喀啦!」将他的肘關卸脫,使
的正是白拂手!

  耿照肘間劇痛,咬牙轟出一記「跋折羅手」,勉強将受創的左臂搶回,又聽
腦中的怪聲道:「虛境受創,一如實傷!你再不清醒過來,當心丢了性命!」他
聽得「虛境」二字,心思又陷迷惘,迷迷糊糊想:「虛……虛境?難道這一切都
是假的?那聲音……爲何如此熟悉?」

  心念所至,眼前景象爲之一顫,船頭、流水、黃昏……俱都散搖,獨獨嶽宸
風清晰不壞,面上的猙獰卑鄙堅如鐵镌,既虛假又真實,黑氅卷風,宛若一頭巨
大的妖鳥般撲來!

  耿照左臂動彈不得,右掌正欲揮出,忽覺銳風襲來,便如獸爪,明明嶽宸風
還在數尺之外,掌勢亦不能發出如許風壓,但惡招臨門不及細想,舉臂一格,剎
那間嶽宸風的形象與爪勢叠合,眨眼便至;耿照單掌接應,雖仍左支右绌,眼前
的「嶽宸風」卻開始崩解,臂上撞擊、刮面勁風,乃至于眼觀耳聞等,仿佛來自
遠處……

  「很好!便是如此。」

  腦中的刺耳異聲再度響起,語氣中微露贊許:「快醒過來罷。山嶽伏形,青
鳥開道;靈絲滿路,映現昆崗……着!」

  耿照猛然睜眼,赫見穿堂内夜翳未褪,晨光稀薄,身前一人發毛如戟,一股
濃重獸臭襲來,五隻利爪挾着勁風,叉喉掼至!

  同樣的招數難以在「薜荔鬼手」前二度奏功,耿照單臂一圈,青蛇般攀上來
人臂膀,用的正是虛境中「嶽宸風」卸斷肘關的那手。

  來人「咦」的一聲,笑道:「來得好!」虎臂連掙帶甩,眨眼間竟連使七八
般手法,各見巧妙,卻始終難以擺脫,反越絞越緊;再一施力,便要自己絞斷了
關節。

  他不怒反笑,笑聲宛若虎咆,血口中露出四根森森尖牙,點頭道:「好小子,
有一套!」臂間肌肉一軟,亦成遊蛇,反向旋出,兩人倏分。這「走影劍」的鏡
射之招耿照已非初見,正欲拱手謝罪,誰知左肩一動,肘關節卻痛得難以忍受,
隻得單膝跪地,垂首道:「弟子一時失神,多有得罪,請二師父莫見怪。」

  來人正是那「虎屍」白額煞。

  他一個箭步将耿照攔住,抓小雞似的提将起來,伸手一捏左肘:「疼麽?」

  耿照面色煞白,咬牙不哼出聲來,微顫着點頭。「疼。」

  白額煞微皺濃眉,喃喃道:「怪了。」卷起他的袖管,見肘關節處既未浮腫,
也無瘀紅,蹙眉低道:「你且動一動試試。」耿照見手肘并無異狀,也覺奇怪,
欲活動左臂卻又疼痛不已,分明是骨節脫臼的模樣。

  正自驚疑,腦海中忽掠過一把磨砂也似的怪異童聲:「帶他過來。」正是虛
境中不斷侵入神識、提點自己的聲音。

  耿照回過神來,恍然大悟:「原來是大師父救我。」

  神識也者,本是玄奧難言,自知世上有奪舍大法、赤血神針以來,耿照已見
怪不怪,隻覺大師父功力之深,竟能憑空侵入腦識,比之江湖盛傳的「傳音入密」
不知高了幾籌。

  白額煞尖耳一動,顯然也收到指示,随手将他放落,咧嘴道:「走罷,你大
師父要見你。」兩人一前一後,又來到了後進的棗花小院中。西廂紫靈眼的閨房
窗紙上一片幽藍,并未點光,似還沒起身。

  白額煞領着他推門而入,青面神房中僅一盞豆焰,被晨風吹得明明滅滅,倍
顯森幽。床鋪一角仍是光照不透,視線無論如何望之不進,一凝目便覺頭疼,顱
内如有萬針攢刺,教人不由自主将目光移開。

  耿照心中雪亮:「非是燈光不及,定是大師父用了什麽宰制心神的法子,教
人視而不見,以藏其形。」卻聽青面神道:「坐。老二,你先出去。」末二句卻
是對白額煞說的。

  虎形的魁偉男子聳了聳肩,卻未移步,呲牙笑道:「老大,不是我信他不過,
這小子盲拳打得不壞,比醒時厲害,方才我險險招架不住,吃了悶虧。」青面神
哼的一聲,淡淡還口:「你是怕他暴起傷人,還是我一不小心,失手殺了他?」

  白額煞聞言一怔,點頭道:「也是。我出去啦,自己留神。」

  青面神道:「給我護法,誰都不許進。老三和女徒也一樣。」

  「知道了。」

  門扉閉起,耿照依言坐定,忽聽青面神淡然道:「你可知道,自己身上發生
了什麽事?」

  耿照的思緒略一恢複,便知是「入虛靜」與「思見身中」合用時出了什麽差
錯。

  但這并非是他初次合用,在蓮覺寺他日日以此法在漱玉節的眼皮子底下用功,
或于虛境中與薛百螣較量拳腳,或與胡彥之琢磨刀術,内外武功大進,如有神助,
而外人卻看不出端倪。此番失控,興許與嶽宸風有關,個中因由卻無從知悉。

  他搖了搖頭。

  「我……我像做了個夢,在夢裏被敵人折了臂膀,醒來隻覺疼痛不堪,卻不
見有什麽傷痕。」

  青面神淡淡一笑。蒼老的童聲雖然刺耳,語氣卻十分悠然。

  「有人被砍斷臂膀之後,即使創口愈合,肢斷處甚至已生出新皮包覆,依舊
時時感覺疼痛,一如斷臂之初,稱爲「幻肢痛」——受創的非是實體,而是虛無
飄渺的神識,因此永遠無法痊愈,一生将被可怕的斷臂痛楚折磨,至死方休。」

  青面神怡然道:「你身兼的兩門奇術,一者助你遁入虛空,觀視内外,一一
曆遍所記所聞,如臨現場;道者畢生所求,不外如是。另一個則是武者夢寐以求
的「思見身中」,憑冥想便能鍛煉内外武功,不受時空限制,進境如飛,更勝常
人。

  「但你莫忘了,無論道者武者,都不是憑空掌握,或道心通悟,得觀至真,
或由武入道,一合天人。你的奇遇賦予你這兩門稀世奇能,卻跳過了相應的心性
修持,在我看來,是禍非福,須得更謹慎應對,方能轉危爲安。」

  耿照聞言一凜,若有所得,垂臂起身揖道:「多謝大師父提點!」

  青面神道:「坐下罷。虛境中受的傷,須在虛境之中方能有治。我的「青鳥
伏形大法」若用于尋常人身上,必先奪其神而役其軀,此舉與殺人無異,用以殺
人亦無不可。但你似練有一路玄門正宗的高明内功,已至「凝神入虛」之境,受
得我這一路大法,這個忙我還幫得上。」

  「我……該怎麽做?」

  「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青面神笑道:「夢醒之時,你的臂膀便能好啦。」

  耿照出了房門,屋外已無白額煞的蹤影,但見晨曦灑落檐瓦,燦爛如金,沁
涼的微飔穿花繞樹,說不出的清爽宜人。他一邊活動臂膀,穿過洞門回廊回到廂
房,唯恐驚擾了屋裏那朵春睡海棠,正要輕輕推門,忽聽門後「哼」的一聲,傳
來一把清冷嬌喉:「進屋也不先敲門,老爺真是好大的架子啊。」正是寶寶錦兒。

  耿照忍不住微笑,乖乖叩了幾下,低聲道:「娘子,爲夫來啦。」

  「不許進!」符赤錦一聲嬌叱,幾能想見她柳眉倒豎、兇霸霸的狠媚模樣:
「一大清早的便不見人,你跑到那兒去啦?」

  耿照被罵得不無冤枉,他可是将她哄睡之後才出的門,誰知她睡醒便忘了,
全不當有過這麽回事,低聲道:「我……我就在院裏打了趟拳,練練内功,也沒
去哪兒。寶寶錦兒,你讓我進去罷。」

  門裏安靜了一會兒,耿照就當她是默許了,推門而入,卻見桌上擺了幾色小
菜,一盅白粥。

  那粥熬得細潤亮滑,米粒顆顆晶瑩分明,又無不通透,脂甜梗香,卻是與肉
末一起煮的。粥盅之上猶有熱氣,小菜卻已放涼,符赤錦換過一身袒領小袖的束
腰裙,錦兜裹着她雪酥酥的豐腴奶脯,當真是比新鮮的脂酪更加嫩滑噴香,令人
垂涎。

  她憑桌斜倚,浸了香草的紅紗裙下翹起一隻飽滿如肉菱的鳳頭絲履,若非寒
着一張嬌靥,直是一幅最美麗的新婦圖畫。耿照心想:「她專程替我煮了早膳,
我卻生生捱到菜涼了才回來,也難怪她不高興。」微笑道:「你看看,都是我不
好,差點錯過了這一桌的好菜。」挨着寶寶錦兒坐下。她卻挪過身子坐上另一隻
繡墩,冷冷道:「誰說是給你吃的?我擺桌子哩。」

  耿照差點笑出來,忙咬牙憋住,夾起一筷魚脍入口,隻覺魚鮮肉嫩,自不待
言,先浸過醋使魚肉半熟,取幹布将水分漉盡後再拌以芹泥芫荽,不水不柴,十
分的清爽可口,顯是用心烹調,贊道:「寶寶錦兒,你真是煮得一手好菜!」

  符赤錦心中大喜,差點噗哧出聲,趕緊闆起俏臉。

  「我随便弄的,小心毒死你!」

  「忒好的菜,毒死我也認了。」耿照被勾起食欲,自己動手盛粥,也給她添
了一碗。符赤錦見他吃得美滋滋的,險些将舌頭也吞了去,不由綻開嬌顔,掩口
笑道:「瞧你吃的,餓鬼上身!」舉筷與他并肩而食,不時往他碗裏夾菜。

  兩人并頭喁喁,像極了一對如膠似漆的新婚小夫妻。

  原來符赤錦一覺睡醒,稍作打扮便去了趟早市,采買菜肉白米,爲愛郎洗手
做羹湯;誰知耿照卻遲遲未回,她端了一份與小師父同吃,吃完回來仍不見人,
越想越不是滋味,一個人怔怔生起悶氣來。

  「我以爲寶寶錦兒是不洗衣煮飯的。」眼見玉人重拾歡容,耿照故意與她調
笑。

  符赤錦嬌嬌地瞪他一眼,睜眼狠笑:「姑奶奶不做燒飯洗衣的老婆子,可沒
說我不會。老爺下回再夜不歸營,我劈了你當柴燒。」兩人相視而笑。吃得片刻,
她又正色道:「今兒少不得要走趟驿館,你怎麽打算?」

  他舉箸沉吟,旋即夾起一片被醋汁濡得雪白晶瑩的軟糯魚脍,展顔笑道:
「咱們現在最要緊的,便是找幫手。既然非走一趟不可,便到驿館裏找幫手去。」
符赤錦哼的一聲,笑啐:「說得輕巧!鎮東将軍能幫你殺嶽宸風麽?」

  「雖不中,亦不遠矣!夫人真是好生聰明。」耿照神神秘秘地一笑,又夾了
滿筷好菜,稀裏呼噜的扒粥入口。「将軍身邊,不定便有我們的好幫手。」

                ◇◇◇

  用完早飯洗淨餐具,符赤錦又與紫靈眼說了會兒話,耿照便在小院中閑坐發
呆,槐蔭下十分涼爽,街市的熙攘吵雜仿佛都被隔絕在院外,充耳俱是鳥啾蟲鳴,
啁啭細細,倒也舒心。

  白額煞似習慣夜行,日出後便不見人影。

  耿照有意無意往青面神的廂房一瞥,隻覺内外渾無動靜,仿佛無有生機。

  未幾,符赤錦笑吟吟推門而出,撒嬌似的平伸藕臂,嬌喚道:「走罷,老爺。」
門縫裏仍不見紫靈眼的身影。看來這位小師父怕生得緊,如無必要,竟連一瞥也
不給見。

  耿照非是對她有什麽遐想,隻覺既奇怪又有趣。出了小院之後,符赤錦抱着
他的臂彎,綿軟已極的大酥胸緊挨着他,隔着衣布猶覺溫膩,如敷珠粉,擡頭笑
道:「沒見着小師父,你很失望麽?」

  耿照吓了一跳,忙搖頭撇清:「不……我……不是……唉!寶寶錦兒,你怎
地老愛捉弄我?」符赤錦咯咯一笑,眨眼道:「在這世上,我最喜歡小師父啦。
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絕不饒你。」

  耿照不覺失笑,搖頭:「這也太冤枉啦。她既是你師父,便也是我的師父,
我敬愛她都來不及,怎會……唉。隻是你與她便像是一對姊妹花兒,你像姊姊多
些,小師父倒像你妹妹,真是有趣得很。」

  符赤錦噗哧一聲,嬌嬌白他一眼,佯嗔道:「老爺這是嫌奴奴老了?」

  耿照趕緊陪笑:「夫人說得哪裏話?觀夫人姿容樣貌,不過十五六人許,誰
敢說老,我抄掃帚打他。」符赤錦輕擰他一把,笑道:「嘴貧!瞎扯淡。」過了
一會兒才歎口氣,低聲說道:「我小師父少年時目睹門派慘變,失去父母至親,
從此不愛與生人說話。其實她性子好得很,既溫順又可愛,我若想有個妹妹,也
要像她這樣的。她不嫁人也好,沒遇上疼她的,我甯可她不嫁。」

  「反正小師父不嫁,我與寶寶錦兒便奉養她終老,當作親人一般,不也挺好?」

  「喂,這話怎聽着像便宜了某人?」

  兩人未雇車馬,相偎着信步而行,一路逛到了驿館前方才收斂。負責門禁的
仍是适君喻帶來的穿雲直衛,恰巧程萬裏正巡至前門,一陣寒暄,程萬裏便将二
人引入館内。

  大廳之内,慕容柔夫婦仍坐于階上主位,一如昨夜;不同的是廳中擠滿了越
浦左近的大小官員,六品以下的還沒得坐,隻得在兩旁站着。

  慕容柔居高臨下,遙望耿照「夫婦」一眼,淡然道:「你們來啦?很好。稍
坐些個,一會兒我有話說。」口氣雖冷漠,滿廳人等卻紛紛轉頭,瞧瞧來者是誰,
竟讓鎮東将軍破例多說幾句;一見符赤錦麗色驕人,便如牡丹綻放,又不覺看癡
了,廳中原本一片低語細碎,忽爾收停,焦點集中在耿、符二人身上,靜得連針
尖落地亦可明辨。

  慕容柔察覺有異,暫止評議,擡頭蹙眉:「怎麽?」

  一旁,将軍夫人沈素雲低道:「我與符家妹子出去走走,晚些回來。」精神
似爲之一振,不複先前萎靡。

  慕容柔面無表情,點頭道:「我讓嶽老師沿途保護,以防生變。」

  沈素雲笑意一凝,低垂螓首,便似一名鬧别扭的千金小姐,連生悶氣的模樣
也十分溫順可愛。

  慕容柔絲毫能察,豈不知她心意?料想派李遠之、漆雕利仁乃至适君喻的手
下,愛妻也不會比較歡喜,低聲道:「也罷,就讓耿典衛夫妻陪夫人同去。」目
光越過廳中諸人,遙對耿照道:「館中申酉之交用膳,賢伉俪莫誤了時辰。」

  耿照二人躬身行禮:「謝将軍。」

  旁人驚疑不定,不由得交頭接耳,打聽起這少年武弁的來曆。

  廳上的熟人尚有撫司大人遲鳳鈞,他與将軍議事已告一段落,正坐在階下首
位啜飲茶水,見耿照進來微一颔首,面露微笑,卻不便起身說話寒暄。沈素雲面
露喜色,轉入後進更衣,耿、符二人便在廳門邊等候。

  官場交遊最講倫理,瞎子也看得出這名少年武弁在将軍心中份量不同,盤算
如何結交者衆,卻不好顯山露水,明着在将軍眼皮下爲之,紛紛投以注目,一與
耿照的視線對上,便露出巴結讨好的神氣,以利日後運籌。

  符赤錦暈紅雙頰,掩口輕笑:「我家老爺好威風啊。這些官老爺們的眼裏直
要射出饑火來,若不是礙于将軍大人,怕不一擁而上,将我家老爺撕成碎片吞了。」
耿照苦苦忍笑,咬牙低道:「這感覺我理會得。我瞧寶寶錦兒時,也是一般想頭。」

  正自調笑,忽見一人排開餘子大步而來,生得豐神俊朗,手握折扇,金冠翅
搖,正是「奔雷紫電」适君喻。耿照自入驿館以來,始終未見嶽宸風的蹤影,忽
見适君喻現身,不覺凜起,拱手道:「莊主安好。」

  适君喻乃易州風雷别業之主,喊他一聲「莊主」本無不妥,但耿照目如鷹隼,
顯有旁指。适君喻何等樣人,一聽便知他以五絕莊之事相脅,折扇交握,叠掌半
揖,笑道:「耿大人毋須客氣。耿夫人也安好。」将「夫人」二字咬得特别清晰。
以符赤錦的七玄出身,若與将軍夫人走到一處,慕容柔定不輕饒;冒冒然互揭海
底,誰也得不了便宜。

  「令師身子好些了麽?」耿照抱拳還禮,眸光仍舊精灼如熾,沉聲道:「身
染奇症,合該覓一處清靜莊園靜養,莫待病入膏肓時才後悔莫及。」

  适君喻笑道:「可惜家師身負重任,難有片刻閑适,多勞大人挂心。倒是夫
人千金之軀,委由典衛大人照拂,可千萬别出什麽差錯才好。君喻諸務纏身,人
手又十分吃緊,要不該派一隊精甲武士随後保護,以策萬全。」

  符赤錦掩口笑道:「哎,這哪裏還是遊玩?合着遊街哩!莊主忒愛說笑。」
杏眼微乜,眸光越過了适君喻寬闊的肩頭眺,滿是不懷好意。适君喻鼻端忽嗅得
一股溫香習習、馥而不膩,劍眉微蹙,不慌不忙回頭一揖:「君喻參見夫人。」

  原來沈素雲換好外出的衣裳,偕婆子姚嬷、小婢瑟香,由屋外回廊繞了過來,
恰好聽得适君喻之言,本來喜孜孜的俏麗容顔一闆,蹙眉道:「今日我沒想走遠,
用不着勞師動衆。」口氣甚是冷淡。

  适君喻察言觀色,不欲越描越黑,長揖到地:「恭送夫人。」笑望耿照,抱
拳施禮:「有勞典衛大人。」

  耿照垂目颔首,眸光湛然,雖未接口,氣勢卻沉凝如山,絲毫不讓。

  年輕剽悍的風雷别業之主一凜,暗忖:「這厮修爲不俗,比想象中棘手。」
以折扇輕輕擊掌,目送諸人離去。

  沈素雲與符赤錦并肩相挽,狀甚親熱,但将軍夫人似十分讨厭嶽宸風,連他
的弟子亦覺不喜,自與适君喻照面之後,始終寒着一張絕美的俏臉,直到行出驿
館才稍見和緩;定了定神,轉頭對姚嬷與瑟香道:「好啦,難得到了越浦,你們
也都回家看看,吃晚飯前回來便是。」

  姚嬷與瑟香是跟着她從越浦嫁到北方靖波府去的,都是本地人氏。兩人面面
相觑又驚又喜,顯是夫人臨時起意,事前并未與她倆提過。姚嬷喜色一現而隐,
小聲道:「哎呀,這怎麽行呢?還是讓老身服侍夫人……」

  「有耿夫人在,不妨的。」

  沈素雲搖手打斷她的的話頭,從懷襟裏取出一隻沉甸甸的織錦小囊,塞入姚
嬷手裏捏着,不許她推搪。「去看看寶貝孫子,添點衣裳玩物。下回再要來,也
不知是什麽時候,當心孩子大得快,見了面也不認得。」姚嬷支吾幾聲,讷讷收
下了,一徑合掌拜謝。

  沈素雲從腕間褪下一隻金絲镯子給瑟香,二八年華的少女不敢拿,怯生生瞥
了姚嬷幾眼,婦人面上一紅,小聲嘟囔:「夫人給你就收下呗。」耿、符交換眼
色,不覺同抿,才知她塞給姚嬷一包碎銀非是信手,此間饒有況味。

  打發二人離去,沈素雲松了口氣,對符赤錦俏皮眨眼,道:「今兒便有勞姊
姊陪我啦。」笑容直如春花綻放,說不出的嬌豔動人。符赤錦雖與她相識不久,
對這位将軍夫人的性子卻有幾分把握,也不客套,親熱地挽着她的藕臂,眨眼道:
「夫人放心,我家相公武藝好得緊,便有刺客也不怕。」

  沈素雲渾似不放在心上,怡然笑道:「我不擔這個心。」

  符赤錦略感詫異,面色卻不露聲色,笑道:「敢情好,那我今日便陪夫人到
處逛逛,一解夫人的思鄉之情,玩它個痛快!」

  沈素雲濃睫瞬顫,淡淡一笑:「我也不算是思鄉。」片刻忽握住符赤錦的手,
凝眸正色道:「我不太會說場面話,一直想學也學不來,姊姊莫嫌我無禮,就當
我直來直往好了。我一見姊姊便覺投緣,姊姊若不覺麻煩,我們……便以姊妹相
稱,你說好不?」

  符赤錦望着她清澈的雙眸,忽覺這話問得令人生憐。以她鎮東将軍夫人的尊
貴身分,開口與人做個朋友,眸底卻不存寄望,一旦符赤錦惶恐屈膝以分尊卑,
她便立刻武裝起來,以免受傷。

  (在此之前,她有多少次想與人真心結交,換來的卻都是冷冰冰、硬梆梆的
官場應對,官樣文章?)

  符赤錦小手一翻,輕輕握住她綿軟的手掌,笑道:「好啊,我一見你也覺投
緣,能做姊妹最好。我是已巳年生的,屬蛇,你呢?」沈素雲沒料到她應答得如
此幹脆自然,不覺微怔,喃喃道:「我……我是屬羊的。」

  符赤錦笑道:「這樣我便是姊姊啦,妹子。」

  沈素雲這才回過神來,露出歡顔,捏着她的手嬌喚:「姊姊。」

  雙姝并頭喁喁,無比親熱,簡直無話不談。耿照隔着一個箭步,不緊不慢跟
着,沈素雲得以放心交談,殊不知以碧火神功之能,不運功也聽得清清楚楚。

  「我從小便與家裏人不親。」

  沈素雲低聲道。說這話時,姣美的俏臉上籠着一層淡淡的寥落。

  「我娘很早便過去啦,我對她沒什麽印象。自從曉事以來,也很少見過我阿
爹,我記得他對我說話總是客客氣氣的,不像大人同小孩說話那樣。我們甚至沒
同桌吃過飯。我打小吃飯都有八人服侍,隻我一人能坐,其他人得跪着。」

  她自顧自的輕笑起來,似覺有趣。

  「我小時候常常忍不住想:我阿爹和阿兄從不與我一起吃飯,莫不是也怕要
跪?你瞧,多傻氣啊!我以爲「吃飯」這件事兒隻有我一個人能坐着,其他人不
行哩。」

  符赤錦也跟着笑起來。「那好,下回服侍我家相公用膳時,也讓他跪着試試。」

  沈素雲差點笑彎了腰。耿照隻覺腹間硬脹,如吞石塊,雙膝隐隐作痛,隻得
假裝什麽也沒聽見,一本正經地負手巡街。

  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沈素雲輕拍着伏鴿似的勻薄酥胸,又笑了一會兒,抹
淚歎道:「姊姊的郎君這麽好,怎能如此欺侮?男兒偉丈夫,可萬不能傷了志氣。」
歎了口氣,這回卻無戲谑之意。

  符赤錦與她聊得片刻,才知其兄沈世亮年紀大她許多,比起客氣過頭、稍嫌
冷淡的父親,這位長兄私下還是很疼妹妹的。

  沈家老爺逝世後,沈世亮以十九歲的少齡接掌家業,内守行會、外辟疆土,
與妹妹間漸不似兒時親密,仿佛多了層無形隔膜。等到大嫂進門,沈世亮事事都
依妻子,其妻龐氏乃行中大老的掌上明珠,精明幹練,小姑的處境自然倍加艱難。

  「嫁出越浦時我一點兒也不怕。隻不過是從這個院兒裏換過另一個,也沒什
麽不同。」

  沈素雲輕搖螓首,露出寂寞的笑容。

  「難得回一趟越浦,我也不想回家。同我阿兄嫂嫂也說不上幾句,隻吃一頓
飯就走,還得擔心有人跪我,不如别去。」

  仿佛要揮去陰霾,她擡頭一笑,拉着寶寶錦兒的手。

  「姊姊,不如我帶你去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如何?」美目流沔,似有一絲興
奮、一絲淘氣,哪裏像是堂堂東海一鎮的将軍夫人?簡直就像十五六的純真少女。

  符、耿二人随她一路南行,穿大街、走小巷,居然就這麽出了越浦城門。

  耿照沒敢攔她,打醒十二分精神,暗自戒備。畢竟城外不比城内,蓮覺寺有
集惡道、廢驿左近有天羅香,除了鬼先生這等棘手人物,還有來路不明的黑衣刺
客……所幸沈素雲未曾走遠,憑着記憶左彎右拐,鑽進了城郊一處小小市集。

  越浦之外除了水港河道、官亭郵驿,尚有無數聚落。遠些的,便屬臨沣等外
縣所轄,鄰近城港的仍屬越浦境内,那些不夠本錢入城做生意的便聚于此間,白
日在道旁擺攤徕客,夜裏便睡在棚子裏,久而久之各成集市,隻是流品遠遜城中。

  沈素雲帶他們來的這處集市,兩側各有十幾幢破舊土屋,夾着一條鋪石長街,
其中有傾圮無頂、隻餘左右兩牆的,便随意搭起竹架布棚,看起來還不算太過慘
淡。原來這鋪着石闆的是一條官修馳道,可容兩車并行,也不算窄;後來港區新
修道路,車馬漸漸不走此間,聚集于此的外地小販便夯土築屋,占了下來做生意。

  長街中攤販不少,往往棚下擱着一隻馬劄(類似近世童軍椅的折叠凳),随
意架上桌闆巾布,便成了擺放貨物的木檔,有賣陶瓶瓦罐、銅錫藝品,甚至有金
銀玉器、古董字畫的,但檔後卻不見有人,往往三五攤之間才有一人照拂,也不
來招呼客人,徑窩在攤子裏呼呼大睡,對遊人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

  「越浦城通宵的夜市叫「鬼市」,這兒呢,便叫做「鬼子鎮」。」沈素雲笑
着解釋:「會來這兒的人,多半因爲沒錢入城。這裏空屋無主不收銀錢,能省一
筆住宿,多待些日子。」

  符赤錦好奇地東張西望,笑道:「妹子來此做甚?這兒無胭脂水粉,也無衣
裳首飾,能讓富家千金覺得「有意思」?」沈素雲抿嘴一笑,恬靜的容色裏罕有
地露出一絲得意,微笑道:「家道中落、非拿出祖傳寶物求售的人,也多半住不
起城裏的旅店,隻能到處找「鬼子鎮」打尖,等待識貨的買主出現。姊姊莫看不
起這裏販賣的物品,十有八九是破銅爛鐵,然而千百件中不定便有一件,乃是價
值連城的寶物。」

  符赤錦笑道:「妹子說這話的口氣,真不像嬌滴滴的官夫人,倒像是玉珍齋
品緻軒的當家女掌櫃。」

  沈素雲「噗哧」一聲,紅着臉笑道:「姊姊又來笑話我。」頓了一頓,輕歎
道:「我三歲起便在這兒晃悠啦,我阿兄總是偷偷帶我出來,鑽進鑽出的尋寶。
他跟家裏的賬房先生借了五十兩私房做本錢,十五歲上便在城裏的朱雀大街開了
自己的珍玩鋪子,沒拿沈家一枚錢子兒,還偷偷跟我阿爹打對台生意,靠的就是
土裏掘珍的眼力。」

  「你阿兄真是好本事!」符赤錦不禁咋舌。

  「是啊。」沈素雲淡淡一笑,目光飄遠:「我阿兄他啊,真是好有本事呢。」

  符赤錦被她挑起了興緻,邊走邊瞅着左右攤上的珠串器物,也想從中看出一
兩件稀世珍寶來。

  「這兒的人怎麽都不顧攤子,不怕遭小偷麽?」

  「都去賭錢啦,」沈素雲以袖掩口,縮着粉頸嘻嘻笑道:「不知道躲到哪間
土屋子裏。真要遇上拿了就跑的偷兒,一聲吆喝,幾十人便突然沖出來,手腳都
能給生生打斷,沒人敢偷的。」

  三人一路逛一路聊,身畔更無其他遊客,整條街上的攤販亦不過三兩人而已,
當真是相對無言各自寥落,所幸沈素雲興緻高昂,一攤一攤逛将過來,雖說話不
多,仍是一派斯文的閨秀模樣,比在将軍身邊精神得多。

  眼看長街将盡,忽有一座笨重的齊腰木檔突出,鋪着泛黃布巾,若非巾上壓
着大大小小的畸零石塊,看來便似一算命攤子。

  一名頭戴布帽、身穿黃舊棉袍的老人端端正正坐在桌旁,雙手置于膝上,白
須白眉,瞇成兩條細縫的雙眼眼角略垂,遠觀便如一個「八」字;雖是愁苦之相,
看來卻頗有喜感,并不令人生厭。

  老人下着草鞋布襪,袍子也是厚重的雙層交襟,穿得一絲不苟,若非頭上那
頂店掌櫃也似的滑稽布帽,模樣便如一名年老書生——無獨有偶,木檔邊擱着一
隻竹制背架,上覆布巾,形制與青鋒照邵蘭生邵三爺所用的畫軸架極爲相似,也
是儒生行旅在外的必備之物。

  老人這攤的木檔特别笨重高大,明顯是鬼子鎮裏的小販們欺他,硬塞個礙手
礙腳的無用之物來;不僅如此,算命攤周圍堆滿各式雜物,與規矩端坐的老書生
一襯,說不出的滑稽唐突。

  符赤錦看出老人遭受戲弄,轉頭對遠處的一名小販叫道:「你們是怎麽回事?
欺負老人家麽?」小販蜷卧在攤子裏,聞言不過翻了個身,換以屁股對人,繼續
呼呼大睡,無動于衷。

  耿照看不過去,動手将四周雜物稍事整理,令攤子整齊一些,不再壅塞局促。
老人隻是默默端坐,既未言謝,甚至沒多看一眼,仿佛清平無事。符赤錦微蹙蛾
眉,心想:「莫不是個瘋子?」正欲開口,卻被耿照以眼色止住。

  沈素雲不忍他年老還受漂泊之苦,柔聲道:「老伯伯,你也擺攤子麽?」

  老人一聽她問起買賣,登時有了反應,點頭道:「是啊,小姑娘,你來瞧瞧。」

  沈素雲許久沒讓人叫「小姑娘」了,不覺微笑:「老伯伯擺的是什麽?」

  「玉石。」

  老人一指攤後的布招子,隻見布招上寫着「玉匠刁研空」五個真楷大字,字
迹圓潤飽滿,毫無怒張蹈厲之态;字寫很大,墨色很深,卻說不上什麽磅礡氣勢,
便似一陣柔風細雨,望之心曠神怡。

  「這是老伯伯的大名麽?」沈素雲又問。

  「嗯。」老人一本正經地點頭:「我叫刁研空,人家都管我叫「玉匠」。」

  符赤錦聽得奇異,忽插口道:「老人家,您既是玉匠,那玉器都在哪兒?」

  那自稱「刁研空」的老玉匠雙手按膝,老老實實回答:「喏,都在桌上。」

  三人望着一桌大大小小的石頭,一時都說不出話來。還是符赤錦眼尖,瞥見
石下所壓布巾寫有四行小字,輕聲念道:「「頑石無明,化生美玉……識我本然,
分文不取。」老人家,您寫的是什麽意思?」

  沈素雲突然開口:「我明白啦,這叫做「開石取玉」。」見符、耿俱都一愣,
不禁微赧,輕縮粉頸解釋:「曾有精于玉石的行家,在這鬼子鎮裏擺檔叫賣,隻
賣尚未琢磨的原石,無分大小,每枚都是五十兩的開價。客人選定一枚,檔頭便
爲他開磨石子,無論内中有沒有玉,都要付出五十兩的白銀。」

  符赤錦與耿照對看一眼,失笑道:「這分明是江湖郎中的把戲!誰知他滿桌
不全是路邊撿來的破石頭,裏頭沒有一塊真玉。」耿照想了一想,說道:「若有
人将所有的石頭都買了下來,命那人一枚一枚琢開,倘若無一塊是玉,将他送官
便是,也毋須付錢啦。」

  沈素雲笑道:「典衛大人真聰明。不過那人也不是呆子,無論賣出多少,他
總是立時補滿一整桌的石子,共計五十枚;你若将全桌買下,其中必有真玉,但
決計不值兩千五百兩。」

  「那要怎麽辦?」符赤錦問道。

  沈素雲淡淡一笑。

  「當時有個十五歲的少年,随手從桌上挑走一枚石頭,攤子主人正要将這名
搗亂的頑童趕走,誰知他卻拿出五十兩的銀票扔在桌上,對攤子主人道:「你全
桌的石子之中,隻這一枚是玉,其他都是假貨。」主人氣得面紅耳赤,怒道:
「你有本事買下整桌的石子,便知是不是隻有這一塊!」

  「少年笑道:「我不要。你待會便趁着琢磨開驗的當兒,将我手裏這塊真玉
掉包了去,開出來自然無玉。我若頭腦發昏,真向你買下了整桌,你再将此玉混
進去;這塊羊脂玉最多值五百兩,你損失一塊玉,卻淨賺兩千兩白銀,當真好劃
算!」

  「衆人聽完,紛紛散去,攤子主人再連一枚石頭也沒賣出。那少年拿了石頭
回去琢磨,果然得到一塊上佳的羊脂四方玉,最後賣得七百五十兩。」

  符赤錦見得她那股悠然神往的神氣,心下雪亮,笑道:「那位巧破騙局的神
童,定然是你阿兄啦。」

  沈素雲露出一抹清麗笑容,便如天真的小女孩一般;略加思索,轉頭對那老
人刁研空道:「老伯伯,我怎麽說也是越浦第一玉器世家的女兒,你的桌上不過
十數枚石子,我定有法子能找出美玉來。你能不能不要擺攤賣石子了,家中若有
什麽困難,盡管告訴我,我一定想辦法幫你。」

  刁研空仍是規規矩矩的坐着,雙手擱在膝頭上,一本正經道:「小姑娘,我
這攤子的賣法兒,與别處不同。你往桌上挑一枚石子,琢開後若是玉,老朽分文
不取。」

  符赤錦失笑:「哪裏不同?還不就是猜玉石!」

  刁研空端坐着搖了搖頭。

  「你得告訴我,石頭裏的玉是什麽。每一塊玉,因其髓質、紋理、形狀,甚
至靈氣蘊含之不同,須雕成不同的器物,爲璧之玉不可成玦,雕龍之玉不可鑿鳳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指着桌上的石頭,沖沈素雲淡淡一笑,悠然道:「小
姑娘,你看得出桌上哪一塊是玉,那玉又該是什麽形狀?」

  第六七折法眼由心,饋君殊禮玉之原石又稱「籽玉」,品目繁多,或與石英
瑪瑙等共生,外表便如帶霧的琉璃水精;或如石中含翠,瑩碧之外又覆有絲絲乳
白,若叠浪千層,又似裹有一層脂潤膏腴的雪花豬網油。

  黃玉外鞘如膚如肉,墨玉則與尋常溪石無異。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若大如鴿卵,
對光便覺剔瑩,毋須雕琢,三歲孩兒亦知價值不菲;但越大的白玉藏得越深,非
攔河淘沙、俯拾可得,更需超卓眼力。

  那木檔上的石頭個個大逾手掌,小者仿佛瓜果,甚有山豬獠牙似的尺餘石筍,
外表粗砺,不易鑒别脂質、皮色、油潤等。往好處想,石下若有玉,便是堪琢大
器的連城之璧;反過來說,這自稱「玉匠」的刁研空老人隻消在山腳下掘幾鋤,
照樣能擺滿一木檔,一點兒也不費功夫。

  符赤錦見老人貌似忠厚,規矩卻近乎賴皮,想起江湖上詐财騙色的郎中,亦
不乏外表老實之人,專騙沈素雲這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閨閣相公、不知世
間尚有其他的良家婦女,面上不動聲色,雙臂環抱酥胸,捧得紗襟鼓溢,美肉幾
乎滿出兜緣,咯咯笑道:「老伯,你這檔上的石子忒大,若刨得有玉,豈非價值
連城?」滿以爲老騙棍定喜得接過話頭吹擂,誰知刁研空大搖其頭,一本正經道:
「玉不是用刨的。」

  「這……」

  符赤錦俏臉一凝,渾沒料到這老騙子鐵了心扮傻,總算她反應快極,勉強笑
道:「老伯,我是說你挑的石子無不大得吓人,内裏若藏得有玉,那可真是價值
連城的寶物啦。」

  刁研空神色茫然,片刻才皺着稀疏的白眉,讷讷道:「姑娘……是說換成錢
麽?說不定是罷,老朽也不頂清楚。」

  符赤錦冷笑一聲,抱胸道:「要鑒一鑒如許值錢的寶玉,少不得要花個十兩
八兩罷?一不小心走眼,白花花的銀兩當是繳給您老人家的學費,花錢長見識,
挺合算不是?」

  刁研空一愣,終于聽懂她的話意,老臉一紅。

  「姑娘誤會啦,鑒一鑒石子不要錢的。老朽不收銀錢。」

  這下輪到符赤錦傻眼了。

  「開石取玉」這套把戲的神髓,便在誘得人躍躍欲試、偏又屢試不中,投入
的本錢越多,越不肯認賠走人,非開出一塊貨真價實的籽玉回本不可。莫看這市
井間的小小把戲,被它弄得傾家蕩産、妻離子散者不在少數。隻是這老騙子分文
不取,卻要如何斂财?

  符、耿二人面面相觑,耿照想了一想,小心開口:「老伯,您的意思是誰都
可以鑒定玉石,您分文不取,一旦鑒出石中真玉,才開價購買麽?」此法雖古怪,
畢竟不能誣爲郎中手段,隻能說老人善于吸人目光,也算别出心裁。

  刁研空仍是搖頭。

  「老朽不收銀錢。」

  他總算弄懂這幾位少年人的心思,回的雖是原話,神态卻甯定許多。

  符赤錦蹙眉道:「老伯,鑒你的玉石不用錢,鑒出了真玉,難道也是拿了就
走,不花一文?」

  「不隻鑒玉,你還得說出石裏的玉是何模樣。」刁研空正正經經道:「琢磨
出來若無二緻,玉便是你的了,姑娘。」

  耿照不覺失笑。「老伯,如此卻要如何營生?」

  刁研空又是一愣,半晌才微露恍然,笑得眼眉彎彎,眼角的魚尾紋密如蛛吐,
仿佛被麗日曬幹的陳木,隐約飄開一縷老檀煙。「小兄弟,豚驢也不使銀錢,又
當如何營生?」

  「這……」

  耿兆爲之語塞。

  忽聽一陣大笑,前頭那窩在攤裏睡覺的小販伸個懶腰,起身道:「幾位别費
心神啦,這老頭是瘋的,多跟他說上一會兒話,隻怕也要發瘋。」

  符赤錦蹙起柳眉,隔空叫道:「喂,你這人怎麽這樣說話?」

  小販咂了咂嘴,一臉悻然:「怎麽不是?我見他年紀大了,怕夜裏凍死晦氣,
拿些酒水肉幹與他吃,他也推拒,淨吃碎餅炒米;幹糧吃完,居然在屋後頭種起
了蘿蔔青菜,衆人怕不及收成便餓死啦,要分些食物給這老頭兒,又隻拿些殘羹
剩飯之類,天生的乞丐命。」

  出外行旅少帶幹糧,卻要自種蘿蔔青菜爲生,的确夠荒唐的了。

  刁研空笑笑不辯駁,雙手攏于袖中一揖作道謝狀。小販皺眉揮手,啐道:
「他媽的,别給老子燒空香!你咒我早死麽?」刁研空不以爲意,瞇眼微笑,也
不知是和氣還是傻氣。

  他天生眼角細垂、眉帚疏落,就算咧嘴笑開還是張苦瓜臉,難怪小販嫌他晦
氣。

  符赤錦看得蹊跷,趨前壓低嗓音,問小販道:「怎麽?你們不是一道的?」

  小販哼的一聲。「誰識這老瘋子!都怪老三廣那小子多事,惹來這尊瘟神。
現在可好,趕也趕不走,連累大夥兒倒黴。」

  原來數日之前,這自稱「玉匠」的老人刁研空背着竹架行囊而來,打聽附近
哪一處的市集最是繁榮,小販口中的同行老三廣有意相戲,騙他說「此地初一十
五遊人最多」,老人便留下來,死活不走。

  鬼子鎮的小販頭疼得緊,深怕老人餓死或凍死了,還得掘坑掩埋,故意将他
安置在雜物堆放處,還給了座笨重難使的大木檔,希望他知難而退,刁研空卻甘
之如饴,任由衆人擺弄。

  符赤錦江湖走慣,一時卻弄不清這奇怪的老人所圖爲何,與耿照交換眼色,
不欲生事,親熱挽着沈素雲的藕臂,柔聲笑道:「妹子,不如我們再往下走罷?
這兒也沒甚好瞧的。」

  沈素雲正凝眸俯首,目光不住在檔上巡梭,巧額微蹙,罕見地露出認真的表
情。符赤錦連喚幾聲,她才「啊」的回過神,俏臉暈紅,垂頸道:「是我失神啦,
姊姊勿惱。」

  符赤錦笑道:「妹子看得仔細,可是看出了什麽寶貝?」

  沈素雲羞紅粉頰,眸中卻是熠熠放光,視線不由自主移回調上,指尖輕撫着
一枚棗皮沉豔、油潤順滑的腎形圓石,點頭道:「不瞞姊姊,依小妹看,這張檔
上放的全都是籽玉,沒有一塊是混充的。若我猜得不錯,這塊籽石對光一照,該
是透出黃暈才是。」

  那腎形石不過巴掌大,雖有幾道裂縫,外表卻不甚粗礫,觸感光潤,引人撫
摩,不忍釋手;通體覆滿橘皮似的棗紅皮,濃油豔彩十分奪目,别說「透出黃暈」,
以其皮色之厚重,隻怕連光也透不過來。

  符赤錦半信半疑,拿起對豔陽一看,赫見流輝隐隐,棗紅近乎褐色的石子竟
透出溫潤黃光,縫間甚至泛出雪白,哪是金棗橘皮?簡直就是一枚破鞘而出的耀
眼黃玉!

  她一時難以置信,反複将石子舉起放落、舉起又放落,看着看着「噗哧」一
聲,竟爾笑了起來。

  「我猜裏頭藏的是羊脂玉。」沈素雲笑着解釋:「這款料子白度甚佳,外皮
少見漏肉,對光卻能如此剔瑩通透,乃是一等一的玉材。」

  前頭的小販一把跳起,睜大眼睛滿臉貪婪,本欲上前争看,忽停下腳步,
「呸」的低頭吐唾,沖刁研空豎起拇指,嘿嘿笑道:「老頭!我真小瞧你啦。原
來你不是光棍,還帶幫手的,一家夥來了仨,這般人模狗樣、一搭一唱,老子都
差點兒教你給蒙啦。」

  符赤錦暗忖:「你若知自己指鎮東将軍夫人是騙子幫,腦袋還不吓得自動滾
落,便似一隻冬瓜?」紅唇抿着一抹妩媚,正想上前給他點顔色瞧瞧,細圓的葫
腰卻被愛郎攬住,身子一酥軟,兜上乳波顫搖,晃出一片盈目酥雪。

  耿照遙對小販道:「大哥誤會啦,我們與老先生今日是初見,并不相識。」

  小販撇嘴冷笑:「是啊是啊,這兒誰不是初見?他奶奶的熊!」鑽入攤後倒
頭便睡,再懶理會。符赤錦惱他無禮,輕輕掙脫未果,擡見耿照笑意溫煦、搖了
搖頭,不知怎的大羞起來,芳心怦怦直跳,求饒似的細道:「沈……沈家妹子看
着哩,快……快放開我!」身子卻軟綿綿偎着他,一松手便要癱軟在地,渾似一
團溫融融的香甜蜜膏。

  所幸沈素雲正一一檢查玉石,符赤錦松了口氣,靈機一動,對刁研空揚了揚
棗皮籽玉,妩媚笑道:「老伯,我選這塊。」

  耿照心想:「這也未免太過賴皮。」才想開聲阻止,刁研空卻一本正經點頭:
「無妨。請姑娘說明,這石中之玉,該是什麽模樣?」

  符赤錦一吐嬌紅舌尖,咯咯笑道:「我瞧這石子不小,這樣好啦,請老伯給
我琢一副羊脂玉镯,再替我家相公做個玉扳指。餘料若還使得,奴家想要一對玉
墜耳飾,正好來配镯子。」

  耿照皺眉輕道:「寶寶錦兒!」

  符赤錦笑着說:「有什麽關系?老伯若說不成,那便罷啦。若給我說中,老
爺有個漂漂亮亮的玉扳指,寶寶錦兒又多了副白玉首飾,豈不甚好?」

  刁研空似乎全不放在心上,伸手向她要回籽玉,仔細掂量,片刻才道:「這
件料子皮色正品、光感油潤,隻可惜縫裂甚深,若要全然取淨,不免要殺去許多
玉肉。爲此有人說應全雕,也有力主巧雕的,似乎任其一都不免可惜,卻從未想
過分成零碎小件。」

  沈素雲見耿、符二人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微笑解釋:「玉石之屬,小件不
如大件,零碎不如完整,器用不如擺飾。這籽玉質地雖好,隻可惜裂隙頗深,順
着裂縫的形狀局部雕刻,可保留最多的玉肉,即爲「巧雕」。」聽她的話意,似
也覺順着裂紋巧雕成山水、人物之類,最能凸顯這件玉材的價值。

  符赤錦吐舌道:「那可鬧笑話啦。我要撈什子扳指镯子,又小、又碎、又都
是身上用的,還不屈死了這塊好東西?」

  刁研空搖頭。

  「姑娘之說,乃是大破大立,如金鍾玉磬,振聩發聾。這塊玉材曾曆許多方
家法眼,提出的見解均不脫求全求大,或磨去裂紋,或變造裂紋,卻無人想到分
成小件,直置裂紋于無地!興許姑娘是有緣人,我願爲姑娘一試,請姑娘三日後
再來。」

  符赤錦愣不過片刻,忍不住拍手大笑,嬌嬌地瞅了耿照一眼,得意洋洋:
「你瞧!不試一試,怎知有沒有機會?快,你也來選一個,這回我想要隻好看的
玉墜子。」耿照赧笑搖頭,忙不叠地推拒。

  刁研空皺起疏眉瞇着細眼,仔細端詳二人,喃喃道:「依老朽看,姑娘要的
不是玉墜子。二位戾氣外露,眉間帶煞,玉墜子玉扳指都不能解兩位之急,姑娘
要的是殺人鋼刀。」

  兩人一凜,卻見老人垂眉咧嘴,仍是讷讷傻笑,一時難辨他是話中有話,還
是胡說八道。符赤錦定了定神,指着一旁寫有「玉匠刁研空」五字的布招,乜眸
強笑:「老伯拿着算命先生的布招,莫非精通看相?」

  刁研空聽得微怔:「看……看相?我不會啊。」又道:「姑娘,人心裏想什
麽,都映在臉上,便如石中藏玉,終非頑石,在方家眼中,那仍是塊玉。你二人
皆非狠戾貪暴的性子,一旦起了殺心,可比狠戾貪暴之人顯眼。老朽看見便說了,
姑娘勿怪。」

  符赤錦聽不出深淺,點頭微笑:「老伯忠告,奴家會放在心裏。多謝老伯。」

  沈素雲忽然擡頭,伸手道:「老伯伯,我選這個。」她專注石上,對三人的
談話充耳不聞,此刻才回過神,一比那獠牙似的嶙峋石筍,神情極是認真。

  刁研空點點頭。

  「請夫人明說,這石中之玉,該是什麽模樣?」

  沈素雲檀口微張,霎時間竟有些躊躇,微帶透明的指尖在石上輕輕撫摩,如
繪形影,片刻才道:「我瞧制成玉如意……不,還是玉笏好了。」猶疑之色并未
稍減,颦蛾深蹙,沉吟不決。

  符赤錦大感奇怪:「不是說「器用不如擺飾」?玉笏、玉如意還不算器物,
都不知什麽是器物啦。」果然沈素雲又喃喃自語:「或雕一隻玉雲龍紋鎮紙…
…」

  刁研空道:「老朽明白啦,便如夫人之意,開石一試。」

  符赤錦隻覺好笑:「到底是玉笏、如意,還是雲龍鎮紙?姑奶奶都沒聽出個
準信兒來,你明白什麽?」不欲久留,挽着沈素雲笑道:「走罷,妹子。姊姊餓
啦,咱們回城尋間分茶鋪子,打打牙祭。」

  三人将行出鬼子鎮,沈素雲驟爾省起,回頭道:「老伯!我幾時來與你相看?」

  刁研空正取工具要碾玉,擡頭笑道:「緣來即至,夫人自知。」不遠處小販
一聲冷笑,似雜幾句粗口。

  「妹子勿憂。」符赤錦徑拉着她的柔荑往前走,直将那郊道荒集抛在腦後,
笑勸道:「三日後我來取镯子扳指,再瞧瞧你的玉笏如意雲龍鎮好了沒。」

  沈素雲噗哧一笑。

  「說不定開了出來,仍是塊啞巴石,裏頭連一粒玉渣也無,哪來的玉笏如意
雲龍鎮?」

  符赤錦笑道:「妹子多厲害的眼!奴奴姑且蒙到一副手镯耳飾,你揀的自是
檔上最最值錢的玉籽,怎能是塊啞巴石?」

  那牙狀石筍是木檔上最粗礫、最不似玉胎的一塊,别的籽玉多少有些許油潤
剔瑩的部分、行話中稱爲「漏肉」者,又或與石英瑪瑙等礦脈共生,仔細端詳可
見其異。唯獨這石筍灰撲撲、骨嶙嶙一條,半點不起眼,符赤錦見她揀選時毫不
猶豫,似是成竹在胸,其中必有玄機。

  沈素雲以袖掩口,正色道:「不瞞姊姊,我挑的是全桌唯一一塊瞧不出端倪
的。其餘各塊均是貨真價實的籽玉,我料老伯伯斷不會摻塊啞巴石在裏頭;越是
不顯眼,越可能藏有奇珍。」

  此舉膽大之至,近乎妄爲。耿、符二人聽得面面相觑,俱都說不出話來。

  符赤錦料不到她一個嬌滴滴的深閨貴婦,明明身具名家慧眼,卻舍了滿桌寶
物不要,專賭一着暗子,不覺失笑:「妹子,看不出你還是個賭徒啊!乾坤一擲,
忒也豪氣,真個是藝高人膽大。」

  沈素雲也被逗粉頰酡紅,輕縮粉頸,俏皮吐舌:「我自小便是小賭鬼啊!我
阿兄帶我來鬼子鎮尋寶,我專挑看起來最舊最破的下手,要是押對了寶,那才叫
一本萬利呢。那時我才六歲,我阿兄可從沒教過我這些道理。」

  這話從鎮東将軍夫人的口裏說出,委實太過匪夷所思。

  偏生她又生得嬌俏可人,口吻神态均是文靜秀美,教養良好;說有多不相稱,
便有多麽不襯。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十分怪異,蓦地不約而同捧腹彎
腰,放懷笑作一團。

                ◇◇◇

  慕容柔既說了申酉之交用膳,三人雖不敢耽誤時辰,回到驿館時也将近黃昏。
一路上符赤錦與沈素雲并頭喁喁,狀甚親密;耿照則不遠不近跟在後頭,不緻打
擾她姊妹倆談心,一旦變生肘腋,亦能及時護持,小心戒備之餘,暗自又轉心思。

  「妹子,」進門之前,符赤錦停下腳步,握着她的手肅然道:「姊姊與你說
的心事,斷不能對人說。連将軍大人亦不可說。」

  沈素雲神情凝重,點頭輕道:「我理會得,姊姊不用擔心。但你我既結成異
姓姊妹,我……我想爲姊姊分憂。将軍大人英睿如鏡、清澄如水,眼底顆粒難容,
他若知曉個中因由,必有明斷——」

  符赤錦一按她的手背,嚴肅搖頭。

  「你夫君不比我夫君。」她輕聲道:「指揮萬軍,将軍縱橫疆場無人能敵,
但若變故生于一榻之外,萬千兵馬都不在身畔,試問誰人堪救?單論武功,那厮
當世罕有敵手,冒冒然打草驚蛇,隻怕對将軍不利。」

  一聽「對将軍不利」,沈素雲旋即沉默,片刻才道:「我早知他不是好人。
隻是我一介婦人,不宜預聞夫君事業,但身邊留着這等狼徒,早晚要受其害。便
不爲妹子着想,也斷不能蔽了大人的清明,未能及時防範。」

  符赤錦撫臂微笑:「此事我有計較,妹子盡管信我。」

  沈素雲似受鼓舞,俏臉上陰霾頓掃,露出花兒一般的燦爛笑容,便如依偎着
長姊的天真少女,說不出的嬌憨可愛。三人跨過高檻,姚嬷、瑟香已在院前候着,
相偕迎了上來,伺候夫人往後進更衣梳洗。

  耿照本以爲慕容柔公事繁忙,席上定是高朋滿座,價水流的官場應酬;誰知
慕容柔屏退左右,四人圍着桌子吃飯,讓姚嬷、瑟香布菜伺候,任宣守在廳外,
除此更無旁人,吃的也是六菜一湯的家常菜。

  耿、符二人大出意料,連沈素雲也難掩詫喜,這頓飯吃得比想象中更輕松愉
快,沈素雲破例飲了一小盅酒,雪靥醺紅,分外明媚。慕容柔用膳時幾不說話,
三人自也不敢放肆,但将軍的好心情俱在面上,席間悄靜靜地隻聞持羹碰碗、牙
箸點盤之聲,反較白日廳裏自在。

  宴罷,慕容柔讓人收拾桌面,沏了壺禦賜貢茶,四人相對啜飲。

  沈素雲似慣了靜默用餐的氣氛,并無絲毫不快,對丈夫隻留耿照夫婦用膳十
分欣喜,微醺地端茶就口,巧緻的唇瓣輕抿着細瓷杯緣,杏眸笑成了水汪汪的兩
彎,二十啷當的妙齡女郎頓成了天真爛漫的少女,歡快猶如一頭小雪兔。

  慕容柔全看在眼裏,淡然道:「夫人今天可玩得盡興?」

  沈素雲乖順點頭,瞇眼回答:「我愛符家姊姊陪我。」她不勝酒力,席間又
無旁人,連口氣也變得嬌憨可喜,渾無将軍夫人身架。

  慕容柔望了符赤錦一眼。「有空常來走走。拙荊不愛官場應酬,難得有談得
來的姊妹淘,我讓任宣與夫人一塊腰牌,可自行出入驿館。」符赤錦聽得一凜,
難辨其真心,正要斂衽施禮,卻見将軍一擺手:「坐下罷。茶餘飯後,不必多禮。」

  「謝大人。」

  慕容柔淡淡一笑,目光移向耿照。

  「我不想掃興。十日之期眼看又短去一日,耿典衛如此蹉跎,我料嶽老師必
加緊追查。此消彼長,不可不慎。」見耿照神思不屬,笑道:「鎮東将軍府内,
沒有虛立的軍令狀,稍不留神軍法臨頭,你未必吃罪得起。嶽老師久任本鎮幕僚,
你要多向他學習。」

  耿照回過神來,拱手低道:「在下失儀,請将軍恕罪。」

  慕容柔淡淡回答:「好啦,二位回去罷,明日早些來。瑟香、姚嬷,扶夫人
回房歇息。」耿、符二人起身道别,相偕出了驿館。

  行至大路,符赤錦挽着耿照的臂彎,突然咯咯一笑。

  「看來慕容柔挺喜歡你的。」

  「怎麽說?」

  「他怕你輸哩!暗示你盯緊嶽宸風,必能得到赤眼的線索。」

  「喔?」适才席間他分神思索,别說是弦外之音,連慕容柔的話都沒聽全,
連忙央寶寶錦兒解釋。

  符赤錦笑道:「你是獨孤天威的人,便立了軍令狀,真要耍賴,溜回流影城
躲将起來,死活不出,也就是了。獨孤天威向與鎮東将軍不對盤,真給逼急了,
就算原本無意庇護,也不會教慕容柔如願。所以這張軍令狀雖然可怕,偏隻你不
怕。」

  耿照搖頭。

  「我不會賴皮的。」

  符赤錦噗哧一笑,見他神情認真,撫着他結實的胸膛柔聲道:「奴奴的老爺
是大英雄、大豪傑,說話算話,不像我們這些女子小人,說話跟放屁一樣。」耿
照也被逗笑了。

  「但嶽宸風不同。」她悠然續道:「他畏懼慕容柔,更重要的,鎮東将軍是
他的晉身之階,沒有了慕容柔的重用賞識,虎王祠嶽家莊不過區區一鄉下莊園,
不成門派,難道要做五帝窟的宗主不成?因此尋刀一事,嶽宸風比你着緊;老爺
可以不怕,嶽宸風隻怕連作夢都在找刀。隻消盯緊了他,妖刀赤眼早晚要現形。」

  耿照擊掌贊歎:「還是寶寶錦兒聰明!這道理我便想不出。」

  符赤錦嬌笑道:「你心思都在别處,自然想不出。你出了一整天的神啦,恍
恍惚惚的,在煩什麽心?」

  耿照搖了搖頭,半晌才道:「我在想,赤眼到底是什麽時候給人掉了包。」

  「十之八九是嶽宸風……」符赤錦察言觀色,微露詫然:「難道不是麽?」

  耿照沉吟不語。除了嶽宸風,還有一個人有機會做手腳,但這麽做毫無道理
……

  他已陷在這矛盾當中一整天,終于明白是無解的難題。

  對付嶽宸風就像秤上求平,隻要增加秤铊,使與秤物等重就不會輸;一旦秤
铊重過了秤物,秤杆斜向己方,便可能殺除嶽宸風。

  但赤眼卻不同。

  嶽宸風的嫌疑最大,除了耿照,那厮持有赤眼的時間最長,但這樣做對他全
無好處,簡直自打嘴巴。因他出手奪刀,引來天羅香、集惡道阻截将軍,幾乎演
變成一場成功的刺殺行動;捅出了偌大簍子,末了居然無刀可獻,隻得到将軍
「無能」二字考語。自絕前程若此,還不如橫刀抹脖子算了。

  況且,自稱「世間無人能在我面前說謊」的慕容柔,認定嶽宸風說的是實話。

  雖可能是有意包庇、甚且就是他與嶽賊串謀,但還是那句老話:以鎮東将軍
或嶽宸風之能,無論所圖爲何,皆不必如此。隻有「那人」盜走赤眼,一切才說
得通——一路想着,兩人又來到昨夜的小巷附近。耿照心不在焉,符赤錦卻清楚
得很,爲免漱玉節弄什麽古怪,刻意比約定提早半個時辰抵達,兩人不入巷内,
卻在左近的屋頂繞了一匝,沒見有潛行都衛或黃島異士埋伏。

  「怪了。」符赤錦喃喃道:「莫非騷狐狸轉了性,打算照規矩來?」

  耿照聞言一笑,心中亦覺有異。

  他與漱玉節幾次放對,深知這位高貴美貌的宗主看可不是省油的燈,雖沒把
寶寶錦兒老挂嘴上的「騷狐狸」考語當真,要說漱玉節會老老實實隻身入城,不
做絲毫準備,實難教人信服。

  兩人在檐影深處等了一刻,見一名妙齡少女奔入巷中,不住張望,神色慌亂。
少女約莫十六七歲,生得五官俏麗,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一身翠襖湖裳,容貌
雖是不識,身形卻甚眼熟。

  耿照瞥得幾眼,突然想起:「原來是她!」輕拉着符赤錦的滑軟柔荑,低聲
道:「找我們的。下去罷。」

  「你認識她?」符赤錦微感詫異。

  「你也見過。」挽着她一躍而下。少女倏然回頭,湖水藍的軟緞褶裙如水波
般一漾,裙中似着細薄的紗質裈褲,裹出一小截勻稱美腿來。

  耿照見她神色倉皇,舉手安撫,溫顔道:「姑娘今日又來,可是宗主有事,
不克駕臨?」

  符赤錦近距離一看,認出是漱玉節身邊的熟面孔,聽耿照一說,登時醒悟:
「原是昨日那條傳話的小母蛇!」再看得幾眼,俏臉一闆,沉聲道:「我想起來
啦,你叫阿纨罷?漱玉節人呢?派個潛行都衛來算什麽?」

  那名喚「阿纨」的潛行都衛臉都白了,噗通一聲雙膝跪落:「不是宗主…
…是我自己來的。請典衛大人救救弦子!」

  「快快請起!」

  耿照一運潛勁,手指未與少女肩臂相觸,一股綿力已将她托起,如春風吹拂,
卻絲毫不容掙抗。阿纨發袂輕揚,苗條的身子再難跪實,浮空般盈盈而起,圓鼓
的酥胸不住起伏;粉頰訝紅,眼中滿是佩服之色。

  「弦子姑娘怎麽了?」耿照急問。

  阿纨道:「宗主本欲前來,但門中有人不信宗主,說弦子既打開億劫冥表,
聖珠必在她體内;宗主若不能自清,便不讓宗主離開。」

  耿照聽得一愣。

  「就算打開億劫冥表,怎能一口咬定珠子在她體内?」

  阿纨俏臉羞紅,嚅嗫道:「寶……寶珠是至陽之物,一滴珠涎便能使女子受
孕,便……便未沾着女子的私……私密處,亦有可能自毛孔滲入,透體結胎;若
非神君選拔來延續宗脈的女子,尋常連珠涎也不能碰。如此聖物,一旦脫出冥表
禁制,與女子肌膚相觸,傳說會鑽入女子體内,再不肯出來。」

  「豈有此理!」耿照轉頭相詢,卻見符赤錦柳眉大皺,重重哼道:「是有這
般說法兒沒錯。但帝門數百年來,誰把兒歌童謠當真了?」

  阿纨不敢駁口,低道:「符姑娘教訓得是。是……薛老神君說的。」

  耿照這才明白,何以弦子甯将重逾生命的化骊珠交給他這個外人,連碰都不
敢多碰一下。卻聽阿纨續道:「……現下宗主萬不得已,被逼着要剖開弦子之腹,
以證我黑島清白。阿纨求典衛大人速往蓮覺寺,遲了,便救不了弦子啦!」

  ——剖……剖開弦子之腹?

  耿照一下沒反應過來,符赤錦圓睜杏眸,已然發難。

  「這等拙劣的請君入甕之計,會上當的才是傻子。」她峻聲冷笑:「回去告
訴你主子,因爲她的自大無聊,化骊珠将繼續在外流落。三日後同一時間、同一
地點,請她自來;若見誠意,典衛大人會考慮與她聊聊珠子的事。」挽着耿照欲
走,誰知愛郎絲紋不動;回過頭來,果見一張躊躇不忍的面孔。

  雖萬般不願,但她心裏早有準備,本以爲自己會氣得七竅生煙,誰知事到臨
頭反倒不怒,無奈之中竟隐有一絲驕傲:「隻有我家的老爺這般滾熱心腸,才專
上這種歪當。」明知蓮覺寺是龍潭虎穴,卻不怕與他一闖。定了定神,低道:
「要去可以,我同你一塊兒去。」

  耿照輕捏她的小手,搖了搖頭。

  「你隻餘三成功力不到,太危險了。」

  「她們又不知道!」她咬牙低聲道:「「血牽機」人人皆懼,帶上了我,那
騷狐狸投鼠忌器,興許規矩些。」

  耿照仍是搖頭。

  「寺中密機關我很熟悉,大占地利。若有什麽萬一,我孤身一人遊刃有餘,
帶上寶寶錦兒,反而施展不開。」不顧阿纨在旁,攬着她的葫腰摟近,兩額相抵,
柔聲低道:「有你在家盼着,我說什麽也要回來。況且我已發過誓,絕不教寶寶
錦兒再受一丁半點兒的損害,你與我同去,我怎能專心應對?」符赤錦還待争辯,
他兩臂一緊,嘴唇貼近她耳畔:「回去找二師父,在山下接應。不管情況如何,
二更天前我必殺下山來。」

  符赤錦掙得幾下,才慢慢将臉蛋兒埋在他頸窩裏,動也不動,一股烘熱濕暖
沁入領間衣布,溫溫濡成一片。「你要平安回來……要不,世上也沒有了我。」

  「嗯。」

                ◇◇◇

  耿照随阿纨同去,沿途四顧,遠近漁燈點點、波光粼粼,詫道:「不是出城
麽?怎往水港邊來?」阿纨回答:「半夜裏難以出城,走水路方便些。」耿照想
想也是,他持有鎮東将軍府發放的通牒文書,帝窟眼線卻無此便利,自須由水路
潛出。

  阿纨領着他登上一條平底快船,那船比水月停軒的前導船「搖月」、「浣月」
還要大些,船艙也寬闊許多。耿照随她推開艙門而入,阿纨點起燈火,艙内幾把
竹椅、一張軟榻,布置得雅緻舒适,一點兒也不像探子舟,說是一條具體而微的
小畫舫也使得。

  阿纨低着頭掩門閉窗,将橫栓拉起,轉身緊靠艙門。

  耿照注意到她燃了熏香,紫檀幾上的瑞腦銷金獸口中香煙氤氲,袅袅飄散,
不覺蹙眉。

  「典衛大人請……請坐。」

  話雖殷謹,阿纨依舊背靠艙門,回避着他的目光,低頭嚅嗫:「大人口…
…口渴不渴?婢子先給您沏壺茶可好?」沒等他開口,一扭腰便到了幾前點水沏
茶,慌亂的模樣頗似小鹿逃命,惶惶然不知所以。

  耿照四下移目,将艙内景況一一收入眼底,見她纖薄的背影有些瑟縮,滿腔
急怒頓無着落處,心中一絲不忍,終于還是在油竹椅上坐下來。阿纨端着漆盤茶
具等,小心置于手畔,壺口猶見熱氣,水竟是溫的。

  「大人請用茶……」

  「我不會喝的,阿纨姑娘。」

  無視女郎的驚惶,他揮手打斷她的話語。

  「這艘船最少要三人才能操帆弄槳、駛入河道,你并不打算帶我出城,更遑
論去蓮覺寺。這是漱宗主的意思麽?」

  阿纨呆怔片刻,似下定決心,起身解開腰帶,「唰」的一聲,軟綢自肩頭滑
落,衣下竟空空如也,連肚兜也沒穿。少女光滑緊緻的肌膚在燈焰之下分外耀眼,
腰帶以上再無片縷,益發顯出黑者極黑,白者益白。

  「阿纨姑娘!」

  耿照不敢正視,餘光瞥見她褪下裙裳,正彎腰翹臀,從褲筒中抽出一條雪潤
潤的大腿——阿纨體型與弦子相彷,隻略腴一些,同樣是窄身削肩、圓腰一束,
連胸乳都是玲珑稱手,尺寸雖不甚大,卻是飽滿滾圓。

  身子如此苗條,阿纨的大腿卻出乎意料富于肉感,望之雪綿,稍觸即陷,教
人不忍釋手。耿照瞥見腿心夾處一抹烏卷,哪敢讓她再脫?起身欲阻:「别這樣!
阿纨姑娘……」

  阿纨從未在陌生男子面前赤身露體,見他伸臂暴起,吓得驚呼,直覺便要掩
住胸脯,忽想起此行任務,閉眼咬牙,徑将玉乳往他掌間挺去。耿照無奈縮手,
想封她穴道,又見一身雪肉酥盈,何處能着手?長歎一聲抱臂而坐,沉聲道:
「阿纨姑娘,你這是做什麽?」

  阿纨裳下未着片縷,連羅襪也沒穿,踢掉兩隻繡鞋,全身已一絲不挂,一手
掩胸一手遮着腿心,仿佛将暈厥過去。

  她不如弦子颀長,褪去衣物之後,整個人反而腴了一圈,上身雖苗條,腰下
卻甚豐滿,除了棉花似的大腿,小腿線條亦十分結實,足胫較弦子略粗,肉呼呼
的充滿女性魅力,仿佛半身是少不更事的幼女,半身已是成熟婦人,裸體散發出
濃厚的色欲氣息。

  阿纨的容貌堪稱出衆,身段亦十分傲人,盡管情況極是怪異,耿照仍不覺喉
間滾動,咽下一口饞涎——當然他知道這不僅是阿纨的美麗胴體所緻。

  「宗……宗主吩咐,」她面頰滾燙,咬牙道:「爲……爲答謝典衛大人對帝
門的恩情,特命婢子獻上禮物一份,請……請典衛大人笑納。」

  至于是什麽禮物,已毋須解釋。無論什麽樣的金珠寶貝、神兵秘籍,耿照都
有自信不多看一眼;但漱玉節爲他備下的「禮物」,卻需極大定力,才能抑下一
嘗那份青春雪潤的沖動。耿照端坐垂眸,緊握竹椅扶手,捏得格格輕響仍不自知。

  阿纨閉目輕道:「婢……婢子仍是處子之身,兼有黑島正統血脈,天生…
…天生元陰豐厚,對大人功體甚……甚有補益,請大人任……任意享用阿纨。大
人若不能盡興,宗主将命阿纨一死,絕不寬貸。」

  耿照不欲與她纏夾,料想附近縱有伏兵,也未必攔得住自己,搖頭道:「阿
纨姑娘,請你回禀宗主,她的「禮物」我收下了,也很盡興。請她三日後巷中一
會,我有要緊的正事與她談。」

  阿纨顫聲道:「大人若不要阿纨,阿纨唯有一死。」

  耿照歎息道:「你不說我不說,誰能知曉?宗主用她的方式送禮,我也按照
自己的意思收了,情意已至,何須爲難?你縱在焚香爐中添入催情藥物,甚至把
藥下在茶中,也藥不倒我的。我遇過比這厲害許多的迷魂藥物。」說着便要起身。

  自從吃過郁小娥的虧之後,他對迷魂香、蒙汗藥益加謹慎。世間罕有比「七
鱗麻筋散」更厲害難防的迷魂藥,阿纨在青銅獸腦香中暗置的淫藥,對「碧火神
功」的效用自是有限阿纨見他如此把持得住,軟的不行,便出硬招對付。

  「典衛大人若不肯收禮,宗主定生氣得很,說不定……便會對符姑娘不利
……」

  耿照猛然省覺:「不好!我怎麽就撇下了寶寶錦兒,任她自去?」懊悔不已,
本要拔刀殺将出去,見阿纨一絲不挂怯生生的模樣,竟是有恃無恐,不由得投鼠
忌器起來;凝思片刻,沉着道:「宗主若派人埋伏于小巷附近,決計逃不過我二
人之眼。若是分道揚镳之後才派人動手,你等豈知符姑娘的去處?」但阿纨十分
乖覺,無論怎問都不答,似乎耿照不「享用」她,此事便懸于半空,決計沒有個
交代。

  耿照歎道:「阿纨,我知你是冰清玉潔的好姑娘,心中也不願如此,你我何
不各退一步,就當……就當是做過了,你讓我離開,盡管回去向宗主禀報便是,
我絕不出賣你。你将寶貴的身子,留給将來疼你、愛你的郎君,豈不甚好?」

  阿纨聞言慘笑,顫聲道:「宗主聖明,誰也不能蒙蔽……」話沒說完,咕咚
一聲仰頭癱倒。耿照爲防有詐,運起碧火真氣護住心脈,及時将她攔腰接住,蓦
覺她渾身滾燙,如擁火爐,全身雪肌沁出密汗,嬌軀入懷時「唧」的一聲,汗津
津的幾乎滑出臂彎。

  「你……」他突然明白過來:「你也中了催情迷香!解藥在哪裏?」

  「沒……沒有解藥。」

  阿纨一觸男子肌膚,渾身滾熱,胸口股間泛起大片紅潮,汗出如飛瀑,片刻
蒸騰飄散,可見血沸。耿照沒見過這麽厲害的春藥,轉眼阿纨氣若遊絲,呼息滾
熱異常,中人如灼,更何況呼出這等沸息的女體?

  「喂!弦子之事是真是假?符姑娘呢?你這毒該怎麽……」

  他急急追問,但阿纨兩眼翻白神智已失,隻不斷吐出熱氣,難以言說。

  當日在紅螺峪,琴魔曾爲他闡述淫毒之理:交合并不能解去催情藥物,隻能
做爲散去旁症的手段,或發散陽毒,或促進循環,在藥性化消前得保不失;隻有
極少數的毒以陽精爲解方,如赤眼的「牽腸絲」。

  漱玉節派了個美麗少女來誘惑他,顯然不是想讓兩人雙雙身亡。

  這樣安排的目的,顯然就是此毒的散症之法——而她摸透了耿照的性格,此
毒副症猛烈,毫無轉圜;唯有如此,一切才能按照她的期望直線推展,沒有橫生
變量的可能。

  「可惡!」

  ——比之紅螺峪時,他已不是那個懵懂躊躇的少年了。

  耿照将艙門、舷窗通通打開,一把将青銅獸腦、漆盤茶器掃入江中,抱着滾
燙的阿纨放倒榻上,大大分開她的雙腿,掏出陽物抵緊玉戶。那迷香既是催情藥
物,自弄得她泌潤如漏,但被升高的體溫一蒸,愛液全成了濃厚蜜膏。

  碩大的龍首在股間磨蹭幾下,麥芽精似的液膏滿滿塗了一胯,所經處無不抹
開條條黏膩,宛若拔絲。耿照前端微微陷入兩片美肉,隻覺縫裏烘熱難言,仿佛
插着一團沸漿,隐帶着強大的吸啜力道;尚未挺進,肉菇已被蜜縫噙住。

  僅僅是下身相貼,耿照便已出了大汗,江風灌入亦不覺寒。

  「阿纨姑娘,我來了,你……你忍着點。」

  但阿纨早已失去意識,绯紅的身子不住抽搐,晶亮的口涎從張開的櫻桃小嘴
旁蜿蜒而下,或許是較汗水更爲黏稠之故,并未被體溫蒸散,一路從面頰、頸颔、
鎖骨蔓延到榻上。她從一名羞怯少女變成這副癡态,不過轉眼工夫;再拖下去,
就算救回性命,也難保不損及腦識。

  要救的人可能不隻她一個——耿照捏着她綿軟的股間一頂,陽物排闼而入,
裹着滾燙的蜜膏「噗!」插進她身子裏,一舉貫穿那圈薄薄的嬌韌,奪走了少女
的清白之證。

  ——好……好燙!

  陽物像被灼傷似的,一驚之下便想拔出,少女「啊」的一聲挺腰,烘軟的膣
壁痙攣起來,仿佛想把侵入者擠出去。原本壞損的人偶就這樣被龍杵注入了生命,
瞬間又變成活生生的小動物。

  耿照再無猶豫,一手一隻,将兩團嫩乳饅頭捏在手中,當作抽送的支點。阿
纨的乳房玲珑飽滿,略一收攏便捏得滿掌,充滿彈性,頂端的乳蒂膨翹如尾指,
與杯口大的乳暈均作瑰麗櫻紅,說不出的淫豔。

  本想緩來,以免少女難以承受,才一放慢動作,膣中溫度倏然升高,阿纨意
識又漸模糊,張嘴死死吐氣。他把心一橫,抱住少女柳腰,擡起綿股,「啪啪啪」
的用力抽送!

  阿纨腰肢懸空,雪臀被掐在雙掌之間,肥美臀肉陷住十指,被插得滋滋有聲,
飛濺的淫液夾着絲紅,宛若碎瑩。

  耿照料不到她這麽個嬌小人兒,竟有這般腴臀,膣中油潤潤、熱烘烘的,分
不清是肉嫩、液滑,抑或破瓜血膩。阿纨未必是他遇過最緊湊的處子,但膣中烘
熱之甚,快感倍增,不由得大聳大弄起來。

  阿纨被一陣蹂躏,體内陽躁抒解,體溫略降,開始大量出汗,神智稍一回複,
頓覺下體劇痛難當,咬牙忍得片刻,搖頭哭叫:「疼!嗚嗚嗚……典……典衛大
人……好疼!不要了、不要了……」

  耿照知一放慢速度,陽躁積聚,不免前功盡棄,身下不停,柔聲撫慰:「忍
……忍着點,這是爲你好!」

  阿纨身爲潛行衛,受過嚴格的忍痛訓練,但股間從未經曆這般痛楚,鐵一般
的猙獰巨物在其中進進出入,疼中帶着難以言喻的刺癢、酸麻、快美、擦刮異感,
吓得她六神無主,掙紮去推他的胸膛:「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好痛…
…求求你典衛大人……饒了阿纨……」

  哀叫聲令男子興奮起來,一把撥開小手,索性将她翻過了來,從身後狠狠插
入!

  阿纨趴在榻上,本想回臂推拒,雪臀又失陷魔爪,那枚雞蛋大的鈍尖沾着黏
潤貫入紅腫的陰戶,像要貫穿她似的,「啪!」一聲撞進嬌軀深處!

  阿纨叫也叫不出,睜眼劇顫,随之而來的是更強更深的抽送,更疼痛也更快
美,直到膣底某處被插得迸開,猶如花房熟裂,一大股、一大股的陰涼漿液湧出,
似無止盡……

  第六八折火融冰消,玉節何守或因藥物催情,抑或牝犬般的姿态帶來強烈的
羞恥,意識稍複的少女旋被推上高峰。

  阿纨身子一僵,處子元陰激射而出,一注接着一注,竟不稍停。

  初經人事的玉戶被插得滿滿的,紅腫的洞口撐似薄膜,充血的陰蒂陰唇擴成
了一隻豔麗的桃環,死死嵌着肉柱根部;嵌合處明明無一絲縫隙,卻不住汩出花
漿,豐沛的液量迅速漫過棉絮的含水限界,淅淅瀝瀝而下,在艙闆積出淺淺一窪,
宛若失禁。

  「啊、啊、啊、啊……」

  少女的喘息與緊縮若合符節,夾着非自律性的抽搐,上身酥軟于榻,将飽滿
的胸脯壓成兩團嬌綿;雙膝更是軟似爛泥,緊并着斜斜歪倒,雪股挂在男兒掌間,
一松手便要「啪!」一聲癱下。

  洩身之後,膣内依舊燙得吓人,處子元陰卻是寒涼之物,陽物仿佛被一張漱
過熱湯的小嘴含着、喉底又有一團異涼湧至,汁水填滿了所有绉褶縫隙,裹着粗
長溢出洞口,濺濕了男兒股間——滾燙的依舊滾燙,清涼的卻異常清涼,水火絕
不交融。

  若是昔日的青澀少年,怕已丢盔卸甲,一洩如注。此刻耿照卻穩守精關,猶
能細品少女的初次高潮,但覺汁涼肉燙紛至沓來,龍杵竟又粗硬些個,彎翹着要
将少女頂起。

  阿纨「嘤」的一聲雪股大顫,埋首細細嗚咽。

  耿照料她出汗極多,又洩出了大量的陰精,陽燥稍解,該是醒轉的時候,憐
其破瓜,柔聲道:「阿纨姑娘,你醒了麽?是不是疼得緊?」

  阿纨顫抖搖頭,半晌才呻吟道:「大……好大……好……好硬!嗚嗚嗚…
…」那「硬」字一出口,火熱的膣中一掐,掐得漿水泥濘,雪股顫搖,大大勾起
男兒欲念,直想抱着圓翹的大屁股狠狠蹂躏,雙掌微收,十指都掐入股中,卻無
一絲骨硬,最後才爲驕人的彈性所阻。

  耿照捏得興起,阿纨卻悄靜靜的沒甚反應,陰中又黏膩起來,滾燙一如前度。
耿照警醒:「不好!交合一停,陽毒又漸次積累,這……卻要如何問話?」隻得
狠起心腸抽送。

  阿纨翹臀趴卧,被插得垂頸亂搖,股間唧唧膩響,蒸去水分的愛液十分厚重,
三兩下便刮出大片乳白,塗滿整個陰部,微帶腥麝的強烈氣味極是催情;抽插一
急,還不時發出打入空氣的呼噜聲響。

  這景象本就淫靡,少女的臀股又是難得的腴美,耿照低頭見紫紅的怒龍杵進
進出出,沾滿乳沫,被阿纨細小豔麗、沾滿落紅的肛菊一襯,更覺陽物威武難當,
淫興大盛,「啪啪啪」地悍然進出!

  桃紅色的裸背沁出大片汗珠,片刻陽毒抒解,阿纨又迷迷糊糊哭叫起來,揪
緊錦褥搖頭:「好……好難受……大、大人……大人……啊、啊、啊……」玉趾
蜷起,破瓜痛楚漸漸麻木,快美旋将理智吞沒,少女既害怕又無助,沾着處子落
紅的臀瓣不自覺地抛挺,承受身後男子推撞,不知是閃躲抑或迎湊。

  激情的爆發飛快抽幹了她的體力,阿纨「嗚」的一聲癱軟如泥,連扭臀的力
氣也沒有了。

  耿照不敢半途而廢,索性讓她趴下,屁股微拱,跨上她腴軟多肉的腿根,雙
手掰開臀肉,連充血的處女陰戶都撥成了兩瓣山茶花似的濃豔,龍杵長驅直入,
「唧!」擠出大把乳漿,沾得雪股間紅白一片。

  「啊——!」

  阿纨受傷似的昂頸,嬌軀一顫,将臉埋進枕中呻吟。

  耿照「啪唧!啪唧!」撞着雪白的屁股,這樣的姿勢插入極深,但阿纨的屁
股幾乎反饋了所有沖擊,腹底一撞入綿軟的臀肉便即彈開,緊并的大腿反使陰道
更緊湊,仿佛抵抗着男子的侵入。

  阿纨美得死去活來,雙手掐緊繡枕,幾乎将織錦揉碎,忘情叫喚起來。

  耿照見她神智漸複,兩手向後一撐,慢慢将陽物抽出,直到肉菇卡住洞口肉
膜,扯得她一哆嗦,才又裹着漿膩深入。沒了撞擊的反彈力道,股間酥嫩抵擋不
了堅挺,随着巨物深入不住輕顫。

  阿纨尖叫起來,雙腿死命顫抖,雪臀卻不由向上挺翹,仿佛被陽物抛頂着,
身子越拱越高。

  「阿纨,你說弦子将被剖腹,可是宗主命你說的?」

  「唔、唔……哈、哈……是……是……啊啊啊……」

  她迷失欲海,竟是有問必答。耿照略微放心:「幸好弦子姑娘平安無事。」
加緊撻伐:「你說宗主派人去擒符姑娘,也是假的?」

  阿纨想要點頭,卻被插得亂搖螓首,片刻才勉力呻吟:「假……啊啊啊啊
……假的……我騙……大人……啊啊啊……」所慮皆得圓滿答複,耿照再無挂礙,
用腳分開少女的膝蓋,手掌插入榻間鏟起一雙玉乳,整個人俯貼她汗濕的裸背,
插得阿纨滿滿的:「阿纨這麽乖,典衛大人弄得你美美的,好不?」

  「好……好……阿纨要、阿纨要……嗚嗚嗚……」

  她被摟得側轉身子,屈起左腿,每一插均是全根盡沒,美得魂飛九霄,高高
擡起的左腳無助晃搖,玉趾忽張忽蜷,幾欲痙攣;股間的濃厚氣味更随汗水大量
蒸騰,如蘭如麝,無比催情。

  耿照伸頸探前,與她四唇相貼,堵住少女的尖聲嗚咽。兩人腿心嵌成十字,
龍杵一輪逼命急挑,蓦地阿纨舌尖發涼,失控的呻吟拔尖兒一飄,閉目抽搐,似
将氣絕,陰中湧出大片膩漿,又痛丢了一回。

  五帝窟純血女子的元陰乃練功聖品,阿纨所出十分滋補,竟不下寶寶錦兒,
但量不及寶寶錦兒豐沛,洩身的美态也不如她銷魂。

  耿照守住精關收斂心神,一一将元陰吸化。處子元陰增益功力,效果非凡,
碧火神功所至,心頭忽生微妙感應,不及拔出陽物,徑抱起嬌小的阿纨返身疾退,
口中叫道:「尊駕既來,何不一見?」

  「嘩啦」一聲艙隔碎裂,一條烏影破牆而出,雙掌推送,所對竟是——阿纨!

  「殺人滅口麽?」

  耿照重重一哼,鼓動真陽,雙臂挾雄渾内力掄轉,卻苦了挂在身上的阿纨。
他全身内勁澎湃,尚未消軟的陽物更是堅逾金鐵,真氣鼓蕩的瞬息間怒龍暴脹三
分,饒是膣裏膩滑依舊,阿纨卻已抵受不住,抱着他的頸子嘤嘤尖顫:「好硬
……好硬!啊啊啊啊——!」竟又小丢了一回。

  來人出手飛快,一擊不中随即變招,勁力不強,仗的是出招刁鑽,極是難防。

  可惜世間徒手之巧,難出「薜荔鬼手」其右,耿照回護阿纨,冒險與之拆解,
兩人越打越快,砰砰之聲不絕于耳,忽然耿照倒退幾步,踉跄坐倒在汁水狼籍的
軟榻之上,面色煞白。

  他臀股重重一頓,阿纨被頂得身子大跳,腿心「唧!」漏出花漿,呻吟嬌膩,
分明極是動情,嘴角卻淌出一抹血絲,臉蛋軟軟偎在他頸窩裏,一動也不動。

  「我錯了。」

  耿照一口真氣轉不過來,本欲伸手撫胸,手臂卻軟綿綿地擡不起來。

  「你從頭到尾都是針對我。佯攻阿纨不過是誘我出手罷了,宗主真是好心計。」

  「那也虧得典衛大人憐香惜玉。若換得是嶽宸風之流,此計不過是徒勞而已。」

  來人抿嘴輕笑,發上的飛鸾金簪不住晃搖。隻見她大袖長裙、雲肩披帛,一
身打扮形制雍容,周身卻隻有白绫、黑紗二色,正是五帝窟之主「劍脊烏梢」漱
玉節。

  她假意攻擊阿纨,誘得耿照出手相格,招式看似輕巧,卻暗藏一門剛猛無匹
的重手法。耿照吸化元陰不及收功,過招本就兇險;等他察覺時,真氣已被重手
法打亂,連帶使身上的阿纨也受了内傷,暈死過去。

  漱玉節輕移蓮步,姿态優雅,似不覺眼前景況有什麽好尴尬的,怡然行至榻
前,瞥了阿纨乳沫狼籍的股間一眼,鼻端嗅得濃烈的愛液氣味,輕哼道:「沒用
的丫頭!連點小事也辦不好。」

  耿照心中有氣,沉聲道:「還請宗主惠賜解藥。」

  優雅的貴婦人淡淡一笑。

  「阿纨是我手底下人,典衛大人倒比妾身上心了。」大袖一揮,昏迷不醒的
阿纨自耿照身上飛起,越窗而出,「噗通」一聲落入江中。夜間江水冰冷,不小
心失足墜落即有性命之憂,何況是陽毒未盡、身負内傷的阿纨?

  耿照眦目欲裂,怒道:「你——!」掙紮欲起,無奈動彈不得。

  漱玉節看在眼裏,露出滿意之色,随手點了他的穴道,轉頭吩咐:「撈将起
來,帶回蓮覺寺去。這裏用不着你們了。」艙外掠過兩抹苗條的漆黑衣影,沖她
一躬身,旋即消失不見。

  「她中的「火融冰消」藥性還未全退,凍不死的。典衛大人既親身嘗過,當
知那體内火熾欲融的滋味,非是舞文弄墨而已。」漱玉節見他神色不善,微笑道:
「此方沒什麽解藥,甚至不是害人毒物,不過是帖催情助興的偏方罷了。」

  耿照心想:「原來這害人的淫藥叫「火融冰消」。」且不論對藥的觀感,這
名兒又勾起了适才在阿纨體内熱烘烘、暈涼涼的銷魂記憶,绮念頓生,龍杵不由
一跳,益發昂揚。

  漱玉節面頰微紅,水汪汪的妩媚杏眸中閃爍着一絲惡作劇得逞的狡黠,儀态
仍是端莊華貴,眼神卻與印象中素衣禮佛的「帝門宗主」大相徑庭。倒是耿照無
比尴尬,強要收束心神,偏偏真氣又難以運行。

  (難怪寶寶錦兒一直喊她作……)

  一縷香風飄過鼻端,打斷了他的思緒,漱玉節竟輕輕巧巧坐到身畔。

  榻上的墊褥泰半浸濕,還聞得到阿纨膣中的黏膩腥甜,異嗅濃厚,夾雜着落
紅血氣、汗味刺鼻,光聞就覺淫靡不堪。漱玉節竟不避腥穢,一屁股坐了下來,
圓潤的香肩輕挨着耿照。

  耿照一顆心怦怦直跳,不知怎的卻有些厭憎,吞了口唾沫,澀聲道:「宗
……宗主爲何不按約定來見,卻……卻要使這些個手段?你……宗主!」嗓音一
緊,原來她以指尖挑開他半掩的衣衫下擺,滑膩的玉手探了進去。

  「宗主請……請自重!在……在下有要緊之事要同宗主說。」

  「大人以爲妾身做甚?這些安排,便爲同大人說這「緊要之事」。」

  漱玉節的口吻一派淡然,涼滑的指甲在他腹肌上輕輕擦刮,檀口方吐出「緊
要」二字,玉指已「啪!」一聲剔開衣布,令他的肚臍完全袒露——此際自然不
見有絲毫異樣。

  「這件事,隻能你跟我談,毋須旁人。因爲珠子在你體内,而隻有我知道是
怎麽回事。」

  她微笑着伸出食指,以尖細的指甲輕刺着臍眼,似覺耿照蹙眉忍痛的模樣很
是有趣。

  「化骊珠是從這兒進去的,是也不是?」

  「你……宗主卻是如何得知?」

  世間唯一知曉這個秘密的隻有寶寶錦兒,耿照不曾告訴别人。但若要找個甯
死也絕不會洩漏給漱玉節知曉的人,世間大概也隻一個寶寶錦兒而已。
2016-3-13 16:3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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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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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漱玉節淡淡一笑。

  「有些事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但總要有個知道的人。」正色道:「這是帝
門宗主代代相傳、絕不能洩漏的秘密:化骊珠,是活的。據說一遇血肉活體,便
會鑽入其中,那日弦子回報珠子在你身上,我便猜到會有這種結果。」

  耿照暗忖:「她倒是沉得住氣。」

  漱玉節似讀出他的心意,笑道:「大人不用佩服,妾身實沒安什麽好心。依
本門曆代宗主秘傳,化骊珠乃鱗族聖物,非真龍不能當;一旦鑽入凡夫俗子體内,
必定鼓爆凡軀,便如閉镬煮水,炸得屍骨無存。」言下之意,是她遲遲等不到化
骊珠破體而出,逼不得已才來赴約。

  耿照沒理會話裏的尖銳譏诮,暗自凜起:漱玉節所言不虛,若非當日他以
「入虛靜」的法門死中求生,逼得化骊珠與他融合,婦人的盤算應不緻落空。

  漱玉節見他面無表情,以爲他不信,曼聲道:「畢竟三百年來,從未發生過
這樣的事,故老遺言,難免會有些出入。但無論如何,妾身總知道得比典衛大人
多些。」

  耿照本想問「可有取珠之法」,話到嘴邊又吞回去,片刻才道:「我猜宗主
并無取珠之法,否則動手取出便是。又不能殺人剖腹,化骊珠與我血脈相連,既
是活物,隻怕宿主身亡,珠子也有危險。我猜的是也不是?」

  漱玉節閉口不答,俏臉掠過一絲霜寒。

  「你很聰明,典衛大人。」

  「這話宗主已然說過了。」

  耿照甯可她出言嘲笑自己、盡情發洩怒氣,或許狠狠折磨他一頓後再将化骊
珠取出,也不願聽她認得這樣幹脆,閉目歎道:「既然如此,宗主可有打算?」

  漱玉節的聲音出奇地冷靜。

  「能納化骊珠而不亡者,唯真龍之體耳。就讓妾身瞧瞧,典衛大人究竟是不
是化骊珠等待了千年的真龍之身……」溫溫的香息噴在頰邊耳畔,令腿間的猙獰
巨物硬翹更甚。

  耿照臉紅耳熱,忽覺胯間一暖,赫見漱玉節取來一方柔軟布巾,以幾上的溫
茶浸濕了,細細替他揩抹陽物上的穢迹!漱玉節生性好潔,手腳又利落,眨眼便
将龍杵上半涸的愛液血絲等擦去,一路往股間抹去。

  她的手比象牙還白,玉指修長,動作十分靈巧;掌心的色澤是淡淡的绯櫻,
又似梅漬糖膏,拇指指丘玲珑飽滿,即使隔着溫茶布巾,仍覺綿軟膩潤。

  這景象連在耿照的夢境绮想中都不曾出現過:素來高高在上、一呼百諾的高
貴美婦人親身服侍,來做這等侍床婢子的羞人私活兒,是何等的香豔!回過神時,
下體已硬得發疼,彎刀似的怒龍脹成了豔麗的紫紅色,杵身上青筋暴虬,圓鈍的
龍首不住上下搖晃、一跳一跳的,大顯雄風。

  漱玉節正将陰囊輕托掌間,拈布擦拭囊間绉褶,見陽物昂揚,不禁微眩,紅
着臉别過頭去;想自己堂堂一尊、守貞十七年,平生隻給過一個男人,一夜缱绻
便懷上女兒,此後再不曾爲其他男子所染指,連嶽宸風再三逼迫,亦難越雷池一
步……今日卻爲一名陌生少年行這等娼妓之舉!

  她突然羞怒起來,索性扔去布巾不再打理,左手五指一捏,又尖又細的指甲
微微刺入繃得紫亮光滑的陰囊表皮,皮肉之痛倒還罷了,膨大腫脹的囊丸卻是男
子全身陽氣所聚,是無數軟硬功夫的罩門。

  漱玉節隻是輕輕一掐,蓦地耿照身子劇顫,發出痛苦的悶哼,無奈仍動彈不
得,隻能不住抽搐,面色煞白。漱玉節出了口惡氣,倒不敢真壞了他,見胯間的
雄性象征竟不消軟,依舊勃挺傲人,淡然笑道:「典衛大人真真好男兒!如此異
禀,威武不屈,你早些出來,也不用多吃零碎苦頭。」

  耿照倒抽一口涼氣,腹股間悶痛未絕,咬牙道:「你……你說……什……什
麽出來?」額間冷汗涔涔,恍如雨下。

  漱玉節乜眸微笑:「大人裝什麽傻?化骊珠乃延續帝窟純血之物,你若是真
龍之體,與化骊珠結合後,陽精中必有使我族女子受孕、誕下純血的龍涎。你還
能不能活命,就看這個了。」素手輕捋杵身,忽被陽物的滾燙吓了一大跳,又縮
回來;片刻一咬牙,以食、中二指捏成小圈,上下套動。

  起初動作并不純熟,然而她心靈手巧,再加上指觸極是膩潤,套弄漸趨滑順;
見耿照閉目咬牙、昂首擡頸之餘,不時睜眼來看,心中羞怒莫名,随手抓起那條
浸了溫茶的濕布往他臉上一蓋,冷道:「非禮勿視!大人見諒。」但聽布底嗚嗚
有聲,也不知是抗議或呻吟。

  沒了男子的灼熱注視,雍容華貴的美婦人稍覺安心,膽子也大了起來,移目
細看那條昂藏巨物:粗、硬、燙手自不待言,更兼色澤豔麗,光滑飽滿,便似最
最上等的紫檀劍柄,握感十足頗爲稱手,竟覺有些可愛。

  她将那物事反手握住,便如持劍一般,于綿軟的掌心捋進滑出,生澀漸去,
益覺順暢。原來掌裏出了層薄汗,更加細膩潤滑。

  套弄片刻,見耿照抽搐嗚聲,心中一喜:「來了麽?」臉烘耳熱,分不清是
大功告成松了口氣,還是心湖隐起波瀾,漾起多年未有的漣漪。誰知狠套一陣,
仍不見陽精射出,忽覺不對,趕緊揭開布巾,耿照這才吸到空氣,忍不住大口吞
息。

  他差點被濕布巾悶死,怒火登時蓋過欲焰,怒道:「你好歹是一門之主,這
樣做不覺荒唐麽?你……讓阿纨姑娘……你設計我玷污她,就爲了什麽真龍之體?」

  漱玉節亦覺尴尬,惱怒卻大于羞赧,冷冷道:「阿纨那個不中用的丫頭,她
的身子污潔比起鱗族千年之傳、帝門血脈延續,又算得什麽?她若辦事牢靠,何
須我這般作賤!」

  「你……」耿照虎吼道:「可惡至極!」長身暴起,猛将她撞倒在榻上!

  這下變生肘腋,漱玉節全無防備,背脊一碰墊褥才又彈起,耿照與她身子相
貼,幾乎撞進懷裏,臂圍已失,情急下右肘一收,無聲無息往他腦後撞落,應變
不可謂不高。

  可惜這眨眼間的殺意,在碧火神功之前無所遁形。耿照本能往下一滑,抱住
美婦蛇腰,眼耳知覺才反應過來;見漱玉節肩頭微動似要出手,用力将她一翻,
以肘壓制背門!

  漱玉節回臂不得,扭着屁股掙紮幾下,倏地右足反勾,同樣無聲無息,腳跟
徑取他股後的「尾闾穴」!這式原是「蠍尾蛇鞭腿」裏的陰招,在她使來,與瓊
飛可說是天地雲泥,再加上出腿前刻意擰腰扭臀,混淆動靜;心計之工,猶勝招
數。

  偏偏她遇上了「碧火神功」。

  耿照上身不動,腰下突然甩出榻外;幾在同時,漱玉節「唰!」羅裙翻起,
一條雪酥酥的渾圓玉腿如月牙倒挂,彎似蠍鈎,套着羅襪鳳履、不盈一握的小腳
丫子勾了個空,腳跟幾乎蹴中自己的背心,露出兩瓣粉嫩雪股,裙中竟是一絲不
挂。

  她慣穿華服,裙裳内外數重,外加大帶、蔽膝等,裙底本就不穿——非是帝
窟宗主标新立異,而是服制自來如此。裈、褲等本爲方便勞動,豪門富戶的金枝
玉葉又毋須下田,重衣腰纏之下再穿褲衩,怕連解手亦不能夠。

  耿照無心春光,蓦地肘下一動,漱玉節趁他半身淩空,便要掙脫壓制。他運
起玄門正宗的碧火功訣,将下墜之力悉數挪至肘底,内力一催,重如兩名耿照相
叠,又将漱玉節穩穩壓住,扭身坐回她大腿間;腳掌内勾,制住她的小腿。

  「放……放手!」

  漱玉節亂發披面,咬牙嘶咆,低沉沙啞的嗓音宛若雌豹,與先前的溫文婉約
判若兩人。耿照真氣尚未調勻,這兩下實已耗盡了所剩不多的體力,不住荷荷喘
息,俯身道:「宗……宗主!你答……答允了不……不再動手,我……我便放
……放開……」

  漱玉節突然尖叫:「别……你……你退開!」拱腰大掙幾下,似要向前匍匐,
可惜徒勞無功。

  耿照還沒緩過氣來,猶有些眼花,隻覺身下如陷堆雪,所坐之處比棉花還軟,
偏又無比滑溜;杵尖擦過一抹黏膩淺溝,又窄又狹,濕暖無比,突然想起她裙裳
翻過腰際、下身一片赤裸,怒龍杵正刮着雪股間的泌潤,逼近美婦人的嬌羞秘處
……

  他俯身時,陽物恰巧挑入婦人腿間,漱玉節的大腿膚若凝脂,渾圓修長卻不
失肉感,腴美得并不起腿心來;杵尖由股後斜斜壓入,竟是全無阻礙,直抵玉門,
吓得她失聲驚叫。

  耿照正欲起身,又聽她低聲說了幾句,話語悶在發中;反複幾次,均未聽清。
他小心避開股間要害,拱着胸膛湊近她頸背:「宗主?你說什……」冷不防漱玉
節猛向後仰,腦後的飛鸾金簪朝他面上撞去!

  千鈞一發,耿照及時避開角銳處,左眼卻被紗髻上的嵌金鸾飾撞個正着,薄
薄的掐金鎖片撞得扭曲,飛落地面。耿照「啊」的一聲慘呼,左眼鮮血披面,一
時難以視物。

  (我、我瞎了……我瞎了?我……我瞎了!)

  上半身掙脫的漱玉節擰腰揮臂,正要出掌,蓦聽一聲虎吼,兩肩一痛,耿照
右手五指扣進她的右掌、左手五指扣進她的左掌,力氣之大幾乎要将掌骨捏碎,
「砰」的一聲将她重重按回,堅硬如鐵的胸膛撞上背脊,夾着鮮血氣味的滾熱噴
息幾乎灼傷她的頸背:「我……我究竟做了什麽……你竟要置我于死地!」

  「若能取珠,一百個耿照我也殺了!」漱玉節咬牙切齒,發了瘋似的拼命掙
紮:「珠子若毀,鱗族的千年之傳、本門純血……這些通通毀于一旦!你……你
之罪孽,死上一千遍、一萬遍也不夠!我殺了你……教我……教我殺了你!」

  耿照自問對五帝窟仁至義盡:救弦子、救瓊飛、救薛百螣、救楚嘯舟,不計
五裏鋪、赤水古渡的舊怨,深入五絕莊機關取億劫冥表……就算在除去嶽宸風的
諸般理由中,也有幾分是爲了這些素昧平生的不幸人們。而漱玉節,卻爲區區一
枚珠子取他性命!

  「你……」他狂怒起來:「無可救藥!」

  漱玉節奮力掙紮,嬌潤的臀股不住頂着、蹭着,滾輪似地彈撞着他的下體,
兀自不覺,恨聲道:「你……你絕不是我們等待的真龍!你這種人……怎麽可能
是複興鱗族的天命真龍!」

  提到「真龍」,耿照想起被扔進江中的阿纨,益發惱火:「你還敢說!爲了
子虛烏有的古老傳言,你讓她來做這種事!」漱玉節奮力扭轉,嘶聲道:「她連
命都是我的,我叫她死她便得去死,算得什……呀!你……你别來!」

  兩人胸背相貼,耿照那物事被她夾在股溝裏,角力間汗出如漿,臀瓣磨得水
聲滋滋,險象環生。她屁股偶然一頂,陽物抵了個空,登時滑過菊門,落在會陰;
漱玉節屁股再一落時,等于自将蜜縫往杵尖摁去,兩片黏潤酥脂被擠蹭得微微剝
開,臨門僅隻一線。

  「不……不要!」婦人吓得尖叫起來,原本的頤指氣使、高高在上蕩然無存,
急道:「使……使不得……不要!」

  耿照真氣滞濁、胸口悶痛,益發惱火:「黃花閨女的貞節不算什麽,你連女
兒也生了,還有什麽使不得的?」

  他眼額上創口頗深,血流如注,神識已有些恍惚;被她光潔的裸臀頂撞幾下,
煩躁已極,心想:「難怪寶寶錦兒罵你作「騷狐狸」!這當口徑拿肥臀勾引男人,
裝得什麽貞節烈女!」忘了她一意掙紮哪管這些,口幹舌燥,欲念大起,啞聲道:
「你……你不是想方設法取精麽?我……我這便射給你……滿滿……滿滿射在裏
頭!教你……教你再生個純血女兒來,瞧……瞧瞧我是不是真龍!」

  「你……無恥!啊……」

  灼熱的吐息噴在她敏感的頸背耳畔,連飛濺的津唾都能燙壞人似的,漱玉節
吓得魂飛魄散,半身酥軟;偏生恐懼使久曠的嬌軀更加敏感,所有感知被極之放
大,杵尖抵處又麻、又癢、又疼,股間液湧如注,蚌嘴蔔蔔吐出花漿,将杵尖沾
得濕滑晶亮。

  她雙手被牢牢按住,兀自拼命向前爬,腰後成摞的绫羅裙绉被男子結實的腹
肌壓住,漸漸婦人的鵝頸從領中掙出,接着是圓潤如水的裸肩,連頸後的肚兜系
結亦清晰可見……她竟将自己從衣中「拔」出些許,試圖避開身後的威脅。

  漱玉節的股肉極軟極綿,直如彈松的大白棉花,陽具反而不易施力。耿照趴
在她背上連戳幾下,肉柱卻滑過蜜縫,撞上陰戶頂端的勃挺肉芽,發出水滋滋的
「啪唧」勁響。

  婦人「啊」的一聲昂頸顫抖,聲音膩似呻吟,那極其敏感之處被硬物一撞,
激痛中竟伴随着強烈的快感。

  耿照迷迷糊糊湊近頸背,她濕發下雪肌瑩白,體溫蒸騰出蘭麝般的帶汗甜香,
本想張口咬下,忽見發中浮出一枚紅豔豔的綢帶結子,打作蝴蝶般的曳尾雙環,
轉念間绮想翩聯、難以遏抑,咬住帶尾一扯,肚兜便即松開。

  漱玉節雖小露香肩,但以她一身華服嚴實,耿照若不勻出雙手,别說是解開
繁複的纏腰,就連衣襟也打不開;肚兜縱無系結,至多在衣内微微松開,仍是貼
緊外衣奶脯,有什麽緊要?

  安心不過一霎,忽然肩領一繃,「嚓」的一聲裂帛清響,耿照竟咬着她的後
領扯下一小幅來,吐出口中的帛片發絲,刺碜碜的下巴抵住她嬌嫩的裸背。漱玉
節驚魂未定,背心另一條帶子又被咬斷,勒緊處熱辣辣的一痛,肚兜頓時攤落。

  她雙丸平壓榻上,兩腋溢出大團乳廓,渾圓細白,乳量極多。

  漱玉節頸長肩削,背胛細薄,骨感得恰到好處,裸出的半截肩背比之阿纨,
玲珑處竟絲毫不遜于少女,當真是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瘦,更凸顯出雙乳的肥
碩;居高一望,薄窄的玉背下倒扣着兩隻偌大玉碗,圓乳、細身仿佛分屬兩人,
合在一起卻兼得其美,半點也不突兀。

  兩團雪肉之下,壓的卻是一條黑綢綴裏、大紅鑲邊的绫羅肚兜,肚兜上緣折
起一角,兜面似是濃冶的棗金紅,淫媚勾人,與她一身的玄素極不相稱。

  他微微一怔,咬牙道:「是誰無恥!守貞婦人,穿得這般娼亵!」欲拔龍杵
貫入腿心,好爲阿纨報一箭之仇。

  漱玉節私亵被窺,又羞又怒,緊并雙腿以阻陽根;耿照腰一擡,她便拱起棉
花似的雪臀,不讓他拔出重入。兩人你頂我撞,私處摩得汁液飛濺,速度益快,
明明陽具并未插入,情狀卻與交媾無異;逼命處如此,快美處亦如此。

  婦人勃挺的硬蕊摁上陽物,被磨得充血紅腫,本隻一縫的玉蚌漸漸被肉柱擠
開,兩片肉唇小嘴般不住開歙,噙着擦滑的杵身……不知何時,檀口所吐從咒罵、
驚呼、喘息到嗚咽輕哼,又變爲咬唇呻吟,她腿股酥軟,蜜縫間快美難言,已跟
不上男子的動作。

  耿照亦氣喘籲籲,咬着她的耳垂頸背道:「忒想男人,裝什麽三貞九烈!我
便再給你個純血女兒,讓你挺着大肚子,回去做你的宗主,嘗一嘗受人指指點點,
究竟是什麽滋味!」這原是爲了替寶寶錦兒出氣,然而一想到婦人大腹便便、腹
中胎兒卻是自己所種,憤恨之餘,居然大感興奮,隐約已有一絲洩意,趕緊來尋
花徑,以免錯失良機。

  漱玉節嬌軀劇顫,雪臀卻打擺似的不住挺湊,難以自停,猶有一絲神智未失,
嗚咽道:「不……不行……不可以!不要……嗚嗚嗚……不要……」

  她股間極綿,寶寶錦兒美肉腴膩、豐乳肥臀,股間亦嬌綿動人,但漱玉節卻
與她不同,不止嬌嫩,更兼有「輕」、「軟」、「松」、「彈」等特質,便如彈
松的上等棉花,陷手之至,難有比拟。黑島女子,似都有此異質,纖薄如弦子、
玲珑如阿纨,俱都生就兩瓣肥美誘人的綿股。

  耿照在阿纨身上有過經驗,知道這棉花似的綿股蠻力難進,擠開她的大腿,
陽物對準洞口,咬牙道:「你不是口口聲聲要延續宗脈麽?你有了瓊飛還不夠,
我便教你多生幾個!」肉菇剝開蜜縫,便要貫入。

  漱玉節身子一僵,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突然反握他的手掌,緊夾于乳側,
仿佛要在欲海沒頂前抓住最後一根浮草,失聲哭叫:「我的女兒……不是爲了延
續宗脈所生!她是……嗚嗚嗚……她是……啊、啊、啊……我的女兒!」

  耿照已至極限,聞言一凜,卻隻來得及挪開分許,膨大的杵身一跳一跳的,
滾燙的濃精激射而出,盡數射在她充血的外陰附近。

  漱玉節本以爲貞操難保,眼角不禁迸出羞恥的淚水,忽覺巨物遠離,還沒來
得及欣喜,一條滾燙的液柱已狠狠撞上玉戶,一觸便炸得漿碎,卻能清晰感覺液
柱的堅硬形狀,瞬間竟生出「猛被插入」的錯覺。

  強勁的噴射一時未絕,勃挺的陰蒂被熱漿一注接一注地擊打,産生難以言喻
的快感,像被無數細小的珠粒噴擊,又似小頑童屈指彈打,既痛又美,漱玉節幾
乎翻起白眼,嬌軀大顫,玉蚌吐出小股清漿,宛若失禁;蚌嘴歙合之間,濃精兀
自猛烈噴射,擊中深藏在蜜肉裏的腫大陰核,接連将久曠的美婦人抛上尖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射得她股間一片黏糊,連烏卷的陰毛、充血的蜜唇都覆滿濃漿。

  美态狼籍的婦人嬌軀癱軟,抱着他的手掌閉目喘息,方才的角鬥拼搏恍如一
場無的之夢,連股間的戰栗快美也變得毫不真實。

  ——其實耿照也不明白,自己爲何在最後關頭改變了主意。

  或許是因爲他并不喜歡這樣,以蠻力欺淩女子,即使面對漱玉節也一樣;或
許正如她迷亂時偶一脫口,懷上瓊飛對她來說并不僅僅是爲了宗脈的延續,她在
冷酷非情的「帝門宗主」身份之外,同時也是他人的女兒、他人的妻子,以及他
人的母親。

  體内真氣略一調勻,腦識頓時清醒許多,對懷中的半裸美婦忽覺歉咎,隻是
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讓我起來。」她輕聲道。

  耿照依言放手。她頭頂的黑紗簪飾早已四散,發髻松脫,曳着一頭烏黑汗濕
的亂發,腳上的鳳頭金履不知踢到何處,連羅襪也在掙紮中脫落一隻,裸着一隻
姣美的玉足。

  乳色的濃精射滿婦人腿心,有的沾上衣榻,更多卻是射在她雪綿股間,襯與
飽滿的恥丘、黏糊糊的烏亮卷茸,淫靡之餘,竟有股純稚之美,襯與殘妝素發,
說不出的凄豔惹憐。

  華服沒什麽衣袋之類,漱玉節随身連手絹也無,漲紅的蒼白雪靥掠過一抹嬌
疲,勉力擡起素手,将腰裏的半截肚兜扯出,襟内一雙玉乳輕晃,失去撐托的乳
房墜得低圓,鎖骨以下拉成一片斜平,極瘦的人兒身上挂着兩顆玉球,飽實處難
以相接,微向兩側挺凸;酥紅的蒂兒向天昂起,不顯乳垂,反倒尖翹誘人。

  耿照看到這雙美乳,腦中卻不自禁地想到寶寶錦兒。

  光論胸乳之碩,漱玉節決計無法與寶寶錦兒相比,甚至不如比例完美的二總
管、形狀堅挺的明姑娘,但妙就妙在她腰窄身薄,原不該有這般驚人乳量。如此
纖細的美人兒,胸前卻挂着兩枚渾圓玉乳,肥瘦各取其最美處,任誰看了都難以
移目。

  她細細抹着玉戶殘精,蚌中除了淫水花漿,還淌出乳狀小塊,原來耿照噴發
太過強勁,竟隔空射入,連她自己也不知射進多少,暗自心驚:「怎……怎會這
麽厲害?萬一插……插了進去,豈不是……豈不是射死人了?」以她的身份,若
然有孕,勢必在門中掀起滔天巨浪,此際她卻暈陶陶的不想煩心,一想到那個
「死」字,不由得全身酥麻,花底一松,差點要丢,勉力用肚兜掩住;感覺差不
多流淨了,才包成一團握在手心。

  那條棗金紅的绫羅肚兜果然極豔,兜面以金線織繡,花樣繁複不俗,也不是
頸下腿間的保守款式,長度隻比媚兒的短肚兜略長,隻到香臍以上,才能從華服
纏腰中扯出。

  在媚兒之後,耿照知道這樣的短亵衣至少有兩樣好處:托住雙丸,以減輕碩
乳負擔,以及行淫取樂劍及履及,省事方便——漱玉節若真能把持,未與男子苟
合,挑這樣大膽花俏的款式,多半是了方便自渎。

  漱玉節将收集了殘精的肚兜小心叠好,貼着裸胸收入懷中,整襟順發,又拾
回鞋襪穿上。耿照也沉默穿上衣褲,取布巾按住額上傷口,盡量不接近軟榻,忽
聽她低聲道:「多……多謝你。」

  有什麽好謝的?耿照不禁苦笑。

  到底是他對婦人做了逾矩之行,這種事到哪兒都是錯的,不會因爲他懸崖勒
馬而變得比較有德。正想着要如何賠罪,漱玉節又低垂眼簾,低聲道:「自我男
人離開,這十多年來沒人再碰過我。便是我貼身的婢女婆子,也隻替我梳梳發、
捶捶肩而已,我連沐浴都不愛有人伺候。符赤錦興許與你說過純血延續的那些故
事,但我平生從未有過第二個男人;除了我女兒的父親,我的身子誰也不給。」

  望着楚楚可憐、似羞似怨的凄豔美婦,耿照卻想着她懷裏那條棗金紅兜,想
象堂堂一門宗主屏退左右、褪得隻剩貼身亵衣,像媚兒一樣分開大腿,纖指挖着
玉戶淫水橫流、顫抖呻吟的嬌态,趕緊垂落目光,驅散腦海中的香豔绮想。

  漱玉節自是不知,兀自并腿坐在榻上,微露酣倦的模樣更增美色。

  「典衛大人,你之前的舉動十分無恥,但我必須謝謝你懸崖勒馬,讓我不緻
失去保守了十七年的貞節,我知那樣很不容易。兩相抵過,我想我們可以言歸于
好了,你說是不?」

  耿照沉聲道:「便是你我抵過了,誰又來抵阿纨姑娘之失?宗主的貞節寶貴,
何以阿纨姑娘的貞節便不值一文?我實是不明白。」

  漱玉節注視他良久,濃睫低垂,淡淡一笑。

  「典衛大人如此着緊阿纨,也算情義深重啦。便由妾身作主,将阿纨許配給
大人可好?」

  耿照一愣,紅着臉拼命搖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能……這……唉!」

  漱玉節促狎似的笑道:「是了,典衛大人一聽弦子有難,忙不叠趕來搭救,
其實大人心裏更歡喜她些。這樣,她二人均出身黑島,妾身就當嫁了雙女兒,将
她倆都許配給大人可好?」

  「如何使得!」耿照簡直吓壞了。「我……不是……」

  漱玉節露出恍然之色,抿嘴笑道:「原來如此。看來大人還是喜歡弦子多些,
我便将弦子許配給大人,做爲貴我盟證。至于阿纨麽,我會替她覓個好婆家,典
衛大人不用擔心。」

  耿照壓根沒這個念頭,被她一頓搶白,頓覺頭暈腦脹,一時不知該如何還口。

  漱玉節以爲他遲疑起來,「噗哧」一聲,睜大了眼睛:「你是真歡喜弦子呀!」

  耿照這才會過意來,知她有意相戲,沉着面孔不說話,雙臂抱胸,定定等着
她開口。

  漱玉節自顧自的笑了一陣,漸漸收聲,半晌才擡眼看他,目光沉銳。

  「你惱我視阿纨如無物,我不怪你。過去幾年,我歲歲送出本島的美貌少女,
供嶽宸風淫辱,裏頭有要喊我姑姑阿姨的,有的則是我看大的家臣愛女。我非是
不痛,隻是學會了如何待心痛如常事;縱使心痛如絞,該犧牲時就要犧牲,誰都
一樣。

  「嶽宸風的紫度神掌雖厲害,我五島多的是不怕死的豪勇義士,蟻群食象,
不緻讓他猖狂如斯;那厮真正得以挾制五島的,恰恰是你體内的化骊珠。爲收回
此珠,一百個阿纨也剮得,即使她是我的親外甥女。」

  阿纨如此美貌,元陰滋補不遜于神君嫡系的符赤錦,耿照隐約覺得有異,此
刻方知竟是漱家的血裔。

  (如此說來,她便是瓊飛的表姊妹了?)

  她的容貌、體态雖與漱玉節不像,一旦知道兩人有如此相近的血緣,再回味
起适才的激烈交媾,胯下婉轉嬌啼的少女竟與漱玉節的形象相叠合,破瓜的刺激
與射精的痛快被血緣連綴起來,插的是她、射的也是她,仿佛又狠狠痛嘗了眼前
的甜熟美婦一回,餘韻中更添幾許銷魂。

  當年嶽宸風血洗紅島,漱玉節知勢不可爲,在化骊珠回歸前難以硬撼,便将
族中幼女編入潛行都,或變造身份,或移花接木,盡力保存黑島的血脈。如阿纨
這般親近的血緣,是留待将來有一天嶽宸風向她母女伸出魔掌時,賴以周旋的重
要棋子。

  漱玉節并不愚笨,耿照心想。不像是會被古老無稽的傳言牽着鼻子走的人。

  她不惜一切也要奪回的化骊珠,決計不隻是一枚殊異的珠子,背後定有天大
的幹系。

  「化骊珠到底是什麽,宗主?」

  「這個秘密在你之前,沒有任何一個外人知曉。沒想到今天居然在我手裏壞
了規矩。」漱玉節輕輕歎息着,一雙妙目凝着他的面龐:「典衛大人可曾聽過龍
皇應燭飛升,遺言其子玄鱗的故事?」

  耿照點頭。

  「聽過。」

  數千年前,龍皇應燭君臨東海,命臣民與人族通婚,透過兩族融合,使繁衍
困難的神族得以枝繁葉茂,鱗族從此遍布東海,但也失去了變化獸形的神力。應
燭統治百年後,于龍庭山飛虹頂飛升,遺其子玄鱗爲帝,繼續統治東海。

  玄鱗爲維持龍族神力,不肯娶凡女爲妻,三百年而壽元盡,駕崩後始現龍形。
從此玉螭王朝諸帝,再也沒有能變化神龍的。

  「這個故事,還有不爲人知的後半截。」漱玉節道:「玄鱗活了三百年,這
是龍身的壽限。但随着死亡腳步的逼近,玄鱗逐漸明白父親騙了他:龍皇應燭再
也不會帶任何人回歸幽窮九淵,祂希望祂的子民統治大地,與地上萬物同生同死。

  「悟得這個道理時,玄鱗已老得無法再回幽窮淵,于是殚精竭慮,創制了一
門奇術,這門術法能以魂魄寄體,形同不滅;玄鱗在死前将魂魄移入他人體内,
用以延續生命,尋找恢複龍身的方法。不幸的是:在娶了凡女之後,鱗族的繁衍
能力雖與人族一般昌盛,壽命卻變得和凡人同樣短暫,不過短短三十年的光陰,
這副軀體便已不堪使用,須另覓軀殼移轉。」

  耿照聽得毛骨悚然,心想:「這是……奪舍大法!」

  漱玉節神色凝重,森然道:「就這樣,玄鱗隻得不斷轉換身軀,尋找再造龍
身、重返幽窮的方法,又過三百年,終于出現契機。」

  「是……是什麽樣的契機?」

  「典衛大人可知三千世界之外、十億萬佛土之間,有曆永劫而不生不滅者,
爲一大事因緣往來諸世界,有如傳燈;彼世界曆十三億四千三百八十四萬年,由
成而毀,乃至此世界。」見耿照一臉茫然,婦人輕道:「我們所在的三千世界,
不過是一粒沙,佛度世人,由此沙至彼沙,沙滅而佛不滅;因緣流轉,不外如是。
玄鱗困在凡軀中輾轉三百年、所等到的契機,便是天佛降世!」

  第六九折天佛降世,兆現玄鱗「天佛降世?」

  「嗯。」

  漱玉節颔首,不自覺地揪了揪襟口。她交領雖高,無奈衣下已無裹胸的兜兒,
襟布一緊,兩顆沉甸甸的玲珑玉乳便在绫羅布面上一陣晃搖,不僅渾圓的乳形宛
然,連兩顆乳梅都挺翹浮凸,比赤身裸體時更加引人遐思。

  「便在玄鱗徘徊塵世之際,「佛」來到了東海。傳說天佛降世之時,仿佛日
墜星沉、流火蔽天,獸禽走避,地動山搖,世人皆驚懼不已,但玄鱗身負六百年
的武功智識,當世絕無敵手,遂往佛降處一探,成爲東洲大地上第一個面佛之人。」

  耿照突然想起了淩雲頂。

  ——那個神秘莫測、被「天觀」七水塵以芥子須彌之術隐藏起來的秘境,就
是當初龍皇玄鱗與天佛初遇的地方吧?

  那是「佛」踏上東勝洲的第一步,更在那裏留下無數謎團,成爲人人競逐的
神秘寶藏,因而有了淩雲三才的巅峰論戰,寫下智絕傳說的新頁。但在漱玉節所
說的故事裏,同樣還是那處淩雲頂,卻搖身一變,成爲玄鱗之願的契機……

  在那裏,到底還藏有多少秘密?

  漱玉節不知他心中計較,繼續道:「天佛傾聽玄鱗之願,在東海之濱起出了
玄鱗三百年前所抛棄的真龍殘軀,以無邊法力淬成化骊珠,珠中蘊藏了龍之一切
本然,境比身而爲龍的玄鱗還要透徹。

  「天佛對玄鱗說:「龍若吞下化骊珠,便有足夠的神通力令蒼龍之血回歸,
但你已不是龍,吞下此珠,你的身軀将化爲齑粉,霧散煙消。因你創的這門移魂
術,違反了天地間的自然生滅,故有此報。」

  「玄鱗又驚又怒,想了很久,終于想出一個辦法來。他潛入皇宮,以奇術占
奪了其二十二世孫少騰的身軀,又回到天佛面前,道:「這具肉軀流着真龍的血
脈,總可以使用化骊珠了罷?」

  「天佛隻看了他一眼,搖頭:「這具肉身與先前那具,差别極小,龍的血裔
已十分稀薄,幾近于無,同樣受不得化骊珠的神通。」玄鱗聽出佛的話語中似有
保留,便說:「世尊若能讓蒼龍之血重臨大地,吾便教吾之子民潛心事佛,千秋
萬世,絕不離棄。」」

  這個說法令他想起了蓮覺寺的大佛機關、轉經堂秘構,還有那隻無比精巧、
神秘莫測的金盒「億劫冥表」。明姑娘說制造這些難以想象的精巧奇器,或許正
是大日蓮宗的修行法門之一……這個傳統,說不定還是從佛世尊處傳下來的。

  「天佛答應了麽?」耿照追問,不覺微蹙濃眉。

  他自小家中誦經念佛,所奉與東海流行的粗淺末道不同,乃是央土帶來的大
乘經典,隻覺故事裏的佛世尊遠不如經中超然,再加上研制機關奇器的嗜好,倒
像身具神通法力與超凡智識的普通人,雖不免突兀失望,又覺頗爲可親。

  漱玉節嚴肅點頭。

  「天佛留下玄鱗一臂,道:「此血肉中兼有人龍,我将從中化出一心法,令
汝不論移至何身,均能結成龍血,吞珠化骊。」玄鱗大喜,便讓天佛的侍者們四
出傳道,東海遂成爲東洲最早受佛法教化的地方。玄鱗則返回皇宮,以少騰的身
份執掌國政,靜待天佛完成心法的那一日。」

  時光飛逝,轉眼又過四十年,少騰的身軀又老又病,已不堪使用,玄鱗隻好
将皇位傳給少騰之子翔颛,然後再奪取翔颛的身體……對已等待了六百年的玄鱗
來說,四十年不過一晃眼罷了,他的耐性早已超越塵世間的悲歡離合、愛憎喜怒,
沉砺得像是幽窮九淵下的海底岩山,曆經千萬年的深水動蕩也磨之不平。

  然而佛卻辜負了龍皇的期待。

  淩雲頂一别,玄鱗再也不聞天佛之語,直至滅度,佛将教團傳給了弟子,對
心法卻隻字未提。玄鱗并不死心,他堅信佛已完成心法,隻是不肯拿将出來,他
一代一代的占奪子孫的軀體,與天佛教團的領袖們勾心鬥角,探查結成龍血之法,
始終無法如願,倏忽而又三百年。

  期待落空的玄鱗終于發怒,傾王朝之力對天佛僧團展開了毀滅性的報複——
當然是假他的五十六世孫滂墜之名。玉螭王朝的武裝軍隊沖入寺院,抓走教團的
首腦們,瘋狂屠殺僧侶信衆,再将屍體殘垣付之一炬。被捕下獄的高僧遭到恐怖
的嚴刑拷打,卻拷掠不出任何有關于心法的事來。

  僧團殘衆紛紛向西、向南逃出,隻有極少數不肯離開,躲了起來,靜靜等候
黑夜退去、黎明到來的時刻。但黎明将至之前總是特别黑暗,北方的異族亶父消
滅了衰頹的玉螭王朝,肆虐東海,而後央土人族與南方的神鳥族又驅逐了亶父人,
成爲東海的新主……紛亂的時代持續了整整一百年。

  百年之後曙光終現,暗地裏養精蓄銳的教團,帶領徒衆占據東海一隅,建立
起以僧團爲中心的佛國淨土,主其事者自稱「大日蓮宗」,由此揭開了東海三宗
共治的序幕。

  按蕭谏紙的考據,玉螭朝的信史最多三百年,龍皇應燭是鱗族部落的共主,
在位短暫,其子玄鱗放逐父親取而代之,但篡奪者的王位注定難以久長,不久便
被另一支部族推翻,該部族酋成爲新的共主,接受了各族獻上的「少騰」帝号,
意即「飛上青天的年少英主」。首開滅佛先例的滂墜則是暴虐的王朝末帝,其号
寓有「久候大雨不至的天上墜龍」之意……

  《東海太平記》記載的曆史寫實而血腥,漱玉節的故事卻是神話傳說,荒謬
得令人戰栗不止;雖是難以置信,複覺興奮刺激。

  「宗主的意思是……」耿照心中充滿疑惑,但又非毫無道理:「由少騰至滂
墜的三百年間,玉螭王朝的皇帝通通都是玄鱗?」

  漱玉節一雙妙目凝着他,淡淡一笑。

  「我初聽之時,也覺不可思議。」

  但比之漱玉節,耿照不應如此驚訝。在她的世界裏,甚至沒有「奪舍大法」,
耿照親身經曆過琴魔之奪舍,玄鱗用這種方法在世上多活了六百年,似也不是難
以想象之事。

  「就算化骊珠能使真龍複生,」耿照蹙眉:「像這種毫不猶豫奪取自己骨肉
之驅的人,活轉過來又如何?更遑論屠殺僧衆、壓迫人民等惡行。宗主舉族數百
年間所期盼的,便是這般「真龍」?」

  漱玉節一點也不生氣,平靜垂眸,面露微笑。

  「善惡諸行,因時、因地而異。大日蓮宗既是理想佛國,如今何以不存?鱗
族壓迫人民,爲何我族之天元道宗能與其他二宗并立?央土王權壓服東海,抑道
宗爲「薮源魔宗」,魔宗亦與蓮宗、儒宗餘脈相互結合,共抗外敵……世事流轉,
豈能一概而論?」

  耿照仍是搖頭。

  「誠如宗主所說,既然世事流轉、不可一概而論,又何必苦苦等待真龍回歸,
平白做出偌大犧牲?倘若世上無有真龍,五帝窟這些年所受的犧牲荼毒,豈非枉
然?」

  「正所謂:「吉兇未來先有兆。」」美婦人理了理雲鬓,淡然道:「典衛大
人平日燒不燒香、拜不拜佛?信不信圖谶,講不講運合命數?三十年之間,前後
兩度妖刀亂世,異族入侵、天下大亂,央土皇權幾易……這些,算不算是兆頭?
若還要不信,那麽琉璃佛子将履東海,欲帶回出走多時的大乘佛法,促使三乘歸
一,重現大日蓮宗之盛;這會兒連能納化骊珠而不滅的人都出現了,你還說這不
是征兆?」

  耿照啞口無言,忽然省起:「說不定她禮佛虔誠、遍履寺院,也是爲了尋找
那部傳說中的化龍心法。」想了一想才道:「我非指宗主之言爲虛,但宗主的故
事卻有個極大的漏洞。連玄鱗子孫的肉身,都被佛世尊說「血脈稀薄」,受不得
化骊珠的威力,但我祖上來自央土圻州閣萊郡,沒有一丁半點兒的東海血脈,顯
然帝門故老遺說之中有所疏漏,與實際發生不盡然相符。」

  「請恕妾身無禮。」

  她微微一笑,水汪汪的杏眸中掠過一抹狡黠,襯與微勾的眼角,當真有股說
不出的妩媚。耿照突然發覺:她隻有在人後才會顯露這一面,在衆人之前端莊高
貴的「宗主」,其實有着少女般淘氣的眼勾,隻是青澀盡去,釀以歲月風霜、江
湖曆練,淬成了甜熟馥郁的醉人韻緻。

  「典衛大人的身世,尚有許多不明處,要說「沒有一丁半點的東海血脈」,
稍嫌武斷。大人知曉自己的母親是誰麽?尊君耿翁可是你的親生父親?」

  耿照面露詫色,随即明白過來:「她派人調查過我的來曆。」欲言又止,搖
頭低道:「總之我出身平凡,總是不會錯的。我不是什麽鱗族之後。」

  漱玉節淡淡一笑,目光轉銳。

  「既然如此,或與大人打開「億劫冥表」的法子有關?」

  她怡然笑道:「妾身研究過盒上的文字,雖不明所以,但似是一門心法口訣。
大人可能在不知不覺中練了一門武功,恰巧便是佛世尊秘傳的化龍之法,早已成
真龍之軀……」忽然閉口,妙目凝着眼前的少年,神色十分古怪。

  耿照的思慮與她同樣飛快,嚴肅接口:「倘若如此,我已納了化骊珠,怎還
沒變成一條神龍破空飛去?」說着低頭檢查雙掌,又瞧瞧身後,大搖其頭:「沒
長爪子沒長鱗,屁股也沒尾巴。慘了,我真的不是龍。」

  漱玉節被逗得忍俊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最後索性扶腰掩口,放懷大笑。

  耿照繃緊的精神略一放松,也笑得直打跌;勉強定了定神,正色道:「宗主,
打開盒子的方法,恕我不能奉告,但我保證與天佛心法應無關連。如若不然,我
現下該要擺着尾巴飛上天去。」

  漱玉節雪靥酡紅,屈指輕抹眼角,彎着柳腰輕揉小腹,又嬌又恨地瞪了他一
眼,還未開口,又「嗤」的一聲低頭抖肩,笑得花枝亂顫。耿照歎息:「宗主,
我說笑話不頂在行,也難爲你這麽捧場。」

  漱玉節好不容易收了笑聲,手按腰腹,搖頭道:「我十幾年沒這樣笑了,原
來笑起來是會要人命的。典衛大人,你真是深藏不露啊。」兩人相視而笑。

  「關于這枚化骊珠,宗主有何打算?」

  「請典衛大人給妾身一天的時間,明日此時,我們在此地相見。當然是一
……一個人來。」她說這話時俏臉微紅,旋又恢複。「倘若珠并未融入大人體内,
珠是珠、人是人,那便容易許多。妾身有位相熟的醫道大國手,眼下正于本門處
作客,以其神技,自體内取珠不傷筋脈應非難事。」

  耿照幾次聽她提起,忽然一凜。

  「莫非是「血手白心」伊黃粱?」

  「典衛大人好識見!」漱玉節贊道:「妾身特請伊大夫前來,爲貴友換接雙
手筋脈,目前所需的藥材、場所都已準備停當,這幾日之内便要動手。伊大夫乃
當世無雙的外科聖手,有他親自操刀,貴友雙手複原指日可待,大人勿憂。」

                ◇◇◇

  「伊黃粱在蓮覺寺?」符赤錦圓睜杏眼,不由得叫了出來。

  「不止。」耿照兩手一攤:「昨兒咱們陪将軍夫人逛鬼子鎮時,伊大夫已至
驿館,給那厮診治。我們在大廳的那會兒,說不定伊大夫就在後院廂房之中。」

  符赤錦扼腕道:「可恨!千載難逢的良機,騷狐狸怎不趁機弄死他!」嘴上
雖這麽說,卻非是咬牙切齒,反倒低首蹙眉、久久不語,看似凝然多過懊惱;不
是真恨漱玉節辦事不力,而是心知必有不可乘勢的困難,正在苦苦思索其中關竅。

  耿照心想:「寶寶錦兒雖與宗主不睦,要說到彼此相知之深、默契之好,世
間難有出她二人者。」須知寶寶卧底在嶽宸風身邊,以美色侍敵,卻從未向任何
人吐露,連薛百螣、杜平川這等老江湖亦被她瞞了過去,唯有漱玉節摸清她的性
格,知其必有圖謀。

  兩人表面針鋒相對——說不定心裏也還是——卻有意無意相互配合、彼此掩
護,符赤錦成功移轉嶽宸風對美色的貪婪,令他無暇染指漱玉節母女、何君盼;
漱玉節則有意使她在五島之内的處境更加艱難,正釋嶽宸風之疑,無形中保護了
符赤錦……

  關于這些,這兩個女人從未形諸言語文字,甚至連直面相對的機會也無,把
她們聯系在一起的是聰明才智、細膩觀察,女子天生的靈敏直覺,以及對共同敵
人的深惡痛絕。

  耿照在畫舫柳岸與漱玉節分手後,施展輕功直奔棗花小院,進門還未過戌時,
符赤錦與紫靈眼正準備出城接應,院中熟悉的獸臭略顯淡薄,問起才知白額煞已
先行一步。小兩口相見自是甜蜜驚喜,符赤錦見他左眼眉上創口凄厲,心疼得不
得了,取清水布巾處理過後,細細敷藥包裹,俏臉微寒,冷道:「是騷狐狸下的
毒手?」

  「沒事,一點小誤會。」耿照伸手挽她,寶寶錦兒咬唇狠笑,杏眸裏殺氣騰
騰,輕輕一掙便要起身,卻被愛郎摟住。「好啦好啦,坐着陪陪相公……咦,寶
寶錦兒的手怎這麽涼?」

  她回過神,臉上又浮現溫柔心疼的神氣,柔順地偎着他。「我怕死啦,怕你
有個什麽萬一……我心裏想,騷狐狸要真敢動你,我幾百刀、幾千刀的剮了她,
絕不讓她好死。」

  耿照對她全無隐瞞,将畫舫上的事如實說了,連差點射在漱玉節身子裏的糗
事也和盤托出。原以爲寶寶錦兒聽了要生氣,不料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
嘻嘻笑道:「老爺就是忒好騙!心軟什麽?依我說,合該狠狠地搗進去,這麽弄
她、這麽弄她……死去幾遍又活轉過來,再一把灌得騷狐狸滿滿的,讓她呼天搶
地的哭叫讨饒,末了還要懷上幾尾小狐狸才好。偏生就你,濫好人一個!」促狹
似的瞟他一眼,連說帶比的,又自顧自地咯咯嬌笑。

  比拟交合的手勢自是不雅,但她素指纖纖,圈起圓兒來又細又巧,還勾着蘭
花尾指,玉筍似的一根尖長食指往圈兒裏進進出出,又抹又挑的極不老實,竟藏
有許多花樣,淫亵之餘,又說不出的俊俏好看。

  耿照趕緊将她雙手按下。

  「别!好好一個姑娘家,多不象話!你不怕給小師傅看見?」

  符赤錦見他臉紅得像顆大柿子,可愛極了,忍不住逗他:「有什麽不象話的?
你對我做的……可不象話多啦。小師傅見了正好,我跟她告狀去,說相公壞死了,
夜裏都這麽弄寶寶錦兒。」

  耿照被逗得心癢難搔,一把将玉人抱到腿上,作勢解她衣帶。「那好,咱們
實做一回,夫人給說說怎麽弄才象話,着下回一定改。」符赤錦驚叫起來,知道
這玩笑開不得,連連讨饒,才哄得他将此番積極檢讨押後一些,待夜裏回閨房再
議。

  棗花院裏是三位師傅的居停,耿照也不敢太放肆,嬉鬧一陣,歎息道:「寶
寶錦兒,我怕你生我的氣,但你不生我氣了,我又覺得對你不起。你要是罵罵我、
數落我幾句,我心裏舒坦些……總之,我下次不會啦,會再警醒些。」

  符赤錦坐在他大腿上,輕輕撫摸他的面頰,溫香的吐息呵在他鼻尖唇畔,中
人欲醉。

  「說我不喝醋,那是騙人的。但我不喝阿纨、甚至不喝漱玉節的醋,因爲我
知道在老爺心裏,一百個她們都比不上一個寶寶錦兒。」見耿照拼命點頭,忍不
住咯咯嬌笑,片刻輕歎了口氣,正色道:「你是老實人,是她們設計你,占了你
的便宜,也不是你對我不住。好在我家老爺厲害得緊,在這種事情上是決計不吃
虧的,明兒你去跟那騷狐狸見面,找機會奸了她,狠狠插她幾回,等她嘗到了滋
味,醒着也想作夢也想,咱們偏不給!到時你再當着騷狐狸的面好好弄……弄寶
寶一回,饞也饞死了她!」

  說到後來自己也覺害羞,但腦海中的畫面香豔旖旎,漱玉節那騷狐狸吃不到
卻又饑火燎天、可憐兮兮的模樣仿佛就在眼前,她紅着臉咯咯直笑,連身子都烘
熱起來。

  耿照費盡千辛萬苦,才抑下将她就地正法的淫念,腦袋都快被熊熊欲火燒幹
了,勉強吞咽饞涎,趕緊将話題轉開,兜回正事上。

  無巧不巧,漱玉節口中的「醫道大國手」正是一夢谷的神醫伊黃粱。此人與
五帝窟的淵源甚深,漱玉節竟能請動他來爲阿傻移植天雷涎接續筋脈,還掉耿照
的這條人情債。适巧嶽宸風放出消息要找伊大夫,五帝窟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輸誠
的機會。

  更巧的是:因帶沈素雲出城去遊玩,耿、符與漱玉節的人馬失之交臂,來不
及交換嶽賊負傷的情報。以伊黃粱出神入化的醫術,連斷臂牛腿都接得起來,說
不定便治好了嶽宸風的傷勢。

  「不,恰好相反。」耿照見她露出沉思的模樣,突然展顔一笑:「宗主說,
根據伊大夫事後的轉述,嶽宸風的傷勢無可救之藥。」

  符赤錦愕然擡頭。「這又是怎麽一回事?老爺,你别賣關子啦。」

  嶽宸風生性多疑,受傷的消息自是秘而不宣,隻派人層層戒護,将伊黃粱送
進驿館。伊黃粱脾氣古怪,漱玉節以爲是将軍有疾,反複叮咛适君喻:「伊大夫
行事出人意表,說話直來直往,不管什麽武林規矩。但他本事極大,于朝野施恩
廣博,不能輕易傷害。請主人上禀将軍,務必多多擔待。」适君喻再三保證伊大
夫的安全,這才順利将人帶出了蓮覺寺。

  誰知伊黃粱一見嶽宸風,便冷笑道:「你這人滿臉陰鸷,鷹視狼顧,平生絕
不信人。我本事不夠大,治不了你的傷,請!」竟連拱手也懶得,轉身便走。嶽
宸風不由一凜,忙起身陪禮,向他問個究竟。

  伊黃粱冷笑:「我要探你的脈象,摸清你全身行氣的理路,你給不給看?若
要以金針探穴,你太陽、膻中、命門這些要害讓不讓刺?我平生最厲害的就是動
刀,開膛剖腹、切胳膊接腿,你不讓我幹這些,何不上街随便找個郎中?反正也
差不多。」

  嶽宸風被擠兌得說不出話來,面色陰晴不定。

  這「血手白心」伊黃粱畢竟是五帝窟薦來的,誰知她們有沒有勾結?别說動
刀,便是金針刺穴也不行。

  伊黃粱冷笑幾聲,負手道:「這樣就給難住,我還叫什麽神醫?早知道你是
這副德行了,刁民敗症,理所當然!怨得誰來?你的毛病,我用眼就看出了九成,
針刺刀切不用,這脈嘛,懸絲聽一聽就算了,當是補那一成。」取出紅線,讓嶽
宸風自縛手腕胸口。

  以嶽宸風的修爲,憑幾根紅線想震死或勒死他,連在江中傷他的神秘老漁翁
也做不到,這話說來純是糟蹋人。嶽宸風面上不好發作,默不作聲綁好紅線,伊
黃粱按、挑、撚、勾,如撫琴弦,片刻松手道:「很好,果然與我所料相同。這
傷沒治,請了。」回頭便走。

  「大夫留步!」

  嶽宸風霍然起身,一晃眼便攔在門前,殘影如黑羽翻飛,餘光依稀可見。

  「請大夫指點一二,在下必重金酬謝。」

  伊黃粱冷笑。

  「你再動真氣,死得更快!你此刻心俞、肺俞兩穴是不是隐隐刺痛?環跳穴
的酸麻,應該比昨兒更加強烈了罷?運氣之時,身上是不是有幾處癢如蚊叮,卻
又隐帶酸澀?」随手比劃幾處,嶽宸風面色越來越難看,忽然抱拳俯首:「還請
大夫施救!」

  「我說了,沒治。」

  不理會他的陰沉面色,伊黃粱取出一根刺穴金針,拈至嶽宸風面前。

  「傷你的,乃是五道無形的銳利真氣,比這針更細,故你毫無所覺;卻比玄
鐵烏金更堅,準确刺進五處真氣運行的必經處,如下楔打樁。你一運動内功,真
氣經這五處的削切磨砺,已與原功不同,搬運間必傷心脈。

  「不能治,是因我找不到比它更細微的醫具,你拿鐵鍬掘得出魚刺麽?傷你
的這門武功,我平生聞所未聞,精準犀利之至,堪稱天下間第一等手眼。我的本
事大不過這人,所以沒治。」

  嶽宸風聽他說得分毫不差,疑心稍去,兀自沉吟。一旁适君喻急道:「這該
如何是好?」

  伊黃粱乜他一眼,冷笑:「放着别管就好。你不運真氣,那五根氣針難不成
繃出來刺你?那人若要殺你,不用五道真氣,小小一道紮你心口,利落省事,大
夥兒都不麻煩。他真正的目的,怕是要你一生别再動武。」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嶽宸風凝思片刻,虎目微擡。

  「大夫知那五道真氣紮在何處?」伊黃粱冷笑着一哼,答案不言自明。

  嶽宸風拱手道:「我料當今之世,再無第二人能識得,大夫必有解法。」

  伊黃粱看了他半晌,忽然一笑。

  「你殺人的念頭全寫在臉上,隻差沒說出「若不能治,今天休想活着離開」
這種老掉牙的壞人聲口。眼前,你隻有兩條路走:第一,終生不動武,同那五道
真氣比命長,看是你先阖眼,還是它先完蛋。

  「這會是場漫長的比試,以你的根基身骨,說不定真的能赢。至于這五道真
氣寄體引發的雜症,有我在就不用怕。」

  嶽宸風重重一哼,嘴角微揚。伊黃粱以此爲退路,說明他也不是不怕死;人
隻要貪生,就不是鐵打不壞、毫無弱點。

  「恕嶽某無此打算。虎無爪牙,何異于貓?」

  「做貓不好麽?不是玩就是睡,諸女不禁,随地野合,比人舒心一百倍。」
他自現身以來,始終是一副眼高于頂、目中無人的神氣,說這話時卻微蹙着眉頭,
仿佛真覺得做貓好過做人,忍不住叨念了幾句。

  「第二條路呢?」嶽宸風眉目不善,抱臂沉聲。

  「魚刺既拔不出來,就拿鐵鍬一股腦兒打爛它!我幫你挖開這五處氣穴,毀
筋易脈、攪爛血肉,五道真氣自也完蛋大吉,然後再讓毀掉的筋脈血肉生将回去,
如此一了百了,雖要多花些年月,不過隐患盡去,吃點苦也算值得。」

  适君喻聽得怒火上心。「伊大夫這話,莫非是有意戲耍?挖開血肉、毀筋易
脈,豈不是傷上加傷?對武功的影響,又豈止不能動用真氣而已?」

  伊黃粱瞟他一眼,哼的一聲冷笑。

  「廢話!這叫「同歸于盡,與敵俱亡」。那人出手極準,五道真氣都紮在緊
要之處,避無可避,沒有一絲轉圜;一旦施針用藥,必然折損元功,甚至有武功
盡廢的危險。

  「但他料不到世間有我伊黃粱,生肌造肉,不過常事耳!五處氣穴挖開,這
身内功就算廢了,不過因爲動刀的是我,至少能爲你保留三到五成内力,不緻全
廢。之後再駁續筋脈、導行真氣、愈肌生皮,你便是一個全新的嶽宸風,便似打
娘胎出來一般的新。你花個幾年把功夫重新練回,也就是了。」

  「你——!」适君喻虎目一眦,卻被嶽宸風攔住。

  「伊大夫,若行此法,大夫要取什麽代價?」

  「我不缺金銀,生活自在,你又不是女人,身上也沒什麽我想要的。」伊黃
粱冷笑:「不過我這人個性不太好,喜歡找自己麻煩,你越是這副過河拆橋的德
行,我越想看看治好你之後,你要怎生拆了我這塊橋闆。」

  名動天下的怪醫伸出三根指頭,笑意蔑冷。

  「我隻在我的地方動刀。三日之内,我在蓮覺寺等你,你若怕有什麽萬一,
盡管帶千軍萬馬前來不妨,反正我幹一樣的事。告辭了。」說着拱手邁步,徑朝
嶽宸風走去。嶽宸風陰沉以對,最終還是讓了開來,目送伊黃粱推門而出。

  符赤錦聽完,搖頭道:「以嶽賊脾性,探問代價不過是陷阱而已。若伊黃粱
有半句提及五帝窟、辟神丹等,決計難出驿館。」屈指輕扣圍欄,沉吟道:「伊
黃粱與漱玉節暗裏往來,我對此人知道不多,但要教他趁機殺了嶽宸風,似又無
此可能。能這麽做的話,騷狐狸早就做啦。」

  耿照也不贊同。「醫者父母心,不好向他提出這樣的要求。」說着微微一笑,
突然閉口。

  符赤錦瞅他一眼,拿手肘輕輕撞他:「笑得這般神神秘秘,扮什麽高深?」

  耿照笑道:「也沒什麽。我剛才想到,其實伊黃粱已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

  耿照眉間帶傷,出入驿館恐慕容柔探問,又不好冒險對他說謊,翌日索性不
進驿館了,隻讓符赤錦自去。「你要去哪兒?」兩人仍是結伴行至驿館,分手之
前符赤錦問道。

  「我去找赤眼,順便辦點事。」耿照沖她一眨眼,面露微笑。

  符赤錦會過意來:「要是将軍問起,這就不怕被拆穿啦。」與他約定黃昏時
分來接,徑入館見沈素雲。繞過回廊來到後進,才知撫司大人遲鳳鈞剛到,将軍
和夫人在前廳接見,索性當廳用起早膳。

  姚嬷知她與夫人關系匪淺,不敢怠慢,招呼她往前廳去,吩咐于廳後候傳的
瑟香道:「同夫人禀報一聲,說耿夫人來啦。」符赤錦假作驚慌,挽着瑟香不肯
放:「嬷嬷折煞人了!奴家什麽身份?且等一會兒便是,莫擾了将軍大人議事。」

  姚嬷得了面子,志得意滿,笑道:「你有所不知,我家夫人也不愛待廳上,
正好教夫人脫身。」一使眼色,瑟香含笑掀簾,碎步而出。符赤錦好整以暇地坐
定,叠着腿兒翹起蓮尖兒,靜聽簾外動靜。

  布簾之外,隻聽遲鳳鈞道:「……皇後娘娘遣使來報,說今日鳳跸将駐于檀
州明王院,下官本要率本道官員前往但娘娘特别交代,教我等于城外迎接即可,
不必勞師動衆。」

  慕容柔「嗯」的一聲尾音上揚,口氣透出些許不耐。「檀州已在左近,何不
直接到越浦來?是任逐流的意思麽?」提起「任逐流」三字,不耐頓成了不滿,
話裏隐含雷霆,似将爆發。

  任逐流乃是權臣任逐桑的親弟,官拜左金吾衛上将軍,精擅快劍、潇灑風流,
享有「平望都第一名劍」美名,人稱「任郎」或「金吾郎」。此番皇後東巡,聖
上特命他擔任護衛,率領金吾衛的精銳沿途保護娘娘,不唯是寵,更代表對任逐
流、對任家的信任。

  任家幾代都是央土豪門,任逐流自诩名士,平日出入京城排場不小,慕容柔
早有耳聞。東巡的隊伍行進緩慢,所經處無不耽擱,搞得東海官民連天叫苦,這
筆帳自是算到這位任家的金吾郎頭上。

  遲鳳鈞趕緊解釋:「是皇後娘娘的意思。檀州除了明王院之外,貝葉寺、大
诠寺兩處亦是數百年的名剎,娘娘欲一一參拜之後,再轉往蓮覺寺駐跸。下官曾
提醒任大人,應速至越浦城爲好,但娘娘既已頒下懿旨,料想任大人也莫可奈何。」

  慕容柔哼了一聲。「這還不叫勞師動衆?」

  遲鳳鈞爲之苦笑。「下官是想,來了就好。再說,栖鳳館雖大體完成,還有
許多細部的髹飾正加緊趕工,多得兩天的時限,總是好的。」

  慕容柔聽出他的爲難,問道:「有什麽不順利的?」

  「蓮覺寺的顯義長老據說病了,已多日不能會客,寺中大事似是無人主持,
銀錢米糧等難以調度。」

  他二人不知集惡道占據法性院,顯義淪爲鬼王階下囚,越浦五大家正傾全力,
于十日内趕建供皇後娘娘駐跸的栖鳳館,阿蘭山道上不分晝夜,滿是運送磚瓦木
料、匠人役工的車馬;陡地沒了蓮覺寺奧援,五大家無不頭疼得緊。

  所幸越浦财富僅次五大家、東家人稱「烏夫人」的藥材巨賈烏家适時伸出援
手,補上了蓮覺寺的空子,勉強在工期之内完成栖鳳館的主構,進度雖稍稍落後,
總算有驚無險。

  「這烏夫人是什麽來曆?」慕容柔性格多疑,一聽見陌生的名字,直覺便多
問了幾句。

  「回将軍,烏家乃越浦第一大藥材行商,手下數十間大鋪中,亦不乏經營了
三、四十年的老鋪,不是什麽來曆不明的人物。這位烏夫人是行會裏的東家,持
有大股,據說潛心禮佛,買賣都委由各鋪掌櫃打理;此番三乘論法大會前,曾三
番四次透過戚長齡毛遂自薦,說是想盡一份心力。五大家考慮臉面排名,堅持不
允,不想最後靠烏家救回一條命。」

  忽聽一陣呢哝低語,符赤錦心想:「來了。」連片衣袖摩擦,數人接連起身,
沈素雲清脆動聽的嗓音響起:「妾身先下去一會兒,諸位慢聊。」三兩人齊聲應
道:「夫人慢走。」

  符赤錦一凜:「嶽賊也在!」片刻吊簾掀起,縫隙間果見得嶽宸風魁偉的背
影,沈素雲領着瑟香翩然而入,滿面笑容,欲啓朱唇。符赤錦使了個眼色,沈素
雲會過意來,随口吩咐姚嬷、瑟香:「去廚房盛銀耳紅棗湯來,幾位大人議了許
久的事,定然口渴得緊。」兩人領命而去。

  她将婢仆支開,符赤錦攤開她的手心,以食指在掌中輕劃。沈素雲咬唇側首,
神色專注,兩人始終不發一語,待婢仆捧着食盤回來時已然分開,沈素雲神色自
若,對姚嬷、瑟香颔首道:「走罷。」率先掀簾,對衆人道:「諸位辛苦了。我
備有些許涼湯,給諸位潤潤嗓。」廳中諸人紛紛起身稱謝。

  慕容柔沒想到妻子竟去而複返,接過她親手端來的銀耳羹,雖覺奇怪,仍是
露出微笑:「多謝夫人。」沈素雲隻點了點頭,笑道:「将軍慢用。」

  衆人又議了一會兒,忽見程萬裏來報:「啓禀将軍,外頭有一僧人求見,說
是打阿蘭山蓮覺寺來。」

  慕容柔放落空碗,笑顧遲鳳鈞:「才說這厮,便來投羅網。」

  遲鳳鈞也覺奇怪,徑問程萬裏:「可曾報得法号,呈上度牒?是顯義長老座
下的恒如師父麽?」程萬裏出身軍旅,不知和尚上門還有這許多花樣,老臉一紅,
抱拳俯首:「屬……屬下這就去問清楚。」

  适君喻亦自覺有失,起身道:「将軍,不如我去瞧瞧罷。」

  「不用了。蓮覺寺罔顧朝廷、背棄公議,待得論法大會圓滿結束,我還要拿
人問罪,區區一名寺僧,犯得着大隊迎接麽?」慕容柔一揮袖,淡然道:「喚來
便是。有嶽老師在場,也不怕和尚玩出什麽花樣。」

  「屬下遵命。」

  慕容柔冷笑。「我倒要看看是何等刁僧,竟視朝廷如無物!」

  東海寺院衆多,風氣卻不如央土莊嚴肅穆,聚斂錢财、窩藏婦女之事時有所
聞,同樣也是鎮東将軍的眼中釘肉中刺,早想動手整頓;隻是承宣帝登基之後,
頗爲尊崇佛法,慕容柔雖是雷厲風行的性子,行事卻不魯莽,仍在等待時機。

  不多時,程萬裏領着一名高瘦老僧進來,身量颀長,微佝的腰背更顯老态;
手拄探水杖、身披僧伽黎,雙目緊閉,白眉無須,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遲
鳳鈞爲籌辦三乘論法大會,數度上阿蘭山,從不曾見得寺中有這樣的老僧,不禁
蹙眉。

  慕容柔目光灼灼,冷然道:「撫司大人不識此人?」

  遲鳳鈞額間微汗,端詳半天仍是搖頭。「下官沒見過這位大師。敢問大師是?」

  老僧聞言一笑,雙掌合什:「阿彌陀佛!大人與老衲曾有一面之緣,可惜撫
司大人囿于皮相,是以不識。惜哉!」

  慕容柔的銳利目光于兩人之間一陣巡梭,不覺冷笑,乜着遲鳳鈞道:「遲大
人,依我看,你二位說的都是實話,無一句虛言。」遲鳳鈞凝目苦思,忽道:
「難道……難道是……」

  老僧口頌佛号,合什頂禮。

  「蓮覺寺住持法琛,拜見将軍與諸大人。」

  連長年待在靖波府的鎮東将軍都接有線報,蓮覺寺的住持法琛長老卧病多年,
難以視事——這隻是過于含蓄的粉飾之說,年事已高的法琛據說連人都認不得了,
實際掌權的顯義拿出無數金銀打點,才讓朝廷的主事者大筆一揮,将「失智」改
成了「卧病」,以便繼續代行攬權。

  遲鳳鈞初至蓮覺寺時,曾在顯義的導引下遠遠見過法琛一回:老人居住的禅
房打掃潔淨,門窗裏卻不住飄出難聞的糞尿氣息,據說老人神智胡塗,即使派了
小沙彌全天照拂,仍不時便溺失禁,更拿穢物塗抹牆壁作畫,打掃之後臭氣猶在,
衆人皆不願接近。遲鳳鈞貴爲東海父母官,顯義自不會讓他在穢氣沖天的竹廬久
留,匆匆一瞥旋即帶開。

  一經點醒,再仔細看時,果然眉目越熟,依稀是當日那名邋遢老人。遲鳳鈞
吃驚道:「您是……法琛長老!這……這又是怎麽一回事?顯義長老他……」

  老僧神秘一笑。「撫司大人,老衲昏聩多年,一夕智開,正逢琉璃佛子東來、
三乘論法召開之際,正是我佛世尊的旨意,來向諸位傳達天機。」

  慕容柔連皇帝的帳也不買,搬出天佛又怎的?冷面道:「可知你寺裏的顯義
置朝廷公議于不顧,臨時扣住役工、銀錢不發,幾乎釀成大禍!身爲蓮覺寺住持,
你該當何罪?」

  法琛隻是搖頭。

  「将軍,老衲不問寺中之事多年,若非天佛旨意降于我身,欲借此傳世,隻
怕如今仍是一具無智皮囊,徒然待死耳。顯義之事,将軍不如派人走一趟阿蘭山,
老衲非爲此而來。」

  慕容柔與遲鳳鈞交換眼色,心念一同:一是鐵血名将、一是明經進士,對于
「天機」雲雲,兩人均有所保留。慕容柔判斷他所言非虛,淡然道:「我會派人
查清楚。住持請坐。」

  法琛站立不動,徑拄着青竹削成的探水杖,片刻才道:「老衲受天機灌頂時,
雙目已盲,不知将軍賜座何處,尚請見諒。」衆人俱是一凜。沈素雲心中不忍,
趕緊命人看座。

  「将軍與撫司大人可曾聽過日蓮八葉院?」

  慕容柔冷笑。「數百年前的傳聞,住持可是要說故事?」

  遲鳳鈞卻苦着一張瘦臉,勞心勞力的疲憊全寫在臉上。

  此番琉璃佛子東來,要開的是「三乘論法大會」,将東勝洲各地的教團統于
一尊之下,号稱三乘法王。佛子自身便是央土菩薩乘代表,此派佛法流傳甚廣,
又稱「大乘」;南陵諸封國則是緣覺乘的教下。而第三支乃天佛直傳,其教祖當
年曾聞佛世尊說法,由此得道,故稱爲「聲聞乘」。

  此一宗派乃昔年大日蓮宗的核心,早随蓮宗衰亡而殒滅。朝廷硬要遲鳳鈞掘
出一支聲聞乘參與大會,好讓琉璃佛子名正言順,統三乘于一尊,豈非是強人所
難?爲此撫司大人輾轉返側,烏發都不知愁白了幾莖,依舊束手無策。慕容柔事
不關己,自是說得輕巧。

  法琛合掌道:「将軍大人此說不然。蓮宗隳滅時,八葉院爲延續法統正祚,
一直巧妙地隐于東海,千百年以來不問世事,靜待真主出世,再建佛國淨土。日
蓮八葉院之說絕非是虛妄,而是千真萬确,其組織之嚴密,遠遠淩駕江湖上的正
邪諸門派,絕不容小觑。」在場諸人臉色丕變。

  慕容柔冷笑:「光是這番話,我便能将你打成反逆,誅殺九族。哼,好個
「靜待真主出世,再建佛國淨土」,好大的口氣啊!」

  法琛從容搖頭,臉現慈悲。

  「阿彌陀佛!将軍縱殺了老衲,也無損八葉院絲毫。千百年來,或逢亂世、
或有征兆顯現,八葉院便派出使者入世,尋找複興大日蓮宗的法王真主。但無論
其行如何隐蔽,終究留下許多痕迹,故八葉傳說千年不絕,非是無端。」

  「住持之言,又多一條死罪。當今之世,何其太平!大行皇……先皇與陛下
如此聖明,國家安泰,四海升平,你居然說是亂世?」慕容柔不覺失笑,凝眸端
詳着瞎眼老僧,搖了搖頭:「是我失算。有時一個人老實與否,并不足以當作判
斷的依據,你認爲自己所說的每句都是真的,竟使我聽你胡言如斯。遲大人!看
來傳言半點不假,蓮覺寺的住持是一名昏聩老僧,神智早已不清啦。」

  「将軍可曾聽過「天觀」七水塵?」法琛微笑道。

  「一名奇僧。那又如何?」

  「七水塵橫空出世,智壓刀皇、隐聖,兩度賭得淩雲頂,名列三才之首;要
不多久,便發生了妖刀之禍、東海血劫。于是八葉院派出使者,千裏追查七水塵
的形迹,直到天觀突然消失無蹤,才告終止。這是近百年來,日蓮八葉院最後一
次現世。」

  遲鳳鈞忽明白過來,蹙眉道:「長老的意思是……」閉口不語,眸光甚是銳
利。

  「妖刀出現,便是日蓮八葉院憑借入世的訊号。妖刀之生成,與大日蓮宗有
着千絲萬縷的關連;事隔三十多年,妖刀偏于三乘論法之際重現東海,将軍不覺
得耐人尋味麽?」

  要令慕容柔動容,這番話的力道恐怕還稍嫌不夠。

  「住持的天機,聽來直與街談巷議無異。」

  面貌秀美的中年文士冷冷一笑,鋒銳的目光直射階下的盲眼老僧。「我聽說
「天觀」七水塵經常變化形象,見者事後描述,所言皆不相同,有的說是老人、
有的說是青年,還是傳說是女子的。但這些「七水塵」都有個共通點……」

  法琛面帶微笑,隻聽慕容柔道:「均是雙眼目盲。住持來此大發異論,是指
望我相信什麽?」

  「我聽說鎮東将軍有一項異術,能鑒别真僞,勿枉勿縱。将軍不妨相信自己
的雙眼,便知老衲說的是不是真。」法琛低頭合什,拄杖起身,顫巍巍地朝廳外
走去,沙啞的蒼老嗓音帶着一股奇異魅力,似乎能撫平心潮,令人昏昏欲睡。

  「佛國再臨,未必不是好事。八葉院若選中了琉璃佛子,三乘合一之日,佛
子即爲法王;若八葉院不選佛子,妄稱三乘法王,佛子性命堪憂!将軍須盡快找
出八葉使者,以免自誤。」

  遲鳳鈞見他跨過高檻,起身追問:「住持仍歸蓮覺寺麽?」

  法琛哈哈大笑,拄杖拂袖:「爲尋法門入空門,已慣他山作本山;塵網依依
三十載,蛟龍虎豹困井欄!」不見使什麽身法,倏忽自廳外兩名全副武裝的穿雲
衛當中穿過,連程萬裏也撲了個空,眨眼不見蹤影!

  在場嶽宸風反應最快,一見老僧起身,暗自運起「蹑影形絕」,卻遲遲等不
到将軍的命令,驚覺不對,回頭暴喝:「将軍!」慕容柔如夢初醒,忍着頭痛欲
裂,撫額叫道:「攔……攔下!」語聲未落,黑氅已卷出廳外,隻餘一抹殘影!

  不多時嶽宸風又回到廳中,迎着将軍的鋒銳目光沉默搖頭,身後鷹翼似的大
氅這才「唰」一聲飄落。慕容柔雖不懂武功,但法琛能以話語令他短暫失神,借
以脫身,其本領已不言自喻;嶽宸風的形絕雖厲害,然而差之毫厘失之千裏,自
非他的過失。

  「罷了。」慕容柔行事雖苛烈,卻不輕易遷怒诿過,以手輕揉額角,皺眉道:
「君喻,你持我的手令往谷城大營,調三千兵馬上阿蘭山,徹底搜查蓮覺寺,拘
回所有人等,本将軍要一一詢問!」

  忽有一人急道:「将軍不可!」卻是遲鳳鈞。

  慕容柔身子不适,脾氣益發暴躁,森冷的目光一掃階下,這幾天兩人間看似
相得的融洽氣氛頓時霧散煙消,點滴不存。

  遲鳳鈞想起這位将軍大人的偏狹疾厲,心知犯了他的大忌,硬着頭皮越衆而
出,朗聲道:「皇後娘娘不日将至,蓮覺寺乃三乘論法的舉行之地,将軍派兵抄
了寺院,須如何向娘娘交代?依下官看,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者,也隻法琛長老一
人,由方才那首佛偈推斷,應是不會回寺了……請将軍明察!」

  符赤錦隔簾聽見,不覺搖頭:「慕容柔又不是傻子,難道真去抓什麽反徒?
他真正的目的非是逮人刑訊,而是搜一搜蓮覺寺,摸清那法琛老和尚的底,順便
找尋有關八葉使者的蛛絲馬迹。」

  座上還有幾位越浦城的文武要員,也都紛紛出言附和,拼命勸谏。慕容柔也
不好堅持,改口:「你派人找顯義來,我有話問他!若敢抗命,莫怪本鎮翻臉無
情。」說到底,仍是不改盤算。顯義斷了聯系許久,遲鳳鈞先前才抱怨找他不到,
要是一喚不來,慕容柔便要抓借口抄蓮覺寺。

  在場的越浦官員們終于明白:原來鎮東将軍是誰都不怕的。不怕官不怕民,
不怕皇後,說不定也不怕聖上……若非行事還想博得一個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
名聲,這位東海一鎮簡直就是無法無天的狂人!

  遲鳳鈞冷汗涔涔,仍不放棄。那些個越浦官員似受到撫司大人的勇氣鼓舞,
連同這幾日所受的委屈壓迫一齊發作,原本畏将軍如猛虎的膽怯小羊,忽然與遲
鳳鈞連成一線,在場雖無人開口,僵持的氣氛卻是自将軍入城以來所僅見。

  滿廳正陷入一片劍拔弩張的沉默,沈素雲突然開口:「将軍,妾身……妾身
明日想出城去拜佛。」她的喉音嬌嫩動聽,霎時吸引了衆人的注意力。

  慕容柔略感不耐,本想随意應付過去,陡地凜起,瞇眼轉頭:「夫人想去何
處?」

  沈素雲認真想了一想,輕聲道:「阿蘭山上最多古剎,我想多拜幾間。就去
阿蘭山罷。」慕容柔終于确認妻子的心意,抑住誇贊她的沖動,淡然道:「也好。
我多派點人保護你去,免得遇上不軌的歹徒。還是你想讓耿典衛夫妻陪你去就好?」

  沈素雲搖頭。「耿大人出城去迎接獨孤城主啦,符家姊姊派人捎了信來,說
過兩天才回。」她說的自是謊話,但慕容柔正是這番謊話的最大受益者,心裏隻
有歡喜,絲毫不疑。

  他點了點頭,正色道:「那好。我讓嶽老師、适莊主陪你走趟阿蘭山,多攜
精甲保護,沿途慢慢參拜。」

  沈素雲明眸低垂濃睫輕顫,溫順回答:「多謝将軍。」

  嶽宸風、适君喻對望一眼,眸底均忍不住露出得色,嘴角微揚,笑意十分驕
扈。

  越浦官員們面面相觑,誰也料不到這名容貌絕世、嬌美柔順的少年夫人,竟
能使出這等殺招來,一時無語。遲鳳鈞明白大勢已去,頹然坐倒,露出無奈的苦
笑。

  第七十折鞭長莫及,避坑落井翌日清晨天未全亮,往阿蘭山「禮佛」的隊伍
便已整裝待發,驿館内馬鳴弓響火炬熾亮,一片抖擻景象。

  适君喻從攜來的三十名「穿雲直」馬弓手中,再挑出十人組成護衛隊,加上
程萬裏、稽紹仁兩名旗令,人數雖少,堪稱精銳中的精銳,便要再從風雷别業挑
出十二人來,也決計強不過這個陣容。

  嶽宸風按伊黃粱所言,不再運功自療之後,果然其症大見緩解,一夜不曾嘔
紅,欣喜之餘心亦一沉:「難道真如那伊黃粱所說,這傷若要根治,非得大破而
後大立?我多年來費盡心機、叠有奇遇,方有今日修爲。若想從頭來過,哪有這
麽容易?」反複思量,徹夜未眠。

  适君喻跟随他最久,最知他脾性,心想:「師傅甘冒奇險,走一趟蓮覺寺,
可見伊大夫的話頗令他動搖。但眼下形勢,豈能容得師傅自費功體、重新練過?」

  須知五帝窟、五絕莊、将軍大人的重用恩賞、虎王祠的威名基業,乃至于身
背赤烏角、惟命是從的殺奴,均來自嶽師的超卓武力;一旦失去武功,這些可堪
利用的資源将不複存在,隻剩無盡的仇恨與麻煩。

  但嶽宸風是不能勸的。

  适君喻深知師傅的多疑,保持沉默才是座下弟子的本分。

  三乘論法大會在即,還有尋回妖刀赤眼的軍令,于公于私,伊黃粱的第二個
建議都不應被考慮。嶽師聰明絕頂,心計城府非同一般,斷不會不明白其中的利
害,問題是:嶽宸風無敵于東海太久了,暫時擱置「無敵于天下」的野心,是爲
了效命鎮東将軍,取得晉身之階;不進則退,況乎專退?

  驕傲,是絕強之人才有資格犯的錯誤。

  他們自視甚高,不容許自身存有一絲絲的不甚完美——适君喻一方面希望師
尊不要做出錯誤的決定,然而心底深處又隐約覺得:無法容忍功體出現缺陷、終
生難有寸進,甯可廢功重練的一代枭雄,才是他心中無敵于天下的「八荒刀銘」。

  但這些掙紮絕不會顯露于表面。漆雕的使刀之手受傷不輕,亟需靜養,然而
受傷的瘋狼依舊是狼,瘋起來便要砍人的毛病絲毫未變,唯一看得住他的隻有李
遠之,索性将他二人留在驿館,保護将軍。适君喻連夜派遣快馬,自五絕莊調出
二十名武裝莊丁,命何患子于平明前入城會合,以補護衛隊人手不足。

  慕容柔的貼身護衛任宣亦出現在隊伍之中,身跨駿馬傍着沈素雲的車駕,亦
步亦趨,須臾未離。想來将軍心系愛妻,加意派遣親信照拂,但慕容柔本人并未
現身,仿佛是爲了掩飾這趟「禮佛」的目的。

  适君喻領穿雲直衛擔任前導,嶽宸風亦乘一車,跟在将軍夫人的車駕後,後
頭是何患子與五絕莊的廿名莊丁押隊。驿館門開,大隊正欲出發,卻見一抹俏生
生的绯紅衣影立在門畔,雪膚酥盈、胸沃腰窄,明明是動人已極的冶麗尤物,斂
衽施禮的模樣偏又斯文端莊,正是符赤錦。

  「「夫人」來此,有何見教?」适君喻勒住馬缰,微微冷笑。

  「奉将軍夫人召喚,同往阿蘭山參佛。」紅衣麗人低垂濃睫,答得不卑不亢。

  「适莊主,是我教耿夫人來的。」香車簾卷一角,沈素雲脆聲喚道。符赤錦
沖他微微颔首,輕移蓮步,徑上了将軍夫人之車。後頭嶽宸風所乘的髹漆轺車毫
無動靜,車前的吊簾穩穩垂落,符赤錦卻覺周身冷刺,仿佛有一柄鋒銳無匹的巨
大刀器透簾而出,穿顱斷體無有不中。

  符赤錦強忍悚栗上車,見沈素雲面色蒼白,勉強向她擠出一絲笑容,伸手去
握柔荑,才發現她柔嫩的掌心裏無比濕涼。

  「别擔心,」她柔聲安慰沈素雲:「都安排好了。」

  沈素雲搖了搖頭。

  「我不擔心。」

  符赤錦強抑下芒刺在背的不适,抿着唇捏捏她的手。香車随即輕晃起來,馬
鳴蕭蕭、輪軋嘎然,領頭的适君喻一聲令下,隊伍立時出發。行至城門附近,忽
見前方火光燭天,人馬雜沓,數十名舉火佩刀的衙門公人聚在一處,爲首的卻是
撫司大人遲鳳鈞。

  「撫司大人!」适君喻不禁蹙眉。「你這是……這是何意?」

  遲鳳鈞一捋颔須,正色道:「适莊主,我原可随意編造一個理由搪塞過去,
如往阿蘭山執行公務、巡視栖鳳館工程等,要信不信随你。如此這般,不過徒令
你我難堪罷了,于事無補。

  「我隻說我不許之事:不得拘提,不得刑訊,不得驚動王舍、阿淨兩院之中
的貴客,不得破壞寺中一磚一瓦一草一木。莊主守此三條,你我便隻是恰好同路
而已,你等在蓮覺寺中的作爲,本官無意幹涉,這五十名越浦衙役就隻是本官的
護衛,絕不阻擋夫人禮駕。」

  「這……」适君喻不曾見他如此堅持,略一沉吟,正想着要不要喚人請将軍
來,任宣已策馬上前,手扶佩刀,就着鞍上湊近低語一陣,說罷微沖遲鳳鈞一颔
首,又掉頭返回夫人車邊。

  适君喻換過一副神氣,抱拳笑道:「便依大人之意。遲大人,請。」作勢一
比,竟是請他先行。遲鳳鈞本以爲該有些相持,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沒想到适
君喻如此幹脆;正自驚疑不定,卻見後頭香車簾卷,符赤錦探頭喚道:「遲大人!
夫人說了:既要同行,不知是否有幸請大人移駕共乘?」

  遲鳳鈞不好推辭,拱手道:「下官遵命。」撩起蟒袍橫襕,讓身邊的衙差扶
進了車廂,坐在雙姝對面。

  他猜想适才任宣上前,傳達的正是夫人之命,拱手道:「多謝夫人體恤。下
官情非得已,但皇後娘娘将至,蓮覺寺中實經不起折騰,此非爲了下官個人榮辱,
而是爲了朝廷與東海之間的和睦。事關東海萬民福祉,下官代本道廿九郡百廿六
縣生民,謝過夫人。」

  沈素雲搖了搖頭,低道:「撫司大人誤會了。」旋即閉口不語,至于他「誤
會」了什麽,卻未曾明說。便在遲鳳鈞滿腹狐疑之間,大隊又繼續前進。那五十
名衙門差役不比穿雲直衛,甚至遠不如五絕莊豢養的私兵,一見大人上了車,連
假作抖擻狀也懶得,三三兩兩、打着喝欠,跟在隊伍的最後邊。

  遲鳳鈞隔窗望見,不禁搖頭。

  東海道臬台司衙門的權力早被架空,他上任以來用心政務,努力奔走,拉聯
地方勢力、修補朝廷關系,算是少見的「有所爲」的撫司了,但能在越浦城内緊
急調動的人馬,最多也就是這散漫的五十人。越浦城尹梁子同是人稱「中書大人」
的權臣任逐桑嫡系,用不着買遲鳳鈞的帳,所幸兩人一榜登科,私交倒是不壞,
肯出借這五十名衙役還是看在同年之誼的份上;換了别人,誰肯惹慕容柔這等煞
星?

  隻可惜出得城門,遲大人終于明白自己白費心機。城外一陣塵沙飛揚,兩百
名精甲鐵騎整整齊齊列隊,一起奔至,弓刀鐵槊無一不備,當真是飒沓如流星、
寒光照鐵衣,那幫越浦衙役看得目瞪口呆,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任宣「駕」的一聲策馬趨前,對着大隊一亮令牌,兩百名精甲武士一齊下馬,
抱拳叫道:「我等奉将軍号令,前來保護夫人!」洪亮的聲響随風遠送,竟似一
名巨人怒吼,整齊劃一,更無一絲雜沓。

  原來慕容柔早已料到遲鳳鈞必不肯罷休,教任宣派出快馬傳令,連夜從榖城
大營調來最精銳的鐵甲騎隊兩百人,黎明前一刻堪堪趕至,竟連适君喻也不知。
适才任宣與他附耳交談,說的就是這事。

  眼見強援到來,适君喻精神大振,拱手朗道:「諸位辛苦!勞煩諸位弟兄在
後押隊,以保護夫人安全。」誰知兩百名武士站在原地不動,除了零星幾聲馬嘶,
現場一片寂然。

  任宣舉起令牌,叫道:「夫人的安全,就有勞諸位了。上馬出發!」衆人轟
然相應,一齊翻身上馬,自動散開,将沈速雲的座車團團圍起,便如鐵桶一般。
适君喻自诩練兵精到,見這兩百人行動起來便如一身,不禁佩服:「要說到治軍
嚴謹,将軍果然是天下無雙!」策馬來到将軍夫人車邊,朗聲道:「夫人,我們
這便出發啦。夫人想先去哪一間名寺古剎?」

  他本是做做樣子,豈料車内沈素雲慢條斯理道:「我想先去一間兒時常去的
小寺院,請莊主往舊浦那廂行去,遇到該轉彎的地方,妾身會先與莊主說。」适
君喻聽得一愣,騎虎難下,見後頭師傅的座車亦無甚動靜,硬着頭皮道:「都依
夫人吩咐。」掉轉馬頭,領着隊伍往舊浦的方向出發,一路彎彎繞繞,來到一條
廢棄多時的舊馳道。那鋪石路造得結實,仍見得道路痕迹,兩旁被攤販流民占據,
夾道蓋起了整片夯土陋屋,搭棚兜售物品,似是俗稱的「鬼子鎮」。

  适君喻觀察街道形勢,心中一凜:「這兒可是埋伏突襲的好地方。」

  街道長約半裏,卻非是筆直一條,而是略帶彎弧;寬僅容二車并行,人馬須
前後相接、魚貫而過,車輛周圍的防護薄弱,帶上兩百人與二十人皆無差别。

  「夫人,」他不敢輕進,舉手停止,又來到将軍夫人車窗前。「此地偏狹,
若有刺客埋伏兩側,恐大兵無用,隻得任人宰割。夫人究竟要去哪裏,可否示下?
屬下可爲夫人另覓一條平坦大道,方便通行。」

  沈素雲淡然道:「這分明就是條官道,哪有什麽不平坦的?莊主若不敢過,
且讓妾身先過如何?」轉頭叫喚:「任宣!」單手扶刀的年輕侍衛微微躬身,舉
起右手,便要下令鐵甲騎隊通過,對前頭的穿雲直衛竟是視若無睹。

  在軍中,後隊無視前隊、徑從隊伍中穿過,分屬大忌,擔任先導的程萬裏、
稽紹仁二将見狀,紛紛勒馬回頭,雖未開口,面色均極爲難看。風雷别業麾下的
穿雲直衛士們亦是精兵,怎吞得下這等奇恥大辱?十名衛士停在原地不動,大有
「有種你上前試試」的意味,竟無一人讓出道來。

  沖突似将觸發,适君喻僅能在一瞬目間做出判斷,伸手急喚:「慢!」在馬
上低頭,對車内的少年絕色躬身一揖,沉聲道:「就依夫人。街道狹窄,易受侵
襲,夫人的安危,就有勞各位多多擔待了。」最後幾句卻是對任宣說的。鎮東将
軍府的七品帶刀侍衛微微颔首,就當是應了他。

  适君喻移目後車,見師傅那廂也沒什麽表示,略覺心安,「駕」的一聲策馬,
率隊繼續前進。穿雲直十二人分成兩列,魚貫策入鬼子鎮,随後是簇擁着夫人座
車的兩百名鐵甲騎隊,以及五十名越浦衙差,再來才是嶽宸風所乘的車輛,由何
患子率領的五絕莊莊丁押後。

  長街兩側的攤子裏,隻有三五名小販倒頭睡覺,對如此大隊招搖過市毫不上
心。

  适君喻策馬緩行,眼看便要出得長街,心想:「莫非是我擔心太過了?」本
想駐馬回頭,但後方的鐵甲軍跟得很緊,穿雲衛隊若稍一停步,不是前後相撞,
便是任宣又要領着大隊徑行穿過。

  忽聽後方一聲霹靂雷響,一物沖天而起,無數血紅小珠飛旋濺出,「砰」的
一聲馬匹倒地,已然無頭,中招的卻是嶽宸風的車駕!越浦衙差距離最近,人人
被潑得滿頭滿面,那馬血觸臉溫熱,猶如己身之血,衙門公人們吓得魂飛九霄,
頓時轟散,驚叫:「有刺客!」

  适君喻聞聲回頭,卻聽遠方任宣大叫:「快出此地!」這才警省過來,甩動
缰繩一夾馬肚,率隊沖出了鬼子鎮!其後兩百名精甲鐵騎擁着夫人的車駕跟着撤
出,隊伍有條不紊,一出了狹窄的街道,長列立時變作方陣,将居中車輛圍得鐵
桶也似,固若雷池金湯。

  空蕩蕩的長街上,隻有嶽宸風的車輛停在中央,拉車之馬被一條呼嘯長鞭割
去了頭顱,龐大的身軀倒卧在地,頸斷處不住汩汩溢血,令人怵目驚心。何患子
率領莊丁将車輛團團圍起,适君喻亦領穿雲直衛回頭,提運真氣大喝:「何方鼠
輩,竟敢行刺鎮東将軍夫人!」

  屋頂上一人縱聲大笑:「你說得什麽瞎話!那車裏坐的可是将軍夫人?」對
面一把蒼老的聲音道:「今日之事,隻與嶽宸風一人有關!驚擾夫人芳駕,草民
等罪該萬死,請夫人見諒。」

  适君喻聞言一凜,正要發話,忽見長街盡頭,鐵甲騎隊竟擁着夫人的座車頭
也不回,繼續開拔。他策馬追上,挽着馬車的車辔道:「夫人!您這是……」任
宣唰的一聲拔出腰刀,指着他的後頸,冷冷道:「你再不放手,我就當你是犯上。」

  适君喻又急又怒,不顧刀鋒尖冷,猛然回頭:「刺客當前,你擺什麽官威!」

  任宣面無表情,冷道:「我的職責是保護夫人,你也一樣。來人尋的是嶽老
師,還是你要夫人去幫忙抵擋?」适君喻頓時語塞,正待辯駁,忽來一陣風吹開
車簾,見車廂裏隻有沈素雲與遲鳳鈞二人對坐,符赤錦早已不知去向,登時省悟:
「這是五帝窟的圈套!」還不及開口,風一般調轉馬頭,急馳而去。背後任宣叫
道:「你的職責乃是保護夫人,擅離職守,如何與将軍交代?」

  「我自與将軍說去,不用你管!」

  任宣冷冷一笑,下令大隊繼續前進,不多時便離開視界,消失在道路遠方。

  五絕莊的莊丁與穿雲直衛将嶽宸風的座車團團圍起,卻未如預料中湧出大批
帝門異士,兩邊房頂上各隻一人起身,手持長鞭的是「奎蛇」冷北海,而對面身
穿葛布寬袖、白發銳目的黝黑老人,正是金神島的白帝神君、「銀環金線」薛百
螣。

  「哼!」嶽宸風車裏傳出一聲令人悚栗的冷哼,東海第一名刀的口吻帶着無
比冷蔑:「薛百螣,你裝死裝膩了,專程前來送死麽?五島之中,隻剩你們這兩
個有點出息的男人?」

  老神君與冷北海對望一眼,兩人哈哈大笑。

  「嶽宸風!不是他們不肯來,而是正忙着哩!」老人笑道:「咱們驚擾了将
軍夫人的車駕,總要有個交待。帝門五島精銳盡出,眼下正由宗主率領,傾全力
攻打五絕莊!待攻破你那肮髒的賊窩,起出你占奪他人莊子的證據,再呈交慕容
将軍,想來将軍應能原宥我等驚駕的過失。」

  适君喻與何患子聞言一驚,相顧失色。五絕莊的據點若被攻破,則嶽師近年
來與五帝窟勾結、暗中訓練武裝兵士之事将悉數暴露,以将軍的脾性,此事絕難
善了。适君喻盱衡情勢,飛快做出了判斷:「患子,你先帶人趕回莊子,助上官
一臂之力!」

  車内傳出嶽宸風低沉的語聲:「你也去!茲事體大,絕不容有失!」

  适君喻咬牙道:「師尊,我帶一半的人去,其他留下,保護師尊!」

  嶽宸風哈哈大笑。

  「你若非是我最疼愛的得意弟子,這一句便能教你丢了性命!」語聲一冷,
肅然道:「臨機決斷,莫要婆媽!保住莊子不失,才是你該拼死之處。」

  适君喻再無懷疑,策馬率隊而去。何患子正随後出發,忽見一人巧笑嫣然,
自街頭的破落屋角轉出,手持青鋼蛾眉刺,紅衣雪膚花容冶麗,正是符赤錦。

  适君喻急馳中偶一回頭,大叫:「老四!别耽擱太久,盡快解決,速速趕上!」
語聲未落,黃沙已卷出接天盡頭處,五絕莊衆人亦随他而去,留下何患子殿後。
他今日統領衛隊,自非平日的牧童裝扮,一身利落的皂色箭衣,黑靴黑氅、青布
圍腹,再配上皮革護腕,俨然一名少年武将,服色與嶽宸風相仿佛;連頭發都梳
理齊整,以青巾裹髻,系上皮繩,顯得英氣勃勃。

  符赤錦與他說不上認識,但每回去五絕莊總會照個面,見他的模樣與平日不
同,抿嘴輕笑:「何患子,你這樣打扮可精神多啦。這頭發,可是上官夫人爲你
梳的?」

  何患子聞言一凜,不敢回口,雙掌一立拉開架式,沉聲道:「符姑娘得罪了。」
雙腿交錯着連跨幾步,忽地側身躍起,一腳蹴向符赤錦的腰眼!符赤錦笑道:
「來得好!」卻不閃避,素手徑拿他足胫,竟似要拼個兩敗俱傷。

  「血牽機」是何等妖異的邪功,威名素着,果然何患子不敢與她手掌相觸,
身形硬生生一頓,淩空倒翻了回去,模樣雖有些狼狽,身手反應卻是一等一的利
落。他不知符赤錦隻餘不足三成功力,難以施展「血牽機」,本想趁她閃避腿功
之時,施展輕功一鑽而過;他對自己的輕功身法極有自信,豈料符赤錦摸透他的
心思,拼着生受一腿也不閃避,何患子投鼠忌器,難以施展,暗忖:「隻消迫得
她稍稍後退即可……看來,隻好施展「那個」了!」目光微聚,「破視凝絕」神
功所緻,前方嶽宸風的座車處果無動靜,料想隔着厚厚車闆,車中之人也難望見
這邊的景況,略微放下心來,雙掌運化,忽然打出一股風雷奇勁!

  何患子修習的「破視凝絕」非以内功見長,按理絕不能有如此掌力,若非符
赤錦早有準備,隻怕要被轟得措手不及,心想:「耿郎所料無差,他果然有這般
能耐!」不敢硬拼,點足飛退,故作驚訝狀:「這……這是紫度神掌!」

  何患子比她還怕,陡被喊得魂飛魄散,居然收掌急退,心虛得擺出防禦拳架,
忍不住回頭,暗自驚惶:「大意!她與嶽師關系親密,自是認得神掌套路。我怎
麽……怎麽這般胡塗!」腦後銳風忽至,符赤錦得勢不饒,揮着分水蛾眉刺搶攻
上來,幾乎削下他一隻耳朵。

  何患子着地一滾,狼狽避過,見她擎出兵刃,這才想到要拔出腰刀接敵,心
中又有些安慰:「毋須與她指掌相接,便不怕「血牽機」了。她迄今仍未使内力,
必有圖謀,我須小心應對。」心系莊中諸人的安危,不願耽擱時辰,唰唰幾刀連
出,刀勢沉雄飛銳兼而有之,竟是嚴謹有度,非同凡響。

  符赤錦已知他的底蘊,不敢小觑,施展輕功遊鬥,一沾即走,宛若刀上飄絮,
腹中暗笑:「你怕嶽宸風認出你的「紫度神掌」,就不怕他認出「殺虎禅」刀法
麽?真是個傻小子!」

  長街中心,嶽宸風的座車宛若孤島,獨自矗立在塵沙滾動的鋪石路面。

  兩側房頂,帝窟五島中的兩大高手正居高臨下,虎視眈眈,準備一洗多年來
所累積的恥辱晦氣。「嶽宸風,給我滾出來!」薛百螣輕拗指節,睥睨的眼神堪
與一島神君的身分匹配:「還是沒有了「紫度雷絕」這張保命符,你便成了畏首
畏尾的龜兒子?」

  車中嶽宸風朗笑道:「你們這些年來送了忒多美貌處女給我享用,大氣不敢
吭一聲,便說龜孫子也做了個透,我怕甚來?」薛百螣雙目圓睜,眸中精光暴綻:
「你放屁!」

  劈啪一聲雷霆勁響,黑漆轺車的前座被打得稀爛,堅固的車轅爆成無數碎粉,
餘勢未絕,竟将整輛車抽得向後滑開,如被一匹無形健馬所拉,筆直地向街口退
去!薛百螣瞇眼道:「冷北海你——!」卻見對面的茅頂之上,面色青白的頂尖
殺手身形不動,沖着自己露齒一笑:「老神君,咱們之前可是說好的,與這厮一
對一的交手,莫教他小觑了五島的真本領。」手腕一抖,原本屧屧作響的鱗皮響
尾鞭忽然失去形狀,長空中一條矯矢黑龍破雲飛去,龍吟呼嘯、鋒銳刺耳,「潑
啦」一聲将車尾圍欄擊得粉碎!

  強勁的鞭勁将座車帶得連轉幾圈,失控撞進道旁一間屋裏,直撞塌了半堵夯
土牆方才停止。冷北海手臂垂在身側,動也不動,然而不管誰看了都能明白:這
條長街之内,無人能脫出鱗皮響尾鞭的攻擊範圍。隻要冷北海願意,可以輕易地
以鞭梢拈下奔跑之人的一隻耳朵或鼻子,也可以将碗口粗的硬木車轅爆成赍粉;
割首斷喉,那更是不費吹灰之力。

  「鞭長莫及」這句話,在五島之内第一殺手的眼中,僅僅是句無聊嘴硬,一
點意義也沒有。

  但車裏始終是悄靜靜的,若非知是嶽宸風,還以爲乘客已被巨大的旋轉沖擊
撞暈過去,甚至硬生生送了性命。何患子正與符赤錦纏鬥着,陡地被身後的轟隆
巨響吓了一跳,百忙中回頭一瞥,情急喚道:「師……師傅!」

  「忙什麽?」符赤錦銀鈴般的笑語忽至,檀口香風幾乎吹上頸窩耳畔。何患
子未及回頭,刀闆橫胸一架,守得滴水不漏,于堅城壁壘之中仿佛有大軍将出,
刀芒獰惡氣象森嚴,正是「虎禅殺絕」裏的一式「守愚」。

  「你着緊自己罷,管他人做甚?」符赤錦看似言笑妩媚,其實避得極險。若
非她無意拼鬥,出手都是虛晃一招,稍沾即退絕不停留,這一式便要将她細圓的
葫腰一分爲二;抽退之間,不忘揶揄他:「若教你師傅見得這一手,便是死了也
要跳起來,審一審你這欺師滅祖的叛徒!你還有閑功夫管待旁的?」何患子心神
大亂,出手更無章法,符赤錦一徑遊鬥,兩人頓成相持。

  冷北海既然搶先出手,薛百螣不好自違誓言,冷哼一聲,雙手負後。

  「老夫話先說在前頭,你若沒本事将他攆出車來,我便親自動手了,冷北海。」

  「老神君承讓了。」冷北海微一颔首,響尾鞭「唰」的卷住不遠處的馬屍,
揚聲道:「嶽宸風,身爲一名買命殺人的殺手,我一點也不在乎用毒、用計,或
者幾百人一擁而上,将你亂刀砍死。但想到自我中了紫度雷勁之後,你再也沒機
會一試十成功力的響尾鞭法,恐誤會我五島無人,故給你一個機會嘗試。」手腕
一振,偌大的馬屍灑着漿血騰空飛起,猛往車頂墜下!

  數百斤重的馬屍若砸在車頂上,不隻車體爆碎,怕連車内之人也難有活路。
本拟這一着定能将嶽宸風逼出,蓦地一陣破空勁嘯,一道箭一般的烏影貫穿馬屍,
強大的箭勁将屍體硬生生送出丈餘,轟然墜在馬車前。

  仔細一瞧,那「箭」卻非是什麽白翎羽箭,而是一杆折斷的紅纓槍。遠處一
騎卷塵飙來,鞍上的冷面漢子以腳橫開巨弓,急馳間又「飕」地射來一箭,直取
冷北海面門,正是适君喻麾下二将之一的稽紹仁,奉主命折返來援。

  冷北海不慌不忙,抖鞭将來「箭」擊下,竟是一柄長劍。

  稽紹仁一射不中,鞍上已無纓槍佩劍,探手箭囊,弓弦連撥,便如彈琴一般,
隻見羽箭射如連珠、首尾先銜,遠看便如一道弧形白練,到眼前才知連綿箭快,
稍一瞬目就被數箭洞穿,實是無比兇險。

  冷北海抖鞭成圓,在胸前急旋成一片,鞭勢勁急,絲毫不敢留力;七、八枝
羽箭接連被擊飛震歪,最末一枝卻射穿力竭的防禦壁障,冷北海胸膛一側,箭镞
劃破他的前襟,帶血飛向長街盡處,肉眼竟不見其落。

  「原來是「猿臂飛燕門」的人!」冷北海微微冷笑:「有意思。」見對面的
老神君正要負手躍下房頂,皺眉道:「神君可是說話不算話?」薛百螣「嘿」的
一聲,搖頭笑道:「你有對手啦,可别貪多。」

  「你——!」

  眼看稽紹仁越馳越近,距離一縮短,強弓更是難當。他所用之箭隻比長劍略
短,粗如食指,箭镞更如钴杵一般,被箭風一削過便即見血,倘若被射了個洞穿,
創口隻怕要比杯口還大。

  他聽不見冷、薛二人的對話,但見薛百螣作勢要跳,不想也知是要對馬車裏
的嶽宸風不利,雙箭搭弦往後一仰,松手的瞬息間箭分兩頭,一射冷北海,另一
枝卻射往薛百螣腳下檐間。

  老神君正縱身一跳,粗大的箭尖「噗!」一聲沒入胸口,半空中老人背拱如
蝦手捂心口,足尖踏地時才挺起身子,将拑在指間的羽箭扔地上,拍拍手掌,擡
頭對冷北海笑道:「你這個對手極不好鬥,留神哪。」房上的冷北海無暇還口,
三枝羽箭以「品」字形朝他射來,中途不住地交互穿插,宛若燕翔,到身前時仍
呈一個「品」字,卻無一箭來勢可辨。冷北海難以揮鞭擊落,身子忙往後折,原
本居高臨下、無遠弗屆的從容幾已不複,避得萬般兇險。

  薛百螣的身子矮小,一落到地面之後,反被車廂、馬屍等遮去大半;稽紹仁
雖是神射,卻射不了難見的目标。老人活動十指,緩步踱至車廂前,啞聲道:
「嶽宸風!你我的梁子,一次做個了結罷。殺了你這罪無可逭的無恥東西,九泉
之下,老夫也好向列祖列宗交代。」

  他賴以成名的「蛇虺百足」絕技非是表面上的操弄百兵,而是一門強絕霸道
的指爪功夫。此番出手勢在必得,嶽宸風的武功能耐又非同一般,高手對敵,差
之毫厘失之千裏,沒有表面工夫虛晃一招的餘裕,索性連平日攜行的百兵排場也
不帶了,務求在十指之間分出高下。

  嶽宸風笑道:「老神君莫要擔心。帝門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必不怪你,你我
之間的實力,實在是相差太多了。」性情暴躁的老人聽了,居然一點也不生氣,
搖頭笑了笑,自顧自道:「我真是老糊塗啦,怎跟畜生說人話?」五指屈成鈎爪,
嘩啦一聲洞穿廂壁,徑取車内之人!

  他解除了雷丹,再也不用理會「功力不可逾八成」的限制,堅逾金鐵的雙爪
如旋風般接連貫入,與車中之人隔闆對撼,一陣連珠轟響之後,車廂闆被貫得坑
坑洞洞,激烈的交擊仍持續不斷。

  「砰!」一聲,廂闆自底部連根拔起,整片壓向老人,似是廂内之人受不住
招,索性倚肩一撞,欲破老人的臂圍。薛百螣冷笑:「便是鐵闆也教穿了,還怕
你血肉之軀?」一爪洞穿,滿拟抓他個肚破腸流,這一抓實已用上了十成真力,
便連顱骨怕都是應手而碎。

  誰知廂後之人仿佛無有實體,薛百螣指爪入肉,抓到滑溜溜的魚膠也似,連
表面的油皮也沒擦破半點,陡地陷入又滑又韌的一團肥油中動彈不得。老人變招
迅辣,立刻易爪爲拳,如銅瓜鐵錘般直進橫打,卻始終掙脫不出;捶打的勁力不
住累積,蓦地向後一彈,悉數還了給他。

  薛百螣被遠遠抛了出去,淩空翻了個筋鬥,落地時腳尖一擡,一隻壓棚腳的
小小石鬥勁射出去,猛将那塊向前沖來的廂闆砸了個粉碎。

  來人胖大的身形爲之一阻,石鬥打破坑坑洞洞的破爛木闆,不偏不倚正中他
的胸口,他卻隻小退了半步,石鬥微陷入黝黑多毛的胸口乳間,老神君雷霆千鈞
的一蹴之力就此消弭于無形,石鬥铿然落下,連鋪石路面都沒砸壞。

  「隻教你的奴仆出來替死,算什麽好漢?」薛百螣冷笑,徑對殺奴道:「你
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昆侖奴!但今日非是你的死期,别忙着出頭。」

  殺奴身背裝有名刀赤烏角的巨大刀匣,鍋底似的胖黑面上毫無表情,近乎癡
呆,兩丸黑水銀似的瞳仁嵌在圓鼓鼓的頰肉裏,眼白的部份幾乎不見,若非有一
絲反光,當真黑得難以分辨。

  那輛車四壁毀壞,車裏的靠背軟座卻是好端端的,嶽宸風踞于其上,神态自
若,便似坐在一張舒适的僧帽椅上,頗見怡然,嘴角竟還有一絲微笑,啧啧稱奇:
「是伊黃粱告訴你們我傷得很重,你們這幫沒肝膽的孬種才敢造反的麽?」

  薛百疼冷笑。

  「那倒沒有。隻是多年來伊黃粱鑽研破解雷丹的方法未果,此番拜耿家小子
與他那啞巴朋友所賜,終于弄清了雷勁的運行道理,找到足以袚除雷丹的法子。
那日伊黃粱親自号過你的筋脈,确定其理無誤,帝門再不用受你的挾制。」

  此事薛老神君并未全然吐實。其實伊黃粱破解的,乃是鬼先生贈予的一枚丹
藥,據稱能取代「九霄辟神丹」之功,若五帝窟肯參加七玄大會,鬼先生将以此
方相贈。漱玉節滿口答應,轉頭便将藥丹交給伊黃粱解析成分,其中有不足處,
再與阿傻與耿照身上的碧火神功相對照,終于仿制成功。

  伊黃粱趁着替嶽宸風号脈之餘,檢查了他體内的紫雷之氣,更無疑義,回頭
便教帝窟衆人服下丹藥,袚除了困擾多年的可怕雷勁。漱玉節請伊黃粱前來,原
是爲了此事,替阿傻駁續手筋,也是順便勘驗碧火功之秘,未必都存好心,隻是
她擅于順勢而爲,一舉數得而已。

  嶽宸風之詫異不過一瞬,轉眼又言笑從容。「這伊黃粱挺有意思。我以爲他
盡都說了,沒想卻隻字未提,當真是醫者風範哪!」見薛百螣殺氣彌天,笑顧殺
奴:「喂,我今日與你一個便宜,若殺得這糟老頭子,讓你抵去三年。」

  殺奴慢吞吞地問:「背刀,還是不背刀?」

  嶽宸風笑道:「要殺金神島的白帝神君,須得展現實力。許你不背刀。」

  殺奴瞇着小眼,似乎好半天才聽懂了,還未動手卸除身上的刀匣皮帶,忽然
伸出五根手指,慢吞吞道:「七年。」嶽宸風笑道:「你比的是五年。」殺奴低
頭看了看手掌,又再度舉手道:「七年。」

  想當然耳,一隻手掌無論如何都不會突然變成七根指頭。

  嶽宸風似乎被逗得很樂,撫膝大笑:「好!七年便七年,你若能教他死得極
慘,大出我之想象,再多送你三年湊個數兒,一次抵去你兄弟倆十年之期。」殺
奴仿佛聽不太懂,又舉起同一隻手掌,慢吞吞道:「十……十年?」

  嶽宸風哈哈大笑,撫額道:「沒錯!十年一口價,沒這麽便宜的了。你快卸
下刀匣罷。」殺奴解開皮革系帶,刀匣離體之際微一蹙眉,發出哼痛般的低吟。
薛百螣定睛一瞧,赫見那皮帶内側釘滿尖銳的陀螺狀銅釘,位置分布似有理路,
卻看不出走的是什麽筋脈穴位。

  赤烏角刀何其沉重,一旦縛上肩背,銅釘登時刺破肌膚,緊緊壓迫穴位血路。
以穴道禁制人身不是什麽新鮮事,但将刺穴用的鎖功釘做在随身的物品上,将刀
匣變成拘具、乃至刑具,卻十分駭人聽聞。

  薛百螣自不知數天前嶽宸風受傷嘔血,殺奴在一旁幸災樂禍,前日經伊黃粱
診斷後明白傷症情況,不再心驚肉跳、惶惶終日,才有心思懲治殺奴,給他上了
這條「失魂帶」。

  殺奴解下革帶,痛得身子不住顫抖,帶上銅釘染滿血污,令人怵目驚心;不
過轉眼工夫,殺奴荷荷吐氣,猛地擡起頭來,卻仿佛換了個人似的,目光冷銳殘
酷,滿是暴戾與怨毒,咬牙嘶聲道:「十年……這可是你說的。」

  「隻要你神智清楚,我幾時說話不算話?」嶽宸風笑得得意,一指遠處症與
何患子遊鬥的紅衣麗人,怡然道:「你饞她許久了罷?這便當做花紅,隻要你将
這老頭折磨得令我大開眼界,她從此便賞了給你,愛怎麽玩便怎麽玩。」

  「好!」

  殺奴活動活動筋骨,抝得指節劈啪作響,轉過一雙血絲密布的紅眼,仿佛将
對嶽宸風的怨恨悉數移轉到薛百螣身上,灰色的舌頭一舔嘴唇,邪笑道:「老頭,
你運氣不好,老子今日心情很壞。」眼角瞥了一下身後裙裾翻飛的婀娜玉人,不
禁吞了口饞涎,回顧嶽宸風道:「喂,全身骨骼碎成畸零小塊,拿身子當成制奶
酪的囊子來揉,教他全身髒腑肌肉被自己的碎骨磨爛,生生的痛死他……這樣可
好?」

  嶽宸風故意皺眉,低頭剔指道:「怎麽你們兄弟都好這口?也罷,你要做得
到便算數,我絕不食言。」最末一個「言」字尚未落下,殺奴一聲虎吼,已朝薛
百螣撲了過去,速度之快,絲毫不受胖大身軀影響。

  薛百螣不閃不避,身子一矮,撮拳打他膝蓋,料想膝上無肉,斷難施展那以
肌肉夾人、借以反彈拳勁的異術,誰知落拳處仍是軟綿綿的一陷,殺奴咧嘴一笑,
象腿粗細的手臂合抱過來。薛百螣腳下交錯,一閃身來到側面,對着肋骨、骨盆
及膝側連打數拳,連鐵闆都能擊穿的無雙剛力仿佛全打在軟綿綿的棉花上;抽手
稍慢,幾被肌肉夾住。

  薛百螣年事已高,與青年人比武較勁靠的是修爲與經驗,趁其有隙、攻其最
弱,乃是最最省力的打法,再加上「蛇虺百足」的驚人破壞力,往往一擊便能雷
鼓定音,江山底定。真要比速度、拼力氣,六旬老人豈能與正值壯年、體力巅峰
的拳師刀客硬碰硬?

  然而殺奴周身不受鐵拳,速度又是奇快,薛百螣繞着他東戳西打百餘記,殺
奴倒像沒事人兒似的,但以老神君的身子骨,若被他一下抱實了,隻怕就是筋骨
俱折的下場,離他所說的「骨磨」慘狀亦不遠矣。

  薛百螣兜轉片刻,體力漸漸不濟,幾次差一點點就殺奴蒲扇似的大手撈中,
避得險象環生,一咬銀牙,冒險改拳爲指,徑點他脅下,戳得殺奴扭腰悶哼,初
次露出痛楚之色;正要運勁貫入,食指竟被腰脅間的肌肉夾住,殺奴一運功,綿
軟滑溜的肥油頓成了堅硬的金剛鐵砂。

  所幸薛百螣的手指比鐵還硬,要是換了旁人,隻怕整隻手掌骨輪兜要被磨碎,
他卻繼續能往裏戳。殺奴吃痛,益發狂怒,胖大身軀一壓,想借力将老人的指掌
折斷,老神君早一步抽退,卻被他掃得微一踉跄,幾乎失足。

  符赤錦遠遠望見,心急如焚,一邊搶攻,一邊壓低聲音對何患子道:「你兼
通數絕的秘密若教那狗賊知曉,他豈能饒得過你?可知盜練絕學、欺師滅祖,自
來便是武林中的大忌?此事若然洩漏,挖眼拔舌、挑筋斷手都算輕的了,何況那
厮的手段!」

  何患子悚然一驚,更加應對不靈,又不敢繼續使用殺絕、掌絕的武功,被攻
得左支右绌,已呈敗象。其實他的武功修爲遠勝現而今的符赤錦,隻是他平日極
少與人動手,缺乏臨敵經驗,又無法向女子痛下殺手,才給了符赤錦可乘之機。

  「我不是……我沒有偷……你、你……胡說八道!」

  「我知道,你又不是故意的。」符赤錦嫣然一笑,蛾眉刺上的攻勢卻益發緊
湊:「你自己也料不到,你的「眼」有這麽厲害,是不是?你本想老實向師傅交
代,說你很早以前便能見真氣流動、運勁變化等,但沒能學刀、也沒能學掌法的
你,一直覺得練眼術很是沒用,如今竟能看見師兄弟練功時的氣脈,不覺看了幾
眼;誰知你天資過人,這便都學了起來,也怪不得你,是不是?」

  這個秘密何患子從沒向任何人說過,連他最敬愛的上官夫人和妙語……上官
小姐也被蒙在鼓裏。起初他以爲這是修習「破視凝絕」的必然結果,師傅既未點
破,便是有意如此了,有一陣子他覺得這是師傅對自己青眼有加,表面上寵愛老
大,暗地理卻将自己當成了衣缽傳人,因此練得格外起勁。

  後來他才慢慢察覺,這一切,或許是因爲在「破視凝絕」這門武功上,連師
傅的天份或造詣也比不上他,沒想過要防範他的注視。何患子是臨沣縣的佃戶出
身,但這不代表他特别愚笨、後知後覺;以他對師傅的了解,他明白自己必須終
身守密,一旦秘密暴露,便是自己悲慘身亡之日。

  符赤錦趁他一時失神,随手将他的腰刀格落,趨近低道:「典衛大人說了,
教你立刻返回五絕莊,趁亂帶走上官夫人母女,至蓮覺寺王舍院,自然會有人接
應!」

  何患子一愕。「典……典衛大人?」

  符赤錦咬牙道:「要救她母女倆,便看你了!還不快走?」見他愣頭愣腦的,
不知怎的忽想起了耿照,心中柔情忽動,嘴角不覺微勾:「難怪老爺肯定這招有
用。他倆明明不像,卻又好像。」低聲罵道:「傻子!還不踢我一腳?」

  何患子如夢初醒,「哎喲」一聲假裝倒地,衣下飛起一腳,将她手中的蛾眉
刺踢落,乘隙一撐而起,飛也似的朝鬼子鎮外掠去。符赤錦拾起兵刃,緊緊握在
手裏,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目光直視着前方,步履沉重,又有些像是夢遊。

  直到一隻溫暖厚實的手掌輕輕按住她的肩頭,仿佛又将生人的氣息重新注入
她體内。「行了,寶寶錦兒,你到這裏就好。」那人的微笑如陽光般溫煦,足以
驅散一切陰霾,柔聲道:「剩下的,就交給我罷。」

  他雙手負後,橫持着一把烏鞘長刀,大步向前,氣勢如淵停嶽峙,與前度截
然不同。嶽宸風原本雙臂橫扶椅背,意态悠閑,此際忽覺頸背汗毛直豎,宛若一
柄冷鋒貼頸,終于回過頭來,瞇眼望着眼前的黝黑少年,似笑非笑。

  「你一手策劃的這個陣仗,雖然寒酸了些,念在時間倉促,能找到這些歪瓜
劣棗來配,已算不錯了,我還真有點想嘉許你一番。我這生暗算過許多人,卻鮮
少遭人暗算,你連五帝窟、「岐聖」伊黃粱,甚至将軍夫人都能兜攏進來,引爲
己用,實在是個人才。」

  他擡起頭來,一點都不像被包圍算計的對象,反有幾分凝視獵物的模樣,笑
意酣暢,目光卻令人冷徹心脾。

  「我真是教你那樸拙老實的外表給騙了,典衛大人。」

  耿照的眼神平靜而堅定,對他的譏諷一點也沒有回應的意思。

  「我剛從五絕莊趕過來,你的秘密巢穴已被攻破了,黨羽多數被擒,将軍正
在趕往莊子的路上。放眼東海,再也沒有你可以立足的地方,要你束手就擒,隻
怕很難;但至少刀在你手上,還能假裝是個磊落的刀客,以刀來決定自己的命運。」

  他緩緩擎出神術寶刀,冷鋒回映着豔陽,豪邁的刀光猶如千叠雪浪。

  「你受死吧,嶽宸風!」

  封底兵設:明月環

  封底兵設:明月環

              【第十四卷完】
2016-3-13 16:3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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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


             第十五卷惡貫滿盈

              【内容簡介】

  嶽宸風奪人家業、淫人妻女,逞兇橫暴,喪盡天良!在耿照看來,此人簡直
是無惡不作,死上一百遍、一千遍也不冤。但在鎮東将軍眼中,嶽宸風的所作所
爲不過小奸小惡;比之于他心目中的真正惡道,顯得既無謂又無聊。

  「敢問将軍之「惡」,究竟是什麽?」耿照犯着意氣,抗顔怒問。

  慕容柔隻是淡淡一笑。「如果我說是開創太平盛世,你可信否?」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七一折三屍化旡,虛境斷腸鱗皮響尾鞭冷銳肅殺,對應的鞭法卻有個好聽
的名兒,叫「千耀蛇珠」,是黃島列名的廿七門帝字絕學中,唯一毋須純血即能
修練的武功。

  因爲在冷北海身上,沒有一丁半點的純血。

  生長于黃島北端的奴戶之子,沒拜過半個師傅、練過一天的武功,他的人生
從出生起的那一刻就已注定,這一生除了放牧還是放牧,和他的父親爺祖一樣。
娶枯發紅面的鄰家牧羊女、生倆娃兒,定期往島中趕送牲口,然後在朔風凜冽的
高原上終老一生——要能這樣就好了,喜獲麟兒的雙親心想。但這孩子卻走出了
他們的眼界,遠遠超過所有人的預想。

  瘦弱的少年在苦寒的高地磨練出強健體魄,以補内力的不足;套牲口的繩圈
越玩越長、越玩越重,也越見精準犀利。很多年後,他躍居土神島四大敕使之一
的高位,那個習于逆風睜眼、在天寒地凍中抛索的少年卻依然沒變,他的冷靜、
沉默與韌性仍是每次取勝的關鍵,超越他所知的一切武技。

  奴戶是不配擁有姓氏的,他憑雙手掙來的東西,高原村落裏的人連想都不敢
想。

  少年管自己叫「冷北海」,以紀念從小看大的那片雲下之地。

  即使冷北海因緣際會習得奇功「守風散息」,屢次立下大功,依舊無法改變
卑下的奴戶出身,直到尊貴的神君大人爲他創制的鞭法命名的那一天。

  「如許犀利的武技,當有個堪匹配的名兒。」

  清癯俊逸的錦袍秀士單臂負後,從書案上拈起一張幹透的墨迹,帶着一貫的
溫文笑意。冷北海識字不多,但神君這麽有學問,寫的字自然是極好的。「我想
了幾天,就叫「千耀蛇珠」罷。」

  此話一出,全場陷入一片死寂。

  冷北海的聽力與目力同樣出色,一瞬間他卻懷疑自己聽錯了:奴戶之子創制
的武功,怎能以「蛇」字命名?」神……神君!」擁有尊貴純血的長老敕使們終
于回過神來,紛紛提出抗議:「下人們的藝業再好,豈能跻身「帝字絕學」?這
……這不是全亂了麽?」

  面對激動得幾乎失去分寸的家臣,中年文士微笑擺擺手,毫不在意。

  「你們也覺得這是門厲害的武功,不是嗎?或許有一天,五島再也誕不出純
血的子嗣,我們就要靠這門鞭法來保護祖宗基業了,是神君還是奴戶所創制,又
有什麽幹系?」

  家臣被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吓傻了,一時竟都無話。

  他轉過頭來,饒有深意地望着手足無措的蒼白青年。

  「北海,你知道爲什麽,我要管它叫「千耀蛇珠」?」

  冷北海微一轉念,忽想起「蛇珠」的含意,慚愧地低下頭,手心冒汗,忽覺
方才的一瞬狂喜當真愚蠢至極。奴戶之子就是奴戶之子,怎能妄想與純血貴冑同
列一榜,百世流傳?

  世襲家臣中也有人心思飛快,立時想到了同一處,驚惑全消,得意讪笑:
「蛇吐之珠,乃是賤物!俗諺有雲:「蛇珠千枚,不及玫瑰。」一千枚蛇珠該有
一斛了罷?卻比不上一枚玫瑰珊瑚珠的價值!依屬下看,奴戶的兒子始終是奴戶,
一點兒也不……」忽然閉口不語,見神君雙手負後、緩緩回頭,目光還是一貫的
溫和平靜,毫不熾烈,隻是定定望向自己,不覺冷汗涔涔,再也不敢開口說話。

  與手段苛烈的先代神君何蔓荊不同,印象中男子從未動過真怒,非是城府深
沉、天威難測,而是他豁達的心胸能容萬物,總令人不由自主慚愧起來。

  神君轉向垂手而立的蒼白青年,鼓舞似的一笑。

  「「蛇珠」二字,亦可作「靈蛇之珠」解,喻指超卓的資材。天生萬物,各
有其禀,莫說草莽之中多出将相英傑,帝王之家裏,難道就沒有昏庸無能、爲禍
百姓的暴君?以出身、血裔論斷人的才能,我不能認同。」

  中年文士一一目視衆人,朗聲道:「現今五島之内,莫不競相以純血爲要,
爲求宗脈延續,弄得綱常紊亂、人倫相悖,夫妻難以厮守,父子對面不識;隻知
有神君宗門,不知家庭和樂之可貴,不近人情,豈能久長?」

  這番話若在其他四島公然散播,怕不被安上個「大逆不道」的罪名,然他處
事公正,絕不徇私,衆人又敬他學問高超,所說均與舊時觀念不同,一時間竟無
人出聲反駁,反倒低下頭去,在心上細細咀嚼,各有領會。

  他雖是島外出身,因娶了何蔓荊的獨生女兒才得坐上神君大位,但在黃島老
臣心中,這話也隻有從他口裏吐出,才不會被質疑是師心自用。中年文士回過頭
來,含笑望着冷北海。

  「你的忠誠與才能,無一絲可疑處。願你将這路「千耀蛇珠」鞭法發揚光大,
爲黃島培育更多人才,如握靈蛇之珠,光華千耀。」

  冷北海記得當時自己伏在地上,熱淚盈眶。那是他此生最後一次流淚。

  爲了男子唯一的骨血,他什麽事都願意做。若嶽宸風有一絲半點試圖染指神
君,他不惜千刀萬剮,早與那厮拼個同歸于盡!如今殲滅大敵的良機就在眼前,
豈能受阻于區區一名猿臂飛燕門的弓手?

  ——縱然意遄心高,眼下卻是自他出道以來,罕遇的狼狽困境。

  鱗皮響尾鞭的優點是及長,臨敵時以逸待勞,鞭梢所至,兩丈内莫不中的,
再加上「守風散息」之術,能洞悉對手的長處弱點,攻敵之無救,故爾穩坐江湖
買命榜前沿,多年來難以撼動。

  然而,世間若有較兩丈長鞭更長的兵器,則非弓箭莫屬。

  稽紹仁快馬馳近,疾銳的狼牙羽箭飕飕而至、間不容發,冷北海拖着沉重的
響尾鞭無以趨避,萬不得已撤手,就着茅草房頂一滾,所經處羽箭洞穿,連成一
排,幾乎将橫梁射塌。

  冷北海連擡望的餘裕也無,抱頭滾入一處破口,壓着草杆墜下,「砰」的一
聲背脊着地,撞得身子彈起,正向一旁滾去,一枝箭杆已「咚!」标入原處,聲
如銅錘擊地,震得尾羽嗡顫,宛若索命低吟。

  (好……好沉重的箭勢!)

  冷北海豹子似的撐地疾起,身體彈向土牆,魚躍般跳出牆上的方窗,滾入相
連的另一幢土屋中!不過眨眼功夫,這條動線已接連插上三枝羽箭,最近的一枝
甚至将衣角釘在地上,若曾稍稍停步,狼牙箭便自貫穿胸腹,而非僅留下一片殘
布。

  但冷北海的亡命之行還未結束。

  羽箭像生眼似的分至沓來,逼得他連轉換路線的空隙也勻不出。

  ——這是傳說中猿臂飛燕門的絕技「及時雨」。

  向天開弓、箭落如雨,是隻有稽紹仁背上那把及頂長弓才能使出的獨門箭藝,
毋須瞄準,羽箭仰天射出後,又如雨水般自天穹斜落,箭勢勁急,配合加重加長
的特制狼牙箭,連鐵楯都能射穿,就算置身高處、躲入障壁亦不能避,堪稱「無
漏之射」。

  冷北海奮力竄逃,心中卻明白:若此刻有誰比自己更着急的,必定就是那名
出身猿臂飛燕門的騎馬弓手。一隻箭壺最多二十枝箭,鞍側各挂一隻,也不過才
四十枝;如這般不要錢似的濫射,待得箭壺一空,便是攻守易位之刻。

  況且,随着馬匹馳近,兩人之間的距離越短,莫說長弓,就連尋常的弓箭也
将無用武之地,「及時雨」奇技不攻自破,何須應對?眼前首要,就是别讓這輪
急箭射中自己!

  「廿一、廿二、廿三……廿八、廿九……卅一!」

  他埋首跨步,飛也似的穿窗過牆,耳中辨着箭镞入土的鈍重聲響,暗自默數,
忽覺身後的連珠箭勢一停,目光飛快掃過屋内布置,心中大喜:「來得忒巧!」
擎起事先藏在屋裏的另一條長鞭,嘩啦一聲破窗而出,果然滿目揚塵,一騎飙至!

  這等距離弓箭無用,卻仍在長鞭的攻擊範圍之内。

  「輪到你了!」正欲揮鞭,赫見鞍上一條冷面大漢揮開塵沙,左手食、中二
指間繃着一條纏絲牛筋,右掌緊扣一物搭上弦絲,拉滿疾放:「飕」的一聲勁響,
眼前銀光暴綻,正中面門!

  便在冷北海翻身栽倒的同時,稽紹仁策馬馳過,不禁佩服:「我自得傳本門
三絕以來,頭一次遭遇這等強敵,須連使三絕方能取勝!」餘光所及,見冷北海
忽又一躍而起,口中吐出一枚血淋淋的箭頭,揚鞭道:「好殺招!這一式……叫
什麽名兒?」語聲含混,顯是接箭時傷到牙舌,鮮血長流,說話間不住濺出血沫,
令人怵目驚心。

  飛燕三絕以「遠、中、近」三段射程區分,稽紹仁連用了中距如遊魚般不斷
改變射向的品字箭陣「雲邊雁」、長弓遠射的天穹之箭「及時雨」,均難以克敵,
才使出二指架弦的近距殺着。如此屬性相悖的三式箭藝竟可于一身同使,刁鑽異
常,幾乎要了冷北海的命。

  他與程百裏奉命馳援嶽宸風,程百裏深知這位老搭檔的弓術驚人,一旦占據
有利位置,一人可抵一支射隊,特将心愛的座騎換給了他,以仗「浪雪黃骠」的
神駿腳力先行趕回。

  稽紹仁見最後的殺着居然落空,心下冰涼,一夾馬肚奮力驅策,欲沖出鱗皮
響尾鞭的範圍,百忙中拈起最後一枝折去箭頭的狼牙箭,回頭疾放,叫道:「此
乃飛燕三絕中的不傳之秘,名喚「一串心」!你——」語聲未落,首級已被鞭風
掃落,無镞之箭卻射中冷北海左肩,幾乎入肉,但終究還是不及箭镞之利,微略
一阻,被他及時接住。

  冷北海小退半步,心知傷處必定瘀腫嚴重,咬牙不吭一聲,彎腰将骨碌碌滾
至腳邊的斷首停住,以指尖撫阖眼皮,低聲道:「好漢子!你去罷。塵世種種,
再不須你挂心。」

  他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這無名弓手雖然失敗,到底是死在執行任務的中途,
求仁得仁、俯仰無愧,而他也有非完成不可的任務——想指望那個半調子的耿家
小子?哼,真真婦人之見!

  冷北海嘴角微動,不顧亂發披面,垂着動彈不得的左膀,拖着響尾鞭朝街心
的嶽宸風走去;偶一擡頭,不禁目瞪口呆,詫異得說不出話來。

  (這……便是漱玉節的盤算?難怪她執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目不轉睛看着眼前怪異的景況,一時竟忘了該要揮鞭殺入、誅滅大敵,隻
覺不可思議;看着看着,持鞭的手掌一緊,掌心沁出冷汗——

                ◇◇◇

  仔細算來,殺奴離開家鄉該超過十五年了——随着清醒與失神時的分際越來
越模糊,他已無法憶起太精确的數字。

  連最初,自己究竟是怎麽踏上這條飄泊之路,近來也漸記不清了。還殘留在
記憶裏的,反而是在海上的暴風雨之夜、那冰冷得難以想象的刺骨雨水,或是漂
流到某個不知名的島嶼,抓到第一個婦人将她剝得赤條條的,和着溫血漿膩一插
到底的充實快感……之類。又或差不多的東西。

  隻是不管這些那些,都離他越來越遠。

  就像在依稀夢寐間那逐漸模糊的故鄉。

  ——都是那條該死的「失魂帶」害的。

  即使在故土,他和他的孿生兄弟亦罕逢敵手。從長成的苦行僧院逃出後,兩
人一路摧枯拉朽,将随後追來的戒律僧殘殺殆盡,仿佛要彌補從小鍛煉武技所遭
受的非人待遇,反出僧院的雙胞胎兄弟瘋狂奸淫擄掠,最後驚動了伊沙陀羅之王,
派出精銳衛隊将兩頭嗜血兇獸驅逐出海,永遠流放異域。

  即使來到東勝洲,攝殺二奴仍是強得絕難抗衡。他倆于南陵惡水國棄舟登岸,
所經之處恣意燒殺,無數武者前仆後繼想要消滅惡魔,終落得殘肢碎體、屍骨無
存的凄慘下場。

  若非兩人無意間闖入鳳西鳳翼山地界,撞着一柄号稱「天下第二」的當世無
雙之劍,被殺得倉皇而逃,還不知有多少南陵英雄要慘絕在「攝殺二律仙」的毒
手之下。

  伊沙沱羅僧院秘傳的「三摩地之術」與東洲武家的内功相似,然而威力更強,
遑論自釘床刀梯裏鍛練出的強韌肉體。即使鳳翼山那人劍藝卓絕,照面一劍便将
他二人封穴閉脈,仍教兄弟倆踣地複起、逃出生天,全賴這三摩地的奇異法門,
與東洲内氣理論絕不相同。攝殺二奴奮力奔下鳳翼山,逃出那人的守誓範圍;此
役雖是一合之間便即落敗,卻未令他二人膽寒。

  直到遇上嶽宸風。

  嶽宸風最可怕的并不是武功,甚至不是折磨人的殘忍手法,而是他那超乎尋
常、以「攝殺二律仙」之兇殘也不禁膽寒的無邊惡意。「失魂帶」的銅釘暗合道
門醫律,令狡猾的殺奴失智,嗜色如命的攝奴則一蹶不振,盡喪雄風;嶽宸風以
取笑兩人的窘迫爲樂,長年不疲。

  攝奴一去不回,殺奴一點也不替兄弟難過,隻覺憤恨。嶽宸風将攝奴剩餘的
刑期一絲不漏加給了他,輪流給他上那兩條失魂帶,一般的笑谑取樂,驅役如豬
狗。先走的人反是解脫。

  (可惡!)

  殺奴将滿腔憤怒通通發洩在這幹癟黝黑的糟老頭身上,畢竟錯過這次,他不
确定下一回神智清醒會是什麽時侯——薛百螣的動作已明顯慢下來,淨繞着他周
身打轉,時不時地撮拳偷打幾下,點落如雨,猶如一隻惱人的蚊子。

  「你鬧夠了沒有?糟老頭!」殺奴突然開聲,全身真氣鼓蕩而出,薛百螣正
一拳搗他腰眼,方觸及肌膚,膏油似的一圈肥肉倏地暴脹如鐵,反饋的力道再加
上怒吼聲波,震得薛百螣身子離地,向後倒飛!

  「老……老神君!」

  随後趕至的符赤錦掩口失聲,卻還隔着幾丈的距離,難以撲救,咬牙将防身
的蛾眉刺朝殺奴擲去;誰知藍汪汪的青鋼刺呼嘯落空,眨眼殺奴已不在原地,黑
鼎似的胖大身軀後發先至,反搶在薛百螣身前,巨掌迎着腦門「呼!」一聲擊出,
眼看便要将頭顱捏爆。

  他所練的「勝王輪轉功」擅于剛柔轉換,肌肉柔軟時如流沙陷地,一發勁又
堅逾犀象;用于行動趨避,則快如閃電,絲毫不受龐大身軀所影響。薛百螣人在
半空,硬生生墜下身形,雙腳踏地兀自前滑,勉強使個「千斤墜」止步,回頭一
拳,正中殺奴掌心!

  殺奴無論剛勁或柔勁都大得吓人,見老人披發裂襟形容狼狽,猶自掙紮,不
禁冷笑,巨靈掌去勢不變,欲捏爛他右拳骨骼,豈料掌心一疼,如遭錐刺,才發
現薛百螣中指的第二指節凸出,即東洲武家俗稱之「彈子拳」,冷笑道:「老頭
兒,你還有氣力玩啊!」

  薛百螣白發逆飛,閉口不語,左右兩隻「彈子拳」暴雨般呼嘯而出,殺奴不
閃不避,以一對蒲扇似的黝黑巨掌相接,「啪啪啪啪」的拳掌交擊聲更不稍停,
風壓迫得塵沙滿地回旋,難以消散。

  間不容發的激烈對打不知持續了多久,殺奴肥厚的嘴唇微一扭曲,陰笑恻恻,
觑準老人出拳漸慢的空檔,粗如象腿的右臂掄開,猛将薛百螣揮了出去!

  老人及時接住砂鍋大的鐵拳,仍被轟得身子一弓,不由自主離地,半空中體
勢散亂,仿佛壞掉的傀儡連打幾個旋,「砰!」背脊重重落地;餘力所及,側身
滑出一丈有餘。

  薛百螣「呸」的吐出一口血污,披垂着散亂的斑白灰發,撐地顫起,不知是
傷勢沉重抑或氣力用盡,整個人渾似一條破抹布,隻餘一雙布滿血絲的黃濁瞳眸,
兀自透着驕悍不屈的神光。

  「老頭,咱們就别打了罷?」殺奴冷笑:「瞎子都看出你沒勁兒啦,還打得
動麽?」

  薛百螣緩緩屈張五指,即使用力握住手腕,依舊停不住右掌簌簌顫抖。

  自從屈于嶽宸風手下爲奴後,江湖已久不聞「攝殺二律仙」之名。然而對年
邁體衰、久病初愈的老神君來說,正當壯年的殺奴的确是無比棘手的敵人,比武
争勝未必不敵,生死相搏則太過沉重。

  老人的模樣雖然狼狽,神情依舊十分高傲。

  「的确不用打了。」他強支起酸疲的膝蓋,轉身往街心的戰圈走去,竟置殺
奴于腦後不顧——對老人來說,這場戰役的敵人自始至終就隻有一個,阻擋在前
的隻能算是障礙,非是敵手。

  殺奴怒極反笑,捏得拳頭喀啦作響。

  「老匹夫!你傻了麽?老子在這裏!」

  薛百螣越走越遠,灰撲撲的散亂白發攪動塵沙,嘶啞的喉音似金鐵磨地,自
風中迤逦而來:「我同個死人有什麽好打的?」

  殺奴氣得半死,松開拳頭要追,喀喇喇的骨碎聲響卻未稍停;才剛邁步,肥
大的身子一矮,倒地時「砰!」揚起大片黃沙,原來膝蓋骨不知不覺間竟已斷碎,
再也承不住驚人的重量。

  但炒米爆栗般的骨碎聲仍未歇止。

  臂間、腰後、脊柱……直到小腿,曾被那隻幹癟細小、枯如松球的拳頭擊打
過的地方,都不住傳出細密清脆的爆碎聲。勝王輪轉功的剛力确實難當,柔勁更
是稀世之寶,能将一身血肉化爲數百斤重的鐵砂貯囊,生生抵消掉拳腳刀劍的沖
擊。

  可惜「蛇虺百足」的透勁足以穿透鐵砂、擊碎骨骼,殺奴縱能将肥肉化爲剛
柔并蓄的鐵砂囊袋,卻無法改變骨骼易碎的性質。薛百螣拖着傷疲的身子緩緩前
進,身後符赤錦一刀割斷慘叫不絕的殺奴咽喉,匆匆趕上;兩人來到持鞭伫立的
冷北海身畔,齊望向長街中心、那至關重要的一戰。

  狂風忽起,風沙滿目。

  毀壞的車輛撞入半堵土牆,車軸崩塌,若非還斜斜壓着兩隻大輪,幾乎辨不
出車形。耿照手持一柄豪光刺眼的脫鞘大刀,靜立于街心一角,閉目低頭,似在
傾聽着什麽。

  而在他對面,嶽宸風橫刀當胸,不住扭頭傾耳,仿佛追蹤着某種難以聞見之
物,目光渙散、面色蒼白,周身至少有五處以上的刀傷,創口的衣布被鮮血浸透,
血珠一粒粒滴碎在腳下的黃泥地裏,嶽宸風卻渾然不覺,五感如受驚的野獸一般,
追逐着看不見的影子。

  這場戰鬥是誰占上風,一眼就能明白。

  符赤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百螣亦是滿腹狐疑,轉頭問冷北海: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卻聽冷北海「噓」的一聲,揚手低聲道:「我也
不知道……又來了,快瞧!」

  三人移目場中,忽見耿照「唰!」刀一揚,豹也似的低頭躍出,手中的神術
刀豪光耀目,猛砍嶽宸風!

  這一刀招、勁俱巧,但以嶽宸風的造詣,無論閃避抑或回擊,都不緻令耿照
輕易得手;偏偏他睜着眼睛卻仿佛什麽也瞧不見,鋒亮的神術刀正中左肩,衣分
處暗芒一閃,嶽宸風咬牙側身、披風激揚,宛若巨鵬振翼,避過筋脈要害的同時,
赤烏角刀已「铿!」一聲擊退耿照。鮮血這才激射而出,濺滿了嶽宸風的胸膛下
颔。

  符赤錦驚喜難言,忍不住輕聲嬌呼;薛百螣與冷北海交換眼色,試圖想從對
方眼裏看出一絲端倪,終究徒勞無功。「他從頭到尾,都是閉着眼睛打的。」冷
北海遙指耿照,低聲輕道。

  薛百螣朝另一側擡了擡下巴。「莫非……那厮瞎了?」話才出口,連自己也
不禁搖頭。嶽宸風雖目光渙散,瞳仁的轉動卻是正常無礙,以其視線變換之靈活
飛速,不僅沒瞎,眼力隻怕還強得怕人,隻是不知何故他「看」不見周身之物,
也不知他的視線在虛空之中到底追逐着什麽。

  兩人一齊望向符赤錦,卻見她微蹙蛾眉,雖亦不解,凝然的目光中卻有一絲
不易察覺的狐疑之色。

  昨日漱玉節下山與耿照密會,返回蓮覺寺之後秘密召見薛、冷二人,向他們
說了今日的伏殺計劃。

  「化骊珠呢?」薛百螣聽完,想也不想劈頭就問。

  雷勁的箝制已得到伊黃粱的藥丹支持,不成問題,但一日未取回化骊珠,五
帝窟的血脈便難以延續。

  漱玉節淡然道:「寶珠在典衛大人的身上。我等若與他攜手合作,共同誅殺
嶽宸風,事成之後他将歸還化骊珠。我信他。」

  薛百螣疏眉一動,沉聲道:「宗主昨兒夜裏命人去取那專驗龍漦真僞的「無
遮淨瓶」來,莫非爲确定耿家小子是否持珠?」

  漱玉節粉臉微紅,所幸密室中照明昏暗,并未教二人全看了去。她輕咳兩聲,
又回複平日的從容自信,淡淡一笑:「老神君當真是明察秋毫,什麽事須瞞你不
過。」

  薛百螣默然片刻,輕哼一聲。「看來,這次的确是弦子的過失。她若将化骊
珠與冥表一并取回,咱們也不必再受制于人了。」漱玉節聞言一笑,不置可否,
卻聽冷北海咧嘴低道:「能殺嶽宸風,我倒不介意與誰連手。」說着擡起銳目,
淡然道:「隻是就我們仨,再加上耿小子,會不會太托大了?以那厮的脾性,一
旦出手不能置他于死地,死的恐怕就是我們了,宗主有什麽打算?」

  漱玉節搖了搖頭。

  「不是三個,而是兩個。」她望着對面的二人,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
将率領帝門衆人攻打五絕莊。那裏藏有嶽賊的機密,失落的食塵亦在莊中密室,
如若順利攻破,不僅能取回寶器,亦可反将嶽宸風一軍,掌握主動;便未攻取,
亦足以引開嶽賊身邊的親兵護衛,使其落單。」

  冷北海微微冷笑。

  「宗主的說法,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嶽宸風,不是區區兩人便能殺除的對
手,與其冒險進取,不如謀定後動,務求一出手便能讓他死透,永不翻身。」

  漱玉節道:「我的看法與冷敕使相同。要殺嶽宸風的,不是兩個人,而是一
個。按照典衛大人的謀劃,一旦他與嶽宸風一對一的單打獨鬥,令嶽賊伏誅的勝
算最大。你二人的任務,就是一一清除那厮身邊的阻礙,好教他能徑取嶽宸風!」

                ◇◇◇

  場中風沙一動,耿照再度持刀撲上,雙目緊閉,刀式卻絲毫不受影響,依舊
燦爛奪目、雷霆萬鈞!嶽宸風眼耳無用,然而隻要刀鋒及體,他便能立即反應,
耿照所造成的傷害均不足以緻命,對撼三兩度之間必被擊退;若非嶽宸風難以追
擊,恐怕早已分出勝負。

  這是一場閉眼瞎子對睜眼瞎子的決鬥。

  這一輪耿照又多支持了片刻,才被赤烏角刀轟退,落地時腳下一踉跄,幾乎
站立不穩。他身負碧火神功,臨敵一向以内力悠綿見長,不幸的是:嶽宸風的碧
火功更加精湛,不管爆發力或持續力都遠勝于他;奮力相搏之下,耿照早已難掩
疲态,罕有地露出氣力不繼的狼狽模樣。

  他不及緩過氣來,繼續搶攻。薛百螣與冷北海都看出不對:「嶽宸風既不能
追擊,更應穩紮穩打,調勻氣息再出手,豈能貪功躁進?除非……除非嶽宸風的
「異狀」有其時限!」

  兩人對望一眼,心知良機稍縱即逝,一持鞭、一握拳,點足躍出,雙雙朝嶽
宸風殺去!

  誰知一奔入耿、嶽周圍兩丈方圓,一陣天旋地轉,眼前升起大片灰翳,如墜
五裏霧中,體内氣血翻湧,忍不住惡心反胃,真力運行、五官感知……通通失去
常序,仿佛乾坤颠倒,腳下卻踏不到實地,整個人忽懸虛空,連原本并肩而來的
同伴亦消失不見……

  ——原來……他倆就是在這片虛無中決鬥!

  ——這……這是哪裏,又或發生了什麽事?

  ——是陣法、道術,還是迷藥,才能造出這樣的虛無?

  兩人正自迷惘,忽聽耿照大叫:「大……大師父!」

  周圍霧蒙蒙的灰翳搖顫起來,陽光如穿融般扯開整片空間,薛、冷二人回過
神,赫見黃沙依舊、長街依舊,頭頂上烈日朗朗,哪來的大霧蒼茫?

  尚不及起身,前方嶽宸風目光一凝,仿佛終于看清四周景物,赤烏角刀卷風
應手,刀芒過處,薛百螣、冷北海的胸口隔空噴出大蓬血箭,餘勁未絕,竟将二
人掀得曳地滑出,宛若系馬拖行!

  幻陣被破,耿照爲救二人,硬撼嶽宸風;嶽宸風反手一格,勁力不下巨斧掄
掃,「當!」兩刀交擊,洪若毀鍾,震得耿照口鼻溢血、虎口迸裂,卻連一步也
不敢退,任由刀勁貫體而出,背心「潑喇!」裂開幾道衣縫,發絲逆揚,毛孔都
迸出血來。

  便隻一招,防禦者随手擋架,攻擊者反被擊成重傷。

  耿照膝彎一軟,勉力提臂,卻覺神術刀如有千斤之重,竟不由心。嶽宸風一
腳踏住刀闆,獰笑:「你使什麽妖法……」語聲未落,眼前灰翳又起,天地消失,
再度陷入那詭異的迷魂陣中。

  他沉着不亂,憑記憶往腳下一劈,見一個朦朦胧胧、形似耿照的影子滾了開
去,也不知砍中了沒。

  與耿照甫一交手,他便陷入這個奇詭無比的怪異空間,眼睛所看、耳朵所聽,
通通都是灰撲撲的假象;隻有刀鋒入肉時的痛覺是真實的,無半點虛假。爲此他
刻意挨了幾刀,試圖以痛楚将自己喚醒,隻是終歸徒勞。

  他幼時曾聽師父說過,道門中有種觀想之術,修煉有成的術者能在腦海中自
行想象冰水炭火、令身邊之人如凍如灼。萬料不到耿姓小子身邊,竟有這樣的高
人!

  但道術并非全無破綻,适才薛百螣與冷北海闖入,耿家小子一喊,幻陣頓收;
在這麽短的時間内再幻出迷陣,施術者絕不能毫發無傷。最好的證明,就是原本
灰蒙蒙的視界,已能依稀辨出輪廓;遠方一人拄刀顫起,身形、面孔若隐若現,
正是方才死裏逃生的耿照。

  嶽宸風本欲揮刀掩殺過去,轉念一想:這條長街并無如此寬闊,耿照看來相
距甚遠,顯是術者在距離上動了手腳。就算他不找耿照,那小子也會自己殺将過
來;一動便不如一靜,以逸待勞——嶽宸風正露微笑,忽聽身後一人道:「你的
心計,當真是稀世難得。不過比起心地之卑鄙龌龊,你的心計又不算什麽了。我
活到這把歲數,還不曾見過像你這樣的東西。」

  嶽宸風霍然回頭,赫見一條瘦削的青衣長影,似是長發曳地,容貌卻看不清
楚。

  遠方耿照似又喊了聲「大師父」,聲音倏地膨脹散逸,消失在灰翳中,仿佛
有千裏之遙。嶽宸風心知此人必是陣主,暗自戒備,冷笑:「你是耿照的師父?」

  青衣人搖頭。

  「我是寶寶錦兒的師父。現在,你知道自己有多該死了麽?」大袖一翻,右
手五指忽成尖鏟,挺直插入嶽宸風腹中,熱刀切牛油也似,無比滑順地一送到底、
透背而出,直沒至肘間。

  嶽宸風竟不覺疼痛,眼巴巴看着,滿臉錯愕。

  「你……」

  「沒錯,我将整隻手都插進你腹中。」青衣人淡然道:「肚裏生生插了隻鐵
爪,該是什麽滋味?」

  嶽宸風心思觸動,不由得将「鐵爪」、「插進腹中」等念頭串了起來,忽覺
腹間痛得難以忍受,恰恰是被一隻銳利的鐵爪穿破肚腸、戳得髒腑糜爛的感覺,
忍不住慘叫出聲,豆大的冷汗沁出額際,幾乎暈死過去。

  青衣人悠然道:「疼麽?我替你斬下頭顱,了斷性命罷,也少吃些零碎苦頭。」
舉起右手,大袖順勢滑落,隻見腕間接着一柄斬頭大刀,仿佛生就如此,哪有指
掌的蹤影?

  嶽宸風平生從未如此疼痛過,腸子似被絞成一段一段,痛得連聲音也發不出。
眼看青衣人袖起刀落,便要将自己的腦袋砍下,腦海之中靈光乍現,恍然大悟:
「他說了「插進腹中」之後,我才覺疼痛,這疼……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他刻意
說「斬下頭顱,了斷性命」,是因爲如果我不信在這裏失卻頭顱會緻死的話,他
便殺不了我!」眼前刀光一閃,視線陡沉,原來是頭顱墜地,骨碌碌地滾到腳邊。

  隻聽青衣人冷道:「你惡貫滿盈,如此死法,已算是輕巧了。」

  歪倒在灰色地面上的首級突然睜眼,咧嘴大笑:「老兒,你該後悔沒一出手
便要了我的命!」

  無頭的屍身轉身揮刀,「喀喇」一響,似是劈開牆闆一類,鋪天蓋地的灰翳
突然消散,仿佛被吸入某處縫隙之中。

  灰翳一去,嶽宸風發現自己仍站在街心一角,烈日當空、風過沙揚,不遠處
耿照拄刀在地,争取時間調息恢複;而符赤錦正拖着重傷的薛百螣與冷北海往後
退,距離嶽宸風一刀将他倆砍飛的當兒,不過是幾瞬目間。适才迷陣中發生之事,
除了腹間仍劇痛不止,一切恍如迷夢。

  嶽宸風忍痛撕開圍腹,赫見腹間一片瘀紫,表皮卻無絲毫外傷;驟地喉頭腥
甜上湧,嘴角溢出血來,卻非是怪傷複發的征候,而是髒腑受了極爲嚴重的内創,
故爾嘔紅。

  (好……好厲害的心識操控之術!)

  一切都是幻境。那青衣人不知用了什麽法子,侵入他的腦識,原本是混淆感
官,以利耿照相鬥取勝;等到那耿姓小子支持不住了,躲在背後的施術者終于按
捺不住,親自披挂上陣,想在幻境裏讓嶽宸風誤以爲「自己被殺」,借以取他性
命——在幻境中受的傷,醒來後依舊存在。因爲被騙的是身體而非腦識,無法借
由神智清醒解除。此刻腹部的劇烈痛楚,就是最好的證明。他實不該想起「肝腸
寸斷」四字的。

  嶽宸風深吸了口氣,運功壓制出血,拄刀回頭。被劈開的土屋牆闆中,露出
一隻青瓦大甕,甕上裂開尺餘刀痕,自是赤烏角刀所緻屋内,一男一女盤坐大甕
兩旁,各出一掌按在甕上,女子一襲紫衫,肌膚白皙,身段玲珑豐滿,烏溜溜的
如瀑長發覆住大半張面孔;男子卻是身材高大,颚裂如虎,周身生滿白毛,随風
刮出陣陣濃烈獸臭,竟已不似人形。

  兩人雙目緊閉,不敢輕易撤手,忽聽「哔剝」一聲,甕裂又下延尺許,漏出
大把青絲,發毛末梢由黑轉灰,仿佛被抽走生命氣息,轉眼白脆如炭燼,随風散
落一地。

  那對護甕的男女喉頭一抽搐,嘴角俱都溢出殷紅,面色白慘,顯是受了嚴重
的内創。

  嶽宸風凝目片刻,确定從未見過這兩人,不覺沉吟:「對我施展心術之人聲
音雖尖,卻似是男子……奇怪!他既自稱是那賤人的師父,我怎不知五島之内竟
有這般人物?」

  身後,符赤錦越過他寬闊的肩頭,瞥見屋裏兩人一甕,失聲道:「兩位師父!
你們……你們怎會在此!」提裙起身,徑朝破屋奔來。嶽宸風見她心慌意亂,大
有可乘之機,暗自提氣,便要出手;蓦地一聲虎吼,那滿身白毛的獸形男子睜開
虎目,咆哮道:「女徒勿來!快……快走……」話未說完,口中又噴出鮮血。

  嶽宸風心中一凜:「這聲音……不是他!」霍然回頭,目光射向另一邊的紫
衣女子,暗想:「看她年紀輕輕,居然練得如此心術,若能收爲我用,必是如虎
添翼!」又上下打量她幾眼,忍不住面露微笑,伸舌舐唇:「不想道門近日,也
有這般美貌婀娜的術者。」

  符赤錦被吼得回神,錯愕停步,心如刀割,她本是聰慧機伶的女子,情急不
過一瞬,見得眼前景況,心中已猜到七八成:「看來是二師父與小師父,将二部
屍旡灌與大師父,融合大師父的下屍部元功,以「三屍化旡」的神功推動伏形大
法,助耿郎誅殺嶽賊!他們……究竟是何時搭上的線,我怎全然不知?」

  她方才目睹耿、嶽相鬥,本有些疑心,一見三屍現身,所有疑點頓時串成了
線,綱舉目張,豁然開朗。

  「你怎麽……怎麽不守誓約,将我最親的三位師父都扯了進來?」她心中氣
苦,望向街心另一側,見耿照委頓在地,盤腿拄刀調息,蒼白的娃娃臉上無一絲
血色,頭頂白絲氤氲,正到了緊要關頭。

  兩人心有靈犀,耿照睜眼見玉人泫然欲泣的模樣,嘴唇微歙,似說了「對不
住」三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那一男一女便是白額煞、紫靈眼,而在幻境中幾乎殺死嶽宸風的青衣高人,
自是青面神的青鳥伏形大法所化。

  當日在幻境之中,青面神施展神通爲耿照療傷,「青鳥伏形大法」乃遊屍門
下屍蹻部的至高絕學,不但能操控心識、驅役肉體,在大法羅織的迷離境中,亦
有窺讀人心的異能,從而知曉耿照與符赤錦的刺嶽行動。

  秘密被揭,耿照遂請求三屍出手援助。青面神「讀」過他腦中與嶽宸風交手
的片段,推斷此人武功之高,饒是高手一擁而上,也是能敗而不能殺。爲求順利
斬風,便與耿照謀訂今日的狙殺計劃。

  「青鳥伏形大法,能在一定的範圍内扭曲人的感知。」

  青面神随手一揮,幻境中忽起大霧,霧絲伸手即可擾動,宛若線香。

  「姑且把五感之所覺當做這些煙絲,天上地下,無處不有;人的知覺心識,
不過是霧絲的異種延伸,原本是一樣的東西。

  「伏形大法借由撥動、擾亂霧絲,由外而内,影響他人的心識五感。你等凡
人,隻能呆闆接收霧絲,無法選擇,亦不能任意改變其質;而我則是一陣風,不
僅能将它們凝聚驅散、吹入你的腦海,亦能将你體内的霧絲攪亂吹出。」

  「原來如此。」耿照若有所悟。

  青面神輕撥白霧,宛若撫弦。他在幻境中總是以高大修長、兩袖回風的青衣
人模樣現身,耿照忍不住猜想這或許是他年輕時的模樣。

  「隻是代形罷了,徒婿,不必多心。若以真正的模樣現身,說不定會吓壞你。」
耿照被讀出心思,大爲窘迫,青面神卻隻擺了擺手,續道:「一旦嶽宸風踏入大
法範疇,我便剝奪其五感,擾亂其心識,令他分不清幻象真實……但你也一樣。」

  青面神負手回頭,臉孔雖是一團青光,卻能清楚感覺那股子凝肅。

  「風吹霧散,無一能免,不管他的、你的抑或旁人。你身負玄門正宗「入虛
靜」功法,能在大法範疇中維持最多的清明;要狙殺嶽宸風,你是最好的人選。」

  戰況果如青面神所料。

  嶽宸風縱使刀法超群,在眼見不爲真、幻象未必假的「青鳥伏形大法」之前,
與耿照的實力差距被大幅拉近,頓時陷入苦戰。

  但碧火功畢竟是道門正宗,要擾亂嶽宸風的心識,饒是有「三屍化旡」的神
功輔助,仍耗力甚巨,難以久持;而耿照要在伏形大法的範疇中維持清明,亦非
易事,最後索性閉上眼睛遁入虛空,純以碧火功的先天感應克敵。

  若按此一形勢發展,終能成功斬殺嶽宸風也未可知。誰知薛、冷意外闖入戰
團,他二人未練過火碧丹絕一類的道門玄功,對大法毫無抗力,若不撤去伏形大
法,轉眼便要喪命。

  耿照感應二人闖入,心急下喊了聲「大師父」,嶽宸風趁着伏形大法一撤,
不但将薛、冷兩人砍成重傷,更記住了周圍的景物位置;他在逼命一瞬的緊要關
頭、出刀砍破三人藏身處的屋牆,循的正是耿照那一聲所向。

  陰錯陽差,苦心孤詣俱付東流,一切又回到源頭。

  剝除了心機謀劃,剩下的隻有赤裸裸的生存鬥争。

  青面神非到萬不得已,本不願直接進入嶽宸風的腦識,以「傷心即傷體」之
法殺人,蓋因此法兇險,一不小心連施術者亦不能免;直到三屍化旡再難支持,
耿照卻遲遲無法取勝,這才冒險一試。

  殊不知嶽宸風的意志非同凡人,關鍵時刻一刀砍破屋牆,破了幻境之法,果
然一舉重創了青面神、白額煞、紫靈眼。

  薛百螣年老力衰,劇鬥後胸口再挨一刀,已無力拼戰,冷北海的傷勢也不樂
觀。

  符赤錦僅餘三成功力不到,絕非嶽宸風的對手。耿照内力耗盡,即使是回複
之力超群的碧火神功,至少還要調息一刻才能站得起來。

  嶽宸風腹間雖受劇創,卻是現場唯一還能持刀站立之人,形勢登時逆轉。

  ——所謂勝者,是能站到最後的那一個。

  「現在……」他緩緩舉起赤烏角刀,指南針般一一指過衆人,蒼白幹裂的薄
唇咧開一抹邪笑。霸氣橫生的刀器在他手裏,宛若竹架糊紙,絲毫不顯沉墜。

  「是你們之中的哪一個要先來受死?」

  第七二折長街血戰,玉可救亡「赤烏角」刀如其名,烏沉沉的巨大刀身隐泛
血光,所指之處,令人不寒而栗。

  但耿照清楚知道,這不過是嶽宸風施壓的手段罷了。

  換作是他,現場隻有一人,是必須優先打倒的對象——獰惡的血光烏芒「呼!」
一聲映日回風,前一刻嶽宸風還手按腹間、身子微佝,眨眼人已不在原地,黑翼
般的披風旋作一團,挾着無匹刀勁卷沙揚塵,徑取護着薛、冷二人掩退的寶寶錦
兒!

  盡管隻餘三成元功,符赤錦卻是在場唯一一名未曾負傷、行動自如的寶貴戰
力,未免橫生枝節,必須先予摘除——便以薛百螣、冷北海等人的老練,易地而
處,隻怕也是如此作爲。

  「寶……寶寶錦兒!」

  耿照幾乎忍不住吐氣開聲、起身援護,但這也正是嶽宸風所盼望。

  身爲最後的反擊希望,耿照若于一刻間調息完功,尚能與負傷的嶽賊一鬥;
襲擊符赤錦除了斷絕後患,更是嶽宸風「攻敵之必救」的險惡心計。假使耿照沉
不住氣,這着不僅要取符赤錦,甚能将沖動上前、未及調複的耿照一并殺除,一
石二鳥,遠比直取耿照更加上算。

  符赤錦非是初出江湖的雛兒,心知無幸,嘴角浮露一絲微笑:「便是老天收
我,也要拉你嶽宸風同行!」未及閃躲雙手一揚,将薛、冷向後一推,身子不動,
昂然迎向嶽宸風!

  嶽宸風一凜:「莫非……這仍是計?」忽生猶豫,這十拿九穩的一刀爲之一
挫,烏氅落影還形,赤烏角刀的烏鋒停在符赤錦身前,距她千嬌百媚的小腦袋不
過三尺,勁風刮得柔鬓逆飛,飄下幾绺發毛。

  四周既無伏兵也無陷阱,符赤錦卻不閃不避,飽滿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俏臉
上掠過一抹夷然無懼的清冷蔑色,銀牙咬碎,朱唇輕啓:「鼠輩!」抿嘴而笑,
滿是鄙夷譏嘲。

  嶽宸風怒道:「找死!」忽聽一聲虎咆,一抹白影竄出屋牆,足不沾地,頃
刻已至嶽宸風身後,兩隻獸爪壓風刨影,絞得衣布粉碎、鮮血點點,宛若漫天黑
蝶血雨,四散而出!

  衆人這才聞到濕臭的獸毛氣味,見白額煞翻騰旋繞、出爪迅捷,竟無一絲間
隙;嶽宸風料不到他重傷之下,還有這等驚人速度,回身已被欺入臂圍之内,赤
烏角刀連着一條右臂竟無用武之地,隻出得左掌相對。

  白額煞不唯指爪尖銳,足趾亦生作彎鈎狀,色澤黃如角骨,攻擊時四肢齊上,
殺得性起,還頻頻呲牙咆哮,挾着爪下駭人風壓,便似一頭攀着獵物瘋狂撕咬的
大貓,奇偉雄軀竟不落地,牙爪間不住刨出鮮血碎布,令人膽寒。

  武功卓絕的高手或可擊殺虎狼,然而一旦遭遇武功卓絕的兇獸,人獸間的力
量差距、反應速度等,立時便分出高下;亘古以來人不如獸者,皆源于此。嶽宸
風難以招架,以左臂護住頭臉,運起不足八成的「金甲禁絕」勉力抵禦,動作完
全跟不上獸一般旋繞電轉的白額煞。

  經伊黃粱的診斷,嶽宸風這兩日不運内氣自療,隻服用些溫補藥物,果然吐
血怪症不再複發,傷勢漸有起色,心知伊黃粱所言非虛,更不敢妄動真氣。

  即使遭逢突襲,也僅用五成功力禦敵,避免催發體内針勁,使異創複萌;但
白額煞的速度委實太快,爪勁又強悍難當,五成功力的「金甲禁絕」恐難抵擋,
不得已催谷到七成頂峰,臨界八成,隻覺五内翻騰,真氣所經處無不隐隐作痛,
仿佛下一刻異創便又要爆發。

  (若能使八成真力,豈容……豈容這班跳梁小醜猖狂!)

  在出發前往蓮覺寺之前,嶽宸風已輾轉反側了一整夜。

  伊黃粱的能耐無庸置疑,接下來,隻是如何取舍而已。

  ——把這身遇合神奇、萬中無一的絕頂功力通通舍棄,隻爲求一個重頭練起
的機會?嶽宸風幾乎忍不住大笑起來。若非伊黃粱嚴正警告不得妄動真力,他很
想不顧一切,上街殺幾個人來洩憤。

  若未遇慕容柔,恐怕終其一生,他都不會考慮如此荒謬的提議。但如今,已
到了不能逃不能避、不能再自欺欺人的境地;江畔那無名老漁夫的出現,不過是
再次提醒他罷了。嶽宸風整夜睜大眼睛無法成眠,回憶着那難以忘懷的一夜。

  那時,他方歸入将軍麾下一月有餘,被破格提升,晉身武僚諸首。

  鎮東将軍府不比權力早被架空、紙糊老虎般的東海道臬台司衙門,有兵有糧、
有權有勢,難得的是慕容柔書生掌兵,居然半點武功也不會,出門乘車坐轎,比
遲鳳鈞更像文臣。

  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

  鸠占鵲巢、移花接木,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烏城山虎王祠不唯武功、基業,
連嶽氏宗脈都被他連根刨起,變成了自己的東西;五絕莊爵勳蓋世,何等尊貴!
還不是教他手到擒來,成了養兵授徒的基地?更别提高手如雲的五帝窟……

  慕容柔手無縛雞之力,一枚雷丹種将下去,此後他嶽某人便是君臨東海的地
下将軍,手握十萬精兵,休說稱霸武林,便要問鼎天下五道,誰敢說他沒有帝皇
之命!

  那一個多月裏,他連睡覺作夢都會笑。當年師父說他「無有道心」、威脅要
将他驅逐下山時,可能想過那個瘦弱青白的小徒弟,有朝一日乘雲化龍,将成逐
鹿天下的霸主?

  嶽宸風一向謹慎,慕容柔威震東海,壓得朝廷、武林喘不過氣來,爲防這書
生将軍還藏有什麽手段,嶽宸風夜夜以「蹑影形絕」溜進将軍的起居内院監視,
看他是否詐僞欺人,實則身負絕學。

  結果令人非常滿意。慕容柔非但不懂武功,更早與千嬌百媚的年輕妻子分房,
沈素雲号稱「三川第一美人」,容貌身段均是一等一的上貨,嶽宸風見她走路時
身姿挺拔、昂頸直背,分明是未經人事的處子,不覺暗忖:「莫非慕容柔身有隐
疾,不能人道,才能忍住不染指這樣的美人?」頓時色授魂消,更覺心癢,就近
挑了個烏雲蔽月的夜晚,準備讓慕容柔畢生難忘——除了被種入雷丹的劇烈痛苦,
嶽宸風還打算在他面前,将嬌柔尊貴的沈家大小姐剝得赤條條的,狠狠替她開苞、
恣意蹂躏,直到盡興爲止。當然這香豔淫靡的精彩過程,她平日高高在上的将軍
相公絕不能錯過,他會用削尖的竹簽撐開慕容柔的上下眼睑,教他淌着血淚好生
欣賞自家妻子的淫姿……

  他潛入内院時,下身已硬得發疼。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嶽宸風心想。

  慕容柔不近人情,嚴禁下屬應酬,将軍府每日戌時一到,大門便即深鎖,謝
絕外客,非軍情急報不得叩入,違者軍法處置。影響所及,靖波府内連歌樓舞榭
也早早關門,街上亥時不到便罕見行人,堪稱是東海一大奇事。

  慕容柔一如往常,屏退左右,獨自待在書齋,偌大的屋裏僅得一盞豆焰,别
無其他——很少人會說慕容柔吝啬,實因他律己之嚴,遠勝過對别人的疾厲苛烈,
常人自問難以做到,至少在這事兒上誰也不敢妄加批評。

  嶽宸風伏在對面的檐瓦上,輕拗指節活動筋骨,強自按下奔騰色欲,正欲一
掠而入,書齋忽傳出慕容柔的聲音:「是你麽,嶽老師?」

  嶽宸風悚然一驚,差點從檐間滾落。以他當時的形絕造詣,莫說是不懂武功
的書生将軍,便要在滿座武僚之前無聲來去,自問也非難事。莫容柔……是怎麽
發現他的蹤影的?

  他硬着頭皮一躍而下,俯跪階前。「屬……屬下參見将軍。」

  「你來這裏做甚?」慕容柔聲音一冷,隐約透着一股詫然。

  嶽宸風總不能說「我來暗算你,還打算在你面前奸污你夫人」,心念電轉,
俯首道:「屬下見有人影出入府邸,擔心将軍安危,故來一窺究竟。」書齋内沉
默半晌,慕容柔才輕道:「你說謊。」

  忽聽另一人大笑:「自是說謊,何須你看!我要出入此間,誰人能見?」

  嶽宸風不由得渾身一震,驚愕莫名:「書齋之中……竟還有另一個人!」

  那人笑道:「喂!我說你啊,該不會是想找他來對付我吧?」聽他的口氣,
仍是對慕容柔所說。嶽宸風猛然起身,喝道:「來者何人?竟敢潛入将軍府邸!」
本欲掠進書齋,忽覺有異,霍然回頭,赫見樹下似有條人影,随手攀枝,笑道:
「不壞,你居然看得見我。」正是方才書齋裏那人。

  嶽宸風卻連他何時出來、又如何而出亦不知曉,掌心不覺生汗。

  那人越過他的肩頭,徑對屋裏笑道:「慕容柔,除開刀侯府那紅毛老不死的,
你總算找到個象樣些的了。」嶽宸風自出道以來,從未受人如此調侃,又想借機
爲自己的擅入之罪開脫,把心一橫,縱身往樹下撲去,雙掌擊出:「刺客看掌!」

  喀啦啦一響,碗口粗細的槐樹幹應聲而斷,樹下哪有什麽人影?

  嶽宸風心中駭異,餘光瞥見一抹流輝,徒手虛劈一刀,正是七式「殺虎禅」
裏的極招,誰知依然落空。那人的聲音由身後傳來,帶着一絲恍然:「原來如此!」

  來人的身法之高,實是平生未見,嶽宸風不敢稍稍滞留,施展形絕向前極躍,
淩空運起十成碧火真氣,禁絕護體、殺絕誘敵,凝絕照定黑暗中一抹流光,轉身
并掌,雷絕轟然而出!

  誰知身前仍空空如也,蓦地雙目一暗,兩根指頭按上眼皮,那人笑道:「原
來你是追着我的真氣而動,好厲害的眼術!」剎那複明,嶽宸風眨了眨眼,那人
仍是站在樹蔭深處,雙手攏于袖中,平平垂落,形貌俱融于幽影之間,隻在微笑
的一霎才見得齒間雪亮:「現在,你還見得我的氣脈運行麽?」

  果然看不見。

  原本如流螢飛舞的真氣光暈,如今點滴不存。嶽宸風排除了「破視凝絕」突
然失效的可能性,惡念陡生:「你刻意不動真氣,豈非任我宰割?」心念一動猱
身撲至,掌劈刀掠絕學盡顯,招招欲取其命!

  那人雙手并攏,畫圓似的一一接下,次序井然、應對分明,身子連晃都沒多
晃半點,忽然笑問道:「你從靖波府施展輕功入京,最快須得幾日?」

  若不歇息,最快三至五日——嶽宸風自不會開口回答,隻是被冷不防一問,
語聲方過,腦中已浮現答案,迅辣一如手底之招。那人露齒一笑:「我一夜間便
可來回。在我眼裏,你慢得烏龜也似。」忽覺無趣,反掌一壓,按得嶽宸風跪地
俯首,與前度一般無二。

  嶽宸風直到額面觸地,猶不相信自己落敗,憶起方才已是竭盡全力,再打一
次也斷不能更占上風,一時難以接受,俯首喃喃道:「刀……我的刀……若赤烏
角在手,我必定……必定……」

  那人怡然走過他身畔,笑道:「我這輩子唯一一次被打趴在地,挨的還是拳
頭。給你刀也沒用,你武功算是了得啦,刀、掌、身法、眼術、内力、硬功…
…集六門絕學于一身,常人自是打你不過。然而頂峰争勝,刀不夠刀,掌不夠掌,
沒一門頂用,若能重新練過,你挑一門潛心鑽研,當勝大鍋同炒。」

  (重……重新練過?)

  嶽宸風跪俯在地,連汗水滴落階前的聲響亦清晰可聞。他已經快要想不起來,
上一次被這般澎湃如潮的恐懼與無助所淹沒是什麽時候的事。

  喀喀兩聲,書齋前的镂花門扇被推撞開來,那人并未順手掩上,隻是随意而
入,仿佛信步閑庭;間或傳出極細極微的「匡當」輕響,清脆如鈴甚是動聽。透
過書桌頂上的豆焰微光,嶽宸風初次看清那人的背影:他身量不高,一身錦衫繡
袍、粉底鱗靴,裝扮華貴,卻披散一頭及腰黑發;綴金邊的蟒紋襕袍下擺不時掠
過烏金暗芒,兩踝間竟戴着鐵鏈腳鐐,直如天牢裏的不赦之囚。

  想起此人鬼魅般的身法,居然是在刑具拘束下所爲,嶽宸風簡直不敢想象取
下腳鐐之後,這披發怪人的武功将是如何可怕。錦袍怪客徑行坐落,翻起幾上瓷
杯自斟自飲,連盡幾盅,才長長籲了口氣,笑顧慕容柔:「喂,他是你的人,要
殺要剮你自己決定,不幹我的事。話先說在前頭,接下來的事若教這厮聽了個全,
你别指望我殺人滅口。」

  階下嶽宸風聞言一驚,汗濕背衫:「将……将軍要殺我!」卻聽慕容柔淡然
道:「不妨,我沒什麽怕人說的。倒是你,既已認罪服刑,能這般要來便來,要
去便去麽?」那人哈哈大笑:「你不服氣,派人抓我啊!」俯仰之間,袖裏一陣
風鈴般的叮咚細響,顯然腕上也戴了一樣的刑枷。慕容柔聞言不禁莞爾:「若真
有這麽個人,你還想跑?我肯定讓他逮你回去。」

  「那有什麽關系?」那人嘻皮笑臉:「再逃就是了。你的人不用吃飯拉屎麽?」

  慕容柔又氣又好笑,鳳目一睨:「再逃,我讓人打你闆子,打到你再不敢逃!」

  「呸,好個酷吏!」

  「亂世用重典啊!」

  兩人相視大笑,片刻笑聲沉落,氣氛才又漸漸凝重起來。

  「我隻有一句話問你。」沉默半晌,終是那人先開了口:「人,是你殺的麽?
你知我一向不聰明,推敲了這麽些年,内賊隻想到你一個疑犯。那年京城方圓百
裏,我以爲隻有你有膽子有能耐下手。」

  「怎說不聰明?普天之下,就你看穿了這事啊。」慕容柔低頭微笑:「我也
隻有一句奉答。對,是我,人是我殺的。」

  那人說翻臉便翻臉,一拍桌頂,霍然起身:「你……亂臣賊子!」

  屋外嶽宸風隻覺勁風刮面,檐下整排花樹應聲一搖,剎時竟如土龍翻身、天
地震動;駭異不過一瞬,眨眼身畔草木靜立如舊,靜夜之中連風都沒來一絲一紋,
顯然那人的修爲已臻化境,盛怒之下雄渾氣勁迸出,卻能在傷人及物前硬生生收
回。

  比這份絕頂造詣更驚人的,是書齋裏仍持續進行着的對話。

  慕容柔面對如此武功,連一絲驚懼也無,擡起銳利的鳳目,微一冷笑:「這
四字從你口中吐出,當真是再諷刺不過。」錦袍怪客頓時語塞,悻悻然拂袖落座,
怒極反笑,森然道:「我怎比得過慕容大将軍?你這個弒君逆臣!」

  慕容柔的口氣居然比他還冷,聞之不寒而栗。

  「你,難道就沒有弒君麽?」

  錦袍怪客微略一怔,搖頭道:「我不算。我可沒動手殺二哥,那晚我隻是坐
在禦榻邊,湊近臉靜靜瞧他。他吐的氣可比吸進去的多,臉頰凹陷,灰撲撲的一
點也不像人……對,你也見過的,我差點兒忘了。

  「他差太監去喚人,我趁空檔溜下梁,坐在榻邊瞧他。約莫人快死了,知覺
變得靈敏起來,他眼皮子簌簌幾顫,還沒睜眼,張嘴便喚:「慕容……」得意了
罷?忒多顧命大臣,他頭個念的還是你。」

  慕容柔低垂眼簾一動也不動,仿佛入定。

  隻有從睫上栖蜓似的一顫,才能窺見他心中的雲波浪湧。知道自己在「那個
人」心目中如許重要,對孤高冷傲、無友不群的鎮東将軍該是莫大的寬慰吧?

  「他睜眼一見是我,吓得氣都停了,整個得比幹參還僵冷,一句話都說不出
來。我本想,看見許久沒見的麻煩弟弟,能吓成這樣?忽會過意來:他以爲自己
看見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已死之人的鬼魂。」

  錦袍怪客輕笑起來,笑裏卻不帶絲毫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那時我終于明白,真正的兇手是誰;什麽都不用再問了,那表情已足夠說
明一切。這麽多年來,我們疑心韓閥、疑心應無用、疑心南陵諸國、疑心魔宗餘
孽,甚至疑心是異族派來的刺客,卻忘了誰才是真正從這事裏得到好處。我們都
太笨了,是不是?」

  慕容柔當然不會回答。錦袍怪客似不在意,又自顧自續道:「他打了個寒噤,
突然清醒過來,端起架子,闆着臉斥喝我:「你……你不在東海好好思過,來此
做甚?誰……誰人讓你進宮的?」我當時真想一掌打死他,然而見他上氣不接下
氣、連吞口唾沫都痛苦的模樣,又覺得這樣也不錯,一句話都不想同那厮說,隻
叉手抱胸,望着他發笑。」

  他突然笑起來。

  「那厮吓死了,全身發抖,又罵又叫的,稀裏呼噜鬼扯一通。」

  慕容柔倏然擡頭,眼中精光暴綻。

  「你口中的「那厮」,一手領着這個百廢待興的新國家,從前朝的殘垣斷瓦
中站起來,乃至有今日之繁榮;無數百姓吃飽穿暖,不怕朝不保夕,不用賣兒鬻
女,十裏之間必有炊煙,家家戶戶能安生度日,遑論興學教化……」

  「真奇怪。」錦袍怪客聳肩一笑,忍不住搖了搖頭:「你這話跟他當夜說的
像極啦,一模子倒出來也似。這些渾話是有本的麽?」

  「你——!」

  「我不懂什麽朝廷教化,說不定你們真是對的。我隻知道天下本不是他的東
西,想坐龍庭大位可以,去讨、去騙、去哭、去賴,要不就學我造一造反,多的
是門路。用卑鄙手段謀殺兄長,那不是人,是畜生!」

  錦袍怪客擡起頭。「你從以前就是個怪人,慕容柔,我不怪你。但我饒不了
我二哥。我家老大待你便不算好,待他又怎樣?假使他當真開口讨大位,說不定
老大真會給——老大做得多不情願,你比誰都清楚。」

  ——陶元峥也這麽說,但其實他根本無所謂。他的兩個女兒分别做了皇後與
定王妃,不管最後誰坐上大位,陶家都已然是勝利者,他思量的是如何維系相府
的既得利益,犯不着冒險賭上身家。

  (那首鼠兩端的老匹夫!)

  但陶元峥是對的。武烈根本不愛做皇帝,也不會是稱職的好皇帝。他愛打架、
愛熱鬧、愛醇酒美人,沖動莽撞、不太負責任、對敵人和下屬同樣大方;全心全
意相信他的兄弟朋友,笑起來的樣子沒有半點心機……

  慕容柔忍不住閉上眼睛。

  無論他的理由有多充分,在内心深處,他清楚知道殺死武烈更多的是爲了
「那個人」的情感,而非是天下黎民。這是醜惡的、赤裸裸的謀篡,無一絲大義
名分可供開脫。但他一點也不後悔,隻覺得遺憾。

  若非從他弟弟手裏奪走了這麽多卻猶不自覺,獨孤弋值得活得更久。

  錦袍怪客擡眸凝視,仿佛揪緊這稍縱即逝的一抹負疚。

  「你們連表情都像。那晚他罵了很久,虛張聲勢,直到氣力用盡仍不肯停,
我靜靜看他,最後隻說了「畜生」兩字。他聽得兩眼發直,白紙似的瘦臉突然脹
紅,再連一個屁字也辯駁不出,張嘴噴出一大口血箭,把永甯宮的粉壁都濺得滿
目殷紅,這才斷了氣。」

  慕容柔等八位大臣奉召入宮時,太宗孝明帝已然駕崩,誰都沒能見上最後一
面,身後的時局變化,連足智多謀、算無遺策的慕容柔也難以掌握;事隔多年,
才知其中有如許周折。

  嶽宸風伏在階下動彈不得,恨不得塞住耳朵,汗水浸透了重袍,難以遏抑。
以他之精明,對話方至一半,便已知來者是誰;話裏那些高來高去的「那厮」、
「他」、「兄長」又各自代表什麽意義……

  這個秘密充滿腥風血雨,稍有不慎,因此喪生的人當以千萬計。

  什麽武林争霸、問鼎江湖,與之相比,都顯得蒼白無聊,渺小得微不足道。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從沒聽過這些。現而今,他又将面臨什麽樣的處境?

  書齋裏寂然良久,這回卻是慕容柔打破了沉默。

  「我出身微賤,這條命抵不了你那英雄了得的兄長,可我并不怕死。隻是現
在還不行。我還不能死。」

  這話近乎求饒,但錦袍怪客并未出言讪笑。書齋再度陷入一片死寂,半晌慕
容柔忽然一笑。「你是不是害怕自己最終非得承認:我和你二哥其實是對的?」

  錦袍怪客「嗤」的一聲,搖頭道:「喪盡天良之事,永遠都是錯的。」

  「就用你的眼睛親自确認,如何?」慕容柔淡淡一笑:「隻消看夠了,又或
有一絲受騙上當之感,随時來取我的性命;天上地下,我料無一處能攔得住你。
一直到你的耐性用完爲止,或心有定見不再猶豫時,我的命就是你的了。在此之
前,讓我先進行我的工作如何?」

  錦袍怪客聞言一怔,凝然許久,不禁搖了搖頭。

  「你可真是個怪人,慕容柔。若不是你就好了。」

  他振袖而起,伸了個懶腰,帶着叮叮當當的金鐵輕擊聲邁出廳堂。走下階台
時微一停步,撩袍蹲下來,撫着嶽宸風的頸背笑道:「他的命是我的,你記好了。
想與我一鬥,以你的資材,廢功重練專于一門,十五年内不是沒有機會。但你眼
裏現成寫個「貪」字,料你此生絕無機會,一窺我之境界,可不是我看低你。」
說完倏地不見,風裏連衣袂響動都不聞半點,遑論鐐铐的敲擊。

                ◇◇◇

  那一夜,嶽宸風肝膽俱寒。

  除了錦袍怪客的超凡武功,更可怕的是牢牢壓制住對手的慕容柔。錦袍怪客
離開後,階頂一陣窸窣,熏香徐徐,一雙鱗紋金靴映入眼簾,慕容柔緩步而至,
在他身前蹲下來。

  嶽宸風突然明白,爲何武功蓋世的錦袍客拿這人一點辦法也無。

  因爲他的眼神清澈銳利,絲毫無懼。不懼怕死亡、不懼怕負疚,不懼怕雙手
染滿血腥;不懼所犯的罪行天地不容,将爲萬世唾罵……嶽宸風不由打起寒顫。
比起眼前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殘忍嗜虐的攝殺二奴簡直幼稚到了極處,他們的
「惡」在他眼裏如家家酒一般,連輕蔑都顯得多餘。

  慕容柔輕拍他的腦袋;回過神時,嶽宸風才發現自己竟不覺縮了縮頸子,仿
佛還在山上那脾氣暴躁、動辄虐打道僮的師父跟前。他不惜代價想擺脫這種感覺,
偶一憶起便狂暴得想殺人,幾難自抑。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怎樣的人,心裏在想什麽。」

  慕容柔湊近他耳畔低聲道,目光凝于頭頂虛空,仿佛自言自語。

  「你還在這裏的唯一理由,隻因爲我用得上你。」

  「誰擋了我的事,我就拔掉誰。爲此,我殺過你無以想象、永難企及,遠比
方才那人武功更高強的人;用的方法,足以讓你紮紮實實死上十次。龍若化身人
形,不過也就如此。」慕容柔說得很輕,一字、一字咬得清晰,帶着嚼碎内髒似
的沉烈。「你要想辦法讓自己一直合于我用,知道麽?」

  「屬……屬下……」他還在試着平抑顫抖、想答得不那麽卑微時,慕容柔已
然起身離去,背影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人,恍若鬼魂。

  從那天起,嶽宸風就變了。其中的反複,或許連他自己也未察覺。

  他可以選擇成爲一個甘居于慕容柔這般、即使弒君也要貫徹己道的「大惡人」
之下,放縱欲望自行其是的普通惡人;比起慕容柔之惡,他的惡道一點也不扭曲
乖張,如虎食人、強淩弱,猶在天理之中。爲此,他盡心爲将軍辦事,不敢違拗,
成爲慕容柔的得力臂助。

  或者……他可以成爲一名真正的強者,超越錦袍怪客、超越慕容柔所殺害的
「那人」,一如初衷。

  爲此,他開始四方打探明棧雪的下落。當初那女人不告而去之時,他着實松
了老大一口氣;然而,若能得到她的同源内丹,或許不必走上「廢功重練」一途
——但這四字卻如附骨之蛆一般纏上了他,不斷透過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在他眼
前晃悠,背後仿佛能看見老天充滿惡意的譏嘲。明棧雪将那本黃舊的小冊子交給
他時,隻說:「裏頭全是廢話,若非書皮上也有個「絕」字,我差點随手扔了。」
說着明媚一笑,直将人心魄勾去。

  那時他形絕、禁絕已有小成,才剛掘出《破視凝絕》的古冊不久,而最重要
的紫度神掌也正按冊修習,頗有進境;明棧雪突然拿出這部隻題着「命絕」二字
的古舊薄冊,說是在嶽宸風——當時這名字還不是他的——床底找到的,從裝幀、
用紙,甚至抄錄的字迹來判斷,當是《虎箓七神絕》之一無疑。

  「但名字不對。」他裝出撫冊沉吟的模樣,暗中觀察她的表情:「已知的前
六絕皆是四字命名,連殺虎禅刀法的原譜都要題上文謅謅的《虎禅殺絕》四個字,
這本就隻題了「命絕」兩字,豈不是……豈不是怪異得很?」

  明棧雪瞟了他一眼。

  「很是很是。我看不如改成《命不該絕》好了,采頭也好些。」說着「噗哧」
一聲,掩口笑起來,鬥室之中乍如春花綻放,明豔不可方物。

  她的麗色當世無俦,無人能抗拒,他卻從此不再信她。

  這本《命絕》出現時機未免太巧,内容更是令人生疑:薄薄幾頁,翻來覆去
淨是「大道無爲」、「生而不有,爲而不恃,長而不宰」的陳腔濫調,非但沒有
隻字詞組提到七絕合一,還暗示要棄絕内外武功、舍生忘死,方證得大道。

  若非曾截下書頁一角送與名工相驗無誤,他幾乎将這部《命絕》當作赝品。
但理應載有七絕合一之大秘密的第七本原典古籍,卻充滿要人「舍棄既有」的隐
喻,讓他漸提不起興緻追索遺缺的那本《虎禅殺絕》,阿傻因而保住一條小命,
僅被廢去兩手筋脈而已。

  《命絕》的怪異提示是一回,錦袍怪客之言是一回,伊黃粱的診斷又是一回;
如今,老天又将這充滿惡意的玩笑第四度帶到他面前,以一種不死不休的嚣狂姿
态——(可惡!)

  嶽宸風握緊纏着皮革的粗大刀柄,以左臂護住頭臉,苦苦撐持着供輸不足的
「金甲禁絕」,任由周身的痛楚漸次麻木,還在等待白額煞動作一慢、回臂出刀
的逆轉機會,腦海中突然掠過錦袍怪客的話語。

  ——給你刀也沒用。

  ——刀不刀掌不掌,沒一門頂用。

  ——若能重新練過……

  但他無法舍棄赤烏角。

  「嶽宸風」所擁有的一切,都來自這柄稀世名刀。他所擁有的……是什麽呢?
是再也無法提升境界的武功,是被五道針勁封住内力的殘破功體,還是在月夜階
前,接連向兩個人跪地俯首的驚怖與惶惑?

  「可……可惡!」

  一聲狂吼,嶽宸風松開刀柄,漆黑的巨大刀器曳着塵沙倒落,尚未墜地,右
掌忽竄出紫電,宛若雷車動地、徑奔一線,轟然擊中白額煞!這一掌用上了十成
功力,白額煞身如柳絮,遠遠飛了開去,四肢仿佛失控的搖鼓,淩空連打幾個勁
旋,重重摔落地面!

  嶽宸風仰天噴出一口血箭,「登、登、登」連退了三步,腰腿微屈,勉力維
持不倒。

  白額煞将地面撞出一處陷坑,周身電流竄閃,毛孔中飄出屢屢煙焦,似将血
沸。

  他在坑中痛苦慘嚎,連起身爬出亦不能夠,勉強支膝跪立,忽将兩隻爪子插
入腹間,再抽出時隻見指爪間耷黏着兩團焦油也似的異物,兀自滾竄着耀目電蛇,
分不清是燒爛的髒器抑或血肉;腹間大洞不住竄出血霧飛煙,半晌雷勁消失不見,
才慢慢淌出鮮血來。

  嶽宸風見他竟親手将體内雷勁潛伏的血肉挖出來,駭異之餘,不禁蹙眉:
「此法就算能将雷勁的影響降至最低,然而丹田被利爪穿破,何異于自戗?」果
然白額煞嘿嘿兩聲,大股鮮血自口中湧出,身子緩緩坐倒,頭頸低垂,再不稍動。

  符赤錦哭叫道:「二師父!」

  嶽宸風猛然轉頭,邪笑道:「急什麽?下一個便是你了!」咽下湧上喉頭的
一口鮮血,正欲撲向前去,蓦地「啪!」一聲,一道影弧迎面掃至,他舉起左臂
一格,飕飕幾聲,鱗皮響尾鞭的末梢已在臂鞲上纏繞數匝,皮革被銳利的鞭風劃
開,裸露的暗褐肌膚掠過一抹烏金暗芒,連一絲血痕都未留下。

  嶽宸風運勁一奪,冷北海已無相持的氣力,鞭柄脫手,虎口迸出鮮血。

  「你搶着先死麽,冷北海?」嶽宸風冷笑道。

  「說不定是你先死,嶽賊。」他蒼白的瘦臉渾無血色,兀自抿着一抹冷傲蔑
笑,仿佛重傷無力、性命垂危的不是自己,而是矗立在前方的黃島死敵。

  嶽宸風罔顧伊黃粱的警告,妄動十成真力,吐血怪症不定何時爆發,他才是
一刻都不能再耽擱之人;足尖一挑,重握赤烏角刀,猱身撲向冷北海!

  誰知冷北海竟似出神,站着一動也不動,赤烏角加上嶽宸風的身法勁力,銅
牌鐵楯也擋不住,況乎血肉之軀?巨大的刀頭「噗!」搠入腹中,旋又透背而出,
兀自不停;嶽宸風飛步推送,轉眼巨刃貫出逾半,血染烏鋒,滑順如塗抹膏脂一
般,幾乎令他撞進冷北海懷裏,不禁放聲獰笑:「你還沒死透麽?冷——」語聲
未落,一股難以言喻的銳痛穿入左眼,視界倏地黑去一半;嶽宸風這才意識到已
遭暗算,唯恐那物事穿眼入腦,忍痛撤刀止步,猛地向後一仰!

  一根沾滿血珠的發絲被拉出眼眶,積垂飽膩,随風散紅。

  發絲末端含在冷北海口中,他蓄着一口真氣不散,任由刀鋒透體,算準距離
貫勁于發,柔軟烏絲頓成鋼針,待嶽宸風将雙目送上針尖——「千耀蛇珠」本就
是一部獨特的運勁法門,是他自「守風散息」中所悟。将柔絲每隔一尺綁上鞭身,
揮動之際灌注功勁,鞭索上如綴鋼針,隔空傷人于無形,堪稱防不勝防。巨刃透
體,冷北海身子一顫,心知性命将盡,飛快拔下另一根鬓發,忍死刺向仇敵!

  爲這路鞭法命名的神君大人并不知道,讀書不多的冷北海後來幾乎翻遍了藏
經閣内的文武典籍,遇到訓诂、字書之類的艱深古冊,便央人逐字逐句地翻譯解
釋,想窮究這四個字的意義,以不負神君親自爲鞭法所取之名,才發現「蛇珠」
還有另一層意義——蛇珠雀環,指的是報恩。

  從那天起,執拗的青年便暗自發誓,要以性命來回報男子對自己的知遇之恩。
他在每一次的任務中小心珍惜自己的生命,總是選擇萬無一失的方式來達成任務,
小心謹慎、步步爲營,是爲了等待一個值得一死的機會,直到今日。

  嶽宸風的左眼珠幾被刺穿,針尖隻差分許便要入腦,料不到冷北海尚有餘力,
完全無法招架,咽喉一瞬間被刺,發絲卻軟綿綿地一折;冷北海身子抽搐,好不
容易積聚起來的一絲内息忽然消散,撮指空擊他喉頭,手上已無勁力,恨聲道:
「皇天無眼!」心猶不甘,一口鮮血噴出,如無數鐵珠砸碎在嶽宸風面上!

  嶽宸風臉上熱辣辣的一痛,雙目難視,踉跄跪倒;慌亂中摸到他腹間刀柄,
運勁一奪,将冷北海攔腰砍成兩段!

  腰斬最殘酷之處,在于使人不能速死。冷北海上身墜地,劇痛下一股死力忽
湧,可惜半身已失,無由使出「發劍」絕技,斷氣前右手拇指扣住食指一彈,
「啪!」血淋淋的指甲翻折彈出,飕地沒入嶽宸風肩頭,勁力之強,竟刺得護身
金芒迸散,插進肉中!

  嶽宸風吃痛運功,握拳一挺,碎裂的指甲激射而出。他急忙舞刀護體,一邊
伸手抹開目間的溫黏,狂性大發,睜開僅存的一隻右眼咆哮:「我殺盡你們這幫
賊厮鳥!」身起刀落,斬下冷北海眦目圓睜的蒼白頭顱,猶不解恨,回身又劈向
盤坐的耿照!

  他發狂後動作更快,誰都不及出聲,赤烏角已自耿照腦門劈落。耿照尚未調
勻氣息,千鈞一發之際翻身滾開,真氣大亂,前功盡棄;嶽宸風回臂一刀,耿照
雖及時以神術刀擋架,「當!」一聲巨響過後,卻被轟得平移尺許,口鼻溢血。

  嶽宸風一腳将他踢翻在地,雙手交握刀柄,居高臨下劈落;短短三尺距離,
似将風雷壓縮已極,呼嘯入耳無聲,卻令塵沙激揚,刀罡之下毛孔濺血,竟是全
力一擊!耿照連擡臂都嫌吃力,百脈之内空空如也,連三歲孩兒輕輕一指都能将
他推倒,全憑一股不屈的意志奮力舉刀,迎向蓋頂而來的巨刃赤烏角!

  兩柄寶刀轟然交擊,地上一圈黃塵爆起,氣勁所及,兩人踏地處塌陷寸許,
踉跄倒退的竟是——嶽宸風!

  他連退三步猶不能止,又退了三步,屈膝半跪,赤烏角「铮!」倒拄于地,
借力散去餘勁,手臉肌膚殷紅一片,顯是對擊之間毛孔受不住巨力,居然爆裂沁
血。塵沙簌簌落地,戰團的中心隻餘一人獨立,耿照手持神術微微喘息,全身真
氣流轉、沛然莫禦,腹臍間隐隐透出一團瑩然光暈,連衣布腰帶也遮掩不住。

  (是……化骊珠!)

  這顆珠子上的莫名巨力耿照還不能控制自如,然而命懸一線的當兒,化骊珠
卻不能任由宿主被害,陡地釋放力量;耿照仿佛憑空得到另一枚元力充沛的内丹,
彼消此長,居然反客爲主,一刀将嶽宸風擊成重傷。

  良機稍縱即逝,他一揚豪光耀目的雪刃,徑朝嶽宸風沖去。

  「嶽賊,死來!」

  嶽宸風咬牙舉刀,神術、赤烏角二度交擊,嶽宸風被轟得倒飛出去,全身真
氣岔走,新傷舊創交迸,隻覺眼眶中疼痛欲裂,這異樣的痛楚蔓延至顱中各處,
仿佛一把尖刀生生将腦白刮将出來,痛得他抱頭打滾、慘叫不絕;蓦地一躍而起,
拖着巨刃狂奔而去,片刻便不見蹤影。

  耿照正要追趕,忽然丹田裏的奇力一撤,但身形業已離地,整個人不由得向
前仆倒,抱頭連滾幾圈,神術刀差點卸下自己的手腕。

  原來危機一去,化骊珠的奇力供輸登時斷絕。他俯卧在地,以僅存的一丁點
内息刺激化骊珠,宛若輕輕摩挲;果然片刻神珠又呼應似的吐出些許奇力,要催
動方才那樣的大殺着雖不能夠,做爲調息斂氣的根本已綽綽有餘。

  耿照運起混合了骊珠奇力的内息搬運一周,持刀一躍而起,不及細數傷亡,
卻聽寶寶錦兒急道:「快!他往那邊去了……是蓮覺寺的方向!」耿照反應飛快,
聞言記起往蓮覺寺的路上有将軍夫人的車隊,面色丕變:「不好!」顧不得衆人
傷亡,提刀追了過去。

                ◇◇◇

  嶽宸風一路發足狂奔,仿佛隻有奔行間冷風灌腦,才能使腫脹的頭顱稍稍得
緩。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體内正經曆一場天翻地覆的劇變,甚至超過伊黃粱的診斷。
妄動十成内力的後果,使得體内的碧火真氣失控亂竄;被五道奇異針勁切削的結
果,澎湃的内息成了肆虐的洪流,不分敵我的在各處沖撞,潰堤在即。

  施展「蹑影形絕」瘋狂奔跑,隻是加速這個崩潰的進程而已,但此刻他已無
法思考,隻覺胸中積郁欲狂,遠比此生任何一刻都想殺人——念頭忽起,熟悉的
人馬輪廓映入眼簾:熟悉的戎裝、熟悉的铠仗、熟悉的雲蓋車頂,還有車中人玲
珑曼妙的背影……沈素雲那既壓抑又矜持、既高貴又稚嫩的模樣浮現腦海,除了
血紅殺意之外,色欲也是另一扇宣洩的明窗。

  嶽宸風嘴角歪斜,露出一抹扭曲獰笑,捂着頭揮刀殺入車隊;赤烏角所經處
血柱沖天,斷首、殘肢此起彼落,人馬均無例外。車隊還不及停下,已自後方裂
開一道血色缺口,慘叫哀号不絕于耳。兩百名調自榖城大營的精銳鐵甲隊,轉瞬
間竟被砍倒了一半,漫起的漿血盈至馬蹄,受驚的馬匹胡亂踐踏,踩得一地煉獄
光景。

  帶隊的任宣一拉馬辔,忙奔回夫人車旁,拔刀大叫:「别慌!保持隊形!保
護夫人!槍隊在前,弓隊……」

  眼前黑氅一卷,風壓過處,胯下的愛馬齊頸兩分!

  任宣乃靖波府色目刀侯親傳,未動念刀已至,佩刀本能往腿腹間一攔,「駝
鈴飛斬」一刀五勁七變化,雖是順手一擋,卻爆出連片的铮錝密響,鋼刀「铿!」
應聲斷碎,堪堪免去腰斬之厄。向後旋飛的馬頭撞得他身子一歪,連人帶馬側倒;
幾百斤的馬身重壓落地,幾将他一條左腿壓斷。

  他痛得眼前發白,總算堅毅過人,咬牙不暈厥過去,半截斷刀如回雁般擲出,
可惜未能命中嶽宸風;奮力掙紮了幾下,馬屍仍絲紋不動,黏膩的馬血噴湧如泉,
漫過了貼地的頭頸一側。

  發狂的嶽宸風巨刃一揮,把将軍夫人的香車連馬匹攔腰砍斷,半截廂蓋被刀
風掀翻開來,車内一抹窈窕嬌軀蜷在橫座之下,若非沈素雲機警躲避,與香車一
齊腰斬的決計不隻兩匹健馬而已。

  同乘的遲鳳鈞早不見蹤影,連同城尹梁子同出借的五十名衙役也溜得一乾二
淨。沈素雲面色白慘,縮在橫座間不住發顫,濃厚的血腥味鋪天蓋地而來,中人
欲嘔,她咬着牙維持清明,一雙明媚杏眼盡管充滿驚懼,兀自直視鬼神降臨般的
披發狂漢,一點也不示弱。

  嶽宸風頭顱痛極,才一停止殺人,額際便汗出如湧,唇面皆白,見得車中小
美人的倔強神色,益發惱怒,咬牙道:「你……你與那幫賊厮鳥合謀,想……想
來害我,是不是?」

  沈素雲魂不附體,腦中掠過一念:「耿大人……符家姊姊……莫非都已遇害?」
鼻酸難禁,卻不肯在惡人面前落淚,咬牙顫道:「你……你這惡賊!我家将軍
……定不放過你!」

  一提起慕容柔,嶽宸風狂态益盛,雙目赤紅,說話間白沫飛濺,已有幾分不
似人形:「今日連神佛都難救你,遑論你的将軍丈夫!」赤烏角刀一搠,猛地插
入沈素雲裙面凹隙,恰恰貼着兩腿間搠入車闆;若非她雪膩的腿根腴潤已極,并
之不攏,這刀便要削下兩片腿肉來。

  沈素雲一聲驚呼,嶽宸風兀自不罷休,松開刀柄捏她的肩頭,「喀嚓」一聲,
竟生生将右肩關節捏脫。

  沈素雲幾曾受過這種劇痛?登時暈死過去。嶽宸風抓着她纖細勻稱的身子一
提,「嘶!」裙裳滑過豎起的刀背,裙筒頓時撕裂開來,露出一雙欺霜賽雪的細
直美腿。她足上鞋襪猶在,更襯得雙腿渾圓筆直、肌膚細膩,無一分骨瘦硬突,
無比誘人。

  嶽宸風捏着她的肩關不放,未幾沈素雲又痛醒過來。他獰笑不止,捏小雞似
的把她一頓,銳利的刀鋒直抵腿心,沈素雲身子顫抖,嶽宸風卻怪笑道:「你若
不自己将腿打開,我便用刀将你剖開來,瞧一瞧将軍不用的銷魂洞兒生得什麽模
樣。」

  沈素雲心想:「他怎……怎知相公沒碰過我?」不禁氣苦,倔強地閉上眼睛,
眼角卻不禁淌下淚來。嶽宸風頭痛欲裂,理智蕩然無存,雙手抓着她便往刀上一
摁,失控的手勁大得吓人,又将她左肩捏脫。

  忽聽身後一聲斷喝:「且慢!」嶽宸風猛被喝得顱内一脹,似有什麽自内裏
炸裂開來,忙舍了玉人雙手抱頭,狀似極痛苦。

  沈素雲「砰!」被重重摔回車闆,刀鋒幾乎埋入腿間玉谷,距黏閉的玉蛤不
過分許,森森寒氣在雪白的大腿内側激起一片細悚;赤烏角刀吹毛可斷,她倒落
時微一揚塵,刀刃兩側飄飛幾縷纖柔烏卷,襯與明肌雪膩,分外惹眼。

  嶽宸風甩了甩腦袋,汗淚齊出,焦灼狼狽之中透着一股難馴野性,似亡群獸
铤,回見遠處一人持刀奔來,正是随後趕至的耿照,啞聲切齒道:「又……又是
你!老壞我好事!」不思退敵,反伸手去解褲腰,露出一抹猙獰詭笑:「我…
…我先幹個透,教你撿破鞋!」揪住沈素雲的衣領肚兜一扯,「嚓!」一聲裂帛
勁響,裏外幾重一齊撕裂,将軍夫人一身華服就像剝開的蔥皮兩分,露出衣内黑
白分明的絕美胴體來。

  沈素雲被扯動傷處,又差點痛暈過去,直是羞憤欲死:「我的身子竟被這惡
人瞧見,豈有臉面苟活?」倔強脾氣一上來,美眸倏睜,見嶽宸風竟未投以注目,
隻不住喃喃回顧:「他來啦,他來啦!怎地這麽快?怎地這麽快?」撫額抹汗、
涕泗橫流,宛若瘋狗;目光忽寒,露出殘忍之色,拔刀叫道:「老子不幹啦!教
你們也沒得幹!」烏芒一閃,徑朝她頸間劈落!

  沈素雲閉目轉頭,隻聽铿铿一陣綿密交擊,身上、臉上勁風獵獵,刮得她赤
裸的乳肌連片嬌悚,一雙敏感的尖翹椒乳不由贲起,細小如花蕾般的嬌挺乳蒂隐
隐生疼。

  這感覺既可怕又刺激,她半身酥軟,腿心竟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溫膩潤感;
身子乍暖,已被人用大氅裹起,氅内滿是熟悉的男子氣息,嗅之心安;一睜眼,
果被耿大人擁在懷中。他舞着那柄光華燦燦的大刀與嶽宸風過招,她雖不懂武藝,
也知抱着人與瘋子對打是要吃虧的,耿大人邊打邊退,終被那烏沉沉的大刀子掃
倒,卻背轉身子遮護她。

  「耿……耿大人!」

  嶽宸風獰笑揮刀,蓦地刀鋒被飛來的一團白影撞開;那物事應聲碎裂,嶽宸
風不由倒退一步。耿照趁機摟着她飄退丈餘,橫刀當胸,重新擺出防禦的架勢。

  清脆的響聲過後,嶽宸風看似頭疼不已,兩邊鼻翼不住用力空歙,仿佛要将
流出的腦汁汲回顱中一般,忽然轉頭怒目:「又是哪個賊厮鳥搗亂?出來!」

  遠方一人身背竹架、白襪布履,儒袍裏外數重,穿得規矩嚴實,卻戴了頂店
小二似的滑稽布帽,從道上快步奔來,身形看似頗眼熟。

  沈素雲驚魂甫定,心念一動,凝眸往地上瞧去,卻見擋下赤烏角刀之物,竟
是一尊四分五裂的玉觀音。來人轉眼即至,長髯并着垂落的八字眉逆風飄拂,沖
她躬身一揖:「夫人安好,我送你的玉器來啦。正所謂「良玉擋災」,這觀音乃
是夫人心中的本相,如應此劫,亦是緣法。」

  耿照、沈素雲齊聲驚喚:「刁先生!」

  第七三折天姿惡劍,盈貫罪商耿照選定鬼子鎮做爲主戰場,爲免傷及無辜,
前日特将寶寶錦兒交與他的一束金葉子兌了銀錢,分予沿街衆小販,包下今日整
個鬼子鎮的檔位一天。

  派送份子錢時,并未見得刁研空,一問左右,說老人當日便扛着石頭金具離
開,「嘟囔着要「開竅」什麽的,也不知弄什麽玄虛。」鄰攤的小販咂了咂嘴,
一副懶憊神氣。

  耿照得沈素雲點撥,知「開鞘」乃是碾玉的第一道工序,将老人那份交給一
名模樣殷實的攤販,請他代爲轉交,并囑咐今日絕不能停留在鎮子附近。如今刁
研空突然現身,想來銀錢定被私吞無疑。

  刁研空的身法與穿着打扮相仿,大動作的頂膝擺手,大腿平擡、舉拳過肩,
若要畫圖教人跑步,也不過就是如此;一本正經過了頭,反而滑稽。但滑稽歸滑
稽,卻見他連跨幾步,樣子也不怎麽着緊,半裏的距離眨眼便至,舉重若輕、大
巧似拙,絕不容小觑。

  那尊彎月似的白玉觀音擋下嶽宸風一刀,應聲碎裂,但也迫得嶽宸風一退,
奇怪的是觀音飛擲之勢并不迅烈,軌迹平緩,幾乎不帶風聲,溫吞一如老人圓潤
的字迹,不應有此威力。

  須知嶽宸風雖半癫狂,一身武功仍在,刀石相交的頃刻間,倏由守勢轉爲攻
勢;身姿不變,勁、意勃發,卻反被轟退一步,仿佛撞上一堵堅牆,自己被自己
的力量所傷。他應變快絕,靴下「嚓——!」刮起無數草屑,身形頓止,赤烏角
刀回旋掄掃,刀鋒正中刁研空!

  「小心——」耿照單臂環着沈素雲,救之不及,眦目欲裂。

  刁研空的身子被刀風掄起,雙腳離地,整個人像被刀頭叉着從東挑到西,卻
不見肚破腸流、鮮血四濺,老人伸手一拍刀闆,布鞋尖兒踏草滑開,腹間衣布連
條刀痕也無。

  巨大猙獰的赤烏角刀忽成扁擔曬衣竿,挑起老人晃了一段,又将他放落地來。

  耿照驚魂未定,但适才情景着實好笑,懷中「噗哧」一聲,居然是沈素雲掩
口縮頸,蒼白的面頰飛起兩朵暈紅,分外可人。

  「對……對不住!」她也知此際不應發笑,但越想越覺滑稽,一時難禁,咬
唇忍笑,嬌潤的身子不住輕顫,便隔着大氅也覺通體膩滑,宛若敷粉。

  戰局随時可能生變,耿照唯恐嶽宸風掩殺過來,自不敢将她放下,全神專注
于刁研空與嶽賊的周旋應對,環着玉人的手臂不覺一緊,結實的肌肉微陷進她緊
窄的小腰裏。

  沈素雲腰間仿佛被一圈生鐵箍住,似疼似麻,垂眸瞥見他手臂肌肉贲起、色
澤黝亮,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腰肢竟是如此細圓;對比他的結實有力,自己的肌膚
又何等柔軟富于彈性,忽覺異樣,心頭一陣怦然,閉目垂頸,再也笑不出來。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關于「男子」的真切感受。不是一個名分、一個稱謂,
或者從一幢大院換到另一幢,夜夜望着紅蠋空燒,披衣獨坐……而是活生生的,
溫熱堅實的血肉之軀。

  ——原來……男子是這樣的!

  耿照卻無由關照年輕夫人的心事,注意力全被另一邊所吸引。

  嶽宸風一砍落空,激發狂性,更是勢若瘋虎,舞刀撲向老人。

  刁研空在烏光血芒中俯首邁步,趨避自若,手掌勾、纏、引、捺,兩隻大袖
翻飛如舞,似攪漫天落英;笨拙的姿态卻絕不停頓,滑順得像是缫絲浣布,又不
似天羅香「洗絲手」陰狠刁鑽,恍若大江流緩、大風廣拂,出乎意料的好看。

  他所用招式耿照雖無一識得,但身法、手法都透着說不出的熟悉,腦海中靈
光一閃:「這是……「白拂手」!」

  《薜荔鬼手》五部四十路之中,「白拂手」是他最先接觸的一門,用得最多,
練得最熟,領會體悟冠于諸門,故能一眼認出。

  刁研空所使,雖與娑婆閣的千手千眼觀音像頗有出入,然纏卷極精、連掃帶
黏,不僅系出同源,招衍更廣,已逾木像所刻的四十手套路;舉手投足,無不是
去煩惱、除障難,身遊物外,盡得出離要義。縱使嶽宸風刀狂勁猛,一時也奈他
無何。

  錄有《薜荔鬼手》的千手觀音像與羅漢圖藏于蓮覺寺的娑婆閣,年代久遠,
寺中已無人知曉,極可能是昔日大日蓮宗所遺。但當日狼首聶冥途叫破這一路武
功時,劈頭便問「你是老和尚的弟子還是武登庸的傳人」,顯然除了佛門高人七
水塵之外,刀皇武登庸也練過這部絕學,故有此問。

  由此可知《薜荔鬼手》别有它傳,不唯蓮覺寺而已。

  耿照見刁研空儒生裝扮,言行又迂,想起同列三才,有一人與武儒諸脈的淵
源極深,若說他也通曉薜荔鬼手,一點都不奇怪,暗忖:「莫非刁先生與那位
「隐聖」殷橫野殷老前輩,有什麽關連?」見老人絆住嶽宸風,唯恐有失,将沈
素雲抱入草叢中藏好,低聲道:「除惡務盡!委屈夫人在此稍候,我去去就回!」

  沈素雲忍着雙肩疼痛,咬牙不哼出聲,點頭道:「典……典衛大人小心。」
蒼白的雪靥掠過一抹暈紅,妙目盈盈,滿是關切。耿照提刀振起,揚聲道:「刁
先生,我來助你!」

  刁研空在刀風中穿來滑去,聽他一叫,居然大搖其頭:「小兄弟勿來!這人
神智受損,因此狂暴兇殘,難以自抑。我且試試爲他喚回清明!」手按刀鋒向前
一躍,看似将撞入嶽宸風懷裏,中途身子忽轉,落腳處卻在他肩後。耿照看得一
凜:「這非是身法奧妙,用的仍是「白拂手」!」略一咀嚼,對這路手法的應用
領會更多。

  嶽宸風雖已癫狂,仍是東海道首屈一指的高手,身後豈有一隙可乘?如風倏
轉,以刀柄撞向老人胸口。

  刁研空不閃不避,吐氣開聲:「咄!」嶽宸風爲之一頓,發袂無風自動,舉
臂擋臉,如入激流。老人一個錯步繞至他身後,趁嶽宸風一轉身,再度張口大喝,
喊得他小退半步,叉手護頭,罕見地采取守勢。

  接連幾次,老人呼喝猶如鼓槌定音,每一下皆令他身子一震,魁梧的鐵塔偉
軀與巨刃同受白拂手牽引,嶽宸風越轉越慢、神情空茫,粗濃的眉心揪作一處。
相持不過一瞬,刁研空忽然伸手按住他的天靈蓋,運氣開聲:「……苦海無邊,
回頭是岸。咄!」

  嶽宸風渾身一震,眸中精光忽現。

  耿照正提刀奔來,急忙開口:「老先生留神!」已然不及——嶽宸風嘴角微
揚,掌間紫電亂竄,轟然擊中刁研空!

  「老匹夫!」他臉上的迷惘盡去、空茫盡去,披發赤眼,滿是嚣狂:「你可
知錯過這殺我的唯一機會,足夠你抱憾終生?無知腐儒!」

  眉相愁苦的老儒生猝不及防,被轟得倒飛出去,胸口冒出雷火電芒,落地卻
如彈絮,稍踮幾步即止,輕如貓兒一般。

  耿照尚不及慶幸,見刁研空倒退幾步、一跤坐倒,閉目撫胸,糾纏在裂襟處
的幾縷紫電忽然收斂,老人的面色卻紫醬如茄,片刻又淡如金紙,電芒竄出胸口;
一連數轉,「紫度神掌」的雷勁漸弱,老人不止臉孔,連露出衣衫的脖頸、手掌
都透着淡淡輝芒,宛若泥金木像。

  好不容易面色平複,刁研空喉頭微甜,咬住滿口鮮血,仍自嘴角溢出些許,
勉力調勻呼吸,贊道:「好厲害!」撐地躍起,身子隻晃了晃,便即站穩。

  世間竟有人能生受一掌「紫度雷絕」,還能将雷勁化消于無形,不隻耿照難
以置信,連嶽宸風也不敢輕動,凝目橫刀,似考慮着欲戰欲走。

  寒風過野,草浪起伏,氣氛緊繃至極,情勢随時生變。

  刁研空恍若不覺,從破碎的衣襟掏出一部厚厚的書冊,一聲長歎,本已愁苦
的面相更是愁得苦瓜也似,這一掌打在書上,倒像比打在他身上還要揪心。那織
錦繡金的封皮代受一掌,已遭雷勁所毀,猶能看出原本的裝幀雛形,可見材質殊
異;内裏的紙頁卻受不住這般巨力,風一來即化作片片蝶舞,飛得滿天神字。

  若非這異質厚冊擋下雷掌,老人決計不會是現在這般模樣。

  嶽宸風目光轉寒,露出森然獰笑,望向耿照這廂,直望入他身後的草叢裏。
「不好!」耿照心念一動,返身掠回,彎腰将沈素雲抄入懷裏,飛也似的向前狂
奔!

  身後勁風獵獵,嶽宸風竟舍了刁研空,發瘋似的追來。

  他已一無所有。

  内患失控,業已無救;真氣岔走,将欲潰決;慕容柔選擇與那耿姓小子合作,
派兵去抄五絕莊,顯然已将他視爲棄子……嶽宸風這一生算計無數,到頭來落得
兩頭皆空,連「僅以身免」四個字都說不上,既荒謬又可笑。

  那頭戴滑稽布帽的長眉老書生,似是身負「獅子吼」一類的高明嘯法,一掌
将他拍醒過來,卻連心上最後一處可供逃避的地方也沒有了,非得清醒面對眼前
的處境不可;世間凄涼,莫過于此。

  ——倘若今日便死,我還有什麽非做不可的事?

  思慮至此,嶽宸風忽不再迷惑,原本舉目茫茫的視野凝于一線,隻剩前方拖
命奔逃的一男一女。沈素雲是慕容柔的心頭肉,末路之前若能盡情奸淫、淩虐這
猶是黃花處子的絕世美人,得逞獸欲後再将她一刀一刀、解成零零碎碎一簍,光
想象将軍認屍的表情就值回票價了……

  還有耿照。耿照……耿、照……耿照!

  強大的恨意驅動着瀕臨崩潰的身體,嶽宸風真氣澎湃,力量直欲鼓脹而出,
「蹑影形絕」的速度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境界。刁研空在後頭拼命追趕,卻始終難
近三丈之内,距離漸漸拉開。

  蓦地虎吼騰空,嶽宸風縱身一躍,黑氅如大鵬翼展,烏影盡罩耿、沈二人,
赤烏角刀挾着勁風撲至!

  千鈞一發之際,一柄長劍橫裏插入,恰恰刺中刀锷之交。一條曲線婀娜的烏
黑麗影持劍殺進戰團,猶如寒光炸裂,劍形忽沒入一片流星雨墜,綿密的「叮當」
聲響不絕于耳。

  嶽宸風雙臂一旋,赤烏角以刀尖爲軸,巨大的刀身在原地疾轉,黑衣人的暴
雨劍霜碎于刀旋,激得星火飛濺、耀目如熾;交擊聲越來越密、越刺越急,攻勢
到達頂點時,來人終露疲态,嶽宸風逮住空檔掄刀一掃,将那人揮了出去。

  「他媽的!你到底還有多少幫手?」他仰天狂笑,雙目赤紅:「通通喚将出
來,老子一并殺了!」

  耿照也有同樣的疑惑——他安排的暗樁已然出盡,若非道中遇上刁研空,這
場伏殺早該在他與沈素雲雙雙殒命時落幕,功敗垂成,徒留憾恨。青鳥伏形已敗、
三屍化旡已敗,冷北海、薛百螣已敗,連天上掉下來的玉匠刁研空也奈何不了嶽
宸風,還有誰能在此際伸出援手?

  不速之客闖入,戰局再度生變。便隻這麽一停,刁研空業已追上,舞開大袖,
及時以「白拂手」接過烏鋒,又将嶽宸風拖住。濕潤的水風吹過荒野,不知不覺
戰圈已移至水道附近,前方不遠處洪流滾滾,卻不知是酆江的哪一條支流。

  耿照争取時間奔離現場,将沈素雲藏入碼頭邊一間廢棄的小漁屋,匆匆回頭,
見與刁研空合戰嶽宸風的是一名黑巾纏頭、黑布蒙面的黑衣女郎,手持青鋼劍,
乍看與黑島的潛行都衛極相似,不知是何來曆。

  那名黑衣女郎身材曼妙,頸長肩削、腰肢細圓,卻有一雙修長美腿,裹着極
其合身的薄薄靴褲,腰下翦影直與裸身無異。

  女郎身影一映入眼簾,耿照直覺想:「是弦子!宗主派她來援手。」再看一
眼,才發覺不是。

  比之弦子,女郎的胸脯未免太盈,沉甸甸、圓滾滾的一雙堅挺乳桃,進退間
彈性十足,便是緊身衣靠也裹不住;鴨梨似的腰臀也較弦子更腴,弦子的小俏臀
雖松綿彈手,觸感絕佳,卻無這般堆雪似的豐滿肉感,望之不似少女,倒像弦子
的胴體經過十幾二十年的醞釀熟成,飽實欲滴,充滿醉人風情。

  女郎所用,也非是弦子絕不離身的靈蛇古劍,而是一柄毫無特征的尋常青鋼
劍,掩飾身分的意圖十分明顯。

  最令人吃驚的,是她那兇暴疾厲、處處透着乖戾的劍法。

  刀劍交擊,嶽宸風居然是守多于攻,三兩招之間必裂衣帶血,仗着禁絕護身
不管不顧,全力防範那如流火墜星般的殺着。黑衣女郎的劍招大開大阖,以砍劈
爲主,趨避卻似鸱鸮撲擊,一遇有隙則劍尖飙刺,眨眼十數、乃至數十數百擊,
将小隙鑿成大隙,務求牆崩城毀,不留餘地。

  若非嶽宸風内息絕強、以力鬥力,每每相持到女郎首尾難接時、再以壓倒性
的力量将其逼退,身上早添幾處透明窟窿。

  三人在曠野大風中鏖鬥:嶽宸風雄立中心,雖被夾攻,真氣卻澎湃如潮,人
刀相合,仿佛猙獰的黑虎;刁研空大袖飄飄,于刀光劍影中趨避自如,宛若白鶴。
那黑衣蒙面的女郎足不沾地,長劍繞着嶽宸風點、刺、抹、勾,刻毒兇猛,渾似
俯沖撲擊的蛇鷹。

  耿照在外圍遊走,提刀尋找切入的時機,忽見女郎圓腰扭轉、長腿交錯,貼
身的褲布在臀上一陷一彈,明明圓臀豐滿似梨,觸感卻比所見更松軟又不失彈性,
陡地想起兩瓣粉股中的極品,心念一動:「難道是……是她?」遲疑不過片刻,
戰局又變。

  負傷的猛虎獨鬥鶴、鷹,竟還略占上風。女郎的劍招雖辛辣,似與刁研空的
武功相扞格,兩人皆是高手,斷非有意掣肘,而是彼此屬性天生相克。刁研空若
然盡情施展,往往還未制住嶽宸風,女郎的身法已大見遲滞,反不如獨鬥時迅猛;
有時女郎的攻勢一緊,刁研空亦險象環生,幾乎被嶽宸風所傷。正掌邪劍兩相抵
消,越打越鈍,反遭嶽宸風壓制。

  刁研空自顧不暇,百忙中仍不忘撥冗回頭,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險,誠心誠意
與那女郎道:「這位女姑娘的劍法滿是暴戾之氣,使之不祥,縱使殺得這位男壯
士,又與他有什麽分别?爲免自誤,我勸你還是别再使這門劍法爲好。」

  女郎久攻不取,心情煩躁,皺眉低喝:「老頭兒,讓開!」

  耿照聞聲一凜:「是她!」

  卻聽嶽宸風大笑:「你就算遮了臉面,卻要瞞誰?漱……」極招毫無征兆、
突然出手,赤烏角刀呼地攔腰掃去!女郎橫劍一封,不料刀勁竟走圓弧,自身後
劃傷了她左腰,正是殺虎禅的一式「騰風」。

  女郎腳步踉跄,嶽宸風殺退了刁研空,一式「嘯林」又至!

  危急間豪光驟閃,耿照挺刀殺進戰團,架住刀勢,順手拉了她一把,鼻端嗅
得幽幽蘭馨,正是熟悉的味道,再無懷疑,低聲道:「小心!」奮起餘力,回身
施展「無雙快斬」,亂刀砍得嶽宸風小退半步,老人與女郎終于緩過手來。

  刁研空受傷在前,又提氣奔行、連曆苦戰,可說是傷疲交迸,稍得喘息,險
些一跤坐倒。耿照獨力搶攻,遠方忽一陣「耿郎——」的呼喊,漸向水岸邊移來,
似是寶寶錦兒的聲音。

  他精神爲之一振,以殘餘的内息刺激化骊珠,逼出更強大的奇力,砍得嶽宸
風連連後退,毫無還手的餘地——耿照的體力内力已是強弩之末,但嶽宸風内息
失控,情況與碧火神功的心魔關相似,損傷卻更嚴重,超用體力、内力的程度近
乎走火入魔,一旦倒下絕難再起;端看誰的意志先行崩潰,另一方便是這場殊死
之戰的最後赢家。

  耿照咬牙豁力,一刀猛似一刀,眨眼連砍數十記,眼看「無雙快斬」刀意将
盡,嶽宸風始終未能反攻,再無保留,奮力躍起,「當!」一刀砍得他俯首屈膝、
陷地寸許,赤烏角刀的厚重刀背倒撞入肩,「禁絕」暗芒铿然迸散,嶽宸風一聲
慘嚎,鮮血激射而出!

  (赢……赢了!)

  念頭未落,刀下嶽宸風猛然擡頭,口鼻眼眶溢出鮮血,兀自挂着邪笑。

  「我尚留着一擊——」一股氣漩拔地而起,激得草屑飛旋、宛若龍挂:「隻
爲殺你,小賊!」

  耿照被卷離地面,雙足失據,胸腹間要害盡露。臍中的化骊珠仿佛感應到赤
烏角刀的無匹殺氣,突然将奇力收斂,凝于珠子的周圍,連耿照僅存的一丁點内
力也被它盡數抽幹,移來拱衛自身。

  化骊珠與他融合之後,既能供輸奇力取代衰竭的體力内力,自然也能把他的
力量吸爲己用。隻是耿照從未視它爲有智有識之物,如持用刀劍總有被誤傷的風
險,隻消技術純熟、小心謹慎,即可将風險降至最低;但如果刀劍是活的,不受
操控,則危險的程度便全然不同。

  他有想過骊珠奇力不可仗恃,平時已盡量避免使用,今日迫不得已用之,不
料在關鍵時刻遭到反噬。

  「可……可惡!」耿照死生一線,偏偏半點内力也提不起,心中叫苦:「快
把力量還給我!要不……我們都捱不住這一刀!」化骊珠卻完全不受控制,汲取
他體力、精力的同時,還持續迸出嗚嗚鳴震,似是受驚的動物,又如野獸咆哮。

  嶽宸風回光将逝,失控的真氣猛攀上崩潰前的最高峰,刀鋒尚未發出,真氣
鼓脹如球,繼拔地龍卷之後,又似化爲有形有質的實體,徑向周天方圓擴散。刁
研空掙紮欲起,被氣團壓退幾步,一跤坐倒,口噴鮮血;嶽宸風虎吼一聲,球狀
的氣團轟然迸散,刀鋒挾崩天之勢掼出!

  耿照被震得口鼻溢血,彈飛的同時,臍内忽生出一股勾腸似的奇異痛感,珠
上的共鳴達到巅峰,化骊珠似将脫體而出!人珠欲分未分之際,耿照終于不再流
失精力,身子亦獲自由。忽聽一縷嬌叱鑽入耳中:「讓開!」耿照想也不想,鼓
起剛奪回的一縷殘力,淩空一個「鯉魚打挺」翻轉開來,刀勁撞上背門,如碎巨
石;餘勢所及,令他一頭撞進自己嘔出的血幕之中。

  幾乎在同一時間,黑衣女郎身如一箭,與他飕然交錯,細如針尖的劍勁穿透
雄渾的刀氣,「噗!」刺進嶽宸風左胸;餘力所及更透背而出,唰的一聲直沒至
底,僅在胸膛上留下一隻劍锷。

  「吼!」嶽宸風仰天咆哮,四野仿佛爲之動搖,震得女郎瓊鼻滲紅,鮮血全
嘔在黑巾上,一個空心筋鬥倒翻出去,落地時連滾幾匝,竟爾站不起來。受傷的
猛虎似不知疼痛,吼得頸間青筋爆出、嘶聲裂肺,連周身氣流都被攪亂,草屑翻
騰的軌迹毫無章法,不知過了多久,才因咆哮聲落而恢複。

  寒風吹透,遍體生寒。

  草浪婆娑的荒原之上,隻剩一人兀自站立,胸膛卻被一柄長劍洞穿。耿照奮
力撐地,不過勉強支膝而已,刁研空與黑衣女郎亦無力起身,三人分據三角,荷
荷喘息,眼睜睜看嶽宸風拖着腳步,向水邊踽踽獨行。

  「耿郎——耿郎——!」

  呼喚聲越來越近,天邊雲低,蒼黯的草浪間見得兩條身影一前一後,正是寶
寶錦兒與薛百螣。這廂戰局一霎數變,兩人看得難以喘息,一度竟忘了前進,直
到嶽宸風被一劍貫胸,這才如夢初醒。薛百螣傷勢沉重,隻能一跛一跛慢慢拖行,
卻咬牙不讓攙扶;寶寶錦兒幾次伸手,總被他推開,不得不撇下了老人,加步而
來。

  「到……到頭來,還是……還是隻有我。」

  無名江邊,嶽宸風目光渙散,唇間鼻下不住溢出鮮血沫子,仿佛不知眼前是
滾滾濁流,兀自踉跄前行。「你們……你們誰人……殺……殺得了我?普……普
天之下,還有誰……殺得了我?」腳下踏空,連人帶劍「噗通!」墜入江中,和
着泥沙被沖得不見蹤影。

  而三人之中,居然是黑衣女郎最先起身。

  她三兩步奔至岸邊,昂着長頸眺望片刻,見沿途地面草間曳開一道長長的黑
紅血迹,色澤深濃如潑墨,嶽宸風縱未淪爲波臣,料這般失血也能生生流死了他;
妙目低垂,沖耿照微一颔首,轉身離去。

  薛百螣見狀,嘶聲叫道:「你是何人?與肖龍形是什麽關系?」黑衣女郎頭
也不回,眨眼去得無影無蹤。符赤錦走在老神君前頭,聞言愕然停步:「肖龍形?
蒼島那個肖龍形?他不是死了麽?」

  薛百螣好不容易追上來,明明上氣不接下氣,卻頑固地拒絕攙扶,切齒道:
「我方才看得明白,那……那人貫穿嶽賊胸膛的一劍,正是昔年肖龍形所創《天
姿惡劍》裏的一記殺着,名喚「靈蛇萬古唯一珠」!這路劍法借勢而落,居高臨
下,模拟蛇鷹捕殺鱗蟲,号稱能克帝字絕學,無比狂妄!」

  「肖龍形」三字乃帝門禁忌,符赤錦也隻知其名,不明就裏,搖頭道:「興
許是他的傳人罷?」她關心耿照的情況,懶理五島舊事,撇下皺眉苦思的老神君,
碎步奔到愛郎身邊。

  薛百螣喃喃道:「肖龍形不可能有傳人……」事涉隐晦,隻覺其中詭秘重重,
一時陷入沉思。

  嶽宸風雖未見屍首,但他墜江前内力狂沖,猛爆到前所未有的強度,三人連
手亦不能敵,實是走火入魔、瀕死之前的回光反照,就算一息尚存,也不免功體
盡廢,甚至散功而死;再加上被黑衣女郎一劍洞穿肺腑,如此内傷外創,大羅金
仙也難救治。「拔嶽斬風」的行動大功告成,損傷卻極慘重。

  冷北海舍身成仁,爲耿照争取時間,堪稱此役中最慘烈。遊屍門一方,由于
「三屍化旡」被破,三位師傅受重創,白額煞身中紫度神掌,雖以一股狠勁将雷
勁附着的血肉剜出,料想傷勢之沉,亦難回天。

  此番行動乃耿照一手策劃,見寶寶錦兒到來,心中有愧,握住她的雙手啞聲
道:「我……我對不住你,寶寶錦兒。我不該瞞着你拖三位師傅下水,又不能教
你親手殺死嶽宸風……」

  「呆子!」

  寶寶錦兒美眸盈淚,忍不住微笑,雙手環抱着他的腰,柔嫩的面頰緊靠胸膛,
淚水濕透重衫。「我剛才好怕,忽然不想報仇了,隻求你平安就好。我好怕你也
離開了我,一去不回,就像姑姑、華郎,還有從前對我好的人那樣……」

  耿照将她摟緊,下颔摩挲她的發頂。「我這不是好好的麽?小傻瓜!」

  兩人又哭又笑,四手交握,都覺這半日裏九死一生,當真恍如隔世。

  耿照簡單交代她錯過的那一段,符赤錦久曆江湖,知刁研空乃一高人,怕連
姓名字号都不是真的,不過是遊戲人間時所用,日前在鬼子鎮對他頗多失禮,難
得他毫不盈懷,慨然相助,忙整斂衣襟,盈盈下拜:「刁老前輩,奴家之前多有
得罪,蒙您仗義出手,非但爲我報仇雪恨,還保我相公性命平安。如此恩情,奴
此生絕不敢忘。」

  刁研空卻大搖其頭。

  「報仇雪恨說不上,我也不想傷他的。那人眉宇間戾氣極重,我本想與他聊
聊心事,若能爲他化去心上塊壘,未始不是一樁美事。可惜他出手便要殺人,實
在說不上話,唉。」

  耿、符面面相觑。世間竟有人想與嶽宸風「聊聊心事」,他若泉下有知,不
知作何感想。刁研空感歎之餘,忽又想起一事:「是了,那人武功如此高強…
…他到底是什麽人?」衆人皆想:「你連是哪個都不知道,二話不說便拿命來湊
熱鬧,也未免太捧場了。」

  「還有這個。」老人渾不在意,從袖裏摸出一串銅錢,雙手捧還耿照。

  「刁老前輩,這是……」

  「是昨兒鄰攤老三廣交給我的,說是小兄弟所托。我不能收受銀錢,今日特
來等候,适巧碰上此間諸事,合着也是緣法。」耿照恍然大悟,才知錯怪了代收
份子錢之人。

  刁研空說鈍不鈍,似看透他心中所想,淡淡一笑。「一切境相皆爲心,雖見
表象不執不取,方識本然。辨别善惡、破鞘取玉,均約如是。」耿照聞言一凜,
心中若有所思。

  他本有許多疑問欲向老人請教,如《薜荔鬼手》淵源、白拂一路的應用法門
等,隻是眼下時機不對,不敢失了禮數,長揖到地:「待得諸事了卻,再來聆聽
老前輩教誨。」

  「不敢。」刁研空團手躬身,紮紮實實還了一禮。「适巧,這幾日内尊夫人
的镯子、扳指便要完工,老朽在鬼子鎮中恭候賢伉俪大駕,一同鑒賞研究。另一
位年輕夫人若有興趣,亦是無那歡迎。」

  耿照已知他是隐世高人,哪敢平白拿他的玉器?苦笑搖手:「拙荊一時頑皮,
胡亂戲耍,如有無意間得罪處,還請前輩莫放在心上。」

  刁研空一怔。「尊夫人破了石相執障,始令美玉現出盈質,這是東海多少行
家都辦不到的事兒!大智大慧,哪有什麽得罪?」八字眉垂得更低,搖頭晃腦,
仿佛此說令人費解之至,猶勝半路上胡亂替人助拳。

  符赤錦心中暗歎:「原來我們想多啦。他不過武功高些,畢竟是個呆子。」
唯恐兩個呆子一較真,事情沒完沒了,挽住愛郎斂衽施禮,盈盈笑道:「那我便
多謝老前輩啦。過得兩日,咱們找你看镯子扳指去。」

  刁研空喜道:「甚好。就此别過,請。」一路低頭撿拾碎裂的觀音玉像,随
手放入背上竹筐,偶爾也摻雜幾枚灰撲撲的粗砺大石,不知是否又從中看出玉來。

  方才符、薛二人一路行來,見得護衛車隊的慘況,任宣被部屬自馬屍之下搶
救出來,匆匆固定患部,指揮收拾。符赤錦經過時曾躲在暗處窺看,不見沈素雲
的蹤影,此時亦對耿照提起。

  耿照省起沈素雲猶在小漁屋内,正要開口,忽見五、六名黑衣人撥開長草,
結隊奔至,個個緊衣細裹、身段婀娜,正是黑島的近衛潛行都。爲首之人苗條修
長,這回卻是貨真價實的弦子本人。

  兩人未及寒暄,耿照劈頭就問:「五絕莊那廂情況如何?」

  弦子搖搖頭。「本來還好,後來很糟。我來給你傳話:「久戰無益,典衛大
人這廂若也不利,還請退往蓮覺寺。帝門将誓死保護典衛大人。」」

  符赤錦俏臉微寒,抱胸冷笑。

  「說得好聽!擺不平嶽宸風,哪個有命回蓮覺寺?隻來你們這幾隻小貓!」

  先前耿照說「将軍派人攻打五絕莊」雲雲,不過是擾亂嶽宸風的心計而已。

  以鎮東将軍深謀遠慮,就算向他如實禀報,也未必能得臂助,這計劃本就是
瞞着他進行。依照約定,耿照于鬼子鎮伏擊嶽宸風,漱玉節率随行人馬攻打五絕
莊,分頭并進,令嶽宸風首尾難顧。

  此舉本爲削弱他身邊的護衛力量,适君喻的「穿雲直」何其精銳,當夜天羅
香數百人趁夜色而來,卻被區區三十名衛士擊退。耿照并不認爲能夠攻克五絕莊,
僅僅是誘敵分兵的權宜。

  漱玉節卻有别樣計較。她之所以願意攻打五絕莊,是爲了奪回五帝窟的至寶
「食塵」。弦子前度進出莊子,未能帶回億劫冥表與寶刀食塵,此戰正是戴罪立
功,率潛行都内最出色的幾名姊妹,趁亂潛入密室,順利取回寶刀。

  耿照見少女們都帶着傷,可見五絕莊戰況激烈,一拉符赤錦衣袖,隻道:
「諸位姊姊辛苦。」欲釋心中疑惑,又問弦子:「是宗主派你來的麽?」

  「是。」弦子老實點頭。

  這答案大出他意料之外。

  漱玉節若親于五絕莊外坐鎮指揮,決計不能蒙面來此,一劍刺穿嶽宸風的胸
膛。

  然而那黑衣女郎無論身形、香氣,甚至露出蒙面巾的一雙美眸都不作第二人
想,耿照曾與這位美婦人貼身肉搏,幾乎誤結合體之緣,見過她藏在優雅外貌下
的猙獰與剽悍,不可能會錯認,省起是問題不對,連忙改口:「你來此之前,曾
親見宗主之面麽?」

  「沒有。」弦子搖頭:「我們拿到食塵後,又去救少主,救完少主才趕過來。」
她一提到「少主」,諸女均露痛色,若非礙于薛老神君之面,隻怕便要垢罵出口,
方能稍稍解恨。

  原本那邊的進攻過程頗爲順利,莊内隻餘上官巧言鎮守,被殺得措手不及,
弦子一行潛入密室奪回食塵,安然撤退,五島士氣更高。後來适君喻、何患子率
衆趕回,裏外夾攻,形勢才漸對五帝窟不利。

  何君盼與杜平川指揮第一線攻擊,見目的既成,正要下令撤退,誰知後陣的
瓊飛突然殺出,大喊:「孬種!哪個敢退,我砍了他的頭!」越過己方陣地,沖
到激戰最烈的莊門前,偏偏能進不能出,頓陷死地,情況危急。

  已奮戰了一早上的黃島衆人最爲倒黴,前攻不破,又不能舍了她撤退,外圍
的穿雲直衛與院牆上的莊丁形成交叉火網,連近戰肉搏也免了,一徑拽弓放箭;
沒在中間被射死的,不管往前或往後都是一刀,死得無比冤枉。

  萬不得已,潛行都衛冒死上前,搶回受困的瓊飛。

  這支漱玉節刻意留存的珍貴兵力半刻間便折去十人,死傷枕藉,足抵黃島大
半日的攻堅;最後奪回瓊飛的,仍是弦子這一組精銳。好不容易突破包圍,何君
盼收拾殘部,爲防行動失敗,須先于王舍院布置防禦陣地、以爲退路,實在抽調
不出多餘的人手,又派弦子等來接應。

  在弦子看來,這三道艱難的任務均是宗主之命,不過借何君盼之口傳達而已。
而漱玉節「據稱」一直待在後陣,今日還沒有人見過。

  弦子不善言辭,前述五絕莊戰況雲雲,悉由同行另一名被喚作「绮鴛」的圓
臉少女負責陳說。

  绮鴛斜背了個細長的黑布包袱,系結帶子橫過乳間,分開兩座挺凸飽滿的圓
乳;包袱裏似是成束的組合槍一類,但她使的是肘後一雙較常制略短、模樣巧緻
的拐子,赤銅鑲件、紫檀握把,隻有軸心那一根黑黝拐身是精鋼所制,泛着獰惡
的金屬暗芒。黑布所裹不知何物,也看不出有什麽用途。

  她年紀與弦子、阿纨相若,口才甚是便給,天生一雙又黑又亮的杏眼,眼頭
尖、眼尾勾,像杏核多過杏脯,微瞇起來格外銳利;說話稍快些,便生出咄咄逼
人之感。「……神君讓我等前來接應典衛大人,說若是戰況不利,縱使犧牲性命,
也要保護大人退往蓮覺寺。」

  耿照暗忖:「那黑衣人果然是她!隻是宗主料不到她不在現場,便無人能節
制瓊飛,緻有如此傷亡。」心中遺憾,溫言道:「請諸位姊姊回報宗主,嶽賊已
除,幸不辱命,我将擇日往蓮覺寺,親向宗主道謝。」指引了鬼子鎮的方向,并
告知冷北海的死訊。

  薛百螣擡望他一眼,默然片刻,抱拳道:「請。」他與冷北海地位有别、立
場互異,偏偏性格别扭之處卻有得一拼,向來處得不好;唯一一次捐棄成見,并
肩作戰,卻是此生最後一回,不禁百感交集。

  耿照心領神會,也抱拳還禮道:「老神君保重。請。」

  薛百螣看看一旁的符赤錦,欲言又止。嶽宸風既死,符赤錦已無卧底的必要,
老人自漱玉節處聽聞實情後,還不曾與她相見。此際重會,雖不若過往那般針鋒
相對,但她潛伏敵側太久,已不慣與帝門中人親近,兩人終究隻點了點頭,無言
以對。

  「死了麽?」弦子忽走到耿照身前,開口問道。

  這話沒頭沒腦的,耿照卻明白她問的是嶽宸風。

  「死了罷?」他望向江邊。「被一劍穿了胸膛,掉落江中,應是不活了。」

  她打量他幾眼。

  「你流好多血。」

  「不礙事。」耿照笑起來,舉袖往鼻下一揩,誰知越抹越髒,揩得花臉貓也
似。

  「你這樣好醜。」弦子從襟裏取出一條雪白的手絹兒遞給他。

  素絹在乳間煨得香香的,充滿熟悉的懷襟氣息,仿佛又回到越浦城驿的小廂
房,他爲她解開胸衣時,也是這般馥郁撲鼻,中人欲醉。耿照捏着幹淨的白絹,
倒舍不得拿來揩抹了,笑道:「這麽白的絹兒,弄髒了怎辦?」随手收進懷裏。

  「那用袖子好了。」

  弦子踮起腳尖,随意伸手,捏着袖布替他一一擦拭,片刻才滿意點頭。

  「你再拿手絹兒抹抹,臉跟絹兒都不髒。」

  這畫面委實太過震撼,與她同來的姊妹都看呆了。

  即使在潛行都内,弦子也沒什麽朋友,除了阿纨,幾乎跟誰都說不上話。

  反正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宗主身邊,獨自執行各種機密任務,受寵之甚冠
絕島内:「冰山美人」雲雲還算是客氣恭維了,背後都管她叫「冷心腸」,也有
嘴壞妒嫉說是「沒心腸」的。

  諸女私語竊竊,心想這位典衛大人果真有三頭六臂:殺不死的嶽宸風,教他
給殺了,騙不了的鎮東将軍跟前,他同樣全身而退;對男子從不假辭色的宗主,
卻對他青眼有加;這會兒,居然連弦子都替他抹起臉來!這簡直是妖怪一般的人
物,專化不可能爲可能,總之絕非凡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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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6:3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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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赤錦饒富興緻的抱胸觀望,神情似笑非笑,看得耿照頭皮發麻。弦子倒是
渾然不覺,除宗主之外,她自來視旁人如無物,想做便做了,一點也不别扭。薛
百螣還在想那黑衣蒙面的神秘女郎,偶一回神,蹙眉道:「走罷,莫讓宗主久候。」
衆人才又紛紛舉步,仿佛凝住的時間恢複流動。

  潛行都一行五人中,绮鴛等三女偕老神君回阿蘭山,弦子則與另一人往鬼子
鎮。耿照與她沒能多聊幾句,正有些失落,另一頭绮鴛匆匆折返,俏麗的圓臉紅
通通的,神情卻十分嚴肅,湊近道:「典衛大人,阿纨讓我跟您說:那天的事,
她一點也不後悔。」微瞇的杏眼光芒逼人,既似忍羞,又有些興奮。

  前頭不遠,另外兩名潛行都的少女見她終于代阿纨說了,均咬唇竊笑,又遮
遮掩掩、興奮地投以注目。耿照雖大爲尴尬,更擔心阿纨的情況,垂問道:「她
身子好些了麽?」

  绮鴛雙目放光,咬唇不露一絲笑意,背在臀後的小手悄悄打了個手勢。兩名
少女掩口嬌呼,脹紅小臉,惹得在前方獨行的薛百螣大感不耐,乜着怪眼回頭:
「吵什麽……咦,她折回去做甚?」少女們慌忙收斂,一人揚聲喚道:「绮——
鴛——!快來,我們要走啦。」喊完也不敢多看,低頭繼續前行,小手卻在背後
與同伴撥來撥去、你推我攘的,幼嫩的掌心都臊紅了。

  绮鴛踏前一步,氣勢洶洶,高高的額頭幾乎撞上耿照胸膛,竟是絲毫不讓,
微帶汗潮的處子香澤一股腦兒撲來,酸甜如初摘的鮮果。她活像一尾盯上青蛙的
小雌蛇,擡起銳利的杏眸,咬牙道:「你給我句話帶回去。」

  耿照一愣:「什麽話?」

  绮鴛一跺腳,隻差沒揮拐揍他,心念電轉,急道:「那好,我就說「等他上
阿蘭山來,再瞧瞧你身子大好了沒」。你是個官兒,說話要算話。」耿照登時會
意,見她眼中透出焦灼的企盼,心中暗忖:「她倒講義氣,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一點也不含糊。也罷,我若上蓮覺寺,本也該探望阿纨姑娘。」點頭道:「我說
到做到。你去罷,莫要惹老神君生氣。」

  绮鴛沒想到會這麽順利,一怔之間笑容忽綻,已不及繃回俏臉,頰畔漾起兩
枚淺淺的梨渦,原本犀利的杏核兒眼瞇成兩彎,小辣椒頓成了甜脆的小蜜棗。聽
他言語間頗見關懷,心兒怦怦直跳:「呸!誰……誰要他來賣好了?裝什麽好人!」
不知怎的惱火起來,慌忙轉身奔離。

  她的背影不如阿纨玲珑,也無弦子的纖細楚腰,然而腰後肌束緊實、削如斷
崖,至尾闾處又贲起兩座峰巒似的渾圓玉股,段差之大,陷得兩枚腰窩、風月冊
中呼之曰「按指嬌」者,乃是最适宜采「蟬附」(背後體位)交合的極品。果然
黑島出身,胴體雖各有千秋,妙處卻是一脈相承。

  目送諸女行遠,現場又隻剩下小兩口了。符赤錦嘻嘻一笑,故意誇張地歎氣:
「漱玉節那騷狐狸再不殺你,潛行都要易主啦。老爺這已經不叫挖牆角了,是整
棟屋子自己長出腳兒來,在後頭追着典衛大人跑啊!」

  耿照雖難爲情,嘴上卻不示弱,笑道:「我有紅島的美貌神君就好,要潛行
都幹什麽?一床也擠不下這麽多。」

  符赤錦暈紅雙頰,又羞又喜,輕擰他一把。「嘴貧!誰知道你想幹嘛?」

  耿照面上微紅,搖頭道:「總之是我不好,瞧瞧阿纨姑娘也是應該的。要是
寶寶錦兒不歡喜,那我不去便是。」

  符赤錦笑啐:「别扯上我。我才不當這種壞人哩!」

  耿照被她逗笑了,片刻忽想到:「大師父他們……」

  符赤錦搖了搖頭。「先回棗花小院了,你莫擔心。」

  耿照想起白額煞腹間那兩個血洞,怎麽能不擔心?急道:「二師父他的傷
……」符赤錦仍是搖頭。「說不礙事是騙人的,不過那樣的傷勢,要不了二師父
的命。我親眼見過他受了極重的創傷,卻在短時間内恢複。他們特别囑咐我,讓
你别操心,這可不是客氣話。」

  耿照聽她話意未盡,轉念便知:「此事必與遊屍門的秘傳有關。寶寶錦兒不
會騙我,她既說沒事,便是沒事。」握住她的柔荑一笑:「沒事就好。是了,你
且去弄一套女子的衣裳來,一會兒我們在前頭小漁屋見。」說了漁屋的隐密位置。
符赤錦乖順點頭,依言離去。

                ◇◇◇

  那漁屋搭于一處凸出水岸的簡陋平台,多年無人使用,四周生滿長蘆葦,幾
将屋形湮沒。耿照撥草尋隙,「咿呀」一聲推開半朽門闆,見屋裏波光粼粼,一
條裹着氅子的苗條倩影卧于屋底,清麗的喉音微微繃緊:「典……典衛大人?」

  「是我。」耿照随手掩上門扉。「我來接夫人啦,耽擱許久,夫人勿怪。」

  「沒相幹的。」沈素雲的聲音透着焦急關切:「符家姊姊可好?任宣呢?那
賊……那賊子伏誅了麽?」

  「托夫人的福。」按照計劃,沈素雲知道得越少越好,兩人心照不宣,一句
便即打住。又道:「我内人去尋衣裳來與夫人,片刻即至。」伸手欲扶,才隔着
氅子一碰藕臂,沈素雲咬牙輕哼,清麗絕俗的俏臉上滿是痛楚之色。

  耿照察覺不對,輕按她肩臂幾處,變色道:「夫人的膀子是幾時脫的?」沈
素雲痛得眼角迸淚,顫道:「似……似被那惡賊捏壞了。他……他手勁好大…
…」深吸幾口氣,不再費力說話。

  肩臼卸脫并不嚴重,但若未及時接回,拖得久了,将對筋骨造成損傷。

  耿照輕按她肩頭,已有腫脹發熱的迹象,偏偏不知符赤錦何時才至,權衡輕
重,沉吟道:「肩關卸脫,本不是什麽巨創,未及時接回去,恐傷肌肉骨膜,後
患無窮。夫人忍得一時疼痛,我立刻爲夫人接上。」

  沈素雲雙頰發熱:「這……成何體統?」她衣裳被嶽宸風扯裂,氅子一揭,
從頭到腳一覽無遺,不惟胸乳,連私處都将暴露在他眼前。

  自嫁與慕容柔爲妻,兩人未曾圓房,尚是純潔無瑕的處子之身;連夫君都不
曾見過的身體,豈可落入其他男子眼中?心中反複掙紮,實在說不出個「好」字,
緊閉雙眼,簌簌輕顫。

  耿照心想:「我動作快些便是,莫将小傷拖成了大患。」低聲道:「得罪了!」
輕巧揭開外氅。沈素雲隻「嗚」了小半聲,旋即忍住,閉目側首,無意間裸露的
大半截粉頸修長雪膩,線條滑潤,當真美不勝收。

  她出身越浦豪門,自小教養良好,所用不遜于皇室公主,奢華猶有過之,但
畢竟是商人之女,作風務實,于「通權達變」四字遠勝常人;裸露身體固然羞恥,
仍不值得以一雙膀子來換。

  耿照打開氅襟,不禁爲之摒息。

  沈素雲身上連條手絹兒都沒丢,嶽宸風隻将她衣裳中軸這一路扯開,從上到
下、從裏到外,一齊敞作兩邊;明明衣裳鞋襪均未離身,正面卻是一絲不挂,纖
毫畢現,妙處紛呈。

  她雙乳不大,玲珑稱手,難得的是「尖翹」二字:兩隻雪乳彎如新筍,乳峰
較筍殼更圓潤,乳廓的曼妙弧線由下而上,鼓鼓地延到暈部;頂端螺形的乳暈尖
細酥紅、高高翹起,表面光滑堅挺,連一絲凸疣也無,小巧精緻,堪稱完美至極。

  即使仰躺于濕朽的漁屋地闆、乳房攤作兩團,乳尖仍斜斜指天,櫻紅的乳蒂
異常勃挺,不住輕顫。她雙乳間另有一道細細的凹痕,一路蔓至香臍,更顯出胸
腰起伏的曲線,分外誘人。

  沈素雲羞赧欲厥,勉力并起一雙渾圓美腿,想掩住腿心,反将飽滿的恥丘擠
成了一團飽滿雪面,綿軟膨松,溫香潮潤,直如剛炊熟的、熱騰騰的白面包子,
再适口不過。

  年輕的将軍夫人毛發并不旺盛,青澀宛若幼女,與外表的端雅高貴大相徑庭,
一旦敞襟半裸,嬌軀浮露,卻是細乳長腿、纖腰一束,充滿不可思議的少女氣息,
讓人驚覺她比她的将軍丈夫稚齡太多;平日高高在上的将軍夫人,剝除了衣錦飾
繁,其實隻是個雙十年華的年輕姑娘。

  耿照定了定神,隔着袖布摸索她的肩臂,「喀啦」輕響,已将右肩接回。

  沈素雲痛得俏臉發白,但畢竟已非初嘗,深呼吸幾口緩過氣來,顫聲問:
「好……好了麽?」

  「好了,夫人且動一動。」

  沈素雲正要擡肩,想起自己衣不蔽體,若運轉手臂,胸乳豈能不動?大起躊
躇,低道:「我一會兒……一會兒再動。」耿照也想到了同一處,卻不知那兩隻
又尖又翹的細嫩雪乳滾動起來,會是什麽模樣,面紅耳赤,不敢再想,忙道:
「我……我先替夫人接另一臂。」摸上左肩,将卸脫的關節接回,扶她坐起,轉
頭回避:「夫人請試一試,看看是否轉動如常。」沈素雲「嗯」的一聲,窸窸窣
窣半天,忽聽她低聲哀道:「典……典衛大人!疼……疼得緊,我……我不成的。」
說到後來隐帶哭音,便似少女飲泣,說不出的惹憐。

  耿照顧不得嫌疑,回身探視,輕扶她右臂緩緩轉動,肩臂牽動胸脯,探出裂
襟的一隻筍乳不住輕晃,乳尖翹如小巧的指天椒,酥紅滑嫩,讓人忍不住想張口
含住。

  沈素雲羞得閉眼,任他轉動片刻,右肩漸能擡起,隻是仍覺疼痛。

  她看似柔弱,實則倔強,是賭桌上一翻兩瞪眼的脾性,右肩既然好轉,便咬
牙繼續轉動,不想再麻煩他幫手;運動片刻不覺喘息,額際微微出汗,胸脯起伏
劇烈,乳尖搖顫,令人眩目。

  沈素雲渾然不覺,喘息片刻,又試着擡起左臂,耿照趕緊換到另一側幫忙,
起身時卻見她乳間淌下一道道汗漬,雪肌紅雲浮露,昂起的乳首兀自垂着一顆晶
瑩汗珠,淚尖拉得又細又長、欲滴不滴,隻是乳蒂挺翹,鈎子似的勾挂着。雪乳
又晃幾下,那汗珠終被甩落,碎在她交叠側坐的修長大腿上。

  耿照下身陡硬,無比尴尬,唯恐驚吓到她,彎着身子幫她轉動左肩,不敢再
看。

  沈素雲又專心活動十餘下,累得不住輕喘,抹汗道:「好……好了!該是沒
問題啦。多謝你……」身子忽乏,斜斜軟倒。耿照忙将她攬住,腿間一溫,沈素
雲的小手竟按上了勃挺的怒龍。

  她好不容易雙手自由,不想再麻煩人家,順理成章抓按着一借力,隻覺那物
事雖硬,入手又頗膩滑,還透着一股燙人的火勁;擡見耿照神色古怪,不覺一怔。
兩人對看片刻,沈素雲花容失色驚呼欲起,無奈雙肩無力,反向前撲倒。

  耿照及時伸手,将她抱得滿懷,兩人滾作一團。

  「咿呀!」門闆推開,寶寶錦兒抱着一大包衣裳彎腰而入,恰恰見得将軍夫
人衣衫不整,被愛郎抱在懷中。小小的漁屋一片死寂,三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
俱都無言;除了流水聲,隻餘半裸的将軍夫人嬌喘絮絮,回蕩在波光粼粼的鬥室
裏。

  第七四折世間至惡,青梅繞床這場尴尬的騷亂,最後以符赤錦咬唇忍笑、推
着耿照将他攆出門去告終。

  小漁屋的門闆再打開時,沈素雲已換過一身粗布裙裳,低頭跟在符赤錦身後,
小臉烘熱,一路從額頭紅到了頸根裏,不敢與他目光相對。耿照不知寶寶錦兒與
她說了什麽,但她對這位将軍夫人一向很有辦法,索性交由她處置。

  三人結伴回頭,不多時便遇上重新編整啓行的谷城鐵騎,隊伍中已不滿百人,
暫時舍下了傷員屍體,向四面派出斥候,加緊搜尋夫人與嶽宸風的行蹤。任宣見
夫人平安無事,大喜過望,問了事情的始末:沈素雲被發狂的嶽宸風擄走,符赤
錦四處找尋,遇上了擔心而來的丈夫,兩人在江邊的漁屋發現夫人,卻沒見嶽賊
的蹤影;将軍夫人吓壞了,并不知道嶽宸風去了哪兒,所幸并未受到傷害——這
套說辭自夫人口中娓娓道來,實則是由三人的行動中各取一部份拼湊而成,每人
說出部份實情,牽涉狙殺的則予以略過;而負責将這些「事實」的起、承、轉、
合連綴起來,使其聽來通順合理的重要關鍵,還須着落在任宣身上。

  對任宣而言,他并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謊言,當他向慕容柔禀報時,他所說
的都是真話。耿照三人須确保自身相關的部分是事實,聯系這些事實的片段雖未
必爲真,但隻要任宣深信不疑即可。

  從那日慕容柔自承有讀心之能後,耿照雖未全信,但一直把此說當成是嚴肅
認真的正經事來防範,因而得出這套破解之法。倘若慕容柔隻是信口開河,凡事
皆此此法應付,不過浪費些許時間、心神而已;但若慕容柔當真身負異能,這層
工夫便能發生作用,仍是十分劃算。

  一行人回到越浦城外,見一向熙攘的城門附近布滿重兵,層層警跸,軍丁居
然還比百姓多,才知出了大事。

  守城的門将一看是将軍夫人的車隊,喜出望外,忙上前禀報:「約莫半個時
辰以前,末将們接到急報,說是皇後娘娘已上了阿蘭山,住進栖鳳館,明日将召
見将軍。将軍讓末将派出快馬,四處找尋夫人,請夫人立即回城。」衆人面面相
觑。

  皇後一行雖說克日将至,這幾天滿載各式禦用器物的車隊已陸續抵達,部分
陪同東巡的女官、内監也先一步進駐栖鳳館,爲接駕一事預作準備,但也不是這
樣說來就來的。

  皇後娘娘無聲無息上山,越浦大小官員、奉召前來參加三乘論法的貴族王公,
通通沒來得及接駕。此舉不啻擺了鎮東将軍府和東海道臬台司衙門一道,朝中若
有好事之徒,想借機參二府一個「不敬」之罪,縱使不緻扳倒了慕容柔、遲鳳鈞,
也夠兩人煩的了。這事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皇後行事一向寬和,進退守節,
也沒什麽特别的立場針對,父兄至親立于朝堂者衆,她卻從未讨過一個官兒、掙
過一份封賞;皇上對鎮東将軍一向不怎麽待見,她還幫着說過幾句公道話,弄得
皇上有些下不了台。對照她進駐阿蘭山的唐突之舉,個中蹊跷,實在令人琢磨不
透。

  慕容柔接獲消息,派出快馬去截妻子的禮佛車隊,但沈素雲等早已繞道鬼子
鎮,自是找不到人。沈素雲心想:「遲大人才出得鬼子鎮,便帶越浦衙役先行離
去,難道他事先接獲了線報?」思忖之間,車隊已回到驿館前。

  耿照讓符赤錦先返回棗花小院——這也是計劃的一部份,以減少慕容柔問出
實情的機會——自己則在廳外候傳,由任宣陪同沈素雲進入。慕容柔聽得門房通
報,積壓許久的怒氣再難按捺,正欲相責,忽見妻子換過了一身粗布衣裳,雙眼
紅腫、形容憔悴,楚楚可憐的模樣,不覺蹙眉:「發生了什麽事?」

  沈素雲眼眶倏紅,累積了一整天的擔驚傷疲忽爾爆發,體力精神再難負荷,
兩眼一閉軟軟倒地,竟爾暈厥過去。慕容柔忙喚人将夫人擡入房間歇息,又請了
大夫來,一邊聽取任宣的報告:聽完之後凝神片刻,突然開口:「你的腳還好麽?」。

  任宣吓了一跳,沒想到将軍先問自己的傷勢,俯首回答:「托将軍的福,應
無大礙。」

  「去請越浦城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針藥,診金由府庫一應支付,五百兩以
下毋須請示,徑行辦理。此事視同軍令,連坐施行,大夫治不好,我砍了你們倆
的頭。」

  慕容柔一向節約,連他自己經年用藥,也花不了五百兩的診金。任宣聽得一
怔,擡頭愕然道:「将軍!屬下不……這……」

  慕容柔重哼一聲,不耐揮手,打斷他的支吾。

  「你莫想錯了,這是爲了讓你早點回來當差。眼下是什麽時候,豈容卧病在
床!若非顧念你護衛夫人,才受得此傷,單治你個「棄職怠守」的罪名,便不用
殺頭,也要打足你兩百軍棍、刺配北關!」拈起桌上一枚竹牌扔去:「限你三日
之内返回述職,不得有誤。接令!」

  任宣雙手接過,拄刀俯首:「屬下……得令。」心情激動,身子微微顫抖。

  慕容柔視若無睹,容色已較先前平霁,淡道:「還有,君喻一回來,立刻讓
他來見我。喚耿典衛進來。」

  「是。」任宣扶着腰刀,一跛一跛走了出去。

  耿照入得廳來,慕容柔随手一比階下:「坐。」

  「多謝将軍。」

  慕容柔打量他幾眼,似正想着該如何發問,半晌才道:「嶽老師到哪去了,
你知道麽?」耿照搖了搖頭:「在下不知。」嶽宸風屍體墜落江中,早被濁流吞
沒,他這話可一點都不假。

  慕容柔點頭,垂眸道:「我要謝謝你将内子平安救回,對我來說她非常重要。
但這并不代表嶽老師之事,我不想要個水落石出。」擡頭一睨,嘴角微揚,笑容
似譏似諷,令人心涼。

  耿照寒毛直豎。

  慕容柔隻提了一問,此問不但早在預想之中,還是衆多假設裏最容易應付的
問題之一……究竟是哪個環節發生問題,還是慕容柔真有讀心的異能?他腦中思
緒飛轉,一邊力持鎮定,不讓情況繼續往失控的方向發展。

  慕容柔隻是淡淡一笑。

  「嶽宸風是何等樣人,我心中一清二楚;你也一樣,耿大人。」他平靜道:
「在你眼中,嶽宸風是無惡不作的大惡人,然而比起我曾經做過、甚至即将要做
的,嶽宸風之惡,不過小奸小惡而已。我并非不知其惡,而是在我的「惡」之前,
他的作爲隻是徒顯無聊。既然他能爲我所用,我可以暫時容忍這一丁點的小小污
漬。

  「能夠爲我貫徹惡道之人,我願暫赦其惡;這點你也一樣,耿大人。」

  他越是說得平靜淡漠,耿照越覺驚心動魄。傳說中慕容柔有嚴重的潔癖,人
皆說他「眼底顆粒難容」,他的惡道究竟如何可怖,竟連嶽宸風的胡作非爲都隻
是「徒顯無聊」,能任意包容無視?

  這種時候,閉口靜聽無疑是最最聰明的選擇。

  耿照卻覺胸中一股不平湧上,仿佛不吐不快。

  「敢問将軍之「惡」,究竟是什麽?」

  慕容柔淡淡一笑。

  「如果我說是綏平四海、開創太平盛世,你信不信?」

  耿照自是不信,脫口道:「這……開創太平盛世,怎能算是「惡道」?」

  「自古以來,沒有任何一個太平之世,不是從斷垣殘壁間建立起來的;每一
位終結亂世、開創太平的帝王将相,雙手均染滿血腥。」

  他看耿照滿臉不豫,仍是那副微帶譏諷的淡漠神情,口吻不疾不徐。

  「你以爲太平盛世到來了麽?在我看來,太平之世從來都沒降臨過。它一直
在門口徘徊,隻差一步,伸手便能觸及……這看似不費吹灰之力的咫尺距離,我
們卻等了三十年。随着光陰逝去,停滞不前的目标其實就是越來越遠。」

  耿照愣在當場,一句話也說不出。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竟是出自翦除反根叛苗最力的鎮東将軍之口,說出去都
不會有人相信。「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已有三十年未動刀兵,這樣都不叫「太平」
……」耿照皺眉:「将軍心中的太平盛世,究竟是何模樣?」

  「很簡單。」慕容柔神态自若,從容道:「兵出北關,踏平異族;令南陵諸
封國繳出玺印,君王降爲白身,去藩國、改郡縣,統歸朝廷管轄;西山道韓閥撤
除封号,交出兵權,道中大小官員改由朝廷指派,一如其餘各道;東海武林諸門
派各自解散,狩刀繳劍,鹽鐵收歸國家專管專賣,平民百姓除了農具,不許持有
或鑄造武器兵刃,違者不赦!

  「到了這一步,天下再不需要四鎮将軍,須予以拔除,任内效忠朝廷者,使
歸故裏,做一田舍翁;驕悍不馴者,借其首腦一用,以儆效尤!兵權複歸皇帝陛
下,四方無患,令大部分将士卸甲歸農,緻力生産。這,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

  他想也不想,一口氣說完。耿照無比震撼,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慕容柔鳳目微擡,眸中射出精光。

  「沒能完成這些,你眼中所見的「太平」,通通都是假象!你可知北關囤重
兵、築嬰城,每年須耗用多少軍費?韓閥盤據西山,歲歲無一兩白銀貢獻,反而
向朝廷拿錢養兵?南陵諸國,各懷異心,一朝生變,要犧牲多少軍隊才能弭平?

  「還有央土連年旱澇,百姓流離失所,想發民夫治水除弊,來個一勞永逸,
你知道要毀掉多少家庭,累死多少百姓?這事殺的人、造的孽,絲毫不遜開疆辟
土,興兵打仗!

  「要杜絕這些憂患,沒有一件不需要流血。有時甚至得用成千上萬人的性命,
才能換來成果;你不願殺人,那便什麽也辦不成。街頭巷尾的說書人不會告訴你,
太平盛世其實是用鮮血換來的,但不管你知不知道,這點永遠不會改變。」

  耿照被他的氣勢所懾,喃喃道:「太平終究是……以血換來的?」

  慕容柔冷哼不答,片刻忽然道:「當年烈祖自東海太平原起兵,帳下擁有兩
名稀世智囊、人稱「龍蟠鳳翥」者,蕭、陶而已,傳說一人出則安天下,龍鳳并
至,直是百世難遇的契機,豈止安邦定國而已,當建立萬代不滅的聖王之國。

  「這兩個人打起仗來果然很厲害,出謀劃策,直如鬼神。以他倆之能,一旦
欠缺流血殺人的覺悟,最終仍什麽都不是,不但沒能建立什麽百世萬代的聖國,
本朝自肇建以來風雨飄搖,還未必強過了前朝。」

  耿照愣一下,才省起他口中的「烈祖」乃指本朝開國皇帝獨孤弋。獨孤弋英
年早逝,不及完成一統天下的大業,故以「烈」爲廟号:「烈」字寓有天年不永、
中道而折的意思,但老百姓喜愛這位豪邁英武的青年君王,都管叫「太祖武皇帝」。

  至于「龍蟠」與「鳳翥」之号,今日卻是頭一回聽見。

  慕容柔說得極順口,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麽,繼續說道:「蕭谏紙自诩儒宗,
以兵法、權謀輔佐武烈,立下大功,本該坐上「開國第一勳臣」的位置。然而他
恨極了兵家、法家、縱橫家之術,稍見成果,便迫不及待推動那套内聖外王之說,
終于功虧一篑,被鬥得垮台,左遷東海,從此失去了能夠改變天下的力量。

  「而陶元铮恰恰與他相反。此人掌握大權後,鏟除異己、消滅政敵,無所不
用其極;他雙手沾的鮮血也不少了,卻無一滴是爲天下百姓,絕大部分都是爲了
他自己。

  「所以他的下場會比蕭谏紙更凄涼。蕭谏紙的功業被他悉心抹去,連龍蟠鳳
翥的舊号也被陶丞相大力禁絕,視之爲寇雠。蕭谏紙做不成開國第一元勳,至少
留下清白名聲;陶元铮什麽都有了,于史冊上卻注定是一名「權相」、甚至「權
奸」,後人隻會看見他師心自用的嘴臉,千秋萬代,永志不忘。

  「在龍蟠、鳳翥并肩運籌,刀皇、虎帥等英雄馳騁的年代,我不過是一介無
知少年,風雲際會,躬逢其盛罷了;然而回過神時,身邊周圍卻隻剩下了我。他
們一個個退出了戰場,卻沒能終結亂世。」

  慕容柔直勾勾地望着他,語聲雖淡,卻自有一股千鈞蓋頂的壓力。

  「我要做的,是這些人沒能做到,或來不及做的事——殺盡該殺、毀盡應毀,
手染鮮血、肩負犧牲,然後……才能帶來真正的太平盛世。這,便是我的惡道!」

  大廳裏一片死寂。耿照聽得熱血澎湃,又不禁全身發涼——以慕容柔的性格,
「雙手染血」怕不是說說而已。他不愛錢、不怕死,不在乎世人目光,偏執地相
信自己所相信的;這種駭人的狂熱有一度幾乎攫獲耿照,若非少年頑固地相信
「濫殺無辜」是不對的,說不定會追随慕容柔之夢,供他驅策,隻爲一睹他口中
所描繪的那個「太平盛世」。

  「爲此我需要有用的人。隻要我一直用得上你,我不在乎嶽宸風到哪裏去。」

  不知過了多久,慕容柔終于打破沉默,蒼白面上浮露的彤紅漸褪,昂揚的激
情重新埋藏心底,又回複成冷漠自負的鎮東将軍。「在嶽宸風再次出現以前,我
要他辦的事,便得由你來做。如此,我可暫不問今日究竟。」

  耿照如夢初醒,驚出一背冷汗,幾乎脫口說出「嶽宸風不會再出現了」,但
這隻是自掘墳墓而已。在慕容柔的面前,智略所能保住的優勢已經少得不能再少,
必須比審慎更加審慎、比小心更加小心,才有一線生機。

  「将軍所指,莫非是尋回妖刀赤眼?」他輕咳兩聲,故作驽鈍。

  「那本是你分内的工作,與他何幹?」慕容柔冷笑:「扣除今日,你還有五
天。限期之内找不回赤眼,我連嶽宸風的份一并算在你頭上!我指的可不是這種
雞毛蒜皮的小事。」

  将軍一邊說話,一邊把玩着桌頂一塊掌心大小的銅頭虎符。

  耿照認得那面銅牌,印象中嶽宸風、任宣都有一面,比他賜給寶寶錦兒的通
行令牌等級更高,不僅能于城門、驿館出入自由,甚至能某種範圍内調動兵馬,
爲将軍辦事。

  「警跸安全、奉令奔走,這些都有别人做。嶽宸風要爲我做三件事。」慕容
柔豎起三根指頭,每說完一事便按下一指。「三乘論法期間,負責皇後娘娘的安
全,此其一也;七大門派将于白城山一會,共商妖刀諸事,将軍府總轄東海一道,
上對朝廷負責,此事豈能不聞不問?他須出席此會,爲我喉舌,此其二也。」

  耿照起初聞言一驚,繼而五味雜陳,心情頓時複雜起來。

  赤煉堂大太保「天行萬乘」雷奮開親上朱城山、與橫疏影等訂約三月初三時,
耿照正與老胡、阿傻偷溜下山,沒能親身參與,隻聽許缁衣、沐雲色分别提起,
知道當時并無鎮東将軍府的人參與。

  轉念一想:以将軍府在東海的實力,接獲密報、甚至打算橫加幹涉,也不是
什麽奇怪的事。

  反倒是當夜客舟中一晤,蕭谏紙澆了耿照一盆冷水,斷然拒絕「琴魔傳人」
涉入妖刀之事。誰知冥冥中似有定數,若耿照答應慕容柔的條件,屆時不但要上
白城山同議妖刀,隻怕說話的份量更非小小的王府典衛可比。兜兜轉轉繞了一大
圈,他還是與妖刀密不可分。

  撇開立場的問題,他幾乎想點頭答應,代表将軍參與白城山上巳之會。

  但,接下來的話則讓他立刻打消念頭。

  「……最後一事,今年六月初三,本府将舉行「四府競鋒」,我需要嶽宸風
代表将軍府出戰,隻許勝,不許敗。能爲我做到這三件事,我就不需要他了,甚
至丢失赤眼的責任亦可不計;對你而言,這或許是最好的結果。」說着袍袖一揚,
将虎牌扔下階來。

  耿照順手接住,忽然意識到慕容柔并非是在征詢自己的意見。鎮東将軍下的
是命令,能夠拒絕他的人,放眼東海……不,說不定放大到天下宇内,也絕不超
過單掌五指之數,而耿照必不是其中一人。

  他隻剩一張底牌未出。

  「多蒙厚愛,在下必尋回赤眼,給将軍一個交代。至于其他……」耿照清了
清喉嚨,試圖讓自己聽起來更有說服力。「在下忝爲本城典衛,三乘論法結束後,
須随敝上返回朱城山,适才将軍所說之事,恐怕力有未逮……」

  慕容柔淡淡一笑,居然不生氣。

  「這個容易。」耿照愕然擡頭,才發現他鳳目中精芒隐隐,帶着一絲不懷好
意:「你自己去問獨孤天威好了。今日晌午一過,貴城的人馬已至越浦,一等昭
信侯現正住在梁子同出讓的别墅之中,我讓人給你帶路。」

                ◇◇◇

  越浦城尹梁子同在城北有座著名的私邸,以大門上的橫匾得名,時人呼之曰
「三川小望」,也有稱作「廿五間」的——據說這座占地廣衾的莊園中,有五座
高達五層的閣子,乃借昔年蓮宗寺院所遺的寶塔主構改建而成,以如今技術,尚
不能在原地蓋出第六座同樣宏偉高聳的閣樓來。

  「間」既是計量的單位,也是佛堂的稱謂。

  那五座閣樓不但高,而且涵容寬敞,如寺院的大殿一般;一座五層高的樓子
是五間,五座樓子自然是廿五間了。一座莊園裏,居然有等同二十五座佛殿層叠
起來的建築,這是何等偉構!

  這「廿五間」原本是浦商中實力最強的米鹽巨賈江坤所有,江坤老人知梁子
同甚愛園林,又标榜清如水、明如鏡,真金白銀的賄賂尚可私下收受,偌大的宅
邸卻要如何送出?靈機一動,以「捐寺弘法」的名義,把廿五間園當佛寺捐了出
去。

  皇上登基以來,平望都佛道大盛,各地官員無不撥款興寺、供養僧人,以投
皇上所好。梁子同樂得欣然接受,還上報朝廷,嘉獎了江坤一回。

  隻是這座「佛寺」等閑不對百姓開放,其中養着大批阿蘭山各庵寺獻上的嬌
俏尼姑,城尹大人公餘閑暇,每隔三兩天便來小住一回,與女尼們同參妙谛,通
宵達旦,好不快活;有時佛法論得精深,一時難以自拔,也有一住十餘天的紀錄。

  東海佛絕已久,寺院徒具其形,論起佛法遠不及央土大乘,也比不上南陵的
小乘緣覺僧團,不是披着僧袈拜「龍王大明神」,就是聚斂金銀、暗藏春色的污
穢之地。連阿蘭山蓮覺寺這般千年名剎亦不能免,養尼姑行淫又如何?這在越浦
富人之間已風行一時,老百姓多習以爲常,見怪不怪。

  梁子同是人稱「中書大人」的權相任逐桑嫡系,任家本是央土巨賈,傳說白
馬王朝肇興之時,營建新都「平望」的地面就是任家所捐,手筆之大,綜觀青史
也算是空前的盛事了;但由商而仕、乃至掌握大權,卻是今上登基後才有的事。
獨孤天威與當今聖上何等親密,他來越浦,梁子同自是盡力招待,當作自家人一
般。

  耿照離開驿館,向驿丞問明道路,匆匆來至城北著名的廿五間園,隻見外圍
牆高一丈有餘,濃密樹蔭還高出院牆數尺,一路綿延連綴,其間竟無空隙,塗白
的院牆亦似看不見盡頭。

  大門之上,高挂著書有「三川小望」四字的泥金橫匾,那匾額比一名成年男
子打橫還寬,懸于門楣卻不覺其大。耿照一直走到莊園正面的六扇朱門之前,才
發覺不隻是牌匾,連高懸的大紅燈籠、門上的鎏金門環都比尋常所用大得多,就
算在兩側各擺上一尊兩人高的護法天王像,大概也毫不突兀。

  大門門房也不是普通的家丁長工,而是四名持水火棍、帽插雉翎的公人,一
見他來便皺眉,大聲上前驅趕。耿照心想:「就算是城尹大人的私邸,也不該喚
衙差來看門。如此公私不分,怎做地方父母官?」

  這些公人欺民慣了,四條棍子舞似潑風,竟非作勢恫吓而已,竟朝他腦門腰
胯等要害打來。

  耿照一腳踏住一根棍頭,左手兀自背在身後、橫持神術,右臂一夾,将另外
兩根水火棍掖在脅下,任憑四名衙差使盡吃奶的力氣,棍子卻仿佛銅澆鐵鑄,連
晃都不多晃一下。

  那幫公人本想罵他「大膽刁民」,一驚之下膝腿俱軟,看這少年衣襟破爛、
滿身血污,還拿了把冷冽逼人的烏鞘長刀,莫非今日遇上了江洋大盜,轉念大喊:
「來人哪、來人哪!捉……捉拿刺客——」

  耿照又氣又好笑,略微運功,連人帶棍一齊震退,喝道:「我乃流影城七品
典衛耿照!前來求見敝上,煩請諸位通報。」僅僅用不到一成的碧火真氣,便将
四人震得骨酥體軟、嗡嗡耳鳴,一時竟爬不起來。

  門裏的管事聽見騷動,忙喚人開門,一見四名公人趴在地上不住蠕動,偏偏
難進寸尺,猶如四條軟骨蟲,不覺失笑:「他奶奶的!你們連起身都懶了,白費
米糧!」四人耳不能聽、口不能言,通體兀自回蕩在一片波顫之中,連蠕行都隻
是原地打轉;過不多時,突然一個接一個「惡」的吐出穢物,狀似暈船。

  耿照默默亮出流影城的腰牌,那管事是見過世面的,看他器宇不凡,不敢怠
慢,連忙進入通報;要不多時便回來,客客氣氣道:「典衛大人這邊請。」耿照
點點頭:「有勞了。」随他進入廿五間園。

  兩人在迷宮似的庭園院落之間轉繞,不知走了多久,雕梁飾藻的精緻回廊卻
仿佛走不到盡頭,耿照走着走着,忽想起那一日在城中禁園、跟在橫疏影背後的
情形,胸中熱血難抑:「過……過了忒久,終于要與姊姊見面了!」喜不自勝,
苦苦握拳咬牙不叫喚出聲,一顆心劇烈跳動着。

  他離開朱城山不過一月,卻恍如隔世,隻能夜夜在夢中思念橫疏影,夢醒後
不禁怅然,更覺相思噬人,似比海深。管事領着他來到一座雄偉的閣子前,富麗
堂皇自不待言,閣樓之高、之寬敞更是令人印象深刻。樓匾上刻着「醍醐」二字,
字體古拙、泥金黯淡,顯是年代久遠。

  梁子同在這「醍醐樓」上設宴招待獨孤天威,從正午一直吃到現在,大宴吃
完又上點宴;用過各色甜鹹糕點,再改上果宴;繼新鮮的瓜果之後則是茶宴…
…如此更替不休,将持續到入夜時分,又再鋪設正式的筵席大菜做爲晚宴。這種
從流水席演變而來的筵席在越浦蔚爲風尚,原本是從夜間大宴一直吃到平明時分
才散席,故稱「子午宴」。但獨孤天威是中午抵達,故而提早開席。

  須知人的腹量有限,要如何變出各種不同主題的筵席,使聚會持續不斷、客
人舍不得推案離去,正是這「子午宴」考較主人巧思的地方。三川地方風氣奢靡,
商賈競誇其富,邊吃邊賞花的「花宴」、看人打馬球的「球宴」,将菜肴與燈籠
放在酒水灌成的渠道中,一邊以長柄勺取酒攔菜猜燈謎的「流觞宴」……均是司
空見慣。大戶人家擺子午宴若變不出新花樣來,是要遭時人議論取笑的。

  那管事與樓子外負責安排筵席之人低語片刻,來與耿照陪笑道:「還請典衛
大人在此稍後。城主與大人正用素宴,此際不便打擾……」忽聽樓上傳來一陣豪
笑,獨孤天威自樓頂探出頭來,放聲大叫:「讓他上來!有屁放一放快些離開,
省得掃興!」

  管事尴尬一笑,躬身道:「典……典衛大人請。」

  耿照強抑着興奮拾級而上,直至樓頂,誰知卻未見得朝思暮想的絕豔倩影,
偌大的廳堂内除了伺候飲宴的婢女,席上便隻有兩人:獨孤天威油光滿面,已喝
紅了臉,一雙細目嵌入腴白的面頰肉裏,顯是對這頓筵席非常滿意。另一人五绺
長須、白淨面皮,比起同樣清逸瘦削的遲鳳鈞大人,少了一股書生之氣,圓滑處
倒像江坤、戚長齡等浦商多些,自是越浦城尹梁子同無疑。

  更令耿照瞠目結舌的,是桌上擺設的「菜肴」。

  兩名身材纖細、肌膚白膩的少女解開前襟,仰躺在桌頂上,寬大的黑衣中一
絲不挂,雪肌被黑衣襯得白皙耀眼,無比膩滑。她倆各将一雙細直長腿屈膝跨開,
光潔無毛的私處正對着嘉賓;旁邊一名手持尖刀的廚子,把一條自甕中撈出的活
鯉魚利落剖開,轉眼片出一砧微透着光的淡櫻色魚生,魚脂不沾刀刃,連着脊骨
尾巴的魚頭兀自開歙着嘴巴,似不知身上已秤無半兩淨肉。

  那刀藝驚人的廚工邊片邊挑,随手将呈半透明的、糖梅膏兒似的魚片挑上少
女平坦的小腹上,刀刃絕不觸及肌膚,便如隔空削面入鍋也似,看得獨孤天威啧
啧稱奇。

  梁子同得意極了,舉箸相邀:「來!君侯,品嘗這酆江活鯉魚得趁快,少女
雖體質寒涼,擺久了魚生仍要變溫,滋味便不美啦。」夾起身前少女恥丘上的生
魚,那糖漬櫻花般的剔透魚片瑩然生輝,粉酥動人,便如她噴香赤裸的玉戶一般。

  獨孤天威應邀伸手,笑道:「梁大人,我記得鯉魚是葷哪,置于這般橫陳玉
體之上享用,自然是葷上加葷,怎能說是素呢?」

  梁子同捋須微笑,神色自若:「君侯有所不知,這兩位是下官虔誠供養的得
道比丘尼,渾身佛法浸透,每個毛孔都要透出佛性來。鯉魚往二位清淨天女身上
一擱,立登西天極樂,實已不能算是葷食。」

  耿照聽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本已匆匆避開的視線往桌上一掃,果然兩顆千
嬌百媚的小腦袋上未留一縷青絲,敞開的黑衣更是僧尼常見的缁衣形制。少女們
聽大人說得有趣,吃吃笑了起來,雪白的胴體一陣輕顫;臉若桃花、春情滿溢,
年紀雖小,撩人的媚态直是動人心魄。

  獨孤天威哈哈大笑:「原來如此!本侯今日受教啦。這齋好、這齋好!」笑
得片刻,斜睨耿照一眼,冷哼兩聲,嗤笑道:「眼睛瞪這麽大做甚,想打架麽?」
耿照強抑怒氣,抱拳俯首:「屬下不敢。」

  獨孤天威「哼」的一聲,從袖裏摸出一紙公文,劈頭扔了過去。

  「你行啊,弄得慕容柔專程寫張廢紙來惡心我!你知不知道我平生最讨厭這
個混蛋?讓你送把刀子去白城山,你他媽去了一個多月!去平望都也都回來啦,
你還送不到;搞丢就罷了,又教慕容柔逮着機會吃本侯豆腐!」

  「屬下知罪。」

  「知罪就好,你怎麽還不拔出刀子插死自己?」

  獨孤天威沒好氣的瞪他一眼,兀自叨叨絮絮:「放眼當今東海、遍數文武兩
道,無論統兵禦下還是種田打仗,能與慕容柔一較高下的也隻有本侯啦,你知不
知道那王八蛋多想弄死我,好教他獨領風騷?十天之内你不把那撈什子赤眼找回
來,又不知那厮要怎生弄本侯!」

  耿照俯首道:「主上,将軍說了,隻要我替他辦妥三件事,丢失赤眼之責他
可以不追究。」将慕容柔的要求如實禀報。滿以爲獨孤天威會破口大罵,誰知他
聽得雙目一亮,仰頭大笑,拍幾道:「好、好!居然有這種事。這個慕容柔簡直
是腦袋長了蟲!你,乖乖答應他的要求,他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當然所有消
息都須先通報本侯,要是有什麽不利本城的事呢,你就随便弄一弄、敷衍一下就
行了……哎,要不所有事你都随便應付就好,别幹得太認真,知道了麽?」

  耿照聽得眼睛都直了。

  「主上!這……我……」

  「你什麽你!笨死了。」獨孤天威大感不耐,但這個點子委實太妙,自己一
想起來便忍不住發笑。他十分享受這種回顧自己英明決斷的過程,罕見地耐着性
子解說:「你呢,就姑且在他手底下好好待着,等到那撈什子四府競鋒之時,慕
容柔那厮不是要派你上場麽?到時候你便當着天下英雄的面,一股腦兒輸給阿傻,
叫那個王八蛋輸他媽一屁股!哇哈哈哈哈……」

  耿照萬萬想不到自己就這樣給賣了。

  到頭來,他連二總管的面也沒見着。獨孤天威笑夠了想打發他走,總算梁子
同八面玲珑,聽他二人對話,知這名肮髒狼狽的少年頗受慕容柔青睐,簡直奇貨
可居,對守在階下的管事使個眼色,領耿照到後進安置流影城人馬的别院,給他
安排了一間舒适的廂房。

  耿照向管事打聽二總管的行蹤,他隻笑說不知,不露點滴聲息;命人燒了熱
水打滿澡盆,安排妥當,便即匆匆告退。

  耿照心想:「待得稍晚,衆人安歇時,我再出去尋姊姊。」坐在桌畔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叩叩」兩聲,随口應道:「進來。」一名青衣小婢捧着漆
盤推門而入,标緻的圓臉嬌俏可喜,腰細腿長、肌膚白皙,初初發育的胸脯鼓脹
脹的,宛若成熟欲滴的鮮美果實,卻不是霁兒是誰?

  耿照一怔回神,起身喜道:「霁兒,你長大啦。」霁兒小嘴一扁,大大的杏
眼一霎間淚水盈滿,彎成兩條眉月,桃花般的小臉卻是燦然笑開;随手将漆盤一
擱,飛也似的撲進他懷裏,哽咽道:「真……真的是你!我……我以爲我又在作
夢了……嗚嗚嗚……」

  耿照将她抱得雙腳懸空,原地轉了幾圈,隻覺她小小的身子又綿又軟,熟悉
的懷襟熏香融融洩洩,嗅之心安;月餘不見,霁兒小小的奶脯似又腴了些,襟裏
兜着圓滾滾的兩團,已較分别時更有女人味。

  她又哭又笑,片刻仰起淚水婆娑的俏美小臉,耿照去銜那兩瓣鮮菱兒似的微
噘嘴唇,兩人吻得如癡如醉,片刻才得分開。

  霁兒依依不舍地松開他的嘴唇,香津被拉成一條晶瑩液絲。她回過神,不禁
羞紅了臉,正要摸手絹兒來抹,耿照又「啾」啄了櫻唇一記,将她粉嫩的唇珠含
在口中。霁兒身子酥軟,嬌嬌偎着他胸膛,比小兔子還要乖順。

  耿照輕撫她的頸背,笑道:「這些日子來,真是苦了你啦。」

  霁兒兀自含淚,笑着搖頭:「哪有什麽辛苦的?也就是過日子。」忽然失聲
驚呼道:「你這兒……還在冒血!」膝彎一軟,險些暈過去;害怕不過一瞬,旋
即湧滿心疼。她定了定神,挽起袖管,強迫耿照褪去衣物,用毛巾沾熱水替他擦
淨傷口,所幸都是些皮外傷,入肉不深,折騰了大半日,口子上俱都結痂。

  耿照浸入熱水桶中,全身放松,頓覺舒服得幾乎上了天。

  霁兒爲他解開發髻,靠在浴桶邊向後仰,掬水細細沖洗幹淨,又替他按摩肩
頭臂膀,茭白筍心似的尖細指頭力氣不大,指觸卻無比細滑。耿照閉上眼睛,忍
不住呻吟道:「真是舒服死了,霁兒。」

  霁兒俏臉一紅,吐舌道:「你肩膀好硬啊!定是太勞累啦,活像鑄鐵似的。」

  兩人随意閑聊,仿佛又回到流影城裏的時光。

  耿照問起橫疏影的去處,才知今日皇後娘娘下榻栖鳳館,連鎮東将軍一面都
不給見,卻獨獨召見了橫疏影。傍晚她解下旅裝,梳洗妝容完畢,換過一身名貴
華服,乘車上阿蘭山;不久前栖鳳館那廂才捎來口信,說橫二總管與娘娘相談甚
歡,皇後特賜留宿栖鳳館,過兩日再回。

  此事自然透着蹊跷。

  橫疏影雖掌管一城大小事,但畢竟是城主嬖妾,身分不高。倘若皇後娘娘與
她交情甚笃,兩人想好好聚上一聚,那麽皇後非但不應拒絕慕容柔、遲鳳鈞等人
觐見,反應多接見越浦左近大小官員,如此橫疏影夾雜在朝觐的隊伍間,便不會
太過醒目;皇後娘娘的舉動,似乎有意使「召見橫疏影」一事引人注目,動機令
人費解。有了這一個多月來的曆練,耿照直覺其中必有文章,然而除了狐疑,更
多的是寂寂寥落之感。

  他這才發現,自己對橫疏影的思念已超過想象。

  一路狂奔至此時想念、沖上醍醐樓之時想念,來到後進時又益加想念……如
今,想念終于失去控制,變成泛濫澎湃的潮流。

  「那也太巧了。」

  耿照難掩失望,相思一時無的,欲潰無堤,容色爲之一黯。

  霁兒心疼極了,忽想起一事,小臉漲紅,嚅嗫道:「二……二總管有交代,
說你回來時她若不在,要我好……好生服侍你。你若是想了,我……我可以陪你
……」說到後來聲如蚊蚋,幾不可辨,低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連耳根都紅了。

  耿照神情古怪,片刻才「噗」的一聲笑出來。

  霁兒正自忍羞,小腦袋瓜都快烘熟了,徑轉着旖旎心思,被他笑得惱怒起來,
叉腰嗔道:「你……你笑什麽!有、有什麽好笑的?」越想越惱,掄起小粉拳捶
了他肩頭兩記,猶不解恨。

  耿照哈哈一笑,冷不防伸手摟腰,将她抱進浴桶裏來,「噗通!」挾着霁兒
的尖叫,小兔子頓成一條小美人魚。

  二總管不在,她入夜後便換了柔軟輕便的睡褛,本想早早就寝,紗籠似的薄
絹外衣和褲子一入水中,薄如煙絲一般,浮露玉色嫩肌,連腿心裏的烏茸亦一覽
無遺,除了一條果綠肚兜,直與裸體無異。

  霁兒的恥毛極爲茂盛,即使像橫疏影、漱玉節這樣成熟的女子,腿心也不及
她濃密。幼嫩如女童、才剛跨入少女階段的窄臀細腿,配上烏濃性感的卷毛,透
着誘人犯罪似的奇妙魅惑。

  耿照本是一時童心與她鬧着玩兒,此際卻忍不住将手掌探入她腿間,隔着薄
薄的透水絲絹,感受那種捂着茂盛的卷曲細毛、于柔肌之上細細撫摩的手感,肌
膚與恥毛間不住「沙沙」作響,漸漸沁出另一股溫膩液感。

  他另一手攫住她胸前的玉乳,才發現自破瓜之後,少女的身體飛快成熟,乳
房漸趨飽滿緊實,握感絕佳,沉甸甸、圓滾滾的,充滿不可思議的彈性,已非初
夜時的小巧鴿乳可比;除了肌膚依舊滑嫩,尺寸、份量俱都判若兩人。

  「霁兒……」他輕輕含着少女的耳珠,低聲道:「你真是長大了啊!這乳兒
圓滾滾的,好像……好像一隻小白豬。」

  霁兒正被撩得心慌意亂,渾身酥麻,聞言「噗哧」一聲,扭頭道:「什麽小
白豬呀!你才是豬……呀!啊、啊、啊……」

  耿照以指腹輕掐乳廓,掐得渾圓的嫩乳在水底晃蕩,震波直上,顫開大片漣
漪,兩枚乳蒂正頂着濕透的肚兜翹硬起來,露出水面小半截;漣漪一蕩,頓時弄
得她咬牙仰頭,身子發抖。

  「霁兒,這些日子,你想不想相公?」他持續撩撥少女。

  「想……」霁兒閉目仰頭,吐聲如呻吟一般,伸出小手按着他的手掌,滿滿
覆着她别後才發育長成的飽滿胸脯,一行淚水自眼角輕輕滑落。「我每天都想,
醒時也想睡時也想,想到胸口好疼好疼……」

  少女嬌憨的語氣分外惹憐,他心中感動,頓時想好好疼愛她一番,便是先前
不存绮念,此際也再難忍耐,一條滾燙的怒龍杵彎翹逼人,抵着臀股淺溝。

  耿照雙手扶着她的腰臀,就着水裏剝下霁兒的薄薄紗褲,褪至腿間,細軟的
茂茸漂在水面上,更襯得恥丘光滑飽滿,如剝了殼兒的白煮蛋;粉潤的玉蛤嘴輕
輕開歙,濃稠的愛液在膣裏被反複摩擦掐擠,竟從蛤嘴縫裏擠出了一粒綠豆大小
的滑潤液珠,便在水中也不消溶,可見黏膩已極。

  「霁兒,我來了。」

  他欲念奔騰,手扶龍杵,從背後擠開黏閉的花唇,将那粒珠母似的瑩潤愛液
壓碎在輕輕開歙的兩片酥脂之間,觸感無比潤滑。

  霁兒被摟住胸腰,仰躺在他身上,嬌小的身子于水中半浮半沉,兩條又細又
白、裹着濕紗的腿兒繃直了,感覺渴望已久的溫膩粗長即将排闼而入,又要将自
己的身子填得滿滿的,不覺一蕩。迷迷糊糊中忽想:「二總管也想相公,若相公
不先與她好……姊姊一定很傷心的。」頓時記起了二總管待自己的種種好處,柔
腸百轉,别有一番小小心思。

  自與她同侍一郎後,橫疏影便不隻當她是使喚丫頭。思念耿照時,兩人常同
榻相擁、彼此慰藉,「磨墨」、「彈琴」之類的香豔事兒非但沒有少做,近日反
倒越來越頻,聊慰愛郎不在身邊的寂寞牽挂,感情益發好起來,漸漸不似主仆,
更像是一對姊妹。

  她心一橫,咬牙握住朝思暮想的滾燙巨物,小腰微微擡出水面,「啵」的一
聲,那如雞蛋大小、又硬又滑的燙手鈍尖退出蜜縫,揉碎在花徑口的液珠拉成一
條液絲,半透明的漿液隐泛珠光,末端被拉得極細極長,終于自晶亮的花唇間墜
下,迅速沉入水中,可見其濃。

  霁兒心都碎了,爲防自己意志不堅,又被那巨物一貫而入,忙掩着蜜縫翻過
身,面頰貼着他厚實的胸膛,閉目輕道:「你……我們還是别這樣。」頰畔溫溫
濕濕的,不知沾到水面抑或其他。

  耿照雖被勾起欲火,仍不舍她受委屈,也不催逼,雙臂将她擁在胸前,下巴
輕輕摩挲發頂,笑問:「怎麽,霁兒不想要麽?」

  霁兒忽覺鼻酸,「哇」的一聲哭出來,趴在他胸前抽噎:「姊……姊姊她
……她跟我一樣想你……不!她一定比我還想,要是我們先好過了,姊姊心裏一
定難受。你……你要先跟她好了,再……再跟我好。」話一出口,頓覺肝腸寸斷,
才終于體會到橫疏影臨行前要自己先服侍他,心中受的是什麽折磨,淚水一發不
可收拾。

  「霁兒真是好體貼人!」耿照将她摟緊,笑道:「你們以姊妹相稱啦?怎這
麽好?」

  霁兒小臉上兀自挂着淚珠,含嗔道:「還不都是你!我跟姊姊都……都是你
耿家的人了,将來要服侍你一輩子,自是姊妹啦,還……還能有什麽?」見他笑
得開懷,益發心虛起來,紅着臉拼命辯解,仿佛她的愛郎生了雙天眼,偷看過她
與二總管做的那些羞人之事。

  耿照自不知她姊妹倆思念難耐時是如何相互慰藉,經常弄得香簟上漿滑一片、
無比淫靡,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況且,霁兒能在這短短一月之間飛快發育成
熟,亦是拜情欲撩撥所賜。她的身體越來越懂得享受、越來越渴望男子的硬物深
深插入,刨刮膣裏的圓熟腫脹,進而播下種苗,懷上子嗣——少女正經曆着的,
是自有天地以來,生命得以綿延族裔的神聖進程。她的胴體無法自抑地變得成熟、
變得更富吸引力,使她的男人無法抗拒誘惑,一而再、再而三的臨幸着,不斷把
兇猛有力的精元注入少女體内,才能使生命繼續延續下去。

  除了春情滿溢的青春肉體,耿照更愛霁兒的貼心細膩,擁着她柔聲道:「霁
兒真的是長大啦。」霁兒噗哧一聲,破涕爲笑,枕着他的胸膛膩聲道:「你方才
說過兩次啦。老公公似的,不長記性兒。」

  耿照微笑搖頭:「我是說霁兒變得好懂事,已不是小姑娘啦,是我的好娘子。」
霁兒又羞又喜,隻覺有他這句,也不枉自己爲他流過這麽多淚水,玉筍尖兒似的
纖指在他厚實的胸肌上輕劃着,低道:「我娘說過,女子一旦許了人,丈夫便是
她的天,這輩子再也沒有别的。我沒什麽本事,也不像姊姊那樣聰明、那樣美麗;
我會的,就是好好服侍相公而已。隻要你歡喜就好,偶爾……偶爾心裏也想想霁
兒,覺得「這丫頭待我真好」,我這輩子就夠啦。」

  耿照輕捏她的下巴,将那張绯紅的小臉擡起,見她眉目間青澀盡去,雖然年
紀幼小,身心已是一名成熟動人的嬌羞新婦,柔聲道:「我這輩子隻要一個小丫
頭,便是我的好霁兒、心肝霁兒,别人的服侍我永遠不歡喜的。」

  霁兒害羞極了,蓦地一陣暈眩,仿佛連呼出的氣息都是滾燙無比,閉目道:
「姊姊還說,要我給……給耿家生兩個孩兒,一個給她,一個給我,男孩給我,
她隻要女孩就好。你……先忍一忍,等姊姊回來,好生安慰了她,我……我再好
好服侍你。」言下之意,是想要與郎君盡情歡好,直到懷上孩子爲止。

  耿照一聽,怒龍更是硬翹,隔着浸透的薄薄褲布,一跳一跳地彈打她飽滿柔
軟的外陰,「啪啪」濺起一片水花。

  霁兒又驚又疼,被鞭擊的腴軟秘處敏感至極,疼痛快美之餘,還隐隐有些嬌
軟,慌忙伸手握住巨物,咬唇埋怨:「都叫你忍一忍啦,怎還越來越大?」那
「大」字方才出口,襯與手裏的驚人肉感,春情泛濫身子一酥,差點又漏出漿來。

  耿照享受着她手心的細膩膚觸,想象橫疏影與她說将來出生的孩子「一個給
我」的模樣,思念如潮,心中隐隐作痛:「霁兒如此貼心,姊姊又何嘗不是?我
能爲五帝窟之人一闖五絕莊、爲明姑娘一闖蓮覺寺,爲見姊姊一面,闖一闖栖鳳
館又怎樣?」豪情忽湧,将濕漉漉的霁兒扶坐起來,正色道:「霁兒,你别擔心,
我這便走一趟阿蘭山去見姊姊,好生撫慰她的相思之苦。你洗好澡、換一身幹淨
舒适的衣裳,我今夜一定回來找你,好好要我的霁兒,要得你夠夠的,知道麽?」

  「嗯!」霁兒被他輕握兩臂,片刻才用力點頭,眼底浮溢霧露;感動的淚水
尚未溢出,忽又側着嬌媚的小腦袋道:「真奇怪。怎麽你出去一趟,卻忽然…
…忽然變成了大人似的。好像什麽都懂,什麽都有法子,真是好厲害啊。」

  「這樣,霁兒喜歡麽?」耿照起身穿衣,一邊回頭笑問。

  「嗯。」她想了一想,露出連自己也未察覺的安心笑容,害羞地點點頭。

  第七五折蟲豸偷香,一生所望傾浦商五大家之力建造的栖鳳館,是一座占地
廣衾的四層閣樓。

  倘若「廿五間園」中的每層樓子都大如一間佛堂大殿,栖鳳館便是将一座數
進的大院都放到了一層樓裏,連它的富麗堂皇與驚人規模相比,都不禁爲之失色:
遠看似山坳裏憑空矗起一座小城,方正的塊體以彤豔的朱紅爲主色,布滿镂空的
雕廊窗扇,又像嵌工精細的多寶格,配色多采金、綠,從無數巧緻的镂花中透出
燈燭黃暈,重檐歇山式的館頂覆滿金黃色的琉璃瓦,在夜色中瑩然生輝。

  這樣的設計自是爲了皇後娘娘的安全。

  倘若鳳跸駐于普通的園林之中,不僅皇後的居所須布置大批禁衛,随行的女
官、内監,甚至廚工等人的住所與場作亦須嚴密保護,免得有心人混入其中,易
對皇後娘娘不利。

  栖鳳館化平面爲立體,将院落廂房一層一層叠起來,皇後娘娘與琉璃佛子等
最尊貴之人住在頂層,其餘人等依照身分、職司往下排。戍衛的軍士隻要守緊底
層出入門戶,上頭數層裏盡是娘娘從宮中攜出的親信,還能出什麽亂子?

  自東巡以來,這座華館大概是最受随行金吾衛士歡迎的一處居所了,衆人初
見之時莫不歡喜贊歎,都說三川越浦号稱「天下第一殷富」,果然非是虛浪。也
因此戒備不如想象中森嚴。

  阿蘭山的山道對耿照來說算是熟門熟路,連夜行都已非是第一次,原本以爲
皇後娘娘到來,整座山該被谷城大營的精甲鐵衛、越浦衙差,以及禁軍金吾衛圍
得鐵桶也似,不容許任何人出入,誰知慕容柔派的軍隊圍則圍矣,但他們自己也
不被允許進入阿蘭山地界,隻能暫駐山下三十裏外,離越浦城還近些。

  負責東巡戍衛的金吾衛僅在山腳下設簡易關卡,遇着老百姓要從正面的大路
上下山,也隻略做盤查而已,并未禁行;抄平日熟悉的小路上山,那是連問都不
會有人來問。

  耿照想起遲鳳鈞與慕容柔的對話,暗忖:「看來皇後娘娘「不欲擾民」的心
意,倒也非是嘴上說說而已。看這個陣仗,莫說皇親國戚,恐怕州郡父母官出巡、
勳爵宿将圍山打獵,都不僅僅是這樣的規模。」

  他最後決定施展輕功避開關卡,抄一條蓮覺寺火工平日擔水上山的小路,悄
悄來到那處聳立着金碧輝煌的小山坳裏。

  栖鳳館之外當然也有圍牆植栽,但比起方城似的巨大樓體,不過是聊備一格。
耿照繞着周圍轉了幾圈,發現隻有前、後門有布兵把守,便是負責站崗的金吾衛
士,态度也十分輕松閑散,全無如履薄冰、如臨大敵的感覺。

  鎮東将軍調來的三千谷城鐵騎被拒于山下,隻有三百人被允許駐紮在山坳處
的隘口,據說還是被當作儀仗隊才留下的。這支部隊弓上弦、刀出鞘,分作數班
輪值,還設了斥候探馬,嚴密盤查在附近出沒的所有人;如非與栖鳳館用度相關
者,一律驅趕下山,反倒是所有護衛關卡中最難通過的一處。

  耿照不禁暗歎:「東海若無慕容柔,不知要出什麽亂子!」微一思索,心中
頓時有了主意,潛回隘口之外,堂而皇之地現身在谷城鐵騎之前,亮出慕容柔給
他的那面虎符。

  「我是将軍所派,有急事要往栖鳳館一趟,請貴方派人随行。」

  鎮東将軍軍令如山,負責指揮這支戍衛隊的都尉二話不說,立刻派出兵馬保
護,一行十數人浩浩蕩蕩來到栖鳳館之外。大門口的金吾衛見得如此陣仗,倒也
不敢硬着來,特請了館中的管事内監出來應對。

  耿照将鐵甲隊留在門外,獨自進了大門,卻改拿出流影城的腰牌,恭敬道:
「在下乃流影城七品典衛耿照,有事求見敝城橫二總管。」那管事太監約莫五十
來歲,身穿鱗袍、足蹬官靴,白面無須,兀自揉着惺忪睡眼;一見那腰牌果然是
白日流影城之物,連忙抖擻精神,客氣還禮:「耿大人稍後,我這便差人去通報。」
喚來一名小太監,提着紅紗燈籠進館去。

  這管事太監從獨孤英還是東宮太子時,便看他與獨孤天威一塊兒玩大,知道
這位小叔在聖上心目中非同小可,萬萬不敢得罪他手底下人。再加上娘娘初到越
浦誰也不見,獨獨喚橫疏影前來,還特地留宿過夜;以他在宮中當差近三十年的
靈敏嗅覺,就算獨孤天威派人在門外敲鑼打鼓,怕也是要笑臉相迎的。

  耿照拱手謝過,眼角餘光一凝,碧火真氣所到之處,隻見一抹紅暈在各樓層
間往來出沒,最後消失在樓頂,旋即西角最邊邊的一間廂房亮起燈暈。

  (原來姊姊住在那裏!)

  他強按下興奮之情,靜靜伫立等待。片刻小太監卻獨自提着燈籠回來,搖頭
道:「耿大人,二總管說她已睡下啦,有什麽事等她回越浦再說,請耿大人速速
離去。」那管事太監見他面色微變,正想打個圓場,耿照卻冷冷說道:「還請這
位小公公再跑一趟,在下實有極緊要的事,須見二總管一面。」話說到此,忽然
渾身氣勁迸發,仿佛感應到什麽深具威脅之物,一瞬間碧火真氣自生反應,戒備
起來。

  護體真氣發在意先,耿照随即才察覺異狀,唯恐誤傷管事等人,暗自收斂内
息,目光在黑夜裏上下巡梭,卻不見有什麽可疑的人,暗忖:「莫非是我太緊張
了,在無意間運起碧火神功?」

  那管事本想尋個借口打發他去,忽覺眼前這名錦衣少年眸光一凜,身形仿佛
變得極其巨大,氣勢有如千鈞壓頂,竟難與他直面相對,更遑論開口拒絕;一會
兒壓力突然消失,撫胸定了定神,朝小太監撇撇嘴,皺眉道:「哎,你就再跑一
趟呗!還愣在這兒做甚?」被莫名威壓懾住的小太監給一罵回了神,不由打了個
冷顫,趕緊三步并作兩步,掉頭奔進館中。

  紅燈的光芒在黃暈中穿行而上,過不多久,橫疏影終于跟着小太監出來。

  她雲鬓蓬松,小巧白皙的額上還印着淡淡的梅花妝,裹着一件猩紅襯裏的黑
絨大氅禦寒,氅底趿着兩隻淡紫色的軟緞絲履,于裙裾間忽隐忽現;宛若象牙雕
成的小手揪緊氅襟,露出半截修長滑膩的粉頸,以及耿照朝思暮想的絕美容顔,
果然是睡夢間被喚醒的模樣,狼狽中透着一股無心使媚的嬌美。

  耿照一見她來,渾身一震,幾乎張口喚出「姊姊」兩字,總算神智未失,及
時克制,不由自主上前兩步,在階下微微仰頭,望着那魂牽夢系的傾城之姿。誰
知橫疏影神情冷淡,微皺蛾眉道:「我來啦。耿典衛有什麽緊要之事,盡快說了
罷。」

  耿照不知她何以如此,氣勢頓時矮了半截,低道:「啓……啓禀二總管,城
主大人交代,此事不可說與外人知曉,可……可否入得館内,待小人一一禀報?」
向她連使眼色,擡望樓頂。

  橫疏影突然反臉,沉聲嬌斥:「大膽!栖鳳館乃娘娘駐跸之所,豈是你這等
身分能來?主上偶爾醉酒胡言,雖屬無心,但你等做人下屬,難道不能分辨輕重?
若冒犯了皇後娘娘,将置主上于何地!趕緊下山,不許再來!聽到沒有?」對管
事太監福了半幅,歉然道:「鄭公公,真對不住。我家下人不知變通,驚擾了諸
位,實是罪該萬死。過幾日我再準些薄禮,與諸位公公賠罪壓驚。」

  流影城主出手闊綽,她口中的「薄禮」雲雲,想必非貴重珍稀之物不與。再
說獨孤天威的「名聲」早已傳遍天下,喝醉了酒來皇後處讨人,這種荒唐事也隻
有他才幹得出,那被稱作「鄭公公」的管事太監連連拱手,笑應道:「二總管客
氣。耿大人也是盡忠職守,令人好生欽敬。小的且送耿大人出去。」對耿照舉袖
一比,親切笑道:「耿大人請。」橫疏影看都不看一眼,轉頭款擺而入,寬大的
烏氅難掩美麗的身段,但見葫腰一束、臀如險峰,渾圓的雙腿比例修長,令人難
以移目。

  耿照随鄭公公出了門,領着在門外靜候的兩列精甲返回礙口,交割完畢,然
後才悄悄潛回栖鳳館後門,翻牆而入。稍稍回複冷靜之後,其實他很明白橫疏影
的用心良苦:栖鳳館乃是非之地,豈容兩人并頭喁喁,親密地細訴離情?

  霁兒覺得他夜闖重地私會情人,直是威風凜凜、情深意重,恐怕在橫疏影看
來,非但不覺歡喜,反而氣急敗壞,一心将他趕下阿蘭山去,以免驚動旁人,節
外生枝。

  盡管如此,從她口中吐出的「下人」二字依舊刺痛了他的心,而更令耿照氣
餒的是:理智上他知道橫疏影是對的,自己的表現不僅未令姊姊覺得驕傲,她的
氣惱并非全然出于僞裝,有一部份——說不定是絕大部分——來自對他魯莽行徑
的失望。

  但他知道今晚自己沒有來錯。

  見到橫疏影的第一眼,他便再次确認了此行的意義。

  有些事情,遠比算無遺策的二總管之顧慮更加重要,甚至連她自己也未能察
覺。

  栖鳳館的後門守備松弛,耿照輕輕松松便翻過了牆,負責各種日常事務的女
史、内監若非已熄燈就寝,便是在館内活動,院牆内連半個人也沒有,隻停着一
輛小巧堅固的髹漆馬車,拉車的健馬套上車把缰繩,顯是即将外出。

  耿照心中狐疑:「奇怪!這麽晚了,是誰要駕車出門?」不欲生事,見得四
下無人,看清樓牆上幾處可供落腳攀緣的露台雕拱,提氣一躍,忽聽底下一人笑
道:「你采花采到了皇後娘娘的落腳處,也算是采花賊裏的一号人物了。如此雄
心,殊爲不易啊!」

  (有……有人!)

  耿照一驚之下真氣微濁,飄煙般拔起的身子在空中一凝,呼一聲直直墜落!

  他這一躍雖未出全力,也近兩丈餘,栖鳳館樓高五層堪稱偉構,容不得他慢
慢攀爬,起身必搶占高點,其後才有餘裕;陡然間失速墜地,身子失衡,頭下腳
上一個倒栽蔥,眼看便要摔得頭破頸折。

  總算耿照應變極快,半空中一出掌,「啪!」打碎一隻飛檐吻獸,借得它力,
往後翻了個空心筋鬥,落地時雙掌一分,擺出「薜荔鬼手」的接敵架勢。啪啪啪
的幾聲脆響,那人從馬車前座坐起身,用力鼓掌,啧啧稱奇:「哇,以你的身手,
堪稱采花界的功夫皇帝啊!不知是哪間武學堂教的,我以後也要送我兒子去。」

  耿照沒練過暗青子的夜視功夫,然而栖鳳館附近多有光源,并非漆黑一片,
略一凝眸,見來人約莫在三、四十歲之間,一笑起來眼角魚尾深刻,實際年齡或
許還更老些,華服錦靴作武人裝束,裹髻的燕子巾卻長至背心,髻上橫插一枚鳳
形白玉钗,又頗有書生氣息;襯與他潇灑不羁、略帶孩子氣的笑容,更顯風流倜
傥。

  此人也算是劍眉星目、相貌堂堂了,卻不及唇上的兩撇翹須醒目。

  耿照一見他雙眸盈潤有光,便知是内外兼修的高手,絕不好鬥;忽一轉念:
「莫非方才的莫名感應……便是他?」但這翹須男子嘻皮笑臉的,又無那一瞬間
的銳利逼人。

  (現在……到底是要打,還是要走?)

  耿照濃眉微蹙,忽聞馬車上一陣窸窣異響,目光一凝,那人連忙高舉雙手,
堆笑道:「别急、别急!沒人要拼命,我這不是兩手空空麽?别誤會啊,我沒惡
意的。」冷不防往身下一揮掌,「啪!」一聲清脆肉響,伴随一聲嬌呼,一名衣
衫不整、近乎半裸的少女鑽了出來,抱頭掩臉,沒命似的逃進了栖鳳館。望其背
影衣裝,竟似是随行的宮女一類。

  那人笑道:「你看,我不是說了麽?我沒惡意的。你來采花我也來采花,大
家說起來都是同行。我們這一行凋零得厲害,很少見到老兄這般英氣勃勃青年才
俊啊,好不好認識一下,将來出社會也有個關照?」

  耿照皺眉:「這人說話跟老胡好像。」卻不覺有什麽親切,一顆心直往下沉。

  他本想出其不意地抽身離開,一聽那人自稱是采花賊、看似還擄了個年輕宮
女淫辱,反倒不能不管了,暗忖道:「那受辱的女子逃進館内,不知何時喚得金
吾衛來。我若在三招之内不能拿下此賊,須得将他引開,制服送官,以免連累其
他女子遭殃。」目光倏凝,周身氣場沉靜下來,忽如淵停嶽峙一般,壓得人喘不
過氣來。

  那人笑容凝住,雙手亂搖,一面抽身挪後:「喂喂,你不是這麽不上道吧?
同是夜半來采花,相煎何必這麽急?你自己來偷橫疏影這種上貨,我隻偷小宮女
耶!這也要打?」耿照聞言一凜,再不猶豫,施展「白拂手」撲上前,欲将那人
擒下。

  兩人交手第一招,翹胡男子收起嘻皮笑臉,靜立不動,待耿照來到身前,腳
尖離地、右肘前伸的瞬間,才突然飄退!

  腳尖離地,代表身體無從借力;而手肘一旦伸出,便決定了攻擊的半徑,再
難改變——換言之,除非出招之人甩脫關節,如觀海天門的絕學「蛇黃掌」一般,
讓臂距超越常理判斷、直接擊中對手,否則這将是退出攻擊範圍的最佳時機。

  翹須男子深谙「瞬差」之道,他一身武藝皆系于此,迄今已利用對瞬息之差
的巧妙掌握,在決鬥中漂亮擊敗過無數對手,聲名傳遍央土。

  但耿照速度之快,遠超過他的預期。他身子才剛抽退,耿照右手食指已觸及
他的手背;碧火神功能借絲毫之力,兩人相觸不過一瞬,耿照陡地再進寸許,仿
佛被憑空推進,五指一扣,牢牢拿住他的左腕!

  男子不禁詫然,但他神奇的「瞬差」之術卻不隻如此,右掌反拿住耿照之手,
左肘架出,趁着他前撲之勢未盡,自己将喉間要害送上肘頂!要是換了旁人,這
一變足堪緻命,但先天真氣發在意先,耿照本能地松手一推,肘錘貼着他的下巴
「呼!」一聲掃過;腳跟踩穩,再度上前。

  那人「呸」的一聲,笑罵:「還來?他媽的!」體勢不變,右掌斫出,抓的
正是耿照猱身出掌的一瞬間!耿照不及變招,仗着先天真氣回複極快、往往一呼
一吸之間便能生出新力的優勢,硬生生頓止扭退,翹胡男子的手刀應聲落空。他
卻跑得比耿照更快,身形掠至檐下,呼喊道:「老祝!」

  (他還有幫手!)

  耿照欲求速決,「铿!」自腰後拔出刺目豪光,足尖一點,神術徑取男子背
門!

  廊間镂門忽開,一名白發老人捧着一物探出頭:「少爺叫我?」

  男子不由分說,握住那物事「锵啷!」一轉身——耿照的刀鋒堪堪避過老人,
斜斜削下半片镂花;低頭一瞧,一點明晃晃的劍尖停在胸口,鎏金纏錦的華麗劍
柄卻握在翹胡男子手中。他懶憊一笑,歎息道:「你知不知道這行是怎麽沒落的?
從來都不是官府取締,是大夥兒不幹本業,忙着考解元、做生意、搞門派,從江
湖走向廟堂……最糟的就是像你這樣自相殘殺,有美穴不插,專折狼友的棍棒。」

  耿照被訓得哭笑不得,但這人出劍之快、之準,實到了收發由心的境界,很
難相信他隻是一名路過的淫賊。

  忽聽廊底一人輕喚:「叔……任大人!」聲音溫柔動聽。男子聞聲分心,不
覺轉頭,耿照趁機飛退,倒縱兩丈有餘,「飕!」一聲沒入林蔭。那被喚作「老
祝」的捧劍老翁不禁眨眨眼,喃喃道:「忒快的身法,連個影兒都不見。莫非是
狐仙?」

  男子還劍入鞘,笑道:「狐仙哪裏采花?那是條老大的淫蟲,現出原形有一
百隻腳,跑起來像水蛇遊過一般,快得賊眼不見。」

  「少爺您說的……是蜈蚣吧?」

  「是淫蟲。蜈蚣是什麽東西?」

  耿照藏身在樹冠之中,見廊底走出一抹苗條烏影,身披黑氅、拉起兜帽,依
然掩不住動人的體态,一看便知是女子;光以曲線論,定是一名天香國色的美人。
黑氅女子提裙款擺而來,從耿照這廂看不見她的面孔,隻覺舉手投足甚是端麗優
雅,必是貴族出身。

  「發生什麽事了,任大人?」

  被稱作「任大人」的翹須男子笑道:「沒事兒,有條蟲一溜煙跑遠啦,我正
與老祝說笑呢。馬車已然備妥,夫人這便出發了麽?」黑氅女子點了點頭,輕聲
道:「走罷。」聲音極是動聽,帶着一絲命令似的口吻,卻又不令人生出反感,
隻覺得十分合适,仿佛本應如此。

  那「任大人」打開車廂,體貼地攙扶女子上車,自己坐到前座去,要親自爲
她駕車。老祝捧着那柄金碧輝煌的鳳頭長劍,猶豫道:「少爺,這轅座如此窄小,
老奴年紀大了,下山恐摔下車來。要不少爺坐車裏,讓老奴趕車可好?」

  翹胡男子道:「你就不必了,好好看家。給我換把普通長劍來,要帶着我的
招牌愛劍到處招搖,幹脆把名字寫在額頭上算了。」老人苦着臉進房去,片刻才
捧出了一把鈞藍劍鞘、鎏金劍柄,首尾均嵌着夜明珠的華貴長劍。

  耿照心想:「這把劍哪裏不招搖了?」男子卻滿意接過,随手插入腰帶間。

  老祝自從得知自己不能随行,臉便苦得像條苦瓜,又道:「少爺,方才那狐
……啊不,是淫蟲,武功高得很哪!倘若又來,該怎麽辦?」

  男子滿臉不在乎,聳肩笑道:「正主兒不在,他愛偷誰讓他偷去,反正也偷
不到你。況且,他可是個絕無僅有、快要絕種的大好人哪!」見老祝一臉狐疑,
哈哈大笑道:「一聽說我是采花賊就忙着找我拼命,我整個金吾衛颠來倒去翻過
幾遍,都找不出這樣的一根毛來,何況是好手好腳的人?你放一百個心罷。」駕
的一聲,驅車出了後門。

  耿照聽他說到「金吾衛」時,赫然想起一個人來,不覺蹙眉:「難道,他便
是人稱「京城第一快劍」的任逐流任大人?但方才他砍我胸口那一記,分明是刀
法……這深宵露重的,他掩人耳目,欲往何方?車上那名女子又是什麽人?」雖
覺詭秘重重,卻非是他此際最挂心的事。

  任逐流一去,栖鳳館内外已沒有能妨礙他的人。

  耿照深呼吸幾口,提運真氣,點足躍起,攀着飛檐露台一路直上,幾個起落
間,已到了最頂層的西角廂房之外。栖鳳館頂層是皇後娘娘安歇之處,娘娘就寝
後,所有房間也跟着熄滅燈火,以免驚擾鳳寐;耿照特意讓内監上樓來向橫疏影
通報,就是爲了摸清她的寝間所在。

  頂樓風大,兩邊夾角的镂空窗門都垂下了紗簾,耿照悄悄翻進露台,隔窗眺
望,卻見一片夜色幽藍的房間裏,橫疏影兀自披着那件外出禦寒的大氅,怔怔坐
在床邊發呆。

  她一雙象牙似的小手交叠在膝上,氅襟松了開來,露出裏頭的薄紗睡褛;蟬
翼般的輕柔材質掩不住她傲人的身段,兩隻巨碩的乳瓜将紫緞肚兜撐得圓滾飽滿,
無比偉岸,柔軟的腰肢曲線卻有着驚人的凹陷,紗裙底下裹着兩條渾圓筆直的玉
腿,一點都感覺不出她的個頭竟是如此嬌小,隻覺比例修長完美,難再增減分毫。

  耿照最思念她的,是她的溫柔笑語、她的關懷備至、她的靈動慧黠……近乎
完美的胴體從來都不是他迷戀她的唯一理由。但此刻,在月光灑落的幽藍色房間
外,他卻由衷相信:能擁有她的自己是世上最幸運的男人。

  橫疏影怔然良久,任由一隻淡紫色的軟緞絲履滑落在地,卻渾然不覺,形狀
姣好渾圓的足趾輕輕點地,連出神都仿佛伴着舞樂。

  過了好半晌,她才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你平平安安的……就好了。我
甯可自己不活了,把減去的通通都加給你,也不要你再做這種危險的事。我的心
意,你能不能明白?耿郎,耿郎……」雖是輕輕呼喚,卻字字令人蕩氣回腸,難
以自己。

  耿照熱血上湧,推開窗格一躍而入。橫疏影見有黑影闖入房裏,吓得花容失
色,便要驚呼;耿照連忙撲到榻上将她按倒,捂住她豐潤飽滿的櫻色唇瓣,低聲
道:「别怕!是我。」

  橫疏影一顆心怦怦直跳,兩隻柔軟又富肉感的豐滿乳球雖被他厚實的胸膛壓
着,仍不住劇烈起伏,仿佛正負隅頑抗。

  她回過神來,又驚又怒,強抑着嬌嗓斥責:「這裏什麽地方,誰讓你這般膽
大妄爲!你知不知道,要是被皇後娘娘發現,你……」櫻唇忽被堵住,他的舌頭
像蛇一樣侵入她嬌軟溫香的口腔,不住鑽攪,貪婪地吮着滑膩的丁香小舌。

  橫疏影被吻得心魂欲醉,嬌軀輕輕扭動,一口氣喘不過來;好不容易轉開紅
彤彤的俏臉,闆起臉來教訓他:「要是被人發現,我們……」腰間一緊,「啪!」
一聲脆響,睡褛的系帶竟已被他扯斷,薄薄的絲褛敞了開來,柔肌毫無保留的貼
上他年輕光滑、滾燙如火的肌膚,被燙壞了似的「啊」一聲呻吟,唇瓣又被他銜
住。

  耿照雙手隔着細滑的緞面肚兜,一手一座,攀上她傲人的乳峰,那碩大如瓜
實一般、觸感卻細膩綿軟的乳球直是妙不可言。

  他盡力撐開十指,陷在綿軟的乳肉中恣意搓揉,片刻又從肚兜的邊緣插入,
明明兜兒都快被滿溢的雪肉撐裂,指尖就着兜緣一擠,糯糕似的細綿乳肉竟應指
而陷,兩隻魔手不費什麽力氣便摸入兜裏,揉得滿掌雪沙,一片水潤腴軟裏隻有
兩枚翹硬,細小的乳蒂圓如櫻桃核兒一般,圓如櫻桃核兒一般,在乳波間滾來滾
去。

  橫疏影的雙乳最是敏感,陡然失陷,「嗚嗚嗚」的顫成一片,小手急得去推
他,兩隻魔爪夾在雪乳和兜布間,乳肉滿滿頂着掌心,将手背卡在兜下,橫疏影
哪裏推得出來?弄了半天,反摩得身子都酥了,乳上汗津津一片,不住在他掌中
發出淫靡的滋滋聲響。

  她被堵着嘴兒嗚咽一陣,轉頭大口喘氣,額頸間香汗淋漓;稍一回神,還要
繼續罵人:「要……要是被發現了……啊、啊……你的前程,要如何……啊、啊
……萬一驚動皇後娘娘……啊、啊、啊……你……膽大妄爲……啊啊啊啊——!」
原來耿照一手摸進她腿心裏,掏得唧唧有聲,指掌晶亮膩滑,濡滿白漿。

  橫疏影的一雙修長玉腿早被他的熊腰擠分開來,并之不攏,嬌嫩的蜜縫被指
頭侵入,不由得屈膝一勾,渾圓的足趾蜷起來,仿佛正反映着膣裏的抽搐。她苦
苦守着最後一絲理智,心中氣苦:「我如此爲你着想,你卻……卻都做了什麽?
少不更事!」粉拳一捶他胸膛,怒道:「你……你到底來……啊、啊……來做什
麽?」嬌喘不止,雙峰抛跌如海嘯,眼絲朦胧、含嗔薄怒的模樣分外可人。

  耿照停下動作,撐臂仰起上身,直勾勾望進她的如絲媚眼,一字一字道:
「我來要你。」不知何時松開了褲頭,滾燙的怒龍杵尖抵着泥濘的玉戶,「唧」
的一聲長驅直入!

  橫疏影一仰頭,「啊」的一喚尾音未落,呼痛聲卻變成了又嬌又膩的呻吟,
餘聲抛蕩,十分銷魂。

  耿照箍緊她細圓的蜂腰,緩慢而清楚地刨刮着她,每一下都退至洞口,任黏
閉的玉戶自然收攏,濕濡的蜜肉半夾半耷黏着杵尖,然後又刮着滿膣漿滑直沒至
底,前端仿佛撞上一個又軟又韌、又似花冠般層叠不平的虛懸之物,發出濃膩的
「啪唧!」聲響。

  每次撞擊的瞬間,箍住陰莖根部的肉膜便猛然一束,膣中頓時産生難言的吸
啜力道……耿照覺得再這樣徐緩而紮實地深搗幾下,便要舒服得噴射出來,但仍
持續動作着。

  橫疏影被他按倒在榻上,玉腿高高舉起,每一次龍杵的退出、深入都令她顫
抖不休,長長的呻吟飄飄蕩蕩的,從急促、苦悶、濃重到銷魂地拔起尾音,最後
化成氣若遊絲的哀怨喘息……

  她終于放棄抵抗,放棄訓斥他的念頭,衣衫不整、嬌軟地癱在榻上,身子一
跳一跳的挨着抽插,直是欲死欲仙。

  耿照摟着美臀将她抱起,走到大開的绮窗前。吹透紗簾的夜風拂過汗濕的胴
體,正沉溺于快感的橫疏影機靈靈一顫,睜眼嬌呼:「你……你做什麽?呀——!」
他将玉人翻轉過來,讓她翹起豐臀,雙手搭着镂空的露台,箍着蜂腰提将起來,
龍杵又自身後悍然貫入。

  盡管橫疏影的玉腿比例極修長,但二人身高懸殊,一被他挂在掌間,竟踏不
到樓闆,玉趾虛點着地、膝蓋并緊,被插得前後晃搖。

  兩顆雪白的乳球墜成完美的吊鍾型,順着臀後的撞擊不停劃圓,綿軟的乳質
在對撞之際産生劇烈失形,宛若兩隻貯滿酪漿的水囊,雪肌隐約透出青絡,原本
銅錢般的乳暈也墜成杯口大小,仿佛所有乳汁酥脂都沉彙到了囊底,乳暈承受重
量,繃得又亮又滑,充血的乳蒂呈現豔麗的櫻紅色。

  「唔……好……好深……好、好裏面……啊啊啊啊……」

  她身子嬌小,膣腔較爲短淺,耿照的粗長她原本就有些吃不消。背後體位頂
得極深,再加上她腳尖懸空,簡直像是以膣腔爲鞘、被猙獰巨物一挑而起,整副
雪潤潤的玲珑嬌軀套挂在肉莖上,嫩膣被頂到了頭,所有的绉褶彎穹都被貼肉撐
緊,脹得沒有一絲空隙。

  「頂……頂到了……好狠……不要……啊、啊、啊……」

  橫疏影隻覺身子仿佛被狠心的弟弟貫裂了,又大又硬的巨物搗進嬌軀極深處,
每一記都像要搗碎了她,深入得超過她的想象和預期。

  肉莖的貫通乎無休止,快感強烈到近乎痛苦的地步,深入間總令她無法自制,
從輕哼、顫喘、呻吟、叫喚,到哭喊出來,異樣的堅挺卻裹着黏膩液感繼續深入,
要到她渾身抽搐、意識裏一片空茫時,才蓦地「啪唧!」一響,撞上花徑底部一
團脆滑滑的酥嫩花苞。

  撞擊的痛楚令她一霎回魂,猶如浮空的身子安心落地,感覺肉莖挾着激湧的
愛液徐徐退出,扯得洞口那圈薄膜一陣肉緊,然後又再深入——「姊姊想不想我?」

  耿照一邊揮戈馳騁,身子探前,湊近她光滑汗濕的裸背。

  橫疏影縱使踏不到地,身體仍具有無與倫比的協調性,隻靠雙手攀握露台,
以及膣中陰莖等兩處支撐,胴體已自行「動」起來:渾圓的雪臀劇搖,蜂腰抽搐
似的上下彈動,形狀姣好的兩片肩胛猶如雲山浪海,波一般的起伏,雪膩的窪谷
間有無數汗珠滾動,宛若精靈水舞……長年舞蹈鍛煉出來的肌肉線條既美麗又結
實,在強烈的快感侵襲下不住束緊張弛,仿佛被抽插着的膣腔内部具像浮現,應
也是這般濕潤扭轉,充滿強勁的力道與美感。

  「想……」

  她被插得暈陶陶的,心裏仍有一絲不滿,想起此風絕不可長,雖教他如願要
了自己,卻不能就這麽算了,咬着唇珠強忍快感,呻吟道:「你……再不可以
……這樣……啊、啊……這裏不行……以後不可……啊啊啊啊啊——!」

  耿照與她心意相通,豈會不明白?忽然頑皮起來,下身加緊撻伐,插得瀕臨
失神的迷人姊姊瘋狂扭動,雙手抓滿她胸前一對柔軟乳瓜,毋須用力,布滿汗水
的濕滑美肉便從指縫中大把溢出,既軟又腴,曼妙的手感難以言喻。

  「姊姊是說……」他笑得不懷好意,輕咬着她的耳垂濕發,一邊着力重頂:
「露台這裏不行,還是穴兒這裏不行?我好笨,聽不懂呢,姊姊說清楚些。」

  「都……啊、啊……都、都不行……嗚嗚嗚嗚……露台不行,穴……唔、啊
……穴兒……也……也不……啊啊啊啊啊……」她奮力厘清,無奈身後情郎插得
太狠,到口的話語全被失控的呻吟沖散,怎麽也說不完。

  橫疏影平日高高在上,手握智珠,從來隻有她算計别人,幾曾在言語上吃過
虧?

  耿照見她神識迷蒙,連調笑都分辨不出、還想一本正經回答的模樣,不但益
發可愛,心中更是大大滿足,撞得她嬌潤的身子頻頻向前,笑道:「姊姊這樣說
我就明白啦。原來露台不行,穴兒就行。」

  橫影影被插得身子往前,手肘不由得屈起,本能把重心移到胸乳上,雪白乳
球抵住镂花雕欄。明明耿照掌裏還掐得滿滿的,怎麽抓都抓不到底,依舊有大把
大把的綿軟乳肉溢出镂空的雕花圖樣,猶如欲融不融的雪花膏;勃挺的乳蒂卡在
花格子裏,摩擦得更加彤豔,仿佛熟透的誘人莓果。

  「穴兒……穴兒也……也不行……」

  她忽然意識到是耿照在跟自己調笑,拐騙自己說了如此羞人的字眼,羞惱之
餘,心中一蕩,濕滑的腔子裏更加油潤,股後「啪!」一聲,龍杵一貫到底,杵
尖重重撞上花心,似還卡進了彎穹裏。

  橫疏影「呀」的一聲尖叫,小手脫力,頭頸滑出露台,所幸她雙乳巨碩,綿
軟的乳球被雕欄卡住,雪酥酥的大把乳肉在花棂間擠溢變形,镂花被沖擊的力道
一轉印,乳上泛起殷紅的花鳥圖樣,黑夜裏看來分外凄美。

  耿照及時抓住玉人藕臂,才将她從雕欄間「拔」了出來,索性輕輕一提,頂
得橫疏影上身仰起。兩顆沉甸甸、布滿淡紅壓痕的乳球探出露台,随着沖擊不住
抛甩,發出淫靡的「啪啪」聲響,向繁星點點的夜空濺出大把汗珠。

  她乳間一吃痛,陡被夜風吹醒,睜眼見得自己半身懸空,竟在室外的露台上
與他交合,急得回頭,喘息道:「别……别在這裏!會……會被人看見的……啊
——!」巨物刮腸似的一插到底,雖有豐沛泌潤,仍頂得她昂起粉頸、渾身顫抖,
雪一般的修長鵝頸浮筋透絡,宛若淡青玉痕。

  耿照不理會哀喚,繼續插着身前的翹臀麗人,漸漸将她推送至峰頂邊緣。

  「我是從底下上來的。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人,我惦記你、想要你,所
以我便來了;無聲無息,誰也攔不住。就算你今日住的不是栖鳳館,是刀山火海,
我也一般的來,一般的毫發無傷。」

  他松開她腴長的上臂,雙臂環住酥胸。這姿勢嵌合得極滿,兩人前後相貼,
再無空隙。

  橫疏影又急又慌,生怕被人撞見,身體卻背叛了她的理智,反而湧起一股搏
命似的危險快感,異常興奮、無比刺激。

  在被抛上高峰的瞬間,她忽覺少年強壯依舊,卻仿佛有些不同,充滿力道、
自信與霸氣。那非是發自沖動、而是源自實力的獸性侵略令她無比迷醉;回過神
時,她才發現自己忘情地大聲呻吟,叫聲嬌媚酥軟、銷魂已極,竟是從未有過的
放蕩,不禁羞紅雙頰,旋又被他沉重有力的插入所攫取。

  「我要你知道,我已經不一樣了,姊姊。」

  充滿磁性震顫的語聲令她渾身酥麻,在抽插間便已小丢了一回,叫得更加驚
心動魄。

  「啊、啊、啊……好硬……好粗……弟你好……好厲害!啊啊啊啊——!」

  「我學會了高強的武功,經曆了很多事情,我還殺過人。我殺了嶽宸風。慕
容柔說,隻要我願意替他辦事,他不計較我把嶽宸風怎麽了。」

  耿照并不是來炫耀的。在他心裏,這些事并不特别光彩或不光彩,他隻想讓
心愛的姊姊知道:他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她、照顧她,爲她做任何她想要的。

  然而說出口的一瞬間,他卻沒來由的一陣勃昂,突然意識到這些事并不是随
随便便一個人靠着勤奮或笃實便能做到;完成這些事的人名叫耿照,今日這個名
字對江湖上的很多人來說别具意義,并不是流影城底下的某個無名小卒。

  男人的躊躇滿志直接反映在肉體上。

  胯下的怒龍突然又脹大分許,變得更粗更硬,也更彎翹堅挺,熾熱的程度宛
若燒紅的鐵棍,毋須借由劇烈的抽插來帶給女人快感。他緩慢的、有力的刨刮着
身前的濕潤女體,不用觀察她的神情反應,就知道這每一下都足以讓她欲死欲仙,
永生難忘。

  橫疏影張大小嘴,叫喚不出,身子劇烈顫抖,香津自嘴角淌下,濡濕了偉岸
的雪白奶脯。

  她很久都想不起「依靠」兩字是什麽意思,隻覺無助。但在這樓頂的露台之
上、月夜星空下的交合之中,她突然覺得什麽都可以不管了,不管姑射、不管流
影城、不管将軍府的密謀,不用再管她的血海深仇,隻要把身心交給他就好。

  她沒來由的害羞起來,像個未經人事的小女孩。又是害羞、又是欣喜,隻要
盡心取悅她的男人就好——這個念頭令她興奮起來,不自覺向後挺動屁股,逼人
的快美卻又使她兩腿酸軟,一前一後的交并起來,隻以腳尖點地,嫩膣裏一圈圈
的抽搐起來,不住掐擠着粗大滾燙的陽具。

  「姊,你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耿照在她耳邊呢喃,十指掐進她胸前
巨大的乳球中,揉得水聲黏膩,淫靡無比。

  橫疏影的雙乳最是敏感,喘息越來越急促,窄小的陰道急遽緊縮,将大把的
淫水都噴擠出來,兀自挺動雪臀,瘋狂套弄着愛郎的肉棒。

  「姊……姊是你的……啊啊啊啊……你好大……好硬……啊啊啊啊——!」

  她的胴體又香又滑,被大量的汗水濡得晶瑩滑亮,幾乎抓握不住。

  耿照撥開她背上大把濕發,舔吻着她滑膩的頸背,雙掌圈握着她飽滿的乳峰,
以拇指、食指撚着勃挺的乳頭,下身用力挺聳,肉莖被束緊的蜜壺套得一脹一脹
的,猶如脈搏鼓動,已到了欲出不出的緊要關頭。

  「姊……不成啦!弟……好猛好兇……好強壯……」

  她亂搖螓首,被插得雪股劇顫,既結實又腴潤的嬌軀繃成了一張彎弓,每一
絲抽搐都帶着強勁的力道,連肉菇的褶縫都被濕濡的蜜肉掐緊吮住。「要……要
來了!啊啊啊啊啊啊——!」

  橫疏影的雪臀一繃緊,蜂腰卻像折斷了似的向下一扳,陰道裏的陽具竟又向
前探入分許,油油融融的酥脂不要命似的包住一裹,死死掐吮,耿照終于忍受不
住,一股腦兒通通射了給她。

  橫疏影閉目喘息,沉墜的雙乳劇烈起伏,身子軟綿綿地挂在他臂間,仿佛連
最後一絲氣力也被榨幹了。

  耿照雖已繳械,但他真氣充盈、體力強健,陽物并不消軟。正要拔出,聽懷
中玉人抗議似的一聲嬌唔,酥軟的小手捂住玉戶,充血的花唇兀自被杵根撐滿分
開,陰蒂因高潮而勃如嬰指,淫水如失禁般不住滴落。

  她以指尖撫過腫脹的蛤珠玉門,身子一哆嗦,才又撫至杵根陰囊,嬌喘未止,
輕道:「别……别出來!姊姊還不……還……還在舒服……」雖是氣若遊絲,卻
嬌膩已極,聽來無比銷魂。

  他唯恐姊姊吹風受寒,一手摟着她的胸脯,一手抄起她的腿根,如懷抱女童
把尿一般,将橫疏影抱回房裏。這個姿勢十分淫靡,走着走着,陽物滿滿裹着蜜
膏似的精液淫水,在溫膩的陰道中跳動幾下,漸又硬起。

  嵌在身子裏的肉棒陡然間脹大,豈能無所知覺?橫疏影高潮未退,尤其敏感,
嘤的一聲繃緊嬌軀,被輕放在柔軟的被褥上,手捂玉戶道:「别!别……别來啦,
先歇會兒。」龍杵還插花唇裏,一摸便知其硬,吓得她花容失色。

  耿照自是不依,低道:「姊姊不想,可我想要。」

  橫疏影喘息着搖頭,羞道:「姊姊……姊姊美死啦,怎不想要?我永遠都要
我的好弟弟、好郎君,怎麽要都不夠的。」見耿照面露喜色,稍稍緩過氣來,柔
聲道:「男人的精力非是無窮無盡之物,你雖年輕力壯,可也不是鐵打的。姊姊
不能生育,你别……别在我身上浪費寶貴的陽精,待得霁兒丫頭在身邊時,姊姊
再教你要得夠夠的,好不?」

  耿照捧起她潮汗暈紅的小臉,正色道:「我隻要我姊姊。你是我的。」

  橫疏影仍是搖頭,凄然一笑。「我當然是你的,永遠都是。但我生不出耿家
的子嗣,霁兒的年紀還小,體健貌美、也能吃苦,來日方長,定能爲你多生幾個
白白胖胖的小子……」

  耿照銜着她的唇瓣深深一吻,堵住了她的哀婉哽咽,片刻才微微分開,與她
閉目抵額,滾熱的吐息把兩人之間僅有的一絲縫隙都煨暖了,就連吸入鼻腔的空
氣也是燙的。

  「我要的是你。」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着,像個執拗的小孩。

  「我不要什麽白白胖胖的小子,男孩、女孩……通通不要。我怎麽去要一個
我沒見過、素不相識,還不知道在哪裏的孩子?我來這裏,要的隻是你。」

  他捧起心愛姊姊的絕美容顔,本想伸手爲她拭淚,但橫疏影的淚水還在眼眶
裏打轉,他自己的卻已滑下面龐。滾燙的液珠滴碎在她腴軟酥白的沃乳之上,比
指觸更令她心弦顫動。

  「你還不明白麽,姊姊?如果沒有你,我什麽都不要!」

  封底兵設:鱗皮響尾鞭

  封底兵設:鱗皮響尾鞭




              【第十五卷完】
2016-3-13 16:4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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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卷血河妖燹

              【内容簡介】

  沒有了嶽宸風,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無權無勢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手
握大權時,才發現自己不配。我給了你權柄,現下越浦内外都等着看,你耿某人
是個什麽人物。」慕容柔目如鋒镝,令人生畏。

  ——除了武功,還有什麽是嶽宸風有、而我沒有的?

  耿照頓時陷入迷惘。但沒有時間了。七玄聚首、妖刀現世……風暴已席卷而
至!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七六折聖愚不肖,魚爛而亡橫疏影聞言劇震,兩隻酥盈盈的沃乳一晃,彈
起抛落之間,下緣墜得飽滿,半球渾圓沉甸,堅挺傲人;然乳間每一輕撞又如水
漾,完美的弧線顫成了眩目雪浪,餘波所及,連尖潤的乳蒂亦于一片白皙中載浮
載沉,仿佛非是乳肉所承托,而是兩團澆融煮化的鮮奶酪。

  在橫疏影的眼裏,世間一切,不過是「價值」之一物的流動與平衡:傾世容
顔,若無絕頂的琴技舞藝增輔,終不免淪爲男子的廉價玩物;而她在流影城的權
力地位,則是以聰明才智,以及獨孤天威對她的感激與愧咎換來——前者是報答
她當年用盡心機,堪堪将他一家老小搶出平望都,後者則是因爲他已不能再給她
一個保障晚年的子嗣,隻好以權柄來補償。

  橫疏影偕獨孤天威一家出奔東海時,已懷有兩月的身孕,可惜道中亡命、舟
車辛苦,又屢屢受到刺客追兵驚擾,不小心将孩子流掉了,颠沛流離間難以調養,
竟緻不孕。

  獨孤天威的性命,可說是以她的才智、膽識、人脈與後半生的幸福換來,即
使元配陶氏對這名堪稱尤物的寵妾不怎麽待見,也無法忽視她對獨孤一家的恩情,
十餘年來忍氣吞聲,于城中的僻院深居簡出,任由姬妾執掌大權、取代自己的地
位,連離世都是悄靜靜的,波瀾不驚。

  橫疏影心中對她不無同情,卻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

  陶氏的隐居與自己的活躍,都是付出代價所換來的結果。陶氏保住了性命、
名分與嫡子,或許就該她寂寞梧桐,冷落清秋,就像橫疏影盡管痛恨獨孤天威的
荒唐,卻總是認份地爲他收拾殘局一樣。

  這世界遠比想象中更公平。

  盡管殘忍,卻異常地公平。一切僅是價值的平衡與流動而已,别無其他。

  但耿照的存在,動搖了她一直以來的信念。

  最初的獻身,她到底是權謀算計不惜代價,抑或一時寂寞?在他離開流影城
的這段時間裏橫疏影不斷問自己,卻益發空洞不明,似乎思念已滲入她賴以立身
的清明,轉化成爲赤裸裸的熱切渴望。

  想起少年黝黑結實的身軀,以及野獸般的沖撞,久曠的少婦情不自禁回味着
與他纏綿的旖旎;回過神時,纖長的玉指已探入裙裳,忘情地挖着濕熱窄小的蜜
縫,櫻瓣似的小巧花唇充血脹紅,微微翻開,被豐沛的漿液濡得晶亮……

  若非他的巨碩,她從不知道自己兀自細小,一如破瓜。獨孤天威自來東海,
便鮮少與她溫存了,甯可鎮日與大批歌姬舞伶厮混,也不願與她獨處。

  橫疏影這才驚覺:原來感激與愧疚是如此的沉重而堅固,一旦形成塊壘,輕
易能将矢言相守的兩人一分爲二。

  她的才智預見長此以往,情分将消磨得點滴不剩,卻不知該如何挽救。當燭
淚流盡、長夜坐醒,恍然大悟的年輕女郎終于認清現實,轉而令獨孤天威依賴她
的治事手腕,死了心似地投入流影城的經營,以換取一處立足。

  從沒有人像耿照這樣,不想從她身上掠取、不爲什麽目的,隻想給予。

  他能給她什麽?他不過是個孩子!橫疏影不由失笑——似才這麽想着,耿照
已然走出她的視界;這會兒,偷女人都偷上栖鳳館來了,真是好大的膽子!「偷」
之一字電光石火般掠過腦海,橫疏影忽意識到這名被偷的女子原來是自己,芳心
一蕩,花徑裏暈陶陶地一陣酥麻,竟又漏出一小注的溫膩花漿來。

  耿照與她貼面相擁,下體一潤,也不怎麽用力,杵尖擠蹭着一啄,「剝」一
聲滑入兩片酥脂間,小小的蜜縫如封似閉,卻又濕得像是陷入泥淖,稍一觸便難
自拔,玉蛤裏隐含吸啜之力。

  心知玉人動情,再不猶豫,将她放倒在綿軟錦榻,昂起的雄壯巨物裹着荔漿,
唧一聲直搗蜜壺!

  「呀——!」

  橫疏影昂頸拱腰,嬌軀一僵,已被愛郎填得滿滿的。

  細小的身子在他黝黑如鐵的臂膀間不住輕顫,宛若受傷的小動物。

  她傲人的巨乳微微攤倒,厚度仍如小山,玉盤似的乳丘竟比她暈紅的小臉還
大得多,随主人的痙攣不住劇顫;丘頂兩粒膨大的櫻桃忽而打圈、忽而起伏,時
不時被細軟的乳肉吞沒,讓人産生「在乳汁中忽現忽隐」的錯覺。

  耿照龍杵堅硬如鐵,橫疏影屈膝擡腳,壓平的玉趾高高指天,搖頭呻吟:
「啊、啊、啊……好……好硬!」平坦的小腹劇烈抽搐,猙獰的陽物一昂,小穴
裏仿佛插着一隻肌肉贲起的結實小臂,正頂着她的嬌軀,緩緩彎肘舉起。

  她被插得睜大杏眼,似難置信,卻無法停住檀口中噴洩而出的放蕩呻吟:
「啊啊啊啊啊啊……好大……插……插死人了!怎……怎能這麽……啊、啊…
…這麽硬……啊啊啊啊——!」粉頸昂起,柔軟的腰肢一弓,毫無預警地大顫起
來。

  耿照抄起姊姊的膝彎壓至乳上,細雪般的腴肉自她膝腿、自他指掌間漫溢而
出,壓得橫疏影整個上半身滿滿的都是雪白噴香的乳肉,每一動都能掀出一陣叠
潮翻湧,映得滿目酥白。

  他重重壓着,死命抽插,單調如機械的動作急遽累積快感。

  橫疏影顫如海嘯裏的一葉扁舟,雪乳随沖撞抛甩失形,宛若碎浪,口中已無
法吐出具有意義的字眼,忽急忽慢的「啊啊啊啊……啊、啊……」嬌吟卻無比銷
魂。

  這次,她無法再有足夠的理智阻止他射精。兩人以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盡
情需索彼此,雙雙攀上高峰。耿照在她濕得一塌糊塗的穴兒裏用力噴射,陽精挾
着強勁的噴射力道,如顆粒般撞碎在充血腫脹的膣壁深處。

  橫疏影在他身下激烈扭動,咬牙無聲尖叫着,竟爾暈死過去。

  激烈的交歡是必須付出代價的。

  橫疏影畢竟較他年長許多,又無碧火功的根基,這一厥竟睡了半個時辰,才
悠悠醒轉,閉目道:「姊姊都……死過一回啦。便再不能醒,也無遺憾了。怎能
……怎能這般美人?」幽幽一歎,嬌慵的嗓音如抹蜜膏,令人血脈贲張。

  她昏厥期間,耿照爲她把過脈,确定脈象平穩、非是受了什麽損傷,而是快
感太甚難以抵受,這才放下心,爲她拭淨汗水愛液,細細回味了姊姊的絕豔曲線
與潤澤香肌,尤其是那對大如熟瓜、偏又細綿黏手的雪乳,替她蓋上薄被。

  品香之餘,他不忘運起碧火神功,一邊調息回複,一邊将渾厚真氣從她周身
肌膚毛孔徐徐送入;掐握雙峰時,手指陷入沙雪似的乳肉,兩隻大拇指輕抵她胸
口「膻中穴」,以真氣爲她推血過宮,餘指則老實不客氣地享受絕妙的乳肌觸感,
掌中嫩肉如将凝未凝的新鮮酪漿,滋味美不可言。

  橫疏影平日養尊處優,頗重調養,得碧火真氣助行血脈,要不多時便清醒過
來,隻覺神清氣爽,竟不疲累,身子裏兀自殘留着一絲熱辣辣的滿脹刮疼,餘韻
不絕,熨得蜜穴裏汩汩出汁,花心松動。這般滿足的感覺從未有過,比全身浸入
适溫的熱水香湯更加舒爽,方知身爲女人何其有幸,才得品嘗如此快美。

  兩人相擁而卧,她雖不舍這片刻溫馨,仍把握時間問了别後種種。這段時間
她間或由流影城及姑射的情報網得到零星消息,卻難窺全貌,見他功力大進,不
由好奇起來。

  耿照對她推心置腹,連與明棧雪雙修、拯救寶寶錦兒等香豔情事亦和盤托出,
說着說着心頭一緊:「我口口聲聲說愛姊姊,卻與這麽多的姑娘好過。怎……怎
生對得起她?」歉然道:「姊!是我不好。我對你是真心的,你别惱我。」雙臂
收緊,唯恐玉人氣惱,便要舍自己而去。橫疏影對小情郎的個性知之甚深,輕搖
螓首,微笑道:「你有什麽不好的?若見得那位明姑娘,我還要好生感謝她呢,
把我的小丈夫調教得武藝超群,連皇後娘娘的行館也敢硬闖。」

  耿照被她的俏皮逗笑了,不想姊姊如此大度,眷愛更濃,摟着她道:「姊,
能娶你爲妻,我這一生便不枉啦。」

  橫疏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咬着紅豔的唇珠,笑得不懷好意。

  「是麽?我聽說流影城的耿典衛已然娶妻,妻子是一位國色天香、紅衣雪膚
的絕豔麗人,賢伉俪于越浦驿館甫一現身,便即震攝全場,端的男兒英武、女子
俊俏,好一雙如玉璧人,連素來挑剔的鎮東将軍都不禁爲之傾倒,青眼有加呀!」

  耿照魂飛魄散,虎背上沁出冷汗,隻差沒跳将起來,結巴道:「這……不是
……唉,我……」

  橫疏影以指尖輕刮他胸膛,哼笑幾聲,不發一語。

  耿照居高臨下,難以全窺佳人神情,但見汗濕的浏海覆着白皙秀額,玉人眼
簾低垂,兩片排扇似的濃睫動也不動,襯與胸膛上刺癢的指甲尖兒,當真殺氣騰
騰,比之嶽宸風的赤烏角刀亦不遑多讓。

  正不知如何解釋,忽聽一聲噗哧,橫疏影縮頸掩口,擡起一雙狡黠的妩媚杏
眼,抿唇嬌笑:「傻弟弟!姊姊逗你玩的。大丈夫三妻四妾直如常事,有什麽好
着惱的?不讓你多娶幾個,姊姊與霁兒丫頭教你折騰死啦。」笑了一會兒,又道:
「聽你一說,這位符家妹子也是苦命人,性子頗義烈,教人好生相敬。我瞧她是
真心歡喜你,若不嫌棄姊姊是伶人嬖妾,低三下四的出身,我也想多添個聰明貌
美的好妹子。」

  耿照隻覺胸口滿滿的哽着什麽,溫熱難禁,心緒爲之震動:「姊姊如此寶愛
我,也不惱我四處留情、辜負了她,不但與服侍她的霁兒姊妹相稱,現在連寶寶
錦兒也肯接受。我……我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嬌妻!」一時說不出話來。卻聽懷
中橫疏影柔聲道:「但她是遊屍門之人,雖說七玄中不全是歹人,但行走江湖,
難免有黑白正邪之分;此事無關善惡,不過立場罷了。符家妹子若願抛棄門戶囿
見,與你同上朱城山,姊姊自是無那歡迎。隻是她出身七玄,做不得你的正妻,
否則于你前途有礙,這點是必須先說在前頭的。」

  耿照對什麽立場門戶不甚在意,在他心中隻有善惡之别,寶寶錦兒的三位師
傅絕非壞人,這樣就夠了,聳肩一笑:「在我心裏,隻有姊姊才能做我的正妻,
别個兒我都不要。」

  「嘴貧!」橫疏影伸出纖指,輕點了他額頭一記。

  片刻忍不住搖頭,妩媚的笑容卻轉成了苦笑。

  「我在心裏當你是丈夫,這輩子都是你的人,隻愛你一個,卻做不得你的妻
子。霁兒丫頭可以爲你生下子嗣,傳宗接代,但她出身寒微,也不是合适的人選。」
見耿照面色微沉,知這話他不愛聽,欲緩和氣氛,故意誇張地歎了口氣,咬着唇
珠聳肩一笑:「在姊姊心裏,倒是有個人挺合适。」

  果然耿照濃眉一軒,霎時扭捏起來,強笑道:「哪有什麽人選?姊姊又來捉
弄我啦。」

  橫疏影擡眸與他對望片刻,直看到他轉開視線,才歎息道:「我說你啊,還
想怎麽傷染家妹子的心?連姊姊遠在中途,都聽說流影城的耿典衛有個貌美如花
的紅衣嬌妻,她人就在越浦,能裝作不知道麽?下次見面,你想好怎麽解釋了沒?」

  耿照神色黯然,兀自嘴硬,搖頭道:「我與二掌院本沒什麽,有甚好解釋的?
姊姊多心啦。」橫疏影凝視片刻,想起他武藝、曆練均成長了許多,男兒本好顔
面,自己雖與他親密無間,卻不好逼迫太甚,反教他自阻言路,遂将話題轉開。

  「是了,慕容柔發公文向主上要人,主上暴跳如雷。此番見你,有什麽裁示?」
耿照把醍醐樓之事簡略說了。橫疏影聞言凜起:「主上要你繼續待在慕容柔身邊?」

  耿照鮮少見她如此嚴肅,不覺微詫。

  「有什麽不對麽?」

  橫疏影沉吟不語,半晌搖頭,輕道:「就是想不出有什麽不對,才覺不對。」
見耿照失笑,輕輕掙開他的臂圍,正色道:「你聽過主上的渾号麽?最有名的那
個。」

  她一起身,原本攤圓的兩團厚厚乳丘,又墜成瓜實般的渾圓半球,份量之沉,
将鎖骨下的乳肌拉得一片斜平,滑膩的肌膚表面泛起粒粒嬌悚,更襯得膚質之細,
較雪粉更加精緻。

  碩大的乳瓜加倍突顯出上臂的細直、蜂腰的圓窄,背脊曲線滑潤如水,明明
隻是并腿斜坐,卻有說不出的妩媚優雅。

  耿照好不容易抑下将她撲倒的欲望,暗吞了口饞涎,乖順點頭:「知道。都
管叫「東海第一大傻瓜」。」這話平常不能随便說,但橫疏影是他最親近信任的
女子,幾乎不假思索便出了口。

  橫疏影淡淡一笑。

  「若十五年前在平望都,有誰敢說獨孤天威是傻瓜,恐怕要被人當呆子看。」
她信手掠了掠汗濕的發鬓,渾不着意的姿态妍麗難言;藕臂微擡,雪乳不住晃搖,
尖翹的嫣紅蓓蕾令人目眩神馳,難抑把持。

  「你記得不覺雲上樓前挂的牌匾麽?那龍飛鳳舞般的墨字便是他親手所題,
能有這般筆力之人決計不是傻瓜。十五年前,獨孤天威可是名滿京城的佳公子,
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騎射武事固非其所長,但在學問上堪稱獨孤皇族第一
人。若非爲了避禍,他不用裝得這般呆傻。」

  此說雖謬,仔細一想,卻不難找到蛛絲馬迹:獨孤天威與今上名爲叔侄,實
則情若兄弟,如此深厚的情誼,便是當年在禦書房侍讀時培養出來的。若獨孤天
威不學無術,先帝豈能命他陪太子讀書習字?

  「避禍」一說是耿照第二次聽她提起,被挑起了好奇心,脫口道:「姊姊,
主上當年出京,避的到底是什麽禍?」

  橫疏影淡然道:「自然是殺身之禍。」

  耿照聽得一愕。「誰……誰要殺他?」

  獨孤天威雖非高祖景皇帝(太祖、太宗兩兄弟之父,由太祖獨孤弋開國後追
崇)獨孤執明一系,但自小被獨孤弋帶在身邊,獨孤閥西進之初,猶是孩童的獨
孤天威幾乎每役必與,甚得太祖喜愛。

  他在不覺雲上樓對黃纓吹噓親與博羅山大戰雲雲,并非無的放矢。

  被時人以「東軍」呼之的獨孤閥大軍設營黃泥溝,獨孤弋不顧帳下兩大智囊
的勸阻,輕騎襲取博羅山的蟠龍關要塞,果然中計被圍,一人一騎、仗着絕世武
功殺将出來,僅以身免。

  若非年方十五、勇冠三軍的幼弟獨孤寂率一支敢死隊接應,隻怕東勝洲的曆
史便要改寫:日後一統央土的太祖武皇帝獨孤弋出師未捷,爲逞一時血氣,極其
荒謬地死在西進途中的第一道關卡之前。

  說書人愛極了這個有英雄、險關、千裏突圍的精彩段子,對照後來獨孤寂恃
寵而驕,三度造反失敗,被太祖武皇帝罰至白城山埋皇劍冢看守曆代帝陵的戲劇
性變化,更是令人熱血沸騰,不勝欷噓。

  說部中以獨孤寂當年曾在博羅山奮不顧身營救太祖,一命換一命,可抵一死;
天下未平,是他扯下黃旗,簇擁着獨孤弋坐上龍椅,「功在從龍」,亦抵一死:
「一母所生、同衾共乳」,兄弟情深,又抵一死。是故這位年紀輕輕便以武名威
震天下的冠軍侯三度造反,又三度被太祖弭平,猶能不死,成了終生被軟禁在白
城山後峰的「帝陵祀者」——此樣的說法自是牽強附會,其中謬處近乎胡扯。

  獨孤寂生母乃獨孤執明小妾,怕比獨孤執明那英武過人、早早便嶄露頭角的
長子獨孤弋還小着幾歲。

  獨孤弋、獨孤寂兄弟相差十五有餘,豈能是一母所生?至于在燒毀的白玉京
外,策動将士擁立獨孤弋的主謀,一般鹹信是蕭、陶兩大智囊,以及獨孤弋最信
任的二弟獨孤容,也就是後來功封定王的太宗孝明帝。

  盡管深受說書人喜愛,實際上博羅山一役是東軍初期的重大挫敗。

  在武登庸的「北軍」尚未來投、後來名将輩出的武裝流民集團「中興軍」還
在央土四處流竄的當時,蟠龍關失利幾乎動搖了東軍根本。獨孤天威所在的黃泥
溝大營雖非前線,也決計不是可以太平歌舞的後方。

  他少年随太祖武皇帝披甲上陣,太宗時又至東宮侍讀;元配夫人陶氏乃陶元
峥的親侄女,嶽丈陶元岫官拜吏部尚書,三位大舅子不是留任京官,便是出鎮大
州……遍數太宗一朝,沒有比陶氏一族更龐大的官僚集團,其勢力盤根錯節,遍
及京城内外,說句「隻手遮天」亦不爲過。

  ——如此背景,還有誰敢殺他?

  ——誰又能逼得他抛棄身家倉皇出京,名爲赴任,實則亡命東海?

  宮廷秘辛、皇室恩怨、朝野政争……這些對耿照來說都太過遙遠,跟多數的
百姓一樣,他是從說書戲文裏認識這些名字的,無法一眼看穿隐于傳奇後的事實
真相。

  然而獨孤天威的遭遇委實太過,以緻答案的選項少得可憐,幾乎是呼之欲出。

  連幾能「隻手遮天」的陶氏都保不住獨孤天威,要殺他的,恐怕也就隻有
「天」了。

  橫疏影與他心意相通,見耿照猛然擡頭,面露贊許:「很好。你這趟下山不
隻習得絕世武功,心思也變周密啦。你想的沒錯:要殺主上的人,便是先帝孝明。」

  誰想殺并不難猜,難的是緣何要殺?莫非獨孤天威與那獨孤寂一般,也曾露
出觊觎大位的不臣之心?

  「倘若如此,事情倒也好辦。先帝不比太祖武皇帝……不,該說是太祖武皇
帝的胸襟寬廣得直不似人,古往今來,有哪個皇帝能容忍同一個人在自己眼皮子
底下三度造反?便是血脈相連的手足兄弟,也未免太縱容了。」橫疏影搖頭歎息:
「主上當年若有一絲反迹,早被殺了,不用大費周章,玩什麽明升暗貶、千裏追
殺的手段。」

  耿照越聽越胡塗。

  「沒能殺,便是不該殺。既然如此,又爲何要殺?」

  橫疏影笑而不答,拉起薄被圍住白皙豐滿的雙峰,掠了掠發鬓。

  「白馬王朝前身,是世代鎮守東海的獨孤氏一族。他們發迹于碧蟾朝,掌管
東境門戶百餘年,勢力龐大,人稱「獨孤閥」,與西山韓閥并稱東洲兩大武家,
果然經曆了異族入侵、王權崩潰、群雄混戰等重重考驗後,最後有資格問鼎天下
的,也便是這兩家。若非人丁旺盛,豈有這般榮景?

  「但你看今日,天下五道之間,有哪一國哪一方的名侯高爵姓獨孤?有哪一
道哪一郡的大吏姓獨孤?京華九門之内,有哪位風雅騷人、養士公子姓獨孤?」

  耿照一怔,想起除了主上獨孤天威、被禁在白城山思過的「帝陵祀者」獨孤
寂,再沒聽過獨孤皇族内出過什麽知名人物。央土大戰之後,尚有五絕莊的冠軍
将軍上官處仁、墨州的長鎮侯郭定等名将留下來,朝廷賜以金銀封以食邑,讓他
們贍養天年,爲何人丁興旺的獨孤一族,開國三十年來反漸趨無聞?

  「因爲唯一比名将凋零更快的,就是獨孤皇室。」橫疏影口氣淡漠,仿佛說
的是柴米油鹽之類的家常。耿照稍加思索,才意識到其中的血腥肅殺,不由得倒
抽一口涼氣。

  「……姊姊的意思,是指先帝爺刻意翦除同姓的獨孤氏宗族?」

  「我可沒這麽說。」說着微一冷笑,或許連她自己也未察覺。

  「獨孤容是聖人,宵旰勤勞、事必躬親,不好聲色、儉樸自律,連谥号都是
無可挑剔的「孝明」二字,怎麽會逼害同姓宗族?他平生連一名降卒都沒殺過,
更别說是屠戮功臣,翦除宗室。這些傷天害理的事都是手下人做的,與他太宗孝
明皇帝一點關系也沒有。」

  橫疏影直呼獨孤容的名諱而不稱廟号谥号,可見鄙夷。

  在今日之前,耿照一直以爲太宗乃是古今少有的聖君,誰知揭去了彈評說唱
的粉飾面目,說書人口中的英雄帝王不過是存私欲、亦犯過,多有不可告人之事
的凡夫俗子而已。

  隻有一處,耿照越想越覺難解。

  「自古帝王猜忌功臣,也不是什麽新鮮事,我小時候聽人說書,經常講到這
樣的段子。」他皺眉沉吟,小心斟酌用字。「但……太宗皇帝對宗室的猜忌,似
乎還甚于功臣?」

  如五絕莊之沒落,并非朝廷迫害,而是嶽宸風鸠占鵲巢所緻;且不論後來橫
生的變化,至少上官處仁等在世之時,朝廷對他們是足夠寬容優禮的,要土地給
土地,要錢帛給錢帛,許他們自辟莊園,占地爲王,不受朝廷派官的管轄。由此
觀之,太宗消滅宗族之明快,似乎還強過了這些百戰沙場的虎狼。

  橫疏影雙目一亮,明豔的小臉如春花綻放,笑着反問:「皇帝要殺功臣,這
是爲了什麽?」

  「……怕他們造反?」耿照不敢肯定。

  橫疏影不置可否,繼續笑問:「那皇帝要殺宗室,又是爲何?」

  「怕他們也造反?」話一出口,耿照便知蹊跷。太宗翦除宗室甚于功臣,顯
然在他心中,宗室的威脅還大過了功臣。問題在于:這樣的印象是從何而來?

  慕容柔積極針對這些封侯緻仕的地方土霸主,是太宗駕崩之後的事。今昔對
照,不難發現太宗所重,根本不是什麽防微杜漸、絕患未然,他所針對的從頭到
尾便隻是宗室而已。

  (這真是太奇怪了。手足相殘,難道不需要有什麽好理由麽?)

  獨孤寂曾三度造反,除了第一次率五百名金吾衛于禁中起事,因無人料及,
算得是震動朝野,後兩次叛軍人數雖多,始終在朝廷的監控之下,反不成氣候。

  兩軍對壘叫陣,說穿了不過是兄弟吵架,老麽同大哥嘔氣;罵不過瘾,太祖
武皇帝解下披風、脫掉铠甲,赤手空拳上前打一架。獨孤寂的武功俱是兄長所授,
豈是号稱「天下無敵」的獨孤弋對手?被揍得鼻青臉腫,倒落黃沙,平叛軍乘勢
揮戈,摧枯拉朽,「造反」雲雲就此落幕。

  獨孤寂自己是屢獲赦免,參與叛亂的千餘名中下級軍官就沒這麽好運了。

  牽連者均處以極刑不說,重要的幕僚至少屠滅三族,無論中央或地方軍都深
自警惕,還發生過将領言涉忌諱、被親兵綁了進京,以免連坐的情事。更别提獨
孤皇族紛紛請解兵權,一時蔚爲風尚。

  在當時朝野一片自清的氣氛之下,如何能得到「宗室比宿将更具威脅」的結
論?

  最有力的反證,便是直到太宗駕崩爲止,都未動手鏟除獨孤寂。唯一實際發
動叛亂的皇族宗室,一直在白城山後的古皇陵中活得好好的,遠在京城裏所發生
的滅親慘事,決計不是他年輕時兒戲般的荒唐之舉所緻。

  太宗孝明帝是絕頂聰明之人,是往前或往後一百年都罕有匹敵的治世英主,
他心中如此深沉的恐懼絕非空穴來風。可能性就隻剩下一個。

  ——他确切知道,獨孤皇族中有一個叛變成功之人。

  那人成功除去了太祖武皇帝,如今便坐在龍廷寶座之上。連神功蓋世、宛若
龍神降生的太祖武皇帝不免遭到至親暗算,何況是自己?不行,爲防謀篡再度發
生,便隻剩下一個字。

  ——殺!

  把所有姓獨孤的、有資格坐上大位的俊才通通殺光,太宗的龍椅才能安穩。
否則難保下場不會和他的皇帝兄長一樣,死在自己最信任的親人手裏……

  耿照腦中空白一片,仿佛被天雷所擊,所有思緒于一瞬間灰飛煙滅。

  關于此事,橫疏影沒有多說一言半語,她隻是導引他,重新走一遍當年自己
的思路。從愛郎無比震驚的神情,她确信他已明白這件足以動搖白馬王朝的秘密。

  十幾年來,她與獨孤天威不曾讨論過這件事,連「先帝」、「太祖」、「突
然駕崩」等都成了禁語,人前人後均不再提及;到後來,她們甚至走出了彼此的
生活,以「形同陌路」的姿态将那段共同經曆過的患難日子徹底抹去,以防這個
驚天之秘毀掉得來不易的僥幸餘生。

  如果可以,她希望耿照永遠不要知道這件事。

  但要掌握獨孤天威與慕容柔之間的微妙關系,就沒辦法跳過這一部分。

  「主上并不愚笨,倘若裝成笨蛋,那便是「居心叵測」、「另有圖謀」,慕
容柔逮住機會,必定羅織借口,完成主子交付的任務——我曾經以爲獨孤容一死,
慕容柔便會放松、甚至放棄這道旨意,事實證明我錯了,而且錯得離譜。慕容柔
不是一般的忠犬,他狡猾奸詐、矢志不移,所持已逾越人臣,是頭不折不扣的瘋
犬。」橫疏影低道:「所以主上别無選擇,若非裝傻,便是裝瘋。一個被吓破了
膽、好不容易保住一命的人,瀕臨瘋癫的邊緣,會是什麽樣子?主上花了許多心
思揣摩,剛開始也許隻是做戲,扮得久了,不僅是身邊周圍的人,最後連他也相
信自己瘋了。

  「這些年來我們都在猜想,主上是真的瘋了,還是做戲?我是這樣,或許慕
容也是。」

  她收起沉湎往事的口吻,杏眸凝光,望着身前的小情郎。「慕容柔将你調入
鎮東将軍府,決計不隻是利用你的高明武功,來替代嶽宸風而已。

  「你出身本城,又号稱是武登庸的傳人,而妖刀一事牽涉東海七玄……這些,
都是慕容柔亟欲拔除的對象。若由你身上着手,運氣好的話這枚楔子打将下去,
不定能剖開三條硬樁,徹底除去他長年的心頭大患。

  「你要留神,慕容柔所說的每句話、讓你做的每件事,都可能别有用心,定
要想清楚了才能行動。你不能信他,也不能信主上,我不在你身邊,不能爲你一
一解破他們的心計,你要靠自己找出路;臨危死生不過一線,唯一能信的隻有自
己。姊姊這樣說,你明不明白?」

  他本想問刀皇蓑衣笠帽,忘棄紅塵,何以也是一患,随即醒悟:武登庸是北
軍統帥、金貔遺族,泛舟江湖并不能讓朝廷對他稍稍放心,一日不見此人的首級,
這事便不能算完。或許刀皇謝封隐遁,便是看透了這一點罷?

  「姊姊放心,我理會得。」耿照收起旖旎心思,鄭重點頭,忽覺有趣:「我
原以爲姊姊會讓我離慕容柔遠遠的,以免我蠢笨得緊,誤中了陷阱。如姊姊與慕
容将軍這般心思,我是一輩子趕不上了,讓我待在他身邊,姊姊能放心麽?」

  「把你圈在溫室,不是真愛你。雛鷹幼獅,不能以雞犬看待。」

  橫疏影一咬唇珠,垂頸入懷,雪膩的乳肌綿厚溫香,滿滿堆在他胸前。耿照
隻覺胸口微濕,似濺上幾點溫漬,正欲将玉人擁起,橫疏影卻緊摟不放,猶如執
拗的小女孩。

  「我在你那麽點兒大的時候便識得你啦,把你當成是我那緣淺的小弟,每當
思念難禁,又或覺得自己扛不住了,便到長生園去看看你,喘口氣兒,是你讓姊
姊捱過這飄泊異鄉的十來年,我何嘗不願意讓你待在流影城裏,就在姊姊眼皮子
底下,平平凡凡、平平安安度日?

  「可你注定要做大事的,不能阻卻你的成長。姊姊每天忍着擔驚受怕,要跟
自己說上幾百遍幾千遍的「如此我絕不後悔」,才能眼睜睜看着你去外頭闖蕩,
去受傷、去冒險,去磨砺出你的英雄氣概……」

  她的嗓音悶膩如夏雨,吐息呵暖了他的胸臆。

  聽似微咽,又像是帶有一絲驕傲滿足的笑意:「那種感覺比死還難受。你知
不知道,姊姊心裏有多不舍?」

                ◇◇◇

  耿照到二更時分才離開栖鳳館,姊弟倆濃情缱绻、難舍難分,床笫間極盡香
豔,仿佛重會無期,不願留下丁點遺憾。臨别時橫疏影神色有異,欲說還休,全
被耿照瞧在眼裏,柔聲殷問。

  她猶豫半晌,搖頭笑道:「不妨,姊姊以後同你說。眼下最要緊的,便是三
乘論法别出亂子,這點我們與慕容柔利害一緻。皇後娘娘若在東海有什麽差池,
慕容柔、遲鳳鈞固是株連九族的死罪,流影城也脫不了幹系。」

  「我瞧皇後此行種種安排,似有些蹊跷。」

  橫疏影撫着他的面頰,嬌嬌偎在他懷裏,擡望小情人的眼神既驕傲又迷醉,
滿是欣喜。「我的好弟弟不是孩子,是偉丈夫啦,姊姊好歡喜。」嘻嘻一笑,閉
目咬唇:「你瞧得一點兒也沒錯,皇後此行的确不爲三乘論法,她指定修建這棟
栖鳳館、單獨召我前來……這些,都是爲營造「鳳駕在此」的假象。若我料得不
錯,她明日必會稱病不出,繼續拖延與慕容柔見面的時間,恐怕将拖到大會召開
前爲止。」

  「這……又是爲何?」耿照一陣錯愕。耗費忒多人力物力,皇後娘娘不遠千
裏駕臨東海,不爲三乘論法而來,還能是什麽?

  橫疏影閉着眼睛含笑搖頭,濃睫顫動、雙頰微暈,淘氣的模樣更增麗色。

  無論她心中的判斷是什麽,顯然非是須嚴肅以待的事。

  「我也不是很确定,不過……比起皇後娘娘的盤算,你應該更注意她的安全。
越浦左近的江湖人多不多?有沒有什麽不尋常的集結行動?」

  耿照搖頭,忽然想起一事。

  「據聞七玄近日之中将要集會,非但地點就在阿蘭山附近,時間上也過于巧
合。我擔心與皇後娘娘或三乘論法有關。」

  橫疏影聞言一凜:「他……他連這個也知道!」心中五味雜陳,既欣喜于他
的成長,又擔心他涉入太深,一旦教古木鸢盯上,雛鷹縱有嘯傲長空的潛質,卻
捱不到羽翼豐滿、振翅高飛之時……古木鸢向她保證過流影城的安全,七玄大會
的目标必不是袁皇後。

  她定了定神,自知美态誘人,唯恐耿照一分心漏聽了關竅,披衣坐起合襟掩
胸。

  「這也是一條線索,亦要提防是他人聲東擊西之計,莫偏廢了其他江湖勢力
的動靜。赤煉堂總舵就在越浦城郊不遠,三川正是他們的地頭,這幫水路強盜一
向是慕容柔的走狗,你拿着鎮東将軍的虎符,誰也不敢動你。要徹查越浦内外各
路人馬,掌握消息動靜,沒有比赤煉堂更合适的。」

  耿照隻覺奇怪:「皇後娘娘在阿蘭山,理當派出大軍封山保護,與越浦城中
的江湖人有什麽關系?」想起将軍求見皇後被拒,也是立即派兵封鎖越浦,仔細
盤查進出人等,恍如戒嚴;反倒是派來阿蘭山協防的兵馬被拒于山下,似也不甚
在意。

  橫疏影與慕容柔都是當世一等一的精細人物,兩人不約而同做了一樣的判斷,
其中必有蹊跷。

  她淡淡一笑。

  「皇後與我并無深交,召我前來,不過匆匆幾句,問得雲山霧罩,不着邊際。
我料她不會輕易放我回越浦,要借我口,教人明白「皇後娘娘便在栖鳳館中」。
至于娘娘本尊,怕已不在此間啦。」

  「皇後她……去哪兒?」

  「這就不是我們能管的事兒了。」橫疏影笑容一斂,肅然開口:「她去哪裏
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毫發無傷地現身大會。三乘論法之後,隻消将她平安送
出白城山以西,天大的事再與我們無關。爲此,你該見一見金吾衛的任逐流,探
探他的底細,掂掂他的斤兩,以防不時之需。」

  耿照溜下栖鳳館,施展輕功出得山坳,依舊是無聲無息,猶如流光雲影。

  他返回廿五間園,果然霁兒已沐浴清爽,睡褛下換了一件簇新的嫩綠肚兜兒,
窩在被筒裏等他。

  耿照擺布得橫疏影幾度洩身,其威正烈,一掀薄被,捉小雞似的将小霁兒按
在榻上,擠得她一雙細直嫩腿大大分開,龍杵長驅直入,插得小丫頭浪叫不止,
咬着手指都停不住羞人的呻吟,與黏膩的「唧唧」聲回蕩于小小的繡房中,更加
春意盎然。

  霁兒性格溫順,從來便是個循規蹈矩、潔身自好的乖巧姑娘,孰料品嘗過男
歡女愛的滋味之後,這一個月裏身子飛快長成,小巧的鴿乳吹氣般膨大堅挺,脹
成沉甸甸的白皙乳桃,尖紅腹圓,既綿軟又彈手,性欲更是無比旺盛。

  耿照隻覺身下的小丫頭活像是一尾離水甜蝦,才挨幾下,竟自行拱腰迎湊,
嫩膣裏帶着一股熱辣辣的火勁,一時興起,箍着她的小腰一翻身,霁兒正自快活
着,不過短短「呀」一聲,旋又坐落,讓龍杵貫得小穴兒滿滿的,紅嫩的腳心向
上蜷起,女上男下的騎将起來,滑順得無一絲凝滞,似連快感也不曾中斷。

  兩人一陣激烈肉搏,騎在愛郎腹間的少女直如鞍上猿翻,小腰扭個不休,窄
小的蜜穴死命吐出乳漿,兩片肥厚花唇仍被愛郎狠插至紅腫外翻,霁兒卻仿佛不
知疼痛,耿照略一松手,見她白煮蛋似的兩團嫩股兀自挺動,腰腿動作雖生澀,
奮不顧身的狠勁卻令人愛憐。

  恥丘上的茂密陰毛被花漿打濕,卷曲的毛尖既似嬰兒壯發,又像覆了層稀乳,
玉蛤在抽插間不住刮出酥酪似的細塊濃漿,一圈一圈積在陰莖根部,望之淫豔,
襯與霁兒閉目搖臀、忘情細喘的清純模樣,更令耿照淫興大發。

  他索性躺定不動,僅以掌心支撐她的小手,快美至極的小丫頭搖木馬似的擡
臀放落,仗着青春肉體彈性絕佳,不自覺地奮力馳騁。

  「啊、啊……相、相公!霁兒好……好奇怪……嗚嗚嗚嗚……」

  她發出誘人的嬌膩呻吟,小臉脹紅、拼命搖頭,忽然一陣嗚咽,抽抽噎噎地
哭了起來:「我……我怎麽會這麽……這麽淫蕩……羞、羞死人了……霁兒不
……不是不要臉的女子……嗚嗚嗚……啊、啊……相公不要……不要讨厭霁兒
……」說着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小屁股卻怎麽也停不下來。

  霁兒發育快極,小小的心思卻跟不上成熟欲滴、性欲勃發的胴體,平日與二
總管偷着磨墨也就罷了,誰知在相公面前竟也如此放蕩,全然管不住自己,身不
由己發出這般羞人淫聲,做出種種癡态,唯恐耿郎從此看輕自己,偏又難抵春情,
一邊求歡、一邊急得掉淚。

  耿照隻覺她可愛極了,忍着笑讓她按住他結實的小腹繼續扭腰,雙手徑摘桃
兒般的一對懸乳,一本正經道:「相公怎會讨厭霁兒?我的霁兒最是貞烈規矩,
最得相公歡心啦。」

  他不說還好,霁兒一聽得「貞烈」二字,如受千夫所指,又羞又愧,簡直無
地自容,放聲大哭道:「我不……霁兒不好,不知羞恥……嗚嗚嗚嗚……」雖說
如此,白嫩的屁股蛋搖得更厲害,奮力套弄,直把粗硬的龍杵當成了滑杆,漿汁
稠濃的小小膣管滋滋有聲,比用小嘴吸啜葫蘆糖還淫靡響亮。

  耿照差點被她箍得噴薄而出,咬牙昂首,深呼吸幾口才抑住洩意,無暇回話。

  霁兒不見他搭腔,認定相公真有嫌棄之意,益發哭得哀婉,不敢睜眼看他,
暗自傷憐:「我……我果然是淫賤的女人!相公不要我了……嗚嗚……」抽泣間
膣内緊縮更甚,猶如一隻小手含恨掐握,不死不休。

  耿照對這稚嫩嬌憨的小丫鬟全沒提防,不想一月沒見,原本青澀的身子竟成
了這般刮骨尤物,絲毫不遜姊姊,差點被殺得丢盔棄甲,一洩如注。

  龍杵給嬌韌的肉壁重夾幾下,疼、麻、爽、利紛至沓來,雙手反映壓力,不
自覺掐緊那一對皮薄汁多的白嫩乳桃。指腹入肉,筍似的酥嫩乳尖自指縫溢出,
掌裏仿佛捏爆一枚熟爛漿果,汩得滿手汁滑;一愕之間,乳房又回複成渾圓彈手
的形狀,個中滋味難以言喻。

  霁兒乳上吃痛,膣内頓時抽搐起來,身下一溫,花漿遠較前度稀薄,泌量卻
增加數倍不止,宛若小尿了一回。隻是她天生淫水稠膩,縱使量大,也不像尋常
女子洩身或失禁,淅淅瀝瀝流得一榻。

  耿照緩過一口氣來,扶着她的小屁股繼續挺聳。

  霁兒像被上緊了機簧,屁股不自覺又抛甩起來。

  「傻丫頭!嫁爲人婦,對外自當三貞九烈,但對自己的相公,卻要越淫冶放
蕩、越曲意承歡,才算是合宜守分。」耿照邊享用她彈性驕人的俏臀,一邊故作
正經道:「你若對相公也端着架子,不肯盡心服侍,那才叫做「不守婦道」。哪
家的貞節烈女與相公歡好之時,不是淫蕩媚人,不顧羞恥的?若非如此,怎能生
得出兒女來?所以對相公越是淫蕩,霁兒才算貞烈。」

  霁兒搖得失神,小腦袋瓜裏暈陶陶的,聽着卻覺首尾相接,竟似頗有道理,
喃喃道:「越……啊、啊……霁兒越是淫蕩,便越貞烈?」

  耿照笑道:「是啊,霁兒想不想做貞烈的妻子?」

  霁兒想也不想猛點頭:「……想!」耿照用力頂兩下,挑得她身子微弓、輕
輕顫抖,嘴裏啧啧歎息:「這樣不行啊,霁兒好像……不怎麽喜歡同相公好哩。」

  霁兒姑娘不讓人說閑的。做二總管的丫鬟是,做典衛大人的侍妾也是。

  「霁……霁兒喜歡!」她按着相公的腹肌大搖起來,仿佛要以此明志:「霁
兒……好、好……好喜歡同相公好!嗚嗚嗚……啊啊啊啊啊——!」

  「你隻是嘴上說說,心裏一定不是這麽想的。」耿照滿臉遺憾:「你瞧姊姊
同我好的時候,叫得可淫蕩了,是不是?」

  霁兒想想也是。二總管這麽高貴優雅的人兒,哪一回不是叫得欲仙欲死,聽
得人臉紅心跳的?還會說「從後邊來」、「弄死我了」之類的大膽言語,令她印
象深刻,想忘也忘不了。

  她可真傻。忒簡單的道理,怎會半天也想不明白?

  爲了給自己和相公一個交代,霁兒忍羞道:「相……相公!你、你從後邊來
……啊、啊……」

  耿照本想再逗逗她,陡被她沒頭沒腦的一叫,不覺微愣,心想:「女上男下,
卻要如何「從後邊來」?」掐着她脫缰野馬似的小屁股擺弄半天,幹脆摸進緊湊
的屁股縫裏,指尖沾着汗水愛液,輕輕摁入小巧粉嫩的肛菊。

  霁兒嬌喘着尖叫一聲,神智忽醒,氣得回過雙臂,一手揪住那不走正路的家
夥、一手捂着後庭,大聲抗議:「不……不是那邊!」見耿照一臉無辜,又羞又
惱,鼓着嬌紅的腮幫子,氣呼呼道:「哎喲,笨死啦!我……我自己來!」

  支起膝蓋,剝一聲将龍杵退了出來,轉身反跨在他腰上,粉嫩汗濕的屁股蛋
正對着耿照,自抓怒龍塞進蜜縫,嗚咽着一坐到底,顫着吐了口長氣,又按着他
的膝腿搖晃起來。

  這角度十分特别,陽物的彎翹恰與膣腔相扞格,又插得極深,刨刮感格外強
烈,泌潤稍有不足便覺疼痛。

  霁兒源源不絕、濃稠如蜜膏的愛液在此時發揮了作用,才動得幾動,出入便
十分滑順,陽物以前所未有的角度嵌入穴中,連撐擠頂撞的部位都不盡相同,撐
過了初時的害怕不适,益發套得狂野奔放。

  她本想好生喚些淫冶的字眼,顯示自己也是謹守婦道的女子,不料這「倒騎
驢」的交合姿勢委實刮人,三兩下便重新接起了峰巒起伏的快感波段,層層堆棧,
來得更加強烈。

  「喔、喔……好……好大!相公……相公好硬、好硬啊!啊、啊……頂…
…頂到了……啊、啊……裏邊好酸……嗚嗚嗚嗚……呀、呀……霁……霁兒…
…霁兒……啊啊啊啊啊……」

  耿照見她雪白的小屁股被插得泛起嬌紅,兩瓣渾圓的臀弧間嵌着一根濕亮肉
柱,玉蛤口的一小圈肉膜套着杵身上上下下,盡管少女搖得活像一匹發情的小母
馬,肉膜卻箍束得有些艱辛,仿佛硬套了隻小鞋,每一進出都在陰莖底部刮出一
圈乳白沫子,氣泡「滋滋」汩溢。

  霁兒茂盛的毛發沾滿乳漿,鬃刷般不住掃過他鼓脹的囊袋,繃得滑亮的表面
布滿青筋,敏感得無以複加。耿照已不想忍耐,按着她的腰眼向前一推,用膝蓋
将她大腿架起,用力狠頂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不、不行!這樣……不行!會……會死掉……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青蛙似的夾在愛郎的膝掌間進退不得,無處可躲,被插得膝彎脫力,粉
嫩的屁股肉顫如雪浪,兩隻小手揪緊榻被,叫得呼天搶地,任誰聽了,都無法質
疑她是何其「恪守婦道」。

  「霁……霁兒要飛了、霁兒要飛啦……相公……嗚嗚嗚嗚……霁兒不行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耿照壓着她一貫到底,勃挺的怒龍不斷脹大
噴發、脹大噴發,一跳一跳的像要擠裂窄小的蜜縫,滾燙的濃精射得她滿滿一膣,
填滿了細小的花房。

  霁兒被燙得身子一搐,同時也攀上了高峰。

  一股溫潤的液感挾着逼人的快美漫出身下,酥茫中霁兒想起二總管的吩咐,
爲求受孕,切不可讓相公的陽精漏出,要盡量在身子裏多停留些時候才好。

  她拖着高潮正烈的嬌疲身軀,勉強挪動小手捂住蜜縫,才發現相公的巨物一
點也沒見凋萎,仍是滿滿插着她,哪有半滴精水漏得出來?

  那逼瘋人似的溫熱尿感仿佛是從蛤珠附近噴出的,她也不知是什麽,既非陽
精外漏,便有機會懷上相公的孩子,不禁又羞又喜,又是滿足;俯身片刻,暈暈
迷迷的小腦袋瓜一恢複運轉,忽想起還有句緊要的淫語沒來得及說。

  幸好她夠機伶,沒忘掉。霁兒幹活兒一向是有闆有眼,絕不偷斤減兩的。

  「……相公,你弄……弄……弄死霁兒啦!」

  第七七折宜在上位,提借鋒芒霁兒年輕體健,但畢竟比不上碧火神功的根基,
好半天才從猛烈的快感中稍稍清醒,拖着酥疲的身子浸水擰巾,服侍相公清潔更
衣。

  耿照着好靴袍,正對鏡整理襟袖,忽聽一陣微鼾,回見霁兒伏在榻上沉沉睡
去,淡細的柳眉兀自輕擰,猶帶一絲幹活時的認真利落,襯與衣衫不整的嬌美模
樣,格外惹憐。

  他抄起少女膝彎,将那雙細直白皙的腿兒輕擱榻上,錦被拉至她颔下。

  霁兒濃睫顫動,閉目低喚:「相公……」擁被欲起,誰知肩頭一擡又跌了回
去,柔體壓風,嬌軀下散出烘暖的少女體香;一句「哎喲」驚呼還含在香暖的小
嘴兒裏,旋又墜入夢田,這回是真的睡酣了,呼吸勻細,滑潤如水的腰背溫溫起
伏。

  耿照忍不住搖頭微笑,陪她坐了一會兒,這才從容離去。

  鳳銮便在左近,越浦城中崗衛異常森嚴,不比平日。耿照雖有鎮東将軍的金
字腰牌,爲免無端生事,仍是施展輕功飛檐走壁,遠遠避開巡邏軍士,神不知鬼
不覺地回到棗花小院。

  陳院裏的下半夜一片寂然。

  寶寶錦兒不在房裏,榻上的錦被墊褥甚至沒有壓坐過的痕迹,仿佛一切都停
在整整一天前的這一刻——當時他們整裝待發,過程中沒有人說話,如影子般在
幽藍的房間無聲滑動,耳蝸裏鼓溢着怦怦的心跳聲,掌中汗熱濕滑。明明是不久
前的事,感覺卻恍如隔世。

  耿照來到後院,凝聚碧火真氣,剎那間五感延伸,小師父房外的回廊之前,
一股淡淡的紫丁香氣息裏挾着馥郁溫甜的乳脂香,那是他所熟悉的、寶寶錦兒懷
襟裏的氣味。

  看來爲照看紫靈眼,符赤錦今夜便睡在她房裏。敷藥裹傷,難免袒露身體,
耿照既得寶寶錦兒的行蹤,又聽房中二人呼吸平順,頓時放下心來,不敢稍有逾
越,信步行至中庭,避開了紫靈眼的寝居。

  白額煞房中傳出的呼吸聲息若有似無,卻未曾斷絕,顯然身子雖弱,卻無性
命之憂。耿照暗自凜起:「遊屍門的續命秘法,當真好厲害!二師父将腹間血肉
硬生生剜出,傷勢深及髒腑,如此……怎還能活命?」望向大師父的居所,突然
一愕。

  房子就隻是房子而已,樣式陳舊、木料結實,既無遮蔽五感知覺的莫名陰翳,
盯着房門稍久些,也不再令他頭痛欲裂,顯是大師父受傷之後,無力再維持「青
鳥伏形大法」的心術,一直以來封鎖着陋屋的無形屏障已然崩潰,隻消推開房門,
便能一窺甕中奇人的廬山真面目——荒謬的念頭電光石火般掠過腦海,耿照自己
也吓了一跳,不由失笑。

  他既不能,也不願意這麽做。

  大戰過後,三位師父身受重傷,卻仍回到這座棗花小院之中休養,足見對他
絲毫不疑。且不論三屍爲此戰盡心盡力,便有一絲絲辜負了這番推心置腹的坦然
磊落,耿照都無法原諒自己。

  悄悄返回新房,取來文房四寶,提筆躊躇半晌,才慢慢寫道:「書付錦兒。
記得吃睡,莫累壞自己。城主命我與将軍辦差,一切均好,毋須挂懷。過兩日再
來瞧你。夫字。」字迹工整過了頭,倒像是塾生摹帖,處處透着一股認真稚氣。
他自己都看得臉紅,一邊收拾筆墨,心中暗忖:「我讀書有限,實在不好。且不
說慕容将軍、琴魔前輩這般人物,嶽宸風那厮若是目不識丁,如何知曉《火碧丹
絕》秘籍的寶貴?明姑娘如非滿腹經綸,怎能解破神功奧秘?可見混迹江湖,文
墨與武功一般的緊要。須找機會向姊姊請教些功課,好好讀書,不可再懵懂下去。」

                ◇◇◇

  翌日,慕容柔召集城将,正式向衆人介紹了耿照。

  「……嶽老師因故暫離,他不在的這段時間,其職務便由耿典衛暫代。」看
了耿照一眼,淡然道:「若須調動兵馬,憑金字牌即可。三千人以下毋須請示,
你自己看着辦罷。」階下衆将一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均難掩詫異。

  慕容柔事必躬親,兵權尤其抓得死緊;調動三千兵馬毋須請示,身邊的親信
中向來隻有任宣有此權力。嶽宸風所持的金字牌雖可自由出入機要重地,但他一
介幕僚無職無銜,于法調不動一兵一卒,衆人奉其号令辦事,多半是看在将軍對
他的寵信,等閑不敢以白丁視之。

  耿照雖不明所以,也知慕容柔破格地給了自己極大的權力,想起橫疏影的殷
殷叮囑,非但沒有一絲喜悅,反而更加戒慎,抱拳躬身:「多謝将軍。」

  慕容柔似對他的淡然處之頗爲滿意,點了點頭,銳利的鳳目一睨,示意他向
衆人說幾句。耿照硬着頭皮環視衆人,抱拳朗聲道:「在下年輕識淺,蒙将軍委
以重任,還望諸位僚兄多多指教,大夥兒一齊盡心辦差。」

  衆将聽他說得誠懇,不像嶽宸風目中無人,好感頓生,似覺這黝黑結實的少
年人也不怎麽讨厭;還有當夜在破驿一戰中親眼見他殺進殺出、如入無人之地的,
更是佩服他的武功膽識,紛紛抱拳還禮,齊聲道:「典衛大人客氣!」

  适君喻雜在人群之中,視線偶與耿照交會,也隻淡淡微笑,點頭緻意,面上
看不出喜怒。

  耿照心想:「不知何患子将上官夫人母女救出來了沒?」适君喻雖未親見耿
照策動「拔嶽斬風」的過程,卻知是五帝窟下的手,以符赤錦與耿照的關系,不
難推測他也有一份。

  其師下落不明,耿照卻安然出現在将軍身邊,并得破格重用,隻怕嶽宸風已
是兇多吉少。适君喻猶能保持鎮定,笑對仇敵,單是這份心性便不容小觑。

  但耿照并不知道他昨夜離開之後所發生的事。

  适君喻率領人馬趕赴五絕莊,與守軍内外夾攻,加上五帝窟一方又有瓊飛沖
出來搗亂,此消彼長,終于漂亮将來犯的五島衆人擊退;趕至鬼子鎮支持時,那
場驚心動魄的大戰早已結束,現場隻餘稽紹仁的殘屍。

  程萬裏與稽紹仁同爲适家的累世家臣,适氏沒落後聯袂漂泊江湖,找尋幼主,
有近三十年的戰友之義、生死交情,見狀不禁撫屍大哭,衆穿雲直衛士亦悲痛不
已。

  适君喻不見師傅蹤影,心知不妙,料想自己臨陣退走,誤了保護夫人的職責,
任宣素與他師徒不睦,必定要參上一本。他肩負家族複興之責,辛苦多年,好不
容易打下風雷别業的根基,斷不能天涯亡命,把心一橫,回到越浦向将軍請罪。

  「回來了?我正喚人去找你。」

  大堂之上,慕容柔仍埋首于成摞的公文堆裏,也不見落筆批改什麽,一徑敲
着筆管來回翻看,說話時連頭也沒擡,一如既往。

  适君喻很了解他的習慣。慕容柔少批公文,但他花很多時間「看」。

  這位鎮東将軍是刀筆吏出身,循名責實本是強項。有鑒于前朝北帥擅離職守、
竟導緻國家滅亡的教訓,慕容柔接手東海軍務之後,逐步建立起一套分層負責的
嚴密制度,授與各級軍所年、季、月等階段目标,若無臨時調動,則各級單位須
于時限内達成,并按時回報進度,做爲年末獎懲依據。

  須由慕容柔本人親批的日常事務可說少之又少,軍中各級目标于年初便已分
派妥當,如廄司繳交戰馬若幹、實戰部隊完成訓練若幹,白紙黑字寫得明白,并
施以連坐法,無論是主官懈怠抑或兵卒懶散,均是一體責罰;就連橫向三級的相
關單位亦有責任,彼此監督,環環相扣。

  即使慕容柔不在東海,他麾下的十萬精兵依舊日日操練,拼老命以求目标達
成,成者厚賜、敗者嚴懲,天皇老子來都沒得說。一旦發生動亂,從将軍府到地
方衛所都有一套既定流程因應,操練精熟已近乎本能,除非作亂的就是慕容柔本
人、緻使東軍從指揮中樞開始崩潰,否則就算央土朝廷的大軍開至,這套防衛機
制也會分毫不差地運作啓動,擊退來敵。

  但隻要是人經手的事,難保不會産生誤差。

  爲使這具龐大而精巧的軍務機器順利運作、不生弊端,慕容柔采用的辦法是
「盯緊它」,靠的當然就是他自己。

  事無大小,所有公文慕容柔都要抽檢過目。因此在他手下當差異常痛苦:雞
毛蒜皮大的事也必須繃着皮幹、往死裏幹,指不定哪天公文會突然送到将軍案上,
被審案似的細細檢查,萬一不幸出什麽纰漏,便等着軍法來辦;幾年下來,疑神
疑鬼、最後畏罪自殺的,倒比實際辦死的還多。

  适君喻暗自松了口氣。

  慕容柔若要辦他,不會選在這裏。殺人的血腥、死到臨頭的屎尿失禁……這
些清理起來麻煩得很,會嚴重影響将軍核閱公文的心情。

  「坐。」慕容柔随手往階下一比,看似要阖起公文與他說話,忽然劍眉一挑,
白皙秀氣的眉心微微擰起,随着銳利的目光在卷上來回巡梭,眉頭越皺越緊;片
刻才冷哼一聲,在手邊的紙頭上寫了幾個字,放落卷宗。

  适君喻依言坐下,審慎地等待将軍開口質問。

  慕容柔的問題卻令他不由一怔。

  「槐關衛所的張濟先,你認識麽?」

  适君喻在腦海中搜尋着記憶。

  他長年經營北方,與南方的軍中人物不熟,所幸槐關是谷城大營附近的重要
衛所之一,那張濟先鎮守槐關多年,官位不上不下,還算長袖善舞,前年适君喻
陪同将軍親赴谷城大校,張濟先在筵席上敬過他一杯酒,親熱地叫過幾聲「适莊
主」,不像其他軍中出身的要員對江湖人物那般冷淡。

  他記得那張黃瘦的長臉。笑起來有些黏膩,目光稍嫌猥崽……該怎麽說呢?
少喝點酒,興許将軍能忍他久些。

  「屬下記得。」

  慕容柔「啪!」一聲扔下了卷宗,動作中帶着一股火氣。「任宣受傷不輕,
你明天走一趟槐關,帶上我的手谕,當堂将這厮拿下,撤職查辦。」

  「是。」這種事在将軍麾下稀松平常,适君喻并不意外。

  「罪名是?」

  「貪污。」

  慕容柔以指尖按着卷宗,輕輕将它推出桌緣。

  「過去三年,他每月都在火耗上動手腳。我足足忍了他三年,他非但不加收
斂,本月更變本加厲,想利用鳳駕東來大肆混水摸魚,其心可誅!你當堂讓他畫
押,宣讀罪名後便即正法,通知家屬領屍。我在靖波府内庫收集了他三年來的不
法證據,事後再補上結案即可。」

  慕容柔雖苛厲,殺人卻講證據,開堂審理、備證結案一絲不苟。曾有禦史王
某佞上,妄自揣摩聖意,欲除慕容柔,料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誰手上沒幾條
屈死的人命?慕容柔這厮專擅生殺、目空一切,治下冤獄必多,于是大張旗鼓地
參他一本。

  誰知欽差禦史團浩浩蕩蕩開入靖波府,才發現每一樁死刑都備齊了卷證畫押,
一絲不苟的程度怕比夫子治史還嚴謹,竟是無懈可擊。

  王禦史摸摸鼻子想開溜回,慕容柔卻不讓走了,扒了衣袍投入獄中,反參了
他一本。有人向承宣帝獻策,命慕容柔将王某解回平望都發落,料想以慕容之偏
狹,必不肯輕易放人,屆時再安他個「擅殺欽差」的罪名,禦史王大人也算死得
其所了。

  任逐桑聽聞此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但八百裏加急的诏書已阻之不及。
沒想到這回慕容柔好說話得很,竟乖乖放人,隻臨行前一晚獨自走了趟大牢,附
在王禦史耳畔說了幾句,便即含笑離開,一點也未留難。

  誰知大隊才走到平望都外的五柳橋朝聖關,王大人趁着夜裏無人,在房中懸
梁自盡了。

  有人說是給慕容柔暗殺的,但天子腳下,禁衛森嚴,豈容鎮東将軍的刺客無
聲來去?誰都知道王禦史乃借刀殺人計之「刀」,聖上隻欠一個發難的借口,慕
容柔可沒這麽笨。果然刑部、大理寺翻來覆去查了半天,最後隻能以自殺定案。

  民間因此盛傳:是慕容柔在王大人的耳邊下了死咒,教他活不過五柳橋。那
幾年「小心鎮東将軍在你耳邊吹氣」成了止兒夜啼的新法寶,風行天下五道,嘉
惠無數父母,也算是一樁逸話。

  先殺人再補證結案,雖然證據确鑿,似非慕容柔的作風。

  适君喻小心問道:「張濟先鐵證曆曆,死也不冤。隻是,将軍爲何執意于此
時殺他?皇後娘娘的鳳駕便在左近,臨陣易将,難免軍心浮動……」

  「正因皇後娘娘在此,我才饒不了他。」慕容柔打斷他的話,淡道:「人皆
說我眼底顆粒難容,我不辯解。但豢養鷹犬,豈有不舍肉的?食肉乃獸禽之天性,
懂得護主逐獵,便是良鷹忠犬;争食惹禍不識好歹,還不如養條豬。張濟先分不
清什麽當做、什麽不當做,所以我不再容忍。」

  适君喻聞言霍然擡頭。

  慕容柔卻隻淡淡一笑。

  「我容忍嶽宸風多年,隻因我用得上他,不代表我什麽都不知道。此番他公
然襲擊夫人,不管是什麽原因、以後還回不回來,這裏已容不得他。

  「況且,我之所以能夠容忍他如許之久,其中一條,乃因他養育你成人,傳
授你武藝。若非如此,他可能更早便已逾越了我的容忍限度。」白面無須的書生
将軍低垂眼簾,望着階下錯愕的青年,神情甯定,一字一句地說:「君喻,适家
乃碧蟾王朝的将種,可惜到你父祖一輩已無将才,然而他們手下雖無兵卒,依舊
以身殉國,與輝煌的白玉京同朽,情操偉大,不負乃祖之名。你是你家期盼已久
的将星,若然早生六十年,揮軍北抗,說不定如今猶是澹台家之天下。嶽宸風于
你不過雲煙過眼,我對你期盼甚深,莫要令我失望。」

  心弦觸動,适君喻爲之默然,久久不語。

  嶽師對他雖有養育造就之恩,但《紫度雷絕》隻傳掌法不傳雷勁,藏私的意
圖明顯;五絕莊淪爲淫行穢地,自己縱使未與同污,将來始終都要面對。這幾年
他在北方聯絡豪傑、訓練部下,辛苦經營「風雷别業」,嶽師不但罕有援手,言
語間還頗爲忌憚,若非将軍支持,難保師徒不會因此反目……

  細細數來,才知兩人間竟有這麽多糾葛。

  嶽宸風與五帝窟的牽扯他一向覺得不妥,隻是深知師父脾性,勸也隻是白勸,
不過徒招忌恨罷了。鸩鳥嗜食毒蛇,終遭蛇毒反噬,五帝窟的反撲乃意料中事,
問題在于他有沒有必要舍棄将軍的提拔、舍棄得來不易的基業,來爲師父出一口
氣?

  稽紹仁那張沒什麽表情的黑臉忽浮上心頭,胸中不由一痛。

  ——我還的夠了,師父。就……就這樣罷。

  年輕的風雷别業之主心中轉過無數念頭,權衡輕重,終于拱手過頂,長揖到
地:「君喻願爲效死命,以報将軍知遇之恩!四位師弟處君喻自有區處,請将軍
放心。」

  仿佛早已料及,沒等他說完,慕容柔又低頭翻閱卷宗,暗示談話已經結束。
适君喻不由一怔:換作是他,就算不立即派兵接管五絕莊,至少今夜也不該放任
自己從容離去。慕容柔甚至沒要求他住入驿館,以便就近監視。

  這是收買人心,還是毫無所懼?适君喻瞇着眼,發現自己跟在将軍身旁多年,
貪婪地汲取這位當世名将的一切,不厭涓滴如饑若渴,依然看不透此人,一如初
見。

  總算他及時回神,未做出什麽失儀之舉,躬身行禮:「君喻便在左廂候傳。
将軍萬金之軀,切莫太過勞累。少時我讓人送碗蔘茶來。」倒退而出。慕容柔凝
神閱卷,思緒似還停留在上一段對話裏,随口「嗯」了一聲,片刻才道:「對你,
我從沒什麽不放心的。你也早點歇息。」

  慕容柔召集會議,向來聽的多說的少;如非緊要,敢在他面前饒舌的人也不
多,集會不過一刻便告結束,鎮東将軍一聲令下,衆将盡皆散去,堂上隻餘耿、
适二人。适君喻邁步上前,随手将折扇收至腰後,抱拳笑道:「典衛大人,從今
而後,你我便是同僚啦。過去有什麽小小誤會,都算君喻的不是,望典衛大人海
量汪涵,今日盡都揭過了罷。」

  耿照不知他弄什麽玄虛,不動聲色,抱拳還禮:「莊主客氣了。」便轉向金
階上的慕容柔,不再與他交談,适君喻從容一笑,也不覺如何窘迫。慕容柔對适
君喻吩咐了幾件事,不外乎加強巡邏、嚴密戒備之類,适君喻領命而去。

  耿照呆站了一會兒,終于按捺不住。「啓禀将軍,那……那我呢?」

  慕容柔從堆積如山的卷宗裏擡起頭。「你什麽?」

  「小人……屬下是想,将軍有沒有事要吩咐我?」

  慕容柔冷笑。「嶽宸風還在的時候,連君喻都毋須由我調派,何況是他?我
今日算幫了你一個忙。

  「我希望你爲我做的事,昨兒早已說得一清二楚:鳳駕警跸、代我出席白城
山之會,以及赢取四府競鋒魁首。這些你若都有把握完成,你要光屁股在街上曬
太陽我都不管;若你掂掂自己沒這個本事,趁我沒想起的時候,你還有時間做準
備。因爲在我手下,沒有「辦不到」這三個字。」

  明明知道他身無武功,但慕容柔的視線之冷冽逼人,實不下于平生所遇的任
何一位高手,連與嶽宸風搏命厮殺時,都不曾有過這樣驚心動魄的威壓之感——
耿照忍不住捏緊拳頭,強抑着劇烈鼓動的心跳,才發現掌心早已濕滑一片。

  ——這樣的感覺叫「心虛」。

  在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裏,并不知道站上這樣的高度之後,自己應當要做
些什麽。

  像橫疏影、慕容柔,甚至是獨孤天威那樣使喚他人看似容易,一旦沒有了上
頭的命令,少年這才赫然發現:原來要清楚地明白「自己該做什麽」、又要一一
掌握「别人該做什麽」,居然是一件這麽困難的事;站的位置越高,手邊能攀扶
的越少,舉目四顧益加茫然。

  慕容柔也不理他,繼續翻閱公文,片刻才漫不經心道:「妖刀赤眼的下落,
你查得怎樣了?」

  耿照悚然一驚,回過神來,低聲應道:「屬……屬下已有眉目。」

  慕容柔「哼」的一聲也不看他,冷笑:「「已有眉目」是什麽意思?知道在
哪兒隻是拿不回來,還是不知道在哪兒,卻知是誰人所拿?獨孤天威手底下人,
也跟他一樣打馬虎眼麽?廢話連篇!」

  此事耿照心中本有計較,非是虛指,反倒不如先前茫然,一抹額汗定了定神,
低頭道:「啓禀将軍,屬下心中有個猜想,約有七八成的把握,能于時限之内查
出刀在何處、又是何人所持有。至于能否取回,屬下還不敢說。」

  慕容柔終于不再冷笑,擡頭望着他。「這還像句人話,但要爲我做事,卻遠
遠不夠。嶽宸風不但能查出刀的下落,就算殺人放火,也會爲我取來;若非如此,
所得必甚于妖刀。」

  威震東海的書生将軍淡淡一笑,目光依舊鋒利如刀,令人難以迎視。

  「這個問題與你切身相關,所以你答得出;但,下一個問題呢?倘若我問你
越浦城中湧入多少江湖人物,他們各自是爲何而來,又分成什麽陣營、有什麽立
場……這些,你能不能答得出來?」

  耿照瞠目結舌。

  蔑笑不過一瞬,慕容柔目如鋒镝面如霜,帶着冷冷肅殺,望之令人遍體生寒。

  「耿典衛,無權無勢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手握大權之時,才發現自己不配。
我給了你調用三千鐵騎的權柄,現下越浦内外都等着看,看你耿某人是個什麽人
物。我能告訴你該做什麽,但如此一來,你就不配再坐這個位置。你明白麽?」

  「屬下……屬下明白。」

  耿照聽得冷汗涔涔,胸中卻生出一股莫名血沸,仿佛被激起了鬥志,不肯就
此認輸。

  「很好。」慕容柔滿意點頭。「出去罷,讓我需要的時候找得到你。你夫人
若有閑暇,讓她多來陪陪拙荊,我給她那面令牌,可不是巡城用的。」

                ◇◇◇

  耿照大步邁出驿館,心中的彷徨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飛快運轉的思緒。

  昨日在精密的策劃、好運的護持,以及衆人群策群力之下打敗嶽宸風,鎮東
将軍授予他的金字牌權柄,還大過了嶽賊所持……但,耿照仍不算勝過了那厮。
非但不能取嶽宸風而代之,甚至可以說是遠遠不如。

  ——除了武功,還有什麽是嶽宸風有、而我沒有的?

  耿照邊走邊思考,憑借腰牌通行無阻,守城的城将見是他來,不敢怠慢,備
了一匹腿長膘肥的飾纓健馬并着兩名親兵,說是供典衛大人使喚。耿照也不推拒,
隻問:「城外可有什麽空着的駐地,可供使用的?」

  那城将想也不想,指着前方不遠處道:「此去三裏開外有個巡檢營,供谷城
大營人馬調動時駐紮之用,屋舍校場一應俱全,閑置已久,平日胡亂堆些糧草器
械。典衛大人要去,末将讓他倆帶路。」

  耿照搖頭:「不必了。勞煩将軍喚人将營舍稍事清理,糧草留置原處即可,
我有用途。」跨上金鞍一路出得越浦,來到阿蘭山的山腳附近,風風火火馳進了
谷城鐵騎的駐地。

  不算栖鳳館外的三百騎,此間尚有鐵騎兩千七百餘,礙于皇後娘娘的禁令,
無法開拔上山增防。領兵的于鵬、鄒開二位,乃是谷城馬軍骁捷營的正副統領,
于鵬才在越浦朝會上見過耿照,也隻早他一步返抵,馬未卸鞍人未脫甲,聽得轅
門通報,偕副統領鄒開出來迎接。

  三人寒暄一陣,于、鄒二人都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模樣,想是自恃軍旅出身,
資曆齊整,對将軍跟前莫名竄起的少年紅人實在拉不下臉奉承,迫不得已才應付
一二。鄒開留守駐地,沒能親見将軍向衆将布達人事,更不知顧忌,片刻已覺不
耐,索性一拱手:「典衛大人專程跑一趟,不會是來找我們哥兒倆話家常罷?有
什麽貴事,大人直說便了,我們還得巡邏操練,恕不久陪。」于鵬皺眉道:「老
鄒!忒沒規矩。」轉頭陪笑:「典衛大人有所不知,本營忝稱精銳,操課較他營
繁重,弟兄們雖駐紮在外,仍須嚴密操練,不敢違了将軍的期許。大人若無指示,
請恕末将等告退。」耿照連連稱是,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便直說了。有兩件
事須請二位幫忙:其一,我想向貴營商借三百鐵騎,改駐越浦城中,聽我調遣,
統領指派一名隊長向在下負責即可。平時無事,便由他們自行在衛所中訓練,必
不耽誤。」

  兩人縱使不情願,也不敢違逆将軍的金字牌。于鵬幹咳兩聲,點頭道:「大
人打算幾時交割人馬?」耿照道:「現在就要。待皇後娘娘起駕回銮,自當如數
奉還。」

  于鵬無話可說,喚來一名少年軍官叫羅烨的,當面交付任務。

  骁捷營不愧爲東軍勁旅,不多時三百名武裝騎兵已在校場整裝列隊。那羅烨
年紀跟耿照差不多,唇上青渣細細,青白瘦削的臉上猶有一絲稚氣,模樣頗爲端
正,可惜右頰有道從耳際到下颔的刀痕,因此破了相。

  曆來宦途通達,「相貌端正」是要件之一,文臣武弁皆然。羅烨臉孔如此,
興許一輩子就隻是個隊長了,于鵬派他統兵,可見敷衍。

  耿照也不在意,跨上馬鞍,對于、鄒二将道:「至于第二件事,便麻煩兩位
多費心了。夜間視線不明,難免有所疏漏,須派遣斥候細細偵察,與我回報。」
兩人随口應付,一望便知無心。

  大隊開拔,一路往阿蘭山行去。那少年隊長羅烨越想越不對,忍不住開口:
「典衛大人!我等奉有嚴令,不得靠近阿蘭山道。再繼續前進,不免與京城金吾
衛的人馬遭遇,恐生事端。」揚鞭一指,果然前方山腳飄起煙塵,金吾衛所設的
崗哨似有什麽動靜。

  耿照不欲生事,帶上這支騎隊,不過是防患未然,點頭道:「你們在此間稍
事休息,我一個時辰内必回。金吾衛若來尋釁,便說是奉将軍之令,巡邏至此。」
連親兵也不帶,單騎馳上阿蘭山。途遇金吾衛士盤查,便亮出流影城令牌,稱奉
城主之命赴栖鳳館,居然無往不利。

  耿照心中歎息:「看來金吾衛也不過爾爾。堂堂京城禁衛,素質與東海骁捷
營相比,直不可以道裏計;皇後娘娘一路東行居然無事,靠的是誰?」想起昨夜
那翹胡漢子的無雙快劍,又是一歎。

  來到蓮覺寺王舍院外,還未下馬,檐間烏影一閃,一抹苗條的緊身衣影消失
在轉角處。耿照心念一動,策馬緩行,沿着外牆來到一段樹蔭幽深處,系好坐騎,
施展輕功踏越高牆,落地時見數名黑巾覆面的女郎已分占牆、檐、廊間等各處險
要,将他團團圍在中心。

  耿照前日來見漱玉節,邀她加入行動,當時潛行都戒備雖森嚴,卻無今日之
劍拔弩張。他心知有異,抱拳打了個四方揖,和聲道:「我欲見宗主,煩請諸位
姊姊代爲通報。」

  一人越衆而出,斜背布包,系帶橫過乳間,更顯出雙峰挺凸,渾圓飽滿。黑
衣密密裹出一把圓腰,梨臀腴翹,覆面巾上露出兩隻杏核兒似的大眼,粗濃的柳
眉倒豎,襯與犀利的目光,說不出的精悍。

  耿照一眼便認出她來,沖伊人點頭微笑。「绮鴛姑娘好。」

  绮鴛「哼」的一聲轉開視線,皺眉道:「好什麽?跟上!」沒等他回話,徑
往内院行去。

  五帝窟昨日方經曆一場大戰,正待休養回複,王舍院内悄無聲息,間或點綴
着一陣陣的微風清徐、燕雀啁啭,朝陽映照在天井碧油油的菜蔬圃畦之間,靜谧
之中更顯悠恬。耿照跟在绮鴛後頭信步而行,頗爲惬意,不覺放慢了步子;距離
一拉開,目光恰落于她腰下,旋被兩團渾圓挺翹的玉股所攫。

  行走之間,绮鴛結實的大腿支着梨形翹臀,左旋右擰、不住扭動,每一款擺
都帶着強而有力的頓點,臀腿的肌肉線條繃出褲布,既健美又協調,宛若羚羊一
般,充滿原始的野性,可以想見這副胴體跨騎在男子身上擡臀扭腰、忘情馳騁時,
将會是何等的銷魂熱辣。偏偏她又非刻意作态,臀股之美襯與無心之媚,益發誘
人。

  瓊飛的俏臀也是無比彈手,然而身形猶帶一絲女童稚氣,翹是夠翹了,身闆
卻稍嫌窄小,青澀未脫。绮鴛的臀形則如一枚熟透了的薄皮鴨梨,圓滾滾、肉呼
呼的,肌束緊實,無論野性或魅力都遠勝過半生不熟的黃毛丫頭。

  绮想不過一瞬,耿照臉烘耳熱地回過神,不禁暗罵:「我與绮鴛姑娘素昧平
生,豈……豈能有這般想頭?當真荒唐!」他近日對女子的欲念極盛,縱使有寶
寶錦兒陪伴,夜夜擺布得佳人死去活來,仍時常生出莫名欲火,對女子總是浮想
翩聯,似難餍足。

  本以爲男女合歡是天性,女子胴體妙不可言,嘗過個中滋味,自是難以忘懷;
時日一久,這才漸漸起了疑心。他自知定力大不如前,不敢多看,加快步伐趕上
前,與绮鴛并肩而行。

  绮鴛入院後卸下黑巾,甜美的圓臉一覽無遺,卻始終皺着眉不假辭色,見他
硬蹭過來,神色更是不善,快步拉開距離,不欲與之相偕;誰知走沒幾步又被追
上。

  兩人便這麽并行、拉開,又并行、拉開……僵持一陣,绮鴛突然跺腳停步,
霍然轉身,耿照的鼻尖差點撞上她高高的額頭,猛嗅得一陣幽淡熏香,低頭見她
鼓着腮幫子瞪眼,隻差沒踮起腳尖咬下他的鼻子來,氣沖沖道:「你幹什麽?」

  耿照窘得半死,總不好說「我在後頭會忍不住掐你屁股」,支吾半天,腦中
靈光乍現,硬着頭皮道:「我……我是想問……阿、阿纨姑娘她……她身子可好
了?」

  绮鴛聽他惦記阿纨,容色稍霁,旋又蹙起眉頭,沒好氣道:「待會兒你自己
看就知道了,有什麽好問的?」圓腰一擰,紮在腦後的長馬尾差點抽了他下颔一
記,徑自「登登登」地大步疾行。耿照心想:「她幹嘛老這樣氣呼呼的?」

  兩人在廊庑間繞來繞去,耿照嗅着空氣中淡淡的紫檀香煙,心中一動,又開
口喚她。「绮鴛姑娘!我想去冷敕使靈前給他拈香磕頭。如不麻煩,煩請姑娘帶
路。」

  绮鴛不耐停步:「就是麻煩!你要上香,黃島還未必領情。哪來忒多膩歪!」

  耿照一路行來均不見黃島之人,料想其中必有蹊跷,又道:「那我先去給昨
兒在五絕莊犧牲的潛行都諸位姊姊上香好了。不知靈堂何在?」绮鴛擡眸睨他一
眼,似覺這人既煩又怪,但又不像單純的敵視或讨厭,眸中神思複雜,難以看透,
片刻才道:「不必了。我們潛行都之人性命短暫,來去便似一陣風,死都死了,
還弄些沒用的做甚?沒什麽靈堂牌位,燒成一把淨灰,随處散了。宗主吩咐,你
來先去見她,走罷!」轉頭邁步,再不與他說話。

  漱玉節在花廳中等候,一見他來,随手放落青花瓷杯,斂衽起身:「有勞典
衛大人跑一趟。」玄素相間的衫裙裹着豐滿有緻的嬌軀,舉止雍容,氣質高雅,
實難與昨日出手迅辣、劍毒如枭的黑衣麗人想作一處。

  兩人分賓主位坐定,绮鴛使人端茶奉點,不待宗主吩咐,便即退出。

  漱玉節生性謹慎,即使花廳裏外更無旁人,仍不急着說事,殷勤招呼耿照用
茶,随口談笑。耿照潛運内力,先天胎息之所至,十丈方圓内動靜無遺,聽得绮
鴛輕盈有力的步子走遠,率先開口:「昨日幸有宗主,才得誅殺嶽賊。」

  漱玉節淡淡一笑。「五絕莊一役,乃土神島何神君全力支持,我隻在後頭指
揮坐鎮,不敢居功。」言下之意,不欲再提蒙面之事。耿照點頭:「少時我想替
冷敕使上炷香,他于我實有救命之恩。」

  漱玉節搖頭。「隻怕眼下不太方便。」

  「宗主的意思是……」

  「百年以來,五帝窟當家作主的一向是紅島符家。這十餘年間,先是蒼島肖
龍形作亂,後嶽宸風鸠占鵲巢,如今符家隻剩錦兒這根孤苗,我料她無意于此。
嶽宸風一去,外患已除,黃島何家、白島薛家未必願意繼續奉我爲主。」漱玉節
淡然道:「今兒一早,黃島便派人沿江搜索,薛老神君若非傷重,隻怕也閑坐不
住。我的号令已出不了這座靜院,待嶽宸風的屍首打撈上來,帝門的争權之戰便
要再開,縱使我不願走到這一步,形勢卻由不得我。」

  耿照雖有準備,聽着仍不免錯愕。

  「來得這……這樣快?如此說來,嶽宸風豈非不該殺了?」

  漱玉節輕搖螓首。「那厮作惡太甚,就算須冒着五島分裂的危險,也必先将
他鏟除,我一點兒也不後悔殺了他。如今,要推遲帝門内讧爆發,隻要有兩樣東
西始終未現,衆人投鼠忌器,便不會魯莽行事。」

  不用她說耿照也知道。嶽宸風的屍體,以及五帝窟的至寶——化骊珠。

  「嶽賊的屍首迄今未現,也不知是幸與不幸。」漱玉節抿嘴笑起來,微瞇的
眸裏掠過一絲少女似的狡狯,端莊之中忽現俏皮,更添麗色。

  耿照忽有些迷惑:帝窟宗主、騷豔狐狸、劍法毒辣的蒙面刺客……到底哪一
個才是這名華服美婦的真面目?抑或……這些都僅僅是她的一部份而已?

  「妾身以爲,典衛大人此際不應置身險地,若教黃島或白島知曉「那事」,
對大人、對敝門俱都不好。」

  站在漱玉節的立場,一日不确定嶽宸風已死、一日不知化骊珠下落,黃島與
白島有所顧忌,便不敢輕易發難,對她的宗主大位産生威脅,因此「維持現狀」
對她最爲有利。其餘二島則不同,它們求的恰恰是「改變現狀」,一旦知道化骊
珠在耿照丹田之中,殺人取珠的誘因肯定強過了不求改變的漱玉節,五帝窟立時
由耿照的盟友變爲敵人。

  漱玉節當然也可以殺他賭賭運氣,看能否完好如初地取出珠子,但這非是
「最大的利益」——除了化骊珠,耿照此番上山,還向她展示了另一樣誘人的籌
碼。

  成熟的美婦人從中讀出了彼此合作的可能性,微微一笑,明明身姿未變,眉
眼間忽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冶麗,周身散發溫軟誘人的甘美氣息。「典衛大人帶
了三百鐵騎前來阿蘭山,是信不過妾身,怕妾身下毒手麽?」

  這樣的變化相當微妙,甚至說不上煙視媚行,解作「釋出善意」亦無不可,
但耿照仍覺得不舒服,淡然道:「以宗主的身手,盡可将我一劍穿心。我并無嶽
宸風的能耐。」

  漱玉節被戳中痛處,笑容微凝,旋又恢複先前的清冷自持,微笑道:「典衛
大人客氣。一對一交手,妾身并無勝過大人的把握。典衛大人武功進步之速,實
令人匪夷所思。」

  耿照也不欲逼人太甚,正色道:「帝門在宗主的領導下休養生息,不生動亂,
我所樂見,相信符姑娘也不願五帝窟自毀基業,沒在嶽宸風手底下消亡,反壞在
自家人的内鬥之中。」從内袋取出将軍府的金字牌,擱上扶幾:「鎮東将軍授我
權柄,還在嶽宸風之上,可任意調動鐵騎三千,毋須請示,希望我能取代嶽宸風
在幕府中的地位。爲此之故,我需要宗主的協助。」

  漱玉節瞇起一雙姣美明眸,貓兒似的抿嘴微笑。自交談以來,這是她初次露
出感興趣的模樣,甚至忘了要稍加掩飾。或許易地而處,當她手握三千精騎、可
任意驅馳不須請示時,她會選擇直接踏平五帝窟以解除威脅,而非前來尋求合作。
少年的提議未免也太有趣了。

  「我希望借宗主麾下的潛行都爲我耳目,探聽越浦各方的消息,就與從前爲
嶽宸風所做一樣。當然,她們仍歸宗主調度指揮,向我彙報之事,自也須向宗主
報告,隻是在三乘論法結束前,暫時協助我而已。」

  漱玉節低垂眼簾,撫案笑道:「這對大人有何好處?對妾身又有什麽好處?」

  耿照道:「這能使我成爲嶽宸風。我若能取嶽賊而代之,則宗主須用我時,
如得嶽宸風之臂助。若我坐不了這個位子,鎮東将軍另找高明,此人至好不過與
宗主毫無瓜葛,若不幸又來一嶽宸風,宗主有甚好處?還不如我來。」

  漱玉節凝思片刻,點頭道:「典衛大人所說也有道理。可惜妾身離開黑島之
時,随身隻帶了二十餘名潛行都衛,昨日不幸折去數人,人手益發不足,恐有負
大人之托付。」

  ——還有你無端端犧牲、棄如敝屣的阿纨姑娘。這般用人,再多也不夠!

  耿照心裏這樣想,嘴上卻未說出,隻搖了搖頭。

  「宗主行事謹慎,與嶽宸風周旋了如許時日,又發現化骊珠的下落,豈能因
人手不足,失之交臂?我料宗主必已傳訊黑島,悄悄将潛行都的精銳召集過來,
以應其後變化。」

  漱玉節「噗哧」笑了起來,拍手道:「典衛大人好精細!須瞞你不過。也罷,
我手下兩百名潛行都精銳,近日陸續抵達,還想該如何潛入越浦打探消息,若與
典衛大人合作,這一節便再容易不過。」

  耿照經慕容柔指點,才知自己與嶽宸風之間,最大的差别并非武功高低。

  嶽宸風武功蓋世,單打獨鬥,世間少有能人敵,又何須汲汲營營,謀奪虎王
祠、五絕莊,乃至五帝窟的基業?蓋因浪迹江湖四處闖蕩,一人一身足矣;若想
要成事,卻不是單槍匹馬能做得到。

  試舉情報一例:掌握消息不僅要人手,還不能是毫無經驗的生手,要培養一
支可靠的情報班底,須耗費多少銀兩心血,以嶽宸風之能,也無法憑空生出,于
是将黑島代代相傳的潛行都占爲己有,掌握各方動态,才能勝任鎮東将軍的武僚
首席。

  要取嶽宸風而代之,這便是第一步——擁有能遍照越浦、甚至洞悉天下四方
的靈敏耳目。

  漱玉節答應得爽快,耿照料她必有後着。兩人擊掌爲誓,又商議了聯系指揮
等細節,果然漱玉節嫣然一笑,纖指細撫幾面,垂眸道:「典衛大人不比嶽賊,
在「那個」平安取出之前,也算自家人了。妾身想給大人安排一位貼身保镖,一
方面回護那物事周全,一方面也可做爲傳遞消息的樞紐。」

  「不用了,我會另在城内安排一處基地,供潛行都諸位姊姊落腳,亦可充當
指揮聯絡之處。」

  漱玉節笑道:「妾身明白典衛大人心中顧慮。」自懷裏取出一卷帛書,細絹
兀自留着貼肉的溫香,令耿照不由自主想起她那條冶豔的棗金紅肚兜。他強抑心
猿意馬,接過展讀,赫見帛上以娟秀的字迹寫着兩行地址,竟是棗花小院!

  他猛然擡頭,正迎着素衣麗人的清雅恬笑,沉聲道:「宗主!你這是什麽意
思?」

  「這是妾身的誠意。」漱玉節斂起笑容,正色道:「我也算看着錦兒長大了,
心疼她這些年吃的苦,對她以及遊屍門,我無一絲惡意;安排人手在你身邊,除
了方便你指揮潛行都,更爲保障我帝門存續。」

  耿照見她說得鄭重,閉口不語,隻是濃眉緊蹙,神色依舊沉凝。

  「典衛大人自以爲天下無敵麽?」

  「我從未如此想過。」

  「抑或大人常居安樂,平日絕不涉險?」

  「要找處境比我危險的,恐怕也不多。」耿照苦笑。

  漱玉節含笑擡眸,眼中卻無一絲笑意。

  「倘若典衛大人不幸身故,「那物事」須得如何?」

  耿照一時接不上話,沉默以對。

  「我做這樣的安排,是爲了在危急時,有人會不計代價、不顧生死地保護你,
甚至以身相代;萬一典衛大人不幸身亡,也有人會毫不猶豫地剖腹取出「那物事」。
此非爲了大人,而是爲我五帝窟數百年的基業。」

  耿照想了又想,的确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她在此事之上讓步已多,自己若有不測,寶寶錦兒可會果斷地劃開他的腹腔,
哪怕隻有十不存一的機會,也要保住帝門純血的來源?答案恐怕并不樂觀。

  他并沒有考慮太久。「宗主所言成理,我沒話說。」

  「多謝典衛大人成全。」漱玉節笑了,杏眼瞇得活像頭叼魚的貓。耿照又在
她眸裏望見那既危險又頑皮的狡狯光芒。「妾身安排的這人,一定讓大人滿意。」
起身輕拉屏風畔的紅絲線,一陣清脆懸鈴迤逦而出;要不多時,貓兒似的矯健步
子無聲無息停在門外,若非身懷碧火功,耿照幾難辨得。

  漱玉節輕輕擊掌。

  「進來罷,弦子。」

  第七八折爲誰減枝,剎那空華咿呀一聲,苗條的身影推門而入,瓜子臉上仍
是淡漠一片,絲毫不見起伏。漱玉節笑得不懷好意,仿佛惡作劇得逞,料定他決
計不會拒絕弦子。

  棗花小院已被潛行都探悉,漱玉節向他出示帛書,除了表示對符赤錦及三屍
無有惡意,背後更隐含着威脅之意:一旦耿照拒絕提議,雙方合作生變,漱玉節
會對棗花小院采取什麽行動,絕非人在山上的耿照所能阻止。

  漱玉節的手法令他心生惡感,那樣不加掩飾的得意也是。但眼下卻非是意氣
用事的時候。耿照強抑不滿,沖弦子點了點頭:「弦子姑娘好。」弦子靜靜垂首
侍立,也不答話,宛若骨瓷人偶。

  漱玉節收起少女般的俏皮得色,優雅地做了個手勢。

  弦子從懷裏取出一隻厚厚錦封,雙手捧到耿照面前。

  錦封裏貯有一紙朱印文書,似是房地契一類。

  「這是……」

  「一點小小的賠禮,請典衛大人笑納。」漱玉節正色道:「大人也許覺得,
我以符家妹子的安危相脅,是很卑鄙的行徑,這點妾身無話可說。「那物事」之
緊要,已毋須妾身贅言,隻要能保得此物,個人的聲名榮辱何足道哉?再卑鄙再
下流之事,妾身也做得出來。冒犯之處,請大人莫與我一個婦道人家計較。」

  耿照聽她口氣放軟軟,想漱玉節堂堂七玄一尊,若非爲了宗脈延續,何須如
此周折?滿腔不忿頓時散去大半,再難鐵青着臉,隻得苦笑。

  漱玉節又道:「這張房契,乃是越浦城南一處物業,距離驿館說近不近,施
展輕功來去不過盞茶工夫,正合大人使用。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就送給典衛大人,
兼做妾身麾下這衣丫頭的落腳之地。」

  耿照本想推辭,轉念想:「棗花小院既不能待了,換個大一點的地方也好。
明着在我眼皮子底下,伸手可及,出了事也好照應。」将房契收入懷裏,拱手稱
謝。

  他先前來時并未見到阿傻,說是伊大夫正替他治療雙手,誰也不見。連日來
甚是挂念,便又問起。

  漱玉節笑道:「大人自己看罷。妾身縱千言萬語,也說不盡伊大夫醫術之神
奇。不過伊大夫性格古怪,我先與他打聲招呼,大人在此稍坐,妾身得伊大夫首
肯之後,便喚人來請。」耿照一聽阿傻雙手治好了,喜不自禁,連連點頭;片刻
忽想起一事,又道:「宗主如不介意,在下想探望一下阿纨姑娘。」

  「喔?」漱玉節停步回頭,瑩似白玉觀音的美麗臉龐依稀透着晨光,面上的
表情似笑非笑:「典衛大人可真是多情哪!也罷,總比薄幸得好。」

  耿照窘得面紅耳赤,幹咳幾聲,結巴道:「我……不是……這個……阿纨姑
娘總是爲了我……不!這個……在下是說……」

  漱玉節「噗哧!」抿嘴一笑,足繞香風,提裙漫出廳去。回見弦子跟來,輕
揮柔荑:「不必啦,從今而後,你隻跟典衛大人,直到任務結束,一步也不許離
開。明白麽?」弦子低聲應道:「明白。」

  花廳裏隻剩兩人,弦子垂首怔立,始終不發一語。耿照不免尴尬,抓了抓頭,
赧然道:「沒想到宗主竟派你來。要你别跟着我,隻管做自己的事就好,想上哪
兒玩就上哪兒玩,時候到了,咱們再串一串回報宗主……你恐怕不會答應吧?」

  弦子眉頭一蹙,歪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

  「爲什麽要這樣?」

  耿照笑道:「跟着我,你會很無聊的。況且,我不能跟别人解釋你的身分來
曆,這樣也很麻煩。」弦子似是聽懂了,倒顯得一派甯定,胸有成竹道:「你要
的話,我不會讓人看見。」

  耿照啞然失笑,忽聽窗棂外輕敲兩下,绮鴛推開镂窗,探進大半個身子。

  「你答應我的事,還算不算數?」

  耿照點頭。

  「自然算數。」

  「那好。」她四下眺望,低聲道:「跟我來。快點!」見耿照微露遲疑,頓
感不耐:「花不了多少時間的。動作快些,才能趕在宗主前頭回來。」耿照想想
也是,漱玉節并未正面響應他探望阿纨的請求,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再無猶豫,
起身越窗而出。

  弦子也一閃身跟了出來,绮鴛回頭低喝:「别來!你守院門,若有動靜,先
來通知我們。」弦子全不理會,徑跟在耿照身後,面上冷冰冰的沒甚表情。绮鴛
一跺腳,暗罵道:「怪胎!」徑自領頭,左彎右拐,奔入花廳左近的一座别院。

  耿照正傷腦筋要跟阿纨說什麽,誰知推開房門,雅緻的小廂房裏卻空蕩蕩的
沒半個人。床上薄被掀開,墊褥猶溫,依稀留着兩瓣渾圓多肉的臀印,顯是剛離
開不久。房内擺設齊整,别說打鬥,連一絲倉促的痕迹也無。

  绮鴛越想越不對,旋風般竄出門去,「啪!」推開鄰廂房門,探頭一看,忍
不住咒罵:「奇怪!人怎麽都不見了?」身子微仰,往屋外的長廊盡頭叫道:
「阿缇、阿缇!」一名身穿丹紅紗衣的少女出聲相應,捧着清水瓷盆轉出廊角,
碎步而來。

  绮鴛微愠道:「我讓你多照看着,才沒排你的任務,你跑哪去了?」

  那名喚「阿缇」的少女跑得氣喘籲籲,咬唇道:「給大人換水呀!也才離開
了會兒不是?」見得绮鴛身後的耿、弦二人,圓睜杏眼:「這麽熱鬧!出……出
了什麽事兒?」

  「阿纨不見了。你離開的時候她還在麽?」

  阿缇沒好氣地乜她一眼,徑端水盆進房,笑道:「差點兒給你吓死。她好手
好腳的,上哪兒不行?窮緊張!沒準兒是出去散散心啦。」将瓷盆放在幾上,卷
起袖管擰了毛巾,給榻上那人擦頭抹臉。她十分愛笑,遣詞用字雖有些針鋒相對,
一口一個反诘,但襯與月盤似的白皙笑臉,聽來絲毫不覺刺耳。

  耿照目光如電,就着绮鴛的發頂上一掃,見榻上之人面色青白、雙頰凹陷,
兩隻空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目焦卻散在虛空處,錦被上露出赤裸的胸膛,左肩
密密裹着滲血的白布條,隻有半截上臂,其下空空如也,正是水神島的掌刀敕使
「越王蛇」楚嘯舟。

  須知楚嘯舟乃黑島新一代的希望,由漱玉節精心栽培,授予帝字絕學中的上
乘刀法。嶽宸風出現後,楚嘯舟一心打倒這位鸠占鵲巢的「主人」,忍受人所難
知的艱辛痛苦,日夜磨砺左手刀法。

  誰知他先中了嶽宸風的雷丹,雖被耿照、阿傻連手祓除,功體已然大損;後
因瓊飛任性妄爲,緻使左臂被斷,一身刀法付諸東流。從聽聞嶽宸風的死訊起,
楚嘯舟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瞪着天花闆不吃不喝,也不跟人說話。

  ——一旦失去目标,失去了人生所望,就會變成這樣?

  耿照還記得當日在王舍院的樹蔭中,那個一出手便将自己制服的冷銳青年,
鋒芒難掩,猶如一柄絕世寶刀,今昔對照,難受的心情油然而生。

  绮鴛問不出阿纨的下落,銀牙一咬,拉着耿照的袖管:「來不及啦!再不回
去,怕宗主已……」忽聽一把動聽的喉音冷道:「怕我怎的?」

  绮鴛心下冰涼,見阿缇急急奔出,挽着她回頭躬身:「參見宗主!」

  漱玉節從長廊那頭款擺而來,髻上的飛鳳步搖漾開金暈,襯與黑紗白履,雍
容之外,更說不出的動人。耿照知她非如表面那般好相與,忙道:「是我央绮鴛
姑娘帶我來的,宗主勿怪。」身後绮鴛咕哝一聲,似是嫌他多事。耿照能想象她
氣鼓鼓的、一臉不領情的模樣。

  漱玉節恬靜一笑。「典衛大人又不是外人,凡我黑島轄内,皆由大人來去。
來!請容妾身爲大人引見。」

  她身邊一名胖子,白白胖胖的臉盤宛若新炊饅頭,皮膚細嫩隐透紅光,唇颔
并未留須,着實看不出年紀,拈着素絹不住地抹汗,似是十分好潔;神色倨傲,
兩眼絕不看人,卻不怎麽令人生厭。

  那白淨胖子頭帶荷葉逍遙巾、身披皂色斜領交襟長褙子,裝扮似儒似道,若
能再瘦個幾十斤,便多少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了。兩人相偕行來,卻說不上「并
肩」,他的肩膀隻比漱玉節的細腰稍高一些,走在苗條修長、玲珑有緻的玉人身
畔,益發顯出五短身量,模樣甚是滑稽。

  「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血手白心」伊黃粱伊大夫,多虧有他的回春妙手,
才能爲令友接駁筋脈,複原雙臂。」

  (果然是他!)

  耿照雙手抱拳,長揖到地。「大夫恩德,沒齒難忘!我代敝友謝過伊大夫。」

  伊黃粱冷哼一聲,胡亂揮手:「不必。我救那小子,既非爲你,也非爲他,
是看在宗主面上。宗主出得大禮,我也幫得樂意,你們若也拿得出這般禮物,下
回手足斷了,不妨多多找我。」

  耿照一愣:「什麽……什麽大禮?」

  伊黃粱道:「關你屁事?」哼的一聲,懶洋洋道:「我不缺金銀,生活自在,
平生所好,唯女人而已。可惜!遍閱世間諸般女子風情,胃口越來越刁,此間樂
趣,漸不如往昔。幸好宗主知我,否則當真了無生趣,啧啧。」

  耿照聽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伊黃粱自承好色、無女不歡,但一路偕漱玉節而
來,休說不曾毛手毛腳,連目光都沒多瞄一下,對绮鴛、阿缇,甚至明豔清冷堪
稱絕色的弦子也未稍稍失禮。世間,豈有這般「好色」之人?

  「見你一臉目瞪口呆,便知你膚淺。」伊黃粱冷笑:「性喜漁色,非是急色、
貪色,如發情的公狗追着母狗,遍地流涎,難看至極!難不成通曉美食的饕家個
個都是大胃王,餐餐要吃幾斤飯麽?吃得精不等于吃得多、吃得急,男女間交合
享樂,亦不外如是。

  「時時刻刻叼根雞腿在口邊,吃得滿嘴油膩之人,你以爲真懂吃麽?膚淺!」

  耿照被擠兌得說不出話來,再一想又覺頗有道理,男女合歡乃世間至樂,誰
不喜愛?隻要你情我願不涉侵淩,嗜色如嗜食般精細講究,似也非不可告人之事。
但漱玉節守貞自持,當然不會自作「禮物」,又不知是哪個潛行都的女孩兒倒了
楣——耿照目光一凜,冷冷盯着眼前的素裳美婦。

  漱玉節笑意娴雅,裝作不解,對伊黃粱道:「大夫這回操刀辛苦,妾身已備
妥十數名美貌處子,待大夫興緻來時,再一一召來挑選。」

  伊黃粱搖頭。

  「以天雷涎續脈,不過區區事耳,要你一名美貌侍女賞玩,也盡夠了。然而
宗主所求,難道僅是如此?你希望那小子恢複到什麽程度,是足夠吃飯寫字,一
生與常人無異,還是舞刀弄劍,得以鍛煉武藝?抑或練得一身威震武林的絕世武
功,登山踏霧指點江湖……這些,都是不同的價碼。」

  「這個嘛……」漱玉節笑而不答,美眸望向耿照。

  「伊大夫!」耿照心神激動,語聲不禁微微發顫:「你是說……阿傻不但能
練武,還有機會練成一身縱橫江湖的本領麽?」

  伊黃粱冷笑:「笑話!這有何難?我連砍了一半兒的腦袋都接得回去,别聽
得那副淚眼汪汪、死沒出息的德行!」擡望漱玉節,悠然道:「給我半年,能教
他持刀上陣,殺得江湖一流好手汗流浃背,莫可匹敵;給我一年,你的潛行都裏,
包管再沒一個是他的對手;若有個三年五載,放眼當今刀劍榜之上,有機會一争
嶽宸風空出來的位子。」

  漱玉節笑道:「大夫既誇下海口,代價定然不便宜。」

  伊黃粱哼的一聲,負手道:「我開的價碼一向公道。我在那小子身上花費多
少時間,雪貞便留在我身邊多久,絕不多耽誤她一日。」漱玉節笑容倏凝,垂着
玉砌似的修長雪頸細思片刻,仿佛下了什麽決心,斷然道:「就依大夫。」

  伊黃粱也松了口氣,微露笑容;察覺還有旁人,才又回複那副目中無人的神
氣。

  看樣子這名叫雪貞的女子對他必然重要,爲争取她多留一刻,伊黃粱不惜接
下再造阿傻的任務。漱玉節看出耿照心中所想,淡然道:「雪貞是伊大夫的愛姬,
乃妾身當年所贈,算算也有……十年了罷。時間過得真快,當年之約,轉眼将屆。」

  伊黃粱仿佛怕她反悔,又将那「雪貞」要了回去,冷哼一聲。「這十年來我
爲你做了多少事,且不說救人醫病、配制「蛇藍封凍霜」等,光是破解那「九霄
辟神丹」的藥方,難道還不值麽?」

  漱玉節笑道:「值!怎麽不值?能結交伊大夫這樣的朋友,帝門上下銘感五
内。我還要多謝大夫寶愛雪貞哩。」

  ——是什麽樣的女子,能令遍閱天下美女的伊黃粱念茲在茲,不肯放手?

  耿照不由得好奇起來。又聽漱玉節道:「……那少年得伊大夫栽培,實是萬
幸。卻不知嘯舟能得大夫青眼,令武功盡複舊觀否?」

  伊黃粱怒道:「他這是心病。誰讓你們把嶽宸風的死訊告訴他的?就算是騙,
也要騙得他爬下床來,奮力振作。最好同他說,你那寶貝女兒被嶽宸風抓去了,
先奸後殺,殺完了還奸屍,末了砍成十七八段喂狗……我保證三個月内,五帝窟
又添一高手耳。

  「現在可好,哀莫大于心死,你給我一塊廢柴,怎長得出樹來?」

  

.
2016-3-13 16:4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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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玉節心念一動,沉下面孔,冷冷問道:「有誰跟楚敕使說過話?我不是下
令讓他好好靜養,不許打擾麽?」阿缇被她盯得渾身發毛,嚅嗫道:「回宗主的
話,昨兒少……少宗主來過,說要帶敕使大人去撈嶽宸風的屍體。她走之後,楚
大人便不說話啦。」

  「就這樣?少宗主還說了什麽?」

  「奴……奴婢不知。少宗主說話,奴婢不敢多聽。」

  瞧她的模樣,瓊飛分明說了什麽,隻是不堪之至,連她們都不敢多口。

  漱玉節氣得全身發抖,低聲咒罵:「這……這個小畜生!」省起還有外人在
場,忙收斂怒容,勉強笑了笑:「伊大夫,少時我再與嘯舟談談,教他莫要灰心
喪志。至于他的武功,還要勞煩大夫想想辦法。」

  伊黃粱興緻索然,随口應付道:「這樁說大不大,實難索價。這樣,無論成
與不成,你找個侍女給我。」

  漱玉節喜動顔色,目光越過了耿照,忽露出一絲狡黠笑意,姣好的下颔微擡,
怡然道:「大夫見她如何?她是我潛行都的精銳,身手了得,面貌清秀,亦是處
子。大夫若合意,我讓她服侍大夫。」指的竟是绮鴛。

  绮鴛垂首而立,不知是覺得屈辱或驚恐所緻,身子不住輕顫。

  (這……實在是太過份了!手下又不是物品,豈可插标陳市、任人品評!)

  耿照面色鐵青,忍不住握緊拳頭,忽明白漱玉節是沖着自己而來。

  她在向他展示支配的權力。即使雙方結盟合作,耿照可以任意指揮潛行都收
集情報、刺探消息,但這些仍舊是她漱玉節的人,是她欲其生則生、欲其死則死,
如忠犬般犧牲奉獻,絕無二話的死士。绮鴛、阿纨如是,弦子亦如是。

  爲營救绮鴛而得罪伊黃粱,直接受害的将是阿傻。漱玉節料準了耿照必定投
鼠忌器,穩穩地踩着他的要害示威,下一回耿照再要插手管她手下人之事時,當
牢牢記住今日之痛——(可惡!)

  誰知伊黃粱瞥了绮鴛一眼,冷哼道:「處子生澀,是我服侍她還是她服侍我?
無趣!你這一個,目光不馴,野性外露,若肯花心思調教,不定有些意思。但白
日裏我得給你治這個治那個的,沒工夫折騰,換個乖順些的罷。」清冷的弦子、
愛笑的阿缇顯然不合他的心思,索性連看都不看。

  漱玉節也不在意,笑道:「方才我喚的那個,大夫以爲如何?」

  伊黃粱略一思索,點頭道:「挺好,就她呗。我懶得再挑啦。」

  身後的绮鴛似是恢複鎮定,連一旁的阿缇也松了口氣。耿照實在聽不下去了,
插口道:「不若先去看看阿傻罷?數日未見,我實挂念得緊。」伊黃粱鼻孔朝天
重哼一聲,肥肥短短的兩隻手交叠,籠在袖中,冷笑道:「想看?教你看個夠。」
撇下兩人,徑自回頭,背影渾似一枚穿衣戴帽的白面饅頭,看得人饑腸辘辘。耿、
漱二人并肩随行,漱玉節沒事人兒似的,随口笑問:「典衛大人,你那朋友就叫
阿傻麽?他無法言語,妾身幾次想問其出身來曆,他總是一個字也不肯寫,連姓
名也不肯說。」

  耿照搖頭:「他現在沒有姓名,就叫阿傻。」将嶽宸風霸占虎王祠、奪人名
姓的事說了,對于阿傻、明棧雪的私情自是絕口不提。

  饒是漱、伊兩人見多識廣,也聽得面色凝重,久久不語。半晌,漱玉節才長
歎一聲,喟然道:「嶽賊行徑,便說是「窮兇極惡」,似也太輕啦。幸而伏誅,
否則不知還要有多少無辜之人受害。」

  耿照心念一動,忙問:「是了,宗主,攻打五絕莊時,可有順利接出上官夫
人母女?」他本想說出何患子之名,顧慮到有伊黃粱在,又生生吞了回去。倒不
是他信不過伊黃粱,隻是嶽宸風亡故後,五絕莊内尚不知有什麽變化,爲免拖累
何患子,還是謹慎爲好。

  漱玉節道:「妾身正要與典衛大人說此事。據潛行都回報,接應行動原本十
分順利,但似乎是那位上官小姐不肯走。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說來,何患子、上官夫人母女都還在莊裏了。)

  嶽宸風已死,五絕莊本就是上官家的基業,上官巧言縱使奸惡,有适君喻坐
鎮節制,莊内的形勢料想不緻更糟。後續須利用潛行都的刺探之能,與何患子取
得聯系才行——耿照一邊盤算,忽聽伊黃粱道:「嶽宸風這麽惡,倒是一帖上等
藥引。」停步一指:「喏,你朋友在那兒。」三人不知不覺來到一處月門前,院
中草木扶疏,小軒窗裏,阿傻身着雪白中單,正拈着筆管埋頭寫字,雙手雖仍不
住顫抖,握筆的姿勢卻與常人無異。

  「阿傻!」

  耿照飛奔而入,兩人相見,各自歡喜。

  阿傻雙手腕間各有一條長長的疤痕,由掌底一路延伸到肘彎,手背上也各有
數條長短、方位不一的痕迹。耿照滿以爲伊黃粱替他切開皮肉接駁經脈,必定留
有凄慘的刀疤,豈料疤痕卻是極輕極淡的绯櫻色澤,若非事先知情、且刀疤兩側
留有縫合的痕迹,還以爲是被指甲劃傷之類。

  「這……」他睜大了眼睛,開口時竟有些結巴:「這是幾時完成的?怎能
……怎能好得這麽快?」

  「三天前才拆的線。」阿傻打着手勢:「她們說大夫整整花了一天的工夫,
弄好之後我又昏睡了一天,所以是五天的時間。」

  這樣的愈合速度,簡直是駭人聽聞了,耿照心想。

  但轉念又覺理所當然:伊黃粱号稱續斷如生,除了高超的刀法和令人不覺疼
痛的麻藥「死不知」之外,還須一帖能迅速止血、隔絕空氣,令骨肉自行生合的
金創秘方才行,否則傷口出血不止,接得好又有何用?

  「可惜動刀時你正睡着,」耿照一邊笑,一邊打手勢:「沒能看到伊大夫變
了什麽戲法,要不學了起來,以後我們倆就靠這帖金方發财啦!」阿傻嘻嘻傻笑,
不住活動着雙手十指。

  經雷勁活化肌肉,原本焦枯的表皮盡褪,新生的肌膚呈淡淡的粉紅色,汗毛
如嬰發般金細柔軟,指掌較常人略瘦,更顯纖長;靈活度自是遠勝從前,但仍看
得出僵硬無力,提筆所書也是歪歪扭扭,每一筆活像蚯蚓蠕動。

  耿照拈起未幹的宣紙,但見墨迹縱橫,卻看不出寫的什麽。

  「阿傻,你都寫些什麽字?」

  「不是寫字,是畫畫。」

  他指着案上的一本寬冊,攤開的兩紙對頁各繪着不同的器皿,一是豇豆紅釉
洗,一是青花方花觚,上頭插着各式花朵長葉,姿态妍麗、勾描甚工,原來是一
本花藝圖冊。「伊大夫讓我畫的,照簿子描,一天要描一百張。他說等我能畫得
跟簿子裏一樣好,他便傳授我殺那厮的必勝之法。」

  耿照本想再說,瞥見月門外伊黃粱回頭就走,漱玉節以眼神示意他出來,随
即跟着消失在洞門之後。耿照按着阿傻的肩膀,唯恐他看漏了,一字、一字放慢
速度說:「你且安心靜養,别想這些。我過幾日再來瞧你。」

  阿傻點頭,拈起筆管,又再度沉入那個隻屬于他自己的、與世隔絕的無聲世
界。

  耿照出了小院,徑問伊黃粱:「大夫!他雙手筋脈才剛剛接上,一天要描一
百張圖,難道不會太過辛苦?」

  伊黃粱冷笑道:「豈止辛苦?天雷涎畢竟是外物,強埋進體内,便似箭镞留
在肉裏,這一截異物密密地接着掌管知覺行動的筋絡,還不是一般的疼。他每動
一下,就像有無數尖針在肉裏戳了又戳,比死還難受。」

  耿照急道:「既然如此,爲何不待他靜養恢複之後……」

  「……成了個廢物再重新練過?你不煩,我還嫌膩歪。」

  伊黃粱怪眼一翻,搶白道:「他殘廢多年,筋肉早已定型,順着現有的脈絡
再長一遍,仍是殘廢的身架,所有的工夫算白費了。療殘愈斷,本是逆天之舉,
你以爲平平順順、舒舒服服便能達成麽?天真!」單手負後,迎風甩袖:「這隻
是個開始,待他一天能描完一百張工筆花藝圖,雙手的筋脈、肌肉也複原得差不
多,可以開始學本事啦。他這個陰陽怪氣的性子,很對我的脾胃,若能有三年的
時間,好生學習插花一道,就算嶽宸風那厮活轉過來,也能教他再死回去。」

  這下連漱玉節也不禁瞪大了眼睛,與耿照一齊脫口:「插花?」

  伊黃粱一臉「你們這幫土包子」的神情,冷哼道:「不然我讓他描花藝圖本
幹什麽?要看得舒心,還不如畫春宮圖算了。插花插得好,殺人沒煩惱,豈不聞
「如水東注,令人奪魄」?花爵九錫中别有天地,奧妙無窮,懶得同你們說!」

  漱玉節陪笑道:「每次聽大夫說話,總是這麽出人意表。」

  伊黃粱搖着大饅頭似的白胖腦袋,咕哝道:「天地萬物,莫不存道,百工技
藝中以藝術爲最高,連模拟飛禽走獸的姿态都能入武,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豈
沒有值得借鑒之處?宗主,不是我說你,此間慧根,你實不如雪貞矣!也難怪你
那個女兒一點靈性也無,看得人沒半點胃口,隻想打她屁股。」

  漱玉節被他沒頭沒腦地訓了一頓,居然也不羞惱,歎道:「先夫見背得早,
都怪妾身家教不嚴,慣壞了孩子。唉!」

  忽聽背後一聲輕呼,聲音頗爲耳熟,耿照轉過頭去,見一名身穿細白衫子的
少女端了碗湯藥,雙頰暈紅、容顔俏美,睜大的杏眼裏除了驚詫之外,還透着一
股莫名羞喜,更添麗色,竟是阿纨。

  「典……典衛大人!」漱玉節輕咳一聲,她才回過神,紅暈更是爬入領中頸
根,怯生生喚道:「宗主好,伊大夫好。」

  耿照見她氣色紅潤,登時放心不少,笑道:「阿纨姑娘,恭喜你身子大好啦。
我适才去看你,沒想卻撲了個空。」阿纨害羞極了,垂頸道:「我……宗主讓我
來給伊大夫幫幫忙。我……我先去啦。」沒等耿照開口,低頭快步從他身邊走過,
連湯藥灑了小半碗也沒發覺。

  耿照聞言微怔,忽想起漱玉節的話,渾身一震。

  這回伊黃粱卻老實不客氣地盯着阿纨的背影,搖頭晃腦了半天,口中啧啧有
聲,還不時伸手比劃測量,仿佛在鑒賞什麽精緻玩意。「瞧她走路的模樣,已非
處子,但破瓜不久,春情滿溢,正是可人的時候。此姝不壞,很是不壞!」

  漱玉節笑道:「大夫滿意,那是最好啦。今晚我便讓她好好梳洗打扮,爲大
夫侍寝。」

  伊黃粱搖頭。「不忙,我還有些事要做,過幾天再說。有個盼頭,沉澱幾日,
品起來更加有滋味。」

  漱玉節優雅一笑,附和道:「大夫知情識趣,果是妙人!妾身真替雪貞歡喜。」
她嘴上與伊黃粱說話,目光卻直對着一臉愕然的耿照,神情似笑非笑,狡黠中更
有一絲難言的挑釁與示威,恍若一頭叼着獵物的美麗雌狐,正自對手跟前怡然行
過。

                ◇◇◇

  漱玉節果然出手大方。

  位于朱雀航的這座大宅占地廣衾,重門深院,便住百來人也夠了,難得的是
這宅院并非閑置已久,不但家生齊備,連婢仆也一應俱全,還有幾名看似待了大
半輩子的老仆,各司其職井然有序,顯是經營已久,非倉促購置的物業。

  耿照手挽符赤錦步入大門,二十幾名婢仆分作兩列,恭敬垂首,齊聲道:
「典衛大人安好!夫人安好!」符赤錦嬌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轉,掩口笑道:「哎
喲,好大的陣仗,真折煞奴奴啦!」

  領頭的是一名約莫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雙手籠在袖裏,躬身趨前:「大人、
夫人好,小人李綏,是這兒的總管,打理這座宅邸已有十數年啦。從今兒起,您
兩位便是這裏的新主兒,請盡管使喚小人等,千萬别要見外。」

  耿照拱手道:「我不過是暫借此地落腳罷了,待諸事了結,宅子還是要歸還
原主的。」李綏笑道:「這小人就不知了。小人等隻知,從今兒起,兩位就是小
人等唯一的主兒。大人與夫人若還用得到我等,小人們必當盡心伺候;若不用小
人了,小人等便乖乖離開,絕不怨怼。」

  這是漱玉節的宅子,裏頭要說不是她安排的人,也未免太難令人信服。耿照
環顧衆人,朗聲道:「諸位放心,隻要我還在這裏一日,大夥兒一切如常,絕不
變動,請不用擔心。」婢仆等俱都露出歡容,連聲稱謝。

  李綏本要取出賬本給他二人過目,耿照推說疲累,改日再瞧。那李綏甚是乖
覺,沿途陪笑,隻随口向新主子介紹宅邸,約略逛了一圈,便即告退。耿符二人
往後進行去,不住打量「新居」,符赤錦笑道:「看來騷狐狸寶貝你得緊,出手
便是「金屋藏嬌」,真真豪氣!」弄得耿照哭笑不得。她取笑一陣,又道:「新
宅易主,整批下人換掉也是常事。偏生我家相公真是好人,一個沒少,通通留了
下來。」

  耿照正色道:「我見他們不像會武,不過是普通百姓,每個人後頭都有幾張
嘴等着吃飯。我們又不是要長居于此,指不定十天半個月就走,何必斷了人家的
生計?」

  符赤錦「噗哧!」一聲,挽着他的臂彎笑道:「是,我家典衛大人宅心仁厚,
偏生我呢,就是婦道人家小心眼,專斷人家的家計,餓死一戶幾十口的。也罷,
武功能高過你的,遍數五島也湊不出幾個來,你既說他們不會武,多半是真不會
啦,我還怕我走了眼。」

  耿照離開阿蘭山之後,并未直赴此地,而是率領三百骁捷營鐵騎,前往越浦
城外的巡檢營駐紮。

  騎兵下馬脫盔之後,耿照才知情況比想象的更加嚴重:三百人裏,十六、七
歲的娃娃兵約占了三分之一,一看便知是招募不久的新兵,剩下的則是油裏油氣
的老兵。

  這些人當兵當久了,什麽風浪沒見過?天皇老子的帳也不買,有油水先抽,
遇事能躲則躲。一伍、一班,甚至一營窩着幾個,已足夠帶兵的官長頭疼,于鵬
怕是把麾下各級單位的麻煩人物都抓出來,硬生生湊足了三百之數。

  那帶頭的隊長羅烨年紀不大,領的又不是自己的兵,見老兵下馬後三三兩兩,
态度散漫,原本在駐地的整肅紀律蕩然無存,氣得白面更青,頰畔的刀疤隐隐跳
動,拔刀吼道:「各伍肅立!大人要同大家說話!刀盔不得離手,哪個不會站的,
我砍了他沒用的腿!」老兵一片嘩然,見他不像開玩笑,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站
好。

  羅烨還刀入鞘,小跑步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大人請。」耿照找了處堆高
的糧袋試試叠得牢不牢,這才爬上去,大聲道:「各位弟兄辛苦了……」後伍有
人大喊:「幾時管飯哪?」衆人轟然大笑。

  耿照也笑起來,待片刻衆人笑累了,喧嘩漸止,才續道:「……我奉将軍之
令,來維持越浦城内外的警跸安全,特向于、鄒二位借兵,以執行任務。」慕容
柔治軍至嚴,軍士們一聽「将軍」二字,反射似的肅靜下來,人人收了笑容,幾
百隻虎狼般的眼睛烱炯而視,一齊投向糧堆頂上的少年。

  耿照暗叫一聲「僥幸」,神色自若,朗聲道:「今日先請諸位在此歇息,待
我召喚,便要整裝上鞍,立時趕到。」将隊伍交還羅烨。一名老兵指着營外遠處
駐馬等候的弦子:「喂,大人!那小花娘是你相好麽?屁股挺翹的嘛!」惹起一
片怪叫。

  羅烨面色丕變,卻被耿照拉住,微笑搖頭。

  他送耿照出寨,兩人一路無話,臨到轅門時耿照才拍他肩膀,笑道:「要領
這一幫老油條,辛苦你啦。」羅烨站得直挺挺的,臂上肌肉硬如鐵鑄,絕不動搖,
口吻守禮卻淡漠:「領兵是屬下的職責,不敢勞大人費心。」

  回到越浦,耿照直奔棗花小院,向寶寶錦兒說明一切。符赤錦心思細密,直
指問題所在:「老爺現下最怕的,恰恰是「疲于奔命」四字。你有了兵、有了探
子,須把中樞集于一處,偏偏又不能攤在慕容柔眼皮子底下,騷狐狸的宅子很理
想,我也贊成搬過去。」

  耿照笑道:「除了兵和探子,我還有家眷。讓你和三位師父在這裏,我實在
不放心。」符赤錦心中歡喜,粉頰悄染,咬唇笑道:「嘴巴這麽甜,非奸即盜!
帶了個小老婆回來,才這幾句便想打發我?」

  耿照苦着一張臉道:「寶寶,你明知我煩惱得要命,就别拿這個挖苦我啦。
帶着弦子姑娘,我要怎生向将軍解釋?今兒在巡檢營裏,也被那些軍士拿來取笑,
若要服衆,恐怕還得想想辦法。」

  符赤錦笑道:「這有什麽難的?」冷不防揚聲叫道:「弦子,我知你聽得見
我,出來罷!」連喚幾聲都沒反應,一雙妙目似笑非笑地乜着耿照,一副「叫你
小老婆出來」的神氣。

  耿照頭皮發麻,暗歎一聲,叫道:「弦子姑娘,麻煩你現身一見。」語聲方
落,窗格已無聲無息推開,弦子一躍而入,随手掩上窗牖,漆黑緊裹的夜行衣裝
扮更襯得纖腰一束,身段苗條。以耿照的靈敏知覺,也隻在她動身的瞬間聽到房
頂的瓦片傳來輕微細響,無異于貓行雁落,足見弦子隐匿功夫高明。

  符赤錦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笑道:「肩寬腿長的,正好。」回顧耿照:「我
明兒準備替她幾套男裝,你再命人送套将軍親衛的袍服來,我替她量身改一改,
包管裏裏外外無不服貼。」

  「就……就這樣?」他下巴又快掉下來了。

  「就這樣。」符赤錦笑道:「以老爺的身分,不管身邊帶什麽人,也是理所
當然,旁人不會問,也不敢問。讓她換上男裝,不過是讓你自在些罷了。慕容柔
自己身邊多的是江湖人,深知用人之道,他更關心交付的任務,而非是你用了什
麽人。要不,他就不會給老爺令牌啦。」

  耿照恍然大悟。

  于是就這麽定了,白日裏弦子換上男裝,以将軍府親衛的姿态跟着他到處行
動,弦子本就高挑修長,扮起男子不緻太過嬌小,經符赤錦巧手妝點,俨然是一
名英姿勃發、相貌俊美的少年軍官。

  耿、符在棗花小院多住了一夜,悄悄安排三位師父移至朱雀航大宅,安置在
一處少有人去的偏院。耿照特别交代李綏,說那院子是他練功處,未經自己或夫
人許可,嚴禁任何人接近。

  耿照将後進當作潛行都的指揮中心,女郎們不分晝夜,或着夜行黑衣、或喬
裝改扮,川流不息地進入彙報。耿照不能整天在宅裏候着,弦子與他寸步不離,
符赤錦又要專心照料三屍,隻得讓女孩們把情報寫下,待耿照返回再整理消化;
數日下來,積得滿案零碎紙頭,越看越亂,毫無頭緒。

  「原來不是有了探子,就能掌握消息啊!」耿照不禁歎息。

  某夜他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宅邸,發現書齋裏燈火通明,窗紙上人影晃動,
推門一瞧,屋裏數名女子埋頭抄錄,居中一人收了謄稿觀視,分門别類、有條不
紊,來回踱步之間馬尾甩動,充滿彈性的兩瓣翹臀繃出強勁有力的肌肉線條,正
是绮鴛。

  餘人見他進來,紛紛停筆起身,喊道:「典衛大人。」绮鴛卻未回頭,罵道:
「幹什麽?繼續工作!」衆姊妹聽她發号施令慣了,忙不叠地坐了回去。

  耿照來到她身後,還沒開口,绮鴛反手扔來一摞裝訂好的薄冊,沒好氣道:
「今天入城的武林勢力,還有城中原本有哪些江湖人活動……通通在裏頭。以後
像這樣的東西,每六時辰給你一份,一天兩次,來不及看也無妨,有急事我會派
人飛報弦子。你若未交付其他任務,我們便以追蹤谷城大營、東海臬台司衙門的
動向,掌控城中各江湖勢力,以及打探琉璃佛子行蹤等四項爲主。明白了麽?」

  這四項都是耿照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即使身居幕中,将軍調兵遣将也未必會
知會他,慕容柔既把城中警跸交給耿照,那麽監控谷城那廂的動靜,應該最能察
覺他的意圖。

  绮鴛爲漱玉節指揮第一線的行動,經驗豐富,不隻判讀情報高人一等,盱衡
形勢的眼光也頗獨到,臨陣方能指揮應變。她略一思考耿照的立場,便知這四條
乃是當務之急,須牢牢掌握,才能應付未來的變局。

  耿照愣了一愣,讷讷道:「是……是。」

  绮鴛仍是背向他。「知道了還不快出去?礙手礙腳!」

  耿照見諸女竭力忍笑的模樣,摸摸鼻子,正要退出,又被绮鴛叫住。

  「喂!我這人不喜歡啰唆,就……就直說啦。」她仍不看他,目光瞥向一旁:
「那日謝謝你在宗主面前替我說話,雖然很多餘……我可不是因爲這樣才來幫你
的。宗主惱了我,不讓我待在她身邊,罰我來給你收拾爛攤。」

  耿照低聲道:「阿纨姑娘的事,我會想辦法向宗主疏通。」

  绮鴛搖頭。「不必了,越幫越忙。管好你自己的事兒罷。」啪的一聲關上房
門,震得镂窗格格作響,猶帶一絲煙硝火氣。想必她此刻的表情,一定還是那樣
氣鼓鼓的吧?

  耿照邊翻閱那本情報冊子,一邊踱回院裏,進門時寶寶錦兒才剛坐下,俏臉
上微帶倦意,看樣子也還沒梳洗。一見他回來,便起身道:「辛苦啦,我給老爺
打盆熱水洗把臉。」

  「方才進門洗過了。你也歇會兒罷,我們都别忙啦。」兩人相視一笑,并頭
坐上錦榻。

  符赤錦随手翻看绮鴛編寫的薄冊,啧啧稱奇。「漱玉節那騷狐狸不簡單,訓
練出這麽一批能幹的小妮子,圖的恐怕不是五島而已。依我看,她是想做武林盟
主。」

  耿照笑道:「寶寶錦兒忒聰明,看來這盟主的寶座,隻能靠你跟她一争了。」
符赤錦咯咯笑道:「争什麽?我家老爺出馬,騷狐狸登時成了軟狐狸,不過爛泥
一灘,還不乖乖任你擺布?」

  想起阿蘭山上一輪交鋒,耿照可笑不出來,搖頭道:「漱宗主比我想象得要
無情多了,感覺跟……跟那嶽宸風好像,都不把手下當人看。我實在不明白,她
是親身受過苦的人,怎會變得和他一般模樣?」将阿纨的事說了。

  符赤錦原本還笑嘻嘻不當回事,聽完卻收斂形容,片刻才道:「這件事上,
未必是漱玉節不對。绮鴛說得有道理,你還是别管了,省得越幫越忙。」經不住
耿照一再追問,正色道:「二師父受的傷,你是親眼見得。你難道不覺得奇怪,
如此重創,豈能有幸?」

  這個疑問存在耿照心中多時。大戰結束,三屍閉關養傷,他并未見到三人狀
況,連移來此間都是由寶寶錦兒與三屍自行處理,絕不讓他參與。耿照當然不覺
得是三屍信不過他、把他當外人,想來其中必有什麽不便之處。

  「常人受到那樣沉重的傷勢,必死無疑,但二師父的「白虎催心爪」乃中屍
踬部的鎮門神功,是一門可任意轉換精力與功力的奇術。人體本有自療之能,隻
是未經鍛煉,自有其極限;二師父受傷後,将大半功力轉化爲促使肉體再生的精
元活力,才及時撿回了一條命。」

  耿照雖未練過「白虎催心爪」,但修習内功,本就是練精化氣、練氣化神、
而後練神還虛的曆程,練至通達之境,精、氣、神三者可任意轉化,似也不是難
以想象之事。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紫度雷絕的結丹之法,應也與其相通。

  符赤錦道:「聖人有雲:「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我涉
獵五帝窟與遊屍門的武功,像這種以生命精元交換内力或異能的功法,在七玄并
不罕見。而帝字絕學中就有一門這樣的奇功,名叫「蛇腹斷」。」

  耿照曾聽她與嶽宸風提過。

  「蛇腹斷」是黑島潛行都人人都練的武功,僅女子可練,練成後陰中含有劇
毒,受辱時與敵同亡,或薦身敵人席枕,于歡好之際将其毒殺。嶽宸風因顧忌這
門詭異的秘功,才打消了染指弦子的念頭。

  「「蛇腹斷」的毒性極強,中者無解,這是因爲毒性乃由生命精元轉化而來,
隻對活物——特别是男子——有反應,無法以尋常醫藥度量。」符赤錦娓娓解釋:
「毒既是内力的根源,亦與自身的性命結合,三者合一,密不可分。」

  耿照隻覺匪夷所思,喃喃道:「練了這種武功,豈非一輩子都不能……嫁人?
這犧牲也未免太大了。」他本想說「生兒育女」,唯恐觸動寶寶錦兒的心事,改
口說是「嫁人」。

  符赤錦笑道:「哪有這麽容易?曆來潛行都的選拔,非黑島的純正血脈不取,
怕外來之人有異心,不肯爲神君效死,說來說去,都是上位者的私心。」

  耿照蹙眉道:「寶寶,這樣便說不通啦。五帝窟最重純血傳承,能誕下純血
後裔的女子可是寶哇,選拔做爲潛行都的一份子,豈非大損黑島的利益……」此
話一出,連他自己都不禁沉默。事實上,黑島不但沒有沒落衰亡,實力還是五島
中數一數二的強,其中必有蹊跷。

  符赤錦冷笑:「這有什麽難的?隻要将毒素排出體外,就能生育啦。」

  耿照愣了一愣,忽然明白過來,失聲道:「這……這……」一時無語。

  「蛇腹斷」将劇毒、内力與生命精元練成了一處,「逼出體内之毒」,其實
就是把合而爲一的内力與生命一并放棄。黑島女子擔任潛行都衛到了某個年齡,
漸不能勝任探子的工作,便逆轉行功,将毒元内力一并舍棄,變回手無縛雞之力
的平凡女子,受孕懷胎,爲黑島延續血脈。

  但因三者合一的毒元已失,不隻内力寥寥無幾,連生命也變得短暫,多則十
年、少則一胎之後,便即香消玉殒,孩子則由島中衆人撫養長大,做爲潛行都的
後備。除了少數終生不育、留以訓練新人的核心菁英,潛行都諸女罕有活過三十
歲的。

  「那麽,阿纨姑娘她……」

  「漱玉節讓她來取精,必先命她逆轉行功,舍棄了「蛇腹斷」的内元。否則
毒死了你,還有什麽好試的?」符赤錦面色凝重,輕聲道:「绮鴛說得一點也沒
錯,伊黃粱選中阿纨,已是最好的結果。若看上其他潛行都衛,豈非又要再平白
饒上一名花樣少女的性命?」

  第七九折風停柳岸,映日朱陽這與其說是剝奪生命,更像是被奪走了青春。
耿照回想起書齋裏的绮鴛,以及那些伏案振筆的俏麗少女們,不敢想象一直以來,
她們是抱着何種心情來面對這樣殘酷的、毫無選擇的悲慘人生。

  「活在宗族的世界裏,每個人不過是衣上的一點線頭,她們的母親、師長、
姊妹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将來她們的女兒也會這樣走下去,就像呼吸吃飯一樣自
然。」符赤錦淡然道:「那些潛行都女子的事兒,以後你别管啦。你管不了的。」

  兩人相對無言。片刻符赤錦又道:「二師父傷重,雖保住了性命,但功力大
損,須找一處土金氣旺的修行地,慢慢調養恢複。大師父與小師父的情況也差不
多。」

  耿照見她的模樣心裏有了底,握着她的手溫言道:「你已有計較,是不是?」

  符赤錦淡淡一笑,柔嫩的小手任他握着,咬唇道:「世上土金之氣至強,莫
過于昔日遊屍門的總壇所在,人稱「千年不朽常伏地」處。我想帶師父前去閉關,
少則一年、多則三年,修補三位老人家折損的功體。」

  耿照脫口道:「我陪你去!」話甫出口,心不由一沉。

  符赤錦笑道:「你走得了麽?我的事是了啦,可你的才起了頭兒。我也想留
在你身邊,看能不能多少幫上一點,但三位師父的傷勢不能再拖。你放心罷,我
不會再尋死啦,會好好活着,好好照顧三位師父,報答他們對寶寶錦兒的恩情與
疼愛。我會好好的,等……等你來找我。」粉頰微紅,想掩飾羞意似的咯咯一笑,
溫溫的小手慢慢翻轉,握住了他的手掌。

  耿照知她看似柔媚,其實慧巧心堅,一旦決定了的事,必已考慮周詳,而且
貫徹終始、絕不改易,一時無話,半晌才輕捏她的手道:「打算什麽時候動身?」

  「大師父說了,再辦完一件事兒就走。」

  玉人「咭」的一聲輕笑,眨了眨眼睛,狡黠的模樣無比嬌媚:「這是秘密。
老爺别再問啦!」

                ◇◇◇

  往後的形勢發展,卻遠超過耿照的預期。

  慕容柔連番求見,皇後娘娘總是推說身體不适,誰也不見,驿館這廂吃了幾
次排頭,約莫将軍也火了,遂不再派人前往。

  求見被拒的大小官員們不比慕容柔,在栖鳳館外苦候落空,仍是帶着禮物随
從,日日前來排隊遞帖,漸漸傳出流言,說皇後不見鎮東将軍,是因爲在「等」。
流蜚一起,栖鳳館外大排長龍的熱潮迅速消褪,從昨日起便空蕩蕩的,大有「山
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

  「等什麽?」耿照翻閱冊子,不覺皺眉。

  「等琉璃佛子。」绮鴛道:「鳳駕前來,不見臣民是很不尋常的,隻能認爲
皇後娘娘是在拖延時間;而該來卻還未來的,隻有琉璃佛子。她二人前後腳離開
平望,依常理推斷,皇後不過是誘餌,真正的殺手锏在佛子手中。」

  耿照愕然。「「殺手锏」又是什麽?」

  「我怎麽知道?」绮鴛沒好氣的瞪他一眼,潑啦啦地翻動厚厚一摞情資:
「市井的說法,大多與慕容柔脫不了幹系。鹹以爲琉璃佛子帶了聖上的密诏,要
來對付慕容大将軍。」

  耿照不禁失笑。他入得慕容柔的幕府雖才幾日,也知将軍府組織之嚴密,豈
能說拔就拔?況且,派一名京城名剎的高僧來誅殺封疆大吏,也未免太匪夷所思,
小老百姓不懂朝廷運作之複雜繁瑣,才會産生如此荒謬的想象。

  绮鴛卻一本正經。「央土東部各駐軍衛所,近日調動頻繁,這是從前沒有的
事,再加上皇後遲遲不肯接見、佛子又還未露面,其中大有蹊跷。倘若慕容柔心
生不安,欲挾皇後以自保,正好授人以柄。」

  耿照還是搖頭。以他所知的鎮東将軍,怕不知「心生不安」爲何物,何況連
他們倆都能想到的圈套,套得了這頭不世之狼麽?

  绮鴛抽出一張紙頭遞給他。

  「袁皇後是大學士袁健南的女兒,袁家是央土士族,自前朝以來就很有名望。
但袁大學士夫婦膝下空虛,并未育有子女,袁皇後乃是螟蛉,你猜是從誰家抱來
的?」

  他望着紙上所寫,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任……任逐桑?袁皇後是他的女兒?」

  「先帝定下這門親事,一口氣拉攏央土商賈、士族兩大門閥,也算極高明啦。」
绮鴛道:「皇上讨厭皇後,也讨厭慕容柔;皇後是任逐桑的親生女兒;慕容柔讨
厭任逐桑,皇後卻替慕容柔說過好話。你玩過鬥獸棋麽?」

  鬥獸棋的棋盤橫七縱九,跟象棋一樣分成兩邊,中間有河流阻隔,對奕的雙
方各持象、獅、虎、豹、犬、狐、貓、鼠八枚棋子,大可吃小,同類互吃,而最
弱小的鼠則能吃象。因棋子有趣,講究的還會以雪花石膏與黑石雕出動物形象,
在一般公卿富賈家中很受女眷的歡迎。

  耿照出身貧窮的中興軍村,自是不知,讷讷地搖了搖頭。

  绮鴛似覺無趣,急着想結束話題。耿照越來越覺得她是真的讨厭自己。

  「總之,「鼠」這枚棋子雖弱,誰都能吃了它,但隻有它可以下水、到處亂
跑;對手稍一不慎,還能趁機吃了大象。比起慕容柔、任逐桑、甚至皇上,皇後
才是這盤棋上的「鼠」。」

  耿照聽得懵懂,但也知事情絕不單純,暗自警醒。慕容柔倒是一派輕松,照
樣埋首軍務,這幾日索性去谷城大營檢閱,似乎全不在意,視滿城風聲鶴唳如無
物。

  唯一一次召見耿照,除了吩咐他讓符赤錦來陪夫人外,就隻問了七玄的事。

  「七玄?」才剛提過寶寶錦兒,耿照暗自凜起,所幸碧火功修爲日益精深,
先天真氣發在意先,心緒波動還未到面上,便已沉若深水,不緻露出異樣。

  慕容柔放落公文擡起頭。

  「我知你是七大派弟子,探問邪道七玄的動靜,覺得爲難麽?」

  耿照搖頭,想了一想才道:「将軍既已吩咐,屬下這就去查。」

  慕容柔點了點頭。

  「當夜伏擊我的明顯有兩撥人,除了天羅香,另一批人也須清查。那名喚作
「鬼先生」的黑衣人一意教唆,乃是關鍵人物,應列爲首要目标。」

  集惡道退出東海武林三十年,方兆熊等雖聽媚兒被稱作「鬼王」,卻不知是
哪個鬼王。嶽宸風握有五帝窟這支奇兵,與七玄的淵源不可謂之不深,應能想到
是集惡三冥之一的鬼王陰宿冥,但聽慕容柔的語氣,嶽宸風似未向他禀報。慕容
柔縱有辨别真僞的異能,卻無法不問而知。

  耿照本就想調查鬼先生的來曆,這點與他目标一緻。慕容柔本要重拾公文,
忽想起一事:「此事必有時效,須得趕在七玄盟會之前,查出一點眉目。否則那
幫妖魔鬼怪一晤,又将生出許多事端。」

  耿照吃了一驚:「他怎知七玄即将聚會?」須知此事隐密,連漱玉節都不曾
對嶽宸風提起,寶寶錦兒縱與自己親密無間,也未多洩漏半點。除非慕容柔另有
消息的來源,否則怎知七玄大會将開而未開?

  慕容柔看出他滿心疑惑,笑道:「當夜那鬼先生喊出「七玄同盟」四字,欲
斷天羅香的退路,此乃逼反之計。若同盟已成,保守秘密還來不及,豈有喊破之
理?天羅香的雪豔青臨走之際曾提到「七玄大會」,我料鬼先生要在此會上逼反
天羅香,才教唆她們來殺我。」

  耿照心悅誠服,暗想:「他所知不及我,陰謀詭計在此人面前卻無所遁形!」

  任務到手,潛行都策動羅網,将注意力從正道移向其餘五玄,如水銀洩地般
深入越浦裏外各處,使出渾身解數收集情報,但除開天羅香、集惡道兩個顯著目
标,成果卻極有限。照目前情況看來,鬼先生這「七玄大會」恐怕湊不足數,眼
看開不成了。

  耿照每日聽取绮鴛的彙報,漸能掌握城中動态,心中益發甯定,已非先前那
般茫然失措。

  此外,他更命潛行都追查某人的行蹤,才知當日在王舍院中遇到那個叫阿缇
的少女,不但擁有出神入化的畫技,還能按照他人口中描述,速寫出連她自己都
沒見過的人,眉目形容便如真人般肖似。

  阿缇照着他的口述塗塗改改,勾線着彩,把肖像畫了出來,諸女紛紛圍觀,
無不贊歎。绮鴛皺眉道:「世上哪有這樣的人?肯定是瞎掰!」耿照好說歹說,
她才勉強答應派人打探;要不多時,便有消息回報。

  「三、四……在六處,分别有人見過。」绮鴛翻着姊妹們送回的蠟丸書信,
沉吟道:「最後一次是三天前,就再也沒人見過了。從路線推斷,是向越浦而來
沒錯,以他們形貌之特别,恐怕一到越浦便躲了起來,從此斷了線索。」

  「他們?」

  「嗯。」绮鴛道:「除了你尋的那人,據說還有一名高大魁梧、滿身刺青的
黝黑男子,兩人結伴而行。我已派阿缇跑一趟河梁鎮,畫回此人的肖像,最快今
夜能夠趕回來。」

  耿照聽她設想周到,滿懷感激,脫口道:「多謝你啦,绮鴛姑娘。」

  绮鴛俏臉一紅,氣呼呼地甩過馬尾,闆着臉道:「誰……誰要你讨好了?我
……我們一向都這樣的,又……又不是爲了你。哼!」把書信往他胸膛一甩,扭
着又尖又翹的小屁股背轉身,餘威所及,自然又是那些吃吃竊笑的姊妹們倒黴,
偌大的書齋裏頓時一陣雞飛狗跳。

  耿照苦笑搖頭,對弦子道:「我們出去走走好了。」弦子從來不會說「不」,
兩人一如往常,沉默地并肩而出。

  他本想去那幾個地方瞧瞧,但最近的河梁鎮往來也要一天,以他現下的身分,
恐怕沒辦法說走就走。想着想着,不覺來到内浦堤岸附近,觸目皆是楊柳青青,
水風宜人。

  凝目望向碼頭,既不見蕭谏紙的老舊漕舫,更無華麗氣派的映月巨艦蹤影,
他心中歎了口氣,暗忖:「不知她……她們現在過得好麽?」欲拂愁緒,轉頭對
弦子笑道:「你渴不渴?我們進去坐會兒罷。」帶她走進堤邊一家分茶食店。

  上回在五絕莊耿照對她說過的話,弦子可一直牢牢記得。

  「你不是說……别在外面吃東西?」

  耿照笑道:「不吃東西,喝杯茶而已。」正開口喚:「小二哥……」忽然一
愕,微微舉起的右手停在半空,竟爾癡了。

  小店臨岸的雅座上,一名紅衣女郎獨自憑欄,怔怔望着欄外的楊柳碧波,玉
一般的白皙臉龐微透着光暈,猶如凝雪,擱在案上輕撫劍鞘的指尖也是,令人難
以移目,正是染紅霞。

  多日不見,她的容顔似又更清減了。

  原本結實健美、充滿驕人彈性的蛇腰,如今更是差堪盈握;束腕用的臂鞲大
了半圈兒,空隙裏但見半截皓腕,雪肌上青絡淡細,不知是忘了系緊,還是袖管
松了。隻有鼓脹脹的胸坎兒依舊飽滿,仿佛兜裹着兩頭渾圓肥潤的大雪兔,襯與
纖細的藕臂長腿,平添一股病美人似的空寂。

  耿照腦中一片空白,胸口仿佛針刺般隐隐作痛,也不知是心疼抑或其他,片
刻才想:「她……怎一個人在這兒?許掌門呢,二屏呢?她……她瘦成這樣,有
沒有人照看她?」回神已來不及,食店夥計殷勤上前,大聲招呼:「兩位客倌裏
面請,裏面請!貴客臨門,看茶看座啦——」餘音悠揚,便似唱戲吊嗓。

  耿照便要退出去也是不能了,染紅霞回過頭來,嬌軀一震,明眸裏掠過詫異、
迷惑、驚喜、失落……等諸般情緒,最後又盡歸虛無,隻剩一片自殘似的灰冷,
視線自他身後一掠而回,快逾劍芒,卻什麽也看不進眸中。

  弦子今天也作男裝打扮,武人用的織錦抱肚裹出一把又細又薄、玉牙兒版似
的窄腰,比起女子裝束,武服更凸顯出酥桃般的兩枚玲珑玉乳,一看便知是一名
清豔的美人。

  上回是雪膚腴乳的寶寶錦兒,這一次,則換成了窈窕如玉的弦子……耿照無
法向她解釋,爲何每次相逢時自己身邊總有着風情殊異的各色佳麗,但更糟的是
染紅霞并沒有問。她隻是默默轉頭,死了心似的怔望着欄外的碧波柳條,明眸裏
空洞洞地回映着寥落。

  他應該上前與她說說話的,雙腳卻像澆銅鑄鐵般動也不動;再回神時,夥計
已導引二人入座,與欄畔的雅座間還隔了幾張桌子,要想起身招呼,反倒更不自
然。

  耿照胡亂要了茶水點心,目光頻往雅座投去。他不說話,弦子也不說話,雙
手捧着茶盅靜靜坐在一旁,秀眉微蹙,似正思考着「不能吃東西」與「可以喝茶」
之間的差異。

  其時早市方過,店裏沒什麽人,就隻有這兩桌,靜得聲息可聞,偏又不是能
夠随意開口攀談的距離。

  染紅霞提起昆吾劍,自腰裏摸出銅錢欲付茶資,才發現耿、弦所據的桌子正
橫在雅座與店門間,若要離開,勢必得從他倆身畔走過;猶豫半晌,又輕輕放落
劍鞘,單手支頤,轉頭眺望水面。

  時間在桌椅間靜靜流淌,卻比她們想象得都慢。耿照望着她烏黑濃密、緞子
一般的及腰長發,隻盼她忽然轉過頭來,兩人四目交會,不定便有開口的契機。
隻是他的念頭有多長,憑欄怔望的紅衣麗人就讓他等了多長,這小小的癡念始終
難以如願。

  怔然之間,遠處忽起騷動,人聲尚未到店門口,先天胎息已有感應,耿照耳
朵微動,狼一般望向門外,随即弦子亦覺有異;隻比他慢得些許,染紅霞也回過
頭,兩人仍未照面。

  一群身着赭衣勁裝的彪形大漢追打着一名乞兒,猶如貓群戲鼠,不時你推一
下、我踹一腳的,打得那小乞兒抱頭鼠竄,哀聲不絕。大白天裏當街恃衆淩寡的,
簡直是目無王法了,耿照正要出去探個究竟,夥計趕緊把他拉到一邊,低道:
「這位客倌!别忙,您坐會兒。這幫兇神惡煞惹不起啊,您知道是什麽來頭?」

  耿照濃眉一軒:「什麽來頭?」

  夥計壓低嗓音,唯恐被人聽見。「是赤煉堂雷家的人哪!這越浦内外百工行
當,他們插手了起碼一半兒;出得城門腳一沾水,那是通通都歸他們管啦。惹不
起啊!」

  耿照皺眉道:「不說越浦之内尚有城尹,出得越浦,東海還有經略使遲大人、
鎮東将軍府慕容将軍,遑論朝廷天子,怎能如此猖狂!赤煉堂乃東海七大門派之
一,當爲武林表率,光天化日欺男霸女的,必也是幫中不肖。」

  夥計隻差沒厥過去。

  「客倌,他們都是一夥兒的,從小人懂事以來就這樣了。您瞧那個被打的名
叫崔滟月,他爹崔靜照人稱「林泉先生」,是越浦有名的讀書人,在南津有座很
有名的祖宅叫「焦岸亭」的,既有學問又有風骨,隻因開罪了赤煉堂,還不落得
家破人亡的下場?」見耿照目光一凜、捏着拳頭便要出去,趕緊攔住:「哎呀哎
呀,您别忙,打不死他的。這位崔五公子可厲害啦,就小人所見,這半年來他給
赤煉堂的人打折手腳、扔進江中,絕不下五次,過得個把月便又活轉過來,照樣
當街挨打。您别擔心,打不死他的。」

  耿照忽然想起了阿傻。莫說嶽宸風,便以殺、攝二奴的本領,一百個阿傻也
死絕了,但他們卻故意留着他一條命,恣意欺淩折磨……這是種純然的惡意,不
比野獸食人,絕不能被原諒。

  他攢緊拳頭一躍而出,足尖點地,下一瞬已鑽進人團,砰砰幾聲,七八條大
漢如空篩甩水般倒摔出去。耿照将那「崔五公子」往身後一拽,沉聲道:「退後
些,我來應付!」鼻青臉腫的小乞兒好不容易睜眼,忽然尖叫:「來……來啦!
又來啦!」見十數名身穿赭衣的赤煉堂弟子咆哮而來,吓得他抱頭蹲下;待得一
陣呼喊哀嚎、撞爛東西的聲響過去,他鼓起勇氣睜開眼睛,赫見兇神惡煞似的赤
煉堂弟子躺了一地,哼哼唧唧爬不起來,那少年隻是拍了拍手,沒事人似的,回
頭笑道:「你可是崔滟月崔五公子?在下耿照。」

  崔滟月目瞪口呆,沒想過這些惡徒也有仆地吃泥、哭叫打滾的一天,更不相
信世上還有人肯爲自己出頭,不禁悲從中來,垂淚道:「嗚……我是崔滟月,多
……多謝少俠仗義出手!嗚嗚嗚……」

  他雖被揍得鼻青臉腫,依稀看得出原本相貌端雅,身上的織袍髒污破爛,遠
看直與乞兒無異。耿照見他受的都是皮肉傷,雖然餓得瘦皮包骨,并未傷到要害,
精神還算不錯,一把将他攙起。

  赤煉堂橫行越浦,幾曾被人打得作狗爬?周圍漸漸聚集了人群,議論紛紛。
一名赤煉堂弟子掙紮起身,撂下狠話:「姓……姓耿的!你敢插手本幫的閑事,
盡管走着瞧!」

  耿照負手道:「走?光天化日毆打良民、魚肉鄉裏,你們還想走?」回頭問
那食店的夥計:「有沒有麻繩之類的物事?」連問幾聲,夥計才如夢初醒,忙不
叠地拿了幾條給他。

  赤煉堂弟子見他拿着繩索大步而來,顫聲道:「你……你幹什麽?」

  耿照肅然道:「拿你見官!」按倒在地捆了雙手。附近幾人掙紮爬起,被耿
照一腳掃倒,摔得頭破血流,哪裏還有人敢逃?都教他一一捆了。

  末了繩索不夠,耿照揚聲道:「諸位街坊,可有不用的繩索借些來使?要結
實點的。」圍觀百姓俱都一愣,紛紛回屋去拿。行經赤煉堂衆人時,有的還忍不
住踢上一腳,唾罵道:「教你們欺負百姓!呸!」

  耿照将二十餘名鬧事者一個接一個綁成了一串,系在船柱上,讓人去衙門報
官。帶頭的赤煉堂弟子滿臉陰鸷,吐出一口血唾,寒聲道:「姓耿的,你打我們
沒關系,惹了赤煉堂,小心你的狗命!」

  耿照大聲道:「赤煉堂立身江湖,豈能不守規矩?欺淩弱小、恣意逞兇,是
哪一條江湖規矩?便在江湖之上,還有朝廷;法不及處,尚有公義!你若覺有哪
一條揭得過,有臉向你父母妻兒說去,我便放了你,給你磕頭!」那人一句也駁
不出。圍觀百姓紛紛鼓掌,大聲叫起好來。

  耿照趕緊拉着崔滟月要走,回見染紅霞手挽長劍,俏立在店門邊,面上猶帶
嘉許之色。

  她沒料到耿照居然回頭,兩人視線一碰,已來不及收回,雙頰微紅,勉強向
他擠出一抹腼腆笑容,點了點頭。耿照一愣,如釋重負的感覺卻大過了扭捏,見
她淺淺一笑如沐春風,但覺滿心歡悅,胸懷頓寬,也跟着笑起來。

  「這位是崔滟月崔五公子。這位是斷腸湖水月停軒的染二掌院。」耿照替她
二人引見,遲疑片刻,才指着弦子:「這位是弦子姑娘。三乘論法期間,她與我
一并負責将軍的安全。」

  四人在食店重新坐定,耿照叫了菜肴,崔滟月怔怔盯着染紅霞,直到腹中枵
鳴如鼓,這才回神持箸,紅着臉狼吞虎咽。耿染二人相顧莞爾,想到時又别開視
線,各自心思。

  将軍麾下的典衛耿大人,在四裏橋大街教訓赤煉堂一事傳開,食店外擠滿了
風聞而來的百姓,那夥計樂得大吹牛皮,加油添醋地描繪典衛大人如何一個打三
四十個、打得那幫流氓滿地找牙,拉成一串送官,人群中不時爆出鼓掌叫好,店
外倒比店内熱鬧。

  誠如夥計言,崔滟月之父崔靜照是越浦有名的文壇領袖,坐擁名園「焦岸亭」,
收藏許多名貴的古董字畫,寫得一手好詩,堪稱清流。崔家在城外有祖傳良田,
收入頗豐,崔靜照不做什麽買賣營生,五個兒子也都是飽讀詩書的才子,既無商
場争利之虞,從不涉江湖之事,怎會與赤煉堂發生沖突?

  「是爲了一把劍。」

  崔滟月難掩哀戚,低聲道:「先父多年前往南方搜羅古玩,偶然救了一名重
傷的劍客。劍客自知無幸,死前把佩劍交給先父,道:「此物不失,便是行兇之
人最大的痛腳。請先生妥善保存,将來東窗事發,自有人能爲在下洗冤。」

  「先父葬了那劍客,爲免麻煩,連墓碑也不敢立,連夜趕回越浦。那把劍也
被妥善保管起來,絕不輕易示人,在我家遭逢大難以前,就連我也沒見過。除了
當時陪同先父南行的二哥,誰也不知道這件事。」

  耿照蹙眉道:「赤煉堂是爲了得到這把劍,才迫害令尊麽?連崔公子也不知
有此劍,消息又是如何走漏?」

  崔滟月歎道:「那劍具有異能,極是不祥。某天夜裏,先父藏珍的庫房中火
光大作,滾滾熱浪竄流而出,家人們都吓醒了,紛紛提水來救。」

  崔靜照收藏最多的就是字畫,庫房設有數重防火機關,連牆壁的夾層裏都填
滿砂土,就算祝融肆虐,也不緻立遭焚毀;火源來自庫房之中,實大出衆人意料。
崔老爺子不顧危險,取了鑰匙連開幾道密門,沖進内室不禁傻眼:燎天也似的紅
光、撲面欲窒的熱浪,竟隻焚毀了一樣物事,就是獨個兒放在庫架深處、貯劍用
的錦盒。

  紫檀制的長匣燒得連框格都不剩,隻餘一黑漆漆的印子。那柄毫不起眼的青
鋼劍給烤成了熾亮的金紅,沒人敢碰;高溫退去,劍上從此留下一層流虹似的輝
彩,人皆稱異。

  崔靜照見多識廣,知道這劍洵爲異寶,重金求得一隻珍貴的冷玉匣貯藏,此
後再沒發生過夜火燎天的異事。隻是當夜随崔老爺子沖進庫房救火的人着實不少,
怪劍傳言不胫而走,終于被赤煉堂盯上。

  赤煉堂掌管越浦水陸各碼頭,财大勢大,手下更不乏水匪流氓江湖好漢,上
通朝廷下達草莽,區區一個收藏古董字畫、怡情養性的文人世家豈是對手?不出
數月,便弄得崔家家破人亡,崔老爺子含恨而終,四位兄長接連撒手,剩他一人
漂泊江湖,還想着向赤煉堂讨公道。

  「報過官麽?」耿照問:「東海臬台司衙門的遲鳳鈞遲大人我見過幾次,感
覺是位講道理的讀書人,赤煉堂的行徑簡直和土匪沒兩樣,貴莊慘事畢竟是發生
在他的治下,料想不緻充耳不聞。」

  崔滟月慘然搖頭。

  「赤煉堂素向仰鎮東将軍的鼻息,慕容柔威震東海,他的走狗自也威福自用,
遲大人據說是個清官,但手下無兵、府外無權,不過是紙紮老虎,找他也沒用。」

  一旁的染紅霞忽然問:「崔公子可有上禀城尹梁大人,請他爲你家作主?」

  崔滟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俯、伸手掩面,涕淚卻由指縫中淌了出來。自
相遇以來,耿照還不曾見他露出這般狂态。「那梁子同曾向先父索讨一幅名畫
「夜雨春韭圖」未果,懷恨在心。我二哥往廿五間園向他申冤,硬生生給打殘了
兩條腿,被拖回來後連話都說不出,昏迷數日便死。」

  面黃肌瘦的落魄公子一抹淚痕,咬牙切齒:「我若能剿了赤煉堂給我阿爹阿
兄報仇,下一個便輪到那天殺的梁子同!」說到激動處,不覺露出鄉音。

  耿照聽得義憤填膺,想起姊姊曾與他提過那赤煉堂大太保「天行萬乘」雷奮
開奪劍之事,沖口道:「崔公子,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元兇,莫非就是赤煉堂的大
太保雷奮開?」

  誰知崔滟月一愣,搖頭道:「不是雷奮開。」

  忽聽店外一聲豪笑,地面砰砰幾響,宛若土龍翻身,一條魁梧巨漢頂着門楣
低頭而入,身形塞滿門框猶未全進,遮去大半午陽。「聽說有個卵蛋糊眼的兔崽
子,敢打你祖爺爺的手下,不知是哪個?」

  耿照餘光一掃,方才滿滿的圍觀人群不知何時已散得一乾二淨,連夥計都不
知去向,暗忖道:「梁子同與赤煉堂勾結,我讓官差押了人去,正是肉包子打狗,
有去無回。」端坐不動,朗聲道:「在下耿照,敢問來的是赤煉堂雷總把子座下
的哪一位?」

  巨漢肩頭一頂,「嘩啦!」門楣爆碎,鐵塔般的身軀總算擠進來。他一身錦
衫華服,鼓槌也似的粗黑指頭戴滿金戒玉扳指,腕間卻箍了雙黑黝黝的精鋼臂鞲,
内徑大如海碗,便拿來套耿照的大腿也使得,怕沒有幾十斤重,巨漢卻是舉重若
輕,行動如常。

  他睜着一雙銅鈴怪眼,上下打量耿照,似覺單槍匹馬捆了二十多名手下見官
的禍首,不該是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農村少年。

  正要開口,一道青風翻窗而入,身形奇快、說停就停,殘影凝成一名面白無
須、手持玉骨折扇的青衣公子,生得唇紅齒白,身材纖細,眉目甚是清秀,堪得
「俊俏」二字,隻是神色倨傲輕佻,帶着一股看不起人的神氣。

  巨漢斜乜着青衣公子,嘿嘿冷笑:「幹活也不見十爺出什麽氣力,搶功倒是
快得緊哪!」口氣充滿譏嘲,神情卻十分警醒,仿佛真怕被他搶了什麽去。

  青衣公子傲然冷笑:「我不過來看看,是誰光天白日地打了六爺的狗,六爺
緊張什麽?」捋袖持扇,遙指耿照:「便是他麽?」

  巨漢臉色丕變,大喝:「老十你——!」已阻之不及,嗤嗤幾聲,旁人還未
及瞬目,耿照一抖竹筷,掃得數點烏芒淩空轉向,粉壁「笃笃笃」地釘了整排的
透骨釘。

  那青衣公子嘴角微揚,正準備贊幾句,卻見筷尖由崔滟月胸前轉了回來,對
光一照,一根細如魚刺、幾近透明的寸許小針不偏不倚釘在筷頭,仿佛兩人爲此
練了千百次,才有這一射一接的準頭。

  青衣公子面色倏凝,巨漢笑得直打跌,撫掌道:「老十可真是轉性兒啦。這
一針既未傷人也未立威,慈悲,真慈悲啊!」

  那青衣公子滿身暗器,傷敵于舉手投足間,這才得了個「燕驚風雨」的外号,
除恭維他輕功超卓,亦指暗器一出如暴雨襲燕,難以閃躲。不想今日,成名的暗
器「淩影銷魂刺」卻被一名莊稼少年随手破去。

  染紅霞見他袖底流虹一逸,便知是偷襲,但桌頂空間狹小,拔劍既不及、也
不利磕飛如此細小的暗器,幸而耿照眼捷手快,以筷尖将魚骨刺接了去。她驚魂
甫定,一拍桌頂:「貴幫是七大派之一,動手之前,難道不用先劃下道兒來?」

  巨漢瞇起一雙色眼,吞着饞涎打量她修長結實的誘人胴體,嘿嘿笑道:「小
妞!這兒沒你說話的份,待爺了結這樁鳥事,再來好生招呼你。」瞥見旁邊閉口
不語的弦子,又覺這白淨纖細的妞兒也不錯,雙姝一健美一文靜,相貌皆美,眼
睛差點忙不過來。

  耿照遠遠聽得一陣奇妙的機簧異響,頓感熟悉:「奇怪!我是在什麽地方聽
過這種聲音?」一見弦子才想起:「是五絕莊!那叫什麽功座的……」

  骨碌碌的軸轳聲打斷了思緒。

  一輛雪白的七寶香車緩緩駛近,較單人乘坐的雙輪轺車大得多,卻比尋常的
四輪大車小,通體圓潤,線條十分優美,四面并無門窗,僅以鎏金雕飾妝點着象
牙色的車廂。更怪的是:車前并無騾馬牲口,而是以兩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馬
替代。

  木馬的個頭比真馬略小,身上亦有木雕的缰辔裝飾,飛揚的尾部底下有條巨
榫連至車體,似是機關所在;刻作放蹄狀的四足間合抱一輪,卅二幅的銅軸巨輪
有小半部嵌在馬腹之中,加上車廂左右的兩隻,一共是四隻車輪。

  木馬八條奔腿喀啦啦轉動,七寶香車靈巧滑行過來,不依畜力便可自行運轉。

  五絕莊的「吸魂功座」出自四極明府「數聖」逄宮之手,這輛七寶香車有着
相近的特殊機簧聲,極有可能也是這位奇人的設計。同爲逄宮的得意之作,流影
城号稱樂舞自生的「響屧淩波」也能自行轉動,這輛車不依畜力而行,似非難以
想象之事。

  「咿」的一響,七寶香車穩穩停在門前,竟比馬匹拖拉還要平穩。

  原本堵在門口的巨漢沒等車來,閃身占據了店内另一角,似對怪車十分忌憚,
決計不讓它近身,遂與青衣公子、七寶香車形成三角,将耿照四人圍在當中,更
無一隙可乘。

  「老六、老十,你們可真是走眼啦。」

  車内傳出一把清朗悅耳的笑聲,奇的是車廂四面無窗,聲音卻無密閉之感,
清楚得像是在耳邊說話。若非車中人内功深湛,便是車裏又有什麽奧妙的機關。

  那人悠然笑道:「這位英風飒爽、姿容絕世的紅衫姑娘,正是水月停軒第二
把交椅、人稱「萬裏楓江」的染紅霞染二掌院。水月停軒與本幫一向是盟情深厚,
同氣連枝,你等有眼不識泰山,言語多有冒犯,還不快給人家賠罪?」口氣甚是
幸災樂禍。

  耿照在執敬司時,熟背橫疏影親撰的《武林名人錄》,對正道七大派的聞人
如數家珍,巨漢現身之際他還不敢肯定,一見這輛聞名江湖的七寶香車,對三人
的身分了然于心,轉頭問:「這裏,可有崔公子的仇人?」

  崔滟月眼中怒火熊熊,銀牙咬碎,目光掃過兩人一車,恨聲道:「有!來了
三個,「陷網鲸鲵」雷騰沖、「燕驚風雨」雷冥杳,還有那「七寶香車」雷亭晚!
我……我妹妹就是壞在他手裏,死得不清白……嗚嗚嗚……我可憐的小妹……奸
賊!我……我殺了你!」搖晃欲起,卻被耿照按住。

  赤煉堂的總瓢把子「裂甲風霆」雷萬凜座下,計有「掌、劍、刀、筆、令,
陷、陣、車、馬、驚」十名義子,人稱十絕太保,乃是搜羅各方異士,挑選其中
的佼佼者收爲螟蛉,個個都身懷絕技。

  「陷網鲸鲵」雷騰沖、「七寶香車」雷亭晚,以及「燕驚風雨」雷冥杳,乃
其中行六、行八、行十者,但十絕太保的排行僅代表收爲義子的順序,與年紀無
關。這些奇人異士來自四面八方,非但沒什麽兄弟情份,恐怕彼此還是幫中的競
争對手,平日誰也不服誰。

  自家人的醜事被揭,巨漢雷騰沖哈哈大笑,一副「老八你也糗了」的模樣,
大有一吐惡氣之感。青衣公子雷冥杳卻是面如寒霜,森冷的目光望向七寶香車,
混雜了錯愕切齒的微妙神情與其說是鄙夷,更接近憤怒。耿照心想:「縱使赤煉
堂藏污納垢,也還有不齒奸淫之人。雖然暗箭傷人也很卑鄙……」隻覺這個組織
還真是莫名其妙。

  奇的是那七寶香車的主人雷亭晚居然也笑,怡然道:「崔公子,你這話就有
失厚道了。令妹與我結下合體之緣,乃是你情我願,絕無勉強的,是她自動獻身,
換你一條性命。否則以崔公子占奪本幫寶物之大罪,豈能活到今日?」

  崔滟月臉色青白,顫聲道:「是……是你們這幫惡匪占奪了我家的寶物,奸
淫燒殺,壞事做絕,怎……怎是我占奪了你們的物事?胡……胡說八道!」

  七寶香車中繼續傳出雷亭晚的悅耳笑聲。

  「令尊辭世之前,以現銀一百兩的代價,将那柄「映日朱陽」賣給我,還親
筆畫押,打了契紙,不料卻拿一柄假劍搪塞,讓你帶了真貨遠走高飛。你父子莫
非以爲赤煉堂是好欺的?」

  耿照、染紅霞四目相望,心念一同:「映日朱陽?是鈞天七劍之中,雷奮開
始終沒找到的那柄「映日朱陽」?」

  耿照轉頭問:「崔公子,你家失落的那柄劍,便是「映日朱陽」麽?」

  染紅霞見他點了點頭,忍不住蹙眉。

  「昔年鋒會上,一名自稱鍾允、籍籍無名的青年劍客手持此劍參加論比,以
一劍七落梅的絕藝,技壓赤煉堂、流影城兩家代表,拔得頭籌,赢得「檐香階雪」
之名。鍾允近年絕迹江湖,但劍是邵家主親贈,更是他一身功名所系,怎會流入
無名劍客之手?」

  崔滟月急道:「我不知……啊,我想起來啦,我二哥說,先父安葬的那名劍
客就是姓鍾。」耿、染面面相觑。

  雷奮開爲确保赤煉堂在鋒會奪魁,不惜強奪鈞天名劍,在嘯揚堡目睹妖刀肆
虐,堡主「虎劍鷹刀」何負隅更成了離垢刀的刀屍,在照壁留下「四劍摧盡,三
鑄俱熔,唯我魔宗,東海稱雄」等十六字死咒。而他唯一沒找到的「映日朱陽」,
卻接連害死了鍾允、崔靜照等前後兩任劍主……

  環繞在這幾柄鈞天名劍周圍,已不知死了多少人。

  這一切,會不會又跟詭秘的妖刀有關?名劍對妖刀,是正與邪的天生相克,
抑或非凡之器彼此吸引,兵連禍結,才像瘟疫般奪走了相關之人的性命?

  思忖間,忽聽雷亭晚笑道:「崔公子,我們打過忒多次交道啦,我知劍不在
你身上,這不打緊。你與我走一趟總壇,我給你看你父親畫押簽字的讓渡書契,
讓你知道我不是騙你的,隻要你想一想令尊生前可有留下什麽蛛絲馬迹,如此而
已。」

  不想那青衣公子雷冥杳「哼」的一聲,冷笑道:「真有這張契紙,我也想見
識見識。」

  七寶香車之主溫文一笑,和聲道:「自然是有的。崔老爺子簽字時,身旁雖
無目證,但筆迹總不會騙人。崔公子家學淵源,崔老爺子更是名家手筆,真假一
看便知,何須纏夾?」另一頭雷騰沖雙手抱胸,饒富興緻地看着兩人針鋒相對,
似乎連他也對這樣的橫生枝節感覺意外。

  耿照壓低聲音,湊近崔滟月耳畔。「你确定是他們奪了劍去?」

  崔滟月用力點頭。「劍絕對是在赤煉堂手裏沒錯!我敢肯定。」

  「好。」他将杯裏的茶水一飲而盡,抱拳朗聲道:「既然如此,在下就陪崔
公子走一趟,咱們坐下來把事情論個清楚,誰該還誰公道,就按江湖規矩來辦。」
拉着愣住的崔滟月站起來。

  染紅霞提着昆吾劍起身。「我也去。」

  耿照一愣:「二掌院!這……」

  染紅霞道:「赤煉堂乃東海七大派之一,是名門正派,江湖上人人景仰。但
樹大有枯枝,數萬幫衆裏,難免有德行敗壞的不肖之徒,此事若真有不公不義處,
我當面禀雷總把子,請他老人家主持公道。」以她的名頭,赤煉堂縱能神不知鬼
不覺殺了崔滟月,卻動不了水月一門的二把手。

  染紅霞一肩扛下此事,實是爲了做他倆的護身符。

  耿照心中感激,仍不願讓她涉險,拉着崔滟月道:「二掌院請回,這事由我
處理便了。」染紅霞挽着崔滟月另一隻手,不肯放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豈獨你一人可管?況且典衛大人還帶着女眷,是否應該先安頓好了,再來犯險?」
杏眸一睨,鐵了心的模樣無比嬌烈,半點也不饒人。

  耿照沒想到她竟使起小性子來,上回在舟裏與寶寶錦兒之事,也難爲她記了
這麽久,見玉人劍眉緊蹙、無比認真的模樣,不禁目眩神馳,臉紅得跟柿子一樣,
支吾半天。

  「她……不是……我們不是……唉!」

  大敵當前,兩人竟視赤煉堂三大太保如無物,那巨漢雷騰沖「啧」的一聲面
露不耐,青衣公子雷冥杳則一拂衣袖,霍地背轉身去,冷道:「這是敝幫的私事,
二掌院莫來爲好——」發飛衣揚間,數點暗芒或直或曲、快慢參差,朝染紅霞飙
去!

  「危險!」

  耿照掌力一吐,震落了幾枚金錢镖、鐵蒺藜之類,染紅霞早有防備,金鞘一
封,铮铮錝錝揮落大片暗器。突然一聲慘叫,崔滟月向後仰倒,軟綿綿地跌入耿
照臂間,胸口「膻中穴」插了根透明的寸許細針,正是淩影銷魂刺!

  ——射向染紅霞的暗器隻是掩飾罷了,他的目标,自始至終都是崔滟月!

  雷冥杳一擊得手便即飄退,十指間扣滿奪命暗器,欲斷追兵;臉上的得色尚
未消褪,蓦聽一聲暴喝,耿照臂間用勁,崔滟月胸口微鼓,那根銷魂刺已「嗤!」
激射而出!

  「淩影銷魂刺」又輕又軟,全賴袖中機括才能發射,雷冥杳萬料不到這貌不
驚人的少年竟有這般掌力,未及反應,沒魂刺已射中他胸口。雷冥杳雙膝一軟,
跪地時嘴唇已透出青紫。他飛快拔針取藥送入口中,卻被耿照腹間一拳,打得雙
腳離地,将藥嘔在他掌心裏。

  耿照反手拍進崔滟月嘴裏,見他唇面的醬紫飛快消退,略爲放心。

  這幾下兔起鹘落,出掌、奪藥、救人一氣呵成,快得潑水不進,直到雷冥杳
蜷身倒地,雷騰沖才虎吼一聲,奔上幾步:「铿!」昆吾出鞘,染紅霞劍尖一送,
将他截住。雷騰沖本非真心要救人,揮拳做做樣子,又退了回去,醜臉上的疤一
跳一跳的,等看雷冥杳的好戲。

  染紅霞持劍後退,曲線玲珑的修長腰腿袅袅娜娜蹲下,手指搭上崔滟月的腕
脈,聽了片刻,不禁蹙眉:「毒性仍在,隻是暫時抑住了而已。這藥不解症。」
見雷冥杳亦是癱軟在地,怒道:「喂,解藥拿來!」

  雷冥杳吞下的解藥不到一半,艱難搖頭,嘴角泛起冷笑。

  「解……解藥在……總壇……走……走一趟……我拿……解藥換……換劍
……」

  原本抱臂邪笑的雷騰沖面色丕變,咆哮如虎:「老十!你——!」他三人争
這柄劍,誰也不讓誰,就算沒争到手,也要看對方出醜露乖才甘心。雷冥杳兩度
偷襲未果,還中了自己的毒,醜是夠醜了,卻也搶到了交易的主導權。

  這下就算崔滟月要拿劍交換性命,也不會把劍交給别人。

  耿、染對望一眼,默契已成,耿照背起崔滟月,挾着雷冥杳的臂腋,忽覺有
些異樣,染紅霞見他神色古怪,不覺面露關懷:「怎麽?」耿照改抓雷冥杳的臂
膀,搖頭道:「沒什麽。」染紅霞點了點頭,持劍護衛衆人周全。而始終沉默的
弦子忽地穿窗而出,男裝背影更顯窈窕,片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再難望見。

  赤煉堂這方輕功最好的雷冥杳已成人質,七寶香車也不能飛上房頂,熊一般
的雷騰沖一看便知不擅輕身功夫,抱臂蔑笑:「怎麽,讨救兵去?」耿照冷面不
答。

  「老十,就你忒多事。繞了一大圈,這一趟還是要走的。」軸轳轉動,連着
兩匹木馬的榫杆斜擺,香車骨碌碌調了個頭,雷亭晚悅耳的聲音由車後傳出,宛
如貼面訴說。

  「三位貴客,請随我來。」

  第八十折火元之精,化修羅場赤煉堂總壇位于越浦城西三十裏,酆江一條小
支脈流經此處,曲折的河彎切割地形,形成一大片淺水湖。湖塘沿岸生滿名爲
「滿江紅」的水生蕨類,其葉如羽,浮水如萍,每到秋冬轉爲豔麗的朱紫,染得
湖面一片紅,地名「血河蕩」由此而來。

  越城開浦之初,雷家以馬擔幫(碼頭苦力)起家,而後插手漕運,狠撈了一
筆,遂在血河蕩營造水寨,做爲裝卸貨物的轉運地,極盛時湖面上舟楫相連,帆
影接天,每日有數千、乃至數萬人在此地吃飯幹活,水手舵工的呼喝聲響徹雲霄,
商家林立、車馬川流,俨然自造一鎮。

  後來,随着船運發展,小小的河泊難消化驚人的吞吐量,重心漸移到離越浦
河港更近、交通更便利、腹地更廣大的地方;如今光是越浦左近,赤煉堂便設有
五大轉運使,各有各的碼頭,血河蕩的祖業脫去了繁盛的商港碼頭色彩,成爲堡
壘似的象征。江湖上說起血河蕩的「風火連環塢」,誰都知道是固若金湯、易守
難攻的要塞,龍潭虎穴不過如此。

  城内的人工運河之上,泊有一艘赤煉堂的平底沙舟,連七寶香車都能直接駛
上甲闆。耿照等人登船後沙舟起錨,就這麽大剌剌開出越浦,水道上雖設有專門
檢查船隻的河舶務,但赤煉堂乃東海水道的真主,插了風火旗的船艦,河舶務的
官員連攔都不敢攔,遑論登船檢查。

  雷騰沖腳踏船頭,回眸冷笑,似是對耿照說:「你的将軍腰牌隻在陸地管用,
一旦下了水,還不都歸我們管?」三人形勢孤立,除了手中的人質,能仗恃的隻
剩耿、染兩人的武藝。

  從越浦往血河蕩是逆水行舟,須借助劃槳張帆之力,沙船緩緩航行,不多時
便離開了寬闊的江面,駛入支流,夾岸滿滿的蘆葦沙洲,本已狹小的河道更顯窘
迫,遠方接天處矗着一座蓊郁的山頭,若繼續往前,終不免要撞上。

  沙舟放下船帆靠向河岸,槳手仍賣力劃着。領航的艄公發一聲喊,左舷抛下
竹篾編成的索狀纖藤,岸邊數十名精赤上身的纖夫拾起纖藤上的大綏(拖帶),
繞着身子往肩頭一挂,呼喊着向前拉。

  船首軋着激昂的白浪沖過淺灘,轉入一處形如眉月的河彎,原來那青翠的山
頭即爲月牙邊角,彎月凹入部建有大片壯觀的船塢水寨,高高低低的建築髹着黑
漆,插滿紅白相間的三角旌旗,迎風獵獵,令人肅然起敬。

  耿照心道:「此地,便是名震東海的「風火連環塢」!」

  歲月流轉,昔日的湖蕩早已淤成了一彎月眉,碼頭下的水面依然能見成片的
「滿江紅」,然而在這個季節看來直與浮萍無異,還不如夾岸的茂密葦叢惹眼。
風火連環塢最大的碼頭直通校場,校場上遍鋪青磚,漢白玉的階台前置了張九龍
座,十把獅頭椅分列兩旁。

  耿照擡望階台,看着依山而建的宏偉廳堂,再看看前頭的七寶香車,雖然置
身險地,卻忍不住一絲好笑:「敢情車駛不進大堂,集會都改在校場上了。」

  殊不知赤煉堂的總瓢把子雷萬凜隐居多年,不問世事,名義上雖由四太保
「淩風追羽」雷門鶴總理幫務,實則誰也不服誰。這片依山傍水的建築最早淪爲
義子們的角力戰場,往往跨過一道門牆,院裏的天日就不一樣了,聚會時誰也不
入誰的廳門,唯恐有詐,索性在校場上說事,反正這樣的機會也不多。

  耿照等人一下船,就被數百名赤煉堂弟子包圍,人雖規規矩矩分立在兩排獅
頭椅後方,相隔有數丈之遙,然而近千隻眼睛虎視眈眈,隻待上頭一聲令下,随
時便要撲上來。

  押後的雷騰沖道:「就在這兒說罷。老十,喚你院裏人把解藥拿來。」大剌
剌往第六把獅頭椅上一坐,翹起二郎腿,再不肯走了,一邊不懷好意地打量着染
紅霞結實健美的腰臀長腿,啧啧道:「不壞,真不壞!」

  十爺院裏的心腹聞訊,連忙攜了隻錦盒來,雷冥杳遠遠見着,提起餘力尖喝:
「慢……慢!」瞪着耿照:「劍……劍……」寥寥幾字說得滿頭大汗,可見毒藥
之厲害。

  崔滟月也是奄奄一息,白着臉搖頭:「劍……被他們搶走了。我哪兒……哪
兒來的劍?」雷冥杳擠出一抹冷笑,咬牙道:「那……那好,一翻……兩……」
用力吞了幾口唾沫,似将暈厥。

  給他拿解藥來的乃是一雙妙齡女郎,姿容亦佳,見狀齊道:「……十爺!」

  雷冥杳睜眼喝道:「莫來!」嗓音尖亢,白慘慘的雙頰漲起病态的彤紅,俊
美的面孔更形妖異,仿佛陽氣吐盡,化成一隻脫殼豔鬼。耿照将人置在一張獅頭
椅上,眼看情況要僵,總不能教崔滟月與這不要命的伶人賠命,揚聲道:「八爺,
既然如此,煩你将崔老爺子畫押的契紙,以及那柄僞劍一并拿出來,大夥兒把事
情的來龍去脈對清了,省得纏夾。」

  車中,雷亭晚怡然笑道:「如此甚好。」

  片刻從人取來了文書,以及一隻冷玉劍匣,揭蓋一看,赫見錦襯上嵌着一柄
黑黝黝的長劍,仿佛被熏黑了似的,炭焦般的表面又隐有一抹虹彩,顯是被極高
的溫度烤過,與崔滟月所說不謀而合。

  染紅霞端詳片刻,不覺蹙眉。耿照低問:「怎麽?是不是這把?」

  「劍形與我當年所見十分相似,但顔色不太一樣。」她沉吟道:「還有一處
不對勁……劍柄末端,我記得鑲有一枚荔枝大小的火紅寶珠,這把劍也沒有。」

  此話一出,雷騰沖、雷冥杳盡皆變色。

  耿照低聲道:「我懂了。劍是真的,但關鍵是上頭的那枚寶珠。崔老爺子摘
下給崔五公子帶走的,隻有那枚寶珠而已,所以崔公子沒說謊,他的确沒有劍;
而赤煉堂拿到的這柄劍,也的确不能算是真的,沒有了寶珠,「映日朱陽」不過
是一柄質堅工巧的頂級名兵,卻無火元之精的異能。」

  染紅霞詫道:「火元之精?那是什麽?」

  「傳說鈞天八劍分爲「四德」、「四象」兩組,四象是指地、水、火、風,
邵家主将烏金、玄鐵、冰魄、火精等異質與镔鐵合而爲一,找出最恰當的成分比
例,鑄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耿照娓娓說道:「從這柄劍上的燒灼痕迹來
看,邵家主對材質的耐火度下了很大的功夫,一般的刀劍毋須如此。顯然劍首那
枚寶珠是極陽極烈的奇珍,要将其火勁轉化爲助力,劍身才須如此處理。我聽說
有種冶兵之人夢寐以求的寶物,無須鼓風生火便能自生熱能,喚作「火元之精」,
邵家主裝在劍柄末端的那枚寶珠,興許就是這樣的東西。」

  雷騰沖冷哼一聲。

  「誰知道你是不是吹牛?」

  耿照正色道:「這樣的事,每個有心鍛造兵器的師父都知道。我七歲進入白
日流影城,十二歲那年就聽說過「火元之精」了,至于貴幫長年經營軍械買賣,
竟然毫不知情,這點我也覺得非常奇怪。」雷騰沖老臉一紅,轉頭「呸」的一唾,
低聲咒罵不絕。

  七寶香車中再度傳出那把斯文悅耳的聲響,雷亭晚悠然道:「既然如此,還
請崔五公子把那枚「火元之精」交出來。契紙上寫得清清楚楚,此劍已以現銀一
百兩的代價賣給了我,令尊的畫押可不是假的。」

  耿照打開契約文書,果然寫得分明,以一百兩買了此劍,其下有「崔靜照」
三字畫押。崔滟月顫着雙手,讀得淚流滿面,喃喃道:「真……真是我阿爹的親
筆!這……」染紅霞也接過觀視。雷亭晚笑道:「二掌院乃正道七大派裏的聞人,
聲名素着,料想不緻學那市井無賴之舉,一把撕了契紙才是。」

  染紅霞壓抑怒氣,轉頭問:「崔公子,這真是令尊的筆迹?」崔滟月茫然點
頭。

  耿照暗自歎了口氣,心想:「崔家破敗如斯,赤煉堂固然罪大惡極,崔家的
子弟恐怕也非全無責任。」拍了拍崔滟月的肩膀,朗聲道:「十爺,火元之精乃
是異物,别說随身攜帶,若無這隻特制的冷玉匣貯存,恐怕連持劍也不易。你們
追了崔公子忒久,該明白珠子至少不在他身上罷?」雷冥杳毒性開始蔓延,已難
言語,一點朱砂般的殷紅滲出前襟,漸漸暈染開來。

  雷騰沖抱臂重哼,面上的醜疤扭動如蜈蚣。

  「姓耿的,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想讓十爺與崔公子一齊服藥,先把毒解了。」耿照道:「若非今日一行,
你們也不知道要找的是枚珠子,而非一柄劍,這般蒙着頭找下去,不知伊于胡底。
便以這條線報來換取解藥,也盡夠了。」

  雷騰沖心想:「你拿消息換解藥,拿什麽換你們平安離開?蠢才!」聳肩笑
道:「老子無所謂!老十,你聽見啦,你不要命不打緊,斷了珠子的線索,死得
才叫冤哪!」雷冥杳閉目咬牙,胸口劇烈起伏,顯是心緒洶湧。

  未幾,車中雷亭晚也和聲勸道:「你們都吃了藥罷。契紙是真,劍也是真的,
耿兄弟與二掌院是講道理的人,總不能坑了咱們。老十!」雷冥杳身子一顫,咬
牙道:「藥……藥來!」兩名女郎飛奔過來,服侍二人用藥。

  足足等了一刻,才見他二人面色好轉,呼吸如常。染紅霞一探崔滟月腕脈,
回頭道:「脈象正常,毒已解啦。」崔滟月一躍而起,指着七寶香車悲憤道:
「你們……他們的确毀了我家,害死我家人,這是我親眼所見,決計不會錯的!」
這話卻是對耿染二人所說。

  耿照點頭道:「我信你。」見崔滟月滿臉錯愕,正色道:「崔公子,令尊過
往題詩時,習慣的落款是什麽?」

  崔滟月不假思索回答:「先翁以「林泉」爲号,落款不外「崔林泉」、「焦
岸林泉」、「林泉亭翁」這幾……」露出恍然之色。染紅霞不懂題跋,看書也多
看武經兵書一類,在一旁靜靜聆聽。

  耿照道:「我流影城首席大匠屠化應,習以「應化萬千」爲作品落款,那
「萬」還非是一般的萬,須寫作簡筆之「萬」;我見他簽寫文書,亦是如此。這
契書由來很簡單,想是令尊死前教人脅迫,故意簽了個與平日不同的花押,日後
對簿公堂時便知蹊跷。」揚聲道:「這契紙非常重要,千萬不能撕毀。我将親自
帶回将軍面前,做爲赤煉堂殘害無辜、魚肉百姓的證據,爲你崔家讨回公道!」
這幾句話以碧火真氣送出,震得在場數百名赤煉幫衆身子一晃,根柢差的手足酸
軟,倒退幾步,明晃晃的鋼刀「铿铿」落了一地。

  雷騰沖、雷冥杳對望一眼,心下駭異:「這少年……好深厚的内力修爲!」

  忽聽雷亭晚哈哈一笑,怡然道:「典衛大人可有想過,要怎生離開此地?」

  耿照從懷裏掏出将軍府的金字腰牌,對衆人一亮,昂然道:「我親受将軍饬
令,掌管越浦内外江湖勢力進出,更是七品朝廷命官!要出此地,誰敢攔我?」
雷騰沖神色古怪,片刻「噗!」一聲捧腹大笑,連原本被耿照一喝之威所震懾的
幫衆也狂笑起來,笑聲震動山野。

  崔滟月死命抓住染紅霞的衣袖,挨近她溫暖結實的嬌軀,顫聲道:「他…
…他們笑什麽?」染紅霞按劍昂立,眸子電掃而過,與她目光一對的赤煉堂弟子
如遭劍戮,紛紛閉口,放肆的哄笑随之沉落,漸不複聞。

  「沒什麽。」她淡然道:「人若無知,隻能借笑聲來掩飾懦弱,如此而已。」

  雷亭晚笑道:「二掌院說得是。但典衛大人興許不知,赤煉堂殺的朝廷命官,
未必少過江湖人物。本幫迄今屹立不搖,如有需要,我們并不忌諱殺幾個官。你
不過交了些好運,因緣際會,才糊裏胡塗混了頂烏紗帽,一個月前,你還是本幫
各碼頭通緝的要犯,真當自己是鎮東将軍麽?」

  耿照似乎并不意外,負手道:「既然如此,那我也隻能殺出去了,是不是?」

  雷亭晚啞然失笑。「這會兒,你倒當自己是嶽宸風了。」

  神術寶刀橫持腰下,耿照仍是背負雙手,緩緩踏前。靴尖「啪!」踩落泥塵,
青磚上粉灰揚起,衆人呼吸一窒,不由小退半步。車中的潇灑笑聲爲之一頓,連
原本躍躍欲試的雷騰沖不禁臉色微變,小心謹慎起來,熊一般的巨大身軀微微挪
後,揮手示意屬下上前。

  耿照并未發覺自己已經不一樣了。

  與嶽宸風相比,這些人宛若蟲蟻,來得再多,不過徒增厭煩罷了,并不會令
他感到恐懼。在和嶽宸風的一戰裏,他徹底磨練了氣力、戰法、意志……其中最
重要的是「氣勢」——戰無常勝,務求必勝!勝負是貫徹意志之後的結果,一旦
決定動手,便不再猶豫。

  在衆人回神前,耿照身形一晃,已然出手——校場極大,對手分布甚廣,他
卻如餓虎般撲向雷騰沖,連刀帶鞘朝他面門砸落!

  雷騰沖身邊手下最多,不像雷冥杳氣力未複、僅有兩名侍女環護,他萬萬料
不到耿照竟會挑自己下手,倉促間舉起鋼腕一擋,「铿!」被震退數步、胸中氣
血翻湧,忙不叠地揮動猿臂,一撈着部下便往前推,口中瘋狂咆哮:「上!給老
子上!通通上前去!」

  衆人如夢初醒,争先恐後地拔刀,卻聽前排「哎喲」、「媽呀」、「我的娘
啊」呼痛聲此起彼落,人如驚濤般倒成一片,耿照刀未出鞘,每一揮必中膝腿肩
腰,骨碎的聲響不絕于耳,眨眼二十餘人倒地哀嚎,後退與逃跑的擠成一團,反
将雷騰沖卡在中間。

  眼看将與雷騰沖相接,身後「轟」的一聲巨響,硝煙如浪一般逆風卷來,濃
嗆欲窒。

  「二掌院!」

  他反身躍入煙硝,揮散濃翳,忽聽嗤嗤幾聲,霧中幾點烏芒飙來,忙舞刀拍
落;鼻端嗅到一股熟悉芬芳,開聲道:「是我!」身畔那人劍勢一偏,劃了個圓
弧收回,隻差得分許便要刺中他,正是染紅霞。

  「你沒事罷?」兩人背靠着背,耿照急問:「崔五公子呢?」

  「沒事,我拉着他。」

  染紅霞的聲音中似帶痛楚,耿照幾乎能想象她秀眉微蹙的模樣;略一分神,
「飕飕」的機括聲密如急雨,所幸先天胎息并非純靠耳目,暗器劃破、擾動雲霧
時的微妙變化,對碧火功不啻擊鼓吹号,比眼看耳聽還要清晰。

  耿照一一将暗器拍落,暗忖:「好強的勁力!那雷冥杳斷無如此手勁,莫非
是弩機?」染紅霞咬牙道:「小心……小心那輛車!」語聲未落,一抹灰影碾破
煙霧,雪白的七寶香車在灰翳中看來意外帶着冷冽的青灰,通體散發出鋼一般的
獰惡光芒。

  (是……是它?)

  然後耿照便看見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七寶香車上發出了翻動機關屜闆般、單調呆闆的「喀啦啦」輕響,卻看不清
車體有什麽變化,數不清的暗器便已迎面而來——「快走!」他一推身後佳人,
臂間爆出一團耀目豪光,寶刀神術終于出鞘。「走陸路出水寨,快!」烏芒叮叮
咚咚地撞入漩渦般的銀光之中,碎成了粉塵般的細小煙花。

  染紅霞不明所以,依然信任他的判斷,護着崔滟月沖出煙霧,退往水寨大門
的方向。雷騰沖乘機率衆包抄,調息完畢的雷冥杳一躍而起,兩名侍婢一使雙劍、
一用雙刀,居然也跟着掩殺過來。

  ——「以一敵多」隻有一個秘訣,那就是絕不能停。

  染紅霞嬌叱着揮動金劍,披散濃發,挽着崔滟月左沖右突,結實修長的體态
無比曼妙,劍招卻是大開大阖,殺得赤煉幫衆汗流浃背;本該是合圍收攏的局面,
竟被她一輪毫無間斷的重劍搶攻,沖散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首尾難接。

  往往四、五條大漢并肩齊上,卻擋不住她随手一掃,就算鋼刀沒斷于昆吾,
肩肘也要被她驚人的膂力震脫關節,轟得倒飛出去。這美貌動人的紅衣女郎在他
們看來,直與飛天夜叉無異,原本蜂擁而來的幫衆們開始争相退走,追兵反成了
四散的逃兵。

  雷騰沖、雷冥杳一身武功在人馬雜沓間難以施展,紛紛斥退手下,但場面已
然失控,前頭的人被染紅霞殺得不住後退,如海水般倒灌而回;雷騰沖仰天怒吼,
揮拳掄掃,擠到身邊的數人被精鋼臂鞲打得血肉模糊,殘肢頭顱沖天飛起,衆人
這才一哄而散,終于清出戰場來。

  敵人隻剩兩名,形勢卻更加兇險。染紅霞一拄金劍停下腳步,巨量累積的酸
疲驟然湧上,汗水從高挺的鼻尖一點一滴落在青石磚上。雷騰沖獰笑:「小花娘!
一個打幾十個,看你還剩下多少氣力?」

  還不能倒下,她對自己說。牢牢挽着毫無自保之力的書生,強抑臂間的顫抖,
緩緩舉起了昆吾劍。

  耿照擋下暴雨般的暗器,欺七寶香車體積碩大,畢竟不如活物,抽身欲退,
誰知「喀喇喇」一響,飛鬃電吻、雕工邪異的兩隻馬頭已穿霧而出,朝他胸口撞
來!

  (好快!)

  他伸手一拍木馬的吻部,還未借力,馬嘴突然「嘎!」翻開,彈出一杆鋒銳
的紅纓槍來;槍尖入肉的瞬間耿照及時攢住,借機簧之力往後一退,「噗!」冷
鋼離體,綻出大蓬血花。他跌落在地,半嵌在馬腹中的巨輪橫裏壓來,輪底「嚓!」
翻出鲨齒般的牙狀尖刀,朝腹間碾至!

  耿照側滾卻快不過車輪,眼看避無可避,神術往腰間一橫,雙手握緊刀柄。

  鲨齒巨輪挾着車身重量滾上刀闆,齒牙與神銳的刀鋒一絞,鲨齒喀啦啦地崩
斷,破片四射,刺得耿照半身是血;就這麽一阻,巨輪略爲退轉,耿照忍痛向側
邊翻開,腳跟一蹬,本已滾出丈餘的身子又平平滑開七八尺,一條鐵鏈鐮刀「唰!」
削下他半截褲腳,「铿啷啷」地卷回車身中,卻不知是收回到哪一處。

  耿照一躍而起,随手拍落激射而來的整排袖箭,站好時七寶香車也已倒退轉
正,兩頭妖異的跨輪木馬正對着他,雙方相距不足一丈,不管是哪一樣方才遭遇
過的神秘武器,這都是非常理想的攻擊半徑。

  ——毫無……毫無喘息的機會。

  直到今日之前,耿照始終相信機關自有局限。但不是這輛車。

  它巨大而靈巧,不依畜力卻有着活物般的敏捷反應;武器刁鑽難防,而且配
置缜密,似乎考慮過各個死角的補強搭配……這輛車一定有弱點,譬如輪軸、車
腹,或者機簧較易受損處,但問題在于根本無法靠近。

  而且,倘若這片硝煙是七寶香車所造成,代表它還配備了火器。當今武林擅
用火藥的有幾家,如九曜門的「熾盛光」、西降宮的「鬼子母」、轟天島的「八
方神雷」等,都是聞名天下的火器。然而硝石禀性極不穩定,怕潮、怕震、怕天
幹火燥,又受限于引火不便,這些威力奇大的武器多采排布發動的設計,如同機
關陣一般,罕有制成方便攜行的小型暗器。

  耿照心念一動,突然竄了出去,繞着馬車狂奔起來。

  果然這次七寶香車并未跟着他一起轉動,機關畢竟不是活物。耿照繞得幾匝,
神術刀猛朝馬車的左後方砍落!他并非是盲目攻擊,這個角度即使七寶香車突然
後退也碾不到他,而主要攻擊的目标是左側車輪的護蓋,一旦砍開這裏,下一步
便是破壞車輪,徹底癱瘓車輛,将躲在其中的雷亭晚逼出來!

  密集的铿然聲響宛若敲鑼,雪白的車廂被斫得火星四濺,表面刀痕累累,卻
無一砍入車體,砍落的瞬間刀鋒總是微微一偏,連鋒銳的神術刀也難奏效。

  (這是……水鏡鋼!)

  七叔曾說過,有種特殊的鍛造法名爲「水鏡鋼」,用以打造铠甲:将鋼片表
面研出特殊的角度,并處理得如鏡子般光滑,下刀時力氣越大越容易偏開。若甲
後再襯幾層特制的厚牛皮,連重兵都能多捱幾下。

  「那是不是甲片越小,效果就越好?」當時才剛被允許上砧的小耿照問。他
正學着把鐵坯打小,形狀打得跟圖樣一般精确,對這點特别感興趣。

  七叔搖頭。「如何分割甲片,便是鍛造「水鏡鋼」的秘訣所在。鋼材各有強
度,造得大了,就像翻過來的鍋盆,不用砍穿砍破,一拳就打凹了;造得小了強
度不夠,分一百片、一千片也沒用。分多少片、又怎麽分,正是水鏡鋼成功的關
鍵。

  「遇上真正的水鏡鋼,别想拿什麽神兵對抗,這是天生相克,如同水克火。
不如搬塊幾百斤的大石砸爛它,就像撒泡尿澆熄火頭。」這是七叔的結論。

  耿照連砍數刀不生作用,一掌打在車廂上,「轟!」車體一跳,感覺落手的
廂壁一縮,旋又恢複如常,掌力已消弭于無形;看來底下所墊,可比數層特制牛
皮厲害多了。

  七寶香車猛地一轉,将他甩開,藏在車體各處的槍、刀、鐮、勾啪啦啦地翻
過一輪,夾以層出不窮的暗器,耿照被硬生生逼退兩丈,身上又多添幾道傷口。

  妖物般的怪車再度倒退轉正,馬頭對着耿照,車内傳出雷亭晚的笑聲。「能
與這輛車如許纏鬥,典衛大人非凡人也!」輪軸前後轉動,似要直沖過來。

  耿照靈光乍現:「機關再怎麽神奇,暗器、火炮卻非是用之不盡……如此,
先廢他一臂!」縱聲長嘯,施展輕功揮刀撲上,邁步繞着七寶香車一陣亂砍,不
住閃避車體施放的暗器與機關。

  雷亭晚哈哈大笑:「典衛大人!我這車殼的「水鏡鋼」乃是七寶之一,你便
是砍壞了寶刀,不過添幾處貓爪痕迹罷了,何苦來哉?」機關屜闆一翻,一排耀
目火彈曳着熾亮的螢尾咻咻而出,耿照抱頭滾地狼狽躲過,背上被燒去大片衣衫,
心想:「再來便是斷你雙腿!」長刀插地,一躍而起:「那也未必!」運起十成
功力,薜荔鬼手中号稱剛猛第一的「跋折羅手」猛然擊地,轟碎聲一路蔓延至七
寶香車底,宛若湖面碎冰。

  原來他繞行攻擊的同時,腳底暗自施力,将所經處的青石磚通通踏裂,再贊
以金剛部第一怒掌,方圓兩丈内地形破碎;七寶香車前後滑動幾下,才發現颠簸
難行,再無先前的敏捷。

  背後傳來一聲尖叫:「老八!」充滿怒氣,卻是雷冥杳的聲音。

  盡管戰局不利,雷亭晚還是一貫的斯文和煦,似乎帶着笑意:「顧好自己罷,
老十。兩個打一個,打得忒難看,傳出去還要不要做人?」車輪在高低不平、布
滿磚碎的畸零地形上掙紮一陣,喀喇響中透着一股躁烈火氣,倒也不似話語中那
般從容。

  耿照拔刀轉身,飛步沖入戰團,神術刀接過雷騰沖的鋼腕,前後夾擊之勢乍
現缺口,染紅霞卻不戀戰,拖着崔滟月繼續沖向寨門!雷騰沖大吼:「老十,莫
放她逃了去!」但見豪光竄閃,铿铿幾聲,右臂的精鋼臂鞲竟解成數片,零星墜
地,切口無比平滑,如磨銅鏡。

  興許是刀勢太快,雷騰沖一條生滿卷曲茸毛的黝黑右臂僅留下數道殷紅,連
血也沒見。他忙向後躍開,悻悻然怒叫:「仗兵器之力,算什麽好漢?」耿照點
頭:「那我不用兵器!」将刀插回腰後鞘中。

  雷騰沖獰笑:「怎會有你這種蠢貨?」左拳呼的一聲,朝耿照腦門揮落!

  他外号「陷網鲸鲵」,身具怪力,再加上幾十斤重的精鋼護腕,這一拳足可
開碑裂石。耿照「不退金輪手」輕輕巧巧一轉,将拳勁導引入地,震碎大片青磚;
雙掌按着他左臂的精鋼臂鞲一合,碧火神功的雄渾勁力到處,生生将臂鞲壓凹進
去。

  雷騰沖滿地打滾,偏偏又扯不下臂鞲來,慘叫聲不絕;片刻聲音漸低,卻非
是掙脫了變形的鋼箍,而是痛得渾身抽搐,口吐白沫,連喊叫的力氣也無,隻能
蜷在地上死死吐氣。

  另一廂染紅霞抓住機會向外沖,她與耿照一進一退、配合得妙到巅毫,雷冥
杳施放暗器不及收手,急起直追。他輕功本就高超,縱使起步略晚,仍一閃身便
攔在染、崔二人身前,欺她久戰無力,徑拔陰陽雙匕搶攻。

  短兵相接,昆吾劍連環三式,刺中他肩、腰、腿三處,傷口不過針尖大小,
滲出殷紅。雷冥杳一跤坐倒,手裏扣了枚蝴蝶镖,還想頑抗,染紅霞劍尖一挑,
指着他的咽喉:「我不愛殺人,但不代表我不會。」

  雷冥杳咬碎銀牙,妖麗的面孔滿是陰鸷;猶豫不過一瞬,「铿!」擲落鋼镖,
擡望眼前的紅衫麗人,狠笑:「将來你會後悔,今天沒殺了我!」

  染紅霞還劍入鞘,挽着腿軟的崔滟月與耿照合于一處,三人往大門處奔去。

  由校場到大門的這一段仍有不少赤煉堂幫衆,隻是各不相屬,又缺乏統一的
高層指揮,就算不時有人零星上前阻擋,也難撄昆吾劍、神術刀的鋒芒。片刻水
寨大門已近在眼前,遠方似有大片煙塵卷動,馬蹄聲踏得地面隐震,滾滾而來。

  風火連環塢被這麽一鬧,衆人心思全放在校場上,這時望台上才見黃沙卷來,
慌忙吹起号角,又有更多赤煉堂弟子湧出,手持槍刀全副武裝,各奔崗位準備禦
敵。

  染紅霞詫然道:「不是他們的援兵?」

  「不是,」耿照笑道:「是我們的!」

  黃沙中旌旗卷動,隐約可見「骁捷」字樣,馬上騎士身披重甲,當先一騎卻
是一身黑衣勁裝,急馳中不小心甩脫了頭頂的冠帽,散出一頭烏黑秀發,正是弦
子!

  她在食店穿窗而出,得耿照暗中授意,往巡檢營調動兵馬。羅烨點齊所部前
來接應,騎兵雖快,到底不如舟行,途中略有耽擱,總算堪堪趕至。

  染紅霞精神一振,想起當日連手對抗萬劫,也蒙他應變奇快、屢出巧計,終
于脫險;懷念之餘,柔情忽動,轉頭道:「總是有你,才能化險爲夷!」不由一
笑,雙頰暈紅。耿照胸中熱血上湧,忽有些不知所措,唯恐失态,忙對崔滟月道:
「崔……崔公子,再加把勁,咱們這便要離開風火塢啦!」

  隻聽一人長笑:「哪有那麽容易!」自大門頂一躍而下,單掌拍向染紅霞!

  耿照驚怒交迸,截以一路「寶劍手」,誰知那人掌勢不變,中途才挪向耿照,
前半式的掌力已壓得染紅霞身形頓挫,再難前進。「啪!」兩掌相接,僅後半式
便震得耿照五内翻湧,不覺心驚:「好厲害的掌力!」

  來人雙足落地,再出一掌,同樣往染紅霞身上招呼。

  耿照不敢托大,改以剛猛無俦的「跋折羅手」直取中宮,此乃兵法中的「攻
其必救」。那人哈哈一笑:「來得好!」依舊是中途轉向,前半式轟得染紅霞小
退半步,秀美絕倫的臉蛋一霎脹紅,再不卸力,這半掌便要震傷髒腑。

  染紅霞莫可奈何,将崔滟月一推,登登登倒退三步,把掌力全卸向地面,正
要伸手挽住崔滟月,忽然喉頭一甜,嘴角溢出一抹溫黏,才知早已受創;不敢開
口,倒轉昆吾劍拄地,争取時間調息。

  那人揚聲道:「但教他們出得此門,今日塢中所有人自殺謝罪!」赤煉幫衆
如夢初醒,再不分派系人馬,齊聲吶喊,将三人團團圍住。

  至此突圍無望,耿照心有不甘,見那人第三度出手,仍是平平一掌,心想:
「世間哪有如此霸道的掌法?舍了招式變化,全以威力決勝!」福至心靈,想起
當日刁研空戰嶽宸風的情景,雙手運化如楊似柳,在手掌相觸的瞬間放空勁力,
任他掌力再強,總不能打在空處。

  那人「咦」的一聲,脫口贊道:「好!」眼看右掌使老,左掌又出,耿照雙
手才抵得他一掌,也顧不得什麽「空」了,不退金輪手一圈一攔、滿以爲擋下之
際,那人縮回的右掌再出,轟得耿照倒飛出去,落地時連滾幾圈,蹒跚撐起,張
嘴嘔出一大口鮮紅。

  「挨得這式「撼地雙擘」還未死,是一号人物。」那人沖耿照豎起拇指。他
生得熊腰虎背,身量不高,十分精悍;勁裝快靴,肩負行囊,風塵仆仆的模樣,
黝黑的面孔說不出的滄桑,猶如半路歇息的老镖師。

  染紅霞終于緩過一口氣來,橫劍當胸,寒聲道:「大太保,你不問是非黑白
便動手,莫非這寨子裏作奸犯科的龌龊勾當,也都有你的一份?」

  耿照心中一震:「他……便是赤煉堂十絕太保之首的「天行萬乘」雷奮開!」
卻見雷奮開撣撣襟袖,怪眼一翻,哼笑道:「是好是歹,這寨子裏大小事本就有
我的一份。你也不是剛出道的雛兒了,染紅霞,難道不知上門踢館,須有來得去
不得的準備麽?」

  染紅霞目光沉定,并不慌張,沉聲道:「如此說來,爲奪「映日朱陽」、滅
去焦岸亭崔家滿門一事,大太保也必然知情了?」果然雷奮開面色一凝,嚴聲道:
「什麽映日朱陽?焦岸亭……是崔林泉老頭家麽?」

  她點了點頭,冷道:「上回流影城一晤,大太保力促七大派捐棄成見、共抗
妖刀之事,我記憶猶新。白城山之約還尚未履行,若大太保回頭便滅了崔家,未
免太令人齒冷。」

  雷奮開搖了搖頭。「此事我不知情。」染紅霞便将來龍去脈略說了一遍。

  「依照在流影城的約定,鍾允被害一事,或與妖刀禍世有關,應提出來由七
大派共同參詳。然而貴幫三位太保不僅隐匿不報,還觊觎寶劍,做出天理不容之
事。我等今日前來,是要爲崔五公子讨一個公道。」

  雷奮開的臉色非常難看,抱臂不語。不多時,七寶香車脫離了破碎的地形,
緩緩駛近,雷冥杳亦由兩名侍女攙扶而至,連痛得渾身冷汗、抽搐呻吟的雷騰沖
也被擔架擡了過來。

  「哼,丢人現眼!」雷奮開怒極反笑,環抱雙臂道:「把你們六爺擡下去,
找人把那塊爛鐵鋸開,省得他叫得娘兒們也似。老八,你待會兒可要同我好生交
代,是誰讓你們去搶劍的。」

  雷亭晚笑道:「哎喲,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兄弟們不過聽命行事罷了,
哪能有什麽交代?老四回來你問他呗。」掉頭駛向碼頭。雷奮開冷笑不止,轉頭
望向雷冥杳:「你呢,也是一樣的說法兒?」雷冥杳冷冷道:「我跟你沒什麽說
的。」瞥了染紅霞一眼,扶着侍女肩頭往山上的别院走去。

  此時巡檢營的三百鐵騎馳到,羅烨一勒缰繩,解下防塵的面巾,就着鞍上行
禮:「屬下來遲,大人受驚了。」耿照搖頭:「不會,來得恰好。」見弦子一掠
下馬、拔出靈蛇古劍斬開寨門,飛也似的奔過來,微笑道:「辛苦你啦。多虧得
有你。」卻沒注意到身後染紅霞面色一凝,幽幽将視線轉了開去,直到深呼吸幾
口、稍稍平複,才又僵着臉對雷奮開道:「太太保,此事你怎麽說?」

  雷奮開淡淡哼笑,乜着怪眼道:「你待如何?」

  染紅霞幹咳兩聲,木然道:「便由典衛大人決斷。」雖是對他說話,卻又不
肯看他。耿照隻覺奇怪:「怎地……一下又變得如此生份?」但此際不言私情,
清了清喉嚨,沖雷奮開一拱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依在下之意,三位太保
犯了殺人、劫财、奸淫等重罪,我須将他們押送将軍府處置;另外,此案越浦城
尹梁子同亦牽連其中,須與他們三位對證。寶劍歸還崔五公子,這是理所當然,
崔家的物業亦須一并歸還,無法完整歸還的則須予以賠償。」

  雷奮開冷冷看着他,仿佛他臉上開了朵花,片刻才道:「就這樣。」

  「若有什麽遺漏的,我會再向大太保禀告。」耿照道:「就這樣。」

  雷奮開冷笑。

  「辦不到。」

  「哪一樣辦不到?」

  「一樣也辦不到。」雷奮開沉聲道:「崔家之事,我很遺憾,他們非是江湖
人,不應受江湖牽累。但雷騰沖等是我赤煉堂之人,要殺要剮,也是本幫關起門
來的家内事,與你無關!你想拉人見官,一句話,辦不到。」

  耿照面色沉落,肅然道:「大太保執意如此,我也不是全無準備。這三百名
骁捷營的精甲鐵騎,夠不夠拘提他們三位到案?」雷奮開搖頭,一指對面的山頭,
那是月牙彎的突出部,站在上面可俯視風火連環塢,故設有望台崗哨,派弟兄把
守。

  「我麾下有五百「指縱鷹」,便埋伏在那裏,若以弩機發箭,你這三百名鐵
騎轉眼便成刺猬,你信不信?」

  耿照凝了他半晌,一笑搖頭。

  「你沒有五百人藏在山頭。」

  「對,我是騙你的。」雷奮開也笑了:「即使如此,你今天誰也帶不走。小
子,你的權力,是鎮東将軍給的,赤煉堂的也是;我們若鬧到了将軍面前,非要
分個生死存亡的話,留下的會是将軍比較需要的那個。

  「你能爲将軍掌管東海各水陸碼頭、驅逐難民,提供兵械軍資,打探消息,
做各種既見不得人、可又不能不做的事麽?赤煉堂一年花在這些事情上頭的本錢,
數以萬兩計,就算今天是其餘東海六大門派要跟我上這個秤台,我也不怕,何況
是你?」

  雷奮開說話的态度并不張狂,沒有占盡上風的味道。他隻是陳述事實,一點
也不得意。

  「你要辦梁子同,但他是中書大人的人,将軍會爲了你,在這個當口跟中書
大人正面沖突?這是絕無可能的事。幫你自己,也幫大家一個忙,事情已經夠多
夠惱人的了,别拿這些窒礙難行的勾當回事幹。

  「崔家的事,我會讓老四給你們一個交代,但不是現在,須等我調查清楚,
才知道要如何交代。一個月前,我才在東海水陸各碼頭發布訊息,要拿你來一問
妖刀的秘密,當時我向橫疏影保證,一旦落在我手裏,我肯定教你生不如死。我
一向是個說話算話的人。

  「今日你們闖進風火連環塢大鬧,更是死路一條,便是許缁衣、橫疏影親來
也沒得說。但我很佩服你。雖然你的要求在我看來,簡直像是小兒胡鬧,但我佩
服你胡鬧的勇氣。」

  在轉身離開之前,他隻看了耿照一眼,魚尾深刻的眼角微瞇着,笑意更顯蒼
涼。

  「所以,今兒我給你們的優遇,就是放你們活着從這裏走出去。請。」

                ◇◇◇

  符赤錦在房裏等他回來,一直等到了天黑,但耿照始終沒回來。

  這樣也好,她輕輕歎了口氣。她不想騙他,也不想刻意隐瞞什麽,她希望自
己一輩子都可以與他坦然相對,什麽事都能說、都能分享,沒有一絲猶豫害怕,
就像現在這樣。

  她吹熄了燈花,在幽藍裏踩着一廊斜影,來到大師父房裏。今夜,是個無月
而多雲的夜晚。

  大師父受傷之後,她爲他準備了一隻小巧的青釉甕,大概隻比腌漬醬菜蜜餞
的缸子略大些,就像酒肆裏小孩兒抱着叫賣腌李、話梅、人面子的那種。大師父
從破損的舊缸換到新缸子的過程沒人能看,就連二師父、小師父也不行;符赤錦
特别爲他把缸子拿去城外亂葬崗吸納土金之氣,勉強趕上了今夜。

  她拿來一個堅固的藤架,把青釉甕小心放在架中,以特别處理過的屍布将甕、
架牢牢纏起,以防行動時有什麽萬一。大師父現在非常脆弱,其實不适合出門,
她不止一次想說服他打消這個念頭。

  「寶寶錦兒不懂,師父們連宗族的仇恨都放下了,隻求一個無争,爲什麽又
要去蹚這渾水?」

  大師父平靜回答:「女徒,你看過《岣嵝異策》,也向師父們讨過那三張殘
頁,應該知道我心中所想。在本門數百年的源流中,曾有一人的修爲境界最接近
「赤血神針」。」

  符赤錦點點頭。「我知道,是「萬裏飛皇」範飛強。」

  大師父淡然道:「我從來沒喜歡過那人。如今想來,這該是我對他的忌恨,
人在年輕識淺之時,總會生出如許心魔。我和你二師父鑽研殘頁心訣多年,成了
現在這個模樣,所以不許你小師父過度鑽研,但此事難禁,我心裏很清楚。

  「範飛強是個有心人,對于「赤血神針」,不會什麽都沒留下。他若曾留下
隻字詞組,必與那柄赤眼妖刀在一塊兒。因此,大師父非去不可。」

  她并沒有開口要求讓耿郎一起去,雖然目前單以武功論,有他随行最能保證
大師父的安全。那對大師父來說太過爲難,若非其他兩位師父傷重,大師父恐怕
也不會讓未曾發誓加入遊屍門的自己參與此事,更何況是她「名義上」的夫婿?

  就算隻有她一個,她也會拼死保護大師父的。寶寶錦兒暗自發誓。

  二更時分,她小心背起竹架,來到密函指定的地點。

  内河邊上的小舟把她帶出越浦,逆水來到一處山腳。對遊屍門人來說,夜行
簡直是家常便飯,她輕而易舉上了山頂,取出密函,搧亮火絨燒了,淡綠色的信
函燃起淡綠色的煙,在山風中不但不消散,反幻出青鳥的形狀,向前掠去,「噗!」
點亮了一隻白紙燈籠,燈籠上繪了骷髅頭。那是遊屍門的标記。

  符赤錦提着燈籠穿過一片密林後,來到一處斷崖,适才行舟的河道便在她腳
下。符赤錦往前一步,發現左右都有人打着白紙燈籠,隻是相距甚遠,又或林間
布置了什麽機關,彼此間并不能相望。

  「久違了。」

  崖邊一盞白燈籠亮起,映出一張浮在空中的紙糊面具。是那種貨郎攤上經常
看見的廉價面具,粗糙的彩繪笑臉看起來詭異非常。

  雖然面具跟上次在破驿看到的不一樣,但她知道他就是「鬼先生」。

  「諸位一定覺得奇怪,爲何在七玄大會召開之前,我要請諸位今晚辛苦一趟,
來此小聚……這個小小的聚會,姑且稱爲「齊心會」罷?目的是希望給諸位吃一
枚定心丸。」鬼先生笑道:「據我所知,目前已掌握聖器、準備好參加大會的,
僅隻兩家。希望今夜過後,諸位能打起精神,把握剩下不多的時間,趕緊搜集聖
器,以免向隅。」

  若非情況不明,符赤錦幾乎要笑起來。這人說話,怎麽活像在婚喪喜慶的筵
席扮演司儀、負責插科打诨帶動氣氛的白席人?他可是發動邪派七玄聚會,大有
圖謀之人哪!

  她突然意識到:在左右那幾盞不見身影的白紙燈籠之後,便是當今邪派七玄
的首腦。漱玉節那騷狐狸一定也在,還有天羅香的「玉面蟏祖」雪豔青,以及那
個連部下都不知她是女兒身的「鬼王」陰宿冥……狐異門、血甲門等絕迹江湖已
久的,也有首領前來出席麽?

  寒風裏無人回話。沒有人願意在這時被摸清底細,給對手的情報自是越少越
好。

  鬼先生對這樣的反應似乎很滿意。

  「那麽,就請各位盡情欣賞了。」一指崖下:「此地是大名鼎鼎的血河蕩,
人所皆知,這兒是七大派之一赤煉堂的總壇。諸位前來,算得是甘冒奇險了,以
我們與七大派的「交情」,若教人知曉七玄的首腦盡皆在此,隻怕不妙。」

  沒有人笑。這笑話真是不恰當到了極點。

  符赤錦正覺無聊,忽見崖下的河道對面,那高低錯落的水寨間火光一閃,一
條火龍似的熾烈光影竄起,所經處無不燃起沖天烈焰,火光映紅了湖面、山壁,
以及在火舌間哀嚎奔逃的人影……

  「那、那是什麽?」

  這聲音符赤錦很熟悉,她曾與她在破驿的黑夜對罵過。是鬼王陰宿冥。

  ——那是……修羅場。

  符赤錦很想這樣回答,卻說不出話來。居高眺望,火焰的源頭像是一枚不斷
吞吐開閉的龍首,撕咬着動在線的一切:人、建築,死的、活的……無有例外。
最開始的時候它僅僅是個熾亮的光點,那代表着一個人。

  但現在已經不是了。整座風火連環塢陷入火海,火龍所經處沒有活物,間或
有幾個黑影與龍首交叠、分開,又交叠、分開,不多時便被火舌所吞噬——赤煉
堂的總壇裏不隻有兵器人馬,總會有幾名高手的,但在火焰之前通通不堪一擊。

  火龍點燃了整座碼頭,赤煉堂總壇自大廳以下,已經沒有任何一個還能活動
的黑點,散在火場各處的屍骸數都來不及數,而火龍仍在繼續沿着山壁向上爬
……

  「那到底……」陰宿冥喃喃自語:「是什麽東西?」

  「請容我向諸位介紹,」鬼先生笑起來。「天元道宗的餘燼、我等七玄的再
興,正道之惡夢、龍廷之權柄,無可匹敵的戰器——妖刀離垢!」

  陰宿冥失聲道:「那便是離垢?」

  「還有它的刀屍。」鬼先生一派認真,仿佛怕顧客們産生錯誤的觀念。「正
确地說,是妖刀離垢、精挑細選而得來的刀屍,以及正确的号刀之法,三者合一,
才交融形成諸位眼前這幅瑰麗奇偉的景緻。」

  風中傳來陣陣難以言喻的惡臭,那是灰燼、燃燒、血腥、焦烈……摻和而成
的氣味,伴随着若有似無的哀嚎,以及剖紙般明快輕巧的刀刃入體聲響。鬼先生
忽然搓着雙手,像是忽然來了興緻,對着「顧客」們殷勤探問:「機會難得,諸
位有無興趣,「就近」參觀一下離垢的威力?」

  「多近?」反問的是一把低沉沙啞的渾厚嗓音,猶如磬石磨砂。

  男子一開口,符赤錦便覺胸中氣血翻湧,五内似将滾沸,嗡嗡耳鳴持續許久
仍不消失,仿佛被扔進萬斤銅鍾裏撞了一槌也似。身負此等内功造詣之人,此問
自然不是怕死,背後隐含着更重要的意義。

  她這才留意到,白紙燈籠的數目似乎遠大于七盞。

  ——是因爲有的龍頭大位還懸而未決,抑或七玄之首本就不隻七人?

  「好問題。如妖刀這等驚世神器,威力之大,諸位已然親見;再看不清的,
稍後還有「一親芳澤」的機會。問題在于:不受控制的驚天之威,傷敵與傷己無
異,有人拿瘟疫、天雷、水旱澇災做爲武器麽?能受控制,妖刀才有價值。」鬼
先生說着嘻嘻一笑,仿佛名廚遇上了知味之人,簡直歡喜不置:「既然如此,一
丈之内如何?」

  封底兵設:飛凰劍

  封底兵設:飛凰劍

              【第十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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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6:4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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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第十七卷

.


             第十七卷七玄大會

              【內容簡介】

  赤煉堂的十太保是女人。

  她不僅豔麗,而且還是總瓢把子的女人。與雷萬凜有關的一切誰也惹不起,
即使他消失已逾十年,依舊沒有改變。雷奮開若是總瓢把子功業的最後一抹餘晖,
雷冥杳就是鬼魂的投影;雷萬凜沒帶她引退,本身就是個謎。

  直到複仇的焰火找上赤煉堂。七玄之主、離垢刀屍,還有潛伏長達十餘年的
陰謀份子……這一夜,還有誰能安睡?

             內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八一折夜麝蹄香,燕驚風雨夕陽西下,殘霞濃渲如血。耿照低頭默默行走,
不知不覺又回到四裏橋的分茶食店前。他舉手遮眉,試圖擋去水上回映的粼粼金
光,忽然湧起一股想飲酒的沖動,低聲道:「我們進去坐坐。」徑自往店門走了
過去。

  不用看也知道弦子一定在後頭。弦子永遠都不會說「不」。

  食店夥計見典衛大人回來了,忙點頭哈腰迎出店外,殷勤接待。

  越浦殷富,民風豪奢,傍晚是店內生意最好的時候。水道之上係舟泊岸,忙
活了一整天的人們在返家之前,不免要偕友朋找個地方坐坐,點些燠爆熱炒配酒
吃,或去酒樓正店,或去麗舟畫舫,次一級的則有俗稱「腳店」的酒食專賣店。

  這些地方供應上好的酒菜,可召歌伎唱曲助興,餐具都是銀器牙箸琉璃碗,
即使隻有兩人對坐,叫上兩碗好酒、點幾道象樣的菜色,下酒的果蔬雜嚼三五碟,
講究些的這樣一頓能吃掉近百兩銀子。

  平民百姓揮霍不起,就來更便宜的分茶食店。這家鋪子自己有簡單的廚房,
白日裏供應一些簡單的吃食,入夜四裏橋邊各種吃食攤販紛紛出籠,鋪裏索性不
開夥了,客人想吃什麽,就喚閑漢拿著空碗碟幫忙去張羅購買,光靠賺酒錢都已
快忙不過來。

  「閑漢」顧名思義,是指附近一些遊手好閑的人,並非鋪子裏正式聘請的夥
計掌櫃。他們一見有儀表整齊、看起來身家不壞的年輕人進店裏,就會自動蹭上
去親切招呼、幫忙跑腿,有時客人一高興就會賞些小錢。

  類似的還有佩著青花手巾、拿著白磁小缸賣零食蜜餞的小孩子,男童女童都
有,以及被稱爲「打酒坐」的歌女。她們通常都在酒食店鋪之間流動,有些高級
的酒樓正店不許這種人出入,以免掃了貴客的興緻,不過四裏橋這一帶的分茶鋪
子一般都不禁止。

  那夥計十分乖覺,一見耿照面色沈凝,搶著替他趕開閑漢,引到染紅霞坐過
的臨水雅座,放下一半竹簾,陪笑道:「典衛大人稍坐,我給您張羅點吃的,再
沏壺好茶來。」一連重複幾次耿照才回神,隻說:「拿酒來。」

  夥計連連稱是,喚閑漢買了油煎灌腸、炒兔肺、姜蝦、鹿脯等,都是附近有
名的下酒菜,端來兩大碗白酒。耿照又吩咐:「給我拿一壇來。」想起自己酒量
不甚好,爲防飲醉了無人付賬,先掏出銀子給他:「這些夠不夠?不夠我還有。」

  「盡夠了,盡夠了。」夥計雙手捧過,不敢怠慢,趕緊拿了一小壇來。

  耿照在風火連環塢吃了雷奮開三道掌,又被他一輪擠兌,啞口無言,心知自
己的確奈他無何,盱衡眼前形勢,隻得領兵護著染紅霞、崔滟月退出血河蕩,越
想越覺窩囊。偏生雷奮開又言之成理,他沿路將諸般不可爲想了個透徹,益發困
惱,氣自己倒比別個兒多些。

  羅烨與他並辔而行,至越浦外城時忽道:「大人爲所當爲,並無不是。若真
要動刀槍,下回準備周全些也就是了。」

  耿照詫異轉頭,從他面上卻看不出這話是贊同還是反對,幾度欲言又止,突
然想起一事。「倘若……我方才下令開打,你會遵照我的指示麽?」

  羅烨笑了起來。雖隻短短一瞬,卻是耿照頭一回見他笑。

  刀疤破相的年輕隊長斂起笑容,轉頭道:「我不是好統領,這幫子也不是什
麽好兵,但隻要有點男兒血性的,都想給那些王八蛋一點顔色瞧瞧。」身後的骁
捷營弟兄紛紛鼓噪:「捅他媽的龜蛋!」、「大人!老子可不怕!」、「白刀子
進紅刀子出,大不了就是一條命!肏他媽!」

  「好啦,都閉上嘴!」羅烨馬鞭一抽,叫囂聲才漸漸低落。

  他對耿照正色道:「我們是兵,聽令是本分、沖殺是本分,死也是本分。大
人是將,得想得比我們多。大人今日所做,乃是將帥的決定。小人這話有僭本分,
大人勿怪。」就著馬上欠身,帶隊往巡檢營的駐地馳去。

  全副武裝的油兵子或扛旗或掖槍,馳過耿照身前時紛紛颔首,聊作緻意,行
進間仍怪聲不絕:「大人!你挺帶種的嘛!」

  「下回再打赤煉堂,記得算老子一份!」

  「大人的相好真不賴!一個比一個俏!」

  「那小妞給老子摸摸屁股,十個赤煉堂都打了!」

  「你摸馬屁股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什麽德性。」激塵之間,放肆的哄笑遠
去,不時夾著羅烨的鞭聲斥罵。耿照苦笑著,身後弦子無聲無息走近。「……需
要讓他們摸嗎?」她皺著柳眉回看腰後,似想爲攻打赤煉堂多盡一點心力。

  「不……不用。先不用。」

  「嗯。要的話再跟我說。」可能是「十個赤煉堂都能打」的說法真的有打動
她,俏麗的男裝少女考慮過屁股的強度應該可以讓三百人摸一摸之後,開始覺得
這筆交易能做。

  「……好。」其實他隻是想趕快結束話題。

  染紅霞要回水月停軒的旗艦「映月」,耿照本想將崔滟月帶回朱雀大宅安置,
她卻有別樣心思。「你目下爲鎮東將軍辦差,赤煉堂亦仰將軍鼻息。大太保說得
一點沒錯,赤煉堂若是借由將軍向你施壓,將軍會做何打算,猶在未定之天。」
染紅霞淡然道:「本門身在江湖,辦起事來比公門中人方便。慕容將軍要向水月
一派討薛公子,怕還欠缺一個好理由。」

  「這……」耿照爲之沈默。

  染紅霞的說法極具說服力,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慕容柔雖是
狂狷已極,連當朝天子的帳也不買,卻非是莽撞之輩;相反的,他不但絕頂聰明,
而且還相當務實。普天之下,若還有個人是他深深顧忌,行動前非考慮一下不可
的,大概也就隻有鎮北將軍染蒼群了。

  論兵力,北關遠大過東海;論戰力,繼承獨孤閥最強私兵「血雲都」之名的
染家軍,恐怕是除西山飛虎騎之外,東勝洲大地上最可怕的勁旅。

  染蒼群與他一殿爲臣,兩個不善交際的人說不上交情,禀直相敬還是有的。
王禦史彈劾慕容柔時,皇城內有袁皇後替他說話,而皇城之外,就隻有染蒼群上
書,認爲慕容是先帝指派的顧命大臣,一向忠謹守份、功在朝廷,所誣多是子虛
烏有,甚至用了「佞謗」這樣嚴厲的字眼。

  要動染蒼群的女兒,慕容柔多半是要考慮一下的。哪怕隻有一絲猶豫,這也
是別人所沒有的優禮了。「水月門下多是女子,」耿照兀自掙紮:「恐怕……恐
怕有所不便。」

  「沒什麽不方便的。耿大人與沐四俠都曾在船上作客,豈有不便?」

  他無話可說,隻得由著她帶崔滟月離開。望著那抹修長窈窕的背影,心中說
不出的沮喪,卻難出一句挽留的話語;恍惚入了城,回神已置身於四裏橋畔。

  耿照端起酒碗,骨碌碌地一口飲盡,酒汁入腹後一股辛辣醬香沖起,十分難
受。見弦子有樣學樣、端碗湊近小嘴,一副毫無防備就想仰頭喝幹的模樣,及時
按住白皙的小手:「喝酒不好,你不能喝!這樣喝……會醉的!」酒氣湧出喉頭,
不由得打了個酒嗝。

  「像你這樣?」

  「呃……對。」

  都不知道是誰教訓誰了。耿照滿臉陰沈,端了她桌上那碗,仰頭喝光。

  一會兒夥計拿了濃茶和小酒壇來,耿照隻讓弦子喝茶,自己拍開酒壇泥封,
即斟即飲,片刻壇內又見了底。「小二哥!」他沖夥計招招手:「再來一壇!」
弦子照辦煮碗,連飲連斟,總算趕上把空茶壺遞給他。

  「再來一壺。」好像要這樣喝才是對的。少女心想。

  夥計是老經驗了,知道悶酒要喝煞人的,十之八九是典衛大人在赤煉堂處碰
了釘子,接過酒壇茶壺陪笑道:「大人也吃點菜,我們這兒的菜很有名的。不如
這樣,小的再給您上道醬燒肘子,吃飽了能多喝幾壇。」耿照揮揮手,並未答腔。

  夥計添茶上酒,正要走開,想想又回頭:「大人,赤煉堂橫行三川,沒一百
也有幾十年啦,陰著天慣了,沒這麽容易撥雲的。您仗義一席話,聽得鄉親心頭
舒爽,這已夠啦,有什麽不快莫往心裏去。」說完,才低頭快步離去。

  耿照拍開窖泥斟滿,對面弦子也倒了濃茶。「幹!」杯碗相碰,兩人一齊仰
頭,俱都喝幹。「聽得心頭舒爽」有什麽用?崔家還不是沈冤未雪,雷亭晚等還
不是逍遙法外?他左手持碗,右手探入懷中,緊捏著金字牌——這物事賦予他權
力的同時,又將他牢牢束縛,絲毫動彈不得。

  「可惡!」

  「啪!」一聲,腰牌按進桌裏,碧火神功所至,木質的金字牌嵌入同爲木質
的桌面,齊整得像在桌頂陰刻出花樣來,嵌合近乎完美。耿照平日運使功力,總
有各種顧忌,仗著三分醉意,這一拍間勁力之巧,自己都忍不住瞇眼貼近細細端
詳,片刻才傻笑:「好功夫!」

  「好功夫。」弦子相當同意,鎮定地仰頭豪飲。

  耿照「啪」的一掌,又將腰牌的背面打透桌底,像是在桌闆背面陽刻了一枚
鎮東將軍府的金字腰牌似的,幾無一絲破綻。「好功夫!」店內諸人都被聲響嚇
了一跳,耿照卻紅著臉放聲大笑,片刻又咬牙切齒:「可惡!」

  弦子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生什麽氣,柳眉微蹙。「因爲功夫好,所以很可惡?」

  「功夫好卻什麽都不能做才可惡!」耿照一頭撞上桌闆,貼面悶吼:「好想
……好想殺雷亭晚。做出那些壞事的大惡人,真想一刀殺了!可惡!」

  「現在去麽?」

  耿照愕然擡頭,見弦子容色平靜,握了握腰畔的靈蛇古劍,紫檀木柄圓潤光
滑,一望便知手感絕佳。「現……現在去?」他苦笑搖頭,眉頭揪緊。「不…
…不行。卯上赤煉堂牽連極大,一弄不好……總之是很麻煩的事。」

  「我以前殺過一個人。」

  弦子淡淡開口。「他武功比我高,大家都說難殺,任務一定失敗。我潛進他
住的地方,等了三天,才等到出手的機會,在茅廁裏將那人殺死。他身邊的人沒
發現,我就這樣離開,回到黑島大家都不相信。」

  她定定望著他,仿佛說的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動手,才有機會得手。不試試怎知道行不行?」

  耿照還想解釋,忽煩躁起來:他擔心將軍處置、擔心赤煉堂背後的糾結,擔
心武林失衡,擔心朝堂鬥爭;擔心弦子飲酒、擔心自己喝醉沒付酒錢……擔心東
擔心西,世間,哪有這許多計較?

  在弦子看來,問題何其簡單——想殺麽?現在就去!

  酒意上湧,他輕舒猿臂,合著弦子的小腰將她高高舉起,踮步飛轉,轉得袂
裾飄飄,仰頭大笑:「好……好!現在就去!去殺……殺了雷亭晚!」一想不對,
改口:「不……不行!殺人犯法,悄悄將那厮捆走便是。」腳步踉跄,幾次要撞
上鄰桌,碧火功頓生感應,腰臀貼著桌角轉開,陀螺也似一路轉出店鋪,居然連
一根筷子、一隻茶杯都沒碰落,驚呼聲此起彼落。

  耿照轉得暈了,兀自長笑不絕,定睛一看,兩隻拇指相距不足一寸便要扣起,
貼著她腰背的中指也差堪仿佛,喃喃道:「弦子,你的腰好細啊!」似覺不對,
高舉的雙手平平放下,弦子那張精緻無瑕、宛若骨瓷的俏臉複現眼前。

  「暈……暈不暈?」耿照咧嘴傻笑。

  弦子搖頭。「你氣噴到我臉上才暈。」

  他忍不住大笑,拉著她施展輕功,出得越浦,徑往血河蕩的方向去。

  奔跑間血脈贲張,酒氣運行更快。耿照內功深湛,縱不善飲,區區兩小壇白
酒還放不倒他,再加上涼飕飕的夜風拂面,不緻神迷;興許是喝高了,額際略感
不適,隱隱生疼,一抽起來便覺狂躁,卻得了個釋放情緒的現成出口。

  雷奮開回風火連環塢,總壇的幫衆繃緊了皮,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守備較
白日更森嚴。

  但潛行都本是黑夜匿行的伏鱗女帝,弦子更是其中佼佼者,銅牆鐵壁在她眼
裏,不過縫隙接合的總成,鑽過去、拆開來就是了,哪有什麽問題?兩人一路放
倒衛哨,無聲無息潛入水寨,耿照脅住一名服色華貴、看似頭目的赤煉堂弟子,
讓他帶往八太保處。那人被鋒銳的靈蛇古劍架著,不敢造次,來到偏院牆外,才
被切頸擊昏。

  白日在四裏橋一戰,雷亭晚俨然三人中執牛耳之人,本以爲仆從必多,耿照
與弦子藏身樹蓋眺望,卻連一名婢子也未見,院裏悄靜靜的,隻有主屋亮著燈。

  耿照心想:「姊姊編撰的《東海名人錄》中,提到雷亭晚出入乘車,等閑難
見其貌。難不成他的真面目竟是機密,爲保守秘密,連下人也都不用?」殊不知
七寶香車乃東海七大派中一件著名的機關奇械,雷亭晚以此成名,當真做到「出
入皆乘」的地步,除了總瓢把子雷萬凜等極少數人,即使同列太保的其他義子都
罕見他的廬山真面目。

  雖帶一絲醉意,耿照思路已不再混沌,知道殺人絕難善後,略一遲疑,對弦
子低聲道:「我們潛進屋裏,先找那把失了珠子的映日朱陽劍。」弦子歪著千嬌
百媚的小腦袋:「不殺雷亭晚了?」

  耿照兩頰微紅,迎風閉目、身子微晃,笑道:「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們握著
他惡行的證據,說服將軍辦他。將軍眼底難容顆粒,落在他手裏,管教那厮生不
如死。」雖說如此,心中不免遺憾,出口竟有些失落似的。

  弦子一開始執行任務,整個人便如一柄脫鞘鋒匕,再無一絲松懈,雙眼牢牢
盯著主屋,低問:「要找不到呢?」耿照一愣,隨口複述:「要找不到呢?」

  「那就殺了他。」弦子的思路很直接。

  「那就……殺了他?」蓦地額際又抽疼起來。耿照閉目痛笑,握緊拳頭:
「好!若找不著,咱們殺了他!」大有一吐積郁的爽快。

  弦子目光一銳。「趁現在!」遊蛇般掠上屋脊,貼瓦滑行,身形幾乎融入陰
影,顯是一門極高明的輕功。這部「蛇行鱗潛」乃黑島的帝字絕學之一,出自漱
玉節的別傳,遍數潛行都也隻一人練到「貼物滑行,沈羽不沾」的境地,別無二
家。

  耿照暗自佩服,運起碧火功躍上房頂,弦子忽做了個「趴下」的手勢,他及
時伏至脊側,見一名侍童模樣的青衣少年打著燈籠走進院裏,身材結實精壯,面
孔仍有些許童稚,卻極俊美,妖麗的神氣與十太保雷冥杳有幾分近似,眉宇間飛
揚跋扈,隱帶邪氣,令耿照想起五絕莊的上官巧言。

  青衣少年來到門前,揖道:「八爺,船備好了。」口氣與雷亭晚如出一轍,
隻是年紀輕尚欠火喉,不及主子的如沐春風,顯得有些甜膩,討好的意味十分露
骨。

  門裏「嗯」的一聲,溫煦的嗓音動聽至極,自是雷亭晚。耿照忽生謬想:此
人若是肯剃光了頭去講經,怕比顯義更像得道高僧,聽得人身子酥軟,飄飄然不
知所以,男繳金銀、女獻貞操,爲患絕不下於蓮覺寺衆。

  少年道:「禮物也采辦好啦,已著人送到十爺院裏。」取出清單念著,都是
珍珠寶玩、绫羅綢緞、水粉香藥之類。耿照並不意外,心想:「這雷亭晚對雷冥
杳與別個不同,總不會是結義之故,說不定……是有私情。」

  雷亭晚和聲笑道:「都給砸了罷?死了幾個?」少年笑答:「十爺今兒受了
傷,氣力不濟,沒當場鬧出人命,隻留下幾條胳膊腿兒的。」耿照一琢磨,才知
是指送禮的人。

  雷亭晚差人擡了珍玩布匹去,雷冥杳餘怒未消,弄殘了送禮之人的手腳。聽
主仆倆的口氣,不僅不是頭一回,過往還曾弄出人命——拿下人的性命給對方
「消氣」,這都是些什麽人!

  雷亭晚笑道:「不是氣力不濟,是心腸軟了,面子卻拉不下。礬兒今晚再哄
哄十爺,若哄得不好,八爺唯你是問。」

  名喚「礬兒」的少年眉目一動,見獵心喜,旋又躬身:「八爺!今晚十爺定
要逼問崔家女子之事,礬兒隻怕交……交代不過。」興許是想起十爺斷人手腳的
狠勁兒,打了個寒噤,面色微變,不似作僞。

  「怎麽?方才不挺來勁兒的,這會兒鹌鹑也似,嫌差事辛苦?」雷亭晚的聲
音帶著笑意。

  若不識此獠,真會以爲他是個言談風趣、處事溫和的主。礬兒面色丕變,雙
膝跪地,語帶哭腔:「爺!您嚇壞礬兒啦。我……我怎敢哪?八爺隻一句話,礬
兒便給擰了腦袋也不怕,實是怕誤了八爺的事。」

  雷亭晚笑道:「起來罷,演給誰看哪你!崔家閨女你也有分的,不如同十爺
聊聊她那份水嫩好了。」礬兒賴著不肯起來,抹眼裝可憐:「八爺救我!」

  雷亭晚笑啐:「行了!把那把破劍帶去,討十爺歡喜。再帶上一管「飛魂煙」,
用了藥就乖啦。」礬兒喜動顔色,連連磕頭:「多謝八爺!」

  「輕著點,別玩壞啦。我幾日便回。」

  礬兒起身陪笑。「八爺這麽快回來?」

  「我料老大也待不久,老四回來鬧騰幾日,他自會離開。」

  咿呀一聲門扉推開,一名金冠輕裘的青袍男子緩步而出,隨手擲給礬兒一條
繭綢腰帶。那帶子脫手飛出,風裏頓時彌漫一股異香,中人欲醉。礬兒忙不疊收
進懷裏,仿佛想令香氣多沾上身。

  「行了,這「夜麝亂蹄香」的氣味一旦沾上,整夜不散,遇汗更濃,雖非淫
藥,卻是天下間第一等的催情聖品,專克女子,要你這般做作?」青袍人打他一
下腦袋,身子側轉,映出一張與礬兒一模一樣的面孔,直比照鏡還像!

  耿照與弦子面面相觑。

  那「礬兒」的聲音的確是雷亭晚無疑,解下裘袍,披在真正的礬兒身上,裘
裏的青袍原來是侍童下人的服色。他從礬兒手裏接過燈籠,微笑道:「八爺歇息,
礬兒去啦。」嗓音又變得與本尊似極,幾難分辨。

  礬兒十分機警,團手長揖到地,立刻站進廊影下,唯恐讓別人瞧見有兩個一
模一樣的自己。手持燈籠的「礬兒」嘻嘻一笑,踱出月門,動作與礬兒進來時全
無二緻,舉手投足帶著既青澀又早熟的微妙矛盾,活脫脫就是礬兒。

  易容術耿照雖無研究,料想是往臉上化裝改扮,應與女子紅妝相類,隻是一
個畫「美」,一個畫「像」,道理是差不多的。以圖對景,縱使是巧筆大匠,也
難免會留有破綻。像雷亭晚這樣的易容之術,簡直是駭人聽聞。

  廊下檐影之內,礬兒抓耳撓腮,一副欣喜難禁的猴急模樣,好不容易等到燈
籠的光點消失不見,才奔進另一側廂房,出來時手裏捏了枚油紙小包和一串鑰匙,
係上雷亭晚給他的腰帶,忙不疊跑出院門。

  雷亭晚離開風火連環塢,正方便耿照四下搜查,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確定
院中無人,才偕弦子躍下。這廂院並不算大,唯一鎖著的就是方才雷亭晚出來的
那間。弦子取出針鈎撬了幾下,「喀啦!」房門應聲開啓,點亮燭台,兩人不由
得一怔。

  房間四面都是架子,架分數層,每層高約一尺,密密麻麻擺滿了人頭。耿照
本以爲這厮有殺人留頭的惡癖,迎面忽見一隻眉骨壓眼、唇抿寬闊的頭顱,端詳
片刻才醒覺:「這是……雷奮開!」

  雷奮開當然沒死。頭顱必是制作精巧的仿物,此頭如此,滿屋皆然。

  難怪屋中並無血腥屍臭,也沒有防腐香料的濃烈嗆鼻,雷亭晚身上的「亂蹄
香」芬芳兀自飄在空中,無窗的房內甚是通風,顯有其他管道設置。

  那頭顱的色澤便似真人肌膚,卻不如雷奮開本人黝黑油亮,耿照湊近一瞧,
才發現「雷奮開」的臉上分成了幾塊,由額頭到鼻梁的「丁」字形作一塊,兩邊
顴骨各一塊,下巴、唇上又各式一塊,還有其他更細的分割,不一而足。

  他伸手撫摸,左頰那塊臉皮應指脫落,質地綿軟略帶韌性,摸久了會微微滲
出體溫,便似真正的人皮一般。這塊臉皮頗厚,耿照想起大太保雷奮開的確是顴
骨突出,長相充滿野性;福至心靈,將額頭至鼻梁的「丁」字臉皮也揭下,果然
眉骨附近墊得特別飽滿,鼻翼兩側卻薄如紙張。

  ——這是所謂的「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乃易容術的至高境界,假扮他人便如換臉,自是無比肖似。

  江湖人聽得「面具」二字,以爲是整張的糊紙臉譜,一戴上便能化身他人,
殊不知真正的人皮面具乃是一小塊、一小塊的皮墊子,順著顱骨墊高補低,再佐
以脂粉油彩、渾成一體,才能改變原本相貌,又不影響說話表情。

  老胡曾說過,「骨相」是仵工鑒別屍首的要術,工夫深、經驗夠的老人,能
將剔淨的白骨髑髅包上黏土,按皮肉生長之理塑回原型,重現死者生前的面貌。
雷亭晚的人皮易容術與骨相近似,每一具僞首皆無須發眉毛,看來應是另再黏上
的。

  與雷奮開同置一架的另一顆頭顱,耿照端詳半天,才認出是沒有眉毛胡須的
雷騰沖。他白日裏與真正的雷騰沖照過面,這顆假頭沒有毛發胡須,仍覺像極,
可見制作精巧。

  耿照靈機一動:「這麽說來,貼附著這些小塊皮子的底座,便是雷亭晚的真
面目了?」揭下雷騰沖、雷奮開兩顆假頭上的人皮面具,頓感失望。

  底座粗具顱形,約略看得出是張人臉,相貌自是難以辨認。兩副底座倒是一
個模子刻就,這房間裏上百具的面具底座恐怕都是一樣的,進一步印證了耿照的
猜測:人皮面具是量身訂做,雷亭晚能用的面具,貼到他人臉上就不對勁了,畢
竟骨相、比例都不同,失之毫厘,差之千裏。

  架上原本隻有一具底座是空的,放在最靠桌邊的位置,應是礬兒的面孔。

  弦子下颔微擡,示向桌上一團油灰似的物事。「你看。」

  那是在空著的顱形底座抹上摻油的灰泥,細細雕塑,一如仵工複原白骨。但
這具粗略成形、完成還不到三成的泥塑,卻有著極爲靈動的神韻,以緻一眼便能
看出捏的是誰。

  那是耿照的面部雕塑。

  因距完成還有老大一段,止有概略的眉目唇抿,實在無法說「如照鏡一般」。
但耿照將它捧起,對面細看時,卻有種魂魄被吸進去的的恍惚錯覺,較攬鏡自照
更加驚悚。

  雕塑使用的金、木器具散置桌頂各處,猶沾著灰褐色的油質土。在此之前,
耿照從未見過雷亭晚或七寶香車,姑且假定今日一戰,他二人乃是初遇;那麽,
這件半成品就是在耿照離開血河蕩之後,從七寶香車中出來的八太保雷亭晚,憑
著印象捏塑而成。

  且不論此人之奸惡,他非但有雙巧手,「默念形容」的本領更是駭人,可以
隔著七寶香車外的層層護甲,記住激鬥中驚鴻一瞥的對手長相。

  耿照無法驅散心中異樣的不祥,明知即使動了東西也該盡快複原,以免對方
察覺異狀,仍是動手將座上的黏土剝去,胡亂扔了一地,仿佛這樣就能避免雷亭
晚偷走自己的面孔。

  就算隻是徒勞。

  隻要雷亭晚還在,隨時都能再捏一個,依樣制成精巧的人皮面具;等他能像
模仿礬兒一樣,模仿耿照的聲音、模仿他的言行舉止,隨時便能以「耿照」的身
份示人,甚至走到他最親密的人面前,如自己一般的撫愛,而她們卻絲毫不覺有
異——腦海中電光石火般掠過與他曾有肌膚之親的女子,橫疏影、染紅霞、符赤
錦、霁兒丫頭……一陣惡寒從腳底竄上頭頂,混合些許醉意,耿照奮力搖了搖刺
疼的腦袋,試圖驅散雜識,這樣做卻使不適加劇。

  他伸手去扶雷亭晚的工作桌,不小心揮倒了桌上的瓶瓶罐罐,一隻水精雕制、
鼻煙壺似的小瓶子彈進懷裏,耿照順手接住,瓶中琥珀色的液體濺出少許,「夜
麝亂蹄香」的氣味登時溢滿鬥室,濃烈嗆人。

  「糟糕!」

  趕緊將水精蓋塞好,雷亭晚「天下間第一等的催情聖品」、「專克女子」諸
語猶在耳邊,耿照悚然一驚,餘光瞥向弦子,見她微微蹙眉,掩鼻道:「好臭!」
更無其他異狀,這才放下心來。

  弦子摒住呼吸,在四面牆上敲敲打打,「喀啦」按開一處密門,打開門縫看
了一眼,回頭輕道:「你看。」

  密室較外面的房間略小,形狀卻狹長得多,挂著琳琅滿目的衣飾,大多是男
子形制。兩側的高架上放著人發、獸毛制成的各式假發胡須,還有長短不一的木
腳、支架靠牆放好,似是扮高扮矮時所用。弦子扯下一件素面外袍給他。

  「把衣服換下來。」

  耿照明白她的意思。夜行時穿著濺上異香的衣物,那是比擊鼓吹號還招搖了,
除非整座風火連環塢的人全給削了鼻子,否則想不被發現都難。弦子把他脫下來
的袍子用腳尖挑作一團,取出一瓶茶色粉末撒了些許,再拿一襲黑色大氅包起來,
踢到外室牆角。

  「一會兒再帶走。」

  耿照正受雷亭晚「變臉」的惡夢困擾,不願將衣物留在此間,聽得弦子心細,
胸懷略寬,好奇問她:「你倒的是什麽粉末?」

  「去味兒的。野地裏撒一些能湮沒氣味,不怕獵犬追蹤。」弦子探頭湊近,
小巧的鼻尖在他脖頸胸膛晃了一圈。「味道還在。待會兒若不得已,隻好倒一點
兒在你身上。」

  耿照心想:「那有什麽關係?」脫口道:「你直接撒好了,我沒關係的。」

  弦子點點頭。「我也這樣想。」轉頭繼續敲擊牆壁找密門。

  「對了,那粉叫什麽名字?是用什麽做的,竟能消除氣味?」

  「叫「遺穢粉」,主要的材料是曬幹的牛糞。」弦子一邊找一邊若無其事地
說:「還有虎狼的糞便,浸泡尿液之後曬幹,可用來驅逐犬隻。再加一點藥材
……」

  「……那還是先不要好了。」

  弦子想想也是。「有新鮮牛糞的話,用那個效果更好。」

  房裏共有兩道密門,第二道設在密室最末端,壓在一隻木箱之下,似是地窖
的入口,掀闆活門上留有一處精鋼鑰孔。耿照敲了敲掀闆,響聲清脆,怕也是精
鋼鑄就;此外別說映日朱陽,偌大的主屋裏連值錢的金銀珠寶、文書卷宗也不見
半點。

  看來就是這兒了。弦子取出一直一曲兩根開鎖針,喀答喀答弄半天,依舊面
無表情,白皙的秀額上卻微微沁汗,可見這鎖非同小可。耿照四處翻找,忽聽廊
間腳步響動,一人低聲咒罵「爛婊子」、「臭賤貨」而來,正是那少年礬兒。

  腳步停在門前三尺,罵聲倏然消失。

  耿照暗叫不好:「他聞到了「夜麝亂蹄香」的氣味!」一腳踹開房門!

  門闆上灌注碧火功勁,不啻澆銅鑄鐵,呼嘯著蕩過礬兒鼻尖,壓得他氣息一
窒,踉跄後退。耿照風一般掠出房門,扣腕將少年拖進房,餘勢「碰!」將房門
扯回,院內剎時歸於平靜,除了風吹蟲唧,再無異響。

  耿照一掌斬在礬兒頸側,少年軟軟癱倒,渾身提不起勁力。

  「映日朱陽在哪裏?」耿照揪著他的衣領,才發現礬兒左胸有道銳利割痕,
兀自滲血,傷口雖不深,一看便覺疼痛。

  礬兒臉色白慘,額間冷汗涔涔,咬牙道:「不……不在這裏。你……你是誰?」

  耿照五指一緊,勒得他呼吸不暢,益發蒼白。「映日朱陽在哪裏?」

  「在……在十爺院裏。」

  耿照哼的一聲。「在十爺處吃了虧,賺我給你報仇麽?映日朱陽在哪裏!」

  礬兒想不到這人居然連這個也知道,俊臉扭曲、渾身顫抖,牙關上下磕碰。

  「是……是真的!八爺讓小……小的把劍送給十爺,討……討十爺歡喜。」

  耿照回想雷亭晚之言,前後一兜,似乎真有此事。「帶我去。」

  礬兒嚇得魂飛魄散。「好……好漢爺!這……這萬萬使不得。若教十爺知曉
我不是……我是……小的左右是個死。我家八爺的手段……嗚嗚嗚嗚,您還是行
行好,一掌打死我罷。」涕淚縱橫,模樣極是可憐。若非知道他擅於作僞,任誰
看了都不免心軟。

  耿照忽然驚覺,自己的心腸變硬了。

  在他心裏,終於有些人是無可饒恕、不值得同情的,放任這些人,徒令更多
的善良百姓遭受不幸。在這個世上,嶽宸風並非是獨一無二,像他一樣的人遠比
想象中更多。

  他並不同情淚眼汪汪的少年。礬兒的手段本領興許不及他的主人,惡念卻沒
什麽分別,不帶少年同去,純粹是嫌累贅罷了。耿照冷冷道:「十爺處怎麽走?」
待交代完畢,一掌打暈礬兒,點了穴道縛起手足,拿布塞了嘴巴,踢進角落裏去。

  「我去雷冥杳處找劍。」他探頭進密室,交代弦子。「開鎖後先別進去,小
心有機關。不管得手與否,我很快就回來。」

  「嗯。」弦子皺著眉,專心與鎖孔奮戰。

                ◇◇◇

  耿照施展輕功,沿山諸院的守備較平地更森嚴,他沒有弦子「蛇行鱗潛」的
匿蹤功夫,即使盡力閃躲,中途仍撞上一撥巡衛。

  他想也不想便出手,神術帶鞘拍暈兩個,左臂一圈一轉,另外二個撞成一團,
頭破血流倒地抽搐;不過眨眼工夫,最末一人發現隻剩下自己,嚇得結舌失聲,
舍了同伴拔腿就跑。

  耿照足尖一挑,一柄鋼刀毒蛇般離地昂起,「飕!」正中背門,刀尖貫胸而
出。那人腳下不停,一路跑上了廊階,跌跌撞撞撲入一間沒上鎖的廂房,這才倒
地斷氣。

  耿照一手一個,分別拎起那四名不知死活的赤煉堂弟子,擲入房中,閉起門
牖,翻越幾堵高牆,潛入十太保院中。比起雷亭晚處的簡單樸素,此處當真是雕
梁畫棟、箔金髹紅,亭台樓閣,無不極盡精巧能事。

  耿照讀書不多,說不出「俗麗」二字,但橫疏影的品味是極高的,流影城之
內大到建築土木、小至執敬司弟子的制式袍服,俱都充滿她恬靜素雅之中、又不
失高貴的風格與喜好。他看得慣了,隻覺此間的主人太過貪心,恨不得將最美、
最貴的東西通通堆在顯眼處,濃麗壓人,反覺喧擾。

  這還是在夜裏。院中俱是女子繡閣,侍女們早早便熄燈就寢,連主屋都無燭
照,幾座高高低低的閣樓沐在月華之中,浮華略褪;若是日間來到,定覺眼花撩
亂。

  主閣位在院裏最深處,倚著山壁挖出一個小小的人工湖泊,兩層閣樓建在湖
心偏後的地方,距閣後的平直山壁約五六丈,就算站在峰頂往下望,也隻看得到
屋頂,難窺閣中動靜。放索缒下峭壁,又還不到能一蕩飛上屋檐的地步,主人安
居其中,不怕人窺看闖入。

  繡閣與湖岸隻一條繞折的九曲橋連接,設計與水月門中的水風涼榭相似。但
水風涼榭的九曲廊橋設有檐頂,彎繞是爲了獵取湖景,曲度平緩得多,岸邊則泊
滿彩繪小舟,就算不走廊橋,誰都能撐船過去。

  這兒的九曲橋卻是沒頂的,繡閣樓頂居高臨下,誰來誰去一目了然;橋身曲
折劇烈,難以直奔而入。整座人工湖泊上隻有一條菱舟,不是係在岸邊碼頭,而
是係在閣畔。

  ——「我可馳驅,彼難寸步」,恐怕就是這座閣樓的排設題旨。

  做足防備,繡閣終能夠四面镂空、飾以紗幔,內裏以屏風相隔,令閣樓主人
放心享受湖上飔涼,不虞他人觊觎。再怎麽閃躲,也躲不過毫無遮掩的九曲橋,
耿照大方現身一掠而過,攀著閣椽绮窗上了二樓,縱身躍入——他並不打算偷偷
摸摸的。如果找劍時遭遇雷冥杳,就直接以武力解決。

  雷冥杳顯然另有放置衣物文書等日常瑣物的房間,繡閣樓頂能翻找的地方不
多,隻有一張鋪著織錦的八仙桌、幾把蓮形圓墩繡凳,琴幾香爐、書箧屏風,就
是沒有貯劍的劍匣。

  (那就是在樓下了。)

  耿照捏了捏眉心,隨意坐在一把蓮墩上吹吹湖風,想要驅散腦中的醺然。也
許是酒意,也許是顱內的刺痛使然,碧火功敏銳的知覺初次不生作用;察覺時,
「喀啦喀啦」的清脆屧響已來到樓梯口。

  「刺你一記不夠,還來找死麽?」雷冥杳尖銳的聲音冷冷的,充滿挑釁與譏
诮。

  耿照閉著眼蹙眉,連頭都沒轉。雷冥杳什麽時候刺了他一劍?

  「映日朱陽在哪?」聲音低沈沙啞,宛若獸咆。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雷冥杳恨聲長笑。「剛剛送來,現在又想要回去麽?你當我是什麽!雷亭晚,
你未免欺人太甚!」

  耿照一怔,緩緩回頭。「你看看我是誰?」

  雷冥杳站在樓梯畔,白生生的手掌扶著梯欄,長發飛散,身上的細薄睡褛被
風吹動。

  因爲僅在交襟處隨意係了根綢帶,睡褛有些松垮,敞開的對襟之間,露出綴
著大紅滾邊的蓮紅軟綢抹胸,滿滿裹著兩隻堅挺玉乳。睡褛的下擺應風微分,露
出一雙白生生的裸腿,趿了雙高高的紅繩木屐,塗著鮮紅蔻丹的玉趾小巧晶瑩,
大腿曲線卻是結實緊緻,在月下略顯幽藍,一看便覺肌膚涼滑,觸感絕佳。

  赤煉堂的十太保是女人。

  生了一張絕豔面孔、好著男裝的「燕驚風雨」雷冥杳,自始至終就是女兒身。
耿照一摸她腋下便知曉,那綿軟彈滑的手感,隻能來自女子的胴體。

  這事在赤煉堂裏並不算是秘密,知道的人不少,層級也錯雜:同列「十絕太
保」的其餘九位,有的清楚知道,有的隻是隱約知道;便是十爺院裏的丫頭,也
有知與不知的。但所有知道的人都守著一個不成文的默契,至少在公開處,決計
不能討論十爺的事。

  因爲雷冥杳不但是女人,還是赤煉堂水陸各碼頭的總瓢把子、「裂甲風霆」
雷萬凜的女人。與雷萬凜有關的一切誰也惹不起,即使他消失江湖已逾十年,情
況依舊沒有改變。

  在這個男人當家主事的時代,赤煉堂橫行東海,是公認的「江湖第一大幫會」,
勢力席卷天下;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甘爲風火旗抛頭灑血,不惜身家。赤煉
堂的聲勢,在雷萬凜的手裏達到巅峰,危機也是。

  直到此人封刀隱退、不再過問幫務,十數年間,江湖上再沒有出過一號人物,
能像雷萬凜那樣接近「武林至尊」四字。

  雷萬凜退隱之後,赤煉堂群龍無首,勉強維持了兩年平靜,而後自總壇十絕
太保以下,各水道轉運使、堂口、碼頭……無數自認有實力的首腦們或陽奉陰違、
或各懷鬼胎,幫內暗潮洶湧,潰勢一觸即發,風火連環塢面臨雷家開宗立派以來
最最兇險的局面。

  傾危之際,幸賴大太保雷奮開率麾下指縱鷹,接連消滅了幾個欲舉反旗、叛
象鮮烈的遊離勢力;而越浦這廂,以四太保「淩風追羽」雷門鶴爲首的鐵派,也
向新就任的鎮東將軍慕容柔輸誠,使總壇內外的形勢穩定下來。

  鐵可制兵,亦可鑄錢。所謂「鐵派」,即是幫內主張平穩經營事業、用銀錢
代替江湖喋血的文治派,是相對於雷奮開之流、曾隨總瓢把子一刀一槍打下基業,
江湖色彩鮮明的「血派」而言。

  大太保與四太保素來不睦,幫內鐵、血二派的領袖人物各顯奇能,分別壓下
了反迹,江湖人原本預期此舉將迎來一場奪權血戰,大太保雷奮開卻宣布:他的
作爲乃出於總瓢把子雷萬凜授意。如今內亂既平,總瓢把子希望由老四來帶領赤
煉堂,他老人家則暫居清幽寶地,直到養好身體爲止;這一晃眼,倏忽又過十年。

  「雷萬凜現於何處」、「雷萬凜所圖爲何」,一直都是武林中人茶餘飯後最
感興趣的話題之一。

  有人說他早不在人世,「總瓢把子說」雲雲,不過是老大雷奮開與老四雷門
鶴之間的鬥爭;也有說他倆連手殺了刀法超卓的雷萬凜,然後一個扮黑一個扮白,
瓜分雷家的基業。

  當然也有很多像染紅霞這樣的人,甯可單純相信:即使是權傾當世、一時無
兩的幫會龍頭,在連失五名愛兒後,也會傷心得隱居起來,隻爲了幫會義氣,還
與這片紛擾塵俗維持最後一絲牽係……

  但無論如何,「裂甲風霆雷萬凜」七字,甚至「總瓢把子」的稱呼,從沒有
離開過風火連環塢,就像一片永遠驅不散的陰霾,始終籠罩著血河蕩。要想知道
雷萬凜的下落,有兩人至關重要,一是他最信任的心腹雷奮開;而另一個,則是
他此生唯一的寵妾。

  雷萬凜與雷夫人感情甚笃,衆兒女均是一母所出,這在江湖幫會的首腦之間
——尤其是像赤煉堂這樣的規模——極爲罕見。

  他頭一回喪子時,一名時年十四、姿容端麗的小小豔伎撫慰了總瓢把子的傷
痛,從此雷萬凜身邊多了名寵姬。他甚至把少女送到南陵的轅厲山始鸠海,從名
師習得一身出色的輕功暗器,給了她一個名字和身分,讓女郎成爲江湖上鼎鼎有
名的人物,不再是巴望男子垂憐的玩物。

  雷奮開若是總瓢把子輝煌功業的最後一抹餘晖,那麽雷冥杳就是鬼魂的投影。
雷萬凜沒帶著她引退,反而將芳華正茂的豔姬留在鐵血江湖之內,本身就是啓人
疑窦之舉。

  風火連環塢從上到下,所有人總是離他們遠遠的,仿佛稍不注意,拄刀斜坐
的總瓢把子便從兩人身後的幽翳裏浮出,橫眸霸笑,以人所不能聽的幽冥言語,
一一細數十年來每個人的功過賞罰……

                ◇◇◇

  雷冥杳望著他一怔,嘴角忽顫,詭秘的神情乍現倏隱,又回複成那副鬼魅似
的幽冷。不知爲何,耿照直覺她剛剛在笑;而現在,則是忍笑。

  「扮成這個樣子,也算是有點誠意了。」她冷蔑輕哼,斜著妖麗的眉眼上下
打量著。

  雷冥杳無疑是極豔的女子,杏眸微勾,瞇起來貓兒也似。鮮菱般的姣好唇瓣
粉粉潤潤,抿起處鮮紅欲滴,越邊緣色澤越淡,到嘴角又是一勾;襯與淡細的法
令紋,與其說「美」,不如說是「妖」。貓妖化人,也不過就是這般。

  她目光移到他胸膛。「方才隨手批了你一劍,叫得忒慘,原來也是裝的。我
就說呗,堂堂赤煉堂八太保,哪能如此膿包?刺著的手感也不像。」

  (她……她將我當成了雷亭晚?)

  天外忽來一筆,耿照恍然大悟。

  雷亭晚長在七寶香車之內,一出機關車,又能化身千萬,對面難辨。身邊若
有這樣一個人,該如何分辨是不是他?答案自是「夜麝亂蹄香」。回想雷亭晚與
礬兒的對話,他忽明白少年何以躍躍欲試、又猴急個什麽勁兒,不由一陣惡寒。

  他們這樣對她……有多久了?隻雷亭晚的侍童才有這種「特權」,還是每個
點了「夜麝亂蹄香」的男人她都無法分辨?耿照不願再想,此間令他頭痛昏沈,
沒來由的厭憎起來,沈聲道:「映日朱陽呢?交出來!」

  雷冥杳渾無防備,被喝得嬌軀一顫,癫狂般咯咯尖笑起來,咬牙恨聲道:
「好!學得像極啦!很有些意思。」乜眸的麗人以指尖滑過扶手,緩步拾級,薄
褛下擺如蟬翼飄舞,雪白的大腿若隱若現。「那耿姓的小子打了我胸口一記,你
讓我刺回來,我歡喜了,便把劍還給你。」

  她摘下一柄飾劍,锵啷一聲秋泓映面,青光照亮了豔麗已極、渾不似真人的
雪白臉蛋,劍尖指著耿照的胸口。「你說好不,雷郎?」

  第八二折獸伏而出,蛇蠍心計耿照無法分辨她說的是真是假。或許是不想分
辨。

  雷冥杳遠遠不是他的對手,該懼怕的人是她才對。

  長劍挽了個劍花,挑向他的胸膛。這一手至少有五處破綻,耿照手眼未動,
已掠過三種不同的化解手法:截住修長的粉頸、扭斷皓腕,或鈎指穿破堅挺的酥
胸,生生將鼓跳著的溫熱心子剜出……

  回神驚汗,識海中的殘酷畫面讓他從腳底涼到腦門,激靈靈一顫。

  雷冥杳信手一掠,劍尖「噗!」紮進他厚厚的胸肌,銳利的穿刺感令男兒濃
眉微蹙,鐵鑄的身子卻仍未動。碧火功的感應在夜裏無比靈透,這一劍不帶殺氣,
就算雷冥杳忽然動念想殺人,他也有把握在劍尖透體前將她制服。

  冷冷回望,雙眼在夜幕裏凝銳生寒,微醺中帶著威壓。

  女郎瞇著眼,面頰暈紅,呼吸急促,軟緞抹胸密裹的奶脯起伏劇烈,兜緣平
貼胸口,鎖骨宛若兩枚珊瑚杈子,居間一抹圓凹,說不出的誘人。其下一片削平
的玉壁也似,隻差分許便要浮出胸肋,薄得恰到好處。

  有的女子天生盛乳,連胸腋都無比豐盈。她生就一抹細胸,肩頸勻直,說是
骨感亦不爲過,蓮紅的抹胸緞面卻是峰巒挺秀,聳得精繡全走了樣;盈潤的乳廓
懸在束圓的小腰上,雖無符赤錦之綿厚,舉手依舊晃如潮泛,煞是暈人。

  「好氣魄!」

  雷冥杳放肆大笑,身子歪倒,如飽飲醇酒,腕上功夫卻未稍減,皓腕一抖,
劍尖自他胸口滴溜溜一轉,紅漬擴散,於幽藍間看來宛若墨染。

  耿照濃眉一軒,強抑著莫名的躁動,雷冥杳卻自己扒開了襟口。

  她的睡褛是大袖對襟的形制,若用绫羅,便成華貴的钿钗禮服;但這件偏以
薄羅輕紗裁制,隻在領口衣緣綴了條寬邊花綢,紗衫裏除了蓮紅抹胸裹著的地方,
無不是香肌透雪,直與半裸無異。

  胸間乳肌上一點殷紅,恰於丘峰贲圓、曲線初鼓處,須揭開抹胸邊緣才得見,
周圍微微隆起,色如淡櫻的癰腫位完全消褪,正是白日裏那「淩影銷魂刺」埋針
處。

  「那小畜生射返我的銷魂刺,著實惱人!」

  她收了放肆的笑,眼波如霧般迷蒙,與其說是賣弄風情,更像纏著父兄撒嬌
的小女孩,使壞隻爲換一個充滿憐惜的撫頂。「雷郎,你讓我刺一劍,足見…
…足見心裏有我的。我……我不惱你啦。我們別吵了,好不?」

  ——她求的不是我。

  耿照想要搖頭,頸子一動卻覺疼痛,皺眉閉口,心中的狂躁漸漸失載。

  雷冥杳卻曲解了他的沈默,「铿啷!」長劍墜地,白著臉喃喃道:「你惱我
了,是不是?你惱我刺你這般的狠,是不是?」絕豔的面孔一霎間滿布愁雲,仿
佛做錯了什麽事,神情泫然欲泣。

  (不……不是這樣。我不是……不是你想的那個人……)

  喀啦喀啦的清脆屧響,將他喚回現實。

  香風掠過鼻端,睜眼雷冥杳已不在原處;猛一低頭,她竟屈膝跪在身前,白
皙的小手摸索著解開他的褲腰,像捧什麽珍貴物事般,托出兩丸熟荔果似的紫紅
囊袋。

  酒意熏蒸,男兒本無欲念,雄性象征軟軟垂下,杵徑仍舊驚人。

  女郎拉耷著輕輕拈套,欲以嘴相就,爛嚼櫻桃似的小小檀口張成肉呼呼一圈,
手裏握得滿滿的,不由驚呼:「怎沒硬起,便忒大了?發好的豬婆參都無此氣派
……」夢呓般呢喃著,蓦地腿間溫汩、胸坎兒裏細細一吊,連腳掌心都酥癢起來,
忍不住湊上嘴吸吮。

  愛郎經常扮成各種不同的樣貌與她歡好,有時任她恣意打罵發洩,弄至見血
仍不消停;有時又無比粗蠻,將她整治得死去活來、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幾天
都下不了床……但她已許久未曾如此動情,如此渾身顫抖地企盼他的撐實貫滿。

  太常使用「飛魂煙」的結果,讓雷冥杳産生了相當程度的抗藥性。

  雷亭晚分量一次下得比一次重,已到她無法不察覺的地步。雷冥杳仍裝作毫
不知情,比起被淫藥麻痹了的如釋重負,「下藥迷奸」毋甯更令她戰栗不已,一
想起便帶來如潮快感,倏地將女郎卷入欲海,再難自己。

  今晚的飛魂煙下得極重,焚藥的瑞腦銷金小獸擱在绮軒廊下,熏得附近的蓮
葉邊緣蜷縮焦裂。雷冥杳視之爲情郎的熱烈求歡,不想陽物巨碩如斯,卻未勃挺,
活像發制好的頂級烏石參,瞧著怕人。鮮潤微膻的奇妙口感也像。

  她的舌尖小巧滑溜像泥鳅,恣意鑽攪,由囊底肉褶一路舔入馬眼縫裏,一絲
绉折也不放過,滑滑的觸感如肉芽輕掃,異常銷魂。

  耿照低頭看著她的荒唐豔舉,不知爲何竟不覺得恐懼。

  就算半軟的麈柄被女郎握著也不怕,碧火神功的感應,靈敏到了幾能聽見她
脈中血液奔流的擦刮,嗅到她股間正墜著一抹晶瑩,愛液沁出蜜肉,液珠壓碎在
雪白的大腿內側,緩緩向下流淌……

  女郎春情滿溢,強烈到仿佛在他耳畔呼嘯。哪怕一丁點殺意閃現,他便立時
捏碎她的秀顱……雖說如此,卻無出手的機會。屈跪在他身前、捧著囊杵細細舔
舐的美豔女郎隻想交媾,一心一意,別無其他。

  (走……走開!)

  他差點吼叫出來,陽物似呼應他的狂怒,昂然硬翹起來!

  雷冥杳正小口小口噙著肉菇,心想雷郎這回不知服了什麽藥物,那話兒膨大
得嚇人,卻一點也不硬……

  口中之物陡地暴脹,杵身硬如鐵鑄,明明男兒未動,怒龍卻自行突入了柔軟
的咽底,貫得她身子一顫,兩隻玉乳晃蕩,連抹胸也兜不住,微鼓的颔頸嗚嗚抽
搐,眼角迸出清淚。

  耿照隻覺前端被一團嬌軟裹住,與插入膣中極深、直抵玉宮頸狹處差堪仿佛。
他本較常人偉碩,遇著橫疏影那樣身子嬌小,或膣腔短淺的女子,抽添時毋須全
進,便能撞著女子的寶貴玉宮。

  此處古稱「花種」,又管叫「女子胞」,乃孕育胎兒之處,嬌嫩異常,形如
一隻窄口囊袋,膣底接著囊頸,別說插進去,稍稍使力一搗,都能疼得女孩兒面
白如雪,額際沁出鬥大的汗珠;交媾間偶一爲之,既疼又美,倍增快感,一徑招
呼那就是折騰了。

  耿照見她淚珠滾落,本能要拔出,豈料雷冥杳摟住他的臀股,索性改用高跪
姿,縮颔微微一壓,暴脹的龜頭竟被完全納入喉底。強烈的異物侵入,使喉管全
然不控制地痙攣,津唾從嘴角一路流到雪白的胸脯,無論視覺或杵尖上的緊迫都
美極了。

  雷冥杳緊促柳眉,冶麗的面龐因痛苦而扭曲,竟有著異樣的美感,一邊極熟
練地吞套陽物。雷亭晚從不以真面目示人,二人交歡時最不能碰的就是臉,爲了
彌補無吻可索的強烈不滿,雷冥杳早習慣於它處施展口舌。

  她的口腔濕潤滑軟,明明咽底被塞得滿滿的,欲嘔又止,仍強吮著前半截杵
身,白皙的面頰忽緊忽馳,嘴角溢出香津,流得胸口一片晶晶亮亮,濡濕了紗羅
軟綢。

  耿照從不曾在任何女子口中嘗過這種滋味,吸啜的力道堪比鱆腹蛭管,但薄
薄的口腔壁無論吸附或剝離,觸感都比膩潤的膣內更加銳利;前端被壓迫之甚,
已到了疼痛的程度,偏偏咽上那一小粒淚滴型的懸壅垂無比嬌嫩,若有似無地搔
刮著敏感的肉褶……

  他忍不住低咆,十指粗暴地插入烏濃的發內,按著她的頭不住挺聳。

  雷冥杳發出極端痛苦的「嗚嗚」哀鳴,被噎得涕泗交頤,汗淚俱下,發絲沾
黏著口唇,下巴仰起,吞咽的角度也從上下改成了前後,喉管膨起的模樣格外哀
婉,雙手卻緊抱他不放,充分利用食道的痙攣施壓。

  耿照又被她吞入分許,檀口淌出的津唾呼噜噜夾著氣泡,連女陰都未必能全
進的碩大怒龍,竟給吞沒大部,唇片幾貼上紫醬色的硬脹卵囊。這已是足以窒息
的深度。

  噎咳使女郎無法再控制口腔肌肉,貝齒刮著杵根,帶來薄而銳利的痛感;嬌
軟的唇瓣上下一合,漿汩汩地耷黏著囊褶,膩滑的觸感妙不可言。

  耿照本怕嗆死了她,正要抽身,才驚覺是她無視嗆嘔,瘋狂地吞咽着陽物,
簡直就像要吞進肚腸裏似的,扣在腰後股縫間的玉手涼滑柔膩,與身前搏命一般
的吞吸形成強烈對比。

  洶湧如潮的舒爽迅速累積,蓦地馬眼大酸,射意毫無征兆地湧上,他按着她
的頭低聲咆吼,滿滿的射了她一喉!

  「剝」的一聲,杵莖拔出彤豔豔的櫻桃小口,雷冥杳脫力癱倒,伏地大聲嗆
咳。

  濃精從口唇、挺秀的瓊鼻下嗆出,連嘔帶咳,隻擡得一隻小手虛掩着;片刻
漿薄化水,鼻中嚏出更多,襯與口涎蜿蜒,仿佛被暴雨卷殘的凄絕牡丹,狼狽的
豔容滿是汁水白漿,比射在臉上更加淫靡。

  耿照的精液稠濃如膏,量又極多,若非遇風化水,這一射能生生窒死了她。

  饒是如此,仍嗆得女郎死去活來,劇咳如溺,雙臂連支撐身體的力氣也無,
軟軟趴在樓闆上抽動背脊,口鼻下積了一灘稀薄汁水,津唾汗淚混合殘精,一縷
液絲牽上嘴角;股下竟也漫出大片水漬,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異味。

  尋常的大袖衫披覆于外,内裏不是穿件對襟襦衫、便是軟緞抹胸,腰下還是
系裙的。誰知雷冥杳下半身空空如也,抹胸下緣虛掩腿心,半截覆着濃密烏茸的
白皙丫字隐約可見;兩條白皙細直的裸腿,交叠叉出藕色薄紗,除了足上的紅繩
木屐,什麽也沒穿。

  她本就等着會情郎,聽見樓頂聲息,匆匆披上薄紗大袖,系了根帶子就來;
若非還與雷亭晚賭氣,沒準連衣裳都不穿。此時狼狽癱軟,春光自是一覽無遺。

  耿照狠洩了一回,欲火不但未見消退,彷似星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忽嗅
得她雪股間飄來淡淡腥騷,竟是尿水失禁,雄偉的紫紅怒龍跳得幾跳,沾滿女郎
香津的龍首兀自甩着一抹液黏,轉眼又翹如彎刀也似,尺寸硬度都極駭人。

  雷冥杳一身本領,學自号稱「醫毒雙絕」的轅厲山始鸠海,連喝的水裏都摻
花露蜂漿,爲保青春美貌,平日幾乎不碰酒肉茶湯、五谷雜糧,三餐都吃以金論
價、加急快馬送來的貢品珍果,偶爾配點鮮蔬,飲用大量花露蜜水;須補充體力
時,便喝上一碗濃濃的參茶。

  她排出的尿水,連微微的腥騷都是來自膣中的氣息,說是異嗅,更像蜜肉流
出的催情液,宛若芝蘭半腐、牡丹爛熟,足以令雄性發狂。淡淡的鹹味異常适口,
比淚水更淡薄,腥甜甘美,令人回味再三——回神時,耿照才發現自己竟捧着女
郎肥美的雪臀,意猶未盡地舐着顫抖的花唇。

  雷冥杳邊抽搐劇咳,蜜縫邊淅淅瀝瀝地流着水,透明無色的清澈汁液像是微
帶腥鹹的花露;他清楚知道那不是淫水,而是失禁的尿液。她的淫蜜稠得略呈銀
白亮澤,氣味強烈,從嬰指般的酥嫩蒂兒下沁出一點珍珠也似,連失禁的尿水都
沒沖化多少,一舔舌闆上便微微發麻,竟比顫動的肉芽還要溫熱。

  (我……我在做什麽!)

  殘存的理性幾乎令他松手驚起,但這一幕隻在識海中掠過,實際上并未發生。

  他又低頭舔了她幾口,女郎飽滿的陰部透着詭麗嬌紅,從不斷開歙、猶如鯉
魚嘴般的花唇,到肛菊處都是,不似見過的那種橘酥酥的粉潤,就是極豔麗的鮮
紅色。

  雷冥杳稍咳得大力些,膣腔一縮,噴出一道強而有力的液柱,連陰中稠漿都
被刮出少許,濺得他一臉都是,旋被忘情埋首雪股、吃得津津有味的男子所吞。
女郎開歙的花唇仿佛另一張櫻桃小嘴,爲解求吻無門的苦悶,熱烈回應着他的舔
舐。

  她嗆咳不止,連話都說不清,悲鳴似的嗚咽聽來卻格外催情。

  「來……雷郎……要……」

  耿照迷惘地扶着龍杵,抵着熱烘烘、濕漉漉的淫靡肉縫。女郎被他抱着雪股
提将起來,擺成了屈膝翹臀的牝犬姿态,癱軟的上身還趴于樓闆,濃發披散,拱
着纖薄的背脊繼續嗆咳,渾不知兇物已兵臨城下。

  她的嬌谷中泥濘不堪,飽滿脹紅的外陰大大翻開,兩片鯉魚嘴似的酥嫩嬌脂
卻密密貼緊紫紅色的猙獰龍首,不住吸啜着即将排闼而入的侵略者,一點都沒有
抗拒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氣,握緊女郎嬌臀,直要掐出血痕來,「滋!」一聲汁水四溢,
狠狠一貫到底!

  雷冥杳嗚咽着向前大拱,迸出一聲慘烈哀鳴,縱是泌潤豐沛,她悉心保養的
嬌嫩花徑也沒受過這麽大、這麽堅硬的物事,剎那間還以爲下半身被撕裂了,爲
藥性所迷的恍惚神識一霎顫醒。

  但喉底非自主地嗆咳不是說停就能停的。

  她顫抖着大咳,被撐大至極的、火辣辣疼着的膣管一夾一夾地劇烈收縮,絲
毫不給她緩沖适應的時間,極其粗暴地帶着她越過了初經巨物的劇烈痛楚,麻木
之中滑溜黏膩的淫水大量泌出,竟生出一絲異樣快感。

  耿照仰頭吐了口長氣,被夾緊的杵身仍不斷承受掐擠。

  嗆咳所緻的緊迫不遜于女子高潮時的收縮,猶有過之,持續之長、收縮之頻
甚至大過了洩身,幾令他二度失守;畢竟這逼人的快感是建築在一方的痛苦之上,
他終于明白爲何男女合歡的至高境界,會将「仙」與「死」同列。

  ——越接近死亡,快感就越強烈!

  幽藍色的迷離月光下,精赤如鐵的健壯少年扣緊冰藍色的女體,雙目赤紅,
「荷荷」有聲地刨刮着痙攣哀叫的女郎。

  那件薄紗大袖衫早被撕得粉碎,隻剩蓮紅色的軟綢抹胸,背後幾近全裸,隻
頸後背心兩條系結帶子,紅系繩陷于光滑白皙、汗珠密布的裸背,襯與彈扭的纖
薄肩胛,妖豔得令人迷醉。

  雷冥杳不是寶寶錦兒、不是橫疏影,甚至不是他的小霁兒,耿照根本不認識
這個女人,此際「陌生」卻成了最好的出口。平日的小心呵護、輕憐密愛,唯恐
碰碎了弄疼了心愛的女子,這些再也困擾不了他——耿照掐握她贲起成團的股側
肌肉,加速插入、拔出的動作,小腹撞擊女郎汗濕緊繃的臀股,發出「啪啪」的
淫靡聲響。

  雷冥杳的藕臂不斷在樓闆上抓着、揪着,苦無着力的地方,但她的掙紮全然
是無意識的,身後男子的兇狠刨刮簡直像用燒紅的烙鐵捅着她一樣,身體完全不
受控制,隻能任由它一下拱腰一下趴地,纖細圓腰左掙右扭,幾欲斷折。

  嗆咳早已止歇,痙攣卻從咽喉擴散至全身,呻吟隻維持了極短極短的時間,
旋即被垂死般的劇喘取代,偶爾迸出幾聲尖銳哀鳴,又突然頓止,仿佛連發聲的
部位都被強烈的痛苦與快感占領,再無一處留還自己。

  耿照一把将她撈起,箍着女郎的圓腰邊走邊插。

  雷冥杳癱軟無力,原本是垂頸拖發、雙掌按地,爛泥似挂在他臂間;誰知那
龍杵刨刮着肉壁往裏一頂,撞到一處酸、軟、痛、麻,從未有人到過的異地,瀕
臨崩潰邊緣的快感登時炸了鍋。

  她「呀」的一聲拱腰甩起,長久鍛煉輕功的腰力所至,上半身一昂,甩繃了
背上的結子,勃挺的乳蒂頓失束縛,猛向上抛,兩隻盈盈玉乳先是抛成了尖筍,
又墜成圓瓜,最後還原兩大隻頂翹腹圓的雪面包子,空懸着不住彈撞,緊繃的乳
肌彈開無數汗珠,呈環狀濺碎一地。

  她後腦勺差點撞着耿照的下巴,膣裏套緊了向上扳轉,險些絞出汁來。

  耿照咬牙忍住洩意,松開雪股往前一撈,穿過她汗濕的兩腋,探入抹胸底,
握了滿掌滑膩,順勢咬開頸繩,女郎終于一絲不挂,如一頭雪潤白羊。暴脹的怒
龍插得她兩條白腿一跳一跳的虛點着地,夾在趾間的紅繩把木屐也吊起來,伴随
着「啊啊」的尖亢呻吟,喀喇喀喇敲着樓闆。

  雷冥杳的乳房不算大,勝在尖挺高聳,乳質細綿,捏在手裏像沙雪一般,分
外助興。這麽綿軟的乳肉,握實也支不住身體,女郎實在捱不了膣裏的巨物撐頂,
雙臂反扣,死死抓着男兒的臂膀。

  叩、叩、叩、叩……耿照就這麽架着她一路推送,插到了八角桌邊。

  女郎嗚咽趴倒,将鋪桌的錦綢揪得一團子亂。她愛使小性,好不容易拉下臉
來求歡,不料愛郎插得這般疾狠,咬牙不肯求饒;片刻實在受不住,回臂去推他
小腹,喘息道:「雷……等、等等……啊啊啊啊啊啊——!等……等等……呀、
呀……雷郎!」

  尖尖的指甲刺進肉中,滲出血來。耿照吃痛回神,陽物本能地一脹,雷冥杳
連話都說不出,翹着屁股一徑發抖,竟又尿了一通,揪着桌巾死死吐氣,絕豔的
面龐雪白一片,隻剩兩頰霞豔如殘。

  耿照的神識短暫恢複,忽不知何以至此,呆愣不動。

  雷冥杳卻以爲情郎終于肯歇停了,不甘示弱,喘息着扭頭:「你……你不準
動!瞧……瞧我的!」踮着腳尖苦忍滿脹,緩緩将一雙美腿跨開。

  她個頭不高,腿是美腿,線條勻直、肌肉緊實,卻非染紅霞、雪豔青那樣的
修長比例,拜兩寸餘的屐腳之賜,才有屈膝扭臀,上下套弄陽具的餘裕。

  眼看耿照不動,她緩過一口氣來,慢慢搖動雪臀淩空劃圈,貼肉這麽一絞,
美得連自己都險些軟腿;不多時漸漸習慣,更品出滋味來,豐臀越搖越是滑順,
股間唧唧有聲。她媚眼如絲,貓兒似的仰着頭,前前後後滑動,好看的嘴角不由
一勾,喃喃贊歎:「啊、啊……原來……原來你這兒……啊、啊……是長成這樣
的。這兒……這兒是頭,形狀是這樣……啊……變、變大了!别……别……唔、
唔……怎麽像顆鴨蛋似的?」雪嫩的臀股搖晃着向後推:「這兒……這兒是雷郎
的棍兒……啊……好……好硬!彎……彎的……啊、啊、啊、啊、啊……怎還沒
到底……啊啊啊啊——頂、頂到了!」嬌喚間柳眉頻蹙,抛顫的聲線極是勾人。

  雖說那物事大得怕人,進得大半後反而安心。女郎翹高美臀,白皙的小腿肌
結成一球一球的,使勁套着陽物,刮腸欲死快感如潮,漸漸連哼聲都輕飄起來,
誘人的胴體越抖越烈。

  還想「定要讓他先繳械投降」,忽覺不對:原本刻意拔出些許的陽物持續脹
大,鴨蛋似的鈍尖不但再度抵向極其敏感的花心子,還深深卡進了中心那團嬌膩
軟肉裏,嵌住狹頸,如發情的公狗倒生鈎鐮,絕難脫出。

  雷冥杳像被按住了傷口,激痛似的快感席卷而來,弄得她臀股大顫,原本懸
空的上身癱軟于八角桌頂,十指幾乎揪爛桌巾,迸出清亮的裂帛聲響。男子卻沒
有拔出的意思,再度反客爲主,按着她的後腰奮力抽送。

  「不……不可以!」

  她拼命想回頭,無奈渾身酥軟,迸出的眼淚不知是疼美,抑或着急:「不可
以……啊啊啊……雷、雷郎!不……不可以射……射在裏面!」

  這是她們一直以來的默契。

  她是總瓢把子的女人,可以死、可以瘋、可以偷漢,但不能懷上别人的種。
身爲總瓢把子唯一的寵姬,她跟别人——或許老鬼雷奮開不算——一樣,直到最
後一刻才知道總瓢把子退隐了,情何以堪!

  被留下來的寵妾什麽都不是。雖然是她被遺棄、被背叛了,但若是懷了别人
的孩子,她将失去這最後的立足之地。

  雷冥杳又急又怕,但身體正面臨着前所未有的逼人快美,以緻所有的警告唾
罵都成了失控的呻吟:「不要……不要!求……求求你……不可以……啊啊啊啊
啊啊……不可以……不要……裏面……裏面不行……嗚嗚烏……」

  男子粗濃的喘息将恐懼推到最高點。

  那滾燙的鈍尖搗着她最敏感的秘境,即使酸麻舒爽已到了極處,仍能感覺巨
菇的肉冠正一脹一脹跳動着,柱徑持續擴張,撐到小腹快要迸裂的程度;蓦地大
把沸漿激湧滿溢,像無數細小鋼珠彈打在花心上,眨眼灌滿了整個玉宮!

  女郎隻覺體内至深仿佛裂開了一處,漫出的熱流沖刷濃漿,欲出體外。

  失神前她懷着一絲企盼,花徑卻被肉柱塞得滿滿的,竟無消軟的迹象,繼續
強悍地挺入!

  水流強勁噴出,恍惚中甚至能聽見淅淅瀝瀝的澆注聲響,與嬌軀的痙攣同樣,
久久不絕;濃精卻全被留在了玉宮裏,搖顫着一波接一波的兇悍高潮,炙着滾熱
的酸楚與絕望……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

                ◇◇◇

  洩陽并未使欲火稍褪,耿照幾乎是眨眼便又起雄風,濃漿尚未出盡,怒龍又
硬似鐵棍,獸一般繼續蹂躏着女郎。

  等恢複意識,才發現自己全身赤裸,衣褲靴帶散了一地,夜幕裏但見鐵色的
肌肉上滿布汗滴。本該是踮起腳尖踩着木屐、翹臀趴在八角桌前的雷冥杳,不知
何時已呈「大」字形仰躺在桌上,四肢軟軟垂落,汗津津的嬌軀滿是瘀痕紅腫,
襯與冰藍色的白皙雪肌,分外惹眼。

  她半阖豔眸,眼縫間僅餘一絲空茫,身子動也不動,如非尖翹的奶脯微見起
伏,幾與死屍無異。

  足上的木屐拖地,沉重的屐牙将兩條玉腿向下拉緊,雪股繃抵着桌闆,陰阜
高高贲起,股間嬌豔的唇瓣依舊鮮紅欲滴,鯉口般開歙的小陰唇該是她渾身唯一
還動着的部位,一時難以閉緊,露出一枚紅慘慘的幽黑肉洞,不住哺出夾雜着些
許血絲的濃濁白漿。

  身下一片淩亂狼籍的織錦桌巾雖已吸飽了漿水,仍在腿間積上巴掌大小的一
灘。這樣的份量絕非一兩回間便能射出,從腹股間的虛疼與桌上女郎的模樣推斷,
耿照在她身上所洩絕不下七八次。

  他踉跄退了幾步,脫力坐倒,赤裸濕滑的股間一頓到地,囊底隐隐生疼。

  (這……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自從碧火神功突破三關心魔後,他已許久不知「虛耗」二字的滋味。無論連
禦多女或徹夜荒唐,就算不用那陰損的「天羅采心訣」,交合也絲毫無損于他豐
沛暢旺的真力。

  對女子的欲念雖然越來越強,總能憑借意志力克制,朱雀大宅裏每天一堆花
樣少女進進出出,日子還是一樣過得,與寶寶錦兒歡好時也不曾弄疼了她,更遑
論逞兇用強。像今晚這樣荒腔走闆的失控,他連想都沒想過。

  更要命的是:久違了的頭疼痼疾,今夜竟又發作。

  耿照自小就有頭痛的毛病。來到流影城時,興許是怕生想家,他夜裏經常睡
不安穩,翌日醒來頭痛欲裂,還曾有痛得昏死過去的經驗。後來随着年紀增長,
約莫是體魄長成、性子也成熟了,這病才逐漸不再發作。

  就在他癱坐的當兒,腦袋裏像是炸開了一蓬鋼針,削得顱内支離破碎,劇烈
的痛楚一瞬間便剝奪了他的意識與自主能力,以耿照此時的修爲與意志力,仍忍
不住抱着頭翻滾哀嚎,足足持續了半刻有餘。若非雷冥杳已呈現虛脫失神之态,
随手一劍便能刺死了他。

  (怎……怎會如此之痛!)

  耿照好不容易恢複了行動力,咬牙起身,勉強将衣靴穿上,扶着梯欄艱難滾
落,在雷冥杳的床頭找到了貯有「映日朱陽」的劍匣,不及細看,撕開一條薄薄
的錦被系匣于背,提氣推窗躍出。

  顱内深處仍隐隐生疼,兼且在雷冥杳的身上虛耗太過,連在奔跑跳躍之間,
都覺腹底悶痛不已,腳步虛浮,與來時的輕靈翔動不可同日而語。

  所幸雷冥杳院裏的侍女知八爺要來,唯恐擾了二人興緻,不是早早睡下,便
是躲得遠遠的。風火連環塢占地廣衾,先前被他所殺的巡戍衛哨屍身還未被發現,
後頭接班的人隻道是前隊摸魚去了,怨則怨矣,并未引起什麽騷動。

  耿照一路拖回雷亭晚院中,正遇着弦子從密室中鑽出來,見他唇青汗湧,不
禁蹙眉:「你受傷了?」伸手去搭他腕脈。涼滑細膩的指觸令耿照不由一悚,連
忙縮手,強笑道:「沒事。劍拿到了,你那邊如何?」

  弦子點點頭。

  「你跟我來。」

  世上沒有打不開的鎖,隻要有夠巧的一雙手以及足夠的時間。耿照随口問起,
才知自己去了超過半個時辰,弦子也堪将地上那道掀闆活門上的精鋼鑰孔悉數破
壞,牢記耿照行前的吩咐,要等他回來才一起下去探個究竟。

  地室裏極是通風,顯然與上頭的密室一樣,設有巧妙的通風孔。樓梯經過一
重轉折,沿途石壁觸手涼滑,敲起來有種空洞的感覺,但又不像是全然挖空,似
乎在石材之後還填充着别種物料。

  「是火浣棉。」弦子隻回頭瞥一眼,便讀出他眼底的疑惑。「用來防火的。
黑島的地下建築裏都填着這種東西。」耿照點了點頭,卻未說話,始終與她保持
數尺的距離,扶着牆壁慢慢行走。

  弦子忽然停下腳步。

  「你到底怎麽了?」她問得很認真。

  他暗自運動碧火神功調息,體力恢複的速度在不知情的外人看來,恐怕快得
如天神一般。但頭疼似乎還未全退,不知何時便會發作,還有那不知從冒出來、
熊熊燃燒的駭人欲焰……

  現在的耿照對自己毫無信心。爲防自己突然對弦子伸出魔爪,除了保持距離,
他也相當克制地調息運氣,不讓碧火功作最大程度的發揮,隻恢複到能施展輕功
的程度就好。必要時弦子可以反抗自保,兩人實力不緻太過懸殊。

  這不隻是爲了弦子,也是爲他自己。

  她是練有「蛇腹斷」的潛行都菁英,萬一耿照發起狂來要了她,失貞的弦子
不免像折斷螫刺的冷豔青蜂,大大折損功力壽元,說不定還有性命之危,耿照也
将死于無解的劇毒,誰都沒好處。

  兩人在狹窄寒涼的地底密道裏遙遙相對。弦子足尖微動、步子還未跨出,碧
火功已生感應,耿照兢惕地退了一步,弦子便不再進逼,默默等他回應。

  方才發生在水閣樓頂之事難以啓齒,說出來更像得了失心瘋,任誰都要投以
異樣目光。

  或許能說給寶寶錦兒聽,以她靈心巧慧,一定能發現什麽端倪。橫疏影無疑
是絕頂聰明的女軍師,興許一聽就知道關鍵所在,但想到要向她坦承自己于失神
間奸淫了雷冥杳,實是無比難受。耿照這才發現:正因爲姊姊對待自己極好,事
事爲他着想、寄望甚深,他更難以承受她失望的目光。

  耿照本想随口帶過,但不知怎的,他一點也不想欺騙或敷衍弦子,仿佛這樣
不僅傷害了她,也傷害了自己。他試着告訴她自己現在很不安全,可能……可能
會對女子做出踰矩之事……什麽是「踰矩之事」?弦子果然問。

  要命。踰矩之事……呃,就是不能跟别人、隻能與自己心愛之人做的事。說
出去很羞恥的……等等!這樣說也不對。男女合歡未必踰矩,隻消你情我願,或
有夫妻名分,敦倫是天經地義的事,踰了哪條規矩?

  他錯在一時失智,奸淫了雷冥杳。奸淫女子是不對的。

  因爲會生孩子嗎?弦子露出穎悟的表情,仿佛把小腦袋瓜裏的兩條線接上了。

  不是!奸淫未必會生出孩子……耿照忽然警醒過來。

  「不過也差不多,總之就是不好。」他認真對她說:「我……我現在定力很
差,腦子也不太清楚,不知爲什麽會做出那種事。我們是朋友,對吧?朋友不能
互相傷害。所以你離我遠一點,也要提防我突然發狂;萬一真那樣,你就趕快逃。」

  回答弦子的問題通常會引發一連串的問題,不隻因爲不通世故,而是這孩子
很有求知精神,耐心又是罕見的好。如果不是能夠好好地滿足她的場合,上上解
就是小小地附和她一下。

  誰知弦子聽完,卻隻是點了點頭。

  「那沒關系。你想的話,就奸淫我好了……跟上回在驿館差不多,是不是?」

  沒想到她還記得。耿照臉烘耳熱,心口怦怦急跳,「奸淫」兩字被她清淡淡
地說将出來,竟有一股奇異魅力,直令人想親身一試。這當口你就别來亂了——
他用力甩甩腦袋,強抑心猿意馬。這足以誘發另一次失控。

  「「蛇腹斷」對男子是劇毒。」面對弦子隻能說道理。她對情感面的理解相
當薄弱。「如果我奸……如果我們做出踰矩之事,會毒死我的,你也會喪失辛苦
修練的元功。宗主派你來保護我,這樣不是很糟糕麽?」

  弦子搖頭。

  「你奸淫了阿纨,是不是?你也沒死啊!宗主說你沒關系的。」

  耿照本想請她别再用「奸淫」這個字眼,忽然聽出不對:「你是說阿纨姑娘
在與我……之前,」見弦子露出征詢之色,隻好咬牙補上「奸淫」兩字,免得她
聽不懂。「……并沒有散去「蛇腹斷」的元功?」

  「沒有。」

  弦子不會說謊。漱玉節到底在想什麽啊!

  「宗主說,若與化骊珠融合,帝字絕學的内勁和骊珠同源,你就不會死。若
你死了,代表珠子并未融合,挖開屍體取珠即可。」

  ——毒……毒計!當真是好毒的心計!

  耿照驚出一背冷汗,遍體生寒。他一直以爲漱玉節對自己青眼有加,除了化
骊珠的緣故,先前他三番四次相助,幫了五帝窟的忙,多少有些情分在。豈料她
竟如此毒辣無情!

  他忽然想起一事。

  「那在……之後,阿纨姑娘身子可曾有損?内力還在麽?」

  「是指你奸淫她之後嗎?」

  「……是。」

  「似乎沒事的。」

  那就是「蛇腹斷」的修爲還在了。

  既然如此,漱玉節編派阿纨給伊黃粱侍寝,安的是什麽心,打的又是什麽主
意?是阿纨命苦,終不免要散功一次供伊大夫享用,還是這回她既非完璧、仍帶
劇毒的奇異體質,終能騙過伊黃粱?

  耿照不由得頭皮發麻。藏在溫婉娴靜的美麗外表之下,漱玉節的深沉與毒辣
實不下于嶽宸風,說不定好使心計這點還猶有過之。她對伊黃粱的盤算仍無頭緒,
但決計不會是好事。

  「你跟我說這些,」他開始擔心起弦子來。「宗主不會生氣麽?」

  弦子想了一想。「宗主也沒說「不能說」。」

  耿照不由失笑。「她會特别跟你說什麽不能說麽?」

  「會。」看來漱玉節跟他有着同樣的切膚之痛。

  耿照望着密道另一頭的清冷少女,正色道:「就算如此,我們也不能……那
樣。将來有一天,你會遇上一個你很歡喜他、他也很歡喜你的男子,你的身子要
留給他,一輩子與他厮守。所以,萬一我有什麽不對勁,你要嘛打暈我,要嘛就
跑。」

  弦子還是搖頭。

  「宗主說,有兩件事隻要做好一樣,就準我回去。取回化骊珠,或懷……懷
上你的孩子。」對她來說,「生孩子」似乎是該害羞的,但也僅限這三字而已,
無涉其中的意涵。弦子罕見地俏臉微紅,随即一本正經地說:「這兒很危險,所
以不合适。今晚回去,你再奸淫我好了。我想早點回去宗主身邊,但又不想挖珠
子,你會死的。」

                ◇◇◇

  密道的盡頭豁然開朗。

  石室裏的布置耿照相當熟稔:砧錘、鼓風爐,各式各樣的滑輪吊具……這是
一間專門打造銅鐵鑄件的作坊,藏在地底想必限制極多,顯然對主人來說,保密
的重要性還大過了便利,甯可犧牲,也要隐密進行。

  與密道入口相對的,是相當寬闊的四扇鐵門,門後隐約傳來潮浪的聲響。耿
照略微一想,登時恍悟:「雷亭晚由這頭将那輛「七寶香車」駛入,在作坊中養
護整修,保持七寶香車的性能。」想當然爾,鐵門自是通往碼頭。

  稍早搭來血河蕩的平底沙舟,似是雷亭晚的座艦,甲闆各處留有七寶香車通
行的車道,舵工也熟練地以活扣固定車體,避免航行間香車滑動,發生意外。相
對于始終待在船頭的雷騰沖及雷冥杳,七寶香車之主更像沙舟的東家。

  耿照心想:「難怪他院裏沒什麽人,日常作息都在舟上,隻修整時才回到此
間。自走機關車加上船艦,機動性高得吓人。」

  石室中央的台子上整整齊齊陳列着工具和零件,唯獨不見那輛雪白飾金的七
寶香車,工具零件都不見出奇,四壁也無藍圖之類、可一窺機關奧妙的線索。耿
照随手掂着一柄金錘,蹲在應是停放香車的四方坑道中,試圖想象機關車在這裏
拆卸零件的模樣。

  經今日一戰,七寶香車的軸轳、車輪,以及那片被他砍花了表面的水鏡鋼,
肯定都是要修整的。世上無金剛不壞之物,便是神術這樣堅銳沉厚、千錘百煉的
寶刀,也須悉心保養,才能維持良好狀态。

  如流影城、青鋒照等名鍛,除鑄造利器之外,替兵器進行保養,也是一條極
重要的财源與人脈。即使是神兵利器,如果使用不當,或缺乏大匠調養,時日久
了一樣完蛋大吉。七寶香車這般精密的機關器械,隻怕更十倍、百倍于刀劍。

  那就奇怪了。耿照沉吟着。

  該在秘密作坊裏的機關車不見蹤影,該在作坊裏保養機關的車主連情人都顧
不上了,早早就離開……除非雷亭晚有第二輛七寶香車,否則首要的工作便是整
備戰後的機關車。誰知道下一場鏖戰幾時會來?

  (打造、甚至保養這輛七寶香車的,另有其人!)

  一股難以言喻的莫名感應突如其來,耿照渾身一悚,仿佛聽見無數哀鳴慘嚎,
熔于一片火海焦垣……雜識一現而隐,回神見守在入口的弦子仰進半身:「有煙
味!外頭好像起火了。」耿照如箭離弦一躍而起,拎着沉重的金錘掠進密道;弦
子與他默契極佳,一句也不問,緊跟在後。

  深入密道,最忌後路被斷。兩人心念一同,都怕有人封了出口堆柴熏煙,耿
照的神術刀、弦子的靈蛇古劍雖是利器,破壁除封時卻不如一柄打鐵鍛刀的金錘。

  所幸沉重的金錘并未派上用場。耿照舍了錘子,揭開掀闆活門猱身躍出,順
手将弦子拉了上來,兩人各擎刀劍沖出廂房,雙雙愣住,俱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火海焦垣非是純然出于靈識的感應。

  幽藍的天幕、寒涼的夜飔……不久前才親見親曆的,仿佛已是隔世,甚至從
來不曾存在。焰冠熊熊的沖天紅蓮宛若預視,活生生從耿照的感應裏猙獰浮現,
整座風火連環塢陷入一片滔天火海!

  第八三折靈劍穿心,腹生火齊火海中伫着一條身影,披頭散發,衣衫條條碎
碎,赤色的手臂肌肉自破孔中撐裂而出,宛若鐵汁炮紅,在焰火下看來倍顯魁梧。
襯與滿地散落的屍塊,簡直是從煉獄中走出來的閻魔大王。

  男人手裏握了柄似刀非刀、似斧非斧的巨刃,握柄長如斬馬刀,徑圓粗逾銅
棍,刀末是一枚豪邁的圓環;刀锷到刀背的形狀則呈尖梭狀,本也是極大,然而
與熾紅一片的斧形巨刃比将起來,就顯得小巫見大巫。

  那燒紅斧刃所經處,便即燃起烈焰,樹木廊柱固然如此,屋瓦磚石也不例外。
散落的肢體切面焦黑如炙,顯然是切斷的瞬間就封了口,鮮血與滾燙的刃面一觸
即化成血霧,連濺都濺不出來。

  地上時見眦目欲裂的頭顱,死前的驚恐全封凝在失去生命的一瞬。耿照一見
巨刃的模樣,登時聯想到姊姊曾與他說過的、雷奮開在嘯揚堡遭遇的妖刀離垢,
冷不防額際隐刺,頭痛忽然複發!

  「好……好痛……好痛!」

  他倒地亂滾,雙手抱頭,活蝦般彈腰拱背,宛若發狂。弦子從未見他如此,
饒是她遠較常人冷靜,但奮力掙紮的耿照破壞力驚人,揮臂蹬腿的,完全無法近
身;好不容易滾到院牆邊,發瘋似地朝白牆連蹬七八下,末了「嘩啦」一響踹倒
半堵牆,粉灰碎瓦濺了一身,終于伏地不動,背心劇烈抽動。

  弦子替他拍開背塵,扶腋而起。

  「你怎麽了?」

  「好……好痛!」耿照疼得涕泗橫流,脹紅頭臉、額頸迸出青筋,閉着眼咻
咻吐氣:「你沒……你沒聽見麽?」

  弦子蹙眉。「聽見什麽?」

  「好吵……」他勉強提氣,顫着黝黑粗壯的臂膀掩耳,面露痛苦之色。「好
……好吵的聲音……到處都是……好響、好刺耳……像鳥笛似的……哈、哈、哈、
哈……頭……好痛!那聲響弄得……弄得我頭好痛!」

  仿佛呼應他的說法,那手持離垢妖刀的男人忽然回頭,欲迸紅光的雙目朝兩
人藏身處射來!弦子拉他閃入月門,那人低咆幾聲,長身躍起,持刀追逐幾名從
屋中奔逃而出的赤煉堂弟子去了。

  對于眼前的情況弦子毫無頭緒,但她長于潛行狙殺,本能知道現在必須先離
開這裏。「我們先離開,」她扶他起身。「你還能走麽?」這點至關重要,直接
影響到撤離的路線。

  「可……可以。但是……妖刀……不能不管……」

  弦子沒搭理他。「不能不管」隻是一種态度,就像挑剔别人時啧啧兩聲、一
徑搖頭:「你這樣不行啊!」不行又怎的?還不就這樣?如果耿照說「一定要管」,
那情況可能就不一樣了。弦子根據自己的判斷做了解釋。

  雷亭晚、雷冥杳之院沿突出的山岩而建,算是風火連環塢的高處,手持烈焰
妖刀之人由下方水陸寨門殺上來,山下已是一片火海,目測難見何處有路。

  弦子扶着他欲回雷亭晚的地室,轉身卻見一人掠來,一身勁裝灰眉烈發,面
孔雖熏滿黑煙,鷹隼一般的銳目仍教人難以迎視,正是赤煉堂大太保,「天行萬
乘」雷奮開!

  他面色一沉,怒指二人:「你們怎會在此!」見耿照神色委頓、弦子閉口不
語,更覺有異,大踏步向前:「你們——」寒光一掠,靈蛇古劍以絕難想象的速
度,直取他的咽喉!

  耿照左臂搭在弦子肩上,全身的重量倚着她,靈蛇古劍佩在她的薄腰之後,
長度又較尋常青鋼劍更甚,别說直刃傷人,拔刀都有困難。

  雷奮開江湖混老,正是吃定了這一點,才敢大步進取。

  他心細如發,出手如獅子搏兔,罕有輕敵,然而弦子這路逆手拔刀乃黑島絕
學,加上她心無旁骛,所下苦功已逾十年,得手的目标中不乏武功高絕的成名人
物,連雷奮開也差點着了道兒,刀刃着體的瞬間硬生生挪開寸許,喉底被挑飛一
滴血珠!

  「好刀!」

  他怒極反笑,雙掌一錯,誰知鼻下寒光驟閃,招式既老的靈蛇古劍竟紮入胸
口!

  弦子四歲進潛行都,六歲被漱玉節選中栽培,除「逆手刀法」,宗主還教了
她這路「穿心劍式」。潛行都是執行秘密工作的探子,最高的境界是來無影去無
蹤,格鬥非是任務的重心,萬不得已與人動手,則以「速殺」爲要,三招不取便
即退走。

  ——帶不回情報的探子一點用也沒有。

  故「三招」是潛行都武藝訓練的重點,三招内不能殺敵,就算保住性命也可
能導緻任務失敗。敵人強弱、己身的勝負俱都無關緊要,哪怕再一招就能取勝,
無滅口之必要的對象,能浪費的上限就是三招。

  對她們而言,「尋隙」與「疾退」遠比應對拆解更重要,無論是绮鴛的飛燕
雙拐或阿纨的三叉劍,大體遵循此一原則。但漱玉節卻在弦子身上做了個實驗。

  「你的上限,是「一招」。你要練習在一招内殺死敵人。」

  「如果殺不死呢?」小弦子問。

  「任務就算失敗。」宗主瞇着好看的眼眉,對着她淡淡一笑。「做得到嗎?」

  「嗯。」

  弦子其實不太知道什麽叫「失敗」。她一遍又一遍練習着單調無聊的逆手刀
與穿心劍,身心超越同齡少女的翩浮,把既是刀又是劍的單鋒刃練到連宗主都不
得不贊賞的境地。

  若非耿照橫空出世,原本依漱玉節的構想,楚嘯舟與弦子分别是對付嶽宸風
的兩記殺着,一明一暗、一正一反,楚嘯舟的「虹尊刀法」負責吸引嶽賊的攻勢,
隻消一瞬,弦子就有擊殺他的機會!

  雷奮開的武功、見識,遠遠勝過眼前清冷的十七歲少女。于無數次戰陣拼殺
中練出的靈敏感應與求生本能,讓他躲過了出其不意的逆手刀法,但無比刁鑽的
「穿心劍式」卻偏離武功常理太遠。

  弦子出師前,須以此招刺漱玉節的心口,木劍刺穿宗主層層衣裹,在雪白的
奶脯上刺出一點殷紅才算過關。「刺這裏,懂嗎?」在隻有兩個人的房間裏,美
麗雍容的少婦對小小女孩打開衣襟,解下滑軟的綢面肚兜,袒露出白皙堅挺的傲
人酥胸。

  仿佛擔心她不能理解,宗主拉着她纖小的手掌,将指尖按在渾圓的乳峰上。

  小弦子自幼寡言,不愛哭也不怎麽笑,對比那一見便知是美人胚子的精緻小
臉,小女孩似乎天生在情緒上有着莫名的缺陷,若非宗主對她青眼有加,負責管
顧女孩兒們的嬷嬷早把她刷了下去。不能主動合群,對潛行都衛而言是重大缺陷,
可能會經常令同伴陷入險境而不自知。

  弦子像是壞掉的囝仔娃娃,不問問題,也不太答話。能懂的她就是能懂,不
能懂的就是不懂。學會「問問題」,那已是她長大之後的事。

  但即使對小弦子來說,宗主的胴體也太令她驚異了。九歲的小女孩無法理解,
爲何宗主的身體跟自己的會有這麽大的差異,罕有地開口問:「這是幹什麽用的?」
手指戀戀不舍地按了按柔軟又富彈性的酥滑雪肉,心兒怦怦跳。

  宗主笑起來。「奶娃兒呀!」少婦愉快地說:「将來你生了娃兒,就用這個
哺食你的女兒。」

  我……我也會有麽?

  小女孩驚奇地睜大眼睛,俏美的小臉紅撲撲的。她并不常做出這樣的表情。

  宗主咬唇吃吃笑着,美眸裏掠過一抹惡作劇似的狡狯光芒。「要不吃吃看?」

  弦子一陣臉紅心跳,覺得烘熱得仿佛要暈過去,考慮片刻,終于點了點頭。
漱玉節敞開衣襟,裸着半身坐在蓮墩繡凳上,怪有趣地看着小女孩搬來另一張繡
墩、輕手輕腳地爬了上去,按着宗主柔膩的緞裙膝頭向前傾,涼滑細小的嘴唇印
上了渾圓的乳峰。

  她并沒有喝母乳的記憶,不知要含住那枚勃挺如紅梅的酥嫩蒂兒才能吮出乳
水。

  小弦子閉着眼睛不敢亂動,認真貼着乳肌,記住唇瓣上奇妙的觸感。宗主身
上的溫熱甜香令她莫名覺得安心。

  少婦伸臂将她攬入懷裏,小臉埋進了雪溝。「将來等你能生孩子了,也會有
這麽漂亮的奶脯的。明不明白?」女孩紅着臉點頭。當然宗主也有說不準的時候,
等弦子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那雙胸脯卻是小巧玲珑,渾不似宗主的肥碩飽滿,
隻有堅挺姣好的乳形有幾分相似。

  此後她一聽「生孩子」三字,便憶起那個花廳獨處的午後,忍不住臉紅。潛
行都的同伴覺得這人簡直怪得沒邊了,連這方面的癖性都怪。

  從那天起,弦子天天練習擊刺,風雨無阻,終在十五歲上有此造詣,是自有
「穿心劍式」以來、絕無僅有的天才——但或許對應她下的苦功并不能算是。

  胸口痛感激生的剎那間,雷奮開悔恨頓生,但「天行萬乘」一向予人悔恨多
過自己,左掌一記「萬乘西川」轟出,「砰」的一聲巨響,少女卻未如料想的化
爲血糜酾天。

  耿照硬接下大太保賴以成名的六合鐵掌,不足五成之力仍轟得他登登倒退幾
步,嘔出一口瘀血;餘勁所及,耿照的左手姆、食二指一滑,在靈蛇古劍的棱脊
上擦出血痕。

  雷奮開的五成掌勁可不是心慈。

  普天之下,但憑四式掌法威震宇内、人皆稱絕者,隻「鐵掌掃六合」一門。
六合也者,天地四方也。雖說「一力降十會」,鐵掌掃六合卻不隻是一味追求力
量的粗魯武學,簡單的四式掌法亦能生出無窮變化,左式「萬乘西川」并右式
「風卷東溟」,即能合成第五式「東拒西敵?撼地雙擘」。白日耿照便是在這招
下吃了大虧。

  雷奮開右掌将出,見耿照指尖帶血,突然醒悟:「是他阻了小花娘之劍!」
掌力一偏,打得青磚粉碎、礫石潰濺,冷哼道:「典衛大人現身于此,莫非也是
追蹤妖刀而來?」

  弦子的劍刺入雷奮開衣内,便被耿照捏住劍脊,難再進分許,知道他無意與
雷奮開對敵,也不理碎磚噴濺頭臉,靈蛇古劍橫在耿照身前,雙目盯緊雷奮開。

  正面對敵、甚至護衛他人非她所擅,少女沉靜的外表下,其實正拼命汲取可
用的經驗。

  耿照五内劇湧,外力侵襲,碧火功自生反應,超越意念抑制,被掏虛了的身
子在内力運轉下飛快複蘇,反較前度恢複更快。他調勻氣息,夜入風火連環塢的
理由不便實告,正要順着話頭,蓦地一凜:「大太保!你說……還有誰追蹤妖刀
而來?這妖刀又是誰引來的?」

  雷奮開冷笑。「他媽的!你來問我,我問誰去?你們不是一道的?」瞥見耿
照背後長匣,銳目一凜,突然縱身上前。

  弦子出劍疾刺,這回雷奮開已有準備,單鋒貼着身側掠空。雷奮開「铿!」
一彈劍脊,弦子半身酸麻,幾握不住靈蛇古劍,隻能勉強站立不倒,但也僅此而
已。

  頃刻交睫,雷奮開與耿照各出一臂,啪啪啪地換過五六招,一個鐵掌沉雄、
一個鬼手精妙,竟鬥了個旗鼓相當。

  雷奮開又贊一臂,耿照另一手架在弦子肩上,難以施展,以一敵二苦苦支撐,
陡被摘掉了胸前系結。雷奮開一抄系繩,将他震退幾步,長匣往地上一拄;勁力
所及,匣煉扣鎖一齊爆開,露出其中的「映日朱陽」。

  映日朱陽乍看是柄長劍,其實劍身呈狹長的錐狀,布滿皲裂細紋,雷奮開縱
使白天不在校場,一看也知是什麽劍。

  「典衛大人,你來做賊啊!」他皮笑肉不笑地嘿嘿幾聲,忽又皺眉:「奇怪,
映日朱陽的劍首我記得有顆寶珠,其色如血……怎地不見了?熏得這麽黑又是怎
麽一回事?」

  耿照心想:「是了,當年三府競鋒大會上,他是親眼看過這把劍的。」

  喀啦一聲,雷奮開随手扔出劍匣,目光炯炯直視。「典衛大人,今夜之事我
可不過問,不過那持刀之人,煩你爲我擋一陣。待我召回兒郎們,便能将那厮擒
下,則妖刀之謎、背後首腦等,皆可大白!」

  血河蕩夜風極大,風助火勢,離垢的刀屍來得快疾,待雷奮開聞訊而出,山
下校場、大堂、碼頭各處弟子不是被斬殺一空、葬身火海,就是早早逃開。雷奮
開長年不在連環塢,此地幫衆紀律廢弛,急亂之中幾度試圖糾集殘餘幫衆滅火、
阻擊入侵的外敵,效用卻極其有限。

  他取出「指縱鷹」的專用炮号施放,在火風咆哮中難以辨悉。這支雷家的私
兵紀律如鐵、層級分明,爲牢牢抓緊權力,雷奮開設計了一套繁複的指揮方式,
若無印信召喚,就算親人在眼前生生被殺,「指縱鷹」也絕不稍動,何況總壇起
火?

  此地對雷奮開等老一輩的赤煉堂之人别具意義,無法坐視它盡毀。眼看火勢
即将燒上半山腰來,雷奮開終于決定放棄坐鎮現場,親自傳喚「指縱鷹」來支持,
以保住總壇。

  耿照自無須爲赤煉堂犯險,但雷奮開「使真相大白」的說法動搖了他,況且
那句「你們不是一道來的」也令耿照十分在意。還有什麽他認識的人也在這裏,
蹚入了這趟渾水?

  雷奮開看透他的心思,一指對面的月牙突出部。「我的信使駐紮在那裏,我
傳了号令就回,絕不超過半刻。」耿照一使眼色,弦子劍指前敵,緩慢而輕巧地
移至木匣畔,俯身拾起烏殘的映日朱陽劍。

  雷奮開看也不看,沖耿照一拱手。「典衛大人,有勞了。請!」

  耿照定定看着他。「比之妖刀,我不會比較喜歡赤煉堂。你信我?」

  「我說過,我很佩服你。你會做你認爲對的事,這一點,我信你或許更甚
「自己人」。」襟袂獵獵,初老的大太保身影一晃,聲音已自沿山擡頭處傳來:
「……況且你若去得晚了,隻怕見不到相好的最後一面!說到了武藝,你信不信
她?」

  耿照忽然驚醒,來不及召喚弦子,發足往烈火中心狂奔而去!

  不過眨眼工夫,手持離垢的赤紅男子便殺淨了一院人丁,踩着屍骸舞刀咆哮,
所經處無不烈焰滾滾,宛若煉獄。耿照跑着跑着,迎面一群赤煉堂弟子争先恐後
湧出月門,但聽後方一人嘶吼:「給……都給老子讓開!」人潮自底部騷動起來,
不住飛起斷首殘肢,無奈衆人俱都吓破了膽,沒命奔逃,誰也沒空回頭望一望,
讓出道來。

  耿照認出那人的聲音,神術連刀帶鞘一指,氣神如一,凝于鞘尖,大喝:
「讓開!」碧火神功之至,奔來的赤煉堂弟子猛然擡頭,眼裏哪有什麽身穿武弁
袍服的少年?頓覺一柄柱頭般的駭人巨刃直挺挺地架在前方,寒氣直欲透體,忙
不叠地向兩旁分開,猶如潮水分流,露出被擋在後隊的雷騰沖來。

  六太保雙臂包得米腸也似,但一身霸道的橫練仍在,兀自擡腿踢人,欲清出
一條便路,當者無不碎首糜軀,死傷枕藉。前隊兩分,雷騰沖隻覺鋒霜逼面,巨
刀的刃緣仿佛從他額頭「飕!」一聲剖至裆間,銳痛乍現倏隐……回神不見什麽
逼人巨刃,耿照持刀而來,一把揪起他的襟口:「你是赤煉堂的太保,當此大難,
卻要往哪裏去?跟我來!」

  雷騰沖哇哇大叫:「雷奮開自己開溜了,卻要老子去送死!」

  耿照也沒指望他幫忙阻截妖刀,但放此人不管,徒增傷亡而已,不由分說拖
他進院裏,甩脫刀鞘向前沖,「铿!」架住紅發刀者的巨大斧刃,朝身後數名吓
癱了的赤煉堂弟子喝道:「快走!」那幾人如夢初醒,謝都來不及說,連滾帶爬
逃出院門。

  刀者仰天怒咆,壓得他單膝跪地,赤紅的斧刃将神術刀背壓入耿照肩窩。耿
照握緊刀柄,鼓起全力向上彈,扛擔似的把斧刃頂飛出去!紅發刀者連人帶刀撞
塌半堵火牆,旋被埋入狂舞的火舌。

  (好……好燙!)

  耿照肩上衣衫焦脆一片,一拂便裂作黑蛾散飛,肌膚似被烈火烤過,又紅又
腫。他正低頭檢視神術寶刀,忽聽潑啦一響、煙竄霧塌,那持刀漢子竟從火裏撐
起身子,沒事人兒似的站了起來,盡管面上焦黑如鍋底,一雙赤紅的血眼卻亮得
怕人,嘴角微微一動。

  (他在……笑?)

  一晃眼火星飛卷,熾風撲面,耿照舉刀齊眉,「铿!」迸雷掣電,堪堪接下
火刀一擊!還來不及變招,紅發刀者擰腰旋臂,舞刀如掄斧,驚人的膂力挾着難
以言喻的飛速,斬落同一部位!

  耿照兩臂酸麻,胸中氣血翻湧。他天生怪力,動作又是奇快,佐以天下間回
氣拔尖兒的内家至寶碧火神功,一向無往而不利;然而适才在小樓中虛耗至甚,
至今尚未全複,兩人以力鬥力,耿照竟是小退了一步。

  耳蝸深處那奇異的、無比尖銳的振刺鳴動又起,耿照忽覺躁烈,眼中迸出赤
紅精芒,不顧已身之不利,悍然回擊!兩人在火海中咆哮舞刀,你一來、我一往
的豪邁對擊,全然無視火勢延燒,宛若兩頭瘋獸。

  什麽拆解攻防俱無意義,兩人全憑血氣,以刀爲爪、以刀爲牙,血淋淋地碰
撞撕咬,每一沖撞無不火星四濺,宛若熔岩噴發。盲目的互擊不知持續了多久,
在耿照感覺仿佛已天荒地老,又像霎眼驚神,毫不真實——而将他拉回現實中的,
是突然其來的脫力。

  他雙手一軟,厚重的神術刀背被赤紅的斧刃砍進肩裏,「嘶——」的飄起一
縷燒煙。耿照如遭火烙,牙關死死咬着一聲痛吼,通紅的頸額迸出青筋,左肩琵
琶骨被燒紅的神術一炙,冷汗直流,無力的雙手差點連刀都握不住。

  紅發刀者邪邪一笑,耿照忽覺此人眉眼甚是熟稔,卻想不起是誰,斧刃已挾
烈焰揮落!正閉目待死,蓦地背心猛被一扯,身子平平滑開丈餘,一張平靜無波
的俏臉複現面前,卻是弦子。

  獵物被奪,刀者怒不可遏,揮刀追來。弦子反手從角落拖出一具魁梧身軀,
卻是轉身欲逃、不幸撞在弦子手裏的雷六太保,雷騰沖雙手不便,一照面就給她
點了周身大穴,動彈不得。

  弦子将雷騰沖往離垢刀屍扔去,長腿一蹴,雷騰沖在半空中穴道解開,急得
手足亂舞:「他媽的小賤人!坑殺老子——」語聲未落,已被烈焰斧刃攔腰砍成
兩段。腰斬一時未死,落地後上半身不住彈跳,雙手亂抓,慘嚎不絕于耳,龐大
的下身徑撞上了紅發刀者。

  刀者怒極揮刀,斧刃旋起一片焰花,鮮血一觸刀刃便化赭霧,霧焰間肢體此
起彼落,也不知砍成了多少段,終不聞六太保的慘叫。弦子乘機攙着耿照退出月
門,正要離開,誰知大批幫衆又回湧上來,轉眼塞斷退路。

  耿照喘過氣來,擡問:「怎地又回來了?」當先兩人正是适才耿照自斧刃下
救出的,不敢不答:「典……典衛大人!下……下邊沒路啦,都……都成一片火
海了!」

  耿照想起雷奮開是往山上走的,沿山必有繞至對峰的道路,忙道:「往上走!
大太保已喚「指縱鷹」來,強援将至,衆人勿慌!」這幾句以好不容易聚起的碧
火真氣送出,後隊亦清晰可聞。衆人稍稍鎮定,争相行禮,推搪着往後山逃去。

  隻一耽擱,紅發刀屍又揮開血霧。耿照活動活動酸軟的指掌,強抑雙手劇顫,
勉力提起了神術,刃上焦黑一片,殘留着高溫炙燒後的斑斓,見弦子擎出靈蛇古
劍,舉手制止:「他那把刀能生高熱,直逼鍛鐵的鼓風爐,再好的精造鋒刃一碰,
十之八九要完蛋。你身上有沒暗器?」弦子點頭。

  「有三支蛇牙錐。」

  「在檐上找個好位置,發暗器取他要害。」耿照按她手背,低道:「我絆住
他,你看準了再出手。不用急。」

  弦子忽反過涼滑的掌心,握住他的手掌,一雙妙目定定投來,仿佛他臉上有
張繁複的字謎。耿照微怔:「怎……怎麽了?」

  弦子把握時間端詳,片刻才搖搖頭。「你剛才好怪,不像你,跟野獸一樣。
你們倆對打的時候樣子好像。我沒法靠近你。」她難得說了這麽多帶有情緒的字
眼,而非平鋪直叙,反不如平日流利,可見方才的景象在她看來,是何等的驚心。

  耿照聞言一驚,強笑道:「你傻啦?自然是我。」

  弦子又看幾眼,點頭道:「嗯,是你。」還刀入鞘,背着破爛劍盒縱上屋脊。
耿照摸摸臉頰,心底一片冰涼。他頭一回失卻自我,是在不覺雲上樓對戰天裂附
身的阿傻,那感覺像是心血上湧,回神時自己已躺在蛛形刀座上,差點被失神的
阿傻斫成兩段。

  據老胡描述,那日他簡直神勇得要命,就算給吹成了「刀皇傳人」,衆人也
未有多疑。他一直以爲是琴魔魏無音「顯靈」所緻,後來在柳岸與沐雲色交手、
不自覺使出「通天劍指」,才發現情況竟無相通處,他開始懷疑起當日的驚人表
現,到底和奪舍大法有無關連?

  再來便是對雷冥杳的失控之舉。

  「野獸」這個字眼在今日以前,耿照從未想過會用在自己身上。他寡欲堅忍,
自制遠在同齡同侪之上;比起跑得快、跳得高、怪力無匹,從小到大他毋甯最以
此事自豪。

  便在對戰嶽宸風這等強敵之際,他也沒變成「野獸」……今天,到底是怎麽
一回事?

  此刻,耿照感覺前所未有的驚恐彷徨,逼近的死神卻不由繼續沉溺。他運起
一絲微弱内息,摩挲着臍裏的化骊珠,珠子受到刺激陡地釋放奇力,一霎盈滿百
骸!

  突然湧出的力量極不友善,谷爆經脈似的壓擠、擴張着,令耿照極端痛苦。
「化骊珠啊化骊珠,全靠你了!」化骊珠雖有遺棄宿主的記錄,耿照别無選擇。
非常敵須以非常法抗之,紅發刀者一刀劈落,神術悍然相迎,兩人又鬥在一處。

  脫離了失神的獸态,耿照完全不是刀屍的對手。膂力兩人相差無幾,耿照雖
有奇力,唯恐催谷到頂将受反噬,僅以六成的力道接敵,被轟得頻頻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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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6:4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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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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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怪力,離垢的高熱更令人難以忍受。耿照注意到離垢已不再吐出焰火,
斧刃呈現熾亮精白,那是鍛鐵爐中最高溫的焰色,凡鐵必熔,絕無僥幸。但離垢
不僅沒有失形,連硬度、銳利度都絲毫未減;反觀神術從黑而紅、再由通紅轉爲
熾亮,精淬的鋒刃必然受損,卷口隻是早晚的事。

  這怕也是刀屍出手無招的緣故,純以最原始的速度與力量決勝。耿照想。

  滾刀、纏頭等慣見的刀法路數,于離垢俱都無用。太接近高熱斧刃,連刀屍
也無法忍受——雖然持用這把刀本身就令人難以想象。

  耿照一步步退入洞門,發卷衣焦,苦苦忍受窒人的熱浪,終于讓紅發刀者的
背門對正屋脊。弦子不知匿于何處,第一支蛇牙鎖驟然出手——破空聲落,金綠
色的暗芒正中紅發刀者背門!他看也不看,刀斧徑劈耿照,暗芒「铮!」彈開,
落下一枚三寸來長、彎曲扁平的蛇形金錐,尖膽狀的鋒銳蛇首撞彎了口,铿然墜
地。

  「弦子!」耿照差點被離垢砍中,狼狽避過奪命一刀,揚聲提醒:「小心他
身上有甲!」

  「飕!」

  第二道暗芒更快更疾,方位卻略微上移,瞄的是頸後「大椎穴」!

             (會被閃過——)

  一剎間福至心靈,耿照忽明白弦子之意,少女的狙殺藍圖就這麽生生浮現腦
海,以心傳心,無須言語。弦子不愧是漱玉節麾下最出色的暗棋,她最恐怖的非
是武功身手,甚至不是超乎想象的堅毅韌性,而是臨場的驚人創造力。

  後頸目标太小,在火場中瞄準不易,就算瞄得奇準,也容易被閃過。

  果然紅發刀者聽風辨位,脖頸一歪,蛇錐射落身前;便在此時,耿照已無聲
無息鑽進臂圍之間,一刀撩開他的胸腹衣衫!

  刀者慘嚎着後退,衣襟倏然兩分,露出一件銀燦燦的及胸兩當連環甲,甲間
的極細鎖子煉環不敵神術,被一刀挑開,在胸口留下一條焦爛破碎的凄厲血痕。
這一下主副易位,原本主殺的蛇錐變作誘敵,而扮演誘餌的耿照則趁機出手,若
非神術鋒刃已傷,爲鎖子甲所阻,破甲時拉出鋸牙似的破爛口子,這刀直要貫穿
下颚,當場分出生死。

  神術受損,又被燒得紅亮,光耷黏着都能連皮帶肉撕下一塊,這一刀不啻斧
鋸加身,可惜招中血止,盡管入肉頗深,卻難緻命。刀屍仰天咆吼,擡腿踢飛半
截帶焰柱頭,神力之下,石礟般轟碎了檐角,無論後頭躲着什麽,怕已化爲齑粉。

  「弦子!」耿照眦目欲裂,救之不及。刀屍帶着妖焰般的釁笑,得意擡望。

  第三道暗芒便于此時射到,越過耿照的肩頭,直取刀者胸甲分裂、刀創焦糜
的胸膛!

  弦子第二枚蛇錐甫一出手,立即轉移陣地,連耿照都未料到,遑論刀屍。

  紅發刀者再無餘裕,千鈞一發之際回刀當胸,忍受斧刃高熱,失卻連環甲保
護的胸口頓時泛起大片水泡、眨眼間又熔作一片血紅,最後幹枯焦爛,猶如敗革。
如此犧牲換來巨大的斧刃遮護,蛇錐「黏」上刀闆,倏地融爛如汁,金鐵液流垂
墜落地,嘶的掠起一縷白煙。

  最後一枚蛇錐失效,主副再度易位——紅發刀者自創胸口躲過一劫,耿照乘
勢欺近,催谷餘勁,刀尖對正那皮甲般的銅色腹肌一搠!化骊珠仿佛呼應宿主之
決絕,大放光明,白芒透衣而出,耀眼生輝!

  (成功了!)

  眼看刀屍避無可避,神術突然一阻,刀尖距虬勁的銅色肌肉尚有分許,仿佛
刺中一面無形氣盾,難進分許。刀者腹間綻出刺眼紅光,周遭氣流如遭火焚,任
憑耿照如何使力,竟吸不進絲毫氣息,所剩不多的體力内力如風流失。他咬緊牙
關一推刀頭,硬将神術搠入!

  紅光的源頭正嵌在刀者臍内,便如化骊珠之于耿照。

  赤發如焰的離垢刀屍盡吸紅光,仰天虎吼,滾熱的震波如漣漪般四向擴散,
震得神術刀身冒火,亮起一片龜裂細紋,铿然爆碎,耿照連人帶刀一齊彈開!

  紅光貫體,刀者如有神助,内力源源不絕,足尖一點,徑撲向耿照!

  耿照渾身脫力,半空難施拳腳,而弦子躍下牆頭,仍有兩丈之遙,拔劍不及,
隻得将背後劍盒擲出。半毀的木盒撞碎在離垢上,破片付之一炬,耿照抄起黑黝
黝的「映日朱陽」擋刀,虎口迸血,人劍合一地滾飛出去。

  危急之際,一抹火紅衣影掠進月門,兵刃撩起金芒,「铿!」架住離垢,紅
衣紅裳、紅顔紅劍,映得耿照滿眼彤豔,仿佛置身夢中,喃喃道:「二……二掌
院?」

  來人身段修長,紅裳繃出一抹玲珑緊緻、充滿勁力與美感的曼妙曲線,手中
的重劍「昆吾」無懼離垢炎酷,連相持的力道也絲毫不讓,正是水月停軒二掌院、
「萬裏楓江」染紅霞!

  刀屍一見是她,鍋底似的黑臉忽露迷惘,遲疑之間,染紅霞運勁将他震開,
抽身疾退,與弦子各脅一臂,拉着耿照退出大院;足尖連點,穿一門便阖一門,
弦子心領神會,信手拉上橫闩,直過五重院門才停下。

  「染……你怎會在這裏?」耿照忍不住問。

  染紅霞被蒸出一身香汗,鬓邊柔絲烘卷,濕漉漉的發梢黏着玉靥口唇,襯與
紅彤彤的面頰,柔媚中更顯英氣。千頭萬緒,她一下不知怎麽回答,順口問:
「你們呢?怎麽會在……」瞥見耿照手裏的黑劍,頓時明了,靈黠地一笑:「典
衛大人,你來做賊呀!」

  耿照面上一紅,撓頭讷讷傻笑。

  以二掌院之磊落正直,必恨宵小,誰知她居然抿嘴莞爾,似見弟弟做了什麽
傻事的小姊姊,既想闆着俏臉教訓他一頓,又忍不住覺得好笑。耿照松了口氣,
擔心被她看低了,絞盡腦汁想辯白,轉念一想:「我是做賊,有甚好說的?」不
覺氣餒。歎了口氣道:「你呢?怎會在這裏?」

  「我追着一個人來的。」

  她從袖裏取出一片破爛錦布,似是半幅撕裂的袍角橫襕. 「師姐安排崔公子
住在客艙裏,我巡夜時發現一條人影鬼鬼祟祟離了船上岸,片刻便不見蹤影,而
隻有崔公子的房門是開的,房内沒半個人。

  「我拿了佩劍,一路循迹追到血河蕩,這片布就是沿途的線索之一。抵達時
連環塢已是一片火海,持妖刀之人衣衫雖燒得破破爛爛,與這塊錦還是湊得上的。」

  耿照錯愕至極。「你是說……」

  「我也不知該怎麽解釋。」染紅霞俏臉凝重。「手持離垢妖刀之人,便是崔
滟月崔公子。」

  她趕到之時,風火連環塢烈焰沖天,寨樓燒得半坍,更無一人能放警鍾。水
月停軒與赤煉堂畢竟是盟友,無法坐視,恰遇大太保雷奮開與刀屍交手,兩人連
手鏖戰片刻,終于确定是崔滟月。

  但不管她如何叫喚,都無法「喚醒」崔滟月。

  雷奮開雖有與妖刀離垢放對的經驗,但何負嵎還有幾分活屍的味道,崔家公
子絕對是培養完全的成體了,不止身手敏捷、氣力宏健,更不懼離垢本身的熾熱,
與當日扯線傀儡般的何堡主直是不可同日而語。

  雷奮開的鐵掌近不了身,遑論對招拆解。他隔空發勁欲取其命,但崔滟月周
圍氣流沸滾,離垢更是化氣如蒸,劈空掌力無施藉處,威力不免大打折扣。以雷
奮開驚人的輕功,要走自是不難,卻舍不下這片起始之地;如非染紅霞橫裏殺出,
幾乎折在離垢底下。

  「我不明白。」染紅霞蹙起柳眉,似覺詭秘太甚,忍不住搖頭。「我師姊給
崔公子号過脈,他的确是身無内功,也不像練過外門拳腳,怎……怎麽一拿到那
把刀,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仿佛又回到陰雨霏霏的斷腸湖畔,與他一塊兒目擊
妖刀萬劫的那一日。

  但耿照并非全無頭緒。

  「他……崔公子腰間曾放出紅光,」他下意識地手掩腹間,似乎擔心化骊珠
突然放光,被她看出蹊跷。「你有看到麽?」

  染紅霞點了點頭。「好像有。那是什麽?」

  耿照未直接回答,續道:「紅光是外物所發。便是那物事,讓崔公子有用不
完的氣力,不懼離垢的高熱……甚或有其他異能也說不定。」舉起手上的「映日
朱陽」喃喃道:「我一直覺得這劍有什麽不自然處,現在明白了。這黑黝黝的色
澤并非是被火焰熏黑,而是它原本的顔色,造劍者爲了掩飾這種殊異的材質,在
劍身表面鍍了一層銀燦燦的鋼色,也可能是銀、錫,或易燃的白雲岩一類,至火
元之精釋放熱流,才使掩護消融褪去。」

  「這是什麽材質?」染紅霞問。

  「我不确定,色澤像玄鐵,但重量不像。」耿照沉吟。「但合金内添加玄鐵,
的确是爲了提高劍胎耐熱的程度。世人皆以爲玄鐵賦兵堅利,實則不然,蓋因提
高淬火開鋒的溫度,兵器才愈堅利。使用這類合金,是爲了耐熱。」

  「……像離垢那樣?」

  「正是!」耿照正色道:「映日朱陽以這樣的材質鑄造,正是爲了使用裝置
在劍首的「火元之精」的力量;失去寶珠,劍就變得這般不起眼,難及原來之萬
一,而那枚火元之精此刻就嵌在崔公子的腹中。除此之外,我不知該如何解釋。」

  染紅霞仍然無法置信。「珠玉金石嵌入人體,能有那樣的力量麽?」

  當然能夠,就像化骊珠這樣,耿照心想。但他無法就這樣說出口。

  崔滟月對如何使用「火元之精」的力量,顯是受過訓練的,與他時靈時不靈
的窘境不可同日而語。化骊珠與火元之精質性不同,不能一概而論,但化骊珠奇
力若能仿效内息、甚至當作内力來使,世上未必沒有另一枚珠子,入體能産生近
似的效果。

  到底崔公子是個居心叵測的陰謀家,抑或給刀和嵌入寶珠的另有其人?

  ——這些人,到底想幹什麽?

  院牆另一頭,隐然傳來咆哮與破壞的聲響。木制的門扇原本就擋不住恐怖的
離垢妖刀。

  三人起身欲走,又見方才那群赤煉堂弟子回頭,耿照揚聲道:「你們怎麽又
回來了?」當先那人苦着臉道:「典衛大人!小人們到了十太保院裏,已無路往
後山去,隻好折回。」人群裏果然見得十來位衣衫單薄、披發跣足的婢女,顯都
是雷冥杳院裏的,被吵鬧聲驚醒,匆匆忙忙逃出。

  雷冥杳随身的兩名侍女,使雙劍的祈晴、使雙刀的祝雨也赫在其中。耿照問
她二人:「可見得十太保的蹤影?」

  祈晴面色慘白,難掩倉皇,勉強鎮定回答:「沒……沒見十爺。」

  「樓子裏也沒有?」耿照追問。

  祈晴、祝雨對望一眼,均覺奇怪,仍不敢不答。

  「樓……樓子裏沒有,婢子們找過了的。」其實在她們心裏,都當雷冥杳與
八爺逍遙去了。以雷亭晚出入之頻,院裏的丫頭都有不小心撞破好事的尴尬經驗,
十爺不在意便罷,性子一來,殺人也不是新鮮事。日子一長,個個練就了不聞不
問的本領,卻不知這位典衛大人何以一意追問。

  耿照問不出端倪,轉頭對爲首的那名赤煉堂弟子道:「我與大太保相約,我
在此擋住妖刀,他去喚「指縱鷹」前來支援。我見他往山後行去,料想應有出路。
怎麽不對麽?」衆人忙不叠叫苦。

  那人道:「大人有所不知,大太保輕功超卓,他老人家在兩山夾岸最狹處拉
了鐵鏈,管叫「淩天渡」,施展輕功踏着鐵鏈便能渡河,卻隻有大太保走得,小
人們走不得。他老人家說的「山上」,約莫便是指這條通路。」後隊有人氣憤不
過,大罵:「都聽這小王八蛋胡扯,沒的坑害老子性命!」倒有十數人跟着起哄。

  隊前那人轉頭怒罵道:「誰再說這等渾話,老子與他拼命!别個不說,咱們
兄弟幾個的性命都是大人救的。真到生死關頭,幫裏有幾個頭面人物在?劉七,
你們六爺呢?」身邊幾人大聲附和,後列漸次無聲。

  那人扯下身上繡有風火号記的短褐,往地上一扔,沖耿照抱拳長揖:「小人
牛金川,一介潑皮,混在赤煉堂裏轉些米糧,喂飽一家老小。雖然沒讀過書,也
知道一丁點做人的道理,這兒我是不待啦,大人教小人往哪兒去,小人便往哪去,
決計沒句多的。」

  諸人面面相觑,一陣裂帛聲此起彼落,十個裏倒有六七人扯下繡牌,露出
「老子豁出去了」的表情。耿照拍拍牛金川的肩頭,笑道:「我讓你好好活着。
你一家老小還指望你。」靈機一動,對弦子道:「你帶他們去密道,打開鐵門讓
他們逃生。」

  弦子從不拒絕。但她并不愚笨,知他留下是爲了擋妖刀,清冷的小臉露出倔
強之色。

  「我跟你一道。」

  「不行!」耿照見她蹙眉的模樣,不覺放軟了口氣,微笑道:「我答應你的
事,是不是都有做到?」

  弦子本想點頭,忽然明白他的意思,搖頭道:「這次不一樣。留下來會死。」

  耿照差點笑出來。不錯嘛,你真是越來越機靈了。他湊近她耳畔:「弦子,
我當你是好朋友,不哄你也不诓騙你。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決計不會死在這裏。
再吵下去誰也走不了,别浪費時間,你快開門去,回頭來幫我。」

  弦子擡望他一眼,當機立斷。「好!」轉身奔離。

  耿照朗聲道:「各位!八太保院中有條密道,直通下邊碼頭,請諸位随那位
弦子姑娘前去。萬一鐵鎖打不開,須合衆人之力破壞鐵門;通道一開,請讓女子
先行。牛大哥,諸事拜托你啦!」牛金川躬身答應,率領衆人離去。

  破門聲越來越近,偌大院裏隻剩下兩個人。染紅霞擎出金劍,将礙事的劍鞘
置于一旁,與耿照肩靠肩,擺出接敵的架勢。「那位弦子姑娘……是你很親近的
人?」話一出口連自己都意外:生死交關,還在意這些旁枝末節做甚?

  但即使會死在這裏,染紅霞突然發現自己竟是如此在意。

  (就算要死,也想知道那姑娘是不是他的……)

  「是好朋友。」耿照全然不懂她的女兒心事,靠着伊人溫暖的嬌軀,頓覺心
安,仿佛又回到湖邊抗敵、黑夜奔車的當兒,像那樣依賴着彼此,開口時心中毫
無雜質,連語聲都帶着溫暖的笑意:「她是很有趣的人。等過了這一關,我再介
紹給你認識。說不定能做好朋友。」

  染紅霞微微一怔,忍不住笑起來。「一言爲定!」

                ◇◇◇

  江水流去,沙船緩緩靠岸。結實的船體隻靠一名佝偻瘦小的老舵工便能操作,
他熟練地降帆操舵、收纜下錨,讓船泊在在一處蘆葦叢生的小水蕩裏。由風火連
環塢順流而下,到這裏用不着一刻,近到連雷老四都沒想到要派個眼線四處走走,
以防有人在眼皮子底下生事。

  如果是他就會。

  說是水蕩,其實是水道支流裏的一道淺灣,要将沙船駛過蘆叢需要相當技巧,
在水道上讨生活很辛苦,等閑不會有人幹這種事。要是他們不小心駛進了這片泊
灣,會發現蘆葦叢中有個小小碼頭,碼頭邊甚至有一幢結實的小漁屋,收拾得十
分潔淨,絕非是尋常舟子所爲。

  老舵工坐在船舷邊抖腳,一面抽着旱煙袋,嘶嘎的嗓音哼着不成調的小曲兒。
這人不是什麽大人物,在越浦四面的碼頭都能見到這般面孔,卻不會刻意上前攀
談。雷亭晚非常喜歡這個角色。

  欸乃一聲,一葉扁舟撐出蘆叢,舟上之人放落長篙,輕輕躍上碼頭。小舟順
着一撐的餘力破水徐行,「笃」的一聲撞上沙船,像針魚般跳動幾下,水面水中
才都複歸平靜。

  中年人五绺長須、青袍緩帶,略顯瘦削的俊臉帶有風霜倦色,卻自有一股逼
人的風采。這樣的一個人就算坐在鬧市裏測字算命、兜售字畫,都無法令人忽視
其存在,柳眉峻色、傲岸嵚崎,透着總領一方的威儀氣度。

  「老舵工」不敢怠慢,一躍而下挺直背脊,整個人幾乎高了一半兒,先前那
種猥瑣俚俗的市井氣息忽然消失不見,縱使容貌未變,卻仿佛成了一名翩翩佳公
子,隻差沒取出一柄墨荷折扇來。

  「弟子參見恩師。恩師抵達越浦地頭多日,弟子有失遠迎,請恩師恕罪。」

  「亭晚,與爲師客套什麽?」中年文士手捋須須,微笑道:「你的易容術更
加高明啦。這張臉我似在城中見過,是真有其人麽?」

  「禀恩師,弟子謹記恩師教誨,時時将「工夫在詩外」放在心裏,觀察市井
人物之形容,以圖精進技藝。」

  這名「老舵工」正是雷亭晚所扮。十五年來,他經常與中年文士約在此處相
見,少則三兩月、多則半年一回,間隔從未拉得太久。但聽二人對話,還以爲這
對師徒經年不見,要來上這麽一大套的客氣斯文。

  但今夜中年文士似沒有閑聊的興緻,「唰!」搖開折扇,直接切入正題。

  「雷萬凜的下落,你可查出了什麽眉目?」

  「據說他躲在萬梅庵,但我查遍了阿蘭山附近,卻找不到一處今名或舊名
「萬梅庵」的寺院。老四近日常到蓮覺寺走動,興許與此有關。」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不夠。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沒有時間了。雷萬凜是
老狐狸,沉潛十年毫無動靜,所圖必定驚人。」雷亭晚皺眉:「師尊,近日江湖
中又現妖刀,鬧出若幹事端,會不會是雷萬凜……」

  文士揮扇打斷他。

  「臆測無用,不過是盲人瞎馬,虛擲光陰耳!雷老四呢?回風火連環塢了?」

  雷亭晚搖頭。「還沒。雷奮開回來了,老四約莫躲着他,這幾天都難見人。」
将白日耿照等大鬧血河蕩一事說了。「……那耿姓少年揭破「火元之精」的秘密,
此後要尋回寶珠隻怕更加不易。不過恩師尚請寬心,徒兒自當盡力。」

  文士笑意淺薄,眸光卻異常精亮,宛若饑狼。「此事爲師也有不是。鍾允之
事,是我太過大意,一時失手,才教他逃出生天,不想禍延如斯,徒生後患。此
事與雷萬凜那老東西的下落同列首要,應速辦理。你潛伏赤煉堂多年,多所用心,
須知「爲山九仞,功虧一篑」,若不能妥善收網,漁人無獲,仍是一場徒勞。若
需爲師援手處,我便在越浦左近。」

  「弟子遵命。」

  「是了,七寶香車有問題否?」

  「恩師心血,弟子愛逾性命,不敢稍有所損。可恨那耿姓少年仗着一口寶刀,
将幾片水鏡鋼砍花了去,車軸處亦略有毀損……唉,總之是弟子不好。」

  「行了,我登船瞧瞧。」

  兩人躍上甲闆,中年文士負手持扇,正要鑽進艙底,忽然鼻翼歙動:「不對!
風裏……風裏似有焦炭的氣味。奇也怪哉!」攀上桅杆遠眺,一指遠處:「是風
火連環塢!赤煉堂起火了!」

  師徒倆腦海裏同時掠過「火元之精」四字,雷亭晚卻裝作不知,隻聽文士匆
匆指示:「你速回赤煉堂總壇!大亂之中最難僞裝,所有可能關于雷萬凜下落的
線索,通通不能放過!七寶香車的修整作坊燒毀便罷,若有暴露機密之虞,須得
一一「清理」幹淨!」

  「那恩師您……」

  文士淡淡一笑。

  「趁此良機,爲師去會一個人。此事若成,說不定能逼出那頭老狐狸。」語
聲未落,青色袍影已消失在蘆葦叢深處。

  第八四折蒼天欲賜,衡門幸子雷奮開幾乎足不沾地,扶搖般掠過層叠檐瓦,
穿越林道,眼前一開,來到一處突出岩角。仿佛飛懸于半空的凸岩下,煉獄似的
火光沖天而起,炙得江上空氣沸滾,連岩尖的橫江鐵鎖都像被烤透了似的,通體
紅得怕人。

  這條鐵鏈是他當年叫人釘上的。

  風火連環塢依山而建,一旦登上對岸的月牙突出部,總壇的動靜俱收眼底,
向來設有重兵把守;爲方便巡視,他特命鐵匠打了條十丈來長的粗大鐵鏈,在兩
峰最狹處下錨固定,當着衆人之面,踏索淩空飛渡,盡顯「天行萬乘」的威風,
大有立威震懾的效果。

  一口氣踏過十丈懸索固然不易,卻非什麽絕無僅有的修爲,難就難在江上風
大,詭谲難測,半空之中如有渦流,一不小心即被卷落江去;從這種高度墜下水
面,跟摔在堅石上沒兩樣,入水前骨骼髒腑俱已糜爛,絕無生機。

  其時一舵主石某亦擅輕功,欲搶雷奮開鋒頭,自告奮勇一試。以他赤腳連踏
刀梯卅六級、足底絲毫無損的能耐,走出不足三丈就失足落水,摔了個屍骨無存,
從此再無人敢輕試大太保的殺威索,紛紛敬而遠之。

  夜風無定,下複有熊熊大火,半空中冷熱相激,豈止漩流而已?說是暗潮洶
湧亦不爲過。況且,雷奮開也不複當年少壯,拼着一頭血熱就能豁出性命不要,
與人争賭一口氣。

  但他無法眼睜睜看着總壇付之一炬。

  雷門鶴主政的這幾年,赤煉堂總壇的錢糧物業、生意重心,早已悄悄移至越
浦周圍的五大分舵,管理江面漕運的五大轉運使不是換成了雷老四的心腹,就是
看出幫内的順帆風,與老四結盟輸誠。他與雷門鶴早不是什麽「分庭抗禮」了,
扣除他手裏的兩張王牌——指縱鷹以及總瓢把子的下落——誰都知道今日赤煉堂
内,究竟是何人當家作主。

  風火連環塢裏剩的,俱是幾位太保的私兵,平日驕橫慣了,指揮不易,遇事
難有大用。燒去已無價值的老朽莊園,諒必是雷老四賬本上的一條「支損」而已;
燒成一片白地,沒準還能生出其他用途,未必不合算……

  一想到這裏,雷奮開心頭無名火起,原本的一絲猶豫随風化去,提氣踏上鐵
索,沉重的鐵鏈在風中微微一晃,人已雙臂平伸袍袖振起,「潑喇——!」乘風
掠去!

  鐵鏈并非是全然拉緊的,而是如索橋般留有上下擺蕩的微妙餘裕;若是繃如
一根硬梆梆的石梁,反而無法借力黏纏,風一刮來人便離索騰空,直似飛鸢下水,
任輕功絕頂也渡不過。

  初老的大太保血氣不如當年,但内力、輕功修爲之精深,卻非昔日可比。過
去他可一息不換掠過十丈懸空索,全仗一個「快」字;如今是比不了快了,一提
氣周身松綿如絮,靴底就這麽虛「黏」在鐵鏈上,随着鐵索上下晃搖,要走就走、
要停就停,進退趨避如平地,轉眼便走出五丈餘。

  對岸忽然亮起一片青白色的燈籠,燈籠上繪着表記,個個不同,有髑髅、蛇
形、蜘蛛、鬼火等,朱砂被青焰一照,其色深濃如血。微帶慘綠的白暈仿佛被一
隻隻手掌抓握,輝芒被局限在離地一尺處,堪堪照亮身前地面,但站在燈籠後的
人,卻連上半身都看不清。

  (不好!)

  眸光一掃,粗粗數了九具,代表對方少則九人,運氣不好的話興許更倍數于
此。他的「指縱鷹」駐紮在十餘裏外,僅在對岸設下聯絡哨,用以傳接火号。這
不僅是大太保藝高人膽大,敢孤身走進政敵的勢力範圍,也是避免雙方擦槍走火,
不小心爆發沖突。

  況且,總壇縱使紀律廢弛,在月牙突出部前後也有十來處崗亭、近百人守山,
手持青白燈籠的家夥能一路走上「淩天渡」來,代表守山的弟子們俱都完蛋。

  他迄今未收到示警,表示來敵本領高超、連指縱鷹的聯絡哨都難以傳訊,更
可能是突然其來的離垢妖刀,打亂了原先的部署——風裏的焦臭炙流提醒了他,
雷奮開深吸一口氣,加緊奔去。不管來人是誰,遇着「天行萬乘」,今夜都是有
去無回!

  九盞燈籠中的八盞略微縮小,光暈黯淡,顯是退進了林樹間,隻餘一盞獨亮。

  (想單挑麽?)

  雷奮開不禁冷笑,乘勢一躍,淩空越過最後一丈鐵索,單掌朝那人頭頂拍落,
大喝:「犯我赤煉,唯死而已!」啪的一記脆響,兩人雙掌相接,白燈籠之主被
轟得飄然而退,朗笑道:「來的可是「天行萬乘」雷奮開麽?好厲害的鐵掌掃六
合!」

  雷奮開暗自心驚:「好賊子!接我一掌,竟還能開口說話!」

  他這掌借起落之勢,以補身老氣頹,硬出得五成掌力,不可謂之不巧。五成
力的六合鐵掌直可打得耿照倒飛出去,那人單掌硬接乘勢飄退,開口仍是中氣十
足,絲毫沒有氣血翻湧的迹象,這份修爲足以傲視赤煉堂舉幫上下,便算上總瓢
把子雷萬凜,抗者不過四五人而已。

  雷奮開負手昂立,面上金鐵之氣瞬閃,争取時間調息。

  那人手中「喀啦」一響,提把竹簧轉動,燈籠背面似有機關,光暈斜照,映
出一身漆黑的夜行短打,面上挂了張紙糊的鬼面,笑臉在夜裏看來說不出的詭異。

  「大太保怎不問我等是誰,所爲何來?」鬼面人嘻嘻笑道:「還是大太保目
如鷹隼,匆匆一照面,已知下頭是我等搞的事?」

  雷奮開一凜:「這幫人與妖刀是一路!」不動聲色,嘴角微揚,冷笑道:
「問?有甚好問?待老子殺淨你們這幫賊厮鳥,再留你一口氣慢慢問來!急什麽?」

  鬼面人哈哈大笑,一豎拇指:「豪氣!「天行萬乘」,果然名不虛傳!」燈
籠一放,蓮座穩穩立于地面,锵啷一聲拔出腰刀,笑道:「在當世七玄之主的面
前口出此言,大太保縱然身死,也算七大派中第一人啦,此生不枉矣。」

  雷奮開突然明白了朱砂表記所代表的意義。這其中有的他已三十年未見,一
時竟未認出。

  ——是邪派七玄!七玄之主……難道……

  而鬼面人便在此時出手。匹練般的刀光劃開夜風,徑朝大太保頸間劈落!

  「小人!」雷奮開腳下交錯,正欲避開,眨眼間刀光抖散,已自他頰畔、肩
窩、腰側、腿邊四處掠過,裂衣劃皮,鮮血四濺!鬼面人「咦」的一聲,啧啧贊
道:「大太保好俊身手!我這四刀瞄的俱是要害,怎麽一到大太保身上,竟都差
得老遠?」

  刀鋒及體的剎那,雷奮開使出六合鐵掌中唯一的守勢「叠嶂終南」,掌勢層
層叠叠,勁力如漣漪般圈圈反震,原本紮向雙眼、咽喉、丹田以及下陰的閃電四
刀接連偏開,僅劃傷衣物肌膚。

  鬼面人談笑出刀,刀闆劈啪勁響如鋼片,銀光繞着雷奮開周身明明滅滅,卻
始終難越「叠嶂終南」雷池一步。

  雷奮開一意窮守,雙臂牢牢護緊門戶,忽然一掌突出堅壘,勢如雷車奔軌,
轟入鬼面人的刀圈臂圍;鬼面人回刀圈轉,正要将他右掌卸下,蓦地雷奮開左掌
擊出,鬼面人以刀锷硬生生一格,豈料雷奮開右臂一縮,再度轟出!

  兩人四臂交纏,間隙不容一發,鬼面人想不到竟會被逼到這等境地,橫刀一
擋,隔着刀闆生受一掌,殊不知「撼地雙擘」哪有這般好相與?雷奮開右縮左擊、
左入右出,雙掌接連轟至,「铿」的一聲,将刀身擊碎在他胸前。

  鬼面人登登登連退數步,腳下還未站穩,锷上六寸殘刀已封住身前諸路,法
度嚴謹、信手揮就,竟無一絲敗軍退勢。雷奮開卻不怕死似的往斷刃上撞來,忽
然拔地而起,呼嘯着越過他的頭頂,徑往林間掠去!

  「想逃麽?」一抹殷紅暈出糊紙,鬼面人語聲帶笑:「背對敵人,有損「天
行萬乘」之英名啊!」

  雷奮開落地倏起,袍袖「唰!」如大鵬般獵獵振起,竟是絲毫不爲所動。

  ——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行萬乘」雷奮開這一生,從不知「怕」字怎麽寫,遑論是逃?

  鬼面人寥寥幾句,已透露出兩項極重要的情報:妖刀出世,乃邪派七玄所爲;
而當世七玄之主,就在這林間的八盞燈籠之後!七玄之主再厲害,也擋不住五百
名「指縱鷹」的圍殺,隻消對了鷹符喚來手下,赤煉堂今夜将成就不世奇功,往
前往後一百年……不,甚至是三百年、五百年間,正道再無堪比肩者!

  ——蒼天欲賜,能者居之!這是本幫得以再次稱霸江湖、君臨東海的契機!

                ◇◇◇

  符赤錦在破驿曾對過鬼先生,以一絲殘餘的赤血神針功勁做爲幌子,令他心
生忌憚;能受此招的無一不是高手,除了鬼先生、嶽宸風,便隻有她家老爺。因
此當鬼先生刀斷人退的一瞬間,她才明白赤煉堂名震天下的大太保究竟有多可怕。

  而這人正俯身跨腿,鷹目疾厲,大鵬般向這邊疾沖而來!

  「莫慌!」一縷若有似無的聲音鑽入耳蝸,大師父以「傳音入密」之法對她
說:「此人面目透着大殺氣,所圖非是小鬥,定要召集同黨,前來圍殺我等。這
一關他隻求突圍。」

  (那……該怎麽辦?)

  大師父仿佛聽見她的心語,尖亢的真氣傳音依舊甯定。

  「女徒莫慌。靜觀其變。」

  果然鬼先生大笑轉身:「受辱不顧,大太保有大圖謀呀,可是要召人來,一
舉拔了七玄?」飕的一擲,斷刃直取他背門!

  雷奮開早有準備,腳下不停,聽風辨位,疾行間旋身一劈,掌勁淩空磕飛斷
刀,心念微動:「這勁力……那厮尚有保留!既有餘力,何以不追?」他畢竟江
湖混老,猶豫不過一瞬,随即堅定心志,一意突圍,然而已慢了些許。

  林間嘩啦一聲,居中那隻白燈籠一晃,一人陰恻恻道:「鬼先生!你弄了這
麽個局,是想陰死咱們?不是說去看妖刀麽?怎地看出了這等麻煩!」語聲嗡嗡
震顫。這把嗓音并不刺耳,甚至說不上特别,本該聽過就忘,但符赤錦卻忍不住
伸手掩耳,比之前那個低沉如磨砂般的聲音更加難受。

  鬼先生笑道:「在下無能!諸位若能擋下五百「指縱鷹」,自是不妨!」這
幾句話未用真氣,幾乎被林風吞沒。

  「切莫運功!」大師父的心語回蕩在她腦海。「隔空撥弦,聲動氣血!是血
甲門的「箜篌血刃」!」

  連大師父也不敢動用真氣,甯以青鳥伏形大法印心提點,可見其兇險。雷奮
開首當其沖,足尖一點折腰抵地,堪堪避過迎面而來的無形音刃;适才被磕飛的
那柄斷刀尚未墜地,陡被扯得旋起,仿佛光陰逆流,倒插雷奮開之背!

  雷奮開再難無視,身形頓止,靴底「唰!」在地面刨出一道長弧,鏟土盈寸、
煙焦縷竄,雙掌分擊左右,斷刀淩空斷成兩截,繪有三條滴血琴弦如「川」字的
白燈籠向後震退,傳出一記悶哼,這回卻不再驚心動魄。

  幾乎在同時,一道匹練寒光飙出橫列,快得身劍如一,連身前的燈籠青焰都
沒晃半點,徑取雷奮開咽喉!

  符赤錦尚不及驚呼,大太保掌底一翻,已将劍光拍落。這式「北阙三春」乃
是死中帶生的絕招,掌勢生生不息,如寒冬中生機滅絕、春來仍能化育萬物;至
于是怎生變出第三隻手來,她自是無緣得見。

  出劍者退回燈籠後,焰影搖出一襲緊身水靠,裹着玲珑浮凸的曼妙身段,雙
丸跌宕自不待言,蛇腰梨臀更是一絕,曲線潤滑如水,既有成熟婦人的韻味,又
不失少女的緊緻結實,教人難以移目。

  符赤錦瞧着眼熟,心底暗笑:「騷狐狸老謀深算,鉅利未必能釣上鈎,偏偏
舍不得死。一聽有五百名指縱鷹要來,哪肯冒一丁點兒險?」漱玉節黑巾蒙面,
約莫是在雷奮開掌底吃了現虧,燈前半截劍尖指地,細窄的劍鋒閃着青芒,如蛇
吐信,倒不急着二度出手。

  但聽鬼先生笑道:「諸位!走脫此人,今夜有死無生,妖刀也甭看啦!此誠
豪賭也,若無彩頭未免掃興。這樣,誰能取下這厮的性命,毋須取刀爲證,便是
七玄大會的座上嘉賓,共享号令妖刀的驚天之秘!」

  燈籠間一人揚聲:「當真?」

  「絕無戲言!」鬼面依然笑意迎人,連聲音都帶着笑。

  「好!」一抹綠鱗袍影自燈後躍出,袖襕獵獵,矯矢如龍,揮掌似拏雲探爪,
倏自雷奮開頂門抓落!「老鬼,試試本座的「憑虛禦龍落九霄」!」

  (是她!)

  符赤錦心念微動,認出是「鬼王」陰宿冥,那不遜男子的颀長身形兜頭擊落,
襟袍呼嘯,先聲奪人,出手極是烜赫,渾不似當夜一口一個「小和尚」、快酸進
牙裏的醋意橫生——偏偏她的傻老爺聽不出來——她忽然意識到此人是集惡三道
的正主,乃群鬼之首,不能以小女兒目之。

  雙掌轟然一接,雷奮開膝彎微沉,兩足沒入土中,幾至足胫,擡頭冷笑:
「就這樣?」勁力疾吐,将陰宿冥震了開來。另一名蒙面黑衣人自燈影中掠出,
十指曲成鈎爪,欺他雙腳難動,徑取腰腹咽喉!

  陰宿冥「咦」的一聲,不及回氣,再度猱身上前,單掌直取中宮,仿佛怕被
他占了先。黑衣人側首冷笑:「兀那雛兒!不懂讓賢麽?」聲音嘶嘎低啞,甚是
蒼老,覆面巾上閃過青黃二色的異芒,兩隻眼瞳竟非尋常顔色。

  「狼荒蚩魂爪!是「照蜮狼眼」聶冥途!」大師父的聲音又在她顱中響起。

  符赤錦這才看清,那瘦削的黑衣人并非鈎成虎爪,而是指甲長逾三寸,扁如
鏟、彎如鈎,角質與指肉已長合在一起,第一指節長得吓人,便似天生的趾爪骨
甲。「狼荒蚩魂爪」來勢獰惡,分抓雷奮開咽喉與腹間,加上陰宿冥當胸一掌,
兩位梁子甚深的集惡道魁意外聯兵,除非大太保生出第三條手臂,否則定要有一
處失守。

          但雷奮開偏偏就是有第三隻手——

  一聲斷喝,「北阙三春」二度出手,後至的陰宿冥修爲不及狼首,反先彈開,
登登登連退三步,連同下颔油彩,舉袖揩去一抹紅漬;聶冥途爪未全伸,忽覺凜
冽勁風刮面,周身如降霜雪,徹骨生寒。

  老于世事的狼首感應殺機,心頭一顫,硬生生易狼爪爲鬼手,「白拂手」連
消帶打,将飛擊入臂圍之間、如彈子拳般劈啪不絕的連環掌一一化去,左推右挪、
随風如柳,化開了一掌又一掌,卻挪不出餘裕抽退,索性閉上青黃閃爍的怪異雙
眼,純以聽勁化解,幾滴汗珠從額際滑落面頰,濡濕了覆面黑巾。

  雷奮開雙掌連擊,猶能開口冷笑:「人要服老哇,聶冥途。江湖變了,已非
是你玩得動的雙陸骰!」五指攢起,一拳擊穿了綿掌防禦!總算狼首手背交叠,
以掌心代替胸口受了這一擊,被轟得平平向後滑開,身影沒入燈籠的青白光暈之
後。

  他雖是吃了中途易剛爲柔的虧,真氣失調,白拂手無以爲繼,終被「北阙三
春」所破,但若非及時變招,對上剛猛無俦的六合鐵掌怕也讨不了好。陰宿冥對
陣高手的經驗不足,不知「硬碰硬死得緊」的道理,剛猛的「役鬼令」硬撼剛猛
的「鐵掌掃六合」,敗者将承受雙方的剛力反噬,才在一照面間就被轟了回去。

  雷奮開接連逼退三名強悍的對手,乘着威懾全場之勢,身形沖天拔起,朝陰
宿冥撲去!符赤錦見他雙足抽出地面陷坑,留下三寸深淺的靴形,宛若鑿刻,不
禁咋舌:「這人好硬的身闆!」

  陰宿冥正凝氣調息,不料卻成突圍的缺口,七玄可不是什麽相親相愛、同氣
連枝的關系,衆人皆無意相救。她經驗不足,也知降魔青鋼劍擋不住這厮,冒着
真氣渙散的危險,咬牙提運役鬼令神功,橫裏忽伸來一條黝黑如鐵的粗大臂膀,
布滿豔麗的鬼紋刺青,「呼!」掄向雷奮開。

  這一掃重逾千鈞,毋須招式路數,當者披靡。強如雷奮開亦不能擋,袍袖一
翻,踏着刺青鬼臂旋空拔起,自那人頭頂飛過!

  陰宿冥緩過氣來,見那人身形魁偉,刺青披滿衣外的每寸肌膚,連光溜溜的
頭頂也不例外,蓦地想起一人:「難道是他……南冥惡佛!」巨漢已退出燈影,
行動間發出輕微的鐵鏈聲響,與師父的描述不謀而合。

  此人若要留住雷奮開,想必還有一場惡鬥,但巨漢似無此意,出手隻爲助她。
陰宿冥權衡輕重:「殺了老鬼,妖刀便有我一份!」一式「山河闆蕩開玄冥」轟
出,正中雷奮開背門;正自竊喜,雷奮開乘勢飄出丈餘,眼看便要沖出林子。

  (不好,中了老鬼的脫身計!)

  聶冥途陰恻恻一笑:「娃兒,你是拿了他多少好處?」銜尾急追。陰宿冥驚
怒交加,卻是追悔莫及,忽聽鬼先生笑道:「蟏祖雖得妖刀萬劫,煩請出手相助!
走脫此人,七玄亡矣!」

  林間一聲悅耳低哼,葉影沙沙動搖,繪有蜘蛛表記的燈籠一晃,「玉面蟏祖」
雪豔青忽然消失蹤影。蓦地一聲轟然巨響,衆人都覺腳下地面微晃,一團黑影
「飕」的越過頭頂,猶如鷹翼失衡,打着旋子飛速墜落,甩開幾點溫黏;落地時
一個踉跄,幾乎站立不穩,竟是雷奮開!

  (玉面蟏祖的武功,居然強橫如斯!)

  在場諸人無不凜起,突圍功敗垂成,雷奮開一抹嘔紅,狠笑道:「好俊身手!
單打獨鬥,你夠資格做老子的對手!」鬼先生笑道:「蟏祖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殺了雷奮開,彩頭便爲蟏祖所有。」

  雪豔青一怔,搖頭道:「我不需要。」修長身影沒入燈後,隻餘一抹酥滑,
不知是裸腿抑或裸臂。語罷四人齊出,陰宿冥、聶冥途、漱玉節及那血甲門人不
約而同逞現奇能,爲保命爲逐利,劍鋒爪勁、氣刃掌功由不同方位殺至,更無一
處空門!

  命懸一線,雷奮開毋須再保留,「風卷東溟」、「萬乘西川」、「叠嶂終南」、
「北阙三春」四式合一,掌勁繞着周身形成徑約一丈的渾圓半球,半球内聲息俱
失,眼睛所見、肌膚所感……仿佛爲之一凝,數不清的掌影層層叠叠,構成了生
機驟停的奇異空間,透着光暈的半透明掌影穿過頭臉身軀,卻無痛無覺,似連身
軀也變得稀薄起來——六合原爲一芥子,掌碎須彌震乾坤!

  「四式合一,「天道歸餘」!」

  氣勁迸散的剎那,聲音、壓力、疼痛、氣血翻湧……如海水湧入艙裂,瞬間
複原的五感成爲最具破壞力的恐怖沖擊,四人氣血遽湧、真力失衡,由内開始崩
壞:漱玉節劍勢一偏,失控的勁力卻将蛇信般的窄劍「铿!」震成數截,她一個
空心筋鬥倒翻出去,落地時顧不得旁人眼光,趕緊盤腿調息;聶冥途的佛門内功
如海水倒灌,瘋狂搜尋體内殘餘的一絲左道魔氣,不及盤膝運功,一口鮮血如箭
噴出,仰天栽倒!

  陰宿冥隻覺勁力一空,仿佛又回到被小和尚采了身子的那個當下,掌至中途
人已墜落,掙紮着退回燈籠後,無比驚恐地檢視内息,唯恐自己竟在這裏被廢了
功;而那名始終未露面的血甲門之人卻飛快退入深林,隻聽「飕飕飕」的鋒銳切
削不絕于耳,失控的氣刃不知旋繞多久,才慢慢停了下來。

  符赤錦看得美眸圓瞠,一句話也說不出。四人無一不是當世高手,卻在雷奮
開身前失神,合擊之勢瞬間崩潰,居然無一幸免。

  (好可怕……好可怕的一式「天道歸餘」!)

  雷奮開膝彎一軟,勉強支持不倒。若非硬挨一記「役鬼令」,又被雪豔青所
傷,「天道歸餘」的氣圈成形之際,四人即應斃于掌下,可惜無力動殺。蓦地肩
胛一痛,一柄薄刃「噗!」貫出右胸,身後鬼先生嘻嘻笑道:「大太保真是好本
事!合七玄宗主之力,幾乎留你不住,當真了得!」

  (卑……卑鄙!)

  雷奮開傷怒交迸,不知哪來的氣力,鐵掌回身勁掃!旋扭之強,竟「铿!」
一聲夾斷刀刃,掌緣自鬼先生胸口削過,幾乎将他掄了個圈。至此突圍無望,雷
奮開臨危果斷,轉身撲向懸空索,足下不停,一氣踏過崖去!

  鬼先生料不到傷獸發威如斯悍猛,被劈得踉跄倒退,提氣複起,忙奔至鐵索
錨釘處,圈口笑道:「大太保真不夠意思。自個兒玩得挺歡,也不招人同樂。」
唰地一腳踏落,勁貫鐵鏈,踩得不住劇烈晃搖。

  索上雷奮開身子微晃,腳底卻像黏在了鐵鏈上頭,身子輕飄飄地随着上下一
陣,待搖動稍稍平息,又繼續奔跑。鬼先生啧啧幾聲,回頭道:「諸位!這條是
前往觀賞妖刀威能的快捷方式,由我當先領路,各位也别争搶,一個一個地來。」
雙手張開足尖一落,滑水似的站上鐵鏈。

  雷奮開不顧傷勢疾奔,眼看離岸隻餘數尺,眼前一黑幾乎失足,奮起餘力一
撲,整個人跌在崖上,滾了兩圈才勉力撐起。擡頭見火光中一人走下鐵索,輕功
絲毫不遜于自己,正是那個戴着糊紙笑面的家夥,心知到了破釜沉舟的關頭,留
着鐵索,不啻給了敵酋登堂入室的快捷方式。

  他咬牙箝住胸膛的半截刀鋒,忍痛拔出,血淋淋的刃片抵住煉索,對着另一
頭縱聲大笑:「閣下一刀,雷某奉還!」鷹眸驟狠,運勁連斫幾下,砍得煉上火
花四濺。對面鬼先生見狀,忙倒躍回崖上,大叫:「大太保若失血過多,恐有性
命之憂,還是莫操勞得好。」

  雷奮開哈哈大笑,猛砍一陣,搬來一塊磨盤般的大石砸落,終于将砍開了口
子的煉環弄斷。失系的渡索铿啷啷地劃風墜落,越過火海的最後一條快捷方式便
告中絕。

  要想聯絡對岸的指縱鷹暗哨,看來是非繞路不可了。所幸那幫人要想過來,
也沒那麽容易。離垢妖刀燒了山下的船塢水寨,風助火勢,上下交通已斷;戴鬼
面具的混蛋若要繞道至這邊山頭,恐怕天亮前都未必走得到。隻消他早一步召集
指縱鷹,除非那幫龜兒子現在就跑了,勝負尚在未定之天——本幫占有地利,赢
面說不定還大些。

  傷疲已極的大太保閉目笑起來,神情宛若鸱枭。癱坐片刻,撕下衣擺口手并
用,勉強裹起了胸口不住滲紅的血洞,轉身向林中行去。

                ◇◇◇

  「這就是你說的快捷方式?」望着斷掉的懸空索,聶冥途冷笑。「且不說冒
險踏索有無必要,現下鐵索斷了,我們要怎生過去?」

  鬼先生聳聳肩。糊紙面具依舊笑得殷勤。

  「另外一條路稍遠些,咱們從下邊過去。」

  陰宿冥調息完畢一躍而起,沉聲道:「風火連環塢都燒成這樣了,卻要如何
「從下邊過去」?」鬼先生尚未答話,另一把優雅動聽的女聲也冷冷開口:「走
脫了雷奮開,此地已是險極。鬼先生若無交代,恕我不再奉陪。」正是漱玉節。

  鬼先生的聲音裏仍帶着笑。「離垢妖刀站在咱們這邊,宗主何須驚怕?」

  「閣下故弄玄虛,才是令人驚怕之處。結盟合作,須如此無端犯險麽?」

  「怕隻怕世上更無奇險,比得上諸位的退縮不前。」

  劣筆繪制的笑面是不會變的,變的隻有鬼先生的聲音。

  他收起一貫的輕佻戲谑,峻聲道:「七大派之中,不隻一個雷奮開。這幫人
若說有什麽共通處,便是同欲七玄萬劫不複。宗主退回五島秘境,從此便高枕無
憂了?恐無如此便宜。」漱玉節聞言默然。

  鬼先生一指崖底的燭天紅蓮,續道:「有了這個,七大派有何可懼?我等七
玄,又何須避于不見天日處,慶幸世人的遺忘?諸位皆是總領一門之人,識見、
眼光均高人一等,此間之利弊,還用多費唇舌麽?」衆人盡皆無語,卻再無人離
開。

  符赤錦暗想:「這人真會說話。那雷奮開分明是半路殺出,被他一說,倒像
是刻意安排,以磨砺心志、團結衆人似的,當真好不要臉。呸!」

  聶冥途冷笑。「你一口一個「我等七玄」,好不動聽,卻不知閣下是七玄裏
的哪一支哪一脈?世間可不是隻七玄七派兩個陣營,壁壘分明。随随便便來個外
人想混水摸魚,挑動鹬蚌之争、從中漁利,沒那麽簡單。」

  他本是一派首腦,心機深沉,若非再睹妖刀威能,委實太過驚心動魄,直想
據爲己有,區區一名來路不明的「鬼先生」,豈能使得動老狼首?尤其圍殺雷奮
開一事,更是倉促而起,明顯超出鬼先生之掌握;如今冷靜下來一想,難怪聶冥
途心中不忿。

  八具燈籠之後,紛紛投來森冷目光,教人不寒而栗。

  鬼先生不慌不忙,語聲含笑。「我正想怎沒人開口,還是老狼首精細。在下
不但是七玄中人,且與各位一樣,還是一宗一脈之首;要說召集七玄盟會的資格,
隻怕還在狼首之上。」

  「喔?」聶冥途冷哼一聲,蒼老的喉音難掩輕蔑。「你是真龍轉生,還是聖
宗的教統嫡傳?」

  鬼先生哈哈大笑。「雖不中,亦不遠矣!遲至三十年前,集惡道還奉過先人
的号令,若非狼首棄盟潛逃,躲過了妖刀禍世以及七大派清算的浩劫,今日前來
與會的,原該是狼首的後人才是。」

  一旁的陰宿冥哈哈大笑,絲毫不掩飾笑裏的幸災樂禍,忽然想到:這話連先
代鬼王、南冥惡佛也罵在裏頭了,不禁收聲,冷冷望向鬼先生。

  聶冥途怒不可遏,面上卻不動聲色,蔑笑道:「說了忒多,你究竟是何人?」

  鬼先生不再言語,手中握把喀搭一響,再次發動機括,偌大的燈籠滴溜溜調
了個頭,原本青白的一面朝向鬼先生,轉出另一面的朱砂表記。那是個豎耳尖吻
的邪異獸首,似犬似狸,卻多了一絲難言的狡黠靈動,與其說是獸,更像是修練
成精的千年妖物。

  獸首後方繪着九條簡筆波形,宛若開屏孔雀,腹圓曳尖的筆觸不像羽毛,反
而像尾巴。

  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

  聶冥途倒抽一口涼氣。當真是懸哪!該已經死絕了的,怎能又無端端冒出個
正統傳人來?難道胤氏一族真是九尾狐轉生,怎麽殺都殺不盡?

  「九尾的傳人麽?」黑夜火海之前,老人如見妖魔,青黃怪眼閃爍着異芒,
喃喃道:「原來……原來你是狐異門的餘孽!」

                ◇◇◇

  轟隆一響門扉碎裂,火舌飛卷,赤發刀鬼舞着巨大的斧刃跨進院裏,熱浪撲
面,令人爲之一窒。

  (來了!)

  耿照唯恐佳人有失,拄着「映日朱陽」當先沖去,誰知一動周身酸軟,怎麽
也使不上力,「啪!」一聲直挺倒地,所幸寶劍這回沒有「人劍合一」了,否則
一家夥趴上劍刃,不免将自己剖成了兩丬。

  染紅霞隻比他稍慢,見他仆倒,忙不叠回頭:「耿照!」火光映亮白皙玉靥,
滿面都是憂急。說時遲那時快,受制離垢的崔滟月狂吼一聲,妖刀挾焰掄至!

  她回身挺劍,劍尖「铿!」擊在刀頭一側,崔滟月猶如失蹄瘋犀,被引得一
偏,攔腰砍斷一片梧桐影。這式「不記青楓幾回落」原有幾個連環變着,劍鋒連
圈帶轉,施招者卻如落葉一回,徑從敵人的身側紮落。

  她身後便是耿照,一旦楓回落空,離垢炎刃即往他身上招呼……染紅霞一步
也不敢退,劍刃斜挑,如雨尖打落荷塘,不等崔滟月回身,一式「雨急青楓歸夢
色」應手而出!

  崔滟月應變不及,肩背上吃了幾記「劍點」,挑飛的血珠離體化煙,劍創便
即封口,根本算不上是傷。巨大的斧刃一擋,數十記劍雨铮铮錝錝碎在刀上,砸
出無數耀眼火星!崔滟月自成刀屍以來,臨敵無不是一刀了帳,從無對招拆解的
必要,便以大太保掌法之精,也難與熾熱的離垢刀相對,隻能施展輕功繞圈遊鬥,
觑準空隙劈出一掌,然而蒸騰的氣流對隔空掌力大大不利,臍間的火元之精釋放
異能時,亦不下于十數年精純内力護身,連雷奮開也拿他沒辄。

  此間僅有一人能逼得他「拆招」,那就是染紅霞。

  昆吾劍長逾四尺,兼且玉人出挑,身量不遜男子,劍臂一合,硬生生多了近
兩尺的緩沖——這是極爲珍貴的兩尺空間,能在熱浪襲身前,多出得幾招殺着。

  染紅霞交擊幾度,便知離垢刀的可怕:高熱除了能毀壞兵刃、令兵主無法久
持,以及化消劈空掌力之外,在沸滾的空氣中呼吸困難,更是大大降低内力運轉
的效率;巨量出汗造成的體力流失,也是格鬥中的棘手問題,隻能盡力拉開距離。

  所幸昆吾劍質極佳,對打下來非但劍刃未損,似乎也不怎麽導熱,金燦燦的
劍身連一絲熏焦也無,越打越是光華飽滿,無比耀人。她忍不住想:「今日幸有
昆吾!流影城的鍛造名不虛傳,果有過人之處!」

  即使如此,妖刀離垢也不是能正面久戰的對手。爲保護身後的男子,她連遊
鬥緩息的選項也無,眼見「劍雨」碎于刀上,激得熱浪竄流,盈尺之内仿佛再也
吸不到空氣,塊壘般的悶窒填滿胸臆,幾乎撐爆堅挺傲人的玉峰。

  染紅霞仍是一步不退,一式「随意青楓白露寒」凝聚霜氣,稍稍化解熱浪;
氣息重入胸間的一霎,金劍如浪層叠,《青楓十三》裏的殺着「青楓江上滄浪吟」
驟然而出。

  此式乍看是連綿快劍,卻與劍雨大不相同,「劍浪」一層叠過一層,後浪壓
碎前浪,劍勁漸次積累;同樣是回刃一擋,這次崔滟月終于無法凝立不動,叠浪
壓垮了高堤,猛将他轟退一大步!

  水月門下弟子,須以「創制一套劍法」來證明自己。在入門《水月卅六勢》
與屬于自己的劍法之間,沒有一絲模糊暧昧。能跨越這道高檻的即爲劍種,應追
求劍上頂峰,拓展劍學極限;跨不過的就是凡胎,從此走入廚竈閨閣,專心相夫
教子,追求女子的幸福。

  染紅霞十三歲上就開始醞釀自己的劍法,直到十六歲那年,《青楓十三》才
算修整完備,按門中規定的格式譜寫絹冊,面呈掌門人并加以試演。還沒有被冠
上「水月劍式」之名、收入凝芳閣的自創劍法,是不能公諸于世的,以免弟子之
間相互模仿不成熟的技藝,影響了寶貴的創見發想。

  杜妝憐連随侍的仆婦都趕了出去,獨自在靜室裏看完這十三式的示演,隻淡
淡說了一句:「很好。」就不再言語。翌日發還絹冊,已題上「水月劍式」四字,
封面的「青楓」二字雖以朱筆圈起,終究沒有塗抹删改。

  染紅霞簡直樂壞了。

  自創的劍法屢被發回,每次重新提交都要受門中諸長老聯席诘問、反複印證,
直到絹冊都改得破破爛爛了,終得到水月劍式的題記……這些艱辛過程,在凝芳
閣的劍譜劄記中多有記載,她自小看熟了,常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呈上絹冊、戰
戰兢兢的模樣。連師姊許缁衣創制的幾式劍法,也是經掌門人反複駁回改了又改,
才獲水月劍式之名的。

  ——而她,竟一次就通過了!

  過得不久,掌門人就閉關了。除了收怡紫爲入室弟子,還命她擔任教席,督
導門中弟子的武藝。師妹們的道賀紛至沓來,要準備送掌門人入關也是千頭萬緒,
染紅霞忙了好一陣子,才有時間坐下來重抄絹冊,并一一爲招式命名。

  絹冊的格式當然包括招名,及招意的闡釋說明,待審核通過、在正式傳抄收
入凝芳閣之前,還可以參酌門中長輩的意見,重新修改。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劍
法固然可喜,對這些女孩兒來說,命名卻是整個過程中最有成就感的一環。賦予
招式一個好聽的名兒,是千百年後仍會在習練者口中喃喃複誦的呀!

  即使在師妹間威望素着,染紅霞畢竟隻是十六歲的少女。

  她獨個兒躲在房裏,翻着一卷卷喜愛的詩鈔,伏案振筆,偶爾拈着筆管随手
比劃起來,看看這句詩意切不切題,想到得意處不覺咬唇輕笑,暈紅的小臉彤豔
豔的,加倍可人。「你取這些名兒,将來會後悔的。」許缁衣笑她:「我當年拟
的名字,如今翻到都覺臉紅。」

  染紅霞笑笑沒回口,心裏卻有點不服氣。

  「太華青燈」樸實無華,就像師姊的爲人,有甚好臉紅的?

  許缁衣随手翻了翻絹冊,看到朱砂圈起的「青楓」二字,笑問:「你愛穿朱
紅,怎地以青楓爲名?」染紅霞正色道:「楓紅而落,我這套劍法生嫩得緊,尚
有不周全處,隻能是青楓。」

  許缁衣微笑不語,片刻才淡道:「我猜師尊也是這個意思。她老人家一字未
改,是知道妹子定然不會自驕自滿,更不希望以己身之慧見,來增補完備這套劍
法。就連修改精進,師尊都想看你的創見,舍不得多加一筆啊!」

  從此,染紅霞再沒創制過第二套劍法。杜妝憐的三名入室弟子中,連年紀最
小的任怡紫都在凝芳閣留下數本絹冊,隻有染紅霞專心緻志,全力淬煉《青楓十
三》,别無其他。

  轟退離垢妖刀在士氣上深具意義,對戰況的影響卻很有限。

  「劍浪」餘波未停,震得崔滟月身子後仰,但也不過就是一霎眼,火刃卷風,
硬碰硬的對撼又再度展開。染紅霞接連使過「伏枕青楓限玉除」、「青楓浦上不
勝愁」等,屢屢刺中對手,囿于劍尖相格,以及不能退避閃躲的限制,實在很難
說是占了上風;近身纏戰之間,已是汗濕重衫。

  她雖是束袖着靴,得以利落些個,但穿的仍是對襟襦裙,紗質上襦較尋常仕
女所着略厚,以抵施展拳腳時的磨損,一被汗水浸透便緊貼肌膚,玉一般的瑩潤
肌色透出濕紗,雙肩、背門形同半裸。

  上襦裏是一件大紅軟緞抹胸,質地厚滑,穿起來十分舒适,她隻有在船上時
才這麽穿,夜巡後褪下襦裳便能就寝,非是演武練劍用的短打衣物,倉促離船不
及更換,此際也顧不上了。

  軟緞吃水較紗質爲多,不易滲汗,被香汗浸透的部位顔色變深,便如熟豔香
甜的棗泥一般。

  她雙峰挺拔,乳間積汗最多,頸颔間不住淌下液流,如瀑如雨,汗漬最早滲
透抹胸;兩腋也是津汗液湧,揮劍時乳肉香脅不住摩擦壓擠,狼籍一片;腰間束
着武人用的寬帶纏腰,綢亦阻汗,上半身的汗水全積在乳下,滲之不出……

  抹胸的緞面清楚浮凸着兩隻熟桃似的堅挺玉乳,蒂尖腹圓的半球昂聳,頂端
繃出兩枚櫻核兒,周圍則是一片深濃棗色,隻裹着軟緞的雙峰是豔麗的大紅色澤,
随着揮劍的動作劇烈彈跳,汗漬以極緩的速度滲出,渾圓撐飽的緞面仍是柔光滑
亮,分外驕人。

  「你……你還好麽?」百忙中不忘回頭,甩飛濕發,提聲叫喚。

  「沒……沒事!」

  耿照總算調勻氣息,拄劍撐起,單膝跪地。

  今夜挑戰一關接着一關,艱難處超乎想象。先前砍向火元之精的那刀不但毀
了神術,更震傷他的五髒六腑,若非化骊珠收手的瞬間、碧火神功的先天真氣及
時發揮作用,那股異能的反噬便能要了他的命。

  耗損易補,傷勢卻無法立即複原,正因爲低估了内傷的嚴重程度,才會在動
身的瞬間失足倒地。他已經無法再戰了,但不能放她一個人對抗妖刀。

  況且,離垢非是單憑力量可以壓倒的對手。染紅霞的戰術在他看來,有着無
法超克的緻命缺陷——「快走!」她看出兩人已無連手之能,唯有耿照脫離戰場,
她才能緩過氣來,改采避鋒遊鬥的戰法。眼見崔滟月越逼越緊,染紅霞再不留力,
施展青楓十三最剛猛的一式「江石缺裂青楓摧」,重劍旋掃如風,铿然擊向離垢
刀!

  (不對……這樣是不對的!)

  耿照奮起餘力,喊道:「退……退回來!我有辦法!」

  染紅霞幾欲暈厥。連站起來都有困難了,還逞什麽強?少……少不更事!

  「你快離開!」分神說話間幾被離垢削中,裙腳「呼!」一聲燃起火星,險
象環生。「你先走,我快頂不住啦!」

  「你退回來,我有法子對付他!」耿照低吼。

  但中氣不足的聲音實在缺乏說服力,染紅霞心頭無名火起,疲軟的手勁卻無
法跟上怒氣,「江石缺裂青楓摧」劍式未盡,力量提早見了底,崔滟月攔腰磕飛
昆吾,染紅霞被震飛出去,濕漉漉的嬌軀正撞進耿照懷裏;耿照橫過她沃腴的乳
下一抱,用半邊身子遮護玉人。

  「你……」染紅霞氣急敗壞,無奈這一擊扭了腕子,軟綿綿地掙脫不得。

  「噤聲!」

  耿照雙眼盯緊前方,凝神摒息,神情無比專注。染紅霞看得呆了,一時竟忘
了害羞生氣,直到烏影兜頭蓋住兩人,熱浪席卷而來,崔滟月居高臨下,揮舞離
垢砍向二人!

  千鈞一發,耿照拔起「映日朱陽」一刺,劍尖「铿!」正中火元之精,寶珠
未如預期般被利劍所毀,但珠上妖異的紅焰卻自劍尖透入,順着劍上細紋倒灌而
回,剎那間,劍身的紋路仿佛被異能填滿,煥發出耀眼的光芒!

  崔滟月渾身劇顫,肌肉贲起的身形仿佛縮小些個,油亮的銅色肌膚也失卻光
澤,口中迸出痛苦的低吟,搖搖欲墜。耿照一轉劍刃卻無法貫入,近距離一瞧:
火元之精并非如化骊珠般嵌入腹中,周圍似有縫線,珠光被黑劍吸收後,表面也
看得出有蠶絲之類的透明物事交織成網,護住珠子,無法剜出。

  機會稍縱即逝,耿照再不猶豫,用盡力氣起腳一蹴,正中崔滟月丹田氣海,
踹得他向後倒飛,整個人撞倒半堵焦牆,被殘磚碎瓦埋入燼堆。

  離垢順勢脫手,中途墜落,穩穩插入地面不動。失去了火精寶珠的異能,斧
刃由刺白、熾紅迅速變爲深紅、深赭,最後隻餘黑黝一片,與映日朱陽原本的模
樣有幾分相似。

  ——人、刀兩分,離垢終被制伏!

  第八五折品幽合卺,誰曰可殺染紅霞愕極,怔望着那堆墳冢也似的餘燼;還
未驚喜,力戰後的酸、疲、酥、軟一下子交纏湧上,臂撐一乏,汗濕的溫軟嬌軀
偎入耿照懷裏,再不掙紮。「你……你怎知那裏是……」目光移至劍上,忽然閉
口,一雙秋水明眸睜得圓亮。

  火勁如熔岩般蜿蜒,由劍尖至劍格,填滿了遍布劍身的細密紋路,光芒也從
原本的刺亮,轉爲更深沉的血色深暈,卻非是消褪或熄滅,而是火光更趨穩定,
整把劍像突然「活」了過來。

  他掌勁一逼,映日劍「轟!」竄出火舌,竟有幾分離垢的模樣。

  「這劍柄的份量異乎尋常,」耿照解釋:「非鐵非木,倒像以石材爲芯。寒
玉、水精、雲母等材質,據說都有涵養納氣之效,我猜測火元之精裝置在劍柄末
端,便是透過這截柄中的異質控制,才不緻傷了劍主。」簡單說了劍身鑄造火槽、
平均導流的原理。

  鋼鐵無論摻入何種材質,終須以火熔之,方能成器。火既是镔鐵之母,亦是
镔鐵之殇,火元之精若無限制地朝劍身輸送熱能,最最耐熱的合金也承受不住,
這截特異的石英劍柄便是控火的樞紐,避免自傷。

  當劍尖刺中寶珠時,離垢火能受劍槽引導,逆流回柄中——這是耿照自「映
日朱陽」上的奇特紋理,以及劍柄異質所做的大膽推測,雖冒險至極,卻非一味
亂猜。他跟在七叔身邊多年,盡得奇人真傳,于鑄造實有大眼光、大手筆,果然
一擊中的,解去逼命之危。

  他信手比劃,染紅霞目不轉睛地仰望,雲鬓淩亂的俏臉襯與出神的模樣,明
豔不可方物。耿照偶一察覺,頓有些恍惚,于火槽設計一節便說不下去,忍不住
問:「我……我臉上怎麽了嗎?」

  「嗯?」

  她回神大羞,濕滑的雪脯怦怦直跳,忙别過頭去。「沒……沒什麽。」明明
沒有生氣,卻忍不住闆起了俏臉。耿照不明所以,湊近問:「我又惹你生氣啦,
二掌院?我……」

  一聽「二掌院」三字,心上仿佛被塞了塊冷石頭,半是借題半是着惱,咬牙
道:「你知不知道方才那樣有多冒險?萬一……萬一這劍沒能導卸火勁,又或卸
得不全,尚餘一劈之力,那該怎辦?從以前就這樣,總不聽人說,輕易犯險,一
意孤行!」

  耿照料不到她真的翻臉,起初聽着還不敢答腔,末了卻有些捱不住了,嚅嗫
道:「我……是……适才情況危急,也顧不得啦。你别生氣,我下回不敢了。」

  他越是放軟,染紅霞越覺自己無理取鬧似的,掙紮坐起,聲音微微揚高。

  「我又不是無端罵你,是與你講道理!老搶着犧牲,是要怎麽與人連手?」

  「都是我不好。我擔心再打下去,萬一妖刀傷了你……」

  「我也會擔心啊!」染紅霞随手将濕鬓往耳後一撩,露出半截雪頸,大聲道:
「萬一是妖刀傷了你,我……我……」忽被什麽塞住了胸臆,再說不出話來。

  耿照被罵得摸不着腦袋,她話裏的前因後果全然無法分辨,隻盼她别再生氣,
低道:「二掌院對不住,我真不是故意……」

  「不要再道歉了!」

  罕有的疾厲口吻吓了他一大跳,猛然擡頭,見染紅霞櫻唇咬紅、柳眉倒豎,
滿臉的怒容,更是慌張,拼命搖頭辯駁:「我隻是想……是爲了救你,不爲别的
……對不住……我不是……」

  「啪!」一聲脆響,染紅霞揚手掴了他一記。

  耿照撫面愕然,卻見她美眸盈淚,兩排彎翹的烏睫睜得發顫,不敢再眨;手
掌兀自停在半空中,纖指如白玉蜻蜓一般。但發抖的不隻是指掌而已,她左臂環
胸,渾身都在顫抖。

  「我不要你救!」

  耿照心頭刺痛,低頭道:「我知道我本事低微,但就算拼得一死,我也…
…」

  「我不要你冒險拼死!」她眼中水精似的淚珠不住打轉,惡狠狠地瞪着他,
咬唇道:「我是你什麽人?你幹嘛爲我拼得一死?我又不是中了奇毒困在谷底,
隻有你能救!我自己能救自己,不用你來逞英雄!

  「你什麽都不是故意的,都迫不得已,這麽大公無私,怎不去招惹别人…
…」濃睫眨了幾眨,淚水終于撲簌簌地滑落粉頰,雙肩一軟,垂頸抽泣:「你吓
死我了,知不知道?可惡……可惡!萬一你死了,我……我該怎麽辦?我還有好
多話不知怎麽跟你說……嗚嗚……」

  耿照呆怔良久,終于明白過來,反而甯定,握着她渾圓的肩頭,微微拉近身
來。染紅霞忽覺驚慌,扭頭欲避,卻反将撩開濕發的雪膩粉頸湊上,混雜了輕潮
薄汗的溫澤透頸而出,耿照牢牢箝住她的肩臂,将滾燙的嘴唇貼上頸側。

  她「嘤」的一聲,身子都快化了,卻放不下女兒矜持,心中氣苦:「你…
…就會欺負我!」左掌按着他的胸膛拼命撐拒,又推又打,尖叱聲驚惶失措:
「不要……不要!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放……」越喊越是無力,臂兒嬌疲,
避不開也不想避了,雙唇終于失守,仰頭任他輕薄。

  耿照俯吻着懷中玉人,但覺她溫軟涼滑的唇瓣沾滿水珠,滋味苦鹹,四唇緊
貼片刻,才循着漬痕一路向上,啄米似的輕吻着她溫熱的眼皮。染紅霞不住輕顫,
仰着頭依偎在他懷裏,閉目流淚;即使失身于他的那一晚,她都從未如此柔弱順
從。

  「你一定很讨厭我,是不是?」她聲音悶悶的,溫香的吐息都呵在他頸窩裏。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憎,架子忒大,總對你兇?」

  怎麽可能?在我心裏,你就跟天上的仙子一樣,是世上最貞烈、最可敬可愛
的女子……耿照心裏想着,不知怎的卻說不出口。能擁着如此溫順的她,就像作
夢一樣,唯恐吐氣開聲,夢就醒了,隻敢輕輕搖頭。

  染紅霞閉着眼睛苦澀一笑,淚流不止。

  「我這樣忘不了你,你一定覺得我不知廉恥。我常在想,我年紀比你大着幾
歲,不懂你這樣年紀的人在想什麽,像黃纓、采藍那樣二八年華的少女,才與你
合得來,不會讓你讨厭,不讓你覺得枯燥無聊;我隻懂劍,不會女紅不會烹饪,
女子都愛的胭脂衣裳,我懂得很少很少,也不知怎麽跟人嘻嘻笑笑說話,讓别人
聽得歡喜……我以前沒想過這些事。

  「我好氣你,卻更氣我自己。嘴裏說不要緊,又希望你對我……對我那樣,
不隻是爲了救人而已。每回這樣想,我就覺得自己好卑鄙。忘不了的人……原來
隻是我而已,我真的好氣、好氣自己……」

  耿照将她擁緊,啞聲道:「我在店裏望着你的背影,心裏喚了幾千幾百次,
隻要你回頭笑一笑……不!隻要回頭看一眼就好,我就心滿意足啦。可惜你沒聽
見。我一直覺得自己配你不上,想到心就一陣陣地疼。」

  染紅霞渾身劇震,撐坐起來。兩人凝目相對,默然良久,四隻手掌緩緩翻轉,
密密交握,雖置身火場煙焦之間,卻覺心頭塊壘盡去,說不出的溫馨。染紅霞露
出羞澀的笑容,怯怯伸手,猶豫了一下,才輕輕撫上愛郎的面頰,歉然道:「打
得很疼,是不是?」

  耿照搖搖頭,覆住她滑膩的手背,指尖不經意在敏感的指縫間挑撚,撫得染
紅霞縮頸細顫,肌膚泛起一片嬌悚。

  剛經曆過死亡的巨大威脅,一股莫名的依戀倏地攫取了少年和女郎,緊貼的
身體滾燙無比,肌膚彼此燒炙着,氣息都不禁爲之一窒,欲焰一發不可收拾。兩
人指尖交錯,不住劃空,擦滑着掌心指背的小動作飛快累積增溫,最是挑動情欲。

  回過神時,耿照已将她按倒在地上,一手攫住渾圓高聳的右乳,掐得濕綢滋
滋有聲,綢上汲飽的津汗沁出纟眼,似自細滑黏膩的美肉中掐出酪漿來;另一隻
魔手卻撫着緊貼肌膚的襦裳,飽嘗了起伏劇烈的曼妙曲線,探進她那雙修長的大
腿間,隔着裙布滿滿覆住了贲起的飽膩陰阜。

  端麗的女郎嗚咽一聲,微微屈腿夾起,卻不爲阻擋嚣狂跋扈的入侵者,而是
腿心裏無比溫膩,酥、麻、刺、癢紛至沓來,心慌慌地直想夾着蚌兒一陣厮磨。

  豈料她腿根極腴,恥丘又渾圓飽滿,于濕透的裙布上繃出一個丘壑起伏的
「丫」字,腿心卻并之不攏,再加上大腿内側的膚質太過酥滑,摩擦的效果極其
有限。直到耿照插掌其中,再無一絲縫隙,被津汗浸透的裙裳像另一層皮膚似的
貼着男子的手,其下蜜肉嬌濡,烘熱無比,連精緻的肉唇形狀亦清晰可辨。

  染紅霞扭了腕子,右臂隻能嬌嬌地擱在耳畔,像是放棄掙紮一般,柔弱無助
的樣子對比平日的逼人英氣,更顯得可愛莫名;左臂死死勾着愛郎的脖頸,仿佛
要将自己全融進他懷裏,兩人饑渴地吮着、咬着心上人的唇瓣,身子緊緊叠合。

  耿照的手被她夾在腿心厮磨,反而勻不出空檔去解下裳,索性以虎口掐進縫
眼兒裏,壓着花房似的嬌美蜜縫一徑振抖。

  被堵住嘴唇的女郎「嗚嗚」嬌吟,欲扭頭喘氣,又舍不下逼人的快美,貪婪
地索吻;嬌軀繃如滿弓,緊并着膝蓋屈腿高舉,連帶将男兒的手也提上來。

  耿照的指腹陷在蜜縫裏往上一勾,撚過一枚大如嬰指的勃挺蒂兒。那肉荳蔻
似的蛤珠劇烈腫脹,既脆且韌,被他失手撚下,旋即彈翹起來,液珠甩賤,本已
濕透的裙布上又添新濃。

  染紅霞「呀」的一聲,蛇腰拱起抛落,終于松開他的嘴唇,閉目顫抖。

  「疼……」悠斷的吐息更添魅惑,但她并不是有心使媚,是真的露出痛楚之
色。充血的陰蒂異常敏感,任一絲呵息、一抹輕撫都足令動情的女子魂飛天外,
不僅快感被急遽放大數十、乃至數百倍,疼痛亦然。

  耿照心疼地輕輕抽手,每一動她便又一顫,蒼白的玉靥漸漸漲起潮紅。他再
也忍耐不住,撥開玉人的大腿,伸手去掀裙裳。染紅霞一痛回神,總算清醒了些,
左手五指将他的魔掌死摁在腿間,不讓解開羅裙,羞急咬唇:「不……不可以!
現在……不要……不可以……」

  耿照見她衣鬓狼籍、軟語央求的模樣,胸口無來由地一疼,神智略複,滿腔
欲念卻無法立刻平息,緊摟着她去銜唇片,濕膩膩地深吻了幾口,兩人吻得如膠
似漆,分開時猶牽着一條晶瑩液絲,閉目抵額,才得稍稍喘息。

  耿照将手從她腿間抽出,指掌直欲滴出水來,竟比前度更濕,指尖濡着些許
荔漿似的細白薄乳,自是玉人情動時、貼肉沁出的瓊液。質地之細膩溫稠,連濕
透的裙布也擋不住,滿滿沾上愛郎的指尖。

  染紅霞看得一怔,片刻才會過意來,不禁大羞。見他将手指湊近鼻端,更是
差點羞得厥過去,小臉紅熱得快說不出話來,劇喘着急喚:「别!髒……髒呢。」
聲如蚊蚋,幾不可聞。

  「才不會,」耿照硬湊過來,帶着夫君般的專橫。「味道好極啦。瞧!」

  她去拉他的腕子,鑄鐵似的手臂自是絲紋不動,男兒不僅将指頭送進嘴裏,
舌尖卷下一小片薄漿,還把唇指摁在她口邊,吻着、撫着飽滿的唇珠,半誘半強
地拐着她含住了指尖。

  指頭上都是她肌膚的氣味,仿佛被濃縮數倍,揉捏得馥郁已極,帶着一絲狂
釁,如蘭麝般挑刺着鼻腔與味蕾,舌闆上麻麻的一陣。但他是對的,她喜歡這個
味兒。

  她的溫順聽話令男兒血脈贲張。

  平日高高在上、英武逼人的水月停軒二掌院,此刻卻偎在他懷裏吮着他的指
頭,與他共嘗她的醉人芬芳……耿照喘着粗息,湊向玉人雪白的胸頸,這回染紅
霞卻堅決抵抗,輕喘着:「不……不可以!不能……不能在這兒……還有别人
……」耿照啞聲道:「那換得别處,你再給我……」染紅霞羞不可抑,竟沒有說
不好。

  「二掌……」他低聲喚她,忽覺這稱謂有些不妥。

  染紅霞會過意來,羞意未褪,低道:「我爹都叫我紅兒……」想想不對,黑
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轉,故意闆起俏臉,咬唇道:「我本以爲你是老實人,卻
學得這般油腔滑調,淨欺負人!以後還是叫我二掌院好了。幾時乖了,再讓你喚
……喚别的名兒。」語罷噗哧一聲,粉頰紅彤彤的,慧黠的眼波春風悄染,明豔
不可方物。

  耿照笑笑不以爲意,爲她撿回了昆吾,見劍刃絲毫無損,隐隐煥發金芒,頓
感驕傲:「七叔的好手藝,連妖刀也無奈何!」還劍于鞘,遞了給她。

  「這樣乖不乖?」

  「不乖!」染紅霞嘻嘻一笑,咬牙活動右腕,按了按腫起的部位,随手撕下
一條裙邊紮緊,見他雙手捧過昆吾劍,突然紅着臉别過頭,輕道:「先替我拿着。
腕……腕子疼呢。」

  劍在人在。劍是劍者的第二生命,把劍交給他,等于就把人也交給了他。

  耿照細品着其中的纏綿情緻,宛若置身夢中。兩人相扶而起,染紅霞偎着他
的胸膛,連汗澤嗅來都異常甜美。不遠處,妖刀離垢兀自插地,熾紅雖褪,白熱
化的斧刃猶未降溫,一丈方圓内地面焦裂,裂隙不住竄出滾燙白煙。

  耿照本想上前,染紅霞輕扯他衣袖,急道:「别去!再等會兒。」

  「嗯。」耿照握着她的小手,摟着佳人的臂彎緊了緊,低聲道:「聽你的。」
染紅霞俏臉飛紅,羞喜的模樣極是可人。忽聽一人笑道:「我聽說水月停軒曆代,
均由處子接掌大位,不是出家做尼姑,便是發誓終身守貞。二掌院與男子這般卿
卿我我,傳入江湖,可不大好聽啊!」

  染紅霞身子一顫,幾乎站立不穩。耿照猛然擡頭,赫見一人打着燈籠走入院
門,夜行黑衣、糊紙笑面,無論身形或裝扮皆與當夜破驿中所見相同,不覺一凜:
「是你,鬼先生!」

  「典衛大人,你可真是陰魂不散哪!」黑衣人啧啧搖頭:「到哪兒都有你。
這算是什麽緣分?」

  耿照初見離垢時,便猜想與鬼先生有牽連,此際見他現身,也不必再猜了,
兩者肯定脫不了幹系,回臂将染紅霞護在身後,悄悄把昆吾劍塞給了她,指着鬼
先生厲聲道:「我原以爲你不過利用妖刀現世,煽動七玄生事,不想控制妖刀四
處行兇的正主兒,原來就是你!」

  鬼先生笑道:「怎麽,典衛大人想替天行道麽?」

  聽神秘陰謀家直認不諱,耿照一顆心漸往下沉。鬼先生刀如其名,真個是如
鬼如魅,當夜在破驿便難以抵擋,如今他與染紅霞已無再戰之力,這煞星若有殺
人滅口的意思,倉促間确無脫身良計。

  鬼先生放下燈籠,随手拾起一柄鋼刀,試了試順手與否,面具後的悶濕語聲
聽來帶着笑意。「我一直很容忍你,典衛大人。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壞我的
事,活像個到處打秋風的閑漢流竄在各個重要場合,把事情搞得一團亂……但也
隻是到今夜爲止。

  「你放倒了我的刀屍,須再賠我一個。若能有染二掌院這樣美豔的刀屍,實
是賞心樂事。這樣,你乖乖将人交出,我留你一條全屍,很公道吧?」作勢探頭,
遙對他背後的紅衣麗人喊道:「還是二掌院自願犧牲,放下兵器自縛雙手,随我
離去,好換情郎的一條命?」

  他開的條件乍聽互有沖突,殊不知暗藏玄機。

  耿照不管交人與否,左右是個死;染紅霞若自願就縛,卻能換愛郎一線生機
……如此男必死戰,女子卻難免猶豫不覺,矛盾自生。「挑撥」本是鬼先生最愛
的遊戲,信口撥弄,幾已成瘾。

  染紅霞卻不随他起舞,斷然道:「邪魔歪道,言何有信!不必說那些無聊言
語,隻管來罷。」雙手持劍,思路清晰,絲毫不動搖,與适才軟倒在耿照懷裏的
嬌羞尤物判若兩人,縱使容色委頓,連站立都有困難,依舊凜然英飒,令人動容。

  耿照被她點醒,暗自凜起:「此人無論說什麽,都是陰謀的一部份。若無相
應的實力,跟這種人談什麽條件都是假的。」再不猶豫,拉開鬼手架勢,勉力提
氣,低聲說道:「無論如何,我倆絕不分開。」染紅霞輕輕「嗯」了一聲,濃睫
瞬顫,低聲複誦着:「絕不分開。」兩人肩靠着肩,全神應對。

  「好一對亡命鴛鴦!」長笑聲裏,鬼先生提刀邁步,院牆上忽然撲落一條人
影,森寒銀光密如星雨,铮錝聲不絕于耳,他整個人似被裹入一團劍芒,鋼刀飛
轉失形,青芒銀光交錯回旋,竟是以快打快。

  纏鬥僅一霎眼,銀光中忽出一劍,徑取心口,仿佛這團令人眼花撩亂的劍光
不過是掩護,隻爲賺取這穿心的瞬息之機!

  「好毒!」鬼先生縱使刀快也不及回臂,遑論閃躲,「铮!」劍尖正中左胸,
豈料刺之不進,恢複劍形的單鋒刃陡地一彎,刀光挑飛四道血箭!

  滿天劍影一收,黑影落地還形,踉跄幾步,恢複成一名苗條的男裝少女,正
是弦子。鬼先生在她兩臂及左右大腿各抹一記,傷口輕淺不虞緻命,卻足以剝奪
她絕妙的快劍身法,令來援的生力軍在一照面間就成了另一名傷兵負累。

  (可……可惡!)

  「沒事吧?」耿照及時将她拉回,以防鬼先生的快刀暴起傷人。

  「沒事。」弦子搖頭,撕下衣擺隻裹右臂,重新持起靈蛇古劍。

  形勢對三人極其不利,但厄運似乎還沒到頭。

  鬼先生背後的院牆上,接連出現數盞同式的白燈籠,其中一盞飛躍而下,持
燈的覆面黑衣人走上前來,一雙青黃異眼閃爍妖光,嘿嘿笑道:「小和尚!許久
不見,不想你竟還俗做官兒啦!」

  耿照聽得背脊發寒,失聲道:「是你……聶冥途!」

  「還有我。」綠綢蟒袍自另一盞燈影後行出,面塗油彩、足蹬官靴的九幽十
類之主扶着佩劍金帶,大步來到庭院一角,拾起半柄殘刀檢視;頭雖未擡,聲音
卻冷:「是你,弄斷了這把寶刀?」

  神術刀的斷折令耿照心痛,此際卻非是哀悼的時刻。陰宿冥、聶冥途雙雙現
身于此,天知道在忒多盞燈籠之後,還藏有何等的邪派高手,三人想生出此地已
是難如登天。在額際的冷汗滑落之前,他的目光已不動聲色掃過周遭,視界裏所
有的人、物、地、景俱都印入腦海,希望能激發一絲脫困的靈感。

  「絕不分開」是決心信念,而脫困需要計劃和方法。

  鬼先生笑道:「看來典衛大人招惹過的麻煩人物,不隻是區區在下而已。适
才走脫了雷奮開,沒了彩頭,這雙陸戲玩起來一點意思也沒有,十分掃興。不如
這樣,咱們重新賭過,取下典衛大人的首級算是一彩,活捉二掌院也算是一彩;
那位小妹妹雖然眉清目秀,隻可惜無足輕重,就當是場邊的花紅,由得彩的兩位
自個兒去分,看是一人一半呢,還是誰要先來。如何?」

  聶冥途嘿嘿直笑:「挺有意思。」

  另一人冷道:「若不要彩頭,隻拿花紅行不行?」卻是那血甲門的代表。鬼
先生笑道:「隻要搶在他人得彩之前拾奪下這位小妹子,自是不算花紅了,對不?」
那人冷哼一聲,語帶譏嘲:「你這麽做莊,倒是通權達變啊!」燈影一晃,竟連
人帶着偌大的燈籠,徑撲弦子!

  弦子站在耿照另一側,那血甲門代表若徑直而來,不免同對上耿、弦二人。

  誰知那人身法如蜻蛉,走的是不規則的圓弧軌迹,上下飄忽、瞻前焉後,速
度快絕;明明看着他來,身體仍不及反應,眨眼間繪着三條血豎弦的燈籠已撞向
弦子的楚腰,休說耿照不及援手,連她自己都無由閃避,臂上刀創激靈靈一痛,
硬生生慢了一息。

  危及之際,一柄薄鋒挑入,獰如蛇信,血甲燈籠似極忌憚,立即飄退。

  來人劍鋒一立,擋在弦子與燈籠之間,燈暈映出一把結實蛇腰,臀股卻豐盈
得猶如甜熟的水梨,緊身衣靠裹出令人臉紅的胴體媚态,襯與手中的森寒蛇劍,
巨大的反差更增添幾分麗色。

  鬼先生眸裏掠過一絲詫異,不禁失笑:「沒想到這花紅才是大熱門哪!莫非
宗主也看上了這位标緻的小妹妹?」

  黑衣女郎挽起四尺細劍,冷然道:「她是我五帝窟之人。若要動她,須先問
過本座!」那兼具少女與熟婦之美的身形甚爲好認,耿照縱使多識美人,漱玉節
的冶麗也不是輕易便能淡忘,一聽聲音再無疑義,暗忖:「是她!難不成今夜在
此的,俱是七玄的宗主?」

  漱玉節後發先至,卻是舍了繪有蛇形标記的燈籠才趕上。血甲傳人從頭到尾
都提着燈籠,實力難以評估,真要打起來,她其實沒有把握;與其掩飾弦子的身
份與之周旋,不如直接擺明車馬,以鬼先生亟欲促成七玄同盟的企圖,料想不緻
看着雙方起沖突。

  果然鬼先生啧啧兩聲,搖着頭轉向血甲燈籠,口氣甚是遺憾。

  「既是五帝窟之人,自也做不得花紅。門主與這位小妹妹若無什麽梁子需要
調解的,隻好請門主割愛啦。」血甲燈籠之後,那人哼的一聲,青白色的燈暈緩
緩退向一旁,再不言語。

  耿照松了口氣,靈機一動,低聲對弦子道:「你帶染姑娘先走,從密道離開。」
雙姝聞言睜大眼睛,不約而同瞪了過來,想也知道答案是什麽。

  漱玉節站得很近,心中一凜:「他是說給我聽的!要我帶染紅霞一起走麽?」
她與耿照的盟約是建立在化骊珠上,若保不住化骊珠,這項同盟也就毫無意義。
以現場的氣氛,要帶走耿照是絕無可能,他會對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莫非已有
了脫身計?

  另一頭爆出炒豆般的喀喇勁響,聶冥途拗折指節,獰笑:「放着彩頭去搶花
紅,沒人這麽賭的!小和尚,你我的過節,今夜便趁機了結了罷?」耿照冷然道:
「落井下石,倒像狼首的作派。」夷然無懼,拉開薜荔鬼手的功架。

  聶冥途獰笑着,擺出一模一樣的架勢,兩人如對面鏡照,衆人皆覺奇異。

  「且慢!」

  開聲的是「鬼王」陰宿冥。她手持斷刀轉過身來,殘斷的刀刃指着耿照。

  「這小和尚與我也有梁子,不能讓給你,聶冥途。」

  狼首獰笑:「小娃兒!你是專程找老夫的麻煩麽?橫豎是個死,你殺或是我
殺,又有什麽關系?集惡三道有個代表參加大會,也就是了。」

  「沒聽懂的是你。」鬼王轉動身子,斷刃由耿照身前移向老人。「小和尚的
命是我的,今日誰要殺他,須問過九幽十類、玄冥之主的手中劍!這可不是沖着
你啊,聶冥途。」

  情勢丕變,誰也沒料到讨保之人居然是鬼王陰宿冥。鬼先生笑道:「鬼王明
鑒,這人是個麻煩精,何苦爲他,傷了七玄同胞的和氣?」陰宿冥沉聲道:「你
才是麻煩精!要開撈什子七玄大會,隻管開便是,弄出忒多規矩,又教我等搶什
麽彩頭花紅,不幹不脆的,是将七玄之主當猴兒耍麽?」

  她原以爲此話說出,必得衆人響應,誰知周圍一片默然,連漱玉節也未附和。

  鬼先生笑道:「鬼王此言差矣!欲得重寶,哪有不用代價的?就算我獨個兒
搜全了五柄妖刀,獨個兒啓出号刀之法,仍須諸位同襄,才能複興七玄。盟中唯
一不需要的就是弱者,這些規矩花樣,鬼王不妨當作考驗罷!日後結盟,盟主之
下盡是悍兵猛将,何事不可爲?」

  耿照與染紅霞都是初次聽到這種論調,不覺心驚。

  陰宿冥無言以對,隻說:「無論如何,今夜誰都動不了他!」

  聶冥途冷笑:「如此說來,咱們隻得再打上一架了,娃兒。」

  陰宿冥仰天哈哈幾聲,晶亮的眸中殊無笑意。

  「手下敗将!還輸不怕麽?」

  她知道聶冥途懼怕「天佛圖字」,聶冥途也知她是女兒身,兩人互有把柄在
對方手裏,談是沒什麽好談的了,手底下見真章。反正授人以柄,早晚得要拔刺,
便是今日不打,改天仍要拼殺。

  眼見場面亂成一團,鬼先生卻完全沒有制止之意,雙臂抱胸的模樣饒富興緻,
仿佛成竹在胸。陰宿冥與聶冥途即将動手,忽聽一把磨砂似的低沉嗓音道:「打
倒這名少年,不用妖刀便能與會?」沙啞渾厚,聞之氣血翻湧,幾乎站立不住。

  「正是。」鬼先生笑道:「惡佛可有興趣?」

  陰、聶二人聞言一凜,雙雙回頭。

  「有。」

  一名身長九尺的昂藏巨漢走出燈芒,穿着一襲樸素的五條僧衣,腰間纏了幾
匝的粗鐵鏈權充腰帶,短褐卷袖、白襪草鞋,活脫脫是苦行僧人的模樣,然而露
出衣衫的每寸肌膚都紋滿了青紅二色的豔麗鬼紋,連光溜溜的頭頂也不例外,襯
與黑黝如鐵的肌膚,分外惹眼。

  巨漢一臉戟叉似的黑硬虬髯,眉目低垂,看不出年紀,渾身肌肉幾欲谷爆僧
袍,一看便知身負極高明的外門硬功。就着燈下一看,才發現他渾身的刺青圖樣
都是猙獰的小鬼,其中一隻作矮身攀附狀,吐舌瞪眼的恐怖鬼面便刺在他半張右
臉上,鬼手鬼腳分别纏抱腦門頸後,活靈活現,令人怵目驚心。

  聶冥途上下打量他幾眼,怪眼迸出青黃異芒:「當真是你……南冥惡佛!這
幾十年裏,不聞何處有人大殺僧尼,我以爲你被關在桅杆山某處,與我一樣不得
自由。你是幾時脫困的?」巨漢雙掌合什,晃得頸間的骷髅項鏈格格作響,沉聲
道:「你我俱困于蓁莽塵世,何由脫困?」

  聶冥途冷哼一聲,似是低聲咒罵,隻是隔着覆面巾難以聽清。

  陰宿冥不用掂量,也知自己絕非狼首、惡佛連手之敵,靈機一動,提聲道:
「惡佛!若要與會,何必執着于此?活逮了水月停軒的臭花娘,一樣也能同享妖
刀。」她見染紅霞與他狀似親密,死黏着小和尚不放,一肚子悶氣正無着落處,
出口也不客氣起來。

  「我不殺女人。」惡佛搖搖頭,投下的陰影宛若黑山。

  「她若肯削發做了尼姑,殺起來才有點兒況味。」

  聶冥途「啧」的一聲,卻見鐵塔一般的南冥惡佛擡腳跨步,轟然一響,明明
地未迸裂,衆人卻覺身子陡然一震,雙腳瞬息間竟似騰空,不禁駭然:「這人好
強橫的修爲!」

  耿照面色極是難看。他分别對過聶冥途與媚兒,深知兩人的武功深淺,這南
冥惡佛一震之威,隐然在狼首、鬼王之上,二人連手也未必能敵,何況聶冥途是
主殺的一方,最壞的結果,說不定要平白饒上一個媚兒。

  血甲門那人有漱玉節牽制,聶冥途又對上了陰宿冥,本成僵持之勢。孰料南
冥惡佛一出,天平立即産生劇烈的傾斜。高手對決,勝負往往在毫厘間,若主殺
方齊齊出手,在數量與實力的雙重優勢之下,不唯媚兒與宗主必不讨好,恐怕己
方三人也将一并失陷。

  他悄悄望了漱玉節一眼,希望她能讀出他的焦急,立刻帶染紅霞與弦子離開。
曲線曼妙的黑衣麗人眼觀四路,卻站着一動不動,恍若不覺。漱玉節的心思他不
是不明白:她若稍露退意,雙方失衡更甚,主殺的一方必然發難;不動聲色還能
靜觀其變,拖得一刻是一刻。

  (怎麽辦?還有……還有什麽辦法可想?)

  南冥惡佛跨出第二步,地面轟震,花樹亂搖;餘波所及,不遠處「嘩啦」一
響,燒毀的半堵院牆轟然倒塌。聶冥途獰笑轉頭,專對陰宿冥,連血甲燈籠似都
悄悄上前了些,漱玉節持劍不動,背後的左手無聲地挽住弦子。

  耿照眼角一直盯着鬼先生。比起力大如象的惡佛,鬼先生的刀法毋甯是更可
怕的殺着,耿照始終不信這人會袖手旁觀——除非殺他非是鬼先生的目的。

  惡佛深吸一口氣,便要踏出第三步。以前兩步的威力判斷,這回地陷的龜裂
将直接蔓至媚兒腳下,沖突一觸即發——轟隆一震,地面的碎裂如蛛吐四散,直
至南冥惡佛身後。他的第三腳這才回身踏落,兩股震波将地面夾出一堵矮牆似的
嶙峋峰突,不住擠高、碎裂的土墩「喀喇」震響,仿佛是兩柄巨鏟所爲;終于,
地面的沙土石闆壘到了頭,餘力卻仍在僵持,抽空的勁力徑直對撞,土峰「砰!」
一聲炸裂開來,地面露出一個兩丈方圓的陷坑!

  而沖擊的雙方各自立于陷坑兩頭,南冥惡佛揮開簌簌掉落的土粉石礫,但見
對面一名身披镂甲的高挑女郎,手持金杖,裸露的一雙玉腿極其修長,已到不可
思議的境地,酥白滑膩的膚質分外耀眼;玉足踩在前低後高的露趾硬底鞋上,滑
潤如水的長腿曲線除了女子胴體的無上魅力,更透着結實矯健的肌肉線條,宛若
白鹿昂立,堪稱力與美的結合。

  「玉面蟏祖!」鬼先生及時躍出地陷範圍,站上了牆頭,見天羅香的燈籠還
擱在檐角,俯身喝道:「蟏祖此舉,算是什麽意思?」

  雪豔青拄着金杖回頭,焚風吹散她一頭淡金色的柔亮濃發,清秀的面上微蹙
着蛾眉,神情十分認真。「你要玩什麽遊戲,我本無意見,鬼先生。」平伸藕臂,
纖長的雪膩指尖指向耿照,斬釘截鐵地說:「但我還有話要問這人。今夜,誰也
不許殺他!」

                ◇◇◇

  雷奮開負傷在林中行走,捂在胸間的掌中觸感溫膩,熱血逐漸滲出紮巾。鬼
先生的随身佩刀既細且薄,外觀直如鋼片,原是爲了配合他那神出鬼沒般的刀法,
對雷奮開而言卻是不幸中的大幸。

  這一刀透胸而出,實已重創他的右肺葉,所幸刃薄鋒快,雷奮開拔出斷刀的
手勁又拿捏得分毫不差,創口不過寸半來長,短短一道縫眼兒;叠起一塊豆腐似
的方巾子按緊了,再以撕下的衣擺長條紮将起來,堪堪支撐至今。

  風火連環塢易守難攻,周圍并沒有許多出路,這一條是大太保仗着絕頂輕功
及強橫掌力硬「走」出來的,越險破關,徑于半山腰的密林間橫着迤逦數裏,才
循林隙較疏、坡降略緩處下山。

  雷奮開忍着胸口的劇痛來到平地上,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越過了河灣,風火
連環塢被阻在山嶺之後,難以看清,隻餘霞一般的殘映照亮水面,但山後的熊熊
火勢似有趨緩的現象,不如先前兇猛。

  蘆葦叢生的沙岸般無有舟楫,以他目前的傷勢,一旦入水感染、傷口化能,
光是高燒不退便能要了他的老命。雷奮開在岸邊坐了一會兒,稍稍揭開胸口的方
巾一看,血漬裏滿滿的都是濃臭黃漿,轉頭啐了一口:「媽的,越老越不頂用!」
倉促間手邊沒有酒漿炭火等消毒之物,而傷後最需要的贍養歇息,對此刻來說偏
又太過奢侈。

  他歎了口氣,正要回頭找些殘株之類的物事,抱着渡過江去,忽聽一聲熟悉
的号響打上半空中,燦爛的煙花散成鷹飛般的赤紅。

  (是指縱鷹!)

  雷奮開取出最後一枚炮信點燃,鷹焰掠空,不多時江上撐來一葉小舟,持篙
之人一身赭色勁裝,頭覆皮兜、身披皮甲,下擺繡了頭五彩斑斓的振翼之鷹;覆
面赭巾早已揭了開來,露出一張約莫四十出頭、黝黑精悍的國字面孔,卻是指縱
鷹翼字部的統領葉振。

  「指縱鷹」分爲瞬、觜、拳、翼、尾五部,各部統領以下設有兩名副手,什
(十人)有什長、伍(五人)有伍都,編制嚴密絲毫不遜于鎮東将軍麾下軍隊。
「瞬」爲鷹目,專司偵察:「觜」爲鷹喙、「拳」爲鷹爪,都是擅長戰鬥的單位:
「尾」是指鷹的尾羽,在飛行間導流順向,尾字部精于構築工事設立據點,或擔
任行動先遣,早一步前往布置,或支持後勤,供應諸部之所需。

  而「翼」字部顧名思義,麾下的腳力爲五部之首,萬裏神行若等閑,負責居
中策應,聯絡各部消息。

  指縱鷹五部既有職司,彼此任務不同,但各自又都是一支獨立完整的部隊,
瞬字部除了打探消息,亦可投入戰鬥;觜、拳二部也都有自己的後勤支持系統
……凡此種種,便于雷奮開調遣應用。

  小舟壓着葦叢沖上岸來,葉振手撐竹篙,突然悶着頭栽下舟首,「啪!」跌
進了淺水泥濘。雷奮開忍痛躍起,從水裏将他撈了起來,赫見葉振腰間染紅,刀
痕宛然,顯是受了重傷,一路苦撐至此。

  難怪指縱鷹毫無聲息,雷奮開心想。原來是負責傳遞聯絡的翼字部出了事。

  「大……大太保!」葉振抓着他的手臂,掙紮欲起,可惜力不從心。他腹間
的刀創甚深,才被泥水沖去血污,轉眼滲出大片深漬,難以消停。

  「誰幹的?」雷奮開面色陰沉。

  葉振正欲開口,潑啦一響,一人破水而出,口裏咬了柄匕首,赭衣被江水浸
透,深濃如墨染,竟是追着小舟,從對岸一路遊過來的。爲求輕便,他入水前隻
來得及褪下皮兜皮甲,甩掉靴子,濕漉漉的頭發覆着蒼白瘦削的面孔,本就年輕
的相貌看來更小了幾歲,宛若少年。

  「高……高雲?」雷奮開微瞇着眼,濃眉緊皺,一下子無法判斷到底發生了
什麽事。高雲是翼字部的副統領,今年才剛滿二十四,乃指縱鷹十位正副統領中
最年輕的一個,甚至多數的什長、伍都要比他年長得多;但高雲坐上這個位子,
指縱鷹裏有意見的卻不多。

  雷奮開去年要擢升他,來取代不幸殉故的副統領林風時,其實是考慮過一陣
子的,猶豫處卻非高雲的能力或資曆。諷刺的是:他始終覺得這個年輕人太沖太
狠、太想證明自己,居然爲此感到躊躇。倘若再年輕十歲,雷奮開會非常喜歡這
樣的家夥吧?但如今,卻隻覺得刺眼而已。

  最後他還是選了高雲。要比武功比手段、比舔血不皺眉的狠勁,高雲都是非
常優秀的指縱鷹,幾乎無可挑剔。

  他望着銜匕而出的蒼白少年,揚聲喝道:「高雲!這是幹什麽?」

  「大太保!」高雲取下匕首,不住喘息,吊起的雙目猶如狼顧:「他……是
叛徒!」光着腳踩水而來,身子搖搖晃晃。

  這麽多年來,指縱鷹從未出過叛徒;稍有不服的,也早讓他給殺了。雷奮開
并未颟顸得以爲手底下人永遠不會有貳心,然而多疑總能有效地揠去敗苗,防患
于未然。他定定望向面色蒼白的年輕副統領,神情漠然:「是你殺傷了葉振?」

  「是……」年輕人突然意識到危機迫近——比起奄奄一息的葉振,自己看起
來毋甯更像是叛徒——嗆咳幾聲,喘息道:「大太保!莫……莫給他令牌!他
……我聽見他說……」

  葉振稍稍恢複神智,從懷中掏出一塊翼狀令牌,顫聲道:「高雲……要搶鷹
符。我……沒給他……」鷹符是指縱鷹獨有的令牌,母牌在雷奮開手裏,五位統
領各持子牌,任一子牌與母牌相嵌合,引動其中機簧,便會「喀喇」一響,從背
面彈出一塊鐵簡。除開日常的管理訓練,要調動麾下的百人隊執行任務,非有這
鐵簡不可;指縱鷹徒衆認簡不認人,便是本部統領也一樣。

  葉振跟了他二十幾年,知道這面鷹符比生命重要,爲保不失,甯可挨高雲一
刀、拖命撐船過江,也不敢丢了翼字部的符牌。雷萬凜目光一銳,擡頭厲聲:
「高雲!你爲什麽要搶鷹符?難道不知道,非統領而執鷹符者,唯死而已!」

  高雲從懷裏掏出一柄似鉗非鉗的黝黑物事,急道:「大太保!我在他行囊裏
找到這個……」往前一抛,那物事落在雷奮開腳邊的軟沙裏。「我從榆西鎮就開
始留上了心,他……他沿途找鐵匠,問能不能不傷機簧,把鷹符撬開,取出鐵簡。
那東西……就是用來開鷹符的!」

  雷奮開匆匆一瞥,不确定那物事是否真能撬開鷹符,但就形狀看來,的确是
開剪之用,轉頭森然問:「葉振,你好歹也跟了我二十年,若真要走,交代一聲
就是了,何必動鷹符的腦筋?」

  葉振勉強睜開眼睛,咳出一串血沫子,掙紮道:「大太保……我何必……是
那小子……」一動牽動傷口,嘴角溢出血來,雷奮開仍是冷冷睨着,絲毫不爲所
動。葉振莫可奈何,苦笑道:「大太保,二十幾個年頭,比不過一個嘴上無毛的
小鬼頭麽?」手一揚,鷹符「噗通!」一聲掉落水底。

  高雲變了臉色,一扭身跳回水裏,片刻才又骨碌碌地冒了上來,手裏牢牢抓
着那塊翼狀鷹符。雷奮開冷眼看着,薄唇綻初一抹扭曲似的森寒蔑笑:「看來你
很想要是麽,高雲?」從懷裏摸出那塊猶如八卦盤的母牌,淡然道:「倒不如,
把這塊也給你算了。你想拿去給誰?」

  高雲臉色慘白,呆怔片刻,死命搖頭。「我不是……大太保!不是我……真
不是我……」微顫倒退,雙手分别捏着匕首和鷹符,嶙峋的指節繃得死白。雷奮
開見他慌張的模樣,本還有三分不信,這下也不再懷疑,忽見高雲眸光一狠,咬
牙道:「我殺了你這賊厮鳥!」虎吼撲前,手中匕首揮出一道帶水銀虹!

  「大膽!」雷奮開驟然發怒,單掌劈得他頭顱迸碎,血人似的向後彈飛,噗
通一聲摔入江流,旋不知被卷至何處。他随手封了葉振幾處大穴,緩止失血,拍
拍他肩膀道:「好兄弟,是我誤會了你。」葉振面如淡金,隻是軟弱地搖着頭,
并未言語。

  雷奮開上下打量他幾眼,将他放入舟中,撐篙一躍而上;篙尖探入水底一點,
小舟滑出沙灘,箭一般向對岸而去。船至中流,雷奮開随手将母牌與翼狀鷹符一
合,倒出一枚光滑的鐵簡把玩,将還合着母牌的鷹符遞給葉振,笑道:「男兒大
丈夫,不會這麽小氣吧?」

  葉振低頭笑了笑,猶豫片刻,才伸手接了過去。本要取下母牌交還,誰知轉
得幾轉,母牌卻絲毫未動,又看不出有什麽機關暗榫,擡頭道:「大太保,這鐵
牌我看你弄了十幾二十年,總是一扭便能取下,莫非有什麽機關?」

  雷奮開背向他撐篙,片刻,才笑着反問:「打聽清楚了,才好向買通你的人
交代麽?」葉振的笑容僵在臉上,渾身冰冷,一時說不出話來。

  雷奮開恍若不覺,擡頭悠然道:「這就是我不喜歡高雲的地方。年輕、沖動,
沒一點兒耐性,又受不得人家冤枉;随意擠兌一下,就上了你的當。是不?」

  葉振太了解他了。雷奮開一向能忍,但并不是個好涵養的人,忍下的每一絲
每一毫,都要十倍百倍的讨回來。舟行之間,連逃都沒得逃,葉振強抑心驚,勉
強笑道:「大……大太保!你……你開什麽玩笑?」

  「他以爲我信了你,又氣又怕,想和你同歸于盡,那句「賊厮鳥」不是罵我,
是沖你葉統領來的。」雷奮開回頭道:「高雲的屍身落水時,我才看見他背後有
傷。那傷口很深,差點沒穿過胸膛,那小子在水裏遊得太久,創口泡得死白,流
到沒血可流了,連站都站不穩,腦子也不清楚。

  「隻有被偷襲暗算的人,緻命傷才會在背門。是吧,葉統領?」

  葉振強笑道:「大……大太保,我若有這等布置,何必跑給他追?是他…
…」

  雷奮開揮揮手。「殺了個高副統領,有什麽好處?你要的,是我的令牌呀!」

  笃的一聲,船首撞上碼頭,小舟竟過了江。葉振如溺中扶草,放聲大叫:
「我拿到令牌了!莫……莫讓他殺我!莫讓他殺我!」聲音慘極,宛若殺豬一般。
雷奮開也隻冷笑,一腳踏在船頭,撫着胸四下眺望。

  忽聽林間一人笑罵:「别叫啦!忒也怕死,難道不知是放餌釣魚麽?都說指
縱鷹剽悍無敵、忝不畏死,怎出了你葉統領這種貨?」負手而出。來人一身錦袍,
形容瘦削,明明從頭到腳都是員外郎打扮,舉手投足卻有股江湖氣。

  雷奮開哈哈大笑。「他被你收買之後,便不是指縱鷹了。是你的錢弄髒了這
個東西,以前本來還算是個人。」

  那人也笑了。「能用錢買,不也挺好?一定要打打殺殺麽?」

  「這話從你嘴裏說将出來,簡直是笑話。還是你也想用錢收買我……」大太
保冷冷一睨,眸裏卻無絲毫笑意。「……雷老四?」

  封底兵設:映日朱陽

  封底兵設:映日朱陽

              【第十七卷完】
2016-3-13 16:4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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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第十八卷

.

             第十八卷桑木之陰

              【内容簡介】

  燃江之夜将盡,血河蕩隻餘燼土,但危機仍未結束。戰局丕變,爲殺出重圍,
耿照隻剩下一件武器、一個選擇、一場豪賭——雪豔青與明棧雪的過往,糾結于
何地?落難的天羅香之主,将與耿照擦出什麽火花?隐藏于幕後的黑手一一現身,
爲逼出總瓢把子雷萬凜的下落,在意外闖入的耿照面前,出現了雙腳人立的青狼
……橫裏殺出的神秘組織「桑木陰」,究竟是何方神聖?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八六折孰爲牙爪,孰爲骨梁來人正是赤煉堂的四太保,「淩風追羽」雷門
鶴。

  他與雷奮開素來不睦,兩人明争暗鬥多年,居然形成了默契:每當雷奮開欲
返回風火連環塢之時,雷門鶴必定早一步離開總舵,或在外接到消息,途中便故
意盤桓些個,遲幾天再回,以免撞個正着,又發生沖突,此番亦不例外。

  阿蘭山的三乘論法在即,皇後娘娘與鎮東将軍均到了越浦,雷門鶴身爲越浦
五大商幫的代表之一,豈可稍離?按瞬字部的情報,這幾日雷門鶴均在城中活動,
忙得不可開交,也避開與雷奮開直面相會的尴尬場面。

  越浦城距離風火連環塢,舟行都還有一段,不可能知道這廂的情形。妖刀于
總壇肆虐之際,雷老四必在左近。雷奮開冷冷睨他一眼,哼笑道:「老巢起火啦,
你還在這兒瞎摸?四太保不回去瞧瞧,坐鎮指揮一番?」

  雷門鶴笑瞇了眼,客客氣氣團手揖道:「你雷老大都不成,我能濟事麽?燒
了便燒啦,老屋年久失修,最怕火燎,還好我老早便存了一筆銀錢,要撫恤傷亡,
也好有個照應。燒成了一片白地也好,不管是起新屋或脫手變現,都是上算的生
意。」

  「你——!」明知是激将,連說辭都與他料想的相差無幾,真正入耳時雷奮
開仍面色丕變,咬牙振臂踏前一步,騰騰怒火仿佛令林葉爲之一搖,氣勢驚人;
忽地撫胸微顫,一句喝罵生生碎在齒縫間,嘴角溢出一抹殷紅。

  (他……畢竟是受了重創。)

  舟裏的葉振遠遠見得,萎靡的精神稍稍振作,仿佛燃起一線生機。

  雷門鶴隻是靜靜瞧着,依舊笑容可掬,面上瞧不出心思。

  「雷老大,咱們年歲都不小啦,動氣傷身哪。」

  「……你不問問,是誰把總壇鬧得天翻地覆?」雷奮開深吸一口氣,定了定
神,森冷的目光直瞅着眼前鬥了十數年的老對手。奇妙的是:直到此刻爲止,他
完全沒想過雷門鶴與七玄勾結、驅使妖刀毀滅總舵的可能性。雷老四和他是内鬥,
或許還有和總瓢把子的恩仇糾結,但誰要想毀滅赤煉堂,雷門鶴決計放他不過。
就跟自己一樣。

  雷老四瘦削黝黑,即使裹進了錦衣華服,滿手的翡翠扳指,也難掩那股子江
湖匪氣。沒了赤煉堂,沒了縱橫天下水道的風火旗,雷門鶴不過是隻黃鼠狼,便
穿衣裳也不似人。

  可惜在雷門鶴心裏,日漸凋蔽的風火連環塢遠遠不等于赤煉堂。

  「不管是誰,連你都應付不了,我去添什麽亂?明兒善後便是。況且,這兒
還有大買賣。」雷門鶴聳了聳肩,咧嘴笑道:「「指縱鷹」滴水不漏,嚴密得像
是鐵桶一般,這麽多年來我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才開了道牆縫。你雷老大禦下之
能,的确沒話說。」

  雷奮開所料無差,雷門鶴坐鎮越浦,既爲公事,也是想避免和自己打照面;
之所以乘夜偷偷潛回血河蕩,正爲了和葉振接頭,約定的地點便在這處蘆葦灘。
誰料翼字部的年輕副統領高雲盯上自己的頂頭上司,沉不住氣搶先動手,雖傷了
葉振,卻也被他逃脫,雷門鶴遂撲了個空。

  雷門鶴觊觎「指縱鷹」許久,多年來費盡心思,始終不得其門而入,這回竟
有統領級的核心人物主動接頭,經過半年的試探,終于确定不是雷奮開設下的陷
阱,豈容失之交臂?在岸邊發現葉振遺下的秘密暗号,耐着性子等待。其間見總
舵火光燭天,常人避之唯恐不及,雷門鶴卻判斷隻有在這種情況之下,「指縱鷹」
的反苗才有機會脫離大太保的掌握,要打破這支奇兵的壁壘,今夜至爲關鍵,果
然等到了載着葉、雷二人的小舟。

  雷奮開冷冷回頭,模樣看似懶憊,森寒的目光令人毛骨悚然,不啻利刃加頸。

  「你花了多少銀兩,才買通了這個混蛋?」

  「遠比你想象得少。」雷門鶴嘻嘻一笑。「不愧是你的屬下,物欲出奇得低。
那數目說将出來,我都替你雷老大難受。早知指縱鷹忒便宜,早幾年我就整批買
下來了還不講價,多的當是孝敬你雷老大的。」雷奮開一言不發,原本精亮逼人
的眸光隐于夜色,忽然失去神采,片刻才咬牙道:「葉振,你到底拿了他多少?」

  倚船咻喘的翼字部統領面色蒼白,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低聲道:「五…
…五百兩。」

  「五百兩!」雷奮開倏地擡頭,雙目迸出血光:「多少年來出生入死、多少
弟兄前仆後繼,這「指縱鷹」三字對你,就隻值他媽五百兩!」挾着雄渾内勁的
吼聲震動地面,連打上灘頭的潮浪也爲之退,小舟喀喇喇地從泥陷裏滑開,船尾
被洶湧的水流扯得不住彈跳,猶如一杆殘斷的狗尾草。

  雷門鶴五内俱湧,踉跄幾步,心中一凜:「這厮發起狂來,誰人能擋!」正
欲抽退,見前方烏影竄閃,雷奮開已掠上船頭,一腳踏得舟身沉入激湧白沫,再
不動搖。

  他一把揪起葉振的衣襟,怒道:「當年天蒼山十裏重圍,你怎不死在突圍陣
中?血旸陂剿殺赤鲨幫五百甲士那一役,怎不與沙河天同歸于盡?還有……陷機
山無回海死守七七四十九天,你怎不死在土溝壕渠之間,跟其他一百七十二名陣
亡的弟兄一樣,偏偏要活到現在,爲他媽的五百兩出賣自己,出賣尊嚴!」

  葉振本已大量失血,再被獅吼般的咆哮貼面一震,七竅都溢出血點。他軟綿
綿的雙腿半垂半跪,使不上力氣支撐,下腹不住滲出烏漬,勉強舉起一隻右手,
輕輕攀着那鐵鑄般的腕子,顫聲道:「不……不要殺我……我……我不能死…
…」與其說是求饒,倒像在制止什麽。

  雷奮開怒笑道:「葉老三!你什麽時候……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怕死了?你以
前,不是叫「不要命的葉老三」麽?」葉振隻是一徑搖頭,出氣多、進氣少,兀
自扳着他的手腕不放,口裏喃喃着「别殺我」、「我不能死」。

  忽聽背後一聲嘻笑,雷門鶴悠然道:「溫柔鄉從來都是英雄冢,連指縱鷹也
不例外,你家葉統領在崤河鎮養了個标緻的小寡婦,連拖帶的油瓶都是倆粉光緻
緻的女娃娃,将來出落得嬌媚可人,正好肥了便宜老子,決計不落外人之田。葉
統領的五百兩銀,怕是給粉頭安家罷?」

  葉振勉力睜開眼縫,切齒道:「四太保!你——!」心弦牽動,又血嗽起來。

  此事他本以爲天衣無縫,殊不知「淩風追羽」雷門鶴也非好相與的,手下雖
無指縱鷹,一樣有羅天網地的本領,兩人密切聯系的大半年間,葉振的底細早被
摸得一清二楚。

  雷門鶴成竹在胸,卻始終不動聲色,此際一股腦兒掀了出來,葉振後路已絕,
今日之事若沒個結果,以大太保睚眦必報、不留餘地的性格,非但要葉振填命,
連崤河鎮的母女三人也難逃其毒手。

  雷門鶴意猶未盡,撚須笑道:「我記得葉統領那相好的……是姓田罷?是了,
地契上寫得清楚明白,房舍是買給一位林田氏的。」

  雷奮開本是怒極,聽到「崤河鎮」時不禁微怔,及至「林田氏」三字一出,
面色丕變,焰尾般的壓眼濃眉皺起,「砰!」将奄奄一息的葉振掼落,沉聲道:
「是她?你拿五百兩養的,是林飛的婆娘?」

  林飛乃「指縱鷹」翼字部的前任副統領。他死之後,副統領一職才由年輕的
高雲接任。雷門鶴對指縱鷹下過偌大心血,各人用的雖是假名,原本身分在加入
後便舍棄不用,總喊得出十位正副統領的萬兒,心念一動,露出猥亵的笑容:
「看不出啊,葉統領。「指縱鷹」真個是有情有義,兄弟情若手足,妻子亦如衣
服,部屬遺下如花美眷,葉統領顧念甚深,不僅代爲照拂,還兼施雨露,好生滋
潤了久曠的寂寞少婦,啧啧。」

  雷奮開冷冷回頭。

  「老四,我自管我的家事,你那張臭嘴再吐個屁字,我便先料理清靜。我說
得出做得到,你很清楚。」雷門鶴笑吟吟地閉上嘴。那份刻意露出的興緻盎然,
比尖刻的言語更招人恨。

  雷奮開對這人了解甚深,隻要不涉對總舵的舊情感,等閑不受撩撥,轉頭沉
道:「我讓你去殺光林飛家裏人,你倒好了,金屋藏嬌啊。女人我從沒少了你們
的,那林田氏是何等尤物,竟能迷得你忘乎所以,連組織都能輕易背叛?」

  葉振似被按着痛處,身子一搐奮力昂頸,叫道:「你莫……莫說她!她…
…她是好……好女人……」這幾句仿佛用光了僅存的氣力,背脊方離船座寸許又
重重摔回,「笃!」一聲如捶敗革,下身墨渲益深。

  雷奮開冷笑。

  「葉老三,你若沒碰她半根指頭,就當本座犯渾,辱了你的兄弟義氣,自搧
十六個耳光還你;少你一個半個,我雷奮開不算漢子!」葉振慘白的臉上露出愧
色,垂落雙肩,猶如洩了氣的皮球,咬牙顫唇,低頭不吐一字。

  雷奮開恨不得扭下他的腦袋,狂怒中隐帶一絲心痛,眦目道:「葉老三!你
……你們個個是怎麽了?好日子過得太久,忘了當年銳氣麽?先是林飛,現在又
是你!指縱鷹有什麽對不起你的?赤煉堂有什麽對不起你的?我,雷奮開!又有
什麽對不起你的?死前讓你說個痛快!」

  「……錯了……」葉振咕哝着,疲弱的語聲散失在河風裏。

  「什麽?什麽錯了?」

  「……是我們錯了。」葉振勉力擡頭,低道:「大太保,我們不該殺林飛的。
他說得沒錯,是我們錯了。」

  岸上雷門鶴暗自凜起,環臂撫颔,忖道:「聽他的話意,合着翼字部的前副
統領林飛非是什麽因故身殉,卻是雷奮開所殺!崤河鎮的寡婦身上有戲,值得走
一趟。」卻聽雷奮開哼的一聲,冷道:「林飛散播謠言,擾亂軍心,其罪當誅!
念在他效命本幫多年,爲總瓢把子出生入死,特免三刀六洞、剜眼斷舌之刑,教
他死個痛快。這已是法外開恩,難道也有錯?」

  葉振垂頸搖頭,低聲道:「……那一日,我奉了大太保密令趕往崤河鎮郊,
打算斬草除根。大太保再三吩咐: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那怕是小小的女娃
娃,将來長大,說不定能亡一個幫派、甚至一個國家。面對敵人,毋須懷有一丁
點仁慈。這麽多年來,因一念之仁而喪命的弟兄,還少得了?要怪,就怪林飛自
己不好。」

  他傷勢過重,神智漸失,現實與記憶交錯閃現,時序混亂,竟不理會大太保
的質問,喃喃地自說自話。

  「可……可料不到林飛不隻一個娃,是兩個,小的還在吃奶,大的才學會走
路。那地方僻得緊,遠近少見人迹,我在竹籬邊遠遠看着,不知不覺看到天黑,
才想起居然站了大半天,腳也不覺酸疼。突然間,我明白了林飛爲什麽會說那種
話。」

  林飛和他,是大太保最早從北方招募來的人裏僅存的幾個。

  赤煉堂從僻居一隅的地方幫會,走向稱霸水道的天下第一大勢力,兩人可說
是每役必與。晚于他倆加入的,很多已坐上分舵主乃至轉運使的位子,他倆卻選
擇了無妻無子、注定漂泊的指縱鷹,隻爲成爲總瓢把子最強最忠心的無雙鐵衛。

  「咱們不是刀不是劍,不是銀錢不是血肉;咱們,是總瓢把子的骨頭!」

  說這話的人叫蕭騰,和他們一樣打北方來,加入「指縱鷹」時也隻十來歲,
是個目如鷹隼面如狼的兇狠少年,拎着一枚鮮割人頭權作投帖,殺人如麻,那股
子嚣蠻絲毫不遜朝廷懸榜的江洋大盜。

  他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在陷機山無回海,他們兩百多名弟兄與大太保——那時他還不姓雷,也沒有
「太保」的銜封——護着總瓢把子,被化鴽坑的鼠輩以十倍之數,圍困在一處簡
陋的土壘大半個月,斷水斷糧後又七日。形容肮髒猥瑣、衣布條條碎碎如乞兒般
的化鴽坑土著綁着俘虜,用最最殘忍的手法在陣前分而食之,有時慘嚎持續數時
辰之久,以瓦解敵勢。這是他們故老相傳的打仗法子;說是戰術,更像巫術祭儀。

  對活着的人來說,那是非常恐怖的折磨。當然對被吃到一半、還留有知覺的
人也是。

  蕭騰被綁着推到土壘之前時,已被痛打了五天,他在俘虜群中最是不馴,光
用頭顱便撞死了兩人,已然夠本。他被拷打得體無完膚,腹間的刀創淌出黃水來,
垂着不知名的凄慘肉塊;若非還想生剮了動搖守軍的意志,土人們早把他大卸八
塊。

  兩名手持解腕尖刀的粗壯蠻人将蕭騰踢至陣前,面目全非的少年冷不防一仰
頭,撂倒了其中一個,用身體生受了另一人的尖刀,手肘往對方喉間一送,似有
枚細小刃物穿入頸颔,胖大土著頓時了帳。

  衆人這才看清不是什麽刃物,而是被打折之後、穿出肌膚血肉的臂骨。

  蕭騰走不動了,一屁股坐在屍體上,無力割開縛手粗繩,喘着粗氣嘶聲道:
「咱們……不是刀不是劍,不是血不是錢……」猛拔出腹間尖刀,一邊嚎叫、一
邊從傷口裏掏出腸子随手割抛,痛得流淚狂笑:「這……這些臭皮囊算啥?都給
你們去;咱,是總瓢把子的硬骨頭!」慘呼不絕,旁若無人,血腥而瘋狂的舉止
直到斷氣才停止。

  那一日,兇狠殘暴的土著蠻人爲之膽寒,遂将俘虜通通殺死。

  兩天後赤煉堂援軍趕至,土壘中殘存的幾十雙眼睛赤紅如血,沉默地殺将出
來,堅定的、一點不漏的屠滅了化鴽坑數千住民,沒留下半個活口,最後一把火
将林山燒了,陷機山無回海從此自東勝洲的地圖除名,連渣滓都不剩。

  而蕭騰離世前的狂語,也成爲「指縱鷹」的精神象征。

  ——一日指縱鷹,一生指縱鷹!

  因此,當林飛嚷着要「解甲歸田」時,葉振毫不猶豫将他交了出去。若非以
林飛的身分地位,須得由大太保親自處置,他早一掌要了他的性命。多年來,他
殺過很多這樣的人。

  「指縱鷹」不能有家室,爲了宣洩這群野獸的欲望,雷奮開從不吝于付出大
把金銀,提供他們最能抒壓的溫柔鄉。林飛與田氏的結合是意外,誕下兒女更嚴
重違反内規;倘若知情不報,連上司葉振也要受牽連。這也是葉振最終決定交出
林飛的關鍵之一。

  然而那短暫的午後所見,卻徹底改變他的人生。

  「你到底看到了什麽?」

  連雷奮開也不禁皺眉。憤怒歸憤怒,他所認識的葉老三既不好色也不怕死,
若僅僅是林田氏那尤物般的胴體腐化了葉振,事情就好辦多了,殺掉那個女人便
是。究竟是什麽,改變了這些從煉獄歸來的戰士?

  「……喂雞。」

  葉振扭曲的嘴角一顫,擠出破碎的笑容,仿佛伸展四肢徜徉于藍天綠地,剎
那間忘了眼前的一切。

  「他的大女兒……在喂雞。小小的娃兒,連路都走不好,左颠右晃的,比毛
茸茸的小黃雞還像小黃雞。她娘在一旁笑着叨念,那眸子像水一樣清……大太保,
我睡了她,是我不好;但我不是貪戀她的美貌,才想離開兄弟,離開組織。

  「我……我和林飛一樣。我們想的,也隻是過上那樣的日子。那怕一天也好。」

  雷奮開默然無語,蓦地仰頭大笑,笑聲慘烈。

  「葉老三!咱們不隻是鷹犬、不隻是刀劍,咱們是總瓢把子的骨頭!像你我
這樣的人,怎能過上那種太平日子!」

  垂死的葉振激動起來,猛一擡頭,失焦的眸裏綻出精光:「總瓢把子死了,
還要鷹犬做甚?還要刀劍做甚?咱們這幫老骨頭,撐的是誰的血肉!」

  雷奮開驟然收聲。再回頭時,不止眸光,連聲音都是冷的。

  「這是誰跟你說的,葉老三?是林飛麽?」

  「你……你騙了咱,老大。忒……忒多年來,你騙得咱們好苦……」意識模
糊之際,不自覺露出了北地的鄉音。

  适才的昂揚似是回光反照,他頭臉漸漸沉落,語音含混,難以悉聽。雷奮開
叉着他的颔頸一把提起,吊近面前,咬牙低吼:「說!誰跟你說總瓢把子死了?
是哪個殺千刀的混賬王八蛋!」

  葉振身子痙攣,被雷滾般的吼聲震得口鼻溢血,靈台倏然一清,睜眼慘笑:
「大……大太保,我沒出賣兄弟,也沒出賣過自己,那五百兩是給阿貞照顧孩子
的,我自己一錠也沒沾過。五百兩銀子,買不了總瓢把子的骨頭。

  「從四太保告訴我「總瓢把子死了」那天起,我便決心這麽做了。總瓢把子
用不着他的骨頭啦,把弟兄們牢牢綁在這兒的,是大太保的私心。你騙了咱好多
年啊,老大……你……你騙了咱好多年……」

  雷奮開面無表情,手掌一緊,斷續的語聲忽然靜止。葉振的頭頸軟軟垂落,
擱在他效命了大半輩子的大太保肩上,隻是這一回他再也無法言語。

  他盜取鷹符,非爲換取賄銀,而是想解散「指縱鷹」;堅持不死,是因爲崤
河鎮的竹籬笆後,有雙盼着他回去的溫柔眼眸。還有不知人事的倆奶娃兒,等着
依賴他長大,以取代那個被他親手解交上級的父親……

  一日指縱鷹,一生指縱鷹。

  雷奮開輕輕将他放落船闆,爲他阖上暴凸的雙目,取了鷹符握在掌中,縱身
躍回岸上,起腳一蹬,小舟飛也似的滑出淺灘,「唰」一聲被滾滾江流卷走,片
刻不知所蹤。雷門鶴心中一陣不祥,才覺這厮佝偻的背影中透出難以言喻的威壓,
蓦地轉過赤紅雙目,輕笑道:「你行啊,老四。」

  (不……不好!)

  雷門鶴容色遽變,足尖一點,雙膝以上分毫未動,袍袖、衣擺卻「潑啦啦」
地逆風勁響,整個人自殘影之中抽離,飛也似的沒入林間!

  他号稱「淩風追羽」,輕功上的名頭還大過了擅使的兵刃,手把赤煉堂大小
事務的這些年,縱使日理萬機,唯獨腿上功夫未曾擱下;若非如此,他在退入精
心布置的密林之前,便已死在雷奮開的怒極一轟之下。

  面對身負絕學「鐵掌掃六合」的雷奮開,雷門鶴絲毫不敢托大,然而逼命的
瞬息間,他仍深悔自己低估了老流氓的怒火爆發。雷奮開身眼未動,轉頭就是一
掌,見雷門鶴如狂風薄紙般遁入林影,也不忙追,提起左掌又是一轟!

  雷門鶴尚不及皺眉,一蓬無形渦流卷至,絞得他身形頓挫,幾乎跌落地面。
百忙中擡眼,岸邊哪還有什麽人影?一道淩厲掌風直撲面門,雷奮開那五指箕張
的掌影已至眼前!

  雷門鶴這一生,從未離死亡如此之近,即使他還叫「脅翅虎」賀淩飛、與
「十五飛虎」盤據赤尖山時也不曾有過。當年南陵諸國的官軍攻破赤尖山飛虎寨,
虎首「飛虎」雲彪伏誅,十五飛虎死的死、逃的逃,他拖命遁入東海,是總瓢把
子給了他新的名字,以及一段重新開始的人生。

  但那隻是交易而已,彼此都清楚得很,雷門鶴不欠他什麽。總瓢把子賞識他
的聰明,以補麾下俱是骁将、卻無文膽之不足,而他原先在「十五飛虎」就是軍
師,這個位子駕輕就熟,雙方各取所需,十足公道。

  他今日擁有的一切,并非乞讨或他人施舍而來。論出生入死,他并不比雷奮
開那老流氓來得少。

  在酆江上的那個狹小船艙裏,身披裂創、衣衫褴褛的漏網匪徒,并不認爲自
己矮了眼前意氣風發的赭衣少年一截,就算他未施以援手,挽救自己于饑病漂流
之中,賀淩飛仍能在東海找到另一條活路。當時他蜷在艙闆上瑟縮顫抖,一點也
不覺得死神近在身畔,正熱切招呼他走入冥途。他對自己的命運充滿自信。

  ——到頭來,能将他如此逼近死亡的,還是雷奮開!

  掌力及體的剎那,雷門鶴袍袖一翻,亮出兩支精鋼判官筆,其中一支遮護頭
臉,另一支卻自肘後旋出,若雷奮開來勢不變,一掌轟爆他面門的同時,小腹也
将被鋒銳的筆尖洞穿,使的正是兵法上的「圍魏救趙」之計。

  「哼!」雷奮開嘴角一抹邪笑:「你有膽子同歸于盡?」呼的一聲易掌爲抓,
雄渾的内力自精鋼筆杆透将過去,震得雷門鶴虎口爆裂,不由自主松開握柄;雷
奮開倒持判官筆一送,正中雷門鶴腹間,撞得他口噴鮮血,像斷了線的紙鸢般跌
入樹叢!

  「老……老九!」

  雷門鶴在摔出視界之前勉力一喚,周圍突然「噗!」燃起四朵藍汪汪的幽焰,
在空中漂浮不定,挾着詭異的氣味,占住四角。

  雷奮開蔑笑:「好出息啊,老九!忒愛裝神弄鬼!」提掌一劈,拟将擋道的
藍焰震落,誰知身前焰朵轟然炸開,身後另一朵藍焰卻如燃油澆落,地面上升起
一片詭藍火幕;左右兩朵焰花恍若飛燕,旋扭着直飙而來!

  雷奮開張開手臂,也不見使什麽招數,雙掌旋掃,強勁的掌風掀得草屑狂舞,
林葉沙沙動搖,便是鐵蒺藜、金錢镖怕也震開了去,何況是漂浮的焰火?轟轟連
響,兩朵失控的藍焰撞碎在林間,其中一朵攔腰炸斷了一株雙手堪圍的大樹,另
一朵卻似漿水般潑上樹幹,「嘶嘶」地竄着白煙,顯然調入了劇毒。

  藍焰接連亮起,豈料雷奮開身法太快,一眨眼便追着雷門鶴撲入林間,但見
林後空地之上,一人雲履高冠、青褐黃披,右手桃木劍,左手金絲麈,生得長身
玉面、五绺飄飄,本有些脫俗出塵的味道,但雷奮開委實來得太快,那人似沒料
到得意的「雷鼓驚神四幻焰」就隻擋了一霎眼,頓時手忙腳亂,匆匆将黃符串上
木劍,一指雷奮開道:「四太保駕前,豈容放……老大!你、你莫過來!再來我
放雷符啦!」

  雷奮開獰笑道:「閃開!哪這麽多廢話!」單掌轟出,身前烏影一陣亂搖,
那道人抱頭縮成了一團,開碑裂石的六合鐵掌卻始終沒打到他身上。他擡起頭來,
總算稍稍放心,幹咳幾聲:「老大,有話好好說,幹嘛動不動就喊打喊殺?兄弟
們也不是怕了你,隻是敬你年長資曆深,不想破臉罷了。這麽多年來,我知道你
雷老大素來看我不起,我也不來與你計較,到底是拜了把子,不好……你這人也
是……我都說……」

  雷奮開懶得理他,停步凝神,一雙鷹目炯炯放光,仔細打量這不到四丈方圓
的林隙地。他與那道人似隔丈餘,當中卻有朦胧恍惚之感,微一瞇眼,該無一物
的空間裏依稀有些樹影,實際上的距離難以測斷,暗忖:「連老七也來了,這下
麻煩。」聽道人兀自叨叨絮絮說個不休,又煩躁起來,暴喝:「你他媽的閉嘴!」

  真氣鼓蕩而出,兩人間的空地爲之一顫,林景宛若海市蜃樓,又像蒸騰熱氣,
被聲波震得微微晃搖;眨眼雖盡複如常,卻足以左證雷奮開的推想:這片林子被
人設下極高明的奇門陣法,眼前的林隙空地,決非它真正的樣子。貿然行動,直
與蒙眼亂撞無異。

  這樣的翳蔽卻是單向的,敵明我瞽,相差何止道裏計。

  縱有陣法保護,音波卻是無孔不入,那華冠道人被震得半身酸軟,也有些火
了,拎起桃木劍指着他:「老大!你說話就不能客氣點麽?我雷司命也不是沒脾
氣的人。老實告訴你,我适才已在這林子裏布下了五部雷法,雖是匆忙了些,排
布不甚理想,不過比起上次在無雙崖弄的算是……」又自顧自說了起來。

  雷司命在十絕太保之中排名第九,人稱「役馬天君」,此「馬」非是指日行
千裏的神駒駿足,更不是恭維他能駕善禦,而是印有铠仗兵甲的符箓黃紙、俗稱
「甲馬」的便是。

  這厮好作出家道的裝扮,道門的齋醮法事、符箓咒術,可說是樣樣精通,有
闆有眼,連米卦、摸骨、看相、安胎……能扯上邊的都有研究。十絕太保中多的
是雷騰沖之流酒色不禁的家夥,便是雷奮開、雷門鶴也非坐懷不亂的柳下惠,興
起時也要女子侍寝的。唯獨這雷司命是認真吃齋,九爺院裏真沒有半個女人,隻
有整天做不完的醮儀。

  雷司命熱中做道士,修真煉丹,研究長生不死之術,卻不是靠這個入得赤煉
堂,他有一門技藝獨步天下,便是用火。舉凡配煉硝藥、制造火器,乃至戰陣推
柴埋信,發動火攻,可說是無一不精。雷奮開聽他說「五部雷法」雲雲,知道不
是什麽召雷符之類,定是埋了炸藥,心想:「手持火器便罷,炸藥卻大大不妙。
怕這胡塗蛋手滑,連自己都炸成碎片。」本想硬闖出陣的,此際反倒不敢妄動。
雷司命見他靜肅下來,喜動顔色,轉頭道:「我早說啦,老大也講道理的不是?
跟他好好說了,總能成的。」忽然一僵,想是捱了對話之人一頓罵,面上須挂不
住,讷讷轉頭:「老大,老四說了,你脾氣忒壞,領着指縱鷹早晚出事。要不你
把鷹符交出來,大家和和氣氣的不好麽?」

  雷奮開僞作沉思,片刻恍然點頭:「還是老九說得有理。好罷,鷹符在此,
你們隻管拿去!」鐵簡挾着巨力呼嘯而出,瞄的正是雷司命的面門!

  雷司命料不到他這便動手,吓得往旁邊縮去,那鐵簡對正他的臉額,瞄得分
毫不差,他卻未縱身跳開。果然鐵簡一到身前便即消失,随即「砰」的一聲,似
是擊中樹幹,迸出無數裂響,聲音仍是從雷奮開正前方傳來,與原本所瞄并無二
緻。

  ——果然如此!

  雖不知是如何辦到,但他曾見過一種江湖戲法,戲台上觀衆所見的術者,其
實是以打磨透亮、塗了水銀的鏡面映出,正主斜站在一旁,故擲刀投劍皆不能傷。

  雷奮開鷹一般的目光掠過,捕捉雷司命轉頭說話的角度、縮避鐵簡的方位,
以及鐵簡擊中樹幹、産生回響的距離……飛快推算出落差,再出手時掌勢偏開尺
許,仿佛擊在空處,卻見雷司命「惡!」一聲踉跄倒退,嘴角溢紅,撫着胸膛軟
軟坐倒。

  雷奮開隔空虛劈一掌,打得雷司命身畔草屑激揚,擡頭叫道:「老七!你再
不撤陣,我下一掌便送他歸西!」

  雷司命坐倒在地,面色煞白,左手食中二指一并,指尖竄出一縷火苗,勉力
開口道:「老……老大!你……你玩真的,我放……放雷法打你!大……大不了
……大不了一起死……」

  雷奮開提氣大叫:「老七!你聽見啦,莫讓他犯渾,連自個兒也炸了!快撤!」

  忽聽一人沉聲道:「不可!」卻是雷門鶴的聲音。雷奮開惡念陡生,嘴角泛
起一絲邪笑:「這還逮不到你!」運化雙掌,便要向發聲的方位擊出,蓦地四面
八方響起了一把懶洋洋的嗓音:「雷老大,這陣原本隻欲自保,你莫逼我傷人。
你的鐵掌我挨不起。」

  雷奮開凝力不發,暗中觀察聲音來向,口裏應道:「雷摧鋒!你們哥倆和老
四一道,專程來對付指縱鷹,還說我逼你傷人?當真是好無辜啊!」

  被稱作「雷摧鋒」的男子懶憊一笑,淡然道:「雷奮開,你摸着良心說話,
我和老九爲難過你麽?老四找我們來,是擔心你暴起傷人,你還真一點兒也不給
人冤枉,說你怎的,你便怎的。再說了,争權奪利、蝸角相鬥,誰沒幹過肮髒的
勾當?莫說你沒挖過雷老四的牆角啊!」這話連雷門鶴也罵進去了。雷門鶴雖隐
于陣中難以望見,料想臉色也不會太好看。

  雷奮開被他一輪擠兌,怒氣漸平,思路益發清晰,冷然道:「總壇燒了,你
們幾個太保就在這兒吹風看戲?」雷摧鋒沉默片刻,才道:「我想那兒有你,比
我們幾個加起來都頂用。不如在這兒守着,作案的總要走人罷?」

  「看來我還錯怪了你。」雷奮開冷冷一笑,語氣卻不帶犀利的嘲諷。

  「我是「錦陣花營」,花花太歲,隻會喝酒吃肉,比起你們這些做大事的,
不過廢物點心一個。」雷摧鋒的口氣聽來很平淡,與其說是自嘲,更像是不萦于
心。「雷老大,趁今兒這個機會,你同老四把事兒都說一說罷。總瓢把子不在了,
現下是老四當家,你手裏把着指縱鷹,大夥兒都睡不好覺。」

  雷奮開冷笑,沖身後比了比大拇指。「老巢正燒着呢,說這個合适?」

  「正合适。」雷摧鋒道:「燒了咱們的風火連環塢,簡直跟在祖爺爺墳頭撒
尿沒兩樣,這一條無論如何也要讨回來。幫子裏四分五裂的,能濟事兒麽?總瓢
把子既然不露面不回來,就當他老人家不在了罷?你雷老大想坐總壇大位就直說,
要不别個兒坐了,你便不能反悔。」

  「老七,你這般使力,看來老四得給你個副總舵主做做了。」雷奮開冷語譏
諷。

  「我幹不了。」雷摧鋒的口吻蠻不在乎。「本來我隻想要求「下輩子的酒錢,
赤煉堂得幫我清了」,現在恐怕還得再加一條:燒了風火連環塢的那混蛋歸我。
我要找了出來,誰都不許搶,看我一刀一刀剮了他。」

  「好!」雷奮開一豎大拇指,撫掌贊道:「老七!過去是我小瞧了你,我雷
大給你陪個不是,你的的确确是條漢子!喏,東西在這兒,你把陣撤了罷,大夥
兒一次把事情談清楚。」掏出還連着翼形外鞘的母牌往前一扔,不偏不倚落在雷
司命腳邊。

  雷司命挨了他一記劈空掌力,内傷着實不輕,見他爽快将令牌交出,氣登時
消了大半,轉頭道:「老四,你也别淨瞪眼。我早說了,雷老大還是講道理的。
早這麽好好說不就結了?我說你啊,老是……」話才說一半,蓦地眼前一花,四
周的景物晃得幾晃,剎時天旋地轉;搖了搖腦袋回過神,哪有什麽林間隙地?除
了身後倚着的那棵之外,周圍全都是樹,樹與樹間遍插黃幡,柔韌的幡竿被夜風
吹得低頭晃蕩。

  在雷奮開眼中,地景也正經曆同樣的變化。雷摧鋒以旌幡排設奇門幻陣,令
林地憑空幻化,黑夜看來便如空出一大塊隙地般。若雷奮開悶着頭硬闖,勢必撞
着這些從視界淡化、乃至蔽形的林木,屆時不止滑稽,那是把性命交到他人手裏
了。

  雷奮開心想:「總瓢把子好銳利的眼光!他看上的人,果有偌大本領!」

  黃幡幻陣消失,被隐蔽的雷門鶴也現出蹤影,距那華冠道人雷司命不過幾步,
神色萎頓,正盤膝坐地,運功調複。「老七……切莫信他!」他急欲起身,身子
一動旋又坐倒,可見受傷不輕。

  雷摧鋒的聲音仍自四面八方傳來。「老四,輪到你了。你就說一句,是不是
要當赤煉堂的總瓢把子,領着幫子往下走?」雷門鶴要非傷後面如淡金,這下不
免要露出尴尬之色了。他與雷奮開明争暗鬥十幾年,争的自是總舵主的大位,卻
無人說得如此直白。

  他心中描繪的登位大典,總要一一拔去了雷萬凜、雷奮開這些或明或暗的威
脅,确定五大轉運使已成爲自家的鐵樁,這才安排源源不絕的勸進,幾經推托,
最後勉爲其難接受,在轟隆震耳的歡呼中登上全新的總壇寶座……

  無論出于何種想象,決計不包括在江畔林間,受一頭醉貓的無禮質問。

  「錦陣花營」雷摧鋒人如其号,在組織裏是個極不起眼的家夥。

  總瓢把子失蹤之後,這人除了鎮日浸在酒缸裏,幾乎啥也不做,自我放逐得
非常徹底。近五年來,雷門鶴處理過與「雷摧鋒」三字有關的文書案檔,就隻有
酒肆的賒條與賭場的借據,能令日理萬機的四太保留下印象,顯然數目不菲。

  赤煉堂還養着他,不過是看在這厮人畜無害,喝得醉醺醺的不惹事端,比貪
婪兇暴的雷騰沖之流省心。今夜,老子還真是陰溝裏翻船,栽了!雷門鶴心想。

  「若……」他深吸一口氣,用力揮去心底的不快,面上不露半點,正色道:
「倘若沒有更合适的人,我願出面領導本幫,重振昔日聲威。」對面,雷奮開雙
手抱胸,歪斜的嘴角抿着一抹惡意的笑。「饒富興緻」四字恐怕還不足以形容他
的歡快,那是比幸災樂禍更樂在其中的嘲弄。

  雷奮開恐怕作夢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能親眼看到這樣的猴兒戲吧?

  (可惡!)

  雷門鶴強抑不滿,沉聲提醒:「老七,以這厮的武功,咱三人連手都打他不
過。你這麽爽快撤了迷陣,不怕大太保暴起傷人?」

  「那你瞧,他像不像要暴起傷人的模樣?」一條灰影由樹間躍下,腳步虛浮、
颠颠倒倒,一身洗白了的灰布棉袍有補丁有破孔,蓬亂油膩的長發披覆頭臉,連
五官都看不清。往任何賭坊酒肆的後巷走一趟,總能在最黑的角落找到這樣的落
拓漢子,一點兒也不起眼。

  雷摧鋒解下腰間的酒葫蘆,骨碌碌地灌了一小口,珍而重之地舐幹葫蘆口和
塞蓋上的酒汁,才又塞好系回。「這是我的陣,老四。我隻撤了迷眼的部分,老
大要是往前動一動,我保他撞斷一條腿。」

  雷門鶴半信半疑。「你是說……還有陣法困着他?」

  「要不,他早沖過來啦。」

  「怎麽……怎麽看不見?」

  「看不見并不代表沒有。」

  「你過來些。」雷門鶴沖他一徑招手:「那厮的隔空掌力驚人,當心别中了
招。」

  雷摧鋒懶憊一笑。

  「便殺了我,陣也不會解。他這是存心跟誰過不去?」

  「那就好了。」雷門鶴放心點頭。「來,扶我一把。」

  雷摧鋒走近,攙着雷門鶴的臂膀将他扶起,淡然道:「都說清啦,以後可要
喊你一聲總瓢把子了。你——」身子一僵面色丕變,緩緩低頭,赫見一杆精鋼判
官筆搠入腹中,直沒至柄,枝杈似的纏革握柄正穩穩握在雷門鶴手中。

  「老……老四!你……這是……」

  「我本來打算老老實實付你後半生的酒錢,一毛都不短你的。」雷門鶴啧啧
搖頭滿臉遺憾,仿佛是真的覺得難過。「可惜你一點也不聽話。老子的銀錢,隻
給聽話的狗。」

  「你說……指縱鷹裏不……不平靜……還有……以後誰當家……大夥談…
…談出個結果……」雷摧鋒一口真氣轉不過來,錯愕地睜大了惺忪醉眼,鮮血自
抽搐的嘴角汩汩而出。

  「我讓你一有機會,便殺了他!」四太保咬牙切齒,面上依然帶着扭曲的笑
容。「不是讓你來扮和事佬,淨問些蠢問題!我跟他的事,遠比你們想得更簡單,
不過是「你死我活」四字而已。」

  雷摧鋒身後,倚樹調息的道人這才明白發生何事,雙目圓睜,顫道:「老
……老四,你殺……殺了老七!這……這又是爲何?」雷門鶴猛然轉頭,眼中放
出狼一般的厲光,獰笑:「不合我用,一般殺了你!」一指前方,暴喝道:「殺!」

  雷司命肝膽俱寒,腦子裏一片空白,本能自懷中掏出雷火彈、寒火驚鴉、雷
鼓驚神四幻焰等火器,劈頭朝雷奮開擲去。須臾間,爆炸聲不絕于耳,硝霧布滿
林間,中人欲窒。

  雷奮開本欲揮掌接敵,誰知才跨出一步便似踩空,繼而腳跟劇痛,仿佛磕中
堅石擂木,感知、方位俱都錯亂,不可以常理忖度,知雷摧鋒所言非虛,這秘陣
僅解了黃幡迷眼的部分,尚有其他設置,忙鼓蕩真力使開「天道歸餘」極式,無
數火器射入氣團,來勢陡滞,旋被掌風掃開,炸得林周殘倒一片。

  雷摧鋒的遁甲奇陣本借地勢而成,陣基被轟毀大半,登時無繼。雷奮開隻覺
眼前又一顫,揮散硝霧之後,見林地間大小石塊錯落,按着未知的理數井然羅列,
不覺心驚:「靠這些破爛石頭,便能成此迷陣?」忽見雷門鶴轉身欲逃,怒道:
「狗賊!教你死無葬身之地!」雙掌轟出,直撲雷門鶴之背!

  千鈞一發,一抹銅光穿出林葉,來勢勁急!雷奮開識得厲害,手掌攔、撥、
抹、挑,将一輪驟雨般的急攻化消無形,正要補贊一記「萬乘西川」,真氣忽滞,
傷疲迸發,攻勢頓挫,反吃了來人一記,「啪」的一響,左肩熱辣辣一痛,手臂
幾乎擡不起來。

  幸而那件奇門兵器生得銅尺模樣,上鑲六枚銅錢,無鋒無刃,不緻卸下他一
條臂膀。雷奮開暗凜:「是「天衡六帝尺」!看來,老五也投了那厮!」便隻一
阻,雷門鶴已被救走,雷司命亦不知所蹤。

  他自樹幹挖出鐵簡,但鷹符母牌已不在原處。雷門鶴無比精細,縱是命懸一
線,也沒忘了最要緊的物事。

  雷奮開走到老七身邊,将他的頭頸扶起。那柄精鋼判官筆還插在雷摧鋒腹間,
幾乎透背而出,身下黏稠的烏濃血泊不住擴散,眼見是不能活了。

  「别……别教……教訓我……」落拓的漢子眸光空洞,顫着嘴唇低聲說:
「我……聽……聽得煩膩……」

  「都一樣的。」雷奮開一笑,低聲道:「你方才若一股腦兒解了陣,說不定
我便先動手了。我和他,本是一樣的。」

  雷摧鋒泛起一絲苦笑,搖了搖頭。

  「總……總瓢把子舍……舍下我……我們的時候,知道……知道有這麽一天
麽?有這麽一天……大夥兒開……開始你殺我、我殺你的……他……那時便已
……知道了麽?」

  雷奮開并不想回答。然而看着那雙逐漸失焦的眼眸,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嗯。」

  蒼白的嘴唇微揚,雷摧鋒緩緩阖上眼睛。「這樣……我就能當他死了。當作
……是你們倆殺了他……沒……沒什麽好上心的了……」聲音低落,終不可聞。
懷中之人與他毫不熟悉,這人的生與死微不足道,高不過總瓢把子的計較安排,
但雷奮開忽地疲憊起來,背後的傷口痛得鮮明,幾未察覺有另外一個藏身已久的
人悄悄來到身後。

  「但,總瓢把子并沒有死,對吧?」

  那人溫文爾雅一笑,俯視着懷抱死去弟兄的初老漢子。「能不能麻煩你告訴
我,總瓢把子在哪裏?」

  第八七折于征不信,自入罟網在風火連環塢這廂,情勢發展已遠遠超出鬼先
生的預料。

  在今夜以前,「耿照」二字于他,至多是個胡攪蠻纏的冒失鬼,總在執行計
劃的緊要時刻冷不防殺将出來,把原本的精密布置全盤打亂,十分惱人。及至此
刻,鬼先生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這名出身平凡的鄉下少年,竟能東拉西扯,與三十年來各不相屬、形同陌路
的七玄勢力都搭上了線,甚且将之一分爲二,分庭抗禮,無論欲敵或欲友,其影
響力皆不容小觑。

  新任的「鬼王」陰宿冥來曆成謎,隻知地獄道多年來遠遁南陵,重入東海地
界不過是旬月裏的事,能與他有什麽瓜葛?狼首聶冥途被囚将近三十年,新出未
久,又是如何與這少年結下梁子?更别提那「玉面蟏祖」雪豔青——當世七玄或
滅或隐,其中最易探聽掌握的一支,當數鮮旗明幟、大張聲勢的天羅香。而在鬼
先生的情報卷子裏,關于此姝諸般條陳,猶如一張刻意僞造的無瑕新紙:自幼在
深宮般的天羅香長成,被當作未來的掌門人悉心培育,專心習武,别無其他;接
掌大位後,又爲拓展天羅香的版圖東奔西走,轉戰各地,無日無之,據說自出道
以來未嘗一敗。在被視爲「淫窟」的天羅香裏,她與男子的接觸僅止于戰場之上,
唯一的關連便是擊敗他們,使之對天羅香俯首稱臣。

  她沒有喜好、沒有偏私,沒有什麽列得出來的劣迹陋行,甚至沒有近習親友;
不插手組織的運作,不食人間煙火,于天羅香之内卻如神明偶像般受到門人的崇
拜;不戰鬥時,便隻一股腦兒鑽研武藝,二十年間從無間斷。與其說是蛛巢豔後,
雪豔青更像是不通世務的武癡,心無旁骛,從而造就了這一身号稱無敵的不敗戰
績。

  鬼先生起初覺得匪夷所思,懷疑是故意放出的煙幕,與雪豔青接頭後,方知
線報不假。若無蚳狩雲在旁,這名白皙秀麗的女郎心思之單純,幾與女童無異,
連她那威力無匹的秘藏絕學「玄嚣八陣字」都仿佛因此打了點折扣,渾不如實際
施展時那樣深具威脅。

  像這樣一個被豢養在水晶龛裏的人兒,又怎會力保耿照,不惜與七玄同道反
臉?

  ——打下耿照這枚楔子,能掘出多少埋藏的糾結與秘密?

  (這……真是太有趣了!)

  鬼先生手裏捏着一把汗,強抑着體内贲張的血脈,對雪豔青笑道:「蟏祖欲
知之事,無論如何艱難,我都有把握爲蟏祖打探清楚,雙手奉上。蟏祖隻須殺了
此人,如何?」

  雪豔青微怔,雪白的面龐掠過一絲躊躇,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咬唇道:「我
……我不能夠告訴你。這事不便與外人說。」回頭神色已凜,鬓邊兩绺茶金色的
淡細柔絲逆風飄拂,口吻堅定:「南冥惡佛!我不欲與你動手。這名少年,可否
請惡佛手下留情,莫與天羅香爲難?」

  對面,聶冥途咧嘴一笑,森然道:「敢情蟏祖沒把咱們放在眼裏啦。便是惡
佛肯讓,你還沒問過我肯不肯哪!」雪豔青皺着姣好的柳眉,似乎不太明白他的
意思,片刻才道:「若惡佛肯讓,你們不是我的對手。」

  聶冥途面色微變,卻見陰宿冥霍然回頭,怒火騰騰:「淫婦!你說這話,也
不怕閃了舌頭!」雪豔青對她的辱罵似乎一下反應不過來,秀眉微蹙,遙對陷坑
對面的鐵塔巨人道:「惡佛若不留難,凡我天羅香在七玄大會中所得,願與惡佛
共享!」

  以此爲注,實在不能說不誘人,私相授受或可一談,當着主辦人的面公開叫
嚷,不免失之兒戲。鬼先生見她面色憂急,所圖必非身外之物,靈光一閃,笑道:
「據我所知,這位耿大人不通醫術,救不了蚳長老的。蟏祖若信得過我,我手上
有堪治百病的神醫人選,保證藥到病除。」

  雪豔青俏臉微變,難掩詫異:「你……你怎知道姥姥她……」忽想起蚳狩雲
昏迷前殷殷囑咐,此事決計不能洩漏與外人知曉,細如編貝的瑩齒輕咬下唇,生
生将後半截吞入喉中。

  (果然如此!)

  鬼先生劍眉一軒,眼中不禁微露笑意。

  早在安排破驿狙殺時,他便覺得不對。

  對他來說,提出刺殺鎮東将軍的計劃不過是試探,以了解「妖刀」這塊香餌,
對現存的七玄勢力有多大的誘因,肯爲它付出什麽代價,在鬼先生心裏,并不真
的認爲有人會甘冒奇險,前去狙擊鎮東将軍。因此當天羅香表示「蟏祖願往」時,
他還以爲聽錯了,又或以手腕過人聞名的七玄大長老蚳狩雲看穿了試探,索性來
個将計就計。

  新任的「鬼王」陰宿冥好大喜功,把近年來名頭響亮的天羅香視作勁敵,一
聽蟏祖要去,仿佛怕落了下風,忙不叠答應。鬼先生始終抱持着高度的防備之心,
暗中觀察兩撥人馬的行動,直到雪豔青攻入破驿,才知她是來真的,非是将計就
計、裝腔作勢而已。

  這實在太奇怪了。

  就像随口編了個拙劣的謊話,竟也騙到了人。高明的騙子不會以「點子上鈎」
自滿,而是要從中究出個道理來,把僥幸化爲動因,下回再想如法炮制,便毋須
運氣加持。

  ——如果蚳狩雲在雪豔青身邊的話,決計不會讓她做出「狙擊将軍」的事來。

  反過來說,從天羅香參與刺殺行動伊始,雪豔青身邊便沒有了蚳狩雲。

  蚳姥姥死了?不像。雪豔青不見悲憤,隻是着急。蚳狩雲更可能是病了,又
或身受重傷——不久前,天羅香折去多名迎香使與織羅使,蚳狩雲久未視事,興
許與此有關。

  鬼先生見她神色動搖,趕緊打蛇随棍上。「爲團結七玄,我可爲蟏祖留下這
名少年的性命,待蟏祖拷問出消息後,記得将人頭還給在下即可。蟏祖以爲如何?」

  「這……」雪豔青縱使涉世未深,也明白鬼先生已再三讓步,不禁猶豫。

  而鬼先生等的,恰恰便是她剎那間的遲疑。

  潑刺勁風刮面,檐上的鬼面人翻袍卷落,如枯葉似蝠飛,淩空越過坑陷,伸
手徑拿耿照肩臂!雪豔青美目圓睜,咬牙道:「鬼先生!你——」正欲縱身,對
面一股巨力襲來,氣勁所及,掀得坑底地面波波湧起,宛若層瀾,聲勢十分驚人。

  這一擊的威力鋪天蓋地,封住她身前諸般進路,雪豔青無意回避,雪酥酥的
一雙皓臂于胸前圈轉,猛然下擊,簌簌叠來的土浪撞上一堵無形氣牆,憑空壘高
丈餘,塵飛雲走之間,堆成象牙狀的土山尖不堪負荷,一股腦兒倒掀回去!惡佛
一揮泥瀑,魁梧的身形及時後躍,鐵鏈相互撞擊,響聲清脆動聽。

  變生肘腋,在場都是七玄裏的拔尖兒人物,應變之快,其間不容一發:聶冥
途正欲撲前,陰宿冥一式「山河闆蕩開玄冥」轟出,狼首未敢以背門相應,兩人
身形倏轉,眨眼間數度易位,爪勁、掌風撕開夜飔,鬥得分外緊湊。

  那血甲門人手一揮,五指籠在袖中,無形震音卻「潑啦!」鼓袖如帆,地面
上激草揚灰,音波似有實體,遊蛇般竄向五帝窟二人!

  漱玉節識得「箜篌血刃」的厲害,随手将弦子扯至身後,半截窄劍遞出,銀
光吞吐,「飕飕飕」地黏上那人的頭、頸、胸等要害,一輪劍芒逼命,全仗招式
迅辣,不挾絲毫内力。

  血甲門人隔着袖布輪指,透勁所及,空中嗤嗤聲不絕,于不含内力的劍招卻
無着力處,反被迫得左支右绌,肩臂屢綻血花,幸漱玉節不敢運勁,傷口俱都輕
淺。漱玉節殺着盡展,但未運真氣,威力再難提升,暗忖:「這人好厲害的身法!
詐作不敵,必有圖謀!」

  鬼先生蝙蝠般從天而降,足未沾地,一手已朝耿照肩頭按落。

  耿照手無寸鐵,危急間側身一讓,鬼先生「唰!」爪勢落空,頭下腳上的墜
向地面,擰腰勾腿,烏皮六縫的皂靴厚底往他臂上一蹬,鋼刀自臂後旋出,抹向
一旁的染紅霞!

  染紅霞正持劍來救,眼前忽地一花,一團銀光已欺入懷中,昆吾劍毫無使開
的機會,僅能以劍格相捍;飕飕幾聲,胸前、肩臂裂帛飄飛,露出大片肌膚,當
胸一刀由左邊鎖骨拖下,迤至乳間又勾起,正是一搠不進、改刺爲剜的毒招。

  她乳上吃痛,本能斜肩避開,内外數層衣物應聲而分,連貼身的蓮紅錦兜也
不例外,渾圓高聳的雪峰上留下一道淺淺殷紅,隔着破孔依稀見得小巧的粉暈;
若避得慢些,怕連乳蒂都要被一刀削落。

  胸間羞處示人,染紅霞卻不見動搖,凝神專一,以劍格應付那快得肉眼難見
的刀勢,昆吾傲視群倫的鋒銳全無用武之地,頃刻間已換過十餘招,臂間衣物如
被刀風卷過,雪肌于破孔間若隐若現,櫻紅飛濺、彷似散華,全仗她避得及時,
奮力格擋,手筋、腕脈等才未被快刀割斷。

  「紅……二掌院!」

  才一個錯身交睫,玉人已被逼至絕境,耿照雙目赤紅,奮力出掌;忽覺不對,
身子生生一頓,及時躍開,鬼先生的刀鋒堪堪掠過喉頭,如非鋼刀甚短,碧火神
功又有奇妙感應,這下便是血濺五步的收場。

  耿照捂喉踉跄,鬼先生順勢回臂,刀光再度紮碎在染紅霞飽滿的酥胸前,映
得肌瑩通透,衣下如裹玉脂,曲線纖毫畢露,說不出的詭麗。他這一刀遊刃有餘,
隻差分許便要割開耿照的喉管,卻不影響另一頭的壓制,其間竟無半息之差,染
紅霞仍被快刀所箝,劍招難以施展。

  衆人都胡塗了,不知他到底針對的是誰。卻聽鬼先生放聲大笑:「諸位!我
乃做莊之人,豈可與各位相争?彩頭不變,仍是典衛大人的項上人頭,先得者勝!
蟏祖若然得彩,我定教蚳長老病起傷愈!」

  雪豔青正忙着與惡佛鬥力,一招令陷坑覆頂,地貌又生變化,心知眼前乃平
生勁敵,隔着隆起的地面凝神對峙,再出手必是石破天驚的一擊。狼首與媚兒纏
鬥片刻,見她探手入懷,交襟露出小丬角黃卷,咧嘴低笑:「娃兒!是你的手快,
還是我的嘴快?」陰宿冥咬牙低聲咒罵,兩人倏然分開。另一邊,漱玉節劍毒如
鸩,逼得血甲門人不住倒退,蓦地舉袖往劍刃上一彈,「箜篌血刃」的無形震音
寄附而上,漱玉節渾身氣血翻湧,手中窄劍再也握持不住,铿然墜地。

  血甲門人暗招得手,「咦」的一聲,矮壯的身形一霎數轉,倏地飄退,伸手
點了肩胸幾處穴道,拱手道:「佩服、佩服!」

  原來漱玉節冒着損傷功體的危險硬受一記,卻在震波透體的瞬間積攢餘力,
發出一道針尖劍勁。這招當日連嶽宸風都避不過,血甲門人不察,竟被貫穿肩膊。
傷口不過針眼兒大小,便褪了衣衫也難用肉眼分辨,卻是紮紮實實地受了傷,而
且還是受傷之後才知中招,連她是如何出手的亦不可知。兩人各出陰招,誰也讨
不了好。

  約莫心生忌憚,那人退開後便駐足不動,立身暗影之中,再不言語。

  鬼先生的話一出口,六人各自心思。數道目光接連投來,有淩厲有陰狠,也
有冰冷不帶一絲人味的,耿照心底寒涼,忽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然而眼下别無
選擇——他着地一滾,起身時已将妖刀離垢抄入手中!

  (好……好燙!)

  鐵柱般黑黝黝的刀柄透着炙人火勁,即使空置良久,刀身的溫度仍舊高得令
人難以忍受。耿照掌中仿佛被燙脫了一層皮,連鬓邊毛發都卷曲起來,強忍高溫,
舉刀指向鬼先生。

  (能附我身……能奪走我的意志的話,你就來吧,妖刀離垢!)

  「小和尚!」陰宿冥回過神,語聲不自覺地拔了個尖兒:「你……你幹什麽?
快……快放下那把鬼刀!你以爲你誰啊?快……快放下!」

  鬼先生聞聲一凜,渾身刀勁迸發,刀上的力道用實了,鬼魅般的身法終于露
出一絲空隙。染紅霞抖開劍刃,昆吾厚重的劍身搖顫如竹,嗡嗡聲不絕于耳,劍
影叠合的剎那,剛勁貫開刀網,染紅霞一聲清咤,昆吾中宮遞出!

  激越的铿響過後,鬼先生點足退開,随手抛去空柄,見削斷的刀闆散落一地,
撫掌道:「劍好,劍法更好!「萬裏楓江」四字,果非虛名!」

  染紅霞面色煞白,瞅着不遠處的心上人,不曾稍稍動搖的持劍之手,此刻卻
簌簌顫着,全然不受控制。

  她親眼見過善良可人的師妹碧湖被萬劫附身、變爲嗜血修羅的模樣,常于夢
中驚醒。還有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崔公子,在離垢的操弄之下,将偌大的風火連環
塢化爲修羅火海,葬送多少無辜的性命……如今,竟是耿照執起了妖刀!

  「不要……」她喃喃低語着:「快、快放下來……不要……」

  「别怕!沒事的。」

  耿照遙遙沖她一笑,虎目迸光,轉頭直視鬼先生。

  「世間之事,必有其因!你的妖刀若能控制人心,便來控制我如何?」唰的
一聲刀尖對正,向前跨出一大步。

  七玄首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俱都十分怪異。

  ——手握妖刀,便即失去自我,成爲被刀所奴役的刀屍。

  隻有鬼先生所掌握的号刀之法,才能正确操縱五把妖刀。

  即使是奪得妖刀萬劫的天羅香,也不敢冒冒然派人試刀。然而眼前手握離垢、
義正辭嚴的少年,卻是對鬼先生這番說帖的最大諷刺。敢把當世七玄的首腦們當
成傻瓜愚弄,可不是假托「狐異門後人」便能一筆帶過的。

  「這……這是怎麽一回事呀?」鬼先生誇張地攤手。「你怎沒被妖刀附身?
莫不是……是了,定是妖刀壞啦!連火也不冒,肯定壞掉了。」

  他壯膽似的雙手叉腰,帶着扮戲文似的矯異,也不知是故作姿态,抑或連驚
懼都如此做作不自然。「你……你少得意!這刀壞啦。要是沒壞,你便與崔滟月
一般,也要受妖刀的控制!」

  「是麽?」

  耿照提運内力,于丹田内挲摩化骊珠,刺激骊珠釋放奇力,由握柄注入離垢。
柄内果如先前所猜想,填有能引内氣的石英、雲母等之類,一旦内力灌注其中,
便似江水入渠,加速離體,毫無強施内力于外物的遲滞。

  奇力源源不絕輸入離垢,烏沉的刀身亮起,由黑轉紅、由紅轉刺白,炙浪轟
然迸射。因失去刀屍而沉睡的妖刀離垢,再度蘇醒!

  化骊珠無火元之精的辟火奇能,威能卻更甚火精,充沛的供輸之下,刀刃的
邊緣「轟!」冒出整圈烈焰,仿佛刀柄以上是一大蓬躍動的紅蓮業火。

  聶冥途青黃邪眼一睨,目光盯着鬼先生不放,仿佛盯上青蛙的蛇。「早知道
沒名堂,這刀我便拿啦。鬼先生,你真是狠狠玩了咱們一把呀!」陰宿冥猶抱企
望,尖聲道:「他真是被妖刀附身了麽?你……你既能控制妖刀,自有解法不是?
快叫他把刀放下!」

  耿照強忍半邊焦灼,盡量将刀拿開,提聲喝道:「都是那厮的巧言詭計!離
垢刀在我手中,我仍舊是我,不是什麽刀屍!」衆人面色丕變。陰宿冥雙肩一緩,
冷笑:「不是最好!你我的恩怨,便來清一清罷!」語聲中卻似帶欣喜。

  一旁聶冥途以舌舐唇,笑道:「妖刀我還有幾分忌憚,若是你耿小子嘛…
…嘿,把刀交出來!」

  情況明朗,陰、雪二姝乃至南冥惡佛,以及那幽影中的血甲門人無不擺開陣
勢,或欲劫刀,或欲搶人。耿照揮動離垢,卻比崔滟月所持更加難當,丈餘方圓
内木焦土裂,衆人皆近身不得,反被五尺來長的沖天焰刃迫散,紛紛躍上牆頭。

  「喂!」陰宿冥見情況不妙,轉頭逆風大叫:「你惹的麻煩,卻要如何收拾?」

  「麻煩?」

  鬼先生縱聲大笑。

  「今夜的重頭戲才要登場,我收拾什麽?」自懷中摸出一物,以掌掩住,湊
近口邊,似是竹管銅簧一類的物事,卻未吹出聲響。陰宿冥看得滿肚子火:「都
什麽時候了,聽你吹鳥笛!」正欲開口,眼前忽現奇景——倒在角落裏的崔滟月,
竟巍顫顫地動起來,動作僵硬如傀儡,若非傷重難支,隻怕又要起身殺人。

  更駭人的是:原本正氣凜然的耿照,神情忽然呆滞,兩眼空洞,肩膀顫抖片
刻,手臂倏然垂落。炙人的烈焰巨刃「铿!」插入地面,火焰如油水流布般推散
開來,一路蔓延至耿照腳下,赤亮的火星沾上他的衣擺褲腳,噗嗤嗤地燒将起來,
他卻恍若不覺。

  染紅霞舍不下他,并未躍上檐角以避鋒焰,而是節節後退,一路退到了院牆
邊。她背倚高牆,怔望着耿照,恐懼逐漸在美麗的瞳眸中擴散開來,輕喚:「耿
……」語聲哀凄,難以成句。

  鬼先生笑道:「比起手不能提的崔五公子,典衛大人這塊資材可說是上上之
選。諸位!都來見一見妖刀離垢最合适的刀屍人選,出身鑄鐵名門流影城的耿大
人!」

  聶冥途突然轉頭,冷笑道:「這是你原本的盤算?我瞧着不像啊。」

  鬼先生不置可否,從容道:「這厮近日甚受慕容柔信任,莫說鎮東将軍,連
皇後娘娘也殺得。普天之下,沒有比他更可怕的刀屍。」仍是一貫的诙諧語調,
活像婚喪筵席帶動氣氛的白席人,越說越是來勁:「今夜的表演将近尾聲,想來
在七玄大會召開之前,諸位該能打點精神,好生搜集聖器,取得與會資格。親莅
大會收獲甚巨,諸位皆是一方魁首,目如鷹隼,切莫錯失良機,耽誤了買賣。

  「節目的最後,爲諸位安排的是一場令人痛徹心肺、肝腸寸斷的奇情好戲,
有分教是「活郎君不知人事,俏紅妝血染刀頭」,纏綿糾葛,絕對值回票價!怕
見血的請先行離去,今夜的談心茶話會到此告一段落,招待不周處,請諸位見諒。
散會!」

  誇張的笑聲随着劈哩啪啦的燃燒聲響遠遠送出,鬼先生舉掌掩口,語聲一瞬
間變得冰冷尖亢,帶着詭異的歪曲:「殺了染紅霞!要完完整整割下她漂亮的腦
袋,不得有誤!」

  耿照——或者該說是離垢的刀屍——歪了歪頭,平舉刀刃,緩緩邁步,顫巍
巍地朝倚牆的紅衣女郎逼近。

  高牆之上,弦子肩頭才一動,已被漱玉節按住。黑衣蒙面的宗主沖她搖了搖
頭。「莫急!再等會兒。他不是這麽容易喪失意志的人物。」弦子面無表情,眼
睜睜看着那個熟悉的背影帶着火焰,一步步逼近失措的染紅霞,緊握靈蛇古劍的
五指指節繃得青白。

  或許在弦子心裏,她知道耿照絕對不想這樣。

  而對染紅霞來說,這簡直像是一場不醒的惡夢。

  不久前才互吐情衷的愛侶,搖身一變,淪爲失去靈魂的噴火惡魔……面對妖
刀及鬼先生都不曾動搖的女郎咬着牙,不讓淚水滾出眼眶,昆吾劍尖不停顫抖,
遙指着那張既熟悉又陌生、曾夜夜在夢裏出現,想來甜蜜而苦澀的黝黑面孔,在
心底默念了無數遍:「醒……醒過來……求求你……醒過來……醒過來……」

  再不醒來的話,我要殺你了。女郎「嗚」的一聲,摒住湧上鼻腔的酸楚,強
迫自己專心緻志,把注意力集中在離垢刀上。

  耿照非是崔滟月,他的身手、根基遠勝崔滟月,更是将軍身邊之人,握有越
浦内外通行無阻的金字牌,狙殺将軍、甚是皇後易如反掌。他若被妖刀控制,爲
禍之烈,絕非餘人可比。

  權衡這些令染紅霞心痛無比,但她無法假作不知,盲目賴着一絲僥幸,希望
他會突然複原。

  即使群邪環伺,不知能否生離此地,水月停軒的二掌院仍心系天下正道,深
知被妖刀控制的耿照一旦離開血河蕩,今夜便足以釀成天翻地覆的巨變。「解除
控制」跟「除去刀屍」是唯二的選項,她隻能選擇不會失手的那一個。

  耿照的動作猶如壞掉的藥發傀儡,僵硬死闆,渾不似平日矯健,縱有離垢在
手,胸腹喉間仍是空門大開。染紅霞攢緊昆吾,照定中宮,待他走進三尺之内,
極招「江石缺裂青楓摧」便要出手,一舉貫入咽喉!

  (快……快醒過來!耿郎……求求你,快快醒來!)

  「喔,你走眼了啊,鬼先生!」聶冥途露出殘忍的獰笑,饒富興味:「他倆
不是相好,依我看,那女娃娃是真想要他的命哪!」

  鬼先生哈哈大笑,徑顧一旁。「惡佛,染二掌院花容月貌,尤其那雙勾魂眼
兒分外英媚,實屬難能。割将下來除去眉發,好生硝存,送與惡佛留念如何?」

  滿身暗花的鐵塔巨漢抱臂不語,半晌才道:「不是尼姑,我沒興趣。」

  「惡佛有所不知,」鬼先生笑道:「水月停軒也是拜佛菩薩的,算是東海少
有的央土佛脈之一,非泛泛的佛樣龍神廟。這妮子外表不是尼姑,骨子裏說不定
能燒出舍利來,比尋常寺院的比丘尼還有佛味。」惡佛依然抱臂環胸、沉默如鐵,
看都不看他一眼,半天才自齒縫間迸出兩字:「有趣。」

  而雪豔青關心的,則是另一件事。

  「鬼先生!」天羅香之主拄杖披發,于熾烈的焚風中大聲問道:「妖刀若附
了他的身,還能問話麽?如若不能,煩你即刻解除控制,我有事要問他!」白皙
的秀額間緊蹙着眉,仿佛動了真怒。

  鬼先生聳肩一笑。「既宰制了身心,自能套出所思所想。我早說了,宗主欲
知之事,盡管包在我身上。」誰都聽得出他答非所問,雪豔青卻是聞者不疑,隻
是不喜他吊兒郎當的輕佻口吻,蛾眉未見舒展。

  忽聽聶冥途道:「鬼先生,我看你這号刀之法不靈啊。瞧瞧耿小子的模樣!」

  衆人依言轉頭,赫見耿照拄刀撐地,單手扶額、渾身劇顫,模樣十分痛苦。

  染紅霞再也顧不得旁人目光,叫道:「耿……耿照!快醒醒!妖刀邪物,豈
能動搖你的心志?快清醒過來!」畢竟臉皮子薄,「郎」字方欲吐出,又硬生生
改口,直呼其名。

  耿照單膝跪地,粗着嗓子劇烈喘息,顫聲道:「紅……二……二掌院……」
似是忍受着極大的痛苦,左手五指陷入發際,指關節繃得煞白,似将插進顱中。
鬼先生自操縱刀屍以來,從未遇過如此情狀,心中一凜:「莫非……是高柳蟬那
老東西做了手腳?」不敢大意,忙将掌中物湊近嘴唇,運功吐氣。匍匐在地的崔
滟月突然昂頸咆哮,吼聲中氣十足,仿佛中了什麽回魂咒,垂死的傀儡不但活轉
過來,還變得龍精虎猛,全然無視傷勢,肆無忌憚地撐起殘軀!

  耿照厲聲慘叫,一手捂頭,另一隻手卻胡亂揮動離垢,掃得焰火闌幹,四野
一片赤紅。「别……别再響了……好吵……痛……痛死我……痛死我……」哔剝
幾聲,身畔一堵高牆耐不住烈焰,連磚帶柱轟然坍倒!

  聶冥途見情勢不妙,冷冷回頭。「喂喂!難道這也是你安排好的?」

  鬼先生不理他的譏嘲,鼓勁吹奏,耿照掙紮越甚,同時離垢刀上的焰火光芒
無比熾亮,威力勝過崔滟月所執數倍、乃至十數倍,火勁蔓延開來,衆人便是想
走也走不了了。

  (不妙!)

  這耿姓少年是高柳蟬悉心培育的種子,潛質是群屍中一等一的,若非遭琴魔
魏無音插手,亂了組織的計劃,姑射斷不會輕易放棄。

  做爲最終的「蠱王」之一,難保高柳蟬不會在培養的過程中埋下什麽特殊禁
制,非是鬼先生這具「号刀令」能完全操控。在「姑射」之内,他始終覺得高柳
蟬與古木鸢的關系非同一般,沒什麽具體的事證,直覺卻相當強烈。

  做爲衆人的領袖,古木鸢君臨姑射,盡管對鬼先生倚賴甚深、頻以「左右手」
呼之,畢竟是上司和下屬的關系。而古木鸢和高柳蟬則更像是同侪,古木鸢與那
個老怪物說話的口氣,與其他人有着極其微妙的差異。

  如無必要,鬼先生并不想暴露耿照,而是以普通人的身分将他除去。眼看場
面失控,須立刻将離垢刀收回,放任它繼續爲耿照所持,不可避免地将暴露「姑
射」的存在——直到此刻,在場衆人才發現自己嚴重低估了鬼先生。

  鬼面黑衣人瞬間失去蹤影。霧一般的身形自牆頭消失,又忽然自耿照身後聚
起,不僅快,更快得毫無征兆,連狼首的照蜮邪眼也無法看清其軌迹。七玄宗主
雖各負藝業,單論這一個「快」字,誰也沒把握能避過這招!

  「好……」聶冥途彩聲未落、黑霧将聚的剎那,突如其來的焰火猛将霧絲劈
散!

  (好……好快!)

  瞬目之間,霧影幾經聚散,距離不出三尺範圍,方位數易,黑霧一現旋被火
焰劈散,時間差越來越短,最末一擊竟是火光先出,霧絲才纏着刀柄一轉,離垢
刀應聲落地。被撕裂的黑霧卷風撲上檐角,化成了鬼先生焦爛的衣擺,飛螢般的
火星沾上糊紙鬼面,「轟!」燒了起來。

  鬼先生舉袖掩臉,信手将着火的面具拍落。

  他雖打落了離垢,卻騰不出餘裕取刀。再遲一瞬,火焰将命中頭顱,将臉孔
劈成兩丬,堪稱生平至險。他出了一背冷汗,隻是瞬間被高熱蒸發,無人察覺異
狀。

  ——這不可能是刀屍的速度。不可能。

  (刀屍……決計沒有這樣的靈敏反應!)

  妖刀離手,耿照卻未恢複正常,仰天虎吼雙目放光,揮爪撲向聶冥途!「我
還沒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來啦!」失刀的少年在他看來非是威脅,狼首急于取
得與會的資格,唇綻邪笑,屈指如鈎,「狼荒蚩魂爪」叉向耿照的咽喉!

  耿照不閃不避,蚩魂爪扣住人身最柔軟的喉咽,聶冥途方才一喜,随即駭異:
「好燙!」爪勁一洩難以握實。耿照恍若未覺,并不忙着甩脫,同樣也是五指鈎
爪,呼的一聲徑抓狼首面門!

  聶冥途是爪力的大行家,七水塵廢去他的「青狼訣」邪功,卻無法剝奪浸淫
十數載的指爪功夫。聶冥途左掌收攏,打算來個「以爪破爪」,兩人十指相合,
指尖同扣入對方手背,聶冥途苦練數十載的爪功顯出威力,爪下皮開肉綻,骨骼
連響,仿佛随時都會粉碎。

  「小子,你——」一語未畢,聶冥途獰笑猶在面上,耿照火勁疾吐,猛鑽入
聶冥途體内,連他一身精純的佛門内功也不及化解,半身如遭火焚。

  聶冥途跪地慘嚎,嘴裏、眼中仿佛要噴出火來,總算神智未失,忍着經脈如
焚圈臂倏轉,「白拂手」化極剛爲極柔,及時自烙鐵般的指掌間掙脫,腳下一踉
跄,顧不得狼狽,轉身便逃!

  三十年前的恐怖記憶又在他腦海中複蘇。他永遠都忘不了那銜尾急追、形如
妖魔的衛青營——一招失利并不足以打倒老狼首,然而耿照那以力破力、如鬼神
般的嚣狂姿态,卻喚醒了聶冥途記憶裏,關于妖刀的深刻印象。

  那幾乎和「天佛圖字」一樣,在他身上留下印記,永遠也無法抹滅。半生殺
人無算、手段殘毒的狼首幾乎是手足并用,絲毫不顧體面地逃離了現場,眨眼掠
出十餘丈的枯瘦身形一個踉跄,幾乎栽倒,可見其膽寒心亂,已失常度。

  己方陣營少了個得力的聶冥途,形勢更加不利。盡管耿照孤身一人,從他身
上散發出來的強大氣勢——或說是妖刀離垢的滅世魔威——突然壓倒了在場的七
玄首腦,聶冥途的潰逃就像是陣前吹響的号角,标示着勝負逆轉的一瞬。

  「别讓他拿回離垢刀!」鬼先生放落袍袖,面上又多了張糊紙臉譜,這次卻
是垂眼張口的哭喪面具。他失了兵刃、身法被破,在弄清耿照爲何實力大增之前,
決定善用旁人之力。

  這話看似提醒衆人,實則點出人、刀分離的關鍵。若教耿照取回離垢,不管
是想要人還是要刀,均是風險大增。

  衆人聞言凜起,南冥惡佛當先躍下牆頭,單拳硬撼耿照面門,拳路、身法俱
無花巧,仍是「一力降十會」的豪邁姿态;幾乎同時,陰宿冥反面包抄,寬肩長
腿的出挑身形有着極不相稱的利落,全力撲向地上的妖刀!

  「嗚吼吼吼吼吼吼吼——!」

  耿照仰頭咆哮,與惡佛直拳相接,「砰」的一聲悶響,惡佛畢竟力大難敵,
轟得耿照倒飛丈餘,反倒搶在陰宿冥之前;他單臂一攔,插在地上的離垢已入臂
圍,除非将他打倒,否則旁人絕難染指。

  (難道……他以退爲進,故意挨了惡佛一記?)

  旁人未覺,鬼先生卻是一凜,場中陰宿冥先發後至,恰與耿照打了個照面,
脫口道:「小和尚……」耿照唇綻邪笑,一掌正中她肩頭,将她打飛了出去;背
後風聲驟緊,惡佛一個箭步跨前,醋缽大的拳頭又至!

  耿照右手握住刀柄,改以左拳相應。

  二度對擊,他僅小退半步,腳跟「喀啦!」踩碎青磚,旋即站穩,如野獸般
昂首咆哮,腰間迸出耀目白光,輝芒映透裏外數層衣物,清晰可見;兩人各自收
臂,倏又揮出,對擊之聲如擂戰鼓,音波震地,整座殘院似爲之一頓,抖落一地
敗瓦碎礫。

  這一回卻是惡佛身子微晃,左腳倒踩了一步,高下立判。

  衆人正看得矯舌不下,異變又生——耿照右手緊握,離垢刀「轟!」冒出烈
焰,腰際光芒更盛,連離垢的鋒焰也由紅轉白,人刀間仿佛生出共鳴。得此幫助,
耿照咆哮跨前,左拳搶先揮出,以絕難想象的刁鑽速度,轟向惡佛眉心!

  這是純粹的力量對決,兩人直拳相對,不但須擋下對方之拳,還要承受己身
拳勁的反饋。調息再出的速度,将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惡佛根基較深,且力大體堅,按說力量争勝應遠勝于耿照,見耿照搶先揮出
第三拳,好勝心起,重哼一聲鼓勁于臂,右臂肌肉贲張虬起,猶如老樹盤根,全
力轟出;在衆人緊張的目光之下,大小懸殊的兩隻拳頭無聲對撞。

  兩股強絕力量對碰,惡佛毫無保留的全力一擊,占了極大優勢,碰觸的瞬間,
清楚感覺到耿照拳頭骨碎、腕骨折斷,拳勁直摧手臂而去,耿照痛極而嚎……倏
忽間,惡佛心中驟生一絲警兆。

  ——不對!

  下一刻,耿照身上火光大盛,眨眼間火舌疾吐,如龍如蛇,繞着耿照的右臂
旋竄過來,折斷的腕骨、碎裂的拳頭,一下子像是全然無損,更激發出較之前尤
強逾倍的莫名巨力,連同熾烈龍焰,一同焚殺過來!

  變化委實來得太快太奇,惡佛未及變招,眼睜睜看着龍焰旋上右臂,摧破護
體罡氣,将整條粗碩的右臂吞噬入一片熊熊烈火。

  腕折、骨碎的痛楚,連同一聲近似的痛苦嚎叫,齊齊自惡佛身上湧現,昔年
威震江湖的殺僧魔頭臨危不亂,猶想以左臂反擊,哪知耿照搶先一步,動作敏捷
若饑狼,飛起一腿,如釘如箭,重重踹在他的胸口。

  這一腿來得突然,力量更比拳頭大得多,換作旁人,早被踢得身子一拱、直
飛上天,縱使南冥惡佛霸道橫絕,仍被平平推出十數尺遠,雙足在地面犁出兩道
深軌,背脊「轟!」撞塌了大半堵牆,口噴鮮血,才将拳力悉數卸去。

  耿照高舉離垢,骊珠奇力催鼓至極,刀上的刺白鋒焰「轟」的一聲脫離飛出,
繞着刀身轉動如活物,流竄的焰柱上鱗甲宛然,刀尖附近焰頭熾烈,更是如拏似
角,遠看竟似龍形。

  漱玉節本欲乘亂攜弦子逃離,見到這一幕不禁停步,喃喃道:「是龍……他
果真是龍!」忽覺掌中小手一扭、弦子又想沖上前去,面色微沉,低聲道:「不
許妄動!老老實實待着!」心中詫異:「這丫頭素來冷靜,怎地今日如此沖動?」

  弦子畢竟最聽她的話。宗主既然吩咐了,她便不能再管耿照,就像宗主要她
待在耿照身邊,所以他說的每句話她都放在心上,從來沒有忘記。少女清冷的目
光投向另一個角落……該說是另一個人,靜靜的,誰也沒有留意。

  耿照一拳打退惡佛,猛然回頭,持刀走向陰宿冥。

  她适才遭重掌轟飛,半身幾乎散架,若非穿有辟邪寶甲,這一下少說也要肩
骨碎裂。見「小和尚」持刀而來,她疼得直不起身,想挪後又使不上力,勉強拔
出腰畔的降魔寶劍,散亂的架勢卻毫無吓阻效果。

  傾危之際,一條修長的身影橫裏殺出,手中金杖一格,擋下火龍盤繞的離垢
刀,正是「玉面蟏祖」雪豔青!

  「快走!」猙獰的白焰映亮面龐,雪豔青雙手持杖一翻,猛将離垢壓住,合
離垢之銳、耿照之力、骊珠之威,一時亦難掙脫。杖頭的黃金蛛首在高熱下逐漸
融化,滾燙的金汁崩流一地,杖裏浮露出一杆烏沉黝黑的長兵,似槍非槍、似矛
非矛,穩穩壓制離垢,竟不懼其熱,洵爲異物。

  陰宿冥最不想被她拯救,莫可奈何,青着臉拄劍退開,隻是礙于肩傷,動作
怎麽也快不起來。耿照催鼓奇力,龍形白焰纏上了金杖,連包裹在黃金汁液裏的
奇形長兵也開始變紅,雪豔青一下失神,離垢倏然掙脫箝制,一刀一杖甩着金汁
悍然交擊,仍是勢均力敵。

  雪豔青在兵器招數,甚至怪力上都不落下風,獨獨在融成液狀的黃金底下吃
了悶虧。金汁在纏鬥間不住噴灑,濺上耿照的手臂他也毫無所覺,但雪豔青肌膚
嬌嫩,甲下又有大片裸露,平時自是不懼,銷融的金水卻如水銀般無孔不入,不
比一般的兵器招式,絕難防範。

  她邊打邊躲,武功大打折扣,片刻見陰宿冥已退至一旁,一杖将耿照迫退,
趕緊抽身。

  這一輪鬥得旗鼓相當,更加激發骊珠潛力,耿照躍上高牆,踩着脊頂奔至一
處凸出檐角。這院落位于半山腰處,飛閣下便是滾滾江水,他迎風舉刀,刀上龍
焰又生變化,急旋之間,竟隐隐要幻出第二、第三,甚至更多條的火焰龍形,活
靈活現,繞着刀身劇烈燃燒!

  鬼先生見情況不妙,再這般提升下去,誰還能制服得了他?提聲大喝:「并
肩子齊上!不收拾這厮,誰也走不了!」陰宿冥咬牙道:「說得輕巧!這當口,
誰近得了他的身?」

  鬼先生回頭道:「祭血魔君!請借血刃一用!」

  角落裏,被稱作「祭血魔君」的血甲門代表冷哼:「太遠!」

  陰宿冥聽見不禁皺眉:「什麽太遠?」忽然醒悟,那「箜篌血刃」有距離限
制,相隔太遠,威力難以施展。她未及細想,沖口問道:「多遠?」祭血魔君陰
沉一哼,理都不想理。

  鬼先生卻笑不出來。

  有範圍限制的武功,距離即是罩門,豈能說與人聽?見耿照目露兇光似欲噬
人,不欲拖延,抄起地上一柄馬刀,遙對雪豔青喚道:「蟏祖,你我連手壓制這
厮,支持五招即可。我先上!」沒等雪豔青答複,飛卷上檐,踏瓦移行,持刀撲
向耿照!

  他摸透了雪豔青的性格。不給她時間猶豫,她便會按本能行事,而一向被視
爲是邪道豔姬、淫毒魁首的天羅香之主,本質上卻是個正直而公平的人,絕不占
人便宜。

  那柄斬馬刀粗劣不堪,在離垢之前撐不到兩合,「铿!」斷成兩截,斷口融
成鐵汁。鬼先生一個倒栽蔥翻落,伸手一勾,攀着牆瓦輕巧躍回,雪豔青及時補
上缺口,半毀的金杖已看不出原本的華麗蛛形,前端露出半截黑矛尖,長杆上镌
有凹凸不平的花紋,似是什麽圖形文字。

  古木鸢說過,「虎帥」韓破凡的絕學《玄嚣八陣字》是一門槍法。

  (黃金鑄杖,隻爲掩人耳目。這杖裏所藏的兵器,必與《玄嚣八陣字》有關!)

  他借機飄退,祭血魔君的矮壯身形已至雪豔青身後五尺處——這絕不是「箜
篌血刃」的最大範圍,而是祭血魔君願意以之示人的假象。他雙臂交叉于胸,正
欲反手彈指,見雪豔青微一踉跄,狼狽避開一蓬濺至身前的銷融金水,眼看防線
将被突破,忙不叠地抽身疾退!

  鬼先生大叫:「蟏祖!再撐一招,請即退開!」卻以眼色示意魔君。

  果然雪豔青聞言頓住腳跟,咬牙又硬接了離垢一擊;背後,祭血魔君十指彈
掃,「箜篌血刃」的無形震音貫穿嬌軀,透甲而出,轟得耿照氣血翻湧,臍間骊
珠一黯,充盈百骸的奇力如煮繭剝絲般抽回,離垢刀的火焰迅速消褪。

  耿照幾乎站立不穩,拄刀撐持,誰知離垢「嘩啦!」插進檐瓦柱頭,幾乎将
整片檐角斫斷,離垢刀卡在殘斷的建築之間,耿照與雪豔青立身處搖搖欲墜。

  玉面蟏祖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她被震音近距離貫背透胸,饒是根基過人,
也受沉重的内傷,嬌軀卧倒,攀着檐瓦不讓自己掉下去,連倒退爬回的力氣也無。

  鬼先生躍上飛閣,貓兒也似的走到她身邊,支撐着檐角的木柱「咿呀」幾聲
便不再晃動,可見輕功之高。雪豔青掙紮欲起,鬼先生搭了搭她的腕脈,笑道:
「蟏祖勿憂,我認識極高明的大夫,必能爲蟏祖延治。」

  雪豔青俏臉煞白,一抹殷紅淌下嘴角,極其艱難地開口:「杖……我的杖
……」鬼先生一一扳開她修長的玉指,取過金杖,笑道:「我與蟏祖借杖一用,
少時便還。蟏祖毋憂。」雪豔青搖了搖頭,無奈五内翻湧,難以反抗。

  鬼先生提杖退回幾步,杖頭前挑,「當!」尖端卡住了離垢的船形刀锷。

  「喂!」下頭陰宿冥見狀,勉力移至檐底,使了個「千斤墜」穩住身子,張
臂叫道:「你把淫婦和那……那家夥扔下來,我接着。」适才雪豔青救了她一命,
堂堂鬼王、九幽十類玄冥之主,她媚兒可不欠這個人情,特别是欠天羅香那幫賤
婦。

  鬼先生笑道:「就來了,我先取回離垢。妖刀緊要,可不能出了差錯。」陰
宿冥無話可說。在她心裏,怕也覺得離垢比雪豔青重要得多。若非是欠了她的,
才懶理那賤婦死活。

  「那快拿呗。慢!我見檐頭快塌啦,先把小和尚……先把耿照扔下來!」

  鬼先生哈哈大笑,金杖一挑,離垢刀唰地拔出,淩空轉得幾圈,穩穩插落地
面。就在這時,搖搖欲墜的檐角終于支撐不住,「嘩啦」一陣傾裂迸響,連同檐
上兩人齊墜入黑夜江風,許久之後,才聽見轟然破水的聲響……

  第八八折至誠無礙,心若鏡台繁華盡處,恍如一夢。

  赤煉堂雷家經營百餘年的風火連環塢,終也有燒完的時候。火勢漸褪的江面
上,衰頹的焰光又将舞台還諸黑夜,除了風裏揮之不去的焦臭氣味,上半夜那場
夾雜着血腥哀嚎的紅蓮災劫已悄然落幕,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符赤錦取下悶濕的覆面巾子捏在手裏,仍半掩口鼻,稍阻難聞的火場氣息。

  不幸的是:風火連環塢恰在上風處,飽含水氣的江風吹過餘燼,刮來滿滿的
焦腐氣,仿佛炭泥與血肉混作一處還發了黴,臭氣既黏滞又兇猛,捏成一團的巾
子效果有限,不過聊備一格。

  雖然好潔,符赤錦卻無絲毫抱怨,拖着疲憊的身子打點精神,腳踩濕軟的蘆
叢沙洲沿江搜索,唯恐錯失了愛郎的蹤影。

  今夜的聚會裏,遊屍門是唯二沒有開口或動手的燈籠之一——保存實力、甚
至保持神秘,本就是穩妥的盤算,教旁人摸不清斤兩底細,自然又增添幾分忌憚。
這在群邪彙聚的場子裏一點也不奇怪。

  聶冥途的舊有勢力早已灰飛湮滅,如今孤身一人的狼首,必須大大露臉以凸
顯自身的存在,來換取更有利的談判空間;老謀深算的騷狐狸漱玉節,如非爲了
弦子,料想也是隐于燈籠之後,絕不輕易露底。至于那鬼王陰宿冥嘛……

  便說是女兒身,符赤錦認識的精明女子也不少了,且不說那頭騷狐狸,就連
黃島何家的君盼丫頭也不是省油的燈,江湖曆練是少了點,但絕非年少可欺的軟
柿子;手绾一島,無數豪士願意賣命效死,這可不是随便哪家的小姐都能輕易做
到。

  那陰宿冥明顯是着緊耿郎的,隻是手段太劣,又舍不下離垢刀,救不能救、
放不能放,竹藍打水兩頭空,反教旁人摸清了深淺。由适才的混戰推斷,陰宿冥
武功約與聶冥途在伯仲間,心計、臨敵反應卻遜了不止一籌,看得出内力不濟,
然而武功偏走大開大阖的路子,須有深湛内功相佐,才能發揮威力。

  耿照什麽事都不瞞她,連在蓮覺寺窺破陰宿冥的秘密、有過合體之緣的事也
都說了,符赤錦常纏着他問東問西,專揀些交合的細節問,又或在高翹着汗津津
的酥沃雪臀、被他插得唧唧作響的當兒,瞇着如絲媚眼,冷不防咬唇回頭,帶着
細細嬌喘:「你……你那天……啊、啊……也……也是這般弄……啊!就是那兒
……美……美死了!上……上邊兒也要……呀、呀……忒厲害的淫僧,我要是媚
兒,一定……一定想死你啦……」弄得耿照哭笑不得,她則是咯咯嬌笑,樂不可
支。

  思慮至此,符赤錦胸中潮湧,俏臉微微發燙,半晌才搖了搖頭,抑下心猿意
馬。

  除了不知收斂的陰宿冥之外,武功高強的「玉面蟏祖」雪豔青、南冥惡佛,
及至被稱作「祭血魔君」的血甲門人,大抵都盡量保持低調。從頭到尾不置一詞、
不曾表态的遊屍門,不過是更小心謹慎罷了。況且,這也不是現場唯一一盞全程
保持緘默的燈籠。

  其實符赤錦隻是别無選擇。

  耿照闖入聚會、力戰群邪,甚至妖刀異變陡生時,她幾乎想不顧一切沖上去,
是大師父的識海傳音阻止了她。「女徒,切莫沖動。以你我現時之力,非但幫不
了他,反而壞事。靜觀其變罷。」

  她知道大師父是忍着極度的痛苦,甘冒真氣逆行的危險,才得以心識傳音。
他的聲音連在腦海中聽來都異常虛弱,字字句句如受萬針攢刺,教人不忍。

  論輩份,青面神在七玄之内,要比天羅香的「代天刑典」蚳狩雲蚳姥姥更高,
連昔日遊屍門主「血屍王」紫羅袈都得恭恭敬敬喊一聲太師叔;以橫空之姿接掌
大位的「萬裏飛皇」範飛強,從來不敢小觑了這位神秘邪異的長老。

  縱使傷重難支,青面神始終保有一擊之力,這是他今晚敢于出席這場聚會的
保命符。這一擊足以令七玄宗主等級的高手俯首低頭,無論是混戰、偷襲,甚至
是連手群毆,均能應手破之,讓愛徒帶着他安然脫險。

  而當耿照與雪豔青随崩檐墜下,青面神判斷終于是使出這一擊的時候——在
鬼先生等人的感知裏,天地仿佛晃了一晃,旋又恢複正常,不久後「噗通」兩聲
重物入水,回見遊屍門、五帝窟已不在現場,料想是趁亂離去。

  失去焰火的離垢刀被金杖挑飛,落地時兀自「嘶嘶」竄着白煙,惡佛、祭血
魔君等作勢欲動,卻無人踏出步履。耿照心智被奪的畫面記憶猶新,在這幫邪道
高手的眼中,妖刀不再是誘人香餌,而是深具威脅的妖物。

  鬼先生哈哈大笑,黑蝙蝠般的身形飄卷落地,變戲法似的亮出一杆碧瑩瑩的
翠綠物事,材質似是玉石,尖端雕成合攏的三隻鈎爪,「匡」的一聲扣住離垢刀
柄,如擎蟹螯,連鈎帶刀拔将起來,寬大的黑袖管随即垂籠,看不清是用什麽勾
住了刀。衆人心中一凜:「果然!連他也不敢徒手握持,須以外物隔離。」

  陰宿冥見耿照與雪豔青雙雙墜江,驚呼一聲,忙躍上牆頭,黑夜江上水波粼
粼,哪有二人的蹤影?回頭見鬼先生以鈎取刀,盡管她行事粗疏,畢竟有幾分女
子細膩,暗忖:「小和尚以袖布裹手,仍被妖刀控制……看來,須得玉石一類的
材質,才能隔絕妖刀的魔力。」餘光一掃,見惡佛、魔君都沒什麽反應,心中竊
喜:「這兩人不如本座精細,竟未發現這個重大的關竅。待我回去,着人打造一
隻玉鎖握柄,離垢刀的驚天之威,便歸我集惡道啦!」小和尚自然是要找的,妖
刀也不能不要;兩相權衡,隻能盼那淫惡可恨的小和尚命韌些,别就這麽摔死了。

  「鬼先生!」她清了清喉嚨,朗聲道:「這一下大夥兒都出了力,妖刀又不
能分成三份,你可得給個交代。還是你有意繼續賭局,我等三人一擁而上,看是
誰技高一籌,殺人奪刀?」

  鬼先生連搖左手。「這可使不得。三位一齊上前奪刀,我哪抵擋得住?」話
鋒一轉,聲音裏帶着笑意:「況且鬼王說得對極,一把刀也不能給三個人……」
陰宿冥冷笑:「你這是想挑撥離間麽?」

  「這個罪名我可扛不起。」鬼先生笑道:「三位出手,已表明了誠意。刀不
能一分爲三,出席大會的資格卻可以是人人有獎。」左手微揚,打出三道金芒,
分射三個不同的方位。陰宿冥袍袖一卷,才知是封錦面繡金的請柬。

  「這封信柬裏,錄有七玄大會召開地點的路徑,以及進入之法。每封内容大
相徑庭,其中所載法門,當然也隻對帖子邀請的正主兒有效;諸位日理萬機,都
是重要的大人物,照管不上這樣的小東西,爲防信柬一不小心落入他人之手,才
有這些計較。實屬無奈,還請各位多多見諒。」

  陰宿冥見柬上果然以篆字寫有「鬼王親啓」的字樣,心想:「好厲害的内勁,
好厲害的手法!此人……絕不簡單!」忽想起一事,又問:「參加七玄大會的,
就隻我們三人了麽?」

  鬼先生笑道:「五帝窟擁有兩柄聖器、天羅香奪得萬劫,我已奉上請柬。至
于其他人嘛……就要看他們這幾日的表現啦。大會召開的時日、地點如柬中所示,
屆時我将恭候諸位大駕,請!」身形一動,拖着刀飄出丈餘,徑往山下奔去。

  (這……這便走了?)

  陰宿冥叫道:「刀呢?那把離垢算是誰的?」鬼先生哈哈大笑:「鬼王,賭
局依然有效。七玄大會之上,誰提耿典衛的腦袋來,這把刀就歸誰!你還東張西
望,惡佛魔君都已搶先啦!」

  (可惡!)

  她目光勁掃,果然不見二人的蹤迹,忙不叠施展輕功,按方才的印象奪路下
山,沿江搜索小和尚的下落。

  隻可惜什麽也找不到。

  撇開粗枝大葉的陰宿冥不談,南冥惡佛、祭血魔君均是深藏不露的人物,那
鬼先生甚至有過目不忘的本領,耿、雪墜江的瞬間,早将入水的方位、聲響距離
等辨得分毫不差,于江畔一測風向水流,當可推出二人漂至何處。

  但無論是惡佛也好、魔君也罷,甚至神通廣大的鬼先生,都不可能找到耿照
與雪豔青。他們的心思越周密,聽風辨位的本領越強,離她二人正确的墜落地點
就越遠,南轅北轍,隻是徒然浪費時間罷了。

  就在耿照墜下的當兒,青面神發出了積蓄已久的、威力無匹的至絕一擊。

  「青鳥伏形大法」的心識如刀,掃過在場諸人的眼耳頭顱,剝奪了他們的五
感知覺,植以青面神羅織的幻象——當然,幻象所示,是與耿照二人真正入水處
風馬牛不相及的錯誤地點。

  武功高強之士,自信心往往淩駕常人。這份自信可以使其在激烈的比武中保
有自我、可以克服恐懼,可以淬煉意志爲武器……但于此刻,隻是讓他們對幻象
更深信不移罷了。

  這極其細微難以察覺、卻又無法抵擋或閃避的一擊,幾乎耗去大師父好不容
易凝聚的一丁點元氣,蝸居在甕裏的小小老人再無聲息,也無法以腹語或心識聯
系,仿佛陷入無盡的深眠。

  這個時候,隻能靠自己了。符赤錦心想。

  大師父的幻術已将那幫妖魔鬼怪引至他處——若他們一意追殺耿照的話——
接下來,就看她能否搶在鬼先生發覺不對、甚至回頭來找之前,搶先救起相公。
耿、雪二人落水處再往下數十丈遠,便是一處生滿蘆葦的小小河灣,照理二人漂
至此處,會被茂盛的葦叢攔住,偏偏符赤錦沿途尋來皆不見人影,又須倚靠明光
照亮,不敢舍了那盞繪有血骷髅的大白燈籠,隻得胡亂找些泥巴塗抹,稍稍掩飾
一下。

  走着走着,忽見前方灘頭一具人體被沖了上來,軟軟張開的雙臂卡着泥灘亂
草,就這麽擱淺不動,模樣依稀是個男子,不禁喜動顔色,脫口喚道:「耿郎
……耿郎!相公!」飛奔過去,随手将燈籠一扔,雙手拉住那人右腕拖上岸來,
見他濕發覆面,頓感錯愕。

  (不……不是他!)

  耿照在蓮覺寺剃光了頭,縱使身負骊珠之力,體内生機暢旺,個把月來也不
過長出兩寸來長的新發,還梳不了象樣的髻子,平日戴着紗冠幞頭,倒也不怎麽
惹眼。也還好不是耿照,那人被一刀劈開胸腹腔子,早已沒氣,瞧服色應是赤煉
堂的弟子。

  符赤錦氣喘籲籲,也不知是慶幸或失望,膝彎一軟,幾乎脫力坐倒。背後一
人冷道:「沒想到……真的是你。」符赤錦霍然回頭,月光下一抹修長曼妙的身
影持劍而來,一身紅衫獵獵作響,劍上凝光雖寒,猶不及那張凝肅的桃花冷面。

  (她……她怎麽會在這裏?)

  這個問題,染紅霞也自問了無數遍。

  她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趴在濕冷的江邊沙地,衫裙浸濕大半,愛劍昆吾被棄
置在手邊,既不見心上人,也無那幫外道的蹤影。

  勉強拄劍起身,好不容易尋了處樹叢擋風,盤腿運功内視,發現血脈略有淤
塞,似是不久前被人點了穴道,邊調息恢複,依稀想起了零星片段。

  她記得耿照被妖刀離垢附身,殺得七玄宗主連番失利,再來……再來記憶就
模糊了。似有人背着自己,走過一條陰冷刺骨的長長通道,随即聽見轟隆隆的江
水奔流聲響……她還記得趴過的那片背門削平如鏡,滑得像是撒了珍珠粉的玉璧,
肩膀背脊都是輕薄纖巧,令人愛不釋手。

  即便對男子來說,修長結實的染紅霞都不是輕松的負擔,那樣巧緻的肩背,
如何背她走下沿山而建的連片屋院,穿過長長的隧道?出隧道時,染紅霞依稀聽
得一把優雅而威嚴的女子喉音,對背着自己的那人道:「……把她放下!到這兒
就行了……」

  「……我答應他了。」冷靜的聲音透背而出。隔着少女玉一般的玲珑胴體,
染紅霞覺得她冰冷的聲音變得溫熱起來,帶着某種感情……或者該說是執拗?

  「放下她!」優雅的女聲加重了力道。「你不聽我的話了麽,弦子?」

  ——那位弦子姑娘,是你很親近的人?

  ——是好朋友。

  ——她是很有趣的人。等過了這關,我再介紹給你認識。說不定能做好朋友。

  (是她!)

  愛郎的笑語猶在耳畔,零散的記憶陡地串接起來,一下子産生了意義。

  弦子,是耿郎身邊那個女扮男裝的女孩兒。就是她,以不可思議的毒辣快劍
逼得那自稱「鬼先生」的陰謀家退了一步,及時解救她們倆;也就是她,讓五帝
窟之主出劍幹預,令血甲門之人不敢輕舉妄動,「她是我五帝窟之人。」染紅霞
記得五帝窟之主是這樣說的。

  耿郎的身邊,怎會有五帝窟之人?出身五帝窟的弦子,又爲何要搭救自己?

  她拄着昆吾劍茫然前行,踩着濕泥焦土,一路走出了隻剩餘燼殘星的火場,
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欲往何處,白日間看熟的地景已發生驚天巨變,難以辨清。
走着走着前方忽見一盞燈籠白暈,一把熟悉至極的動聽嗓音急喚:「耿郎……耿
郎!相公!」既豐腴又苗條的身形撲至江邊,涉水拖上一具男子屍首,由峰壑起
伏的玲珑翦影看來,正是揀走了她那套紅衫裙的符姓女子。

  染紅霞聽得遍體生寒。

  初次見她,是在那小小的漂流舟裏,那時這位「符姑娘」與耿照赤身裸體,
說是清清白白的怕也沒人肯信。染紅霞與耿照在危難中互訴心曲,還來不及問這
事,心裏隐約希望能像說到弦子時一樣,終也給她一個「隻是好朋友」的答複。

  遠比醋意、猜忌更可怕的,是這名女子身上的夜行黑衣,以及被她随手棄置
的白燈籠。

  縱使塗抹污泥遮掩,那血一般的紅墨仍被焰火映出燈籠糊紙,代表遊屍門的
骷髅頭仿佛有幽魂寄宿其中,嘲笑她似的歪着頭斜插在岸邊濕泥之中,随着炬焰
一閃一閃地跳動。

  兩個女人隔着沙洲蘆葦,以及地上明明滅滅的燈籠對望着,呼嘯的江風刮不
走長長的靜默。染紅霞不但認得這盞燈籠,也認得燈籠之後的人影——除了符赤
錦驕人的身段之外,背上背的瓦罐也十分醒目。

  再否認的話就不是傻子,而是把他人當成傻子了。寶寶錦兒可一點都不傻。

  最後,打破沉默的還是染紅霞。

  「耿……他人呢?」她輕聲問。

  「我不知道。」符赤錦搖搖頭。「我也正在找。二掌院,我……」

  染紅霞淡淡望着她。符赤錦欲言又止,片刻才歎了口氣,微笑道:「我說得
再多也沒用,我頭一回見你,就知道你是心有定見的人。我也是。樣子機伶,骨
子裏卻是個認死道理的脾氣,誰來說都沒用。」

  染紅霞一點也不想聽她說「我也是」。

  想起被揀走的那身紅衣裳,握着金劍的手不由得微微顫抖。這……有什麽好
揪心的?又不是我做賊!心裏的冰涼卻不見消減。染紅霞緊咬銀牙,忍着渾身的
刺骨,不讓自己露出軟弱的樣子。好不容易才盼到的,轉眼又要飛去……這世上
的事,怎會如此令人難受?

  她的從容甯定,令染紅霞不由得生出一絲怯意。

  這對從小就勇敢無畏更勝男孩兒的二掌院來說,幾乎是不曾發生過的事。

  耿照離開映月艦沒幾天,她聽二屏言談之中有意無意提起,說鎮東将軍慕容
柔新收了流影城典衛耿大人于帳下,當着越浦一幹文武僚屬的面親自布達,好生
風光;在場除了耿大人,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那雪膚花顔的美貌夫人。不少人在
背地裏暗暗稱羨,羨慕的不是他宦途顯達、年少得志,而是夜夜得擁這般稀世尤
物……

  「耿大人?就是那個耿照麽?」

  方翠屏一邊收拾一邊聽着,本是漫不經心,忽然蹙眉打住,轉頭道:「他是
什麽時候結的親?怎沒聽他說起過?」

  李錦屏聳肩一笑,口氣仍是一派溫和,仿佛一點也不奇怪。「我怎知道?江
湖漂泊,說不定哪天遇到合适的人,娶妻生子,立業成家,也是常事。隻不過這
位「耿夫人」來得忒急,說不定便是身邊之人,早已熟識……」

  方翠屏心直口快,「啪!」一拍桌:「是了,定是那個符姑娘!我說呢,哪
能憑空生出個耿夫人來,她倆孤男寡女,赤身露體待在船艙裏,傳出去有多難聽?
也隻能趁早成親啦。」想起二掌院在旁邊,一吐丁香小舌,狠狠地白了李錦屏一
眼,回頭歉然道:「紅姊,我不是有心的,你别生氣。」連喚了幾聲,染紅霞才
渾身一顫,如夢初醒,這話怎接都不對頭,隻能寒着臉道:「我幹嘛生氣?誰愛
成親誰成親去,幹旁人底事?無聊!」方翠屏再怎麽直腸直肚,也知說錯了話,
趕緊閉嘴告退,直出了艙外還能聽見她小聲埋怨:「死丫頭片子,坑死我啦!」
李錦屏一貫的好脾氣,自也是笑笑而已,沒怎麽還口。

  這些話,一定是師姊讓她們來說的。盡管如此,「耿照成親」這件事仍重重
擊碎了她的胸坎,有好一陣子無法呼吸,仿佛溺于無盡深海之下,怎麽也冒不上。
但染紅霞心裏明白,耿照是個老實的性子,若和那符姑娘有了婚約,決計不會又
與她在妖刀臨頭之際互許終身……

  望着身前的雪膚麗人,她突然對自己沒了自信。對他也是。

  「你知道耿照這人的。要不,就不會喜歡他了,是不?」

  符赤錦似是看穿她的心事,悠然道:「你自是不信我,也可以不信他,卻不
能不信你自己,不信你對這人的了解,不信你看待這人的眼光。迷惘時,想想當
初是怎麽喜歡上他的,你會想起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染紅霞聞言倏凜,但彷徨不過一瞬,姣好的杏眸旋即恢複冰冷,身姿未見動
搖。

  「他……知道你是遊屍門的人?」

  「我不替他回話,你自己問他。」符赤錦又輕輕歎了口氣:「二掌院,遊屍
門連我在内,普天下隻剩四人,形同滅絕。你是個很正直的人,要不,他也不會
這麽歡喜你,爲你傾心啦!但世上的正邪原本就很難一劃爲二,黑是黑、白是白,
分得如此簡單。

  「二掌院久曆江湖,不知近三十年來,有沒有聽過一件遊屍門幹的壞事?那
觀海天門副掌教鹿别駕的義子鹿晏清,他在青苎村所犯的惡行,别說正道,還能
算是個人麽?光從這兩點來看,孰正孰邪,猶未可知。」

  「這……」染紅霞爲之語塞。

  符赤錦淡淡一笑。「爲此,你起碼該給他個解釋的機會,讓你這樣歡喜傾心
的男子,能親口對你說明,他是爲什麽做了這些事、認識這些人,也才不枉了他
對你的歡喜傾心。」

  染紅霞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符赤錦正松了口氣,忽見她微蹙柳眉,低道:
「他……這些事,他都跟你說麽?說……說他歡……歡喜……說這些心事?」

  (寶寶錦兒,你怎老是這麽多嘴!)

  符赤錦恨不得左右開弓,抽自己幾耳光。

  女人最不能忍受的事情之一,就是從别的女人嘴裏聽到男人有多喜歡自己—
—他要真有那個心,怎不自己告訴我!她故作從容鎮定,輕描淡寫道:「往後有
你聽他說心事,料想他也不再同旁人說啦。」明知是從權,心還是沒來由地一痛,
像給針刺了似的。

  所幸她不是愛鑽牛角尖的性子,糾結不過片刻,見染紅霞貌美體健、英姿飒
爽,暗忖:「我要是男人,也喜歡這樣的美人。這般正經八百的,任誰見了,都
想欺負她一下。」心懷頓開,想起眼前最急的一件事,指着江流道:「我親眼見
他掉落江裏,應該是這個方向沒錯。前頭有個小河彎,能把浮木大小的物事攔住。
一塊去尋他罷?」

  染紅霞無法拒絕,見她笑得雲淡風清,雖是明豔無俦、桃李一般的人物,眸
子卻無比清澈,說不出的清爽宜人,不由生出好感,「铿!」倒劍入鞘,闆着俏
臉幹咳幾聲,别開視線道:「本……本門立有嚴訓,弟子不許結交外道。請!」
徑順流奔去,腳步卻不怎麽急,是三兩步便能追上的速度。

  符赤錦噗哧咬唇,心想:「你這心口不一的别扭個性,肯定吃過不少苦頭。」
料她臉皮子薄,再鬧說不定要翻臉的,忙收拾起嘻笑的神情,三步并兩步追上前
去,與她并肩同行。

                ◇◇◇

  耿照被冰冷的江水嗆醒過來,意識才一恢複,體外刺骨的寒便激發内創,
「惡」的一口鮮血嘔在水中,溫熱轉眼脫體散逸,被黑黝黝的怒潮帶向遠方。

  夜晚墜江,在這料峭未褪的早春時節,最可怕的便是難以想象的水溫;第二
可怕的,則是隐藏在平靜江面之下的洶湧暗流。越是熟悉水文的漁人船夫,絕不
在夜裏下水,他們深深知道:白日裏知心順意如愛侶的江水,一到夜晚便翻臉不
認人,操舟行船都有危險,何況是泅泳?

  耿照水性平平,喝了幾口水後稍稍清醒,明白自己何以沒喂了魚——一條藕
臂抓着他的背心,手臂的主人攀緊一塊凸出礁石,水流幾乎将耿照的雙腿沖出水
面,身下卻有一股巨力往底下吸卷,若非雪豔青另一條手臂死死攀住岩石,想保
持漂浮亦不可得,馬上被拖入江底漩流,再浮上時已是一具腫脹的屍體。

  (她……爲何要救我?)

  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并不難解。

  明棧雪殺了天羅香幾十名的迎香使和織羅使,又重傷了蚔姥姥,再加上師姊
妹倆十幾年來的前愆舊怨,雪豔青恨她入骨也是理所當然之事。爲逼問明姑娘的
下落,什麽線索她都不會放過。

  耿照神智恢複,求生意志頓時無比強烈,回臂抓住雪豔青的肩腋,好不容易
才挨着她攀住礁岩,奮力抵抗激流,虛乏的身子在水中載浮載沉。

  江流中心吃水較深,不易有岩石突出江面,此處離岸必近。耿照原以爲一回
頭就能看見江岸,誰知背後烏沉沉一片,似無邊際;忙轉向另一頭,才隐約看見
山棱起伏的朦胧黑影,蓦然省覺:「原來……我們被沖到對岸來啦!」誰知雪豔
青忽然松手,修長的身子幾乎順流漂去,耿照堪堪抓住她的胳膊,整個人被拖得
幾乎沒頂,骨碌碌地連吞了幾口冰冷的江水,凍得他腦子發麻:「怎地……怎地
這麽重!」轉念一想,又覺得似乎也有道理。

  雪豔青高大甚于男子,尚有胸臀之盛,光想就知道份量不清。

  耿照不敢松手,後頭一截浮木破浪而來,「砰!」撞上他的背門,差點撞得
他口噴鮮血,索性抱着浮木一蹬,兩人嘩啦啦順流而下。其間仿佛一瞬,似又過
了許久,耿照被一叢卡着木石的蘆葦纏住,才發現兩人沖入了一處小河彎裏,此
處水深不過一人高,憋着一口氣能踩到柔軟的泥沙底,江水流速稍緩,劃動手腳,
終于能慢慢接近岸邊。

  他憑着一股蠻勇,抱着雪豔青的胸肋間奮力蹬水,硬生生遊上淺灘,顧不得
半身還浸在水裏,喘着氣癱坐在柔軟的泥床上,心想:「你……你救我一命,現
下我也救還你,誰都别欠誰。」手掌欲從乳脅下抽出,手背卻抵住一個渾圓堅挺、
觸感冷硬的物事,就着月光一瞧,原來是一副鑄成女子胸乳形狀的金綠胸甲。

  「難怪你這麽重!」耿照又氣又好笑,不禁暗罵自己胡塗。

  雪豔青周身披甲,護胸、裙甲、臂鞲……等一應俱全,即使讓七叔這樣的當
世奇人親炙,将甲鑄得薄而貼身,仍是不折不扣的镔鐵,斤兩十足,童叟無欺。
布帛吃足水都能重上幾倍,拖人帶甲泅水逃生,也真是笨得出奇了。

  初一給蒙了,總不能再攤上十五。耿照索性讓她倚坐在懷裏,動手除甲,那
甲的形制與東勝洲慣見的不同,充滿異域風情,薄得像胡桃殼,造型滑潤平貼,
腕間設有固定用的活扣,設計繁複、制作極巧,毋須倚賴系繩便能束起,穿戴舒
适,與衣裳相仿佛。

  他對機關細件甚是熟稔,三兩下便摸清理路,不禁啧啧稱奇,一一撥開腕上
的金屬活扣,「喀搭!」一聲脆響,便将左腕甲解下。正要随手抛棄,忽摸到臂
甲内裏有不規則的凹凸,似是刻了什麽記号,翻過來仔細端詳,不禁色變。

  臂甲内刻的不是圖形記号,而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似是心法口訣一類。
她着甲時原本在内側墊有皮革布疋,以免凹凸不平的内面壓印在肌膚上,既不舒
适也不美觀,但内襯的皮布被江水浸透,一卸開來便即剝落,這才露出了镌刻在
甲内的秘藏文字。

  黑夜裏難辨内容,但耿照謹記執敬司的教訓:但凡寫了字的,便是重要之物,
絕不能輕易抛棄!避免誤看機密,隻能幫她穿回去。

  誰知卸甲容易穿甲難,他将雪豔青環在身前,雙手繞過她高聳的胸脯試圖把
腕甲穿戴起來。雪豔青可不是依人小鳥,個頭還比耿照高,肩寬臂長,耿照伸長
指尖才構着腕底的活扣,解開時隻須一根指頭的機關,穿回去卻大費周章,再加
上肩甲、胸甲礙事,弄了半天始終不成,索性把臂甲銜在口中,勾她兩腋蹒跚起
身,擡屍似的一路拖行上岸。

  月下但見她一雙玉腿軟軟伸直,飽含力度的修長曲線既優雅又充滿野性,襯
與白皙的雪肌,肌肉線條消去了贲張的棱角,隻留下滑潤如水的起伏。

  耿照直到此刻,才有機會看清她腳下那雙露趾的船底涼鞋:他此生見過最接
近這個的足上之物,大概隻有木屐了,但他姊姊的屐兒可沒有忒高的鞋跟,能如
此前低後高、盡情地展示女子美麗的腳背,屐上的紅繩頭也粗厚、結實得多——
才這麽想着,其中一隻金甲涼鞋「啪!」繃斷了細帶,約莫是拖行間鞋跟犁入濕
地,前擋後刨地一較勁兒,終于禁受不住。

  系帶斷裂的涼鞋被遺留在蜿蜒的軌迹上,雪豔青裸着一隻雪膩左足,腳背上
勒出細細紅痕,襯得肌滑如脂,五隻腳趾頭蜷并着微微收攏,趾尖是淡細的橘紅
色,趾甲仿佛一小顆瑩潤的珠母貝,出乎意料地充滿女孩子氣。

  雪豔青的白皙十分罕異。

  擁有異邦血統、輪廓一看就知道不是東洲人的媚兒,肌膚的色澤是屬于純粹
的爍白,于「白」之一字的純度無人能及;明姑娘的肌膚在夜裏帶着淡淡的藍暈
子,是屬于夜晚的幽白;乃至于橫疏影的玉白、寶寶錦兒的乳白、染紅霞緞子般
的潤白……諸女各擅勝場,不一而同。

  但雪豔青的白卻如磨去外鞘的象牙,帶着飽滿的乳脂光澤,單就色澤來看,
除開異邦出身的媚兒,她的肌膚大概是東洲女子之中最接近純白的,白得略帶一
絲淡淡奶黃,連帶使肌膚薄處如膝蓋、趾尖等,都成了偏奶黃的橘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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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6:4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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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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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照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拖出水面,寒風拂來,不由打了個寒噤,蓦地
懷中雪豔青一顫,嘴角竟溢出鮮血,猛然驚覺:「她受了很重的内傷!」顱中隐
隐刺痛,對自己如何落水、落水前又發生何事……記憶零星雜亂,怎麽也串不起
來,頭卻痛得快受不了了。

  他奮力将雪豔青拖入林中,免得感染風寒,使内創加劇。無奈傷疲交迸,不
多時膝彎一軟,連自己也脫力倒下。

  朦胧之間,記憶如雪片般從天而降,支離的畫面仿佛被利剪絞成一段一段,
不住從天上撒下,沾地便化爲黑色煙羅。他茫然站在下着黑雨的空間裏,既抓不
住、也來不及看,惶急迅速膨脹爲憤怒,然後又變成了恐懼……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怎麽了?又爲何會在水裏?)

  耿照睜開眼睛,一股柔和豐沛的力量将他包圍,安撫似的收束周身内息,一
一推開體内經脈郁結處,原本渙散的碧火真氣複現生機,将深入骨髓的寒冷排出
體外。這股力量似發自丹田氣海,但位置又有着微妙的差異,且與碧火功的先天
胎息不同,明明是外力,感覺既陌生又熟悉……

  ——化骊珠!

  心念一動,意識與身體相合,這一回,耿照才真正睜開了眼睛,忙不叠地盤
腿坐起,閉目運功;真氣搬運數周天後,體内散發的熱氣已将衣褲蒸幹,原本受
的些許内創已痊愈大半,連顱内刺痛也平複下來。

  可惜今夜透支太甚,體力無法說恢複就恢複,怕連徒步走回越浦城亦不能夠,
須得在這野地裏将息片刻,以求緩圖。

  碧火神功是奇,但決計沒有如此迅速而奇特的異能。

  這是耿照頭一次發覺,能控制、并任意運用的化骊珠,是何其強大!

  他收功吐息,低頭見臍間的瑩潤白光漸漸消淡,直到平複如常,小心導引一
縷碧火真氣摩挲珠子,骊珠奇力突然一迸,一如既往難馴。耿照趕緊收束内息,
避免奇力失控,暗忖道:「适才那股豐沛穩定的奇力,定不是化骊珠自行發出,
似是與什麽東西發生了共鳴,才未如往常般的失控。那物事的影響力足以波及骊
珠……這是多可怕的力量!」縱身躍起巡視,卻不見有什麽異狀。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但雪豔青的情況委實不妙。

  她伏在地上簌簌顫抖,唇畔淌下的血漬依然殷紅,量雖不多,卻不曾斷絕。
耿照一搭她腕脈,被她體内紊亂的真氣吓了一大跳:「受這麽重的内傷,要換了
旁人,早已一命歸天。她竟能支持到現在!」

  雪豔青可不隻是苦苦堅持而已,還在江流抓着他不放,否則眼下也輪不到耿
照來感歎了。不明爆發的骊珠奇力治愈了他,且不論其中究竟,眼下卻無第二回
的爆發可用,耿照不敢冒險,爲阻止她繼續失溫,隻得動手除金甲。

  雪豔青全身隻裙甲底下着了條紗裙,其餘再無寸縷,鋼鐵貼着肌膚導出體熱,
這樣下去也不用什麽内外創傷,光失溫就能凍死了她。

  耿照心無邪念,更不猶豫,快手快腳解下她四肢的薄甲,正摸索乳腋間的胸
甲活扣,躺着的白皙麗人嘤咛一聲,眼皮顫動幾下,居然睜開了眼睛;兩人四目
相對,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你……你幹什麽?」她嘴唇微顫,聲音虛弱卻清楚。

  「你内創加劇,穿着鐵甲會繼續失溫,得脫掉才行。」尴尬歸尴尬,耿照仍
盡可能保持鎮定。況且,這絕對不是他所遇過最尴尬的場面,這方面典衛大人算
是老經驗了。「你如能動作,便自己來罷。我扶你坐起。」

  雪豔青試圖擡起手臂卻徒勞無功,搖頭道:「我……我動不了。你來罷。」

  耿照原以爲她會羞憤欲死,又或大罵他淫賊小和尚之類,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愣了片刻才讷讷道:「那……在下僭越了。」雪豔青點了點頭:「有勞。」

  還……還「有勞」!你們天羅香的人,也未免太奇怪了!

  耿照對七玄的觀感,不同一般正道七大派中人,七玄中雖有集惡道諸鬼、聶
冥途之流行事殘忍詭異的份子,也有三屍那樣的隐世高人;五島薛百螣、冷北海
等忠肝義膽,更教人打從心底敬佩。世俗對于「非我族類」的塗污抹黑,耿照是
頗有體會的。

  天羅香一貫予人之印象,媚兒老愛挂在嘴邊的「淫婦」二字堪爲代表,耿照
在蓮覺寺遇到的刁鑽女子郁小娥,也的确不負罵名——煙視媚行、恩将仇報,總
想着從男人身上盤剝好處,而後吃幹抹淨,骨頭都不吐。但雪豔青似又與她大不
相同。

  她的镂空金甲比亵衣還要大膽,穿起來的模樣、言行舉止卻很端莊高雅,并
不賣弄風騷;對赤身露體一事處之泰然,光明正大得像是不知男女之防一樣…
…天羅香的确是個奇怪的地方,耿照想。難怪明姑娘當年要逃出來。

  解開腋下活扣,耿照終于将胸甲取了下來,露出一雙尖翹腹圓的雪白乳蜂,
比銅錢略小的乳暈是淺淺的琥珀色,帶着松香膏兒似的朦胧暈澤,乳蒂卻是莓果
般的剔透豔紅,乳暈與乳蒂的顔色不同,猶如糖膏上綴着糖梅,對比格外鮮明。

  約莫是寒冷之故,兩枚蒂兒翹得高高的,足有第一節小指大小,昂然指天,
微微顫動。光滑如象牙般的脂色乳肌泛起大片嬌悚,連乳暈上都浮出一顆顆極小
的渾圓凸起,分布勻細,襯與極圓的乳暈形狀,非但不紮眼,反覺精巧可愛,直
教人想輕啄一口,用唾沫沾濕那糖膏畫成似的淺暈。

  雪豔青的乳房其實不小,即使平躺于地,胸前仍積出厚厚兩大團,隻是她肩
寬身長,直與男子無異,在尋常女子身上份量十足的飽滿乳球,對她卻顯得玲珑,
但見尖翹,視覺上并不突出。

  半裸的雪豔青神色自若,對她來說,失溫可能是更麻煩的問題。耿照卻不能
無動于衷,勉強定了定心神,伸手去解裙甲。雪豔青本想閉口維持體力,誰知耿
照動作猶豫,老半天也解不下,她冷得難受,索性出言指點:「活……活扣在左
腰後方……快些!」

  耿照戰戰兢兢解開裙甲,連濕透的紗裙一并褪下,高貴優雅的天羅香女王頓
時一絲不挂,白皙的身軀就這麽裸裎在他面前,再無遮掩。

  雪豔青與明棧雪,無論身形、相貌都無一絲相類:雪高大健美而明比例絕佳,
明姑娘有張天香國色的絕豔臉蛋,雪豔青則以優雅高貴的氣質取勝……但兩人的
胴體均不約而同融合了肌肉線條與曼妙曲線,将「力」以「美」的形式完美诠釋。

  便是膂力過人的染紅霞,又或骨架比東洲女子碩大的媚兒,都無這般明顯又
毫不突兀的肌肉線條。明棧雪若是美麗而危險的雌豹,她師姊便是高傲的白鹿,
一雙修長的玉腿蓄滿勁道,仿佛随時會爆發。

  她腿心覆滿烏黑卷茸,蔓至平坦的小腹,看得出經悉心修剪,并不顯雜蕪,
這樣的一絲不苟反倒加倍誘人,讓人更想撥開茂密芳草,一探香幽。耿照不敢多
看,将甲堆置一旁,又聽雪豔青道:「我……我甲裏刻……刻得有字,你……不
許窺看。」

  耿照聽得發愣:「你的身子可看,卻不能看甲?再說了,人家本不知甲裏有
字,這下都知道啦!真不讓看,何必要說?」搖頭道:「不是我的東西,我不會
看。」

  雪豔青似放下心來,又道:「你……你把衣衫褪下。」

  耿照面上一紅,随即醒悟:「是了,褪下鐵甲不夠,還須衣布保暖。」暗罵
自己粗心,趕緊将外衫除下,将她裹了起來。要在平時,他的衣衫能将寶寶錦兒
由頭到腳裹成一隻腴美的奶香粽子,誰知到了雪豔青的身上,小腿還露出老半截,
她縮起兩隻腳掌側身并攏,仍不止顫。

  耿照本想生火讓她烤幹身子,無奈岸邊的流木甚潮,火折又被浸濕,忽聽雪
豔青道:「你把裏外衣褲都脫了。」雖是命令的語氣,口吻并不淩人,令人難生
惡感。

  耿照忍不住皺眉:「你不顧男女之防,我還擔心把持不住。怎麽天羅香裏是
用直腸子做爲選門主的标準麽?」見她裹衣瑟縮,想起當夜在蓮覺寺谷倉明棧雪
也是這般模樣,沒來由地親近起來,頓覺有趣:「她倆明明一點兒都不像,但不
知怎的,又覺得相像得不得了。」苦笑:「好罷,我去旁邊樹叢裏,将衣衫都脫
給你,再想法子給你生火取暖。」

  雪豔青呆了一呆,蹙眉道:「你……去樹叢裏幹什麽?我又不要衣服。」身
上的水漬浸透外衣,漸不能抵擋風寒,催促道:「你将衣服褪了,給我取暖。待
下半夜内力恢複兩三成,我便能自行運功禦寒啦。」

  耿照強忍着想糾正她的沖動除靴褪衣,片刻還是忍不住回頭:「你這麽坦白,
難道不怕遇見趁人之危的壞人?或者你也隻是存心試探我?」雪豔青經他一說,
這才露出恍然之色,聽到最末一句又皺起了眉頭:「坦白有甚不好?做人不應該
坦白麽?我從不試探人的,有什麽便說什麽。」難得露出一絲不快。

  耿照哭笑不得,言談間倒是暫時忘記尴尬,轉眼脫得精光,露出一身黝黑結
實的肌肉。雪豔青與他貼面相擁,肌膚濕涼涼得像是含露水晶,觸感更添膩滑。

  兩人裹着幹爽的内衫,雪豔青尖挺的雙乳貼緊他的胸膛,果如先前所預料,
極富彈性的結實乳肌又厚又腴,如擁一大團的滑韌魚膠,偏生膚若融脂,指尖一
掐便陷入肌裏,這又非頂級的魚膠可比了。

  耿照摟着她柔軟噴香的胴體,隻覺胸前兩枚堅硬的蓓蕾一徑厮磨,更襯得她
乳質絕佳,盡管全身都是強而有力的肌束,隻這一處怎麽練也練不硬,形狀、觸
感都是一等一的妙物。想起那兩枚糖梅似的乳蒂,欲望頓時失去控制,怒龍脹大,
滑入她緊并的腿間,滾燙的杵身一跳一跳的。

  龍首一擦過腿心,才知雪豔青真的是芳草茂盛,毛根又粗又卷,卻是溫綿厚
軟,雪阜上如覆一層軟氈,能保護腿心裏的酥嫩嬌脂,承受男兒更激烈兇猛的沖
撞。

  不知是水漬未幹,還是她不經意間沁出愛液,耿照隻覺前端黏滑,與抵正玉
門、排闼而入的感覺極似,反應更強,連忙道歉:「我……不是……唉!真對不
住……」

  雪豔青得他體溫覆暖,大大削減不适,正舒服得閉上眼睛,被他吵得睜眼,
蹙眉道:「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姥姥說過,男子陽物勃起,是天經地義的事,就
跟……就跟撓癢癢一樣。笑不是因爲行止不端,或有意取笑,給人家呵了癢處,
自然就笑了,有好什麽奇怪?」

  姥姥……真是太明理了!耿照幾乎忍不住大聲喝采。怎麽不多幾個像蚳姥姥
這樣深明大義的老人家,好生教導一番,世上也少些尴尬誤會!不禁好奇起來:
「怎麽,你以前見過男子的陽物麽?」

  「沒見過。」雪豔青的聲音從頸畔傳來,香息呵出陣陣潮暖。「不過姥姥說
過男子與女子之事,我都記得。況且你有無歹意,我自能察覺。就跟動手過招一
樣,對方有無殺心,那是騙不了人的。」

  耿照想想也是。不過用打架來理解男女情事,也算别開生面了。

  「是了,我還沒謝你。」毋須對面,他很自然地便能開口道謝。這樣說話的
方式似乎比平時更坦率。「你爲什麽要救我?是爲了……向我打聽事情嗎?」

  雪豔青靜默片刻。

  「那時沒想這麽多。見水裏有個影子,伸手便抓住了。救人緊急,哪來忒多
的爲什麽?」她想了一想,又道:「但或許……也是爲了向你打聽一個人。當時
沒想到,後來便想到了。」

  耿照搖頭。「那要跟你說聲對不住啦。承你救命,但我不能對不起朋友,可
惜你換不到想要的答案。」

  雪豔青微微一怔。

  「我救你本來也不是想換什麽。你倒挺講義氣啊!」

  「換了是你,你說是不說?」

  「也是。」她居然點點頭,歎氣道:「罷!那就再到處找找了。總會找到的。」

  她急着打聽師妹的下落,發現耿照會天羅經的武功,猜想與她必有關連,才
在鬼先生之前讨保這名陌生少年,當時沒想這麽多,就怕斷了這條線索,再也找
不人。但聽耿照說「不能出賣朋友」,又覺得極有道理,她本是拿得起放得下的
人,轉眼便不在此處糾結。

  耿照沒料到她這麽幹脆,心想:「看來天羅香選門主的标準不是直腸子,而
是哪個好說話便由哪個來當。」覺得有些對不起她,便道:「你救我一命,我也
救還你好了。既然你不避嫌疑,倒是好辦。」起身盤坐,也讓她盤起雙腿,背倚
胸膛坐在他懷裏。

  雪豔青站立時還比他高了半個頭,霸氣十足,坐下倒是差不多,可見身長都
長在一雙腿子上。隻是畢竟坐着他的腿根,仍硬生生高出半截,加上兩人肩膀幾
乎同寬,雪豔青尚有雙乳之盛,這姿勢雖像極了觀音坐蓮,身後卻有童子環抱。

  他胸口緊貼她背心,左手環胸,掌心按着她乳間「膻中穴」,另一掌卻按她
小腹氣海,運起碧火神功爲她調理氣血。這雙人連成一體的運氣法門,他曾在媚
兒身上試行過,比之當時,耿照此際的修爲、見識又有進境,效果更顯著,也有
益自身體力真氣的調複。

  這法子隻有一點不好——擁美入懷,手按雙乳下身,男子雄風一發不可收拾,
這不全與欲念相關,更多是身體自然反應;除開親密愛侶,卻有幾個女子願意接
受?隻有雪豔青全不計較,大大方方讓他擁着。耿照勃挺的陽物貼着她的雪臀,
杵身陷進桃兒似的股溝裏,被充滿彈性的渾圓臀瓣向後壓回,緊緊摁上自己的小
腹。

  雪豔青不曉男女之事,身子又難受得緊,盡管臀後貼了條滾燙巨物頗覺異樣,
但分神也不過是片刻間,随即專心運功,心境遁入一片空明。

  第八九折幽深金帳,嘯月青狼兩人搬運數周天後,圓滿收功,緩緩吐出濁氣。
耿照得此調益,功力恢複了六七成,左掌心裏忽地一搐,雪豔青身子微顫,整個
人向前傾倒,濃發披落,低頭嘔出一大口瘀血。

  耿照左手不敢放,牢牢環着她的胸脯,右掌替她按摩背心、推血過宮。她整
個人幾乎挂在他臂上,着實不輕,耿照唯恐她前仆碰傷了頭,再顧不得什麽嫌疑
避忌,左掌捂住她豐盈的右乳,五指陷入綿軟又極富彈性的乳肉,幾乎将整顆乳
球抹至她光裸的脅腋間,壓擠成乳糕似的大團香滑。

  雪豔青的乳房果然碩大,直起身子時是漂亮的水滴狀,下緣墜得飽滿,乳丘
頂端又滑又亮,有着絲緞光澤的尖翹渾圓,便似女王蜂尾。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這雙驕人美乳生在高大健美的雪豔青身上,襯與她的寬肩長身,比例一點也不顯
大,更能顯出蜂腹般的美好形狀。

  她安心挂在他粗壯的臂膀間,連嘔幾口鮮血,顔色由紫醬轉爲殷紅,體瘀散
出,于内傷大有裨益。耿照着好衣褲,留了外衫讓她披着,将金甲涼鞋等收拾齊
全,藏入了一處低矮樹叢。

  「帶着這些,哪兒都去不了。」他對雪豔青解釋:「你再歇會兒,我攙你在
附近找民家借住一晚,順便讓你換身衣裳,天明後我們分道揚镳。你要入城也好,
返回天羅香的據點也罷,我絕不爲難。這些身外物,等脫險之後再來取罷。」

  雪豔青搖頭。「不行。這套甲非常重要,姥姥說決計不能離身。」

  「沒比性命重要。」耿照正色道:「蚳姥姥若在這裏,一定也這麽說。你當
日在城外夥同鬼先生等襲擊将軍,将軍已下令徹查,現下越浦各處都在找天羅香
的玉面蟏祖,穿着這身金甲,簡直是自投羅網。」

  雪豔青凝思片刻,忽問:「你在鎮東将軍手下做事,也要抓我麽?」

  耿照忍不住微笑,搖頭道:「今夜不抓。所以你披挂這身金甲大搖大擺出現
在城門口的話,我會很爲難的,你讓我抓是不抓?」

  他本是說笑,雪豔青卻沒聽出來,認真想了想的确是樁難事,點頭道:「你
說得也有道理。但這套甲十分貴重,不能随便藏起,這樣,你掘個坑将它掩埋起
來,以防被人拾走。」

  這可不是商量。玉面蟏祖在天羅香内猶如女神,迎香使、織羅使以下的幹部
隻遠遠看過她,許多低階弟子一輩子沒見過蟏祖的聖容,隻認得那身金甲。她說
出來的話就是皇谕,哪用得着商量?

  耿照哭笑不得,但這女子似有些不通世務,要與她扳個對直,怕連坑都挖好
了。他一向喜歡動手勝過動口,摸摸鼻子取來一片胫甲權充鏟子,三兩下便掘了
個小坑,以紗裙包裹甲片堆土掩埋,又搬了塊石頭壓着做記号,抹汗道:「你記
得來找這塊像獅子的石頭,就能拿回你的甲啦。」

  雪豔青一瞧,那塊瓜實大小的石頭果然有些像是歪頭咧嘴的石獅子,不禁抿
嘴微笑,點頭道:「真是像得很。」耿照這才發現她笑起來挺好看的,有種難以
言喻的天真。

  雪豔青很少笑,也不是冷着臉故意擺架子,該說是一本正經罷?連一想事情
就皺眉頭的習慣也是,正經得不得了,全然不像個邪派首腦,就算放到了水月停
軒,也是一闆一眼的優等生。

  攙着比自己高大的人走夜路,對彼此而言都是苦差。耿照親近的女子如符赤
錦、橫疏影、霁兒丫頭等,都是嬌小玲珑,輕得能作掌上舞,染紅霞的體态算是
相當修長健美的了,但也僅僅是就比例上來說,一站到耿照身畔,男女之别還是
能輕易分辨,也才有登不登對的問題。

  但雪豔青簡直就是另一個男人。

  胴體仍是女子,完全保有女性的柔媚曲線以及種種誘人處,然而一旦等比放
大到男子的身量、甚至更高時,豐腴的胸、臀、大腿等卻較男子身闆更有肉。饒
是耿照膂力極強,也吃了不少苦頭,比在流影城那次攙扶喝醉的胡大爺還要費勁。

  「你爲什麽……這麽恨你師妹?」原本隻是打算胡亂聊聊天、轉移一下負重
的壓力,誰知沖口便說出了心中最糾結的問題。「你們有什麽過節麽?」

  雪豔青停下腳步。

  扛着的重物忽然不動,差點讓耿照栽了個大跟鬥。

  「我以前不恨她的。」雪豔青說這話時,眉宇糾得特别緊。那并非憤怒或仇
視,而是迷惑不解。「是她恨我,而我完全不知道是爲了什麽。我和她從小雖不
親,但也沒什麽不好的,一向都是她來逗我的多,也都是……都是好好的。她爲
什麽要這樣,我實在不明白。」

  這下輪到耿照發愣了。

  明姑娘恨她到了極處,不但發誓「天羅經未大成,終身不入東海」,重返東
海的頭一件事便是大殺天羅香弟子,連挑數處分舵;咬牙切齒之甚,連在言談間
都毫不掩飾。耿照原以爲是她師姊對她有什麽不公之事,然而見到雪豔青之後,
又覺得她不像是這種人,轉念又道:「我知道啦。定是你師父把掌門之位傳了給
你,你師妹才生你的氣。」

  雪豔青還是搖頭。「我從小就是掌門的繼任人選。這事十歲就定啦,那時也
不見她有什麽怨怼或不滿,她也說不想做掌門的。」

  這倒與耿照的印象相吻合。明棧雪并不想要天羅香的大位,這不合她閑雲野
鶴、任意逍遙的性子。說到了底,她隻是想對天羅香複仇而已。

  「那是你們的師父偏心,私下比較疼愛你,日積月累的,你師妹心裏不痛快。」

  雪豔青皺着柳眉想了想,搖頭道:「從小師父就比較寵愛她。師父愛讀佛經,
時常帶她一起讀,琴、詩、書、畫那些,她也學得比我快,什麽話師父才說上半
句,她便能接下半句。除了練武,師父平時不怎麽跟我說話的,久而久之,練武
以外的事兒就隻帶着她啦。」

  耿照聽得都頭疼起來。

  若雪豔青說的是實話,恨師父偏心的人應該是她才對,決計不是明姑娘。

  「突然有一天,她就這麽從師父的書齋裏盜走了《天羅經》,殺了服侍師父
的幾個婢子,揚長而去。我趕到的時候書齋門緊閉着,血從門縫底下滲出來,流
了一地。姥姥說師父氣得走火入魔,誰也不讓見,讓我去追趕她,奪回《天羅經》。」

  她左臂橫過他的肩背,份量雖沉,雪肌卻是綿軟細滑,隔着袖布也能清楚感
受。耿照的外衫對她來說太過合身,腰帶無法系緊,隻能松松挽着,敞開的襟口
露出并排蜂腹似的一對尖乳,體溫蒸出馥郁的蜜香,不知是頭發還是肌膚的氣味。

  老盯着她胸脯看也不對,又怕她分神說話,不小心絆跤跌倒——或她絆了一
跤害他跌倒——耿照打斷她的話頭,将她放了下來。

  「我背你吧?這樣好走些。」背轉身子向她。

  雪豔青想想也是,将袍角提至腰際,趴上他的背門。

  她自小被當成掌門養育,對天羅香而言,掌門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哪怕一根
頭發也神聖無比,是以雪豔青并不在意裸露身體。男子外衫兩側未得開衩,如不
撩起,根本無法趴上背門,耿照回臂一勾,按住兩瓣一絲不挂的渾圓雪股,已然
不及收手,忙滑至大腿處一抄,将她背了起來。

  雪豔青「嘤」的一聲,身子微顫,短促的鼻音還抖了一下,意外地充滿女人
味。

  耿照以爲她身子不适,轉頭道:「怎麽,傷勢有什麽不對?」雪豔青抱着他
的頸子搖搖頭,低聲道:「沒……沒什麽。你剛才弄得我好……好癢。」片刻又
是一陣扭動,似是伸手去拉臀後的衣布。

  「怎麽了?」耿照問。

  「不知道。」她自顧自的拉衣掩臀,随口應道:「好奇怪……不知怎的,下
邊都濕啦,風吹有點冷。好奇怪,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定是他手掌滑過股下
時所緻,那感覺像要吊起心尖兒似的,光想似又濕濡了些,趕緊補上一句:「你
别再呵我癢了。弄得下邊兒濕涼涼的,風吹難受。」

  耿照還在想什麽是「下邊」、「下邊」又怎麽了,一股稀蜜似的薄漿已順着
雪股流入掌隙,勻勻滲入股肉與指掌間,液感豐沛,較寶寶錦兒的分泌再稀薄些,
隻比尿精時噴出的漿水稍稍黏潤,直與清水無異。

  他功力已恢複六七成,五感極是靈敏,鼻端并未嗅得一絲尿騷,隻覺她的氣
味獨特,絕非淡細無味的體質,卻不怎麽難聞,也不是藥料皂香;若以實物比拟,
就像是調淡了的蜂漿水。此非失禁,而是自她膣裏刮出的蜜肉氣息。

  「咦,你發燒了麽?怎地臉這麽燙?」

  「沒……沒事。别管這個了,剛才說到你師父。」

  雪豔青靜默下來,再開口時又恢複先前的凝重。

  「我當時沒多想,就去我師妹平常一個人想心事的地方,果然看到她在那裏
怔怔出神,樣子失魂落魄的,連我來了也不知道。我說:「妹子,你别玩啦,師
父都給你氣得走火入魔了。快将經書還來,我帶你回去給師父賠不是。」

  「她回過神,瞪了我一眼,冷笑:「你什麽時候也學會說謊啦?回去?我還
回得去麽?」我不知她在書齋裏殺了多少婢子,但師父一向讨厭殺生,何況那些
都是師父平時寵愛的人,隻好勸她:「隻要你誠心認錯,我會幫你求情的。咱們
回去罷!」

  「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半天,突然放聲大笑:「我的天,姥姥連你也騙!」
笑着笑着又哭起來,說:「我們活在一個又一個的謊話裏,你最可憐,一輩子也
不知道自己被騙;我可憐的,是什麽都騙不了我!師姊,在你醒過來以前,這輩
子還要再聽多少謊,上多少當?你、我……我們怎麽會這麽可憐!」」

  雪豔青并不是個聰明的人——即使相識不久,耿照幾乎可以确定這點。

  這段話能教她記上這麽多年,記得一字不漏,說不定是這些年來,夜夜在她
夢境裏重演所緻。她轉述的口吻平闆而淡,傷後沒什麽氣力,耿照卻仿佛能看見
少女明棧雪又哭又笑,對師姊嘶聲大吼的模樣。

  那時,明姑娘她已經崩潰了吧?耿照想。他所認識的明姑娘,連憤怒都是冷
靜深沉的,除非刻意僞裝欺敵,耿照幾乎無法想象她心神喪失的模樣。

  在書齋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完全不懂她在說什麽。這多年來我始終都沒懂。」雪豔青偎着他的頸窩
喃喃道:「她哭完了又笑、笑完又哭,我從沒見過她這樣……我師妹一直都比我
聰明、能幹,我被她那個樣子吓傻了,連話都說不出,誰知她就突然對我出了手,
興許心神激動失卻分寸,差點一招殺了我。」

  ——明姑娘到底是明姑娘。

  耿照在心底悄悄歎息一聲。明姑娘不是差點失手殺了她,而是失手沒殺成。

  雪豔青卻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顧自的道:「我事情想不明白,一動上手,人
便清楚了。她那時還不是我的對手,不多時便落了下風,我正要下手拿人,她突
然對我大叫:「姥姥騙你的!我剜出那厮的心子,瞧瞧是黑是白。你再不回去,
連最後一面也見不着!」

  「我突然明白她說的「那厮」是指師父,吓得魂飛魄散,或許在那時,她和
姥姥在我心裏的份量是差不多的,姥姥說的話我信,她說的話我也信。我怕見不
到師父最後一面,舍了她趕回總壇去。姥姥說我前腳剛走,師父便仙逝啦,姥姥
按師父的吩咐用藥化了遺體,讓我給師父的畫像磕頭。」

  這話裏透着難以言喻的森森鬼氣,以耿照現時的閱曆,怎麽聽都像是一樁奪
門陰謀。卻聽雪豔青續道:「姥姥卻不知道,其實我後來自己想明白啦,隻是一
直沒同她說。師父的書齋裏除了《天羅經》,還不見了一把修剪盆栽的小金剪。
那是師父特别請巧匠打給我師妹的,說是最愛看她操剪,旁人都不許碰。

  「我在後山找到那把被人丢棄的剪子,刀齒已扭爛成一團,上頭染的血都涸
成了焦褐色。我才知道,原來師父是給害死的,行兇的正是我師妹。她不止盜走
了《天羅經》,還殺了師父!」

  「弒師」無論在黑白兩道,都是人所不容的滔天大罪。耿照聽得驚心動魄,
忽然發現蹊跷,忍不住問:「那蚳姥姥爲什麽要對你隐瞞?是想掩飾你師妹的罪
行麽?」話甫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毫無道理。

  在天羅香的這場權力移轉之中,雪豔青、蚳狩雲是得益的一方,而明棧雪和
她師父一個亡命天涯,另一個則是身死收場。四人的關系無論怎麽畫線連結,都
不可能把蚳狩雲與明棧雪連在一塊兒。

  「我也不知道。」雪豔青淡淡說道。似乎在她的人生裏,「不知道」已是常
事,因爲未知實在太多,她已能泰然處之,并不會爲此驚慌失措。「我本來不恨
她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老實說我不知道要恨什麽。但,殺死師父這件事我無
法原諒她,爲什麽做出這種事來,她須給我一個交代。更何況,不久前她又打傷
了姥姥。」

  這樣聽起來,明棧雪似乎是主動尋釁的那一方,不過她也從未擺出弱者受害
的姿态就是了。這場莫名的鬥争截至目前爲止,還是明姑娘大占上風,偌大的天
羅香被她一人殺的殺剿的剿,平白賠上一票迎香使、織羅使,連蚳姥姥都無法幸
免。

  聽出她對「姥姥受傷」一事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感情,耿照問:「蚳姥姥傷得
很嚴重麽?」雪豔青很久都沒有說話。這個反應也出乎意料的孩子氣。

  耿照體諒地笑了笑,點頭道:「是了,我認識一個很高明的大夫,連斷掉的
經脈都能接回去,堪稱是醫術大國手。你若願意,可以請他醫治姥姥。」雪豔青
「嗯」的一聲,片刻才道:「那……那就多謝你啦。」

  耿照道:「别客氣。那個什麽鬼先生的不是好人,你别聽他唆擺。」

  「他還拿了我的杖,說要還的。」她的聲音聽來頗爲懊惱,似對丢杖一事十
分介意。「七玄大會之上,一定要向他讨回虛危之杖!」

  說者無心,耿照卻想起彼此的立場:衣衫不整的白日流影城弟子,背着下半
身赤裸的天羅香之主,一個是鎮東将軍麾下,另一個則是刺殺将軍的欽犯……看
在旁人眼裏,怕是全亂了套。

  走着走着,頸窩畔忽傳來一陣勻細輕鼾,或許是傷疲交煎之下,雪豔青竟在
他背上睡着了。也難得她如此信任,這該說是不知險惡,還是全無心機?耿照忍
不住笑起來,心懷頓寬。

  管他的!官兵抓強盜的事,明天再說罷。

  今晚就隻是兩個患難相扶的江湖人,結伴在路上聊天而已。

  夜暗難行,耿照沿着山邊林徑,摸索着向前走,希望能循着人走出來的便道
找到人居。走了快半個時辰,看到前方不遠處有幾幢簡陋的茅草房子,成「凹」
字形的三合排列,四周竹籬環繞,似是農家。

  此間距離江岸已有一段,地勢較爲平緩,稍遠處似乎隐約見得田畦,這裏有
農舍也不奇怪。比起五裏鋪遇襲時耿照閱曆益深,對于荒野中突然冒出來的建築
物格外警覺,這座農舍的竹籬笆裏有雞籠、鋤頭等日常用物,分布自然,按理該
沒什麽問題才是。

  他伏在十丈開外的矮樹叢間,靜靜眺望着屋舍。

  「是……是民家麽?」背上微微一晃,卻是雪豔青睜開了眼睛。

  「怎……怎不過去?」

  「那裏一點聲音也沒有。」怕她聽不明白,耿照低聲解釋:「那屋子外圍有
雞寮狗籠,卻沒有雞行狗吠等動靜,極不尋常。你在這裏待着别動,我上前瞧瞧。」
雪豔青勉力伸長粉頸眺望一陣,果然如他所說,點頭道:「好。」

  耿照小心将她藏在隐蔽處,施展輕功掠至竹籬外,突然一股淡淡的腥味鑽入
鼻腔裏:「是血!」心知不妙,繞着籬笆轉了一圈,前後不見有人,才縱身越過
牆籬,見雞舍、狗籠的門都是開的,滿院子都散落的雞毛,卻不見半隻雞;狗則
好找得多,屋主飼養的大黃狗暴眼吐舌,歪着頭橫在竹籬門後,顯是被人擰斷了
脖頸,手法幹脆利落,連血都沒多流一滴。

  這裏是真正的農舍,并非出于僞裝,代表屋内原本住得有人。雞走犬斃,很
難認爲屋裏的人家安全無虞。耿照輕輕推開左廂一幢茅草屋子的門扉,誰知柴門
滑開不過尺許,便即不動,似是卡住了什麽。

  就着些許月光一瞧,房内赫然陳屍兩具,一人仰躺在角落的榻上,下半身還
蓋在綴滿補丁的被褥裏,怕是才坐起身便即遇害。另一具屍體則趴在柴門滑開的
路徑上,四肢完好,呈現詭異的歪斜,猶如跳舞一般,隻有頭顱幾乎被扭了個對
邊,明明身體俯卧在地,扭曲的紫醬面孔卻是朝向屋梁的。

  兩人都隻穿單衣,床上是一名老婦,死在門邊的自是這家的主人。

  柴門開不到一尺,成年人要擠蹭入屋甚不容易,兇手殺人之後,卻要如何離
開?耿照再看了幾眼,突然明白過來:那兇人輕敲門扉,老農披衣起身,開門觀
視,他卻如一陣風般掠進屋裏,擰斷了坐起身來的農婦脖頸,又迅雷不及掩耳地
轉身折斷了農舍主人的,掠出時反手帶上門扉。

  折頸的男主人原地打了幾個旋子,屍身趴倒在地,恰恰擋住門徑,造成「有
進無出」的假象。這殺人的速度雖然快極,若是全力施爲,耿照自問未必辦不到,
難就難那份毫不遲疑的殺心(好……好毒辣的手段!)

  兩人俱是折頸而亡,血氣自是來自他處。耿照不敢大意,循着氣味蹑足來到
透着微光的右廂,碧火真氣的靈敏感應放大至極,清楚察覺屋内止有一人的心跳,
隻是虛弱到了極處,此外三丈方圓内再無活物。

  「還有活口!」

  他撞開門扉,屋裏僅有的幾件簡陋家具被人掃至一旁,角落癱坐着一個血人,
渾身上下布滿凄厲的創口,骨碌骨碌地冒着血,仿佛被成群惡狼撕咬過,有的傷
口深可見骨,還有被扯下一半、另一半還連在身上的肉條,令人不忍卒睹。那人
身受如此嚴重的創傷,居然還有一口氣,口鼻處不住呼出鮮血沫子,瘀腫的面孔
依稀辨得相貌輪廓,卻是耿照曾見過的。

  「大……大太保!」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一發喊,那人浮腫的眼皮便動了一下,可惜似已
無法視物,眨得幾下便湧出膿膏血水,低道:「耿……耿照?」聲音含混不清,
原來口中缺了幾枚牙齒。

  「是我!」耿照趨前搭脈,發現他體無完膚,手都不知該放哪兒。

  他與雷奮開非親非故,談不上交情,但一個好好的人,怎一轉眼成了半截破
爛殘屍?以大太保的武功,就算真遇上成群虎狼,決計不緻變成這副模樣。錯愕、
驚惶、惋惜、着急等情緒紛至沓來,耿照心亂如麻,瞬間竟有些鼻酸,眼眶不自
禁地湧出淚水。

  「大太保!是誰……是誰将你傷成這樣?我……我帶你去就醫……」見他左
腿褲布上濃漬如墨,已經泛黑的色澤仍不停變深,顯是傷到大腿動脈,雙手緊緊
壓着傷口仍止不住出血,急得結巴:「怎……止不住……怎麽會止不住血?」伸
手要點穴道,但他雙腿傷勢最重,一條左腿幾乎稱得上「支離破碎」,哪有一塊
能讓他點穴的完好肌膚?全是血洞創爛。正自無措,雷奮開睜開失焦的雙眼,低
喝:「别慌!鎮……鎮定點!」

  耿照被喝得一震,頓時安靜下來。

  「傷……傷我的人還……還在附近……」雷奮開擡起左臂,攀着耿照的衣襟
往面前拉近,艱難地咽了咽溢出咽底的血唾,低聲道:「他……故意……放…
…放你……放你進……進來的……」休息了一會兒,繼續道:「他……逼問我
……一個秘密,哼……我……死都不肯說。那人……極工心計,知……知道我不
能将秘密……帶入土裏……所以……」這幾句說得稍稍亢奮,所剩不多的氣力迅
速耗盡,他連吞咽都有困難,幾乎被血唾噎死。

  耿照按住他左腕脈門,一點、一點輸入碧火真氣,低聲道:「大太保,我背
你逃出去。」能把「天行萬乘」雷奮開傷成這樣的人,耿照完全沒有應付的把握,
但逃跑還是有些自信的。

  雷奮開搖頭。「那人也算到了,我……我撐不住的。」顫着手指頭揭開虛掩
的衣襟,赫見他左胸口有個拳頭大的血洞,一團濕膩的紅肉「噗通、噗通」地鼓
動着,令人怵目驚心。「他……他掐斷了我兩條心脈,我……我死定了。」

  「我把秘密……告訴你,他……他的目的便達到了……」雷奮開破碎的嘴唇
扭曲着,似是在笑:「但你隻要活着……從他手裏逃生,那……那就是老子赢了。
你……明不明白?」

  耿照警醒過來。若真是兇手故意放自己進來聽取秘密,不管最後雷奮開有沒
有告訴他,那人都不可能聽任他離去。這是一條無論答應與否都得上的賊船,死
了個雷奮開,兇手不過是換個拷打的對象罷了,耿照隻能爲自己打算。

  這也正是雷奮開孤注一擲的地方。

  「看來你明白了。聽好……」雷奮開湊近他的耳朵:「總瓢把子的隐居處,
就在——」低聲說了幾個字。

  「就這樣?」耿照實在難以置信。

  「就……這樣。」雷奮開笑起來:「見到總瓢把子,你同他說說這裏發生的
事,所有細節都别漏了,讓他給老子報仇。」

  耿照急急追問:「是誰下的毒手?」

  「铿啷」一聲,一物從雷奮開手中落下,卻是一枚精鋼鑄成的鐵簡。

  「拿……拿着。」雷奮開的眸光逐漸渙散,身子開始抽搐,口中骨碌碌地冒
着鮮血。「我要說的……都說完啦。兇手……」一把抓住耿照握着鐵簡的手,原
本癱軟的指掌突然恢複氣力,幾乎将掌骨捏碎。「都……都說完了……收好它
……别……别讓人……看……」聲音突然消失,咬牙瞪眼的神情猶凝在面上,身
子卻已不動。

  耿照還來不及悲傷。大太保說的東西他記住了,但是兇手呢?兇手是誰、爲
何行兇……關于這些,大太保什麽都沒說啊!難道鐵簡的主人是兇手?那又爲何
說「别給人看」?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費了偌大氣力才把雷奮開的手掰開,翻看掌裏那一方鐵塊,認出上頭镌有
赤煉堂的風火旗标志,正面镌着「見簡奉令」、背面則是「指縱鷹」的陰刻篆字,
這下線索全斷了。雷奮開自己便是「指縱鷹」的主人,「鐵簡主人行兇」一說實
難成立。

  臨死之人的托付,是世上最沉重的負擔。

  耿照并不懼怕殘毒的兇手,甚至不怕犧牲性命,卻深深懼怕自己有負所托,
因爲雷奮開沒機會再拜托第二個人。一旦他想錯或是做錯了,雷奮開的托付将永
遠沒有昭雪的一天,見到總瓢把子之時,也将無法面對他的質問:「是誰殺死了
本座的大太保?他臨死之前,不是将行兇之人告訴你了麽?」

  背後傳來狼一般輕細的腳步聲。

  耿照悄悄将鐵簡收進懷裏,潛運内力,放下屍體緩緩起身。

  豆焰掩映下,來人一身染血墨袍,披頭散發,青巾蒙面,兩袖長長曳地,不
見袖中指掌,袍襕「潑啦」一聲逆風飄揚,露出袍底的白綢褲、黑靿靴,同樣濺
滿斑斑血迹,宛若煉獄走出來的惡鬼判官。

  看來鐵簡的意義也不用想了,雷奮開的推斷奇準,這人果然是故意放耿照進
來。連同左廂房老農夫婦的兩條性命,他便是殺人的兇手!

  「尊駕出手忒辣,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的覆面巾下發出「喀喇、喀喇」的炒豆聲響,似是嚼着什麽東西,微瞇
的細目隐泛綠光,片刻才道:「下半首的二十字是什麽?」語音既沙啞又尖銳,
仿佛一男一女同時說話似的,帶着妖異的共鳴聲響。或許也跟他不斷嚼着東西有
關。

  耿照不禁一愣。

  「下半首……二十字?」

  大太保跟他說的秘密遠遠少于二十個字。難道兇手連自己找的是什麽,都弄
不清楚麽?正自狐疑,又聽那人吟哦道:「「岡陵何無人?井上蔓草生,岱嶽宗
一目,含毫空複情。」說出下半首的二十字,可留全屍!」喉音雖詭異莫名,吟
詩的韻律節奏倒是有模有樣。耿照連編都編不出二十字給他,邊以餘光打量屋内,
尋找脫逃機會,一邊拖延時間:「說什麽詩的,我全不知道!要怎生告訴你?」

  「好。」那人咀嚼着,忽然一揮大袖,從袖管中擲出一條白生生的手臂,上
臂被啃得血肉模糊,留有駭人的碩大犬齒牙印,手肘指掌的線條卻頗爲娟秀,一
看便知是女子所有。臂上的肌膚未泛青白,該是新切下不久。

  耿照想起樹叢裏的雪豔青,渾身汗毛直豎,所幸那條臂膀甚是纖細,沒有發
達的肌束,苦主必定身材嬌小,不可能是久經鍛煉的雪豔青。他既悲憫另一條無
辜受害的性命,又慶幸那人不是啃食雪豔青的手臂。

  那人也沒打算诓他,伸手按了按覆面的青巾,像是抹着飽餐後的嘴角,怪笑
道:「再不老實招來,我便吃了你藏在樹叢裏的小妞。」舉手時袖管滑至肘間,
露出一條毛茸茸的手臂來,五隻指頭尖如彎鈎,恍若骨爪,一點兒也不像是人。

  (妖……妖物!)

  土屋一側有糊紙窗格,耿照本想越窗而出,施展輕功将他引開,再回頭來接
雪豔青;如今看來,這個辦法是行不通了。不過,有件事情他十分在意:這名黑
袍怪人能将雷奮開傷成這樣,武功該是深不可測,既然如此,何不一上來便動手,
偏要拉拉雜雜扯上一堆?

  ——這是拖延之計!

  無論是等幫手或别有算計,絕不能稱了他的意!

  耿照無聲無息出手,迅雷不及掩耳般掠至門前,運起全身功力,雙掌印上對
方的胸膛!

  他雖隻恢複了六成功力,然碧火神功獨步天下,這一掌既有突圍的決心,複
有擒兇之意志,便是雷奮開複生,也不能以肉身抵擋。隻聽「喀」的一聲,掌力
震裂了那人的胸骨,轟得他雙腳離地,拱着身子倒飛出去,直飛出丈餘才落地,
「砰!」趴倒不動。

  轟飛敵人,耿照卻抵受不住掌力反饋,踉跄幾步單膝跪倒,胸中氣血翻湧,
一時間竟無力走出房門。「我……替大太保報了仇?」正自迷惘着,那人忽動了
一動,撐地而起,胸腹不住冒出濃烈藥氣,連夜風都吹不散那股既腥臭又刺鼻的
難聞藥味,自屋外一路蔓延進來。

  耿照難以置信。他确确實實感受雙掌轟擊的力度,那股巨力甚至傷了他自己
的掌骨腕筋,就算未能打折,也絕對是打裂肋骨的威力,怎還能站得起來?

  更可怕的是:被不停飄散的濃濃藥氣包裹起來的黑袍怪人轉動肩膀,還伸手
按了按肋間,冷哼道:「實力不錯啊!東海年輕一輩裏,居然有你這等高手。你
叫耿照,是麽?」

  「鼠輩。」耿照不想和他廢話,隻冷冷吐出幾個字。

  「看來不給你點苦頭吃,是學不乖了。」那人喀喇喀喇地拗着腕子,活動活
動肩頸,下一瞬便貼至耿照身前,指爪削過他的左腋,滾熱的鮮血噴上半空!

  這一抓本要卸下他一條臂膀,着體之際,碧火真氣忽生感應,耿照想也沒想
便舉臂一讓,利爪削過左腋背肌;餘勢所及,将他整個人掼入屋底,腳跟拖地滑
行,直到背脊「砰!」撞上土壁爲止。

  耿照沒有那人若無其事站起的本領,背肌受到大範圍的撕裂創,整條左臂形
同報銷,随手點了幾處穴道,夾緊左腋扶壁起身,那人重又出現在土屋的門扉前,
宛若鬼魅。

  今夜的第三場戰鬥,耿照仿佛籠中之鼠,面對不會受傷的敵人,他初次萌生
「束手無策」的感覺。怪人身上仍不住飄出藥氣,這次卻變得十分積極,一掠進
屋撲向耿照,獸爪般的五指「嘩啦!」洞穿牆壁,耿照縮着半邊身子一滾,驚險
地避了開來。

  那人動作如獸,模樣也漸顯現獸形:覆着青巾的口鼻拱起,像是變成了犬科
動物的長吻;兩耳越尖,位置越往腦後頭頂的方向移去;渾身肌肉鼓起,幾乎擠
裂衣褲;肌膚色澤越來越青,粗硬的毛發根根攢出,矛戟般森然豎起……

  他嚎叫着揮爪,動作狂暴,每一下都夾雜着粗息嘶吼,以及筋肉骨骼不住撐
擠、衣布迸開的聲響,豆焰映在牆上的影子益形巨大,輪廓也越來越像雙腳人立
的巨大食肉獸。

  得益于此,耿照在爪風間東翻西滾,居然僵持不下。

  換作旁人,恐怕早已在利爪之下喪生,但耿照也有野獸一般的靈敏反應與身
手,在狹小的屋内,怪人不斷變魁梧的身形反而限制了行動,再加上獸化的過程
似乎也帶來相當的痛楚,狂暴的攻擊變得不夠精準,同樣具備野獸反射神經的耿
照自能輕易閃開。

  黑袍怪客并不愚笨,爪勢落空,卻守緊窗門不讓他接近,完全沒有突圍的機
會。

  「不妙!」耿照暗暗叫苦,眼角瞥見牆上的孔洞,忽生一計。

  不多時獸化似到了盡頭,筋肉骨骼不再撐擠變形,飛竄出的藥氣略見和緩,
那人痛苦的眼神一銳,散發出危險的光芒。他一連幾爪,将耿照壓制在屋底的土
牆前,戳得牆面千瘡百孔,頗有貓捉老鼠的意味。

  (可……可惡!)

  耿照咬牙擡頭,正迎着人形巨獸的惡意俯視,彼此都知道戲耍已至尾聲,黑
袍怪客一爪入牆,封住左半部空間,另一爪戳向耿照受傷的肩臂,打算将他釘在
牆上,慢慢折磨拷問。

  爪風着體的瞬間,耿照矮身一縮,巨爪「砰!」貫入壁中,千瘡百孔的粗陋
土牆再也承受不住,轟然倒塌!

  耿照不顧黃塵激揚,抱着頭滾出破壁,身子猛地撞上一座結實木墩,差點痛
暈過去,腦中靈光乍現:「這是……柴墩!」反手撈去,果然握住一柄柴刀!未
及站起,黃塵中一團碩大的烏影橫空躍出,巨狼般的黑袍怪客不給他喘息的機會,
利爪兜頭抓落!

  耿照擡臂牽動左腋,痛得眼前發黑,眼看難以抵擋,蓦地腰間白芒大盛,化
骊珠威能二度爆發,熾亮的白光幾乎照亮了半座院子。黑袍怪客慘叫一聲摔落地
面,不住倒退,似乎那白光化爲實體,就這麽刺傷了他;片刻實在不甘心,索性
捂着眼又撲上前來。

  耿照得骊珠奇力之助,體内真氣一霎充盈,直欲鼓出,忙揮舞柴刀禦敵。他
平生隻學過一套「無雙快斬」,此時命懸一線,什麽壓箱底的本領都得拿出來,
咬牙單手使刀,硬劈完一路幾百刀的無雙快斬。怪客被砍花了身軀,創口不住冒
煙;片刻後揮開濃霧般的刺鼻藥氣,但見一身青皮戟髭,哪有什麽傷痕?

  耿照握刀的手不禁微顫,雖然臍間骊珠仍放出萬道豪光,但捂眼的青狼卻在
白光裏人立起來,蓦地仰頭長嗥,駭人的咆哮聲震動山林,驚出無數飛鳥,氣勢
再度壓倒了腰綻異光的少年!

  (這人……是打不倒的!)

  在嶽宸風之後,耿照已許久許久沒有這種絕望膽寒的感覺了。若連未曾失控、
源源釋放奇力的化骊珠都放不倒這厮,眼下還有什麽武器可以倚恃?人狼步步進
逼,覆面巾下的長吻不住動着,發出令人汗毛直豎的可怕聲音:「說!那半首二
十字是什麽?再不說,我便吃、掉、你!」

  「《青狼訣》這種低三下四的武功,用得着這麽張狂麽?」

  一把端麗動聽的女聲自他身後傳來,口吻雖是輕描淡寫,卻隐有一股肅穆莊
嚴,可以想見聲音的主人見過無數滄桑風浪,縱使面對怪異猙獰的人形巨獸,依
舊波紋不驚。

  「任你化身後刀槍不入、傷愈快絕,這套武功的緻命缺陷,你并未參悟出破
解之法。要不,也毋須啃食這農家的無辜女兒了,是也不是?」

  耿照一凜:「難怪!難怪他的指爪路數如此眼熟,這《青狼訣》……是聶冥
途的獨門武學!」

  他曾在蓮覺寺大佛腹中,與明棧雪竊聽聶冥途、陰宿冥兩人對話,從而知道
這門歹毒的武功。隻是聶冥途一身青狼訣邪功,當年已被「天觀」七水塵化去,
此人決計不是聶冥途,這世上還有何人通曉這路《青狼訣》?

  而黑袍怪客則被說中了痛處,怒極回頭。

  如無必要,他等閑不使青狼訣,實因這門武功有重大缺陷,饒是他天資過人,
又煞費苦心鑽研,猶未可解。萬料不到雷奮開傷疲之身,仍是無比難纏,非使出
青狼訣無以擒之,而後才不得不尋來這座野地農舍,生食農家之女修補耗損。

  聶冥途隐世長達三十年,集惡三冥的畜生道一支早已煙消霧散,世上縱有知
《青狼訣》者,親眼見過的也不多了,誰能輕易喊破這門奇功的來曆,甚且知其
有重大的缺陷?

  「尊駕既來,何必藏頭露尾?還請現身一見。」他冷冷道。從人狼口裏吐出
文質彬彬的話語,當真詭異到了極點。

  「從你口中聽到「藏頭露尾」四字,實在令人哭笑不得。」那端麗的女子口
音淡然說道:「我一直都在這裏,沒藏什麽,隻是有人心眼已污,睜眼不見罷了。
你要見我,我不是在這兒麽?」語聲方落,耿照眼中忽現奇景——白光之中,四
名童子扛着一台金頂紗帳現身。那帳大有八叠,周圍數重藕紗,貼滿金箔的華麗
頂蓋呈八角飛檐的形狀,中心的尖頂上立着一頭振翅飛天的金鳳凰;帳子兩側的
擡杆粗如碗口,與金帳台一樣遍體髹金,光是教八名力士來扛都嫌沉重,那四名
僮兒卻是舉重若輕,移動間宛若踏莎滑行,連晃都不多晃一下。

  金帳前後,另有四名矮小的童女舉着飾金塗紅的鳳頭金杖,帳頭懸着華麗的
大紅宮燈,隻有右前方那盞不是紅的,而是一隻樸實的糊紙白燈籠,形狀十分眼
熟。

  八人陣帳的華麗金帳,便這麽「滑」進竹籬院裏,與耿照、黑衣怪客形成鼎
足三角,彼此相距不過丈餘。金帳停住的瞬間,化骊珠的耀眼白光突然熄滅,耿
照檢查臍間并無異狀,也不知是什麽緣故,暗忖道:「适才在江畔,珠子也曾自
行釋放奇力,并未如平常那樣,稍一刺激便即失控,這回也是。二次出現的時機、
情況之相似也未免太過巧合,方才她說「我一直都在這裏」,此事若與這名女子
有關……代表她從江岸那邊,就一路跟着我們了。」此姝似無惡意,他忍不住多
看了那盞白燈籠幾眼,陡地省悟:「這是……七玄宗主的燈籠!」

  他對手持離垢後的記憶十分破碎,一想便頭疼,但之前發生的事可是記得一
清二楚。他與染紅霞意外闖入鬼先生與七玄宗主的集會,在劣勢之中絞盡腦汁,
想辦法脫困……

  白燈籠的形制一模一樣,但他沒看過上頭所繪的記号。燈籠面上,寥寥幾筆
繪出一枚箭簇似的圖樣,尖尖的三角框子底下兩豎并排的直線,說是傘蓋,傘柄
也未免粗了些,倒像簡筆的樹木符号,三角樹形下還壓了個日輪般的螺旋圓圈,
表示是背着太陽的。

  七玄的号記既簡單又明了,即使是半路殺出的耿照,多能一眼認得:骷髅頭
代表遊屍門、蜘蛛代表天羅香,豎有三弦的箜篌代表血甲門,而蛇則是五帝窟的
表記……隻有這壓着日輪的樹木圖形,完全看不出代表什麽意義。

  耿照在心裏将七玄各派數了一遍,突然發現一個問題。

  不管怎麽數,他所知悉的「七玄」始終隻有六個門派。有個門派從沒出現在
「七玄」的指涉當中,連與寶寶錦兒閑聊時也不曾聽她提起過。

  「你們……」他不由得喃喃說道:「就是那個從沒出現過的「第七玄」罷?
連七玄中人也未必知道……」

  「沒錯。典衛大人可真聰明,一下便想到啦。」

  金帳裏的女子淡淡一笑,輕描淡寫的口吻仍似有懾人心魄之能:「我等便是
那人所不知的第七玄,你可以管我們叫「桑木陰」。」

  第九十折刀似蠶覆,喚子如殇黑衣怪客冷哼一聲。「七玄的妖魔鬼怪,都是
一丘之貉!」

  帳中女子不由失笑。

  「「妖魔鬼怪」四字由你口裏說出,也諷刺得很啊!」

  正所謂「好漢架不住人多」,她這一邊不算她自己,光是随身的仆從就有八
人之多,外表雖是些童男童女,端看擡帳四人舉重若輕的模樣,便知不好相與。
黑衣怪客剔着利爪,幽綠色的眸子轉得幾轉,忽想到了什麽,怪聲冷笑:「據說
「桑木陰」乃是七玄之中的不動者,如升東之建木,不能輕易插手江湖之事,隻
能旁觀,以延己祚,以待龍皇之回歸。閣下既然自稱是桑木陰,該不會不知道這
一條規矩罷?」

  那女子「咦」的一聲,詫然道:「你怎麽知道?」

  黑衣怪客冷笑不語。帳中女子也不生氣,片刻怡然道:「你不說,我也猜得
到。倒是你的真實身分,令我大感興趣,《潛翔寶典》這麽罕異的典籍你都看過,
贊一句飽學鴻儒也不爲過了,是不是?」

  《潛翔寶典》乃是一部江湖野史,作者不詳,也有說非是一人一時之作的,
成書分上下兩卷,上卷記載玉螭王朝諸事,取材粗疏,信不如正史,文字也不如
《玉螭本紀》那樣華美生動。曆朝曆代撰述鱗族帝紀的各種文本,簡直到了汗牛
充棟的地步,官修的、私撰的不計其數,即便到了本朝,都還有蕭谏紙這樣的大
儒從中取材,寫出洋洋灑灑十七卷的《東海太平記》來;以這半部《潛翔寶典》
之平庸粗劣,實在有愧于「寶典」二字。

  珍稀罕異的,是它的下半部。

  下半部主要記載玉螭王朝隳滅之後,鱗族各系的源流演變,其中最重要的就
是天源道宗的部分。天源道宗内部派系複雜,即日後七玄前身,隻是成書時尚無
「七玄」的說法,但其中卻有關于桑木陰的記載,可見其源流久遠。

  這下半部的《潛翔寶典》涉及邪派,曆代都被列爲禁書,影響所及,連上半
部都隻有極少數的手抄殘本流傳,看過的人非常稀少,更遑論是下半部。而黑衣
怪客适才順口說出的「以延己祚,以待龍皇之回歸」兩句,恰恰出自寶典下半部
中桑木陰的條陳。帳中的女子既是出自桑木陰,自然讀得爛熟。

  黑衣怪客自知失言,冷哼一聲:「你不必顧左右而言它。你既是桑木陰之人,
此地之事便與你無關了,請!」那女子曼聲道:「你自做你的,我路過腿乏,在
這歇會兒不行麽?」

  聽如此優雅端莊的動聽女聲,說出這種近乎賴皮的話來,若非形勢嚴峻,耿
照差點笑出來。眼前的情況實在怪異極了:披着狼形的兇手飽讀詩書,一口一個
指他人是「邪派」,橫裏殺出的高貴仕女又說是路過看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忽聽帳中女子喚他道:「典衛大人,你适才用的刀法很好啊!哪裏學的?」

  耿照心尖兒一吊,頭皮發麻,忽然有點理解黑衣怪客的感覺:「怎麽她老問
些不方便回答的問題,該說是都問到點子上麽?」不敢随便賣了老胡,隻說:
「是一個朋友教的。我胡亂練過幾天,約莫連一成都不算會,也說不上名堂。」

  「不,你這朋友挺有名堂,隻是你使得不對。」女子細細解釋:「這路刀法
源于南陵的青丘國九尾山,脫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然而稽神刀博
大精深,練成者寥寥,遂有才智之士撷取精要,改走重意不重形的路子,化出這
路變幻莫測的刀法來……」

  「等……等一下!」

  耿照被弄胡塗了,這「無雙快斬」明明是老胡自創的武功,怎會與天下三刀
之一的稽神刀法扯上關系?

  「你說這……這是稽神刀法?」

  「不是。是脫胎自稽神刀法的另一門刀藝,昔年「九尾飛仙」胤縱天在青丘
國九尾山耗費二十年的光陰,終于總結前人的心血,創制成功,才率領門人重入
東海,成爲七玄首屈一指的勢力。」女子笑道:「雖經人刻意變造,更略去了招
式外型,但刀意是不會變的。你方才所使,确确實實是狐異門的天狐刀。」

  (天……天狐刀?)

  耿照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帳裏的神秘女子卻不容他再想再問,一隻纖細柔荑
伸出紗帳,輕輕向他招了招。「你過來。進帳子裏來。」

  耿照看了一眼黑衣怪客,卻聽那女子道:「沒關系,快過來。」他隻好橫刀
緩緩走近金帳,碧火真氣的靈感鋪天蓋地般散開,雙眼不敢稍離那魁梧猙獰的人
狼,唯恐他突然發難。

  說也奇怪,黑衣怪客仍是站立不動,身上零星冒出縷縷煙絲,碧眼不懷好意
地盯着耿照,卻未乘隙攻擊。「有……有僭了。」他抱着柴刀爬進帳子裏。這金
帳比他看過的任何一張床都大,說是小屋也不爲過,誰知帳裏還真是一張大床,
可供七八人并卧,鋪着厚厚的綿軟絨氈,氈子底下不知墊了什麽,一按便微微陷
下,猶如彈松的棉花。

  舒适的軟氈上散置着扶枕墊褥,無一不織錦繡金的昂貴珍品,布置得像是一
個具體而微的女子閨閣。

  他才進帳子裏,當先映入眼簾的,居然一隻繃着滑亮白綢的小小桃尻。這是
他這輩子見過最小巧的屁股,大概比一顆香瓜略大,還小于盛夏河洲新采的小玉
西瓜,渾圓飽實的股瓣顯已發育成熟,非是乳臭未幹的小女娃所有。

  小桃臀并非是靜止不動,而是扭着同樣小得不可思議的圓腰一路向前爬,裙
裾在綿軟的榻上攤成扇形,伸出兩隻朝天的小小腳掌,未着鞋襪的赤裸腳心酥紅
細嫩,這點倒是跟小女孩兒沒兩樣。

  她爬到居中的枕堆間轉身倚坐,擁着一襲白狐裘裹肩,把小小的桃尻藏進了
枕頭堆裏,似乎覺得這個姿勢十分舒适,微瞇起一雙深邃大眼;及臀的如瀑濃發
「唰!」披垂下來,竟是緞子一般的雪白,沒有一根烏發。

  少女——在耿照看來,她的個頭至多隻有十二三歲——的臉蛋比巴掌還小,
細瓷般的肌膚毫無血色,整個人仿佛一尊極精緻的瓷人偶。

  「再靠近點,别杵在那兒。」

  她一開口,耿照才知她不是什麽女童,而是方才與周旋的那個高雅女聲。仔
細一瞧,那張精絕的臉孔也不像女娃兒,而是秀麗的女郎。若說雪豔青是被等比
例放大了的,那麽,她就是被等比縮小,雖有着小小的臀股、小小的手腳和臉蛋,
身形卻非未發育的女童,而有着成熟曼妙的曲線。

  正因爲個子太小而金帳太大,她剛才爬到垂紗前伸手招呼他,又要趕在耿照
鑽進來之前爬回原處,才讓他意外目睹了那隻小得出奇的誘人桃尻。女子拍拍手
邊的枕頭堆,一具玲珑有緻的修長女體趴卧在柔軟的被褥間,濃發中傳出輕細的
微鼾,竟是雪豔青。

  「她累壞啦,我點了她的昏睡穴,順便帶過來。」女子道:「這下,你總能
放心了罷。」

  「多謝……多謝前輩。」耿照心念電轉,知道遇上高人,絲毫不敢缺了禮數。

  女子笑了笑,玉芽似的纖細指尖伸出白狐裘,遙指着藕色紗帳外的巨大烏影。

  「他在拖延時間,看出來了麽?」見耿照不甚意外,滿意地點點頭,低聲道:
「《青狼訣》在短時間内劇烈地改變人的骨骼筋脈,并使傷勢快速痊愈,看似神
奇,實則有極大的缺陷。天地之間自有平衡,沒有憑空得到的力量;内功不能使
傷勢瞬間愈可,因此他超用的是生命的精元,即使得到大量的血肉補充,也不過
是寅食卯糧,無法培固。」

  這道理耿照聽明姑娘說過,并不難懂。

  「看他的模樣,之前似曾遭遇十分難纏的對手,爲了自保,才運起《青狼訣》
邪功,或制服對手,或用來恢複傷勢。爲彌補邪功損耗,他吃了農家的女兒,不
斷冒出的藥氣便是體内消化的特征。」

  「……他剛才沒出全力?」

  「是想出也出不了。」女子指着帳外。「現在,藥氣漸漸消失,表示吞吃的
血肉精元爲他所攝,《青狼訣》暫時得到補充,便能夠全力施展了。」

  「請前輩明示。」

  「硬碰硬的話,我也沒把握殺他。」女子難得露出沉吟的表情。「青狼訣縱
有千般不好,「尋常刀劍難傷」與「療傷快絕」這兩點卻極難纏,否則也沒人肯
練啦。若善用天狐刀之長,倒也能制他。」說着瞟他一眼,抿嘴微笑:「沒有招
式,很困擾你吧?」

  耿照一怔,随即用力點頭!老胡的對打訓練,讓他悟出「周天方圓,無處不
在」的刀意:耳朵先聽、眼睛先看,而後腦子才授意出手,永遠趕不上招式的變
化;高手對決中,一息之差往往便是勝負的關鍵。

  然而無招無式這一點,卻使他在實戰的應用上很難再行提升。武學是極爲精
密繁複、講究技巧的一門學問,熟練與反應很重要,卻非武學的全部,否則猿猴
狐鼬的反應俱都一流,豈非都是武學大宗師?

  「無雙快斬」爲耿照的武道開了扇窗,但窗後需要更多的材料來充實,才能
顯現風物,甚至開山辟流,完成一幅胸羅萬有的奇景。可惜老胡和他分開太早,
來不及填補這塊空缺,若非中途機緣巧合學了薜荔鬼手,又得明棧雪悉心點撥,
恐怕耿照于外門進境有限,靠碧火神功或可壓服一般的好手,萬一對上嶽宸風這
種級數的敵人,不免險象環生。

  而鬼手的招數畢竟與刀法大相徑庭,能借用貫通的部分相當有限。耿照自小
與木雞叔叔劈柴,練就絕佳手感,又得碧火神功之綿長、發在意先之反應,偏偏
手上的招數不夠,臨敵使來使去,就是那一通猛砍的「無雙快斬」,就像一名天
生識味手藝高明的廚子,刀具竈火備便,正準備大展身手,偏偏手邊沒有食材,
怎能燒得出好菜?

  女子随口評說,居然一針見血,耿照仿佛在黑暗中摸索許久,忽然見到了一
盞明燈,抱拳長揖道:「前輩教我!」

  女子點頭道:「時間有限,隻來得及學三招。天狐刀之精要,在于……」忽
聽得帳外一聲咆吼,黑衣怪客身上突然竄出大股濃煙,刺鼻的腥臭藥味陡地變重,
連帳外的八名童男童女都忍不住掩鼻。

  「這人也性急啊!」

  嬌小如玩偶般的白發麗人微蹙秀眉,忽然伸出兩指,冷不防戳向耿照雙眼!
這一下迅捷無倫,耿照還來不及吃驚,右臂本能一撥,格開那玉一般的小小柔荑;
兩人肌膚尚未接觸,女子又無聲無息縮手,連風都沒扯起一縷,仿佛什麽事也沒
發生過。

  「教你的人也許出于好意,但你的性子不适合練天狐刀。方才你可以躲,性
格狠戾些的還可能後發先至,以攻代守,更能搶得先機……但你卻隻是擋下而已。」
女子歎了口氣。「天狐刀講究的是機變百出、虛無飄渺,于虛實之間用心機,不
适合你。我原本想教你三招步法,讓那人碰你不着,時間拖久了,青狼訣的缺陷
自會收拾他。現在看來并不合适。」

  耿照恍然大悟。

  黑衣怪客最可怕的是刀槍難入、傷不成傷的青狼訣,但他最怕的也是青狼訣。
隻消以敏捷身法繞圈子遊鬥,避免正面交鋒,待他攝取自生肉的精元消耗完畢,
黑衣怪客不走都不行,眼前的危機自然解除。

  「我懂啦。」耿照對自己的速度頗有信心,低聲道:「請讓晚輩與他周旋,
盡力不被他的利爪抓到便是。」

  女子卻搖搖頭。「萬一他撇下了你,轉而攻擊這裏,你待如何?」

  耿照聞言一愣。就算這神秘莫測的白發女子足以自保,他也不能不管昏睡的
雪豔青……卻聽女子笑道:「那人也是工于心計之輩,不好好利用你的性子,那
才真是稀奇。你這個不閃不避、什麽都往身上攬的脾性,學稽神刀法還合适些,
卻學不得天狐刀。」

  她歎了口氣,輕道:「也好。本來要學三招的,現下學一招就行啦。」伸手
去按耿照的右手肘彎。肘彎乃是人身最脆弱的地方之一,耿照本能圈掌一攔,這
回女子并未縮手,兩人單臂交纏、快若閃電地交換了幾招,耿照隻覺她膚觸細滑,
竟像沒有體溫似的,小小的手掌又軟又綿,怕真的出力碰傷了她,隻以白拂手的
招式卸勁。

  誰知轉得幾下,她輕輕一推,細滑的小手便突破中宮,穩穩按在他的胸膛上。

  耿照确定她也沒使什麽内力,況且以白拂手黏纏之精,就算嶽宸風當日也沒
法一掌突破,女子的手法巧妙至極,倒像順着白拂手的路數反向旋回,每個動作
的力道都被精準無比地承接了過去,你進她退、你往她來,竟無一絲罅隙。

  白拂手的卸勁與防禦體勢不但被拆解成一個個零碎動作,還被她的小手像套
袋葡萄般兜裝起來,卻又有着一絲極其微妙的隔閡,完全無法産生威力,乃至她
把手往前一摁,就這麽輕輕巧巧地貼上了胸膛的膻中穴。這絕非白拂手不夠巧妙,
甚至與武功的強弱無關,就像天下最鋒銳的劍,也不能砍開爲自己量身訂做的劍
鞘。

  女子見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滿意地點了點頭:「你出身鑄煉名門流影城,
對體悟這路手法極有幫助。你方才使的,可是薜荔鬼手中的一路白拂手?這門神
功失傳已久,倘若能痛下十年苦功,成就當不可限量。」

  (她……她連薜荔鬼手也知道!)

  女子将他的錯愕全看在眼裏,淘氣一笑,指了指柴刀。「狼荒蚩魂爪不是什
麽上乘武功,比起你的白拂手差多啦。你把這招學起來,他便奈你無何。」并攏
五指随手劈攔,使的卻是刀法。

  耿照記心不錯,女子的動作亦不難,他邊看邊比劃起來,居然似模似樣,隻
是看不出這樣的簡單刀路,如何能克制黑衣怪客的「狼荒蚩魂爪」。女子帶他做
了幾次,突然鈎起五隻白玉雀舌般的纖指,作勢抓他胸膛。耿照對剛才被她一掌
穿入中宮之事猶有餘悸,正要撥開,忽聽女子低喝道:「用刀!」耿照一凜,柴
刀左抹右回,眼睜睜看着她一條線條修長美好、偏又小巧如牙雕玩物一般的藕臂
穿出袖管,與他交錯而過,生鏽的柴刀卻停在她脖頸邊,距離微透出青絡的白皙
長頸僅有分許。

  耿照目瞪口呆。女子傳授的刀法似是爲這一爪量身訂做,縫貼縫地逆着爪勢
倒旋回去,又重演一遍中宮突進、如入無人之境的戲碼。

  「這……這是什麽刀法?」他不禁喃喃說道。

  「心訣乃是我桑木陰所傳的「蠶馬刀法」,招式則是我按《青狼訣》圖譜所
載,與适才他所使的狼荒蚩魂爪相印證,臨時拼湊出來的。你臨敵時還須自行修
正變化,不能一味墨守。」忽然想起了什麽,抿着小小的嘴兒笑道:「這「蠶馬
刀法」也是沒有固定套路的,貫通心訣後,你見一套武功便破一套,什麽樣的攻
擊法兒都能爲它量身打造一隻鞘,老老實實裝起來,任它如何鋒快,獨獨拿你沒
辦法。」

  耿照省得厲害,女子雖未直接告以心訣,僅僅是這一點撥,他已受用無窮,
忙收了柴刀,正襟俯首:「多謝前輩指點。還未請教前輩高姓大名,尊諱如何稱
呼?」

  女子笑道:「你叫我馬蠶娘罷。咱們桑木陰的主兒,曆代都叫這個名兒的。」

  帳外又是一聲驚天咆哮,那名手提白燈籠的女童奔至帳前,福了半幅:「啓
禀蠶娘,那厮似是複原啦!需要我等出手麽?」那女童耿照适才打過照面,看來
不過十歲模樣,誰知聲音卻頗爲蒼老,蒙眼不看的話,還以爲說話的是名老妪。

  馬蠶娘揮手道:「玉嬷,先退下罷。那人不是你們能應付的對手。」轉頭對
耿照道:「你身負碧火神功絕學,論長力他不及你。臨敵時切莫着慌,穩紮穩打,
必能取勝。」

  「晚輩理會得。」耿照對她的武功見識甚是服氣,無論她再說出什麽也不覺
得詫異了,抱拳一揖,提刀揭帳而出。

  院中,黑衣怪客正剔着骨爪,身上已不再逸出刺鼻的濃煙藥氣。他的身形似
乎縮小了些,贲起的肌肉也不像先前那樣誇張,整個人看起來更加精悍,一見耿
照出來,冷笑道:「你已經錯過了哀求饒命的機會。我先将你擒下,待殺盡了這
幫攪局的七玄妖人,再來慢慢拷問雷萬凜的下落。」

  耿照沉聲道:「不管你要問的是詩還是總瓢把子的行蹤,我都無可奉告。」

  「很好!」那人獰笑:「但願用刑之時,你也有這般骨氣!」身形微晃,如
狼一般撲向耿照,竟比先前快上一倍!耿照根本來不及施展什麽刀法,被撲得連
滾幾圈,總算沒被他巨大的身軀壓住,乘隙側滾開來,才起身利爪又至!

  (好……好快!)

  狼化的最大優勢就是快極,耿照心知不妙,靈機一動,轉身便逃。「吼!」
人狼狂吼一聲,震耳的咆哮還未散去,爪風已至腦後;耿照側身讓過,黑衣怪客
連人帶爪撲倒了整片的竹籬笆。

  竹篾細韌不易斷折,再加上此處本有一畦小小菜圃,扯倒的竹籬、柔軟的菜
圃地以及飛散的農具雜物等,讓人狼的行動大受限制。它一腳踩穿了籬笆,深深
陷進泥土地裏,正要運勁震開卡在腿間的刺碎篾網,耿照已反守爲攻,擎刀撲了
上來。

  「找死麽?」

  黑衣怪客一爪揮出,眼前的少年卻像泥鳅遊魚般纏轉過來,他手上的刀也是
——人狼一聲痛叫,毛茸茸的粗壯臂上被刨起一圈連皮硬毛,濃墨般的鮮血飛濺
而出,耿照已與他交錯而過,自是毫發無傷。

  黑衣怪客痛極,不明白護身的罡氣何以突然失效,這少年刀鋒削過之處,全
是這一抓裏的弱點,仿佛變戲法的秘藏機關被人掀了開來,專挑緊要處破壞,傷
害倍增。他自《青狼訣》大成以來,已多次拿活人來試爪練功,自問比聶冥途鑽
研得更透徹,隻礙于身分,不能正大光明挑戰高手,琢磨實戰應用。

  原以爲雷奮開那老流氓受了重傷,該能輕易擒之,殊不料「鐵掌掃六合」威
力極大,雷奮開那厮心計又工,故意示弱,甫一交手便中了六合鐵掌的暗算,若
不以青狼訣療愈受創的髒腑胸骨,隻怕死在屋裏的便是他了。

  爲吐怨氣,他可是狠狠折磨了他一頓,無奈雷奮開硬氣得很,黑衣怪客明白
從他口裏套不出話,适巧耿照尋至農舍,才故意放他進來,誰知……當真可惡至
極!

  「吼——!」人狼仰天長嘯,臂上竄出大股藥煙,刀傷被迅速修補起來。

  耿照初試「蠶馬刀法」奏功,又驚又喜,謹記着馬蠶娘的吩咐,繞着黑衣怪
客遊鬥,不避任何一爪,而是直接以蠶馬刀爲「鞘」,令人狼爪爪無功。

  然而狼荒蚩魂爪畢竟是狼首的成名武功,亦是變化多端,不是每一下都能像
第一擊那樣順利破隙。兩人一個前後左右瘋狂出爪、一個兜着圈子連消帶打,耿
照還是守多攻少,以他傷疲之甚,黑衣怪客的修爲又遠高于他,這已是不可思議
的驚人戰果。

  交手數十合,黑衣怪客的身軀再度裹入縷縷藥煙之中,知道這樣下去極是不
利,一式「狼猛蜂毒」又被耿照輕易化去,驚天之威如擊空處,突然明白過來:
「他這路刀法,專克「狼荒蚩魂爪」!」雖不明就裏,他卻不是冥頑不靈之人,
作勢再發一次「狼猛蜂毒」,待柴刀抹至,突然反掌握住刀鋒,左掌畫了個圈平
平推出,正中他胸口,将耿照打得倒飛出去,整個人摔進金帳之中,一口鮮血全
噴在藕紗上。

  馬蠶娘細眉微皺,趴着向前抓住他的手腕,一把拖至枕畔,随手點了幾處大
穴,微微透光的小小玉掌一拍他肩頭,一股熟悉的綿和之力透體而入,護住他的
心脈。耿照隻覺臍間一陣烘暖,周身如浸溫水,奇怪的是碧火神功的護體真氣并
未抗拒她輸送過來的力量,仿佛早已習慣似的。

  「前……前輩……」他神識漸漸模糊,仍奮力掙紮着開口:「雷……總…
…總瓢把子……秘密……」脖頸一歪,終于不省人事。

  帳外呼喝聲此起彼落,黑衣怪客與舉大紅宮燈的三名女童鬥得正酣,三人身
手毫不遜于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喝叱的聲音同樣嘶嘎蒼老,半點也不像幼女;片
刻幾聲裂帛勁響,三女各被利爪所傷。被稱作「玉嬷」的女童一揮衣袖,沉聲道:
「四窮童子,保護蠶娘!」那擡帳的四名童子發一聲喊,齊躍上前。

  「退下!」馬蠶娘輕叱:「莫添傷亡!」衆人奉她若神明,聞聲頓止,一動
也不敢動。黑衣怪客「唰!」飛入賬中,巨爪一攫,抓起馬蠶娘舉至面前,兩人
身長相差懸殊,他單掌捏着她纖細的楚腰,拇、食二爪幾能合住,忍不住啧啧稱
奇:「你這個玩具娃娃,弄出這許多花樣!」

  誰知馬蠶娘全無懼意,悲憫似的搖了搖頭,歎息道:「你露餡啦,知不知道?
普天之下,能将「不動心掌」使到這般境地者,屈指寥寥。你那一掌「河兇移粟」,
不啻寫著名姓,還蒙臉做甚?」小手微揚,輕易将他的覆面巾揭下。

  黑衣怪客大驚捂臉,旋又目露兇光,咧着血口尖牙,獰笑道:「窺人陰私,
身死莫怨!」掌中用勁,正要将這小得出奇的白發女子捏死,誰知不管怎麽收攏
指力,卻仿佛掐了塊金剛砂,他已捏到全身微微顫抖、額際汗湧的程度,說是九
牛二虎之力也不爲過,馬蠶娘的小腰卻絲紋不動,一雙大眼仍眨巴眨巴地望着他,
帶着高深莫測的笑容。

  她隻伸出一根蕊芯似的手指,按住他死命用力的虎口。

  「若非我立下誓言,不得插手武林之事,今天你就死定了。」小小的女郎輕
聲說道:「隻是本門先祖萬萬想不到,這誓言竟保護了一名僞君子。」指尖慢慢
上移,啪的一聲,黑衣怪客的腕骨已被扯脫,不住冒出藥氣。她不知用了什麽法
子,将他施加的握力全凝于她指尖下的那一點,還能倒移回去,嚴格說來黑衣怪
客的腕關節是被自己施力扭脫的。

  馬蠶娘的指尖繼續上移,片刻又是「啪!」一記脆響,肘關也被倒行之力震
脫。

  「你博覽群書,學問大得很,又工心計,我騙不了你。礙于誓言,任何可能
改變武林的事我都不能做,包括揭發你的真面目;除非生命受到威脅,否則我不
能出手。這是你今天犯下最大的錯誤。」

  指尖滑過人狼的肩頭,肩關節應聲脫臼。他整條手臂軟軟垂下,巨大的身軀
跪倒在軟榻上,馬蠶娘站在他身前,居然還比他矮了大半個頭,踮起腳尖伸直藕
臂,指尖繼續上移,「啪!」鎖骨也斷裂塌陷。

  黑衣怪客痛得汗如雨下,渾身簌簌顫抖。他已經整整有三十年,不曾重溫過
這種難以言喻的絕望與膽寒,瓷玩偶般嬌小精緻的女郎仿佛是閻王最美麗的化身,
索命的幼嫩指尖一路往喉頭移去。

  咽喉軟骨與肩、腕關節不同,一旦爆碎将波及頸動脈,直與砍頭無異,即使
是青狼訣的修補異能恐怕也來不及救。女郎的指尖從鎖骨滑至胸骨,所經處的皮
膚表面不住鼓起,發出炒豆般的劈啪聲響,皮下已骨爛如糜。

  他施加于雷奮開身上的折磨,遠遠不及于此。黑衣怪客咬牙嗚嗚顫抖,在青
狼訣強大的肉體修複能力之下,他連想昏過去都不能。

  她歎了一口氣。「隻可惜我也不能殺生。爲防止繼承蠶娘之力的人忘了自己
的使命,規矩還真多啊,是不?人活在世上,本有許多限制,不是你想怎麽樣便
能怎麽樣的。」

  「你記好了。」女郎踮起腳尖湊近他耳畔,親昵似的囑咐着:「你若動這耿
姓少年一根汗毛,我殺你便不違誓言,明白麽?」指勁疾吐,身前的巨大獸軀轟
然飛出,直到兩丈開外才墜落地面,撞出一個大坑。

  黑衣怪客落地後,不能行動言語的禁制猶未解開,身子從坑中彈起、落下,
再彈起落下,連滾幾圈才恢複自由,燒煙般的藥霧随風源源湧出,斷碎的鎖骨與
左臂已複原大半。

  「這女人……這女人的武功,決計不在當年的刀皇、隐聖之下,是……是三
才五峰的級數!」

  他頭也不回,起身便往林深處逃去,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和風火連環塢的
聶冥途一樣,黑衣怪客做了受人讪笑的選擇,看似怯懦卑鄙,但隻有親眼看過修
羅地獄、并且得以生還的人才明白:活着,才是最大的成功!隻有活下來才能洗
說恥辱,獲得更多。

                ◇◇◇

  在夢裏,耿照持續與身披殘碎黑袍的巨大人狼纏鬥着,施展馬蠶娘所授的一
式刀法。夢境裏的黑衣怪客并沒有變成十丈高或三頭六臂,甚至與在蓮覺寺的聶
冥途相結合,「狼荒蚩魂爪」的威力更真實也更強大——這可是結合了兩名修練
奇才的對戰經驗,從中淬煉而出的完美之狼,就算聶冥途與黑衣怪客遇上也要頭
疼半天。

  自從接受奪舍大法再造之後,耿照的腦海中便宛若一座「記憶宮殿」,所有
的記憶都羅列其中,隻需要一點竅門與練習,便能從中任意調出記憶查詢。但耿
照并未受過這方面的訓練,對奇宮門人而言算是鍛煉心識的入門記憶法他一無所
知,甚至不知道該去鍛煉這項能力,隻能偶爾借助夢境,達到這種「默念其容」
的神奇效果。

  透過夢境的戰鬥,他逐漸發現問題出在哪裏。

  馬蠶娘說的一點也沒錯,「蠶馬刀法」的重點在于心訣,那幾下招式不過是
臨時拼湊而成,越花時間琢磨威力自然越強,反之則越粗疏——但這僅僅限于馬
蠶娘心中所預想的狼荒蚩魂爪。

  倘若黑衣怪客使出一招自創的爪法,這幾手刀路不免要大打折扣,而黑衣怪
客正是以此法取勝。

  不知不覺間,耿照仿真出來的戰鬥對象不斷重複最後打敗自己的那一掌,那
掌法與狼荒蚩魂爪的武學路數天差地遠,耿照隻好不停修改刀式,讓他從馬蠶娘
短暫指導而得的那一點朦胧感覺能運使開來,發揮面對狼荒蚩魂爪時的強大威力。

  經過千百次的對敵,他把那一掌戰得滾瓜爛熟,到最後連他自己都能使出,
修正出來的刀法與馬蠶娘所授早已大相徑庭,兩者間幾無關連,隻餘一絲模糊飄
渺、似是而非的心法串接。

  算不清是第幾次落敗,耿照再改刀路,眼看黑衣怪客握住柴刀,左掌畫圈轟
至,他突然松開刀柄,右手并指作刀,左抹右挑,繞着黑衣怪客的手臂纏轉直進,
掌緣重重切中他頸側——「成功了!」

  嘩啦一聲,耿照骨碌碌地喝了幾口水,趕緊伸手找東西扶,好不容易從水中
冒出頭來,才發現雙手所扶是滑溜膩潤的石闌,自己居然浸在一座石砌的池子裏。
那池水很燙,蒸出大片熱煙,四周景物看不真切,然而四野星垂,應是在戶外無
疑。

  耿照這輩子唯一見過的溫泉便是在流影城的「響屧淩波」,沒看過真正的溫
泉池子。池子的另一頭被蒸騰的霧氣擋住,難以判斷浴池的大小,池緣以珍貴的
漢白玉砌就,池畔遍鋪打磨光滑的石闆,接縫極細,可見其考究。

  溫泉池子的周圍植滿庭樹,權作擋牆,另有石燈籠、石椅、棚遮等布置,與
富豪之家的庭園相仿佛。靠近耿照這邊就有兩座雕成鶴形的中空石燈籠,裏頭擺
布了防風的琉璃燈,映射出淡淡暈黃。

  不遠處,一名纖細的女郎赤裸着玉一般的雪潤小腳,在溫泉中浸着,一頭雪
白的長發在胸前攏成一束狐尾也似,末端以金環束起避免被泉水浸濕,正是桑木
陰的主人馬蠶娘。

  「睡醒啦?」她嘻嘻一笑,輕輕用腳踢水。「果然,你整整睡了一天,怎麽
也喚不醒,我的臭腳丫子一浸水裏,就把你給熏醒啦。」

  她說這話毫無道理。且不說溫泉本有刺鼻的硫磺氣息,什麽味道一入其中就
都聞不到了,那頂金帳之中幽香細細,馥郁動人,她光着小腳兒在裏頭爬來爬去,
哪有什麽腳臭?簡直就是一雙香腳丫子。

  耿照敢跟寶寶錦兒這般調笑,在前輩高人面前卻不敢放肆,強笑道:「前
……前輩說笑了。」馬蠶娘笑笑也不看他,忽道:「女人啊不管到了什麽年紀,
總是不願意老的。我不愛聽「前輩」兩字,你喊我蠶娘罷,我門中之人也這麽叫
的。」

  「是。」耿照想起黑衣怪客來,遲疑道:「昨晚那個用狼荒蚩魂爪的人…
…」

  「我打發他走啦。」馬蠶娘說得輕描淡寫,似是不願多談。「我一時不知道
要帶你們去哪裏,聽你昏迷中老喊着「總瓢把子」、「秘密」什麽的,如此上心,
索性便帶你來這裏。雷奮開與那戶農家,我已着人埋好了,你不用擔心。」

  耿照感激她的細心周到,但又聽得迷糊:雷奮開隻跟他說了幾個字,都不知
道是不是地名,怎麽她就知道要來這裏?他并非不相信馬蠶娘,隻是受人遺托,
不敢輕易辜負,謹慎問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您……怎知道要來這裏?」

  「你和那黑衣人打鬥時我就在附近,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啦。」馬蠶娘也不
以爲意,頑皮地擺動小腳打水,曼聲道:「他吟了一首五言詩,那詩裏是藏字的,
乃是一條字謎。」

  耿照讀書不多,那時正犯迷糊,哪記得什麽詩句?卻聽蠶娘怡然道:「岡陵
何無人?井上蔓草生,岱嶽宗一目,含毫空複情。詩有雲:「如山如阜,如岡如
陵。」岡陵二字,射的是一個「阜」字;何字去掉人字邊,隻剩一個可。左阜右
可……」

  耿照在心裏照寫一遍,登時省悟:「是「阿」!」

  「沒錯。」蠶娘掩嘴一笑,續道:「井上圍者,闌也;上邊再加個草蓋頭,
便是「蘭」字。岱、嶽兩字共通處,乃是一個「山」字,所以前三句合起來,指
的就是阿蘭山。」

  「我們在阿蘭山上?」耿照忍不住東張西望。阿蘭山有這樣的地方?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這麽個适合療傷的地方。」蠶娘笑着踢水。「你的傷
還不怎麽礙事,雪豔青那丫頭可嚴重啦,又受了點風寒,泡泡溫泉也對症;我帶
來的嬷嬷裏,有三位被狼荒蚩魂爪所傷,溫泉亦解寒毒、散固瘀,怎麽想都是這
裏合适。」

  「那第四句呢?」耿照好奇起來。

  「沒别的意思。就字面上來說,可以解作「我一邊寫這首詩,一邊懷念我們
舊日的交情」。依我看,這是一首約期詩,因爲不方便讓人知道,故将約會的地
點藏在字謎裏,最末一句是希望對方念着舊情、前來相見。」她淡淡一笑,搖頭
道:「雖說江湖豪傑,肚子裏沒甚墨水,但寫這種近乎遊戲的藏字約期詩,未免
也太小兒女了些。我不相信這裏邊藏有什麽秘密。」

  耿照想起當日躲在蓮覺寺轉經堂的梁頂,曾聽雷門鶴與顯義密談,提到「老
頭子讓我抓權」、「隻有雷奮開那老流氓知道他的下落」,顯然說的正是總瓢把
子雷萬凜之事。他們找尋了阿蘭山各處,要找個叫「萬梅庵」的地點,相信雷萬
凜便藏在那個地方,想來阿蘭山這條線索便是來自詩裏的字謎。

  但雷奮開告訴他的東西,卻與萬梅庵、甚至與阿蘭山無關。不管是誰在找總
瓢把子,全都錯得離譜。

  此事自不能說與馬蠶娘知曉,他定了定神,随口将話題轉開:「我在阿蘭山
上待過一陣,從來不知道有像這樣的地方。」皇後娘娘駐跸阿蘭山,環山都是鎮
東将軍府或金吾衛的人馬,嚴格來說都算是己方陣營,耿照稍稍放心下來。但對
雪豔青而言,這可是大大不妙。

  桑木陰怎麽說也是七玄之一,雖說七玄未必同氣連枝,總比和七大派、鎮東
将軍府親近些。馬蠶娘把身受重傷、孤身流落的天羅香之主,和耿照一起帶進對
反陣營的勢力範圍,動機實在值得玩味。

  蠶娘似是一派天真,笑道:「是麽?我覺得這兒挺好的,又有溫泉。」凝着
煙霧缭繞的水面靜默片刻,悠然道:「耿典衛,你的碧火神功,是與人雙修而得
的罷?」

  耿照臉一紅,要不是溫泉水燙,他直想把頭都埋進去。「是……是。」

  蠶娘不用轉頭,也知他定是尴尬得很,溫顔笑道:「雙修本是道門諸法之一,
也沒什麽。我看過幾張《火碧丹絕》的殘頁,卻怎麽也想不到可以用雙修之法來
貫通,想出這個法子的人真是不世出的奇才。是你想出來的麽?」

  「不……不是。」

  「啊,那定是女子想出來的,那可好極啦。」蠶娘眼睛一亮,片刻又道:
「你的傷勢雖不如雪豔青,但也不是泡泡溫泉、放着不管就能自己好的。最快的
方法,就是與你的雙修道侶一同運功療傷,而且是越快越好,以免留下什麽遺患。
與你雙修的那名女子在哪兒?」

  要是知道明姑娘在哪兒就好了,也不用這麽牽腸挂肚的。耿照神色一黯,搖
了搖頭。「她不在我身邊,一時也不知道去哪裏找。我們許久沒見啦,挺挂心的。」

  失望的神色一現而隐。「既然這樣退而求其次,尋一名身子健壯、根骨上佳
的女子,以雙修之法交合,雖然不及道侶,倒也不失爲一策。」

  耿照臉紅耳熱,忍不住偷偷瞥了她一眼,蠶娘正把一條腿兒從水裏收起來,
無比細長的玉白小腿宛若鶴頸,比例完美至極,難再增減半分。

  他看得心猿意馬,忽生奇想:蠶娘站起來比他的胸口還略低,身長與十歲女
童差不多,卻非女童身形,而是整個人等比縮到了這樣的高度,臉蛋比巴掌小得
多,精緻得難以言喻……這麽小的人兒,玉戶該有多麽細小?隻怕一根食指便撐
得滿滿,若與她交合,龍杵怎弄得進去?

  一想到這裏,怒龍迅速翹硬起來,他突然覺得下身毫無拘束,完全可以感覺
杵身在熱水裏劃了個半弧,昂然指向水面。

  ——我沒穿衣服!

  其實這也不難理解。哪有人會衣着完好的泡溫泉?

  他趕緊坐到池底,雙手掩着水中的朝天巨物,結巴道:「晚……晚輩該死!
不知身上未着寸縷,冒渎了前輩……」蠶娘咯咯笑道:「我知道啊!我讓人丢你
下去的,怎會不知你沒穿衣服?我從頭到尾,可都沒瞧你一眼哪。」拍了拍雙手,
提着裙子起身,兩條筆直的修長細腿比骨瓷還要瑩白,一路滾落水珠的那股彈性
更是令人想咬一口。

  「好啦,我瞧瞧雪丫頭去,你要好好「療傷」啊。我明兒再來瞧你。」她帶
着一抹惡作劇似的笑意,扭着那小香瓜似的渾圓翹臀,就這麽走出了石燈籠的黃
暈,隻留下尴尬無比的耿照。

  「真是……被狠狠戲弄了一把啊!」耿照覺得對人家浮想翩聯的自己,簡直
就是個大驢蛋。正想在水底調息運功,忽聽池子對面人聲鼎沸,一團黃光劃破缭
繞的溫泉水霧而來,映出幾個晃動的身影。

  (有人!)

  他本能一摸池畔,才發現沒有衣物,不由得連天叫苦,正要冒險爬上池緣找
地方藏身,黃光忽然停滞不動,闖進來的那幫人都待在池子的另一頭。由聲音的
傳遞速度推斷,這溫泉池兩頭少說有三丈以上的距離,燈光照不過溫泉水霧,竟
無人發現他的蹤影。

  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道:「公主殿下,小人已雇了當地的土人做向導,派出
人手沿江搜索,但我等此番北來,攜帶的侍衛有限,當以保護殿下爲要,不敢
……」

  「啪!」一聲脆響,那人死死咬住一聲痛哼,看來這掌掴得有力,連個大男
人也禁受不住。那「殿下」怒道:「不敢什麽?那你敢不敢死啊?沒用的廢物!
通通都給我找去!一會兒我提刀巡視,見有哪個還賴屋裏的,本宮一刀斬了他的
頭!」那人應喏而去,燈籠的光暈登時少了一半。

  皇後既然駐跸于此,附近有幾個公主也不是難以想象之事。但這個公主殿下
兇霸霸的,動辄要提刀砍人,顯然不是什麽善男信女。耿照越聽越不對勁,暗忖:
「奇怪了,這人的聲音怎那麽熟?我不識得什麽公主殿下呀!

  正自狐疑,忽聽一陣窸窣聲響,随即噗通一聲,水花四濺,應是那「公主」
褪了衣裳,滑入池中,朦胧的白霧中但見一團沃雪似的影子,那公主的肌膚竟比
白霧還要白皙。

  她發出「嗯」的一聲嬌吟,似覺舒暢,耿照隻覺這呻吟又更耳熟了些,卻想
不起在哪裏聽過。那公主餘怒未消,不多時又嫌侍女煩人,怒道:「都給我滾!
這池子周圍不許有人!我見一個殺一個,聽見了沒?」衆侍女逃命似的推搪而出,
池邊又隻剩下石燈籠的昏黃光暈。

  耿照不敢作聲,收斂氣息,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那公主趴在池緣浸水,半晌才自言自語道:「這幫人沒半個頂用,廢物一群!
子時一過,再讓孩兒們去尋。」怔了一會,又喃喃道:「小和尚,你可千萬别死
啦。就算死了,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瞧我拿役鬼令把你從陰曹地府提上來!」
一手輕拍水面:「上來呀,上來呀!世間鬼魂,誰敢不聽我的号令?上來呀…
…」喊了幾聲,約莫是累了,将臉埋在臂間,翹着雪臀趴在池邊歇息。耿照鑽入
水中緩緩遊近,水中無光,隻能見到朦胧的影子,但她皮膚委實太白,雪一般在
水底格外分明;耿照遊到她身後一丈,于投影下緩緩冒出頭來,直至露出鼻端爲
止。

  溫泉水霧依然濃厚,但距離拉近,那「公主」的模樣已能大緻看清:水面上
贲起兩座圓丘般的大白屁股,沾着水珠的臀股酥白耀眼,幾乎比頂級的白絲緞還
要爍白,以緻露出水面的小巧菊門呈現粉酥酥的橘色,仿佛是在紅嫩的肌膚上又
塗了一層珍珠粉。

  這屁股不僅雪白彈手,尺寸更肥碩驚人,渾圓的大腿也是肉呼呼的十分誘人。
公主的肩膀甚寬,裸背光滑,最惹眼是她那一頭火焰似的金紅濃發,發梢飄散在
水面上形成大半個圓,仿佛連水都要燃燒起來。

  ——是她!

  紅發雪膚、寬肩腴臀……這些曼妙的身體特征隻能屬于一個女人。

  耿照再無懷疑,「嘩啦!」自水中站起,勃挺的猙獰怒龍昂然對着錯愕回頭
的女子,居高臨下俯視着她,沉聲喝道:「媚兒!」

         【後記紀念我生命中的那些武俠因子】

  雖說[ 千古文人俠客夢] ,但我想每個人心中的武俠母親都不是同一個面目。
今天就來談談我的武俠血統好了。

  在國中以前,我隻看過台灣某老版的《射雕英雄傳》漫畫,畫風近于繪制
《小俠龍卷風》的老牌漫畫家陳海虹,但并非陳老師所繪。據我年幼的印象,倆
書的畫風還是有相當的出入。

  家中當時僅有[ 酒樓賭技] 、[ 鐵槍遺恨] 、[ 九指神丐] 幾集,第一本是
江南七怪與丘處機的賭鬥,第二本則是郭靖、黃蓉爲治療王處一、連袂闖六王爺
府取藥的精彩過程。有讀友說我擅寫群戰,說不定就是這本潛移默化之下的結果。
奇妙的是:這些精彩并不連貫的漫畫,當時才讀小學一、二年紀的我居然也看地
懂,中間跳過的前因後果就自行腦内補完,如歐陽克是壞蛋、三頭蛟候通海是笨
蛋,而楊康則是個混蛋等、不用人說我都非常清楚……

  我到高中次啊看完大部分的金庸,隻保留《鹿鼎記》到大學時代看——至今
我都不承認這本是武俠,說他是[ 反武俠] 可能更貼切。看金庸的同時,我也飛
快看過了古龍,可惜古龍的龍頭蛇尾連對高中生也很難交代,他對我最大的啓發
大概就是[ 正義一方的男生可以名正言順的到處跟人上床] ,我也必須承認[ 光
滑修長的大腿] 等描述對我有着極深淵的影響……

  古龍就是那種字裏行間迸發才氣的天才型人物,無論我想用多麽戲谑的筆法
輕輕帶過都辦不到。然而掩上《大旗英雄傳》之後、失望到極點的我,忍不住開
始思索着背後所代表的意義。如非英年早逝,而是像金庸一樣有機會回頭修整作
品,我們将會得到何其豐碩的一套古龍全集!天慧結合耕耘,曆練沉疴創意,歲
月淘洗人生……光想象就令人戰栗不止,但這終究無由發生。現在的古龍全集不
能說是殘缺或是不完美,或許,這就是它必然的摸樣。

  古龍給我的無比遺憾,讓我重新審視了[ 嚴謹] 二字的重要性。對作者而言,
作品隻存在[ 當下].我們必須在每次出手時全力以赴,。而非寄望将來有機會如
何,每次修整都必須視爲再創作,是獨立的創作經驗,而非創作的附庸。

  事實上,也就是越修越回到過去的例子。金庸的三校版是難以撼動的經典,
可惜四校版缺失敗的很徹底。這或許能成爲另一項晚節不保的新裏程?我不知道。

  在高中時代放棄古龍的同時,我迷上了溫瑞安,他詩化的語言對我影響很深。
當時在聯合報連載的《戰僧與何平》,我每天都整整齊齊用鐵尺刀片割下收藏,
不小心割壞了還會去雜貨店再買一份重割,直到某天報紙提早賣完,面對大半本
的剪貼簿無以爲繼,我才停止了此生第一次的追星活動。

  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戰僧與何平》的故事,隻記得女主角林晚笑被白衣大
俠龍喜揚設計強暴的可憐遭遇,至于她後來如何假手「下三濫」何家替自己報了
仇,卻沒留給我太深的印象。這個女人描寫得并不出彩,而溫瑞安其實太擅于描
寫鮮活出彩的女子。

  至今我仍然堅持溫瑞安的短篇好過長篇,皇冠替他出的《殺了你,好嗎?》
武俠短篇合輯是我認定的溫派武俠最高傑作,甚至比赤裸裸描寫人性醜惡的大長
篇《刀叢裏的詩》更好。《刀》被認爲是溫瑞安反映其冤獄不平的沉痛之作,但
我恰恰以爲此書太貼近作者的憤烈,從立意到筆法都扭曲到不行,用來研究溫瑞
安這個人是不可多得的文本,卻遠遠不是他最好的作品。詩遣悲懷,本是最眞誠、
最直接的靈魂呐喊,但并不等同于在情緒最濃烈的一瞬間全力迸放;那是嘶吼、
是發洩,足夠令人震撼,卻無法美過沉澱轉化之後的東西。《刀叢裏的詩》恰恰
不是詩,而是溫氏的怒吼,我猜想李後主在趙家朝廷的每個夜晚都曾如此發自靈
魂的痛吼過,但直接把它寫出來卻無法得到〈虞美人〉那樣偉大的傑作。

  詩人終究會老,會失去他的敏銳纖細,這并不是他變得比較庸俗或不高貴,
而是萬物自有時。生命的衰退會邁向死亡,時光的衰退會緻使腐朽,而詩人的靈
感泉源的衰退則會讓他失去創作的渴望與力量,所以我們必須趁能寫的時候盡其
所能地寫,當衰退來臨時,才不會留下遺憾。至于衰退的來臨則是一種無法反抗
的必然,如四時流轉、飮水呼吸一般,不用害怕也無須羞赧。因爲我們在尙能提
筆之時已一往無前,無絲毫愧對慷慨賦予的偉大造物。

                默默猴

  封底兵設:昆吾劍

  封底兵設:昆吾劍

              【第十八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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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6:4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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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第十九卷

.

             第十九卷恩信仇雠

              【内容簡介】

  姑射中人俱是煉獄惡鬼,背負血海深仇,還陽讨回公道……對橫疏影來說,
将她打入地獄的又是什麽?落葉别樹,飄零随風,當年懷抱嬰兒、在冰封大地上
踽踽獨行的孤女,是誰毀了她的親她的愛,毀了她的童稚與無憂?

  耿照再三壞事,古木鸢忍無可忍,終于使出殺着!「仇恨」是姑射集結的關
鍵,更引發妖刀肆虐;三十年前的七玄、七派第一大勢力,各自亡于什麽樣的陰
謀奇情?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九一折投瓜報琚,人鬼殊異趴在池畔的雪膚麗人渾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
的耳朵,一時竟忘了提防,自水中「潑啦!」昂起一雙挺凸美乳,撐着白皙腴臂,
茫然四顧:「小……小和尚,是……是你麽?」

  耿照本以來她會吓得魂飛魄散,誰知卻轉過一張淚眼婆娑的俏美雪顔,全不
複适才的嚣狂跋扈,媚兒——或該說是統領九幽十類的集惡道之主、「鬼王」陰
宿冥——望着他直發愣,半天才撫胸蹙眉,仿佛生生吞下幾斤窩火黃連,顫聲道:
「小和尚!你……你真死了,是不是?隻剩一縷魂魄,才讓我一招即來,是…
…是不是?」彎翹的濃睫眨得幾眨,大顆大顆的淚珠自眼眶裏滾出,竟不沾頰,
滴滴答答撞碎在霧氣氤氲的水面,她卻渾然不覺。

  耿照吃了一驚,胸口沒來由地一悶:「怎地……怎地她竟如此悲痛!這是
……這是爲了我麽?」錯愕間,見媚兒自溫泉中站起,葫蘆也似的膩白胴體離水
挺立,兩座沉甸甸的乳峰彈顫之間,抖落大把大把的液珠,如傾鍾斛。

  池水本就不深,她生得肩寬腿長,在女子中算是高大,一直起身子,池面堪
沒過腴飽的恥丘,露出頂端一小撮金紅卷茸,沾濕的毛尖猶如嬰兒壯發,打着渦
卷似的細細毛旋,更襯得小腹豐腴白皙,連彈跳的水珠都不及雪膚晶瑩。

  媚兒有一半的異邦血統,發育較常女要早,十二歲上便有傲人的臀乳,曲線
更勝成年女郎;随着年歲增長,得自外邦血裔的碩大骨架益發明顯,及至十六七
歲時,豐臀盛乳直是成了「肥臀沃乳」,圓滾滾的、雪呼呼的充滿肉感。幸而她
要強好勝,練武甚勤,硬生生從大把的雪肉中練出強韌肌束,練得圓腰凹窄、緊
緻玲珑,加上另一半東洲血脈發揮作用,不似海外女子皮粗如礫,提早現出老态,
算是各取所長,得天獨厚。

  她下半身在水中行走,夢遊般來到男兒身前,本要觸摸他古銅色的厚實胸膛,
又怕輕輕一碰形神俱散,不覺躊躇,指尖凝于虛空,半晌才撫慰似的呢喃道:
「你……你莫怕,我……我是九幽十類、玄冥之主,我……我夜夜都這般喚你前
來,教你的魂魄常留中有,必……必不受輪回之苦……」

  介于陽世與陰間兩境的交界處,被稱爲「中有」。佛經有雲:「死生二有中,
五蘊名「中有」。未至應至處,故中有非生。」媚兒想起佛書所載,終于忍不住
「嗚」的一聲,連忙以手掩口,生生止住哽咽,片刻才将手伸近他頰畔,柔聲道:
「小……小和尚,你冷不冷?别怕!我是衆鬼之王,身上的血……也是冷的,不
會……不會燙着你的。」話雖如此,終究不敢觸及,唯恐生人血溫,灼傷了留置
中陰的無主孤魂。

  兩人近在咫尺,聲息相聞,媚兒藕臂輕顫,手掌與他的面頰始終隔着寸半。

  耿照心中波湧,久久難複:「我若死去,竟讓她如此傷心!」想起自己從未
對她有過半點好,不但奪了她的處子清白,還大大折損她辛苦修練的純陽功體,
哪裏值得她這樣牽挂?思之既愧又憐,柔情塞滿胸臆,伸手爲她抹去淚痕,笑道:
「别哭啦!堂堂九幽十類之主,這般哭鼻子,也不怕人笑話。」但覺玉頰微冷,
雖浸在溫泉池裏,身子卻沒甚溫度,顫抖的豐潤櫻唇渾無半點血色,隻有簌簌掉
落的眼淚是溫的。

  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吓壞了媚兒。

  她自幼熟讀佛典,知人死後七日至四十九日間爲中陰身,乃生死之間的過渡。
在甫亡的前七日裏,中陰身光明靈通,經曆過死亡的四大分解之苦,初蘇醒的魂
魄多半不知既死,一聽親人至哀呼喚,便想上前安慰,旁人卻聽不見他的言語;
如此反複折磨,才知己身已殁,傷感一起,周身如遭火灼,苦不堪言……

  ——既然如此,爲何我能聽見小和尚說話?

  想必……是身爲鬼王的緣故吧?

  媚兒小手一按,怔怔覆住撫着面頰的粗厚手掌,果然在冰冷的指觸下,他的
手背摸來比記憶中寒涼。印象裏,小和尚的身體總是又硬又燙的,宛若烙鐵焙紅,
兇猛地刨刮着、撞擊着她,像要将她身子裏最嬌嫩濕潤的部分搗壞似的,連疼痛
都甘美得教人顫栗……

  至于爲什麽還能摸得到他的形體、感受他的撫觸,恐怕也是身爲鬼王的緣故
吧?直到察覺男兒的掌心漸漸發燙,回神時甚至有種被灼燒的恍惚感,媚兒才急
急将他的手指掰開。

  他……終于發現自己死了,是不是?

  傷感一起,身子如下油镬……那是離世者踏入鬼蜮的第一步,在墜下十八泥
犁、地獄無間之前,先在「中陰」熟悉烈火焚軀的苦痛。「小和尚,你莫怕!我
會……我定會想法子讓你還陽。我是鬼王!這種事……這種事情一定能辦得到的!」

  雖然師傅從未提過,但她開始相信「鬼王」絕非頭銜而已,甚至不僅僅是權
柄或王座的象征,而是真正具有掌幽通玄的無上力量!但她不能讓小和尚的中陰
身被燒灼殆盡,這樣會墜入惡道的……雪膚紅發的混血少女奮力抗拒着「鬼魂」
的觸摸,隻爲保留一絲渺茫的希望。

  「笨……笨蛋!别再碰我了呀!」她抹去淚漬,氣急敗壞地推拒着男兒滾燙
的懷抱:「會……會燒死你的!笨……笨蛋!色鬼!蠢……嗚嗚……唔——嗯—
—」

  耿照又氣又好笑,用力将她擁入懷裏,鑄鐵般的雙臂箍得緊緊的,絲毫不容
她掙脫,低頭堵住了她的嘴唇。媚兒被吻得心魂欲醉,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片
刻忽然省悟:「他……不是死人!」溫軟如綿的嬌軀一繃,貝齒徑往他唇上狠狠
咬去!

  碧火神功發在意先,耿照還來不及疼痛,真氣已透體而出,媚兒鮮滋飽水的
櫻唇何其嬌嫩?頓時被震破嘴角。耿照也不好過,她這下是來真的,若然換了别
人,肯定被生生咬下一塊唇肉來,說不定連舌頭都不保。縱有真氣護體,他仍咬
得嘴唇破裂,鮮血長流。

  「你……」耿照眼冒金星,口中不住溢紅,又鹹又溫。

  「無端端的,你幹什麽咬人啊!」

  「下賤的小和尚!誰讓你騙我!」

  知道眼前之人非是鬼魂,她胸塞頓開,連怒火都格外來勁,顧不得身無寸縷,
一陣拳搗掌劈,用的全是「役鬼令」的殺着,鵝卵形的雪乳随出招的動作彈撞甩
圓,急遽改變輪廓,晃蕩之劇,竟無一霎是常形。

  興許是殺意攀升帶來了強烈的感度,杯口大的粉色乳暈之上,原本微微凹陷、
軟爛肉豆也似的乳蒂竟劇烈充血,無論雪乳如何甩蕩,乳尖總翹硬得像小石子一
樣。

  耿照捂嘴踉跄,周身都是破綻,可惜她元功大損,兩人貼得又近,大開大阖
的路數施展不開,成了名符其實的粉拳,打在皮粗肉厚的耿照身上,自是難傷分
毫,一陣劈啪肉響之後,反倒震得她掌心熱辣辣的,益發惱火:「他媽的!這小
和尚是鐵鑄的不成?皮肉怎地這般硬!」

  她素來好勝,平日連一尺半寸也不肯輸,早忘了方才還爲他流過眼淚,拳掌
沒奈何,就換肘擊膝頂;身子骨硬朗是吧,本王專往要害招呼!

  「潑啦」一聲,媚兒的玉腿橫出水面,宛若遊龍旋掃,不管私處将盡入小和
尚之眼,屈膝撞他腹側,強大的風壓刮動水花如礫,搶在勁招及體前一陣密響,
俱都碎在耿照的左半身!

  他及時穩住身形,睜眼見一條雪酥酥的豐盈大腿飛來,腴到了極處的腿根繃
出強勁的肌束,與平坦的小腹形成誘人的三角,連肉呼呼的凹陷圓腰,正面都浮
露出六塊角肌,隻有覆滿金紅茸卷的恥丘依舊飽嫩,猶如一隻新炊的雪面包子。

  他順着膝頂一讓,短短一尺間的騰挪,就将媚兒這一擊拖過了出力的高峰,
膝蓋頂實時已是強弩之末。耿照乘勢欺入她懷中,胸膛幾乎撞上雪乳,左臂迅雷
不及掩耳穿過媚兒擡高的右腿,掠過赤裸的股縫間,與右手在她腰後一合,擡起
轉落,猛将她掀翻在溫泉中!

  他曾在蓮覺寺對瓊飛用過這一手,破去「蠍尾蛇鞭腿」的殺着「回天縱地·
蠍蛇齊飛」。當日瓊飛衣着完好,被摔暈在花圃軟泥之上,此際媚兒卻是一絲不
挂,滑過腿心時觸感酥滑,不僅肌如敷粉,兩片小嘴似的嬌脂更是黏膩得一塌糊
塗。

  媚兒的敏感處被他粗糙的掌臂貼着長長滑過,身子一顫,一下沒了力氣,在
水底骨碌碌喝了幾口酸澀的溫泉水,抽搐稍平,自知不敵,手腳并用向岸邊逃去。

  耿照三步并兩步追上,不及唾去口中新出熱血,從後面抓住她豐腴的小臂,
含混道:「你……等等……我替你……」媚兒掙脫不開,不知怎的,周身軟綿綿
地使不上力,胸口噗通噗通狂跳,差點喘不過氣來;危機感之強烈,直是此生未
有,本能地想逃,小腦袋往後一仰,狠狠撞上耿照!

  撞擊的剎那間,碧火真氣生出感應,他及時避過鼻梁要害,但眉骨仍是重挨
了一記。耿照忍痛一推,貼着媚兒的裸背,将她牢牢壓在池畔,雙腿擠入腿間,
擠得她腿根大開,兩腳懸在水中,既踮不着池底,也無法再勾腿回擊;十指鈎住
她的指根壓在粗砺的岸石上,下巴扣抵肩窩,這下子她連頭錘都沒法使了。

  「放……放開我!死小和尚!」威風凜凜的九幽十類玄冥之主,像個讓人揣
抱把尿的小女娃子,赤裸裸地夾在池岸邊動彈不得,媚兒又羞又怒,徒勞無功地
持續掙紮着。

  耿照嘴裏的口子還沒痛完,眉角的裂創又被她撞得爆開,血漬披面,鼻端嗅
到鮮烈的血腥氣息,再加上懷中嬌軀不住頂撞,不由得心浮氣躁,沉聲喝道:
「别動!再動……我強奸你啦!」

  媚兒的小臉「唰!」漲得通紅,想起處境不妙,但裏子既已全輸了,再拉不
下面子服軟,狠啐了一口,怒道:「你……你敢!」益發掙紮。忽覺一根火辣辣
的猙獰巨物滑入股溝,與臀肉一陣厮磨,越磨越大,想起被他充實貫滿的銷魂滋
味,半身都酥了,沒來由地生起自己的氣來:「别碰我!把……把你那肮髒下賤
的臭東西拿開!」心底卻隐約希望他不要這麽聽話,稍微……稍微放進來一下就
好。當然是經過她同意的。

  察覺自己真心的女郎湧出難以言喻的挫敗感,隻好把氣全出在小和尚身上—
—她發瘋似的拱肩踢腿,奮力掙紮,玉蛤中汩汩沁出、在溫泉裏都沒化開的黏膩
愛液塗滿男兒股間,在水中拉出條條液絲,兩人接合處的溫泉水更加濃濁,「唧
唧」地冒着大串的氣泡。

  耿照忙着壓制惱羞成怒的小母獸,根本沒法說話,由她鬧了半天,煩躁益盛,
雙臂一收,下腹上頂,龍首抵入一處既窄又狹、卻不若玉戶膩軟的小褶。媚兒
「呀」的一聲,緊繃的聲音一下拉高了八度,驚慌道:「你……幹什麽?那兒
……那兒不行!快……快出來!要不,我殺了你!」

  耿照箝着不讓她動彈,蠻橫地将前端擠進些個。

  肛菊本無玉門的彈性,縱使溫泉水滑,龍杵又沾滿淫蜜,硬塞入一枚雞蛋大
的肉菇也夠她受的了。媚兒顫抖着向前躲,用力夾緊臀肉,想阻止猙獰的巨物叩
關,跋扈的诟罵漸漸變成呼痛:「不要……不要插那兒……好疼……」

  耿照心中歎了口氣。要對付她,還是得用這樣的法子。怎就不能好好說呢?

  「你不動,我就拔出來。」他故意裝出兇霸霸的口吻,沉着嗓子威脅她:
「你不聽話,我就使勁插進去,狠狠抽你個三五千下,連腸子都刮得出。」

  媚兒嘗過他的雄偉,常在夢裏回味,漸覺「角先生」也沒什麽意思,尋常的
尺寸不如他,與他一般大的又無男子硬中帶軟、滾燙彈脹的妙處,自渎越不盡興,
老惦記着小和尚的過人之長。

  想到後庭要被那樣的巨物破開,媚兒不禁膽寒,本想倔強閉口,豈料肛菊又
被撐開,碩大的肉菇塞入近一指節,細小的绉褶繃成了一圈肉膜,又紅又熱,疼
痛難當。她破瓜時沒吃什麽苦頭,這次算連本帶利讨了回來,疼得眼角迸淚,顫
聲道:「知……知道了。」

  耿照想起她愛玩的把戲,暗忖:「她一有機會便反撲,從無例外。若不能壓
服,怎麽替她療傷?」狠心再擠進分許。媚兒「呀」的一聲昂首呼痛,知道他并
不滿意,趴上池岸大口喘息,片刻才低聲道:「你别……我……我會聽話。主
……主人。」

  這兩個字仿佛對她有特别的魔力,一旦出口,掌管九幽十類的「鬼王」之魂
便自抽離,嚣狂的氣勢剎那間消失無蹤,連繃緊的肌肉都變得溫馴綿軟。十九歲
的年輕女郎盡管有着超齡的豐滿胴體,這一刻她白皙的裸背卻顯得格外脆弱,宛
若幼女。

  耿照松開十指,見她身子驟軟,及時伸手穿過脅下,滿滿摟住豐盈的雪乳;
另一隻手卻環至她身前,按住平坦的小腹,不讓兩人接合的部位脫離。媚兒骨架
甚大,胸圍寬闊,純論乳量,尚不及嬌小玲珑、卻擁有傲人雙峰的橫疏影。

  她的乳房大小便似一隻精巧玉碗,說小也不小了,因乳質太軟,份量又沉,
才墜成了略長的鵝卵形。握在掌中,觸感如充分發醒的鮮奶面團,綿到不可思議
的地步,仿佛指尖一掐便能合攏,全然揉不到乳中有「核」的彈韌。

  這是如橫疏影、寶寶錦兒那般豪乳才有的殊質,握感絕佳。媚兒竟也能擁有,
細綿處絲毫不遜雙姝。她敏感的雙乳被鐵臂一束,又疼又美,雙頰酡紅,緊抓住
他的手腕;片刻緩過氣來,忍痛道:「你……怎麽還不拔出來?」

  他好不容易掌握發話的主動,豈能依她問答?摟着胸腰湊近耳珠,沉聲問:
「我死了,你很傷心麽?」媚兒渾身一震,面頰滾燙,支支吾吾說不上話。

  她本想暫時屈從,賺他快快将龍首拔出,以免多吃苦頭。豈料被小和尚一問,
想象他洋洋得意的神情,突然羞怒起來,也不管會不會觸怒身後的男子,惡狠狠
道:「你……你臭美!死小和尚,我巴不得将你碎屍萬段!有什麽好傷心的?」

  「是麽?」耿照忍着笑,繼續道:「我方才見你流淚,以爲有幾分真心,這
才手下留情。要不……哼哼。」腰闆用力,龍首一跳一跳暴脹分許。媚兒圓腰僵
直,堆擠在兩人間的雪白臀肉如波輕顫,撐擠至極的窄小屁眼不住縮夾,像要把
侵入者掐擠出去一般,卻隻換來不受控制的抽搐而已。

  要是幹脆地一貫而入,再痛也能慢慢适應,偏生這樣要進不進的,一顆心懸
在半空,還未到來的痛楚在想象中不斷被增幅擴大,連帶使零星的折磨也變得更
難當。

  媚兒顫抖着吐出一口長氣,也不轉頭看他,豁出去似的怒叫:「我、我才不
是爲你流……呸!我是……我是恨不得親手殺了你,把你加在我身上的污辱折磨,
千百倍的還給你,以爲再沒有機會,難過得掉下眼淚。我是堂堂九幽十類玄冥之
主,鬼是沒有眼淚的,不要随便污蔑我!」

  聽她語無倫次拼命辯解,耿照差點要回答「是是是,知道了」,趕緊幹咳兩
聲,沉聲道:「嗯,我對你做了這麽多過份的事,你是應該恨我的。」

  「沒錯,我最恨你了!你這殺千刀的、狗娘養的下賤小和尚!你……啊!」

  他輕輕一頂,讓她将滿肚子的惡言穢語又咽回去,隻能倚在他臂間簌簌顫抖。

  「你這麽美麗的姑娘,不可以說粗口。」

  「……可、可惡……」

  但被誇獎「美麗」似乎又有點開心。無論是哪一邊的身分,從來沒有人敢在
她面前說這等放肆的言語,集惡道群鬼甚至不知她是女兒身……媚兒縮着粉頸一
陣痙攣,仿佛在躲避他溫熱的呵息,連圓潤的香肩都瑟縮起來。

  「這樣是不是很舒服?」他用鼻尖和嘴唇輕輕擦滑她敏感的頸側。

  媚兒兩臂一夾,身子不停扭動,活像是一頭被懸空抱起的無助雪貂。

  「一點……一點都不舒服……啊……你别碰我……我、我一定要殺了你…
…」

  魔手撫着平坦的小腹向下肆虐,在滑潤的溫泉裏爬網着金紅色的細軟茸毛,
然後摸進一團難以言喻的漿膩溫軟之中。

  「這裏已經這麽濕了,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那是……那是在水裏,本來就會濕的……」

  「可是很黏滑哩。」

  指尖在蜜裂間輕輕滑動,拇、食二指分開抵住,分開又抵住,仿佛揉着一團
半融的糖膏,刮出的漿液全都沾黏在指腹上,連溫水都沖不淡化不開。

  「是……是溫泉。溫泉水滑……洗……洗凝脂……」媚兒細細喘着,原本極
力壓抑的鼻腔哼聲成了悠悠斷斷的氣音,偶爾夾着一聲拔尖倏轉的激昂嗚咽。

  九幽十類之主很機伶的。說粗口會吃苦頭,吟詩總可以了吧?然而,也隻餘
這一絲清明而已。

  幾乎将她燃燒殆盡的欲望重又在體内蘇醒,以驚人的速度累積。即使一動肛
菊就疼得要命,媚兒仍忍不住沉腰旋扭,讓指尖更加沒入空虛難耐的玉戶,到後
來耿照隻是将她箝住而已,呻吟不止的紅發女郎自行擡臀迎湊,宛若脫缰的小牝
馬。

  後庭的疼痛與玉門的快感越發強烈,媚兒漸漸難以控制力道,被擠裂的肛菊
滲出血絲,雪臀偶爾落得重些,便痛得她昂頸嗚咽,臀肉抖似雪浪,裸背都沁出
汗來。她終于受不了疼,又耐不住空虛,可憐兮兮回頭:「求……求你,再…
…再下面……再下面一點……」

  「這樣?」耿照将前端退出些個,扯動裂開的菊門,媚兒拱肩撫頸,打擺子
似的簌簌發抖,火焰般的紅發在濕漉的池岸黑岩上散成一片,趴低的裸背曲線無
比誘人。

  「再……再下面一些……啊——!」

  「唧」的一聲黏膩漿滑,龜頭滑過會陰,終于塞進泥濘不堪的小洞。媚兒的
膣戶充分濕潤,兩壁卻仍帶有強大的壓迫感,這一下頗受阻撓,塞進小半截便被
嵌住,膣管裏一圈圈的美肉拼命收縮。

  巨物忽來,媚兒猝不及防,猛地屈膝擡臀,兩隻小腳「嘩啦!」勾出水面,
玉顆般的足趾蜷了起來,由外側緊緊夾住男兒臀股,俯腰趴在岸邊的石闆地上,
身子痙攣不止。

  這個不自覺的反射動作使陰道内壁加倍夾起,卻又箝着男根往裏縮,壓迫的
程度甚至大過了強入後庭的緊澀,耿照握住她的雪臀,下身美得一挺,怒龍像是
捅破一小團嫩肉,于無路處長驅破關,裹着油潤直沒至底。

  媚兒的窄迫遠比記憶中更甚,似乎較初次占有她時要緊得多,偏偏她欲火熾
烈,早被撩撥得一發不可收拾,陰道中泌潤豐沛,閉鎖似的痙攣一過,進出便極
爲順暢,不變的隻有她的濕熱緊湊。

  他「啪啪啪」地撞擊着女郎肥美多肉的雪臀,一邊逗她:「媚兒怎麽這樣緊
湊?這些日子裏,都沒有自己來麽?」

  媚兒整個人趴在岸邊,極力伸長雙臂,十指揪抓着石闆地,仿佛這樣才能稍
解巨陽沖撞的強大壓力,小腦袋埋在濕濡的紅發中拼命搖動,嬌喘半天勉強道:
「沒……嗚嗚……都……都是你!被……被你幹過之後……啊……角先生都沒
……沒滋味啦!啊、啊、啊!」

  耿照握住她的雪臀往後抵緊,交合處再無一絲空隙。

  這姿勢插入極深,媚兒美得挺腰,豐腴的小臂被他抓住,整個人弓起來,美
背貼着他的胸膛,像是半跪坐在男兒身上。耿照頂着花心狠撞幾下,撞得媚兒雪
乳跌蕩,雙峰活像篩濾豆乳的紗囊,兜滿稠漿上下抛甩,渾圓的乳廓一下拉長攤
扁的,軟得不可思議。

  「那你不是挺惦記我的?」

  「我……我夜夜都想的……」

  她正美得魂飛天外,出口片刻,才省起自己說了什麽,又羞又怒,反正那根
朝思暮想的猙獰巨物正插着小穴,教她牢牢坐在屁股下,還怕它飛了不成?自尊
心一下膨脹起來,一邊呻吟一邊還口:「你……你别想歪了……呀、呀……我們
……我們集惡道有一門妙法,能把……能把雞巴做成角先生,比……比在活人身
上還要威武百倍!我……我恨死你啦!夜夜都想剁了你的髒東西,做成……啊啊
……做成……啊啊啊啊……」

  「聽起來挺厲害的嘛!」

  虧你編得出這麽長一串——其實他真正佩服的是這個。

  「本來就很厲害!比……比你有用多啦!」

  耿照又氣又好笑。雖說「嫌貨才是買貨人」,但邊吃邊挑剔也未免過份了。

  「既然這樣,給你找根「角先生」好了。」

  她雙手反扣着男兒結實的腰臀,不讓他拔出去,更加用力扭腰,蜜壺死命絞
扭着怒龍,盡情享受着貼肉擦刮的爽利。「啊、啊……好……好舒服!」蓦地美
眸圓睜,呻吟變成了尖叫,分不清是驚慌還是驚喜:「又……又變大了!好硬
……啊啊……小和尚你好硬……」

  「有沒有比角先生好?」

  媚兒本想用銷魂的淫叫蒙混過去,誰知死小和尚停下動作,環過雙臂将她摟
在胸前,兩人貼得密不透風,難再扭腰擺臀。她勉強動了幾下屁股,自己都覺得
心虛,不好意思再放聲浪叫,唯恐快感一去不回,垂眸嚅嗫道:「……有。」

  男兒的反饋來得快極。耿照見她可憐兮兮的模樣,龍杵暴脹,在濕熱的嫩膣
裏不住鼓動,熱辣辣的火勁炙得媚兒兩腿發軟,顫抖呻吟——這回不是裝的——
爛泥似的挂在他臂間。

  「這麽不老實,我要好好的懲罰你!」

  他抄起媚兒的膝彎,将她頂出水面,把那兩條與豐腴胴體難作聯想的長腿端
至池畔,擺成一隻屈腿翹臀的小雪蛙,按低她的腰背飛快進出,陰莖「唧唧唧」
戳刺着嬌紅的陰戶,粉色的肉唇被插得微向外翻,刮出的白漿積滿細細的肉褶,
連金紅色的陰毛都挂滿液珠,散發出鮮烈的膣中氣味。

  媚兒沒想到這「懲罰」竟如此爽人,美得翻起了白眼,雙手撐地,被推撞得
乳搖發散。被插腫的小菊門兀自滲着血絲,卻因低腰翹臀的姿勢纖毫畢露,粉酥
酥的雪股間凸起一枚花苞似的彤豔蓓蕾,襯與绉褶裏的絲絲殷紅,欲開不開的模
樣可愛極了,男兒低頭瞥見,更是硬得一塌糊塗。

  「美……美死了!啊……好快、好快……好硬!要……要插壞啦!媚兒要飛
了,媚兒要飛了……啊啊啊啊啊啊……」腳跟忽然離地,原來是耿照抱着她的雪
臀,踩着嶙峋的礁岩走上岸來。

  硬翹的怒龍成了頂起嬌軀的支點,随着邁步的動作,在膣裏左沖右突,腳闆
一踏實了,剝殼雞蛋似的龜頭便頂住花心,酸得媚兒眼角迸淚,緊并着細白長腿,
腳趾勉強踮地,整個人側看渾如個「八」字,手腳并用嬌喚不止,歪歪倒倒地被
男兒推着向前爬行。

  「嗚嗚嗚……不、不要……放……放我下來!啊啊啊……」

  耿照全不理會,雙手扣緊她的腰眼,雄根進進出出、邊走邊插,推着她像隻
低頭搖尾的小母狗一般,繞着池子行走。

  強烈的羞恥感沖擊着出身尊貴的集惡道鬼王。不管是哪一邊的身分,她從沒
受過這樣的污辱:趴着翹屁股讓男人幹,已經夠像母狗了,居然一邊被插着一邊
爬行,簡直就是溜狗!

  要是以膝着地,還有一點反抗的餘地,男人卻仿佛看穿她似的,知道她的屈
服僅是表面,是爲了貪戀與他交歡而做的權宜,一旦危及「重要的東西」——譬
如說性命或尊嚴——用頭錘也要撞得他唇破血流,毋甯才是鬼王真正的應對姿态。

  但腰部被懸空吊起,隻能以手掌和腳尖接地,卻玩不出什麽花樣來。

  更要命的是:怒龍由下而上、微向後勾的插入角度,恰與膣管相扞格。本應
深深插入的背後體位,因她上身彎折的緣故,杵身隻進得一半有餘,鈍尖抵住一
處又脆又韌、帶着凹凸不平的微硬觸感,似比銅錢略小的位置,竟是酸得難以形
容。

  才被推送幾步,她已兩腿發軟,抖得像要厥死過去,一股不同既往的稀蜜淌
出玉戶,溢滿交合的縫隙,飽滿的液面晃呀晃的,「噗噜」一聲抖破開來,沿着
恥丘、小腹淌下,液量之豐沛,直流到媚兒的頸颔間,濺得滿臉都是陰戶氣息,
舐到淫水的嘴唇麻麻的,膣裏又是一陣大搐,差點讓耿照精關失守。

  羞恥而憤怒的媚兒,幹起來的快感簡直難以形容,連感度都莫名提高了好幾
倍。

  「放……放開我!啊啊啊……讓、讓我起來!啊啊啊啊——别、别再頂那兒
了!啊啊啊啊——!」她的诟罵帶着瀕臨崩潰的哭腔,強烈的快感逼得她并緊膝
蓋,右足痙攣似的勾起又放落,仿佛想翹起腳兒抵擋猛烈的高潮。

  但耿照一點都不打算放過她。

  爲方便後續計劃的進行,必須讓她再疲累些才行。

  耿照強忍着射精的沖動,推着身前雪呼呼的赤裸小母狗,繞着池子整整插了
她一圈,媚兒洩出的陰精從薄漿變成如尿水般無色透明,流滿胴體正面,盈乳就
像水中的兩座險峰,雖然絕大部分都從乳溝當中流過,但乳根處也積了不少,一
路漫至乳上,連勃挺的蓓蕾上都挂着液珠,媚兒忘情淫叫之際,不時被甩入檀口。

  耿照插了她半個時辰,漸有洩意,低聲問:「……媚兒,你要我拔出來麽?」
身下的雪膚麗人正高潮叠起,小腦袋瓜裏暈陶陶一片,一徑搖頭喘氣,偶爾迸出
幾聲嗚咽。

  「走……嗚……走……走不動了……走不動了……」

  「那,去你屋裏好不?也不怕人看見。我再插你幾回。」

  「好……」媚兒嗚嗚痙攣着,片刻垂在濕發中的螓首才虛弱地點了幾下。

  她狠洩了幾回,手足軟軟垂落,全身重量挂在男兒臂間,隻肥美的雪臀時不
時挺動幾下,迎湊着兇狠進出的硬物。耿照抱她走上回廊,方圓百餘尺内并無聲
息,顯然衆人對這位「公主」十分懼怕,被她驅離之後,誰也不敢擅自靠近。

  耿照一來怕弄壞了她,其實也忍耐到了頭,行走間不敢再抽送,隻牢牢頂入
她身子裏。

  誰知媚兒盡管累得死去活來,膣裏卻不見松弛,仍是無比緊湊,陽物像套入
了一管太過合身的軟皮厚套,連跨步的震動,都一絲不漏地反饋在女郎充血的陰
道。

  再加上先天真氣的靈感一開,知覺敏銳至極,耿照連肉壁上一跳一跳的血脈
鼓動都能清楚察覺,淫水的催情氣味更被放大了幾十、乃至上百倍。媚兒的體味
本就十分濃烈,如酥如酪,又像是充分發酵的微酸馬奶酒,那股辛辣誘人的異樣
膻甜,此際已到了刺鼻的程度。

  他嗅聞片刻,陽物陡地暴脹數分,連昏沉沉的媚兒都被撐擠得嘤甯一聲,昂
頸顫抖。

  耿照實在忍不住了,見長廊盡處有間金碧輝煌的繡閣,連忙濕漉漉地拔将出
來,橫抱着媚兒,施展輕功掠去,「碰!」一聲推門而入,旋風般繞至屏後,将
赤裸的女郎放倒在繡金錦榻上,大大分開雙腿,脹得赤紅的巨物「滋——」重重
插入,在雪股下刮擠出滿滿的汁水!

  「啊!好……好大、好硬……」媚兒突然活轉過來,雪白修長的細腿高高舉
起,原本蜷起的足趾不但奮力箕張,腳拇指兒更是彎翹欲折,帶着美好的弧度劇
烈顫抖。

  「媚兒!」耿照不再分神防備,按住她細軟的雪乳用力揉捏,仿佛要将兩大
團白面兒抓下。「我……我要來啦!」

  「嗚……給我……給媚兒!」

  她甩頭哭喊着,圓腰弓起,膣裏像要扭斷陰莖似的一掐,沒命地抽搐。耿照
跪在榻上,端起她的腰臀往後一坐,正要痛痛快快射了給她,再行運功化納,一
股奇異感應忽掠過心頭,來人已至閣外,提聲叫道:「公主殿下無恙否?我要進
去啦!」竟是英氣勃勃的女聲,中氣十足,不下于青壯男子,顯是身負武功。

  耿照大驚松手,被提起的媚兒失去撐持,臀股「砰!」重重摔落,嬌軀前滑,
将陰莖拉出了小半截。不速之客的到來,不僅殺得耿照措手不及,也讓魂飛天外
的媚兒心尖兒一吊,同時攀上了頂峰——這回的高潮來得既快又猛,渾身汗濕的
混血女郎失聲尖叫,「呀」的短短一聲仿佛垂死前的掙紮,用盡了力氣,旋即弓
腰劇顫,美得翻起白眼;本已極緊的肉壁收縮得太過劇烈,突然噴出大把大把黏
稠陰精,非是像尿水一樣稀薄,而是滑如調蜜的濃漿,又緊又滑之下,居然「咕
啾!」一聲,把陰莖給擠出去了。

  龍杵脫出劇烈充血的陰戶,裹滿漿膩的猙獰肉棒上下彈動,杵身一脹,一道
白柱自怒張的馬眼激射而出,越過香汗淋漓的痙攣女體,悉數射在急促嬌喘的媚
兒臉上,不但射得粉頰上黏糊糊一片,部分更射進了不及閉起的檀口中,全被失
神的媚兒吞了下去。

  猛烈的噴射還未結束,第二、第三……連射了幾注,最末一下射在媚兒臍間,
濃精積鼓如丘,溢出小小的凹陷。她的頭臉頸颔、奶脯,乃至腰腹都布滿白漿,
陽精遇風化稀,在曼妙的胴體上蜿蜒成一條精水帶子,襯與泛紅的汗潮雪肌,說
不出的淫豔動人。

  便隻一停,繡閣正面的六扇門牖「砰!」被震開,出聲的那名女子一躍而入,
落地時跫音甚輕,伴随着「當!」刀環輕響,桌頂紗籠中的燈焰卻隻一晃。

  (是高手!)

  紗制屏風上投映出一條拉長的斜影,依稀見得來人一身束袖袍服,頭戴簪羽
烏紗冠,明明是男子裝束,曲線卻凹凸有緻;腰後一抹烏影,果然佩得長刀。女
子見堂上無人,徑往後進奔來,口中連喚:「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語聲方落,
烏皮靴尖已踏入屏間。

  任誰看了榻上兩人的模樣,都隻能認爲是歹人摸進閣中,玷污了「公主殿下」;
要是被認出是将軍麾下的典衛所爲,還不知要鬧出什麽風波。耿照應變機敏,随
手扯下兩邊的繡帳,縮入雕花床格之後,要是女子執意掀帳察看,隻好短兵相接,
光着屁股殺将出去了。

  「公主殿下!」斜影投帳,這回沒再被拉長,來人肌膚白皙、下巴尖細,眉
目等難以悉辨,冠服倒是眼熟,乃是朝廷的七品武弁。她先前分明聽得女子叫喊,
連喚幾聲不見答應,白皙的手掌悄悄移上刀柄,朗聲道:「公主殿下,小人得罪
了!」

  總算媚兒回過神,勉力開口:「你……你幹什麽?出去!」她高潮未退,兀
自溺于甘美的餘韻,連威吓的口吻都透着軟膩,說不出的嬌媚可人。

  「小人該死!驚擾了公主殿下……」

  女子吓了一跳,垂手低頭,一路退至屏外,兀覺有異,竟無意離開;靜立片
刻,才抱拳道:「殿下,山間僻靜,林鳥啼猿所在多有,難免有弓影之疑,可要
小人裏外巡視一遍,保護殿下安寝?」

  媚兒正自閉目,膣裏那麻麻辣辣、又疼又美的羞人爽利還未褪盡,指尖揉着
乳上殘精,隻覺觸感膩滑,臉上忽有什麽物事流了下來,一路淌至嘴角。她慵懶
地挪指去抹,細紅的丁香小舌掃過指尖嘴角,将抹殘的精水都卷入紅豔豔的檀口
之中。

  耿照看得怦然心動,轉眼恢複雄風。媚兒非是有心造作,隻是周身還沉浸在
高潮後的歡悅裏,交媾所遺的一切在她看來無不可愛至極,忍不住親近狎玩,細
細回味。

  來人卻壞了她的興緻,深受打擾的媚兒皺起眉頭,也不廢話,隻道:「滾!」

  那女子恭敬道:「是。小人适才聽見殿下屋裏有……有動靜,莫非殿下身子
有什麽不适?待小人請禦醫前來……」

  「我在自渎!」媚兒怒道:「要弄給你看麽?蠢東西,滾!」

  女子一愣,繡閣外窸窣聲起,幾名被驚動的侍女聯袂來瞧,大老遠便聽見公
主殿下的咆哮。當先一人道:「典衛大人!殿下說啦,請您速速離開。」女子恭
敬抱拳:「是。小人告退。」聲音雖鎮定,料想表情定是尴尬得緊。

  耿照聽得「典衛」二字,還以爲露了形迹,片刻會過意來,想起方才投在帳
上的朦胧衣影,果與獨孤天威所賜相類。王府的典衛袍服雖有明制,但王公顯貴
們未必遵守,如流影城的便極華貴,暗想:「原來她領的也是典衛武銜。」這女
典衛也算是克盡職責了,若自己真是侵入行兇的歹人,肯定逃不過她的法眼,卻
不幸遇上一名監守自盜、吃裏扒外的壞主子……思慮至此,又不免生出一絲親近。

  公主火了,侍女們也不敢久留,匆匆閉起門扉,逃命似的走了個清光。

  耿照松了口氣,卻聽媚兒膩道:「小……小和尚,還要……我……還要…
…」甜美的喘息未止,上氣不接下氣的嗓音宛若呢喃,聽來倍加誘人,襯與她一
雙貓兒似的如絲媚眼,當真是人如其名。

  他本有此意,又将她雙腿打開,握住纖細雪白的足踝,迎着媚兒狂喜興奮的
迷蒙眼神,再次用滾燙的硬杵填滿了她。

  以「汲」字訣吸去媚兒的功力一事,耿照始終介懷。在他看來,這般行止無
異于賊,實在不夠磊落。集惡一道縱非善類,但盜取賊物仍舊是賊,并不會成爲
義舉。況且汲字訣對媚兒的身體亦造成了損傷,斷不可輕易揭過。

  在池裏見到她流淚的瞬間,他就想還給她點什麽。至少,也該要彌補她身子
的損傷。

  耿照在寶寶錦兒的體内培育陽丹,效果十分顯著,媚兒身懷役鬼令根基,乃
罕見的純陽功體,若以内力持續增強陽丹,于她大有補益。唯此法與碧火功的雙
修法門不同,全由耿照一人推動,媚兒若于行功之間出手襲擊,可是大大不妙,
又不能點了穴道來辦;想來想去,隻有将她幹得手足酸軟魂飛天外,再玩不出花
樣,才能确保培丹的安全。

  況且對男女交媾之樂,媚兒向來有不知節制的毛病,這法子用在旁人身上或
失之荒誕,于她卻是十分對症。

  耿照與她盡情交歡取樂,将媚兒擺布得死去活來,才像抱稚子般讓她坐在懷
裏,如爲雪豔青療傷禦寒的姿勢,将龍杵深深插入膣中,抵着花心催動真氣,在
玉宮内一點一滴化去陽精,截取先天之氣,再以碧火神功搬運周天、予以增幅後,
重新聚于她丹田之中。

  先前種在她體内的那枚丹核,這些日子以來與媚兒的純陽功體相互感應,雖
無碧火神功增益,仍漸趨厚實,已不似初植入時那樣虛無飄渺;稍一運功,丹田
中似有一枚豆粒大小、有形有質之物在滾動,一層層沾裹内息,越發厚實綿密。

  「授胎截氣」由同練碧火功之人以雙修法門行之,效果快也好得多,耿照獨
自催動,尚不及他與明棧雪合使的兩成,果然印證了「碧火神功一人獨練,須耗
費數倍光陰」的說法。但這個過程對耿照自身大有裨益,蠶娘所說的雙修療傷,
約莫如是;否則僅爲媚兒培壯陽丹,又無丹氣可采,對眼下來說毫無意義。

  耿照又在她身子裏射了兩回,以提煉先天精元,再運氣調理兩人血脈,一邊
壯實陽丹;忙到下半夜,好不容易大功告成。媚兒閉目細喘,盈乳起伏不定,泛
着潮紅的俏麗臉蛋滿是倦色,似已沉沉睡去。

  耿照爲她抹去汗水殘精,揭被蓋好,望着她甜美的睡顔,不覺生憐,低道:
「這麽溫溫靜靜的,不挺好麽?媚兒,你也是讨人歡喜的姑娘啊!」離榻前忽然
想起,又道:「其實我也挺惦記你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麽。謝謝你……謝謝
你爲我流的眼淚。」

  正背轉身去,碧火真氣忽生感應,他側身一讓,一抹寒徹心扉的冷鋼觸感貼
背掠過,媚兒一劍刺空,降魔青鋼劍在昏燈下泛着藍汪汪的光芒,劍柄的黃穗墜
在雪白的裸裎嬌軀之前不住晃蕩。

  「你……你幹什麽!」

  媚兒面露狠笑,蒼白的面龐泛着暈紅,美麗的淡褐眸中卻綻異光。

  「你很歡喜我,是不是,小和尚?」

  耿照實在不知怎麽回答。今晚在溫泉池裏的重逢,讓他對媚兒有所改觀,方
才凝着她酣睡的模樣,甚至生出一絲絲心動——耿照以爲自己看透了她。直到此
刻,才發現他對她其實一無所知。媚兒等不到回答,面上的酡紅慢慢褪去,咬牙
輕道:「沒關系,反正我也不希罕。小和尚,我早說了,有一天你落在我手裏,
我會挑斷你的手腳筋、穿了琵琶骨,廢掉你一身的武功,讓你知道得罪本王的下
場……」

  「還有割下來做「角先生」。」耿照提醒她:「……貴門有很厲害的妙法。」

  媚兒臉一紅,嚅嗫道:「那、那也不必啦……你以爲我在跟你開玩笑啊!」
唰唰兩劍,徑取小和尚的咽喉!可惜氣力未複,不隻是腳步虛浮,劍上更無威力,
招式徒具其形。

  耿照不欲纏夾,信手勾轉,輕輕巧巧奪劍棄地;雙掌突入中宮,按住了綿軟
的雙峰,使的正是當日蠶娘傳授的心訣。他掌心一吐勁,媚兒猛被抛回榻上,跌
落時也不怎麽吃痛,隻是餘勁震得乳尖酥顫,兩條腿都軟了,忙環護雙乳,夾着
腿心又羞又惱的模樣極是可愛。

  「你!使這種不要臉的賊路數,算什麽……」忽然雪頸一歪,軟軟癱倒,被
及時掠至的耿照接個正着,輕輕放落,幸未碰傷頭臉身子。

  繡榻與内室間隔着另一扇織錦屏風,他清楚察覺一縷指風透屏而出,點了媚
兒的昏睡穴。對方縱使修爲高絕,能避碧火真氣之靈覺,出招的瞬間不免起心動
念,氣機仍與先天胎息相呼應。

  ——屏風後有人!

  耿照單掌推出,屏風轟然倒地,内室床上一名小小的人兒坐起身來,一襲雪
白睡褛,披着狐毛披肩,用一根銀綢帶子束起的白發幾乎曳地,比蓋着腿兒的被
褥還要厚綿,不是馬蠶娘是誰?

  「前……前輩!」

  耿照省起自己又是赤身裸體,忙不叠滾回榻上,以被裹腰,不用看也知模樣
狼狽得要命。「您……您怎麽在這裏?」

  蠶娘輕輕巧巧地打了個哈欠。「睡覺呀!老人家睡得早。這會兒都幾更天啦?」

  幾更天什麽的一點也不重要!「這裏……這裏是鬼王陰宿冥的屋子……她
……」

  「我知道,也是「公主殿下」的屋子。」蠶娘揉揉眼睑,笑着瞟他一眼。
「這屋子的後院夠大,能放得下我的向日金烏帳,便挑這兒落腳啰。要換了别間,
都擺不了我的帳子呀。」

  「蠶娘一……一直都在這兒?」

  「呵呵呵,老人家睡得很熟,什麽都沒聽見喲。」

  ——她……她絕對是故意的!絕對是這樣沒錯!

  「算算時間也該起來啦,便順手替你點倒了她。」蠶娘掩口一笑:「這丫頭
也是,天羅香的雪丫頭也是……可不能教她們看見我唷。」

  耿照微微一怔,便即明白。隐于暗處監察的桑木陰,握有媚兒的秘密并不奇
怪。爲了讓「觀察」順利進行,别讓七玄中人知道桑木陰的存在,毋甯是更有利
的條件。

  對七玄一切了如指掌的蠶娘,能明白媚兒在想什麽嗎?耿照将倒落的屏風扶
起,安置好昏睡的女郎,随手替她理了濕亂的浏海,喃喃道:「你我之間,真有
這麽大的仇麽?還要挑手腳筋什麽的,唉。」

  蠶娘擁着溫暖的狐毛披肩,腳下趿着一雙小巧可愛的軟綢便鞋,啪答啪答走
出内室。她連就寝的裝扮都是成套的,不知爲何,一看就令人不由自主湧上睡意,
直想找一床舒适的被褥枕頭窩着。

  「這丫頭啊,可是喜歡你喜歡得要命呢!」

  耿照苦笑。

  「蠶娘就别消遣晚輩啦。她說要挑斷我的手腳筋、穿了我的琵琶骨,廢掉我
的武功……我并不想同她這樣的,甚至想過行有餘力,該将她導向正途才是。如
今想來,是我太天真了。原來她是這樣恨我的。」

  蠶娘「噗哧!」舉袖掩口,半晌轉過一雙翦水瞳眸乜着他,神情似笑非笑。

  「興許,這就是她表達「喜歡你」的方式呀。」

  第九二折君何有私,正邪皆懼耿照目瞪口呆。喜歡一個人,疼愛、照顧她尚
且不及,怎能動手加害?世上若真有這樣的「喜歡」,那可比血海深仇還吓人。

  蠶娘悠哉悠哉坐上繡榻,随手理着錦被上的绉折,像小孩在海邊澆水堆沙似
的,漸漸在被叠上砌出媚兒丘壑起伏的姣好曲線,那一抹凹腰圓臀峰棱極險,看
得耿照下身發疼,隻能辛苦貓着腰縮在床邊。她抿嘴竊笑,垂眸道:「這丫頭從
小養尊處優,無論在明在暗,都是一呼百諾高高在上的,你三番四次折辱于她,
偏又拿你沒辦法,你說她心裏能舒坦麽?」

  「那……那還是恨哪!」耿照越聽越胡塗了,隻能搖頭苦笑。

  「同集惡道折磨人的手段比起來,挑手腳筋跟穿琵琶骨簡直不能算用刑。你
說,這丫頭還不心疼你麽?」蠶娘笑道:「她想把你留在身邊,又恨你折辱過她,
受不得你踩在她頭上,唯一的方法,也隻能斷筋廢功啦!既解恨,又保管你以後
服服貼貼,隻能聽她的話……啧啧,多麽周折細膩、酸甜青澀的少女心呀。」

  「……您的口氣聽來相當幸災樂禍啊!」

  「反正我也是胡猜的。」蠶娘大方地聳肩攤手,精緻絕倫的小臉上居然一點
也不紅。「倒是你。你說想把她「導向正途」,在你心裏,正邪忒容易分麽?」

  耿照臉一紅,卻無尺寸退縮,正色道:「這我也不敢說。但,隻消不濫殺無
辜、不使殘虐陰狠的手段,不對旁人之物存非分之想,安生過上日子,總好過現
在的集惡道。」

  蠶娘微微一怔,仿佛被觸動了心弦,片刻才「噗哧!」掩口,一本正經道:
「好啊,那我負責勸勸這丫頭,你呢就負責同正道七大派說,說鬼王陰宿冥今兒
起退出江湖,以後要安生過日子啦!所有前愆宿怨大夥兩免了罷。是這樣麽?」

  耿照頓時語塞。蠶娘不是有意令他難堪,話鋒一轉:「集惡道那些鬼蜮伎倆,
她從小看大,早已根深蒂固地烙進小腦袋瓜裏。也不是不能改,倘若你願意一生
一世伴着她,時時糾正她的壞毛病,擺布得她神魂颠倒的,隻聽你一個人的話,
興許能改過來……問題是,你做得到麽?」

  「這……」

  「做不到,你們還是橋歸橋、路歸路得好。」蠶娘悠然道:「你是個負責任
的孩子,但負不了的責任硬要扛上肩,原本的一片好心也能壞了事,你須分清
「負責任」與「放不下」的區别。」

  耿照聽她口氣溫軟,像一名殷殷叮囑兒孫的慈愛長輩,胸中湧起一股暖意,
點頭道:「多謝蠶娘,我會記在心上的。」原本心中諸多疑點,一下子便不好意
思開口質問。蠶娘仿佛看透他的心思,小手一招,抿嘴道:「過來!」

  耿照圍着薄薄的繡被坐在床頭,聞言向床尾挪過些許。蠶娘個子嬌小,便伸
直了手臂,羽根似的細嫩指尖離他老遠,觸之不着,笑罵道:「再過來些!蠶娘
又不會吃了你。」耿照讷讷挪近,雙手捂被,老實巴交地坐上榻緣。

  蠶娘伸長手也隻能摸到他的眉眼,一拍他膝蓋:「頭低點。」見耿照依言俯
頸,才摸摸他頭頂,一股綿和的内息透入,碧火神功的護體真氣卻未随之發動,
反倒臍間湧出奇異熱感,似與化骊珠發生共鳴。

  一詫回神,什麽事也沒發生。蠶娘眉花眼笑,親熱地摩挲他的頭頂,嘴抿得
貓兒也似:「乖!這麽聽話,姥姥疼你。喏,送你個見面禮。」變戲法似的翻出
一套簇新的男子袍服,靴、帶、單衣等一體備便。耿照連聲稱謝,趕緊到屏後換
上,裏外無不合身,穿上衣服心裏踏實多了,總算能與蠶娘好好說話。

  按蠶娘的說法,鬼先生并未發帖給桑木陰——有無意圖未可知也,但就算鬼
先生誠心誠意想邀桑木陰之主共襄盛舉,怕也找不到桑木陰的據點。

  「那他的打算是……」耿照蹙起眉頭,蠶娘卻蠻不在乎聳肩一笑,輕拂裙膝:
「偷梁換柱呀!原本提燈籠的該是他安排的人,殊不知螳螂捕蟬,蠶娘在後,我
把那盞燈搶了過來,提燈的卻是個死士,嘴裏藏着劇毒,沒來得及問話便自盡啦!
要不,該能探一探那「鬼先生」的底。」

  這麽說來,當時蠶娘也在場了。那妖刀……我到底……那時候……

  一觸及落水前的記憶斷層,耿照頭痛欲裂,雙手幾乎掐進顱中,仍不能稍止
那萬針攢刺般的痛楚。

  「好了好了,先别想啦。」

  蠶娘一拍他肩膊,綿和的内息與碧火神功發生感應,耿照勉力凝神,運功調
息,蠶娘又在他腦門、額頭各贊一掌,棉花般輕軟微涼的膚觸極是甯神,逼出一
頭冷汗;陡然間一陣微眩,耿照歪頭斜倒。

  蠶娘見狀起身,耿照恰恰撲倒在她胸前,被小小的白發女郎摟個正着。

  她的身量宛若十歲女童,模樣卻是發育完好的成熟女郎,乳房比兩枚毛桃大
不了多少,卻鼓脹脹地撐出前襟,若放大(或說「還原」)成一般女子高矮,雙
峰怕比染紅霞、明棧雪還要挺凸飽滿,堪與橫符二姝一較高下。

  耿照面頰一撞,觸感極綿,兼且彈性十足,絲毫不遜少女,乳肌的溫香以及
敷粉般的膚觸透出薄褛,比枕頭還要舒适。他靠了會兒才省起不對,忍着頭疼掙
紮欲起,卻聽蠶娘噗哧一聲,嗡嗡酥顫的語聲自胸臆裏透出來:「慌什麽?傻小
子!蠶娘的歲數,做你姥姥都嫌太年輕啦,給姥姥抱一下有什麽要緊?乖!」兩
臂一合,将他抱入那雙小巧玲珑、卻又厚綿得極富手感的奶脯,柔聲哄道:「别
怕,都過去啦!沒甚好怕的。閉上眼睛歇一會兒,醒來什麽都好啦!」

  這畫面想來都覺荒謬:小小的女郎立在榻上,将巨人般的少年摟在胸前,細
細撫慰,耿照卻無比安心,劇烈的頭痛仿佛被她溫柔的話語一一熨平,紊亂的呼
吸漸趨和緩。

  蠶娘見他已能坐起,這才松開懷抱,伸手在他腦門上輕輕一拍,耿照「啊」
的一聲吐氣睜眼,終于恢複。

  「下在你這裏的禁制很厲害,」蠶娘指着他的額角。「它越是讓你想不起來,
你就會一直忍不住去想;在這疼痛、失神不住地反複當中,受到的控制就會越來
越深,就像蛛網、流沙一樣,越是掙紮,禁锢的效果越發強大。這是利用人們對
「未知」的恐懼所設的陷阱。」

  小小的女郎若無其事地坐下來,微微一笑,一貫閃着惡作劇般狡黠光芒的美
麗瞳眸突然望遠,仿佛望向一處人所難見的無有鄉。

  「「想不起來」并不可怕。就算……就算遺忘了重要的事,我們仍然活在當
下,記憶就像是酒,飲了會醉、會看見許許多多醒時看不見的東西,其中有些很
珍貴……但我們并不靠酒過活。若追尋遺失的物事需要付出過高的代價,或許應
該讓自己接受「已經失去」的事實。」

  耿照被她罕有的認真口氣所懾,片刻才道:「可是……妖刀……」

  蠶娘收回悠遠的目光,似笑非笑地乜着他,抿嘴道:「可魏無音的記憶并未
告訴你,萬一被妖刀附身該怎麽辦,是不?你甚至不确定自己還是不是個「正常
人」……若然不是,就要考慮如何自戗,以免遺禍天下了?好可憐呀!」

  耿照瞠目結舌。她……她是如何知道「奪舍大法」的事?

  琴魔傳功一事,他隻對寶寶錦兒說過,寶寶錦兒便是死,也決計不會洩漏給
他人知曉。此事知情者尚有沐雲色,且不說七玄七派勢同水火,就算沐四公子要
說,對象也絕不會是蠶娘。

  蠶娘嘻嘻一笑,瞇眼道:「蠶娘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你千萬别這麽驚訝。還
有你肚臍裏的那枚珠子,它雖救了你許多次,如果可以的話,你還是想把它拿出
來罷?」

  耿照已驚訝得有些麻木。妖刀也好、化骊珠也罷,都是驚天之秘,縱使媚兒
沉沉睡去,勻細的輕酣清晰可聞,他仍不想在她面前讨論這些事。蠶娘讀出他心
中所想,小手按着被上那團沃腴隆起,恰恰是媚兒側卧時翹起的雪臀,笑道:
「别擔心,我一直看着這丫頭呢。她要是有一丁點裝睡的形迹,我便一掌震斷她
的心脈,保證幹淨利落。這樣,你總能放心啦?」

  耿照想起她也是七玄一脈,同屬外道。集惡道殘毒陰狠、天羅香損人益己,
連出身五島的寶寶錦兒,也有不把人命當回事的時候;同爲七玄的桑木陰,有什
麽理由在這種地方心慈手軟?心念電轉,突然明白過來,搖頭道:「這珠子蠶娘
也取不出,對吧?」

  蠶娘的笑意中露出一絲贊許。

  「好孩子!果然聰明。可惜啦,要是女孩子該有多好。有部經書名喚《麓野
亂龍篇》,據說錄有關于化骊珠的一切,封在一個打不開的盒子裏,誰也沒見過,
正是預備有朝一日,來應付你這種狀況的,不幸遺失啦!早知道當年便打開偷看
一下。我怎就這麽聽話呢!」

  天上不會平白掉下餡餅來,昨夜聽蠶娘與那青袍怪客的對答,桑木陰身爲七
玄中的隐密監察,非但不能插手七玄之事,曆代宗主甚至立下誓言,絕不涉入武
林。按理蠶娘不能救雪豔青,甚至也不能管媚兒,但她既救了、也管了,顯是二
姝與他有所牽連。

  他耿某人一介無名小卒,何德何能,得蒙蠶娘垂青?自不是因爲高大英俊,
隻消虎軀一震、渾身便流出王霸之氣的緣故,而是他身上有樣東西,使蠶娘不得
不留意;那樣東西若能離身,以蠶娘的武功之高,耿照的腦袋都能輕易摘下,何
況區區一枚化骊珠?推知她與漱玉節一樣,對殺人取珠全無把握,不敢莽撞行事,
以免毀了珍貴的珠子。

  既取不出珠子,化骊珠的話題就沒有繼續的必要。耿照暗自記下《麓野亂龍
篇》這條線索,又閃電發問:「那昨兒夜裏,我是不是被附身了?」媚兒昨晚也
在現場,就算她還醒着,這事也不怕她聽見。

  蠶娘搖頭。「我隻見你持刀不久,便失神智。至于是不是給妖刀附了身,這
還說不準。那把刀在你手裏能有如許威力,我料是神珠所緻;崔滟月操縱火元之
精禦刀的道理,與你用骊珠差不多,單以威能論,火精遠不如骊珠。」

  自知有妖刀以來,這是耿照聽過最最務實的說法,連自稱通曉妖刀一切的蕭
老台丞,言談間也未曾否定過「妖刀附身」之說;能做到眼見仍不爲憑的,隻有
一介女流的馬蠶娘。

  她探了探他的脈,蹙起柳眉,片刻才搖頭道:「你内力深湛,意志堅強,又
不是傻頭楞腦的蠢材,要懾你的心智、如傀儡般操縱,實不是容易之事。那叫什
麽「鬼先生」的,很有點手段。」

  這也是耿照想知道的。

  「那鬼先生……究竟是什麽來路?」

  「他的「天狐刀」乃正宗心法,與你那不倫不類的撈什子快斬不同,單論刀
上造詣,已有狐異門先門主胤玄全盛時七八成火候;那厮自稱是狐異門後人,看
來不假。狐異門亡于六大派,其時玄犀輕羽閣新滅,白日流影城尚不成氣候,故
隻有六派。我記得胤丹書夫婦有個兒子,鬼先生的聲音聽來不過三十許,這條線
也未必對不上。」

  當年「鳴火玉狐」胤丹書中計負傷,被六派高手圍攻而死,「傾天狐」胤野
帶着幼兒,一路逃到名剎行律寺請求庇護。

  大日蓮宗消亡後,東海佛法不興,由來已有數百年,哪還有什麽得德高僧?
行律寺住持見她生得美豔,堪稱傾城傾國的尤物,不由得色授魂與,收容了母子
二人;及至六大派人馬追來,圍得全寺上下鐵桶也似,又吓得魂飛魄散,欲将胤
野母子交出。

  其時寺中有來自白玉京祇物寺的鹫峰和尚,異族踏平白玉京、絕了碧蟾王朝
澹台氏的皇脈,祇物寺亦毀于戰火;因故滞留東海的鹫峰和尚與弟子們西行無路,
暫且駐錫于寺中,聽傷重的胤野懷抱幼兒叩門求救,遂将母子倆庇入禅房,由老
和尚出面與追兵交涉。

  領頭的埋皇劍冢台丞副貳「天筆點谶」顧挽松是東海出了名的酷吏,新朝肇
立,正需功績來保烏紗,豈肯放過「誅魔」的機會?但鹫峰大師畢竟是央土名僧,
聽說定王獨孤容大力推廣釋教,正在營建的新都城内,東南西北四角将各修一座
佛寺,延攬由舊京流亡各地的高僧,指不定這祇物鹫峰便是新朝未來的紅人,不
敢太過無禮,耐着性子應付:「大師有所不知,這妖女是邪派七玄出身,平生殺
人無算,當中更有不涉江湖的無辜百姓。便不說黑白兩道江湖恩怨,大師讨保這
小賤人,卻要如何向枉死者的父母妻兒交代?」

  鹫峰垂眉合什道:「顧大人說得對極了。卻不知此姝一命,能抵多少條?殺
她一人,能教諸多枉死者的父母妻兒都解恨了麽?」

  顧挽松早料到這老秃驢沒這麽好說話,冷笑道:「能殺她一百次、一千次,
下官一般的殺,可惜命隻有一條。大師若說一命能抵千百條,下官亦無話說,就
當是這樣罷。」

  不料鹫峰竟點頭道:「如此甚好。」返回禅房,不多時便牽出一名睡眼惺忪
的幼小男童,生得玉雪可愛,正是胤丹書與胤野的兒子。

  衆人不知他弄什麽玄虛,鹫峰冷不防自袍底翻出一柄匕首,「噗!」刺入男
童左胸!男童連叫喊都來不及,小小的身子一陣抽搐,更不稍動。那小匕不過半
截筷子長短,形如發钗,剖面如棱,說是尖錐亦不爲過,小男孩被一搠至柄,眼
見不能活了。

  「一命既能抵千百條,就用這孩子的命來抵他母親的罪愆,大人以爲如何?」

  衆人都驚呆了,就算要斬草除根,這麽小的孩子,多數人還是下不了手的,
這老和尚……也未免太毒辣了!

  顧挽松騎虎難下,面色鐵青,幹咳兩聲,上前去搭男童的腕脈,身後頓時一
片交頭接耳,連同來的五派人馬都有些看不過眼。一人越衆而出,朗聲道:「顧
大人!我看……算了罷?終究……終究是個孩子。唉!」此言一出,附和的聲音
此起彼落。

  顧挽松冷道:「邵門主,你新掌門戶,有些江湖上的事不大明白。邪派妖人,
連根苗子都是黑的!若未根除,必成禍患。倘若令師尚在,又或你師兄屈大俠未
死,定不會說出這般話來。」

  那青袍高冠、腰懸長劍的青年書生面色微變,拱手道:「顧大人既然這麽說,
在下也不方便說什麽了。隻是聖人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此乃俠義道之根本,
失了這份計較,正與邪有什麽分别?本門「鹹」字輩七十三人,爲誅邪魔前仆後
繼,隻我師兄弟三人劫餘,劍下卻不曾殺過一名無辜稚子。今日之事,恕邵某不
再與聞,顧大人請了。鹹周、鹹元!我們走。」身後兩名同樣高冠服劍的青年齊
聲相應,三人聯袂離開。

  此舉在人群中掀起騷動,衆人議論紛紛:「那便是青鋒照的新門主麽?挺有
風骨啊!叫什麽名字?」

  「我以爲屈鹹亨死後,植老門主後繼無人,恐難瞑目,不料尚有如此英俠!」

  「看來下個月要在花石津舉行的繼位大典,得去瞧一瞧啦。」

  「很是、很是……」

  顧挽松冷哼一聲,心底暗罵:「黃口小兒,沽名釣譽!」探得男童心脈漸止,
料想此傷無治,仍不肯幹休,沉聲道:「大師不惜殺人,也要庇護那妖女麽?」

  鹫峰一愣:「莫非這條性命還不夠抵?貧僧明白啦。」橫抱男童返回。片刻
房中傳出女子撕心裂肺的慘叫,弟子們急喚:「師父……師父!别……」液虹酾
上門窗,墨濃欲滴,直到點點烏紅滲出窗紙,房外諸人方知是血。

  咿的一聲門扉打開,鹫峰由一名弟子攙出,老禅師半邊的袈裟染滿了鮮血,
枯瘦幹癟的面容上卻無血色,慢慢捱到顧挽松面前,笑道:「一命不夠抵,再添
一命也就是了。」血淋淋的袍袖一翻,掌中赫見一團粉紅黏糯、肉塊也似的物事,
頭大如蛙、雙目緊閉,身上依稀伸出細小的四肢,肢上趾粒宛然,竟是一具人形
胚胎。

  「那位女施主的腹中已有數月的身孕,既成人形,也是一命,如數抵與大人。」

  饒是刀口舔血、劍尖搏命的江湖人,也沒幾個見過生剜的胎兒,水月陣營那
廂反應最快,幾名女弟子尖叫一聲,軟軟癱倒在師姊妹懷裏,其中不乏成名女俠。
連人稱「顧鐵面」的顧挽松都變了臉色,小退半步,成名的镔鐵判官筆已握在手
中,喝道:「大師此舉,究竟是什麽意思!」

  鹫峰卻不搭理,徑顫着手掌遞上胎兒,笑道:「要是還不夠,适才女施主砍
了我一刀,待血流幹,也是一命。」慢吞吞撩起僧袍,隐約見得腹間血肉模糊,
令人怵目驚心,衆人才知他滿身血漬,有大半卻是自己的。鹫峰年老,沒七十也
有六十許了,胤野死前拼着餘力出刀,不容小觑,隻怕這老和尚命已不長。

  顧挽松料不到他舍命相陪,又驚又怒:「瘋和尚!」恐被鹫峰連累,見責于
新朝親王,趕緊率衆離開。

  鹫峰大師卧榻月餘才咽氣,圓寂前果然接到朝廷诏書,延任爲國寺住持,弟
子忍悲扶棺上路,将恩師的遺體送往新都。至于剖腹取胎一事,誰也不敢再提,
自然也無人知曉嬰屍、童屍,乃至女屍的下落。

  耿照不由得沉吟起來。

  「……如此說來,胤野也可能尚在人世了?」

  「聰明的小子!」蠶娘嘻嘻一笑。「鹫峰是狠角色,用自己的死,掩去這把
戲裏最大的痛腳——從頭到尾都沒有胤野被開膛剖腹的目證。「取胎」雲雲,不
過是老和尚自導自演的獨腳戲。」

  若取胎是假,刺死男童的驚人之舉也可能是障眼法,那孩子或許已平安長成,
在世上某處過着安生的日子。真正爲了這出戲獻出生命的,隻有奇言異行的鹫峰
老和尚一人。

  「刺心截脈而不死的武功,光我所知就有五六門,并不罕異。」蠶娘沉吟道:
「但變出一隻胎兒什麽的,我便想不透啦。開腹必死無疑,他若無意取胤丫頭的
性命,必不是真剖了她的肚子;既然如此,除非禅房裏還藏有另一名孕婦,否則
倉促之間,哪來的胎兒可取?這些年我想破了腦袋,總猜不出他是如何辦到的。
央土高僧大德呀,果然名不虛傳。」

  「他爲何要這樣做?」

  「說到底,終歸還是救人罷?」蠶娘搖頭,笑容沉落,輕聲道:「他不僅要
救胤野母子,可能也想救東海七大派。胤野那丫頭,可不是簡單的人物,憑她的
本領,若僥幸未死,早将東海鬧個天翻地覆。三十年來狐異門始終悄靜靜的,若
非她當日已死在行律寺,便是老和尚以一條性命,換得她甘心蟄伏三十年……畢
竟,這段冤仇是不能消解的。」

  「狐異門」三字在東境武林幾乎成爲禁語,無論黑白兩道,誰都不輕易提起,
當年的恩怨自也無從知悉。耿照被勾起了好奇心,大着膽子問:「三十年前妖刀
初定,理當休養生息才是。狐異門究竟幹下什麽壞事,惹來六大派連手鏟除?」

  蠶娘淡淡一笑,眸裏卻殊無笑意。這是耿照自識得她以來,初次在那張精緻
絕倫的秀美小臉上,看到這麽冷蔑的神情,仿佛微勾的嘴角隻是爲了掩飾切齒之
恨似的,教人不寒而栗。

  「胤野這輩子幹過的錯事可多啦,但一條條加總起來,及不上嫁錯一個丈夫。」
蠶娘道:「而「鳴火玉狐」胤丹書這輩子所犯最大的過錯,便是誤把所謂的「正
道中人」,當成與他自己一般的光明磊落。」

  耿照還以爲自己聽錯了,蠶娘卻隻一笑,帶着懷緬的神光望向遠方。

  「胤丹書那小子不錯,我一直很歡喜他。他要是女孩就好啦,我早帶了他回
宵明島,也不會有後面這麽多事,說不定……說不定還能有個善終……」忽然閉
口别過了頭,捏着袖子輕輕拍打榻緣,久久才道:「傻呀,他。老犯傻。世上
……哪有忒多好人?」

  狐異一門從上到下,俱都以「胤」爲姓,其中階級森嚴,不若尋常宗族講究
血裔人情。胤丹書出身卑微,父母都是門裏的賤役,從小就過着饑驅叩門的日子,
他卻始終保有開朗樂觀的性格。

  後得異人傳授「天覆神功」,打通全身筋脈;服食冰川寒蚿與赤烶火蠍的水
火内丹,兩股劇毒在他體内交融撞擊,相互化消,如得一甲子的功力;無意間闖
入醫怪袁悲田與死魔盛五陰的賭局,習得「吹毛片血之劍」與「生生無盡之刀」,
又于三奇谷後的禁地白骨陷坑得到稀世寶刀「珂雪」……機緣之奇、遇合之巧,
當世不作第二人想,終成東海新一代的頂尖高手。

  「你别以爲他是運氣好。」蠶娘笑道:「那小子有副好心腸,凡事都爲别人
着想,才能逢兇化吉,福星高照。」

  耿照心念一動,拊掌大笑:「我知道啦,那傳授他「天覆神功」之人,便是
蠶娘吧?」适才蠶娘曾說「帶他回宵明島」雲雲,若其時胤丹書神功既成,又或
已執掌門戶,帶回宵明島又有何用?故兩人相識,定是在胤丹書武功未成之時。

  蠶娘每每說起此人,總是心緒波湧,感慨萬千,卻非是男女情愫,而是淡淡
的惋惜和哀傷。兩人若有傳功授藝的情份在,一切便說得通了。

  果然蠶娘瞟了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啧啧搖頭:「我本以爲你們倆挺像的,
如今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你的樣子比他蠢,可腦袋瓜子比他靈光多啦。」耿照
哭笑不得:「蠶娘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

  胤丹書離開三奇谷白骨陷坑後,在江湖上做了幾件大事,漸漸嶄露頭角,更
機緣巧合赢得了胤野的芳心。

  被時人譽爲「外道第一絕色」的「傾天狐」年方少艾,卻與出身微賤的胤丹
書不同,乃狐異門之主胤玄的獨生愛女,武功心計均爲新生代翹楚。狐異門身爲
七玄第一大勢力,說她是邪道明珠亦不爲過,論權柄、尊貴以及受注目之甚,怕
連公主娘娘也比不上。

  這等天之驕女,偏偏愛上了楞頭楞腦的胤丹書。

  兩人幾經波折,終結連理。胤玄臨終前将狐異門的大位傳給了這位又愛又恨
的女婿,私下叮囑心腹:「此後他便是爾等新主,不可有貳心。他若做了什麽蠢
事,記得總要留……留一條後路,以備不測。」斷氣之時雙眼猶睜,竟是不能瞑
目。

  胤玄的憂心并非是空穴來風。

  「最大的問題,在于胤丹書是個好人。」蠶娘歎了口氣。「他行俠正義、磊
落光明,比正道七大派的人還像正道,這樣的一個狐異門主搞得大夥兒都很尴尬,
過往那些規矩、立場什麽的,仿佛一下全亂了套。

  「我瞧胤野那丫頭倒挺開心的,她是根正苗直的胤家人,沒準兒比她爹還純
正,身上流着「唯恐天下不亂」的血。狐的本性原就是混沌迷亂,半點兒規矩也
不想守,看着七玄七派尴尬的模樣,對她來說可能同大殺四方差不了多少,反正
結果都一樣,她也樂得當聽話的小女人。」

  但英雄終歸需要舞台。就在這時,妖刀降臨了東海。

  胤丹書的胸襟與氣度,是最終促成狐異門與七大派合作的關鍵,天羅香、五
帝窟等台面上活動的七玄勢力,也都在狐異門的号召之下,投入對抗妖刀的聖戰。
胤丹書夫婦皆具有入選「六合名劍」的實力,但因預言之故,将最後一席的名額
讓給了「刀魔」褚星烈,狐異門另有重要的任務在身。

  「什麽任務?」

  「刨根。」蠶娘道:「狐擅于追蹤捕獵,較之兇猛的獅罴虎豹,狡智更高,
乃是最好的獵手。當時七大派中有些腦子沒壞的,都認爲要徹底弭平妖刀之禍,
須得正本清源,找出妖刀的源頭——是誰放出了妖刀?爲何要放出妖刀?怎麽放
出妖刀的……把這些都弄清楚了,才能真正平息禍端。要幹這個,還有哪個比狐
異門更适合的?」

  「那麽……他們找到了麽?」

  蠶娘沉默片刻,才道:「從後來狐異門被滅一事看,我認爲胤丹書就算沒找
到,說不定也很接近了,因此得禍。正道六大門消滅狐異門的理由之一,即是懷
疑狐異門是妖刀的始作俑者,栽贓的手法之粗劣無聊,令人啼笑皆非。」

  耿照在橫疏影處聽過這個說法,當時并不覺得有異,經蠶娘一點撥,才發現
其中矛盾:狐異門若是放出妖刀的元兇、在台面下操弄陰謀,該是最警醒的一方,
怎能教六大派偷襲得手?更别提狐異門在聖戰之中亦損失慘重,「放出妖刀」雲
雲,明顯隻是殺人的借口。

  狐異門的措手不及、以及當時并沒有以妖刀或相關之物進行抵抗,在在都已
證明了狐異門的清白。也難怪蠶娘說「這段仇怨無法消除」,無論是狐異門或胤
丹書,都蒙受了不白之冤。

  「據我後來訪查所得,」蠶娘淡然道:「當日力主消滅狐異門的,乃青鋒照、
赤煉堂兩家,其時邵鹹尊、雷萬凜初掌大權,經年壓在他倆頭上的老不死們,泰
半亡于妖刀之戰,年輕人憋得狠了,好不容易逮到大展拳腳的機會,自是不肯放
過;就算沒事,隻怕也硬要搞出事情來。

  「水月停軒的杜妝憐本就是「六合名劍」之一,這丫頭自來殺性極重,會同
意剿滅狐異門,并不令人意外;埋皇劍冢主事的顧挽松,他的盤算恐怕是最露骨
的了,想用「剿滅邪道」這條功績,在新朝繼續戴穩烏紗帽。

  「觀海天門份子龐雜,門下與七玄中人結怨最多,想來不需要什麽特别的理
由。最令我訝異的,反倒是指劍奇宮。」

  奇宮與七玄俱都是鱗族一脈,平日倒也罷了,但妖刀初平,狐異門又出了大
力,以琴魔魏無音的狂狷之性,能容得下以「莫須有」的罪名、随随便便對妖刀
聖戰中并肩作戰的盟友刀劍相向麽?

  「妖刀戰後,魏無音在病榻上躺了大半年;他能撐着爬出鬼門關,還活轉過
來繼續縱橫江湖,很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當時奇宮當家作主的并不是他。」蠶
娘看出他的疑惑,正色道:「據說當時,除魏無音以外的紫鱗绶長老一緻決定對
狐異門用兵,以指劍奇宮派系之傾軋,這又是一件令蠶娘想不透的事。魏無音死
前把平生所知都傳給了你,你能想得起任何有關的線索麽?」

  耿照茫然搖頭,益發不解。

  這樣看來,在當時雙方均元氣大傷的情況下,六大派都沒有非消滅狐異門不
可的理由,但他們卻都這樣做了。而同爲七玄的其他外道,也沒有對狐異門伸出
援手……「唇亡齒寒」忒淺顯的道理,連三歲小孩也懂得。究竟是什麽,讓它們
不約而同背棄了如日中天的狐異門?

  「因爲恐懼。恐懼像胤丹書這樣的人,總有一天會改變這個世界。」

  面對耿照的錯愕,小小的白發麗人顯得從容而恬靜,斂起了一貫的俏皮,娓
娓說道:「他武功超卓,卻不想以力服人,不隻是講道理,而是真心希望所有人
過上好日子。武林人争得半死的名頭、恩怨,在他看來毫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日
子過得安生。爲此他願意包容,願意傾聽,該放下的時候全都能放下,因爲人命
關天,因爲世有正道。

  「所以七派也好、七玄也罷,全都怕他怕得不得了。再這樣下去,正與邪的
壁壘便模糊了,除非它們也變得和胤丹書一樣,否則江湖人會清楚地知道——或
許他們本來就知道,隻是别無選擇——什麽正邪黑白都是假的,他們不必被逼着
選邊站;而不願繼續忍受的人,便會向胤丹書那樣的人靠攏。你覺得無論七玄七
派,它們最後還會剩下什麽?」

  蠶娘露出淡淡的諷刺笑容。

  「這,還不夠教人膽寒麽?胤丹書之可怕,尤甚妖刀千百倍呀!」

  耿照忽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惡心。

  就是這麽無恥而荒謬的理由,奪走了蠶娘所鍾愛的忘年小友麽?耿照在她眼
底看到一絲乍現倏隐的刺痛。

  蠶娘輕輕歎了口氣。

  「其時我自己清楚,這不過是氣話罷啦!胤丹書會死,隻因爲他太天真。江
湖是個講實力的地方,他的實力還不足以壓服七大派,卻妄想與之合作、和平共
處,原本就要有兔死狗烹的覺悟;想以包容化解對立,更是取死之道。」她擡起
澄亮清澈的眼眸,定定望着他:「所以我方才才問你,要将媚兒丫頭「導向正途」,
你憑什麽?死無葬身之地的胤丹書,便是她的榜樣。你做好了将她帶向正途的準
備了麽?」

  耿照渾身巨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從前還在流影城時,他的世界非黑即白,
沒有絲毫的模糊暧昧;然而闖蕩至今,耿照已漸漸能領會蠶娘話裏的沉痛之意。
胤丹書毫無疑問是個好人,他的理想更是令人打從心底佩服,然而隻有理想并不
能成事。

  他忽然想起了慕容柔。在旁人眼中,鎮東将軍古怪、蠻橫、偏執得不近人情,
苛厲猛毒,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殊不知,慕容柔心中的理想極大,爲了實現他那
在有生之年幾乎不可能辦到的藍圖,才有衆人眼裏那刁鑽難纏的煞星慕容柔。

  ——你做好了将她帶向正途的準備了麽?

  蠶娘那發聾振聩般的一問,不斷在他腦海中回蕩,久久不能平複。要完成胤
丹書的理想,成就一個不争、不構、不欲、不私的武林,需要什麽樣的準備?如
蕭老台丞般統合七派,令其一心,還是像鬼先生那樣,成爲邪道七玄的同盟共主?

  或者,需要一個比七派七玄加起來都還要龐大的組織,才能避免重蹈胤丹書
的覆轍……當耿照意識到時,不禁微露苦笑。這份野心,可比蕭老台丞或鬼先生
要高得多啦,連他們那樣的人都未必敢作如是想,放眼世間,誰又能辦到?

  少年昏昏沉沉地胡思亂想着,直到蠶娘的聲音将他喚回現實。

  「……我曾經對自己說,若胤野那丫頭來找我,我就替她報仇。」小小的女
郎咬牙輕笑,難得露出一絲苛烈的神情。「就當是我爲來不及出手救她夫君,所
緻上的小小歉意。」

  這個疑問,其實一直存在于耿照心中。

  以蠶娘的武功,就算不能插手武林事,要在危急關頭救出胤丹書一家三口,
并非全無可能——「不得插手武林之事」此一條陳要如何解釋、遵行,本就取決
于蠶娘的判斷,她出手救過雪豔青、救過耿照,對付使青狼訣的青袍怪客,顯然
「如何遵守」有着很大的模糊空間。對照現今她時時懊悔低回的模樣,當年之未
救似非不爲,而是不能。

  果然蠶娘點了點頭,垂眸道:「那時,本門遇上一個極厲害的對頭,那人潛
入桑木陰在東海的據點,無聲無息殺光了所有人——你該不會以爲幾百年來點滴
不漏監控七玄,靠蠶娘一人就夠了吧?我們這一派,原本是人丁興旺的唷!

  「等我趕到的時候,什麽都來不及啦!撞着那人正要抽身,便與他打了一場。
誰知他不是失風被逮,而是在現場布置陷阱,專程等着我的,我一時失察,被他
打成重傷,本門至寶也被奪走啦。幸而曆代蠶娘保佑,我拖命逃回了宵明島,直
到現在,才又重新踏上東海道的土地。」

  蠶娘博通百家,武功深不可測,那人竟能将她打成重傷,雖說用了陰謀詭計,
這份能耐也是當世罕有。她在與世隔絕的宵明島養傷,錯過了拯救胤丹書的時機,
如此巧合,也隻能說造化弄人,天亡狐異門了。

  「是啊,這也太巧……」蠶娘忽然閉口,睜大明眸,仿佛想起起了什麽。耿
照不敢驚擾,靜靜坐在一旁,半晌蠶娘歎了口氣,喃喃道:「若能多想起些事來,
那就好啦。是了,剛說到哪兒啦?」

  「說到胤丹書。」

  兩人又随意聊了會兒,多是三十年前的武林掌故之類,耿照卻心不在焉,不
住轉着别樣心思。

  蠶娘說老胡傳授的「無雙快斬」,脫胎自狐異門嫡傳的「天狐刀」。這路刀
法連胤丹書都是跟妻子學的,據說臨敵罕用,講起鳴火玉狐的成名武功,多半想
到百毒不侵的水火真氣、得自死魔醫怪的殺劍活刀等。胡彥之與鬼先生能使天狐
刀法,定與胤野脫不了幹系。

  ——鬼先生,會不會就是老胡?

  這可怕的念頭在他腦海裏萦繞不去,恍若冤鬼纏身。

  能與之相抗的,除了和老胡同生死、共患難的過命交情,還有最後一道有力
的屏障。按蠶娘所說,三十年前狐異門覆滅時,胤丹書夫婦的獨生愛子約莫三、
四歲的年紀,可能還要更大些;他若未被鹫峰殺死,如今該是三十出頭的青年。

  耿、胡二人結拜時叙過長幼,老胡自稱廿五,就算酒色不禁、奔波風塵,臉
天生比别人老,也決計沒超過三十歲,不會是狐異門的遺孤。「他能教我無雙快
斬,旁人也能教他天狐刀」——思慮至此,看似解了套,卻又衍出另一處症結:
要揭開鬼先生的真面目,老胡恐怕是重要的關鍵。就算他不是狐異門的人,也必
與鬼先生有關。

  蠶娘看出他神思不屬,輕輕打了個哈欠,揉眼道:「快天亮啦,老人家要補
眠,睡眠不足對皮膚可不大好。這些十幾二十歲的壞丫頭,背地裏都嫌我老呢!
唉。」踢掉便鞋,揭開錦被鑽進去,與媚兒并頭而卧。

  耿照差點沒暈倒。「蠶娘!睡這兒……不太好罷?」

  且不說天一亮侍女們進來看見,光是媚兒醒過來,怕又是一場騷動。

  蠶娘裹被背過身去,把臉蛋埋進了媚兒雪白溫香的奶脯間。她的臉比女子的
柔荑還小,更襯得媚兒雙峰巨碩,細小的白發女郎仿佛對這兩隻「枕頭」間的腴
縫極是滿意,美得扭動小腰,小臉在她乳間翻來轉去連蹭幾下,渾圓的屁股一翹,
自錦被上浮凸而出,曲線之誘人、尺寸之小巧,竟無半分真實感。

  「蠶娘睡這兒有甚不好的?你睡這兒才不好!去去去,客滿啦!明日再來,
包管向隅!唔……好軟、好香喲!這丫頭真是……呵呵呵……」

  ——你逢人感歎「可惜不是女孩子」就爲了這種事嗎?這是什麽嗜好啊!

  想起她本領通天,實在輪不到自己操心,正好把雪豔青跟媚兒這倆燙手山芋
一股腦兒扔了給她。耿照本欲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忽聽蠶娘悶聲咕哝,如吐呓語:
「……雪豔青……在那裏……你記得……别讓人……」

  「可以把臉移開再說話麽?呼噜呼噜的我聽不見。」

  「你一點都不可愛。」

  她戀戀不舍地止住「暖枕」的動作,歪着精緻的小腦袋道:「我說,雪豔青
那丫頭蠶娘不方便帶在身邊,先把她藏在那裏。你記得天亮前給她挪挪位子,别
讓人給發現啦!」

  耿照聽得眼都直了。

  「那裏……是哪裏?」

  「喏,就是那裏呀!」蠶娘嘻嘻一笑,蔥芽兒似的指尖往門外一比:「前頭
山頂上,有間又紅又大、金碧輝煌的四方閣子,那兒房間多,我給雪丫頭找了間
寬大舒适的,裏頭有個水靈水靈的丫頭,雪膚花顔,臉蛋兒美得真是沒話說喲!
還有還有,她那雙奶脯又大又綿,比媚兒丫頭還要豐滿……」

                ◇◇◇

  (可惡!)

  他「砰!」一聲破門飛出,身形已在檐外,墜下的瞬間足尖微點,整個人掠
上牆頭。

  借着月光遠眺,果然前方山坳裏燈火通明,谷中仿佛掘出巨大的黃金礦脈,
黃澄澄的光暈由下而上,映出曲折的棱峰,當中矗着一座彤豔高閣,無論是主體
的丹朱抑或妝點的金綠二色,俱都溶于燈華裏,同成爲這偉大輝煌的一部份,正
是皇後駐跸的栖鳳館。

  從方位推斷,媚兒所在的這座溫泉獨院在栖鳳館背面,兩地相距甚遠,當中
山路高高低低,夜裏并不好走;此間耿照從未履至,故爾不知。他辨明了方位,
不敢再作停留,忙施展輕功,朝栖鳳館掠去。

  他的輕功出自明棧雪調教,深得天羅香「懸網遊牆」精要,于廊庑牆檐間趨
避若飛蛛,然而長途跋涉,懸網遊牆便無用武之地,靠的還是碧火功的悠長内力。

  山谷四面夜幕低垂,卻是黎明前的最後一絲黑暗,再過半個多時辰天際浮露
魚肚白,栖鳳館裏外開始有人走動,便似明姑娘那般神出鬼沒,也不能進出如無
人之境。

  更何況館内還有劍法超卓的任逐流,皇後娘娘身邊,亦不知有多少深藏不露
的高手。蠶娘把他帶到媚兒處已夠匪夷所思了,不辭辛苦把雪豔青弄進栖鳳館,
簡直不知所謂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關于這點,蠶娘倒是臉不紅氣不喘,振振有詞:
「媚兒這丫頭呀,恨死雪豔青啦!你把吸血蝙蝠和蜘蛛精放一塊,屋頂都能掀翻
了去。到時候蠶娘又不能出面,你來給她們揍一揍消消氣可好?」

  「都是你的話!」

  ——她……她絕對是故意的!一定是!

  蠶娘情報精通,幾無不知道的秘密,一路尾随他至此,窺得他與橫疏影的關
系也不奇怪,才故意把泡完溫泉的雪豔青藏到橫疏影的房間裏。耿照從沒遇過這
麽喜歡惡作劇的前輩高人,比起蠶娘,漱瓊飛所能制造的災難不過是一碟小菜,
簡直跟吃長齋的老太婆沒兩樣。

  橫疏影不通武藝,倒不怕對雪豔青如何,他擔心的是:萬一雪豔青突然醒過
來,在狀況不明的情況下,突然對姊姊動上了手,那可怎生是好?

  栖鳳館已是熟門熟路,他潛入守備寬松的院牆,這回沒有任逐流出來攪局,
輕易攀上樓頂,由窗台鑽進西側廂房。那镂窗并未關閉,夜風吹得紗簾婆娑,桌
頂的燈焰早已滅去,連最後一絲餘袅都被風撥散,燭芯冷透,房中不聞燒煙氣息,
距窗啓已有相當辰光。

  繡榻上橫陳着一具赤裸嬌軀,僅以薄被輕覆,其下露出一雙修長光滑的玉腿,
遮也遮不住;雖然躺下攤平,雙峰仍是圓腹尖頂的淚滴型,在被上堆出滿滿的兩
座,正是被劫來此間的雪豔青。

  蠶娘的閉穴手法聞所未聞,怎麽推血過宮都無法解開;強以碧火功沖開,又
恐傷及經脈,幸而雪豔青呼吸平順、脈象穩定,内傷頗見好轉,若能好好睡一覺,
對傷勢大有裨益。

  雪豔青沒事了,橫疏影卻不見蹤影。他強迫自己不得慌亂,一一檢視房中各
處。

  镂窗大開一事,令耿照頗爲上心。

  蠶娘誇過橫疏影的相貌身段,卻未必是送雪豔青過來時才見的,她跟了耿照
好一段時間,恐怕已識得橫疏影。要做到來去無蹤隻一個法門,便是「維持現場」;
蠶娘離去時若未閉窗,隻因來時,窗便是開的,而當時橫疏影已不在房内。

  寬敞富麗的廂房以數重屏風相隔,分割成幾個獨立區域,有起居待客的小廳、
就寝的内室、侍女的睡房,當然也有更衣置物的小空間。橫疏影的衣物折叠齊整,
一套日常穿着的衫裙披在更衣處的屏風上,沒有受迫遇襲的淩亂,隻見離開之倉
促。

  她的繡鞋褪在屏下,一襲夜裏經常披着擋風的連帽大氅不見蹤迹,顯是換了
外出的裝束。奇怪!都這個時候了……姊姊卻要往哪裏去?阿蘭山畢竟是荒郊野
地,她獨自夜行,會不會遭遇什麽危險?

  仿佛要揮去這荒誕的念頭,耿照随手打開衣箱,翻着箱裏的衣物。若能找到
那件連帽烏氅,就能推翻「橫疏影在外頭」的假設,又或找到什麽蛛絲馬迹,指
明橫疏影的下落——直到指尖摸到箱底的一個怪異凸起爲止。

  那是枚裝了機關卡榫的活扣,耿照對這種裝置非常熟悉。如非走得太匆忙、
沒将卡榫确實按落,不知情者要在整摞叠好絲綢綿紗底下摸出開啓夾層的準确位
置,實非易事。耿照撥動機簧,「喀啦」一響,衣箱底側彈出暗格抽屜,散出一
縷奇異的腥甜濃香,屜中置着一隻寬扁的烏檀木匣,匣面比流影城執敬司的賬本
略大,側啓處有個小小的玄鐵鎖頭,連着匣上的鉸煉都是極不易破壞的特殊形制,
耿照在鑄煉房多年,一眼便知所貯非同小可。

  不知幸與不幸,興許真是太過匆忙,又或橫疏影對暗格之隐密極有信心,竟
未将鎖扣上。耿照着魔一般,回神時已将檀木匣拿在手上,緩緩揭開;喀搭一聲,
一物墜落在地,他卻沒能分神觀視,雙眼直勾勾地瞅着木匣,目瞪口呆。

  匣裏什麽都沒有。該說是原本貯于匣中之物,如今已被取走,這才露出了底
下的奇異襯墊——那是一張人的臉。

  色如鮮血的猩紅絨墊凸出匣底,制成浮雕般的人臉形狀,大小與真人的臉孔
相仿佛,五官得維妙維肖,依稀是橫疏影那傾倒衆生的絕美容顔。耿照轉念會意:
匣中所貯,必然是一張面具!是一張依着姊姊的面孔打造的面具,底下襯墊才會
與她如此肖似,以便貯放時嵌住面具,不令動彈。

  而開匣時掉落地面的,除了一枚橫疏影慣用的發簪外,還有一小片淡綠色紙
頭,約兩指幅寬,燒得隻剩指節長短,筆迹如刀戟般森然縱橫,僅能辨出「後處」
兩字;不知爲何,他總覺得有些眼熟,似乎曾經在什麽地方見過。

  後處……後處……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強烈的不安在少年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一直不知道,原來橫疏影藏着這樣
的秘密,連對他都不曾說過。這烏木匣裏裝的,會不會隻是一隻精巧的玩物,就
像流影城裏獨孤天威搜集的那些助興淫具一般;而橫疏影非是變裝外出,暗行什
麽不可告人之事,她仍在這栖鳳館中,去陪皇後談談心聊晚了,才聯床歇息……

  (等一下!)

  ——「後處」二字,會不會是「在皇後處」的意思?

  難道這張紙條,是姊姊專程留給我的?要我去……去皇後處尋她?

  耿照心中閃過無數念頭,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将榻上的雪豔青藏入更衣處的
屏風後,以免被人發現;安排停當,悄悄推開一絲門縫,直到确定廊間無人,一
閃身便掠了出去。

  第九三折淚映紅妝,憐月照影「滴答」一響,液珠由融蠟似的石鍾乳尖墜落,
炸碎在嶙峋不平的地面上,聲音不住回蕩在寬廣的空間裏,一波接一波地往洞窟
深處蔓去,與其說是次第減弱,更像被無盡的幽深黑暗所吞噬。這山洞内透着刺
骨的濕寒,即使橫疏影用力裹緊了烏絨大氅,曼妙嬌軀仍不停輕顫,玲珑誘人的
曲線如海波般蕩漾。

  或許……是因爲面具太過冰寒的緣故。她心裏想。

  站在削平的岩壁之前、手舉火炬的枯瘦老人卻仿佛察覺不到溫度,明明背脊
微見佝偻,不知怎的身形仍有一種挺拔傲岸的姿态,整個人恍如古松苦竹,饒是
歲月風霜陳腐已深,依然蒼勁不減。

  老人臉上的鳥形木面宛若「鬼雀」的人形化身,唯一比巨大的食肉妖鳥更恐
怖迫人、教人難以相對的,也隻有從兩枚眼洞中綻出的鋒銳目光。橫疏影粉頸低
垂,咬着牙強迫自己止住震顫,至少不要在老人面前顯露出卑怯心虛的模樣。

  接到古木鸢的菉紙密函之後,她便做好外出的準備,但老人是如何潛入栖鳳
館、又是如何無聲無息将她帶來此間,橫疏影卻毫無頭緒;恢複意識時,便已置
身在這濕冷幽暗的廣闊空間裏,由洞窟中高低錯落的石筍鍾乳,以及除了火炬之
外别無光源等推斷,此處極可能是一個埋穴式的地下洞窟。

  雖不特别覺得氣悶,但劈啪作響的炬焰頗爲安定,沒有洞穴内常見的微飔氣
旋,更左證了橫疏影的揣測。

  古木鸢并未召集其他人——起碼在視線範圍内沒看見。現場也沒有用來遮掩
形體的白骨燭台,顯是因爲隻有二人相對,毋須如此大費周章。

  爲了這天橫疏影已在心中演練過無數回,一旦親身上陣時,古木鸢卻總能教
她心驚膽戰,宛若一名手足無措的小女孩。老人将火炬往石縫間一拄,也不看她,
單手負後,似擡頭打量着石窟四面,沉聲道:「知道爲什麽找你?」

  橫疏影盡力維持鎮定,低聲應答。

  「……知道。」

  「但有件事你還不知道。」古木鸢的語氣沒什麽起伏,仿佛隻是客觀陳述一
個事實,不帶絲毫情感。「耿照今夜出現在風火連環塢,幾乎破壞我等聯合七玄
的重要集會,赤煉堂總舵付之一炬,天羅香之主雪豔青失蹤,耿照也不知下落。」

  橫疏影渾身一震,不由自主環臂抱胸,十指隔着厚厚的烏絨大氅掐進腴潤上
臂,尖細的指甲幾乎刺穿衣裹,将柔肌刺出血來。他……他還好麽?闖入七玄之
會、幾乎破壞了「姑射」精心策劃的密謀……明明是驚心動魄難以放懷,偏生焦
灼之中又隐隐生出一絲難言的驕傲。

  ——那打壞姑射計劃、令古木鸢這般人物咬牙切齒深深忌憚的,是我的男人!

  這念頭掠過心版的瞬間,爲不通武藝的美麗女子注入了無比勇氣,橫疏影雙
手一緊,咬牙挺直了細圓的小腰,又恢複成那個日理萬機的精明二總管,俯頸道:
「是我的過失。耿照離開朱城山後,中途發生許多變數,遠超過我的預期,以緻
殺人的計策落空,方有今夜之事。」

  古木鸢聞言,隻點了點頭。

  「我想知道,你安排的計策是什麽?」

  「當初在不覺雲上樓一晤,胡彥之言語開罪了嶽宸風,我在席上再三觀察,
嶽宸風明顯動了殺心。此人腹容之狹,乃是睚眦必報的性子,筵席上沒能除掉胡
彥之,必于山下等候,我便安排那耿姓少年與胡彥之一道,假嶽宸風之手殺除。」
橫疏影從容道:「我讓耿照帶妖刀赤眼下山,并以此爲理由,讓胡彥之随行保護。
那厮也知道自己惹上了嶽宸風,要求我在龍口村前伏一支人馬,以接應他二人。」

  接下來的部分就很簡單了。橫疏影實際上并沒有安排接應的五百精騎,而是
派人去接耿照的父親姊姊,留作後手。

  胡大爺江湖混老,是相當精明能幹的人物,性格上卻有過于自負的缺點,要
他像灰孫子一樣夾着尾巴逃跑,那是萬萬做不到的;既知龍口村最少有五百名流
影城的精甲接應,少不得是要一路殺将過去,狠狠挫一挫嶽某某的銳氣——事實
證明橫疏影的眼光沒有錯。雖料不到嶽宸風與五帝窟勾結,讓五島之人代替自己
沿途狙擊,但最後的結果還是一樣的。胡大爺一路殺到了渡口,等待他的卻非約
定好的接應人馬,而是敵人的重重包圍,強如「策馬狂歌」也幾乎失手;若非策
影之通靈神駿稀世罕有,堪比江湖一流高手,胡、耿及阿傻三人便要死于江畔。

  「這條計策很有你的風格。」古木鸢點頭:「隻做很少的事情,卻能獲得很
大的效果。」

  「我不懂武藝,也沒有頂尖高手可供使喚。」似乎聽出了老人的不滿,她試
圖婉轉地表達抗議:「耿照若死于流影城,對我來說是極大的麻煩,赤眼也是。
必須在流影城之外動手,還得假他人之手殺之,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辦法。」

  橫疏影隻撒了個小小的謊。她派去接耿老鐵與耿萦的那人,也肩負着将耿照
平安帶回的任務,然而當中還是出了意外,那人并未遇着耿照。

  古木鸢沒有一一細究她的說辭,安靜片刻,才道:「你并不想殺掉這個少年,
是不?」橫疏影捕捉到他語氣中一絲微妙的松動,深吸了一口氣,從容回答:
「我以爲留下此人,無論現在或将來,對組織會更有利。」

  「喔?」

  「琴魔奪舍迄今,在他身上并無複蘇的迹象,而他在慕容柔處頗受重用,若
是貿然殺害,難保不會引起鎮東将軍注意,平添困擾。」她小心控制語氣,不讓
自己聽來太過熱切,冷冷道:「若知今夜風火連環塢有事,我能教他不近方圓十
裏内,可惜深溪虎并未事先告知。我有控制這少年的十足把握,使其爲組織效力,
豈非比殺了他更有價值?」

  古木鸢擡起眼眸。這是會面以來兩人首次相對,如實劍般的鋒銳眼神令她顱
内隐隐生疼,瞬間産生「被目光洞穿」的錯覺。

  「怎麽控制?用你的身體麽?」

  橫疏影面上一紅,所幸戴有空林夜鬼的面具,不緻被窺破神情。

  「您從什麽時候,開始關心起我執行任務的手段了?」她定了定神,假裝壓
抑怒氣:「他若能攪亂七玄之主的集會,使雪豔青下落不明,可說本領高超,我
手下迄今未有這樣的高手可供驅馳。爲組織增添一名戰力,豈非比耗費心力殺他
更有利?」

  「我隻是想确定,你沒有忘記仇恨。」

  老人的口吻輕描淡寫,橫疏影又不禁一震,腦海中的恐怖記憶仿佛被什麽咒
語啓動,極其猙獰地占據了心版——堆積如山的屍骸、爲掩蓋屍臭所燃的濃香,
以及在腐肉敗軀之間爬行的濕黏觸感……

  「我……我沒忘。」

  橫疏影并不想開口。然而,身體卻像是他人之物,連脫口而出的聲音都顯得
既遙遠又陌生,恍若幽魂。

  古木鸢點了點頭。「沒忘就好。唯有仇恨才能帶來力量,才能使從地獄裏爬
出來的惡鬼,得到繼續存世的依憑。忘記了仇恨,你我将灰飛煙滅,重又回到幽
冥鬼蜮之中……你,明白麽?」

  「明……明白。」

  「知道我爲什麽帶你來此?」

  「不……我……」

  「這裏是一切的起點。」古木鸢擡望着削平的岩壁,喃喃道:「三十年前,
點玉莊四塵之首「筆上千裏」衛青營發現這個秘窟,爲破解洞窟外設置的機關,
他與一名精擅機關術數的正派弟子合作,終于打開禁制,得以入洞一窺究竟。然
而,最終也是這個秘密害得點玉莊一夕覆滅,衛青營僅以身免,拖命逃到這個洞
窟之中;爲了複仇,他化成刀屍,爲第二次的妖刀禍世揭開序幕……」

  (這兒……就是妖刀誕生的地方!)

  橫疏影瞠目結舌,恢複心神的剎那間,明媚的雙眸下意識地掃了周圍一圈,
果然洞窟在往内裏延伸處,頂端兩壁的石鍾乳都被削平,似刻滿文字圖樣之類,
隻是老人先前似乎有意無意地避開那些刻紋,炬焰并未照及,此際經他一說,才
發現光盡處有些異樣。

  古木鸢擎起火炬。「變成刀屍,你便能複仇了。如何?」焰端一指,洞窟深
處驟亮,露出壁上的奇異圖樣。

  「不……不要!」橫疏影慌忙轉頭捂眼,不敢再看。

  「你不是想要武功、想要幫手,想要報仇麽?」老人的聲音倏地來到她身後,
枯瘦如鷹爪的指掌箝住她綿軟的香肩,似乎随時都能将她扳轉過來。「若你對我
再無用處,至好不過一具刀屍!你想不想看個清楚,妖刀的秘密是什麽!」

  「……不要、不要!」橫疏影魂飛魄散,偏偏無法掙脫箝制,死死閉着眼睛
不敢睜開,顫聲道:「我……我會有用處的!别……别讓我變成刀屍!我……我
不要!不要……」

  「那就讓我看看你的用處!」

  老人随手一推,姿容絕世的尤物踉跄趴倒,濃發披散,狼狽的模樣無比凄豔。

  隔着眼皮,橫疏影能感覺那映透薄膜的紅光已然移開,灼熱的炬焰似已回到
了原位,不再照着那恐怖的地獄深處。她跪坐在濕冷的地上絮絮嬌喘,美豔的面
龐爬滿液漬,分不清是汗是淚——這一刻,絕頂聰明的麗人已知古木鸢并沒有要
除掉自己的意思,但逞強對她并無好處,柔弱無助的姿态能爲她多争取一點喘息
的餘裕。

  若無心愛男人的身影在心底支持着,她恐怕早已崩潰,像傀儡般放棄自我,
唯老人之命是從。「恐懼」,正是古木鸢用以支配她的萬靈藥。

  但再也不會這樣了。橫疏影對自己說。

  ——我已經有了比複仇更重要的東西。

  現在,即使放棄仇恨,她的人生也能繼續下去。隻要在背後緊緊守護着他
……

  然而,古木鸢畢竟是古木鸢,永遠都能出乎她的預料。

  「……但你的提議值得一試。我們在耿照身上花了偌大心血,若然付諸東流,
似乎也不合算。你能讓那名少年爲我殺一個人,我便留下他的性命;否則,就像
我之前說過的,你的行動失敗了,便由我親自動手。」

  「殺什麽人?」

  「鎮東将軍慕容柔。」他沒什麽猶豫,幾乎是不假思索。

  橫疏影有「被将了一軍」的感覺,但這個可能性她事先也已想過,仍未脫出
沙盤推演的範疇。爲避免「姑射」直接針對耿照,即使此事甚難,一定得先答應
下來。況且慕容柔并不好殺,這種等級的目标,在某種意義上是極有可能「殺之
不成」的,即使是失手也能勉強交代過去的法子,橫疏影一眨眼便能生出幾條;
與其說是難題,更像是古木鸢給的台階,錯過這一村,興許便無下一店。

  她想也不想,立即點頭。

  「我會盡力而爲。」

  「很好。」老人在她掌中塞了件物事,冷硬如鐵,份量卻輕得多,外頭包覆
着軟革厚紙一類。「這是「号刀令」,用以控制刀屍,放眼東洲,怕少有人能用
得比你更好了。你是我得力的部下,智謀機巧,當世少有,把你變成刀屍,不啻
暴殄天物。」

  橫疏影猛然擡頭,恰恰迎着老人的目光。不知是錯覺否,鸢形面具的眼洞之
中,似掠過一抹鋒冷譏诮。「……該做爲刀屍來使用的,是耿照。我就把這個任
務,交給你了。」

                ◇◇◇

  栖鳳館頂層是皇後娘娘起居處,民間傳說袁皇後生性好靜,日常所用不尚鋪
張,果然熄燈後偌大的樓層裏空蕩蕩的,并無六局女官充斥、十二監内侍蜂擁的
場面,即使耿照運起碧火真氣凝神細辨,四周仍是悄靜一片,仿佛隻剩下廊間高
挂的一盞盞紅燈籠。

  這樣的冷清實是出乎意料的不尋常。不知爲何,他心中突然浮現「陷阱」二
字,把宮女内侍全都撤了去,休說夜裏皇後有什麽需要,須召人前來服侍,便爲
維護皇後娘娘周全,也不該這般大唱空城計才是。

  這樓層四面設有觀景用的露台房間,而皇後的寝居卻是在正中央,須經重重
回廊曲折盤繞,方可抵達,自也是爲皇後娘娘的安全着想。耿照通行無阻,一路
潛至鳳閣前,益發覺得不對勁,急尋橫疏影的熱切之心逐漸冷靜下來,正想戳破
窗紙窺看,屋内忽傳出細碎的腳步聲,眨眼便來到門前。

  (不好!)

  咿的一聲朱漆門扉推開,一名小宮女探頭出來,左看右看,見廊間空無一人,
回頭道:「主子,廊上沒人。要不我出去看看?」聲音冷冰冰的,雖然清脆甜潤
的少女喉音十分動聽,自她嘴裏說将出來,卻有股說不出的烈性剛硬,一點兒也
不像随侍貴婦的丫鬟侍女。

  耿照搶在她推門之前,及時躍上了梁柱,連橫梁間的泥灰都沒踩落半點,比
雁兒落地還要輕巧。聽得那宮女口吻有異,微微俯低,隻見她上身一襲團領窄袖
短衫襦,下半身則是珠絡縫金帶紅裙,裙邊開衩,正是宮中侍女流行的「旋裙」
形制;裙内還着一條寬松的薄羅紗褲,方便灑掃幹活,式樣也十分俏麗活潑。

  衫裙之外,則罩了件宮裏時興的「比甲」——這種前短後長的背心形似褙子,
不過是去掉袖管罷了,兩側開衩處縫上襟扣,又或以系結帶子結在胸口,前胸後
背既能保暖,臂肘又能活動自如。橫疏影時時留心平望都的仕女風尚,身邊的使
女丫頭也都穿這種比甲,隻不過那宮女所穿乃是深綢繡金、極盡妍麗,品味卻不
如橫疏影的恬淡高雅。



.
2016-3-13 16:4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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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耿照的角度隻能看見她的鼻尖睫毛,少女膚色白皙,鼻梁高挺,兩排睫毛
甚是彎翹,想來相貌也是極美的。正想看清楚些,誰知蠶娘替他找來的這身錦袍
甚新,袍面細滑,身子微向前俯,膝上襕袍随之滑落;耿照猿臂一撈,堪堪捏住,
袍角帶風卻掃落一小片塵。

  所幸少女正回頭說話,塵灰自她臉側飄散,并未沾上她的濃睫鼻尖。

  耿照暗自慶幸,卻聽屋裏一人不耐道:「去啊,能看出點新花樣更好。來了
忒多天,連鬼影兒都沒見一個,成天聽和尚雞貓子鬼叫。晦氣!」聲音無比動聽,
亦是少女。他不禁皺眉:「怎麽鳳閣之中,這麽多沒規矩的丫頭?」那開門的小
宮女冷冷應了一聲,彎腰提起一樣靠在門内的物事,系于背上,竟是一柄連鞘長
劍。

  「那婢子去了。」沒等門裏那人開口,随手阖上朱漆門扉,靜立片刻,左看
看右瞧瞧,轉身向走廊右側行去。

  少女人如其聲,無論背影或舉止,都帶着一抹剛冷利落,步伐輕巧平穩,根
基居然相當不錯。耿照本以爲此姝是安排在皇後左右的貼身護衛,越想越覺得不
對勁:她喊「主子」的那人,聲音或口吻都和印象裏的袁皇後對不上,鳳閣之内,
哪還能有其他主子?

  ——皇後這廂,肯定出事了!

  那斜背長劍的少女十分機警,一轉過回廊立即停步,背靠镂窗牆闆,心跳和
呼吸一瞬間變得急促有力,可以顯見那雙乳鴿嬌伏似的圓潤雙峰正急遽起伏,顯
是凝神戒備,蓄勢待發。

  隻可惜在碧火神功之前,她的一舉一動均逃不出先天胎息的靈感。耿照悄悄
縮身于藻梲之後,暗自收斂氣息,與幽影融爲一體。少女等了半天不見有什麽動
靜,探出頭來,一雙妙目于房門前的橫梁之間來往巡梭,卻是毫無異狀,喃喃道:
「難道……是我聽錯了?怪。」松開劍柄,這才離開回廊轉角。

  這一下無聲易位,耿照終于看清處她的容貌:瓜子臉、尖下巴,柳眉彎細,
杏眸微勾,約莫十六、七的年紀,果然十分貌美。更難得的是她舉手投足間自有
一股剛烈之氣,仿佛長劍脫鞘、鋒镝自寒,這樣的氣質連在男子身上都不多見,
與容貌之美呈現出極大的反差,令人印象深刻。

  耿照更加确定她絕非出自皇家,如此鋒芒傷人傷己,不可能被允許留在皇後
娘娘身邊。

  他聽屋内那人的呼吸、步伐又隔了一重,似是走入屏風後,抓緊時機推窗而
入,果然紗屏後方映出一抹纖細的身影,手上除了明明滅滅的燈焰,更無其他武
器。耿照牢牢把握住「先發制人」的原則,一閃身繞到了屏風後,正要出手将那
人點倒,突然一愣。

  瓜子臉、尖下巴,柳眉杏眸……怎麽可能又是她?她明明已經走出去——本
該背着長劍走到回廊另一端的少女,竟提着紗籠瓷燈出現在屏風裏,陡地見到一
名陌生男子闖進,吓得花容失色,幾欲暈厥。豈料耿照的錯愕還在少女之上,她
總算搶先回神,将手裏的瓷燈往他臉上一扔,提起裙腰回頭就跑!

  耿照接住紗籠随手擱置,見這屏後乃一處獨立的小小空間,居中還有座「ㄑ」
字型的雙折樓梯,扶手之上雕花如屏,頓時醒悟:「原來上面還有閣樓!」料想
皇後若被人脅持,定然藏在閣樓上,難怪這幾日裏皇後娘娘誰也不見,暗忖:
「料不到此女生得貌美,卻如此膽大包天,居然敢在栖鳳館内劫持皇後!是了,
我明明聽她轉過回廊,卻又能立時現身于房内,定是有什麽機關秘道……啊,不
好!莫走脫了此姝!」

  賊人若能由秘道折回鳳閣,定能帶皇後潛逃出館。再不敢耽擱,猱身繞過雕
花扶手,徑抓少女後頸,沉聲喝道:「大膽女賊,還不束手就擒!」

  誰知一抓落空,原來少女自踩了裙腳,「哎呀」一聲撲倒在梯闆上,顧不得
碰疼膝肘,連忙手腳并用往上爬。耿照擡頭欲捉,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隻外廓如鴨
梨的小巧圓臀,少女初初發育,身形單薄,寬扁的屁股不算有肉,然而被同樣細
細扁扁的纖腰一襯,臀形卻顯得又大又圓,直如月盤,别有一番風情。

  他猶豫一下,連足踝也來不及抓了,「嚓!」撕下大片裙幅,還帶小半截紗
褲。少女吓得踢掉繡鞋,裸着一雙晶瑩小腳爬上階頂平台,胡亂摸索,「铿」的
一聲激越清響,竟擎出一柄秋泓般的鋒銳長劍,咬牙回頭,徑挑耿照手腕!

  「來得好!」

  耿照不是沒有空手對白刃的經驗,施展「白拂手」相應,欲伺機奪下少女手
中長劍。

  誰知少女唰唰唰三劍,接連批開他的前襟、衣袖,挑去外披的長褙子系結,
距咽喉、腕脈及心口等要害不過毫厘,逼得耿照不住倒退,那一抹流螢似的鋒亮
劍尖依舊追着人走,不依不饒,無休無止;說是附骨之蛆,更像相思殺人,柔腸
百轉,似無盡處。

  耿照仗着碧火功的先天靈覺,每每與千鈞一發之際避開要害,連緩出手來一
彈劍刃的餘裕也無,隻能一徑閃躲;劍尖繞着他的頭臉身軀盤旋點刺,削得衣裂
如雪飄,在閣樓透下的暈黃光裏随風飛舞。

  少女于招式上的發揮不能說是淋漓盡緻,饒以耿照不擅劍法,亦覺相思之意
溢于言表,劍上所現不過十之一二。然而她一旦持劍,卻專注得怕人,攻不急取、
忘卻驚怖,像一圈圈往他身上纏花繩,再加上屏後空間極狹,對這路劍法大大有
利,耿照一路退下階梯,竟再也沒能搶上。

  他與嶽宸風等高手生死相搏,不乏更驚險的情況,但于方寸間被壓着打的,
這還是破題兒頭一遭,總算略略體會當日在不覺雲上樓時,嶽宸風被阿傻殺得緩
不出手的心情。心頭正五味雜陳莫可名狀,少女劍勢忽地一滞,掩口輕道:「
……啊呀,使過啦。怎……怎這麽快?」神色錯愕,初拔劍時的那種「無心」狀
态冰消瓦解,一瞬間又回複成那個慌張逃命的弱質女流。

  耿照一怔,轉念會意:「她按套路使了一遍,招式到頭啦!」身體反應比心
思更快,左手食、中二指往劍脊一彈,嗡嗡震顫不絕于耳,少女劍勢蕩開,踉跄
欲倒,長劍竟未脫手。

  「修爲不差!」耿照吃驚之餘,不禁暗暗喝采,見她中路空門大開,本欲出
掌将她制服,誰知少女昂着一雙乳鴿似的椒乳,将衣襟撐得鼓脹脹的,嬌喘細細,
不住起伏,哪有落手的地方?靈機一動,扯下袍外破爛的長衣卷住長劍,将她連
人帶劍往階下拖!

  少女的驚慌全寫在臉上,明明是一般的眉目,與方才廊間判若兩人,非但不
見剛冷,反倒慌張得可愛,仿佛一頭沒命亂跑的兔子。這下她再也握不住劍,松
手時失聲驚叫,一屁股跌坐在階頂平台上,摸着劍鞘抓在胸前,已無先前的嚴謹
法度。

  樓上一人道:「吵吵鬧鬧的,幹什麽?」口氣頗爲不善,清脆動聽的喉音卻
是耿照所熟悉的,正是方才被少女稱爲「主人」的那名年輕女子。他心念一動:
「擒賊先擒王!」攀着扶手翻上另一重梯回,癱坐在兩折樓梯銜接平台的少女反
落在他下方。

  少女瞪大了眼睛,想起「主人」還在閣樓上,手持劍鞘又要攻來。耿照「嘩
啦」一腳踩斷了三階梯闆,裂木飛濺,迫得她抱頭躲避。

  他縱身躍上樓頂,那閣樓甚至寬闊,鏡台妝奁等無一不備,居中以玉扇屏風
圍着一張金碧輝煌的錦榻,榻邊置着一面巨大的鏡子,高如一名成人,與尋常的
水磨銅鏡不同,那鏡子不但泛着水銀的光滑,也比暈黃的銅鏡鏡面明亮清晰得多。

  榻上的景況被玉屏風遮去大半,隻能由鏡中倒影窺得一二,隻見鏡中一名半
裸少女,頭戴金絲嵌成、飾滿珠貝寶石的鳳冠,身前虛掩着一襲大紅真絲緞袍,
那袍子雲肩廣袖,裙常曳地,以金線繡滿鳳紋,正是皇後所用的禮服。

  鏡中少女拿大紅禮服往身上比劃,如象牙般白皙細潤的裸背透出屏風間隙,
美得令人摒息。她聽見樓梯間的騷動,随手以禮服掩胸,轉頭怒斥:「你們倆拆
房子麽?作死的丫頭——」赫見來的是一名濃眉大眼、面色陰沉的黝黑少年,俏
臉生寒,不覺微微後退,抿嘴笑道:「叔叔說有刺客,我還不信,原來真的有。」

  耿照聽得皺眉,沉聲道:「皇後娘娘呢?你把她藏到哪兒去了?」鏡中少女
的容貌絕不超過十八歲,不可能是袁皇後。她敢在皇後的寝居試皇後的衣裳,若
非控制了皇後娘娘的行動,便是皇後根本不在這裏。皇後不在,那……那姊姊呢?

  一想起橫疏影,他胸口熱血上湧,伸手拉倒玉屏風,「砰」的一聲悶響,無
數摔碎的玉顆滿地彈跳,沙般滾入樓闆縫隙間。

  榻上果然空空如也,既無被捆綁受制的袁皇後,自也不見橫疏影的蹤迹,隻
有少女褪下的衣裙肚兜散在睡得淩亂的被褥上,外衣無不是精繡錦緞、形制華美,
顯是皇後之物,隻有繡着彩蝶的粉色肚兜充滿少女氣息,該是她原來便穿在身上
的。

  她轉過身來,明媚的雙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菱兒也似的姣美唇際抿着一抹蔑
笑,比起那樓梯間的小宮女,竟是絲毫不顯慌亂。

  這名少女生得極美,方才的小宮女雖也是美人胚子一名,與之相比卻不禁失
色。她以金線紅袍掩住裸體,從枕下取出一柄劍來,劍鞘上的乳白不似漆塗,滑
亮細膩,底下隐隐透出冰裂痕迹,竟似瓷器中名貴的青瓷冰裂釉一般,與劍上的
嵌金雕飾相互融合輝映;單論華貴富麗,怕隻有任逐流的佩劍能與之相比。

  耿照出身低下,不知這種自海外傳來的裝飾工法名喚「琺琅」,乃是在雕錾
出凹凸花紋的金屬胎上塗上釉料,再入窯燒制而成,按工法不同又能區分掐絲琺
琅、嵌胎琺琅等。琺琅傳入東洲不過百年,又經玉蟾王朝覆滅,央土動蕩,如今
十分希罕,休說東海道,連在平望都亦不多見。

  美輪美奂的劍鞘耿照不識,拔出劍來卻教他看直了眼。

  比尋常長劍短了三寸有餘的劍身,明顯是爲女子量身打造,劍刃輕薄,通體
散發着潋滟水光,宛若波映。

  (這是……碧水名劍!)

  白日流影城的劍器,最高品級者幾乎全來自甲字号房的天字級成品,故稱
「天甲劍」,其他鑄煉房雖然偶有佳作,數量遠不能與首席大匠屠化應主持的甲
字号房相提并論。而在劍刃上淬出水波般的美麗燒紋,更是屠化應的成名絕技,
須由他本人或直傳弟子親炙,方能造就;許多武林大豪、王公貴族不要「天甲劍」,
捧着大把銀子老老實實等上三年五載,就爲一柄镌有「化應萬千」落款的碧水名
劍。

  甲字号房所出的碧水名劍迄今不過三五十把,每把均造冊列載,注明何年何
月何人收藏,以免流入來路不明的左道之手,污了流影城的聲名。這少女年紀輕
輕,怎能持有流影城最高等級的碧水名劍?

  少女見他目瞪口呆,輕蔑一笑,細白小巧的趾尖自紅袍底探出,忽地踏地一
指,劍尖徑标向耿照的咽喉!

  這一劍迅捷無倫,也算是名家手筆了,可惜碧火神功發在意先,耿照側頭微
讓,避得輕而易舉,心頭忽湧上莫名的熟悉感,便如初見沐雲色時那樣,不覺微
怔:「我是在哪兒見過這一路劍法?」

  少女劍擊落空,「咦」的一聲,改刺爲削,又反手一撩……交睫之間,她連
遞五六、手精妙殺着,當中毫無停頓,仿佛這一連串的招式是早就練熟了似的,
隻等今天這個機會來施展;無奈耿照非是見招拆招,而是碧火真氣感應氣機,每
每搶先反應,劍尖總是慢了分毫,就是碰不着他。

  耿照正苦苦思索着流影城的碧水名錄,想找出少女手中之劍的來曆,全不理
會在身前一手捂胸、一手點削挑刺的半裸少女。她聲勢淩厲地攻了半天,總算也
明白對手沒有認真應付的打算,否則以這厮反應之敏捷,第一劍落空時便能加以
反制,益發惱怒:「我若穿上衣服,你有幾條狗命都不夠死!」急急抽退,蓦地
左手一緊,卻是耿照伸出右腳,踏住了拖地的禮服。

  她又羞又怒,忙運勁一奪,居然絲紋不動,見那厮似是回神,唯恐受制于人,
已顧不得身子赤裸,松開掩胸的大紅袍向後躍開,全身上下除了手中長劍,隻剩
下頭上華美的金絲鳳冠,白皙的玉體在夜風中浮起大片嬌悚,更顯得肌膚柔嫩,
直是吹彈可破。

  少女個頭甚是嬌小,雙腿的比例卻頗修長,襯與巴掌大的精緻小臉,體态可
說十分曼妙。然而畢竟是初初發育,雙乳不甚豐盈,隻比炊熟的鮮奶饅頭稍大,
勝在形狀渾圓尖翹,乳暈細小,蒂兒隻一抹肉豆蔻也似,在昏黃的燈影中看不真
切,可以想見其酥滑适口,必定是又彈又嫩。

  耿照倒不是有意窺她胴體,而是見她要退,本能地出腳踩住裙裾,忽覺眼前
白花花一閃,憑空多出了一具腰窄肩削的少女嬌軀,不禁錯愕。少女本是夾緊雙
腿、抱臂捂胸,小臉羞得通紅,見他目瞪口呆并未追擊,心中一動,放開手腳,
提劍指着他的眉心,冷笑道:「忒美的身子,看傻了麽?哼,男人都是這樣,龌
齰!」美豔的小臉紅撲撲的,得意之餘,又隐有幾分陶醉。耿照啼笑皆非,她卻
像示威似的大方展露裸體,跨腿邁步轉臂刺來,劍尖挾着螺旋氣勁,風壓直如爆
雷!

  單論胴體之美,少女遠不如明棧雪、染紅霞,也不及雪豔青修長健美,但這
些美麗的女子,卻鮮少赤身裸體,在他面前展露武功。少女縱身躍前,隔着象牙
色的柔嫩皮膚,能清楚看到肌束扭轉、絞緊、鼓勁爆發的連續動作,順暢得毫無
間隙,像是從溫馴的小貓突然變成撲抓獵物的母豹,青澀的胴體充滿旺盛的生命
力,妖異得令人摒息。

  這一擊她全力施爲,抓的正是對手失神的剎那,劍出一瞬,内力自毛孔迸發,
陡地飙高的體溫蒸騰着肌香汗潮,霎時周身的空氣變得又溫又黏,布滿異香,以
緻劍勢凝時,已是香汗淋漓、微帶輕喘,睜大了美麗的杏眸,怔怔瞧着男子指間
的劍尖。

  「……世間沒什麽美麗,比性命更重要的。況且,你也沒這麽漂亮。」耿照
鼻翼微歙,碧火神功的感應擴大了這股異質甜香的效力,那是混合了肌膚與汁水
沁蜜的鮮猛氣息,令人聯想到激烈交媾之後的旖旎狼籍。他皺起眉頭,本能地摒
息,食、中二指一運勁:「撤劍!」嬌呼聲中,少女倒飛出去,香風似是有形有
質之物,随主人被抛回榻上。她抓住手腕蜷着身體,面露痛楚之色。

  耿照起腳一送,飛起的繡金禮服如血鵬展翅,「潑啦!」挾風蓋落,恰恰覆
住她的身子。「你——!」少女俏臉煞白,目光突然落在他肩後,咬牙怒道:
「殺了他!給我……給我殺了他!」

  耿照未及轉身,銳利的勁風已至。

  他單臂負後,右手二指夾着劍尖格檔,來人劍勢勁猛,走的是剛強一路,兩
人一個猛攻一個硬擋,俱無轉圜,清脆的铿铿交擊聲不絕于耳,片刻耿照已無法
輕松地背向來人,觑準空隙抛轉長劍,改持劍柄;回身一劈,剛力對上剛力,那
人「登登登」連退三步,正是方才在樓梯間交過手的小宮女。

  她柳眉倒豎銀牙一咬,沉聲嬌叱:「看招!」猱身複來,劍招大開大阖,一
反先前的黏纏,耿照暗暗稱奇:「她一個人……居然能使兩種截然不同的劍路!」

  然而剛力對撼,女子到底是吃虧的,比起适才那難以擺脫的細膩劍法,眼下
的壓力明顯輕得多,耿照手持琺琅嵌金的碧水名劍,一一将來招擊回,見她兵器
無損,刃上亦有淡淡波光,不覺一凜:「她的劍器,也是本城所出!」料想宮女
所持,劍質略遜于碧水名劍,但最少也是天甲劍的品級,否則數度交擊縱未折斷,
也早該崩出缺口。

  主仆二人俱用流影城之劍,還都是等級極高的精品,絕非左道妖人能辦到。
要出手搶奪一柄碧水名劍,須得考慮劍主背後偌大牽連,一旦消息傳入江湖,勢
成正道公敵,縱使得了寶劍也保不住;一柄尚且如此困難,何況是兩柄?

  耿照不禁迷惑起來,小宮女卻一點也不放松,運劍如騰蛟起鳳,呼喝連連,
聲勢十分烜赫;若非她與耿照的修爲有根本上的差距,這一輪強攻之下,不定便
要得手。耿照打醒精神,看準空檔,冒險讓劍刃貼頸而過,趁機欺進小宮女的臂
圍之間,正是他最擅長的「中宮突入」。

  對方是妙齡少女,也不是誰家都有天羅香這麽開明的姥姥,他不敢亂碰胸腰,
見她斜背劍鞘,系帶由右而左,忙拽住帶子一扯,步法變換,拎着小宮女轉過半
邊,将她的臀背轉到了正面。

  小宮女又羞又惱,唰的一聲脹紅小臉:「你……無恥奸賊!」反手欲撩,胸
間一緊,原來耿照揪着系帶轉得半轉,帶子勒進雙乳之間,勒得她弓腰昂頸,氣
息頓滞,這一劍再也撩不下去。

  忽聽一聲嬌喚:「放……放手!」一劍自身側掠來,耿照及時避過,眼前一
花,竟又來一名小宮女。他以爲自己看到了幻象:那宮女正被自己捉在身前,哪
兒又來個一模一樣的?拉着小宮女左閃右避,劍脊一拍來人腕間:「着!」

  那人長劍墜地,手中又來一劍,刺穿小宮女的衣袖,正中耿照手腕!

  距離太近,碧火神功雖避開腕脈手筋等要害,仍被劍刃劃了道口子,铿啷一
聲,琺琅劍脫手。原本被挾制在前的小宮女左手忽生一劍,劃斷胸間的劍鞘系帶,
脫困的同時反刺耿照一記,趁他踉跄避開,抄起了掉落地面的琺琅劍,往榻上一
擲:「主人,接劍!」

  耿照這才明白:原來「小宮女」自始至終便有兩名,恰是一對孿生姊妹!

  她二人在交錯的瞬間交換長劍,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默契傷了耿照,更繳下他
的兵刃。二人并肩而立,宛若照鏡,相貌一樣,衣裝打扮也是一模一樣,裙裾褲
腳缺了一片、裸着雪瑩小腳的,自是方才在樓梯間遭遇之人;另一名神情倔強、
剛氣凜凜的少女,則是最初在廊間所見,外出巡邏的那位。

  錦榻那廂,她倆的「主人」穿上肚兜和晨褛,手中的碧水名劍指地,赤足踏
上冰冷的檀木地闆,一步一步、殺氣騰騰地走了過來。

  「你們兩個廢物!」耿照渾沒料到她開口居然是先罵自己人,不覺一愣。
「巡邏的不見有人,看門的擋不住人,養你們兩個,當真浪費米糧!金钏、銀雪,
今晚要拿不住這個刺客,水月停軒的臉都教你們給丢光啦!」

  ——水……水月停軒?

  (她們……是水月停軒的人?)

  「等一下!」耿照面色微變,急急追問:「你們……是水月停軒的門下?怎
麽會在皇後娘娘的鳳閣裏——」突然想到當日在映月艦上曾聽許缁衣提起,說三
師妹任宜紫前來迎接皇後鳳駕。據绮鴛之言,袁皇後乃大學士袁健南從任家抱來
的螟蛉義女,如此,任宜紫便是皇後娘娘的親妹子……

  莫非,這名手持碧水名劍的少女,便是風靡東海無數正道子弟的「蝶舞袖香」
任宜紫?念頭一起,鼻端又嗅得那陣馥郁濃香,原來她方才内息鼓蕩,又無衣裳
蔽體,肌膚的香澤被體溫一蒸,融融洩洩,竟是久久不散;縱使此刻兩人相距已
遠,仍能清楚聞到。

  這香氣非是熏香所緻,沒有人工物料的厚硬堆棧,而是活生生、熱烘烘的生
體氣味,濃郁到稍嫌銳利的程度;要說是「騷」,又一點兒也不覺得臭,與媚兒
那種乳脂鮮革似的濃烈體味絕不相同,襯與少女如鮮碾花草般的清新汗味,極能
勾起男人的原始欲望。耿照不由得想起「活色生香」四字,便是這種運功之後會
生異香的體質,才爲她赢得「蝶舞袖香」的名号麽?

  ——糟糕,這下誤會可大了。

  少女冷笑,眸中卻殊無笑意。

  「兀那刺客!能死在本姑娘的「同心劍」下,你也不冤啦。」

  「且慢——」

  「少廢話!」

  任宜紫俏臉一闆,手中的碧水名劍「同心」倏然而出!那對雙胞胎姊妹金钏、
銀雪跟随她已久,默契十足,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出劍。三人劍尖同指一處,快得
聲息難辨,縱使閃過其一,也決計料不到另外兩柄劍來得這樣快;這毫無花巧的
三劍齊出,竟是一步殺着。

  耿照雖正對任宜紫,卻始終提防着方才在樓梯間遭遇的雙胞胎之一——他分
别與三人對過招,隻有那回曾居下風,若非名喚「銀雪」的少女自亂陣腳,即便
他終究能勝,身上少不得要多添幾道傷口。

  三人來得快絕,耿照避得更快,眨眼掠出圈外,「叮」的一聲三尖交合,無
比精準,隻可惜獵物已然消失,任宜紫與雙姝倏又分開。金钏銀雪默契絕佳,雙
劍再度掩至,任宜紫卻搶先越過她二人頭頂,居高臨下,徑取耿照眉心!

  這招看似狠辣,其實避得輕易,眉心忒小的目标,一晃即走,劍尖、劍風随
即落空,想趁便揀個次要的目标都沒門。雙姝顧忌主子無處落腳,攻勢放緩,聯
劍的威力大大減弱。

  耿照遊鬥片刻,發現三人之所以不成劍陣,主要還是因爲任宜紫。金钏、銀
雪練有雙人合璧的招式,此一套路卻非是專與任宜紫的劍法配合,而是自成體系。
她若肯仗劍在圈外遊走,伺機補位,絕對令人防不勝防,頭疼至極;偏生她怒紅
雙眼,定要親手置耿照于死地,強出頭的結果,金、銀雙姝難以配合,反而處處
遷就,還不如抄家夥一擁而上管用。

  他摸清了三人連手的弊病,不欲久鬥,足尖挑起地上金钏所遺的劍鞘,湊往
銀雪的劍尖,「铿」的一聲長劍入鞘,銀雪睜大眼睛滿臉驚慌,耿照「白拂手」
一圈轉,啪的一聲輕輕擊中她的肩頭,少女纖細的身軀如風飄柳絮,卷着紗簾跌
入榻裏,正摔在厚厚的被褥之上。

  「銀雪!」金钏與她心意相通,一霎間便知妹妹沒事,怒目回頭,揮劍斬向
耿照的脖頸!她學的「水月劍式·淚映紅妝」原是杜妝憐少女時代的創制,經她
這些年閉關修改,已成一套由外修内的奇特劍路,招式的威力頗受情緒所影響,
就金钏自身的經曆,悲憤、急怒等都會産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與人過招也漸趨狂
放,和銀雪得授的「憐月照影」劍法截然不同。

  心知銀雪無礙,她這一斬難免少了悲憤與決絕,耿照側身讓過,劍鞘一抖,
長劍倒撞彈出,劍柄正中金钏肩頭,撞得她踉跄坐倒,右臂軟綿綿地再也提之不
起;勉強咬牙改用左手,劍尖卻被耿照一腳踏住。

  他手裏的劍鞘又空出來,轉頭兜住任宜紫之劍,那同心劍比金銀雙姝的佩劍
還要細薄,毫無阻礙地一貫到底,劍锷用力撞上鞘口,被耿照拇指一扣,再難拔
出。「任姑娘!我不是刺客——」語聲未落,赫見任宜紫面上閃過一抹狠笑,從
同心劍的劍柄底部抽出一柄發簪也似的錐狀尖匕,急刺他小腹命門!

  ——這便是此劍「同心」之處!

  耿照不覺怒起,抓住任宜紫的右腕,如老鷹抓小雞般将她提起。任宜紫的腕
子本就爲他所傷,隻是逞強以絲巾緊緊紮住,此刻一入他鐵箍般的手掌,登時疼
得哀叫起來:「要……要斷啦!嗚嗚嗚……好疼……」

  他聞言趕緊放松,豈料任宜紫匕交左手,還未刺出,耿照眼捷手快,一把将
她抓起,任宜紫兀自不肯認輸,反手戳他小腹下陰。耿照将她雙手連簪劍一同箍
在胸前,從背後将她高高抱起,避免這個小丫頭一徑發瘋似的頭撞腳踢;眼見金
钏拾劍撐起,銀雪也掙脫紗裹爬出錦榻,忙三兩步竄至露台邊,提聲道:「都不
許動!再來,我便把她給扔下去!」

  夜風吹得任宜紫遍體生寒,把她一身熱氣騰騰的香汗都吹得急遽降溫,栖鳳
館何其高聳,露台底下黑黝黝的什麽都看不見,瞧得腳底闆都禁不住刺癢起來,
這才乖乖不動;勁力一松,小小的身子也變得綿軟起來,帶着汗潮的體香非常誘
人,頸後的柔軟發絲輕拂耿照鼻端,明明懷中人兒嬌美無比,他卻絲毫不敢放松:
「水月停軒門下,怎麽會有這種藏暗劍、撩下陰的下九流路數?是誰人将她教成
這樣!」見三姝不再妄動,沉聲道:「任姑娘,我不是刺客,也不是壞人,但如
果你堅持取我性命,我就非做壞人不可啦!你明不明白?」任宜紫點了點頭。

  「請金钏、銀雪兩位姑娘,将佩劍踢下樓去。我并不怕二位持劍,但這樣實
在不好說話。」雙姝動也不動,金钏面色陰沉,銀雪神色慌亂,四隻妙目都瞧向
耿照手裏的人質。

  任宜紫雪白的腮幫子繃鼓起來,看得出正咬牙忍耐,片刻才一字、一字道:
「照做。」兩人得到指示,才将佩劍連着劍鞘一齊掃下樓梯。

  「還有任姑娘的劍——」

  「你要我扔了這把同心劍,不如将我扔下樓算了。」她截斷他的話頭,片刻
才低道:「我……扔地上,扔……扔你腳邊。你給我好好保管。」也不理耿照答
不答應,玉指一松,那柄簪劍直挺挺地插入樓闆,直沒至柄,可見鋒銳之甚,連
貫穿硬如鐵石的紫檀木也像熱刀切牛油一般毫不費力。

  耿照将她抱至繡榻邊,正色道:「任姑娘,我要放手啦!請你務必牢記,我
一點兒也不想做壞人。」任宜紫一言不發,小小的身子微微顫抖,不知是憤怒或
害怕。耿照未見她應答,料想是默認的意思,輕輕将她放在榻上,高舉雙手退開
幾步,表示自己沒有惡意。

  「任姑娘,我是……」

  「我知道,你是鎮東将軍慕容柔的人。」美豔絕倫的纖細少女冷冷一笑,一
點兒也不像落敗的喪家之犬,白皙的小手上不知何時多了塊金字牌,竟與慕容柔
所賜一模一樣。

  耿照一怔,立時會意,摸過懷襟衣袋,果然不見了将軍賜下的通行腰牌,不
禁駭然:「這丫頭……真是好厲害的翦绺活兒!」

  須知以碧火功之靈感,要在他身上動這樣的手腳,實是難上加難。以任宜紫
的脾性,方才受制時若有機會摸他衣袋,早用簪劍搠他幾個透明窟窿,白進紅出
的,怎會乖乖扔掉兵刃?想來想去,也隻有将她放落的一霎間,才有對耿照施展
空空妙手的機會。

  耿照自己都快不相信她是水月停軒的三掌院了,比起雪豔青、漱玉節,沒準
這名自負美貌的少女還更像七玄外道些。要不是五帝窟還有個漱瓊飛打底,把她
跟何君盼擺在一塊兒,包管十個除魔衛道的正派俠士裏,倒有十一個要殺錯人。

  任宜紫露這一手,多半還是爲出一口惡氣,耿照卻不由得留上了心:她若是
在激鬥之間施展這門神技,威力豈止增加一倍而已?怪的是方才她全無此意,仿
佛武功與此無涉,全沒想到要把這樣精巧難防的手法應用在武學之中。

  她更關心的,還是面子問題。

  「啪」的一記響指,金钏、銀雪又将他圍在中間,擺出空手接敵的架勢。

  「任姑娘,」他開始有些不耐煩了。明知打不赢,怎麽老是要自讨苦吃?」
在下的确爲鎮東将軍辦差,大家說起來都是自己人。适才有些小小誤會,請給在
下一個說明解釋的機會,就當是賣将軍一個面子,如何?」

  任宜紫輕聲笑起來,玩鬧似的晃着他的金字腰牌。

  「看來你什麽都沒搞清楚。我阿姊的下落,頭一個不能讓慕容柔知道。」她
笑着轉頭,眸中卻無笑意,柔聲道:「不得不殺你滅口,本姑娘也相當頭疼啊!」

  第九四折故國應在,蟾魄依稀「皇後與佛子攜密诏來對付慕容柔」的謠言,
自鳳辇離京起沒一天止歇過,早已在東海各處傳得沸沸湯湯,堪稱街談巷議的熱
門。其中謬處,就連初涉官場的耿照都知道:慕容柔經營東海既久,麾下十萬精
甲,砺兵秣馬日夜操練,當世能抗手者,不過西韓北染而已。皇上一紙诏書能拔
去鎮帥,在平望都拟旨蓋印便了,何必勞動皇後佛子跑一趟東海?這是無知百姓
才有的妄念。

  須知政事繁複,牽連甚廣,天子也不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戲文裏一人獨立、
爲所欲爲,階下臣工盡皆俯首的畫面,多半隻有在野台才能看見。

  任宜紫之言似與流蜚相契,坐實了「皇後此番爲鎮東将軍而來」的态勢,但
耿照一聽便知不對。全東海若隻一人與皇後的安危休戚相關,那人便是慕容将軍;
這張名單上若有餘白,怕得再拉上遲鳳鈞大人。她說得出這番話來,隻代表一件
事。

  「你……也不知道皇後娘娘到哪兒去了,對罷?」耿照忍着笑,正色道:
「她離開的時候,并未同你說要去哪兒,是不?」

  任宜紫心中「喀登」一響,高深莫測的笑容凝在臉上,暗自咬牙:「哪來的
死小鬼,怎地什麽事兒都像瞞不過他的眼睛?」兀自端着架子,強笑道:「你胡
說八道什麽?我乃皇後娘娘的親妹,是受了她的請托,才在這兒守護鳳閣的安全。
我不知道姊姊的下落,難不成你知道?」

  耿照心想:「你這不等于承認了自己不知道麽?」從容道:「日前金吾郎大
人趁夜将皇後娘娘送離栖鳳館,我命山下骁捷營于、鄒兩位統領派人日夜監視,
不見有車輛返回,料想娘娘迄今未歸,十分擔憂。」他這話後半截是真,當夜與
任逐流交手後,對這位金吾郎大人頗爲上心,的确交代駐守阿蘭山下的于鵬、鄒
開二位,嚴密監視夜間車行進出,但當時并未與皇後聯想作一處。

  如今見了鳳閣的情形,轉念一想:如非皇後,何人需要任逐流親自護送?頓
時明白當夜那名披着連帽大氅、身形曼妙的夜行麗人,必是袁皇後無疑。

  任宜紫不明所以,睜大了美麗的眼睛,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其他水月弟子如黃纓、采藍等,往往是兩三年才回一次家,她卻是年年往平
望都省親,少則一月,長也有待上兩三個月的;遇皇上聖誕,又或中書大人壽辰,
少不得又要回京,經常不在東海。

  中書大人任逐桑在府中不談國事,對總領東海的鎮東将軍,任宜紫的印象與
大部份京中百姓一樣,多由茶館彈評而來,沒能領教過這位書生将軍的厲害,隻
當作是說書人胡亂吹捧的人物。此際不禁咋舌,暗忖:「叔叔與姊姊自以爲天衣
無縫,不想早被慕容柔盯上。」氣勢一餒頓覺無聊,沒好氣道:「你們忒厲害什
麽都知道,還來這兒做甚?拆房子立威麽?」

  耿照正色道:「怎麽會?将軍大人也擔心皇後娘娘的安危呀!再說了,三日
後論法大會即将舉行,屆時娘娘若仍未歸來,這會還要不要開?将軍多次求見,
均見不得任姑娘之面,才讓我來看看。」

  這謊撒得破綻百出,幸而任宜紫對官場所知有限,一想:「原來鎮東将軍多
次求見,是爲瞧我來着。」頓覺自己尊貴不凡,毫不遜皇後姊姊,得意得快要撅
起小屁股來,怒氣略平,擺手道:「你回去同慕容柔說,姊姊不在,還有我呢!
穿戴上鳳冠禮服,哪個敢說不是皇後?叫他别擔心,管好自己的事兒罷。撈什子
論法大會,不就是坐着聽大和尚念念經麽?」

  耿照聽得快暈過去,面上卻不動聲色,拱手道:「是,在下一定替姑娘傳話。
是了,那塊金字腰牌,可否請姑娘還給在下?」

  任宜紫明媚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随手将腰牌塞進襟口,手足并用,從床頭
爬至榻尾,笑道:「你本事忒大,來拿呀!」

  她笑起來臉泛桃花,明豔不可方物,薄紗裁制的晨褛下僅着了條粉色肚兜,
掩着一雙精緻鴿乳,巴掌大的腰牌塞進乳間,自無深溝可入,随着身子前傾,兜
緣内隐約可見雙乳尖尖,細垂如蕾,酥滑的乳間、腋下都捂着汗,濃郁的異香融
融沁出,别有一番誘人滋味。

  耿照摒息凝神,不欲與她纏夾,眼角瞥見地上一物,身形微動,人已掠至窗
邊,拾起同心劍還入鞘中,連那奇特的簪劍也插回劍柄底部,道:「任姑娘,不
如我們一物換一物,你待如何?」左臂平舉,将同心劍伸出窗外。

  任宜紫面色微變,倩眸一轉,咬牙狠笑:「你扔啊!你扔下去,我讓我爹砍
了你的頭!」堂堂中書大人自不會爲一柄劍殺人,況且任逐桑長袖善舞、玲珑八
面,深得商賈道中「廣結善緣」之精要,花錢買得到的東西,再買也就是了,何
必要弄個魚死網破?

  然而,若任宜紫徑向慕容柔告狀,事情就麻煩了。

  耿照的說帖能瞞過任宜紫,卻萬萬騙不了慕容柔或任逐桑……不,隻消向任
逐流說起今夜之事,任逐流便知他又來私會橫疏影。此事若教任宜紫知曉,那可
是大大的不妙。

  耿照不想把事情鬧大,權衡厲害,雙手捧過長劍,俯首道:「任姑娘,這劍
我還你啦。我也是給人家辦差的,還請姑娘不要爲難在下。」

  任宜紫使了個眼色,金钏上前一奪同心劍,退後幾步,冷冽的杏眸中滿是敵
意戒備,仿佛化成一雙實劍,要在他身上紮幾個透明窟窿。耿照不知自己怎麽得
罪了她:臨敵動手,本該全力施爲,又沒打傷了她或她的姊妹,誤會也都解釋清
楚了,犯得着麽?卻聽任宜紫笑道:「金钏姑娘生氣啦!啧啧。這丫頭最是心高
氣傲,老忘了自己是下人,眼睛一貫長在腦門頂上。你踩了她的劍,辱了她最神
聖的劍道,要比剝光她的衣裳遊街示衆還難受,恨不得将你碎屍萬段哩!」心念
倏轉,托着香腮嘻嘻笑道:「這樣罷。你讓金钏刺幾劍,她什麽時候解氣了,腰
牌便何時還你,如何?」

  金钏面無表情,尖颔微擡、拳頭攢緊,雪白的腮幫子繃出牙床形狀,仿佛極
力忍受着什麽,低聲道:「我不要。」喉音幹澀,倒像從齒縫間迸出來似的。任
宜紫也不甚意外,作勢掩口:「哎呀呀,真是便宜你啦。這樣,我們換個玩法兒:
你呢,刺銀雪幾劍——」

  金钏猛然轉頭,耿照看不見她的表情,由腦後望去,她兩腮都繃出剛硬的線
條,身子發抖,顯是憤怒已極,幾乎咬碎銀牙。一旁的銀雪面色慘白,同樣是簌
簌而顫,卻是害怕大過了恚怒。

  耿照不禁暗歎:明明她的劍法勝過姊姊,甚至在任宜紫之上,說不定是三人
中最厲害的一個,怎會如此膽小怕事,逆來順受?任宜紫捕捉到他眼中掠過的一
抹不豫,冷笑道:「你想拿回這塊腰牌麽?容易,叫慕容柔來拿罷。我見了他的
面,自然會雙手奉還。」

  将軍要知道栖鳳館内住了個冒牌貨,整個越浦還不翻過來?他光想到都頭疼。

  任宜紫隻是皇後的替身,爲防穿幫,不會無端召見他人,當然也包括橫疏影,
房中的神秘字條所指非是鳳閣。既無佳人芳蹤,耿照不想再理這個刁蠻任性的三
掌院,身影一晃,自榻尾繞至門前,掌中曳着一縷香風,已将腰牌拿住;至于用
了什麽手法身法,三姝竟無一得見。

  任宜紫隻覺胸口一涼,東西便即不見,簡直是氣壞了,甚至忘記應該要害怕,
勃然怒道:「攔住他!教這厮跨出門坎,看我抽你妹妹鞭子!」卻是對着金钏叫
喊。耿照正欲推門,背後劍風飕然,金钏厲叱:「休走!」口吻中難掩惶急。

  耿照心生不忍,回身出掌,渾厚内力到處,劍式潰不成軍。金钏急怒更甚,
劍上迸出嗤嗤輕響,招式無甚出奇,劍勁卻猛然提升一倍有餘;耿照疾彈劍脊,
發勁将她震退,再來之時劍勁竟又提升,劍罡隐隐成形。

  他觑準來勢,并指夾住劍刃,欲來個斧底抽薪,豈料劍上抖竄的無形罡氣離
尖飛出,「嗤!」劃破衣襟,腰牌匡啷落地。金钏鋒刃偏轉,螺旋劍勁将他鑄鐵
般的兩指震開,唰唰唰三式連環,劍尖與罡氣交錯紛呈,一瞬間仿佛六劍齊至;
耿照吃虧在兩手空空,被逼退了幾步,金钏踏住腰牌反足一勾,牌子又飛入繡帳
中。

  (不好!再這樣下去……)

  他展開身法遊鬥,以避其銳,邊揚聲道:「任姑娘!你說過的話算不算數?」
任宜紫金牌入手,正自得意,妙目滴溜溜一轉,盈盈笑道:「哪一句?」

  耿照道:「跨出門坎那句!」

  任宜紫嘻嘻一笑。「算哪!怎麽不算?咱們了不起的金钏姑娘今晚連連失手,
真是太丢人啦,一點兒也不心疼她妹妹那白花花的雪嫩屁股,又要狠狠地挨它幾
下。」作勢揮手,一旁銀雪吓得腿都軟了,渾圓的雪臀尤其抖得厲害。金钏面色
一狠,咬牙不要命似的猛攻。

  「好!」

  他足尖一點,竟往明晃晃的劍尖撞去,來勢之急,連金钏都吓一跳,想此人
雖可惡,卻罪不緻死;猶豫間長劍已洞穿身體,卻無半分入肉的遲滞,男子順勢
欺入她懷中,劍卻是從脅下穿過的。耿照拿捏奇準,這一下非但未将他刺傷,連
衣衫都沒能劃破口子。

  金钏右腕被他肘腋一夾、牢牢箝住,繼而眼前一黑,鼓脹的胸脯撞上兩塊鐵
闆似的堅實肌肉,撞得乳蒂硬起,又麻又痛;鼻端嗅得濃烈的男子氣息,身前卻
烘熱得像吸不着空氣。兩人撞得嚴實,腿根交夾,小腹緊貼小腹、胸膛抵着胸膛,
莫說金钏手臂不得自由,便是使劍如常,也刺不着貼面相擁的敵人。

  耿照跳舞般摟着她飛轉,不停加速,最後一圈突然頓止,松開雙臂,嬌小的
金钏似紙鸢斷線,被回旋之力甩出,手中長劍飛向房間另一頭,整個人如失手摔
出的傀儡般跌入錦榻;若非任宜紫避得及時,便要撞作一團。

  這孩童田間摔角似的賴皮招數,在耿照手裏使來卻是威力奇大,金钏被轉得
頭發昏,忍着強烈的反胃不适掙紮欲起,始終歪歪倒倒難以平衡,恍若醉酒。
「閃開!」任宜紫一掴她屁股,「啪!」一聲貼肉勁響,将天旋地轉的金钏搧下
榻來,見耿照跨出窗台,衣發俱被夜風刮得剝啦作響,回頭笑道:「任姑娘,我
的的确确沒過門坎。望你言而有信,莫爲難兩位姊姊才好。」語聲未落人已躍出,
倏地消溶在夜幕深處。任宜紫撲至窗邊,探頭急道:「喂!你叫什麽名字……」
餘音回蕩在山林空谷之間,轉瞬被流風卷去,終不複聞。

                ◇◇◇

  古木鸢将昏迷的玉人放在榻上,除下她的面具和烏絨大氅。這是預防在她蘇
醒之前有人闖入寝居,無意間窺破秘密。

  昏迷的橫疏影仍有着驚世駭俗的美豔,玲珑浮凸的豐盈嬌軀,更是增一分太
肥減一分太瘦;雪肌在烏氅的映襯下,白到簡直令人怵目驚心。尺寸傲人的沃腴
雪乳、細圓如蜂的柔軟腰肢,嬌小的個頭、修長的雙腿……居然在她身上調合成
一幅誘人以死的美景,全無扞格。即使當年在儲秀宮之中,像她這樣的尤物也是
絕無僅有的;若教陛下見得如此絕色,恐怕要他拿皇位來交換,他也會毫不猶豫
一口答應吧?

  ——更過份的是他一定覺得非常劃算,連作夢都會忍不住笑出來。

  荒淫無道!哪有這樣子的皇帝?老人想着,嘴角忍不住微微揚起。

  「喂!神棍,先說好,我是荒淫,可不是「無道」。」

  青年雙手插腰,驕傲地挺着胯間那一大包礙眼巨物,嘿嘿笑得無比淫穢。
「你去問問殺豬巷的小寡婦,我跟她那死鬼老公誰才無道!每回辦事,她都叫得
殺豬也似,真是……啧啧,那女人真不錯。」

  「……陛下,「無道」并不是「不能人道」的意思。」

  「切!你唬我沒念過書啊!」

  青年看着他面無表情的樣子實在不像在唬人,不免有些心虛,抓抓頭左顧右
盼,片刻才小聲咕哝:「敢情還真是。什麽時候改的?也不通知一下……好啦好
啦,你别老繃着個臉,我記住了還不行麽?無道是無道,不能人道是不能人道,
寫十遍,行不?」真用手指在鐵扶手上一筆一劃寫着,字迹凹入足有三分,陳鐵
被刮得嘎嘎作響;一遍寫完,他手掌一抹,鐵扶手上一片平坦,才又重新寫過。

  最後他真的寫了十遍,才像個做錯事的大孩子般抓抓頭,傻笑着希望得到原
諒。老人——那時他還不太老——忍俊不住,噗哧一聲,君臣倆你看看我、我看
看你,在空蕩蕩的朝堂上放聲大笑。

  真是的!怎麽……怎麽老被他蒙混過去?明明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訓他的呀!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幹咳幾聲。該說的還是要說,這就是人臣的本分。

  「陛下,以您的身分,實在不好再去殺豬巷偷小寡婦。」

  「嗯,也是。那你給我想個辦法,把她接進宮裏來罷。」

  「……等陛下玩膩了,另結新歡,把她養在宮裏一個人凄清冷落,捱到七老
八十再給陛下填陵麽?臣遵旨。」

  「等、等一下!那……那還是不要罷。媽的!當皇帝怎這麽煩哪?」

  他賭氣似的刮着扶手,字迹深如镌鑿。這回老人沒怎麽細看,想也知道是
「他媽的」、「死神棍」、「幹一幹又不會死」、「狗屎皇帝」之類的,他早習
慣了。

  青年的王座不是雕琢髹金的九龍椅,而是一團黝黑斑剝、被烈火烤得半融的
扭曲鐵條。那是白玉京毀于大火,少數于灰燼中昂立不倒的物事,是原本被樹立
在皇城外東市街口的處刑鐵架。

  碧蟾王朝末葉天下動亂、君王昏庸,刑殺極盛。無論有罪或誣指,數十年間
被綁上這座鐵刑架抽腸、槍戮、剝皮、淩遲的「大囚」,總數超過五千人,血污
深深吃進镔鐵之中,對着光都能映出深紅。前朝最有名的刑具就伫立在皇城外,
見證了異族将碧蟾一朝的基業焚燒殆盡,使人不能不信天道輪回,冥冥中自有定
數。

  燒得半融的鐵刑架,連叫工匠修整都不知從何下手,青年卻運起不世出的驚
天内力,用大錘砸得火星四濺,三兩下便粗粗整成座椅模樣,笑顧衆人:「反正
現在一窮二白,别浪費銀錢做撈什子龍椅啦,以後皇上就坐這個,廢物利用,正
好。」

  新朝的文臣武将吓傻了。

  天子登基,哪有拿刑架當龍椅的?多晦氣!紛紛勸阻。王弟尤其反應激烈,
說到後來聲淚俱下,領着一班臣工伏地勸谏。皇帝不明白這種事有什麽好哭的,
聽得不耐煩了,忽問道:「老二,我們爲什麽要舉兵?」

  「回……回陛下,爲驅逐異族,拯救黎民于水火。」

  定王不愧是定王,愣了一愣,仍是答得有條不紊。

  皇帝卻搖頭。「異族趕走了,總有人出來做新皇帝不是?說穿了就是造反。
我二十歲那年上京,就決定要造反啦!你們知不知道是爲什麽?」

  這話委實太過驚世駭俗,臣子們個個呆若木雞。定王這般機敏,肯定馬上想
起了使兄長立定志向的「那件事」,然而嘴巴動了幾下,卻發不出聲響。

  皇帝輕輕拍着扭曲醜陋的融鐵刑架,淡淡一笑,目光投向遠方。「我發誓要
打造一個,再也用不上這物事的天下。若朝廷實在翻轉不過,便弄個新朝廷來;
若陛下不聽我勸,便由我來做陛下!」

  青年說着轉頭,孩子氣的笑容如陽光般耀眼,令人難以逼視。「所以,我這
個朝廷的皇上,以後就坐在鐵刑架上!都讓皇帝坐了,百姓便坐不上。永遠…
…永遠都不會再有人,死在這鐵刑架上啦。」

  老人忘不了那天的景況。滿朝文武一霎無聲,靜得連針落地都能聽見;不知
過了多久、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所有人突然跪了下來,發自内心地山呼萬歲,一
如他在戰場之上親自帶領沖鋒時那樣激昂——這種東西,從來沒人教過他,但他
總能在出人意表的時刻,說出來令人意想不到的話來,比所有幕僚絞盡腦汁、草
拟了幾天幾夜的東西要好,總能發揮絕難想象的驚人效果。隻是說這是天賦的才
能,隻有天生的領袖才能擁有。

  青年一直到死都恪守他對自己的承諾。這個朝廷的皇上,始終坐在鐵刑架上,
讓他的百姓都坐不上,所以盡管說不上稱職,百姓卻很懷念他。皇帝駕崩後,繼
位的皇弟撤了鐵刑架,換成一張樸實的雕龍木椅,隻是那時老人已開始老了,被
處心積慮的政敵貶出京城,不再立于朝堂之上。

  古木鸢回過神來。

  榻上昏迷的女子,容顔胴體似乎帶有某種難以言喻的魔魅,但凡男子見了,
難免血脈贲張、欲念如潮,連心如死水的老人亦被引入記憶的深處,心湖上不住
翻騰着過往的陳痂血裂,強自按下仍不免隐隐作痛。

  哼,不愧是亡國之血脈,禍世之尤物!老人心中難掩憤恨。

  高柳蟬對那名耿姓少年的微妙情感,其實他心底十分明白,對于橫疏影,老
人也有着極其相似的投影。他遇見她時,她正是平望都最炙手可熱的花魁,不過
十三四歲的年紀,已出落得豔光四射。那是足以令人目眩神馳的傾世風姿。

  但老人看中的,是她那如璞玉般珍貴的機敏與聰慧。

  已經錯過習武的紮根時期,注定這名花樣年華的稚嫩美人與武藝無緣,老人
默默觀察着她在京中與權貴交遊、布置人脈的舉措,漸漸讀出一絲微妙的反迹。
她是有所圖謀的,鎖定的目标,竟是君臨天下的獨孤氏!

  (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啊!)

  老人抱着消遣的心情,暗中觀察着少女的一舉一動。挑選獨孤天威堪稱是一
着妙棋,是她前期最令老人擊節贊賞的表現,然而平望都中通天徹地、手握生死
的眼睛卻不止老人這一雙而已。

  陶元峥的偏狹,是他最可悲、卻也是最可怕的地方,而獨孤天威本來就是名
單上必除的宗室之一,休說賢愚不肖,便以太祖武皇帝對他的喜愛,太宗也容不
下獨孤天威,至少不能由他繼續待在京城,朝夕伴着未來的皇太子。

  出京是獨孤天威當時唯一的選擇,但離開京城的逃亡計劃,卻是出自橫疏影
的安排擘劃。當時已懷有身孕的少婦在此展現了她獨有的天賦才能,讓整支侯府
大隊躲過了陶相設下的天羅地網,平安抵達東海——當然她并不知道,在白城山
附近那場驚天動地的劫殺之中,是誰暗中幫了她一把。

  初爲人母的絕豔小婦人通過了測驗,救了自己以及夫君一家。若非礙于橫疏
影的身世與企圖,老人一度考慮過收她爲徒。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發誓守護白馬王朝的老人,以及矢志向獨孤一門複仇
的孤女,最後還是走到了一處,就連當時的老人自己,怕也料想不到。

  終究橫疏影還是讓他失望了,他早該想到的。「感情」始終是橫疏影的弱點,
她愛過獨孤天威,爲了救他甚至不惜流掉孩子,現在她又愛上了耿照。聰明一世
的人卻往往胡塗一時,這到底該說是可憐抑或可恨?

  古木鸢并不常閃過這些念頭,他的心很早以前便已死去,人世于他,不過一
台子燈影牛皮。不過在榻前偶一出神,一條矯健的身影已自窗台之外翻進來,老
人霍然轉身,正對着神情錯愕的少年,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平舉如持劍,黑袍
下烏皮快靴跨出,一步快似一步,寬大的袍袂如鳥翼般獵獵作響,但見烏影一晃,
眨眼劍指已戳向耿照的眉心!

  耿照料不到此人動作之快,已至匪夷所思之境,縱使碧火神功發在意先,這
一下仍是避得極險,指風掠過鬓邊額際、劃開皮肉,一霎間血脈鼓動,披面浴紅,
兩人的身影交錯而過,戴着烏檀鳥面、黑袍裹身的怪人躍出窗外,張袖「潑啦啦」
地飛下重樓。

  耿照按着額角撲至榻緣,一探她脈象如常,不似有傷,略微放下心來,摟着
她坐起半身,密密輕喚:「姊姊、姊姊!」

  橫疏影「嘤」的一聲濃睫瞬顫,緩緩睜眼,忽伸手撫摸他的面龐,失聲道:
「怎……怎麽受傷了?疼不疼?」掙紮欲起,手掌卻被輕輕按住。

  耿照見她平安無事,高懸的一顆心子這才落了地,隻覺額際又麻又辣,痛得
都沒感覺了,隻餘血筋一跳一跳脹得分明,想來差得分許便要傷到眼睛太陽穴,
不可謂之不險,呲牙讪讪道:「本來不疼,想起來才疼的。給姊姊一摸,又不疼
啦。」橫疏影正暈暈迷迷的還未全醒,被他逗得「噗哧」一笑,抿嘴嬌嗔:「淨
耍嘴皮,哪兒學的德行!」

  耿照笑而不答,縱使心中疑問甚多,懷臂間卻舍不得放。

  兩人摟着溫存了半天,橫疏影不舍他傷口淌血,輕輕推了他一下:「讓姊姊
給你裹傷。你再不放,我便咬破舌尖,陪你一塊兒流血。」耿照這才松手,見橫
疏影起身往屏風隔間走去,約莫要尋絹巾之類來裹傷,想起雪豔青還藏在屏後,
趕緊拉住姊姊的小手,撓頭道:「姊姊,我……我有個朋友在裏頭。」把七玄之
會、蠶娘捉弄的事簡略說了。

  橫疏影與他相偕并至,見雪豔青面貌娟秀,身形窈窕,睡顔與修長健美的胴
體絕不相稱,側蜷猶如幼兒,交握的雙手墊在頰下、噘唇輕鼾的模樣,簡直可愛
得一塌糊塗,教人想捏捏她的臉,暗忖:「天羅香近年來兼門并派,發展興旺,
靠的就是這位「玉面蟏祖」,不想居然是個傻大姊。那桑木陰之主将人藏到我房
裏,不知有何圖謀?莫非……」瞥見衣箱暗格開啓,面色微變,轉頭問:「是你
開的麽?」

  耿照會過意來,點了點頭。「是我開的。我來之前,那暗格收得穩妥,并未
有人動過。我當時急着找尋姊姊的下落,擅自動了姊姊之物,姊姊别惱我。」

  他既發現箱底暗格,自也瞧見貯裝面具的木匣了。橫疏影盯着他的臉,細細
捕捉他的神情變化,低聲道:「那……你有沒有事問姊姊?」

  「這……」耿照突然猶豫起來。

  方才那名黑袍鬼面的不速之客,是闖進來要對她不利呢,還是正将她悄悄送
回?橫疏影自換了夜行裝扮,她究竟是去了何處,又見了什麽人?仔細一想,他
才突然發現自己對眼前的這名美麗女子其實一無所知,欲問不免情怯,滿腹的疑
惑頓時難以出口。

  「來,先止血罷。」

  橫疏影拿了布巾,拉他回到榻上,用幹淨的布蘸了清水拭去血污,塗藥裹起,
雙手握着他的手掌,輕輕按上自己雪腴的胸口,垂眸道:「耿郎,我已是你的人
了,我的身子、我的心……整個人都是你的,便是你不再愛我、疼我,我一般是
你的人。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姊——」

  她撫住他的嘴唇,指尖的膚觸細如敷粉,無比涼滑。

  「我有很多秘密,從沒與人說過。沒說,不是信不過你,而是做爲一個自小
便守着許多秘密的人,我習慣了不向任何人說起。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存活之道。
就像現在我想告訴你了,卻覺千頭萬緒,不知如何開口。」

  耿照握住她小小的手掌,柔聲道:「姊姊怎麽說,我便怎麽聽。我早已對天
發過誓,此生都要守着你,好生疼愛。無論姊姊過去如何,你的事便已是我的事,
我們一體承擔,莫要分彼此。」

  「若我做了十惡不赦之事呢?」

  「我會代你補過償還。」耿照正色道:「我姊姊……嗯,是我家鄉的姊姊常
說,世上的事就像流水,做過便不能回頭,我們對人家一個不好,縱使想法子彌
補,不好的已是不好了,永遠不能回到沒發生的時候。」

  橫疏影神色一黯,低聲道:「是啊,覆水難收,如何補救?做了便是做了。」

  耿照搖頭。「我姊姊又說,我們若做錯一件事,卻做了十件好事彌補,即後
功不抵前過,卻令十個人都受益了,比起補償一個人來,是不是又讓世上更美好
了?你若犯下過錯,心有悔意,我們除了盡力彌補受害之人,也要多做好事。」

  橫疏影不由失笑。「如此說來,每做一件錯事,便多做十件好事彌補,難道
就能一錯再錯了麽?」

  耿照笑道:「真有悔意,也就不會再錯。」橫疏影笑容一凝若有所思,片刻
才點頭:「你家鄉的姊姊有見識,能把道理想得這般透徹,相較之下,我這姊姊
可慚愧得緊。我們就從這個說起好了。」把手伸進榻上的烏氅中摸索着,取出了
空林夜鬼的面具。

  「這便是貯裝于暗格木匣的物事。像這樣的面具共有六張,分别叫古木鸢、
高柳蟬、深溪虎、下鴻鹄、巫峽猿,以及這張「空林夜鬼」,屬于一個叫「姑射」
的秘密組織,每逢首領召喚,成員便要戴上面具,往一處名爲「骷髅岩」的秘密
地點聚會,報告工作進度。」

  耿照翻看着那張詭麗的木制女面,隻覺雕工眼熟,陡地想起适才交過手的黑
袍怪客,臉上挂的鳥喙面具正是這般風格,形象雖不相同,明顯出自一人之手。
橫疏影看出他的心思,點頭道:「方才那人,便是姑射的首領「古木鸢」。」

  那人除了面具雕工,所用的招數也十分眼熟,隻是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耿
照撫着光滑油亮的夜鬼女面,蹙眉道:「這「姑射」到底是做什麽用的?那古木
鸢又是何人?」

  橫疏影垂眸道:「姑射的成員彼此不識,知曉衆人身分的,隻有古木鸢而已。
古木鸢說,姑射中人俱是由地獄爬回陽世的惡鬼,人人身負血海深仇,借由組織
團結力量,才能讨回公道。」

  耿照聽得發愣。「姊姊……也有血海深仇麽?仇家又是誰人?」

  橫疏影慘然一笑,揪緊裙膝,咬牙輕道:「我的仇家可大了,乃是篡奪自立、
趕盡殺絕的反賊獨孤氏!」

  耿照反應不及,一會兒才明白她口中的「獨孤氏」,竟是指當今天下之主,
于央土平望君臨東洲的白馬王朝獨孤皇脈,不由得目瞪口呆,但覺掌中小手濕涼,
玉人面色白慘,秾纖合度的嬌軀搖搖欲墜,悠遠的目光帶有一抹空幻神采,仿佛
行于夢中,心頭微動:「都說了不管發生何事,我總要保護姊姊周全,豈可言而
無信?」握緊她的手,道:「不怕。有我呢!」

  橫疏影玉靥泛起兩片嬌紅,依舊是如夢似幻的口吻,輕聲道:「弟,姊姊說
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也沒等耿照相應,自顧自的說道:「從前在東海,有
個擅于火工鍛造的門派,他們興旺了幾百年,人才鼎盛技藝精湛,堪稱是正道之
棟梁,号稱東海七大派之首,那時還沒有白日流影城。」

  耿照環住她的香肩爲她覆暖,點頭道:「我知道,姊姊說的是「玄犀輕羽閣」。
輕羽閣沒落後,才在原址上又建起了白日流影城。本城中那座石造的要塞「闾城」,
便是依舊有城基重新築的。」

  「嗯,是玄犀輕羽閣。」橫疏影輕道:「三十年前的某一夜,一名拖着金裝
龍形樸刀、披頭散發宛若行屍的男子,血洗了玄犀輕羽閣,據說當晚死于那柄樸
刀之下的,沒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其中不乏閣中地位極高的供奉護法等好手。那
人的武功說是極高,也未必便高過了這些人,難就難在殺也殺不死;那幾名慘亡
的護法供奉,往往是在一招得手之後,冷不防地被不死的敵人砍了腦袋。」

  故事裏的人怎麽聽怎麽耳熟,耿照一轉念,由金裝龍形刀上想到了點玉莊的
大莊主、「筆上千裏」衛青營。

  ——妖刀!

  但點玉四塵、青袍書生與狼首聶冥途之事,卻是在這阿蘭山附近發生的。衛
青營以破敗之軀跋涉百裏,殺上朱城山的玄犀輕羽閣,這一路上居然未引起騷動,
委實太說不通。他嗅得一絲陰謀氣息,蹙眉道:「我聽過這人。有人說他是最早
被妖刀附身之人,莫非輕羽閣便是因此毀滅?」

  橫疏影淡淡一笑,口吻中微露驕傲。「以玄犀輕羽閣的實力,區區百人傷亡,
恐怕連「元氣大傷」四字也說不上。那持刀怪客最後被城中之人結成重重人牆,
以碗口粗細的大竹當作圍栅耙犁,一路驅趕到斷崖邊,硬将他推下崖去。這也不
過就是一夜間的事。」

  刀屍的确有「不擅下躍」的弱點,懸崖峭壁等巨大的段差對它們極爲不利。
禍亂東海如此之久的妖刀,輕羽閣竟能在一夜之間除去,縱使犧牲甚慘,其實力
亦不容輕忽。

  但,衛青營若死于朱城山的斷崖之下,日後的妖刀之禍,卻又從何而來?

  「沒這麽簡單。」橫疏影道:「其時,輕羽閣尚不知何謂「妖刀」,來敵既
除,此事便未大肆聲張。不久,一名異人投帖拜山,向閣主進言:「日前襲擊貴
派者,便是數百年前爲禍天下的妖刀。妖刀即将亂世,貴派執正道之牛耳,又爲
火工魁首,當爲天下備好除魔衛道的正劍,以應天時。」說着獻上圖紙,上頭繪
着幾柄兵刃的尺寸形狀,十分精細,其設計更是巧妙至極。」

  那人身分地位不同一般,玄犀輕羽閣之主澹台烈羽贊歎圖紙設計之餘,又複
感異人至誠,盡起輕羽閣珍藏的稀世之材「天瑛」,混合玄鐵精金,親自閉關執
錘,按圖紙所載,造出三柄構造繁複的罕世劍器;出關之日,心力交瘁,折損功
力逾半,滿頭烏發竟化霜白,整個人像是老了十幾歲。

  這段故事與耿照所知不同,連魏無音、蕭谏紙均未曾提及,直是天外飛來的
全新版本。過往在衆人口中,輕羽閣初始便被妖刀所滅,于聖戰幾無貢獻;澹台
烈羽既造了三柄足以對抗妖刀的正劍,或遺或敗,怎麽從未有人提起過?

  橫疏影不知他心中計較,全副心神似墜入回憶中,悠然道:「那異人說,爲
防人心惶惶、宵小之徒趁機作亂,妖刀之事須暫時保密,澹台烈羽于是約束上下,
不得洩漏。正劍出關,異人再度莅臨朱城山,見劍器果然與圖紙所載一般無二,
滿口子的稱贊。閣主設宴款待,準備翌日傳帖武林,邀集朱城山,共商抵禦妖刀
的大計。

  「衆人心想正劍問世,從此不必懼怕妖刀,胸懷頓寬,席上喝得格外盡興。
誰知當夜厄運即至,一夥惡徒血洗朱城,搶走三柄正劍,異人也不知所蹤。澹台
烈羽身受重傷,輕羽閣中十不存一,精銳死傷殆盡,這回不比先時,真個是元氣
大傷,恐怕一二十年内,再無力于東境之上争盟。

  「不久之後,妖刀便降臨東海,七派、七玄無一幸免。澹台烈羽着人下山打
探消息,都說妖刀奇銳,凡鐵不能抵擋,連幾柄名劍神兵都不堪一擊,在妖刀之
前猶如泥塑,竟無一合之将。正道寄望輕羽閣能提供幾柄劍器一鬥,才知朱城山
亦遭橫禍,雖未明言,料想也是吃了妖刀的大虧。」

  登門求助的使者帶來妖刀的圖樣,那是犧牲無數性命所得的珍貴情報,病榻
上的澹台烈羽研究了幾天幾夜,眉頭越鎖越深,最後大叫一聲,大口嘔出鮮血,
死前猶自切齒:「賊子欺我!」久久不能瞑目。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耿照雖猜到那「異人」必有古怪,但三柄天瑛劍被奪,與妖刀現世之間,卻
不知有何關連。須知鑄煉一門,幾乎是不可逆的過程,尤其是運用了合金技術的
天瑛劍,縱使熔掉重鑄,也未必能重新析出天瑛,遑論淬火、開鋒等決定兵刃優
劣的工夫,更是非熔煉可得。想熔掉天瑛劍,改鑄成妖刀,就算是澹台烈羽親來
也未必辦得到;打這主意,不如直接盜取天瑛有戲。

  對失卻畢生基業與傑作的老人而言,賊人究竟是如何算計了他?

  「你可知道那三柄劍器,爲何要如此繁複的設計,非澹台烈羽親來不能鑄成?」

  耿照心中亦有此問,沉默搖頭。

  橫疏影慘然一笑,雪靥漲起兩團不健康的绯紅,宛若病容。

  「這乃是一條「藏葉于林」的毒計。澹台烈羽研究了幾天才發現,賊人将三
柄天瑛劍拆解重組後,竟把劍變成了刀!」

  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天瑛隻有輕羽閣才有,唯有澹台烈羽的精湛技藝,才
能将摻了天瑛的鐵胎鍛打成形;而澹台烈羽急公好義,不可能無端爲來路不明的
人鑄造刀器。偏偏他鑄造的兵器寰宇無敵,東海之内無人能擋……

  「他們将妖刀分解,繪制成三柄巧妙的機關劍藍圖。想出這條計策的人不但
有惡魔般的心計,對機關制圖的涉獵更是到了惡魔般的境地,才能将所需的部件
藏于繁複的藍圖之中,瞞過了澹台烈羽的眼睛。」

  閣主恨逝,輕羽閣從此沉寂。

  ——因他們不敢教世人知曉:肆虐東海殘殺無數的萬惡妖刀,竟是出自昔日
正道之首的玄犀輕羽閣!

  耿照汗流浃背,握緊姊姊冰涼的小手,試圖給她一點溫度,才發現自己的手
掌也寒得怕人。三十年前,琴魔前輩他們所對抗的,到底是什麽樣的惡魔,能如
此操弄人心,層層算計?

  「你一定覺得輕羽閣很慘,是不?但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他們熬過了
妖刀之禍,在滿目瘡痍的東海武林中活了下來。」

  橫疏影說着輕輕打了個寒噤,低聲道:「那時,西邊兒的央土大戰已到了頭,
韓閥的總帥韓破凡與獨孤弋在灞上一會,從此易幟,改奉獨孤閥的号令,終結亂
世;剩下來的,就是劃地分贓的腌臜活兒。獨孤弋得了空,派他最信任的智囊蕭
谏紙來東海,說是要調查妖刀之禍的真相。

  「蕭老台丞那時可不老,與陶元峥并稱「龍蟠鳳翥」,功績彪炳,怎麽看都
是未來的朝堂首輔。誰知他非是虛應故事、來擺擺官威而已,着實認真地調查了
一番,竟被他循線查到藍圖,探得天瑛劍之事。澹台烈羽的後人十分害怕,求他
不要洩漏,蕭谏紙說「不知者無罪」,輕羽閣被奸人設計,也是受害者,着實安
慰了衆人一番,才離開東海。」

  然而後來的發展,隻能用「急轉直下」來形容。

  不出一月,輕羽閣衆人尚在整理殘破的家園,獨孤閥派來一支武裝部隊,将
殘存的一門老小兩百餘人押下朱城山,安置在山下的破落村舍。

  澹台烈羽的長子澹台匡明向領兵的上官處仁嚴詞抗議,上官處仁隻淡淡說:
「少閣主,我是粗人,讀書不多,但「東海有王氣,相應在朱城」這兩句還是聽
過的。少閣主執意待在朱城山上,不怕禍及滿門麽?」澹台匡明豁然領悟,臉色
慘白,不敢再說。

  但苦難卻遠遠還沒結束。

  過沒多久,他們又被軍隊押着搬遷;才安頓下來,夜裏又被明火執仗敲打銅
鑼、沿門踹開的兵士驚醒,倉皇收拾細軟,被押着繼續上路……

  這一路往北行去,三五年間搬了不下十餘回,到後來人人身無長物、蓬頭垢
面,便似乞丐一般;沿途不斷有新人加入,雖是不識,但領頭之人都姓澹台,大
抵是沒錯的。待進入北關地界,這流民似的大隊已膨脹至五六千之譜,多半是老
弱婦孺,押送的軍隊也已超過三萬。

  北關嚴寒,要繼續深入,連官軍都得配給禦寒棉衣,衆人終于稍得喘息。其
間還遇着皇上殡天,全軍缟素,澹台族人連衣裳都穿不暖了,哪來的孝服?後來
還是上官處仁命人裁了幾千條白布,每人發一條綁在臂上,勉強交差了事。

  上官處仁押着他們走了忒長一段,澹台匡明時時向他抗議争吵,兩人相鬥多
年,臉都不知撕破了幾回。一夜,上官處仁喚親兵叩門,延請少閣主過賬相談,
這套「夜審」的把戲澹台匡明遇過幾次,安撫了驚慌的妻子,從容整裝而至。

  本以爲上官處仁那廂定是刀斧銑亮、殺氣騰騰的大陣仗,誰知帥營裏真隻有
他一個,桌上兩隻海碗、一壇陳釀,幾碟鹹豆肉幹之類的下酒菜。上官處仁拍開
泥封,把手一擺:「少閣主,坐。」

  「你又弄什麽玄虛?」

  「找你喝酒而已。」初老的将軍斟滿了兩隻碗,也不看他,端起自己的那隻
飲将起來。澹台匡明記得這厮明明年紀不算大,這幾年卻老了很多——旅途艱難,
他僅有的家當裏已無銅鏡,更無攬鏡自照的閑心,不然見鏡中那個雙頰凹陷、兩
鬓斑白的憔悴之人,恐怕也覺得老。

  擔驚受怕這麽多年,也有些乏了,澹台匡明索性拉開馬劄子坐下,端碗便飲。
多年未沾的酒漿滾過喉管,陌生的熟悉感嗆得他劇咳起來,上官處仁低聲哼笑,
信手又替他斟滿。

  兩人就着燈各飲各的,一句話也沒說。最後還是上官處仁先開了口。

  「平望都裏來了旨意,新皇帝讓我回京述職。接手的苗将軍從方壺口趕來,
這幾天内便至。」

  澹台匡明是世家出身,一聽便知怎麽回事,冷淡地拱手。

  「恭喜将軍。若非高升,便是封賞。這幾年,将軍也着實辛苦。」

  上官處仁對他露骨的諷刺充耳不聞,悶悶幹了一碗,扔幾枚鹹豆進嘴裏,片
刻才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我讓人給你準備兩套親兵家生,你和你夫人委屈點,
穿着一塊兒上路。你家女娃娃給我女人帶着,說是路上撿的,料那姓苗的不敢啰
唆。此事别聲張,我隻帶你們一家仨,多了不成。」

  澹台匡明愣了半天,終于明白他的意思。

  「你……要帶我們進京?」

  上官處仁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過了三川,我找個偏僻的鄉下放你們自由,此後生死富貴,各安天命。」

  「……京裏有旨?」澹台匡明不是沒想過有這麽一天,獨孤家的新朝皇帝會
動了斬草除根的念頭。隻是三年過去、五年過去,要殺早殺了,何必勞師動衆的,
一路辛苦将他們向北徙?

  「有旨我還敢放你?」

  上官處仁突然火起,一拍桌頂,連罵幾句粗鄙污言,對地狠唾一口,才又垂
落肩膀,回複成那副低頭喝悶酒的模樣。

  「陛下死啦,有風聲說新皇帝要陳兵北關,直指異族的老巢,下令讓西山備
軍,北關、東海的兵兵将将都換成了他自己的人馬。我同他不是「自己人」,這
回進京封個撈什子将軍的,便要告老了。」

  澹台匡明還記得獨孤弋的死訊傳來,那種全軍哀嚎、仰天恸哭的驚人景象。
過往他并不讨厭身爲「東海雙尊」之一、武林中人的獨孤弋。那時還沒有白馬王
朝,也沒人逼迫他們離鄉背井,往苦寒之境絕望地流徙,他還能理智地看待那人,
不帶悲憤恨意。

  但對上官處仁這幫兵油子來說,那個人或許不僅僅是君父、統帥那麽簡單。
澹台匡明親眼看見士兵們跪地捶胸哀痛欲絕的模樣,那些鎮日欺壓他的族人、面
目粗鄙可憎的醜陋畜生,突然間變得有人味起來,好像他們也有血性,也懂得哀
悼骨肉至親一般,令他覺得不可思議。

  上官處仁「砰!」放落酒碗,擡眸乜來的神情極端陰沉。

  「新皇帝跟陛下……不一樣。我話就說到這兒啦,走不走随你。」

  澹台匡明聽過獨孤容的傳聞,人人都說定王賢明,興學教化、倡導佛法,跟
靠拳頭打天下的獨孤弋不同。「上官将軍,多謝你的好意。你若想幫我的忙,就
帶我進京去。」迎着上官處仁的銅鈴怒目,他毫無畏懼,凜道:「這裏的幾千人,
全是我的宗族血脈、門人弟子,今日若易地而處,将軍能抛棄手下數萬名弟兄不
顧,獨自帶着妻女逃生麽?我想觐見皇上,說明我們這些人都沒有反心,願在王
朝教化之下,做一安分守己的順民,請皇上讓我們返回故鄉。」

  上官處仁瞪了他半天,終于垂落肩頭,活像鬥敗的公雞,疲憊地揮了揮手,
低聲道:「随你罷!」提聲叫道:「來人!送少閣主回去!」兩名親兵聽出他的
火氣,奔入賬中一左一右,要将澹台匡明拖出,卻被他一晃肩摔飛出去。清瘦颀
長的青年漢子撣撣衣袍,拱手道:「多謝将軍之酒,在下告辭。」大步昂出,再
不回頭。

  耿照心想:「這故事裏的上官處仁,便是後來的冠軍将軍、五絕莊那上官妙
語姑娘的父親了。他若想幫輕羽閣一門的忙,爲何不帶少閣主上京?若不想幫忙,
又何須冒險私放他們一家?」搖頭苦笑:「這位上官将軍到底是好是壞,我都胡
塗啦!」

  橫疏影淡然道:「人世間的好壞,哪有這麽容易區分?過不久,上官處仁果
然回京述職,換了那苗将軍來。」

  苗骞本是獨孤容的天策府出身,乃是嫡系人馬,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
太宗初初繼位,苗骞便連升了兩級,邊關守将不敢留難,他要什麽便給什麽。苗
骞補給了冬衣糧草,連澹台族人都得到了充足的禦寒衣物,大隊繼續開拔,終于
進入北關地界。

  獨孤容的幕府可不是誰人都能進得,苗骞在前朝是應過舉的,知書達禮、言
談風趣,澹台匡明與他甚是相得,趁機提出入京面聖的要求。苗骞笑道:「少閣
主休忙,陛下近日便要提兵北關,将異族徹底消滅,眼下正是大好機會。忠義忠
義口說無憑,少閣主不妨聚集族中少壯男子,組成一支報國朝聖軍,投入北伐,
陛下龍心大悅,所求必無不允。」

  「這……」一聽要打仗,澹台匡明頓生猶豫。

  苗骞又道:「少閣主如入軍籍,少閣主夫人等便是軍眷,糧米支應,必與眼
下不同,在南返之前,大家也能過上好日子。少閣主如若不棄,末将便禀報陛下,
請求将這支朝聖軍編入末将麾下,離了朝堂公廨,你我仍是兄弟相稱,同享功名,
豈非一樁美事?」

  澹台匡明經不住他再三勸說,又想讓妻女吃飽穿暖,享有軍眷的待遇,終于
說服同行的澹台族人,連同輕羽閣的門人弟子,共選拔一千五百餘人,幾乎囊括
了隊伍中所有的青壯男子。

  朝聖軍編成,便在苗骞的率領之下,與所部浩浩蕩蕩地開拔,趕去與太宗皇
帝的北伐軍會合。

  「後來呢?」耿照知道玄犀輕羽閣終究沒能恢複家業,否則何來的白日流影
城,忍不住追問。

  「沒有後來。」橫疏影輕聲道:「這一千五百名男子再沒有回來過。任憑獨
孤容的北伐大業進進退退、斬獲不多,掃興而回,将防務一股腦兒扔給鎮北将軍
染蒼群,那些投軍的男丁仍不見蹤影,轉眼又過幾年。」

  北關的破落村裏消息不通,衣食的供應也未如苗骞所說的有所改善,倒是監
視的軍隊一批批調走,約莫前方吃緊,看守婦孺也毋須忒多兵丁,婦人們都以爲
丈夫在前線與異族作戰,仍在村中苦苦等待;有些實在熬不住饑寒的,便用身子
與軍士交易,任他們淫辱取樂,換些糧食回來喂孩子。

  但苦難似乎未到盡頭。翌年異族突然入侵,前線軍情緊急,染蒼群苦苦支撐,
等待北關各地援軍集結反攻,連看守婦孺們的軍隊都收到了急令。澹台匡明的夫
人睡到中夜,忽被叩門聲驚醒,打開一瞧,一名小兵抱了個哇哇哭泣的女娃,不
由分說推門闖入,放下了女娃,抱起澹台夫人的女兒便走。

  「你……你做什麽!」澹台夫人抵死不從,拼命抗拒。

  「夫人!小人受過上官将軍的救命之恩,答應他要保住澹台家的血脈。夫人
不讓走,女公子便保不住啦!」小兵急了,沒頭沒尾說了一氣。

  澹台夫人本是名門淑女,見識不同常婦,靈光一閃,突然間明白過來,整個
人冷如冰霜,凝眸道:「我丈夫,他……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是不?」小兵猶豫
一下,點了點頭:「我也是聽說的。那苗大人把人拉到了方壺口,亂箭殺了,填
滿一坑。明兒部隊要走啦,不能留人,這兒的……也要殺。」

  澹台夫人俏臉煞白,咬得唇上滲血,忍住不讓自己昏厥過去,沉聲道:「你
帶我女兒去哪兒?逃出這裏麽?」

  小兵面有愧色,搖頭道:「北關鬼地方,哪兒都是冰天雪地,離了人群也是
死,逃不了的。我帶您的女公子去别家,多……多點兒活下來的機會。您是不成
的,官長認得夫人。」

  澹台夫人明白了。身爲玄犀輕羽閣的嫡苗,她必須萬無一失地死去,領兵的
将校才得交差,不可能假手其他;女兒跟着她,便是死路一條。小兵抱了别家的
女兒來替換,不過是爲了多那麽一絲絲生存的機會。

  她抱着那個不知是哪家的小女孩,拍背輕哄,淚水不禁滑落面頰。

  「對不起!爲了玄犀輕羽閣的苗裔,可不可以,請你陪我一起死?」

  而被小兵抱走的澹台家女兒不過六、七歲,睡得迷迷糊糊之間突然被驚醒,
不知母親爲何撇下自己不管,卻抱了别家的女孩兒,急得掉淚——「我明白啦。」
耿照伸出手指,爲她抹去頰畔水痕,橫疏影這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澹台夫人
的女兒,便是姊姊。」

  「嗯。」橫疏影癡癡點頭,低聲道:「那人把我抱到村後一個破落戶裏,大
嬸家裏除了被搶走的女兒,還有一名剛出生的男嬰,該是她和哪個士兵生的,還
沒斷奶。大嬸瞪着我的眼神好兇好狠,恨不得活活撕了我,小兵威脅她說:「你
敢亂來,老子一槍戳死你兒子!」大嬸才不敢再靠近,抱着嬰兒縮在屋角,遠遠
瞪着我。」

  清晨天未大亮,澹台夫人等一幹身分「尊貴」的澹台家嫡裔,率先被綁到坑
邊跪着,軍士們手起刀落,用麻繩串了首級貯入鹽桶,才将無頭屍推入坑中,其
中自然也包括替代她的小女孩。女孩的母親捂着嘴嗷嗷痛哭,直到暈厥過去爲止。

  小兵将昏死的婦人投入坑裏,也把抱着男嬰的橫疏影丢下去,悄悄在她耳邊
道:「拱着背用他頂頭,多留點空隙,叔叔晚點回來救你。」橫疏影吓傻了,自
己爬下坑去,找了個空位蜷卧着,卻把男嬰抱在懷裏。

  駐地隻餘幾百名士兵,要一個個殺死數千名婦孺也不易,真正動刀砍頭的也
就是頭幾個,其他分批用繩子綁了,粽子似的整串拉将過來,從坑緣推下去;那
坑足有兩人多高,繩子一個拉一個的摔将下去,許多人都摔得手足斷折頭破骨裂,
沒能摔暈、又或掙紮想爬起來的,才用弓箭射殺,或以鏟擊頭。

  兵士們找了百多名健壯婦人,詐稱放她們一馬,诓着幫忙掘土掩埋。弄了一
天一夜偌大的屍坑也填不滿,改搬石塊填塞;找不到大石了,又拆屋舍投入坑中,
澆上豆油點火,許多昏迷未死的被火燙醒,慘叫不絕于耳,士兵胡亂射了一通箭,
在村中四處點火,折騰半天,才匆匆撤離現場。

  「最慘的是,」橫疏影迷蒙慘笑:「他們連殺人也不會,東弄一下、西弄一
下,沒一樣管用。這幾千名婦孺有的中箭流血,有的手腳斷折,有的卻被燒得皮
開肉綻,哀叫不止,然後才在冰天雪地中被慢慢凍斃,也有被豆油澆個正着,生
生稍成焦炭白骨的……能将這麽多人淩遲緻死,就連精心訓練的劊子手也辦不到。
相較之下,我娘算是運氣好的了。」

  那畫面耿照光想都覺膽寒。這些婦孺所犯何事,竟是非殺不可?

  「我們什麽事也沒做,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姓了「澹台」。」橫疏影
咬牙道:「東海曆有王氣之說,相應在太平原朱城山,如獨孤氏派宗室興建流影
城,以鎮王氣,玄犀輕羽閣也是碧蟾王朝的嫡系。這也就是爲什麽,獨孤容非将
我們趕盡殺絕不可。」

  面對瞠目結舌的少年,容顔傾世的絕代麗人淡淡一笑,低道:「姊姊這便同
你說啦,我的本名叫澹台疏影。若碧蟾王朝尚在,我今日便是一國之公主!」

  第九五折蒲輪瞽宗,隔世違命耿照直到此刻,才将玄犀輕羽閣的「澹台」之
姓,與碧蟾王朝連結起來。就像江湖上姓「獨孤」的,也未必都出自東海獨孤閥,
澹台一姓雖不多見,但他萬萬沒想到輕羽閣居然是碧蟾朝的宗室之一。

  橫疏影幽幽一笑,抿着豐潤的唇珠道:「碧蟾朝的公主,給你做小妾呢!你
歡不歡喜?」耿照見她雙頰暈紅,額頸肌膚燙得怕人,收臂擁緊,低聲道:「别
說啦,先歇會兒。睡得飽飽的,待精神好了再說罷。」

  橫疏影搖搖頭,垂眸輕道:「弟,我是亡國禍種,天生不祥。輕羽閣一脈,
在前朝乃是親王,于白玉京的繼承順位甚高,流影城之于平望都,恐怕還多有不
如。這身份便到今日,一旦被揭,左右也是個死。你……怕不怕?」

  央土大戰之初,割據派閥裏打着「勤王」之旗的也不在少數。獨孤閥起兵時
也是勤王軍,大旗一舉、豪傑景從,「刀皇」武登庸便是爲此加入麾下;待異族
退兵,各方争霸,獨孤閥再沒有提過「勤王」二字,而武登庸等仍相從效命,追
根究底,乃因澹台皇脈已推不出一名合格适任的繼承人。

  那些打着勤王正統所擁立的「皇帝」十之八九是冒稱,剩下的五代八代裏都
擠不出一點宗室皇血來。靈音公主若未死,沒準武登庸還更合适些。

  如今看來,這「皇脈斷絕」并非是白玉京焚毀所緻,而是獨孤閥刻意爲之。
即使白馬王朝建立後,也不是沒發生過打着複辟爲名的變亂,橫疏影的身份一旦
被揭,的确是非常危險。

  「我不怕。」耿照笑道:「等此間事了,我帶你回鄉下種田,接我爹和姊姊
一塊兒來住,共享天倫。皇脈什麽的,又沒寫在臉上,口說無憑,誰能拿我們怎
的?真要逼急了,動武我也不怕的。你夫君的本領可厲害啦。」

  橫疏影閉眼微笑,面頰偎着他的胸膛,猶如依人小鳥,片刻才道:「我在那
個屍坑裏也不知待了多久,身上壓滿殘肢斷體,又疼又悶。後來救了我的,卻是
抱在懷裏的男嬰。」

  救她的那名小兵,果然想盡辦法折回,但屍坑堆滿焦爛的餘燼石塊,又被白
雪覆蓋,他孤身一人饑冷疲累,豈能慢慢發掘?正自束手,坑底忽傳嬰兒嚎泣,
忙循聲落鏟,好不容易才把姊弟倆挖出來。

  「這定是老天爺的旨意!天不絕你澹台家!」小兵更加堅定信心,遂帶着兩
個孩子展開逃亡。

  「沿途他跟我說了上官處仁與我爹的事。」橫疏影道:「那時他就在帳外,
親耳聽見上官處仁叫我爹娘收拾細軟,準備逃亡,我爹卻回絕了。他也跟我說帶
走我爹的人叫苗骞,親手砍死我娘的那官長叫馮二喜,叫我牢牢記住,說:「爹
娘之仇絕不能忘呀!忘了就不是人,是畜生!」

  「我問他:「那叔叔叫什麽名字?」他咧嘴一笑,搖頭道:「我就一小人物,
一輩子沒出息,這條命是上官将軍給的,本該還了給他,你别記我,用心記緊要
的。要不是這小子哭得響亮,實話我也救不了你,以後你就當他是親弟弟,互相
扶持,倆娃兒都要平安長大。」

  「我們一路往南走,剛進央土地界不久,叔叔就病死了。到死我都不知道他
的名字。」

  她一個小女孩抱着嬰兒沿路行乞,能放進嘴裏嚼得爛的,就喂給弟弟吃,那
男嬰體質健壯,耐得住折騰,竟也一路熬了過來,比小兵還韌命。

  那時東洲初定,元氣尚未自戰亂裏恢複,殘垣破戶随處可見,難民沿途不絕,
像這樣流離失親的孩子多了去,誰也沒心照管這對小姊弟,直到她們遇見了一名
瞎眼的老人。

  「那人衣衫雖舊,卻漿洗得很幹淨,我那時見多了灰撲撲的人,自個兒也灰
撲撲的,初見他時,隻覺這人白得耀眼,簡直像是天上來的神仙。」說着抿嘴一
笑,仿佛又變回那個六、七歲的小女孩。

  老人并非孤身一人,他身背琴匣、手持竹杖,一手搭着一名年輕小夥子的肩
頭,兩人一前一後相傍而行。橫疏影悄悄尾随,想趁機偷點什麽東西吃——她一
眼便知這兩人不是難民,這是在流浪中養成的直覺。誰知懷中弟弟「哇」的一聲
哭出來,那小夥子一躍而出,老鷹捉小雞似的拎起小女孩,晃眼又飛回了破廟裏
的篝火邊。

  「娃兒,你弟弟髒腑受創了,你知道麽?」瞎眼老人道:「聽他的哭聲,傷
得都成痾創啦,将來長大,說不定要成羅鍋子。」

  小女孩道:「伯伯,你給他治一治,好不?」

  老人搖頭。「他若已是羅鍋子了,我便救他。現下還不是,我不能救。」

  小女孩急得掉淚,淚水淌下面頰,灰撲撲的泥塵上化開兩道蜿蜒雪迹。小夥
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半天,小女孩才知他是啞巴,倒是老人聽了,微露詫色,側首
道:「抱來我瞧。」小夥子對她伸出雙手,做了懷抱的動作,滿臉急切。小女孩
一怔間,決定相信他,低道:「我來。」抱着弟弟上前,交給了老人。

  「這娃的左小腿骨壓壞啦,将來長大了也是跛子。商鳳,你的意思是這樣麽?」
那小夥子啊了兩聲,垂手而立。

  「女娃娃,你運氣不壞,你弟弟是瘸子,再無救治。現下,我可以出手幫助
你們了。」老人翻着一雙灰翳密布的怕人瞳子,正色道:「老夫叫商橫。帶你們
進來的這位是我的弟子,名叫商鳳。從現在起,你們姊弟就跟我走,你叫什麽名
字?」

  叔叔同她說過,她的身世會帶來殺身之禍,千萬不能跟别人說姓澹台,要是
有人問起,就說叫阿苗,弟弟叫阿喜。「用仇人的名字當名兒,這樣就不會忘記。」
他撓頭道:「叔叔笨哪,記事兒費勁。用這法子牢靠些。」

  「我叫做阿苗,弟弟叫阿喜。」

  老人笑笑沒說話,讓商鳳拿些炒米就水給姊弟倆果腹,又熬了肉脯粥。小阿
苗差點連舌頭都吞下去,邊吃邊想起叔叔,盡管流淚卻沒停下吃喝,那股狠勁就
像沒下頓似的。

  吃飽喝足,老人取琴橫在膝上,就着熊熊篝火撫了一曲,那如訴如泣的琴音
震撼了小女孩;回過神時,她抱着弟弟嚎啕大哭,仿佛見到久違的慈愛長輩,受
盡磨難的小小身子再撐持不住,肩膊一松,把滿腹委屈一股腦兒嘔将出來。

  「沒事了,沒事了。」老人拍拍她瘦癟的背脊,又彈了首歡快悠揚的曲子,
助她入眠。

  從那天起,小女孩迷上了那把如有魔力的十弦琴。商橫老人帶着她和阿喜,
四人越過大半個央土,不知不覺過了數月,她隻覺天氣越見悶熱,荒野中的綠意
從黃綠、翠綠、濃綠轉爲黑綠,毒辣的豔陽曬得人頭發昏,對飲水的需求漸漸大
過了食欲。

  但這趟旅行一點兒也不無聊。

  起初她纏着老人問東問西,總不脫那把黑鳥般的十弦琴,老人雙目雖盲,心
思可透亮,笑道:「說這麽多都是假的,要不試試?」小阿苗——現在她已經習
慣這個名字了,「澹台疏影」遙遠得就像一場惡夢——連連點頭,興奮大叫:
「我要!」

  商橫老人帶她們出海又登岸,換過車馬,終于到了一座小小的城。這兒的人、
屋舍、衣裳器物,連說的話都跟小女孩所知有着微妙的差異,簡直像是另一個世
界,連阿喜也興奮得咿咿呀呀動個不停,背他倒是比過去都辛苦。

  老人被接入一棟豪華行館。印象裏,商橫與商鳳這對師徒從不缺銀錢,即使
用度異常節制,幾乎過着苦行般的日子。小阿苗從小就在颠沛流離、飽嘗冷暖的
環境中長大,對「交易」非常敏感,無論使用銀錢或以物易物,都有着出人意表
的天賦;很快的,她就成爲這支小小旅團負責采買交涉的代表,比有口難言的商
鳳稱職得多。

  「商先生長途跋涉,敝人銘感五内。」行館的主人吞吞吐吐,面有難色:
「但貴方似乎弄錯了,這個……敝上雅好歌舞,非少艾不歡,商先生縱使琴藝高
超,恐怕無法入宮表演。這是在下的一點心意,将備妥車馬大船,專程送先生返
回央土,還請貴方換……換個人來。」

  商橫面色陰沉,翻着灰眼,冷冷道:「縱使要換,也沒得換了。敝館的絕色
佳人都死絕啦,隻剩下我這種面目可憎的醜老頭。」行館主人唯唯諾諾,冷汗直
流,但卻吐不出個「允」字。商橫垮着臉沉默了半晌,忽道:「青春少艾麽?我
倒有一個。」

  行館主人一看小阿苗,差點沒暈死過去:又老又幹的不成,牙都沒長齊的也
不成啊!實在是不敢開罪商橫,索性以退爲進,虛應道:「要不……我讓人給她
梳洗打扮一下,若總管大人說不成,那便是不成了。」

  「請便。」

  小阿苗被兩個嬷嬷帶去沐浴梳頭,換了身新衣裳,走出屏風的剎那間,堂上
所有的人聲倏然靜止,隻剩「噗通」、「噗通」的心跳聲,以及衆人無比艱難的
喘息。

  這是女孩此生頭一回,見識到「美貌」的驚人威力。

  當晚商橫來到她房裏,照例驗收撫琴日課。「商師傅,明天……明天我要做
什麽呢?」阿苗不由得擔心起來,小手微微顫抖着。

  「做兩件事就好。彈琴,還有當我的眼睛。」老人淡淡說。

  從他口裏說将出來,什麽事都變得很簡單。阿苗忽覺安心,認真彈琴給師傅
聽,像往常一樣,希望得到老人的褒獎,但老人一如既往的什麽也沒說,隻翻着
灰翳重重的瞳眸靜聽。

  第二天,行館的胖主人領着商橫與阿苗,擠過張燈結彩、鑼鼓喧天的壅塞街
道,來到一幢更富麗堂皇的大房子。

  在阿苗看來,那已不能算是「房子」了,又比黃撲撲的矮城墩要美麗一百倍
……不,一千倍不止,所以也不能說是「城」,總之是美極了的建築。大屋裏像
是迷宮一般,有着望不清盡處的迂廊,還有數也數不完的房間;她們被安置在其
中一間裏,周圍擠滿半裸身子的黝黑少女,身上披滿璎珞珠飾,叮叮當當的煞是
好聽。

  舞樂一響,原本嘻嘻鬧鬧的少女們忽然整肅起來,列隊跳出了紅絨布簾,外
面的廳堂響起如雷采聲,阿苗才知她們是舞姬。「商師傅……」她心裏有些害怕,
抱着琴匣嚅嗫道:「外邊……這麽吵,他們……會不會聽不見我彈琴?」

  「不會的。不會。」老人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頂,淡淡的說:「阿苗一彈琴,
大夥兒就靜了。」

  他說得一點也沒錯。

  當老人扶着她的肩,一前一後走出紅絨遮簾時,大廳裏喧鬧的人們倏然失語,
随着老少施然行過,次第安靜下來。三級金階之上,坐了個比行館主人衣裝更豪
華、身軀更肥胖的紅面大漢,張大嘴巴怔怔瞧着,阿苗走到居中的琴幾前坐下,
正要取琴,那人突然道:「再……再靠前些。」喉頭「咕噜」一聲艱難滾動,嗓
音幹啞。

  阿苗隻得往前,侍衛如夢初醒,趕緊将琴幾挪過去,那人又道:「再……再
靠前些。」一連三次,琴幾都擺到了金階下。紅臉大漢身子前傾,色瞇瞇地盯着
阿苗,恨不得一口将她吞進肚裏,但阿苗十指按上絲弦,所有的不安、不适、驚
懼、彷徨……全都抛到九霄雲外,這張十弦琴便是她的世外桃源,琴聲一動,剎
時便到了另一個世界。

  她奏了一曲又一曲,漸漸忘記身在華麗陌生的殿堂,每晚她借琴聲神遊物外,
不這樣根本無法安睡。正當所有人都沉浸在優美的琴音裏,商橫突然像飛一樣的
沖上金階,拔下髻頂木钗,迅捷無倫地刺入紅面大漢的咽喉,晃眼又回到她身邊,
連人帶琴一把抄起,低喝道:「窗台在哪裏?」

  衆人這才回神,驚叫此起彼落,手持刀斧的武裝兵士蜂擁而入,甲械碰撞、
杯盤飛散的聲響紛至沓來,商橫老人不住轉頭側耳,散發披落,模樣有些狼狽,
但神情仍像平常那樣冷靜淡漠。

  阿苗驚醒過來,幼嫩的指尖一比:「在那兒!」

  老人帶她一掠而至,袍袖翻滾間,沖來的鐵甲武士東倒西歪撞成一團,無一
人碰着阿苗。老人抱她踩上露台,轉身躍下,風聲潑喇喇地一陣削刮,落地時一
踉跄,前方一輛馬車飛馳而來,駕車的正是負着阿喜的商鳳!

  到底是怎生逃出城去的,她至今仍想不起全貌,但貌不驚人的商鳳肯定是巷
弄間驅駕的神手,夜行直如白晝,連羽林馬軍都追之不及;待阿苗回過神,四人
已登上行館主人事先備妥的三桅大船。啞巴商鳳再次顯露不可思議的操舟工夫,
憑一人之力順利起錨張帆、揚長而去,動作之快,沒人來得及反應。

  直到在東海道棄舟登岸,改換車馬進入央土之後,阿苗在市集裏聽說南陵履
迹國國主宗侗在壽筵上當衆遇刺,才知道那日發生什麽事。

  ——刺殺國王!

  撫琴動聽的沉靜老人、其貌不揚的啞巴少年,就這樣殺掉了南陵一國之主!

  當然這石破天驚的一擊,也不是全無代價。登船後,她發現老人背上挨了兩
斧,創口極深;仔細想來,該是護着她躍下窗台時,硬生生以背門擋住追擊所緻。

  「我和商鳳來的地方,是個專門收容殘疾之人的神秘所在。」老人對她說:
「據傳千百年前,青鹿王朝發生了恐怖的疫病,患者雙目俱盲,無藥可治,稱爲
「瞽瘟」。皇帝要殺掉染瞽之人以拯救更多的百姓,瞽患們苦苦哀求:「請放我
們一條生路,我等将以手搭肩,一個拉一個走出國境,永不回來。」

  「皇帝遂應允道:「你們走到一處沒有市井人聲、不聞鳥獸鳴叫的地方,便
能落腳,圍起藩籬,隔絕人迹,稱隔世圈。我将此天之涯、海之角處賞賜給你們
作食邑,飛鳥亦不能入,可稱瞽國。領你等落地生根之人,将代朕行使天子的權
力,喚作違命侯。」」

  阿苗年紀雖小,腦筋卻很靈光,蹙眉托腮道:「真有這樣的地方麽?眼睛不
方便的人,又能走多遠?」

  商橫笑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們來的地方,也差不多是那樣了。那裏是
殘疾人的世外桃源,無論手殘腳斷、痲瘋癫痫,都一視同仁,不受欺侮。如此難
得的桃花源,我們才願意拼命守護,無論怎麽犧牲奉獻,也勝過在常世流離。」

  「那商師傅你,爲什麽要殺履迹國的國王?」

  老人淡淡一笑。

  「爲了讓殘疾人過上好日子,到老有人奉養、到死有人送終,我們需要很多
很多的金銀,于是瞽者們便侍奉帝王,以換取所需的報酬。眼睛看不見的人可以
爲帝王撫琴奏樂、引吭高歌,可以推拿按摩舒筋通絡,可以身試毒,以靈敏的耳
力竊取線報,也可以爲帝王殺死他們不能、也不便殺的人。

  「殺人是腌臜活兒,暗殺更是毫無流品可言。但因爲是替帝王家效勞,故也
有個風雅的名兒,叫做「蒲輪瞽宗」,或稱蒲宗。」

  千百年來王室興衰,帝王成了死囚,殺人越貨的惡徒又成帝王,但「蒲宗」
仍是「蒲宗」,隐于神秘的隔世圈不爲人知,不隻常人不知,連武林中人也不曾
聽聞;便于皇室内,也僅極少部分的人略知一二。渴望得到瞽者援手之人,自會
想盡辦法找到違命侯。

  商橫引她的手,撫摸琴匣底部一枚銅錢大小的徽記。那徽上甚至看不出圖樣,
隻有些許凹凸起伏,即使看見,也很難辨别有什麽意義,多半當是一枚銅釘或鏽
漬。

  「這是「蒲輪瞽宗」的号記,須用手指觸摸,才能明白。」

  阿苗鼓起勇氣,對老人大聲道:「商……商師傅!請帶我去找違命侯,我有
很大的冤屈,請他爲我報仇!」老人失笑:「蒲宗索要的代價,有時是千金重寶、
銀錢巨萬,有時甚至是一城一國,食邑稅捐,故隻有帝王家能聘。你一個小小女
娃,莫說是請,見也見不到違命侯的。」

  她滿腹委屈湧上心頭,「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遂将身世遭遇都說給了老人
聽。

  商橫淡淡的笑容爲之一凝,越聽面色越凝,待阿苗抽抽噎噎說完,沉吟道:
「碧蟾王朝澹台氏之破敗,實屬必然。宗室不知、不用「蒲宗」,已然超過一甲
子,任憑強梁入侵、家奴崛起,仍無尺寸之杜漸,豈能不亡?阿苗,你家已非天
下今主,依我看,你請不了違命侯。」

  阿苗精打細算,豈會不知?咬牙道:「那請商師傅收阿苗爲徒,教阿苗報仇
雪恨的武功!」老人仍是搖頭。

  「蒲宗隻傳殘疾人,這是千年不易的規矩。爲了學藝,你肯戳瞎眼睛,或自
斷手腳,換取加入蒲宗的機會麽?」

  阿苗絕豔的小臉煞白,身子簌簌發抖,心中轉過無數念頭。過去數月,她幾
已忘記身世、忘記仇恨,忘記慘死的爹娘族人,每晚借琴聲逃避夢魇,換取一晌
好眠……這一切,隻到她目擊商橫師徒的神技爲止。

  擁有這般驚人的武功,休說苗骞、馮二喜,連獨孤家的皇帝也能刺死!報仇
終于有望。沒有這些,她會和阿喜繼續在荒野流浪,如蝼蟻般苦苦掙紮,隻爲了
悲慘地活下去而已……

  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了。小女孩心一橫,拔簪戳向眼睛,卻被撲過來的啞
巴少年打落。商鳳抓着她的腕子氣急敗壞,咿咿呀呀半天,幾乎将她捏出瘀痕,
直到阿苗迸淚哼疼,才忙不叠地松開手。

  「罷了,」老人歎了口氣。「我帶你去見違命侯。以後别再這樣了。」

                ◇◇◇

  耿照闖蕩至今,從未聽過「蒲輪瞽宗」的名号,不由大生好奇,問道:「姊
姊後來見到違命侯了麽?」

  橫疏影先是點頭,又搖了搖頭。

  「商師傅蒙了我的眼睛,帶去見違命侯,我隻記得他的聲音非常溫和,聽了
會讓人昏昏欲睡。他聽完我的要求,不置可否,徑對商師傅說:「上一單買賣,
我們損失慘重,如今隻餘老殘如你我。這孩子的容貌比蕙心更出色,我瞧資質也
不惡,若善加調教,十年後必成大器。」

  「商師傅沒答腔,兩人沉默許久,違命侯才說:「既然如此,就按你的意思。
回去罷。」商師傅道:「屬下告退。」帶着我離開了。」她幽幽歎了口氣。「我
那時年紀小,不懂事,料想是商師傅作梗,違命侯不想得罪他,所以便未答允,
賭氣不跟他說話。

  「回到雅音琴舍,商師傅對我說:「阿苗,報仇是後來的事,報仇的法子很
多,有學武的,也有不學武的。在此之前,你須先決定的是報仇與否。」我雖是
孩子,也覺這話未免問得多餘,想也不想便道:「我要報仇!」商師傅搖頭:
「不忙着回答,三日後我再問你。」」

  商橫老人與她耗了一個多月,小阿苗的回答始終都一樣。老人似死了心,對
她說道:「那好,你收拾收拾,我帶你去個地方。」兩人整理行裝,這回連商鳳、
阿喜也沒跟,阿苗被蒙了雙眼,和老人搭了三天三夜的馬車,終于離開了蒲宗的
秘密根據地「隔世圈」。

  這趟旅程出乎她意料的遙遠。但剛滿七歲的阿苗比同齡的小女孩更加早熟,
她稱職地替代了商鳳的角色,擔任老人的眼睛,即使在她小小的心思裏認定了這
是老人的緩兵之計,但老人在她心裏的地位卻絲毫未曾動搖。

  商師傅是她的光,是黑暗中指引她走向溫暖平安的燈芒。

  隻是商師傅一意阻撓她報仇,好不講理,小女孩心裏生氣,除了日常必須,
她決定再也不跟商師傅說話。師徒倆每晚睡前還是照樣撫琴驗收,中途遇到了美
景,又或心有所感時,也會就地打開琴匣,盡情抒發。阿苗的琴藝在不知不覺中
得到飛越性的成長。

  兩人旅行了一個多月,終于來到北關,那滿目銀白飄雪不斷的景象觸動了小
女孩心底深處的恐懼,她越走越慢,越發不安,連睡前的琴曲都漸漸壓不住呼嘯
而出的惡魇。阿苗常自夢中哭叫着醒來,然後睜眼直到天亮。老人看在眼裏,仍
一步步領她向北行去。

  旅途的終點是一處山谷。

  冰天雪地中氣味最容易被冰封,那兒卻有着濃烈的異臭,仿佛是敗壞的香料
混合了焦炭煤渣的氣味,聞之令人作嘔。「這裏……是什麽地方?」阿苗掩鼻問。
「是你複仇道路的起點。」老人淡淡回答,伸手将愛徒推入了谷中!

  耿照聽得目瞪口呆。

  「那裏是方壺口北方的瓦尊谷。」橫疏影輕聲道:「苗骞那奸賊便是在那兒,
活埋了被他所騙的一千五百名報國朝聖軍。」

  瓦尊谷幾乎被屍體填平,雪封下僅有一層薄土,凍得蛋殼也似,她一掉下去
便壓塌了一處陷坑,沉入爛泥似的焦褐之中,惡臭撲鼻,掙紮幾下,周身白骨殘
肢戟出,才知非是腐土,而是腐屍!

  苗骞活埋了澹台匡明等人之後,适逢春暖,凍土冰消,屍體腐敗加速,偏偏
太宗孝明帝兵進北關,巡至方壺口附近,苗骞隻得派人連夜從南邊運來大批鮮花
草葉,掩蓋填坑,北伐大隊自瓦尊谷畔行過,竟無人發覺。

  「苗骞昧着良心幹出這等事來,下場卻也極慘。」橫疏影冷笑。「獨孤容随
便找個理由收了他的兵,此後連連貶官,竟成白丁。他兀自不死心,在平望都四
處活動,見縫插針,想找機會起複;後來床頭金盡,流落街頭。我找到他時,已
成了個滿身爛瘡的乞丐,瘸腿爛眼,吊着一口氣而已。」

  耿照沒問這人後來怎麽了,隻覺奇怪:「他不是太宗皇帝的心腹麽?怎麽會
是這樣的下場?」

  橫疏影道:「他不過是借刀殺人的刀,獨孤容才是授意的屠夫。以皇帝陛下
的身分,自也毋須明說,隻消稍稍暗示一下,便有苗骞這種逢迎谄佞的小人搶着
動手。事成之後再除去這些個殺人之刀,他獨孤容的雙手又沒親沾鮮血污穢,仍
舊是大聖人一個。」

  她被商橫推入屍坑,吓得嚎哭掙紮,商橫在頂上叫道:「阿苗!你若選擇了
報仇一途,從此屍山血海,再不能回頭,便似此間一般!如此,你還要報仇麽?」
她吓得失神,腦中無一絲清明,最後竟暈死在腐屍之間,才被老人救起。

  此後老人每天将她扔進屍坑裏,問一樣的問題,她漸漸明白這是試煉,考驗
她複仇的決心,然而每當身陷腐肉、污泥、白骨及敗壞的花草惡臭,恐懼總是輕
而易舉地将她擊敗。到得第十三天,瀕臨崩潰的小女孩終于大叫:「不要了…
…不要了!我不要報仇了!師傅救我!嗚……」

  被救起來的阿苗直到返回蒲宗爲止,都沒再和她的商師傅說過話。

  在雅音琴舍,老人将那張爲小女孩啓蒙的十弦琴「伏羽忍冬」推到她面前,
正色道:「我知道你沒想放棄報仇,我也不奢望你能夠。不如,選個可進可退的
法子報仇罷,你看怎樣?」

  女孩堅持閉口,隻擡頭看着他。老人續道:「毀傷肢體,加入蒲宗,這是不
能回頭的法子。至于還能夠回頭的法子,是這個。」五指一撚,弦上铮錝有聲。

  「學琴,你是稀世的天才。在履迹國王宮震懾全場的除了你的美貌,還有琴
音。誰能想得到,這是個才學了三兩個月的孩子?琴學到了極緻,一樣可以報仇;
萬一你有天反悔了、不想報仇,至少還有琴。在學成絕世琴藝之前,你有許多年
月可以慢慢思索,這仇到底要不要報?」

  女孩倔強抿唇,一句話也沒說。老人當她是答應了。

  就這樣,她在商師傅的安排下,跟着蒲宗最好的啞巴師傅學舞,跟違命侯最
寵愛的小妾栞學習姿容儀态、穿衣打扮,跟隔世圈裏最聰明的七指和尚讀書寫字,
跟膝蓋以下空空如也的磬蟲師傅學習奕道……她漸漸發覺:在這些名師心裏,她
是一個名叫「蕙心」的女子的影子,隻是她比蕙心更美,比蕙心更能歌善舞、更
機鋒敏捷;蕙心唯一強過她的,就隻有号稱蒲宗第一的武功。

  「蕙心是哪兒不方便?」她忍不住問栞:「蒲宗之内,不是隻有殘疾人能習
武麽?」

  栞嘻嘻一笑。

  她的小腦袋裏有個地方「壞掉了」——這是栞的口頭禅——不隻左耳聽不見,
身體也永遠長不大,永遠都是幼女的模樣。但栞擁有常人難以想象的姿儀與媚術,
據說隻消從裙裏稍稍擡起一條着襪的纖白細腿,就能逼得男人爲她瘋狂。

  「她呀,心壞掉啦!」盡管扮皇後時比皇後還要母儀天下、扮蕩婦又比娼妓
更淫媚誘人,但在違命侯看不見的地方,栞就隻是個頑皮的小女孩,一如外表。
「阿苗,你可千萬别像她一樣呀!」

  「蕙心呢?」

  「死掉啦!」她眨眨眼睛,笑着歎息:「那單買賣,咱們死了好多人哩!連
蕙心也賠了進去,真是虧大了。那個男人也未免太難殺,侯爺直說後謝不夠,區
區九郡卅二縣的賦稅,至少要再拿它個十年才夠本。」

  樣樣都有人教她,唯獨琴沒有——這不難想象,因爲商師傅本是蒲宗最出色
的琴師,誰也不敢來教他最得意的高足,直到三個月後,阿苗才見到了風姿綽約
的韻梅師傅。她的琴藝在蒲宗内可算是第二把手。

  她忽然什麽都明白了。從南陵回來之後,商師傅的氣色越來越不好,背上的
斧創很深,而他畢竟有了年紀。在雅音琴舍把「伏羽忍冬」給她的那晚,老人非
是向女孩賠罪,而是告别。

  商師傅走了,阿苗需要新的琴藝師傅,違命侯終于召來了琴師韻梅。

  她深深悔恨自己爲什麽要跟商師傅嘔氣,懲罰老人似的不同他說話……她甚
至沒來得及親口說「謝謝」。女孩趴在琴幾上崩潰大哭,仿佛要将心子都嘔出來
似的,凄厲的哭嚎震動了隔世圈,但誰也沒敢打擾她。

  就在那天,阿苗的童年結束了,她從此變成一名小大人。

  世上再沒有阿苗,五年之後,取而代之的是色藝雙全的絕代花魁橫疏影;橫,
是商師傅的「橫」。她花了五年的時間,用心鑽研各門技藝,并練習到身體無法
再稍稍負荷爲止,風雨晨昏,從未間斷。每當受不了想要放棄時,能慰藉心靈的
就隻有「伏羽忍冬」,以及一天天長大的弟弟阿喜。

  橫疏影初次現身平望都即造成轟動,其實是意料中事。她和蕙心一樣,都是
蒲宗傾盡全力打造出來的完美女子,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就連姿容媚術都是傾
世無雙;摒除武藝不論,她甚至比蕙心更趨近完美。

  未有殘疾的孩童一旦長成,就再也不能回「隔世圈」。橫疏影已許久、許久
沒見弟弟阿喜了。或許這一生都不會再相見。

  「這就是姊姊的故事。我都說完啦。」

  她淡淡一笑,擡頭望着愛郎,眸中隐泛淚光:「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在報
仇與否之間搖擺着。北關的小兵叔叔、阿喜的姊姊和媽媽,還有我爹我娘……這
麽多無辜的人都犧牲了,似乎應該要報仇才對。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世上有
比報仇更重要的東西。我很感謝商師傅,替我想了這個可進可退的法子。」兩人
并頭相擁,久久不能自己。

  關于姑射的真貌以及妖刀的來由,橫疏影所知有限,隻知阿蘭山某處的秘窟
中刻有妖異圖字,似乎是妖刀最初的成因,如點玉莊的大莊主衛青營,便是進入
秘窟後才變成刀屍的;至于她和古木鸢何以能平安出入,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其餘知道的也盡都說了。

  耿照沉吟道:「如此說來,刀屍不隻是被妖刀寄附才能生成,而是進入秘窟、
發生某事之後亦會化爲刀屍……那麽目前變成刀屍的人裏,究竟是妖刀或洞窟所
爲,便十分耐人尋味。這或許是值得一查的線索。」

  橫疏影忽道:「你之前來過阿蘭山麽?」

  耿照笑道:「來過幾回。要是知道秘窟在哪兒就好了。」見窗外天蒙蒙亮,
再不離開栖鳳館,隻怕脫身就難了,又舍不下姊姊,也不放心把雪豔青放在她這
兒,正自爲難,靈機一動:「蠶娘本事忒大,可不能教她置身事外。」謹慎詢問
橫疏影:「姊姊,蠶娘前輩本事極大,我蒙她相救,信得過她。能得這位前輩相
助,對付姑射也多幾分把握。姊姊以爲如何?」

  橫疏影思索片刻,點頭道:「你信得過她就好。隻是姑射中人,不知隐于何
處,你若說給染家妹子、沐四俠、胡大爺等知曉,縱使這幾位人品無虞,是一千
個、一萬個信得過,他們身邊未必沒有姑射之人潛伏,貿然打草驚蛇,反倒是害
了他們。」

  耿照一凜,猶豫道:「那蠶娘……」

  橫疏影笑道:「桑木陰之主倒是無妨。一來身分特殊,串連陰謀的可能性太
低,再者她與「鬼先生」深溪虎是敵非友,不會是一路。其三,以她的武功,真
要取我們的性命,不過反掌之間。你可是古木鸢下了格殺令的對象,連番壞了姑
射的好事,她當日人就在風火連環塢,非但不該救你,反而該殺你才是。」

  一人拍手笑道:「說得好!你這小丫頭倒挺聰明的呀。」兩人吓了一跳,趕
緊分開。卻見镂窗紗縷飄飄,當中混着绫羅也似的大把白發,一名人偶般的嬌小
女郎坐在窗沿,俏皮地踢着腿兒,不是蠶娘是誰?

  耿照本想找她,一見人來,舌頭突然打結,「你」了半天,好不容易迸出一
句:「你怎麽在這兒?」蠶娘笑道:「一山裏放了兩隻母老虎,這麽精彩的戲碼
沒叫上蠶娘,一點也不孝順。虧我還怕你一不小心,被胭脂虎爪波及,巴巴地趕
來救你呢!現在的年輕人啊,啧。」

  「……年輕人都快被你玩死了。」耿照聽得無名火起,面色陰沉:「你在窗
外聽了忒久,該聽的也都聽到啦,不用重複一遍了吧?」

  「隻聽到後半截。」蠶娘拈着手絹直晃搖,滿臉不豫。「我才剛到,就看見
一個黑漆漆的家夥撲下樓,料想定是做賊,便追上去看個究竟。」

  「那是古木鸢!」耿照大吃一驚:「蠶娘有什麽發現?交手了麽?」

  嬌小細緻的白發女郎無奈攤手。

  「那人輕功不壞,約莫在附近還伏有暗道之類,一眨眼就不見人啦。這幾日
蠶娘有空再來掀掀地皮,沒準能揪出一頭大田鼠唷!」

  耿照急着離開,忙請蠶娘留下照應,本以爲她會巧言推辭,不想蠶娘極是爽
快,笑道:「好啦好啦,你趕快走罷,這兒就交給蠶娘啦!還是你怕蠶娘欺侮你
這粉嫩粉嫩的小媳婦?」捏着嗓子學橫疏影的口氣,雙手交握,眨眼望天:「碧
蟾朝的公主,給你做小妾呢!弟弟歡不歡喜?姊姊……」

  耿、橫兩人「唰!」一聲脹紅面頰,扭捏得不得了。耿照連耳根都紅了,顧
不上與姊姊好好話别,滿屋子亂轉幾圈,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屋内又隻剩橫疏影與蠶娘默然相對,片刻蠶娘嘻嘻一笑,走到榻邊,雙手撐
着榻緣向後一躍,跳上繡榻的同時也踢掉了軟綢便鞋,舒服地裹着錦被滾了兩圈。
她身子委實太過嬌小,長榻被她一襯,倒像是條小沙船。

  「啊,還是皇後的屋裏舒服呀!好大的床唷……」

  她滾着被子呻吟半天,見橫疏影仍站在原處、雙手抱胸,周身充滿警戒,擡
頭笑道:「我把那小子支開啦,你有話同我說吧?」

  橫疏影身姿不變,淡然道:「蠶娘把雪豔青送到我房裏,想必已看過暗格裏
的物事。」

  蠶娘道:「也沒這麽精細。隻是你這屋裏時有黑影來去,蠶娘才留上了心。
黑衣夜行必是賊呀!你是耿小子的心頭肉,我也得幫忙照看不是?不過,你既然
向他坦白了,足見其誠,我本有些惱你的,現下原諒你啦!」

  橫疏影凝着她,輕道:「對不起,前輩。我全心全意信賴他,可我信不過你。」

  蠶娘不以爲意,笑道:「但這事你偏偏不能同他商量,想來想去,也隻能找
你信不過、可他信得過的蠶娘啦,是不?」

  橫疏影俏臉一沉,雙臂環着傲人的酥盈乳瓜,片刻忽道:「前輩……見過他
在風火連環塢被妖刀附身,是麽?」

  「是持刀之時便即失神,」蠶娘糾正她。「未必是什麽妖刀附身。」

  「附身也好、失神也罷,總之就是被人控制了心志,不能自己。「刀屍」雲
雲,指的就是這種亂神失心之症。」

  「這是你要同我商量之事?」

  「嗯。」橫疏影松開雙臂,白皙的手掌自乳下抽出,掌心裏翻出一團物事:
「這就是控制刀屍的東西,姑射中人稱之爲「号刀令」。古木鸢命我用這個,來
控制耿照!」

  封底兵設:同心劍

  封底兵設:同心劍

              【第十九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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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6:4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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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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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08-10-8
來自 台灣台北
狀態 離線
第二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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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卷世間至邪

              【内容簡介】

  傳說天佛刺血,玄鱗以鲮绡貯之,做爲締盟的信物。千百年來,央土正教、
南陵僧團,甚至大日蓮宗都曾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找尋,以證明天佛存在或者不存
在,然而從未有人成功。

  承宣帝命鎮東将軍取得聖物,欲在三乘論法會上,賜予新任法王。佛血之争
暗潮洶湧,幕後黑手蠢蠢欲動,隻可惜它們并不知道:自己費盡心機搶奪的,究
竟是什麽東西……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九六折驅民爲劍,刀血翼揚失了金字腰牌,耿照仍是将軍跟前的紅人,對
守城門将來說,他的臉就是鐵打的關條。況且将軍已找了他一天一夜,隻差沒将
整座越浦城掘地刨根。衆人正折騰得不行,見典衛大人自行返回,幾欲落淚,連
忙飛馬傳報。

  耿照不敢耽擱,解了匹軍馬徑去,抵達驿館時,但見六扇中門大開,門内從
人齊列兩旁,「典衛大人到!」「典衛大人到!」的呼喝聲相連,沿階遞入,與
人威武肅穆之感。慕容來此不過數日,越浦城驿脫胎換骨,原本的散漫蕩然無存,
搖身成爲軍紀整肅的大營,也不知是多少人掉腦袋捱鞭子才換得。

  慕容柔不在大廳,改在内室召見,顯是事涉機密,聽的人越少越好。蒼白羸
弱的鎮東将軍照例又在案後抽看公文,直到耿照閉起門戶,才随口問道:「風火
連環塢之事,聽說了麽?」

  「當夜,屬下人就在現場。」

  将軍擱下卷宗,擡起頭來,雙目迸出銳芒。「說下去。」

  耿照遂将爲崔滟月讨還公道、兩度進出風火連環塢的事說了,趁機狠參了赤
煉堂一本。

  慕容柔自稱能目虛假真實,耿照不敢冒險,這番說詞在返回越浦的路上,已
反複推敲過十數次,用的仍是之前「隐而未提不算說謊」的法子,不提雷奮開及
蠶娘,連染紅霞的名字也未曾出現,把重點放在鬼先生糾集七玄同盟、火燒連環
塢一事上。

  他口才不算便給,描述妖刀離垢肆虐的景況,質樸的語句與凝重的神情卻意
外地具有說服力。慕容柔十指交握,枕于颔下,縱使聽的是血河屍洲燃江之夜,
麾下十萬兵甲、君臨東海的鎮東将軍依舊冷漠甯定,除了偶爾眉心微蹙,可說是
不動如山。

  将軍的沉靜不帶肅殺,反而令人安心,耿照越說越見澄明,極言天羅香之主
正直單純,缺乏心眼,才輕易受人唆擺,于廢驿一役冒犯将軍,繼而知鬼先生居
心不良、已然翻臉雲雲;乃至墜江之後又遇強梁,今晨才拖命而回。正要說下去,
忽生猶豫。

  對抗「姑射」一事上,慕容柔與他是同一陣線,且不論鬼先生伏擊将軍、欲
奪赤眼的私怨,觀古木鸢種種形迹,分明意在白馬王朝;光憑這點,慕容柔便與
他勢不兩立。耿照之所以和盤托出,正爲争取将軍爲助力,共同對付暗處的神秘
組織。

  然而,要說明鬼先生與古木鸢、與「姑射」的關連,卻不能不提橫疏影。

  耿照并非沒有想到這一處,隻是倉促之間無有良解,原本打算以「據說那鬼
先生背後有一神秘組織指使」蒙混過去,此際卻想:「若将軍問我「你據何人所
說」,豈不陷入扯謊即被識破、抑或乖乖吐實的兩難中?」念及姊姊安危,實不
願她犯險,一想不對:「停在這裏,将軍豈不犯疑?」他急智不在言語上頭,越
是想說什麽,腦袋裏益發空白,額間汗珠微沁。慕容柔也不催逼,垂眸叩案,似
是在消化他所提供的龐雜情報,片刻才淡淡一笑,擡起目光。

  「你可知道,我平生最痛恨的是什麽?」

  耿照悚然一驚,背汗涔涔。

  「屬……屬下不知。」

  「你說謊。」慕容柔嘴角微揚,神情似笑非笑。

  「你想的是:「将軍平生最恨,定是别人騙他。」可惜猜錯了。」

  耿照愕然擡頭,正迎着将軍的蒼白蔑冷。

  「我平生最恨,就是自己這雙能辨真僞的眼睛。」權傾一方的男子伸出食中
二指按了按眼皮,笑意輕蔑。「看穿謊言,并不能阻止人們說謊。你以爲人在面
對一雙絲毫能察之眼時,會變得更誠實還是更虛僞?」

  耿照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怔之間,似乎抓到了他的意思,怎麽也無法說出
「更誠實」這個答案。

  「每個人都有不可或不願告人之事。但不說就不是謊言了,對不?」縱使意
興闌珊,那冷銳的目光仍瞧得耿照遍體生寒,仿佛在說:我早看穿了你那可憐的
把戲。

  「倘若可以,我希望我的異能是把人的心肝剖開,直接看見裏面的東西就好。」
他的口氣帶着一絲自嘲。「我并不在意人們對我有所隐瞞。唯有開口,才能使我
知道最多。」

  「我……屬下……」

  「知道什麽是「絲毫能察」麽?」

  「屬……屬下不知。」

  「就是我連你什麽時候想隐瞞都知道。」慕容神情蕭索,仿佛連解釋都覺無
聊。「我能知道你何時想隐瞞、打算如何隐滿,甚至能約略明白,你所企圖隐瞞
之事……所謂「約略」,是指在一次提問内就能讓你白費心機的程度。你覺得,
我是經常發問的人麽?」

  将軍确實寡言。多數時他甯可靜聽,光用眼神就能使人心懼,自行說到無話
可說爲止,然而他并不常向人提問。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

  ——唯有開口,才能使我知道最多。

  不知爲何,這話聽來感慨比譏諷多。

  「你有一項重要的線報想讓我知道,又擔心我問起來源,要不扯謊,要不牽
連他人,而這兩件事你都不想它發生,是不?」

  耿照頭皮發麻,終究是心悅誠服,拱手道:「将軍明鑒。」

  「你是聰明人,這套馬屁虛文就省了。」慕容不耐擺手。「說罷,我聽着。
是否追究來源,我自有區處;要說幾分真話幾分假話,那也全在你,與我全無分
别。」

  「是。」耿照想了一想,小心翼翼道:「那鬼先生屬于一個名叫「姑射」的
隐密組織,這個組織共有六名成員,首腦自稱「古木鸢」。屬下認爲此番妖刀之
禍,與古木鸢、姑射息息相關。」将由橫疏影處聽來的情報,源源本本說了一遍,
巨細靡遺,無有阙漏。

  倒不是他有多信任慕容柔,而是暗自揣想将軍心思,隐瞞不如坦誠。以慕容
柔之精明,姑射的陰謀與耿照試圖隐瞞的消息來源孰輕孰重,自不待言,他不會
冒險斷了這條重要的情報。

  況且,與慕容柔相處的時間越長,越覺此人之所以輕蔑自負,隻因不耐庸碌;
其鋒銳難當,不過是律人一如律己。比之耿照遇過的諸多上位之人,慕容柔出乎
意料地冷靜坦白,不以一己的喜惡決斷。

  旁人畏其如猛虎,爲他辦事莫不痛苦萬分,耿照卻覺将軍之說,每每打開自
己的眼界;言語雖然刺人,其中卻饒有深意,每回聆聽,總能獲得啓發。天降慕
容柔于東海,實是姑射等陰謀家之不幸,難怪他們念茲在茲,一意取他性命。

  「你覺得,」慕容柔靜靜聽完,冷不防地開口:「古木鸢是何人?」

  耿照心念電轉,頓時明白他的意思,不由一震。

  「将軍的意思……此人與屬下相識?」

  慕容柔搖頭,似是無意解釋,見他滿臉狐疑、苦忍着不敢抓耳撓腮的模樣,
才淡然道:「此人若常在你周圍,必留有形迹。你雖未必察覺,但心底深處難免
有模糊的影子,陡被一問,不定能稍稍廓清,浮上心頭。但顯然在你心裏,并沒
有像這樣的一個人。」

  耿照恍然大悟。正欲尋思,卻見慕容柔搖手:「此法一經說破,再不起作用。
此後所想,皆是疑心作祟的雜臆,若無充分之證據,跟栽贓嫁禍沒甚兩樣。鑒人
決斷要靠這種東西,不如去抓阄。」

  耿照臉一紅,讷讷道:「屬下明白了。」

  慕容柔想了一想,道:「姑射雖危險,現時還對付不了他們。隐而未現的敵
人無法消滅,但同樣的,他們也無法收割成果。姑射躲在暗處設陷構築,如魚得
水;要想占地取利,便不得不浮出台面。這點相信古木鸢也同樣清楚。」

  「将軍的意思是……」

  「他比我們急。」

  慕容柔的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線,俊美而蒼白的面龐透着危險的光芒。

  「耿典衛,你懂不懂捕獵?」

  耿照微怔。「幼時在家鄉,曾與鄰舍頑童上山,用陷阱捕過狐兔一類的小獸。」

  「捕兔狐有什麽意思,何不捕犀象獅虎、鲲鵬蛟龍?」

  耿照不禁失笑。「回将軍,在屬下家鄉的山野之間,沒見過鲲鵬蛟龍等神物;
至于虎豹等兇猛大獸,須得數名有經驗的獵戶連手架設陷阱,方能捕捉。況且,
虎豹不比鹿麃雉雞等野味,尋常百姓也買不起昂貴的虎皮,專司捕虎的獵人都向
相熟的員外老爺稱貸,借了銀兩,才得張羅器械;捕到虎豹猛獸,也才知道賣與
何人……」蓦地會意,雙目熠熠放光。

  古木鸢意在朝廷,所網羅的手下,無不是針對七玄、七派這樣的大獵物,其
背後必有強大的力量撐持。然而稱貸越高,保息越重,握有如許強助,便如同借
了殺人的高利貸,若徐徐圖之,光利息便能生生壓垮姑射。

  妖刀入世至今,雖造成許多傷亡,但死傷并不能帶來利益。無論是誰在「姑
射」身上押了重注,決計無法滿足于現狀;這樣的不滿,将悉數成爲姑射……不,
該說是古木鸢的壓力。

  「爲此,他們才不得不燒了風火連環塢,做出點成績,權作抵押。」慕容柔
冷哼道:「這一着是明棋,非是暗子。由此觀之,那古木鸢似已坐不住,才行險
走了這一步。」

  耿照知他意有所指,卻不明白火燒連環塢比起妖刀的肆虐殘殺,究竟「險」
在何處,是挑上家大業大的赤煉堂殊爲不智,抑或毀去象征霸業的總壇風火連環
塢,從此與赤煉堂結下不解之仇?

  正自思量,院外遠遠傳來人聲,一名親兵飛步來報:「赤煉堂雷四太保已至,
正在前堂候着。」慕容柔冷笑:「你瞧,這不來了麽?傳!」耿照推門而出,朗
聲道:「将軍有令,速請四太保來見!」暗忖:「雷門鶴前來,自是爲了風火連
環塢。傳聞四太保與大太保不睦,那夜化狼逞兇之人……會不會是他?」打醒十
二分精神,暗自留心。

  親兵跨刀而去,要不多時,錦衣華服、黑瘦精悍的四太保「淩風追羽」雷門
鶴穿過洞門,遙見一名黝黑少年昂然立于階上,認出是雷奮開繪影圖形、遍傳水
陸碼頭的流影城耿照。

  關于這名少年典衛的傳聞,近日在越浦可說是甚嚣塵上,前日他與染紅霞闖
赤煉堂連敗三位太保之事,雷門鶴在途中已接獲報告,心想:此人一意爲南津崔
氏出頭,火燒連環塢一事,嫌疑着實不小,當下未動聲色,拱手笑道:「久仰典
衛大名,今日一見,方知傳聞大謬。耿大人這般英雄少年,市井流言,豈可盡表?」
言笑間撩袍上階,親熱地去挽耿照手臂。耿照淡淡一笑,搭着他的腕臂圈裹袍袖,
雷門鶴頓覺一股深流般的無形吸力将自己往前拉,心中冷笑:「試我來着,好個
狂妄小子!」

  他一身功夫俱在腰腿之上,膝彎微屈,也不見有什麽多餘的動作,剎時身子
沉墜如凝,将臂上的無形吸力俱導入青磚地面。耿照若一味硬拔,除非将整座階
台扯将起來,否則難動他分毫。

  兩人暗自較勁,雷門鶴絲毫不落下風,不僅遊刃有餘,更覺這少年的臂圍之
間,隐隐有一朦胧空處,其間力有未逮,正适合長驅直入。雷門鶴商賈出身,精
打細算,遇天大的便宜不占,委實心癢,咬牙暗道:「罷!給你個教訓嘗嘗,知
我赤煉堂非是無人!」臂上運勁,自耿照肘腕間突入,果然直抵中宮,無比滑順,
發覺不對時已然不及——少年臂間便如一隻空鞘,專爲這一擊量身訂做,神劍縱
銳,卻無法劈開自身的劍鞘。雷門鶴手掌按上少年的胸膛,卻連絲毫勁力也吐不
出,錯愕之間,對方左手食、中二指往他臂内的「分金穴」上輕輕一彈,震得他
半身酸軟,兩人倏然交錯。

  在旁人眼裏,是四太保上前親熱拉手,耿典衛與他把臂交握,另一隻手按他
背心往前一送,淡道:「四太保客氣。将軍久候多時,請。」

  隻雷門鶴心知肚明:耿照若有殺他之意,手掌一吐勁,自己絕難有幸;驚怒
不過一霎,忖道:「才去了嶽宸風,又來個耿典衛,鎮東将軍麾下能人異士忒多,
實不容小觑。如非握有鹽漕巨利,本幫焉能立足?」想起此番來意,笑容益發親
切。

  耿照一試之下,則是略感失望。

  他在十方轉經堂的梁柱上窺看過雷門鶴,但其時碧火神功未成,看不出他的
武功深淺,隻記得明姑娘贊過此人「根基不壞」,直到此際,才确定不是害死雷
奮開的青袍客。

  蠶娘所授的「蠶馬刀法」心訣,青袍客與之鏖戰過大半夜,一模一樣的路數,
不可能冒着要害受制的風險再中一回,雷門鶴必不是青袍怪人。原本便寥寥無幾
的兇嫌名單,又不得不劃去最前沿的一條。

  兩人一前一後進入書齋,案後,慕容柔正信手翻閱卷宗,并未擡頭,隻淡淡
道:「坐。」雷門鶴爲他辦差已久,算得上是合作愉快,知他不愛逢迎拍馬那一
套,也不廢話,拱了拱手,徑行落座。

  慕容柔瞥了耿照一眼。「你也坐。」

  「是。」耿照揀雷門鶴對面的位子坐定,兩人隔着書案遙遙相對,但見雷門
鶴笑容可掬,似未把方才交手一事放心上。

  「風火連環塢出了這麽大的事,夠你忙的。」慕容柔垂眸叩案,輕聲道:
「我已派耿典衛全權負責調查,你若有什麽新線索,莫忘了照會他一聲。」

  「小人理會得。」雷門鶴笑道:「爲免驚擾鳳駕,小人會嚴密規範手下,說
是天幹物燥,不小心引了火,才釀成災禍。不會讓他們到處胡說的。」

  慕容柔點頭。「也是。雖說流言難禁,總比推波助瀾爲好。」

  「這是小人分内之事,不敢使将軍爲難。」

  「行了,我知道了,雷老四。你回去罷。」将軍低頭運筆,明顯就是送客之
意。耿照料不到這次會面竟如此短暫,聞言欲起,誰知雷門鶴卻端坐不動,微微
一笑,抱拳拱手:「小人還有一件事,要向将軍禀報。」

  「喔?」慕容柳眉一挑,神情似笑非笑。

  「說。」

  「風火連環塢付之一炬,敝幫折損大批好手,駐守總壇的幾位太保或不幸罹
難,或下落不明,可說是元氣大傷。」雷門鶴垂首道:「适逢鳳跸于此,本幫五
大轉運使聯名請求小人加派人手,以維持越浦周遭的靖平,小人思前想後,也覺
有理。」

  慕容柔點頭。「要當這個家,你也難做得緊。」

  「是。」雷門鶴恭恭敬敬道:「按小人所想,不妨将陸上人馬撤回一些,專
心維持江面平和就好。敝幫于舟中起家,陸地上的買賣本非所長,要是顧此失彼,
辜負将軍的栽培與期待,小人便罪該萬死了。」

  慕容柔笑道:「你說得忒有道理,我也不能說個「不」字不是?」

  雷門鶴慌忙起身,長揖到地。

  「将軍這麽說,真真折煞小人啦!将軍隻消吩咐一句,敝幫上下赴湯蹈火,
在所不辭!隻是總壇不幸,一夜盡付祝融,赤煉堂内外元氣大傷,三川乃本幫命
脈,五大運轉使所慮亦非無由,适逢鳳駕駐跸,茲事體大,我等實不敢逞強鬥勇,
失了本份,望将軍明察。」

  「你們個個都要我明察,我能裝作沒看見麽?」

  慕容柔怡然笑道:「就照四太保的意思辦罷。我希望至少江面上要鎖得嚴實,
連一條流船也不能放過,你回去轉告陳、曲、季、陸、張五家:既免了陸地的差
使,水面便不得再扣斤減兩,否則本座也不再回護,一切公事公辦。」阖上卷宗
遞過去,以眼神示意:「喏,這個交與四太保。」

  耿照接過匆匆一掠,見是簿冊一類,再看幾眼,赫然發現其上詳載了某年某
月、某條水道縱放流船若幹、船中男女多少、收取江資幾何,巨細靡遺,與賬本
相仿佛。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爲是赤煉堂的内帳。

  雷門鶴面色丕變,不敢細看,雙手接過高舉過頂,俯首道:「小……小人明
白。小……小人該死……小人……」一時無語。堂堂東海第一大幫會的首腦、手
绾數萬幫衆的四太保汗流浃背,仿佛手裏拿的是一本寫滿殁辰的生死簿。

  慕容柔卻沒給他喘息的機會,揮手道:「去罷!近日内切莫走遠,指不定我
什麽時候找你。這話也替我帶給五大轉運使。典衛大人,送客!」

  「是。」

  耿照一路送雷門鶴出小院,見他轉身時滿臉戾氣,面色黑得吓人,渾不似初
見那般遊刃有餘,隻怕那簿冊真是殺手锏,一出手便粉碎了四太保的如意算盤,
教他扣着掩着的心思頓成一腹馊水,偏又嘔之不出,益發好奇起來。

  誰知屋裏慕容柔的臉色也不好看,沉聲道:「把門關上。」口氣像要碾碎砂
石似的,白皙光潔的眉間緊蹙如镌。

  耿照沒見過他動怒的樣子,沉重的威壓迫得人難以喘息,鬥室裏仿佛再也吸
不到空氣,心下駭然:「難怪東海有這麽多畏罪自殺的貪官蠹将!哪個犯過心虛
之人,禁受得住如此一怒!」他胸懷坦蕩,複有碧火神功的渾厚修爲,垂手靜立
在一旁,氣息凝斂,恍如淵渟. 片刻慕容回神,眼中掠過一抹混合了驚訝與贊賞
的異采,容色稍靖,伸手将背後牆面的覆布揭下,露出一幀巨幅的東海道全圖。
那圖足有兩人多高,寬兩丈餘,由堅韌的皮紙連綴而成,以各色墨彩标出山嶽河
流、城鎮道路,「巨細靡遺」猶不足以形容;站在這張巨幅地圖之前,剎那間竟
令人生出渺小之感。

  「原來……東海竟如此之大!」耿照擡頭觀視,喃喃脫口。

  「不管到哪兒,我随身都帶着這幅圖。」慕容柔淡淡一笑:「看慣小圖,會
忘記自己治理的,原來是塊如此廣衾的土地。東海道一府廿九郡百廿六縣無數生
民,全在這張圖紙上;要整治一段河彎,修築一段城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攤開雪白修長的五指,往圖上山河一比。

  「便隻這一塊,關乎多少黎民?放到桌案能容的小圖裏,大小不過米粒,彈
指揭過,幾千幾萬人可能因此受害,衙門卻毫無所覺。除了惕厲自省,這張地形
圖的精細也非尋常的圖紙可比,用以擘劃陳兵、通明利弊,是那些破爛地圖比不
上的。」

  這幅東海全圖以墨彩繪制,圖上再刷一層膏脂,不畏潮潤,可以白垩或朱墨
徑行批點,不要的用濕布抹去即可。耿照注意到越浦城被朱筆圈起,阿蘭山更直
接打上三角楔型符号,一道暗紅色的弧線如長蛇蜿蜒,延伸至地圖的最左側,靈
光一閃,登時明白:「這是皇後娘娘鳳駕的路線!」憶起遲大人與蕭老台丞舟中
閑聊,提及皇後行經的幾處駐點,與圖上朱迹相印證,果然分毫無錯。

  除了象征鳳辇東行的朱紅色,圖上更多的是一個又一個的白色叉叉,密密麻
麻畫滿地圖左側——那裏是東海道的極西邊界,耿照在癬疥般的灰白痕迹間,找
到了「白城山」三字——然後沿着橫貫東海的幾條大河一路漫入,仿佛漏網之魚;
越向右邊,白色叉叉分布越疏,尺寸益小,數量卻多了起來,至越浦已是一片白
末,恍若庭梅階雪。

  這奇特的白色表記,必與方才雷門鶴、慕容柔所議之事有關,甚至與皇後東
行的路線同标注于一圖之上,其重要不言而喻。然而,任憑耿照想破腦袋,始終
無法了解白色記号所代表的意義,連一絲頭緒也無。

  「這些記号代表的,是人。」

  慕容柔定定看着他的茫然,淡漠一笑,單手負後,另一隻手卻撫上圖面。

  「央土連年旱澇,平望都城外,十裏間未有一戶,可說是民不聊生。朝廷多
年積攢的一點家底,承平時尚不足以應付西山、南陵需索,況乎大變?死裏逃生
的老百姓得不到赈撫,紛紛背井離鄉。」

  天下四道中,北關嚴寒,自古隻有流犯戍軍才去得,百姓逃難,決計不會自
蹈死地;西山道地形崎岖、土壤貧瘠,複爲韓閥所把持,裏外規矩森嚴,亦非安
身立命之處;南陵雖地大物博,農産豐富,然而風俗大異于央土,兼且封國林立,
逃難十分不易。算來算去,也隻好逃來東海。

  耿照萬萬料不到那些個垩白表記,竟是來自央土的難民,一怔之間,忍不住
咋舌道:「居然……有這麽多!朝廷難道不管麽?」

  慕容柔冷笑。

  「怎麽管?生民生民,黎民所求,不過一個「生」字,将他們逼到了頭,指
不定要造反。任逐桑聰明絕頂,知以朝廷之力,也就将難民喂個半饑飽,不如堅
壁清野;人餓得剩一口氣,隻憑求生本能,往能活人處爬去。如此平望都便得安
泰,城内歌舞升平,不知榻外一煉獄耳。」

  耿照倒抽一口涼氣,不由得頭皮發麻,又驚又怒。

  朝廷是百姓的父母,天子更是天下萬民的君父!哪有爲人父母者,如此狠心
算計兒女的道理?中書大人不開倉放糧,救濟受難的央土百姓,反逼得他們離鄉
背井,千裏迢迢逃到東海……這是什麽道理!

  慕容柔對此并不特别感到憤怒,頗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氣,似乎與任逐
桑易地而處,也會采取同樣的手段,令耿照不寒而栗,胸中血氣上湧,大聲道:
「将軍!依屬下之見,難民的人數雖多,幸而本道富饒,若能妥善安置,于…
…于朝廷亦有幫助。」

  東海道幅員遼闊,氣候宜人,兼有漁鹽之利,在鎮東将軍治下,這些年來倉
癛殷實、民生富裕,要安置這些難民,似也非是難事。誰知慕容柔眸光一銳,乜
得他遍體生寒,蒼白的瘦臉之上布滿青氣,眼看便要發作。

  耿照心頭「突」的一跳,卻有些摸不着腦袋:「我……說錯什麽了?」

  慕容柔見他神色茫然,話到嘴邊又硬生生頓住,隻哼一聲;片刻容色稍霁,
漠然道:「這些難民,一個都不能留。早先我授意雷門鶴,盡起赤煉堂水陸兩道
勢力,不許難民進入東海,但這幫水匪貪得無厭,不少富人在央土捧金銀也換不
到一鬥米糧,不得已逃入東海,赤煉堂按人頭收取過路費,一人價值千金……」

  「将軍爲何驅趕難民?」

  耿照沒等他說完,猛地打斷,連慕容柔都不禁擡眸,罕有地一怔。少年忍着
滿腔血怒,捏得雙拳格格作響,即使極力壓抑,口吻仍十分激動:「朝廷昏聩,
苛待難民,倒也還罷了。将軍心系百姓、剛直不阿,行所當爲,不懼權貴,東海
方有今日之盛!若連将軍也無憐憫之心,老百姓将何去何從?您方才說了,圖上
粒米,關乎萬民!這白色的記号之下,代表的是多少條無辜性命,将軍難道都顧
不上了麽?」

  慕容柔由着他說完,臉色反而稍見和緩;默然片刻,才平靜地開了口。

  「你以爲難民再多,能不能多過東海道的百姓?」

  「自是不能!但這又——」

  「若爲這幫難民犧牲東海的百姓,你以爲如何?」

  「屬……屬下不明白……」

  「那我說與你明白。仔細聽好了。」

  慕容柔斂起蔑容,神情靜肅。

  「我是人臣,是天子的家奴,東海從來就不是我的,我不過代主人牧民罷了。
皇上要兵、要地,甚至要我的性命,一句話就夠了,可惜很多人不明白。連皇上
也不明白。

  「他們以爲要從我手中拿回兵權領地,須有個打仗的好理由,甚至有必要在
東海打一仗。那些一輩子沒上過戰場的人,爲皇上一紙诏書就能取回之物,想方
設法,要在東海同我打上一仗——這正是我極力想避免的。」

  耿照有些明白了。被驅趕入東海的難民,是最好的興兵借口。

  他在流影城執敬司的時日不長,卻見過不少官場作派,知道「大不諱」的厲
害。

  當日在挽香齋中庭,獨孤天威之子獨孤峰便以「諷政」爲由,妄想給老胡扣
大帽子;鎮北将軍染蒼群身爲太宗皇帝的心腹,恩寵冠絕群僚,他于嬰垣大山三
歲不進、屯兵築城時,也差點落得刀鋸鼎烹的下場。

  慕容柔多年來不動如山,非是朝廷不爲,蓋因他律己之嚴,不同一般,實在
抓不到什麽把柄,然而一與流民摻和,能做的文章就多了。「招輯流亡」向來是
最典型的反迹,幾萬流民湧入東海,全教慕容給安置下來,這不是造反是什麽?

  想出這條計策的人,必然十分了解慕容柔,甚至看透了他,明白以苛烈聞名
的鎮東将軍并不如外在所示,不會對難民無動于衷。否則撞在長鎮侯郭定這種人
手裏,再多也殺了,有什麽好周折的?

  ——任逐桑!

  在遇見任宜紫之前,耿照對她那位「中書大人」父親并無惡感,此人以豪商
巨賈入主朝堂,素有長袖善舞的評價,爲政寬和、與人相善,相府卻沒甚排場,
日常用度仍保有央土商人的務實之風,似乎不是壞人。

  如今想來,不由得怒滿胸臆,如此玩弄百姓,算什麽良相首輔!但慕容柔似
乎并不讨厭這位中書大人,對他以流民爲刀劍、驅入東海的手段視如平常,提及
時不帶一絲火氣,仿佛中書大人所爲是理所當然。這點又令耿照萬分不解,慕容
卻無意解釋,徑說下去。

  「這差使不好做,雷門鶴又不蠢,早想扔掉燙手山芋。風火連環塢被毀,正
好當作借口。」蒼白的将軍嘴角微揚,冷笑道:「坊間傳聞,皇後佛子爲我而來。
雷門鶴商人本性,趨利避險,流民這種最容易被拿來做文章的勾當,當然少沾爲
妙,巴不得趕緊脫手,圖個清靜。」

  耿照心中一動。「如此……難民該如何處置?」

  慕容柔唇際泛起一絲谑冷。「自是由你來了,耿典衛。你是流影城的人,就
算出了事,也不能算在我頭上是不?」

  「這……」耿照沒料到他竟如此坦白,不禁瞠目結舌。

  「你自骁捷營點了三百鐵騎,人手盡夠了。打明日起,從越浦城到阿蘭山之
間,我不要看到一名衣衫褴褛的流民。」

  「……将軍!」

  「還是你認爲我該把人留下,等朝廷發出讨逆的檄令?」

  耿照爲之語塞。

  「這是軍令,耿典衛。做不到,我便拿軍法辦你,絕不寬貸!」慕容柔冷道:
「我知道蕭谏紙默許難民在白城山下歇腳,拿囤倉陳米供應;青鋒照邵鹹尊幾次
上書讓我招輯流民未果,索性在邊界圈地紮營,自行收容安置……若非無法可據,
我早辦了這倆不知進退的東西!我奈何不了他們,你且試試奈不奈何得了你!」

  耿照聽他口氣莫名地嚴峻起來,頗不尋常,心念電轉之間,猛然醒悟:「将
軍是提醒我,從白城山至東海、央土兩道交界之處,可容難民安身!」大喜過望,
長揖到地:「屬下明白!多謝将軍!」

  慕容柔面無表情,哼道:「聽到軍法處置,魂都吓飛了麽?有什麽好高興的?」
取出一卷牛皮圖紙交了給他。「越浦左近幾處流民出沒的據點,你要詳細抄錄,
即刻命人出發。我會派人走一趟朱雀航,給你妻子報平安。」

  耿照正取朱筆在牛皮紙地圖上注記,忽聽出言外之意,擱筆道:「将軍還有
什麽差使要屬下親自辦的,盡管吩咐就是。」慕容柔沉吟不語,片刻才指着身後
的巨幅地圖道:「這幾個地方,你也一并抄錄。」指尖所向,赫然是幾枚以藏青
色料繪制的小小楔形,藏在山青水綠之間,幾難察覺。

  楔形寥寥,由上端的靖波府蜿蜒南下,來到越浦北方不足百裏,壓着「華眉
縣」三字,旁邊有個城鎮标記。耿照心中一凜:「怎……怎會如此之巧!」卻見
慕容柔正色道:「此事原本應由任宣去辦,但他傷勢未愈,不宜行遠。你的武功
猶在任宣之上,親自跑一趟,我也能稍稍放心。」

  「是。」耿照強按下驚疑,面上不動聲色,一一抄錄了楔形記号,妥善将圖
紙收好。「将軍讓屬下去辦什麽事?」

  「我讓你,去接應一個人。」慕容柔道:「北方雲都赤侯府,聽說過麽?」

  「雲都赤侯府」乃靖波府四大武林世家之一,同時也是最爲神秘的一支。
「雲都赤」乃是由西北異域傳來的色目語,其意爲「刀」。昔年太祖武皇帝麾下
猛将如雲,有支未滿百人的色目部曲,貼身護衛太祖周全,亦随他沖鋒陷陣,在
許多著名的戰役中克建殊功,人不敢呼其名,皆曰「雲都赤」。

  雲都赤統領拓跋十翼刀法超卓,素有「漠北第一刀」之稱,人說「血飲十翼,
刀武人庸」,鹹以爲拓跋是出身不及,單以刀法論,未必沒有與「刀皇」武登庸
一較高下的實力。兩人若真能一戰,沒準今日三才五峰兩榜上就非隻是七人,而
是紮紮實實的八名絕頂高手了。

  事實上,拓跋十翼與武登庸隻一處相似,兩人既不好名也不好鬥。白馬王朝
建立後,拓跋十翼謝絕一切封賞,孤身尋覓開宗立派、鑽研刀法的修行地,最後
在東海落腳。老上司獨孤弋遂以刀爲爵,賜名「雲都赤侯府」,拓跋亦稱「色目
刀侯」。

  耿照在《東海名人錄》中讀過其人其事,點頭道:「聽過。據屬下所知,任
典衛便出自刀侯府。」

  慕容柔對他的不假思索露出滿意之色。「我讓雲都赤侯府找尋一物,刀侯派
出座下「狂、風、飄、塵」四大弟子追蹤經年,日前已有眉目。但回報消息的李
蔓狂忽然失蹤,最後留下的記号在華眉縣綠柳村一帶。」

  雲都赤侯府在江湖上以神秘著稱,創立之初,罕與外人往來,若非近十年一
反常态積極爲鎮東将軍辦事,與神武校場、騰霄百練等互别苗頭,在北方聲名益
顯,隻怕仍是雲遮霧罩,益發不露形迹——除了「病刀」李蔓狂之外。

  此人出身武儒宗脈的李字世家,在帶藝投師之前,本是東海道極其罕見的用
刀奇才,年少成名,聽聞拓跋十翼來東海開宗,遂投帖搦戰,欲挑了這柄「血飲
十翼」的漠北名刀,踩着雲都赤的盛名問鼎天下。

  這場「一代新人葬舊人」的越級挑戰轟動了東海,但實際的比鬥卻未有目證,
隻因拓跋十翼的性格不喜張揚,而戰鬥委實結束得太快。

  據說形容落拓、猶如浪人的初老漢子隻用一刀,便教狂妄的天才少年心悅誠
服,反成了刀侯府的首位門徒。證諸李蔓狂日後的表現,江湖人不曾譏笑他當年
識淺,隻覺刀侯之刀,當真深不可測,遂成武道的一段佳話。

  能讓色目刀侯座下四大弟子一齊出動,更在這張地圖之上與皇後東行、災民
流徙的表号并列,慕容柔要找的東西至關重要,決計不容小觑。

  他看了耿照一眼。

  「你不問要找的是什麽東西?」

  「若有知情的必要,将軍會告知屬下。」耿照老實回答:「況且,将軍是讓
我去接應刀侯府之人,待尋到那李蔓狂,他自會将此物呈交将軍。屬下知不知情,
并不影響此行的結果。」

  慕容柔蹙眉靜聽,片刻居然歎了口氣,屈指輕叩桌頂,罕見地露出沉吟未決
的模樣。

  「你說得沒錯。但李蔓狂行事謹慎,心思又是一等一的精細,突然銷聲匿迹,
明顯是出了事;刀侯府那廂遮遮掩掩語焉不詳,應該正尋着彌補解決之法。可惜
除了李蔓狂,雲都赤府内再無才智之士,我已信不過他們的能力,李蔓狂找到、
或沒找到的東西,須由你接手找尋。」

  ——果然是極爲棘手的情況。

  找一樣有線索的物事不足以難倒鎮東将軍,除非必須在時限之内尋獲。

  「屬下有多少時間?」耿照小心翼翼地問。

  「必須在三乘論法前找到。」慕容柔自嘲似的一笑。「這下,琉璃佛子反倒
幫了大忙。李蔓狂攜此物南下,最後落腳綠柳村,這是在兩天前。我等了一天,
又給刀侯府一天時間交代,此刻人、物俱未出現,已然不能再等。」

  兩天前……與離垢出現的時間如此相近,這隻是巧合,抑或同一件織絡中的
線索關連?

  慕容柔打斷他的思緒,銳利的眼神猶如鋒芒。

  「小心。你現在所想,全是臆測。缺乏證據的臆測毫無意義,徒然壞事而已。」

  「……是,屬下明白。」

  「你要找的,是一枚拇指大小、形狀畸零的水晶,色澤紅豔,似西域傳來的
葡萄美酒,自體如夜明珠能放光芒,收在一隻掩光藏形的織銀袋中……」耿照用
心記憶,唯恐錯漏細節,直到接下來的話語令他愕然擡頭。

  「……若有人談起此物,當曰「天佛血」,據聞是天佛刺血所凝,是唯一證
明天佛存在、非是傳說虛構之物。皇後娘娘将在三乘論法大會上,把這枚「天佛
血」賜給佛宗各教團推舉的三乘法王,是皇上責成我等務必尋獲之物!」

                ◇◇◇

  耿照步出驿館,腦中兀自轟響,事如亂線糾結,每樁偏又至關重要,便能化
出五個十個分身,一時也不知該從何下手。

  ——原來,這就是将軍每日所慮!

  加上龐大駁雜的軍政要務,紛紛擾擾的江湖陰謀,時刻窺視、伺機出手的朝
廷政敵……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才能波瀾不驚、冷靜自若地坐在那張鎮東将
軍的寶座上,有條不紊地發号施令?

  想到慕容柔胸有成竹的傲岸姿态,他稍冷靜了些。将軍相信他能辦成,才會
委交此事,雖不明白根據何在,但耿照強迫自己不要懷疑,試着理出頭緒。大門
外,老驿丞已換好馬匹,顯然他前腳才出内室,慕容已喚人備馬待用,拿捏之緊,
分毫也不浪費。

  「……多謝老官長。」

  耿照神思不屬,随手接過缰繩,忽見前方街角的分茶棚下,立着一名白衫姑
娘,襦、裙是白底綴着淡灰的花蝶圖樣,上襦外加了件滾黑邊兒的同款半袖,将
下擺纏入圍腰,緊實的腰肢束出葫蘆般的曲線,襯得胸脯鼓脹、梨臀渾圓,既是
青春少艾鮮滋飽水,複有成動誘人的風情。

  耿照隻覺此女身形十分眼熟,尤其鴨梨般的臀形極富肉感,又不失緊緻,光
看便知久經鍛煉,絕無半分松弛;不止身段,連闆着的俏臉也似曾相識,隻是與
印象差距太大,耿照忍不住揉揉眼睛,确定沒認錯人,喜動顔色,幾要開口叫喚。

  白衣姑娘瞪他一眼,細圓的下巴作勢别過,不待回應,當先轉身。但見結實
的葫腰一擰,身側居然纖如梨條,更無餘贅;要說正面還有幾分豐熟,側影倒是
紮紮實實的少女,少婦也無這般細薄,更覺臀如險丘,繃得裙後渾圓挺凸,行進
間一扭一扭的格外誘人。

  「果然是她!」

  一見屁股,原本的幾分猶豫雲消霧散,耿照更無懷疑,将缰繩塞回老驿丞手
裏:「我稍後便回,老官長多包涵。」快步追上前去。

  那食店占了大片街角,外堂有十來張桌子,其後以篾簾隔出雅座。

  此時未及正午,清早來買香湯飲漱梳洗的客人多半散去,用午飯的又還沒出
現,堂中隻有幾桌散客,連堂倌都有些意興闌珊,客來也懶得起身。

  耿照掀簾而入,見少女閉起窗牖、放落吊簾,小小的雅座包廂頓成密室,不
虞有人竊聽,佩服之餘,随手拉開闆凳坐下,翻開桌上的粗陶杯子,笑道:「真
巧啊,绮鴛姑娘。我先請你喝茶,一會兒有事要你幫忙。」

  「喝你的頭!」

  少女狠狠瞪他,鼓着腮幫子的白皙臉蛋猶如花栗鼠,雖橫霸霸的好不吓人,
不知怎的,耿照卻不以爲她是真的生氣。

  這白衫姑娘正是潛行都衛的統領绮鴛。自識她以來,耿照還不曾見過她夜行
衣以外的裝扮,見她換了襦裙繡鞋,鬓邊還簪珠花,打扮一如尋常少女,身畔隻
差幾名閨閣繡伴,便是踏青遊憩、逛街買衣的模樣了,心想:「宗主待潛行都的
姊姊們也非全無情義,居然還準許她們休假,換上便服出來遊玩。」好奇心起,
笑問:「怎麽今兒隻你一人放假,沒與其他的姊姊一道麽?」

  绮鴛幾欲暈倒,俏臉「唰!」罩滿嚴霜,隻差沒擡腳踹他。「放你的頭!這
兩日爲了尋你,衆姊妹無一人阖眼,日夜不息沿江搜索,隻差沒将三川翻了幾翻
……誰人與你放假!」

  篾簾忽揭,探入另一張月盤似的嬌盈小臉,是他見過的、在王舍院照顧楚嘯
舟的少女。「绮鴛!聽說你找到……」她今日仍是一身丹紅,見耿照回頭,才知
擾了兩人說話,吐舌笑道:「典衛大人好。記得我不?我是阿缇。我隻問绮鴛一
句話,馬上就走。」水光潋滟的微瞇眼縫越過男兒的肩頭,探長了粉頸笑問:
「喂,我們能回去了不?」

  「挑一組精神些的回朱雀大宅待命,待會還有活兒。」绮鴛幾乎是不假思索,
信口分派:「其他人回山上去。一組戒備、一組休息,另一組去替宗主身邊的姊
妹。宗主若無吩咐,兩個時辰後恢複正常輪值,無有例外。」又補上一句:「你
不用輪值,照顧你的楚敕使去。」

  阿缇俏臉飛紅,嘟囔着「哪是我的啊胡說八道」,仍止不住笑。外堂不知何
時已無客人,連門都閉起一扇,幾名少女在堂中或站或坐,雖非夜行裝扮,一看
便知是潛行都中人,個個難掩倦色,顯是徹夜辛勞,已不知多久沒能好好歇息。

  風火連環塢一戰,漱玉節僥幸脫出戰場,命潛行都傾巢而出,投入搜救的行
列。绮鴛本是潛行都最出色的行動指揮,漱玉節即刻召回,絕口不提處罰一事,
全權交由她調動人馬,務求在最短時間内找到耿照,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绮鴛在城外安排了暗哨,是以他一過城門,她立即接獲線報,親來驿館相見。

  聽得二人鬥口,耿照頓生歉疚,對阿缇道:「都是我不好,連累諸位姊姊夜
不能寐,真不好意思。」阿缇嘻嘻笑道:「那有什麽呀,也不過就一天一夜沒睡。
真正兩三天沒阖過眼的人,在那兒坐着哩。」

  绮鴛沒料到她報仇這般飛快,臉頰「唰」的一聲轉紅,咬牙道:「嚼、嚼什
麽舌根!快……快回去!當心宗主生氣了,你……你……」

  「是……是……」阿缇學她的結巴,咯咯笑着一溜煙跑了。諸女怕被波及,
早散得一乾二淨,依稀聽得街上推攘竊笑的莺燕嬉語,飄入空無一人的食店。

  耿照尴尬起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突然膝下一痛,绮鴛冷不防踢了他一下,
怒道:「麻、麻煩精!到……到你身上,都沒好事!」猶不解恨,氣虎虎地補了
幾腳。耿照聽她結巴未退,怕護身的碧火真氣震傷了她的腳趾,特别着力壓抑,
老老實實挨完幾下,沒敢還口。

  绮鴛是與他真刀真槍交過手的,心思又精細,對他的能耐了然于心,益發惱
火,杏眼圓睜:「誰要你賣好了?你運功啊,你運功啊!」耿照心虛已極,嚅嗫
道:「沒……沒賣好……運功了運功了……唉唷,好疼好疼。」绮鴛瞪着他,忽
然「噗哧」一聲,生生咬住笑意,唯恐被他看出,忙撮拳掩口,幹咳兩聲,一本
正經道:「沒有就算啦。你……你有空走一趟阿蘭山,宗主說了要見你。」

  耿照松了口氣,苦笑道:「近日怕抽不了身,我手上有幾件麻煩的差使。」
說着将地圖取出來。「……你替我通知巡檢營的羅烨,命他點齊兵馬,在越浦到
阿蘭山間遇着央土流民,請他們往西界白城山處行去,自可容身。」

  羅烨手下隻有三百鐵騎,要在這麽大的範圍内阻截流民,須有潛行都無孔不
入的綿密情報網配合,才不緻疲于奔命。绮鴛精通戰略制訂,執行戰術更是經驗
老到,一點就通,點了點頭:「我明白了。還有什麽?」

  「我要找人。雲都赤侯府刀侯座下首徒,「病刀」李蔓狂。」耿照道:「我
馬上出發往華眉縣綠柳村,那是他最後落腳之處,但我想他已不在綠柳村。他身
上有樣東西,我們得在兩天内找回來。」

  绮鴛并未插口,靜靜地等待他的描述。

  「那是一個用銀袋子貯裝的紅色水晶,約莫拇指大小。」

  「就這樣?」她微微蹙眉。「叫什麽名目?知道來曆,要找也容易些。」

  「我不能說。」耿照搖頭。

  「那好。」她把地圖卷好,收入懷中,利落起身。「我派人沿華眉縣往越浦
打聽回來,看能不能找到一點蛛絲馬迹,若無所獲,明早再由華眉縣往北方找去。
按慕容柔的說法,李蔓狂不是在來越浦的途中出了事,就是卷帶了東西逃回老巢。」

  「如此甚好!真是多謝你啦,绮鴛姑娘。」他忽然一笑,伸手抓頭,模樣有
些腼腆。「你真聰明,分派得這般有條有理。我方才直想破了頭,隻覺像大海撈
針,上哪兒去找這個人?」

  绮鴛輕哼一聲,并未答腔,但容色已平霁許多,又問:「你妻子……我是說
符姑娘那廂,要不先通知她?早知道早放心,也免得無謂牽挂。」

  耿照臉一紅。「她……我們不是……」想潛行都刺探如水銀洩地,朱雀大宅
時刻都有她們的人,自己與寶寶錦兒纏綿的場景,豈能逃過這些丫頭的耳目?碧
火真氣的感應無比靈敏,行房之際,斷不緻被人無聲無息看了去,但寶寶錦兒夜
夜叫得酥麻入骨、驚心動魄,卻不是碧火功能阻于門牆内的。

  對這些芳華正茂、春心蕩漾的年輕姑娘來說,一男一女如此親昵,又不爲延
續純血,自是傾心相愛,互許終身了。況且嶽宸風死後,符赤錦忍辱卧底、于敵
榻伺機報仇的說法流傳開來,衆人對她的惡感漸消,不像過去那般厭惡。

  绮鴛也不理他,徑自掀廉行出,片刻才低道:「你要有點良心,便好生待她,
别招惹其他女子。世上忒多苦命人,幾個能有好歸宿?就當做好事罷。」

  「其他……其他女子?」耿照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

  绮鴛回頭,馬尾差點甩上他的臉,又是那副氣鼓鼓的模樣,沒好氣道:「你
最好讓人多備馬,要不讓她跟在馬屁股後頭也不壞。她跟我半天啦,鬼影似的,
現下交給你了。」

  門扉「咿」的一聲閉起,門外的陽光連同車馬喧嚣被擠成一條曳地刺黃。

  耿照心弦觸動,霍然轉身,餘光中但見一抹窈窕身影立于幽暗處,腰細腿長,
蒼白的俏臉宛若冰雕,總之不似活物,驚喜交迸,脫口喚道:「……弦子!」

  第九七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曠野上,兩騎并辔迎風,八隻蹄子如擊地面,
不住刨起春泥,一離地便被遠遠抛飛,倏然刮向彼方。老驿丞備的是越浦驿最好
的馬,專跑八百裏加急,快且有長力,越浦至華眉縣本應有一日路程,耿、弦二
人過午即至,還未換過新馬。

  弦子在食店裏見了他,面上清清冷冷的沒甚表情,還是如先前一般淡漠。

  當夜激戰,弦子奮不顧身爲他擋下一擊,耿照本想問她「可有受傷」,見她
俏盈盈地站得筆直,轉念想:「若有恙,宗主豈能任她行走,亦步亦趨跟着绮鴛?
尋常問候,不免多餘。」生生把話吞回肚裏,點頭微笑權作招呼,拉着她奔出食
店,交代老驿丞加備好馬。

  華眉在越浦北方,發達的三川船運并未澤被此一小縣,轄内水道過于寬淺,
淤滿沙洲葦叢,大舟進不去也出不來,居民多務農事,久而久之少壯外移,是越
浦周遭較爲落後的地區,綠柳村尤爲之甚。

  小村本以柳條編織聞名,自水道淤積、船舶難進,村民制作的編簍編筐等賣
不到外地,漸無昔日之盛,隻餘夾岸的綠柳垂楊蔓生如瀑,厚甸甸地迎風微動,
仿佛沿河披挂一條長長的翠羽綠絨。

  便無慕容柔的命令,綠柳村也是耿照非走一趟不可的地方。從慕容口中聽聞
「綠柳村」三字時,他心中駭異實難言喻,雖力持鎮定,但慕容目如鷹隼,他對
将軍到底看透多少實無把握。

  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完成托付,以免将軍生疑。

  八百裏加急的健馬,腳程不同一般,要尾随二人而不被發現,恐非易事。他
小心翼翼在村外駐馬,躍下鞍來,解了裹面的長巾,吩咐弦子:「你在這兒守着,
莫讓人跟蹤我。我去去便回。」

  「我有話同你說。」弦子忽道。

  耿照停步回頭,露出詫異之色。

  「我……我有保護她。」她斟酌着該怎麽說才好,顯然「向人解釋」對她來
說異常陌生。「我有……好好保護她。我帶她從密道出去。她沒事,沒有受傷。」

  耿照一怔間,明白指的是染紅霞。在他舍身前的最後一瞥,弦子讀懂了他眼
中的托付,一掌擊暈染紅霞帶離火場,甚至不惜反抗宗主——這是從沒發生過的
事。漱玉節詫異地發現:這素來冷漠、對理解情感似有障礙的孩子,一旦打定主
意,竟是如此堅決,沒有人可以稍稍動搖。

  她獨自扛着高挑的染紅霞,執拗地走在陰冷濕滑的密道中,把宗主抛在身後
猶不自知,全心完成與少年的約定,那怕對此他們連一句話也沒說。

  耿照伸手摸她頭頂,笑道:「謝謝你救了二掌院。沒有你的話,後果真是不
堪設想。我先去辦事,你在這兒等我,别讓馬兒走丢啦!」施展輕功,片刻便去
得無影無蹤。

  直到他消失在歪斜的茅影間,弦子仍怔怔按着頭。奇怪的是:被掌心摩挲過
的發頂,并不如想象中灼熱……爲什麽,她的臉頰這麽燙?

  和他有關的一切事情都好奇怪。就在這一瞬間,少女心中做出了決定。

                ◇◇◇

  綠柳村盛極時有千餘戶,而今泰半破落,十戶裏倒有五六戶是空的,虛掩的
門扉中黑黝一片,偶爾被風吹開,冷不防露出一雙混濁黃瞳,手持蒲扇的老人縮
于門後的黑翳,若非尚能擡眼,渾身已無一絲生氣。

  耿照想找人問路亦不可得,東轉西轉,見前頭有幢黑瓦磚牆的大院,牆上粉
塗早已斑剝,遠看直與夯土牆無異。門前一名老漢靠坐在斜背的藤編長椅中,手
握一束枯黃柳條,垂在椅畔胡亂劃地,「沙沙沙」的掠起一片黃塵,動作裏透着
火氣,倒是生猛有力。

  好不容易看到個活生生的、會坐會動的人,耿照趕緊趨前。「敢問老丈,村
中可有一養濟院,專門收容鳏寡孤獨?」連問幾次,老漢才停下柳枝,翻起一雙
怪眼:「你瞎啦?全綠柳村除了祠堂墳墓,就一座磚牆院兒,匾上不寫了麽?蠢
物!」

  耿照見他右頰抽動,右眼隻開了條縫,口舌不甚靈便,「蠢物」二字沒說完,
嘴角已呼噜噜地淌下灰涎,竟是個半身不遂的癱子。所謂「養濟院」,正爲照顧
這種孤苦無依的殘疾之人所設,耿照的家鄉龍口村附近就有一座,是衙門爲那些
中興軍的老兵辦的,當然也有的是宗族私設,又或善人捐助。

  門上的匾額殘破不堪,看不出寫得什麽,隻知是兩字,首字的起筆似是「養」
字的羊字頭,再加上門外癱坐的老漢,看來确是養濟院無疑。

  「有人在嗎?」耿照舉手叩門。

  門内傳來空洞的回音,稍一用勁,沉重的鐵梨木門扇「咿」的一聲滑開,門
後竟無橫闩。「裏邊沒人啦,全都是鬼!」背後傳來老漢含混不清的豪笑,帶着
粗鄙與惡意:「怕死就别進去啊,蠢物!」

  耿照知老人身子不便,不與他計較,猶豫不過剎那,徑自推門。門縫一開,
衰腐之氣頓時湧出,一陣風吹起漫天黃葉;耿照以手遮面,跨過高檻一路走過中
庭,正要打開内堂之門,不料「匡當」一聲,同樣無闩的門扉猛被怪風吹開,濃
烈的異味撲面而來,赫見堂中烏木層叠,竟是滿滿的棺材!

  耿照本能後躍,身後無數黃影潑喇作響,随手一抓,飛的哪是什麽黃葉?全
是冥紙!門外老漢大笑:「都說是鬼了,偏你這蠢物不信!」耿照抓落冥牒,擡
見内堂匾上刻有「義莊」二字。「義」字起筆與「養」字一模一樣,因而一時失
察,遭老漢愚弄。

  正要開口,一名中年漢子跑過來,低道:「阿爺,這兒風大,咱們回去歇息。」
不由分說抱起老漢往外走。老人兀自罵罵咧咧,揮舞柳束打他頭臉。中年人乖乖
由他抽打,不敢違抗。

  耿照一路追出,喊道:「大叔請留步!請問養濟院在什麽地方?」

  老漢回頭笑罵:「在你婊子姥姥家!你腦子不好使了,趕着上養濟院等死麽?
哈哈哈哈,蠢……喂!你停下做什麽?快跑啊!」連抽幾下,「腳力」卻一動也
不動,眼睜睜看耿照從容走近,氣得朝他面上吐唾。

  「阿爺!」中年人低道:「别這樣。人家是客,沒惡意的。」

  「沒你的死人頭!」老漢吐耿照不着,索性轉頭,「呸」的一聲,唾在自家
晚輩面上,笑容充滿惡意。「有你這麽蠢的貨!人還沒追上,自個兒停下做甚?」

  中年人唯唯諾諾,等他閉口了,才低道:「我跑不過他的。」不敢直視耿照,
結巴道:「養……養濟院在義莊後頭。你……别再追我啦。」逃命似的帶阿爺離
開。即使轉過街角,老漢刻薄的罵聲依舊不絕于耳。

  耿照不由苦笑。照料孤老的養濟院,與停放無主之屍的義莊是同一座院落的
前後進,不知是方便抑或諷刺。他繞到大院後,果然門面較前頭的義莊齊整,匾
上「養濟院」的泥金字樣雖已斑剝,倒是辨得清楚。

  應門的是個面皮白淨、十指修長的初老漢子,模樣端正,頗有些讀書人的習
氣。

  「小兄弟是……」

  「我叫耿照,來找人的。」

  「我是戴家聘來代管養濟院的,你叫我姚先生就好。」他打量耿照幾眼,有
些狐疑。「小兄弟要找哪一位?這兒收容的都是本村與鄰近村鎮的孤獨老人,小
兄弟在綠柳村有親戚麽?不好意思,我在這兒住了十幾年啦,覺得小兄弟頗眼生,
該是外地人罷?」

  耿照并不想話家常,然而一切的線索就隻到此間,剩下的,雷奮開在斷氣前
沒來得及與他細說。

  總瓢把子藏身的「萬梅庵」并非寺院,而是「華眉縣」的轉音。

  「這是吳地的家鄉話。」大太保死前湊近他耳畔,聲音裏帶着某種惡作劇似
的得意:「總瓢把子說了,這把戲專騙沒心肝的人,任憑對方如何狡猾,決計想
不到這一層。你去華眉縣綠柳村,找戴家祠堂的養濟院。總……總瓢把子就在那
裏。」

  養濟院在耿照家鄉那些老兵的口裏,也叫「庵廬」,似乎是央土甚至更西更
北邊的土語腔調。萬梅(華眉)庵指的是「華眉縣綠柳村戴家的庵廬(養濟院)」,
似乎也能說得通。

  耿照不知道雷萬凜是不是吳地出身,印象中赤煉堂雷氏是世家,以三川越浦
爲郡望,若非雷萬凜的叔伯兄弟、兒子女兒都死光了,他也不會收忒多「義子」
來壯大實力。若說邵鹹尊是把青鋒照變成了家業,那麽,雷萬凜便是将原本隻屬
于雷家的赤煉堂,變成廣納四方豪傑的大幫會,江湖霸業即此展開。

  吳地去越浦何止百裏,與雷家又無淵源,可說八竿子打不着。總瓢把子以吳
地鄉音轉化而成的謎語,無怪乎難倒了所有人。

  如果可以,耿照甯可讓绮鴛缜密安排,潛行都至少監視此地一個月,摸清何
人進出、都是什麽底細,再決定如何行動……但時間不允許他這樣做。「天佛血」
與李蔓狂消失在綠柳村一事,尚不知與總瓢把子有無牽連,但如此巧合,實令耿
照無法不擔心。

  萬一将軍看出他神情有異,對綠柳村有了别樣心思,又該怎麽辦?

  (不行……已無法再等待了!定要将大太保身亡的消息,傳與總瓢把子知曉!)

  那姚先生見他神色陰晴不定,以爲遇上了來搗亂的渾人,暗自搖頭,正要将
門扉掩上,卻被耿照伸手抵住。「姚先生,我是來見總瓢把子的。大太保讓我,
替他走這一趟。」

  這一招是剛從将軍身上學來,現學現賣,新鮮熱辣。無論姚先生知情與否,
陡被單刀直入一問,心頭若有意念浮現,面上必定洩漏痕迹。這是千金不換的瞬
間,隻有使用一次的機會。

  姚先生卻無異狀,想了一想,點頭道:「你要見他麽?請随我來。」轉身步
入廊曲,仿佛料定他不會拒絕,毋須看也知對方必定跟來。

  耿照忍着詫異随他入院,見滿庭早櫻綻放,在風裏吐着若有似無的櫻蕊芬芳,
前頭義莊的衰腐之氣一到這裏,卻成了小橋流水人家。不過一牆之隔,風情卻是
兩樣。

  院中并非空無一人。

  沿途見老者、老妪數名,多坐在廊前曬曬太陽、編編柳條,院裏四處置着編
好的器皿,也有活物大小的編鵝。一對老夫妻手裏正編着一隻大如籮筐的牛頭,
兩人四手分作兩邊,編得有條不紊,沿邊露出密密麻麻的細篾條子,顯然尚未完
工,已成形的部分卻是維妙維肖,編好怕沒有一頭真牛大小。

  老人們對姚、耿二人視而不見,無一擡頭,更别提放下手裏的活兒。姚先生
領他走到院底,指着一株櫻樹道:「喏,你要找的人就在那兒。」樹下不見人迹,
隻一團橢圓隆起,前頭豎了塊刨淨一邊的櫻木段子,泛黃的平面上卻連一個字也
無。

  ——總瓢把子……死了?

  不可能。耿照心想。

  雷萬凜若死,大太保何苦繼續保守秘密,不惜犧牲性命?除非隐瞞總瓢把子
的死訊對他的仇家傷害極大,值得不計代價封鎖消息,但除了雷門鶴,旁人似又
無如此切身的利害。

  「你有什麽話,便說罷。」姚先生見他出神,以爲是觸景傷情,好言勸道:
「泉下若然有知,那人會聽見的。正所謂「心誠則靈」,便是這個道理。」

  「他……他死了多久了?」耿照盡力控制表情,苦澀的聲音仍然出賣了他。

  「從我來此,就是這樣了。我隻知道裏頭埋的,乃是過去一位大有身分之人,
你所說的「總瓢把子」若在這裏,也隻能是這位了。其他的,都是些孤苦無依的
普通百姓,沒什麽大人物的。」

  耿照頓覺失望。難怪姚先生神情平靜,波瀾不驚,原來他什麽都不知道,隻
憑胡亂臆測,一口咬定墳中必是耿照要找的人。「綠柳村之中,還有别幢戴家祠
堂開的養濟院麽?」

  「據我所知沒有。」姚先生歎了口氣。「莫說别家,連明年的糧米供應也不
知接不接得上。東家那廂,是一年不如一年啦!生意不好做,哪來的餘錢積德行
善,回饋鄉裏?況且綠柳村裏多是老人,少壯離鄉,村裏生計不易,需要接濟的
可不隻是孤苦無依……」

  談話被一陣熟悉的咒罵聲打斷,一人抱着一具枯瘦黝黑、猴兒似的幹癟身軀
走進院裏,正是在義莊見過的那對老少。

  「喂,姓姚的!跟你讨碗飯吃行不?餓死爺爺啦。」老漢一眼睜不開,說完
才瞥見耿照,啐了口濃痰,滿臉釁笑:「你也來讨飯哪,蠢物?滾你的罷!當心
爺爺往鍋裏撒泡尿,給你泡碗鹹粥!」抱着他的中年人趕緊帶阿爺鑽進竈房,連
耿照的臉也不敢多看,仿佛無地自容。

  院中老人司空見慣,隻一二人被喧嘩聲引得擡頭,其餘照做手上的活,絲毫
不爲所動。

  姚先生笑道:「那位老爺子沒住咱們院裏,倒是三天兩頭來吃飯。都是街坊,
能說個「不」字?耿兄弟請自便,我去竈房瞧瞧,他剛說往鍋裏……以前還真有
過。也難爲他家的晚輩了。」匆匆拱手,撩袍鑽進廚房。

  耿照裏裏外外踅了幾回,瞧不出異狀,莫說戒備,貓狗都沒多見一條。赤煉
堂的總瓢把子若當真隐居于此,恐怕不是「大隐隐于市」,連棄世的心都有了,
隻消洩漏一點風聲,随時可能送命。

  他沐着飄落的櫻瓣走出養濟院,心下一片茫然。

  在這座「萬梅庵」裏,連一株梅花也無。

  這裏真是萬梅庵麽?是衆人追查十多年而不可得的天大秘密,總瓢把子的最
後歸處?雷奮開的遺言他聽得一清二楚,時時提醒自己,不敢或忘,此刻的感覺
卻毫不真實,仿佛大太保那強忍死兆、帶着痰聲笑意的低啞嗓音隻是幻象,是自
己憑空妄想而來,才會在他試圖與現實連結之時,就這麽莫名其妙斷了線。

  回到村口,誰知弦子不見蹤影,現場足迹、蹄印十分淩亂,樹幹留有利刃削
過的痕迹,自己的那匹坐騎也行蹤不明。弦子之馬雖在,馬鞍畔的靈蛇古劍卻與
伊人一并失蹤。

  ——出事了!

  他運起碧火神功,靈覺如細網般鋪天蓋地蔓出,聽村子另一頭隐有馬嘶沸烈,
忙循聲奔去,來到一處廣場,但見邊上的茶棚外散置十幾張方桌,闆凳或立或倒,
亂成一團;多看片刻,蓦地眼前一花,視線竟爾模糊起來,仿佛有個無形漩渦将
自己往裏頭拉,隻差一步便要身陷其中,不可自拔。

  而他走失的那匹馬卻繞着廣場打轉,焦躁地甩頭跺步,仿佛方桌外圍豎起一
道看不見的高牆,又或有什麽恐怖惡獸鎮守,令它難越雷池,隻能在圈外徘徊。

  (有古怪!)

  耿照提氣凝神,碧火真氣到處,靈台倏清,見桌椅間立着一條俏生生的身影,
腰細腿長、裙袂飄飄,臂後倒持一柄唐刀,卻不是弦子是誰?她垂首凝立,不像
是失神或受傷,鋼片般的腰臀肌肉繃緊,鼓出渾圓有力的線條,顯是全神戒備;
頻頻側首,又像難以視物,模樣十分怪異。

  「弦子!」耿照朝她奔去,心頭忽生莫名感應,本能停步。

  弦子聽他叫喊,目光卻投往别處,耿照全身發冷:「莫非她……她傷了雙眼?」
不顧一切沖上前去,空中忽來一把低沉的男子嗓音:「兄台勿近!此地設有陣局,
一旦進入便難以脫出。若想拯救那位姑娘,兄台須留陣外,不可自陷泥淖!」

  須知碧火神功獨步天下,連一村之隔的馬鳴聲都能捕捉,此際卻無法辨别聲
音來自何處,耿照不敢大意,提氣道:「尊駕何人?藏頭露尾的,算什麽江湖好
漢!」

  「……原來你看不見我。」那人似是一笑,從容道:「我坐在一張桌子旁。
左手邊有株槐樹,茶棚距我背後約有十五步……是了,我嗅得到那位姑娘的頭發
香,所在應于下風處。」

  耿照一一标記槐樹、茶棚與弦子之所在,隻見三路交會處空空如也,哪有什
麽桌凳?正要駁斥,忽覺不對:「那裏也太空曠了些。以周圍方桌的緊密度,的
确該有張桌子才對。」揚聲道:「我還是看不見你。但閣下所言,似非無稽。」
将推想說了一遍。話還沒講完,那不自然的空曠處突然浮出一張方桌、四條闆凳,
一怔之間再也說不下去,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那人聽出有異,道:「怎麽了?」

  「桌子……桌子自己跑出來啦。」

  「那我呢?」那人語聲一沉,可以想見他蹙眉的模樣。「看得見我麽?」

  「看不見。」耿照長長吐了口氣,搖頭苦笑。「桌子是空的。你還在?」

  「動都沒動。茶快喝完啦,誰來添個水也好,又不知道還要坐上多久。」

  耿照心中一動,拾了枚石子在手,叫道:「兄台留神!我來确認方位,不定
能以繩索将你拉出。」呼的一聲運勁擲出。

  那人急道:「不可!」語聲未落,忽見另一頭弦子狼狽轉身,及時将靈蛇古
劍橫在胸前,飛石「铿」的一響擊中木鞘,将她震退幾步,細胸急遽起伏,雪白
的小臉一剎漲紅,微露痛苦之色。

  「弦子!」

  「我……我沒事。」她蹙着眉四下張望。「我看不見你。你……你在哪裏?」

  「你别動!這是個迷陣,似能迷惑五感,令耳目混淆。我想法子救你出來。」

  「嗯。」

  「是了,弦子,你怎麽會在這兒?不是讓你在村外等麽?」耿照忽然想到:
那人雖自稱被迷陣所困,但自始至終均不曾露面,難保不是陣主。要問明來龍去
脈,還須着落于弦子身上。

  「有……有人搶馬。你說要看好馬的。」弦子調勻氣息,臉上不自然的彤豔
紅暈漸漸消褪。「我追過來,那人與馬忽然不見,然後就起霧了。我在霧裏走了
很久,什麽也看不見,然後又聽見你的聲音。」

  「聽見我的聲音?」耿照一凜:「還有别人麽?」

  弦子搖頭。

  耿照還未發話,那人已搶道:「喂喂,兄台!我聽不見她,她自然也聽不見
我。我們能聽見你、與你說話,約莫因爲你在陣外,不受迷陣影響。我可是什麽
也沒做,坐着喝茶而已,忽地雲遮霧罩,便什麽都瞧不見啦。我也是受害人哪!」

  耿照冷道:「你既聽不見姑娘說話,怎知我與她說了什麽?」

  那人的語氣十分無奈。「你說「隻聽見我的聲音?還有别人麽」,自是對我
起了疑心。可惜我真是冤枉的。」耿照雖未全信,但那人所辯,道理上還是說得
通的,不覺放緩口氣。「在下耿照,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我姓風,單名一個篁字。是竹字頭的篁,非帝皇之皇。」

  耿照心想:「這人的名字倒也雅緻,應該是讀過書的人。」點頭道:「風兄,
對這個陣局,你有什麽指教?」

  自稱「風篁」的男子笑道:「指教不敢。我非本地人,雖說江湖中難免結仇,
但瞧這「隻困不殺」的勢頭,應非沖着我與你那位弦子姑娘而來,我們是真倒了
楣,躬逢其盛,隻得在這兒陪坐喝茶。」揚聲道:「喂!布陣這位兄台,我有急
事待辦,萬不巧路過此地,才坐下想喝口茶,就給你困住啦。有意相殺的話,盡
管劃下道兒來,趕快殺完我還趕着去辦事。要不,你放我出去成不成?」連喊幾
聲不見動靜,歎道:「這也不行……那你找個人給我添水罷,還要一碟鹹豆。」

  看來,他對茶快喝完這件事真的很在意。耿照也想不出該如何替看不見摸不
着、甚至不知在哪兒的人添茶加水,索性不答腔,繞着偌大的廣場走了一圈,小
心不接近外圍的方桌,以免被卷入迷陣,然而始終看不出端倪。

  他對奇門遁甲五行術數等全無涉獵,也不信世上有剪草爲馬、撒豆成兵之流
的異術,但以弦子反應之敏捷,刀劍加頸也未必能封住她行動,卻在光天化日之
下,被困于空曠無人的廣場中央;如非親見,不免要斥爲無稽。

  耿照往群桌間扔了幾顆石子——殷鑒不遠,這回他不敢使勁——無不是消失
在半空中,連落地的聲響亦不可聞,仿佛在這個被方桌圍起來的廣域裏,聲音、
形象、知覺等俱都扭曲歪斜,所見所聽皆不爲真。

  「耿兄弟!」低沉的聲音又自空中響起。「你還在麽?」

  「我在試陣的範圍有多大。」耿照持續扔出手中的石子。「風兄,你還記得
剛坐下喝茶時,茶棚四周的景象麽?」

  「死都不忘啊!我已想了一天啦,爲啥我偏要在這坐下喝茶?」隻要扯到
「坐下喝茶」幾字,風篁的反應就特别強烈。當然也可能是對在路邊喝口茶歇歇
腿、居然就平白被困入迷陣一事異常惱火的緣故。

  「你問這個做甚?」

  耿照沉吟道:「我雖在陣外,卻看不見風兄,扔進去的石子也不知所蹤,顯
然此陣不止困住風兄,對我也有影響。」風篁笑道:「肯定不一樣。我所在之處,
伸手不見五指,天暗似将落雨,周身卻是白茫茫一片,說霧還客氣了,簡直是燒
煙。除了桌頂茶壺,什麽也看不見。」

  難怪他始終關注加水的問題,還有鹹豆。連唯一看得見的桌面上都無事可做,
又不知要坐多久,再這麽枯坐下去,任誰都要發瘋。

  想到弦子也是一樣的情況,耿照忙收起同情,續道:「風兄,倘若迷陣也影
響了我,我所見應該與你相同才是。我猜我之所以不見風兄,關鍵在迷陣而不在
我。」風篁一怔,聲音裏迸出一絲興奮:「正是如此!你所見未必是假,隻是被
奇門遁甲扭曲了,若與我入陣前所見相比對——」

  話沒說完,一團黑影橫空飛出,「啪!」直挺挺摔落地面,卻是一名錦衣公
子,輕裘緩帶、金冠束發,左右兩隻織錦鱗靴之上,居然還各綴有一枚龍眼大小
的珍珠,簡直比女子的裝扮還要考究。那人落地後全身輕搐,雙眼暴凸、七孔流
血,左胸插了根細長竹篾,露出傷口的部分足有五寸,眼見不能活了。

  「風兄!」耿照不知是不是他,一掠上前,右手食中二指按那人頸側,擡頭
大聲喊:「你還在不在?陣中飛出一人,是你殺的麽?」

  「不是!我正閑得發慌。」風篁愕然道:「誰死了?看得出武功路數麽?等
……等等!耿兄,你别靠近屍體,退開些!這是圈套——」

  黃影一閃,耿照心生感應,回頭時雙臂圈轉,世間罕見的卸力奇招「白拂手」
之至,來人一輪快腿被悉數擋下,腿風卻如實劍,削得耿照發飛衣裂,肌膚迸出
絲絲血線,最險的一道甚至貼頸削過,若非入肉太淺,這下便是頸斷頭飛的收場。

  這路「虎履劍」最可怕的從來就不是腿招,而是以腿代劍的殺人風壓。

  黃衣人的腿招雖被擋下,見對手畢竟不敵無形風壓,兩袖被割得條條碎碎,
稚氣未退的俊臉浮露恨意;正要痛下殺手,陡被耿照扣住左踝,欲抽身時才發現
袍襕被他踏住,右腿收之不回,身子頓失平衡。耿照也不多費力氣,松腳揮臂,
随手将他摔飛出去。

  另一人及時補上,以指代劍,飕飕幾聲,淩厲的劍罡隐約成形,直指耿照胸
口,修爲遠遠淩駕先前使「虎履劍」的黃衫少年。可惜這「通天劍指」耿照與沐
雲色拆得爛熟,對「指天誓日」的變化了如指掌,同還以一式「指天誓日」,竟
是後發先至,于着體的瞬間易指爲掌,轟得來人嘔血倒飛,濺紅了雪白的衣袍。

  而真正的殺着這一刻才到來。

  耿照及時轉身,第三人已欺至面前,交叠在胸前的雙掌倏然翻出,印向耿照
的胸膛!論功力身法,此人尚不及使「通天劍指」的白衣青年,這下更是輕飄飄
地不帶勁風,就算打到身上,也會被護體真氣反震回去——這念頭閃過腦海,一
股莫名的陰悚忽爬上背脊,宛若蜥蛇黏附,耿照福至心靈,佛掌一分,将來人的
手掌格開;一沾上那人的手背腕臂便再也不放,刁纏着他的手掌左右畫圓,渾厚
的碧火功到處,那人全無抵抗之力,眼睜睜看着雙臂挪移圈繞,最後四掌交叠,
不由自主,被推着印上自己的胸膛!

  這掌本無開碑之力,他卻「登登登」連退幾步,膝彎一軟向後坐倒,怔怔地
望着自己的手掌,面上連一絲血色也無,渾身不住顫抖。

  「柳師兄!」

  「崗色!」

  另兩人慌忙搶至,使「通天劍指」的白衣青年似是三人中的師兄,自懷中掏
出一隻紅玉小瓶,倒了兩枚火紅藥殼的補丹喂入他口中,手按那名喚「柳崗色」
的師弟背心,沉聲道:「快逆運心法,以免血脈凝結!」

  柳崗色不敢開口說話,就地盤膝,運功催動藥力,以争取一線生機。

  使快腿的黃衣少年滿面悲憤,惡狠狠地瞪着耿照,嘶聲道:「奸賊,你好歹
毒的心!本宮「不堪聞劍」招中無解,你……竟打我師兄!」

  耿照差點氣得笑出來。

  「笑話!我非奇宮之人,如何能使「不堪聞劍」?他若不存害人之心,手掌
印上自己的胸膛,能中無解之招?」

  少年爲之語塞,忿忿取出一枚炮筒,白日裏不見煙花,施放後卻轟然震響,
宛若龍吟,透體震波久久不絕,徹地及遠。「不管你什麽來路,惹上我驚震谷,
今日休想生離!」

  耿照蹙眉:「驚震谷?驚震谷……好熟悉的名字,卻想不起在哪兒聽過。難
道他們不是奇宮之人?」一旁的白衣青年爲師弟推血過宮,隻覺血脈雖有凝瘀,
程度卻異常輕微,不像中了不堪聞劍,心懷略寬,撤掌振衣,昂然負手道:「在
下龍庭山萬仞色,尊駕是什麽來路,竟敢殺我奇宮之人?」

  耿照搖搖頭,指着地上的錦衣公子之屍。「這人不是我殺的。我見他從迷陣
中飛出,于是上前查探脈搏,看是不是還能有救。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既無
冤仇,殺他做甚?」

  那錦衣屍乃龍庭山驚震谷的後起之秀,人稱「寒霧蕭光」路野色,在長老心
目中是複興派系的重要種子之一,在場三人都要喊他一聲「師兄」。黃衣少年對
路師兄無比尊敬,這名貌不驚人的黝黑少年竟聲稱不知其人,不覺火起:「你這
醜怪的鄉巴佬!說什麽渾話?我路師兄英武俊秀、才貌非凡,他的名諱,你連提
一提也不配!」耿照被一頓搶白,有些哭笑不得:「闖蕩江湖,跟生得好不好看
有甚關系?」懶得纏夾,一指柳崗色:「他沒中「不堪聞劍」。适才他積聚在掌
心裏的陰寒内力,已悉數被我化去,打在身上不痛不癢,沒甚緊要。倒是你方才
喂給他吃的丹藥若太過強補,隻怕不妙。」語聲方落,柳崗色「啊」的一聲仰天
栽倒,鼻血長流,身子不停抽搐。

  黃衣少年益加悲憤:「奸賊!是你害了我柳師兄!」

  耿照幾欲暈倒。

  「怎又是我害了他?分明是你師兄的丹藥!」

  那劍招淩厲的白衣青年畢竟識廣,明白「不堪聞劍」的極寒内力不是說化便
能化去,何況這鄉下少年破他劍式,使的正是本門絕學「通天劍指」,疑心是風
雲峽的伏兵,森然道:「閣下不敢通名姓字号,一徑東拉西扯,莫非在等援軍?
我驚震谷傾巢而出,早将這破落小村包圍,一隻麻雀也飛不出去。勸你趁早将那
毛族的雜種畜生交出來,投靠驚震谷,便以閣下的身手,本派定然不會虧待。你
從此棄暗投明,也不必再藏頭露尾,如何?」

  「誰藏頭露尾,又不通姓名了?棄暗投明又是怎麽回事?這幫人都沒在聽人
講的啊!」耿照強自按捺怒氣,拱手道:「在下耿照,路過此地,我那位朋友被
困在迷陣中,不得已而逗留,正想法子營救。你們路師兄是在陣中遇害,與我無
關。」三人面面相觑。

  蓦地村外一聲轟響,餘波陣陣,正是驚震谷的号筒。三人精神大振,連誤服
燥補藥物的柳崗色也抹去鼻血一躍而起,三人散了開來,将耿照圍在中間,擺開
接敵的架勢。

  「援兵已至!」黃衫少年喜上眉梢,咬牙道:「無恥奸賊,納命來!」

  (這跟援兵沒關系!你們根本就搞錯了對象!)

  耿照無名火起,也不想再講道理了,正欲動手揍他們一頓,身後人聲已至,
數十人分作幾撥,施展輕功而來。匆匆一瞥,其中至少有五名好手功力在白衣青
年之上,任兩人連手已不易應付,況乎一擁而上?

  強援到來,三人士氣大振,不給耿照逃走的機會,齊齊上前圍攻。

  耿照掌劈柳崗色、硬撼黃衣少年的「虎履劍」,避過白衣青年的指尖劍芒,
忽見陣中弦子目光投來,初次與自己對上,原本蒼白平靜的小臉洩露一絲情緒波
動,摻雜了驚喜與關懷,登時省悟:「她……能看得見我!迷陣開了!」

  陣口既開,那是要進,還是要出?

  耿照沒有時間猶豫,才将三人一輪合擊迫退,另兩道劍芒飕然飙至,幾乎洞
穿肩膀,又有新血加入戰團。「别出來!」耿照回頭對弦子大叫,蓦地一陣窒人
風壓由頭頂蓋落,耿照雙掌朝天,「砰!」被壓得身子一沉,靴靿陷地,行動頓
時受限。

  ——不好!

  來人不惟掌力強悍,變招亦快極,居高臨下的墜龍之勢未盡,腳尖已蹴向耿
照心口!

  兩人四掌相抵,耿照雙臂承擔對方全身的重量,根本勻不出手格擋;驚震谷
衆人見狀,齊呼:「弟子恭迎長老!」那人足尖勾入心口,仿佛蹴中一團又滑又
韌的鲨魚皮,踢之不穿,隻勾得耿照雙腳離地,拱背斜飛,整個人倒摔入迷陣中!

  「荒魔」平無碧淩空一翻,穩穩落地,看着那名黝黑少年撞翻桌凳、被少女
抱坐在懷裏,「潑喇!」一振袍袖,手負于後,鷹鈎鼻中微微冷哼。桌陣之間隐
有一絲雲蒸擾動,仿佛炎夏午後曬熱了的空氣,尤其少年墜地的瞬間特别明顯。
那是陣基動搖的征兆。

  若說耿照以心口相就,賭的是碧火神功護體之能,換取入陣避禍的機會,那
麽平無碧便是投石問路,利用這名陌生少年,探一探号稱奇宮百年來「陣法第一
奇才」的底。畢竟陣中那位師侄名頭忒大,龍庭山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還是
小心爲好。

  身爲驚震谷三位披绶長老中最年輕的一位,平無碧在派系裏極是活躍,他的
親傳弟子路野色完全繼承師尊積極進取的行事作風,因而領先群倫,掌握了毛族
雜種的逃亡路線,甚至獨力追蹤,最後才落得身死收場。

  野色,師傅不會教你白白犧牲的。新的時代……就快要來臨了。

  他咬牙冷笑,清了清喉嚨。

  「尊長駕臨,不聞不問,這是你們風雲峽的規矩?」連喊幾聲,才聽一把陰
恻恻的聲音自方桌間傳來:「奇宮門下,沒有以下犯上的「尊長」,平長老。還
是你要說這幫小醜千裏追殺,與你平長老、與驚震谷無有關系?」

  平無碧傲然冷笑。

  「聶雨色,我瞧你也是人才——」

  「好了好了,我出來便是,求求你别再說了。你們驚震谷的人,到底是上哪
兒學來這麽蠢的一套?」

  飛入迷陣的耿照,終于明白風篁所言非虛。

  他清楚記得自己越過方桌的前一刻,打飛自己的那名華服老者、廣場周圍的
地貌景物,以及蜂擁而至的驚震谷門人……映入眼簾的,全都真實明晰,無半分
虛假。然而下一瞬間他便摔入霧裏。

  那霧濃如堆厚的積棉,剎時天旋地轉,連時間與距離感亦都失去,若非嗅到
弦子身上那股熟悉的處子馨香,腦後枕着她酥綿的嬌巧盈乳,他連「蘇醒」的感
覺也抓不真切。

  随着意識恢複,他聽見陣外那華服老者「平長老」與人對答,卻不知應答的
一方說了什麽。說不定風篁聽他說話也是這樣——才想着,平長老便說出了「聶
雨色」三字。

  ——聶雨色。「天機暗覆」聶雨色!

  (他是……他是沐四公子的二師兄!)

  眼前陡地一亮,濃霧瞬間消失無蹤,仿佛被一氣吸了個清光。

  耿照舉手覆額,努力适應陽光,朦胧中隻見周圍密密麻麻圍滿了驚震谷的門
人,遠方茶棚的另一頭,似有人端坐桌邊,手裏還提着茶壺,可能一下從霧中被
拉到豔陽底下不太習慣,手僵在半空忘了收回,茶壺蓋「匡當」一聲掉在地上。

  附近的驚震谷門人怒目而視,依稀聽得那人說「對不住對不住」、「别瞧我
别瞧我,我喝茶的」,趕緊彎下腰來,滿地找茶壺蓋子,低沉的嗓音十分耳熟,
正是那名自稱「風篁」的男子,相貌卻看不真切。

  耿照心底始終保有一份合理的懷疑,并未放棄「風篁與陣主乃同一人」的可
能,至此才确定風篁非是擺設迷陣之人,而且真的都在喝茶。

  陣中央的方桌上,一名瘦小的黑衣男子盤腿而坐,也隻占了半張桌子,桌上
放着一隻棋墩、兩盅棋子,卻無打譜或對奕的痕迹,光滑油亮的棋墩上擺滿了近
一尺長的竹制算籌,耿照一眼便認出是刺入那錦衣屍路野色心口的緻命之物。

  瘦小的聶雨色無疑是風采照人的美男子,一如指劍奇宮的傳統。

  同樣是好看的男人,風雲峽的沐四、聶二卻硬生生比驚震谷的那幫繡花枕頭
要好看得多。此際益發明顯,甚至令耿照有些不忍卒睹:驚震谷的弟子注重打扮,
錦衣繡帶、服飾精潔,但聶雨色便隻一襲黑袍,衣料雖也結實講究,形制卻不過
份華美,與旁人相比,反而顯得低調而從容,自有一股貴公子的氣派;頭發梳理
齊整,髻子卻是随手挽起,紮條黑綢帶了事。他絕不肮髒,隻是無意于外表裝扮,
黑袍、白褲、黑靿靴,出乎意料地與他蒼白的瘦臉十分合襯。

  那是張适合鄙夷、蔑笑,毫無節制與節操地嘲弄他人的臉龐,此刻他就正在
這麽做。平無碧氣得發抖,但衆人皆知聶雨色非常危險,絕不能因爲他自行現身
便掉以輕心,無論長老或門人,誰也沒敢貿然走進方桌之内。

  「……韓雪色呢?叫他出來!」

  「我不要。」

  「但憑你們幾個,豈能與奇宮上下抗衡?我勸你——」

  「我不聽。」

  「魏老兒已死,你以爲龍庭山還是風雲峽的天下麽?」

  「嗯。」

  「這句話沒有要你回答!」平無碧額上青筋暴跳:「你「嗯」是什麽意思!」

  「……就是「嗯」。」

  「聶雨色——!」

  老人面色丕變。誰也想不到,接下來他竟仰頭大笑,擡腳跨入方桌範疇,重
重踩落!

  「轟!」桌陣之内,仿佛天崩地裂,耿照全身氣血翻湧,痛苦的程度遠比被
踢中心口更甚,仿佛被巨人抓起來用力搖晃,即将粉身碎骨,偏又無法脫離——
被撕裂的陣形空間開始扭曲,空氣像被煮沸了似的不停擾動。陣中央的聶雨色露
出痛苦的表情,汗如泉湧、搖發披面,咬牙道:「平……平老兒!你……你這是
什麽伎倆!」

  平無碧長笑道:「再巧妙的奇門陣法都有個天生的克星,便是光天化日!這
種迷人耳目、眩惑人心的東西,本不該在白日裏施行。況且陣域越大,破綻越多,
你布下這十數丈方圓的迷陣,簡直是笑話!」提運内力踏出第二步,迷陣搖搖欲
墜,聶雨色被一股無形之力壓在案上,老人每一步仿佛直接踩在他背心,跺得他
嘴角溢紅。

  驚震谷的不傳之秘「呼雷劍印」本擅于破魔障、除心弊,是一門内修而外顯
的絕學。聶雨色與平無碧畢竟有修爲上的差距,加上劍印迷陣天生相克,有此結
果并不意外。

  「你恐怕不知,一天之中,陽光最熾烈的并非午時,而是未、申相交。我忍
受你的無禮粗鄙,刻意等到對你最爲不利的天時才動手,你死也不冤!」

  平無碧目露恨火,卻笑得洋洋得意,運起十成功力,最後一記「呼雷劍印」
轟然落地;碎裂聲中,一陣怪風以廣場爲中心向外刮卷,掀塵如浪,久久不絕。
就連身爲陣法大外行的耿照也能清楚察覺:迷陣破了!

  「孩兒們!」

  志得意滿的碧鱗绶長老舉起手,品嘗着勝利的滋味。自從風雲峽與毛族賤種
宰制龍庭山,他們已忍得太久太久,幾乎忘了何謂「尊嚴」。「将鱗族的叛徒碎
屍萬段!至于毛族的僭位雜種,咱們将它綁回龍庭山告慰先人,再一刀刀活剮了
它!」

  衆門人齊聲歡呼,争先恐後沖入方桌,仿佛怕跑得慢了,連聶雨色的一片肉
屑也分不到。平無碧被兩側奔過的弟子帶得身形微晃,幾乎站立不穩。

  「呼雷劍印」是極耗内力的武功,如「不堪聞劍」一般,無法随意運使,一
擊不中,恐怕沒有第二次的機會。一息之間連出三記劍印,遍數驚震谷百年群英,
也罕有如此施爲者。

  老人瞇着眼睛,欣賞勝利在望的美景,忽覺不對。

  (奇怪!怎地……怎地不見聶雨色的屍首?他們砍的是什麽?)

  念頭一起,周圍空氣生出奇妙的擾動,仿佛隔着熱氣視物,景象蒸騰不休。

  ——迷陣!

  他猛然轉身,視界被一小片白皙額頭占滿,接着心口劇痛,低頭見一根竹籌
刺入胸膛,裹着膩滑深入。平無碧搖晃身體,疼得擠不出一點氣力,才明白何謂
「錐心之痛」。

  「平長老,十丈方圓的「天煥三輝陣」決計不是笑話。你覺得好笑,是因爲
你太無知。」瘦小的黑衣男子淡道,竹籌緩慢而持續地深入着。「還有,奇宮之
主從不逃亡,命我專程等在這裏,是爲亡你驚震谷。經此一役,相信龍庭山上,
會有不同的想法。」

  平無碧張嘴卻無法發出聲音,驚恐地發現除了生命流逝,迷陣仍持續束縛他
的身體。「天煥三輝陣是釣餌。」聶雨色懶憊道:「我在村中各處設下最簡單的
幻惑之陣,唯一的作用就是迷人耳目、眩惑人心;這種陣法的威力很弱,影響又
小,就算中了,感覺就像一晃神打了個盹,沒什麽殺傷力。正因幻惑之陣是最根
本、最基礎的迷陣,退無可退,光天化日這個罩門,對它的影響可說是微乎其微。

  「根本之物不管再微弱寡少,都是力量的來源。如我風雲峽一系就算隻剩三
人,奇宮正位也絕不易主。你們這幫老而胡塗的蠢材,非要拿命,才能學會這麽
簡單的道理麽?」

  他手握竹籌,将老人轉了個身,仿佛老人是轉經筒一類,而非汩血劇顫的垂
死肉身。也許在聶雨色看來兩者并無分别。

  方桌——該說是「天煥三輝陣」——之間,驚震谷門人赤紅雙眼、彼此砍殺,
舍生忘死地戰鬥着。

  對他們來說,眼前之人全是「聶雨色」,亟欲殺之而後快……很快的,方桌
間剩下不到十人,兩兩捉對厮殺,戰得遍體鱗傷,似還分不出勝負,耿照認得的
僅餘那名白衣青年,他陰險的師弟柳崗色則不知所蹤;而黃衫少年早已身亡,四
肢扭曲如傀儡墜地,胸腹均被劍氣洞穿,骨碌碌地冒着血。

  就這樣,平無碧眼睜睜看門人自相殘殺,顫抖着斷了氣,死後雙目猶不能瞑。

  聶雨色扔豬肉似的把屍體摔上案頭,從容穿過相互砍殺的人們,踱回擺放棋
墩的方桌,輕輕巧巧躍上桌頂,盤膝坐定,将算籌掃至一旁,拈棋吟道:「宮棋
布局不依經,黑白分明子數停。巡拾玉沙天漢曉,猶殘織女兩三星!」

  「星」字方落,衆人倏醒,見長老慘死、黑衣死神卻在一旁托腮打譜,吓得
魂飛魄散。也不知誰起的頭,人群中突然爆出一聲慘叫,僥幸存活的弟子争先恐
後沖出方桌,慌不擇路連滾帶爬,沒命地往村外逃。

  喧嘩還未去遠,陡地村口傳來震天轟響,火光硝煙直沖天際,依稀有人形及
肢體炸上半天高,驚震谷此行的幸存者盡數罹難。

  「這……這也是陣法?」耿照喃喃脫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火藥硝石,我在村口埋好了的。」聶雨色奇怪地瞥他一眼,仿佛覺
得這問題很蠢。「陣法這麽好用的話,我早開酒樓飯館了,還在這兒瞎攪和?礙
事之人都已除去,現下,也該輪到你們啦。」

  第九八折天機暗覆,問道鋒狂耿照聞言一凜,見周遭景物仍不時輕動,迸出
蟬翼摩擦似的細響,碧火真氣的靈覺始終保有一絲莫名危悚,非是聶雨色說笑而
已。

  (迷陣……尚未撤去!)

  平無碧的穿心一蹴并未傷及筋骨,疼痛過後,他把握時間調息,扶着弦子的
肩臂掙紮而起,卻不敢離開腳下三寸方圓。平無碧内功不俗,同出指劍奇宮,對
五行術數等不可能毫無涉獵,在這位「天機暗覆」的奇門陣法之内亦讨不了便宜,
此刻迷陣既未解除,恐怕除了腳下,更無一處安全。

  「聶二俠,」他遙向桌頂的黑衣公子一拱手,未敢失了禮數:「在下耿照,
忝爲白日流影城七品典衛。貴我兩家同屬正道七大派,曆來交好,在下與令師弟
沐四俠頗有交情,日前方于越浦城内一醉,也算自己人了。若有誤會,願與聶二
俠賠個不是,望二俠海量汪涵,莫與我等計較。」長揖到地,執的是晚輩之禮。

  聶雨色單手托腮,眼皮翻也不翻,「啪!」拈子定星,自顧自的下将起來。
「自己人?這一地橫死的,哪個不是自己人?我專殺「自己人」!」啪的一聲烈
響,又一枚棋石落秤。耿照微怔:「這人好不講理。」忽聽聶雨色道:「我問你,
那匹馬是不是你的?」耿照老實點頭:「是在下之馬。」

  「追着馬來的小娘皮,也是你的人?」

  「是……在下的朋友。」他不能肯定聶雨色是否意有所指,「你的人」雲雲
不免有些尴尬,抓了抓腦袋,面上微微發熱。

  「啪!」聶雨色再落一子,冷笑道:「既然如此,你死也不冤了。路野色那
蠢貨異想天開,搶你的馬來沖我的陣,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懷璧都
有事了,這馬忒大一匹,死你個三兩回的也算公道。此其一也。

  「其二,那小娘皮既來追馬,又不追個全,與路野色胡攪蠻纏,雙雙闖入陣
中,害我不得不将這「天煥三輝陣」向外拓開一丈,以防路野色逃出。可知這一
丈之差,有天地雲泥之别?」越說越怒,顯然這一丈之差影響甚巨。

  耿照本想道歉,但今日親睹陣法之奇,直是大開眼界,禁不住問:「向外拓
一丈,有什麽差别?」

  聶雨色重重一哼,怒不可遏:「陣拓一丈,害我不得不将閑雜人等納入陣中,
又不能都殺了,令耳目清靜……醜,實在是太醜!我精研術數十餘年來,臨陣施
爲,沒發動過這麽醜的「天煥三輝陣」!」機靈靈一顫,似是想起白璧蒙塵,忍
不住背脊惡寒。

  「不好意思啊,都是我醜,對不住大家。那個我還有點事,可不可以……」

  茶棚另一頭傳來「閑雜人等」的咕哝,聽來頗爲沮喪。

  聶雨色理都不想理他,擡頭射來兩道獰光,沖耿照森然笑道:「你若想不死,
那也容易,隻消告訴我,你是從何處學得……」

  「二位不好意思打個岔,我有點急事,在這兒實在耽擱太久……」

  「……我奇宮之獨門絕技「通天劍指」,我可考慮放你一條……」

  「……兩位聊得這麽投機,要不要先放小弟出去,反正是醜……」

  「生路……」聶雨色突然轉頭咆哮:「你能不能别打岔?我正問着他哩!」

  「那先放我出去啊!」風篁也火了。「我不想聽還不成麽?莫名其妙!」

  聶雨色怒極反笑。「你就待到死吧!我偏不放。要水沒有,鹹豆也沒有!」

  「是麽?」風篁大笑:「既然如此,我自己出去!」

  鈴聲忽揚。

  風未擾動,一道匹練刀光橫掃而出,原本四周不時輕顫、透着虛妄的景物瞬
間凝結,似被風壓夯作一團,再無尺蠖之屈,才連同視界裏的一切,被暴雪般的
刀芒一分爲二——聲音在刀光過後倏又出現。

  聶雨色所在之處轟然迸散,棋墩、算籌、棋盅,甚至盅裏或墩上的黑白碁石
……位于方桌中軸的一切俱都兩分,砍破迷陣的雪浪刀華同時也砍開了行進路線
上的所有實物,無分大小精粗;本應對剖的聶雨色早已不在原處,失去陣眼與陣
主的奇門幻陣剎時崩潰。

  那感覺很難形容,但耿照身子一晃,便知迷陣不複存在。肌膚表面、耳鼻竅
中仿佛殘留一絲濕濡悶浸的奇異觸感,然而除了汗漬血污,迷陣并未在他身留下
任何可感的實體。

  清脆的鈴聲漸漸沉落,卻依然動聽,而發聲的銅制駝鈴原是來自刀首的垂飾;
無論使刀之手如何有力沉穩,也不能使駝鈴無聲。會在刀上飾鈴,是因爲太有自
信、過于光明,抑或隻是無所用心,純然喜歡那自由無依的清脆聲響?

  迷陣的擾動消失,耿照終于有機會看清男子的長相,才發現與先前的想象差
之千裏:風篁是一名高大結實的中年男子,全不像文士儒者,滿面于思、鼻作鷹
鈎,糙如磨砂的肌膚被豔陽曬成油亮的紅褐色,厚發又卷又硬,根本梳不成髻,
隻能随意紮在腦後。若非有雙愛笑不帶滄桑的眼睛,讓眼神比外表起碼年輕了十
歲,模樣便似西北常見的走荒漠客,滿身抖不落的風塵。

  他披着一襲結實的長舊披風,防風的裹頭長巾在頸間随意繞了幾匝,束腕的
臂鞲一路纏到肘後,打着綁腿似的雙股皮繩。發出驚人刀光的長刀形如新月,刀
弧卻平緩得多,外鞘纏着厚厚的毛皮,長柄是标準的雙手帶;刀首末端的銅環之
上,果然吊了兩隻荔枝大的銅鈴,鑄造甚是精巧。

  耿照隻看一眼,便知此人有毛族血統,他們強壯得像野獸,速度、氣力以及
敏捷的反應均遠勝常人。據說西山韓閥麾下的勁旅「飛虎騎」專門選拔這樣的人,
故爾天下無敵,威名遠播。

  深目高顴、行旅裝扮的虬髯男子手按刀柄,忽然一笑。

  「我中計了,是不是?」

  「也不算是計,不過是點小心機。」

  廣場的另一端,聶雨色重新盤膝坐上最外緣的方桌,鄰桌便是平無碧的屍首,
萬不得已時抓起一扔,便是現成的盾牌。試出對手的能耐,他警覺地退到安全線
外——當然是經過精密計算的結果。

  「若非如此,你也未免藏得太深。」

  黑衣公子換手托腮,另一隻手撐着膝蓋,饒富興緻地眺望着另一頭的陌生人。

  「你這下是西山問鋒道狂風世家的手筆,沒記錯的話……嗯,叫「散回風」。
據說狂風世家之刀質樸剛健,不重套路,以一息的出刀次數區分境界,「一式散
回風」代表入門,一息間隻能全力劈出一刀,二式便是連出兩刀,以此類推。方
才閣下那一手,卻是幾式散回風?」

  一吸一吐曰「一息」,本指極短的時間。

  而練武人之謂一息,除了計量時間速度,亦指一次提運内力之内所爲,直到
力竭換氣爲止。一息間連劈數刀雖非難事,然而刀刀皆全力施爲,壓縮在這麽短
的時間内接連并至,刀勁相叠,便十分駭人了。

  問鋒道狂風世家昔日亦有「刀浪」的别名,狂風之快,尚不足形容那種明明
隻與一人對敵、刀勁卻叠湧而來的恐怖;一刀都接不下了,頃刻間連來數刀,誰
不喪膽?故爾稱之。在金刀門柳氏崛起之前,西山夜煉、狂風俱爲刀壇鋒首,各
領一時風騷。

  風篁淡淡一笑。

  「以問鋒道的算法,該是六式罷?」

  「喔?」聶雨色不禁挑眉:「二十年前,問鋒道風老家主與柳氏金刀一戰,
不幸落敗封道退隐,再加上「夜煉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刀壇從此獨尊西山金刀
門。當年風老家主落敗之招,恰恰是「六式散回風」,适才你明顯未盡全力,若
決心向柳家搦戰,當能重振家聲,君何流落江湖,甘心埋名?」

  風篁哈哈大笑。

  「你繞了半天,隻想挖我的底。」

  他把玩着桌頂空杯,怡然笑道:「我十幾歲上家道中落,家主封道歸隐,我
的确有過這般想頭,欲習得絕世刀藝,打敗柳氏,重振狂風世家。

  「幸而遇見家師,經他老人家一語破障,方知虛名榮辱,皆違道心。我若日
夜想着報仇,想着柳氏金刀,今日斷不能練至六式散回風的境界,縱使勝了金刀
門,難道日後便不會被餘子所敗?

  「聶雨色,我對你們指劍奇宮的恩怨沒興趣,我是真路過,坐下喝茶……算
了,不說這個,說了火大。你怕我洩漏今日所見,我便立個誓與你:想要風某洩
漏隻字詞組,須問我手中之刀!如此,你能放心了罷?」

  聶雨色對他始終忌憚。

  自風篁坐下,他便格外提防這名看不出深淺的漢子,還在路野色、甚至長老
平無碧之上。那「六式散回風」可說直接落實了他的懷疑,單以實力來看,此人
果然是今日最難纏的對手,威脅更勝那名内力渾厚、身懷本門絕學的耿姓少年。

  奇門陣法不比拆招應敵,須預作準備。「天煥三輝陣」是他精心設計,用來
對付驚震谷一行的陷阱,量身打造、準備充分,方能收此奇效。如今陣中染血,
陣眼又經「呼雷劍印」與「六式散回風」雙重破壞,早已殘破不堪,他亦耗損不
少内力,再難集中催動陣法。凡此種種,均不利于應付強敵。

  對聶雨色來說,「戰」不過是手段,是拿來談判的籌碼,「和」毋甯才是真
正的目的。否則殺則殺矣,何必探他的底細?

  風篁也是老江湖,利害了然于心,見聶雨色眉間稍解,明白雙方已有共識,
持刀起身,潇灑抱拳:「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就此别過。聶兄,請。」轉
頭遙喚:「耿兄弟、弦子姑娘,咱們一道罷?路上也有伴。」

  聶雨色臉一沉。「姓風的,你這是什麽意思?」

  風篁搖手笑道:「欸,聶兄别誤會。方才你也見了,驚什麽谷的那幫子人不
由分說殺将上來,這位耿兄弟獨力應付,也算是結下了梁子,他要出賣你,對他
沒好處不是?再說了,他對朋友不離不棄,乃講義氣、鐵铮铮的漢子,讓他立個
誓言絕不洩漏秘密,也就是了,聶兄大人大量,何苦相逼?」

  聶雨色冷笑。

  「說得輕巧。這厮能使我奇宮不傳之秘,卻非奇宮之人,我不過要個交代罷
了。今日若易地而處,你能如此潇灑?」

  風篁想了一想,笑道:「聶兄若執着于此,那也容易。」從行囊摸出一本線
裝簿冊,縛上皮繩石塊一扔,那薄冊劃了偌大圓弧,表示并無挾施暗器之意,才
「啪!」落在聶雨色身前另一張桌闆;掉落時皮索繃開,冊子恰被石塊壓住,頁
角連同封皮潑喇喇地迎風翻動,似有一名持刀人形不停跳動。

  直到風停,赫見封面題着「敬錄散回風譜」六個大字。

  耿照目力絕佳,書在半空便已瞥見,不由得失聲叫道:「風兄!這……萬萬
不可!」

  風篁聳肩一笑,蠻不在乎。

  「家師曾說,門戶之見,亦是求道的阻礙,便藏得秘籍無數,有多少練上手
眼身軀,又有多少練進了鋒刃柄锷裏?天下武學越練越少,大抵如是。聶兄,我
若以譜爲質,能否換耿兄弟與我同去?待我手邊事了,咱們約期一聚,我親自帶
上他與貴宮交代。」

  耿照聽他說得入情入理,才知他考慮周詳,心中感動:「我與風兄萍水相逢,
尚說不上交情,他卻一心回護,唯恐我一人獨對奇宮,不免要吃大虧。」正欲辭
讓,卻聽聶雨色哼笑:「看來你師傅教得好啊,這樁閑事你是管定了。卻未請教:
令師是何方高人,竟敢指點江湖,發下「天下武學越練越少」這般豪語?」

  「聶雨色,我處處相讓,可不是怕了你。殊不知行走江湖,最忌辱人尊長麽?」
風篁聽他對恩師大有譏嘲之意,笑容一凝,眼中已無笑意,抱刀朝北面一拱手,
森然道:「我乃靖波府雲都赤侯座下第二弟子,人稱「朔刀」風篁!閣下一心求
戰,風某敢不奉陪!亮兵器罷!」

  聶雨色冷冷一笑,拈起一根算籌,右臂平伸,直指如劍。

  「奇宮門下,不用兵器!姓風的,上來受死罷。」

  他在龍庭山素有「黑衣死神」之稱,冷血無情,人皆驚懼,所恃絕非陣法而
已。聶雨色的修爲在「風雲四奇」中僅次師兄,單以劍術論,未必在少年老成、
内力造詣冠絕群倫的秋霜色之下。

  風篁見他擺出架勢,竟是淵渟嶽峙,法度森嚴,周身上下俱是鋒者所獨有的
專注與執着,更無一絲破綻,胸中豪氣頓生,大笑:「好!這一路便有刀山火海,
我也來會你!留神了!」

  不管有無陣局,大步疾沖,披風「潑喇!」飛展如鳥翼,靴下激塵,十餘丈
的距離眨眼便沖過中線,令人錯生貼地翔掠之感;疾行間曳光出鞘,唰唰兩道耀
眼刀芒交錯旋出,第三刀卻後發先至,但聽鈴聲一動、倏又戛止,長刀已自身側
脫手飛出,急旋如電,徑取聶雨色的人頭!

  問鋒道刀出無悔,威力絕強,專克天下機巧。聶雨色正全心提防那霸道的
「六式散回風」,孰料實刀橫裏旋來,刃薄難辨,竟還先于刀氣;側身一讓,堪
避過斷首之厄,原本完美的體勢破綻百出,而刀氣又至。

  「嚓」的一聲算籌斷去,第一道刀氣倏然偏轉,聶雨色手中變戲法似的生出
另一支算籌,運勁直刺,竹籌抵不住刀氣劍氣悍然對撞,迸成齑粉,震得虎口鮮
血長流,血珠旋被風壓絞碎,酾成一空血霧;被撞散的刀氣則飛竄如蛇,削得椅
凳唰唰作響,彈落遍地銳角。

  暗紅色的血霧揮開,風篁一躍而出,刀鞘反掄,聶雨色及時變出一支算籌,
卻無挑刺格擋的餘裕,「喀喇!」脆弱的竹籌迎風摧折,不及扔去,托掌徑迎,
裹着厚重毛皮的刀鞘砸入掌心,将不知何時出現的三枚算籌悉數砸斷。

  雄渾的勁力貫臂透體,聶雨色渾身氣血一晃,喉頭頓甜,生生咬住滿口腥鹹,
切齒暗贊:「第四刀猶有沉勁,不愧是「六式散回風」!」說時遲那時快,風篁
趁他抓住刀鞘,冷不防猱身欺近,右手五指一并,貫中而出!

  兩人幾已貼面,這短兵相接的第五刀貫破黑袍,指尖卻空蕩蕩的不着邊際。
風篁暗叫「不好」,那張讨人厭的蒼白瘦臉自身畔倏起,宛若幽靈,胸腹間衣布
完好,哪有手刀的痕迹?

  (隐淪之術!)

.
2016-3-13 16:5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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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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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師曾說過,道門中有一門移花接木、縮地騰挪的幻術,雖不是真将身子變
作他物,或速于飛空,而與戲法雜耍相似,皆爲障眼法門,卻不可大意輕敵。
「高手修爲精深,意志堅定,這「隐淪之術」縱迷心智,不過一瞬而已,又有何
用?」他對這種外道方伎甚感厭惡,忍不住質疑。

  恩師淡淡一笑,神色平和。

  「高手過招,勝負也隻一瞬。他要欺你,本不圖多。」

  ——這家夥,從開始就沒想認真較量!

  (可惡!)

  然「散回風」刀刀皆爲全力,就算五刀落空,最末一刀仍有石破天驚之威,
當者無幸。

  正欲出手,見聶雨色左手食指一彈,虎口迸出的血珠凝于半空,忽地變尖變
長,明明眨眼飛快,這一瞬卻仿佛突然靜止,風篁眼睜睜看那粒血珠被拉成血箭,
末端仍連于他白慘的指尖,不住地抽細抽長,最後竟成了發絲模樣。

  聶雨色手指一遞,時間又恢複運轉,血尖刺入風篁左肩,一串飽膩的血珠沿
絲透入,連那道血絲線也抽離指頭,如魚線般收卷入體,仿佛原本便是出自風篁
體内,而非從聶雨色手裏射來。

  異血入體,風篁全身一凝,竟動彈不得,蓄滿的内力無從散去,嗤嗤幾響,
刀氣自肩臂破體而出,銳利的創口爆出大蓬血霧。風篁悶哼一聲,嘴角溢血,奮
起餘力抓住聶雨色,忽露笑容;聶雨色一時掙脫不開,面色丕變。

  聶雨色的「禁血陰雷」不能算武功,也非正統術法,卻是撷取兩家之長合于
一爐同冶,發前人之所未發,堪稱别開生面。鮮血對術法本有奇效,外來異血既
可破陣,術者自身之血亦有風助火勢、借命增幅的效果。

  他以左手雷訣發動禁術,将血打入風篁體内,一息之間該能完全封住其行動,
孰料風篁仍有餘力,不禁暗歎:「這厮的修爲果然不止「六式散回風」,最少在
七式以上!」掙脫時已慢一步,腦後異響嗡然,似是那柄旋開的薄刃長刀又轉了
回來,靈台倏清,想起色目刀侯的絕技,心底涼透。

  ——駝鈴飛斬!

  風篁脫手擲出的,竟是一記回旋刀!

  一擊不中回頭取首,本是将一刀作兩刀使的妙法。風篁隐瞞「七式散回風」
的修爲留作後手,并未全出聶雨色的算計,然而借由「駝鈴飛斬」的回旋刀勢,
将一息間的殺着由六式提升至八式,卻非他所能預料。

  「怎麽算都漏了一式啊!」

  聶雨色閉目苦笑,頸背刺癢汗毛飛斷,正是死兆臨頭,手中不知何時又滑出
一枚算籌,不管不顧,直刺風篁的胸膛,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金光飙至,撞正刀鋒,長刀失了準頭,自他的右肩臂斜
斜掠開,拉了道長口。聶雨色眉頭微皺,徑取風篁心口,算籌将刺入的當兒,一
人及時抓住風篁的背心向後滑開,堪解洞胸之厄,正是耿照。

  聶雨色冷哼一聲,并指爲劍、連環進招,每每從絕難想象的方位刺來,耿照
單臂遮護風篁,初時忽拳忽掌,終不敵「通天劍指」刁鑽,末了亦以劍指相應。

  兩人進退合節,仿佛爲此對練過千百回,拆得絲絲入扣,聶雨色以一式「指
鹿爲馬」疾刺他雙眼,食中二指才到中途,忽改道胸前「膻中穴」。耿照翻掌欲
攔,蓦地福至心靈,仰頭一讓,劍氣貼面而過,幾乎将鼻子削落。

  一劍落空,耿照拉風篁踉跄後退,聶雨色劍指向地,卻不進逼,嘴角泛起一
絲蔑冷,瞇眼笑道:「你是哪位長老的私傳弟子?」影魔」冰無葉,還是「匣劍
天魔」獨無年?山上那幫「色」字輩的廢物能接我十招而不敗的,可說半個也沒
有……原來,是在外頭藏了一個!」笑容一凝,殺氣大盛,衣發「潑喇!一聲無
風自動。

  風篁亦爲之神奪,感應氣機,不由得汗毛直豎,心下駭然:「這厮竟有如此
霸道的殺氣!若全力發出一劍,須以幾式散回風才能接下?」他尚餘一式之力未
發,陡地掙脫耿照臂持,閃身掠出,将鮮血咬在口中,狠笑道:「姓聶的,我來
陪你玩玩!」

  「散回風」本是摒除機巧、以力決勝的武學,置之死地威力反增,風篁這平
平無奇的一記手刀不帶風聲,穿越煙塵而不沾,于極靜中倏然位移,周遭景物仿
佛頓止;明明動作快絕,軌迹卻一一映現,無不分明。

  聶雨色不爲所動,凝力提指,地面沙塵随之冉冉上升,指尖劍芒隐竄,氣機
遙遙罩住電掣般無聲飛近的披風烏影,指間壓力催增,如繃弦不住震顫,背後似
有黑翳鋪天蓋地而來;刀氣逼入的一瞬間,劍芒便欲脫手。

  忽然一道人影闖入兩人當中,竟是耿照!

  (好……好快!)

  風、聶俱都一凜,一怔之間,刀氣劍芒微微一滞,耿照把握這千金不換的一
霎,鐵掌雙分,各自纏上劍指手刀,左旋右引,欲将兩道宏大的殺人氣勁偏開,
否則光是兩勁相撞,産生的威力便足以震斷三人心脈!

  「你……壞事!」聶雨色見他弄巧成拙,不由切齒。

  以他計算之精,豈不知這擊兩人俱是催谷内力,壓縮氣勁至極,以産生堅逾
金鐵的破壞力,若正面撞實了,便如兩隻金鍾交擊,無論勝敗若何,雙方都将承
受沖擊力道的反饋;以二人目下狀況,絕對是兩敗俱傷。

  聶雨色在出手的剎那間,精确估量過「散回風」的刀勁特質,有七成的把握
能後發先至,押注賭了這一把。孰料耿照橫裏殺出,将雙方勁力引去,要改弦易
轍也來不及了,若耿照化消不了勁力,不但刀氣劍芒将在他身上齊齊爆開、硬生
生炸了個血肉模糊,連風聶二人亦不可免。

  風篁發覺不妙,拼着損傷功體欲撤勁力,不料喉頭一甜,嘴角溢出黑血,刀
氣驟然增幅,隐隐有亂竄之象。聶雨色沉聲低喝:「莫……莫再作爲,都由他了!」
冒險開聲的代價,當場噴出一口血霧,适才催動陣法的傷疲一齊迸發,白面益青,
劍芒随之失控。

  耿照夾在兩人當中,被兩股迫人的氣芒壓得口鼻溢血,勉強靠着「白拂手」
化消壓力,片刻不敢稍停。然而以他的功力,也隻能以導引旋繞、化消雙向的沖
擊,未能化去刀氣劍芒自身,兩股巨力反借由螺旋之勢,不住旋轉增幅。

  耿照隻覺氣血翻騰,渾身滾燙如沸,随着外在壓力的增加,碧火神功也仿佛
被逼着擠出體内的所有潛力,每覺酸、熱、痛、麻……再難忍受時,便有一絲勁
力由莫名處被抽出,勉強抵住左右兩股不斷增強的壓力。

  他漸漸無法保持清醒,咬牙爆汗、雙目赤紅,齒縫間迸出傷獸般的低咆,憑
本能與兩股勁力苦苦抗衡,猶如在洪水邊緣搶築提防:每當洪流漫蕩,即将淹蓋
進來,碧火神功便把堤防加高尺許;不多時水位随之攀升,堤防隻好繼續增高
……也不知過了多久,蓦地耿照虎吼一聲,雙臂一振,猛将刀氣劍芒彈開,仿佛
堤防内不知不覺蓄滿了水,最終高過堤外積洪,開閘的瞬間,竟将滾滾洪流沖了
開去!

  唰唰兩聲,刀劍二氣如松開的牛筋、脫困的蛟龍,呼嘯着自他臂間交錯而過,
平沙掃塵,各至三丈開外,通天劍銳而及遠,回風刀裂地如犁,勝負難分。聶雨
色登登登連退幾步,單膝着地,面色煞白。蓦地藍影一晃,冷鋒直指咽喉,卻是
一旁弦子調息複原,抽出靈蛇古劍掩殺而至。

  「慢!」耿照吐氣開聲,挽住踉跄倒退的風篁。

  弦子收劍飄退,劍尖距聶雨色的咽喉僅隻分許。「黑衣死神」滿臉釁笑,不
見絲毫驚慌,仿佛耿照這一喊救下的是弦子,而不是他。

  弦子退回耿照身旁,慎防聶雨色再使什麽手段,側首問:「你有沒怎樣?」
耿照全身大汗淋漓,仿佛自水中撈起一般,活動活動臂膀,暗自提運内功,隻覺
渾身力量盈滿,似欲透出毛孔,自己也覺奇怪:「沒……沒怎樣。我覺得好極啦,
似乎……似乎沒這麽好過。」

  風篁唾去一口血污,苦笑道:「你好,我可就不好啦。合着今兒日子不對,
怎地邪門的事特别多?」見聶雨色緩緩站起,掙開扶持,挺身道:「來來來,适
才有人搗亂,這一局不算。咱們再來打過!」他吐去瘀血,運功内視,身子當無
大礙,聶雨色卻是面白如紙,若第二回合重新較量,大有優劣逆轉的況味。

  忽聽一人道:「且慢!諸位請住手。」聶雨色啧的一聲,面露不馴,仿佛覺
得十分無趣。但見兩人自茶棚中走出來,當先的是一名白衣公子,金冠束發、足
蹬鱗靴,手持一柄水磨玉折扇,扇柄流蘇上綴着一枚名貴的蜜結伽羅。

  這伽羅乃伽楠香木所生,多産于南境燠熱的深林之中。伽南木長成後,近樹
根處結有樹穴,大蟻寄居其中,食石蜜而遺漬,久而久之,香木受石蜜之氣而凝,
逐漸成香。香胎結成後樹便枯死,稱爲「伽羅」,又以蜜結伽羅爲上品。流影城
之中時常采購,耿照素知其珍。

  白衣公子身後,跟着一名戴着薄羅面紗的妙齡女郎,露出面紗的半截鼻梁又
高又挺,眉眼便如遠山,鍾靈毓秀、難繪難描,雖未全現面目,光是這半張臉蛋
已堪稱絕色。女郎生得高挑,身段曼妙自不待言,衣着亦十分華貴,尤以一根銀
燦燦的鱗紋帶子束腰,更襯得葫腰盈盈,不失圓熟腴潤,既端雅又誘人。

  耿照隻覺她身形眼熟,見白衣公子手挽佳人狀甚親昵,料想是他人内眷,不
敢多瞧,一時想不起于何時何地見過。

  白衣公子拉着女郎信步而來,彎腰拾起一支鳳頭金钗,以衣角擦淨沾塵,笑
顧女郎:「喏,阿妍,多謝你的钗兒。這不是替你拿回來了麽?」女郎濃睫瞬顫,
似是一笑,未見其唇抿勾畫,已覺嫣然。正要伸手接過,白衣公子調皮一閃,笑
道:「别忙,我給你簪上。」輕輕往她發盤上一送,微調了調高低,怡然道:
「好看。當真好看得緊。」女郎玉靥飛紅,嗔怪似的瞟了他一眼,又望向不遠處
的三人,羞意更濃。耿照心想:「原來是他擲出金钗,免去聶雨色斷頭之厄。」
适才那一擲勁力不強,難在方位奇準,回旋刀勢又快又急,卻一碰便給彈開了去,
可見他手眼、巧勁皆有獨到,非同凡響。

  白衣公子拍去灰塵,對耿、風二人一拱手,笑道:「風篁兄、耿兄弟,今日
在此巧遇,也算有緣。江湖道上奔波,難免刀兵相向,正所謂:「不打不相識。」
二位若然不棄,便由我來做東,且飲一杯如何?」聶雨色又啧的一聲,面出不耐。

  風篁盯着白衣公子好一會兒,喃喃道:「你……你是……」支吾一陣,不知
該如何開口。

  以他慣見江湖久經風浪,實不該如此失态。

  然而非但耿照不覺他失禮,連聶雨色與那白衣公子也明白他何以失常——因
爲白衣公子與風篁一樣,有着一張黝黑粗犷、充滿異族風情的奇異面孔。

  那是張絕不該出現在以「鱗族純血」著稱、君臨東海之指劍奇宮内的面孔。

  白衣公子年約三十,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紅褐色的肌膚細膩得無一絲痘瘢,
笑起來頰畔有淺淺的梨窩,帶着一絲孩子氣。充滿野性的輪廓,使他的眼神兼具
危險魅惑,獅鬃般的粗硬褐發明明梳理齊整,仍予人放蕩不羁之感。

  他的打扮與沐雲色、聶雨色,甚至與驚震谷的門人近似,都是優雅風流的翩
翩佳公子,然而配上粗犷野性的長相,不知爲何卻不顯扞格,反而更能凸顯他與
衆不同的英挺。耿照一眼便猜到他的身分,隻是萬料不到會此地遇見。

  那公子盛情邀約,仿佛沒想過會被拒絕,興沖沖牽着女郎轉身,欲請店家備
酒上菜;走出幾步才蓦然想起,「哎呀」一聲,玉骨折扇輕擊大腿,停步回頭,
舉扇拱手道:「瞧我,都忘了自我介紹,這是什麽記性!在下龍庭山韓雪色,萬
望風兄、耿兄弟二位恕罪。」

  五人入得茶棚,揀了張大桌坐定。

  韓雪色居主位,與那戴着面紗的美麗女郎并肩同坐,耿照、弦子與風篁三人
于下首各據一邊,風篁爲示友好,将佩刀連同行囊擱置在茶鋪門邊。聶雨色則盤
腿坐于鄰桌上自斟自飲,瞧都不瞧這裏一眼,嘴角兀自挂着輕蔑的冷笑,仿佛覺
得與「敵人」同桌愚不可及。

  茶鋪的掌櫃夥計早在聶雨色布陣前,便教韓雪色打發去躲起來了,這時才出
來招呼飲食。韓雪色随手取銀錠打賞,竟未使過銅錢,出手異常闊綽,也難怪他
們盡心盡力伺候,不敢慢怠。

  「雲都赤侯府的大名,我是久仰了,隻是難得下山,遲遲未得登門,求教于
刀侯前輩。」韓雪色雙手捧起粗陶杯子。「今日見風兄豪邁慷慨、刀法超卓,方
知刀侯府俠義肝膽,更在傳言之上!來,貴我兩家之誼,由此杯伊始!我敬風兄。」

  指劍奇宮是東海四大劍門之一,刀侯府無論聲名或資曆,都遠不能與傳承數
百年的奇宮相比,「九曜皇衣」韓雪色之名更是轟傳天下,劍界講起「東海三件
衣」來,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風篁見驚震谷平無碧、乃至聶雨色等人神态倨傲,不想奇宮之主如此平易近
人,一點架子也沒有,再加上同是西山毛族後裔,不由大生好感,舉杯道:「宮
主客氣。想來風某也有不是,得罪之處,望請海涵。」仰頭一飲而盡,倒轉杯口,
示以無餘。

  鄰桌聶雨色陰恻恻一笑,自言自語。「虛僞啊虛僞啊,這世間怎麽如此醜陋?
大家說話都跟放屁一樣啊,真是令人絕望。」

  風篁面頰抽動,笑容僵在臉上。韓雪色面上也不好看,回頭道:「聶師兄,
你這是在同本座說話麽?」聶雨色放落杯子,恭恭敬敬道:「啓禀宮主,屬下隻
是傷春悲秋,一時有感而發,沒在同誰說話。」

  「那就好。不過現下有貴客在,你可以晚些再傷春悲秋麽?」

  「屬下遵命。」盤坐在桌上的黑衣男子把頭深深壓進腿間,額頭都貼到靴幫
子上了,仿佛從後腦勺發出的悶鈍聲音雖然恭順,動作卻充滿惡意。耿照一口茶
差點噴将出來,所幸渾厚的碧火功及時壓抑,才不緻出醜露乖。身旁風篁卻無獨
步天下的碧火神功,隻聽「骨碌」一響,生生将熱茶咽入腹中,怕連腸子都燙熟
了。

  韓雪色尴尬一笑,親自執壺爲衆人斟滿,舉杯相酬。

  「耿兄弟年紀輕輕,修爲卻如此不凡,适才排紛解鬥的膽色與本領,都是一
等一的高明,令人好生敬佩。流影城竟有如此人才,怪我久未出江湖,見識忒淺。
來,今日相識,豪興遄飛,你我幹一杯!」

  背後聶雨色連連搖頭:「可惜啊可惜啊,酒裏沒加蒙汗藥。藥倒了抓回去嚴
刑拷打,才知道是誰家的奸細。」耿照早有提防,陶杯就口沒敢飲下,一旁風篁
「噗」的一聲全噴出來,咳聲連連,不住捶胸。弦子好整以暇捧杯輕啜一口,對
風篁道:「在外頭别吃東西。喝茶不妨的。」

  韓雪色回頭。「聶師兄,怎麽你很想給人下蒙汗藥?」

  「啓禀宮主,屬下不敢。」

  「你還有什麽不敢的?」韓雪色翻起一隻空杯斟滿,推在他腳邊:「喏,下。」

  「下什麽,宮主?」

  「蒙汗藥。」韓雪色雙手抱胸,一點都不像在說笑。

  聶雨色默然片刻,從腰帶間摸出個小紙包來。耿照幾欲暈倒:「……他居然
真的有!」聶雨色将粉末點進熱茶,正要收起,卻被韓雪色叫住:「倒完,我見
包裏還有剩。來,别那麽小氣,都下了。」

  「啓禀宮主,用不着這麽多的。」黑衣男子難得正經地解釋起來:「再多放
些,就稠得跟碗杏仁茶一樣了,豬都不喝的。宮主明察。」

  韓雪色抱胸冷笑,擡了擡下巴,聶雨色隻好把粉末一股腦兒倒完。

  「啓禀宮主,全都下了。」

  「很好。如果等一下你突然又想說話,記得把這杯喝了,明白不?」

  「……豬都不喝……屬下明白。」

  接下來果然清靜多了。

  韓雪色博學強記,甚是健談,風篁行腳天下磨練刀法,見識亦十分廣博,兩
人相談甚歡,耿照亦聽得津津有味。那名喚「阿妍」的麗人始終傍着韓雪色,擡
望他的清澈眼神充滿少女般的傾慕,從頭至尾不發一語,端坐的姿态卻十分高雅,
舉止合宜,令人望而生敬。

  聊了一會兒,韓雪色笑顧耿照:「耿兄弟内功如此高強,堪稱爐火純青,不
知是哪位高人的門下?」耿照心想:「定是沐四公子爲我保守秘密,韓宮主迄今
不知我與琴魔前輩之淵源。」想起當夜沐雲色殷殷提點,大爲感動,益發審慎,
拱手道:「在下幼年曾遇一異人,點撥過幾日武功,受用至今。可惜異人并未留
名,竟令弟子無有師承,甚爲遺憾,讓宮主見笑了。」

  他一向不擅說謊,索性用老胡編造的版本,日後韓、聶等聽聞不覺雲上樓之
事,前後兜攏,方無破綻。韓雪色以爲他不欲言明,也不生氣,撫扇笑道:「耿
兄弟本領出衆,難得的是如此謙懷,令人欽佩。是了,耿兄弟既來華眉縣,莫非
獨孤城主便在左近?」

  耿照搖頭。

  「敝上有命,在下暫調鎮東将軍府,爲慕容将軍辦差。此番前來乃奉将軍号
令,前來接應一位李姓同僚,返回越浦複命。」對面風篁眉目一動,擡起頭來,
耿照微搖了搖頭,示意不要聲張。兩人交換眼色,俱都了然于心。

  那覆面女郎阿妍聽得「将軍」二字,「呀」的一聲,身子微顫。韓雪色輕握
她腴潤的藕臂,低問:「怎麽,身子不适麽?」阿妍搖搖頭,細聲道:「沒事,
隻……隻是有點頭暈,不礙事。」

  韓雪色柔聲道:「我讓阿娥伺候你歇息。」阿妍一徑搖頭,神态溫柔而倔強。
耿照亦覺熟悉,隻是仍與她曼妙的背影一般,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他望了風篁一眼,起身拱手:「韓宮主,在下尚有公務,不克久留。」取出
一封關條,雙手呈上。「我與沐四公子乃至交,對奇宮之事略有耳聞,不當幾位
是外人。宮主與聶二俠若然信得過在下,不妨前來越浦一聚,越浦城外有三千谷
城鐵騎駐紮,江湖人亦不敢造次,在三乘論法結束之前,諸位可安心飲上幾日幾
夜,既不用餐風露宿,亦可讓小弟略盡地主之誼。」

  韓雪色從容接過,收入懷中,笑道:「隻消耿兄弟答應一件事,我們今日即
刻動身,指不定明夜城中,便與耿兄弟喝個爛醉。」耿照一愣:「什麽事?」

  「「韓宮主」三字生份得緊,切莫再提。」韓雪色笑道:「我癡長你幾歲,
忝顔僭尊,你喊我一聲「韓兄」,我喊你「耿兄弟」行了。我隻與自家兄弟吃酒
時,才肯醉的,與外人飲酒不過三盅,從無例外。」

  耿照再不推辭,抱拳喚道:「韓兄!」

  「好!」韓雪色起身把臂,兩人相顧大笑。風篁也趁機告辭。

  韓雪色本欲送出綠柳村,經不住耿、風勸阻,終于鋪外止步,與阿妍并肩相
偕,目送三人離去。韓雪色身材颀長,腰窄膀闊,昂立便似一枚倒置的尖長角楔,
充滿粗犷的野性魅力;盡管阿妍身段出挑,在他身旁卻如小鳥依人,說不出的合
襯,絲毫不顯突兀。

  直到彼方三人一馬的小點消失,她才歎了口氣。韓雪色伸手去揉她眉心,阿
妍噗哧一聲,輕拍他手背,紅着臉低道:「别淘氣。還……還有别人哩!」韓雪
色捏她尖細的下颔,擁美調笑:「這也容易,你信不信我叫他把頭埋進腿間,兩
個時辰都别起來?」

  阿妍又羞又好笑,隐約覺得郎君不是說着玩的,不由替那陰陽怪氣的黑衣男
子擔心起來,輕聲道:「别……人家忠心耿耿的,别這麽糟蹋人。你要把人家對
你的好放在心上,莫覺得理所當然,明君與昏君之别,不外如是。」

  韓雪色笑道:「是、是,我都記心裏啦。」揚聲道:「聶師兄,你瞧阿妍多
替你着想?還不謝謝人家!」聶雨色低頭道:「多謝阿妍姑娘,救了我的龍骨。
要不一折倆時辰,都成蛞蝓了。」阿妍被他逗得大樂,紅着臉輕捶愛郎寬闊的胸
膛,咬唇道:「你們好壞!合起來戲弄我。不睬你啦。」

  韓雪色笑得片刻,見她又露愁容,低聲逗她:「你說,江湖好不好玩?」

  「少傷點人命,也就是啦,哪有什麽好不好玩的?隻要在你身邊,到哪兒我
都開心。」阿妍搖搖頭,半晌又蹙眉道:「那人……會不會是慕容柔派來的?他
忒聰明的人,恐怕已知我……」

  「噓——!」

  韓雪色以指尖撫住她的嘴唇,即使隔着薄羅紗子,她的唇瓣依舊涼滑濕潤,
帶着令人銷魂的柔軟芬芳。「别瞎操心。慕容若要派人尋你,隻怕越浦城外的三
千鐵騎已四散而出,踏遍三川之地每個角落,絕不是打發個江湖人來。你身子乏
啦,先去歇會兒,晚些我們再上路。」

  「這回……又要去哪兒?」

  「去越浦看大船,吃河鮮。」韓雪色撫着她滑膩的玉手,柔聲笑道:「慕容
柔要尋你,決計想不到你近在眼前。越浦地闊人稠,尋人最是不易,如今又有耿
兄弟與老四照拂,正可放懷享樂,毋須憂心。」

  阿妍滿面倦容,似是不願再想,順從地點點頭。韓雪色喚來茶鋪掌櫃之女阿
娥,讓她扶着阿妍往鋪後的一座小院裏歇息。

  他三人在鎮上數日,便于院中落腳。韓雪色出手大方,花錢如流水,買得茶
鋪掌櫃死心塌地,莫說教閨女給阿妍姑娘梳發穿衣,伺候日常起居,怕要睡他老
婆女兒都肯雙手奉上。韓、聶二人目不斜視,以禮自持,毫無染指意圖,已是天
上掉下來的财神爺善心客。

  韓雪色走回桌邊,腳尖勾過長凳,一屁股坐下,見聶雨色兀自賴在桌上,笑
道:「人都走了,還鬧别扭?坐下呗,我給你斟茶。」聶雨色托腮擡望着鋪裏的
茅草頂,自言自語道:「你學壞了,宮主,連自己的女人都騙。慕容柔若知走脫
了她,唯恐教天下人知曉,決計不敢興兵搜查,隻會派江湖人來尋。」

  韓雪色笑道:「你要敢揭我的底,我真讓你把茶喝了。」将那杯摻了藥的冷
茶連杯子一塊扔出去。反正以他花的銀兩,便把整間鋪子燒了,掌櫃眉頭都不皺
一下,區區一隻粗陶陳杯,愛怎麽扔就怎麽扔。

  「宮主真小心眼。」聶雨色指着他。「怕我記仇,變個戲法把藥茶弄你杯裏,
索性連杯子都仍了。」

  韓雪色冷笑。「難道你不記仇?」

  「記仇啊。」

  「忒多廢話!」韓雪色瞟他一眼,「唰」的一聲大力揮開折扇,卻未搧搖。

  「我問你,你同那風篁有甚大仇,冒險不擋那一記回旋刀,也要置他于死?
拓跋十翼雖有十多年未現江湖,可不是好惹的主。我們眼下的敵人還不夠多麽?」

  「沒仇,我又不認識他。」聶雨色淡道:「這人做不了朋友,遲早是敵人,
逮到機會能殺便殺。況且四家當中,驚震谷實力最弱,其他三家可沒這麽好應付,
色目刀侯座下第二弟子死于奇宮絕學,刀侯府定然找上龍庭山。驅虎吞狼,既替
老大減少一點壓力,宮主也多些時間逍遙。」

  韓雪色「唰!」收攏折扇,脆響聲中隐有火氣。

  「你高興拿自己的命開玩笑,不用先問過我麽?要是當時一擲不中,你現在
有命跟我耍嘴皮?」始終笑意疏朗的奇宮之主面色倏沉,霍然起身,一把揪住黑
衣男子的衣襟:「老頭子死了,老三也死了……你們發過誓,你們的命都是我的!
你們要死之前,可有誰來問過我!」

  高大的毛族青年站起來,還比桌頂的蒼白男子高出大半個頭,猶如凜凜天神
揪着一名凡人小老頭,說不出的滑稽可笑。但聶雨色沒有笑,淡然道:「屬下的
命是宮主的,屬下從沒忘記。屬下要死之時未必來得及請示,這點須請宮主見諒。
但屬下今日并不預備死在這裏。」

  韓雪色「哼」的一聲松開衣襟,坐下來喝悶茶。

  「你拍這種馬屁,以爲我會原諒你?」

  「宮主服了「奇鲮丹」?」聶雨色沒回答他,徑問了另一個問題。

  韓雪色繃着臉,肩膀垂落,片刻才沒好氣道:「服了,你運氣好。我一見那
人出手,便覺不對,趕緊服藥運功;待藥力發作時,想找支趁手的暗器也沒門,
隻來得及拔阿妍的鳳钗。就差這麽一點,你現下已是無頭鬼!」

  聶雨色聳了聳肩,一臉的不在乎。

  「奇鲮丹雖能短暫增強内力,卻無益于擲钗的眼力手法,那是宮主之物,普
天之下誰也拾奪不去。此外,服丹時機的判斷也至關重要,縮頭畏死固然容易浪
費,托大輕敵亦不可取。比起擲钗救得屬下,宮主今日最大的收獲,當在「判斷」
二字。」

  韓雪色哼了一聲,容色稍霁,隻是心有未甘,咕哝道:「每日僅能一服、每
服絕不能超過三枚的「奇鲮丹」,就這樣被你糟蹋了,你以爲是吃花生鹹豆?若
教大師兄知曉,包管你吃不完兜着走!」

  聶雨色俯首道:「還請宮主爲屬下隐瞞。老實說,我是真怕了他。」兩人你
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齊聲大笑,笑得眼角迸淚,前仰後俯。「有這麽怕?」
「怕到發抖啊!」

  心結化開,兩人再無芥蒂,片刻韓雪色抹去眼淚,喘了口氣,轉頭道:「是
了,那耿姓少年的來曆,你怎麽看?」

  聶雨色沉吟半晌。

  「他若是奇宮内的派系培養,隻幽明峪、飛雨峰兩家有此實力。但「影魔」
冰無葉有心計而無武功,「匣劍天魔」獨無年有此能耐,卻不像他的作風……屬
下有個極大膽的推想,那少年或與我風雲峽有關。他的内力簡直強得不象話,我
與風篁豁命一擊,他竟能震開,那一霎之力須在我二人合擊之上;便打娘胎練起,
也絕不短于三五十年之功,如何能夠?此即是最好的證明。」

  韓雪色微微一怔,恍然大悟。

  「你是說老頭子……但老四密信當中,并未提及此人。」

  聶雨色搖頭。「那耿照說了,他與老四是生死至交,老四一向婦人之仁,信
中沒提,正代表有戲。我在此地稍作布置,将追兵引至他處,我們進越浦與老四
會合,我能教他乖乖吐實。」

  韓雪色卻有些躊躇起來。「倘若耿照真是奪舍大法所遺……」

  「那便再對他施展一次。是我風雲峽的,永歸風雲峽所有。」聶雨色淡道:
「況且,取回師父之所遺,宮主便毋須倚賴「奇鲮丹」了。此乃當務之急。」

  第九九折世無所制,聖佛遺愓耿照三人離開茶鋪,風篁一反嬉笑怒罵,沉默
地肩囊跨刀,一路無語。三人來到僻巷,耿照率先停步,回頭拱手:「未及表明
身份,乃小弟的不是,望風兄勿怪。」取出慕容手書一封,交與風篁。

  雲都赤侯府雖曰「侯府」,拓跋十翼卻無朝廷職銜,閑雲野鶴,自在逍遙,
縱有将軍府的金字腰牌在身,未必能号令其弟子。慕容柔特地寫了封信函,着四
人配合耿照,視同将軍親谕。

  風篁細細讀完,确認官防無誤,雙手奉還。「老弟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要
不一股腦兒說将出來?奇宮武學、驚人内力,外帶将軍特使……就算你說你是皇
後娘娘,怕我都不能不信。」

  兩人相顧莞爾,猜疑俱都雲消霧散,盡在不言中。

  耿照正色道:「将軍說了,那物事須盡快取回,時間不多。關于李兄下落,
不知風兄可有眉目?」風篁默然片刻,歎道:「人說慕容柔絲毫能察,有鬼神莫
測之機,坦白說我是不服氣的,看來今日不能不服啦。我等回報将軍之後,本以
爲能多争取幾天的光景,不料這緩兵計半點兒屁用也沒有,也就多給了一天,當
真是什麽也瞞他不過。」

  「風兄的意思是……」

  「我師兄非是莫名失蹤,而是躲了起來。這點将軍應該看出來了。」風篁見
他未露訝色,心中刺痛,肅然道:「此說或難取信于人,但我師兄李蔓狂嵚崎磊
落,是極有風骨的讀書人。他的外号可不是體弱多病的意思,「病刀」也者,乃
病惡之刀,是去惡如疾,聖人其猶病諸!莫說寶血,便再珍奇百倍千倍的物事,
也決計不會私自卷逃。」

  耿照道:「我觀将軍之意,對李兄并無疑猜,恐其遭遇不測,才派我前來接
應。誠如風兄言,将軍絲毫能察,有鬼神莫測之機,小弟是親眼見得。将軍既委
請刀侯府尋寶,足見信任,這是不用說的。」

  風篁本不拘小節,豪邁一笑。「那我直說了。我等接到李師兄口信,說「物
生變故,恐有大害,不敢攜與大人。莫尋」。我師兄處事謹慎,他若這樣說,那
撈什子雞毛鴨血肯定有問題。」

  按慕容之言,「天佛血」乃一枚水晶礦石,能有什麽危害?就算上頭喂有厲
害的毒物,多的是隔絕毒染的法子,當先呈與将軍後再作良圖,何至攜物躲藏,
蒙受不白之冤?

  況且,還有另一處極不自然。

  「敢問風兄,」耿照沉吟道:「這口信是何人所傳?将軍說李兄思慮缜密,
如此重要的訊息,手信應較口傳穩當。那十六字口信中,以「大人」替代将軍二
字,傳信顯非貴府之人,否則毋須如此隐晦。」

  風篁笑道:「我終于知道慕容柔爲何挑你啦。老弟心細如發,絕不好欺。」
雙手抱胸,蹙眉道:「這點我也覺得奇怪。傳信之人是附近一名樵戶,目不識丁,
據他所說,是我師兄一字一字将口信說給他聽,待背得分毫無錯,才給了五兩銀
子,讓他在約定之處等我。」

  當日風篁來到綠柳村附近,未見師兄,樹林裏鑽出一名樵子模樣的中年人,
神神秘秘說完口信,掉頭便走。風篁豈肯輕放?翦了他的臂膀留下,發現樵子身
無武功,隻是尋常百姓。

  「大……大爺!這……這位英雄好漢!」樵子涕泗縱橫,隻差沒跪下磕頭:
「求求您放了我罷。小人再不走,這條命就沒啦!」

  風篁心想:「又沒扭斷胳膊,這也未免哭得太慘。堂堂男兒,忒也膿包!」
逼問之下,樵子才抽抽噎噎道:「交代小人前來的那位活神仙說了,小人印堂發
黑,命犯血光,七日内切莫與人接觸,才能躲過一劫。小人在來此之前,叫家裏
人都先暫避親友處,打算回家閉門,待災劫過了再行團聚。」

  「……我師兄行走江湖,常以蔔算的模樣示人。」風篁道:「我隻道是師兄
信口開的玩笑,當下放那人離開,在綠柳村外等了三日,始終不見師兄前來,才
将此事回報刀侯府。」

  耿照隻覺迷霧重重,搖頭道:「令師兄不會無端編造謊話騙人,他教樵子疏
散家人獨居七日,必有蹊跷,看來一切線索,還須着落于那人身上。」

  三人趕往樵子居處,才走近山坳,便聽得嗚嗚泣聲,茅草屋前遍撒紙楮,屋
前挂着尺許白麻,竟是發喪。問明孤寡,才知死的正是那名樵子,屍體尚未入殓,
暫擱于屋中一角,以草席遮覆。

  風篁揭開一瞧,見他肌膚僵紫、發出臭味,怕已死了幾日,頭發脫落大半,
露出青白的頭皮,緊閉的嘴唇幹癟縮皺,撬開一瞧,缺了幾枚牙齒,牙龈雖然腫
脹,卻是自然脫落,不是被人動手毆打所緻。

  耿照身帶官方文書,那寡婦以爲是衙門之人,伏地悲泣:「官老爺啊,請給
俺作主,孩子他爹沒病沒痛的,怎突然就死了?定是給人害的呀!」風篁從屍體
衣中搜出銀兩及一小瓶藥丸,見耿照以眼神相詢,低道:「當日我見他面呈疸黃、
口氣焦苦,發現此人有膽脹的毛病,遂以這瓶「排石丸」相贈。」

  耿照明白他是扭了樵子臂膀,加上師兄編造謊言,對樵子感到歉疚,以此補
報,拔開瓶塞示之風篁。「風兄檢查一下,看有無問題。」風篁嗅了嗅氣味,聞
到熟悉的郁金、金錢草氣味,又傾入掌中檢視,搖頭:「沒問題,也沒有服用過
的迹象。排石丸對水煎湯,不得徑服,我曾詳細交代。」

  耿照一指屍首脫發落齒的模樣。「風兄,刀劍拳掌不會造成這樣的傷痕,我
能想到的隻有用毒。」茅屋之中窗牖放落,悶濕而不通風,縱使喪家已打掃清潔,
空氣裏仍飄散着嘔吐、腹瀉等穢物所遺的淡淡臭氣。中毒之人常有上吐下瀉的症
狀,益發落實了毒殺一說。

  風篁撥開死者的眼皮,又用銀針刺了喉嚨、胸腹、指尖等幾處,面色陰沉。

  耿照雖不懂醫理,見針尖銀燦燦的無有發黑,顯然喉中胃裏均未染毒,不覺
陷入長考。風篁細細檢查屍體一遍,确定周身并無外傷,沉吟半晌,低聲道:
「該是毒殺無疑。隻是這種毒物奇詭刁鑽,銀針驗之不出,非常理能測度。須從
越浦衙門調來高明仵工,方能解開這個謎。」說着拉耿照起身,對喪家大聲道:
「諸位請到屋外去!你們家大爺是中毒而死,尚不知有無殘毒,未免沾染,屋裏
啥東西都别碰,趕緊出去!」這幾句挾内力送出,發聾振聩,衆人心神激蕩,忙
相扶而出。風篁緊閉窗門,喚人取來石灰,繞着茅草屋子撒了一圈,又道:「這
位是鎮東将軍麾下,直屬七品典衛耿大人!有他給你們家大爺主持公道,你們盡
可放心。」

  耿照冷不防教他給賣了,隻好硬着頭皮站出來,朗聲道:「爲查明真相,也
怕餘毒未清,此地誰也不許接近,待越浦衙門派來仵工查驗完畢,再将遺體火化,
讓你等領回。」找來村中裏正,吩咐封鎖事宜,又取出銀子安置遺孀。衆人心服,
連呼「青天」。

  那寡婦不住稱謝,忽然想起什麽,掏出一枚荔枝大小、藥殼油亮的火紅丸藥,
抽噎道:「孩子他爹那日返家,寶貝似的捧着這紅丸,說是活神仙給的丹藥,須
待身畔無人、齋戒沐浴後,才得服用,吃了以後去厄解難,否極泰來。他……他
若是叫人給毒死的,定與那活神仙脫不了幹系!」

  耿照正欲接過,蓦聽風篁低喝:「慢!都不許動,我來。」緩緩接近,一探
手将紅丸收入掌中,慢慢向後退去,見屋邊有一隻貯滿雨水的大甕,遠遠避開,
回頭道:「諸位都請散了罷?官府辦事,百姓勿與。」裏正疏散人群,喪家一一
向耿照行禮,哀哀戚戚出了山坳。

  「風兄,那是什麽?」耿照忍不住問。

  風篁示意噤聲,待衆人走遠,将紅丸擲入甕中,轟然一響,瓦甕炸碎開來,
破片甕水飛濺一地,威力十分駭人。「這玩意叫「水中蜂」,是我師兄從一名江
上劇盜處收繳而來,他曾向我出示說明。」風篁解釋:「水中蜂的信引乃特殊配
方,遇水則燃,威力驚人,正是水戰的利器。」

  耿照詫道:「李兄以此做爲藥物相贈,莫非這等殺器,也能治病救人?」

  風篁苦笑。「我師兄說,水中蜂的信引在水裏的效果,還不及在醋裏,遇酸
威力還要再翻一番。」

  耿照面色丕變。人的胃囊中貯有酸液,專司消化,又比醋要厲害得多。李蔓
狂詐稱「水中蜂」爲靈藥贈予樵夫,這是赤裸裸的滅口,隻是樵子不知爲何竟身
染奇毒,還沒來得及吞下水雷便已身亡。

  「滅口」二字掠過腦海,耿照靈光一閃,忽然冒出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然
而一一将李蔓狂的怪異行徑嵌入,越覺絲絲入扣,仿佛都有了解釋。他将弦子拉
至一旁,附耳道:「你回阿蘭山禀報宗主,商請伊大夫前來,查驗屍身到底中了
什麽毒。」弦子點頭,忽道:「你呢?」

  耿照搖頭。「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要與風兄走一趟。」見弦子遲遲不動,
不覺微笑:「你放心,我好得很,會照顧自己的。你報完訊息,先回朱雀大宅等
我,我稍晚便回。」弦子點頭道:「我等你。」這才轉身離去。

  風篁見他若有所思,湊了過來:「怎麽,你有什麽發現?」

  耿照沉吟道:「風兄,我猜李兄讓這人閉門獨居、疏散家人,又贈以「水中
蜂」火器,種種造作,與其說是滅口,不如說是「斬草除根」。」

  「斬草除根?」風篁亦是老江湖,眉目一動,似是打開了另一條思路。

  「斬草除根有兩層意思。」耿照娓娓分析:「樵夫目不識丁,由他口傳的十
六個字,完全可寫于便箋上,再委請樵夫交付,如此更能取信風兄,風兄也不必
在村道白等三天。以李兄之精細,卻甯可倩人口傳,硬讓風兄蹉跎三日,隻能說
這便是他原初的目的,并非錯漏所緻。」

  「老弟的意思是……」

  「我有個大膽的假設:那「天佛血」上帶有某種劇毒,便似疫病一般,可以
随物傳染,故李兄不能着落文字,無論寫于何處,此物必經風兄之手,傳于刀侯
府乃至将軍手中,如此衆人的下場,便如那樵夫一般。

  「爲傳口信,李兄不得不犧牲樵夫,又唯恐樵夫與不相幹之人頻繁接觸,緻
使劇毒蔓延,才設計他閉門獨居、遣散家人,并吞服那枚「水中蜂」。如此雖殺
一人,卻能保住最多人的性命安全,是萬不得已的計策。」

  風篁聽得蹙眉。「方才你我都曾碰觸屍體,隻是銀針無毒……」暗自提運内
力,确認身體并無異狀,才略寬心。耿照又道:「或許那毒素傳播的方式,連李
兄也不能确定,隻能想方設法斷去禍延。」

  「老弟方才說「斬草除根」有兩層意思。」風篁濃眉一挑:「另一層的意思
是——」

  「除了「阻止劇毒蔓延」,樵夫之死還有另一個作用,便是避免李兄的行蹤
被人發現。」耿照道:「風兄試想,李兄身懷蘊有劇毒的「天佛血」,毒素散播
的方式尚且混沌不知所以,接觸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他與樵夫說過話之後,便不
惜将其滅口,若藏身處還與旁人牽連,豈非越殺越多,不知要犧牲多少?最好的
法子,便是傳訊、藏身皆與樵夫有關,如此隻須犧牲一人,便能收手。」

  風篁恍然大悟,擊掌道:「正是如此!」

  兩人追上裏正村民,打聽那桂姓樵子是否還有其他落腳處。尋常樵獵上山,
若遇暴雨泥濘,又或天色漸暗,往往不願冒險摸下山去,故山間經常有自行搭建
的簡陋棚舍,裏頭擺些過夜的用品,便如行船人暫歇的漁屋。

  一名披麻的黝黑少年越衆而出,面上淚痕猶未全幹,大聲道:「我知道,我
帶你們去!」卻是樵夫桂某的兒子。三人結伴上山,那少年不過十歲上下,矯健
如猿,似要發洩喪父之痛,于險僻山道間奔躍如飛,不多時便來到一處丫字形的
狹峰處,兩片山壁間似有平台,該是搭建棚舍的理想處。

  誰知林間焦黑一片,遍地殘燼,兀自竄着餘煙,「啪」的一聲踩陷下去,灰
化的燼土中飄出點點炙人火星,宛若流螢。火場居間矗着幾條一人多高的雪白長
柱,顯是棚舍殘餘的屋梁,除此之外更無其他。

  (可惡,來晚了!)

  少年瞠目結舌,無視地面悶燒,赤着腳闆來回狂奔,抱頭喃喃道:「沒了
……沒了!阿爹的小屋沒了!」突然仰頭咆哮,嚎啕大哭。風篁忖道:「這孩子
倒是性情中人。」輕拍他背心,低聲道:「好了好了,沒事啦。」渾厚的内力到
處,少年頓覺一股暖流湧入體内,靈台倏清,心緒甯定下來,雙膝一軟,緩緩扶
樹坐倒。

  風篁将他抱離火場,安置在陰涼的樹蔭下,擡見耿照一手遮眉、四面遠眺,
蹙眉道:「線索又斷啦!這下,卻還要往哪裏找去?」耿照似未聽聞,觀察了片
刻,忽指前方一片平鏟似的險峻峰連:「那是什麽地方?去得了麽?」卻是對少
年發問。

  少年回過神,隻看一眼便搖頭。「那兒叫「猴兒落」,又叫「插天鏟」,去
不了的,沒路。打獵的叔叔說那兒有熊,誰都不敢接近,要吃人的。」

  兩人對望一眼,心念一同。風篁摸那孩子頭頂,笑道:「帶到這兒行啦,接
下來我們自個兒走,快回你阿娘身邊,路上莫貪玩。阿爺不在,你是家裏的男人
啦。」

  少年甩開手掌,片刻才咬牙道:「害我阿爹的人在那兒,是不是?」擡起一
雙熠熠發光的眼眸,黑瘦的腮幫子繃得死緊,宛若幼狼。風篁一時無語,少年也
不等他回話,用力瞪着那片傳說中連猿猴都爬不上去的險峰,仿佛将山形都镌在
眼底,才轉頭離開;赤腳踏着林葉的沙沙聲不過一霎,片刻便不見蹤影。

  「眼神挺狠,合适練刀。」風篁搖頭苦笑。

  「……就是性子倔了些。」

  耿照也不知該說什麽,沉默打量着那片刀削似的峰險,喃喃道:「離太陽下
山不到兩個時辰了,不知道過不過得去?」他畢竟是在山林裏跑大的孩子,明白
要攀越這等窮山峻嶺,最好備齊繩索、釘鈎、幹糧食水、禦寒衣物等,越是經驗
豐富的獵戶樵子行山之人,越不敢輕忽托大。隻是現下回頭準備、待明日一早再
出發,怕是無此餘裕。

  風篁眺望山形,豪氣頓生,大笑道:「我在南陵爬過比這個還要荒涼瘴疠的
龍牙大山,身上隻有一柄破爛鐮刀!在沙漠中險死還生的次數,更是數也數不清
啦。區區「猴兒落」,也隻能難得了猴崽子。」

  「風兄說得是!」耿照也笑了。

  兩人一路披荊斬棘,朝「猴兒落」前進。風篁輕功高明、耿照皮粗肉厚,均
擅深林行走,能辨山形獸徑,才攀得險峻的插天鏟。要換了他人,縱使武功修爲
較二人更高,缺了逢山開路的經驗,恐将陷于老林深處,不知伊于胡底。

  饒是如此,也爬了将近一個時辰,終于攀上插天鏟。風篁眼尖,覓得一條較
易落腳的林道,兩旁刺木叢有被利器劈砍過的痕迹,兩人心知找對門徑,不發一
語,加緊撥路前行。

  要不多時,眼前豁然一開,密林盡處露出一面峭壁,林壁之間約有百步的空
曠平野,遠遠望去,峭壁上大大小小的天然岩窟錯落着,牽藤攀葛,隻底部一個
大窟上的挂藤悉數摘除,以參差不齊的老幹壯枝紮起木排虛掩洞口,權充門扉。
野獸自無門掩之舉,洞中必定是人。

  耿、風二人的衣衫俱被荊棘割得條條碎碎,肌膚上血痕密布、又紅又腫,髒
污汗臭便不說了,狼狽一如野人。風篁見到岩窟人居的痕迹,事情露出一絲曙光,
什麽辛苦都已值得,心情略爲放松,回顧耿照:「佩服的話我就不說了。這四面
都是荒山,你怎知要往最荒僻無人的「猴兒落」尋來?這是連村裏的獵戶樵夫都
不來的地方啊。」

  耿照搖頭道:「我也不能肯定。忖度李兄心思,定然希望受牽連的人越少越
好,他既燒了林間小屋,湮滅形迹線索,豈能掉頭下山,往會遇到其他人的地方
走?我看四面山勢,隻此地最不可行。我若是他,便來此間。」

  風篁沉默片刻,喟然道:「自出了這事兒,我一直擔心旁人誤會師兄,以爲
他貪财奪寶,總是拼命爲他分辯。此刻方知我對師兄的了解信任,竟還不及你。」
整了整破爛的衣襟,向他深深一揖,轉身大步出林,揚聲道:「師兄,我是風篁!
風篁來尋你啦!」

  兩人并肩而行,忽覺腳下沙沙作響,仿佛踩碎落葉,低頭一瞧,見靴底真是
枯腐一片;再看得幾眼,平野之間的花草泰半凋殘,連岩窟的挂藤也是幹癟黃脆,
風吹即斷。明明是早春時節,嚴冬卻仿佛躲于洞窟中,兀自摧殘着左近的花樹草
葉,奪走一切生機。

  兩人交換眼色:「……是那異毒!」齊齊倒退回林間,直到不見枯黃爲止,
俱都駭然。

  「那……那是什麽東西!怎地如此厲害?」風篁不顧觀瞻,忙盤膝運功一周
天,裏裏外外檢查一遍,卻不見有什麽異狀,從行囊中取出一瓶丸藥,倒出一把
自服了,也給耿照倒了滿掌。

  「這丹以我師的獨門秘方「銅駝蒼漠散」煉制,能化解多數毒患,多服無害,
快些吃了。多吃點!」咬開水囊仰頭吞了一口,急忙塞入耿照手裏。耿照和水服
藥,隻覺那銅駝丸吞入腹中,一股甘洌清涼湧上來,藥力瞬間散入血脈,通體舒
暢。

  隔着低矮灌叢眺望,林被枯黃的部分與尚綠處泾渭分明,仿佛被人劃了個圈
子,以洞窟爲中心,方圓約七八十步内花樹俱凋,竟無活物。出了這個範疇,依
舊草青葉綠,鳥啁蟲鳴,全然看不出異狀,饒是風篁見多識廣,也沒聽說過這般
異質的毒物。

  他目光奇銳,瞥見樹冠深處栖着一團動也不動的烏影,拾石甩出,「啾!」
打落一頭耳羽如角的大雕鸮來。雕鸮乃是猛禽,面盤特大,形如貓狸,頭部生有
兩支冠角似的尖長耳羽,晝伏夜出,又稱「夜貓子」。

  那雕鸮大如閹雞,羽尖都作灰白,顯是一頭老鸮,平日嘯傲山林慣了,不想
竟于睡夢之中被飛石打落,摔得頭暈眼花,鼓翅滿地撲跌,一時站立不起。

  風篁連翅帶鳥,雙手抓着往前抛,老鸮被扔進枯草圈裏,摔了個跟鬥,一跳
一跳的踅了幾圈,搖搖腦袋,「潑喇」一聲振翼飛起,高高低低地飛往岩壁間,
暫栖于一段光秃斜枝。

  要說枯草圈内有毒,雕鸮也未免太活蹦亂跳了些。兩人觀察片刻,才又大着
膽子走進草木凋萎的範疇内,風篁按着腰後刀柄,另一手捏着藥瓶,稍有不對,
便要吞服銅駝丸祛毒。

  忽聽木排後透出一把瘖啞的喉音:「停步!都給我退回去!」語聲方落,緊
接着一陣劇嗽,似将嘔出心肺,聞之亦覺痛楚。風篁微露遲疑:「師兄……師兄?」
不覺上前幾步。

  那人咳了一陣,厲聲道:「退回去!老二,再不退後,休怪我翻臉無情!」

  風篁辨清語調口吻,确定是師兄李蔓狂,大喜過望,忙拉着耿照退後幾步,
揚聲道:「師兄!你怎麽了?可是受了什麽内傷,還是中了毒?我随身攜有師尊
的靈藥,你先服些。」便要将水囊藥瓶抛去。

  洞中李蔓狂大喝道:「休來!但凡沾着此間地面之物,俱不能留在世上。你
也一樣,速速退後,直到不見枯草爲止,否則我便吞下「水中蜂」,一把火将裏
外燒成白地!」

  風篁素來敬畏師兄,忙道:「好、好!我退後便是。」拉着耿照退出界線,
提氣道:「小弟已照師兄吩咐,可否現身一見?」李蔓狂不置可否,隻說:「老
二,我小瞧你啦。沒想是你最先尋來。」聲音似非來自木排後,而是在岩窟更深
處,開口總帶着嗡嗡的空洞回響。

  風篁面有愧色。「師兄,不是我找的。這位是将軍特使,流影城的耿照耿兄
弟,是他辨出了師兄遺留的線索,才循線至此。」

  耿照踏前一步,抱拳朗聲:「将軍擔心李兄,派小弟前來接應,并無絲毫猜
忌之意,還請李兄勿疑。敢問李兄,緻使此地寸草不生,以及山下那位樵夫發脫
齒落的毒源,可是李兄手中的「天佛血」?」

  李蔓狂沉默半晌,忽道:「桂進武……我是說山下那位樵子的家人可好?可
有出現發脫齒落、肌膚幹枯,又或腹瀉嘔吐的症候?」不問樵子如何,自是知其
無幸,而「水中蜂」終未生效,否則何來發脫齒落雲雲?

  耿照仔細回想,搖頭道:「沒有。他妻兒都很健康,長子還爲我們引路,找
到了山上小屋,身手矯健,不像患病染毒。那「天佛血」的異質毒素,可有潛伏
不發的特性?」

  洞窟回蕩,令李蔓狂的聲音倍顯虛無。「這邪物并非是毒,無藥可解,沒有
什麽潛伏不發的問題,隻是不斷剝奪生機,無休無止。我藏身于此不過數日,洞
外的草木蟲鳥次第死去,完全沒有征兆,也感覺不出異樣。外頭枯黃的範圍有多
大了?」

  「約七十步左右。」耿照老實回答。

  「最遲在兩日内,你們将連現下的立足之處也無。」李蔓狂衰弱的聲音裏透
着濃濃的苦澀。風篁關心情切,急道:「師兄!此物至邪,怎能長久持有?連洞
外的草木都受影響,你的身子……」

  「這是我目前還活着的唯一理由。」李蔓狂淡道:「邪物剝奪生機,所經處
一片死寂,那樵子桂進武借我小屋暫住,當時我受了重傷,起居無法自理,桂兄
照顧我數日,便已形容憔悴,肝膽病變加劇,竟成痼疾。而我的傷勢卻飛快痊愈,
他直呼是「活神仙」。

  「我嘗試将此物毀去,無奈刀劍烈火難傷,要找荒僻處遺棄,洞外的情形你
們也瞧見了,将它埋于此間,怎知不會令整座山裏的活物俱都滅絕?所以我還不
能死,在我身上一定有什麽特别的原因,得以苟延至今,若能勘破其中玄機,蒼
生有救矣。」

  若非親睹這副駭人的景象,不免認爲他危言聳聽,此際兩人卻說不出一句話
來,平生所知所聞,竟無一可與這邪力相抗。萬一「天佛血」的異能不受局限,
影響範圍無有盡頭,那麽李蔓狂之言絕非誇大,此乃蒼生浩劫。

  耿照不知此物何來,想起绮鴛所說,欲解破謎團,須從來曆下手,審慎開口。

  「請恕小弟冒昧。敢問李兄,這「天佛血」卻是從何處得來?」

  風篁接口道:「據說央土僧團尋找此物,已有數百年的光景,無數學問僧考
據典籍、費盡心機,理出頭緒若幹。将軍交家師四份文書,各指出一條線索,着
我師兄弟四人分頭調查,我是往西北關外去的,花了三年卻一無所獲,差點死在
沙漠裏。我記得師兄那份最是混沌,實在是看不懂,隻好留給腦筋最靈光的人。」

  李蔓狂道:「也沒什麽靈不靈光。我查訪東海古剎,參酌文獻,推斷此物數
經戰亂而未曾現世,必還在世家手中,一一篩選過後,發覺一處可疑;監視了大
半年,才于偶然間得見。」

  他說得輕描淡寫,然而其中耗費的才智心神、卓絕堅忍,絕非常人所能想象。
否則以央土僧團尋「天佛血」數百年的苦心與執着,寶物早露了行藏,怎能留待
李蔓狂發掘?耿照心想:「将軍說到刀侯座下四大弟子,獨對李兄青眼有加,此
人之能,果非泛泛!」忍不住問:「保守「天佛血」的世家,願意交出重寶麽?」

  李蔓狂淡然道:「以慕容之偏狹,既知此事,便派大兵包圍,不惜流血殺人,
也不容他人說個「不」字。我本打算登門拜訪,與何堡主力陳利害,勸他交出寶
物。何氏家大業大,于泉壤城郊坐擁華廈廣間、園林盛景,一向韬光養晦,無涉
争端。實不必懷璧賈禍……」

  「等等!」耿照聽得一愣,猛然插口:「李兄說的何堡主,可是嘯揚堡的
「虎劍鷹刀」何負嵎?」

  「正是。」李蔓狂不知他心中震駭,娓娓道:「這百二十年來,「天佛血」
一直被保管在洪澤津嘯揚堡何家的密室之中,不曾洩漏半點風聲。若非将軍的文
書指引方向,這邪物自當收藏于地底秘窖,未得禍世害人。」

  李蔓狂在嘯揚堡何家的莊園外監視了大半年,終于見到傳說中貯裝佛血的織
銀袋子。

  據佛經記載,這種奇特的布匹名喚「銀鲮绡」,爲東海鱗族聖物,天佛降世
時,龍皇玄鱗谒求回複龍身之法,天佛應允,刺血爲盟,以玄鱗随身的銀鲮绡貯
盛,做爲交換的盟證。現存的釋典中并沒有天佛血出世的記錄,所見均作「佛血
銀鲮」,意思是說:有幸見到天佛聖血的,也隻是見着了貯裝的銀鲮織袋。銀鲮
绡遂成爲聖物天佛血的代表。

  何家先祖保管佛血已逾百年,世人渾無所覺,可見其小心。何負嵎秉承祖訓,
少年闖蕩江湖,持虎翼飛梭于鋒會奪冠,大出風頭,也未有曾人疑心與天佛血有
關;于保密一道,這位何堡主該是亦步亦趨,不敢輕忽大意。

  不知何故,自何負嵎接獲一封書信,突然變得焦躁不安,經常徹夜禀燭,直
到天明,某夜甚至打開書齋秘道,取出貯于箱鎖中的銀鲮绡織袋,反複觀視,才
被暗處的李蔓狂窺見,終于确定天佛血下落。

  李蔓狂加緊監視,考慮了幾天,決定上門痛陳利害,力勸何負嵎交出聖物,
免遭鎮東将軍對付。正想離開監視處,對面書齋檐上忽然出現一條人影,何負嵎
分持鷹刀虎劍,沉聲道:「尊駕來信恐吓,入嘯揚堡如無人之境,真當我何家無
人了麽?」不由分說,便與他動上了手。

  「看來,何堡主是将李兄當作寄信之人了。原來那是封威脅恐吓的信函。」

  耿照知後來雷奮開去搶虎翼飛梭,以大太保之嚣狂,不定便是他寄的信,預
告将上門奪物。無巧不巧,教何負嵎撞見了亦爲圖謀「寶物」而來的李蔓狂,兩
事擰作一事,有理說不清。

  李蔓狂歎道:「我不欲做宵小之事,無奈行如宵小,百口莫辯,若抽身離去,
此後事情就難辦啦,隻得留下與何堡主周旋,徐圖解釋。」雖未明說,但何負嵎
的武功似不足以對他造成威脅,猶有周旋解釋的餘裕。

  變故卻在此時發生。

  激鬥之間,一名蒙面人無聲無息自書齋掠出,手中銀光一閃,李蔓狂福至心
靈:「銀鲮绡!」忙舍了何負嵎躍下檐脊。何負嵎的驚駭絕不下于他,正欲反應,
背後又冒出另一名黑衣人來,手中利芒一閃,他左肩鮮血噴出,卻連對方如何出
手也沒能看清。

  變生肘腋,李蔓狂不得不做出取舍,徑朝盜取「天佛血」的頭一名黑衣人撲
去;誰知眼前黑影微晃,也不見那人蹬腿借力,身子便如箭離弦,斜斜飛上屋檐,
恰與李蔓狂交錯而過。

  李蔓狂身在半空,勉強出刀,「叮」的一聲不知削中何物,雙足踏落地面,
檐上頓成一對二的形勢。那人才上得屋檐,袍袖一揮,何負嵎手中鷹刀啷锵墜地,
這回連李蔓狂也沒能看清其出手,心中駭異:「世間……居然有這樣的武功!」
刀柄一撐,整個人如飛燕般射返屋頂,持柄掼出,刀尖直搠那人背心!

  那人沒料到他由下而上,刀竟來得如此飛快,一丈有餘的距離眨眼便至,身
子一挪,倏然飄開。直到再見其身影時,李蔓狂才知他是平平滑開數尺,卻不見
移動的軌迹。

  此夜以前,他平生所見武功最高之人,當屬恩師拓跋十翼。師父早年創制的
絕學如駝鈴飛斬、回雁刀法等,也都是講究速度的武功,但他作夢也沒想過世上
竟有如此身法,簡直就像鬼魅一般。

  何負嵎縱使不明所以,總算也知何人是友、何人是敵,不顧左臂傷痕,挺劍
鬥上了後一名蒙面人。

  那人身形矮胖,被夜行衣勒出偌大肚腩,甚是滑稽,身形步法卻極靈活,毫
不顯遲滞。他以一雙肥呼呼的肉掌與鋒利的鈞天劍器「虎翼飛梭」相鬥,居然攻
得多、守得少,偶爾掌劍相交,迸出連串铮錝脆響,顯然指間夾有利器,堅銳不
遜于虎翼。

  蒙面胖子遊鬥片刻,五指箕張,振腕一揮,何負嵎的胸膛突然爆出五道血箭,
所幸他身子本能一縮,并未傷及髒腑,踉跄幾步,幾乎跌下檐瓦。

  李蔓狂本要去追天佛血,靈光一閃:「我身法不及對方,而這兩人必是同黨!」
轉身補位,揮刀敵住那蒙面胖子,赫見他臉上蒙的不是黑巾,而是一張極其詭異
的木刻面具。

  「面具?」風篁聽得蹙眉,忍不住問:「什麽樣的面具?」

  洞中傳來李蔓狂嘶啞疲憊的嗓音,平添幾許鬼氣。「那面具的模樣,像是兩
隻大雁的翅膀并在臉上,隻挖了兩個眼洞,又像是人的手掌長滿羽毛,羽上一絲
一絲全都刻畫出來,說不出的怪異。」

  耿照想起橫疏影之言,渾身一震:「是「下鴻鹄」!」忙問:「另一位武功
奇高的,是不是戴着木刻的鳥形面具,身形瘦削,有幾分仙風道骨;雖未持劍,
所用路數卻像是劍法?」風篁露出異色:「老弟知道這夥人的來曆?」

  李蔓狂卻道:「不是。那人便隻黑巾蒙面,不高不矮,體态如尋常男子,沒
甚特征。至于武功路數,說來慚愧,我連逼他出一招的能耐也無,隻知身法奇詭,
如鬼如魅,是我平生僅見。」

  風篁沉吟道:「也可能是作賊心虛。此人功力之高,在江湖道上定是大大有
名,一出手便漏餡啦,這才縮頭縮尾,不敢以自家武功示人。」

  耿照微感失望。姑射五人中,他唯一見過的隻有古木鸢,那戴着并翼鬼面的
黑衣人與橫疏影描述的「下鴻鹄」雖相似,畢竟沒有十成的把握。

  離垢刀現世、嘯揚堡滅門一案,已知是姑射所爲。按時間推算,這場「天佛
血」之争卻還在諸事之前,其時何負嵎尚未化爲刀屍,「唯我魔宗,東海稱雄」
等十六字留書也還沒镌上化爲血海焦燼的嘯揚堡……天佛血與妖刀之間,究竟有
何牽連?

  又聽李蔓狂續道:「我本想與何堡主連手,合戰那戴着面具之人,逼得另一
人回頭救援,以免追之不及,反倒失了「天佛血」。」

  豈料這如意算盤卻錯得離譜,李蔓狂隻與面具怪客換過兩招,那黑衣人神不
知鬼不覺出現,一掌将稍事調息、正準備上前的何負嵎打得仰天癱倒,虎劍飛脫,
整個人溜過屋瓦向下滑!

  李蔓狂方避過面具怪客的連環掌勢,猿臂一撈,堪堪抓住滑過的何負嵎,卻
被下墜之勢拖得後仰,刀柄「嘩啦!」貫破綠瓦,勉強穩住身形,已然無法接敵,
遑論同時應付兩名敵人。

  (……不好!)

  正自危急,忽一陣天旋地轉,仿佛中了什麽迷魂藥物,李蔓狂胸中煩悶、頭
痛欲裂,幾乎跌落地面。更怪異的是:兩名不速之客也跟着踉跄,武功極高的那
個黑衣人尤其嚴重,先前李蔓狂總覺他身影朦胧,望之不清,此刻竟單膝跪落,
露出覆面黑巾的一雙眼微微瞇起,眼角深皺如镌,初次顯出老态。

  黑衣人随即發現問題之所在。

  他手一揚,一團銀光挾着勁風越過李蔓狂的肩頭,失速向下墜落。

  「……天佛血!」

  李蔓狂不及細想,猛然抽刀,頭下腳上向後魚躍,淩空抓住銀鲮織袋,落地
前及時棄刀,以免利刃自傷,連滾兩圈一躍而起,見檐上何負嵎與那矮胖的面具
怪客已雙雙不見,黑衣人則踩着檐頭瓦當,居高臨下地望着他,片刻才緩緩倒退,
倏地消失在屋脊後。

  「這……是怎麽回事?」天佛血」他不要了麽?」耿照與風篁面面相觑。分
明勝券在握,豈能拱手讓人?黑衣蒙面客的行徑雲遮霧罩,教人捉摸不透。

  李蔓狂低聲一笑,聽來有些陰森。

  「這一路上,他從沒放棄過「天佛血」。便在此刻,我也能感覺他就在左近,
雙目灼灼,正盯着這裏的一舉一動,一有機會便要出手搶奪,誰也阻止不了。」
語聲方落,林中忽然驚起無數飛鳥,呱呱啼叫與撲翼聲十分吓人,雜羽黃葉簌簌
落地,仿佛呼應着洞中之人的陰沉警語。

  風篁按刀四顧,顯然并無旁人。耿照自入林以來,碧火功的先天靈覺始終保
持高度警戒,莫說人聲,連人味都未多嗅得半點;若有人能無聲無息在附近窺視,
他卻渾無所覺,這份修爲恐怕還在古木鸢、甚至「琴魔」魏無音之上。這樣的武
功要從李蔓狂手裏奪回天佛血,何須隐匿窺視?

  洞内突然傳出窸窣聲響,似有什麽拖行而至,随即「喀喇」一聲,木排被挪
開尺許,露出半邊黑影。

  「我師兄要出來了!」風篁喜動顔色,跨刀起身:「師兄!」

  「退後!」黑影微微晃動,似正适應着洞外逐漸西斜的丹紅,嘶啞的聲音宛
如野獸。「讓你們瞧瞧,那人之所以不肯離開、卻又不敢靠近的原因。再退三丈,
快!」

  兩人依言退入林道,視界頓如兩扇半閉镂窗,縮至身前一片。片刻,洞中走
出一條披着連帽鬥蓬的佝偻身影,雙手拄了根比頭頂高出尺許的長杖,杖頭縛着
兩條長長的白縧,迎風飄飄,成爲那一身如影灰黑之中,唯二的兩道明亮。

  那人步履蹒跚,移動的速度極其緩慢,全身重量似都倚在杖上,若失撐持,
連站立亦有困難。鬥蓬後斜佩一條三尺來長的黝黑物事,通體布纏,看不出是長
劍抑或直刀,然而那種後腰斜插的跨刀習慣,與風篁、甚至任宣如出一轍,興許
是刀侯府中直傳。

  「師……」風篁喊得一半忽然噤聲,愕然片刻,喃喃道:「這人是誰?我師
兄……我師兄非是這般模樣。他相貌堂堂、豐神俊朗,一向是青衫儒服,潇灑倜
傥,不是我這樣的魯漢子大老粗。」

  「那位不是李兄?」耿照警醒起來,全神戒備。

  「刀是我師兄的刀,那是不會錯的。好好一個人,怎會……變成這樣?」

  山風忽落,岩壁刮下無數枯葉,連懸枝上的雕鸮也振翼驚起,不住盤旋枭啼。
那人衣發皆逆,兜帽中漏出大蓬白發,其中幾绺被刮得飄卷而出,便似風中殘朽,
與藤葉無異。

  他擡起頭,黑色兜帽下一片灰敗,瘦削的面孔帶着毫無光澤的死白,眉毛、
頭發也是一般,隻有瞳仁是妖異的酒紅色。風篁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張臉的的
确确是師兄李蔓狂,卻仿佛憑空老了四五十歲,昔日文質彬彬的青衣書生竟成深
山野伏、半人半妖的模樣,猛一見時幾乎無法認出。

  披着漆黑鬥蓬的白發妖人舉起手,手上肌膚與眉發相類,同是毫無光澤的灰
白,捏着一隻銀燦燦的小口袋,掌心朝上,慢慢攤開五指,一團熾烈的紅光驟亮,
刺目之甚,竟無法辨清形狀。

  耿照忍不住遮眼,誰知奇變倏生,臍間毫無預警地發出難以忍受的異熱,白
光透出衣布,似将脫體,與李蔓狂手中熾紅遙相呼應。耿照氣血翻騰,踉跄跪地,
運功苦苦壓制久未失控的「化骊珠」奇力,見李蔓狂擡起手掌,頭頂盤旋鳴叫的
雕鸮身子一顫,直挺挺墜落地面。

  「我與那人半空交錯的一刀,劃破了銀鲮绡的織袋。」生氣被奪、全身白化
的刀侯首徒凝着掌中之物,苦澀一笑,嘶聲道:「從那時起,沉睡袋中千年的邪
物便即蘇醒,當此之世,再沒有能阻止它的東西!」

  第一百折離緣而聚,凝瓊霜華奇異的變化卻未停止。

  李蔓狂腳下的地面,正以絕難想象的速度荒蕪着,原本已是枯黃一片,枯草
卻又迅速幹萎,不住發出「劈啪」輕響,露出底下的泥土地來,旋即砂化。李蔓
狂忍不住仰天大笑,夾雜劇咳的嘶薄嗓音如嚎泣般,令人不忍卒聽。

  「浩劫!這是天降之浩劫啊!蒼天,何以獨我不死?何以竟獨我不死!」

  天佛血似感應他的悲狂,如邪獸張牙舞爪,血光益發熾亮。幾乎同時,一道
耀眼白芒自林中迸出,風篁詫異回頭,見耿照雙手掩腹、神情痛苦,那驚人的光
芒穿出指縫,毫不遜于師兄手中的天佛血。

  「耿……耿兄弟!這是——」風篁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直覺是被天佛血的邪
能所害,回頭大叫:「師兄!可否先收起那物事?耿兄弟受不住啦——」蓦聽一
聲虎吼,少年昂然而起,臍間白芒四向擴散,如光罩般于周身流轉;被白芒映照
的時間一久,原本那種精血元氣迅速凋萎的不适竟大幅消褪,不覺愕然:「難道
這白芒……竟能抵禦天佛血侵蝕?」未及開口,耿照已調勻氣息,大步向林外行
去!

  耿照的感覺比他更爲強烈。

  原以爲化骊珠又将失控,抑或感應危機,自行脫離宿主的身體;與天佛血的
短暫共鳴後,赫然發現紅光的侵蝕竟被白芒所隔,想起漱玉節曾經說過,化骊珠
乃真龍殘軀所化。天佛血是天佛刺與玄鱗的盟約之證,雙方既是對等關系,化骊
珠擁有足以對抗天佛血的力量也不奇怪。

  他決定冒險一試,徑朝李蔓狂走去,小心觀察紅光與白芒的角力變化,提聲
道:「李兄!小弟或有應對之法,請将佛血交與小弟!」所經處天佛血的侵蝕異
能戛然而止,仿佛他足底蘊有無限生機,直到靴跟離開地面,焦枯化砂的駭人景
象才又繼續運轉。

  李蔓狂鳳目倏睜,酒紅色的妖瞳迸出異光,仿佛見到一線希望,将攤開的手
掌平舉向前,以天佛血對正耿照,希望找出第二個不懼妖物之人。

  耿照走進二十步内,感覺化骊珠湧出的對抗之力開始造成負擔。骊珠奇力極
不安定,若無相匹配的内力壓制,失控亂竄尚稱事小,于誅殺嶽賊一役,甚至發
生過吸走他全身内息以圖自保的情況。

  吐出白芒的化骊珠劇烈震動着,不安定已逾當日死鬥嶽宸風時,仿佛一霎眼
便會轟然炸碎。耿照被逼着從四肢百骸擠出力量注入骊珠,這是他于一日十二時
辰内,第二度豁盡全身之力,已較介入風、聶二人時熟練得多,對油盡燈枯的虛
疼之感益形麻木,咬牙鼓勁,終于突破十步範疇。

  「退後罷!」長發凋白的黑衣男子逆風舞袖,垂落眼睑,低聲道:「你盡力
了,耿兄弟。且不論你身帶的異物爲何,它并沒有完全抵禦天佛血的能耐。除非
世上還有第二隻碧鲮绡織袋,否則,便隻能由我貼身收藏這枚邪物,以推遲它吞
噬萬物生機。」

  耿照咬牙道:「李兄……李兄須盡早……盡早就醫,以免……」一抹鼻下溫
黏,赫見滿手血漬。他忍着急湧的疼痛不适走近三步,渾身簌簌發抖,雙手抱胸、
低頭偻背,極盡艱難才勉強邁出步子,每一步都要休息良久,仿佛走在一場看不
見的風暴之中。

  李蔓狂不覺失笑。「若非你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險,我便要笑你虛僞了。怎麽
慕容柔麾下,還有在乎旁人死活的麽?你果然不是他的嫡系出身啊。」耿照見他
無意放下天佛血,解刀離鞘,嘶聲道:「李……李兄,還……還請交出佛血,否
則,小弟要不客氣啦!」

  遠方風篁見他亮出武器,師兄卻衰如風中枯草,憂急交迸:「怎搞到兵戎相
見的地步?」踏出林邊,頓覺一陣頭暈眼花,五髒六腑疼痛起來,尤以脊柱爲甚,
連自诩硬漢的他都難以忍受,對天佛血的威力不禁駭然,隻得踉跄倒退,奮力提
聲:「耿……耿兄弟!我師兄身體衰弱,你莫……」惡的一聲,轉頭嘔出一口青
黃酸水,撫胸跪地,一時動彈不得。

  李蔓狂大笑起來。「衰弱之人,如何保得天佛血!」拎起纏着白布的杖頭一
揮,大半截黑杖突然飛出,露出青鋒鑒人的長直刀身。原來他手裏那杆比人還高
的直杖,竟是一柄單鋒斬馬劍!

  所謂「斬馬劍」,與弦子的愛刀靈蛇古劍一般,均爲舊時刀制,現不通行。
唐刀或還有人用之,使斬馬劍的卻隻此一家,再無分号。

  那刀寬約三指,長逾九尺,豎直比一名成年男子還高,刀柄約占了一半,通
體平直、毫無彎曲,刀锷僅一圈小小方環,無怪乎裝上了刀鞘,會被誤認爲是長
杖。刀身于近锷處镌有「上方禁寶」四字篆刻,而纏着白長絲縧的,正是柄末的
刀環。

  李字世家乃武儒名門,昔年滄海儒宗退出曆史舞台後,李氏仍在東海、央土
王權下曆任高官,位至三公,欽賜斬馬劍一柄,名曰「上方」。李家融合刀、劍、
長兵之利,成爲武儒宗脈中獨一無二的一支,李蔓狂這柄九尺長刀雖非乃祖所遺,
卻繼承了家族代代相傳的名号,仍叫「上方」。

  他持上方斬馬劍于臂後,握着佛血的左手拄鞘爲杖,支撐身體,長長的刀鋒
閃着獰惡的青芒,霍地旋掃而出!七步外,耿照頓覺滿眼刀光風壓及體,隻來得
及連刀帶鞘往前一架,「铿」的一響,整個人被砸飛了出去,落地已在一丈開外,
起身時刀臂仍不住震顫,刀口卷起,如擊銅鼎金鍾,分外凄厲。

  這一摔距林邊僅十來步,耿照被磕得手臂酸軟,臍間的骊珠倏然黯淡,護身
的白芒迅速消褪,他蜷在枯草沙地上痙攣抽搐,眼、耳、鼻中淌出鮮血,而天佛
血的侵蝕異能仍持續發揮作用。

  李蔓狂不及收刀,随手扔去刀鞘,捏起破損的碧鲮绡織袋摁在胸口,拖刀退
回洞口,嘶聲道:「老二,快把人拉回去!」風篁飛撲過來,攙着癱軟的耿照掠
回去,灌水喂藥施救。

  再睜眼時,但見滿天星鬥,周身寒涼、鸱枭啼叫,雖是林間景緻,所見卻與
白日不同。耿照坐起身來,覆着的粗毛氈滑至腰際,頭暈惡心尚未全褪,他撫着
額角調勻氣息,強抑下反胃之感,發現置身一處陌生的林間隙地,身旁生着熊熊
篝火。火堆對面的樹影下,風篁胡亂蓋着披風,頭枕雙臂,閉目道:「别急着起
來,多喝點水調複一下,要不吐個沒完。那玩意忒厲害,我拖着你退出一裏開外,
兀自頭暈眼花,再多待片刻,幾條命都不夠玩。」按了按腰後,不覺皺眉:「娘
的!痛死我了。莫不是敗腎?」

  他說得半點也不假。耿照勉強坐了會兒,突然彎腰嘔出大把酸水,直到腹中
空空如也,仍撐地幹嘔不止,隻得乖乖躺了回去,以毛氈墊高頭頸,才覺得舒服
些。

  「你衣袋裏那塊寶貝什麽名堂?我瞧挺厲害。雖不敵天佛血,也算難得了。」
風篁扛他至此,照拂時并未揭衣窺視,以爲是貯在衣内的珠玉之類。此際見人醒
來,才忍不住好奇,探問寶物來曆。

  耿照心想:「風兄磊落。要換了旁人,揭開一看便是,何須苦等?」未敢洩
漏化骊珠之秘,隻說:「是偶然得到的一枚寶珠,有辟邪除穢之能,着實救過小
弟幾回。原以爲能抵禦天佛血的邪力,怎知道……唉!」不知身在何處,又問:
「李兄呢?他還好麽?」

  「不知道。後來便沒見了,也不知情況如何。」閉目一笑,怡然道:「我師
兄的刀法很厲害吧?你能正面接他一記斬馬劍,也不容易了。」

  想起那比鞭梢還長、騰龍一般的矯矢青鋒,手臂猶有些酸麻。如此沉重、鋒
銳、破風裂土的一刀,莫說斬馬,連淩空擲來的千斤石獅都能一分爲二,耿照心
有餘悸,搖頭笑道:「李兄當真厲害!随手一劍,便能毀了一口新刀。」

  風篁歎道:「他模樣忒衰弱,刀上勁力卻……我不會說,總之是怪。那天佛
血到底把我師兄怎麽了?」

  耿照本不知李蔓狂武功深淺,接他一刀後,不由得想起他口中那名武功絕強
的黑衣人來。以李蔓狂的功力,在那人面前連一合也沒撐過,那該是什麽樣的武
功修爲?

  他腦中雜識紛亂,身子又極爲不适,半天也沒理出頭緒來,益發煩躁,喃喃
道:「風兄,這下……我們該怎麽辦?」

  風篁默然半晌,才睜眼眺着星空,笑道:「你回去禀報将軍,說說我師兄和
天佛血的事,慕容柔聰明絕頂,說不定會有法子。要是他聽不懂人話,執意瞧個
究竟,你把他拉上山,我師兄會很樂意拿佛血照他一照,替大夥兒省省事。」

  耿照發現刀侯座下弟子除任宣外,無論風篁或李蔓狂,說起慕容神态并不恭
敬,多半直呼其名;偶爾加上「将軍」二字,也是調侃的意味居多,倒與多數東
海武人相類。

  風篁笑道:「老弟,我說白了,要不是今兒認識你,我對慕容柔的惡感還要
再多三分。他不喜歡江湖人,我們這些江湖人也不喜歡他,禮尚往來,天公地道。」
凝思片刻,仍是搖頭:「我師行事向有深意,但我實不明白,恩師本是閑雲野鶴,
這些年卻一反常态,讓我等爲慕容效力,若非如此,大師兄何至沾上天佛血的麻
煩?任宣那小子出身官宦之家,也還罷了,我們這些江湖大老粗,一不求聞達二
不求富貴,攀附将軍做甚?官場疆場,那也不是練刀悟道的地方。」

  耿照本想爲将軍辯解幾句,聽他對慕容柔并無惡意,隻是不愛受拘束而已,
爲免越描越黑,索性不答腔,隻道:「風兄何不問一問刀侯?他老人家的意思,
也隻他老人家清楚。」

  風篁搖頭。「恩師閉關,我已許久未見。這幾年在外奔波,都是靠書信問候。」

  耿照見他神情黯然,想是将軍指派的任務令他們師徒分離,不敢多問,轉頭
望向岩壁。「縱使帶回消息,李兄的身子卻該如何是好?那天佛血的威能,簡直
是無物可擋,饒是将軍腦智過人,也不能與邪物對抗。若延誤了李兄就醫,隻怕
大大不妙。」

  「怎會「無物可擋」?那鬼物藏在嘯揚堡何家忒多年,也不見出過什麽亂子。」

  「風兄的意思是……」

  「碧鲮绡。那玩意正是天佛血的克星,要不是我師兄不小心削破了袋子,今
天也不緻鬧到這般田地。再找一隻碧鲮绡織袋,把它裝起來不就結了?」

  風篁聳肩一笑,目光投向遠方。

  「放心罷老弟,無巧不巧啊!我剛好知道上哪兒去找。」

                ◇◇◇

  經過一夜,兩人體力、内力恢複大半,翌日清晨起個大早,循原路下山。下
山的路比上山更難,折騰了兩個多時辰才回到平地,赫見一大一小兩條身影候于
入山處,正是弦子與樵子桂進武之子。

  少年踞于一隻老樹墩上,身子微微前傾,狼一般的雙眼緊盯着山道,直到發
現二人的蹤影,仍是一動也不動,僅是挑了挑眉,洩漏一絲絲「終于來了」的心
緒波動。「他媽的!這小子我越看越中意啊。」風篁笑顧耿照道:「比你合适練
刀。」

  你誇他便了,用得着損我麽?耿照苦笑。「風兄覺得小弟哪裏不合适?」

  「你太婆媽。」風篁哈哈一笑,雙手叉在胸前。

  「無論介入我與聶雨色的拼鬥,抑或接我師兄一擊,那都是極端危險、得有
大本領的事兒。你幹這些卻不爲争勝,隻想說道理,故置人、置己于險地而不自
知。身上分明有刀,可惜你不是使刀之人。」

  「身上有刀?」

  「明人眼底不做暗事。」風篁笑道:「耿老弟,我一見你的手眼身法,就知
道你是個練刀的,身負上乘刀藝,便是使出指劍奇宮的武學,仍是刀而非是劍。
老哥哥說句不中聽的話,你莫生氣:教你刀法之人,把「刀」練進了你的行走坐
卧日常起居,如飲水呼吸般自然,獨獨沒教你刀客的心思。你就像揣了黃金走在
集市裏的毛孩,人人羨慕你家财萬貫,你卻不知自己身懷巨資。」

  耿照本以爲是指傳授「無雙快斬」一事,越聽越奇:老胡授藝不過短短幾日,
自不能把刀「練進行走坐卧」,而他并未拜過其他師父,遑論練刀。風篁乃是刀
法的大行家,也無随口胡吹的必要,難道是他走了眼?

  「刀客的心思……是什麽?」他忍不住問。

  「各門各派都不一樣。」風篁收起嘻笑的神情,正色道:「像我問鋒道本家
的心法,講的是「出則無悔」,與恩師所授又不甚相同。心訣配合刀法,修練起
來事倍功半,有些門派的刀法,沒有心訣甚至練不成。但你的狀況極爲特殊,先
有了使刀的手眼,心訣卻是一片空白,這是我聞所未聞的。」

  耿照自知沒什麽刀法,臨敵一路「無雙快斬」使完也沒别招了,勉強算上蠶
娘所授的半式「蠶馬刀法」,着實乏善可陳,隻能跟人比跑得快跳得高,以及用
之不竭的碧火真氣而已。

  之所以拿刀較爲順手,不過是童年時陪木雞叔叔劈柴所緻。要是當年木雞叔
叔不是對柴刀,而是對燒火棍有反應,難不成他今日便成棍棒好手了?連耿照自
己都想得搖頭,一徑苦笑。

  風篁拍拍他的肩膀。「你忒愛說理,沒準哪天真給你想出道理來,便是刀法
大成之日。在此之前,若覺迷惘,不妨多想想最初練刀的心情。恩師常說:最簡
單的東西之中,往往藏着最多的道理。」

  兩人走下山來,少年自樹墩一躍而起,盈盈俏立的弦子依舊沒甚表情,白皙
标緻的瓜子臉上清冷一片。耿照想起昨日之言,頓覺對她不起,低道:「對不住,
我說話不算話,昨兒沒回去。」

  弦子不置可否,見他衣衫破爛、渾身傷口,隻道:「我給你帶了衣服。找地
方洗淨了,再上藥包紮。」

  「那我便不打擾二位啦。」風篁朝他擠眉弄眼,湊近道:「我去找袋子,你
同慕容說,叫他寬限些時日。最遲三日内,我上越浦尋你。」耿照微詫:「風兄
不與我一道?尋找織袋一事,小弟亦可幫手。」

  風篁笑道:「這事你插不了手。」似有深意。任憑耿照勸說,心意卻不動搖。

  耿照莫可奈何,隻得說了朱雀航的住址,殷囑:「小弟在此有座宅邸,歡迎
風兄落腳。」風篁拱手道别,一捋少年發頂:「給我帶路,找最近的酒家!」少
年甩頭避開他的手掌,狼眸一瞪,默不作聲地向前走。

  耿照衣衫褴褛,不好返回越浦城,所幸弦子心細,見他日落未歸,料想有事,
中夜便來到他房裏。符赤錦自寐中驚醒,兀自雲鬓紊亂、小露酥胸,一見她的模
樣,心裏猜了個七七八八,利落地揀了身衣褲靴襪紮好便囊,縛在她背後,笑道:
「去把他給我好好地帶回來,知道不?」弦子跨上快馬,卯時未至便已趕回綠柳
村,找到那桂姓少年帶路,于入山處等候。

  山腳林僻處有清溪流過,耿照覓得一處穹窿似的小小溪灣,水流到了彎穹便
趨平緩,形成月牙狀的小潭。林中陽光稀疏,由頭頂葉隙零星灑落,樹根附近生
滿厚厚青苔,濃綠植被沿溪覆滿泥土岩石,便似一片絨氈。

  耿照讓弦子暫避,快手快腳褪去衣物,走入溪灣。春寒水凍分外刺骨,身上
深深淺淺的傷口一沒入冰冷的溪水中,出乎意料地不覺疼痛,隻是微感刺癢,仿
佛傷痕被冰水凍結,眨眼便收了口。

  溪水深不及半身,他枕着厚軟的苔綠,坐于溪中礁石,僅唇上露出水面,骨
碌碌地牛飲着溪中活水,靈台倏清,無比舒暢。清水對解除天佛血的遺害似乎十
分有效,昨夜兩人嘔吐不止,也是靠飲水緩解;如今整個人浸入冰冷的溪流,才
有「重新活轉過來」的感覺。

  (好可怕的「天佛血」!)

  若說妖刀可怕,畢竟是有形有質之物;化骊珠可怕,施以強大的内力,勉強
亦可壓制……天佛血的恐怖卻已超出人所能想,非是武功絕學或稀世神兵能抗,
便擁萬軍千乘、一城一國,又能拿它怎樣?這等邪物若被帶到三乘論法會上,自
碧鲮绡中取出之際,便是衆人身死之時,将軍、佛子、皇後娘娘……無人得幸。
世間殺器,沒有比這更厲害的。

  央土僧團的學問僧們,知道千年以來自家人嘔心瀝血,尋找的是這樣的東西
麽?如若不知,那麽最初讓寶血的存在于文書經籍間若隐若現、撩撥人心者,所
圖究竟爲何?若然知曉,又是誰提議以天佛血做爲三乘法王的信物?

  耿照不敢再想下去。

  即使謎團有如亂線,其中真相仍被重重迷霧所包圍,但從霧中散出的陰謀奸
宄之氣,已濃得揮散不去,令人膽寒。古木鸢如果想在論法會上,無視層層保護
一舉擊殺鎮東将軍,天佛血确是相當利落的一着棋,派出下鴻鹄搶奪,似乎合情
合理。

  唯一的意外是李蔓狂毀了碧鲮绡織袋,天佛血失去控制,不分敵我地剝奪一
切生機,這着棋眼看不能用了。于是古木鸢放出妖刀離垢,把嘯揚堡布置成妖刀
肆虐的模樣,目的在轉移焦點,抹去何家與天佛血之間的關連,避免其他人發現
姑射插手的痕迹。

  離垢在姑射……不,該說是古木鸢手裏,似乎總扮演類似的角色。

  風火連環塢一案,離垢旨在向七玄之主展示實力,吸引它們加入同盟,并借
由總舵焚毀,使雷門鶴得到充分的理由,在這場衆人期待由皇後與佛子發難的清
算鬥争中作壁上觀,甚至在極爲關鍵的「驅逐流民」一事上,徹底孤立鎮東将軍。

  ——一一削除将軍身旁的助力,看來是姑射的既定策略。既然如此,是不是
所有削除将軍臂助之舉,都能合理懷疑有姑射的人暗中介入操作?

  (譬如……嶽宸風。)

  衆所周知,嶽宸風是慕容柔身邊的首席武僚,武功高絕,且不論他壞事做盡,
若有那厮在身畔,不管何時何地,要殺慕容柔将是棘手至極的事。以嶽賊最後一
戰所展現的實力來看,栖鳳館驚鴻一瞥的「古木鸢」也好,屢屢交手的「鬼先生」
也罷,耿照都不以爲有輕取嶽宸風的能爲。

  在「除掉嶽宸風」這件事上,姑射必然出了力!問題是在哪一個環節,又是
何人做了姑射的暗樁,甚且便是姑射的一份子?

  嫌疑最大的,自然是漱玉節。

  五帝窟受嶽賊淩辱壓迫多年,雷丹令衆人生不如死,身爲宗主,漱玉節若與
姑射合作,圖謀翻身,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由她蒙面參與行動,到薛老神君
喊那一劍貫胸的殺招爲「靈蛇萬古唯一珠」等事由,漱玉節背後所藏多有不可告
人,也可能受姑射挾制,順水推舟地幫了「拔嶽斬風」一把。

  自從發生阿纨之事,耿照對她的好感大減,漸不如以往信任;嶽賊一除,漱
玉節更是顯露本來面目,視潛行都諸女爲工具、放縱瓊飛等行徑,也令耿照頗有
微詞。将軍言猶在耳,耿照盡力不讓成見阻礙判斷,焚江之夜時,漱玉節确未與
鬼先生沆瀣一氣,否則染紅霞絕難脫險……但如非是她,還有誰人可疑?

  耿照想得頭都痛了,直到腳步聲來到腦後才發覺。

  那是熟悉的弦子的輕盈步履,還有她身上幽幽細細的馨香。「你再等我一下。」
他把頭沉入水中,讓冰冷如刀的清溪刮去頸背顱間殘留的腫脹疼痛,半晌才「潑
啦」一聲冒出水面,閉目道:「……我真的好累。你讓我一個人再泡會兒……不
會太久的。」

  弦子沒有回答。但耿照知道是她,寬心地枕着溪沿芳草,放松身體。

  一陣窸窣聲響,似是衣布細細摩擦,弦子身上的處子幽香蓦地馥郁起來,睜
眼赫見一條雪白渾圓的腿子探入水中,踩散一圈圈的漣漪,修長的曲線完美無瑕,
鞋襪皆除,竟是一絲不挂。

  耿照口幹舌燥,「弦子」二字生生鲠在喉中,吐之不出。

  她不知何時褪去全身衣物,撐着覆滿綠草的溪岸,又将另一條長腿探下,由
側面看來,纖細的腰肢簡直薄到了極處,益發凸顯出兩隻尖翹盈乳,怪的是:如
此細長的身形,竟無一絲嶙峋骨感,白皙的肌膚無比通透;雪股往綠草茵上一蹭,
入水時不住細顫,比杏仁豆腐還要細滑,實難想象如此纖薄、玉闆兒磨出似的兩
瓣雪臀,怎能綿軟到如許境地?

  弦子的大腿極細,隻比耿照的上臂略粗,比例更是修長得不可思議,配上更
纖長筆直的小腿胫,直不似人間之物。耿照平生所識諸女,染、明皆有颀身之美,
雪豔青的一雙長腿更是勾魂奪魄的尤物,與她一闆一眼的性格毫不相稱;然而說
到「細」、「直」二字,無一可與弦子相比。

  她盈盈立在水中,雪面包子似的飽滿陰阜浮在水上——那是她平坦腹間唯一
的隆起——僅一小撮卷茸飄于水面,被潺潺流動的溪水爬網蕩漾,清純中竟有股
誘人的無心之媚。

  上回兩人裸裎相見,是在越浦驿的無人廂房,窗門緊閉、光線幽暗,耿照隻
記得她那令人驚心動魄的白皙、無比緊湊的小巧肛菊,以及從她背後握住那兩隻
尖細椒乳時,與外表絕不相稱的酥軟。直到今日他才驚覺,原來如雪梅般盈立的
弦子,竟是如此出塵美麗。

  她非常适合站着,尤其是在水中。

  纖細的手臂與大腿沒有半分餘贅,充分鍛煉的肌肉像是最合身的絲綢舞衣,
伏貼着她寬肩長頸、挺胸拔背的完美骨架。那樣的美是由内而外的,沒有任何胭
脂水粉或神織妙裁能修飾得出來。赤身裸體的弦子毫無羞赧——或許是她還沒有
學會——仿佛自溪裏浮出的山精水靈,渾身上下不帶一絲煙火氣。

  耿照「骨碌」吞了口唾沫,溪水未能遏制欲焰,相反的,腿間的雄性象征昂
翹如刀,迸出肌膚的滾燙一碰到冰冷的溪水,便化成針刺般的痛楚,竟使陽物更
加猙獰,宛如釁獸。

  他對隐隐失控的欲火感到困惑。

  早在風火連環塢之前,耿照就發現自己對女子胴體的異常渴望,那狂烈的需
索甚至連元陰豐厚的寶寶錦兒都承受不住。爲了避免傷害到心愛的女子,他加意
抑制,卻使得頭疼的宿疾再度複發,自制力益發薄弱,在焚江之夜達到高峰,失
控占有了雷冥杳。

  及至被蠶娘所救,帶往媚兒的行館浸泡溫泉療傷,那種莫名爆發的欲焰又消
失不見,縱與媚兒抵死纏綿,也不曾像當夜那樣失控發狂。

  他曾猜想是蠶娘在自己身上做了什麽手腳,以抑下狂躁的欲焰,誰知昨日對
上天佛血,豁盡全力的結果,體内那股莫名邪火的禁制又再度被打開來,拖命下
山時兀自不覺,此際弦子絕美的裸體近在咫尺,奔騰的欲念頓時一發不可收拾。

  這樣的場景與感覺耿照似曾相識。

  在八太保雷亭晚的密室地道中,他害怕自己侵犯弦子而保持距離。與此際不
同的是:在危機四伏的敵陣,面對前路混沌未知,隻消一念堅持,畢竟無法不顧
一切順從欲望。但在靜谧的山溪裏,滿眼翠蔭綠濃,兩人均是赤身裸體,他突然
覺得一切毫不真實,眼前豔媚到令人心驚的白皙女體仿佛不是弦子,而是寂寞了
千年的山鬼,正渴望着男子的雄軀……

  弦子撥着水向他走來。

  「弦……弦子!别……别……」

  理智隻差一線就要崩潰,他不明白情況何以至此,但弦子沒給他遲疑的時間。

  她面無表情,就像平常那樣,纖細的十指按上他的胸膛,翹起渾圓綿股,白
皙細長的大腿「嘩啦!」擡出水面,就這樣跨坐在他身上,怒龍被一抹肉縫壓着,
摁在他肌肉虬起的小腹上,不知是股溝或蜜唇。

  弦子全身肌膚都是涼的,又滑又細,像是某種軟玉,仿佛無一絲毛孔。耿照
唯恐自己灼熱的噴息将她吹化了,鼓跳的胸膛卻摒不住呼吸,「砰砰」的撞擊聲
響回蕩在兩人間。弦子傾耳聽了片刻,露出困惑的表情,模樣可愛到令他劇烈勃
起,已至疼痛的地步。

  「你再不下來……」開口時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嘶啞的嗓音一點也不像他,
跟野獸沒兩樣。「我會……會做出很糟糕的事。你……你爲什麽要……要這樣?」

  弦子摸着他的胸膛,仿佛在熟悉一件陌生的兵器。細涼的指觸令他抽搐似的
彈動兩下,勃挺的怒龍像要将女孩兒挑起來似的向上一昂,蠻橫地擠進縫裏。弦
子指尖一揪,縫底濡出溫溫的液感——比起他嘗過的衆多女子,她連溫熱都顯得
過于寒涼,硬是與人不同。

  這異樣的感覺并不讓她特别驚慌。

  救出染紅霞的第二天,宗主找了她去。所有人都出去找他了,她也很想去,
但宗主的命令不可違——雖然她才違背過一次。違背宗主是要受罰的。

  宗主閉起門窗,一件、一件地褪去她的衣裳,直到一絲不挂。她以爲是要處
以鞭刑,她見過潛行都的同伴褪衣受責,打完人也差不多快死了,隻是比死還慘。
她讓自己盡量不去想象。雖然對包括恐懼在内的情感反應遲鈍,不代表她不會恐
懼。宗主像把玩某樣心愛小玩意似的撫弄她的身體,捏着她的乳房在手裏掂掂份
量之類,最後讓她平躺在榻上,指腹輕輕揉着她的腿心。

  弦子覺得像漂浮在雲端一樣,軟綿綿地提不起力氣。

  ——如果這是處罰,這樣死了也好。

  這樣的念頭不止一次掠過她的腦海。

  「你,喜歡他麽?」宗主一邊揉她,邊托着腮幫子吃吃笑,活像個惡作劇的
小女孩。她很少見到宗主這樣,但更讓她疑惑的是宗主的問題。

  「什麽是喜歡?」

  「沒關系,我已經知道啦。」宗主的指尖揉出豐沛而黏膩的漿液聲響,她不
由自主地伸直了腿,緊繃的身體開始顫抖着。

  「他這樣弄過你了麽?」宗主笑問。

  「沒……沒有。」

  「沒碰過你呀!」聽起來有些失望。

  「碰……碰過。」

  「但不是這兒?」宗主一怔,突然笑起來,指尖不懷好意地往下移,沒入她
桃兒似的雪綿股間。「……難道是這兒?」

  在廂房裏被他觸摸的記憶又再次蘇醒,她的身子像着魔似的漏出漿水來,平
坦的小腹不住痙攣,掐擠着荔漿似的清澈汁液,大把大把往外噴。

  她本能地捂着小肚子側轉,想改用趴卧的姿勢減輕痙攣,膝頭卻軟得撐不起
來,翹起的陰戶如蚌蛤般射出水箭,比平日解手的量更多也更強勁,噴得紗簾上
都是,汲飽汁水的垂紗再吃不消,淅淅瀝瀝地滴了一榻。

  宗主「哎呀」一聲,吃吃地笑起來,似乎不着惱她弄髒了錦榻,把喘息不止
的弦子按回榻上,俯視少女空洞失神的眼眸,笑道:「記住,别再讓他碰你的屁
股。男人腿間有根又粗又大的物事,你要讓他把那物事塞進這裏。」食指、無名
指輕輕撥開她顫抖的花唇,留着尖尖指甲的中指一挺,毫不留情地刺進去——男
人的腿心裏,真的有一根又粗又大的物事。

  弦子對宗主的話毫不懷疑,雙手按他胸膛,又圓又軟的小屁股前後滑動,活
像是騎馬。耿照呻吟出聲,感受黏膩的花唇在陰莖上厮磨,弦子的陰唇十分細小,
卻非一團濕熱,而是魚嘴般輪廓分明,動起來如兩片蘭瓣蘸了蜜在龍杵上來回塗
畫,舒爽之餘,連花瓣形狀都能清晰感受,又有魚嘴吸啜的黏濡鮮活,滋味難以
言喻。

  他抓住她的腰後股上,本想阻止她繼續撩撥,誰知十指一陷入兩團綿軟雪肉,
便再也松不開。黑島女子俱有股臀松軟的妙處,绮鴛、阿纨、瓊飛乃至漱玉節自
己,無不是雪臀豐腴,又大又圓,薄身的弦子可說是其中的異數;豈料在「雪股
酥綿」上竟絲毫不讓,忒薄的小屁股仍掐得滿掌細滑,雪肉溢出指縫,實難想象
這腴潤的手感究竟從何而來。

  他幾乎想抓着她一提起,杵尖對正那張不住吸啜的細小魚唇,用力往上頂—
—壓抑着熾烈的淫念,耿照強迫自己不動,嘶聲道:「弦……弦子!我們是朋友,
朋……朋友不該這樣的。你聽我說……」

  弦子執着地厮磨着他,清澈的眼眸居高臨下,帶着懾人的光。「我不想跟你
做朋友了。我要離開你。」這可比冷水澆下還要醒人,耿照聽得一怔,掙紮坐起。
「你說什麽?」

  「我想回到宗主身邊。」弦子的口吻還是一貫的清冷。倘若閉上眼睛,根本
想象不到兩人正貼面赤裸相擁,她不住挺着小屁股,用溫熱濕濡的蜜唇磨着他滾
燙粗長的陽物,隻差一步便要合爲一體。「宗主說隻要懷了你的孩子,就讓我回
去。可不可以請你,趕快給我一個小孩?」

  任誰聽到一名美貌少女這樣說,都無法不興奮起來。耿照硬得難以自制,雙
臂一合,将她緊緊抱在胸前,連口鼻埋進了她濕濡的發裏亦不自知,嘶聲問:
「你……你爲什麽要回宗……」忽然省悟,不覺無語。她從小在黑島長大,黑島
便是她的故鄉,漱玉節就算不是她的親人,在她生命裏的份量也遠遠大過自己。
如同他始終向往着在龍口村生活一樣,誰又能叫弦子不要回去?

  「你……你别這樣。」

  他咬牙苦抑欲念,身下弦子的滑動卻越見舒爽。

  那兩片幼魚細口似的肉唇間,噘起一枚嬰指似的肉芽,又脆又韌,又極軟滑。
弦子像坐着一粒小肉珠子搖動屁股,每一蹭都不由自主顫抖,鼻腔裏噙着不自覺
的輕聲嗚咽,生澀的動作開始變得滑順起來。

  她原本就是天份極高的良質美材,無論是練武或其他方面。

  「弦子,我去同宗主說……」耿照抓着她的屁股不讓搖動,弦子掙脫無用,
居然以極微小的幅度挺動小腹,加倍讓勃挺的蛤珠揉着滾燙的陰莖,好教快美的
感覺不緻中斷。「我……唔唔……去同宗主說,你不用……不用這樣……就能回
……啊!」

  弦子沒有接口,執拗地持續動作。

  因爲這件事毋須回答。其實耿照心裏非常清楚,這事上他對漱玉節并沒有讨
價還價的空間,阿纨的事便是最好的榜樣。現下隻剩最後一念維系理智。

  「弦子……弦子!你聽我說!」他捉住少女的雙臂,湊近面孔,勉強正視她
的眼睛,灼熱的呼吸還未融化那玉雕般的美麗人兒,自己已将昏厥過去。「潛行
都衛練有「蛇腹斷」,我身上的化骊珠縱使能破解劇毒,但你一樣會死!天知道
……天知道宗主對阿纨做了什麽手腳,我們……我們别信她。這樣……這樣是不
行的……」

  弦子動彈不得,怔望了他片刻,忽然湊近櫻唇,在他唇上生澀一吻。她的唇
瓣又滑又軟,但仍是濕濕涼涼的,如山精般毫不真實。

  「我沒練過「蛇腹斷」。宗主隻教我練刀劍,還有殺人的方法。」

  她在他耳邊輕聲道,悠斷的喉音與呻吟無異。趁耿照愕然松手,她的吻像雨
點一樣,落在他的頭頸頰畔,依然十分青澀笨拙,與在廂房時本能交纏的丁香小
舌判若兩人。

  ——我不想跟你做朋友。

  ——我要離開你。

  (這……算什麽?)

  耿照心中說不出的苦澀,意外成爲翻覆于欲海之前的最後一抹清明餘光。

  漱玉節!你爲什麽……非把一切弄成這樣不可?

  回過神來,弦子正低着頭,兩條修長的藕臂探入水中,全神貫注的模樣有着
說不出的荒誕滑稽。從杵上被纖纖玉指掐握的曼妙觸感,以及尖端被貪心的小魚
嘴大口銜住、卻緊卡着進退維谷的快美判斷,弦子是打算一口氣把「那物事」塞
進去,速戰速決,一了百了。

  耿照又氣又好笑,靈光一閃,發現這件事的關鍵所在,老鷹抓小雞似的把暗
渡陳倉的小笨女賊捉住,盯着她一字一句地問:「你爲什麽,要急着回宗主身邊?
爲什麽不再做我的朋友了?」

  弦子停止掙紮,跟他相望片刻無言以對,突然别過頭去。

  這是她初次顯露感情——不管那是什麽。快被欲火折騰死的耿照不敢拖延,
乘勝追擊:「你如果老實告訴我,我便給你一個孩子,讓你回宗主身邊!」

  弦子罕見地遲疑了一下。雖然昨晚他沒按照約定返回朱雀大宅,總的來說還
是守信多于失信的。弦子決定相信他。「再不回宗主身邊,有一天我會不聽她的
話。我從沒不聽她的話。風火連環塢那晚,我第一次不聽她的話。」

  「爲了我?」耿照會過意來。

  「……嗯。」

  他忍不住想笑,看她無比正經的表情,忽覺可愛得不得了,低頭去銜她柔軟
的唇片。弦子猝不及防,「嗚」的一聲瞪大雙眼,渾身僵硬;片刻慢慢酥軟,星
眸半閉,将舌尖伸進他口中吮着,仿佛非得如此,才能舒緩胸中沉甸甸的悶郁感。

  兩人吻得渾然忘我,耿照對她憐愛至極,再也壓抑不住翻騰的欲念,蓦地抱
着她「嘩啦!」自水中站起,掉轉過去,将她的上半身壓上柔軟的綠茵,兩人四
唇分開,喘息不止。

  「……我給你孩子。」耿照抵着她的額頭,粗濃的喘息全噴在她鼻尖頰畔,
咬牙道:「然後我會從宗主手裏,把你搶過來!你哪裏都不許去,乖乖待在我身
邊,聽到沒有?」

  弦子其實不太明白。她是一闆一眼的性子,本想問「爲什麽」,不知爲何,
一聽他啞着嗓子說「把你搶過來」時,腿心裏便濕得一塌糊塗,花漿淅淅瀝瀝漏
出,酥得提不起力氣發問,摟他的頸子軟軟點頭:「嗯。那你快給我孩子。」

  耿照再也忍耐不住,抄起她細直的美腿,将她渾圓白皙的膝蓋壓上玉乳,緊
緊箝在岸邊,膨大如鴨蛋的紫紅龍首不費什麽力氣便尋到了花漿頻漏的桃源溪谷,
抵正不住開歙的小小魚嘴,「噗!」挾着漿膩狠狠貫入!

  弦子「嗚」的一聲身子微仰,被他扛上肩頭的兩條長腿一跳,水面上飄起絲
絲嫣紅,純潔的無瑕之證轉眼随水流去,身子從此隻屬郎君所有。

  耿照欲火太熾,弦子的泌潤又太過豐沛,加上苔岸膩滑,怒龍一排闼破關,
竟連稍停一停亦不可得,嬰臂兒粗的彎翹龍杵「唧!」直沒至底,裹着漿水貫入
從未有人履迹的處子幽徑,将雞腸似的膣管猛然撐開。弦子連叫也叫不出,纖細
的身子不住顫抖。

  全身肌膚寒涼如玉的少女,隻有這一處無比火熱。

  耿照隻覺陽物插入了一管難以想象的滾燙濕黏,溫度之高,如傷風時渾身發
燒一般;怒龍本是浸在冰涼的溪水中,貼着她涼滑的大腿肌膚叩關,陡地插進這
又濕又熱的嫩膣裏,光是極冷到極熱間的轉瞬變化,就令龍杵暴脹數分,捅得少
女滿滿的再無一絲空隙。

  耿照摟着她奮力抽插,并非沒有憐香惜玉的念頭,而是根本停不下來。

  弦子的身子像精鍛的細薄鋼片般充滿彈性,幾乎被折成了「匕」字形,膝蓋
緊緊抵着那對酥盈椒乳,耿照每一貫入,仍能清楚感覺她的小腹、腿根、腰背、
雪股……每塊肌肉揪緊成團,劇烈地反饋力道,帶來令人銷魂的掐擠與緊束。

  無暇變換姿勢,耿照抄着她的膝彎,雙手繞到她身後掐緊雪股,微屈着大腿
向上頂,「啪啪啪」的貼肉撞擊蓋過了靜谧林間的潺潺流水,漿膩的聲響中帶着
濃濃的色欲,不斷堆棧累積……

  弦子被插得又痛又麻,這與宗主對她的輕拂細撚全然不同,即使被尖細的指
甲刺入身體,流出一抹血絲,也比不上破瓜時撕裂般的痛楚。但她對疼痛的忍耐
力本就異于常人,歡好的刺激對她來說卻太過陌生,此消彼長,很快她便被刨刮
嫩膣的酥麻快美所攫,陽具每一貫入她便仰頭「啊」的一聲,清純的叫聲分外可
人。

  而她的雙腿亦是一絕。擁有美腿的女子,身量多半出挑,遠觀固然比例修長
十分悅目,扛到肩上時可是結結實實的兩條腿子,唯有如弦子這般纖細的足胫,
入手竟不盈握,便是貼面親吻仍覺纖美。

  耿照被肩上一跳一跳的兩腿細直美腿弄得眼熱,端着玉人上前兩步,将她上
身放倒在厚厚的草墊上。弦子無頸可摟,身子裏的絞扭抽搐卻快把她逼瘋了,雙
手胡亂抓着青草,挺着纖腰不住彈動,唇縫間迸出既苦悶又清純的「唔唔」呻吟。

  耿照抓着她的足踝大大分開,弦子不知這個姿勢會讓玉門加倍緊縮,蓦覺那
根硬物似又變大,膣戶卻反而變淺了,老被頂着穴裏一塊又酸又美、軟麻筋似的
怪地方,一股強烈的尿意湧現,卻與小解時絕然不同,腰肢一扳,猛然睜開眼睛,
搖頭驚叫:「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雪股猛擡離地,宛若龍蝦尾甲般劇烈彈動,兩條美腿伸得筆直,連扳平的
雪趾都痙攣起來。

  男兒聽她沒頭沒腦的一陣「不要」,不覺失笑,龍杵被肉壁一夾,猛向上提,
暴脹的肉菇頓成倒鈎一般,牢牢嵌入,脫之不出;偏偏那嫩膣裏又油潤得難以言
喻,雖夾着陽物,旋扭之時依然貼肉摩擦,如入魚腹,不住往内吞吃。

  那快感委實太過強烈,耿照幾乎撐持不住,精關一松,濃精噴薄而出,趴倒
在她又濕又涼的細柔胸脯上。

  弦子頭一回迎接男人的陽精,隻覺一股熱流汩滿腿心,來得又猛又快,不知
是什麽東西,本能地要退;不料手足酸軟,一掙之下絲紋不動,滾燙的漿液已将
小小的膣戶灌得滿滿的,溫熱的液感熨着蜜肉,将酥麻美人的餘韻都留在了最深
處。

  她忽覺安心,摟着身上的男兒,閉目細細喘息。

  耿照身心俱疲,盡情發洩欲望後,竟沉沉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
間忽然想到:「……我身軀沉重,豈非壓壞了她?」猛然睜眼,發現自己躺于草
地上,身上的汗水狼籍早被清理幹淨,弦子并腿斜坐身畔,濕濡的長發攏在胸前,
雪白的小屁股對正自己,露出酥嫩嬌紅的腳掌心子。

  她一手拿着濡濕的布巾爲他擦拭陽具,辨出呼吸有異,知他醒了過來,回頭
道:「我給你清理一下。都是血。」耿照滿心憐愛,撫着她綿軟滑膩的雪股道:
「那是你最寶貴的處子落紅,女孩兒家一生隻有一次的。」

  弦子微微蹙眉。「還好隻有一次。比金創疼,有點難受。」

  耿照又憐又愛,又覺好笑,輕拍她屁股一下,坐起身來。「輪到我幫你清理
啦。過來!」弦子有些爲難,低道:「還是等一下罷。」耿照以爲她破瓜時太過
疼痛,以緻動彈不得,想來是自己不好,益發關懷。

  弦子經不住他問,老實道:「你那個……一直流出來,我現在不能亂動。」

  果然她一條藕臂夾在腿間,左手捂着玉蛤,沾了落紅的精水不住從指縫間淌
出,化成薄漿的精液夾着絲絲瑰紅,宛若血燕熬粥,襯與玉指烏茸,以及充血未
褪、半露半掩的兩瓣花唇,畫面無比淫豔。

  他一看便硬了,雄風轉眼即複,笑着接過布巾,拉開她的小手,殘餘的精水
一失阻擋,稀哩呼噜地流了一地。「這樣,還生不生得出孩子?」弦子有些擔心。
耿照忍着笑将她摟在懷裏,正色道:「不妨的。若擔心生不出,咱們多做幾回便
是。」

  弦子一想也是,忽道:「你和她夜夜都做,她也想生孩子麽?」耿照知她指
的是寶寶錦兒,面上微紅:「果然都教她們瞧了去。」本想支吾應付,又怕說者
無心,卻教寶寶錦兒聽去,惹她傷心便不好,想想才道:「做這事不隻爲生孩子。
男女間若是情投意合、情義深重,也能做這樣的事。」

  弦子若有所思,片刻又問:「這事既不是生孩子,那叫什麽?」

  耿照心中掠過「歡好」、「交合」乃至「敦倫」,正要說明,忽然萌生惡作
劇的念頭,幹咳兩聲,一本正經。「這種事叫「幹」。你若想生出孩子,便要讓
我多幹你幾回,才能受孕。」

  弦子是受教的好孩子,本欲點頭,忽又發現問題。

  「怎不是我幹你,而是你幹我?」耿照一時語塞,好在腦筋動得快,趕緊澄
清。「男子陽物插入女子體内才叫「幹」。故隻能說我幹你,而不是你幹我。」

  弦子恍然大悟。「說你插我也行,對吧?」

  耿照大樂,故作嚴肅道:「很是很是,弦子真聰明。來,你再多說幾遍,免
得忘記。」弦子乖巧點頭,輕聲複誦:「若想生出孩子,我要讓你多幹幾回。若
想生出孩子,我要讓你多幹幾回。若想生出孩子……」耿照聽得面紅耳熱,隻覺
這粗鄙之詞從她口中吐出,竟是說不出的誘人。弦子依言念了幾遍,忽然擡頭:
「你現在,是不是很想幹我?」

  耿照滿腦子的淫念被揭,正自心虛,卻見弦子伸出手,輕輕握住他勃挺的龍
杵,光是寒涼滑膩的指觸便令杵徑脹大分許,龍首不住彈動,滋味妙不可言。他
一時說不出話來,即是閨閣中一向大膽的符赤錦,也從沒以這樣坦率自然的口吻,
直面相對地問過他。

  「嗯。」不知爲何,他隻想誠實回應她,不帶一絲虛矯。

  弦子濃睫微顫,忽露出放心了似的表情,嘴角微微一動。

  這是耿照頭一回看見她笑。

  「真好。我現在,也很想被你幹。」弦子跨上他的腰際,将昂起的細細乳尖
湊到他面前。玉腿擡高的一瞬間,耿照看見她被插得紅腫的陰戶紅豔如一朵帶露
薔薇,散發甜腐誘人的淫靡香氣。

  「……你再多幹我幾次,好不好?」

  封底兵設:

  封底兵設:真

              【第二十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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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6:5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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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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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台灣台北
狀態 離線
第二十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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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内容簡介】

  「你說佛這麽好,大水沖倒俺屋舍、卷走俺妻女時,佛在何處?俺走幾千裏
路來東海,慕容柔卻要趕我們回去,路上不知還要死多少人,佛又何在?」

  面對激動哭号、滿面血淚的難民,那人隻搖頭道:「佛不在。」衆人嘩然。
此世無佛,救贖何在?當朝廷旁觀袖手,當鎮東将軍閉門自固,佛的使者要如何
拯救苦難的百姓,領他們度過長夜,迎向黎明?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零一折劍與君同,以心傳心杵莖上傳來一陣又濕又涼、仿佛什麽滑軟之
物搔刮的異感,将他從深眠中喚醒。有那麽一瞬間,耿照想不起置身何處,茫然
享受那泥鳅般的細膩舔舐,盯着帳頂好半晌,才想起這是什麽地方。

  如此笨拙的動作,卻能帶來巨大的快感,隻因那丁香顆兒似的小舌太過細滑
的緣故。還有較尋常女子寒涼的體溫也是。

  涼涼的嘴唇、涼涼的鼻尖,涼涼的面頰與脖頸……簡直像是被一尾比小指更
細長也更濕涼的小青蛇纏上了似的,教人打從尾闾一路寒上頭頂,舒爽中帶着說
不出的悚栗。

  微微擡頭,見女子伏在腿間,濃發在腦後紮成一束,垂攏于胸前,露出白皙
的長頸;額前厚厚的浏海撥向一側,原本利落的發式因少女專心一意、吐舌勾挑
肉莖的模樣,平添幾許異樣的香豔淫靡。

  她上身僅着一件貼身的窄袖短打,漆黑的服色使纖薄的身形益顯窈窕,加倍
襯出衣架子似的寬肩美背;本該紮入纏腰的衣擺卻解了開來,沿着背脊向下滑,
露出白皙的窄腰裸背,薄薄的屁股蛋高高撅起,翹着桃兒似的渾圓曲線,下身竟
是一絲不挂。

  褪下的黑綢裈褲、月牙白小襪,以及短靿魚皮靴扔在榻上,一隻靴兒挂在榻
緣,另一隻可能掉落床底,可以想見褪下時的匆忙。

  想起弦子忙不叠地剝光下身、爬上榻來爲他舔舐陽物的模樣,耿照不由得欲
念勃發,怒龍繃着蚯蚓般的青筋一彈一跳,差點從她涼涼的指觸間掙脫開來。

  發覺他醒來,弦子收起丁香小舌,不自覺地在唇上舐了舐,猶如一頭将享用
鮮魚的雪潤小貓,扶着杵莖跨上他的腰際,陽物擦過滑膩的大腿内側,微涼的肌
膚令耿照忍不住昂頸挺腰,發出舒服的低吟聲,杵尖旋即被兩片鯉魚唇似的酥脂
噙住,一點、一點吞進比魚口還要窄小的魚腹深處。

  她的陰唇還是腫的,細小的蜜縫也是。

  兩片嫩肉因爲興奮,以及連日來不停的交媾而劇烈充血,被龍首撐擠着突入
的模樣,宛若一朵碾出紅汁的鮮豔荼靡。弦子卻仿佛不知疼痛,巨物侵入的瞬間
她翹臀昂首,高高支起的兩條長腿左右分成「冂」字,可以清楚望見粗大的陽物
沒入她雪嫩股間,兩瓣渾圓香臀一坐到底。

  少女雙手按着他的腰腹,身子微向前傾,又細又直、白皙耀眼的纖長足踝支
撐着身體重心,像騎馬打浪似的,懸在男兒腰股上前後搖動,滾燙的蜜壺套弄着
勃挺的男根,那種貼肉的緊湊程度與她滑順流暢的動作毫不相稱,吸啜的勁道卻
以絕難想象的速度與強度不斷增幅,耿照隻覺腰眼又麻又酸,弦子馳騁片刻,精
關竟隐有松動的迹象。

  他從沒在任何一名女子身上,在這麽短暫的時間内就被推上巅峰。弦子的膣
戶異常緊湊,然而又不隻緊湊而已,蜜壺裏非比尋常的濕熱黏膩,與肌膚的細滑
寒涼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宛若冰火交煎,加諸于龍杵的爽利實難言喻。

  此外,弦子纖薄的小屁股更是從外觀上完全無法看出的緻命武器。

  女子下盤天生豐盈,股腹間更是嬌脂堆積如沃雪,堪稱全身上下最有肉、最
酥綿處。然而弦子不僅身段薄如鋼片,股腹間更是沒有半分餘贅;搖動腰肢時,
陽物像是被夾入極富彈性的兩片百鍛精鋼,沒有豐潤的腰臀腴脂做爲緩沖,緊湊
的膣管壁毫無遺漏地反饋着扭動的勁道與方向,嫩肉異常刮人。

  與她歡好,往往十數下間便到了貼肉相搏的境地,爲男兒帶來極大的快感,
耿照全然無法、也不想思考,到後來隻要一插入她的身子,便抱着又圓又彈手的
兩瓣小屁股奮力挺聳,毫不留力,盡情享受那種失速墜落般的駭人爽利,将體力、
精力極盡壓縮于短暫的片刻,痛痛快快射了給她。

  從綠柳村返回越浦不過短短兩日,兩人做的次數,竟是數也數不清了。

  當日在清溪邊的綠草地上,耿照便要了她三五次,弦子對于疼痛的忍受度易
乎常人,況且再痛也比不過破瓜時,居然曲意承歡,漸漸領略男女交媾的滋味。

  兩人同乘一騎回城的路上,在鞍上又弄了兩回,弦子抱着馬頸翹高雪臀,承
受男子瘋狂的撞擊,像要被撐裂似的花唇滿滿插着巨陽,縫間滲出的薄漿裏都摻
着細細血絲,旋被湧出的愛液沖去,弄得鞍上一片狼籍;進城前勉強理了衣發,
下馬時卻是耿照腳步虛浮,射到陰囊隐隐生疼的地步,不覺心驚。

  弦子的心思便如一張白紙,沒什麽貞操矜持的觀念,既知交媾快美,想要時
便來尋耿照,無論何時何地,均能心無旁骛地放懷享受。所幸耿照身負碧火功絕
學,先天胎息源源不絕,修爲又遠勝過她,換了旁人,難免被這貪歡的小妖精榨
得點滴不存,至死方休。

  不過,像今天這樣在睡夢中被她舔醒,倒是破題兒頭一次。

  這到底……是誰教她的?

  弦子的蛤珠雖然敏感,但她愛被粗硬的陽物貫入膣中、貼肉擦刮着嬌黏肉壁
的感覺,更甚蛤頂厮磨。于騎乘上位時,不似尋常女子偏愛屈膝跪坐,而是支起
腿兒懸空放落,如打樁一般,小屁股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滾動,閉目享受巨物
進出的痛快爽利。

  也虧得她手長腳長,肌力又強,方能采取如此累人的體位。

  弦子瘋狂搖動片刻,似有一絲疲累,然而敏感的嬌軀正要攀上峰頂,對快感
的需索益發強烈,豈容消停?本能地一挺纖腰,雙手向後撐住男兒的膝蓋,踮起
腳尖奮力扭腰,猶如垂死前的豁命一擊,掙紮得更加激烈。

  「啊!好……好酸!弦……弦子……」耿照被掐擠欲狂,結實的小腹不住抽
搐,陰莖暴脹,濃精仿佛已汩至杵中,腹下一團火熱。

  弦子就愛他這般粗硬,搖得更起勁,身子不知不覺亂扭起來,支起的修長玉
腿并成了「兒」字,雪趾痙攣似的蜷了起來,屁股卻動得更極更快,咬唇「嗚嗚」
哀鳴,一雙尖翹渾圓的鴿乳,因乳質綿軟到了極處,随着劇烈的搖動不住抛甩變
形,起伏叠宕,絲毫不覺尺寸幼細,反倒豐盈誘人。

  耿照還來不及思考,杵莖傳來的烘熱濕緊及強烈的吸啜勁道,伴随她脫缰野
馬也似、不住滾動的小肚皮,三管齊下,一股酸死人的酥麻感自馬眼内抽出,正
在将射未射的當兒,「咿」的一聲房門忽啓,一抹彤豔嬌腴的金紅衣影跨過門坎,
輕盈曼妙的步子來到镂花月扇之前,揭開紗簾一瞧,掩口驚呼:「怎地……怎地
又好上了?」語聲嬌柔甜糯,正是寶寶錦兒。

  耿照早知是她,心神略分,趕緊捉住弦子的小屁股不讓搖動,誰知沁着薄汗
的渾圓股肌滑不留手,一下竟抓不實,弦子的嬌軀便似一管太過合身的肉套子,
緊束着怒龍寶杵一套一拔,龍首「剝」的一聲脫出蜜壺,陽精猝不及防、噴薄而
出,噴上弦子的下巴鼻尖,兀自不停,「蔔蔔」幾聲餘漿噴發,沿着她白皙汗濕
的小腹、肚臍、胸乳間濺出幾道濃綢液痕,緩緩向下流淌,形成一幅淫豔的畫面。

  弦子嬌喘未止,伸手往鼻端一抹,滿掌黏稠液絲,帶着迷蒙的神情喃喃道:
「出……出來了……沒……啊……沒在裏面……」小肚子裏的痙攣尚未退去,已
伸手捉住半硬半軟的陽物,口氣活像小孩告狀:「射在外面了。你再幹我一次。」

  符赤錦趕緊從身後将她抱開,笑罵道:「你這樣亂來,相公身子會弄壞的。
我不是讓你多舔他一會兒,别忙着進去麽?」耿照微略回神,不禁苦笑:「果然
是寶寶錦兒!我忒胡塗,除她以外,還能有誰?」

  弦子像是做錯事被逮到的小女孩,倔強地扭頭閉口,竟是來個相應不理。打
從回到朱雀大宅的頭一晚,弦子一聲不響脫得精光赤裸、鑽進小兩口的被窩起,
寶寶錦兒便知曉他二人的好事,倒沒有責怪他四處留情的意思,隻拿似笑非笑的
眼神瞅他,一臉的幸災樂禍。

  弦子不通人情世故,想要便要,寶寶錦兒頗識時務,大半日間都沒來打擾。
耿照一來怕她委屈,二來擔心二姝鬧僵了不好收拾,正尋思着如何開口,寶寶錦
兒輕搧他大腿一記,乜着嬌媚的眼波笑啐:「睡你的罷!沒事兒别醒着。當心魂
都教人給吸幹啦,還沒得輪回轉世。我同我的親親弦子聊聊。」

  耿照被搧得一愣:「她倆幾時這麽好了?」卻見符赤錦讓她雙手撐後,擡腳
大大分開,露出紅豔豔的、軟腴濕亮的花唇陰戶,翹着腴臀跪在她兩腿間。

  「你别動,我瞧瞧。是哪個銷魂洞這般刮人,差點要了相公的命。」弦子居
然乖乖順從。

  她的陰阜十分飽滿,興許是小腹太過平坦、肌束又十分結實的緣故,而陰戶
的開口,則較尋常女子略高。寶寶錦兒饒富興緻地翻開她的花唇,湊近輕嗅,笑
道:「你這麽香,難怪相公喜歡。可一點兒也不像騷狐狸調教出來的。」

  弦子被她溫熱的吐息弄得有些臉紅,身子輕顫,蹙眉道:「騷狐狸是誰?」

  符赤錦噗哧一笑,搖頭道:「騷狐狸就是騷狐狸,誰都不是。」

  柔嫩的發絲在敏感的大腿内側輕拂,弦子嗚的一聲擡起腰來,纖細白皙的腿
根處繃出兩條大筋。符赤錦伸出玉指摳摸,頻頻發出「咦,好緊啊」、「怎地這
麽熱」的贊歎聲,仿佛在品評什麽珍稀玩物,弦子被擺布得縮肩抵颔,身子不住
輕顫,雪靥酡紅,鼻端不住輕哼着。

  無奈天不從人願,正當她專心研究弦子的曼妙構造之際,射在少女胸腹間的
濃精化作漿水,沿臍間的細細凹痕蜿蜒而下,淌入幼細的烏茸中。弦子的恥丘渾
圓飽滿,高高隆起,精水本應阻于此間;然而她的陰戶又生得特别高,高低段差
遽然陷落,精水打濕了陰毛,一下子漫過隆丘,「骨碌」地繼續往下流去。

  符赤錦笑道:「哪來的礙事東西?奴奴吃了它!」伸出丁香小舌一卷,竟将
精水吞下。這下連舌頭都來摻和,身爲地主的弦子難再置身事外,被她細舔輕舐、
勾挑拈彈一陣,腰杆都快扳斷了,昂頸發出貓兒似的嗚咽。

  耿照又氣又好笑:「你這是哪門子聊法?分明是調戲!」見寶寶錦兒翹着美
臀、專心擺弄身前的美人,渾圓飽滿的雪股撐出薄紗郁金紅裙,完全沒意識到自
己正身處險境,不覺食指大動,冷不防地起身掀裙,牢牢抓住她豐美的雪臀。

  符赤錦驚叫回頭:「你、你做什麽……呀!」

  噗唧一聲,滾燙粗硬的怒龍已裹着杏汁似的膩漿,滿滿地貫入她肥腴緊湊的
小穴中。

  「寶寶錦兒,你的洞洞還是這般小,真真美死人了。」耿照揮戈直進,捅得
她翹臀亂搖,整個上半身平貼于榻,半張美臉都埋進了弦子異常烘熱的腿心裏,
随着愛郎粗暴的挺聳不住向前拱,濡得一口鼻的晶亮濕黏。

  「别……别亂嚼舌根!小……小孩兒聽着呢!啊、啊……」

  符赤錦被他殺了個措手不及,翹着雪臀亂搖螓首,口裏胡亂嬌喚着。

  弦子被她前前後後一陣亂拱,初次領略蛤珠被揉撚觸摩的曼妙滋味,舒服得
瞇起了眼睛,眼縫裏水汪汪的,小巧挺直的瓊鼻中不住逸出輕哼,纖腰一扳,身
子頻頻哆嗦。

  另一頭,耿照抱着寶寶錦兒肥美的雪臀,巨大的陽物正紮實地、快慢有序地
進出她的股間,将那小小的肉洞撐滿撐圓,退出時還帶着一小圈紅嫩的薄薄肉膜,
依依不舍似的緊束着肉莖,宛若飽熟的花房。

  寶寶錦兒的膣戶恰如其人,雖然無比緊湊,卻是溫軟腴潤,不似弦子那般催
刮精元。不急着射将出來,更能品嘗陽物被肉壁完全包覆,進出間又暖又濕又緊、
不住被吸啜掐緊的銷魂滋味。

  「啊、啊……你……弄死人了……啊、啊、啊……」

  符赤錦雙手揪着錦被,将被上的鴛鴦織繡捏绉成一團,雪膩的手背透出淡淡
的青絡,細小的指節繃得發白。

  這如牝犬般翹起屁股的姿勢交合極深,她被龜頭上的粗棱刨得全身酥麻,雪
臀不覺越翹越高,揪着錦被的小手直往大把溢出雪肉的胸口挪去,半邊肩膀都貼
在榻上,猶如懷抱嬰兒,禁受不住的模樣分外誘人。

  弦子腿心處無人作怪,如潮快感頓止,少女緩過一口氣來,睜着妙目看得片
刻,忽道:「你怎麽還不出來?你幹我,都沒這麽久的。」

  耿照哭笑不得,身下寶寶錦兒回過神來,咬牙狠笑:「小浪蹄子!你……啊
……敢這般瞧不起姑奶奶!」翹着屁股磨将起來,把緊套在肉壺裏的杵莖當作軸
轳,苦忍着逼瘋人的快美又扭又絞之餘,還不住向後挺動,一聲聲短促的嗚咽隐
帶着泣聲:「美……嗚……美不美?美不……嗚嗚……美不美?嗚嗚嗚嗚……」

  「美……美死了!」耿照索性挺着肉莖雙手扶腰,享受身前美人的瘋狂迎湊:
「寶寶……好酸……好舒服!你的屁股……真是棒極啦!」

  寶寶錦兒自己都酸得受不住,揪緊錦被嗚嗚哀鳴,恨道:「快……啊啊…
…快射給我!莫教……莫教這小浪蹄子瞧扁我啦!啊啊啊啊啊啊——!」話未說
完腰眼已被拿住,耿照提着她一徑猛挑,「啪啪」的貼肉擊臀聲響徹鬥室,符赤
錦被推得向前一撲,浪叫不止的小嘴兒貼上弦子陰戶,失控的小香舌一陣亂攪,
發出無比淫靡的唧唧膩響。

  弦子如遭雷殛,纖腰扳如蝦弓,撐着身體的雙臂卻驟然脫力,整個人向後癱
倒,大腿痙攣似的掙紮着。符赤錦的快感隻怕比她更強烈,本能地抓住她的腿根,
尖尖十指幾乎掐進她既綿軟又富彈性的腿肌裏,噙着少女的花唇嗚嗚大叫起來,
眼看便要攀上高峰。

  耿照隻覺得裹着肉柱的小穴兒似又縮小幾分,連拔出都有困難,抓住她肥美
軟膩的雪臀一刺到底,再也不動,肉穴深處卻有一團油潤的嫩肉緊緊包覆着龍首,
肉團裏仿佛生滿蕊狀的小芽,如花冠肉齒一般,自行吸啜齧咬着男兒最敏感的尖
端;耿照緊抵着一陣急刺,挑得符赤錦忽然無聲,花心裏猛然一搐,終于再忍不
住,濃精洶湧而出!

  就在同時,蛤珠被噙得充血膨大的弦子也越過峰頂,「唧!」一股清澈激流
自黏膩的肉縫噴出,噴得符赤錦一頭一臉。耿照推着寶寶錦兒的雪臀向前趴倒,
三人叠作一處,符赤錦趴在她雪膩的細胸之上,不住嬌喘。

  弦子雙頰酡紅,茫然地睜大失神的美眸,似乎在比較這件事與「幹」何者更
快美一些,喘了老半天,始終沒有答案。耿照在她身上支撐的時間,遠比在符赤
錦身上短得多,弦子是頭一回被弄得這麽久,身子洩了又洩,強烈的快感卻不斷
堆棧,歡悅到甚至有一絲痛苦。

  被幹很舒服,但這樣也不錯。弦子心想。

  符赤錦勉力支起上身,胸前一雙雪膩乳瓜沉甸甸地垂墜着,弦子隻覺酥白耀
眼,喃喃道:「……好大。」符赤錦雪靥嬌紅,嬌喘尚未歇止,連膣裏都還殘留
着愛郎火辣辣的刨刮餘勁,對她霎了霎眼,嫣然道:「一會兒讓你摸摸,看軟是
不軟。」弦子考慮了一下,點頭道:「好。」

  符赤錦回頭在愛郎頰畔一吻,低笑道:「你方才這麽賣力,奴奴也不惱啦。
要不出一趟遠門帶一個小的回來,瞧我收拾你!」耿照留戀地厮磨着她滑膩的頸
背,嗅着混合了汗潮與弦子愛液的肌膚香氣,低道:「是我不好,寶寶錦兒。我
一定好好補償你。」

  符赤錦咬着唇瓣羞澀一笑,暈紅雙頰,嬌嬌地乜他一眼,又是那股似笑非笑
的神氣。「你該補償的,可不是我。快些起來梳洗整理,一會兒人就來啦。」不
理愛郎癡纏,硬推着他起身。

  「誰來?」耿照胡亂穿好衣物,套上靿靴,即使身體裏的倦意揮之不去,但
眼角瞥見一大一小兩美人的嬌軀,欲念又隐隐作祟,心頭頓有些不安分起來。符
赤錦嬌笑瞪他一眼,整衣坐起身,拎起勁裝裈褲套上弦子的美腿,一點機會也不
給他。

  「晚了兩天的人。」她斂起打情罵俏的輕佻神氣,正色道:「你得好好同她
說一說。弦子便交給我罷。」随手替他整理衣襟頭發。

  耿照面色微變。

  「二掌院?」

  符赤錦噗哧一笑,替他緊了緊腰帶,搖頭道:「你再喊她「二掌院」,索性
别去得了。這不是成心麽?女人啊,都是要哄的。相公忒會哄寶寶,怎地對她一
點辦法也沒有?」

  耿照也笑了,低道:「我幾時哄你了?我同寶寶說的每字每句,全是真心的。」

  符赤錦低頭微笑,将他上上下下整理得一絲不苟,輕歎了口氣,拍拍他的胸
膛,道:「去罷。不管結果如何,我總在這兒等你。」

  耿照捏了捏她溫軟的小手,對弦子道:「你待在這兒,要乖乖聽寶寶錦兒的
話,知道麽?」快步離開房間。弦子本要跟去,符赤錦一把挽住,笑道:「别走
呀,他讓你在這兒陪陪我。」

  弦子遲疑了一下,依言坐回床沿。

  符赤錦吃吃笑着,抓着她的小手按在胸前,輕輕揉撚。

  弦子捧着那對無法握實的乳瓜,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隔着衣布慢慢感受驚人
的份量。「軟不軟?」符赤錦笑着問。

  「軟。」弦子老老實實回答,低頭望着自己的胸脯。

  符赤錦向那雙乳鴿似的嬌嫩細乳伸出魔爪,紅着臉笑道:「弦子的也好軟。」

  弦子看看她的,再看看自己的,面無表情,忽然把手一縮,轉頭不聲不響。

  她從小便傾慕宗主的豐肌盛乳。綿軟飽滿、細如新雪的白皙乳瓜對小弦子來
說,有着近乎鄉愁的奇異思念。她多麽希望這樣的一對美乳是生在自己胸前。符
赤錦不明白這些個宛轉周折,但她覺得弦子并不是讨厭或嫉妒她沃腴的酥胸,才
突然掉過頭去的。

  在她心目中,像弦子這樣單純的孩子,應該要用更單純的方式來面對。

  她張開雙臂,冷不防地将少女摟在胸前。弦子的小臉陷入軟糯溫香的巨乳間,
驚詫過後隻輕輕掙了幾下,便不再亂動,靜靜埋首于巨碩的峰壑起伏。

  「舒不舒服?」符赤錦低垂眼簾,帶笑的嗓音從胸膛裏透出來,帶着磁酥酥
的微震。

  「嗯。」她的聲音有點悶悶的,吐息卻比少婦所想來得溫熱,不似肌膚寒涼。

  「我以前常常想,倘若我的孩子能生下來,她一定要是個女孩兒。」符赤錦
伸臂環着她,将一動也不動的少女抱得滿懷,半閉的星眸仿佛沒入了回憶之海,
巧緻的嘴角泛起一絲細細笑紋。「我就可以天天這樣抱着她,直到她長大成人。」

  弦子小臉側轉,面頰仍是枕在雪膩挺凸的沃乳之上,睜大的眼眸投向虛空處,
神情若有所思。

  「男孩不行麽?」

  符赤錦噗哧一聲,卻非取笑,藕臂忍不住緊了緊,仿佛覺得這個問題很可愛。

  「不行。等他們再大些,就是男人啦!」她咬着櫻唇壞笑道:「一個弄不好,
連親娘都下得了手,我可不幹。還是女兒好,娘親抱到老。」像摟小貓似的抱緊
她,用柔膩的雪靥輕輕摩她發頂,口裏直呼「好可愛好可愛」,忽覺腰間一緊,
卻是弦子伸手抱住了她。

  詫異不過一霎,符赤錦旋即露出微笑,細細拍着少女的背心,摟着她左右輕
晃,瓊鼻中哼着若有似無曲不成調,卻是說不出的溫軟動聽。「以後隻要你想了,」
她雙眸望向空處,自顧自的笑道:「便來給我抱一抱,好不?」

  弦子靜靜摟着她,過了很久很久,才微微點了點頭。

  「嗯。」

                ◇◇◇

  染紅霞從來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和他見面。

  自從兩天前符赤錦讓人捎信給她,說他已經平安回來之後,染紅霞心懷一寬,
居然就病倒了。

  十八歲上便肩負起水月一門劍術教席的重責大任,這位二掌院無論是内外修
爲,在武林人的心目中從來就是水月停軒的代表,連代掌門許缁衣都掩蓋不住她
在武藝上的光華。内功、劍法練到她這個份上,早已是病魔不侵,因此,當許缁
衣聽二屏說師妹卧病,俏臉難得地爲之一沉,立刻聯想到她幾天幾夜未歸的事上。

  染紅霞高燒不退,整整躺了一天一夜,她從八歲以後就沒再這樣病過了,都
快記不起傷風是什麽滋味。朦胧之間,依稀有人來到榻沿,坐下輕撫着她的額頭,
那手既小又涼,觸感卻帶着長者的從容與憐愛,令人心安。

  「師……師傅……」

  她突然想起這久違的感覺,掙紮着想坐起來,手腳身子卻怎麽也不聽使喚。

  伴随着身不由己的挫敗感,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許多事一幕幕掠過腦海:抗
擊妖刀的無力、諸位師妹的死傷,在紅螺峪失身,風火連環塢與他互訴衷曲傾心
訂盟,轉眼又痛失所愛;才接獲愛郎平安無事的消息,又想起他身邊衆多紅顔佳
麗環繞,其中不乏邪派七玄……

  一股難以言喻的委屈冷不防地湧上胸懷,蒼白憔悴的二掌院鼻頭一酸,溫熱
的液感忽自緊閉的眼角迸出,撲簌簌地滑落面頰。師傅卻僅僅是爲她抹去淚水,
并未出言責備,無比愛憐地撫摸她的面頰,輕聲對她說話。

  那令人安心的陪伴深深撫慰了她,連病痛也奇迹似的得到痊愈,染紅霞安心
睡上一覺,睜眼時高燒已退。連許缁衣也不禁露出久違的笑容,囑咐二屏準備滋
補調養的食品,對她夜闖風火連環塢,又偕符赤錦搜尋耿照、幾日未歸之事隻字
未提,殷殷交代她好生休養。

  染紅霞在榻上躺了一天,不斷回憶着病中那隻撫摸自己的小手。

  那感覺是如此真實而撫慰人心,令她無法當作是南柯一夢,又或病中胡思亂
想所生的雜臆——事實上,此刻她最不想、也自覺最無顔面對的,大概就是師傅
了。杜妝憐一生守貞,對三名入室弟子的貞節看得極重,染紅霞簡直不敢想象自
己失貞一事若教師傅知曉,後果将是如何嚴重。

  連大師姊許缁衣這般手腕,在師傅面前說話極有份量,乍聞此事,也隻能嚴
格禁止她與耿照繼續來往,恐怕是打定了「秘而不宣」的主意,認定此結難解,
能多瞞一刻是一刻。

  爲何她偏偏在這個時候,夢見了師傅?

  師姊說過,師傅閉關修練的「悉斷天劍」乃是一門心劍,無有招式,專修境
界,練得身劍兩成、福慧俱生,心識頃刻間遨遊萬裏,不受物我之限,堪稱是劍
界至高。會不會是師傅修練到了天劍之境,千裏迢迢而來,在病榻畔摸了摸我的
臉頰,坐陪了紅兒一夜?

  染紅霞忽覺羞愧。

  她從沒像現在這樣,對「劍」之一字想得如此寡少。

  反正一想起他來便心煩意亂,紅衣女郎定了定神,倚着軟枕坐在榻上,強迫
自己把心思放到對離垢妖刀的那一戰。

  「青楓十三」本是一套攻守兼備的劍法,六年來染紅霞心無旁骛,不斷反饋
以練劍、使劍的心得感想,來增補完備這套劍法。比起十六歲時收入凝芳閣的那
部絹冊所載,如今的青楓十三式更精煉、更細緻,威力毫無疑問地也更爲強大,
對修習者的内外修爲要求更高,連實力頗強的金钏銀雪一時也練不上手,說是
「上乘劍法」亦不爲過。

  她卻隐約覺得:再這樣修改下去,即使套路更加精緻細微,這十三式青楓劍
也不能再上層樓,得到飛躍性的突破,充其量也隻是令姿勢更優美,轉折變化更
加流暢而已。

  局限青楓十三的,正是青楓十三自身。不比繡花女紅,做些精美修飾便能解
決。

  「你太在意你的劍法了。」在病榻時,師傅依稀這樣說過:「是人使劍法,
而非劍法使人。能在每回交手中克敵緻勝的,便是天下無敵的劍法。你何必在乎
它是不是「青楓十三」?」

  回憶至此,染紅霞心中一動,若有所思。

  師姊曾說「連修改師尊都想看你的創見,舍不得多加一筆」,用以勉勵她持
續精進。但多年來,這話卻反成了染紅霞的桎梏,将她劍上的慧見囚入一隻名爲
「青楓十三」的牢籠裏,所爲均不出此限。

  這益發使她相信病榻邊朦朦胧胧的一夕相伴并非是夢,而是練成了「悉斷天
劍」的師傅以心傳心,思念跨越了百千裏的距離來到她的夢中,特意一語點醒,
令她茅塞頓開。這非是她自己便能憑空想出,己所不知,豈能成夢?

  紅衣女郎坐在床上,閉起眼睛,仿佛睡着了似的。

  沒人知道在她夢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除了偶爾脫體迸出的幾绺劍氣,端
雅秀麗的女郎便如假寐一般,連照拂她病中起居的二屏都不曾看出異樣。

  「二掌院,我家大人到啦。」

  朱雀大宅的總管李綏在門外恭恭敬敬一揖,神情不卑不亢。染紅霞聞言回神,
一顆心忽然怦怦劇跳,飽滿堅挺的酥胸不住起伏,定了定神,點頭道:「多謝李
總管。」長腿一踮,盈盈起身。

  耿照的心跳怕是隻快不慢。大宅迂回的廊曲一下突然變得極其漫長,仿佛走
也走不完似的。好不容易來到前堂,匆匆撩袍跨過朱紅高檻兒,朝思暮想的窈窕
身形方映入眼簾,尚不及開口叫喚,伊人身後二姝已斂衽下拜,清脆的嗓音齊聲
道:「典衛大人安好。」服色一粉一翠,俱都姿容曼妙、青春動人,正是李錦屏
與方翠屏。

  許缁衣以照顧病人爲由,讓她們倆亦步亦趨跟着師妹,須臾未離,當爲避免
再發生擅闖風火連環塢那樣的事。染紅霞自知理屈,也沒有拒絕的理由,二屏遂
成爲她的貼身丫鬟,到哪兒都跟着她。

  耿照仿佛被當頭澆了盆冷水,背脊激靈靈一顫,滿腔血熱爲之倏凝,總算他
多受磨練,不再輕易于人前表露心思,略停了停步,沖雙姝一拱手:「二位姊姊
久見。」轉向伊人,抱拳道:「二掌院好。」

  染紅霞俏臉煞白,片刻才勉力一笑,還禮道:「耿大人好。」

  耿照胸中微刺,知此刻還不能放任痛楚蔓延,咬牙不洩漏半點心緒,擺手道:
「三位請坐。」回頭吩咐:「李總管,煩請上過新茶細點。有勞了。」見李綏領
命告退,才邁出重如千鈞的步子,走向主座。

  行經染紅霞身畔時猶自低頭,一縷魂牽夢系的淡雅馨香卻鑽入鼻端,仿佛被
眼角那抹绯紅麗影刺痛了似的,不敢稍稍停歇。

  染紅霞到底是久經世面的,斂衽淺坐、頸背挺拔,健美修長的身姿透着一股
端莊高雅,足堪代表「水月停軒」四字。除了病後容色還有些白慘,看來倒是比
身爲主人的耿照從容得多。

  她忍着心中悸動,看了他幾眼,垂眸笑道:「見典衛大人身子安好,我便放
心多啦。那夜風火連環塢燒成了白地,事後卻不見蹤影,我擔心大人的安危,與
符家妹子找了幾日,正自憂慮,所幸大人吉人天相,終究平安而回。」

  耿照不知該回什麽話,讷讷道:「連累二掌院擔憂,是在下的過錯。」

  染紅霞閉目搖頭,身子似是微微顫抖。

  耿照想起寶寶錦兒的話,知是生份的「二掌院」三字刺傷了她,頓覺彷徨,
正尋思支開二屏與她說些體己話,卻見染紅霞起身道:「大人既然無礙,想來公
事繁忙,無暇他顧,我便先告辭啦。」

  耿照聽得心焦,慌忙制止:「且慢!」這下用上了碧火真氣,卻聽「啷」的
一片脆響,原來李綏正端着茶點來到門畔,猛被雄渾的喝聲震得手腳酥麻,手中
托盤摔了一地,扶門道:「小……小人一時暈了,身子……有些不适,驚擾了貴
客,還請大人見諒。」兩名下人攙扶他離去,收拾門外地面狼籍,又補上了熱茶
點心。

  經這一亂,染紅霞倒不好走了,隻得重新坐下。偌大的堂上兩人相對無語,
目光俱都垂落地面,李錦屏倒是神色自若,帶着一抹淡淡微笑,身子坐得直挺;
一旁方翠屏甚是扭捏不安,幾次想要開口,卻被李錦屏笑着一乜,又将話全咽回
肚裏去。

  耿照本想問問崔滟月,總比無話可說得好。但潛行都掌握全城武林人物的一
舉一動,早知水月那廂并無崔滟月的消息。染紅霞與寶寶錦兒攜手找了他幾日,
绮鴛、弦子都照面了幾回,恐怕對潛行都也非一無所知,故作不知而開口,對她
總覺得過意不去。

  猶豫之間,居然是染紅霞先行打破了沉默。

  「這幾天我同符家妹子聊了許多。」她低垂眼睑,淡淡說着,恍若置身夢中:
「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子,便如蓮荷一般,出淤泥而不染,令人好生相敬。你
要好生對待她,切莫辜負。」

  耿照擡頭望她,見伊人俏臉盈白、唇際泛着一絲空洞的笑容,低垂的目光卻
無意相對,想象她心中的痛楚與忍受,不禁心如刀割。但許缁衣遣二屏前來,便
爲監看她二人有無私情,要是洩漏了半點,往後失卻這位代掌門的支持,在杜妝
憐面前染紅霞不免更難立足。

  他咬牙定了定神,帶着一絲自戮似的狠勁,從容道:「她已失親人,在世上
孤苦無依。我多次蒙她相救,人情是還也還不清了,定會好好照顧她的。」

  李錦屏忽然插口:「典衛大人與符姑娘定親了麽?我家代掌門說啦,若遇典
衛大人,讓我們問明佳期,敝門縱在千裏之外,也要來喝這杯喜酒。」染紅霞身
子微晃,白皙的柔荑握緊棗木扶手,繃得指節發青兀自不覺,身子坐得僵挺。

  耿照面色鐵青,卻不能伸手扶一扶她,心底不住淌血,沉聲道:「符姑娘近
日欲返家鄉,我倆并無如此打算。煩請轉告代掌門,在下若有成家之念,水月停
軒會頭一個知道。」

  李錦屏見他激起了意氣,溫婉一笑,垂首道:「婢子明白啦。」

  染紅霞閉目擡頭,深呼吸了一口,睜眼起身,淡然道:「典衛大人若無别的
事,我們先告辭了。」提劍徑往廳外行去。方翠屏如獲大赦,隻來得及沖耿照微
微颔首,趕緊拽着李錦屏追上前。

  門外忽閃進一抹窈窕衣影,身材秾纖合度,卻是一名潛行都衛。她三兩步上
前,呈過一卷便箋:「大人請過目。」耿照正忙着追染紅霞,順手收進懷裏,撇
了她徑自前行,随口道:「我一會兒看。你先下去——」

  「典衛大人!」那潛行都的少女揚聲嬌叱,耿照愕然回頭,卻見她滿面凝重。

  「绮鴛說了,請您即刻觀看。此乃十萬火急之事,我等大人回話。」連染紅
霞聽了都忍不住扶劍停步,微蹙柳眉,面露關切。方翠屏趁機拉着李錦屏走過她
身畔,嘴裏大聲道:「紅姊,咱們先去外頭候着。裏邊兒悶,熱也熱死啦。」染
紅霞颔首,一雙妙目凝着耿照手中紙卷,竟未回頭。

  方翠屏将李錦屏拖出大廳,直到腳步聲遠去,依稀聽得她叨叨絮絮埋怨:
「都教你給坑死啦!咱們跟來幹什麽?我老覺得自己像壞人似的……好端端的幹
嘛不讓人家說話?我都快待不住啦……這麽無良的勾當你也幹得出來,小心天打
雷劈——」李錦屏修養極佳,一路都沒還口,可以想見她溫婉含笑的模樣。

  耿照打開紙卷一瞧,面色微變,擡頭道:「有多少人?」少女回答:「原本
不過五六百,後來又來了幾撥,我走的時候黑壓壓的一片,少說也有三兩千。我
瞧羅烨頂不住啦,绮鴛讓你快些去,能從城門多調些人手也好。」

  耿照搖頭。「我馬上過去。你讓绮鴛同羅烨說,不許傷害無辜百姓。」

  少女欲言又止,瞥了染紅霞一眼,抱拳躬身道:「是。」快步行出廳堂。

  「怎麽了?」染紅霞望着他,口氣輕輕淡淡的。

  「沒什麽,城外有些流民聚集。我去瞧瞧便了。」

  「那好。我不打擾你啦,你先忙去。」

  染紅霞扶劍轉身,耿照旋風般追上前來,一把握住她的藕臂轉了過來。兩人
身子緊密相貼,偌大的廳堂裏終于再也沒有旁人。

  「紅兒!你聽我說。」他氣急敗壞,唯恐佳人從此随風,再不複見,既心疼
又惶恐,急道:「我與寶寶錦兒相從于患難之中,不可輕易舍棄。但我對你是一
片真心,适才當着二屏的面,不得已才——」

  「你對符姑娘,難道沒有絲毫寶愛之心?」

  染紅霞定定擡望,清澈而美麗的眼眸令他爲之目眩。

  耿照瞠目結舌,片刻才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也愛寶寶錦兒。若是失去了
她,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但我愛你卻在結識她之前,此生不能與你相守,我…
…我……」胸中一鲠,再也說不下去。

  染紅霞凝着他,突然一笑,露出溫柔缱绻的神氣,猶如小女孩。

  「還好你說了歡喜她。」她淡淡笑道:「我心上的男兒,并不是個無情無義
的薄幸郎君,也非信口胡言、投機谄佞的小人,我很歡喜。你知不知道,沿着江
岸搜尋你的時候,有幾次我都想:「若是再找不着,我便跳将下去,也自不活了。」
瞥見符家妹子的神情,我猜她也是這麽想。我倆若非伴着彼此,一早便投了江啦。」

  耿照既慚愧又感動,伸臂欲将她擁入懷中,才發現她嬌軀僵直,并無相就之
意。

  「紅兒,我……」

  「我并沒有不相信你。要不信,今兒我便不來了。」染紅霞輕聲道:「我知
曉符家妹子乃是五帝窟的出身,也知這宅子裏那些來來去去的姑娘,是帝窟宗主
漱玉節的手下。符家妹子讓我自己問你,爲什麽你要結交這些外道,但我後來一
想,才發現沒有詢問的必要。

  「我心中愛的耿照,是個光明磊落、重情重義,又充滿俠氣的男子,甯可犧
牲自己,也不忍心教他人受苦。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既然決定
交這些朋友,想來必有值得結交的地方。你與這些人往來,并不是要作奸犯科、
爲非作歹,是不?」

  耿照點頭。「我不會和歹人做朋友的。我不敢說我一定不會做錯事,但我從
未存過爲惡的念頭,縱使不小心犯了錯,也一定盡力彌補。紅兒,你别離開我,
我一定往斷腸湖面見杜掌門,懇求她将你許配給我。」

  染紅霞雙頰暈紅,星眸半閉,點頭道:「好,你可要說到做到。」末了聲音
幾不可聞,羞意分外動人。耿照心旌動搖,猶如漂浮在雲端,便欲将她摟個滿懷,
誰知染紅霞仍是推拒。

  「耿郎,我不懂女紅烹饪,我一生所注,就隻有劍而已。」她低聲說着,似
是傾訴,更像是說給自己聽。「就像你要關照符家妹子後半生的幸福,我縱使将
來……将來嫁與你爲妻,于劍道一節,亦須向我師傅交代。否則就算她老人家原
諒了我失身于你,我仍是對師傅不起。」

  耿照不明白她爲何這樣說,不懂兩人相愛與劍術、劍道有什麽關連,索性閉
口不語,靜靜聆聽。

  「自從我心上有你,劍術便擱下啦。我有許久許久,都沒想到劍了,心裏
……心裏隻有你。」她忍着羞意,一本正經道:「但這樣是不行的。就像你不能
擱下将軍的差使、擱下符家妹子,整天隻陪着我,我也不能什麽都不管,什麽都
放下,過着隻有你的日子。我的師傅和師門也不許我這樣,這也是師姊一直反對
我們來往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現下我不能沒有劍,也不能沒有你,還在找尋兩全其美的法子;若有一
天,我非得在你和劍之間選一個不可,我會痛苦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爲防真有那
麽一天,能不能請你别懷疑我對你的心意,先讓我專心追求自己的劍道?」

  耿照愕然良久,忽然展顔一笑,不覺搖頭。

  「你笑什麽?」染紅霞有些着惱,脹紅了粉頰。她掏心挖肺對他剖白,可不
是讓愛郎拿來取笑的。「你……你覺得我的話很傻麽?」

  「怎麽會!」

  耿照斂起笑容,雙手扶着她的香肩,正色道:「我覺得很慚愧,紅兒。前幾
日,有位好朋友對我說,我身上有刀但心中無刀,我還不甚服氣;今日聽得愛妻
一席話,才知我對刀的執着,比不上你的劍道于萬一。「心中無刀」怕還客氣了,
根本是渾渾噩噩。」

  染紅霞羞得耳根都紅了,急道:「誰……誰是你的……」嘤的一聲,櫻唇已
被愛郎蠻橫地堵住。兩人在空蕩蕩的廳堂裏忘情擁吻,也不知過了多久,才依依
不舍地分開。

  第百零二折翼爪劫餘,饋子千金身爲巡檢營三百鐵騎的隊長,羅烨一直兢兢
業業,恪盡本分,一邊約束手下,一邊完成典衛大人所交付的任務。隻是他萬萬
料想不到,情況會在忒短的時間内,便失控到了這般田地。

  自接獲绮鴛傳訊,他将駐紮在巡檢營的三百名弟兄扣除火工、衛哨等雜役,
分作三班,按潛行都所提供的線報,不分晝夜地将流民群落驅往西境。

  羅烨禦下鐵腕,拿軍法辦了幾個不知進退的東西之後,麾下那幫兵油子終于
明白這帶疤的娃娃臉隊長是個狠角。關于他面頰上的傷疤由來,也出現了各種光
怪陸離的說法,還有說他是小時候在家鄉殺了人,不得已才來投軍的,越傳越妖,
羅烨卻從不辟謠。

  谷城的馬軍骁捷營原是東海諸軍中的精銳,慕容柔治軍極嚴,不尚個人武勇,
講的是團體紀律。羅烨的命令一經貫徹,這支三百人的鐵騎隊頓時化作十二枚鋒
銳犀利的箭镞,透過潛行都的指引,一一射向地圖上的白色表号,數日間堪稱成
果豐碩,幾無落空;赤煉堂大半年間都無法淨空的越浦地界,倒是被羅烨次第掃
除,直到這籸盆嶺爲止。

  三川彙流處本無「籸盆嶺」的地名,「籸」這個字念作「申」,原意系指米
磨粉後制成的濃粥,引伸有磨細、榨幹之意,如芝麻榨油後的渣滓亦稱「麻籸」。
央土風俗,除夕祭祀先祖百神之時,須以麻籸投入照明用的火盆,使火焰熊熊燃
燒,以征吉兆,這個儀式就叫「籸盆」。

  此地約有兩百多戶央土百姓,他們都不是普通的難民,而是花了真金白銀,
買通赤煉堂的水陸封鎖線才得以進入,其中不乏在故土時有頭有臉的人物。這批
流民來到這座小山頭已有年餘,是去歲除夕之時定居落戶的,當中的長者才以
「籸盆」爲名,象征族人們否極泰來,重獲新生。

  籸盆嶺不但建有夯土屋舍,周圍也開墾了田地,居民非是衣衫褴褛、蓬頭垢
面的模樣,看來便是一座自給自足的小村落。隻不過這些村民未在東海設籍,便
是翻遍臬台司衙門的地理圖簿、民籍戶口,也找不出這籸盆嶺的兩百餘戶來。但
他們是有繳田賦的,秋收後谷米繳給了赤煉堂,故能在此落戶。

  雷門鶴欲從此事中抽身,自不能再提供保護,他前腳才出越浦城驿,後腳便
派人收了懸在村外的風火旗。

  村民正自惶惶,卻逢羅烨親領一支哨隊登門,喚來村中長者道:「我等奉将
軍号令,督促央土百姓歸返原籍。你等盡快收拾啓程,以免自誤。」将耿照的吩
咐一并說了。

  原本在他看來,此事于籸盆嶺衆人,遠比其他流離失所的難民容易。

  須知行旅之人,不能沒有口糧飲水,以及禦寒、照明等物事。要把在荒野中
掙紮求生、苟延殘喘的央土流民趕往白城山,一個弄不好是要生變的,反正留下
也是死,回頭也是死,進退無路,那些夾着尾巴隻求一活命處的流民百姓,也可
能突然發起狂來,對長槍鐵馬的巡檢騎隊展開攻擊。

  但,籸盆嶺的居民有足夠的糧食,有家有小,并未陷入絕境;離開辛苦經營
了年餘的新家雖不免失落,起碼性命無虞,待到得白城山附近,再重新覓地引水,
建設家園也就是了,犯不着搏命求存,與鎮東将軍的鐵令對着幹。

  村中長者聽完了他的要求,連連點頭,隻道:「軍爺放心。請給我們幾天時
間,待族人收拾細軟,便往西行去,不敢給軍爺添麻煩。」

  豈料這一拖就是三天,籸盆嶺毫無動靜,羅烨驅馬又至,才發現村外聚集了
五六百名央土流民,靜谧安适的小小桃源頓成了難民營。

  「軍爺!」面對羅烨質問,長老也是連天叫苦:「不是我們不肯走。你也見
了,這五百多人要與我們一塊上路,村中囤米不足供應,未至白城山,大夥兒便
餓死啦。能否請軍爺,撥點糧食給我等?」

  那些流民多是巡檢營自别處所驅,隻是不知爲何都聚集到了籸盆嶺。長老之
言并非無理,隻是羅烨手下三百人的糧秣均由骁捷營處支來,于鵬、鄒開二位正
副統領對耿照這位将軍跟前的新貴不怎麽待見,糧草的供應都壓在最低限度邊緣,
刁難之意昭然若揭。

  适逢耿照由綠柳村回來,由绮鴛那廂得知消息,随手寫了張便箋,讓羅烨解
去幾車米糧,巡檢營的弟兄一陣嘩然,若非羅烨鐵腕壓下,怕是要生變故。

  羅烨對典衛大人這紙命令,也非是沒有火氣:同情歸同情,籸盆嶺的居民不
是沒有言而無信的前科,若當日手腳便給、即刻遷移,哪來的流民聚集?如今再
給米糧,助長敵勢不說,對連日來辛苦值勤的巡檢營弟兄,如何能夠交代?

  他本想面見典衛大人痛陳利害,誰知耿照回城後變得極爲嗜睡,連想見上一
面都不可得。被绮鴛姑娘擋了幾次,羅烨心中窩火,索性照章辦事,解了營中的
備糧運往籸盆嶺,其中不無賭氣的味道。

  情況就在今晨急轉直下。

  押糧的小隊遲遲未歸,羅烨正準備派人去尋,等到的卻是潛行都的急報,說
是帶頭的什長章成與籸盆嶺的居民發生沖突,失手傷了人,現場群情洶湧,糧隊
竟被扣押下來。

  谷城大營的鐵騎隊可不是吃齋的,訓練嚴格,極擅群戰,一伍一什并辔沖殺,
三兩倍的武林人都攔不住,豈能被暴民挾制?

  羅烨是心細之人,派遣糧隊時也考慮到居民出爾反爾,押糧的什長章成雖是
大老粗,身手卻是自隊副賀新以下數一數二的,帶的弟兄不但全副武裝,更有大
半是老兵油子,戰鬥力在麾下三百人中堪稱拔尖兒,寓有探查敵情的目的在,怎
麽想都不可能發生這種事。

  「羅隊長,」負責傳信的潛行都女郎面色凝重,沉聲道:「我家绮鴛姑娘說
了,事态嚴重,煩請點齊兵馬,速速趕至,她在現場嚴密監控形勢,待與隊長會
合。典衛大人那廂,已派姊妹前往通知,望他能帶足夠的人手前來支持。」

  潛行都的報告絲毫沒有誇張。

  趕到籸盆嶺時,村外聚集的流民多達兩三千人之譜,現場黑壓壓一片,多是
青年少壯,晶亮的眸光宛若饑狼,十分不善。那押糧隊的十二名兵士被圍在村外
的一處小丘上,馬匹車輛俱已被奪,靠着地勢與殘株石塊等壘成簡陋的工事,一
排明晃晃的槍尖突出木隙,以阻絕暴民接近。

  工事外有幾處斑斑血迹,地面上豎插着殘羽斷箭,卻不知裏頭的弟兄傷亡如
何。

  即使是像籸盆嶺這麽荒僻的地方,能拿來構築防禦工事的木料土石也不是随
處都有。羅烨見村外道路俱被伐木堆石所阻,知他們早有預謀,否則倉促之間押
糧隊的兵士如何能築成工事,免被暴民撕成碎片?

  圍着小丘蠢蠢欲動的流民,見兩百多名的鐵甲軍列隊而來,甲衣槍尖在陽光
照耀下煥發着獰惡寒光,氣焰略微收斂,前列衆人小退了丈餘便不再移動,一張
張黝黑肮髒的面孔直視來敵,氣氛無比凝重。

  羅烨一直推進到攔路的木石之前,舉手喝道:「停!」騎隊聞聲不動,仿佛
從活生生的人馬變成石雕,兩百多人掖槍凝然,馬蹄都未亂踏一下,望之令人生
畏。

  年少的帶疤隊長策馬上前,揚聲道:「章成!可有弟兄受傷?」

  押糧隊的什長章成聽見隊長的聲音,大喜過望,從工事後冒出頭來,大聲應
答:「沒有!不過是些皮肉傷,沒什麽大礙。頭兒!這幫子王八蛋要造反啦!」
離得近的流民聞言,紛紛鼓噪:「你才是王八蛋!」

  「你胡說什麽呢!」

  「……慕容柔的走狗,吃人的東蕃!」雙方隔着堆石土壘叫罵起來。

  羅烨唯恐場面失控,解下背上雕弓,自箭壺裏挾羽一架,月弦向天,松手之
際,一聲狼嚎般的刺耳尖嘯飙向天際。路障之後的流民靠得最近,忙不叠地抱頭
掩耳,踉跄倒退,有的人甚至一跤坐倒,面露痛楚之色。

  這弓狼哨箭是慕容柔的發明,東海護軍府衙門按将軍大人親繪的圖紙,打造
了幾萬枝這種特制羽箭,除支應巡哨勤務之外,隻有副統領以上的武弁能配有。
鐵騎隊的頭盔内襯裝有填毛護耳,故絲毫不爲所動。

  「村中李翁呢?請他出來回話!」

  羅烨放箭鎮住場面,一提缰繩,跨下駿馬輕輕巧巧越過阻路的木石殘株,朝
村前行去。背後隊副賀新低喝道:「羅頭兒,當心暴民逞兇!」羅烨勒馬回頭:
「别動!我有分寸。」又上前五六丈,距離流民前列尚不及十步,村籬已近在眼
前。

  不多時,一名青年扶着被稱作「李翁」的長老來到,羅烨沒等他開口,厲聲
道:「李翁!你要時間,我給你時間;你要米糧,我給你米糧!你等在這裏聚集
了幾千人,又圍困官軍,壘石爲砦,難道是要造反?」

  老人面色鐵青,顫巍巍地幾乎站立不住,幹癟的嘴唇動了幾下,可惜年邁體
弱,距離遙遠,委實聽不見說了什麽。

  身旁的青年面露冷笑,揚聲道:「你說送米糧,送的是什麽米糧!當百姓是
豚犬麽?」把手一揮,幾名身強力壯的流民推來一輛闆車,車上壘滿鼓脹脹的麻
袋,以粗繩縛得結實,袋上撐飽的朱漆印子雖已斑剝褪色,依稀見得「谷城」、
「護軍府典曹司」等字樣,正是一早從巡檢營運出的食米。

  青年一腳踏着糧車,從靴靿裏拔出短匕,從最頂上的糧袋下手,連刺兩層,
破口處「沙沙」地流出谷米,下三叠卻悄靜靜地毫無聲息,青年轉着匕首絞開麻
袋,裏頭裝的竟是幹草樹枝一類,全是些不能吃的東西。

  羅烨看得一愣,本能想到是糧隊動了手腳,怒火中燒,頰畔刀疤脹得赤紅,
不覺微微跳動,厲聲道:「章成!這是誰幹的好事?」

  章成的面上青一陣白一陣,咬牙沉默片刻,擡頭大聲道:「頭兒,不是咱盜
賣了軍糧,今兒一早搬糧裝車之時,就發現不對勁,十隻麻袋裏,有六隻裝的是
草屑谷殼兒,喂馬就差不多,人是吃不得的。」

  羅烨年紀雖輕,卻是精明幹練,一聽便知是骁捷營本部典曹幹的好事。東海
律令嚴酷,将軍尤恨貪污,盜賣軍糧這種殺頭的勾當,等閑沒人肯幹;管糧秣的
典曹敢動這種手腳,自是受了頂頭上司指使。

  以谷殼草屑替換白米這一招,尤其陰毒。

  草屑谷殼人不能食,不能稱作是「糧」,然而卻屬于「秣」的範疇,可做馬
的飼料。隻要本部司曹并未貪污,清點倉廪後食米總數不變,大可推說一時不慎
裝錯了,也不過就是罰俸坐扣的小罪,與盜賣軍糧的殺頭重罪不可同日而語。

  于鵬、鄒開授意底下人如此胡爲,說了到底,還是想讓耿照下不了台。但以
秣充糧,吃苦的卻是這三百名巡檢營弟兄。

  「狗官!」羅烨不禁握拳咬牙,須得極力克制才不緻罵出聲來。章成卻無如
此思慮,他與什中弟兄連日辛勞、疲于奔命,還得搬自家食米供給流民;誰知十
袋裏隻有四袋是給人吃的,一怒之下,索性照搬,心想老子吃什麽你們吃什麽,
難不成還當成祖爺爺來供?

  糧食運至籸盆嶺,一名儒服打扮的青年上前盤查,說要查驗米糧。章成一時
氣不過,與流民罵了開來,後勢一發不可收拾。

  「頭兒!」他填了滿肚子的火,忍不住叫道:「咱們弟兄累得半死,上頭就
給咱們吃這個!拿來分與這些個賊厮鳥,還挑三揀四,這是什麽道理?典衛大人
忒愛做好人,說什麽「勿傷人命」,這些人分明就是造反,還講什麽情面!」

  「噤聲!」

  羅烨被他一說,反倒冷靜下來,知此際不宜激起民忿,轉頭對嶺上老人道:
「李翁,這車上之糧,都是從本營的庫房中解來,我等也是駐紮外地,手邊餘糧
不多,非是有意苛待。能不能請李翁族中諸位先行往西邊去,其他人在此稍候,
待我面禀我家典衛大人後,再請他爲諸位張羅。」

  老人似是猶豫起來,身畔的青年卻厲聲道:「你裝什麽好人!聚集在此之人,
誰不是被你們鐵騎隊的逼得走投無路?若非在籸盆嶺喘口氣、歇歇腿兒,指不定
現下還在荒野中忍饑受寒,踽踽而行。若非是大夥兒聚集起來,壯大了聲勢,你
們當官的能這般好聲好氣說話?」流民們不由得大聲附和。

  青年說得激昂,挾着老人振臂道:「諸位!休忘了今晨這一幫東蕃來時,何
其嚣張跋扈!教咱們拆穿了糧車上的手腳,說理不過,便挺槍放箭傷人性命!這
些都是慕容柔的走狗,是酷吏之鷹犬,正所謂「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慕容柔
早有不臣之心,否則央土、東海,俱是王土,皇上的子民豈有來不得的道理!」

  「說得對!」

  「東郭公子有理!」

  能逃到東海境内、深入三川的,很多都是身強力壯的青年漢子,不乏在家鄉
時做點小生意、甚至讀過幾天私塾之人,聽青年引經據典,說得頭頭是道,不由
得群情激憤,益發沸騰。

  羅烨見那人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一身洗舊了的青袍儒服,青綢束發,中央
還鑲了塊盈潤的小小方玉,腰懸長劍、肩負行囊,盡管面上難掩風塵仆仆之色,
卻半點也不像來自央土的流民,暗忖:「此人煽動群衆,必有圖謀!須拿下交與
大人發落。」欲揭破其用心,揚聲大喝道:「你非央土之民,憑什麽替他們發聲?
你謗議朝政、污蔑将軍,所圖不過是鼓動來自央土的無知百姓,起身對抗朝廷,
自己卻躲在百姓的後頭,算什麽英雄好漢!你可曾爲這些央土流民,做過一丁半
點?」

  誰知流民卻不領他的情,反倒大聲鼓噪起來:「兀那狗官!東郭公子爲咱們
盡心盡力,照管衣食溫飽,豈是你們這幫蠻橫東蕃可比!」也不知是誰起的頭,
紛紛拾起石塊泥巴朝羅烨擲來!

  幸而雙方相距甚遠,土石落地離羅烨駐馬處猶有一段,隻驚得馬匹不住跺蹄,
原地進進退退打起轉兒來。

  巡檢營的隊副賀新見情況不妙,下令:「解弓扣弦!」箭矢一搭、遙指天際,
叫道:「羅頭兒,快回來!那幫暴民要亂啦!」羅烨扯緊缰繩,口中「籲籲」有
聲安撫坐騎,回見下屬俱都解弓搭箭,唯恐鬧出人命來,急急喝阻:「全都放下!
典衛大人有令,不許傷害百姓!」

  卻聽嶺上青年笑道:「好一頭假惺惺的鷹犬!諸位鄉親且停手,莫給這幫爪
牙落了口實,以此欺壓百姓……」羅烨心頭正松口氣,青年卻長聲大笑:「爲免
你說我鼓動百姓、居心叵測,我隻好親自動手,來個「擒賊先擒王」啦!」最末
一字方落,笑聲已挾着凜冽勁風,撲至羅烨身後!

  (好快!)

  羅烨以鑲釘臂鞲遮護頭臉,隻來得及回身一架,旋被青年撞下馬來!

  谷城鐵騎隊所披的鐵甲,乃是在棉絮襯裏的襖上縫綴鐵片,連同頭盔、披膊、
膝裙,一領少說也有四五十斤;防護力固然絕佳,然而一旦下馬,卻顯得無比笨
重。押糧隊一什被流民逼落馬來,也隻能躲在防禦工事之後苦守待援,正是因爲
盔甲太過沉重,難以步戰突圍的緣故。

  那儒服青年見他墜落地面,步法變幻,竟雜着駿馬亂蹄,于間不容發之際不
斷出腿,踩得羅烨滿地打滾,不隻模樣狼狽,更是險象環生。嶺上流民見狀,無
不鼓掌叫好:「東郭公子好武藝!」對羅烨指指點點,笑罵頻仍。

  鐵騎隊衆人彎弓搭箭,卻怕誤射羅頭兒,何況那儒服青年身形飄閃,始終被
繞圈亂踏的馬匹遮去大半,根本無法接近或瞄準,要想先射死羅頭兒的愛馬,休
說誰也沒那個膽量,就怕馬兒「砰!」一聲中箭側倒,頭一個便将羅烨壓成肉泥。

  一時間,兩百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卻無人能爲頭
領解圍。

  然而青年的着急與煩躁,毫不遜于束手無策的巡檢營衆鐵騎。

  他倚仗驚人的輕身功夫,一眨眼間沖過十丈的距離,猛将羅烨撞下馬來,看
似魯莽,實則經過精密計算。不止對谷城鐵騎的氣力、訓練、武藝質素有深刻的
了解,連鐵甲的份量都估量到以「兩」爲單位,滿拟能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

  豈料這名生得一張娃娃面孔、瘦削青白的少年軍蕃,竟能頂着四五十斤重的
鐵甲滿地打滾,不惟四隻亂蹄踏不中,他平生最得意的一門「滄浪腿法」也悉數
落空,要說是運氣,這厮未免太好運了些。

  青年本想拔劍将他釘在地上,才發現自己已失卻出手的餘裕。羅烨打滾的速
度未曾放慢,卻能伸手去解铠甲系帶;青年的腿勢若緩,怕他立時一躍起身,隻
得拼命加緊攻擊,主客在不知不覺間易位。

  片刻「铿」的一響,羅烨扯斷系帶,兩片裙甲落地,雙腿一個掃堂回旋,蹴
得綴鐵裙片接連飛起,如風中絲絹,輕飄飄地卷向青年!青年精于鑄造,眼力尤
佳,知這兩塊綴滿方形鐵片、鑲釘無數的裙甲少則十斤,要一腿踢飛如旋葉,餘
勢所及飄冉而升,怕沒有幾百斤的腿力!心下駭然:「走眼!料不到谷城軍中,
竟有這般拳腿行家!」着地一滾,堪避過旋甲斷頭之厄。羅烨一個鯉魚打挺躍起
身,「嘶啦——」兩聲長長裂帛脆響,将雙肩披膊扯落,鐵甲再去十斤,跨步飛
進,揮掌攻向青年!

  青年起身按劍,掌風已至面門,連忙踮步飛退,令敵勢自老。

  羅烨左掌落空,靴底踏地的同時,右拳倏如彈子般直搗而出!青年避無可避,
雙掌往胸前圈攔,「砰!」拳掌相交,他登登登連退三步,借機退出拳掌可及的
範圍;正欲反手拔劍,羅烨摘下頭盔一掄,打得他雙腳離地,側向飛出一丈有餘,
跌落時連滾幾圈抱腹嘔血,熟蝦般弓腰不起,忍痛咬牙道:「這是……翼爪無敵
門的武功!你是「一生自獵」的徒弟,還是「萬裏寒空」的傳人?」蓦地露出一
臉的陰鸷狠笑,故作恍然:「哎呀!差點忘啦。不管你是黑鷹或白鷹,都是武林
公敵!」

  羅烨扔去頭盔,青白的瘦臉上毫無表情,腮幫子咬得棱峭分明,右頰的長疤
殷紅如血,如赤蜈蚣般隐隐跳動。他隻有在極端憤怒時,這道破了相的疤痕才又
仿佛回到初傷,透着血芒,鼓脹欲裂。

  「怎麽我卻不甚意外,在此煽動流民、意圖造反之人,使的是青鋒照嫡傳的
「不動心掌」!」少年的臉龐依舊冰冷如石雕,不帶一絲起伏,襯與金鐵交擊般
的冷冽喉音,益發令青年膽寒起來。

  他一手撐地,不敢移開目光彎腰起身,「锵!」一聲擎出長劍,遙指着步步
逼近的少年,坐着不住挪退,強笑道:「你既知我來曆,還不快逃命去?黑鷹白
鷹惡貫滿盈,俱已伏誅,他們的傳人躲到了軍隊裏隐姓埋名,如能棄惡從善,料
想家師也不會趕盡殺絕……」突然揚聲大叫:「你殺我好了!東郭縱使粉身碎骨,
也不教你欺壓良民!」奮力拄劍掙起,下盤卻無比虛浮,踉跄倒退幾步,仰天倒
入一流民懷中。羅烨回神,發現不知不覺間竟越過警戒線,四周俱是神色不善的
青壯流民,衆人目中敵忾甚深,漸漸圍了上來。

  人群中忽聞一聲喊:「……殺了東蕃!」雖刻意捏尖嗓音,羅烨也能辨出是
那複姓東郭的青鋒照弟子所發,但附近的央土流民哪還管得了這些,臨界沸騰的
敵意與憤怒就像突然找到了出口,不由分說便沖了過來,場面登時失控!

  (可惡!我怎地……怎地如此大意!)

  孤身陷入險境的羅烨并不懼怕,他并沒有立刻轉身往鐵騎隊的沖鋒線奔去,
一來是身着鐵甲跑不快,二來是這個動作将刺激流民加倍追趕過來,猶如獵犬逐
兔,乃是野獸的本能,非智性所能遏抑。

  面對潮水般湧來的瘋狂流民,羅烨穩穩倒退,将欺入三尺内的人一一摔出,
每一出手必撞飛數人,不管是自行沖撞上來,抑或被後排同伴擠得踉跄,無分彼
此,一律被他用重手法投、絆、摔、跌,以身前三尺的半圓爲界,撲簌簌地倒成
了一片。鐵騎隊衆人投鼠忌器,不敢放箭或沖鋒,正自焦急,見得羅頭兒拳腳功
夫如此驚人,不由得響起一片彩聲。

  「羅頭兒,打得好!」

  「他娘的,好在老子沒得罪過頭兒!」

  「摔死這幫賊厮鳥!」

  羅烨的戰術充分發揮了效果。

  沒受過訓練的烏合之衆,士氣在前列接連受挫的情況下飛快消褪着,倒地不
起的同伴也成了難以跨越的障礙;雖然撲倒踣地難免受傷,但與刀劍金創的怵目
驚心比起來,也遠不易激發拚命的獸性與血氣。

  眼看混亂逐漸平息,羅烨将退至原地,忽見青鋒照弟子東郭禦柳持劍返回嶺
上,經過押糧隊據守的工事時甩手一擲,一點金光沒入土石縫間,随即一聲慘叫,
血泊自石壘下無聲漫出。

  章成悲憤而起,嘶吼道:「賊厮鳥,放箭殺俺弟兄!」飕飕飕連出三箭。土
壘前方人牆層叠,毋須瞄準,三人應聲倒地,俱是背後中箭。

  「章……住手!」

  羅烨雙目圓眦,已然阻之不及,原本緩慢退散的流民頓時炸了鍋,哭叫、怒
吼、痛罵……混作一團,位于人牆前列的羅烨首當其沖,數十人咆哮湧上,要将
他撕成碎片!

  羅烨連摔帶投、膝頂肘撞,卻擋不住瘋狂收攏的人團,轉瞬間便無退路;爲
守住圈子不讓突破,拳腳上再不能留力,骨碎、慘嚎之聲此起彼落,益發激起流
民狂氣,前仆後繼而來。

  另一廂章成又射倒幾人,發狂的流民卻像螞蟻般湧上土壘,押糧隊的弟兄拔
刀砍倒了幾波,終究被人流推倒,工事内慘叫聲不絕于耳,也不知死的是哪邊的
人,鮮血不住自底下汩汩如潮,堪稱是人間煉獄。

  巡檢營失了指揮,賀新身爲隊副,衆人隻能望着他。羅頭兒的身影淹沒在黑
壓壓的暴民之間再看不見,賀新把心一橫,掖着槍尖長杆,大喊:「弟兄們!準
備沖鋒,把羅頭兒救出來!」鐵騎隊衆被喊回了神,散成一列。忽聽一聲虎吼:
「且慢!」

  吼聲震地而來,宛若土龍翻身,頭一個「且」字尚在半裏外,「慢」字脫口
而出時,轟響已自腳下呼嘯而過!震得衆人氣血一晃,幾乎滾下馬鞍;駿馬前腳
跪地,片刻才搖頭晃腦掙起。

  來人沖進流民堆裏,所經處人群四散癱倒,宛若刈草,軟綿綿倒地的人連聲
音都沒發出一點,也不見流血折臂之類,就隻是倒地微微抽搐,再也動彈不得。

  羅烨正悶着頭揮拳蹬腿,腦袋縮在肩臂之間,已不知全身上下受了多少傷,
連疼痛也都麻木,隻憑着不屈的意志苦苦支撐,蓦地周身壓力一空,眼前忽亮,
見身畔流民倒了一地,一人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沒事,辛苦你啦。」

  羅烨搖了搖腦袋回過神,失聲叫道:「典衛大人!」

  來的正是耿照。

  他驅馬一路狂奔,跑得馬兒口吐白沫折腿撲倒,索性施展輕功繼續趕路,總
算在緊要關頭趕到籸盆嶺。爲防鐵騎隊沖鋒殺人,使情況更加不可收拾,他提運
十成功力一吼,吼得人馬俱酥,及時阻止了一場血劫。

  流民人數衆多,點穴什麽的根本來不及,耿照靈機一動,索性運起碧火神功,
抓到人就是一震;湧上來的人多了,照面運功一吼,這些央土百姓身無武功,哪
裏擋得住碧火功之威?個個被震得頭暈眼花,仆地抽搐。

  耿照解了羅烨之圍,一拍他肩膊,内勁透體而過。

  「怎麽?有沒受傷?」

  羅烨精神大振,提勁運轉一周,通體舒泰,不覺心驚:「好……好厲害的修
爲!世上真有這樣的功夫?」望着耿照的神情不由多了幾分敬意,低道:「沒事。
誤了大人的差使,請大人降責。」

  耿照随手撂倒幾人,搖頭道:「如非是你,死傷更慘。你做得夠好啦。」回
頭一望:「快去收拾下隊伍,莫讓他們對百姓出手。」

  羅烨對耿照的武功甚是服氣,點頭:「大人請小心。村中有人挾持長老,煽
動流民,才成這般局面。」耿照笑道:「我理會得。」言談間雙足不動,手臂卻
無片刻停歇,竟無人能欺入一臂之内,仿佛變戲法似的,但凡被那雙手掌碰着,
沒有人不倒地的。

  人對未知之物最爲恐懼。前進之勢一旦受阻,瘋狂的流民忽然清醒,開始害
怕起這少年的怪異能力來,悄悄放慢了腳步,甚至往兩旁散開,免得被推擠着到
了少年身前。

  耿照自己也覺奇異。

  渾厚的内家真氣固然好用,各門各派的武技裏卻決計沒有這般用法,原因無
它,蓋因普天之下,沒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内力。

  時時刻刻于手掌中布滿内家真力,以觸碰的方式震倒對手,簡直就跟焚琴煮
水、殺鶴取食沒兩樣;瑤琴固能劈作柴燒,羽鶴也可以權充雞鴨宰食,但以琴鶴
之昂貴珍稀,既不能長久,又何須如此浪費?

  而他之所以這樣做,正因此刻在他體内,内力仿佛怎麽用也用不完。自耿照
修習碧火神功以來,從沒發生過如此怪異的情況。

  由綠柳村回來之後,嘗過雲雨之樂的弦子不住向他需索,并且由于她天生的
曼妙體質所緻,每回與她交媾,耿照總在極短的時間内便即洩身,初解人事的小
妖精猶未餍足,又執拗地繼續求歡……

  如此淫靡而頻繁的耗損,理當大傷元氣,耿照卻一點都不覺得被掏空了身子,
每回完事總覺精神奕奕,似乎弦子的元陰較身爲紅島正統純血的寶寶錦兒更爲滋
補,毋須運功轉化,便能裨益其身。

  與渾身上下仿佛将滿溢出來的充沛精力并存的,還有異常嗜睡的怪現象。

  耿照從小到大都不愛睡覺,除了幼時有頭痛痼疾、睡醒後特别難當之外,體
力極強的耿照并不需要過多的睡眠。但這兩天他就像着了睡魔似的,一坐下來便
打瞌睡,每睡必是深眠,睡得又長又深,宛若野獸過冬。

  他在出城之前已睡了個夠,又與弦子、寶寶錦兒交歡取樂,雙管齊下,渾身
精力撐鼓欲裂,身體深處隐約祟動,似有什麽要破殼而出;等他意識到時,跨下
健馬已被催得口吐白沫,不支倒地。

  耿照索性棄馬,施展輕功狂奔,猶如平地飛行,欲稍解渾欲鼓裂的内息壓力,
誰知越跑氣血越是暢旺,到後來視界裏一片血紅,耳膜中「怦、怦」震響,仿佛
可以聽見體内血液急竄的擦刮聲響。那一聲虎吼,固然爲解鐵騎隊開殺的危機,
另一方面亦是内息撐滿膨脹,隻差一步便要爆體而出所緻。

  他在蜂擁而來的流民身上毫不吝惜地消耗着真力。

  拿捏分寸不緻傷人,不斷運使絕無停頓,張開耳目奮力及遠……這些加速消
耗的細緻講究,此刻反而成爲耿照抒解龐大壓力的珍貴法門。他不斷搜尋着、嘗
試着各式各樣的内息使用之法,極盡所能地、奢侈地浪費着内力,想趕在憑空湧
出的力量将身體炸裂前把它們用完。

  他隔空發力,遙遙推倒幾名攀爬土壘的流民,身子忽地垂直拔起,淩空中疾
轉幾圈,毫無規則、完全無法預測的軌迹如蓬飄萍轉,就這麽落在防禦工事之内,
提起一人随手扔出,那人偌大的身軀連同一身銅盔鐵甲飛了十餘丈遠,如紙片般
輕飄飄落在鐵騎隊的封鎖線後,屁股後背連半塊瘀青也無,正是什長章成。

  衆人不分敵我,俱都看傻了,隻有幾名還在攀爬土壘的流民因離得最近,反
倒不知所以,繼續攀爬工事,忽地砰砰摔得一地,卻是耿照借物傳勁,隔着土壘
将他們悉數震落。

  他一一将押糧隊的弟兄擲出,提氣大叫:「绮鴛!」隐于暗處的潛行都衛飛
掠而出,兩兩一組,敏捷利落地将人擡回封鎖線内。最末一名押糧隊的生還者不
幸傷了雙腿,耿照單手将他扛上肩頭,大步而出,頭也不回地走向鐵騎隊;沿途
擋了路的通通一沾即飛,也不管是否有意攔阻,抑或隻是來不及逃走。

  他将傷者交到賀新手裏,見那小兵不過十五、六歲年紀,還是個孩子,痛得
唇面皆白,伸手撫了撫他的面頰,低聲道:「沒事,我帶你回家。」掌中豐沛的
内力不受控制,透體而入,少年眼皮一顫,還未睜眼,淚水已然迸出,淌下染滿
血污的面頰,哽咽道:「大……大人!我……」不能成聲,隻是流淚。

  「沒事了,我帶你回去。」

  耿照緩緩起身,目光一掃,十幾丈外的流民如遭雷殛,心裏想着要退,腳上
卻不能動。橫亘在兩道陣線之間,超過兩百名以上的流民倒地呻吟不起,他們是
這兩三千人中最強壯也最好事的一群,卻在轉瞬間被這名少年放倒,沒人能讓他
的腳步稍稍停歇。

  在他們的眼中,這人是宛若鬼神般的存在。

  嶺上村籬之後,那青鋒照弟子東郭禦柳肝膽俱寒。自他習武以來,作夢也想
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傳說中的「三才五峰」七大高手,怕也不過是這樣了
……這人年紀輕輕的,到底是什麽來曆?

  他定了定神,心知「民氣可用」乃是最後一記殺手锏,身畔的李翁正叨叨絮
絮念着:「……東郭公子,老朽一早便說啦,我等是良善平民,豈能與官鬥?鬧
到這般田地,卻要怎生是好……」語聲戛然頓止,再也說不出話來。

  東郭禦柳臂上用勁,挾着老人,揚聲道:「你等是保家衛國的軍人,豈能動
手殺百姓?今日幾百人都殺了,明兒這籸盆嶺上,還有活口麽?」流民們我看看
你、你看看我,心想明明是官軍先動手,怎能怪百姓?不由得收起動搖,少數畏
事想躲的,無不受同侪斥喝,幾千人重新駐足回頭,大有與官軍一決生死的氣魄。

  耿照終于看清發話之人,見羅烨微微颔首,知是禍頭,低聲問绮鴛道:「那
人是誰?」

  绮鴛舉目遠眺,回答道:「他是青鋒照「文舞鈞天」邵鹹尊座下四大弟子之
一,人稱「飛花劍」東郭禦柳,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氣。邵鹹尊派他于越浦左近招
徕流民,再送往邊界的安樂邨安置。」

  耿照聽得蹙眉。

  「這與我們做得一樣之事,怎會鬧到如此田地?」見羅烨神色有異,轉頭問:
「你認識他麽?」

  羅烨遲疑一下,冷着臉道:「回大人的話,屬下不認識。」

  耿照也不多問,點了點頭:「那也隻好問他一問了。」緩步上前,抱拳朗道:
「東郭公子!在下流影城耿照,與令師一樣,也想将這些百姓送至邊界安置。貴
我兩方心念一同,莫非有什麽誤會,演變至眼下局面。公子乃是明理之人,可否
與在下一談,化幹戈爲玉帛,莫要牽害無辜百姓?」

  東郭禦柳按劍拂袖,昂然道:「貴我兩方,所圖絕不相同!敢問耿兄,此去
本道西境,步行尚需十數日,這一路你是讓百姓啃樹皮草根呢,還是劫掠民居?
家師收留西來難民已有年餘,衣食住宿等無不巨細靡遺,思量周到,比起你鎮東
将軍一紙命令,便要人徒步上路,豈能一概而論!」

  流民們轟然附和,連原本待在村籬之内、并未曾卷入的籸盆嶺村民,也有不
少露出贊同之色。

  耿照自知理屈,拱手道:「公子所言甚是。但在下是真個有心,要将諸位平
安送抵西境,能否請東郭公子移駕相商,咱們研究出一個可行的辦法來?」

  流民們鼓噪道:「你隻想賺東郭公子下去。說出這等話來,當真不要臉!」
東郭禦柳扶劍冷笑,索性相應不理。

  賀新轉頭啐了一口,低道:「現下說理是這人,适才口出反亂之語的也是這
人。要是遮臉不看,還以爲是兩個。」

  羅烨沉吟片刻,終究還是出言提醒。

  「大人,那姓東郭的不是好人。屬下親眼見他打出一枚甩手箭,緻使場面失
控,流民暴起。」略将前事說了。章成聽得激動:「娘的!原來是這賊厮鳥使的
下作,老子捅他媽幾十個窟窿!」被羅烨冷冷一瞥,才不敢再造次。

  耿照出入土壘,見一名陣亡弟兄确是中了甩手箭暗算,央土流民多是普通百
姓,怎能使用暗器?經羅烨一說這才恍然,心想:「東郭掌握民氣,終究須與他
一談,以求善了。」對衆人道:「他既不下來,隻好由我上去了。沒有我的命令,
誰也不許輕舉妄動。」身形一晃,倏地掠向村籬!

  敵我雙方,任誰也料不到他說來就來。東郭頓覺一陣勁風撲面而止,本能要
拔出佩劍,卻被一隻手掌「铿!」按回,掌中雄渾無匹的真氣透入經脈,半身酸
麻,連手臂也擡不起,耿照立在身前,笑道:「東郭公子勿憂,在下孤身前來,
随身也沒帶兵刃武器,誠意可表。所圖無它,與東郭兄坐下談談而已,希望事情
有個圓滿的解決。」流民與籸盆嶺村人隻覺眼前一花,東郭公子身邊便多了個人,
無不瞠目結舌,心想:這哪裏還是個人?分明就是狐仙!驚懼之甚,反倒愣在原
地,不敢輕舉妄動。

  至于巡檢營這廂,鐵騎隊衆無不心服,大大出了口惡氣。今日典衛大人與羅
頭兒各露了一手,不但神技驚人、前所未見,膽色更是令人佩服。這幫兵油子在
不知不覺間認了兩人,還隐隐以有這樣本領高強的上司爲榮。

  耿照是誠心誠意想談,東郭禦柳卻從未經曆過這般挫敗,仿佛如蝼蟻一般,
随時會被輕易捏死,不由得冷汗涔涔,頸上青筋暴露;爲保性命,索性和盤托出,
咬牙低道:「本門……本門新近購得米糧棉衣一批,正往此間運來。之……之所
以将流民集中,也是爲了易于發派。得了……衣食供應,百姓便能上路。」

  耿照大喜過望。

  「幾時會來?」

  「今晨……今晨已着人去取,約莫……約莫日落便至。」東郭禦柳定了定神,
總算恢複冷靜,沉聲道:「耿兄不妨請貴屬暫退十裏之外,或派人在左近監視亦
可,待我等派放了衣食,百姓明早就走——」忽然瞪大了眼睛,怔怔望向坡嶺下,
仿佛見到什麽可怕的物事。

  那是一列載滿麻袋的騾車,約有十數輛之譜,輪轍深陷地面,可見載運之重。
領頭的是輛雙駕的篷頂馬車,驅車的黝黑漢子身材異常高大,被他魁偉的身軀一
襯,馬車倒像白楊木雕成的童玩,說不出的小巧可愛。

  東郭禦柳喃喃道:「怎地……怎地這麽快便回來了?」流民對車隊似不陌生,
歡呼道:「大小姐回來啦,大小姐回來啦。」乃是發自内心的喜悅,甚至感動落
淚,難以自己。耿照心想:「看來他們對于帶領車隊的這位「大小姐」是真心歡
喜,非是虛僞逢迎。」

  糧車上大剌剌地飄着「青鋒照」的旗号,流民固然歡喜不置,巡檢營的弟兄
們卻不由得繃緊神經,但見羅烨舉手爲号,末隊立刻散成圈子,将車隊團團包圍,
不讓前進。嶺上流民面色丕變,用力鼓噪着:「狗官,你們幹什麽?不許爲難大
小姐!」

  「放大小姐過來!朝廷不照管我們,還有大小姐管!」

  「誰敢對大小姐無禮,老子同他拼命!」

  氣氛沸騰的速度與熱度,一瞬間壓倒了先前的流血沖突,百姓們仿佛不畏鐵
甲刀槍,争先恐後湧下山去,唯恐官軍傷害他們那位「大小姐」。羅烨正在後隊
盤查,前列的封鎖線被流民一沖,立刻出現傷亡;誰都料不到在忒短的時間内,
情況便如此不可收拾。

  「幹什麽!快退後!」章成等挺槍上馬,本隻想攔阻流民,誰知流民突然變
成暴民,比前度更瘋狂兇狠,蜂擁着朝後隊沖去。「别爲難大小姐,你們這幫軍
蕃!」

  嶺上耿照瞧得心急,提氣大喝:「羅烨!不許傷害百姓……别傷害百姓!」
便要奔回,蓦地全身真力一收,仿佛貯水池底開了洩孔,所蓄之水一股腦兒往下
漏,掏得丹田内空空如也,滿溢的力量全被一物吸光。

  ——化……化骊珠!

  (可惡!偏偏在這時候……)

  他身上的不明異變被東郭精确捕捉,「铿」的一聲,長劍終得出鞘,波光蕩
漾的青鋒架上耿照脖頸。

  東郭禦柳不敢冒險,持劍退開兩步,直至他伸臂不及處,才提聲道:「山上
官軍聽着,速放我家小姐上來,否則取他狗命!」連喊幾聲,但坡下形勢已亂,
誰人聽他叫喊?見他拔劍架着大人,章成等俱都眦紅了眼,哪管什麽「休傷百姓」,
前隊結成陣勢,眼看便要沖殺上來。

  耿照勉力深呼吸幾口,回頭道:「叫你的人别過去,我把你家小姐平安帶回!」
赫見東郭的眼中血絲密布,竟是急出了殺人的狠勁,眦目道:「快叫狗爪子放人!
要不……要不我一劍劈了你!」

  耿照心中懊惱:「以力服人,果不可恃。若非我仗着絕強内力孤身上來,山
下又豈會落得無人指揮?」定了定神,想起過往經驗,凝聚起一絲内力摩挲珠子,
那股怪異的吸力突然消失,身體深處仍源源不絕湧出力量,雖無先前那般充盈欲
裂,總算又有了力氣。

  他暗提一口真氣,直至運行無礙,轉頭對東郭道:「我負責帶回小姐,你好
生節制這幫人!」無視于頸間鋒刃,「潑啦!」一聲長身躍起,如飛鳥般射下山
去,速度之快宛若踏頂滑行,靴底似不曾沾地!

  他此際的内力尚不足以排紛解鬥,一口氣沖過流民人牆、鐵騎陣中,穿越羅
烨所在的後隊,如離弦之箭射入篷車中,連轅座上的魁偉男子也沒能看真切,隻
覺身畔微涼遮簾倏動,伸手卻隻撈得輕飔一把,什麽也沒碰到。

  耿照入得篷内,但聽一聲嬌呼,撲面幽香細細,帶着熨人的溫甜,怕是由那
「大小姐」身上發出。她顫聲道:「你……你是什麽人?如此無禮……快快出去!」
耿照沒時間解釋,隻道:「爲救衆人,暫時委屈小姐了!」攔腰将她抱起,自篷
後電射而出,掉頭往嶺上奔去!

  「大……大小姐!」

  興是此舉太匪夷所思,所經處衆人無不瞠目,一時忘了争鬥。耿照橫抱着
「大小姐」掠回,縱身越過村籬,正要将人放下,卻聽小姐急道:「不……别在
這兒!去後邊!」耿照未及細想,足下不停,已抱着她自東郭身畔一掠而過。

  東郭禦柳正要回頭,「大小姐」急急嬌喚:「不許……不許看!不許動!都
不許過來!我沒事!」衆人奉她若神明,不敢違拗,紛紛轉頭停步,整座村莊仿
佛被施了定身術,更無一人稍動。

  這情景既怪異又滑稽,耿照卻怎麽也笑不出來。若非嶺下漸不聞殺伐聲,顯
然羅烨與東郭禦柳各自鎮住了場面,他恨不得将人一放,回頭探個究竟。

  思忖之間,兩人沖進村後一片桃花林,耿照正欲低頭,問小姐要往何方,卻
聽她急道:「無禮之徒!你……你也不許看我!快把眼睛閉上!」

  耿照本能閉眼,碧火神功自生反應,依舊在林中穿梭自如。那「大小姐」叫
他閉目後才想到:「他目不能視,卻把我抱在身前,豈非危險得很?」不由得摟
緊他的脖頸,失聲驚叫,片刻始終沒等到嬌軀撞上桃株,睜眼擡望,暗忖:「合
着這人有天眼神通,閉與不閉,一樣看得分明。」歎了口氣,低聲道:「行了,
你放我下來罷。這也沒旁人啦。」

  耿照依言将她輕放在濕軟香糯的厚厚桃瓣上,才發現她的身軀異常溫綿,渾
身上下柔弱無骨,便似彈松了的頂級絲棉;即使隔着薄薄紗裙,仍能感覺股肌之
膩滑。印象中除了寶寶錦兒,還不曾擁過這樣的腴軟。

  而同樣的嬌腴,她個子似乎還比寶寶錦兒略小些,藕臂、大腿更富肉感,難
怪予人豐盈之感。耿照忍不住想:忒小的人兒,身上卻堆滿細雪般的膏腴,肉隻
怕都長到奶脯上去了,剝下小衣雪峰酥顫,該是多麽傲人的一幅美景!

  想象馳騁間,忽聽那小姐道:「你閉着眼,也能看見麽?」

  「看不見。」耿照忽明白此問何來,要解釋碧火真氣的先天感應未免麻煩,
索性道:「奔跑時聽風辨位,故不會撞到樹幹。」反正原理近似,隻是碧火神功
強上百倍千倍而已,也不算說謊。

  「嗯,看不見就好。」

  「我能睜開眼了麽?」

  「不行……還不行。」她遲疑了一下,又問:「你叫什麽名兒,來自何處?」

  「我叫耿照,是流影城七品典衛,目前暫爲鎮東将軍辦差,不是什麽壞人。」

  她「嗯」的一聲,聽來有些欣喜,又像略微放下心,歎道:「你也算是名門
出身啦,料想非是有意輕薄。」耿照一愣,心想:「我本就不是有意輕薄。」又
問:「那現在,我可以睜眼了麽?」

  「在你睜眼之前,有件事我要同你說。」

  「姑娘請。」

  她沉默半晌,似是估量着該如何啓齒,片刻才道:「我生得并不美麗。要是
相貌平庸倒也還罷了,但我……有些肥胖,總之是不好看。」

  耿照隻覺奇怪:「突然說這些,是什麽意思?」回味起指掌間那雪呼呼的嬌
腴肉感,怕是她太過苛己了。這小姐聲音聽來很年輕,猶有一絲少女稚氣,身子
雖比「秾纖合度」略腴,決計不能說是肥胖。

  他決定不胡亂插口,靜靜聽少女說下去。

  「因爲天生肥……肥胖的緣故,我特别怕熱……」猶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該
怎麽說,呼吸卻變得輕促,吐着芝蘭般的幽幽香息。碧火功敏銳地捕捉到她微微
升高的體溫,少女應是突然臉紅,以緻談吐也扭捏起來。

  「姑娘,你慢說無妨。」耿照忍不住問:「但,我可不可以先睜開眼睛?」

  「不行。」

  她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堅決。

  「因爲你将我劫出篷車時,我正……正在換衣裳。由于你的魯莽,我現在衣
不蔽體,若被正眼瞧見,你便要娶我爲妻啦。這麽重大的事兒,你要不先聽我說
完,再決定要不要睜開眼睛?」

  第百零三折本我無相,佛映琉璃耿照聽得一愣。

  适才他下山、闖陣、抱人而回,可說是一氣呵成,快到令人不及瞬目;在幽
暗的車篷内不過短短對話兩句,便即掠出,依稀見得小姐珠圓玉潤的朦胧剪影,
并未留心她穿了什麽。此際一回想,果然留在掌底臂間的除了薄如蟬翼的輕紗之
外,隻有大把大把的雪肉,沒有絲帛觸感。

  至于那密不透風的車篷之中,何以滿溢着她溫熱馥郁、微帶汗潮的肌膚香澤,
自是因爲身上僅着輕紗,而無衣布阻隔氣味的緣故。

  耿照還來不及心猿意馬,蓦地想起一事,不由得冷汗直流:「方才……我抱
着她一路奔行,沿途幾千隻眼睛,豈非将她的身子全……全瞧了去?」

  須知其時婦女最重名節,尤其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别說身子,就連挽起
袖子露出藕臂,亦不免招人非議。當日他爲救采藍而餔以陽精,采藍蘇醒之後非
但不覺感激,反覺名節受損恨上了他,蓋因她出身祁州富戶,從小受的閨閣教育
蒂固根深,與黃纓等貧窮人家的女孩不同。

  那小姐心思甚是機敏,見他面色丕變,轉念便知其所慮,笑道:「我本來也
挺擔心的。不過你奔跑的速度着實太快,簡直就像是一陣風似的,我連周圍的景
物都看不真切,料想旁人瞧我亦是這樣。」耿照放下心來,忽覺慚愧:「明明闖
禍的是我,居然還要她出言安慰。」理了理思緒,正色道:「事急從權,真是對
你不住。大小姐,依在下之見……」

  「我叫芊芊。」她忽然插口。「我爹都這麽叫,你也這樣稱呼我好了。我其
實不愛他們管我作「大小姐」。況且我本就不是大小姐,要說也是二小姐才對。」
末兩句語聲漸落,似有些郁郁。

  耿照點頭道:「芊芊姑娘,我去請村裏的幾位大娘過來,服侍你更衣。」

  芊芊似是搖頭一笑,聲音又恢複原本的開朗明快。「有什麽好伺候的?我車
裏有衣囊,煩請你取來便是。好在你閉着眼睛都能走路,這樣我既不用嫁你,你
也毋須娶個不好看的胖姑娘回家,兩全其美,可喜可賀。」

  她老把「胖」字挂在嘴上,可見十分在意。耿照正想開口,蓦聽一聲震天狂
吼,震得滿林子桃瓣簌簌斜落,掉得頭頂肩上都是。那野獸一般的吼聲方發自林
外,沙沙沙的踏瓣疾響已飛快掠至。但聞芊芊一聲嬌呼,耿照猛地睜眼——夭夭
桃下,粉片紛飛。

  在他身前,少女并腿斜坐單臂環胸,另一手扯着紗衣掩住腿心,上身一件滾
銀邊兒的粉緞肚兜,外披薄紗裁成的大袖衫,連腰帶都沒能攜出;下半身僅着了
雙雪白羅襪,除此之外,幾可說是一絲不挂。她大腿極腴,充滿女童般的稚氣肉
感,雪股沉甸甸的渾圓豐盈,白皙的小腿也是肉呼呼的,小腿胫倒還算是勻長。

  芊芊有張十分稚氣的、月盤似的圓臉蛋,鼻梁挺直,清澈的眼眸分得很開,
形似杏核,又像尖細的鳳片糕,微瞇時該是十分媚人,她卻睜得雪亮,點漆般的
烏瞳又圓又滿,眸光甚是靈動;襯與兩道毫不壓眼、末端略向下彎的平眉,使靈
活的雙眼多了分穩重。微噘的櫻唇則帶有一絲天真無辜的氣息,格外惹人憐愛。

  耿照覺得她說對一半,卻又錯了一半。

  芊芊無疑是個豐腴的女孩兒。

  便與寶寶錦兒相比,個頭與年紀都更小的她仍顯得肉感;膚色雖白,又不似
寶寶錦兒敷乳般的酥白,殘留些許陽光氣息的少女肌膚煥發光澤,洋溢青春,勝
在驕人的緊緻與彈性。

  而與寶寶錦兒相若,她腴潤的身形另有一樣旁人無法企及的好處,那就是擁
有一雙極其傲人的巨碩豐乳。即使雙臂掩胸,粉緞肚兜上浮現的渾圓仍教人瞠目
結舌,每隻瓜實似的份量與形狀,甚至比她俏美的小臉要大得多。

  耿照從未見過這樣巧妙融合「腴」與「美」、全無扞格的胴體,不覺微怔,
轉身應變的動作爲之一頓。

  電光石火的一霎,聰慧的少女忽然讀懂了少年眼底的孟浪浮想,雪靥漲起兩
團嬌紅,亦不過是交睫間,旋即脫口急道:「……不要!不可以!」語聲未落,
一股駭人怪力将耿照撞飛出去!

  餘勢所及,他與來人猱身交纏,一路彈向林深處;沿途屢撞桃株仍停之不住,
林道間被強大的沖擊力犁得滿目瘡痍,實難想象是二人所緻。

  耿照縱有碧火神功護體,亦撞得頭暈眼花,背脊、四肢疼痛難當。那人巨大
的身軀猛然一翻,跨坐在他身上,雙膝「轟!」一聲夯入地面,竟有如石獅砸落,
連帶将耿照的背門壓陷寸許,腰際直欲斷折。

  耿照眼前金星一冒,髒器仿佛全擠到了一處,差點嘔出腹水。來人卻絲毫不
給他喘息的機會,醋缽大的拳頭照準了頭顱臉面,如雨點般唰唰搗落!

  耿照伸臂擋了頭幾下,臂骨疼痛欲折,暗自心驚:「此人好強橫的膂力!」
殺劫臨頭,體内真氣自生反應,雙臂再擋數記,來人拳勢一緩,似是打中了什麽
極堅極硬之物,指節吃痛,冷不防耿照一拳揮出,正中那人的下颚,打得身子後
翻,淩空抛跌出去!

  這一拳少說也有數百斤重,滿拟将他打皮綻骨裂,當場昏死過去,豈料那人
背脊觸地的瞬間便即彈起,耿照隻來得及躍起身來,眼前倏地一黑,視界裏已被
那巨靈鐵塔般的魁偉身形占滿。

  兩人全不防禦,咆哮着相互揮拳,猶如兩頭發狂的猛牛抵角沖撞,「砰砰」
的駭人毆擊聲不絕于耳,哪像是拳拳到肉的模樣?直若滾木陷地,金鐵铿鳴,光
是聲響震動都令人氣血翻騰,聞之幾欲嘔吐。

  毫無間斷的互毆持續了近一盞茶的工夫,耿照得碧火神功的幫助,肌肉每每
在拳壓着體的瞬間,總能巧妙地挪開分許,偏斜的體勢卸去大部分的勁道,無法
閃避的則以更強的護體真氣反震回去;兩人看似舍生忘死地互毆着,卻始終有一
方敵我同傷,全然處于挨打的狀态。

  片刻那人終于抵受不住,膝彎一軟,向後踉跄了幾步,耿照全身的内力正運
轉如沸,哪能說停就停?一個箭步欺進懷裏,「砰!」将他打得仰天倒地,跨上
來人腰腹間,雙拳如離弦彈子,飕飕飕地朝他面門轟落!

  「住手!」

  少女凄絕的哀喚令他及時恢複清醒,拳頭擊落地面,隻差寸許便要将那人的
頭顱搗爛。

  就着額間點滴墜落的汗水瞧去,赫見大漢的五官全擠在一塊,口鼻突出,像
是動物的吻部;肌膚色澤與其說是黝黑,不如說是泛着不健康的青紫,渙散的目
光有種說不出的癡呆之感。此際,那雙細小的眼瞳裏正布滿了惶恐驚駭,連被力
量壓服的模樣也像動物多過人。

  「别……别傷害他。」

  芊芊雪潤的俏麗圓臉有些白慘,櫻唇全無血色,勉強扶着樹幹支撐身體,仍
不住輕輕發顫。适才的狂暴對撼無論對少女的身心而言,似都造成了極大的負擔。
「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擔心我的安危……才會對你出手的。」說着将聲音放輕放
軟,仿佛哄小孩一般,柔聲道:「阿吼,别這樣。這位耿照耿大哥也是我的朋友,
阿吼不能同他打架。」

  耿照離開他的身體站了起來,忽湧起一股極其怪異的熟悉之感,仿佛在哪裏
和某人也打過這樣的一架。那如野獸撕咬般全憑本能、奮力求生的戰鬥十分特别,
他并不經常遭遇。是對上妖刀離垢與崔公子之時麽?不是……耿照搖搖頭,暫時
放棄搜尋記憶。

  巨漢阿吼像做錯事的小孩一般,從地面上爬起來,卻不敢回頭面對芊芊。

  芊芊定了定神,将身子藏在桃花樹後——說是「藏」,隻比碗口略粗些的樹
幹根本遮不住她豐盈的身子,梨形的渾圓腴臀一覽無遺,極富肉感的雪白大腿透
出薄紗衫子,直教人想撲上去咬一口。

  「好……好了,阿吼,你把我的衣囊拿到林子外頭,我請耿大哥拿來便是。
你也不許看我。」

  阿吼點了點頭,背對着小主人,一路摸索出林,果然從頭到尾都沒回過頭來。

  芊芊見他離去,這才放下了心,再也撐持不住,小手一軟,整個人軟軟癱倒;
耿照及時掠過去,張臂将她穩穩接住。少女軟綿綿地偎在他懷裏,再沒力氣遮掩
什麽,隻見她胸前滿滿堆溢着兩團山一般的酥盈雪肉,将粉色的肚兜緞面撐得飽
挺,視覺效果異常驚人。

  那件兜兒是貼身穿的,平日還會再加件單衣爲襯,肚兜下緣堪堪遮過臍眼,
白皙的小肚子肉呼呼的分外綿軟,腴嫩的腿心夾着高高贲起的飽滿恥丘,猶如新
炊的雪面饅頭,上頭的恥毛淡細稀疏,似是還未發育完全。

  芊芊的身子不止溫軟,還十分易汗,連微噘的唇上都沁出細薄的汗珠,細緻
的少女肌膚摟起來汗津津的無比滑溜,肚兜上露出的一小片膩潤雪肌布滿細汗,
鎖骨埋在腴肉裏,更顯得小巧可愛。

  她閉目休息了一會兒,面色漸漸好轉。

  耿照的拇指輕按她左手腕脈,碧火真氣徐徐送入,芊芊「嘤」的一聲挺胸睜
眼,頰畔漲起兩朵酥紅,整個人仿佛被扭開了什麽機括,突然間活轉過來,靈活
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得幾轉,似是前事飛快在腦海裏跑了一遍,歎息道:「來不
及了,是不是?你都看見啦。這下可怎生是好?可憐你要娶一個又肥胖、又不好
看的胖姑娘回家……」櫻唇忽被堵住,不禁睜大眼睛,身子微顫。

  原來耿照見她說話之時尖翹的上唇更噘,形狀姣美動人,說不出的細緻可愛,
竟爾低頭吻去。

  她從小到大便是家裏的明珠,阿吼這樣粗莽巨漢也好,如東郭般長她許多的
師兄也罷,人人都當她是寶貝捧在手心裏,一句無禮的話語都舍不得對她說,更
别提被青年男子如此強吻,那是連她作夢都不曾想過的事。

  芊芊年紀幼小未經人事,櫻唇陡地被攫,除了緊閉小嘴,不知該做何反應。
比起她來,耿照算是花叢老手了,含着她豐潤溫軟的唇珠,以舌尖輕輕舔舐。芊
芊腦中一片空白,渾身上下烘熱難當,偏又軟綿綿地提不起力氣,鼻腔裏忍不住
唔唔細哼,突然腿間一陣膩滑,似是滲出漿水。

  那陌生的液感自體内而來,她心知并不是汗,比平日解手時感覺更溫更徐,
卻更豐沛汩溢,像被人從高處抛下,心尖兒悚然一吊,不禁又慌又怕,伸手微将
他結實的胸膛推開,轉頭大口大口喘氣。

  「你就當我是有意輕薄好了,」耿照對她說:「但不許你再說自己肥胖或醜
陋。你是個很美麗、很動人的姑娘,大家都很歡喜你。若能娶得你這樣的姑娘爲
妻,那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世上沒有男子不願意的。」

  芊芊雙頰酡紅,閉目輕喘着,劇烈起伏的胸脯堪稱「波濤洶湧」,襯與那張
猶帶稚氣的俏美圓臉,竟有股說不出的奇特魅力,仿佛直要誘人侵犯似的。「雖
然你說的話很中聽,」片刻她緩過氣來,睜開晶亮慧黠的眼眸直視着他,微噘的
幼嫩粉唇抿着一抹笑意:「但輕薄女子是不可以的。你再這樣,我就要當你是壞
人啦。」

  「……難不成我現在還是個好人?」

  「是啊,你是很好心的人,該有個美貌的老婆,我實在是不忍心害你。」芊
芊歎道:「我手笨,針線活兒做得很平庸,下廚又老是弄得雞飛狗跳;讀書寫字
都會一點兒,也學過幾門武功,但教問起淵源,隻怕還是辱沒了我爹。身爲女人,
容貌體态也沒有值得誇耀的地方,要說有什麽比我更糟的,也隻有娶了我的人啦。」
忽然想起了什麽,紅着臉正色道:「你方才親……權且當是安慰我來着。若是再
來,我可要生氣啦!」

  耿照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心想:明明是個小丫頭,怎地說話如此老成?忍不
住問她:「芊芊,你今年幾歲啦?」

  「虛歲十五了。」

  那就是十四歲。他笑起來。「十四嫁人有些太早,不如咱們就當作沒這回事,
今天先交個朋友就好,你看如何?」

  芊芊歎了口氣,望着他的眼神既有些無奈,似又帶着憐憫。「這我早想過啦,
我自己也不想嫁人啊。但我爹爹很讨厭别人說謊,就算我能叫東郭師兄和阿吼幫
着我欺瞞,你手下這麽多兵,還有這兒幾千人的百姓,隻消洩漏一點風聲,難保
我爹不會追究。」

  耿照暗忖:「她喊東郭禦柳作「師兄」,果然是青鋒照的門下。」

  他聽衆人都叫她「大小姐」,又不像身有武藝,爲她運功活絡血脈時,雖然
略有些内家根柢,實在稱不上高明,以爲是米商糧行的千金,純是押運糧車,不
幸卷入風波而已。此時才确定她是青鋒照之人,興許是入門不久,武功造詣平平。
轉念忽覺有趣,不禁笑道:「我以爲你是小小女夫子,做什麽都是一闆三眼的好
不正經,原來也動過欺上瞞下的念頭。」

  芊芊被他逗樂了,又圓又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轉,歎道:「要是說一句謊話便
成壞人,世上早就沒好人啦。」耿照揶揄她:「你哪像是十四歲的丫頭?說話這
般老氣橫秋。」

  芊芊瞪了他一眼,嘟嘴道:「所以是虛歲十五啊,誰人與你十四?」兩人哈
哈大笑。

  「偶爾撒點小謊也無傷大雅。」耿照陪她笑了一會兒,正色道:「我會約制
下屬,讓他們把嘴巴閉上,莫要風言風語。我瞧這兒的百姓挺歡喜你的,該也不
會在背地裏閑話。這樣都還能傳進令尊耳朵裏,我便登門請罪,向他老人家解釋
清楚。真要不行,把芊芊娶回家倒也挺好,這算是便宜我啦。」

  芊芊俏臉酡紅,微露一絲青澀羞意,低啐道:「……巧言令色!」片刻才歎
了口氣,淡淡搖頭。「你要知道我爹是誰,就會後悔話說得太滿。我姓邵,住在
花石津邵家莊,我爹爹的名諱上鹹下尊,人稱「文舞鈞天」……喂喂,你的臉色
怎這麽白?」

  阿吼取衣花費的時間,比想象中來得更久。

  碧火神功的靈覺過人,耿照聽見巨漢将衣囊放在林外,去取時已不見蹤影,
想來此人不止樣貌如獸,連速行蹑蹤的本事也像虎狼,若非耿照近日内息異常暢
旺,力量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适才那場的直拳互毆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阿吼是我爹在河邊撿來的,據說在襁褓時,模樣更像剛出生的狸貓獾犬,
越大才越像普通人。約莫是他的親生父母被嬰兒的樣子吓到了,才扔進河中。」
芊芊——耿照想到她那來頭奇大的父親,額際便抽痛不止,心裏仍是喊她的閨名,
刻意略去邵字——在林深處邊着衣邊閑聊,好讓背對自己的耿照放心。

  「他不太會說話,但心地很善良,像小孩子一樣。我從小便帶着他到處跑,
有他保護我,爹爹和三叔也能安心。」

  像她這樣嬌滴滴的大小姐,随身不帶服侍的婢女嬷嬷,反而帶着一名形貌醜
陋的癡傻巨漢,怎麽想都很奇怪。「那是誰來服侍你日常起居?與婢女仆婦同行,
不是比較方便麽?」

  「我六歲起便随爹爹四處奔波,起初多是照顧貧民,發放棉衣暑湯之類。後
來央土大災,老百姓流離失所,紛紛湧入東海,爹爹上書朝廷、将軍都無有回應,
隻好在邊境圈地蓋起「安樂邨」來,安置可憐的難民。」耿照身後傳來窸窸窣窣
的穿衣聲,芊芊悠然說道:「我本來也有嬷嬷和侍婢的,要不爹爹終日忙碌,無
暇分神照顧我。但後來她們都嫌辛苦,有的累病了,有的是不習慣安樂邨的水土,
等我十歲上來月……能自個兒穿衣整理了,便打發她們回家鄉去。反正阿吼能駕
舟車,又能搬運重物,照顧百姓比侍女好用多了,又聽我的話。我換衣裳時便叫
他轉過頭,他從沒偷看過。」

  耿照知她說的是「來月事」,省起對方是陌生男子,這才趕緊改口,心想:
「隻有這時才覺得她還是小女孩。」但十歲便已來潮,難怪發育得如此傲人。

  号稱「虛歲十五」的邵芊芊,身體出落得豐美完熟,足可生兒育女了,卻還
是鎮日東奔西跑,赈濟難民,既不像同齡的懷春少女,也沒半點待字閨中的模樣。
耿照不禁暗暗納罕,隻覺邵鹹尊果非常人,才得教養出如此特别的女兒。

  「好了,咱們出去罷。」

  耿照回過頭去,不禁雙目一亮:芊芊換上一襲齊胸襦裙,高高的裙邊系在胸
上,以遮掩她豐腴的腰臀曲線。

  那上襦是淡藍薄紗,領、袖綴着寬邊的深底碎藍花;下裳是同色的深底藍花
裙,胸上先系一條藍紗帶子固定裙裳,再系一條月牙白的寬綢結帶做爲裝飾,從
上到下是三分淺藍七分深藍,不但看上去瘦了幾分,下身的比例似也更加修長,
平添遐想的空間。

  隻是被齊胸襦裙一裹,除了臉蛋手掌,就隻露出鎖骨以下的小半片腴白奶脯,
其餘遮得密不透風,打扮得斯文規矩,不愧是「文舞鈞天」邵鹹尊的獨生女,任
誰來看都無法稍置一詞。

  齊胸襦裙本是央土仕女之間時興的裝束,搭配羅襪繡鞋,更是美麗。但芊芊
裙内另着白綢裈褲,腳上套了雙軟緞靴子,顯是爲了行動方便,有幾分旅裝的利
落,益發顯得嬌俏可喜,青春洋溢。也難怪她在車内要将這些褪下,被車篷一悶,
這身打扮的确很熱。

  她被耿照瞧得渾身不自在,紅着臉歎道:「好啦好啦,别再瞧啦。你今日瞧
了忒多回,都不止「日行一善」了,有必要這般積德麽?」料想她對外貌的自卑
是經年累月所緻,恐非三言兩語能消解,耿照也不與她争辯,淡然笑道:「天快
黑了,咱們出去罷。」

  兩人相偕而出,這才驚覺整座籸盆嶺悄無聲息,适才的人聲鼎沸直如夢中,
半點也不真實。

  耿照警覺起來,風中卻無一絲危機感應,桃香吹送,沁人心脾,無比甯定。
數千流民随意席地或站或卧,出神似的靜靜聆聽,連遠方巡檢營的弟兄也垂落槍
尖,雖在羅烨的約束下列着隊形,已無絲毫殺伐之氣。

  村籬邊上,隻有一人昂然而站,身姿挺拔,披着的一襲連帽鬥蓬本是白的,
現已灰黃斑剝,風霜曆曆,卻絲毫無損于背影的出塵。

  那人肩負行囊,手持木杖,杖頭懸着一隻破舊的油葫蘆,頸間挂着一串木珠;
打着綁腿、趿着蒲鞋,模樣像是行腳商人,但普通的行腳商再怎麽舌燦蓮花,也
不能教幾千人同時席地坐下聽他說話。

  耿、邵行出時,那人似乎剛說到一個段落,流民們鴉雀無聲,或眺望天際、
或低頭沉思,無不露出心弦觸動的神情。

  忽聽一名粗豪漢子振臂嚷道:「你說佛這麽好,大水沖倒俺的屋舍、卷走俺
的老婆兒女時,佛在何處?俺們走了幾千裏路來到東海,慕容柔卻要趕我們回去,
回家鄉那片沼地!光是回頭走這幾千裏路,不知還要死多少人,佛又何在?」

  那人搖頭道:「佛不在。」衆人嘩然。

  那粗魯漢子一點也沒有駁倒他的喜悅,霍然起身,大聲道:「佛既不在,念
佛做甚?你這不是騙人麽?混蛋!」咆哮着揮舞拳頭,若非旁人拉住,怕已沖上
去痛揍那人。

  耿照暗提内力,待情況生變,便要上前搭救。那人站在竹籬外,身畔多是籸
盆嶺的村民,幾個看不過去的悄悄勸他:「你走吧!這兒的每個人都是吃過苦的,
日子已經夠難過的了,你還來說這些做甚?」

  那人不爲所動,指着莽漢子道:「佛雖不在,但你妻兒在。」

  莽漢一愣。「你說什麽?你……你聽見了什麽?有誰說了俺婆娘的下落?」
他在洪水中失了妻兒,僅以身免,連屋舍都被惡水沖去,點滴不留,遑論屍體。
此時聽他一說,不由得萌起一線希望。

  那人卻道:「你妻兒一直在你身邊,哪兒都沒去。此刻依舊在,隻是你看不
見而已。」莽漢會過意來,眦目欲裂:「直娘賊!我肏你祖宗十八代!」掙脫旁
人攔阻,沖上前來,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

  耿照正欲出手,忽覺有些不對,那人已爬了起來,一抹嘴角,淡然道:「你
乃央土道坤平郡人氏,父祖與人佃地,到你這代好不容易才有了私田。過廿五才
娶親,育有一子一女,你妻子十分溫婉,縱使你偶爾酒醉,對她動手打罵,她也
從不抱怨;侍奉公婆尤其盡心,你父親卧病前常抱怨你不孝順,還好娶有賢妻,
老懷略寬……是也不是?」

  莽漢一愣,第二拳再也揮不下去。

  「你……你是何人?你怎麽知道?」

  那人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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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stalin 於 2016-3-13 16:55 編輯 ]
2016-3-13 16:5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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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08-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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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認識你。我說了,你的妻兒都在你身邊。」低聲湊近:「婉兒她娘要
我轉告你:你對她夠好了,莫要再自責。嫁給你爲妻,她一生都不後悔。」莽漢
身子簌簌發抖,雙膝一軟,頻頻以額頭撞地,嚎啕大哭道:「阿妤、阿妤!是俺
對不你住!俺沒用,你跟孩子,俺一個也沒保住!阿妤!阿妤——!」哭得撕心
裂肺,撞出一地殷紅,他蠻力本就驚人,旁人怎麽拉也拉不住。

  耿照蓦覺臂上一陣溫濕,袖管被一隻腴軟小手抓住,回見芊芊眼眶泛紅,忍
淚低道:「他……他是真的愛他的妻子啊!人活于世,怎能如此痛悔?這又要怎
生繼續下去?」耿照取帕子遞給她,不知該如何勸解,無言地握住她的小手。芊
芊一邊低頭拭淚,另一隻手卻緊緊反握。兩人攜手并肩,俱都無話。

  那人跪在莽漢身前,低聲道:「你别這樣。」

  莽漢突然擡頭,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大師!是俺渾,有眼不識泰山!
俺信了,俺信有佛了!你讓阿妤,同俺說一說話,兩句……不,再一句就好!俺
這輩子給你做牛做馬,給你做牛做馬!」頻頻磕頭,聞之無不凄恻。

  那人仍是搖頭。

  「佛不在。」見莽漢猶挂一臉血淚、神色錯愕,衆人也都不解,遂起身道:
「佛不在木雕偶像之内,不在廟宇廳堂之中,窮人也好、富人也罷,任花費銀錢
巨萬,也不能喚佛現身一見,更遑論在大水沖來之際,普救性命身家。」

  人群中有人叫道:「既然如此,佛在哪裏?咱們還信佛做甚?」

  那人道:「佛是花,佛是草,佛是日升月落,是山川是星海,本就無處不在。
若要見佛,隻能修習佛法。」又有人問:「見了佛又怎的?能如你一般,與死去
的親人說話麽?」

  那人道:「修習佛法能得神通,能解脫輪回,死後往西天極樂……這些好處,
諸位可能此生都不能修到,我不能欺騙各位。然而業力随身,所種的善因将得善
果,惡因亦得惡果,不惟今生今世,甚至前世來生,以及諸位身邊的親人,都在
這個輪回之中層層相因,直到諸位修成正果,脫出輪回爲止。」低頭對莽漢道:
「你妻兒之死,以及你之獨生,輪回之中早已注定,凡此種種皆因前由,乃至于
後。你妻兒與你的因果并不會斷在這裏,你修佛法不隻是修自己,也爲她們而修。
如此,你可願意?」

  莽漢一抹眼淚,跪地而起。

  「願意!但俺目不識丁、身無分文,卻要怎生修法?」

  那人道:「修行法門有八萬四千種,衆生皆可成佛,鳥獸蟲魚不識字亦無錢,
佛也未曾舍棄。我教你最簡單的修行法門,隻消心誠一念,口誦「南無阿彌陀佛」。
你思念妻女之時念,心覺迷惘時也念;睡前誦念,醒時誦念,行走坐卧均可爲之,
如此即可成佛。」

  「就……就這麽簡單?」莽漢簡直不敢相信。

  「就這麽簡單。」那人輕撫他頭頂,淡然道:「毋須捐獻金銀修廟建佛,不
用供養僧侶,不必考慮自身所做功德的多寡,隻消對阿彌陀佛本願懷有信心,誠
心立誓發願即可。」取下頸間木珠,在風中慢慢撚起,口誦「南無阿彌陀佛」,
聲音莊嚴,令人起敬。

  周圍村人與流民深受感動,不覺随聲附和。這個念佛法門對姿勢、所在等全
無規範,心念一動,便能朗朗上口,感染力極強;要不多時,全場數千人俱都念
起了佛号來,嗡嗡響動的聲音宛若吟唱,伴着夕陽西斜,氣氛莊嚴肅穆,聞者無
不動容。

  那人滿布塵埃的破舊鬥蓬在耿照看來,仿佛籠罩着一層聖光,淡淡的暈胧超
脫凡俗,也不知是不是餘晖映照所緻。與李蔓狂散發着死亡氣息的黑鬥蓬截然不
同,那人的連帽白鬥蓬仿佛是光明的化身,自髒污的外表下迸出耀眼的光華,坦
率淡然,撫慰了流民心中壓抑多時的凄楚絕望。

  「這人……」芊芊喃喃說道:「是佛的化身麽?我在東海道,從沒見過這樣
的僧人。」

  流民們誠心念佛,将心中的思念、祈禱、希望與憂傷全寄托于簡單莊嚴的佛
号,随風遠遠送出,漸漸已毋須旁人引導。那人将木珠挂上頸間,拄杖轉身,逆
着光朝耿邵二人處行來,直到走入身前丈餘,耿照才得看清他的面貌。

  那是一張俊美得令人摒息、比女子還要凄絕豔麗的面孔。

  他近日間見過的俊美男子可多了,聶雨色、韓雪色不說,就連驚震谷的平無
碧、路野色等,也絕對說得是「美男子」,然而與眼前之人相比,簡直是天地雲
泥之别。男子生得一雙絕豔的細長鳳目,鼻梁細而直挺,嘴唇很薄,抿着的線條
卻帶着魅惑般的弧度,若非他低垂臉簾的神情充滿慈悲憐憫,耳邊還回蕩着适才
莊嚴的佛号宣誦,隻能說這張臉孔美麗到近乎妖異的程度,令人本能地想要避開。

  芊芊一瞬間露出迷惘之色,握着他的軟腴小手卻不由一緊,喃喃道:「這人
……生得好怪。像……像女人似的。」

  那人在他倆身前停步,低道:「外貌的美醜,隻不過是皮相。就像女施主對
自己的容貌體态甚是不喜,在旁人眼中,你卻是美麗高貴,可愛可親。執着皮相,
豈非是庸人自擾?」

  芊芊與他是初見,兩人在此之前,連一句話也沒說過,那人卻準确無誤地說
中她心底之事,不由心驚:「難道……他真的能聽見有情無情衆生的聲音?然而
世上,哪有這種荒誕無稽的事?」

  那人轉頭對耿照道:「典衛大人,今日幸而有你。要是換得他人統兵,隻怕
此刻籸盆嶺下,已是血流成河,絕難善了。慕容将軍近日所爲最明智者,便是起
用了耿典衛。」

  耿照見識過慕容柔的讀心異術,此人所展現的能耐,還未蓋過初見慕容柔時,
尚不足已撼動少年典衛。他直視對方那雙美麗無瑕的眼睛,微将芊芊遮護在身後,
沉聲道:「敢問閣下高姓大名?适才對流民所說,我很佩服,改日還想與閣下請
教。」

  那人笑而不答,隻說:「我要走啦。煩請典衛大人轉告将軍,這三川地界上
的流竄災民,請放他們一條生路,莫要一意驅趕,我擔保他們在三乘論法大會之
前決計不會惹事。請将軍好生準備,兩日之後,論法大會将在蓮覺寺召開。請。」
說着拄杖邁步,徑往丘後桃林行去。

  耿照聽得一頭霧水,雖隐約猜得此人的身分,卻覺匪夷所思,豈肯失之交臂?
急道:「大師請留步!若無寶号,實難與将軍交代!大師……」

  忽聽一聲朗笑,一人自坡嶺下信步拾級,怡然道:「無知少年!殊不知如此
舉重若輕、老妪亦解的佛法造詣,更勝大報國寺的學問僧麽?遍數東洲,也隻一
名琉璃佛子!」

  芊芊喜動顔色,喚道:「……爹!」

  無論東海武林,乃至天下五道,「文舞鈞天」邵鹹尊都是令人無法忽視的名
号。若問當今江湖之人,誰可代表東海正道七大門派,不管是列七人榜、五人榜,
甚且是三人榜,邵鹹尊都不可能被遺漏。

  衆所周知:蕭老台丞年事已高,雷總舵主失蹤既久,杜掌門又閉關不出;鶴
着衣雖爲百觀共主,但天門自來是一盤散沙,徒衆良莠不齊,幾位副掌教各懷異
心,自家人都未必肯買他的帳,況乎外人?隻有邵鹹尊善澤廣被,聲望日隆,他
若有心争取,距離「東海正道第一人」的位置,也不過是三兩步之遙。

  耿照是聞名已久,今日識得芊芊,更對教養出這般女兒的人滿懷好奇,隻見
這位邵家主看似四十許人,身材颀長、十分清瘦,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生
得面如冠玉,鳳目隆準,兩道劍眉斜飛入鬓,五绺長須迎風輕拂,甚是潇灑飄逸。

  邵鹹尊名動天下,身家巨萬,裝束卻與一般讀書人沒什麽差别,頭戴儒巾,
冠後曳着兩條長長的飄帶,一身洗舊的青袍布鞋,外披一件半袖長褙子;腰懸長
劍,連文人間風行賞玩的折扇也沒拿一柄,左肩後背了隻藍布包袱,敢情還是自
帶行囊,連仆從都不用。

  若說那被稱爲「琉璃佛子」的兜帽僧人是妖異之美,容貌渾不似人間之物,
那麽邵鹹尊便是血肉凡軀,相貌倒十分符合常情的清癯秀雅,可以想見年輕之時,
定然傾倒過無數名門淑女。

  耿照心想:「難怪芊芊對外貌如此介意。無論臉形或體态,她與父親半點也
不相像。」

  邵鹹尊緩步而來,并未施展輕功,想來是對「琉璃佛子」心懷敬意,未敢貿
然唐突。那人揭開兜帽,露出一顆渾圓秀緻的光頭,頂上戒疤宛然,果是一名出
家衆。他對耿照合什頂禮,以邵鹹尊也能聽見的聲音道:「此番東來,朝野之間
耳語不斷,爲防多生事端,除了鎮東将軍之外,我不與任何官衙或武林門派接觸。
适才諸語,煩請典衛大人爲我帶到。貧僧告辭了。」不顧邵之既來,自顧自的往
林間走去,片刻便不見蹤影。

  耿照見他步履穩健輕盈,卻說不準有無武功。佛子片言撫慰千人之能,早已
超越武功的範疇,就算一點武功也不會,也絲毫不影響他的胸襟與智慧。

  他那番話是明白告訴邵鹹尊:爲免鎮東将軍生疑,也不讓青鋒照惹上麻煩,
除了直屬将軍的耿照,以及流離失所的央土難民之外,他不與任何人接觸,以杜
絕謠言。由此觀之:耿照先前的推斷與事實相去不遠,琉璃佛子的遲來雖造成人
心之惶惶,爲将軍增加不少麻煩,但他本人似乎并未特别針對慕容柔,所關切者
僅止流民而已。

  邵鹹尊上得小丘,拈須喟然道:「不愧是央土名僧,念茲在茲,全是百姓。
若是執意結交,顯得我小氣啦。」鳳目一睨,語氣轉冷:「芊芊,我不是讓你待
在越浦,别在外頭亂跑麽?連爹的話也不聽了?」

  芊芊身子一顫,掌中冷汗濕滑,小聲道:「不是。我隻是替東郭師兄購買糧
食棉衣,見情況緊急,才讓阿吼趕過來,不是不聽爹的話。原本是想……衣糧送
到便回去的。」

  邵鹹尊「嗯」的一聲,晶亮的眸光往下一掃,芊芊才想起還握着耿照的手,
趕緊松開,紅着臉低頭輕扭衣角,不敢與父親的目光相觸。耿照硬着頭皮,抱拳
道:「在下流影城耿照,見過邵家主。」

  邵鹹尊拱手還禮,淡然道:「耿典衛鼎鼎大名,在下亦有耳聞。據說典衛大
人夜闖赤煉堂、火燒連環塢,連敗「陷網鲸鲵」等三位太保,震動三川。如此英
雄,想必獨孤城主也欣慰得緊了。」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耿照卻聽得驚心動魄,苦笑道:「不敢瞞家主,風火連
環塢真不是在下燒的。」

  邵鹹尊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忽然一笑。

  「老實說,我要是再年輕個二十歲,風火連環塢還輪不到你來燒。你下令
「勿傷百姓」之事,我已聽說了,我這裏沒有給赤煉堂或鎮東将軍府的東西,若
是七大派的盟友,倒有粗茶淡飯款待。

  「青鋒照的規矩是日落而食,酉時開飯,逾時不候。芊芊,我們走。」說着
轉身邁步,單手負後,連頭也未回,慢慢走下坡去。芊芊似有些驚奇,幼嫩的玉
指往唇上一比,做了個「心照不宣」的表請,紅着臉低頭而過,快步追上父親。

  這一天真的非常漫長。

  籸盆嶺上點起了油燈,駐紮在遠處的巡檢營也堆燃篝火,羅烨派一支小隊将
傷員送回駐地,卻将夥頭、雜役連同營賬等露宿裝備全拉了過來,兩百四十名鐵
騎隊就地紮營,排班監視着嶺上的一舉一動,直到青鋒照依言派發衣糧、解散流
民爲止。

  耿照在帥營裏就着火把寫了封密函,轉述琉璃佛子所言,并表示自己處理完
籸盆嶺之事,即刻入城面見将軍,讓绮鴛派人嚴密保護,務必送交慕容柔之手。
羅烨分派完任務,掀帳而入,「啪!」一聲并腿按刀,站得直挺挺的:「啓禀典
衛大人!弟兄們列隊完畢,正等大人講話。」

  耿照搖頭道:「不必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這夜還很長。」羅烨對等在一
旁的賀新點了點頭,手抱頭盔的壯年隊副行了個軍禮,颔首道:「那屬下先去了,
大人早些歇息。頭兒,我走啦。」

  巡檢營死了三名弟兄,除了被甩手镖打死的那位,還有兩人是傷重不治,其
中包括耿照救出的那名娃娃兵。東海軍旅規定嚴格,部隊死了人,直屬長官是要
寫文書報告的,耿照非是建制内的人員,自是由羅烨來寫。

  離酉時足足一刻有餘,耿照把玩着那枚金镖,見羅烨伏在案上振筆疾書,開
口問道:「你的拳腳功夫很俊啊!能不能告訴我師承?」見他擱筆欲起,揮手道:
「坐下罷。隻是閑聊而已。」

  羅烨面無表情重新提筆,忽道:「大人問的是軍令,還是閑聊?」

  耿照不覺失笑。「是閑聊你便不肯說了罷?無妨,那也是閑聊。」

  羅烨振筆疾書,眼不離紙,片刻才自顧自道:「教我武功那人,在江湖上仇
家滿布,少壯時殺過很多人,有個外号叫「一生自獵」,不過我也是聽說而已。
我遇到他時,他已不殺人了,不過是頭醉貓,很少醒着。後來,那姓邵的找到了
他,把他給殺了。就這樣。」

  耿照聽得一凜。「這麽說來,他與你師門有仇?」

  羅烨頭也沒擡。「不算什麽師門。我那時是個小乞丐,與醉貓同住一間城隍
廟,偷雞摸狗兩人分食,他教我些快偷快搶的法子,免得捱餓。江湖的事我懂一
些,多殺人的,終究要被他人所殺,這也沒什麽。但那姓邵的手段很卑鄙。」

  「什麽意思?」耿照不由得挑眉。

  「他找了醉貓的師弟把他騙出去,我猜是要拷問武功秘籍。老東西很硬氣,
吃足苦頭也不肯說,末了才被殺了示衆。」

  耿照恍然大悟。

  後來,羅烨爲了替那人報仇,殺死那個師弟叛徒,不得已劃破面頰逃到軍隊
裏來栖身……故事就這麽兜攏起來了,與巡檢營中傳得真真假假的耳語。對羅烨
來說,他的醉貓師傅早有身死收場的覺悟,人在江湖,終究如此;唯一的仇人便
是那名出賣他的師弟,而非主持正義的邵鹹尊。

  隻是他「手段很卑鄙」。羅烨是這麽說的。

  耿照将金镖小心收進腰帶裏,從胡床上站起來。雖然距赴約的時間剩不到一
刻,但暖暖身也好。

  「羅頭兒,你今日與東郭那場打得很帥啊,要是拳腿的勁力再松一點就更好
啦。你有一百斤的氣力,要是硬使了一百斤,打在敵人身上至多是一百斤;要是
隻用五十斤,打在敵人身上,有時候會變兩百斤。」

  羅烨突然停筆,濃眉緊蹙,似是被觸動了什麽,兩眼掠過一抹精光。

  果不其然。他的醉貓師傅離開得太早,或許是清醒的時間不多,沒能爲他打
下足夠的根基。耿照觀察他與東郭交手時,發現羅烨的外功極其剛猛,力量驚人,
那是他自己下的苦功,然而在内力巧勁的運用上卻是門外漢,要不打倒東郭,應
該更不花力氣才是。

  「你要不……打我試試?」耿照一笑,擺出了「白拂手」的架勢。

  羅烨雙目放光,起身褪去身上的兜甲,活動活動筋骨,指節拗得喀喇作響。

  「大人這是軍令,還是閑聊?」

  「是軍令。」耿照收起笑容,冷冷說道:「你盡力支持一刻,至少要打中我
一拳。」

  以大人的實力,這可真是個刁人的任務。

  羅烨不覺冷笑,蓦地跨步猱身雙腿飛旋,鷹掠般掃向耿照的脖頸!

  第百零四折千夫所視,刃淬鋒極這一蹴幾乎命中耿照。

  耿照的碧火真氣從沒像此刻這般豐沛充盈、渾欲鼓出,影響之所及,先天靈
覺益發敏銳,護體氣勁更是強橫到前所未有的境地,周身如覆重甲;偏偏野獸般
的反應隻強不弱,「薜荔鬼手」又是拳腳功夫裏的絕學,再加上近日連續幾戰累
積下來的寶貴經驗,「盡力支持一刻,至少打中一拳」雲雲,并非徒逞口快,而
是耿照審慎計算過雙方的實力差距之後,所訂定出來的實戰目标——爲了激發羅
烨的潛能,此一目标應是略微高出他的實力。

  然而,羅烨一起腳便幾乎掃中耿照的頸側,不僅招式快絕,腿勁更是剛猛難
當。卸下四十餘斤的綴片甲衣,羅烨的速度較之白日并無顯著差異,而是生出某
種微妙的滞空之感——耿照及時以「白拂手」化開飛腿,順勢将他「投」了出去。
羅烨的身子如陀螺般淩空打了幾轉,竟是不住旋升;下一瞬突然向下俯沖,仿佛
背上生出一雙看不見的翅膀,十指鈎爪,抓向耿照腦門!

  (這是……「鷹」!)

  巡檢營的娃娃臉隊長化身猛禽,一輪連攻十數合,勁風扯得桌頂油燈格格震
響,任憑耿照如何推轉挪移,他始終「盤旋」于帳中穹頂,也非足不沾地或攀援
椽桷,而是趨避如鷹翔隼掠,快而不絕。

  而他拳腿互易的攻擊方式,亦十分刁鑽難防。

  須知「拳腳」雖列一門,原理大相徑庭,但凡精通徒手擊技者,不是練拳便
是練腿,必有一專,如薜荔鬼手對腿招的涉獵就不如手上功夫,至多是配合上盤
的身法而已。羅烨卻兼擅二門,舉手投足任意轉換,戰圈忽長忽短,令防禦的一
方抓不準攻擊範疇。

  動手已過盞茶工夫,耿照竟是擋的多、攻的少,原地頻轉,應付來自四面八
方、包含上中下三路的詭異攻勢。

  「……來得好!」棋逢對手,典衛大人抖擻精神,白拂手逆纏順引,連綿不
絕,每一着均留勁三分,凝而未發,漸漸織成一張無形氣網,用的正是得自明棧
雪的「洗絲手」心法。

  這一下融合佛門、七玄兩大絕學,便是明棧雪、刁研空親來,也隻各識一半,
以沛莫能禦的碧火真氣一體調和,居然絲絲入扣。

  羅烨左右撲擊一陣,頓覺身法遲滞,千鈞腿力掃出,尚未及體,已有三成力
道反饋,如在深水中擡腿,蓦然省覺:「不好!」抽身欲退,耿照雙臂一圈一攔,
将他隔空扯落!

  羅烨着地一滾,連起身都覺沉重,仿佛周身纏滿無形鐵索,不覺駭然:「這
是什麽武功!」踏地振臂,猶如罟中之鷹,便要扯着羅網重回天際!

  耿照不慌不忙,雙掌虛引,帶着他的身子滴溜溜轉動,蒼鷹與絲網越纏越緊,
早已無由脫出;冷不防羅烨指作鷹喙,尖利的指勁叼破氣縛,猛然穿出,啄中耿
照的瞬息間易鈎爲拳,正中胸膛!

  碧火神功的護體氣勁發在意先,這拳仍是慢了分許,拳勁在胸前一滞,碰觸
衣衫的瞬間,所帶旋勁、透勁俱被化去,隻是兩人相距太短,仍是紮紮實實擊中。
拳頭掼胸,肌下渾厚的内息擴散,帶開所剩不多的蠻勁,羅烨隻覺仿佛打着整卷
的棉被筒,見耿照登登退了幾步,奮力掙起,喘息道:「一……一刻鍾了麽?」

  耿照調勻氣息,笑道:「還不到。這一下叫什麽名目?」

  羅烨喘過氣來,又恢複一張白臉,冷道:「叫「毛血灑平蕪」。鷹王便入罟
網,尚有一搏的尊嚴,乃是險中求勝之招。」耿照豎起拇指贊道:「好!」想了
一想,又道:「你師傅是用心栽培你的,我以爲根基不足,方才一試,才知非是
如此。隻是你的内功太剛,單使拳或使腿足堪應付,若想任意轉換收奇襲之效,
需有剛柔并濟的心訣。」

  羅烨沉默片刻。

  「我使的拳和腿是兩人的功夫,不是一個人的。」

  耿照已猜到了七八分,點頭道:「羅頭兒,我對剛柔轉換的法門有點粗淺心
得,這都是無主的,也沒有門派傳承的問題。如若不棄你便先瞧瞧,有空我們再
來切磋。」拈筆寫了兩百來字的大白話,俱是他自行悟出的白拂手心訣。

  耿照讀書有限,勉強算得是「粗通文墨」而已,也無意寫什麽漂亮文章,但
求達意。放落筆杆吹幹墨迹,見羅烨寫到一半的文書字迹齊整,赧然道:「我字
不怎麽好看,先湊合罷。」将紙張壓在硯底。

  豆焰搖曳下,羅烨拈起紙頭,不覺瞧得出神,連典衛大人離開都沒發現。

                ◇◇◇

  籸盆嶺上的氣氛也很低迷。白天的流血沖突犧牲了十四名流民,多是見芊芊
的運糧車隊受阻、由坡上趕來相救,沖撞巡檢營前隊的封鎖線所緻。屍體以草席
掩着在村口一字排開,耿照走進村莊時,沒有一雙注視着他的眼睛不帶敵意的;
佛子的誦佛滌心安慰了衆人,卻似乎無法消弭仇恨。若非忌憚那鬼神般的驚人武
功,難保不會有人朝他丢擲石塊。

  耿照面露不忍,而心中更多的是自責,想起自己代表着鎮東将軍,未敢失态,
咬牙定了定神,大步走入村莊裏。

  即使貴爲青鋒照的家主、幾已是「東海正道第一人」的邵鹹尊,在籸盆嶺的
晚餐也是在屋外搭起的丬座野篷下吃的。篷裏僅一張陳舊的棗木四方桌、兩條長
闆凳,邵鹹尊與女兒并肩據着其中一條,對面空着的一條顯然是留給客人的。

  「你遲到了。我們沒等你。」邵鹹尊自顧自吃着,筷子遙遙虛點。「典衛大
人自便。」芊芊悄悄擡頭沖他一笑,起身爲他添飯,擺上一副幹淨的餐具,乖巧
的模樣格外讨人喜歡。

  桌上除了小半盆白米飯,隻兩碟山蔬、一碗水煮鹹肉。經鹽腌脫水、再曝曬
或煙熏而成的肉脯,本就是行旅間常見的幹糧,多半是撕着就水吃,或以麻油蒜
苗爆炒,也是一道鮮美的佳肴。如這般添水蒸煮的烹調方式,耿照今日還是初見。

  「肉脯炒着香,但這兒連油都沒有,柴火也都省着用,鮮少拿來燠爆熱炒。」
邵鹹尊率先挾了一筷在自己碗裏,權作是邀人品嘗的善意。「我教他們用水蒸煮,
多放點水,少放些肉,就蒸出來的湯汁能多吃幾碗飯。這兒也沒鹽,肉湯還能給
别的菜蔬調味。」

  耿照聽得默然,也挾了一筷就口。

  腌肉的鹽味連同肉鮮都給蒸出來,肉脯自身的幹柴硬澀又未全褪,雜以泡了
水的軟爛口感,實在說不上美味。邵鹹尊卻不覺難以下咽,挾菜扒飯的動作始終
沒停過,自顧自道:「這道菜肴配白米飯不好吃。精米太甜太細,水蒸肉脯便顯
得粗口啦,配糙米或曬幹的炒米挺合适,能吃出肉鮮。典衛大人興許不知,若非
小女押了這列糧車來,今晚我們吃不上白米。」

  芊芊見耿照面色凝重,飯菜也吃了那一筷,細細挾了肉脯山蔬在淨碗中拌好,
放在邵鹹尊碗中,柔聲道:「阿爹,多吃些菜。吃飽了有精神。」邵鹹尊嗯的一
聲,直到将碗中白飯吃完,都沒再開口。

  飯後芊芊收拾碗筷,給兩人點了茶。邵鹹尊取出一方雪白帕子輕按嘴角,擡
頭望着耿照。

  「典衛大人,這兒的人并不聽我的。他們現下,已不信什麽人了。這些人打
入東海地界,便教官差、赤煉堂、臬台司衙層層剝削,好不容易虎口餘生,末了
鎮東将軍府一紙命令,赤煉堂拔旗走人,比賦稅還重的「太平捐」算是白給了,
一年來的辛苦白費不說,未來前途茫茫,才是最最令人痛心處。」

            将軍也有将軍的難處——

  耿照本想如是說,話到嘴邊又吞回去,仍是保持沉默。

  經曆過下午的混亂,他終于了解其中困難。官與民的立場何止不同?說到了
底,根本是南轅北轍,即使極力小心,一弄不好便是十七條人命。

  赤煉堂橫征暴斂,決計不會爲流民着想,天知道數年來在東海道的荒野之中,
已然添了多少曝烈白骨?這是人間慘事,其中斑斑血淚,無法以「将軍的思量」
輕易揭過。

  有邵鹹尊這樣的富人,願意在央土、東海交界設「安樂邨」安置流民,已經
是耿照所能想到最好的結果了。畢竟将軍在這事上不但做出讓步,更直接承擔風
險,不能再期望更多。芊芊的父親對流民、甚至對東海來說非常重要,但耿照不
相信他。

  他從腰帶裏取出金镖,放在桌上。

  「邵家主,這隻金镖至少要爲我隊上死去的三名弟兄負責。」他定定望着邵
鹹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唯恐錯過任何一絲微妙變化。「算上籸盆嶺這廂,
便不止這個數兒。若無這隻镖,說不定能多五六個人平安活着。我隊裏沒有用這
種镖的人。家主知否,此間還有誰能使這樣的暗器?」

  邵鹹尊肩頭動了動,似想去拿,耿照手按金镖,更不稍動,意思已經很明白
了。邵鹹尊清癯的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面色極不好看。

  芊芊洗好了碗盤,正踩着輕快的步子哼着歌兒走進篷裏,被兩人之間凝重的
氣氛吓了一跳,沒來得及開口,便聽父親寒聲道:「喚你東郭師兄來。快!」芊
芊嬌軀微顫,快步離去,不多時便領了東郭禦柳前來。

  東郭解下頭冠、卷起袖子,儒袍被汗漬浸透,原來前頭正在卸糧清點,一一
将棉衣食米配給流民,才趕得及明早啓行。他一見桌上金镖,臉色丕變,邵鹹尊
光瞧他的表情,便知是他的镖,面色益發嚴峻。

  東郭禦柳「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俯首道:「弟……弟子有錯,請師尊降責!」

  邵鹹尊看也不看一眼,臉面依舊青得怕人。

  「你錯在哪裏?」

  「弟子……弟子于白日混戰間,見土壘中有細刃寒光,以爲是箭镞,唯恐官
軍放箭傷了百姓,才打出金镖,并未刻意照準,料想不緻傷人,純是威吓而已。
其後爆發流血沖突,卻是弟子始料未及。」

  邵鹹尊冷哼。「這麽說來,煽動百姓對抗官軍,也有你一份?」

  東郭低頭道:「弟子自來三川,所遇官軍也好,赤煉堂幫衆也罷,無不是欺
善怕惡、驅民以死的匪類,實不知有典衛大人這般磊落英豪。依過往經驗,弟子
以爲隻消團結民衆,固守此間,官軍不過是想趁機劫掠而已,見流民難欺自會退
去,非是有意與朝廷對抗。」

  邵鹹尊不爲所動,鳳目微閉,咬牙道:「三條人命啊,癡兒。任你說得再入
情入理,卻要如何抵還三條性命?」東郭不敢應答,伏首叩地。

  片刻邵鹹尊睜開眼睛,沉聲道:「你最大的錯誤,便是私鑄了這隻镖。爲師
教你的武功劍法,難道還不夠你用麽?如非身懷宵小之器,何至行此宵小之舉,
甚且鑄下大錯!你身上還有多少物什,都交出來罷。」東郭不敢違拗,從懷裏掏
出四枚金镖,雙手呈交師尊。

  耿照知道鑄煉房的規矩。

  鐵料昂貴取得不易,控管十分嚴格,庫房領料時有專人秤量記錄,不問鑄造
的結果,成品廢料均須過秤,于簿冊上注記核銷。邵家二爺邵香蒲乃東海有名的
鐵算盤,青鋒照的鐵料一向由他負責,可見其嚴密。

  東郭禦柳這五枚金镖,是平日由鑄劍鐵胎中一點一點撙節而來,連邵鹹尊也
沒見過。

  他掂了掂掌心,見五镖份量相若,形狀更是渾如一緻,緊繃的面色略見和緩,
歎道:「不知不覺,你也有這般手藝了。奈何心思不正,奈何啊!」說着五指緊
握,将金镖捏作一處,五枚精鋼打造的利刃便似水做的一般,眨眼間化成畸零紙
團。

  「本門弟子東郭禦柳聽了!」邵鹹尊神情一冷,厲聲道:「你立心不正,緻
使三條人命無辜犧牲,我罰你終生不得執錘持劍,閉門思過十年,不許踏出花石
津一步!如此,你可心服?」

  東郭禦柳臉色大變,渾身顫抖,連一旁始終未曾插口的芊芊亦俏臉煞白,急
道:「爹爹!」隻喊了一聲,欲言又止,不敢再說。

  邵家庭訓嚴格,尊長說話,晚輩隻能恭敬聆聽,最忌插口;況且執行門規戒
律,掌門說話的份量更是大過了天,狡辯隻會加重責罰。東郭面如死灰,垂首道:
「弟子無話可說。謝掌門人不殺之恩。」

  邵鹹尊轉頭道:「典衛大人,姑念劣徒随我長年奔波,此間亦還有用得他處,
在下先取他一條左臂,待返回花石津閉門思過,再廢去武功,以示懲戒。典衛大
人若然信不過青鋒照、信不過在下,屆時不妨走一趟花石津,親眼見證。」袍袖
一拂,東郭禦柳悶哼癱倒,面露痛苦之色,左邊身子微微抽搐。

  耿照想起邵鹹尊的成名絕技,脫口道:「這是……「歸理截氣手」!」握住
東郭左腕一運氣,果然整條手臂經脈盡塞,再無法導行真氣,于練武之人形同殘
廢。

  這路手法乃邵鹹尊自創,依「氣凝聚處,理在其中」的原理逆轉行功,于一
拂間截斷氣脈,與「道器離合劍」并稱邵鹹尊兩大創制,近二十年來名動天下,
甚且蓋過了青鋒照原本的武學。「文舞鈞天」因此得享宗師大名,卓然立于東海
七大派頂峰。

  耿照初聽「閉門思過十年」,并不覺如何嚴重,殊不知在青鋒照的戒律規條
内,「不得執錘持劍」即是廢去武功的意思,僅次于處死的「不赦」之罪,乃一
等一的重責。

  東郭禦柳渾身顫抖,想推開他也沒力氣,勉強仆跌在地,叩首道:「多謝
……多謝師尊,弟……弟子恭領責罰。」

  邵鹹尊歎了口氣,轉頭對耿照道:「典衛大人,沒别的事情,我先帶他下去
服藥了。「歸理截氣手」畢竟過于霸道,是我年輕時的魯莽滅裂之作,若未妥善
調理,恐于壽元有礙。芊芊,你與典衛大人坐會兒,戌時送客,不可過亥。」也
不多看耿照一眼,攙着東郭脅腋低道:「走罷。當是教訓,下次無論如何不能這
樣了。」

  東郭冷汗直流,面有愧色:「弟子……知錯了。」随師父踉跄而去。行進間
回頭一瞥,見小師妹滿面關懷,不覺露出一絲慘淡笑容;望向耿照的眼神則十分
複雜,怨憤有之,懊悔不甘亦有之。

  芊芊見耿照沉默不語,以爲他爲東郭斷臂一事過意不去,溫言撫慰:「我爹
無論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嚴,東郭師兄既做錯了事,本就該受罰的,這也不是
因爲你。唉,我難得見爹這般生氣,但他肯爲師兄施藥調理,心裏該是原諒了他。」

  耿照回過神來,若無其事道:「這「歸理截氣手」造成的傷害,難道真的無
法治療痊愈,盡複如初?」

  芊芊搖頭道:「爹爹說指劍奇宮有無解之招,咱們青鋒照也有。他年輕時心
高氣傲,頗有與「不堪聞劍」一較高下的雄心,才苦心創制出這路手法,教師兄
們等閑不許用,以免鑄下大錯,無可挽回。」耿照心想:「芊芊天真純良,必不
欺我。除非邵鹹尊連女兒都騙,否則沒有與徒弟合演一出戲來虛應故事的道理。」

  他适才試探東郭的左臂,連綿密的碧火真氣也渡不進一絲半點,的是中了
「歸理截氣手」無疑。況且邵鹹尊創制這套武功時,無法預知十數年後将以之欺
人,故意制造「此招無解」的煙幕。将軍曾諄諄告誡他,不得妄作猜臆,以免影
響判斷,反緻目盲。

  「你是不是覺得,邵家主的懲罰重了些?」耿照爲轉移思路,随口問她。

  芊芊先是搖搖頭,片刻才道:「我爹爲人處事很公平的,他既如此裁斷,定
然有他的道理。要我說,至多是打打闆子罷?也不是偏袒我師兄,縱使教他抵命,
那些枉死的人也活不轉來啦!不如留着有用之身,爲活着的人多多造福,豈不甚
好?」說着歎了口氣,起身笑道:「說到造福,我要去忙啦。這些糧食棉衣若不
連夜發完,明兒肯定走不了,典衛大人可要跳腳啦。」

  耿照笑道:「其實典衛大人脾氣也不是那麽壞,不常跳腳的。」

  芊芊噗哧一聲,掩口道:「是麽?我瞧他挺急躁,沖到車裏拿人,還不給人
家穿衣裳。」紅着臉咯咯輕笑,似有些害羞,又覺得那畫面實在有趣。

  耿照忍不住促狹:「我那兒是下了封口令,不怕有人瞎說。你同你東郭師兄
提了麽?他要賣了你怎辦?」

  「不會。東郭師兄一向疼我,我說了不想嫁人,請他别跟爹爹說。師兄肯定
幫我的。」輕歎一聲,茫然搖頭。「我真是不懂你們男人。他能造這樣好的劍,
技藝在諸位師兄裏也是有數的,幹嘛去私鑄那種傷人的暗器?本門之中也沒有使
暗青子的武功啊。」

  耿照本想說「兵如其人」,兵器恰反映了鑄造者的心思,但芊芊與她師兄感
情甚笃,隻怕聽得刺耳,笑道:「也不一定。我以前在鑄煉房時,也常打些無關
緊要的物事,有時是想試試自己的工夫,有時隻是爲了好玩。」

  芊芊一拍小腦袋瓜子,吐舌道:「我都忘啦,你是白日流影城出身的,自也
會打鐵。」耿照撫臂笑道:「我本來就是鐵匠,工夫可不含糊。改天有空給你打
個小玩意兒。你喜歡刀還是劍?箭镞或馬蹬也行的。」

  「我要馬蹬做甚?不如打個馬嚼子,送給典衛大人銜着。」烏亮的圓瞳滴溜
溜一轉,抿嘴道:「這樣。我要一面小鏡子,一照我的臉蛋,便能瞧見不胖的模
樣。我夢想這一天都快十年啦。」

  她越是愛開自己的玩笑,耿照越覺心疼:分明是個美麗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怎不多愛自己一些?料想迂腐的安慰她也聽煩了,索性一拍胸脯:「客倌這件托
付,委實太有眼光。小店除了馬蹬馬嚼子以外,就屬小鏡子最出名啦,誰來都要
買一件,送禮自用兩相宜啊。」

  芊芊笑得直打跌,頻頻拭淚:「哎呀慘了,你在流影城肯定不是待鑄煉房的,
我瞧着像掌櫃。」兩人躲在一旁彎腰捧腹笑夠了,才敢往人群聚集處走去。

  邵鹹尊既說了「戌時送客」,耿照也不敢久待。

  離去時,芊芊正在前頭忙着,雖貴爲家主明珠,她卻拿絲帶縛緊了袖口,親
持量米用的鬥斛、一勺一勺舀入布袋,秤與流民;隻有往棉布口袋裏添米的,沒
見她從裏頭舀出來過。領了口袋的難民無不歡天喜地,滿布髒污陰霾的面上終于
綻露初陽,人人笑得開懷。

  芊芊不嫌他們污穢難聞,流民們分得出是真心相待或虛情假意,沒有人不喜
歡她的。

  隻是她的體質極是易汗,被篝火與人群一悶,額頸間沁出汗來,連噘起的唇
上都布滿細密的汗珠,雪白酥盈的胸脯上晶亮一片,肩臂處敷乳般的肌色貼着水
漬透出薄衫,濕濡的發絲黏着面頰口唇,宛若出水芙蓉。

  邵芊芊生得細緻腴潤,模樣算是标緻的了,但遠不是耿照見過最美麗的女子
——盡管号稱「虛歲十五」的芊芊發育得異常早熟,身子已是不折不扣的女人,
那雙傲人的圓碩乳瓜即爲鐵證,但臉蛋怎麽看都還是小女孩,隻比「女童」略好
些,與她豐熟的胴體形成極大的反差。

  耿照卻覺爲流民發放米糧的少女極爲耀眼,美麗得令人摒息。

  雖然容貌體态全無相似處,芊芊總讓他想起家鄉的姊姊耿萦,她們都有着一
副體貼善良的好心腸,總是将身邊所有人照顧得無微不至,如沐春風。要是姊姊
在這裏,也一定喜歡芊芊吧?他心裏想。

  回到營賬裏,羅烨兀自盯着那張紙頭,姿勢與他離去之時一模一樣,耿照不
覺失笑:「羅頭兒,你該不會一坐兩個時辰吧?」羅烨回過神來,起身行禮,神
情似有一絲迷惘:「大人……怎地這麽快就回來了?」突然省覺,約莫也覺荒謬,
繃緊青瘦的腮幫子生生咬住一抹笑意,以免失态,緊皺的兩道粗濃刀眉略見纾解,
神情倒是友善許多。

  耿照笑道:「别看我的大頭文章啦。我沒念過幾天書,合着是誤人子弟。」
拉着他連說帶比劃,将白拂手卸勁推移、剛柔轉折的心得與他分享,羅烨恍然而
覺,大有茅塞頓開之感。

  兩人邊說——其實都是耿照說羅烨聽——邊打,起先還斯斯文文作勢比劃,
末了發勁點落,真的動起手來。

  最後一場,帳裏的胡床、矮桌、火盆盔架通通被羅烨掃倒,自己卻被打出帳
外,撞倒巡戍衛兵。賀新抱着頭盔從鄰帳鑽出,大聲道:「頭兒!這是……典衛
大人?」附近幾名老兵跟着按刀而起,卻見典衛大人随後走出,拍拍手掌灰塵,
頰上有一小塊烏青拳印,羅頭兒更是被揍得鼻青臉腫的,不由發愣。

  「沒事、沒事!」耿照用手背摁了摁顴上的破皮,怡然笑道:「我正同你們
羅頭兒聊天哩。諸位休息,諸位休息,都别醒着。」

  羅烨低頭啐了口血唾,扔去手裏沾着血迹的頭盔,目惡如饑鷹。誰都看得出
典衛大人臉上那塊印子是哪裏來的,想起白日裏與東郭的那場蹄間惡鬥,果然羅
頭兒有随手抄起兜鍪打人的習慣。

  「再來!」他連說話間連鼻端都不住呼出血沫子,痰聲濁啞,仿佛肺裏開了
洞。

  「……明日再來。」耿照動了動牙床,确定沒有脫臼。羅烨發起狂來狠揍了
他幾拳,碧火真氣盡卸緻命的内家拳勁,卻不能教幾百斤蠻力憑空消失,自蓮覺
寺遭遇聶冥途後,他很久沒讓人揍成這樣了。

  「你現在該做的,是呼吸吐納,調勻真氣。明兒勝算大些。」

  「……好!」羅烨吐去滿口殘紅,狠狠點頭,拾起頭盔踉跄入賬。耿照快步
追了進去,口裏叨絮着「我有一部調息功法很厲害的,不如我教你」之類。章成
看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片刻才轉頭對賀新道:「副頭兒,你不……進去勸勸?
萬一再要打起來,俺瞧要出人命的。」

  「你嫌命長,我還想多活幾年哩。」

  賀新「哼」的一聲抱盔轉身,連理都不想理他。

  後來這事傳開,居然大大提升了羅烨在巡檢營裏的地位。士兵們見識過典衛
大人孤身撂倒兩百多人的能耐,一緻認爲敢單挑他的羅頭兒非常帶種,「居然沒
被打死」這點尤其令人激賞。

  當然耳語流傳,難免不盡不實。此事過了月餘,隊上最脍炙人口的版本是:
大人方說「明日」二字,羅頭兒一聲斷喝:「日你娘親!」揮舞頭盔撲将上去,
兩人又血戰數千餘合,戰至惺惺相惜,才決定歇手睡覺……

  原本謠言有越演越烈的趨勢,還有人信誓旦旦,說親眼看見羅頭兒化成了一
頭青眼大白雕,被典衛大人噴出劍光射下地來;對比耿照一出手便打倒了兩百多
人,這說法似乎不是太難想象,應該也是辦得到的。

  「羅頭兒帶種啊!」一名老兵回憶起來,不由得啧啧稱奇,仿佛意猶未盡:
「那股狠勁兒……啧啧,差點沒把典衛大人的耳朵啄下來,想着都心寒哪!」

  「你那晚不是給擡回巡檢營養傷了麽?連咬耳朵你也知道?」

  「喏,這你就明白有多激烈啦!别說巡檢營,越浦城裏都聽得見!激烈啊—
—」

  「去你媽的!」

  這則軍中逸聞最後就到這裏爲止,但傷害已然造成。某日慕容柔專程找了他
去,皺眉道:「聽說你在野地駐營時,噴劍光射下一頭大雕?如無必要,以後切
莫輕易顯露武功,身帶軍職,處事須更加謹慎。」耿照莫名其妙,隻得點頭:
「屬下知道了。」

  翌日清晨,耿照特意起了個大早,帳外羅烨早已整裝佩刀,正指揮手下拔營。

  「籸盆嶺的情形如何,有無動靜?」

  他見羅烨臉上瘀腫消褪大半,暗贊「明玉圓通勁」心法巧妙,嘴上故意不提,
顧左右而言他。

  圓通勁本是道門常見的導引心法,各地道觀多有通行,不惟武林人修習,修
身養氣、以求延年的練氣士或老百姓也練,亦有文武高下之别,各門各派都不一
樣,總之流傳甚廣。當日老胡試出阿傻身負圓通之勁,并未深究其來曆,原因即
在于此。

  然而阿傻所學的圓通勁内功,乃是明棧雪撷取《通明轉化篇》精要,專爲培
養阿傻爲鼎爐而量身打造,阿傻被修家祖孫收留之後,修玉善又曾悉心指點,補
以鑄月一脈的陰柔功訣,此法更臻完備。

  耿照傳授阿傻《通明轉化篇》正文時,也從阿傻處學得此功,因源出明棧雪、
修玉善二人之手,故以「明玉圓通勁」呼之。明玉圓通勁不如碧火功攻防一體、
裏外渾無罅隙,也沒有突破心魔關後的驚人成長,但于固本培元一節,卻與碧火
神功一脈相承,最适合拿來調息恢複;持之以恒,對完善功體也極有幫助,質性
溫和,可說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羅烨學自翼爪無敵門的武功極爲剛猛,耿照雖不知這個門派有什麽獨門的調
劑心訣,然而至剛易折、孤陽不生,卻是玄功不易的基礎法則。他以白拂手的運
勁手法,再加上明玉圓通勁的導引心訣,做爲羅烨純陽功體的輔助;量不必多,
隻消種下一枚陰柔涵養的種子,剛力便有了緩沖,四肢百骸與内功真力自會達成
新的平衡,便如天地造化一般,毋須強求。

  果然羅烨經過一夜運功調息,青白的瘦臉上似多了幾分血色,瘀青消褪,破
皮收口,這都是體内真氣剛柔并濟、陰陽調和的征兆。他左手跨刀,一指籸盆嶺:
「流民都走光啦。看樣子是夜裏零零星星啓程,守夜的弟兄一不留神,沒注意到
是什麽時候走的。」

  耿照一瞧,果然昨日坡上密密麻麻的兩三千人,如今俱都散得幹幹淨淨,隻
餘村裏的居民扶老攜幼,肩囊擔筐,如蟻列般迤逦而下。

  籸盆嶺諸人本有遷徙的準備,如非東郭煽動,按長老李翁之意,原本就是要
遷到邊境另行覓地建村,從此擺脫赤煉堂的狼貪鷹掠。如今不過是推遲了兩天而
已,準備理當更加充足。

  誰知遷徙的隊伍一路行來,怎麽看都像災民流亡,沒半點幾分遷村的模樣。
耿照獨自拍馬上前,沿途經過的每個村民都沉默地擡眼看他,老妪村翁也好,垂
髫稚兒也罷,每雙眼睛不約而同望向他,仿佛要把這個逼迫他們二度背井的身影
深深烙印在腦海中,此生再不肯忘。

  「很難受,是不是?」

  邵鹹尊跨馬迎面而來,耿照一路失神,竟未留意,直到雙騎将要交錯時,邵
鹹尊伸手握住他的馬缰爲止。他回過神,低道:「……家主好。」

  晨風吹拂,對面鞍上的青鋒照之主五绺長須飄飄,腰畔露出烏檀劍柄,原本
出塵的身姿意外地顯露一絲英氣。

  「典衛大人,不瞞你說,我就是不想讓人用這種眼光瞧我,才努力做個善人。」

  邵鹹尊淡淡一笑。「施恩于人,固然是成就滿滿,那也是相當美人、嘗過便
難再忘的滋味。但,我更害怕這種眼光,害怕有朝一日,人人都用這般眼光看我。
正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約莫如是。」

  耿照一時語塞,而身畔行人不絕,擡望而來的每道視線仿佛都在呼應邵鹹尊
的話語,令人遍體生寒。「你的将軍非是普通人,心如鐵石,殺伐決斷,在他心
裏必有一幅更高更闊的藍圖,值得将軍受如此的目光。」

  耿照愕然擡頭,正迎着中年書生的微笑。「爲此之故,我從未放棄過勸服将
軍,請他拯救這些苦難的央土百姓;總有一天,我的企盼與老百姓的呼号,說不
定會高過将軍心目中的藍圖,蒼生便有救了。

  「便再往前走,這些人看你的眼神也不會改變,我想你已看夠了,這輩子都
不會忘記。看來我們回程是同路,典衛大人。帶着你的人上路罷,該幹什麽便幹
什麽去,沒什麽好蹉跎的。」扯着他的馬辔掉頭,一夾馬肚,放手緩緩前行,仍
是與耿照比肩相鄰。

  他的坐騎是爲芊芊拉車的兩馬之一,昨夜邵鹹尊施展輕功而來,并未乘駕,
故解下一頭當作腳力。篷車隻剩一匹馬拉着,那形貌醜陋的魁梧巨人阿吼下得篷
車,拉着馬兒徒步行走,将趕車的轅座讓與芊芊。

  耿照偶然回頭,芊芊瞇着眼沖他一笑,圓潤的小臉紅撲撲的如蘋果一般,開
朗的笑容映亮了他心頭的陰霾沮喪,不覺對她微笑颔首,權作招呼。芊芊益發笑
得甜美,鼻中輕哼起歌兒來,顯是心情大好。

  至于東郭禦的身影柳始終沒見,不過篷車遮簾俱都放落,芊芊又坐到了外頭
來,想來是把可供坐卧休息的車篷讓給了師兄。畢竟「歸理截氣手」是一門霸道
的武功,東郭左臂的筋脈俱廢,縱有國手等級的邵鹹尊親施針藥,斷無一夜間便
恢複元氣的道理。

  耿照吩咐羅烨帶領弟兄回營,便與邵鹹尊并辔同行,返回越浦。兩人一路上
聊了許多,邵鹹尊看似難以親近,言談間倒不全是咄咄逼人,論起時事、針砭人
物,俱都頗有見地,看似三言兩語随口說完,卻往往能引人深思。

  耿照相信羅烨的直覺,始終對他懷有戒心,反正口舌也不甚便給,正好引邵
鹹尊說話,希望從中聽出端倪,但直到城垣已見,仍無絲毫異狀。邵鹹尊似乎真
是個律己嚴于律它、害怕謗議遠大于行善所得的快樂,潔身近癖的人,他與慕容
柔在某些方面像得驚人,但偏偏又南轅北轍:邵鹹尊憂讒畏譏,不容别人稍置一
詞;慕容柔眼底難容顆粒,但對于他自己想做的事,那是一百頭牛也拉不回,完
全不管别人怎麽說。

  耿照與他從央土流民、東海時政,一直聊到武林大勢,邵鹹尊盡管健談,卻
似乎非常讨厭赤煉堂,與此相關的話題全都一句帶過,仿佛聽多了難免污染耳朵。
耿照趁機問起對妖刀的看法——當日映月艦上一席談話,許缁衣提出的七派盟主
人選中,亦有邵鹹尊的一份,但對于這位青鋒照之主的立場,卻是誰也沒能親口
問過他。

  「我不信有妖刀。」邵鹹尊瞥見他面路訝色,拈須怡然道:「典衛大人切莫
誤會,三十年前,在下是親眼見過妖刀爲患的,想起妖刀可怖,迄今午夜夢回仍
不時驚起,難以成眠。敢問典衛大人,信不信有鬼?」

  耿照陡被問得莫名其妙,搖頭道:「我沒見過,不敢說有沒有。」

  「那麽典衛大人信不信天佛降世,信不信真龍複生?」

  耿照仍是搖頭。

  「也不敢說。」

  邵鹹尊淡然一笑。「若我說天佛兩度降世于一地,真龍屢屢附身于同一人
……大人覺得機會高是不高?」

  耿照搖頭。「肯定比一次低得多。」

  「正是如此!」邵鹹尊拈須道:「三百年前的妖刀雲雲,不過是傳說而已,
未足相信;真正禍亂東海者,三十年前是一次,如今則是第二次。頭一回妖刀現
世是奇,第二回出現妖刀,肯定是計!不能找出幕後的陰謀主使,斫斷幾柄銳利
刀器,意義何在?」

  耿照聽得連連點頭,擊掌道:「說得好!」許缁衣的話令人熱血沸騰,要比
蕭老台丞閉門造車的态度更激勵人心,但要論「務實」二字,卻隻有這位邵家主
說到了耿照心坎裏。遍數所曆,怕隻有七玄外道的蠶娘足堪比肩;正道七大派餘
人,見識多不如邵鹹尊。

  這番話令耿照對此人生出些許好感:他不隻生養出一個心地善良的好女兒,
面對光怪陸離的妖刀事件,說不定也是個腳踏實地、說一是一的好夥伴。恐怕也
隻有同樣是打鐵出身的青鋒照,在思維上才能如此務實,不流于虛妄飄渺。

  邵鹹尊倒是反應不大,淡淡策馬前行,忽瞥了耿照的手掌一眼,劍眉微挑:
「典衛大人有雙使刀的手。能否借在下一觀?」耿照不怕他動什麽手腳,将右掌
伸去。邵鹹尊看了幾眼,歎道:「可惜了。你的刀法造詣十分可觀,可以沒有一
口足堪匹配的好刀。」

  神術刀被離垢毀得徹底,在登險峰插天鏟時又弄壞了随身所佩,耿照隻得先
從府庫挑了一口厚背折鐵刀傍身。他是打鐵鑄煉的能手,眼光銳利,自知不是什
麽利器,勝在用料紮實,能抵得住他全力一砍,不緻摧折,苦笑着搖頭:「我原
有一口寶刀,可惜被妖刀所毀。」略将當夜遭遇離垢之事說了。

  邵鹹尊聽完,忽然解下腰間佩劍,雙手捧過。「典衛大人是行家,且看這一
柄刃器如何?」耿照見那烏檀握柄甚長,本以爲是劍,接過時雙掌微微一沉,不
覺微凜:「這份量……是刀!」果然鞘底斜向一邊,納的是刀頭而非劍尖。

  「文舞鈞天」邵鹹尊乃是東海……不,是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鍛鑄宗師,耿
照不敢失了禮數,勒缰駐馬,一躍而下,雙手捧鞘高舉過頂,沖馬上的邵鹹尊深
深一揖,執的是晚輩之禮。

  「有僭了。」

  锵啷一響清泓出鞘,寒光映目的剎那間,但覺頸背颔間汗毛直豎,一股秋風
肅殺之氣迎面而來,神術雖有綻放豪光之異,論殺氣冷銳卻遠遠不及此鋒。

  耿照将刀身緩緩抽出,鋒上的龍吟久久不絕;然而鋒刃全出之際,清亮的嗡
嗡震響倏然消失,連那股懾人的霜凜肅殺亦随之不見,仿佛适才的逼人不過是南
柯一夢,日下但見單鋒一柄,平凡無奇,就是霜亮些而已。

  (好……好奇特的一柄刀!)

  「這刀初成時,我以爲是失敗之作。不過,此刀從粗形、鍛造、淬火,到磨
砺,本就不在預期之内,就像喝到微醺時突然寫字吟詩或彈琴制樂,偶得上佳絕
品一般,我也是一時興起執錘上砧,竟造出了這柄奇刃。」邵鹹尊笑道:「你可
能發現了,它會「藏鋒」。」

  「藏鋒?」

  「正是。」邵鹹尊撫須道:「還記得你那把寶刀是怎麽斷的麽?那妖刀離垢
縱使添加異質,使其耐得高熱,終究是人爲之物,那樣的劍器我也造過一柄,如
何能将另一柄利刃斫成兩段,自己卻絲毫未損?」

  耿照正自沉吟,忽想起「映日朱陽」正是他的作品,離垢妖刀的出現、崔滟
月臍中的火元之精,乃至原劍主「檐香階雪」鍾允慘遭奪劍滅口的懸案……皆與
那映日朱陽脫不了幹系,忍着問個究竟的沖動還刀入鞘,呈與邵鹹尊。

  「還請家主賜教。」

  邵鹹尊卻未伸手,捋須笑道:「因爲你的刀,不懂得藏鋒。自它誕生以來,
便以十成的鋒銳與敵相争,每交手一回,便折損些許鋒刃;自身雖仍是十分,但
這個鋒銳度的總量卻不住下滑。到了磨刀石也救之不回的田地,便是末日來臨。」

  這道理與武功相似,并不難明白。若每次出手都用勁十成,就算打中敵手,
自身也不免承受反震,是以武學中極少有教人全力施爲、不留後着的打法,多半
是垂死一擊與敵同歸,才得如此決絕。

  道理雖好,畢竟刀劍不是活物,不能勁出七成自縮三分,邵鹹尊所說未免太
過玄奧,半點也不真實。他笑而不答,下馬走近一截約碗口粗細、橫在道旁的梧
桐殘株,撫須道:「此刀奇妙之處,典衛大人一試便知。留神!」也不見他起腳
擡腿,袍襕忽動,殘株「呼」的一聲朝耿照飛來,連不遠處的芊芊都忍不住驚呼:
「小……小心!」

  比起羅烨的千鈞掃腿,邵鹹尊無聲無息的這一下何止高明數倍?耿照瞧得分
明,心想:「他讓我試刀來着。」再無疑義,「唰!」抽刀反掠,殘株一分爲二,
分落他身畔兩頭。

  邵鹹尊負手前行,邊回頭笑道:「手感記住了麽?」冷不防地反足一蹴,一
枚石磨大小的路石挾着駭人風壓,撞向耿照的臉面!

  碧火真氣在他動念的一霎已生感應,對旁人是偷襲,對耿照卻不是。

  他心生猶豫:「萬一傷了刀刃——」正欲閃躲,想起背後是芊芊的篷車,咬
牙拔刀,「嘶」的一聲裂帛輕響,巨石如泥塑般自兩耳飛過,誰知削得太薄太快,
兩丬裂石仍朝篷車直飛,竟不稍停!

  耿照回身橫劈,刃挾勁風,這一刀不隻将兩丬裂石攔腰削斷,餘勢所及,更
把分成四片的岩石掃向一旁,轟轟轟地撞碎在一處。握刀的手停在半空中,刀鋒
不住嗡嗡震響,耿照凝着蜓翼般的刃口,面露驚奇之色。

  ——世間,竟有如此鍛物!

  适才他出得三刀,每一刀的刀刃手感均不同,雖是極端細緻的變化,若非精
通淬鋼特性,等閑不易察覺;但就是這樣的微妙差異,仿佛連換數把不同的刀,
每一下都是針對來物性質之不同,做出最省力又最有效的打擊——殘株雖重,半
腐的木質卻較镔鐵柔軟,耿照一刀劈出,刀刃絲紋不動,以鋼鐵之堅迎向木質之
軟,光靠殘株的重量與速度,便足以使它壓着刃口自行分斷。

  而巨石堅硬,重量卻更重,正是刀刃的克星,耿照勁力凝于刃口,以速度盡
催镔鐵之利,務求一刀兩斷;刀更穩更凝,竟不帶風,仿佛将通體堅銳凝于一根
蠶絲的粗細、甚至更細更微,以緻石不能擋,應聲兩分。

  第三刀耿照不止要粉碎石頭,更欲改變其方向,刀便如一束浸水布棍,攔腰
轟飛頑石,卻借由急顫卸去反震之力,免傷鋒刃。三刀之間,此刀接連轉換成斧
刀、薄刃快刀、厚背折鐵刀以及百煉緬刀,次序井然,如有神通。

  耿照一轉念,登時明白關鍵,直說便是一個「韌」字,半點也不玄妙。

  邵鹹尊在這把刀上,打出了超越其他鑄煉師所知的柔韌度,将「堅」與「韌」
這兩種在镔鐵之中不斷相互拉扯、幹涉的屬性擴延至極,從而給了使刀之人最大
的發揮空間。

  「我明白「藏鋒」的意思了。」

  耿照再度入鞘,雙手捧還,是發自内心的由衷佩服。「家主隻開了七成鋒,
剩下三成須由刀者補足,要銳要鈍、要快要沉,收發全然由心。」而短開鋒本就
能延長刀劍的壽命,否則鋼質越磨越損,總有消鈍老脆之日。

  「孺子可教也!我身邊幾名得意的弟子之中,沒一個有你的悟性。「藏鋒」
二字訣竅,我本以爲要帶進棺材裏了。」邵鹹尊連連點頭,難得露出滿意笑容,
仍未伸手取刀;視線越過耿照肩頭,與某個紅着小臉頻頻傻笑的少女偶一接觸,
忽歎了口氣,對耿照正色道:「此刀之銳,端看刀者的能爲,須有絕頂之刀客,
才能試出它的極限。隻可惜我青鋒照浸淫劍術,并無出色的刀者。典衛大人如若
不棄,可否爲邵某試刀?」

  第百零五折颠鸾錦榻,如不勝衣當今江湖,能得一柄「文舞鈞天」邵鹹尊親
鑄的兵器,不惟象征身份、地位,乃至财富,更是對劍術與人格的至高肯定,乃
是用劍之人夢寐以求的事。邵鹹尊的話說得婉轉,意思卻再也明白不過。但那怕
隻是「借來試用」,這仍是一份耿照收受不起的大禮。

  他自小便不貪圖他人的物事,縱使愛這刀渾圓天成的鍛造技藝,也沒有占爲
己有的想法,雙手捧鞘,搖頭正色道:「邵家主,我年輕識淺,武功不過初窺門
徑,要說能爲家主試刀之人,在我之前不知有幾千幾百,無論如何,總輪不到在
下僭越。這把刀,還是請家主另擇高明罷。」

  邵鹹尊瞇起鳳眼,拈須微笑:「好!謙沖自牧,不役于物,典衛大人好修養。」
接過刀來,歎了口氣。

  「可惜啊,這刀本爲悼念一位故人,才由花石津攜來越浦,原也沒想怎的,
适才與典衛大人談得投機,想來是冥冥中自有定數,教我将此刀攜與大人。可惜
敝帚難入典衛大人法眼。」

  這要是教旁人聽見,「耿典衛」這三字在江湖上從此算是臭了。連邵鹹尊親
鑄的刀劍都看不上,已不能說是「眼高于頂」,「目中無人」還差不多。耿照被
擠兌得面上微紅,隻得轉移話題:「家主欲追悼的,不知是哪一位前輩高人?」

  邵鹹尊淡淡一笑。「他與我鬥了大半輩子,恩仇都算不清楚啦。興許人老了,
益發念舊,這些年來江湖道上少了這一号人物,不免無趣,故多做善事,少惹風
波。」突然揚聲:「你聽見啦。不是爹小氣,舍不得給,實是人家看不上。」卻
是對芊芊所說。

  芊芊爬下車,從父親手上接過刀了,将耿照拉到一旁。

  「喏,你拿着。」

  耿照苦笑。「我現下在将軍手底辦差,拿别人的東西,恐有貪渎之嫌。慕容
将軍若拿軍法辦我,可不是打打闆子就能了事。」

  芊芊一本正經地點頭。「将軍顧慮極有道理,老百姓最恨的,便是貪官污吏。
鎮東将軍律己甚嚴,是東海百姓的福氣。」耿照聽她說得老氣橫秋,哭笑不得:
「你倒是将軍的知己。」卻見芊芊雙手背在身後,笑瞇瞇道:「況且,有誰說這
刀送你了?我爹說啦,就請典衛大人試試刀而已,用了再說說哪裏需要改進之類,
刀還是青鋒照的,又不是不用還。」笑容未變,湊近道:「你要是再不收下,我
便同我爹說昨兒的事。」

  「你——!」耿照倒抽一口涼氣。沒想到居然讓個小女孩給威脅了,堂堂七
品帶刀典衛的面上難免挂不住。「芊芊,這刀是怎麽了?你非讓我拿它不可!總
有個理由罷。」

  芊芊見父親微露不耐,唯恐他變卦,有些氣急敗壞起來:「這是我爹……算
啦,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定了定神,壓低聲音:「總之收下便是。我又不會
害你。」圓圓的臉蛋紅撲撲的,體溫蒸出汗澤,馥郁的潮潤不住逸出香肌,也不
知是着急抑或其他。

  要再帶個小新娘回去,這回怕連寶寶錦兒也饒不了他。

  況且,邵鹹尊身上牽着太多懸而未解的謎團和線索,芊芊固然嬌俏可喜,讨
人喜歡……眼下就别添亂了罷。把邵鹹尊的獨生女娶回家?光想便頭痛不已,乖
乖收下刀來。

  芊芊可開心了,笑得眼睛瞇成兩彎月牙,哼着歌蹦蹦跳跳回到車上。耿照雙
手捧着刀對邵鹹尊一揖:「蒙家主不棄,在下有僭了。」将刀系好,上馬與他并
辔而行。邵鹹尊很是滿意,捋須笑道:「這柄刀雖已命名,也隻我父女二人知曉,
不算什麽正式的名字。我于用刀一道所知有限,況乎命名,不知典衛大人有何想
法?」

  耿照沉吟片刻。

  「不如就叫「藏鋒」罷。此刀最令人驚豔,便是此處。」

  「如此甚好。」邵鹹尊笑道:「我會在越浦待一陣子,待典衛大人公餘之時,
再行登門請教使用此刀的心得。故人若聞「藏鋒」二字,不免有戚戚之歎。」

  耿照正想找機會問映日朱陽與鍾允的事,順便打聽火元之精的來曆,這下算
是歪打正着,連忙應允。聽他又提起贈刀故人,靈光一閃,不覺凜起:「莫非,
這刀是專爲總瓢把子所造?人說青鋒赤煉,勢同水火,雷總把子與邵家主是死對
頭,何故爲他鍛造刀器?難道……他們私底下一直有來往?」

  适才邵鹹尊說那人「與我鬥了大半輩子」,遍數東海武林,也隻雷萬凜堪住。
兩人一個是江湖市井無不敬仰的正義象征,一個則是黑白兩道人人驚懼的武林枭
雄,論身分、地位、影響力,的确有「平生鬥罷惟知己」的況味。

  耿照注意到他用了「悼念」的字眼。邵鹹尊知道雷萬凜已死了麽?這多年來
在赤煉堂内吵得風風火火、連雷門鶴也不敢确定的驚天之秘,身爲總瓢把子死對
頭的邵鹹尊不但知道,而且還專門爲他鑄了把刀,以紀念這個使江湖變得寂寞的
「老朋友」?

  此一念頭雖荒謬,但瞧邵鹹尊的反應,耿照卻越覺得似有其事,小心翼翼刺
探:「那位應爲刀主的前輩不知葬于何處?家主如不介意,在下想同往憑吊,瞻
仰前輩高人的遺風。」邵鹹尊笑而不答,再不曾響應這個話題。

  一行人進了越浦,阿吼形貌醜陋,邵鹹尊唯恐他吓着街上百姓,命他披上連
帽鬥蓬,将那張半人半獸似的面孔與泛青的肌膚俱都遮起。車内還載着元氣未複
的東郭禦柳,邵鹹尊讓他們徑往城僻處投店。

  臨别之際,芊芊眸裏露出一絲不舍,耿照拍拍腰間「藏鋒」的刀鞘,笑道:
「過兩天我再去瞧你。」她紅着小臉微微颔首,細聲道:「爹,我們先去啦。」

  「嗯,凡事自個兒小心。」

  耿照與邵鹹尊到了越浦驿,命人傳報将軍,說是青鋒照邵家主求見,耿照在
大門外陪着邵鹹尊等候。過了一會兒門房匆匆回報:「将軍說今兒沒空,請家主
早回。典衛大人請速速入内,将軍正在書齋裏等候。」

  耿照神色尴尬,邵鹹尊卻不甚介懷,怡然道:「我早說了,将軍不會見我的。
但教我還在越浦一日,天天都上門找他。行所當爲,豈懼險阻?成功隻須一回,
就算被拒于門外百回千回,便又如何?典衛大人,請。」抱拳施禮,轉身大笑離
去。耿照看着他灑脫的背影,便是加意提防,仍不禁有些心折,暗忖道:「此人
若真是表裏如一,并無僞詐,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但願我誤會了芊芊她爹,唉!」

  他從綠柳村趕回當日,已将李蔓狂與天佛血之事一五一十向慕容報告,連推
測戴着木刻羽面的黑衣人爲「下鴻鹄」一節也沒漏掉。慕容柔沉思良久,忽然擡
頭,露出一抹促狹似的冷笑。

  「把那四份文書交給刀侯府的人是我,你難道沒想過,這一切都是我的陰謀?」

  「屬下到此刻爲止,都沒有排除這個可能。」耿照老實回答:「然而天佛血
的邪能不分敵我,不管想拿來害什麽人,都不應該挑選三乘論法大會這種場合。
與會的達官顯要若有差池,将軍首當其沖,必遭朝廷究責問罪;若以此殺人,跟
發大兵包圍蓮覺寺沒什麽差别,将軍大可不必如此麻煩。」說着突然一怔,欲言
又止。

  這細微的變化當然逃不過慕容柔之眼。他皺起好看的柳眉,叩案道:「說下
去。」

  「屬下不敢說。」

  「很好,幾日不見,你長進多了。我替你說。」

  慕容柔淡淡一笑,似對少年通過試驗一事甚感欣慰,連眼前如此棘手的狀況,
都沒能打壞他的好心情。

  「既然非是我的陰謀,那便是交付文書、責成辦事的人了。普天之下,能使
喚鎮東将軍之人,隻有皇城之内,卓于八荒六合五道四海之上的一尊……你沒說
是對的。謗議九五至尊,可是株連九族的死罪。」

  他歎了口氣。

  「陛下不會知道什麽是天佛血。能說動他下旨的,也就那幾個人。」

  耿照眉目一動,靜待他說下去。「皇上笃信佛法,琉璃佛子在皇上心目中地
位甚高,又是大報國寺的學問僧出身,嫌疑極大。皇後娘娘雖與皇上感情不睦,
但禮佛虔誠,于朝野間頗受愛戴,皇上既批準她前來東海,再順她的意思以佛血
敕封法王,似也合情合理。」

  耿照是親眼見過天佛血剝奪生機的能耐的,終于忍不住插口。「啓禀将軍,
以天佛血的邪異,一旦自碧鲮绡袋中取出,恐怕無人能幸。以此觀之,佛子與皇
後娘娘的嫌疑不攻自破,他們若是策劃陰謀之人,甚且隻是陰謀者的同黨,也沒
有以身同殉的必要。這麽做未免太過危險。」

  「說得好。」慕容柔滿意點頭。「所以目前看來嫌疑最大的,便是事發時遠
在平望都的任逐桑。他對皇上一向恭順,可以說是有求必應,皇上想要什麽、幹
什麽,甚至是揮霍什麽,任逐桑決計不會說個「不」字。

  「但他很懂得包裝自己的企圖,讓它看起來似乎是皇上自己的決定,然而最
終受益的還是他任逐桑。這三人若要殺我,怕還是爲了迎合皇上的意思,但琉璃
佛子迄今還沒有幹政的舉措,而皇後一向心慈,不緻令會上忒多人與我陪葬;隻
有任逐桑是商人,隻要利多于弊,殺人于他不過是買賣的手段,既不喜歡也不讨
厭,可以毫無感覺地予以實行。」

  慕容對任逐桑的評價,證諸他「驅民入東海」的方針,可說是一針見血。耿
照忽然想到:袁皇後不在鳳館,會不會是任逐桑已預知論法大會之上,将有絕世
邪物天佛血出現,才偷龍轉鳳,把女兒悄悄換掉?

  若此刻栖鳳館中,連任宜紫、任逐流亦都不見,那麽幾乎可以确定:唆使皇
上将那四份文書交給慕容、責成搜尋天佛血的幕後主使,便是中書大人任逐桑無
疑。

  「怎麽?」慕容柔見他神情有異,忍不住問:「你想到了什麽?」

  耿照聞言一凜,瞬間做出了判斷,定了定神,正色道:「屬下是想,倘若任
大人是幕後的陰謀主使,那麽在論法大會上取出佛血,連皇後娘娘也不免受害。
所謂「虎毒不食子」,便是陰謀奸宄,真能……真能做到如此地步?」這本是循
着他最初的思路而說,不過是略去了後半截,嚴格說來并不能算是說謊。

  皇後不在栖鳳館一事,很難判斷慕容知悉之後,将會做出什麽樣的處置。耿
照的原意,至少要等發現琉璃佛子的行蹤、論法大會再無其他變量時,再斟酌是
否要告知慕容。要是将軍此際一聽,勃然大怒,大張旗鼓地搜尋娘娘的下落,隻
怕後果更不可收拾。

  誰知慕容隻是微微一笑,淡然道:「你說得也有道理。雖然任逐桑最是可疑,
但現在在我心中,他并不是嫌疑最大的一個。」

  耿照都聽胡塗了。

  如果不是任逐桑,也不可能是袁皇後,難道将軍懷疑的人竟是琉璃佛子?更
令他在意的是:慕容柔對如何處置李蔓狂——或者該說是天佛血——并沒有多說
什麽,以将軍睿智,不能放任如此邪物在東海不管,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心有定見,
有了對付佛血的辦法。

  慕容柔既無意明說,耿照也問不出來,匆匆告退,倏忽便過了兩日。

  耿照進了書齋,正欲向将軍報告籸盆嶺之事,赫見慕容柔眉頭緊鎖,眼角魚
紋深刻,竟似整夜未眠;比之前兩日所見,仿佛突然間老了十歲。「琉璃佛子是
說兩日後麽?」将軍蹙眉道:「你确定沒聽錯?」

  「屬下确定。」

  「那就糟了。」慕容柔面色鐵青,屈指輕叩桌案,沉聲道:「我這兩日多次
求見皇後娘娘,始終未獲接見,娘娘是有意避開我。隻是情況緊急,若要取得天
佛血,卻非皇後娘娘不可。」

  耿照本以爲他發現皇後是個冒牌貨,豈料越聽越奇,忍不住問:「爲什麽非
要皇後娘娘不可?難道……娘娘有什麽能夠抵擋邪能的異術?」

  慕容柔咬牙片刻,似是努力抑下煩躁,才得開口。自耿照識得他以來,從未
見将軍如此。

  「碧鲮绡,」慕容柔望着他,雙目炯炯放光。「是東海鱗族的重寶,即使在
龍皇統治的時代,其數量也非常稀少,是龍皇的表記。依史書記載,玉螭王朝是
不用玉玺的,鱗族認爲玉石金銀都不足以象征龍皇的大能,遂以碧鲮绡做爲玉螭
王朝統治的象征。」

  能被用作皇權的象征,可見數量極稀。因此隔絕天佛血這樣恐怖的邪物,也
隻能用上一隻小袋子,實在沒有多餘的碧鲮绡能将邪物層層包裹,以絕後患。

  「玉螭朝亡後,世間的碧鲮绡織物僅餘一件,被保存在自居鱗族正統的指劍
奇宮裏。至金貔朝時,央土朝廷大兵壓境,逼奇宮獻物求和,方纔退兵,此物從
此便流落央土,成爲央土皇權的戰利品,收藏在宮禁寶庫的深處。

  「異族火燒白玉京時,宮城之内無數重寶付之一炬,隻有這件寶物絲毫無損,
因爲碧鲮绡天生異質,擁有不懼火燒的特性,有一名小太監靠着它,逃過了烈火
焚城的大劫,一路向東逃去,曆盡千辛萬苦,終于遇上獨孤閥的勤王軍。後來本
朝肇興,這寶物便成了平望都新宮的收藏。」

  耿照奇道:「如此說來,寶物現在皇後娘娘處?」暗忖:真是如此,今晚少
不得要夜闖栖鳳館,從任宜紫手下将此物搶了過來。反正他的腰牌還失落在她手
裏,遲早是要走一趟的。

  「沒那麽簡單。」誰知慕容柔仍是搖頭,沉聲道:「後來先帝孝明皇帝繼位,
爲防門閥作亂、動搖根本,銳意削藩,頭一個要對付的便是西山韓嵩。韓嵩明白
朝廷用心,以退爲進,要求送質子到東海,襲了指劍奇宮受封的一等侯爵,料想
朝廷必辦不到,以此刁難。」

  此事原本極是難辦,須知鱗族、毛族乃是世仇,韓閥的質子是血統純正的毛
族後裔,怎能坐上純血鱗族的奇宮大位?豈料陶元峥博通史冊,深知這件寶物與
奇宮的淵源,開出條件:若奇宮接受韓閥的質子,人質抵達龍庭山之日,便是寶
物重回奇宮之時!

  奇宮各系反複商讨,終于抵不住聖物回歸的誘惑,接受了朝廷的條件。「韓
雪色被送到龍庭山的那一天,這件以碧鲮绡織成的鱗族聖袍終于重新踏上故土。」
慕容柔娓娓道:「此事對指劍奇宮意義重大。韓雪色成年之後,爲宣示自己是朝
廷承認的奇宮法統,是堂堂的世襲一等侯,遂以此袍爲号,自稱「九曜皇衣」!」

  耿照渾身一震,不由得目瞪口呆。

  「這件寶衣在韓兄……韓宮主手裏?」

  「正是。」慕容柔皺眉道:「欲取此衣,就算發大軍包圍指劍奇宮,也未必
能得手;誘之以利、動之以情,那更是絕無可能之事。魏無音新喪,韓雪色頓之
支柱,情況不會太好,就算他有十枚虎膽,也不會蠢到在這時候出借九曜寶衣,
授人以柄。」

  耿照強抑下說出「韓宮主便在城中」的沖動,一來九曜皇衣如此貴重,韓雪
色匆匆出行,未必會帶在身上;就算有,韓雪色也未必肯出借。若教将軍知曉,
還容得他說個「不」字?一聲令下三千鐵騎圍得鐵桶也似,局面恐難收拾。

  況且将軍言猶未盡,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這條不行,還有另一條路。
當年陶元峥送出九曜寶衣時,爲防鱗族心生妄想,又做起王霸雄圖的美夢來,刻
意扣下一部份,令此衣不得完全,提醒鱗族誰才是手握生殺大權的天下之主,讓
他們腦子清醒清醒。」

  耿照恍然大悟。

  「而這一部份,便在皇後娘娘身上?」

  「正是。」慕容柔淡然道:「人會不會造反,跟一件衣裳并不關連,指劍奇
宮之中笨蛋不多,都知眼下是誰的時代。陶元峥死後,任逐桑在平望都崛起,先
帝看中了他女兒,欲将央土商權也握在手裏,授意他将女兒過繼給大學士袁建南,
這是用來堵讀書人的嘴的。

  「袁皇後還是小小女孩兒時,先帝爺很歡喜她,誇她禀性純良、溫婉心慈,
遂作主訂了這門親,解下碧鲮绡織的腰帶替她系上,說:「你是朕的兒媳婦,此
事就這麽定啦,絕不更改。你且随你的養父母到東海去,那兒也是朕的故鄉。時
候到了,朕自會派人接你回來。」」

  「腰……腰帶?」

  耿照微微皺眉,心上似是掠過什麽,卻一下抓不真切。

  「嗯。」慕容仿佛陷入回憶裏,鳳目微閉,喃喃說着,不覺露出一絲笑容。
「陶元峥從九曜衣上頭取下的,是一條腰帶。先帝爺說了,寶衣是人家的先人所
遺,慎終追遠,意義何其之大!任意解裂,如同掘人祖墳,便是良民也教逼反啦,
況乎鱗族?隻讓陶元峥取下腰帶,不容再辯。

  「先帝很歡喜那根帶兒,到哪兒都系着。他上朝時連黃袍都不穿,穿的是厚
厚的繭綢紫袍,以倡節約。耐不住那些老學究整天叨念什麽「不成體統」,就把
那條銀燦燦的鱗紋帶子系上腰。

  「我還記得先帝爺私下笑說:「這碧鲮绡夠貴重了罷?也好讓他們都歇歇。
他日我們陳兵北關時,我再變賣此帶,換得萬金,購異族之首!」」

                ◇◇◇

  耿照在城中發足狂奔着。後來慕容與他說了什麽,其實他并未聽清,腦袋裏
仿佛五雷交轟,原本散亂無關的碎片突然一下組合了起來,向他宣示着一個極其
驚人的事實。

  還有一場即将爆發的,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阻止的流血沖突。

  最後還是慕容将他喚回了現實。

  目如鷹隼的鎮東将軍隻看了他一眼,便仿佛讀出他心頭的千絲萬縷,耿照從
沒像此刻一般,打心底認爲慕容真的通曉讀心之術,才能了解那些他還來不及整
理、更遑論說出的真相碎片。

  「明日便要召開三乘論法大會。如你所見,對天佛血我已束手無策。」慕容
柔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說。「但你有辦法,對吧?你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事,
譬如有什麽地方可以取得碧鲮绡。」

  耿照無法說話,隻能點頭。

  「那就趕快去。」慕容交代他:「取得碧鲮绡後,别去找李蔓狂,立刻回來。」

  「爲……爲什麽?」耿照有些錯愕。

  「倘若那名武功高絕的黑衣人始終監視着李蔓狂,你的碧鲮绡不過是方便他
取走天佛血而已。你還不明白麽?一直保護着天佛血、不使它落入陰謀家手中的
非是李蔓狂,而是天佛血自身!」慕容柔沉聲道:「快找到碧鲮绡,最好連持有
之人一并帶來,你無法分身兩處,唯一的方法就是将需要保護的人集中,以免中
了調虎離山計。在你回來之前,我們隻能賭一賭:陰謀家是比較想要天佛血,還
是比較想要我的命?」

  他趕到泊于碼頭邊的映月艦,才知沐雲色已不在船上,至于是何時離開的、
是暫離還是不再回來,水月門下那些姑娘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顯然沐雲色之離
艦,是刻意隐匿了行藏的,益發落實了耿照的揣想。

  「典衛大人,」方翠屏見他神色緊張,不理會一旁李錦屏頻用手肘輕碰她,
認真道:「要不我替你通報一聲,與代掌門問一問?想來沐四公子若不回來,好
歹也要同代掌門打聲招呼的。要不……我幫你叫下紅姊?」看來她對那天在朱雀
大宅當眼線、阻了他倆互訴心曲之事十分過意不去,一有機會便想補償他,免得
心裏不好過。

  李錦屏急了,眼皮子一動,溫溫婉婉笑道:「大人,代掌門吩咐了,在三乘
論法大會之前,代掌門與二掌院都要齋戒淨身,不見外客的。還請大人不要爲難
我們。」

  方翠屏柳眉一挑,怪道:「差這點時間麽?方才明明……哎呀你這死丫頭片
子!無端端的,踩我做甚?疼……疼死啦!」李錦屏沒理她,沖耿照一斂衽,袅
袅娜娜地行了個禮,垂眸道:「婢子們告退啦。典衛大人請。」拉着方翠屏退回
甲闆,命舵工收起浮橋。

  耿照心念一動,大叫:「論法大會你們也去麽?」李錦屏笑笑沒答腔,方翠
屏邊跳腳邊道:「去呀,本門祖師乃比丘尼,也算是佛門一脈。代掌門說做人不
能忘本,三乘論法那是一定要去的。」突然像小麻雀般往旁邊一跳,指着李錦屏
道:「死丫頭!你再踩我試試的,本小姐同你沒完。」李錦屏無奈微笑,滿臉無
辜。

  耿照揚聲叫道:「二位姊姊!煩請代轉二掌院,明日三乘論法會上,我若遲
未到場,請她爲我照看将軍!」方翠屏眼睛一亮,笑道:「這忙我能幫!」沒等
李錦屏反應過來,一溜煙地跑了。

  離開泊港,耿照強抑下焦慮着急,返回朱雀航靜靜等待。绮鴛已吩咐下去,
潛行都的探子眼下正搜着越浦的大街小巷,尋找目标的蹤影。越浦是個巨大的商
都,要在其中找三兩個人,可比在曠野中搜尋流民困難得多,然而時間緊迫,也
沒有其他的辦法可想,隻能把人手全撒下去,盡可能地找尋。

  沐雲色的行蹤掌控本身就有着緻命的盲點。

  他自入越浦以來,始終借住在映月艦上,即使偶爾離艦溜達,總是一兩時辰
内便回,而且次數着實不多。潛行都須掌握全城武林人士進出的情報,人力的負
擔原本就相當吃緊,再加上耿照墜江失蹤的那兩天還得抽調人手前往搜救,沐四
公子既是耿照的知交好友,亦非監控的重點,便與水月衆姝劃作一個責任區分,
沒有特别監視他離艦期間的去處及舉措。

  如今想來,沐雲色接到命令前來越浦,除了等待與師兄們會合,同時也負責
安排接應事宜,連在明處的好友耿照,以及暗處監視的潛行都亦未察覺。奇宮門
人皆負詭智,且辦事的能爲手腕非同凡響,由此可見一斑。

  耿照在榻上盤膝調息,将「藏鋒」橫在膝上,等了一夜。

  直到寅時已過、窗外天蒙蒙亮時,绮鴛才急急推門而入,低道:「找到了!」

  耿照猛然睜開眼。

  「是誰?在哪?」

  「沐四公子,在城北一家小旅店。與一名黑衣男子說話,依外貌推斷,應是
你說的那位二師兄聶雨色。」

  看來他們會合了。耿照濃眉一挑:「韓宮主跟另外一位姑娘呢?」

  「沒看到人。」绮鴛面色有些凝重。「要等天大亮才能派人混進去翻查簿冊。
自慕容柔入駐越浦,城中形同宵禁,下半夜投宿極不尋常,一定會引起聶二、沐
四的懷疑。」

  「不妨,我自去一趟便了。另外一位有消息麽?」

  「沒有。」

  ——那就是準備動手了。

  形勢已迫在眉睫,府外早已備好快馬,耿照提着藏鋒刀跨上鞍,在城内街道
放足狂奔。所幸越浦居民習于晏起,寅時剛過,路上少有行人,耿照縱馬狂奔,
遠遠見得那間旅店亮着燈火,店招都還未挂起,門外篷遮下僅一桌坐得有人,服
色一黑一白,正是聶、沐二人。

  耿照急急勒馬,滾下鞍來。兩人均是耳目靈便之輩,早已起身。

  沐雲色一見是他,面色丕變,急道:「耿兄……」末了那個「弟」卻說不出
口,瞥了師兄一眼,額間冷汗涔涔。聶雨色一看他的模樣,什麽也不必問了,心
裏有底,冷哼:「一會兒找你算賬!」雙手負後,徑迎上前去。

  「聶兄、沐兄!」耿照急道:「韓宮主何在?小弟有急事求見。」

  聶雨色懶憊一笑,哼道:「急什麽?一會兒你要想不見都不成。」攏于袖中
的雙手各握住一根算籌,還沒來得及動作,忽聽「铿」的一聲清亮龍吟,一柄脫
鞘長刀已架上頸項,冷冽的刀鋒還未觸及肌膚,汗毛已根根豎起。他此生所遇刀
劍,從未有如此寒銳者。

  耿照本無與他動手之意,隻是碧火真氣充盈欲裂,全身的氣機感應便如一面
繃緊至極的皮鼓,聶雨色一動殺念,迸出的一絲殺氣撞在鼓面上,居然迸出驚天
巨響。

  感應殺意,耿照想也不想,「藏鋒」應手而出,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竟對聶雨
色刀劍相向;然而一與他眼神交會,耿照便知這刀出得沒錯,若慢得片刻,教聶
雨色搶先發動奇門術數的玄妙神技,怕現在就是自己躺在地下了。

  聶雨色平生隻有他暗算人,還從未遭人暗算,耿照這刀不但快絕,而且不容
一絲猶豫躊躇,否則決計不能搶在他前頭,隻能認爲耿照一開始便是存心來找麻
煩,冷然道:「不簡單哪,典衛大人。你這副老實巴交的假面具,算是騙倒我了。
聶某今日這個跟頭栽得不小。」

  耿照沒時間與他多說,急道:「聶兄!韓宮主在哪?」

  一旁沐雲色完全被搞胡塗了,弄不懂要暗算人的二師兄,怎地一照面便被人
給制住了,料想耿照不是無故上門尋釁行兇之人,連忙勸解:「耿兄弟!我師兄
對你有些誤會,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莫與他計較?」

  耿照急如熱鍋上的螞蟻,長刀一架,轉頭喝道:「沐兄!韓宮主在哪裏?」
眦目欲裂,猙獰的模樣連沐雲色都躊躇起來,暗忖:「莫非他真想來個「先下手
爲強」,以免宮主讨回師父所遺?這……耿兄弟分明不是這種人啊!」卻聽耿照
吼道:「沐四公子!韓宮主有危險了,還請速速告之宮主下落,以免鑄成大錯!」

  聶雨色叫道:「老四,别上當!」已然來不及了,沐雲色心念一動,目光射
向後頭一幢粉牆大院。耿照會過意來,想起他們在綠柳村時也是投宿民居,以掩
人耳目,「铿!」一聲長刀入鞘,身形微晃,急向大院掠去!

  聶雨色氣急敗壞,猱身追上前,一掌劈向耿照背心!幾乎在同時,懊惱的沐
雲色也飛躍而來,急喚道:「耿兄弟留步!」

  耿照冷不防轉身,雙掌轟出,聶、沐二人各接一掌,蓦覺一股排山倒海的巨
力,莫說抵擋,連扭身縮退也來不及,兩人被轟得倒飛出去,齊齊嘔血,落地時
已在三丈開外,聶雨色登登登地連退幾步,勉強穩住了身形,欲起時卻不由得膝
彎一軟,單腳跪地;沐雲色的修爲畢竟不及師兄,退了幾步仍停不住,一跤坐倒,
撫胸勉強調息。

  耿照心急之下沒抓準勁道,低頭瞧了瞧手掌,似乎不解怎會如此雄勁,擡頭
歉然道:「二位……得罪了!小弟不是有意的。」提刀躍過牆頭,箭一般勁射而
出,沿着廊庑發足狂奔,不住揮動右臂,一路「砰、砰、砰」地拍開窗格,大喊:
「韓宮主、韓宮主!」心頭忽生感應,徑奔向廊底明間,隔空出掌,「砰!」兩
扇門扉猛然彈開,房中一人坐在鋪了綢巾的八角桌畔,生得英挺黝黑、身材颀長,
此際卻是披頭散發,身上僅着一件雪白中單,腳上的厚底白靴亦是随意趿着,模
樣有些狼狽,正是奇宮之主韓雪色。

  另一人持刀架在他頸上,一身鬥蓬征塵滿布,竟是風篁!

  門扇轟開,镂花的錦榻月門内傳來一聲驚叫,耿照大步跨入,見那女郎阿妍
縮在榻裏,用錦被遮掩身子,興許是太過害怕,一雙小腳自被下露出猶自不覺,
但見玉足纖纖,趾尖攏斂,十枚玉顆兒似的細圓趾甲泛着盈潤珠光,雖未塗抹蔻
丹,卻是天生的粉櫻色,可愛得直想教人輕咬一口。

  她整個人縮在錦被裏,被上露出兩枚精緻的鎖骨,赤裸的肩膀線條圓潤細膩,
襯與修長的粉頸,恍若一場美麗的失足。其時天光微亮,許多人猶在睡夢之中,
見韓雪色的模樣,亦知風篁闖入時,兩人兀自擁被缱绻,阿妍自不會戴着面紗,
白着一張膚光緻緻、巴掌大小的瓜子臉,無助地望着情郎,眼底除了驚懼,還有
掩不住的焦急關心。

  這是耿照頭一回看見她的真面目。

  阿妍的眼睛、鼻子、嘴唇自然是極美的,但要說什麽地方特别出色,卻又說
不上來,然而五官組合在一起,卻是美麗無瑕,全然無可挑剔,即使在多識絕色
的耿照眼裏,她的容貌亦是世間少有,與明、橫等稀世尤物相比不僅毫不遜色,
若論氣質高雅風華懾人,阿妍恐怕還在二姝之上。

  耿照已知先前對她的熟悉感是從何而來,兩人在綠柳村的确不是初見。但臉
蛋今兒卻是頭一回見得,不知爲何仍有一股熟悉之感,她的五官輪廓似乎也在什
麽地方看過,有點像卻又不是太相像。耿照略微一怔,頓時醒悟:「她們畢竟是
姊妹,面孔五官有些近似,也是合情合理。

  韓、風二人一見是他來,面色俱都沉落,竟是不約而同。

  韓雪色自不願這樣尴尬的場面多一人得見,而風篁怕的是耿照插手,所圖又
生變故,自嘲似的淡淡一笑,沉聲道:「馬賊、駱駝盜什麽的我可殺得多了,今
日方知做歹事被人撞破,居然是這般滋味。耿兄弟不愧是鎮東将軍手下的紅人哪,
這越浦城裏的一舉一動,全逃不過你的耳目。」

  耿照聽他直将自己當成了特務頭子,亦不禁苦笑,搖頭道:「風兄取笑了。
我若真個是耳目靈通,便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風篁一聽,更确定他是來阻而非來幫的,淡道:「耿兄弟,我答應陪你上龍
庭山之事,永不變卦,我是交定你這個朋友啦。但爲了抑制那邪物,也爲我師兄,
今日我非取那物事不可。」沖榻裏的阿妍一伸手:「對不住了,阿妍姑娘。請即
交出,否則休怪我刀拿不穩,失手傷了韓宮主!」

  韓雪色不顧利刃加頸,沉聲低喝道:「阿妍,莫聽他的!這厮投鼠忌器,才
不敢妄動!」風篁手中「尋真」微顫,畸零錯落的鐵胎邊緣已在他頸上割出一道
血痕,冷道:「韓宮主!若是逼急了,我是真會殺人的。你還是莫說話爲好。」

  阿妍見他流血,「嗚」的一聲掩口輕顫,眼眶中淚水不住打轉,似是六神無
主。

  耿照急道:「風兄有話好說!請先把刀放下。小弟與風兄一般,也是來讨一
樣東西的。風兄若信得過我,此事權且交由我處理罷。」風篁堅毅的嘴角緊抿着,
平日玩世不恭的輕佻模樣點滴不存,目光森冷,沉默地搖了搖頭;刀柄微擡,韓
雪色不由昂頸,面露痛苦之色。

  「拿來!」他目中迸出精光,聲如焦雷暴綻。

  榻上的阿妍身無武功,被吼聲震得身子一晃,俏臉煞白。

  耿照看得明白:以風篁的武功,大可點了韓雪色的穴道,自行取了物事離去,
反正阿妍姑娘一點武功也不懂,完全阻止不了他。問題是阿妍的衣物全都解在榻
上,隻怕錦被底下嬌軀裸裎,竟是一絲不挂;一幅紗裙兀自被她壓在身下,從被
緣漏出一小片,而葡萄青色的錦緞肚兜揉得绉了,就這麽孤伶伶地被扔在榻尾,
榻上的墊褥東一塊西一塊的濕濡水漬,可以想見交歡之時的激烈纏綿。

  阿妍畢竟知道輕重,風篁闖入時她才從高潮的餘韻中稍稍回神,身子兀自微
微痙攣,咬着牙将「那物事」捏成一團,藏進被甬裏,以免被賊人奪去。

  誰知風篁是老江湖,餘光一掃榻上狼籍,便知東西被她藏起來了。他出身師
承俱是名門,向以俠客自居,今日上門奪物已是萬般無奈,斷不能欺負女子軟弱,
冒犯她的清白。

  三人各有所忌,居然就這麽僵持了半天。

  耿照勸不下風篁,正自着急,背後腳步聲又至,卻是聶沐二少調息略複,匆
忙趕來。「宮主!」沐雲色一躍而入,見宮主隻着單衣,阿妍姑娘顯是赤身露體,
不禁大是尴尬。韓雪色面色更沉,喝道:「都出去!」

  「這……」沐雲色猶豫不決,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二師兄。韓雪色益發惱怒,
暴喝道:「出去!」聶雨色面無表情,拽着師弟退出房門,手裏頭扣着兩枚尖利
算籌,腦中一霎間轉過無數心思,從中篩揀着擺脫困境的良策。

  關鍵是耿照。他若站在奇宮這一方,風篁便是徹底孤立;若然是來幫那姓風
的,亦可以挾爲人質,用來交換宮主……他凝着少年寬闊的背門,靜靜等他表态。

  耿照定了定神,居然轉向韓雪色。「韓兄,我想向你商借一樣物事。此次關
乎萬民生死,倘若失救,東海将陷浩劫矣!屆時,無論韓兄或阿妍姑娘亦不能幸,
望兄切莫拒絕。」

  韓雪色與風篁同感驚奇,沒想到他要商借的物主居然不是阿妍。

  風篁眉頭緊蹙,弄不清他所圖爲何,幾度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選擇了沉默。
韓雪色淡道:「耿兄弟欲借何物?别說是爲了拯救黎民,那怕隻是你想看一看、
随手把玩把玩,隻要我拿得出來,沒有不肯借的。」

  耿照大喜,拱手道:「多謝韓兄!小弟要借的,乃是貴宮至寶,九曜皇衣!」

  「什麽?」門外沐雲色聞言失聲,還待說話,卻被聶雨色拉住。

  韓雪色亦是一怔,片刻才搖頭苦笑。「如果是這個,爲兄便愛莫能助了。」

  風篁一聽耿照之言,便知他也是爲鎮住天佛血而來,隻是不明白九曜皇衣跟
佛血有甚關連,見韓雪色推得輕巧,冷笑道:「前頭話說得忒滿,一句「愛莫能
助」便想随意打發,你當别人是傻瓜麽?」

  韓雪色哼的一聲,攤開雙臂,斜乜着拿刀架他脖頸的滄桑男子。

  「風篁兄,你看我身上,像不像穿着九曜皇衣的模樣?」風篁爲之語塞。

  「九曜皇衣乃奇宮至寶,」他轉向耿照,怡然道:「我離開得匆忙,說穿了
就是避難,來不及帶走。便是來得及我也不帶。要保護皇衣不緻失落,世上沒有
比龍庭山更安全可靠的地方,此其一也;其二,若卷走了九曜皇衣,下山追殺我
的就不隻是驚震谷一系,奇宮必定傾巢而出!所以,并非是我不借,實是沒得借。」

  那就沒辦法了。如果有其他可能性,耿照并不想走到這一步。

  他整了整衣襟,轉向榻上的阿妍,并不言語,突然雙膝跪地、俯首叩頭,行
的是朝觐的大禮。韓雪色面色微變,與屋外的聶雨色互換眼神,心知這個天大的
秘密已然洩漏,就不知慕容柔知道了多少,将會采取什麽行動。

  阿妍的表情反倒沒這麽錯愕,帶着一絲放松似的釋然,仿佛早已習慣受人跪
拜,擁被坐起身來,挺腰收腿;明明狼狽的模樣絲毫未變,卻突然生出一股高貴
的氣質,讓人自然而然地低下頭來,莫敢迎視。

  「起來罷,典衛大人。」她歎了口氣,垂眸道:「将軍大人知道了麽?」

  耿照未敢起身,一徑搖頭。

  「啓禀……此事将軍不知。屬下并沒有向将軍禀報。」

  阿妍眸中掠過一絲訝色,旋即點了點頭。

  「那我可要多謝你啦。你是什麽時候認出我來的?我以爲我已經夠小心的了。」

  耿照不敢欺她,老實回答:「我在栖鳳館中見過娘……見過阿妍姑娘的身影,
在綠柳村時便覺眼熟。直到将軍說起了腰帶之事,屬下才聯想在一處。」

  阿妍露出恍然之色,抿嘴道:「我想起來啦。叔叔同我說過,當晚你是去見
橫疏影罷?他說你武功很好,又有正義感,是個人才,要是獨孤天威容不下你,
讓我帶你回京,金吾衛和禁宮中正缺你這樣的好手。」

  耿照沒想到會在這裏被抖出私情,面紅耳赤,所幸阿妍識得大體,并未點明,
爲他保留了私隐與體面。他定了定神,俯首道:「阿妍姑娘,屬下鬥膽,向姑娘
商借腰帶。這帶能壓鎮一樣邪物,屬下親眼見得邪能,所經處生機滅絕,無人可
擋;若無碧鲮绡克制,恐将生靈塗炭。」

  阿妍畢竟心慈,聽得不忍,歎息道:「人人都說這帶兒珍貴,我從小将它系
在腰間,覺如鐐铐枷鎖一般,似有千鈞沉重。它引我找到意中人,又将我從他身
畔帶走,聚少離多,委實不祥。」韓雪色聽得心疼蹙眉,低喚道:「阿妍!」

  她展顔一笑,眉間愁雲俱都揮散,露出前所未有的湛然清朗,滿目深情,柔
聲輕道:「韓郎,能再與你相見,有過幾日甜蜜聚首,這是上天眷愛,我已無求。
你的江湖路我走不慣的,到哪兒都拖累你,正如這根帶兒,終不免将我帶離你身
邊。這因緣是上天注定,絲毫不能強求。」從被甬裏伸出一隻欺霜賽雪的勻細裸
臂,纖纖五指間握着一團銀燦燦的物事,正是她系在腰間的鱗紋帶子。

  「典衛大人,這帶兒我便交給你啦。望你用于蒼生,勿使不祥。」她淡淡一
笑,美麗的臉龐透着光華,不知是窗外天光已亮、透入窗棂,抑或其他。「你帶
回這條鲮绡織帶,将軍便知我在此間,那是瞞不住的了。」

  耿照對她甚是過意不去,俯首道:「爲保護姑娘的安全,請與屬下一同返回。」

  阿妍笑了笑,當是默許,美眸凝睇,望向情郎,柔聲道:「我走之後,望你
萬千珍重,愛惜自己一如愛我。」韓雪色心痛如絞,咬牙道:「我發過誓絕不教
你再回平望都。今生今世直到終末,你都要在我身邊。」

  阿妍再也忍耐不住,眸中一霎盈滿淚水,豆大的晶瑩淚珠連滾都不滾,徑跌
出眶來,苦笑着搖頭,忽然「嘤」的一聲閉目咬牙,身子向後倒,竟暈厥過去。
「阿妍姑娘!」耿照急忙上前,料不到韓雪色突然發難,拼着讓鐵胎刀刃削過頸
側,起身欲攬玉人,頸血激射而出。

  風篁本無傷人之意,忙撤刀急喚:「韓宮——」蓦地韓雪色身形頓挫,霍然
轉身雙掌齊出,正中風篁胸膛,轟得「尋真」倏然脫手,偌大的身軀倒飛出去,
重重撞上粉壁!

  封底兵設:上方斬馬劍

  封底兵設:上方斬馬劍





             【第二十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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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6:5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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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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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台灣台北
狀態 離線
第二十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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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卷三乘論法

              【内容簡介】

  小院之中變故陡生,韓雪色悍然出掌,風篁死生一線,此局何解?螳螂捕蟬,
黃雀在後,五人三方一陣亂鬥,不速之客突如其來,竟令衆人齊齊束手,坐以待
斃!

  衆所矚目的三乘論法,以誰也料想不到的方式召開,更往誰也掌握不了的方
向發展!災難臨頭,危在頃刻;把滿山權貴置于刀鋸鼎镬的,究竟是天真無知的
理想家,抑或是無謂生死的狂信者?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零六折天仗風雷,八寒陰獄韓雪色這一下變招快絕,風篁猝不及防,厚
實的胸膛肌肉忽變得溫軟如綿,于掌力及體的瞬間身子一挪,生生卸去三成勁力,
然而畢竟是亡羊補牢,仍被轟得倒飛出去,仰天噴出鮮血。

  「風兄!」

  耿照正欲動作,一股微妙悚栗掠過背脊,本能擎出「藏鋒」;激越的龍吟聲
乍現倏隐,刀刃停在無聲掠至的聶雨色喉前,矮小的黑衣男子急停頓止,發鬓逆
風激揚,烏緞般「潑喇!」攤上刀鋒,撫刃皆斷,寂然無聲。

  約莫同時,韓雪色抄住旋落的尋真刀,遙指風篁,雖未回頭,聲音卻是出奇
地平靜。「耿兄弟,本座無意傷人,實不得已而爲。請你把刀放下,你我之間,
沒必要見血。」既沒有偷襲得手的雀躍,也無撕破臉的決絕,非喜非怒,自透着
一宮之主的威嚴。

  耿照瞳孔微縮,突然意識到這名身穿單衣的高大男子,的的确确是指劍奇宮
的主人,是龍庭山群龍之首,外表的狼狽絲毫未損其高貴優雅。即使是衣裝完好、
于席間從容談笑之時,韓雪色也沒像現在這樣,周身散發着難以言喻的沉靜威壓,
恍如一堵苔濃遍染的千年古城牆,光是伫立不動,便使人不禁仰望,未敢輕攀。

  ——是他……穩穩控制着場面。

  (這個人……絕不簡單!)

  若隻将此人當作偷雞摸狗之輩,未免太小看指劍奇宮了。耿照定了定神,藏
鋒絲紋不動,嗡嗡震顫的刀刃早已靜止,質性由百煉緬刀搖身一變,化作刃厚背
寬不動如山的折鐵刀,最易斷人首級。

  「韓兄見諒。聶二俠神技驚人,請恕小弟不敢輕縱。」

  韓雪色點頭。「我明白。要換了是我,也不敢放。」随手挽個刀花,将刀收
于臂後,竟是放了風篁這唯一的人質。

  聶雨色鳳目圓睜,咬牙低道:「宮主!」

  韓雪色刀擱桌頂,眼神轉柔,正要朝榻上的阿妍走去;步子尚未邁出,一股
無形威壓已至,耿照轉過頭來,雙目炯炯直視。就在他轉頭的剎那間,聶雨色肩
頭微動,便要出手,忽覺頸間刺痛,「藏鋒」已貼肉送至,再難稍動,心中微詫:
「這小子……莫非周身都是眼睛?」

  他與韓雪色默契絕佳,兩人幾乎是一同動念、一齊動作,居然被同一人所阻,
恐怕隻有練到了「發在意先」的頂峰高手才能辦到。韓雪色苦笑:「老二,不是
誰都須這般算計的。适才耿兄弟若有殺人之意,眼下你已是鹹肉一條,還變得出
什麽花樣?不如坦承以對。」目光轉向耿照,正色道:「耿兄弟,阿妍于我重逾
一切,便要我拿性命交換,韓某人絕無二話,何況是區區一條碧鲮绡?你讓我瞧
一瞧她,韓雪色定将腰帶奉上,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耿照猶豫片刻,終于還是側身讓開。韓雪色快步來到榻畔,連人帶被将女郎
擁入懷中,柔聲密喚:「阿妍、阿妍!」阿妍「嘤」的一聲,悠悠醒轉,柔聲輕
道:「韓郎,我做了個夢,夢見鎮東将軍派人來尋我啦!又夢見你同人打架,刀
子明晃晃的,還有好多血……」忽爾回神,蒼白的俏臉上露出一抹慘淡笑容:
「原來……原來不是夢。我真傻。」

  韓雪色一徑搖頭,擁着她柔聲道:「别怕!沒事的。」

  阿妍微微一笑,搖頭道:「我不怕。」

  韓雪色見她神色如常,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轉頭對風篁道:「人急無智,
出手忒重了,風兄見諒。我這路「天仗風雷掌」全是剛力,并無暗勁陰手,風兄
搭配子午流注之理運氣調息,當能緩和傷勢。」細細指點了對應的經脈穴位等。

  刀侯府一脈對金創、内傷等亦有涉獵,風篁聽得兩句,便知所言無虛。他被
重手法擊中胸口,傷了心脈,連取銅駝丸吞服的力氣也無,未敢逞強,勉力倚牆
盤坐,依言運功調複。不過片刻工夫,面色大見好轉,嘴角已不再溢紅,冷冷擡
眸,咬牙沉聲道:「韓宮主未使「不堪聞劍」,風某感恩戴德。今日是我技不如
人,心計亦多有不及,韓宮主藏得如此之深,倒教風某走眼啦。他日……再來讨
還佩刀,請!」一撐之下竟無法起身,胸中悶痛,又脫力跌坐回去,模樣十分狼
狽。

  韓雪色面露愧色,但也不過是一現而隐,轉頭道:「老四!」

  沐雲色會過意來,取出一隻碧油油的翠玉小瓶,對耿照道:「這是依先師的
金方調配、由我大師兄親手煉制的治傷良藥。耿兄弟若信得過我,讓我将藥交予
那位風兄服用,于内瘀大有裨益。」

  奇宮一方三人之中,耿照與他交心已久,素知其爲人,再說沐雲色爲他隐瞞
奪舍一事,擔了偌大幹系,自是不疑,點頭道:「有勞了。」沐雲色刻意放慢動
作,以示磊落,将玉瓶置于檻内輕輕一滾,喀搭喀搭滾到風篁腳邊。

  風篁連踢開的力氣也無,索性不做無聊之舉,冷笑道:「奇宮珍藥,恕風某
無福消受。」徑取銅駝丸吞服。奇宮門下精通醫藥,沐雲色遠遠聞到藥氣,猜是
祛毒一類的方子,于内傷并不對症,肅容道:「風兄怒氣難平,我能理解。但我
家宮主的意思,乃冤家宜解不宜結,行走江湖難免誤會,能消解開來,做朋友總
比做敵人好。況且今日非我奇宮上門尋釁,是風兄先亮刀押人,于情于理,總是
說不過去罷?我家宮主情急出手,分寸實難拿捏,奉上傷藥是爲化解兩家仇怨,
可不是怕了風兄。」

  聶雨色瞥他一眼,鼻中哼笑。

  「哪來忒多廢話!你……宮主小心!」

  衆人被喝得轉頭,隻耿照心頭微動,明白又是聲東擊西。這回聶雨色是鐵了
心要退,呼喝未落,全不顧藏鋒之銳,抽身倒縱出檻,足不沾地,泠若禦風;輕
功雖屬上乘,到底慢了碧火功一步。

  内功練至一定火候,往往能凝縮内氣,如絲網般投射而出,或相機感應,或
取勢迫敵,皆是「我可感敵,敵亦知我」。頂峰之人,甚至能以氣機罩住對手,
令對方動彈不得,如蛇口之蛙。

  然而碧火神功非同一般氣機感應,先天真氣較尋常功勁更綿密,凝成的氣絲
介于有無之間,我能知敵,敵卻無從知我。

  聶雨色心念一動、耿照即已察覺,刀刃順勢一遞,料他絕無生機。但以他與
奇宮之間千絲萬縷的關連,絕不能出手擊殺聶雨色,索性還刀入鞘,「铿!」一
聲激越清響,刀锷撞上吞口,聶雨色雙腳才踏着地面。

  在場幾雙眼睛都是武道的大行家,雖不明白耿照何以如此迅捷,卻都知道是
誰饒了誰的性命。各挾人質對峙的場面既已破局,耿照再無顧忌,閃身掠至風篁
身畔,出掌抵正背門,渾厚的碧火真氣透入,風篁面上陡現血色,嘴角汩出烏血,
眨眼工夫又由黑轉紅,瘀傷悉數吐出。

  韓雪色心中一凜:「好駭人的修爲!老二所料,隻怕不假。」不露一絲詫異,
歎息道:「老二,還不謝過典衛大人不殺之恩?如許快刀,你有三把喉嚨盡都開
了,哪還能躍出門去?」

  聶雨色聳了聳肩面無表情,似乎一點也不害臊。

  「便吃定他不會動手,要不傻子才退。再說了,他還盼着你送上腰帶哩,哪
裏舍得殺我?」見韓雪色面色鐵青,畢竟不敢頂撞太甚,沒好氣地轉頭一拱手,
聲音呆闆如誦經:「多謝典衛大人不殺之恩。下回典衛大人再要犯傻,在下一定
繼續光顧,大家發财。」一旁的沐雲色尴尬已極,低聲道:「二師兄,我看你還
是少說兩句罷。」

  風篁也算老江湖了,爲人又通權達變,不拘一格,然而聶雨色的行止在他看
來直是無賴;大剌剌地自揭心思,居然半點也不臉紅,又是一般市井無賴所不及,
怒極反笑:「奇宮自诩正道,不想門下心機狡詐、厚皮涎臉,風某縱不才,也不
敢吃貴宮的藥。」起腳一撥,玉瓶「飕!」一聲飛向沐雲色面門。沐雲色反手接
住,面上乍青倏紅,無言以對。

  風篁也沒料到這一腳能有如許勁力,回頭歎道:「耿老弟,我這輩子沒服過
幾個人,但你的内力當真是深不可測,老哥哥不得不寫個「服」字。」耿照一徑
搖頭,與他扶臂相将,并肩而起。

  忽聽韓雪色道:「我知風兄惱我僞作内力不濟,但小弟實無相欺之意。」

  風篁面色一沉,淡然道:「正所謂「兵不厭詐」,風某心計不如韓宮主,大
意輕敵,敗也不冤。再說韓宮主的「天仗風雷掌」勁力沉雄,的是絕學,縱是心
機取巧,手上功夫卻不含糊,風某敗則敗矣,也沒有别的話。」

  他闖進廂房時,第一時間便制住了韓雪色,一來是投鼠忌器,二來也毋須與
阿妍姑娘有什麽肢體上的碰觸,以免敗壞人家女眷的名節。此舉固然在人情義理
上堪稱周詳,卻冒了偌大風險:須知指劍奇宮在東海四大劍門中曆史最久,門下
英傑無數,韓雪色身爲群龍之首,以西山毛族之血裔,威壓鱗族聖殿十數年,修
爲之高,武林年輕一輩難有堪敵。要無聲無息潛入他的寝居、一擊将人制住,不
驚動外頭聶沐二少,當真是談何容易!

  風篁抱着破釜沉舟的決心出手,不料韓雪色毫無抵擋之力,一照面間便被拿
住,沉雄的手勁貫透筋脈,毋須封閉穴道,已半身酸軟,動彈不得;丹田之内空
空如也,對透體而入的異種真氣毫無反應,與不通武藝的普通老百姓相仿佛。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饒是風篁見多識廣,一時間也不知究竟,直覺自己逮到的是個冒牌貨,然而
無論音聲樣貌、談吐舉止等,皆是在綠柳村遇着的那名「韓雪色」無誤,見阿妍
姑娘對他十分着緊,暫把真假韓雪色的疑慮抛到腦後——隻消教她乖乖交出碧鲮
绡,誰理這身無内功的男子真是韓雪色否?便是一念間的輕忽大意,最終還是中
了暗算,風篁懊惱之餘,不由暗忖:「我闖蕩江湖二十年,自認眼界開闊,卻不
知有這樣一門武功,能将真氣藏得無影無蹤,如同不曾習武之人。人說指劍奇宮
行事詭秘,介于正邪之間,不想連武功也如此怪異,比外道還要邪乎。」卻見韓
雪色從懷中拿出一隻刻着八團金龍的冰糖瑪瑙小瓶,尺寸較鼻煙壺略小些,輕輕
一搖便發出炒豆似的沙沙響,隐約見得瓶胎内黑影滾動,貯滿一粒粒細小烏丸。

  聶、沐臉色皆變,聶雨色眉宇一軒,厲聲喝道:「宮主!」

  「别忙,我有分寸。」韓雪色淡然微笑,竟是不予理會,徑對風篁道:「這
藥叫「奇鲮丹」,是本宮魏無音長老的獨門方子。當年六合名劍一役,魏長老力
抗妖刀,與水月一脈的杜掌門成爲聖戰劫餘的唯二之人,他雖保住了性命,可惜
經脈受到重創,一身修爲幾付東流,隻得隐居在龍庭山之後,不問世事。

  「奇鲮丹是魏長老閑居時翻遍醫典,佐以自身創見,大膽嘗試而得。藥力在
體内化開之後,能于丹田中短暫模拟出真氣内力的效果,用以推動武技招式,一
般的生出威力,并不遜于苦練内功所得。

  「然而,藥石畢竟是外物,藥力生效後至多隻能維持一到兩個時辰,用得兇
便消得快,用得慢也就支持得久些。此藥一日僅能一服,若逾此限,輕則損及筋
脈,全身癱癰,從此成爲動彈不得的廢人;重則鼓爆丹田、髒腑俱創,當場便丢
了性命,無藥可救。」

  風篁恍然大悟。他出手之時,韓雪色曾掩口挪退,可惜勁力身法均有不如,
以緻功敗垂成;如今想來,他便是在那時将奇鲮丹送入,待藥力發生作用,才出
掌将風篁擊退。

  思慮至此,風篁濃眉一挑,凜然道:「這麽說來,你的内力——」

  韓雪色怡然笑道:「我六歲入指劍奇宮,諸長老視我如寇雠,不乏有欲殺之
而後快的,能保住性命已屬萬幸,遑論其他。直到受了風雲峽的庇護,魏長老始
得傳授我武藝,那也是十來歲的事了,我剛到指劍奇宮的頭幾年飽受淩虐,經脈
受到嚴重的損傷,今生恐無望再修習内功。」耿、風二人相顧愕然。

  韓雪色初上山的那幾年,适逢「琴魔」魏無音隐居,包括應無用在内的風雲
峽菁英俱都脫離權力核心,嫡系三大高手中一人破門身死、一人重創半殘,龍首
應無用又下落不明;放眼旁系,武力稱冠的「匣劍天魔」獨無年閉關不出,餘子
皆無一槌定音之能,權力頓呈真空,循環鬥争,無休無止。小小年紀的韓雪色淪
爲鬥争工具,朝不保夕,竟被淩虐成殘,全身筋脈受創,再無法習練上乘内功。

  「四大劍門論劍,我靠的便是這一瓶奇鲮丹。」奇偉的毛族青年把玩着晶瑩
剔透的冰糖瑪瑙小瓶,口吻閑适,仿佛已揮别童年的陰影,說的都是别人家的轶
事。

  「魏長老說了,他有個法子能将奇鲮丹的藥力永遠轉換成内力,不會随着藥
力褪去而消失。他自己的功力便是這樣恢複了大半,雖不比青壯年之時,也足以
笑傲江湖了。

  「但那法子非常危險,稍有差錯便會丢掉性命,乃九死一生的豪賭,魏長老
顧及我的安危,遲遲不肯透露,始終不放棄改良此法的念頭,爲我療愈功體,根
絕後患。可惜他老人家中道而逝,臨終前我等不及面聆教訓,至爲遺憾。」有意
無意望了耿照一眼,笑容淺淡,眸中饒有深意。

  耿照心念一動,終于明白沐雲色何以強調奪舍大法的重要,又一直追問他有
無師父奪舍之前的記憶。

  在魏無音的記憶之中,不隻留有前度聖戰對抗妖刀的寶貴經驗,更有能使韓
雪色擺脫困境、毋須仰賴奇鲮丹的大秘密。韓雪色内功不濟,隻能拼命鍛煉手眼
身法,他用功甚勤,天資又高,居然别出機杼,練得一身出色的外功劍法,絲毫
無負「琴魔親傳」之名,實力足以與風雲四奇比肩。

  然而,欲以外門武功壓制一流高手,實非易事。「韓雪色内力暴增」一事,
在龍庭山便如「琴魔傷愈并恢複功體」一般,對各系造成莫大的心理壓力。在他
們看來,風雲峽的能爲委實深不可測,但凡心有不服時,總能因此詳加考慮,未
敢輕易發難。

  當魏無音的訃訊傳上龍庭山,長老中隻有平無碧輕率出手,餘人皆抱持觀望
的态度,蓋因風雲峽之威經年累月,已成一道無形屏障,若無十成把握,誰也不
想冒險争先,平添無謂犧牲。

  一旦奇鲮丹的秘密爲人知悉,韓雪色……不!甚至該說風雲峽一系能否繼續
震懾奇宮,在琴魔死後依舊維持表面的共主地位,答案不言可喻。風篁聽罷沉吟
不語,片刻才道:「此事該是貴宮最大的秘密,說與我這個外人知曉,韓宮主意
欲何爲?」

  「我也想知道爲什麽。」聶雨色舉手附和。「你知不知道這兩個人要一次滅
口相當麻煩?分作兩次不好麽?你真的非常不體貼下屬啊,宮主。」說着從懷裏
掏出了朱砂黃紙,蹲在地上開始畫起符箓來。

  沐雲色看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了,好不容易回過神,小心翼翼問:「師……師
兄,你這是……」

  「少啰唆!還不快打條黑狗來?」聶雨色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待布完這個
「九龍齊飛」的咒殺之陣,房内諸人非我鱗族血裔者,都要爆體而亡,化作一灘
膿血,相當省事方便。我一直想試試看效果怎麽樣,可惜在宮裏沒有機會。」

  「……這樣會連宮主一起殺掉喔!」

  「麻煩!」聶雨色「啧」的一聲,又随手加了幾個難以辨别的怪異符号。
「這個「脅翅咒」可以保護毛族血裔,不受九天龍落、飛撲撕咬的傷害。」

  「那怎麽好意思?」風篁親切揮手。

  聶雨色擡望一陣,低頭把符号抹去。「……還是通通都去死好了。」

  「别理他。」韓雪色笑道:「我二師兄的奇門陣法、遁甲術數非常厲害,但
他從《絕殄經》裏考據鑽研出來的那些個古咒大多是西貝貨,跟巫觋祈雨差不多,
殺雞取血畫符作法的好不吓人,隻是從來都不管用。」

  「絕殄經?」耿照心中微微一動,卻不知異樣何來,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奇
怪。

  韓雪色倒是神色自若,點頭笑道:「是我宮中自古流傳的一本小書,記載許
多光怪陸離的事,如乘蹻飛行、隐淪變化、分形定身等,非常有趣;說是經籍,
其實大多是殘篇斷簡,讀着甚是解悶。我幼時有一陣被鎖在藏經樓裏不見天日,
觸目所及,隻有一方漏孔,透入些許光亮,那時伸手能構着的書冊,每一卷都看
了不下百十遍。老二,那《絕殄經》全宮上下大概數咱倆瞧得最多了,你說是不
是?」

  「哼。」聶雨色抱膝畫符,連擡頭都懶。

  耿照啼笑皆非。

  聶雨色精研算學,排設的奇陣在旁人看來奧妙無方,直如妖法,不料他本人
卻沉迷神僊方異,敢情是真想從《絕殄經》裏鑽研出法術來,一經韓雪色抖出,
居然乖乖閉上了嘴,看來臉皮奇厚如牆的聶二俠也非是全無罩門。

  韓雪色輕描淡寫幾句,可知幼年在奇宮的人質生涯之慘淡,實不足外人道。
風篁不由生出恻隐之心,再加上韓雪色直率磊落的姿态,容色稍霁,拱手說道:
「宮主放心,風某在此立誓,但教肝腦塗地,這秘密決計不由風某口中洩漏,此
世他生,無有絕期。」

  「既然說了,便沒有信不過的意思。」韓雪色怡然笑道:「說這些,隻是想
讓二位知曉:我的人生在十幾歲之前,可說暗無天日,即是下一刻死,絲毫也不
奇怪。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無用之人,直到遇上風雲峽的師傅、師兄弟們,以及
我的阿妍,韓某人這條賤命方得露出曙光,重新有了價值。」

  他懷裏的女郎面泛嬌紅,纖纖玉指輕撫着他的唇瓣,露出愛憐橫溢的神情,
柔聲道:「韓郎,你莫這麽說。世上……世上沒有什麽人,生來就是比他人低下
的,每一條性命對珍愛它們的父母親人、乃至知交友朋來說,都是無比貴重,千
金難易。」

  韓雪色捏緊了掌中的碧鲮绡,緩緩搖頭,沉聲道:「不,阿妍,人生來就有
貴賤之别。獨孤容把這帶子賞賜給你,讓你做他未來的兒媳婦時,你我就注定無
法厮守;縱使後來這條帶将你帶來了東海,帶到與它失散已久的九耀皇衣之前,
這衣帶之緣仍無法将你留在我身邊。

  「我若是西山韓閥之主,手握天下精兵,便要爲你打上一仗,那也是在所不
惜。但我什麽都不是,隻能眼睜睜看你離去,一别十數年,至今方能重聚。」阿
妍與他相對無言,俏美的面上雖還勉力擠出一絲安撫似的微笑,眼眶卻已泛紅。
韓雪色擡起頭來,笑意凄苦,遙對風篁道:「風兄,我沒什麽城府野心,我隻是
個連心愛女子都留不住,一點用也沒有的男人,我迄今所做的一切,不過求存而
已。有件事我先前并未意會,如今總算明白:誰要從我身邊帶走阿妍,就算粉身
碎骨,我也決計不教得逞!打風兄的那掌縱然莽撞,亦是我之決心。至于身外諸
物,不過浮雲耳!」随手将碧鲮绡帶抛與耿照。

  聶雨色蹲在門坎外鬼畫符一氣,嘴裏不住嘀咕:「這下好,自己一股腦兒說
将出來,怎麽不直接雕版印成邸報,各門各派、将軍府臬台司衙門都發一份,省
得一個個說?」沐雲色不知該如何反應,饒是他聰明精細,亦呆若木雞。忽聽風
篁一聲豪笑:「沐四俠!方才你那隻藥瓶,可否惠賜在下?」

  「可……可!」他怔了一怔,總算回過神來,趕緊掏出那隻玉瓶,雙手奉上。

  風篁接過拔開,連看也不看,仰頭吞了大把,對韓雪色道:「韓宮主,你這
朋友我交了!此後無論誰人尋你晦氣,須問風某手中之刀。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間,
有情莫負、必信必果,才算是活過一遭!便是當今天子要搶你的意中人那也沒商
量,一寸都不能退。」擎起尋真刀還入鞘中,笑顧耿照:「耿兄弟,真是對不住
了。碧鲮绡你盡可帶走,阿妍姑娘萬萬不行。」

  他本不知阿妍的身份,是聽了師兄李蔓狂之言,想起在伴着韓雪色的女郎腰
間,有這麽一條質地殊異的銀紋織帶,與貯裝天佛血的碧鲮绡織帶相仿佛,這才
來碰碰運氣。韓雪色将如此重大的秘密和盤托出,毫無保留,大出衆人的意料,
但風篁的反應更加令人摸不着頭腦。

  「二師兄!」沐雲色拉了拉師兄的衣袖,低道:「這到底是怎麽……」

  「别礙事!」聶雨色一把甩開,趕緊将「脅翅咒」畫了回去:「毛族的想法
跟我們不太一樣,我也弄不懂。待會「九龍齊飛」的殺咒一發動,肯定将耿小子
像石榴似的一把捏爆!」眉飛色舞,頗有幾分躍躍欲試,倒像牛虻嗅着溫血。沐
雲色本要提醒他「阿妍姑娘也不是毛族的」,想想還是算了。

  這下形勢丕變,原本碧鲮绡一事耿照、風篁立場一緻,攜手共抗奇宮,不料
風韓二人泯去贊掌奪刀的梁子,傾心結交,耿照若強要帶走阿妍,眼下便是以一
對四的局面。

  耿照靈機一動,恭敬道:「一切都看皇……阿娘姑娘的意思。屬下隻是想,
今日是三乘論法的大日子,琉璃佛子已至東海,前日屬下有幸見得,聆聽佛子聖
訓,獲益良多。此番央土、南陵的高僧們難得前來,會上必有精彩的講經論法,
若然錯過,下回不知幾時得聞,殊爲可惜。」果然阿妍微露出一絲猶豫,心緒波
動,溢于嬌容。

  她禮佛虔誠,這趟東海之行雖與韓雪色私會,原本也是抱着弘揚央土正教、
度化東海民心的念頭,推舉「三乘法王」雲雲,倒不是那般緊要。但以大報國寺
爲首的央土僧團卻有别樣心思,欲借此将影響力拓展至東海,廿九座央土名剎住
持聯名向朝廷上書,終于定下三乘論法大會的規矩雛形。

  阿妍一向不喜歡大報國寺的住持果天,總覺此人一身學問僧的架子,經典翻
得爛熟,說法卻以僻澀自負;面色嚴峻,難以親近,全無出家人的法喜慈悲,比
立于朝堂之上的六部九卿還像官,平望都一些自負清流的士子讀書人,背地裏都
管叫「僧卿」或「髡相」。「髡」字本是古時候處罰罪人的剃頭之刑,用來比喻
出家僧人,那是充滿惡意的了,這綽号連長居深宮的阿妍都聽過,雖然蹙眉不喜,
然而對照果天大和尚的處事爲人,居然難爲他稍稍置辯,隻能搖頭。

  即使在央土僧團,果天都不算素孚人望,舍悲寺的雪舟慈能、攝度精進寺的
拔苦長老等,于僧伽大會都比他說得上話,偏偏果天手裏有一樣無人能敵的法寶,
便是琉璃佛子。

  央土佛法數經戰亂,幾度興衰,得太宗皇帝大力支持,始得綻放異彩;南陵
小乘僧團卻是千年來俱都興旺,規模雖不如央土,然尊師重律、人才備出,培養
出大批學問精深的上座長老。直到琉璃佛子登壇說法,辯得南陵無數高僧啞口無
言,央土僧團才晉入前所未有的絕高位階,得以睥睨兩道,一吐多年積郁。

  果天大和尚憑佛子而貴,進而出入朝堂,成爲人所皆知的金繡僧卿,權位一
時無兩。

  此番果天率央土、南陵僧團東來,恐怕是想在自己手裏完成「三乘一統」的
千秋大業,且不說隐于暗處的蓮宗八葉院買不買賬,東海雖佛法不興,沒什麽講
經論辯的人才,但蓮覺寺等名剎俱在,能否任人魚肉,猶未可知;做爲果天手裏
的武器,佛子将不可避免地站上風尖浪頭,與東海僧團、甚至是鎮東将軍慕容柔
交鋒。

  這正是阿妍最擔心的事。

  當初佛子向她轉達果天「弘法東海」的構想,阿妍滿心歡喜,沒怎麽考慮便
答應下來,向皇上提出請求。皇上許久不來和甯宮了,聽說她想離京,自是爽快
應承,反倒是中書大人不甚歡喜。「娘娘關心萬民,這是好事。但此際東行略顯
倉促,請娘娘三思。」豐神俊朗的當朝首輔專程進宮面見皇後娘娘,于丹墀下執
臣子之禮,依舊是不緊不慢,不愠不火。

  自十二歲過繼到恩父——她習慣稱袁健南夫妻爲「恩父母」。在她心中,再
多百十倍的敬稱,也難報答這對老好人夫婦對自己的疼愛——家中後,她便沒管
過那人叫「父親」了。或許在娘親屍骨未寒、他便急切切地将那名女子娶進門時,
父女間的裂痕便已埋下,從此失去了修補愈合的機會。

  撇開私人情感不談,中書大人的識見手腕她還是佩服的,難得見他如此露骨
地表示不滿,爲此阿妍幾乎打消東行的念頭,後經佛子多次開導,才稍稍釋然。
況且在皇上那廂,此事早已成了定局,皇帝陛下的心中顯然另有盤算,真要取消
東巡,恐怕他頭一個不樂意。

  (到底……是我把佛子帶來了東海。)

  阿妍咬了咬櫻唇,最終還是放不下,擡起俏美的小臉,柔聲道:「韓郎,若
非佛子喻我,讓我「善愛者智,方離憂怖」,你我再無相見之日。我不能讓他獨
個兒應付那些豺狼虎豹,這樣……這樣是不對的。」

  韓雪色笑意凄然。「你便……這便要離開我麽?」

  「我不知道。」阿妍搖了搖頭,片刻才道:「但我非是爲了離開你,才決定
去阿蘭山的。你方才……方才那樣說,我既是心疼,又覺歡喜,才發現自己不能
沒有你。我也不知道以後該何去何從,然而今日絕不是要和你分開,我們……就
隻是去看看,好不?」

  這事居然就這麽定了。

  耿照聽将軍說皇後禮佛甚誠,欲以論法爲餌,賺她走一趟蓮覺寺,自不知她
心中周折,然而以目的論,恐怕已求不到更好的結果。韓雪色放落床架垂簾,讓
阿妍自行着衣,徑對耿照笑道:「耿兄弟好本領,阿妍性子外柔内剛,決定的事
不輕易更改,不想你三言兩語,将我等也一塊兒弄回了阿蘭山。」

  耿照心中有愧,忽掠過一抹微栗,冰冷的殺氣由腳底竄上腦門,腰畔「匡」
的一響,藏鋒刀仿佛呼應迸出的雄渾真氣,刀锷彈出吞口,又倒撞回去。衆人晚
他一些,齊齊轉頭,赫見門外廊下立着一條蒙面烏影,胖瘦适中、不高不矮,襯
與蒙蒙亮的天光,便似魅影一般,身形輪廓有些看不真切。

  沐、聶二人尚在房外,距不速之客最近,沐雲色暗提真氣腳尖微挪,悄悄做
好接敵的準備,周身卻沒什麽顯著的動作,揚聲道:「尊駕……」語聲未落,胸
膛突然噴出血箭,倒摔入室,卻無一人瞧見來人的出手!

  ——好……好快!

  耿照擎出藏鋒破窗躍出,柔韌的刀鋒迎風一振,嗡嗡顫響,「飕!」抹向來
人頸側;幾乎在同時,風篁與摔飛的沐雲色交錯而過,鐵胎刀尖似要貫穿聶雨色
般呼嘯而過,徑取來人胸膛,隻爲替聶雨色争取一線生機——但仍是慢了一步。

  聶雨色悶哼一聲,身子騰飛仆跌,落地時連滾幾圈,勉力一撐,卻隻昂起半
身,一口鮮血全噴在高檻内。風、耿雙刀交斫,「铿!」一聲火星四濺,本該受
刀的黑影已不在原地,回見那人雙手負後,正要跨過門坎。

  「見……見鬼了!」風篁霍然轉身,刀柄滑過手掌心,右手食、中二指及時
夾住脫手飛出的刀頭,尋真刀憑空暴長尺許,依舊不改旋掃下劈的去路,倏自那
人背門掠過!

  這「脫手勾」乃刀侯絕學「駝鈴飛斬」的六個無譜變式之一,未錄定制,而
是拓跋十翼臨敵所創、險中求勝的奇招,如同當日對決聶雨色所使的「回旋刀」,
都是重實戰而輕套路,把手眼反應等基本功發揮到極緻的招數。

  (得手了!)

  念頭方掠過心版,那人身子一晃,渾似黏上刀尖的輕薄紙鸢,這快絕奇絕的
詭烈一刀,竟連他背上衣衫都沒劃破半點;眼前黑影忽至,那人已立在風篁身前,
指影一搖,徑點他的胸膛。

  風篁本能回刀,忽覺不對:「以他的身法,我豈能看清來路?」那人指落刀
面,勁力卻像彈子一樣,隔空撞上風篁胸膛,「喀喇喇」地連串脆響,鮮血全不
受控制地湧出喉管口腔。

  風篁仰天酾紅,踉跄後退,直到一掌抵正背門,熟悉的渾厚内息透背而入,
漫過百骸,将剛猛霸道的指勁悉數中和,仿佛傾沸水入油罐,無不瓦解冰消。耿
照堪堪接住風篁,旋即擎刀而出,正欲将敵人接過,孰料來人淩空一點,再不多
看,回身朝房門走去。

  「且——」那「慢」字尚未出口,一股異樣腥甜湧出口鼻,耿照渾身真氣頓
滞,連人帶刀彈飛出去,撞得廊柱「喀喇!」裂響,将折而未折。

  他眼冒金星,兀自不信:「這……這到底是什麽的武功?世間……竟有這樣
的武功!」掙紮欲起,一時居然難以成功,對方的真力透入筋脈,久久不散,仿
佛有形有質之物,牢牢插在運聚真氣的緊要處;體内奔騰如沸的碧火真氣就像被
金針插了七寸的巨蟒,任憑它掃尾咆哮,始終掙不脫禁制。

  不過眨眼工夫,己方四名高手盡皆倒地,除了手無縛雞之力的阿妍姑娘,房
内隻剩「奇鲮丹」藥效已退、身無内力的韓雪色。小小的院落裏回蕩着地上四人
粗濃的喘息,宛若垂死傷獸。

  黑衣人從容負手,目光一一掃過倒地不起的四人,最後停留在面色白慘的韓
雪色身上,緩緩舉起右手,指了指他手裏的碧鲮绡。耿照、風篁對望一眼,突然
明白此人是誰。

  李蔓狂之言,并非是被天佛血侵蝕了身體、神智不清下所發的無端呓語。

  他的夢魇是真的。那雙隐于暗處,無時無刻不窺視着天佛血的邪惡之眼,此
刻便活生生站在兩人面前,可說是毫無特征的背影散發着令人難以正視的強大威
壓。鬥室之内,韓雪色端坐在鋪了綢巾的桌畔,四人從出手到倒地的短短片刻,
尚不容他站起身來。

  「尊駕若是爲此而來,大可不必動手傷人。」年輕的奇宮之主揚了揚手裏的
銀紋織帶,神色于一霎間恢複從容,淡淡笑道:「我方才說過了,此乃身外之物,
于我如浮雲。」房外耿、風二人拄刀撐起,急喚:「不可!」

  誰知那人動也不動,頸颔輕轉,露出覆面巾的一雙眼瞳投向韓雪色身後,眸
中笑意忽露,令人遍體生寒。韓雪色面色大變,橫眉切齒:「你敢——」潑喇一
聲勁風襲體,黑衣人已穿過身畔,沐、聶二少雙雙跌出,落地時貫體真力猶在,
筋脈閉鎖,竟連出言開聲的餘裕也無。

  韓雪色身無内力,被來人扯得滴溜溜一轉,眼看便要旋飛出去。「韓兄!」
窗外耿照瞧得急切,鼓勁一沖,肌膚表面都沁出血來,終于突破脈中禁制,縱身
撲去;就在同一時間,韓雪色突然出手,剛猛的「天仗風雷掌」宛若鐵壁轟坍、
雷車奔軌,近距離擊中那人的腹脅要害!

  自不速之客現身,這是五人之中唯一沾上來人的一擊,而且是紮紮實實以己
之蓄強,正中敵之暗弱,屋外聶雨色、風篁等不由得精神大振,奮力拄起。

  豈料黑衣人未被天仗掌轟飛,韓雪色雙掌打在他身上,竟似紮紙燈籠撞正山
岩,勁道悉數反饋,「喀、喀」兩聲脆響,肩肘關節俱被震脫,魁梧的身軀拔地
而起,破窗旋出,恰被撲上來的耿照接個正着。

  黑衣人指影一搖,奇薄奇銳的勁風「嗤!」射穿垂簾,眼看榻裏的阿妍姑娘
便要香消玉殒。「……娘娘!」耿照眦目欲裂,可惜救之不及,忽聽「叮」的一
聲清脆勁響,指風似是撞到了什麽極堅極硬的物事。

  那人目光驟寒,雙掌隔空一分,織錦垂簾「潑喇!」驟揚,赫見榻前豎着一
堵底色烏沉、表面卻如水磨銅鏡般光可鑒人的精鋼牆壁,居間一枚錢眼大小的破
孔,如尖錐所鑿,哪裏有什麽姿容高貴的絕色美人?

  聶雨色揚聲道:「老四!」

  匍匐至牆角的沐雲色扳下第二道機簧,外牆忽翻出一道暗門,一抹婀娜麗影
輕聲嬌呼,從甬道中翻了出來,正是阿妍姑娘。這幢小院本是風雲峽設于越浦的
暗樁,寝居設有逃生機關,一遇外敵侵襲,立時放下榻前近半寸厚的精鋼護牆抵
擋攻勢,再從榻裏的活門逃生。沐雲色寄居映月艦時數度前來,早檢查過機括,
上油保養,才得如此無聲無息。

  這下房裏六人全到了外頭,黑衣怪客身形微晃,耿照尚不及看清,殘影已掠
至檻上,門框裏卻仿佛憑空豎起一道高牆,那人的身影重新凝成實體,落地還形,
伸指嗤嗤幾下,削斷桌椅幾凳,他卻仿佛看不見、聽不着,側耳站在空蕩蕩的房
裏,如入五裏霧中,一時分不清東南西北。

  一股莫名的寒意卷地而出,大片灰翳籠罩着檐下廊間,以聶雨色的手掌爲界,
他身前的一切似乎變得朦胧不清,異樣的幽冷漫入整間屋子的每一個角落,連屋
外的人們都不禁爲之悚栗。

  這樣的感覺耿照非常熟悉。風篁也是。

  門坎之外,聶雨色單膝跪地,一掌按在繪滿地面的朱砂符箓間,應勢發動的
奇門陣法,連武功強絕、駭人聽聞的黑衣怪客也無法脫出。

  風篁到得這時,才真正佩服起這陰陽怪氣的黑衣小個子來,忍不住豎起大拇
指。「姓聶的,你這手帥得很哪!快發動那什麽九龍齊飛的咒殺陣,現在裏頭既
無鱗族也沒毛族啦,将那厮爆成膿血!」

  聶雨色怪眼一翻,沒好氣道:「還用你來說?我連催動了幾次,偏生他就是
沒化成一灘膿血,要不放你進去問問?」風篁聽得一愣,目光轉向沐雲色。沐四
公子比起他二師兄來,到底是個老實人,尴尬地笑了笑:「《絕殄經》的方術
……這個……博大精深,本宮目前也還在鑽研,來日必有斬獲。」

  那就是「今日不行」的意思了。風篁歎了口氣,想起那人如鬼如魅的身手,
心有餘悸,回顧耿照道:「我師兄說要奪那物事的奇人,約莫便是這厮。他連阿
妍姑娘也想害,所圖必定驚人。單打獨鬥咱們沒一個是他的對手,并肩子齊上勝
算也不大,幸有奇陣能困,老弟回頭領來鎮東将軍的鐵甲大軍,幾百幾千人的鎖
了他回去,自能廓清陰謀,安民保境。」

  耿照爲韓雪色接回脫臼的關節,韓雪色忍痛不哼一聲,一能活動便将阿妍攬
至身邊,唯恐再失。那條碧鲮绡織帶他始終攢在手裏,撞破镂窗時亦一并帶出,
并未落入黑衣怪客之手,實是萬幸。

  慕容柔的預感不幸成真。碧鲮绡帶的主人——皇後娘娘——不在栖鳳館,自
會成爲有心人觊觎的目标,皇後與琉璃佛子、央土僧團,甚至天佛血的關系千絲
萬縷,耿照隐約覺得黑衣人針對阿妍姑娘的舉動非是偶然聽聞、乘便爲之,其中
必有牽涉,點頭道:「正是如此。現今首要,便是速速護送阿妍姑娘及碧鲮绡至
阿蘭山,有谷城大營及金吾衛士保護,可免陰謀宵小觊觎。」

  韓雪色見識過黑衣人的手段,權衡輕重,首要便是阿妍的人身安危,方才若
隻是拗不過佳人軟語央求,不得已而爲,此際便是勢在必行了。主意打定再不拖
延,遙遙叫道:「老二!你這「八寒陰獄陣」能維持多久?」連喚幾聲,聶雨色
無有回應,蓦地一顫,嘴角如瓶底裂罅,不住滴下鮮血。」

  「二師兄!」沐雲色大驚失色,飛身欲上前,聶雨色左臂一橫,示意不可。

  屋裏的黑衣人一聲長笑:「龍鱗今不在,魚目混明珠!指劍奇宮沒了應無用,
居然淪落如斯,須賴這等方伎!」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劍氣縱橫,随身子轉動,
竟将籠罩鬥室的幽冷灰翳一片片「削」下來!

  耿照頭一次聽他開口,但覺嗓音蒼涼低啞,似是年高,此外竟無其他可供辨
記的特征,過耳即忘,難以追想。而聶雨色的情況則十分不妙,仿佛用盡全身之
力,才能勉強以手掌按住地面的繪記,屋中每一道劍氣掠過,都仿佛在削落他的
血肉,瘦小身軀不住痙攣抽搐。

  支撐不到片刻,聶雨色仰頭噴出血箭,身子向後彈開,堪堪被師弟接住。

  「快……快走!」他原本就蒼白的俊美瘦臉似蠟一般渾無血色,死死咬住唇
畔一縷殷紅,表情猙獰:「這厮……是行家,陣法……困他不住,快走!」用力
推開沐雲色,見衆人兀自愕然,怒道:「快出去!我在這院裏布有七道連環迷陣,
以精血發動,該能再阻他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内到不了阿蘭山,便是死路一條!
還愣在這兒做甚?都給我滾出去!」

  第百零七折義無反顧,其逾千鈞越浦城北,廿五間園。

  巍峨的黑瓦白牆映着蒙蒙亮的天光,仿佛向地平線的兩端無盡綿延。牆裏,
深濃樹冠層層叠叠,反倒是五座最負盛名的五間高閣仍被最後一抹夜色所蔽,連
朦胧的輪廓也難見得。

  越浦向來是個不夜之城。

  鎮東将軍進駐以前,此間夜市、酒樓等通宵達旦,往往要過了三更天才肯消
停,城中居民大多晏起,廿五間園所在的封丘門北面一帶,多是富人的園林别墅,
作息更較尋常百姓來得晚。

  今日卻是罕有的例外。五更天不到,廿五間園内便已是燈火通明,所有婢仆
忙得不可開交;要不多時,城尹大人梁子同與流影城主獨孤天威在大批随從簇擁
下,浩浩蕩蕩開往北門,徑朝阿蘭山蓮覺寺去。

  那撈什子「三乘論法大會」可不是爲老百姓辦的,隻有受邀的王公貴族、豪
門仕紳才能與會,上山朝觐的禮數與入宮面聖沒什麽不同,一樣是天未大亮,便
趕至阿蘭山下遞交名帖,待東海道臬台司衙門的人按官銜爵位,一一唱名放行,
再由戍警的金吾衛士導引入場。還沒輪到的,恁是高官厚爵、王公将相,都得乖
乖在山腳下的野棚裏待着,誰也大不過皇後娘娘。

  這對沒資格接近阿蘭山的平民百姓而言,未始不是件好事。大隊人馬風風火
火地出了城門,偌大的廿五間園周遭又恢複平靜,連大門前翎羽插冠、手持水火
棍的四名城衙公人都恢複平日懶憊的模樣,或坐或倚,拄着一邊漆紅一邊漆黑的
水火棍猛打瞌睡。

  其中一人沒甚睡意,正自無聊,見對面樹下有個小攤子,一名黝黑粗壯的少
年挑了竹筐擔子,也不懂吆喝叫賣,戴着鬥笠呆呆坐在樹蔭下,隻是那竹筐裏不
知所貯何物,頻頻飄來熱炭香,嗅得人饑腸辘辘,滿肚子枵鳴擂鼓。

  公人沖他招招手,「喂,你!過來!」

  少年愣了愣,左右張望,聽那公人又喊幾聲,才知喚的是自己,趕緊挑了擔
子上前。他前後的竹筐裏各有一隻大甕,其中一隻甕裏裝滿燒紅的木炭,濃厚的
炭香一靠近,其餘三名公人鼻翼微歙,也接連醒過來。

  「我問你,你那炭爐裏煨的什麽?不老實交代,老爺打你闆子!」喚人的那
名官差故意闆起臉,狠霸霸問。少年驚呆了,支支吾吾說不出口,另一名衙差看
不過眼,用手肘頂了頂同僚,低道:「你沒認出麽?這攤是徐老頭的。」

  那人經他一說,不覺恍然。「徐老頭?你是說那個徐……他閨女不是……」
見同伴面色微變,想起「那件事」上頭是下過封口令的,怕是自己無意間舊痂掀
口惹上麻煩,然而畢竟面子放不下,仍端起公門架子,瞠視少年:「你是徐老頭
什麽人?」

  方才應口的另一名官差面露不忿,咕哝道:「你管他是誰?趕遠些便了,别
給大夥兒找事!」那人聽同僚叨念,更加拉不下臉,伸手一攔,冷口冷面道:
「你别。爺爺呢,就弄清楚他是什麽來頭!幾天都在這兒鬼鬼祟祟的,指不定是
賊。」

  少年吓壞了,哆嗦道:「官……官老爺!我……我不是賊!那徐……徐老頭
病倒啦,說、說要錢治病,頂……頂了攤子給我。别的……别的我不知道!大老
爺明鑒,大老爺明鑒!」那人一聽放了心,得意洋洋,回頭笑顧同僚:「是不是?
我說嘛,徐老頭隻一個水嫩嫩的閨女,哪來的黑小子?哈哈哈哈。」見同僚無言
轉頭,心中老大沒趣,又問少年道:「喂,你頂了人家的攤,還賣不賣豆腐腦兒?
弄幾碗給爺們兒嘗一嘗,滋味好的話,便準你在對面擺攤營生;要壞了爺爺的胃
口,打斷你兩條腿!」

  少年面色鐵青,從後筐裏取出瓦盅和一塊薄薄的小鐵片,揭開甕蓋,一股溫
熱飽滿的豆香撲鼻而來。他以薄鐵片利落地在甕裏刮了刮,斜斜抄起幾抹雲條乳
膏似的雪白豆腐腦兒,往盅裏一擱;前筐炭甕就是現成的火爐,架上一隻淺底鐵
镬,舀一勺用口蘑、帶肉牛骨熬成的高湯,加入切細的木耳、榨菜、香芹末子,
以冷水調勻的綠豆粉打鹵,往盅裏一澆,再擱點蒜汁紅油綠蔥珠,一碗鮮香撲鼻
的牛肉豆腐腦兒便完成了。

  官差人手一盅,那覆在豆腐腦兒上的,以綠豆粉、高湯及醬油打出來的鹵芡
橙紅透亮,醬色酥瑩如琥珀,匙羹舀落,那鹵竟絲毫不洩,仍是盈盈潤潤地裹覆
着豆腐腦兒,蔥蒜香被滾燙的鹵芡包着一蒸,與豆腐腦的香氣、高湯裏牛肉口蘑
的鮮甜層層叠叠,極富層次。

  爲首的公人嘗了一口,雙目微亮,本欲贊聲「好」;又覺才吃一口便軟了嘴,
難免叫吳老七看不起,傳将出去,以後還要做人麽?幹咳兩聲,哼道:「鹵打得
不錯,但那是鍋鏟的工夫,學得快。你這豆腐腦兒比起攤子的原主,鹵水未免太
過,不如過去軟滑細嫩,又有苦味兒。徐老頭的豆腐腦兒是一絕啊,又香又滑又
白又嫩,同他那水靈的閨女一般模樣。」口氣說不出的淫猥,其他二人聽得笑起
來。

  先前與他鬥口那吳老七嘗了一匙,蹙眉道:「是麽?我倒覺得挺好。硬些飽
嘴有彈性,配上鹵芡蔥珠口感十足,未必便輸了。」正往衣裏掏着銅錢,卻被爲
首的官差攔下:「吳老七,合着你同我勞有德幹上了,是不?你這是幹什麽,給
你家倆小子積陰德?」另外兩人也投以質疑的眼光。吳老七咂咂嘴沒接口,低頭
将豆腐腦兒吃了個幹淨。

  那官差勞有德壓下了他,益發氣焰高張,将殘盅叠成一摞,見少年伸手來接,
冷不防地手一松,「匡」的一響,四隻瓦盅在少年腳邊摔得粉碎。

  「你這豆腐腦兒燒得不壞,腿子便不打啦,先寄你身上。以後見爺們當差,
先燒幾碗孝敬,下回再讓爺招你,我打爛你的攤兒!」明對少年說話,卻有意無
意瞟了吳老七一眼,笑意森冷。吳老七知他惱自己多口,再糾纏也隻是拖累少年
受氣而已,索性視而不見,拄着水火棍打盹。

  「多……多謝老爺。」

  勞有德哼笑。這小子不壞,比徐老頭識相多了。

  要是他乖乖把閨女送府裏,至于鬧出人命麽?什麽樣的爹媽養什麽樣的崽,
老的小的一般不識相。城尹公子也非不憐香惜玉,廿五間園裏忒多千嬌百媚的小
尼姑,雖說不上光宗耀祖,起碼吃好穿好,還能給家裏捎銀子,多少人家搶着把
女兒送來,就怕公子爺看不上。你徐老頭什麽玩意兒,裝得忒清高!

  「瞧你年紀不大,」他搔搔下巴,怪有趣地打量少年。「本來是幹什麽的?」

  少年不敢不答,起身在短衣上抹了抹手,低道:「回老爺,在肉鋪裏打雜。」

  勞有德有些詫異。

  「屠夫的營生好掙錢哪,怎不接着幹?」

  「回……回老爺,小人怕……怕殺生,聽了人家的勸,改做不見血的營生。」

  官差們面面相觑,靜默了一會兒,突然爆出笑聲,個個捧着肚子前仰後俯,
連吳老七聽着都不禁搖頭,嘴角微微上揚。勞有德大笑道:「就你這出息,賣豆
腐腦兒合适。還不快滾?」

  少年忙不叠将破瓦片收拾好,挑着擔子回到樹下,被廿五間園的官差一鬧,
一時也沒人敢光顧。少年取了條破舊棉巾拭着滿頭臉的汗,巾上仿佛還嗅得到一
縷淡淡的脂粉香,但他知道巾子的主人不用胭脂水粉,那是她身上的香氣,天生
便這般好聞。

  他不知不覺停下動作,怔怔坐在樹下,回過神時左手已伸入筐底,握住預先
藏好的解腕尖刀。就是今天了,少年心想。雙雙姑娘,你在天有靈,保佑我一定
得手,讓我剜了那畜生的五髒六腑,開豬膛似的攤滿一檔,以告慰你們父女倆。

  筐底除了磨得鋒利、用布層層裹起的尖刀外,還有一小瓶粗劣的土酒。他對
勞有德說了謊話,在城北金橋李家的肉鋪裏,他從來都是最受器重的學徒,憑一
把尖刀便能殺豬解牛。是雙雙姑娘不愛見血,每次光臨豆腐腦攤前無論洗過幾次
手,她總能嗅到淡淡的血味。

  「不如我不殺豬了,來學……學做豆腐腦兒吧?」有一回,他好不容易鼓起
勇氣問,說完立刻低下頭,不敢看她俏麗的臉蛋。雙雙姑娘卻隻是把他那盅豆腐
腦兒擱邊上,笑道:「做豆腐腦兒很辛苦的,掙不了幾個錢。你年紀輕,前程遠
大,幹什麽都比這個強。」

  他對自己當時的猶豫退縮,感到無比痛悔。

  如果那日我在的話——他不止一次如是想,然後自她受辱咬舌、濺得一屋是
血的恐怖夢魇之中驚醒,帶着滿臉的汗漬淚水。

  可惜人生無法重來。如果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不在意自己其貌不揚,
不管雙雙姑娘隻當他是每天來吃盅豆腐腦、閑話家常的客人,死也要向她表明心
意,那怕什麽都得不到……

  殺人畢竟與殺豬不同,他原以爲自己需要飲酒甯神,誰知事到臨頭,心底居
然一片寂然,甚至隐隐期待着得手之後的死亡與解脫。

  少年連碰都沒碰土酒,正要取出裹刀的布包,瞥見不遠處的街角,一名裹着
破舊鬥蓬、身後背了塊床闆還是長凳之類物事的漢子,雙手抱胸蹲在牆邊,精亮
的眸光直勾勾地瞅着自己——或說飄着炭香的豆腐腦兒甕。

  那人已蹲在那兒三天……不,或許更久,隻是三天前他才留意起這厮來。少
年沒讀過書,說不出「風塵仆仆」四字,但那人就像是走過了幾千裏的荒野,并
非如乞丐般腌臜,而是滿身風霜,透着說不出的闌珊倦意,稍望得一眼,便令人
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來。

  像越浦這種富饒大城,乞丐可比窮鄉僻壤多。少年看過背草席、背鋪蓋,甚
至背幾凳等家生的都有,但那人背的物事極怪,足有半人多高,輪廓像是面大楯,
又像港口大船所用的巨錨,總之十分厚重,外頭用粗布層層裹起,委實看不出是
什麽。

  他該是餓了罷?少年想。

  雙雙姑娘走了之後,他辭去肉鋪檔的差使,揣着東家給他的五兩銀,跟着徐
老頭學了大半年,直到徐老頭咽下最後一口氣,還是他替老人裹的草席掘的坑,
一抔一抔地覆着土。老人上門讨女兒,被官差打得遍體鱗傷,能撐過半年,靠的
約莫是心中那股子冤。

  這大半年裏他們很少說話,興許也不知該說什麽,原本便隻是賣豆腐腦兒和
買豆腐腦兒的兩個人,談不上熟稔。

  徐老頭的活兒不簡單,當年他自己拜師做學徒,光浸黃豆磨煮豆漿就學了整
整三年,更别提打鹽鹵,每一步都是心血和功夫;然而不知爲何,少年硬在半年
間學上了手,做得有模有樣。真是怪了,老人想,明明是個沒心眼的,也說不上
什麽天分。

  徐老頭從沒向他說過一聲「謝謝」。

  像這樣的年輕小夥,徐老頭見多了。個個都是爲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兒而來,
就算盅裏盛的是馊水豬食,照樣吃得有滋有味,當真糟蹋了他的好手藝……隻有
他,在雙雙死後舍棄了能掙錢的肉鋪檔差使,來到他這苟延殘喘的垂死之人身邊,
重新執起浸煮黃豆的鍋鼎,耐着性子磨豆熬漿。

  他們心裏想的是一件事,隻是都沒說出口。

  城尹大人梁子同的公子梁成武喜歡吃鹹豆腐腦兒,人盡皆知,及至梁公子驚
覺徐老頭居然有個标緻的女兒之時,已然吃了他幾年的牛肉豆腐腦兒。雙雙出事
後,徐老頭被打了個半殘,廿五間園外便無人再賣這軟滑鮮潤的可口小吃。但人
是有瘾的,就像梁公子并沒因爲弄死了個攤販的女兒,從此吃齋禮佛,不再對标
緻的姑娘下手。

  少年定了定神,動手調配了一盅熱騰騰的牛肉豆腐腦兒,端到對街那人跟前。

  「你餓壞了罷?」少年并未因爲舍人,顯出趾高氣昂的優越姿态,倒像交代
後事似的,帶着某種沉靜的覺悟和了然。「慢着吃,不收你錢。小心燙口。」

  那人雙手接過,舉盅朝他微微一敬,以調羹一匙一匙送入口中,閉目細辨滋
味。少年忽然覺得有趣:這人遠看像乞丐浪人,近看才發覺他一點也不髒,舉止
溫文,隐有股說不出的貴氣,眸裏精光懾人,毋須開口便能讓人生出敬畏,倒像
是什麽微服出巡的大人物似的。

  怪的是這樣出衆的氣質,與那身征塵滿布、風霜曆曆的旅裝又無扞格,仿佛
生來就該是這樣,絲毫不顯突兀。漢子約莫四五十歲——也許實際更老些——留
着滿臉落腮胡,卻非根根突出如硬戟的「燕髭」,胡根柔軟濃密,帶着綢緞似的
潤澤。

  近距離一瞧,其實大漢生得鼻梁挺直、下颔方正,配上旅裝密髯,平添幾許
江湖氣息;刮去野人般的大部胡須,換上繡金袍子玉扳指,說是王公侯爵也有人
信。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雙手奉還瓦盅,取出帕子輕按嘴角,拍去沾上胡子的
些許殘羹。少年更覺得這麽做是對的:在人生将盡的當兒,他很高興自己親手烹
調的最後一碗豆腐腦兒給了一位知味之人,而非園外那些兇狠的官差。

  「鹵打得好。」半晌,浪人睜開眼睛,精光迫人的眸子裏似有一絲笑意,但
口吻認真嚴肅,渾無半分輕佻。「但豆腐腦兒的鹽鹵勾得太過了,質地稍硬,還
帶有一絲鹵水的苦味兒,殊爲可惜。」

  少年苦笑。

  要不是此地與大門相距甚遠,語聲難及,他幾乎以爲大漢是聽了官差的話才
這麽說的。「明兒你試試勾薄些。都說:「豆腐新鮮鹵汁肥,一瓯隽味趁朝晖。」
口感過硬,可惜了你這輕易不洩的好鹵芡。」大漢忽想起什麽,從懷裏摸出一吊
新錢遞去,笑道:「我忘了給錢。在我來的地方,我們這樣的人是不使錢的。」

  看來……還真的是乞丐。少年搖搖頭。「都說了不收你錢。」

  「收下罷。」那人笑道:「我明兒還來吃,總不能都不給。」

  「……明兒不開張。你别等啦。」

  「那後天罷?」

  少年突然煩躁起來,端了空碗回頭便走。

  「殺人的血味兒,和殺畜生是不一樣的。」

  少年愕然停步,回見那人仍是雙手跨膝踞于牆角,嘴角抿着一抹笑。

  他不得不走回去,悄悄将手伸至腰後,握住藏于衣下的解腕尖刀——若浪人
大聲叫嚷起來,他便沒機會殺進園裏了。爲了那撈什子論法大會,越浦幾千名官
差全出了城,廿五間園隻剩下梁家的護院武師,當中還有大半跟着城尹大人上了
阿蘭山。

  梁成武那畜生身邊之人,再不能像今天這樣寡少。這是唯一的機會。

  (亮出尖刀,或許能教他别聲張?)

  浪人似乎讀出他的心思,早一步擡頭,笑道:「你認識徐老頭多久了?三年,
還是五年?」

  少年一愣,讷讷道:「兩……兩年罷。」其實遠遠不到。算上兩人真正相處
的這大半年,他知道有徐老頭、有這豆腐腦兒攤子,以及美麗出塵天仙也似的雙
雙姑娘,至多一年加一點。就這麽承認自己與徐家父女其實一點也不熟,意外地
令少年感到挫折。

  浪人笑着點頭。「過去我來越浦,總會光顧徐老頭的牛肉湯豆腐腦兒,他女
兒還這麽小的時候……」他蹲着往眉眼處一比。「我還抱過她。這幾年我甚少履
迹東海,不想當年的小女娃兒,都出落成大姑娘啦。他們父女倆都是你葬的罷?
能不能帶我拈炷香?」

  少年深吸了口氣,撫過心頭又被掀起的一片刺疼。「城南徐家祠堂。你找管
事的徐先生問問,他會帶你去。我……我今兒有點事。」回頭便走。

  「爲了一名素昧平生、已然香消玉殒的女子,這麽做值得麽?」浪人叫住了
他,眸中精光暴綻,仿佛沉睡深林的猛虎雄鷹突然蘇醒,一字一句都如銅瓜鐵錘,
重重敲上少年的心版,帶着王者一般的懾人威儀,直迫得少年無法喘息:「你是
她的什麽人?是手足、是情人,還是尚未完婚的夫婿?你和徐老頭又是什麽關系,
便要報仇雪恨,輪得到你麽?強自出頭,是想做英雄?徐老頭的女兒若還在世,
她會希望你爲了替她報仇,犧牲寶貴的性命?」

  少年被連珠炮似的一串急問,不由瞠目結舌,片刻才搖頭道:「我沒讀過書,
隻會殺豬宰牛,你問的這些,我一個也回答不了。但這事無論誰來問我,再多問
我幾百幾千回,結果還是一樣的。我想爲雙雙姑娘做這件事。我隻能爲雙雙姑娘
做這事了。我隻想……隻想讨個公道。做不了這事,我一輩子睡不好覺。」

  那人凜凜直視,見少年竟不心虛回避、反而益發堅定起來,冷冷道:「你的
行爲隻得一個字。知不知道是什麽?」

  「……是「蠢」罷?」少年苦笑:「以前在肉鋪,東家常這麽說我。」他心
知東家對他是極好的。未滿師的學徒突然說要走,決計拿不到白花花的五兩,就
算剮了上檔也不值這麽多,通常是一頓棍子打将出去,風聲一放,一輩子都别想
回這行當。

  「你錯了。」那人露齒一笑。少年這才注意到他說話有種怪異的口音,腳上
的長袎氈靴尖端微翹,怎麽看都不像東海本地,甚至央土的款式。「是「義」。
你的付出不爲自己、不求回報,不在意自己力量渺小,微不足道,隻要是該做的
事,犧牲性命也想完成,這就是「義無反顧」。」

  那人正色道:「義,是一種高貴的特質。它存在于你的血脈裏,終生奔流不
息,在軟弱時給予力量,在迷惘時指引方向。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如此珍貴的天
賜之血,即使擁有,也無法靠娶妻生子将血脈延續下去。「義」是信念,義之血
脈,也隻能靠信念傳承。」

  「義……的信念?」少年喃喃道。

  「在南陵有群人,他們和你一樣,流着高貴的鳳凰之血——那是南方對「義」
之血脈的敬稱——與南陵諸封國的國主,同屬羽族最高貴的鳳之族裔。爲了捍衛
這份珍貴的信念之血,也爲掃除世上的不公不義,他們發誓不娶妻、不蔭子、不
封爵、不蓄财,榮辱休止,身無長物,終生不渝地奉行這個「義」字,直到阖眼。」

  少年聽得迷茫起來,片刻才道:「你……你是這樣的人麽?」

  「我是。若你願意,也能成爲那樣的人。」那人站起身來,少年才發現他生
得高大修長,腰窄膀闊,柔軟的厚髯濃發迎風飄飄,襯與背後大楯也似的巨物,
縱無金縷玉帶,仍有着難以言喻的肅穆威壓。

  他将蒲扇一般的大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眸中笑意溫煦。

  「你知道是誰讓我來的?」少年搖搖頭。

  「是金橋肉鋪李的東家。」浪人咧嘴一笑。「他說有個可愛的學徒走了,說
不定要做傻事,怎麽也勸不下,心裏十分挂念。是他同我說了徐老頭父女的冤屈,
還說這一年多來你天天往廿五間園外跑,隻吃一碗豆腐腦兒就走人,隻爲瞧徐老
頭的閨女幾眼。東家說沒見過你那麽傻的,喜歡便央人提親哪,他給你準備了一
筆錢,隻等你開口。」

  少年一愣一愣,淚水忽如漲潮,突如其來地溢滿眼眶。

  「你現在舞刀沖将進去,拼着性命不要,或可刺死那梁成武,然而賠上一條
性命不說,難保不牽連無辜人等。萬一他的婢仆裏也有忠義之人,同樣拼着性命
不要,也想要阻你一阻,你殺是不殺?」

  少年爲之語塞。

  「暗藏尖刀,身死酬仇,那是刺客的行止。刺客可以報仇雪恨,卻不能令正
義伸張。」那人潇灑一笑,眸光豪烈起來,煥發着難以形容的熾烈光彩,令人胸
中血沸:「能貫徹「義」之一字,濟弱鋤強、衡天衛道的,是遊俠!」

                ◇◇◇

  三乘論法的會場,設于蓮覺寺的正殿「覺成阿羅漢殿」前。

  偌大的廣場上遍鋪大片的精磨青石磚,被初升的朝陽一映,古樸溫潤的暗青
光華中似有點點金砂,剎時令人有「足踏西天雷音寺」之感,不止坐上高台的王
公貴族贊歎不已,連沿山拾級的各級官員見了,亦都心搖神馳,久難自己。

  覺成阿羅漢殿兩側各有一宏偉偏殿,喚作「十方圓明」、「諸漏虛盡」,三
殿呈「冂」字形夾着廣場,場内的三座高台依殿勢而建,左右兩台分作階梯似的
五層,高逾三丈,居間鳳台更是直接以覺成阿羅漢殿的階台爲基,搭起四丈來高
的髹金镂空彩樓,可容納五百名金吾衛士層層環繞,圍得鐵桶也似;頂端四面垂
紗,供皇後休憩聽法。

  廣場中央有座丈餘高的五瓣蓮台,是佛子與諸位高僧上台說法處。至于蓮覺
寺舉寺上下,俱都張燈結彩,妝點得金碧輝煌,自不待言。

  籌辦大會期間,蓮覺寺的顯義和尚忽傳中風噩耗,令撫司大人遲鳳鈞錯愕不
已,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幾次登門沒見着人。好不容易病情穩定了,遲鳳鈞親
臨寺中一探,果然顯義形容枯槁,癱在床上人事不知,非是借故裝病,急壞了焦
頭爛額的撫司大人。

  所幸幾名「顯」字的青年僧人十分能幹,不但接手張羅,還将顯義收藏的法
會資金悉數拿出,再加上越浦烏家的銀兩奧援也及時到位,總算得以增派人手,
趕在佛子指定的時間布置完成。連慕容柔見了,也忍不住點頭:「人手、場地均
是有條不紊,遲大人辛苦。皇後娘娘見得如此盛況,亦當鳳心大悅,上表朝廷,
爲遲大人記上一筆功勞。」

  「豈敢豈敢!」遲鳳鈞整個人瘦了一圈,原本就清癯的面頰更是微見凹陷,
心力交瘁全寫在臉上,不覺苦笑:「忒大的差使,下官不敢居功,隻求無過。阿
蘭山下的警跸安全,全靠将軍啦。」

  慕容柔面無表情,随行的适君喻拱手道:「撫司大人客氣。金吾衛把守山道,
嚴密管制,連我家将軍都隻能帶上這麽點人來,今日大會定是滴水不漏,安全得
緊,大人毋須擔心。」

  自皇後娘娘駕臨栖鳳館,阿蘭山便隻任逐流的金吾衛得以出入,無論慕容柔
從谷城大營調來多少人,永遠隻能駐紮在山下;及至佛子抵達東海的消息傳來,
爲加緊布置場地、打雜辦事,金吾衛又征調數千名越浦及附近大小郡縣的衙役上
山,由越浦城尹梁子同負責指揮,協助遲鳳鈞處理大小事宜,獨獨不讓鎮東将軍
府插手。

  連慕容柔想抽調萬名鐵騎增援骁捷營,以備不時之需,皇後娘娘也有意見,
派任逐流傳口谕,讓将軍「勿擾軍民」。慕容柔隻得把這支萬人隊部署在越浦城
外,萬一阿蘭山生出事端,比之百裏外的谷城大營,總能就近相應。

  身爲東海文武官員之首,慕容柔天沒亮便抵達阿蘭山下,随行的除了将軍夫
人沈素雲與随行女伴,還有率穿雲直的「風雷别業」之主适君喻,以及李遠之、
何患子、漆雕利仁等小三絕。以他堂堂東海一鎮封疆大吏的身分,排場實不能算
大,誰知山腳金吾衛一攔,傳達娘娘的旨意:世襲王侯、宗室封爵者,可攜随從
三十人上山;朝廷一品大員,可攜二十人,以下依品秩遞減。

  适君喻心頭火起,強按怒氣,抱拳道:「都統大人,我家将軍節制東海,手
握精兵十萬,雖非宗室,亦屬棟梁。不說排場,便爲今日大會之貴賓安危,帶支
百人隊上山去,似也不爲過。」

  那金吾衛士瞥了瞥手裏的名冊,休說「「奔雷紫電」适君喻」七字讨不了什
麽人情,怕連慕容柔的面子也不肯買賬,仗着有皇後和金吾郎撐腰,不冷不熱随
意一拱,皮笑肉不笑道:「适莊主,真是對不住,小人有皇命在身,上頭怎麽交
代怎麽辦。适莊主的手下非是官署正制,放這二十人上去,算小人擰了腦袋别腰
上,再多沒有啦,還望莊主見諒,勿要爲難我等。」

  漆雕利仁指着那人,露出白森森的牙一笑,回顧李遠之:「他說不要腦袋啦,
不如我幫他罷,嗯?」李遠之鐵青着臉,低聲道:「别添亂!這個人不行。」漆
雕難掩失望:「又不行?」

  慕容柔無意沖撞皇後一系的人馬,擺了擺手,索性隻攜二十人上山。遲鳳鈞
見他身邊随從寥寥,怕任逐流是來真的了,被适君喻擠兌得面上一陣青一陣白,
連慕容在皇後跟前都說不上話,何況自己?正想好言勸慰,慕容柔卻似不怎麽在
意,隻問:「遲大人今兒見過娘娘了麽?」

  遲鳳鈞一愣。「下官一早去栖鳳館,晉見過娘娘了。隻恐擾了娘娘用餐梳洗,
沒敢多待,請過安便即離去。将軍何出此問?」慕容柔淡淡一笑:「也沒什麽。
坊間流傳,說娘娘近日鳳體欠安,想向遲大人打聽一下,看看娘娘面色如何,需
不需要在越浦另覓良醫國手。」

  遲鳳鈞想了一想,笑道:「将軍還請寬懷。下官雖未親眼見得娘娘的玉容,
但聽言語間中氣十足,呼喝侍女的口吻亦頗爲精神,實在不似有症。民間耳語并
無根據,将軍莫往心裏去。」

  (那便是沒見着人了。)

  慕容柔點頭微笑,不再言語。

  遲鳳鈞将鎮東将軍一行安排在右首高台的五階首座,慕容入場時,率随行衆
人于蓮台前俯首跪拜,向中央鳳台的皇後娘娘行朝觐的大禮,直到看台之上傳來
「将軍平身入座」的宣頌,方才起身,但見台頂藕紗飄飄,仍是不見皇後的身影。

  要不多時,一陣喧鬧聲自山門外漫入,卻是獨孤天威與梁子同到了。「哎喲
我的老天爺!這不是堂堂鎮東将軍慕容大人麽?」獨孤天威雖是皇叔,還是依例
行完跪拜禮,擡頭一見着他,腆着大肚子爬上高台,高聲笑道:「敢情東海的兵
死絕了,将軍隻帶……我看看,一、二、三……這幾隻小貓忒寒碜,本侯實在數
不來,一數便發冷啊!咦,我家耿典衛呢?莫不是教你給弄死了罷?冤!這實在
是太冤了!忒有前途的年輕人,死得可憐哪!」一溜煙跑到看台邊,大肚腩往護
欄一擱,沖着中央的看台攘臂哀叫:「皇……嗝……皇後娘娘!本……本侯要申
冤!冤哪!」流影城衆人俱都面露尴尬,獨無橫疏影的蹤迹。慕容柔知她蒙召留
宿栖鳳館,料想亦随之登上鳳台,是以不見。

  獨孤天威大吵大鬧,旁若無人,梁子同趕緊喚随從将他扶下來,對慕容柔笑
道:「侯爺一早便喝高啦,将軍勿怪。」慕容柔乜他一眼,淡道:「看來城尹大
人接待昭信侯,也是鞠躬盡瘁了。」

  梁子同進士登科,舞文弄墨的本領不遜于這位刀筆吏出身的鎮東将軍,豈不
知他言外之意,射的正是「死而後已」的一個「死」字?扶正烏紗整了整蟒袍,
不慌不忙道:「下官今日出城,偶見道旁牛蹄印中竟有鲋魚,不知将軍見否?」

  「牛蹄鲋魚」四字,指的是死期将至。市井流傳:琉璃佛子身懷密诏,抵達
東海之日,便是鎮東将軍府易主之時;屆時須是将軍無頭,抑或十萬精兵易幟,
猶在未定之天。

  民間耳語固不足信,但梁子同是中書大人心腹,自接管越浦以來,這天下五
道首屈一指的河港重鎮,涓滴油水均未沾過慕容柔的口,直接由梁子同派人解往
平望,鎮東将軍隻好變着花樣,從五大家身上刮出膏脂來。這話自梁子同口中說
出,威吓之意更加露骨,今日封山的又是中書大人的親弟任逐流,聞者若膽魄不
足,怕已是愀然色變。

  慕容柔僅隻一笑,怡然道:「東海何處不見鱗介?我倒沒特别留意。城尹大
人善修佛法,想必已上奏朝廷,欲決央土三江大堤,引水來救鲋魚了?」梁子同
聽出他話裏「遠水救不了近火」的意思,想起這位鎮東将軍手段雷厲,常情難度,
悻悻閉口,一徑冷笑。

  與會的達官顯要一一向中央主台行大禮之後,次第入座,忽聽一聲長長的号
角嗚鳴,雜以鑼钹經聲,饒富異國風情。

  山門之外,禮賓官大聲誦唱:「鎮南将軍——到!南陵僧團——到!」遠遠
擡來一乘通體飾銀、珠光寶氣的軟轎,綴滿瑪瑙翡翠的織錦篷蓋之下,似是踞了
個小小人兒。及至近處,衆人才發現轎上之人一點也不小,生得身軀奇胖,腰圍
足有三兩名成年男子之闊,膚色烏黃,布巾纏頭靴尖彎翹,服飾充滿南陵風味,
連好用香料的習慣也是;軟轎之至,迎風送來一股濃烈的焦檀熏香。

  他之所以看起來小,蓋因軟轎大得驚人,足足要十六人合擡,竟比一輛雙駕
馬車還要大。軟轎在蓮台前停落,轎上的肥胖男子帶着一名六、七歲的男童滾落
地面,伏首叩拜:「臣——鎮南将軍蒲寶,叩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
千歲!」

  高台之上,左金吾衛中郎将任逐流身着正三品紫袍,佩金魚袋,足蹬官靴、
腰跨飛鳳劍,似是傾耳聽罷紗帳裏皇後娘娘的旨意,朗聲道:「承旨:鎮南将軍
蒲寶遠道而來,跋涉辛苦,平身!」他内功深湛,聲音遠遠送出,縱是場上千人
熙攘,仍是清晰可辨。

  「謝娘娘!」蒲寶攜了男童,一路氣喘籲籲地爬上高台。慕容柔垂眸一瞥,
冷哼道:「去南陵看守驿館,倒成了蕃子模樣。」身畔沈素雲好奇心起,低聲問:
「那便是鎮南将軍蒲寶麽?那位……是他的孩子?」

  慕容柔眉心微蹙,片刻搖頭。「他不是會随身帶兒女的那種人。」

  片刻,蒲寶終于爬上五層台頂,身後随從一批一批湧上,将露台擠得水洩不
通,随手一數竟有百餘人,排場不可謂之不大。

  獨孤天威哇哇大叫:「不是說世襲王侯、宗室封爵,可攜随從三十人,區區
一名鎮南将軍,怎讓他帶了個戲班子上來?」蒲寶得意洋洋,鼓槌般粗短的手指
卷着唇上兩撇翹胡,呵呵笑道:「本将軍此番帶了南陵十五國的僧團、使節前來,
光是封國宗室便有十來個,我讓他們一人分我十五名随從。沒法子,胖子怕熱又
容易喘,人手不夠,連轎子都扛不上山。」

  獨孤天威不禁失笑。「他奶奶的!原來是買人頭充場面。忒也丢人的事,你
幹了便幹了,居然還有臉說。」

  蒲寶好不容易坐定,隔着獨孤天威投來一瞥,遙遙笑道:「慕容将軍!許久
不見啦,聽說你最近給流民搞得挺頭痛啊!念在你我份屬同僚,若須本将軍援手,
不妨直言。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将百姓驅入死地,恐傷朝廷教化,大是不美。」

  慕容柔從容笑道:「皇上聖明,天下大治,将軍一口一個「流民」所指爲何,
恕本鎮聽不明白,還請将軍指點一二。」蒲寶嘿嘿笑道:「我不知道哇,我也是
到了東海才聽人說起。原來沒有麽?沒有就好,沒有就好。」

  獨孤天威聽他二人隔空駁火,唾沫星子都掉自己頭上了,心中不是滋味,幹
咳兩聲,找了個空子插口:「蒲胖子,你在南陵忒多年,就隻搞出這麽個兒子?
長得和你又不像,帶出來現什麽眼?」他在旁人眼裏是胖子,坐到蒲寶身邊突然
一點也不顯得胖,趕緊一口一個「蒲胖子」,絲毫不肯浪費。

  沈素雲聽他言談粗鄙,又拿孩子來說笑,大爲反感;仔細一瞧,才發現他說
得沒錯,當真是半點也不像。

  那孩子生得唇紅齒白,眉目甚是清秀,雖不過六七歲年紀,神色卻頗爲老成,
見現場忒多達官顯貴、聲勢浩大,未露一絲驚怯;緊皺的眉心正中央有道鮮紅印
痕,宛若劍迹,卻是天然生就,十分特别。

  男童身上衣履清潔,頭發也梳得齊整,衣料卻非绫羅綢緞等昂貴織品,若是
鎮南将軍之子,斷不緻如此。蒲寶嘻嘻一笑,摸了摸那孩子的發頂,怡然道:
「君侯有所不知,去年這孩子在鎮南将軍府之前攔轎喊冤,說他阿爹教人給殺了,
讓本将軍替他報仇。」衆人盡皆稱奇。

  獨孤天威詫然道:「看不出啊,蒲胖子。你什麽時候變得忒有天良,也替人
昭雪沉冤了?你要沒補最後一句,他爹十之八九是你殺的。故事裏總要有個反派
不是?」

  蒲寶也不生氣,笑瞇瞇地搖手。「這回還真不是我啊!我問這孩子:「是誰
……殺了你爹呀?」他報了那人的名号,吓得本将軍差點尿褲子,原來是個惹不
起的大麻煩。」

  須知南陵一道封國林立,形勢複雜,千年以來自行其是,未受過央土皇權的
實質統治。自金貔朝在青丘國大敗,落得六軍崩潰、帝王身死收場,曆朝曆代對
土地無比廣衾、風俗大異外地的南陵全境,就隻剩下成爲「名義上的宗主國」的
興趣。到了太宗時,頗有混一東洲的壯闊雄心,勵精圖治,對内拔鎮撤藩,頻頻
對西山韓閥施壓,對外亦向北關、南陵等兩道用兵。

  可惜太宗朝的武功乏善可陳,北關最後還是仰仗了染蒼群所築的嬰城,免蹈
碧蟾王朝的覆轍;南陵諸國彼此傾軋,鬥争不休,對抗外敵倒是口徑一緻,白馬
王朝陳兵交界,打了幾場不痛不癢的小仗,太宗皇帝終于認清南陵不是可以征服
的土地,匆匆接受諸國輸誠,帶着兵疲馬困的大軍敗興而歸。

  直到一個人的出現,這一切才突然發生戲劇性的轉變。他的名字叫段思宗。

  這位本是南方小縣焜陽縣丞出身、日後享有「策士将軍」美名的南陵節鎮,
充分利用他過人的才智,憑借着一枝健筆,成功介入了複雜的諸封國情勢,并發
揮足夠的影響力:借兵平叛、調解紛争、扶植國主、分化舊盟……自此,白馬王
朝的宗主權深入南陵,而不再隻是一紙虛文。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形同軟禁失
意而死之後,鎮南将軍府依舊維持他留下的傳統,無有兵權;說是開府建牙,其
實更像使館。

  雖說如此,鎮南将軍到底是封疆大吏,官居一品,光名号就能把現任将軍吓
得屁滾尿流,不知是何許人?

  蒲寶話一出口,連慕容柔都不禁側目,暗自留神。一身珠光寶氣的鎮南将軍
面不改色,氣定神閑道:「那人的本領大得很,身分又高,在南陵可比國主王侯,
我是打也打不過,又不能揪幾個國主發兵圍死他,隻恨話說得太滿,真個自打嘴
巴。」

  「你打的主意還真夠卑鄙的。」獨孤天威探頭冷笑。

  「這算哪門子卑鄙?還有更卑鄙的!」蒲寶啧啧搖頭。「他爹同那人決鬥之
前,居然簽下無遺仇生死狀,若是不幸落敗,還托那人照顧他兒子。他媽的!這
下可好,闆上釘釘,想栽他個「濫殺無辜」還不成,沒戲!」

  「……你是說他卑鄙,還是你卑鄙?」獨孤天威聽得都沒譜了,一下搞不清
楚主從。蒲寶正要說到得意處,全不理他的挖苦,嘿嘿笑道:「所幸老天有眼,
竟讓本将軍想到一個法子,三兩下便解決了這個難題。」

  「什麽法子?」

  「我讓這孩子撿了顆石頭扔我。」

  獨孤天威不禁失笑。「我雖然很想說「扔得好」,不過恕本侯驽鈍,實在看
不出扔你一石塊算什麽好主意,拿這個诓孩子未免不厚道。」

  「拿石子扔鎮南将軍就是行刺,行刺鎮南将軍是死罪!」蒲寶大笑:「刑審
定案,毋須等候秋決,立時便能斬首棄市,絕不容赦!那人既然簽了無遺仇生死
狀,豈能放着托孤的責任不管?隻得請我高擡貴手,放了這孩子一馬,說什麽
「隻消不違俠義道,什麽事都肯做。」

  「我對孩子說:「要殺他呢,我是辦不到的,估計世上也沒幾人能辦到。不
過世上比死還難過的事情可不少,咱們教他生不如死,也算爲你爹報仇啦。」」
伸手去撫男童的發頂。男童側首避過,小臉上陰晴不定,不知正轉着什麽心思。

  他說得洋洋得意,現場卻是一片靜默。片刻獨孤天威才搖頭嗤笑:「教你想
出這麽陰損的法子,這天真是沒眼了。」蒲寶樂不可支,顯是把這話當成贊美。
忽聽一把清脆的喉音道:「這孩子……叫什麽名兒?」卻是沈素雲。

  衆人被她動聽的語聲吸引,紛紛轉頭。蒲寶性好漁色,早聽說鎮東将軍夫人
容顔傾世、麗冠群芳,人稱「三川第一美人」,絲毫不覺唐突,樂得與她隔空攀
談:「他姓虔,至于名字嘛……喂,你叫什麽名兒?本将軍日理萬機,記不了細
瑣小事。」男童嘴角緊抿,面色陰沉,竟來個相應不理。

  沈素雲憐他年幼失怙,不幸撞在蒲寶手裏,被當作挾制他人的工具;換作旁
人,或可利用丈夫的權勢,将孩子搶救過來,但蒲寶與慕容柔同屬天下四鎮,官
銜無分軒轾,此法恐不可行。她對官場縱無涉獵,也看出蒲寶不與相公相善,隻
得打消念頭,褪下腕上的金絲镯子,交給身畔的紅衣少婦:「耿夫人,我想送給
那孩子一點小玩意兒,權作見面禮。有勞你啦。」

  「是。」

  少婦袅娜而起,衆人雙目一亮,随即扼腕:這麽個雪膚花顔的絕色麗人,方
才居然全沒留意!鎮東将軍夫人固然高雅俏麗,然身子纖細,不及少婦玲珑浮凸,
腴潤可人。這可是天生的尤物啊!

  少婦蓮步輕挪,徑朝鎮南将軍的位子走去,所經處衆人無不自動分開,讓出
道路來,個個摒息眦目,呼吸聲漸轉粗濃,不時傳出「骨碌」的吞涎聲響,明明
場面甚是滑稽,卻無人發笑。

  她來到男童身前,攏裙側蹲下來,豐潤的雪股曲線繃緊了滑亮的緞裙,将金
絲镯子套在他小小的腕間,柔聲笑道:「這是将軍夫人送你的見面禮,你好好收
着。」男童嗅着她溫溫香香的吐息,小臉紅得像軟熟的柿子一樣,扭捏道:「我
不要。這是姑娘家戴的,我又不是姑娘。」

  少婦笑起來,将金絲掐小了些,以防從他腕上脫落。「這是将軍夫人的好意,
拒絕别人的好意,人家會難過的。你也不想将軍夫人難過,是不?」男童瞥了沈
素雲一眼,見她美貌溫柔,關懷之意溢于言表,胸中忽然湧現一股莫名酸楚,咬
牙忍住,沉默地點了點頭。

  「既然這樣,你便收下,好生保管。」少婦替他整了整衣襟束帶,理理鬓絲,
笑道:「你好乖啊。叫什麽名兒,告訴姊姊可好?我替你向夫人說去,夫人必定
歡喜得緊。」

  「我叫無咎。」

  這名豔麗婀娜的紅衣少婦,自然是符赤錦了。沈素雲愛她陪伴,三乘論法這
麽重要的場合亦不忘攜她同行,慕容柔不忍拂逆妻子,便即應允。符赤錦可不是
獨個兒來的,弦子照例換上男裝,扮成穿雲直衛士,混在二十名随從中一并上山,
貼身保護将軍——自也是耿照的安排。

  符赤錦撫着男童白嫩的面頰,瞇眼笑道:「無咎真是乖孩子。是了,你那個
仇人叫什麽名字?」無咎尚未回答,一旁始終色瞇瞇地盯着她胸口的蒲寶面色微
沉,嘿笑道:「這也是将軍夫人要問的麽?」狀似言笑,眸中殊無笑意。

  符赤錦一凜,忙垂首起身道:「小女子不懂規矩,一時好奇才随口問的。将
軍勿惱。」慕容柔揚聲道:「耿夫人請回。南陵道的閑事,與東海道無關,莫犯
在本鎮手裏,是誰都無所謂。」蒲寶幹笑兩聲,遂不再言語。

  蓦地山門外一陣騷動,禮賓官高頌:「南陵孤竹國伏象公主——到!」一群
身披金縷、腰挂金刀的精壯漢子擁着一名高挑女郎進場。南陵富産金銀,風俗卻
尚以白銀爲飾,黃金多輸往北方,換取綢緞、瓷器等奢侈品;蒲寶鎮守南陵,連
軟轎都以銀箔貼飾,以融入當地民情。

  這支以黃金妝點的隊伍走在南陵使節團的前緣,分外惹眼,然而襯與女郎特
殊的發色,誰都不得不承認:唯有耀眼的烈焰真金,方能與那頭火焰般的紅發匹
配!對比之下,白銀的色澤太過柔和,完全無法抵擋那頭炫目的熾烈紅發!

  「這位是……」沈素雲沒見過那樣的發色,忍不住睜大美眸。她生于巨富之
門,見識較常女廣泛,西山毛族的商人她從小到大不知見過幾回,他們的須發都
帶有一種泛黑的銅紅色澤,即使在陽光之下,都不是這種如火焰般張牙舞爪的金
紅色。這決計不是毛族的特征。

  「孤竹國主早逝,國中由大臣攝政。這位伏象公主是先國主的獨生女兒,據
說她精于騎射,頗爲知書,甚得百姓愛戴,由她即位登基、重掌大統的呼聲很高。」
慕容柔随口解釋。

  那伏象公主果不負其名,雪肌比最上等的乳脂象牙還要白皙,沈素雲平生從
未見過,甚至想都沒想過會有那樣酥白耀眼的肌色,加上她鼻梁高挺,五官深邃,
身量絲毫不遜于随行的金縷衛士,當真是美貌、英武兼而有之,不禁心折,滿懷
憧憬道:「南陵之人真是特别,居然能有女王。我若生爲孤竹國的子民,也想要
有這樣的女王!」

  「沒這麽容易。」慕容柔淡然道:「峄陽、孤竹兩國曆來通婚,已有數代,
兩家血脈相近,王位正統的問題已逐漸浮現。伏象公主可能是孤竹國主,也可能
是峄陽王後,端看誰先找到那樣信物。」

  沈素雲愕然道:「信物?」

  「嗯,若峄陽先行尋獲,便可要求孤竹國履行婚約,将伏象公主嫁往峄陽;
如此孤竹餘脈未必親過峄陽國主與公主的子息,日後孤竹一國,豈非峄陽國主的
囊中物?反之,信物若扣在孤竹國手裏,伏象公主非但不用嫁,還能順利登基,
不管招誰爲王夫,子息的血脈都較峄陽濃厚,則國土、宗廟無虞矣。」

  沈素雲心思機敏,略微一想,登時明白其中關竅,歎道:「娶妻嫁郎,也有
這麽多算計麽?」觸動心弦,眼角不敢多看夫婿神情;勉強一笑,趕緊轉移話題。
「真希望那信物最後是落在公主手裏,要不永遠找不着也好。」

  「失于戰亂,已不好找了。伏象公主便是以此爲由,迄今仍拒峄陽催婚。」

  「那是什麽樣的信物?」

  「是把寶刀。」慕容柔道:「刀名喚作「神術」。」

  符赤錦聞言一震,耿照對她說過的那些事突然自己兜串了起來,愛郎口中那
位紅發女郎與眼前紅發雪膚、金縷玉帶的伏象公主形象一霎重叠,再也清晰不過。

  ——是她!

  (原來,她便是南陵孤竹國的伏象公主!)

                ◇◇◇

  耿照一行六人出了小院,奪路而逃。

  阿妍姑娘身無武功,由韓雪色扶持,偏偏他的内力又幾近于無,縱使腿長步
闊,卻比不上施展輕功沖刺;風篁内腑新創,一條胳膊勾着耿照,半拖半跑,狀
況也極不妙。相較之下,聶、沐二少因一時大意,被耿照打得吐血,畢竟傷勢較
輕,沐雲色還能幫着摻扶風篁,由聶雨色負責斷後。

  耿照的目标,是越浦北門的衛所。

  那裏駐紮了超過五百人的城門戍衛,就算不敵黑衣人神出鬼沒,北門外還有
三十名巡檢營鐵騎等待接應——這是爲防止風篁與奇宮門人的沖突擴大,或任一
方搶了碧鲮绡就跑才預作的安排,此際居然派上用場。巡檢營的弟兄出自谷城大
營的鐵騎軍精銳,不比尋常兵丁衙役,一什一伍并辔沖鋒,連耿照自己都沒把握
全身而退;指揮得宜,應該制服黑衣怪客。

  按目前的腳程估算,徒步抵達北門最少需要一刻鍾,這令耿照無論如何都輕
松不起來。

  黑衣人下在他脈中的禁制雖被強行沖破,但原本就已不穩定、如沸水炸鍋般
的澎湃内息,眼下更是洶湧難制。耿照在奔跑間,不時覺得視界裏血紅一片,胸
口悶脹欲裂,顱中嗡嗡異響竟無止時,仿佛有什麽東西在下一瞬間便要破體而出,
光是要維持清醒已是不易。

  但他現在不能倒下。

  身爲六人中唯一尚稱完整的戰力,他必須在最壞的時刻挺身而出——隻是他
萬萬沒想到來得如此飛快。

  「不好!」隊伍最末的聶雨色回頭一瞥,蓦地腳下踉跄,幾乎栽倒,沐雲色
趕緊攙扶,蹙眉道:「怎麽了,二師兄?」聶雨色抹去嘴角鮮血,冷道:「媽的,
陣全破了……這厮好厲害!」忽爾回神,急急推着小師弟,咬牙拔腿:「走…
…快走!他來了……快、快、快!」

  急促的叠聲由一個冷靜的人口裏迸出,聽來倍覺驚心。六人沿着一面白牆向
前狂奔,卻仿佛不見盡頭,耿照心頭掠過一抹異悚,回頭時不及出聲,聶、沐二
人無聲倒地,随即半身一沉,風篁便已不動;他連擎住「藏鋒」的念頭都未生出,
來人已和他對了一掌,借勢掠向前方!

  掌力比預期更輕。或許是因爲他體内奔騰的内力……思緒未停,雷殛般的激
痛掠過耿照的左半邊身軀,仿佛同時被幾枚小指粗細的鋒銳鋼釘貫穿身體,痛得
他眼前一白,兀自維持右掌接敵的姿勢,左膝脫力砸落地面。

  黑衣人攻擊的目标,從來就不是他轟出的右掌。

  耿照仿佛連左眼視物的機能都被剝奪,映入右眼的影像毫無距離感,倒地的
韓雪色與黑衣人的身形平平相叠,幾乎分不出遠近,隻有阿妍姑娘被驚怖所攫的
慘白嬌容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到一團溫軟噴香之物撞入懷裏,他才本能回
臂,堪堪接住佳人。

  韓雪色再一次發揮了易于常人的明斷果決,在遇襲的瞬間,将愛侶推給了現
場最後一個可能有機會保護她的人,以及她腰間那條碧鲮绡。此一時機的拿捏判
斷甚至出乎黑衣人意料,竟爾手到功成,間隙不容一發。

  「好家夥。」黑衣人眼帶贊許,踢了伏地的奇宮之主一腳,朝倚牆支撐的耿
照走去。耿照的左半身已由劇痛轉爲麻痹,但絲毫無助于出手禦敵,他唯一能動
的右臂摟着阿妍姑娘,試圖用身體遮護她,邊拖着麻木不仁的左腿向後挪去。

  絕望如影子般黏着他,自腳下拉出黑黝黝的一片,緩緩向下沉。

  「你做什麽?」

  由背後傳來的嗓音,嘶嘎裏帶着尖亢,是個才剛長出喉結、初初變聲的少年。

  黑衣人停下腳步。當然不是因爲少年,而是少年身畔那名浪人裝束、身後背
着一面大楯似的鬥蓬男子。雖然素未謀面,但他一眼便認出此人是誰,正評估與
他爲敵會否是此行最大的失誤。

  「……救人。」

  浪人回答着少年,一邊解下背後巨物的系帶,「铿!」一聲掼在身前,底部
陷地足有三寸,可見其沉。浪人仿佛一點也不覺得重,雙掌交叠,拄着那巨楯也
似、高至胸膈交界的龐然巨物,滿面的柔軟濃須裏抿着一抹從容笑意。

  ——此人善戰,更甚傳聞。

  (棘手!)

  黑衣人默默增列了一條不戰的理由,少年卻不知他心中計較,又問浪人:
「你怎麽知道他們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行俠仗義,須有足夠的智慧。情況緊急又無法分辨對錯時,先救弱者,令
其無傷,再來論斷公道。」那人笑道:「不過這會兒用不上什麽智慧,白日覆面、
襲擊女子之人,肯定不是好東西。你且站旁些,不會耽擱很久。」扯開系結,粗
布「唰」的一聲滑落。

  那長及胸口、寬逾腰肢,無比沉重的巨物,竟非大楯,而是一把劍。超過三
尺的劍柄比杯口還粗,劍锷形如鍾磬,比一面手盾還大,兩側伸出犄角般的斜長
護手,末端長度超過劍柄的一半,遠看渾似隸體的「天」字。

  镂空的劍鞘亦十分古樸,其上鑲滿龍眼大小的銅釘,恍若鍾鼎古器。比成人
大腿還粗的劍身插在鞘裏,霜亮冷冽的鋼色映着銅色,襯與劍柄那兩條吳鈎戟枝
般的斜飛護手,像是個拉長倒寫的「鼎」字,耿照蓦地想起一個人來。

  ——如天如鼎,劍逾千鈞!

  (如果是他……便有救了!)

  第百零八折凝功鎖脈,蟻聚蝸争東海烏城山虎王祠嶽家,世代傳承着「八荒
刀銘」的稱号、虎箓七神絕的驚世武藝,以及鋒銳無匹的名刀「赤烏角」,至嶽
宸風這代大放異彩,鋒名震動五道,爲天下知。在南陵,有一口與之相類的罕世
寶劍,同樣傳承封号、武功與榮耀,名曰「鼎天鈞」。

  當代的「鼎天劍主」李寒陽不但是天下知名的劍客,更是南陵遊俠的精神領
袖。「遊俠」二字在疆域廣衾、封國林立的南陵,非是任何人所能擅稱,他們是
南方神鳥族之中最尊貴的鳳凰一族末裔,擁有等同于諸封國王室的高貴出身,毋
須聽命封國國主,擁有超然的地位。

  千年以來,南陵遊俠遵循着外人難窺全貌的古法與戒律,在被稱爲「諸鳳殿」
的古老殿堂集會、議事、進行傳承。他們平時散居各地,周遊天下,一旦封國間
爆發不義之戰,遊俠便會聚集起來,組成一支奇兵,幫助弱者抵抗侵略。每次央
土政權的南侵戰争裏,也能看到南陵遊俠率衆抗暴的身影。

  南陵遊俠奉行的是一個「義」字,彰顯于外,便是「持衡」。爲了維持這樣
超然崇高的地位,一旦在諸鳳殿起誓成爲遊俠,須遵守「不娶妻、不蔭子、不封
爵、不蓄财」的信條,終生清貧,行走于南陵大地之上。即使如此,遊俠在南陵
仍擁有極高的地位,各地設有專門供遊俠食宿的驿館;百姓若機會招待遊俠一頓
食宿,絕對是傾盡所有,視爲畢生榮耀。但遊俠如非必要,多半還是選擇野營露
宿,因此他們也往往是極爲出色的獵手。

  鼎天鈞劍在天下劍榜《秋水名鑒》裏的排行,甚至還在年輕時以「早慧」著
稱的杜妝憐之前,而李寒陽的劍術修爲即使在曆任「鼎天劍主」中,也被公認是
出類拔萃的頂尖人物。此刻黑衣人的猶豫便是最好的證明。

  李寒陽本身夠難纏的了,殺他更是弊多于利,不但将惹上諸鳳殿、南陵諸國,
最最棘手的還是鳳翼山中行氏。

  中行家之人雖負有守護「天下刀筆令」的重責大任,決計不能輕易離開鳳翼
山,然而以李寒陽與當代四平爵主的關系,他的死将引起軒然大波。屆時,那柄
當世無匹的「天下第二劍」一怒出山,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自現身以來趨避如鬼魅、制敵毋須二合的黑衣人,初次凝立不動,原本看不
真切的朦胧身影像被定住了似的,宛如枯木,休說殺氣,連一絲活物的氣息也無,
重劍鼎天鈞上所凝的殺氣頓失目标。

  李寒陽心中微凜:「這是……「凝功鎖脈」!」

  他平生劍之所向,隻一人有這樣的修爲,能收斂周身殺氣近于無,讓高手對
決時最重要的「氣機感應」失去目标,那怕隻有一霎,也足以左右勝負。「凝功
鎖脈」的效用亦是雙向的,對己收斂深藏,對敵則能「鎖」住對方的内息,但又
與點穴、子午流等手法不同,更玄奧也更有效,動念即成。

  「凝功鎖脈」并非功訣,甚至不能說是手法,而是境界。與門派、武功無關,
境界到了,便能自行領悟——那人是這樣告訴他的。當日在鳳翼山一别,晃眼又
是十多年光景。

  「我的劍術未必勝過你。」

  他猶記得老宅的鳳凰木下,沐着飄雨般的澄豔花瓣,那人坐在竹椅上,笑着
如是說,剎那間忽生錯置般的荒謬之感,仿佛一切都亂了套:從小該是他文文靜
靜坐着讀書,那人才是猴兒般爬天縱地的一個,一刻也閑不下來。命運開了他倆
一個大玩笑,惡劣的程度對彼此來說其實無分軒轾。

  「……然而生死相搏,你卻不能勝我。那怕僅有一步之差,這一步卻能于頃
刻間分出生死。遇到像我這樣的對手,你千萬打醒精神,能避則避;等跨過了這
步,再回頭找那渾球算賬不遲。」

  李寒陽不由失笑,搖了搖頭。「避得過,那便是無謂之争,自也無所謂算不
算賬了。」那人聞言大笑:「你是南陵遊俠之首,忒也怕事,那怎麽行?有誰肯
跟着你混哪?」

  「……你是把諸鳳殿當成黑道幫會了麽?」

  他被逗得忍俊不住,回神才發現自己笑得孩子也似,居然有一瞬間沒再想起
肩上的責任負擔,還有榮譽公義之類。「你怎麽說也是堂堂四平爵府之主,平日
說話也這麽口無遮攔?」

  「那倒不至于。」那人蠻不在乎一聳肩,劍眉微挑,突然裝出一副認真嚴肅
的模樣。「需要夾着尾巴做人的時候,扮你也就是啦。你瞧,像是不像?」兩人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放聲笑起來,兩張原本就一模一樣的臉,除了各自經曆
的風霜留下不同的痕迹,就像對着鏡子一樣。

  以古月的性子,一輩子被困在這樣的地方,該有多寂寞!李寒陽忍不住想,
胸口一陣悶郁,似有些揪疼,唯恐對方有所感應——他們小時候常這樣捉弄大人。
隻是随年紀增長,心意相通的異能似乎也漸漸消失——趕緊收斂心神,将話題轉
開:「能練到你這般境界,料想世上無多。總不會忒倒黴,偏教我遇上了罷?」

  「他們說算上我,普天之下不過七人。」那人正色道:「不過你也知道,江
湖傳聞,放屁居多。草莽間多有能人,我想至多也就十來個罷。」李寒陽忍笑道:
「你還真是半點兒也不謙虛啊,中行爵主。」

  那人陪他笑了一陣,才輕叩扶手道:「我遇過一個。黑衣夜行,接連放倒了
老十五和老廿七,不過就眨眼功夫。要不是那晚我還未就寝,鐵令隻怕要失守。」

  他口裏的「老十五」、「老廿七」,都是族内位列三品的好手。中行家的劍
法武功以「品」區分高低,九品起算,至高一品,三品以上便有接受外人挑戰、
爲府主守護「天下刀筆令」的資格,可說是鳳翼山四平爵府的中堅;便是李寒陽,
要打敗那兩人少說也應在三十合開外,怎麽也不能于眨眼間得手。

  李寒陽臉色微變。

  當年頒布令牌的金貔王朝,早已消失于曆史舞台,三百多年來,「天下刀筆
令」俨然成爲一種精神象征。上山讨令之人或爲揚名立萬,或爲中行氏這「天下
第二劍」的響亮名頭,真個想拿了令牌召開武林大會、号令天下門派的,一千人
裏都未必有一個,不是瘋子就是傻子。偷一塊已失實效的鐵令,就像拿了過期的
燈謎謎底,若不能光明正大壓過四平爵府這塊匾,一切都毫無意義。

  偏生有人黑夜闖山,試圖無聲無息竊走令牌。

  他隐約嗅到陰謀奸宄的氣味,卻無法進一步廓清。從小到大,腦筋動得飛快、
滿肚子鬼靈主意的,從來就不是他。

  「會是誰……」話才出口,李寒陽心頭似有感應,垂眸正迎着那人似笑非笑
的神情,突然會過意來。雖然他們再無法傳遞彼此的心緒,清晰得像是用旁人聽
不見的聲音交談,但他仍是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手足」二字在兩人身上,不
僅僅是比喻形容而已。

  「好在可疑的人不太多,是不?」那人露出狡黠的笑意,雖是乍現倏隐,微
露魚尾的眼角卻掠過一抹孩子似的淘氣。就像小時候那樣。

  「最多也就十來個?」

  「我倒希望是六個。」那人微笑道:「如果不算我的話。」

  李寒陽從浮光掠影中回神,目光倏冷。

  「距今十五年前,閣下去過鳳翼山麽?」

  黑衣人動也不動,宛若槁木死灰,周身渾無破綻。

  李寒陽觀察黑衣人的反應,握住巨劍劍柄的手掌亦不動搖,黑衣人的沉默既
不令他感到意外,甚至沒能激怒他,沉靜的心湖上仍舊是一片甯定,随時都能夠
發出雷霆萬鈞的一擊。

  ——棘手。

  李寒陽與鳳翼山上那人有着某種共通的特質,盡管他們的性格半點也不相像。
黑衣人非常憎惡那種特質,無論心底有着多少痛楚憂傷、獨行過何等幽暗冰冷的
荒原,都無法使他們堕入深淵,迷失于恐懼與欲望之間。

  黑衣人猶記得那獨坐于扶輪竹椅,一劍将他迫退的男子,比劍光更霜亮的眸
裏透着少年般的桀骜不馴,或許還有一絲自負、譏嘲與憤世嫉俗,感于人生百無
聊賴,卻沒有絲毫動搖。

  那雙眼看過真正的、深沉的黑暗,曆劫而還,心上再無一絲間隙可乘——黑
衣人不由揣想。或許他們同樣注視過來自遠古洪荒的恐懼本源。

  這樣的人完全無法利用。

  李寒陽與黑衣人的對峙十分短暫,但看在場邊的耿照、風篁等人眼裏,這已
是不可思議的相持。聶雨色伸手入懷,掏出所有号筒一齊施放,風雲峽獨有的龍
形煙花在白日自難望見,但硝石燃迸的聲響卻轟隆震耳,驚動了附近的民居,推
開窗格門牖的聲響此起彼落。

  「喂!」風篁掏了掏被炮聲震得嗡嗡作響的耳朵,沒好氣道:「這附近還有
你們的人麽?好歹也是硝石火藥,對着那蒙面王八蛋放不好麽?浪費!」

  聶雨色冷哼。「橫豎轟他不死,那才叫浪費。這下震天價響,北門衛所的那
些個官兵還不死過來?」風篁恍然大悟,嘿嘿笑道:「好心計啊,聶二俠。隻消
北門衛所不是一群吃閑飯的懶漢,援軍轉眼即至。」

  聶雨色淡然道:「懶漢也有懶漢的用法兒。真要不來,咱們便放火燒民房,
總有人推水龍來救火。」風篁一時接應不下,見他不像是開玩笑的模樣,心底發
涼:「指劍奇宮到底是什麽鬼地方,教出這等樣人!莫三、沐四在江湖上也算曆
有俠名,這聶二是從哪兒繃出來的怪胎?」

  号筒齊放的聲勢十分驚人,不消片刻,遠方馬蹄隐隐,「讓道」的呼喝聲不
絕,看來北門衛所的官長繃緊了皮,唯恐轄區内生出什麽事端,絲毫不敢慢怠。
聶雨色師兄弟、風篁稍得喘息,紛紛把握時間運功調複,扶壁起身,眼看形勢對
黑衣怪客越發不利。

  仍舊動也不動的,僅有場中二人,仿佛連轟隆的号響都被隔絕于外,難近周
身方圓。蓦地一股風壓四散迸開,衆人眼前一花,再聚焦時黑衣人已不在原處,
聶、風、沐三人各自轉朝不同的方向;隻耿照心頭微動,不受耳目所惑,捕捉到
一抹自牆頭逸去的殘影。

  (好快!)

  「锵啷!」一聲滑鋼利響,李寒陽将拔出三寸的巨劍推送入鞘,握持劍柄的
掌底俱被冷汗所濡。古月說得一點也沒錯,與像他們那樣的人生死相搏,或許頃
刻間便會失去性命。十五年來,他将這式「雷霆一擊」反複錘煉,舍棄多餘動作,
不留絲毫後着,更借冥想苦行來淬練心神,不教「凝功鎖脈」有可乘之機,誰知
臨敵仍是慢了一步。

  那「分光化影」的極速身法亦是三才五峰境界的特征之一,古月曾示以出劍,
果然迅捷無倫,超越已知的快劍手法,卻因雙腿之故,無法爲他試演輕功,今日
總算長見識了。

  值得欣慰的是:他花在鼎天鈞上的心血并未白費,換作十五年前的自己,方
才這一劍便已擊出,再無轉圜,黑衣怪客極可能改變抽腿的打算,擰身将他格殺。
苦心練劍十五載,終至「拔劍無罅」之境,攻防渾如一體,就像最訓練有素的勁
旅,才能夠退而不潰,在疾風怒濤般的敵勢下保全自己。

  一旁的少年不禁咋舌,喃喃道:「那人……怎地忽然不見了?是……是我眼
花了麽?」浪人重新負劍上肩,溫言道:「不是眼花,是那人的輕功太過高明,
你的眼力追之不及,以爲憑空消失。」

  奔塵卷至,蹄聲頓止,嘶嘶馬鳴間,一名軍官翻身下鞍,辨清牆邊諸人,驚
道:「典衛大人!」左右見李寒陽身背巨劍,最是可疑,團團圍住,十餘枚明晃
晃的槍尖對正浪人與少年。李寒陽回臂遮護少年,揚聲道:「諸位官長!這位小
兄弟乃安善良民,可否請諸位高擡貴手,先讓他離開?」

  少年搖頭。「你……你又沒做壞事,他們幹嘛爲難你?我不走,我給你作證,
打傷人的是方才那個穿黑衣服的蒙面怪人,不是你。」李寒陽目露贊許:「你倒
是講義氣。别擔心,他們不會爲難我的。」亮出一面五彩斑斓的金字牌,朗聲道:
「這是朝廷特頒的通行令牌,可證明我的身份。請官長過目。」那領兵的統領見
牌上「同諸封國主」的字樣,認出是客省頒布的使節令,許在國境内行旅交通、
貿易互市,不受各地衙司管轄;無論所犯何事,刑律皆不及身,乃最高層級的使
令,不敢去接,趕緊撤了包圍,連聲緻歉。

  耿照将阿妍交與沐雲色看顧,趨前拱手:「在下流影城典衛耿照,久聞「鼎
天劍主」大名,多謝李大俠仗義援手。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李寒陽劍眉微挑,
亦還禮道:「原來是耿大人!我此番北上,多聞耿大人的事迹,燒毀風火連環塢
一事,尤快人心。」

  耿照趕緊澄清:「風……風火連環塢真不是在下燒的,恐怕傳聞有誤,與事
實多有不符。」李寒陽并不在意,微笑道:「那也無礙于典衛大人的仁義俠風。
我聽說大人爲鎮東将軍驅趕流民之時,下令「勿傷百姓」,有别于赤煉堂之橫征
暴斂,亦是一樁美談。」

  黑衣人去得無影無蹤,兩人皆松了口氣,談話的氣氛輕松許多。然而耿照不
欲洩漏奇宮諸人的身份,李寒陽也挂着廿五間園與那意圖行刺梁公子的少年朱五,
俱都無意深談。韓雪色被黑衣人封了穴道,聶、沐二少試過諸般解穴手法,連風
篁也跳下摻和,始終難以成功,回頭叫喚:「耿兄弟!」

  耿照匆匆告罪,快步往赴。「還是解不開麽?」

  「韓宮主的脈裏像給打了樁子,」風篁信手在他胸腹間比劃着,蹙眉道:
「真氣一到這幾處便再也渡不過去,沖又沖不開、繞也繞不過,簡直像插了幾枚
牛毛針,弄得我都想挖開來瞧瞧了……世上真有這種見鬼的手法麽?」耿照試着
推血過宮,渡入真氣,卻完全不起作用,果然韓雪色體内與他先前被黑衣人所制
時如出一轍,隻是耿照仗有碧火真氣護體,那實物般的「樁子」被削弱幾分,得
以硬沖過去,不比韓雪色丹田内空空如也,毫無反抗的機會。

  耿照運起内力,欲助他突破禁制,片刻韓雪色面紅如血,汗濕重衫,臉現痛
楚之色;耿照小心控制内勁,仍是徐徐渡入真氣,更不稍停,誰知韓雪色喉頭一
搐,飽滿殷紅的血珠汩出嘴角,沿着下巴淌下。阿妍驚叫一聲,淚水溢滿秀目。

  「不行。」耿照頹然收手。他已竭力控制真氣入體的輕重急徐,然而力弱則
無以破封,但對于筋脈的損害仍在;照這樣下去,在碧火功沖破禁制前,韓雪色
的筋脈将行鼓爆。口吐丹朱便是赤裸裸的警兆。

  「讓我來罷。」

  李寒陽按住韓雪色頭頂的「百會穴」,動作輕柔,蓦地掌勁一吐,韓雪色如
遭雷殛,「啊」的一下吐氣開聲,睜開眼睛。聶雨色将宮主接過,喂以化瘀的丹
藥,運功助他調息。

  迎着衆人詫喜的目光,李寒陽不卑不亢,拱手笑道:「我還有要事在身,諸
位告辭了。請。」攜少年離去。北門衛所的統領察言觀色,本要下令留人,耿照
對他搖了搖頭,李寒陽二人走出官兵包圍,沿着廿五間園外的黑瓦白牆,一路朝
地平線的彼端行去。

  「宮主!」沐雲色、阿妍雙雙趨前,見韓雪色除了嘴唇蒼白,面色已盡複如
常,稍稍放下心來。耿照爲他号了号脈,聶雨色并未阻擋,适才衆人爲韓雪色運
功時,耿照所用時間最長、耗費功力也最多,雖說功敗垂成,聶雨色畢竟看在眼
裏,不是毫無所感。

  「怎麽樣?」風篁見他微露詫色,不覺殷問。

  「他一吐勁便震開了禁制,其力精純,快、猛遠超過我的想象;力量大到如
此境地時,的确有可能摧毀禁制而不傷筋脈的。」耿照贊歎道:「我原以爲李大
俠是用了什麽神奇奧妙的手法,不想道理如此簡單,毫無花巧。」

  風篁亦是武道大行家,聽得連連點頭。「純以力勝,乍聽似乎蠻橫,然非經
十數年的精純淬煉,絕不可得。這可不是什麽莽夫的手段,正所謂「一力降十會」,
鼎天劍主威震南陵,果非泛泛。」

  「既然脫險了,須盡快趕往阿蘭山才是。」見識過黑衣人的恐怖武功,奇宮
方諸人對耿照之言再無異議。休說此際傷疲交迸,便是三人狀況奇佳、于巅峰之
際連手,也非黑衣人之敵。那人的目的不隻是碧鲮绡,連阿妍姑娘亦想染指,若
還堅持單獨行動,簡直是羊入虎口了。

  耿照調集衛所軍士,與駐紮城外的三十名巡檢營弟兄會合,由領頭的隊副賀
新做前導,一行兩百餘人浩浩蕩蕩向阿蘭山出發。

                ◇◇◇

  廣場之上,受邀參加論法大會的來賓們接連入席。

  右首高台的頂層,有位居一品的鎮東、鎮南兩位将軍,以及一等昭信侯獨孤
天威等,埋皇劍冢的正副台丞蕭谏紙與談劍笏,亦被安排在此間。其他如本道大
小官員、封于東海的公侯爵主,以及地方仕紳等等,則依序往下排列。

  此番出錢出力的越浦五大家,被安排在第四層首位,赤煉堂雷家因總舵風火
連環塢遭焚,也格外引人注目。此外,半途金援、解了五大家燃眉之急的越浦烏
家當主也是首次公開露面,烏夫人黑紗蒙臉,眉眼低垂,一襲寬大的烏緞綢衣掩
不住玲珑有緻的豐潤曲線,現身時看台一陣騷動。

  這位「烏夫人」深居簡出,甚少涉足商場,烏家藥材生意交由幾位可靠的大
掌櫃打理,近年風生水起,隐隐成爲越浦第六大勢力。據聞烏夫人笃信佛法,衆
人以爲是孀居寡老、鶴發雞皮,不料卻是一名風姿綽約的成熟美婦,未見其廬山
真面目,已是韻緻動人。

  符赤錦見那幫臭男子色授魂銷的模樣,心中冷笑:「騷狐狸就愛生事。弄了
偌大家業掩飾行藏,規規矩矩做生意不好麽?非要出來現眼!」

  原來越浦鼎鼎大名的藥材魁首烏家,正是五帝窟黑島的物業,「烏夫人」自
是帝窟宗主漱玉節了。星羅海五島各行其是,此事她原本不甚了了,隻稍微打聽
了一下朱雀大宅的原主兒,以及绮鴛等用作據點的分茶鋪子,知是烏家産業,心
中頓時有底。

  與越浦仕紳在同一層的,還有青鋒照之主邵鹹尊,以及水月停軒代掌門許缁
衣。兩人許久未見,也隻得點頭寒暄幾句,未及深談,各領門人弟子就座。

  左首自頂端以下三層,則以央土僧團、南陵僧團以及諸封國使節爲主。

  南陵尚佛,雖是小乘,然而風行之盛,卻非央土可比,各國挹于佛法上的金
銀何止巨萬,此番北來的動員規模十分驚人,遲鳳鈞粗粗一算,竟達兩千人之譜,
各封國使節團的人數又遠在僧團之上。

  南陵僧團于說法辯論一項,屢屢受挫于琉璃佛子,對那些上座長老來說,未
必真把佛子當成了此世的三乘法王、天佛的繼承者,但辯不過他這點總是明白的。
「三乘論法」雲雲不過爲人擡轎罷了,自是意興闌珊,提不起勁來。

  但對南陵諸封國來說,這卻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封國使節在白馬王朝境内,是享有交易互市特權的,過往隻能借進貢時攜本
國土産至平望,交換南方缺乏的錦緞、瓷器以及手工藝品;這一來一往間,不僅
封國能撈上一筆,連大使、随行的大小官員等俱都荷包滿滿,可說來平望一趟,
後十年都不愁衣食。而東海殷富又非央土可比,此番論法,各地豪商權貴聞風而
來,佛子雖然遲未現身,這段期間越浦内外可是一點也不無聊,各種奇珍異寶熱
鬧交易,堪稱「盛況空前」。

  即使遲鳳鈞耗費心力,監造了這兩座規模宏偉的五層望台,仍不能盡收受邀
前來的賓客;排不上座次的,便散于高台兩側,亦将外圍擠得水洩不通。現場近
萬人從天未大亮時便依序進場,至巳時才大緻就位,遲鳳鈞裏外奔波,忙得焦頭
爛額;好不容易名冊上的主客都到得差不多了,想起還未見佛子蹤影,心尖兒一
吊:「他若是今兒不出現,這場面該如何了局?」撩袍匆匆上得鳳台,正迎着扶
劍而下的任逐流。

  「他媽的!」金吾郎捏開官服的襟口想透透風,可惜厚重的紫袍裏外層叠,
這個動作終歸徒勞,全然無助于他一身汗流浃背。「那粉頭小賊秃呢?遲到的是
他,要召開大會的也是他……他奶奶的!好的壞的都教他說完啦,讓咱們在這兒
曬鹹魚!」

  遲鳳鈞面色一沉,想勉強擠出笑容都辦不到,沉聲道:「金吾郎,下官連佛
子一面都沒見着,今兒的日子還是你讓人通知下官的,縱使趕得死去活來,諸般
事宜總算也在兩日之内備便。金吾郎問我要人,下官不知該怎生回答。」

  任逐流自來東海,還沒見過這位身段軟極的撫司大人如此光火,心知理虧,
摸摸鼻子幹咳兩聲,強笑道:「遲大人,我知道你辛苦得很,我也是心裏那個急
啊!那粉頭小賊……呃,我是說佛子我也沒見着,日子是慕容柔派人來說的,看
來這筆爛賬得找他對一對。」手跨金碧輝煌的飛鳳劍,殺氣騰騰往下沖去。

  遲鳳鈞想起适君喻那股子陰沉不忿,金吾衛有意刁難,瞎子都能看出,若教
兩撥人馬撞在一處,還不當場打起來?三步并兩步追上,作勢一攔。

  「金吾郎請留步。依下官看,此事慕容将軍亦不知情,不過轉達佛子之意罷
了。不如……不如請示娘娘,看是否讓南陵僧團的上座長老先升壇說法,或由本
道名寺僧衆誦經祈福,以爲開場?」手挽任逐流,徑往鳳台頂行去。

  任逐流心中「喀登」一響,趕緊将他拉回,笑道:「别!别……這有什麽好
請示的?娘娘也沒見着佛子,到這份上要生一個也來不及了是不?咱們……咱們
先想個節目,要長的……越長越好!先他娘的拖上個把時辰,你讓蓮覺寺的香積
廚快些準備,咱們上早粥,塞他們的嘴!你看怎麽樣?」

  遲鳳鈞哭笑不得。這位金吾郎說話雖不得體,道理卻是對的:娘娘既來,論
法大會就得照常舉行,就算琉璃佛子今日終沒出現,此際也喊不了停。所幸央土
僧團不乏能言善道的高僧,請他們一一升壇說法,料不緻冷了場面。他思索片刻,
沉吟道:「蓮覺寺每日清晨,卯時四刻一過便擊鍾,長鳴一百零八響,取衆生有
一百零八煩惱,以鍾聲喚醒百八三昧,欲離斷煩惱之意。今日爲論法大會迎賓,
下令全山諸寺禁鍾,不如……就由鍾聲開始罷?」

  任逐流本想罵娘,轉念一想:「敲他娘一百零八下,馍都泡軟啦。這個合适!」
笑道:「撫司大人真是挺有學問,秃驢敲鍾你都這麽熟。就這麽辦罷!讓他們撞
得好聽些,切記莫要抽風,這一百零八下要是欲出不出、零零落落,如老頭撒尿,
那就不好了。」

  遲鳳鈞欲哭無淚,懶與他多說,快步離去。要不多時,鍾樓傳來一陣霹靂連
珠般的急響,場上原本喧鬧的人聲一剎靜止,聆聽漫山遍野的清脆磬音;既而鍾
聲一轉,變得悠蕩綿長,回音空靈曠遠,其中摻雜鼓聲,緊慢相參,若合符節,
竟能辨出風、雨、雷、電等四象之兆,聞之令人胸臆一抒,雜念俱消。

  任逐流駐足鳳台,直到鍾聲停止後許久,才回過神來,絲毫不覺這一百零八
響耗費如許辰光,整個人像是洗過舒服的冷水浴,暑氣略消,心中暗忖:「東海
這幫秃驢倒有些本領,鍾敲得這般銷魂。哪天不幹這無本營生了,想必教坊瓦肆
也都去得。」

  晨鍾響畢,香積廚開始傳出香粥。要供應近萬人吃食,寺後早已辟出大片廣
場,搭起一個又一個的棚竈,由東海各地招募而來的掌勺師傅、炊煮班子在香積
廚師父監督下,天沒亮便開始備料生火,烹煮素席香粥,再由阿蘭山左近各寺支
援的沙彌一一送至賓客手中。

  每人雖隻得小小一盅,滋味卻都不同。最頂級的賓客如兩鎮将軍、南陵使節
等,與皇後娘娘相同,用的是禦廚親自炮制的首烏三耳竹笙粥;如越浦五大家等,
用的是紅棗山藥枸杞粥。其餘人等,則分派到三寶粥、瓜子菜粥、香芹芋艿粥等,
做料雖尋常可見,但經大釜久滾,亦都熬煮得香糯可口,分外鮮甜。

  遲鳳鈞趁着用早膳的空檔,親上左首高台,面見大報國寺的果天大和尚,請
他登壇說法。

  果天面容瘦削,身材颀長,約莫四十來歲,緊抿的嘴角有着削石般的鋼硬線
條,即使低垂眉眼,依舊令人感覺傲慢。遲鳳鈞與他非是初見,不過談不上交情,
遊說時見他始終面無表情,心中不無忐忑,以緻果天吐出一個「好」字時,撫司
大人略微一怔,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講《俱舎論》。」果天冷冷道,依舊是低垂眉眼的模樣,而那股子生硬
傲慢同樣絲毫未減。遲鳳鈞博覽群書,對釋教經典亦有涉獵,聽得頭皮發麻,一
瞬間居然有些後悔來找果天應急。

  《俱舎論》是釋教重要典籍,指的是經過研究、整理過的佛法精義,而非是
單純記叙佛、僧言行而已,以喻理辨析爲主體,又稱「殊勝法門」;而「俱舎」
二字,乃梵文「寶藏」之意。此書本是上座部經典,而南陵僧團信奉的正是上座
部佛法;然而著書的世親菩薩,其後轉向了大乘的路子,影響甚巨,故《俱舎論》
也成爲大乘菩薩乘的重要經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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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6:5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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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天挑《俱舎論》來講,挑釁意味濃厚,但南陵僧團的上座長老們也非是好
相與的,《俱舎論》同樣是小乘研讀再三的典籍,要拿來當作大乘一派攻擊的假
想敵,此經合是不二之選。攻方雖是有備而來,守方卻也是有以待之,這一下子
沖撞起來,戰況豈能夠不慘烈?

  遲鳳鈞讀過邸報,琉璃佛子在大報國寺辯倒南陵代表時,獨獨沒提《俱舎論》,
事後衆人鹹以爲高明:以此書在上座部的重要性,避而不談,無異于翦除小乘一
隻強臂;而連大乘一脈的高僧都說:「其爲經也,富莫上焉!要道無由無行,可
不謂之富乎?」影響後來的大乘經論,不可謂之不深。貿然援引,難保小乘僧團
不會借此曲解經義,使觀點變得于己有利。

  ——果天挑《俱舎論》來說,不知心中的對手是南陵僧團,抑或是琉璃佛子?

  遲鳳鈞才覺其中有些針鋒相對的味道,果天已然撩袍走下,向皇後娘娘、二
鎮将軍合什頂禮,登上蓮台說起《俱舎論》來。

  慕容柔靜靜凝視着蓮花台上的中年僧人,不由發笑。無論果天和尚原本希望
達到什麽效果,最終得到的都隻是一片虛無而已。

  對面望台甚遠,以慕容的目力,無法精準捕捉南陵僧衆的表情,但其實也沒
什麽可捕捉的。披着異于央土僧伽的皂紅兩色大法衣、頭戴雞冠尖帽的上座長老
們神色漠然,既未被戳中痛處,也無一絲反擊的激情,活像一列并排石上曬太陽
的瘦癟老猴,連伸手扪虱子都懶得。

  追擊窮寇能激起反抗的意志,已死的屍殍則不會。

  南陵僧團的反抗意志,早在遭遇琉璃佛子時便已崩潰。他們未必放棄了教義,
真心服膺大乘教團,更可能是認清「辯論之上無有能勝此人者」的事實,明快地
停止了無謂的掙紮。自段思宗身殁後,繼任的鎮南将軍無一比得上他的才幹,對
南陵的羁靡也日漸薄弱;政治上的影響力尚且不及,何況宗教?

  南陵僧伽大會的實質領袖、峄陽國涅磐寺的毘昙昭通長老乃絕頂聰明之人,
慕容柔青年時見過一次,罕見地完全無法「讀」出此人的心思。以毘昙昭通的睿
智,能說服上座長老們實行放棄對抗央土僧團的順服姿态,可說是半點兒也不值
得驚訝。

  其他人等對冗長沉悶的說法也同樣沒有反應。果天似已習慣,依舊以高亢卻
無半分激昂的宏亮聲音,反複說着「綠豆烏豆之辯」、「饑寒飽暖之喻」,以闡
明「觀苦超拔」的道理……

  突然一人舉起手來,百無聊賴的人們目光一亮,若蠅黾競奔燭焰,紛紛被吸
引過去,竟是鎮南将軍蒲寶。

  果天大和尚在平望都升壇講經,開口就是一個時辰,其間不容發問,須得說
到一個段落,才讓人提問釋疑,架子極大。但鎮南将軍可不是一般文臣武将,蒲
寶雖是天下四鎮中唯一名實不符的,但托三位同僚之福,誰也不敢輕易加辱。果
天面色鐵青,頓了一頓,才揚聲道:「将軍有何見教?」

  蒲寶老實不客氣地接口:「大和尚說了半天,重點也就一個:大乘普渡衆生,
小乘獨善其身,故三乘之中,當以大乘菩薩乘居首。我沒聽錯吧?」衆人一聽登
時炸了鍋,場内一片騷動,就連始終沉默如槁木的南陵僧團也有反應,上座長老
無不交頭接耳,個個面色都不好看。

  鳳台上原本站着打瞌睡的任逐流一下全醒了,低聲咒罵:「他媽的!這死胖
子發什麽雞瘟,來鬧老子的場!」沉着臉掀簾而入,正要走下梯台教訓教訓蒲胖
子,忽聽一聲清脆笑語:「别忙,叔叔。那大和尚說話悶死人啦,瞧瞧胖子弄什
麽花樣。」正是身穿大紅鳳袍、頭戴金冠的任宜紫。

  她雖與姊姊面貌相似,畢竟年紀頗有差距,紗簾内除了扮成宮女貼身保護她
的金钏銀雪外,餘人都被趕到下層,若無「娘娘」召喚,等閑不得上來。任宜紫
嫌鳳袍悶熱金冠又沉,卻也舍不得褪下,索性踢掉金絲鳳履、除去羅襪,裸着雪
膩瑩潤的小腳卧于胡床,窩熱了織錦墊褥便翻過一側,反複幾回,大紅禮服的裙
裾被揉得绉極,退至膝上,一雙細直美腿露出大半,隐約可見大腿酥滑,竟有一
股誘人野媚。

  任逐流皺眉道:「沒規矩,快坐好!你現下是你姊姊的替身,是當今的皇後!
腿子都教人瞧盡了,成什麽話!」任宜紫吃吃笑道:「哪個不該瞧的瞧見了,我
一劍串下他兩顆眼珠子!給叔叔看倒是不妨,叔叔疼我。」

  任逐流腦袋都快炸開,被她一說,不禁多瞧了兩眼,居然有些耳臊,益發不
耐,揮手道:「去去去!别添亂。叔叔先辦正事,找個隐密處揍那蒲胖子幾拳,
好教他安生些。」扶劍快步走向梯台。

  任宜紫美眸滴溜溜一轉,故意歎了一口氣,幽幽道:「這兒好無聊,大和尚
說話無聊,和尚敲鍾無聊……什麽都忒無聊。我不玩啦,我回斷腸湖去。」摘下
金冠往樓闆一扔,「嘩啦」一聲綴珠相擊,梯台下響起内侍着急的尖亢嗓音:
「娘娘……娘娘怎麽啦?娘娘!任大人!」

  任逐流急急應答:「沒事!我踢了尿壺……不,是水壺!再……再拿些冰鎮
烏梅釀來,娘娘口渴啦。」下巴作勢一擡,金钏趕緊下得階梯,旋即捧上一隻盛
了水精壺盅的銀盤來。

  「丫頭!你待怎的?」任逐流沉下臉來,故意裝出兇霸霸的口吻。可惜他這
招任宜紫三歲上便看得通透,此後再也不怕,笑嘻嘻地啜了口透心涼的冰鎮烏梅
湯,怡然道:「我想聽胖子說什麽。有個人插科打诨的,也不無聊。」任逐流莫
可奈何,兩害相權取其輕,右手食指連連比她卻說不出話來,摸了把臉,又跨劍
回到鳳台前。

  蓮壇之上,果天的臉色倒沒有想象中難看——至少比被貿然打斷時好得多—
—昂然對着蒲寶道:「貧僧适才所說,并無這個意思,不過是解經而已。」衆人
正放下心來,不料冷言冷面的壯年住持又補上幾句:「然将軍之言亦是。佛有世
間法與出世間法,以世間法爲權假,以出世間法爲究竟;出世間法則分爲大、小
兩乘,以小乘爲權假,以大乘爲究竟。合當統領三乘、度化衆生者,唯大乘而已。」

  此言一出,全場鴉雀無聲,衆人或驚駭或愕然,俱都說不出話來。南陵僧團
的長老們停止交談,幾十道陰沉的目光齊齊射入場中,有人低誦佛号,也有人暗
自搖頭,更多的是鑿山雕岩般的無言堅冷。毘昙昭通長老并未親至三乘論法大會,
倘若人在此間,将如何應對如此粗魯的挑釁?

  蒲寶對他的回答似不意外,嘿嘿笑道:「大和尚真是爽快!聖上推行大乘佛
法,正是心系百姓、普渡衆生的慈悲胸懷。依我看,這「三乘法王」又何須推選?
當今天下,唯有聖上當得!」

  這話雖是馬屁腴詞,卻是此際唯一的妙解,恁是宗派教義之争,也大不過平
望都的天子。此話一出,衆人皆笑,紛紛點頭稱是,前一霎的凝重肅殺消弭于無
形,變化之快,令人不由稱奇。

  鳳台裏的「皇後娘娘」十分失望,探出胡床的窄細腰肢猛跌回去,怒道:
「這算什麽?滿口腴詞的混蛋胖子!」任逐流笑道:「蒲寶那點肉餡别人不知,
我還不清楚麽?當年他還沒做撈什子将軍前,每回上酒樓喝花酒,還得挂叔叔的
帳!他能說出什麽人話來,那才真是奇了。」

  任宜紫努了努小嘴,俏臉上滿是鄙夷。「我那皇上姊夫也真是,這樣的貨色
也配做鎮南将軍!」任逐流「噗哧」一聲,低聲道:「仔細說話!這人是你阿爹
舉薦,用來惡心代巡公主的。你也看到啦,光以惡心論,隻能說是效果奇佳,當
真不作第二人想。」

  他口裏的「代巡公主」,指的是段思宗的女兒。

  段思宗掌管鎮南将軍府時,屢屢借兵助封國平亂,仲裁紛争總能做到公正持
平,又引進央土的農耕、灌溉技術,大利民生,在南方各國間威望極高,太宗皇
帝更因此封他爲一等靖南侯。

  段思宗在聲望最盛之時,果斷地将女兒嫁與峄陽國主,而非嫁往平望,與朝
堂重臣、甚至皇室結爲親家,當時被譏爲「鼠目寸光」,鹹以爲是鄉下縣丞出身
的段思宗不敢高攀,自滿于南方小國婿翁,後來證明他手段之高,絲毫無愧于
「策士将軍」美名。

  閨名「慧奴」的段家小姐頗有乃父之風,嫁入峄陽王室短短三年間,朝政爲
之一清。段慧奴攬權卻不濫權,令峄陽國在十年内脫胎換骨,隐然成爲南陵的霸
主候選,兵強馬壯、倉癛殷實,四鄰皆懼。她利用宗室結親的手段,對一向與峄
陽處于競合關系的窮山、孤竹等國施壓,甚至介入王位繼承等大事;對内則大力
支持僧團,不計一切代價,将毘昙昭通等長老拱上僧伽大會的權力核心,擴大峄
陽在封國間的影響力。

  峄陽國主薨後,段慧奴遷出王宮,纖手扶植的新主爲她建造了一座廣邸,稱
「代巡府」。「代巡」二字來自她的父親——南陵人習慣稱段思宗爲代巡大人—
—而「公主」則是慧奴自小就有的稱謂,雖然她與白馬王朝獨孤家的宗室毫無瓜
葛,也不曾得到過任何正式冊封。

  對南陵人來說,國主的女兒就是公主。代巡大人甚至比國主還要偉大,他的
女兒天生便是公主!誰敢說她不是?

  段思宗被召回平望後,太宗剝奪了他的官職封号,軟禁起來。據說太宗畏懼
段思宗紙筆間平定南陵的本領,府中不供筆墨,某日雨驚午寐,段思宗見窗外芭
蕉清新翠綠,以指于葉上題詩:「瘿床閑卧晝迢迢,唯把真如慰寂寥。南國不須
收薏苡,百年終竟是芭蕉。」太宗聽得眼線回報,竟教人将段府中的芭蕉樹悉數
砍了,以免被用作聯絡的暗号。

  段思宗被軟禁在平望都,卻活得比太宗更長。朝廷始終不敢殺他,除了忌憚
他在南陵的影響力,恐引起諸封國反彈,更因爲「代巡府」在南方的活躍,封國
之間遇有紛争,多請代巡府仲裁,代巡公主本人不但是各盟會必邀必與的貴賓,
甚至就是幾個關鍵大盟的核心。無論平望都指派什麽人接掌鎮南将軍府,最終都
高不過段氏父女。

  直到朝廷弄了個無賴過來。

  不管怎麽說,自蒲寶掌将軍印,代巡公主的确是少出現在捭阖縱橫的場合了,
好歹圖個清靜。此番三乘論法更是蒲寶一大勝利:執僧團牛耳的毘昙昭通長老沒
來,峄陽方的諸國使節也來得三三兩兩,與峄陽針鋒相對的窮山、孤竹等國則大
張旗鼓,給足了鎮南将軍面子。

  要說台面下沒有蒲寶的運作奔走,怕是誰也不肯信。

  果然蒲寶一使眼色,對面的窮山國使節立刻起身,大大附和了一番,鄰近諸
國使者更忙不叠表态,一片奉承天子的高帽此起彼落。果天并未因此露出歡悅的
神情,似乎對被打斷一事十分介懷,面色極不好看。忽聽一把清脆飒爽的喉音道:
「聖上固然心懷慈悲,可惜有人陽奉陰違,在台面下盡做些陷民于死的勾當,有
傷皇上聖明,不合大乘的教化。」開口的竟是一頭紅發的孤竹國伏象公主。任宜
紫見她雪膚花顔、寬肩長身,金縷衣甲掩不住盛乳蜂腰的誘人身段,心中不無妒
意,輕啐道:「呸!臭花娘,出來搶什麽鋒頭?輪得到你說話!」

  任逐流卻比她清楚南陵版圖的勢力劃分,孤竹國于王位繼承一事上,尚須身
爲宗主的朝廷大力支持,不可能在這當口與鎮南将軍反臉,暗忖道:「莫非這也
是蒲胖子的暗樁?」果然蒲寶嘻嘻一笑,立刻接口:「喔?難道公主一路北來,
見得什麽有傷教化的勾當?」

  伏象公主瞧也不瞧他一眼,冷笑道:「我一路北來,見東海處處難民,相扶
于道旁,或行或卧,難辨生死。适才果天大和尚說我小乘「獨善其身」,但在南
陵見有疾患饑馑,雖孺子亦知掬水相就,東海大乘泱泱,何以無視?我十分不解。」

  她身姿挺拔,嬌媚、英武兼而有之,此番說詞直是擲地有聲,現場卻再度陷
入一片靜默。誰都知道這話是沖着誰。

  蒲寶笑道:「公主這個說法,可有點不大正确。我也聽人說東海流民爲患,
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求教于慕容将軍,将軍卻斥之無稽。既然慕容将軍都這麽說
了,顯然是沒這個事的;公主古道熱腸,興許是受有心人挑撥,誤會了将軍。」

  任逐流在鳳台上都差點幫他敲起小鼓來,心想:「他媽的說得比唱得好聽!
這一大套不是你寫的本兒,爺爺改姓蒲!」卻見那伏象公主冷笑道:「有沒有難
民,可不是你我說了算。隻消問一問……咦?」突然一聲驚呼,上身突出望台,
整個人似要翻過雕欄,那雙渾圓巨碩、連衣甲都箍束不住的傲人乳瓜墜得沉甸甸
的,輕晃顫彈,可見其酥綿,對面看台的人眼都直了。

  伏象公主卻沒等衆人回神,又發一聲喊,轉身沖下台去,連對好的台詞都來
不及說完。任逐流一頭霧水,身畔任宜紫蹙眉道:「叔叔,她方才鬼吼鬼叫什麽?
人家沒聽清。」

  任逐流心想:「你這話沒點兒實在,明明最後一聲喊得驚喜交迸,說不出的
有女人味。适才不冷不熱的口氣,簡直是個男人婆,浪費了這等尤物身段。」懶
得同她纏夾,随口道:「我聽着像是「小和尚」什麽的。奶奶的,阿蘭山上什麽
沒有,小和尚比筍子還多!值得大驚小怪麽?」

  蒲寶見她旋風般跑下望台,擠進台邊圍觀的人群裏,差點咬了舌頭,沒奈何,
趕緊接了她沒說完的下半段,自顧自道:「呃……公主的意思是有無難民,我們
外地人也說不準,須問本地人是吧?這個……很是有理,很是有理!」

  任逐流腹中暗笑:「你是從她哪句話裏聽出了這麽許多?」卻聽蒲寶提高聲
音叫道:「蕭老台丞!據說您老人家在白城山下收容了許多難民,舍棉衣陳米,
鎮東将軍卻屢屢刁難,是也不是?」衆人目光都聚集到了蕭谏紙身上。

  談劍笏坐在老長官身畔,聽老台丞忽被點名,不由一驚,心想:「這事能做
卻不能說。人皆曰慕容将軍眼底難容顆粒,真要刁難,别說舍什麽棉衣陳米,白
城山下怕連人都不見;說是「刁難」,怕也是太過了。」低聲道:「台丞,不如
讓我來罷。推說不知便是,莫惹麻煩。」

  誰知蕭谏紙伸手一攔,正色道:「不用。又不是做壞事,不用遮遮掩掩的。」
身子不動,抱拳朗道:「諸位,老朽癱癰不便,不能起身行禮,尚請見諒。」回
顧蒲寶道:「将軍若問有沒有難民,白城山下是有的,我盡力收容,亦屬事實。
至于慕容将軍,我倆于公于私,都不曾讨論過這一件事,「刁難」雲雲,恐是子
虛。」

  蒲寶露出恍然之色。「原來如此。蕭老台丞望重士林,言行均爲天下表,慧
眼洞見,實爲我輩馬首觀瞻。」

  「将軍言重。」

  「依老台丞之見,慕容将軍知不知道這事?」

  蕭谏紙輕哼一聲,似覺無聊,片刻才肅然道:「慕容将軍就在此間,将軍何
不問他?」蒲寶陪笑道:「很是很是,我也隻是一時無聊,料想以慕容将軍之幹
練精明,該沒有不知的道理。」

  衆人本以爲他轉頭要诘問慕容柔,不料蒲寶肥胖的身軀微向前傾,卻對着下
層望台。「青鋒照邵家主,本鎮聽說你在央土東海交界弄了個什麽安樂邨,收容
滿坑滿谷的難民。慕容将軍不理會你屢次陳情,欲驅逐難民出東海,是也不是?」

  邵鹹尊起身朝鳳台行禮,又向衆人抱了個四方揖,轉身道:「草民設置安樂
邨,旨在收容央土難民,爲朝廷、爲家國社稷盡一份棉薄之力。慕容将軍日理萬
機,草民人微言輕,無法面見将軍、遞交陳情書信,亦是常情,望将軍明鑒。」

  蒲寶這才發現在「流民安置」一事上,慕容柔遠比他原本想的更謹慎也更難
纏。以慕容柔權傾東海,居然未在處理流民一事上下過任何文書命令,甚至連相
關的文牒也未曾過眼,仿佛早已等着這一天,務使在呈堂證供上一片空白,盡可
推說不知,誰也逮不到他的小辮子。

  蕭、邵都受過他的壓力,未必不想拉他下馬,然而刀筆吏出身的慕容柔精通
府衙文書流程,施壓得不着痕迹。兩人皆是絕頂聰明,既無出手制勝的把握,連
一句多餘的诽謗都不講,聽着倒像替慕容說話。

  蒲寶本想接着叫赤煉堂的雷門鶴,轉念一想:「無憑無據,誰會承認自己是
将軍的鷹犬,專替他幹些驅逐流民的勾當?」定了定神,終于轉向正主。「看來
将軍真是聰明一世胡塗一時,對流民之事一無所知。不過今日既然知悉,也不算
晚,将軍千萬要把握時間,立即上書朝廷,請求收容流民,以彰顯朝廷的教化,
皇上的聖明。」

  慕容柔怡然道:「将軍所言甚是。待今日法會圓滿結束,我立即寫好奏折,
送至驿館,屆時還要請将軍多多幫忙,多多擔待。」

  「幫……幫忙?幫什麽忙?」蒲寶一愣。

  「聯名上書啊!」慕容柔訝然道:「将軍大力玉成此事,豈非就是爲了百姓?
你我聯名上奏朝廷,最好是連鎮西、鎮北二位一道,待皇上聖裁,再着交戶部統
籌,如此名正言順,我等也好辦事。将軍以爲如何?」

  蒲寶聽得冷汗直流,強笑道:「這……慕容将軍所言極是。不過以将軍之精
明幹練,将軍說東海無流民,那多半……多半是沒有了,也不必這個……這麽麻
煩,是不是?」

  慕容柔笑道:「不是說白城山下有一些麽?還有兩道交界處。」

  「這……應該也不是很多,對罷?」蒲寶頻頻拭汗,幹笑道:「既……既然
不是很多,我看就算啦。幹嘛沒事找事?無聊!」

  慕容柔笑意一凝,冷道:「将軍可曾親眼得見?」

  「這……我也是聽說、也是聽說!」

  「那現在呢?将軍覺得,東海還有流民麽?」

  「沒——」

  「東海有流民。他們在生死邊緣苦苦掙紮,朝不保夕,将軍若不施以援手,
如同以刀鋸鼎镬殺之。或許,将軍之前已殺了許多。」

  衆人一齊轉頭。但見旭日之下,一人披着陳舊的連帽白鬥蓬,手持木杖念珠,
踏着耀眼的萬道金光走入山門,一路朝蓮台走去,影子在他身前拖得斜長,仿佛
自遍地的輝芒中開出一條黑絨大道。

  「是你!」蓮台上的果天和尚面色微變,脫口道:「……琉璃佛子!」

  ——琉璃佛子出現了!

  兩側看台上,人人争相起身,連看台下的人們都不由自主往前擠,想要争睹
傳說中的佛子,維持秩序的金吾衛幾乎招架不住,幾乎将被騷動的人群推倒在地,
甚至踐踏而過……

  直到他們聽見某種微妙的聲音。

  「嗡嗡」的怪異聲響回蕩山間,偶爾夾雜着些許尖亢的馬鳴,随即又被異響
所淹沒。那聲音非常熟悉,像方才人群熙攘時,那種嗡然共鳴的沉郁……然而要
比現場再多百十倍的人,才能令漫山遍野爲之震蕩,久久不絕。

  但那不是他們自己的聲響。廣場之上,靜得仿佛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沒
人敢開口。

  琉璃佛子走到看台下,仰起一張白皙無暇的美麗面龐,仰望着頂層俯視他的
另一張。「東海是有流民的,将軍。」年輕的僧人道,面上滿是慈悲。

  「我把他們,全都帶來了!」

  第百零九折壇宇論戰,慈悲喜舍無數流民如潰穴蟻群般湧來,三千名谷城鐵
騎恍如溶于酒水的雄黃末子,轉眼就被黑壓壓的人群推擠上山,壓成一抹細縷也
似,兵甲餘映對比漫山祟動烏影,單薄得令人心驚。領兵的于鵬、鄒開二位均是
老于軍事的幹将,變故陡生,猶能維持隊形,遵守慕容柔三令五申的「不得傷人」
一節,隻是雙方人數過于懸殊,由蓮覺寺這廂眺去,衆人實難樂觀以待。

  這駭人的陣仗顯然也吓到了蒲寶,他扶欄望遠,目瞪口呆,片刻胖大的身軀
才跌回椅中,喃喃道:「媽媽的!這……這是圍山麽?哪……哪兒來忒多乞丐?」
看台上下一片驚惶,唯有幾人端坐不動,青鋒照之主邵鹹尊便是其中之一。他凝
着遠方聚湧的數萬流民,若有所思,身畔芊芊忽問:「阿爹,籸盆嶺的村民…
…也在裏頭麽?」

  「嗯。」邵鹹尊淡淡地應了一聲,并未移目。

  「他……爲什麽要帶他們來這裏?」芊芊蹙着細眉道:「這樣,就能夠讓他
們吃飽穿暖,在東海落地生根麽?」

  邵鹹尊沒有回答。芊芊忽然意識到父親并不喜歡她在此時發問,不由得縮了
縮肩膀,咬着豐潤的櫻唇低垂粉頸,不再言語。一旁邵蘭生瞧得不忍,輕撫侄女
發頂,微笑道:「這便要看将軍怎生處置了。有皇後娘娘與佛子在此,總能爲他
們作主的。」

  鳳台之上,任逐流面色鐵青,扶劍跨前一大步,居高臨下喝道:「佛子!娘
娘鳳駕在此,你弄來這麽一大批暴民圍山,是想造反麽?娘娘愛護百姓,約束鎮
東将軍少派軍隊,以免擾民……佛子這般做爲,當大夥兒是傻瓜?在場諸多官員
仕紳,要是有個萬一,誰來負責!」平素诙諧輕佻的金吾郎振袖而怒,竟也天威
凜凜,遣詞用字雖不甚合宜,以渾厚内力喝出,原本慌亂的場面爲之一肅,紛紛
摒息俯首,等待佛子回話。

  「這些人不是暴民,是難民。」佛子眉眼低垂,合什道:「适才任大人提到
「萬一」。這些百姓無糧食果腹、無棉衣禦寒,漂泊荒野,無一處可寄身;若無
萬一,十天半個月後,大人目下所見,十将不存一。我今日所求,恰恰便是這個
「萬一」。」

  任逐流不愛做官,不代表不懂官場。盛怒過後轉念一想,登時明白:「他是
沖慕容柔來的,我蹚甚渾水?這粉頭小賊秃雖然不戴烏紗,身家也算押在娘娘身
上,誰要動了鳳駕,怕他頭一個拼命。你奶奶的,粉頭小賊秃,也好教爺爺煩心!
看戲看戲。」瞥見遲鳳鈞撩袍下了鳳台、急急向佛子行去,衆人目光随之移轉,
悄悄後退一步,倚柱抱胸,心中暗笑:「這出唱的是「八方風雨會慕容」,一個
一個居然都是爲他而來。慕容柔啊慕容柔,十萬精兵又不能帶上茅廁煨進被窩,
你早該料到有這一天。老子倒要瞧瞧,人說央土大戰最後一顆将星,究竟有何本
領!」

  遠方山間霧散、流民蜂擁而至的景象,連慕容柔也不禁臉色微變。琉璃佛子
他是聞名既久,不料今日初見,出手便是殺着,着惱之餘,亦不禁有些佩服。他
不是沒想過對方會利用流民,在慕容列出的數十條假想敵策裏,「驅民圍山」确
是其中之一,但早早就被朱筆勾消,原因無他,風險過大而已。

  先皇推行佛法,是爲教化百姓,然而慕容并不信佛,更不信僧伽。

  在他看來,央土的學問僧就像果天,在教團内争權、于朝堂上奪利,出家入
世無有不同,當成士子求宦就好。流民數量龐大,一直以來都缺乏組織——這也
是截至目前爲止,鎮東将軍尚且能容的原因——等閑難以操控;發動他們包圍達
官顯要聚集的阿蘭山,無異于抱薪救火,稍有不慎,後果誰人堪負?琉璃佛子是
官僧,權、勢皆來自朝廷,須得考慮前途,斷不緻拿鳳駕的安危當賭注……

  看來還真是小瞧他了。

  除了耿照手下的潛行都之外,慕容柔也有自己的情報網絡。他少年從軍,深
知準确的線報乃是打仗的關鍵,耳目不蔽,方有勝機;但央土難民流竄東海各處,
行蹤不定,慕容柔的情報網能夠掌握大部分的難民聚落,已屬難能,卻料不到琉
璃佛子能在三天之内,聯系流民群往阿蘭山推進。此非情報搜集不利,而是佛子
驅衆的本領太過匪夷所思。

  好個狠角兒!慕容嘴角微揚,露出一抹釁笑,低頭凝視姿容絕美的行腳僧人。

  那是一張看不出年紀的面孔,甚至很難分辨是男相抑或女相,完美得不似世
間之物;若非表情生動,無一絲僵硬死闆,說是人皮面具怕也有人信。

  慕容柔對容貌美醜毫無興趣,衆生諸相在這位一品大吏看來,無異于一頁頁
的資料文文件:大至出身志向,小至晨起時用過什麽早點、睡的是軟床硬榻,都
會在臉上身上留下痕迹。旁人覺得無甚出奇,對慕容而言,卻仿佛藏着如山如海
的龐大信息,清晰自明,不言而喻。

  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麽「讀心術」。

  慕容打七歲起就知道自己擁有異于常人的天分,能從旁人的言行舉止、外貌
打扮等讀出心思,靠的不是什麽神通感應,而是細膩的觀察,以及精準的推理。

  當然,這種「異術」仍須有不尋常的能力相佐,那就是過目不忘的記憶力。
慕容能記住随意一瞥的場景,無論相隔多久,都能從腦海中輕易喚出,就像打開
一幀圖畫般重新審視,絕無錯漏。他的優異能力使他很快就在東軍幕府中嶄露頭
角,甚至成爲「二爺」獨孤容的心腹。

  獨孤容不信怪力亂神,但慕容柔光看一眼,就能從手上的燭淚熏蠟以及指甲
縫裏殘留的墨迹,分辨出誰是連夜傳出密信的細作,比什麽嚴刑拷打都有效。他
的頂頭上司非常樂于爲他散播「讀心異術」的威名,大益于刑訊偵察方面的工作。

  慕容柔能從蔺草鞋上的濕泥草屑,推出琉璃佛子上山的路線;從鬥蓬的穢迹
及杖底的磕損,知道山下的谷城鐵騎完全沒有攔阻,眼睜睜看他排開人群,一步
一步走上山道……或許還能看出佛子昨夜是在野地宿營,吃的是幹糧炒米。但除
此之外,他什麽也「讀」不出來。

  這對慕容柔來說是極其希罕的事。他的「讀心術」鮮有失靈,就算入眼的線
索不足,不過是少知道一些罷了,照面三五句之間,便能盡補所需,推敲出眼前
之人的種種。

  但琉璃佛子卻與他人不同。他身上的蛛絲馬迹,仿佛經過刻意變造,循線索
一路攀緣,所得不是一片虛無,就是結論極不自然,毋須慕容柔這樣的鷹隼之目,
任誰來看都知有誤,毫無參考價值。

  就好像……他也懂得「讀心術」似的,才能在人所不知處布下防禦。慕容柔
憑欄低首,重新審視眼前被自己低估了的對手;琉璃佛子擡頭迎視,眉宇間的朱
砂痣瑩然生輝,若非姿勢殊異,看來便似廟裏的菩薩金身,風塵仆仆的破舊鬥蓬
難掩一身聖潔光華,令人望而生敬。

  ——或許「看不透這張面孔」,是兩人心中唯一的共識。

  氣急敗壞的遲鳳鈞趕到佛子身畔,想也知道是爲了流民一事。慕容柔收回目
光,見沈素雲俏臉煞白,嬌軀微顫,玉顆似的貝齒幾乎将嘴唇咬出血來;遲疑片
刻,手掌覆上她小小的手背,才覺膚觸冰涼,竟似失溫。

  「别怕。」蒼白的鎮東将軍低聲道:「沒什麽好怕的。」

  「爲什麽……」她顫抖的聲音與其說是驚惶,更像混雜了痛楚與哀傷:「爲
什麽會有這麽多的難民?他們……方才蒲将軍說的,都是真的嗎?」

  慕容柔聞言一凝,面色沉落。沈素雲似被他的沉默刺疼,微蹙着柳眉,露出
泫然欲泣的表情,輕道:「你……一定另有安排,是不?你這麽聰明,本事這麽
大……一定有安排的,是不?」明媚的妙目盈滿淚水,猶抱着一絲企望。

  蒲寶粗鄙無文的豪笑,卻澆熄了将軍夫人心中的些許火苗。

  「慕容夫人!你夫君不會有什麽安排的,适才你聽到啦,按慕容将軍之說,
東海沒有半個沒有流民。」鎮南将軍好不容易恢複了冷靜,記起此行被授與的任
務,敏銳捕捉到慕容夫婦之間微妙的火花,趁機猛敲邊鼓:「這些,都是他假手
赤煉堂、風雷别業、靖波府四大世家等江湖勢力,驅趕至荒野中、任其自生自滅
的央土難民!光是去歲,死于饑寒的難民沒有一萬,也有八九千啦,東海道的山
間林野,處處是徹夜嚎泣的無主孤魂啊!」

  沈素雲知丈夫不愛口舌之争,卻也非是任人誣指的性子,他的沉默像是最畸
零錯落的猙獰鋸牙,狠狠刮碎、扯裂了年輕少婦的柔軟心房,血淋淋地一地流淌。
她強忍鼻酸,不讓淚水滾出眼眶,以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我知道你做什
麽都有你的道理,不是我能懂的。我……我從沒求過你什麽,你若辦得到的話,
想法子救一救這些人,好麽?當是我求你了。」

  慕容柔神情僵冷,忽見一人自階台邊冒出來,眉目微動,轉頭低道:「事情
辦得如何?」那人快步走到将軍身畔,不及向沈素雲、适君喻等行禮,附耳道:
「東西到手了。」正欲探手入懷,卻被慕容柔制止。

  「衆目睽睽,不宜出示。況且放在你身上安全些。」慕容道:「東西的主人
呢?」

  看來……将軍早就知道了。少年絲毫不覺意外,俯身道:「啓禀将軍,屬下
已将鲮绡的主人平安護送回來。」一瞥鳳台,不再言語。

  來人正是從越浦城及時趕回的耿照。他與韓雪色等一行浩浩蕩蕩來到阿蘭山
下,與羅烨所部會合,徑行穿過三千谷城鐵騎的防禦圈,山腳的金吾衛本欲刁難,
阿妍歎了口氣,取出一面黃澄澄的雕鳳金牌交與耿照,金吾衛士見是娘娘禦賜的
金鳳牌,腿都軟了,暗自慶幸沒什麽言語沖撞,沒敢多問來人的身份,趕緊讓道
放行。

  耿照帶着大隊人馬上了山,悄悄将阿妍姑娘送入鳳台,奇宮三人則混在看台
邊的人群裏。幸韓雪色等衣冠楚楚,皆是身姿挺拔的翩翩公子,說是仕紳也無有
不妥,韓雪色沖他一點頭,兩人交換眼色,一切盡在不言中,五人分作兩撥,匆
匆抱拳便即分開。

  慕容柔明白他「皇後已在鳳台中」的暗示,壓低聲音道:「佛子所爲,鲮绡
的主人未必知曉。安置流民,須有皇命,隻消有人說一句,東海未必不能收容。
你替我把這話帶給她。」

  耿照會過意來,正要行禮離去,忽然想到:「這事連将軍都擔不了幹系,阿
妍姑娘若是應承了下來,回京後要如何向皇上交代?」他對朝廷大政所知有限,
但近日裏終究長了見識,不似從前懵懂。慕容柔這一着,明擺着要拉皇後下水,
就算皇後娘娘慈悲心軟,願意出頭,她背後還有央土任家在,任逐流再不曉事,
也決計不能讓侄女認了這筆爛賬。

  慕容柔與他目光交會,一瞬間讀出了他的心思,嘴角微揚,又露出那種「你
長進了」的贊許之色,隻是不知爲何耿照背脊有些發寒。

  沈素雲不知他二人心中所想,卻聽丈夫提到「收容」二字,以她商賈女兒的
機敏心思,旋知是指流民,破涕爲笑,翻過小手握住丈夫修長的指掌,低道:
「謝……謝謝你。」慕容柔仍是面無表情,鳳目眺着遠方黑壓壓一片的流民。

  耿照知将軍夫人對琴瑟和鳴最是向往,暗忖:「夫人若知此計是利用聖上夫
妻失和,以及央土任家一貫明哲保身的作風,間接逼退佛子……當作何感想?」
對将軍此舉不無失望,脈中奔騰的内息一霎湧起,視界裏又脹起血一般的赤紅,
額際一鼓一跳隐隐生疼,身子微一踉跄,及時被一隻小手攙住。

  他渾身真氣迸發,如針尖般自毛孔透出,那人溫軟如綿的手掌與他手臂一觸,
似遭雷殛,「呀」的一聲驚呼,耿照及時回神,辨出是寶寶錦兒的聲音,猿臂輕
舒,一把将她攬住,睜眼見懷中佳人妙目凝然,滿是關懷之色,低笑道:「我沒
事,你别擔心。」

  符赤錦雙頰暈紅,柔聲道:「你自己小心些。」輕輕掙起,取出雪白的絹兒
給他抹汗。耿照接過帕子,對扮作衛士的弦子點了點頭,低道:「将軍和夫人的
安全,就交給你們啦。」符赤錦點頭道:「嗯,你放心罷。」

  耿照如旋風般沖下看台,撥開人群,正要往鳳台去,忽聽一聲清叱:「小和
尚,偏教你跑!」語聲未落,腦後勁風已至。他想也不想回身一掌,「砰!」一
聲,眼前金影亂搖,一名紅發雪膚、蜂腰盛乳的窈窕美人踉跄落地,登登登連退
七八步,兀自止不住身,眼看便要倒下。

  耿照猛想起與聶、沐二少對掌的情形,暗叫不好:「糟糕!我今日内力運使
不大對勁,莫要打壞了她!」拔地騰起,巨鷹般撲向女郎,居然還趕在她前頭,
及時伸手一拉,拉得女郎失足仆前,跌入懷中。

  一股蘭麝般的濃烈體香鑽入鼻腔,那誘人的肌膚氣息十分熟悉,耿照定睛一
看,失聲低呼:「媚兒!」卻見人群撥散,大批金縷彎刀的異國甲士匆匆而來,
叠喚道:「殿下!公主殿下!」

  想起當夜行宮的景象,與媚兒充滿異族風的裝扮稍加聯系,心下了然:「原
來她竟是南陵國的公主。看來昔年集惡道鬼王一脈于東海銷聲匿迹,卻是躲到了
南陵。」笑道:「媚兒,你是哪一國的公主?」

  媚兒被摟得滿懷,偎着他結實的胸膛,嗅得襟裏的男子氣息,半邊身子都酥
了,再加上肌膚相貼,碧火功勁不住透入體内,怪異的是竟無一絲異種真氣侵入
的不适,周身如浸溫水,暖洋洋地無比舒暢,丹田裏似有一隻氣輪在不住轉動,
近日真氣運行的諸般遲滞處倏然一清;雖伸手去推他胸膛,還真舍不得将男兒推
開,隻是嘴上仍不肯示弱,嗔道:「不……不許叫「媚兒」!我……我是堂堂孤
竹國公主,封号「伏象」!」

  耿照心想:「這般供認不諱,好在我不做拐子營生,要不遇到你這樣的,也
算省心。」銳目一掃,人群中不見四嫔四童或向日金烏帳的蹤影,料想以蠶娘前
輩神通廣大,若暗中保護,怕是誰也瞧不出端倪,毋須再與媚兒纏夾,将她橫抱
起來,低道:「你乖乖的别惹事,晚些我找你。」

  媚兒羞得耳根都紅了,兀自不依不饒,切齒道:「方才見你領了個妖娆的蒙
面女子鑽來鑽去的,是什麽人?還有台上給你擦汗那個、上回說是你老婆的,我
就瞧她紮眼!絹兒……把絹兒給我!」正要扒他襟口,蓦地身子一輕,已被耿照
抛出去,恰恰跌入追來的金縷衛士之中。

  她随手往某個倒黴鬼的腦門上一撐,翻身躍起,耿照回見她來,低喝道:
「我辦正事,你莫跟來!」媚兒哪裏肯聽?冷笑道:「你愛跑是麽?好啊,我殺
了那穿紅衫的小賤人,你留着絹兒給她吊喪罷!」耿照心中連天叫苦,急喚道:
「風兄!」

  灰影閃出,恰恰攔住媚兒去路,身形急停頓止,灰撲撲的破爛氅角兀自帶風,
來人亮出了腰後形制奇異的鐵胎鋸刀,摸着下巴道:「公主殿下,都說了「女追
男、隔層紗」,但憑公主的出身美貌,什麽樣的驸馬爺招不到?今兒日子不好,
阿蘭山又是佛門清淨地,我看還是改天罷。」正是風篁。

  媚兒險些氣炸胸膛,可眼力猶在,此人乍看一派懶憊,然而扶刀随意一站,
堪稱淵渟嶽立,遑論那趨避自如的鬼魅身法……這般修爲直可做得一門一派的首
腦,媚兒卻想不出東海有哪一号使刀的成名人物,符合懶漢的形容樣貌,不敢輕
越雷池,咬牙狠笑:「尊駕與那天殺的小和尚是什麽關系?敢管孤竹國的閑事,
莫不是嫌命長?」

  風篁聞言微怔,想起耿照那半長不短、鬓如熊絨一般的發式,暗自搖頭:
「這孤竹國公主當真欠缺教養。耿兄弟年紀輕輕,頭發長得不多已是慘事,将來
說不定要秃頭,竟給取了個「小和尚」的渾名,難怪他倆見面就打架。」笑道:
「我今日惹上的麻煩事,孤竹國決計不是最麻煩的一樁。此路奈何不通,公主若
肯移駕回到對面看台,就當我是擋路的野狗,少見少煩心。這台上貴賓衆多,還
有鎮東将軍大駕,貿然驚擾,大家面上須不好看。公主莫去爲好。」

  媚兒适才被碧火真氣一激,腹中陽丹運轉,内力滿盈,雖不及全盛之時,精
純卻猶有過之,用以驅動至陽至剛的役鬼令神功,自是威力無俦;念及「伏象公
主」的身份,卻不好當衆與浪人鬥毆,咬牙輕道:「你行。我記住你了。」

  「公主慢走,小人不送。」風篁仍是一副嘻皮笑臉的模樣。

  耿照施展輕功奔上鳳台,如入無人之境,不旋踵掠至台頂,階梯口金銀雙姝
一見他來,尚不及驚呼,兩泓潋滟碧水「锵!」齊齊出鞘,配合得絲絲入扣,徑
剪他上下二路。

  耿照不閃不避,靴底踏實,雙掌一推,如潮如海的驚人内力應手而出,也毋
須什麽過招拆解,金钏、銀雪被轟得身劍散亂,倒飛出去!耿照趁機躍上樓台,
忽見一抹紅影橫裏殺出,明晃晃的劍尖朝喉間貫至,來人柳眉倒豎,嬌叱道:
「大膽!這兒是你能來得?」

  耿照屈指一彈,同心劍「铮錝!」勁響,劍顫如蛇信,披着大紅鳳袍的任宜
紫握持不住,佩劍脫手;餘勢未止,赤裸的一雙雪膩玉足「登登登」連退幾步,
若非有人攙住,怕要一路退到望台邊緣,翻身栽落。

  任逐流将寶貝侄女輕輕往旁邊一推,飛鳳劍連鞘戟出,耿照忽覺身前仿佛憑
空豎起高巍鐵壁,心頭掠過一抹莫名的悚栗,不由停步。任逐流上下打量他幾眼,
拈須笑道:「我還道那小子良心發現,将我們家阿妍送了回來……适才神不知鬼
不覺把人弄上台頂的,信是典衛大人罷?哼哼。」

  耿照當夜在栖鳳館與他交過手,以爲摸清了這位金吾郎的底細,如今方知大
錯特錯。比之神奇的「瞬差」之術,此際任逐流劍尖所指,竟有股山嶽般的威壓,
一巧一重,判若兩人;碧火神功感應危機,耿照放慢動作,凝神以對,絲毫不敢
大意。

  任逐流笑容一收,冷道:「我侄女說得極是,這兒不是你能來的地方。你要
再不知輕重,就别怪我不客氣啦。」任宜紫扭着舊傷未愈的右腕,左手拾起同心
劍,冷笑道:「叔叔,這人不識好歹,别跟他白費唇舌。」金钏銀雪持劍複來,
封住耿照的退路,四人四劍将他圍在中心。

  忽聽紗簾後一聲輕歎,一把溫柔動聽的語聲道:「叔叔,耿典衛是自己人,
不妨的。若非他舍命相救,我再也見不着叔叔、妹子啦。」卻是阿妍。耿照與韓
雪色分手後,便帶她由覺成阿羅漢殿後潛入,送進鳳台,然後才向将軍禀報。鳳
台之中高手不多,喊得出名号的也就一個任逐流而已,居然任耿照來去自如。

  阿妍身上仍是行旅裝束,端在胡床,見耿照要跪地磕頭,擺擺手道:「免禮
罷。是慕容将軍讓你來的?」耿照心中一凜:「阿妍姑娘雖然溫柔善良,到底是
在朝堂上見過風浪的,一猜便猜到了将軍的心思。」俯首道:「回娘娘的話,确
是将軍派我前來。」如實轉述。阿妍沉默聽完,尚未接口,任逐流哼哼幾聲:
「慕容柔以爲他很聰明,當别人是傻瓜麽?收容難民乃朝廷大政,娘娘母儀天下,
然而無品無秩,她說能收便能收?到時落了個「宮闱幹政」的罪名,慕容柔能拿
什麽來負責?」

  這話說得在情在理,耿照無一言能辯駁,把心一橫,不惜冒犯天顔,徑問阿
妍:「恕臣無禮:佛子聚集難民包圍阿蘭山,娘娘知情否?」任逐流面色一沉,
怒喝道:「大膽!你這是同娘娘說話?無禮刁民!」

  阿妍舉起一隻欺霜賽雪的白皙柔荑,勸道:「叔叔,沒關系的,耿典衛不是
那個意思。」轉頭道:「我的的确确不知道這件事。若我事先知曉,斷不會準許
佛子這麽做的;将軍在山下布有三千鐵騎,越浦亦有重兵駐紮,若發生什麽沖撞,
豈非平添傷亡?此舉未免魯莽,我不能苟同。」

  耿照心中露出一絲曙光,急忙點頭:「娘娘聖明!既然如此,可否請娘娘召
見佛子,谕令佛子散去流民,以免釀成大禍?」阿妍聞言靜默,一雙妙目眺着遠
方黑壓壓一片的山頭,片刻忽道:「耿典衛。你說,那些人該怎麽辦?」

  「嗯?」耿照聽得一愣。「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我召來佛子,讓他解散流民,這是再容易不過的事。」阿妍蹙着好看的眉
黛,極目望遠,喃喃道:「但這些人呢?他們就地解散之後,該何去何從?對我
們來說是一道命令、一紙文書,甚至就是一句話而已,但對流民而言,卻是下一
餐飯哪兒有得吃、今晚何處能安睡的問題。他們等不了了,耿典衛。」

  她收回視線,轉頭正對錯愕的少年,哀傷的笑容裏帶着溫柔的歉意,卻無絲
毫動搖。「對不住。我不能讓佛子解散流民,任其自去。我不能這麽做。」

  廣場中央,遲鳳鈞向琉璃佛子交涉未果,場面陷于僵持。慕容柔面無表情,
似乎數萬流民包圍阿蘭山一事,在這位鎮東将軍看來直若等閑,全然無意回應佛
子,令這場規模驚人的挾持頓失目标,再一次擊在空處。

  蒲寶察言觀色,幹咳幾聲,揚聲笑道:「二位這麽大眼瞪小眼的,事情也不
能解決。今兒本是「三乘論法」,三個乘呢都來這邊,論它個一論,誰要能論得
其他人乖乖閉嘴,自然是和尚頭兒了,獎他個三乘法王做做,天下和尚都歸他管,
也很應該罷?依我看,不如二位就學這法子論上一論,将軍有理,大夥兒聽将軍
的;佛子有理,自好聽佛子的,這不就結了?」

  這話說得不倫不類,但引人發噱之餘,也不是全無道理。鳳台上,任逐流聽
得抱臂搖頭:「道理要怎生講出個輸赢來?又不是打架。」卻聽蒲寶續道:「
……各位聽到這兒,心裏邊兒不免有個小疙瘩:别說講經論道,便是幹他娘的爆
起粗口,那還是罵不死人的。用嘴要是能分出高下,約莫得咬斷喉嚨才行。」衆
人不由失笑,身陷重圍、流民圍山的緊張氣氛稍見和緩。

  獨孤天威轉頭笑罵:「蒲寶,你東拉西扯半天,全是廢話!你是讓堂堂慕容
大将軍與本朝國師互咬喉管,比誰兇比誰狠麽?你要是能說服這兩位下場,本侯
願出千金爲花紅,共襄盛舉!」

  蒲寶笑道:「昭信侯這話内行,不但一語中的,而且是一炮雙響,直說到了
點子上。文鬥,那都是騙小孩的玩意兒,男子漢大丈夫,要賭輸赢分勝負,唯有
一途,那就是武鬥!真刀真槍打擂台,比武奪帥,赢就是赢、輸就是輸,一翻兩
瞪眼,幹脆利落,誰也别想賴賬。」

  獨孤天威不禁哂然。

  「這同互咬喉管有甚兩樣?馊主意!」

  蒲寶大搖其頭。

  「昭信侯賭過車馬,鬥過雞狗罷?毋須親自下場,一樣能分勝負。今兒既然
是三乘論法大會,咱們便問一問三乘,這些難民到底是該幫不該幫。

  「覺得慕容大将軍驅民以死,不符佛門教義,便指派一名代表,與慕容将軍
手下人鬥一鬥;連勝三乘,那是連老天爺都站在慕容将軍這邊啦,沒奈何,這幾
萬人就當交了死運,活該餓死凍死,與人無尤。」

  獨孤天威眼睛一亮:「蒲胖子倒也不蠢,一家夥把東海、央土、南陵三大佛
宗都拖了下水。就算東海的和尚不敢開罪慕容柔,還有央土南陵兩道鎖。慕容柔
一向愛打擂台,連四府競鋒都想以武力決勝,這提議倒是投其所好;隻是眼下失
卻嶽宸風這個臂助,不知他還有沒有打擂的豪膽?」撫掌大笑:「刺激!這個玩
法兒倒是有趣,清楚明白,也省得啰裏啰唆。就是不知道鎮東将軍有沒有種,來
玩一把爺們的賭戲?」

  蒲寶故意露出驚訝之色。「慕容大将軍乃堂堂天下四鎮之一,手握十萬精兵,
節制東海、一呼百應,簡直就是男子漢中的男子漢,爺們中的爺們!侯爺何出此
言?」

  獨孤天威笑道:「蒲将軍鬥雞鬥犬之時,用不用瘸腳雞、歪嘴狗?」

  「自然是不用。」蒲寶嘻嘻一笑:「成心要輸,不如直接拿銀子包窯姐,總
強過打水漂兒。」

  「那便是了。」獨孤天威怡然道:「蒲将軍有所不知。慕容将軍麾下第一高
手、人稱「八荒刀銘」的嶽宸風嶽老師,日前不告而别,現已不在幕府中。慕容
将軍沒了好車好馬好狗好雞,想是不敢賭的,不如去包窯姐兒,省得打了水漂。」

  此話辱及将軍夫人,極是無禮,衆人盡皆變色。連沈素雲都聽出了其中露骨
的釁意,唯恐夫君一怒生事,趕緊翻過小手,輕輕握住慕容柔冰涼的手掌,以爲
安撫。慕容柔隻是淡淡地笑了笑,輕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擔心。

  蒲寶與獨孤天威一搭一唱,見撩撥不動慕容,接口道:「侯爺這話不大對。
我聽說慕容大将軍麾下有一名典衛,近日裏火燒連環塢,幹下不少駭人聽聞的大
事,幕中縱無嶽老師相佐,想來還是人才濟濟的,不緻要做縮頭烏龜罷?」雷門
鶴面色一沉,目中精光迫人,甚是不善。

  獨孤天威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不好意思,那是我流影城之人,不是鎮東
将軍府的。不過本侯寬宏大量,送佛送到西嘛,這種貨色我城中一抓就是一把,
借與慕容大将軍打打擂台、救救急,也是不妨的。」

  兩人奚落半天,誰知慕容全不受激,兀自淡然微笑,當他倆正演着一出蹩腳
的參軍戲。蒲寶一邊嘻笑調侃,心裏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鎮東将軍雷厲風行、
眼底顆粒難容的大名他是久聞了,此人心黑無庸置疑,殊不知在「臉皮奇厚」上
亦有過人之長,他要是打定主意端坐不動,正應了蒲寶之言,那是誰也罵不死他
的,圍山又待怎的?除非佛子一聲令下,真讓流民殺将上來!否則山下仍是挨餓
受凍,山上依舊歌舞升平,還不是各玩各的?

  蒲寶素來自诩是「天下第一無賴」,靠無賴打滾、靠無賴發家,甚至靠着無
賴爬上了天下四鎮的高位,人人當他是小醜跳梁,料他坐不穩鎮南将軍的寶座,
一旦中書大人利用已畢,覺得煩厭了,随時能将他打回原形,恢複成在平望都脂
粉巷底潦倒乞酒的那個閑漢……但至今日,脂粉巷裏的妓女嫖客都不知翻了幾翻,
月旦之人早已随風流去,鎮南将軍卻依舊是鎮南将軍。

  蒲寶深知無賴的力量。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隻是他萬萬料想不到,像慕容柔這樣的人一旦耍起無賴,居然會如此令人頭
疼。怎地所有的殺着到了這廂,都變得這般難使?這人到底……是有多棘手啊!
蒲寶不禁冷汗涔涔,一顫一顫地晃着豬蹄也似的胖手,抓着濕漉漉的帕子胡亂抹
額。在他的靠山失去耐性之前,無兵無權的鎮南将軍必須盡快證明自己還有利用
的價值。

  蓮台之上,琉璃佛子忽然擡頭。

  「我欲與将軍相辯,說得将軍收容難民,以此取代論法。将軍意下如何?」
卻是對着慕容而說。慕容柔淡然道:「佛子有意,但說不妨。」琉璃佛子閉目垂
首,面帶微笑,沉默了片刻,方才擡頭:「但我料将軍心如鐵石,縱有缽生青蓮
之能,也難教将軍改變心意。」

  慕容柔垂眸淡道:「佛子是率衆圍山之後才知道的,還是圍山之前?」

  琉璃佛子笑而不答,片刻才道:「我欲陳疾苦于将軍之前,一見将軍恻隐。
看來是貧僧過于天真了。」慕容柔笑道:「怵惕恻隐,人皆有之。然而國家大政,
卻非你我說了算。」

  佛子搖頭。「将軍臨陣指揮,也要一一問過朝堂,待六部官員合議之後,再
由聖上頒旨而行麽?」慕容柔怡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上陣将士的性
命,俱都操于将帥之手,郵驿往返,未免緩不濟急。」

  佛子口宣佛号,合什道:「數萬難民的性命,亦操于将軍之手。待朝廷議定,
隻怕已無人能夠赈濟;将軍臨陣果決,何以厚将士而薄百姓?」慕容柔笑道:
「我是武将,非是文臣。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依佛子之位,自當論
法,宣揚釋教教義,令我等與流民同沐,斯爲善矣。」

  琉璃佛子點了點頭。「倘若三乘都希望将軍出手拯救,将軍願意聽否?」

  慕容柔身姿未動,淡淡說道:「三乘的高僧若然有意,但說不妨。」

  佛子長歎道:「将軍之心意,看來是難以撼動了。如此蒲将軍的提議,倒也
不失爲良策。」

  ——原來,這就是你想要的!

  (你也知再拖将下去,情況将要失控麽?)

  慕容柔嘴角微動,眼前朦胧難測的對手忽然現出一絲輪廓,隐隐現形。即使
在心機的角力之上,慕容終于擺脫猝然遇襲的劣勢,占得一着之先,但他并不打
算松手。若能拉央土任家一起下水,對東海将更爲有利。

  「蒲将軍的提議,本鎮并無意見。」他淡淡一笑,低頭輕叩扶手。「若得娘
娘應允,本鎮自當遵從。打或不打,尚請娘娘示下。」

  适君喻聽得一怔,附耳道:「将軍!此乃激将,不可……」

  慕容打斷他。「你瞧那山間流民,該有多少人?」

  适君喻聞言一凜,想起将軍冷若冰岩沉靜如山,連自己都知對方用的是激将
法,将軍何等睿智,豈能輕易上當?定了定神,低聲道:「屬下粗粗一看,應有
三五萬人罷。」

  「估得保守了些,但相差不遠。權作五萬人罷。」慕容柔道:「五萬人的部
隊,你想該有多少伍長、什長、百人隊與統領?」

  适君喻長年在将軍身邊學習軍事,一點就通,登時恍然。連五萬名訓練有素
的軍隊,都須以部曲嚴密節制,方能有條不紊;五萬名流民蜂擁于山野間,簡直
跟火上之油沒有兩樣,任何一點意料之外的小狀況,都可能使這批數量龐大的烏
合之衆瞬間失控,無論進退,都将造成難以阻擋的災難。

  明白這點,适君喻發現情況遠比想象中更糟。觀察山間那片黑壓壓的蟻群動
作,不難發現鐵騎隊逐漸撤向山道,于、鄒二位統領奉有嚴令,未得将軍之命,
恐怕連尺寸都不敢退。防線不住被擠壓後退,代表流民漸起騷動,若不能及時舒
壓,後果不堪設想。

  ——将軍已别無選擇。

  适君喻想過施放号筒,或派死士穿過包圍,向越浦駐軍求援……但這些應變
方略最終導向的結果,便隻有血腥鎮壓,無一例外。

  将軍素來不受脅迫,但琉璃佛子的做法全然不顧滿山權貴安危,甚至将皇後
娘娘置于鼎镬刀鋸,在流民生變以前,将軍需要他親口下達解散的命令;倘若連
這着都失效,也隻能領衆人退入寺中固守,發号召來大軍,在娘娘及無數顯貴面
前,上演一場慘烈至極的血腥鎮壓……

  年輕的風雷别業之主束緊腰帶,低道:「屬下願拼死一戰,不敢辱命。」

  慕容柔點了點頭,起身朝鳳台拱手,朗聲道:「戰與不戰,請娘娘示下。」

  「媽的,又來這招!」任逐流氣急敗壞,扶劍回頭道:「阿妍,你莫要上當,
這厮賺你出頭,替他做擋箭牌!你要是一時心軟摻和,不隻聖上怪你,連你阿爹
也要擔幹系!你趕緊讓那粉頭小賊秃散了流民,真想幫他們,待返回平望,叔叔
陪你去求你阿爹,要米要棉也就是一句。」

  耿照也勸道:「娘娘,将軍不是不肯拯救難民,實是怕落人口實,爲東海惹
來兵禍……」阿妍突然擡頭,一雙美眸直勾勾地望着他,輕聲道:「不說将軍。
耿典衛,你也希望佛子解散難民,任他們自生自滅麽?」

  耿照搖頭。

  「将軍一直都在想辦法幫助難民。他讓我将難民驅趕到白城山附近,方便蕭
老台丞和邵家主赈濟收容。此法雖然颟顸,但并非全無效果。」少年從沒像此刻
這樣痛恨自己的口舌不夠便給。将軍的爲難、朝廷的猜忌,還有那傳說中的「密
诏」……慕容柔不是什麽完人,甚至不能算是善人,但他隻希望皇後明白:在難
民一事之上,慕容并不是她的敵人。

  他努力地陳說着,直到阿妍姑娘歎了口氣,又露出那種悲憫而無奈的笑容,
就像她決心離開韓雪色時,曾滿布俏顔的憂傷神氣。耿照心中一動,這才發覺自
己的魯莽與自以爲是;他所訴說的那些「将軍的困境」,以阿妍姑娘的閱曆、眼
界以及所處環境,或許她從一開始就十分清楚,毋須他多費唇舌。

  但她的「困境」也始終如一,與将軍并無不同。

  她歎息着,轉頭沖任逐流一笑。

  「看來這回,阿爹是大大不如慕容柔了。同樣是爲自己打算,人家到底還有
良心的。」年輕的皇後坐直身子,笑得十分感慨。奇怪的是:明明決定如此艱難,
在出口的瞬間,她卻有種解脫似的快意,仿佛這麽做才是對的。

  「慕容做了這許多,換我幫他一把啦。這擂台要能解決問題,那就打罷!」

  第百一十折奔雷殒日,明鏡高懸懿旨一出,全場爲之靜默。

  慕容柔緩緩坐回椅中,十指交握,置于腹間,不住轉着心思。

  ——琉璃佛子明白自己是在玩火。

  慕容柔始終不肯表态,連任逐流、遲鳳鈞都接連提出「解散流民」的要求,
唯獨身爲正主兒的鎮東将軍毫無反應,爲的就是引出琉璃佛子真正的意圖。

  他并非天真的理想家,以爲把可憐的流民通通帶到鎮東将軍面前,就能得到
所需的奧援;但也非不計後果、玉石俱焚的瘋子狂人,所求如不能遂,便要煽動
流民攻上阿蘭山。佛子深知一旦流民嘩變,蜂擁着沖上蓮覺寺時,滿場權貴、皇
後娘娘,甚至他自己都将陷入難以挽救的危機。

  (這人也是怕死的。)

  在佛子附議蒲寶的那一瞬間,慕容終于笑了。

  琉璃佛子對他而言,再也不是「讀」不出心思的空白面具。

  此人将敵我同置于高懸的鋼索之上,賭徒的性格一覽無遺。第一時間逼迫慕
容就範的企圖既已落空,趕在流民生變之前,如非佛子出面安撫、予以解散,便
是慕容松口收容;雙方有着同樣的時間壓力,而蒲寶的荒謬提議則是新的角力場,
這回雙方均無退路,勢在必得,沒有推倒重來的機會。

  開局雖然不利,但慕容最終并沒有輸。在新的一局裏,誰才能笑到最後?

  慕容柔擡起目光,忽見那名面帶傷疤、随耿照而來的巡檢營隊長雙手握拳,
目光緊盯着山野間的流民,披甲的結實身軀似乎微微發抖,不由挑眉:「你很害
怕?」

  那少年隊長回過神來,猶豫了一下,躬身抱拳道:「回将軍的話,怕。」

  直認不諱的态度頗出慕容柔的意料,但也生出些許好感。鎮東将軍一向喜歡
坦率誠實的人。「怕死麽?」

  「啓禀将軍,怕殺人。」

  「從軍報國,本就是要殺人的。」慕容柔淡道:「不敢殺人,自好做别的營
生。」

  「回将軍,屬下不怕上陣殺敵。屬下殺過人的。」

  「喔?那你怕得什麽?」

  面色青白、神情精悍的帶疤少年抱拳俯首,肅然道:「屬下在籸盆嶺曾遭流
民包圍,爲求自保,殺傷過許多人。典衛大人雖有嚴令,命屬下等不得傷及百姓,
那時卻是身不由己……屬下是,流民也是。陷在那樣的人流裏,誰也不能控制自
己,不是竭力殺人,便是被人所殺……待回神時,已然是一地屍血。能夠的話,
屬下情願殺敵,也不想再像那樣子殺人。」

  「這樣的害怕并不是膽怯。這樣的害怕很好。」慕容點了點頭,揚眉道:
「你叫什麽名字?隸屬何人麾下?」

  「屬下羅烨,巡檢營耿典衛麾下。」

  慕容柔聽取過籸盆嶺一事的口頭報告,亦知巡檢營是耿照借提于鵬手下的新
兵頑卒重新編成,不料竟有如此人才,「何人麾下」雲雲,其實問的是羅烨原本
所屬、長官是誰,日後若要擢升,也才知去哪裏尋人;本欲再問,忽覺這樣回答
亦是極好,出贊許之色,轉頭道:「現下,你知爲何要打,而且非赢不可的理由
了?」

  身後适君喻收攏折扇,低道:「屬下願爲将軍赢得首戰。」慕容想起适才耿
照一霎微眩、腳步虛浮的模樣,料想他奔波數日,身心俱疲,實非應戰的理想人
選,遂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适君喻抱拳長揖,「潑喇!」一振襕袍,踏欄縱出,淩空躍下五層望台,握
扇朝鳳台行禮,又向兩側高台打了個四方揖,人群中爆出連串采聲,竟爾忘了身
陷重圍,稍有不慎,便是蟻擁蜂攢之厄。

  蒲寶喝采最是響亮,豎起大拇指道:「這位是風雷别業的适莊主罷?名門子
弟将星之後,果然不同凡響!今日嶽老師不克出席,由他的得意弟子代師出征,
少時适莊主施展神掌,雷霆霹靂,我等亦是大飽眼福啊!榮幸榮幸。」

  獨孤天威轉頭罵道:「他媽的,要不是本侯識得這厮,差點以爲是你的人!
蒲胖子,明人眼底不做暗事,瞧那整排南陵老猴兒的嘴臉,沒教人給打死就不錯
啦,打個屁擂台!你賣力促成此事,肯定藏了好馬。讓侯爺瞧你的手段,也好佩
服一下。」

  蒲寶笑道:「我南陵武士甚多,還怕沒有人打擂?然而所派之人,須與對手
的身份、實力相稱,這才叫做禮尚往來。」胖大的身子傾出雕欄,扯開喉嚨大喊
道:「瑕英瑕英,你在哪兒呀?快來見過适大莊主!」

  衆人循聲移目,盯着對面望台的出口,要不多時,一抹修長身影走下梯台,
朱章袴褶、烏皮靿靴,頭戴金薄紗籠折腳幞頭,腰跨鲛皮珍珠雁翎刀,服色是堂
堂七品武弁,身段卻剛健婀娜、玲珑浮凸,彪文精繡的錦緞圍腰纏起一束圓窄,
飽滿的上圍似以布條裹起,不見雙丸形狀,胸口仍是鼓脹脹的一團;随着靴尖拾
級而下,每步一踏實了,襟口便随之一跳,可見其乳綿軟,極沃極腴,連裹胸布
也約束不住。

  誰也料不到鎮南将軍指派之人,竟是一名女子,兩側望台登時炸了鍋,嗡嗡
吵成一片。那女子約莫二十來歲,肌膚白皙、下颔尖細,相貌甚美,眉目間頗有
英氣,襯與簪羽蹬靴的武官戎服,飒爽、美貌兼而有之,令人難以移目。

  鳳台上耿照不由一凜:「是她!」此姝非是初見,當日在媚兒的行宮之中,
正是這名女典衛聽聞動靜,闖進寝居,幾乎撞破兩人之事。女郎身手不弱,警覺
性也高,雖未如适君喻般一躍而下,察其步履身姿,内功亦有相當修爲,恐非初
窺武學門徑的雛兒。

  「原來她的名字叫「瑕英」。」耿照心想。

  那名喚「瑕英」的女子毫不扭捏,扶刀行至場中,沖适君喻抱拳,朗聲道:
「鎮南将軍麾下七品帶刀典衛段瑕英,見過适莊主!」

  她身子挺直,抱拳的姿态威風凜凜,與一般江湖人并無分别,然嗓音動聽,
刻意壓低、壓沉之後,反倒顯出女子獨有的嬌細音質,與微微翹起的白皙尾指一
般,意外洩露出一絲女人味。

  适君喻從小跟着嶽宸風,素知其失,肩上又有複興家門的重擔,極是愛惜聲
名,于女色尤其戒慎,見蒲寶派女流前來應戰,加辱之意十分露骨,卻不好對女
子發作,強抑怒氣,拱手道:「段姑娘客氣。在下并無不敬之意,隻是戰場之上,
無有人情,若不慎傷了姑娘,對蒲将軍亦不好交代。」

  那段瑕英對他明裏關心、暗藏貶意的言語置若罔聞,徑解腰刀,抱鞘道:
「莊主請。」适君喻心想:「蒲寶辱我,于将軍何損?能搶下寶貴的一勝,才是
眼前至關重要。」單掌一攔,喝道:「且慢!待我取劍來。遠之!」

  看台頂端,李遠之解劍擲落,适君喻身不動目不移,反手接住,「呼」的一
聲霍然前指;内力到處,劍鞘「铿!」疾射而出,快逾閃電!段瑕英杏眸圓睜,
雁翎刀随手拍落,餘力未消,震得皓腕玉臂隐隐生疼,擡見脫鞘的青鋼劍尖嗡嗡
顫響,暗自凜起:「此人……好強橫的内力!」台上蒲寶哇哇大叫:「紫度神掌
名動天下,使劍有甚看頭?來點刺激的嘛!」适君喻正等他開口,劍眉微挑,一
雙豐神疏朗的炯炯星目直視男裝麗人,怡然道:「神掌無俦,死傷難禁!與女流
交手,在下未敢唐突。」

  段瑕英俏臉一沉,咬唇道:「男兒大丈夫,忒多廢話!」足尖一點,連刀帶
鞘斬向适君喻左肩,刀勢沉猛,絲毫不遜重戟長槊,與她長腿窄腰的婀娜身段全
不相稱。

  (這是……「古槎天落」的殒日刀!)

  适君喻認出此招來曆,強按驚詫,側身避過這奔雷般的斬擊;段瑕英卻不容
他喘息,蛇腰一擰,襕袍攪風開旋,露出袍下一雙渾圓修長的美腿來。

  她所着白綢裈褲作男子形制,寬大易于活動,腳上的長靿靴卻是鲛皮制成,
柔韌貼身,靿筒上打孔穿環,以烏縧系緊,裹出兩條足胫纖細、剪影似裸的修長
小腿,旋身時褲布緊貼,玉色的大腿曲線若隐若現,分外誘人。

  一聲嬌喝,刀鞘攔腰掃至,仍是大開大阖的路子,适君喻橫劍一封,烏鞘砸
上劍脊,宛若金錘銅瓜,将魁偉的男子轟退數步,可見勁力之沉。段瑕英一擊退
敵,不饒不依,圈轉玉臂,反手又是一記!

  适君喻暗提神掌勁力,揮劍劈出,正迎着呼嘯而來的刀鞘。蓦聽一聲轟響,
刀鞘被兩股大力撞得爆碎開來,不顧木屑碎銅刮面,長劍直入中宮,徑取女郎咽
喉!

  交手以來,段瑕英一反兩人間身量、氣力,乃至男女之别等外在形勢,始終
壓着他打,古槎天落一脈的絕學「殒日刀法」素以剛猛見着,「雲區墜日羽」、
「霞墜日猶紅」、「烏墜日輪空」三式連環,間不容發,滿拟将年輕自負的風雷
别業之主掄得雙臂酸軟虎口迸裂,甚至棄劍投降。

  豈料适君喻自頭至尾均是詐作不敵,實則遊刃有餘,紫度掌勁一出,連包銅
鐵梨木的雁翎刀鞘亦不能當,落得支離破碎的下場。

  劍至咽喉,女郎皓腕倏翻,速度陡升一倍,人似遊枝青蛇,迎着劍勢旋繞飛
轉,倏地掠至适君喻身後,刀頭失形散影,大蓬耀目銀光兜頭罩落,絞得對手頻
頻倒退,襟口、衣袖片裂挑飛,繞着周身旋舞。

  ——好快……好快的刀!

  (這是西山道狂風世家的絕技「失魂風」!)

  适君喻被肉眼追不上的潑風快刀逼得左支右绌,又怒又驚:「這女子……怎
能身兼快、重兩門截然不同的刀路?這是何人所授?」須知快刀重刀心法殊異,
不惟鍛煉法門不同,連手眼身法都大相徑庭。刀尚厲猛,使一手好刀的女子已不
多見,她一個妙齡女郎,如何身兼兩門異種刀路?

  乍見本家絕學,連混入人群的風篁亦不禁投以注目,忖道:「她這手「失魂
風」使得不大地道,卻非徒具其形、濫竽充數的西貝貨,明顯是通曉心訣的。想
是所學駁雜,又或受數人指點,貪多嚼不爛,以緻欠了火候。」他對西山諸刀門
的路數爛熟于胸,适才見她連使三式殒日刀法,卻于強弩之末突遭反制,失去勝
機,已略有所感;瞧得片刻,暗自搖頭:「可惜了。若能摒棄餘刀,由我點撥個
三兩年,她這幾下「失魂風」便能取了适家小子的性命,何至翻來覆去,隻砍得
漫天衣布?那小子内功極是強橫,以力破巧,不過反掌間耳。」

  果然适君喻退到場邊,唰唰唰連出三劍,無視刀光裹身纏頭,劍刃挾破空勁
響,貫入中宮!

  铿響如驟雨,激出無數火星,适君喻頭一劍瓦解了「失魂風」的緻密刀網,
第二劍蕩開刀頭,緊接着第三劍長驅直入,眼看便要洞穿女郎飽滿的胸脯,段瑕
英一轉刀柄,護住膻中要穴,「叮!」劍尖刺中刀闆,撞得她氣息頓窒,倒退兩
步。

  适君喻凝力一送,布滿神掌内勁的青鋼劍尖生出一股磁吸勁力,一吸一吐間,
便要将女郎兵刃震脫;冷不防段瑕英左手握刀一拆,那刀竟一分爲二,如照鏡般
硬生生地化出第二柄刀來,抹向适君喻的脖頸!

  适君喻沒料到她的「雁翎刀」居然是一對柳葉雙刀,及時仰頭,堪堪避過封
喉之厄。段瑕英兩手一分,雙刀再度失形,銀光暴漲何止一倍?駭人的刀風呼嘯
間,已将适君喻吞沒。

  這是她第三度變化刀路,奇招一出,再次取得壓倒性的優勢,場邊衆人不識
其刀法,但見适君喻被裹入兩蓬獰惡的風壓刀芒,連身形亦幾乎不見,仿佛下一
霎便要殘肢裂體,噴濺出大把血霧肉渣,驚呼聲此起彼落,氣氛更顯緊繃。

  風篁本有些意興闌珊,此際不由停步,掌心捏着冷汗,心尖兒一吊,虎目圓
睜:「雙刀術!莫不是……難道她使的竟是「不周風」?」

  即使在西山諸刀門内,知曉名列「天下三刀」之一的「不周風」乃是一門雙
刀絕藝的,也是罕有的極少數。

  狂風世家身爲刀中貴冑、累世名門,祖上的的确确留有對戰「不周風」的記
錄,亦隻知這路刀法是左右開弓,運使如兩團傾天之風,所經處蔽日掩月,莫之
能禦,已非一個「快」字所能形容,殺傷力奇大,故以八風中最寒最凜、最是肅
殺的不周風名之。

  單刀、雙刀雖使刀器,其理大不相同,西山道雙刀流派寥寥,風篁一時竟數
不出幾個夠斤兩的成名人物來,唯一想到的雙刀術也隻有「不周風」,心下駭然,
以爲今日有幸親睹「天下三刀」;再瞧幾眼,不禁大感失望,心中苦笑:「世間
果無這般巧法兒。」段瑕英的雙刀雖快,卻未必快過狂風世家的失魂風刀法,隻
是仗着左右同使,大大提升壓制敵人的能力,适君喻雖狼狽不堪,兀自苦苦撐持,
舞劍護住頭臉要害,勻不出手還以顔色。

  高台之上,蒲寶看得眉飛色舞,叠聲叫起好來。獨孤天威一雙又小又圓的黑
眼珠瞅緊場中,須臾不肯稍離,摸着下巴啧啧道:「蒲将軍,你這小妞挺厲害啊!
不但腿長奶大模樣标緻,手底下也不含糊……唔唔……啊……嘶……」

  蒲寶聽得猛一哆嗦,轉頭豎起了大拇指。「侯爺不簡單!連贊歎聲都如此銷
魂,若還邊叫邊把手伸袍裏,真個是世間男兒的表率。公然撸箫,這是何等的氣
魄!堪教是光明正大、光風霁月,這個……毛筆掉頭——光棍兒一條!」

  獨孤天威不過對舞刀的女郎流流口水罷了,居然給安上個「公然猥亵」的罪
名,趕緊一抹嘴,罵道:「奶奶的!着下回誰再說你這鎮南将軍的位子是靠拍馬
屁得來,老子剁了他包餃子!就你這誇人的本領,十個腦袋也掉光啦,還有得戴
烏紗帽?去去去,别同本侯說話!」言語間目不斜視,始終盯緊場中雙刀急舞、
騰蛟起鳳般的女典衛。

  段瑕英運刀如風,揮臂扭腰動作極大,約莫是出手太迅太疾,扯松了纏布,
原本鼓起的胸間蓦地一彈,突然浮出兩隻乳房的輪廓,随旋肩繞臂的動作上下抛
甩,形狀遽變,有時彈起如球,幾乎撐破交襟;俯身時又沉墜如瓜,渾圓飽滿的
底部壓出兩枚肉荳蔻似的小硬凸起,令人浮想翩聯。

  至于腰背挺直時尖翹如筍,擰腰飛步時又不住劃圓打圈……諸般美态難以悉
數,瞧得衆人眼花缭亂,竟比精妙的刀招更吸引人。

  她壓着适君喻一陣猛打,微卷的柔軟鬓絲甩飛汗珠,漸漸連胸口、腋下亦濡
出大片深漬,如墨渲染,清楚勾出兩隻乳房的渾圓外廓,密貼處深,浮凸處淺,
雙丸跌宕之際,「啪唧、啪唧」的貼肉打水聲響清晰可聞,可以想見乳肌拍擠汗
珠、不住擦滑的香豔模樣。

  段瑕英雙頰酡紅,不惟纏胸布松開一事令她尴尬羞赧,碩大的巨乳确實也妨
礙了出招的順暢,雙刀突然陷入某種微妙的遲滞。

  女郎早已習慣傲人的雙峰對演武的種種不便,搶在刀勢用老之前變招,刀上
貫注十成内勁,挾以驚人的速度,雙刀同使殒日刀法,暴雪般的漫天刀光一收,
凝成兩道刺亮刀弧,「铿!」一聲金鐵交鳴,适君喻手裏的青鋼劍應聲斷去,半
截劍刃急旋如飛,筆直地沖上青天!

  ——赢了!

  女郎被刀劍交擊的反聩之力震得玉臂酥麻,幾乎握不住兵刃,然而刀上并未
傳來削裂衣布、甚至劃過血肉骨頭的黏滞手感。

  「該不會……又教他避了開去!」

  還來不及感受挫折,靴底陡地一震,鋪地青磚「喀喇喇」地接連掀起,恍若
地龍翻身,将她掀了個天旋地轉!段瑕英一撐地面倒翻出去,直到兩丈開外才落
地,赫見原本立足之處被犁出一道七八尺長的碎石痕迹,青磚分崩離析,難以卒
睹。

  彌天塵霧之間,适君喻雙掌一合,吐氣收功,又回複成那個金冠束發、玉扇
搖風的翩翩佳公子,縱使肩袖上刀痕錯落,絲毫未損其從容,依舊是風流潇灑。
這一切看來再自然不過,隻有地面那道長逾七尺的殘碎軌迹,提醒衆人适才發生
了什麽事。

  紫度神掌!

  這套掌法乃是「八荒刀銘」嶽宸風的得意武技之一,嶽宸風的威名震動東海,
卻罕有人親眼見過他運使神掌,遑論克敵。「紫度神掌」的赫赫大名,可以說成
于适君喻之手。

  這位出身央土名門的青年高手,在建立風雷别業之前,曾于北方與人比武,
隻用一掌,将一株雙手合圍的金絲楠木攔腰齊斷;嶽宸風雖然藏私,未将雷絕心
法悉數傳授,然神掌内力天生帶有焦旱之氣,斷口焦烏如焚,似遭雷殛,衆人盡
皆歎服,這才得了「奔雷紫電」的渾号。

  他在雙刀加身的瞬間,終于拿出壓箱底的本領,以一式神掌震潰悍猛絕倫的
殒日刀勢,将段瑕英震飛出去,餘勁不絕,更刨開寸許厚的大片青石磚地近八尺;
若非不欲傷人,這一下便能要了對方的性命。

  段瑕英拄刀而起,蓦聽「嘶」的一聲輕響,頭上的插羽金薄紗籠冠裂成兩半,
連冠内裹額的網巾亦随之分裂,髻簪斷碎,搖散一頭及背青絲,襯與鬓汗貼面的
狼狽模樣,分外凄豔。

  然而神掌之威猶未釋盡,女郎胸口微涼,衣襟斜敞,居然裂開三寸有餘,露
出了衣裏的纏胸布。雪白的長條棉布松松搭着兩座碩峰,玉一般的肌色卻比布巾
更白,乳間夾出一道深壑,似比衣裂還長。

  段瑕英俏臉脹紅,貝齒生生咬住驚呼,持刀的左手忙拈襟掩起,咬得線條細
緻的腮幫子一霎繃緊,面無表情,直視着前方不遠處的男子。

  适君喻非是有意唐突,他久炙神掌,勁力拿捏巧極,渾沒料到掌風輕銳如斯,
竟弄破了她的衣裳,露出羞恥之處;戰場上不好緻歉示軟,趕緊半轉身子别過面
孔,不敢多瞧。

  獨孤天威倒是看得眼珠都快掉下來了,見她小露酥胸便即掩住,意猶未盡,
連忙遊說蒲寶:「喂,我看也别讓她打啦,橫豎打不赢,打壞了太可惜,你上哪
兒找來這麽個尤物?開個數罷,本侯絕不還價。你看怎樣?」

  蒲寶得意洋洋,拈須道:「我在她身上下的功夫可多了,不能輕易與人。況
且這丫頭大有來曆,本将軍囤積居奇,正是要賺他娘一筆,侯爺縱使富可敵國,
隻怕也買将不起。」眼看獨孤天威還要纏夾,索性對台下叫道:「丫頭!你還能
不能打?你那雙奶子雖大大露臉,讓本将軍顔面有光,在昭信侯面前風光了一把,
可擂台争赢不争輸,打得赢便繼續,打不赢趕緊說一聲,本将軍也好做賴賬的準
備。」獨孤天威聽得哭笑不得:「賴賬要甚準備?你這樣講會讓人以爲裏頭大有
學問啊!」

  段瑕英俏臉煞白,幾乎将櫻唇咬出血來。

  她六歲飄零江湖,一個小小女娃曆盡艱難,才由平望徒步走到南陵,多識人
心江湖之險,本較同侪精細早熟。蒲寶不惜重金爲她延請名師,鑽研上乘刀藝,
更購得肉芝雪蓮、茯苓首烏等靈丹妙藥,以彌補她習武過晚根基不足的缺陷,但
段瑕英心知自己并無可恃之物,足以勝過眼前這名男子——或說那威力無俦的紫
度神掌。

  「你的刀法,在江湖上拼得過二三流的角色,然而遇上了真正的高手,卻能
在一招間落敗。」十三名師傅當中,她最喜歡的醉師傅如是說。醉師傅肯定有個
響叮當的名号,隻是沒告訴她——她一廂情願地想,暗裏對不曾用淫猥目光瞧過
她的男子抱持好感。

  「你最需要的師傅,叫做歲月。隻要遇過的敵人夠多、拿刀的時間夠久,總
有一天你會明白什麽是一流高手的境界,到得那時,也才知道自己這輩子有沒有
機會攀越境界之限,成爲真正的高手。」

  連醉師傅的雙刀術都無法取勝,段瑕英明白适君喻不是自己能擊敗的對手。
至少現在還不能夠。

  她正想着該如何開口認輸,才不緻大損将軍的顔面,背後一人叫道:「她是
什麽東西,也配代表南陵?我來會會你的紫度神掌!」喉音清脆動聽,正是孤竹
國的伏象公主。

  此番北來,段瑕英被安置在這位公主身邊,明裏是代表鎮南将軍府,協助公
主的警跸安全,然而伏象公主精于騎射,在南陵諸國間素有勇名,麾下金甲衛隊
又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勁旅,何須将軍府多事?蒲寶真正的意圖,是讓她跟公主混
個臉熟。

  「能培養出感情更好。」肥胖的鎮南将軍在密室中交付任務,帶着一貫的猥
亵笑容。「打架不怕幫手多。敵人的敵人,就是咱們的朋友。要對付峄陽,頭一
個須得拉攏孤竹國,可惜你不是什麽俊俏小子,要不趁夜摸黑,幹了那紅發小騷
貨,倒也省事得緊。反正女人都這樣,你說是不是?」

  可惜這點盤算實在不能說是成功。

  段瑕英發現同爲女子的伏象公主,比她遇過的任何男子都難應付。公主粗魯、
蠻橫、暴躁易怒,難以讨好,更重要的是:過去她所深惡的、總惹來男子觊觎的
美貌與誘人胴體,在伏象公主的面前毫無意義,似連帶來一絲好感亦不能夠,徒
然令公主更敵視自己罷了。

  熟悉的急躁腳步聲自背後快速接近。未得将軍授意,段瑕英正猶豫着是不是
要躬身讓開,左肩胛「砰!」被人用力一撞,帶着蘭麝甜香的火紅濃發已自身畔
行過,驕傲眩目的伏象公主就像撞開一扇門似的,看都沒多看她一眼,筆直走到
适君喻身前,大聲道:「你是什麽東西,能代表鎮東将軍?識相的就滾出場去,
換個夠格的來。要不,本公主攆你出去也行!」說着擡眸四眺,實在不像是與眼
前的适君喻說話,姣好的唇際抿着一抹輕蔑釁笑,交拗着十指指節,發出令人牙
酸股栗的「格格」聲響。

  媚兒的如意算盤,自是利用擂台「打」出小和尚來,就算慕容柔不派耿照,
她将場子鬧了個天翻地覆,總能逼得他露面善後。好不容易擠到看台邊的風篁差
點沒暈過去,帶着無限同情的目光望向鳳台,心中暗禱:「耿兄弟,惹到這麽個
女煞星,恕老哥哥幫不了你。你自求多福罷!」

  高大修長的伏象公主往身前一站,遮去了披發裂衣、狼狽凄豔的男裝麗人,
适君喻終于能轉過正眼,冷冷抱拳:「比鬥尚未結束,下一場公主若有興緻,君
喻自當奉陪。」媚兒冷笑道:「她打你不過,你自然這麽說。怕赢不了我,死賴
着不放麽?」

  适君喻不爲所動,淡然道:「武者較技首重武德,休說我與段姑娘勝負未分,
便是定了輸赢,段姑娘的刀法亦教人十分敬重,在下不敢失卻禮數。公主中途幹
預,未免太不尊重段姑娘。」

  媚兒回頭睨她一眼,鼻端哼笑:「他也是你的老相好麽?還是過得幾招,這
便又好上了?」段瑕英握緊衣襟,垂頸默然,沒敢還口,身子不住輕輕發顫,似
是努力咬牙忍受。

  适君喻冷眼旁觀,暗忖道:「看來南陵陣營形勢複雜,孤竹國與鎮南将軍府
也不是全無芥蒂緊密合作。促成擂台一事,這伏象公主看是蒲寶安排的暗樁無誤,
孰料卻跑來拆鎮南将軍的台。」

  五層望台頂端,蒲寶似對半路殺出個伏象公主不以爲意,饒富興緻地俯視場
中,仿佛看的是别人家的争鬥。獨孤天威快看不下去了,皺眉道:「鬥雞鬥狗,
也不能一次放兩頭不是?蒲胖子,你再不拿個準信兒,誰能賭得下手?」

  蒲寶還未開口,又有人自台頂一躍而下,落地時屈膝如蛙,臀股幾乎觸地,
旋如箭矢般向前射出,搶在适君喻之前,細如猿猴的右臂纏滿藥布白巾,腕間滲
赭,卻提了柄明晃晃的大刀,竟是五絕莊「小五絕」之一的漆雕利仁。

  「漆雕!」看台上李遠之攔之不及,急得探出雕欄:「莫要添亂,快快回來!」

  漆雕利仁回頭呲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浮凸的烏青眼泡宛若塗彩,略顯失
焦的恍惚目光既陰森又可笑,令人不寒而栗。「誰教你動作慢,讓我搶了先。二
打二才公平,你若也想下來玩,讓他們再派一個?」冷不防一轉身,霜亮的「血
滾珠」砍向媚兒!

  媚兒早有提防,卻沒想到這人談笑與殺人之間毫無征兆,說來就來,那刀尚
未及身,寒氣已入肉刮骨,顯是一柄罕見的利器,心頭一緊:「大意!竟未帶得
降魔青鋼劍!」正欲空手接敵,一抹刀光自身旁掠出,段瑕英及時接下了「血滾
珠」;铿響過後,雁翎柳葉刀的刀刃被劈開一道銳利卷口,宛若裁紙。

  女郎掄舞雙刀,左右接應,以分散交擊時的壓力,避免被「血滾珠」斫斷刀
頭。這個判斷十分精準,雁翎雙刀雖被砍出十幾處缺口,原本滑潤如水的刀弧參
差錯落,宛若鋸牙,卻擋住了勢若瘋虎的漆雕,衆人至此刻方知:這名年輕貌美
的女典衛不僅攻勢進取,曾斷「奔雷紫電」适君喻手中之劍,防守亦是滴水不漏,
居兵刃之劣勢兀自不失,猶能乘隙反擊,場邊不住爆出采聲。

  隻是激戰中再不能拉住裂開的衣衫,垂襟飄舞,袒露出大片雪膩胸脯,連松
散的纏胸布條都快被甩蕩的巨乳掙開,非但乳廓清晰可見,布系間更隐約見得琥
珀蜜色的淡細暈子,左首一小截尾指似的蒂兒昂首翹出,卡在布縫裏,頂圓腹長、
绉折細潤,顔色是淡淡的淺褐色,襯與乳肌上的大片密汗,直教人血脈贲張。

  她與漆雕鏖戰片刻,場邊的喝采聲裏漸漸夾現一片嗡嗡低語,雖然聽不真切,
卻能明顯感受其中的淫猥。段瑕英心中微動,低頭見胸前大片春光,羞怒交迸,
刀勢一挫,「铿!」右手刀被漆雕削斷了小半截,形勢更加不利。

  适君喻微感歉疚,厲聲喝道:「漆雕!」上前欲阻,蓦地金影微晃,媚兒已
攔住去路,狠笑道:「哪裏走?你的對手是我!」呼的一聲,拳頭直搗面門!

  适君喻頗惱她纏夾,出手便是紫度神掌。拳掌相交,「砰」的一響,兩人各
退三步,适君喻不禁詫然:「她的拳勁如此精純,似能擊穿紫度神掌的護體真氣
……若非修爲遠高于我,便是練有與神掌同源的内功。怪了!難道嶽師另有别傳,
隻是我等不知?」收起輕蔑之心,凝神相對。

  媚兒看着自己的拳頭,左手輕按丹田,隻覺渾身力量充盈,又驚又喜:「自
被小和尚……以來,功力大損,身子又變得怪怪的……原來我還這麽能打!紫度
神掌名頭忒大,不過是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

  她初覺腹中陽丹之時,還以爲小和尚猛惡如斯,居然因奸成孕,想起自己樣
樣都輸了給他,連肚皮也忒不争氣,着實沮喪了一陣子;直到内力漸趨精純,才
知是小和尚留給她的好處,隻是不肯松口承認罷了。經行宮那一夜抵死纏綿,功
力又再提升之後,終于證實所想:小和尚雖然吸走她一部份功力,卻給了她更精
純的純陽内丹,于至剛至猛的役鬼令神功大有裨益。

  兩人相持片刻,突然一齊出手,挾帶風雷之勢的拳掌交相轟擊,打得地陷牆
崩、碎石飛濺,看台邊的人們驚呼走避,連第一層的賓客都遠離雕欄,以免被波
及。

  役鬼令神功不拘外相,招式不過是心訣的顯現罷了,掌、劍均能使得,當作
拳法亦無不可,路數雖無一絲雷同,一般的威力難當。

  在場漱玉節、弦子等皆見過「鬼王」陰宿冥,但除了知曉她真實身份的符赤
錦之外,誰也沒把集惡道之主與這名蠻橫的南陵公主想作一處,隻覺她勁力沉雄、
招式精妙,硬接紫度神掌不落下風,應曾受過高人指點。

  四人場中混戰,适君喻與媚兒鬥得旗鼓相當,難分難解,一時間比不出高下;
段瑕英被身畔的鏖鬥吸引,頻頻分神關注,漆雕卻專心一意想砍死眼前的對手而
已,此消彼長,頓時險象環生。

  「你瞧!這就好看啦。」蒲寶笑顧獨孤天威:「今兒是大日子,光聽和尚念
經,沒點精彩的表演怎麽行?慕容将軍身爲東道主,也不安排安排,小弟隻好越
俎代庖,幫忙熱熱場子啦。」

  獨孤天威嗯嗯幾聲,目光始終離不開場中雪濤浪湧的雙刀女郎,半晌終于聽
進了幾句,點頭道:「好好,場子挺熱、場子挺熱!」

  蒲寶早已轉移注意力,目光眺向山門之外,似在等待什麽。獨孤天威回過神,
觀察他的側影,暗自沉吟:「蒲胖子是有備而來,弄倆香豔丫頭下場露露奶子,
恐非所圖。且看他弄什麽玄虛——」眉目微動,忽被一把若有若無的細碎異響吸
引,轉頭遠眺山門。

  不知過了多久,餘人漸漸注意到那怪異的铿铿細響,看台裏外交頭接耳,目
光一下全集中到山門處。幾個黑點忽然冒出,越來越大,穿過巍峨的蓮覺寺山門
後,方數出三條身影:當先一人身材修長,披着陳舊的兜帽鬥蓬,綁腿草鞋,形
如浪人,身後斜背着一隻床闆也似的龐然大物,輪廓既像盾楯,又像拉長的沙壺
虀臼,總之怪異得很。

  浪人攜了個黝黑少年,約莫十六七歲,模樣老實,擺手跨步的姿勢十分規矩,
半點也不起眼。兩人之後,一名華服公子颠颠倒倒,不住踉跄仆跌,摔得滿身泥
土;走得近時,才見雙手被一條杯口粗的鐵鏈所縛,末端拖在浪人肩上,拉驢似
的一路将那公子拉上山來,細碎不絕的铿锵聲響正是鐵鏈撞擊摩擦所發出的。

  三人的組合委實太過怪異,況且這般招搖,如何穿過山下重重包圍,也令人
百思不解。獨孤天威本以爲是流民的代表,但浪人雖風塵仆仆,少年亦是一副市
井小民的裝扮,卻決計不像是餐風露宿的難民,那公子的身形更是熟稔——他細
目微瞇,登時認出是誰,大感詫異,當下卻未動聲色。待三人又走近些個,忽聞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成武……成武!我的兒啊!誰人……誰人将你折磨成這
樣?可惡……可惡的刁民!竟敢挾持本府的愛子,你……你……」卻是越浦城尹
梁子同。

  蒲寶笑道:「哎呀,原來大夥兒都有熟人,真個是巧。來來來,我同諸位介
紹,這位背着大家夥的,便是鼎鼎大名的南陵遊俠之首、人稱「鼎天劍主」的李
寒陽李大俠,各位親近親近。」果然對面的南陵使節團齊齊起身,無論封國使臣
或上座長老,俱朝浪人鞠躬頂禮,視如國主,絲毫不敢怠慢。

  浪人向南陵諸人抱拳回禮,右手一擺,請衆人還座,舉止雍容高貴,亦是王
侯國主的氣度。獨孤天威久聞南陵遊俠血脈高貴,地位等同皇裔,今日卻是首見,
見坐在蒲寶身旁的男童無咎睜大眼睛、身子前傾,小手緊握欄杆,因用力過猛,
玉一般的白嫩手掌微微泛青,兀自不放,可見切齒;心中一動,叫道:「喂,他
該不會就是你惹不起的那個人罷?」

  蒲寶幹笑兩聲,舉袖揩抹額汗。「侯爺有所不知,每回我約他前往将軍府一
晤,現場要不弄個三五百人壯壯膽,我真連屎尿都憋不住,屁股還沒坐熱,便要
「一江春水向東流」。」

  獨孤天威心想:「妙了,原來是來尋仇的。這李寒陽在南陵招惹鎮南将軍,
來越浦又捆了城尹的寶貝兒子,果然是個人物。」皺眉道:「屎尿的事就甭提了。
你同李大俠有什麽梁子,要不一邊談去?就算你親自下去打,人家也是一掌拍死
了,跟打屎蚵蜋沒什麽兩樣,一點也不好看。」他與梁子同甚是相得,卻不怎麽
喜歡他那個賊眼溜溜的寶貝兒子,看到他就像看到獨孤峰似的,十分紮眼。蒲寶
素來貪生怕死,要是抹油一溜煙跑了,梁成武這個人質便要倒大楣。

  蒲寶還未回話,忽聽李寒陽道:「鎮東将軍何在?」連喊幾聲,渾厚的聲音
以内力遠遠送出,于山間轟然回蕩,比蓮覺寺的暮鼓晨鍾還要振聩發聾,衆人被
震得氣血翻湧,幾乎站立不穩。适君喻等亦皆停手,戒慎地望着名動天下的南陵
遊俠之首。

  慕容柔舉起手來。「本鎮在此。」

  李寒陽沖他抱拳,和聲道:「我有一件冤屈,想請将軍主持公道。」領着那
越浦少年朱五,拖上梁成武往望台入口行去。他以鐵鏈綁了二品大員之子,身上
又帶着兵刃,怎麽看都像是江湖亡命的危險人物,适君喻豈能由他接近将軍?」
且慢!」一使眼色,與漆雕雙雙将他攔住,拱手道:「李大俠,有什麽事在這兒
說也一樣。台上許多達官顯貴,李大俠身帶兵刃,恐怕不怎麽方便,尚請李大俠
見諒。」

  李寒陽微微一笑。「這位公子說得是。」解下背上的鼎天鈞劍,連着布套往
地面一掼,「轟」的一聲入地兩尺有餘,連望台基柱亦随之動搖,惹得台頂一陣
驚呼。适君喻與漆雕利仁離他最近,被腳下的巨力掀得站立不穩,本能一個筋鬥
倒翻出去;梁成武倒是很幹脆地趴下地,不知是被震暈了頭,抑或隻是腿軟難支。

  那少年朱五身子一軟,李寒陽随手握住他的臂膀,一股綿和的内力傳将過去,
少年的頭暈眼花、胸郁氣悶頓時消解。他雖不懂武藝,也知是李寒陽幫了自己,
點頭低道:「多謝你。」李寒陽微笑颔首,權作示意。

  适君喻見他露了這手,面色鐵青,李寒陽二話不說幹脆解兵,在他看來不過
是示威而已,益發忌憚;瞥了那少年朱五一眼,心知是李寒陽唯一的弱點,伸手
去拿他肩膊,嘴上笑道:「多謝李大俠,在下陪李大俠上去——」

  李寒陽虎目一眦,原本溫和的目光凝銳起來,肅然道:「你做什麽!」适君
喻一不做二不休,施展小擒拿手抓朱五臂膀;眼神一招,已悄悄下至梯台邊、預
備接應的李遠之,以及一旁的漆雕利仁雙雙撲上,欲牽制李寒陽。他三人自小一
塊長大,又同窗習藝,默契絕佳,毋須言語溝通,李、漆雕便知其意。

  而李寒陽隻是冷哼一聲。

  适君喻神掌沉雄,李遠之金剛不壞,而漆雕之快,更是五名師兄弟中數一數
二,但三人都沒能看到對方出手,陡被一股山崩海嘯般的巨力撞飛出去,眼前倏
黑,連背脊觸地也沒有什麽痛覺,就是身子一撞一彈,連滾幾圈而已;勉強扶坐
睜眼,卻見魁梧的南陵劍首負手昂然,居然在三丈之外,适君喻等人連爬都爬不
起來,唇邊溫黏不斷,滿嘴腥甜,趴在地上奮力欲起,隻是終歸徒勞。

  便隻一擊。這,究竟是什麽樣的武功造詣!

  李寒陽立于台下,仰頭叫道:「慕容将軍,我誠心求見,貴屬卻如此做爲,
我還能不能信你,請你還給無辜的老百姓一個公道?」慕容柔淡然道:「我平生
執法,不問人情。你若信我,自有公道。」

  「好!」李寒陽一提鐵鏈,将梁成武拽到身前,朗聲道:「此人乃越浦城尹
梁子同之子,去歲八月逼奸不遂,害死越浦在籍徐日貴、徐雙雙父女,望将軍明
察。」将徐老頭父女的冤情說了一遍。

  慕容柔聽罷,面無表情,隻問:「可有證據?」

  「有。」李寒陽點頭道:「徐氏父女屍首我已起出,驗得緻命的刀棒創數處,
連同當時受命殺人的官差王某、張某,并行兇之刀器棍棒等,一起留置于徐家祠
堂,待将軍下山,可派人徑往取回,另由衙門的幹練仵工勘驗,料想結果無差。
王、張二人的口供在此,請将軍過目。」從懷裏取出兩封牛皮信柬。

  台上梁子同冷笑不止,厲聲道:「一派胡言!口供、兇器都是你說的,誰知
有是沒有?荒唐!」

  慕容柔舉手制止他,俯視李寒陽。

  「我少時一并再看。須得先提醒李大俠:南陵封國之主,雖享有朝廷優遇,
在國境内不受衙門提拿刑訊,領有使節令的遊俠儀同國主,一體适用。但既是你
告了官,代表願受朝廷律法節制,若有誣告、僞證或逼人串供等不法情事,我一
樣拿法辦你,絕無寬貸!如此,你仍是要告官麽?」

  「是。」李寒陽朗聲道:「除梁成武外,我也要代徐氏父女告越浦城尹梁子
同。證據顯示:民女徐雙雙力保貞節,抵死不從,咬舌自盡,然其時尚有氣息。
經廿五間園值班官差王某發現,向上禀報,是梁子同下令将她毆死,殺人滅口。」
衆人聞言嘩然。

  梁子同面色慘白,兀自強笑:「你……你憑一名官差的口供,便想定二品大
員的罪?簡直是笑話!」

  慕容柔盯着他的臉好半晌,點頭道:「行了,李大俠,你說的是實話。來人,
剝去梁子同的官服烏紗,用鐵鏈鎖了,待下山之後打入大牢,聽候本鎮發落!」

  羅烨領命,帶巡檢營的弟兄上前,一把将人掀翻在地,取鐵索麻繩捆了,稍
有掙紮便飽以老拳,連随行的官差護院亦都遭殃。巡檢營都是兵油子,力大拳重
出手狠,被梁氏父子的劣行激起義憤,逮到機會便往死裏打;衆人以爲城尹大人
方不免有些抵抗,誰知轉眼即被揍趴在地,如野犬般呦呦哀鳴,鼻青臉腫、折手
斷腿的,方知鎮東将軍威名不虛。

  梁子同吐出幾枚斷牙,忍痛顫道:「慕……慕容柔,我……我是中書大人門
下,你……你憑他人片面之詞,居……居然敢定我殺人之罪,拿……拿鐵鏈鎖我?」

  慕容怡然道:「教唆殺人,其罪不赦,豈可憑一面之詞鎖人?本鎮鎖你,依
的是渎職濫權之罪。你私人庭園中,居然教衙門官差輪值,盜國之帑,竟不遮掩,
無恥至極!當然渎職罪不緻死,回頭我着人抄了你的廿五間園,看能不能找出點
什麽鬻官、收賄、私販人口的罪證,再來砍你的頭,教你死得服氣。」梁子同面
如死灰,被拖下台時兀自抱持一線奢望,對鳳台叫道:「娘……娘娘!任大人!
我……我乃中書大人門生!但看大人之面……娘娘!」

  任逐流雙手抱胸,低頭一啐,怒斥道:「娘你媽的!要不是看中書大人之面,
老子一劍砍了你都有份,教你這般造孽!王八蛋!」

  獨孤天威心想:「連越浦城尹都拉下馬來,蒲胖子你這回倒黴啦。」卻見蒲
寶神色自若,并未吓得腳軟失禁,還對慕容柔笑道:「慕容大将軍真是青天哪!
連中書大人的帳都不肯買,洗刷民冤,當真大快人心!隻可惜處理流民之事,着
實狠些,要不真是霹靂菩薩啊!」

  慕容柔冷笑。「你不必拐彎罵人。适才一戰,在伏象公主打斷之前,我方已
然獲勝。适莊主之劍雖被斷,然貴方段典衛被打出七八尺遠,無力還擊,勝負明
顯。将軍堂堂一鎮,該不會真要混賴罷?」

  蒲寶露出訝色。「将軍什麽時候産生了比鬥的錯覺?方才那段,乃是表演,
是熱場子用的,就跟樂師奏樂、舞伎跳舞一樣,所以派個奶子大的,下場娛樂大
家。怎麽将軍派的是正式代表麽?」

  慕容一想,果然他從頭到尾沒說段瑕英是南陵代表,顯有預謀,冷道:「将
軍欲派何人,還請劃下道兒來。」

  「慕容将軍有所不知,本鎮此番北上,素聞「八荒刀銘」嶽宸風嶽老師威名,
慕容将軍不但倚之甚深,據說專程弄出個四府競鋒,欲讓嶽老師一舉挑了三大鑄
号,大揚鎮東将軍之威!料想這等打擂台的場面,派的還是嶽老師。」蒲寶笑道:
「我們遠來是客,可不能失禮,找個奶子大的便算了事。所以本鎮想來想去,也
隻好請與嶽老師齊名的「鼎天劍主」李寒陽李大俠代表南陵了。」說着起身憑欄,
雙手圈嘴,笑道:「李大俠,請!」

  封底兵設:藏鋒

  封底兵設:藏鋒

             【第二十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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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6:5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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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08-10-8
來自 台灣台北
狀態 離線
第二十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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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卷造極之戰

              【内容簡介】

  封面人物:段瑕英論法會上三戰決!蓮台首戰,無法戰勝的強敵對上無法再
戰的傷兵,無堅不摧的巨劍對上無險可守的薄刃,不容一敗的慕容柔、不容一敗
的耿照,他們将如何創造勝機?

  碧火神功存在着難以超克的缺陷,耿照在短時間内的快速提升,實與自殺無
異!再也無法挽救的功體,是死地抑或轉機?号稱「文鬥」的蓮台第二戰,又何
以戰至裂血倒冠,舍生搏命?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十一折飛鸢下水,當者無畏迎着滿場的錯愕目光,李寒陽濃眉軒起,擡
頭揚聲:「這便是你的條件?」

  蒲寶被瞧得渾身發毛,猥瑣的笑意全僵在臉上,「骨碌」一聲頸圍抽搐,活
像吞了隻死老鼠,幹笑:「李大俠這麽說未免太見外啦,大夥兒都忒熟了……」
見李寒陽目光炯炯,整個人宛若插入大地的精鋼巨劍,寒光迫人,滿肚子瞎扯擠
溢不出,嘴裏幹得發苦,捂汗強笑:「這……這樣。隻……隻消李大俠爲南陵赢
了這一場,本……本鎮便将虔家的孩子無罪釋放,絕不留難。」唯恐他不信,将
身旁的孩子高高舉起,笑道:「我連貨都帶來啦,能賴了你不成?」

  他将孩子抱過雕欄,旁人無不色變。沈素雲驚呼:「小……小心,别傷了孩
子!快……快些放下來!」不覺起身。符赤錦唯恐她纖腰斜倚,不慎翻落欄杆,
趕緊輕按香肩,低道:「夫人勿憂!李大俠神功蓋世,便是無咎不慎摔落,料想
李大俠也能接住的。」沈素雲想起适君喻一躍而下的敏捷,卻被李寒陽于眨眼間
擊倒;此人武功如此高超,豈能接不住一個小孩兒?心神略複,驚覺形勢對夫君
極是不利:「蒲寶以孩子爲質,那位李大俠若真要爲南陵出戰,這廂誰人堪住?」

  據于鳳台居高臨下,任逐流雙手抱胸,平素笑意輕佻的嘴角緊抿着,連唇上
兩撇又彎又翹的烏須都難得正經起來。

  「啧啧,蒲胖子有備而來,居然請出偌大的靠山!這回我看慕容柔……等一
下!你上哪兒去?」見耿照并未停步,依舊往梯台處行去,「啧」的一聲,飛鳳
劍連鞘戟出,徑點耿照頸下「大椎穴」!

  劍方一動,碧火功感應殺機,腰畔「藏鋒」亦連鞘而出,誰知居然落空!一
片劍風攔腰掃至,耿照及時以刀鞘格開;怔愕之間,三道銳風又來,仿佛身後三
人一齊出劍,次序雖分先後,其間差距甚微。

  耿照刀勢圈轉,用的是蠶娘所授之極守一式,滿拟接下三劍,豈料網罟般的
刀勁一裹,三劍之二竟又憑空消失,「笃」的一聲刀、劍鞘交擊,轉身見金芒驟
閃,映滿視界,任逐流眨眼間連遞四劍,分刺他雙肩大腿,手腕飛顫,用的全是
虛招;第五劍勁風呼嘯,貫中而入,徑取胸口「膻中穴」!

  碧火功感應氣機,敵勢無所遁形,耿照毋須依賴耳目,便知貫胸之劍才是真
正的殺着,人刀一合,猱身撞向劍尖,竟是易守爲攻,挾着鼓蕩欲出的雄渾真氣,
欲将任逐流一舉震退!

  豈料第五劍仍是虛招,「嗤!」一聲銳響,右肩的衣衫應聲分裂,飛血如絲,
飛鳳劍鞘尖虛引,藏鋒驟失目标,幸賴碧火功穩住重心,并未踉跄失衡。兩人交
錯,耿照回刀護住要害,左掌按緊右肩的傷處,不敢冒進;任逐流搶占梯口,鳳
劍斜指,左手食指撓須笑道:「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太沖動了。連老子也打不
過,李寒陽你就别想了罷。」

  耿照自修習碧火功以來,賴先天真氣的靈覺克敵求生,未嘗有誤。任逐流劍
法雖高,修爲決計不能高過蠶娘、城北小院的黑衣怪客等高人;連她們起心動念
的瞬息間都不能躲過碧火真氣的感應,任逐流之劍何以能欺敵成功,忽現忽隐?

  「你不用奇怪。」任逐流怡然道:「我這路劍法專走偏鋒,如作畫的皴破之
筆,以偏筆行正局,繪得奇峰如削,飛瀑空懸;山石有森然欲搏之勢,林木有拏
空相攫之形,全取偏側,乃能得勢。「雲台八子」裏隻有我繼承了這一脈,其名
曰「飛鸢下水」。」

  耿照無視肩上熱辣辣的痛麻,略一凝神,搖頭道:「你先頭那四劍,有一記
不是虛招。雖不知如何辦到,然而劍勢一旦化實,亦能造成如實劍般的傷害。」

  任逐流不由失笑。

  「他媽的!你讓老子威風一下不行麽?我自下山以來,等閑對敵,不輕用草
堂秘劍,一來呢是用不上,二來也怕用得多了,教人窺破虛實,居然被你小子一
語道破。你奶奶的,你是瞎蒙蒙上,還是真瞧出什麽端倪?」

  耿照無法詳述碧火功的妙用,想了一想,道:「你方才刺我背後的那一劍,
非是實劍,而是隔空凝成的劍氣,我雖察覺殺意,刀卻揮了空;緊接着攔腰掃來
的那招,才是實劍所爲。出劍快時,的确能紛至沓來,如數人同使,然而虛招離
手,無法任意化實,我猜想任大人所用非是劍法,而是某種隔空凝聚的發勁之術。
再說——」一指飛鳳劍别緻的鳳尾鞘尖:「任大人劍未出鞘,傷口卻如此銳薄,
傷我的必不是實劍。」

  「啧!被你一說,倒像是老子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似的。」

  任逐流伎倆被揭,卻無絲毫不悅,反露出佩服的表情,笑罵:「這當然是劍
法,還是央土無雙、獨步天下的快劍!你以爲拎了把劍一徑胡戳亂刺,便能與人
比快麽?老子的劍氣能離劍三尺之後成形,虛招都能變實招。你以爲對的是一把
劍,其實是三把五把甚至更多,誰人快得過我?」

  拳掌中有劈空掌、「隔山打牛」一類的武技,講的是隔空發勁,以内力傷敵。

  任逐流這路「飛鸢下水」原理相似,卻把凝成的劍勁,混入仰刺、挑劍等招
數,武學套路中本有虛招之設置,用以誘敵,若對手的眼力更高,又或臨敵過招
的經驗豐富,不輕受撩撥,出手無的,自然是虛;然任逐流的「虛招」卻未必全
虛,空刺的一劍可凝出傷人的劍勁,實劍卻可能是虛晃一招,真假相參,益發刁
鑽難防。

  耿照沒想到他的外号便是一套高深的劍學,也沒聽過「雲台八子」的名頭,
但這位金吾郎劍術之高,确是平生罕見,離劍三尺而凝出劍氣,更是了不起的修
爲,配合獨門的「瞬差」之術,「央土第一快劍」的美譽當之無愧。當夜在栖鳳
館匆匆交手,想是任逐流有意相戲,并未拿出真本領來,今日方知不虛,心中僅
有的一絲不豫登時散去,抱拳行禮道:「是我失言。還請任大人讓一讓路,在下
銘感五内。」

  任逐流搖頭。

  「你想替慕容柔出戰,我便不讓。你是老子看中的人才,你愛教人打殘了、
一輩子當個窩囊廢,原也随你,但今兒是我的場子,這事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發
生。要不你向娘娘請示,娘娘說讓,老子便讓。」

  阿妍本不知他二人爲何突然打架,經他一說登時了然,急道:「耿典衛,适
才李寒陽李大俠打退慕容将軍的三名手下,迄今思之,猶有餘悸。你滿身是傷,
豈可輕捋虎須?本宮命你在此護駕,不得擅離。」

  「阿姊!」任宜紫聞言露出嫌惡的表情。

  「丫頭噤聲!莫要不分輕重。」

  任逐流瞪她一眼,随手收了佩劍,依舊守着樓梯口動也不動,沉聲道:「
「鼎天劍主」與「八荒刀銘」齊名,刀劍俱是當世神兵,慕容柔養着嶽宸風這頭
猛虎,爲的就是應付今日這般局面,輪得到你小子強出頭?」心中卻想:「阿妍
允了賭鬥,已上慕容的賊船,與他綁作一處。今日三戰,鎮東将軍府一場都不能
輸,否則阿妍……不!是兄長、乃至我任氏一門俱要擔幹系。這小子非是李寒陽
的對手,不能讓他壞了事。」想起臨行前任逐桑殷殷叮囑,對照眼下進退維谷的
棘手情況,額際不禁滲出薄汗。

  蒲寶提出「以擂台代替論法」,讓三乘各派代表與鎮東将軍府一鬥,用以決
定流民去留,看似不得已而爲的馊主意,仔細一想,其中卻有諸多蹊跷。

  南陵遊俠行蹤不定,蒲寶未以虔無咎爲餌、将李寒陽引到東海,眼下決計使
不出這記殺手锏。退一萬步想:若非蒲寶出盡手段,事先排除了與鎮南将軍府關
系疏遠的峄陽國等勢力,豈由得他指派南陵小乘的代表?此又一斧鑿宛然處。

  須知南陵實力雄厚的大國多與「代巡公主」段慧奴有聯系,向來不買鎮南将
軍的帳,此番所派官員層級都不高,遇事說不上話;姑且不論使節,但教毘昙昭
通長老在場,南陵僧團便輪不到蒲寶發聲,便是他手握李寒陽這着好棋,亦無用
武之地。

  而以李寒陽的名頭武功,明顯是爲了對付「八荒刀銘」嶽宸風準備的陣仗。

  嶽宸風失蹤是近日才發生的事,蒲寶無法事先預料。他排除了南陵僧團及使
節團裏的反對聲音,把李寒陽引到東海,再提議以擂台代替論法……一切布置,
都隻爲了一個目的:在三乘對鎮東将軍府的首戰之中,摧毀慕容柔手下最強的武
力屏障,一舉奪下勝利!

  也就是說早在南陵之時,蒲寶便知論法大會上将有賭鬥,爲打敗鎮東将軍府
做下種種安排。

  要不是蒲胖子對流民圍山表現得如此驚詫,實不像作僞,整出戲他算唱全了,
鐵闆釘釘,首尾始末肯定是這厮一手策劃。

  任逐流與蒲寶算是少時吃喝玩樂、嫖妓宿娼的同道,對此人知之甚詳:蒲寶
臉皮奇厚,什麽事都能說得天花亂墜,演技卻沒有那麽出色。适才那對豬也似的
小圓眼珠差點吓得擠蹦落地的模樣,令任逐流疑心之上複又生疑,不由得躊躇起
來。

  蒲寶并不知流民會蜂擁上山。否則以這厮膽小如鼠,還能坐沉了大肥屁股談
笑風生?

  (不圍山,如何打得成擂台?蒲寶原本的算計是什麽?佛子率衆生事,與他
有無關連?這到底是巧合,還是背後有一隻看不見的黑手,将大夥兒捏在一塊?)

  ——說不定,是我将蒲寶那死胖子想得太聰明了。

  同爲被算計的一方,任逐流環抱雙臂,陷入沉思。

  慕容柔手裏若有奇兵可用——如始終未見人影的嶽宸風——則李寒陽未必穩
操勝券;若然沒有,以慕容之老謀深算,用賴的也要想辦法躲過這一敗。在任逐
流心中,這兩個結果都遠勝于耿照下場攪和。

  任宜紫不知他心中計較,見耿照面無表情站立不動,又恨又惱:「叔叔與阿
姊也真是。這厮多次辱我,至爲可惡,撞上「鼎天劍主」李寒陽,便未被一劍拍
成了骨泥齑粉,少不得也要折腿斷胳膊。如此大快人心的事,有甚好攔阻的?」
明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轉,勾連着小指負在腰後,俏臉上滿是遺憾:「耿大人護主
心切,可惜将軍身邊尚有嶽宸風嶽老師,大人報效無門,我是替他惋惜。」身後
雙手擺弄,似是把玩什麽,寬松的大紅禮服後頭垂下一小截玉墜流蘇。餘人以爲
是什麽金珠飾物一類的小玩意,隻耿照握着拳頭咬緊腮幫,虎目炯炯放光。

  那是他遺落在任宜紫處的金字腰牌,代表将軍賦予的權柄、信賴與期望。

  他湧起硬闖下樓的沖動,守着樓梯口的任逐流早有準備,雖已還劍于腰,卻
沒有讓路的打算,寬闊的鳳台梯欄被他這麽懶憊一倚,令人忽生出銅牆鐵壁之感。
要闖過他那神奇的「飛鸢下水」劍法與瞬差之術,似乎并不比面對李寒陽來得容
易。

  身後,阿妍姑娘舉起玉一般的柔荑,溫婉的語氣之中,卻帶着不容質疑的無
上威儀。「耿典衛,請你到這邊來。這是本宮的旨意,耿大人萬勿相違。」

  耿照既無動作也不言語,滿布血絲的雙眼瞅着任逐流,身下烏影仿佛一瞬間
拉長變大,倏地籠罩住鳳台梯口,強大的威壓撲天蓋地而來,宛若虎伏。

  (這小子……好懾人的氣勢!)

  任逐流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抱臂哂然:「還未同李寒陽交手,這便先與
我拼命麽?不錯不錯,挺有氣魄。」哼的一聲,陰着臉冷道:「動動腦子啊,年
輕人。南陵遊俠,首重一個「義」字,要是威脅利誘能驅使得動,算哪門子狗屁?
你家将軍坐得忒穩,就是吃定了這一點,你急什麽?」

                ◇◇◇

  蒲寶之舉震驚全場,膽子小的紛紛轉頭,唯恐他失手摔了小孩,難免親睹男
童摔得四分五裂,血腦迸流,幾天都睡不好覺。場中李寒陽依舊昂立,倒是虔無
咎硬氣得很,不哭不鬧,小臉雖無血色,表情仍十足倔強,絲毫不肯示弱。

  獨孤天威笑道:「蒲胖子,你這手看似琉璃碗裏擂胡椒,實是死人墳上耍大
刀,吓鬼罷了。這小子哭都沒哭一聲,料想李大俠是不受裹脅的。」

  蒲寶沒想這小鬼倔到這般田地,本欲吓得他放聲啼哭,好教李寒陽乖乖就範,
不料适得其反;用心陡被揭破,也不好偷掐小孩逼出眼淚了,索性裝出一副「侯
爺有所不知」的模樣,怡然道:「李大俠武功蓋世,這五層高台讓他來蹦,也不
過就一跨步,接個小孩有什麽難的?不危險,一點都不危險……哎呀!」蓦地左
掌飛甩,無咎如皮球脫手,就這麽旋着摔将下去!

  沈素雲纖手掩口,驚呼未及發出,竟爾暈死過去,幸身後符赤錦接住,未碰
傷頭臉身子。

  台下李寒陽巨劍掼地,仰天舞袖,「潑喇」一聲氣流卷動,如攪沌波,半空
中的無咎仿佛跌入一塊巨大的魚膠,下墜的勢頭一滞,連破空聲都變細變微,與
外界層層相隔。

  他點足踏劍,整個人霍然拔起,接無咎入懷,吐氣大喝:「咄!」隔阻墜勢
的無形氣障應聲霧散,兩人加速墜落。李寒陽襟袂逆風,穩穩踏地,猶如不世神
鋒铿然入鞘,青芒雖斂,周身仍止不住氣勢發散。衆人驚呆了,居然忘記喝采,
全場悄靜靜一片,更無餘聲。

  「好身手!」獨孤天威率先鼓掌,笑顧蒲寶:「你說得半點沒錯,李大俠的
确武功蓋世。這會兒你把人質拱手交還,拿什麽來挾制武功蓋世的李大俠?」

  蒲寶裹着袖管捏緊左掌,大緞精繡的蟒袍上烏漬悄染,額際冷汗涔涔。他冷
不防被虔無咎狠咬一口,吃痛松手,然而此際說什麽都已太遲,強笑道:「侯爺
說這話是太不了解英雄好漢,我與李大俠交遊,一向是光風霁月,相濡以沫的。
李大俠身爲南陵遊俠之魁首,神功蓋世,真要劫囚,十座鎮南将軍府也擋他不住,
但李大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總要換得這孩子一身清白,不用一世人藏頭露尾
的,如懸榜的江洋大盜,見不得光。」

  獨孤天威肚裏暗笑:「這都不算威脅,世上還用得着「威脅」兩字?」

  蒲寶故意扯開喉嚨說話,其心昭昭,李寒陽卻置若罔聞,低頭見無咎雙目眦
圓,咬牙發顫,想是驚吓太甚;檢查過無有内外傷症,微一運勁,淳正綿和的内
息徐徐度入了男童體内。虔無咎「嗝」的一搐,忽爾回神,蘋果般的清秀小臉湧
現血色,奮力掙紮:「放開我!」

  李寒陽并未刻意限制他的行動,隻因胸肌厚實,雙臂如鑄,對七歲孩童來說
不啻鐵壁銅牆,一時難以掙脫。初老的遊俠魁首不太常與孩童相處,卻也不覺怎
麽别扭,見他平安無事,心懷頓寬,伸手抹去他唇畔血漬,溫言道:「好端端的,
幹嘛咬人?看台忒高,不知道這樣很危險麽?」

  虔無咎小臉一沉,照準他長滿厚繭、黝黑粗糙的右手食指,冷不防張口咬落!
李寒陽身子未動,他卻「格!」咬了個空,牙床對撞,聲音又脆又響。虔無咎正
值換牙的年紀,這下差點嗑落兩枚乳齒,眼角迸淚,狠狠瞪視披發美髯的魁梧男
子,怕是帳上又添一筆。

  李寒陽既好笑又無奈,對他這一咬倒也印象深刻,忍笑正色道:「不錯,你
反應很快,差一點我便躲不過。下回記得先探頭再張嘴,速度還能快些。」

  虔無咎一愣,眸中掠過精光,若有所思;片刻想起他是殺父仇人,連片言提
醒的好處也不能受,沉着臉掙紮起身,一下站立不穩,如啄了酸釀果子的小黃雞,
歪着小腦袋瓜一路踉跄,眼看便要跌跤。一旁靜的越浦少年朱五見了,趕緊上前
來攙;虔無咎好不容易止住步子,看清是誰伸的手,想起這人是跟李寒陽一塊來
的,小臉如罩嚴霜,用力甩開,索性一跤坐倒。

  朱五有些錯愕,渾不知自己哪裏做錯了,令得他如此不快,轉頭望向李寒陽。
李寒陽溫言道:「你莫怪他。我殺了他爹,難怪他恨我。」

  朱五心裏早把他當成大英雄大俠客,一下反應不過來,半晌才道:「他爹做
錯了什麽事,你才要殺他?」癱坐在地的虔無咎猛然睜眼,小手奮力撐起,然胸
中濁氣吐之不出,一時難以開口,隻能惡狠狠地瞪着朱五。

  李寒陽搖搖頭。

  「他的父親虔春雷是一名劍客,武功、人品均有過人之處,可惜在江湖上名
氣不響。虔春雷請求與我比武,我屢次推拒仍不能阻,複感其至誠,終于答應。
雙方簽下無遺仇生死狀,在數名同道的公證下比武,言明生死各安天命,事後不
遺仇愆。」他頓了一頓,肅然道:「虔兄劍法之高,是我平生僅見,比武的結果
也不過是一招之勝而已。我的運氣好些,僥幸赢了虔兄,無奈決勝的一招難再保
留,他的父親因此傷重而逝,令我無限憾恨。」

  在場衆人無不驚訝。「虔春雷」三字在今日以前,可說是聞所未聞,此人何
德何能,又是何等來曆出身,能與鼎天劍主鬥得旗鼓相當,僅僅是「一招之勝」?

  看台之上,邵鹹尊聞言亦不禁蹙眉,暗忖:「當今武林「虔」姓的好手,止
有平湖「補劍齋」一脈。補劍齋主虔幽月亦爲國手,擅劍卻不使劍器,以「醫劍
同流」著稱,乃南方劍壇一号人物。不知與這虔春雷有無關系?」轉頭望了三弟
一眼。

  邵蘭生長年奔波武林,又是天下知名的劍術好手,與劍壇頗有往來,人面極
廣。孰料他亦是滿面狐疑,細想半天,仍是搖頭。「若是虔氏本家,補劍齋不可
能置若罔聞。」邵家三爺壓低了聲音,挪近兄長耳畔:「虔幽月性子偏狹,李大
俠若殺他族中之人,不管什麽無遺仇生死狀,定要讨回顔面。況且,此事似已過
了大半年之久,總不能不發喪罷?小弟愚見,那虔春雷恐非補劍齋之人。」

  邵鹹尊淡淡一笑,目光移回場中。「平湖虔氏與李寒陽同出自中行氏,李寒
陽算來還是本家嫡嗣,若非送去了諸鳳殿,眼下不定便是四平爵府之主。興許是
鳳翼山那人壓了下來?」

  邵蘭生搖頭。

  「中行氏守令有責,子弟不得擅自離山。昔年戰亂,下山避禍的族人形同破
門出教,不能再保有舊姓,才有平湖虔氏、雲山後氏等旁支;百餘年來,都說不
上一家人了。況且李大俠也不姓那個姓啦,便是爵主有心,恐怕也插不上手。」

  「虔幽月也是「月」字輩的,與四平爵主是同輩罷?」邵鹹尊忽問。

  「嗯。」邵蘭生微微颔首,蓦地一凜,:「兄長的意思是……」

  「有機會走趟平湖,打聽打聽虔家有無犯過被除籍的門第。」邵鹹尊淡然道:
「不會無端端從天上掉下高手來,根骨苗裔、功法傳承、名師指點……諸般條件
彙總,方能成就一柄名劍。那虔春雷不惜簽下無遺仇生死狀,也要一戰李寒陽,
顯是爲了恢複名譽;虔幽月對遺孤不聞不問,其中必有内情。我見這孩子很有骨
氣,根骨亦佳,若得李大俠同意,不妨收入我青鋒照門牆,善加栽培。」

  此舉雖不免得罪虔幽月,卻賣了李寒陽一個天大的人情。邵蘭生對虔幽月沒
什麽好印象,卻佩服李寒陽的人品武功,亦憐惜虔無咎孤苦,聞言不禁露出喜色,
連連點頭:「兄長善心義舉,小弟多有不及。如此甚好!待此間事了,我便走一
趟平湖,打聽那虔春雷的來曆。」

  虔無咎聽李寒陽對亡父十分尊重,不覺一怔;片刻緩過氣來,仿佛不說點什
麽便矮了人一截,胸口悶悶的好不難受,沖朱五叫道:「我爹是大好人,才不是
壞人!」朱五滿面歉疚,垂首道:「是我不好。真對不住。」頓了一頓,又覺不
吐不快,嚅嗫道:「但他也是好人。扔你下來的那人才是真壞,是存心利用你的。」

  獨孤天威聽見,撫掌大笑:「這話說得真是太有道理。我們東海的小孩兒就
是聰明!哪像你們南陵小孩忒好騙,自己送上門去請拐子幫忙。」蒲寶小聲道:
「侯爺如此看得起小弟,小弟足感盛情。不過當着李大俠的面,咱們就不說「拐
子」二字啦,免得刺激了他,感謝感謝。」

  虔無咎畢竟年幼,受激不過,大聲道:「不是他扔我下來,是我咬他的手,
才掉下來的!」李寒陽目光如炬,适才台頂諸般動靜瞧得分明,卻想不透此舉何
意,忍不住又問一次:「你爲什麽咬他?萬一我沒接着你,你現在已然沒命啦。」

  男童咬了咬嘴唇,大聲道:「跟他一塊兒,丢我爹的臉!我爹雖輸給了你,
但他說他無愧于心,一點也不丢臉。你若被他威脅,做丢臉的事,連我爹的臉也
丢盡啦!這怎麽可以?」

  「你放心,他威脅不了我的。」李寒陽哈哈大笑,伸手撫他發頂,虔無咎沉
着臉退後幾步,仍是十足警戒。蒲寶心底一涼,暗忖:「完了完了,什麽南陵遊
俠、「義之血脈」,通通都是狗屁!世上哪有爲了别人不惜拼命的傻子?老子居
然信了這些鬼話!」料想李寒陽接了小屁孩便要反臉,也顧不得場面了,正尋思
脫身良策,卻聽李寒陽朗道:「然而難民盈野,将軍身爲朝廷之重臣、百姓之父
母,豈可推诿搪塞,任其自生自滅?若能爲這些無辜的百姓掙得一線生機,鼎天
鈞劍願代南陵,一戰鎮東将軍麾下高人!」

                ◇◇◇

  他媽的!什麽狗屁大俠?都是些愛搞事兒的王八龜蛋!

  任逐流忍不住低頭一啐,動動嘴皮子,終究沒罵出口;擡見一雙野獸似的赤
紅雙目,耿照雙拳捏得格格有聲,周身氣流擾動,駭人的氣勢似将成形,心頭凜
起:「這小子想硬闖!」喀喇幾聲脆響,耿照腳下地闆爆出一小蓬淡淡煙霭,結
實堅硬的烏檀木承受不住他身上散發的氣勁,如遭石磨壓碾,迸出無數細小木屑。

  金钏、銀雪感應殺氣,劍尖「嗡嗡」震顫,姊妹倆心念一同,并肩遮護着皇
後娘娘;任宜紫不禁變了臉色,悄悄向後挪退幾步,不敢相信這股驚人的威壓竟
是來自那個神憎鬼厭的鄉下土包子身上。

  (鍋底料都撈上桌了,這會兒是來真的麽?)

  「斷了你的傻念頭,給老子老老實實待着!」任逐流忍無可忍,反而仰頭大
笑,「铿!」一把擎出飛鳳;清亮的震響未落,人已和劍飙出,身裹劍芒、影中
挾劍,快到難辨其形,眨眼間一掠丈餘,到耿照身前三尺處突然頓住,衣袂須發
「潑啦!」一聲逆風激揚,刮展至極。

  衆人才覺他形影凝聚、似将看清之際,任逐流嘴角微揚,身形倏地一晃,劍
尖徑取耿照咽喉!

  這一剎那間的快慢轉換,便足以令對手拿捏失準,此即爲「瞬差」的巧妙之
處。但耿照垂眸低首,竟似假寐,摒棄耳目肌膚等感知,于劍氣成形、侵入臂圍
的瞬間反手一掠,「藏鋒」連刀帶鞘砸上飛鳳,劍刃微微一凝,時間仿佛爲之靜
止;緊接着,一股難以想象的巨力在刃上炸裂開來,任逐流還來不及圈轉長劍卸
去來勢,巨力已如潮浪穿透身體,扯得他向後滑開丈餘,靴跟在烏檀地闆上「嘶
——」拖出了兩道袅袅煙焦,背脊才重重撞上樓梯口的雕欄,「格」的一聲壓裂
了厚重的矩方木柱!

  ——好……好強大的内力!

  任逐流全身血騰如沸,這一擊的餘力猶如驚濤拍岸,反複不息,他背靠着彎
裂的木柱滑坐在地,拄着劍卻撐不起身子,一股異樣的腥甜湧出喉管,從嘴角漏
将出來,沿下颔脖頸緩緩流淌,染紅了胸口衣襟。

  任逐流玩世不恭,于識人上卻鮮少走眼,尤其是比武鬥劍的對手。以他的内
功修爲,按理不應受到如此重創,但就像他賴以成名的「瞬差」之術一樣,隻消
殺對方個措手不及,極些極微的差距,也能擴大成爲一場完美無瑕的漂亮全勝。

  癱坐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的金吾郎嘴角微顫,露出歪曲的笑意。若能任意
擡臂毋須倚劍,任逐流會沖少年豎起拇指,誠心誠意贊一句「幹得漂亮」,可惜
他被那一刀所挾帶的驚天之威震傷了五髒六腑,甚至來不及運功抵禦,傷勢非輕,
半點也開不得玩笑。

  更不妙的是耿照的眼神。

  少年典衛平舉長刀,維持迎敵的姿勢一動也不動,表情猙獰、身子微顫,眼
中布滿血絲,似是忍受着極大的痛苦,口中不住荷荷有聲,如傷獸般吐着粗氣,
豆大的汗水自額際點滴墜落,「滴答、滴答」地回蕩在閣樓裏。

  「娘的,明明是你打傷了老子,怎麽情況看起來比老子還不妙?他這是…
…走火入魔!不妙!」任逐流抹去唇邊膩滑,勉力提氣,叫道:「喂,耿小子
……咳咳咳!老子服氣啦,這道便讓與你走……喂!是這邊,你過來!」見耿照
掉頭往皇後那廂走去,隻恨自己再無餘力,鼓勁叫道:「保……保護娘娘!保護
娘娘!」

  他撞裂雕欄的聲響早已驚動樓下,内侍們喚來金吾衛士,隻是沒有娘娘或任
大人的命令,誰也不敢擅自登閣。此際一聽呼喊,連忙蜂擁而上,見流影城的耿
典衛手提長刀,一步一步向娘娘走去:「娘娘」赤着小腳雙手持劍,不住倒退,
身後兩名宮女也是長劍出鞘,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時之間搞不清楚狀況。

  任逐流喚的不是這幫手下,急得揮手:「都……都别妄動!别……别刺激他!」
探頭叫道:「阿紫!保護……保護你阿姊!金钏、銀雪!」

  任宜紫披着大紅鳳袍,被金吾衛士錯認是皇後,卻無法因此得到勇氣。

  她知道耿照武功高強,卻作夢也沒想到這鄉下土包子能夠一擊将叔叔打得嘔
血倒地,更想象不出那張濃眉大眼、實在說不上「俊俏」二字的鄉下人面孔,怎
能搖身一變,直如魔君附身,周身散發出強大而恐怖的氣場,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手裏抓着鋒銳無匹的同心劍卻無一絲象樣的接敵态勢,隻能不住倒退,顫聲道:
「你别……别過來!再要過來,我……我一劍刺死你!」肩後一頓,卻是碰上了
并肩而立的孿生姊妹花。

  金钏小巧的秀額上汗珠晶瑩,緊咬貝齒,一步也不肯退;另外一張一模一樣
的面孔上雖然十足倉,但銀雪從小被教育要絕對服從,不得相違,況且她一慌便
本能地跟随姊姊行動,居然也擺出防禦的架勢,比任宜紫要可靠得多。

  任宜紫背後撞了人,幾乎跌跤,目光不敢自眼前的狂人身上移開,遑論回頭,
突然陷入莫名的驚怖之中,舞劍尖叫道:「你走開、你走開!不……不要過來!
嗚嗚嗚嗚……别過來!」一劍紮上耿照胸膛,血花四濺,吓得她雙手放開,失足
坐倒。

  一陣異味飄散開來,帶着成堆微腐花果一般的腥甜馥烈,又有新剝毛皮似的
淡淡膻騷,在充斥着汗嗅與金鐵氣息的閣樓之中,聞起來格外觸動心弦,似乎有
種危險的野性。

  任宜紫雙手死按着揉绉的絲綢裙布,直到溫熱的液感浸透手掌,才發現自己
竟吓得失禁;一意識到這點,洶湧的尿意再也頓止不住,激射而出的尿水撞上堅
實的烏檀木地闆又猛然彈起,濺濕了緊實的雪股大腿,光滑如敷粉的肌膚挂不住
液珠,淅淅瀝瀝落了一地。

  雖然形勢緊繃,但水聲着實太響,靠得近的金吾衛士大多都聽得一清二楚,
更别提金銀雙姝,隻是誰也沒心思搭理她。任宜紫羞憤欲死,但釋放尿意的暢快
感卻令她忍不住發顫;她夾緊大腿屈起膝蓋,借着寬大的裙幅掩蓋,用力将汁水
噴射而出,羞恥與快美混合成了某種前所未有的奇異感受,少女禁不住一陣恍惚,
連方才逼近的持刀少年都暫時抛到了腦後。

  耿照胸口被利劍一刺,神識略複,視界裏但見滿滿的金戈鐵甲,一時不知身
在何處,依稀把握着幾個念頭:「我……我要下去。将軍……将軍需要我……比
鬥……勝利……」側首斜乜,樓梯口刀槍羅列,甲士擠得滿坑滿谷,哪有路走?

  不能……不能再等了。

  少年對自己說。他體内的野獸強大得似能掙脫一切牢籠,連胸膛和左肩汩汩
溢出的鮮血都無法帶走渾身盈滿的精力,「戰鬥」這個念頭仿佛爲他打開了一處
宣洩口,他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裏,到自己該去的地方——耿照突然發足狂奔。

  他跨腿揮臂的動作活像野獸,敏捷、利落、充滿破壞力,光是扯動的勁風便
将三尺外的孿生少女彈飛出去,所經之處桌椅掀倒,幾屏碎裂,所有人的驚呼、
喊叫……全被他遠遠抛在身後,少年飛身撲上露台,翻過金鳳高欄,縱身一躍而
下!

                ◇◇◇

  以棋局比喻的話,慕容手裏能用的棋子委實少得可憐。

  蒲寶毫無疑問是經過精心策劃,才使李寒陽成爲代表,諷刺的是:此刻慕容
柔手裏并沒有嶽宸風,縱使「勢均力敵」變成了「獅子搏兔」,他仍舊是一場也
不能輸。慕容柔不懂武藝,然而不懂武藝如他,也知李寒陽是非常可怕的對手,
眼下己方并無堪與匹敵之人。

  适君喻等已被巡檢營的弟兄搶回,李寒陽顯然手下留情,三人看來都不像受
到重創的模樣,隻是手足酸軟,無法再戰。「将軍!」适君喻掙紮起身,蒼白的
面上滿是愧色:「屬下無能,有負将軍之殷望!屬下……」

  「不怪你。」慕容柔擺了擺手。「李寒陽不是你們能應付的對手,你等須盡
快調養恢複,少時若生變故,攻防應對,切不能成爲我方負擔。這是軍令。」适
君喻聞言一凜,心知将軍所說至關重要,面對李寒陽已是一敗塗地,絕不能再拖
累将軍,更不多言,把握時間運功調息。

  慕容柔目光掃過餘人,見羅烨一聲不吭,微瞇着妍麗秀氣的細長鳳目一乜,
淡笑道:「你看起來挺能打,有無膽魄一戰鼎天劍主?」羅烨十指并攏貼緊大腿,
站得筆直,大聲應道:「回将軍的話,有!」

  身畔忽有一人搶道:「啓禀将軍,屬下願往!」卻是五絕莊的何患子。

  五絕莊此行四人中,隻剩他身上無傷。今日何患子亦是皂衣大氅、革鞲烏靴
的武人裝束,英氣逼人,神色、談吐雖然溫和,眸中卻隐含精芒,如輝似電,甚
是不凡。慕容柔早瞥見他神色不定,似正猶豫是否要上前請纓,争取表現的機會;
慕容故意跳過他征詢羅烨,果然引得他搶先自薦。

  适君喻本要凝神運功,一聽何患子開口,劍眉微蹙,低喝道:「胡鬧!你強
出頭什麽?沒見那厮之能,連我等亦不是對手麽?你若上場,連一招也受不住。
還不快快退下!」口吻雖急,任誰都聽得出其中的關懷愛護之意,并非是有意侮
慢。

  何患子從小聽慣了他的指揮安排,向來沒什麽主意,不料在這個節骨眼卻突
然生出反骨,也不知是什麽緣故,竟不加理會,徑對漆雕利仁道:「與你借刀,
行不?」漆雕咯咯笑道:「要殺人麽?好啊。」随手扯開「血滾珠」的系結,連
刀帶鞘扔了給他。

  李遠之阻之不及,氣得半死:「你……别添亂!」轉頭對何患子道:「老四,
這不是開玩笑的。那人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我三人合起來還不夠他一擊,
你聽老大的話,莫要逞強。」何患子低聲道:「我有分寸。」定了定神,轉身抱
拳:「屬下願爲将軍出戰!」

  「将軍!」适君喻幾乎要站起來,無奈體力未複,難以全功。

  慕容柔不理他二人争執,徑問羅烨:「你敢與李寒陽相鬥,爲何不請纓出馬?」

  「因爲屬下不會赢。」羅烨面無表情,抱拳躬身道:「将軍若不計輸赢結果,
屬下願拼死一鬥那李寒陽。」

  慕容柔轉頭望向沉默下來的五絕莊衆人。

  「這就是我的答案。」蒼白的鎮東将軍淡然道:「有勇氣很好,但此際我隻
需要勝利。這裏無一人能戰勝那李寒陽,代表須向外求。」衆人面面相觑。

  「将軍欲請何人?」适君喻終究忍不住,大膽開口。

  「任逐流。」慕容柔心中歎息的,面上卻不動聲色。「央土任家與我,眼下
在一條船上。要說在場有誰打心底希望我們能連赢三場的,也隻有央土任家了,
料想金吾郎會爲我奪下頭一勝。」正要派羅烨去傳口信,忽聽全場一片驚呼,一
人自高聳巍峨的鳳台頂端一躍而下,落地之時「轟」的一聲,雙足踏碎青石鋪磚,
蛛網般的裂痕自他腳下洞穿處一路向外擴延,不住迸出石屑粉灰,炒豆也似的劈
啪聲響此起彼落,猶如冰湖消融。那人從這麽高的建築物躍下,卻連絲毫卸去沖
擊力道的動作也無,就這麽從狼籍破碎的青磚之間起身,昂首咆哮,其聲震動山
頭,令人膽寒,竟是耿照!

  誰也料不到他會從鳳台一躍入場,連慕容柔都吃了一驚,銳利的目光掃過台
頂,瞥見披頭散發的任逐流探出半身眺下,嘴角猶帶血漬,心念電轉:「他竟打
傷了任逐流!」更無遲疑,起身舞袖:「李大俠!這便是本鎮指派的代表,欲領
教閣下高招,請!」對場中朗聲道:「耿典衛,此戰許勝不許敗,毋須顧忌,務
竟全功!」

  耿照顱内嗡嗡作響,便如萬針攢刺一般,視界裏溢滿血紅,朦胧間一把熟悉
的聲音鑽入耳中,仿佛突然抓住了方向,喃喃道:「許……許勝,不許敗。許勝
……不許敗……不許敗……不許敗!」蓦地仰天狂吼,掄起長刀撲向拄劍昂立的
李寒陽!

  「不好!」

  适君喻一見他沖上前,急得坐起身,不意牽動傷勢,眼前倏白,幾乎痛暈過
去。他于李寒陽手底吃了大虧,方知其能:适才三人合攻時,李寒陽連一招一式
都未使,便隻掄起門闆也似的巨劍鼎天鈞一掃,适君喻等還未沾着劍刃,已被勁
風掀飛;餘勁穿胸透背,閉鎖筋脈,至今仍未消褪——這是力量的差距。單純而
直接,不容讨價還價,正面沖撞無異是最愚蠢的舉動!

  耿照的速度快得肉眼難以捕捉,衆人但見袍角翻動,原地已然無人:「铿!」
一聲金鐵交鳴,一團烏影在空中翻滾轉動,一路拔高,猶如斷了線的紙鸢,至眼
前時才驚覺速度之快、旋勢之強,哪裏是什麽紙鸢?簡直就是挽索發射的炮石,
轟然撞上鳳台石階,撞得階角迸裂,石屑紛飛,這才像隻破爛布袋趴滾落地,一
動也不動。

  若非手裏兀自握着長刀,怕誰也認不出是耿照。

  便隻一擊,毫無懸念。甚至連耿照被擊飛的瞬間都無人看清,但聽刀劍聲铿
然,回神時耿照已被轟入蒼空,李寒陽的動作看似未變,隻能從對手彈飛的軌迹
判斷是他出的手。

  适君喻咬碎銀牙,不敢轉頭去面對慕容的神情。我們……都教将軍失望了,
無一例外。若……若我能多撐一下,若我不要那般沖動,若我能觀察李寒陽的武
功特性之後再出手……

  正當悔恨如蛇、細細齧咬着風雷别業之主的心,奇迹忽然發生。

  埋在殘磚碎瓦之間的身子動了動,「潑啦!」石屑松落,耿照拄着刀緩緩起
身,就在衆人還來不及驚呼的當兒,他竟又倏然失形,灰影掠出,最後一抹刀光
的餘映已至魁梧的初老遊俠身前——「铿」的一響,野獸般的少年再度彈飛,又
在鳳台階前撞出一枚圓坑,挾着簌簌散落的石屑粉塵摔趴在地,頭臉下漫出烏漬。
這下看台上的人們不由起身,其中當然包括始終跟在許缁衣身畔、心急如焚的染
紅霞,就連混在台下人群裏的風篁與韓雪色等都擠到了前頭,以備情況有變時能
即刻救援。

  李寒陽擁有在場諸人難以比拟的千鈞巨力,但出手極有分寸,等閑不輕易傷
人。耿照的危機來自他那盲目無智、如野獸本能般的攻擊,他使的力道越大,速
度越快,被彈飛的勢頭也越兇猛,光是肉身撞實青石階便能要了他的命。當他第
三度拄刀而起時,場内響起連片驚呼,連老于江湖的風篁亦不禁微微沁汗,手按
刀柄,心中暗自焦急:「耿兄弟,以小搏大,你得用用腦子,不是讓你用腦袋硬
磕刀劍啊!這般蠻幹,與自殺有什麽兩樣?」

  另一頭沐雲色、韓雪色等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韓雪色目光如炬,适才頭
一擊他沒能看清,第二下時心裏已有準備,除了李寒陽出手太快、難以悉辨,整
個過程竟窺得七八成,心知雙方實力差距太過懸殊,連賭一賭的價值也沒有,把
心一橫,低聲道:「老二,這樣下去不行。你想個法子制造些騷亂,我跟老四把
人弄走;再打将下去,耿兄弟必死無疑。」沐雲色劍眉緊鎖,點了點頭,目光不
敢稍離場中。

  「等等。」聶雨色雙臂環胸,下巴一擡。「你看他的眼睛。」

  韓雪色強自按捺性子端詳片刻,皺眉道:「我看不出異狀。有話直說。」

  聶雨色聳了聳肩。「他的眼神不太對勁,但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再等等,
那小子沒那麽容易死的。」

  韓雪色差點一巴掌便朝他的後腦勺搧落,連沐雲色都忍不住露出「你根本就
是在記仇」的表情。然而二少皆是思路敏捷之輩,旋即省悟,四目相交,心中俱
隻一念:「……奪舍大法!」

  三人交頭接耳時,場中又生變故。耿照雙目赤紅、荷荷喘息,任由血污披面,
渾不知疼痛似的,右臂一揮,甩脫刀鞘,「藏鋒」的長直薄刃在他手中嗡嗡顫響,
抖散一片青芒隐隐,如蛇信般吞吐不定。

  少年本是踉跄前行,恍如醉酒,誰知步子越邁越快,不知不覺又奔跑起來;
雙腿交錯之間,整個人突然騰空躍起,三度揮刀斬向李寒陽!

  這回所有人都看得分明,李寒陽一聲清嘯,單手拔起巨劍,攘臂而出,厚如
磚頭的劍身挾着駭人的勁風,呼嘯着卷向耿照!藏鋒的單薄與鼎天鈞劍的厚重對
比,荒謬得令人笑之不出,不自量力的少年與刀器仿佛下一霎眼就要被絞成血肉
破片、濺上青霄,多數人紛紛閉眼,不敢再看——鼎天鈞劍磕上藏鋒,發出鋼片
抽擊般的劈啪聲響,似有一團看不見的無形氣勁應聲迸碎,爆炸餘波之強,壓得
耿照雙腳難以離地,平平向後滑出三丈有餘,所經處石屑紛飛,地面的青石磚如
遭犁鏟,留下兩道筆直的瘡痍痕迹。

  李寒陽複将巨劍插回了地面,耿照這才止住退勢,依舊維持着橫刀當胸、屈
膝坐馬的姿勢,從嗡嗡震顫的刀臂之後擡起一張堅毅面孔,披血裂創的模樣雖然
狼狽,眼神卻已略見清澄,血絲略退,不再滿眼赤紅。

  「醒了?」李寒陽淡淡一笑,并未追擊。

  耿照索遍枯腸,最後的記憶片段仍停留在鳳台之上、與任逐流的言語僵持,
對于自己何以如此,又怎麽會和他交起手來,便如雲遮霧罩,一時難以廓清。

  但這些絲毫都不重要。他終于如願來到戰場,肩負起爲将軍——以及将軍的
理想藍圖——守護最後一道防線的責任。李寒陽是前所未見的可怕對手,但耿照
必須赢得此戰,别無其他。

  「嗯。」少年無話可說,隻點了點頭,權作回應,凝神思索着求勝之法。

  那樣的眼神李寒陽非常熟悉。他已在無數次的決鬥中面對過這樣的眼眸,無
論結果如何,每一雙都值得尊敬,隻能以專注虔誠的态度與全力施爲來回報,方
不緻亵渎了武者。

  「那麽,」遊俠握住劍柄,終于擺出應戰的姿态,帶着無畏而淡然的笑容。
「就來戰吧,請!」

  第百十二折鼎天劍脈,伐毛洗髓适才一輪交手,在滿場權貴看來,耿照進退
如獸,不惟快得肉眼難辨,連遭巨劍轟飛後、以背脊撞裂石階的強韌肉體也絲毫
不像是人,見他抖落煙塵、擎刀搦戰的氣勢,莫不倒抽一口涼氣,心想鎮東将軍
威震天下,果非幸緻!麾下區區一名少年,發起狂來竟也有鬼神之姿,暗自驚懼。

  但在風篁等高手眼中,耿照卻是以絕佳的身體條件,徑行無謂之耗損,前兩
次瘋獸般的奔擊,連李寒陽的衣角都未沾着,第三度交手時神智略複,藏鋒及時
圈轉,易攻爲守,反而擋住了鼎天劍主信手一擊。

  面對李寒陽這種級數的對手,至多隻有一次機會,贻誤戰機或判斷失準,下
場非死即傷。他三度擊退耿照,不僅是手下留情,更因倉促之間,不算是正式比
武,以其一貫的行事風格,面對毫無威脅的攻擊,随手揮開便是;若是較了真,
便如一劍掃平适君喻等小三絕,絕無反複施爲的必要。

  情況在他說完了「請」字後,倏然爲之一變。

  耿照受巨劍沖擊,脈内真氣如沸,似将破體。然而源源不絕的力量終究沒能
打破李寒陽的鐵壁防禦——雖然就形式而言更像攻擊——壓倒風篁、聶雨色,乃
至任逐流等高手的碧火真氣,令耿照無數次挫敗強敵、逆轉得勝的内家至高玄功,
在鼎天鈞劍之前變得不堪一擊,此刻他更需要冷靜沉着。

  好不容易收攝心神,強抑下體内狂躁的獸血,耿照勉力擡頭,不由得一悚。

  李寒陽依舊單手提劍,眉眼低垂,半人多高的千鈞巨劍在他手裏舉重若輕,
肩臂肌肉沒什麽明顯的變化。兩鬓夾霜的初老遊俠平舉大劍,劍尖直指,左臂橫
攔,掌心微張,勢如耙風梳雲;雙足足尖一朝前、一向側,後腳腳跟與前腳腳弓
相對,距離不過尺許,略呈丁字步。

  他這麽一站,頓如淵渟嶽立,傲岸挺拔,散發懾人氣勢。

  耿照于武學之理所知有限,卻有豐富的戰鬥經驗與野獸本能,看出丁字步不
利移動,直覺便要搶攻;蓦地李寒陽一擡眼,連成一線的劍尖與足尖自縱軸無限
延伸,劍形在耿照眼中變得極長極巨,倏忽穿過三丈的距離,快疾無聲地搠入少
年的胸膛——雖是幻象,鋼鐵貫穿身軀的感覺卻異常真實,耿照身子一晃,嘴角
溢紅,想起李寒陽與黑衣怪客在廿五間園外的對峙。當時雙方動也不動,但周遭
氣滞如凝,連呼吸也有些費力,看來非是高手對決威壓迫人這麽簡單,兩人必定
進行着一場肉眼難見、毫不亞于實劍铿擊的激烈交鋒。

  (他的眼光……也能殺人!)

  念頭閃過,耿照更不猶豫,忙一個空心筋鬥翻了開去,落地時瞥見李寒陽身
劍略轉,足尖與劍尖連成的軸線再次穿過他落腳的地面;目光稍與之一觸,胸口
又是一陣血沸,如遭巨劍擘開,劇痛直透脊骨。

  這回他總算會過意來:「翻騰的動作太大,不及移目!」腳步錯落,連變幾
個方位,使的卻是明棧雪所授的天羅香身法。他刻意回避李寒陽的視線,首眼藏
于袖臂之間,加上詭異莫測的「懸網遊牆」之術,翻攪的衣影間拖曳着一抹血目
異光,飄忽難定,說不出的陰森怕人。

  李寒陽暗贊:「應變快絕,的是人才!可惜滿眼紅躁,已呈走火入魔之象。」
巨劍一揮,大喝道:「妖邪異術,豈能勝正!」耿照被一喝回神,踉跄兩步,目
光對上南陵諸遊俠之首,瞬間仿佛有無數劍影飙來,封住了前後左右,巨劍幻象
三度貫體,喉頭驟甜,仰天噴出大口血箭!

  沐、聶二少不禁色變,沐雲色低喝:「耿兄弟!」排衆越前,正打算沖入場
中,李寒陽如電目光掃至,沐雲色頓覺周身空間俱被他的視線死鎖,更無一處可
供騰挪,無論從哪個方位躍出,都不免被巨劍斬落,滿腔急切突遭冷水澆熄,不
由退了一步,恰被二師兄按住肩膀。

  「瞧!」順着聶雨色尖削的下颔望去,對面人群裏也有一條身影停步,身上
灰撲撲的大氅逆風激揚,收勢不住,倒像他獨個兒與旁人吹着不同方向的怪風,
模樣十分滑稽,卻是風篁。

  「好厲害的「鼎天劍主」!」沐雲色一抹額汗,喃喃說道:「他隻用雙眼掃
了一圈,我卻仿佛被他手中之劍斬成兩段。這是……這是什麽武功?」

  聶雨色淡然道:「他的劍勢已然成形,有此能爲,半點也不奇怪。」

  沐雲色想起師父說過,劍練到了極處,精神、肉體會記住出劍的一瞬,即使
手中無劍,仍能以劍殺人。「從前有位将軍箭術通神,某日輕裝獨獵,及至黃昏,
見林間踞着一抹虎影,将軍凝神張弓,果然一箭射中了老虎,礙于天色漸晚,料
想虎屍不虞丢失,打算明日再喚人來擡取。」

  「然後呢?」當時最愛聽故事的小沐雲色仰着頭,一雙明亮的大眼閃閃放光。

  「第二天将軍複來,才發現昨日被羽箭洞穿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塊虎形大石。
他視石如虎,虎雖獰猛,卻不能抵擋鋒镝,是以能射;後來,無論将軍換過多少
石的大弓,都無法再将羽箭射入石中,是因爲他心裏想的是石頭。區區箭镞,又
豈能射穿堅石?」

  魏無音笑道:「本宮列位前賢裏,有高人極癡于劍,每天想着如何淬劍煉神,
有一天靈光乍現,悟出一記精妙劍式,狂喜之下一劍挺出,洞穿敵人胸腹,如熱
刀插牛油,直沒至柄,手感無比滑順。

  「待回神時,哪裏有什麽生死決鬥?原來他正在山門外掃地,邊掃邊想入了
神,手中劍不過是柄掃帚,被一劍穿心的敵人,卻是山門前的青石柱。」沐雲色
這才知龍庭山下的兩根山門石柱之一,何以留着一枚銅錢大小的通心孔眼。

  尋常人不知所以然,以爲「精誠所至,金石爲開」,實則是極高明的武學境
界,并非巧合。「當你揮劍千百萬次、悟得通明劍心時,身子将記住出劍的感覺,
即使拿的不是劍,運勁、出招,甚至心境卻與拿劍時渾無區别,便是區區一根蘆
葦,也能使出長劍之利。」師父如是說,距那個射虎将軍的故事,倏忽又過幾年。

  少年時期的沐雲色十分叛逆,自不能滿足于這種答案。

  「這不是騙自己麽?騙自己是把劍,居然就真成了劍。」

  「最難的不是這個。騙自己容易,難的,是騙蘆葦它是一柄劍。」

  看着愛徒瞠目結舌的傻樣子,魏無音撫須大笑。

  「連無知無識的蘆葦都能讓你騙了,何況是人?」

  ——這就是「劍勢」!

  難怪師父和大師兄都說境界最難。沐雲色闖蕩江湖至今,武功、識見已不同
少年時,于「欺騙自己」的部分頗有體會,時時鍛煉不敢松懈,但師父說的「欺
騙外物」卻沒這麽簡單,遑論是活生生的敵人。

  直到方才李寒陽那實劍般的一瞥。

  沐雲色心中微動,似乎觸及「劍勢」的雲中真形,昔日混沌不明的思路忽露
一絲曙光。劍勢非是隔空傷敵、如巫法咒術般的詭秘方伎,無論何等高手,都不
能将内力化爲有形有質的實體,倏忽擊中數丈、乃至十數丈外的對手。使李寒陽
的目光具備殺傷力的,恰恰是被攻擊的對象自身。

  就像往水裏丢石頭,水面必然泛起漣漪;習武之人熟練招式,勤于拆解,甚
至練到相機感應的高明境界,以求後發先至,緻勝克敵。

  然李寒陽雙目所視,形同以懾人的氣機遙遙籠罩,雖隻一瞥,其中卻蘊含無
數攻守對應,對武者來說,宛若對奕時甫一開局、便有十數着棋路紛至沓來,步
步進逼,環環相扣。心志稍弱之人,神智頓爲之一攫,于想象中被巨劍直貫橫斬,
一霎數式,若受創的幻覺來得太快太急,身子不辨真僞,生出遭受劍創的真實反
應,未戰便已先敗了。

  反之,若是身無武功的尋常百姓,這「拔劍無罅」的心境自不能再生出化虛
爲實的效果,但以其威懾,卻能激發普通人的恐懼本能,内火攻心,受害興許還
在武者之上,一般的不能抵擋。

  光是想通這點,已令沐雲色受用無窮。聶雨色見他神情一霎數變,嘴角微揚,
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白了麽?離開這鬼地方之後,趕緊找個清靜處閉關,若能
化入所學,他朝提升境界,一日千裏,亦非不可能之事。」

  沐雲色心下雪亮:「原來師兄早已悟出劍勢的奧秘!」想起當日師兄弟五人
一起聽故事,感傷之餘,不禁又是敬佩,又有些慚愧。聶雨色捕捉他面上的細微
變化,聳肩道:「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我好歹是你師兄,領
先少許也不過份罷?」

  韓雪色的動作隻比他二人稍慢些,好不容易也擠至前緣,恰好聽見後半截,
似對劍勢的精義亦不陌生,表情毫無意外,蹙眉道:「誰有閑心論劍!耿兄弟都
吐血了,早晚要出人命。」聶雨色沒好氣道:「宮主……我是說公子如此神勇,
要不去搧那個姓李的幾耳光,教他出手有些分寸?」

  沐雲色急道:「縱使劍勢厲害,也顧不得啦!再拖下去,耿兄弟早晚——」
忽然閉口,瞠圓了一雙疏朗星目,眸中熠熠發光,似是發現什麽蹊跷。

  聶雨色環抱雙臂,嘴角抿着一抹冷笑。

  「李寒陽用劍勢阻了你,阻了對面的風大頭,你們倆有口噴鮮血麽?耿家小
子的内力強得邪門,比我們仨加起來都厲害,除非李寒陽偷偷攢了飛刀射他,要
不相隔三丈有餘,哪門子屁内功構得着?他噴得忒來勁兒!」

  「師兄的意思是——」

  「這決計不是因爲李寒陽。」聶雨色微瞇雙眼,目光重新投入場中。

  「讓他嘔血的,是他自己。」

                ◇◇◇

  耿照抹去颔下血漬,拄刀奮起,迎上李寒陽雙目的瞬息間,那千刀萬剮般的
異感又再度攫取了他,一霎眼仿佛有十數個李寒陽同時出招,幽影般的巨劍幻象
呼嘯着橫劈直斬,掃過身子的同時也攪亂了脈中血氣,比疼痛更難當的是内息澎
湃如潮、隻差些許便要漫溢而出的悚栗感。

  那是種難以言喻的誘惑。

  ——需要力量麽?那就再瘋狂一些!

  ——理智幫了你什麽?

  ——碧火神功、薜荔鬼手、藏鋒……不是都沒用了麽?

  ——放任自己。不要堅持……

  他依稀聽見心底有個聲音如是說,恍如風火連環塢當夜,帶着舐爪涎笑的獸
獰。

  耿照并不知道這就是武學中的「心魔」。面臨碧火神功的初障時,是明姑娘
以自身絕強的内力修爲,助他收攝心神,一舉通過了易經拓脈的初關二關;其他
武人在面對心魔時,種種天魔亂舞、神爲之奪的怪異情境,少年幸運地未曾親曆。

  然而此際已無明棧雪,則又是最大的不幸。

  兩人分道揚镳之後,耿照曆有奇遇:吸收化骊珠,受骊珠奇力硬拓經脈,功
力更上層樓;得符赤錦豐厚的先天元陰滋補,再奪弦子寶貴的處女紅丸,帝窟純
血對男子功力裨益之甚,在他身上完全得到證明……這都是明姑娘始未料及之事。
再加上從媚兒處汲取來的役鬼令功力,換作旁人,早已承受不住暴增的内息,落
得爆血身亡。

  但耿照的身體經碧火神功初鍛,遠較常人堅韌,兼受化骊珠神奇的調節之力,
一旦感應内息過于澎湃,便強将力量吸納一空,以免「容器」難以承載、徑行爆
碎,危及自身。

  如此反複幾次,耿照功力不斷攀升,至此體内如岩漿熔煉,過于精純的碧火
真氣穿透經脈壁膈,半液半凝,介于形質有無之間,将血、骨、肉、皮等俱都混
于一元,幾乎無分彼此,其真力運導之強,已臻一流高手之境,故能硬撼李寒陽
數劍而不敗。

  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同樣因爲真力的急遽增幅,面對李寒陽的「拔劍無
罅」時,身體的反應也格外激烈。沐雲色、風篁等感應劍勢,不過是凜然頓止,
耿照體内的真力巨浪卻與之劇烈共鳴,血骨皮肉應勢一晃,立遭重創。

  失控的碧火真氣就像巨大的漩渦,不斷将他向下拉扯;漩渦中心有着難以想
象的駭人力量,正是耿照此刻迫切需要的。隻要松手,讓力量吞噬自己就好…
…惡魔般的誘人耳語在腦海回蕩着,耿照卻本能地感應危機,苦苦維系最後一絲
清明,不願輕易屈服——但這比想象中更難。

  耿照雙手握刀,奇堅奇韌的「藏鋒」在繃滿蚯蚓般的駭人青筋、肌膚表面脹
得赤紅的掌中嗡嗡震顫,仿佛周身刮着誰也感覺不到的飓風;他咬牙迎視李寒陽
迫人的目光,倔強不肯認輸,顫抖的身軀半蹲半跨、放得極低,重心移後,像是
被一根看不見的繩索縛緊了往前拖,又像手裏正抓着一頭嚣獰惡獸,下一瞬便要
握持不住,失控沖出……

  少年發出痛苦的呻吟,就這樣被「拖」着挪前兩步,刻軌似的履迹下竄起絲
絲煙焦。

  風篁目光如炬,瞥見那兩道短短的拖印裏閃着金芒,沙礫被絕強的内力挾着
沸滾火勁壓碾,交融産生粒狀結晶,據說隻在北域絕境炎山方能見得,不禁駭然:
「恩師說内功練到了極處,熔石煉金不過閑事耳!耿兄弟内力雖高,這……這卻
是如何能夠?」遙見對面人群之中有三張熟悉的面孔,沐、韓神情凝重,聶雨色
卻是雙眼放光;兩人視線偶然交會,蒼白的黑衣小個子才稍稍收斂,沖風篁一搖
頭,示意不可妄動。

  媚兒初見耿照下場,心中得意冷笑:「還不逮着你!」及至耿照嘔血,再也
坐不住,千方百計甩掉無頭蒼蠅般的金甲衛,好不容易搶近圍欄,忽見「小和尚」
雙目血紅,恍若風火連環塢被離垢附身的模樣,當夜火海燎天的恐怖記憶重又複
蘇,深怕他突然歪頸垂首,變得傀儡也似,一腳高一腳低的走起了僵屍步;回過
神來,發現自己竟後退了些個。

  由于耿照的樣子委實太過詭異,看台頂端的蒲寶與獨孤天威一時忘了插科打
诨,各自探首手握雕欄,看得目不轉睛。蒲寶揪着濕透的巾子頻頻拭額,嘴裏不
住咕哝:「打不赢認輸便了,犯得着撞邪麽?」

  蓦地耿照身子一顫,仰頭「吼——」嘶聲狂嚎,地面爲之震動,又向前踏出
兩步!

  在場具一定根柢的人已約略看出:他苦苦對抗的并非是手持巨劍的李寒陽,
而是某個即将撕裂肉身、從中呼号而出的猙獰異物;每邁前一步,就代表典衛大
人的神智清明又有塊地失守,距離惡魔掙出牢籠的時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叔叔!」鳳台之上,阿妍難掩深憂,回首道:「耿典衛這是……是施展武
藝的緣故麽?他的樣子好奇怪。」任逐流服了禦醫煉制的内傷藥,情況大見好轉,
卻裝着凝神運功的模樣盤膝而坐,竟來個相應不理。

  阿妍連問幾回,怕驚擾了叔叔調息,正要放棄,忽聽一把動聽的嗓音道:
「依我看他是走火入魔啦,不用等李寒陽出手,便能送了性命。活該!」尖翹高
挺的瓊鼻裏逸出幾聲嬌膩輕哼,說不出的幸災樂禍,卻是任宜紫。

  「你——!」任逐流氣得胡子都翹起來,猛然睜眼,見阿妍柳眉緊鎖,一雙
姣美杏眸投來,心知閃避不得,起身拱手:「回娘娘,我瞧耿家小子雙目赤紅,
渾身内力如脫缰野馬,易放難收,的确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阿妍不通武藝,蹙眉道:「走火入魔……會怎樣?」

  任宜紫搶白道:「也沒怎樣,輕則全身癱癰,重則死路一條。李寒陽光站着
也不出手,約莫是在等他自個兒完蛋。」任逐流面色鐵青,心裏直将水月停軒罵
上了天:好你個假尼姑杜妝憐淨拿錢不幹事,怎麽教的小孩兒?居然能這麽不長
心眼!

  阿妍嬌容一肅,沉聲道:「傳旨,不許再打啦。讓慕容将軍換個人上場。」

  任逐流本欲再辯,想起這寶貝大侄女從小就是死心眼,認了的道理就沒變過
的,心知多言無異,披着外衫拄飛鳳劍行至台前,提氣大喝道:「慕容柔!娘娘
有旨,這場不許打啦。不如罷手,你再換個人來罷。」

  慕容柔拱手道:「臣遵旨。那麽這場,便算南陵小乘輸了,下一位該是央土
大乘的代表罷?」蒲寶「噗哧」一聲猛然轉頭,笑得怒眉騰騰:「慕容将軍哪隻
眼睛看到南陵輸了?本鎮倒要請教。」

  慕容柔怡然道:「論武功,李大俠威震天下,成名既久;論資曆輩份,李大
俠高出耿典衛一輩不止,身爲南陵遊俠魁首,地位等同國主,兩人交戰,本有以
大欺小之嫌。如今既未戰出結果,那就是平手了,持平而論,該是小輩勝出。」

  持你媽的平!蒲寶低啐一口,沉着臉道:「他倆也就比劃了幾下,粥都還沒
煲熱呢,這能叫平手?慕容将軍,要不打也可以,這場無論如何我吞不下來,大
夥兒看着辦。」

  慕容柔不置可否,朝鳳台拱手。「雙方戰将無損,若無結果,何以止戰?誰
勝誰負,還請任大人做個公裁。」蒲寶腆着肚子一徑冷笑,毫無退讓之意。任逐
流拄劍回頭,帷幕中但見阿妍無言,隻餘滿目心憂。

  對于外界的種種變化,耿照毫無所覺。

  他的心識被封閉在沸如熔漿的身軀裏,連感官知覺都無法稍稍運作。隻有一
件事是可以确定的:若繼續放任真氣交融下去,當血、骨、筋脈等真正混于一元
時,也将同時失形崩潰——耿照抓着最後一絲危機本能不放,不敢讓自己順從渴
望,被那股無比強大的力量漩渦吞噬,直到一個既熟悉又遙遠的聲音穿入顱底。
聲音仿佛觸動他心底絲絲弦細,過了很久,耿照才依稀辨出是思念、迷惘、憂傷,
以及其他諸多莫可名狀。

  情感凝聚,意識旋即複蘇成形。還來不及辨别關于「聲音」的種種,其内容
已自生意義,一股腦兒鑽進識海:「一念不生,萬物俱寂……百神存想,忽然忘
身……」

  若身處尋常,耿照該能立即發現這串心訣與碧火神功之間的關連,但此際他
無暇分神,自然而然順應口訣,慢慢收攝心神,重新将腦識凝聚起來,試圖延伸
至四肢百骸,一一讓失控奔流的碧火真氣重回正軌。

  隻可惜他體内諸元早已「熔」成一片,筋骨皮肉雖不是真被烈火熬煉成一團,
但質地奇密的碧火真氣不斷增幅壓擠,早已超越内功玄理所能節制。

  這些進一步被凝煉的真氣粒子穿透經脈内膈,「漫」入四肢百骸,不惟血中
有、毛發肌肉中有,連骨髓深處亦被浸透,可說是無所不在。要将真氣重新導回
筋脈中,那也得有「脈」才行;對精煉過頭的碧火真氣來說,耿照體内已無筋脈
骨骼的區别,四處通行無阻,如何才能收束?

  心念一動,腦中異聲詫道:「不好!短短月餘,怎能進境如斯?三關「卻食」、
四關「吞炁」的心訣都已無用……再試試「伐毛」與「去形」兩關。」又說了大
串口訣。

  耿照依言而動,收效仍極其有限,真氣兀自在體内肆虐,捭阖縱橫,如入無
人之境。首關「易經」、二關「拓脈」的口訣他當日在大佛腹中已背得爛熟,佐
以明師悉心指點,體悟甚深;但開拓筋脈以多納内息的法門,此際卻無用武之地。

  三關四關的「卻食吞炁」教人如何轉外預爲内息,充實新拓之筋脈,大幅提
升内元運轉之能,進一步透析其質,爲進階預作準備;及至五六關「伐毛去形」,
則将内息駁雜處以極火煉化,易質錘煉,始成精粹。但耿照的情形已逾兩訣之範
疇,毋須多費力氣,體内諸元便将混于一同,早已臻至「伐毛去形」之境。他在
行功的過程中,逐漸了解身體究竟發生何種變化,卻無助于眼前的困難。

  「聽好了,」聲音的主人不改其優雅從容,曼聲道:「七關「洗髓」突破後,
能助你還固内息,避免諸元融崩,再借八關「返骨」重塑體内經脈,由此脫胎換
骨。然而這兩關隻能意會,不可言傳,且男女有别,我幫不上忙。」說着幽幽歎
了口氣,其中情思滿溢,透出一絲淡淡愁緒,借由心海投來,格外玲珑剔瑩。

  耿照的心版仿佛被水精般的愁思映亮,蓦地顫騰了起來,前事如影一一閃現,
終于認出這聲音是誰,脫口喚道:「明姑娘!」

  意識歸位,耿照驟爾回神,但覺場中煙塵飙卷、飕飕有聲,體内仍舊是真力
翻騰行将失控,适才一切如夢似幻,不知确有其事,抑或神醉夢迷,擡眼赫見李
寒陽已不在原處;眼前風沙漫至,魁梧的漢子挾着巨劍,倏忽斬塵而出!

  誰也料不到居然是堂堂「鼎天劍主」先出了手。

  鼎天鈞劍掄掃而來,其勢之沉已不容閃避,耿照忙以藏鋒一格,不偏不倚擊
中劍脊棱部,刀劍上兩股巨力撞擊,變故又生。碧火真氣本就緻密,再經耿照體
内反複錘煉,凝縮已極,别派内家真炁與之相較,直如竹篩漁網,連李寒陽的陽
剛内力亦難抵擋,碧火真氣透隙而入,兩勁照面對穿,視彼此如無物!

  鼎天劍主出于鳳翼山,一身根柢來自中行氏聞名天下的絕學《三省功》,自
非凡夫可比。

  這套傳自武儒南宗的内功心法,以「易學難精」著稱,要練到能發勁運氣、
應用于拳劍,最少要耗費十到十五年的辰光,見效極慢,頭三年若有荒廢逾半旬
者,便要從頭來過;每日晨昏練功三度,極盡辛苦。中行子弟背地裏都管叫「汗
磨子」,戲稱家中三品以上的高手爲「血磨子」,意指此功如非磨得鮮血淋漓,
等閑難有成就。

  《三省功》大成後,出手亦十分樸實,并無顯著特征,所長不過「雄渾」二
字,乃是最純粹的力量。

  碧火真氣穿透三省功勁,孰料劍臂間不過七尺的距離,卻仿佛有千裏之長,
其間布勁如壘石堅城,層層相因,越接近軀幹,其緻密與碧火神功越相仿佛,刀
勁縱使無物可阻,但孤軍長驅、深入敵境,終究難抵鬥樞。果然李寒陽昂然不動,
生受了這一記,恍若無覺。

  耿照的狀況卻極不妙。爲接此劍,再無餘力壓制失控的真氣,揮刀的同時内
息鼓蕩而出,若非如潮劍勁随即貫穿身軀、抑住了真氣的爆沖,這下五髒六腑便
要被自己的内力所「熔」,死得既荒謬又滑稽。

  耿照靈機一動,搶先出刀,果然李寒陽揮劍斬至,「铿!」一聲刀劍互斫,
勁力對穿,宏大的劍勁貫體,雖極爲難受,體内真氣卻大受抑制。耿照的假想得
證,遂放開手來一輪猛砍,将新力以斬擊釋出,再借李寒陽的劍勁抑制增生,以
争取應對的時間。

  碧火神功的心魔關極其兇險,他初關二關得明棧雪之助,突破得太過輕巧,
代價便是疏于掌握自身進境。短時間内功力突飛猛進,絕非好事,就像劍胚淬火,
能使劍質益發堅硬,也可能留下傷口,甚至彎曲斷裂。

  「易經拓脈」、「卻食吞炁」、「伐毛去形」等口訣散見于《火碧丹絕》之
中,很難判斷是明棧雪以傳音入密之法面授機宜,抑或隻是失神間靈光不眛,忽
然湧現。而眼下最關鍵的「洗髓返骨」功訣悉數空白,似又落實了想象一說。

  (再這樣下去,我的身體會被碧火功硬生生熔掉!)

  「等一下!」劍胎淬火的比喻觸動心緒,「熔」字掠過心版的瞬間,耿照忽
然想到:「我現在的身體,豈非就像一座烹煉鐵水的熔爐?不……根本就是!」

  須知熔爐與冶鋼用的炒鋼爐、鑄造刀劍的鼓風爐不同,乃沿山坡以磚材砌成
的高爐,又稱「蒸礦爐」,高逾丈半,内壁敷以黏土,用來将鐵礦砂熔煉成鐵水,
制成生鐵。

  熔爐一旦點火,便不能輕易停止運行,否則驟然降溫,将使爐體受到極嚴重
的損傷,與耿照此刻的情況不謀而合。一味走抑制内息的路子,無異于熔爐熄火,
就算免去爐身熔融之危,也将留下難補的龜裂破損;經脈若此,一輩子就是廢人
了。

  (該怎麽辦?還能……還能怎辦?)

  鑄煉房出身的務實性格,以及從小受七叔嚴格訓練、大小環節都能一手包辦
的經曆,終于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熔爐之喻給了耿照打破困局的靈感,他借由刀劍交擊散去過多的内息增生,
用硬擠出來的一絲靈台清明,觀視體内諸元;雖隻短短一霎,在「入虛靜」的通
明法門之下,虛識中的一剎那被無限延長,連帶将他經曆過的鑄煉體驗、學武進
程悉數提取出來,一幅幅圖像般懸在空中,用來參照鑽研,以求突破。

  心識一霎萬千,如電如霧,常人可感者,百千中未有一二。每個掠過腦海的
絕妙靈感,其實都不是天外飛來,而是得自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無數感官知覺
的零星碎片在心海中激蕩撞擊、交融消抵,磨去每一分多餘無謂後,所得到的燦
爛結晶。

  隻是旁人于無意之間偶得,耿照卻可利用奪舍大法的「入虛靜」功夫爲之。

  他浮在布滿影像的虛空裏,不住翻動記憶,來回于每個七叔或明姑娘爲他詳
細開解的當下,也不知過了多久,原本淩亂的線頭相互爬網連結,去蕪存菁,最
終停在那句不知是假是真的「重塑體内經脈,脫胎換骨」上;撞擊的火花消逝後,
留下一個絕妙的點子。

  ——沒有經脈能容納精煉的碧火真氣怎辦?

  那就造一副全新的、量身訂做的強韌經脈!

  心魔障可視爲内功練到一定程度後,必須加以突破的瓶頸。碧火神功的初關,
即爲「易經拓脈」——爲使短時間内練得的大量内息能更有效率地被運用,須将
納氣的諸脈予以拓展。突破了這個瓶頸,氣血的運行将不同于未習武的普通人,
即使擱下拳腳刀劍的鍛煉,内功也無倒退之虞。

  拓脈的過程不惟痛苦,風險亦高,稍有不慎,便是筋脈毀損、元功盡廢的下
場。上乘内功殊途同歸,目的不外乎源源不絕的内息,以及更有效率的運用,此
非碧火神功獨有,各派對「易其經脈」皆有不同的見解,甚至以此做爲層境區分,
也有爲求精進,一再挑戰易經拓脈的絕高風險的。

  但碧火神功卻不走這個路子,易經拓脈隻做一次,用以奠基武骨,接下來的
三、四關「卻食吞炁」并無如此劇變,看似借由外在幹預、大量鍛煉内息,以充
實丹田的單純過程,背後卻蘊含了極爲重要的目的,即是「促使修習之人了解内
息的本質」,爲迎接三關心魔預作準備。

  到了「伐毛去形」的階段,内息被錘煉得更加緻密,不受固有經脈限制,用
以散入血、肌、皮、骨等周身各處,由真氣統合諸元,達到極高的傳導效能。到
了這個境界,同樣隻出一成功力,碧火真氣不但威力更強,收發的效率也更快,
徹底拉開與其他修習法門之間的距離,「内家玄功天下第一」的名頭,至此方能
無争。

  但這仍舊不是碧火神功的真正目的。

  經脈本無形質,剖開皮肉亦不可見,唯氣血可感。一旦能以真氣統合體内諸
元,無形無質的經脈與有形有質的人身肉軀,可透過真氣産生連結,「複位經脈」
将不再是遙不可及的虛妄之說;須經數度易經拓脈才能擁有的絕頂武骨,自此有
機會一蹴而成,故稱「洗髓返骨」。

  此關看似簡單,兇險也不及前七關心魔,單論承受的痛苦,更比不上易經拓
脈的煎熬,然而曆來修習神功者,有的在突破七關心魔後,須待十數乃至數十年
之久,才能挑戰八關,也有終生未曾輕叩此關之人,蓋因「返骨」最難的不在功
力修爲,而是眼界。

  取得「複位經脈」的資格,卻未必能擁有理想的藍圖擘劃。

  如非耗費數十年時光鑽研、會過當世無數高手,身經百戰,累積了足夠的眼
界識見,豈知天下無敵的絕頂武骨,究竟該是何等模樣!

  但耿照别無選擇。碧火神功的速成已駭人聽聞,但自有此神功以來,遍數曆
來修者,卻無一能有奇遇如他,内息如斯猛進,等同自戕,即使僥幸存活,也将
造成不可磨滅的傷害。「複位經脈」已是萬不得已的唯一法門!

  此時此刻,耿照意外地與創制這門神功的前輩高人思路相叠,俱都想到了一
處。

  于是精于鍛造的少年學徒,把身體當成了他最熟悉的鑄煉房,以沸滾如熾的
五髒六腑爲洪爐,橫沖直撞的碧火真氣爲材料;以神爲錘,以精、氣爲砧,試圖
将交融一片的體内諸元一一還原。

  每錘落下,便有一束兇暴的真氣嚎叫扭動,掙紮着改變形狀,原本體内的一
片混沌,漸漸被還固成形,仿佛将鐵汁凝結成生鐵、再将鐵片鍛打成鋼一樣。耿
照驚喜地發現:被錘煉成形的内息,似乎也同時失去了内息的質性,變成更精粹、
也更強大的經脈雛形,将四散的内息圈系導引,體内的力量運行正在回複某種規
律,雖然離自由運使仍十分遙遠。

  内息被接連鍛化,加速了彼此間的消長,耿照正要更進一步,着手複位影響
武學至巨的奇經八脈,才發現并無藍本可供參照。按原有的經脈重塑毫無意義:
眼下爆沖的真氣雖被鍛化,若維持舊制不變,待内息溢滿,難不成還要再「洗髓
返骨」一回?就算身體受得了折騰,他也受不了。

  (新的經脈……該是什麽模樣?)

  一股強大的異種真氣透體而過,陽剛純正、威力無匹,耿照體内的真氣爆沖
漸受控制,這下不再連結諸元随之擺蕩,更能領略其威。

  ——李寒陽!

  耿照回過神,眼前魁梧的漢子揮動大劍,再度與藏鋒交擊,劍勁沿刀回溯,
穿透布滿碧火真氣的軀體。在「卻食吞炁」的心訣感知之下,驚覺這一劍布滿太
陽寒水之氣,起自足太陽膀胱、手太陽小腸兩經,勁發督脈,丙火化氣于壬水,
以太陽之氣兼統水火,故剛而不折。

  (就是這個!)

  明知不敵,耿照卻硬着頭皮舉刀,「铿!」被轟退了幾步,瞬間攫取了李寒
陽的督脈導行之法,連足太陽膀胱、手太陽小腸兩經亦有所得,若能透析,當盡
得太陽寒水勁力的奧妙。

  李寒陽一劍将他揮開,也不進逼,回頭笑道:「看好了,這路《六極劍法》
你虔家亦有修習。你父親教過你口訣沒有?」卻是對虔無咎說的。虔無咎一見他
出劍,兩隻清澈的大眼睛睜得爍亮,怕被他小瞧了,不免有辱亡父英名,沉着小
臉大聲道:「教過!」

  李寒陽點頭,見耿照立穩腳跟、調勻呼吸,才又遞招将他擊退,道:「《六
極劍法》以招式論,不算上乘劍術,卻是影響武儒南宗最深的一門劍藝,關鍵在
「六極」二字作何解釋。

  「在中行氏本家,六極兩字作「六合」解,意指天地四方,兼容并蓄。我繼
承鼎天鈞劍後,受先師教導,以精、氣、神内三合及手、眼、身外三合爲六合,
又與本家六合相異。你虔家補劍齋如何解這兩字?」巨劍揮灑,随手接了耿照兩
刀,震得他踉跄倒退。

  看台之上,邵鹹尊與邵蘭生交換眼色,暗忖:「果然是平湖補劍齋!」

  鳳翼山中行氏負有守護「天下刀筆令」的使命,嚴禁子弟闖蕩江湖,若有分
家,須放棄「中行」之姓。這些分家在南方各地落腳,百餘年來亦闖出名号,其
中以悅南左氏、鳳東佑氏、雲山後氏、平湖虔氏四支最盛。

  号稱「天下劍藏」、包羅萬有的《中行九疇》,無疑是中行家最負盛名的武
學,但精研劍術的行家都知道:要把中行氏乃至武儒南宗的劍法研究透徹,《六
極劍法》才是最關鍵處。這部由昔日滄海儒宗傳落的劍譜不過薄薄一冊,但對心
訣中「六極」的不同理解,卻造成中行氏本家與四大分家的劍路分歧,從而迸出
無數火花。

  虔無咎不願教他看扁,大聲道:「我爹說補劍齋的武功,首重「醫劍同流」!
六極當作「六氣」解,是爲陰、陽、風、雨、晦、明。」

  李寒陽頻頻點頭,露出滿意之色。

  「一樣的招式,心訣不同,威力也不相同。你看仔細了。」拉開架勢,截、
抽、洗、帶,壓、棚、點、攪……鼎天鈞運使自如,勝似三尺青鋒,将六極劍之
高低、斜正、曲直、左右、進退、伸縮等諸法一一示演,無視全場幾千隻眼睛,
不惟那份舉重若輕的從容,磊落處亦令人心折。

  六極劍法的圖譜于武儒宗脈流傳甚廣,非是什麽秘而不宣的絕學,但凡精研
劍論之人,案頭沒有不放一本《滄南六極圖錄通說》的。但自鼎天劍主手裏一招
一式施展出來,兼白心法劍訣,那就不同了。在場如許缁衣、邵鹹尊等正道首腦
紛紛轉頭,以免「窺人傳藝」的嫌疑,連門人亦不許觀視。

  蕭谏紙是儒脈出身,埋皇劍冢更是持天下劍學之鈞樞,望重武林,老台丞甚
至親撰過一部《六極劍考》,與同樣博采百家、人稱「白發劍讀」的鳳東佑氏長
老佑雲關見解相左,兩人爲此魚雁往返,着實打過一場激烈的筆戰;然而此際仍
須避嫌,索性閉目垂首,似是入定,一旁不通劍術的談劍笏也沒敢多瞧。

  起初隻有蒲寶、獨孤天威二人肆無忌憚,或鼓掌叫好,或啧啧搖頭,評論這
招不夠飄逸、那式太過坑爹,如觀鬥雞競狗;末了連蒲寶也笑不出,餘下獨孤天
威一個,這參軍戲自然演不下去。

  原來李寒陽自初式「皇建有極」起手,依序演至第三十六式「定命靡常」,
爲使無咎看得分明,不僅動作緩慢,劍上也無甚勁力,其間遇耿照複來,便信手
以當式擊退。

  攻的人固然漫不經心,似是站久了身子難受,才對砍一下舒坦舒坦;擋的人
更是虛應故事,專心演招講武,直忘了正在決鬥。蒲寶目瞪口呆,半晌才低啐一
口,想起李寒陽是南陵代表,還怕被人瞧見,小聲咕哝:「你奶奶的!這到底又
怎麽了?剛才不還打得直脖子吊眼,一副撞邪德行?早知打成這樣,不如挂上
「中場休息」的牌子,大夥兒輪流上茅房。」

  場中耿照倒是一頭大汗,濕透重衫,眼中赤紅漸漸消淡,蓦地擡頭一喝,猱
身撲上。

  李寒陽還了一劍,似有所感,軒起劍眉對無咎道:「适才是本家所傳的六極
劍套路,現下你看我的。」臂肌一鼓,跨步旋身,貼額如持香的巨劍劃了個大圓,
「呼」的一聲掄掃而出,刃上如挾風雷,厚如磚頭的長直劍身似被揮出了一抹月
弧!

  同樣一式「皇建有極」,再無半分儒風,李寒陽人劍合一,以全身的力量旋
開巨刃,觀者無不色變!

  「這才象話嘛!」蒲寶雙掌一擊,不禁眉飛色舞。

  而面對鼎天鈞劍的驚人聲勢,耿照竟是舞刀直撼,絲毫無懼。這回的六極劍
不再溫文守度,李寒陽從初式使到第三十六式,毫無拆解應對可言,每一擊都将
耿照轟得不住倒退,穩穩占據主動;末式「定命靡常」一完,又接回「皇建有極」,
重新使過一遍。

  恐怖的铿擊聲在偌大的場中回蕩着,如鐵錘砸落石闆地。沒有一個人覺得沉
悶無聊。

  單調的金屬碰撞捶上了耳膜深處的镫骨,連着體内的每條麻筋、每根骨骼反
複敲打,敲得人渾身發麻,如坐針氈,仿佛下一霎眼便要發狂,卻被按壓在位子
上無法動彈,隻能繼續聆聽無休無止的刀劍聲……駭人的折磨持續了近半個時辰,
當中從未間斷。

  就在身負内功的武者都将受不住的當兒,耿照亦退到再無可退處,蓦地李寒
陽足尖一點,連人帶劍沖天拔起,呼嘯着自頭頂斬落!

  形勢變化如此極端,耿照的狼狽衆人卻始終都看在眼裏:他連李寒陽信手一
擊都接不下,況乎全力施爲!眼見少年将被劈成兩半,不由驚呼。

  媚兒沒料到滿口仁義的鼎天劍主竟痛下殺手,眦目欲裂:「小……小和尚!」
救之不及,腦中「唰」的一白。回神隻見黃沙散去,耿照橫持「藏鋒」,穩穩架
住了鼎天鈞,細長的直刀襯與巨劍,比竹篾子好不到哪兒去,卻毫不顯頹勢,與
持刀烈視的少年相仿佛。

  李寒陽這式六極劍的确未曾留力,心法卻不是自家的。

  「此劍調和六氣,乃我與你父親決鬥時悟得,今日還授與你。」雖未回頭,
誰都知道是對虔無咎所說。男童瞪大眼睛,握拳顫抖,連少年朱五牽起他的手都
忘記要甩開,猶陷于目睹極式的震撼。

  而耿照終于明白,是李寒陽幫了自己一把。這股劍勁他十分熟悉,與解開韓
雪色脈封的手法極其相似,盡得「醫劍同流」之理,在複位經脈的最後階段推波
助瀾,完美地貫通了各處淤塞。

  體内爆沖的真氣被鍛化一空,奇經八脈宛若新生,俱納周身真氣而未盈,傳
導内息的速度更是快得不可思議;劍刃臨頭,他及時回刀、立穩、卸勁,動作一
氣呵成,按理絕對接不下的宏大劍勁,一霎被導引到雙腳之下,藏鋒的薄刃僅與
巨劍相接的一點受力,絲毫無傷。

  以李寒陽之能,适才的舉動簡直毫無道理,尤其是以自身心法推動六極劍式,
往來數回,不厭其煩;明裏是臨陣傳藝,啓迪于無咎,卻像故意讓耿照摸清周身
經絡似的,爲他提供了寶貴的脈行藍圖。

  更重要的是:李寒陽的武功與《火碧丹絕》完全不是一路,耿照究其勁力脈
行,心知非是自己交了好運,連比武之際,都能僥幸遇上識者指點。

  李寒陽究竟是如何知曉,自己迫切需要可供參酌的脈行?耿照百思不解,卻
未敢失了禮數,隔着刀劍相交,仰頭道:「多謝相助!若非李大俠慨然伸出援手,
在下隻怕已走火入魔,死于非命。」

  李寒陽劍上勁力未減,仿佛爲了确認他恢複的情況,言談間鼎天鈞劍的份量
持續變沉,宛若天墜殘峰,見耿照晃都沒晃半點,颔首微笑:「我怎麽說也是遊
俠,豈能見死不救?況以一名極有潛力的後起之秀,耿典衛若星殒于此,天下刀
劍客當同聲一哭。」清澄的眼眸一洗施展「劍勢」時的駭人威壓,仿佛看出少年
心中疑惑,低道:「真正救了你的,是那名以「傳音入密」指點的女子。若無她
提供心訣,我也不知該從何下手。你等習練的這門内功當真是匪夷所思,今日之
前我聞所未聞,遑論想象。」

  ——那不是幻覺!

  (原來……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非是我憑空臆想!)

  「明姑娘!」耿照正欲轉頭尋覓,頭頂劍勁一沉,李寒陽喝道:「勝負未分,
何由顧盼!」兩人合勁抵撞,倏然兩分,巨劍潑風掄掃,其間一抹烏影翩然翻繞,
遊蛇般的刀光宛若活物,上下吞吐,忽隐忽現!

  然而不管刀光如何變幻,李寒陽總能一劍将其掃出原形,雙方繞着偌大的場
地不停變換方位,沒有一刻稍停,漸漸掀起一陣薄薄的黃塵罩子,沿着圍欄顫巍
升搖,從看台頂望下,仿佛一個巨大的龍卷正緩緩成形,而風暴的中心居然僅僅
是兩具血肉之軀。

  衆人看得目瞪口呆,連聲音也無法發出。

  鎮東将軍府的耿典衛仿佛突然變了個人,場中絕非是一名初露頭角的少年好
手挑戰成名既久的南疆劍首——這不過是前半場的錯誤印象罷了。眼前根本就是
兩名李寒陽在對打,一樣強壯、一樣迅捷,一樣裂地碎石掀塵攪風,一樣單人孤
劍,即有萬夫不當之勇……當兩個人毫無顧忌,放開手來狂毆痛擊之時,連殺伐
聲都仿佛能貫透耳膜,震撼胸臆,觀戰的衆人頓覺自己無比渺小。

  但耿照清楚知道不是這樣。

  複位經脈之後,他體内奇經八脈的脈行與李寒陽已無分軒轾。

  李寒陽出身名門,複得諸鳳殿之傳承,修習内功、精研劍法逾四十五載,距
三才五峰的境界隻差一步,其脈行非同小可;舉重若輕,大巧不工,運使起來遊
刃有餘,猶如手中神兵鼎天鈞。

  耿照倚之重塑經脈,最後經李寒陽乾坤一定,功成圓滿,等于憑空得到他四
十五載的修練成果,運功時隻覺脈中行氣如劍,大招以一縷内息便能推動,鼎重
劍輕、運轉自如,似能略窺李寒陽的巨劍心法,益發明白兩人之間的實力差距。

  不停變換方位,是爲了避免正面交鋒,以減輕獨對李寒陽的巨大壓力。無奈
此計雖好,卻有一處不可行:比起内功根基的差距,李寒陽在招式、實戰經驗上
更擁有壓倒性的優勢,纏鬥一長,耿照頓顯支绌,隻能借位移争取空間。

  而「劍勢」的威力,在實戰中則發揮得更加淋漓盡緻。

  碧火神功對氣機的靈敏反應,此際竟成缺陷:李寒陽的「拔劍無罅」與揮動
實劍時所迸發的殺氣,在碧火功的先天感應裏幾無分别,過往料敵機先的無雙利
器,反而造成緻命的混淆。

  激戰中李寒陽一劍揮落,耿照及時躍起,欺鼎天鈞沉重巨大,回劍不及身墜,
便要搶先出手,蓦地李寒陽一擡眼,耿照頓覺幾處可乘的空隙,俱被他的目光封
死,盤算落空,咬牙暗忖:「我隻揀一處下手,難不成你有四條手臂!」藏鋒還
未紮落,心頭忽生不祥,本能回刀一封,鼎天鈞劍攔腰掃至;适才感應的四路封
絕劍勢之中,其一竟是實劍。

  耿照紮紮實實挨了一記,被雄渾勁力掃出三丈餘,滾到圍牆邊彈撞回來,才
得緩手拄起。幸李寒陽并未追擊,僅于三丈開外平舉大劍,腳踏丁字步,山風卷
塵,吹得披風獵獵作響。權領諸鳳殿、号令三千遊俠的南疆劍首并不愛貓捉老鼠
的遊戲,他看透了年輕對手的實力及缺陷,明白此際不應抱持期待,決定終結這
場無益之戰。

  而決勝,隻要一劍就好。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開始。力量不及,招數不及……縱使解決了心魔關大患,
耿照發現自己仍距勝利十分遙遠。但隻剩最後一劍的機會。碧火神功不是李寒陽
的對手,連意外突破「洗髓返骨」的八關境界、得到堪比李寒陽的鼎天劍脈,仍
無法一舉戰勝此人。除非另有奧援——化骊珠。

  新得的鼎天劍脈,應更能承受骊珠奇力。耿照暗提内元,以一縷氣絲輕觸臍
間寶珠,然後逐步增強力道……強韌的肉體似給了化骊珠絕對的信心,也可能是
真氣的緻密程度終于淩駕奇力,耿照感覺化骊珠的力量穩定輸出、增幅着,與碧
火真氣融爲一體。粗粗估算,骊珠釋放的力量約莫提升了三成内力,還在持續增
加。

  鼎天劍脈、神兵利器,突破八關心魔後重獲新生的碧火神功,再加上穩定輸
出的骊珠奇力……

  耿照把擁有的一切加總起來,再無保留,拖着「藏鋒」向前邁步,雙腿交錯
的速度越來越快,借由奔跑,繼續增幅化骊珠提升内力,靴底踏過的地面都被夯
成燒瓦似的一片赭黃,拖曳着的刀尖劃過産生質變的堅硬地面,爆出成串火花!

  李寒陽身姿不動,蓦然擡頭,除了劍尖與靴尖連成的縱軸之外,周圍的空間
俱被「劍勢」死鎖,一丈之内,無論耿照是左閃右繞抑或伏低躍高,都将被看不
見的氣機籠罩,甚至會在動作的瞬間産生微妙的停滞,仿佛被他的目光捆縛于空
中,旋被巨劍斬落!

  唯一無備的,隻有居中的縱軸。此間是決勝之地,等待少年的隻有閃耀着血
暗銅色的巨劍鼎天鈞。

  「來吧!」初老的遊俠雙目熾烈,在心中吶喊着:「這一劍将分出勝負!」

  「還有什麽是可依恃的?」少年俯首飛步,長刀拽得火星嘎響,疾奔中猶帶
一絲冷靜:「碧火神功、化骊珠……我還擁有什麽?」

  極度的專注令耿照沉入虛空,仿佛又回到索遍枯腸尋找靈感的當兒,虛識中
不住翻動的畫面宛若書頁,直到一小塊畫面像是要裂開了似的,露出背後他從未
見過的丬角——「他在做什麽,老二?」韓雪色氣急敗壞地扳過聶雨色的肩膀。
「是藏有什麽暗招後着,還是想搶在李寒陽出手前閃過巨劍,欺入劍圍?」

  聶雨色眉頭緊蹙。「不可能。劍勢所及,絕無生路。」

  他不知道耿照在想什麽。這一步是死棋,沒有這種道理!

  風篁握緊刀柄,駝鈴「當」的一跳,回神才發現掌裏既濕又冷。正面對敵絕
不能勝,以李寒陽的功力與鼎天鈞的沉銳……沒辦法了。他一咬牙解下配刀,拼
着師父責怪,也要以回旋絕式分散李寒陽的注意力,及時解救耿兄弟——媚兒側
身躍出橫欄,沒命地朝戰團中心奔去。

  她沒敢開聲,唯恐洩漏一絲真氣,趕不及在巨劍砍落前将小和尚撲倒。

  她從沒像這樣恨過自己腳程不夠快,恨自己沒有痛下苦功鍛煉輕功。或許是
小和尚太快了,她跑到胸臆裏仿佛再也吸不到一絲空氣,卻隻能望着小和尚的背
影心中發冷——耿照沒有閃避或伏躍,就這麽沖入軸線的盡頭,連人帶刀撞向鼎
天鈞劍!「來得好!」李寒陽意興遄飛,劍光映亮了他的須眉鬓發,銅色巨劍在
虛空中留下數個互不相連的殘影,倏地斬入耿照左肩!

  媚兒連停都沒停,身形頓矮,一連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勉強撐起身來,綢襟
嬌裹的一雙綿乳劇烈晃蕩,尖翹腹圓,彈撞之間不住抖落沙塵,更添凄豔。

  「小……」她張口欲喚,還沒發現喉音既啞,眼角已滾落大顆淚珠;凝眸望
去,忽爾一怔。山風呼嘯,久久不息,也不知過了多久,周圍突然爆出零星的掌
聲,瞬間如點煙硝,轉眼炸得了一片轟然。

  「好!好功夫、好功夫!」

  「這……這真是太厲害了!」

  「這等身手,大開眼界啊!」

  媚兒揉揉眼睛,終于确定場中二人景況:極招過後,李寒陽的巨劍砍中耿照
肩膊,卻未将他砍成兩丬。是李寒陽及時止住了手,因爲「藏鋒」的薄刃自巨劍
脊側斜斜貫出,就像貫穿一片軟木似的,刀尖指着李寒陽喉間,隻差分許便要見
血。

  他的劍不得不頓止。

  耿照亟欲抽刀,以鼎天劍主的造詣,輕輕一轉劍柄,便能将長刀折斷,藏鋒
卻像融進了巨劍似的絲紋不動,密合之甚,可想見此刀快利,竟是可一而不可再,
忽然省悟:「是……是我赢了。我勝過了鼎天鈞劍之主!」左肩的痛楚令他臉色
發白,卻難掩得手後的心旌搖曳:「承讓了……李大俠。」松開刀柄身子微晃,
便要栽倒。

  李寒陽以迅捷的手法連刀帶劍一揚,随手插落地面,飛快點了他周身幾處大
穴,及時将人接住,爽朗大笑:「赢得漂亮啊,典衛大人。你實在是個處處出人
意表的奇人,李某之敗,無話可說。」

  耿照在鼎天鈞劍及體的瞬間,以刀刃貫穿了劍身,搶先指住李寒陽的要害。
李寒陽的「劍勢」鎖住他所有的退路,迫使耿照于中軸決勝,而巨劍也的确精準
地斬中對手——唯一料不到的,隻有貫穿神兵鼎天鈞的奇刃藏鋒。

  劍脊本是劍器罩門,藏鋒由邵鹹尊親炙,自是天下少有的利刃,以已之強攻
敵之弱,緻勝的道理似乎并不難想象。然而李寒陽出招時劍上飽注内勁,堅逾玄
鐵,在場一幹武學行家心下雪亮:無論耿照拿的是何等神兵,都不能仗器利刺穿
李寒陽手裏的鼎天鈞劍;這一擊的精、氣、神須與李寒陽相若,足以抵消他加諸
于劍上的力量,令刀劍回歸原初的物性,方能以刃利制脊鈍,得戰果如斯。這可
是極高明的武學境界。

  隻是誰也說不出這是什麽武功,除了一名少女之外。

  「他媽的!真是絕了。東海這鬼地方,啥事都能有!」

  任逐流作夢也想不到,耿照竟能在鼎天劍主手底下取得一勝,樂得眉花眼笑,
若非礙于場面,隻怕要手舞足蹈起來。回見任宜紫罕有地蹙起柳眉,若有所思,
心想這丫頭莫非是吓傻了,居然轉了性子,促狹道:「怎麽,模樣忒認真,看出
了什麽門道?」

  任宜紫欲言又止,片刻才低道:「這招我見過。」任逐流切的一聲,隻當她
信口雌黃,渾沒留意侄女默默擎出了随身不離的同心劍,對着劍脊末端發怔。阿
蘭山的初陽下,劍身近柄處映出一枚針眼般的小孔,居然洞穿了天下知名的碧水
紋鋼。

  第百十三折難陀現首,代戰者誰耿照的心識「醒」了過來。

  他維持盤坐的姿勢,以先天靈覺觀視體内諸元,确定無礙後再行搬運。比過
往更精純的碧火真氣在新成的經脈内運轉如意,行一周天不過盞茶功夫,渾身暖
洋洋的如浸溫水,說不出的舒暢。

  爲造這副全新之脈,耿照用去九成以上的真氣,即使算上異常爆沖的部分,
所剩内力亦不及普通時的一半。要調複至巅峰狀态、并适應新的脈行,少則要十
天半個月的光景;但對力量的運使,耿照卻有着和過去截然不同的看法。

  鼎天劍脈的驚人處在于:隻須少量内息,便能産生極大的效果。

  李寒陽以精、氣、神等内三合,以及手、眼、身等外三合爲「六合」,劍出
必是六極合一,故毋須倍力加催,極求蠻勁内功之大用。如能花費數年光陰好生
揣摩,再佐以實戰驗證,當盡得其執千鈞如一羽的無上心訣,但光是鼎天劍脈簡
用内息、脈行如劍的好處,此刻耿照便已十分受用。

  他将最後一口濁氣吐盡,緩緩收功,終于睜開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白皙雪靥,鼻梁高挺、五官深邃,一頭火焰般的深
紅卷發,馥烈的體香混着汗津潮潤,自雪沃的襟口湧出,女郎的唇邊頰畔黏着幾
绺帶汗的濕發,翹着雪臀高跪在耿照身前,惹火的胴體曲線一覽無遺,正是媚兒。

  她手按耿照胸口「膻中穴」,另一隻手卻不避嫌地伸至他腹間,濕濡的掌心
抵着丹田氣海,拼命輸送内息。

  此舉自是徒勞:突破八關後的碧火真氣,連李寒陽的三省功亦不能抵擋,鼎
天劍脈卻能加以約束,令其重回正軌,其堅韌玄奧,未能以常理忖度。媚兒雖負
至陽至剛的役鬼令神功,腹中又有陽丹,仍不能穿透緻密已極的劍脈真炁。任憑
她如何催動真氣,累得唇面皆紅、香汗淋漓,始終無法将真氣度入耿照體内。

  高台之上,一幹孤竹國臣子欲哭無淚:公主殿下千金萬貴,以未嫁之身,居
然在大庭廣衆下将手探往男人腰腹,又搓又揉,還弄得面泛紅潮、汗濕重衫,雖
說南陵風俗不尚女子婚前守貞,甚至有留宿合意男子的「走婚」舊習,然各國久
經代巡大人教谕,王室也講三綱五常,若傳将出去,還有哪一國敢來提親?

  「諸位同僚勿憂,」一名較老成的臣工趕緊安慰左右:「天可憐見,峄陽國
主沒來!此乃天意,足見上蒼佑我孤竹國,令至峄陽一國缺席。」衆人恍然而悟,
相互額手,略感欣慰。

  其實真正天佑孤竹國的,是伏象公主本人并不在台上,否則聽到這番高論,
明日朝堂上又少幾名忠忱的臣子。媚兒不知自己正受非議,見小和尚睜眼,喜動
嬌顔,随即露出一抹意氣洋洋的狠笑,咬牙回顧:「誰說輸送真氣沒用的?這不
是讓我救活了?呸,南陵遊俠,浪得虛名!」

  李寒陽站在不遠處,雙手抱胸,含笑不語,顯是接住耿照之後,不旋踵被撲
上來的媚兒給攆了開去。堂堂遊俠之首,自不與一名妙齡女郎計較,鷹隼般的銳
目盯緊盤膝于地的耿照,留心他面上的氣色變化,須臾未離。

  耿照與他視線交會,兩人微一點頭,都未言語。與李寒陽并肩而立的朱五少
年頗不能苟同,皺眉道:「可你剛才也叨念着「怎麽沒用」、「怎麽沒用」的,
急得都哭了。我看他像是自己好的,同你沒甚關系。」

  媚兒俏臉一紅,柳眉倒豎:「誰哭啦?你胡說八道,我撕爛你的嘴!」

  朱五被騰騰殺氣所懾,抱着頭往後退了一步,忽想:「我沒胡說八道啊,她
是哭了。」問心無愧,搖頭道:「我們這兒有王法的,不能随便撕爛人的嘴。」

  媚兒可得意了,目綻精光。「我是孤竹國公主,不用遵守你們的王法,偏能
撕爛你的嘴!哈哈哈哈哈——」少年登時目瞪口呆。這回連虔無咎都聽不落耳,
幫腔道:「你這話是壞人才會說的啊!」朱五口舌不甚便給,被他一言道出心聲,
不由點頭,片刻又覺不太妥适,徑對無咎道:「但我看她也不是真的很壞。剛才
典衛大人昏倒的時候,她哭得可傷心了——」

  「你給我閉嘴!」媚兒簡直氣炸了。正要上前一把擰掉死小孩的腦袋,手掌
忽被輕輕捉住,回見小和尚溫言笑道:「莫要吓着了孩子。你堂堂一國公主,怎
好與小孩兒拌嘴?說「不遵王法」什麽的,也太不成話啦。」

  媚兒怔怔望着,見他說話時眉目生動,恍如夢中所見,然而适才被巨劍斬落
的畫面猶在眼前,驚懼、惶急……直到這時才一股腦沖上胸臆,像要炸碎胸膛般
難受,身子竟有些發軟,鼻端毫無來由地一酸,撮拳往他胸膛頭臉捶落,尖聲怒
道:「死小和尚!臭小和尚!死小和尚……」悶着頭狂揍一陣,捶得雙拳隐隐生
疼,驚覺耿照連擋都沒擋,心底一慌:「不好!近來修爲頗有進境,别要……别
要打死了他!」

  凝神細看,耿照除了些許淡淡紅印,連油皮都沒擦破半點,又羞又窘,又隐
隐有些惱怒,一推他胸膛:「你是手斷了還是腦子蒙啦?不會擋麽?白癡!」本
要起身掉頭離去,瞥見看台樓梯口掠過一抹窈窕豐腴的倩影,面色一沉,暗忖:
「我這一走,那賤婢又巴巴的黏過來。教你癡心妄想!」哼的一聲挺胸俏立,雙
臂環抱,高高端起一雙雪潤尖翹的渾圓盈乳,狠厲的目光盯着正前方,沒有半點
離開的意思。

  耿照回過頭去,但見寶寶錦兒俏立于看台下,美眸中盈滿關懷。

  他二人默契絕佳,略微颔首,仿佛已說過了千言萬語。符赤錦露出放心的表
情,水汪汪的嬌媚杏眸一轉,眸光瞟向他身後的媚兒,又是那種「相公你完蛋啦」、
似笑非笑的狡黠模樣,身後轉出一抹高挑的茜紅麗影,長腿交錯,充滿矯健肌力
的修長曲線才踮下兩階忽又停住,竟是染紅霞。

  耿照驟爾起身,不意牽動左肩傷處,面色剎白,開始凝涸的衣布再度滲出墨
染般的烏漬。

  梯間幽影投映,看不清染紅霞的神情,他心急如焚:「怎……怎地她不再走
下些個?」忍不住上前幾步,方見伊人身後三兩階上,伫着四隻剛停步的小巧蓮
足,一雙是薄底半靿子的繡銀鹦鹉綠快靴,靴尖細裹,明快中透着嬌憨,似可想
見其中玉趾合攏,十分精神;另一雙卻是寶藍繡鞋,鞋面上以五彩纟絲金銀線繡
了「魚戲蓮」的圖樣,雖是天足,卻小得差堪盈握,更顯主人秀氣。

  ——是二屏。

  耿照沒留意過她二人的腳,心念一動,忽然擡頭。四層看台之上,許缁衣憑
欄低首,陽光穿透她裹發披垂的長紗灑落,周身如罩金粉,逆光的面孔卻看不清
眉目,但見頸颔的肌膚白膩已極,宛若玉碾。

  他與染紅霞情投意合,彼此交心,此事卻不能教許缁衣知曉,否則日後杜掌
門功成出關,萬一追究起紅兒失貞一事,這位在門中極有份量的大師姊将不會站
在染紅霞這一邊,事情就棘手了。

  耿照心疼染紅霞的爲難,明白她何以不能徑直奔出,不顧一切地表露關懷
……思慮之間,見伊人自懷中取出一條紅絲絹,交給了符赤錦。符赤錦沖她輕輕
颔首,捏着絹兒款擺而出,無視于媚兒的殺人目光,将紅絲絹塞到他手裏。

  「你放心,」耿照嗅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溫甜,頓覺心安,閉目輕聲道:
「我沒事。」

  「我知道。」符赤錦低着頭替他松開腰帶,一如出門前爲他系上。涼滑的小
手靈巧而小心地揭開凝痂的幾層衣衫,笑道:「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我的男人我
明白。在寶寶錦兒心目中,相公是世上最值得信任的男子,什麽事也難不倒。」

  耿照忍不住笑起來。「要不是李大俠手下留情,早将我打得滿地找牙。我可
不敢把話說得這麽滿。」心中一動,壓低聲音問:「将軍有什麽指示?」

  符赤錦與弦子受他之請托,負起保護将軍伉俪的重責大任,以寶寶錦兒的精
明與識大體,決計不會舍将軍不顧,擅自離開頂端看台。此舉必是将軍授意,以
此小兒女情狀做爲掩護。

  果然符赤錦嘻嘻一笑。「将軍說首戰派出李寒陽卻不勝,對方怕要铤而走險
啦。少時若生變故,須以皇後娘娘的安危爲先。」耿照微微一怔:「會有什麽變
故?下一場……該是央土大乘推派代表了罷?」

  符赤錦低道:「慕容柔沒說,我料他也未必說得準,隻是讓我們預作準備罷
了。佛子與央土教團的大和尚進十方圓明殿裏商議去了,約莫是一刻以前的事。
依我看,便把阿蘭山翻過一遍,也找不出比李寒陽更厲害的代表啦,佛子大概沒
想到這場會輸罷?」

  頭一場打了半個多時辰,加上耿照昏迷一刻餘,距流民圍山已近一個時辰。
耿照眺望遠方,蟻群般黑壓壓的人流似乎無時無刻不在蠢動,但骁捷營實際被壓
擠的幅度卻不明顯,顯示流民散漫,無有章法,面對長槍鐵馬的谷城精銳,就算
餓得狠了,也不會貿然往槍尖上撞。

  但耿照始終有着說不出的憂心。在籸盆嶺時,那些流民原也是饑寒交迫、疲
憊衰頹,卻于轉瞬間化成猙獰惡獸,悍然以血肉之軀沖撞長槍箭矢,連最勇敢的
軍士亦不禁膽寒,隻因嗅到了血。

  殺人就像疫病流行,一旦起了頭便很難止息。

  将軍說的「變故」,難道會是這個?

  符赤錦信手從他襟裏掏出一條雪白的絹兒,爲他揩抹頭臉,忽然驚呼一聲,
不覺停住。耿照回過神來,輕輕握住她的手,殷問:「怎麽啦?」符赤錦勉強一
笑,搖了搖頭,作勢再抹,但相公可沒這麽容易打發,握着她溫軟的小手不放,
符赤錦莫可奈何,輕聲道:「相公的鬓發白啦,活像老公公似的。」說着噗哧一
聲,眉眼含笑,宛若春花綻放。

  手邊無鏡,耿照不見形容,料想複位經脈這麽大的事兒,身子斷不能毫無消
損;不過兩鬓霜染,算是很便宜了,心中不以爲意。見那白絹十分眼熟,想起是
她先前所贈,心頭乍暖,誰知符赤錦卻把絹兒往溫濡飽膩的乳脅一掖,擠出一抹
沁乳透香的汗津來。

  「是你給了我的……」沒等耿照說完,寶寶錦兒輕輕巧巧一讓,越過他的肩
頭笑道:「山間克難,未有良醫,有勞李大俠啦。」卻是李寒陽走近。

  她将染紅霞的紅絲絹遞去,袅袅娜娜一施禮,正色道:「奴奴代我家相公,
謝過李大俠慨施援手。」李寒陽道:「夫人客氣,我也隻是略盡棉薄,談不上援
手。」接過紅絹,替耿照剝除衣覆。

  李寒陽拔劍的手法與斬擊同樣收發由心,耿照受的隻是皮肉傷。遊俠周遊天
下,接受各地武者的挑戰,随身攜有靈驗的金創藥,包紮手法更是一絕。李寒陽
精于此道不遜用劍,經他理創、施藥、捆紮等,耿照頓覺肩上一陣清冽入骨,腫
痛大見消解,已能勉強活動。

  符赤錦道:「這是染家妹子冒着開罪師姊的風險,也要交給你的一份心意,
你可别辜負了人家。」盈盈一笑,轉身離去。台底入口已不見染紅霞與二屏的蹤
影,連許缁衣亦都重新入座,由下往上再難望見。

  諸女皆去,媚兒終于意識到自己站在這裏不大合适,适逢金甲衛們繞了大半
個場子、好不容易灰頭土臉地蹭來,沒好氣地瞪了耿照一眼,被衆人簇擁而回,
心想這小和尚忒愛拿人家的絹兒,原來是賊性不改,與送絹的個個都有貓膩!

  當晚在風火連環塢,瞧他與染紅霞那份難分難舍、情緻纏綿的模樣,便覺不
太對勁。經紅絲絹一事再無疑義,「管小和尚叫「相公」的美貌賤婢」底下,又
添一條殺人名錄。

  耿照與李寒陽都很沉默,李寒陽沉默地替他敷藥裹傷,一旁朱五總是亦步亦
趨地看,虔無咎雖也頻以眼角窺視,卻隔得遠些。而耿照的沉默,卻是望向遙遠
的山間。

  「典衛大人擔心流民的去留?」李寒陽笑問。

  耿照本想回答,心頭卻有别樣疑惑盤據;掙紮片刻,終于忍不住開口。「李
大俠爲何代表南陵教團出戰?」

  「自然是爲了流民。」

  「既然如此,李大俠何以認輸?」

  李寒陽啞然失笑。這話若出自他人之口,恐有嘲諷的嫌疑,但他知道少年并
無此意。「因爲我确實敗給了典衛大人。」拎起插在地上的鼎天鈞劍,大如手盾、
形似鍾磬的古樸劍锷上方三寸處,藏鋒的薄刃兀自貫穿劍身,仿佛與平滑如鏡的
鋼材融爲一體,幾乎看不出嵌合的口子。

  耿照意識到自己的出言無狀,縱使胸中似有一股難言的迷惑與不平,亦不禁
微感歉赧,低聲道:「李大俠對不住,我不是那個意思。以您的修爲,扭轉劣勢
直是易如反掌,若要将軍收容難民,李大俠便不該認輸,應當将我打倒;若不爲
難民,大可不必與戰。我不懂,這戰與不戰,卻都是爲了什麽?」

  「典衛大人弄錯了兩件事。」李寒陽正色道:「在我看來,比武是極單純的
事,赢就是赢,輸就是輸,縱使旁人沒看出來,隻消兩人心知肚明,也就沒什麽
好争的。典衛大人興許不明白,适才一戰,确實是我輸了,此事并無疑義。」将
鼎天鈞舉至面前。耿照半信半疑,握住刀柄一奪,刀身依舊不動,俨然在劍身裏
生了根。

  (一定是功力尚未恢複的緣故。)

  但連耿照自己都明白,這樣的想法實過于一廂情願。

  經過一刻的調息運功,此際他的功力較諸決鬥當時,隻有更加充沛而已,沒
有道理拔不出刀。他定了定神,調勻氣息,運動全身功力再試,藏鋒卻毫無動靜。

  「看到了麽?」李寒陽淡然道:「你刺這刀時,周身六合的境界高過了我,
才能一舉刺穿镔鐵;拔之不出,是因爲你現下的境界遠不如當時。我敗給了這一
刀,敗得心服口服。若你能再施展一次,二度遭逢,我仍是要敗。」說着面色微
凝,雙手分持刀劍,「咄!」一聲低喝,緩緩拉開,及至一聲清越龍吟滑出劍身,
藏鋒藍汪汪的刃尖震顫不休,才倒轉握柄,将刀還給耿照。

  耿照心下雪亮:這一下李寒陽幾乎用上全力,額間微現珠瑩,連出手爲韓雪
色解封都不曾如此,怕隻有與黑衣人對峙時差堪比拟。「典衛大人弄錯的第二件
事,是正義的價值。」

  「正……正義?」

  李寒陽雙目炯炯,直視着他。

  「敢問大人,殺一人若可拯救十人,這麽做算不算是義?」

  耿照沉吟片刻,兀自難決,搖頭道:「我……我不知道。被殺的那人,是好
人還是壞人?」李寒陽笑起來。

  「典衛大人此問,則又是另一個難題。」他搖了搖頭。「關于「殺一人救十
人」之喻,諸鳳殿已讨論了上千年,是無數遊俠終生自問問人、勤思不辍者,爲
此分成了幾派,有主張殺人以救,也有主張不殺的,至今仍莫衷一是,未有定論。」

  「那你是哪一派的?」朱五忽然插口。

  「我主張「慎殺」。」李寒陽也不着惱,溫言笑道:「我不信一命抵一命,
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度量的。出了諸鳳殿的議堂,我還未真正遇過「殺一人救十
人」的疑難;誰要說「你殺這人,我便放過其他無辜的十個」,我會優先處置說
話之人。那厮顯是惡源。」耿照與朱五都笑了。

  「我觀慕容将軍處事,雖有苛猛之評,對朝廷總的來說是順服的,而越浦城
尹梁子同确是中書大人的心腹,中書大人幾等同于「朝廷」二字。梁家父子對徐
日貴父女的惡行,在平望都許多權貴眼中,甚至算不上是一件事;慕容将軍處置
梁子同,非是拔掉一枚眼中釘這麽簡單,必将爲此付出極大的代價。」

  初老的遊俠斂起笑容,肅然道:「願意爲徐氏父女主持公道、不惜開罪朝廷
與央土任家之人,我不以爲會把犧牲五萬名流民以換取東海道之平靜,視爲理所
當然的正義。便輸了這場比武,我仍會待在這裏,直到三乘論法大會結束。我想
看看慕容将軍的正義,将如何拯救這五萬人的性命。」

                ◇◇◇

  十方圓明殿裏并無佛像,取而代之的,是一堵七八丈長的石刻龍壁。

  這片「優波難陀壁」又稱「延喜龍王壁」,通體由六尺五寸高、兩尺八寸寬
的青石屏風組成,屏風下有夾嵌之用的蓮台底座,每扇屏風的大小一緻,宛若一
模而出,拼連處打磨得光滑平整,遠看幾乎難見接縫,襯與整殿的青石磚地、鴉
青壁塗,屏風融入空間,仿佛一條浮爪扭頭的巨龍飄在蓮花座上,眨眼便要破壁
飛去。

  東海脫離鱗族的統治後,曆經三宗更叠,終成央土皇權之禁脔,崇敬龍神的
祭祀舊俗多受箝禁,居民遂變着法子保護信仰。或假借拜佛的名義,故意将佛像
的盤龍蓮座做得特别大,拜佛如拜龍;或改稱「龍王大明神」雲雲,假托佛經裏
的八大龍王,暗行鱗族龍祀。

  這塊優波難陀壁便是這樣來的。做成拼接的石屏風,利于分開收藏,遇官兵
闖入尋釁,隻消藏起拼成龍首的前三扇,再将當中幾塊胡亂調轉,便看不出龍形,
可免朝廷降禍。

  「在東海,釋教不過是龍神的護身符罷了,無怪乎我佛不興。數千年來,老
百姓昧于陳俗舊習,未受佛法教化,何其無辜!」佛子伸出白玉般的手掌,輕撫
着翻滾浮凸的怒張龍鱗,更襯得五指修長,宛若女子。

  「幸有我等前來弘法,爲百姓點起明燈。他日東海萬民同登慈航,在座諸位
亦得佛果,行持菩薩道圓滿,不亦善哉。」

  此番東行,央土僧團的成員多來自聯名上書的廿九座寺院,因路途遙遠,恐
寺中長老不堪跋涉,故以青壯一輩爲主。美其名曰「精銳盡出」,背後的意思隻
怕與南陵相仿佛:橫豎三乘論法是佛子一人的戲台,輪不到旁人出頭,既是爲人
作嫁,自不必賣力演出,隻消分沾雨露之際,自家莫缺席便是。

  果然衆人聽了佛子之言,倒有大半或面露冷笑,或不以爲然,無一附和。

  佛子獨自離京,撇下央土僧團的代表,一個人來到了東海道,此舉在這些少
壯僧人之間已飽受非議,及至發動流民圍山、易論法爲比武等等,不滿的情緒更
是到達頂點。各寺代表難得一片敵慨,私下議定在商讨之時,一緻反對與鎮東将
軍府比鬥,意即接受現狀,不逼迫慕容柔收容難民。

  這是一場遲來的圍剿清算。佛子在踏入十方圓明殿之前便已遭孤立,等待他
的是一群憤怒的少壯僧人,對這場荒腔走闆的「三乘論法」滿腹牢騷,拒絕再被
當成傀儡操弄。

  來自攝度精進寺的行深和尚雙手合什,垂眸道:「證佛果而成阿羅漢,那是
小乘之說。大乘普渡衆生,不作利圖,佛子此說,倒顯多餘了。」幾名青年僧人
頻頻點頭。行深的師兄行遠在央土論法時被佛子駁得體無完膚,他一直想找機會
報仇,但住持說他修爲不如師兄,不必自取其辱,令行深耿耿難釋。

  既然有人率先發難,後頭自有乘勢揮軍、借風放火之輩。接口的是舍悲寺的
慈惠和尚,他今年不過三十許,正值壯年,卻與央土名僧雪舟慈能大師同列寺中
的「慈」字輩,在此番的東行隊伍裏備受注目,說話也格外有份量。

  「我聽說佛子教人多誦「南無阿彌陀佛」六字,如此販夫走卒、目不識丁者,
亦能成佛。東海百姓常念佛号,自然登蓮台而證真乘、成佛果,與我等何幹?」

  佛子淡淡一笑并不辯駁,細撫青石龍刻,悠然道:「東海百年以上的古剎,
計有四百七十二座,其中逾三百年者百有零四,超過五百年者卅七;逾千年者,
光這阿蘭山上就有六座。這些寺院中,人數最少的優離庵有百廿三名比丘尼,人
數最多的,是千月映龍川畔的大跋難陀寺,計有四千八百七十二人。以上均未算
入火工、雜役,以及挂單遊方等。」

  衆人均不知他何出此言,面面相觑。

  佛子從容道:「東海古剎雖多,奈何佛法不興,這些個名寺便如莊園,坐擁
良田萬頃,廣納仕紳供養,出家衆不過是點了戒疤披上僧衣的俗世之人,視住持
如功名;蓮覺寺的顯義和尚爲求住持大位,十年間打點宣政院各級官員、東海臬
台司衙門等,總數逾此。」伸出右手食中二指。

  行深面色微變,強笑道:「兩千兩雖是大數,但我等方外之人……」

  慈惠和尚見佛子手勢未變,笑容如古井般平靜無波,諱莫如深,心念電轉之
間舉袖一攔,沉聲道:「别丢人了,是二萬兩。顯義光是用來打點宣政院和臬台
司衙門的賄金,總數就超過二萬兩白銀。」

  殿裏寂然無聲。除了粗濃的呼吸,更無一人開口。

  在場二十餘人都是央土名剎的青壯輩,學問僧非是鎮日躲在藏經閣裏鑽研典
籍,常與達官顯貴來往,都是見過世面的,雖知東海殷富,這數字仍遠超過衆人
的想象。若有現銀二萬兩,還争撈什子住持?幾輩子也揮霍不盡了!

  行深吞了口唾沫,強抑面上筋跳,一張黝黑的麻子臉僵如屍殍,澀聲道:
「那顯義……當成住持了麽?」

  佛子搖頭。

  「據說近有疾患,身子不好了。宣政院裏有個說法,欲于三乘論法會後,推
動天下佛脈一統,由央土僧團中簡拔壯年有爲、才德兼備的學問僧,來擔任東海
寺院的住持,以洗頹風,度化東海萬民。」

  宣政院是太宗一朝才有的,專責管理佛教相關事務。南陵臣服後,段思宗上
奏朝廷,極言小乘于南陵諸國行之有年,教團組織發展成熟,不宜以央土大乘的
宗法、因俗度之,乞設一中立機構管轄,如接待諸國使節的客省,負責安排南陵
教團的朝觐、交流等,而不涉教團内部諸務。

  其時太宗大力推行釋教,看完段思宗的折子,不但準了宣政院的設置,更分
擴爲管理央土教團的「樞院」與南陵教團的「南院」,正二品的宣院總制之下,
另有兩院院使、同知、副使等官員,說是「專管天下僧尼的中書省」亦不爲過。

  東海無有教團,各寺住持名義上由朝廷指派,可宣政院裏的都是官,是進士
出身的讀書人,把住持之位當作世俗功名,可蔭可補,但看如何周旋。大抵上做
得新住持的,十有八九是寺中掌權之輩,錢帛在手,利于敬謝打點,居然也維持
「一寺相承」的傳統,師殁徒繼,次序井然,這麽些年來沒出過什麽亂子。

  琉璃佛子透露的訊息,登時讓現場炸了鍋。

  這些央土名寺的學問僧個個自視甚高,十五六歲便嶄露頭角,顯現過人的聰
穎博學,日積月累有了點名氣,才被派來與會;但同侪間競争寺中高位,激烈的
程度不亞于廟堂奪權,僧多粥少,誰也不敢說自己能出線。擠不上位子的,到了
七老八十仍是一介學問僧,那就十分凄涼了。

  而佛子方才随口說的數字,此刻突然顯現意義:百年古剎就有四百七十二座,
算上未滿百年的,怕沒有幾千座!東海和尚連經都未必能讀,除了坑蒙拐騙、吃
喝嫖賭,正經的就沒會半點,看在這些央土僧人眼裏,何異于豚犬!

  若能外派東海,人人都有自信壓倒這些颟顸的假比丘,掌握僧徒百姓,甚至
君臨一座如蓮覺寺般、十年之間能送出二萬兩紋銀的千年古剎,再不必于央土教
團的夾縫中苦苦求存,與陰險的同侪、偏狹的師長争得你死我活……

  一個冷硬幹澀的聲音,打破了衆人眼前五光十色的幻想。

  「我沒聽說過這種事。」果天依舊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自他入殿以來,
始終走在佛子身後丈餘處,比起其他刻意回避的僧人,已是站得最近的一個。
「宣政院不預教團宗法,乃是孝明朝以來的定制。把央土僧人派到東海當住持,
總制大人從沒說過這樣的話。」

  「髡相」都說話了,衆僧被當頭澆了盆冰水,有的人美夢破碎,頓時激起滿
腔恨火,轉頭怒視琉璃佛子,原本熱烈的氣氛一霎僵冷,空曠的大殿内竟隐隐有
着肅殺之感。

  佛子道:「師兄,趙大人今年要告老了。緻仕之後,宣政院總制一職将由僧
人出任,院使的官秩改爲從一品,與中書省、尚書省、禦史台等并列。」

  僧人出任宣政院總制,「髡相」雲雲将不再隻是一句玩笑話。

  連身爲副手的兩院院使都是從一品的官兒,繼現任總制趙希聲大人之後的新
科總制,其地位隻能是當今的國師了。至此太宗朝所立、避免政教相預的團院制
度形同瓦解,不惟僧人将立于朝堂,教團亦受朝廷直接掌控,對這些積忍已久、
郁郁不得志的青壯僧人來說,全新的時代正在眼前豁然開展。

  「我不曾聽聞。」果天冷道:「你從何處得知?」

  「陛下親口告訴我的。」佛子答得從容,僅在頓句時微露一絲詫異,淡如雲
拂。

  「……陛下沒同住持師兄說麽?」

  勝負很明顯了。

  皇上跳過京城第一寺的住持、央土教團的首腦,直接佛子透露消息,宣政院
的新總制決計不會是果天——而這一點兒也不難想象。果天和尚今日的地位,可
說全來自佛子的活躍,這樣的風評在平望都幾乎已成共識,皇上沒有道理不清楚。

  果天不招人喜,正因爲不識相。

  「我沒聽陛下提起過。」

  他又重複一次,仿佛說多了就能成爲事實。

  「鎮東将軍所轄,朝廷明着要收回去,隻怕慕容柔不肯。陛下縱使有意,中
書大人也不會貿然而行。我等出家之人,本不該插手朝廷政事,以免礙了修行。
依我看,央土教團不應幹預東海流民之去留,讓将軍府與東海臬台司衙門自理便
是。」

  慈惠一聽心中有譜,面色丕變,冷笑道:「果天大和尚、大住持!你這是想
吃獨食麽?」

  果天蹙眉。「你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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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6:5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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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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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這人是真木頭或假道學,總之都不是能挑開了說的對象。慈惠的腦筋轉
得飛快,輕咳兩聲,端得一臉正經肅然道:「皇後娘娘的意思十分明顯,即要保
住流民,收容于東海。鎮東将軍是天大的官兒,能大得過娘娘、大得過皇上?慕
容柔若違了上天好生之德,休說皇上,天下萬民也容他不得!正是我等出家之人,
更應心懷慈悲。我認爲央土教團應推派代表決鬥,促使将軍收容流民。」

  他雖是舍悲寺的「慈」字輩,年歲較雪舟慈能禅師小了何止半甲子?雪舟一
脈的長弟子們都比這位小師叔年長,早早便占住了寺中高位,等接師父衣缽,連
一點渣滓也沒留給他。

  慈惠好不容易見到了一絲曙光,想起東海這一大片富得要流出膏來的佛荒之
地,幾乎興奮得要喊叫出來,心思锃亮:哪裏是佛子要除慕容柔?這分明是皇上
的意思!若不順風表态,無有好處不說,搞不好還要給與人陪葬,落得竹籃打水
兩頭空。

  行深在攝度精進寺還算是住持嫡系,多少受到師父、師兄的照拂,夾縫求存
的資質遠不如他,到此刻方才省悟過來,忙不叠道:「很是、很是!出家人廣修
六度,而一法不執,豈可昧于鎮東将軍一人,棄無數流民于不顧?精進寺亦贊同
佛子慧見,教團應派代表一鬥。」餘子紛紛表态,居然全數通過。

  這個結果遠遠超過果天的預期。

  他木然環顧四周,似乎不明白這些原本嫉妒、敵視佛子的人,怎能在三言兩
語間都站到了他那一邊去,眉結益深,沉聲道:「我反對。」

  衆人先是一怔,繼而「噗哧」一片,幾個較不穩重的舉袖掩口,其他人就算
沒出聲,嘴角眉梢的蔑意卻赤裸裸地不加掩飾,仿佛正看着一頭被拔光了羽毛卻
毫無自覺的落敗公雞。

  「佛子,我等當推派何人爲代表?」慈惠當他雲霧一般,已不入眼中,徑對
佛子道:「蓮宗八葉不過傳說而已,東海既無僧團,料寺院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反
對慕容,第三場的比鬥形同虛設。若要逼慕容收容難民,這場的是關鍵。」

  衆僧如夢初醒,紛紛你一言、我一語的,爲代戰的人選争個不休,所言皆十
分空洞,沒什麽建樹。慈惠胸有成竹,待諸人辯得口幹舌躁、貧乏的内容再也撐
不起激烈的交鋒時,才提高聲音道:「小僧往日與金吾郎任大人有些交情,人說
金吾郎乃京師……不!是央土第一快劍,那耿姓少年如此兇暴,若能請出任大人
的快劍,不定一合之間便教慕容的爪牙伏誅。」

  餘子提出的代戰人選與「飛鸢下水」任逐流一比,盡皆失色,面色陰沉地閉
上了嘴。慈惠還來不及得意,佛子已然開口。「代戰之人我另有計較,隻須确定
教團的意向即可。各位,請。」合什頂禮,竟教衆人先行離去。

  慈惠、行深等還巴望來日宣政院易主時能來東海「拓荒」,不敢違拗,魚貫
頂禮而出,比一群接頭連尾、踱返圈舍的綿羊還乖覺,片刻走得幹幹淨淨,隻果
天青着一張臉站立不動,佛子也不以爲意。

  片刻,又有三人自殿外而來,當先的是赤煉堂的四太保雷門鶴。随後,青鋒
照之主邵鹹尊襕袍一振,負手跨過高檻;談劍笏指揮着兩名劍冢院生,将蕭老台
丞連竹輪椅一并擡入,推入殿中,躬身低道:「我在殿外候着,有事台丞叫一聲
便是。」蕭谏紙點了點頭,權作響應,并不言語。

  佛子喚請三人前來,是在央土僧團開議以前,也就是說适才他與慈惠等僧衆
的對答,雷、蕭等聽得一清二楚。待談劍笏退出大殿,佛子才自青石壁前轉過身,
也不理睬一旁兀自伫立不去的果天,美得妖異的面孔襯着殿内靜谧幽碧的暗影,
渾不似人間之物。

  「有勞了。」他低垂眉眼,合什道:「貧僧所求,諒必瞞不過三位。」

  雷門鶴微微一笑,邵鹹尊仍舊負手,蕭老台丞則是睜着一雙銳目直勾勾盯着
他,自始至終都無意改變。

  佛子似不意外,自顧自道:「爲救流民,第二場央土教團非勝不可,但我等
皆是學問僧,不通武藝。此事既與三位休戚相關,貧僧懇請三位,爲了山門外五
萬名流民的性命,務必助貧僧一臂之力。」說着雙手合什,長揖到地。

  一聲冷哼,竟是蕭谏紙率先接口。

  「适才佛子對央土僧人威脅利誘,醜态畢露,也是爲了五萬流民的性命?」
老台丞聲音不大,甚至有些瘖啞,然而烈目焦熾,在绀青如夜的昏暗大殿内看來,
宛若兩道紫電劍芒,穿顱透目隐隐生疼,令人難以逼視。

  琉璃佛子眉目未動,笑意娴雅。「老台丞言重了。出家人不打诳語,貧僧也
隻是實話實說,談不上威脅利誘。」

  蕭谏紙冷笑,灰白的劍眉一挑。「哪一部份是實?僧人出仕、封蔭東海,還
是閣下将佩挂一品紫金魚袋,立身朝堂,從此以國師之尊指點江山,弘法預政?」

  佛子從容回答道:「貧僧有旨。」從襟裏取出一封書柬,雙手捧過。蕭谏紙
冷笑展讀,越看臉色越沉,那交叠數折的紙頭上不過寥寥數行潦草筆迹,他卻來
來回回看了半天,仿佛想從中看出什麽破綻而不可得。

  邵、雷二人站在一旁,居高臨下,雖不能盡看紙上内容,從老台丞的一臉鐵
青,倒也不難想象寫了些什麽。邵鹹尊站得稍遠,卻因老人持信的角度之故,能
清晰看見落款處并無花押,卻有一方「禦上行寶」的篆字朱印。

  邵鹹尊乃書畫篆刻的大行家,認出這枚「禦上行寶」是當今天子的私章,莫
說仿造,就連用了這四個字當作銘刻,都是抄家滅族的不赦之罪,等閑開不得玩
笑。蕭谏紙閱畢,将書柬還原,雙手捧還,小心翼翼中透着一股顯而易見的隐忍,
仿佛爲了這種東西執臣下之禮是莫大的屈辱。

  「這種事,便在孝明一朝也不能發生,遑論先帝!」老人咬牙輕道,似帶着
嚼碎镔鐵般的痛烈。誰都知道他口中的「先帝」是指英年早逝的太祖武皇帝,與
時人的習慣不同。或許老人從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當今天子既非孝明,也不是武烈。」佛子輕聲應着,并不特别張狂,反有
一絲淡淡悲憫。「那我們就沒什麽好說的了。」老人掉轉輪椅,推送側輪的雙手
因過于用力,看來竟有些顫,但恐怕不會有人認爲是衰朽抑或軟弱。

  「輔國!」老台丞低咆着,談劍笏一個箭步跨越高檻,見老長官面色不好看,
相伴多年的直覺讓他明白老人隻想盡速離開,一身官服的紫膛漢子二話不說,徑
擡起輪椅邁出大殿,轉過門牖便不見蹤影,餘下軸轳聲一路行遠。

  佛子轉向雷門鶴。「當今赤煉堂,是哪一位太保當家?」

  雷門鶴那生張熟魏、逢人皆是這一副的堂倌笑容倏凝,見佛子絲毫不介意氣
氛變僵,終是生意人的脾性蓋過了滿腔驚怒,勉強拱手:「正是區區,佛子明鑒。」

  「此刻仍是?」佛子詫然。

  雷門鶴面色微變。「回佛子的話,此刻仍是。」

  「那五萬人若殺上山來,有多少是你的仇人?」

  雷門鶴幹笑:「肯定多過邵家主。佛子若沒别的吩咐,小人先告辭了。」雖
然滿心不是滋味,仍不敢缺了禮數,長揖到地,待佛子颔首,才起身離去。邵鹹
尊始終未發一語,朝佛子拱了拱手,也跟着離開。

  佛子笑顧果天:「沒别的人啦,師兄不用留下了罷?」兩人遙遙相對,片刻
果天才轉過身,披着繡金袈裟的高大背影沒于刺亮的殿門外。

  琉璃佛子獨自伫立于空無一人的十方圓明殿,不知過了多久,才歎息一聲,
低頭向外走去,空曠的殿構間忽響起一陣清脆的掌聲,一條高瘦的身影由難陀龍
王的壁首後轉出,嘎聲笑道:「服!真不由得我不服。察覺我躲在屏風後沒什麽
了得,察覺了卻假作不知,還能若無其事走出去,這才叫做城府。看來老夫多年
未履江湖,道上着實出了些厲害人物。」

  佛子回頭,但見眼前之人幹癟黝黑,雙掌籠在袖裏,高大的身形裹着華服,
猶如骨架蒙皮,看來與一株染了邪祟的枯老梧桐沒什麽兩樣;兩隻凹陷的眼睛覆
着灰白的濁翳,顯而易見的目殘并未使人感到同情,隻覺妖氛逼人,如遇鬼怪。

  「閣下是……」

  「欸!你該說「你這時出現在此,意欲何爲」才是。到了這份上,假裝不認
識就太傷人啦。」華服瞽叟聳肩怪笑。「你現下說話的口氣,與先前截然不同,
簡直就像兩個人。可惜這厲害的小把戲騙得了明眼人,騙不過瞎子。啧啧啧,你
露餡啦,知道不?」

  佛子終于選擇了沉默。

  他一向務實,雖偶而扮演狂人或賭徒過過幹瘾,但大部分的時候都相當冷靜。
佛子明白時間不多,過目不忘的本領再一次發揮作用,在腦海裏飛快翻閱與盲眼
老者相關或無關的片段,想找出是哪裏出了問題。

  盲眼老者似把他的安靜當成了屈從,得意笑道:「方才你煽動那三人的手法
着實精彩,看得我差點鼓掌叫好。不過想想也是,煽動、左右他人,一向都是閣
下的拿手好戲。」

  這「思見身中」的異能不但能使他過目不忘、任意調用腦海中的記憶,還能
夠一心多用。

  青年僧人一邊追索記憶,進行極其繁複的對照檢查,耳中一邊聽着老者調侃,
分毫不差地接口:「我怎煽動了蕭老台丞?閣下目睹全程,當見蕭老台丞怒氣騰
騰,拂袖而去。況且,巴望一名癱癰長者出戰,不如認輸算了。」

  盲眼老者笑道:「蕭谏紙自來是獨孤閥的忠犬,以他的才具,非爲白馬王朝
的安泰,真要放手一搏,鳳翥未必是他的對手。老蕭失勢多年,甘于黃紙堆裏做
學問,代表舊情猶在,事事都爲顧全大局。容忍慕容、容忍任家,容忍平望都裏
的小皇帝,是一樣的意思。

  「那張破爛紙頭上不管寫了啥,都夠他失望透頂。一旦不忍了,決心做自己
想做的事,你覺得老蕭是想留下難民呢,還是放他們爛死在荒野之中?他癱了不
能打,劍冢的二把手談劍笏可不是省油的燈,「熔兵手」之前,不世神兵也要忌
憚三分,赢面不小。」

  佛子不置可否,又道:「雷門鶴呢?我可沒給他好臉色。」

  老者嘿嘿兩聲。

  「瞞者瞞不識。風火連環塢燒毀後,越浦城中都說「四爺做龍頭」,鹹以爲
多年的派系傾軋至此落幕,大權複位于一尊,你劈頭卻問「如今是哪一位太保當
家」,暗示他的大位還未坐穩,選錯輸誠的對象,朝廷秋後算賬,你赤煉堂頭一
個跑不掉。

  「這句話的背後,還有更深一層的含意。當夜雷奮開悍猛絕倫,你我記憶猶
新,這厮若便未死,必等着東山再起的機會,指不定也來到了現場。若埋伏在雷
門鶴身邊的大太保眼線,将佛子之言帶給雷奮開,那麽蓮台第二決,便是大太保
一派逆轉形勢的樞紐。

  「隻消「鐵掌掃六合」打趴鎮東将軍的代表,朝廷便是雷奮開最強的後盾,
任憑四太保掌握多少幫内勢力,也要俯首低頭。雷門鶴要想通這條「釜底抽薪」
之計的厲害處,就算雷奮開真死了,也當極力争取表現的機會。兩面開鋒,正反
皆宜,端的是妙計!」

  老者說得口沫橫飛,語氣忽一轉,低笑道:「不過你和那姓邵的賊小子一句
話也沒說上,怎知此人堪用?我聽說當年狐異門被正道圍剿,此人亦出了大力,
莫不是仇人相見,分外……嘿嘿。」

  你把狐異門看得太簡單了,老東西。複仇這道菜,放涼了才更美味。

  佛子在心中将所有畫面反複比對,終于确定老人是靠聲音認出自己,非是計
劃出現纰漏;隻消将他滅口,秘密便無虞洩漏。雖然損失這枚棋子,對後續的工
作多少有些影響,但他比對記憶的同時也完成另一套無有此獠的新藍本,照樣能
完成任務。

  「老實說三人之中,我對他最沒把握。」

  他難得地露齒一笑,動作雖輕佻,語聲仍是一派莊嚴溫煦,閉上眼睛聆聽,
絲毫不覺有異。「不過我想,一個人能持續行善二十年,從不間斷,如非對「善」
有異于常人的執着,便是沽名釣譽到了極處,圖謀必深。無論哪個,都不該錯過
這麽好的機會。」

  老人哈哈大笑,一揮袍袖,「铿啷」一陣沉重的磨轉異響,竟将青石屏風
「轉」了過來。

  原來雕着難陀龍首的頭三面屏風,非如其後十幾塊般、嵌夾于蓮花底座,而
是貫通中心,設以活動的軸轳。屏風雖重,拜精巧的軸承所賜,毋須合數人之力
才能擡起掉頭,任何人皆可輕易轉過,露出背面的石刻。

  那是一顆人頭。接在龍身之上的,是一枚須發怒張、眦目如電的成年男子之
首,拏風吸雲神威赫赫,令人肅然起敬。此非難陀龍王在佛典裏的形象,而是東
海自古以來所信仰的鱗族之首,龍神應燭。

  「這張臉切成了三等分,轉至背面時左右倒反,看不出原有的圖案,非要一
一轉正,才能拼出應燭的頭雕來。爲在央土皇權下崇祀龍神,這幫東海土人當真
是挖空了心思,什麽玩意兒也弄得出。」瞽叟笑得露出參差尖牙,陰恻恻道:
「連神都有不同的面目,何況是人?你要是真動手殺了我,會後悔莫及的。我專
程前來,是爲賣你個好東西。」

  佛子對老人了如指掌,真要動手,三招之内必能取命——當然是在出其不意
的情況下。如今打草驚蛇,再想無聲無息地除掉這個麻煩,怕要花費不少功夫。
俊美的青年僧人決定暫抑殺心,尋求其他的解決之道。

  「你想賣我什麽?」

  「平安符。」老人的笑容猥崽邪祟,似欲挑起他的浮躁。

  他穩穩應對,連方才不經意洩漏的一絲輕率都消失無蹤,仿佛就真的隻是
「琉璃佛子」而已,别無其他。

  「什麽平安符?」其實他知道是什麽。将符箓燒成灰,混合雄黃、沒藥等香
料貯于繡囊,授與信衆,以趨吉避兇,也有嫌麻煩直接裝入折好的符紙的。隻有
在佛荒之地東海,寺院才有這種不三不四的東西;在京師平望,畫符驅鬼一貫是
牛鼻子臭道士的勾當。

  「保平安用。祛邪擋災,逢兇化吉。」老者笑得諱莫如深,令人打從心裏發
毛:「萬不幸佛子輸掉了第二場,這隻平安符便能發揮作用了。不知佛子願買否?」

  第百十四折九訣三易,起手無回談劍笏來東海很多年了,甚至在這片土地葬
下結褵多年的發妻。他的妻子盧氏是西北牧戶出身,那可是比黃沙走馬的西山道
更荒涼也更幹冷的地方,姑娘家的臉蛋總被太陽曬得紅通通的,貝齒如岩鹽一般
白,笑起來分外甜美。

  盧氏以族号爲姓,本該作「莫蘆」。這是外族人的姓氏,莫蘆部不用央土文
字,談劍笏隻知其音,連寫都寫不出。吏部給督作院的官眷造名籍冊,經辦的胥
吏大筆一揮,自作主張改成「盧」,莫蘆氏自此成了盧氏。

  談大人脾性甚好,獨在這事上不肯罷休,不顧同僚勸阻,硬要吏部司改正,
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動怒,信手一掌,打塌了司部屋牆,一屋子的官兒吓得屁滾
尿流,可名籍哪有說改就改的?最後署丞夫人依舊姓「盧」,談大人卻從此留下
了黑底。他較前人晚了幾年才補上軍器少監,甚至外放東海,多少同這事脫不了
幹系。

  談夫人的小名叫蘭蘭,生得高頭大馬,臉皮子卻薄,易羞愛笑,面上老飛着
兩團彤雲,比擦胭脂還惹眼。好在談大人木讷,換個嘴貧的,能生生羞死她。生
性拘謹的談大人很少叫妻子的名兒,甚至沒怎麽稱呼過她,反正一直以來也就倆,
屋裏都知道是同誰說話。

  有一天談大人自公署返家,推門見妻子枕着臂兒卧着榻,蓬松的雲鬓拂着紅
撲撲的臉頰,隻有這點跟少女時一模一樣;镂空的窗格篩過晚霞,在她身上散滿
了黃瑩瑩的圖樣,像極了來東海後她最愛的金銀花。後院邊上,待洗的衣物猶浸,
盆裏泡開的皂堿又沉了底,厚厚的一層豆渣也似,漸與清水分離。

  他不忍心把妻子喚起,輕手輕腳入内更衣,自己打了水将手臉抹淨。隻是談
夫人這一覺睡得很沉,從此再也沒能蘇醒。

  妻子走後,談劍笏就少回家了。有時辦公太晚就直接睡署裏,把絕大部分的
時間都花在處理劍冢的日常瑣事、公文往返,還有陪伴衰病的老台丞,唯恐哪天
老人也忽然一睡不起。

  待在蕭谏紙身邊十年,老人的過往他所知有限,稍稍了解一些的是性格:蕭
老台丞暴躁、缺乏耐心,固執,幾乎沒有被說服的可能;讨厭不夠聰明的人,更
讨厭别人自作聰明……

  但談劍笏從沒見過老人動怒的樣子,今天還是頭一回。

  他在殿外細聽了老人與佛子的對答,卻不明白是哪部份觸怒了台丞。宣政院
總制由僧人出任自是不象話,和尚當官,聞所未聞,但談劍笏自己也不是進士出
身,對朝政向來沒什麽主意,誰管僧尼不都一樣麽?奉公守法,也就是了。

  隻能認爲是那柬裏寫了不堪入目之事,令老台丞罕見地大動肝火。他親自推
着輪椅,漫步于蓮覺寺内遍鋪青磚的幽靜廊庑,随行的院生都是初次見老台丞面
色如此鐵青,不免慌了手腳,談劍笏沖他們一揮手,以眼神略作安撫,讓院生們
不遠不近地跟着。

  「國家要完了,輔國。」

  老人青着臉縮在椅中,雙肩垂落,口裏喃喃道。「外戚、内侍……這下,連
僧尼都要插手朝政了。日後黃泉之下,我還有什麽面目去見先帝,說不過短短三
十年間,江山已敗壞如斯?」

  「外戚」指的肯定是中書大人了,談劍笏心想。

  他對任逐桑的印象不差,但這回放任災民湧入東海委實太過,雖說央土諸州
郡苦于旱澇,府庫空虛,卻不能不管百姓死活。至于内侍省的惠安禛、楊玉除等
幾位正副都知,據聞也都是安分的人,當差迄今不曾預政,頗知進退,在言官之
間風評不惡,不知「内侍」一說指的是誰。

  「不會的,台丞。」談劍笏想了想,才道:「他們想起東海尚有台丞在,便
是一時放縱,最終也知收斂。家有耆老,國有勳臣,不會亂的。」

  這話倒不是逢迎拍馬。

  誰都知道外放東海是貶,看談劍笏自己的處境就很明白了。雖說如此,這十
幾二十年間蕭谏紙每有動作,如上呈十七卷巨着《東海太平記》等,總能引起朝
野重視,或新帝頒旨,或士人議論,乃至風行草偃,略清民觀吏治。這樣的影響
力,不是坐擁金銀或權柄便能辦得到。

  老人對下屬的安慰置若罔聞,喃喃道:「他要是問我:「這些年來,你都幹
了什麽?」我該怎生回答?窩在東海寫文章,坐等雙腳癱了,以後還隻能坐着寫
文章?輔國,他會笑我啊!」

  談劍笏一下沒會意老人口中的「他」仍指太祖武皇帝,老台丞平時不說這些
的。但那平靜中帶着無限悲憤、無限蒼涼的瘖啞語聲,卻令他不由得頭皮發麻—
—老台丞認爲有這麽嚴重的話,必是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以蕭谏紙之睿智,怎
能誤把太平當亂世?

  推動輪椅的雙手緊了緊,性子寬和的中年漢子難得熱血上湧,胸口早已熄滅
的那把焰火随風複燃。當初爲何做官?不就是想報效國家!談劍笏下定決心,反
正孑然一身,也沒什麽好怕的,看是要聯名上萬言書還是進京面聖他都奉陪到底。
總得有人推着老台丞不是?低道:「台丞有用得上我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蕭谏紙點了點頭。

  「若非我雙腳不便,已成廢人,此事原該我親自去做,現而今卻隻能靠你了。
輔國,我想向你商借一物。」

  談劍笏早有準備,笑道:「我這雙腿,台丞盡管拿去!待三乘論法大會結束,
屬下願陪台丞走一趟平望,無論台丞做什麽,都算我一份罷。」這番話他在心裏
想了幾遍,沒想到出口時仍禁不住渾身血沸,不由得感動了一把。

  孰料蕭谏紙眉頭一皺,銳目掃來,硬生生把他的感動釘在臉上,兀自嗡嗡顫
搖。

  「我要你的腿幹什麽!你很能跑麽?我要借的,是你的「熔兵手」。」老人
肅容道:「朝廷不能指望了,這五萬條流民的性命,我們得自己救。要打敗那耿
姓少年,你有幾成把握?」

                ◇◇◇

  雷門鶴快步走向看台,一路上什麽話也沒說。随行的都是親信,四爺的脾氣
摸得通透,誰也沒敢驚擾,唯恐四爺回頭一笑,明兒不惟自己,連一家老小都要
遭殃,教人拿鐵索捆了,通通扔進江裏喂魚。

  隻有一人不急不徐,始終跟四爺身後三步處,恰是他臂間所持,通體扁狹、
猶如劍衣般的絨布長囊一觸可及的距離。

  親信們沒見過這人,都覺不可思議:四爺平日連來路不明的飲食都不沾口、
如此小心翼翼的一個人,怎會屏退左右,偏讓陌生人貼身保護?萬一囊裏貯的是
柄兩尺半的利劍,這會兒突施殺手,來個什麽「圖窮匕現」,怎生是好?

  雷門鶴沒功夫揣摩底下人的心思,讓老五跟着,當然是爲了自身的安全。老
壇子燒掉那晚,他在後山被暴起傷人的雷奮開吓破了膽,忽然意識到一件很重要
的事——硬說他跟死老鬼雷萬凜、老流氓雷奮開有什麽不同,就是雷門鶴從沒倚
仗過自身的武力。

  他的成功與獲得,都是經過精密的安排計算,充分應用身邊的資源,極力拉
大與對手的優劣差距所緻,跟喜歡逞兇鬥狠、動辄喊打喊殺的兩人大不一樣。不
恃武勇的作風讓他在戰場上十分安全,日常卻容易成爲買兇行刺的目标。

  身爲赤煉堂四太保、「裂甲風霆」雷萬凜所倚重的軍師,過往雷門鶴幾乎沒
有這樣的問題。因爲赤煉堂最不缺戰将,連總瓢把子自己都有萬夫不當之勇,對
手想用暗殺的手段以下驷換上驷,首先得考慮施行的難度,再一想赤煉堂如疾風
怒濤的慘烈報複,多半便打消了念頭。

  在敵人的評估之中,「淩風追羽」雷門鶴或許是暗殺名單的前緣,但絕不在
戰将之列。

  雷門鶴從沒像現在這樣恨過總瓢把子。一直以來雷老四并不恨他,詐死也好、
退隐也罷……人在江湖,誰不是算計來算計去?會埋怨對手招數的,從來都是颟
顸無能的失敗者。常勝之人,該有欣賞對手棋步的從容。

  但雷萬凜的離去,幾乎帶走了他手上所有能用的「戰将」。

  老流氓雷奮開不消說,據總壇之人回報,當日他在風火連環塢大敗染紅霞與
耿照連手,如非顧及二人背後的靠山,這兩個也别想活着走出血河蕩了。今日再
遇耿照,怕也是赢面居多。

  還有二太保「炎火焱劍」雷重一,以及機巧百出、擅使連環刀法的三太保
「卷開太陰」雷卻邪,這兩個詭異的家夥不但強得跟鬼一樣,卷刀炎劍各逞奇能,
絕的是都沒什麽名利權欲,爲總瓢把子一句話就能賣命,連後謝都免了,便宜得
令人想流淚。這當口,上哪兒找這麽好用又堪用的人?

  老八失蹤,老九派不上用場……雷摧鋒那個不識趣的蠢物,倒有些後悔殺得
太早了。不過奇門陣法在光天化日下效果有限,不能預先擺下車馬、插幡布陣,
也難以成事,想想便覺釋然。

  雷門鶴隻剩下一個選擇。

  雷景玄是赤煉堂的第五太保,是十絕太保中最神秘的一個。若神秘是指「從
不以真面目示人」,那麽藏身七寶香車的老八雷亭晚是夠神秘的了;但如果是指
「令人捉摸不透」的話,恐怕其他九位太保會一緻同意:雷景玄才是真正的神秘
人物。

  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掌、劍、刀、筆、令的「令」,乃是罰惡之令。若說
雷重一、雷卻邪這一劍一刀是總瓢把子的明器,是上馬時并肩陷陣的鋒镝、下馬
後寸步不離的屏障,那雷景玄就是總瓢把子的暗器,專爲總瓢把子派送死令——
不光是對手,也包括變節、或有變節之虞的「自己人」。

  雷萬凜未掌權時,其叔赤水轉運使雷彪唯恐這位族侄坐大,屢次陷害不成,
甚至派人蒙面圍殺,幾乎得手,不料最後關頭雷萬凜還是逃過死劫。雷萬凜登上
大位後,雷彪擔心他挾怨報複,表面恭順,暗地裏聯系雷家的舊有勢力,趁着根
基未穩,伺機要将雷萬凜拉下馬來。

  某日雷彪晨起,由内院一路走到堂前,居然沒見半個人影。

  大堂的虎皮交椅上,一名相貌平凡的年輕人展開卷軸,誦讀雷彪一十七條罪
狀,以「不昧其明,不隐其常,以政五鍾,以正天時」十六字作結,抽出天衡六
帝尺将雷彪打死,命人拖出屍體示衆。

  原來雷景玄連夜趕到丹州,迅雷不及掩耳地接管了赤水分舵周圍幾處重要據
點,持轉運使令牌調走分舵人馬;待雷彪的兒子、親信趕回,老巢早已易幟,來
不及反抗就被悉數拿下,一個都沒走脫。

  包括總瓢把子身邊的智囊雷門鶴、雷卻邪等,沒人知道雷景玄是怎麽辦到的。

  這不是單槍匹馬殺進殺出就能完成的任務,布計、策反、欺騙、恐吓、潛行,
乃至殺人立威,收拾善後……雷景玄絕非是刺客,他完成的工作遠超過刺客的範
疇,武功隻是任務所需的一環,僅僅具備超凡的武藝并不能成爲雷景玄。

  基于同樣的理由,此人的江湖耳語亦少得可憐,完全無法拼湊出輪廓,鹹以
爲是雷萬凜對内殺人鬥争的工具,出身、外号均付阙如。而赤煉堂内也沒好到哪
裏去,他在衆人口裏被傳得如鬼如魅,連層峰都沒幾人見過;出手前慣說的「不
昧其明,不隐其常」一度成了五爺的代稱,誰都怕哪天起床聽到前堂有人念這兩
句,辦起事來格外盡心,方方面面都不敢馬虎。

  這樣的人和雷奮開同樣危險。來路不明、無法掌控,不知道該用什麽來收買。

  雷門鶴敢用他的原因,在于一個無意間得知的秘密:總瓢把子用來控制雷景
玄的方法,是錢。

  雷景玄要銀兩。他胃口奇大,不像雷摧鋒、雷騰沖之流,用醇酒美女就能打
發。雷門鶴在總瓢把子失蹤前的幾年,發現幫裏的内帳大有問題,每隔一段時間
就有若幹銀錢輾轉消失,似被巧妙地遮掩起來。雷萬凜不是揮霍成性或耽于享受
之人,雷門鶴相信這些銀兩最後被彙成一筆大數目,交給了某人。

  總瓢把子失蹤後,他就此事小心試探了雷景玄,不料雷景玄爽快承認,沒有
絲毫猶豫。「六千兩。」雷景玄告訴他。「我替總瓢把子解決麻煩,一件是六千
兩,不收現銀,我有指定的票号。若要求太困難,我會告訴你須加多少,或者是
辦不到。」

  雷門鶴啼笑皆非。

  直接了當很合他的脾胃,談生意本該如此。但在争取幫内盟的各種談話裏,
這是頭一回沒提到「忠義」、「舊情」、「本幫」之類的字眼,讓他覺得有些異
樣,仿佛很不對勁似的。就連最常出現的「總瓢把子」四字,兩人加起來也才說
了一次。

  「價碼公道。」他嘿嘿一笑。「但要是旁人也出得起……」

  「我會優先考慮老主顧。你最好一直有事給我做,我很需要錢。」雷景玄道:
「别人可能付得起一兩回,但我要一條穩定的财路。」

  合作就這麽定了。雷門鶴當下即取出六張面額千兩的銀号櫃票,買他當年拔
掉赤水轉運使的布置運籌。

  雷景玄足足花了一個時辰,将所有步驟巨細靡遺,交代得清清楚楚。雷門鶴
取來筆墨紙硯、地圖名籍,邊聽邊做批注;末了閉上眼睛,在腦海裏從頭到尾示
演一遍,終于确定以一人之力,花四個月的時間安排布置,當真能端掉偌大的赤
水雷家一系!多年疑惑得解的同時,又多了個實力絕強的盟友臂助。

  老流氓要養指縱鷹,足夠榨幹他手裏的财源,幫内多數的人都站在自己這邊,
雷奮開擠不出油水供雷景玄這條貪婪的巨鳄。比富,連鎮東将軍都不是赤煉堂的
對手,隻要赤煉堂始終在他雷門鶴手裏,雷景玄便是這世上最可靠的人!

  由此他更确定雷萬凜不在了;就算還活着,也一定癱如廢人,抑或是練功走
火入魔,無法言語。否則雷奮開一定會知道老五是财奴,若非買他除掉自己,便
該早早殺之,何必留此大患,等着和雷門鶴較量誰的口袋深?

  赤裸裸的威脅固然令人不快,但雷老四心知佛子所言非虛,慕容柔自身難保
了,赤煉堂需要更強大的靠山,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雷門鶴在「自身安全」與
「争取表現」之間猶豫再三,終于商人的投機本色壓過了防衛本能。現在可不是
畏畏縮縮的時候。

  「老五,」他停下腳步。「你有把握放倒那姓耿的少年麽?」

  「八千兩。」雷景玄道。「不保證死活。」至于是誰的死活則一點都不重要。

  隻加兩千,還不算太狠。雷門鶴正想着,又聽他續道:「……你先付清,我
才下場。」雷門鶴「哼」的一聲皮笑肉不笑,斜乜着吃人不吐骨頭的死要錢客将:
「要是打輸你退錢不?」

  「凡事總有風險。」

  這跟端掉赤水雷家是兩碼事。鏟除眼中釘,一次不成再加把勁,多試它幾回,
有點創意和耐心,總有得手的機會,先付幾成當前金亦不妨。打擂輸了還有下次
的?

  「這樣生意很難做啊,老五。」雷門鶴哼笑道:「打赢耿小子,跑不了你的。
犯得着這麽咬錢?」

  雷景玄微微一怔,才明白東家完全搞錯了意思。「打擂台和保護你,一次隻
能一樣。萬一我下場時你給人收拾了,這筆帳問誰要去?隻好請你擔風險了。老
規矩,八千兩銀号櫃票,隻收廣聚源、興隆盛、三江号三家,煩請結清,謝謝。」

                ◇◇◇

  琉璃佛子一踏出十方圓明殿,朝鳳台合什頂禮之後,徑朝看台行去。沉寂許
久的會場又再度沸騰起來。

  當佛子召集央土教團的僧人入殿商議時,有些眼尖的發現劍冢正副台丞、青
鋒照的邵家主,及赤煉堂的雷四太保也随之離席,心知這第二場比鬥還有變數在,
耿典衛雖以洞穿劍刃的奇技令李寒陽自行認輸,卻未必無敵于此間,現場絕對還
有不少與他勢均力敵、甚至淩駕其上的高手,但看佛子有無借将的手段。

  任逐流重新整裝,拄着飛鳳劍權充手杖,威風凜凜地自鳳台行出,居高臨下
朗聲道:「央土大乘教團商議的結果如何?是否要挑戰鎮東将軍府?」果天面色
鐵青,閉口無言,佛子起身道:「我等之共願,敦請慕容将軍收容流民。阿彌陀
佛!」

  任逐流半點也不意外。

  事實上他掂了掂:蒲寶從南陵帶來許多武士,可央土這廂清一色秃驢,沒個
能打的,要派代表,隻能求他任大爺了,爲此特别整理服儀,賣相看起來好些。
「等老子上場……嘿嘿……呼呼……」連金吾衛士都不知道,他們的頂頭上司完
全不計較個人榮辱,羞恥心薄如蟬翼,還經常忘了披挂上身,在道德上全然以裸
體示人,十分自由奔放。

  打架嘛!有輸有赢,幹嘛這麽斤斤計較?讓這場鬧劇落幕的責任,就由老子
一肩扛啦!任逐流邊打着「下場劍一扔大字型躺地上」的主意,隻差沒搓手拈須
嘿嘿笑,勉強端起架子點頭:「嗯嗯,那你們,要派……誰呀?」尾音飄揚,心
中仿佛有蝴蝶在飛舞。

  (選我!選我!選我!選……)

  佛子合什躬身,朝的卻是對面看台。

  任逐流心中的蝴蝶一沉,全喂了狗,眼角瞟到談劍笏束緊腰帶,霍然起身,
而雷門鶴身邊的護衛解開布囊,唰地擎出一柄鑲着六枚銅錢的精鋼鐵尺,正覺不
妙,忽聽一把清朗的語聲道:「佛子明鑒,我願代表央土大乘僧團,爲這五萬無
辜難民,向慕容将軍讨個公道。」

  青衫皂帶的颀長背影負手而下,自階台盡處踱入場中,朗吟道:「宴上田頭
皆擊鼓,一何樂兮一何苦?應知四景終須複,乞願天翁潤焦土!」耿照愕然回頭,
腰畔藏鋒「嗡」的一顫如生共鳴,赫然是青鋒照之主、「文舞鈞天」邵鹹尊!

  誰也想不到竟是東海正道第一人請纓,連看台上的邵蘭生、邵芊芊亦錯愕已
極,但驚詫不過轉瞬,叔侄倆相視一笑,邵蘭生捋須點頭:「拯救難民于水火,
此誠正道有别于邪道,舍青鋒照其誰!家主十多年來未曾動劍,今朝破例,也隻
能爲百姓。」見兄長腰間所懸,乃是一柄尋常的青鋼劍,心念一動,提着佩劍
「檗木」奔下樓。

  芊芊卻有别樣心思。她見耿照與李寒陽決鬥時又是受傷、又是嘔血,急得眼
眶泛紅,晶瑩的淚珠不住在眶裏打轉,雖然叔叔總說「不要緊」,但芊芊還是希
望他少受些折騰,見父親挺身接下第二決,略放心了些,料想以阿爹的武功及對
耿照的賞識,應能保他周全。

  台上的談劍笏被邵鹹尊占了先,一張紫膛面皮脹成醬色,正要發話,蕭谏紙
卻伸手攔住,搖了搖頭。論身份地位,邵鹹尊站将出來,在場無人堪與一争;談
劍笏也非不夠世故,于此心知肚明,其實用不着老台丞提醒,料想邵鹹尊若有意
求勝、以換取慕容出手,此戰耿照定然無幸,才又坐了下來。

  佛子遙對邵鹹尊一揖,随即就座,等于默認了邵鹹尊的代表資格,滿場的轟
然驚歎漸漸沉落。任逐流面上難掩失望,雷門鶴卻是不動聲色,隻擺了擺手,雷
景玄收起天衡六帝尺,依舊立在他身後,臉上沒什麽變化。

  邵鹹尊行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典衛大人,我們又見面啦。」

  耿照回過神來,也跟着回了禮。「家主安好。」雙手橫持藏鋒,欠身道:
「承蒙家主惠借神兵,方受得鼎天鈞一擊。如今陣上相決,沒有持刀向刀主的道
理,特此奉還。」俯首長揖,捧刀過頂,執的是晚輩的禮節。衆人聞言,面面相
觑:「他用的是「文舞鈞天」親手打造的刀器,難怪有如此本領!」

  邵鹹尊笑道:「寶劍贈英雄,況且典衛大人是爲我試刀,承惠雲雲,邵某愧
不敢當。典衛大人若看得起邵某劣作,但用不妨。」見他還要推辭,也不生氣,
右手食、中二指一捋長鬓,怡然道:「典衛大人與我有仇麽?」

  耿照一怔。「家……家主何出此言?在下久聞家主大名,心折已久,對家主
唯有敬意,何來仇隙?」

  「既無仇隙,也不是生死決鬥,你我就是論武而已。以武會友,毋須動上刀
兵,我們随意過過招、印證一下武功便是,刀劍都不必出鞘,如何?」回頭見邵
蘭生提着佩劍奔來,笑道:「不必麻煩了,老三。我與典衛大人講論武學,劍不
必出,用我腰畔的這柄青鋼劍,也是一樣的。」

  「是。」邵蘭生恭恭敬敬回答。他昨夜從兄長處得知有藏鋒這柄奇刃,今日
雖是初見,親睹它與神兵鼎天鈞力撼半個多時辰而絲毫未損,心知非同小可,尋
常刀劍恐非一合之敵,縱使兄長内外兼修,爲防發生什麽差池,仍捧着檗木劍立
于場邊,随時接應。

  面對邵鹹尊,耿照絲毫不敢大意,抱拳道:「家主明鑒,我于武學所知有限,
得蒙家主指點一二,終生受用不盡,本是求之而不可得;但要以此相決、分出高
下,我不用比便已輸啦,恕在下未敢應承。」

  邵鹹尊淡淡一笑。「論輩份年歲、江湖地位,我與你動手過招,已是以大欺
小,傳入江湖,未免爲衆人笑;今日厚顔爲之,乃是想爲無辜百姓略盡棉力,不
敢愛惜自己的薄名。我知典衛大人俠義,亦甚愛護百姓,迫于上意,不得已而爲,
若然失手傷了大人,邵某也難以心安。

  「你我姑且來一場文鬥,交流一下刀劍上的道理,若有言語未及之處,再行
出手印證。屆時,典衛大人隻消在邵某的手底下走過十招,便算是邵某輸了,此
誠君子之争也,興許連動手也不必;我的道理,未必便勝過了典衛大人的。大人
以爲如何?」

  耿照沉吟起來。邵鹹尊的提議乍聽對他十分不利——「文舞鈞天」是何等樣
人!要跟他較量辯才,無論學問或武道,恐怕罕有對手,除非請出像蕭老台丞那
樣的人,才有一鬥的資格。

  但耿照的身體剛經曆一場劇變,未經調複,實不宜再鬥高手。邵鹹尊超過十
五年未與人動手,當年與他比試之人多已不在,然而邵家三爺名震天下,乃當今
劍榜有數的人物,其兄長豈是好相與的?邵鹹尊的「歸理截氣手」耿照親眼見過,
真打起來,決計不比李寒陽輕松。

  他對邵鹹尊始終存有戒心,但眼下似無更好的選擇,倒持藏鋒,抱拳行禮:
「請家主賜教。」

  邵鹹尊笑道:「典衛大人請。」解下腰間長劍,以鞘尖在地上畫了個大圓,
正色道:「這是天地萬物的道理,日升月落、花謝花開,乃至生老病死等,均不
脫此圓,是曰「太極」。你的刀與我的劍,亦在其中。」

  此時芊芊提着裙裳,自看台頂碎步奔下,來到邵蘭生身畔,正好見父親在地
面劃圓,忍不住輕聲問:「阿爹……在做什麽呀?」邵蘭生含笑道:「在送你的
好朋友一份大禮啊!恁是千金妝奁也比不上此禮貴重,但看他有幾分悟性了。聖
人說:「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你阿爹呀,可疼你啦!」

  芊芊臉一熱,臊得連粉頸都紅了,溫溫的肌香乳甜不住從襟口領内蒸出,咬
唇佯嗔:「幹我什麽事呀,是阿爹賞識他。」心中也替耿照歡喜,踮起腳尖眺望,
喃喃輕道:「就這麽畫了個圓說幾句,能學得會麽?」

  「學得會學不會,看他的造化了。旁人縱有心相助,也要自己争氣才行。」
邵蘭生揶揄她道:「芊芊用心聽着,說不定你也學會啦。」芊芊噗哧一笑:「哎
唷,我可不是這塊料。」

  耿照不知邵鹹尊所言何意,也不忙着詢問反駁,集中心神,閉口靜聽。邵鹹
尊提起劍鞘,在大圓中又化了幾個同心小圓,環環相套,然後一劍居間劃過,将
圓自中心處一分爲二,續道:「太極之動而陽,靜而陰,陰陽互爲其根;陽變陰
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也。」又在大圓内的四角與中心畫了五個小圈,分
别寫上五行。

  「太極是本、是道,天地初開即存,亘古不易;陰陽是末、是器,無論五行
或陰陽,皆是我等可感可知。天地萬物借由道而生,分聚離合,千變萬化,呈現
各種不同的風貌。」

  他見耿照眉頭微蹙,明白這樣的泛泛空談并不能滿足他,微笑道:「譬如一
塊生鐵,制成了劍坯,經反複鍛打、淬火、磨砺之後成爲一柄劍,這是因爲天地
間已存了「劍」的道理,當我們滿足形成「劍」的分聚離合種種條件,劍于焉誕
生。

  「道理是看不見的。但你眼睛看到劍,指尖觸摸劍,甚至苦心鍛練劍法,朝
夕與劍相處,觀察其質性、窮究其物理,終有一天能造出劍來,便是因爲你掌握
了「劍」的道理。」

  他用鞘尖指着最外圍的大圓。

  「這個「道」統攝萬物,包括你的武功,以及對手的武功,均不脫道之範疇。
我等雖不能直接感覺道之存在,卻知春夏秋冬、冷暖寒熱……這些之中也都有
「道」。察其性、究其理,重新聚合,則對手的招式在你眼裏便如鍛打、淬火、
磨砺一般,你若有意,可破壞其成劍的條件,劍至你眼前自然瓦解,如煙消霧散。」

  耿照心中一動,若有所悟。

  若昨日聽到這席話,不免覺得誇誇其談,然而經曆鼎天劍脈的重鑄後耿照眼
界大開,碧火真氣統攝諸元、而後再定經脈的方式,與邵鹹尊所言不謀而合:
「道」不可感,卻能借由透析經驗之物——即「器」——而無限接近,格物近于
道,則器随意變化,不拘俗見也。

  「我觀典衛大人出招,」邵鹹尊續道:「銳氣、勁力、臨敵反應等,均是一
等一的手眼;欠缺者,在于大人并不知刀。雖能敏捷地砍、劈、掠、抹,但典衛
大人心中并無刀法,不知器變、不明就裏,何以求道?縱使大人資材絕佳,以此
對敵,不免終是要敗的。」

  耿照被他一語道破自身缺陷,甚是慚愧,赧然道:「家主所言甚是。我本是
武功低微,不學無術,原不足以與天下英雄争鋒。然此際要學,也來不及啦,隻
能硬着頭皮徒逞蠻勇而已。」

  邵鹹尊笑道:「怎來不及?我與典衛大人印證一路劍法,權作交流便是。」

  耿照一怔。「我劈過幾年柴薪,又受老胡與蠶娘前輩的指點,尚且不知刀;
臨陣再學劍法,卻有甚用?」本欲推辭,靈機一動:「格物近道,刀劍有什麽分
别?」話到嘴邊又吞回去,面上掠過一抹恍然。

  邵鹹尊微露贊賞,連劍帶鞘擎起,立開門戶,正色道:「我這套劍法共有九
路,不重招式,練的是窮究之法。一法天、二法地、三法人,四法時、五法音、
六法律,七法星、八法風、九法野,欲從天地萬物中都看出劍來。你仔細看了。」
手裏比劃,口中講解,招式連綿不絕,劍上不挾絲毫内力。

  他出手極慢,但劍勢縱橫,大阖大開,果有「星垂風野天地闊」的恢弘氣象,
耿照被引得以刀鞘相應,兩人自然而然拆解起來。

  邵鹹尊這套劍法,與其說是模拟天地自然的意象,不如說是觀測天地自然、
透析質性之法,共分「簡易」、「變易」、「不易」三層:首三訣觀察渾然天成、
非人力可逆之物,天訣包含一切天文星象、雷電風雨,地訣指山川河流、地貌風
物;而人訣指的是人倫綱常。此三者順乎自然,至簡至約,是爲簡易。

  星、風、野等末三訣,則是觀察變化之物,如繁星過境、八風橫野,動靜間
有無數變化;此三訣爬網整理,窺破一切紛亂擾攘,是爲「變易」。而中三訣掌
握的則是變化的法則,四時、五音、六律看似變化流動,卻自有其規律,按律生
變以簡禦繁,是爲「不易」。

  在這三易九訣中,首三訣最爲抽象,邵鹹尊似是了解在這麽短的時間之内,
難以悉闡其妙,因此說得最少,三言兩語匆匆帶過,無意深談。中三訣則說得最
快,時、音、律均是整理歸納之法,或異中求同,或名實區分,苛察繳繞,衍生
無盡,方法卻相當簡單。

  花最多時間的,反而是撥亂反正的星、風、野三訣。

  邵鹹尊劍上既無内力,耿照也不敢硬砍,内力強、速度快的優勢無用武之地,
招式不精的缺點益發明顯。邵鹹尊與他拆得片刻,忽道:「請典衛大人以一門最
得意的刀法攻我。」劍鞘一撥,點足飛退,重新擺好架勢,等他進招。

  耿照以爲他打得不耐,臉上熱辣辣一燙,嚅嗫道:「晚……晚輩現醜了。」
他平生最精妙的招式,學自本寺娑婆閣内的觀音木像,恁「薜荔鬼手」如何變幻
無方,耿照卻無化拳掌入刀招的識見與修爲;而蠶娘所傳授的一式蠶馬刀法雖然
威力驚人,偏偏是防守的絕招,拿來打人也不象話。翻來覆去,便隻有一百零一
套的「無雙快斬」了。

  想起老胡,心中忽生勇氣。

  蠶娘說「無雙快斬」脫胎自狐異門的天狐刀,暗示胡彥之的來曆并不單純,
但一想起老胡,仿佛又回到赤水渡頭并肩作戰那一夜,再無動搖,藏鋒一振,潑
風般的刀式應手而出!

  邵鹹尊退了兩步,鞘尖忽往刀風中一絞,正是耿照舊力方盡、新勁未出的當
兒,這一下不花什麽力氣,「無雙快斬」頓時無以爲繼,攻勢自行崩解。

  耿照臉一紅,見他并未追擊,一個箭步竄上前,咬牙再出絕招!

  豈料這回邵鹹尊更快,鞘尖一紮,「铿!」戳中了刀锷,刀風中心一歪,耿
照踉跄失衡,刀頭斫地,勉強穩住身形,連不懂武功的觀衆都看出他的狼狽,場
邊一片嗡然。

  邵鹹尊正色道:「臨陣對敵,一模一樣的起手連用三回,未免小瞧了對手。
适才你第一次所用的第七個變着,恰可以抵擋我第二次的攻擊,隻因我出手的時
間比第一回快了些,你堅持使完第五、第六兩個變着,才有此一失。」

  耿照沒來得及羞慚,邵鹹尊的話如電光石火般掠過腦海,仿佛捅破了一層薄
薄窗紙,原先模糊搖曳的殘影失卻阻隔,驟地大放光明——老胡所授的「無雙快
斬」,是将刀的變化練進了他的身體反應,臨敵不假思索,狂風般的刀勢飙出,
令人難以抵擋。

  耿照屢經曆練,眼光大異昔日,漸明白這是老胡爲了在三天内收到奇效,不
得已才想出的變通之法,摒除招式,将首尾串連起來,将他異于常人的敏捷、膂
力等徹底發揮,原本刀路絕非如此。

  耿照練熟了刀式,練到無論老胡以何種方式攻擊、攻向何處,閉眼都能以
「無雙快斬」硬生生碾過去,縱遇實力勝于自己的對手,亦有一搏之力。證諸往
後餘戰,老胡不可不謂奇才。

  但遇邵鹹尊、李寒陽,乃至嶽宸風這樣的高手,此法相形見绌,原因無他,
力有未逮也。耿照這時才驚覺:「無雙快斬」可能是他學過最精妙的完整刀法—
—假設它成套的話——但他一點都不了解它。老胡将一路刀法壓縮成一招,讓他
以力量和速度的總和制敵,卻來不及爲他講解應對進退、攻守方圓,剖析其題旨
究竟。假使它有的話。

  現在,耿照隻好靠自己發掘。

  「無雙快斬」連綿不絕,繁複而無法切割,正好以「星」字訣梳理;風有來
處去向之别,亂中有序,再用「風」字訣辨清攻守……複雜的爬網、旁人須苦思
良久方能理出頭緒者,于他腦海不過一瞬。「無雙快斬」三度起式,劍鞘「唰!」
長驅直入,徑取他持刀之手,果然毫不容情。

  耿照刀勢圈轉,使的卻是第十二個變着,刀尖旋絞帶風,邵鹹尊若不抽退,
不免饒上一條右臂。他「咦」的一聲變招,百忙中不忘贊道:「來得好!」

  耿照分心二用,充耳不聞,繼續從「無雙快斬」析出招式來用,三五招裏總
能試出一記管用的,出手威力暴增。邵鹹尊不得不凝神應對,兩人距離越拉越開,
刀劍上風聲隐隐,終于有幾分認真的模樣。

  此非自家的演武場,縱有邵鹹尊喂招,耿照将「無雙快斬」翻來覆去磨了個
穿,也隻試出了十七式,無不是威力強大,果然印證了邵鹹尊「拆開來更好使」
的指點。耿照索性摒除其他路數,專以新招對敵,兩人越打越快,位移如一隻疾
旋的太極兩儀盤,所經之處黃塵掀轉,亦成一圓,煞是好看。

  無雙快斬中淬出的刀式非同小可,耿照越使越稱手,體悟越多,烏鞘舞出一
團墨風,壓得邵鹹尊慢慢後退,卻難再更進一步,對邵鹹尊的威脅不如初展之時,
心下雪亮:「是了,三易九訣心法乃是家主的發明,這幾式刀法隻須見得一次,
便以九訣透析,縱未連皮帶骨拆得精光,豈能逃過法眼?打得越久,對我越是不
利。」邵鹹尊并無逼殺之意,比之尋常武鬥,堪稱遊刃有餘,耿照趕緊把握時間
運用「野」字訣,心海中浮起一十七名持刀人形。

  相較于處理「多」的星字訣、處理「亂」的風字訣,野字訣處理的是「整體」:
千樹成林,不同于獨木;冰晶易凋,積雪卻有滅絕生機之力……凡數變形成質變
者,均屬野字訣範疇。

  這十七式分開運使,無不是上乘刀法,然而展列開來相互拆解時,卻發現有
五式是餘招的相生延展,或可合而爲一。如此又消去五式,隻餘十二。

  邵鹹尊蓦覺耿照刀路一變,招數似是減少了,卻更刁鑽難防;明明速度未變,
出手的角度卻越來越小,反應速度若未随之提升,有幾刀差點接不下來,正是耿
照出手的節奏不變、刀招卻仿佛快了一倍有餘的原因。

  他是三易九訣的始作俑者,耿照刀中暗藏星、風、野末三訣,逃不過時、音、
律中三訣的爬網。邵鹹尊與他一輪競快,刀、劍鞘尚未碰實,兩人即已變招,場
中但聞風聲呼嘯,不聞木鞘轟擊,十二式說多不多,須臾間便有重複的變着出現。

  邵鹹尊一凜:「十七式硬生生砍掉五式,毫不吝惜,此子好硬的心腸!」劍
勢一緊,卻無法穿透刀網。刀法的斧鑿痕迹雖重,有諸多不成熟處,但九訣無法
進一步透析,代表刀式之精煉,足與邵鹹尊的劍招相抗衡;若深入鑽研或可破之,
卻無法于交戰時信手瓦解。

  這一瞬的挫折激起了青鋒照之主的好勝心,回神才發現自己貫中一劍,徑刺
耿照的胸口「膻中穴」,大驚失色:「不好!」收之不及,拼着髒腑受損,也要
将勁力生生偏轉開去。

  這一劍平平無奇,卻是天訣的至高展現,法天順自然,人力不可逆。邵鹹尊
若是全力施爲,當能達到傳說中的「劍勢」之境,此際用不到六成功力,「無心」
二字卻使劍威暴增,與李寒陽的最後一擊各有千秋。

  眼看避無可避,耿照本欲硬着頭皮以蠶馬刀抵擋,忽地福至心靈:「此劍如
羚羊挂角,無迹可尋……這是首三訣的精義!」長刀一轉,勁力忽長忽短、有輕
有重,宛若十餘種不同尺寸形狀的兵器齊發;劍勢或破或阻,無法一舉奏功,産
生了極短暫的微妙停滞。

  「變易」過後,「不易」随之發動——長刀再轉,勁力與之相逆,劍的理路、
形質俱爲長刀所羁,劍勁如泥牛入海,霎時消散。長刀三轉,刀劍一同,俱進入
簡易之境,兩相抵銷;劍上那股超越形質的純粹自然驟爾消失,又變回金木之屬。
耿照身子微側,以肩窩受了鞘尖一抵,旋即以刀格開。

  在場如風篁等人,雖識得那一劍的厲害,卻不明白何以到了耿照身前,無堅
不摧的異樣淩厲突然消失。隻李寒陽看出長刀三轉之間,幾乎模拟出那一劍的至
簡至易,剎那間陰陽調和、正負相抵,由太極而無極,但畢竟火候相差太多,否
則連肩窩那一下都不必挨。

  邵鹹尊心中五味雜陳。

  臨陣傳功是爲美談,但教授的對象學得太快、悟性太高,沒怎麽花工夫就把
自己精研二十幾年的劍法精要吸收殆盡,卻未免太令人扼腕。他雖留了一手,不
怕耿照如适才對付李寒陽般,忽使出一記境界高絕的極招,也未忘自己不顧身份、
請纓下場的目的,應付少年越來越熟練的刀式之餘,邊笑道:「典衛大人悟通
「道」、「器」之理,卻不能看清自身的處境,實在可惜!」

  耿照心想:「他果然要遊說我。」承他之惠才得以提升刀法,也不能不聽一
聽人家想說什麽,否則何異于過河拆橋?嘴角微露苦笑,手上半點也不放松。
「還請家主指點一二。」

  「你我這一戰無論勝負如何,結果都不會改變。」

  邵鹹尊唰唰唰三劍,徑取他頭胸腹三處要害,不唯快絕,鞘上更是嗤嗤有聲,
劍勁淩厲,惹得場邊一陣驚呼,連芊芊都變了臉色。

  「五萬流民終将滞于東海,将軍或赈或不赈,朝廷或赈或不赈。佛子接任宣
政院總制,官居一品,成爲本朝首位僧官,手握大權,呼風喚雨;慕容将軍依舊
做他的東海一鎮,既不會叛變,朝廷也拔不掉他,一切都和原來一樣。唯一增加
的,隻有百姓的死傷。」

  此說與耿照的預期大相徑庭,他聽得一怔,「藏鋒」卻未稍滞,刀鞘圈轉,
一連接過三劍,回臂斬向邵鹹尊的脖頸!「家主之說,恕在下不能明白!」

  邵鹹尊歎了口氣。

  「将軍與佛子都是狡智之人,他們手裏掌握的人命,以數十、甚至數百萬計,
你以爲他們是一言九鼎,其實隻要情況于己不利,他們随時都能出爾反爾。你赢
了或輸了,将軍佛子若要反口,誰人能制?」

  耿照差點被劍鞘刺倒,揮刀格開,急道:「衆目睽睽之下,将軍與佛子是何
等身分,又有皇後娘娘作見證,怎會說了不算……」忽地一怔,再也接不下去。

  在慕容柔的想法裏,「收容難民」從來就非是選項,他與佛子的約定、娘娘
的見證,都不會改變「鎮東将軍不能擅自收容流民」的處境;逼得急了,将軍會
咬牙遵守約定,令東海陷入兵禍,抑或兩手一攤來個死活不認?耿照竟是全無把
握,不由得冷汗涔涔。

  邵鹹尊見耿照攻勢散亂,同一式刀法使了又使,攻勢略松,嘴上卻乘勢揮軍:
「阿蘭山的安全,早在将軍掌握之中。典衛大人下場不久,風雷别業的适莊主等
人便已不見蹤影,我料是奉了将軍的命令,由後山小徑悄悄離去,調兵分别控制
了環山的一股股人馬。流民無有領袖,饑寒交迫,豈能經久不亂?這一大片黑壓
壓的動也不動,恐怕已被官軍控制,不是不亂,而是無以爲亂。」

  耿照餘光欲瞥,邵鹹尊劍鞘又至,拿捏極巧,令他難以分神。

  「照……照家主的說法,将軍與佛子……又是爲何賭鬥?」

  邵鹹尊無奈苦笑。

  「佛子欲掌權,中書大人必不樂見,将皇後娘娘拖下水來,與皇上的眼中釘
綁作一處,退可箝制任家,進可将中書大人卷入風波,甚至推動廢後,順了皇上
之意。至于将軍,不過找人分散風險罷了,當然他有十萬精兵要養,多納了五萬
流民,實力不免消減。」

  耿照想起将軍要自己向娘娘傳話時的神情,實在無法對邵鹹尊說出「一派胡
言」四個字。

  把滿山權貴的安危,以及「東海收容難民與否」如此重大之事,賭在三場蠻
鬥之上,更不像他所熟知的鎮東将軍慕容柔。邵鹹尊的話就像一枚鋼針,深深插
入他的心槽,無論如何自問,都不能若無其事地揭過。

  「典衛大人,你和我,不過是棋子而已。勝負隻能自傷,傷不了下棋的人。」
耿照心煩意亂,頭痛欲裂,腳步一陣踉跄。邵鹹尊抓住他動搖的剎那,突然全力
進攻,欲連其心防一并摧毀——「身爲棋子,大人可有棋子的主張!」

  耿照不住倒退,肩膀、大腿等接連中招,若非鞘尖圓鈍,早已刺出一身窟窿。
蓦地耿照一聲狂吼,甩脫刀鞘,點足躍上高空,雙手持着藏鋒撲下,朝邵鹹尊斬
落!

  「止戰仍須戰,無奈啊!」

  邵鹹尊露出自嘲般的苦笑,依舊不拔長劍,徑以劍鞘迎敵。這幾乎是他此生
最嚴重的誤判。他來不及發現:自空中舞刀而下的少年,有着一雙他許久未見、
卻畢生難忘的恐怖血瞳……

  第百十五折皇律清夷,鳥散魚潰三十年前抗擊異族的那場慘烈聖戰,于鵬沒
來得及趕上;英雄輩出、各逞奇能的央土大戰爆發時,他不過是個毛孩,連搶拉
民夫都嫌他太小。及至太宗陳兵南陵,于鵬才如願上了戰場。

  身爲先鋒大營的什長,于鵬帶領弟兄在初期的幾場交鋒裏都取得了戰果。

  一如彌漫大營的「預示勝利」氣息,年輕的于鵬和他的同僚、長官一樣,普
遍認爲南陵久無戰事,軍隊貪生怕死,往往開打不久陣形尚未被突破,後陣已次
第撤退,孬得不可思議。

  起初,自央土大戰存活下來、經驗豐富的帶兵官們防着是誘敵之計,謹慎以
對,幾次下來終于明白南人膽怯,每戰必盡力追擊,先鋒大營在一月内五度前移,
推進到了青丘國的九尾山附近。

  曆代央土皇朝對南陵用兵,多于九尾山铩羽。此地形勢錯綜複雜,密林如海,
一入其間難辨方位,若無向導,數日乃至數十日亦行之不出,堪稱北軍難越之天
險。

  先鋒大營統帥梁鍞是太祖武皇帝時代的老将,驕悍不馴,不受太祖待見。太
宗繼位後,軍中同僚死的死、退的退,反倒是梁鍞留了下來。此番南征是最後的
機會,錯過這一回,此生再不能出人頭地,不如橫劍抹脖子算了——據聞他在營
中訓斥諸将時曾如是說。這人語多不遜,好犯忌諱,也是出了名的。

  而上天終究響應了他的妄語,以梁鍞料想不到的方式。

  一路未逢敵手的先鋒軍團在九尾山中了南陵軍的埋伏,北軍這才知道:南人
打起仗來也是好樣的,一月五進、摧枯拉朽,不過是規模奇大的誘敵陷阱罷了。
直屬帥營的五千名「破魂甲」親兵覆沒,梁鍞走投無路,于絕蠱峰的峭壁之前自
刎,應了他的犯諱之言。

  兩萬名央土官兵潰散,流入九尾山的峽谷樹海,如掬水一抔潑上旱地,眨眼
不見蹤影。多年後,南陵央土邊界仍不時出現蓬頭垢面的野人,自稱南征潰軍,
于樹海中一路逃竄至今,何時走出的也不知道,逢人便問今夕何夕。

  南陵聯軍打了場漂亮的勝仗,卻未發揮預想中的效果,一戰擊潰北軍的士氣。

  年輕的監軍在梁鍞放棄餘部、執意以「破魂甲」直搗黃龍後,果斷地接手指
揮。他糾集殘兵突圍,貫穿包圍網最脆弱的一點,以驚人的效率後撤;與前來接
應的中軍大隊相遇時,集結的殘兵總數已超過六千人,甲幟猶存,先鋒大營因此
免于「全潰」的污名,保住了太宗皇帝的顔面。

  中軍皇龍大營宣稱此役折損軍士三千餘,殺敵等數,大将梁鍞殉國,先鋒軍
團一萬兩千人以皇帝陛下的安危爲先,折返護駕。兵部所貯關于此役的各種文文
件記錄,大抵與這道聖旨相若,上頭的數字永遠兜不攏,矛盾得令人發笑。

  搶回六千先鋒軍的年輕人一直以來表現亮眼,甚至被譽爲是「央土大戰的最
後一名将星」——盡管他在大戰時僅是一名參謀,投入指揮的戰役其實相當有限。
年輕人有個常被老兵油子嘲笑的名字,「娘們兒似的,就一兔兒爺!」老兵們撇
撇嘴面帶不屑,或露出猥亵的笑容。

  他的名字叫慕容柔。

  從那時起,于鵬就跟了将軍。

  他沒見過傳說中縱橫央土戰場的刀皇虎帥、龍蟠鳳翥,也沒見過赤手空拳、
于百萬軍中取上将首級的太祖武皇帝,但他見識過何謂「英雄」——那個披發仗
劍,縱馬嘶吼指揮的青年将領救了他和弟兄,在大夥心中,那人才是貨真價實的
大英雄,非是殺人飲血以爲豪勇的梁鍞之流可比。

  爲慕容柔做事其實相當痛苦。

  要争取表現,就必須夙興夜寐,拼了命殺紅眼,榨取每一絲心神氣力;一旦
失去拼搏的企圖心,将軍就不再需要你了。于鵬不能說是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
但經曆過在陰森恐怖的樹海亡命、惶惶然不知所以,他甯可活得踏實,才能感覺
自己存在。

  這輩子能有的彷徨、驚懼等,仿佛在九尾山便已消耗殆盡,甚至超用了來世
的裕度,使他對慕容柔這個人的一切無法産生懷疑,包括他的命令。骁捷營是馬
軍,當用于攻擊而非防守,将軍安排在阿蘭山下,吓阻的意味大于實質效果——
這點在适莊主派人來傳訊之後,益發顯而易見。

  谷城大營的部隊傾巢而出,布置于越浦與阿蘭山之間,适莊主與手下潛下山
來,以将軍的手谕調集軍隊,分别壓制散布在四周的流民集落。

  那些又饑又累、疲病交迫的難民根本無法與東海最精銳的部隊相抗,一如将
軍所料,數量上略少于流民的武裝軍隊迅速控制住場面,幾乎沒有遭遇抵抗。一
頭訓練有素的獵犬能看住一群羊,遑論是一群狼!

  領兵的官長向難民們宣布:奉将軍大人之命,載運着柴薪米糧的辎重隊已自
谷城出發,稍後将于原地埋鍋造飯,管大夥一頓餐飽;至于後續的處置,正等着
山上大人物們的商議結果,要走要留都不是将軍能夠作主。

  佛子用來要挾将軍的武器,此際未必與他站在一邊了,形勢已于無聲之間逆
轉。

  骁捷營是谷城大營的精銳,山道正面這萬餘人的流民既交由于鵬負責,大營
方面便不再增援——他們敢派人來,就算于鵬忍得住不翻臉,副統領鄒開肯定動
手打人。格老子的!當骁捷營是龜孫子麽?

  鄒開出身獅蠻山,擅使槍棒,拳掌造詣亦深,堪與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比肩。
「獅蠻山」非是什麽占據山頭的門派,而是央土最大的武學堂。「獅蠻」指的是
武官的腰帶,因門中出過不少統兵的上将,以國之幹城自诩,故稱「山」而不稱
「堂」,于朝廷、江湖兩廂的影響力不容小觑。

  慕容柔不吃人情保舉這一套,在行伍中向是「天之驕子」的獅蠻山弟子,在
東海跟其他從軍的農家子弟無有不同。鄒開的副統領之位是自己實刀實槍攢下的,
非是靠獅蠻山盤根錯節的軍中關系而來;如此認份地由基層幹起、不作青雲之想
的,在自視甚高的獅蠻山弟子之中亦屬罕見。也因此于鵬對這位副手十分敬重,
願意容忍他好仗武勇、語多不遜的粗魯性格,兩位主副營之間甚是相得。

  縱有武功了得的鄒開在一旁,骁捷營的營統心中始終有一絲莫名的焦慮。

  于鵬當然不可能畏懼流民,但眼前這批衣衫褴褛、臭氣沖天的肮髒乞丐卻比
他想的要更強壯結實,雖不易一眼分辨男女老幼的比例,他确信壯年男子占了其
中的絕大多數——但其實這一點兒也不難想象。

  赤煉堂對流民的盤剝他亦有耳聞,環境如許艱困,身底健壯的成年男子會比
老弱婦孺更易存活。便是新兵健卒的遴選,都不可能比這場生存考驗更嚴苛了,
裏頭的人若還神智清楚,未被惡劣的命運折磨崩潰的,心志絕對比普通老百姓堅
強,上哪兒去拉這麽好的丁?洗剝幹淨、喂幾頓好的,于鵬都想替骁捷營補新人
了。

  而且他們太沉默。連拿不到饷、吃不飽飯的軍隊都有嘩變的危險,這些饑民
怎能如此安靜?鄒開看出他凝肅的眉宇間有事,笑道:「出不了岔子的。是将軍
千交代萬交代說不能打,真要打,咱們還怕打不過?」

  于鵬微微一笑。其實該擔心的是這個才對,萬一發生什麽沖撞,老鄒出手忒
重,隻怕對将軍不易交代。

  他清了清喉嚨,策馬上前幾步,朗聲道:「諸位,将軍大人有命,載着米糧
的辎重隊已自谷城出發,少時将在此地生火煮飯,給大夥吃個飽……」流民中忽
有一人應了幾句,聲音雖不甚大,卻打斷了于鵬的話。

  鄒開面色一變,于鵬搶先橫臂,阻了他出言喝罵。「這位鄉親有什麽見教,
請上前來說。」

  黑壓壓的流民堆裏一陣祟動,穢臭之氣如啓獸欄,随風掀轉。那人從中間擠
上前來,倒像被人流旋攪着沖來出似的,畏縮的身影一到戰馬前更顯渺小,嚅嗫
着說了句話,依舊是聽之不清,隻聞嗓音嘶啞,髒污的兜帽下藏着一張鍋底似的
黑臉,一雙精亮瞳眸向上瞥來,帶着獸一般的饑火異光。

  鄒開火一來,扯開雷響似的嗓門喝道:「統領問你話,說清楚些!」

  「老鄒!」于鵬揚鞭示意他噤聲,忍着重新攪入風中的新鮮臭氣,和顔道:
「别怕。你方才說什麽我沒聽清,再大聲些。」

  那人像動物一樣瞥了他一眼,目光充滿警戒,片刻伸出肮髒的手指,指着于
鵬身後,啞聲道:「……那兒有吃的,我聞到味兒啦!」人群中頓時騷動起來,
不是大聲鼓噪的那種,而是嗡嗡然如共鳴一般,像是一大片無意義地劃動腹足的
烏殼蟲。

  于鵬聽得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一陣惡寒。鄒開搶先會過意來,
怒喝道:「大膽!」唰的一鞭抽落,那人向後彈開,身子繃緊了一搐,肩上迸血
如虹!

  「老鄒!」

  「兀那賤民,不知所謂!」鄒開總算記起要向營統交代,策馬回頭,面上怒
意猶未褪盡,咬牙道:「不給他們點兒教訓,無法無……」見于鵬面色丕變,一
股微妙的戰栗感掠過心頭,回頭時喉際一涼,體内似有什麽一股腦兒地沖天而出,
視線失速後仰,陡地映滿了藍天——于鵬眼睜睜看着流民群裏飛出一團大鵬似的
烏影,倏地劃開鄒開的喉管,快到連出聲示警都來不及。鄒開還未墜地,那人足
尖往馬臀上一點,勁風已至面門!

  ——沒有臭味。

  這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掠過心版的念頭,電光石火間他明白自己的預感
并非無的,然而覺悟已遲。薄刃劃過喉頭的瞬間,于鵬看見肮髒的兜帽鬥蓬下,
浮着極其怪異的烏檀鬼面。

  那是一張女人的臉。

  光滑的檀木雕磨出女子細緻的眉眼、挺翹的瓊鼻,微噘的櫻桃小嘴有着難以
言喻的野性,而獅鬃般的怒發貼鬓飛展,雕工狂野難馴,又與精細的美女假面形
成強烈的對比,宛若深林獨行的夜之女神……

  幾乎在同一時間失去正副統領的骁捷營并沒有立刻陷入混亂,慕容柔銳意培
養的勁旅畢竟非同凡響。帶着烏檀鬼面的鬥蓬怪客一邊在心裏贊歎着,一邊又殺
了幾名靠得近的正副指揮、軍使、副兵馬使等,幾乎身影一動便有一人離鞍滾落,
骁捷營的指揮中樞山倒一片,空餘戰馬嘶轉。

  白馬王朝軍制,馬軍一營是四百人,通常不會滿編,約落在兩百五十至三百
人之間;每百人爲一都,以軍使、副兵馬使領軍。骁捷營的番号雖有個「營」字,
實編卻是一個軍,下轄十個馬軍營,撥了約一營的驽兵給羅烨、一個營留守,帶
來阿蘭山的有九個營。

  鬼面怪客的身形圓滾滾的一團不甚顯眼,卻似脅下生翅,行動如飛,踏着鞍
頭馬背足不沾地,幾個起落之間,負責拱衛于鵬、鄒開的兩個營已無副兵馬使以
上的指揮官,連什長都死了幾名,無一不是開喉倒首,取命僅隻一刀。

  骁捷營的弟兄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有個回神的,一名旗手奮力止住馬驚,大
喊:「休亂了陣腳!給統領報仇——」語聲未落即被扯下馬來,一人撲前扒開旗
手的交襟甲帶,張口咬斷他的喉管,擡起一張染滿鮮血的猙獰面孔,雙目精亮亮
的射出饑火,正是那被鄒開鞭笞的流民。

  目睹這一幕的騎軍們魂飛魄散。将軍說「勿傷百姓」,這哪是什麽百姓?簡
直是吃人的惡獸!

  飽受驚吓的官軍一見馬前有人,立即挺槍掼出,流民紛紛倒地,卻有更多紅
了眼的撲上前;漆黑的人流掀波卷浪,如海嘯一般,以血肉撞上頓失指揮的騎兵
防線,硬生生将骁捷營的前列撕扯開來,黑浪由突破口席卷而入,慘叫、嘶嚎聲
響徹山間,宛若人間煉獄。

  後面幾個營的指揮試圖穩住陣形,每每擁旗而出,就莫名其妙地墜馬,秩序
登時大亂;殿後的九、十兩營被逆流的軍勢沖得七零八落,第十營指揮使夏杼拔
出佩劍砍倒幾駕掠過身畔的驚騎,回頭大吼:「死守陣地!一步也不許——」忽
然沒了聲音。

  鬥蓬怪客踩着他仰倒的胸膛一蹬,半空中雙手交叉,蓦地向外一振,左近的
副指揮使、軍使,甚至幾名親兵身子彈開,胸口突然噴出血箭,仿佛被一隻看不
見的巨爪耙過。數千名殺紅眼的流民沖破了骁捷營的最後一道防線,朝半山腰的
蓮覺寺嘶吼狂奔而去……

                ◇◇◇

  從論法大會伊始,橫疏影便一直待在鳳台第三層,須臾未離。召見雲雲,不
過是種障眼法,她自進得栖鳳館還未見過娘娘,倒是接待的内侍十分客氣,興許
是上頭有交代,橫疏影吃好喝好,住房是親王内眷的等級,連觀禮都被分到鳳台
第三層,樓裏空蕩蕩的,隻有她和那頂金碧輝煌、奪人注目的精巧紗帳。

  「這是……」帳子擡入鳳台時,負責迎賓的初老太監不由一怔,差點忘了端
起架子。

  「回公公的話,」橫疏影低垂着如畫眉眼,袅袅娜娜一斂衽,乖巧得令人心
揪。

  「這是我家城主不惜萬金、特聘巧匠打造的「鳳儀帳」,獻給娘娘避暑之用,
孫公公明察。」

  這太監孫某是司設監出身,過去在宮裏管鹵簿、華蓋的,多識車辇儀仗,從
沒見過如此精巧華美之物。他這幾日收了流影城不少好處,素聞昭信侯吃用豪奢,
冠絕天下,如此費心造作、進獻給娘娘的貢品禮物,必是非同小可;隻是今日大
典,實不欲節外生枝,收下不合内規,不收又恐得罪昭信侯,不免躊躇。

  正自爲難,忽然留意到「避暑」二字,疏眉一挑;橫疏影察言觀色,捕捉到
這一瞬的微妙變化,低聲道:「東海風土殊異,氣候不比央土。午時一過,燠熱
難當,此帳内藏極其珍貴的「冰心石」,卧于帳中,連風吹進來都是涼的,最是
享受不過。」

  孫太監在宮裏打滾多年,與他差不多時間入宮的惠安禛、楊玉除等,眼下都
混成内侍省的頭兒了,隻他孫某人不上不下的。蓦聽橫疏影一說,觸動心機:
「誰都不知這東海見鬼的天,我在鳳台内找個地方安置了這頂帳,娘娘午後一歡
喜,說不定……嘿嘿!」遂讓金帳入了鳳台,唯恐旁人分沾功勞,刻意疏散第三
層的内侍宮女,将貴客都安排到别處去。所幸昭信侯的寵妾不介意一人孤伶伶地
待在空曠的樓層裏。

  橫疏影看着耿照出現,看他與李寒陽浴血奮戰……手裏的帕子都浸透了又給
絞出香汗來,她多想和符赤錦、孤竹國的伏象公主一樣奔入場中,看看心愛的男
兒傷勢如何,甚至連裹足于梯台之間的染紅霞都比她更接近,隻有她一個人待在
鳳台裏動也不動。

  「「我們是守護他的最後一道關卡。」」帳裏的女子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
帶笑的聲音有着撫慰人心的力量,十分受用。「覺得難受的話,你就這樣想好了。
萬不幸有事,你能爲他做的比誰都多,甚至多過我。」

  「……嗯。」

  橫疏影沒有回頭,隻微微颔首,捏緊了裹在帕子裏的陶笛。

  即使是看盡了人間滄桑的蠶娘,也想不到能支配妖刀刀屍,使風火連環塢、
嘯揚堡血流漂杵的「号刀令」竟是這般模樣。

  古木鸢交給「空林夜鬼」的号刀令約莫掌心大小,渾似一隻渾圓稱手的枇杷
果,飽滿的腹側置有四枚活鍵,恰是單掌合攏時四指所扣。四鍵一齊按下,枇杷
頂端的接莖部位即打開一處吹口,而圓腹底部則彈出一枚兩寸來長的錐狀鋼針,
原本像枇杷的号刀令搖身一變,恍若蜂腹針螫,透着一絲詭異之氣。

  除了号刀令之外,古木鸢還交給她一塊陳舊的羊皮拓片,陰刻的圖樣像字又
不是字,橫疏影約略瞧得幾眼,便知何以古木鸢會說「怕少有人能用得比你更好」。
雖然不盡相同,但橫疏影确信那是某種用來記錄曲調與指法的暗碼,類似彈琴用
的減字譜或戲曲的工尺譜。

  「這……我看不懂。」從老人手裏接下暗譜的同時,橫疏影忍不住喃喃道。

  「世上沒人看得懂。」老人冷冷說道,聲音裏聽不出表情。「但如果誰有機
會弄懂它的話,我想也隻有你了。盡快破譯這卷圖紙,我耐心有限。」

  她原本希望神通廣大的蠶娘可以告訴她此物的來龍去脈,更重要是它會對耿
照造成什麽影響,可惜連蠶娘也沒見過号刀令。妖刀與魔宗七玄本該有着極深的
淵源,但七玄傳落的典籍罕有提及妖刀者,仿佛世上不存在這種東西似的。

  古木鸢将号刀令交給橫疏影,顯是要她在耿照身上進行試驗,但橫疏影不可
能這樣做。刀屍的成因不明,無法得知号刀令對刀屍有什麽影響,橫疏影隻好聽
從蠶娘的建議,借皇後留她在栖鳳館一事暫時避開耿照,兩人一同鑽研那卷拓印
了神秘符号的羊皮圖紙。

  蠶娘博覽百家、胸羅萬有,然而說到音律造詣,橫疏影怕不隻是前輩而已,
絕大部分的工作都落在她頭上,蠶娘要不挨着她磨磨蹭蹭、上下其手,就是說着
「哎呀,我研究下這個印泥的成色痕迹」之類堂而皇之的借口,繼續老着臉皮對
她腴沃軟嫩的傲人乳瓜上下其手,鬧了個不亦樂乎。

  橫疏影一點也不敢小瞧了她。這個看不出年紀、宛若縮小的瓷人偶般細緻美
麗的神秘女子有着驚人的智性,她唯一認真起來的一次——從頭到尾也隻有那一
次——就替她解決了破譯号刀法的第一個難題。

  陶笛吹奏出來的聲音無法被聽見。

  橫疏影精通各種樂器,笛、箫、笙等信手而來,無不曼妙動聽,不唯天分過
人,更因她在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各項都下了極大的心神工夫,非
常人能夠想象。當她發覺自己再怎麽努力,也無法使号刀令發出聲音時,受到的
打擊不可謂之不輕。

  如非蠶娘想出了辦法,恐怕到這時她仍是一籌莫展。

  她目不交睫地盯着場中的耿照,一面留心身後金帳,随時等待指示。但蠶娘
似是深深了解她的焦慮和憂心,始終保持安靜,唯一一次發出「咦」的低呼,卻
是在耿照剛下場與李寒陽交手之時。

  「有動靜了?」橫疏影難掩焦急,繃緊的語聲裏透着一絲緊張。

  「啊,不是不是,是我不好。」神秘的銀發女子掩口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
思。「隻是聽見了好東西。原來是傳音入密啊,真有趣。教傻小子内功的聰明女
人就是她麽?」橫疏影但覺清風拂面,藕紗揚起飄落之間,帳中已然無人。

  「前輩……」她強抑不安,生生把輕喚咽下喉底,轉頭忽見蠶娘挨着自己端
坐,一如平日捧茶輕啜,手裏卻無茶盅。

  「我想了想,還别走太遠得好。」如仙靈般身形奇小的銀發宮裝美人輕咳兩
聲。橫疏影明白這是她表示歉意的方式。「那丫頭精得很,我聲息一動,她便立
時斂機凝氣,像憑空消失了似的,是頭狠辣的小狐狸。還是你乖,蠶娘歡喜。」

  「多……多謝前輩。」橫疏影緊繃的心情一馳,忍不住面露微笑。

  邵鹹尊老謀深算,不會讓自己在衆人面前狼狽不堪,見血猶不在他所能容忍
的範疇内,況乎殺傷耿照這樣的後生晚輩。看到他請纓下場,橫疏影暗自松了口
氣,總算略微安心,直到耿照突然發了瘋似的猛砍邵鹹尊。

  「前輩!」她猛然回頭,見藕紗飄起,蠶娘手裏抱着一團毛茸茸的物事。那
東西拼命前掙,小巧的尖吻不住開阖,鼻頭歙動,四條短腿兒瘋狂撲抓,竟是一
頭通體雪白、張嘴狂吠卻發不出聲音的狐狸狗。

  小狐狸犬似是天生瘖啞,成年男子抓在掌中,不過一隻香瓜大小。但蠶娘體
型太過纖小,雙手将它摟在胸前,如小女孩抱着大狗,踮着腳尖身子微向後仰,
仿佛一不小心便要連人帶狗一起摔倒。

  「是「毛」律起調!」蠶娘卻無半分嘻笑之意,面色凝重,小手凜凜一舞,
低喝道:「以「皇」律應之!」

  橫疏影相信她的判斷,「喀」的一聲按下鍵掣,号刀令吹口開啓,笛腹彈出
寒光照人的尖錐,渾圓的枇杷頓時化爲獰惡詭異的蜂螫。

  她張開濕潤的櫻唇,含着小巧的吹口徐徐送氣,丁香顆似的舌尖彈點着,四
指輪按,如奏蛇笛;腰細臀圓的豐潤背影随着想象中的音律輕扭,腰肢柔若無骨
偏又蓄滿勁道,與音韻完美結合的律動亦如蛇般,帶着危險誘人的魅惑,可以想
象被這樣一團濕濡緊湊的烘熱嬌軟箍束着來回絞扭時,将是何等的緻人于死。

  金烏帳中置着一隻小巧的掐金簍,橫疏影一奏号刀令,簍頂突然一跳,整個
籠簍劇烈顫動起來;密密的編簍隙間,有條白影不住翻騰絞扭,竟是一尾比女子
的小指還要纖細的白蛇。

  人的耳朵聽不見号刀令的聲響,但動物可以。

  當蠶娘一提出這個構想,兩人立即着手實驗。号稱活了百年的神秘高人,出
乎意料地豢養了許多寵物,而且清一色都是白子。橫疏影身在貴冑之家,慣見珍
禽異獸,獨孤天威就有專門的獸苑,知道罕見的雪禽白獸自古被視爲祥瑞之兆,
但生命力特别脆弱,極易夭死;宵明島上養了這麽多祥物,還能帶着旅行不怕折
騰,桑木陰對維生一道必有過人處。

  羊皮圖紙上的減字譜不同于尋常的五音六律,無法以宮、商、角、征、羽對
應,蠶娘便提議以動物命名,狐狸狗有反應的便是「毛」律,白龜爲「介」律,
能驚起白烏鴉等飛禽的則是「羽」律。桑木陰畢竟是七玄之一,蠶娘堅持「鱗」
這個字不能與他調并列,故稱皇律。

  由于時間緊迫,試驗的結果尚不能自由運用号刀令,隻知皇、毛二律似能相
互抵銷,介、羽二律也有類似的情況,故橫疏影由蠶娘保護,攜号刀令等在此間,
就是爲了防止有其他姑射成員在會上以号刀令役使耿照,造成不可彌補的後果。

  皇律一出,小狐狸狗與白蛇的騷動略見平息,但場中耿照依然發狂般向邵鹹
尊猛砍,青鋒照之主一着之差,竟不及拔劍抵禦,隻能施展輕功不住閃躲;然而
耿照的動作何止快了一倍?邵鹹尊左支右绌險象環生,衣襟袍角殘碎如蝶,漫天
飛舞!

  (沒有用……怎麽辦?怎麽辦?)

  「以号刀令制号刀令」的想法畢竟太過粗略。理路尚未廓清,豈能輕易反制?

  橫疏影急得快掉淚,掌心忽被一隻軟滑微涼的小手按住,蠶娘沉聲道:「方
法沒錯,是你功力不如對手。專心吹奏,我來助你!」一股綿和淳厚的内力汨汨
湧至,橫疏影如浸沸水,腹中似有一團巨大熱流漫向四肢百骸,渾身充滿力量,
漲溢至極,難受得發不出聲音來,隻得将号刀令當成出口盡力宣洩。

  蠶娘不得不催動功力,讓橫疏影收斂心神,全力專注于号刀令。

  再慢得片刻,橫疏影便會瞥見金簍裏的白蛇動也不動,全身孔竅溢血,眼見
不能活了。活蹦亂跳的狐狸狗小白,此際亦伏在榻上不住顫抖,連頭都擡不起來,
烏溜溜的眼瞳周圍開始滲血。

  号刀令對刀屍的操縱本身就是一種傷害。

  蠶娘摒氣凝神,澄亮的翦水明眸一一掃過兩側看台,精細捕捉每一絲不尋常
的反應,試圖找出另一隻号刀令的主人。面對桑木陰之主的超卓内力,對方絕不
能毫無所動;這局以耿照的心神身體爲戰場的較量異常兇險,而且代價難測,所
以蠶娘隻能盡可能地壓縮時間,降低傷害。

  (必須立刻找到是誰在使用另一隻号刀令,然後……)

  ——殺掉他!

                ◇◇◇

  場中舞刀嘶吼的瘋狂少年、不住倒退的正道梁柱,在在攫取了衆人的目光,
以緻有人發現風中彌漫着惡臭之時,數千流民已逼近山門。「他們……流民來啦!」
偶然目擊的賓客忽然驚叫起來,衆人紛紛起身,怒斥、哭喊、推擠、盲目奔逃
……秩序瞬間崩潰,如洪水沖倒堤防,一發不可收拾。

  「保護娘娘!」

  任逐流面色鐵青,飛鳳劍一揚,金吾衛士紛紛沖下樓去,将鳳台前後圍得鐵
桶也似,密不透風。「那我們怎辦?」兩側看台上的權貴快瘋了,失聲喊叫:
「金吾郎救命!将軍大人救命!我不想死啊,不想死啊!」

  羅烨的目力如鷹一般,早早便發現不對,低聲對慕容柔道:「屬下保護将軍
與夫人由後山撤離。」

  慕容柔神色自若,搖了搖頭。

  「這裏的達官顯要别說全死了,便死去三兩成,東海從此多事,我不能走。
讓你手下的弟兄據着高處,兩邊都要;至白刃肉搏之時,盡力守住看台,逼他們
進入狹口厮殺。隻消支持到君喻率軍返回,此間無虞矣。」羅烨會過意來,分了
一半弟兄給賀新,部署至對面高台。

  邵鹹尊一生中經曆過無數險境,但從未有荒謬如斯者。

  他自問對耿照的性格了解透徹,能與他說道理、辨是非,曉以大義,甚至慷
慨指點,助耿照突破刀法上的貧狹缺陷,攀升境界……一切的提升通通變成此際
的逼命砍殺,刀藝更上層樓的耿照難以壓制,一着之差,隻能狼狽閃躲。

  他開始後悔沒接過三弟的佩劍。

  念頭一掠,忽見邵蘭生提劍奔來,邵鹹尊的面色沉落,變得難看至極。老三
總是這樣,婆婆媽媽,不識大體!比試鬧到這步田地,他日傳入江湖,不免要受
黑白兩道奚落;要是再加上一個「家主、三爺連手取勝」,青鋒照如何在江湖上
立足?

  耿照的瘋狂攻擊雖不如先前精準,但速度、力道提升何止一倍?這種身體條
件上的絕對優勢邵鹹尊十分熟悉,深知非是靠招式精妙,即可彌補當中的差距,
早已打定了「遊鬥」的主意,拖到對手力竭,自可反敗爲勝。殊不知耿照攻得死
緊,竟緩不出說話的餘裕;便隻眨眼的工夫,邵蘭生已搶入場中,「铿!」一聲
拔出利劍,飕飕飕連遞三式!

  ——萬事休矣!

  「倚多爲勝」的臭名眼看要坐實,邵鹹尊面色鐵青,心中忽生莫名悚栗,顧
不得刀風掃至,拼着長劍被斷,硬架這一擊;身子一擰,一道薄銳的刃風貼頸而
過,殺傷力不遜實刀的氣刃隻差分許便要劃開喉嚨,偷襲的鬥蓬烏影如柳絮般掠
過身畔,正是邵蘭生的連環三劍迫得來人硬生生一挪,才讓他得以避過。

  「嚓」的一響,青鋼劍連着花梨木鞘被長刀分斷,截下半尺有餘,劍、鞘的
斷口平滑,削斷的聲音猶如裂紙,連握着殘餘劍身的手掌都能清楚感覺刀過劍斷
時的滑順手感,令人頭皮發麻——這柄絕世奇鋒也是他親手鑄造,現在一并被拿
來對付自己,分外難當。

  邵鹹尊還來不及發怒,周圍的空間已被黑壓壓的流民淹過。邵蘭生指東打西,
用劍脊和劍鞘拍暈幾人,回頭見芊芊驚叫一聲,身子縮進樓梯口,卻被雜沓晃搖
的人影遮住,看不清究竟脫險了沒。

  劍術奇高的邵三爺陷入兩難:到底要接應身陷危機的兄長,抑或搶救手無寸
鐵的侄女?忙亂中聽邵鹹尊揚聲叫道:「……刺客!」

  邵蘭生不及回神,劍尖卻快過了耳目心識,回劍三式連環,紮眼的劍光如碎
冰流映、火樹銀花,截住了一溜煙想從身邊竄過的鬥蓬怪客!兩人一使劍一揮掌,
連珠般的金鐵铿擊不絕于耳,鬥蓬怪客竟無法脫身,竄高伏低的怪異身法之間,
依稀見他挂着一副傩神似的木雕鬼面,花樣卻無由看清。

  湧入場中的流民隻阻了少年片刻,耿照周圍片血如飛,人流似遇溪石般分裂,
湧向三處高台的入口。這一瞬的餘裕隻來得及讓邵鹹尊喊出「刺客」二字,刀光
轉眼複至,手裏的長劍又飛去小半截。

  兩人身影飛轉,邵鹹尊被黏得連多退一步亦不可得,殘劍寸寸削落,蓦地頭
頂微涼,一陣錐心劇痛,帽冠連同發髻、荊钗被一齊削斷,片起小半塊帶發頭皮,
散發黏着血漬披落一搖,狼狽如亡命囚徒。

  「大哥!」邵蘭生急得叫喊,幾乎落了鬥蓬怪客。

  邵鹹尊又驚又怒,又忍不住想發笑,隻覺一切荒腔走闆,心道:「罷了罷了,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隐藏的?」将殘剩的空锷一扔,右掌畫了個圓,呼的一聲
擊向耿照胸口!

  封底兵設:李寒陽的神兵鼎天鈞

  封底兵設:李寒陽的神兵鼎天鈞



             【第二十三卷完】
2016-3-13 16:5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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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第二十四卷

.


             第二十四卷刃冷情深

              【内容簡介】

  封面人物:二屏邵鹹尊在他身上看見了那人的影子。一樣橫空出世,一樣來
曆不明,一樣未受點撥,卻擁有近于武功的敏捷與怪力……事隔三十年,屈鹹亨
終究回來了,以他不曾想過的方式——蓮台第二戰,鮮血染黃沙!付出慘痛犧牲
做爲代價,鎮東将軍終于掌握形勢,中止這場無益之戰。然而出乎意料的陰謀、
出乎意料的陰謀家卻倏然登場,重新啓動了第三場比鬥……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十六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劍平平無奇的一掌,卻令眼前形勢倏然一變。

  發狂的耿照已無半分清明,全憑獸性本能,掌風未至,長刀拖轉,正是新悟
的十二式之一,拟卸對手一條右臂,應變極是毒辣!豈料刀至邵鹹尊肩上三寸,
刃尖啪滋作響,被硬生生阻下,耿照倍力加催,薄刃猛然反彈!

  邵鹹尊搶入中宮,兩人衣布未觸,耿照雙臂竟被蕩開。邵鹹尊的雙手由指尖
至肩頭,如覆有無數肉眼難見的細小氣旋,厚逾甲衣,連擾動的空氣稍與之一觸,
都被絞得支離破碎,滋滋細響不絕于耳,如陷蜂雲蜇海。

  耿照被氣旋殛體,大片麻、癢、刺、疼……等蕩漾開來,不惟肌膚、穴道分
外難受,連肘底軟筋亦爲之一麻,五指劇顫,刀柄難持,被肘頂膝撞兩式連環攻
得踉跄松手,藏鋒铿然墜地。邵鹹尊袍襕「潑喇!」一響,反足蹴出,将刀踢得
老遠。

  雙目赤紅的少年仰天怒咆,狀若瘋獸,刻印在身軀裏的武技并未因此消失,
徑以「薜荔鬼手」相應。兩人各自向前,四臂對撞,耿照又被那看不見的氣旋震
開,殛勁撼體,低吼着退了一步。

  邵鹹尊飛步竄近,幾乎撞進他懷裏,右手自左臂下穿出,四指緊并、微曲如
鏟,徑插少年咽喉!耿照左掌一封,卻被他指尖的氣旋刺得踉跄。若非鼎天劍脈
的内息異常緻密,氣旋穿之不透,喉際怕已失守。

  他這路「俱屍鐵鈎手」隻出得半式,連一招都沒能使到頭,被攻得磕撞歪倒,
兩臂大開。中年文士修長的指掌一次比一次逼近要害,将他的防禦支解得零星破
碎,耿照渾如手袋傀儡,又似破爛紙鸢,被對手逆風舞弄,不旋踵便要飛卷離地,
扯得四分五裂。

  瘋狂的流民自二人身畔竄過,宛若失控的黑潮,分别湧向三座高台的入口。

  台裏的權貴危如俎上之肉,哭泣嘶喊、僵仆含呓者皆有之,一片終末景象。
談劍笏半步也不敢稍離台丞,見兩名院生面色發青,低喝:「台丞安危,俱系我
等!豈容恓惶?」二人如夢初醒,不由振奮精神,解劍在手,面上流露視死如歸
的決心。

  談劍笏略微寬懷,回頭對蕭谏紙道:「少時流民攻上來,我保護台丞突圍。」
老人面色鐵青,俯首凝視場中,并未接口,握着輪椅扶手的指背繃出青節,幾将
堅如鐵石的紫檀捏崩。

  經年随側的副台丞從沒在一天之内,接連目睹老人發怒,已不知該如何判斷
了。比起場中亂竄的流民,此事更令談劍笏束手,又不得不請示,以免場面一亂,
欲問無從,隻得硬着頭皮重複了幾次。

  「……流民不會攻上來的。」蕭谏紙回過神,冷哼一聲:「慕容柔都不怕,
我們有甚好怕?這般醜态,把劍收起來!」末兩句卻是對院生所說,疾厲的語聲
勝似千軍萬馬,兩人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收起佩劍,不敢吱聲。台上混亂的場
面被他這麽一喝,衆人不由怔立,各自轉頭,幾百道目光齊齊射至,見發話的是
埋皇劍冢的蕭老台丞,老人的神态從容冷淡,鋒銳的眸光足以睥睨當世,莫名湧
起一陣心安,頓時靜肅下來。

  那句「慕容柔都不怕」,是左右都聽清的,自也包括不遠處的慕容柔本人。
不少權貴回過神來,禁不住好事之心,偷拿眼角來瞟,但見容顔蒼白、弱如細柳
的鎮東将軍端坐如常,婦人般姣好的嘴角抿着笑,果無一絲懼意。

  衆人如吃了定心丸,暗忖:「慕容柔何等樣人!豈能屈死在阿蘭山上?今日
定能化險爲夷。」法會行前,多少達官貴人想盡辦法不與他共席,唯恐盛會上如
坐針氈,未免掃興,此際卻深幸與鎮東将軍同在一層。有此人坐鎮,不啻于閻王
宴前讨了碗閉門羹,還有大半輩子的時間慢慢品嘗,不用急着重入六道,轉世輪
回。

  相形之下,在蓮台第一決時跋扈嚣狂、不可一世的鎮南将軍蒲寶早已縮在一
處,被帶來的南陵武士團團圍住,連身形都瞧不真切,少了他與獨孤天威一搭一
唱,更是令人繃緊心神,無半刻弛緩。

  鎮南将軍府的女典衛段瑕英換了副新刀,寸步不離地守在蒲寶身畔。雖隔幢
幢人影,她姣好的身段被黑綢勁裝裹出傲人曲線,畢竟難以盡掩,獨孤天威瞇着
一雙溜溜賊眼,不停往人隙間搜尋那一抹金繡烏潤的玲珑浮凸,口中啧啧,毫不
把流民一事放心上。

  蕭谏紙銳目一掃,容色倏冷,屈指輕叩扶手,面上瞧不出喜怒。

  談劍笏見他又恢複平日那股冷淡甯定的神氣,略微寬心,終于能分神觀視場
中戰鬥,瞧得片刻,不禁脫口:「聽聞邵家主自創的「歸理截氣手」乃是一門内
家絕學,不想也有如此刁鑽的路數。」他的熔兵手以火勁著稱,江湖上鹹以爲招
式非其所長,殊不知副台丞浸淫此功逾三十載,拳腳造詣非比尋常,故有此歎。

  蕭谏紙不稍移目,淡然道:「這路「不動心掌」才是青鋒照的嫡傳正宗,昔
年青鋒照掌門「天工昭邈」植雅章倚之成名,号稱「天下慢掌第一」。青鋒照以
鑄煉行文章事,合文武兩道于一爐,重的是陶、冶二字。這般着意進取,反失其
意,看似淩厲刁鑽,可有撂倒了誰?」

  談劍笏是拳掌的大行家,一點就通:「是了,這路掌法似應使得慢些,攻敵
三分、自留七分,待掌勁漸敵,與對手内息混于一同,則敵勢盡入殻中矣!邵家
主這般使法,直将掌法當作了擒拿,一時或可以奇勁傷人,終究不能長久。」然
而他自來東海,隻知青鋒照是邵家基業、邵鹹尊乃邵家的家主,不惟不動心掌前
所未聞,「天工昭邈植雅章」七字也是頭一回聽說,赧然道:「原來非是歸理截
氣手。是我孤陋寡聞了。」

  「本來便沒有的物事,有甚好「聞」的?」蕭谏紙冷哼。「隐去招式套路,
隻餘發勁手法,就算自創一門武學了,忒也便宜!青鋒照四十五代起算,「風、
雅、鹹、韶」的字輩排行,如今安在?」

  談劍笏對東海舊事不甚娴熟,忖道:「原來青鋒照非是邵家祖業,從前也有
掌門的。以邵家主的人品,斷不緻剽竊先人遺惠,他一身武藝得自青鋒照,路數
不免有近似處,歸理截氣手脫胎自不動心掌,彼此之間一脈相承,也沒甚奇怪。」

  須知江湖成名武學,無不是千錘百煉,要增減一招半式亦屬不易,何況是無
中生有,自行創制?合師徒數代之心血,将門派武功增益修補、去蕪存菁,甚至
換個響亮名頭,這是有的;冒稱前人的武功爲自創,形同欺師滅祖,乃是武林大
忌,一旦教人知曉,黑白兩道同聲譴責,無有例外。邵鹹尊最愛惜羽毛,料想不
緻做出這等胡塗事來。

  想歸想,見老台丞一臉冷蔑,談劍笏唯恐惹他發怒,這念頭隻敢放心裏,嘴
上是萬萬不說的;餘光一掠,不由驚呼:「不好!」

  原來耿、邵二人激鬥之際,流民已彙至三座高台的入口,台底百姓如水灌蟻
穴,四散驚呼。流民便無傷人本心,亦不免被此起彼落的驚叫撩動,睜着一雙血
紅赤目,恍若逐兔餓犬,不由自主地朝逃命的百姓撲去;每每按倒在地,張口便
往頸側咬去,咬得血肉模糊、渾身抽搐,至聲息漸不可再聞,兀自撕嚼不停,狀
極駭人。

  「将軍!」談劍笏眦目欲裂,半身探出尚不自知,倏爾回頭:「請救百姓!」

  慕容柔神色如常,搖頭道:「顧不上了。少時若入口陷危,我連流民也殺。
他們亦是朝廷百姓,難道副台丞也要阻我?」談劍笏語塞。

  幸存的百姓退到台底,見巡檢營健卒白刃出鞘,将樓梯口堵得嚴實,竟是難
越雷池一步,哭叫:「軍爺救命!」羅烨的手下奉令一步也不許退,盯緊了人牆
之後的流民,喝道:「去去去!再往前來,休怪刀不長眼!」無奈人潮湧至,一
層壓過一層,前頭收勢不住,接連撲上刃尖,巡檢營的弟兄作勢欲砍,仍不能止,
反被推搪着退上幾階。

  百姓人踩着人往上沖,看台禁不住推擠,竟微微晃動起來,發出令人牙酸的
咿呀長響。慕容柔鳳目微睨,不顧滿台驚呼,厲聲道:「羅烨!」

  年輕的隊長手一招,身畔親兵打起旗号,對面高台頂上一陣飕響,黑壓壓的
箭幕緩緩拉上半空,突然加速飛落,挾着猙獰的破空聲,「笃!」在地上釘成一
排,有的流民身中數箭,釘如刺猬一般,也有手腳被羽箭洞穿、不住翻滾哀嚎的。

  幾乎同時,羅烨本隊也依令放弦,射倒了對面看台入口的流民百姓,無論是
撲人或逃命的,俱都倒成一片;軍令未止,鼓聲一落旗号揚起,第二波箭雨又至,
倒下更多,原本還在呻吟輾轉的卻沒了動靜。

  流民雖瘋狂,畢竟還有求生本能,至此不敢再進,左右兩路遂舍了高台,往
廣場中央聚攏。而殘存的士紳們亦無選擇,隻得跟着退向蓮台,一路上狼吃羊的
慘劇仍然持續不休,隻不過迫于利箭逼命,雙雙換了個流竄的方向。

  怵目心驚的場面,擊潰了台上諸多養尊處優的權貴。有人涕淚橫流,兀自瞠
目抱頭、惶惶無語;有人哭笑難禁,渾身劇顫不休。沈素雲昏了又醒,醒了又暈,
到最後連驚駭似都麻木,淚水卻難以自禁,顫着櫻唇回顧夫婿,哀凄道:「不能
……不能救救他們麽?」

  慕容柔木然搖頭。

  「這就是戰争,無所謂救與不救。每人所圖,不過求存而已。」

  「爲……爲什麽要這樣?」沈素雲哽咽道:「弄出這些事的人……他們爲什
麽要這樣?好多人……好多人死了呀!嗚嗚嗚……」

  「因爲愚昧。沒有真正目睹犧牲,野心家并不一定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出謀
劃策時所想象的鮮血,遠不如實見時殷紅。」慕容柔俯視場中血腥,神色淡漠,
低聲道:「但願他們現在看見了。今生,隻要見過真正的修羅場,便不會想再看
一次。」

                ◇◇◇

  蓮台周圍,除了激鬥中的耿、邵二人之外,仍有幾處流民無法沖破的小圈子,
宛若黑流裏的小小孤島。

  李寒陽護着朱五與虔無咎,巨劍所指,無人可近一丈之内。他遠遠望見台底
的僵持,心知必傷人命,若是孤身一人,三兩個起落間便能掠至,出手排紛解鬥;
無奈帶着兩小,多有顧忌,行動略一擔擱,鎮東将軍竟下令放箭,轉眼間死傷枕
藉,不忍卒睹。

  「……竟對百姓出手,慕容柔也被逼到頭了!」心念一動,反手将鼎天鈞插
回背上。

  流民們見他收了兵器,複又圍至,李寒陽雙手一分,雄渾内勁之所至,不啻
揮開兩柄巨劍,掃得流民東倒西歪,一一倒飛出去,背脊着地餘勢不止,「唰」
的一聲滑出丈餘,在場中留下一道道四面散開的痕迹,宛若拖犁。

  兩小從未遇過這等流血吃人的場面,臉色煞白,朱五見李寒陽收了鼎天鈞劍,
周圍形勢似更兇險,卻不由自主松了口氣,莫名感到心安:「李大俠的劍如此鋒
銳,随便一揮,不免多傷人命。還是收了爲好。」見台底血染黃沙,插滿羽箭的
屍體扭曲橫陳,益發感謝李寒陽插手,阻了自己殺入廿五間園。

  殺人和殺豬果然不一樣。「我若殺了幾個……不,哪怕是殺傷一名無辜之人,
此生再難心安。世上怎能有這麽多恣意逞兇的歹人!他們夜裏,怎能睡得心安理
得?」

  李寒陽并未察覺少年的心思,甩開數名流民,見不遠處有百姓逃竄呼救,便
欲搭救,回見朱五發怔,蹙眉道:「戰陣兇險,不可分心!跟緊我!」袍襕一振,
從鞘袎中解下一柄連鞘匕首扔給他。「此匕鋒利,出鞘後須以匕尖向前,莫近自
身。」見他面露猶豫,心念一動:「這孩子總是念着旁人,實是難得。」容色稍
霁,溫顔道:「若不欲傷人性命,少用擊刺,以白刃吓人便了。」

  朱五屠戶出身,算是用刀的老手了,明白操刀難免傷人的道理,沉吟之間,
匕首已被無咎劈手奪過。無咎比朱五矮了大半個頭不止,這一搶卻快如閃電,朱
五掌間倏涼,待驚覺時,沉甸甸的匕首已連着革帶一并失落。

  無咎搶得匕首,「铿!」的一聲擎将出來,口咬系帶左手纏轉,三兩下便将
鞘縛在腰間,打了死結,餘光瞥見流民迫近,轉身作勢一刺,眦目叱道:「殺!」
雖然手短身矮,卻是凜凜生威,襯與寒光照人的匕首,附近諸人不由退開,莫敢
徑撄補劍齋嫡傳「六極劍法」之鋒。

  「……跟上!」虔無咎畢竟是劍客之後,自曉事以來耳濡目染,明白套路與
實戰間有巨大的鴻溝,并不真的以爲自己有擊退流民的能耐,見衆人露出畏懼之
色,忙伸出小手拽着朱五,緊跟在李寒陽身後。

  李寒陽驅散流民,将呼救的百姓聚攏起來。在接近左側高台的角落裏,也有
一群披頭散發、衣衫破碎的東海鄉紳聚成一團,爲首的卻是一名圓臉輕衫的俏麗
少女。她張開雙臂,如母雞帶着幼雛躲避天上的獵鷹一般,将年紀長她數倍的仕
紳、命婦等遮護在身後,圓潤的小臉上難掩驚惶,兀自不肯舍下衆人獨自逃生,
苦苦對着迫近的流民叫喊:「各……各位鄉親!你們别這樣!我……我知道你們
也是不願意的,别……别再過來啦!嗚嗚……已經……已經死了這麽多人,你們
快逃命……不要……嗚嗚……」說到後來不禁哽咽,淚水滾落玉頰,仍是一步也
不肯退。

  李寒陽與那少女之間,尚隔着大批如無頭蒼蠅般狂奔亂吼、狀若癫狂的流民,
以及兩雙拼鬥正熾的對戰組合,既不能殺出一條血路,隻得盡力排開阻礙,護着
兩小與百姓前往會合,恐少女被暴民所害,提聲道:「姑娘!這些流民眼目赤紅,
心神已失,是遭迷魂藥物控制的征兆。姑娘先圖自保,莫要寄望他們能被言語所
動,李某稍後便至!」

  少女嬌軀一顫,認出是鼎天劍主的聲音。「不!他們能懂……他們認得我!
李大俠,你快與将軍說,别再放箭啦!死了……嗚……死了好多人……」仿佛爲
了取信于他,連忙一抹眼淚,徑對身前的流民道:「你還記得我,是不是?我們
在籸盆嶺見過的。我記得你拿來裝米糧的那口花袋子……是了,你姓張,對不?」
那人原本髒污猙獰的臉上忽露出迷惘之色,被少女一輪急切,逼得抱頭縮退、荷
荷吐息,似乎頭顱疼痛難當,忍不住蹲了下來。後排的暴民視若無睹,雙手亂抓,
嘶吼着踩過那人的身子,繼續向倉皇的少女逼近。

                ◇◇◇

  那少女正是邵鹹尊的獨生愛女邵芊芊。

  變亂之初,大批暴民湧入山門,邵鹹尊被耿照困戰蓮台,邵蘭生卻對上了戴
着傩神鬼面的鬥蓬怪客,兩邊都勻不出手來照拂這位青鋒照的掌上明珠。芊芊擔
心父親三叔,在場邊多待了片刻,回神時高台入口已然被封,竟是後退無路。

  她武藝稀松平常,看到鬼神般的暴民蜂擁而至、見人就咬,吓得腿軟如泥,
本欲扶壁坐倒,閉目束手,然而她天生即有不忍人之心,耳中聽得百姓奔逃哭喊,
忽生出百倍勇氣,勉力起身,正想做點什麽,誰知照面一名魁梧粗壯的暴民撲了
過來,芊芊膝彎一軟,複又坐倒,恰恰閃過擒抱。

  那流民撞上磚牆,饒是體格壯實,一時也起不了身。芊芊手足并用,翹着腴
潤渾圓的綿股爬離險地,百忙中回頭一瞥,忽然怔住。

  「孫……孫大叔?我、我是芊芊呀。」

  那大漢孫某是最早來到安樂邨的難民之一,于邨中住了大半年,協助後進之
人安頓生活、幫忙搭棚建屋什麽的,在流民間甚是活躍,與青鋒照諸弟子亦極相
得。後來說要往東接些途中結識的難友回來,從此一去不返。

  安樂邨中不乏這樣的例子,有的本在東海有親,有的則是找到了不會受到排
擠的地方落腳,從此安身立命,待過些時日洗去了風霜,又成爲普通的小老百姓。
安樂邨就像是他們在旅途中休養傷疲、重新出發的小驿店,有了新的生活甚至身
份,誰都不願回頭去揭舊傷疤。芊芊與師兄們習慣了人來人去,感傷不免有之,
卻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她料不到昔日爽朗熱心的孫大叔也雜在暴民中,還成了攻入蓮覺寺的先鋒,
震驚之餘,竟忘記害怕,掉頭爬回些個,遙對中年漢子叫道:「孫大叔!你不記
得我啦?我……我是芊芊呀。」孫某雙手抱頭,面色茫然,半晌才蹙眉喃喃:
「大……大小姐?」

  「是我!」芊芊大喜,正要上前,蓦地頭頂一片烏獰咻落,伴随着漿膩的入
肉與慘叫聲,「笃笃笃」插了一地。擡見身前身後憑空矗着一簇簇潔白新羽,尾
端兀自顫搖,宛若蘆岸迎風。

  「……孫大叔!」

  芊芊忍不住哀聲嚎泣,漢子身中數箭,雙目暴瞠,斷氣前的痛愕還留在扭曲
的面上,渾不見先前的暴虐兇殘。少女悲痛之餘心弦觸動,似乎捕捉到一絲蹊跷,
隐約察覺孫某前後的行止判若兩人,絕非偶然,卻沒有再行深入的心思,蓦聽遠
處邵蘭生叫道:「芊芊過來!當心……當心羽箭!」

  少女強忍酸楚,撩裙起身,推着幾名手足無措的百姓往蓮台奔去。

  「快些……快跑!」語聲未落,第二波箭雨又至,原先落腳處附近的殘屍一
陣亂彈,被紮得鮮血酾空,猶如刺破一隻隻灌飽了的酒囊,肢體扭曲更甚,幾已
辨不出原形,下漫出大片污紅,令人怵目驚心。

  邵蘭生緩過一口氣來,餘光瞥見屍骸箭羽,堆滿一地,哪有侄女的蹤影?急
得大叫:「芊芊!」卻聽另一頭李寒陽急道:「留神!」

                ◇◇◇

  邵蘭生與那黑衣怪客相持不下,一個急于走人、一個咬緊不放,檗木劍尖幻
出碧螢點點,繞着黑衣人周身飛轉,嗤嗤聲不絕于耳,激烈的程度不亞于蓮台畔
的邵鹹尊與耿照。

  黑衣人身形矮胖,動作卻矯如猿猴,點足飛退間,肉呼呼的雙掌上下翻飛,
所到處青芒磕散、劍尖顫搖,激越的金鐵铿鳴聲宛若擊磬;交手雖逾盞茶,在淩
厲的劍光下猶保不失,但一時也難全退。

  邵蘭生以書畫入劍,修養的工夫較尋常劍客高出許多,然兄長那廂險象環生,
寶貝侄女複陷于流民陣中,兩頭關心皆不及,打一開始便犯了這個「急」字,欲
以快劍拾奪對手。

  黑衣怪客觑準形勢,雖是力圖脫身,手上卻越打越快,待邵蘭生察覺時,兩
人已到了雙雙競快、不容一發的境地,再想改變出手的節奏,在這稍縱即逝的轉
折之間,黑衣人便能夠乘隙脫出。

  兄長交代,不容有失。邵蘭生不得不加快速度,卻非爲争先,而是避免給對
手可乘之機,不知不覺受制于人,身不由己。

  (這厮……好深的心計!)

  青鋒照數百年的基業隳于妖刀聖戰,至邵鹹尊接手時,說「人才凋零」都還
客氣了,人都沒剩下幾個,引入自家兄弟雖不免招惹非議,實是迫于無奈。

  邵家老二邵香蒲精于籌算,對百廢待興的青鋒照來說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老
三邵蘭生其時年紀尚輕,兩位兄長忙于門務,無暇帶在身邊調教,遂動用關系,
将他送往武林中最神秘的隐世劍派「芥廬草堂」習藝。

  青鋒照與芥廬草堂有着千絲萬縷的牽系,每隔數代,總會有一兩人得有機緣,
進入草堂深造,藝成者無不是出類拔萃、叱咤風雲的人物。邵鹹尊無緣一窺草堂
秘劍,引爲畢生至憾,遂傾力栽培老三,而邵蘭生也不負兄長殷望,通過重重考
驗,跻身芥廬草堂門牆,成爲當世有數的劍壇名人。

  他這手「雲台畫劍」不惟招式精奇,内力的運使更有獨到之妙,當日在流影
城與天門的二把手「劍府登臨」鹿别駕過招,以半幅滾動條力鬥鹿别駕手上的檗
木劍,同時施展「真氣透脈」的法門爲沐雲色療傷,分心二用,各竟全功,内家
修爲明顯蓋過了玄門正宗出身的鹿别駕,盡顯草堂傳人的出衆技藝。

  黑衣人的算計未能令邵三爺束手,他劍尖晃開,分刺三處不同方位,竟辨不
出何者是實,何者爲虛。

  黑衣人一凜:「好快的劍!」料定三着之中必有一虛,說不定全是疑兵,拼
着身有鋼絲連環甲,不敢冒險讓手腳受創,雙掌一分,兜住掠向腿臂的兩點劍芒,
同時聚氣于胸,以胸膛硬接第三劍——劍勁入掌,竟如徒手接鐵球般沉重,随即
铿铿兩聲,劍尖才刺中掌心,兩劍難分先後,居然都不是虛招。「……不好!」
黑衣人發現不對時已然不及,鎖骨下方沉勁撞落,青芒複至,兩勁一重一銳,正
好交叠在「中府穴」上,饒是護身的連環甲極密極韌,這一下也戳得他氣血翻湧,
眼前驟黑,幾乎踉跄坐倒。

  自來「快劍不重」,黑衣人萬萬料不到邵蘭生三劍齊至,無一着是眩惑敵目
的虛招,可說是老實巴交過了頭,反騙過心機周折的強盜賊爺爺。邵蘭生的劍尖
刺入黑衣人之胸,再難寸進,知道鬥篷下穿有軟甲護心鏡一類的物事,不敢浪費
時間調息,劍柄一送,正要順勢封住穴道,豈料那人亦不調複,右手一揚,邵蘭
生左臂被三道銳風削過,裂衣迸血,如中獸爪!

  邵蘭生吃痛,旋知不過皮肉傷而已,未損筋骨,不敢松口調息,閉着一口氣
反手撩去!

  黑衣怪客若不閃避,勢必以肩臂鉚接處接劍,此間強度不比甲環,稍有不慎,
左臂便要報廢;但他同樣是一息将盡未能調複,難施輕功縱遠,想要避開這一劍,
除了欺向邵蘭生,别無他法,如此一來距離縮短,更加不易擺脫。

  兩人各受了内外創,卻都憋着一口餘息,不肯讓出先手。

  眼看邵蘭生要擺脫劣勢,黑衣怪客忽然伸手,握住劍刃。邵蘭生一抖腕,本
拟留下他半隻手掌,卻隻絞出一蓬刺亮火星,黑衣人的手套被絞得支離破碎,露
出一片細密的連綴鋼環。邵蘭生這才看清他掌中鑲了塊甲片,甲上鑄有三枚長約
兩寸、彎如鷹鈎的獰惡鋼爪,每枚爪鈎的位置恰于四指的指隙間,無論握拳揮掌
皆可傷人。

  (這是……掌心手甲鈎!)

  這種奇門兵刃據說起于梁上飛賊,來路不甚光彩,武林道上少有人使用。

  然江湖傳聞未可盡信,正所謂「一寸短一寸險」,手甲鈎要使得出神入化,
須精通拳腳擒拿,連輕功、内力也要有相當造詣,搶短避長,煞費苦心。險逾暗
器,卻無暗器之利;與刀劍大槍争勝,若非一力壓倒,便是一敗塗地,往往窮一
代之心血,也未必能出一名高手。最後一個以「掌心手甲鈎」聞名的門派,絕迹
江湖達數十年,約莫與此脫不了幹系。

  這黑衣怪客不隻身上,連手套底下都戴着以鋼絲圈綴成的連環甲,無怪乎能
空手應付兵刃。手甲鈎住長劍,黑衣人五指攢緊,邵蘭生運勁一奪,居然未能成
功,這下形勢逆轉,黑衣人得以緩過一口氣,抓着檗木劍将邵蘭生拖近,右掌
「唰!」舉起揮落,挾着掌間獰惡烏光,邵蘭生若不撤劍後躍,難逃開膛之厄!

  便在這時,兩側高台羽箭交錯,分據台頂的巡檢營弟兄領令開弓,清掉逼近
對面入口的大批流民,哀号、驚呼此起彼落。芊芊與孫某便于左近,她的悲泣邵
蘭生自是聽得一清二楚,三爺神色不動,果然搶在爪風及體前松開劍柄,點足飛
退。

  而黑衣人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膝彎一屈一彈,連上半身的姿勢都不及變換,整個人平平滑開,眼看要沒
于蜂擁退來的流民陣中,消失得無蹤無影。孰料邵蘭生作勢而已,身子一頓一猱,
猿臂暴長,忽又攫住劍柄,運起十成功力一轉;蓦聽一片铮铮錝錝的清脆聲響,
黑衣怪客悶哼倒退,左掌的細甲已被絞得碎散迸飛,隻餘滿地裂環,裸露的一隻
肥厚肉掌殷紅如血,似受了極重的外傷,竟無寸許完膚。

  邵蘭生總算能稍稍分心,轉頭叫道:「芊芊過來!留神羽箭……」話還沒說
完,遠處一人出聲示警:「留神!」邵蘭生心念微動,回身已然不及——黑衣人
舉起那隻塗朱般的「血手」,五指箕張,隔空一抓,邵蘭生蓦覺一股腥風透體,
胸口激痛,厚厚的交襟處裂開五條爪痕,鮮血直射向天!

  他慘叫着身子彈開,黑衣怪客還待補上一爪,身後罡風已至,掃得他幾乎立
身不穩,遑論交擊。黑衣人回身推掌,順勢倒飛出去;來人倏然頓止,大劍回旋
一掃,厚如磚頭的劍尖距黑衣人尚有半尺,勁風已扯得他飄轉幾圈,踉跄落地。
劍出無幸,這等驚天之威現場隻得一人,正是随後趕至的「鼎天劍主」李寒陽。

  黑衣人弓背微搐,面具下淌出一抹濕亮,浸透襟領,雙手不停,抓了身邊的
流民便往李寒陽扔去。他指爪如鐵,随手一抓便是入肉穿骨,滑膩的肌血抓得
「唧唧」有聲,當者無不慘嚎;奇的是一經擲出,縱使在半空中叫得慘烈,落地
時無不僵直,露出衣外的頭臉手腳殷紅如血,再無聲息。

  李寒陽對他的兵刃本隻存疑,見這手「破魂血劍」的歹毒武功,再無疑義,
厲聲道:「蠍虎蔽世,血甲傳人!你是祭血魔君的什麽人?」那人冷笑不語。李
寒陽對其來曆已有七八分把握,小心閃避被指爪污染過的新屍,叫道:「鼎天鈞
劍專破陰力,閣下功體受損,造不出堪用的血屍,這便不用再傷人命了罷?」

  血甲門惡名昭彰,即使在七玄之内,也難有堪與比肩者,故百餘年前即被正
道合力消滅。僥幸逃脫的血甲門餘孽,易容改名潛伏于各門各派,甚至從這些門
派裏吸收新血,延續傳承,每隔十數年便有人以「血甲傳人」之名策劃陰謀,興
風作浪。此一邪脈化明爲暗,寄生黑白兩道各個山頭,其名雖逐漸爲世人所淡忘,
卻始終未被連根拔起,不意今日竟出現在阿蘭山上。

  黑衣人左掌殷紅如血,指甲卻透着烏紫,正是運使「破魂血劍」的特征,他
被李寒陽叫破來曆,哼聲冷笑:「我殺邵三爺時,還未會過鼎天鈞劍。」喉音既
嘶啞又尖亢,聞之牙酸。

  李寒陽會過意來,更不輕放此人走脫,大劍一揮:「留下解藥!」黑衣人反
手插落,五指洞穿一名流民胸膛,插得那人渾身抽搐,軟綿綿地垂挂于指爪上。
黑衣人拖過屍體一擲,哼笑道:「藥在此間,未必有解!」語聲未落,半空中新
屍突然暴碎,血漿、碎肉、殘骨等諸多紅白物如雨落下,狀極駭人!

  李寒陽聽前輩說過,破魂血劍雖有個「劍」字,卻是一門歹毒陰功,将腐屍
毒練進十指指甲,用以攻敵、借屍傳染,極是難防,趕緊提運功力,巨劍朝天旋
攪,神力到處,将飄落的屍塊通通掃至一旁,黑衣人卻已混入流民之中,再不見
那張詭異的山鬼女面。

  「叔叔……叔叔!」

  芊芊奮力将邵蘭生扶坐起來,李寒陽一掠而至,見邵蘭生唇面皆白,卻無烏
紫泛青,不像中了屍毒,想起二人激烈纏鬥,互争一息之先,黑衣人應無餘力提
運腐屍毒功,略略放下心來。

  隻是血甲門的武功帶有奇特的陰力,若未及時袪除,不僅損傷功體,陰力也
将逐漸侵蝕身子,使傷者早衰而亡。李寒陽顧不得場上混亂,趕緊盤膝運功,爲
邵蘭生逼出體内陰勁。忽聽遠方殺伐聲大作,鳳台之下金戈影動,原來金吾衛士
見流民逼近,竟主動殺出。

  這幫金吾衛皆是平望的世家子弟,一輩子沒上過戰場殺過人,見場面流血失
控,泰半吓得兩腿發軟,卻有一小部分好事之徒躍躍欲試,興奮不已。

  沒等任逐流下令,數十名披甲衛士白刃出鞘,自行殺進了人堆裏,初時如切
菜砍瓜,當者披靡;本還有些猶豫觀望的,這時也紛紛拔劍挺槍加入戰團,唯恐
落于人後爲同侪笑,投入戰團的人數一下膨脹到百餘之譜,既無指揮也未結隊,
如脫缰野馬,四散嘻笑沖殺。

  然而,流民的人數何止十倍于此?孤軍深入,徒然消耗體力而已。要不多時,
這批逞兇鬥狠的京師少年漸覺左右周遭皆是敵人,前仆後繼,殺之不盡,豪笑聲
慢慢轉成斥喝、驚叫、呼救,乃至哀嚎,暴民卻仍不斷湧來,金甲終于一一爲黑
潮所吞沒;不僅攻勢受挫,占據上風的流民更回湧過來,若非後隊及時堵住,連
金碧輝煌的鳳台入口亦要失守。

  至此鳳台前陷入拉鋸,雙方有來有往,一名由北衙羽林軍轉任南衙的宿衛官
褚重元乃當中僅有的幹将,總算他半生戎馬,不同于這些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
命後隊補上缺口之後,便拔出佩劍于階上督戰。

  金吾衛之遴選,除了須是平望出身、三代清白的世家子外,「弓馬娴熟」亦
是标準之一,然而此番東來既非作戰,多備儀仗少攜戎器,雕弓不用之時還須卸
弦保養,今日連帶都沒帶上鳳台來,才會陷入白刃迎敵的窘境。

  褚重元心知拼殺無用,力圖固守,無奈雙方人數懸殊,平日金吾衛訓練松散,
手下沒有聽令作戰的習慣,在這要命的當口有未戰先怯、也有驚吓過度貿然沖出
的;兩邊陣尖一沖撞,剛補上的後隊又被撞成了幾個小圈圈,各自混戰。鬓邊斑
白的宿衛官急怒交迸,心中暗歎:「都說南衙好養老,不意今日命喪于此。自作
孽!」

  眼見兩翼失守在即,他不得不投入戰鬥,揮劍砍倒了兩名悍猛暴民,轉頭大
叫:「不許離階,固守陣線!哪個敢——」腹側一痛,餘字吐之不出,反倒是身
子微顫,溫血搐出喉頭。勉力俯首,見一杆雕錾華美的鎏金大槍搠入胴甲,正是
金吾衛之物,槍杆卻握在一名暴民手中。

  斷氣之前,褚重元終于明白過來:那些被暴民拖将出去、消失在黑流間的金
吾衛弟兄并非什麽也沒留下。他們身上攜的長短兵刃,都成了暴民的武裝,數量
雖不多,但他們面對的敵人将不再是赤手空拳,而是裝備了購自東海赤煉堂的精
良武器。

  「……老褚!」

  任逐流憑欄見部下慘死,面色鐵青,不意牽動内創,幾乎嘔出血來。他雖曆
任軍職,實則出自兄長安排,軍中上司哪敢拿他當下屬看待?凡事得過且過,這
兵當得葷腥不忌,沒點正經。行軍打仗,怕褚重元還比他強得多。

  情況演變如斯,任逐流再難安坐,思索片刻,對任宜紫及金銀二姝道:「保
護娘娘,一步不許離開。」不理阿妍呼喚,披衣提劍,沉着臉「登登登」快步下
樓,途中見一人上前道:「金吾郎……」也沒管是誰,随手揮開:「别擋路,老
子沒空!」可憐遲鳳鈞堂堂東海經略使,如破布袋般被掃至一旁,撞了個七葷八
素,連句話都沒說上。

  任逐流來到大堂,那些攢着長槍擠作一處、不敢進也不敢出的衛士如見救星,
眼淚都快潰堤,不料金吾郎面色一沉,一腳一個,将靠得近的七八人都踢了個跟
鬥,啷锵一聲,抖開飛鳳劍上的金環,披衣跨出高檻,恐污劍身不願出鞘,見是
流民便即一戳,當者無不倒地;若遇金吾衛士擋道,反手便往臀上抽落,抽得一
個個捂着屁股跳回堂裏,涕泗橫流。

  「平日挺能吹,事到臨頭,通通都是廢物!鎮日吃喝嫖賭不幹正經事,到了
緊要關頭,沒點兒屁用!連死老百姓都打不赢!執金吾,我呸!都去燒金紙罷!」
越說越光火,氣一股腦兒全出在敵人身上,飛鳳劍照面便擊頭臉,那精細的鞘身
浮雕抽在面上,仆地時哼都沒多哼一下,悶鈍的敲擊聲分外怕人。

  「老子也成天吃喝嫖賭,怎沒你們這幫孫子窩囊?都丢人丢到了東海——」
忽見兩側烏翳蔽天,挾着驚人的尖嘯,仿佛要撕裂長空,連忙一手一個,揪着兩
名弟兄向後飛退;來不及拉一把的,便反足踹進堂裏。回身掠過高檻的同時,狼
牙箭已「笃笃笃」地插滿了階台,将倒地的流民與犧牲的金吾衛士都射成了刺猬。

  「慕容柔!」任逐流畢竟内傷未愈,先行調勻氣息,這才縱聲厲笑:「你殺
人有瘾麽?他娘的一個都不放過!」

  廣場之上厮殺、追逐、嘶吼聲不斷,慕容柔身無武功,語聲不能及遠,卻聽
他身畔一名面帶刀疤的軍裝少年揚聲應道:「我家将軍說,請金吾郎守緊鳳台,
切莫出外纏鬥。如此我等方能以弓箭阻卻暴民,令其不敢越雷池一步!」

  任逐流心中一動,登時了然,嘴上卻不肯示弱,指着堂外一名撲來的流民冷
笑:「越雷池的就沒少過!生意忒好,怕到元宵都不肯歇門。這會兒是你來呢,
還是我來?」

  少年拉弓放弦,動作迅雷不及掩耳,未曾停頓。羽箭射穿流民足胫,那人抱
着腿滿地打滾,慘叫聲不絕于耳,原本掩回的暴民呆怔片刻,攻勢雖未止歇,氣
焰已無先前之高漲。

  「若非湊巧,刀疤小子的眼力怕不是鷹隼一般?怎地慕容柔身邊,能人異士
一個接着一個的,直如一泡長屎,拉個沒完?」眼見鳳台兩側還是有不怕死的暴
民攀爬上來,心知慕容柔已盡了最大的努力提供援助,這會兒要是再守不住,
「金吾衛」這塊招牌算是扔糞坑裏了,任逐流收起輕慢之心,提起劍鞘,照定手
下便是一陣亂打,怒道:「給我仔細了!敢放進一個死老百姓,老子扔你們出去
當箭靶!」

                ◇◇◇

  ——好驚人的眼力。

  從慕容柔座畔到鳳台大堂的高檻之前,何止百步!能在這樣的距離内,挽弓
射中奔跑之人的小腿,實已當得「百步穿楊」的神射美名;但要使箭镞準确貫穿
小腿胫骨與腓骨間的縫隙,則與膂力、弓法無關,需要的是媲美鷹隼的絕強目力。

  武學中,鍛煉眼力的功夫成千上百,然而将雙眼練到這般境地,不惟視虱蟻
如車輪、更能視奔馬如盤石者,普天之下隻此一家,别無其他。

  那孩子,該是翼爪無敵門的嫡傳吧?白鷹、黑鷹俱已不在,蠶娘從未想過會
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當口,複見「千裏秋毫爪」的無雙鷹目,忽生出滄海桑田
之感。但感慨亦不過瞬息間,她旋将注意力放回場中,繼續尋找号刀令的破解之
法——因爲音律抵銷的路子早已走不通。

  此法雖是治本,卻須有足夠的時間,交由橫疏影這樣的大家破解号刀令的發
聲原理,則兩把号刀令吹奏相反的譜律、彼此相抵是有可能的。此時此刻,在不
明樂理、不知究竟的情況下,靠動物的反應來分析相應的無聲之律,連最起碼的
「及時」二字也做不到,從何抵銷?

  「這法子沒有用,是不是?」橫疏影突然放下蜂腹般的奇詭異器,轉過一雙
泫然欲泣的凄婉哀眸。悲傷使得她的美麗更加令人心碎。

  「現在沒用。」欺瞞聰明人毫無意義。況且蠶娘還需要她的協助。

  「古木鸢讓你破譯号刀令的減字譜,代表他對号刀令的樂理也不甚了了。」
這個疑問在蠶娘心裏推敲了千百次。「既然如此,「姑射」是如何控制刀屍、如
何令耿家小子突然發狂的?」

  以橫疏影在「姑射」之中的地位,并不足以獲知如此高深的機密,她隻能自
己最擅長的樂理來進行推斷。「極可能是「姑射」手裏握有一套吹奏之法,卻不
知譜曲的原理,隻知按指法吹奏,便能達到某種效果……」驚呼一聲,掩口道:
「那是……「空林夜鬼」的面具!」

  耿照發狂後,她爲喚醒愛郎神智,始終于向日金烏帳中,專心吹奏号刀令,
并未留意邵蘭生與黑衣人的纏鬥,此刻方才見到黑衣怪客的面具。她的空林夜鬼
面具還好端端地收藏在栖鳳館的房内,并未遺失,此人所戴不過是仿得維妙維肖
的赝品。

  橫疏影看得幾眼,忽露出迷惘的神色,半晌才喃喃搖頭。「怪。真是奇怪。」

  「怎麽了?」

  「那副面具……」她蹙眉道:「不像是假的,甚至不該是我那副的赝品。倒
像是出自一人之手的姊妹作,彼此間似有微妙的差異,并不是誰模仿了誰。」

  蠶娘對藝術的造詣不若橫疏影,卻看出兩者「神」之不同,沉吟道:「他這
副較古樸粗犷,下手之人意興遄飛,極是精神;蠶娘看不出技藝高不高明啦,但
始作俑者卻是精通武學的高手無疑。你那副精巧多了,底氣卻有些不足,兩張面
具若分主副雌雄,你的怕還略居下風。」

  橫疏影暗想:「她自承不通木石,眼光卻是準極。」将救回耿照的希望寄托
在她身上。蠶娘讀出她的心思,一聲歎息,搖頭道:「也罷!既說不準是哪個,
隻好通通殺啦,一了百了。」對橫疏影嫣然一笑,調皮地眨眨眼:「要救你的耿
郎,得舍些東西。丫頭,你有手絹不?」

  第百十七折千裏秋毫,洿池罟現自耿照與邵鹹尊動手以來,媚兒便神思不屬,
卻非擔心小和尚打不赢,一顆心周周折折,惦記的仍是手絹。場邊觀戰的那個小
丫頭……就是皮膚白白嫩嫩、模樣水靈水靈,奶大屁股圓的那個,小小年紀,一
雙水汪汪的桃花眼老瞅着小和尚,一看就不是善類!

  媚兒瞥見她手裏攢了條絹兒,怕要絞出汁來,立刻留上了心。

  這年頭,随身帶絹的都沒什麽好心思!尤其小和尚身邊出沒的特别危險。敢
情這幫賤人彼此間是有聯系的,手絹就是信物,猶如集惡道在外的切口,以茲識
别,誰帶了誰是爛桃花!

  這丫頭的屁股又肥又圓,被裙裳一裹,腿根的軟膩與股瓣的渾圓,自深陷肉
中的褶縫處一覽無遺,幾能想見那兩辦腴肉是如何的輕、軟、細、綿,又不失少
女的結實與彈性。

  小和尚最愛這調調了。

  每回從後邊來,他……總是刨刮得特别深、特别狠,那彎翹的醜東西燙得像
烙鐵似的,明明已硬如鐵鑄一般,卻總能随着他粗暴的進出變得更硬更燙,弄得
她情不自禁地哭叫起來——媚兒輕哼一聲,本該是挺着惱的,飄出鼻端的氣音卻
嬌膩得令她心尖一吊,腿心裏險些汩出稀漿來;回過神時,溫熱的液感瞬間充滿
了花徑,分明不是尿水,卻有着尿意般的酸麻迫人,夾着絲絲爽利,仿佛将湧出
緊黏的蜜縫。

  衆目睽睽下,總不好伸手去捂,她紅着臉悄悄挪動大腿,豈料兩團新炊包子
似的滑膩腿根一厮磨,嫩蛤如遭濕棉蘸濡,若即若離的熨貼感益發爽人。媚兒
「嗚」的一聲揪緊扶手,總算捱過身下一陣酥顫。

  「殿下!」随侍一旁的老臣工察覺有異,趕緊掩口湊近。「莫不是身子不适?」

  「沒……沒事!」媚兒咬牙切齒,連反手甩他一耳光都不敢,唯恐腿股一用
力,下邊怕要狠狠噴出一注。她自得陽丹之益,周身脫胎換骨,不惟内力精純,
連肌力也大有長進,自渎時每至高潮,總是噴出大把大把的淫蜜,既噴得多又勁
急,足能濺濕半床錦被。若眼下春江一洩,兇猛的液柱迸出蜜縫,悉數撞上早已
泥濘不堪的騎馬汗巾,光「唧——」的水壓都能驚動四座,不免要糟。

  (都是……都是那個丫頭不好!)

  生得這般屁股,肯定心懷鬼胎!媚兒再無疑義,當下便把邵鹹尊的女兒也打
成了手絹黨,新仇舊恨一并湧上。隻可惜手邊沒有弓箭,要不一家夥射死了她,
省得成天瞎攪和!

  誰知弓箭說來就來。

  「飕!」一聲,媚兒相機感應,便要起身,忽覺不對:「……不是射我!」
下半身肌肉一搐,膣裏的嫩肌随之夾緊,溫潤的液感似欲湧出。她「嘤」的一聲,
蛇腰微擰,翹臀并腿,生生忍住洩意,白羽旋即貫穿座旁臣子的右臂。老臣工慘
呼未息,被勁急的箭勢一拖,連人帶椅後仰,倒地時已不省人事。

  孤竹國金甲衛蜂擁而上,以身子将公主層層遮護。媚兒滿腦子绮念煙消霧散,
又驚又惱,正沒個出氣的地方,兩手一分排衆而出,怒叫道:「慕容柔!你這是
什麽意思?」将軍身畔的疤面弓手揚聲應答:「奉我家将軍号令,請在場諸位将
雙手平放膝上,莫掩口鼻。何人不從,便是煽動流民暴亂的主謀!」旗号一揚,
台頂箭镞铄亮,齊齊下壓,竟各自照準了對面高台裏的權貴顯達。

  衆人方知他非是說笑,台底被射成刺猬的流民之屍橫陳,黃沙上血漬猶潤,
誰敢挑戰鎮東将軍的軍威?無不乖乖依言。

  那中箭的孤竹國臣子名喚嘉三臣,官拜詹事府司直,專爲東宮皇儲服務,輔
佐過王室三代。嘉三臣非是南陵土人,卻是道地道地的央土王化之民,先祖自白
玉京舉家南遷經商,因通曉兩地方言,又握有資源人脈,由通譯、貢使,而緻跻
身朝堂,再與當地的土豪聯姻,落地生根,傳至嘉三臣時已是第五代,代代都在
孤竹國做官。

  像他這樣的「北官相公」,在南陵各國有一定的數量,手裏握着銀錢,立身
廟堂之上,多半政通人和,彼此便無骨肉之親,叙起祖上淵源,難免故土依依,
關起門來有商有量,實爲捭阖縱橫不可或缺的角色。

  嘉三臣雖是央土血裔,平生未履白馬王朝地界,南陵土話說得比央土官話好,
要不是他屢屢上書請求同行,媚兒才不想帶這個羅裏羅唆的老頭來。嘉三臣要能
煽動流民,那還真是奇了!

  媚兒性子是急,可并不蠢,轉念知是嘉三臣附耳時以袖掩口,居然便吃上一
箭,益發惱火,狠笑道:「好啊,你說他是主謀便是主謀?栽贓嫁禍,連借口都
不用了,忒也容易!我偏要遮掩嘴巴,帶種便來射我!」左右驚呼:「殿下不可!」
金甲衛挺身遮擋,若非礙于公主尊貴、不得無禮,恨不得将她撲倒在地。

  媚兒煩不勝煩,雙手連撥,怒斥道:「閃開……通通閃開!」

  對面慕容柔神色淡漠,似乎連開口的興緻也無,身畔疤面弓手拈箭開弓,大
聲回應:「雙手置膝,不許亂動!如有違者,利箭伺候!」聲音高亮,傳遍廣場
的每個角落,與蒼白稚氣的面孔絕不相稱,卻無暴怒之感,其中透着的冷靜增加
了說服力,表示将軍此舉不涉私人情感,自也沒什麽情面可講。何人犯諱,便是
巡檢營的箭靶。

  可惜伏象公主勇冠三軍,在南陵就沒怕過誰。媚兒雙掌運化,媲美男兒的剛
力中暗藏着一縷挪移騰轉的柔勁,觸體而發,宛若棉裏藏針,可憐那些勇猛忠誠、
忝不畏死的金甲衛士被摔得東倒西歪,倒地時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眼看對面看台上轉趨混亂,未免有心人混水摸魚,羅烨隻剩下一個顧慮。

  「不用多想。」慕容柔也沒轉頭,仿佛發頂生了雙眼睛,笑意寥落。「既然
做出判斷,便須貫徹到底,該怎麽便怎麽。」身畔沈素雲櫻唇微歙,似乎還想說
什麽,卻被符赤錦握住了手,輕輕拉入胸懷中。

  「屬下明白。」

  羅烨再無遲疑,張弓如滿月,箭尖對準了沖出金甲人牆的紅發女郎。

  「且慢!」央土僧團中一人長身而起,雙手微舉,僧衣大袖滑落肘間,露出
一雙修長秀氣、線條姣好的臂兒來。此舉無疑響應了鎮東将軍,以示無「煽動流
民」的嫌疑。

  媚兒不由發怔。要說在場有哪個鐵了心同慕容柔對着幹的,約莫隻有這厮了。
他不幫腔便罷,來添什麽亂?

  伏象公主一罷手,台上的騷亂登時止息。慕容柔微舉右掌,羅烨會過意來,
放下弓箭,卻聽将軍低聲道:「他若做出什麽可疑之舉,照射不誤。明白麽?」
羅烨沒有回答,但慕容柔知道命令已然準确傳遞,輕咳兩下,逆着場中的嘶嚎呼
喊,盡力提高語聲:「佛子……有何見教?」

                ◇◇◇

  鬼先生非常痛恨挫敗。自曉事以來,他就明白自己的才具高人一等,見景則
悟、過目不忘,百丈律院的師叔師兄一個比一個庸碌無能,在他眼裏宛若蝼蟻;
忍着讪笑不形于外,無疑是比誦經更難捱的苦差。

  上智而下愚。

  ——這世上,隻有狐才有資格站上巅峰,成爲主宰!

  「非我族類,唯有賤雠。」傳授他天狐刀的那人曾如是說,帶着一抹陰狠凄
豔的微抿,口吻與笑意同樣淡細,難辨所以。就是這樣的捉摸不透,令人泥足深
陷,不可自拔,明知将墜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亦難停步。

  狐不僅聰明美麗,而且還極其危險。

  如此優雅出衆的族群,與醜惡的「失敗」絕不匹配——場面話可以說得很漂
亮,但鬼先生深知成功之道無它,「操之在我」四字而已。誰能掌握最多的情報
與資源,如拉線傀儡般精準控制發展,便能最大幅度地确保成功。

  而這些,都是必須付出代價的。所以他從不抱怨,盡心籌劃、耐心等候,奔
波勞碌,細密地埋設、控制每條導向「成功」的線,最終才能以優雅的姿态迎接
收成的一刻。

  隻有聰明人才知道,成功決計非是偶然。

  當鬼先生看見流血流汗的辛苦成果毀于一旦,幾乎想殺幾個人洩憤。他煽動
流民圍山,有人便把這些饑寒交迫的老百姓化爲「暴民」;他安排了層層手段逼
迫慕容柔就範,橫裏便殺出個耿典衛來……

  這是窩裏反。被拿來對付「姑射」的,全是「姑射」的手段。

  那些舍生忘死的瘋狂暴民被人下了藥,連李寒陽都看出來了。然而李寒陽并
不知道,這樣的效果是由數種秘藥混合施作而得:有讓人喪失心神的「失魂引」,
在深眠中接受暗示、醒來卻全然不覺的「陰陽交」,激發肉體潛能的「擊鼓其镗」
……還有幾種「古木鸢」并沒有告訴他。他相信與控制刀屍的秘密有關。

  敵人不但近在咫尺,而且顯然已經盯上他們很久、很久了。

  鬼先生觀察着對面高台上「古木鸢」的神情變化,将他的錯愕、震驚、憤怒
和隐忍全都看在眼裏,心知這台荒腔走闆的爛戲絕非出自「姑射」首腦的授意。
古木鸢未使用号刀令,自己也沒有……如此說來,現場肯定有第三把了。

  鬼先生自認了解古木鸢。

  他若給了什麽人第三把号刀令,就有十足的把握不被拿來對付自己,隻能認
爲試圖破壞這場布局的神秘一方,最初并不在古木鸢的預期之内。在這個節骨眼
上,慕容柔的處置堪稱「神來一筆」,這種「被想害死的人救了一命」的感覺令
鬼先生哭笑不得,但有件事比尊嚴更重要。

  ——除非慕容柔知曉号刀令的秘密,否則如何下得「雙手置膝」的命令?

  他輕咳兩聲,舉在耳畔的雙手并未放下,朗聲道:「貧僧有一事不明,欲向
将軍請教。」對面慕容柔點點頭,并未出聲應答,蒼白的面頰上漲起兩團不自然
的酡紅,看來适才短短喊得幾句已令他的身子吃不消。

  佛子環視四周,笑意依舊從容溫煦,隻是襯着台下的混亂場面,難免有些不
倫不類。年輕的僧人似乎不以爲意,朗聲道:「在向将軍讨教之前,我有句話,
請在座諸位一聽。正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等既非煽動流民的元兇,
莫說雙手置膝,便是将軍要搜身檢查,也無有不可。舉手之勞,若能稍減将軍之
殺戮,何樂而不爲?」聽得佛子開口,央土僧團間頓時一片附和,衆人都學他把
手舉起,場面十分滑稽。

  媚兒蹙眉忖道:「這幫秃驢怎麽回事?莫不是吃了人妖和尚的唾沫,馬屁拍
得震天價響。」拂袖落座,喚人将嘉三臣擡下去施救,斜乜着一雙明媚冷眸,待
看琉璃佛子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佛子對她合什一揖,權作回禮,轉頭對慕容柔喊道:「将軍适才下令軍士殘
殺百姓,猶自不足,現下卻要向南國使節、朝廷官員及地方仕紳出手了。敢問将
軍,煽動流民的元兇與舉袖掩口,二者之間究竟有何關連?」

  慕容柔低聲說了幾句,羅烨站直身子,朗聲回答:「流民隻求一餐飽飯,豈
有冒犯鳳駕、脅殺官員的膽子?定是受人煽動,才犯下這等不赦之罪。我家将軍
說了,在場形迹可疑之人,通通脫不了幹系!」

  此話一出,連左側高台這廂的權貴們都坐不住了,獨孤天威「噗哧」一聲,
轉頭笑道:「聽慕容大将軍的意思,連不赦之罪的理由都是「莫須有」了?果然
好威風,好煞氣啊!」慕容柔淡淡回答:「城主言重了。場子這麽亂,唯恐驚擾
鳳駕,手段就算雷厲些,也是迫不得已。」

  獨孤天威打了個哆嗦,雙手捏着耳垂,笑道:「喏将軍你看仔細啦,本座的
手規矩得很哪,一點都不可疑,千萬别來射我。」慕容柔笑了笑不還口,低聲對
羅烨吩咐幾句。

  「佛子還有什麽見教?」羅烨抱拳一拱,大聲問道。

  「沒有了。望将軍手下留情,少造殺孽,流民亦是百姓,亦是聖上的子民。」

  「阿彌陀佛!佛子心懷,可比生佛菩薩!」

  「願慕容将軍聽進善勸,莫負佛子慈悲。」

  琉璃佛子合什頂禮,在央土僧團的一片歌功頌德之中重新落座,卻沒半點聽
入耳中。慕容柔肯定知道流民被動了手腳,知道驅使流民發狂之物是以口吹奏,
才會下達這樣的指示;但并非從一開始就知道,否則他不會坐視場面鬧到這步田
地。

  (那麽……他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搜索着腦海裏的記憶片段,試圖還原下達命令的前一刻。打從懂事以來,
他的記憶力就非常驚人;經那人訓練之後,更是突飛猛進,隻要是掃過一眼的東
西,無論精粗、大小、多寡,都能貯存在腦海中,宛若圖畫一般,随時想看,隻
要拿出來就行了,多久都不怕忘記。

  「這玩意兒有個好聽的名目,叫「思見身中」。」那人笑道:「用來練武自
然是事半功倍,但隻拿來練武也未免太可惜了些。你的心比别人多一竅,修習這
法門也比别人利索;練熟了,小至雞鳴狗盜,大到竊國稱王,都能派上用場。」

  他不僅記得牢,還有一心多用的本領。除了場中央的兩場打鬥,他更分神留
意古木鸢、鳳台下揮劍督戰的任逐流等,自不會漏了最重要的鎮東将軍。在巡檢
營的利箭轉向高台之前,慕容柔身邊的弓手曾彎下腰來,低聲向他說了幾句。

  ——是他!

  叫什麽名字呢?是了,慕容柔管他叫「羅烨」。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他對慕容柔說了什麽?

  隻瞄一眼所得的印象,鬼先生無法獲取更進一步的訊息。他低垂眼睑,猶如
入定一般,将心識投入虛空中;在那裏,記憶的畫面就像一幀幀精細的圖像,被
分門别類地收在一格一格的木櫃裏,隻需要找出來浏覽就行了。那是連自己都不
知曾看過、曾聽過的境域,被保留在心識的最深處,醒時無從知覺。

  鬼先生将記憶片段撷取出來,反複觀視,畫面中隻見羅烨附耳對慕容柔說了
幾句話,但兩側高台相距甚遠,鬼先生不可能聽見他們刻意壓低的聲音。感官不
曾接收到的,記憶中不能無端變造,他隻能緊盯着羅烨的嘴唇,試圖讀出言語的
内容。

  讀唇和腹語,都是「那人」訓練他的重點。鬼先生的童年,可說是在刻苦鍛
煉這些雜伎之中度過,耗費的心神絲毫不遜于練武。「别人一輩子能精通一兩樣
技藝就不錯了,但你不同。」那人輕點他的額角,指尖的觸感涼滑,帶着沁人的
異香。「你是天狐,聰明絕頂,凡人諸藝,一學即精。從今天開始,你要拜百師、
習百藝,在最短的時間内盡得他們的真傳,才能成爲人上之人。」

  那人說得半點也沒錯。加入「姑射」之後,他所涉獵的百藝對組織計劃的貢
獻,甚至大過了出類拔萃的武功,由此成爲古木鸢的左右手,甚至一肩挑起三乘
論法大會的設計布置。

  這本該是場從容華麗的勝利,爲他的過人才具妝點增色,進一步赢得古木鸢
的信任,授以制造号刀令、乃至刀屍的重大秘密……如今這一切已成爲泡影。憤
怒幾乎使他從虛空中抽離,老于冥思觀想的學問僧趕緊收攝心神,一個字、一個
字判讀着疤面少年的嘴唇歙動。

  「流……流民……典衛,俱……受……操……弄……」

  分析唇語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羅烨向慕容柔報告的内容主要是四句韻文,不
過十六字而已,其餘皆是解釋這十六個字的口語罷了,讀起來格外得心應手。鬼
先生越讀越是心驚:「「流民典衛,俱受操弄;慎防台裏,無聲笛頌。」這是
……這指的确實是号刀令!」

  提點慕容柔的人,不可能與驅使流民暴動者一路。這麽說來,此刻場中除了
「姑射」、以号刀令破壞姑射計劃的一方,還有同樣知道号刀令存在的第三路人
馬!

  一直以來蹑行于人所不知的黑暗中、總是以假面示人的陰謀家,初次湧起一
絲惶惑不安,仿佛突然被揪到陽光下,赤裸裸的毫無遮掩,原本算計的一切原來
都在他人的算計之中,再不複黑衣暗行的隐蔽與安全。

                ◇◇◇

  橫疏影望着手絹上十六枚娟秀的蠅頭小楷,仿佛字上附着什麽奇異的法力。
她不過是照着蠶娘的吩咐走出向日金烏帳,将寫了字的那面拎在胸前,就這麽走
到檐下而已,外頭一下子風雲變換,鎮東将軍的利箭倏忽掉了個頭,對準兩側高
台上的達官顯要。

  由慕容柔所在的五層高台向下望,應該瞧不見自己的面孔,鳳台飛角所形成
的檐蔭恰恰投在橫疏影的面上,提供了最妥适的掩護。區區十六字,究竟是如何
取信于一向多疑且自負的鎮東将軍?

  擡眸眺去,連橫疏影自己,都快看不清将軍的五官輪廓了,料想同樣不谙武
藝的慕容柔亦若是。慕容的讀心異術人盡皆知,可沒聽說過他生了雙鷹隼般的千
裏眼……這麽說來,定然是他座畔的那名疤面弓手。蠶娘前輩的留書,是專寫給
那個少年武官看的!

  橫疏影熟知東海各門各派的掌故,執敬司人手一卷的《東海名人錄》,還是
她宵旰焦勞之餘,利用零碎時間編纂而成,近三十年來東海武林的沿革變遷等,
書中都做了扼要說明。那少年武弁羅烨的眼力非比尋常,她心念一動,登時想起
一門奇功來,轉頭道:「我明白了!那少年練有翼爪無敵門的「千裏秋毫爪」,
方能在這麽遠的距離,看清絹上之字。适才他箭射流民,技藝了得,前輩定是從
中看出了端倪,才有如許設計。」

  蠶娘笑道:「跟聰明人在一起,就是這麽舒暢,做什麽、說什麽,都不用多
費氣力。」橫疏影聽她直承不諱,旋又生出更大的疑問:「翼爪無敵門已然沒落,
昔年盤據東海道西半部的偌大勢力,多半爲赤煉堂所吞并。如今執掌門戶的易門
主得青鋒照邵家主出面斡旋,勉強保住一榻之地……這少年若是他的親傳,豈能
在慕容柔手下當差?」

  嬌小如瓷胎人偶的銀發麗人抿嘴微笑,眸裏掠過一抹促狹似的黠光。

  「易馴愁的外号叫什麽?」

  「丹棘崔嵬。」橫疏影一怔,本能回答。「據說是取自「蒼鷹搏攫,丹棘崔
嵬」的古詩詩意,因此易掌門又有「蒼鷹」之稱。」

  蠶娘冷笑。

  「如此風雅的渾名,定是飽讀詩書的邵家主所賜了,易馴愁那個沒出息的窩
囊小子有沒感激涕零地收下?你若問易門主會不會使「千裏秋毫爪」,那是逼他
找個地洞鑽進去啦。唉,白鷹、黑鷹俱逝,翼爪無敵門豈堪「無敵」二字?如之
奈何!」

  橫疏影飽讀詩書,自知「蒼鷹搏攫,丹棘崔嵬」之後,接的是「豪聖凋枯,
王風傷哀」二句,對比翼爪無敵門今昔變化,的确諷刺得緊。轉念又想:「這羅
姓少年的武功如非得自易馴愁,那也隻能是……是了,以蠶娘前輩閱曆之廣,昔
日與白鷹有舊,也非奇事。」蓦地檐外風動,手絹翻揚,赫然發現在滾邊内另有
一行更小的字,相連如墨線一般,适才竟未發現。

  還待看清,字迹卻像被風吹散了似的,渲成灰烏一片,顯是蠶娘落筆之際以
内功動了什麽手腳,令墨字凝于絹上;待附于其上的内息散去,纟縫間的墨汁暈
開,徒留烏漬,連先頭十六字亦不複辨認。

  「這手「隔物留勁」的功夫,将來有機會我再教你。」蠶娘對她眨眨眼睛,
就着軟榻踮起腳尖,撥開帳前的藕紗遠眺,喃喃道:「都放下手了……口鼻不能
湊近号刀令,我看你拿什麽吹!丫頭,外頭那些個暴民都平靜下來了罷?你的心
肝寶貝耿小子呢?」

  橫疏影眺望片刻,回過一張蒼白雪靥。

  「……一樣。」她強抑着發顫的語聲,卻不禁遍體生寒,雙臂環抱着綿軟碩
大的酥胸,咬牙輕道:「還是一樣,前輩。他們……他們還是一樣。」身畔一涼,
飄散的柔軟銀絲拂過鼻尖頰畔,蠶娘攀着欄杆踮起腳尖,玉雪般晶瑩可愛的裸足
踏在烏檀地闆上,極度的白與極度的黑分外眩人。

  蠶娘明眸一掃,小臉越看越沉。果然耿照也好、流民也罷,通通依然故我,
瘋狂的眼神與姿态全無恢複意識的征兆。

  巡檢營奉慕容柔号令,将箭镞轉向兩側高台,鳳台前的拉鋸頓時失去最有力
的翼護。部分流民殺紅了眼,舍生忘死地攀爬着雕欄,金吾衛士斬到刀上裹了層
厚重的漿膩,腕臂酸軟,依舊無法阻止發狂的暴徒。

  要不多時,底階便即失守,衛士們退進内堂,苦苦抵擋蜂擁而入的暴民,不
讓越過高檻。

  打仗與比武不同,沒有「點到爲止」一說,而這批暴民卻比戰場上的敵人更
加難纏,就算砍傷手腳,也無法阻止他們繼續前進,不斷有金吾衛士被自己剛剛
放倒的敵人揪住革帶、掀翻在地,在敵人淌出的鮮血之上滑跤,然後又添入自己
的……受傷的金吾衛很快失去戰力,但流民除非死透,竟不能稍阻他們攀抓撕咬。
說是活人,更像是一群活生生的行屍。

  「他媽的!這是什麽妖怪……我靠!把他們的頭砍下來!」任逐流的怒吼不
住自樓梯口傳來,伴随着越來越濃的血腥味,戰況緊急不言可喻。橫疏影面色煞
白,仿佛又回到了兒時曾見過的修羅場,記憶如有千鈞之重,緊緊纏着她不肯放
手。

  腿軟的少婦試圖攀住雕欄,可惜徒勞無功。她軟綿綿地倚着欄杆畫壁,鼓脹
脹的胸脯壓在壁上,酥軟的乳肉就像醒飽的面團般被壓擠變形,大把大把地溢至
胸側,擠出一抹渾圓的乳廓來。

  (不好!)

  蠶娘偷聽過她與耿照的閨房密話,蓦地想起她有這塊心病,偏在這個節骨眼
犯上了,伸出小手在她背心按撫幾下,淳厚的内息透入橫疏影體内,美豔的少婦
「嘤」的一聲回過神,眼神卻非預期的惶惑驚恐,反透出一絲凝然。

  「隻有……隻有一個地方還未查過。」橫疏影低聲道。蠶娘心思如電,幾乎
在她出口的瞬間便想到同一處。

  ——鳳台!

  操縱着那把該死的号刀令的陰謀家,就在這座樓子裏!

  她早該想到的。安置在向日金烏帳裏的那些動物,何以反應如此激烈,接二
連三七孔流血,甚至瞠目暴斃?因爲無聲之音的來源便在左近,禽鳥爬獸被兩把
号刀令夾在中間,自是無幸。

  (人……到底在哪裏?)

  二樓和四樓都有可能。考慮到任逐流爲抵禦暴民,将金吾衛全部署到一、二
樓去了,蠶娘再不猶豫,匆匆扔下一句「别亂跑!在這兒等我」便即起身,銀瀑
般的長發一晃,人已掠上了鳳台第四層!

  第四層樓坐滿了皇後娘娘欽點的貴客,多是親王内眷,服侍娘娘的宦官女史
等,一早亦被任宜紫趕到此間,未有召喚不得擅登。原本該有些疏散到三樓去,
司設監的孫太監爲獨占功勞,刻意藏起金烏帳,不讓接近三樓,無處可去的小太
監、小宮女才鬧哄哄地擠在一層樓裏。

  蠶娘施展絕頂身法,倏忽自樓梯口冒出,她身形嬌小,比七八歲的女童還要
矮得多,裸着玉圭似的瑩白小腳踏上樓闆,但見滿眼是人,視線卻無法穿透人牆,
把心一橫:「也罷,通通放倒!」答答答踩着楹柱縱身,信手指點,衆人眼前銀
華一顫,影動地搖,連聲音都不及發出,撲通撲通倒成一片。百餘人不出片刻,
已有半數失去知覺,弄不清何物倏忽而至,依稀見一抹毛茸茸、銀燦燦的流影飛
竄,事後回想起來,都斬釘截鐵說是狐仙。

  蠶娘動作雖快,心中卻急:陰謀家若匿于人牆後,便這短短片刻,已足夠湮
滅證據,甚至毀掉号刀令。隻恨世上并無轉眼令百餘人灰飛煙滅的武功,縱使修
爲絕頂,人力畢竟有窮。

  銀發麗人心念一動,身形頓止,小巧的手掌往烏檀地闆一拍:「着!」推搪
着逃跑的宮女貴婦身子一歪,似被看不見的巨浪抛起,落下時無一能穩住身形,
「哎唷」聲此起彼落。

  視界倏空,赫見角落一名穿着官服官靴的男子雙手亂抓,抓住誰便往身前一
推,權作遮護;四周女子驚叫竄逃,掀起的騷亂還在蠶娘之上。那人邊抓邊推邊
退,眨眼退至欄邊,探身大叫:「金吾郎!有刺客……有刺客!」

  (聰明的小子!)

  蠶娘怒極反笑,雙手虛抱如蛹,臂間空氣骨碌碌地蒸騰起來,堪比烈日曝曬,
沸流中迸出一抹冰藍流輝,映亮了那張精緻絕倫、比手掌心略小的清麗臉龐,
「天覆神功」獨門詭勁已然上手。

  「着!」

  一聲清叱,蠶娘雙臂大開,虛抱成團的冰藍氣勁旋轉而出,展開成一片斜長
的平面,攔腰掃過整排人牆,猶如一匹攤開的布疋,所經處無不倒地,氣芒藍暈
也越來越淡,似将消散。

  男子不及應變,暗叫「僥幸」,料想這小得出奇、宛若人偶般的銀發女子武
功再高,氣勁每穿過一人的身子,便又削減一分,接連掃倒十數人後,那片「氣
布」已是強弩之末,不足爲懼,打定主意挺身硬受,以免引起旁人的疑心。

  誰知氣芒一到身前便即卷起,将他密密裹住!被人牆耗得隻剩薄薄一層的氣
勁,卷作一團時仍有驚人之威,束得他氣血一滞,周身冰芒竄閃。女郎無聲無息
地冒了出來,嫩芽般的纖指一戳,點得他「咕咚!」栽倒。

  銀發女郎一把踏上胸口,近距離照面,男子才驚覺她真是小得超乎想象,明
明是成熟豔麗的外表,卻被縮小到孩童般的高度,手臂、腳掌、臉蛋……全都等
比縮小,精細得不可思議,簡直像是某種精怪化成,總之絕不是人。

  女郎水袖輕拂,掃過他胸腹間的各處褶袋,回眸一颦,貓兒似的抿着嘴。
「你把那玩意藏哪兒去啦,狡猾的小子?」足底忽傳來一股大力,他幾乎能聽見
胸骨發出喀喀聲響,再加點力便要爆碎開來,無法想象那隻足趾内斂、酥瑩香滑,
盈盈不及三寸的裸足,怎能有如此駭人的力量。

  「也好。」女郎笑道:「你不曉得,我正找殺人的理由呢!」

  「不……不是……你……錯……我……沒……」

  「硬氣啊,啧啧。」加重力道的同時,兩隻纖纖小手可沒停過,将他從頭到
腳搜了個遍,連裆間等避諱處也沒放過,仿佛踩的是條鹹魚,而非活生生的男子。
「以你的年歲,做不得主謀。這樣罷,我給你家頭兒留個信,他一見你的屍首,
便知哪個指名尋他。」

  冰藍色的眼眸一瞇,盈盈笑意教人打心底發寒。

  (我……我命休矣!)

  「住手!」

  背心一劍來得迅辣絕倫,任逐流于千鈞一發之際趕至,實是眼前所見太過妖
異,金吾郎救人心切,不及細想,飛鳳劍悍然挺出,無論劍速勁力,皆暗合「發
在意先」之理,便教任逐流身無内傷、全力施爲,也未必能有如此精彩的表現。

  「偏不!」蠶娘抿嘴竊笑,裸足踏起,整個人迎着劍尖一旋,倏忽繞柱而去,
仿佛身子無形無質,隻剩下曳地的銀發滑溜如蛇。

  任逐流這如電一劍居然落空,差點失足,急急撲至雕欄邊,鳳台上下哪有什
麽銀發衣影?連毛都不見一根。想起那小得出奇的異貌佳麗,不禁搖頭,喃喃道:
「他媽的,東海什麽鳥地方?忒多妖魔鬼怪!」回見那身穿官服的男子還癱在地
上,金劍随手插落,趕緊将他扶坐起來,手指一搭腕脈,一邊殷問:「你沒事罷,
遲大人?」

  遲鳳鈞面色慘白,艱難地搖了搖頭,一時無法開口說話。

  任逐流爲他度入些許真氣,隻覺脈象平和,不像受了内創,想來這位經略使
大人進士出身,身子骨太弱,被那銀發小妖精一踏,竟喘不過氣來。這些士子經
生,沒個屁用!不是「相公」就是「鼈十」,馬吊骰子都玩不得,整一個廢物!

  适才那銀發女郎身形雖小得離譜,可不像毛沒長齊的娃娃,腰是腰、腿是腿,
半點也不含糊;奶脯屁股都是鼓脹脹的,呼之欲出,偏生就一把玲珑蛇腰,比他
任二爺的大腿還細,不知圈在掌裏是個什麽滋味?

  忒小的人兒,牝戶生得何等模樣?不知長不長毛……說不定連根手指都納不
進。若耐着性子軟磨硬泡,就着淫水将那話兒全插了進去,那份子緊哪!啧啧。

  金吾郎想象馳騁,連吐氣都有些粗濃起來。旁人不知他正想着那銀發妖姬的
容貌身子,以爲是對軟倒的經略使大人有如此反應,不由一陣惡寒;鄙夷之餘,
紛紛扭頭走避。

  蠶娘施展身法滑入三樓,正迎着倚欄支起的橫疏影。

  「前……前輩!找着了麽?」

  「沒見号刀令,隻有一名疑犯。」

  藕紗輕揚,蠶娘閃入金烏帳,少時若金吾衛逐層搜查「刺客」,免教人見得。
今日已有太多無涉之人,目擊桑木陰之主的廬山真面目,大違宵明島成例。權作
留書好了——蠶娘嘴角抿起細弧,帶着略嫌寬縱的釋然。

  「我給他主子留了話,讓他們知道桑木陰回來啦。無聲之韻停了麽?」

  其實此問多餘。從任逐流趕來搭救,便知堂外的暴民已受控制,否則便是任
逐流有心,怕也分身乏術。果然橫疏影點點頭,目光重又投入場中,眉間凝愁細
細,未曾冰消。

  「又怎麽了?」蠶娘輕籲一口氣,舒舒服服地窩在枕頭堆裏,一派從容閑适
的模樣。橫疏影搖搖頭,片刻才道:「前輩……他在解除号刀令的控制前,便不
是邵鹹尊的對手,如今邵鹹尊動了殺心,耿郎他……卻要如何是好?」

                ◇◇◇

  廣場中央,一場野獸與獵人間的生死搏鬥,正繞着蓮台如火如荼地展開,持
續撕咬、拉扯、披血裂創着,以肉體做爲盾牌武器,彼此沖撞,無論強勢或弱勢
的一方都絕不停手;肌骨扞格間,迸出硬木般的鈍擊聲,可以想見衣布之下皮綻
血瘀、真氣彈撞的慘烈狀況,令人不忍卒聽。然而交戰的雙方恍若不覺,依然忘
情毆擊,一步也不退讓。

  邵鹹尊披頭散發,破爛的襟上濺滿褐碎,怵目斑斑,也不知是何時何人所出;
青衫長褙子的袍袖裂去一隻,餘下的一隻隻剩半幅,古銅色臂肌繃出單衣袖管,
毛孔滲出點點血珠,将白棉袖管浸成極淡極淡的桃紅色。

  出道以來,「文武鈞天」邵鹹尊與人公開比武廿餘戰,從未如此狼狽。

  冠帽丢失、發髻散亂的青鋒照當主,再不複優雅灑脫,原本白皙如婦人的面
上青氣籠罩,叱喝之間,益發襯得鳳目精亮、白牙森森,仿佛變了個人,渾無半
分「天下第一善人」的模樣。

  耿照在這場貼身肉搏中居于下風,全憑一股狂暴之氣悍然相持。

  不動心掌獨特的氣旋磁勁,别說相觸,連被掌風帶到都像是去皮剮肉,一般
的劇痛難當。

  耿照被殛得呲牙裂嘴,縱使肉體強韌如獸,對痛楚的忍受力畢竟有其極限,
兩邊渾然忘我的對擊持續約莫盞茶工夫,終有一方出現缺口,少年小退半步,壓
抑已久的痛覺,似在勢餒的剎那間被無限放大,死咬在口裏的悶哼頓時變成了慘
叫。

  邵鹹尊雙掌連出,徑推胸膛下颚,耿照忍痛揮開,手臂還來不及打直,倏又
被他纏轉拉近,雙肘交替,仍攻頭臉要害。

  少年連閃帶格,堪堪挺過肘擊;未及擺脫臂纏,邵鹹尊已搶上半步,左肘一
沉,右掌長驅直入,猛擊耿照下颔!

  耿照身子後仰,掌風掃過頰畔,熱辣辣地一痛,邵鹹尊卻不容他喘息半分,
磁勁一震,原本難分難解的臂纏間忽生出微妙空隙,邵鹹尊雙臂暴長,一左一右,
掌底分擊耿照兩耳!

  這「數罟入洿」乃不動心掌的絕招,四式連環,攻敵之無以喘息。前三式使
臂如繩罟,打擊隻是誘敵擾敵之用,重在一個「纏」字;末式卻是收網成擒,雙
手四指屈成虎掌,以掌心貫耳,若被擊實了,不免耳膜爆裂、當場昏厥,以壓勝
之勢制服對手而不殺,又有「仁者之怒」的别稱。

  豈料耿照雙臂受制,臨危竟又生出蠻力,身子一屈,幾乎将邵鹹尊拖下,鼓
風挾勁的空掌沒能正中耳朵,而是擊在頭顱兩側,雖不比耳鼓、太陽穴等要害,
亦打得耿照身子一軟,幾乎跪倒。

  然而邵鹹尊的「數罟入洿」,卻不隻如此而已。

  他十指箕張,扣住耿照的腦袋一摁,同時屈膝上頂,正中眉心印堂!

  這下拱得耿照離地仰起,口鼻中甩出一條酾天血鞭,宛若漫天旋舞的血荊棘。
邵鹹尊在膝錘撞正的瞬間松手,使頂勁一貫到底,餘勢所及,在顱中不住擺蕩翻
攪,以獲取最大的破壞力。印堂乃人體最重要的經外奇穴之一,遭到如此重擊,
不惟鼻腔内的血脈有爆裂之危,大量溢出的潰血也将阻塞口鼻呼吸,于片刻間緻
死;更有甚者,眼球、耳鼓在重擊之下一齊迸碎,對手便一時未死,也絕無還手
的餘力。

  ——這才是真正的「仁者之怒」!

  無此威能,還有何臉面妄稱殺着!

  邵鹹尊近三十年未用此招了,得手的剎那間,依舊不自覺地揚起嘴角,帶着
既痛快又得意,宛若俯視蝼蟻般的激懷,仿佛又回到當年門内大比的演武場上—
—(哼!寒門賤種,教你強出頭!)

  芊芊的失聲嬌呼将他拉回現實。

  自耿照失神,邵鹹尊一路壓着他打,逐漸占據優勢,看似勢均力敵,實有餘
裕留心周遭,如三弟與黑衣怪客之纏鬥、李寒陽搭救芊芊等,無不悉數掌握,自
知芊芊安全無虞。隻是料不到耿照如此耐打,無法輕易制服,打着打着竟較了真,
此際方回過神,暗叫不好:「一不小心出得重手,莫要打死了他!」正要去挽,
蓦聽一人叫道:「手下留人!」雄渾的真力震地而來,李寒陽誤以爲他要贊上一
擊,趕緊揚聲喝止。

  邵鹹尊聞聲遲疑,出手略慢,耿照一個空心筋鬥翻落地,抱頭踉跄倒退,哪
像快被打死的模樣?指縫間翻出一雙精光暴綻的獸眼,咬牙低咆,似是憤恨,又
像在威脅着對手,透着不肯屈服的嚣狂與狠厲。

  如此強橫的生命力……究竟是天賦異禀,抑或意志過人?邵鹹尊不由微怔,
恍惚間一張同樣黝黑的面孔浮上心頭,居然與眼前的少年叠作一處,明明兩人身
形樣貌全不相像,卻有着似曾相識的氣質,令他沒來由地想起那人,怒火瞬間吞
沒了理智。

  誰也料不到鼎天劍主開聲提醒後,竟是迎來這樣的結果。

  邵鹹尊一個飛步,搶在耿照之前雙掌連擊,猶如牛筋脫絞、彈子離弦,啪啪
啪啪一陣勁響,打得耿照不住倒退,雙臂揮之不及,隻能抱頭閃躲,依舊是拳拳
到肉,無一擊落空。邵鹹尊雙手如鞭,磁勁到處,猛然蕩開耿照肘臂,穿掌而入,
掀着他的頭顱往蓮台一撞,「匡!」爆出大蓬碎粉。

  耿照身子反彈,着地連滾兩圈,起身時已無法直立,四肢接地,甩着滴答直
落的黏稠血污,求生本能終于蓋過了逞兇鬥狠的野性,跌跌撞撞地逃開!

  邵鹹尊一聲冷笑,雙手負後,施展輕功追去。

  兩人繞着偌大的蓮台你追我跑,比鄉裏頑童高明不到哪兒去,如此滑稽的畫
面,卻是任誰也笑不出:耿照頭破血流,左眼更是瘀青浮腫,眼縫直成了一線難
以睜開,模樣本已慘極,但他時而起身狂奔、時而手足并用的模樣,像極了受驚
的野獸——這個「獸」字既非誇飾其勇猛,也不是贊歎生命力之強韌,而是明明
有着人的外表,舉止卻是不折不扣的獸形,那種荒謬至極的對比令人打從心底冒
出寒意,久久不能平息。

  耿照手腳并用,沒命似的逃竄着,偶而撞進流民堆裏,抓了人便往身後推去,
欲阻一阻追兵的迫近;逼得急了,還不時扭頭嚎叫,如走投無路的垂死傷獸,對
獵人做着徒勞無功的吓阻。邵鹹尊青衫狼籍,委實說不上潇灑,但背負雙手踏沙
疾行,稍稍恢複宗師氣派,誰都看出這場戰鬥不會持續太久,塵埃落定的一刻近
在眉睫。

  李寒陽不惜耗損,以全身功力爲邵蘭生祛除陰勁,方才那一喝已是萬分兇險,
沒有餘力插手止鬥。他所用之法,與替韓雪色解封相同,「破魂血劍」的陰損卻
遠在黑衣人的閉穴手法之上,陰勁多在邵蘭生體内停留片刻,内息、元氣便被磨
去一分,既要祛得及時,又不能過于快猛,以免傷及三爺的經脈,折損了武功。

  他雙掌按住邵蘭生的背心,凝力提元,真氣源源不絕地度将過去,視線頻于
蓮台周遭打轉,始終無法與邵鹹尊對上,蠶眉微蹙,暗忖:「典衛大人心神有失,
與遊民相若,否則不會以無辜百姓爲牆阻,邵家主不可能不知道。看來這一場,
他是勢在必得了。」明白此際的耿照不會開口認輸,甚至記不得認輸以自保的道
理,要結束戰鬥隻有一條路。兩鬓微霜的遊俠之首雙目垂落,不再分神關注戰鬥,
全力施救,以期盡早恢複自由——忽聽一聲嬌呼:「耿……耿大哥!」原來芊芊
關心場中激鬥,不由得越走越前,見父親與耿照繞着蓮台打轉、旋即雜入回湧的
流民潮中不複望見,不覺又走前些個。

  蓦地人流撥開,一條黑影撲至,叉着粉頸将她掼倒在地,灼熱的吐息噴得她
一陣暈眩,芊芊身子僵直,直到那人的額血滴上雪靥才如夢初醒,大眼中一霎盈
滿淚水,不顧頸間獰爪,伸手輕撫他的面頰,細聲呼喚。

  第百十八折自反而縮,驚才絕豔來人正是耿照。

  他忽露出痛苦之色,一躍起身,抱頭後退。芊芊見他與孫某反應相似,唯恐
再生遺憾,趕緊攏裙爬了起來,忽然驚叫:「不要!」已然不及,邵鹹尊自重重
人牆後掠出,一掌擊中耿照左肩。耿照應變稍慢,被打得口吐鮮血向前撲跌,摟
着芊芊滾作一處。

  芊芊頓覺天旋地轉,心子幾欲嘔出,好不容易停住,擡見耿照趴在自己身上,
臉孔卻埋入綿軟的碩乳間。芊芊雙丸極是傲人,又大又軟,料想他仆在乳上,不
至摔傷頭面,略微寬懷,才發現他強有力的雙手環在自己身後,穩穩托着背和屁
股,難怪翻滾間不曾撞上堅硬的地面,心底掠過一抹暖洋洋的羞喜:「原來…
…原來不是我保護了你,仍是你保護了我。」

  耿照身子一搐,頭未全擡,悶聲道:「芊……芊芊?」

  芊芊破涕爲笑,嗔道:「你認哪裏啊!」然而清醒隻得片刻,随着一抹快銳
的危機感應,獸性再度攫獲了少年。他挾着少女一躍而起,将人掉了個頭,環着
她飽滿的酥胸遮護在前,縮頭踉跄倒退:「你别……你别過來!我……我……」

  邵鹹尊面無表情,哼的一聲,一掌拍向芊芊的小臉!

  勁風壓面,芊芊連叫都叫不出,乳間束縛一松,耿照本能舉臂,「啪!」兩
掌相接,被打得滑開數尺,鮮血噴濺黃沙。

  「阿爹!」

  邵鹹尊負手行前,提掌照準跪倒的少年,芊芊拉住他的袍角,滿面哀求。

  又是……又是這副神氣!邵鹹尊望着女兒楚楚可憐的模樣,仿佛又回到了畢
生中最難忘的一日:一樣的黃沙校場、一樣的黝黑少年,一樣的不動心掌,一樣
是勝負已分……這回,他還要不要妄動恻隐,再饒了那厮,好教自己輸去地位、
輸去機會,輸去原本屬于他的一切?

  ——絕不!

  「讓開!」

  塵沙迸散,芊芊失聲驚呼,被一股無形之力推了開來。

  邵鹹尊殺意暴升,連銀發女子的威脅亦抛到九霄雲外,右掌劃個半弧,朝耿
照胸口一推,看似平平無奇,然而掌胸間的氣流擠壓至極,翻騰如沸,映得周遭
景物劇顫不休。台上談劍笏識得厲害,顧不得禮數,猛然起身:「邵……休傷人
命!」喀喇一響,竟将交椅前腿之間的擱闆腳踏踢碎。

  邵鹹尊施展的,乃是不動心掌的至極殺着,繁複的招式至此無用,氣旋磁勁
被升華成最純粹的力量,随手一推裏包含了一十三種方向不同、質性各異的詭異
勁道,或纏或絞,離合并流,絕難抵擋,威力猶在「數罟入洿」之上!

  極招臨頭,無人堪救,千鈞一發之際,耿照左手五指一翻,猶如鬼使神差,
忽然扣住他肘内的「曲池穴」。

  曲池穴屬土,五行土生金。這一扣之下,鼎天劍脈的緻密真氣随之迸入,邵
鹹尊的護體功勁竟不能擋,劍脈的金行之氣一插一絞,仿佛往木絞盤裏扔了把釘
子,掌中十三道明暗勁力一擰,頓時凝滞不前。

  不待對手反應過來,少年的手臂左翻右轉、連繞幾匝,震開掌勢中宮直入,
先一步按住了邵鹹尊的胸膛。

  全場驚得呆了,鴉雀無聲,沒人敢喘口氣。

  看來像是青鋒照的邵家主在将勝的當兒,自把要害賣給了典衛大人,但爲何
要這樣做,任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日後市井議論,有說邵家主識才愛才,唯
恐神功到處,一掌将典衛大人周身經脈震成了一百零八段,才在緊要的關頭收手;
也有說鎮東将軍權勢滔天,連武林的清流領袖亦不得不低頭,做個順水人情給他。
雙方各執一端振振有詞,就沒吵出個結果來。

  芊芊本以爲他要痛下殺手,及至耿照反敗爲勝,才知阿爹早有相讓之意,顧
不得摔疼了的膝蓋,起身歡叫:「……阿爹,阿爹!」腳步細碎,徑朝二人奔去。

  現場最錯愕的,要屬邵鹹尊自己了。

  他不知這式「河兇移粟」耿照反複拆解過幾千次,已将招數拆得爛熟,隐約
覺得使青狼訣的邪人手法固然兇殘,打敗自己的這招卻是光明正大,以簡禦繁,
每個動作都是精華,咀嚼越久,越覺滋味不盡,獲益無窮。

  然而,比起它那難以捉摸的勁力,招式亦不免相形見绌,贊一句「博大精深」
他是毫無勉強的,心底服氣得很。

  耿照永遠記得将自己擊飛、甚至擊得暈死過去的那一掌。毋須借助「入虛靜」
的法門,那種胸口仿佛有數道勁力相互拉扯,彼此間毫不相屬、完全無法抵抗的
滋味,他就是想忘也忘不了。求教于蠶娘,卻得到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動心掌最厲害的,既不是招式,也不是勁力,而是做人處事的道理。」

  「做……做人處事的道理?」

  「沒錯。道理不直,站不住腳,就算面對極其弱小的抗問,也能被輕易駁倒;
反之,道理直了站得住腳,哪怕是千軍萬馬到來,也扳不彎你的道理。所以說啊,
不動心掌是沒有破綻的武功,處處留有餘地,不橫不暴,勿固勿進,反而難以抵
擋,秘訣就在這「自反而縮」四字上頭。」

  耿照陷入沉思,靜默良久終于一笑,心悅誠服。

  「世上,居然有這樣的武功!武學的道理果然奧妙得很,處處都有啓發。」

  「話雖如此,也要看是誰使。」

  蠶娘抿嘴一笑,指尖繞着白如狐毛披肩的發梢哼道:「以那厮德性,打死也
不信世上有這種事,處處留力的不動心掌在他使來,怕是處處都要人命,其十三
道勁力雖異,卻全向着敵人,哪裏見得一絲反省?如此破綻便在肘内曲池穴。

  「既然他一意進取,斷此關隘,就像切斷了大軍進發的道路,縱有千軍萬馬
之兵勢,亦不得不阻于此間,進退不得。是他把武功用窄了,可不是這門武功的
局限。」

  話雖如此,若無鼎天劍脈的緻密真氣,也無法如此輕易斷去十三道勁力的供
輸,擾亂對方掌勢,取得一剎那間的緻勝之機。邵鹹尊此敗,可說是集天時、地
利、人和于一身,方以有之,也不算冤了。

  耿照憑借本能,恍惚間使出了克制「河兇移粟」的手法,至此才逐漸清醒,
搖了搖昏沉的腦袋,赫見自己一掌虛按着邵鹹尊的胸口,卻不明白發生什麽事,
遲疑道:「家主,這是……我……」顱内忽激靈靈一痛,身子晃搖,幾乎站立不
穩。

  邵鹹尊心念微動,本欲出手,蓦聽一人道:「家主關愛後輩,手下留情,這
份胸襟氣度着實令人佩服。」卻是李寒陽撤了雙掌,撣衣起身。地上邵蘭生依舊
盤坐,閉目調息,面色委頓,卻不似先前那樣白如屍蠟,顯是抑住了傷勢。

  鼎天劍主已至,那是再沒有翻盤的機會了。

  邵鹹尊權衡得失,幾乎在瞬間便拿定主意,後退一步,先朝李寒陽拱手:
「不敢當。李大俠救命之恩,我代舍弟謝過,待此間事了,望李大俠莫嫌鄙門寒
簡,移駕花石津,讓我等略盡地主之誼。」說着長揖到地。

  「不敢當,家主言重了。」

  李寒陽側身讓過,亦抱拳還了一禮,言色溫淡合宜,卻無深交之意。邵鹹尊
點了點頭,望向耿照,時間之長,已略嫌失态,直到芊芊大着膽子輕喚了幾聲才
回過神,分别對着鳳台、佛子以及慕容柔拱手行禮,彎腰攙起三弟。

  他雖敗下陣來,倒也不算太難看,橫豎有李寒陽的例子在前,大可故作潇灑
一笑置之,賺它個「有容乃大」的好名聲。但邵鹹尊卻難得地沉着臉,連一句場
面話也沒多說,心神仿佛被遺落在遙遠的彼方,額前散發狼狽披垂,兀自不覺,
默然片刻終于低頭邁步,也沒多看芊芊一眼,夢遊般挽着邵蘭生,慢慢朝高台走
去。

  鳳台前的拉鋸戰也告一段落。原本瘋狂失控的暴民們一個個怔在當場,猙獰
的表情爲茫然所取代,被金吾衛砍倒了幾人,忽于哀嚎聲中驚醒,踩着滿地鮮血
屍骸沒命逃散。

  耿照回過神,見這些宛若煉獄中跑出的流民自身畔奔過,每張臉上寫滿了驚
懼、無助、惶惶然不知所以,竟是感同身受:「他們是怎麽了?我……我又是怎
麽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正欲收攏安撫,忽聽台上有人大叫:「來啦
……來啦!救兵來啦!」

  喊叫之間鐵蹄撼地,一路震山而來,大批鐵甲騎軍馳入山門,一進廣場便散
成數行,如長龍般矯矢蜿蜒,直至鳳台。鞍上騎士人人拖着粗繩網罟,見有流民
即振臂甩出,或羅或絆,不多時将流民趕至一處,悉數縛倒,台上歡聲雷動。也
不知哪個起的頭,大喊:「将軍!将軍!将軍!」

  劫後餘生的仕紳貴人們,想起是誰以雷厲手段保住了衆人之命,一時都忘了
平日如何腹诽慕容柔的諸般專橫,無不高聲附和;若非都是見過世面的,知道什
麽當說什麽不當說,怕連「萬歲」都喊得出來。

  數千名鐵甲騎軍掀起黃塵如浪,一路漫上山來,雲遮霧罩,哪裏分得清什麽
百姓流民?見場中還有到處亂跑的,便即拖倒捆縛,甯殺錯不放過。

  耿照掩口避塵,一時間前後左右都是蹄聲沙浪、奔逃哀告,不知該阻還是該
救;蓦地一騎穿出黃塵,索套迎面兜來,耿照又驚又怒,雙掌一合,那騎士還以
爲自己套着了山岩鑄鐵,絲紋不動,一怔之間身下倏空,竟是馬過人留。

  耿照拖着粗索一旋,直把那人當成了流星,「铿!」撞下了另一匹馬背上的
覆甲騎士。谷城鐵騎本是精銳,前隊遭遇變故,後隊絲毫不亂,馬缰一轉,紛紛
避開耿照所在,維持隊形繼續圍捕。

  耿照松開了套索,想起他們亦是将軍麾下,豈能傷阻?正沒區處,忽聽一人
道:「典衛大人,這邊走!」卻是李寒陽挾着兩小,冒塵掠至。耿照跟着他左躲
右閃,忽見黃沙中矗着一團黑黝龐大的物事,飛步踏上,靴底傳來堅硬光滑之感,
恍然大悟:「是蓮台!」

  廣場中央的石蓮台高逾兩丈,方圓兩丈有餘,其上遍鋪青磚,規模與一幢具
體而微的華美精舍沒甚兩樣。蓮台外圍包覆着九隻巨大蓮瓣,每瓣自頂端至底下
的台座,均是以整塊花崗岩雕成,無一絲拼接嵌砌,取「九品蓮台」之意;第十
瓣留作梯台,亦是全岩雕就。

  如此講究之物,自不能在短短的時間内造成。

  這九品蓮台本是大跋難陀寺所訂,搜選石料、委托名工雕錾,動員偌大人力,
費時九年才得完成,原本打算于今年佛誕大會時裝置妥當,以取代現有的經壇,
亦合一個「九」數,卻被經略使遲鳳鈞征用,直接讓人搬上蓮覺寺,就地砌起基
座,組裝蓮台。可憐大跋難陀寺粥香都沒能聞上,連粥帶鍋全給人端了,礙于鳳
駕東來,誰敢說個「不」字?

  蓮台本是給佛子說法用的,不料三乘論法竟成了比武大會,自然派不上用場,
此時倒成了四人的避難處。片刻塵刮稍靖,陽光穿透消淡的黃霧,耿照揮開泥粉,
居高臨下一望,赫見鳳台及兩側高台的入口前屍體狼籍,遍地褐漬,慘不忍睹,
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李大俠!這……這是……」

  「這便是鎮東将軍的正義,我已看到了。」李寒陽伫立凝眸,神情肅穆。
「對将軍而言,犧牲或不可免,隻能盡力減少傷亡。有這等心思,五萬流民至少
能活一半,不用擔心将軍屈死百姓。」

  耿照愣了一下,才體會出話裏的殘酷。五萬流民的一半……那是足足要死兩
萬五千名無辜百姓!兩萬五千具屍骸,足以阻塞東海任一條河川;堆置曠野,觸
目便餘猩紅!蒼天在上,這……這怎麽能說「不用擔心」!

  這話從李寒陽口裏說出,分外令人難以接受。

  「我記得……記得李大俠曾說,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衡量的。」耿照全身僵
硬,握着石蓮瓣緣的手掌微微顫抖。他很訝異話說出口時,聽來竟是如此冷靜甚
至冷酷。一定是話裏那極端的殘酷,抹去了生而爲人的溫度罷?」要死多少人,
才能算是少?活了兩萬五千人,那是天大的功德啦,這樣還不知足,是我太貪了
麽?」

  少年并非有意嘲諷,李寒陽明白。他隻是打心底迷惘起來,不知還能相信什
麽。

  看遍滄桑的遊俠忍着疲憊與無力,轉頭正視少年。

  世上有些事即使無能爲力,仍有一試的價值,且應當不斷嘗試,并相信它終
能成功;這樣的堅持,叫「信念」。人生于世,每一天每一處都有信念遭受打擊、
崩潰破滅,因爲信念非常脆弱,既抵擋不了刀劍,也無法替代溫飽,在大部分的
時間裏,失敗的遠比成功的多。然而,哪怕這幾千幾萬次的嘗試,最後隻有一個
成功,這個孤獨的成功都将改變世界。

  就爲這點可能吧。

  「對,你太貪了。」李寒陽正色道:「你可以讓自己不要那麽貪,如此一來,
下回就會好過些。或者想一想應該怎麽做,才能滿足這樣的貪念。」

  耿照霍然擡頭,順着李寒陽的指尖,再次把視線投入那不忍卒堵的修羅場。
「三川潰堤,央土要死幾十萬人;兩國交鋒,死傷更不在話下……無論天災人禍
我們都使不上力,但今天不是。你記得方才與邵家主交手的情形?」

  耿照一凜,搖了搖頭,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安置五萬人,你我都做不到。慕容将軍在那個位子上,或有法可想,所以
我隻要确定他有那個心。」李寒陽低道:「但今日蓮覺寺之慘劇,卻是有心人所
緻。我們既安頓不了五萬人,連阻一阻幾千名鐵騎也辦不到,不如專心應付幾個
有心人,莫讓無辜之人再遭毒手。」

  耿照省悟過來,好生慚愧,抱拳俯首:「多謝李大俠指點!」

  「不敢當。我先往越浦安頓孩子,典衛大人可于驿館尋我。」說着攜二小步
下蓮台。此時黃塵散盡,諸人見流民被制,紛紛山呼「将軍」;又見耿照站上蓮
台,想起是他打赢了邵鹹尊,愛屋及烏之下,不由叫起好來,現場一片沸揚。

  「大人适才問我……」

  李寒陽走下幾階,忽然回頭,淡淡一笑。「要死多少人才算少,我心裏所想,
是「一個都不能屈死」。然而行走江湖至今,有時做得到有時卻不能,唯心中這
把臭尺從未改過,也隻能盡力而爲了。」

  「多謝……」在荒謬絕倫的叫好聲中,耿照沖男子負劍的背影長揖到地,眼
眶微熱,心中漸漸不再迷惘;李寒陽隻擺了擺手,牽起兩個孩子,獅鬃般的蓬發
終沒于階下。沒人知道耿照何以對手下敗将執禮如斯,隻是有些東西永遠改變了
少年,甚至連他自己都未察覺……

                ◇◇◇

  邵鹹尊對「不動心掌」甚有信心,一直以來都是。

  其師植雅章生前是東海赫赫有名的高手,号稱「天下慢掌第一」。

  然而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對比其聲名,「天工昭邈」植雅章仍是實力遠被
低估的人物。謙沖自牧、韬光養晦、嚴以律己……諷刺的是,這些如今被用來形
容邵鹹尊的溢美之詞,最初都是他從師父身上學到的,差别在于植雅章是關起門
來過日子,他卻是做給天下人看。

  昔年滄海儒宗開枝散葉,以東海爲基地,脈延卻遍及東洲各地,青鋒照亦是
儒脈之一,打鐵也好、練武也罷,不過是修養心性之用,與灑掃應對進退相仿佛,
均是庭訓的一部份,掌門人看重的是心性修持,不是刀劍争勝這種無聊之事——
自他入門以來,師父總是這樣說。雖覺迂腐,但出于對師父的敬愛,邵鹹尊從沒
有懷疑過師父的真誠,願意試着去相信他是對的,無論聽來有多麽可笑。

  ——江湖争霸,心性能幹什麽?憑借的是武功,是錢财權柄!

  青鋒照若無絕頂的武功、絕頂的技藝,與魈山派、巴夔幫這些三流勢力有什
麽兩樣?便想閉起門來修養心性,災禍照樣破門而入,想躲也躲不掉!

  可惜他的師父永遠不懂。

  植雅章行事有種武人罕見的書生氣,更像讀書人而非江湖客。

  他執掌門戶時,每日升壇授課,講解經書、武藝及鑄煉之道,不止入室和記
名弟子須入座聽講,連打掃的小厮、夥房的雜役等,也可以列席旁聽,座次當然
得排在兩班弟子之後,往往堂外階下擺個蒲團亦作一席,但總是擠滿了人,不曾
有過虛位。

  這些出身卑下的孩子明白,這是他們脫離賤籍的希望。若資賦過得去,能把
掌門人傳授的口訣心法練上,不定能得門中尊長賞識,記名錄簿,從此成爲青鋒
照外堂弟子,雖比不上入室嫡傳,好過一輩子打下手。最不濟也能多識幾個字,
離開這裏出去謀一份體面的差事,算對得起家中父母了。

  邵鹹尊對師父這種私塾先生似的癖好,多半一笑置之。門中的師長對此頗不
以爲然:本門擇徒,首重出身!寒門多蹇,尚且不能溫飽,出得什麽人才?卻爲
他們壞了祖制!三番四次苦谏未果,心知掌門人雖然處事溫和,唯性子執拗,決
定了的事說也沒用,這才不再浪費唇舌。

  青鋒照的叩胫台三年一開,對外招收門徒,同年入門之人不分長幼,以平輩
間通行的「字」相稱。邵鹹尊是植雅章第一批收入門牆的弟子,最有希望成爲大
師兄——這是對掌門人指定的繼位人選的尊稱——同年的俞鹹威、趙鹹誠等武功
均不如他,又自恃出身,對外堂弟子一貫倨傲無禮,不得人望。

  衆人心中,都盼望由待人寬和的邵師兄出線,成爲青鋒照的下一任掌門,總
好過那些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的世家子。

  邵鹹尊不是沒想過掌門大位,隻是在他心底,更着緊那個行爲迂闊可笑、很
有幾分書呆子氣的師父。雖然師父本領要比他大得多,若無他跟前背後地照拂着,
哪天怕被人賣了也不知道!

  就這樣,邵鹹尊在青鋒照的頭一個十年倏忽而過,煩惱不多,青雲直上,一
天活得比一天滋潤,直到一名不速之客造訪師父的書齋爲止。那人未經門房通報、
沒驚動師父以外的任何人,甚至無人看過他——邵鹹尊是從八角桌上的兩盞冷茶,
才意識到稍早師父房裏有人,而他才剛從書齋唯一一條連外的回廊上走過來,根
本沒見有人離開。

  從那天起,師父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經常獨個兒想心事,神情總有股說不
出的凝重。「鹹尊,武林要生事了。」有一晚他秉燭侍讀之際,師父突然語重心
長地對他說:「有些人……有些不安本分的人,想要恢複古制,重現已逝的過往
輝煌,爲此他們要制造事端,伺機作亂。」

  「您……怎麽知道的?」

  他忍住沒問書齋那晚的事,這才注意到師父手裏把玩着一塊巴掌大小、形式
古樸的鐵牌。植雅章擡頭望見,淡淡一笑,将鐵牌遞給他。師父掌心的餘溫還殘
留在冰冷的镔鐵上久久不褪,握緊時似還有些灼人,可見用力。

  鐵牌正面陽刻的,是個篆寫的「禦」字。植雅章一邊觀察弟子的神情,淡然
道:「我見你在鈞甄閣翻過《滄海事錄補遺》這部書。你對滄海儒宗的舊事了解
多少?」

  滄海儒宗極盛之時,分支以千百計。中樞除了正副宗主、四端四教八部執事,
以及咨議局内衆耆老之外,最著名的便是三槐、六藝、九通聖。

  「三槐」指的是構成儒門核心的司馬、司徒、司空三大家族,曆代儒宗之主
出身三姓者,十有六七,此三家可說是儒宗内最龐大的權力集團,又稱「三司」;
滄海儒宗淡出江湖,最終消失于東海舞台,與三槐勢力的沒落密不可分。「九通
聖」則是外系菁英,雖未能直接參贊門務,卻以信使之姿活躍于儒宗與江湖;教
門沒落後,現今更成爲八方儒脈的代表人物,聲名蓋過了昔日的山門正宗。

  至于「六藝」,可說是直屬宗主的嫡系人馬,地位極高,最重要不過——他
忽然會過意來。儒門六藝,左輔右弼!禮、樂、射、禦、書、數,這枚鐵令所代
表的,正是六藝行四的「禦」!

  植雅章淡淡一笑。

  「你方才問我是怎麽知道的,須知儒門六藝的「射」字令,乃是天下消息最
靈通的探子,儒宗隐沒的百餘年間,依舊運作如常。因爲這枚鐵令,讓我知道許
多旁人無法得知的消息。」

  他自愛徒手中取回令牌,仿佛心疼他的年少,還不應當負荷如此重擔。「将
來有一天你會繼承這枚令牌,以及我在組織中的地位。那是很沉重、很沉重的負
擔,你要做好準備。」

  「徒兒……徒兒絕不辜負師尊期盼!」

  邵鹹尊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那晚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

  從那天起,他拼命鑽研「不動心掌」,付出數倍于往常的時間心力,不但要
在三年一度的大比中奪得魁首、成爲青鋒照第四十七代的「大師兄」,更要擁有
匹配這塊儒門鐵令的實力與資格。

  植雅章則變得更沉默也更焦慮,仿佛承受着外人無法了解的巨大壓力。

  他嚴厲督導弟子練武,對鑄劍的要求提高了一倍不止,囤積武器糧食,乃至
下令夥房、雜役等都必須參與實戰的對打練習。在旁人看來,掌門正積極面對一
場即将到來的戰事,但他們甚至不知道敵人在哪裏。

  這場盲目備戰的高潮,在植雅章宣布提前大比時到達了頂點。

  掌門人不僅一意孤行,更破天荒宣布:除了記名、入室弟子,門中餘人均得
參加考校!達到标準的一律錄爲弟子,得到名次者直接收入掌門座下,成爲青鋒
照的入室嫡傳!

  此話既出,師叔們一片嘩然,長年累積的不滿終于爆發。而日日于講堂旁聽
的小厮雜役則摩拳擦掌,欲把握機會躍登龍門。入室弟子鼓噪騷動,連外堂的記
名弟子也常借故找下人麻煩,門中氣氛緊繃,沖突無日無之。

  「各位師兄弟請聽我一言。」

  最後,邵鹹尊不得不出面,私下找齊了師兄弟,将他們安撫下來。「我等埋
頭練了這麽多年的武藝,受掌門人及師長們殷切指點,豈能輸給埋頭瞎練的外行
人?若在大比之外爲難他們,倒像我等心中畏懼,怕了人家。何不在演武場上光
明正大,教他們點做人處事的本分?」

  衆人聽得大聲叫好。

  「邵師兄說得是!」

  「合該如此!我們是什麽身份?還怕雜役不成!」

  「教那幫癡心妄想的下作,瞧一瞧本門的嫡傳!」

  然而邵鹹尊心中所想,卻是那日掌門人在内堂勉勵衆弟子之後,特意将六位
師叔留下,閉門宣布的一席話。「鹹尊,你也來聽。」門扉阖起前師父瞥了他一
眼,将他喚住。

  「江湖将亂,不可無備。本門以鑄煉行文章事,武藝雖然精深,奈何須費十
數年的光陰、千錘百煉,方能稍窺門徑,唯恐世局變換,時不我與!有鑒于此,
我決定向芥廬草堂尋求協助。」

  師叔們聞言色變,齊齊起身:「掌門人!」

  植雅章微微搖手,繼續說道:「本屆大比魁首,将繼承我之衣缽,授予我所
修習的一十三門上乘武藝,并持信物前往飛鳴山,帶回芥廬草堂的不傳秘劍。日
後接掌門戶,方有滅魔除妖、勿使禍世的本領。」他一貫的自說自話,态度雖然
溫和,卻沒半點聽進旁人的言語,幾位師叔豈肯罷休?再顧不得君子斯文,你一
言我一語的搶着插口,堂裏一片哄亂。

  主持鈞甄閣的俞雅豔俞師叔最是老成,始終不發一語,待衆人口幹舌燥之際,
才離座行禮,打破了沉默。

  「掌門人春秋正茂,便要虛位禅賢,卻不急在一時三刻。赴草堂求劍,曆來
都是大事,秘劍所托非人,對飛鳴山那廂也難交代。我等對大位俱無非份之想,
便是花上十年二十年的光陰育才,亦無蕭牆禍虞,掌門人萬勿見疑。」

  這話說得極重,誰也想不到平日和顔的人發起火來,措辭竟強硬如斯。

  掌門人處事沒什麽架子,師叔們在他面前少了顧忌,盡管罵人抨政無不是文
謅謅的一大套,也算有什麽說什麽了,犀利處未必稍遜于此。但俞雅豔絕非是好
逞口舌之徒,行止一向比言語更具份量,「铿!」擎出佩劍交與左手,卻将右袖
挽起,架上劍刃。

  「鈞甄閣爲本門蓄才,不于江湖争勝,用不上這隻右手。卸與掌門,亦爲我
等明志!」

  「華甫不可!」衆人驚呆了,知他不是說笑,趕緊喝止。

  掌管刑典的明正堂主事季雅壯季師叔在七人中最是年少,一向口不擇言,沖
動的性格比之年輕人亦不遑多讓,情急之下,回頭沖掌門人叫道:「從來都是你
說如何便如何,有哪個說過一言半語?今兒誰惹你了,犯得着這麽逼人!你…
…快讓華甫把劍放下!」說到後來眼眶微紅,猶對他怒目而視。

  「子雄,不可對掌門人無禮!」

  俞師叔厲聲斥喝,随即閉目仰頭,沉聲道:「掌門人,但教本門上下從此一
心,再無猜忌,流這點血也盡夠了。」「華甫住手,莫做傻事!」「掌門人,你
……你也說兩句啊!」

  ——一群笨蛋!

  邵鹹尊爲之氣結。

  俞、季幾位師叔以爲提前大比,又送繼承人上飛鳴山,是師父想要寡占大位
的布置。殊不知師父雖是柴薪腦袋,卻比他的師兄弟又聰明些,若非被逼到了頭,
斷不會行此極端。師叔們是冤枉他了。

  邵鹹尊所慮,與他們全然不同。

  俞師叔那句「春秋正茂」,令他腦海中電光石火般一閃,蓦地想起另一種可
能。

  「華甫,把劍放下。我不是那個意思。」掌門人低聲道,神情看起來疲憊不
堪。短短兩句自不能打消俞師叔苦谏的決心,直到掌門人一言不發解下腰帶,一
層一層揭開裏外衣物,袒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來。

  内堂裏一片死寂,隻餘粗濃錯落的呼吸聲。植雅章的左胸有一枚拳頭大小的
烏紫斑痕,乍看像是瘀青,顔色卻深沉得多,周圍肌膚呈現某種帶紫的蠟黃,總
之十分詭異。「這是……」俞雅豔扔下佩劍,趨前觀視,不看還好,一看聲音都
顫了,愕然脫口:「掌門人!這傷——」

  「沒治。」植雅章淡淡一笑,重新穿好衣服。「對手所發勁力凝而不散,數
月以來,我用全身功力将它封在胸口,依舊不能阻止,也無法祛除,隻能任其一
寸寸斷血塞氣,腐壞筋肉。待異勁穿透肺腑,觸及心脈,便是我的死期。」

  潛伏數月而不散的勁力,簡直是聞所未聞!六人面面相觑。季雅壯按捺不住,
振臂嚷道:「究竟是誰打傷掌門人,與本門爲難?我等便是拼了性命——」

  「我沒看清他的真面目,隻知是個黑衣人。」植雅章打斷了他。「交手三合,
均爲試探,我知對手修爲之高,平生僅見,不敢托大,遂以「數罟入洿」牽制,
欲施展「河兇移粟」時,便即中招。」

  「數罟入洿」是威力絕強的進擊招數,用以牽制敵人,那是寓守于攻、攻守
兼具的意思了。然此法不存于套路,衆人聽掌門人說起,不由得在腦海中試演一
遍,果然妙極,怎自己就沒想過這般運用?季雅壯随手比劃,幾乎脫口大贊,片
刻才想起此時不宜,趕緊将半舉的兩隻手放下,幸旁人各自心思,未有留意。

  俞雅豔想了一想,又蹙眉道:「掌門人以右掌施展「河兇移粟」,這攻守間
的轉換堪稱無懈可擊,便是三方受敵,盡也當得。那人如何能尋得破綻,數擊掌
門人胸口要害,留下如此兇勁?」

  植雅章慘然一笑。

  「他隻用了一指。」

  六位師叔自踏出内堂,仿佛變了個人,與掌門人連成一氣,逼着弟子們練功,
連最溫和的俞師叔也不例外。關于堂議衆說紛纭,有說師叔們賭了彩頭,牽涉極
大,這回是真的輸不起,也有人說是掌門人動之以情,說服了衆人……

  隻有邵鹹尊明白:以師父的修爲,任兩位師叔連手都讨不了好,對方能以一
指之功,傷他到這般田地,當真殺進青鋒照來,「滅門」雲雲絕非危言聳聽。這
是本門百年未遇的空前大危機。

  雖說師父沒見到兇手的真面目,可沒說猜不到是誰,震驚過後,到底是俞師
叔老練,最早恢複鎮定,想了一想,沉道:「傷而不殺,這是裹脅之意了。」衆
人聞言一凜,見掌門人垂眸不語,顯然心中不是沒有答案,一緻扭頭,靜待掌門
人發落。「鹹尊,你先出去。」此後的堂議,他便未能再與聞。

  邵鹹尊并不在意。四十七代弟子中,隻他一人被留在内堂,而衆師叔對此皆
無異議,仿佛理所當然,其中意義不言可喻。比起在這種地方鬧别扭,邵鹹尊還
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從師父的話裏得到靈感,重新鑽研「數罟入洿」這一式,試圖增益修補,
以提升不動心掌的威力。在他看來,本門的武功不能說是不厲害,然而失之于溫
吞,内功修爲須耗年月,倒還罷了,手底的路數卻也拖泥帶水扭扭捏捏,不能裨
補其阙,是爲大害。以書呆師父的修爲,若鐵了心欲緻對方于死,豈能被輕易擊
中心口要害?說到了底,就是迂闊自誤。

  身爲青鋒照第四十七代的首徒、未來的掌門人,他絕不能再犯這樣的錯誤。

  這可不是自我陶醉。無論對方意欲何爲,隻要青鋒照一日不屈服,植雅章指
定的繼承人必是對方的下一個目标,這也是書呆師父執意将人送上飛鳴山的重要
原因——想在芥廬草堂的地盤殺人,要比殺入青鋒照困難多了。本屆大比的魁首
不但将負起青鋒照的未來存續,并從奪魁的那一刻起便有性命之憂,怎麽都說不
上是好事。

  瞧我的罷!書呆師父。我……我會守護青鋒照的。

  少年老成的年輕人揮汗如雨,自殘般進行着超量的艱苦鍛煉,帶着無畏的昂
揚笑意。

  三個月的時光倏忽而逝,植雅章的身體已虛弱得再難掩飾,弟子們都察覺掌
門人的氣色極差,咳得像要嘔出心子一般,掩口的方巾上總染着茶褐色的深漬,
出入都由俞、季兩位師叔陪同,絲毫不敢大意。

  考校大比就在這種山雨欲來、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氣氛下展開。

  原本内外堂弟子加起來不過七八十人,算上雜役之後,人數一下暴增到三百
餘,一天根本比不完,隻好兩兩分組,一對一捉對厮殺,敗者淘汰;一直比到了
第三天,兩排分組樹列的頂端才各自誕生了一位最強者。

  邵鹹尊這廂可說是毫無懸念,另一位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絕大部分的人甚
至是頭一回見到這名黝黑結實的鄉下少年,隻知鑄煉房裏大夥都管叫「屈仔」,
也不知是名是姓。

  首輪的頭支簽,屈仔就抽中了外堂弟子,那場比鬥根本沒人留意。

  季師叔是風刮火燎般的性子,一上來就讓十二人分六組同時開打,他自于高
處觀看。反正全是内外堂弟子對上雜役,結果不言自明——與季師叔的預料相去
不遠,除了屈仔,其他雜役可是結結實實挨了頓好打。

  鑄煉房幹的是體力活,膂力大些、手腳利落些,也不是奇怪的事。況且他對
上的外堂弟子資質平庸人又懶憊,連名兒一下都想不起來。樹大有枯枝啊!掌門
人錄籍的标準較前人寬松,長此以往,豈無積蠹?當時季雅壯是這麽想的,心中
不無喟歎。

  誰知屈仔二度遭逢外堂的記名弟子,仍是得勝。

  待第三場對上趙鹹誠時,季雅壯也坐不住了,喚弟子去請掌門人,負責其他
組别的師叔們都暫停督戰,圍了過來,屈仔恰以一式「刍荛往焉」将趙鹹誠打出
土方,卻在最後一刻拉住了他。素來自負的趙鹹誠面紅耳赤,不及揖禮,怒目頓
足,推開人牆狂奔而去。

  趙鹹誠在一幹入室弟子中武藝出衆,甚至比俞雅豔的親侄俞鹹威更受矚目,
連師長都看好他在最終決賽裏與邵鹹尊一鬥,若掌門人的愛徒不小心失常,沒準
四十七代的「大師兄」就姓趙了。

  (這是……本門的嫡傳心法!)

  俞雅豔看出屈仔的手法功架,絕非土法煉鋼而成,心念一動,拱手低聲道:
「恭喜掌門人,收此佳兒!」

  植雅章搖了搖頭,環顧身畔諸位師兄弟。「這孩子是誰的私淑?」按青鋒照
的門規,正式收徒須有掌門人的許可,植雅章刻意用了「私淑」二字,是給私下
違規傳藝之人一個台階下,表示不予計較。然而衆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
看你,十四道目光由疑惑、茫然最終轉爲狂喜。

  ——天縱英才!

  一名鑄煉房的火工雜役,竟靠着旁聽掌門人的口述,自學練成不動心掌!

  這是絕頂的資賦,萬千人裏也未必能出一個,是天賜之奇才!本門的武功,
合修爲、穎悟、心術于一爐,三者缺一不可,縱有過人的悟性解通套路,亦須有
晴雨不懈之功鍛煉修爲,更重要的是讀聖賢書陶冶心性,方能達到仁術之境。以
上種種,有哪一樣能夠不習而得?這是天功啊!

  「孩子……」俞雅豔正要将他喚來,卻爲掌門人所阻。

  「等比完再說罷。」植雅章淡然道:「才第三場不是?」

  衆人給潑了盆冷水,猛想起還有邵鹹尊在,俱都噤聲。季雅壯甚至朝他投來
安撫似的一瞥,其實更多的是爲了掩飾自己的困窘,以及内心的些許歉疚不安。

  如此廉價的同情,師叔還是自己留着罷。邵鹹尊不露聲色,腹中冷笑。

  他比任何人都早注意到這名橫裏殺出的火工雜役。從屈仔晉入第二輪,邵鹹
尊便留心觀察他的打法,驚訝之餘,亦不免有一絲贊賞,但很快他就明白此人不
足爲懼。

  第二天的分組賽事在衆人的期待下告一段落,火工雜役屈仔連戰皆捷,以黑
馬之姿,成爲角逐魁首的兩名候選之一。爲防落敗的弟子滋事,季師叔特别在明
正堂安排了廂房讓屈仔休息;而備受師長關愛、同侪簇擁的邵鹹尊,是夜房外卻
少了平日的熱鬧,來爲他打氣的内外堂弟子零零星星,與前日判若兩地。

  「阿爹?」芊芊嬌嫩的喉音将他喚回了現實。

  邵鹹尊身子未動,卻有種自深水中冒出頭的錯覺,周圍吵雜的人聲背景突然
鮮活起來,仿佛一瞬間通通湧進耳朵裏。

  「沒事。」他緊了緊罩在破爛衣袍外的褙子。那是芊芊從随身簡囊中翻出來
給他披上的。「小心照看你三叔,别讓他胡亂起身。」

  返回高台後,考慮到邵蘭生的傷勢,當衆倒卧未免不雅,慕容柔着人在第二
層的僻靜處架床設座,供他們一家三口歇腳。邵鹹尊也不推辭,裹着褙子滑入座
椅,凝着場中黃塵縷縷,卻仿佛有些散瞳,眸光總在虛空處。

  邵蘭生躺在一旁,慕容柔的手下因陋就簡,用長竿和布匹搭就克難的竹架床
談不上舒适,總比幕天席地強。而且隻要邵蘭生稍一動,就會發出咿咿呀呀的聲
響,對确保三爺老實躺着頗有裨益。

  「兄長,我……」

  「閉上嘴好生歇息。」邵鹹尊揉着眉心,語聲瘖啞,似乎連轉頭都懶得。
「你不累我都累了。回去再說。」邵蘭生望了他好一會兒,才側過半身,不再說
話。

  與屈鹹亨的那場比鬥令所有人不敢置信,唯一不覺得意外的隻有他自己。

  邵鹹尊早就明白,這個半路出家的雜役絕非敵手。屈仔的武功就像是最最地
道的青鋒照嫡傳,簡直比那幾個死闆的師叔還要死闆,從他伸手拉趙鹹誠的那一
刻起,邵鹹尊就知這厮完了,在他精心改良的不動心掌之前,屈鹹亨——那時他
還叫屈仔,既不是名也不是姓,就是個綽号而已——隻能靠皮糙肉厚苦苦支撐,
毫無招架之力。

  屈仔沒受過門中的師長點撥,掌法套路或可自學而成,内功卻不能無師自通。
然而他的筋骨卻是天生的柔軟強韌,能以極小的動作卸去勁道、化消沖擊,便如
身負内功一般,耐打的程度倒是大出邵鹹尊的意料。

  起先他每隔幾招才挾以一式改良過的不動心掌,但随着屈仔越戰越勇,邵鹹
尊的耐心逐漸消磨殆盡:這家夥明明就不是自己的對手,卻像披了龜闆似的,怎
樣都不肯認輸,老着臉皮一徑纏夾!

  (可惡!)

  邵鹹尊決定結束這場無益且無聊的糾纏,場面倏然爲之一變。

  那是單方面的蹂躏虐打,簡直和私刑沒兩樣。屈仔頭破血流,所經處黃沙赤
染,令人不忍卒睹。「掌門人!」季雅壯看不下去了,若非青鋒照于大比有着極
嚴格的規範,他幾乎要跳下場救人。「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認輸還不行麽?
讓他們别再打了!」

  場中變化卻比師長們的反應更迅急。

  季雅壯語聲未落,邵鹹尊四式連環,精心改良過的「數罟入洿」威力驚人,
膝錘撞得屈仔身子騰空,仰頭甩開一道血鞭!俞雅豔、季雅壯等均料不到有此殺
着,未及防範;若植雅章修爲尚在,或來得及出手,但此際說什麽都遲了。

  就在屈仔摔落地面、邵鹹尊揮掌竄前的剎那間,一抹翠影橫裏撲至,趴在倒
地不起的屈仔身上。邵鹹尊尚未看清來人之面,鼻端蓦地嗅到一縷熟悉幽香,吓
得魂飛魄散,拼着身受内傷也要硬生生挪開,這一掌「河兇移粟」打在她起伏有
緻的嬌軀畔,毫無保留的勁力将地上青磚轟得四分五裂!

  那人尖叫一聲,片刻才擡起一雙婆娑淚眼,顫聲道:「邵師兄!不要……不
要殺人!你……你的樣子好可怕……」

  好。你說的,我都聽。你别怕。

  邵鹹尊心想,張口卻沒能吐出半個字,腥鹹的鮮血湧上喉頭。那十三道勁力
被他不顧一切地撤回三成,等于打在自已的身上,傷得比屈仔還重,眼前一黑,
登時人事不知。

  俞秀綿是俞師叔的獨生女,芳齡十二,邵鹹尊很喜歡她——這個說法其實不
太準确,該說青鋒照上下每個血氣方剛的男兒,沒有不喜歡俞秀綿的。人人都夢
想日後能娶知書達禮、美麗大方,卻又帶有一絲獨生女嬌氣的秀綿爲妻,差别隻
在于敢不敢公開表露罷了。

  當邵鹹尊醒來的頭一眼,見是俞秀綿坐在榻緣,細細呵涼湯藥時,差點以爲
自己已登上西方極樂,天女相伴,不過如此。青鋒照一向規矩大,男女有别,禮
教之防極嚴;但俞秀綿不僅是俞師叔的掌上明珠,掌門人也極是寵愛,什麽規矩
一到她這兒就算沒了,她若吵着要來服侍湯藥,料想阻礙不多。

  這令他欣喜若狂,氣血一沖,差點暈死過去。

  俞秀綿武藝平平,從父親口裏聽聞邵師兄的傷勢,乃因生生撤回掌力所緻,
認爲是自己的錯,在邵鹹尊昏昏醒醒的這段時間,她衣不解帶盡力照拂,誰來勸
也不肯離開。

  邵鹹尊見她眸中血絲密布,心疼不已,蹙眉道:「你幾日沒睡啦?弄壞了身
子怎辦?」秀綿掰着手指,來回幾遍都算不清,咧嘴傻笑:「不知道。我現下昏
沉沉的,算不了啦。我……我先睡會兒。」咕咚一聲趴倒桌畔,不多時便傳來輕
細鼾聲,宛若貓兒。

  邵鹹尊忍着笑不敢驚擾,見她背影纖細,臀股曲線卻玲珑有緻,猶如一隻圓
熟的薄皮蜜桃,忽覺這畫面美極,便是此刻即死,人生也不枉了。往後幾日,秀
綿天天都來,邵鹹尊如置身夢中,整個人暈陶陶的,遲了幾天才想起不對。

  秀綿說他昏厥三日,再加上醒來後這三天,今天已是第七日。七日之間,來
看他的人未免太少,四天裏除了秀綿,沒有其他人來過。以掌門人欽點的「大師
兄」,同侪師長的表現也太冷淡了些,青鋒照的風氣說不上趨炎附勢,但儒門的
繁文缛節一樣也沒少,送往迎來極是講究,此事委實太不尋常。

  隻有一種可能。

  「大比……」心知此問可笑,出口都不禁有些赧然,生怕秀綿笑他傻。在他
昏厥以前,雜役已倒在地上動彈不得,他壓着屈仔打足了一刻鍾,勝負毫無疑義。
「是我赢了,對吧?掌門人宣布了麽?」

  秀綿正爲他盛藥,身子一顫,忽然停下動作。

  不妙。依書呆子師父的迂腐,很可能因爲雙方盡皆倒地,而宣判比鬥中止,
堅持兩人傷愈後再打一回,哪怕結果還是一樣。邵鹹尊心中嘟囔着,面上故作輕
松,聳肩道:「看來得再打一回啦。屈仔傷得重麽?幾時能醒?」

  秀綿坐回錦榻畔,少女溫溫融融的懷香蒸得他心魂一蕩,面頰微熱。「他早
就醒啦。打完沒多久便能下床走動,生龍活虎的,季師叔說他壯得像頭牛,再挨
幾下也沒事。」

  邵鹹尊心裏頗不是滋味,卻不好對她發作,幹笑兩聲,并未接口。

  秀綿似是字句斟酌,停了片刻才道:「他休養了一日,掌門人着阿爹和季師
叔帶他上山啦,昨兒才回。師哥,我年紀小不懂事,不知該勸什麽,可在我心裏,
你……你永遠都是青鋒照的大師兄,誰都比你不過。」露出領口的小半截雪頸泛
着眩目的酥紅,滾燙的面頰連兩人間的氣息都熨暖了。

  邵鹹尊愣了一會兒,才突然會過意來,全身冰涼。

  「我輸了?怎會……怎會是我輸了?怎能是我輸了!」手掌一翻,冷不防攫
住柔荑,用力之猛,掐得秀綿幾乎迸淚猶自不覺,嘶聲叫道:「是季師叔,是不
是?定是季師叔……不!師叔們都一樣,你阿爹也有份的,是不是?定是他們聯
合起來,逼師父送屈仔上飛鳴山的,是不是?」

  「放開秀綿!」

  邵鹹尊未及反應,已被反手一搧,打得仰天倒落,眼冒金星。

  火鉗般的箝制一松,血液沖過瘀腫的手掌,秀綿頓覺刺痛難當,撲進那人懷
裏哭道:「嗚嗚……阿爹!疼……好疼……」

  來人正是俞雅豔。他俯視榻上蒼白失神的青年,似鄙似怒,又帶有幾分惋惜,
沉聲道:「我和你季師叔都力勸掌門人,大位宜立親立長,門中方能和睦,可惜
他就是不聽。執意立鹹亨爲首徒的不是旁人,正是你的好師父,你莫含血噴人!」

  第百十九折永言俱實,微塵洞見邵鹹尊躺足了七天,才勉強能下榻走動,大
夫說他是急怒攻心,傷上加傷。秀綿依舊天天前來,隻是他發呆的時間比過去長
得多,兩人經常一整天都說不上話。

  相隔逾旬,他才終于見着了師父。

  熟悉的飛崖棧道,一樣的豆焰昏燈,書齋裏植雅章伏案振筆,連聽見他推門
進來都沒擡頭,隻說:「先坐。」邵鹹尊留意到小幾上擱着托盤,幾碟菜肴、一
盅白飯,還有一碗青菜豆腐湯,通通放得涼透,原本滿腹的憤怨不平,突然都像
鲠住了似的;回過神時,竟已托着木盤走過長長的懸索橋。橋畔小屋裏輪值的兩
名仆役見是他來,慌忙起身陪笑:「邵師兄安好。」

  邵鹹尊沉着臉。「這些時日裏,都是誰服侍掌門人用飯?」

  兩人不曾見他如此面寒,相顧愕然,半晌一人才強笑道:「俞、季二位爺來
過幾回,其他……多半是掌門人自行用膳罷。」

  那就是沒吃了。他幾時知道自己盛飯吃?還不擱到天亮!

  (一幫混蛋!)

  邵鹹尊忍住揍人的沖動,見桌頂置着掀蓋的雙層木盒,盛着一大碗摻了筍塊、
幹鱿一起煮的紅糟燒肉,碗内還埋了兩枚剝殼水煮蛋,也被濃稠的澆紅醬汁燒得
油膩鮮亮,膏脂香撲鼻而來;底層是兩隻覆着盤蓋的海碗,邊縫不住逸出熱氣,
應是貯盛湯飯之類。他心中有氣:「掌門人沒吃,你們倒是熱湯熱菜!」放落托
盤,随手将木食盒蓋上,提着轉身就走。

  兩人連大氣都不敢吭,眼睜睜看晚飯飛了。

  「聽好。」行出兩步,大病初愈的瘦白青年倏然回頭,面如嚴霜,眸子精亮,
令人不寒而栗。「打明兒起,掌門人沒動筷,你們倆就給我在門外站着,他幾時
吃完,你們幾時才能離開。要是掌門人的飯菜原封不動擱上一夜,莫送馊桶,留
作你們的晚飯。明白不?」

  「是……是,小……小人們明白了。」

  回到書齋,植雅章兀自埋在紙堆裏,案上的卷軸書冊一摞一摞堆放齊整,自
有次序,隻是旁人看不明白而已。

  說了大概不會有人相信,這些裱糊裝訂的工夫,全出自青鋒照的掌門人之手。
植雅章講學的意願是極盛的,講得好不好則見仁見智;若不做掌門人,倒是出色
的裱糊匠,手藝無可挑剔。

  邵鹹尊替他盛了飯菜,擺好碗筷,突然沒了興師問罪的火頭,就像過去十年
來每個禀燭侍讀的夜晚,本能地開口喚他。「師父,先用飯罷。」

  「喔……喔,吃飯啦?」植雅章回過神,擡頭嗅了嗅,笑道:「好香啊!你
也一起來。」邵鹹尊沒等他說,早替自己添了一碗,拉開圓凳坐下。植雅章記不
住生活裏諸多細瑣,心思永遠都在别處;就算端起飯菜就口,也未必真當自己在
吃飯。會忘了這些年他們總是這樣對坐用膳,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邵鹹尊卻一口也吃不下。

  十數天不見,植雅章仿佛老了幾十歲,焦黃的發絲毫無光澤,肌膚灰暗,瘦
削的臉皮裹出骨相,肉都不知跑哪裏去了。神秘人的指創持續侵蝕他的身體,片
刻也不消停……都到這節骨眼了,還寫什麽書!什麽東西如此着緊,比你的命更
重要?邵鹹尊面頰抽動,氣得想起身抽他一嘴巴。

  植雅章恍若未覺,扒了幾口飯,忽然歎道:「那天,我騙了你師叔。」

  「嗯?」

  邵鹹尊習慣了他的沒頭沒腦,卻沒想過「騙」字能用在他身上。你别被人騙
就不錯了,騙得了誰?青年利落地夾起一枚鹵得紅亮噴香的水煮蛋,強忍住捅進
他嘴裏的沖動,「匡!」一筷子擱進他碗裏。

  「師父,多吃點。吃蛋補身子。」

  「好。我騙他們說,打傷我的人是魔宗七玄的高手,從手法看來,極可能是
血甲傳人再度現世,欲向本門報你師叔祖的大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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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7:0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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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代祭血魔君「飛甲明光」鍛陽子,潛伏丁甲山敕仙觀近二十年,隐然有引
領正道群倫之姿,暗地裏卻建造了号稱「于願可達,書羽風天」的武林秘境風天
傳羽宮,以及送出銷魂豔姬陰神玉女、以絕色與權勢引誘黑道加盟的逍遙合歡殿,
借雙城對立的假象,甫以鍛陽子的身分推波助瀾,以常人絕難想象的三面兩手策
略,将整個東海武林推向一場同歸于盡的毀滅戰争。

  若非青鋒照掌門「夜雨松階」展風檐揭穿陰謀,破了雙城機關,并打敗幕後
操弄的鍛陽子,東海黑白兩道的菁英幾乎絕于雙城之戰。此事傳頌江湖逾一甲子,
耆老皆知,青鋒照更由此确立了正道首善的地位。

  師叔祖的事迹,俞雅豔等從小聽到大,以此爲釣餌,也難怪他們确信不移。

  「師父英明。」邵鹹尊随手一拱,沒好氣道:「忒高明的謊話,搞不好連我
也要上當,佩服佩服。」

  「是麽?沒想到有這麽高明,還好我先讓你出了去。」植雅章渾沒聽出他話
裏的諷刺之意,長歎一聲,搖頭低道:「我其實不知道是誰打傷了我,也不想猜。
無憑無據的事兒,跟血口噴人有甚兩樣?叫你出去,是因爲我心中發誓,此生決
計不對你說一句假話。」

  邵鹹尊停住筷子,那種鲠住胸口似的莫名不适重又湧上。

  植雅章從屜櫃的夾層裏取出一隻木匣。邵鹹尊從不知書齋裏有這麽個機關,
明明已摸得精透,植雅章卻仿佛不怕他看,掀掣取物的每個環節都做得很慢很仔
細,生怕他沒瞧清楚。

  匣裏貯着的,除了那塊儒宗「禦」字鐵令,還有一套魚皮密扣的玄色夜行衣。

  植雅章信手取出一條覆面黑巾,喟然而歎。

  「當年先掌門授我這塊令牌時,我十分迷惘。我們讀了大半輩子聖賢書,學
的不就是「君子慎獨」、「不欺暗室」麽?堂堂儒宗六藝,不但覆面夜行,更搜
集線報,窺探各門各派陰私,密會時所及,俱是不可告人之事。這與鍛陽子之鋪
設雙城詭謀,有什麽兩樣?

  「先掌門長歎一聲,回答我說:「心正行端,此鍛陽子之不能也。況且儒門
六藝中若無我等,不定又生一鍛陽子矣。」我才知當年先掌門能解破陰謀,亦得
益于六藝甚多。然而蒙面久了,心中難免滋生黑暗,我想到一個辦法,用以維系
清明。」

  雖是傻話,邵鹹尊也不免好奇起來。「師父想到了什麽辦法?」

  「找一個人,一輩子隻對他說實話。如此你便能從他的眼中,窺見自己是否
變得髒污黑暗。」植雅章笑道:「我頭一次參加六藝密會,回程路上,便在花石
津邵家莊遇見了你,我以爲這是上天的安排。」

  ——上天才不會安排這種事情!

  上天不會安排任何事,一切皆出于人的造作。邵鹹尊忍住還口的沖動,植雅
章沒察覺他心中波湧,自顧自地說:「你的聰明才智勝我百倍,一定能想到更好
的方法,來面對儒門的隐密身份。自始至終,這塊鐵牌我沒想過給别人。」

  「我以爲是沒大師兄可做的人,才補得一塊鐵牌。」邵鹹尊冷笑,終于洩露
一絲不忿。植雅章搖搖頭,正色道:「那場比試是你輸了。你的不動心掌練岔了
路,若非鹹亨未受過師長點撥,修爲不及,你的打法讨不了好。」

  邵鹹尊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鹹亨」是屈仔的新名字。

  植雅章以爲他的錯愕是終能心平氣和面對失敗的意思,寬慰一笑,寵昵地拍
拍他的手背,語重心長道:「我曾問先掌門,青鋒照與儒門鐵令哪個重要,他回
答:「儒門爲先。」當時我聽傻了,怎能是暗行之事,先于宗門的傳承?好半天
才追問:「何以區分?」先掌門回答:「爲禍劇烈。」這塊鐵令能帶來的災害,
遠比青鋒照大得多了。鹹亨的武學天分在你我之上,大成之日,可保本門香火不
絕;他于此際突然出現,料想亦是天意。然而,唯有你的聰明才智,方能繼承這
塊令牌,爲它找出一條正确的道路。

  「你若覺得太沉重太黑暗,害怕墜入深淵、蒙蔽心念時,也學我找個人,一
輩子隻對他說實話,絕無隐瞞。如此便能從他眼中,時時看見自己的模樣,不緻
變得猙獰可怖,失去了人形。」

  書呆子師父的話果然傻,邵鹹尊卻相信了他。堆滿案頭的書卷,全是植雅章
爲他整理繕寫的機要,包含曆代「禦」字令主傳下的心血結晶、不爲人知的武林
機密,以及儒宗隐于黑暗的活動軌迹——師父的生命正不停流逝,然而耗費的一
分一毫都是爲他。邵鹹尊的激動沒有洶湧太久,他很快意識到植雅章交付的,是
何等驚人之物!師叔祖展風檐「爲禍劇烈」的考語一針見血,這些東西能教多少
人身敗名裂,多少門派分崩離析!簡直……簡直就是一把通往無上權力的寶鑰!

  除了醜聞秘辛,數據裏還有大量的圖紙。

  「這是什麽?」他從密匣中翻出一大卷。高達數十張的圖紙上繪着精巧的分
解圖樣,那是輛巨大的馬車,卻毋須以畜力拉動,車裏可容納數名精壯的漢子屈
身,各自踩着踏闆轉動軸轳,像是轉動龍骨水車一樣,牽引無數齒輪,使馬車自
行運轉。

  「那是鍛陽子設計的「銷魂香車」。」植雅章隻看了一眼,又埋頭繼續書寫。

  「當年逍遙合歡殿用它來載運黑道首領,于車中行淫之用,雖是淫具,構造
卻十分精巧。你師叔祖曾說,如非一意裝神弄鬼、無端取樂,當精簡車身結構,
由一人操縱即可。如此進退猶如一身,靈活不遜于一流高手,佐以刀槍難入的外
殼,則又勝于高手。」

  展風檐揭破陰謀,除了赢得一身高譽,最大的收獲便是接收鍛陽子的機關圖
紙。青鋒照本長于鑄造,展風檐晚年寄情于此,精研器造,果然改良成功,将逍
遙合歡殿最著名的淫具「銷魂香車」變成威力強大的機關兵械,并造出風櫃大小
的模型,與藍圖、手劄等一并傳給了植雅章。

  如今這些都成了邵鹹尊的新玩物。

  他鎮日待在掌門人的書齋裏,貪婪地汲取着書卷裏的訊息,仿佛不知疲倦。
全新的世界正在少年的眼前豁然開展,他被難以想象的文字、圖像及其背後的各
種意涵填塞,無日無之,幾乎要鼓爆胸臆,卻難以對人言說;再找不到一吐胸中
塊壘的出口,他覺得自己就要發狂了。

  從前他認爲保守秘密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傻子才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現在,
他終于明白永遠保持沉默是多麽可怕的折磨。

  邵鹹尊突然想起書呆子師父的言語。

  ——找一個人,一輩子對她說實話。

  隻有一人值得他這麽做。從那天起,他又和秀綿說上了話,兩人之間建立起
某種緊密無間的聯系,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而好事似乎開始一樁接着一樁地來。

  沉寂數月,儒門六藝終于有所動作。「數」字令送來一匣貴重的丹藥,植雅
章服用後大見起色,武功雖難複舊觀,至少命是保住了。他帶邵鹹尊參加六藝密
會,以示鐵令交接完畢,「禦」字令從此易主;仿佛呼應植雅章的讓賢退位,六
藝雖未追究兇手,但青鋒照也不曾再遭受威脅。

  邵鹹尊知道了其餘五令令主的真實身份,包括執掌「射」字令的點玉莊之主
「筆上千裏」衛青營——他的令主身份,連三位結義兄弟亦不得而知——邵鹹尊
接掌禦字令前後,六藝正調查一樁驚天之密,衛青營便是調查任務的核心,雖然
進展不多,但這樁機密牽連重大,衆令主無不關心。

  對于雙重身份、覆面夜行,乃至窺探陰私,他适應得比書呆子師父好,十分
享受「比别人知道更多」的優越感,還喜歡學着大夥兒蒙面議事的滑稽模樣逗秀
綿,兩人在月下的僻靜房頂上并頭嘻笑,終至無聲——三年的時光轉眼即逝,一
切都看似美好。

  如果屈仔沒回來的話。

  邵鹹尊擡起眼眸。

  廣場中央,一騎倏忽而止,颀長的身影翻下馬鞍,正是風雷别業的年輕當主
适君喻。他向着鳳台遙遙行禮,接着轉身抱拳,朗聲對将軍報告山下流民已悉數
爲谷城大營的精兵所制;說是對慕容柔,實是說給衆人、皇後,乃至琉璃佛子聽
的。

  果然語聲未畢,現場再度沸騰起來,頌揚将軍之聲不絕于耳。

  邵鹹尊不去聽那些肉麻兮兮的蒼蠅嗡響,吸引他目光的是扶着牆壁,慢慢沿
着陰影走上階梯的那個人。耿照鼻青臉腫的模樣,幾乎讓人以爲他是敗戰的一方,
而非接連在李寒陽及青鋒照當主手下奪得兩勝之人。

  兩人相隔甚遠,第二層上還有許多閑雜人等,一時也說不上話。耿照勉強睜
開浮腫的左眼睑,似是捕捉到他的身影,慢慢邁出的步伐突然停住,扶着牆微一
颔首,待邵鹹尊點頭回禮後,才又繼續往上走。這短短一霎間的視線交會,竟連
忙着照顧邵蘭生的芊芊也沒發覺。

  赢得如此慘淡,與輸了有什麽分别?邵鹹尊幾欲失笑,面上卻未洩露半分,
目送耿照的身影消失于梯台,心中忽然一動。

  自己在對戰中突如其來的狂怒失控、以緻滿盤皆輸,歸根究柢,在于這少年
委實太像一個人。一樣橫空出世,一樣來曆不明,一樣沒受過師門點撥,卻擁有
近于武功的敏捷巨力;一樣愚魯颟顸,渾身鄉巴佬的氣息;一樣有着氣煞人的好
運道;一樣意志力驚人,怎麽打也打不倒……

  他曾以爲自己徹底擺脫了夢魇,不料事隔三十年,又在這少年身上看到屈鹹
亨的影子。若不是自己老了、變得軟弱,開始爲前塵舊事所擾,就是耿照極有可
能與那人有關。

  ——你還活着麽,屈仔?

  連妖刀都殺不死,果然很像你啊!

  剛剛才輸了比武、輸了聲名人望,甚至連選邊站都押錯寶,簡直一敗塗地的
東海正道第一人掃去頹唐,鳳目微瞇,十指指尖輕觸着,陷入沉思。雖然這樣的
念頭毫無根據,他直覺非是杯弓蛇影。

  三十年來,沒有人見過屈鹹亨的屍首,唯一能證明他與妖刀同歸于盡的,隻
有天雷砦甬道裏那條斷落的臂膀。邵鹹尊認得那隻手,就算化成了灰也不會認錯。
對一個聞名當世的劍術奇才而言,失去用劍之手,無異喪失性命。

  邵鹹尊小心翼翼地動用鐵令,監控他可能落腳托庇的每一處,一面暗裏施作,
慢慢拔去屈仔行俠江湖那幾年,所攢下的恩償故舊。屈仔醉心鑄造,沒聽說有什
麽紅粉知己,但邵鹹尊甯可假設他曾于某處留下了血脈,但凡有可疑的耳語,隻
消時間對得上的,總要撲滅了才心安。

  此外,他更撥時間鑽研醫道,四處替人義診、累積臨床經驗,隻爲确定屈仔
的臂創與現場遺留的出血量足以緻死。爲擺脫舊日陰影,他甚至将總壇遷回花石
津,再把門中舊人一個接一個的弄了出去,迎入邵家莊的主心骨。除卻「青鋒照」
這塊招牌,他簡直憑空造了個新門派……這一切隻爲斬斷亡靈的歸鄉路,徹底抹
去某人的痕迹。

  但屈鹹亨還是回來了,以他從來不曾想過的方式。

  屈鹹亨體質殊異,其脈行近于内家,師父說是「天功」,就像山裏野生的猿
猴。

  猿猴沒練過内功,卻跑得快跳得高,反應敏捷,力量甚至勝過體型更龐大的
人,除了族類之别,也跟它們在山林中的生活方式有關。屈鹹亨天生懂得某種運
用身體的法門,能倍力于常人,若将這種天賦整理成法,按部就班從小施行,培
養出來的約莫就像耿照這樣。

  看不見的敵人最可怕。一旦有了方向,情況便截然不同。

  他本想從少年身上盤剝出雷萬凜的線索,不意發現更多。邵鹹尊将一抹笑意
深藏在心裏,面上仍淡淡的不露痕迹,誰也看不出他心中的波瀾。

                ◇◇◇

  耿照拖着傷疲之身回到台頂,慕容柔着人在一旁拉起布幔,做爲裹傷更衣之
處,又送來一隻木匣,說是越浦烏家的烏夫人所獻,貯有各式内服外敷的療傷良
藥,供典衛大人應急之用,待回城之後,再延名醫診治。

  「相公現在是将軍跟前的紅人啦,騷狐狸恨不得把你叼在嘴裏,唯恐他人搶
去。你瞧,忒大罐的「蛇藍封凍霜」,不要錢似的,啧啧。」符赤錦請蓮覺寺的
僧侶燒了熱水,多備細軟素絹,卷起袖管,裸着一雙鵝頸似的白皙藕臂,細細替
他擦去血污,敷藥裹傷。「她要知道今兒派得上用場,怕不拿洗腳盆子裝來。」

  耿照哭笑不得。「你說的是面醬罷?拿蔥沾了,滋味更香。」

  「你比我還毒,裝什麽好人!」符赤錦噗哧掩口,嬌嬌地白他一眼,随手在
匣内掀動幾下,自夾層之中拈出兩個紙卷來。五島傳遞消息的手法大同小異,她
隻瞥了那匣子一眼,便知其中蹊跷。

  紙卷展開,卻是裁作指頭粗細、三寸來長的字條。頭一張以炭枝寫就,一看
便是探子擲回,随身無法攜帶文房四寶,一切以方便爲要;字迹雖然娟秀,一撇
一劃倒也利落明快,耿照瞧得眼熟,想起是绮鴛的手筆。

  「大軍壓境,形勢底定;零星沖撞,傷者幾希。」符赤錦口唇歙動,卻未念
出聲來,耿照與她交換眼色,略微放下了心。潛行都監視着山下流民的情形,看
來谷城大營的精兵效率驚人,再加上慕容柔早有準備,麾下将領都不是魯莽無度、
好大喜功的武夫,迅速控制住局面,并未節外生枝。

  适君喻雖是白身,日前慕容柔讓他處置槐關張濟先時,已預先埋下伏筆。适
君喻在諸将中樹立權威,代行将軍之生殺權柄,衆人無不凜遵,也虧得他調度有
方,才能夠兵不血刃,順利解除了流民圍山的危機。

  第二張上頭卻是墨字,猶未幹透,筆觸嬌慵、韻緻妩媚,透着一股旖旎纏綿
的閨閣風情。耿照瞧得眼生,符赤錦笑道:「連寫字都這般搔首弄姿,也隻有騷
狐狸啦!相公若不信,一聞便知。紙上有股狐騷味兒。」

  耿照無心說笑,漱玉節的紙條上寫着:「黑衣鬼面者,祭血魔君也。」風火
連環塢當夜,她與血甲門的祭血魔君交手數回,認出了黑衣怪客的身形武功,徑
以密信知會耿照。帝窟宗主心思剔透,要好生籠絡他,這條消息的價值隻怕百倍
于貯滿的蛇藍封凍霜。

  他蹙眉垂首,幾要将寥寥十字看個對穿。符赤錦瞧着不對勁,以素絹替他按
去額汗,低道:「怎麽啦?」

  耿照面露迷惘,片刻才道:「祭血魔君我曉得,那晚在風火連環塢的七玄代
表之一。但「黑衣鬼面」指的是誰?」

  符赤錦微微一怔。「我猜,便是适才打傷邵三爺的那個神秘客,戴着一張奇
異的山鬼女面。」七玄會時符赤錦也在場,她心思機敏,一見漱玉節的字條,頓
時會過意來。

  「邵三爺受傷了?」耿照大吃一驚。

  「就在你和邵鹹尊動手……」符赤錦心念微動:「相公不記得啦?」

  「……不記得了。」耿照雙肩垂落,慘然一笑。「我連自己是怎麽打赢的都
不知道,一想便頭疼得緊,跟血河蕩那晚一模一樣。寶寶,我……我到底是怎麽?」

  符赤錦亦不明所以,隻能柔聲安慰:「既想不起來,那就别想啦!慕容柔等
着你呢。相公替他立了這麽大的功勞,若向将軍讨保流民,料想慕容柔也不能不
賣相公面子。」她深知耿照性格,向來是苦他人之苦甚于己身,這麽一說果然轉
移焦點,耿照打起精神,由她服侍着換過内外衣物,簡單梳理一番,揭幔而出,
前去面見慕容柔。

  慕容柔特别設座,嘉許他兩戰皆捷的驚人表現。耿照神思不屬,眼角餘光頻
掃,見幸存的流民被捆縛于廣場一角,人人面露迷茫,仿佛三魂七魄俱被抽走,
連驚恐都已麻木,不由心痛;慕容柔語聲方落,便迫不及待地開口求情。

  「這些人怎生處置,不是我能決定。」将軍早料到有此一說,淡然道:「驚
擾鳳駕,這是殺頭的死罪;刺殺帝後,更是造反,最少也得誅夷三族。你以爲穩
住了此間局面,朝廷會嘉許我護駕有功麽?消息傳到京師,屆時參我和遲鳳鈞的
折子,怕能一路從阿蘭山腳堆上蓮覺寺來。

  「你莫忘了,外頭還有幾萬央土流民,若處置得當,或可保住部分人的性命。
下面那些人是動手殺死百姓和金吾衛士、聚衆攻擊鳳台的,場上幾千隻眼睛都看
見了,民求情、官不辦,就是「居心叵測」,将與同罪!到了這個份上,除了痛
快一死少受點折騰,沒有更好的下場。」

  耿照被駁得瞠目結舌,忽然想起李寒陽所言,忙道:「将軍!這些百姓可能
受到有心人的控制,喪失心神,才做出此等……」

  「這是臆測還是反駁?」慕容柔打斷他。「有證據,我便寫折子保他們;沒
有證據,你就是妖言惑衆,串謀造反!」見他欲言又止,忽生不耐,轉頭移開目
光,低聲道:「人還在手裏,就有機會查。現下替他們說話,你就等着給人五花
大綁,與他們捆作一處,卻有誰人救你?」

  耿照啞口無言,卻無法心服。

  說到了底,将軍心裏有一杆秤,這幾百人放上去,與另一頭的數萬流民比起
來,簡直微不足道;而數萬流民放到秤上,與另一頭十倍乃至百倍的東海軍民相
比,似也不是不能犧牲。有朝一日,将軍卻把「天下」放了上去,屆時區區東海,
又有什麽好可惜的?

  耿照這才發現自己全然想錯了。

  在慕容柔的世界裏,「犧牲」本是常态,沒有一件事不是折沖、交換以及損
益操作的結果。他拔掉梁子同,卻借由流民一事,迫使政見素來不合的央土任家
和自己站到一邊;他不戀棧權位,卻沒有傻到輕易交出權位,放棄有所作爲的能
力與資格……

  将軍并沒有欺騙他,自始至終,慕容柔判斷事情的準則都是同一套——比起
耿照所知的其他人,慕容柔這套可能更理智、更周延也更有效,所求甚至比世上
的多數人都要大公無私,但将軍從頭到尾就沒打算要拯救每一個人。

  對耿照來說,将軍是智者、是能臣,是國之棟梁,多數的時候耿照還覺得他
很偉大,似乎無所不能,總是爲茫然無知的自己指引方向。這麽了不起的一個人,
此時此刻,對那些流民而言卻非救主,他必須保全自身,才能做更偉大的事業、
照拂更多百姓,因此他決定犧牲這些人。

  世上有沒有一種力量能超越一切,在這個當口,呼應無助之人的哭泣哀告,
永不令他們失望?如果有的話我想要——如果有的話,少年心想。超越朝廷、超
越得失,超越權謀計較,隻用來做正确之事……的力量。他握緊拳頭,望着廣場
角落裏那些茫然無助的臉龐,一一将它們刻印在心底,仿佛這樣做就能得到那不
存于世的大力量。

  适君喻派兵收拾場上狼籍,金吾衛也重新整頓,将捐軀者擡到殿後暫置。雖
不甘心,但任逐流知是誰挽救了混亂的局面;阿妍這孩子一時心軟、迫使任家在
流民一事上不得不與東海同列,現在卻是紮紮實實欠了慕容人情,誰也料不到琉
璃佛子會搞出這等事來,如非慕容柔手段雷厲,幾乎不可收拾。

  這下子強龍也不得不俯首,唯地頭蛇是瞻了。他娘的,敗事有餘!任逐流暗
啐一口,拄劍支持傷疲之身,正要開口喊慕容柔話事,忽聽一陣低沉梵唱,右側
高台的央土僧團魚貫而下,兩百多名僧侶繞行廣場,齊聲誦經,最後來到蓮台之
前列成方陣,莊嚴的誦經聲兀自不絕;忽然,數組兩分,從中行出一人,于經聲
飄揚間登上蓮台,正是琉璃佛子。

  「他媽的!你還有戲?」

  任逐流面色一沉,直要抄起飛鳳劍砍人,礙于場面,憋得胸鼓如鳴蛙,差點
内傷複發。南陵僧團不買佛子的帳,卻不能失卻出家人的慈悲胸懷,就着高台現
地,起身同爲亡者誦經,持續一刻有餘,方告一段落。

  這麽一來,原本向着慕容柔、幾乎是一面倒的洶湧群情冷卻下來,面對滿地
的傷亡殘迹,佛儀更突顯出生死之别,任誰也無法再鼓噪歡呼。誦經聲落,南陵
衆高僧齊齊落座,央土僧團的青年僧人則一一向蓮台上的佛子頂禮,收斂聲容,
又魚貫地返回了高台,現場一片肅穆。

  慕容柔沉默俯視,淡然不語。

  他本要起身說話,以方才之形勢,怕連皇後娘娘都壓不住他,正是奪回主導、
讓這出鬧劇落幕的絕佳機會。殊不知佛子還留有此着,一刻鍾說長不長,說短也
不算太短,足以讓人想起很多事,場中氣氛起了微妙的變化,良機一去不返。慕
容柔畢竟長年掐着東海一道的大小事,衆人對鎮東将軍本能的隔閡與排拒又複燃
起,仿佛回到初時。

  這一手實在不能說是不高明,然而若無相稱的實力,不過是小聰明罷了。佛
子究竟是不自量力的跳梁小醜,抑或有回天之能,就看接下來的表現。

  佛子朝鳳台合什頂禮,轉向慕容柔。

  「将軍手下能人衆多,委實令人佩服。然而典衛大人身披重創,流血甚多,
接下來的第三場比鬥,将軍還是另遣高明爲好。」此言既出,衆人相顧愕然。

  任逐流簡直聽不下去,沖出來大叫:「喂!這都成這樣了,你還要打?莫非
你央土僧團藏得什麽絕世高手,不打上一架手癢癢?他媽的忒愛打!」此話甚不
得體,不過大家也習慣了。況且金吾郎說出衆人心中的疑慮:李寒陽、邵鹹尊相
繼落敗,要找出武功勝過這兩位的高人,莫說場中無有,便放眼東洲,隻怕也不
容易。況且流民受制,危機解除,到這份上佛子仍堅持要打,簡直是莫名其妙。

  眉目如畫、幾乎判斷不出年紀的白衣僧人不慌不忙,合什道:「方才将軍與
我約定,須得連勝三乘,方能決定流民的去留。将軍雖有大兵,卻隻勝得兩場,
尚有一乘未曾發聲,仍不作數。此乃奉娘娘之懿旨,将軍記得否?」

  「記得。」慕容柔點頭。「若有蓮宗聲聞乘的高人在場,還請現身指教。」

  任逐流聽到這裏,腹中暗笑:「他奶奶的!看不出啊,這慕容柔夠陰損的。
大日蓮宗絕迹江湖怕沒有一兩百年,那幫秃驢骨頭都能打鼓了,跟喊「沒來的人
舉手」有什麽兩樣?鬼才應你。」

  果然慕容柔左看看、右看看,隻得一片靜默,怡然俯首:「佛子也看見了,
現場并無大日蓮宗的代表,非是我不問蓮宗,而是蓮宗無以教我。這第三場便不
用再比了罷?」

  佛子笑道:「将軍這話,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大日蓮宗消亡既久,宗脈無
有傳承,如何出得代表?大乘、緣覺、聲聞等三乘之分,早已不存于此世。」

  慕容柔淡淡一笑,眸中殊無笑意。「佛子此說,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爲着
三乘論法,朝野勞師動衆,耗費官銀私捐無數,恭迎娘娘鳳駕一路東來,舟車辛
苦。若無大乘、緣覺、聲聞等三乘之分,佛子豈非欺君罔上?」

  佛子從容道:「世局變遷,自有更叠。古三乘已杳,卻有今三乘之别。」

  「這本鎮倒是頭一回聽說。」慕容柔笑道:「願聞其詳。」

  「古之三乘,以教義區别,故有大乘、緣覺、聲聞之分。今天下大治,五道
莫不在聖王教化之下,朝廷以宣政院總領釋教,止有風土地域之别,豈有異義?
是故今之三乘,乃指央土、南陵及東海。」

  慕容柔見南陵僧團一幹老僧面色丕變,幾欲失笑。

  這是什麽歪理!南陵緣覺乘對經義的理解與央土大乘大相徑庭,彼此之間連
修行的目的都不一樣,說什麽「豈有異義」,簡直荒天下之大謬。況且東海無佛,
人盡皆知,東海的寺廟、僧侶,不過是本土的鱗族祭祀傳統假外來宗教爲權變,
長期遮掩交雜下的産物,真正鑽研佛理的叢林稀少,何來教團組織?

  更重要的是:在他的治下,東海縱有千寺萬佛,誰敢造次!

  「喔?」慕容柔忍着蔑意,眉梢一挑。「東海也有教團麽?」

  「有。」

  衆人聞聲移目,一片愕然之間,卻見一名披着大紅繡金袈裟、身材高瘦颀長
的老僧,自十方圓明殿中緩緩行出,微閉的雙目裏似有一層薄膜般的淡淡灰翳,
分明已不能視物,卻不影響其行動,益顯道骨仙風。

  東海的寺院雖然虛有其表,與富人權貴間的往來聯系,較之央土、南陵等地
并無不同,各大山頭養出的「名僧」多遊走于玉宇朱門,越出名的人面越廣。然
而現場數千東海仕紳,卻無一叫得出老僧的名号,衆人面面相觑,紛紛交頭接耳,
越問越是胡塗。

  最先認出老僧來的,居然是鎮東将軍慕容柔。

  「原來是你。」慕容柔目如鷹隼,上下打量着老人。上一回兩人初見時,雖
有嶽宸風在一旁護持,自己仍幾乎中了他的暗算,此際縱然相距甚遠,一想這蓮
覺寺畢竟是老人的地盤,不由得暗自留上了心,嘴上輕描淡寫:「貴寺規模自不
算小,卻也當不得「僧團」二字。莫非法琛長老又來說偈語、打禅七,還是如上
回一般假托天機,實爲大逆不道之言?」

  ——法琛!

  (原來……他便是法琛!)

  身爲蓮覺寺住持,「法琛」之名于東海豪門無人不曉,然而識者寥寥,誰都
知道蓮覺寺當家的是顯義,法琛癱癰已久,平日連外客都不見,怎知在這當口突
然冒了出來,還似與将軍有舊。

  慕容柔曾中他的迷魂妖法,未敢托大直視那雙蒙着灰翳的眼睛。卻聽身畔一
人低道:「啓禀将軍,這厮的眼中練有左道邪術,不但黑夜視物如白晝,兼有迷
惑人心之能,斷不可久視。」卻是耿照。

  慕容柔一凜。「你識得此人?」

  「是。」耿照低道:「這厮冒用法琛長老的名諱,其實另有匪号,三十年前
傳遍江湖,萬萬不能是蓮覺寺的住持。」

  這「法琛」對自己施展過的,恐怕就是這種迷惑人心的左道之術了,以嶽宸
風武功之高、閱曆之廣,尚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聽耿照的語氣,對此人似乎十分
了解,頗有克敵緻勝的把握。

  「依你的狀況,原不該再打第三場……」慕容柔的遲疑不過一瞬,幾乎聽不
出停頓,淡然道:「探一探他的底,量力而爲。若有風險切莫硬拼,我教羅烨或
何患子替你。」

  「屬下理會得。」

  當耿照拄着長刀的身影出現在高台下,衆人不約而同倒抽一口涼氣,随即大
聲鼓噪,全場爲之沸騰——替鎮東将軍打第三場的,仍舊是他!對手尚不知在何
處,典衛大人已持刀進場,看起來神威凜凜,教人心折。許多人腹中暗忖:撈什
子「八荒刀銘」嶽宸風,緊要關頭連根毛都不見,浪得虛名!真正的「将軍麾下
第一武膽」,舍此少年其誰?

  「法琛」閉目含笑,逆着兩旁的如雷采聲,黝黑枯瘦的面孔轉向少年。

  耿照知道他不但看得見,且目力之強,能于百步外辨清松尖上的鱗片,閉眼
睛倒不是故意裝瞎。明姑娘說過:「照蜮狼眼」視黑夜如白晝,格外畏光,爲防
雙目被日光灼壞,眼睑内自生一層薄膜覆于眼珠之上,能随意開阖,便如第二層
眼皮般,以保護雙眼。

  「小和尚!你的官,可真是越做越大啦。算來你的手上功夫,有一半兒也是
因我而得,對恩人刀劍相向,怎麽說都不合适罷?」

  老人裂開血口,露出一嘴尖黃錯落的利牙,以隻兩人能聽見的聲音笑道。

  「你若是遠走高飛,從此退隐,又或看破紅塵,便在寺中潛心修行,縱然過
去滿手血腥,未始不能善終。」

  耿照拖刀而行,「藏鋒」的包銅鞘尖劃過青磚,不住迸出刺亮火花。

  「知道什麽叫報應?便是天網疏漏,偶爾給了你這種人一條活路,你卻放不
下作惡的念頭。無論換過多少身份,永遠掩不去一身惡形,直至惡貫滿盈。你啊,
真是無可救藥了……」

  少年忽于兩丈開外停步,怒氣卻如有形有質之物,掀塵貫過,劈哩啪啦打在
大紅袍袖上。老僧放落臂遮的瞬間,袖影下的雙眸掠過一抹青黃異芒,旋即沒于
爬蟲般的灰翳後,再不複見。

  「……聶冥途!」

  認出他來的,還有對面高台的媚兒。

  集惡道早已無聲無息占領了蓮覺寺,寺中的骨幹全由白面傷司替代,連顯義
都被拷掠成了癡呆。滿以爲一切盡在掌握中,獨獨漏掉癱病在床的住持法琛。

  她看過聶冥途的廬山真面目,手下的鬼卒卻是不識,見住持禅房肮髒污穢,
法琛又病又癡,如動物般被豢養于内,連看守的人也懶得派,頭幾日還記得扔些
吃食進房裏,末了忘卻還有個人在法性院,聶冥途樂得自來自去,開始在外頭積
極活動。

  他真正被囚于法性院娑婆閣的時間,并沒有那麽長。

  娑婆閣内刻滿天佛圖字,聶冥途不敢睜眼,成了真正的瞎子。娑婆閣本非建
來作囚牢之用,按理困不住高手,然而聶冥途青狼訣被廢,虛弱已極,飲食又是
三天才供應一回,直餓得人手腳發軟,莫說窗門閉鎖,便是六扇明間大開,他爬
也爬不出去。

  貯裝食物的瓦盅與收集屎尿的穢桶,都是送到閣内的階梯下,并點起檀香、
打開窗牖,驅除室内因無法梳洗而緻的臊臭氣味。

  聶冥途嘗試過打翻穢桶,或于閣中随地便溺,誘使送飯之人上來,伺機脫身;
豈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每回耍花樣,來人也不說什麽,靜靜退将出去,索性連
收拾都省下了,然後數天内不聞不問,餓得聶冥途氣息奄奄,迫不得已拿經書果
腹。哪裏曉得這些古籍都是浸過防腐藥料、再放上幾百年的,一入辘辘饑腸,差
點把剩下的半條命送掉,才明白這人簡直是世上最最稱職的獄卒,毋須刑具枷鎖,
便能治得他束手就縛,竟連說話也不必。

  聶冥途花招出盡,無一得逞,于半死半活之間倏忽過了幾年,終于等到一個
千載難逢的機會,趁那人送飯疏忽,起出預藏的磨尖木片制住了他,得以走出這
天殺的閣樓,重見光明。

  那「獄卒」是個頭罩兜帽、雙手籠于袖中的老僧。待适應光線後,聶冥途定
睛一看,吓得魂飛魄散:老人的鼻梁塌陷,面目浮腫,雙手指節膨大如核桃,肌
膚多處潰爛,模樣已不能用「猙獰」二字形容,無論原本的相貌是俊是醜,如今
隻能說不似人形。

  「你、你……這是……」他重複着呓語般的單音,有一瞬間幾乎想掉頭沖回
閣子裏,鎖上所有門窗,遠遠避開此人。

  「如你所見,」老人淡淡說道:「我是疠人。我盡量不碰觸到你,給你的食
水也都是幹淨的,是你自己要來挾持我,我也沒法子。」

  「疠人」指的是罹患痲瘋之人。痲瘋自古即爲絕症,無藥可治,且與病人的
爛瘡潰膿接觸久了,更有傳染之虞。被稱爲「疠人」的患者,經常被驅入荒野自
生自滅,甚至有被活活燒死的,以防止惡症蔓延。

  「你可以選擇回到閣子裏,或者跟我來。」老人說。「如果要殺我的話最好
考慮一下,據說我的血比瘡膿更毒。治療疠人的大夫若能小心避開膿血,也有畢
生未曾染病的。」

  「我大可從這裏走将出去。」聶冥途冷笑:「天下如此之大,怎麽會隻有這
兩個選擇?」

  「這裏是哪裏?今夕是何夕?」老人問得他啞口無言,悠然道:「囚你于此
間之人,許不許你離開?你在江湖上的仇敵、故舊、部屬乃至道旁偶遇,若教他
們知曉聶冥途武功全失,結果如何?」

  聶冥途出了一身冷汗,強笑道:「殺了你,便沒人知道我是誰。喬裝改扮,
哪裏不能去?」

  老人點了點頭,忽道:「你既不是你,卻要往哪裏去?做回你時,又有哪一
處不得不去?」聶冥途猛被一問,竟答不上來。老僧淡淡一笑,轉身行吟:「爲
尋法門入空門,已慣他山作本山;塵網依依數十載,蛟龍虎豹困井欄!」漸漸走
遠,未曾再回頭。

  聶冥途仇家遍地,禦下又殘酷無情,嗜血濫殺、反複無常,所恃不過武功心
計而已。七水塵廢了他的青狼訣,落入仇敵或所謂「正道人士」手裏固然是死,
集惡道的老巢栖亡谷卻更加回不去了。那些好部下的手段可是自己調教出來的,
算起舊帳什麽花樣玩不出?能一死還算是輕松的了。

  聶冥途怔立無語,忽覺天地之大,竟沒有容身的地方;猶豫半晌,終于追着
老僧的背影而去。

  這名渾身瘡疥膿腐、爛肉不停掉落的老僧,正是蓮覺寺的住持法琛長老。他
罹患痲瘋一事,被幾個「顯」字輩的弟子嚴密封鎖,隐于法性院内,對外宣稱中
風,謝絕外客探訪。

  聶冥途于法琛院裏住下,法琛雙目全盲,關節腫脹,行動漸趨困難,弟子爲
防走漏風聲,連大夫也沒請。幸而法琛頗通醫術,自己開方,乃至針灸放血,都
是一手包辦。聶冥途怕染上疠病,始終保持距離。

  法琛吃得極少,每日小沙彌将飯菜放在院外,倒有大半都進了狼首腹中,盡
管被廢功的身體羸弱不堪,總強過囚居娑婆閣時。吃飽了有氣力,腦筋漸漸恢複
靈光:将自己禁于蓮覺寺之人,必也拜托了法琛代爲看管,若能從中拷掠出線索,
或可解除七水塵的「梵宇佛圖」禁制——如果法琛不是疠人的話,他早這樣做了。
聶冥途藏身于此,迫不得已與他同處一室,不但遠遠避于禅房的另一角,掩住口
鼻的帕子更是從沒取下來過,唯恐被痲瘋惡症感染,變成不人不鬼的模樣。

  法琛倒是怡然自得,早晚誦經,閑時便與他說話。聶冥途旁敲側擊,欲套出
七水塵或武登庸的線索,可惜一無所獲,佛理倒大把大把的聽了不少,暗笑秃驢
無聊,這些鬼打架腦抽風的玩意,他媽的想渡化誰?日子久了閑得發慌,索性拿
聽來的佛理與他對辯,用來消磨時間。

  法琛的佛學造詣不同于尋常東海僧人,聶冥途雖有狡智,奈何腹笥有限,三
言兩語間就被駁得啞口無言,又不能動手打人,一來手無縛雞之力,二來揍得老
秃血膿迸飛,到頭來是誰倒大楣?氣得他七竅生煙,一口惡氣無從發洩,幾欲鼓
爆胸膛。

  「你若不服,不妨到娑婆閣裏翻翻經書,看我說得對不對。」法琛指點他。

  聶冥途差點想不顧一切揍他個杠上開花,咬牙忍住,冷笑:「你是負責看管
老子的,該不會不知道老子進不了那幢鬼樓子罷?你個有道高僧,說話忒陰損,
不怕将來佛骨燒出滿缽老鼠屎?」

  法琛微笑道:「我教你閉着眼睛進出娑婆閣的口訣,再給你畫一張各部經藏
收藏分布的詳圖,你拿出來看。這總可以了吧?」

  聶冥途學得很快,不到半個月的光景,已能出入自由。每回進娑婆閣取佛經,
他總記得多拿幾部出來。除了老樣子追查天佛圖字的線索外,聶冥途還有别樣心
思。

  蓮覺寺是千年古剎,連娑婆閣這樣的陳迹秘地都有,難保沒藏着幾本武功秘
籍。七水塵毀了他的青狼訣功體,幾度嘗試重練,發現身體竟産生強烈的排斥,
怕是七水塵以内力改變了什麽關竅,再練不得集惡道的陰屬内勁。

  (他媽的!既然如此,老子偷你們佛門的武功來練,氣死你個瞎賊秃!)

  然而瞎子摸象的找法,徒然使聶冥途失望罷了。娑婆閣内本無武典的類别,
他找了幾個月全都是佛經,有一回還摸出一卷半腐古籍,一翻竟是整本的天佛圖
字,若非一陣風來吹了個蛾飛蝶舞,怕聶冥途便要當場了帳,硬生生将頭顱所盛,
炖成了一盅滾燙噴香的鮮湯豆腐腦兒。

  最後給他佛門武功的,居然還是法琛。

  「喏,」老人以素絹裹手,遞給他一本手抄經卷。「你想練武,我這兒剛好
有一部。每回你多拿忒多本書出來,我擔心放回去時亂了套,再找費事。我這倆
膝蓋已上不了樓啦,日後取經還得靠你,我看大家都别這麽累了。」

  聶冥途望着那部《錄伏薜荔多法》,遲遲沒敢伸手,心頭疑窦叢生。

  「你眼都瞎了,取經當手紙麽?再說你又不懂武藝,哪兒來的秘籍?」

  「娑婆閣的羅漢圖與千手觀音像之中藏有這部武功,本寺先人窺破機關,錄
了下來,交代住持傳落。」老人道:「一間佛寺,傳下武功做甚?你若不要,我
拿去墊桌腳。」

  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老秃驢。世道可比你想象的要險惡得多,不是光會念
幾句「阿彌陀佛」就好。

  聶冥途心中獰笑,收下那部《錄伏薜荔多法》,耗費十年苦功,終于練成了
薜荔鬼手。

  這十年之間,他不分晝夜觀察法琛,确定此人身無武功,絕非作僞,冥冥中
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直覺兩人并非初遇,而是在更早之前便已相識,隻
是痲瘋使老人的面孔腫脹潰爛,喉音瘖啞,已不複原先模樣。盡管與記憶中不同,
那個荒誕卻日益強烈的想法始終在他心頭盤繞不去,如生魔魇。

  聶冥途等了十年,直到有自保的能力才敢開口。

  「你,究竟是不是「天觀」七水塵?」

  第百二十折秋葉幾回,凝愁片片被惡疾侵蝕殆盡的法琛沒能捱過那一晚。老
人悄然離世,而聶冥途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就近火化了遺體,将骨灰散于
崖下,避免染上痲瘋,卻選擇繼續留在法性院裏,接替老人扮演「法琛長老」的
角色。

  聶冥途不僅要一個全新的身份,更需要解開謎團的線索。

  「疠人」的假象提供了絕佳的掩護,聶冥途的容貌、身形畢竟與法琛不同,
弟子們雖一步也不敢踏進法性院,難保将來不會有個什麽萬一。聶冥途想過将他
們一一殺除,又擔心「顯」字輩一旦絕了門戶,蓮覺寺落入他人之手,麻煩更多,
直到赤尖山「十五飛虎」的鮮于霸海前來投奔,才露出一絲曙光。

  顯字輩裏的大弟子顯昭,被鮮于霸海那隻裝滿金粒的匣子迷了眼,替這名顯
而易見的亡命匪類剃度授戒,列于住持法琛的門牆。于是被南陵懸榜通緝的「黑
虎」鮮于霸海搖身一變,成爲持有朝廷度牒、住持法琛長老座下的弟子顯義,過
往斑斑劣迹一筆勾消,比清水洗過還白。

  顯義買到了全新的人生,一幹顯字輩弟子仍當他是外人,既不讓見「師父」,
更沒提過法性院裏藏了個疠人。在聶冥途看來,這簡直是上天授與的殺人刀劍,
用以驅虎吞狼,連雙手都不必玷污。

  他以種種間接的手法默示顯義,他的師兄們一個比一個短視愚昧,略施小計
便能鏟除……不出五年,顯字輩僧人接連死于急病意外,蓮覺寺遂落入顯義手中。

  至于鮮于霸海對「法琛」的種種淩虐,大概還不及集惡道廚房夥夫的水平,
聶冥途全不當一回事,但法琛這個身分卻從此得到了保障——就連寺中權位最高
的顯義也不知他是冒牌貨,讓幾個過去輪流往法性院送飯的小沙彌永遠閉嘴之後,
連痲瘋這檔事都随風湮滅了。

  這一切非常值得。況且,當顯義淪爲陰宿冥的階下囚,聶冥途找了個防備疏
馳的暗夜,把這十幾年來累積的帳連本帶利清了一清,翌日顯義遂成廢人。媚兒
一直以爲是麾下的小鬼拷掠失手,反正十五飛虎與孤竹國結有深仇,打死都不可
惜,也沒怎麽追究;殊不知是狼首越俎代庖,算是了結一樁小小的宿怨。

  聶冥途見耿照殺氣騰騰,拖刀而來,卻未擺出接敵的态勢,淡淡一笑,徑對
台上的慕容柔叫道:「欲入佛門,先得皈依三寶:「三寶」也者,乃指佛、法、
僧。佛爲世尊,法爲淨法,僧則是依諸佛教法,如實修行的出家沙門,此三者常
住不滅,又稱爲「化相三寶」。有佛即有法,有法即有僧,有僧便有僧團,四方
皆是,東海一如。将軍怎說東海沒有僧團?」

  慕容柔心中微凜:「這匪徒不僅狡猾,亦涉經義,非是東海各寺那些的破戒
僞僧可比,是我太大意了。」

  太宗大力推行釋教,慕容柔多讀經書,還在定王潛邸時,便經常陪着獨孤容
聽高僧解經說法,莫說武将,便在在文臣之中,也罕有這般佛法造詣。來到東海
後,見佛門風氣糜爛,尤爲痛心,若非爲了保住财源、不讓央土上下其手,怕連
帶兵滅了這班假和尚的心都有。鎮東将軍對寺院征斂極苛,也算其來有自。

  聶冥途繞來繞去,其實隻要一句「東海無佛」便能打發,偏偏慕容柔說不得。
東海佛法不興,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但東海土人未必如此以爲。

  這些豪門富戶在寺院裏一擲銀錢巨萬,買的同樣是神明庇佑,隻不過比起央
土南陵,這份寄托的質素劣了不少。但即使夾帶酒色财氣,信仰依舊是信仰,慕
容柔不能帶兵抄光這些窩藏春色、酒肉不忌的名山叢林,甚至不能禁止,隻能施
加壓力徐徐圖之,正爲「衆怒難犯」四字。

  「興許是本鎮孤陋寡聞,不知長老說的「僧團」何在?都有些什麽名剎?是
大跋難陀寺、優婆離寺,還是鹿野寺?」慕容柔亦是淡淡一笑,随口念了七八間
寺院,擡眸時寒光迫人,利劍般掃過對面高台,被點到名的住持仿佛人頭落地,
一個個垂得不見臉面。

  能掌東海古剎,這幫市儈和尚連官都做得,豈能不分輕重?三乘論法今日落
幕,明兒天亮睜眼,東海仍是慕容柔之天下,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當衆拂他
的逆鱗!據說法琛又老又病,果然傳聞不可輕信,定是他腦子壞了給徒弟關起來,
待顯義倒下才得脫身,誰知一出來便闖下這等大禍,可憐連累舉寺上下。

  慕容柔以無比的權勢孤立了聶冥途,老人卻無絲毫異色,合什道:「凡我東
海釋脈,皆屬僧團。将軍該問的是:何人将代表東海,請将軍保住五萬流民的性
命?」

  他清楚知道不會有人附和,但也不會有人出言反對。東海和尚較他處更講究
明哲保身,他們不信任慕容,也不仰仗其照拂,隻求鎮東将軍府别攪和就好,與
那些抓緊機會往上爬的央土學問僧不同。

  「不是法琛長老要賜教麽?」慕容柔冷笑。

  「蓮覺寺中并無武僧。」聶冥途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合什垂首,一副悲天憫
人的模樣。「可惜老衲亦不通武藝,否則願爲五萬流民請命。」

  「據本鎮所知,」慕容淡道:「東海寺院皆無武僧。」

  「然武林中卻有佛脈,足可代表東海僧團與将軍戰。」聶冥途灰眸一瞇,忽
然揚聲:「據老衲所知,水月停軒一脈,亦是佛門正宗!老衲代替山下五萬名央
土流民,懇請許代掌門救他們一命!」

  許缁衣未料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拱上台面。自入蓮覺寺起,她的目光即被
瞬息萬變的形勢所攫,隻是代掌門所見比旁人多得多。染紅霞向她報告過風火連
環塢的情形,許缁衣相信師妹必有隐瞞,多半與耿照有關,但并不影響情報的珍
貴與可信度。

  許缁衣的把握,來自對師妹的了解。染紅霞連耿照被離垢控制一事都和盤托
出,那少年在她心裏或許占據了重要的位置,然而事涉蒼生,染紅霞自有權衡,
不會把私情置于公義之前。

  許缁衣留心比鬥,當中耿照兩度失神,沒能逃過她的眼睛,「刀控人心」一
說似非空穴來風,許缁衣心裏卻另有盤算。

  「刀」這字是師父的一塊心病,水月門下容不了一個使刀的。一旦師父出關,
師妹失貞的事勢必瞞不了太久,爲此許缁衣傷透腦筋,始終不放棄善了之策。

  以杜妝憐的脾性,耿照有死無生,誰也救不了;耿照若死,師妹會不會相殉,
連她都不好說,但耿照若與離垢刀有關,那就不同了。替師父梳頭的紀嬷嬷告訴
她:師父這輩子隻歡喜過一名男子,那人的刀帶有焰火,就叫「離垢」,師父說
是「燒盡世間一切邪穢」的意思。

  突如其來的召喚,打斷了她的思緒。

  換作是師父,她會怎麽做?當機會降臨時,水月一門該如何舉措,才不緻虧
負俠名?細密的思考在千嬌百媚的腦袋中豁然開展,外人看來卻不過一瞬,許缁
衣理理襟發,并未耽擱多少時間,從容起身。

  「長老言重了。家師坐關,着我代掌門戶,我見識淺薄,未敢輕言妄行,做
此重大決定。況且依将軍适才所言,并不以爲東海有僧團,能代表三乘,這場比
鬥名不正言不順,不過徒增傷亡罷了;有無必要,請長老三思。」

  她的聲音無比動聽,運起内力遠遠送出,依舊有股附耳呢喃的磁媚,絲毫不
覺尖亢,襯與那玄素細裹、玲珑浮凸的曼妙身段,縱使面龐端麗如碾玉觀音,仍
令人禁不住浮想聯翩,滿場的嗡嗡低語倏然一靜,除了胸膛鼓動,隻餘山風習習。

  慕容柔淡淡一笑。任逐桑的麽女送往斷腸湖,成爲杜妝憐的關門弟子,據說
每年緻贈的束修數目驚人,關系絕不一般,這許缁衣不倚之同鎮東将軍府作對,
足見其識大體。東海寺院沒有培養武僧的傳統,通曉武藝的僧人昔年不是被鱗族
或央土皇權剿滅,就是如蓮宗八葉般躲了起來;水月停軒不出手,這冒牌的法琛
和尚便隻能自己上場。

  「法琛」合什歎道:「可惜。昔年我與令師有一面之緣,知她俠骨铮铮、心
系萬民,果然日後挺身抗擊妖刀,救了東海無數百姓。代掌門如此知機,不知令
師作何感想?」

  許缁衣微笑不語。慕容柔見法琛微露失望之色,心知大勢已定,正要發話,
忽聽許缁衣道:「但佛家慈悲爲懷,今日死了這麽多人,血已流得夠啦。望将軍
本着菩薩心腸,暫且收容流民,則三乘雲雲,皆不及此生佛萬家之香火。」

  慕容柔斂起笑容,淡然道:「朝廷有法,用不着生佛菩薩。」許缁衣螓首細
搖,喟然道:「看來是将軍執意要打,而非法琛長老啦。也罷,水月停軒忝爲東
海佛脈,雖力量寡小、微不足道,卻不能眼睜睜看五萬無辜百姓命喪荒野,奉皇
後娘娘懿旨,願與鎮東将軍府代表一較高下。」

  (可惡!)

  慕容柔閉目仰頭,背脊陷入椅中,一股莫名倦意忽然湧上,幾乎占據清明。
許缁衣最終還是仗着有央土任家這塊護身符,有恃無恐;要說全出于對流民的同
情,以許缁衣執掌門戶逾十年、行事一貫持重的風評來看,似乎過于牽強,除非
……

  慕容柔忽地會意,冷峻的嘴角泛起一絲蔑笑。流民一事上,蕭谏紙、邵鹹尊
均已表态,但都沒能成功。原來你意在正道七大派呀!庵堂之内青燈古佛,也養
出這等雄心麽?

  許缁衣語聲方落,一人已提劍步下高台。

  耿照五感遠較常人敏銳,頓覺背門寒凜,宛若一柄神鋒脫鞘貫至,搶先回頭,
但見雙尖交錯,自階上踩落一對彤紅快靴來,修長的小腿裹在束緊的雙層靴靿裏,
線條仍長得令人怦然,若非胫部绉起些許布褶,剪影直于赤裸無異,可以想見靴
中那雙玉腿,究竟纖長到何種境地。

  女郎柳腰款擺,提着紅鞘重劍走過目瞪口呆的少年身畔,徑自前行;半晌發
現他并未跟上,這才停下腳步,伸手往蓮台一比。

  「典衛大人……」染紅霞俏臉凝然,說是英氣勃勃,更有幾分威凜,似抱了
必勝之心,正要開口搦戰;誰知視線一交會,雪靥忽飛紅暈,不禁有些着慌,趕
緊别過頭去,低聲道:「……這邊請。」提劍快步而行,山風揭起鬓邊青絲,連
耳根都烘熱起來,瑩潤小巧的耳垂透着酥紅,宛若櫻桃。

                ◇◇◇

  聶冥途狡計得逞,朝慕容柔遙遙行禮,識相地讓出了戰場。

  他沒等二人走近,便自行步下蓮台,興許是太過得意,行至階台中段忽然絆
了一下,差點一頭栽倒,衆人見他身子倏矮,不由驚呼,所幸并未發生老人沿階
滾落的慘事。聶冥途做戲做全套,挨着石牆休息片刻,才扶壁起身,雙手攏于袖
中,佝着身子緩步離去。

  耿照卻沒心思留意這些,他跟在染紅霞之後登台,偶一擡頭,見她渾圓結實
的臀股繃出裙布,由下往上瞧,更顯得一雙長腿又細又直,心猿意馬,趕緊垂首
上階,不敢多看。

  明明是意興遄飛、一決五萬人生死運途的比鬥,交戰雙方卻格外拘謹,舉手
投足莫不是小媳婦的模樣,若非蓮台位于廣場中央,距三面看台頗有距離,怕連
臉紅的窘态都給瞧得一清二楚。

  染紅霞畢竟久曆江湖,比鬥經驗豐富,自知挑戰的一方,應于下首處擺開車
馬、行禮請戰,快步走到定點,甫一轉身,赫見耿照也悶着頭跟了過來,又羞又
窘,跺腳嗔道:「你……你幹什麽?快回上邊兒去!」

  耿照「喔」的一聲如夢初醒,趕緊掉頭,隻差沒夾着尾巴。二人分站兩頭,
各舉刀劍:「請。」兩聲清越龍吟,藏鋒、昆吾雙雙出鞘,才又上前些個。

  染紅霞一見他來,心中便慌,搶先闆起紅彤彤的俏臉,低聲斥道:「别…
…别嘻皮笑臉!」耿照頗感冤枉,強抑住摸摸面頰嘴角确認一下的沖動,悄聲道:
「我、我沒有啊!」

  染紅霞也知他沒有,心虛之餘,不免有些歉疚;心念一動,語氣驟緩,柔聲
道:「你的傷口疼不疼?雖是皮肉傷,也不該太過勉強。我……我不會留手的,
你千萬要小心。」

  耿照這時才稍稍有些真實感,想起置身鬥場,面前不僅是寶愛的心上之人,
更是刀劍争勝的對手,皺眉歎息:「代掌門……你們何苦要蹚這趟渾水?今日枉
死的人,難道還不夠多麽?」

  染紅霞羞赧漸褪,心思恢複澄明,正色道:「便是死忒多人,才不能再坐視。
耿郎,慕容柔并不打算出手,非是你的将軍窮兇極惡,草菅人命,而是他将朝廷
政争、保存實力置于流民之先,結果便是眼前所見。

  「将軍有他的考慮,旁人難以置喙。說白了,今日若無娘娘作主,想救人亦
不能夠;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如不能挽救無辜,豈有面目自居正道,稱一個「俠」
字!」

  她說着說着,益發堅定起來,不再遲疑,昆吾劍「唰!」舞了個劍花,擺開
接敵的架勢。「耿郎,你知我的心意,未曾變改。但此時此地,你若不棄刀投降,
我就得打敗你,也必盡一切力量打敗你,除此之外,别無他途!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了。」

  耿照默然無語,片刻才長歎一聲,左臂平伸、豎掌如佛,藏鋒斜架臂上,屈
膝微沉,拉開架勢。「我的功力今非昔比,二掌院切莫大意。請。」

  染紅霞面露微笑,卻非小兒女情狀,而是武者會心、以劍相交的通透。至此
再不用言語,昆吾劍向後一掠,靴尖交錯,不丁不八,身子微向前傾,尋常武人
貫用的搶進步法,在她使來益發挺拔,盡顯雙腿修長矯健,既美麗又危險。

  耿照認得這式起手。他不知《青楓十三》裏「不記青楓幾回落」的名目,見
染紅霞闖風火連環塢時用過,發動之際劍與身合,繞着敵人移轉,猶如落葉一回,
黏纏既精速度又緊,連綿不絕之間,劍尖忽爾尋隙紮落,極是刁鑽。

  (搶先手!)

  今日之前,耿照見對手擺出速移架勢,當作如是判斷。然而如他所言,「今
非昔比」——少年身形沉落,刀臂微縮,凝氣之間,彤影已飙至身前!

  兩人相距丈餘,染紅霞雙腿極長,還勝過一般男子身量,這距離于她不過三
兩跨步。她借疾沖之勢一旋劍臂,由身後甩至跟前,所持若是鞭锏一類,怕連石
柱都能砸碎;昆吾沉銳兼具,破空聲中帶着撕裂實物般的勁響,令人膽寒。

  耿照刀勢走圓,下盤未動,整個人竟被抽得平移寸許,薄刃嗡嗡顫震,卸去
大股劍勁。衆人尚不及喝采,紅影已繞至身側,又是「铿!」一聲金鐵交擊,倏
忽旋到另一側……

  隻有對戰的兩人心知肚明,「不記青楓幾回落」的一擊,并沒有表面看來那
般強勁。要比力量大、速度快,《青楓十三》另有其他精妙路數,常人見她一劍
風風火火而來,避之不及,必全力格擋;及至兵刃相交,頓覺勁力一空,不免失
去重心,向前仆跌,女郎又借勢轉向。不及回身之人,這時便要落敗。

  然而,縱使勉力應付,亦是以己身之局促,對敵之有餘,擋下一擊後,不但
又給對方借勢旋繞的裕度,更埋下了「再而衰、三而竭」的痛腳;如此反複,終
敗于昆吾劍下。

  耿照僅以三成勁力格擋,借藏鋒之柔韌卸去三成劍勁,其餘借來順勢挪移,
恰好卡在旋繞的路徑上。染紅霞本欲繞至背後,這下隻到身側,耿照以逸待勞,
又攔住了女郎的第三、第四,乃至其後十數劍。

  染紅霞招數用老,全憑蛇腰上的驚人彈力移位,差堪合掌的腰肢又旋又扭,
連束緊的層層纏腰亦不能稍阻,每一擰皆能帶動劍勢,依舊是見縫插針,須臾不
放。

  看台之上,獨孤天威率先喝采,旁若無人,一邊鼓掌一邊喃喃道:「他媽的,
這腰蛇一般細,倒比活蝦還跳得!若教這妞騎在上頭,還不擰成了麻花?」見女
郎回身一刺,蹬腿淩空,曼妙毫不遜于舞姬,折腰擰臀的力道卻非舞蹈可比,想
象她腿心裏絞扭之甚,差點讓他上了天,趕緊攢着巾帕捂臉拭汗,略略平複喘息。

  他兒子獨孤峰看上了染蒼群的寶貝女兒,染紅霞離開流影城後,獨孤峰爲她
茶飯不思,頗害心病,鬧着要向鎮北将軍府提親。獨孤天威要是早看到這一幕,
沒準兒先打獨孤峰一頓闆子,自認了鎮北将軍作丈人。

  喝采的不通武藝,隻有染紅霞自己明白兇險。牽引對手、俟敵自敗的「不記
青楓幾回落」受制,她沒等耿照反擊,一劍抽落,借勢稍退,回過一口氣來,
「雨急青楓歸夢色」應手而出,飕飕劍雨直撲耿照肩側!

  耿照依舊是沉腰坐馬,長刀一絞,一陣铮錝急響,硬将劍式擋下,不隻身刀
如金鍾一般,連強悍的防禦也像,使的正是新悟十二式中的守招。

  新招尚須雕琢,仍有許多粗糙處,然脫胎自狐異門的絕學「天狐刀」,又淬
于激戰之間,被邵鹹尊這樣内外兼修、身經百戰的大高手逼着去蕪存菁,先天良
質加上後天機遇,複經生死相搏戰陣汰選,硬生生擋下了精雕細琢的《青楓十三》。

  這式「雨急青楓歸夢色」曾逼得崔滟月回刀,此際卻無法穿透圓弧刀勢。耿
照重心壓得極低,每一刀都能砸開劍點若幹,染紅霞被帶得一偏,好不容易穩住,
劍式由極快轉極沉,雙手拖着昆吾近尺的長柄掃至,正是青楓十三最具威力的
「江石缺裂青楓摧」!

  劍有摧裂江石之威,果然悉數将刀弧彈開,如急轉的陀螺一遇障礙,便即轉
向。「……着!」正欲收勢,豈料耿照又晃回原處,刀弧反向掠出。染紅霞不及
提氣,被逼着以不自然的體勢回劍硬格。

  這下強弩之末對上借力打力,高下立判,劍勢一觸即潰。

  女郎一個踉跄,兩條渾圓筆直的玉腿交叠,坐如醉酒貴妃,狼狽卻不失嬌美;
百忙中劍尖遞出,斜指咽喉,一式「白浪青楓滿北樓」去勢飄渺,若對手一意窮
追,不免自行撞上。她于失足之際猶能出劍如浪,心與劍上的修持不可謂不精,
鳳台上一聲雷采:「好!」卻是金吾郎瞧得心曠神怡,顧不得場面,忘情撫掌。

  耿照甫一追近,心頭忽生感應,刀弧旋出,藏鋒抽擊劍棱,「啪!」借力退
回原處,青楓白浪之劍登時落空。染紅霞掙得片刻喘息,拄劍而起,心頭一片茫
然。

  耿照從頭到尾,用的都是同一招。

  她苦心創制的「青楓十三」,竟敵不過一式刀招!想起在烈日暴雨下揮出的
每一劍,以及無數寒夜燈前細細思量,染紅霞心底涼透,仿佛這些年耗費的心血
不過是笑話,是自己閉門造車、敝帚自珍,俨然不知井外天寬地闊。

  寒風吹過,紅衣女郎唇面皆白,忽地喉頭一搐,一抹殷紅溢出嘴角。「紅
……二掌院!」耿照大驚失色,卻見染紅霞豎起玉掌,阻止他近身。

  她忽然明白過來,難怪自己會做那樣的夢。

  夢裏師父手托香腮,偎着枕頭瞧她。她卻怎麽也使不好青楓劍,明明是熟悉
已極的招式,演來卻不順手,仿佛小時候府裏教席讓她練的樂舞,怎麽跳怎麽别
扭……畫面一轉,又見師姊倚桌輕叩,翻看着繕好的絹冊,搖頭笑道:「取這樣
的名兒,将來你會後悔的。」

  ——怎會後悔呢?有什麽好後悔的?

  不,其實……我早就後悔了。能重來一次的話,錄在絹冊裏的劍式不該是這
樣。師父當年以朱筆圈起「青楓」二字、其餘一字未改,并非青楓十三劍已臻完
備,而是自封面題記起便已錯了,其後不必再看。

  「青楓不是楓樹,是槭。若非種在夠高夠冷的山巅上,永遠都不會紅,葉黃
便即掉落。」夢裏師父的聲音清脆甜潤,帶着一絲淘氣似的,比印象中更可親。
「你的青楓是不能化出滿山楓紅的,從一開始就錯啦。」

  染紅霞猛一擡頭,眸中綻出烈芒,耿照心頭「突」的一跳,打消了上前關心
的念頭。女郎拭去唇血,未見頹堂,神色很平很淡,輕聲道:「我知道你關心我,
我很歡喜。爲防你大意輕敵,我須說在前頭:接下來我要使的劍法與方才絕不相
同,你要留神。」

  耿照見她說得鄭重,不敢不當一回事,點了點頭,暗自留上了心。

  染紅霞身子前傾,長劍掠至身後,正是「不記青楓幾回落」的起手。

  「這有什麽不同?」一樣的招式連使兩次,先機已失。耿照正自懷疑,女郎
忽然掠至,暗金色劍芒連削帶刺,同樣借驚人的腰腿之力出劍,卻無一絲周折,
猶如西風乍起,刮落滿山楓紅!

  耿照刀弧劃出,依舊是借勢走圓,不料染紅霞去盡花巧,劍出如漫山飒飒,
耿照恐四兩撥不得千鈞,一咬牙立穩腳跟,亦還以潑風快刀!

  一輪對斬,铿铿聲不絕于耳,衆人看不清刀來劍往,隻覺寒光自兩人衣影臂
間綻出,金鐵交鳴若合符節,絲絲入扣。耿照仗着鼎天劍脈節力之便,硬是多挪
出一分氣力,刀锷壓着昆吾一推,才得分開;忽聞唰唰數響,胸膛肩膊陣陣飔涼,
衣上幾處分裂,适才一輪競快,自己竟絲毫占不到上風。一樣的劍招起手,染紅
霞使來已全然不同。

  許缁衣霍然起身,連李錦屏都吓了一跳,卻聽方翠屏道:「紅姊使的,是本
門的劍法麽?怎地……怎地……」沒再說下去。李錦屏武藝平平,瞧不出端倪,
卻知驚動代掌門者絕非泛泛,捏着方翠屏的手安撫似的一笑,搖了搖頭。

  許缁衣對水月劍法的浸淫遠在方翠屏之上,所受震撼更深。《青楓十三》她
十分熟稔,然染紅霞所使,僅起手收式與「不記青楓幾回落」相似,内容迥然不
同,招式明快,招意更一反原式之迂回,有股說不出的蒼涼蕭索。

  單就手路而言,新舊兩式并無絕對的高下,但招意猶重于招形,這是得窺劍
法堂奧、晉入上乘境界的征兆。況且蛻變後的新式,毋甯更适合染紅霞。

  原式固然奇巧,卻不合染紅霞大開大阖的性子。就像初學丹青,總想把技巧
都放入作品之中;待畫技藝成熟,信手揮灑皆成篇章時,始知留白寫意亦是境界,
倒嫌工筆流于匠氣。

  染紅霞鑽研《青楓十三》逾八年,走的是精雕細琢的路子,如今一把推倒舊
有塊壘,隻能說是自承蹉跎,白費了往日之功。

  「這樣都能别出機杼,走出一條路來,師妹你……果真是不世出的天才麽?」
許缁衣環抱着沃腴的雙乳,凝視蓮台上的刀劍激戰,心中喃喃道。

  染紅霞也被劍招的威力所懾,适才耿照銅牆鐵壁般的防禦,在這式之前終于
失去優勢,再不是難越半步的雷池。她遲疑片刻,長劍遞出,改使「雨急青楓歸
夢色」,招式、招意與前度相同,劍雨潇潇,打碎一塘卧荷。

  耿照福至心靈,忽然會意:原來,她正在試驗一門脫胎自舊有招數的新劍法!
故須反複施爲,究其短長。他得李寒陽、邵鹹尊插手,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刀法,
深知靈光一閃時,最需有心人襄助,更無别話,沉身坐馬、刀弧繞身,仍是窮守
如堅城,欲引出新招的極限。

  染紅霞無暇細品這份體貼,全神貫注,在劍雨悉數被刀弧掃回的當兒,劍招
陡然一變,起手雖與「雨急青楓歸夢色」相同,卻非以快劍決勝,持劍的右手滑
至劍柄末端,旋腰、甩臂一氣呵成,劍長暴增盈尺,一把斬開刀圍,暗金色的劍
刃正中耿照左側太陽穴!

  可惜碧火神功的感應獨步天下,耿照先于劍尖仰頭,鋒刃隻斬開了殘影,銳
風掠過鼻尖,刀背一振,柔勁蕩開長劍,唰唰兩刀守緊門戶;起身見染紅霞平舉
昆吾,确是「雨急青楓歸夢色」的收式無誤,卻沒有快劍使罷無以爲繼的狼狽,
氣度凝然,恢弘如江上雲開,随時都能再贊一擊,不由贊道:「好!」

  「自然是好。」鳳台三層裏,蠶娘抿嘴輕笑,不無得意。「也不看看是誰教
出來的。」

  暴民平息之後,任逐流率金吾衛士逐層搜索,欲尋裹脅遲大人的刺客——雖
然宮女太監信誓旦旦說是「狐仙」——置于第三層的向日金烏帳自也沒能躲過。

  看在流影城主面上,金吾郎搜得還算客氣,掀起藕紗不見有人,便算是搜過
了。加上橫疏影的美貌委實太過驚人,任逐流差點把持不住,本欲上前攀談,趁
着理智尚在趕緊收隊走人,适逢蓮台開戰,金吾郎的注意力随之移轉,刺客什麽
的也就不了了之。

  橫疏影松了口氣,可惜沒能安生太久。她不懂武藝,看不出交手時的強弱,
隻能依對戰的結果倒推回去:染紅霞号稱水月門下武功第一,自然是高,但耿照
既能連敗李、邵兩大高手,雖說頗有運氣的成分,實力還是有的。

  交手之初,他的确穩穩壓制女郎的攻勢,符合橫疏影的推斷,豈料染紅霞越
戰越勇,耿照裂衣迸血一路倒退,竟不比戰邵鹹尊時來得輕松。

  橫疏影完全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隻能認爲他曆練尚淺,面對在意的姑娘,狠
不下心應付,既恨法琛卑劣,亦惱染紅霞無情,枉費自己苦忍柔腸,甘居嬖妾,
一意促成她與耿郎的好事。

  (不識好歹!)

  且看耿郎心中,更着緊誰!二總管動了真怒,豔極無雙的俏臉一扳,提起裙
擺便要下樓。「等一下。」蠶娘抱着枕頭,舒舒服服地由金烏帳的那頭滾至這頭,
又厚又軟的長發宛若墊在身下的白狐裘,小小的腦袋瓜子冒出藕紗,笑得貓兒也
似。

  「上哪兒去呀,丫頭?莫說如廁,這理由粗魯得要死,簡直是踐踏人智。我
光從你下腹曲線,以及身子裏氣味的變化,便能掐準你幾時該去。總之不是現在。」

  她這麽一說,橫疏影仿佛全身赤裸,裏外給瞧了個通透,竟連羞恥處的氣息
都裸裎示人,連忙捂着平坦的小腹,另一手卻環住胸脯——獵物本能知道獵人箭
镞所指,即爲最危險之處。

  「沒……沒有。」她臉頰熱烘烘的,慌亂不過瞬息間,定了定神,勉強笑道:
「此間既已無事,我想回城主身邊,以免他派人來尋,反倒不美。」

  蠶娘嘻嘻笑道:「嗯,這理由好些,有幾分像是聰明人想出來的。你想站到
看台上,讓耿小子見了你,想起要好好保重自己,拿出實力對戰麽?不準,給我
老老實實待着。染家丫頭的劍法,已到即将突破的緊要關頭,可不能教你壞了事,
白費蠶娘的苦心。」

  橫疏影一怔,突然會過意來,忍不住睜大美眸。「她的劍法是……是前輩
……」

  「這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蠶娘拍拍榻畔,橫疏影心知拂逆不了,乖巧坐
落。「我教耿小子是教,教染丫頭也是教,連臭小子都教了,怎教不得又香又美
貌的長腿丫頭?」

  橫疏影哭笑不得,忽想起一事不對。染紅霞的脾性,她算摸得七七八八,莫
說承魔宗七玄之惠,便教她另學别派的武功都不能夠,蠶娘是如何指點了她?

  「這麽說罷,」蠶娘趴在她腴滑的大腿上,筍芯似的指尖揉着軟綢裙布,抿
嘴一笑。「少女情懷總是詩。這丫頭愛七言詩的蜿蜒曲折、柔腸百轉,可她自個
偏偏是首五言詩。我不過點醒她罷了,沒怎麽費事。」

  橫疏影聽得雲遮霧罩,蠶娘話鋒一轉:「染丫頭那把昆吾劍,是你弄給她的
罷?我瞧過啦,那劍裏肯定摻了玄鐵天瑛一類的物事,才得如許堅利。老實同蠶
娘說,劍是誰造的?」

  「天……天瑛!」橫疏影吓了一跳。蠶娘看在眼裏,知她亦不明就裏。

  且不論天瑛這種傳說之物,舉凡玄鐵、烏金、珊瑚鐵等珍稀材料,均是以兩、
錢乃至分來計價,須花費大把大把的銀兩,還未必能購得。故山村隐匠打不出神
兵,未必是手藝不及,實是因爲負擔不起。

  橫疏影并未供應七叔這些異材,而七叔之作也沒有融入玄鐵烏金的痕迹,一
直以來她心底有個不願深究的天真揣測:七叔的手藝之所以如此優異,蓋因他見
過澹台家的奇技,影響所及,連半殘村夫都成了出類拔萃的大匠。

  「你見過爺……我是說澹台烈羽,玄犀輕羽閣之主?」

  剛到流影城的頭一年,橫疏影走遍了獨孤天威所領,沒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她從一位集功臣、謀師以及當世大儒于一身的奇人身上學到:要統治百姓,首先
就要了解百姓所思所想,知道他們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不能有一絲粉飾虛假。
七叔和他那癡呆的僵屍朋友,便是她于朱城山左近荒村之偶得。

  「年輕時見過。」七叔啞聲道:「當時我四處旅行,途中相遇,老閣主不囿
于門戶之見,指點過我幾日,獲益匪淺。」

  橫疏影安排二人在後山長生園栖身,供給日常用度,照拂生活,多半還是看
着這層因緣。至于後來七叔對她的豐厚回報,則是當初始料未及的部分。

  蠶娘的話仿佛捅穿了一層薄薄的窗紙,使模糊不清的投影現出真形。

  七叔的昆吾劍與「文武鈞天」邵鹹尊的刀器戰得平分秋色,而邵鹹尊絕對是
應用合金材料的大宗師,他那已現世的鈞天八劍,至少有一半是在探究各種屬性
材質的極限與可能性。昆吾劍的表現絲毫不遜于藏鋒,隻代表一件事——七叔在
劍裏用了某種異質,但非是玄鐵、烏金,或自深海采出的千年珊瑚鐵,長生園供
不起這些。

  橫疏影失去父母時,小到還不足以傳承玄犀輕羽閣的「天瑛」之秘,而澹台
匡明之所以不甚積極,在于天瑛「沒了」——橫疏影記得父親曾對她如是說。被
迫離開朱城山的澹台一族,似是毀掉了帶不走的天瑛秘密,避免留給迫害一族的
仇人。

  蠶娘不置可否,隻笑笑說「哎呀,那改天得好好拜訪一下七叔啦」,又将注
意力轉回蓮台,唯恐錯過了兩件得意作品的成果驗收。

  染紅霞越打越快,像是突然打開了什麽關竅,自創的「青楓十三」劍法在激
戰中被裁短、精煉、濃縮,有些甚至揚棄了原本的繁複精巧,随手一劍,意境卻
矗然立于劍上,威力益形強大。

  她迷惘漸去,盡舍青楓十三不用,全以夢中悟出的、仍有許多枝蔓雜蕪的新
招攻敵,砍得耿照頻頻倒退,過去束縛她的七言招名仿佛随着磕出的熾亮火花消
逝——那些好聽的詩句,從來就不是少女染紅霞的心頭好,就像精雕細琢的招式,
最終隻帶她進了死胡同。

  染紅霞戰至酣處,發飛衣揚,金劍紅裳裹着曼妙修長的胴體,竟無一霎是靜
止不動的。「不記青楓幾回落」四度起手,她突然想不起名目何來,總之非是平
素所愛,劍意之至,心頭迸出字句:「看招,「蕭蕭楓葉飛」!」蕭飒之勢無孔
不入,直透刀弧,耿照胸口血飛,踉跄倒退,圈臂幾個回旋,絞得昆吾劍铿锵亂
響、火星四濺,猛将長劍蕩開,贊道:「好一式「蕭蕭楓葉飛」!」

  染紅霞回神,發覺耿照翻來覆去都是同一式,喂招再明顯不過,俏臉飛紅,
又羞又窘,咬牙道:「耍什麽嘴皮?不許讓我!」一式「青楓無樹不猿啼」上手,
劍至中途招意變改,成了「褭猿楓子落」,樹間猿鳴化爲攀枝猿跳,昆吾劍一下
是楓一下是猿,紅衣女郎既似猿影又像楓飄,極靜極動交錯翻轉,卻無一絲遲滞。
耿照左臂右腿接連中劍,若非拼着兩敗俱傷,及時将她迫退,下一劍便要刺中胸
膛。

  「不許讓我!」染紅霞脹紅粉臉,猱身複來,「青楓浦上不勝愁」轉爲「楓
浦蟬随岸」,細碎的唧唧蟬鳴彙成奔雷,斬得耿照刀勢散亂,百忙中不忘辯解:
「我沒讓你!」

  他對招式的浸淫遠不如染紅霞,同樣是陣上新悟,畢竟精粗有别,心知十二
式刀法再多加磨砺,決計不緻如此别屈,此際卻難有勝算,忙運起鼎天劍脈之力,
仗着藏鋒百煉不壞,也不管什麽招式拆解,欲一擊磕飛長劍,打的正是「一力降
十會」的主意。

  染紅霞臨敵經驗較他豐富,豈能不察?須知水月停軒的二掌院,天生便有不
遜男子的膂力,看穿企圖的剎那間,不免又氣又好笑,益發激起好勝之心:「教
你這般無賴!」不閃不避,剛猛沉重的昆吾劍呼嘯而出!

  雙刃交擊的結果卻大出她的意料。一股巨力幾乎将她掀翻過去,鼎天劍脈具
有以極少内力推動大招的特質,一旦倍力加催,爆發力驚人,雖未能長久,卻足
以毀鍾破壁,堪比雷霆。

  染紅霞被轟退一丈餘,背脊撞上台緣的石蓮瓣方止,雙手酸軟,幾乎握不住
劍。耿照唯恐久戰不利誤傷佳人,不容稍停,點足撲上前去,欲趁染紅霞脫力,
提早結束這場比鬥。

  「赢了!」鳳台之上,橫疏影掩口輕呼,面上露出喜色。

  「那倒未必。」蠶娘得意極了。「你以爲我隻教了這個?」

  耿照以刀锷橫擊劍格,雄渾的劍脈真氣迸出,竟未能将昆吾劍磕飛。

  染紅霞苦苦支撐,指間逸出淡淡的蒼色輝芒,如握冰瑩霜雪;劍身劇顫,卻
非是遭受壓制,而是一股異種真氣貫穿其中,堪與鼎天劍脈分庭抗禮。

  藏鋒刀被一點一點推了回去,紅衫女郎由趺坐、高跪姿,終至支膝站起,一
聲清叱青芒迸散,猛将少年震開,碎磷般的冰色光點仍不住自指掌竄起消散,猶
如縷縷霜煙。

  耿照固然詫異,最驚恐的卻是染紅霞本人。使出與《青楓十三》全然乖離的
「十三楓字劍」也就罷了,這詭谲的異種真氣是怎麽回事?自己是什麽時候,練
了這等外道功夫?她低頭望着十指纖長、掌心酥紅的白皙玉手,多希望這隻是場
惡夢,醒來後一笑置之,可惜掌間殘留的淡淡暈華粉碎了這份癡望。

  許缁衣的臉色難看已極。

  劍法走上異路,還能說是「心緒佻脫」、「其志不專」;身負旁門左道的異
種内功,可不是一句「離經叛道」便能交代過去,這是背叛宗門、欺師滅祖的大
罪,黑白兩道都不能容!

  (果然……當初便不該放任她與七玄外道結交。我若嚴加看管,何至如斯!)

  染紅霞正沒區處,擡頭往人群中搜尋師姊身影,見許缁衣嚴霜滿面,眼神疾
厲,毋須言語,鋪天蓋地而來的質疑、斥責、猜忌……幾乎将她壓垮。染紅霞無
法自辯,神色凄惶,茫茫然不知所以。

  「二掌院……」耿照正要上前,喀喇一響,蓮台上的青石磚突然「動」了起
來,猶如浮石。足底乃勁力之所聚,耿、染二人站立不穩,一身武功難以施展,
耿照以藏鋒拄地,試圖穩住,才發現刀尖搠入處似齒牙擦擠、上下浮動,靈光一
閃:「是蓮台……蓮台要塌了!」猿臂暴長,大叫:「紅兒!」

  染紅霞警醒過來,應變極快,反手扣住,昆吾劍往身畔一标,「匡!」插進
蓮瓣底部,叫道:「過來……我們從這兒跳下去!快!」突然間,不遠處的一瓣
石蓮轟然坍倒,高、厚皆逾一丈的實心花崗岩塊從同高的底座傾下,不啻數十枚
礟石齊落,巨響過後,黃泥柱沖天而起,瞬間叠至兩丈餘,轟碎的青磚四向飛濺,
甚至砸穿看台底牆。

  耿、染二人離得最近,耳膜幾被震破,四面掀塵如浪湧,漫過蓮台,目不能
視耳不能聽,兩人身子緊挨着,而第二下、第三下轟響又接連而來——蓮台九瓣
都這麽轟碎在場上的話,方圓十丈内的地面隻能用「劍戟突出」四字形容,落地
怕連足胫都要挫斷,哪能施展輕功逃開?耿照摟緊了染紅霞,吼道:「不能跳!
下去是死路一條!」卻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劇震剝奪了武功及一切應變的能
力,然而災難卻不僅僅是這樣。

  兩人頭頂的石瓣一陣晃搖,投下的烏影忽然變大、壓迫遽增……耿照突然省
悟:這塊花崗巨岩非是向外倒,而是向着裏邊,正朝他倆壓來!忙挽着染紅霞掙
紮起身,赫然發現周圍相連的數塊蓮瓣不約而同向内傾倒,如花苞合攏,轉眼遮
去半邊天光,竟是無處可逃!

        【完整的圓——論H、表現手法及其他】

                默默猴

  可能會有讀者抱怨,已經連續三卷沒有期待的愛情動作戲場面了,對于這點
我真的相當抱歉。但三乘論法是連續的過程,硬塞床戲進去的話,恐怕會相當不
倫不類。大家可以放心的是:廿五卷不但有床戲,而且份量絕對會讓大家滿意,
敬請期待。

  而這一切,都是爲了情節的完整性。

  廿四卷依舊是信息量非常大的一卷,我用了兩種手法,來凸顯蓮台第二決這
場戰鬥的意義:其一是現實與回憶交錯的方式,這個在《妖刀記》裏比較常見;
其二則是切換視點的「頂真」手法,叙事觀點若從A角色切入,在末尾時會帶入
B角色的相關訊息,然後下一段就是B角色的視點,接着帶到後續相關的C角
……

  這個靈感,是來自一九九四年的馬其頓電影「暴雨将至」(BeforeT
heRain),導演米丘·曼切維斯基(MilchoManchevski)
更憑借本片,得到了該年的威尼斯金獅獎。「暴雨将至」由三個片段組成,一開
場其實就是第三段的結局,整部電影的叙事手法呈現一個完整的圓,非常巧妙。

  在本卷裏,我撷取的是這種「圓」的概念,就像有多台攝影機跟着不同的角
色、各自拍下其所見,最後再剪輯起來;在甲段中,可能A角色聽到了一聲驚叫,
讀者再跟乙段中實際發出驚叫的B角色相對照,就會産生微妙的時間差。這種
「此起彼落」的感覺,是我對于诠釋這段數千人的大場面的理解,也希望大家能
看得過瘾。

  除了蓮台二、三決外,本卷重點着墨的還是人。

  邵鹹尊的回憶裏,還原了當年青鋒照在妖刀亂世前的景況,對于「是誰在針
對青鋒照」、甚至整個妖刀陰謀的梗概與運作方式,都提供了微縮模型般的對照。
讀者在思考、困惑于這份既視感之餘,我想将會發掘出更多東西來。

  我一向不喜歡漂白歹角,一個做了很多壞事、甚至手上正做着壞事的人,不
能因爲有悲慘的過去就得到諒解。在現實生活裏,即使改過向善了,很多人仍舊
得背負過往的十字架,爲他做過的事情持續付出代價。

  因爲做好的、正确的事情,本來就不是爲了求得原諒。「翻然悔悟」所指的,
應該是對于何謂「正确的事」的醒悟,而非買一張漂白歸零的贖罪券而已。

  爲此之故,我喜歡探究反派在走上反派道路的前後,内心世界的變化。世界
上是的确有一種人,做壞事隻爲了喜歡看人受苦而已,這點無法否認;但有更多
所謂「壞人」,他們心中(曾經)也有在乎的人、想守護的東西,甚至最後因此
墜入黑暗,萬劫不複。而有的時候,惡根最初不過是最最平常的人性本能,譬如
嫉妒,譬如自卑,譬如渴望被關注。

  如果讀完廿四,大家能和我一樣,爲這樣的人稍作感歎的話,我的嘗試就算
是成功了。倘若因此成爲邵鹹尊的粉絲、高呼「我的家主哪有這麽傲嬌」,則算
是超級大成功……(被毆)

          二〇一二年農曆元月初七于高雄

  封底兵設:号刀令

  封底兵設:号刀令

             【第二十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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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7: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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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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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卷

.


             第二十五卷五陰熾盛

              【内容簡介】

  封面人物:阿妍這是一處武林秘境,已爲世人所遺。相傳谷中有三樣寶物:
天佛贈予龍皇玄鱗的殿宇「接天宮城」,玄鱗化出龍形後所遺的巨大屍骨,以及
「洞中之月」。

  「你信不信五陰大師?」染紅霞問。

  「我信。」耿照回答。

  「我也信。這樣,就更令人想不通啦。」染紅霞倒抽一口涼氣,顫聲道:
「大師說三樣寶物都是真的。他曾經親眼見過……就在這裏!」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廿一折重泉有罅,福禍自生石蓮傾倒,三座高台頓時陷入混亂。劇烈的
晃動與駭人的轟響如半山崩坍,震得衆人腿軟耳鳴,動彈不得,連訓練有素的谷
城戰馬都嘶叫着人立起來,抛下了許多不及防備的騎士。

  也不知過了多久,黃塵漸漸散去,廣場中央已不見巍峨壯觀的九品蓮台,破
碎的大塊花崗岩交叠錯落,十丈方圓以内找不到一塊平地;居中的亂石堆較周圍
略高,蓋因蓮台的底座以青磚砌就,做爲地基,與尋常屋舍并無不同,然而此際
也已看不出輪廓,觸目所及,甚至無一塊略具其形的青磚。

  連堅硬的蓮台底座、青石地面都被砸得粉碎,何況血肉之軀?

  許缁衣猛然起身,張嘴欲喚,卻發不出聲音,身畔二屏小臉煞白,目瞪口呆。

  符赤錦拎起裙幅飛步下樓,落地時微一踉跄,幾乎仆倒,卻似無所覺,徑施
展輕功掠去,直至歪斜叠壘的傾石前,才驚覺石堆竟如此巨大,一時怔立,飽滿
的胸脯不住起伏;獨立良久,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嬌腴的身子仿佛被山風吹透,
裏外空空蕩蕩的,什麽也沒留下。

  另一頭,媚兒甩開了環護的金甲衛士,一馬當先沖到崎岖的破碎帶邊緣,見
亂石矗立如小山,想也沒想,本能地一躍而上。

  誰知落腳處尖銳畸零,背面卻光滑如削,其下一片七八尺長的陡峭平面,不
小心失足滑落,後果不堪設想。她靴尖一沾石頂,便即借力蹬躍,倒縱回原處,
沒敢勉強駐足;愣得片刻,突然動手挖起石塊來,邊回頭沖金甲衛大吼:「混蛋!
快來幫忙!還愣着做甚?快!」語帶哭音猶不自覺,悶着頭徒手掘土推石,掘得
香汗如雨,銀牙咬碎,神情無比凄厲。

  「殿下不可!」

  衆金甲衛撲上前将她拉開,可惜媚兒不僅膂力過人,一身純陽内力也非同小
可,一發起狠來,七八名彪形大漢都給掃了出去。

  突然間,頭頂沙礫簌簌而落,金甲衛士們趁着公主一怔,連拖帶拉,将她遠
遠架開。金甲衛大統領、朝廷敕封正四品武都司的婁一貴,揪緊她腰側佩挂兵刃
的鞢躞帶不敢放手,跪地道:「殿下!落石危險,不能輕近!殿下若執意上前,
請踏我等的屍骸去罷!」

  媚兒怒道:「放開我!放開我……滾開!」奮力掙紮,身旁衆人沒有不被打
得鼻青臉腫、鮮血長流的,卻無一松手,咬着牙默默承受。媚兒拳打腳踢一陣,
才癱軟坐倒,衛士們不敢亵渎公主萬金之軀,紛紛退了開來,但仍團團圍着媚兒,
以免她又貿然沖出。

  「可惡!」媚兒抄起一枚石子,用力往石陣中一擲,抱膝垂首,把臉埋進臂
間,渾圓的香肩不住輕搐着。誰也不知公主殿下怎麽了,卻無人敢打擾。

  鳳台裏,橫疏影見得蓮台的慘狀,牙關一咬,當場昏死過去。

  蠶娘堪堪掠出紗帳接住,卻因此失了先機,來不及有所作爲。「啧,可惡!
教那厮給跑啦。」嬌小的銀發麗人單臂掖着比自己高半截的豐腴少婦,踮腳望出
欄杆,姣美的鳳眼掃過高台,咬牙喃喃道。她所豢養的小白狐狸狗若化成人形,
約莫就這般模樣。

  蠶娘俏臉沉落,平靜的怒火在眸裏熊熊燃燒。若此刻鳳台第三層還有别人,
恐怕會被她周身迸出的無形之氣壓得五體投地,絲毫動彈不得,如遭魇鎮。

  「……聶冥途,你是同什麽人借了膽,敢跳上台面搞風搞雨?」小得出奇的
銀發女郎自言自語,同樣小得出奇的柔荑一握,無聲無息地将一段烏檀欄杆捏成
了齑粉。

  第一時間便往人群裏搜尋聶冥途的,還有琉璃佛子。但老人早已不見——精
确地說,走下蓮台之後,「法琛」便不知去向了。佛子居高臨下,視線一路盯他
到了高台下,勢必得起身才能繼續盯梢,以他的身份,斷不能如此失禮,由是狼
首順利脫身,不知所之。

  (這,便是你賣的平安符麽?)

  拱水月停軒上台打擂已是妙極,料定許缁衣爲壓服正道七大派,必針對耿照
而派出染紅霞應戰,更是令人拍案叫絕!到此爲止,佛子都覺是樁上算的買賣,
在前兩戰相繼落敗的情況下,這手諒必令鎮東将軍萬分切齒,卻又不得不硬吞下
來。

  但顯然聶冥途兜售的,不隻是情侶同台、閨閣内阋的戲碼,而是最大極限的
渾沌與混亂。

  古木鸢已對失控的耿照下了格殺令,耿照身死,于姑射自是有利;而姑射之
所以煽動流民,目的不外逼反慕容。如今鎮北将軍的獨生女埋屍于挑戰鎮東将軍
府的擂台上,若慕容柔沒個交代,染蒼群麾下的虎狼之師,還不殺奔東海而來?

  無論朝廷如何處置,終不能還鎮北将軍一個活蹦亂跳的女兒,此事絕難善了。

  平望都的皇權運作,内倚央土任家的錢财手腕,外則依恃北、東二鎮之強兵,
鎮西将軍韓嵩縱有非份之想,也隻能老實待在西山道,三十年來默默累積實力,
靜待時機;南陵段慧奴僭稱公主,多年來翻手作雲覆手雨,力促諸國之合縱,但
也未敢明目張膽搬上台面,公然舉起反旗,說到了底,還是忌憚鎮北、鎮東将軍
的實力。

  這些個雄踞一方的大人物們心裏明白:央土朝廷并不可怕,提兵借道長驅直
入,不日即可攻下平望,料想戰場上阻礙不多。真正可怕的是東海、北關的聯兵
反撲,放眼東洲,恐無一合之将。是以京城垣緩、四野平疇,開國迄今固若金湯,
唯一防不了的就隻有淫雨洪澇而已。

  慕容柔與染蒼群都擅練兵,昔年西山韓閥「飛虎騎」号稱天下精兵,是唯一
能正面對抗異族、甚至予以擊破的超強勁旅,然而經過二十多年的勵精圖治,分
别繼承了東軍骨幹的北關及東海駐軍,已有了截然不同的面貌,未必遜于韓家軍。

  一旦北、東兵戎相向,央土決計沒有插手的餘裕。屆時擅攻的慕容柔不得不
采取守勢,擅于防守的染蒼群卻要千裏揮軍,殺入東海爲寶貝女兒讨公道……這
畫面光想就令人無比期待啊!佛子極力忍住笑意,姣好的面上滿是慈悲,清了清
喉嚨,口宣佛号,長身而起,對着遠方面色凝然的鎮東将軍合什開口——

                ◇◇◇

  漆黑,無邊無際。

  耿照不知道自己是昏是醒、是死是活,也不知在黑暗中待了多久,時間與五
感俱都消淡,仿佛被懸在虛空之中。這與「入虛靜」的玄奧體驗全然不同,有一
股強烈的危機感催促他要盡快蘇醒,仿佛虛空深處藏着什麽可怕的惡獸,正以絕
難想象的速度穿越無邊無際的黑暗,即将裂空而出……

  而最先恢複的實感,居然是氣窒。

  耿照隻覺肺髒似被壓成扁平一片,再也抽不出一丁點空氣,連忙「嘶」的大
吸一口;胸腔鼓脹的瞬息間,背門、腦後猛地撞上冷硬堅石,間隙窄得難以想象,
随即一陣沙沙塵落,嗆得他劇咳起來。懷中一具又香又軟的溫熱嬌軀微微一搐,
「嘤」的一聲,片刻才随着芝蘭般的濕暖香息,傳來一把悶悶的恍惚呢語:「耿
……耿郎?」

  (幸好她沒事!)

  耿照放下心來,調勻了氣息,低聲道:「我沒事。你輕輕動一下,看身子有
沒有哪裏疼?」染紅霞沒有作聲,卻依言挪了挪腰腿肩膊,溫馴得像一頭乖巧的
小貓。她的胴體玲珑有緻,肌束結實彈手,兼有女兒家的香軟,便隻在耿照的胸
腹這麽微微一動,已是曲線宛然,腰是腰、臀是臀,起伏傲人的峰壑在他掌臂間
輕輕轉扭,隔着衣布仍覺肌膚酥滑,猶如敷粉。

  「沒事,不覺得有哪兒疼。我……」她話沒說完,唇瓣已被銜住。

  耿照低頭堵住了她的小嘴,吻得女郎渾身發軟,心魂欲醉,差點又暈過去;
好不容易稍稍回神,蓦覺腿心裏一根又粗又硬、又滾燙得怕人的物事緊抵着,隔
着綢裈汗巾等幾層布仍清晰可辨,那巨物透着灼人的火勁,明明身子未動,仍不
住往内頂,頗有撕裂薄布的猙獰架勢。

  染紅霞豈會不知是什麽?不由面頰發燒,嬌美的身子裏一陣酸軟,黏閉的蜜
縫間竟沁出液珠,豐沛的泌潤濡透了薄薄的衣布,連男兒的褲布也被浸潤,勃挺
的怒龍一頂,女郎「嘤」的一聲身子扳起,蛇腰輕顫,男兒的巨物裹着三層濕纟,
粗暴地擠開花唇,卡在膩軟烘熱的玉戶口。

  對嬌嫩的玉戶來說,絹質的騎馬腰巾仍是太過粗糙,所幸染紅霞花漿豐沛,
清澄的液珠滲進絹布的纟眼,稍稍填潤了交錯縱橫的經緯孔絡,不緻弄傷玉戶嬌
脂,但強烈的擦刮感卻被保留下來。

  染紅霞顫抖着,私處又疼又美,将被貫穿似的異物感交雜着驚惶羞赧,還有
一絲興奮期待……剝奪了所剩不多的理智。耿照的舌尖輕易撬開她的牙關,憑着
雄性侵淩的本能,貪婪需索着丁香顆似的小舌,不住攪拌吸吮彼此的津唾,觸動
她口腔裏每一處酥癢、柔弱又無法反抗的私密之地。

  女郎苦悶地扭動身子,雙手被他摟在胸前,卻沒有掙紮推開,隻用力揪他襟
口,指甲幾乎抓破胸膛,裏外幾層衣布被揉得濕绉,發出充滿色欲的「唧唧」聲
響,襯與四唇相接、津唾吸吮,雖置身險境,濃烈的欲望已攫取二人,再也無法
忍耐。

  耿照厚實的胸肌被她抓得熱辣辣一疼,欲火更熾,顧不得身上束縛未褪,微
微從伊人的嬌軀上仰起——這是預備長驅直入、一貫到底的動作——忽然「碰!」
一聲,背脊撞上石塊,沙塵簌簌而落。他來不及開聲示警,一把将染紅霞抱入懷
中,以免她被落石擊中;豈料身子一壓,又硬又燙的怒龍杵裹着濕布向前頂,自
不能貫入女郎體内,卻是摁着玉門頂的蛤珠擦滑過去。

  染紅霞情欲正熾,原本細小的蛤珠被杵尖又壓又揉,膨大如熟透的蓓蕾,自
花苞似的幼嫩肉褶中剝出,赤裸裸地顯露于外,正準備迎來更激烈的蹂躏與疼愛;
這下極硬與極軟的捍格錯位,蛤珠所受的刺激不下于蛇竄蟻齧,強烈的疼痛與快
感齊至,再難分清,極富彈性的腰肢猛然拱起,仰頸擡颔,不顧耿照将她遮護在
懷裏,修長的四肢伸展開來,身子劇烈顫抖,居然狠丢了一回。

  男兒杵尖雖也飽嘗玉戶的膩滑,到底不如女子牝戶奇巧,能帶來如此強烈而
持久的快感。耿照蓦覺身下一片濕暖,懷中玉人顫動不休,不由心驚:「莫不是
受傷流血了?」關切情亂,急喚道:「紅兒、紅兒!你怎麽了?」

  染紅霞正魂飛天外,咬着牙嗚嗚輕顫,周身如電流竄閃,整個人被高高抛過
幾個浪頭,餘韻本還要持續一陣,被連喊幾聲倏然回神,最先恢複的卻是疼痛—
—适才她動情已極,蛤珠充血腫脹,被耿照粗魯磨蹭,豈能不疼?是快感一瞬間
漫過了痛楚,尚且不覺厲害;此際回神,嬌嫩的私處竟熱辣辣地痛了起來。

  她本能夾緊大腿,濡滿愛液的腰巾被飽腴的腿根揉着一縮,恰恰捂住玉戶,
濕暖的絹布貼熨着蒂兒,不但腫痛略消,溫溫的液感包覆其上,似又喚回一絲酸
美,快感又将延長。

  耿照哪裏知道其中周折?急得連喚,蓦地頸間一疼,卻是女郎張口咬落,細
細貝齒印入肉中,痛得分外麻利。

  他乖乖閉上了嘴,維持原有的姿勢不變,耳畔一溫,一股濕暖香息噴來,悠
斷瘖啞的氣聲裏帶着令人驚心動魄的撩撥與魅惑:「抱……抱我!」

  耿照聽得蕩氣回腸,可惜石隙之下空間窄小,僅容兩人貼面,環着她後腰的
手掌往下滑,抓住渾圓挺翹的臀瓣一握,指腹陷入既綿軟又緊實的股肉之中,觸
感妙不可言。汁水浸透的褲布被這麽一纏絞,股間束緊,染紅霞嗚咽着仰起頸背,
放心大顫起來,持續了一會兒,劇烈起伏的胸脯才漸漸平息,鼻息由粗濃轉爲輕
促。

  男女之事,耿照可比她知道得多,擁着女郎休息片刻,才道:「紅兒……」
冷不防頸側又一痛,染紅霞柔軟的嘴唇貼上脖子,觸感絲滑,面頰卻熱得發燙,
連空氣都炙滾了,幾能想見她滿臉通紅,一聽愛郎欲詢,情急之下張嘴咬他的模
樣。

  耿照忍痛沒有作聲,心中卻暖洋洋地淌過一片似水柔情,知她臉皮子奇薄,
沒敢笑出聲,摟着她的雙臂緊了緊。女郎見他無取笑之意,十分溫順地偎在他懷
裏,細品着殘留身子裏的酣美微倦。

  兩人在黑暗之中并頭交卧,聽着彼此的呼吸心跳,也不知過了多久,到底是
耿照務實,一心想着要脫離這個狹小漆黑的險地,開口道:「你……」染紅霞心
中羞惱:「還問!」姣好尖細的下巴一擡,水月嫡傳的「聽勁」功夫之所至,黑
暗中辨位如白晝,無比精準地咬向男兒的脖頸,三口都落在同一個位置上,果然
是水月門下武功第一。

  殊不知碧火神功發在意先、快絕天下,耿照搶在伊人的貝齒前一仰頭,意識
才追上身體的反應速度,暗呼糟糕:「……莫惱了紅兒!」忙收束真氣,碰的一
聲,腦袋已撞上石梁。

  染紅霞一咬落空,又羞又怒,欺他無法騰挪,低頭改咬胸膛。水月停軒的二
掌院不同一般,在如此狹窄的空間内,變招可謂奇巧,貝齒咬上情郎的胸肌,竟
還搶在耿照撤去護體真氣之前,渾厚的鼎天劍脈之氣反震,不但震破了嘴角,更
震得她微向後仰,正遇着耿照吃痛低頭,下巴撞在她後腦勺上。

  兩個人窩着半天都沒說話,眼角雙雙迸出淚花。

  「紅兒……」耿照察覺她身子微動,怕她又來,趕緊搶白:「我說正事,你
莫咬我。」

  染紅霞被他搶了先,好勝心起,不肯落人口實,賭氣閉起小嘴不說話;片刻
約莫自己也覺好笑,「噗哧!」笑出聲,趕緊抿住。兩人靜默了一會兒,不約而
同大笑起來,耿照背脊撞上石梁,粉塵、碎石簌簌而落,兩人笑完又咳、咳完又
笑,一時間忘了身處險地,心懷俱寬,十分酣暢。

  「哎唷!」染紅霞喘着粗氣,眼皮子眨巴眨巴地擠出淚來,艱難地弓身道:
「我的肚子好疼……嘴裏都是沙,呸呸呸。」

  「我幫你清理。」耿照自告奮勇。

  喀的一聲脆響,吓得他趕緊收嘴。「再來咬你鼻子!」空氣裏一片烘熱,不
隻臉蛋,她該是連脖頸、耳根都羞紅了吧?盡管嬌膩的語聲裏似還帶着一絲笑意,
但貝齒清脆的咬合聲委實令人膽寒。鼻子不比胸膛脖頸,耿照自忖碧火功難以抵
受,乖乖打消念頭,心頭又浮起适才石蓮傾倒、九死一生的驚險畫面來。

  其時周圍的蓮瓣型巨石接連倒落,兩人進退無路,瞥見不遠處的青石磚隙回
映着金屬鈍光,耿照靈光一閃,拉着染紅霞撲去,果然是一片鑄鐵活門,手把以
鐵鏈鎖頭扣住,但另一側的鉸煉已随固定處的青磚震裂而變形。

  耿照提刀相就,門煉的材質自不能與「文武鈞天」的得意作相比,但鑄件被
震得畸零拱起,曲面受力不易,藏鋒刃薄,難以一氣分斷;連斫幾下,好不容易
才削斷了一枚鉸煉。

  染紅霞福至心靈,忙拖過沉重剛硬的昆吾劍,使勁砸落!「匡」的一響,餘
下的鉸煉應聲迸開,活門锒铛陷落,露出黑黝黝的方孔來。「……跳!」兩人及
時躍下,掉入蓮台基座的内室之中。

  内室無窗,十分幽暗,僅頂上的門孔能透光,耿、染二人才剛踏上冰涼的青
石鋪闆,天花闆「轟」的一震,如地動山搖,粉灰磚碎唰唰而落,頭頂驟暗,方
孔已被轟倒的石蓮壓塌堵住,室内伸手不見五指。

  短短一瞥,室内并無屋舍慣見的大梁,而是以方柱的形式嵌進牆裏,空間明
顯較外觀狹小得多,兩者之差,絕非是砌石壘磚而已,其中必定埋設了足以支撐
建築的梁柱。耿照心念電轉,明白眼下已不容猶豫,待餘瓣齊落,恁是再堅固的
結構也抵受不住,當機立斷,摟着伊人往牆畔一滾,屈身縮在凸出的方柱交角;
轟隆一響,室頂坍落,梁柱到底較牆面更能支撐,方柱并未全崩,而是攔腰斷折,
兩人遂被埋在斷柱形成的石隙底下。

  「……我們出不去了,是不是?」黑暗中,染紅霞的聲音聽來格外平靜,仿
佛問的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她半天沒等到耿照回答,忽會過意來,心頭湧起
柔情,面頰貼着他怦怦鼓動的厚實胸膛,閉目微笑:「我不怕死的。能……能和
你死在一塊兒,我很歡喜。」這話雖是肺腑之言,出口之際卻不免生出一絲遺憾。
嬌軀裏殘留的一絲絲快美已然消淡,渴望卻未餍足,女郎忽然意識到:若生命将
于此間劃下句點,此際她最盼望的竟是愛郎的熾烈撫愛,用他那駭人的堅挺粗長,
深深地、用力地填滿自己,再無一絲空隙……

  染紅霞面頰發燙,這在平時會被自己斥爲淫謬的大膽念頭,此刻卻再真實不
過。她好想再品嘗一次被他貫穿、填滿,像要被扯得四分五裂似的,那種不斷抛
高跌落、心慌得仿佛要炸裂胸膛的銷魂滋味。

  「我果然……是個不知羞恥的女人麽?」她顫抖的櫻唇微揚,緊閉的眼角卻
沁出滾燙的淚珠,凄苦之餘,心底不禁湧起一絲興奮渴望,欲念越熾,一發不可
收拾。可惜在這裏什麽也不能做——才剛想着,男兒結實的胸臂肌肉就動了起來。

  染紅霞驚慌失措,又隐隐受他撩撥,股間倏然濕暖,香汗愛液大把大把地汩
溢,宛若失禁。

  她不知道在這連翻身、甚至回臂解衣的空間也無的狹隙,要怎樣才能與他合
而爲一,但這又如何?自投入水月停軒,沒有一天不壓着她的男女之防、禮教責
任,乃至師父師姐的期許,這一刻終于被最原始最本然的身體欲望擊潰,女郎一
夾大腿,挺起被汗水濡濕的飽滿恥丘貼着男兒的身軀,附耳顫道:「耿郎!我
……我……」

  「忍耐一下,」耿照的聲音倒是相當冷靜,透着惱人的專注。「馬上就好了。」

  馬上……就好了?怎麽可能「馬上就好了」?在紅螺峪那晚,她記得自己被
擺布得死去活來,在激烈的快美之中突然就陷入酣眠,仿佛昏死過去;翌日蘇醒
時那遍布全身的嬌軟酸疲,不下于練了一整天的劍——染紅霞這才發現自己全然
想錯了,不由大窘。

  所幸石隙之中伸手不見五指,耿照又專心在她腰下擺弄,未有留意,才沒教
她羞得鑽進地縫。理智恢複,腿勁一松,讷讷地放落了擡高的渾圓翹臀,蓦覺臀
底一冰,「嘤」的一聲又拱起腰,心念電轉:「鑄鐵?不對……是活門!」

  适才她情欲勃興,稀蜜般的愛液溢滿股間,不惟掩束玉蛤的騎馬腰巾,就連
穿在外頭的綢裈也已濕透,濕布貼着臀瓣坐上冷鐵,自是涼透心脾。耿照聽得嬌
呼,身子略往前移,左掌環着她的雪臀往腰間按近些個,低聲道:「我找到門把
上的活扣啦,可惜有鐵鏈鎖着。我運功試試,看能不能弄斷它,你小心點。」

  這扇活門的形制、大小,與蓮台頂端那扇相仿佛,連位置都差不多,顯然功
能相類,都作出入口之用。耿照摟着染紅霞滾往方柱之時,手背恰巧碾過冰涼的
活門,便即不動,賭的正是這萬中無一的逃生之機。

  染紅霞聞言凜起,趕緊運氣護住心脈。

  男兒胸腹臂間的肌肉原本堅硬如鐵,語聲方落,突然變得其軟如綿,蓦地渾
身一震,澎湃的氣勁透體而出。染紅霞首當其沖,頓覺氣血鼓蕩、猶如鼎沸,說
不出的難受;腰後地面「嗡」的一聲悶響,似撞金鍾,聲波若有形質,在小小的
空間裏旋沙攪塵,久久盤繞。

  兩人貼面相擁,不容平伸一臂,耿照以掌勁震擊鐵鎖,靠的全是鼎天劍脈的
緻密真氣。此法原無不可,但染紅霞緊偎在他懷中,胸腹相貼,雖非掌心所向,
卻不能不受影響。

  耿照怕傷着了她,這下隻用不到五成勁力,而染紅霞亦不敢全力抵擋,以免
形成内功相抗的尴尬局面。兩人各有顧慮縛手縛腳,倒便宜了活門上的鎖扣。
「你大力些無妨。」染紅霞勉強調勻氣息,低道:「我……我受得住。」

  嬌美修長的玉人在耳畔如是呢喃,教人血脈贲張、浮想聯翩,然此舉兇險,
耿照實是笑不出;沉吟未久,終于下定決心:「我再試一回。」逼出七成功勁一
擊,活門應手嗡顫,仍無松動的迹象。

  「再來!」染紅霞咬牙低道,帶着一股逼人的狠媚。

  耿照抱着僥幸之心,倍力加催,雙掌按着門扣咬合處一推,這回連嗡嗡聲都
沒發出,塵沙未動,發勁的一瞬間竟連空氣也吸不到,仿佛狹小的空間全被力量
塞滿,平平壓上了活門。

  鑄鐵暗門一晃,傳出悶鈍的簌簌聲響——石隙底下既無落塵,顯然是鐵門松
動,砂土墜落門下空間。活門動了!

  「再……再來!」染紅霞一開口,香暖的噴息中透出一絲血味,耿照心念觸
動,不禁遲疑:「你受傷啦。這法子不成,會害死你的!」

  此間輕重,染紅霞豈不知?耿照運勁七成時她便已禁受不住,第三下全力施
爲,更震得她嘴角溢紅,氣息一窒,才被愛郎嗅到了口中血氣。不知爲何,她心
中始終有股難以言喻的狂躁與不耐,卻不肯順着他的意思,恨聲道:「打不開門,
左右是個死!快動手!」

  「不行!」耿照搖頭。「再弄下去,打開門之前,便先打死你啦!」

  「……我不怕死!」

  「我怕。」染紅霞聞言一愕。黑暗中耿照沉默片刻,呼吸平穩,顯示心意堅
定絕無動搖,緩緩說道:「紅兒,你莫惱我,這法子行不通,我們再想過别的。
我沒想過今日要死,但最終若隻有我一人能活,我情願死在這兒。」

  染紅霞心中悲喜交錯,突然冷靜下來。

  耿郎的情意她從未懷疑,易地而處,恐怕自己也是一般的決斷。她恨的是自
己的無能爲力:功力不及愛郎、輕易便被情欲支配了理智,連兩度逃生的活門都
是他發現的……什麽時候她變得這般脆弱易損,要人舍命保護,宛若一隻精巧卻
無用的珠寶玩物?

  她蓦地想起蓮台上的最後一瞥,師姐那令人冷徹心扉的眼神。

  與耿照相識、在紅螺峪獻出寶貴的處子紅丸,乃至傾心相愛,可說是她迄今
廿四年的人生之中,最爲混亂脫序的一段。

  在此之前,染紅霞便已背負着高貴的出身、師門的期盼,在衆人的注目下長
成,絲毫不以爲苦。爲傳承水月之劍、延續師門香火,她本就有「終身不嫁」的
打算;但身爲鎮北将軍的愛女,顧及老父心情及宦途所需,若得師傅允許,她也
不是沒有放下刀劍嫁入侯門的準備——廟堂顯達,有進無退。染蒼群雄鎮一方,
爲國爲民,早已錯過了急流勇退的時機;要想有個歸老田園的好收場,結一門強
而有力的親事,殊勝十萬精兵。

  人隻有一輩子。這一生,如非爲水月,便是爲了父親。

  所以她從未抱怨、不以爲苦,甚至沒想過有别的選擇,直到耿照闖入她的生
命,把一切攪得天翻地覆。染紅霞這才驚覺:她的人生早已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連苦心創制的劍法都成了枷鎖,鎖住她的進境和眼界,将她留在十六歲的斷腸湖
畔,一步也未曾離開。

  如今想來,生命中最自由奔放、無拘無束的時刻,除開這被深埋在石礫下的
絕境外,就數不久之前,蓮台上與耿郎放手一決的當兒了。既不念情,也不顧理,
隻有她和她的劍,連手掙脫那禁锢已久的無形牢籠,一吐多年積郁——那雲疏月
朗、雨過天青的感覺重又湧上,令她不由得一拱,一股莫名的力量自身體深處噴
薄而出!

  「紅兒!」耿照的叫喚将她拉回了現實,染紅霞睜眼一瞧,赫見他滿面憂急,
半張臉隐在幽微不明的晦暗中,映入眼簾的另一半則淡青如犀照,光源正是來自
她按在他胸膛上的兩隻玉掌。

  (又……又來了!)

  意識恢複,她趕緊凝神内視,細察體内的異狀。

  這詭異的外道真氣她無法操縱自如,否則适才運功抵抗鼎天劍脈之氣時,應
不緻被其所傷。此功雖不能收發由心,然而發動後遍走諸脈,卻是越來越強,運
使起來與她本門的内功并無不同;隻是其質屬陰,非但異于水月心法,也不記得
哪一派練有如此内功。

  她自己是不覺得有什麽異樣,豈料小手按得片刻,耿照襟上竟結出一層凍砂
凝土的薄霜,凍得他微一哆嗦,詫道:「好……好陰寒的内勁!」似是十分熟悉,
蓦地想起在哪兒見過,不由得雙目圓瞠,偏又想不透其中緣由,半晌都說不出話
來。染紅霞不知他心中糾結,唯恐凍壞愛郎,急忙把手移開。

  石隙下尚不容轉身,卻往哪裏避去?寒勁在體内轉得數匝,益發強旺,掌間
青螢竄閃、冰芒片片,欲發不發的,竟比半截點燃的犀角還要光亮。染紅霞福至
心靈,忽把結實緊緻的蛇腰一擡,雙手負在身後,寒涼如玉、噴出淡淡煙息的櫻
桃小嘴湊近耿照的耳蝸子,咬牙輕道:「你的功力比我強,咱們換一換,由我發
勁,你來抵擋!」

  怔愕不過剎那,耿照便即會意,笑道:「好!」

  染紅霞素手反背,握住了鐵鏈,催動筋脈裏的極陰内勁,源源不絕送出,仿
佛要榨出渾身精力似的,竟是毫無保留!

  她雙手一用力,本能地屈膝挺腰,鍛鋼薄片般結實強韌的健美胴體繃如弓弦,
一雙渾圓飽滿的堅挺乳峰拱入耿照懷裏,明明隔着衣布、仍能清晰感覺雪膚的柔
膩,壓上胸膛的觸感卻無比堅實,玉乳腴滑中帶着厚實有力的肌束,幾抑不住伸
手抓握的沖動,一嘗滿掌的鼓脹彈性。

  耿照不敢大意,運功抵禦懷中玉人的奇寒内勁,小小的空間内,氣溫瞬間降
破冰點,染紅霞渾身上下熒光閃現,青芒透出白皙雪肌,竟使表面微帶透明,宛
若水精雕就:「玉骨冰肌」四字,至此已非騷人墨客之吟哦寄寓、煙雲空想,而
是赤裸裸的白描。

  鐵鏈被凍得哔剝作響,連門框與青磚相接處都格格有聲,不住迸出細小的冰
珠。

  染紅霞一口氣将體内的陰寒内力釋出,嬌軀倏軟,堪被耿照接住。他左臂穩
穩托着玉人腰背,右手握拳一擊,「匡」的一聲,活門四邊連着煉條扣鎖一并沉
落,片刻才聽見「笃!」的沉鈍悶響,似是摔在夯實的泥土地上,總之非是青磚
石闆一類的硬物。

  「成啦!」兩人相視而笑。染紅霞将寒勁用了個清光,連原本丹田裏的内力
也榨取一空,點滴不存,透出肌膚的輝芒迅速消散,石隙裏又恢複先前伸手不見
五指的模樣。至于「誰先下去」這點,倒是無可争辯:兩人既翻身不得,隻能由
被壓在下方的染紅霞先行倒退、滑進門孔,才輪得到耿照。

  活門底下的空間不甚寬廣,高不及一丈,伸手所及十分幹燥,撲面微風習習,
也不似石隙下黑暗。耿照在風裏聞到一絲炭焦,小心翼翼往壁上摸去,果然摸到
半截火炬。

  他讓染紅霞持炬,運起碧火神功雙掌一合,渾厚内力到處,浸了桐油又幹燥
已極的炬頭竄起縷縷煙焦,似有火星跳動。兩人小心圍着吹氣助燃,好不容易點
起炬焰,映得眼簾裏一片光明。

  眼前的景象卻令二人倒抽一口涼氣,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個位于蓮台底下的空間,并非什麽人造的地窖内室,而是一處天然形成的
地底岩窟。岩窟前後各有一孔道,堪堪容得一名成年男子低頭鑽入,耿照分别将
火炬探入孔道,兩頭均是黑黝黝的瞧不見盡頭。

  「這兒……究竟是什麽地方?怎會有這麽個石窟?是誰人所造?」染紅霞舉
目四眺,不禁喃喃。

  「不是誰造的。」耿照指着頭頂方孔。兩人便是透過這個門洞,由蓮台内室
降入此間。「瞧見了麽?方才我們跳下來的那扇活門,乃是開在岩盤之上,但蓮
覺寺占地廣衾,屋舍衆多,地基絕不能打在岩石上。由此推之,建造活門的人,
要向下掘土至少一丈、再鑿開岩盤,才能打通這個洞窟。」踏了踏腳底夯實的硬
土,沉吟道:「所以門孔才開得忒小,以免多掘泥土,啓人疑窦。在挖至岩盤之
前,他們先将掘土以布囊貯裝,堆置内室;岩窟一通,便大量投入土囊,做爲立
足之用,再以繩梯吊索等缒入洞中。」

  染紅霞思路敏捷,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鑿通岩窟之人,并不想讓他人知曉
……此事定有不可告人處!」耿照點了點頭,面色凝重。他先前敏銳地觀察到蓮
台外觀與内室的規模相差懸殊,以爲是多埋梁柱,做了結構上的補強;如今想來,
隻怕是爲了隔音。

  無論掘土或鑿岩,噪音必多,白日倒還罷了,反正蓮覺寺内外多興土木,旁
人未必有覺;倘若夜裏也要加緊趕工,萬萬不能沒有布置準備。問題是:鑿開這
個岩窟,到底有什麽作用?又是何人所爲?

  耿照沉吟片刻,心念一動,目光掃過地面夯土,舉火往後面的孔道走去。染
紅霞與他默契絕佳,也不多問,背脊貼着孔壁,始終跟在他反手可及處,一雙妙
目借炬焰餘光盯緊相反的方向,以防二人背後遇襲,斷了後路。

  他倆雖攜刀劍入内室,但方柱傾倒後,兵器被碎石所掩,摸得到卻抽不出,
此際均是空手。若遇歹人偷襲,後果不堪設想。

  染紅霞全神顧守背門,确保退路,前頭耿照卻突然停下腳步。幾乎在同一時
間,空氣裏傳來一股異臭,似腐非腐,又像是放久變質了的膏脂酥油,總之絕不
好聞。

  她心知有異,拉着他的手走上前,就着搖曳的焰光一瞧,赫見前方孔道之中,
并排坐着十來具幹屍!屍首的形容枯槁、肌如涸蠟,個個都像風幹的肉條,憑空
小了一圈;原本的相貌已難辨認,隻知清一色身穿短褐、打着赤腳,都作男子裝
束。

  即使是慣見江湖風浪的二掌院,這一整排的地底臘殍也太過悚異,染紅霞玉
靥煞白,雖未失聲驚呼,小手卻不由揪緊了耿照的衣袖。

  耿照粗厚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從袖管上輕輕拉開,順勢反握;勻出的右手
持焰炬一照,見屍體多是一劍穿心,有幾人則是由頸背貫穿咽喉,顯然是逃跑時
被人從身後擊殺。

  兩人四目相望,心念一同。

  ——滅口!

  由衣着推斷,這些人如非掘土貯囊的苦力,便是開鑿岩層的匠人。設下鑄鐵
活門的主兒不欲人知,事成之後,便在岩窟底下一劍一個,将這些渾不知死期将
屆的可憐人送上冥途,把屍體拖進天然形成的甬道之中,連收埋都不必。這地底
岩窟既幹燥又通風,複無蟲蟻野獸啃齧,居然風幹成了蔭屍。

  耿照猜測陰謀家或有殺人滅口的歹毒手段,在岩窟的夯土地面發現拖曳的痕
迹,果然在這一側的甬道裏尋得棄屍的地點。

  「……好毒辣的心腸!」默然良久,染紅霞忍不住輕聲道。

  耿照捏了捏她的手掌,蹲下來仔細觀察,片刻才道:「短褐的料子并未腐朽,
色澤也還不算太舊,這事是不久前才發生。這人該是石匠。」見女郎投來詢問之
色,解釋道:「你看他的手,肌肉雖幹枯萎縮,仍看得出繭子。拿鑿子和拿鋤頭
的繭子不太一樣。」染紅霞一瞧,果是如此。

  兩人粗略檢視,推斷生前應是石匠的隻有三名,其餘九人不是用慣長柄器械
的模樣,便是幹萎得難以辨别。

  「九人分作三班掘土,其餘三人輪流挖鑿岩壁,恰好是日夜趕工的配置。」
耿照在心中估算着工程的進度。他對建築工事不甚熟稔,隻憑幼時在家鄉見人掘
井,以及流影城内一年到頭大興土木來粗估;算上屍體風幹之所需,這開鑿岩窟
的計劃,最少也須耗費個把月的辰光,方能完成。

  這與娘娘駕臨東海、浦商營建栖鳳館的時間不謀而合。看來九品蓮台從一開
始,就被當作是此事的掩護,那麽連蓮台的突然倒塌……或許都是有心人的機關
排布了。究竟是誰有這樣的神通,能把黑手伸進鎮東将軍的眼皮下,埋設如此龐
大駭人的陰謀詭計?

  少年逆着光,凝視着幽影晃動的狹長甬道,整整齊齊癱坐成一排的幹屍宛若
毀損的拉線傀儡,因肌肉萎縮而拉耷大開的下颔似是發出無聲之笑,正嘲弄着背
脊發寒的兩人。

  最後打破沉默的,居然是染紅霞。

  「走罷。」她輕聲道:「至少我們還活着。」

  耿照蓦然省覺。光是他們還活着,便足以令幕後操弄之人大驚失色!若非機
緣巧合,兩人早已被壓成肉泥,埋屍于碎石磚礫,豈能發現地底岩窟的秘密?甬
道中如此通風,能炮制出天然的蔭屍,必有出入口相通……層層相因,豈非天意?

  「正是如此!走,我們離開這——」正要邁步,衣袖又被女郎拉住。染紅霞
從他手裏接過火把,指向另一頭。「走這邊才對。」見愛郎微露錯愕,嫣然道:
「你會棄屍在出入要道上,還是拖往不會再去的地方?」耿照恍然大悟。

  兩人相偕退出,轉頭鑽入另一側的甬道。這一頭要比對向狹窄得多,起先不
過是微略俯首、以免撞上石乳的程度,豈料越往前行越是低矮,不多時便須彎下
腰才行;至此步行不如四肢接地,二人遂一前一後,匍匐而進。

  耿照本欲舉火,維護伊人周全,染紅霞堅持不允,錯過最後一處可側肩并行
的空間,此際想交換亦不可得,隻得乖乖跟着。

  女郎焰炬在前,用以開道,焰光她半身擋住,隻些許光暈溢出香肩臂腋,勾
勒出玲珑有緻的曲線輪廓,在幽暗的甬道中款擺晃搖。舉目但見一隻結實挺翹、
飽滿如桃實的翹臀突出裙布,将下裳繃得極緊,幾欲撐裂;陰影投在臀上,雖籠
着一圈暈華的外形輪廓甚是朦胧,不易看清,深深淺淺的暗影卻使裙布上的圓飽
起伏分外清晰,這隻翹臀不僅結實有肉,兩瓣靠外側的部位更無一絲凹陷,肌束
鼓起成團,爬行間仍保有完美的渾圓曲面。

  染紅霞的雙腿極長,即使以膝肘匍行,依舊修長如牝豹,耿照不敢太過靠近,
以免被她不小心踢中,在狹窄的甬道之中難以閃避,不免要糟。但腿長同時也困
擾着女郎,爬着爬着,裙裳幾度被膝蓋小腿拖碾着一絞,差點仆倒,染紅霞索性
停下,将裙擺揪起轉得幾轉,掖在纏腰縫間,才又繼續前行。

  如此一來,她下身再無裙布,露出一條薄薄的細綢裈褲,打濕了的褲布緊貼
在光滑細膩的臀上,肌色浮出幾近透明的白綢,連兩條細白大腿間交錯擠着的、
棗兒般飽滿肥膩的酥紅,上邊菊蕊似的小巧凹陷,以及下腹的一抹卷曲烏茸…
…等,無不纖毫畢現。

  耿照這才發現她濕得吓人,那不住從股間墜下的液珠絕不是汗,雖然一樣清
澈透明,稀漿似的黏稠卻非汗水可比,所經處拖開一條膩滑的晶亮水漬,飄散如
麝如蘭、又帶着汗水般淡淡腥鹹的誘人氣味。

  他瞧得口幹舌燥,欲焰瞬間燃起,下身硬得幾難爬行。但染紅霞卻越爬越快、
越爬越濕,籠着光暈的誘人身形轉眼拉開了半個身子的距離,奇怪的是:相隔越
遠,那來自股間的甘美氣息卻越發濃烈,混着新鮮藻香似的薄薄汗潮,簡直快要
摧毀他的理智。

  耿照不顧膝肘的衣布磨損,發了瘋似的手足并用,加緊縮短距離,眼看伸手
便能捉住她纖細的足踝,蓦聽女郎歡叫道:「前頭有光!是出口……找到出口啦!」

  第百廿二折何爲卿狂,麗藻華菱狹隙驟開,卻非期待的耀眼陽光,而是一片
詭藍,映得碧波熒熒,四壁蕩漾。

  甬道盡處,乃是二十來丈方圓的寬廣地宮。此間不見斧鑿痕迹,應是天然所
緻,周圍石筍鍾乳相接,形成錯落孔隙,有的不過拳頭大小,有的卻可容納一名
成年男子彎腰鑽入,比耿、染二人爬過來的人工甬道還要寬闊。地宮中微飔習習,
未有片刻中斷,甚是陰涼,顯然這些個大大小小的孔隙另有别通。

  而奇異的幽藍波光,卻來自地宮裏的巨大窪池。

  窪池形如滿月,幾乎占滿整片地面,上頭覆着一個又一個圓箕也似的綠褐巨
葉,直徑均在三尺以上,越往中央越是巨大,遠眺甚至有近一丈者,已不能說是
篩米用的圓箕了,直是堪卧成人的竹簟,大得令人難以置信。

  藍光自巨葉底下透出,其間穿插着毛筍大小的花苞,苞莖粗如杯口,直挺挺
地伸出水面,模樣與蓮塘慣見相差仿佛。二人從沒見過如此巨大渾圓、邊緣豎起
如淺蓋翻轉的「荷葉」,更想不透水底何以發光,一時怔然。

  染紅霞維持着爬出甬道的姿勢,仍是四肢撐地,低腰翹臀,仿佛置身夢境,
被眼前不可思議的奇景牽引,蛇腰款擺、梨臀輕晃;那一團圓鼓結實忽左忽右,
緩緩爬到池畔,随手一掼火炬,身子探低,抄起流光閃爍的池水,柔荑被溢出池
緣光暈一映,剔如玉脂,不勝熒照。

  耿照盯着她高高翹起的、裹在濕綢裏的半裸雪股,喉結「骨碌」一搐,卻無
津唾相潤,仿佛被熊熊欲焰蒸化,口中幹得發苦。

  這畫面委實太過離奇。

  即使屈膝跪地,女郎的繡紅靴幫子仍裹出裸足般的曲線,可想見靴裏的腳掌
是如何凹圓勻斂,分外應手;襯與修長的足胫、修長的小腿、修長的大腿與腰肢
……他從未想過,英姿飒爽的二掌院會與「蛇」這個字産生連結,此刻她就像一
條迤逦媚行的美人蛇,每個無心的動作都散發驚人的迷離癡媚。

  染紅霞掬起池水,發現水質較尋常井水黏潤,如極稀極薄的蜂蜜水,卻無池
塘死水的腐臭,反而散發着鮮藻般的淡淡腥甜,并不難聞。水中懸浮着指甲大小、
觸感滑膩的異物,形狀像是飽滿滾圓的三角錐體,又似新剝的栗子,摸起來便似
芋莖一類的水生植物。

  正是此物發出碧磷磷的幽光,染紅霞卻不覺惡心,端詳着掌中瑩碧,玉指輕
拈,「剝」的一聲,擠破了一枚異藻,從厚厚的肉殼中淌出發亮的汁液,腥甜氣
味更濃。她似被光暈吸引,忽然舉掌相就,連着池水藻漿,一并送入了檀口。

  異藻口感的詭異一如外表:肥厚多汁的肉殼嚼起來像蘆荟,黏膩中帶着爽脆,
發光的汁液卻似牛血魚生,幾令人産生啖食鮮肉的錯覺。染紅霞還未萌生「吐掉」
的念頭,身子搶先做出反應,「骨碌」一聲吞進了肚子裏。

  耿照望着贲起的美臀,好不容易回神,赫見女郎垂首過肩,一頭濃發散在水
上,稀蜜般的池水浮力甚強,青絲與水面之間仿佛有層隔膜,虛托其上,光華透
發而出,宛若仙子伏波,吓得他魂飛魄散:「紅兒!」一掠而至,揪着腰帶提起,
卻「啪!」硬生生将帶兒扯斷。總算少年應變快絕,左臂暴長如猿,堪堪抄住她
結實的蛇腰。

  螓首離水,裹着稀漿的發束甩開,轉過一張濕濡的嬌豔臉龐,染紅霞雙頰酡
紅,嘴角、面頰沾滿晶晶亮亮的稠膩漿水,嬌嗔道:「你幹什麽?莽莽撞撞的,
弄壞我的衣裳啦!」眼波流轉,說不出的可人。

  耿照見她并未溺水,心上大石落地,绮念又生。

  女郎自無所覺,但瞧在男兒眼中,這模樣倒有幾分像是雲收雨散後,被愛郎
射了一臉,滾燙濃稠的男子精華遇風化水,挂得她滿面薄漿……浮想聯翩之餘,
胯下的怒龍倏爾昂起,分外猙獰。

  染紅霞沒心思搭理,櫻唇微啓,細潤的舌尖舐過嘴角,将一縷暈芒卷入口中,
細辨滋味,如剛吃完一尾鮮魚的貓兒。

  耿照幾欲暈倒。「你……你吃什麽?那水……那水……」唯恐玉人着惱,
「怎生吃得」幾字扣着沒說,染紅霞竟當他之面,抄水又吃一口,雪嫩的面頰鼓
如花栗鼠,「喀滋、喀滋」美美嚼着,瞇眼微露一絲餍足。

  這要是弦子也還罷了,堂堂水月停軒二掌院、名震江湖的「萬裏楓江」,怎
會在野地胡亂飲食,将來路不明的發光異物吃進腹中?耿照欲哭無淚,硬将她拉
離,沒口子叨念:「這水萬萬吃不得!你怎麽……這是……唉!」

  染紅霞嗔道:「怎吃不得!我覺得挺好吃的。」不知哪來的氣力,腰臀一扭,
遊魚般自臂間掙出,又撲向池畔。

  爲脫出石隙,她将那來路不明的陰寒真氣連同丹田内息,毫不吝惜,用得一
乾二淨;而逞強爬過甬道,更是耗去所剩不多的筋骨健力,按說此際還能四肢撐
地,猶未癱軟如泥,贊她一句「意志過人」,那是毫不違心。力竭至此,豈有這
般身手?

  耿照被掙了個措手不及,但碧火神功發在意先,應變快絕天下,還未會過意
來,右手倏然探出,徑拿她腰眼!可惜染紅霞動如脫兔,仍有毫厘之差,耿照碰
着她腰後衣布,未及拿住,女郎已加速逸去,眼看便要錯開——旁人或來不及,
于耿照卻未必。碧火神功感應氣機,緊扣一縷将逝;鼎天劍脈倍力加催,化極弱
爲極強!五指一攢,竟已抓實。但聽「嚓!」一聲長響,女郎的褲腰連同騎馬腰
巾,被一前一後兩股力量拉扯,褲管破開至靴靿,露出渾圓雪臀,以及兩條壓着
裂綢的結實大腿。

  耿照面紅耳赤,又不禁血脈贲張,染紅霞蓦覺股間一涼,仍先探下水面,吃
了兩口爽脆多汁的異藻,回見下身半裸,柳眉倒豎,紅着烘熱的小臉大聲斥責:
「你——無恥!禽獸!淫……淫魔!」埋螓首于臂間,香肩抖動,卻未聞抽噎之
聲。

  耿照正要認錯,忽見她飽滿的腿根間,夾着一隻縫窄肉嬌、光潔粉潤的細蛤,
對比主人的高挑修長,蛤嘴便如一枚小肉圈圈,開歙的兩片酥脂當中,一抹液滑
不斷被擠溢堆棧、鼓脹飽滿,仿佛一霎眼便要撲簌滾落。

  染紅霞埋首片刻,終于回過一張紅撲撲的桃花臉蛋,吃吃笑道:「淫魔!」

  「淫」字才出口,蛤嘴一顫,汩出大把淫蜜,由稠而稀,終至清澄如水,沿
着雪股淅瀝淌下,宛若失禁,打濕了腹間的烏卷細茸。

  這不是他認識的染紅霞。

  女郎像吃醉了酒,胡亂踢動雙腿,枕着一側臂兒,不住掬水就口,阖眼如絲,
似在午後秋千下吃着糕餅細點、飲着果露甜茶,鼻中飄出細軟輕哼曲不成調,自
顧自的吃吃笑着,徑轉腰臀,無比嬌慵。

  那樣的嬌媚如一把熊熊烈火,燒去少年心中最後一絲理智。

  他喘着粗息解開腰帶,踢掉烏皮靿靴,一層、一層剝去束縛,直到精光赤裸,
露出澆銅鑄鐵般的結實肌肉。緩慢的動作裏飽含了持續增幅的壓抑與蠢動,猶如
風暴核心,女郎卻恍若未覺,似乎跌入天真無憂的兒時記憶,直到一雙滾燙粗糙
的大手握住嬌臀兩側,往她腿心裏抵入一枚光滑如剝殼兒水煮蛋也似、既硬又軟
的碩大異物。

  染紅霞尖叫一聲,一邊咯咯笑着,圓臀忽然向後撞去!

  這下用力極猛,杵尖反而滑開,硬得微微彎起的怒龍蹭過她柔嫩光滑、肌色
淡細的會陰和小巧肛菊,徑自朝天昂起;餘勢不停,臀瓣撞上鼓脹的卵囊。那裏
本是男子要害,饒是耿照欲焰高漲,囊袋比灌飽了水的豬腰更硬更韌,複有碧火
真氣護體,仍不免氣息一窒,痛彎了腰。

  女郎一撞到底,猛被震開,不知是渾厚的護體氣勁所緻,抑或臀股太過結實
有彈性;正欲借勢入水,身子忽停在水面上尺許,旋被一股大力扯将回去!

  原來耿照忍痛出手,堪堪抓住她松脫的纏腰,用力收轉。

  那幅绛紅纏腰沒了帶兒束縛,被他雙手接連纏繞,宛若紡輪抽線,扯得她身
子飛轉,三兩下绛綢繞到了頭,染紅霞兀自滴溜溜打轉,幾層衣物旋甩開來,但
見上腴下窄,寬的是香肩雪乳、長的是玉腿紅靴,中間一段蓮紅緊束,卻是她的
貼身肚兜。

  耿照隻看一眼,探手便攫她襦衫後領,「潑喇!」一扯,染紅霞整片背衫連
着内裏的單衣一齊破裂!女郎的前襟早已旋開,這下背門又失連綴,左右兩隻袖
管各自耷連着腋下半條殘碎,滑至肘間;若非被束在腕上的臂鞲所阻,早已脫臂
飛去。

  然而,撕碎的半截紗質袖管虛籠在藕臂之上,玉一般的肌色忽現忽隐,又比
裸裎更加誘人,益發激起男兒的獸欲,直想按倒在地,分開她修長的雙腿盡情逞
兇——耿照抓住倒卷的袖管亂轉幾匝,權作繩縛,染紅霞雙手高舉過頂,被少年
揪着一把叉倒,濕冷的觸感貼上玉背,「嘤」的一聲拱腰昂頸,嬌軀窣窣顫抖。

  他雙目赤紅,滾燙的吐息猶如饑獸,看獵物被制伏在地,殘剩的袖管褲腿狼
籍零碎,倍顯無助,欲火更熾,空出來的左掌壓上飽滿挺拔的雙峰,隔着軟滑的
蓮紅綢面恣意掐揉,手勁沉重,毫不憐惜。肚兜下的肌膚比綢緞更絲滑,觸感絕
佳,乳肉卻是結實彈手,如握一團鼓脹肌束,兩下裏對比強烈,卻又融合得恰到
好處,手感妙不可言。

  他單手一陣蹂躏,搓得滑韌的乳峰在掌底不斷變形,施力點每一稍離,乳肉
便迫不及待反彈,似與掌勁頑抗,雖不能抵擋揉搓,卻執意恢複飽滿堅挺的峰形,
絲毫不肯妥協。

  這般倔強的胴體,遠比順從更能激起征服的欲望,況且随着大手的蹂躏,肚
兜與雪肌之間,漸漸膨起兩枚堅硬蓓蕾,于乳浪中分外清晰,耿照五指一攫,揪
着綢布用力扯落,肚兜上下兩條系帶一齊迸斷,在頸腋處留下彤豔豔的醒目勒痕。

  紅綢離體,雪白的乳峰彈撞而出,底厚腹飽、色如脂玉,形狀如一枚對剖的
貢品荔芋,尖翹渾圓,即使平躺在地也不過略略攤厚,乳根沃如堆雪,峰形卻依
舊完整,挺聳如蜂腹;頂端翹着兩枚嫣紅嫩苞,昂然怒起,分不清是疼痛或快美
所緻。銅錢大小、同樣細潤的乳暈與地宮涼風一觸,泛起大片嬌悚,更是誘人。

  肚兜貼身,系帶用料結實,方能經久。耿照生生自她頸間扯斷,焉能不痛?
自來咻喘、哀鳴如小動物一般的染紅霞,忍不住「呀」的痛呼一聲,眼角迸出淚
漬。

  這一喚令耿照略微回神,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單手按着女郎的腕子,
另一手抄起她雪白修長的大腿,以腰胯擠開徒勞無功的并緊,兵臨玉門,隻憑最
後一絲清明,俯首湊近那帶淚的美麗臉龐,啞聲道:「紅兒!給……給我……」

  染紅霞被頂得一顫,眼看便要破關而入,身子本能上挪,欲避兵鋒。但男兒
胯下的怒龍比嬰臂更粗長,又制住雙手不讓掙脫,挪開三兩寸不到的空隙,豈能
阻擋巨物入侵?

  女郎死了心似的屈起大腿,濕淋淋的玉股随之擡高,像要讓男兒加倍侵入、
直抵花心。耿照再無猶豫,退些調整位置,杵尖正要移向蛤口,豈料染紅霞滑至
他腰臀上的玉踵一錯,兩條白皙大腿頓成殺器,狠狠箝住男兒的腰!

  有碧火真氣護體,脾胃髒腑等免于被箝爆,卻無法将勁力悉數化消,耿照眼
前一黑,差點暈死過去。但鼎天劍脈幾乎在瞬息間便接上了真氣續斷,搐緊的筋
脈驟然舒張,甚至遠超過遇襲之前,碧火真氣以絕難想象的速度與沛量周行運轉,
少年靈台一清,旋又蘇醒。

  若有他人在場,怕要以爲這記足以絞殺江湖一流好手的猛烈箝腿,竟不能使
典衛大人氣窒失神,佩服之餘,不免感歎将軍府藏龍卧虎、慕容柔多納異士,益
發畏懼惶恐,莫敢輕撄。

  令耿照錯愕的卻不僅是箝腿而已。

  視線才聚焦,蓦地右掌底一股奇寒竄起,附近氣流爲之一凝,忽爾迸碎!

  纏着女郎雙腕的紗袖四散爆開,彈上岩壁卻是沙沙作響。耿照及時舉臂,飛
上臂遮胸膛的哪是什麽殘紗?根本是大把大把的冰珠!

  便隻一頓,染紅霞雙手撐地,蛇腰淩空一轉,拜長腿所賜,生生将他掀了個
頭下腳上的倒栽蔥,「砰!」肩頸撞地,差分許便是破腦迸漿之厄。耿照摔得眼
冒金星,心頭忽生感應,不顧疼痛疾探右臂,指尖掠過女郎足踝,運勁一奪,留
下一隻繡金紅靴。

  染紅霞吃吃笑,僅着羅襪的右腳一沾地,左腳反足勾來,但臀股微動耿照即
生感應,舉掌「啪!」接住厚納靴底,發勁震開,染紅霞順勢入池,落于一片圓
蓋巨葉。那圓箕般的肥厚巨葉僅僅是晃了一晃,竟未被踩踏入水,穩穩托住她的
身子,看似毫不勉強。

  染紅霞的武功他約略有底,絕無傳說中「登萍渡水」的造詣。那圓葉雖有三
四尺的内徑,也就是大得多的荷葉。蓮荷弱質,怎能撐得起一名高?的成年女郎?

  地宮景緻已十足夢幻,此刻所見,更如塵世出離。

  凝目望去,葉上玉人幾已全裸,幽藍的光影投映在白皙的胴體之上,風過葉
搖,水面浮藻蕩漾,蒼華便于她峰壑起伏的嬌軀上徑行流轉,宛若星雨紛墜。她
腕間隻束着彤豔的臂鞲,紗袖餘鞲緣小小一圈,霜色的破碎絲縷随風飄飛,像極
了被流星雨劃穿的絲絲雲湧,不似人間應有。

  染紅霞在邊緣不住輕晃的巨葉上站得筆直,小腹無一絲餘贅,肌束繃實,線
條勻稱;而雙乳并未因此有所垂墜,依舊尖翹如筍,隻是乳根飽實,峰形十分圓
潤,又非筍尖可比。

  緊并的雙腿一蹬紅靴,另一隻卻僅着羅襪,各有各的銷魂美态,一如「健美」
二字在她身上相持平衡,已臻完美,當真增一分太剛,不免稍失玲珑;減一分則
太媚,難有如此英飒。

  而最吸引人的,卻是那股狂野危險的氣息。

  耿照平生所曆諸女,僅明姑娘能于床笫間盡情逞欲,進一步驅策欲望,追求
極緻的歡愉快美——世人皆畏爪牙,但對雌豹而言,獰爪利牙不過療饑罷了,有
甚好怕?因此明棧雪的美麗異常危險,越是懸劍以發、側身絕壁,越能品出她的
火熱與激昂。

  此刻的染紅霞與她非常相像,若耿照能稍稍冷靜,應能察覺有異。但突遭攻
擊的痛楚與憤怒混入旺盛的欲焰,剝奪了所剩不多的清明;女郎俏立水上的風姿,
對男兒來說更是赤裸裸的挑釁。

  怔忡不過霎眼,耿照縱身如鹞擊,人尚在空中,雙掌已攫向女郎!

  他的輕功不怎麽樣,水月一脈于此卻有獨到處,染紅霞沒等他墜下,點足後
躍,靴尖将葉面踏沉些個,旋勁所至,原本穩穩浮在水上、形如倒翻圓蓋的巨葉
頓時翻攪起來。

  耿照意在美人,相準的落點本不在中心,一把踩塌,偏又無處借力,整個人
倒翻入水。翻起的圓葉「啪!」彈回水面,打在他背上,隻覺背門熱辣辣一痛,
趕緊扭身避開;好不容易破水而出,伸手攀葉,掌心又被刺得鮮血長流。

  原來巨葉外側,相當于蓋緣的部分生滿暗紅色倒鈎,堅銳不遜骨角,落水後
絕難攀附。所幸離岸不過一躍的距離,但池水黏稠浮力甚大,極不好遊,耿照奮
力爬回,上岸已累得張臂仰躺,劇喘咻咻。

  染紅霞咯咯嬌笑,足下不停,一葉接一葉地跳往池中央,嘴裏哼着歌兒,輕
巧便似孩提時跳格子玩耍。那巨葉的内裏并非是一片平坦,質地雖肥厚如蘭葉,
葉脈卻似田陌,将葉面分割成一畦畦的隆起,每個都有雙掌并攏大小,當中灌滿
空氣,以分散承重,才能輕易托起百來斤的成人。

  窪池中央的葉子,似是這一池異種蓮葉的主心骨,圓蓋裏的面積最大,直徑
已逾一丈,每個隆起的氣囊足有一尺見方,葉脈粗如槍杆,連豎起的蓋緣都有六
七寸高,宛若小小女牆。

  染紅霞一躍而上,偌大的葉面晃都不晃一下,比漁舟還穩。

  她哼着歌兒輪流踮足,在葉上跳來跳去,蓦地玉背一悚,倏然回頭,不遠處
另一片圓葉上,渾身裹着滑膩池水、肌束起伏晶亮的少年睜着赤紅獸眼,身子微
蹲,似是蓄勢待發,卻無進一步的行動;背上鮮血混合池水,流速變得極緩,沿
着誇張的肩背肌束一路蜿蜒,靜止般凝于脅下,仿佛被施了某種詭異的定身咒。

  耿照理智雖失,但感應危機的本能尚在。不敢一把撲上,蓋因無法确定巨葉
足以支撐二人。

  染紅霞看出他的躊躇,大膽坐下,藕臂撐後,挺翹着一雙渾圓玉峰,兩腿并
叠,足尖指向男兒,恰恰配着她微擡下颔,刻意壓低的輕蔑視線,朱唇曼啓,輕
聲笑道:「……膽?小?鬼!」

  耿照再不分怒火抑或欲火,虎吼一聲、猛然躍起,猶如弩炮離弦,劃了個又
高又遠的弧拱,雙足淩空交錯幾次,「砰!」落在巨葉中心,借勢一滾,翻身壓
住全身赤裸、雙頰酡紅,兀自咯咯嬌笑的冶麗女郎!

  染紅霞的笑聲變成了尖叫,拳打腳踢奮力掙紮,兩人交纏着從這頭滾到那頭,
又輾轉回到中央,巨葉的結實可比舫舟,不止穩穩承載,更由得二人揮肘蹬腿,
抵死糾纏。

  兩人四掌相抵,耿照仗着蠻力将她雙手分按兩側,這回不敢再放兩腿自由,
徑以膝蓋抵她膝彎,壓制大腿,避免腰腹被箝。如此一來,染紅霞動彈不得,耿
照也騰不出手塞入杵尖,粗硬的怒龍翹如彎刀,一跳一跳地拍打她覆滿纖茸的飽
滿恥丘,發出細微的「啪唧」膩響,不知是汗水池水所緻,抑或其他。

  「紅兒!」

  他俯首湊近,灼熱的吐息混着汗水滴上她嬌豔卻狠烈的臉龐。

  「給我……給我……」

  那充滿色欲、又透着依戀渴求的低吼撼動了她,女郎喘着粗息,彤靥露出一
絲迷惘之色,緊繃的大腿變得溫軟如綿,對峙出現缺口。

  耿照在她腿間跪正,杵尖摁着黏閉的蜜縫擦滑幾下,上頭裹滿的池水正是上
佳妙物,磨得女郎嗚嗚哀鳴,嬌軀顫如風花,蛤嘴漸漸吐出漿來。若非她玉戶狹
小,位置又低,着實不易進入,兩人早已合爲一體。

  這「通幽曲徑」本就難進,耿照雖隻試過一回,卻難以忘懷,耐着性子厮磨,
染紅霞呻吟越見嬌膩,粉頰益紅,原本迷蒙的星眸一亮,吃吃笑着,不知哪來的
氣力,推着他的手掌寸寸舉起,紅靴羅襪一踏,猛将男兒翻轉過來,跨坐于腰,
小手抓緊龍杵,将前端送入腿心。

  耿照頓覺被塞進一處又暖又濕的窄縫,入口脆韌狹緊,更有驚人的曲折與彈
性,是潤澤不夠便要受傷的程度,此際的濕熱卻足以消弭扞格,将膣中一波三折
的觸感完整保留。

  染紅霞的玉戶入口奇低,跨在男兒身上,須将杵尖稍稍挪向會陰處,才能找
到洞兒。雞蛋大小的龍首方塞入半截,便遇阻礙,本已無比狹窄的蜜縫至此居然
無路,女郎本能翹起雪股,杵尖擠蹭過一個小坎兒,幾乎以相反的角度滑進膣管,
這才找到了路。

  比起這個刁鑽的折角,膣中餘處的崎岖凹凸都不能阻住粗硬的怒龍,染紅霞
一下沒掂量好,一股腦兒塞進去,酸、疼、爽利……諸般快美一齊鑽入骨髓,幾
以爲被一杆燒紅的烙鐵棍貫穿,忍不住昂首嗚咽,蹲在他身上一陣顫抖,差點洩
了身。

  耿照也沒好到哪兒去,銳利的擦刮感套着龍杵,一口氣滑過了前半截,更要
命的是:濕軟緊湊的肉壁接着一搐,随女郎的劇顫又縮又夾、擰手絹似的絞扭,
差點讓他精關失守,噴薄而出。

  染紅霞好不容易喘過氣,連脖頸都漲起瑰紅,低頭一瞧,居然才進得半截,
好勝心起,咬牙慢慢坐落。那逼死人的貫通感無比爽利,似無休止,沿着背脊沖
上腦門,欲将飛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一屁股坐到底,尺碼駭人的巨物仿佛
将她撐滿了、掼直了,直頂到心子裏。

  她紅着小臉籲籲嬌喘,将耿照的雙手分壓兩側,帶着勝利者的昂然姿态,咬
唇笑道:「不是給你,是我要!」

  不顧男兒目瞪口呆,小手按着他結實的腹肌支起蛇腰,跪在耿照身上大聳起
來。

  女子跪坐于其上的交合姿勢,除了腰臀之外,就屬大腿最爲吃力。

  尋常女子身柔勁弱,難有長力,此式不過是觀其雙丸跌宕、努力取悅愛郎的
癡态而已,便是青樓女子,遇着元陽雄健的狠心冤家,也不易套出精水來。是以
風月冊上教男子延長交合,每遇精關松動,先且暫停,改采這式「魚接鱗」應付,
得保不失。

  但染紅霞乃鎮北将軍之愛女,生于天下勁旅「血雲都」,不僅擅長轅駕,騎
術更是精絕。駕馭馬兒的第一步,便是踏着馬镫一站一坐,利用馬背起伏的彈力,
以臀股輕觸馬鞍、俗稱「打浪」者,鍛煉腰腿長力甚于練劍。

  她熟練地搖擺雪臀,以兩人交合的最深處爲支點,不住前後滾動。

  陽物如被套在過緊的、貯滿溫熱蜜水的軟鞘裏劃着大圓,鞘中布滿翻毛絨刷,
随着大圓的軌迹前後扭動着陽物,同時被軟鞘箍束着進進出出,擠出大把大把的
蜜水,而鞘裏凹凸錯落、軟硬不一的絨毛突起,則輕輕重重地刮過陽物表面的每
一處,從肉菇褶縫,到陽根接腹處的微凹,全都随着規律而強勁的雪臀「打浪」
不停擦刮,像要被生生刨去一層皮肉……

  比之弦子過人的吸吮與寒涼,染紅霞的騎乘位乃是以強烈的摩擦取勝。耿照
在紅螺峪占有她時,未能嘗到這樣的銷魂滋味,此刻雷殛般的快感同時攫取了交
合中的兩人,先受不住的一方似欲炸裂開來、立時便魂飛魄散一般,角力已到了
束肌絞汗、逼命相抵的境地。

  爲抵擋這種猛烈的快感,耿照握住她飽滿的雙峰用力揉捏,染紅霞猝不及防,
被揉得仰頭呻吟,叫聲卻是又細又軟,帶着受傷小動物似的顫抖;好不容易回神,
咬牙拉開他的大手,重重往葉上一壓,嬌蠻道:「不……啊……不許揉!我不許
你……啊、啊、啊……不要……嗚嗚……」嬌軀扭動,拱背大顫起來。

  原來她爲壓制耿照雙手,身子前傾,玉乳順勢垂至男兒眼前。染紅霞雙乳堅
實,除了胸腋肩背的肌束發達、足将乳球拉得峰挺,也得益于她本身傲人的乳量,
才未在經年累月的劍術修練當中,将綿軟的乳房通通練成胸肌。

  她一俯身,原本蜂腹般的胸形頓時墜成了一對乳瓜,瓜實底部承重,使得淡
細的乳暈微微擴大,隻有尖翹的蒂兒絲毫不受影響。耿照把握良機,忍着雙手被
壓制的背肌疼痛,張嘴含住一枚,牙末輕齧、舌尖滾挑,吮得咂咂有聲。

  乳尖本是她的敏感之處,染紅霞雖較他年長,于男女之事畢竟隻有紅螺峪那
晚的經驗,乃是貨真價實的雛兒,受不得這般風流手段,小手一軟,趴倒在他身
上。耿照雙臂一環,緊緊将她摟住,兩座雪白玉峰壓上胸膛,又軟又滑又是彈手,
滋味難以言喻。

  染紅霞掙了幾下沒能掙脫,似是那股莫名而來的怪力,此刻業已莫名而去,
又氣又惱,咬着他的耳垂使小性子:「放……放開我!」

  她這下是咬真格的,貝齒一阖,逸出一股淡淡血氣,竟似見紅。

  耿照哪裏肯放?咬牙忍痛道:「你要完啦,現下得給我。」屈膝一頂,箍着
玉人奮力進出,插得窄小的玉戶滋滋有聲,淫水都被磨成了冒泡的雪白沫子,呼
噜噜地流了他一胯。

  「啊啊啊……不要、不要……呀……啊啊啊啊啊啊——!」

  女郎似要被洶湧的快感逼瘋,偏又無法自鐵箍般的臂間逃出,起初還拼命搖
動螓首掙紮,被一輪狠插百餘記之後,顫抖的身子已繃緊到極點,隻能翹着劇顫
的玉股嗚嗚承受。

  巨大的陽物粗暴地刨刮着緊窄黏膩的肉壁,換作其他女子,恐怕早已破皮受
創,但染紅霞雖叫得魂飛天外,膣内收縮的強度卻未曾稍減;她的肉體和欲望非
但沒有居于下風,仍不停需索渴求。耿照信任她,正因爲全然信任着她的堅韌與
強健,才能如此放懷,毋須顧慮弄傷、甚至弄壞了她,盡情地釋放欲望——他進
出着她未有片刻稍停,大腿撐着、臀股頂聳,速度越來越快,這種單調的力量堆
棧卻因爲女郎的緊湊曲折,意外帶來極大的快感;直到爆發前的一剎那,耿照忽
覺胸膛像要炸開似的,眼前一黑,無數畫面掠過腦海:雨中的斷腸湖、水月停軒
的停台樓閣,篝火前的魏無音,以及船艙裏的許缁衣……

  他抱着女郎往上一挪,那對布滿汗水的彈滑玉乳「唧——」滑着津唾汗漬堆
至他颔下,混着異嗅的玉人體香差點使他禁制不住,幸好陽具「剝」的一聲拔出
玉戶,并未噴發。如此劇烈的中斷動作并未使女郎回神,染紅霞僅在巨物卡着那
道小坎兒、不得不更用力拔出時顫了一下,依舊軟軟趴在他起伏的胸膛上。

  耿照閉着眼睛喘息,濃稠的精液似乎仍卡在杵莖裏,被她夾痛了的那股舒爽
熱辣還殘留于滾燙的表面,這種欲出不出的感覺令人異常惱火。但他很慶幸自己
在最後一刻恢複了神智。

  失貞對她來說已是一大麻煩,若能離開這裏,接下來還得面對身懷外道武功
的指控。要是這時她懷上了……耿照不敢繼續想下去,搖了搖頭,仿佛要甩開心
底一絲不祥,忽聽女郎悶聲道:「還要……還要……」帶着喘息的嬌細呻吟,與
泛起大片酥紅的白皙胴體形成強烈的對比,又勾起男兒的欲焰。

  耿照将她抱起來,擺成趴跪的姿态。女郎手足酸軟,仍不忘小聲抗議:「不
要,這樣好冷……呀!」一聲酥啼,高高翹起的玉戶已被陽物塞滿。耿照聽她說
出與紅螺峪當夜一模一樣的話語,柔情湧上胸口,環着她那對飽滿乳球,俯身貼
近她濕發當中的小巧耳蝸,低聲道:「不是給你,是我要。」

  這個趴低的動作直接将陰莖推入更深處,染紅霞「嗚」的一聲低頭翹臀,顫
抖得說不出話來。耿照索性放開玉乳,撫着她酥滑的玉背直起身子,握住兩側臀
腰,大力進出;女郎美美地挨了幾下針砭,終于回過一口氣,嗚嗚晃着螓首,點
頭應道:「好……好……呀、呀……好硬!好硬……啊啊……」

  耿照正插得爽極,聞言不禁莞爾。「是「好」呢,還是「好硬」?」

  「是「好」……」女郎被一輪急弄,裏裏外外刨刮了十來記,拼命搖頭,已
然抵受不住,嗚咽道:「好硬……好硬!好刮人……不要了!不要了!嗚嗚嗚嗚
……啊啊啊啊啊!」胡亂回過左臂,似想阻止愛郎逞兇,卻被一把捉住。

  耿照抓着她的手,見藕臂酥滑、瑩白如玉,腕上束着大紅臂鞲,分外耀眼,
突發奇想,雙手分抓女郎兩隻腕子,将她上身懸空架起,奮力挺動下身,盡情抽
插!

  由這個角度望去,染紅霞香肩寬闊、腰細股圓,肌膚白得沒有一絲瑕疵,分
明是完美誘人的頂級女體,然而上半身的每一條肌肉偏又鼓脹束緊,一半來自危
險吃力的體勢,另一半卻是被男兒頂得魂飛天外,腰臀俱都繃緊到了極處!

  充滿力道的肌肉線條、飛濺的汗珠,尖叫哭泣般的嬌細呻吟……這一切與女
郎的驕人胴體完美結合,而反剪的雙手就像馬缰,臂鞲則是缰上的華采,正由他
緊握在手裏,用來駕馭這匹雪白無瑕的美麗悍馬——在不久之前,她才跨坐在他
身上,像個高高在上的傲慢騎手。如今已于胯下婉轉嬌啼,翹着渾圓誘人的雪臀
任他馳騁……鮮烈的對比令耿照興奮起來,粗硬已極的怒龍變得更粗更硬,插得
女郎搖散濕發,與健美修長的胴體毫不相稱的嬌細呻吟直教人血脈贲張:「不要
了……不要了!嗚嗚嗚……不要了……好硬!好……好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攀過欲望巅峰的一瞬間,耿照松開她的雙手,撞擊産生的反饋令女郎向前趴
倒,劇顫的屁股翹得高高的,陽物「剝!」脫離玉戶,滾燙濃漿自贲張的馬眼激
射而出,在玉背留下一道長長的白濁污痕,混着晶亮汗漬,緩緩淌下身側……

                ◇◇◇

  兩人一趴一仰,累得交頸并頭,在葉上昏睡過去。

  待耿照醒來時,卻見染紅霞維持趴卧的姿勢不變,睜着一雙盈盈妙目望着自
己,排扇也似的彎睫眨呀眨的,并不像氣惱或傷心的模樣,平靜得令他有些心虛。

  「我告訴自己,」染紅霞枕着濃綠光滑的葉面,一本正經對他說。「若你醒
來同我說話,能辨出意思、不是胡言亂語,這就不是夢。」

  「就算在夢裏,我也不會對你胡言亂語的。」

  「糟啦。」染紅霞歎了口氣,聽來不無遺憾。「這果然隻是個夢。」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一聲,俱都笑了起來。

  「過來。」

  耿照伸開左臂,染紅霞輕輕翻了個身,溫順地依偎在他懷裏。

  掼在池岸邊的火炬早已熄滅。耿照挪動身子,擁美人入懷時,終于明白她爲
何會那樣說——他們正躺在一片波光熒熒的幽藍水上,仿佛身下并排着星子。滿
池的異藻取代炬焰,成爲地宮裏唯一的光源,惑人的星光自巨葉的圓蓋邊緣溢入,
有幾分像是夏日流螢,卻更加璀璨耀眼。

  地宮中水風陰涼,兩人不知躺了多久,身上的汗漬狼籍早已吹幹,但浸過池
水的部分,黏滑感仍揮之不去。耿照落水自不消說,适才激烈交媾時,也沒少抹
在染紅霞身上,想起她還吃下異藻,臂膀一緊,追問道:「身子……有沒有什麽
不适的?」

  染紅霞大羞,片刻才咬唇輕道:「腿好酸。下邊……有些疼。」

  耿照會過意來,差點又想翻身按倒她再要一回。染紅霞聽他「哧」的一聲,
以爲有意取笑,又羞又窘,一推他胸膛:「你……這樣笑話我,我再不跟你說話
啦。」掙紮欲起。

  耿照握住她的柔荑,左臂摟得更緊。「我不是笑話你。我是擔心你吃了水裏
的那些個怪東西,于身子大有損害。你若腹中不适,我們可得想個法子運功逼出,
以免贻誤。」

  染紅霞才知會錯了意,恨不得鑽進池底,羞得連粉頸胸口都泛起嬌紅,隻想
抽身避走,卻被耿照死死摟住;别扭了好一會兒,終于打消念頭。

  「我……我沒事,身……身子好得很。隻是頭有點疼,有些片段……記不太
清楚啦!」當然包括讓她羞得無地自容的部分。記憶雖有磨損,感覺仍在,一觸
及這些零星空白,她才發現自己又濕潤起來,身子裏似乎還殘留着一絲酥麻,令
她忍不住開始想象,被遺忘的片段該有多麽歡快爽人,迄今膣裏還熱辣辣地痛着。

  拘謹守禮的二掌院夾緊大腿,強迫自己收攝心神,安靜片刻,忽然道:「我
方才想,若你醒來頭一句又是道歉,我便抽你老大耳刮子,再不睬你。」

  耿照笑道:「必是碧火神功感應殺氣,預先做了提防。我還沒想到那兒去。」
染紅霞噗哧一聲,又氣又好笑,輕打他胸口,嗔道:「嘴貧!裝着一副老實頭的
模樣,什麽壞事都是你做的。」歎了口氣,低道:「我……我不明白方才自己是
怎麽了,但我很歡喜。我……我歡喜你那樣……那樣待我。我這一生從未如此快
活過,便是現下死了,也不枉啦。我很傻,是不是?」

  頸窩一溫,耿照正欲爲她拭淚,染紅霞卻把臉蛋藏得更深,再仰頭時面上已
無淚痕。耿照溫顔道:「平日不傻的,今日特别傻。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
後福。」連九品蓮台都壓不死我倆,又怎麽會死在這兒?」

  染紅霞心懷略寬,拍拍身下巨葉。「這兒挺漂亮的,床又舒适好眠,要是有
東西吃,我都不想出去啦。」耿照打趣道:「怎麽沒東西吃?你吃得可香了。我
也來嘗一口。」想掬一捧藻漿,被染紅霞拉住。

  「不行!」她單臂環胸,紅着臉别開目光。藕臂柔荑自是遮不住她傲人的堅
挺渾圓,但令女郎羞于啓齒的,卻非裸身面對愛郎。

  「萬一你吃了也……也那樣,該如何是好?我……我怕受不住……方才那是
……平常我不是……」越說聲音越小,尖尖的下颔幾乎抵着胸口,差點沒把紅石
榴似的滾燙臉蛋平貼在聳起的乳峰上。

  還好耿照不笨,腦筋一轉,便即明白。原來染紅霞以爲自己忽然變得大膽,
做出攻擊、甚至勾引耿照的行徑,乃因誤食異藻所緻,擔心耿照吃了以後獸性大
發,未免要糟。

  但她在食用異藻之前,神态已有不對,否則以染紅霞的見識,絕不能生食來
路不明的異物,這是連三歲孩童都知道——耿照腦海中靈光一掠,忽覺染紅霞的
症狀似曾相識:強烈的欲望、脫序的行止,回想事發時,記憶卻被分割成零星片
段,時間拉得越長,越難悉數記起……

  簡直就像風火連環塢當夜的自己。

  染紅霞發出的異種真氣,分明是蠶娘的「天覆神功」,運勁時霜凍奇寒、指
掌間的蒼色輝芒……都是這部宵明島絕學獨有的特征。耿照閱曆不豐,但這種誇
張眩目的征候、凝氣成冰的異能,也沒聽有第二家;至于蠶娘是什麽時候、又如
何把天覆神功「弄」到了染紅霞身子裏,想來教人頭疼不已,耿照老早就投降了。

  但或與神識有關。

  以紅兒的武功修爲,蠶娘前輩或可無聲無息地點倒她,卻不能屢屢爲之而令
其毫無所覺,除非……除非紅兒并未察覺有人對自己動了手腳,從失去意識到恢
複的這段時間差,對她而言不足以産生疑慮——譬如睡眠。

  蠶娘可以無聊到每晚摸進染紅霞的艙房,冒着被旁人發覺的危險,幫染紅霞
打通經脈、輸入異種真氣,然而天覆神功的内勁與水月本門相差何止千裏?要令
天明後的染紅霞絲毫不覺有異,這可不是靠點暈她就能辦得到的。

  耿照想起了大師父。

  青面神曾在棗花小院,以「青鳥伏形大法」隔空操縱耿照發聲,更在鬼子鎮
伏擊嶽宸風時,以同樣的手法扭轉諸人的五感知覺。這種控制意識的異術,對人
絕對是有害的,大師父本欲授他一套心法補救,但奪舍大法的「入虛靜」便是心
識之術的頂峰境界,耿照不緻爲其所傷,也才有了後續「拔嶽斬風」的行動。

  蠶娘前輩若對紅兒施行了類似的異術,一切便說得通了。染紅霞在九品蓮台
掙脫禁制,使出天覆神功,蠶娘必有後着,爲她消除損害,萬料不到蓮台崩塌,
這下補救不及,導緻其後的脫序行止。

  「頭還疼不疼?」耿照輕撫她的額角,低聲問道。

  「不疼啦。」染紅霞精神略振,斂了斂神,笑道:「你還沒醒的時候,一陣
一陣針攢也似,難受得緊。隻是我身子乏啦,也不想動,貪懶了會兒,慢慢就好
了。」

  耿照見她面上彤紅未褪,真心喜歡她害羞的模樣,這麽個修長健美的女郎,
臊起來卻似小小女孩兒,如同她婉轉嬌啼的尖細可人,與平日「二掌院」的英飒
形象委實相差太大,教人忍不住想欺負,故意逗她:「方才我們好的時候,你手
勁可大啦。扳起腕子,連我都赢不了你,身子乏些也是應該的。這樣都不覺乏,
還有沒有天理?」

  染紅霞卻未見預期中的可人羞态,并腿斜坐起來,歪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
蹙眉苦思:「有麽?我……我不記得啦。我自來氣力甚大,但要扳腕子赢過你,
怕也不容易。是你讓了我罷?」省起說的是男女之事,管是誰讓了誰,最後還不
是便宜他?終于又是大羞,眼角眉梢春意盎然,無比誘人。

  這一下卻輪到耿照發怔了。伊人的無心話語宛若針尖,戳穿了薄薄的窗紙,
蓦地露出一絲燭照,将散亂的線頭兜将起來。

  染紅霞膂力極強,但耿照也是天生大力,純比力量,沒有一舉壓倒他的可能。
但方才紅兒确是實實在在将他翻了過來,猛然壓在身下,毫無花巧,此事必有蹊
跷。

  自墜入地底以來,在她身上有二事殊異:一是情欲勃發、行止失序,另一件
則是内息用盡之後,忽又生出壓倒性的怪力。此二事對應着兩個可能的肇因:誤
食異藻,以及天覆神功。

  一直以來,耿照都認爲她之所以失神,化爲求歡縱欲的狂亂女神,是因爲服
食池中異藻的緣故,而提供力量的泉源則是天覆神功,如今才驚覺自己犯了一個
巨大的錯誤。

  天覆神功的内勁,早在破壞鑄鐵活門時便已消耗一空,縱使蠶娘有絕大神通,
不僅僅是度入一股真氣、用完便罷,而是将整部天覆神功「刻印」在染紅霞身上,
擁有完整的調息回複之能,耗竭的内力也須時間調複,否則耗盡便是耗盡了,絕
不能立時又生。

  這上下聯系的兩組因果,從一開始便連錯了。使染紅霞失神狂亂的,是未得
蠶娘及時善後的天覆神功——也可能是強自「刻印」天覆神功于體内的遺患——
而提供力量的可能性隻剩下一個,正是窪池中發着藍光的異藻!

  耿照心念一動,攤開左掌,掌心被葉緣倒鈎刺破的傷口,已然收口結痂;一
摸背上,也是一樣的情形。碧火神功運到了極處,雖可加速痊愈,但耿照并未運
功催收,對比療傷的效果,其内息損耗也恐得不償失。

  (果然如此!)

  他一躍而起,搶在染紅霞之前掠至葉緣,掏了藻漿入口,咬碎生肉似的藻殼,
連同發光的幽藍汁液一并咽入腹中,忍着喉裏的異感盤膝坐下,提運真氣,徑行
周天搬運。

  一股奇異的溫熱自胃中湧起,他仿佛可以清晰感受熱氣被腸壁吸收,迅速散
入血液,餘熱瞬間走遍全身各處經脈,精神一振。這股奇熱與其說是内息,更像
是某種精力,提振精神、順暢血脈,自能療愈傷痕,對提升功力亦有裨益。

  染紅霞見他盤膝閉目,頭頂白霧氤氲,面色紅潤,隐隐透出一股輝芒,分明
是運功化納的模樣,不敢驚擾,按捺芳心可可,安靜在一旁護法。不多時耿照吐
出濁氣,收功而起,正迎着她美眸生疑滿是憂慮,不覺微笑,神采昂揚。

  「紅兒,我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了。」

  他握住她軟滑細膩的白皙柔荑,一指池畔。

  「三十年前,「淩雲三才」便在此間聚首,約定二度賭鬥,賭的是集惡道三
位冥首,誰能夠真正改過自新。他們管這兒叫「聖藻池」!」

  第百廿三折夢外冰凝,古石含菁三十年前,就在衛青營化身刀屍,追殺赭衫
少年、青衣書生與聶冥途那一晚,隐聖刀皇千裏追蹤「天觀」七水塵至此,欲續
未竟之淩雲論戰。而爲妖刀之秘所誘,聚集到了阿蘭山附近的前代鬼王及南冥惡
佛亦失手被擒,最終淪爲「淩雲三才」二度賭鬥的工具……

  此際回想,耿照赫然發覺:三十年前那個詭異迷離的夜晚,在這座「聖藻池」
畔所發生之事,不僅改變了集惡三冥與那倆年輕人的命運,甚至間接、直接地對
世局産生巨大的影響。

  他把在大佛腹中聽到的故事,源源本本說與染紅霞聽——當然是略去了明棧
雪的部分。他倒不是有意欺瞞,隻是一下不知該怎麽解釋與明姑娘的關系,但兩
人有肌膚之親,總是事實。

  耿照自忖口才不甚便給,難在三言兩語間交代清楚;回過神時,不知不覺便
已略去。懊惱不過一霎,見伊人美眸盈盈、全神貫注聽自己說話的模樣,又慶幸
未和盤托出,暗想:「待得脫出此間,我定與紅兒實話實說,誠心求她諒解,并
不是故意欺瞞的。」心底那一絲負疚随即逸去,如化水風。

  染紅霞專心聽完,想了一想,忽道:「我們爬過來的那條甬道乃是新近開鑿,
應是被滅口的那群石匠、苦力所爲。三十年前,蓮覺寺的廣場與這座地宮并不相
通,淩雲三才等三位前輩,一定不是從這條甬道過來的。」

  耿照心思機敏,旋即會意:「沒錯!地宮裏一定還有其他的出入通道,這下
我們可有救啦。紅兒,你真是聰明。」染紅霞暈生雙頰,難掩羞喜,嘴上卻輕啐
了一口,咬唇瞟他:「嘴貧!沒……沒點兒正經。不說啦,咱們趕緊找路出去。」
掩着胸乳腿心盈盈起身,誰知膝彎發軟,又一屁股坐倒葉上,恰恰跌入耿照臂間,
給愛郎抱了個滿懷。

  耿照非是有意輕薄,但兩人全身赤裸,染紅霞這一跌,桃瓣一般的細滑股間
往後一壓,竟把一條又粗又硬、無比滾燙的肉柱摁進了股縫裏,既光滑又灼熱的
杵身貼上原本已被水風吹涼的肌膚,更是熱得難受,尤其肛菊細嫩,簡直像被燙
着了似的,她「嘤」的一聲扳起腰,身子微顫,不自覺地将雙乳挺往男兒的掌臂
間,仿佛要壓上去似的。

  這下二人俱都面紅耳熱,近距離聽見彼此的心跳聲怦怦作響,即使隔着厚實
彈手的高聳乳峰,耿照仍能感受她胸腔裏猛烈的撞擊,絲毫騙不了人。「你…
…你想要的話,」她不敢轉頭,由背後望去,晶瑩柔嫩的耳垂早已酥紅滾燙,聲
音越來越細:「我……我沒關系的……」

  這直是世上最最誘人的邀請,耿照花了偌大功夫才壓下沖動,低道:「你乏
啦,需要休息。待養好了身子、睡得飽飽的,我要你好生陪我,一起……一起快
活。」染紅霞羞不可抑,心中一蕩,連股下的葉面都溫濕黏潤起來;低垂着細長
的雪頸,不敢擡頭,片刻才低低應了一聲,細如蚊蚋:「……嗯。」

  耿照親身試過聖藻池異藻的威力,仍十分謹慎。他與染紅霞借食異藻恢複精
神體力,一服至多是合掌一捧,絕不吃多,嚼碎吞下後立即盤膝運功,說是攝食,
更像以自身内功調複,異藻汁液不過推波助瀾而已;即使這樣,效果已好得出奇。

  男子畢竟手掌大,吃下異藻較染紅霞多,但鼎天劍脈導行之能遠勝其他,兼
且碧火真氣緻密,更易自藻液裏析出熱流。他盤膝吐納,搬運數周天後收功,頓
覺神清氣爽,四肢百骸盈滿氣力;若非染紅霞兀自閉目用功,不能受到驚擾,他
幾乎想在葉上翻幾個跟鬥,大叫一番。

  染紅霞氣色亦佳,俏臉紅撲撲的,唇上密密覆了片薄汗,頭頂白霧氤氲,顯
到了緊要關頭。耿照對水月武功所知有限,不過從外表推斷,她此刻所運絕非蠶
娘的「天覆神功」,而是本門心法。

  要不多時,染紅霞吐息收功,一躍而起,這回未再失足偎向檀郎,修長健美
的赤裸玉腿淩空交錯,施展輕功點足踏葉,眨眼便掠上池岸,搶先拾起耿照的外
衫一裹,總算掩住了嬌媚誘人的白皙胴體。

  耿照的身法不如她曼妙輕盈,起步又晚,但一口氣跳過四五片巨葉,其間無
須換息,也僅比她稍慢一步而已,分揀單衣棉褲着好。

  先前那支火炬早已燒到了頭,池中雖有異藻幽華,畢竟不如炬焰明亮,可以
持入石隙探險。染紅霞靈機一動,拾起一片撕下來的裙幅,兜滿藻粒縛成一包,
猶如一隻小小包袱;合掌運勁,纖指破聖藻,發着藍光的藻液汩出肉殼,似更明
亮了些,光華透纟而出,勉強可及身前尺許,聊勝于無。

  女郎拎着發光的小包袱,盈盈下拜:「小女子有幸,爲典衛大人掌燈。」噗
哧一笑,狡黠的杏眸十足淘氣,别有一番動人風情。

  她身量與耿照相仿,除了肩袖稍嫌寬松,披他的外衫倒也合身。隻是男子的
袍服内尚着長褲,衣片外衽的剪裁不如女子嚴實,雖然束上腰帶,行走之間,兩
條白生生的修長玉腿在袍襕間乍現倏隐,既不能全遮,卻又不能全見;一下見小
腿纖細,一下又見大腿白皙,柔媚修長的曲線與健美緊緻的肌束交錯閃現,俱出
自于同一具女體,更加誘惑男兒,直想撲上前去将她剝得赤裸,一窺衣下的動人
景緻。

  耿照服食異藻後精力充沛,色欲旺盛,擔心玉人禁受不住,傷了嬌嫩的玉谷,
趕緊轉移注意力,笑指異藻小包:「可惜了聖藻池内的療傷聖品。連「淩雲三才」
這樣的人物都珍而重之,卻被我們如此糟蹋,當真浪費了這些靈藻。」

  染紅霞嫣然一笑。「誰說浪費了?一會兒典衛大人餓了,這便是現成的食盒。」

  「也太素啦。」耿照苦着一張臉。「煮點海菜花湯可好?化痰消積,清熱解
毒,我小時候吃多腹脹,姊姊都煮給我喝。」

  「美得你!」染紅霞嬌嬌地瞪他一眼,眼角眉梢秋波盈盈,無比可人,自己
卻忍不住抿嘴微笑,再也闆不起臉兒。「我先說啦!我一不會女紅,二不會炊事,
現下學也晚啦,你……你以後莫要後悔。」羞意宛然,扭頭欲走。

  耿照攔腰将她摟住,面頰輕摩她雪靥粉頸,低道:「我要放了你走,才真是
後悔莫及,抱憾終生。不就是填飽肚子麽?你不嫌我手拙,我來下廚便是。」染
紅霞被他逗笑了,心中感動,一時忘了羞赧,咬唇輕道:「堂堂典衛,豈能親下
庖廚?你不嫌我手拙,我……我慢慢學便是。」忽然想起什麽,趕緊補一句:
「一開始肯定做得不好,你可不許笑話我。」耿照忍笑道:「豈敢豈敢,紅兒肯
煮飯給我吃,這是幾世修來的福氣,怎能不知好歹?再說了,下廚至多是燒出一
鍋精炭,我從前在家也沒少弄過,照樣能吃,還待怎的?」

  「你别說。」染紅霞一本正經道:「我幼年過家家,也捏些泥碗土缽,摘花
草假裝煮菜,與别家女孩兒并無不同。後來進了一次廚房,我爹就決定送我去習
武啦,說最壞就是傷了自己,總比一次放倒将軍府上下來得強。」

  耿照笑容一僵,不禁汗流浃背。

  煮菜比刀劍能傷人,這是毒宗的手眼啊!敢情二掌院不該拜入水月門庭,要
是肯入邪派七玄,成就恐将不隻如此。心念一動,忽然想起了寶寶錦兒——符赤
錦不僅煮得一手好菜,針黹女紅亦極拿手,随意往燈下一坐,也不見她怎麽忙活,
三兩下便補好一件衫褲,簡直不費什麽功夫。

  想起符赤錦以及地面上的其餘人等,她們以爲他葬身蓮台,該要多傷心!耿
照面色微凝,一時無語。染紅霞似乎讀出了他的心思,輕拍他手背,柔聲道:
「走罷。早一刻脫困,也免得親人朋友擔心。」耿照點點頭,兩人舉起異藻小包,
鑽入最近的石隙中尋路。

  由石筍及石鍾乳上下交融形成的孔隙極不好走,好在二人靴履尚在,不緻被
崎岖尖利的地面割傷了腳,但異藻小包不比燭照,能見度畢竟有限,隻能步步爲
營。地宮中并無沙漏鍾晷計時,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探得筋疲力竭,搜索了十
來個孔洞,都沒找到通往外頭的路。

  「探完這處,」耿照指着一個較大的孔隙,回顧染紅霞。「咱們便退回池邊
飲食休息。地底不見日月,要是亂了睡眠作息,于身體恐有大害。」染紅霞以手
中尖石在甫退出的洞穴外做了個記号,一拭額汗,點頭道:「……好。」

  連耿照亦感疲憊,顯然實際耗費的時間較所覺更長,然而他堅持探完這處是
有原因的。這面石壁十餘處孔隙,就屬此間最闊,毋須彎腰便能進入,兩人一前
一後把臂相攜,見石隙越走越寬,與先前諸穴絕不相同,精神大振,心中燃起一
線希望。

  通道的走勢并非水平伸出,而是不住緩降,越往前苔滑越重,兩壁觸手濕寒,
亦不似别處畸零;水氣撲面,分外刺骨,竟比池上水風更難當。

  行不多時,甬道之寬,兩手平伸勉強能及,而地面更濕更斜,扶壁方不緻失
足。耿照心覺有異,将異藻小包高舉過頂,沿壁繞了一圈,喃喃道:「……你瞧。」

  染紅霞貼近他背門,身子微顫,片刻才道:「瞧……瞧什麽?」

  「這通道是圓的,像管子一樣。」耿照自沉吟中回神,低道:「不說啦,瞧
你凍的。咱們先回頭歇息,待養足精神再來。多帶上幾包靈藻,前頭黑黝黝的什
麽也瞧不清,恐怕路還長着。」

  染紅霞牙關上下磕碰,莫名煩躁起來,搖頭道:「我們……前頭……浪費了
忒多時間,好……好不容易……找到了路。再往前些,說不定……說不定便能出
去啦!」見耿照面露猶豫,一咬牙将小包奪過,扶着他寬闊的肩膀擠越而過,一
邊往前走,邊回頭強笑:「再往前些,如果不行,咱們便回頭——」忽迸出半聲
驚叫,「撲通」一聲,整個人已倏然消失!

  耿照約略猜到前方有地下伏流之類,萬料不到便在三兩步外。

  染紅霞落水瞬間,散發微弱光芒的異藻小包随之一沉,幽藍光芒在身下三尺
處散開,融融洩洩地流向遠方。耿照由此判定水面高度,探身一撈,及時捉住水
下一條藕臂,奮力拖将上來;摸着胸腹确定位置,雙掌交叠按壓,染紅霞「嘔」
的一聲吐出腹水,大聲嗆咳。

  耿照将她抱在懷裏,雙掌一貼乳間、一貼小腹,提運内力,行走于二人經脈,
用的正是當日爲雪豔青祛寒的法子。要不多時,兩人衣發俱幹,身上冒出騰騰熱
氣,耿照才收功吐息,在她耳畔低道:「……我們先出去。」染紅霞元氣無法在
短時間内恢複,乖順點頭,并未言語。

  此間黑得無一絲光線,無論怎麽使勁睜眼,依舊難以視物。耿照将她負在背
上,放低身子四肢接地,摸黑緩緩爬出;幸至中途,前方隐約窺見聖藻池輝芒,
終能稍辨前路。爬出石隙,染紅霞發現他褲膝早已磨破,血痕斑斑,俏臉不禁變
色,耿照聳肩笑道:「皮肉傷,不礙事的。」汲取藻漿喂她,自己也吃了些,盤
坐調息。

  染紅霞已有倦意,再加上落水失溫,過度消耗了精神體力,用功片刻,擁着
外衫倒頭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緩緩收功,見伊人蜷成一團,恐染風寒,
将她輕擁在懷裏;染紅霞似睡得極沉,并未驚醒。

  耿照見她濃睫微顫、鼻息輕勻,愛憐橫溢,暗忖:「她必是累得緊,才得如
此熟睡。」雖服過聖藻池中的異藻,仍有一絲微倦,料想此際必已入夜,身子自
然而然湧出睡意,遂摟染紅霞倚壁阖眼,強迫自己休息。

  半夢半醒之間,隻覺越來越冷,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霍然驚覺:「連我都凍
成這樣,紅兒怎生禁受?」

  睜開眼睛,赫見襟上挂滿冰珠,懷中染紅霞渾身透出淡藍幽芒,不住竄閃萦
繞。女郎白皙的雪肌卻不似被奇寒所侵、顯出霜凍僵白,而是如玉一般微帶剔透,
睡容更是安詳得無一絲異狀,因爲她正是奇寒霜氣的來源!

  耿照運起神功禦寒,将她平放地面,染紅霞身子側轉,自然而然恢複成蠶蛹
般的微蜷,吐納悠綿,似無斷絕;寒氣如絲縷交織,漸覆于嬌軀之上,形成一層
極薄極透的冰殼,映着聖藻池的蒼色暈芒,眼前奇景已非「瑰麗」二字所能形容,
直看得他挢舌不下。

  (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耿照欲俯身觀視,然而手足未動,霜氣的流動倏然一凝,變化極微,非先天
真氣不能感應,但耿照清楚察覺自己成了受排拒的對象——一如碧火神功與其他
上乘内家心法,天覆神功亦于修習者體内形成一個衡滿的「圓」,自成循環,将
外力視爲潛在危險。

  他撤去護體真氣,忍着刺骨之寒放輕動作,慢慢自染紅霞身畔退開。飄懸的
蒼色冰芒宛若流螢一類,随他的移動沾黏過去,如風吹磷碎,徑附衣上發間。

  耿照心中明白:即使極力抑制,對碧火神功來說,天覆霜氣亦是危險之敵,
護體氣勁雖然受抑,仍有保護身體的本能,不能完全消除。天覆神功受碧火真氣
吸引,一步也不肯放松,他若生出歹念,又或無端端凝聚内力,染紅霞身上的奇
寒真力恐立時化作天外龍挂,怒卷而來,後果将不堪設想。

  這「退避三舍」的緊繃對峙直到他退至池畔,距染紅霞足有七八尺遠,冰片
才不再如夏螢飄至,轉附于她身外那層薄薄的「冰殼」。耿照松了口氣,一揩額
面,居然抹得滿掌汗漬,勞心勞力不遜鏖戰。看來天覆功雖不如碧火功雄渾,于
「及遠」一節卻有過之,染紅霞若能突破境界,感應氣機之能當勝于耿照。

  他不明白蠶娘傳功之目的,但她的确将這門絕學「烙」進了染紅霞的身子裏,
能于睡夢中自行發動、周天運轉,積累于無知無覺間;如此神奇的法門,可說是
天下懶人夢寐以求的武學。染紅霞并不知道自己每晚都在修習桑木陰的内功,以
緻醒時化納異藻,用的還是水月正宗心法,其效果之不彰,連耿照都能看得出來。

  此際寒氣之洶湧,說明天覆神功至少在化納藻力一節,遠勝水月門庭所授。
染紅霞睡前吃了不少,卻未能充分吸收,俱成天覆功侵吞自壯的養分。

  天覆神功乃宵明島鎮島絕學,聖藻則是療傷補益的聖品,若在地宮多上待一
段時日,恐怕染紅霞苦練十數年的水月心法,終被天覆神功蓋過,再不複存。許
缁衣乃至杜妝憐出關後質問起來,怕是百口莫辯。

  蠶娘的玩笑一向頗有分寸,「私練旁門武藝」是欺師滅祖的大罪,武林中無
分邪正黑白,莫不得誅,這「玩笑」是半點也開不得。此舉用意,恁耿照想破腦
袋,仍摸不着頭緒,隻能寄望脫困之後,再求蠶娘指點了。

  染紅霞自己便是寒氣的中心,自無傷風之虞,地宮的陰涼比之天覆神功,那
是小巫見大巫了,連耿照都須運功抵禦這股奇寒霜氣,倒也免卻了心頭一樁煩惱。

  他遠遠避至池畔,掬了幾捧大嚼,自行調息,搬運數周天後收功,四肢百骸
無一不松,神完氣足,暗歎「聖藻」二字實非過譽,忽生出一個怪異的念頭。遲
疑不過片刻,旋即剝去單衣,赤着上身伸臂入水,由池邊淺處摸到肩頭沒于水下,
果然沒摸到半點濕泥沃土,池底竟全是岩石。

  耿照的家鄉龍口村也有蓮塘,采蓮子蓮藕的活兒沒少做過,知塘底是厚厚淤
泥,方能滋養莖葉。聖藻池的蓮葉何其巨大,足以承托兩名成年人,在上頭翻雲
覆雨,除了莖柱壯實外,立根必深;池底無泥,卻是如何能夠?

  自入地宮以來,可說無事不奇,換做别人,早該見怪不怪。但耿照匠人出身,
凡事總要想出個道理,才肯罷休。

  就像變戲法,雖不知怎麽弄的,也知是郎中使詐,終究是人力所能及,非是
什麽光怪陸離的異象。但,不靠泥土便能長出巨大的蓮葉,這絕不是江湖郎中的
把戲,無論如何要弄清楚才行!

  染紅霞兀自熟睡,周身寒氣已不再如螢飛繞,而是穩穩凝成「冰殼」,耿照
明白她正到化異力爲己有的關頭,未敢驚擾,悄悄卷高褲管扶岸涉水,深深吸了
口氣,一頭鑽入藻池。

  漿膩的池水湧入鼻腔,感覺十分怪異,所幸耿照先前曾經落水,早有準備,
難卻難在睜眼視物。好不容易習慣侵入眼皮的黏滑異感,克服強大的浮力往下鑽,
池底果然沒有半點泥土,比杯口還粗的葉莖直挺挺地掼入岩隙,隐約可見巨蓮的
根部鑽于縫隙之中,如爬山虎般緊抓岩盤,霸氣逼人。

  ——這沒道理。

  耿照聽村中老兵說過,在南陵的蠻荒大山,有種爬藤的根是能鑽入岩隙裏的,
哪怕岩石原本隻有分許裂縫,細藤卻能鑽破岩石,牢牢攀附在萬丈峭壁上。但它
們仍舊需要泥土,哪怕一丁點兒。

  沒有泥土供給養分,植物豈能生存?

  異藻懸浮于水下一尺之内,整片幽幽藍光俱在耿照的頭頂背上,按說池底光
照有限,水中卻不如想象黑暗,那種反射月光似的蒼藍與水面并無不同。耿照撥
開葉莖往池中心遊,直到葉密處仍不覺幽微,終于确定水底另有光源,便在藻池
中央、那巨大無比的圓葉下!

  耿照本欲退回岸邊,破水換氣,但這麽一來又得循原路再次鑽入,一樣的路
程,一樣消耗氣力,把心一橫繼續往前,直到肺中再也抽不出絲毫氣息、胸膛似
要被不明物壓擠爆裂時,丹田忽生一縷氣絲,走遍全身,氣窒頓時得到緩解,正
是先天胎息之功。

  耿照冒險深入,眼前豁然一開,頂上一個丈餘方圓的烏影大蓋,垂落無數氣
根,影下更無其他莖枝,已至池中央的巨葉下,葉莖粗如宮椽,根部亦不遑多讓,
卻非裂石破隙,而是如金龍五爪般,緊抓住一塊發光的巨大晶體!

  那塊晶石的大小,約略等于一名成年男子抱膝埋首而坐,形似雞心,其上布
滿突出的六角短柱,恰似心上管竅;無論是結晶角柱或晶體自身,均與池底岩盤
交融在一塊兒,散發着溫潤而明亮的淡藍光華。

  流影城中多搜珍奇,獨孤天威藏有一塊體積相若的水精原石,随意擺在廳堂
一角作裝飾,耿照不是沒見過巨大的結晶,然而水精自身是決計不會發光的,須
折射日光燭火,方能顯出璀璨。

  他被晶體的光芒吸引,不覺遊近,發現越靠往結晶水質越黏稠,水溫亦高,
雖不及溫泉地熱,卻近于體溫,泡在水裏暖洋洋地十分舒适,有着難以言喻的平
靜與生命活力。

  耿照忽然明白過來。

  聖藻池底毋須沃土。供給養分的,自始至終都是這塊結晶。

  是它将整池的死水,變成了活化生機的液肥,滿池巨蓮其實隻得一株,主幹
立于池心,其餘皆是同根分出的旁株,仰賴晶體才生得如此巨大,甚至能裂石鑽
縫,破碎岩盤。而聖藻更是汲取了晶體的生機異能,貯于藻漿之中,才能放出幽
藍微光。

  耿照本以爲療傷補益的好處來自聖藻,如今想來,除了藻漿以外,池水本身
亦有療效;兩人在主葉上颠鸾倒鳳,距結晶甚近,可能也是受惠的原因。

  近距離觀察,結晶頂端有一處平滑斷口,截斷處尚留着不及兩寸的基座,卻
非粗短晶柱,斷面一樣是六角形,卻拉得極狹長,居中長軸将近四寸,短軸不到
一寸,若未細看,還以爲是拉長的扁菱形狀。

  如此整齊又不在解裂面的斷口,絕非天然形成。是什麽人截下一段,意欲何
爲,這段異于其他的截晶如今又在何處,被拿去做了什麽用途?

  無數疑問,沖擊着怔然無語的少年。

  他忘情地将手伸向異晶,指尖傳來的觸感卻不冰冷,反而有些溫熱,像是某
種活體。那蘊藏着無限生機的光芒與熱度,以及猶如活物一般的異感,令耿照既
熟悉又困惑,他忍不住扳了扳截晶的斷口,試試硬度,誰知居然絲紋不動。

  這晶石……是镔鐵精鋼的手感!

  須知水精一類的礦物,質地雖硬,卻有天然的解裂紋理,體積越大越脆弱,
順着裂紋一折,極是易損——升上執敬司的頭一天,睡房裏的老人大半夜将他挖
起,給他「好好上了堂課」,免得耿照弄壞城主的收藏,連累同房一幹人等。這
自是欺負新人的借口,但比他資深的日九也被挖起來聽訓,沒少吃了排頭。

  他本能運勁一扳,忘卻胸中一口真氣全靠碧火功維持,施力之際忽覺氣窒,
正欲調勻,誰知結晶光芒暴綻,漿膩的池水呼噜噜地沸滾起來,溫度迅速攀升;
幾乎在同時,耿照臍内的化骊珠竟生共鳴,豪光迸射,失控的熱流于體内四竄奔
走!

  耿照隻覺渾身血沸,真氣難以維系,扭腰轉向,拼命往巨葉的邊緣上浮。然
而缺乏空氣的胸腔似将鼓爆,再也憋不了氣,上遊之勢爲之一阻,口鼻「骨碌碌」
地不住灌入池水,又嗆咳不出,徑由鼻咽氣管灌入肺中!

  (可……可惡!)

  便是碧火神功,也無法消除這種五髒六腑被侵入占據的無助,耿照在水中痛
苦扭動,卻無法使身軀更快浮起,咽喉氣管劇烈痙攣,強烈的悶窒感令眼前倏白
……

  眼看将要滅頂,肺部忽一搐,仿佛底部破了個小洞,空氣絲絲洩入,癱瘓的
身體複又動起,但随時可能再停擺。耿照把握時間拼命往上遊,隻求在力量用盡
前沖出水面。

  他并不知道:胎兒在母親腹中時,是于水中呼吸的。及至呱呱落地、哭出第
一聲之後,其肺便逐漸長成爲陸生的樣貌,不複胎藏時,再不能于水中呼吸。

  被晶體異化的池水,性質與孕婦腹中羊水近似,本有供輸營養與空氣的功能;
耿照命懸之際,化骊珠再度生出功用,自吸入肺中的漿水析出些許空氣,助他逃
生。此非常法,效用畢竟有限,耿照奮力泅近水面,離葉隙僅一肘之遙,卻再也
吸不到半點空氣,肺部隻剩灌滿漿水的悶痛,身子一脫力,整個人倏往下沉。

  (我……要死在這兒了麽?)

  一條藕臂倏然入水,捉住他的腕子,奮力提出水面。待耿照回過神時,不由
自主劇烈嗆咳,像要咳出心子似的,趴在巨葉之上嘔着酸水,涕泗交下,極是痛
苦,但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這還不是最難受的。咳嘔略緩,隻覺胸腹間熱辣辣地痛着,低頭一瞧,赫見
幾道長長的殷紅血痕,皮開肉綻,似遭鞭笞。轉念明白:「是了,葉蓋的邊緣都
是倒鈎尖刺,我身子沉重,硬拖将上來,豈無摩擦?」比起溺于池底,再多刮幾
條都嫌便宜,自無怨言。

  倒是染紅霞無比心疼,幫他拍背順氣,歉然道:「我不是故意弄傷你的,我
已盡量避開啦,隻是……唉!是不是痛得厲害?要不……要不你罵罵我好了,我
心裏好受點。」耿照一徑搖頭,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低聲道:「多……多謝你啦,
紅兒。若非有你,我命……休矣。」

  染紅霞俏臉微紅,既欣喜又慶幸,一掃入睡前悶郁,抿嘴嫣然。「别說謝。
一人一遍,兩不相欠!你要有什麽意外,我……該怎生才好?下回,不許半夜一
人偷來玩水啦!」

  原來她于寐中發動神功,抽煉藻漿奇力,化寒氣自毛孔散出,凝氣成殼,再
徐徐納入經脈中,循環周天,以爲己用……如此反複六度,暗合陰數,功行圓滿
後蘇醒,赫然不見了情郎。

  最初并未想到在池底,以爲他趁自己熟睡,又潛回地下水脈探查,正欲取異
藻爲照明,忽見池心白光沖天、自水底破浪而出,水面像是沸滾似的翻騰不休,
忙躍上巨葉觀視,恰見耿照奮力上遊,及時抓住了他。

  耿照哭笑不得,待元氣稍複,才将池底所見約略說了。染紅霞睜大美眸靜聽,
并未插口發問,聽完沉默良久,輕聲道:「我猜……那跟你腰間的物事,興許有
關?」耿照想起化骊珠在水中大放光芒的模樣,自都教染紅霞瞧去了,再難隐瞞,
反掌握她一雙柔荑,正色道:「我……我有很多事沒同你說,卻非是故意欺瞞,
有些來不及告訴你,有些卻是答應了别人要保守秘密,不能違背誓言。我這樣說
你或許會不高興,但我答應這些人這些事,卻是在與你相約白首之前,我若輕易
背棄,豈非亦将負你?便是打死了我,這也是決計不願的。」

  染紅霞想了一想,忽然展顔笑道:「我從小就不是好奇心重的孩子。奶娘經
常說我:「小姐呀,你怎都不問爲什麽,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孩子。」你瞧,我就
是這樣,不是什麽事都非知道不可。」兩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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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7:0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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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頓了一頓,又續道:「符家姊姊同我說,每當心生懷疑時,就想想自己當
初喜歡上的是怎樣一個人。我想了又想,還是決定相信你,到現在都是信你的,
無論你做什麽說什麽,看起來多麽吓人多麽不堪……我都信你。而且會一直信下
去。就算旁人笑我傻,我也不管啦。」

  「紅兒!」耿照心中感動,不由得握緊了她的手。

  「不過,」染紅霞認真道:「于你有害之事,我一定要知道,你決計不能隐
瞞。受傷了、生病了,有什麽敵人,可能發生什麽危險……我通通都要知道。我
……我比尋常女子更強健,也覺得自己很勇敢,甚至比大部分的男子要強,對我
隐瞞并不是體貼。你若做不到,我就不能再這樣信任你啦。」

  耿照點點頭。「我答應你,決計不隐瞞于我有害之事。」

  「那個……」染紅霞紅着臉咬唇,下巴朝他腰間一擡。「會不會疼?還是
……對身子有什麽不好的?」

  耿照搖頭。「不疼,它還救過我很多次。」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染紅霞取過撕碎的裙裳替他裹傷。他胸腹間的傷口雖深,
但浸泡過池心之水,又敷上了嚼碎的藻漿,包裹布條時早已止血,略有收口的迹
象。耿照有心試驗池底結晶的異能,遂于巨葉上歇息,并不返回岸上;一覺醒來,
果然傷口隻餘幾條淺淺紅痕,除了略微發癢之外,看不出受過頗深的皮肉之傷。

  池底的異晶自還藏有許多秘密,但眼下既無工具也無人手,加上化骊珠與異
晶似有某種莫名的聯系,一旦運起内力、刺激了骊珠,怕又生出不可預料的變化,
非是耿照對異晶不敢興趣,而是冒不起這個險。待脫出此地做好準備,甚至有蠶
娘前輩這樣的萬事通随行照應,再來一探究竟未遲——耿照在心中暗暗發誓,一
定再回到聖藻池來,徹底研究水下的那塊發光晶體。

  休養充足,兩人這回備妥了足夠的藻漿包袱,又回到那條通往地下伏流的甬
道中探險,可惜染紅霞失足之處,便已是甬道的盡頭。那伏流水面甚是寬闊,兩
人雙手各舉一包藻漿,仍照不到對岸,染紅霞懊惱不已,咬唇跺腳:「要不你用
肚子照一照?昨兒我瞧那光芒極亮,未必遜于火把。」

  「這……也不是我想它發光,它便能發光的。」況且爲了照明,任意以真氣
刺激骊珠也未免太過危險。耿照想象自己腹間大放光明,失控掉進水裏、又緩緩
飄走的模樣,忍不住歎氣搖頭。

  此間水流異常平緩,水面上幾乎靜止不動,難怪前度接近時,連水聲都沒聽
見。但耿照猶記得伸臂入水的那種洶湧之感,若非他反應及時,染紅霞恐已被漩
流卷走。隻能認爲這條地下伏流的河道越走越寬,因此表面的流速平緩,但水底
下暗潮仍在,未可小觑。

  這條路走不通,倒成了兩人的現成浴房。染紅霞以布巾浸水,細細洗去身上
的黏滑異感,耿照也略作梳洗,将兩人身上僅存的衣物洗濯幹淨,撐在藻池水面
的巨型花苞上風幹。

  往後的大段時間裏,二人反複做着同樣的事:鑽入鍾乳石隙尋路,累了便退
回地宮服食異藻充饑,運功化納奇能——隻不過地點改在聖藻池心的巨葉,而非
是原先的池畔石隙。

  池底的異質結晶,對恢複疲勞的效果極佳,兩人的睡眠越來越短,似也更不
易疲累,計算流逝的時間益發困難。

  耿照估計距二人爬入地宮,應過了三天左右,但實際可能更短或更長。到得
「想象中」的第四天上,地宮四壁所有能鑽人的孔隙都被搜了個遍,染紅霞望着
自己親手以尖石刻下的記号,良久無語,俏臉上既非失望也無驚恐,甚至說不上
懊惱悲憤,而是難以言喻的茫然。

  「我們……要死在這兒了,是不是?」她輕聲喃喃道。耿照回頭,本想爲她
加油打氣、好生撫慰一番,卻見玉人的神情似笑非笑,像是松了口氣似的,片刻
才幽幽說道:「也好。這樣……我們就不會分開啦。」耿照聽她口吻甯靜平和,
說完甚至展顔含笑,不由一悚,雙手緊握她香肩激勵道:「别說傻話!我們能出
去的。我一定帶你離開這裏。你瞧!」指着壁角一片坍塌的碎石堆礫。當初染紅
霞拿來刻畫記号的尖石,便是揀自此處,與四周石筍鍾乳交錯的地景相比,顯得
格外不同。「這兒原來該是一處通道,後來給人弄塌了。我猜想淩雲三才出入聖
藻池,走得便是這一條甬道。」

  染紅霞遲疑道:「所以……我們能再挖開它麽?」

  耿照搖了搖頭。「便有一掌轟塌甬壁的驚人修爲,也不能倚之破開坍塌的坑
道。破壞比再造簡單多啦,要鑿開這處坍方,不但須有尖鑿利鋤,恐怕還得用椽
柱架起,邊挖邊做支撐……」沉吟之間随手比劃,仿佛身旁真有一隊苦力,正等
他派發工作似的。

  染紅霞凝着盈盈妙目瞧着,忽然「噗哧」一聲,暈紅雙頰,面上羞意宛然,
咬着嘴唇低頭竊笑。耿照回過神來,也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腦袋,讷讷笑道:
「我這人就這樣,說到工法腦子便傻啦。你要不叫醒我,一會兒怕要算起這鬥拱
梁柱共需幾材了。」

  「才不傻!」意識到自己有些激動,染紅霞小臉更紅,拉着他的衣袖細聲道:
「我……我挺喜歡聽你說這些的,好……好厲害的樣子。很……很是威風。」

  耿照想不明白工頭有什麽威風的,卻愛她的嬌羞可人,笑着将她擁入懷裏。
「我們從原路出去。」俯望着染紅霞訝然擡起的暈紅臉蛋,自信滿滿地說:「在
九品蓮台下挖甬道之人,必定知曉聖藻池的存在,也知道原有的出路已然不通。
既然如此,何必開挖另一頭?」

  染紅霞聞言一凜,立時會意。

  陰謀家堆置苦力、匠人屍首的那一側通道,絕非毫無用處,可能是通風井,
也可能是另一個預備出口。兩人均是即知即行的行動派,更不猶豫,立時循來時
的甬道爬了回去。

  耿照爬至中途,發現前頭并非漆黑一片,隐約可見淡淡月華,一怔之下,不
禁狂喜:「是上頭的人,挖開了傾圮的蓮台!有人……有人來救我們,我們…
…我們有救啦!」加緊爬出,回身将緊跟在後的染紅霞也接了出來。

  月光自頭頂射入,猶如一條淡淡煙柱,在地面青磚映出碗口大小的散華。借
着月光映照,他取下牆上另一支浸油火炬,以工匠所遺的兩柄鑿子敲擊火花,
「轟!」一聲炬焰燃起、油花四濺,兩人本能瞇眼轉頭,好一會兒才習慣;事隔
多日,終又見到了文明之光。

  密室高不過七八尺,頂上的開口再掘大些,有攀拉着力處,施展輕功便能遊
牆而出。生機乍現,染紅霞想到身上僅着一件外袍,若是這樣出去,傳聞将不堪
入耳,害臊之餘,心中苦笑:「果然是俗事擾心。真出不去,便不用煩惱啦!」
忽聽耿照沉聲道:「回甬道裏去……快!」

  「怎麽?」仍乖乖依言爬進。正欲回頭,耿照将火把遞入,密室重陷黑暗,
隻餘月華一線。「拿着,」他神情警戒,側耳傾聽,低道:「有人。不大對勁。」

  (有……有人!)

  染紅霞正煩惱衣衫不整,耿照見月芒一弱,孔外烏影掠過,仿佛有人窺近、
一察覺身形擋住月光便即退開,卻無些許聲息,隐匿之意昭然若揭。

  若将軍遣人連夜搜救,見密室裏有火光閃動,豈能不聞不問?來人本能的反
應,已于不經意間洩漏了立場,絕非善類,至少不是打着救人的主意。耿照背門
貼近甬道口,以身子遮去炬焰光芒,仰頭盯緊破孔;在烏影再度遮蔽月光的剎那
間,他看見了一隻眼睛,渾身汗毛直豎,護體的碧火真氣不由得向外迸出,激得
背後兩三尺遠的炬焰「剝喇!」一搖,連染紅霞都覺氣窒。

  ——是他!

  那隻眼說不上特别,根本毫無特征,然而那一抹如灰翳蔽天般、逼人絕望的
可怕精芒,卻是耿照的夢魇。在眼睛的主人面前,他覺得自己渺小如蝼蟻,輕輕
一指便即碾碎,無絲毫反抗之力。若非李寒陽出現,在廿五間園的高牆之外,這
隻眼睛便是他含恨棄世前的最後一瞥——(是那個武功奇高的黑衣人!)

  「快!」他回頭低吼,一邊推着染紅霞高高撅起的渾圓翹臀,氣急敗壞:
「快點走……回地宮去!快、快、快!」靴邊「啪!」爆起一大蓬石粉,青磚陷
下一枚棋子大小的凹孔,如遭鐵丸飛擊。

  耿照汗濕單衣,心下駭然:「這一指點落,怕沒有三五寸深,好……好驚人
的修爲!」料想此人武功雖高,除非指勁能憑空轉彎,否則盲人瞎馬,倒也未必
打得中自己;若要硬生生鑿開被碎石斷梁封住的活門門孔,恐怕也非一時三刻能
辦到,還有足夠的時間來思索應對之道——心跳還未平複,那人啪啪幾指,将原
先杯口般的破孔戳成茶碗大小,擲入一管噴着火星、木柴模樣的筒子來。耿照一
愣:「難道是火藥?不好!」餘光瞥見角落棄置着那扇扭曲變形的鑄鐵門片,着
地滾去雙手抓舉,倒退縮進甬道,死死抵着入口。

  誰知管子并未炸開,火花噴盡,突然冒出滾滾黃煙。耿照嗅得一絲,頓覺天
旋地轉五内翻湧,知是藥性猛烈的毒煙,回頭恰與染紅霞目光交會。伊人見他面
色丕變,黃煙從鑄鐵門片遮不住的隙間湧入,加緊往地宮的方向爬去,一邊嬌喚:
「快來!」開口吸入一縷煙氣,玉臂倏軟,幾乎支撐不住,識得厲害,唯恐阻了
檀郎生路,咬牙拼命向前爬。

  另一頭耿照摒住呼吸,兀自頭暈眼花,忽聽「咕咚」一響,一物落在青石磚
上,燃燒的火光穿透門片縫隙,熾芒與幽影于入口的甬壁交纏撕扯,那人竟又擲
下一枚毒煙筒來。

  「可惡……趕盡殺絕!」

  他運起十成功力,門片一縮,鑄鐵門邊「轟!」撞入甬道口,岩壁崩碎、镔
鐵扭曲,各有缺損。耿照使蠻連撞十餘記,終将門片牢牢嵌死,手握處的空隙雖
仍不住滲進煙氣,總比沒遮掩要強。上頭那人又擲兩枚毒煙筒進來,才将破孔封
住。

  耿照掙紮着退回地宮,一出甬道便即跪倒,趴地大嘔起來,吐得面色白慘,
仍無法舒緩頭暈惡心。染紅霞忙将他扶至池畔,喂了幾口池水。

  耿照稍稍回神,見她雪靥上滲出淡淡紅漬,以爲是汗,伸手去抹,染紅霞卻
微露痛楚之色,嬌呼:「好……好刺!」正欲搔抓,赫見耿照的肩臂、頭臉等裸
于衣外處紅腫片片,指尖一觸,耿照痛得蹙眉,随即奇癢難當。兩人四目交會,
不由得魂飛魄散。

  這黃煙不但有毒,更會侵蝕肌膚,使之潰爛!

  (好歹毒的手段!世間……竟有如此霸道殘忍的毒藥!)

  「别抓!」耿照忍着肌膚刺癢,見她把手伸向面頰,趕緊阻止:「一旦見紅,
毒素蔓延更快!」靈機一動,拉她滾入池中,撲通一聲漿水沒頂,渾身清涼,連
難受的痛癢也大見好轉。

  染紅霞吸入的毒煙遠少于他,浸泡片刻便即上岸,以濕布掩住口鼻臉蛋,從
角落坍塌處搬來一塊頭顱大小的石塊,扔進甬道。耿照會過意來:「那毒煙十分
厲害,任其散入地宮,我等無路可退。」勉強調息,強自壓下惡心之感,也起身
與染紅霞一同搬石填隙,要不多時便将唯一的出路堵死。

  人雖無由進出,但煙氣無孔不入,也不知漏進多少。

  縱使地宮寬闊,亦甚通風,仍無法推估需要多久的時間,洩進的毒煙才能盡
數消散,人卻無法在煙中多待一刻。爲免腐毒侵肌,耿、染二人胡亂吃了些藻粒,
用藻漿抹遍頭臉肌膚,又帶上幾包備用兼照明,趕在毒煙未變濃前,相互扶持着
進了地下伏流,一路退到黝黑沉寂的靜水邊。

  所幸此間空氣清新,沒有刺鼻藥氣,連甬道中濕重的青苔氣息,聞起來都特
别舒心,兩人背倚甬壁、并肩靠頭,默默望着幾乎感覺不出流動的漆黑水面,身
心俱疲。萬一煙氣繼續擴散,除了縱身入水,也隻能坐等腐毒入肉,爛體而亡了。

  「要是……能多待些時日,就好了。」黑暗中,染紅霞輕道,口吻出奇地平
靜,全無面對死亡的恐懼,隻覺無比遺憾。耿照握着她的手,難以言喻的挫敗與
自責,潮浪般一波接一波湧至,無情拍打着少年心版。

  他明白事态的發展非人智所能預料,兩人充其量是運氣不好,委實怪不了誰。
然而面對「那人」時,那種壓倒性的無力仍教少年耿耿于懷,無法原諒如此不堪
一擊的自己,更對不起全心信任他的心上人。

  武功、心計,甚至臨事的果決狠辣……那人的手段能爲,超過耿照遇過的任
何一名敵手,其間差距,怕隻有「天地雲泥」四字堪可形容。

  越浦小院一會,此人以一指之力,幾挑了風雲峽僅存的菁英與色目刀侯的得
意弟子,沒有人能在他的手底下走完一招。即使鼎天劍主橫裏插手,李寒陽也無
必勝的把握;如非黑衣人抽退,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這個黑衣人……到底是什麽身份?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他并不怕死,但要撇下這麽多關心他的人、帶着如此之多的疑問徑赴黃泉,
耿照卻無法甘心。而老天爺就像有意嘲諷他似的,碧火神功靈敏的知覺,使他領
先身畔的染紅霞一步,嗅到一絲若有似無的異臭,之前翻騰不休的五髒六腑又被
隐隐觸動,胃裏一陣一陣地痙攣着。

  「我不怕的。」染紅霞與他心靈相通,一察覺有異,便知劫數難逃,壘石終
究擋不住毒煙,握緊他的手掌,微笑道:「白頭偕老,所求也不過同穴窅冥,我
們已做到啦。若有他生,我一定尋你,咱們絕不走散。」

  耿照既感動又黯然,手背濺上幾滴滾燙液漬,省起是她的眼淚,胸口如遭錘
擊:「罷了罷了!橫豎是一死,坐以待斃,如何對得住她?」捧起女郎雪腮,爲
她吻去淚痕,正色道:「紅兒,還有一條路走,卻是險極;萬一失敗,怕比死在
這裏要痛苦百倍。你願不願意與我冒險?」

  染紅霞一怔,露出燦笑。

  「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我方才說啦,若有他生,咱們絕不能走散,何況
這輩子?」心意既決,疑惑又生。這條甬道已至盡頭,就算越過眼前的伏流,對
面也不像有路出去;況且毒煙過水,不過眨眼之間。郎君欲走,卻還有哪一條活
路?

  「這兒有一條路可走。」耿照一指水下,豪笑道:「咱們遊出去!」

  第百廿四折明珂勝雪,朱紫交競毒煙轉眼即至,二人沒能猶豫太久,分褪靴
襪系于腰間,雙雙躍入水中。

  地下伏流果如耿照所料,表面平靜,水下卻是暗潮洶湧,再加上冰寒刺骨,
遠非聖藻池可比,兩人「撲通!」沒入深流,渾身激靈靈地一顫,随即被強大的
水流推入地底河道。

  耿照這一着雖是行險,卻不是盲目的豪賭。

  他幼時在龍口村聽老人說過,伏流也者,乃暗河潛入地下的河段。大凡河道
越近出口,河面越寬,而流速越緩,這條地下暗河表面平靜而水下洶湧,代表盡
頭非是暗湖一類的死地;以蓮覺寺之高,運氣好的話,或有機會自平地湧出。

  兩人載浮載沉,隻覺水流快得驚人,不過眨眼工夫,已難劃動手腳泅泳,身
不由己被一路推送,忽見前方波光粼粼,水面映出閃爍不定的輝芒,按說是出口
近了。耿照在激湧的白浪間奮力擡頭,卻什麽也看不清,舉目一片蒼藍,挂着幾
點明明滅滅的螢耀——他突然明白過來,發現自己忽略了另一種可能。

  伏流可能徑入地底,以泉水的形式自地面湧出,根本沒什麽出口,死路一條;
也可能流向更深的地底空間,形成貯水的暗湖;沿山流出地表成爲明河,當然也
不無可能;亦有極低極低的機會,水流會沖破岩盤結構的脆弱處,自峭壁一湧而
出……

  ——瀑布!

  這條伏流的盡頭,是一座瀑布!

  不及回頭警告,兩人已被怒流沖出岩道,混着潰雪般的白沫淩空飛越,連喊
叫都被轟隆水聲吞沒,猶如兩丸烏鉛,不斷揮動四肢卻無法稍止墜勢,就這麽在
空中劃了個大弧,跌進水霧叠湧的潭子裏。

  耿照沉入潭底,潭水骨碌碌地湧進口鼻,瞬間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溝通,踝
間如綁鉛錘,持續将他往水底拖,似無盡處。

  拜池溺所賜,他一入水便摒住呼吸,仗胸中真氣維系生機,順勢筆直下沉,
不浪費絲毫力氣。碧火功感應水流,耿照蓦覺那股下拖的力量略減,一擰腰自漩
流側面鑽出,擡頭往光照處浮去,「潑喇!」沖出水面,奮力泅至潭邊,趴在石
上大口大口喘氣。

  (紅兒……紅兒!)

  好不容易緩過氣,回頭欲尋伊人芳蹤,見瀑布水潭的模樣,不由一怔。

  伏流果然是從山壁上湧出,積成一片小湖般的水潭,潭中豎着七根長短不一
的雪白柱子,柱徑少則四、五尺,約如兩名成年人雙手合抱,通體雕滿古樸怪異
的花紋,既像飛鳥又似鬼面,圖樣均由規則對稱的橫豎線條構成,僅在轉折處形
成一彎圓角。

  近水處的陰刻紋裏填滿濃綠苔痕,該是此地陰濕,最适苔浒生長;頂端在月
下閃閃發光,柱體被飛瀑濺起的水花經年洗沐,卻無一絲髒污,瑩潤如玉、雪白
耀眼,堪稱「巧奪天工」。

  耿照在執敬司待的時間雖不長,沒少見了好東西,一眼便認出石柱材質乃上
佳白玉。白玉非是玉,與大理石、石鍾乳等是一類,經火山熔岩侵入,曆時千萬
年方能形成,十分難得。石中含有閃亮的細碎結晶,于陽光下耀然生輝,潔白常
新,故稱「白玉」。

  東海自古好白玉。

  傳說龍皇玄鱗統治東海時,以白玉砌建行宮,長寬各三百丈,這還隻是一殿
的規模。其居城名曰「接天」,整座宮城均由黃金、白玉、象牙建成,是天佛送
給玄鱗的禮物。

  《玉螭本紀》記載:玄鱗爲試天佛之能,指着一座宮殿,對天佛使者道:
「此爲新城藍圖,至少要放大三倍,堪爲帝居。天佛大能,可否爲我完成?」事
實上,這座「望星殿」乃玄鱗命工匠采集直徑四尺以上的青龍木爲椽柱,費時十
年才竣工。再蓋一座三倍大的新殿,怕将動搖國本,縱使是君臨東海的龍皇,也
不能如此揮霍。

  使者卻道:「九爲數極。龍皇既是天下至高,不如增建九倍。」玄鱗心中駭
異,面上不露聲色,冷冷道:「如此甚好。不知完成此城,需時多久?」

  使者笑答:「較龍皇心中所想,再短一日。若有相違,龍皇可取我性命。」
玄鱗與使者締約,回頭卻命人将采集的巨木一把火燒了。休說九倍,天佛便要蓋
一座同等的殿宇,也得花上偌大時間心血,才能自南方采運堪用的柱木;屆時随
口說個時日,如「一天」之類,那口出狂言的使者必死無疑。

  滿懷惡意的龍皇含笑入眠,翌日卻在宮人的奔走騷動中驚醒。一座回映着朝
陽的雪白宮城矗立在望星殿旁,規模豈止九倍?龍皇傾力建造的殿宇與之相比,
寒碜得像是一幢小木屋。

  玄鱗的心計不能說是不成功。爲避免受「一天」這種答案擠兌,天佛隻得在
一晝夜間竣工,且因徑長四尺的檗木無法任意取得,整座宮城未用一根木柱,全
由白玉砌成——雖說像蕭谏紙這樣大儒,莫不據此駁《玉螭本紀》、《潛翔寶典》
之僞謬,連央土教團都斥爲無稽,但這個不日即成的「不日城」橋段依舊廣受老
百姓的喜愛,千年來流傳不休,衍出無數版本。

  古帝皇對白玉情有獨鍾,但《玉螭》本所述之「映日滿城霜」奇景,始終缺
乏可信的依憑。無論支持或駁斥遠古東海存有一處「神人并世」的奇幻疆域、其
中英傑多能移山倒海不日即城的任一方,都找不到案牍外的論據或反證。

  不止玄鱗的「接天宮城」片瓦不存,玉螭朝後的幾個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時
期,都未遺下以白玉爲主構的大型建築。東海雖有零星礦脈,産量尚不足以支應
所需,如流影城内大片大片的白玉雕欄,石料多購自央土乃至更遙遠的西北邊陲。
這些礦區的質量在時人看來,無不遠勝東海。

  要是他們看到這七根矗立池中的巨大雕柱,恐怕要改變想法了。

  耿照卻無心細辨玉柱有無拼接、是否爲整塊原石雕就、石面肌理斑痕幾何雲
雲,啪啪啪地涉水起身,揚聲大叫:「紅兒——紅兒——!」見潭上平波一片,
除了轟隆直落的飛流激濁如浪,周圍皆無動靜,哪裏有玉人芳蹤?喊得急了,一
把除去上身單衣,又躍入水中尋找,依舊杳如黃鶴。

  那七根柱子離瀑布甚遠,斷不緻撞上,況且染紅霞若誤撞礁石玉柱,潭面必
見血漬屍塊;即使被水草纏住,以潭水之清澈,下潛時亦當望見。

  他繞着水潭遊了幾匝,甚至冒險鑽到瀑布正下方,于骨碌激湧的大把氣泡與
漩流之間來回找尋,精疲力竭,差點又被卷入潭底。

  忽想起還有一處未尋,仰出水面深呼吸一口,潛入潭底水流稍弱處,一口氣
鑽到了瀑布的後方,果然見得一處巨大的岩洞,染紅霞掙脫了吃飽水的沉重外衫,
如一條光裸的美人魚,攀着岸邊凸岩劇喘,濕發猶如豐茂的大把海藻,披覆在挂
滿水珠的瑩白玉背上;兩條長腿大半浸在水裏,隻兩座雪峰似的翹臀浮出水面,
隐約見得股間烏黑纖細的水草不住飄蕩,說不出的誘人。

  耿照趕緊将她拉上岩洞,盤腿摟在懷裏,運功爲她驅除寒氣。

  原來兩人一前一後落水,耿照因有前事,經驗十足,直到深水處墜勢略緩,
才趁機從漩渦中脫身;染紅霞卻無這等運氣,一路被卷到了潭底,仗着絕佳的水
性與意志力死命沖出卷流,恰恰遊到了瀑布背面,脫力趴倒在水岸邊。

  此地已無聖藻可食,碧火神功、鼎天劍脈雖是絕世的機遇,卻非無盡神能。
耿照精疲力竭,休說帶着染紅霞,獨自一人也遊不出瀑布,擁着玉人倚壁歇息,
不覺沉沉睡去。

  蘇醒時天已大亮,陽光映入瀑布,卻無法盡透水簾,宛若無數發光的水精珠
子被擋在霧牆外,光線欲穿不穿,一道淡細輝芒筆直射入洞窟,令人不覺有光,
卻堪能視物。

  染紅霞沒受什麽傷,純是氣力耗竭,經過大半夜的沉眠,精神已複。瀑布後
的洞窟十分寬闊,高逾三丈,兩壁乃至頭頂的穹窿打磨得異常光滑,若非就在峭
壁之下,兩人幾乎以爲是什麽青石磚砌就的内室一類,即使是人造之物,也罕見
如此光滑的石面。

  「這……這是怎麽弄的?」她撫着光可鑒人的石壁喃喃道:「我房裏的銅鏡,
隻怕沒這牆面照得清楚。研磨到這般境地,要累死多少石匠雕工?」

  洞窟内光照有限,仍映出她一身雪肌,曲線凹凸有緻。染紅霞自己都看得臉
紅起來,回臂環住堅挺雙峰,另一手卻掩住腿心,殊不知此舉看在男兒眼中,更
加誘人,如非要保留體力遊出,怕要将她按倒在地,好生針砭一回。

  耿照别過頭去,稍稍抑下粗濃的呼吸,将注意力轉到洞窟壁上。

  誠如染紅霞所說,這樣的光滑不是做不出來,而是極爲耗工。要将偌大的岩
窟四壁悉數打磨,怕連皇帝陵寝都無這般閑心。況且石壁上全無雕镂,有這等研
磨抛光的工夫,不如雕花漆彩,豈非更添華美?

  除非……這般平滑如鏡,正是建造之人的目的——思忖之間,染紅霞赤裸的
長腿交錯,踮着玉足往洞中行去,咬唇笑道:「走!咱們瞧瞧,裏頭有什麽玄虛。」
耿照阻之不及,略一思索,趕緊追上前去與她并肩。染紅霞俏臉暈紅,小手一翻,
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柔膩滑軟的掌心熱烘烘的,一如她嬌美動人的臉龐。

  洞窟中氣息流通,沒有什麽獸臭。地面亦都整平,無有崎岖,打磨得恰到好
處,不似青石磚滑溜冰冷,反而有着微妙的粗礫,赤腳踏行毫無刮刺,極微舒适,
拿捏又比鏡壁更難。

  耿照判斷洞中并無野獸栖息,此間的設計是爲了讓人便于使用,連步道的觸
感都考慮周詳,沒有埋設機關的必要,這才由着染紅霞深入探險。奇妙的是:兩
人走進三四丈深,壁上并無長明燈一類的設施,連放置火炬的鐵架亦付之阙如,
洞内卻始終有光。

  他以手撫壁,發現每隔一段,壁面角度便有微妙的變化,赫然發現看似平滑
的洞壁穹頂,其實是由無數的曲折平面構成,非是一貫平整到底。「陽光經瀑布
照入,再由石壁交互映射,折入洞窟深處。」他比劃着對染紅霞說明。

  「就像銅鏡那樣?」她露出佩服的表情,宛若小女孩見了什麽新奇玩意。

  「對。」耿照喟然道:「紅兒,設計這個石窟的前輩,非是閑得發慌才精研
石壁的。接引日光深入洞窟,毋須燭照,實是了不起的發明啊!」

  洞窟盡處是一座地宮,大小形狀與聖藻池相若,穹頂、環壁無不精研出各種
的曲面,置身其中不覺有光,卻無一處不明,蔚爲奇觀。中央矗了座三層祭壇,
全由白玉雕成,紋飾古拙,與水潭七柱相類,應是出于一時一地。

  壇上有塊半人多高的巨大水精,外殼光潔,已無共生之岩脈,晶柱角面卻不
若尋常水精直銳,反有些圓潤之感,倒像逐漸消融的冰塊。會有這般聯想,蓋因
水精内并非純淨透明,而是布滿煙痕似的絲絲霜白,雖無加工痕迹,總覺不是天
然之物。

  水精頂端一枚狹長的六角凹孔,長約四寸、寬約一寸,就着凹孔往裏瞧,深
度應在一二尺之間。怪的是水精狀似透明,從外頭卻看不出中心有一道扁長凹孔,
令人十分困惑。

  耿照見凹孔的形狀大小分外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裏看過,忽聽染紅霞叫喚:
「你瞧!」順她指尖望去,赫見壁上刻着幾行大字:「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鴻雁幾時過,江湖秋水多。死生縱有命,來去本無求。别日還相訪,新醅且一抔
. 」旁邊一行小字:「先飲于此,望君勿怪。僧五陰絕筆。」字迹蒼勁,宛若劍
痕,明明深入壁中盈寸,轉折卻無絲毫凝滞,仿佛刻劃者非于石上,而是硬面大
餅一類。

  凝目細瞧,石壁下果然覆着一隻半朽的木碗,外廓依稀可辨,怕一碰便要化
爲飛灰。

  染紅霞怔望着壁上題字,不自覺地走上前去,纖秀的食指虛提,忘情比劃起
來。自非水月停軒二掌院有臨帖的雅好,而是這石刻字裏行間劍氣縱橫,一鈎一
捺勝似龍蛇,矯矯靈動、狂氣逼人,直要破壁飛去,在她眼裏實無異于劍譜,每
多沉浸片刻都有不同的領會。

  耿照不敢打擾,陪她站了大半時辰,染紅霞才如夢初醒,渾不知已過如許辰
光,輕歎一聲,指尖按進「抔」字最末一點,喃喃自語:「這字……不是劍尖刻
的,他用的是指力。這般氣勢縱橫、決絕無悔的劍法,配上刻石如泥的絕頂修爲,
卻要如何抵擋?」

  耿照不懂「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候通其隔行」的書畫布局,
也看得出這幅字是一筆書就,其間毫無停頓,才能寫出這般怒濤洪流般的氣壯之
勢,不禁點頭。

  「是啊,這位五陰大師的武功,簡直是駭人聽聞了。隻可惜我見識淺薄,未
曾聽過佛門中有這麽一位高人,不知他過往事迹,否則緬懷前賢,當有更多收獲。」

  染紅霞也未曾聽聞過這号人物,蹙眉片刻不再傷神,繼續往洞深處行去。

  誰知越往内走,越是怵目驚心。地面壁間刀劍痕迹交錯,似發生過激烈打鬥,
處處遺有烏漬,卻未留下殘斷的兵刃。交手雙方修爲驚人,造成的破壞也十分恐
怖,但所有狼籍到洞底的平牆前戛然而止,牆上既未染血,也無刀斫劍刺的痕迹,
與沿途的激鬥景象格格不入,分外突兀。

  耿照輕叩牆面,仔細觀察平牆與洞壁的交界,從牆底抽出一片腐朽的袍角,
髒污腐敗的布片上依稀辨得些許繡線,卻是僧袍所用。「這片不是牆,該是一處
巨大的石門。」他抱臂沉吟着,對染紅霞說明心中的推想:「五陰大師與對手纏
鬥,好不容易将對手逼入這門後密室,便迫不及待将石門放落,其間不容一發,
才壓住這丬袍角。」以那劍僧五陰的修爲,若非對手與他旗鼓相當,無論是同歸
于盡,抑或誘敵入甕,斷不緻被機關石門壓住衣袍,可見當時之危急狼狽,已顧
不上絕頂高手的氣度風範。

  兩人将地宮前後搜了個遍,五陰大師卻未再留下隻字詞組。耿照直覺開門的
機關或與祭壇上那怪異的煙絲水精有關,然而東掀掀、西按按,忙活半天,石門
仍舊動也不動,這才斷念與染紅霞離開圓宮,遊出了瀑布。

  染紅霞見潭上聳立的七根白玉石柱,于日下瑩然生輝,亦贊歎不已,端詳片
刻,忽道:「我覺得這白玉柱頂,該是有其他物事的。玉柱不過是底托而已,非
是前人建造的本意。」

  耿照昨夜匆匆一瞥,并未細思,經她一提,頗覺有幾分道理。

  這七根柱子當中,三根頂端有明顯的斷裂,耿照潛入潭中時,似見得有大塊
白玉沉底,應是部分圮柱;另外三根雖未斷折,其上卻是光秃秃一片,柱頂有零
星破損,像被硬撬下什麽鑲嵌的飾件。

  而最高的一根,同時也最靠近瀑布,興許接近不易,保留最爲完整;被飛瀑
日以繼夜潑濺,侵苔格外嚴重,倒有大半爬滿綠痕。耿照本以爲柱頂的墨漬是爬
藤一類,仔細觀察,才發現是鏽蝕嚴重的銅綠。

  ——這麽一來,紅兒的猜測便說得通了。

  玉柱頂端本有銅座,安置雕像之類的物事。上好的白玉相當耐久,便是放上
千百年,也不緻自行折斷,恐怕是有人觊觎柱頂珍寶,才從中破壞白玉柱。

  水潭邊有幢破舊的茅頂房子,不過兩丈見方,一眼便能看穿門戶,夯土爲牆、
編蔺爲牖,裏外多見黃油竹橫陳垂落,不知是簡陋的家具抑或籬笆窗格,總之已
難辨原貌,是貨真價實的「年久失修」。

  屋子前後樹木生長茂盛,漸漸侵入人居,在豐沛的水氣滋潤下,連翠綠的爬
藤都長得特别好,順着樹蓋枝桠垂覆茅頂,張牙舞爪纏作一處。若非如此,茅草
房頂早已爛光塌陷,遠看更不易辨出屋舍形狀。

  耿照以爲是五陰大師修行的草廬,推開爬牆虎糾結的竹門,才發現其中并無
經書一類的物事。「除非五陰大師當過打雜小厮,」染紅霞指着屋牆一角,笑道:
「這兒應該不是他老人家的居所。阿彌陀佛!」

  夯土牆上挂着一襲爬滿蛛網黴斑的玄色短褐,看得出是仆役式樣。這樣的裝
束連青年男子穿上身都不宜,通常是侍僮所着。這屋子住的非是大師本人,而是
服侍他的僮兒。

  但五陰大師已死于洞窟密室,服侍他的侍僮又到了哪裏,如今安在哉?

  既見屋舍,代表附近可能有人,染紅霞縱使膽大,也不願再赤身露體,勉強
披上耿照的外衫,腰間以帶子束起,裹出結實緊緻的蛇腰。男子袍服寬大,畢竟
不能盡掩曲線,套着紅靿靴的一雙裸腿在衩間若隐若現,襟裏雪乳都擠出一條深
溝,依舊無法将整個胸口遮住,峰壑并現,更教人難以移目。

  這還不是最惱人的。

  耿照身量與她相近,但男兒肩膊較女子爲寬,一合袍襟,肩上縫線都快落到
她上臂間,袖管垂過指尖三寸餘,布料吃水更沉,兩隻肥大的袍袖往地面滑墜,
襟口如剝柚一般往兩邊開,露出大半顆雪白乳球,隻差沒插上「歡迎采撷」的草
标,便要賣得斷市。

  比之一絲不挂,這種半遮半掩的奇裝異服又是另一種眼福。

  耿照得了便宜,不敢真笑出聲,兀自苦苦忍耐。

  染紅霞一咬銀牙,撕下袍襕權充系帶,把袍袖卷至肩頭,用帶子縛起,如此
不但裸露出欺霜賽雪的瑩潤藕臂,胸前也被勒出清晰的乳峰形狀,遑論撕去半截
的下擺,長度隻到膝上兩寸,行動間大腿一覽無疑,令人血脈贲張。

  「這下連打架也不怕了。」她滿意地活動裸臂,肩膊一轉,乳峰上下彈撞。
由正面看來,衣中仿佛有兩顆彈性絕佳的乳球彼此擠溢滑動,輪廓鮮活。幸好染
紅霞自己瞧不見,否則甯可換穿黴爛的短褐,也休想教她以這身野媚的打扮示人。

  兩人出了茅屋,一邊尋路,順便摸清所在。此地四面都是峭壁,乃一處窪谷,
大緻的地形一望即知。谷中地形平緩,原有的道路都被藤蔓樹叢侵占,饒是如此,
由水潭走到山谷另一側,日猶未中,推估不超過兩個時辰。

  距水潭約莫盞茶的路程,留有大片白玉高台,如殿宇基座,其上空空如也,
既無屋牆,也無梁柱,就是白玉砌成的宏偉礎石而已。環繞高台外圍則有三座房
舍,石牆楹柱,甚具規模,非是潭邊的夯土茅屋可比。屋舍形式古樸,雖不似石
柱的雕飾洋溢着洪荒原始之感,亦知年代久遠,或逾百年。

  石屋雖古,木制門扉卻是明顯是後造之物,腐朽的程度也不過就是幾十年間,
門上無環釘之設,就是削木适框、因陋就簡,勉強遮擋風雨而已,與石屋的嚴謹
堅固全不相稱。

  第一間石屋前豎了根木樁,削平的一面刻着「無生道場」四字,像極洞中五
陰大師的手筆,卻多了股殺伐戾氣。耿、染二人俱研刀劍,猛見樁上刻字,心頭
「突」的一跳,手不覺移向腰畔,才想起未攜兵刃,額際微微滲汗,相顧無言。

  片刻耿照定了定神,推開搖搖欲墜的半朽門扉,率先跨入石屋内。

  此間果是五陰大師修行之所在。布滿厚厚塵灰蛛網的屋内,随處可見蒲團、
袈裟等僧侶常物,架上堆滿經卷。耿照以爲是佛典,拿起一本吹開積塵,信手翻
閱,見書頁上以熟悉的遒勁字迹寫着:「……七月初五。悲田吾友憶女成狂,始
信寶刀生肌活血,威能絕大,必可活死人,肉白骨。殊不知慰生侄女軀殼之不腐,
容色如生,已是寶刀奇能之極;乳香沒藥亦不壞肉身,彼可作不死藥乎?嗔癡害
人,眛乎靈智,莫甚于此。」

  「這是……」染紅霞湊近略讀,凜然道:「五陰大師的手劄!」

  耿照點點頭,阖起書頁,雙手捧過頭頂,虔誠祝禱:「我二人誤入險地,望
大師有靈,指點生路,非有意窺探私隐,冒犯之處,大師莫怪。劄記中若有大師
未竟之心願,不違俠義道、不幹天理者,待我等離開此地,必定盡力爲大師完成。」
染紅霞閉目合什,低聲道:「自當如此。」

  适才看着的那頁,不知怎的一下竟找不着,耿照逐頁翻去,忽見一頁寫道:
「爲引寶刀之能,悲田吾友多造殺孽,谷外十裏内幾無人家。端溪張姓樵子育有
一女,年方十四,與慰生侄女近似。勸喻再三,令其早避,莫……」那「莫」字
的最後一點忽然破開,仿佛執筆之人用力一頓,綻墨如迸血,秃筆幾乎戳穿紙頁。

  隔行的墨色明顯不同,落筆多是幹皴,字迹潦草:「……遲矣!一家五口,
無一存活,悔之晚矣!莫非世有定數,吾友自閻王手下活人無算,今系還乎?若
是,吾殺人盈百,滿手血腥,獨救不還一人耶?悠悠蒼天,曷此其極!我欲放落
殊境石,封閉三絕谷,唯念白骨陷坑之奇,不應絕于我輩,沉吟反複,猶不能決。」

  染紅霞小聲誦念,不覺皺眉。「看來五陰大師有位醫術高超的好友,爲救女
兒走火入魔,殺害許多百姓。這裏反複提到「寶刀之能」,難道谷裏本有一柄救
人的刀?既要救女,又何須殺人?」

  耿照心念一動,蓦然省覺,諸般線索自行貫串起來,所有的疑惑都有了頭緒;
未及放下劄記,急道:「糟糕!咱們快去瞧瞧!」不由分說,拉着染紅霞便往外
跑。

  染紅霞被拖着一路狂奔,沖過毗鄰的第二間石屋,瞥見門楣上懸了塊大匾—
—說是匾額,其實是将粗木剖作兩截,削去圓背并排釘起,粗略制成的一塊大木
排——上書「救活齋」三個大字。

  烏濃的墨色深深吃進了木紋肌理,即使表面凋朽嚴重,題字之出入收放、俯
仰向背,依舊顧盼生姿,落筆之人竟寫得一手沉着飛翥的上佳翰墨,與五陰大師
那出自草莽、全不講章法,戾氣逼人的森寒劍字絕不相同。染紅霞暗忖:「這該
是那位憶女成狂的「悲田吾友」了。救活齋、救活齋,醫術通神,又如此寶愛女
兒的一副心腸,怎就成了濫殺無辜之人?」見屋門被鐵鏈死鎖,院牆中隐約飄出
一縷異臭,既似屍腐,又有幾分血腥味,混合藥氣,令人作嘔。也不知是不是先
入爲主,同樣的藍天白雲下,但覺這鐵鎖圈牢的「救活齋」上罩着一圈黑氣,其
中陰風怒嚎,似有無數冤魂交代,說不出的恐怖。

  第三間石屋相距甚遠,不在耿照的必經路上,屋前無樁無匾,不知其主。兩
人越過了大片的荒煙蔓草,來到谷中另一側的峭壁下,耿照喘息未定,仰頭一瞧,
忽然一跤坐倒,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染紅霞望着眼前巨大的石門怔怔發呆,半晌伸手欲撫,又覺半點也不真實,
玉指始終按之不落,虛懸在詭異的斜紋石肌上。

  那是一座高逾三丈、寬約兩丈的石門,像在峭壁挖出這般尺寸的凹槽,然後
再打磨平整似的。石門非如瀑布圓宮的内壁般、光滑如鏡的一片,而是由寬約兩
尺的石條斜向交錯,宛若一面巨大的竹席嵌于峭壁,石條與石條的拼接處連片薄
鋼都塞不進,隻見其縫,卻幾乎摸不出它的存在。

  染紅霞未見過這樣的工藝風格,怪異到幾乎不像存于此世之物——哪有石匠
會制成這般詭物?擁有拼嵌不容一發的絕藝,何不刻龍镌鳳、雕錾栩栩如生的壯
闊浮雕,而是不厭其煩地重複着單調的斜紋線條?

  「這……這是……」

  「這便是手劄裏說的「殊境石」。」

  也不知過了多久,癱坐在地上的耿照才喃喃接口。

  「發動殊境石後,三奇谷唯一的出口,以及通往白骨陷坑——就是那個瀑布
裏的石門密室——的密道,将齊被萬斤石門阻斷。這「殊境石」機關以水力發動,
被設計成隻能使用一次,一旦放落,再也不能開啓——」忽一躍起身,虎吼着對
石門連發數掌,打得掌心殷紅如血、腫脹欲裂,卻難撼動分毫。

  「可惡……可惡!」

  他旋腿掃飛大片草葉,失足坐倒,「碰!」一拳轟在門上,打得指節青紫迸
血,滿是挫敗的面上滴落汗珠,不知是因疼痛抑或懊惱。

  染紅霞想安慰他,卻不知如何開口;躊躇片刻,說的仍是心中最大疑問。

  「你是怎麽知道……」

  「我聽人說過。」少年把頭埋在雙手環抱的膝蓋間,聲音十分疲憊。

  關于這裏的一切,他早聽蠶娘前輩說過許多,盡管她一次也沒來過。

  講給蠶娘聽的,是她的一名忘年小友。即使他已離世許久,蠶娘卻從來沒忘
記那個笑起來開朗傻氣、耳垂又厚又軟的笃實少年,他那總是随遇而安逢兇化吉
的柔軟心腸,以及既天真又平凡的偉大夢想。

  三奇谷,白骨陷坑,還有号稱罕世聖器的寶刀「珂雪」……這裏是三十年前
一段武林傳說的起點,傳說的名字叫胤丹書。

  無論敵人還是朋友、喜愛或憎恨他的,都不得不承認:「鳴火玉狐」胤丹書
絕對是世上最值得敬重的人,他的刀救人遠比殺人要多;武功雖高,卻從不說教,
就像毗鄰數十年的鄉下好鄰居,容易相處得令人傷透腦筋。

  五陰大師原本并不是和尚。至少在蠶娘的故事裏不是。

  他還叫「死魔」盛五陰時,是那個時代天下間劍法最可怕的頂峰候選之一。
手劄自謂「殺人盈百」,約莫是五陰大師出家之後修養心性,戾氣大減,虛懷若
谷,隻算了有名有姓的。昔年「死魔」縱橫天下,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劍
下怕未寄着上千條含恨冤魂!

  其佩劍「無生」留在爲他剃度的祇物寺中,白玉京被異族鐵蹄踏平、殘垣付
之一炬,無生劍輾轉流落至央土名剎雪舟寺。迄今劍上暗紅未褪,每逢月夜便即
鳴動,似嚎叫着欲飲人血,須高僧日夜誦經方得稍稍壓鎮,被認爲是當今世上數
一數二的寄魂兇劍,已生煞靈,絕非死物,可見其戾。

  而救活齋的主人「醫怪」袁悲田,爲使死去的女兒複活,不惜墜入無間,由
萬家生佛搖身一變,成爲濫殺無辜的惡鬼。

  諷刺的是:盛五陰前半生動辄開殺,割血飼鋒,淬煉劍煞;非愛殺生,而是
毫不把「性命」二字放在心上,狂極狷極,一手打造出「死魔送葬,兇劍無生」
的駭人傳說。老來卻爲了阻止陷入瘋狂的好友,不惜放下萬斤殊境石,與袁悲田
同葬白骨陷坑内,令人不勝欷噓。

  東海七大派剿滅狐異門時,杜妝憐是力主殺盡的激進派,慘絕于「紅顔冷劍」
下的狐異門人不計其數,梁子結得極深。其時杜妝憐年輕貌美,鋒頭又健,遂有
些風言風語,說她對胤丹書懷有情愫,無奈胤爲人正派,與妻子胤野鹣鲽情深,
并不理會,多半傷了這位少女掌門的自尊,遂惹來殺機報複。

  此說固然無稽,當年卻鬧得滿城風雨,畢竟知情者寡,好事者衆,一知半解
乃至一無所知之人,往往最愛附會議論,跳出來大做「公評」,實則盲目地助長
了流蜚,積非成是。杜妝憐由此益恨狐異門,将其門下殺了個清光;影響所及,
水月一脈不言七玄之事,東海武林亦多避談胤案,染紅霞江湖閱曆雖豐,對胤丹
書卻十分陌生。

  殊境石是胤丹書離開三奇谷時,盛五陰爲纏住袁悲田,不讓陷入癫狂的摯友
傷了後生,才啓動封谷機關,放落萬斤石閘。胤丹書成名後數度返回谷外,試圖
破壞閘口石封,救出兩位亦師亦友的前輩恩人,可惜以狐異門之強,仍舊無計可
施;求教于馬蠶娘,也無啓封良策,引爲畢生至憾。

  耿照在手劄裏讀到「三奇谷」、「白骨陷坑」等字樣,才将壁刻的「僧五陰」
與死魔聯想在一塊。應是胤丹書說與蠶娘聽時,并未特别提到五陰大師出家,在
蠶娘的見聞印象之中,盛五陰便隻是出離劍葬、吹毛片血的「死魔」,是兇劍無
生的劍主,殺人無算的魔頭,哪裏想到他做了和尚;轉述耿照,也隻說盛五陰。

  而這裏,卻是不折不扣的絕境死地。

  是連蠶娘前輩、胤丹書、五陰大師、「醫怪」袁悲田等絕頂高手,也出不去
進不來的隔世之地——難以言喻的絕望與挫敗攫取了少年,久久不能平複。

  幸而他禀性務實,不慣怨天尤人,悶坐之際臂側驟暖,靠來一抹圓潤香肩,
女郎柔嫩的面頰輕枕着他的肩頭,鼻端嗅着她襟口溢出的溫香,耿照心中一凜:
「我若絕了出谷的念頭,紅兒還能依靠誰?」奮力打起精神,強笑道:「我們先
回大師屋裏,再找東西填飽肚子。說不定劄記中藏着線索,總有法子出去。」

  染紅霞微微一笑,神色如常,比他冷靜平和得多,一點兒也看不出頹喪的模
樣,挽着檀郎手臂柔聲道:「有你陪我,出不出去都一樣。你說胤丹書的故事給
我聽,好不?我沒怎麽聽過這人,想多認識些。」

  耿照來了興緻,忽然一怔,不由失笑。「那我跳過你師父的部分好了。杜掌
門殺了不少狐異門之人,逼得胤先生橫劍自刎,蠶娘說起她來,可沒什麽好話。」
說到這裏,心中隐生不祥:「既是如此,蠶娘又爲何要傳授紅兒天覆神功?」

  染紅霞不知這許多計較,抿嘴笑道:「跳過了也好。你要是說我師父壞話,
我不隻不愛聽,以後也不睬你啦。」心念微動,又補上一句:「也不許說本門和
我師姐的壞話。」

  「我同代掌門交情可好了,幹嘛說她壞話?」耿照大笑。

  染紅霞知他說的是反話,不禁莞爾。兩人并肩挽手,信步往無生道場行去,
沿途耿照說了胤丹書崛起的傳奇,以及他說服七玄捐棄成見、攜手團結,與七大
派共赴妖刀之難等。

  據蠶娘的說法,胤丹書得她傳功未久,尚未大成,即遭奸人陷害墜入深谷,
誤打誤撞闖進白骨陷坑,巧遇盛五陰與袁悲田于密室中對峙,解了二人的逼命之
局。其後各種奇遇,自不在話下。

  其時袁悲田心智猶未全失,時好時壞,一旦發狂便出谷殺生,帶回屍體炮制,
欲使之活轉過來——這當然是絕無可能之事。他的愛女袁慰生因故死亡,早年離
開三奇谷闖蕩江湖的袁悲田才重返故地,爲的正是尋求複活逝者的秘法。

  「真要有,那就不是秘法,而是妖術啦。」染紅霞蹙眉喟歎:「旁人倒還罷
了,這位袁前輩号稱「醫怪」,五陰大師盛贊其術,豈不知死生有命,非人力所
能強求?這實在是太奇怪啦。」

  「那是因爲三奇谷裏藏有一樣稀世珍寶,早已超越人識所知。以袁前輩之能,
會生出如此荒誕不經的念頭,正是因爲親眼目睹過這項珍寶的奇能,才緊抓着一
絲希望不肯放棄,終至走火入魔。」

  染紅霞與他默契十足,心念一動,挑起柳眉。「就是那柄救人的刀?」

  「嗯。我本來想象不出那是什麽,不過現下已有眉目,大緻能猜到。」耿照
正色道:「蠶娘前輩說,胤丹書闖入白骨陷坑時,在壇上發現一名容顔絕美、全
身赤裸的姑娘,被一把闊刃長刀筆直插入腹中,就這麽釘在一塊石頭上。那姑娘
面上不見一絲痛苦,被刀刃貫穿處也并未出血,像熟睡一般,總之美得不似人間
之物。」

                ◇◇◇

  那刀身寬約四寸,厚近一寸,截面似是個拉長壓扁的六角形,通體發出璀璨
耀眼的蒼藍光華,光滑銳利的角邊吹毛可斷,質地無比堅硬。刀柄形制古樸,前
所未見,拙重的雕紋猶如自地底掘出的青銅古器,表面殘留着零星的金箔,襯與
斑剝銅色,與發光的晶柱刀身形成強烈的對比。

  刀上藍光一映,更顯出少女的肌膚潔白光滑,無一絲斑痕,連柔肌上的纖細
毫毛都能清楚望見,連帶使得細小卻渾圓尖翹的鴿乳、飽滿隆起的雪白陰阜…
…等,全都美得毫不真實。胤丹書被少女純潔無瑕、卻又散發着女子魅力的胴體
吸引,着魔似的走上前去,卻不敢伸手觸摸;回過神時,雙手已握住了刀柄。

  ——是這把刀「定」住了這位姑娘。

  不知爲何,他心中冒出這樣的想法。

  石上少女膚光柔潤,肌膚富有彈性,面色紅潤,小嘴無論是形狀或色澤都像
極了新鮮的櫻桃;然而那雙盈握的小巧鴿乳卻未有起伏,瓊鼻之下毫無氣息,連
身體都感覺不出一絲溫熱。

  「她」不可能是屍體。世上怎會有這般嬌豔動人、柔軟富彈性的「屍體」?
一定是這刀上有妖法,是它将姑娘定住不動,落刀之處才沒有皮開肉綻,鮮血成
流。一定是這樣!

  「姑娘放心,我來救你了!」

  性子溫和近乎溫吞的少年不知哪來的勇氣,一股熱血沖上腦門,咬牙運勁,
施展新學不久、兀自半生不熟的玄陰功訣,猛然拔起長刀!

                ◇◇◇

  「這「熱血上湧」,聽着怎麽像「獸性大發」?」染紅霞睨他一眼,唇菱微
抿,似笑非笑。「你們這些臭男子啊,全都一樣。下流!說故事給你聽的前輩,
有花忒多工夫描述姑娘一絲不挂的模樣麽?」

  耿照臉一紅,叫起撞天屈來,再三保證沒有添油加醋,真是胤丹書多看了姑
娘幾眼,不是他看的。染紅霞忍笑道:「想來是醫怪前輩的苦命女兒,閨名「慰
生」的便是。這刀真特别,插在死者身上,竟能使容色如生,未能親眼見得,我
實是不信。」

  「我見過啦。」耿照斂起嘻笑之态,肅然接口。「或說那刀的「其他部分」,
我已在藻池底見得。刀身材質的神奇作用,你我卻是親身經曆過的,決計不會有
假。」

  染紅霞會過意來,不禁睜大了杏眸。

  「聖藻池底的結晶!」

  「正是。結晶上頭,被人取走了最大最長的一截晶柱,切割痕迹尚在,應是
做成了這把奇刃。」

  耿照歎了口氣。

  「胤先生發現袁姑娘的地方,就是瀑布地宮中的白玉祭壇,故事裏提到她身
下的大石頭,恐怕就是那塊煙絲水精。我瞧水精上的狹槽十分眼熟,一時想不起
在哪裏見過,原來是與異晶被切去的那截剖面極爲相似,看來那水精本就是「珂
雪」寶刀的刀座。」

  染紅霞心想:「原來刀的名字叫「珂雪」。」爲免顯得孤陋寡聞,便未接口。

  珂雪寶刀最終沒能令袁慰生死而複活,但胤丹書的到來,卻爲三奇谷的死水
注入了一泓活泉。袁悲田的病情受到刺激,雖不能因此愈可,偶一蘇醒時,神智
卻異常清明,對胤丹書自況:「昔年我藝成出三奇谷,一心濟世,在南方建立
「屍毗山莊」行醫。某日,本着佛家割肉飼鷹的精神,救了一名大惡人,并加以
照看庇護,希望勸他苦海回頭,改過向善。

  「那人奄奄一息,兀自獰笑:「佛欲度魔,魔也想度佛,且看誰人手段高。
我的惡道比你的仁道高明,你唯一可恃,不過醫術而已。此際罷手不救,便算你
赢了,否則終是我赢。」我不以爲意,仍盡心救治,豈料卻種下惡因,禍延無辜。

  「那人傷愈之後遠走高飛,沉潛多時,江湖上許久不聞其劣迹。我當時還沾
沾自喜,以爲度化了一名禍世惡魔,功德無量,時常對妻子說起。

  「誰知那厮趁我外出行醫,率領徒衆血洗辟支山摩诃海,殺盡山莊上下百餘
口,我的愛妻尤爲凄慘,死前受盡淩辱,遺體……遺體四分五裂,慘不忍睹。那
惡人劫走小女慰生,我存着一絲盼望,忍悲盡力追蹤,沿途與惡人的手下纏鬥,
殺盡其黨徒,始終沒逮到正主兒。

  「轉眼過了一個多月,那厮狡猾至極,我本領用盡,仍無法救出小女,再顧
不得江湖規矩,千辛萬苦覓得賊蹤,暗夜偷襲,趁他熟睡無備重掌一轟,打得被
甬裏骨爆如炒栗,血如泉湧;掀開一看,竟是慰生。那厮……設計我親手打死了
女兒。

  「我發起狂來,隻記得滿眼赤紅,見什麽都是血汪汪一片,清醒時那厮已被
我打得隻餘一息,口裏溢着血沫子對我笑道:「袁大夫,最後是我赢啦。你這個
月裏殺的人,比我這輩子加起來要多得多。你的佛救不了你的妻女家人,想想是
什麽讓你報了仇?」

  「往後,每當我剝奪性命時,總會想起他的話,下手便不猶豫。起初隻殺些
飛禽走獸,後來覺得畢竟不是人,參照有限,殺都殺了,不如找人實際。殺得一
個兩個、三個四個……漸漸沒有知覺,與宰殺禽獸并無二緻。」

  蓬頭垢面、風采不再的癫醫歎了口氣,閉目道:「我前半生自認生佛,後半
生卻淪爲殺人狂魔,足見蒼天不仁,佛魔不過反掌間耳。你的道,能在上天背棄
你時,仍堅持走下去麽?」

  蠶娘說這段故事時,口吻既哀傷又惋惜,卻又隐有一絲驕傲。興許在她眼裏,
胤丹書直到生命的盡頭,都沒有背棄他的善道,被翻臉無情的命運與他人的惡念
擊倒,較「醫怪」袁悲田這樣矯矯不群的人物更高。

  五陰大師的手劄也提到屍毗山莊的慘事,不知是出于對摯友的憫懷,未曾細
問,抑或當時袁悲田已神智不清,根本說不明白,關于此事的記載甚是簡略,遠
不如蠶娘轉述。

  耿染二人回到無生道場,翻查架上成堆劄記,找尋出谷的線索。耿照手上那
卷,隻記到袁悲田發病越來越頻,爲防胤丹書獨居落單,被突然發狂的袁悲田打
了個措手不及,讓他從潭邊搬遷過來,與五陰大師同住——「原來那屋子是胤丹
書在谷中的落腳處。」染紅霞詫道:「牆上的短褐肯定是他的了。怎麽他原本是
仆役出身麽?」

  「嗯,狐異門上下均是「胤」姓,仍有貴賤之分。我記得他是執役……等等!
這裏提到「療傷」——」

  耿照飛快往回翻,視線上下追索,片刻才道:「是了,袁前輩的心疾,五陰
大師無法以内力爲其鎮壓,直到胤先生入谷後以天覆神功相助,才得稍抑心疾,
讓袁前輩清醒的時間再長些……這兒說的「朱紫交競」是什麽意思?」

  染紅霞于武學的見識遠勝過他,順口解釋:「所謂「朱紫交競」,就是百家
争鳴之意,指不同派别的内功相互激蕩,利用先抑後揚的道理,刺激彼此增長,
收效倍于獨自摸索修練。」

  耿照聽得懵懂,脫口道:「就像雙修那樣?」

  染紅霞俏臉倏紅,咬着嘴唇輕輕打他一下,嗔道:「雙……你哪兒聽來這些
不三不四的東西?沒正經!」耿照省起差點說溜嘴,驚出一背冷汗,幸好染紅霞
自己也羞得厲害,小腦袋瓜子裏一下熱烘烘的沒轉過來,未加追問,讓他逃過一
劫。

  耿照早把什麽「出谷後據實以告」全抛到了九霄雲外,狠咬了舌尖一下,用
疼痛來提醒自己:以後打死都不能在她面前提到「雙修」二字,遑論與其他女子
雙修!否則依紅兒一闆一眼的性子,一劍劈死他還算是好的了,就怕她覺得污穢
鄙夷,從此再不肯理他,那可比死了還難受。

  染紅霞定了定神,終是多年代師傳藝的舊習蓋過了羞赧,略抑臉紅心跳,變
着法子解釋給他聽。「喏,你練劍……嗯,或是打鐵,有時用力過猛了膀子酸疼,
是該讓它比平時多歇會兒麽?」

  耿照想都沒想,一徑搖頭。「多歇上半日,怕那條膀子要疼三天。不如略加
勞動些,雖比平時不适,待酸痛消去,臂膀益發強壯。」

  「這便是「先抑後揚」,朱紫交競之法了。」染紅霞笑道:「于内功修練一
節,故意先替自己制造若幹阻礙,最好是勢均力敵,借由外力的抗衡加倍提升,
用以突破境界。最常見的方式,便是找個出身、門派互異的同修,彼此相克相生;
一旦摸對了門路,便能突飛猛進。」

  耿照恍然大悟,頭一個想起的,居然是明姑娘與嶽宸風。

  兩人碧火功有成,明棧雪察覺嶽賊頗有異心,仍不肯離開,一直到嶽宸風實
力大進,明棧雪飽受威脅——以她的話來說就是「想動手已遲了」——才飄然遠
去以圖自保,其中緣由耿照始終不明:以明姑娘之精,斷不緻如此胡塗,要說貪
戀雙修好處,又有違她的性子。明棧雪可不是會被床笫歡愉沖昏頭的小女子。

  以「朱紫交競」推想,一切便說得通了。

  《虎箓七神絕》與《天羅經》俱是絕學,同樣包羅萬有,均收錄了拳掌輕功
等諸般技藝,可說是勢均力敵的兩套武典,然而質性相異,七神絕剛猛絕倫、天
羅經陰柔刁鑽,正是「朱紫交競」的絕妙例證。明棧雪遲遲不走,就是要利用這
羝羊觸藩的危險張力逼迫自己提升;反過來想,也能解釋嶽宸風何以一日千裏,
進境驚人。

  「道理說得輕巧,實際卻沒這麽簡單。」

  染紅霞見他若有所思,侃侃續道:「你想,若隻單純爲增加修習的困難度,
徑砍樹木山石,抗力豈非更強?也不見有高手從深山老林中源源湧出,關鍵在于
這個抗力拿捏不易,過了傷筋折骨,不足又白費辛苦,不如本本分份勤修苦練,
好過投機取巧地鑽空子。」

  果然是水月一門的劍術教席,結論自然而然便做在堂堂正論之上,指點迷津
還帶端正态度,裏外兼修,絕無阙漏。耿照老老實實聽完,不敢吱聲,隻差沒把
雙手放膝上。

  染紅霞老毛病犯了,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拿起另一部手劄,低頭翻閱。

  此卷與耿照手中的前後相接,寫的是一兩個月之前的事,果然有五陰大師指
點胤丹書練功,合兩人之力爲袁悲田理氣甯神、調複心脈的記載,提到盛五陰早
年以「三藐三菩提大法」與袁悲田「三因極元聖功」合修,俱成高手,各自離谷
闖蕩,寫下一頁武林傳奇。

  及至皈依佛門,五陰大師才發現自己練錯了,把号稱「無上正覺寶典」的佛
門絕學,練上了殺生求道的偏邪路子,本欲自廢武功,祇物寺住持卻淡然道:
「迷途正途,俱在腳下。心向行往,便即是路。」盛五陰大徹大悟,又把一身陰
狠迅辣、百變千幻的三藐三菩提大法,如擊磬鳴鍾一般,老老實實、毫無花巧地
練回了無上正覺的路子,功力更上一層樓。若非如此,也不能稍勝袁悲田一籌,
經年囿于谷中,以免傷人自傷。

  耿照被劄記吸引,除尋求出谷之法,亦爲染紅霞着想,欲多了解天覆神功修
習的情況、有無遺患等,尤其「夢中發動」一節,不知是宵明島武學皆如此、胤
丹書亦有之,還是蠶娘弄出來的新花樣。

  染紅霞不知體内的奇寒真氣與胤丹書系出同源,讀到五陰大師的評注,說天
覆神功「其質玄陰而不損不益,中正平和,更勝極陽剛氣。惜小子囿于修爲,權
以六陰之功,暫替九陽極數」雲雲,心念一動,掩卷沉思。

  「怎麽啦?」

  耿照半天沒聽見動靜,詫然擡頭,恰恰迎着她凝眉細考的娟秀面龐。

  「有件事情很奇怪。」染紅霞沉吟道:「殊境石放落之前,三奇谷中止有三
人。五陰大師爲救胤丹書,同時與發狂的袁悲田做個了斷,這才啓動機關。如此
圓宮壁上石刻,卻是寫給誰看?」

  耿照還以爲她爲何事煩心,不覺微笑。「那詩未必是同一時間寫的,當時情
況危急,哪有這份閑心?依我看,興許是更早前便已寫就,五陰大師本是劍試天
下、快意生殺的江湖豪士,性子疏放,寫完飲罷,把木碗一扔,沒想過要收拾,
便一直留到現在,不是真的訣别酒。」

  染紅霞不與他說笑,正色道:「我也是這麽想。由詩文推斷,不是寫給後輩
如胤丹書;對朝夕相處的好友袁悲田,又顯得過于矯情。我讀大師手劄,不覺得
他是這樣的人。但詩中說「君子意如何」,卻是對平輩同侪的口氣無疑。」

  耿照不明白她爲何糾結于此,染紅霞話鋒一轉,示以手中卷冊。

  「你看這行「權以六陰之功,暫替九陽極數」。胤丹書的天覆神功雖是絕學,
但當時修爲不夠,無法發揮所謂「九陽極數」的效果——這裏的「九陽極數」,
指的又是什麽?」

  「說不定是某種陽剛的武功?」耿照反應極快。

  「三三得九。「九」是數極,也是三個「三」。」染紅霞進一步引伸。「五
陰大師用了「替」字,代表在他心中原本有一門武功,比胤丹書的天覆神功更适
于壓制袁悲田之患。這門心法的名目裏,可能也有個「三」。」

  耿照攤手苦笑。

  「要符合陽剛、内功等條件,我隻想到李寒陽李大俠家傳的《三省功》。」

  「道門中亦有一部《形神三一大法》,可能是五陰大師原本所想。不過這不
是重點。」染紅霞睜大美眸等了半天,遲遲沒等到預期中的驚奇反應,不免有些
失望,急道:「你沒發現麽?袁悲田時瘋時醒,最少也有幾年的光景。一旦功力
不足的胤丹書要離開三奇谷,五陰大師便不得不放落萬斤石閘,以免袁悲田重入
江湖,釀成巨災。如此在胤丹書之前,是誰與他連手鎮住了袁悲田?」

  耿照猛地省覺。

  「你的意思是——」

  「三奇谷、三座石屋,九陽極數、朱紫交競……還有石壁上對象不明的題詩,
在在說明一件事。」染紅霞正色道:「五陰大師的同修,不止「醫怪」袁悲田一
個,三奇谷之内,自始至終都是三個人。那第三人究竟是誰?如今……卻在何處?」

  第百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爲釋心中疑惑,兩人連袂來到第三座石屋。
屋前如五陰大師之「無生道場」,原也立了根粗樁,卻被攔腰削斷,殘樁突出地
面不到一尺,上頭僅餘半個「電」字,左側還拖着一撇,兩頭并未相連。

  染紅霞抱臂托腮,靈光乍現:「莫非是個「庵」字?」耿照識字有限,伸指
虛寫個「庵」,越看越像,雙掌一擊:「有理!紅兒,你真是聰明。」

  染紅霞被贊得臉烘耳熱,小臉暈彤彤的,嘴上卻不肯讓,咬唇佯嗔:「你這
話聽着倒像長輩誇獎,教人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耿照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這
年頭,怎麽連誇人也有事!莫非「聰明」二字别有寓意,惹她不歡喜了?

  「你先喊了紅……才誇人,好占人便宜!」

  「那好,」耿照有過必改,絕不拖泥帶水。「下回我要誇你,便喊你「二掌
院」好了。」染紅霞原本還忍着笑,一聽俏臉沉落,咬牙道:「你敢!」

  耿照想起她最不喜歡他這樣叫,趕緊改口:「不敢不敢,我說着玩的。下回,
萬一我又想誇獎你,一定不喊你「紅兒」,喊……喊「紅姊」好啦,聽來一點不
像長輩的口氣,絕不占你便宜。」

  染紅霞被那句「萬一」逗笑了,噗哧一聲,霎時如春風複來,雪靥更添麗色,
看得耿照微微發怔,一臉呆相。她心中微感歉疚,暗忖:「好端端的開着玩笑,
我同他嘔什麽氣來?這下倒好,氣氛弄僵不說,還平白給叫老啦,當真是咎由自
取。」

  其實染紅霞也想多了。在耿照眼裏,紅兒俏美可喜,一颦一笑無不動人,并
未往心裏去。雖說如此,畢竟是她起的頭,盡管懊悔,卻拉不下臉說軟話,猶豫
一下,伸手挽着他徑推門扉,細聲道:「咱們瞧瞧去。」衩間伸出一條雪酥酥的
結實長腿,率先跨過破敗的高檻。

  第三間石屋所置,又教二人大吃一驚。

  石屋前後三進,有廂有廊,無論鬥拱、屋梁乃至門扇窗牖,形制均近于今時,
年代明顯較無生道場、救活齋更晚,規模也大得多。中堂甚至有六扇明間,所有
木造的部分都經過油浸之類的防腐處理,不僅形狀完整,機能亦都健全,沒有缺
門爛窗的現象。

  而如此規模、堪稱「宅院」的建築裏,僅有居間的大堂置着幾把桌椅,連床
都沒見,所有房間無分大小,其中僅有一種家具,就是書架。堆滿竹簡帛書的書
架,堆滿經籍卷冊的書架,傾倒毀壞的書架,空空蕩蕩的書架……

  時光似乎一進入院中便悄悄靜止,空氣裏懸浮着木竹卷紙的微腐氣息,連一
絲微風都感覺不到。屋外的鳥叫、遠處瀑布的轟隆聲響,俱都被擋在高牆之外。
院牆内似乎該有幾株粗老梧桐,夏日裏濃蔭與雷響般的蟬鳴,更能襯出此間的悠
遠靜谧……但别說是樹,院中連一片裸出石磚的泥地也無。這是爲了避免植土蘊
含濕氣、縮短藏書壽命而做的設計。

  兩人自然而然都沒作聲,攜手行望,屋内半數房間的架上是都空的,集中在
後半部,毀損的狀況也格外嚴重,室内積塵盈三寸,連門扉都不易推開。耿照試
着打開一間,湧出的灰浪活像是一場雪崩,兩人灰頭土臉奔回廊庑起處,掩鼻待
彌漫的灰翳沉落,才得繼續深入。

  自此耿照打消了開門的念頭,反正镂空的窗格仍能略窺室内情景,後進裏空
蕩蕩的,書架倒得七零八落,仿佛前院尚有人活動的久遠以前,此處便已廢棄,
衰敗得特别厲害。

  流影城也有這樣的書庫,規模更大,耿照經常出入,并不陌生。「這兒不像
有人住的模樣。」他歎了口氣,擡望着幾乎叠到橫梁下方的一捆捆竹簡,喃喃道:
「紅兒,說不定咱們想錯啦。這座大屋是庫房,用來貯放經典,并沒有第三位同
修的前輩。」兩人置身左廂頭一間房,這兒距中堂最近,屋内保存的情況幾乎是
最好的,才特别選它一探。

  染紅霞摒住呼吸,湊近書架仔細觀視;繞行幾匝,嫣然一笑。

  「叫「紅姊」。」她眸中閃過一抹狡黠,隐有幾分得意。這神情在寶寶錦兒
身上司空見慣,每當惡作劇得逞,又或打着什麽壞主意,總能見到這樣的淘氣慧
黠,于穩重的染紅霞卻十分希罕。

  耿照先是一愣,片刻會過意來,笑道:「紅兒有什麽發現?」

  「是紅姊!」染紅霞義正辭嚴糾正他。「架上刻得有字,你瞧。」

  纖指之所至,比着「道門武部之七」幾個小字,字迹大開大阖,宛若劍痕,
較瀑布石壁的題刻略顯稚拙,遒勁亦多有不如,但确是出自五陰大師的手筆。

  順着染紅霞的引導,他又在隔壁書架發現「儒門武部若幹」的墨字,與救活
齋題匾如出一轍。袁悲田書法造詣極佳,全無五陰大師兩處字迹的生熟之别,更
是好認。

  「證據」卻在第三座架上。「釋門武部」的記号,來自一個全然陌生的筆迹:
袁悲田之字近于行草,筆勢飛動、駿邁昂揚,此人卻是端正工整的中楷,一絲不
苟,可比雕版。

  耿照沒學過書法,說不出兩者的區别,但屋外木樁的半個「庵」字亦是端正
的大楷,總不會是袁、盛突然轉了性子,寫出截然兩樣的筆迹。如此染紅霞推論
有據,在胤丹書闖入之前,谷内确有第三位不知名的高手,至少與二人平起平坐,
一起整理了屋中所藏。

  這人離開後,所有形迹亦随之消失,一如被攔腰削斷的木樁。是這位高人親
手抹去,還是五陰大師、甚至是袁悲田所爲?三人最終是不歡而散,抑或另有隐
情?

  「由石壁的絕筆詩看,至少五陰大師并無芥蒂,詩裏的口氣十分平和,還是
頗安慰人的。」染紅霞沉吟道。耿照想起「死生縱有命,來去本無求」兩句,連
連點頭。「說不定竹簡裏會有線索。」

  兩人合力搬下幾摞竹簡,攤在地面展讀。

  耿照拿的是「道門武部」,竹簡的刻字面腐朽得厲害,保存的情況遠比想象
中更糟,以石屋之幹燥通風,災情似不應如此慘重。他連換幾捆均不能讀,恰迎
着染紅霞凝目投來,顯然她拿的「釋門武部」也是一樣。

  兩人拍去掌灰,滿懷不甘地起身。耿照吸了一肺竹腐濁氣,打開咿呀亂響的
陳舊窗牖通風,所幸窗軸還算結實,并未應手脫落。陽光射入鬥室,映出窗邊幾
上幾把爛掉的大毫、被石硯壓着的幾枚布包模樣的物事,還有地上打破的瓷碗碎
片。耿照心念一動,忽然明白過來。

  「是拓印!」指着層層蛛網披覆的布包,對染紅霞解釋:「這布包便是拓印
用的拓包,瓷碗是拿來貯裝白笈水的。在竹簡的表面先塗抹白笈水,覆上紙張以
毛筆敲打按壓,使紙張陷入陰刻凹痕之後,再以拓包蘸墨輕壓,如此便能将字拓
于紙上。」

  白笈是補肺止血、消腫生肌的藥材,溶于水中,便如稀漿般具有黏性,用來
隔離銘碑與拓片,乃拓印必備之物。竹簡不比石刻,表面塗上白笈水,縱使拓完
後仔細清理,仍不免有殘積,将使加速木竹之腐;況且,以此地竹簡之多,要悉
數拓完工程浩大,更不能寄望他們回頭細細清理。

  竹簡被遺留在此,事主從一開始便隻打算帶走拓片而已。失去利用價值的大
捆竹片任其自腐,說不定也在預想之内。

  假設拓印與建石屋是同一批人、在五陰大師等來到三奇谷前便已離開,那麽
當年袁、盛與那神秘的第三人入谷之初,面臨的可能是更狼籍不堪的破敗景象。
能将竹簡分道、儒門等開架收藏,代表他們起碼看懂了内容。

  耿照與染紅霞奪門而出,果然在最末一間房裏找到了滿架的簿冊帛書。

  每一層的卷冊底下都壓着裁成長條的布帛,同樣是三人的筆迹,詳注「道門
武部一至十三,其中二、六、七毀,三阙甲戊庚,四阙寅卯午亥」之類。其中盛
五陰所寫最是直略,用毛筆與用炭枝全無分别,狂簡潦草,字迹可說是醜陋。

  袁悲田則像是覓得了發揮的舞台,率情縱意、用筆俊邁,每條帛布都寫如法
書一般,或長或短,即興發揮,不拘一格。染紅霞幼時随府裏的西席先生臨過幾
年帖,知此人造詣着實不凡,能寫這一筆好字,怕連翰林也做得;隻是分類用的
壓條照他這般寫法,難免苦了索骥之人。

  而那神秘的第三人寫得最多也最好,字迹工整端方,大小幾乎一樣,内容的
格式統一,一眼便能明白,找起來格外省事。

  更重要的是:凡由他經手之拓片,其後多附有拓片内容的楷書謄本。竹簡所
刻不是篆體就是古籀,甚至金文甲骨一類,以染紅霞之所學,能目者十不過一二,
耿照更看似天書一般,但見滿帛的蝌蚪亂爬、小人打架,如墜五裏霧中。

  他倆到這時才明白,非是釋門武部的竹簡特别多,帛冊爲其餘兩門的一倍有
餘,而是這第三人勤奮,不但拓下簡書,還以标楷重新繕錄于後,耗用的紙張布
帛,自然勝過盛袁二位。

  兩人各取長帛展讀,片刻不約而同擡頭,四目交會,渾身一震。

  ——是武功!

  帛中滿載武功心訣,約略一翻,便知是威力絕強的上乘武功!耿照那卷題爲
《聖如意輪殊勝法門品》,記載一門名爲「摧破義」的重手法,教人轉動體内七
輪,練出無上金剛神通。帛書有雲:「召一切煩惱惡業鬼神于掌中,剎那摧殺!」
威能若此,堪稱絕大殺器。

  然通篇所述,與耿照熟知的内功原理相差甚遠,非以丹田經脈爲本,而是将
人體由頭頂的天靈蓋至脊末畫出一條中軸,分出七枚脈輪,相連至「全身三億五
千萬條經脈上」——耿照不禁掩卷失笑:「這麽寫,分明是讓我們别記了。數大
如此,等若無數。」

  而每一脈輪皆連到手掌的不同部位,靠結印觀想、調息吐納轉動脈輪,以産
生力量,這又和内力的運用有異曲同工之妙。

  卷末以朱筆批注:「此經至關重要,惜中篇有阙,不能盡窺蓮宗武學堂奧。」

  「應有圖式。以燕脂、紫鉚等七彩繪于絹。與此間所藏俱轶,疑在五行殿。」

  「推爲「寂靜掌」、「六臂大輪轉」、「那伽調伏聖法」三門神功之本源。
前二有殘篇無圖。後者亡轶,其名散見諸經卷。」注明《寂靜掌》、《六臂大輪
轉》在釋門武部若幹。

  三條朱批均出自第三人之手,字迹較先前更蒼勁,力透帛背,顯然修爲益深,
書寫的時間遠後于繕本。而三注的朱砂色澤無一相同,非幹皴之别,而是分三次
下筆所緻。每一重研朱墨,難免有深淺上的差異,一望即知。

  耿照初讀「摧破義」,便覺與薜荔鬼手的重手法頗有相通,隻是以脈輪運行
的道理闡釋,一下難以對照娑婆閣中所學,雖有諸多環節似曾相識,但匆匆一瞥,
又無法具體說出異同;及見批注中「蓮宗」二字,恍然大悟:「果然釋門武部所
錄,便是大日蓮宗的武學典籍!」

  帛中所載十之八九看不懂,越看卻越覺興味盎然。那七脈輪之說似是而非,
卻不能徑斥無稽,總覺再往下鑽研,會突然繃出什麽新奇有趣之物似的,一時竟
舍不得放回,仔細卷好,信手放入懷中。

  染紅霞拿的卻是器械圖譜。

  帛上所拓非是狹長的竹簡,而是雕着圖樣的栔闆,每幀皆爲如意輪觀音,身
流千條光明,背有寶輪,手臂以二的倍數增加,多至十二,俱握吐焰的利劍。菩
薩繪作男相,頂髻莊嚴,圓光照攝,風格不似以往見過的佛繪。

  以佛像表記的圖譜耿照甚熟,她卻是初見,一時瞧不出端倪,來回翻了幾遍。

  卷題《劍錄六波羅密多彼岸究竟法》,水月身爲東海爲數不多的佛脈,弟子
多涉經書,知六波羅密多又稱「六度」,本意是指布施、持戒、忍辱等六種由生
死苦惱之此岸,得度涅磐安樂之彼岸的法門,其實包含菩薩所修的一切行門,略
則六度,廣則萬行,故有「六度萬行」之說。

  此劍以六度萬行爲名,厚厚一摞幾十幀圖,文字卻寥寥無幾,僅「圓光負焰」、
「馬郎開棺」、「伫海甯波」等招名之下刻得一兩行,或爲佛偈、或爲品評,皆
與劍法無關,更像是佛繪的題跋。比起直白了當的《殊勝法門品》,這《彼岸究
竟法》真惱煞人也。

  染紅霞無欲無求,也不甚在意,見檀郎襟口小露半截帛卷,美眸滴溜溜一轉,
促狹似的把《彼岸究竟法》塞進了腰帶褶縫,一副「你拿我也拿」的神氣。兩人
哈哈一笑,心懷俱寬。

  儒、道兩門的拓經絕大部分是古文天書,當然也有例外。二人沿櫃翻找,很
快在道門架上找到一部能看懂的典籍,正是手劄裏提過的《三因極元聖功》。繕
文僅不到三分之一是盛五陰的拙字,其餘皆出自袁悲田之手。

  耿照心念微動,從釋門架上找出五陰大師所習之《三藐三菩提大法》,果真
是那第三人所繕。卷末附有一篇長跋,滿帛俱是端正如雕版的蠅頭小楷,巨細靡
遺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袁悲田乃蒼梧袁氏的長房嫡系,東海柏人、蒼梧、黨榆、棣斤等四郡自
古多士,袁氏尤爲翹楚,曆朝曆代頗出相才,碧蟾一朝四世三公,門第極高,向
是東海文儒馬首。

  袁悲田爲卿相之後,卻無意功名,少年時遊劍江湖,習得一身高強的武功,
因緣際會得到一幅「歲時徙星圖」,與兩位中途因奪圖結識、乃至惺惺相惜的好
友,連手解開圖藏之秘,進入傳說秘境三奇谷。

  三奇谷所在,自來便是一樁武林懸案,神秘不下于淩雲頂。相傳此地最早是
天佛五百親傳弟子的駐錫處,這些「天人」在此建立祭壇,行接天祈禮,後來亦
随天佛涅磐,成了阿羅漢。

  大日蓮宗幾度興衰,繼起的天元道宗與滄海儒宗也都進駐過三奇谷,最早關
于谷秘之說,即由道書流出。《祖洲僊記》說谷中「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
盈坑,是謂三奇」,認爲此處便是接天宮城的原址;而《玉螭本紀》與《潛翔寶
典》上卷,則以「三奇」爲龍皇玄鱗于谷中替癡、癫、攣嬖三殘點開天竅,成智、
仁、勇三賢,爲其子淵甲舉才之轶事。

  三人輔佐淵甲平定四方,建立玉龍朝的第二個盛世,淵甲賜爵祿封邑,許三
人之子世襲其位,三賢堅辭不受,告老還鄉,布衣以終,世稱「病三槐」。司徒
癡、司空癫、司馬攣嬖——史未載三人出身,僅以官爲姓,以病爲名——殁後,
族中子弟仍受帝王家重用,勢力遍及朝野,至玉龍朝傾覆後亦長盛不衰,遂成士
族。

  有好事之徒附會,說這三支士族的源頭彙成了滄海儒宗,然武儒君臨東海時,
卻無人敢提出這等主張。便問現今四郡士族,是否自認癡癫攣嬖之後,怕也将惹
來一頓白眼,不定要受群儒包圍,口誅唾死方休。

  蕭老台丞著書駁斥《玉螭本紀》之謬,替士族出了口惡氣,廣受天下文人歡
迎,不能不說其來有自。

  染紅霞以爲「三奇谷」因三名高人避世合修得名,說明三奇谷年代久遠,不
及淩雲頂傳奇脍炙人口;死魔、醫怪等縱橫江湖時,也未張揚他們的三奇谷出身。
若非近三十年間出了個「鳴火玉狐」胤丹書,已爲世人所淡忘。

  三人連袂入谷,發現谷藏早被搜刮一空,隻剩下帶不走的半腐竹簡。寫跋之
人建議由谷外攜入絹帛、筆墨、白笈等,強拓殘簡内容,袁盛二人皆無異議。

  這工程十分浩大,三個人花了大半年才拓完,按所學分配拓片,袁悲田得儒
門的部分,盛五陰坐擁道門,釋門則留諸此人。但盛五陰出身草莽,讀書有限,
古文幾不能辨,遂與袁悲田合作,由他來包辦拓印,再交由袁悲田繕寫,所得仍
各歸二人。

  一日,袁悲田在道門武部繕得夢寐以求的《三因極元聖功》全本,大喜過望,
他素有行醫濟世的宏願,而《三因》一卷正是道醫正宗絕學,谷外諸道脈皆已失
傳,不想竟于三奇谷中現世。盛五陰知他心願,慨然以此卷相贈。

  袁悲田也想找一部适合盛五陰的武典相酬酬好友,可惜儒卷多爲殘篇,勉強
湊成的《赤心三刺功》又是内家心法,對使劍的盛五陰效用不大。

  無巧不巧,便在同一天,這人抱着能化入天下諸門兵刃的《三藐三菩提大法》
來找盛五陰,見《赤心三刺功》,一拍即合,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才得這般巧
法。三人相視大笑,交換了武功秘籍,皆大歡喜。此人寫跋紀念,附于《三藐三
菩提大法》之後。

  「可惜!」耿照對三人的高誼大度十分心折,贊歎之餘,不禁扼腕。「這篇
跋若是袁前輩所寫,定會提到這位前輩的名号,如此便知是誰啦。紅兒你見多識
廣……我是說「紅姊」見多識廣,可曾聽過《赤心三刺功》?」

  染紅霞咬住一聲「噗哧」,嬌媚地狠瞪他一眼,想了老半天,終是搖頭。

  「古人說:「樹棘以爲位者,取其赤心而外刺。」古代以樹棘象征卿位,九
棘三槐代表九卿三公。這部武典以「赤心三刺」爲名,若出自儒宗正傳,定是相
當厲害的絕學,隻有上位者才能學。」

  「若是這樣,這位前輩當真識貨得緊。可惜不知他的來曆。」

  染紅霞回過神來,忽爾一笑。

  「倒也非全無頭緒。這篇跋裏,透露的訊息可多啦!」抿着菱兒似的圓潤小
嘴,瞇眼如絲,雙臂環抱着飽滿堅挺的誘人雙峰,翻出一隻白皙右掌,纖長的食
指尖沖他輕勾幾下,神情得意極了。

  「紅姊真是聰明絕頂,還望指點小弟一二。」耿照十分乖覺,趕緊請教。

  「……滿眼賊光,毫無誠意!」

  染紅霞笑得花枝亂顫,一雙白玉乳球上下彈動,差點撞開襟口。好不容易緩
過氣來,拍着高聳的胸脯道:「好啦好啦,不與你說笑。袁悲田出身士族,題匾
叫「救活齋」,這「齋」指的是讀書之處,他的來曆最清楚,分得儒門典籍是理
所當然。五陰大師是後來才出的家,原先居所取名「無生道場」,整理出來的道
門典籍歸他,推斷應是道脈出身,可能從道士習武,或所學近于道家。

  「這屋全名已不可知,但最末一字當是「庵」無誤。這位前輩分得佛教典籍,
應該是一名出家的比丘。」

  這下輪到耿照失笑了。

  「紅兒,你這說法未免牽強。怎知不是袁、盛兩位出身儒道兩脈,欲得自家
之所學,而這位前輩原先并無宗派,便由他處置剩下的典籍?」

  染紅霞沒想過這個可能性,猛被點出,尚不及佩服,不肯服輸的性子又起,
兀自嘴硬:「這……跋中既說「冥冥中自有天意」,必是絲絲入扣,才能說是巧
合。袁悲田儒門出身,卻得道門聖典;盛五陰道門出身,卻得佛門秘典。這第三
人須是佛門出身,卻取儒門上典,才算絲縫嚴實,無巧不成書。」

  耿照忍着未加辯駁,但要他昧良心大聲附和,亦有不能,微笑點了點頭,并
未接口。

  染紅霞的世界裏,從來勝就是勝、敗就是敗,豈容對手相讓?脹紅小臉,正
欲再争,忽想起一事,「啊」的一聲,神情由怔愕、恍然乃至會心一笑,不好意
思地說:「我方才說的都不是關鍵。我一早便認定這人是僧侶,千方百計找證據,
卻忘了最初生疑之處。你瞧!」攤開卷跋,指着字迹:「這樣的字隻在佛經見得,
又稱「雕楷」,是僧侶抄經慣用,我師姊便寫得一手漂亮端正的雕楷。用這種字
的除了雕版匠人,隻剩下抄經的僧侶,俗稱「寫經生」的便是。我一見這人之字,
便猜是寫經生出身。」

  耿照家中禮佛虔誠,慣見經書,一想果然是如此。

  橫疏影每日批寫大量卷宗,慕容柔自己便是刀筆吏出身,流影城的賬房、西
席等亦是慣寫之人,這些人無不是一手好字,卻與佛經雕版不同。仔細一想,那
人筆迹工整、大小等若,尤其行與行之間字字齊頭、幾不留空的習慣,與「計白
當黑」的臨帖審美大相徑庭,對一名擅寫書法的人來說,實在稍嫌拙劣;若是雕
版工或寫經生,則又再自然不過。

  耿照心悅誠服,團手揖拜。「這回我是真服啦。紅姊當真目光如炬。」

  染紅霞咬唇瞪他一眼,咯咯嬌笑:「好哇,可見之前都是虛情假意。」

  兩人打打鬧鬧,相偕而出,想起離開聖藻池以來還未進食,腹枵如鳴蛙。三
奇谷四面峭壁,非猿攀鷹飛不能越,谷中倒是林相茂密,不缺野兔獐鹿,隻是倉
促間難覓工具捕獵,耿照想起水潭清澈見底,多富遊魚水草,容易入手得多。

  他本欲自告奮勇下去捉魚,染紅霞卻有異議。

  「你來生火,我下水去。」女郎見他還欲開口,搶白道:「燒魚我一竅不通,
非你不可,比起來捉魚我還拿手些。咱們一人做一樣,分工合作,豈不甚好?」
雙手叉腰氣勢洶洶,大有二掌院的派頭。

  耿照心想:「我先把火升起,再幫忙捉魚。徒手捕魚,可不容易。」點了點
頭。染紅霞展露歡顔,一瞥潭水澄如水精,幾可見底,躍躍欲試,褪下紅靴松解
腰帶,忽見耿照還在一旁,不由大羞:「你……你在這兒做甚?轉過頭去!」耿
照被罵得有些懵,兩人有過肌膚之親,還有哪處沒瞧過的?況且谷中無人,恐伊
人在水底遇險,就近照拂,豈能輕易離開?

  染紅霞一使起性子,可沒忒好打發,抓起靴子劈頭扔去:「不許看!」左右
兩隻扔完,抄起一枚沙梨大小的潭石,耿照面色丕變,才知不是開玩笑,夾着尾
巴一溜煙鑽進草叢,連聲叫道:「我不看我不看!沒敢看沒敢看!」

  「撲通」一聲染紅霞入水,潭底一抹雪酥酥的裸影扭腰擺臀,輕踢着兩條修
長玉腿,濃發散于碧波間,龍宮仙子不外如是。耿照瞧得兩眼發直,脖子越伸越
長,染紅霞忽冒出頭來,甩手一擲,拳頭大的圓石離水飛越,淩空劃出一道平弧,
「碰!」砸中耿照身後的樹幹,不知是二掌院的暗器手法太不高明,抑或太過高
明。

  耿照抱頭鼠竄,差點沒被彈落的圓石擊中;再探頭時,隻來得及看見兩瓣雪
白渾圓的翹臀翻出潭面、旋又沒入,随後兩條直腿插入水中,肌束團鼓,線條修
長,配上扳平的腳背、玉趾,充滿煽情的野性之美。

  染紅霞潛進水底的動作比他還要熟練,耿照略微放心,不敢走遠,覓潭邊幹
燥處圈石爲竈,堆滿柴草,以兩截被烈日曬透的幹樹枝摩擦生熱,往幹草堆裏吹
着火星,不多時便升起了篝火。

  「潑喇」一響,一尾扭動的肥美鱗魚被拱出水面,「啪!」落于岸邊濕地,
片刻又一尾破水而出,摔得更近,大片水花幾乎潑着火堆。耿照以身體遮護,被
濺得一頭一臉,卻見石邊趴着一尾雪頸削肩的光裸人魚,濕透的濃發攏成一大把,
遮在高聳的胸前,吃吃笑道:「活該!賊眼溜溜,潑成一條好色的落水狗!」

  耿照盯着那兩條掙紮彈動的銀鱗魚贊歎不已,頓生無限感慨:「鎮北将軍的
千金不但馬術、車術絕佳,連水性都忒好,北關軍果然是天下勁旅,從山邊打到
水畔,怕是找不到對手。」

  染紅霞差點笑得沉入水底,頻頻舀水潑他。「這同我爹沒關系。你别忘了,
我是在斷腸湖邊長大的,水月停軒的亭台樓閣便蓋在水上,本門弟子還不會使劍
就會泅泳啦。你以爲隻有男孩兒會入水撈魚,調皮搗蛋?」

  耿照一想也是。黃纓的水性便好得不得了,看來紅兒所言非虛,見她平日一
闆一眼慣了,實難想象她偷溜下水捉魚玩耍的模樣,笑道:「沒想到你也有調皮
搗蛋的時候。你師父隻怕舍不得打你屁股。」

  染紅霞趴在石上,雙乳貼着岸石,滿拟遮住羞處,豈料她放松言笑,漂着輕
輕打水,圓翹的雪股浮出水面,白桃般聳起兩團雪肉,隐見桃凹裏一抹酥橘,股
間飄茸纖細,煞是誘人。耿照說到「打你屁股」時,暗自吞了口饞涎,苦苦彎腰,
以免被她發現支起的褲裆。

  「不,我從不調皮搗蛋的。」

  染紅霞對他的「賊眼」渾無所覺,一本正經道:「我專抓調皮搗蛋的師妹。
敢偷溜下水摸魚捉蟹的,沒一個遊得過我;抓上岸來,自有專司責罰的嬷嬷打闆
子,偶爾遇到特别調皮的,師姊才發落我處置。被我打過屁股,沒一個敢再作怪。」
言下不無得意。

  耿照頭皮發麻,滿腹绮念化煙散去,乖乖折蔺草系魚,自找潭邊僻處剖洗刮
鱗,串上尖枝燒烤。他從小幫忙姊姊耿萦操持家務,手藝不壞,雖無油鹽調料,
這數日來的頭一頓肉食仍吃得染紅霞贊不絕口。

  兩人休息片刻,引枝回到無生道場外的空地,架柴生火,靜待日落。五陰大
師的居室雜物不多,以大把草束清去積塵,掬水刷洗一番,便覺幹淨舒适,比在
池畔濕地過夜要強百倍。唯石室中諸多陳紙,又無防火的燈罩,爲防火星飄上手
劄堆,将珍貴的記錄付之一炬,不敢引火入室。

  晚餐吃過烤魚,二人并肩坐在篝火前聊天。染紅霞生性不喜逸樂,平時早晚
排有日課,聊得片刻,盤膝吐納用功起來,也不怕耿照窺看,閉目練起水月正宗
的内功心法。

  耿照入屋抽了本手劄,回篝火邊爲她護法,一邊翻找有關天覆神功的記載。
不知過了多久,女郎吐氣收功,睜眼見他專注閱讀,也悄悄入屋拿了本劄記,卻
是從底層抽出來的。依五陰大師習性,應是最早的幾本之一。

  情侶花前月下,相依于荒谷,縱未剝去束縛合而爲一,盡情享受那天地間至
高至美的銷魂滋味,也該是并頭喁喁,細訴情意才對,兩人卻是并肩坐在篝火前
讀書,各自入神。若有目證,不免要咋舌搖頭,徒呼負負。

  這畫面一點也說不上美。

  隻有當夜風驟起時,刮得四野獵獵、焰舌劈啪作響,兩人依然端坐不動,被
火光映亮的面龐才與古老的石屋、廢棄的白玉台格外般配。美貌驚人的女郎也好,
平凡黝黑的少年也罷,不僅屬于彼此,也屬于被遺忘的山谷;在靜默肅立逾千年
的峭壁遺址前,兩人絲毫不顯得渺小脆弱,與回谷之風同樣自得。

  最後打破沉默的是染紅霞。

  「怎麽了?」耿照聽她一聲輕呼,即從字裏行間抽離,警醒擡頭。染紅霞卻
未應口,雙手捧着陳舊的線裝簿冊,視線上下瞬移,片刻才道:「你記不記得在
跋裏看過的,何謂谷中「三奇」?」

  「是輔佐龍皇淵甲的病三槐麽?」耿照幼時多聽評書,尤好英雄豪傑,對于
開創盛世的賢王淵甲大有好感,頭一個便想起他來。

  「不,是另一個說法。」染紅霞輕搖螓首,火光映出一臉凝肅。

  據《祖洲僊記》所載,「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盈坑」爲三奇
谷的三大奇景,因而得名。但石屋環繞的那幾座白玉台規模雖大,卻難與天佛饋
贈玄鱗的接天宮城聯想在一塊;白骨陷坑雖遭封閉,其中若藏有玄鱗化龍的巨大
骨骸,砌建石邸、拓走竹書的那些人,豈能不公諸于世?

  ——「龍」實存于世的消息一經披露,數百年間東洲大地怕已發生天翻地覆
的巨變,怎由得秘境三奇谷被世人遺忘,埋沒于絕嶺間?

  「你信不信五陰大師?」染紅霞瞇起美眸,一瞬間竟有些迷蒙之感,令人捉
摸不透。這樣的神情由明棧雪、橫疏影乃至寶寶錦兒做來,半點兒也不奇怪,在
她臉上出現,卻有着難以言喻的異樣與神秘。

  「我信。」耿照并未猶豫太久。

  五陰大師重然諾、講義氣,皈依後心懷蒼生,絕筆詩豪氣不減,雖前半生殺
孽太重,說不上什麽好人,至少心懷朗朗,決計不會是詭詐虛僞的騙子。況且以
大師的眼界,要騙過他也不是容易之事,若說受人蒙蔽,可能性委實不高。

  「我也信。這樣更令人想不通啦。」染紅霞倒抽一口涼氣,握緊手中陳冊,
低聲道:「大師說三奇皆真,他親眼見過其中一樣,畢生受惠。而我們始終猜不
到是誰的那位親口告訴五陰大師:他見過另外兩樣。就在這個地方。」

                ◇◇◇

  水中月,月粼粼。

  「古木鸢」放落舷窗遮簾,小心不被碼頭上的細作瞧見。

  蓮覺寺的大亂暫告一段落,至今已是第四天。倘若能夠,他猜慕容柔恨不得
把與會的數千人通通關押起來,一個也不放過——他相信慕容柔并不真的喜歡刑
獄。當年慕容審訊時幾乎不用刑具,旁人将「讀心術」傳得神而明之,在老人看
來不過是玩弄人心的把戲。慕容柔不信任的,是人在激昂時所吐出的話語,無論
是因爲痛苦、恐懼,抑或是抛頭灑血的義慨之類。

  慕容相信操弄流民之人,便隐藏在現場數千人中。不得不放這些吓壞了的權
貴仕紳離去,則是幕後黑手對鎮東将軍最輕蔑放肆的嘲弄。

  對「古木鸢」也是。

  鎮北将軍的獨生愛女與鎮東将軍府的代表雙雙葬身于蓮台下,暫時解除了慕
容柔吞敗的窘迫,卻埋下更大的危機。慕容柔命谷城駐軍連夜開挖,昨天終于在
石礫堆裏發現二人的兵刃,卻未尋獲屍體,挖掘的行動仍舊持續進行中。越浦四
處布滿将軍的耳目,鎮東将軍既不能把人留置不放,便派出數目驚人的細作,一
點蛛絲馬迹也不肯放過。

  而遲鳳鈞被刺客所傷,于驿館休養——這當然是幌子。蓮台是遲鳳鈞征收監
造,突然倒塌,交代須得着落在他身上。「古木鸢」毫不懷疑是慕容柔軟禁了撫
司大人,就算問不出口供,起碼别讓他人從遲鳳鈞身上拷掠出什麽來。這點慕容
柔經驗豐富,行動快極,遲鳳鈞連奏折都來不及寫,人就沒了蹤影。

  當然對古木鸢而言,潛入驿館非是難事,但一向都是遲鳳鈞奉召來見,他若
主動去了,遲鳳鈞便多知道一件不該知道的秘密。這事不能再拖,這一兩日内就
必須有個結果,但眼下還有一場更重要的會面。

  窗格一動,連遮簾都未掀飛多少,烏影已飄入船艙,夜行黑衣,面上依舊帶
着輕佻的紙糊面具,沖着老人一欠身,悶濕的聲音聽來永遠都帶着笑。「咱們差
一點就赢啦。」

  古木鸢陡生不耐,暗自警惕,強又按下了火氣。

  「差一點兒,就不算是赢。」

  「可也沒輸。」鬼先生聳聳肩,徑自落座。「染蒼群的寶貝女兒死啦,慕容
柔給不出交代,有得他傷腦筋。屆時北關盡提大兵——」

  古木鸢終于忍不住哼一聲。

  「沒什麽盡提大兵這種事。你不認識染蒼群,他會爲女兒同慕容柔拼命,但
不用北關一兵一卒;連斬殺仇人的刀,都不會從将軍府庫中拿出,定是私人購置,
決計不能是公器。你以爲這人當年,是怎麽從漫天讒謗中走過來的?」

  鬼先生自讨沒趣,也不以爲意,笑道:「至少現下流民滞留東海,再加上三
乘大會出的亂子,總有機會逼反慕容的;還有機會,就不算失敗。況且耿照葬身
蓮台,也省了一樁麻煩,七玄大會沒這厮添亂,計劃也能順利些。」

  古木鸢定了定神。鬼先生向是得力臂助,布局精細,執行力強;要能改一改
那輕佻好事的性子,就不能當作部下來用,得先殺掉才行——往好處想,有缺點
也不算太壞。

  「三乘論法不算失敗。雖未達到既定的目标,到底将流民留在了東海。」姑
射的領袖爲這局的結果定了調,冷冷說道:「幸而沒留下什麽破綻,差強人意。」

  黑衣人輕笑一聲,忽然坐起身來。

  「說到破綻,當日被慕容柔扣押起來的那兩百多人,皇後娘娘本有懿旨,命
慕容放人,慕容不從;鬧到最後娘娘莫可奈何,隻得賜粥給他們果腹,聊作安慰。
那兩百号人吃完了禦粥,沒等押回谷城大營牢房,半路死個了清光,沒留半個活
口。」

  古木鸢一凜,雙目迸出懾人精光。

  他用在流民身上的藥物十分罕見,且複方混雜,施用的工序難以逆推,本不
會留下形迹;待鎮東将軍想到用藥的可能,延國手勘驗,藥性早已發散殆盡,查
不出蛛絲馬迹。他沒想過滅口。

  成大事須得犧牲,但非是無謂地濫行犧牲。

  他已有一名手下倒戈投敵、一名不受控制,另一名身陷牢籠……老人花了絕
大的工夫克制怒氣,不欲在此際摘掉手中僅有的能子。「做得好。斬草除根,以
絕後患。我那日沒見你接近殿後,不想竟能在禦粥中下毒。」

  「的确是絕了後患。」鬼先生笑着,慢條斯理道:「但我也的的确确沒有下
毒。如您所見,那日我分身乏術,實在沒那份閑心。況且在禦粥中投毒,萬一毒
死娘娘,我又倒一座靠山,風險未免太大。」

  「我本以爲是您,聽來竟連您也不知情。如此,屬下心中便有一塊疙瘩,如
鲠在喉,不吐不快——」

  黑衣人擡起頭,面具眼洞中始終含笑的桃花眼不知何時已無笑意,閃着逼人
的寒光,宛若惡獸出籠,森冷竟不遜于老人。「除了我等之外,是否另有一個
「姑射」,以我等姑射之手段,暗裏處處針對我等?有這樣的黃雀,恁是螳螂兇
猛善獵,終究死路一條,赢得了誰?」

  封底兵設:寶刀珂雪

  封底兵設:寶刀珂雪



             【第二十五卷完】




.
2016-3-13 17:0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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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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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卷

.


             第二十六卷于願接天

              【内容簡介】

  封面人物:袁慰生神話時代,鱗族治世。這是龍皇與天佛并存,幽窮九淵的
大軍掃平宇内、所向無敵的輝煌年代。四方皆伏于龍皇腳下,未得皇允,無人能
夠仰望。

  玄鱗賴以征服世界的,乃「不死之軀」與「無雙之力」兩樣至寶。但至高的
帝王仍不滿足。

  「我不相信人。你能不能讓刀劍成爲我的戰士,讓它們役使持有之人,爲我
征戰?」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廿六折豈不同悔,共語今朝老人冷冷回望着,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鬼先
生從不寄望在老人面上看見錯愕驚慌,然而連一絲揚眉的凜然也無,仿佛他自認
擲地有聲的一擊,于老人還不及那兩百多條賤命上心,着實令鬼先生有些洩氣,
不由咬了咬牙。

  (你這是故作姿态呢,還是另有撒手锏未出?老匹夫!)老人迎着他的注視,
不閃不避,同樣還以森冷的目光。

  狐異門的武學講究應變靈動、機巧百出,氣勢本非所長。鬼先生須一意凝聚
殺氣,才得有這般淩厲,對視片刻,顱内被老人劍一般的視線紮得隐隐生疼,不
覺心驚,獸伏般的反撲之勢爲之一挫;心念電轉間,忙不叠地覓起退路,不欲與
老人硬搏。

  而此問原本便毋須回答。他試探的,不過是古木鸢的反應而已。

  姑射背後有無勢力、該與何人接頭,乃至這幫人所圖爲何……在鬼先生看來
已是不言自明,他如有意,随時都能接上這條線。若無這等才智,笨到須來向古
木鸢讨個說法,也不會有人向他兜售保命符了。鬼先生非常清楚自己的價值,也
爲日後萬一須得轉舵易幟之時預存注碼,老人如有一絲動搖,狐立時便扯去貼心
體己的假皮面,反口噬人,無論啃剝出什麽,入腹終歸是養分。

  鬼先生直到這時候,才驚覺自己低估了老人。

  姑射在阿蘭山碰了一鼻子灰,靠着蓮台的意外留得後着,勉強還有半部殘局
可下。全盤皆墨的狼狽姿态,使他錯把古木鸢的隐忍當成末路,輕率出手,才落
得眼下這般進退維谷。

  (就算是幕後黑手,也決計不願于此際現身,親對這雙殺人的銳眼!)悔之
晚矣,面對古木鸢這般人物,難于三言兩語間扭轉形勢,正遍索枯腸尋隙開脫,
一面暗提元功,以備老人猝然出手,偏偏又不敢做得太明,以免落他口實;且運
且抑且傷神,汗浃重衫,說不出的狼狽。

  古木鸢突然笑起來。

  「你怕了麽?」

  鬼先生一悚,便要抽退——心弦震動底氣已虛,正是敵人出手的良機!這時
若還逞強硬拼,不啻是愚者所爲!

  黑衣蒙面的男子身形微動,一望老人眸如井月,忽明白他無意動手:「…
…是試探!此際若逃,徒授以柄!」生生摁住,袍角「潑喇」一聲乍膨倏消,宛
若皮球洩氣。鬼先生見機極快,一霎間騰起踩落,靴尖竟未離地;此乃一等一的
功夫,若有旁證,怕以爲他衣下忽起龍挂,颀長身軀卻隻一晃,随即風息人定,
就不知能逃過老人鷹一般的銳目否。

  「怕?」鬼先生定了定神,知他問的是彼時而非此時,一貫輕佻聳肩,盡力
維持語調自然,唯恐老人窺破心機。「與您一道,我怕甚來?隻是敵暗我明,先
機盡失,不是取勝的道理。」

  「「敵暗我明」?」

  古木鸢斜乜他一眼,冷冷說道:「忒大一頭黃雀,啄得我等灰頭土臉,幾乎
一敗塗地,若還看不真切,除非螳螂眼瞎了,那也當不得「兇猛善獵」四字,是
也不是?」

  鬼先生頭皮發麻,本欲幹笑幾聲,張嘴才覺苦澀,「骨碌!」咽了口唾沫,
夜舟裏聽來分外響亮。老人一擡眸,比平常更慢的語調令人不寒而栗,一如遠方
天水交界處烏霾波湧,驟雨欲來。

  「不如你來說一說,敵人該是什麽模樣?」

  輕描淡寫兩句話,便将阿蘭山上的不速之客放到了敵對側。這不僅是立場的
宣示,更是眼力與忠誠的雙重考較。對老人來說,無能或背叛者都沒有存在的價
值,鬼先生不敢托大,黑白分明的眼瞳轉得幾轉,從容道:「敵人有一事欲公諸
于世,另一件卻萬不欲人知,由此可知其真貌。」

  「喔?」古木鸢眉梢微揚,硬岩般的堅冷終于有了一絲松動。

  鬼先生強抑心中得意,續道:「佩戴「空林夜鬼」面具現身,是爲教世人知
曉「姑射」的存在。在場幾千隻眼睛,都見得面具怪客領流民殺上蓮覺寺,以慕
容之精明,眼線遍布東海,不知有姑射便罷,一旦明白有人暗中搗鬼,縱不能将
我等刨出,難保不會查出什麽蛛絲馬迹。」

  老人冷哼一聲。

  「按你這麽說,我們該将脖頸洗淨,等慕容來提了。」

  「那也未必。」戴着紙糊面具的黑衣男子輕笑,倚着椅背伸了伸腿,随手撣
撣褲膝。「因爲有一件事,對方萬萬不欲他人知曉,不得不幫了咱們一把,以免
傷人自傷。」

  鬼先生本想略作停頓,吊吊古木鸢胃口——他深谙言語之妙,總能說得信衆
掏心挖肺,如癡如醉——但老人的面容峭若風岩,似已千年不移,他意識到此人
不比凡夫愚婦,極力抑住賣弄的念頭,飛快接口:「關鍵就在那兩百多條人命。
慕容手裏現成的活證據,召來高明的大夫一瞧,就算不明我等之手法,也知其中
必有蹊跷。而敵人不欲人知者,恰恰便是姑射在流民身上動了手腳,方有滅口之
舉。」

  老人目光略見緩和,眉頭卻蹙得更深。

  「說下去。」

  「敵人看似與姑射爲敵,卻非沖姑射來,否則留流民與慕容,順藤摸瓜,對
姑射的殺傷力更強。敵人針對乃是我等,精确地說,是此刻領導姑射的您。」鬼
先生收起輕佻的口吻,正色道:「能透析姑射的計畫至此,決計不是姑射以外的
人,此人必在姑射之中。」

  「聽你的口氣,似已知道是誰了?」

  「不過揣測而已。」鬼先生正色道:「首先是空林夜鬼。骷髅岩燭照幽微,
姑射召集至今,密會不過十餘度,無真品在手,要憑空仿制一張如此肖似的面具,
實非易事。

  「雖不排除内賊有心,借集會觀察,默下面具細節,積沙成塔而得,但我以
爲此說稍不實際,施行頗有困難,故持有空林夜鬼面具,又或知曉空林夜鬼身分,
進而能接近、複制面具者,嫌疑仍大過其他人,應優先列爲調查的對象。」

  鬼先生頓了一頓,似在斟酌用語,片刻才道:「其次,對流民下藥之人,嫌
疑亦大。流民既死,用藥一事煙消雲散,慕容縱然生疑,卻苦無着手之處;便是
姑射事洩,也牽連不到這廂。」

  老人擡眸。

  「我沒記錯的話,藥是你借青鋒照布施之際,投入流民的食水當中。對照那
厮偷襲邵鹹尊之舉,似也能解釋成消滅線索關連,避免查到投藥之人身上?」

  鬼先生哈哈一笑。

  「或是挑撥離間、一石二鳥之計。可惜他們低估了您,換作旁人,不定便要
懷疑我啦。糁盆嶺線索一斷,不隻保護了投藥之人,亦對制藥者有利;負責配制
「失魂引」、「陰陽交」、「擊鼓其镗」等秘藥的巫峽猿,才是您該懷疑的對象。」

  「還有呢?」

  老人不置可否,全然無法判斷這番話他究竟信了幾成。

  鬼先生按捺心中忐忑,對答如流:「若有第三名疑犯,應是負責東海地面諸
事宜的下鴻鹄。您将聯系布置的任務交給了他,按說蓮覺寺乃三乘論法要地,本
應精細掌握,不容有失;偌大的蓮台裏藏有一霎崩塌的機關,下鴻鹄豈能不知?
隐匿不報,居心叵測,其中必有詭詐。」

  他說得頭頭是道,差點連自己都信了。

  然而同樣的線索,卻可以有另一番全然不同的解讀:對方擁有空林夜鬼的面
具,是因爲面具原本就是他們的;撲殺兩百多名流民滅口,非爲保護配藥的巫峽
猿或投藥的深溪虎,而是避免用藥一事曝光——顯然失魂引、陰陽交、擊鼓其镗
等藥方與面具一樣,一開始便是古木鸢自他處所「借」來。

  就算姑射背後的支持者想放棄古木鸢這枚棋子,也不願損及寶貴的藥方資源,
于是兩百多條人命眨眼間煙消霧散,線索就此中斷。

  而下鴻鹄若非和自己一樣,也遇上了兜售「保命符」的,便是真正的幕後黑
手瞞着他在蓮台之中安排了機關——做爲「秘密組織背後的秘密組織」,鬼先生
絲毫不懷疑「他們」有這樣的能力。

  但,他們爲什麽要這樣做?

  古木鸢于三乘論法的種種布置,可說是被這群隐于幕後的神秘黑手破壞殆盡,
最終卻因蓮台崩塌、耿染二人葬身石下,暫使流民滞于東海;以結果論,仍合于
姑射最初之謀劃,損失的不過是古木鸢一行的隐密掩護,令姑射不得不浮上枱面。

  ——「他們」針對的不是姑射,而是古木鸢!

  回想十方圓明殿中聶冥途之言,鬼先生更确信這一點。

  召集七玄結成同盟、爲組織所用,本是古木鸢交付他的兩大任務之一,其重
要性與三乘論法可說不相上下,鬼先生身兼姑射明暗兩條線的操盤者,一躍成爲
古木鸢的臂膀,得以參贊中樞,于組織的地位僅次于高柳蟬。七玄除了橫裏殺出
的桑木陰之外,俱在鬼先生的掌握之中,「他們」派聶冥途來向他傳話,示威的
意味不言可喻。

  古木鸢所圖甚大,然而失去暗行的庇護,攤到光天化日之下,老人也隻是個
失勢左遷的舊廷臣罷了。

  鬼先生長年于平望都活動,對朝廷動向了如指掌,古木鸢或在士人百姓間享
有高望,卻缺乏有力的政治後盾,休說慕容、韓嵩、任逐流等,便與越浦城尹梁
子同相比,實力亦多有不如;要拉下鎮東将軍,甚至将天下卷入亂世漩流,老人
由人不知處借來一支幽冥大軍,是爲「姑射」。

  而姑射……究竟是什麽?

  骷髅岩的秘道四通八達,構造巧妙,看得出年代久遠,絕非新造。鬼先生初
次到臨,便知姑射背後必有強援,如非勢力龐大,便是潛伏多時,底蘊深厚,才
得坐擁這般規模驚人的地底巢城;及至妖刀、刀屍等陸續炮制而出,更加印證了
他的猜想。

  「古木鸢與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亂必有關連!」

  姑射集結之初,鬼先生将所見所聞一一回報,言談間忍不住心中激動,罕有
地露出疾厲之色:「他握有制造妖刀和刀屍的秘法,就是他一手毀滅狐異門,害
死了父——」

  那人舉手阻止他。緞袖滑落肘間,露出一隻欺霜賽雪、白得令人眩目的皓腕,
姣好的線條宛若鶴頸。

  「本門之仇,乃是東海六大門派。殺人毀家的是六大派,污蔑構陷的也是六
大派,不是旁的。來,且背一遍仇人姓字與我聽。」

  「背誦仇人姓字」之于過目不忘的鬼先生,自來便是懲罰,是對他出類拔萃
的記憶力最大的污辱,「那人」在處罰前總會叫他跪着背一遍,從小到大皆是如
此。

  這樣的折辱于他,怕比荊條藤鞭更難受。

  「我沒錯!」他試圖辯解:「古木鸢與妖刀必有……」

  「啪!」面上熱辣辣一痛,已被那隻白皙玉手扇得連轉幾圈,幾乎立足不穩,
眼前金星直冒。狐異門不講什麽長幼倫理,一切由實力說話,隻消逃得過避得開,
沒有「恭領責罰」這碼事。然那人出手如電,鬼先生竟未能閃開,怎麽打怎麽挨,
自幼時起便如是。

  「跪下。」那人臉上不見一絲火氣,似笑非笑,眼波盈盈,喉音依舊悅耳,
十分動人。「背一遍仇人的姓字給我聽聽。」

  鬼先生撫面屈膝,跪地時兩腿微顫,搖頭甩去一絲暈眩,喉中如抑雷滾,咬
着牙低道:「第一該殺,埋皇劍冢「天筆點谶」顧挽松。第二該殺,水月停軒
「紅顔冷劍」杜妝憐。第三……」一路誦去,直将兩百七十四條名号一字不漏背
完。

  「這些人裏,還有幾個活着?」那人問。

  「四十二人。」

  「所以,你親手殺了其中兩百三十二個?」

  「不……」鬼先生銳氣一挫,嚅嗫道:「不是。不全是我殺的。」

  「你殺了十二個,我替你算着。我殺得比你多些,一共八十六,其他都教老
天爺收走啦。」那人笑道:「同老天比快,咱們勝少敗多,再添幾條無關緊要的
名兒,一輩子沒完。古木鸢怎麽找上你的?對妖刀他知道多少,又是如何知曉?
所圖爲何,背後還有其他人否?這些,你都弄明白了?」鬼先生被一陣搶白,半
個字也辯駁不了,眉宇間的躁悍卻大見平息,漸漸恢複理智。

  「既然找上門了,躲也躲不掉,你且看他弄什麽玄虛。」那人含颦微抿,怡
然道:「複仇這道菜,放涼了更美味;急于成事,便有通天的本領,遲早也要露
出破綻,授人以柄。咱們就等那個時候。」

  鬼先生遂成古木鸢的得力臂助,爲姑射的複仇大計盡心盡力,靜待老人「急
于成事、露出破綻」的一天。現在終于等到了。

  鬼先生也想過另一組平行的「姑射」存在的可能,但不旋踵即加以推翻:若
真有兩組人馬,則古木鸢的秘而不宣未免無智。情報的不對稱,将成爲己方的緻
命要害,無論兩邊是競是合,無疑是置同志于難以預料的危險當中——就像現在
這樣。

  古木鸢不會容許這樣的情況發生,他肯定是中了暗算。出手暗算姑射的,并
非是競逐相同資源的平行組織,而是隐身幕後提供協助、使姑射行動得以可能的
大東家。

  若未在十方圓明殿遭遇聶冥途,這不過是可能性之一罷了,但此刻鬼先生幾
乎斷定自己已經找到答案。幕後黑手狠狠扇了古木鸢一記,既是處罰也是警告:
若姑射就此一蹶不振,東家再出手時,便是古木鸢、乃至整個姑射灰飛煙滅之日
——除了擁有「保命符」的人之外。這是聶冥途捎來的訊息,代表東家向鬼先生
釋出的善意。

  鬼先生在此又賭了一把,并未将十方圓明殿之事和盤托出,若聶冥途是古木
鸢所派的暗樁,則鬼先生必死無疑。所幸他運氣一向很好。相較于賭技,賭運毋
甯才是賭徒真正的才能。

  「按你的算法,我倒有一半的手下成了敵人。」

  老人似是接受了「窩裏反」一說,口氣雖冷,卻不複先前森嚴;微略垂眸,
利劍般的殺人視線一收,屈指輕叩桌面,周身散發着難以言喻的氣場,仿佛「轟」
的一聲流湍輣軋,可以清楚感覺思緒飛轉之際、那迫人的高速與沉重。

  「您還有我。」比起銳目,鬼先生甯可面對這股思考機器般的威壓。他暗自
松了口氣,聳肩道:「亡羊補牢,時猶未晚。若需屬下出手收拾這些叛徒——」

  古木鸢回過神來,拂袖道:「……不必,你還有更重要的工作。咱們鋪設這
許久的暗線,重重布局、機關算盡,臨到收割時,豈有拱手讓人之理?莫效昔日
安隴舊事,因小失大,擔誤了正機。」

  「什麽?」素來反應機敏的鬼先生難得一愣。

  「什麽什麽?」老人不耐煩起來,蹙眉疾色。

  「您方才說「安隴舊事」……」鬼先生陪笑:「屬下愚魯,未能明白尊意,
尚祈開解一二。」

  「那是先……」

  老人才發現自己一時失神,無意間洩漏心緒,硬生生将後面的「帝」字吞了
回去,面色微沉,并未接口。

  他從未在下屬面前談論自己。「安隴舊事」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老人的口頭禅,
至少先帝還在時,這四個字就像是藤條鞭子,教訓他那武功當世無敵的主君,總
是出人意表地管用。

  昔日獨孤弋揮兵西進,欲角逐央土王座,頭一個遇上的便是世襲安原郡公、
爲碧蟾朝末帝提拔爲郡王,人稱「并山王」的軍頭羅鋹。

  羅鋹向來看不起獨孤弋,抗擊異族期間,常派兵奇襲獨孤閥的辎重,或占領
駐軍新撤的城邑,沒少幹了趁火打劫的勾當,兩邊梁子不小。異族北歸後,獨孤
弋揮兵央土,意在天下,羅鋹無意歸附,既不放行,也沒有堂堂一決的打算,東
軍遂設大營于黃泥溝,隔着郡内的大片田野遙遙盯着隴頭、并山兩城,雙方裝腔
作勢地打了幾場不痛不癢的小架,死樣活氣的,骨子裏等的是夏至麥熟。

  「成大事不可無兵,擁大兵不可無糧。」

  老人——當時他還不算太老,尚稱壯年——對毛躁飛揚的青年主公如是說。

  獨孤弋讀書不多,指望他精研韬略,隻能等下輩子投胎了。老人遂提取書中
精華,用最簡單的話解釋給他聽,同教莊稼漢沒兩樣。

  「我懂我懂。」

  獨孤弋連連揮手,咧嘴道:「老龜公同咱們繞圈子,咱們随便陪他玩兩手,
等麥子熟了割他娘個清光,老龜公氣得殺出來,咱們再連本帶利狠狠幹他娘一把!」
帥帳裏靜默片刻,旋即爆出一陣哄笑,大夥全懂了,不用軍師多費唇舌。

  其時獨孤閥軍勢正以驚人的速度成長着,猶如汲飽水的木棉。

  便在對峙當下,仍不斷有生力軍加入,裏頭有聽說鎮東将軍善待下屬、拎着
鋤頭木棍想讨碗飯吃的農民,也有風聞白玉京焚毀、欲投新主的正規部隊。獨孤
閥固然倉廪殷實,卻未必付得起逐鹿天下的代價,羅鋹以拖代變,也是掐準了這
一點。

  隴頭城外的麥田,決定在這場長近三個月的對峙僵局裏,誰才是最後的赢家。

  雙方表面上毫無動靜,暗裏卻進行着激烈的謀略交鋒,謠言、死間、煽動
……在連綿不絕的春雨中相互沖擊,旋又湮沒于陰郁濕冷之間,血肉骨糜一地蜿
蜒,盡皆流去,沒留下一丁點兒痕迹。

  羅鋹城府之深臉皮之厚,天下皆知,但東軍擁有龍蟠、鳳翥兩大軍師,豈是
好相與的?誰都料不到老人制訂的破敵良策,最後竟未成功。

  「「隴陌雪,灰茫茫;隴頭天,暗蒼蒼。」」虎皮交椅前,總挂着笑容的主
帥難得拉下臉,雙手抱胸,逼人的虎目掃過兩列文參武僚,瞪得衆人一一低頭:
「這支歌兒城裏百姓都在唱,誰給我說說是什麽意思?」

  沒人敢答腔。

  老人身爲首席智囊,責無旁貸,正欲開口,素與他意見相左的另一名軍師卻
搶先出列,沖主公一揖,清了清嗓子。平心而論,柏人陶五他雖不待見,倒也算
是杆鐵脊梁,臨事果決、絕不手軟,有股四郡士族罕見的狠厲,心計城府便不消
說了,若非眼高量狹不肯下人,未必不能結交。

  讨厭柏人郡陶家的,可不止老人一個。

  「你别!你開口就是一大套一大套的,淨繞圈子騙人!你敢出聲我就揍你!」

  青年轉過目光,沖他一擡下巴,咬牙切齒:「神棍你說!我就聽你的。說!」

  (失算。看來,羅鋹老匹夫比我們想的更了解他!)老人心中苦笑,猶豫片
刻,終于放棄了言語矯飾,木然道:「羅鋹不會眼巴巴看着咱們割麥,他又不是
死人。咱們得分兵幾處搶割,教他顧頭難顧尾;來不及割的,便一把火燒了,不
能留給安原。」

  安原郡的百姓久經戰亂,都知道會出什麽事。城外大兵帶不走的,從來不會
留給他們;異族如此,東軍亦若。

  「我幹!你們全是一夥的!」

  獨孤弋忍無可忍,分不清是因爲火燒麥田的暴行,抑或老人在這事上也站到
了自己的對面。「割快點不行麽?一回不夠,分幾回割不就結了?真割不完,且
留與百姓吃,犯得着這般糟蹋糧食?咱們舉兵,不是要幹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

  軍議最後在咆哮聲中結束。主帥踢翻幾案,揍了幾名還想說事的幕僚,隻差
沒動手拆大帳……但什麽也沒能改變。他麾下并沒有以此爲樂的謀士與将領,無
論制訂或執行之人,都不覺得心安理得毫無負疚。但這是必要的,一切全是爲了
大局,爲了打開西進的第一道關隘。

  獨孤弋身經百戰,是出色的指揮,對抗異族每役必與,永遠在兵鋒的最前端;
然而其戰場曆練過于單一,并不适合擔任大軍統帥。與速度奇快、力量絕強的異
族交戰,沒有太過細膩的謀略空間,拼的是韌性果敢。他習慣了抵擋掠奪,從沒
想過有一天居然要扮演掠奪者的角色。

  衆将在主帥的鐵拳下伏首噤聲,沉默卻不代表屈從。

  獨孤弋覺得自己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就算天地間隻剩下他的嚎啕,大人的
世界也不會有一丁半點改變。這回連神棍都與他對着幹了,媽的!

  割麥之事就此成爲定局——要不是他們小看了孩子的無理取鬧的話。

  憤怒的統帥離開大帳,當夜率輕騎迂回,欲襲取并山大營以打破僵局,不幸
中羅鋹之計,兵困博羅山的古要塞蟠龍關。并山、隴頭乘勢開城,以犄角之勢鉗
擊黃泥溝,東軍敗退,賴諸将奮勇才免于全潰。

  這場被後世稱爲「蟠龍關大捷」的會戰,堪稱東軍初期損失最慘、最令人尴
尬的重大挫敗。是役,指揮中樞分崩離析,将令不行,大軍分裂成數股,暴露了
全軍意志系于獨孤弋一身的缺陷。

  對目光始終于東海一隅的獨孤閥臣而言,「西征」本就是家主說不盡的荒唐
之一,是好高骛遠,不知人臣本分、侈言逐鹿的妄念,博羅山之敗恰是當頭棒喝,
該及時退回領地,明哲保身,以免丢了獨孤閥的累世基業;如非獨孤寂獨排衆議,
募五百死士殺進博羅山接應,及時搶出兄長,東勝洲的曆史怕于這一夜便即改寫,
白馬王朝無由誕生。

  這場被後世稱爲「安原之戰」的戰役可說是峰回路轉,大軍壓境的獨孤閥在
漫長的對峙後,因主帥的輕率吞下首敗;而旗開得勝、幾乎擊潰對手的并山王也
沒能笑到最後,以令人意外的形式揮别了央土大戰的舞台。雖說東軍最終仍成功
西進,開啓了白馬王朝的勳業,安原之戰卻改變許多事。

  老人永遠忘不了在危急之際,他的政敵非但阻撓營救主公,還打算擁立獨孤
容接替兄長,率全軍退回東海;而定王一側則堅信老人必在獨孤弋面前大肆抹黑
了他們不得不然的危機處理手段,繃緊了神經等待秋後算帳的到來。

  過去,老人與陶元峥至多是互不順眼,「龍蟠」與「鳳翥」間的心結總還是
有的,但安隴戰後卻徹底成爲彼此的眼中釘。老人多次勸主公疏遠定王,獨孤弋
總不聽,陶元峥遂躲在「獨孤容」這面大纛下厚植羽翼,引四郡士族任新朝要職,
明着拉幫結黨,終成氣候;乾坤一擲,令老人含恨至今。

  而獨孤弋從那時起,就不再堅持親任先鋒,終其一生,也未再做過那樣魯莽
的戰場決策——至少當老人吐出「安隴」二字時,便恍若一根看不見的鞭子,連
武功睥睨當世的太祖武皇帝亦抵受不住,滿腹沖動如雲煙化散,點滴不存。

  戰場不曾給過獨孤弋什麽陰影,他心中過不去的,是博羅山一夜覆滅的兩千
多名弟兄。

  他們失去性命隻因爲相信他,然而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深信無疑的,僅僅是個
沖動的決定,以及「他媽的!老子給你們點顔色瞧瞧」之類的愚蠢念頭。是他辜
負了他們,辜負了這些舍生忘死的血性漢子,他們年輕的血肉在漆黑的林道間化
作流星消逝,再也迎接不了下一次燦爛的旭升。

  起初老人對揮動這根棘條頗感罪惡,但獨孤弋自來便非馴馬,博羅山一役令
他畢生悔恨,卻無法使他變成另一個人;若非「動武」二字之于獨孤弋毫無意義,
老人好幾次想揍他個半死。他漸漸習慣抽打主君的良心與負疚,以節省無謂的争
端,甚至成了口頭禅,回神才發現省下的原來是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然那人卻
已經不在了。

  安原之戰還教會了老人另一件事。

  獨孤弋名義上是獨孤閥主,帶領家臣撐過了艱辛的異族戰争,然而一夜兵噪,
閥臣們擁立的仍舊是嫡配所出、根正苗紅的世子獨孤容,甯可回到他們熟悉的家
園故土,輕易地抛棄了那個領導他們度過難關的漁埠少年。

  ——成大事不可無兵。

  阿旮原本便不姓獨孤。盡管十多年過去,連獨孤執明老兒都已不在,但獨孤
閥上下仍不當阿旮是自己人。

  安原戰後,老人以救援行動生還的死士爲主心骨,招募質樸健壯、心思單純
的農家子弟,授以獨孤閥代代傳承的精銳「血雲都」之名,編成一支直屬閥主的
生力軍,由獨孤弋親自操練,量材授以武藝。

  在拓跋十翼和他的「雲都赤」投入東軍前,這支由獨孤寂統領的親軍立下無
數汗馬功勞,由護衛班直、指揮使司,一路擴編成兩個軍的獨立部隊。獨孤寂像
極了他最敬愛的長兄,無論武功、魯莽,乃至親任先鋒殺敵無算的豪勇皆然,還
有那股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滿不在乎。

  然而央土初定,新朝百廢待興,偏又是獨孤寂數舉反旗,兒戲似地将矛尖指
向兄長,兩次叛亂雖在極短的時間内被弭平,稱不上動搖國本,卻使得十七爺麾
下的親軍遭到毀滅性的大清洗,統領以上的中高級軍官十不存一,獨孤寂遭軟禁
思過,「血雲都」遂落入被視爲定王一系的染蒼群手裏。

  直到獨孤弋暴斃之前,這位開國之君實際能掌握的軍隊幾近于零,羽林禁衛
也好、皇城缇騎也罷,全是定王的人,就連定王北伐之時,留守平望的兩個大營
亦交慕容柔指揮,放眼朝堂内外,已無一人能說是皇帝陛下的心腹。

  成大事不可無兵。看來,這番苦口婆心竟都教獨孤容聽了去,比該要牢記的
那個人還上心。老人早在數年前便已預見,無奈他那滿不在乎的主子聽不入耳。

  「神棍,仗打完啦。」獨孤弋聳肩,嘻皮笑臉的樣子格外叫人光火:「天下
太平,大夥兒歇歇不好麽?你還想打,過幾年休養夠了,咱們打出北關去,尋異
族那幫狗熊的晦氣!現下,老百姓累啦,弟兄們刀口舔血,沒睡過幾日好覺,願
意回家鄉種莊稼奶娃子的,老子歡天喜地、敲鑼打鼓送他們!你不愛肏屄,替别
人想想行不?」

  「陛下如是想,旁人卻未必。」他鐵青着臉,努力維持君臣的體面。自從朝
儀頒布之後,最不配合的便是皇帝陛下自己,新朝的臣工們隻好自我約束,希望
群馬圍骥,能對天子産生些許影響。這點老人倒是罕有地與其政敵立場一緻。

  獨孤弋撩起龍袍,蹲踞在鐵刑架錘成的王座上,單手托腮直瞅着他,突然噗
哧笑了出來。

  「媽的,你根本想揍我啊!神棍,瞧瞧你,都快馬上風啦。來來來,我陪你
打一場,讓你一手一腳……不行,你這人太狡猾不能大意,讓手腳打起來也不過
瘾。

  不然咱們比劍?我讓你五條命。」

  「陛下!」

  「你到底怕什麽?」獨孤弋搓着下巴呵呵笑:「哪個想做皇帝,讓他做便是,
苗頭不對時,老子腳底一抹油跑他娘,誰奈我何?再說了,打架我他媽輸過誰!
成天怕東怕西,養甲士仔細自己的狗命,老把人往刀鋸鼎镬上推……這同從前白
玉京那殺千刀的老瘋狗,有甚兩樣?」

  老人差點氣得中風。

  「你拿自己同那昏君比!」

  獨孤弋仍是聳肩嘻笑,神情卻較先前沉落,輕輕摩挲着扭曲獰惡的烏沉扶手。

  「要不時時與那昏君相比,我才不做撈什子皇帝。神棍,現在我還常夢見她,
夢見那天鐵刑架燒得通紅透亮,比血、比晚霞都刺眼,她整個人化成一團彤豔豔
的光,從哔剝作響的烏炭中迸裂出來,身子像蛇一樣拼命扭,張嘴像是在尖叫,
我卻聽不見她的聲音……到這兒我就醒啦。每次都這樣。」

  他舉兵的理由本就如此天真渺小,說開來不值幾個錢。時瘋時醒的碧蟾末帝
大概作夢也想不到:取澹台氏而代之、徹底斷送碧蟾一朝的反亂火苗,最初僅僅
是因爲一個女人而已。

  老人恨透了他這已不能說是天真、多少年來毫無長進,近乎不可思議的愚蠢。

  當年覺得可愛的真性情,此刻隻想痛打他一頓來洩憤而已。你可知江山易手,
将有多少無辜之人粉身碎骨?你們兄弟倆過家家似的小打小鬧,「血雲都」折損
多少辛苦培植出來的将材骨幹?曆證斑斑,你竟什麽教訓都沒學到!

  ——你這……你這辜負天下人期待的庸才!

  江山俱在你手,黎民盼你拯救,本該是興百代之衰的蓋世英主,不料竟是意
氣用事、婦人之仁的蠢漢!目光如豆、不知進退,永遠長不大的弄潮小兒!

  他捏緊拳頭,牙關咬得格格作響,自唇間迸出了今生最後悔的話語。

  「死于安隴的兩千名弟兄,有無出現在陛下夢中?」

  獨孤弋動也不動,仍舊以街角無賴之姿踞于烏鐵王座,隻差沒叼根草或咬枝
剔牙用的竹篾子之類,周身卻突然黯淡下來,仿佛射入正殿的每道驕陽悉數由這
一角彈開,再也照不進它坑坑疤疤的翳影之中。

  老人意識到自己鑄下大錯。

  他在主君真誠袒露、毫不設防的柔軟心上紮入最無情的一槍,捅穿了隐痛多
年的創口,心中不無歉意;然而鮮烈的怒氣卻掩蓋了片刻間的清明,最終他隻是
伫在原地眦目昂視,如被逼入角落的鬥雞。

  良久,剛揮别中年的初老皇帝歙了歙幹裂的唇,混着氣聲的語音稀薄軟弱,
像是内裏有什麽被人淘去了,潺潺地漏着殘剩的衰朽與疲憊。「出去,神棍。」
垂散的額發遮住了五官輪廓,這是老人頭一次看不清皇帝的臉。

  「我不想再看到你。」

  最後一位立于君側的忠臣,就此離開了平望。

  直到辭世的那一刻,獨孤弋都是孤伶伶一個,雖有嫔娥簇擁,終日美酒不斷,
心思卻總在遠方飄蕩着,似乎再也回不來。縱與他平生最恨、終以白玉京殉葬的
碧蟾末帝相比,亦是古往今來君王中最寂寞。

  「……成大事不可無兵。」

  老人驟爾回神,棱峭的面上一片清冷,不見一絲往事的刺疼。「我意即此。
慕容柔既知有姑射,此後必将盯緊流民動向,想要驅役流民引起動亂,難上加難。」

  幕後黑手的幹預,于此再度體現其「兩面皆刃」的特色,雖是死地亦有生機,
端看如何運用。

  此舉将慕容的注意力引向流民,看似破壞姑射計畫,卻也造成了聲東擊西的
效果。古木鸢若執意于流民處做文章,無異飛蛾撲火;若乘勢轉往他處,則慕容
似明實盲,不過盯着反向的一片煙幕罷了。

  而古木鸢原本就預備了兩支伏兵,一明一暗。

  「七玄大會。」鬼先生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權作附和。

  老人冷哼。「這一次,不許再出錯了。按原訂計畫聚集七玄,召開盟會,奪
下盟主之位!這一支生力軍,将于慕容絕難想像之處,刺下最緻命的一刀!你若
是辦不到,現下說還來得及,我不聽事後的辯解。」

  鬼先生吃了一驚。以古木鸢的處境,他以爲老人甯可将籌碼握在手裏,而非
迳付新嘗敗績、差點通不過忠誠考核的部屬。他抓不準古木鸢真正的意圖,卻知
良機可一不可再,絕不有失。

  「屬下誓效犬馬,以竟全功!」

  「很好。」

  老人揮展袍袖,一團暗金色烏影呼嘯而出,走勢蜿蜒,偏又快絕,恍若遊龍
一般!

  鬼先生心念甫動,手已遮面,堪堪接住;入掌既輕又軟,竟是一隻錦囊。

  他心中暗凜:「這……好奇詭的手法!」自問運勁一擲,亦能化片縷爲卵石,
然而那渾似水蛇遊空、既迂回又迅捷的暗器軌迹,恁見多識廣的鬼先生想破了頭,
依舊摸不清來路,深慶适才未曾動手,否則光這一記神出鬼沒、毫無道理的暗招,
自己便讨不了好。

  老人淡道:「會上若生變故,這錦囊能爲你除去最難纏的敵人。好生判斷使
用的時機,去罷!」鬼先生斂起輕佻之色,将錦囊收藏妥适,恭敬一揖,反身掠
出舷窗,如輕煙般消失無蹤,誰也不曾驚動。

  「哼。」老人冷冷一笑,蔑意勾上硬薄的嘴角。琉璃佛子自是奇才,否則也
不能年紀輕輕便跻身國師之位,任意将小皇帝玩弄于股掌間。可惜自恃聰明之人,
往往有連常人亦覺其謬的盲點——這厮一旦見獵心喜、便一反常态正經起來的毛
病,怕他自己亦未察覺。諒必在鬼先生心裏,該覺得那番說詞奏效了罷?

  哼。鷹犬逐獵,乃出于競逐血肉的本能,期待獵犬輸誠的獵人,也真個是笨
拙到家了。

  而驅策獵犬之良法,就是永遠将它置于獵物前,以爲能趁主人不備,将獵物
據爲己有。當然這絕不可能發生。獵犬與獵物的不同,僅僅在于獵人弓箭之所向;
箭镞所指,即成俎豆。

  可惜獵犬并不知道。

                ◇◇◇

  「你閉着眼睛從一數到一千,隻許多不許少,當中不許睜眼,不許回頭。你
要敢——」她俏臉一紅,旋又闆起,努力裝出一副兇霸霸的模樣,可惜頸窩頰畔
透出的烘暖溫香出賣了她。這般故作正經的别扭模樣,隻教人覺得可愛透了,簡
直連一丁點威吓的效果也無。

  偏耿照吓得半死,除了對眼前玉人着實敬愛,自也與他不由自主便想像起女
郎在水底下一絲不挂的裸裎嬌軀有關。人總是這樣,越不讓他想什麽,心思就往
那兒去。

  「不敢不敢,打死也不敢!」他雙手亂搖,脹紅了黝黑的面龐,整一個作賊
心虛。「我……我一定背向水潭,數足了一千……不!數到兩千好啦。若敢回頭,
教我天打雷——」

  染紅霞面色微變,伸手按去,纖白的指尖摁在他唇上,膚觸柔膩,血溫似比
男兒滾燙,又有珍珠磨粉似的涼滑,滋味莫可名狀。女孩子真奇怪,怎能這樣又
暖又涼?耿照怔怔瞧着她,不禁迷惑起來,隻餘胸膛内擊鼓般的怦然。

  「别亂說話!」染紅霞蹙眉,責怪似的乜了他一眼,面上彤紅未褪,突然咬
了咬嘴唇,忍笑道:「我最讨厭等人啦,也不許你數到兩千。」迳自往潭邊行去。

  耿照信守承諾,直挺挺地背對她,隻聽身後一陣窸窣,腦海中立時浮現外袍
從她身上褪下的畫面,滑如敷粉的雪肌竟挂不住織糸,如潑水般發出「唰——」
的利響,波粼映上她起伏有緻的玲珑胴體,逆着光勾勒出一雙高高贲聳的傲人雪
峰,直到「撲通」的入水聲将他喚回了現實,才想起要數數兒。

  他與染紅霞在石屋廣場的篝火前,依偎着過了一夜,天亮後胡亂找些了野果
充饑,待日正當中,再連袂回水潭一探究竟。這一切都是爲了揭開谷中三奇的秘
密。

  「我不記得在這兒見過巨龍骨骼一類的物事。」昨兒夜裏,盡管染紅霞語出
驚人,耿照仍謹慎提出質疑,并未全信。「會不會是大師記錯了,抑或另有所指?」

  染紅霞翻動書頁,反複細讀,任由火光映亮臉龐,片刻才搖了搖頭。

  「五陰大師用字簡練,文句也都是平鋪直叙,不像有什麽隐喻。況且「接天
宮城」一項,這兒已有清楚記載,其後才提到「牙骨盈坑」與「洞中藏月」的。
喏,你瞧。」将書頁捧至耿照鼻下。

  按劄中所載,谷中那片殘剩的白玉基台,便是昔日接天宮城的遺址。與世傳
不同的是:所謂「接天宮城」,并非傳說裏天佛爲玄鱗一夜建成的巍峨宮阙,而
是龍皇準許天佛及其使者入境傳教、成立教團,做爲互惠之條件,天佛教團爲鱗
族皇室興建的各式建築。

  鱗族是東海……不,該說是東洲最古老的帝王宗室,久遠以前便是這片土地
的主人,甚至早于信史所載:「天佛降臨」的傳說與玄鱗同樣悠曠古老,若當時
天佛的使者便能發掘、切割,乃至堆砌起這般龐大的白玉石材,其技術的确是遠
遠勝過隻能以青龍巨木營造「望星殿」的鱗族工匠。

  五陰大師于此所知,多來自袁悲田轉述。

  袁悲田出身四郡士族,與滄海儒宗頗有淵源,讀過大批珍貴的儒宗典籍,知
曉儒門千年以來,一直在發掘這樣的古建築——「接天宮城」不過是統稱罷了,
實際上,如這般奇特的白玉建築在鱗族鼎盛之時,曾遍布其勢力範圍内,做爲宮
室、祭廟,乃至庫貯倉廪;鱗族帝室的秘密珍藏,天佛教團的奇淫機巧,俱在其
中,堪稱是最有價值的寶藏。

  儒宗勢力君臨東海之際,已将這批珍貴的古迹搜刮一空,不止拿走其中儲藏,
連建築本身也不放過;至于儒宗将這些寶藏移去何處、做了什麽用途,遠超出袁
悲田能觸及的典籍記錄,但線索已足夠三人破解「歲時徙星圖」的秘密,最終找
到了傳說中三奇谷的所在。

  谷中的石屋殘卷,證明了儒宗之人不僅來過這裏,更帶走絕大部分的珍藏—
—包括白玉基台上的一磚一瓦——留下的與其說無有價值,更可能是因爲帶不走。

  滄海儒宗統治東海的時間不長,更多時候是以江湖門派之姿活躍于東洲武林,
一如其他江湖勢力的興衰,在消亡前也經曆過傾軋内鬥、分崩離析的混沌階段,
對宗門内的大小事漸漸失去宰制;若非如此,三奇谷怕是滄海儒宗之禁脔,内外
布有重兵把守,不容外人染指窺探。

  耿照在心中默數到一千,才快手快腳除去衣服鞋襪,以一塊在石屋中覓得的
油布仔細包好,再用布條搓成的長索捆紮嚴實,避免進水;将布索系于左腕,淩
空一躍,「撲通!」沒入水中。

  地宮甬道前有瀑布阻擋,無法攜入柴薪火石,建造甬道之人恐怕也是想到這
一點,才用了磨鏡引光的妙構。耿染二人雖有内功,穿着濕衣在陰涼的地宮裏四
處走動,也難保不會染上風寒,況且瀑布下水象難測,衣布吃飽了水,不啻負着
一隻沉重土囊,更添兇險;裸身泅泳,毋甯是通過瀑布阻礙的上佳之策。

  誰知染紅霞無論如何不肯在他面前赤身露體,遑論一起遊将過去,迫不得已,
兩人才想出了這一前一後、心中數數的法子。染紅霞水性絕佳,默數一千的時間,
足夠她遊過水潭爬進甬道,取出油布中的衣物着好,迳入地宮中等待。這樣一來,
耿照上岸着衣時,也不用擔心須在她面前裸裎相見,以免尴尬。

  耿照固然五味雜陳,卻也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收拾绮念,奮力鑽過頭頂轟
隆隆的瀑布激流,「嘩啦」一聲擡出水面,上岸着衣。

  平滑如鏡的甬道中,穿透水濂的光線一路曲折,一直延伸到甬道盡頭;雖說
不上光亮如燭照,但也絕非陰森幽暗之處。但耿照的心卻不由一沉,敏銳的五感
鋪天蓋地延伸出去,如臨大敵——若五陰大師所言非虛,「牙骨盈坑」以及「洞
中藏月」二奇,便藏在這瀑布背後的地宮裏!

  第百廿七折鱗翮之化,室迩人遙染紅霞自水中爬起,胴體各處無不挂着水珠,
外袍一合,水痕透出衣布,胸前渾圓挺凸的峰巒、腰下贲如險丘的翹臀等,憑空
自男子寬大的衣式底下浮現;襟口雖被高高撐起,然而一擡腿邁步,袍面貼上濕
漉漉的腹下腿根,又印出一抹蜂腰凹陷、小腹削平的魅惑曲線,比裸體更加撩人。

  濕衣密裹分外難受,她索性不系帶子,松松罩着外袍,赤腳踏上洞窟細勻舒
适的地面,任由半濕的肌膚與衣布時分時黏,曲線若隐若現,一路往深處行去。

  耿照轉入地宮時,恰見她俏立在五陰大師的題刻前,指尖撫着那氣勢縱橫的
嚣狂字迹,仰頭出神,直聽到他刻意踏沉的腳步聲才轉頭,慌亂一現而隐,如做
錯事的孩子般咬了咬唇,暈紅雪靥道:「好啊,你肯定沒乖乖數到一千,來得這
樣快。」

  「我數五百就下水啦,不想你穿衣裳這般俐落。」

  染紅霞「噗哧」一聲,咬唇瞪他一眼:「嘴貧!吃我一劍!」食中二指遞出,
迳取他兩眼間的鼻根筋。

  她這下隻是玩笑,無招無式不含内勁,誰知出手迅捷,寬大的袍袖乍膨倏凝,
如受了定身法;偏隻袍袖不動,當中「嗤!」逸出一道白華,原來藕臂揮出,指
尖風壓撐開袖管,衣布卻跟不上臂膀的動作,竟被留于半空。連她自己都吓了一
跳,不及撤招,粉臉煞白,驚呼亦不能出。

  鼻根筋的「印堂穴」乃人身要害,雖不緻稍觸即死,一旦被戳實了,難免要
損傷腦識。偏偏她是無心出手,碧火神功未能感應殺氣,總算鼎天劍脈發揮奇能,
于不容一發的間隙中别出新力,耿照看似未動,卻在眉心中招的前一霎挪退分許,
及時擡臂,将她溫軟的小手握在掌裏,笑道:「不是說「嘴貧」麽,怎地戳人眼
睛?」

  染紅霞見他說得輕巧,略略放下心來,紅着臉啐道:「呸!我師父說啦,徒
手不打狗嘴。這手若是鐵鑄,原本是要戳嘴的。」耿照連連點頭:「杜掌門說話,
就是這麽有道理。這手送到狗嘴邊,的确大大不妙。」

  捧起掌中柔荑,作勢欲咬。

  染紅霞驚叫起來,又不禁咯咯直笑,渾身綿軟如半融糖膏,提不起一絲實勁,
既掙不開又逃不掉,與他一陣糾纏打鬧,忽被男兒自身後抱起,兩條長腿掀翻衣
擺胡亂踢蹬,雪酥酥的趾尖有一下沒一下的虛點着地,渾似垂首的風鈴草,又像
半懸的舞秋千,欲死欲飛,嬌慵得直要化了開去。

  耿照與她鬧出一背汗浃,胸中燥熱難當,隔着濕衣摟她修長健美的胴體,隻
覺嬌軀如火,誘人的香澤自敞開的襟領間溢出,雙手所環,是堅挺的玉乳以及極
富彈性的蛇腰,一時情動,張口咬她光裸的頸根。

  染紅霞「嘤」的一聲挺直背,躲避似地伸頸,如虎爪下無力掙紮的兔兒。男
兒卻不肯饒,雙臂收緊,将女郎小羊似的鉗在臂間,手掌貼着平坦的小腹溜下,
一路撫過飽滿沃腴的小丘,沒入溫軟的圓弧盡處——「紅兒……」粗糙的指尖揉
着衣布上濕潤的凹陷,觸感像極了浸在熱酒中的蜂巢蜜,溫滑細膩。染紅霞緊并
大腿,雙手死死抓他腕子,卻無法稍阻那靈活如鈎的食指,隔着袍面剝開蜜裂,
滑入花唇。

  她伸長頸子俯低腰背,不由自主地翹高美臀,欲逃離魔指侵入,不料男兒細
而不斷的揉撚勾挑猶如蛇鳝,在她最最敏感的豆兒與花唇間恣意肆虐,弄得她雙
膝發軟,臀股脫力一沉,唇縫裏迸出「嗚」一聲短促哀鳴。若非隔着濕如塗漿的
袍布,這下便要将愛郎的指頭悉數吞入。

  「……你好濕啊。怎地……濕成這樣?」

  耿照咬着她酥紅細嫩的耳蝸子喃喃道,充滿磁震的低語聲讓她半邊身子酥軟
如泥,背脊一陣一陣地麻搐着。

  「不是……才不是……我沒有……」女郎咬着櫻唇艱難甩頭,兀自不認。

  「是……是瀑布……遊……遊水……弄濕了……嗚嗚嗚……不要、不要…
…」

  呻吟般的呢語,襯與欲蓋彌彰的抗辯,益發燎起男兒欲火,耿照右手食指依
舊在她全身上下最嬌嫩處搔刮,左手卻自她腰後撩起了衣袍,露出渾圓挺翹的雪
股;支起褲裆的巨物不及除去包覆,就這麽直挺挺地往前一送,蒙着杵尖的褲布
轉眼被黏滑的透明漿液浸透,滾燙的蜜肉被硬碩的巨物硬擠開來,窄小的入口撐
成了渾圓欲裂的一圈薄薄肉膜,宛若鱆嘴。

  染紅霞緊張起來,揪住魔爪身子前傾,不讓再進,苦苦維系着一絲清明,喘
息道:「不行……這兒不行!慰生姑娘……」耿照猛然省覺:「是了,這石壁後
的密室,便是袁姑娘長眠之地,若與紅兒……不免亵渎了人家。這可不成。」忙
收拾欲焰,不敢再有逾矩的念頭。

  染紅霞本以爲愛郎會一迳用強,再以那駭人的滾燙粗長填滿她,料不到他說
停就停,雖是松了口氣,心底卻隐有一絲失望。兩人靠着石壁劇喘,染紅霞見他
指尖晶光油亮,不由大羞,心知瀑布遊水一說太過牽強,連自己都交代不過,氣
急敗壞解釋:「是……是汗!天熱……流汗……我……」越說聲音越小。兩人我
看看你、你看看我,忽然「噗哧」一聲,一齊笑了出來。

  「笑什麽呀你!」

  她鼓着腮幫子單手叉腰,可惜笑得直不起身來,嬌媚有餘狠厲不足,興師問
罪的效果難免大打折扣。「還不都是你!壞……壞蛋!」

  耿照耷着食拇兩指一分,拉開一條剔瑩瑩的膩潤液絲,理直氣壯道:「有這
麽黏稠的汗?汗水又刺又鹹的,哪有這般香!」染紅霞羞不可抑,恐他還要胡說,
情急下抓住愛郎手掌,張口咬落!

  她上下兩排貝齒瑩白巧緻,猶如精雕細琢的玉顆,咬上耿照布滿硬繭、粗糙
黝黑的指節,牙床隐隐生疼;回神對自己孩子氣的舉動亦覺意外,又羞又惱,悻
悻放手,杏眸一乜:「傻瓜!不疼麽?也不知要躲!」

  耿照笑道:「我皮粗肉厚的,不怕疼。你的牙這般小巧齊整,好看得緊,我
還怕給咬崩了,一動也不敢動。」染紅霞芳心可可,羞喜悄染眉梢,隻是端慣了
代師傳藝的師姊架子,不好一下放軟,嬌嬌瞪他一眼,咬唇輕斥道:「瞧你得意!
教我師父撞見,定說你輕薄無行,行止不端!」耿照知她不是真惱,笑嘻嘻道:
「杜掌門教訓得是。我悔不聽她老人家的佳言,才教咬了手。」染紅霞會過意來,
大發嬌嗔:「好啊,你繞彎兒罵我是狗。」

  耿照笑道:「人家說「夫唱婦随」,也就是這樣了。」

  言笑之間,绮念次第散去,兩人想起此行目的,仔細勘查起地宮各處來。

  據五陰大師的手劄所載,石壁後那間密室——袁悲田愛女慰生姑娘的長眠處、
被稱作「白骨陷坑」的——貯滿各種飛禽走獸的屍骨,非是血肉爛去、胡亂堆成
白森森的骨山,而是一具具完整的骨骼嵌入整塊水精中,再置于獨立的白玉座台
上。

  水精中的禽獸骨架頭尾完整,或伏或踞,栩栩如生,仿佛于瞬息間被奪去了
整身皮肉,隻留下一具剔空的骨架子,連生前的姿态都完整地被保留。

  像這樣的骨骼,白骨陷坑計有數千具,齊列在長隧般的洞室内,禽歸禽、獸
歸獸,乃至魚蛇龜鼋,分門别類,一絲不苟。怪的是:赤水下遊近海處盛産的江
豚分明是魚,卻與獸類歸作一處,在一片四足骨架當中格外顯眼。五陰大師提及
此事,寫道:「殊類雜錯,疑有蹊跷。吾友細查其座,未見機關,不亦怪哉!餘
百思不得其解。」

  而在白骨之中,數量最多的,是人。

  如同獸類骨架,白骨陷坑内收藏的人骨亦是封于等身高的整塊水精之中,男
女老幼、行走坐卧等,一應俱全;初看不免覺得詭秘恐怖,時間一長,又生出置
身陵寝的肅穆莊嚴之感,人的生、老、病、死,俱在其中。佛典所謂「紅顔白骨」
者,不外如是。

  五陰大師頗受啓發,日夜觀察水精中栩栩如生的人骨,悟出了獨步天下的
「出離劍葬」,其劍過留骨、血肉俱失的奇異特征,可說是生生地複現了白骨陷
坑内的離奇景況。

  「難怪五陰大師的劍……我是說他的字,看來總是這樣奇異,這樣引人注目。
裏頭好像……好像藏着什麽,但越想望進去,便越是看不清。」染紅霞擡頭望着
石刻,喃喃道:「我本以爲是一意取命的殺心,還是問道決絕之類。說不定我全
想錯啦,都不是那樣的東西。」

  「……那會是什麽?」

  「我猜什麽也沒有。」

  見愛郎滿面狐疑,她緊蹙的蛾眉略微舒展,笑道:「我讀了劄裏描述的白骨
陷坑,忽生出一個念頭,說不定五陰大師之所以縱橫天下,便在于他的劍裏什麽
也沒有,無愛無憎,無有殺心……什麽都沒有。大師追求的,是更簡單、更純粹,
一如水精中的白骨。」

  耿照恍然道:「适才你随手一劍,卻淩厲快絕,原來是自大師石刻所悟。好
紅兒,你真能幹,要換了我,便在石壁前爛上幾輩子,也決計瞧不出什麽淩厲的
劍法來。」

  「真心佩服的話要喊「紅姊」,才不是好紅兒!」

  染紅霞淘氣一笑,難得露出少女般的促狹神情,旋又歎了口氣,斂容道:
「這些話咱們私下說笑便罷,若教旁人聽去,我可要找地洞鑽啦!任一門劍法,
無不是創制者苦心孤詣、再經無數人千錘百煉,由實戰中淬得,哪這麽容易學會?

  「方才那劍,要我依樣畫葫蘆再使一次,怕亦不能,說什麽「自大師字刻中
所悟」,羞死人啦。唉,要能親眼一見白骨陷坑就好了。」并起劍指比劃,果不
複那異樣的淩厲迅疾。

  耿照撫壁歎道:「是啊,要能親眼看一看,不知有多好。按手劄說,陷坑裏
藏了副巨大的龍形骸骨哩。」他自小多聽龍皇鱗族的故事,便即長大成人,内心
深處仍是希望世上有龍的。

  依劄中所述,那巨獸骨骸長逾十丈,吻部尖長如水鳥,腹有雙鳍,長長的脊
骨末端接了條魚尾,模樣與民間傳說的龍頗有出入。大師認爲是龍,袁悲田卻頗
有異議,以爲是古籍所載的北溟巨魚「鲲」,而非龍皇真身。

  兩人相持多年,甚至爲此訂了賭約,後來五陰大師欲放落殊境石封閉三奇谷,
便以此約将摯友誘入坑中。

  耿、染仗有手劄指引,二度深入地宮,可惜摸索了半天,仍拿緊閉的石門沒
點辦法。眼見「接天宮城」、「牙骨盈坑」二奇皆不能指望,隻好将尋路出谷的
希望寄讬于「洞中藏月」一項。

  兩人站上白玉祭壇,一前一後圍着大如磨盤的煙絲水精,不住上下打量。
「這便是大師所說的第三奇?」耿照将雙掌輕按在水精光滑的表面上,隻覺觸感
寒涼,宛若融冰。「奇在何處?」

  染紅霞多識經書,記心又好,兩人既無法将手劄攜入瀑布,最關鍵的幾本内
容便由她反複看熟,充作二探地宮的依據。聽耿照相詢,她卻不禁微露遲疑,輕
搖螓首。

  「大師說得很玄,我讀了一夜,實難領會其中奧妙。」看着耿照滿面錯愕,
染紅霞苦笑道:「按字面之意,是說這塊水精有時會莫名放出異光,被異光一照,
人便突生變化。」

  「突生變……是什麽樣的變化?」

  耿照心中浮現鱗族化龍、飛卷入雲的壯闊場景,不由得有些怔傻。

  染紅霞自不知他浮想翩聯,一本正經道:「大師說是外表看不出、卻與原先
差異極大的變化,有時得到一些,使殘缺變圓滿;有時則會失去一些,又使圓滿
變殘缺,如月盈虧,故稱「藏月」。至于各人所遇,不一而同,但看緣法。

  「此外,異光對人的效用,似乎僅限一度,推測是因爲這變化極端劇烈,血
肉之軀無法反複承受;隻要受過異光好處、因而産生變化者,其後無論如何照射,
都不會再有改變。袁前輩罹病之初,五陰大師想過用異光治療他的失心症,卻不
見效果,方有此論。」

  染紅霞素來實事求是,劄中匪夷所思的記載自她口中說出,平添飄渺虛無,
可見其無所适從,萬分苦惱。

  「這麽說來,醫怪前輩也受過異光的好處,以緻再照無用,癫症難愈。」耿
照靈機一動:「那麽……大師自己呢?他可曾被異光照過,又得到或失去了什麽?」

  玉人的笑容益發苦澀。

  「大師說他的眼睛得到了「空」,也可能是失去了「有」,他無法确定是哪
一個,總之結果是一樣的。」星眸半閉,喃喃低誦:「「自此,餘見飛鳥奔泉,
如如不動;風過林薄,能見絲縷。恃以片血吹毛,不問鋒快,出劍益專,漸至刃
過留骨之境。」」說完輕歎了口氣。

  「這幾句我都能背啦,詞意無不能解,然而大師通篇所論,我竟不知說的是
什麽。人的眼睛……怎能看得見風?足以吹毛片血的劍,又何以「不問鋒快」?」

  耿照抱胸沉吟半晌,雙目一亮,冷不防低喝道:「我明白啦!紅兒留神!」
右手五指一并,倏忽即至,迳斬女郎頸側,使的正是新悟的十二式之一!

  染紅霞臨敵經驗豐富,未及回神,左掌本能轉出,輕巧巧地一勾一攬,以水
月嫡傳「小閣藏春手」化去刀勢,忽搶進半步,溫融融的懷香逆風襲至,一式
「蕭蕭楓葉飛」運出,劍指連戳他臂内胸口。

  刀弧走長而劍刺取短,此消彼長,耿照若不想胸膛、腋窩等先她的雪頸遭殃,
非回刀自守不可。染紅霞滿拟一招将他迫退,誰知耿照左掌又出,「無雙快斬」
一經施展,連他自己都停不住,漫天掌刀揮落,如潮浪般卷向女郎!

  (好啊,你來真的!)

  染紅霞被激起了好勝心,撮起粉拳扭轉蜂腰,香肩旋如搖鼓,兩條粉光緻緻
的藕臂不住自「潑喇」激響的袍袖中穿出,将斬落的手刀一一擊回,仿佛兩人于
此對練過千百回,竟無一刀遺漏。

  她所使看似拳法,其實還是那一式「蕭蕭楓葉飛」,恐劍指的反擊力道不及
手刀,故以拳代之。染紅霞身量不遜男子,短去近三寸的食指指距,臂圍仍與耿
照勢均力敵,絲毫不落下風。

  兩人一輪競快,誰也不放松,但無雙快斬畢竟比不上由「青楓十三」七言變
五言、抛去枷鎖精煉而成的「十三楓字劍」,雪酥酥的拳影穿破刀網,打得耿照
重心潰散身子後仰,染紅霞易拳爲指,在他厚實的胸膛上戳了兩記,秀眉一揚,
心中得意:「……我赢啦!」正要躍開取笑,蓦地頸背微悚,一股異樣掠過心版,
餘光見耿照腳跟踏地,力量瞬間爆發如熱浪,撐擠着靴靿褲管向上沖,沿脊間喀
喇喇地一滾,男兒背門拱起,右手掌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貫中而出!

  而她的筋骨肌肉四肢百骸,到這時才跟上了眼睛——女郎左臂一格,堪堪架
住手刀,但松懈的體勢重又繃緊,對抗性略有不足,男兒指尖距眉心尚不盈寸,
雖未吐勁,風壓仍吹分她汗濕的蓬松浏海。

  這招她從未見過,然而精煉處絕非「無雙快斬」可比。耿郎與她之間的招式
差距,或許未如想像中那般大——女郎想起蓮台上愛郎所使的路數,那如璞玉一
般、不住自裂隙間迸出光華的質樸剛健,使人無法視而不見。

  此際撼動她的卻非耿照的刀招,而是在這輪交手當中,她忽然明白五陰大師
那些玄之又玄的話語,所指究竟爲何。

  「我部隊裏有位同僚,他修爲不及我,但每回切磋武藝我縱使能勝,卻赢得
不多,他總能及時閃過最難抵擋的攻擊,或在挨拳的時候讓我打偏一些些,避開
要命的地方。」耿照收招笑道:「一開始,我甚至懷疑他也練了碧火神功。兩個
都懂碧火功的人,那是誰也占不了誰的便宜。」

  他很快發現羅烨沒有一丁點《火碧丹絕》的根基,靠的全是眼力。三乘論法
大會上,耿照不知蠶娘利用羅烨練有「千裏秋毫爪」玩的小把戲,但私下切磋之
際,他便察覺羅烨借以躲過緻命攻擊、僅稍遜碧火真氣感知一籌者,乃是視奔馬
如靜石的驚人目力。

  「千裏秋毫爪」不僅能視遠如近,視虱蚤如車輪,更重要的是那超乎想像的、
能敏銳捕捉高速之物的動态追視。羅烨的身體雖然跟不上眼睛,但相差不過毫厘,
說到避重就輕、破招尋隙,目力的好處可大了。

  「五陰大師的劍招動辄削肉剔骨,絕非是殘忍好殺。我猜想,大師可能從水
精異光中得到了好處,雙眼能捕捉極快、極細微之物,再加上長久觀察坑裏的各
式白骨,對人體于行走坐卧間的骨隙脆弱之處了如指掌,出手必擊之,這才練出
了名滿江湖的「出離劍葬」。」耿照沉吟道:「大師說他的眼睛失去了「有」,
指的是物失其形、隻餘骨隙,要解釋成得到了「無」也未嘗不可。會幹擾出劍取
命的皮相、殘影等,在大師眼中自此不存,自是得到了真正的空無。」

  染紅霞聽得出神,片刻才露出既恍然又佩服的神情,美眸流眄,暈紅雙頰。

  「你是怎麽想出來的?這乍聽委實覺得不可思議,然而再一想,偏又有道理
極啦。我怎麽就想不出?」

  「真佩服的話不能說「你」,要喊好夫郎。」

  「……美得你!作夢!」

  染紅霞又氣又好笑,輕咬櫻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時光于說說笑笑間流逝,兩人面對冰冷的煙絲水精仍舊一籌莫展,耿照索性
放棄無謂的摸索踱下祭壇,繞着地宮兜起圈子來,一邊抱臂喃喃:「水精不會自
行放光,莫非該用燭火炬焰等照射,提供光源,才能折射出異光來?」

  染紅霞遠遠聽見,蹙眉道:「休說火摺子,便有火刀火石火絨,也帶不過瀑
布來,如何有燭火炬焰?」

  耿照擡望折射進地宮的濛濛微光,歎道:「你說得對極啦。水精若需光源,
鑿建地宮的前輩大可把光引至祭壇,以他們技藝之巧,不過是舉手之勞。既無設
置,代表不是這個想頭。」旋又陷入苦思。

  染紅霞非是匠藝出身,不懂這些計較,按着冰涼的煙絲水精,童心忽起,淘
氣笑道:「要我說啊,也不用什麽鑿壁引光,就這麽運功一送,力強于金石之堅
者,自能逼出水精裏的精粹,方顯武者的手段!否則,當年五陰大師等也未必懂
機關,怎地便能迫出異光?」

  耿照沖她豎起拇指。

  「好威風、好煞氣!這是武林至尊的口吻啊,聽得我雙膝有些軟,直想趴下
來磕幾個響頭,萬劍朝宗一番。」染紅霞香肩發顫,忍俊抿唇:「怎麽你這個
「萬劍朝宗」聽來,總覺十分不雅?」

  耿照笑道:「多半是底下的劍座不甚雅觀,連累了朝宗之劍……」忽然閉口
不語。

  「怎麽?」染紅霞微凜。

  「座子!」耿照擊掌道:「五陰大師那時,珂雪寶刀還插在水精上!水精原
是寶刀的刀座。現下雖然沒有刀,當時卻是有的。」

  「刀座……」她心頭似被什麽觸動了,一下卻難以抓實。

  「珂雪寶刀本是聖藻池晶的一部分,二者系出同源,池晶能于岩窟憑空孕育
聖藻巨蓮,而珂雪寶刀則源源供應屍體生機,使之不腐不壞,溫軟如生。兩者皆
能維生續命,可見寶刀還在水精之上時,正是水精能放異光的關鍵!」耿照雙眼
發亮,越說越是興奮,一邊快步奔回祭壇:「眼下雖無珂雪,卻有一樣也能維生
續命的替代之物——」

  「……内力!」

  染紅霞省悟過來,不意自己随口的一句玩笑竟爾成真,想起又是耿照獨力破
解謎團,想出了如此驚人的推論,自己卻無片羽之助,不待愛郎奔回,搶道:
「我來試試!」圈轉藕臂,運起水月正宗内功,送入水精。

  水精石英之屬,本利于導行内氣,染紅霞内功有成,唯恐一掌打壞了它,雖
是搶先動手,卻非一味莽撞,而是以柔勁徐徐圖之。果然内息一經灌入,不似施
于死物,水精内頗有腹笥,灌進去的内力轉了一圈,竟未損耗,又增強了小半成
反饋回來,借着按在表面的雙掌,隐隐與體内百脈諸息形成循環。

  「有意思!」染紅霞聽人說過水精于練氣一道的輔益,然而水月停軒畢竟是
佛脈,等閑不涉道秘的練氣士法門,今日初試,不覺勾起好奇心,倍力加催,欲
盡其妙。

  豈料運行幾周後,漸有些施展不開,丹田中未覺空蕩,隻是以水月心訣無法
再提運更多内力,水精送回的内息團塊卻越來越大、越來越強,如滾雪球一般;
待染紅霞發覺不對,在她與水精間飛轉的内息已硬生生膨脹數倍,貼掌出入如風,
連勻出一絲撤手的裕度也無。

  不下于當日雷奮開鐵掌的宏大内力,如掙脫牢籠、無缰無辔的野獸,撐擠着
經脈自右掌掌心沖出,經水精增幅之後又自左掌心闖入,撞得女郎身子一搐,嘴
角溢出烏紅。

  「紅兒!」耿照點足撲至,然而水精異力運行的軌迹止在染紅霞雙臂間,再
快的身法也比不上它一度回旋;增幅的内息讓整塊水精都透出淡淡白光,轉眼便
要噬人!

  他手指才觸及伊人肩頭,蓦被一股熟悉的寒勁震開,震得足底踉跄,退下三
階才站穩,赫見壇上染紅霞渾身煥發青芒,寬松的罩袍根本掩不住幽幽放光的胴
體:堅挺的雙峰、差堪盈握的蛇腰,乃至緊緻結實的翹臀與大腿等,俱透布而出,
如裹輝月;袍布轉眼又覆上一層薄霜,霜底青芒折射,遮去纖毫畢現的嬌軀,隻
餘冰下起伏驚人的朦胧剪影,然而誘人的程度絲毫不減,令人血脈贲張。

  定睛一瞧,染紅霞雙目緊閉,兩手仍按在水精上,内部的白光卻未如前度竄
進玉人體内,反随她掌中擴散的青芒不住縮減,威力被寒氣所抑,無由逞兇,不
多時即完全消失,隻餘青輝獨秀。

  (這是……天覆神功!)

  染紅霞每夜入睡後,蠶娘刻寫在她身子裏的天覆功訣便自行發動,除修練、
增強功力,也将她原本修習的水月内功一點一滴磨去,故染紅霞運使水月心訣才
會有力不從心之感;明明丹田中積聚厚實,卻調不出一丁半點。殊不知體内諸元
早已易幟,前朝的虎符印劍,自無法調動新朝的大軍,縱有雄師百萬,也難以抵
擋外敵入侵。

  天覆神功的自保之能不下于碧火功,染紅霞神智一失,寒勁自行發動,轉眼
便壓制住水精内不斷增幅的異種真氣,片刻後水精青芒大盛,染紅霞的身上卻不
再放光,秀目緊閉的白皙瓜子臉上神完氣足,比嘔血之前還要精神,顯是天覆功
威力發動,不僅護住心脈活化氣血,連先前受異種真氣沖擊的損害亦消弭于無形。

  而天覆功仿佛爲這枚頑石重新注入生命,煙絲水精發出碧粼粼的清幽水華,
宛若湖中之月,水精中心如凝冰般的絲絲煙氣不住旋繞糾纏,像是突然活了過來。

  耿照挢舌不下,心頭浮上「洞中藏月」四字,汲飽生命元氣的水精皎如玉盤,
波光映亮四壁,猶如置身龍宮,似乎能在壁隙的光影間瞥見遊魚竄閃,方覺前賢
形容之貼切,實難增減一二。

  更驚人的情景還在後頭。

  随着青芒越發鮮烈,水精忽射出一條筆直的亮紅絲線,直貫入染紅霞眉心!
耿照魂飛魄散,搶上兩步,才發現不是什麽貫腦絲線,而是一道細細的紅光,刺
亮如燒熾的烙鐵。

  他出自鑄煉房,多見爐火烈焰,平生卻從未見過這般光源,如此纖細而凝聚,
仿佛其中濃縮了絕大的力量,盡管憂心如焚,不敢也不知從何插手。所幸染紅霞
未露出痛苦之色,高高撐起袍面的渾圓酥胸起伏自然,呼吸一如平常——非是睡
着一般,而是與日常行走說話時相差無幾,随時都能動将起來。

  染紅霞果然就動了起來。

  她盈盈起身,走下祭壇,微觸着耿照的肩膀擦身而過,一路走到石壁前,腳
步輕盈平穩;除了雙目緊閉,一切均與醒時無異。而那道筆直的亮紅異光始終連
着她的眉心,直到背轉身去,紅光依舊指着她腦後秀發某處,差不多就是與眉心
平齊的位置;無論相隔的遠近、高低如何變化,紅光的落點始終不變,宛若一根
奇細奇堅決不彎折的長竹篾,穩穩推着她往前走。

  閉着眼睛的染紅霞走到壁前約尺許,突然駐足,擡起左臂,像是要撥着一扇
看不見的門扉似的,玉趾微踮雪頸探出,眺進那虛構的門洞深處,緊蹙着濃細姣
好的眉黛,喃喃道:「怎地……怎地不能再往前些?這樣……看不清啊!」似是
十分苦惱,片刻後竟又伸手邁步,夢遊般往石壁挨去。

  這畫面委實太過匪夷所思,耿照看得目瞪口呆,到這時才忽然省覺:「不好!
紅兒要撞傷自己啦。」忙飛身上前,攔腰将她抱住。染紅霞被他掉了個頭,側身
對着石壁,依舊維持探臂向前的姿勢,懸空的一雙修長玉腿不住邁出,異光連着
她的腦側太陽穴,位置仍與眉心處相齊。

  耿照靈機一動,本欲伸手遮斷異光,忽又猶豫起來:「萬一對紅兒造成了什
麽損害,該如何是好?」正自爲難,那一束鮮紅熾亮的異光突然消失,染紅霞
「嘤」的一聲睜開眼睛,軟軟癱倒在他懷裏,胸脯劇烈起伏,體力精神之損耗,
還在适才短暫的交手之上。

  耿照這才發現她袍下既溫軟又結實的胴體竟已濕濡一片,仿佛剛自水中撈起
似的,将玉人扶坐于地,急問道:「你……覺得怎樣?身子可有什麽不适?」

  染紅霞搖了搖頭。「沒事。就是……就是有些乏。」

  耿照按着她的腕脈度入些許内息,并未察覺異樣;天覆神功受到外力刺激,
寒勁自生,染紅霞盤起右腳随意趺坐,左手捏了個蓮訣,輕輕擱在膝上,卻未運
起水月心法,而是半閉星眸,放任寒氣遍走諸脈,襯與濕濡的濃發與晶瑩白皙的
肌膚,宛若一尊半跏的玉觀音,美得令人摒息。

  她自己該已發覺了吧?耿照想。事到如今,斷難再隐瞞天覆神功于她的種種
異行了。染紅霞倚牆閉目片刻,衣上結了層薄霜,旋又如煙散化,原本一身淋漓
香汗俱都不見,空氣中充滿她馥郁幽甜的肌膚香澤。

  她睜眼吐息,微露一絲慘笑。「我發誓我從未習練過這樣的功訣,但它就像
我前生所知,自然而然便能使出;反倒是本門的内功,我所能發揮的,已不足往
昔的三成之力。要說沒有偷偷修習外道功法、欺師滅祖,莫說是我師姐,連我自
個兒都快不信啦。」

  耿照無比心疼,安慰道:「紅兒,若我猜測無差,你身上的這門異種功法,
乃是宵明島桑木陰的嫡傳絕學「天覆神功」。我與桑木陰的蠶娘前輩有舊,待出
得谷去,我帶你去尋她老人家,求她給你解去了身上禁制,代掌門自不會怪罪于
你。蠶娘前輩雖喜歡惡作劇了些,卻不是爲非作歹之人,尤其喜愛貌美善良的女
孩子,定不會害你才是。」

  染紅霞似是沒聽見,跏坐着呆呆出神,并未接口。

  耿照确定她身心無礙,爲移轉佳人愁思,起身走回祭壇上,單掌按着煙絲水
精一用勁,卻覺石中隐約有股抗力,不惟無法輸送内息,水精内如凝冰般的雪白
煙絲旋繞越發急促,似正激烈抵抗着外力介入,渾若有生。

  耿照眉目一動,正迎着階下染紅霞的凜然目光,顯然兩人想到了同一處。
「紅兒,它不受我的内力……驅動這塊水精的,是你的天覆神功!」染紅霞一躍
而起,飛快掠至水精畔,正欲伸手時卻不禁蹙眉,扭頭詫道:「你說我身上的奇
寒真氣,是胤丹書的天覆神功?」

  耿照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傳授胤丹書天覆神功的蠶娘前輩,與我有數面
之緣,我見她施展天覆神功時,所發寒氣與你身上的頗爲相似,猜是蠶娘前輩做
了手腳,倒沒有什麽确切的實據。」桑木陰份屬七玄,亦是鱗族末裔之一,這三
奇谷若是天佛使者爲龍皇玄鱗所建,天覆神功與這特異的煙絲水精之間有所牽連,
似也非絕難想像之事。

  染紅霞正自沉吟,耿照又想起一事,追問道:「是了,你方才被異光照射,
身子可有什麽不同尋常之處?」見染紅霞滿頭霧水,将方才的情形扼要說了。

  「沒什麽不尋常的。」染紅霞刻意運功内視,又活動了四肢,仍是搖頭。
「除了那或爲天覆功的陰寒内勁之外,一切都跟原本一樣,無有不同。」

  耿照道:「又或是照射的時間不夠長?」

  染紅霞道:「我足足瞧了一個多時辰……啊!便是這兒。」一手按着水精,
另一手指向石壁。「我……我剛才做了個夢,夢到那面石壁是打開的,裏頭有個
瘦削的黑衣人在使劍,周圍都是白森森的人骨,凝在冰塊或水精一類的物事中,
庭石似的到處都是。

  「我想再想看清楚些,但無論如何邁步,身子仍是一動也不動……當時我不
知自己身在何處,現下一想,差不多就是在這兒,視界還要再低一些。」心念微
動,單膝跪了下來,視線約與煙絲水精相齊,才長籲一口氣,滿意點頭:「便是
這兒了。在夢裏,我該是蹲在這裏看的,那人的劍法好極啦,簡直是我平生從未
見過的好,我反複看了幾次,心裏想:「如此淩厲的氣勢,我得趕緊練一練,免
得印象消淡,難及他百分之一。」便突然醒過來。我是什麽時候下的祭壇?是你
抱……抱我到石壁前的麽?」雪靥微紅,有些不好意思,沒再繼續說下去。

  耿照搖頭。「不是我。是你自己走過去的。」染紅霞不禁愕然。

  「紅兒,我有個異想天開的荒誕念頭,你姑且一聽,别笑話我。」他正色道:
「我覺得你非是白日發夢,而是看見了貯存于水精裏的某段影像,一身黑衣、劍
法淩厲,又在白骨陷坑内練劍……我猜你看見的那人,正是五陰大師。你且回想
一下,将那人的模樣說與我聽。」

  染紅霞強忍着質疑的沖動,微側螓首,喃喃道:「那人沒有蓄胡,膚色極白,
看不太出年紀,神情極是嚴峻,很瘦……不過個頭不高,遠遠看來有些羸弱之感。
我隻記得這麽多啦。還有,他眼睛很怪,放着紅光似的,有些怕人。」回過神來,
懊惱地微一跺腳,赧然道:「都是你!讓我說出這麽丢人的話。這誰來聽都知道
是夢呓啊,怎做得數?」

  耿照一本正經地搖頭。

  「紅兒,你的話隻是再三佐證了我那荒謬的想頭而已,絕非夢中呓語。俗話
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看了五陰大師的手劄,在夢中會出現石壁解封、
坑中白骨,這是合情合理之事,但手劄中無一字提及五陰大師的容貌,你卻要如
何憑空幻想?」他沉聲道:「五陰大師乃是絕世劍者,我們後輩遙想先人風采,
總不免加以美化,就像孤兒想像中的母親最美、父親最是強壯可依,此人情之常。
但蠶娘前輩對我說過死魔盛五陰的形貌,那是胤丹書前輩與她說的,是自兩人閑
話家常中撷取,多涉細節。

  「五陰大師極瘦,身量卻不高,與素有美男子之稱、高大俊朗的袁悲田前輩
站在一塊兒,硬生生矮了半個頭。此外,五陰大師有一雙「血眼」,即眼白處血
絲密布,我剛剛之所以想到大師的眼力或許異于常人,亦根源于此。這些訊息你
從未聽聞,如何空想而得?」

  染紅霞無法反駁,片刻才道:「那麽……影像又是如何貯于水精之中?這般
伎倆,我也從未聽聞過。」

  「這我就不明白啦。」耿照老實道:「不過開鑿出這座瀑布地宮的工藝,在
來此之前我也不曾想像過,不明所以,不代表不存在,隻是我們還不知道罷了。
我聽說在海邊拾撿的螺貝裏,經常留有濤浪的聲響;玉石水精,亦能貯存練氣士
的些許真氣。能貯影像的手段,說不定也是有的。」

  「你說的這些,隻有一個法子能證明。」

  染紅霞一咬牙,提起散在經脈裏的陰勁——她借适才真氣自行之便,已摸清
了天覆功的運行之法。這門功法就像烙進了她的身子深處,上手毫無困難——玉
掌青芒缭繞、肌瑩欲透,二度印上煙絲水精!

  耿照被她周身迸出的奇寒之氣迫退了小半步,足底冰冷刺骨,霜氣竟以染紅
霞雙腳所踏爲中心擴散,凍得地面發出輕微的「哔剝」聲響,同時水精也發出刺
目青華,紅亮異光自中心射出,筆直貫入染紅霞眉心!

  這次持續的時間遠比前度更加短暫。片刻異光消失,水精内的青芒略微收斂,
染紅霞的雙掌仍按在水精上,緩緩睜開眼睛。「你說得沒錯,五陰大師真有一雙
血絲密布的奇異眼瞳。」她輕歎了口氣,卻非遺憾或驚懼之意,而是又欣賞了一
次死魔之劍的歡喜滿足。

  「你能自由進出水精了麽?」耿照實想不出更恰當的說法,姑且将水精當成
谷中那座貯藏殘簡拓片的院舍,讀取其中的影像,就像入屋取物。染紅霞立時便
明白了他的意思,毋須多費唇舌,颔首道:「隻消心中生出「不看」的念頭,便
能退出;若想看得快些,想着「加快」即可,我适才又看了一遍大師之劍。想不
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之物。」扶着祭壇邊上的白玉雕欄坐下,仍是玉腿半跏
輕捏蓮訣,運起天覆功調複真氣。

  耿照注意到她額際汗珠點點,顯是消耗甚钜,看來運使這塊煙絲水精的代價
與時間長短無關,關鍵在于看了多少東西。水精與女郎的玉手分離後,便不再煥
發耀眼青芒,但中心的煙絲霧團仍不住旋繞,生機滿蘊,并未回複成先前冰冷死
物的模樣。

  耿照不敢離開伊人,待在探臂可及的範圍内爲她護法,一面打量着這枚可貯
影像的特異水精,暗忖道:「若我也能看見影像,那就好了。我的内力較紅兒渾
厚,說不定看得到石壁封閉的景象,又或其他出谷的線索。」

  自習得碧火神功,這是頭一回在内力的計較上使不上力,過往對手中,縱是
修爲遠勝于他如嶽宸風、李寒陽等,也不得不對他深厚的根基刮目相看。偏生這
水精隻對天覆神功有反應,耿照無奈之餘,亦頗不是滋味,直到一個大膽絕倫、
卻又入情入理的念頭掠過腦海——論與鱗族之淵源,什麽比得上他臍中的化骊珠!

  寶寶錦兒當日在阿蘭山道所言,重又湧上心頭;耿照隻猶豫了短短一霎,咬
牙運起骊珠奇力,徐徐送入水精,蓦地水精大放光明,卻非是見過的蒼色青芒,
而是水波般的綠光!

  與适才的滿室粼波相比,此際的水精簡直就是一團綠色烈日,耿照完全無法
直視,兩眼被刺得淚水直流,痛苦閉目,隔着眼簾仍覺光熾,慌忙後退,背脊冷
不防撞上硬物,随即摸到一團溫香綿軟、卻又極富彈性的玲珑嬌軀,原來是退到
了雕欄邊。

  耳邊依稀聽到染紅霞「怎麽了」的殷殷嬌呼,腦子裏熱烘烘地全然無法思考,
勉力想睜開被烈光刺傷的眼睛,朦胧的視界驟爾一亮,滿目鮮綠倏然轉紅。那熟
悉的熾亮剝奪了他的平衡,耿照足下倏空,原本踏着的白玉鋪闆消失不見,身子
急遽墜落;仿佛過了許久,又似于頃刻之間,「砰!」雙腳才又踏着了實地。

  耿照本以爲自己摔出了個大坑,才得這般轟然;低頭瞧去,見一雙白皙的赤
腳踏在地上,兩端略扁、中間鼓起的視野看什麽都很怪,花了好些時間才恢複,
耿照卻隻有驚駭更甚而已。

  那不是他的腳。

  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裏,不知洗了幾回腳,從小姊姊耿萦就非常留心弟弟
的起居習性,無論玩得多髒多野,總要在院前水缸洗了腳才準進屋。他對自己的
雙腳非常熟悉。

  踏在地上的這雙腳雖亦是男子所有,卻比他見過的都要白而修長,小腿肌肉
結實虬勁,細長的足趾不帶一絲陰柔氣息,隻覺雍容高貴。他平生所識,指劍奇
宮的聶二、沐四皆是膚色白皙的美男子,亦有王孫貴胄之氣,然而與這雙赤腳的
主人相比,不知怎地竟有些失色。

  這決計不是耿照的腳,雖然長到了他的身上。

  随着視線裏的物件形狀恢複正常,五感知覺也逐一複蘇:風,空氣很濕很潤,
水氣覆在肌膚上……白玉石闆有着生苔似的黏滑,遠處傳來瀑布的轟隆聲響,火
炬的焦油與燒煙氣息……

  他穿了件繭綢似的厚袍子,觸感卻比他所知的綢緞都要粗砺,輕刮着肌膚的
感覺有種出人意表的熨貼與舒适,一如走入地宮的那條路。耿照想低頭檢查身上
的衣物,才發現自己一動也不能動;并非四肢百骸癱軟無力,相反的在身體深處,
差不多就是自臍間直直貫入的位置,有股潮浪般的巨力潛伏,光察其氣息,就不
敢再想像釋放時該有多麽驚人——耿照開始明白,方才爲何會有「撞破地面」的
錯覺了。

  與這具蓄滿力量的軀體相比,大地脆弱如一張薄紙,僅僅是站立吐息,都有
使之崩解的危險!自得鼎天劍脈以來,耿照對自己肉體的強韌極具信心,然而和
這個身體比起來,他弱小得宛若嬰孩,連跪伏在這雙赤腳邊的資格都沒有,遑論
與之并立于大地上。

  (力量……絕對無敵的蓋世之力,原來是這種感覺!)他想仰天大吼,或動
一動臂膀、運勁躍起——隻要能明白這身體運用力量的法門,哪怕一下也好,将
窺得一處從未見過、甚至無法想像的嶄新天地!

  像在城北小院遭遇的,打得奇宮二奇、刀侯弟子等一幹高手倒地不起的黑衣
怪客,并非什麽精怪化身非人惡魔,那人不過是突破了武學上的某個檻,進而掌
握力量的真谛,一如這具軀殼的主人。

  ——若是這樣……總有一天,我也能辦得到!

  (要是能動上一動、親自運使一下這個身體,勝得三十年……不,至少是六
十年以上的苦功!這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卻又難以想像的境界啊!)他不知染
紅霞透過水精看到了什麽,但他完全無法控制這幻境裏的身軀,連轉動眼球亦不
能,隻能随原主的動作見其所見,聞其所聞。

  打着赤腳、身穿異服的男子視線落在半空中,自始至終都昂着頭,隻能從餘
光瞥見星垂四野,兩側一支接一支的焰頂燃向遠方。那正是瀑布水聲的方向。

  這裏是三奇谷麽?耿照心想,忽生出一股強烈的感覺,明明白白告訴他:此
間便是你所想的三奇谷。是的,就是這裏。就是你想的地方。

  還來不及深究,男子雙臂一振,身後披風獵響,向前邁開了步伐。

  耿照被他使用每塊肌肉的方式,以及舉手投足間重心的巧妙移轉所迷,仿佛
有人正爲他試演一套極其高明的武功,以最直覺的形式,就連最幽微的疑問都能
立刻被完美解答,再無一處不明,那種痛快的感覺簡直難以言說。

  若非周圍爆出轟天價響的山呼,耿照可能就此沉醉,迷失在這絕妙的奇境中。

  他被此起彼落的呼聲喚回神,才發現聽不懂呼喊的内容;語調似曾相識,像
是從小聽慣的本地方言,卻無法辨出意思,像故意将土話轉了調子,以更快的頻
率說出,怕連土生土長的東海人都無法聽懂。

  強橫無匹的内力修爲,使五感提升到耿照無法想像的境地,幾可一層一層聽
見人們的歡呼、心跳、氣息,乃至低聲交談時牙齒磕碰、舌尖翻攪的聲響,當然
也包括刻意壓低、自以爲安全無虞的蔑哼及吐唾。

  如若有意,甚至能在耳鼓深處拉起篩子,将這些混亂交錯又钜細靡遺的聲響
一層一層地篩開,想聽見左後方約三丈遠、那匿于山呼不息的人牆背後竊竊私語
的任兩人,不過是轉念間事。

  然而連篩選的權力,亦操縱在原主手中,耿照隻能被動聆聽。聽不懂,耿照
洩氣地想。要是能明白就好了——念頭方生,鴃舌般的異地言語忽然顯出了意義,
自夾道之人口中吐出的話語全然沒變,發音、語調、抑揚頓挫……等等,都與印
象中的一模一樣——至少在耿照聽來是這樣——隻是他霎時就明白了它們的意思,
仿佛這些人說的是朝廷官話、東海方言,或耿老鐵遠方家鄉的土腔。

  原來如此。耿照心念一動,想起了染紅霞自述脫離水精幻境的那些話。

  她在幻境中亦無自由,視線始終定于一處,無論現實中她走出了多遠,所見
的影像永遠是固定的那一點。假設這些不是幻象,而是往昔之事的真實記錄,那
麽一切就說得通了:心識被吸入水精之人,無論他或紅兒,不過是檢閱記錄而已,
不能任意改變内容;記錄中沒有的,自也無法憑空捏造。紅兒想走近陷坑再看清
楚些,又或他想操縱這個身體任意行走,都是辦不到的事。但與檢閱之人切身相
關的事、而不涉及更改記錄者,如任意進出幻境等,則可依個人的意願而爲。

  當他心中萌生疑問時,水精便就記錄的内容回應了他。「這裏是不是三奇谷」

  如是,翻譯衆人的異邦土語亦若是。

  此人是誰?耿照心想。

  幻境中的景象持續進行着,并未中斷,也未如前度一般,突然自心頭浮現某
個強烈而突兀的念想。耿照略一思索,很快便猜到問題的症結:水精若是某人用
來記錄過往的器物,當中唯一毋須解釋、甚至連提都不會提的,即「我是誰」一
問。

  因爲手劄是寫給自己看的,關于自己的部分何須說明?

  耿照遂絕了直問的心思,開始就眼前所見迳行推斷:夾道兩旁黑壓壓地俯滿
了人,披散着濃發的頭顱趴得極低,可見男子的身份高貴,很可能是公侯乃至帝
王。人人似都穿着甬狀的及膝寬袍子,赤足系帶,狀似蠻夷;露出衣外的頸項、
手腳多有藏青色的黥刺圖樣,又像獲罪流放的犯人。

  而他們呼喊的内容隻有兩字,耿照聽了半天,終于聽出是「萬歲」。

  「難道這人……竟是一名君王!」

  古往今來以武藝聞名的帝王,翻遍史冊也隻一個獨孤弋。但太祖武皇帝的朝
廷可不是由披發跣足的野蠻人組成,他本人到死連南陵都未曾履足,遑論親臨番
邦蠻族的部落,接受夾道的歡呼簇擁。

  一股異樣的悚栗掠過心版,耿照知男子不會剛好也練過碧火功,然以其武功
造詣,自有敏銳的感應,能預見殺氣一點也不奇怪。果然人群中接連飛出烏影,
數名口銜匕首、面刺黥印的漢子撲過來,可惜兩旁披着重甲的衛士搶先收攏陣形,
将男子團團圍住,但距離主子始終有七八尺遠,莫敢再近。

  「昏君!我取你狗……啊!」衛士們長戈戟出,仗兵器之利人數之多,将刺
客戳了個洞穿。原本道旁迎駕的人們四散驚逃,露出伫在原地不動的數十人,顯
然是第二批刺客。

  他們起出預藏的木棍石塊,結陣上前,打算趁其餘衛士還未聚集過來,将皇
帝身邊的十幾名護衛隊沖出缺口。比起第一批的猝不及防,這第二批全是魁梧結
實的力士,也不管對着自己的戈尖鋒銳猙獰,毫不猶豫地以肉身撞上去;第一人
甫被長戈洞穿,後面第二個、第三個已搶着疊撞上去。

  護衛們縱有戈楯,卻料不到有這等舍生忘死的人肉戰術,被一連幾波撞得踉
跄後退,前排大楯脫手,而距離皇帝最近的那人則一下頓止不住,退至皇帝身前
五尺處。

  「停步。」耿照聽見自己如是說,聲音威嚴低沉,宛若獅咆。

  那衛士悚然一驚,未及扶盔,回頭一瞧果然沒錯,自己竟踏入了陛下嚴令不
逾的禁圈裏,面色灰敗,急急俯首:「是臣之過!請陛下赦免臣的家人。」男子
道:「念你盡忠多年,準!」那衛士大喜道:「謝陛下!」回劍戮頸,濺血倒地。

  耿照心下駭然:「哪有這樣的皇帝!衛士拼死替他擋下刺客,不過多退幾步
而已,竟要叩謝他不殺家中妻兒!」忽覺刺客痛罵的「昏君」二字,絕非無的放
矢。

  第二波刺客前仆後繼,仍沖不破皇帝身邊的護衛,反使十餘名衛士攏聚更緊,
挨着「不得逾進九尺」的禁圈将皇帝圍得鐵桶也似。沒拿身子當沖車、串死在長
戈陣前的刺客們,很快便死于來自四面八方的長戈下。

  其中最悍猛的一人身上交錯插了四、五柄長戈,被衛士們高高架着,鮮血淋
漓地撐舉起來,淩空不住抽搐,肚破腸流,兀自圓瞠雙目,不肯咽氣。那皇帝忽
然一笑,怡然道:「帶上前來!朕倒要瞧瞧,是怎麽個鐵脊梁的好漢!」

  衛士們長戈一甩,将那人掼進包圍圈,「砰!」重重摔在地上,鮮血和着泥
沙塵土四處濺灑,極是慘烈。耿照直想移目,男子卻是鐵石心腸,眼睛都不眨一
下,蓦地一點烏芒穿出塵沙,直标他肩頭!

  男子以披風揮開沙塵,手捂左肩,嘴角微揚:「你忍着腹腸洞穿的劇痛不肯
便死,就是爲了吐出這枚毒針暗算我麽?」刺客面黑如墨,已無聲息,應是噴出
毒針之際擦破油皮,當場暴斃,可見其劇。

  「用毒若殺得死你,你最少也得死過一百遍、一千遍了。」塵沙散去,耿照
隻覺不可思議:原本團團圍着男子的十幾名衛士全都掉轉過頭,獰光閃閃的烏戈
指着孤獨的君王。這一回,在刺客與目标之間,終于沒有了阻礙。

  ——第三批刺客!

  一直保護着男子的貼身衛士,才是這個計畫的真正殺着!

  「我們處心積慮,含污忍垢地爲你賣命,爲的就是突破九尺禁圈,接近你這
殺千刀的昏君!這位萬俟惡會義士,乃天下有數的「口裏針」高手,他忍着長戈
穿腹的劇痛與針毒,終近你身前六尺,射出毒針,這是天要收你,爲世人讨還公
道!乖乖受死罷——」

  爲首的衛士執戈怒目,慷慨激昂:「……暴君玄鱗!」

  第百廿八折真龍一怒,上徹雲表(這軀體的主人……是玄鱗?)

  ——龍皇玄鱗!

  耿照心頭劇震,渾沒來由地浮露出一絲突兀的苦澀,這情緻與他的思慮甚是
扞格,無一絲相契處,仿佛硬生生插進來似的;不及細想,低沉渾厚的嗓音已自
顱内透出,聽來竟有些沉郁。

  「公道?朕爲人君,一言一行,便是世間公道!如非朕之恩典,爾等能離開
瘴氣彌漫的深山老林,不同諸苗奴戮,免去世代爲朕伐青龍木的苦役,來此人間
天堂麽?

  「朕之宮城,與爾同享;朕飲的美酒吃的美馔,亦都分賜爾等……忌飏,你
說行刺朕是公道,朕心不能平。朕便再給賜你一個無上的恩典,準你将心頭話語
留諸天地,毋須與爾等同赴黃泉。」

  耿照忽然省悟。身爲東洲衆王之王、世間諸上之上的玄鱗,是真心覺得被背
叛了,因而無比心痛……看來這水精不止封存了玄鱗的知覺,連心緒波動亦都完
整保留。

  他清楚感覺胸中塊壘般的積郁,以及鼓動的心髒撞擊胸腔時,那難以言喻的
痛楚;左肩還殘留着一抹銳利的麻癢,宛若掙脫牢籠的惡獸,欲四向奔竄——那
死士萬俟惡會吐出的毒針,畢竟命中了玄鱗。因知覺全來自水精所貯,在幻境中
兩人便如一人,耿照知道毒針逼面的瞬息間玄鱗略略一挪,避開了臉面,隻讓射
中肩頸交界。

  龍皇的心緒起伏忠實投映在耿照心上,面對突如其來的刺殺,玄鱗内心既無
惶怖,也沒有懊惱,足見遊刃有餘,應能躲開偷襲才是,是什麽讓他改變了主意,
敢于拿性命開玩笑?水精沒有答案。耿照隻能依着玄鱗的記憶,定定注視那名喚
「忌飏」的衛士統領,等他開口回答。

  「我等生于南鄉,對你們鱗族那是瘴疠之地,百穢叢生,于我風陵一脈,卻
是先祖所遺、神靈所賜,孕育我風陵國上下數千年,乃是舉族命脈之所系!」披
甲執戈的英偉男子沉聲道:「你砍伐的建木,本是我族聖樹,是與天地同壽、千
百年來護佑我族的神物,你卻擅自改了名字,拿來建築宮殿,于其上髹漆飾金,
妝點增色!若有人将你父祖遺骸懸庭示人以爲新奇,這是恩還是仇?

  「我族貴女,充汝嬖妾;我族勇士,守汝門庭!我父祖神靈,做汝棟梁!世
間奇恥,莫此爲甚!你的征服,不隻帶來殺戮和毀滅,更是永無止盡的羞辱!我
們等這一天,已足足等了十二年!反抗暴政,便以汝首級揭開序幕!」

  龍皇随行隊伍中,隻有貼身的數十名風陵族勇士參與刺殺,此時隊列首尾驚
覺生變,紛紛排開阻道的人群聚攏過來,在叛變者外圍形成一個更大的包圍網,
戈矛與血肉的激烈撞擊自接鄰的邊緣爆發開來,怒吼、慘嚎及兵鋒铿擊此起彼落,
飛快向中心推擠壓縮。

  忌飏身經百戰,人稱「風陵第一勇士」,心知良機稍縱即逝,萬不能中了玄
鱗的拖延之計,一卷披風沖天拔起,手中長戈直标龍皇:「……殺!」内圈七八
名衛士與他心意相通,亦猱身撲前,身影仿佛融進烏沉沉的黝黑戈杆裏,人與戈
俱化一線,齊齊射向玄鱗!

  ——高手!

  (這些人……都是頂尖的高手!)

  耿照的閱曆已不同下山時,但這幾名風陵衛士的造詣仍令他瞠目挢舌,便放
到現今東海武林,仍是長兵裏的拔尖角色;任一人于一丈内猝然出手,耿照皆無
正面接下的把握,須動念即避,争取在第一刺落空的瞬間欺入臂圍,方有生機,
況乎四面八方齊至!

  耿照身曆其境,既有的戰鬥經驗卻應付不了如此迅辣、幾乎鎖住周身退路的
八杆大槍,頭皮發麻,正欲咬牙挺受利刃貫體的劇痛,忽覺玄鱗渾身上下「動」
了起來——(又來了……又是這種感覺!)

  玄鱗的感知在碧火功之上,出手的瞬間,湧入心海的各種知覺與送往四肢百
骸的支配命令超過耿照所能負荷,眼前一白,所有官能倏然消失;再恢複時,隻
聽得幾聲黏膩的血肉擦響,前方視界裏的三名衛士各自被對向的長戈貫穿,睜着
血絲密布的眼睛踉跄後退,雙手緊握腹部的鐵杆,扭曲的神情很難說是不甘心還
是不可思議。

  耿照無法控制身體扭頭,不過由頸後傳來的濃重吐息與血腥氣判斷,其餘幾
人應也是同樣的情況,隻能認爲是八杆長戈及體的瞬間,玄鱗竟一一閃過,八人
俱是全力施爲毫無保留,豈能收得了手?一愕之間,分别貫穿了對面的同伴、亦
遭到同伴的長兵貫穿身體。

  玄鱗所施展的招數,耿照因意識遭巨量感知遮斷,無法知道他做了什麽,然
而目擊八人頃刻落敗的震懾消淡之後,卻絲毫不覺意外。原因無他,隻在「重心」
二字。

  先前行走之時,耿照便深深迷醉于玄鱗那獨特的重心運使之法。

  在玄鱗軀體中,似乎較耿照自己的身體更能感覺「重心」存在。

  須知重心乃是武學中至關重要的一環,力生于雙足,靠的便是重心的抛、移、
彈、放;乃至與人過招,所争亦是重心的主導權,誰能維持平衡且破壞對手平衡,
便能取勝。常人行走站立,重心多于臀股腳掌,高手卻置之于丹田。蓋因丹田爲
内氣之源,重心虛提于此間,才能随時拔身落地,不受地形或雙腿支撐所限。

  如同「感應内息的存在」,是修習高深武學最基礎、卻也是最困難的一步,
要将運使重心從本能的、容易感覺變化的肌肉骨骼,移轉到不易感知的體内丹田,
是由具象而抽象的過程,原本就是一道關卡。

  無數練武之人終其一生,隻能靠臀股雙腿平衡,以筋骨肌肉發勁;雖有内勁,
卻無法透徹重心奧妙,待年邁體衰、筋骨老化,力量以驚人的速度消退,便于決
鬥中敗給年輕力壯的對手,稱不上高。

  反之,能掌握己身乃至對手重心者,縱使氣血已衰體力不濟,一指亦能破去
千鈞,令年輕的高塔于瞬間崩塌,毋須稱斤論兩地與之較勁。是故,察覺掌握敵
我之重心變化,乃武者一生不綴的課題,世間無有例外。

  以玄鱗修爲之高,早該明白「置重心于丹田」的道理。耿照卻發現龍皇行走
之際,重心竟是在肌肉之間移轉變化,而非是已成現今東洲各派武學通論的丹田
内!

  不僅如此,在這副「玄鱗之軀」裏,重心的存在異常清晰:若耿照的重心是
丹田裏一隻朦胧氤氲、微微蒸騰的熱氣團,玄鱗的便是一枚玉球,可硬可軟、可
大可小,任意移置,更能一分爲多,自行分配于每一條微小偏僻的肌束——那很
多是耿照未曾使用過、甚至不知其存在的部位。

  常人——即使身負「火碧丹絕」這等高明内功——的重心是一團蒙昧不明,
移向須順着相連的軌迹;軌迹消失,即意味失去重心,哪怕是有意爲之,又或時
間短暫,仍能構成武學上的「破綻」。

  玄鱗卻沒有這樣的問題。

  他的重心清晰而具體,已到了能任意分割配置的境地,在最簡單的行走動作
當中,即不斷将那枚「重力球」分割移位,分配在腰臀,乃至膝腿腳掌等各處,
熟練得不經思量。對他來說,「失去平衡」是不存在的事;換言之,玄鱗是絕不
可能被擊倒的對手。

  ——知道這點的話,世上……還有人敢挑戰玄鱗麽?

  耿照不由得頭皮發麻。光是随玄鱗走過這一小段路,所獲得的益處已巨大到
難以言說,便是「三才五峰」的高手親至,亦當歡喜不置。沒看到龍皇是如何避
開八柄絕槍、同時令八名頂尖高手互戮斃命,一點也不可惜。

  即使擁有這樣的招式,耿照也不認爲自己能夠施展,畢竟連玄鱗戰鬥時全開
的極限感知他都無法消受了,更遑論殺着。他隻爲八人的壯志未酬感到遺憾,一
如脖頸被玄鱗單手扼住、離地提起的風陵國勇士忌飏. 「暴……暴君……伏…
…誅……」

  忌飏兩眼暴凸,面色脹成了可怕的紫醬色,雙手扳着頸間絲紋不動的鐵掌,
脆弱得宛若一名啼哭不止的嬰兒;兩腿與其說是軟弱地微微踢動着,更像失去自
律能力的肌肉不住抽搐。「你……殺……」

  「朕一向喜歡你,忌飏. 而你太令朕失望。」

  他說的不是假話,耿照心想。一股淡淡的惆怅突兀地在心頭萦繞不去,莫名
令人感到哀戚。「朕留你在接天宮城十二年,你的武功卻無一絲長進,這像是滿
懷深仇大恨、一心想爲父祖神靈複仇的勇士麽?是什麽,讓你變得如此軟弱,卻
又膽大妄爲地想要打倒朕?」

  忌飏無法回答,雄軀顫抖,搔刮着龍皇鐵掌的指尖益發無力。耿照嗅到一股
糞便或尿水似的穢氣,風陵國第一勇士自不會因恐懼而失禁,怕是忌飏的生命已
到盡頭,腸腹肌肉失去自制力所緻。

  唯一未屈服的,是他逐漸黯淡的眸中始終不熄的恨火,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
熾芒。

  「征服之本意,在于給予爾等更美更善,乃上位者對卑下之人的無上恩德。
非居至上,不可輕言征服。」玄鱗直直望進忌飏眼底,仿佛想捏熄熾芒一般,淡
漠的口吻令人不寒而栗:「爾父祖神靈,于我不過宮室椽梁。這是朕賜的恩澤,
如天降雨雪,由得爾等不要!」尾音驟揚,耿照頓覺血氣激湧,眼前又是一白,
回神時赫不見了忌飏,隻餘掌中一段血肉模糊的殘頸,以及噴濺一地的碎骨肉糜;
烏黑的殘渣上飄着縷縷煙焦,血漿滾着骨碌碌的沸泡,骨肉爛熟的氣味中人欲嘔。

  玄鱗站立不動,視線掃過一片死寂的現場,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喃喃低
語道:「「真龍燃息」!這是……這是活生生的龍,活生生的我族真龍啊!天佑
我玉龍神國千秋百代,昌盛不絕!」突然五體投地,嘶聲高叫:「龍……龍皇萬
歲!龍皇萬歲!」左右紛紛仿效,轉眼趴成了一片。

  「……保護龍皇!」人群裏爆出一聲低咆,發聲之人嗓音喑弱,似是長年耽
于酒色、養尊處優所緻,但此際聽來卻如雷貫耳。

  衆人如夢初醒,人潮忽自四面八方湧現,伴随着震天價響的呼喊,懸殊的數
量差距壓垮了殘剩的叛變者,須臾間,風陵國最後的勇士們接連沒于推擠而至的
人堆裏,連塊可供辨認的屍骸都沒留下。

  「……龍皇萬歲!龍皇萬歲!龍皇萬歲!龍皇……」

  駭人的歡呼聲蓋過了遠方的瀑布,甚至要龍皇的親衛執戈驅趕,才能将他們
重新推回道路的兩旁。耿照心念一動,想起變亂初生時夾道的人群四散逃跑,除
了刺客之外,還有幾團人退到遠處便即不動,似在觀望;見龍皇随手消滅了刺客,
率先沖上來高喊「護駕」的也是這幫人。他們是……——貴族。

  心緒微動,答案便自行浮露。看來玄鱗也想到了這一處,水精中方有解答。

  玄鱗一扔殘頸,在披風上抹淨了手掌,迎風舉起,山呼萬歲之聲立時頓止。

  王者重又得到了他喜愛的孤高與甯靜,再不理衆人,一振披風,大步邁進,
其之所向也随着王者跨出的巨大步幅,逐漸在搖曳的炬焰下現出形影。

  耿照被那片光潔的瑩白所懾,極力想在受限的視界裏窺得全貌,直到玄鱗在
兩扇閃耀着銑亮銅色的巨型門扉前停步,仰頭一瞥,他才望見那細如竹篾、直直
插進天際黑霾的建物頂端。

  從身後傳來的水聲,他約略明白此刻身處的位置。

  三奇谷裏,那片距磚屋不遠的白玉基台,确是傳說中的接天宮城;之所以連
耿照都覺它稍嫌器狹,縱以千年前的匠藝水準,仍不稱龍皇的蓋世勳業,是因爲
包括曆代無數皓首窮經的史家在内,所有人都搞錯了方向。

  「接天宮城」本就不是城池,亦非殿宇。衆人囿于「宮城」二字,汲汲營營
于鱗族的各處遺址發掘城郭或宮室,殊不知這座建築物的偉大之處非在宮城,而
是接天。

  ——所謂「接天宮城」,竟是高塔!

  是一座外牆全由最上等的白玉砌成、通體無一絲雜料斑污,高聳入雲的雪白
尖塔!

  耿照在流影城見慣園林,獨孤天威親自發想設計、着巧匠繪圖建造的「不覺
雲上樓」更是高閣中的傑作,其名聲遠播,連平望都的皇帝都想要親臨參觀。多
年來如非群臣軟硬兼施地勸下,指不定今上履足東海,還要趕在皇後娘娘之前。

  以钜萬銀錢堆砌的不覺雲上樓與這座塔相比,無論規模或華美,都寒酸到了
無以複加的地步,如泥捏木削的童玩般可憐。耿照不及細數塔高,但十幾二十層
總是有的,便以現今東洲最拔尖的技術,也無法在這麽小的基台上蓋出這樣的高
塔……不,就算地基擴大數倍也毫無可能。

  能造出這等非人之物的,大概隻有神了——耿照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随即
明白這是自己心中的意念,而非玄鱗所遺。

  塔外的九階梯台下,伏着一片玲珑婀娜的雪白衣影。

  縱使朝代更替,人們對女子審美的标準卻相差不多:這些貴女身上的衣料不
同于旁人的厚硬,似乎輕軟又極富彈性,如非在炬焰下閃着緞面般的絲亮光澤,
猛一看還以爲一個個都裸着梨型美臀,才得有這般渾圓貼肉的曲線。

  貴女們的雪頸額間,乃至手腕上都挂滿金飾,當中卻無珠貝玉石,清一色的
黃金;說是珠寶,更像某種祭器。白袍的形制也與耿照所知大相迳庭,因玄鱗照
例不多瞧旁人一眼,耿照隻瞥見貴女們的上衣裁作及肘短袖的款式,也可能是臂
間繞了條薄羅紗披帛,再外罩一襲金綠色的圓形織錦雲肩;以現今平望之風尚,
這簡直是胡揀雲裳醉穿衣了,橫疏影見了怕要當場氣暈過去。

  「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把嬌細的聲響自身前響起,伴随而來的,則是一股難以形容的肌膚香氣。

  頭一個鑽進耿照腦海裏的字,是「冷」。

  她身上的香澤似非體溫所蒸,不帶肌膚溫息,更近于行走在不見天日的深山
林道間,那沁入鼻端的清冷與甘洌,令人不由得機伶伶一顫,宛若吸進了滿腹雲
絲,說不出的爽淨。

  耿照平生多識佳人,如橫、明等俱都有傾城之姿,也不算少見多怪了,然而
這貴女未現全貌,光是嗓音香澤便有這等懾人之力,令耿照不由得好奇起來,直
想一睹芳容,瞧瞧究竟是怎樣一個稀世美女。

  「起來罷,陵女。」

  玄鱗低道,透着一絲旁人難覺的壓抑,緩緩垂落視線。

  「謝陛下。」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頭奇異的雪色長發,随着女郎娉娉婷婷起身,尖細的
發稍「唰!」一聲滑落,在臀後輕輕搖晃,宛若披在頭上的一挽紗。她的長發細
直而薄,十分服貼地覆着小小的頭顱,襯與巴掌大小的臉蛋兒,隻能說是渾然天
成,更無一絲扞格。

  女郎的鼻梁細而挺,小巧的顴骨渾圓高聳,顴骨下的面頰呈現出一片斜削的
三角平面,臉型極爲立體;原本俐落的線條被柔嫩白皙、幾能掐出水來的乳色肌
膚一襯,更平添幾許柔媚,絲毫不覺剛硬。

  配上尖尖的下颔、同樣線條分明的腮幫骨,說是瓜子臉蛋兒,更像一隻上圓
下尖、成熟欲滴的水蜜桃,又有幾分貓兒昂首眯眼似的野性。不但是個無可挑剔
的美人,還美得相當有個性,令人一見難忘。

  女郎的膚色白得異乎尋常。耿照識得的女子當中,媚兒因有海外異邦的血統,
肌膚雖不如弦子、橫疏影等土生土長的東洲女子細膩通透,單論膚色卻最爲白皙,
非霜非玉亦非百合素絹,而是像新擠的生乳般濃白馥郁,幾不透光。

  比之媚兒,女郎的皮膚又更白些,但也更薄更脆弱,休說透光,就連底下的
肌理血肉都快包覆不住,從乳色的細潤肌膚映出成片粉紅;襯與銀白色的薄貼長
發,更加深女郎纖弱的形象。

  耿照忍不住多看幾眼,隐隐覺得不對,片刻才恍然:「……是眉毛!她的眉
毛和發色相同,都是不帶一絲雜色、光澤動人的銀白色。便隻這一處不同,感覺
便不像真人,簡直像隻瓷娃娃。」想起蠶娘前輩也是這般的眉發。隻是蠶娘愛美,
巧手繪了精細的眉黛,胭脂水粉更是一樣也沒落下;若未施黛青,看來亦是這般
仙靈似的異相,半點也不似人。

  女郎身量不矮,隻是在異常魁偉的龍皇身前,任誰都不能算高。異于常人的
蒼白與纖細使她看起來格外嬌小,站姿卻挺拔優雅,自然透出一股高貴氣息,其
中又有一絲與她的纖細格格不入的、出自險岫雲間似的難馴野性。

  随着玄鱗刻意俯低的視線,耿照終于看清她身上的服色,才發覺之前完全想
錯了:那條裹出曼妙曲線的直筒緊身裙,下擺及踝,滿布流蘇的裙底露出綁着細
金帶的涼鞋,白膩的足背玉趾等一覽無遺,與雪豔青那雙船型怪鞋頗有異曲同工
之妙;而緊身裙隻裹至乳下,以繡金帶紮緊,于乳間打了個結子,長長的餘帶任
其垂落,直至膝腿間。

  自乳房下緣以上,完全沒有裙布遮掩的部分,貴女們即以一條長方形的寬大
薄羅,由身後往前交叉包覆,有的會繞着胸腰纏轉幾圈,再将剩下的部分塞進繡
金帶裏,有的則迳在胸前打結,人人花樣不同,各有巧思,最後再披上綴有流蘇
的金綠雲肩。

  而半圓形的雲肩底部,僅至胸口「膻中穴」的高度,便算上垂落的流蘇,也
不能盡掩胸脯。衆貴女随那爲首的「陵女」袅袅娜娜起身,幾十對或圓或尖、或
翹或沉的青春美乳昂然挺起,被抛得不住上下輕顫,乳尖的酥紅有深有淺,于薄
羅與流蘇間若隐若現,在迎風跳動的焰火下宛若活物,既奇又美,看得耿照血脈
贲張;若非意識與原本的身體分離,該是硬得無比難受。

  被稱爲「陵女」的銀發女郎,依舊是群芳中最耀眼的一個。

  她身闆纖薄,卻擁有一對全不相稱的飽滿玉乳,腹圓尖翹,将薄羅白紗高高
撐起,連雲肩的流蘇都随之分成了三股,自兩腋與雙乳之間垂落,全攀不上那鼓
脹脹的險峰;就算這兩隻雪乳不是貴女中最圓最大的,然而被她纖細的香肩、藕
臂及薄腰一襯,視覺上卻是大得出奇,誰都不及她惹眼。

  她一起身,階下的貴族即爆起一陣低歎,顯然爲陵女所傾倒的,決計不隻龍
皇一個。但不知怎地,耿照總覺得刻意壓低的嗡響裏帶着惡意,似等着什麽事發
生,頗有幾分幸災樂禍。

  玄鱗輕哼一聲,現場又陷入一片死寂,誰也不敢作聲,隻餘遠處轟隆的瀑布、
送來陣陣水氣的谷中流風,以及風裏劈啪作響的炬焰燃燒,在濕涼沁人的空氣中
萦繞不去。

  「陵女,朕殺了忌飏,你沒意見罷?」

  「陛下是塵世的主人,塵世的一切,無不是繞着陛下運轉,星辰日月,盡皆
如此,況乎是人?」陵女低垂眼眸,嬌細的語聲裏沒有一絲起伏,仿佛說的是日
升月落一般的常事,沒什麽好訝異的。

  「說得好。」玄鱗點了點頭:「風陵國中,雖然絕大部分的人都願做朕之臣
民,隻恐将來又生反苗,朕決定将他們都殺了,以絕後患。你身爲接天司祭,從
使者學習寰宇秘奧,以爲天佛與塵世的橋梁,多識天機。依陵女看,朕頒下的這
道旨意……合不合适?」

  「陛下定奪,不必征詢旁人,塵世中也無人有資格指點陛下,陵女亦然。陛
下明察。」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貴族們,這時又騷動起來,連耿照都聽得出,若非礙于
龍皇之威,現場隻怕要炸鍋。但……這究竟是爲什麽?

  玄鱗卻未喝止,聽得連連點頭,似乎頗爲受用。

  「你每回說話,總能讓朕獲益匪淺,龍心大悅。隻是朕覺得奇怪,前歲大旱,
虺夷顆粒無收,你勸朕開倉放糧,救了無數人;蜃夷有無知妄人寇邊,你勸朕誅
殺主謀即可,毋須舉族連坐……你既是風陵國的公主,虺、蜃二夷過往與風陵國
頗有過節,它們的族人你且不吝伸出援手,朕要屠滅你的族人,陵女何以不救?」
此話一出,貴族們再按捺不住,盡皆大嘩。

  (原來……陵女亦是風陵國之人!)



.
2016-3-13 17:0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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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照瞠目結舌,終于明白貴族何以騷動。

  由玄鱗的自況,他對出身風陵國的陵女可說備極寵愛,将族中勇士忌飏等收
作貼身近衛、把風陵國從南方大山千裏迢迢遷至王都……等,族人雖未必領情,
在玄鱗看來也是天大的恩寵了,卻不知何者爲因,何者爲果。

  但無論如何,忌飏行刺龍皇,陵女有無牽連,這是頭一樁難題;龍皇是否還
願意繼續給予司祭陵女同樣的榮寵,則又是另一樁。而姿容冠于群豔,因龍皇的
垂愛才免于鱗族顯貴蹂躏的亡國公主,又将如何看待她最有力的保護者?

  全場目光都集中到陵女身上。她似乎習慣了這麽多人的企盼與注視,絲毫不
爲所動,纖細修長的身子站得筆直。能站着與龍皇回話,是玄鱗特别賜給接天司
祭之首的恩典,在整個玉龍國當中,隻有她一人有這樣的無上榮賜,連禦前首宰
都沒有這般殊遇。

  但直視龍皇是不可以的,連司祭首席也不能。陵女低垂眼簾——她的睫毛其
實又彎又濃,隻是與眉發一樣,都是淡得近乎透明的金白色,如非回映焰火,等
閑難辨——輕啓薄唇,嬌聲細道:「榖腐于倉,有害新田;逾秋多戮,不利迎春。
陵女向陛下進言之際,并未想過是虺夷或蜃夷,隻想到天地萬物的平衡。此乃接
天司祭的職守,其餘種種,自有陛下爲塵世做主。」

  「現在殺人便不妨?」若非礙于人前,耿照覺得玄鱗可能嘴角微動,不小心
便笑了出來。陵女依舊低垂雪頸,波紋不驚:「黑霾蔽日已逾三歲,近日金烏轉
玄,隐有蝕兆;以刑殺祭天,不失爲一個法子。」

  玄鱗伸手捏住她小巧的下颔,輕輕擡起。

  透過龍皇的指觸,耿照隻覺她的肌膚細、柔、涼、滑到了極處,不僅身上的
香澤像是深山裏的雲絲,她整個人都像是雲做的,仿佛再多用一丁點兒氣力,就
會使她化爲朝霧晨露,隻餘指尖一抹濕濡。

  陵女仰着細頸,身子微顫。居高臨下一望,陵女的兩隻椒乳高高撐出白絲羅,
尖端是勻細的粉色,小巧渾圓的乳暈周圍,沒有一丁點兒不規則的破碎或積澱,
像是調淡了胭脂繪上去似的,美得十分妖異。

  耿照并不知道陵女生來便是「月子」,通體不帶一絲暗色,肌膚較尋常女子
更白,近于乳脂;而嘴唇、乳蒂等較潤紅處,則在紅上又覆一層奶白,如燙得半
熟的鮮嫩肉片,呈現出在常人身上不易見的淡細粉紅。

  薄羅不比綢緞裁制的抹胸,對于雙丸幾無束縛,但陵女酥胸依舊堅挺,由上
往下看,形如兩枚并置的尖桃,近肋的乳基處甚是腴沃,墜成了沉甸飽滿的圓,
乳質綿軟,卻無甚外擴,應與昂翹的粉色乳蒂一般,得益于極富彈性的青春胴體。

  玄鱗粉碎風陵國的最後一支武裝抵抗力量時,陵女還不滿三歲。

  她的母親在受龍皇幸後,便于鱗族王公之間如玩物般輾轉易主,最後在某個
疏于看管的下半夜裏悄悄懸梁,尋死的原因非是失貞或慘遭蹂躏痛不欲生——以
風陵之後的美貌,到死一直都是貴族眼裏的珍寶,隻拿來交換等閑不易到手之物
——而是深悔誕下不祥之兆,傳說中帶來災禍的純白月子,使她英雄了得的夫君
慘絕于龍皇之手。

  月子雖是災星,好在生命極短。陵女之所以平安長成,全靠天佛使者的手段,
讓易夭的月子活過十五歲的成年禮,甚至成爲接天塔的司祭首席。

  耿照感到一絲淡淡的懷緬,想必龍皇在凝視陵女俏麗的面龐時,也想起了十
二年的歲月流逝。陵女柔順昂頸,任他托着雪腮,雙眼依舊緊閉,不肯睜開。

  「睜開眼睛。」玄鱗下令。

  「據陛下所定律令,誰也不許直視您。就算是接天塔的司祭,也沒有逾犯的
權力,望陛下明察。」

  「律中亦有載:蒙朕臨幸的女子,不受此法節制。」

  「接天司祭,須由純潔無垢的貞女擔任。」陵女由他擡着姣好的下颔,細聲
應答:「陛下身受毒患,縱有不死之軀無雙之力,卻不應放任劇毒戕害。請陛下
準許陵女爲陛下療傷……」

  玄鱗猛然低頭,光是風壓便足以令女郎摒息,纖細的胴體不住輕顫,片刻仍
無法自制。唯一未動搖的,隻有她始終閉緊的眼眸。

  「隻消你應一聲,朕便饒了風陵舉族的性命。」

  玄鱗忍着切齒之怒,用僅有彼此能聽見的音量道:「你要做嫔做妃,甚至想
要皇後娘娘的寶座,朕都可以給你。你若想回故鄉看看,朕可以讓人把整座天回
山……不!整個南鄉都搬到帝都附近,你愛擱哪兒便擱哪兒。身爲女子,沒有比
讓朕擁有更幸福快活的;隻要你答應了,朕便讓風陵一族好好活着,誰都不用送
命。」說完輕輕松手,站直了身子。

  耿照不知道風陵國還有多少遺民,料想亡國之奴在帝都的生活并不會太好過,
如橫疏影說過的碧蟾皇族遭遇,其中血淚斑斑,令人不忍。但活着畢竟就有希望,
陵女一念之間,便能決定這許多無辜的風陵遺民是否會在寒夜裏被破門而入的皇
城缇騎拖将出來,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陛下乃塵世之主,塵世裏的一切本就是陛下所有,陛下要什麽便得什麽、
要怎樣便得怎樣,不必問過任何人。陵女亦然。」她幽幽說完,擡眸直勾勾地望
向垂首企盼的君王,一直望進他眸底的最深處。

  那是雙晶瑩剔透、眸光盈盈的大眼睛,眸色竟是比她那兩瓣薄薄的櫻唇更淡
更細的粉紅色,宛若質地最純淨的玫瑰碧玺。耿照被她看得渾身一震,那種異樣
的悸動太過強烈,分不清是自己還是玄鱗所生;片刻後心弦微顫,一股狂喜倏然
湧起,他終于确定是來自玄鱗的記憶,而非自己。

  陵女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況且,她還擡眸直視了龍皇。

  除了恩獲臨幸的女子,任何人這樣做都是不赦的死罪。

  玄鱗畢竟是大地主宰,心緒的波動霎眼間便重得壓抑,他靜靜回望着身前小
小的人兒,正尋思如何宣布陵女将卸下司祭身分,成爲龍妃。

  帝都那廂,絕對不會老老實實接受這個「好消息」的,貴族裏且不說爲一親
陵女芳澤、不惜反抗自己的蠢物,正等一個借口興風作浪的,這會兒該開心得滿
地打滾了。瞧刺客出現之時,那些率先退開自保的家夥就知道——「隻消陛下
……」那把脆如風鈴、帶點怯生生似的悅耳女聲又将他喚回現實。

  陵女重又垂首,除了飽滿堅挺的雙乳,從玄鱗的眼皮底下隻能看見她輕輕顫
動的彎翹銀睫。「……征得佛使的允準,讓陵女重回塵世,陛下讓陵女怎麽做,
陵女便怎麽做。至于塵世諸務,陛下毋須問任何人,也毋須問陵女。」

  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從天而降,幾乎撕裂耿照的胸膛。

  玄鱗的怒意并非難以理解:天佛使者爲他建造接天塔、煙絲水精等奇物,在
龍皇跟前的地位不言自明。以玄鱗之觊觎陵女,能讓她保有貞節直過了成人禮,
可見「天佛使者」這面盾牌難攻不破,連堂堂龍皇也不得不謹慎持守,未敢擅逾。

  陵女搬出天佛使者,玄鱗難再寸進,滿腔怒氣遂轉到了别處。

  「風陵國受朕恩典,不思報答,心存叛意,實令朕惱怒。着令秋官搜捕國都
内之風陵國人,無分長幼,一律處死,以儆效尤。」兩名身穿彩繡厚袍的男子滾
出人群,伏地道:「臣遵旨!」

  「都散了罷。」

  玄鱗揮轉衣袍,大步走向白玉塔。

  衆人領命退去,連接天塔的一幹女司祭都不敢擋了龍皇之路,俯身退至兩旁。

  玄鱗對左右兩排羅列齊整、似吊鍾如嬌筍,一雙雙裹着輕紗的沉甸雪乳視而
不見,雙臂一振,足有兩人多高的銅門「轟!」隔空撞開,仿佛是兩扇竹篾編成
的破落門牖,毫不禁風。

  隻有陵女依舊垂頸,安靜恭順地跟在後頭。

  耿照一路聞嗅着她身上所散發的獨特氣息,不由得捏了把冷汗。且不說那硬
生生将人「吼」成焦灰的極招「真龍燃息」,塔底兩扇銅門厚逾六寸,怕沒有千
斤之沉,玄鱗能以隔空勁震開,已非人力或武功的範疇,說是「神通」絕無一丁
半點勉強。

  最有力的佐證,就是每當玄鱗一動武,耿照的意識便空白一片,撤招後方能
恢複。以耿照如今之造詣,縱使稱不上絕頂,在東海也足以匹敵一流好手了,如
李寒陽、邵鹹尊等逼近峰級境界的高手,耿照尚且能在他們手底下走上十數合,
卻受不住玄鱗出手時湧入腦海的钜量感知,可見邵、李與玄鱗間的差距,怕不隻
一二籌而已。

  而僞作恭順的挑釁,最是令人難以忍受。

  陵女的亦步亦趨,不斷提醒玄鱗:這名女子即使舉族遭戮,也不願讓他稍稍
染指。玄鱗是不是真的殘忍好殺耿照無從知悉,但他确信玄鱗甯可陵女接受脅迫
——也許在龍皇看來那隻是婉轉些的「提議」而已——而非是讓帝都城郊染滿風
陵遺民之血。

  仗有天佛使者撐腰,十五歲的司祭首席在衆多貴族的面前斷然拒絕了龍皇,
這是充滿政治意義的舉動,代表接天塔的地位在某些事務上足以超越龍皇的權威,
便以玄鱗最擅長也最令人害怕的「夷族」要脅,他也無法事事如願。

  耿照擔心玄鱗随時會舉臂一掄,将身後的弱女掃成肉醬洩憤。幸而這可怕的
一幕始終沒有發生。

  接天塔内部十分寬闊,完全不用梁柱支撐,也無家俱擺設,觸目所見皆是霜
霭霭的白玉牆,連地上所鋪亦是三尺見方的玉闆。塔底有個祭壇模樣的三級梯台,
大小、形制均與瀑布地宮中放置煙絲水精處相類,不同者在于壇上有個白玉雕成
的王座,玄鱗大步行至,披風一撩,轉身坐了下來。

  「陵女爲陛下療傷。」陵女低垂眼簾,細聲細氣道。

  玄鱗嘴角微微一動,卻未哼出聲來,顯然十分自制。

  陵女沒等龍皇允準,屈膝于玉座左側的扶手畔蹲下,涼滑的小手解開玄鱗的
披風金釦,審視毒針射中的傷口。耿照這才注意到那條材質奇異、長及腳踝的緞
面緊身裙,在左側單邊開了條縫,從裙擺一直裂到大腿上,難怪女司祭們能行走
自如,不被束成了曲線玲珑的布棍。

  陵女一蹲下,滑亮的布面繃出修長的左大腿形狀,不同于常人屈膝時腿肌自
然而然的鼓起,她修長的大腿竟不見有肌束撐鼓的感覺,與同等身量之女子的小
腿一般細,而長度更長;通體直細,說不出的好看。攫人目光之甚,不亞于半裸
的玲珑酥胸。

  倒是玄鱗要比血脈贲張的耿照冷靜得多,僅僅轉頭一瞥,旋又昂起視線投入
虛空,無意盯着座畔的美女飽覽眼福,也可能是餘怒未消,耿照能感覺心頭一陣
陣隐動,隻是無法解讀。

  一抹幽藍冷光自陵女掌間亮起,挾絲絲寒氣貼熨玄鱗的左肩,麻癢之感漸漸
消褪;片刻後「叮!」一聲輕響,低頭赫見衣布外約莫分許的針尾不知何時凍成
了霜色,應聲迸碎成無數細小冰晶,化散在潮濕的空氣中。

  (這是……天覆神功!)

  雖與紅兒的寒氣有異,也沒聽說過天覆功有袪毒收口的神效,耿照确信她使
的是宵明島的不傳絕學。難道這位司祭陵女……竟是桑木陰的祖師?

  「多事。」玄鱗淡淡一笑。「世間若有能殺得死朕的物事,你家佛使丢人可
丢大了。走罷,朕急着見他。」

  「是。」陵女柔順地應和,伸出乳色的細小柔荑,冷光晖映,寒氣流轉,于
王座後方掀了幾掀。倏忽之間,轟隆隆的水聲越來越近,仿佛有人将瀑布移到塔
底似的,連地面都微微震動起來,玄鱗卻是習以爲常,好整以暇地翹起腿,随手
撣着袍膝。

  而整座祭壇便突如其來地「升」了起來。

  耿照不及反應,偌大的祭壇已托着玉座,轟隆隆地貼着塔底牆面升起,飛快
向上移動!比起入谷後的種種異聞,這機關倒是耿照最不感到意外的,小至井口
打水的辘轳,大至立輪水磨、鑄煉房用的「水排」等,無不是應用水力來升降或
推動的機具;接天塔刻意建築在瀑布水潭的附近,想來也是爲了運用至大至強、
取之不竭的自然之力。

  隻是塔高入雲,如何引水力将升台推到這麽高的地方,耿照卻怎麽也想不明
白。不過須臾裏,祭壇上升的速度趨緩,「轟」一聲靜止于一處小得多的圓形房
間,祭壇與房内的地闆嵌接得嚴絲合縫,如非親身走上一遭,怕看不出祭壇與地
闆原是分屬兩處。

  圓形房間的正中央,有座桌床也似的長祭枱,材質毫無意外的也是白玉,四
面雕滿繁複圖樣,以此爲中心蔓延到房間的每一處,除了長祭枱的光滑頂面,屋
裏所有角落都被圖樣占滿了,未留一絲空隙。耿照看得眼熟,想起是蓮覺寺娑婆
閣見過的「天佛圖字」,暗忖:「看來這種鋪天蓋地的習性,是從天佛時代流傳
下來,非是後人自行發明。娑婆閣若非建于久遠以前,便是建造它的人握有天佛
的直傳,故爾因襲。」

  隔着長枱遙遙相對,房間另一頭亦有祭壇,與玄鱗乘來的這一座相仿佛,形
狀尺寸無不如鏡中對照,差别僅在于雕滿天佛圖字而已。

  雕花祭壇的玉座裏,坐了個奇怪的人,全身罩于一襲尖塔似的白色連帽鬥篷,
無袖無襟,不露手足,就是一隻錐型布袋;約莫在整個「布錐」不到三分之一的
地方,挖開一道細細的橫條,似是眼洞一類。以此爲基準大概能辨出脖頸、肩膀
等部位,但也就是這樣了,休說相貌,連是男是女都無從分辨。

  「佛使,陛下來看您啦。」陵女福了半幅,畢恭畢敬。

  與對玄鱗的「恭敬」相比,看得出她是真心景仰着雕花玉座裏的尖袍怪人,
俏麗的青春面龐洋溢着孺慕之情,與先前故作柔弱、幽幽婉婉的模樣簡直判若兩
人。

  直到步入這房間裏,她才又突然變回了風陵國的女兒。塔外弱不禁風的尤物
司祭原來不過是僞裝而已,纖細的四肢與身闆絕非稍觸即折的柔枝,而是初初長
成,還來不及被獵物豐饒多汁的血肉拱開體魄的小母豹。

  陵女非是能征貫戰的武者,但若将她當作楚楚可憐的病美人,不啻愚夫瞽者
之行。

  玄鱗微微一哼,心中閃過一抹冰冷的惡意。但耿照無法得知是什麽。

  他一振披風而起,跟在如小鳥般歡快奔出的陵女身後,怡怡然走下階台,迳
往中央的長方枱行去。陵女将龍皇抛諸腦後,奔至雕花壇下匆匆施禮,便急着登
壇扶佛使起身。

  「佛使大人,我來扶您!」

  她上了祭壇,才凸顯出玉座上天佛使者的高大。陵女須踮起腳尖,發頂才能
勉強與覆面罩上的眼洞相齊,還差了帽錐頂老大一截,怕舉手也構不着;也因爲
有了敏捷靈動、會笑會說話的陵女在一旁相對照,益發顯出佛使死氣沉沉,說是
竹架子蒙皮、底下其實什麽也沒有,似也過得。

  高矮懸殊,陵女自不能将佛使攙起,「扶」字雲雲,不過是捏住佛使寬大空
洞的白色鬥篷,頗有幾分小鳥依人、菟絲攀喬木的意味在。玄鱗冷眼瞧着,指尖
撫過光滑如鏡的祭枱表面,冰冷的觸感令耿照不由悚栗,忽聽龍皇笑了起來。
「佛使,在完成朕的讬付之前,你可千萬别死了啊!身子骨還行不行?」

  「佛使通曉天機,鑒往知來,塵世外諸事,難出他老人家指掌,」扶住了玉
座上的偌大靠山,陵女更無所懼,咬牙直視玄鱗。「鬼神若是,生死亦然!陛下
毋須挂懷。」

  「喔,聽起來挺厲害嘛!啧啧。」

  玄鱗聳了聳肩,這副懶憊的模樣也是陵女從未見過的,不禁微怔,原本洶洶
的氣勢爲之一挫,檀口微啓,一時竟忘了合攏。

  「這麽做,值得麽?他們雖不與你親,好歹也是一族血脈,你知不知道這麽
搞将下去,城郊三日内就要懸起近萬枚頭顱,沖天的血味兒風吹不散,大半年都
消不掉?」

  統治大地超過一百五十年、殺人盈野的玄鱗居然說出這種話來,休說陵女不
敢置信,就連白日發夢胡思亂想,都沒想過有一天會從龍皇嘴裏聽見,亟欲分辯,
偏生腦子裏一片空白,差點咬了丁香顆兒似的細小舌尖。

  「榖……榖腐于倉,有害……有害新……」

  「這套省了罷?我又不是外頭那些笨蛋。」

  玄鱗「嗤!」嚏笑出聲,搖頭道:「你不惜弄死這麽多人也要保住貞節,是
不想步你母親的後塵,還是另有打算?是了,虺、蜃二夷,還有許多貴族都私下
找過你,你覺得接天塔威信可恃,若能借機将這些異見團結于佛使之下,大事可
爲,就算賠上了族人,也還算值得?」

  陵女揪緊了佛使的鬥篷。連「朕」都不用了,這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龍皇?
眼前的變化委實太過怪異,雖在佛使身邊,她有絕對不受侵害的信心,然而事态
發展仍令少女生出一絲警覺,索性閉口不語。

  玄鱗滿不在乎地笑着。

  「可知你那勇猛的父親,緣何敗于我九淵大軍?風陵國十二年前便已有了忌
飏這等勇士,那時他年輕力壯,正值巅峰,一對一單打獨鬥,我手下沒個比得過!
據有天險又出勇士的風陵國,怎就敗給了我?」

  「陛下擁有不死的軀體、無雙的力量,塵世中豈有陛下的敵手?」陵女聽出
他話裏的釁意,若不接招,豈非教人給小瞧了?細薄的粉色櫻唇一勾,連譏诮都
寒涼得令人心顫,舍不得移開目光。

  「真正的原因是你阿爹太舍得。」

  玄鱗盡情欣賞了她扣匕藏鋒般的冷銳之美,聳肩道:「我都搞不清楚是他弄
死的風陵國人多,還是我殺得多。你同他一個樣,認爲人死掉是能有其他意義的,
譬如「犧牲」,譬如「忠義」;殊不知死便死了,什麽意義也不會有。

  「到頭來,尚存的八千風陵遺民是我所殺,但你曾經有個救下他們的機會,
是你穩穩地将這些無辜的老弱婦孺推上了刑法場,一個都沒能逃過。」

  陵女渾身劇震。盡管心裏預習了無數遍,真正面對時,八千條人命的濃重血
腥仍壓得她喘不過氣,耳畔仿佛回蕩着城郊野地裏的呼喊哀告……不行!所有犧
牲都有其意義。不能……絕不能輸給這種人!

  「陛下隻消說服佛使,」她猛然擡頭,又回複那種嬌細幽弱的語調,照本宣
科似的,隻有粉色眸裏煥發的熾芒一迳刺出,一點也不退讓。「使陵女重回塵世,
自歸陛下照管,您想怎麽便怎麽。如若不然,無論死多少人,陵女此生已獻與天
佛,自當守節以終。」

  玄鱗大笑。

  「你就是不信,對罷?好,今日我便教你明白,你拿這八千條人命,什麽都
換不到!」龍皇擡頭,笑意從眸裏倏然褪去,視線越過了纖白俏麗的銀發少女,
直盯着玉座上的白袍客。

  「佛使,我同你要這個女人!」

  過了許久,白袍客才開口道:「要來……幹什麽?」語調模糊斷續,像是牙
牙學語的娃兒,抑揚頓挫甚不通順,聽來分外刺耳。

  玄鱗不由失笑。

  「要來給我幹!最好是幹大了肚子,給我生幾個白胖娃兒!」

  陵女又羞又怒,血色在月子乳脂似的肌膚上特别鮮明,雪靥如抹胭脂,瞬間
飛上兩朵彤豔豔的嫣紅。但玄鱗的言語羞辱還遠遠不止于此,他一拍冰鏡般的祭
枱枱面,淫笑道:「你最好現在就給我。不介意的話,我想在這兒幹她。」

  「你————!」

  渎神之人,不能原諒!難道他忘了,他據以征服四方、統治大地,抵達世人
已知之疆域極限,一手建立起自應燭以降、十數代玉龍族王均難望項背,甚至連
做夢都不敢想像的蓋世勳業,還有他最最自豪的不死之軀與無雙之力……全是眼
前這位白袍神人的慷慨贈與麽?

  有了祂,誰都能成爲下一位霸主玄鱗,有甚了不起?容你這般放肆!她正欲
請佛使發動神威,将這狂妄的俗子逐出神塔,豈料佛使的回答卻令她魂飛魄散,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

  「佛使大人!」

  玄鱗肆無忌憚的得意笑聲震動塔頂,響徹天際黑霾。陵女尚不及開口,見龍
皇單掌舉起,喝道:「過來!」身子蓦輕,一股無形巨力直扯得她撲落祭壇,纖
細的身子就這麽飛入玄鱗懷中!

  第百廿九折玉骨冰肌,誰從赭汗她遭龍皇的隔空勁所攫,頭上腳下倒飛出去,
被強大的吸力扯得失重飄轉,黃金涼鞋受不住旋扭之力,斷裂飛出;緊身窄裙自
左側開縫「剝啦!」逆翻而起,露出兩條勻細筆直、白得不可思議的長腿,大腿
隻比小腿略腴,小巧渾圓的膝蓋骨與腳踝處皮膚較薄,透着漬櫻般的酥淡粉紅,
無論是形狀或纖細的程度都有着強烈的骨感,卻無一絲不美。人說「骨肉勻停」,
約莫如是。

  陵女雙手抱在懷裏,失去裙履遮蔽的光裸小腳随着短促的驚叫聲,在半空中
翻轉如羽根,襯與獵獵作響的銀薄長發,猶如在狂風中飛舞的蒲公英籽,說不出
的好看。

  玄鱗本拟将她抱個滿懷,瞧瞧這薄如玉闆兒的身子究竟是軟是硬,合臂時忽
一陣劇痛,低頭見陵女轉得唇面青白,仍使勁将手裏的青鋼短匕搠入他胸膛裏,
直沒至柄锷。

  鋼在當世乃稀有之物,連龍皇的大軍都還不能盡數配有,這匕首自然又是她
從佛使手裏軟磨硬泡求來的。接天塔司祭雖未受過武技的訓練,陵女卻懂得以全
身重量配合墜勢,務将全匕捅入他身軀内。

  她确實做到了,隻是匕首末端遲遲等不到想像中黏膩的鮮血手感。

  「身爲女子,我必須嘉勉你的勇氣與意志;然而以接天司祭來看,就未免太
令人失望。」玄鱗凝立不動,鐵甲蒙皮似的胸膈肌肉一陣擰絞,霜亮的無棱平匕
宛若鏡條,一點一點從創口退将出來,似有隻看不見的手在操弄。匕上無血,甚
至沒一絲黏濡,仿佛刺中的不過是層層敗革。

  「你口口聲聲說的「不死之軀」,并非誇飾比喻。沒從佛使口中打探清楚,
委實太過大意。」

  陵女忍着暈眩松手後躍,「啪!」光裸的赤足落在冰冷的鏡枱上,動作活像
一頭優雅的貓,緊繃的薄麻裙裹出扁窄的腰臀曲線,上頭的每條绉折仿佛都在強
調青春胴體的緊實,連突出的骨盆與微凹的臍眼都散發着野性與挑逗。在遠古洪
荒時,「厮搏」與「交媾」本就是一件事,雄獸須将雌獸咬得奄奄一息,徹底壓
制在地,使其全無反抗之力,才能盡情滿足獸欲。

  玄鱗的欲焰爲少女的頑抗所燃,一發不可收拾,「铿!」随手将拔出的青匕
擲遠,身子前傾,魔爪伸向枱上少女!陵女失聲驚叫,翻身朝祭枱的另一側滾落。
那祭枱寬約一丈,陵女連滾幾匝,細小的身影才自台緣沒下,于玄鱗卻不過是撐
臂一躍便能翻越的距離。

  玄鱗縱聲長笑,起了貓捉老鼠之心,點足站上祭枱,獰笑道:「風陵族要是
如你這般不屈,十二年前便已死絕啦!該說你勇氣可嘉呢,還是不自量力?」蓦
地陵女嬌細的嗓音自台底響起,冷冷道:「就說我命不該絕罷!」

  寒氣驟起,幽藍的冷光一瞬間走遍祭枱四面的雕紋,玄鱗立足的枱頂鏡面突
然沉落,以祭枱爲中心,四周地面突然翻起十數根大小不一、通體異刻的白玉蛛
足,宛若有靈有識的活物,精準地扣住了玄鱗的四肢頸腰等,蓦地四向撐開!

  玄鱗咬牙「嗚」的一聲,似正抵抗着車裂般的痛楚,魁梧的身軀被扯得懸空
支起,不住劇震,全身筋骨發出令人牙酸的嚓嚓細響,仿佛一霎眼就要四分五裂。

  這房間裏的所有機關,須以佛使親授之「神術」才能發動。陵女年方十五而
居司祭之首,在神術的修練上擁有過人的天分,十年來日夜不辍,苦練勤修,這
座平時需三名紫绶司祭合力才能發動的白玉蛛台,她竟能獨立喚出,于一息之間
完成形變,可說是自有接天塔司祭一職以來,一百五十年間的第一人。

  這絕地反攻的一擊幾乎耗盡她渾身氣力,平時極不易汗、膚質總是幹爽細滑
的司祭首席扶着蛛爪基部顫巍巍起身,極富立體感的小臉上幾無一絲殘紅,隻青
白的薄唇開歙間,口内還有些許血潤。

  「佛……佛使大人!這是……這是您給我的考驗麽?」

  陵女再不看蛛爪上五體持續伸展的玄鱗一眼,勉力以一雙細直長腿支起身子,
兩眼放光,以狂熱的口吻對壇上玉座的白袍人道:「如果是的話,陵女……通過
您的考驗了!請您……請佛使停止扶助這個男人,别讓他狂妄無知的願望,毀了
整個東洲大地!」

  天佛使者一動也不動,過了許久,才含混不清道:「什麽……什麽考驗?」

  陵女正欲接口,想起适才玄鱗那粗鄙不堪的言語,實不願複誦,雪靥浮露一
抹淡紅。「您……不是真心要把我送給他的,是不是?這不過是佛使大人您對陵
女的考驗,是不是?」

  佛使微微側首,似是不解其意。自二人進入塔頂空間以來,這是他頭一次出
現像人一樣帶有情思的動作。

  「沒有……沒有考驗。」

  這下輪到陵女愕然了。

  那麽,佛使吐出的那個「好」字,也是祂老人家對玄鱗的饋贈之一麽?陵女
似被結論所震懾,扶柱怔然,一時無語。

  玄鱗突然笑起來。陵女回神,憎惡地撇過嬌顔,冷冷說道:「陛下若嫌死得
太慢,陵女願助一二。」按着蛛爪的掌隙間再度透出寒芒,白玉表面爬開一抹細
密雕紋,便即消失不見。扯動肢體的力道似乎又持續增強,玄鱗的笑聲瞬間變爲
嚎叫痛哼,片刻才喘息道:「你……你同他相處了十幾年,不知道這厮不曉人事,
無有喜怒哀樂、怨憎嗔癡,根本就是一截木頭麽?考驗?笑死人了!說不定,它
連「考驗」二字是什麽意思也不知道,卻來考驗你什麽?」

  「住口!」

  陵女連瞧他都覺眼污,忿忿扭頭,原本嬌細的嗓音一沉,帶着切齒的恨意,
意外地有種活生生的氣息,仿佛高不可攀的仙靈終于踏上凡塵,變成一具溫熱濕
潤、可亵玩可蹂躏,實實在在的女體,令人欲念勃興,不可遏抑。

  「玄鱗,就算你有佛使賜予的不死之身,這世界終究會抵抗你的愚妄,不會
讓你如願的。就算一百五十年還不夠,兩百年、三百年……等時間夠長,長得足
以凝聚起天空大地、飛禽走獸等萬物萬生的意志,打倒你的力量就會出現。」

  「是麽?」玄鱗的聲音顫抖着,分不清是笑還是咬牙忍受苦楚。

  「那麽……我便準許你兩百年、三百年的活下去,活到你說的那一天到來,
如何?」

  陵女纖薄的背脊一悚,赫然驚覺:原來震顫的并非玄鱗,而是束縛他的白玉
蛛爪!「看來你不止對「不死之軀」大意輕忽,連「無雙之力」也隻當是一句臣
下逢迎拍馬的狗屁,真是令人傷透腦筋啊!」

  扣住玄鱗四肢的蛛爪,突然發出絞盤鋸牙似的巨大喀喇聲響,旋即「砰砰」
幾聲,基座冒出大蓬的白煙,機簧轉動的聲音立時靜止,生機盡失。玄鱗踝腕一
蹬一扭,鎖扣着他的蛛爪尖鈎頓如泥塑般轉了開來,末端扭曲歪斜,看不出一丁
點玉石堅沉的模樣,更像是扭爛了的薄鐵。

  陵女魂飛天外。身爲接天司祭,她清楚佛使之所以好用白玉,是爲了掩蓋
「神鐵」一物的存在。這種非金非玉、比銅鐵堅硬,卻比黃金柔韌易展的神物,
是神使攜來的珍貴異材,外表與白玉極似,所有佛使制造的神器,都必須添入若
幹方能大成。

  司祭隻消運用佛使所授之「神術」,将奇寒真氣注入神鐵,便能使神鐵發揮
功能,或變得極其堅硬,或斬之不斷綿延不絕;像祭枱蛛爪這類一經灌入便能自
行動作,幾乎是最高級的神器,刻畫于其上的驅動符紋異常繁複,連身爲首席的
她亦不能全解,但同時兼有質硬、體輕、其力無窮,以及運動自如等多重功能,
總是不錯的。

  初時玄鱗未被扯碎,陵女以爲是自己未對蛛爪下達「車裂其體」之故,如今
看來,神鐵鑄的蛛爪根本奈何不了他。這是何等駭人的氣力!

  陵女一顫回神,手腳并用,奮力往祭壇上逃,孰料身子一輕,轉瞬便被拖回
了玄鱗手中。「佛使救我!」她兩條細腿胡亂踢蹬,顧此失彼,皓腕已被拿住。
玄鱗拎小雞似的将她提起,随手扭了條變形的蛛爪尖兒縛住,陵女身子略沉,并
着高舉的腕子被吊在半空中。

  玄鱗嘿嘿淫笑,捏起她的左踝,由左側向上提,直到膝蓋幾與胸乳相觸才肯
罷手,如擺弄一隻精細的傀儡娃娃。

  陵女雖筋骨柔軟,畢竟未受過武者的訓練,腿筋至此已開到極限,打橫的小
腿與胸平齊,膝彎與大腿内側繃出醒目的粗筋,臀腰擡如蜂尾;垂吊在半空裏的
另一條右腿無助地偏晃着,白皙的恥丘像是引人采撷般向前挺凸,隔着虛掩的裙
布看不清其上的淡金色細絨,還以爲正值少艾的司祭首席是天生的白虎,腿間一
團敷乳似的勻細粉紅。

  「好痛!」陵女疼得迸淚,拉繃了的腰腿細臀不住發顫,腿筋的痛楚卻使她
不敢再胡亂扭動,咬牙道:「放……放開我!」玄鱗哪裏肯聽?随手拉下一截蛛
爪縛住她的左腳踝,又握着右腳提起,如法炮制。

  陵女雙腕被吊起,兩腳大開,被縛成了個倒寫的「兒」字,「嗤」的一聲嬌
軀驟涼,身上唯一一條薄麻緊身裙,連同上身的白紗羅、綠雲肩等俱被扯裂,除
了頸項腕間的金飾,竟已是一絲不挂。

  玄鱗單掌托着她的腰臀,箕張的五指幾将兩瓣柔嫩的雪股包覆,忽「咦」的
一聲湊近,恍然道:「原來你是有毛的啊!我還以爲是白虎哩。」陵女怒道:
「我本來就有!才不是——」忽想起這話既粗鄙又羞恥,豈可與這厮應和?脹紅
了粉臉,尖聲道:「放開我!你這……可惡!放開我!」羞怒交迸下,身子莫名
敏感起來,閉如合貝的肉縫間掠過一抹油潤晶亮,沁出一小顆珍珠似的液珠。

  「喔,這麽快就有感覺啦?嗯嗯,我記得你娘也是這樣,淨喊着「不要」,
倒是又濕又緊的,浪起來能硬生生要了人的命。」粗糙的指腹輕于花唇上揉開液
珠,光是食指,就幾乎與她小巧的外陰一般大,一揉之下,整個私處都被撚得一
跳一跳的,纖薄的腰闆抖得厲害,彈撞似的不停拱着男子的指尖。

  陵女渾身戰栗,卻也逐漸适應了腿筋大開的酸疼,又開始掙紮,直嚷着「放
開我」。豈料這回玄鱗忒好說話,點頭笑道:「想我放麽?那我放啦。」把手一
松,小退了半步。

  陵女失去依托,身子墜落,踝腕箍在堅逾金石的「神鐵」裏往下拉,痛得她
眼前發白,叫都叫不出。如非身子輕盈,實在沒什麽份量,這下便能扯得肩髋關
節齊齊脫臼。

  好不容易恢複意識,隻覺腕間一陣銳利的痛楚,似是擦破了皮肉,黏濡的液
感膠着了整個麻木的部位。

  睜眼赫見身前的玄鱗已褪去衣袍,露出一身虬結肌肉,兩腿間昂起的巨物直
比她的手臂還粗,看得她瞠目結舌,神情由錯愕、不敢置信,乃至魂飛魄散,失
貞的恐懼頭一次被更原始也更直覺的本能掩蓋過去,少女甚至沒想生死的問題,
光是稍稍想像那樣的巨碩捅入身子裏的疼痛,就足以令少女崩潰——「佛使大人!
救……救我!救我!」她猛烈掙紮起來,甩飛一頭銀薄長發,奮力扭過雪頸,對
着身後祭壇上的白袍人尖叫,帶着驚慌的哭音:「求求你,佛使大人!救救我!
我不要……我不要!救我……救救我!」

  佛使無視于她的呼喊,就這麽居高臨下、安靜端詳着,一動也不動。

  龍皇進入的瞬間,陵女隻覺腦中轟然一響,時間的流動仿佛變得極緩,她能
清楚感覺異物撐開洞口,無論什麽都被它撐擠擴延到難以想像的境地。她不是用
花徑吞納了它,而是整副身子被搗得四分五裂,倏地向外炸開……而後,難以言
喻的疼痛才攫取了她。

  「痛……痛……」陵女使盡力氣迸出兩聲,無法吐出任何完整的單詞,連聲
音也無法發出。她覺得那東西如椽柱般搗爛了她,但不知爲何還能持續進出着,
在理當沒有任何形體的地方。

  巨物每一進出她都必須揪緊四肢,原本擦傷踝腕的扭曲蛛牙,現在卻成了唯
一的依托,陵女反扣着縛手的刑枷痙攣似的扭動,但無論怎麽用力,撐擠着撞入
花徑的巨物總能令她更激烈地擰腰擺臀,哭喊着亂搖螓首,像被鉗在烈火上炙烤,
「疼痛」已不足以形容那樣的痛苦。

  由于雙方身形的懸殊差距,陵女的破瓜落紅隻能說是極其慘烈。

  玄鱗不理會她的掙紮哭喊,猙獰的龍首擠溢着微潤的蛤嘴排闼而入,任何前
戲調情都無有必要,就算愛液泛濫如潮,他巨碩的陽根一旦進入,沒有女子不痛
得暈死過去的。窄小的洞門遭遇轟城巨柱,下場就是灰飛湮滅而已——尺寸驚人
的龍杵幾乎是貼着陵女兩側大腿内的凸筋一貫而入,将她纖細的腹腔猛然撐開,
象征純潔的無瑕之證就連一霎眼的時間都沒能支撐住,如同破裂的花唇一般,遭
入侵者粉碎後旋又被擠溢撐圓,完全無法使其稍稍凝滞。

  烏紅的濃血從變形的花唇間汩汩而出,淌至少女尖瘦雪白的屁股蛋兒,拉長
了的黏膩液珠微透着光,又變成極其鮮豔的紅,一如少女新鮮動人的肉體,一點
一滴落于兩人身下的鏡枱。

  光滑如鏡的祭枱面上,清楚映出兩人交合處:像一圈薄薄肉膜般箍束着怒脹
的龍杵的,是少女原本黏閉如蛤的嬌嫩花唇,因被巨物撐圓而改變了原有的形狀,
唯一可供辨認的線索,即是如新切的鯉魚脍般酥嫩的粉紅色;襯與乳色肌膚上沾
染的大量豔紅,美得十分妖異。

  不知是極度的疼痛所緻,抑或在對抗這般疼痛的過程中,全身肌肉用力到了
極處,陵女股間的小巧肉褶怒張開來,無一絲雜毛或暗色沉澱,同樣是酥紅的粉
色,随着團鼓抽搐的肌肉張歙着,模樣無比淫靡。

  玄鱗極少在女子身上得到快樂,這是擁有不死之軀的代價。

  身爲君臨大地的至上者,在漫長的統治期間,玄鱗也曾極力搜尋身量出挑、
體魄強健的美女,能受得他過人的粗長,又或在攀上欲望巅峰時,不被偶爾失控
的巨力所害,終使魚水之歡成爲一件麻煩事,漸漸淡出了龍皇的關注。

  但陵女不同。除了重又激起他獵豔興緻的美貌,陵女的胴體更是超越了玄鱗
的期待。

  纖細骨感的陵女,出乎意料地具有某種強韌特質,玄鱗滿懷惡意占有了她,
卻未能讓嬌小的玉人會陰爆裂,被捅成血肉模糊的一團。她窄小的骨盆在遭受巨
物入侵時竟能自行開展,盡管幅度微小奧妙,已足夠她躲過裂陰而死的災厄;而
極富彈性的膣肌亦随之贲張,滿滿地包覆巨陽,其擴延之強、收縮之劇,更勝于
長年鍛煉的女性武者,渾如一口量身定做的劍鞘,無論寶劍如何鋒銳,俱能緊密
收容,無有間隙。

  大量的破瓜血滋潤了膣管,玄鱗輕合着少女小腰,進出越見順暢。陵女的身
子被插得一跳一跳,每當插入時便攢緊指掌,掐白了指甲,顫着迎接那仿佛不見
盡頭的深入,直到退出才驟然一松,然後又爲了下一度的進出而痙攣扭動……她
睜着茫然的眼睛,放大至極的粉色瞳孔顔色似乎變得更稀更淡,宛若全白;從微
張的嘴角淌下香唾,流滿了渾圓綿軟的雪白胸脯,隻憑山鄉之女的本能扭動身體,
仿佛被玩壞了的傀儡娃娃。

  陵女有着絕美的細緻鎖骨,因爲纖瘦的緣故,兩排細小的胸肋在舉手吊起時
格外明顯,益顯出綿軟的乳房份量十足,雙乳間有道深深的凹陷,一路延伸至肚
臍。

  明明是這樣單薄的身闆,腰坎兒依然是兩彎深陷的圓凹,曲線無比玲珑,并
不因爲纖細而顯得瘦硬平闆。

  玄鱗一手握着她的纖腰,另一手揉得滿掌細乳綿柔,持續不斷地向上挺聳。
貼合緊密的膣管當中,溫潤的液感越來越強烈,交合處不住擠出「唧唧」水聲,
自非有源源不絕的破瓜血,而是陵女在不知不覺中泌潤漸豐,抽插越發順暢,快
感亦随之增強。

  也算不清是第幾度的撐開深入,陵女「啊」的一聲,忽被插得回神,随意識
複蘇,強烈的快感與疼痛亦紛至沓來,少女「哈」、「哈」、「哈」地大口吐氣,
被男人不間斷的強悍鼓搗插得嗚咽搖頭,纖細欲折的腰肢如活蝦般劇烈彈動,一
夾一夾的腿根像是要把巨物擠出,反擰得男子「嘶」一聲昂起頭,忍不住贊歎:
「陵女,你比你媽強多啦。她那隻香噴噴的無毛鮑又肥又潤,卻不及你這小小的
身子緊湊……唔……真是夾得緊……這般爽人,好爽人……嘶……」掐着她的小
屁股猛頂幾下,原本陵女夢呓似的「不要」、「不要」突然變成了放聲尖叫,仰
着長頸一通哀鳴:「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别……不要碰我!你放開
……好痛……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一用力呼喊,膣内更是柔腸百回,與拼命擡起放落、試圖掙紮的腰臀形成
同軸異向的雙重掐擠,内外分采不同的方向扭轉,加上少女悲慘的哭叫,更激起
男人的獸欲,若非是真龍親炙,若換了旁人,這下怕是要丢盔棄甲,一洩如注。

  玄鱗稍停了一下,緩過逼近臨界的洶湧射意,邊感受着一脹一脹的巨陽之上,
那既緊湊又濕潤的包覆感,像是欣賞什麽新鮮的玩意。這副不死之軀沒有常人的
肉體反應,是優點也是缺憾:隻要他願意,胯下的龍杵随時都能一柱擎天,要多
硬就有多硬,甚至遠勝過镔鐵;但同樣的,無論再怎麽激烈的擦刮吸啜,亦無法
使他噴薄而出。

  全由意念支配的身體,隻能從意念上得到快感。

  陵女卻與他不同。突然停下的抽插,使得原本漸漸麻木的痛楚又鮮活起來,
她薄薄的胸肋劇烈起伏着,像承載不住驚人的份量似的,那對腹墜尖昂的細軟巨
乳不住搖晃,粉色的蒂頭微微顫動着。

  玄鱗托着她脊骨嶙峋的細滑玉背,俯至昂翹的雪乳前,張口銜住了粉紅色的
細小乳尖,「啾啾啾」地吮得津津有味。

  還在勉力喘息、顫抖着與疼痛相抗的陵女,左胸上如遭雷殛,蓓蕾似的蒂兒
于堅硬的牙槽間輕輕嗫滾,既疼又癢,身子深處隐隐有股難以言喻的酥麻感湧出,
更别提混着唾沫不住翻攪的靈活舌尖,以及整個乳暈被吸入口中向上夾扁拉長的
異樣快美……

  乳上的小小肉豆蔻不知何時已充血發硬,昂然勃起,不隻是失陷惡魔口中的
那隻,連被他握在掌裏肆意揉捏的另一邊也是。她忍不住扭腰,欲擺脫這怪異逼
人的苦悶,唇縫無意間迸出一絲嬌膩呻吟,連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要……身子……好……好奇怪,放……放開……放開我……」

  玄鱗松開她的乳尖,擡頭淫笑道:「我才覺得奇怪。怎麽嘴裏嚷着「不要」
的人,腰動得忒厲害?」陵女猛被點醒,又窘又羞,正欲止住,不料玄鱗乘勢上
頂,她緊實的臀肌一束,不由打起浪來,身子貫在腿間巨大的陽根上一彈一跳,
竟無法消停。

  「啊……不是……才不是!」她咬着蒼白的薄唇嗚嗚哀鳴,兀自倔強地不肯
承認:「是你……是你弄……嗚嗚嗚……我才沒有……才沒有……放開……放開
……嗚嗚嗚嗚嗚……」

  「又要放開?」玄鱗笑道:「那好罷,我總是聽你的。」雙手一松,嬌小的
陵女失去撐持,受到逐漸豐沛的分泌所影響,膣管套着巨陽緩緩滑落,如手扶油
壁,竟無法頓止。

  以她二人體形懸殊,玄鱗若當真全插進去,怕要直入腹中,一直以來隻進得
一半,光是與她手臂相若的駭人杵徑,便叫少女吃足了苦頭。此際失去玄鱗扶持,
油潤的膣壁捱不住身子的重量,自然而然往下滑。

  陵女「嗚」的一聲仰頭顫吟,驚覺鵝蛋大小的杵尖擠過了鵝頸似的嫩管,滑
進腿心更深處,卻沒有停止的迹象。持續不斷的深入既疼又美,卻也令她極度不
安,一瞥兩腿間,那猙獰巨物竟還有樹杈也似的大半截露在外頭,若一屁股坐到
了底,何止捅破玉宮?吓得她魂飛九霄,纖細的臂腿使勁往上吊,奈何氣力不繼,
隻得拼命擡臀擰腰以阻墜勢。

  卻聽玄鱗笑道:「還說不會搖?我後宮數千佳麗……不,算上帝都華巷裏有
字号的婊子,沒一個有你這麽會搖的。嗯嗯,就是這樣……真舒服、真舒服!」

  陵女蒼白的雪靥浮露兩朵極不自然的嬌豔彤雲,不知是因受辱羞憤,還是過
度消耗所緻,已無餘力反口,骨感的小屁股回光返照似的猛挺幾下,終于脫力,
絕望地任身子下滑,玉宮口被撐滿膣戶的硬物一頂,疼痛中竟有一絲迷濛的快感。

  「啊————要被刺穿了、要被刺穿了!不要……啊啊啊啊啊————!」

  千鈞一發之際,玄鱗及時箍住她的小腰,身子一挺,如狂風暴雨般抽插起來!

  陵女被滿滿地貫穿,巨大的陽物「唧唧唧」地刨刮着她,不住從撐滿的花徑
擠出帶血的淫水。巨量的分泌暈開腿間的缤紛落紅,櫻色的汁水如泉湧出,從尖
尖的臀末淅瀝直下。

  玄鱗松開了她血痕殷然的足踝,陵女垂落雙腳,跨坐在勃挺的陽物上,總算
擺脫被貫穿的夢魇。然而正面交合的姿勢雖不利深入,卻夾得更緊,玄鱗将她抱
個滿懷,讓綿軟的大酥胸在厚實的胸膛上擠溢壓平,盡情享受細軟豐盈的乳質。

  陵女雙目迷茫,小巧的下颔靠在他的頸窩裏無力晃搖,淚水、口水失控地蜿
蜒而下,似乎逐漸在痛美交雜的巨大快感中迷失。

  玄鱗退出她的身體,随手将箍着少女雙腕的蒼色金屬一擰,陵女嬌小的胴體
便掉了個頭,他撥開她沾滿鮮血的兩瓣雪股,又重重地塞滿了她。陵女對腿間的
疼痛似已麻木,細腰半握在玄鱗的左手虎口裏,翹着尖尖的臀股,一下一下地挨
着,兩條細直的美腿随着男子的動作前後擺動着。

  仿佛在嘲笑她崩潰的意志,少女的胴體盡管虛脫無力,絕佳的身體素質仍如
實反映于不自覺的抽搐與痙攣中,男子強壯的下腹撞上扁窄的屁股尖兒,隻覺彈
性奇佳,毫無骨梗。陵女低垂粉頸,汗濕的銀發一绺绺地黏在口唇畔,合不攏的
小嘴斷續發出快美的呻吟,偶一睜眼,見腿間彤豔豔的一片狼籍,意識似有些恢
複,迷茫道:「你……你弄傷我了。好多……好多血……啊、啊……好多血…
…一直流……呀、呀……好多……血……嗚嗚嗚嗚嗚……住手……啊……」

  玄鱗抱着她雪白的小屁股恣意聳弄,信口調侃:「不是血,是淫水。是你被
幹得飛上了天,身子裏流出的淫水。你瞧!流這麽多,若非淫水,隻能是尿啦!
原來你爽尿了麽?」

  陵女死命搖頭嗚咽,卻甩不掉體内爽利的刨刮感,腦子裏隻餘一絲清明,依
稀知道失禁是羞恥的,自己決計不能做出這等恥辱之事,哭叫道:「沒有尿…
…啊啊啊……不是……不是尿!沒有……沒有尿……啊、啊、啊、啊……」股間
淅淅瀝瀝地漏着汁水,淌過臀底沾染的殘紅,在鏡枱上積了窪淡櫻色的水漬,漣
波晃蕩的水面映出個翹臀晃腿的雪影,股心裏一根臂兒粗的沾血巨物進進出出,
不住發出淫靡的漿膩聲響。

  玄鱗解開她的束縛,将少女放倒在由她自己的初紅與淫水所彙成的小水窪上,
四散的銀發浮于飽滿的液面,片刻才從末端慢慢包覆浸透,将發絲拉進了液面底;
原本就近乎透明的銀白細發,爲融于淫水的片片落紅所染,淡淡的粉紅由外圍一
路向中心蔓延,要不多時,滿頭蒼發俱化櫻色。

  微溫的漿水緩和了鏡枱的冰冷,陵女躺上去時身子僅一搐,小腳旋被男人扛
上肩,再度迎入他的粗長滾燙。

  「真的……真的不是尿……」她星眸朦胧,微帶腥麝的淫水氣味刺激着鼻腔,
好不容易自由的手掌軟軟一掬,餘光見掌中淌過一抹水光盈潤的粉紅,喃喃輕道:
「好漂亮……好漂亮……」嬌細的鼻音一緊,身子緊繃,玄鱗放開她修長的美腿,
俯身專心針砭,動作越來越快,也越來越猛。

  「啊啊啊啊啊啊————!」陵女與他身子相貼,在幾乎不存的一絲空隙間
劇烈地扳動腰臀,無比修長的細腿蛇一般交纏在他腰後,藕臂緊緊攀着他結實虬
健的雄背,指甲深深陷在男子的背肌之中,本能地迎合着他。

  瘋狂蹂躏着嫩膣的那根巨物,似乎仍在不停擴大,變得更堅硬卻也更柔韌,
搗得更深,仿佛下一霎眼便要爆開。陵女忘情地呻吟着,感覺像是有什麽即将發
生,忽聽身上的男人咬牙低吼道:「陵女,要來了……我要來了!」

  她忽然驚恐起來,使勁去推男人的胸膛,似想從這可怕的情境中逃開;終究
山鄉之女的野性本能戰勝了理智,不斷累積的快感使她的雙腿緊纏如蛇,雪臀瘋
狂迎湊。身不由己的陵女隻能絕望地放聲浪叫,斷續夾雜着最後一絲哀求:「不
要……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生你的孩子!啊啊啊————!」

  玄鱗低吼着向前一頂,巨大的陽根幾乎捅進大半,腫脹到要撕裂她小小的骨
盆的程度。陵女被撞得手腳大開,彈性絕佳的小屁股滿受了雄軀巨力,整個人痙
攣着向上一癱,短暫地失去了意識;再蘇醒時已不知過了多久,玄鱗仍伏在她身
上,雙手攫住她略略攤平的大酥胸,像揉着發飽的黏糯雪面,讓白皙的乳肉不住
在大掌裏改變形狀。

  硬燙的龍杵依舊緊緊嵌在身子裏,規律地挺動着。悲哀的是:盡管腿心仍痛
如刀割,她卻開始領略交媾的快感,就連疼痛都不由令心尖兒一吊,渴望被男人
深深填滿,不希望他拔将出去……

  滾燙的淚水自眼角滑落,少女恥辱地閉着眼,試圖用嗚咽飲泣來掩蓋不受控
制的呻吟。「嗚嗚……我不要生你的孩子,我不要……嗚嗚嗚……」

  玄鱗難得未出言折辱,甚至爲她抹去珠淚,連雄根進出都刮抹細膩,無一絲
暴虐,體貼得令人心碎。

  「……所以你打的主意,是孩子。對吧?」

  陵女聞言一震,旋又被插得顫抖呻吟,本要推搪的小手一迳揪緊,苦悶地扭
着腰。「什麽……呀、呀……好大……好脹!不要……不要……啊……啊……」

  「有件事我一直奇怪。」玄鱗持續身下的動作,一邊笑道:「忌飏十二年前
同我交過手,敗得極慘,誰都可以不知龍皇能耐,獨獨忌飏不該。他急于這時行
刺朕,像是專程來送死的,更有甚者,他老早便打算把風陵族遺民拖下水。用你
的話說,這叫「犧牲」。

  「忌飏犧牲,風陵遺民犧牲,自是爲了你。但行刺失敗于你有什麽好處?非
但殺不了朕,還平白給朕一個機會。以八千風陵遺民之命,要脅司祭陵女乖乖就
範的大好機會。」

  「我……我拒絕了你!」

  陵女悲憤地哭叫着,撮拳軟弱地捶打他的胸膛,不僅毫無威脅,反讓人想更
加激烈地蹂躏她、欺侮她。玄鱗的陽物忠實地反映了這樣的渴望,陵女立時便嘗
到厲害,「嗚」的一聲昂頸躬腰,簌簌顫抖:「嗚嗚嗚……你……奸污我……可
惡……啊……無恥……啊啊……」

  玄鱗不緊不慢地動着,欣賞她蹙眉扭動、纖指亂攀的媚态,怡然道:「你當
衆拒絕朕,是爲博取朕的信任,不讓朕有機會發現你真正的意圖。要不是你露出
了破綻,朕差點兒就讓你瞞過去。」

  「沒有……嗚嗚嗚……好大……好脹!嗚嗚嗚……」

  「你故意給朕機會收你入後宮,然後再故意激怒朕、挑釁朕,裝出不知天高
地厚的模樣,爲的就是讓朕對你用強,在你腹中留下胎兒。」玄鱗抓着她的膝彎
往上推,繃得她腿筋大開,好頂得更深。

  「嗚——不要、不要!太……太裏面……要裂開了!嗚嗚嗚嗚……」

  「你最大的破綻,就是它。」

  他瞟了一眼祭壇上的白袍異人,笑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十二年的光陰,
不夠讓你明白這個家夥根本就沒有人的感情,這世上所有的人情義理,于他不過
又是個新奇有趣的觀察對象麽?仗有佛使撐腰對抗朕,是你演得太過啦。會生出
這等傻念頭的人,做不了接天塔司祭。」

  陵女被幹得粉面潮紅,閉目劇喘,再睜開時忽淌出一片盈盈眼波,似羞似怨,
無比誘人,卻像是不肯輕易就範似的,咬唇道:「淫……淫賊!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我……嗚嗚……」

  玄鱗似對她的反應有些失望,靜靜抽插片刻,聽少女的嬌喘越來越酥麻,越
來越淫冶放蕩,才搖頭笑道:「你買通望星殿侍女,研究近二十年來朕所臨幸的
對象,得出「越不順朕之意者越能得到寵幸」的結論,以風陵族八千遺民的頭顱
爲嫁妝,就是想讓朕幹你;不但給朕幹,還要幹到懷上。待朕将你從接天塔接回
望星殿時,最好是大腹便便,準備給朕生條小龍啦。」随手将她翻轉過來,從背
後插了進去。

  陵女雙腿并攏,溫順小貓似的趴跪在鏡枱上,翹起了尖尖的雪嫩屁股,顫抖
着吞納了龍皇的恩寵;呻吟之餘,盤于臂間的濕發中逸出一絲銀鈴般的輕笑,竟
是無比嬌膩,動人心魄。

  玄鱗彎翹的龍杵硬得隐隐彈動,與趴俯的陰道角度形成強烈的扞格。陵女被
他掐着雪股一輪抽添,單薄的背脊上下震顫,片刻便再也趴不住,甩動銀發撐起
上半身,蓦地藕臂一軟,差點跌趴回去;玄鱗及時捉住,另一手環着她的左臂連
同奶脯一并抱進懷裏,陵女勾着他鑄鐵般的臂膀,背脊貼緊他的胸膛,回頭以唇
相就。兩人吻得火熱,交合處唧唧有聲,直到陵女受不住了,才将全身重量挂在
他臂間,閉目享受着男人粗硬有力的撞擊。

  玄鱗撩開她覆在玉背上的長發,一邊維持着強力的抽插,一邊吻着少女光裸
白皙的頸背,吻得陵女嗚咽顫抖、腿心大搐。

  他湊近了她耳畔,咬着柔嫩的耳蝸道:「你腹中的胎兒,是忌飏留下的種罷?」

  陵女大吃一驚,嫩膣裏猛然收縮,令男子幾乎産生被夾斷了的錯覺,美得難
以言喻。她借陽具撞擊向前一撲,欲逃離男子掌控,玄鱗不費什麽力氣便将她抓
了回來,怒龍破關,全根盡沒。陵女狼狽趴倒的身子一僵,發出凄厲的叫聲:
「啊——————!」纖指猛在光滑的台面撕抓,可惜什麽也攀不住,隻抓得滿
指縫的紅漬。

  至此他再不留力,重重的,片刻不停地貫穿她,塔頂回蕩着陵女悲慘的哭叫,
非是原先那種嬌嬌細細、如泣如訴的小女兒姿态,而是發自肺腑,仿佛将滿腔的
絕望與苦痛捏成一團、迸裂而出的凄絕叫聲。

  「你知道佛使不會拒絕朕的要求,一定會把你給朕,也知朕的不死之軀天下
無敵,隻有在更換身體時才有可乘之機,因而訂出這個計畫,是不是?」玄鱗啧
啧搖頭,笑道:「朕猜你和忌飏,便是在這張祭枱上留的種。反正天佛使者對這
種事一向是視而不見,你也樂得利用此地掩人耳目,行淫借胎。

  「朕要沒記錯,忌飏是你同父異母的庶兄罷?嗯,這也是爲了确實将風陵王
族的血脈混入我玉龍正統,真難爲你啦!隻是血濃于水,兄妹相奸,如此畜生般
的行徑,不知幹起來有沒特别爽?」

  陵女全盤皆輸,忍着破瓜創口重又被捅開、嫩膣中血肉模糊的巨大痛苦,咬
牙恨道:「比之你奪取至親血肉延生,世上還有什麽可稱是畜生之行!你這副軀
殼由佛使施以種種秘術改造,将原主折磨至痛不欲生,完成後才以「龍息之術」
奪取,卑鄙……卑鄙至極!

  「風陵勇士的意志,勝你百倍千倍!我與忌飏的骨肉,與卑鄙的鱗族小人争
奪軀體,輕易便能得勝;瓦解你之暴政,唯此路而已!你莫得意,遲早有一天
……啊啊啊啊————!」

  她的悲憤激昂玄鱗全當作馬耳東風,捧起雪股一挺,恣意蹂躏,随手蘸了蘸
鏡枱散落的紅絲,淫笑道:「以神術修補貞操,實不能說是壞,隻怪你的身子太
棒了。我不會說天生淫蕩什麽的,爲了确保受孕,以你這滴水不漏的性格,一定
痛幹了許多回;便補起那薄薄一圈肉膜,也沒點處子青澀。這般傻念頭,隻合騙
騙那些個蠢男人,卻騙不得你們自己。」忽想到什麽,皺眉揚聲:「喂!我是不
死之身,我的司祭要愈體之能做甚?你把神術改改,省得這些女子偷雞摸狗,專
幹欺蒙男子的勾當。」

  「好。」天佛使者平道。

  陵女拼着最後一絲氣力,嘶聲道:「玄鱗!你想做的那件事,将毀滅東洲大
地,使一切化爲虛無;日夜不散已達三年的黑霾,不過是災禍的前兆。那個人
……那個人不會規勸你,它……它給你的一切都是毒,隻會帶來天地萬物的毀滅!
它……根本不是人!」粉眸中射出怨毒的恨火,竟是對着祭壇上的天佛使者。

  「在你看來,我同樣也不是人,豈非破鍋破蓋兒,一雙兩好?」

  玄鱗加重力道,陵女已無法出聲,翹着雪股,半趴半癱在冰冷的鏡枱上,蜷
翹的玉趾因掙紮過猛而呈現詭異的扭曲,可見痛苦之甚。

  而那猙獰的巨物仍持續不斷脹大,興奮的程度遠超過先前任何時候。

  「陵女,「敵人害怕的,當極力給予;敵人想要的,則半點不留」,一向是
朕的主張。你腹中胎兒,朕會讓佛使施以種種秘術,改造成最忠貞的戰士,在改
造的過程中,他将嘗盡世間最可怕的痛楚,遠超過你現下所承受;而完成之後,
他将全無自我,隻能做朕的刀劍,爲我斬殺敵人。

  「你所做的一切,全是徒勞;那些因你而死的人,死得毫無價值;你與忌飏
的孩子,不過另一個被造來受苦的無辜者;而朕想做的事,最後一定會付諸實現。
要是它當真毀了東洲大地,此劫亦是注定,誰也不能阻止。

  「做爲懲罰,在明白上述我說的這一切之後,你将死于此間,再無逆轉求勝
的機會,也無法将訊息傳遞給任何人,以改變我所向你展示的終局。你将帶着無
盡的悔恨與不甘阖眼。

  「除了肉體上的痛苦,朕就另外再附贈你一件小禮物好了,當是嘉許你這麽
樣的娛樂了朕。」他湊近少女因劇烈疼痛而發青的耳蝸,低聲道:「關于西方極
樂或六道輪回什麽的,全是朕與那人編出來的鬼話;天佛教團雲雲,最初不過是
個打發時間的遊戲。天外隻有星河,地底則是沸滾的熔漿,沒有天仙地祇,也沒
有等待轉世、重頭再來的魂靈。你死了便是死了,什麽都不會有。」

  「啊啊啊啊啊啊——————!」

  身心的痛苦雙管齊下,繃緊了陵女全身上下每條肌束,流失的鮮血已足以抹
去月子身上所有餘色,隻剩一片白慘。在意識消失前的一霎,那恐怖的巨陽突然
暴脹起來,滾熱的漿液如同沸油般洶湧灌入,龍杵尚不及拔出,強大的液壓已撐
開擴延至極的陰道,和着鮮血肉屑噴濺出來!

  意念得到了滿足,龍皇的欲望結晶終于釋放。

  他把沾滿紅白之物的龍杵拔出來,拇食二指圈着細頸一箝,陵女就像蒸融了
的雪面兔子般倏然癱倒,濃漿挾着縷縷絲紅,從紅腫破裂、沾滿鮮血的陰戶骨碌
碌洩出,不多時便溢滿鏡枱,沿邊緣流淌下地,宛若稀乳。

  「不該太快殺她。」天佛使者站起來,以奇怪而僵硬的動作跨下祭壇,仿佛
袍底有人踩着高跷似的,動作既生硬又不自然。然而一到平坦的白玉地闆上,又
一路「滑」到祭枱前,想是那副高跷下還裝了輪子。「你的諾言,難度提高了。」

  「你還來得及剖開肚子,把胎兒取出來。以你的能耐,不會養不活罷?」玄
鱗沒好氣道,輕輕摩挲肚臍,指縫間透出一片豪烈白光,似有什麽活生生的東西
在其中旋繞遊轉,洋溢生機無限。「我對無雙之力很滿意,無論換過幾回身體,
力量始終有增無減。不過這不死之軀就爛得可以。」

  他嫌惡地一瞥枱面上赤裸橫陳的玉體,咂嘴道:「最近這種意念的遊戲我玩
膩啦,偶爾正常地幹幹女人還是比較有益的。下回我要換個普通一點的身體,
「不死之軀」的傳說也快宣揚了一百年,盡夠了。」

  「那你要有……更好的戰士。戰士保護你。代替不死的身體。」

  佛使的鬥蓬眼洞裏藍光一閃,十幾根白玉蛛爪的表面立時掠過一片雕花藍芒,
又再度動起來,喀喇喀喇的刺耳聲響此起彼落,最粗壯的那幾根已扭得不成形狀,
基座冒出難聞的白煙,明顯已不堪使用。

  完好的幾條弱枝分别勾住陵女四肢,将她吊起來。佛使滑到少女蒼白的胴體
前端詳片刻,眼洞青芒掠過,身後另一枚蛛爪越肩而出,刺入陵女雪白平坦的小
腹,筆直一劃,皮肉應聲分開。

  「說到戰士。我十二年來善待風陵族,最終還是換不到忌飏的忠誠,他縱有
絕頂的武功,于我始終是威脅,而非屏障。人是最不可靠的,你……」正邊穿衣
服邊說話,眉頭忽皺,随手點出,無匹的指勁「嗤!」射穿了陵女的額頭,射得
她螓首後仰,眉心隻留下豆粒般的小洞,連血都不怎麽流,圓睜着粉色的空洞眼
瞳,一動也不再動。

  适才他瞥見佛使剖腹取胎時,陵女手足不住抽搐,總覺不太舒服,淩空一指
破壞了屍身中樞,果然就沒了痙攣的現象。佛使轉過頭,似是十分不解。

  「我知道她死透啦,不是怕她又活過來……算了,同你也說不通。」

  玄鱗煩躁揮手,忽又一笑。

  「爲觀察塵世,才給你搞了撈什子教團,結果百五十年光陰過去,你也沒多
懂些。倒是咱們弄出來的把戲,如今在枱面下搞風搞雨,把矛頭指向我啦。陵女
這半年來和教團那幫人頻繁接觸,說不定是他們慫恿的……你們那兒的人,都不
搞事的麽?不争女人不争地盤,不争着做老大?」

  佛使靜靜地面對他。

  「好吧,當我沒問。剛說到哪兒啦?」

  「戰士。」

  「對!」玄鱗沉吟良久,抱胸撫颔。「我不相信人。你能不能讓刀劍成爲我
的戰士,讓它們能役使持有者,爲我征戰;持有者的肉身敗壞了、殘破了,就像
我的身體一樣能任意抛棄,再換過更合适的。

  「我擁有無限的生命,護衛我的戰士也該是。永不腐朽的镔鐵,比會生死老
病的凡人更适合服侍我,它們可以長立于王座之側,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
……的陪我等下去,直到你承諾我的那件事完成。這樣,就不用再爲了一名背叛
的戰士,殺八千個無辜百姓來修補世人對我的敬畏和恐懼。如何,能辦得到麽?」

  勾爪從陵女的腹中取出指甲大小的暈黃光團,當中包着血滴似的豔麗紅點,
猶如一枚煥發異采的蛙卵。佛使的眼洞中藍光再閃,光團沒入鏡枱,連同周圍的
白玉蛛爪通通收攏堆疊起來,又恢複成長方枱的形狀,除了四面略有膨脹凸起、
幾處雕花破損,幾與原先一模一樣。

  然後,他才又轉過身來。

  「好。」

  第百三十折子夜飛遁,鴻鹄鳴高耿照一時還無法從劇烈的噴發快感中回複。

  在玄鱗的記憶中,并沒有杵莖被柔嫩的膣肌箍束、鈍尖如遭雷殛之類的快感,
正如他自己所說,不死之軀對性器的媾和沒什麽感覺。目擊陵女絕美的赤裸媚态、
耳聞她魂飛天外的酥麻叫聲,更能激發耿照心中欲火,插入時卻意外地覺得平淡。

  非是陵女不夠緊湊,相反的,玄鱗對她的褒揚絕非信口諷辱,在耿照所經曆
過的女子之中,也隻有弦子的細窄,與紅兒的強韌差堪比拟。而陵女兼二者之長,
纖細的身子裏有着與決心相匹配的強大爆發力,換作其他男子怕已洩得死去活來,
難以遏抑。

  這完全是玄鱗——或說「不死之軀」——一側的問題所緻,被陵女這般罕世
的尤物套弄着的巨物,就像是憑空長出的另一條手臂,伸縮自如、觸撫曆曆,獨
不會産生「亢奮」這種東西。

  玄鱗的興奮與其說由淩虐陵女而來,倒不如說是從一步一步揭發少女的苦心
布置開始,至徹底摧毀她的信念與希望時,終于攀上了高峰。耿照無法理解這樣
的快感,但不可否認,玄鱗的粗暴蹂躏與陵女的悲慘掙紮,确實有着某種黑暗的
異樣凄豔。

  他漸覺是自己掐着陵女纖窄雪白的屁股尖兒,用粗大的陽具刨刮穿刺着哭嚎
的少女,身心都陷溺于黏膩的色欲當中。

  在「一切都隻是幻境」的前提下,少年安心地放任心底滋生的一絲黑暗馳騁,
而本該十分遲鈍的下腹知覺,卻因玄鱗高漲的興奮而得到了補足;淫辱陵女的整
個過程都異常真實,堆疊的快感與進出女體的動作近乎同調,在玄鱗噴發的瞬間,
少年眼前再度轉白,感官被洶湧而至的快美阻斷,毫不亞于玄鱗動武或殺人時。

  遮斷的空白異常地長,長到耿照足以在虛空中重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突然
恢複了時間的概念,開始覺得不妙。雖不明水精的運作方式,但按理路推斷,一
旦玄鱗的記憶被遮斷,耿照該重新回到現實才是,如同一扇門必然能分出裏外,
不是跨出門去,就是留在門裏;就算短暫踩在檻上,終究要走進或退出的。

  耿照與玄鱗、現實與幻境,即爲水精這扇「門」所分隔的兩邊。

  幻境——玄鱗的記憶——被阻斷時,耿照并未随之返回現實,因前兩次發生
的時間極其短暫,他還沒來得及察覺有異,旋又續上了幻境裏的種種,竟緻忽略
這個關鍵的現象。若門裏門外,隔着的不是門牖,而是一條觸不着頭尾、向兩邊
無盡伸展的長廊呢?

  耿照赫然驚覺,這樣的「空白」有多要命。

  在虛空裏,意念無法傳達至水精,無論心中如何發問,都不會得到解答,也
無法返回現實,就連奪舍大法的「入虛靜」之術都不起作用,什麽事也做不了。
意識漂流于虛空,會不會對身體有害?這般無邊無際似的等待,現實裏過了多久?
紅兒她……知道我怎麽了嗎?她不知會有多擔心——寂靜的世界裏,思緒紛至沓
來,亂如落英。就在這個時候,感知又突然其來地流回了腦海,眼中所見、耳中
所聽,口中所言、鼻中所嗅,連擰斷陵女雪頸那瞬間的涼滑指觸都像隔着一層薄
薄雨幕,混入了某種駁雜異質,沒法直接接觸,抽離的感覺分外強烈。

  耿照忽然明白過來:像适才那樣的「空白」,對他的心識并非全無傷害。

  前兩次的阻斷之所以影響甚微,隻因爲玄鱗用了微不足道的氣力,一旦感知
提升到精關潰決這樣的程度,意識便無法承受來自不死之軀的強大反饋,使現實
與幻境之間的「門」被拱成了無盡的長廊,無法繼續與水精保持溝通。

  這樣下去,若玄鱗全力施展武功,又或與其他女子更激烈地交媾,乃至狂喜
狂怒,都有可能損及耿照的心識,使他永遠漂流于虛識之海,再也不回去現實。

  (不行,得趕快離開這裏!)

  顧不得玄鱗與佛使正說到緊要處,耿照沒等知覺全複,不斷在心中重複着
「讓我離開」的念頭;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一陣天旋地轉,耿照感覺自己回
到了原本熟悉的身體,那種力量滿溢、源源不絕的感覺倏然消失,連清晰存在的
重心也恢複成朦胧一團;唯一不變的,是盡情噴發之後,那舒爽的餘韻與空虛。

  他強忍暈眩的不适,想揉揉視線模糊的眼睛,誰知心念甫動,指掌間的感覺
漸次複蘇,觸手極富彈性,如凝脂般的肌膚上勻着一層細細的薄汗,非但不顯黏
糯,反而更襯出肌膚之滑,玲珑的曲線光以掌心便能讀出,竟是一瓣渾圓挺翹的
結實美臀。

  「難道……我還在幻境之中!」

  大驚之下耳目迅速恢複知覺,定睛一瞧,白玉祭壇上趴着一具起伏動人的光
裸女體,同樣是白皙修長的大腿,眼前交并微屈的這一雙卻是健美結實,長長的
小腿胫無比誘人,握在掌裏的絕妙滋味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絕非纖細的陵女可比。

  ——紅兒!

  染紅霞似是暫時失去了意識,渾身癱軟,披滿細汗,半壓在地闆與臂間的乳
峰起伏急促,倦态妩然,依稀看得出是以俯背翹臀、手足接地的姿态暈厥過去。
紅腫的外陰宛若熟桃,夾着兩片不住開歙的酥嫩花唇;向來閉如一線的陰戶不但
門戶大開,肉褶裏的小洞兒更留着外物撐開的痕迹,蔔蔔地吐着稀薄的乳色漿水。
以染紅霞那過人的緊湊與強勁肌力都無法迅速複合,可見插入的巨物腫脹之甚,
又是如何風狂雨驟般施加蹂躏,絲毫不加憐惜。

  耿照茫然不解,本能地伸指一勾,從劇烈充血的嫩脂上刮了些漿,染紅霞嬌
軀微顫,靜靜伏地的胴體似又鮮活起來,臀股本能一縮,在愛郎的指尖與玉蛤狼
籍間拉開一條瑩潤的液絲。

  不隻外陰,她雪白的股溝與大腿内側都濺滿了精漬,身下的地闆、曲線宛然
的腰背……連汗濕的烏濃發梢都沾着大量精水。這氣味耿照十分熟悉,也許要連
射幾次才得有這般份量。而腹底隐隐作痛的虛乏,則證明了他極不願面對的荒謬
設想。

  他在幻境重曆玄鱗記憶時,現實裏的身軀也做出同樣的事——隻不過玄鱗奸
淫的是司祭陵女,他卻對紅兒做出了這等禽獸之行。她身上的衣布從中兩分,耿
照自己的則褪在一旁,這點也與幻境有着驚人的相似。

  想起玄鱗那駭人的力量,耿照不禁一背冷汗。所幸染紅霞的陰戶雖被蹂躏得
紅腫充血,宛如盛開的牡丹,卻不若陵女那般凄慘。

  他既驚又愧,又是憐惜,不由伸手輕撫玉背。染紅霞忽被驚醒,本能地雙手
抱胸,蜷縮了起來;餘光見得是他,眯着迷濛的星眸,仿佛想要望進他眼底,片
刻蒼白的俏臉勉強擠出一絲倦笑,似是放下心來,低道:「你……沒事,真是太
好啦。

  我……我先歇會兒,再……再陪你說話。」欲挪身子,誰知一動腿心裏便大
疼,皺着細眉霜白了小臉,閉目再不稍動。

  耿照不知該說什麽,垂頭微顫,指甲幾乎要刺進掌心裏。他輕手輕腳躺下,
始終保持着聲息可聞的動靜,唯恐吓着了她,從身後抱住染紅霞,仿佛不這樣做
她便要騰空飛去似的。

  「是我不好。」他咬牙低道,忍住鼻腔裏的溫熱酸楚,強迫自己不去想她受
的委屈和苦痛,專心用體溫呵暖她。「我……再不會這樣了。你别怕我,好不好?」

  懷裏涼涼的身子動了動。紅兒的胴體一向很熱,曾令他禁不住想:女孩子是
不是總染着風寒,要不怎抱起來這般燙?究竟要流多少冷汗,才能讓她火熱的玉
體變得這般溫涼?

  耿照摟住她的顫抖,不讓刀割般的心緒洩漏一絲一毫,然而懷裏的微動并未
停止。她挪着酸乏的身子,緩緩轉了過來,已沒有昂頸的力氣,隻把頭偎在他頸
間。

  「你是我男人,我永遠不怕你。」她閉着眼睛,像在抵抗漸濃的沉沉睡意一
般,輕道:「所以……你也别再生自己的氣了,好不好?」

  耿照睜大眼睛,定定望向前方曲折的地宮石壁,眼角的溫熱不受控制地汩出,
淌過鼻梁,朝另一側面頰滑落。他小心将她擁緊,下巴靠着伊人溫溫香香的發頂,
染紅霞放松了似的偎在他懷裏,不多時便發出勻細的輕酣。

  「好。」

  這一覺他們睡得很長。之後又過了兩天,染紅霞才慢慢能起身,步子跨得稍
大些,腹中便隐隐作痛,悶得像癸水将至之時、偶爾會有的不适。她月事在論法
大會前才過不久,斷不能于此時複臨;追根究柢,自是愛郎鼓搗太甚。

  這樣的身子無法遊過瀑布激流,染紅霞遂留在地宮休養。耿照呵護備至,日
日采果捕魚,攜入地宮處置,将她喂得飽飽的。

  地宮中無法生火,耿照唯恐伊人元氣未複,不宜生食,特意采了野果榨汁,
以尖利石片剖魚刮鱗,從魚骨上剔下無刺的淨肉,分割成長條狀的魚脍,反複以
果液澆淋浸泡。要不多時,魚肉便由剔瑩的粉紅逐漸轉色,呈氽燙後的乳脂白。

  染紅霞用嫩紫蘇葉包着魚脍,佐以不知名的熟甜漿果,隻覺清香撲鼻,入口
酸酸甜甜的,不禁胃口大開,整整吃了兩條魚,才心滿意足撫着肚皮,笑道:
「我知道你弄吃的很厲害,沒想到竟厲害如斯,連柴火也不用。」突然輕輕一嗝,
趕緊坐直掩口,心虛地睜大美眸,想裝傻又對自己交代不過去,兩個人我看看你、
你看看我,默然片刻,才齊齊大笑。

  「不許……不許笑話我!」染紅霞暈紅雙頰,擺起了姊姊的派頭,伸手輕輕
打他,隻是自己也覺不好意思,趕緊轉移話題。「是你做得太好吃啦,不小心吃
了許多。這魚……是怎麽弄的?」

  耿照倒也不敢一意取笑,見好就收,拿起一枚巴掌大小、橢圓長型的黃皮野
果道:「這叫枸橼,與柑橘相似,但味道更酸,有股獨特的香氣,又叫香橼。枸
橼原本隻生長在南方的野地裏,據說是人把野生枸橼移植到果園裏,反複培育,
才有了如今的柑橘橙柚。

  「枸橼的汁液能使魚蝦自行熟化,就像水煮過一般,但對豬牛羊等獸肉則無
此效果。我小時同村裏人戲水,撈得河魚蝦蟹,我姊姊便如此調制,再灑點粗鹽、
酸漿、芫茜之類,辟腥醒脾,盛夏裏最是開胃。」頓了一頓,又道:「隻不過在
我們村裏,用的是金柑。金柑小而酸,味道很夠,野生的枸橼同金柑差不多大,
但果皮粗厚,還有股刺人的澀味,榨不出什麽汁液,還是金柑好。」

  染紅霞一嗅,果然柚皮般厚實的油皮上沁出強烈的香味,與魚脍所漬極似,
卻多了股鮮烈的刺激感,與枳橘等果品相類。「我隻吃過橙子,沒見過這種香橼,
不想東海亦有出産。」

  耿照正色道:「我沒到過東海其他地方,但朱城山上、越浦城郊偶爾能見,
結實跟金柑差不多,不如谷中碩大,味道更是拍馬也趕不上。這裏的枸橼隻怕比
金柑更美味,生食亦不妨。」剖開黃澄澄的厚皮,剝了瓣汁液淋漓的飽滿果肉給
她。

  染紅霞立時會意,低聲道:「接天之塔,龍皇行宮。」

  耿照點了點頭。

  休養期間百無聊賴,他将幻境所曆,擇要說給了染紅霞聽。陵女一事自是草
草帶過,隻說了頭尾因由。染紅霞冰雪聰明,對照愛郎突然發狂施暴的行徑,猜
也猜得到玄鱗做出了什麽事,她對耿照本無責怪之意,兩人心照不宣,細節也就
毋須深究了。

  同樣是接觸水精,二人所見卻大不相同:依染紅霞的自述,她于水精中隻得
影像,連聲音也未聽見,視界的範圍、高低及位置都未曾改變,完全沒有耿照說
的那種「仿佛跑到另一人身體裏」之感;對他說的不死之軀、無雙之力,呵體成
灰的真龍燃息、穿入黑霾的無梁白塔,還有佛法乃玄鱗随口編造,以及外表言行
充斥着「非人」氣息的天佛使者……等,都隻是蹙眉靜聽,既沒有發問,也未置
一詞。

  耿照說着說着突然停住,面露苦笑。

  「……我知道這聽來像是胡言亂語。」

  染紅霞凝神蹙眉,并未接口,片刻才警省過來,柔聲道:「你說什麽我都信。

  這話我隻再說這一次,下回還來,我可要生氣啦!」不覺搖了搖頭,正色道:
「正因匪夷所思,能信口編出這些的人,肯定是瘋了;要說是白日發夢,條理卻
又過于清晰分明。你既沒發瘋也不是作夢,隻能說是真看見、聽見了什麽,那些
都是曾經存在過的,至于所論是真是假、是否捏造,還須進一步尋找線索,不宜
驟下定論。」

  (她相信我,但無法相信幻境中所見爲真。)

  耿照這才發現自己有多粗心。水月停軒亦屬佛脈,染紅霞自幼多讀經書、耳
濡目染,現在突然告訴她:佛家之說皆屬虛妄,是幻境裏那個狂妄自大、行止無
賴的惡徒胡亂編造,本就令人難以接受。

  耿照故鄉龍口村的居民多出中興軍,這些來自東洲各地的異鄉客,對天佛的
信仰更甚于混雜了龍神崇拜的東海本地人,耿照能深切體會她的抗拒與失落。

  「我一直在想……」他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對染紅霞說出心裏話。「無論
佛法的起源爲何,經過百年千年的演變,無數有智慧的高僧大德投入其中,欲戡
破塵世裏的種種蘊魔煩惱,這裏頭的無上智慧,早非當初成立教團之人所能概括
的。是誰、爲了什麽而建立教團,其實并不重要。」

  染紅霞一怔,感激似的回望了他一眼,微笑點頭。「自當如此。」她二人皆
是實事求是的性子,至此心念一同,再無芥蒂,遂敞開襟懷無有顧忌,這兩日裏
稍有閑暇,聊的都是幻境裏的事。

  三奇谷既是接天塔所在,亦是龍皇的行宮,玄鱗征服風陵國後,徙其遺民于
帝都,連風陵聖樹建木都能強行改名「青龍木」,令南方各部族伐木以供鱗族興
築宮室;移南方特有的香橼來點綴行宮,又有何難?

  龍皇所用,自是最頂級的貢品。移植三奇谷的香橼千年前就是南方的奇種,
才能結出如此碩大多汁的果實,與他處不同。

  由古至今,南陵從未被中原皇權征服過。若是身處神話時代的龍皇玄鱗,說
不定曾率幽窮九淵的大軍越過青丘國的天險九尾山,将南疆納入版圖也未可知。
染紅霞手裏那瓣不住滴着汁液的橙黃果肉說不上證據,卻隐隐支持着「三奇谷曾
爲太古某征服全境之帝王——除了龍皇玄鱗,耿照想不出還能有誰——的行宮」
的大膽推論。

  而他稍加提點,染紅霞亦即想到了一處。

  「玄鱗想做的「那件事」,到底是什麽?」

  她單手環抱酥胸,另一手則輕捏着下颔,微微蹙起了眉。這是她思考時的習
慣動作。「照陵女之說,那是嚴重到「足以毀滅東洲大地」的可怕事态,說是戰
争,傳說中玄鱗連年興戰,征服四方,兵禍他自個兒造得夠多了,用得着他人協
助麽?

  或者……是天災或疫病之類?」

  耿照搖了搖頭,一下子卻很難說清不贊同的理由。

  曾經短暫地成爲玄鱗,讓他直覺玄鱗并不是一個以看他人受苦爲樂的人。他
施加于陵女的苦痛十分殘酷,那是因爲陵女欺騙了他;雖是他下達了誅夷風陵族
的敕命,但期間曾不隻一次給予機會,就算陵女不願薦身龍床,隻要開口求懇,
給他一個台階下,玄鱗未必真想殺人。

  按玄鱗的說法,他借佛使之助,得有「不死之軀」及「無雙之力」,倚之無
敵天下已逾百五十年。假設玄鱗是在耿照這年紀上便與天佛使者合作,那也将近
一百七十歲了,這仍是一個超越常識的數字。耿照不知活了近兩百年是什麽樣的
感覺,但要從玄鱗的心緒上找線索,他最先想到的是「意興闌珊」。

  玄鱗的心中充滿蕭索。不是自怨自艾、自憐自傷的那種,而是對大部分事反
應冷漠,覺得眼前的一切無聊透頂。

  而忌飏背叛的失望、揭破陵女設謀的興奮……等,都是在這片無邊靜海中投
下的小石子,哪怕死水微瀾亦彌足珍貴。玄鱗的情緒要麽絲紋不動,一有起伏,
便是狂悲狂喜大破大立,耿照甚至猜想這是玄鱗用來維持内心活力的方式,一如
他面對佛使時的輕佻潑皮。

  但這些因應之道,仍不足以維系一個衰老疲憊的靈魂。

  ——所以玄鱗需要「那件事」。

  他需要那樣強烈的期待與渴望,才能繼續他不老不死的帝王路。

  陵女提到他以「龍息術」更換軀體維持長生,耿照記得那是奪舍大法的别名,
而玄鱗的無雙之力,很可能來自臍間鑲嵌的異物,無法不令人想起化骊珠——隻
是比起耿照臍間這一枚,玄鱗持有的更強大也更穩定,的确不負「無雙」之名。

  但耿照最關心的并非這些,而是急于脫離之際,來不及聽完的那一段。玄鱗
向天佛使者要求無敵的戰士:不相信人的龍皇,欲把護衛王座的神聖任務交給刀
劍,讓具有智識的兵器役使人,而非由人來操縱刀劍——「妖刀。」染紅霞喃喃
道:「聽來……真是像極啦!從結果看,天佛使者終究是做了出來,爲玄鱗完成
願望,擁有最強最忠心的戰士,再也不用籠絡人心。但,世上真有這樣的事麽?
賦予鋼鐵鑄成的兵器靈魂,使它們能控制持有的人……這種志異怪談一般的事兒,
真能辦得到麽?」

  耿照神情嚴肅,抱臂不語。染紅霞原也隻是捺不住心頭的迷惘,自然而然地
喟歎起來,并不真的期待從他口裏得到答案,豈料耿照卻擡起頭來,一本正經地
回答道:「辦不辦得到不好說,畢竟這谷裏的一切若非咱們親身經曆,旁人恐怕
也難以言語說服。但我看那佛使回應龍皇請求的樣子,其中卻有些蹊跷。」

  「蹊跷?」

  「嗯。」耿照正色道:「譬如我們說「不死之軀」,實際一點,便是練得金
鍾罩鐵布衫一類的橫練功夫,至多是内外兼修、已臻化境,拳掌刀劍等閑難傷;
說得玄乎些,便是服食金丹飛升羽化,從此不老不死,脫離六道輪回,身如琉璃
内外明澈之類。」

  「這位大師不知在何處修行,聽起來好高明。」染紅霞抿嘴笑道。

  耿照微微一笑,怕思慮中斷不敢岔開,續道:「但佛使回應這個願望的方式,
是給他弄了個強韌的身體,讓他「換」過去;萬一這副軀體壞了,那便再換一副。

  我若向神許願不死之身,卻得到這樣的結果,隻怕笑不出來。」

  染紅霞心念一動,收起嘻笑的神情,細細咀嚼他的話意。

  「「無雙之力」也是。佛使給玄鱗的,非是自身能力的提升,而是在臍中嵌
入一枚像化骊珠一樣的物事,借此提供源源不絕的力量。佛使的技藝雖神奇,思
考理路卻很實際,是變着法子從字面上滿足玄鱗的要求,同預想總有一絲微妙的
差異。

  這樣的結果,顯示了有兩種可能。」

  「……他對玄鱗有所忌憚,故而保留了一手?」染紅霞的口氣,連她自己也
不甚信服。

  「還有更簡單的答案。」耿照笑道:「佛使也不是無所不能,他的匠藝水準
雖優于同時代的其他人,仍不能滿足一個狂妄之人的任性要求。他不是神,隻是
一名超乎想像的出色工匠。

  「如「數聖」逄宮之作,在我看來簡直神乎其技,但那也隻是我的技術比不
上他罷了,而非是逄宮具有什麽神力。一旦将機關拆開,其中的理路但凡工匠必
能析辨,稍點即通。那位天佛使者處理玄鱗祈願的方式,處處透着這種匠人思路,
老實說不怕你笑話,我還真有幾分親切之感。」

  染紅霞噗哧道:「他要是遇上你而非玄鱗,不知要有多歡喜。起碼你聽得懂
人話,比玄鱗好應付多啦。」

  耿照也笑了,一會兒才道:「拜佛使所賜,雖然現在還是不明所以,不過我
多少有點兒眉目了。」染紅霞本不知他所指爲何,想起二人開始說笑之前,話題
最後中斷的地方,不由一凜:「妖刀?」

  「嗯。」耿照伸出左手食指,以右掌握住,雙手合而爲一,示意道:「妖刀
之變,是妖刀自身與刀屍結合而成,無論是水月停軒的萬劫,抑或是風火連環塢
的離垢,皆是人刀相合才造成的死傷;在流影城的不覺雲上樓,天裂雖說自行鍘
死了兩人,但那是在搬動刀座時所發生,若純以機關解釋,亦在情理之中。

  「一直以來,人們都被三十年前的妖刀傳說影響,認爲是妖邪作祟宿于刀中,
持刀者被妖刀操控,使不懂武藝的樵夫突然身負武功,文弱的崔公子殺進東海第
一大幫會總壇,如入無人之境。此說本是荒謬絕倫,卻有琴魔前輩、蕭老台丞以
及你師父杜掌門等耆宿支持,或親身經曆,或望重武林,一一爲傳說澆銅鑄鐵,
使其深植人心,益發不可動搖。」說着兩手一分,各攤在染紅霞面前。

  「我們且将兩者分開來看。若刀沒問題,隻是鋒利些、堅硬些,就是一口頂
尖的刃器,至多是喂了毒,又或藏有什麽機簧,能借反彈之力斫死前後兩名擡起
刀座的公人。以此觀之,真正肆虐水月停軒、風火連環塢的,卻又是誰?」

  染紅霞猛然省覺,揚聲道:「是刀屍!」一想不對:「那何阿三是斷腸湖畔
土生土長,自我入門學藝他便在了,身家背景俱無可疑處。我見過他許多回,确
實是不懂武功……」

  「你若早兩年識我,怕也是另一個何阿三。」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肚臍。「崔
滟月公子也不懂武功,一嵌入火元之精,情況就不一樣了。你不覺得我和崔公子
的情況,聽起來很耳熟?」

  染紅霞想起玄鱗的「無雙之力」。這種靠植入物予人力量的異術若從玄鱗的
時代便有,流傳至今也不是難想像之事。「你說你師妹碧湖姑娘武功不高,輕功
卻十分出色,被妖刀「附體」時能追上馬車,應是被什麽增幅了她原有的能力,
而非憑空所得。我猜何阿三平時也以力氣大著稱,是不是?在人身上動手腳,要
比「刀控人心」容易多了。」

  何阿三生得高頭大馬,人又勤快樸實,在慣常往軒裏支應柴火、幫忙雜役的
幾家當中,的是以膂力聞名。染紅霞被他的推論所懾,一時無語。

  若愛郎的分析屬實,東海武林近日面臨的一連串變故,顯非鬼神作祟,而是
精心設計的陰謀。策劃之人隐身幕後,故布疑陣,将魔掌伸向東海七大門派,所
圖必定驚人。

  依目前已知的線索,欲制造妖刀肆虐的假象,刀屍須具備兩項要件:一是倏
忽而來的壓倒性力量,另一個則是自身無法察覺、卻能被陰謀家操縱的喪心之狂
——碧湖、沐雲色、崔滟月,乃至耿照自己都曾被妖刀「附體」,事後全無記憶,
也想不起是何時遭人做了手腳……這究竟是如何辦到?擁有此等駭人異術的惡魔,
世上還有什麽是它們做不到的?

  一股惡寒爬上染紅霞的背脊。「我身上的天覆真氣,也不知是怎麽來的。這
等無知無覺的變異手法,與刀屍如此相似,會不會……會不會是受操控的征兆?」
雖端坐不動,俏臉卻是一凝,肅然道:「萬一我也發起狂來,你可别讓我傷着了
你。

  該怎麽做,便怎麽做,我絕不怨你。」

  耿照握着她的手安慰道:「蠶娘前輩隻是愛開玩笑,不會害你的。桑木陰的
天覆神功,與接天塔司祭的「神術」似是一脈相承,都能發動佛使制造的神器,
關系非同一般;陵女的氣質形貌,甚至與蠶娘有幾分神似。若能将幻境所見告知
前輩,串起宵明島的傳承脈絡,說不定,陰謀家便要洩底啦!」

  染紅霞一想也是。越是高深的武功技藝,越倚賴缜密有效的傳承系統,方能
延續。

  玄鱗那宰制大地的玉龍神國,與信史上的玉龍朝之間,尚隔着鱗族五皇興替、
東海三宗共治等部分,時序上模糊難考,記載更是語焉不詳。由最後将東海諸部
混于一尊、推進央土建立皇權的少騰帝起算,迄今也超過一千八百多年了。

  耿照讀書不多,對史書的了解全來自街談巷議、耆老閑話,對他來說,玄鱗
所活躍的神話時代以「千年」二字便足以含括。染紅霞出身将門,好讀戰史兵書,
卻知其間的跨距遠不止于此,若能控制佛使神器的天覆神功、操縱人心意識的刀
屍秘術,都是自玄鱗那時傳落,這其中必定有極端精密的脈絡系統,才能在近兩
千年後的今世複現。

  耿照見她沉默多時,以爲伊人心結未解,故意涎着臉逗她:「……況且天網
恢恢,疏而不漏,排布妖刀之人機關算盡,也算是缜密了,偏偏漏了個活證據;
若能出得谷去,這便是揭破妖刀陰謀的一着。」

  「證據也有分死活的麽?」

  染紅霞回過神來,被他逗得展顔,心情略略放松,忍不住伸手輕輕推他。
「不許裝神弄鬼!快說,到底是什麽證據?」

  「也不能說證據,該說是破綻……不對,世上哪有這般好看的破綻?這「破」

  字未免太過失禮,但要說「美綻」,又似乎有些不倫不類……」耿照自顧自
地叨絮半天,染紅霞又氣又好笑,想要闆起臉偏又忍俊不住:什麽「美綻」?哪
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不知跟誰學壞了。她歎了口氣,迳伸手去扭他耳朵。

  「我先幫你保管一下。幾時說了,幾時還你。」她在門裏對付不專心聽講的
師妹時常用這招,每回都很有效。

  「就……就是你啊,紅兒。」耿照沒敢閃躲,歪着頭呲牙咧嘴道。

  「紅兒?」染紅霞笑眯眯問:「誰呀?不認識啊!」

  「紅……紅姊。」耿照覺得整個視界都快打橫了,看什麽都有點暈,趕緊轉
移她的注意力,好拿回耳朵。「排設陰謀之人犯了錯,留下一個盲點,足以指出
妖魂寄體不過是幌子,手腳該是動在刀屍身上……那就是你,「紅姊」。

  「你是這整件看似天衣無縫的陰謀裏,最大的破綻!」

                ◇◇◇

  朱雀航邊永安巷,暫充鎮東将軍行館的越浦城驿靜靜矗立在夜色中。

  距離阿蘭山上的那場變故結束,倏忽又過幾日,但事情還遠遠談不上「落幕」

  二字。于蓮覺寺扣押的兩百多名暴民,在吃過皇後娘娘賜下的禦粥之後,竟
悉數暴斃,經仵工查驗,确定是遭人下毒鸩殺,輿情大嘩。

  此事讓娘娘與鎮東将軍之間原本就說不上好的關系,變得更加險惡。粥雖然
是皇後娘娘所賜,實際負責張羅的卻是東海經略使遲鳳鈞;出了這等大事,便說
不上「唯君是問」,少不得也是要問一問的。豈料下得阿蘭山,遲鳳鈞便消失不
見,宛如随風化散,市井間盛傳是扣在将軍手裏,栖鳳館那廂三番四次來讨人,
卻隻讨了沒趣。衆人都在等皇後娘娘何時鳳冠一怒、翻臉用強,慕容又該如何應
付,好事之徒無不躍躍,有識之士盡皆忡忡。

  麻煩事還不隻這一樁。

  蓮台轟坍,鎮東将軍的愛将與鎮北将軍的千金埋身其下,這幾日慕容柔征用
民夫,又調來谷城大營的兵馬支援,連夜開挖,将不忍卒睹的狼籍現場清運了六
七成之多,好消息是尚不見二人殘軀,僅尋獲随身刀劍各一副;壞消息是剩下三
四成的斷垣殘壁裏,仍埋得下兩具支離破碎的屍骸,最少還得再挖兩日,才能确
定二人生死。

  據說耿典衛之親眷,以及水月停軒許代掌門以下一幹女俠均食不下咽,睡不
安枕,堅持在蓮覺寺不走,怕要等挖掘告一段落方能死心。此事尚不知慕容将如
何上報,但沒等他寫好奏摺飛馬入京,消息已沿水陸二路傳向央土北關。

  鎮北将軍染蒼群之前以「邊防多事,不宜擅離」爲由,婉拒出席論法大會,
既未派遣使者,也沒有以添香油爲名緻贈金銀,讬他絕不拍馬逢迎之福,噩耗要
晚幾天才到射平府。要是鎮北将軍的使者攜賀禮在此,變故當日放出信鴿,此際
北關道的問罪之師多半已整裝待發,來尋慕容柔讨個說法。

  有人在蓮覺寺不肯走,也有走了仍不得自由的。論法大會的貴客們下了阿蘭
山回到越浦暫歇,還沒緩過一口氣來,谷城大營的軍爺們便找上了驿館旅店、古
刹名園,美其名是将軍有令,唯恐城外暴民作亂,危害貴客的安全,說白了就是
限制出入,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人人有嫌疑、個個沒法走,給将軍大人老實待
着;哪個白眼狼想偷渡硬闖,十之八九作賊心虛,先拿将下來,再好生查辦。

  慕容柔自己便是東州大地之上名聲最響亮的酷吏,麾下唯一不缺的就是審訊
刺探的人才。大批受過嚴格訓練的提點、憲台、檢法等寅夜登門,客客氣氣地求
見貴人,無論身份如何尊貴、封爵如何顯赫,在這幫鷹犬告辭之後,沒有不汗流
浃背,面色發白的。列名簿冊之上的賓客,保守估計有七成以上滞留于越浦城中,
哪兒都沒敢去。

  先假意放人下山,随即又扣留于城内,要避的自然是皇後娘娘的幹預。這事
慕容柔也沒想一手遮天,就是表面應付一下而已,消息由各種管道傳回栖鳳館,
娘娘還沒怎麽說,據傳金吾衛任大人倒是冷笑不絕,頗欲興師問罪。

  總之,這幾日越浦内外平靜得令人心慌,宛若暴雨将至。

  「報!」自驿館正門伊始,一路上的大小門扉砰砰連開,一名衙門公人打扮
的帶翎騎手滾落馬鞍,從大門外直喊進了幾重院裏。慕容柔也隻是和衣倒頭,稍
事休息而已,得到通報便即起身,幾與來人同時登堂。

  「莫慌。」慕容柔打量了他一眼,淡淡說道:「城尹衙門怎麽了?」

  自從梁子同父子下獄,越浦的城尹大衙便由慕容柔接管,大小事均往報驿館,
由将軍定奪。那衙差正是今日的值夜官,一路策馬狂奔而來,原本腦中一片空白,
被将軍這麽淡淡地一應,突然冷靜下來,咽了口唾沫伏地道:「是……是,将軍
容禀。今夜戌時剛過不久,衙門後進忽然起火,小人……小人出來時水龍已至,
正在搶救。」

  「火頭可是起在大牢附近?」

  那官差一愣。人說鎮東将軍有讀心術,敢情竟不是假!他吓得趕緊把咒罵過
将軍的話語通通忘掉,滿心贊頌将軍大人英明神武明鏡高懸,磕頭如搗蒜。「那
就不妨了。」慕容冷道:「真要劫囚,不會在牢外放火的,風一吹出不來也進不
去,左右是個死。回去罷!」

  「是……小人遵命、小人遵命!」

  随侍将軍的适君喻還是放心不下,低聲道:「您若是不放心,我再派一隊兵
士過去瞧瞧。」慕容搖頭:「不必,派人過去,就不像了。我們就守在這裏。」
适君喻聞言一凜,忽見堂外紅光一片、院裏人馬雜沓,亂成一團,揚聲道:「停
步!外頭是怎麽回事?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被喚住的管事慌忙回報:「啓禀公子、啓禀将軍……似是隔壁的李員外郎府
上起火,風正往西邊吹,燒到咱們這兒來啦!」驿館隔壁乃是以吏部員外郎緻仕
的本地仕紳府邸,朱雀航附近多是名園大宅,坊裏有水龍常駐,要不多時警鍾大
作,打火弟兄旋即趕至。

  「你瞧,這不是來了麽?」慕容柔淡淡一笑,神情毫不意外。

  适君喻神情凝肅,與一旁的何患子交換眼色,一步也不敢離開将軍,回頭沉
聲道:「後進交給你們了,保護夫人!」垂簾一動,隐于其後的李遠之與漆雕利
仁便即不見。

  院中樹蓋深處,一名黑衣蒙面的夜行客将一切都看在眼裏,直把李員外郎家
裏的這把火誇上了天,借居高臨下之便俯瞰整片驿館,除了慕容所在的大堂,就
隻有一處無人奪門而出、趕去救火,暗忖:「……就是那兒了!」趁空檔掠下,
一身黑衣直如鬼魅,貼着牆影樹蔭一路鑽滑,眨眼來到屋前,擎出背後裹着黑布
的劍鞘,「啪、啪」拍倒了看守的兵卒,無聲無息推門竄入,反手掩上門扉,仿
佛對暗夜潛行、穿門踏戶等行徑十分熟稔,一切均出自本能,不假思索。

  漆黑一片的屋裏沒有其他人,僅榻上的被筒隆起一團,差不多就是一名成年
男子卧于其中的模樣。「藏你媽的慕容柔,最後還不是教老子摸了個穿?」夜行
客忍不住哼笑,劍鞘揮出,随手勾了八角桌下一隻圓墩坐落,揭下覆面巾往懷理
一揣,笑道:「撫司大人,我來接你啦!你是乖乖跟我走呢,還是燒豬一樣讓我
扛出去?」

  蓦地火光燭天,正面的六扇明間「砰砰砰」一齊撞開,何患子領着大批甲士
躍入,随後是由适君喻貼身保護的慕容柔;外邊三面高牆上,連片的鋒銳箭镞回
映火光,齊齊對正屋裏,指揮巡檢營的羅烨正以鷹目照定來人,就算左右盡皆落
空,他的箭矢也必能射穿其胫骨,活捉此人到案。

  「中計!」夜行客脫身無門,靈機一動以臂掩面,返身撲向隆起的被窩,沉
聲道:「擋我路者,便是害死遲鳳鈞之人!」

  突然間棉被飛卷而起,一道匹練似的刀光連風劃破,迳斫夜行客的面門!他
避無可避,連劍帶鞘一擋,「铿!」被強橫刀勁震退落地,被中之人膚色黝亮,
硬發如獅鬃,一身浪人打扮,手裏提了把原石般的粗砺刀闆,笑道:「可惜我不
是遲大人……咦?」正是色目刀侯的第二弟子風篁。

  他話沒說完,忽像見了鬼似的瞪大眼睛,一個「你」反複幾次,始終湊不成
完整的一句。

  詫異的可不隻他而已。在場衆人無不錯愕,連慕容亦不禁蹙眉。适君喻看出
将軍的心思,手中折扇「唰!」一聲急急收攏,一指來人,大聲質問:「金吾郎!
你不好好在栖鳳館保護娘娘,卻潛入此間放火擄人!這究竟是什麽道理?」

  風助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縱有水龍灌救,終究還是燒過了高牆,隐隐有往
後進延燒的勢子。原本倚着水火棍指指點點、事不關己似淨看熱鬧的衙差們,這
會兒也有些待不住了,一張張被火光映亮的臉上陰晴不定,突然都安靜下來。

  蓦地一名老官長從洞門走了出來,腳步聲急促,一見衆人都杵在原地,破口
大罵:「還待在這兒做甚?快去救火啊!」幾名衙差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
「不是我們不肯去,實是上頭交代了,無論發生什麽事,一步也不許離開……」

  老人冷道:「也好,都别離開,一會兒燒死了也有個伴,黃泉路上不無聊。」

  見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分明已是動搖,将手裏兩個空木桶劈頭扔了過
去,怒道:「快救火去!屋裏頭的人走得走不得?這兒誰能作主!一把火燒死了
他,剮你們全家都沒得抵!一幫殺才!」

  衆衙差才驚覺事态嚴重。自從将軍接管城尹衙門以來,規矩不是一般的大,
不同往日輕巧。萬一火勢失控,燒到此間,誰能肩負起移囚的責任?移或不移,
左右是個死!趕緊搶了木桶争先恐後往火場去,沿途見人就拉,唯恐少幾人出力,
火便要燒進院裏。

  人轉眼走得幹幹淨淨。老人看清左右,突然挺直背脊,取下頭頂的翎帽,戴
上一幅包住腦後發頂的黑巾。

  慕容柔最擅防守。防守之人,要面對數倍于己的軍勢,沒有迂回轉進、讨價
還價的空間,他們唯一能做的隻有「守住」而已,沒有可以機動調換的目标。善
守之人,都有非常旺盛的戰鬥意志,往往比擅攻之人更頑強更好戰、更勇于面對
挑戰,絕不甘于寂寞,與「防守」二字予人的消極感簡直是背道而馳,分屬兩個
全無交集的境域。

  消極的人,什麽都守不住。擅守之人本質上必定異常積極。

  老人從慕容還是個少年時,便留意起他積極的指揮風格,在這個世界還未發
現其光芒前,已看出他與衆不同的出色潛質;注視他、剖析他,甚至是期許着他
的時間,長到遠超過鎮東将軍本人能想像。慕容愛用的戰術、常玩的把戲,以及
連他自己都未必察覺的壞習慣,在老人看來,清楚一如當年他呈上來的陣圖記錄
或糧秣報告,條理分明,強弱優劣皆無所遁形。

  慕容柔若在驿館埋伏重兵,遲鳳鈞必被他藏在城尹衙門裏。這點從衙門起火、
而慕容按兵不動之後,老人就确信自己的判斷無誤。

  他推開門扉,跨過高檻,從懷裏取出鳥形刻面,在沒有燭火的幽暗房間裏覆
上自己的臉,如幽魂般靜立于床前。遲鳳鈞閉目沉睡,蒼白的臉龐比論法大會前
更加瘦削凹陷,宛若蠟紙,一看便知内傷沉重,連呼吸都若有若無,分外飄渺。

  唯一未惡化的,恐怕隻有敏銳的直覺。

  遲鳳鈞眉目一動,緩緩睜眼,錯愕隻停留在他眼底短短一霎,從熟睡中驚醒
的茫然轉瞬即逝,他定定躺着不動,以眼神向老人行注目禮,直到老人示意他開
口爲止。這代表此間是安全的,沒有洩漏機密之虞。

  「……下鴻鹄叩見姑射之主,請主人責罰。」

  封底兵設:鹿别駕的佩刀鲨鳍鬼頭刀

  封底兵設:鹿别駕的佩刀鲨鳍鬼頭刀



             【第二十六卷完】
2016-3-13 17:0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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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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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卷

.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內容簡介】

  封面人物:采藍登基以來,「得位不正」的耳語從未自獨孤容的想象中消失。
如獨孤家老十七這般沒心眼的人,終也疑心起是他的好二哥觊觎大位,害死了兄
長,可見獨孤容的憂畏並非無稽。隻有老人知道,獨孤容確實背了黑鍋。

  「你是說待我成爲天下第一,再沒人打得過,老天爺就來收我了,是不是?」
獨孤弋笑問。

  「對。」異人笑著回答。「此即爲「天劫」!」

             內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卅一折翻羽難去,丹心作灰老人俯視著榻上蒼白憔悴的男子。

  無論從哪種意義上說,遲鳳鈞都該是他的傳人。老人猶得當年秉燭伏案、在
貢院成摞的試卷裏讀到其策論時,那股子銑利爍人的詫豔──抨擊四鎮開府的論
據是稍嫌稚拙了些,那是欠缺邊政實務所緻,兼且不懂公門裏諸多稽覈撫賞的貓
膩;然而由朝廷財政著手,說明這年輕人腦筋清楚,非是被黃舊古書熏壞了的腐
儒。更難得的是不畏權貴、不苟全冬烘的勇氣,一如試卷上瘦硬遒勁,偏又大開
大阖的酣暢墨迹。

  可惜不自量力。西山韓閥、北關染公不消說,就連新到東海的慕容柔,誰都
知道是天子心腹,是你個應試舉子惹得起的?還想「革其旌節,複歸朝堂」!

  「兀那狂生!」

  主持科考的老台丞冷哼,嘴角抿著一抹笑意,反覆閱讀至天明。爲遲鳳鈞前
程著想,他本該將這份卷子夾在五甲之末,給他個「同進士出身」就好,保住這
根生機勃勃的青苗,以免羽翼未成先樹大敵,惹上不該惹的麻煩。

  此番大考取士,五甲合計百卅二名,皇帝能看完主考官的呈本,翻翻一甲、
二甲的卷子,就算有心了。「殿試」雲雲,不過是叫來問問身家,考察談吐品貌,
順便顯顯天子威風,末了憑印象重定名次。便中狀元,也得從基層的州縣官做起,
日後仕途順逆,且看個人機遇手腕,是「進士及第」抑或「同進士出身」,其實
一點兒也不重要。

  隻是老人有塊心病,日積月累,幾成心魔。

  阿旮死了,柏人陶五死了,這會兒,連獨孤容那野心豎子都不在了,且不論
苟竊龍椅的黃口小兒,放眼朝廷內外,隻餘染蒼群、慕容柔之流的後生小輩。他
沒想過拿這些人當對手。

  陶元峥掌權時,沒敢動手拔除他這根眼中釘;獨孤容連宗室也不放過,卻未
曾染指白城山,隻求將老人困於幽寂的古皇陵就好。獨孤家的老二自非善類,阿
旮武功卓絕,說一句「宇內無敵」也就是白描而已,他於壯年猝崩,將不及坐熱
的龍床鐵刑架拱手讓給弟弟,這等天大的便宜,卻不是誰都受得起的。

  獨孤容少年時在東海,即以「憂讒畏譏」的做派聞名,論起惺惺作態的功夫,
亦是宇內無敵,然而終孝明一朝,「得位不正」的耳語卻未有一刻自獨孤容的想
像中絕迹,連他那出類拔萃的皮面功夫,都無法盡掩心中焦灼。如非心虛使然,
身爲帝王,獨孤容應可留下更幹淨的名聲,更符合他心目中希望成就的模樣。

  毋須直面,光從登位九龍诏的字裏行間,便能讀出新帝如坐針氈,與以定王
身分攝政時的從容簡直判若兩人。

  老人猶記得當時讀罷诏書,摒退了左右,獨個兒拎著酒壇踏月行深,直至山
後荒谷,倚松飲罷瓦酲一飛,應著滿山回蕩的匡當聲長笑不絕。那是自他離京以
來,頭一次如此開懷,胸中濁郁盡吐,仿佛又回到與阿旮在東海長濱練武、鎮日
胡鬧的日子。

  ──獨孤容,你這等樣人,也有冤的時候!

  如獨孤家老十七這般沒心眼,終也疑心是他的好二哥觊觎大位,可見獨孤容
的憂畏並非無稽。普天之下,怕隻有老人知道獨孤容確實是背了黑鍋。這世上,
沒人能殺得死阿旮;能害死他的,始終隻有他自己而已。

  「我教你的,是天下無敵的道理。要不要練下去,你須考慮清楚,這路走了
便不能回頭。」傳授他倆本領的異人難得斂起平日的輕佻,說這話時雙目炯炯,
逆光的面孔透著一股望不進的深,連濱岸岩洞外的驕陽白浪都像突然失去了溫度,
變成幽影般觸摸不著的怪異存在。

  他不由打了個寒噤,阿旮卻笑起來。

  「你傻啦?打架,就是要贏!老輸有什麽意思?」濃眉軒起,叼著草杆一迳
抖腳:「不過天下無敵什麽……你吹的吧!這麽厲害打擂都來不及了,在這兒同
我們瞎攪和?騙老子沒讀書啊,我肏!」「昨天我教你的法子不管用?」異人冷
笑。

  「媽的,管用!」阿旮眉花眼笑,精神都來了。「老子連宰七個,一個都沒
走脫,痛快,真痛快!哈哈哈哈哈!」「象山七鳄」可不是什麽市井混混。他們
是東海赫赫有名的黑道巨寇,名列官府懸紅,在其魚肉橫行的象山郡地界,官紳
爭相走避,白道劃地自清,任由郡內喋血哀鴻、荒煙縷縷,宛若爲世所遺的一處
小小煉獄。

  除掉象山七鳄的計畫出於他的精心排布。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觀察布置,分
別制造七鳄落單的時機,讓阿旮在一日內一個接一個挑了七名劇寇,銜接之精、
脫身之巧,可謂見縫插針,滴水不漏。

  而這三個月裏,阿旮每天除了出海捕魚,就隻和異人打架。他在鲲鵬學府和
玉霄派都學過武功,知上乘內功莫不是寓大道於行走坐臥、呼吸吐納之間,於冥
冥中修成境界,然而異人對阿旮做的,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拳對拳、眼還眼,濺血臥沙,負隅頑抗……如兩頭野獸相互撕咬,每回沖撞
都是性命相搏,差別僅在於彼此間懸殊的力量;阿旮求的往往非是勝利,而是生
存。

  異人痛打阿旮的程度堪比淩遲,不僅折磨少年的身體,更不斷打擊其意志。
起初他覺得這一老一少都瘋了:學藝而已,至於往死裏打麽?後來漸漸看出端倪,
從阿旮越發驚人的傷愈速度,以及那獸一般的熾亮眼眸。

  說它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武學,未免太小看了異人的能爲。

  他隱約察覺那是和自己所知……不,該說是與世人所知全然兩樣的係譜,而
博大精深處猶有過之,足以在三個月內,令一名不懂武藝的漁埠少年脫胎換骨,
徒手粉碎了「鐵爪攫池」沙無臉的穿石指力,以一柄短刀斬殺精通各式奇械的
「牙眼怖殺」惡如侬;連稱霸一方、坐擁血食山三千徒衆的鳄首「蟠屈愁淩」常
峻骨亦於單挑中落敗,落得身死收場。

  鳄首常峻骨慘絕,血食山髐然寨一幹惡徒魂飛魄散,逃的逃、鬥的鬥,這會
兒東海道臬台司衙門倒是省起父母官的職責,點齊大隊殺上山,一把火燒了城砦,
衙差四處搜捕餘寇,與過往縮首遮眼的簡直不是一幫人。

  他從市井帶回消息,連同給阿旮買的傷藥食水。阿旮渾身是傷,呼吸、說笑
還不時吐出少許鮮血沫子,瘀腫的頭臉四肢繃得紫亮,猶如灌水豬腰,看來不比
一具浮屍好上多少。但說起昨兒的驚險刺激,完全不像去掉半條命的人,眉飛色
舞,十分精神。

  異人陪著瞎扯一陣,突然轉頭,銳利的眼神直望向他。

  「你呢?老隱於幕後,想不想也無敵一下?」「「八表遊龍劍」……算不算
無敵的武功?」「經我修補就算。」異人笑道:「不過仲骧玉那娃娃留給你的,
你這一生都不想放棄,對吧?」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異人續道:「你倒是有情有義。念舊是好,隻是憑鲲
鵬學府的玩意兒,便教你有幸練成,日後要同這渾小子一爭雄長,怕差了不隻一
截。骨子裏缺的,沒法靠皮毛血肉來補強,天下無敵的手眼筋骨,不是凡夫俗子
想像的那樣。」

  「聽聽人家說話,怎就是這麽有道理!」阿旮啧啧贊歎,腫得像豬頭的臉上
居然還能辨出陶醉之色,隻差沒生出翅膀飛上天去。他卻被異人帶笑的銳眼盯得
頭皮發麻,強自收斂,以嗤笑來掩飾心旌動搖。

  「像這種無敵就不必了,我好怕痛的。」異人凝了他半晌,才點點頭,垂落
視線。他不由松了口氣,眼底像是還插著什麽冷銳硬物似的隱隱作痛著,暗自下
定決心,將來也要練出這般宛如實劍、足以隔空殺人的目光,光憑氣勢便能威懾
對手。

  「也好。不要命的,有一個盡夠了,總得有人留得命來,做點聊益蒼生之事。

  我並不以智謀自負,幸好活得夠久,看過許多,多少有些東西可與你交換下
心得,待得閑時咱們聊聊。」

  「你慘了,神棍。」阿旮露出猥亵的笑容,豈料一動便呲牙雪呼,忍痛伸手
勾他肩膊,低道:「那些老不羞在搞小花娘之前,也都騙她們要講心事的……」

  「講你媽的心事!」

  「……我也要聽!」阿旮歡呼。

  異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所知廣極,遠勝過他在鲲鵬學府跟過的任一位經師,
怕連仲夫子亦多有不如。聽異人頗有相授之意,直令他歡喜不置,但先前那幾句
話卻不能不問個清楚。

  「聽前輩之意,阿旮這門功夫……莫不是有什麽缺陷?」「寰宇無敵,本身
就是最大的缺陷。」異人聳肩一笑,淡然道:「天地運行,講究的是「平衡」二
字,密雲而雨,積洪成澇,循環不休;過於陽剛的終將磨損,過於陰柔的亦必遭
填固,五行生克,陰陽損益,無有獨雄。你若是那不受生克節制的第六行,是天
地終將爲你所制呢,還是遭萬物齊噬,而後又複歸五行?」他聞言一怔。阿旮卻
舉手打岔。

  「老頭,你說的話好難懂,可以給你錢再說一遍嗎?」沒理阿旮,他定定回
望異人。「可有……可有解法?以前輩如此神通,定能救得……」本想極力求肯,
誰知才動念,身前仿佛生出一堵無形氣牆,既柔且韌,竟難逾分毫;一怔之間,
雙膝再跪不落地。

  異人淡淡一笑。「何必救呢?到了天下無人堪做你對手時,老天便來做你的
對手了,此爲「天劫」,是無情天地用以消弭幹常的手段。能招來天劫的隻有自
己,不逾天地之限,那也隻有人能找你的麻煩,死活輪不到賊老天。」阿旮忽然
擊掌。「這麽說我懂啦。你的意思是等我成爲天下第一、再沒人打得過,老天爺
就來收我了,是不是?」「真有這一天的話,你怕麽?」異人笑問。

  「不知道。」阿旮思索半天。「現下沒什麽感覺,說不上怕或不怕,有點好
奇倒是真的。管他呢,遇上再說罷,世上有哪個不死的?」卻輪到異人縱聲大笑
了。

  他聽見那句「世上哪個不死」,不由一震,混亂的臆思仿佛打開缺口,迎入
明光。

  聰明如自己,還不如一名漁村頑童透徹!搖頭之餘,忍不住也笑起來。

  阿旮摸不著腦袋,浮腫的眼皮一轉,嘿嘿笑道:「娘的,原來你們倆合起來
玩我!編了忒大一套來诓老子,說得雲山霧罩的,我幹!你無敵,你無敵,那天
劫怎麽不降他媽一道悶雷劈死你?玩你老子!」他在一旁笑得前仰後俯,卻聽異
人大笑道:「怎麽沒有?我都遇著幾次啦,一回比一回緊迫,真他媽的!上回天
劫,我還引雷壞了一幫混蛋的好事,他們才叫冤哪!哈哈哈哈……」

  「是嗎?你好缺德啊,哈哈哈哈……」

  隻有他和阿旮知道,「無敵」的代價就是招來天劫──到了世間無人堪爲對
手時,老天便來做你的對手。即使超越三界五行、六欲七情,人終究是鬥不過天
的。

  這不過是天地持衡,道法自然罷了。

  他一直希望阿旮罷手,不要走上異人的武道,無奈從鎮東將軍府打到白玉京、
從抗擊異族打到央土大戰,在每個希望滅絕的當口,都賴有阿旮那渾無止盡的驚
人突破打通關隘,領著衆人看見希望,從斷垣殘壁中重建家園──白馬王朝是阿
旮用性命換來的,無論別人知不知道。而他們倆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爲那一天做
準備,雖然誰也沒說出口。

  在白城山接獲噩耗時,他明白分別的時刻終於來臨,卻料不到是這般天隔一
方的景況,沒能在阿旮身邊,陪著他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還有那句欠他的,放
在心裏許久許久的「對不住」。

  獨孤容主政多時,早已是國家的實質主人,阿旮的猝逝於政令推行,影響可
說微乎其微。老人在谪居之地靜待昔日政敵的肅清報複,等來的卻是新皇帝不曾
間斷的試探與示好,若非他知道阿旮真正的死因,幾乎也要懷疑是獨孤容害死了
他的兄長。

  而霎眼間,竟連獨孤容也不在了,他忽生出一股寂寥之感。

  白馬王朝的天下,已大到非是朝堂上區區幾名權臣所能把持,陶元峥引入的
四郡集團在文官體係內生根抽芽、成長茁壯,陶五倚之排除勳舊,於立國之初的
權力角逐發揮莫大作用。槍棒雖不比筆鋒犀利,但舞文弄墨之人也非全無弱點,
同鬥獸棋一樣,一物降一物;他們懼怕的,是錢。

  意識到此一缺陷的陶元峥,於執政後期著手抑制當初極力提拔的老鄉,可惜
爲時已晚。平望日益活絡的銀錢流向,加速了文官集團的分割重組,孝明帝的各
項內外措施亦須強大的經濟力爲後盾,權力在不知不覺間,落入以央土任家爲首
的乘羨派之手。

  ──「乘羨」者,逐利耳。

  與其說乘羨派的手段溫和,倒不如說這個「和」字才是它們的本質──商人
追逐的是利益,針鋒相對或能激發若幹火花,長遠來看,卻有百害而無一利。

  而這場遊戲,比的也隻是誰更腐敗而已。功臣雖腐敗,其腐敗之快之深卻不
如文官,所以文官趕走了功臣,得以竊占朝廷;而商人富賈對於腐敗的體悟猶在
文官之上,最終文官亦非其對手,拱手交出大權,自甘爲腐敗集團的一環,共同
追求更平穩安定的腐敗。

  死若有知,陶元峥該要氣得從墳墓裏跳出來罷?每每想像陶五連腸子都要悔
青了的模樣,總能令老人嘴角微揚,連幽冷寂靜的谪居地竟都變得有些可愛起來。

  老人與其畢生的政敵一樣,都對貪腐的官僚深惡痛絕,卻不得不承認,由乘
羨派領導的腐敗之「和」,是王朝自來未有的文明安穩,起碼權力嬗遞時已不怎
麽死人了。在任逐桑入主前,幾位中書令的更疊都平和甯靜,枱面上下未染血腥。

  考慮眼下政治氣氛的微妙變化,老人決定任性一回,將遲鳳鈞的卷子放入第
三甲──起碼給個「同進士出身」罷,他心想。相較於躍然紙上的才華與熱情,
也不算太委屈了。

  孰料初登大寶的小皇帝吃錯了藥,無端端發起雞瘟,竟將五甲試卷看了遍,
在崇安殿上,當著文武百官之面點了遲鳳鈞,對他那篇《礎汗風壯策》贊不絕口,
信撚來,居然分毫無錯,也不知反覆讀了幾回,能牢記如斯。

  出身寒門的遲鳳鈞,當年遠比此際更清瘦蒼白,卻不見一絲退縮,抑著興奮
雀躍,對皇帝的垂詢應答如流,君臣二人甚是相得,滿朝文武不禁變了臉色,滿
背汗浃。

  一瞬間,老人意識到自己鑄下大錯。

  獨孤容的兒子毫無乃父之風,是個不折不扣的草包,竟把老子拖命留下的江
山棟梁,視爲眼中釘肉中刺,未及親政,已動了烹犬折弓的心思。遲鳳鈞的文章
好壞他未必真看得出,怕是一字一句都說到了心坎兒裏,恨不得文武百官都作如
是想,爲他獨孤皇室一表忠忱,拔了天下四鎮,宇內歸一,成就伯父、父皇都沒
能完成的偉業。

  他早該在小皇帝傳抄《東海太平記》時發現的。

  獨孤容駕崩未久,連「順慶」正朔都未更換,大學士們議定了新帝的年號
「承宣」以及獨孤容的太宗廟號,科考、稅役等亦按遺旨如期舉行,除皇室須守
孝三月,誰也不許放下手邊工作,以免誤了國家大政。

  小皇帝即位後不得大赦,因他已死的皇帝老子不許;爲防讒佞,這道禁令白
紙黑字寫進了遺诏,連同限制登位大典的花用,以及新帝須何時立後、立何人爲
後等事宜,錄了滿滿幾大卷;說是遺書,都快追上一部法典了,也難怪小皇帝心
裏不舒坦。

  孝期一過,獨孤英便迫不及待,大張旗鼓傳抄他老子前半生頭號政敵的史作,
仿佛預告一般,起用谪居既久的老人主考,很難不認爲是報複心使然,藉此一吐
怨氣。那是權柄止於皇城禦宇、號令隻行宮娥內侍,國政機要無以預聞,有志難
伸蠢蠢欲動的躁郁與激進。

  可惜這毛孩連該拉攏誰都不明白,就像他完全不懂這樣拔擢一名寒門舉子非
但無益於理想,隻徒然置其於刀鋸鼎镬,用不著韓閥慕容出手,光是追逐腐肉的
豺狼聞風而至,就能活生生撕了這頭初犢。

  「朕喜歡這篇文章!說得好極啦。」唇上汗毛猶未褪去的少年皇帝環視金殿,
朗朗說道,怪的是底下官員無一附和,連腦袋都沒擡幾顆。

  獨孤英心底納悶,轉念便嗅著了其中滿滿的消極抵制,面色倏沈,隻不想砸
了平生頭一回金銮殿試的場面──雖然名義上還不是他的科考。這場介於「順慶」
與「承宣」兩個年號之間、在記錄上仍屬於太宗朝的國家大典,就像他父皇那揮
之不去的陰魂,死後仍不肯放過他,無論怎麽掙紮,總能壓得他難以喘息。小皇
帝強抑怒氣,咬著牙一字、一字對老人道:「卿望重士林,言行皆爲天下法,且
與朕說一說這篇文章的好壞,看做得狀元否。」老人心念電轉,出列道:「回陛
下的話,這篇文章自是極好的,陛下慧眼。」獨孤英大喜過望。「台丞與朕所想
不謀而合,果是本朝的股肱,天賜的相材!來人啊,看座!」

  ──你老子要聽見你這麽說,不抽你耳刮子才怪!

  且不論老人屢屢粉碎定王一係的僭位陰謀,彼此間苦大仇深,獨孤容絕不會
以「股肱」二字目之,便說他老子不惜開罪整個四郡集團、也要在陶元峥死後拔
掉相位的一番苦心,到這兒就算白費了。

  生子如羊啊,獨孤容。九泉之下,諒必你也難瞑目罷?

  「謝陛下。」他老實不客氣坐定,慢條斯理道:「依臣之見,這篇《礎汗風
壯策》雖好,惜有若幹不是處,點作狀元,恐寒了天下讀書人之心。」不急不徐,
由章句訓诂的「小學」一路說到經世緻用的大道,將文章駁了個通體洞穿。

  小皇帝面上一陣青一陣白,隻恨話說太滿,叫他閉嘴已來不及了,切齒咬牙
地聽了大半個時辰,繃得渾身力竭,悻悻道:「既然如此,依台丞之意,誰可做
得狀元?」

  「一甲文章,臣以爲陳弘範最高。遲生可列於二甲首席,望陛下明察。」那
個叫陳弘範的非是四郡出身,文章骈四骊六,洋洋灑灑一大篇,華麗處倒比一幹
四郡舉子更像他們的父兄爺祖。獨孤英本以爲此說將引來四郡出身的大學士不滿,
誰知這幫裝模作樣的文蠹連番出列,居然附和不絕,仿佛全收了陳弘範的份子錢。

  小皇帝被弄得暈頭轉向,其中來龍去脈遠超過他所知所想,匆匆結束鬧劇,
從此對由新科進士中發掘「中興」的班底興趣缺缺。不過他並沒忘記在這回的慘
痛教訓裏,誰扮演的角色最可惡。

  獨孤英再沒召過老人進京,老人呈上的折子,看也不看便讓人扔掉;有鑒於
皇帝不能收回成命,他無法叫各級衙署將正傳抄著的《東海太平記》燒毀,隻讓
燒了皇宮及國子監裏的那兩套──但真正燒掉的隻有一套。國子監祭酒向任逐桑
報告此事,在中書大人的授意下隨意燒了套半腐待銷的庫藏交差,打發了傳旨監
毀的老太監。

  因老人未舉四郡子弟爲狀元,小皇帝沒把氣出在四郡的新科進士頭上,而莫
名其妙做了狀元的文章高手陳弘範,則根本沒有可被遷怒的後台,很快就被氣消
了的皇帝視爲「班底」,在東海曆練幾年縣郡丞即被召回,從此青雲直上,再沒
有出過京城;不論品秩的話,官運比遲鳳鈞甚至比老人更加亨通,是極有爲官天
賦的一號人物。

  遲鳳鈞就沒這種運氣了。

  殿試後的數年間,他成爲獨孤英對抗整個國家體制的功曹錄簿,不斷受少年
天子破格提升,然後在新職位上遭到文官集團毫不留情的挾制與打擊。他的政敵
日新月異,跨越一切朋黨地域的藩籬,端看皇帝這陣子又想找誰的麻煩,但沖撞
的結果無一例外以「帝黨」的失敗收場。

  獨孤英不乏支持者,且個個十分有力:號稱半個央土的錢囊上都繡有他的名
字的任逐桑,精明幹練的大太監惠安禛,掌握央土教團人稱「髡相」的果天大和
尚,遑論對獨孤皇室十分忠忱的北、東二鎮將軍等。但這些人都不會被稱作「帝
黨」。

  除了每天打理皇帝起居的小太監,帝國裏唯一被賦予這個戲谑稱號的,就隻
有遲鳳鈞。

  在皇帝徹底對政事失去興趣以前,遲鳳鈞的官場資曆簡直是一場噩夢,曆練
過的職位、被賦予的任務充滿不切實際的想像,更多時候則是被當成對「敵人」
的懲罰──小皇帝同誰鬧意氣,就把該他的拿走,無論官職、預算或資源,禦筆
一劃,全將原主兒改成「遲鳳鈞」三字。隻要不到動搖國本的程度,任逐桑多半
會順著皇帝的意思,而枱面下的挪移乾坤,自來是中書大人的拿手好戲,總能將
派係間的利益糾葛一一擺平,弄得人人歡喜,沒出過什麽亂子。

  隻苦了遲鳳鈞遲大人。

  風行平望都的滑稽表演「參軍戲」裏,總有個身穿官服的角色「參軍」,專
責被另一名喚作「蒼鹘」的藝人調侃戲弄,以娛樂觀衆。遲鳳鈞留京的那幾年,
無論哪家的參軍戲,劇裏「參軍」的服色總隨著遲大人的升遷更換,一出場便引
得哄堂大笑,連開口都不必,效果好得令人無話可說。

  以遲鳳鈞的才智,很快就發現自己陷入可怕的泥淖,但造成這個局面的獨孤
英卻缺乏相同的自覺,隨著年紀增長,他漸漸察覺針對體制的反動往往收效甚微,
轉而將目標轉移到特定的某人身上。

  ──慕容柔。

  孤高難近、奏折裏的措辭經常令皇帝下不了台的鎮東將軍,成爲提煉升華後
的「中興」標的。由此遲鳳鈞邁向他宦途的最高點,成爲無兵無權、孤身赴任的
一品封疆大員,將這台滑稽劇由京城推向天下的舞台。

  多年來老人忍著心痛,冷眼旁觀遲鳳鈞浮沈宦海,一旦下定決心,幾乎不費
什麽思量,便決定吸收他加入「姑射」的行動。隻消翻看那一紙蛀黃斑斑的《礎
汗風壯策》,看著上頭被無端端消磨的濟民之忱、被徹底辜負了的青春血熱,就
能明白何以遲鳳鈞是他最忠誠的信徒,願爲摧毀平望都小朝廷的滑稽戲台,奉獻
僅有的一切。

  所以他始終信任遲鳳鈞,直到現在。

  慕容柔是刑訊的一把手,昔日就靠這行混飯吃,老人須知他從遲鳳鈞口裏撬
出了多少「姑射」的事。「慕容……問過你了?」榻上的男子搖搖頭。

  「他來見了你,卻什麽也沒問?」老人眸光一寒,自木刻鳥面的眼洞中迸射
而出,恍若實劍。遲鳳鈞仿佛被那奇銳的視線硬生生戳穿了肺,忍著胸腔裏的痙
攣抽搐,艱難地點點頭。

  事實上慕容柔每天都來。推門而入,拂膝落座,雙手交疊在腰腹間,面上神
情似笑非笑,全然猜不出心思,就這麽定定坐在榻前與他對望著,一句話也不說;
倏忽而來,又倏忽離開,連日來皆如是。

  頭兩天遲鳳鈞多少松了口氣,他傷勢沈重,精神委靡,久聞鎮東將軍的拷掠
手段非同一般,以他現下的身子,實無堅不吐真的把握,見慕容無用強之意,心
頭大石稍稍落地。

  持續數日後,他才發現情況不妙。

  慕容到底在想什麽?有沒有把我當成疑犯?外頭情況如何?」姑射」究竟有
無暴露……雜識隨著漸複的體力紛至沓來,令他難以成眠。

  有時一睜眼,赫見慕容靜靜坐在對面,仍帶著那副諱莫如深的表情盯著自己,
分不清是惡夢抑或現實,悚栗到令人發笑;有時忽在深宵被搖醒,刀甲鮮明的武
裝衛士蜂擁而入,一言不發架著他起身更衣,像要提他應訊,更像要秘密處決似
的,然後又莫名其妙退去……一連串難以預料的非常之舉,讓他慢慢失去正確的
時序,無法想起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今夕又是何夕。

  再加上那令人難以忍受的沈默。

  好幾次他忍不住想開口,才驚覺一旦打破禁制,他沒把握自己會吐露到何種
程度──悚栗與身體的孱弱痛苦合而爲一,持續折磨著撫司大人的意志。

  更駭人的是,遲鳳鈞突然發現:就算「姑射」冒險將他劫了出去,面對衆多
同志及古木鸢,「慕容柔什麽都沒問」會讓他聽來更像個洩密的背叛者,荒謬到
連自己都無法取信。連這點……都早在他的算計之中麽?

  (好可怕的慕容柔!)

  他的刑訊房裏沒有鞭鋸血腥,卻能有效瓦解俘虜的意志,斷去他們的歸屬與
互信,使之孤立,最後隻有投降一途。

  「從現在開始,」老人告訴他。「當你望著慕容的眼睛,要不斷告訴自己:
這人什麽都不知道。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你讓他知道的,不隻言語文字,還包括
面色形容、進退反應……對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什麽都別想。不要想騙他,不
要想圓謊,不要想細節;抓住的東西越簡單越好,但要抓緊不放。」「是……是,
屬下明白。」他掙紮起身:「屬……屬下有一事……咳咳!阿……阿蘭山……咳
咳……蓮台……不是……屬下不知……咳咳……罪……罪該萬死……咳咳咳…
…」一隻枯瘦的手掌按上背心,綿和內力透體而入,緩解了遲鳳鈞的劇咳。老人
瞥了瞥窗棂隙間,確定這小小意外沒引來什麽人,才接口道:「蓮台之事與你無
涉,我已查清。」取出幾張紙頭遞去。

  遲鳳鈞好不容易緩過氣,抹去眼角嗆淚,定睛一瞧,見是從帳簿撕下的幾頁,
紙質筆迹乃至格式張張不同,顯是來源各異,唯一的共通點隻有「黃舊半腐」一
節。

  陳紙中夾了張新箋,老人龍飛鳳舞地列了幾項條陳,幹墨皲如飛白,其中兩
行以炭枝書就,應是部分簿冊無法撕下帶走,故謄於箋上。

  綜合紙上訊息,顯示出一筆钜款的流向,總數近三千兩白銀。款項的終點,
是到越浦票號「三江號」一位「江水盛」名下;而最初交付這筆錢的,卻是大跋
難陀寺的毗盧遮那院首座湛光和尚。

  「……是他!」

  此人遲鳳鈞非常熟悉。當初征用九品蓮台時,便是這厮極力阻擋,連難陀寺
的住持濂光長老都點頭應可,湛光仍不依不饒,逼得遲鳳鈞向鎮東將軍府借兵,
硬把尚未完工的蓮台拆了,原湯原食運至阿蘭山,重新砌建起來。

  由這堆故紙新箋看來,湛光在九年前花費钜款,以層層轉彙的方式掩人耳目,
買了一樣見不得人的東西,問題是他究竟買了什麽,與阿蘭山九品蓮台的意外又
有甚牽連?

  仿佛聽見他心裏的疑問,老人枯瘦的手指落於「江水盛」三字之上。

  「這號裏都是單筆六百兩以上的钜款流入,隻提不彙,十數年來皆然。」遲
鳳鈞畢竟是東海道的父母官,與越浦豪商打慣交道,於行商的了解不比尋常文僚,
登時會意:「是了,這「江水盛」是挂名的人頭號,專收那些個見不得光的黑錢。」
翻看那幾頁帳簿,沈吟道:「要說幫會黑帳,數目是盡夠了,頻次卻太不活絡。
幫派的錢都是魚肉橫行得來,進出細瑣,沒工夫將一筆大錢拆也不拆,到處轉彙。
這不是道理。」

  老人淡然道:「你若在江湖上打聽打聽,便知這三江號「江水盛」,是有求
於四極明府時,供你打銀子的去處。湛光買的,乃是「數聖」逄宮的設計,打算
在蓮台啓用之際,教濂光長老葬身崩石,將住持寶座讓了給他。」「我征用的
……」遲鳳鈞爲之愕然:「竟是一座兇器?」「這個殺人的法子極有耐性,幾乎
萬無一失,若非九年後鳳駕突然東行,以緻蓮台被東海臬台司衙門強征,濂光和
尚就死定了。」老人冷笑:「不知是他運氣太好,還是湛光賊禿運氣太壞,白饒
了銀錢不算,還有九年的好等。」遲鳳鈞像是想起了什麽,掙紮著滾下床來,伏
地道:「學生無能,卻要恩師耗費心力,爲學生證明清白……我……學生萬死也
不足……」說到後來聲音哽咽,隻能一迳叩首,淚沾青衿。

  老人靜靜將他攙起,注視著他的眼神淡卻甯定。

  「我頭一個懷疑的便是你。」無視於遲鳳鈞的錯愕,老人續道:「你和湛光
一樣,不能在九年前便預知此事,按理並無嫌疑;但若在征用蓮台前便知其中另
有玄機,那麽此事你也脫不了幹係。」「學生……屬下確實不知。」「我的調查
證實了這一點。」老人揚了揚紙片。

  事實上,當蓮台機關的線索指向四極明府時,老人便明白了這一切是怎麽運
作的。以「幕後之人」的實力與關係,當可查出逄宮承接過大跋難陀寺湛光和尚
的秘讬,甚至連如何使蓮台崩塌的方法亦了如指掌;接下來,隻要暗示「姑射」
征用蓮台即可。

  而征用蓮台是老人自己的主意。當時遲鳳鈞列了幾個能支援論法大會的寺院
建築,是他從中選了大跋難陀寺,無論誰來,結果恐怕都是一樣。遲鳳鈞暗示過
他,或者在他決斷之際有過什麽推波助瀾的舉動麽?老人仔細回想,並未找到足
以支持懷疑的印象。

  這不足以洗清遲鳳鈞的嫌疑。但,說不定這便是「幕後之人」的盤算,讓老
人開始懷疑起身邊的每一個人,認爲自己已窮途末路,然後被逼著賭上一切,豁
命一擊……

  那你就錯了,「權輿」。

  在做爲「古木鸢」之前,我先是武烈帝的股肱、鲲鵬學府的最後明宗、威震
東洲的兩大軍師之一,異人此世唯一的智謀之傳、被稱作「龍蟠」的男子,不是
能用熾焰驚響任意驅策的傷獸!拿出你的敬意來,然後,我會給你一個屈膝俯首
的機會,讓你明白自己惹上了什麽樣的對手!

  「接下來,你的任務就是留在這裏,等待機會。」「等待機會……做什麽?」
遲鳳鈞有些茫然。

  老人沒有回答,從懷裏取出一隻錦囊。「慕容柔會持續擾亂你的意志,一點
一滴瓦解你之醒睡、饑飽、寒暖、張馳等感知,使你無法思考;到最後,無論他
問什麽,你都將如實回答,等驚覺時話已出口,無可挽回。」遲鳳鈞「骨碌」地
吞了口唾沫,背脊發涼。老人的話幽如鬼魅,然而經過連日光景,他毫不懷疑慕
容有此能耐。囊中所貯,想是鶴頂紅一類的劇毒罷?走到這一步,這是唯一能守
住秘密的辦法,老人沒趁今夜會面親自滅口,已足見情份。

  「屬下已有覺悟。」他定了定神,正欲拿取,老人手腕一收,複將錦囊握入
掌中。「這囊裏裝的,足以使你開脫一切罪責,從你加入「姑射」起,我便爲你
備好了這條脫身計,你看一眼就能明白。」「脫……脫身之計?」

  「你該不會以爲,我從沒想過「姑射」失敗時,要如何善後吧?」遲鳳鈞一
直認爲那個答案應該是「一死而已」。誰會爲一群抱著死志的既死之人預留後路?」
倘若我願意,隨時能讓你們任一個人全身而退。即使是現在依然如此。」老人輕
描淡寫,卻比教千軍萬馬齊列眼前,更令遲鳳鈞震撼。

  (一切……仍在他的算計中!)──這便是東洲首智、武烈帝麾下第一軍師
的能爲!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忍著頭皮陣陣發麻,肅然道:「請主人交付任務。」
老人微眯的銳目裏迸出一絲激賞。

  「我已教過你應付慕容柔的手段,你要持續抵抗他那些無聊細瑣的小花巧,
直到被一舉突破,再無法堅持。這個過程不會太舒服,你要做好準備。」好不容
易恢複的信心須臾間又被動搖。「無法堅持……那之後呢?屬下該當如何?」遲
鳳鈞瞠目結舌。

  老人一笑。

  「把一切都告訴他。」

                ◇◇◇

  耿照終究沒告訴染紅霞,何以她會是整件妖刀陰謀中,已知的最大破綻;最
重要的原因之一,在於染紅霞並沒有打破沙鍋璺到底。

  那夜談話至此,飽餐後的濃重睡意襲上了女郎嬌倦的身子,她捏著耿照的衣
角枕著肩,應答隨著慢慢阖上的彎睫益發含糊,散亂的單詞逐漸變成毫無意義的
咕哝,被情郎輕放在腿上,蜷著嬌軀沈沈睡去,睡到翌日午後方才起身,似忘了
前夜談話的後半段。耿照不欲打擾她休養,自未再提。

  染紅霞長年練武,本就十分壯健,複有蠶娘秘授的天覆神功,在地宮中待得
兩日,元氣已大見起色。

  地宮中無柴薪可生火,自非療養之地。耿照見她恢複些許氣力,手掌按住玉
人背門,以碧火真氣刺激天覆功運轉,在沈入水瀑前臂圍一緊,將她玲珑浮凸的
胴體擁入懷中,低頭堵住柔軟的唇瓣,不住度入氣息,摟著她潛過千鈞瀑簾,一
口氣泅至潭邊。染紅霞雙目緊閉,挂著水珠的面龐彤勝棲霞,一向剛健婀娜、緊
繃如百煉的薄鋼,柔韌而富彈性的身子,此際卻溫軟如綿,小鳥般偎在他懷裏,
仿佛全身都沒了力氣。

  耿照松開她的櫻唇,心底隱有幾分不舍,隻覺懷中玉人渾身火燙,非比尋常,
直覺她並非身子不適,強抑著胸膛裏的鼓動,抄著她的膝彎橫抱而起。染紅霞
「嘤」的細聲嬌呼,卻未睜眼,依舊臥於他肌肉贲起的赤裸胸前,將滾燙的小臉
埋入頸窩。

  耿照行至水潭附近的小屋,起腳「砰!」踢開蓬門,屋外鮮濃的草青水氣隨
風卷入,陽光被兩人身形所遮,隻餘滿室深幽,刹那間竟生出合卺交杯後、擁美
入洞房之感。如非挂念她創傷未複,直想分開那雙修長筆直的玉腿,再痛嘗她誘
人的嬌軀幾回。

  總算他一力把持,未做出什麽沖動之舉,將女郎濕衣除去,細細擦幹身子,
小心放在幹草鋪就的榻墊上,調整她螓首枕處的疊衣,覆上外袍保暖。「紅兒,」
他踞於草墊旁,伸手理她濕濡的發鬓,歎息道:「將來咱們洞房花燭時,我還想
這般抱你。」

  染紅霞玉頰酡紅,兀自閉目,不欲與他相對;姣好的唇抿忽地一勾,露出促
狹似的狡黠神氣,佯嗔道:「你才不想抱我。你想對我做很無禮的事,而且很
……很下流。」忍俊不住,依舊緊閉美眸,仿佛這樣就能自外於他「無禮下流」
的想像,負氣似的模樣益發可人,成熟的胴體洋溢著懷春少女般的誘人風情。

  耿照口幹舌燥,腹下仿佛燒著熊熊烈火。他渾身上下僅餘一條貼身的犢鼻褲,
胯間怒龍昂起,似將擠裂而出;回過神時,一隻手已探入充作被褥的外袍底下,
滾燙的掌心熨上女郎光裸的腰肢。

  染紅霞渾身劇顫,似被燒紅的烙鐵所灼,身子一彈,本能往榻裏瑟縮,唇間
迸出一短聲驚叫,又像連自己也嚇一跳似的抿住,一雙翦水瞳眸睜得晶亮,透著
不假思索的驚恐。

  這就是他留在紅兒身上的痕迹,耿照想。

  他們都以爲、或由衷希望那已經過去了,其實並沒有這麽容易。染紅霞回過
神來,一瞬間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向後縮退的動作硬生生止住,似想開口安慰或
解釋什麽,但也隻動了動,環著外袍的雙手緊掩著胸,裸背依舊靠著夯土牆,泫
然欲泣的表情一現而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異的緊繃。

  耿照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必定非常可怕,就像被獵矛貫穿的野獸,迸出的嘶吼
最是嚇人。他松開拳頭,卻想不起自己何時攢緊五指,將動作放輕,慢慢自草墊
邊起身,退向門口。

  「我不是……」開口才發現喉音喑啞。染紅霞卻搶先截住話頭,盡管仍帶一
絲難抑的驚顫。

  「我知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她勉強擠出一抹微笑,蒼白得令他想落淚。

  「等我好了……就給你。我是你的……從頭到腳都是,你想怎麽要都行。隻
是現在我受傷了,有點兒疲累,你讓我歇會兒,好不好?」耿照一迳點頭,沈默
地退出了小屋。

  而永遠都是染紅霞先恢複過來。

  第二天清晨,谷中薄霧初散,他在滿山遍野的莺啾燕啭中蘇醒,映入眼簾的,
除了金黃燦爛的晨曦,還有一張比晨曦更加耀眼的笑靥。隔著半開的破落柴扉,
他倚著屋外的夯土牆,與擁著外袍坐在屋內一側的半裸玉人四目相對,染紅霞一
邊從袍肩隙裏伸出玉一般的皓腕,尖細纖長的五指幾能透光,努力理了理紊亂的
浏海,既害羞又正經地沖他笑了笑,才剛剛擺脫睡意的喉聲帶著些許鼻音,黏膩
得惹人憐愛。「早。」

  他忍不住失笑,心頭既感寬慰,複覺痛楚。他究竟何德何能,能擁有這般美
好的女子?她的美好遠勝他所知所有,而如此不美好的自己,又該如何撫慰她、
包容她,一如她爲他所做?

  耿照沒有答案。所以隻能盡力做他做得到的。

  「魚生吃膩了罷?二掌院今兒,想換什麽口味?」「嗯,讓我想想。」染紅
霞一本正經地抱臂支頤,居然認真考慮起來。「龍肝鳳髓子虛烏有,就不爲難你
啦;豹胎鯉尾倒不算罕見,怕是小瞧了你;猩唇熊掌的模樣太可怕了,我不想吃。
鸮炙聽人說就是烤貓頭鷹,光想到就沒什麽胃口。」耿照苦著一張臉道:「奇馐
八珍裏二掌院就嫌了七樣,想來是要吃「酥酪蟬」了。」

  染紅霞雙掌在袍裏一合,發出「啪!」的清脆響聲,不意動作稍大,環裹的
外袍滑落些個,裸出一雙渾圓剔透的雪玉香肩。

  「是啦,就是酥酪蟬,我想了半天老想不起來。無論這道菜多美味,我是萬
不敢將蟲子吃進肚裏的。小時候生病,我見了藥方裏的蟬蛻,死活不肯吃,據說
後來是奶媽給我做了蟬蛻猴兒,我一歡喜才吃了藥。」似是懷念起兒時情境,不
覺露出微笑:「連蟬蛻都不成,別說是整隻蟬啦。」「蟬蛻猴兒」乃是一種童玩,
以辛夷與蟬蛻兩種藥材制成。「辛夷」即是木蘭花的花蕾,通體裹滿了銀色細絨,
恰可當作毛猴兒的軀幹:「蟬蛻」則是蚱蟬羽化後蛻下的外殼,剪下兩對腹足充
當猴兒的四肢,吻部即爲猴頭。

  耿照見她微眯著杏眸,笑容溫柔中透著一絲淘氣,不由看癡了,片刻才回過
神來,笑道:「客倌有所不知,「酥酪蟬」卻不是蟲子,而是種精制的酥酪,頗
類乳饴,香甜溫潤,入口即化。隻是外表制成蟬腹的模樣,才喚作「酥酪蟬」。」
染紅霞抿嘴笑道:「掌櫃的如數家珍,貴寶號肯定有賣。且來一盤嘗嘗,看是不
是真的香甜溫潤,入口即化。」耿照忙不疊討饒:「二掌院青天在上,這八珍的
名目、材料錄於本城執敬司的簿冊中,人人背得滾瓜爛熟。小的連侍席傳膳的資
格也無,真沒見過這等珍馐。」

  染紅霞憋著笑,死撐一副客倌作派,點頭道:「瞧你說得可憐。既然如此,
也隻好就地取材,勉強來一道鯉尾湊合罷。就算那水潭裏沒有鯉魚,隨便捕條白
鱗魚也成。」

  豈料耿照的臉垮得一塌糊塗,都快哭出來了。

  「客倌又有不知,奇馐八珍裏的「鯉尾」指的非是鯉魚,而是穿山甲,古書
中喚作「鲮鯉」的便是。這穿山甲掘地成穴,全靠尾部清掃泥土,故肌肉異常結
實,裹於厚厚的油脂之下,柔韌彈牙,且富有濃厚脂香。以醬反覆浸塗使之入味,
再縛上香草,裹以調了膏油酥脂的泥灰,用炭火燒炙,待醬、脂交融,滲入肉中,
滋味更是……」

  「喂,再說我要翻臉啦。」染紅霞俏臉一沈,悻悻道:「明知這兒沒得吃,
淨說來饞人做甚?」「是、是。」耿照忍笑道:「合著二掌院是吃膩了河鮮,這
好辦,小的給您弄些山珍野味來。」染紅霞噗哧一笑,嬌嬌瞪他一眼:「這話還
算中聽。」話雖如此,捕獸卻沒那麽容易。谷中無有弓箭獵網,就算要布置陷阱,
且不說材料難覓,便是獸夾繩弓俱都齊備,也須花費時間觀察野獸出沒的痕迹,
才能在正確的獸徑撒下天羅地網。要是捕獵如此輕巧,還要獵戶何用?

  耿照先采了些果子給她充饑,四下尋找獐兔之類的小獸,可惜這日三奇谷中
的走獸仿佛預聞風聲,不見一隻半頭出來晃蕩,直至日漸西斜,仍是一無所獲。
耿照隨手拾了根拇指粗細的長枝,折去枝蔓雜蕪,充作打草之用,心中不無感歎:
要是藏鋒未遺落在蓮台底下就好了。有利器在手,哪怕剖刮去毛,也比潭邊撿拾
的尖石片好使。

  可惜他連「剖刮去毛」的機會也無。

  回到小屋時,染紅霞正披著外袍,俏立在門扉邊迎接,遠遠見他空著手胡亂
打草,也不失望,雙手圈在口邊甜笑道:「辛苦啦。一會兒我給你捏捏骼膊。」
耿照苦笑:「紅兒,看來獵戶也不甚好做,我還是比較適合下水捕魚。」染紅霞
笑道:「最多我們不吃山珍。待月頭升起,貓頭鷹出來了,不定能弄頭「鸮炙」
嘗嘗。」耿照本就是無爭的性子,得失心淡,見她毫不在意,心頭歉咎略消,正
欲笑話幾句,忽見草叢裏掠過一抹灰影,還未動念,身體已搶先反應──左肩驟
斜,指尖貼地抄起一枚鴿蛋大小的圓石,扭腰旋臂而出!脫手的石卵勁如響箭,
筆直射入草叢,可惜灰影搶先一蹬,一雙柔軟的長耳逆風飄揚,瞬間又沒入樹影。

  「兔子!」染紅霞失聲驚呼,而耿照的第二枚飛石已然脫手,動作一氣呵成
如相鄰的兩人以極小的時間差接連擲出,毫無停頓。

  可惜暗器求的不是快,而是準。

  耿照擁有超人的五感,目力不遜盡得「翼爪無敵門」真傳的羅烨,身負碧火
功絕學,複得鼎天劍主之助重鑄筋脈,這兩枚石頭擲實了,能打死一流好手。無
奈於捕兔一節,未必及得上經驗豐富的老獵戶。

  眼看兔子要逸出視界,他幾無停頓地抄起第三枚,耳畔「飕」的一聲風快,
灰白色的殘影與兔子跳躍的軌迹差一毫便要相疊,竟是染紅霞出了手。

  她身子尚未複原,手勁與耿照天差地遠,準頭卻強得多,水月停軒雖不以暗
器聞名,畢竟也是玄門正宗,非是耿照這等半路出家的門外漢可比。

  耿照擔心她勞累傷身,豈料轉念間染紅霞已連擲兩石,粉頰酡紅,美眸放光,
顯是好勝心起,不覺失笑;見她一手比一手更近,心念微動,索性不與兔奔較準,
雙手往地上一抓,大蓬碎石含沙如龍卷風般轟去,當中一縷灰芒穿過,半空裏脫
兔忽地滾落,已然中招。

  「我的!」染紅霞興奮回頭,紅撲撲的玉靥分外可人,不待耿照答腔,便要
穿出竹籬撿拾;奔出兩步,雙腿驟軟,被趕上的耿照及時攙住。

  「是我打到的。」

  她咬牙露出一絲不甘,止不住意氣昂揚,自顧自地吃吃笑著。

  耿照笑道:「也隻能是你了。我那「滿天花雨下馄饨」,從來隻能濺得一臉
熱湯。」染紅霞噗哧一聲,一扯他臂膀:「走,瞧兔子去──」語聲未落,天上
一團黑影直撲而落,攫兔複起,卻是一頭翼展如臂張的蒼鷹!

  「……扁毛畜生!」

  耿照彎腰欲尋尖石,才發現蒼鷹拔起太快,不旋踵即越過樹冠,即將消失天
際,忙踏樹而起,如平地奔跑,三兩步「唰!」穿過茂密枝葉,躍入半空,宛若
踩著肉眼難見的天梯,硬生生拔至三丈高!在無奔跑助勢之下,這已是輕功的極
限。

  人畢竟不是蒼鷹。

  耿照胸中真氣雖豐盈,卻無法在虛空中不墜,身形一滯,就在將跌落的刹那
間,右臂長枝揮出,末端掠過蒼鷹尾羽下方分許,那攫著灰兔的大鷹忽像被卷入
一團黏膩的氣旋般,身軀一沈,縱使極力揮動翅膀,仍無法如先前那樣乘風直上。

  一人一鷹在空中停留一霎,在地面的染紅霞看來又仿佛極漫長,然而不動之
物,決計無法長留虛空──下一瞬間,耿照如失去依托的鉛錘急速墜落,離奇的
是:即使蒼鷹舍了鈎爪間的獵物,拼命拍擊翅膀,依舊無法擺脫虛黏尾羽的長枝。
耿照仿佛舉着一隻鷹形花燈,直到雙腳踏着樹冠一借力,穩穩倒翻落地,随手一
甩,将沾着的大鷹「啪!」抖落地面,像拔了翅膀的蒼蠅。

  那鷹已是精疲力竭,毋須縛繩樊籠,連翻身亦有不能。

  「兔子還你。」耿照笑道:「這扁毛畜生是我的。」染紅霞撫掌酣笑。「好
俊的功夫!你在蓮台上使過這招的,是不是?隻是那時還未有這般厲害的黏纏勁
兒……要是去掉招式不用,尋隙施勁,說不定我便輸啦。」

  耿照笑道:「你這般說法,别人會以爲蓮台上是你打赢了我。」染紅霞揚眉。
「等我身子好了,再來打過!定教你輸得心服口服。」耿照連連讨饒,益激起她
的好勝心。

  這頓晚餐自是豐盛。春寒未褪,野兔尚未掉膘,洗剝幹淨後串在長枝上烘烤,
烤化的油脂滴落篝火,竄起絲絲煙焦,野味四溢。兩人吃了幾日魚生酸果,撕下
油燙鮮香的兔肉就口時,差點沒把舌頭給吞了。

  至于那頭大鷹皮粗肉韌,放了血肉色隐隐泛黑,不似雞鴨淺淡,倒比野兔要
更像獸肉些,腥味亦濃。料想烤熟了亦難入口,索性剔下淨肉浸水,待日出後再
曬成肉脯保存。

  兩人着實飽餐了一頓,心滿意足,圍着篝火随興閑聊。染紅霞問起那十二式
刀法,耿照對她并無保留,直說是由「無雙快斬」中悟得,連蠶娘的天狐刀推論
亦和盤托出,卻顧及老胡的私隐,并未說是從他那兒學來的。

  「這麽說來,」染紅霞眉目一動。「這刀法也算是你的創制啦,畢竟無論是
教你「無雙快斬」的那人,抑或天狐刀的原主兒,都使不出這十二式來。我水月
停軒的武學出自佛門,脈絡相因,卻不能便說功夫不是我們的,是也不是?」耿
照有些難爲情,搔了搔頭道:「要我自個兒想的話,是決計想不出這等武功來的,
怎麽說也是得了别人的好處,不好占爲己有。」「錄了圖譜,題了姓字,便是你
的刀法了。」染紅霞正色道:「是仿作劣作,還是不世出的精彩之作,會過這套
刀法的人自有評說,也不是我們自個兒說了算。重要的是把它整理妥适,流傳下
去,也才能得到實實在在的評價。

  「況且整理譜寫,有助于厘清、反省與改進,這才是寫譜的真正目的。畢竟
世人評價與我無甚幹系,重要的是自我精進。本門鼓勵弟子創招錄譜,着眼便在
于這一層。」

  耿照一向欽佩讀書做學問的人,笑道:「紅兒,你真了不起,懂得這許多。
我連字都寫不好,别說錄譜了,讓我照抄一遍都費神。」染紅霞抿嘴笑道:「真
佩服的話要叫「紅姊」。」随手撥着炭枝,出了會兒神,才支頤笑道:「不然這
樣,我替你錄譜,咱們一塊來替刀法想名字、定格局,等完成了,就有一套自己
的刀法啦,誰也搶不走。你說好不好?」

  第百卅二折停舟何羨,珠圓玉瑰耿照不确定說動他的到底是「有一套自己的
刀法」,還是「我們一塊兒」,瞧伊人興緻勃勃、美眸放光的模樣,刀山火海似
也去得,這事便這麽定了。

  染紅霞可不是說着玩兒。她向是即知即行的性子,翌日便讓耿照從五陰大師
的草廬裏搬了幾摞白紙,挑出光潔堪用的,又拿昨夜留下的野兔毫毛紮了杆克難
的小楷筆,在屋前的泥地沾水試寫幾回,左右端詳,平生頭一次對自己的手藝感
到滿意,一掃幼時學做女紅的陰霾。

  「醫怪」袁悲田乃儒宗出身,于文房四寶十分講究,爲求拓片久藏不腐,由
谷外攜入大批青檀淨皮紙,此際更顯獨到。青檀紙曆經數十年光陰仍堅韌結實,
好的倒比壞的多;裁與竹簡同高,寫成一幅長卷正合适,也省卻修剪的工序。

  耿照還找到一塊以厚棉紙六面纏裹、隙間填蠟的墨條,取水就着石硯磨開,
墨色竟十分燦亮。墨碇受潮則易腐,太幹卻會迸碎開來,質性嬌貴,不易保存;
這塊墨能曆久彌新,不惟保存手法佳妙,怕也是大匠所制,非同凡俗。

  諸事備便,耿照在覓食以外的時間裏,遂成了水月門下諸少女的小師弟,與
她們一般,按門中規範接受「紅姊」的指導,擺開功架、講述心訣,将苦心孤詣
創制出來的武功形諸文字圖形──通常二掌院隻爲師妹們示範一次,如何将一式
平日拆得爛熟的「雁落平沙」或「芳滿華林」記成門中慣用的丁兒譜,然而典衛
大人識字有限,又沒上過水月停軒的記譜課,筆錄的工作隻得全交給她,耿照負
責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拆解,好讓染紅霞用炭枝在草稿上寫寫塗塗。

  「這個「兒」字唸作「人」,其實就是人字的古寫。」染紅霞以草稿相示,
細細說明上頭的标線圖樣。「拳經劍譜中将一撇一捺拆開,記錄下盤動作:「丁」
則代表軀幹與雙肩,記的是上三路。」

  耿照一抹額汗,拎着權充刀器的粗枝湊過來,本以爲會瞧見滿紙的持刀小人,
興許能依稀辨出自己的眉目,豈料淨是一堆塗鴉似的亂線,經她一說,果然像極
了「丁」、「兒」兩字的變形組合,構成一個個的略筆人形。

  染紅霞瞧出他的失望,也不着惱,抿嘴一笑,耐着性子繼續講解。

  「除了丁兒譜外,也有專記兵器落點的「亂雨譜」,用以标示長劍、大槍等
擊刺軌迹的「飛虹譜」,講解經脈行氣的「套環譜」等等,這還是武林中較爲通
用的譜式;饒是如此,光是譜上加注的種種暗号、輔線,即非外人所能知悉。便
是同用丁兒譜,别派未必能懂本門的秘笈。」

  耿照忍不住笑起來。「要遇着我這種大外行,還請方家繪了滿篇栩栩如生的
打拳小人,撿到秘笈的人可要高興死啦。」

  「你可别以爲是先人們小家子氣。」染紅霞笑了一會兒,正色道:「拳經劍
譜用暗号書寫,除了保護自家心訣,也是爲了告誡門人:「習武不可無師。」刀
劍争勝,稍有差池便要饒上一條性命,此間之重,豈容兒戲?圖樣繪得再精細,
心訣寫得再詳盡,都可能因爲一念之差,練上了錯誤的道路。能按圖索骥練成武
藝者,如非運氣絕佳,怕自身便有超凡的資賦,拳經劍譜于他,不過攻錯罷了;
此生而知之者,非常人可比。」

  這話語重心長,耿照卻未必服氣。遠的不說,光是染紅霞本人,便曾由死魔
留下的劍痕得到啓發,使出那絕無僅有的一劍來。若五陰大師留于壁上的是詳盡
的圖譜心訣,料想絕不僅于此。武經若不可恃,她從院裏拿走那卷《六波羅密多
彼岸究竟法》,豈非無謂?足見書中仍有可觀處,才引起染紅霞的興趣。

  隻是耿照回顧習武的曆程,要不是有明姑娘毫無保留,手把手的領他入門,
真丢給他一部《火碧丹絕》參悟,怕打死也練不了碧火神功,遑論大成。思慮至
此,忍不住點了點頭。

  染紅霞一向喜歡受教的學生,見愛郎順服,笑靥益發動人。他倆正錄着的,
乃是昨日耿照捕鷹時所用,包括毋須助跑、即能緣樹直上的身法,以及如何在舊
力将盡之際,再行踏步淩虛的心訣等。

  這些均自「無雙快斬」耙梳而來,即使施展時林搖樹震、氣勢烜赫,骨子裏
講的仍是巧勁而非肌力,此誠青丘國九尾山天狐刀一系的精要所在。否則無雙快
斬須于頃刻間出千百十刀,全憑内息膂力,敵人還未斃于刀下,先把自個兒給累
死了。

  而以化勁化去蒼鷹振翼的浮空之力,亦是這門巧勁的變化。

  耿照将石子往上抛,手中粗枝一振,尖端「啪啪啪」地顫擊墜石,絕不落地,
用以說明勁力的運用法門。「你這招裏包含了輕功、内息、巧勁及運刀化力之法,
也真是繁複得緊啦!」染紅霞以套環譜式記下發勁之法,又問了使腕的諸般關竅,
在新紙上草草勾勒幾幅手腕指掌的速寫,不覺輕歎。

  耿照抓了抓腦袋。「這原本是四招,我情急下貫串使出,威力卻比獨使更強,
合着也是天意,便作一招罷。」湊近一瞧,驚奇道:「紅兒,你畫得挺好啊!」
染紅霞俏臉微紅,咬唇瞪他一眼,佯嗔道:「拍馬屁也不能少使幾回!訣竅記得
差不多啦,晚些我再修飾文辭。你且演一遍給我看,我給你順順心訣。」

  耿照活動肩臂,提着粗枝走到樹下,腳底闆「登!」踏上樹幹,身形微凝,
緊接着用力一蹬,啪啪啪地向上飛竄,每下都踩得枝葉一晃,「潑喇」一聲自樹
冠穿出,人如箭矢離弦,射向半空!

  與适才示演時全然不同,即非初見,然而再次目睹時那種驚人魄力,仍令染
紅霞心魂欲醉,見耿照淩空虛踏幾步,一個後空翻輕巧落地,才回過神來,面頰
熱烘烘的有些暈陶,趕緊低頭,裝作認真查核筆記的模樣,不敢與他目光相觸。

  「要不要我再演一回?」耿照不明伊人心中周折,一抹額汗,随手挽了幾個
刀花。「這招使來格外費勁,也不知是不是四式合一的緣故。」

  染紅霞心念一動,唰唰唰地翻着前幾招的草稿,蛾眉微颦,半晌不語。

  「怎麽了?」耿照在她身畔一屁股坐下,伸長脖子望着紙上秀麗的字迹。

  「你這一招的心訣不對。」染紅霞喃喃道,忽意識到這話若未解釋清楚,聽
來頗有指摘之意,又道:「按你說的法子,内息到拔空之際便已用盡,縱能提氣
再踩幾階,如何能使出黏住蒼鷹的至柔化勁?你的碧火神功雖是渾厚綿長,總不
能無窮無盡。」

  「我再試一回。」耿照起身行遠,依樣畫葫蘆,砰砰砰踏樹直上,穿出樹頂,
長枝迳指蒼天,正欲施展化勁時,果如染紅霞所言,難與「踏天梯」的步法并用。

  他咬牙提勁,硬生生拔起兩尺餘,手中招式再難以兼顧,隻得虛劈幾下倒翻
落地。

  「怪了,真個不成。」他尴尬地撓撓發頂,轉着腕子回憶适才挑石滞空的手
感,正欲再試,卻被染紅霞喊住。

  「依我看,你昨兒貫串這四式的心法,不像是碧火神功。淩虛排空的身法雖
不常見,然而輕功練到極處,本是殊途同歸,便說我水月門中,也不是沒有相類
的武藝。」染紅霞沉吟道:「現下想來,當時你的身法不似提氣拔起的模樣,倒
像半空中真個有什麽看不見的物事,讓你踩着借力一蹬,才又上升了三尺有餘,
還留有餘力施展化勁,将鷹黏了下來。」

  耿照自己也有相同的感受。縱以碧火神功之奇,穿樹而出提氣再躍,佐以腰
腿腹筋的肌力,至多也就是兩尺,其後氣空力盡,唯有墜下一途。紅兒說他昨日
一躍三尺有餘,尚有餘力出手黏鷹,于急速墜落的同時化去蒼鷹振翼之力,便合
碧火神功與鼎天劍脈,怕也難以解釋。

  捕鷹時因心急使然,沒多想便将四式刀法串接而出,也不覺有異;此際以三
易九訣心法審視分析,才發現這招對内息的要求太過極端,新舊兩股力量甚至不
容相銜,無論連接如何緊密,都不足以同時應付「淩虛排空」與「刃尖停羽」的
輸出,除非新舊二力相互疊合,才有可能做到。

  是什麽物事──或說什麽武功──給了他額外的力量,得以在半空之中一蹬
三尺,如踏雲踩霧?

  「先記下來,之後再慢慢推敲。錄譜就有這般好處。」染紅霞拍拍他的手背,
溫言撫慰。「四式合成一招,你的刀法便剩下九招啦。咱們替這九招取好聽的名
兒,算是定了初稿,接着繕寫裝訂,題上「耿家刀譜」四字,你便開宗立派,隻
等散葉開枝啦。」忽意識到「散葉開枝」一詞另有所指,不覺大羞;瞥見耿照愣
愣提着木柴毫無反應,不知是真呆抑或故作不解,暗忖道:「這話太也羞人,我
可不能自先認了。」忍着粉頰雪頸間的烘熱,輕咳兩聲,端起架子一本正經道:
「先從這招開始罷。是你合四式于一爐同冶的,你覺得叫什麽好?」

  耿照被喚回神來,聞言擡頭,見玉人俏臉绯紅,眼角眉梢水汪汪地直要淌出
蜜來,胸臆間一陣怦然;偏偏命名一節他極不擅長,如被澆了盆冰水,滿腹绮念
煙消霧散,不禁皺眉苦思。

  「你使這一招時,有沒有什麽特别值得紀念的意象?」染紅霞循循善誘:
「或是對手之類。敵人往往能激發武者的鬥志,發揮出倍于尋常的力量。」

  想來隻有那頭蒼鷹了。「叫「黏鷹式」好了,反正老鷹是被我給黏下來的。」

  「……你希望牠死不瞑目麽?」染紅霞笑容有些僵,差點沖口而出。考慮到
耿郎與門裏那些個少女情懷的師妹畢竟不同,本不該期待他安個詩情畫意的名兒,
耐着性子繼續提點。「「黏」字過于直白啦,不如改成「落」罷?」

  「好,那便叫「落鷹式」!」耿照雙掌交擊,見她面色微沉,猜想非是伊人
屬意的名字,趕緊将歡呼吞回肚裏,改爲征詢的口氣。「……你看好不好?」

  染紅霞勉強一笑。「「鷹」字常見于拳經劍譜,尤其練指爪功夫的,十家裏
倒有十一家以此爲名,不怎麽好聽。同樣是蒼鷹的意象,或許可以換個字。」

  耿照欲哭無淚,卻不好教玉人失望,隻得抱頭苦思。

  「譬如……老鷹有什麽特征?」染紅霞熱切地暗示。

  「爪子……」一看她臉色不對,耿照趕緊改口:「鷹嘴……啊,是鷹翅!」

  染紅霞露出寬慰的笑容,頻頻颔首,直到耿照興奮地宣布答案。

  「……那就叫「落翅式」好了!」

  或許征詢他本身就是錯誤,她忍不住想。

  人總有擅長與不擅長的,顯然她的耿郎于此較常人更加笨拙。

  「叫「落羽天式」罷。」她歎了口氣,帶着姊姊般的寬容與諒解。「你昨兒
施展這招時,頗有天神下凡的氣勢,以這個「天」字爲名,也期許你早日記起貫
串四式的心法,真正将天賜的奇招變成自己的。」

  耿照松了口氣,一抹額汗,喃喃道:「落羽天式、落羽天式……這名兒真好。
紅兒,我一定将心法鑽研透徹,不負你爲這招取的名字。」染紅霞雪靥酡紅,咬
唇輕笑:「我從來不擔這個心的。」

  耿照自無雙快斬析出一十七式,阿蘭山兩戰去蕪存菁,并成十二;及至「落
羽天式」棄絕原形,合四式于一招,總數隻餘九式。「九爲數極,兆頭甚好。」
染紅霞随手翻閱密密麻麻的草稿,明眸忽燦,笑指一頁道:「這招最是讨厭,我
還記得。一經施展便如鐵桶也似,潑水難進,與創招之人一般模樣,賴皮得緊。」

  「怎麽我做人很賴皮麽?」耿照哭笑不得。

  染紅霞美眸滴溜溜一轉,合掌笑道:「我知道啦,這一招呢,便叫「驚鹜式」
罷。正所謂「鹭下驚濤骛」,意象最是适合不過。」炭枝唰唰幾下,于紙頁餘白
處補上「驚鹜」二字。

  耿照看到那個「鹜」字,腸子都快打結了,不細瞧還以爲是并連的兩個「驚」
字;不知是不是出于對讀書人的敬畏,反覆唸得幾回,越發覺得有氣勢,隻不解
其意,難免美中不足。

  「「鹜」就是野鴨。你這招刀随身走,仿佛一群被驚起的野鴨繞着池塘飛,
再厲害的招數也刺不着你,劍劍都中野鴨。」染紅霞說着,忍不住「噗哧」一聲,
水汪汪的杏眸斜乜着愛郎,七分明媚中夾着兩分促狹、一分挑釁,說不出的可人。

  耿照爲之絕倒。說也奇怪,一想到是野鴨,那難寫難讀的「鹜」字居然變得
可親起來,他信手在空中寫了兩遍便牢記不忘,當是長了見識,心中亦極歡喜。

  比起尚不完整的「落羽天式」,餘招争議不多,在女郎的強勢主導下,一一
有了符合水月精神的、如詩畫般的動聽名目。耿照秉着虛心向學的态度,将這些
招名生吞活剝地背下,反覆寫上了幾百遍,連字體都端正起來,好不容易才博得
美人一燦。

  草稿底定,接下來便是分節整理、謄錄繕寫的精細活兒了。

  染紅霞拿出當年譜寫《青楓十三》的專注考究,足足耗費十個白日,将九式
刀法抄成厚厚一摞,以丁兒譜記錄身形、套環譜闡述運氣,手腕指掌的動作則以
炭枝精細描繪,加上優美詳盡的文字說明,穿針引線以包背式裝幀,尋較厚的蠶
繭紙作封面封底。谷中無黏膠剪刀、包角用的絲綢等,無法盡善盡美,但耿照捧
着這部完成的譜冊,除了滿滿的感動與感激外,還有幾分如置身夢中似的不真切。

  「原來……有一樣屬于自己的東西,是這樣的感覺。」他擡望着染紅霞,低
聲道:「謝謝你,紅兒。沒有你,興許我這輩子都不曉得,自己親手創制一樣物
事,竟是如此美好。」

  染紅霞見他說得真誠,芳心羞喜,紅着俏臉搖頭道:「就算沒有我,你一樣
會有屬于自己的刀法、屬于自己的武功,此事無關其他,因爲你原本就是這樣的
人。

  我不過是替你潤筆罷了,實不能居功。

  「我指導許多師妹練武,有些人,你就是能感覺她劍上有話要說,像要吼叫、
要辯駁,直欲鼓破胸臆,不吐不快……端看何時積累至極,等到述說的時機。有
些人明明十分勤懇,她的劍卻是天生喑啞,一招一式都像譜載般死氣沉沉,沒有
那種亟欲發聲的沖動。」

  耿照聞言,不禁莞爾。

  「原來我的刀吵得很,都教你給聽見啦。不知都吵些什麽?」

  「你的刀充滿疑問。」染紅霞無意說笑,正經道:「非是猶豫彷徨,而是不
斷質疑,不斷勘誤,仿佛永不滿足,定要尋出個至真至善的答案。刀與劍不同,
要更霸氣、更強悍無倫才是,但你的刀一點兒也不。便是「無雙快斬」這般狂烈
揮灑的路數,你使來仍不住抽絲剝繭、反躬自問。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刀。」

  耿照若有所思,收起了嘻皮笑臉的神氣,喃喃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

  「好不好不敢說,但肯定是獨一無二的。」染紅霞嫣然道:「獨一無二的典
衛大人,請你替這部獨一無二的刀譜定名兒罷。」耿照苦于命名的模樣她記憶猶
新,這下不無捉弄的意味,好替那頭蒼鷹一報「落翅式」之仇。

  豈料這回耿照臉不紅氣不喘,正色道:「我早想好啦,這部便叫《霞照刀法》。
紅兒,沒有你,就沒有它。沒有你,也沒有我。」

  染紅霞一怔,眸中水波潋滟,一霎盈滿,微顫的櫻唇卻抿出一道好看的月弧,
靜靜投入愛郎懷中。「耿郎……」他胸膛上溫溫濕濕的,貼熨着她灼熱的吐息,
熟悉的語聲像是從水底透出來,不知怎的卻覺得十分親近,一點也不遙遠。

  「就算一輩子都待在這裏,我也不怕。永遠都待在這兒好了,隻有你跟我。」

  耿照擁着她,輕撫她細薄又不顯骨感的美背,隔着絲糸仍能充分感受肌膚的
滑膩,似比綢緞還要光滑柔軟,刹那間仿佛時光停滞,忘乎所以。「永遠都待在
這兒好了」在他聽來,直比奶蜜更加香甜,這似乎不是絕望或危機,而是他畢生
夢想的歸屬……

  倘若沒有谷外那些他惦記着的,以及惦記他的人或事的話。

  飛升成仙,不過是把俗世中的煩惱悲傷,留給其他人罷了。狠不下這份心的,
便在世外仙境,也做不了神仙罷?

  耿照畢竟是凡人。他閉着眼睛,貪戀地多享受片刻溫存,才握着女郎的香肩
将她抱起,凝着那雙濃睫眨淚的絕美瞳眸,唯恐她漏聽了隻字片語。「我們不會
一直待在這裏的,」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找到了出去的方法。」

                ◇◇◇

  蘭膏明燭,獸香錦幄,層層疊疊的碧宇朱樓矗立在漆黑的山谷中,悠揚的絲
竹與鼎沸的人聲掩去風咆林響,原本盤據荒林的飛禽走獸早已遁逃一空,将栖身
之地讓給了喧嚣昂揚的不速之客。

  辚辚的車馬聲流水價來,不住自谷外的碼頭畔駛入,下車的無不是衣裘帶錦
的富賈顯貴,樓外候着的衆堂倌不敢怠慢,沒等馬車停下,大老遠便迎上前去,
隔着車窗親熱招呼。

  「何老闆!今兒是宴飲還是發财呢?是是是,沒問題,好酒好菜都給您備着,
還有平望來的教坊名手李大家!蕭公子,您來的正是時候,院裏新來了幾個雛兒,
嫩得能掐出水來……要銷魂索伺候麽?沒問題、沒問題!隻是公子這般龍精虎猛,
千萬得憐香惜玉,莫壞了新來的姑娘,十九娘要責罵小人哩!」

  這處莊園名喚「羨舟停」,本是越浦某富商所有,約莫半年前易主,出手的
是個自稱「翠十九娘」的外地人。

  翠十九娘生得杏眼桃腮,一看便知是風月行裏的大家。買下越浦西郊金環谷
的這處物業後大興土木,拆牆填壑,改成酒樓、妓院和賭坊,所用都是最高價的
頂級品,美酒、美馔、美女不要錢似的源源供應,顯露出搶占越浦豪商銷金處的
勃勃野心。

  越浦各大行商泾渭分明,俱有森嚴規矩,外地商人沒先拜過碼頭,求得首肯,
莫說銅錢銀兩,連根毛也休想攜出三川之地。飲食男女雖是人之大欲,經營秦樓
楚館卻最看人面,人和不通,酒池肉林也沒生意可做。城中風月場的同業無不存
了看好戲的心,等着這名不懂規矩的外地女子蝕光老本,憑她的容貌身段,到哪
家都是頂尖兒的粉頭;想風光一時的「羨舟停」翠大家,如今隻能在身下婉轉嬌
啼、任君蹂躏,可比什麽豔妓紅牌都要誘人,誰不想嘗她一嘗?

  豈料後續的發展,居然教所有人無一例外地栽了跟頭。

  「羨舟停」從開張起就沒少了客人。越浦城尹梁子同着人浚通一條廢棄已久
的小渠,恰接到金環谷外,翠十九娘買了幾艘吃水淺的大沙船,并着甲闆以鐵釘
鋪木相接,成了能讓馬車駛上的連環船,「羨舟停」的美酒美食美女常備于舟中,
貴客登船即享,權作熱身。

  據說翠十九娘訓練出來的粉頭,還有一項絕活,叫做「撓耳風」。一上了羨
舟停的接駁船,便與登樓揭牌沒兩樣,在樓子裏能對姑娘做的,船上俱都不禁;
有些愛占小便宜、不講斯文體面的惡客,在車裏一把剝光前來招呼的粉頭,胡天
胡地了幾回,打定主意死賴在甲闆上不走,反正船中有吃有喝有姑娘,屆時原船
返航,一個銅子兒沒花,坑死這故作大方的外地婊子──可惜打這主意的,沒有
一個成功過。

  「依我看,你們「羨舟停」裏肯定養了百八十個打手。」聽龜奴如是說,男
子哈哈大笑。「哪個敢上船白吃白嫖,打斷腿子扔下船,正好順着水渠漂到後山
去,堆成一個人池。」

  龜奴勉力一笑。「大爺您說笑啦,越浦城裏有王法的,莫說咱們「羨舟停」,
别個兒也不敢。十九娘教姑娘們一項絕活兒叫「撓耳風」,隻消在貴客耳畔說說
話,便是鐵打的心腸也禁受不住,想到樓子裏來瞧瞧。」

  「早知道我也在車裏耍耍賴,見識見識這厲害的撓耳風。」

  男子露出惋惜的表情,拍打着浸過胸膛的溫水,信手撥散滿室蒸騰的霧氣;
露于水面的肩臂肌肉虬勁,十分修長,說不清是瘦或壯,隻覺結實有力,不定何
時便要爆發,使他在悠閑懶憊中,透着獸一般的危險氣息。

  男子的臉被曬得黝亮,頗經風霜,再加上滿面于思,說是三少四壯也不奇怪。

  偏生明亮的眼睛狡黠靈動,時時帶笑,褪去衣衫後露出修長結實的體态,年
紀似又不大。那龜奴雖多見世面,「羨舟停」卻罕有江湖客,又被水霧蒸得暈陶
陶的,判斷力大爲消減,陪笑道:「大爺您是體面人,做不慣這種事的。出來玩
圖個開心,上了樓子揭了牌,姑娘們也好盡心盡力服侍,可比船上玩得歡。」

  「說得也是。」男子笑道:「是了,方才我聽後頭似有些騷動,出得什麽事
來?」

  龜奴趕緊搖手。「沒什麽沒什麽,馬廄那廂不太平靜,說是來了大蟲,布下
繩網肉餌什麽的要抓。我是越浦本地土生土長的,這兒的山林裏人比鳥獸多,沒
聽過有大蟲,十之八九是胡說。」

  男子哈哈一笑,低道:「比起肉來,那條大蟲更愛喝酒。若有好酒,肯定能
引牠上鈎。」龜奴聽不清他喃喃自語,湊近道:「什麽?」膝彎一軟,險險栽進
浴桶中,發現不對,趕緊找理由脫身:「大爺您餓了罷?小人……小人再給您拿
些瓜果吃食。」忙不叠後退,腳步卻有些踉跄。

  「欸,别走别走。」男子随手拉住,沖他挑眉:「那你聽過「撓耳風」沒有?
她們都跟客人說什麽?」龜奴急了,雙手亂搖:「沒……沒聽過!我……我們這
些個低三下四的……姑娘不同俺們說。」連舌頭也大起來,靠着木桶直搖晃,奮
力撐開眼皮,末一句操的卻是本地土腔。

  男子挽着他不放,怡然枕着桶緣,似極享受,片刻忽放聲道:「喂,這個也
不成啦,你們不喚人來替,莫非要等看他的屁股摔成四片?」聲音回蕩在水霧裏
久久不絕,伴随不時傳出的燃炭「哔剝」烈響,更顯空間廣衾。

  此間乃是羨舟停「春日凝妝上翠樓」七個等級裏最上等的「春」字号房,整
幢五層樓宇之中,建有繞行各個房間、通行無阻的引水渠道,甚至連樓梯間都設
有逆行而上的龍骨水車,緩步拾級,可見右側水道裏溯流如龍躍,與階上之人一
同向上行去;而左側水道則順勢下淌,于樓宇中自成循環,源源不絕。

  最頂層的春字号上房,整層樓便隻一間,占地最廣。房中沒有桌椅,而是仿
效近來平望風行的南陵風格,将地闆墊高,上鋪厚厚的蔺草織墊,入室即褪去鞋
襪,赤足踏于草墊之上。隔間亦不用牆闆,而是在地面的滑軌上裝置糊紙門扉,
可自由滑動變化陳設格局。

  這股風靡平望都的南陵風尚,越浦豪商們原本不屑一顧,隻是愛好羨舟停的
美酒美人,加上翠十九娘精心布置了引水渠道,可擺布最豪華的流水筵席,也就
不挑剔這樣的品味了。

  及至鎮東将軍駕臨,越浦直如戒嚴,城中上得了枱面的名園名寺等,多半被
谕令不得離城的王侯顯貴所據。風月場子不敢在将軍眼皮子底下妖魔亂舞,索性
轉做客棧生意,倒也殺出一條血路。本地豪商夜裏無聊,隻得往城外尋歡,漸漸
習慣了羨舟停的布置。

  男子包下「春」字号的五層屋宇,将渠裏的水全換成美酒,兀自不足,喚擡
來徑逾一丈的桧木浴桶,墊高丈半有餘,注滿上等酒漿,又命人在一旁起碳爐炙
肉燒石,一邊往桶裏放入燒熱的石頭,說是要試試「酒池肉林」的滋味。

  龜奴站在一丈多高的台子上侍浴,早被滿樓子奔流的酒香薰得飄然,浴桶裏
的酒漿遇着燒熱的石頭,「滋」的一聲蒸成絲絲酒霧,不僅竄入口鼻,連周身的
肌膚毛孔都不住沁入醇厚的陳年美酒,饒是他酒量甚豪,撐不過一刻間;如非男
子及時拉住,怕要頭上腳下摔個倒栽蔥。

  男子連喊幾聲,紙門「唰!」一聲打開,兩名青衣小帽的龜奴掩鼻而入,七
手八腳地将人擡了出去,其中一個正要留下,男子揮手笑道:「去去!帶把的都
不許留,給我換香香的丫頭來!」龜奴如獲大赦,趕緊告退,緊掩紙門,心想:
七歲時要有幸遇上這麽一回,老子這世人死也不碰酒!下樓同老鸨說了,老鸨沒
口子地埋天怨地。

  「哪來的瘟爺爺啊這是!」

  支應這幢「春」字号的幾十名侍女,倒有一半醉死倒在頂樓上,之所以沒派
人拖将出來,是怕剩下的一半也折在裏頭。

  「羨舟停」的規矩,凡事都有價錢,隻消出得起,在這裏沒有不能做的事;
但如此妄爲又舍得的,卻是開業以來頭一遭。男子每項要求,都遇着駭人的價碼
以爲攔阻,銀票卻仿佛用不完似的如流水價來。

  老鸨沒奈何,她手上還有幾間大院的貴客要照拂,哪個不是身價钜萬?偏你
個江湖客有錢!帶着兩柄劍想吓唬誰啊?靈機一動,低聲吩咐龜奴:「後院幾個
醒了沒?要還沒起,澆盆冷水醒醒神,換件衣裳随意打扮,趕緊送上去。」

  「大姊,這不好罷?」龜奴有些遲疑。「要讓十九娘知道了……」

  老鸨往他腦門上狠敲個爆栗,乜眼道:「你說給十九娘知道的?」

  「哎唷!我哪敢呐大姊!」龜奴連連讨饒,趕緊逃往後進。「去去去!」老
鸨不再理他,轉頭把氣出到旁人身上。「再往渠裏添兩壇「醉死仙鄉」,讓他浸
死在澡盆裏!天殺的災星瘟爺爺,教你撞着老娘!」

  男子趕跑了龜奴,舒舒服服将雙臂跨在浴桶邊緣,仰頭昂頸,挺直腰脊,鼻
中不住發出滿足的「唔唔」聲;不出片刻,挺腰的動作越來越大,輕哼的鼻音也
成了呼燙般的「啊────嘶────」呻吟,仿佛被甲魚咬住了甩也甩不掉,
拽得木桶一陣嘎吱怪響。

  「等……等等……喂!别………啊嘶……」他奮力欲将下身擡出水面,本來
還算英俊的臉孔此際有些扭曲,混雜了酸麻、痛楚和快感的表情異常猙獰,對着
水面大叫:「你待在水底下忒久,不覺氣悶麽?先上來……嘶……嗚嗚嗚嗚…
…這也太……等等!該不會咽氣了吧?人一死喉頭肌肉抽搐,才吸得這般鱆壺也
似……」

  越想越覺得是道理,松開掐緊桶緣的右手往水裏一撈,直到摸到一團溫軟如
玉才稍稍放下心來。不對!人要是剛斷氣,摸起來也還是一團熱呼呼的,何況在
炙熱的酒水裏──「你再不起來,」他面孔微沉,渾厚的聲音透過背脊,連着偌
大的木桶帶上整片酒水,震得一片餘波蕩漾。「爺要扔你下樓啦。起來!」

  潑喇一聲,酒漿上最先冒出的是兩瓣小小白桃,色白如玉脂,滑似水珠都停
不住,撲簌簌地連滾帶彈,蹦落水面。

  那兩團小白饅頭似的股丘有着飽滿的外廓,肉呼呼的曲線直溢至腿根,股下
暗部的肌膚被溫酒煨得彤豔,直如熟透的水蜜桃;丘頂就着水光,折射滿室燭映,
光澤如對剖的兩爿玉球,輕顫着不住彈落酒珠,又無玉球之冷硬。

  小屁股擡出水面,股間的蜜裂延伸到腿心,谷壑間夾着小半顆蓓蕾般的豔紅
突起,似是肛菊,緊接着才是贲起的玉蛤,白皙光滑直追幼女,恥丘上的剛毛卻
是又濃又密,拉着酒汁離水,淅淅瀝瀝地垂墜成一束,毛根粗亮結實,說不出的
淫冶,與嬰兒般幼嫩的股肉形成強烈對比。

  雪臀離水,再來是腰後那片平坦的三角浮出酒液,圓凹的小腰亦現出全貌。
由身形看,腰臀的主人至多二八年華,興許要更小些,才得這般肉感,又在腰際
等易于積贅處,擁有緊緻絕倫的線條。

  這一點從她擁有纖細的臂肩、胸背卻極豐盈上亦可得證。

  此際男子卻無心欣賞,下身的吸吮之強,像是要生生将那物事拔起也似,他
腳底闆「砰!」踏着桶底,少女重沒入水,依舊如螞蝗般啜緊不放。

  男子下身一昂,将一具雪酥酥的裸裎嬌軀拱出水面,隻見少女抱着他的臀股,
被撐大撐圓的櫻唇埋在男子粗濃不遜虬髯的烏茸間,俏麗的短發濕漉漉地覆着小
腦袋瓜,居然不見半點肉棒的蹤影。

  一股奇異的箍束攫取了他。陽物仿佛突進一處又濕又緊、既柔軟又沒什麽彈
性的夾層裏,微妙的吞咽感與抽搐痙攣似乎以完全相反的方向交互作用着,有什
麽壞事将要發生似的不安令人倍感悚栗──老實說自來「羨舟停」,這還是頭一
回如此爽利。不過男子開始擔心若将少女頂得失神,兩排貝齒「喀!」一聲咬上,
龍杵未免斷得冤枉──什麽純陽氣功練得堅硬如鐵,那都是騙人的。拿來插水滋
滋的嫩穴自是夠硬,比之利牙卻差上一截不止。

  牛鼻子師父說得好,天地萬物原本便是相對的,是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
無有絕對。無量壽福,無量壽福。

  就算沒有「喀擦!」咬落,也不代表少女意識清醒,說不定越浦青樓的培訓
十分全面,連暈死都能繼續吸啜,越含越深。爲防觸動她咬合的本能,男子不敢
伸手将那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瓜「拔」起來,一方面也是擔心一端起腦袋,發現底
下空空如也,打擊太大,花了點時間做心理準備。

  直到他發現少女濃密的彎睫眨巴眨巴,眼神可憐兮兮的,穿透濕濡的浏海擡
眸仰睇,小嘴裏嗚嗚有聲。

  「吃東西不要講話!」他端起架子,打算給她來記殺威棒,豈料少女的理解
與預期完全是兩個方向,選擇了不要講話。男子急着将棒子讨回,趕緊放低姿态。

  「呃,這個……你要不要先把東西吐出來,咱們聊聊天?」見少女眼神幽怨,
頗有幾分不舍,施展腿筋腰力一折,湊近她耳邊:「你這樣我很尴尬的。旁人見
了,還以爲我很短。」

  少女一聽那還了得,嗚嗚有聲,頗見義憤,爽快吐出兩寸來長的醬紫肉柱,
杵徑渾圓、青筋糾結,直有杯口粗細,襯與她小巧的鼻尖,更顯猙獰。

  肉棒上裹滿香唾,被含得晶亮濕濡,而少女的動作還未頓止。她繼續有滋有
味地擡肩昂頸,舍了男兒的臀股,兩條細細的手臂向上撐持,一點、一點将肉棒
滑出檀口,讓人忍不住猜想這樣小巧的嘴巴,如何能容納忒粗的巨物,而比少女
小臉還要長的杵身,究竟被她吞到了哪裏去。

  男子啧啧稱奇:「這翠十九娘的「羨舟停」怎能不紅?包吃包嫖還帶雜技,
吞劍都有,沒準一會兒幹完還要跳火圈。」

  少女繼續擡起上身,依依不舍地吐出最後兩寸餘,兩隻沃腴雪乳亦自酒漿中
拔出,過人的乳量沉甸甸地往下一墜,卻被結實富彈性的胸腋肌束拉住,成了渾
圓飽滿的蜂腹形狀,不住交互彈撞,濺得水面上圈圈漣漪。

  她的乳蒂如嵌于肉中的半枚櫻核,勃挺得又圓又硬,因乳房垂墜而擴大的乳
暈隻比杯口略小,稱不上幼細,勝在形狀渾圓,并無細疣,色澤是勻稱的帶紅琥
珀。

  較之引人揉捏的雪乳,富含情欲的豔麗乳首毋甯更教人想以口相就,齒尖輕
齧,欣賞女子哀婉中難掩爽利的呼痛嬌吟。

  少女吐出龍首,兀自以香舌鈍在尖上細細打圈,勾得馬眼一張一歙,沁出的
液珠越見黏稠。

  她一卷丁香,勾出一條細長的液絲,飽含水分的弧底經不住拉長,從中斷絕,
「啪!」半條蚰蜒似的透明黏液打上她的下颔裸胸,蜿蜒晶亮,宛若殘精。少女
吃吃笑起來,眼勾極媚,如濃密的陰毛、紅豔的乳首一般,與稚嫩的容貌身形絕
不相稱。

  「大爺,您頂死我啦。」她咬唇埋怨着,模樣卻無一絲不歡喜,小手反捋着
他的滾燙粗長,熟練的動作帶來極強烈的快感,令人不由得焦躁難耐。「……它
好大呢!」

  男子甫脫斷陽之厄,躊躇滿志,雙臂一舒,懶洋洋枕在腦後,邊享受少女厲
害的手上功夫,眯眼上下打量。「你一進房便脫衣下水,大爺還沒問你的名字哩!
今年幾歲啦?」

  「回大爺的話,奴奴姓玉,叫斛珠。」少女眼波盈盈,握住巨物的五隻玉筍
尖兒靈巧無比,挑、撚、掐、擠紛至沓來,還擅用滑膩掌心輕輕滑動,虎口尤其
厲害,擦刮肉菇邊緣時,竟不遜挑中花心之感。

  「是「一斛珠」的那個斛珠麽?」男子忍着杵莖上傳來的強烈刺激,呲牙咧
嘴地繼續搭話。「我瞧你像十六……不,根本就隻有十五歲啊!嘶……唔唔…
…好厲害……」

  「是那個斛珠。大爺說十五,奴奴便十五。」玉斛珠咯咯笑道:「斛珠若是
伺候大爺好了,大爺賞奴奴一斛珠。」

  「瞧你這張小嘴,多會說話!」

  男子哈哈大笑,随手揮去蒸缭的酒霧,赫見高台之下,七八具橫陳交卧的赤
裸女體,個個汗珠密布、飛紅片片,被幹得魂飛天外,嬌軀壓着七零八落的裙裳
亵衣動也不動;玉背起伏,香息乏弱,俱都是這春字号院裏挂牌的名花。

  樓層另一端的密室裏,隔着崎岖彎繞、層層疊疊的糊紙門扇,兩名女子一站
一坐,輪流就着特制的觇孔鏡筒,監視春字号上房的香豔景況。

  站着的是一名年約十七八歲的少女,身闆兒纖薄,生得肩寬臀窄,雙腿勻長,
膚色極是白膩,仿佛經年未近日光,連俏麗的面孔都是冷冰冰的無甚表情;說是
高傲,倒有幾分睥睨塵俗的離世之感。

  她穿着與秦樓楚館絕不相稱的藍花長褙子,内襯白綢窄袖上衣,下身則是一
襲成套的白紗裙。這身打扮若出現在「羨舟停」中,不僅将引人側目,簡直是到
了格格不入的程度;放到書齋裏研墨潤筆,展卷侍讀,恐怕合适得多。

  坐着的則是名豔麗已極的中年美婦,梳着跋扈張揚的三鬟飛仙髻,飾于發鬟
上的牡丹珠花、鳳钗步搖等,無一不是光燦燦的紫薇金;烏濃澤亮的雲鬓倒鈎如
月,束成一绺密貼粉頰,貴氣中帶有一絲驕悍難馴的野性。

  較之那冷漠清麗的少女,這美婦身量雖略有不及,豐腴處猶有過之,薔薇色
的豔麗抹胸緊兜着飽滿的雙峰,縱使纏腰緊裹,連說話呼吸都止不住跌宕,襯與
抹胸上裸露的那一小片白皙奶脯,光緻緻地别有餘韻,誘人處絕不下于二八年華
的鮮嫩處子。

  在婦人進房以前,這居間的大位一直都爲少女所據。左右沒敢多話,任她指
揮一陣,暗裏趕緊将女主人請來,才能鎮得住這位大小姐。

  「母親。」果然美婦人一進密室,少女也隻能乖乖起身行禮。

  「是誰叫斛珠兒去的?」婦人闆起粉面,明知故問。

  少女規規矩矩地垂手而立,卻沒有回答,恍若未聞。

  「明端?」

  美婦杏眸一乜,加重口氣。

  被喚作「明端」的少女溫順地垂頸俏立,似無開口的打算。身旁一名侍女身
子忽顫,痙攣似的吐着粗息,眼瞳飛快地上下翻動,顫聲道:「是……是我。我
讓她去的。」

  美婦頭也不回,仍是緊盯着女兒,微怒道:「明端,同爲娘說話,不許用
「超詣真功」!自己說,誰讓斛珠兒去的?」

  明端盈盈而立,玉一般精緻的小手交疊在裙腿之前,俏臉上無絲毫桀骜反抗
之色,乖巧得令人心疼;片刻濃睫一顫,輕啓朱唇,細聲道:「是我。我讓斛珠
兒去的。」那侍女「嘤」的一聲踉跄倒退,倚牆抽搐,大口大口吐氣,額間沁出
冷汗。

  美婦使個眼色,左右趕緊将人帶下去,密室中便隻剩下了娘倆。

  美婦人歎了口氣,态度較人前明顯寵溺許多。

  「這人身負觀海天門的玄門正宗功法,不是斛珠兒應付得了的。鶴老雜毛雖
是本門大仇,手底着實有幾下真功夫,斛珠兒她們練的采陰補陽功法,奈何不了
鶴老雜毛之徒。」

  「那厮……是鶴着衣鶴老雜毛的徒弟?」

  「嗯,鼎鼎大名的「策馬狂歌」胡彥之,你可不能不識。鶴老雜毛多行不義,
注定無後,也就剩下這根衣缽獨苗。看樣子,這胡彥之已盡得觀海天門劍脈一系
之真傳。」

  這名虬髯男子,便是觀海天門掌教「披羽神劍」鶴着衣的關門弟子,人稱
「策馬狂歌」的豪俠胡彥之了。

  他自擺脫鬼先生監視,便極力尋找耿照的行蹤,豈料耿照際遇太奇,每每循
迹趕至,耿照又輾轉去了他處。老胡往返于朱城山、斷腸湖,乃至越浦城五絕莊,
才知拜把兄弟居然從東海第一大笨蛋獨孤天威麾下,換跟了東海第一王八蛋慕容,
而東海第一大混蛋嶽宸風又下落不明,恁是老胡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透其中關竅。

  既知耿照無礙,也不急着相見。他曾混在人群當中,遠遠瞧過幾回身穿典衛
袍服、策馬跨刀衆人簇擁的耿照,雖放下了久懸的一顆心,胸中亦生出一股難言
的滋味,就怕此際再會,兩人不知要說什麽。更别提那天殺的「耿夫人」──乖
乖隆個咚!他是幾時搞上那索命的紅衣潑婦符赤錦?胡彥之想得腦袋都快燒掉了,
原本擔心符赤錦搞鬼,暗中監視了一陣,直到朱雀大宅裏駐進五帝窟漱宗主的貼
身親衛「潛行都」,胡彥之才不得不承認他這位把子兄弟生意做得夠大,一别數
旬脫胎換骨,已非昔日流影城的執敬弟子了。

  趁着獨孤天威不在的空檔,胡彥之又去了趟朱城山,回來時阿蘭山的慘劇已
然發生,他留滞越浦至今,其性不改,閑事閑管,來到這金環谷的「羨舟停」,
正爲插手一樁閑事,存心踢館的。

  眼看春字号院就要被他大棒門清,當玉斛珠隻裹了件不合身的織錦大袖、底
下空空如也,如偷穿姊姊漂亮衣裳的小女孩般赤足踏入時,他幾乎以爲這便摘了
「羨舟停」的招牌。

  時人均以發長爲美,這玉斛珠似未及笄,又剪得一頭薄而俏麗的貼顱短發,
怎麽看都是小侍女的模樣,孰料竟是最難纏的一個,還未真刀真槍幹上,就被她
口手并用,差點兒丢盔棄甲。

  胡彥之省起此行之目的,無意在她身上多費工夫,冷不防将她攔腰抱起,猛
然翻身,嬰孩似的把少女放倒在浴桶邊緣,大大分開她白嫩的腿子,不由分說,
龍杵一挺,「唧」的一聲擠溢着大把花漿,長驅直入!

  「呀────!」玉斛珠圓腰拱起,身子繃緊了似的猛向後仰,兩座乳峰向
上一彈,晃蕩不休,映得人滿眼酥白乳浪。

  縱使她胸乳豐盈,屁股更是肉呼呼的綿軟陷爪,這一仰卻将胸肋以下直至骨
盆間,拉得平滑無比,除肚臍周圍有微微的美肌贲起,竟無一絲餘贅,肌束線條
其潤如水,凹凸有緻,盡顯少女韶年芳華。

  但花徑到底不比喉嚨,容納有限,胡大爺逾七寸的巨陽一貫到底,玉斛珠窄
小的膣管仿佛被撕裂一般,絕佳的彈性還慢着巨物的排闼蹂躏一步,先被極大地
撐擠開來,疼得她眼前霎白,幾欲暈死過去。

  然而玉斛珠的緊湊,絕非僅僅是天生嬌小所緻。自懂事起,她便長坐于一口
甕上,每日坐足兩個時辰,将外陰坐成尖桃般的形狀,口狹肉緊、唇厚珠肥,内
裏更是一圈一圈如鱆壺一般,倚之掐握龍陽,靈巧、力道絕不遜于指掌。

  她一受巨物侵入,身子本能地濕潤起來,雙臂跨着桶緣撐起身,白嫩的腴腿
一勾,牢牢扣住男兒股後,腰肢如活蝦般上下絞扭彈動,套着嬰臂兒似的龍杵大
聳大弄起來,小嘴仿佛再也合不攏似的,大聲浪叫起來:「啊啊啊啊……大爺好
厲害……好爽人……幹死奴奴啦……啊啊啊啊……」胡彥之一下一下的針砭,并
未橫沖直撞,居然被少女奪去了主動,挺聳不如套弄來得淩厲。

  玉斛珠星眸迷離,眼縫直要滴出水來,索性攀住胡彥之的脖頸,腿箝熊腰,
将全副身子「挂」上男兒,奮力扭腰:「啊啊……大爺好粗……好硬!珠兒要掉
下去啦,珠兒要掉下去啦!救……救命……啊啊……救救珠兒!大爺……呀、呀
……啊啊啊啊────!」

  她輕得仿佛能作掌上舞,然而飛快地挺腰落下之間,劇烈的動作卻對承重的
一方造成極大負擔,甚至數倍于她嬌小的身量,胡彥之不知不覺将雙手移至她豐
盈的雪股,又沿着汗濕的大腿根部滑到膝彎,抄着兩條勻潤玉腿挺腰而立,任憑
玉人股心不住吞吐怒龍,将肉棒磨得漿膩濕滑,濺出大把大把液珠。

  「大爺你好硬……好燙喔!斛珠兒不成啦……啊啊啊啊……不要!不要!别
再欺侮奴奴了,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她使出渾身解數,咬着胡彥
之的耳垂如泣如訴。分明是她将滾燙的陽物當成了升降竿子爬,若閉上眼睛一聽,
還以爲是漢子将幼弱的少女縛在床上,翻過身猛幹小屁股一般,渾如兩出戲台子,
各本各唱。

  十九娘秘傳的風月心法「撓耳風」,關竅即在于此。

  此法極爲簡單,說穿了半點不值錢,就是觀察男人的需求喜好,然後畫個大
餅給他。貪小便宜的,便教他以爲此間有更大的便宜;剛愎自負的,教他以爲是
自己想來,并無旁人勸進……用于床笫之間,更有難以想像的效果。

  男子太過勞累,則難出精,此爲四肢百骸宸拱自救之本能。

  翠十九娘門下,能于歡好間極力榨取男子的體力,遠超其所能負荷,卻藉快
感及女子的迷人媚态,使之渾無所覺。一旦出精,必盡情釋放、點滴不留,快美
勝于與尋常女子交媾,雖虛耗更甚,仍樂此不疲,久而久之對他處的女子興趣漸
淡,非金環谷「羨舟停」不歡。

  此法須精密掌控雙方的肉體反應,在媾合的快感間仍保有一絲清明,不斷加
重男子的體力負擔,同時亦須提供足以掩蓋其心識内省的快感,過猶不及,不容
片刻輕忽。

  玉斛珠乃個中好手,便在名花齊聚的金環谷中,也算得是數一數二,忍着膣
裏被撐得滿滿的強烈舒爽,以強勁的臀股旋扭、抛甩放落消耗男兒的體力;外厚
内窄的花唇既軟又韌,再加上蛤口内一小段布滿绉折的緊緻肉膜,直如反轉的羊
眼圈,沾着黏稠的淫水不住套刷着敏感的龜頭底部,果然肉棒不住撐擠脹大,已
至噴發的邊緣。

  「好……好脹……」她其實也已近臨界,胡彥之的壯碩非銀樣蠟槍頭的富商
可比,看着癱了滿地的姊妹,玉斛珠不敢與他比力長,一來便使出殺着,務求在
最短時間内榨幹胡彥之的精力。

  然而,那股心裏熱滾澆淋的噴發之感卻遲遲未至。

  她打起精神大聲浪叫,小屁股奮力擡放,膣管内的龍陽依舊維持在似将噴發
的狀态,極硬、極粗中帶有一絲微妙的柔韌──那是杵莖擴張,即将迎接濃精通
過的前兆──卻無出精的迹象。

  要命的是:這種硬中帶韌、偏又脹大至極的狀态,最易搗中女子花心,無論
花徑深處如何曲折,卻不能抵擋這般随形易質,一旦深入又卡緊不放的兇器。雌
雄交媾本爲延續宗嗣,射精的瞬間爲求萬無一失,造化早有妙着安排。

  「怎、怎會……啊!」玉斛珠有些着慌,坐落時沒抓好分寸,短淺的花心猛
被頂了一下,腰脊酸軟如泥,再也提不起身來,一連在杵尖上頓了幾下,連叫都
叫不出,縮着粉頸一陣哆嗦,居然淅淅瀝瀝的尿了出來。

  「欸,别!你……哎呀,糟蹋了美酒啊!」

  本該氣息奄奄、虛耗殆盡的胡彥之大嚷,單臂一箍她的圓腰,便跨出了浴桶,
精力充沛的聲音令玉斛珠面色丕變,驚覺事态不妙,卻沒能多想。那巨物還牢牢
嵌在她的蜜壺裏,光是擡腿跨步便頂得她渾身抽搐,十指指甲揪着他寬厚的胸膛,
幾乎刺出血來。

  「你這頭不乖的貓兒,先尿了酒桶,又抓疼你大爺,打你屁股!」

  他「剝」的一聲拔出陽物,少女還來不及從又麻又爽的擦刮感中回過神,已
被掉了個頭,頭手連着堅挺渾圓的乳房,被壓上一扇異常結實的髹金紫檀屏風,
圓腰被鐵鉗般的大手牢牢箍住,僅有趾尖勉強觸地,雪股被高高拎起,腿心裏熱
辣辣一痛,肉棒一貫到底,插得又滿又深。

  此際不比先前,這牝犬似的後背位正是玉斛珠的罩門,如她這般身材嬌小、
花心短淺,采女下男上的「龍翻」一式,尚有沃腴的腿根相阻,翹起屁股卻無此
阻礙,每下都直抵花心。

  玉斛珠好不容易從快美中回神,吓得魂飛魄散,偏生兩人身高差距太大,她
踩不到實地,便要掙紮也不能夠,左手勉強扶着屏風,回過右臂去撥他。

  胡彥之哈哈大笑,「啪啪」地扇了她雪臀兩記,白皙的股肉上迅速浮起大片
櫻紅,玉斛珠隻覺腦中「唰!」一白,仿佛時光爲之一凝,繼而臀上熱辣辣地大
痛起來,疼得她身子繃緊,痙攣的蜜膣「唧」的一聲,擠出一注其味如麝的清澈
泉水。

  「痛……啊!」哀鳴隻出得半截,胡彥之已抱着她的小屁股恣意進出,刨得
她咬唇嗚咽,不住搖散着輕薄俏麗的濕濡短發。

  碩大渾圓的乳房随着股後的劇烈撞擊,如吊鍾般交錯晃蕩。

  她勻稱的雙腿向内夾緊,卻隻是毫無意義的可憐宣示罷了,絲毫不能稍阻巨
物入侵,翹着屁股頻頻跺腳,連腳趾尖兒也無法踏實,淫冶放蕩的呻吟再不複聞,
玉斛珠閉目搖頭劇烈喘息,偶爾迸出一兩聲短促低鳴。

  她不明白男人何以越來越興奮,但持續膨大的肉莖忽不安定起來,她靈敏的
胴體捕捉到這微妙的變化,仿佛其中貯滿沸滾的岩漿,不住交融堆疊,似将爆發
……

  「爲……爲什麽……」朦胧間沖口而出,她也不知自己爲何要問。

  「因爲像你這樣的好女人……」胡彥之環着她沃腴的雙乳,雪白綿軟的乳肉
溢出鑄鐵般的黝黑臂圍。他俯身前傾,邊以扞格的角度戳着頂着,挑起她無法自
制的嗚咽與酥顫,一邊咬着她的耳朵:「……爽極的時候是不叫的。」

  「呀────!」

  玉斛珠大顫起來,敏感的身體早已無法忍耐,屁股一僵,自兩人交合之處噴
出大蓬如稀蜜般的陰精,一注接着一注,噴着玉趾蜷起、雪背如弓,兩條白生生
的腿子繃直輕顫,連股間花苞似的菊蕾都不住張歙着,仿佛整副身子都被打開,
再無保留。

  而她的高潮卻不僅僅于此。下一瞬間,牢牢嵌在蜜膣裏的巨物像炸開了似的,
強大的熱流挾着驚人的壓力刹時貫穿了她。「嗚嗚……啊────!」炸裂的熔
岩沸漿似吞沒了失神的少女,将她沖向茫然不可知的漆黑彼端……

  那少女翠明端平靜無波的表情,初次掀起了一絲波瀾。

  她直勾勾地盯着鏡筒裏的影像──鏡筒裏的棱鏡透過極其繁複的折射,将遠
在樓子另一側的景象接映過來,與逆行的水渠同爲購自四極明府的貴重設計,卻
無法同時傳遞聲音──撮緊粉拳,很難分辨是恚怒、輕蔑或其他情緒。

  「斛珠兒不成啦,沒用的東西。」片刻,明端才淡然道:「讓我去罷。不出
半刻,定教他精元盡出,知我「羨舟停」非是無人,任他耍潑撒野。」她以文靜
的口吻說出充滿綠林氣息的聲口,隻能說是格格不入,襯與神色淡漠的俏麗臉蛋,
說不出的荒謬詭異。

  「慢!」美婦好整以暇地凝着鏡筒,像在欣賞什麽雜技表演似的,半晌微微
一笑,曼聲道:「玉斛珠十歲起潛伏敵陣,迄今已逾十二年,盡得其媚術之要,
無論堅忍或資賦,決計當不得「沒用的東西」這五字。明端,将來你要領導她們,
這樣的言語,人前人後均不可再說。」

  「是,母親。」少女恭順應答。

  「算上功力最深的斛珠兒,練有秘術的「如意女」已在他手底下折了六名。
如意女培植不易,十分珍貴,犯不着做無謂的消耗,看來今日,咱們「羨舟停」
的招牌保不住啦。」少婦歎息,聲音裏卻聽不出遺憾,姣美的唇際仍帶一抹笑意,
仿佛說的是他人瓦上霜積,未有絲縷萦懷。

  「明端,你是我翠十九娘的女兒,要成爲少主中興之臂助,不能爲虛象所眛,
比起「羨舟停」這塊假招牌,更緊要的是探得敵人虛實。今日縱一敗塗地,隻消
記取教訓,他日未必便不能勝。知道麽?」

  「是,母親。」

  毋須監看上房裏的景況,翠十九娘亦知玉斛珠已是強弩之末。

  在天門嫡傳的玄功之前,竊自左道的采補術毫無勝算,能支撐如此之久,已
不枉她栽培斛珠兒的一番心血。果然要不多時,紙門外響起五短三長的叩擊暗号,
傳信的侍女低道:「啓禀主子,玉姑娘不成啦。那厮說要換過粉頭。」

  翠十九娘長歎一聲。

  「罷了,随便找個人進去應付,我一會兒就來。餘人通通到樓外候着,上房
裏莫留閑人。」侍女領命而去。翠十九娘聽腳步聲既遠,轉頭吩咐:「你去潛院
請少主前來,就說鶴老雜毛之徒胡彥之在此,請少主定奪。」翠明端微微颔首,
碎步疾行而出。

  玉斛珠的采補邪術撞着觀海天門的玄門正宗内功,恰是強盜遇到兵,讨不了
半點好。她被射得昏厥過去,不賣弄風騷後,雙目緊閉、檀口微張的模樣倒比原
本裝的清純,但也非十三四歲的幼女。該有二十出頭了罷?

  老胡閱女無數,嘗過的屄比你的毛還多!就你這點道行?玩雜技去罷!

  想是這麽想,但胡彥之将尚未消軟的陽物拔出,見那爛紅牡丹般的花唇吐出
一縷污濃白漿,仍信手爲她抹去,橫抱着置于一旁的胡床,扯開嗓門喊:「你們
家的玉斛珠姑娘睡好啦,還有别的姑娘沒有?」瞎喊一陣,紙門磕磕碰碰拉開,
湧入幾名粗壯仆婦,将玉斛珠并着其他姑娘擡将出去,回頭塞進一名青衣小婢,
單手覆額,碎步蹒跚,連路都走不了一直線;踱至台下,索性蹲坐在架梯下歇息。

  「娘的,自暴自棄了都。投降也不是不行,好歹叫十九娘來嘛!」

  胡彥之笑罵,抓了件不知是啥花花綠綠總之是女人用的長衣之類圍腰,趿着
皺兮兮的長靿靴「啪答啪答」踅下梯,一屁股坐在小婢身旁。那婢子似有不适,
蜷着身子斜倚梯架,閉目垂首,更不稍動。

  她的服色,可說是胡彥之在整座金環谷所見第一寒酸,連單披一襲織錦大袖、
光屁股跑進來的玉斛珠都比她有型有款。胡亂攏着的發束,原本該有條包頭巾之
類的罷?此際卻連荊钗也未見。

  或許……這身衣裳根本就不是金環谷裏的。

  胡彥之心念一動,以眼角餘光打量着姑娘:散發披面,蒼白的面龐卻頗秀氣,
比之濃妝豔抹的「羨舟停」群花自是不如,勝在素淨;與高大的胡彥之并坐,發
頂卻幾乎相齊,身量在女子中系屬罕見。下身裙裳裹得嚴實,不露肌膚,不過從
鼓起的大腿曲線判斷,該有雙結實勻稱的腿子……

  他勒住行将失控的玫瑰色想像,把注意力放回現實。難道……這就是她們被
拐子帶走的共通點?

  「喝點。」他随手拎過一把金壺。姑娘搖搖頭。

  「我……我頭有點疼。」

  「濃茶醒酒,對蒙汗藥也有點效。」

  姑娘似醒了醒神,空洞的眼眸裏亮起一縷細芒。

  「我……我在哪兒?」

  「這不重要。」胡彥之笑道,壓低聲音湊近:「重點是:你,想不想回家?」

  姑娘茫然點頭,淚水忽溢滿眼眶,捂着臉又更用力點頭,肩背輕顫。

  「你是孫自貞、于媺,還是吳阿蕊?」他忽然問。

  姑娘愣了一愣,片刻才想起自己的名字,嗚咽道:「我……我叫孫自貞。」

  「那便是了。你爹越浦長定街坊的老孫頭讓我來尋你。」胡彥之持金壺輕碰
她的肩膀一下,權作撫慰,怡然笑道:「别怕,我帶你回家。就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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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7:0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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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的一聲紙門撞開,一條殺氣凜凜的嬌小麗影俏立于燈華逆影處,白皙
的裸裎嬌軀裹了件素雅的藍花褙子,衣料爲光所透,其下更無片縷;衣底一雙赤
足交錯并立,雖無華服女史,自有一股高傲出塵的感覺。

  胡彥之目光如炬,濃眉微挑,翹着蘭花指撚須淫笑。

  「一斛珠,你放工了不是?來找你胡大爺吃夜宵麽?」

  玉斛珠美腿交錯,一步步走進上房來,仿佛正試着新納的繡鞋幫子,每一下
都踩得很穩、很小心,慢慢越走越是順暢,步幅也逐漸恢複正常──但這看起來
一點兒也不正常。

  玉斛珠其人至少有三張面目:無辜的稚弱少女、榨幹男人的淫冶女魔,還有
一個是二十出頭的妙齡女郎,身負高明媚術,于床笫間卻有着過度的自尊心,喜
歡将快美的呻吟死死咬在嘴裏……胡彥之一度以爲這是她的真面目。如今看來,
玉斛珠竟有第四副截然不同的面貌。

  她看上去……像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個人。這般走路模樣,會讓人誤以爲她一
雙極其修長的腿子,習慣自高處俯視他人,明明玉斛珠是個嬌小的姑娘。

  胡彥之心頭沒來由地掠過「借屍還魂」四字,背脊微悚,暗提真氣,将那小
婢孫自貞扯到身後。

  玉斛珠踮着赤足踏前,眉目霜凜,熟悉的五官上有着全然相異的表情,偏又
無比鮮活,絕非人皮面具等易容術。

  胡彥之估量着她該從藍花褙子底下抽出一把劍,沒想到揪着交襟的白皙小手
一松,她甩開唯一的一件衣裳,玉足輕點,飛也似地朝二人撲至!

  真是麻煩,翠十九娘想。

  胡彥之是個不能摸不能動的主兒,毋須主人三令五申,翠十九娘也明白其中
輕重。這麽個瘟神般的人物,避開總行了罷?偏生又找上門來,「羨舟停」偌大
基業,卻不能扛着掖着,跑給一個人追。請神容易送神難,便将胡大爺請出門,
回頭少主少不得要起疑,是不是自己行事有什麽不周,洩漏了這處據點……

  她滑進鋪着白狐氈子的長背椅中,輕捏眉心,搶在主人駕臨前少憩片刻。那
隻自天花闆上垂落的鏡筒對正椅座,不管她願不願意,擡眸便能望見春字号上房
裏的動靜。

  龜奴們擡走了玉體橫陳衣衫不整、醉得不省人事的衆侍女,精疲力竭、癱如
一堆爛泥的七八名春字院紅牌亦被攙出,隻一名脂粉未施的青衣少女怯生生地蜷
在架梯邊……翠十九娘眸光一銳,坐直身子湊近鏡筒,果然認出了少女的面孔。

  該死!是誰敢自作主張,将囚于後進的女子帶來此間?

  她多看了幾眼,才發現熟悉的不隻是少女的容貌而已。

  在胡彥之身上扭動的、背對觇孔的嬌軀分明是斛珠兒,但她已命人将玉斛珠
擡出上房歇息調養,況且以适才虛耗之甚,沒元陰洩盡已是對方手下留情,豈能
在轉眼間複起交歡?

  她一把湊近鏡筒,赫見斛珠兒那短發遮不住的左肩胛上,慢慢浮起一團彤暈,
就像是激烈的交媾時,易感的胴體上會出現的片片飛紅一樣,但那團紅斑卻比她
身上各處的酥紅更深更濃,凝而不散,漸漸形成一枚吐蕊盛開的牡丹痣,襯與周
身雪肌,益發耀眼……

  翠十九娘頸背一悚,魂飛魄散。

  ──是明端!

  那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寶貝女兒翠明端!

  第百卅三折往而不害,遠引臨非翠十九娘雲袖拂去,數尺外的紙門「唰!」
應聲滑開,蛇腰一擰,牡丹裙旋若金鲗散尾,掠出門的瞬間迳取直角,玉頸一俯,
大敞的後領灌風曳開,幾能直望至腰,連绯色的肚兜系繩亦清晰可見。

  堂堂金環谷翠大家顧不得體面,身形微凝,下一霎已如電蛇驚竄,僅着羅襪
的玉足幾不沾地,唰唰掠過曲折廊道,過彎時竟不稍停,猶如貼地滑行,至上房
的對開門扇方頓止。

  門前,少女趴卧于銑亮的烏木地闆,雪裳裹了雙修長玉腿,裙下露出兩隻新
筍尖兒似的着襪小腳,一望便知是翠明端,但外罩的藍花褙子已不知所蹤,隻餘
内裏的白绫紋對領上衣;周身穿着無不妥适,連頭發都沒亂一根,那長褙衣顯是
自行褪下,非受外力所緻。

  翠十九娘蹲在女兒身畔,卻不敢伸手觸碰。

  她适才展現的輕功,在東海黑白兩道絕對能排進前十名,照理原不該驚動任
何人,然而廊上不知何時多了幾條勁裝裹身、如鬼如魅的人影,手持奇形兵刃,
忽自影子裏浮上來也似,弓身貓步,作勢欲來。

  十九娘及時擺手,影子們随即不動,十幾隻異常爍亮的眼瞳帶着殘忍安靜的
殺意,轉眼又沒入廊井梁間的幽暗部,仿佛不曾來過。

  此際的翠明端決計不能被驚動。

  這是「超詣真功」最大的弱點,卻不能說是缺陷;要怪,隻能怪她沒把明端
教好。十九娘不知告誡過她多少次了,此法斷不能于倉促間施展,須得在安全的
密室裏、衆辰拱月層層戒護下,才能不受驚擾,以免走火入魔。

  「《遠引臨非篇》得自遊屍門上屍部的一位要人,珍貴異常。」主人賜下秘
笈時曾道:「我讀了幾遍,推斷應是劄記一類,其中記叙難免駁雜,故撕去幾頁
無關武學的部分,雖不完整,仍有可觀之處。你好生鑽研,切莫負我。」

  主人永遠是對的。就算所賜武功不夠完美,也必在主人完美的計畫之中。主
人便叫翠十九娘去死,她也絕無二話,況乎練武?對曆任秘閣椽曹的翠氏一脈來
說,脫胎自《遠引臨非篇》的「超詣真功」,是意外契合、堪稱量身打造的武功
也說不定。主人心思缜密,由此可見一斑。

  偏偏遊屍門的武功極重資賦,不是想練就能練得來。被操縱的「如意身」不
難培養,但能以一縷魂識寄于他人、如臂使指般操縱其身,這麽多年來也隻出了
明端一個。

  這孩子一向很聽話的。自小讓她深居靜室,斷絕一切外界接觸以養其神,她
也無不順從;想到這份難,盡管明端跟同齡的女孩不太一樣,對任何事都漠不關
心,卻會執拗地做些令人摸不着頭緒的細瑣事,幸而無傷大雅,也就由她了…
…怎偏在這時發作,還挑了這個主兒?

  十九娘腸子都快悔青了,定了定神,嘴唇微動幾下,梁柱邊灰影閃動,一人
如鹞鷹般撲往後進的潛院報信。房中呻吟益響,顯到了緊要關頭,她心尖兒一吊,
不由得豎起耳朵──胡彥之本以爲玉斛珠惱羞成怒去而複返,沖上來是要拼命的,
豈料她把裹着的長褙子一扔,縱體入懷,毛手毛腳往他腰際一陣亂摸,癢得老胡
差點怪笑而起,蓦地省覺:「蛤?原來她還想……再來一炮!」

  顧客回頭店家也光彩,這就叫口碑!心中得意,仰天哈哈兩聲,正想扯下遮
羞布來場盤腸大戰,瞥見一旁吓呆的孫自貞,稀薄的羞恥心幾從馬眼噴出,趕緊
夾起卵蛋,捧着身上亂啃亂吻的玉斛珠三兩步跨上高台,「撲通!」扔進浴桶裏,
回頭對孫自貞笑道:「大爺帶你回家之前,呃……先洗洗澡!你坐底下休息會兒
啊,洗完我們就回家,啊?」孫自貞吓傻了,讷讷地點頭,就地抱膝坐下,果真
一動也不動。

  玉斛珠跌入桶中,骨碌骨碌連吞了幾口,才「嘩啦」一聲冒出水面,劇烈嗆
咳一陣,忽地兩眼發直,恍若靈魂離體,身子一歪,堪堪被老胡接住。「這是
……這是酒!」她咳了半天突然「呃啊────」一搐,倏忽回神,沒頭沒腦地
迸出這一句來。

  老胡啼笑皆非,趁着玉人在抱,信手把玩起那隻又綿又潤的渾圓右乳,揉得
滿掌酒香。「喂,你别不認帳啊,這上好的西山白酒裏摻了一絲騷味兒,還是你
适才尿的……」

  玉斛珠一聽「尿」字臉都變了,攀着桶緣便要起身,胡彥之笑罵:「你個小
浪蹄子,點了火頭還想跑!」抓牢小屁股一頂,肉棒「噗滋」擠開玉壺口,熟門
熟路直抵花心。

  「玉斛珠」──該說是翠明端──慘叫一聲,小手死抓着桶緣大口喘氣,縱
使玉斛珠的身子本能地濕潤起來,股心裏被塞滿的異物感仍教她酸到腰脊深處,
仿佛浸着滿缸陳醋。

  她施展「超詣真功」的寄體秘法遙控玉斛珠,就像蓋了件密不透風的厚重棉
襖窺視外界,而織成襖子的正是玉斛珠混亂的雜識。

  相較常人,修習初層心法「泯心訣」的如意女,更易受同源武學操縱,故翠
明端得以穿透雜識,控制其四肢百骸,接收感官知覺。若強行侵入未習心訣之人
的識海,将被紛至沓來的紊亂思憶所纏,無法迳行穿透,反難控制其軀。

  即使在如意女中,玉斛珠的承受力亦是數一數二,娘說這是因爲斛珠兒天生
敏感,能察覺身子裏各種細微變化,特别适合修習媚功。面對「超詣真功」的與
幹預,這種易感的特質也将身體本能的防禦降至最低。

  透過她,翠明端能接收到更多、也更貼近現實的知覺,就像穿着一件名爲
「玉斛珠」的衣裳出門,而非如夢遊般,須努力穿透身主的雜識才得與外界接觸,
其感知介于醒寐之間,仿佛要從某個惡夢裏掙紮着醒來,回魂時總累出一身香汗。

  翠明端做夢也想不到有這麽一天,自己竟會受斛珠兒的「敏感」所害。

  嫩膣裏被撐擠脹滿的程度簡直難以想像,與過去所做的練習全然不同。

  難道這厮陽物特别巨大?鏡筒裏也沒瞧出來。瞧他那副猥瑣形容,定是入了
珠,說不定練有專門炮制女人的惡心功夫,把那話弄得像木頭一般硬……啊啊,
好……好酸……怎……啊、啊……怎能脹成這樣?一、一定是……啊、啊、啊
……都是斛珠兒沒用!生得這般窄,才會被他……呀、呀……被塞得這樣滿……

  「一斛珠,你怎叫得這麽清純?」

  身後的猥崽男子啧啧有聲,輕佻的口氣令翠明端面頰發燒,直想回頭一劍刺
死他──現實裏,卻是斛珠兒過份短淺的花心被一輪挑刺,股心深處似有個松軟
軟的物事被捅破了,腰眼一僵,噴出大把漿水。那溫黏的液感絕非失禁,倒像失
血似的,刺激之強勝過排尿百倍,弄得她死命想逃出浴桶,欲擺脫這引人發狂的
可怕異樣。

  豈料斛珠兒飽滿的乳房卡得嚴實,連想探出一寸亦不能,翠明端自己精緻絕
倫的鴿乳幾時有過這種困擾?往前一掙,非但沒能撲跌出桶外,反撞得胸腋紅腫,
仍被一下一下插得嚴實,揪着木桶細細哀叫,動聽的喉音回蕩于廣間,說不出的
淫冶誘人。

  「大家都這麽熟了,你叫成這樣我怪難受的。」胡彥之蹙眉道:「一斛珠,
你裝一回嫩算是敬業,裝不停就看不起人啦。你剛不是這樣叫的,給我好好叫!」
台底下嗚的一聲,卻是孫自貞捂起耳朵,把臉埋進裙膝。

  話雖如此,一斛珠的叫法還不是普通的純,實不像有假。

  比起前度高潮時的壓抑嗚咽,現在更像渾無防備,肉棒每捅一下都超過她的
預期與承載力,叫得既意外又無助,自然得不行。

  老胡雖覺自尊心受到挑釁,身體倒相當誠實,肉棒益發滾燙堅硬,再加上玉
斛珠的膣裏緊湊依舊,濕潤依舊,卻沒有施展邪道采補時那種絞擰吸啜、抽氣一
般的霸道勁兒,細細的痙攣得無比自然。

  女子的歡悅自來是最棒的催情劑,胡彥之捧着她的小屁股紮紮實實抽添,忽
覺禦處女也不過如此,莫名地有些感動,不覺放慢動作,品着進出時那緊裹熨貼、
濕濡含顫的爽利快美,打算再射滿一膣與她,當作告别。

  翠明端緩過一口氣來,本想回臂去撥他的大手,但那可惱的巨物吹氣似的不
消反脹,硬中帶軟,次次都突入花心,如狗鞭般又鈎又撓,弄得她半身酸軟,雙
手禁不住地掐緊放開、又掐緊放開,竟不得閑,恨恨回頭道:「你……啊……你
莫得意!你以爲……呀、呀……好……好酸!呼、呼……嗚嗚嗚……你以爲道門
鎖陽功是……啊啊……是無敵的麽?」樂與餌,過客止。」你們拿……拿聖人的
道理鑽研這……這等小道,必遭……必遭……啊、啊、啊……」

  胡彥之正抄她兩股間的酒水就口,想嘗點花蜜的滋味,「噗」的一聲全噴了,
恍惚間以爲幹的是真鹄山上蛞蝓臉的講經長老,差點不舉,「啪!」狠打她白花
花的美臀一記,抹去口畔的酒漬罵道:「一斛珠,你怎一進一出就讀了這麽多書?
要是裏裏外外走一遭,娘的都能考狀元啦!你知道「樂與餌,過客止」是啥意思?
亂掉書袋!」

  「才……才沒有!道門至真,非是用來尋求聲色之娛!」

  巨陽略消,翠明端壓力大減,扶着桶緣翹起肉呼呼的雪股細辨滋味,拜玉斛
珠易感所賜,那可恨的大肉棒上似有幾處特征,與道門典籍所載若合符節,咬牙
道:「你練的是玉柱華蓋功、盤龍逍遙式,還是太昊雲宗旁系的「金頂橫磨」?
我敢說決計不出這三家之範疇!」

  ──幹,原來不是講經壇的老蛞蝓,合着是藏書閣「雲笈貯」的馬凝光馬師
叔上身!

  一想起那白皙豐滿、包得嚴實卻老遮不去屁股曲線的輕熟道姑,還有她面對
視線騷擾時有些着惱,又莫可奈何的神氣,老胡便硬得發疼。想當年,馬師叔可
是總山所有道俗弟子自渎時的幻想對象,哪個不想把撸出的濃精射在她那渾圓如
桃的大屁股上?

  實說她沒有魚映眉那婆娘标緻,可大家就是喜歡她。

  在天門厲行「新生活運動」前,真鹄山附近的妓院裏最受歡迎的就是這種類
型的姑娘,每回光顧還得先領号碼牌。還有師兄弟間風行的那句「凝光凝光,屁
股光光」順口溜──翠明端還未歇夠,那物事竟又大起來,塞得她又脹又滿,形
勢再度陷入反擊無門的不利窘境。卻聽身後那殺千刀的可惱男子嘻笑道:「一斛
珠,你是當過小道姑呢,還是幹過小道士?對道門的雙修術忒有研究,不簡單不
簡單。是玉柱華蓋功如何?是盤龍逍遙式又如何?」

  翠明端苦苦挨着針砭,踮起玉趾,踩得酒汁嘩啦嘩啦響,勉力維系清明,不
讓呻吟喘息解裂了字句,辛苦道:「你……敢不敢停……一停?教……教你知道
……知道我的厲害……」

  「這還真沒點說服力。」老胡笑眯眯。「但我就是人太好。你悠着點兒啊一
斛珠,一會兒聽到什麽動靜,那是我在打呼。」翠明端恨聲道:「狂徒!一會兒
……一會兒……定教你後悔莫及!」

  胡彥之果然依言停住,翠明端吐了口氣,回憶書中記載「玉柱華蓋功」的罩
門所在,小手往股間探去,勉力握住男兒的陰囊。因交合姿勢使然,差一點便構
不着,須将手盡力後伸,腕臂恰恰卡在恥丘與蜜縫的位置,隻覺溫濡軟膩,濕得
一塌糊塗,又羞又窘:「沒用的斛珠兒!天生放蕩,丢盡咱們金環谷的臉面!」
忍着膣中異物的腫脹燙熱,另一隻手卻越過屁股,去按那無恥男人腹股溝附近的
「中極穴」,兩頭雙管齊下,以溫熱的掌心交相撫摩。

  書裏說這樣能使玉柱華蓋功的如鐵肉柱更加堅硬,在極短的時間内一洩如注,
乃先揚後抑之法。果然一經施展,那醜物非但熱度絲毫不減,反而隐隐有變粗變
硬的趨勢,翠明端心中一喜,暗忖:「休要張狂,一會兒有你好看!」加緊動作。

  她雙手放開浴桶,改采如此怪異不自然的動作,本來就不易站穩;支撐她不
摔跟頭的,反倒是那根深深插在穴兒裏、她一心想把它弄軟的擎天肉柱。老胡見
她窸窸窣窣毛手毛腳的,小屁股像轉盤子似的搖晃不穩,伸手欲扶,少女卻回頭
叫道:「不許亂動!」一副他犯規詐賭似的輕鄙眼神。胡彥之好心沒好報,摸摸
鼻子道:「一斛珠,你小心腳滑碰了腦袋。你忒聰明也不怕撞笨些,我是替國家
可惜,這麽浪的女狀元多來勁兒啊啧啧!」

  翠明端按摩了老半天,始終不見消軟,不免有些心急,大聲道:「你……你
一定是練盤龍逍遙式!敢不敢換個姿勢……哎唷!」足底一滑,手攔膝又不及放,
果然碰了額頭。

  老胡見她都快氣哭了,頗感冤枉:「不是我啊,我什麽都沒做。」

  翠明端含淚揉着腦門,殺氣凜凜:「少廢話,換姿勢!用「鶴交頸」!」胡
彥之瞪大眼睛:「哇,你連這個都知道!咱們風月冊該不會是買同一家的罷?我
在繪春堂的貴賓卡号是甲魚九五二七──」

  翠明端氣得忘了疼,紅着小臉回頭辯駁:「誰……誰看那種低三下四的東西!

  你才……啊,你幹什麽?」被他抄着玉腿捧起,抱在身前如把尿。胡彥之以
肉棒爲軸,雙手玩雜技似的靈活一轉,便将玉斛珠嬌小的身子調了個頭,後退兩
步,屈膝跪坐在酒水中,讓她大腿分跨兩髋,變成女子騎坐在男子腿胯間的「鶴
交頸」勢。

  這起身、掉頭、旋轉、坐頂的動作一氣呵成,陽具始終插在小穴裏,翠明端
操縱玉斛珠等練習「天羅采心訣」時,從未受過如此強烈的刺激,美得渾身痙攣,
抱着他的頸子簌簌發抖。

  胡彥之雙手捧着雪臀搖晃,肉棒上下穿插,笑問:「這鶴也交頸啦一斛珠,
你待怎的?」

  翠明端被插得小腦袋瓜暈陶陶的,全身燥熱如焚,身子深處似有一團熱烘烘
的物事不住被那猙獰的肉棒頂着、戳着,仿佛随時都會炸裂開來,不知爲何卻一
點兒也不希望他停下……

  她抑下沉淪欲海的沖動,軟綿綿的小手一松,由他頸間滑至腰後,以掌心撫
摩兩側腰腎,促其精出。

  胡彥之不由收起輕視之心。她所用手法、挑選位置等無不對症,均是鎖陽功
一類的弱點,然而道門持固精關的法子乃透過練氣修行而得,沒有足以相抗的陰
功内勁,或借助破脈金針之流,豈能以徒手摧破?這便是小丫頭知其然,卻不知
其所以然之謬。

  然而,玉柱華蓋功、盤龍逍遙式皆非尋常的鎖陽功法,《金頂橫磨》更是太
昊雲宗一系的秘藏道籍,休說「羨舟停」的妓女,便到真鹄山洞靈仙府随便拉上
一名道士,也不是人人都講得出。

  看來金環谷大有文章,今兒算來對了。

  「怎麽……啊、啊……怎麽會沒用的?」

  懷裏的翠明端早被插得籲籲嬌喘,星眸迷濛,意識漸有些渙散,執拗地不肯
罷休,但按摩腰腎的小手已無力施爲,軟軟環着男兒熊腰,騎馬似的颠着小屁股,
顫抖着讓肉棒抵得更深,告訴自己這樣便能教他一洩如注,其實心底是想再嘗幾
回這前所未有的銷魂滋味,隻不肯承認而已。

  「因爲你書讀錯了,一斛珠。」

  胡彥之十指掐進她沃腴的綿股裏,捧着輕如風柳的嬌軀上下套弄,像串着一
隻香汗淋漓、精緻絕倫的小玉葫蘆,肉棒上的擦刮既清晰又強烈,連黏糯漿滑的
淫蜜都掩不去膣裏那細小绉折的觸感。翠明端被他貫得昂頸酥顫,一口嬌息悠悠
斷斷,像要暈過去似的,卻仍倔強還口:「哪……哪裏錯了?我決……啊啊啊啊
……決計不會錯的……啊啊啊啊……」

  「「樂與餌,過客止。」你從上一段便解錯了,自是弦錯譜錯嘈嘈錯,一路
錯到了底。」見她美得圓腰亂彈,一雙圓滾滾的白皙乳峰死命往他胸膛上拱,擠
得硬撅的殷紅乳蒂于波間滾揉隐現,果有幾分「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态勢,伸手
往她平坦如削的腰脊下倒三角處一摁,免得她像活蝦般扭脫了去。

  翠明端臀股被制,隻覺腿心那條大肉棒進出更加爽利,竟連躲都沒處躲,叫
得益發銷魂,咬牙嗚咽道:「才……嗚嗚嗚嗚……才沒有錯!明明……啊啊…
…明明是執……執大象……嗚嗚嗚……天、天下往……啊啊啊啊……」

  也難爲她執拗已極,才能在迫近高潮的臨界邊緣,将「執大象,天下往;往
而不害,安平太」幾句背得絲毫無錯。

  胡彥之感受到嫩膣裏正一搐一搐地收緊,不禁放慢動作,頂得更重更紮實,
欲品嘗肉褶如小嘴吸含般細細箍束的曼妙滋味。豈料交合處「唧唧」作響的啜漿
聲并未随抽插稍停而歇止,原來是膣管太濕太滑、少女股心裏的痙攣又太過激烈
所緻,淫念大興,遂改變主意一輪猛挑,口中調笑:「你不知道什麽叫「執大象,
天下往」!要如大爺胯下有隻大象,天下哪間妓院不可去?」往而不害,安平太」
的意思是:我進來的時候你别害怕,安心等着被擺平吧太太!」

  翠明端再聽不清他胡說八道,摟着男兒脖頸不住搖頭,卻甩不去周身蟻齧蛇
走般的逼人快感,玉壺裏被刨得又疼又美,像要被撞碎似的,口中的激昂呻吟早
已支離破碎,毫無意義。

  「壞了……啊啊……好脹……啊啊……大……弄壞……啊啊啊……要破了
……不、不要……啊……娘!救我……救我……啊……裂開了、裂開了……啊啊
啊啊啊啊啊────!」放聲尖叫的刹那間,股底「噗」的一聲噴出大蓬清洌的
花漿來,噴射之強勁更甚放尿,其量卻比尿水更多,一蓬接着一蓬地噴個沒完,
比玉斛珠洩身時還要厲害。

  老胡隻覺肉棒根部一緊,玉壺口的小肉圈圈忽然縮起,難以言喻的強勁吸啜
感由底部一路貫通上來,整條膣管的口徑仿佛突然小了一半,剝殼雞蛋般的鈍尖
整個滑入一團黏糯中才又被卡住,似比頭一回交媾時入得更深。那妙物夾得他忍
不住仰頭「嘶────」的一長聲,卻還繼續一提一縮,才突然挾着汩熱勁流刮
腸而出,而後又繼續啜緊噴發,啜緊、再噴發──胡彥之再也無意忍耐,抱着她
的小屁股二度繳械,射了個點滴不留。翠明端僵着小腰尖叫不止,直到力盡才癱
軟在他強壯的懷臂間。

  「所以說修道即人生哪一斛珠。」老胡射得爽極,不忘捏捏她汗濕的小屁股,
「啪」的一記打得腴肌酥紅,渾圓的臀丘光潤潤一片,似乎腫脹得更飽滿豐盈了,
令人愛不釋手,嘿嘿淫笑道:「你瞧瞧,你這不就升天了麽?」

  房裏交媾的非是女兒的本體,但說話的那個确是明端無誤。雖然不用别人的
身體時,往往幾天也說不了這麽多。

  翠十九娘隔着紙門聽她被胡彥之調戲,不禁面紅耳熱,生出一股莫名的羞怒
困惱。能解除這個狀态的,也隻有明端自己,然而她偏執于無意義之事的毛病一
旦發作,下場便是無休無止的鬼擋牆。

  但「超詣真功」絕非毫無限制的武功。

  與遊屍門傳說中的絕學「青鳥伏形大法」不同,上屍部一系的武功,對心識
的控制僅止于淺層。明端形容過寄魂于他人之體的感覺像是「蒙着棉被」看和聽,
須極力廓清,方能貼近寄魂之身所感所知,并不會發生「如意身受傷,魂主心識
亦随之受損」的情形。

  《遠引臨非篇》内揭橥的弱點全然不在心識,而在魂主本身。

  寄魂時,若魂主的身體突受驚擾,将發生身魂中絕的慘劇,甚者長眠不醒,
形同死亡。還有就是寄體的時限,端看相隔的距離,以及寄體所爲何事而定。

  「像泅水一樣。」

  要從不寄體時話就很少的明端口裏問出究竟,着實費了十九娘一番工夫。這
是她好說歹說軟磨硬泡,好不容易從女兒那裏得到的答案。

  明明從小到大也沒遊過幾次水的,卻老愛舉這種鬧着别扭似的例子。

  秘閣碩果僅存的最後一批烏衣學士,可說餘生都用于這部《遠引臨非篇》上,
其中大半帶着未解的遺憾入土,能幫助、甚至保護明端的人已越來越少。有關
「超詣真功」的一切本應不厭涓滴,無論有用沒用,總要再多掏些出來才好。

  「不能一直待在水裏?」十九娘歎了口氣,耐着性子問。

  就算是親生母親,不通寄體術的人就是很難理解附在他人身體裏的感覺。明
端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便是這群瞽者中唯一的明眼人,大人們總是要她聽話,
偏偏又什麽事都得要問她。

  「……換氣就好。」這樣的口吻就表示她無意再說了。

  以泅泳比喻,越耗體力的泳姿,換氣則須越頻。操縱如意女打鬥是最難的,
即使明端做得夠好了,始終撐不過一刻。交媾之劇烈,毫不遜于動手過招,明端
操縱斛珠兒的時間已逼近臨界,再不脫體回魂,後果不堪設想。

  (這丫頭……到底在想什麽?爲何不快些回到身子裏?)

  ──真真急死人了!

  做爲母親,熟知男女情事的十九娘全沒想過女兒是貪戀交媾的快美所緻,而
房裏斛珠兒快斷氣似的劇烈嬌喘忽轉成了尖叫,那聲響徹屋梁的「娘!救我」,
更一把扯斷她緊繃的理智。

  玉手一揮,匿于廊庑間的「豺狗」們倏忽現身,卻非沖入上房,而是如烏霾
般層層環住小主。翠十九娘快絕無聲地拂開紙門,一晃影便掠上高台。

  桶裏胡彥之正射至中途,渾身精力俱凝于此,雖未漏了門外的聲息,身體反
應卻慢了十八拍不止;暗叫一聲「慚愧」,及時抱着少女退至桶邊,反手按住壓
于疊衣頂上的對劍劍柄。

  卻見來的是一名如花美婦,額間壓着三瓣櫻痕,梳着誇張的飛仙鬟髻,酥胸
半露、秾豔襲人,嬌貴中帶着跋扈,最适合在閨房裏好生調教;若非精心描繪的
眉黛間無一絲挑逗,隻餘烈烈霜凜,幾乎要涎着臉主動上前搭讪。

  況且她那一晃即至的輕功渾如鬼魅,顯示來人絕不好鬥。

  老胡抑住色心,一瞥台下孫自貞仍抱膝不動,心懷略寬,正欲轉移美婦的注
意力,豈料竟是她先開了口。「明端!」美婦低喝,懷裏的玉斛珠一顫醒神,倦
極的星眸還有些睜不開,半閉着眼側首,本能應道:「……娘。」

  這下輪到老胡尴尬了。「這……雖然我經常夢到自己吃母女井,不過性幻想
還是别跟現實太過接近爲好。」想起肉棒還插在人家女兒嫩穴裏,胡彥之頗不自
在,極力挽救形象:「呃,這個……玉伯母您好,小生姓胡,絕對不是什麽壞人,
當然現在看起來不像……可不可以麻煩您先回避一下,讓我先穿好衣服?我不太
習慣在長輩面前露屌。呃,我說的「長輩」不是指奶奶,就真的是長輩……我是
說現在不是,但平常我講「長輩」都是指奶奶,您知道的,奶奶跟長輩一樣,也
是越大越好。當然令嫒是夠大的了,她那兩個奶奶……啧啧。啊啊,我不是那個
意思────」抱頭直磕浴桶。

  翠十九娘面色丕變,伸指按唇,示意他噤聲。老胡趕緊閉嘴,卻不知是爲什
麽,正自莫名,見她裙膝微動,左臂一收,右手食中二指虛引長劍,兩寸青鋒離
鞘映着水光燭照,令人不寒而栗。

  「玉伯母,我這人口拙不太會表達自己,做事卻很實在。」

  胡彥之低笑道,眼神比青鋼劍刃更冷銳,任誰見了都笑不出來。

  「您循原路出門,房裏死的活的都别沾一下,待我穿好衣鞋,自放令嫒出去。

  這樣是不是你我都省事?」他自是爲台下的孫自貞着想,卻不欲勾勒太甚,
避重就經,以免爲對方所覺。

  而翠十九娘沖動過後稍一冷靜,便知此舉不當,隻想搶在少主之前救出明端,
低喝:「你快回去!」卻是對明端說。誰知翠明端高潮未歇,心識恍惚,忘了正
寄于他人之身,攀着男兒的頸子,閉眸軟弱地搖頭,微翹的嘴角帶着幾分得意、
幾分倔強:「娘,他出精啦。我……我再弄他幾回,掏空他的精元……」

  胡彥之啼笑皆非:「有你這麽說話的麽?這種事要小聲講!」翠十九娘急怒
交迸,拂袖擊水,倒沒忘了壓低語聲:「胡鬧!快回去!」嘩啦一聲,漸冷的酒
汁濺上少女的裸背,潑得她激靈靈一顫,「嘤」的一聲,似有些返神。

  胡彥之以爲她要翻臉,「铿」的一聲擎出長劍,裸身直起,笑指十九娘:
「玉伯母沒商沒量的,是逼小生硬闖啦。你房外雖伏着十幾号人,怕還留我不住。」
眼神一瞟,恰射往門外翠明端的方向。

  翠十九娘就是不欲驚動女兒,靈光閃現,水袖無聲無息往桶裏一攪,再攫起
時已沉甸甸的不遜土囊;藕臂輕揮,吃飽酒漿的大袖猛撞向玉斛珠的背心!

  像斛珠這樣的「如意女」雖難得,明端卻隻有一個。能打醒她最好,至不濟
也要打傷斛珠兒──宿體一旦受到重創,「超詣真功」護體之能自行發動,強行
抽回魂主的心識。隻要不傷及本體,超詣真功可說是最萬無一失的心識之術。

  胡彥之不明所以,萬料不到她一出手便針對自己的女兒,圈轉長劍,「砰」
的一聲砸開水袖。蓦地眼角一花濃香襲來,翠十九娘已至身側,柔荑穿出紗袖,
轟向玉斛珠的肩頭!

  「……好毒辣的婊子!」

  胡彥之未及出口,應變又遲,隻能在心中斥罵。

  這一掌非是什麽高明路數,但那美婦位移太快,進招角度又奇刁,莫說回劍,
連舉臂亦有不能。眼看玉斛珠無幸,老胡把心一橫,背轉身子生受她一掌,被打
得五内翻湧,長劍脫手飛出,借力翻出浴桶,落在對向另一側。

  胡彥之并不白挨這掌,着地時一踉跄,迳掠往梯架,欲躍下将懷裏的玉斛珠
換成孫自貞……好吧,說不定倆都帶走。這玉伯母肯定是後媽,逼舊婦女兒接客
還不罷休,找到機會便要弄死她。繪春堂的繡本钜作《淫賤古道熱新腸》裏就有
類似的劇情,老胡細細珍藏愛不釋手,每回重翻除了馬眼流淚,亦不免爲世間冷
暖留下男兒淚。

  誰知方一動念,染櫻映紫的繡金牡丹裙翻轉,翠十九娘已俏立于梯前,輕盈
的裙角這才緩緩飄落,遮住了梯架兩側突出的扶枝。

  (媽的,這什麽見鬼的身法!)

  她須逆向繞過長弧才到梯邊,卻較占着短弧的胡彥之更快。

  他所習「律儀幻化」已是輕功裏的一絕,然而行于在廊庑欄陌之間、于難以
騰挪處遊竄,這婦人實已練成了精,不隻快,還快得悄無聲息。胡彥之自愧弗如,
卻不能束手贊歎,運功一蹴,浴桶「轟」的一聲向婦人橫移尺許,桶中殘酒如海
嘯,嘩啦啦掀起數尺高的浪頭,「唰!」碎得高台上一片濕濘狼籍。

  他本意欲将美婦逼開,以他的輕功,再高三五倍的台子亦能迳躍直下,然而
婦人若離孫自貞太近,以她那快如電閃的腳程,就算胡彥之拽了人走,她也來得
及随後一袖一個雙雙了帳,讓他拖兩具死屍出門,非先将她騙開不可。這在兵法
上就叫「提籃假燒金」,所幸老胡一向拿手。

  哪裏曉得翠十九娘固是避開酒水,台下孫自貞陡被澆了一頭,吓得失聲驚叫,
連忙從梯邊跑開,連滾帶爬地躲到了另一邊,竟與翠十九娘同側。如此一來她離
老胡更遠,兩人之間還隔着一名快逾疾電的十九娘,情況益發棘手。

  胡彥之欲哭無淚,卻發現十九娘的臉色比自己的還難看,靈光一閃:「…
…聲音!她自進房以來,無不是壓低聲音說話。娘的,原來你怕這個!」正所謂
「敵退我進,敵避我與」,怕什麽我來什麽!老胡二度擡腳,見十九娘伸手抵住
木桶,露出險惡的獰笑:「還不玩兒死你!」喀喇一聲往下跺,劈哩啪啦的裂木
脆響一路向下,緊接着咿呀一陣晃搖,毀去一腳的高台眼看便要坍倒!

  老胡抱着玉斛珠躍下,一沾地便即飙出,拉着瞠目結舌的孫自貞往外沖;顧
不得身無片縷,起腳踢飛糊紙門扇,赫見房外十數名一身勁裝的黑衣人并排不動,
木刻人偶也似,碎裂的門棂撞在身上,刺得頭臉肌膚都是血,這幫人連眼睛都不
眨一下。

  ──麻煩!

  胡彥之也沒指望有人讓道,起腳橫掃,但聽「喀喇」一響,當先的那人身子
微晃,腿骨已折,卻仍站立不倒。老胡連踢旁邊幾人的胸膛腰腿,卻連一道能側
身擠過的縫隙也打不開,仿佛踢的是整排縫皮填布的不倒壽翁,這些人被踢口鼻
溢血、受傷不輕,依舊撮拳交臂低頭不動,似乎死也要種死在房門前。

  老胡一向不打不還手之人,借力一蹬,退回房裏,想起另一側還有成片的糊
紙門,一放孫自貞,抄起一張短腿的紅梅小幾擲去,砰的一聲撞開個大洞,洞後
深黝黝的似是另一條烏木長廊,這回可沒有打死不退的勁裝漢了,精神大振,拉
着孫自貞道:「走!」反足将碰得到的箱箧幾凳、立瓶屏風等踢了個漫天飛雨,
以阻追兵。

  便在這時,搖晃的高台終于撐不住浴桶,承重的一側「喀喇」爽快折斷,連
着浴桶酒水轟砸于房間正中央,彈起的破片如石
2016-3-13 17: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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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第二十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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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卷我武維揚

              【内容簡介】

  封面人物:陵女關于「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歸屬,三十年來無有争議,盡
管擁有它的人早已逝去。獨孤弋不喜歡殺人,無奈卻有一雙能瓦解世間一切防禦、
令拳掌内功徹底失效的拳頭,使「打敗他」成爲違反東洲武學理論的一項難題,
試圖阻擋的則更顯可笑。拳自天授,所向皆殘!常人難解、無法傳承的太祖絕學,
何以在獨孤弋死後廿餘年,又重現于荒嶺山溪間?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卅六折殘拳敗劍,寰宇無雙染紅霞聽愛郎提過廿五間園外一戰,不由凜
起:「原來是他!怎地又是谷中第三人?」餘光與耿照一觸,忽地會意:他未必
真掌握了什麽線索,能将灰袍客與三奇谷聯系起來,多半是順着适才閑聊,賭上
一把而已。

  此間荒僻,連獸徑都不見一條,遑論人迹。此人絕非無端從天而降,能尋到
這裏,縱非死魔醫怪兩位前輩的同修,亦與三奇谷脫不了幹系。

  退一萬步想,這人若真如耿郎所言,以一指挑了刀侯府與奇宮新生代的四名
高手,武功之高,已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正面挑戰絕無勝機,隻能碰碰運氣,看
這天外飛來的一問,是否能令其略生動搖,爲兩人制造脫身的機會。

  灰袍怪客雙眼微眯,似是不爲所動,慢條斯理道:「典衛大人,你也稱得上
狡智啦,端的是心細如發,膽大包天。幹脆地閉目待死,或與心上人多溫存片刻,
難道不好麽?」

  耿照冷道:「五陰大師有話給你。他說:「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
幾時過,江湖秋水多。」」灰袍客籠雙掌于袖中,黃濁眼瞳盯得人背脊發寒,嗤
笑道:「你不如磕頭讨饒,勝耍這等無聊嘴皮──」

  「我還沒說完。」耿照冷冷截住,一時卻想不起末四句,不覺蹙眉。染紅霞
玲珑心竅,接口道:「「死生縱有命,來去本無求。别日還相訪,新醅且一抔. 」
五陰大師終是原諒了你棄摯友于不顧,獨個兒離開。這些年來你若想起他們,不
知曾後悔否?」

  耿照本欲挑動對手心緒,豈料染紅霞窺破其意,搶先一步,吓得他魂飛魄散,
暗叫:「不好!」果然女郎語聲未落,嬌軀倏地彈開,一抹血線散在風中,「嘶
──」的裂帛細響竟還慢了一霎,然後才是迸出櫻唇的悶聲呼痛。

  耿照沒敢回頭,迳朝灰袍怪客撲去,單掌「呼」的一聲劈他面門,正是号稱
薜荔鬼手「剛猛第一」的跋折羅手!

  他這下全力施爲,毫無保留,隻求攻得灰袍客回手,助伊人逃過一劫。灰袍
客有意示威,于掌風及體前從容出指,染紅霞背脊尚未觸地,左肩又綻血花,傷
口幾能見骨,不住骨碌碌冒出血來,襯與白皙無暇的如玉肌膚,更是怵目驚心。

  耿照鐵掌才至,灰袍客身未移臂未舉,不擋不避,隻一擡頭,耿照忽覺那黃
濁眼瞳如标兩杆鐵撐,硬生生撞來,身前憑空升起一道無形氣牆,墜勢頓阻。灰
袍客信手點出,嗤嗤幾聲細響,染紅霞周身帛飛如蝶湧,胴體上再無絲縷可掩。

  那指風快銳無匹,在她光裸的嬌軀留下條條殷紅,餘勁削石入土,激塵迸散,
斫痕宛然。明明布條斷口齊整如刀割,卻未劃破女郎肌膚半點,染紅霞一絲不挂,
捂着左肩狼狽滾開,縮于一塊巨石後,兩條修長玉腿連同臀股腰背,撞得處處青
紫,鮮血沿臂蜿蜒,積于緊并的腿根,浸濕了茂密的細卷烏茸。

  灰袍客刻意加辱,欲瓦解二人求生意志,固是一解;但這種踐踏對手尊嚴的
激烈手段,卻也有着另一個更直覺的可能性──适才她信口而出的那番話,惹動
了他的殺機!

  若耿照的把戲是押上性命的豪賭,染紅霞幾乎覺得骰紅開在了她倆這邊。透
過模糊的視線望去,依稀有條杯口粗細、四尺來長的漂流木卡在淺水石間,可惜
一動眼前便痛得發白,隻能倚石細喘,汗珠自發梢滴落,碎于起伏劇烈的渾圓乳
峰。

  耿照知此人指風奇銳,聽得身後駭人的裂帛聲響,顧不得相接在即,失聲道:
「紅兒!」灰袍客獰笑:「你還顧得了别人?」眸凝一松,「凝功鎖脈」的氣罩
倏然消散,耿照身形墜下,呼嘯直落的掌刀卻劈了個空。

  他眼睜睜看着灰袍客擡頭、動肩、平平橫挪兩尺,似連那黃濁眼瞳中帶着惡
意的獰笑都瞧得一清二楚,卻跟不上對手的速度,腕肘間一陣劇痛,兩處關節已
被卸脫。總算他應變快極,猛将右臂奪回,卻隻能軟綿綿垂在身側,形同被廢。

  「典衛大人好硬氣啊!」

  灰袍客手底不停,連圈帶轉,又黏上耿照左臂,轉動間生出一股難以掙脫的
吸力。「還是該贊你「好運氣」?自我練成這路重手法,你還是頭一個保住肩關
的。

  可惜就到這兒啦。」轉帶着他的左手上擡,令脅下空門大開,豎掌印去。

  這幾下兔起鹘落,變化不過須臾間,在耿照看來卻極漫長。那目睹死亡迫近、
卻什麽也做不了的感覺極端恐怖,足以令人放棄掙紮──這也是灰袍客貓戲老鼠
的刻毒用意。

  耿照盡落下風,左臂如陷磨盤,卻無閉目待死的打算。灰袍客哼道:「血氣
由來今有幾?頑鈍如鉛命如紙!典衛大人,你真是頑固得令人生厭啊!」旋絞的
力道驟然增幅,隻消耿照一跟不上,便似絞入急馳的馬車輪底,立時骨骼寸斷。

  仿佛這樣還不夠殘忍,灰袍客分心二用,左掌一改先前的威吓進逼,「呼」
的一聲挾風貫至,擊向耿照胸肋要害!

  「你選哪種死法呢,典衛大人!」

  這一霎的剛柔轉折妙到巅毫,兩股不同的勁力一齊發動,宛若兩名灰袍客同
時出手,其間不容一發。偏就在剛柔并出、勁力變換的刹那間,耿照左臂轉得幾
轉,竟自纏縛間抽出,滑溜如蛇,仿佛兩人爲這下練過了千百回,用的是一模一
樣的招數,一個是正行,另一個則是逆運,一正一反合得絲絲入扣。

  耿照一掙即脫,對灰袍客的掌路更有把握,回臂縮手,抵着呼嘯而來的剛掌
倒退兩步,生生将七成勁力散至腳下,踩得地面一陷,埋靴及踝;其餘兩成勁力
透體而過,一路裂土揚灰直至水面,「嘩啦!」卷起漫天雪沫。僅剩的一成仍震
得他七孔迸血,烏紅汩出嘴角,竟難自抑。

  饒是如此,耿照畢竟接下了這掌,灰袍客的詫異怕還在賭命一試的典衛大人
之上,銳眼微眯,寒聲道:「這手是誰教你的?」耿照五内翻湧,嘴上卻不肯示
弱,咬碎滿口血溫,冷笑道:「是……是我要問你,幾時從青鋒照邵家主手裏,
偷了「道器離合劍」秘笈,宵小之徒!」

  灰袍客襲擊染紅霞的手路耿照十分眼熟,像極了邵鹹尊臨陣所授之三易九訣,
交手後再無疑義,灰袍客所使,無論指、掌或擒拿,均不脫「道器離合劍」要旨,
道本器末,一以貫之。

  耿照以星風野三訣耙梳其手法,把握剛柔互易,無論如何凝縮都不能完全消
失的一瞬,化灰袍客過人之處爲空檔,反向脫出箝制。

  以他二人的修爲差距,便是突生意外,灰袍客猿臂一長,信手便能将他擒回;
壞就壞在絕對的實力,鑄就了絕對的自信,滿拟緊接着的一掌亦能教他完納劫數,
直到被耿照二度擋下,才覺蹊跷。

  灰袍客聞言一怔,仰頭大笑。

  「原來是邵家小子壞我大事!可惜你沒機會問他,他那「道器離合劍」原本
叫什麽名字,又是自何處偷來!」易掌爲指,抵着耿照掌心一吐勁,轟得他拔地
而起,旋身倒飛出去!

  耿照背脊重重撞上岸邊的老樟,粗如梁柱的樟樹「喀喇」一響,木屑迸飛,
從人形的陷槽中湧出鮮烈的茶杉異氛。耿照連叫都叫不出,倒頭栽落,隻覺全身
骨骼似已糜碎,隻憑一股不屈意志,咬牙扶起,模糊的視線裏赤紅如染,分不清
是熱血披面,抑或眼瞳受創。

  灰袍客單指平舉,看似未動,殺意已凝聚成形,耿照仿佛見他一霎眼越過兩
丈來長的距離,來到身前,匹練似的霜白指氣自指尖寸寸凝現,連刺進胸膛、那
熱血激湧的感覺都異常真實──正當他忍不住要張口呻吟時,「凝功鎖脈」的強
大壓迫突然消散。

  耿照單膝跪地,「荷荷」大口吸氣,本欲渙散的靈識回複清明,赫見灰袍客
身後躍出一具玲珑浮凸的嬌裸雪軀,半涸的血漬披滿彈動的高聳乳峰,矯躍之姿
既曼妙又有力,襯得蛇腰緊實、玉腿修長,卻不是染紅霞是誰?

  「紅兒休來!」

  他忘了周身劇痛,手腳并用,死命向灰袍客所在處撲将過去,無奈遠水救不
了近火,眼睜睜見灰袍客好整以暇,回身戟指,破空聲如嘯風嘶咆!

  染紅霞身在半空,無以閃避,手中漂流木一封,「啪!」從中斷成兩截,餘
勁震得她指掌酸麻,誘人的胴體如斷線紙鸢,淩空掀轉,腿心曼妙處毫無遮掩,
雪沃中如嵌兩瓣櫻紅,任人窺看;落地時赤腳踏上錯落的卵石,疼得踉跄,眼前
蓦花,灰袍客竟至身前,撥掌一振,勁力「啪!」隔空撞上她仍淌血的左肩。

  染紅霞悶哼一聲,忍痛不退,肘劍齊施,于貼面一尺間奮力搶攻,灰袍客僅
以左掌拍、擋、格、挑,遊刃有餘,還能緩出手來一彈她乳上紅梅似的嬌聳蒂兒。

  染紅霞「嘤」的一聲咬唇低呼,蓓蕾殷紅腫起,昂然指天,不禁又窘又怒,
無視左肩披血裂創,更是一意搶攻。

  「十三楓字劍」裏本無貼身短打的招數,但她得益于瀑布地宮的死魔遺刻,
于劍道的體悟更深,考慮到左肩負傷不利拆解,索性摒棄招式,僅以明快的攢刺
駕馭劍意,咫尺間秋意飒然,滿山空寂俱凝于此,飕飕聲不絕于耳;劍意于擊刺
間不住堆疊,宛如楓落,竟不消散,隐隐透殺,堪稱是她悟得此劍以來,從未有
過的精彩闡發。

  可惜對手是灰袍客。

  交手不過眨眼,染紅霞左胸吃痛,灰袍客的魔掌不知何時穿過綿密的劍網,
在她堅挺的乳峰上握了一把,其間攻防并未稍止,直是潑水難進,若非在光天化
日之下,她幾以爲是鬼怪作祟。

  染紅霞是守禮自持的俠女,何曾受過這等污辱?幾欲暈厥,咬牙加力,劍尖
顫如蜂撲雨斜,百忙中見那人露于覆面巾上的黃濁眼瞳緩緩下移,停在自己腰腿
間,仿佛預告下一輪欲輕薄處,眼神與其說是淫邪,更像恫吓,以及某種報複似
的殘忍快意──提及被你棄于不顧的五陰大師,竟是如此地傷害了你麽?

  還是你内心的負疚,已壓得你承受不起舊日友朋的諒解?

  (五陰大師他……終是原諒了你啊!)

  煙絲水精裏那清瘦蒼白、獨自舞劍的褴褛男子又浮上心頭,染紅霞忽覺平靜,
喜怒俱消。

  眼前的灰袍人縱使強絕,卻于五陰大師生前死後,均無法與之相對。心上留
有如此破綻的對手,既無絲毫可敬之處,又有甚可怕的?

  赤身露體的羞赧、世間禮法的拘束,勝負高低、生死榮辱……突然都失去了
意義,她仿佛又回到那陰濕微涼的地宮裏,回到怔望着壁刻的當下,心無旁骛,
提起斷剩半截、不及兩尺的漂流木平平刺出,濺滿血漬的蒼白面上不覺露出微笑。

  灰袍客不以爲意,忽聞腦後生風,知是耿照豁命而來,反手連點,聽指風破
衣裂體,夾雜着耿照咬牙悶哼、失足撞倒的聲響,獰笑道:「來不及啦,典衛大
人。

  你救不了心愛的女──」正欲洞穿女郎咽喉,蓦地指勁一滞,一道劍氣當胸
貫至!

  灰袍客尚未動念,「凝功鎖脈」已然發動,三尺之内休說劍氣,連空氣裏的
潮潤都凝成細小的水珠,幾可目之,更遑論人劍等實體。

  女郎的動作變慢,一如凝珠,但超越形質的劍意仍筆直前進。

  灰袍客身形倏轉,快到殘影數疊仍無法擺脫,雙掌空擊地面,掀土如層浪,
塞于三尺内,誰知「劍意」依舊直飙而來!

  灰袍客的本相自擊地、挪退、閃避等殘影中抽出,疊掌于胸,一往無前的劍
意卻如一根無限延伸的長針,就這麽「穿」過了堅逾金鐵的雙掌、雄渾的護身氣
勁,渾無阻礙地貫穿了他。

  ──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這是……「出離劍葬」!」

  不具實體之物,本就不能以實體阻擋。

  内功練得再精純,畢竟還是有形有質,有迹可尋。以灰袍客的武功識見,原
不該有此誤區,蓋因此劍的創制者執念之深,于屍山血海淬煉殺器,其意之專、
其威之巨,足可開碑裂石,遠比實劍更具威脅。他昔時多識其能,不意今日複見,
神爲之奪,本能便要閃躲。

  憑女郎此際修爲,斷不能以意念傷人,但灰袍客數十年來未再遭遇此劍,熟
悉的劍意深深震撼了他,令武功深不可測的灰袍客初次生出動搖,「凝功鎖脈」
的禁制爲之崩潰,一瞬間,半空凝結的水氣迸散、擊掀的土浪崩塌,正對着前方
的染紅霞轟然湧去!

  她身子一複自由,蓦覺氣血劇晃、内息紊亂,整個人仿佛被搖散了、又胡亂
捏作一團,煩悶欲嘔,隻遞得一半的劍招無由再出,腳下土石驟然塌陷,如土龍
般轟隆拱出,将她撞入溪中,旋沒于激湧旋絞的白沫間,濃發漂水,一路浮沉流
去,以極快的速度沖向下遊。

  另一廂,灰袍客卻是又驚又怒。自遇二人以來,他沒信過耿照那套故弄玄虛
的可憐把戲。三奇谷殊境石一經放落,谷外設置的數十道儒門古陣圖随之發動,
休說破石入谷,就連被封閉的入口都找不着。

  他隐約察覺谷外奇陣與淩雲頂消失之謎似有牽連,這些年鑽研門中古籍,破
解外圍一二處小型陣法,與更多未能勘破的陣圖位置相參酌,好不容易才将範圍
縮小到這條深林僻徑附近,推測已距消失的三奇谷不遠。

  放下殊境石,代表盛五陰再壓制不住袁悲田,連同歸于盡亦不可得,爲免故
友成魔、血洗世間,才不得不采取極端。什麽「五陰大師有話給你」,簡直荒天
下之大謬!

  但這份把握,僅到染家丫頭使出「出離劍葬」爲止。

  (莫非……盛五陰尚在人世間!)

  灰袍怪客的心湖多年不曾翻湧如斯,狼籍的地面仿佛嘲笑着他的失态,而挑
動心緒的始作俑者竟以失足落水收場,眼看便要逸出視界,更令他怒意勃發,風
壓自靴底四向暴綻,塵卷直至三丈開外;周邊深林驚鳥疾起,漫天羽落,灰袍客
霍然轉身,一指戳向水中,瞬間白浪滔天,宛若龍現!

  指勁切分溪面,白沫間露出半邊雪臀玉腿。昏迷的染紅霞正被湍浪卷向溪石,
卻遇指力破開水流,身子驟失承托,貼石跌落,旋即漂去。石上「啪!」留下彈
丸大小的深孔,竟代她擋住了殺着,亦免去顱碎于石的災厄。

  「呔,惡星難殁!」

  灰袍客氣息一斂,周身的羽飄沙卷突然沉肅,他信手一勾,一枚鴿蛋大小的
碎石自地面浮起,停在屈起的右手食指前。人石雖未相觸,卻齊齊轉向,照準越
漂越遠的雪白胴體──「住……住手!」

  耿照掙紮欲起,無奈身軀如覆鉛衣,難乎動彈,見灰袍客身形氤氲,似被一
團蜃影籠罩,原本應該看不見的空氣仿佛被什麽東西擠壓凝縮,隐隐現形,知是
「凝功鎖脈」使然,然而此際所見,卻遠比廿五間園外更加驚人,顯是灰袍客終
于認真起來,這一記彈指莫說溪石,怕連金鐵亦能洞穿,伊人顱破漿出、滿川漂
紅的慘狀頓時浮上心版。

  他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單臂一撐、飛步向前,藉勢躍起,左掌高舉過頂,迳
朝灰袍客腦門斬落;情急之下,腦筋一片空白,身體自行運動,竟使出了完整的
「落羽天式」!

  灰袍客動了殺心,「凝功鎖脈」的境界驟爾提升,一丈方圓内諸物皆凝,是
以腳下一踩,激石淩空,蓄勁未發的指尖遙遙點住,那卵石便停留在半空中。

  按說耿照跳進這個範圍,便如染紅霞的「出離劍葬」般,無有形質的劍意雖
可穿過,有形有質的人劍卻不得不頓止;凝滞的時間或短短一霎,以灰袍客的手
眼,飛石取命綽綽有餘,或從容避過當頭一斬,乃至折斷耿照僅有的一條左臂,
亦非難事。

  「她不過先行一步,」灰袍客擡頭獰笑:「你稍後即至,急──」面色丕變,
掌刀竟已斬到了眼前!

  灰袍客心念電轉,「凝功鎖脈」所造出的場域未潰,卵石依舊浮空、潮氣粒
粒凝結,連挪身時的靴底揚塵,都順着飛散的方向靜止在壓縮已極的場域中。唯
一的例外,便隻有耿照的左掌。

  凝縮之物與掌刀一觸,便如沾上火星的紙片,應勢而毀;激烈的程度使凝縮
的空氣、水珠,乃至澎湃内息……來不及還原便已灰飛煙滅,少年的掌緣泛起一
抹絲線般的熾芒,似青似白,難以逼視。

  灰袍客遽提六成功力,懸空的水珠「啪啪啪」地被壓擠成薄薄一片,卵石爆
出大蓬石粉,旋又縮得更小,不住在半空中顫搖。若有第三人置身于一丈方圓之
内,此際不僅吸不到絲毫空氣,怕還要被壓得胸膛塌陷,将肺裏的最後一口氣息
吐出,落得七孔流血,凸目而亡。

  但掌刀依然不受箝制,直直斬下。灰袍客舉臂一格,赫見臂鞲袖管、連布滿
肌膚表層的護體氣勁都于掌底化爲烏有,耿照若一劈到底,灰袍客右臂勢将離體,
以他超過一甲子的精純功力、曾會過無數高手的豐富經驗,一時之間亦無法可解。

  ──這種寰宇無敵的武功,普天下隻此一家,不用起手收式、毋須辨别特征,
遇上了自然就能認出。因爲「無可抵擋」,自來便是它最大的特征。

  「「殘拳」!」

  灰袍客失聲脫口,正欲忍痛放棄膀子,敵勢忽凝,燦亮的掌刀隻差分許便要
觸及手臂,卻堪堪停住,原來耿照除了能破開氣罩的掌緣,身體餘處仍無法抵擋
「凝功鎖脈」之威,墜勢爲其所阻。灰袍客鼓勁一震,凝縮的氣罩突然爆開,耿
照首當其沖,被炸得披血彈飛,一舉越過四五丈的距離,「撲通!」跌入溪中,
轉眼消失無蹤。

  灰袍客撿回一條臂膀,更不稍停,轉身掠進樟林,臨行前不忘反手疾點,隔
空補了耿照一記,雖未照準,勁力依舊可觀,無論打在身體何處均可緻命。他匿
于林深處窺看一陣,不見有人現身搶救,暗忖:「怪了,若那人尚在,豈能眼睜
睜看着傳人身死?若非那人尚在,耿家小子的「殘拳」又自何處學來?」當今之
世,唯此人他自忖絕非敵手,今日之事若未善了,遺患無窮;靜待片刻,揚聲道:
「碑傳門客見,劍是故人留!「殘拳」複現,「敗劍」何藏?陛下既已來此,不
如現身一見罷。當年招賢亭傳客碑外得谒天顔,老朽迄今仍記陛下風采。」語聲
以内力絞扭旋出,于林間四處反彈,難辨其方位。

  這「陰谷含神」亦是峰級高手獨有的特征,非專指隐匿音源,而是徹底違反
聽音辨位、目影尋蹤之常情,消去一切形影痕迹,令己身歸入虛無。察覺不了的
敵人最難應付,對尋常武者來說,此亦是峰級高手最可怕的地方之一。

  他将氣機感應的範圍放到最大,斂起殺心,以「分光化影」的絕頂身法數易
其位,爲的就是不讓「那人」鎖定自己。

  林間并無他人的氣息,但灰袍客不敢大意:在「陰谷含神」之前,那人可将
自身化爲一片枯葉,或隐于白沫激流,雖然出手的一瞬間不免露出行藏,但誰又
能擋得住獨孤弋背後一擊?

  當然天下無敵的獨孤弋不是這種人,但時間會改變許多事。

  「殘拳」是太祖武皇帝的獨門絕學。是橫空出世的天才獨孤弋一手創制,之
前與之後皆無可比肩者,被譽爲寰宇無敵,不僅是古今帝王中的翹楚,亦是公認
的當世武功天下第一。

  與太祖武皇帝的另一門招牌絕藝「敗劍」不同,殘拳除了「所向皆殘」,還
有着「難以傳授」的特性。包括獨孤閥的私兵「血雲都」在内,獨孤弋指點過許
多人的武藝,但即使是繼承了東海雙尊之名、被認爲盡得其兄真傳的獨孤寂,也
多以敗劍應敵,幾未顯露過殘拳上的造詣。

  世人皆以爲十七爺惜用,灰袍客卻清楚知道:關于殘拳,獨孤寂所知并不比
旁人多,一直以來都是獨自在黑暗中摸索。他曾試探過獨孤寂,确保在獨孤弋死
後,無人可于武力上威脅自己──直到今日殘拳重現,由一名來曆不明的鄉下小
子手裏使出。

  當年在招賢亭,他與貴爲天子的獨孤弋對過幾招,驚覺那種能在森羅萬象中
不斷鑽出破綻的獨特勁力,乃世間所有拳掌内功的克星。獨孤弋的無敵之名非是
臣工拍馬逢迎,而是鐵一般的殘酷現實;與他交手,讓灰袍客感覺自己又變回凡
人,仿佛畢生于武學的所有積累俱歸塵土,無力得令人發笑。

  據說韓破凡與他鬥到千招開外才以些微之差落敗,那也是鬼神般的人物了。

  問題是:以獨孤弋的個性,決計不會接受詐死遁世的安排。是誰說服了他,
目的又是什麽?倘若不是獨孤弋,耿家小子的殘拳卻是何人所授,與三奇谷、盛
五陰等有甚關連?

  總是這樣。每回隻要一扯上耿照這人,事情就莫名變得混亂,枝節橫生,仿
佛他身上帶着一股莫可名狀、卻又無法抵擋的超然之力,無論是誰站到了少年的
對立面,都會被他突如其來的各種攪局打亂計畫。先是古木鸢,現在終于輪到了
他。莫非……

  不,不可能,他不會是預言裏的「那個人」。

  灰袍客不禁自嘲。是「獨孤弋還活着」的可能性太過駭人,才令自己生出如
此荒謬的念頭麽?他當年一度懷疑過獨孤弋,純以武力而言,似也沒有更可疑的
人選了,而輔佐他的蕭谏紙同樣符合「承天知命之人」的條件,這兩人的相遇相
知,仿佛預示着已被世人遺忘的古老預言,盡管他們不知其全貌。

  這是灰袍客所屬一方最大的優勢。千年以來,先賢們小心維持這個得來不易
的珍貴優勢,慢慢分化敵對陣營的力量,終于使他們互不相知,不斷在時間的洪
流裏錯失彼此,甚至刀劍相向,喋血厮殺。

  而他繼承了這個偉大的傳統,撚熄每一抹可能産生威脅的火苗:武功超卓的
絕世英雄、智光昭昭的稀代謀士,以及心念一專、沈默追随的記述者……幸而一
甲子之内還未出現三者皆備的情況,一方面也歸功于他孜孜不倦的工作成果,依
循「甯殺錯、不放過」的宗旨,幾乎摧毀了所有的可能性。

  若獨孤弋未死,或在死前留下傳承,那麽古木鸢求援軍于「姑射」之舉,便
有重新審視其動機的必要。他不能容許己方千年來始終占據的優勢,就這麽毀在
自己手裏。

  灰袍客隐匿了數個時辰,直到确定獨孤弋不在此間,才悄悄起身,順流往下
遊掠去。

                ◇◇◇

  吳老七一腳踏在岸石上,俯身抄了溪水欲飲,不意觸動腳趾間磨破的水泡,
痛得蹙眉,生生咬住一句咒罵,沒敢出口。他們這些越浦的衙差過去穿慣了厚衲
的粉底官靴,一換上草鞋便磨腳。上山的頭一天,個個折騰得滿腳是血,卻沒有
人敢抱怨──看過勞有德的下場,哪個還敢多說一句?這些天裏,順着溪流望去,
仿佛能聽見山下勞有德凄厲的哀叫聲,雖然以距離來說幾無可能。他們這行人常
在伐木捆紮時一悚,緊張擡頭,彼此交換「你聽見了沒」的駭異眼神,然後一跳
起身,以某種慌不擇路似的怪異拚勁加快工作,唯恐将軍的軟轎又從山路盡頭出
現……吳老七每回看見同僚的反應都想笑,但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他猜測自己
在旁人眼裏,也同樣是這副驚弓之鳥的模樣。

  惹上慕容柔,本就是東海……不,或許是天下間最可怕的事。

  蓮覺寺的慘劇發生後,鎮東将軍連夜開挖蓮台,饒以谷城大營之精銳,也足
足挖了大半個月,典衛大人與染二掌院的屍體沒找着,倒發現一條地下密道,推
測二人便由此逃生,才免去粉身碎骨之厄。

  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谷城大營的掘城兵辛辛苦苦掘坑建隧,不想卻意外
崩坍,換作其他人這條線索算完了,本該另謀打算。可慕容柔不是一般人,他以
掘城兵最後回報的「坑中積水」一事,推斷密道應與水脈相近,命人從越浦府庫
中取出地籍,列出周圍百餘條大小水道,征召郡縣衙役予以編組,在每條水脈上
遊入山處建立據點,供谷城軍士巡山之用。

  這簡直是白癡……不,該說瘋子才幹得出來的蠢事,但出自慕容之口,那就
不隻是一句玩笑而已。

  将軍一聲令下,幾千名衙差各攜杖釜溯流跋涉,尋當地土人爲向導,在最接
近入山口的地方搭棚備置,待谷城軍士一到,立時便能上山。

  吳老七與勞有德一行八九人,自城尹梁子同失勢下獄、廿五間園被查封後,
日子便不太好過。城尹府中大風吹,頂上管事的人幾乎換了個班子,拔擢上來的
都是些搞事的人物,毫無情面可講,隻得認命抽簽,被派到這荒僻的鬼地方來。

  若非看了地籍,越浦土生土長的吳老七不知這條山溪還有個叫「瓠子溪」的
名兒,他們走了一天半才見幾戶人家,都說再往上就沒路了。大夥望着起伏平緩
的地勢發愁:将軍說要到「入山處」建立據點,從這兒起便要與密林搏鬥了,要
開出一條直抵山口的路,憑幾個人哪能啊,拉上一隊軍夫都不夠!

  「你們傻啦?」勞有德大剌剌往屋裏唯一的一條闆凳上一坐,端起茶碗就口:
「這附近幾戶人家,老的小的能拉出十幾名男丁,明兒押着他們去開山,不從的,
就鎖了吊着曬太陽,以儆效尤!」溜溜賊眼淨在屋外燒水沏茶的農戶女兒身上打
轉,不用說也知他拉男丁的真正目的是什麽。

  「你别添亂啊,這會兒還不夠倒楣麽?」吳老七蹙眉。「還是想想怎麽交代,
才是正經。連梁大人都架不住這位将軍大人,咱們有幾個腦袋?」勞有德啐了一
口,滿臉的不屑,隻是想起梁子同的下場,終究沒敢還口。當夜他們占民居歇宿,
越浦百姓習以爲常,料想官差沒欺男霸女的已是謝天謝地,難得這幫官老爺們還
算收斂的,沒要牛酒,隻吃了幾隻雞便了事,一家老小乖乖擠到堆置農具的簡陋
小倉裏栖身,有驚無險地過了一晚。

  翌日,衆衙差照例睡到晌午才起身,幾戶男人已下田種地,吳老七請這家的
男主人做向導,準備溯溪而上。勞有德賴在炕上死活不肯起來,咕哝着說:「你
……你們去罷,我一會兒就來。」吳老七見他惺忪的眼縫裏掠過一抹異光,明白
勸他不住,所幸屋内未見那農女,暗禱她别太早又或獨個兒回來。

  衆人整頓行裝正要出發,一乘軟轎遠遠行來,吳老七揉揉眼睛,好半晌才回
過神,雙膝一軟,跪地伏首:「屬……屬下叩見将……将……」那個「軍」字卻
始終咬不準确,聽來頗似嗚咽。

  誰想得到堂堂東海一尊,會一條山溪接一條地巡過來?這人肯定不是傻子,
他是……他是瘋的啊!

  勞有德被将軍的侍從拖出屋時,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吳老七一方面吓
得魂不附體,一方面卻也暗暗替那農女慶幸,居然因此逃過一劫。

  「你們較原本的進度,已遲了半日,且強占民居,攫食于百姓,若按軍法,
左右都是個死。」将軍淡道:「考慮到你等受本鎮節制,尚不足半歲,算是新兵,
懲罰略寬,每人鞭笞五下,權且先寄在功過簿上,若開山建哨的表現夠賣力,可
以後功抵過。」

  他隻瞥了那簡陋的茅屋一眼,便知他們昨晚做了什麽事。看來将軍有讀心異
術的傳聞是真的,吳老七強迫自己把所有的念頭驅出腦海,以免稍有不敬,便教
将軍的天耳聽了去。

  将軍轉頭看勞有德。

  「你心裏打的龌龊主意,足以讓你丢掉性命,但說是如此,畢竟你還沒做,
我不能因爲一個還沒有被遂行的下流念頭而處罰你。」他冷笑道:「以「怠忽職
守」的罪名處置,也盡夠了。來人啊,剝了他的绯袍綁上木樁,鞭笞五十。」越
浦府衙用的是裹了浸水牛皮的藤鞭,恁是英雄好漢,也捱不住十下;五十鞭别說
打死人了,怕連屍體都能打成幾截。勞有德第一鞭便昏死了過去,第二鞭落下才
又痙攣而起,嘶聲慘嚎;打到第五鞭上已快沒氣了,冷汗混着血像土石流一樣地
淌着。

  「慢!」将軍舉起白皙的手掌,淡然道:「解下敷藥。休息一日,再打五鞭。

  我判你鞭刑,可不是死刑,這五十鞭你得給我全受了、一鞭都不許落,才算
是完。」勞有德連叫都叫不出,活像被開水燙得半死的老狗,隻能癱趴在地上嗚
嗚哀鳴。

  在官比民大的越浦地界,做官的打死老百姓時有所聞,但慕容打人的方式令
人心寒,更可怕的是他的一闆一眼,說得出做得到。

  吳老七領着其餘弟兄上山,這回沒人敢再廢話,他們才花兩天的時間便挺進
到入山口,伐木搭棚、運來食水,每張眼窩深陷的瘦臉不隻反映了超出體能極限
的辛勤勞動,還有實際上不可能聽到、卻始終回蕩在腦海的慘叫──據帶路的農
戶說,勞有德領到第十二鞭了,慕容柔随身的軍醫懂得許多處理金創的手法,包
括用烙鐵止血封口之類,以确保執刑一事每天都能有新進度。吳老七看着他臉上
滿滿的驚顫,心想你并不明白你家閨女躲過了什麽,要不是這位殘暴不仁的将軍
及時趕到,還有讀通人心的異術的話。

  約莫是瓠子溪地處荒僻,巡山的軍隊遲遲未至,衙差們隻能老老實實待着,
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返回越浦。眼看補給都不能妄動,自身的衣食始終短缺,萬
一軍隊要十天半個月之後才來,衆人真個要死在荒山裏。

  吳老七吃了幾日炒米配溪水,苦不堪言,都想下水撈魚了。他蹲在石上與食
欲艱苦拉鋸,幾度想下水,差點忘記沒有網罟漁具,就算是船戶之子也不能從水
裏變出魚來;直到白沫退去,石隙間露出一抹蒼白的影子。

  ──是……人!

  那是人的手臂!

  他「啪答啪答」地涉入淺水中,俐落地從水裏撈出一條雪白的藕臂,接着是
渾圓的香肩、飽滿的乳房,蛇腰、長腿,以及腿心裏那抹烏濃的……「快!」他
回頭大叫,驚醒了一幫呆怔的衙差弟兄。「來……來幫手!這女子……好沉!」
吳老七的呼喊并非全無理由。

  三、四名大男人搭着手涉水,一邊防着湍流,一邊七手八腳将女子撈起,才
發現此姝的身量毫不遜于尋常男子,雙腿的比例卻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修長,
視覺上的效果尤其出挑。

  女子渾身瘀青,應是漂流所緻,另有細長的鞭笞痕迹,但都比不上左肩創口
怵目驚心。這幫越浦衙差平日好逸惡勞慣了,無甚紀律,将人拖到淺水邊便即坐
倒,荷荷喘息。沒下水的這時倒是圍了上來,原本還七嘴八舌地吵着,一見女子
卻突然沈默下來,隻餘粗濃喘息。片刻,一人沒頭沒腦蹦出一句:「……娘的,
這娘們好騷……」

  漂流屍似的胴體與「騷」字全然扯不上邊,但吳老七明白他的意思。即使那
些瘀傷創口令人不忍卒睹,像被施過慘烈的私刑,女子修長的身形仍美得不可思
議;混合了力道與美感的肌肉線條,使她捱過激流、不被吞噬一事,似乎變得更
理所當然。

  生長在水邊,吳老七見過不少被兇水取走性命,才又放回的空殼,無一擁有
這般強悍耀眼的生命力。他怔怔瞧着她堅挺的乳房、平坦的小腹,怪的是無一絲
欲念作祟,隻覺無比懾人。

  若她飽滿渾圓的胸脯突然鼓動起來,他便要相信世上有神了。

  先前說話的那人,忽向那雙美麗的乳房伸出手。

  吳老七回過神,一把揮開,斥道:「你幹什麽!」那人吓一跳,才意識到自
己做了什麽,拉不下臉來,直着脖子反口:「你摸也摸過了,換我摸一下不成麽?
這娘們兒……真他媽的騷!」忽覺理直氣壯,吞了口饞涎,想狠狠一握,品嘗一
下這絕美的胴體。

  「别亂來!」

  吳老七想起勞有德闖的禍,無名火起,順手推了那人一把。那人惱羞成怒,
大聲道:「老子偏來!她是你相好的,你這麽着緊?」吳老七一愣,怒道:「我
又不認識!」那人狠笑:「那老子幹了她也不關你事!」居然真的去解褲頭,旁
邊原本要勸架的都笑起來,現場的氣氛突然變得很怪異。

  這些越浦衙差繃了幾天幾夜,意志體力已瀕臨崩潰,女子的出現就像天上掉
餡餅,能不能吃、可口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極其荒謬的情境恰恰是一處
突破口,一旦有人帶頭宣洩,便可能群起效尤。

  帶頭的那衙役景山見他沒敢犯衆,不禁露出淩人獰笑;長相雖與勞有德全無
相類,不知爲何竟有着極其相似的神氣。他大笑着褪下褲衩,掏出腿間的醜物,
把手伸向女郎修長的大腿。

  「住手。」

  吳老七一悚,慢慢轉頭,見一抹黑影由溪中升起,土崩般嘩啦啦地淌着水流,
一步一步走上岸來。那人的聲音并不大,低沈而沙啞,吳老七卻聽得清清楚楚;
逆着光看不見他的表情面孔,隻見他身前俱是一片黝黑,兩隻眼睛精亮怕人,迸
出的光芒宛若實劍,牢牢将衆人釘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你的髒手敢碰她一下,我便剁了你,聽見沒有?」那人沉道,氣勢宛
若鬼神,單掌抓着右臂「喀喇、喀喇」連轉兩下,将扭曲的肘腕送回原位,仿佛
不知疼痛。

  衆人魂都飛了,眼睜睜看他走近、彎腰抱起女子,緩步邁向林中,竟無人敢
稍置一詞。蓦地一陣淅瀝水聲,尿水的臊味沖入鼻腔,卻是那人走過身畔時、景
山吓得失禁,稀哩嘩啦尿了一地。

  但誰也不敢取笑他。那人的聲音、模樣,還有幾可殺人的眼神……簡直不像
是人,還好是對着景山說話,要突然轉頭四目相對,誰也不敢擔保不尿褲子。

  最先回過神來的還是吳老七。然後他就看見男子行經之處,一路迤逦的駭人
血迹。

  「等……等等!」他忍不住大叫:「你受傷了……喂!這樣會死的──」話
還沒說完,身畔一人疾風般掠過,手裏不知何時抄了塊石頭,迳從男子後腦擊落!

  「直娘賊,教你吓唬爺爺!」男子連同懷中玉人應聲倒地。以他傷勢之重、
流血之多,還能說話行走,已是不可思議;被人從身後忽施偷襲,自無餘力抵抗。

  景山一手拉着褲頭,不好彎腰毆打,隻胡亂踢着倒地不起的男子,吐出一長
串污言穢語。吳老七敏感地察覺氣氛又變,其他人已從先前荒謬的情境中抽離,
開始覺得不對,他靈機一動,上前拉開景山,大聲道:「好了好了,别鬧啦,快
将褲子穿起來!」景山狠狠瞪他一眼,吳老七卻未如先前般退縮,而衆人聽得
「将褲子穿起來」,爆出稀稀落落的嗤笑。景山意識到自己淪爲笑柄,趕緊七手
八腳遮醜,口裏卻不肯輕饒,怒淬道:「那個不能幹,這又不能打!吳老七,你
成頭兒了是吧?」吳老七正色道:「将軍說了,「後功抵前過」。除非你再不想
回越浦,否則這兩人便是咱們的「功」,誰要打壞了,就是跟所有人過不去。」
「你扯的吧吳老七!說什麽鬼話?」景山本欲叫嚣,卻見衆人無意附和,俱等吳
老七解釋,隻得悻悻然閉上嘴。

  「将軍這麽費事要搜遍越浦附近大小水脈,隻爲找兩個人:典衛耿大人與染
蒼群将軍的女兒,恰好是一男一女。」吳老七一指地面。

  「你怎麽知道就是這兩個人?」有人忍不住質疑。

  「我不知道。」

  吳老七搖頭。「但不管是不是,這都是回越浦的金字牌。咱發現了可疑之人,
派人通報一聲,将軍必命我等将人送返。如此一來,至少有一半的人能提前回去,
補給衣食銀錢,再回瓠子溪來。萬一這兩人還真是,老天在上!這可是大功一件,
大夥都得救啦。」

  衆人一想有理。便是誤認也不算什麽錯,蒙中卻是大功,如此上算的買賣,
傻子才不做!至于該派誰回城通報──「我去!」景山沒等同僚反應過來,一溜
煙便往山下去,将衆人的叫罵全抛在腦後,片刻便跑遠了。吳老七陪着大家罵了
一會兒,知這人從此在小圈圈裏再無影響力,而他本意就是支開這厮,這下倒是
一石二鳥,兩盡其妙。

  這女子既動不得,多看也隻是窩火而已,衆衙差摸摸鼻子一哄而散,紮排的
紮排、削木的削木,繼續延伸着簡陋的棚遮,希望在巡山的軍士抵達之前,讓它
看來更像一處哨所駐地,而非伐木山客的工寮。

  棚子的造工粗糙難看,隻有兩面有牆──說是屋牆,其實就是兩塊大約一人
多高、捆得歪七扭八的大排,較寬的一塊長逾九尺,還是由吳老七獨力完成,他
自小在舟中長大,打繩結網多有涉獵,即使生疏,仍非同僚可比;另一塊花了兩
個人整整一天,隻得吳老七的一半,兩塊木排以直角面溪相交,勉強組成爿面屋
角,朝向密林的後半面自是空空蕩蕩,但衆人辛苦之餘回頭一瞥,總能安慰自己
「看來還挺像屋子的」,略收鼓舞之效。

  「喂,老吳!幹活啦。」一名衙差扔給他一捆藤蔓搓成的克難繩索,咂嘴道:
「你要能用眼睛揉那對奶子,怕都腫成兩隻西瓜啦,還看!」衆人盡皆大笑。

  吳老七沒理他,雙手抱住藤索往身畔一放,解下髒污的外褂掩住女子赤裸的
胴體,仔細端詳男子面貌。他該是見過耿典衛的,隻是當時大人由給谷城騎隊簇
擁着,隔了層層兵甲間,并未細瞧,此際竟想不起他的眉眼形容,不能确定自己
是不是真交了好運。

  遠處「啪嚓」一聲細響,似有人踩斷樹枝,擡見一抹熟悉的嬌小身影出現在
林徑彼端,卻是那農家的女兒。

  「你──」吳老七話才出口,見農女表情驚恐,提着藤籃的手不住顫抖,細
頸邊上掠過一抹金屬鈍光,卻是橫架着青鋼樸刀,被人推着走了出來。

  「幹什麽呢!什麽人?」衙差們發現情況不對,來不及取兵器,紛紛擎起釘
槌粗枝,散在周圍,遙遙将農女連同她身後之人圍住。吳老七伸長脖子仍看不清
來人形影,機警地守着地上的男女不敢動,悄悄反握腰後的匕首。

  「官爺休忙,咱們弟兄也沒别的念想,隻消把地上二位交出來,大夥兒清平
無事,豈不甚好?」林翳中透出一把粗豪嗓音,聽似一般綠林人物。正所謂「雙
拳難敵四手」,衙差們欺他孤身一人,也不在乎農女死活,大聲道:「你奶奶的!
大爺升官發财的門徑,哪一路的人馬敢要?」那人笑道:「我大東川七堡八砦九
聯盟萬兒衆多,官爺問的是哪一路?」爲首的官差面色微變,兀自強笑:「你真
有忒多人馬,犯得着押──」後頭的「人質」二字尚未出口,但聽林間窸窸窣窣,
烏影幢幢,怕無上百也有幾十号人了。怎麽他們在山上待了這麽多天,竟不知摸
進一處土匪窩裏?

  吳老七勉力抑住牙關敲擊,唯恐同僚膽氣一寒,休說什麽農女、典衛,悍匪
們蜂擁而上,一家夥全部宰光,大聲道:「你們……你們敢襲擊官差,不想我等
早已派人回報,谷城鐵騎轉眼及至,有種的别跑,同鎮東将軍鬥上一鬥!」衙差
們聽得振奮起來,攘臂附和,一時聲勢頗豪。

  那人笑道:「回報之人在此,官爺們别生分,一塊兒親近親近!」呼的一聲
擲出一物,形如圓瓜,落地連滾幾匝,張口眦目、血猶未幹,竟是景山的人頭!

  第百卅七折血雲鋒起,其戰玄黃在東海,尋常綠林好漢便不買官府的帳,也
甚少與官差起沖突,蓋因慕容柔手段雷厲,萬不慎把事情鬧大了,郡縣父母官上
報靖波府,這位鎮東将軍一來絕不姑息養奸,二來不講什麽江湖規矩,發大兵壓
碾而來,該擒的擒、該殺的殺,全無情面可講,比土匪還流氓。

  綠林好漢不欲招惹煞星,遇官差能避則避,如赤煉堂這等稱霸水道的大黑幫,
更是索性投到鎮東将軍麾下,洗白了祖宗八代,搖身一變成爲正道七大派。

  迄今猶以「黑道」身分自居、旗幟鮮明與所謂「正道」作對的,放眼東海不
過寥寥山頭;敢殺官差的不是沒有,但在整個三川之地布滿鎮東将軍的軍隊、正
鋪天蓋地巡山之際,于入山哨點明目張膽殺害戴翎公人,簡直跟朝将軍的腦門撒
尿沒兩樣。

  衙差們驚得呆了,片刻後才有兩人「惡」的一聲,掉頭奔至溪畔嘔吐,林中
響起零星的讪笑。

  吳老七右手握拳,以手背壓緊嘴唇,仿佛這樣可以壓下湧至喉間的酸水,沒
敢露出藏在腰後的短匕,同時注意到對方的人數比想像中少。那笑聲太稀落了,
對比他們目無王法的嚣行。

  這也能說明他們爲什麽要押質。

  比起農女,景山毋甯是更好的人質,但他們拿不下景山,隻能殺了他。會被
梁子同選爲私宅守衛,這票官差在越浦府衙中算是身手不惡的,景山雖矮小,一
手樸刀使得潑風也似,若非架不住人多,應不緻丢了腦袋。

  在場同僚中,出身靖波府校閱廂軍的趙予正在神武校場學過幾年武藝,擅使
鞭錘斧钺等重兵器,喝醉時常吹噓往日在軍旅如何受到重用,上頭有意送往獅蠻
山雲雲,若非睡了直屬長官的老婆,早已是鎮東将軍麾下大将。

  吳老七瞟了一眼趴在溪畔幹嘔的趙予正──這厮正是方才沖到溪邊嘔吐的兩
人之一──發現他離石隙間的漂流木極近,伸手可及,顯有圖謀,又增幾分信心。
回見前方同僚紛紛扭頭,視線俱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省起此際已無人發聲,莫
可奈何,隻得硬着頭皮道:「官爺當這個差,沒想拿命玩。這樣罷,你們且退下
山,少時咱們把人擡下去,要怎麽着随你們,且讓條路給我們走便了。如何?」
林中靜默了一會兒,忽然爆出笑聲。

  那人笑道:「這位官爺,你當大夥兒是第一天出來混,分不清東南西北的雛
兒麽?乖乖把人擡過來,要不,地上那位爺便是諸位的榜樣。」吳老七抓住話柄,
搖頭道:「是你們殺了人,可不是咱們,誰信得過你?不如兩邊對對扳兒換個位,
人歸你們,路歸我們。逼急了魚死網破,誰也沒好處。」那人笑道:「敢情這些
糧秣家生,官爺們都不要了?」吳老七咕哝道:「哪有性命值錢?」林中匪寇又
是一陣哄笑。

  這回吳老七聽得更明白了,算上說話的那個,林中決計不超過十人,除非樹
蓋之中另有弓手潛伏,否則兩邊在人數上是五五波。用弓可是個技術活兒,有這
份能耐的,十有八九不緻淪落綠林,六扇門裏倒有不少公人精通此道。值得賭一
賭,他在心裏盤算。

  匪首沈默片刻,才道:「既然官爺這樣說,咱們便不客氣啦。」農女身子一
顫,似是鋼刀貼頸,哆嗦着踉跄前行。匪頭行出林翳,是名疤面獨眼、身形魁梧
的虬髯大漢,一身短打半臂,草鞋綁腿,腰跨長鞘,不似山賊肮髒褴褛,倒像是
道上常見的江湖客。

  吳老七看着他戴了皮制眼罩的眇目,心中不無僥幸。魚貫随漢子行出的還有
另外四人,高矮服色各不相同,卻都披着相似的藏青半臂。那漢子押着農女穿過
包圍的衙差,便即停步,其餘四人迳行向前,兩兩一組分抓手腳,擡起地上那對
男女,負責女子的兩人異常地規矩,隻敢拿眼角去瞟,猛吞饞涎,未曾毛手毛腳。

  吳老七無心細想,專注在眼前更重要的事情上──突圍求生,還有奪回重返
越浦城的兩塊金字牌。

  獨眼漢未敢深入,印證了吳老七的猜想:眇去一目,使他失去對距離的掌握,
現身隻爲安衙差之心,不過份接近毋甯是更聰明的選擇。吳老七假裝要避開四名
匪寇,高舉雙手,背對林徑緩緩倒退,直至農女之前。

  獨目漢子被他遮去大半視線,本欲阻止,見吳老七自行停住,一下子抓不準
遠近,爲免曝短,索性保持沈默。迳行深入的四匪一擡起人,趴在溪石間的趙予
正便即發難──他抓起半截殘幹一掄,打得最近的那名匪徒腦漿迸流,哼都沒哼
便咽了氣,所擡重量全落在另一人身上。

  另一名匪徒拖着男子上半身不敢松手,一怔回神,大叫着踉跄後退;旁邊那
組同樣不敢松開女子,顯是受了死命,七手八腳朝林徑撤去。便在同一時間,林
間的餘匪擎出兵刃,沖上前來救援,卻被散在附近的官差敵住,四名武裝匪徒對
上六名打光棍的衙差,場面登時大亂。

  趁獨眼漢子一愕,吳老七手臂暴長,攫住農女的腕子往身後拖,背在腰後的
左手一揚,寬如食指的四寸細匕飕然而出,不偏不倚沒入對手的咽喉!

  他這手「魚骨镖」是祖傳技藝,四寸長的青鋼镖頭末端鑿孔,穿以細繩,系
于長木柄上,本意是叉魚後拽繩取之,勿使失漏,久而久之演成了一門甩手繩镖
的打法。他自小練熟,不意今日竟派上用場,以随身匕首施展,一舉擊殺了領頭
的那名獨眼匪寇。

  匕首脫手,吳老七再無防身武器,口中呼喝:「走!」推着農女退往溪邊。
另一廂趙予正揮動殘幹,又打倒了擡着女子的二人之一,剩下的兩名匪徒兀自不
肯放開獵物,遂陷入進退兩難的窘境,直到趙予正再揮倒一人,最後那人才大叫
一聲,掉頭就跑。

  但戰況并未倒向任何一方。

  匪徒側雖折四人,包括爲首的獨眼漢子,亦有兩名衙差倒地不起,其餘泰半
負傷。趙予正面色慘白,不及支援其他同僚,一跤坐倒,眼看又要嘔吐。看來他
先前并非作僞,而是真的怕見鮮血。

  吳老七一手抓着農女,另一手手拾起尖石,觑準一名掄刀的悍匪一擲,打得
對方頭破血流,救了仆地待死的同僚,但此法可一不可再,匪徒們有了防備,擲
石便再難得手。一名衙差冒險回頭,欲拾地面遺兵,背門卻捱了一刀,鮮血長流,
出氣多進氣少,眼見不活了。吳老七腦中一片空白,以身子遮護農女,不住自問:
「現下怎麽辦?還能怎麽辦?」忽聽一聲虎吼:「住手!」震得衆人膝彎一軟,
幾乎跪倒,終于止住鏖鬥。

  聲音的主人乃是一名虎背熊腰的昂藏大漢,披散的厚發并未梳髻,宛若獅鬃;
兩頰颔下一片青渣,胡根粗如蜂刺,可以想像未剃之前,必是劍戟般的豪髭。大
漢僅着短褐,褲腳下露出穿着草鞋的黝黑腳背,樸拙的模樣說是山樵盡也使得,
沉靜如嶽的氣勢卻非樵子可比。

  他大步行出林徑,隻瞥了現地一眼,沉聲道:「誰讓你們殺的官差?」被質
問的匪徒一震,結巴道:「聖使她老……老人家……」餘光瞟開,忽閉口不語,
垂下頭去,身子顫抖不休。

  那大漢眸光移來,瞧得吳老七心子一跳,趙予正突然扔了殘幹一躍而起,喜
道:「方門主!您還記得小人麽?小人在靖波府古老爺子手下練過幾年武,随他
老人家拜見過您。小人族弟趙十七在您門下習武的。」竟朝那人走去。

  吳老七幾欲暈厥:好端端的發什麽酒瘋?也不看看場合!揚聲道:「老趙,
你幹什麽?快回來!他們一夥兒的!」

  趙予正回頭笑道:「不是,這位是靖波府四大武門之一,「騰霄百練」的方
兆熊方門主,人稱「六臂天盤」,是北方大大有名的正道魁首、武林棟梁,不與
山賊一夥兒的。」

  那大漢正是「騰霄百練」之主方兆熊。

  他刻意剃了招牌的虬髯,沒想到竟在這處偏僻的溪畔荒林裏遭人叫破來曆,
微露遲疑,片刻才道:「我不記得了。你是趙烈的族兄?他回北方了麽?」趙予
正聽得一愣,錯愕道:「他幾時來越浦?我不知道啊。」方兆熊不欲纏夾,隻點
點頭,忽然想到什麽,又補上兩句。「古老爺子死了,你若有意,可往靖波府與
他撚香。」趙予正聽得雲山霧罩,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

  吳老七氣急敗壞,又不敢貿然趨前,不覺提高音量:「老趙快回來!你瞧他
的左臂!」趙予正回神,驚覺方兆熊腕上不見其賴以成名的十二對「子母鴛鴦環」,
左臂卻系了條藏青色的絲縧,與匪寇們披的短褙子是同樣的顔色,心中驚疑不定,
愕然道:「方門主,你……」

  方兆熊舉手打斷了他。

  「趙爺,我已辭去了騰霄百練的門主之位,「方門主」三字再受不起,切勿
擅稱。」神色一黯,但也不過是刹那間,旋即朗聲道:「官爺們盡可離開此地,
但其餘人等還請留下。我可保他們平安,諸位毋須挂懷。」他這幾句以内力送出,
震得諸人耳根酸軟,知非是此人之敵,衙差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不垂落雙肩,
神色沮喪,轉身去扶受傷的同僚,便要循徑下山。

  吳老七無力回天,「六臂天盤」的萬兒他還是聽過的,隻有人家動一動指頭,
十個吳老七都打死了,這會兒還能安然離去,肯定是上輩子燒了好香。正欲邁步,
省起身後的農家女,不知哪兒生出一股意氣,硬着頭皮道:「方爺,這位是山下
農戶之女,不曉江湖上的事,也跟咱們走了罷?」方兆熊面無表情,平道:「越
浦府衙之人,皆可離開;除此之外,俱都留下。」

  吳老七但覺掌中小手冰涼,不敢看她的表情,把手一放,悶着頭向前走。自
方兆熊現身,那些自稱「大東川七堡八砦九聯盟」的匪徒便神氣了起來,雖經方
兆熊眼神威吓,沒敢太過放肆,面上的怨憤卻是明目張膽,尤其對一記甩手镖收
拾了頭目的吳老七。

  他夾着尾巴行經一名匪徒身畔時,忽聽「呸」的一聲,一口濃痰吐上腳背,
周圍響起零星嗤笑。吳老七低頭瞧了瞧,沒敢吱聲,正要反足在濕地抹淨,方才
激戰時早已弄得東倒西歪、系繩松脫的冠帽再經不起這一晃,立時撲簌落地。

  吳老七還未彎腰,旁人「呸」的一口已唾于冠帽上;待拾撿之時,又一口不
偏不倚,吐上他的手背,匪徒盡皆大笑。

  吳老七既無性命之憂,方兆熊也未制止,兀自垂手靜立。衙差們面上無光,
頂着周圍肆無忌憚的哄笑,一個接一個,垂頭喪氣自方兆熊身邊走過,鑽入林徑,
最後連趙予正也不發一語,轉頭離開。

  吳老七撣了撣肮髒的冠帽,本欲戴回,忽然端詳起來,好半天都沒說話,似
有些迷惘。方兆熊頗有耐心,但見周圍大東川的弟兄隐隐鼓噪起來,爲防生變,
沉聲道:「官爺若再不走,少時路上恐要落單。」既是提醒,亦有恐吓之意。

  吳老七回過神來,忽問:「方爺,您瞧小人這頂帽子,是什麽顔色?」方兆
熊不知他弄什麽玄虛,順口道:「是烏帽罷?公門中人,不都着緊烏紗麽?」
「方爺看也是黑的麽?」

  他點了點頭,重新将冠帽戴好,大步回頭,立于農女之前,笑道:「當初領
到這身公服時,衙門裏的舊人告訴我,官差是「戴翎绯冠」。這帽子原本是紅的,
隻是戴久了染上污穢,看來便似黑冠。」

  「你……」

  「對不住了,方爺,承你好意,但這位姑娘小人要帶走,還有地上兩位也是。

  若我帶衙門弟兄回來之時諸位仍在,少不得要追究殺傷公人之罪,那是要砍
頭的,望諸位好自爲之。」

  方兆熊不由蹙眉,殘存的大東川匪寇卻仿佛聽到什麽荒謬已極的笑話,面面
相觑了半晌,齊齊大笑。

  「你逞這個英雄,未免挑錯了時候。」方兆熊低道:「留住有用之身,難道
不好麽?便爲你一家老小,也該愛惜性命。」

  吳老七苦笑道:「方爺,其實我說完便後悔啦,您講得全是道理,越發顯得
小人蠢,但我投身公門,不是爲看這等鳥事。您就當小人犯渾了罷。」彎腰拾起
一柄鋼刀,随手揮舞幾下,見方兆熊身後的悍匪俱都露出譏嘲似的猙獰目光,恨
不得撲上來将自己撕咬落腹,尚存的一絲猶豫反而消淡了許多,拉着農女便要突
圍。忽見方兆熊眼綻精光,一反先前的沉靜,喝道:「此地有我,豈容你輕舉妄
動!」震得吳老七癱軟跪倒,兩眼一花,方兆熊魁梧的身軀忽然消失,下一霎卻
已出現在一丈内!

  (好……好快!)

  吳老七逃跑不及,将農女往後一推,閉目待死。方兆熊這下用了全力,欲阻
這不識厲害的昏聩差人,但聽身後林徑裏一聲清叱:「留下人來!」最末一個
「來」字的尾音已越過頭頂,搶到了前頭!

  方兆熊一凜:「好俊輕功!」使個千斤墜止住,反激之力轉向轟出,拟将來
人擊個腹穿;不料那人迎着拳勢上飄尺許,速度絲毫未減,宛若紙紮,猶能緩出
手來拿他右腕。

  「……是擒拿好手!」方兆熊腕間劇痛,一奪之間勁力二度轉向,由上擊轉
爲下劈,将來人甩落地面。

  誰知一口濁氣尚未吐盡,頭、臉、肩臂已挨十餘記快腿,那人藉蹴擊之勢,
又将勁力送回;最末一蹬兩人齊齊彈開,心知對手兼有雄力與巧勁,絕不容小觑,
争取時間調息,誰也沒敢開口,以免洩了真氣。

  吳老七本以爲死定了,半天沒等到轟爆自己的一拳,睜眼見一名皮盔皮甲、
腰跨長刀的軍裝少年拉開架勢,與方兆熊遙遙對峙,氣氛沉凝直要壓破胸臆,教
人難以喘息。

  「這……這卻是誰人?好熟的背影……」

  蓦聽一人大叫:「喂,吳老七,我帶人來救你啦!是……是谷城巡檢營!」
卻是趙予正去而複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其後還有幾名僅受輕傷、尚能走動的
衙差弟兄。大東川殘寇本不懼這幫越浦衙差,見與他們相偕而返的十幾名武裝軍
士,不禁變色,忙向溪邊退攏,竟成困獸。

  吳老七驚魂未甫,搖了搖昏沈的腦袋,好不容易思緒恢複運轉,終于認出眼
前之人,差點流下淚來,開口才發現喉音喑啞,嘶聲顫道:「是……是羅頭兒麽?
謝天謝地,來的是你啊!」

  來者正是巡檢營的隊長羅烨。

  自阿蘭山一戰,适君喻便極力主張自谷城大營調派精銳,全時拱衛将軍,以
防再有混入流民狙殺将領的覆面黑衣人出現。慕容想想所言在理,遂指定巡檢營
執行這項任務。

  适君喻千般不願,無奈此舉出于自己的提議,總不能搬磚砸腳。于是原本自
願發掘蓮台──至少是擔任現場警戒──的巡檢營,搖身一變成了将軍近衛,與
穿雲直通力合作,直到好不容易掘出一線希望的現場,毀于火藥硝石爲止。

  關于此事,慕容對外隐瞞了部分真相。

  谷城陷坑營挖出的長隧并非毀于意外,而是有人刻意阻撓。由現場遺留的三
十五具衛兵屍首上發現的緻死痕迹,可以斷定他們是被高手所殺,兇手雖刻意引
火焚之,證據畢竟不能盡皆毀去。換了别人,此事十有八九是以意外偵結,可慕
容柔不是「别人」。

  将軍頒布巡山令的心情,羅烨覺得自己似能理解。

  無論其腹涵爲何,必有一條喚作「悔恨」的在列。

  ──如果那一晚,有我等駐守在阿蘭山上就好了。

  羅烨并不傲慢,不管對自己的武功,抑或下屬的素質。将軍派于現場的已是
谷城大營的精銳鐵騎,若他們的下場是咽喉洞穿、屍體焦爛,留不下一個活口的
話,全由新兵及頑劣的老兵油子組成的巡檢營也好不到哪裏去。

  但羅烨還是由衷希望自己能在那裏,至少爲典衛大人的一線生機奮戰而死,
總好過現在的追悔與無力。因此,當将軍不顧适莊主強力反對,迳将巡檢營編入
巡山之列時,羅烨仿佛聽見将軍無聲的讬付。

  「就麻煩你們了。請務必把他帶回。」

  是,将軍。屬下遵命。

  巡檢營被拆成數隊,他與賀新各領一支,前往最荒僻、最沒有人願去的荒山
峻嶺,搜完一處,又換一處……

  衆人馬不停蹄,十數天裏他僅在官道與賀新的隊伍遇過一回,弟兄俱都疲憊
不堪,但那些平日最多毛病、最刁鑽頑劣的老兵油子卻沒一人抱怨,扛着辎重一
個個走過他鞍畔時,累得隻能微微颔首緻意,顧不上行個像樣的軍禮,怪的是人
人對他似有着說不出的歉意,垂着頭沈默邁步,不敢與他目光稍觸。

  「羅頭兒,真對不住。」一名扛旗的老兵低道:「……我們會找到他的。實
在對不住。」

  他們同樣不能原諒那夜待在舒适的驿館駐地的自己。不能原諒對有酒喝、有
肉吃,對被筒暖和好睡感到心滿意足的自己。他們該在阿蘭山保護典衛大人的,
在那幫王八蛋悄悄掩殺而至、崩掉陷坑營之前,教他們一股腦兒死回狗屄養的十
八層地獄──羅烨回過神來。

  他率隊經過山下空無一人的農舍時,便隐約覺得不對;及至山腰,遇上垂頭
喪氣的衙差,聽趙予正說溪中撈得一男一女,立即施展輕功搶上山。适才躍出林
徑、與方兆熊一輪交手的同時,隻來得及一瞥,總算鷹目無漏,毫厘俱收。

  地上諸人中,隻一名男子渾身浸透,面目爲濕發所覆,難以細辨,體型卻像
極典衛大人,羅烨有七成的把握是他;縱使不是也必有關連,循那身袍服細究,
定能找出大人下落。另一名女子被外袍掩去身形,袍底露出的半截腿胫修長白皙,
身量非常女可比,是二掌院的可能性亦高。

  他收拾起心頭的歡喜雀躍,專注面對眼前強敵,以免功虧一篑,将耿染拱手
讓出。

  方兆熊的駭異卻還在巡檢營的少年隊長之上。

  他長年活躍于北方,不惟東海,于西山、北關均有人脈,識見不可謂不廣。
在這短暫交手的片刻,先是驚訝于羅烨的輕功,複詫其絕妙的擒拿手法,而後又
是半空中無所借力、卻迅捷得不可思議的連環快腿……直到對手落地轉身,才知
最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的年輕。

  方兆熊在靖波府廣收門徒,深知儲才不易,料想少年背後必有高人,戎裝不
過掩人耳目罷了,不敢小觑,仍擺出接敵的架勢,隔着雙手門戶道:「來者是何
方高人門下?江湖規矩,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此地是大東川七堡八寨九聯盟的
地盤,閣下若有什麽商量,可往天馬山總壇拜見盟主,人家家門裏的事,不好迳
行插手。」這一着以退爲進,料想對方若是銜師長之命而來,一涉門戶争端,便
不得不亮字号。

  不料羅烨眉頭微皺,居然也沉聲道:「大東川距此足有百裏,你們是哪間山
寨的匪徒,随口便劃下偌大的勢力版圖?再說了,天馬山位于東海、南陵交界,
你們于本道居中的三川之地活動,總壇卻設在大老遠的南界支嶺之中?」一旁吳
老七本不知大東川、天馬山在何處,經他一說也覺無稽,若非形勢着緊,差點
「噗哧」一聲笑将出來。

  連方兆熊自己都不知大東川原來遠在百裏外,餘光一瞥,見匪徒們連連點頭,
隻怕不假,「天馬山」卻是他信口胡謅的。

  在谷城鐵騎的編制裏,隊副以上的營官無論識字與否,都須牢記将軍府頒行
的東海道山川形勢總圖,以及所屬駐地的區域詳圖,做爲考核升遷的标準之一。
爲了教會那些大老粗識圖背圖,慕容柔還特命工匠以膠泥捏塑成立體的山川模型,
做爲軍官養成訓練之一環,又将地名、水道等編成歌,下及步卒小兵,無不朗朗
上口,收效奇佳。

  是故東海騎兵既無西山「飛虎騎」的好馬,也沒有北關「血雲都」的悠久傳
統,卻以驚人的機動能力著稱,所恃無他,「知地」二字而已。所有想往上爬的
初階軍官腦袋裏,莫不擺着一幅具體而微的「東海道山川形勢總圖」,羅烨自也
不例外。

  方兆熊警醒過來,眼前的少年恐怕是貨真價實的軍官,随他上山的也非冒名
頂替的西貝貨,後頭還有多少人、是不是分成幾撥輪流上山……通通無法預料,
但方兆熊了解将軍行事雷厲的風評,來自堅決的意志與徹底的執行,眼下的情況
絕對不是最糟,但拖得越久隻會越糟。

  要帶走那名女子,必須先除掉最大的阻礙。

  「既然如此,那便沒什麽好說的了。留神!」他雙掌一錯,一個箭步飛前,
比常人大腿還粗的右上臂開如挽弓,于半空中肩甩腰旋,轟城槌般的拳臂挾着駭
人的風壓,飕然而出!

  所謂「一力降十會」,這種摒除招式花巧、純以力量決勝的路數,幾無拆解
招架的空間,幸而羅烨的輕功腿法遠勝對手,觑準來勢微一側首,拳壓幾乎是貼
着頰畔削過,隻差分許,便要剜下成片的皮肉──如此驚險的拿捏,換來對手的
腹側空門大開,羅烨身子半轉,兩人看似交錯,右手五指已屈如鈎爪,迳拿方兆
熊腰脅要害。

  方兆熊左腳尚未踏實,這一拳形同揮空,反将側翼平白送人,按理已無轉圜,
豈料羅烨指爪一扣,如抓一塊又滑又韌的大魚皮,竟無着力之處。

  方兆熊「砰!」左足踏地,鼓勁震開箝制,轟出的拳勁與震腳所掀起的土牆
淩空對撞,竟爾反彈,撞上羅烨的背心!

  羅烨猝不及防,被轟落地面,連滾幾匝一躍而起,「嘔」的噴出一口鮮血,
旋以臂鞲抹去,一把扔掉手裏的血布條。方兆熊腰間衣衫破碎,露出凄厲的創口,
羅烨于彈飛的瞬間指爪吐勁,終是傷到了他。

  不過眨眼,兩人已交換位置,俱都負傷見紅。

  方兆熊之傷雖怵目驚心,畢竟是外創,反觀羅烨被擊中背門,雖是拳勁反彈,
其威不足十之五六,兼有皮甲護身,仍可能波及髒腑,造成内傷。

  羅烨強忍着五内翻湧,希望對手别發現他的膝蓋正微微顫抖。盡管在中招的
瞬間已極力加重敵手的損傷,但内外有别,羅烨清楚察覺對峙的天秤正迅速向對
方傾斜。

  若耿照能見得二人交手,恐将警告羅烨:雖沒有了賴以成名的「子母鴛鴦環」
飛器,眼前的方兆熊仿佛脫胎換骨,徹底變了個人,散發出凝肅如嶽、卻又蓄勢
待發的危險氣息,是相當可怕的對手,決計不能有絲毫猶豫,遑論容情。

  ──就像他聽進了雪豔青那「心機百出,終是無用」的教訓似的。

  羅烨并不知道方兆熊舍棄了内嵌「連心銅」機關、用以迷惑人眼的十二對鴛
鴦金環,以及眼花撩亂的「明器」擲巧,從基本功練起,重新找尋武道真義。這
些日子裏,方兆熊獨自隐居在附近的荒林,内功進境一日千裏,更勝青年時。

  羅烨明白自己一上來便吃了虧,是輸在臨敵經驗太淺;撇開這點不論,此人
能使勁力任意轉向、甚至回頭傷敵的怪異手法,本就難纏至極,縱使不用心機,
他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方兆熊絕對是能堂堂一決的對手,欺一名後生識淺,隻因有不能輸的理由。
而他并不打算浪費以武者尊嚴換來的優勢,沒等羅烨調複,眉眼驟寒,猱身又去,
重拳朝少年腦門揮落!

  羅烨爲争取調息的時間,動也不動,直到拳壓襲體才飄退,而反擊就在退勢
間驟然發動──一身皮甲的少年失去形影,方兆熊周身卻籠上一團不停旋攪的褐
霧,直到密如連珠的啪啪勁響透霧而出,衆人才意識到是繞着方兆熊連環出腿的
羅烨,無論敵我雙方,俱都看得挢舌不下。

  巡檢營弟兄屢見不怪,得意不過片刻,彼此交換眼色,無聲無息擎刀,迅雷
不及掩耳殺入林間,迅速壓制現場;匪寇縱有回神的,也多于一合間拿下,形勢
再度逆轉。

  「羅頭兒!搞定──」一名巡檢營甲士回頭大叫,赫見方兆熊鼓勁一震,周
身翻騰的褐影倏被吸入半空,重新凝成羅烨的形體模樣,皮盔爆碎、披頭散發,
張口甩飛一蓬血線,居然不及穩住身形,險以背脊着地,總算及時伸臂,一撐即
起。

  方兆熊一聲斷喝,四野爲之一震,本要擡人的巡檢營弟兄紛紛捂耳縮手,縱
有膽大包天的,一時也莫敢妄動;擡見方兆熊神威凜凜,如天神一般,衣衫連破
口都沒多添一處,仿佛羅頭兒的旋風快腿全踢到狗身上去了,不禁駭然:「媽的,
這人莫不是金甲靈官上身,渾身精鋼也似,怎踢了半天鞋印也沒見一個?」

  隻有羅烨才知道,自己沒一下能踢在方兆熊身上。

  方兆熊一遇襲擊,拳勁立時轉向,如使雙刀,将餘勁繞着周身傳導折送;羅
烨的快腿十有八九蹴在這圈氣環上,沖擊所生的勁力亦如揉面般被「揉」進環裏。
待他察覺是自己的腿勁不停在補強對手消褪的護身氣環之時,已是此消彼長,方
兆熊雙手一引,将「環」砸在羅烨身上,餘勁合兩人之力同冶,不啻數掌并至,
頓将羅烨轟了飛去。

  方兆熊舍棄有形有質的子母鴛鴦環,從本門練氣導引的基本功裏,悟出真正
的「無練之環」。今日首度用于實戰,效果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低頭怔瞧雙掌,
若有所思;聽得羅烨掙紮起身才回神,肅然道:「以你的年紀和武功,死在這裏
太可惜啦。速速離去,我保你們平安下山。」「可惜。」羅烨抹去嘴角嘔紅,深
呼吸幾口,面上無甚喜怒,隻平淡道:「東海有王法的,殺人者一個都走不了。
你若與這事無關,也可速去;如若不然,我可保不了你。」

  方兆熊自忖時間無多,喃喃道:「可惜了,這般人才。」拗了拗指節,倏地
一拳轟去。羅烨身形微晃,腿影如雨落橫塘,再度纏上對手!

  一模一樣的開場,卻未必有同樣的終局。

  羅烨運腿如鞭的抽擊聲似無休止,落點竟與前度相若。方兆熊「無練之環」
使得益發順手,心中暗歎:「此子資賦超群,可惜腦智有缺,竟是個傻的。月無
常圓,應是此指。」肩頭一痛,竟被他戰錘般的腳跟砸中,幾乎單膝跪地。

  「怎、怎會……唔!」挪來氣環欲擋,羅烨卻直入中宮,差兩寸便蹴中心口,
踢得他眼前一黑,踉跄欲退,狂風暴雨般鑽入的腿影卻搶先撕碎了氣環的防禦,
方兆熊僅能以肘臂牢牢護住頭臉心口,竟連稍退半步的餘裕亦不可得,忽然省悟:
「圓通勁!他逆運道門圓通勁,以陰化陽兩兩相合,終歸于無……難怪「無練之
環」擋不住!」他由騰霄百練的基本功裏汲取的挪移、導引諸法,本就是道門圓
通之術的一支。羅烨中掌時便已察覺,适才的一輪搶攻,不過是測試其運用法門
而已。方兆熊初窺堂奧,變化不多,羅烨一息間連蹴數十,踢得他無由細想,各
處虛實一一顯映,明如鏡照,此際終于嘗到苦果。

  方兆熊拚着皮粗肉厚挨了幾下,雙掌挪移逆運心法,化陽爲陰,欲引對手勁
力爲己用。殊不知比快他隻吃得羅烨鞋底泥,雨點般落下的腿勁又轉陰爲陽,照
樣穿透氣環,無一錯漏地踢在他頭臉肩上!

  「可惡……可惡!」

  連變幾回均難奏效,徒然挨踢而已,如非羅烨受傷在前,早一腳定了勝負。
總算方兆熊平生數十戰,經驗豐富,索性不與他競快,專心推挪,将層層勁力布
于身前;初時一迳挨打,末了氣環成形,腿刀漸不能一蹴到底,複陷僵持。

  方兆熊所圖簡單明了:打不赢,拖死他!而羅烨的本領則于此際盡展無遺─
─不僅出腿如風,徹底壓制對手,更以驚人的速度轉換勁力:以陰勁穿透氣環,
直接命中敵人,陽勁則反彈而回,順勢将羅烨往上推,所生之沖擊又被氣環吸收,
爲下一次的沖擊提供更強的反彈勁道……陰勁穿透,陽勁反彈……穿透、反彈,
再穿透、又反彈……

  随着腿影落下,羅烨身子冉冉浮起,仿佛踏着虛空上升。一切似乎僅隻一霎,
又仿佛長得曆曆在目,在場諸人目瞪口呆,一時都忘了言語。

  反彈的氣勁将羅烨送離地面,腿風漸穿不透氣環,卻積于其上,形成一股全
然相反的勁力,待最終一腿劈落,腿勁、墜勢及身子的重量,将補羅烨内力之不
足。

  若加總的結果壓倒了方兆熊,則不免連人帶環剖成兩半;若劈不開氣環的防
禦,羅烨等于以血肉之軀撞上堅石,所用的每分力氣,都将成爲碾碎自身的砧錘
──決勝的一刻即将到來。

  羅烨離地将逾一丈,右腿「唰!」高舉過頂,身子後仰,整個人宛若一柄巨
大的斧刃!而地面上方兆熊十指箕張,勢如托天,渾厚的氣勁已非繞身之環,堪
比穹楯,周遭氣流擾動,如蜃如虹;透過氣團視物,諸物莫不歪斜扭曲,隐隐顫
動。兩人一在天一在地,遙遙相對,僵持對撞的勁力已繃至極限,非有一方粉身
碎骨,方可盡洩!

  極招将出,一抹黑影忽自兩人當中穿過,遠方一人喝道:「……且慢!留下
人來!」

  久蓄的勁力被外物所引,打破僵局,如兩條猙獰惡龍争相舞爪,「喀喇喇」
一串刺耳爆響,那物事所經處藤屑暴綻,長影卻寸寸節縮,如箭失尾,最終隻餘
尺許長短,淩空亂轉幾匝,「匡啷!」落于石間,竟是半截絞扭變形的爛銀槍頭,
槍上紅纓深深絞入镔鐵,宛如血絡。

  陰陽氣勁一破,羅烨頓失支撐,足尖淩空一點,一個後空翻輕巧落地,回到
吳老七與農女身前。方兆熊亦收功吐息,衣衫俱被汗水浸透,但見大東川匪徒均
爲巡檢營所制,己方還能站着、未有鋼刀加頸的,也就剩下自己一個。

  無論羅烨或方兆熊,眼下最關心的,非是現場的人或事,而是即将到場的究
竟是什麽人。

  由那紅纓槍頭毀損的情況看來,可見當時兩股勁力之強,若擲槍之人的氣力
不與這兩團真氣相當,又或擲得不準,斷不能以一射觸發兩勁,解了雙方抵命相
搏的危局,可見來人亦兼具雄力與巧勁,卻不知是來幫哪一邊的?

  衆人轉向林徑口,見一名織錦衫袍、燕颔虎須的中年男子大步而入,身後跟
着八名随從,分作兩列,個個虎背熊腰,都作束袖蹬靴的武人服色,腰跨樸刀、
斜背雕弓,雖似貴族家将,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嚴整肅穆,看着就像是軍旅出身,
絕非尋常武人。

  男子見地上橫七豎八的都是死屍,劍眉微皺,再看了看巡檢營與大東川兩方
的服色,約略有譜,遙遙沖羅烨一抱拳,朗聲道:「礙了軍爺拿賊,非是有意。
孟浪之處,尚祈見諒。」

  羅烨淡道:「不妨。可惜了一杆好槍。」拾起那半截槍頭。男子轉頭示意,
一名随從「啪!」并攏靴跟,大步穿過巡檢營的包圍,沖羅烨一抱拳,雙手接過,
轉身跑步入列。

  (果然是兵。)

  羅烨見他舉手投足的頓點,料想無虛,隻不知是哪支部隊退下來的。中年人
打量他幾眼,頗有贊賞之意,轉向方兆熊道:「這麽好的功夫,可惜做了賊。山
徑邊上那具沒腦袋的官差屍首,是你殺的?」

  方兆熊見他與羅烨互通聲息,決計不會是來幫自己的,并不理會。那形貌威
武的錦袍男子也不生氣,迳問羅烨:「瓠子溪的案子,是歸葫陽縣衙審呢,還是
越浦府尹?」「我們是越浦的官差。」吳老七接口。他本非多嘴之人,隻是對中
年男子的話有些在意,隐隐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一時間卻抓不真切,聽他提
問,順口便替羅烨回答。

  中年人喃喃道:「那就是越浦的案子了。」略作思索,從右手大拇指褪下一
枚玉扳指,扔給方兆熊。

  那扳指擲勢和緩,不帶殺傷力,方兆熊無意伸手,自也毋須閃避,任憑它落
于身前,但見通體瑩潤,乃上好的羊脂白玉,環内刻了個小小的「白」字,從方
兆熊所站的位置恰能瞧見,約莫是男子的姓名。

  中年人欣賞他的武功硬氣,微微一笑。「殺官差是死罪,你在東海犯事兒,
别想先關它個幾年等着朝廷大赦,慕容柔歲歲殺人,逢秋即決,沒有僥幸。

  「我可惜你這身本領,給你個改過自新、報效國家的機會。好漢做事好漢當,
堂審之上你爽快認了罪,拿出這枚玉扳指來,便能保住一命。待我辦完事,回頭
再去接你。」囑咐羅烨道:「有勞軍爺,若這賊人被捕時腦子犯渾,未出示這枚
玉扳指,煩請代呈越浦府尹。我等本應幫忙擒賊,但我以爲來這裏能碰見的那人
卻未出現,看來是猜錯了地方,須趕往下一處攔截,不克久留。你──」

  他頗有招攬之意,想到羅烨年紀輕輕武藝出衆,難得的是冷靜沈着,不管到
哪裏都是前程大好,未必願意離鄉背井,跟随自己到窮山惡水處吃苦,話到嘴邊
又吞了回去,隻笑道:「沒什麽,告辭了。」方才那名捧回槍頭的随從忽然趨前,
附耳低語,男子眸光一銳,射向地上那對男女。

  (……不好!)

  羅烨心念一動,中年人已擡頭朗聲道:「官爺,地上那位姑娘若與本案無涉,
且由我帶下山延醫診療,再送返家中可好?此地刀光劍影的,一不小心受到波及,
那可就冤枉啦。」

  「此事不勞費心。」羅烨面色微沉,把手一擺:「請。」中年人面有難色,
遲疑片刻,終于還是決定說了出口。「其實這位姑娘,模樣與我一位失蹤的外甥
女頗爲近似,不若官爺行個方便,讓我瞧一下姑娘容貌,便安個心也好。」

  「就算大爺說是,咱們也不知是不是,真讓大爺帶了人走,于上頭卻是不好
交代。」吳老七忍不住又插嘴。

  他聽這人的口氣作派,像是什麽微服出巡的大官,也不敢太過無禮,陪笑道:
「大爺若要認親,待我們将她帶回越浦,延醫診治、辨清身分,屆時勞您再走趟
衙署,小人們定會備妥公文筆墨,與大爺相辦。」

  一旁趙予正笑道:「娘的,你當是認屍麽?」中年人面色倏沉,一名随從怒
喝道:「你嘴裏不幹不淨的胡說些什麽?」餘人均怒目而視,氣勢如虎,瞪得趙
予正渾身發毛,不敢吱聲。

  中年人手一揮,随從自知僭越,低頭入列,但臉上的悲憤絲毫未減,其他七
人亦同。中年人轉向羅烨:「這位軍爺──」想起雙方未通姓字,面色略微和緩,
抱拳拱手道:「在下姓白,不知軍爺如何稱呼?」

  方兆熊心想:「這人果然是姓白。」心念一動:白姓、身居要職、擅使長槍,
可于越浦府衙之中帶走死囚,連府尹都得賣他面子;連名帶姓稱呼将軍,語中多
有不忿……莫非是他?如果是,他怎能出現在東海道?他說來這裏「截一個人」,
難道會是──無數念頭如電閃雷鳴,在方兆熊的腦海裏翻騰不休,盡管一個比一
個荒謬,然而貫串起來偏又入情入理。如此說來,眼下已無多餘的時間可浪費,
須請聖使盡快撤離,以免橫生枝節。

  羅烨不知他心中計較,但同樣不想和中年人纏夾,淡道:「我的稱呼不重要。

  巡檢營辦差,與平民無涉,諸位請。」

  中年人不怒反笑,連連點頭:「很好。當兵本該按律行事,哪有商量的餘地!

  我一向看不起慕容柔,這會兒卻不禁有些佩服起他來啦,很好!」語聲未落,
整個人已如大鵬鳥般掠出,襟袂獵獵,竟撲向場中那名女子!

  他身形一動,羅烨便即搶上,「呼」的一聲旋腿過頂,欲将來人掃退。豈料
一股巨力由身側轟至,方兆熊居然同時出手,頓時形成兩方夾擊的局面!

  羅烨不慌不忙,飛出的右腿一分爲三,同踢中年人上、中、下盤;袍底忽翻
出一雙鷹爪,迳扣方兆熊右臂。

  中年人避過頭臉、下陰兩記殺着,第三記穿心腿直入中宮,正踢在他交叉護
住胸口的兩臂上,男子把握機會易守爲攻,吐勁将少年震開!

  羅烨身子翻轉,擺子似的旋過半空,鷹爪般的指鈎卻扣緊方兆熊肩肘不放,
這下若轉實了,其臂不免要折成三段。方兆熊猛然回身,帶着他原地繞了一圈,
往中年人身上摔。

  那中年人正彎腰伸手,要轉過地面的女子,誰知羅烨的腿勾旋掃而回,急忙
仰避,百忙中一拳轟向方兆熊肩膀,打的是「射人先射馬」的主意,臨敵判斷亦
準。

  方兆熊仗着身闆粗厚硬吃一記,借力震開了羅烨的指扣,三人一齊彈開,各
自掃視另外兩人,尋思道:他(還有他),爲何也要這名女子?

  僵持之間,遠方一聲炮響,方兆熊心念微動,從懷裏掏出一枚炮筒,一模一
樣的響聲沖天疾起,直入雲霄。吳老七、趙予正等臉色丕變:「不好,土匪的同
夥要來啦!」

  要不多時,百餘名穿藏青色短褐的漢子湧入林間,各執鋼刀,目光齊齊投向
場中,便要行禮,卻被方兆熊喝住。爲首的匪徒有些懵,愕然道:「姓方的,聖
使她老人家……」

  「聖使交代,此地由我說話!」衆匪徒遂閉上了嘴巴。

  巡檢營、衙差與中年男子一行等,俱被三面圍在溪邊,背水無路,不禁生出
同仇敵忾之感。那白姓男子對羅烨笑道:「方才是我唐突啦,事關至親,不免心
亂。

  此際聯手才能突圍,望軍爺勿生芥蒂,齊心一戰。」羅烨本非小氣之人,聽
他直承不是,隻點了點頭,專心打量敵方陣型,思索應對之策。

  「是了,軍爺怎麽稱呼?」男子笑道,非但不擔心,還有些高興似的。

  羅烨微蹙濃眉,終于還是老實應答。「巡檢營羅烨。」「在下白鋒起。」男
子與他通了姓字,心懷朗朗,再無挂礙,轉頭道:「結陣!」随從們齊聲應喏,
聲音竟壓倒了周圍吵嚷的匪徒,八人動作整齊劃一,列成兩重半弧,前低後高、
兩兩交錯,氣勢凝肅。休說八人眼中無一絲恐懼,匪徒們望着他們冰冷如岩的神
情姿态,都不禁有些畏懼起來。

  「上刃!」

  八人解下背上長囊,取出雙股槍身,組成一杆九尺大槍,槍頭、紅纓等與先
前絞扭變形的那柄相類,敢情與主人是藝出同門。這槍較武林中常見的丈二槍略
短,又比鏈子槍、鈎鐮槍等短制要長,組合時布囊并未完全除去,還卷在前半截
處,看來十分怪異。

  比起烏合之衆的衙差,這八人簡直就是一支軍團,連剽悍能戰的巡檢營一站
到旁邊,都如散兵遊勇一般。羅烨略放下心,回頭吩咐吳老七:「将那兩位與農
家的女兒帶到棚子裏躲好,少時若對方放箭,我們緩不出手保護。」吳老七省悟,
與趙予正等将人擡進有兩面屋牆的棚子裏,自己又鑽了出來。

  「小人……小人會打魚镖,若遇弓手,興許幫得上忙。」他有些不好意思的
嚅嗫着。羅烨點點頭,當是默許。

  方兆熊見敵方的陣型嚴整,怕是威名無虛,己方雖是人多,倉促間恐難應付,
不欲硬碰硬地蠻幹,提聲叫道:「識時務者爲俊傑!指揮使一意孤行,莫非想把
命送在這裏?」那錦袍男子白鋒起好整以暇地拾起地上的玉扳指,撣去污泥,重
新戴好,笑道:「你既知我的身分,怎會想不明白,是誰才要把命送在這裏?」
笑容一斂,厲道:「亮旗!」潑喇一片勁響,八杆大槍前端的「布囊」迎風展開,
竟是長逾六尺的三角大纛,旗面上深紅如血,繡着三绺黑色雲波,簡單樸拙的形
式反透着說不出的濃烈殺氣,望之不祥,令人不寒而栗。

  男子面上已無一絲笑意,仿佛化身死神,呼地攘起右臂,虎聲大喊:「天玄
地黃──」

  「──我武維揚!」八人暴喝,眼中放出精光,明明樣貌未變,卻突然失去
了人味,俱都化成饑獸,将要噬血。離得最近的一批匪徒瞧得目瞪口呆,不禁小
退了半步。

  「……天玄地黃,我武維揚!」

  撼動人心的戰呼回蕩在林間,完全感覺不出他們隻吼了一回。大東川的匪徒
們騷亂起來,頻頻左右張望,仿佛不是他們以絕對的數量優勢圍住了一小撮人,
而是漫山遍野地湧出血旗鐵騎,隻待一聲令下,便要沖下來将自己踏成肉泥…
…「你等萬幸!」戰呼一出,竟連白鋒起都興奮起來,猶如換了個人似的,以舌
舐唇,目綻兇光,寒聲獰笑:「今日,便教你們這幫東海蟊賊,知我北關鎮軍
「血雲都」的厲害!」

  第百卅八折偷龍轉鳳,冷鑪紅釭羅烨渾身一震,才知何以「白鋒起」三字聽
來莫名地耳熟。

  在久遠的年代,當央土皇權的宰制力衰頹,原本被朝廷派往各地、替皇帝陛
下牧民的王道之仆們,逐漸掌握了地方上的大權,走上群雄競逐的霸道之路。其
時,東洲大地上處處割據,占有數州乃至一州之人,便敢自稱「都指揮使」──
與四鎮将軍一樣,這個由行營都知兵馬使轉化而來,寓有「非常設置」、「便宜
行事」之意的武銜,象征新的地區權力者毋須朝廷認可,能任意處置勢力範圍内
的大小事,形同國主,是曆代皇朝肇興時頭一個便要取消,但一逢亂世又會自動
出現的頭銜,代代如是,屢試不爽。

  白馬王朝建立之初,連後來被人視作「國中之國」的西山韓閥,都在第一時
間内廢除都指揮使的職稱,改行州郡縣制,以免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普天之下,
還保留着「都指揮使」一職的,也隻有北關道而已。

  曆代鎮北将軍所轄,不隻領朝廷軍饷的數萬、乃至十數萬大軍,還包括北央
兩道之交墾荒的南方移民,以及散在冰天雪地的荒野間,自稱「黑夜不眠之眼」
的域外部族。這不是手握筆管的文官做得到的事;便數武弁之中,也非貪生怕死、
好勇鬥狠者能夠勝任。

  是故,染蒼群麾下雖隻有四名都指揮使,無一不是名動天下,不管換到了哪
一處,都是節制一方的帥材;而其中最出名、公認是染蒼群左膀右臂的,便是他
的妻舅白鋒起。

  白氏是東海北地著名的武門,源出武儒,其先祖曾執教于金貔王朝羽林軍,
槍棒極精,家傳「挂印劍法」在東海武林亦頗有名氣,是少數兼修長短兵的一支。
傳至白鋒起這代,家道已衰,爲求出路投軍,以過人的武藝入選獨孤閥的親軍
「血雲都」,與染蒼群相識于戰陣中,結爲莫逆,還把親妹子許配給他。

  白鋒起戰功彪炳,誰也不敢說這都指揮使是裙帶牽來。以他對射平府之重要,
說一句「日理萬機」并不誇張,斷無間關萬裏、私訪東海的可能,故羅烨初時并
未将兩者聯系起來。

  他鷹目一掃,斷定群賊被血雲八衛的氣勢壓倒,萬一沖撞起來,出現死傷,
士氣将崩潰得更快,雙方看似人數懸殊,這仗卻未必難打。

  大東川一方雖将林間隙地圍住,但前列的匪徒多已心怯,不約而同向後退,
誰都不願首當其沖,正面受八衛之一擊;邊角兩翼較不顯眼處,更是松動得厲害。
隻幾名首領模樣的悍匪頗見躍躍,各擎兵刃呼喝,試圖穩住身邊弟兄,未肯幹休。

  「管他撈什子血雲黑雲,殺了這幫賊厮鳥,蟏祖她老人家重重有賞!」「誰
砍下那姓白的人頭,功勞與老子一人一半兒!聖使也……嘿嘿!」此話一出,過
半匪寇都來了精神,手按兵刃壓住陣腳,大有回頭一搏之勢。方兆熊不禁皺眉,
沖那發話的匪首叫道:「常二當家,這位白爺乃朝廷命官,爲免替手下弟兄惹來
殺身之禍,還請善加約束,切莫自誤。」那人獰笑道:「方大門主,拜你袖手旁
觀之賜,我大哥被差人所殺,如今金鵬寨隻算我常義啦,你該喊我一聲「常大當
家」才是。」一指地上被魚镖封喉的虬髯大漢,模樣輕佻,既未喚人收埋義兄,
想來也不是真把血仇放心上。

  方兆熊懶與這等小人啰唆,壓低聲音道:「叫你的人退下山去,我保聖使平
安無礙。」他這兩句話以内力送出,效果近乎「傳音入密」,連常義身邊的弟兄
都沒聽清,專說與常義一人知悉。

  豈料這位金鵬寨的新當家毫不買帳,哼笑道:「姓方的,莫說「強龍不壓地
頭蛇」,這裏是三川地界,非是你靖波府騰霄百練的地盤,便講江湖規矩,總有
個先來後到罷?想在聖使之前露臉,要不先問我們大東川弟兄?」羅烨目力絕佳,
亦能讀唇語,遠遠辨出「聖使」兩字,與另一名匪首提到的「蟏祖」聯系起來,
暗忖:「難道這幫土匪是爲天羅香賣命?方門主似不與他們一路,爲的卻都是同
一個上司……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便無羅烨之鷹目,明眼人也看得出方兆熊無
意動手。

  一心動手的,是白鋒起。

  「殺!」

  高舉的手臂落下,血雲八衛陣型又變,前四杆旗槍一卷,林翳中如生血霧,
潑喇喇翻湧開來,勁風刮面生疼,匪徒們莫敢直撄,紛紛退避;蓦地潑血般的旗
浪一分,當中飙出一道寒芒,閃電般貫穿常義的胸膛!

  常義連格擋都慢一步,隻來得及抓住胸上藤杆,旗槍一收,連人帶槍被拖入
血旗下。

  他身邊幾名弟兄有戰有逃,然而血旗卷掃過後,俱成槍下亡魂,無一幸免。
在土匪們看來,殺人的不是槍尖,而是翻攪旋掃的血旗,仿佛隻要被那片挾風夾
銳的暗紅觸及,便身不由己被吸入旗中,再吐出時已是一具屍骸,莫不魂飛魄散;
百餘人推搪着後退,眼角餘光中,但見血雲鋪天蓋地,似将遮去天地間最後一抹
光華,不留一線生機──「天玄地黃──」

  「……維我揚!」

  「殺!」

  羅烨看得驚心動魄。八衛身形于旗間忽現忽隐,以旗掩護、以槍殺人,旗分
處必有殺着,入旗内絕無生機,與其說是「陣型」,更像一套分進合擊的武功,
八人默契絕佳,使來渾如一體,刈草也似放倒了二十餘人,橫七豎八擱滿林徑,
也不過片刻間事。

  羅烨身負翼爪無敵門絕傳,于招式的理解,在東海年輕一輩的好手中堪稱出
類拔萃,然而綜觀血旗運使變化,若與大東川衆人易地而處,連他也沒有保命脫
身的把握,心念一動,忙喊住乘勢掩殺的巡檢營弟兄:「别忙!正事要緊。」衆
人會過意來,放輕動作,貓步轉身,悄悄往那兩面木牆的簡陋棚子移動。

  大東川諸匪寇潰不成軍,于荒林中推搪轟散,隻方兆熊一人留在原地,自也
是爲了棚裏那兩人,見巡檢營包圍過來,揚聲道:「都指揮使槍下留人!當心枉
做螳螂,卻肥了黃雀。」

  白鋒起回頭一瞥,「锵!」拔出劍來:「羅兄弟,我無歹意,隻瞧瞧姑娘樣
貌,确認是不是我外甥女。你莫逼我做絕。」八衛聽得出鞘龍吟,四旗封住了林
徑口,另外四人卻掉過頭來,旗槍刃尖朝向巡檢營,數量雖少一半,那股子血雲
遮天似的迫人卻絲毫未減,襯與旗下身後一地橫屍,直教人背脊發寒。

  羅烨這廂算上他自己,也不過寥寥九人,雖經這兩個多月的操演訓練,自信
巡檢營悍卒的戰鬥力遠在大東川諸匪之上,要拿下血雲八衛怕還不夠,縱使有他
纏住白鋒起,到頭來手下弟兄俱爲八衛所殲,仍是敗局,遑論一旁還有個虎視眈
眈的方兆熊。

  ──不妙。

  大東川的土匪竄逃一空,來不及跑的全躺到了地上,粗略一瞥,最少超過三
十具,也就是說在這短短不到盞茶的片刻間,有三成的土匪丢了性命。血雲八衛
衣發齊整,全無激戰過後的狼狽,身上連汗漬都不見一塊。

  先前向羅烨取回槍頭的那人,領着林徑處的三名同僚收隊,将手中長杆往地
面一掼,如豎軍旗,拔出樸刀斫下常義的首級,以殘屍上的青布褙子一裹,恭恭
敬敬呈與白鋒起,直到主上點頭,才将滴血的頭顱包袱釘在樹上,動作俐落,尤
其一刀取首的手法,殺過人都知其中有大學問。那漢子做得熟練輕巧,連血漬都
未曾濺上身,砍過的腦袋便無一百,怕也有幾十。

  「我「血雲都」的規矩,」白鋒起淡然道:「軍旗所向,不留活口,非至敵
酋枭首,不算戰終。你我交手,實說勝負我不在意,赢便赢了,輸亦無妨;但與
這面軍旗爲敵,下場隻能是這樣,不是挂上你的首級,便是我等九人再也吐不出
半口氣來。」

  他特意看了方兆熊一眼。

  「我勸二位在攔我之前,務必慎重地想一想。」八衛合兵一處,擎着血染也
似的暗色旗槍踏前,仿佛收束獸罟,巡檢營衆人不禁往羅烨身邊聚攏,心跳急遽
攀升,掌裏掐着冷汗。「羅頭兒……」羅烨手一揮,示意部下噤聲,神情依舊是
一片淡漠,不見驚慌。

  「血雲都軍旗所向,是朝廷的敵人,還是郎将大人之敵?」白鋒起身兼北關
風骁、雲捷兩軍之都指揮,這是他據以統率萬兵的軍職,然而其銜卻是太宗朝欽
賜的鷹揚府正五品鷹揚郎将,在白馬朝的武弁中已屬高位。羅烨乃谷城大營軍官
出身,一旦知曉白鋒起的身分,自然而然以軍銜相稱,不同于方兆熊等江湖人。

  白鋒起爲之語塞,卻未腦羞成怒,沈默片刻,才沉聲道:「羅兄弟,法理亦
不外乎人情。我爲外甥女,不惜間關萬裏奔赴東海,姑娘的父親、我的妹婿恨不
能親來,卻放不下衛土之責,隻能忍着心痛焦急在北地靜候消息。你便不看鎮北
将軍之面,難道不能看在一名老父的心情上,通融則個?」羅烨搖了搖頭。

  「回郎将的話,此事與法理人情無關,而是轄權的問題。」不隻白鋒起劍眉
陡軒,連吳老七、巡檢營衆人亦不禁側目,露出古怪神色,仿佛羅烨臉上開了朵
大紅花。轄權?這會兒說的是人情義理,誰跟你扯什麽轄權?

  少年隊長則面不改色。

  「軍中交割糧草,但憑文書相驗,非是不信經手的弟兄,而是權責區分,使
每個環節都能找到負責的人。令甥女在東海出的事,須由鎮東将軍府給個交代,
不管棚裏的姑娘是染二掌院否,都在東海的轄權之内,我須向将軍負責、将軍須
向北關負責,當中應盡力避免枝節,才能各有其司,各盡其職。

  「換作郎将大人,會不會把監押的糧草,交割給未持文書相驗、僅僅是身分
或官銜較高的官長上司?」

  白鋒起默然片刻,突然大笑,揮手道:「收旗!」八衛腳跟一并,俐落地解
槍卷旗,收入背囊。正當吳老七等松了口氣,卻見白鋒起長劍斜指,歎息道:
「你說得對極啦,羅兄弟,換了是我,也決計不會将糧草交割給他人,可惜事涉
我家紅兒,不能同你講道理。棚裏的姑娘我定要瞧上一瞧,若真是我外甥女,我
便要帶走她。

  「軍旗已收,毋須枭首。這八位乃是我麾下風骁、雲捷兩個軍裏萬中選一的
武士,諸位若一意頑抗,還請做好準備。」回顧那領頭的護衛:「鄧标!将棚中
那名姑娘帶回,攔者不赦,讓道勿傷!非到萬不得已,莫取人命。這位羅烨羅兄
弟交給我。」鄧标一行軍禮:「喏!」一陣锵啷清響,八人已各擎樸刀,放低身
子,擺出短兵相搏的架勢,一般的法度森嚴,殺氣沖天。

  巡檢營也不是好相與的,話說到這份上,已無轉圜餘地,悍卒們「呸!」啐
痰于地,樸刀、匕首紛紛上手,做好了拚命的打算。凡事總拚不過一個道理,白
鋒起挑明了硬幹,反倒激起衆人血性。「當咱們東海沒人了是吧?他媽的,有本
事你搶搶看!」

  正當沖突一觸即發,一把喑弱的嗓音自林徑裏飄出,随着兩人擡的軟轎上下
搖晃,令衆人不由一怔。

  「這麽賴皮的話,不好從鎮北将軍的特使口中說出。郎将大人智勇兼備,使
我北境安若磐石,我一向佩服得緊,這句話可以當作沒聽見。相信羅隊長亦然。」
白鋒起還劍入鞘,哼笑道:「白某說話,自來不懼聞聽。再說了,我若是将軍的
特使,又何苦一山換過一山地同閣下連玩幾天的躲貓貓,卻始終難見尊顔?将軍
大人!」

  「……是将軍!」巡檢營的弟兄歡呼起來。他們大概作夢都沒想過,有這般
歡天喜地、由衷盼來此人的一天。

  伴着悠然笑語行出林徑的,正是鎮東将軍慕容柔的大隊。

  慕容柔乘了頂樸素的雙擡軟轎,由适君喻親領的精銳「穿雲直」層層拱衛,
當中還夾雜着幾名羅烨派去報信的巡檢營弟兄,隊伍整肅,絲毫不亂,顯現出與
北關血雲都截然不同的軍容氣質,瞧得吳老七等人精神一振。也隻有在這種時候,
人們才會突然慶幸起東海有慕容。

  「羅頭兒!」老兵油子什長章成大笑揮手:「老子請将軍來救你啦!有沒亂
感動一把?」

  羅烨在山下的民居發現不對,立即分出一伍三人回頭搬救兵,以防山上有什
麽不測,受命帶領哨伍的正是章成。章成本欲前往附近的衛所求援,中途巧遇慕
容柔一行,将瓠子溪所見一五一十向将軍禀報。慕容聽得是羅烨的判斷,二話不
說大隊轉向,才能在這當口趕上山來。

  這下形勢再變,慕容這廂計有百餘人之譜,以血雲八衛的旗槍陣未必架不住
人多,但于東海地界同鎮東将軍動手,怕是被驢踢了腦袋。白鋒起盱衡形勢,今
日決計見不上姑娘一面了,幹脆地收手,一迳冷笑。

  反正誰輸誰赢,也還未到蓋棺論定的時候。

  他以染紅霞之舅的身分微服私訪東海,是出于多方面的考量;其中最關鍵的
一條,便是「須盡力避免拖鎮北将軍府下水」,尤其是妹婿染蒼群。

  蓮覺寺之變迄今,好事之人莫不引頸企盼,等看北關那廂會有什麽動作,但
實際上染蒼群不能、也不會就此事采取任何行動。

  身爲一方節帥,染蒼群在平望都朝廷内所受的猜忌絕不下慕容。意圖挑起北、
東相争的想法已不能說是「陰謀」了,簡直就跟茶館裏聽爛了的說書段子沒兩樣,
講出來隻是徒惹白眼,連讪笑都不會有。

  這事上染蒼群同慕容柔一樣清楚:要想穩坐其位,完成手裏未竟的事業,須
極力避免節外生枝,授人以柄;有不平不能妄言,凡遇事當須謹慎,最忌以私害
公,徒然給朝廷撤藩改易的藉口。

  派白鋒起以私人的身分前來東海,已是染蒼群所能做出的,最強烈的表态了。

  人說「長舅如母」、「見舅如見娘」,派染紅霞的親舅舅前來,也寓有替家
裏人讨個公道的意思。

  染蒼群麾下諸将中,雲捷軍的指揮副使陸雲沖乃是靖波府躍淵閣「魚龍躍月」
陸雲開陸老英雄的族弟,文武兼備,是将軍幕府中極爲活躍的文膽。靖波府四大
世家與鎮東将軍素來相善,有了這層關系,射平府那廂有事欲傳之時,多半便遣
陸雲沖前來,公私兩便,一向都是北關遣使的最高層級。

  慕容柔于射平府多有耳目,一如鎮北将軍府在東海也有自己的消息來源,表
面雖波瀾不驚,實際卻相當關注北方的一舉一動。

  白鋒起甫離射平府,慕容便接獲線報,無奈發掘現場遭到破壞,尋人一事再
無尺寸之功,唯二掘出的刀劍證物又上繳栖鳳館,索性同白鋒起玩起捉迷藏,抓
住水源這條線索不放,一面加緊搜尋二人行蹤,可免無謂的口舌争論。

  白鋒起在越浦城外的一間小寺院落腳,爲顧及「微服私訪」的形式,以免連
累北關,不能公然上府署投帖求見,在驿館衙門外徘徊幾日,都被慕容巧妙躲過,
沒能攔下轎來,遑論說話。

  到得這時,白鋒起終于明白慕容柔有意相避,着鄧标打聽到鎮東将軍日日親
巡各入山哨點,迳率八衛一處一處摸将過來,越追越近,才于瓠子溪撞個正着。

  對白鋒起來說,能逼得慕容現身對話,此行目的已達成了一半,至于棚裏那
姑娘到底是不是紅兒,其實連匆匆瞄得一眼的鄧标也無把握。鄧标少年時伺候過
大小姐騎馬,那時染紅霞不過四五歲,此後二十年間隻見得三兩面,便在街上偶
遇也未必相識,況乎一瞥?

  羅烨将林間發生之事簡略說了,慕容柔的目光轉向方兆熊。

  「方門主,你讓趙烈向我禀報的事,我盡都準了。此番随你南下的騰霄百練
諸弟子,我教他們立時出發北歸,傷亡等撫恤一應俱全,未有遺漏。至于趙烈、
曲寒兩人,我讓人在府中給他們安排了差使,由戴翎侍衛幹起,若表現良好,過
得兩年補上軍職,無論誰接騰霄百練的大位,諒必不敢爲難。」方兆熊料不到他
對自己這樣一名不告而别的逃将,不僅有求必應,甚至考慮得更爲周詳,面露愧
色,整了整衣襟長揖到地,低聲道:「多謝……将軍。」慕容柔淡道:「你跟我
這麽久,就算要走,至少該當面說一聲啊。走得忒急,有什麽苦衷麽?」

  方兆熊渾身一震,半晌才嚅嗫道:「小人……小人自接掌門戶,妄圖功名,
無半分心思于武道,将腦筋動到了「連心銅」那種騙人的玩意上,沒的辱沒先師,
贻笑江湖。

  「及至當夜敗于……敗于外道之手,才知這大半輩子全走錯啦,浪費了如許
光陰,若不加緊彌補,死後恐無顔見本門諸多前輩英雄,故一刻也不敢耽擱。沒
能面禀将軍,謝過這些年的提攜之情,實小人之過,望将軍恕罪。」說到後來信
心益堅,似乎更加肯定了自己所選,才是正确的道路,挺直背脊,迎視軟轎上的
鎮東将軍,再無一絲慚愧羞赧,帶着豁出去似的了然通透。

  慕容凝視片刻,點了點頭。

  「你說的是實話。坦白說,你若謀了一官半職,今日無論如何,便隻有拿下
查辦一途;既是布衣白身,來去本就是你的自由,縱使情理有虧,卻無一條律令
能追究,除非幹犯王法。」說着鳳目一銳,森然道:「方先生,你與這幫殺害公
人的盜匪是一夥的麽?」衆人心頭一跳,暗自慶幸不用面對如此犀利的眼神,方
兆熊卻沒有太多猶豫,一迳搖頭。「我與他們不是一路。」慕容柔眯眼打量片刻,
點頭道:「既是這樣,咱們就此别過。請。」瘦弱的雙手一拱,竟向方兆熊行了
個江湖人慣用的抱拳禮。

  方兆熊微怔,見他眼神清澈,并無一絲譏諷或隐忍,多年來爲他效力的種種
艱難曆曆如昨,隻是沒想過能走得這麽雲淡風清,忽慶幸起自己跟的是這人,亦
抱拳道:「就此别過,将軍珍重。」轉身大步離開。

  白鋒起冷眼旁觀。「慕容将軍,我聽此人與那幫匪徒同呼「聖使」雲雲,似
是匪首僭号。要說毫無瓜葛,未免牽強。」慕容柔淡道:「若郎将大人手下容情,
莫于我東海地界内大開殺戒,留幾名活口與我,料想不必單聽一面之詞。可惜方
兆熊并未說謊,既無旁證翻供,也隻能任他自去。」

  白鋒起冷笑。

  「聽說慕容将軍有讀心異能,斷案如神,今日一見,果然大開眼界。這樣查
什麽都方便哪,連人證物證都不必,叫來問一會兒話,忠奸立辨明鏡高懸,難怪
東海道吏治清平,百姓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乃至無賊。」這話說得平平淡淡,襯
與一地匪屍狼籍,聽來分外刺耳。

  适君喻面色微沉,本欲接口,慕容柔卻一擺手,怡然道:「幸有郎将大人在
此,少時調查那二人身分,還賴郎将指點一二,以補我之不足。」白鋒起碰了個
不軟不硬的釘子,又聽出他暗示自己能留在現場,不好硬着反口,冷哼一聲,遂
不再言。

  慕容命人将那對男女自木牆後擡出,豈料棚内哪有什麽女子?隻餘四具越浦
衙差之屍,俱被人以柔勁擰斷頸骨,瞠目吐舌,死狀極慘。不見的還不隻溪中打
撈上來的兩人,連趙予正及農女亦不知所蹤。吳老七目瞪口呆,喃喃道:「這
……這是變戲法麽?怎地一眨眼四個大人便沒了影兒?」想起自己若未出來幫忙,
沒準此際便是五具橫屍齊列于地,不禁打了個哆嗦,出得一背冷汗。

  慕容柔眉頭一蹙,忽對羅烨低喝:「追回方兆熊,快!」羅烨身形微晃,眨
眼已不在原處。

  白鋒起想到羅烨有傷在身,與方兆熊不過五五平波,對方占有地利,怕還小
輸一些,回頭吩咐:「鄧标,随後打紮!」鄧标忙率三名血雲衛追了過去。

  慕容柔目光投來,白鋒起向他微微颔首,兩人均未多言,心中默契已成。白
鋒起收起針鋒相對的态度審視現場,棚裏棚外細細檢查了幾遍,又與适君喻一同
勘驗屍體,辨别四人身上的緻死之傷。

  五名衙差避入木棚,四死一失蹤,不見的那個自然涉有重嫌,否則一并殺了
豈非省事,何苦冒着被場中諸人發現的危險,硬是挾走一名身有武功的青壯男子
做人質?白鋒起按了按死者喉頭的烏青,回顧吳老七道:「你那位同僚,練的可
是小擒拿手一類的功夫?」「不是,他是神武校場出身,一向都使重兵。」吳老
七一怔,忽然會意,顫道:「您是說老趙他……不可能……他沒那個膽……」說
到後來聲音漸低,直與蚊蚋無異。

  白鋒起冷笑:「以越浦公人之腐敗,有什麽不可能?哪回遇上本道前來拉死
囚的「兩生直」,你們越浦官差不曾索賄?連朝廷鎮軍的身上都想刮出油水來,
爲取錢财勾結匪徒,你覺得很奇怪麽?」

  吳老七先前見趙予正與方兆熊熱絡攀談,本就覺得不甚自然,經他一說,越
想越不對勁,當時那姓方的同老趙說什麽「老爺子死了」之類莫名其妙的話語,
也極有可能是彼此約定的暗号……雖說如此,心底仍不踏實。

  老趙貪财好色,那是有的,收受賄賂更是家常便飯,但要他一口氣殺掉四名
同僚,無論身手或膽色,皆非吳老七所熟識的趙予正。

  而郎将大人的話,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一抹靈光掠過,吳老七終于
明白白鋒起的話哪裏不對。

  不是這句,而是一開始走入林子時說的那幾句。

  「郎将大人,您早先曾說在山徑邊上見到一具沒腦袋的官差屍首,才上山來
一探究竟,是不是?」

  白鋒起不知他問這做甚,劍眉微蹙,順口應道:「我是說過。怎麽了?」吳
老七陪小心道:「郎将大人發現的那位是小人的同僚,名叫景山。大東川的匪徒
殺了他,押着山下的農女當人質,脅迫咱們交出那兩位。」白鋒起有些不耐,正
欲轉身繼續端詳屍體,卻聽吳老七道:「景山是死在山徑邊上。匪徒在忒短的時
間裏殺人斷首,趕來此間,絕無再下山綁了人來之理,隻能認爲農女打開始就跟
在他們身邊。

  「景山功夫不錯,爲人機靈,以一敵多是決計不幹的。小人一直想不明白,
那些匪徒要用什麽法子,才能逼得景山既不逃跑、也不回頭,老老實實被割了腦
袋,棄屍于山徑邊?」

  「……興許盜匪以農女性命要脅,令他不得不戰?」吳老七露出一絲苦笑。
「回大人,依小人對景山的了解,便綁來親娘,也休想教他平白送死。若景山見
盜匪押了名女子,心生警惕,或撒腿逃跑或回頭求援,絕不緻死于山徑。」

  白鋒起聽出蹊跷,起身正視:「你的意思是──」「除非遇着農女孤身一人,
一切便說得通啦。」吳老七緩道:「景山好色,對女子必不設防,才會輕易被制
服。來人從他口裏問出此間發生之事,擰斷了脖頸滅口,并且将頭顱砍下;這麽
一來,柔勁所造成的瘀青處成了下刀的斷口,不緻──或延緩──洩漏兇手的來
曆。

  「羅隊長與将軍大人都曾提到,他們上山時,山下的農舍「空無一人」,若
大東川匪徒是從農舍裏劫了農女出來,農舍裏必定一片狼籍、屍橫遍地,絕非空
無一物。最好的解釋,是他們并未打劫,而是農女自己跟着他們、甚至是領着他
們出來的。」

  白鋒起省悟過來,擊掌道:「……天羅香!」

  「正是。」吳老七頹然道:「我們都被騙啦。那幫匪徒口中的「聖使」,就
是那個僞作農家村姑的女子。是我們親手将我四名同僚之性命,以及溪中撈起的
那兩人,送到了她的手裏!」

                ◇◇◇

  她鑽入禁道時,忍不住哼起小曲。

  今兒運氣實在太好。那「主人」一直在尋找合适的女子,欲送進冷鑪谷來,
但越浦的少女失蹤案件至今仍時有所聞,顯然還沒找到中意的。她很樂意提供一
名形貌絕佳、無論身段或氣質都與「那人」不相上下的頂尖人選,換一門比《洗
絲手》

            更博大精深的武藝──

  那就《玉露截蟬指》好了,嘻嘻。不問也知道,她們肯定有的。

  她抿嘴一笑,輕輕活動着剝蔥似的的白皙五指,回味掐住喉管的瞬間、那隔
着肌膚血肉将軟骨捏碎的微妙手感,以及輕易格殺四名青壯男子,無聲無息、不
費吹灰之力的滿足與自信。

  (原來「武藝高強」的感覺,竟是這般爽人!)想到這裏,線條姣好的唇角
益發昂揚,翹得月彎也似,若非顧念身後有人,幾乎「噗哧」一聲笑将出來。

  她十幾年來辛苦鍛煉的微薄内力,在蓮覺寺幾被汲取一空,最後雖僥幸逃了
出來,在競争激烈的教門内也注定庸庸碌碌,再沒有出頭的機會。

  幸而那姓明的妖女從天而降,門中自八大護法以下,各部教使被她除掉了一
半有餘,教門元氣大傷,不得不破格提升一批新生代弟子,而後冷鑪谷内又生出
諸多變亂,八部各自爲政,竟教她一路鑽營,位子越爬越高。

  而當初那個差點将她吸成廢人的罪魁禍首,居然就這麽無端端自天上掉下來,
落入她的掌握,任其宰割,怎能說不是天意!「郁小娥啊郁小娥,」她咬唇輕笑,
忍不住想:「瞧你這運程!再這麽順下去,怕是連冷鑪谷半琴天宮的主人,盡也
做得!誰敢說個「不」字?」哼着曲兒款擺腰肢,緊緻有肉的小臀一搖一晃,直
到聽見身後的濃重喘息才回神,轉頭笑道:「怎麽,挺重的麽?」

  分擡兩具擔架的四名大東川匪徒本盯着她浮凸裙布的結實俏臀,聽她一說,
頭搖得波浪鼓似,争先恐後道:「不重!一點也不重!」「給聖使您老人家辦事,
便是座山也扛來啦,倆死人算啥子?」

  郁小娥在棚裏殺死四名衙差,挾趙予正及耿染二人混入退走的群匪中,悄無
聲息地撤出險地,而後才又殺了趙予正,命人攜往反方向棄屍,以故布疑陣。大
東川七堡八砦九聯盟數年前爲雪豔青所平,與其他遊離勢力一樣,索性投了天羅
香,奉蟏祖爲主,歸八部中「定」字部管轄。

  她代掌定字部織羅使一職後,将所屬幾支江湖勢力全叫到瓠子溪附近,山下
的農舍本是日常聯絡處,用以掩人耳目。不意卷入今日紛争,更于鎮東将軍、北
關特使眼皮底下,劫走了各方争搶的重要人物,實是始料未及。

  郁小娥不知耿照與染紅霞身分,隻從各人言談中依稀猜測,這女子興許是那
撈什子北地郎将的親戚,她對時政毫無興趣,自沒把官宦人家的女兒放在心上。

  至于那殺千刀的小和尚,雖蓄了頭半短不長的薄發,可燒成灰她也認得;正
所謂「一報還一報」,在研究出如何将他一身内力化爲己有前,她有大把的時間,
能讓他深切後悔對她所做過的一切──郁小娥幻想着種種折磨人的法子,抿着笑
意,嬌軀搖顫如花,看得四名匪徒如癡如醉,隻差沒把擔架落在地上。

  「小心點!」郁小娥嬌嬌一瞥,噘起粉嫩的櫻唇佯嗔:「你們知道得立下多
大的功勞,才能走進這裏麽?我破例帶你們進來,教我丢了臉面事小,萬一蟏祖
怪罪下來,誰能擔待?」四人聞言一凜,趕緊收束心神,小心翼翼邁步,唯恐在
這彎彎繞繞、岔路多歧的岩道裏絆了一跤,從此由天堂跌入地獄。

  關于聖谷的事,替天羅香賣命的每支江湖勢力,上至首腦下至小卒,沒有人
不知曉。

  玉面蟏祖以絕頂武功征服了這幫粗魯的綠林客,卻非是用武力來驅使他們爲
天羅香賣命。

  起初,爲了保命才不得不歸順的綠林好漢們,對天羅香的号令多半虛應故事、
虛與委蛇,逼急了便陽奉陰違做做樣子,即使蟏祖大發雷霆,爲此消滅了幾個不
順服的組織,可這種消極原出于心底深處的反抗意識,絲毫不見起色,直到總壇
頒下一紙新規。

  蟏祖谕令八部各織羅、迎香使,就轄下所屬勢力進行評比,論功行賞,表現
優異者,即可與天羅香使者溫存一夜。

  一衆綠林好漢莫不嗤之以鼻:且不說這些使者平日以上司自居,态度傲慢、
目中無人,稍有不如意,即對轄下的黑道首腦們迳行懲處,手段殘酷;誰要敢睡
了她們,回頭這些個豔若桃李、心如蛇蠍的婊子報複起來,連祖宗十八代都要倒
大楣。

  這種有等于沒有、可望而不可及的「獎賞」,任誰也提不起興趣。

  再說了,天羅香女子雖貌美如花,教使以上更是天仙化人,畢竟也還是血肉
凡軀,都是兩個奶子一隻肉穴。女人嘛,揣了銀子上窯子,要什麽樣的貨色沒有,
非天羅香的婊子不可?有很長一段時間,此事在各堡砦間傳爲笑談,誰也沒認真。

  頭一個敲開聖谷之門的,是西邊天龍砦的一名少年小兵。

  不知何故,此人在連場惡鬥中奮不顧身,不但斬敵無數,更救下統軍的迎香
副使,蟏祖遂頒聖令,命天龍砦之主布置新房;是夜,在房裏惴惴等候的小兵,
迎來了領軍的迎香副使,在厚厚的紅絨披風之下,是平日高高在上的、凜然不可
侵犯的聖使一絲不挂的絕美胴體。女郎解去兩人身上的束縛,循循善誘,極盡缱
绻,領着少年一步一步、攀上難以想像的快美巅峰……

  此事轟動了蟏祖麾下的所有江湖勢力。

  更可怕的是:一夜溫存後,原本武藝平平的少年,突然間内力暴增,在極短
的時間内成了天龍砦頭号戰将,自此立下更多功勞,但他拒絕了其他賞賜,隻求
再與聖使締結合體之緣──駱天龍後來成爲天龍砦的大當家,這個名字在各堡各
砦間宛若指标,是小兵夢想出人頭地、首腦們暗自惕砺的範本。傳說天羅香的教
使練有雙修功法,可自男人身上撷取精氣駐顔,然而蟏祖将她們賞賜給有功之人
時,卻不許她們汲取男人的精氣,于是這些妖媚入骨的美麗女子搖身一變,成爲
絕佳的練功鼎爐,大益于男子功體。

  而駱天龍的傳奇遠不止于此。

  他在五年間率諸堡砦随蟏祖征戰,功勳卓著,終于獲準進入冷鑪谷内的半琴
天宮──那是天羅香最隐密、最神聖的總壇所在──傳說冷鑪谷有八條聯外禁道,
由八部分據管理,彼此不知;派往谷外分舵的門人,亦不知入谷之法,須由領路
使攜入。天羅香敢高舉旗幟,以黑道巨擘自居,蓋因根據地乃不世天險,外人絕
難輕進。

  獲準入谷的駱天龍,簡直像到了一處世外桃源女兒國,所見皆女子,無一非
國色,群花任采撷,光想像便令人血脈贲張。據說隻要有意,連蟏祖都能引他入
幕,同赴雲雨,而駱天龍卻隻乞最初的那位迎香副使爲妻,蟏祖遂允其請,賜下
千兩白銀爲嫁妝。駱天龍得了錢财美眷,竟不再返回天龍砦,從此攜美歸隐,不
知所之。

  有人譏笑他胸無大志,有人羨慕他急流勇退,但唯一不變的,是人人都想成
爲下一個駱天龍。

  這些外圍勢力迅速地動起來,成爲天羅香忠實可靠的戰力,而蟏祖從未令他
們失望,累勳之人皆能得聖使垂青。對這些粗魯的綠林豪客而言,天羅香的女人
除了美貌與媚功,能令他們嘗到尋常女子難望項背的極緻歡愉之外,還有某種無
法比拟的冷豔魅力:無論前一晚如何颠鸾倒鳳,這些美麗的女子在他們身下叫得
多麽哀婉淫冶,翌日起身,就好像不曾發生過似的,依舊是高高在上、凜然不可
侵犯的「聖使」,一般的頤指氣使,令人又愛又恨,直想一把撲倒了、剝得她身
無寸縷,狠狠地教訓一番──沒問題的,蟏祖鼓勵他們這麽做。隻消你奮勇争先、
拚命表現,就有機會一償宿願,令眼前這個傲慢的女人再次張開大腿,哭叫着承
受你的粗長狂暴,迎合你、吞納你,任你恣意蹂躏,将她的尊嚴驕傲揉碎一地,
一如榻上狼籍。

  更有不少嘴壞的綠林魁首賭咒發誓:他們睡的天羅香教使是貨真價實的雛兒,
盡管媚功比怡紅院的頭牌還要厲害百倍,卻都是處子之身,初夜時落紅片片,教
人難以置信。

  因此,當聖使飛書傳召,令大東川七堡八砦九聯盟移師瓠子溪之時,衆人無
不歡天喜地,金鵬寨的大當家、二當家甚至不惜與官差血戰也要力求表現,正是
爲了一親芳澤。

  被指派擡耿染進禁道的四名幸運兒,尤喜得抓耳撓腮──他們聽聞這位聖使
祖奶奶的胃口奇大,淫冶放蕩、酥媚入骨,常與麾下各堡砦的首腦私會,将他們
迷得神魂颠倒,比之前的幾位聖使都要大膽豪放,無不滿心期待,一會兒将要嘗
到什麽樣的甜頭。

  「啓……啓禀聖使……」有個膽子大的,忍不住問:「小、小人聽說,不是
立下極大的功勞,不能……不能進入聖谷。小人……小人等不知做了什麽,能得
到這樣的賞賜?」聖使點到他時,周圍投來羨慕妒恨的眼光,不少是比他武功高、
資曆深的寨中要人,若沒個說法,回去日子可不好過。

  郁小娥抿嘴一笑,眼角眉梢都是春情。

  「替我擡這兩個人,便是天大的功勞!我說是了,哪個敢說不是?」杏眸往
他袒露的結實胸肌滴溜溜一轉,無比勾人。那人心頭「突」的一跳,褲裆裏擎起
朝天柱兒來,隻是還有些不放心,嚅嗫道:「後頭……後頭方爺蒙了眼睛,怎地
……怎地小人們卻不用?」另外三名同伴忍不住瞪大眼睛,投來責難的目光,若
非礙于聖使之面,隻怕便要起腳踹他個跟頭。

  (偏你忒多問題!要惱了聖使,一會兒大家都沒得快活!)郁小娥卻不生氣,
笑道:「方先生不領賞的。他呀,隻挨罰。」目光越過四人,迳投隊伍最末的方
兆熊。

  方兆熊的雙眼以布巾層層蒙起,連炬焰亦不能透,他平舉右臂,以指尖輕觸
甬壁,邁步極是小心,以免磕碰絆倒,因此走得極慢,與前列保持着一小段距離。
盜匪們沒聽見方兆熊還口,回頭細瞧,才發現他兩耳之中也塞了布條,似是從襟
襬處撕下,難怪對聖使的調笑充耳不聞。

  郁小娥嫣然道:「别理他。快到啦,大夥兒加把勁。」四人血脈贲張,連忙
抖擻精神,加緊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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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7:1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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