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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行 (05~09) 作者:所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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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行
作者: 所迷風
2018-10-06首發留園
05
一縷清風拂過,趙家公子悠悠醒來。
只覺身在一張草席之上,草席正上下顛簸著,又過了會兒,意識到自己是躺
在馬車後鬥上,慢慢瞇開眼,視線之中四個大字:“興昌鏢局。”
暖陽下,鏢旗隨風無聲展著,身邊兩個聲音正輕聲嘀咕著。
一個聲音顯的稚嫩些,應該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
不到姓趙的會是那種人!”另一個老氣一些:“師弟,也不能光聽官家一面之辭
的。”
“難道皇上還會騙人?再說那可是人證物證俱在呢,難道劉監軍會誣賴他不
成,誰不知道劉長傅可是咱們大楚有名的清官好官,德高望重,可是一言九鼎的
人物。”少年輕哼一聲:“新帝還是太過婦人之仁了,這種賣家賣國、豬狗不如
的人怎麼能讓他那麼容易死了,至少要淩遲三天的!”
“師弟,小點聲,師父又要罵的呢。”
“師父也是看走眼了,什麼做人要學靖邊侯…跟他學著投敵賣國的麼?”少
年壓了聲音:“這次去開封,走的太急,也沒能瞅一眼大美人,真是可惜了。”
“你有二十萬兩麼?”
“只看一眼用不著二十萬兩的吧…也不知誰出得那麼高價錢,陪一宿就那麼
多錢,娶到家里還不上百萬?”
“搞不好再過些日子一宿也要給人擡到上百萬的。”
少年沈默片刻,狠聲道:“那些個有錢的,沒一個好東西!腦袋讓錢燒了!
有那麼多錢,也不知分些給咱們些!”青年喃喃道:“那可是京城第一才女的,
想必是值那麼多錢的。”少年輕笑:“師兄,你也動心了麼?待她破了身,到時
估計也不值錢了,哪天你我也去嘗嘗?”
聽到此處,趙家公子只覺心下一絞,不由悶哼了一聲,又聽少年叫道:“師
父,他醒了!”
趙家公子撐著車板,給少年攙扶著終於坐起身,四下掃了眼,見後面還跟著
六輛馬車,中間三輛載著貨物,十余人散坐在其余三輛上,自己的坐騎大棕馬給
拴在最後一輛車梁上。
正待相問,瞥到弓箱和長劍就在身側。
自己所在馬車車鬥里除剛嘀咕少年、青年兩人外,另有兩個中年漢子默聲坐
在身後車幫上,一已過不惑之年長須漢子前面與馬夫並肩坐著,這時緩緩轉回身,
淡聲解釋道:“公子,我們是南陽興昌鏢局的,見公子昏在路邊,不好置之不理,
一便帶上了。”
“這位公子,你是要去京城的麼?”少年問。
“許昌。”趙家公子搖搖頭。
少年眼一亮,瞅向身後一中年漢子:“七叔,我說了肯定跟這位公子沒幹系
的麼!我師傅也說不可能的了,你偏要跟我們擡杠!”接著回頭連聲問道:“公
子,你手腕、胳膊那傷怎麼回事兒?怎麼出門在外也不帶個隨從?”
“遇見歹人了,兩個家丁都讓人殺了…”趙家公子面色黯然:“我一個人騎
馬跑掉了,卻是昏了…”
“幸好昏了的,”少年接話道:“公子不知道,你前面有另一夥歹人,連府
軍也敢殺的呢,要是公子遇上了,定是沒命了。”
“是麼?…”趙家公子微微張了嘴。
“這位公子,你記錯了吧,”叫七叔的中年漢子瞇眼盯著他,頓了頓又道:
“就是往許昌方向去,也可以是遇著‘歹人’後往回跑的吧,要知那馬蹄痕…”
長須漢子瞇眼瞅過去,中年漢子閉了嘴,止了聲。
一時間,這一方之地再無人語,馬蹄、車轍聲更顯清脆。
又沈默了片刻,趙家公子掃了眼四下景色,輕問:“這位小哥,這是到了哪
里了?”
“許昌都已過了,快到方城(今河南南陽方城縣)了…公子也莫急,在方城
接了侯爺我們還要返京的,到時…”
“仲申!”長須漢子喝道。
少年止了話,過了會兒,撅嘴喃喃:“這位公子都這樣了,還會是刺客不成?”
“公子,我見你名牌上寫的是汝陽李於基,可不知家父是誰?”長須漢子輕
問,又解釋道:“汝陽那邊我們還是比較熟的,說不一定還是熟人。”
“…抱歉不便相告。”
長須漢子哦了一聲,不再吭聲。
“這位小哥,不知我昏了多久了?”趙家公子看向少年。
“也不知公子何時昏倒的…這至少快有兩天了。”
“兩天了?”趙家公子喃喃。
“不知公子得的是什麼病?”
“老毛病了…”
趙家公子喃喃著,試著擡了擡手,仍是無力,從來沒有這樣情況,以前最多
昏上幾個時辰,身子也從未像現在這般酸沈。瞅著耷拉著的手掌,也不知會不會
這樣一輩子,趙家公子緩緩搖了搖頭,輕笑道:“無妨的。”
近午。
車隊來到一座小城,少年推醒趙家公子,介紹說此處就是方城縣城。
進城後,在一處小店前卸了貨,車隊來到一客棧前,那里正停著兩輛載人單
篷馬車,車廂裝飾頗為豪華,廂簾緊閉,也不知里面坐著何人,廂車前後捅著七
八個人,領頭一個騎馬過來,另牽著一匹,過來把韁繩遞與長須漢子:“哥,那
邊催得緊,現在就得上路…身子挨得住吧?”
“不礙事,到了京城多歇幾天便是了。作興,爹身體恢複的還好?”
“可以下炕了。”
正說著,那邊騎馬又過來一人,沖長須漢子抱抱手:“作昌兄,有勞了!”
“哪里。”周作昌回禮,指指一邊車上趙家公子:“皇甫兄,這位公子要去
許昌,能否順道捎他一程?”又道:“李公子身子虛弱,安排在後面,應該不會
給侯爺帶來危險的。”皇甫庶掃了趙家公子一眼,笑笑:“跟著吧,無妨的。”
“皇甫兄,這時起程,要趕到下一處客棧,估計會很晚的。”周作昌看看天
色,皺眉道。
“我也沒辦法,侯爺這急脾氣一犯,誰也攔不住,為等你們回來,這已經拖
了七八天了。”皇甫庶苦笑道:“侯爺的心情周大當家也要理解,在這兒憋了有
小二十年了,好不容易才得著機會能再回趟京城的…好在侯爺現在無權無勢,招
不得怨,路上應該無事的。”
“皇甫兄,這新帝登基大典,各處藩王都要去的麼?”
“連我家侯爺都收到請柬了…想必如此。”
這時一青年馳馬過來,俯耳道:“師伯,那邊又催了。”斜眼瞅了眼那邊廂
車旁的濃眉大眼漢子,悶哼道:“什麼東西!吆五喝六的!當自己是侯爺麼?”
他嗓音壓的極低,皇甫庶卻是聽得清清楚楚,微微笑笑,不語。
周作昌瞪了青年一眼,仰頭高喊:“上路!”
06
午陽高照。
興昌鏢局兩路人馬合為一路,護著兩廂車載著些許貨物沿官路一路往北,車
隊隊尾,鏢局的大當家周興昌與候府的管家皇甫庶兩人並馬行著。
皇甫庶余光掃了眼前面車鬥里趙家公子:“周當家,朝廷說靖邊侯兒子實是
那逆賊的孽種,可是真的?”
“誰知道呢,反正告示上是這麼說的。”周作昌搖頭道。
“通緝上說,那孽種左手小指少了一節,可是真的?”
“這個倒是有很多人可以證實,想必如此。”聽對方一口一個逆賊,皺眉問
:“皇甫兄,當年侯爺可是支持莊宗的,怎麼你…”
“周當家,你不知內情,那逆賊雖說待我家侯爺不錯,卻是看不起我,看不
起我們皇甫家。”
“皇甫兄是指莊宗削豪家大族之事?”
“…”皇甫庶點點頭:“再者說,如不是他,我家侯爺哪會落到如今這境地!”
周作昌瞅了前方車隊,想想堂堂侯爺,連自已護衛都無,暗嘆了口氣,心道
這皇位之爭,怕的就是站錯隊。
中途歇了一次,車隊接著北上,車輪聲中,夕陽西下,已到掌燈時節。
火把照耀下,車隊緩緩在林間行著,周作昌兄弟二人合同八九個壯漢,寸步
不離侯爺廂車兩側,要知林間夜道最是兇險,自古便是走鏢行商的大忌。
待車隊穿過密林,再次踏上寬敞官路,周作昌不由暗籲了口氣。
頗有些後怕,心道下次侯爺如何催促,也是絕不走這夜路的。
眼見前方燈火通明,正是客棧所在,周作昌再舒一口氣,想著連日奔波,終
於能睡個好覺,剛吩咐完手下前去訂房間,吱吱聲里見一邊廂車慢慢晃動起來,
又有喘息吚吚聲傳出,一把年紀了,周當家當然明白是何緣故,想著以這人身份,
竟不顧左右,在荒郊野外做那種事情,楞了楞,剛展開的眉頭又皺起,扭頭看向
皇甫管家。
皇甫庶澀澀一笑,指指後面:“周當家,咱們先避避吧?”
周作昌猶豫著,見車廂晃動的愈來愈是厲害,寂廖夜幕里那如貓的低鳴聲更
是刺耳,那似牛的喘息,似是吹在耳邊,聽皇甫庶輕輕又說:“周當家,客棧就
在眼前了,這一目十里的地兒,就是有刺客,哪會選這種地兒?”
也不待他作答,嘆了口氣,先一步縱馬向車隊尾部行去。
周作昌心想就這麼聽著床,確實有些不妥,加上自己所守這一側離路邊尚遠,
猶豫一番,跟廂車另一側周作興示了示意,讓大家別靠車廂這麼近,隨著耳邊那
貓鳴聲愈來愈烈,心煩之下,草草在這邊留下兩人,調馬離了廂車,向隊尾行去。
行了十余步,鎖著眉頭瞅著皇甫管家,正想著是不是該請他回去提醒一下廂
里侯爺,克制一下子,這快到客棧了,別弄到太不像話,猶豫間忽聽身後大喝:
“有刺客!”
緊接著刀劍聲大作。
周作昌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忙呼著左右手下,急急調轉馬頭。
待奔到近處,刀劍聲已歇,火光中,眾人已把兩廂車團團圍住,豎刀四下瞅
著,卻哪里還有人影。
周作昌翻身下馬,周作興迎前俯耳輕道:“哥,刺客十幾人,幾個在我那一
側調離我們註意力,其余的從這一側沖上來,一人趁亂上車,一刀即走,前後的
兄弟還未反應過來,人已全退了。”
周作昌細辨著車廂內聲響,不聞絲毫,不由顫聲問:“他們得手了?”
周作興不作聲,顯是默認,周作昌急急跳上馬車,顫著手,緩緩掀開布幔。
火光下,眼前一雙大屁股亮的耀眼,一道血痕正順著股縫靜靜向下淌著,背
處衣破,醒目一刀口,血湧不止。
周作昌輕舒了口氣,依身形知他是侯爺的情兒,路上曾護過他出恭,待把這
膀大腰圓的身子撥開,又現兩片臀瓣,更是雪白鮮嫩,正猶自抖著,未待周作昌
作問,臀瓣小白兔般往廂里縮去,邊回頭輕叫:“別殺我!”
聲音尖細,周作昌一楞,見他身著紅衣,唇紅齒白,細細一條柳葉眉,可謂
花容月貌,雙眼滿是畏懼,更顯楚楚可憐之姿,除卻脖間喉結,哪里還像個男人?
周作昌正自呆著,衣襟給人輕拉了一下,聽身後皇甫管家淡聲道:“周當家,
侯爺無事的,你且退下吧。”
路上歇息時候,侯爺出恭是專人在車內用便盆伺候,周作昌這還是第一次見
著真面目,回過神,忙放了布幔,下了車,卻只是呆站著,久久無語,周作興上
前輕問:“哥,怎麼啦?…侯爺真沒事?”周作昌緩緩搖搖頭,半晌,喃喃:
“這次咱們運氣好,他們應該是認錯主了…”
喃喃間,瞅了眼另一廂車,見那廂簾仍是緊閉著,這邊這一陣大呼小叫,那
邊廂車里的人卻似是連出來瞅一眼的興致也無,轉而問:“候夫人那邊?”
“刺客都是沖這邊來的,那邊應該無事的…”
“應該?”
“剛過去相詢…”周作興頓了頓苦笑道:“給那紫研姑娘頂了回來,說候夫
人正睡著,有什麼事兒讓咱們找皇甫管家。”
07
眾人入店下住。
雖說心下多少受了些驚,可由於連日奔波,周作昌仍是沾床即睡,天明之際
卻給一陣敲門聲驚醒。
門外,皇甫庶沖迎門出來的周作昌搖頭輕道:“侯爺受了驚,高燒不退,暫
時去不了京城了,還要麻煩周當家護送我們回莊園。”
“…”周作昌楞了楞,轉而道:“要不在店里住上幾天吧,我們候著便是了
…這路上顛簸,只怕…”
“還是回莊園休養的好。”皇甫庶搖搖頭,淡聲又說:“那人已讓我私下埋
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請周當家不要報官的好。”
周作昌再一楞,思量要是官府追究起來,這事兒確實不知要查到猴年馬月,
費心神不說,對鏢局聲譽也肯定會有所影響,不由點了點頭,轉而皺眉道:“可
…侯爺遇刺時候,客棧這邊也有人看到的。”
“遇刺的事倒不必隱瞞,說有人受了輕傷既可,只要不出人命,官府不會過
問的。”皇甫庶笑笑。
“嗯,明白,我會讓下面人統一好口徑的!”
……
早飯過後,一行人護著侯爺、侯夫人轉而南返。
鑒於侯爺病重,不堪顛簸,一路上走的極慢,趕到方城時,已是入夜。
車隊擦過方城縣城,又行了有十里路,踏著鄉野小路,來到一處莊園。
正門前,周作昌早早下了馬,候在廂車前,待皇甫管家出了車廂,下了車,
輕問:“侯爺好些了吧?用不用在下在南陽請個好些的大夫來?”皇甫庶搖頭道
:“不必了,侯爺已經好多了。”笑笑又說:“這天色已晚,費用明天周當家派
人來取如何?”周作昌忙道:“搞成這樣子,全是我們的責任,侯爺不怪罪已是
我們的福分了,哪里還能收錢?”皇甫庶想了想道:“如果周當家實在過意不去,
那就收一半好了…別再推辭了!”
周作昌見他說的果絕,點點頭,看向車廂:“要不我跟侯爺作個別?道一下
歉意?”
“侯爺剛睡著,醒來後我會代周當家說的。”皇甫庶搖頭輕道,又指指遠處
趙家公子:“周當家,那位公子暫就留在這邊休養如何?”周作昌呆了呆,並不
言語,皇甫庶解釋說:“李公子現在正是體弱,再跟著你們顛簸一番,不知能否
受得住…先在這邊休養著,侯爺這燒已經退了,休養幾天便可再起程的,到時把
李公子一便捎去許昌就是了。”
周作昌仍不作聲。
“周當家什麼意思?是不放心侯爺?…或是不放心我?”
“哪里…”沈默片刻,周作昌道:“皇甫兄,實話說,李公子只是我們路上
帶來的,我是怕給侯爺…”
“無妨的,”皇甫庶笑笑:“侯爺也同意了,即使有什麼事情,也與周大當
家與興昌鏢局無關。”
“這…”
周作昌垂著頭,手在刀鞘上緩緩揉捏著,半晌無話,緩緩擡了頭,直視著皇
甫管家:“皇甫兄,你該不會對李公子有什麼誤會吧?”
雖說對方目光如刀,皇甫庶仍是笑瞇瞇一副神情,靜默片刻,俯身過去,貼
耳道:“周當家,你是明白人,廢話也不多說…你只需知道…在下口里對那人不
敬,不過是不想惹來是非而已。”
“…”
“周當家,我如有加害之意,直接報官便可,何必這麼麻煩?”
“…”
“周當家,就是不為自己父老考慮…你那邊人多口雜,也並不安全的吧?”
周作昌又沈默半晌,拱拱手,輕道:“那就麻煩皇甫兄了。”
待興昌鏢局的車隊消失在夜里,皇甫管家臉上笑意漸漸退了,回頭看向趙家
公子,此刻正給一僕童攙扶著,一丫鬟幫著提著劍,靜等著這邊吩咐。
“青玉,紫研,帶公子去客房…然後就去歇了吧,侯爺、夫人我和紫璇照顧
就可以了。”淡淡吩咐下去,皇甫管家又打發走馬夫,走到另一廂車前,低頭輕
道:“夫人,奔波一天了,該回屋休息了。”
過了片刻,布幔輕輕撩開,下來一主一僕,女人手里輕輕提著面紗,燈火下,
俏臉凝脂,眉黛鬢青,儼然沈魚落雁之貌,卻是無一絲生氣,眸子更如一彎死水,
也不看皇甫庶,更不問侯爺病情如何,緩緩進了院。
待院外再無它人,皇甫庶上了廂車,就著月光,驅馬離了莊園。
車廂中,侯爺靜靜躺著,顏依如花,只是神色呆滯,身子僵直,顯已死去多
時。
08
夜濃。
候院一處廂房里,趙家公子吃過飯,凈口擦了臉,簡單處理了身上傷處,靜
坐在床沿,等著皇甫管家,也不知他有何事要與自己相談。瞅著燭火,一時觸起
那侯爵夫人,那冰冷有如女鬼的眼神恍惚就燃在燭芯里,心下不由湧上一股寒氣,
微微打了個顫。
瞅著屋里簡單擺設,又心生疑惑,據鏢局那叫仲申的少年稱,這南陽侯是王
室正宗侯爺,卻是不明這府邸所在怎會如此荒蕪。
趙家公子卻是有所不知,這南陽侯本為南陽公,南陽王之子。
說到南陽王,還要提楚惠宗。
大楚百餘年歷朝皇帝中楚惠宗的子嗣最多,難得是早夭的也極少,前四子都
活到成年,如今三子與四子仍健在,老三便是京城里跺下腳開封城便會震三顫的
三王爺,又稱恭王爺,老四是掌管幽雲十六州身居幽州的康王,長子則是年前剛
剛暴斃的楚成宗。
二子便是南陽王,很早便封到南陽,只是死的早,死後爵位世襲給其獨子,
按慣例降一級為南陽公,名熊謹升,正是如今南陽侯。
而當年篡位稱帝的楚莊宗,只在正宮娘娘所生子嗣里,也要排到十六。
楚莊宗篡位稱帝後,南陽公熊謹升是皇族里少有公開支持其變法的一個,眾
藩王起兵討逆之際,也公然舉兵聲緩莊宗。
待楚成宗還朝,這南陽公的爵位便給降為南陽侯,府邸也由富豪雲集的南陽
城轉到小小方城,楚成宗更是下旨嚴明,沒朝廷許可,南陽侯不能離方城半步。
雖說是侯爺,除了百余畝荒田之外,身家也只有這一處小莊園,得不到朝廷一分
一厘供養,而所謂莊園,只不過是荒地間的一處大的宅院而已,這些年來,這候
院里一些開銷,還要靠侯夫人皇甫家救濟。
可雖說無權又無勢,南陽侯的大名在方城、南陽一帶倒是婦幼皆知。
這應該有賴於那層神秘感,這神秘感則緣於南陽侯打小便小媳婦般臥在府里,
幾無外人識得廬山真面目,這道理有如大姑娘、小寡婦們的胸和臀,正是難得一
見,酒中茶後談論起來才更得情趣。
更傳其有龍陽之好,甚至有人言之鑿鑿南陽侯少年時便揮劍自宮了,卻不知
是不是在學什麼絕世的神功。
南陽侯從皇甫家娶來的正室,據稱未嫁前生澀年紀便已是江南有名的美女。
只是南陽、方城百姓不得見,即使偶爾現身,也都是蒙著面紗,不知真容。
這蒙面之事,坊間有很多猜測,一說南陽侯雖不近女色卻又不想戴綠,便把
自己花容月貌的正室夫人用刀子劃了臉、毀了容,一說她其實是個大醜女,人見
人嘔,狗見狗吐,侯爺正是見著這幅尊容,才對女人徹底失了興致,專心於龍陽
之好。
眾說紛紜里各種說法化為片片輕笑,如雞毛、鴨絨散落一地。
至於真相究竟如何,卻是無人在意的。
此刻候院正屋大堂之內,趙家公子拜見完已出屋很久,女人仍靜靜坐在桌旁,
保持著半柱香前的姿勢,皇甫庶坐在下首,他留下說是有事要談,卻是不語,女
人也不催,只是呆呆盯著桌上燭火。
“夫人,侯爺沒挺過來,回來路上死了。”
皇甫庶終於開了口,半晌,緩緩又說:“請節哀。”女人只在聽到那個“死”
字,眼睛才微微眨了一下,卻仍是木著臉,姿勢也沒變。
“我私下埋了,沒人知道侯爺死了。”
女子動了一下,終於象個活物了,顰了顰眉,盯向皇甫庶。
“我會跟下人說侯爺病重,送去南陽醫治了…侯爺是不許離方城的,這樣說
辭他們應該不會有什麼懷疑,也不會出去亂說的。”女人仍是皺眉不語,皇甫庶
輕咳一聲:“夫人,依你看,剛才那少年除了壯了些,身高和面相是不是與侯爺
相仿?…把眉修修,抹上胭脂,換上女裝,青玉他們應該也是難分清的。”淡淡
又說:“看出也不會說的…侯爺死了,莊園給官家收去了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沈默片刻,輕問:“夫人,讓他假冒侯爺如何?”
女人呆了呆,搖搖頭:“我要回家。”
話語平淡,卻是透著一縷濃濃思鄉之情,皇甫庶低頭久久不語,待再擡頭,
眼已微微濕了:“夫人,回不去的…按大楚律法,王妃和侯夫人是不能改嫁的,
有子嗣還好,可承繼爵位,受了封地,你這當娘的也可以留在這里養老…現在這
種情況,只能給送到京城,困於一院之地。”
“我要回江南。”女人輕輕又道。
“夫人,”皇甫庶輕嘆道:“你要想一想,這莊園要是給朝廷收走了,靠著
這百畝田維生的那些老農可就慘了…受了你這麼多年恩惠尚活的那麼艱難,再受
官家盤剝,還有活路麼?”
女人搖頭不語。
“再想想他們孩子…可一直把你當觀世音姐姐的,你就忍心讓他們流離失所,
餓死在路邊麼?那些女孩子,你忍心她們給父母賣去給人作丫鬟,賣去青樓?”
半晌,女人喃喃:“我該怎麼做?”
“讓那少年扮侯爺,也可救他一命!你救他一命,莊園里所有人也因這得福
…救人一命,尚勝造七級浮屠,何況這能救得多少人?”女人不語,皇甫庶輕輕
又說:“何況對夫人也是好的。”頓了頓道:“至少他是個男人。”
女人手微微一顫,眼里現出一道冷光,尚未開口,皇甫庶撲通一聲跪到了地
上,連抽了自己幾個嘴巴:“夫人!小的失言!小的太以小人之心度人了,請夫
人看在田莊那些窮苦百姓,受一下委屈吧!老奴求你的!求你了!”
說著在地上連連磕起頭來,記記清脆,沒幾下額前已見血。
女人楞了片刻,跪撲在地,死死把著他肩,不許他再磕下去,嘴唇輕顫,兩
行淚順著臉頰淌下:“叔伯,你別這樣…你是看著我長大的,這怎麼可以…”皇
甫庶眼含熱淚,輕問:“睿婷,你答應了?”
“…他同意的麼?”
“會同意的!”皇甫庶忙道,看著女人,眼再濕:“睿婷,讓你受委屈了,
叔伯對不住你!”
皇甫睿婷淚再淌,搖頭不語。
皇甫庶步出堂屋,院中緩緩向一側廂房走去,寒風掠過,撩起額邊斑斑白發,
燭光搖曳下,眼仍濕,眼神里卻哪里還有一絲悲苦之意。
09
皇甫庶進了廂房,取了把椅子,爐邊坐下,加了些炭,拍拍手,看向趙家
公子,半晌,視線慢慢落下,盯住他左手。
趙家公子蜷了指尖,笑笑:“謝侯爺能收留在下…敢問皇甫管家,何時再起
程?”
“不會再起程了。”皇甫庶搖搖頭。
“不會了?”趙家公子喃喃著,右手緩緩搭上劍柄。
“少爺,老奴無絲毫惡意,還望不要多慮。”皇甫庶盯著那劍笑笑。
“少爺?”
“在下心里,令尊一直是老奴的主子…我指莊宗。”
“莊宗?”
“少爺,你左手小指是殘缺的吧?你就是朝廷懸賞十五萬文銀捉拿的那人吧?”
皇甫庶輕輕又道:“少爺,你這富家子打扮,配上這長相,看似合理,卻有很多
破綻的,何況還殺了人…周當家看過了那些府軍的傷口,又查看了你的劍、弓箭
…找到你手臂、胸前的傷。”笑笑又說:“這些周當家當然不會跟我提的,可他
有個腦袋笨,嘴又不嚴的徒弟,沒用我怎麼套,什麼都說了。”
緩聲又道:“沒有疑問,那些府軍就是少爺殺的,或是與人合夥殺的,少爺
也正是莊宗遺子!”
“如果你們這麼確定,幹嘛不把我交給官府,”趙家公子輕笑:“可得銀十
五萬兩的。”
“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為錢財活著的。”
皇甫庶搖搖頭,輕聲又道:“少爺,你要知道,趙家姑娘必是朝廷設的餌,
開封是絕不能去的,嗯,草原最好也不要回了…這新帝一心要你死,要是一直釣
不到你,他會跟那邊契丹人交涉的…只要價碼合適,親爹親娘尚可交易,何況少
爺對於契丹人來說,只是個外族人。”
趙家公子笑著不語。
“少爺,你留在這里最為安全!”皇甫庶又道:“侯爺已經死了…沒外人知
道,少爺可以侯爺的身份留在這邊!”
趙家公子呆了片刻,忽的輕笑出聲,接著輕輕再笑。
半晌,終於止了笑,搖頭正容道:“皇甫叔伯,謝你好意…我確實是朝廷通
緝之人,可不會再冒充別人活著了。”
“少爺不就在冒充什麼李於基的麼?”
“…”趙家公子呆了呆,仍是搖頭。
“侯爺名聲不大好,少爺會受些委屈,可…”
“皇甫叔伯,別再叫我少爺,我不是什麼莊宗的兒子,我姓趙,是趙家的兒
子。”
皇甫庶呆了呆,勸道:“少爺,就是不想留,也絕不能回京的…趙家姑娘沒
法救的,回去只是自尋死路…聽老奴的,留在這里,這世上沒有鐵打的江山,只
要活著,總有出人頭地那一天的。”搖了搖頭,緩緩又道:“這天下馬上會亂的,
亂起來就會有機會!新帝確實夠殺伐果決,只是太操之過急了些…少爺,你應該
還不知道,淮南王進京路上遇刺了,據傳只受了輕傷,當天車隊便回返了…估計
別的藩王也受到了相同的禮遇。”喃喃又道:“新帝用這法子削藩,只會逼著各
藩王即反,我不信他能控制住這局面!”
趙家公子沈默片刻,輕問:“侯爺連自己護衛都無,朝廷為什麼也要刺殺?”
“刺客是我派的。”
皇甫庶笑笑,頓了頓道:“大楚天下,如遇亂世,每個皇親都會是新帝威脅,
以他手段,我不認為會放過侯爺,安排了假刺客,一是要殺個人,二是防真刺客
…把侯爺嚇回莊園,也給上頭一個交待。”
“殺個人?”
“就是死的那個…這畜生萬不該有動夫人的心思。”皇甫庶緩緩道來,語調
平和,確像是家里剛宰過一只雞鴨,也不多言,轉而道:“當然,確定少爺身份
後,回程里又多了個目的。”
“讓我取代侯爺?…可要是侯爺沒死呢?”
皇甫庶不語,片刻,瞅著火爐輕道:“侯爺自己死了那是最好!”
兩人半晌無話,皇甫庶往爐里又加了些炭,淡聲道:“少爺,聽老奴一句話,
留在這邊坐等時機!”
“皇甫叔伯,讓我冒充侯爺,只是因為莊宗要保我一條命?還是覺得我比侯
爺好操縱些?”趙家公子直視著他。
“隨少爺怎麼想,”皇甫庶笑笑,淡淡又道:“如果說是為了我家小姐,少
爺信的麼?”
“就不怕我身份暴露,給你們招來滅族之災?”
“滅族?”皇甫庶笑:“關我什麼事麼?他們認我是皇甫家的人麼?少爺,
我叫皇甫庶,這名字你聽不出什麼來麼?”喃喃又道:“要說怕,我只怕會連累
到我家小姐…可小姐活的生不如死,應該也是不怕死的。”
“…皇甫叔伯,還是謝你好意了。”
半晌無語,皇甫庶搖頭輕道:“少爺,你現在這身子,又能救得了誰?就是
僥幸救得趙家姑娘,能帶出城的麼?…那開封城進得容易,出來可就難了。”
“…”
“少爺,我們命雖不值錢,卻也不會陪你去送死的。”
……
已是夜半,候院里已無人語,夜上有圓月半懸,淡淡輕柔里,似在嘆著這人
世間淒苦,述著那幾抹往事:
正正二十二年前,楚元143 年,大楚楚成宗之十六弟趁其重病之際,率烏衣
教教眾發動宮變,囚楚成宗,逼其讓位,立國號天佑。
同年二月,昭告天下,在五年內還政於民,同時發布一系列變革條令,史稱
“天佑變法”。
楚元147 年,歷經三四年,變法之種種惡果湧現,由於對時政及待遇不滿,
朝堂大臣、地方官員紛紛請辭,不再理政事,加上連年的饑荒,更讓中原大地民
不聊生,怨聲四起,各地藩王以擁成宗還朝為名攬兵奪權,金兵又趁機欲奪關南
下,渝關(今山海關)危急,大楚百年基業要毀於一旦。
楚元147 年秋,西北邊將趙起率西北軍回京,迫禁軍臨陣倒戈,敗烏衣教教
民於京城近郊,天佑帝(楚莊宗)兵敗自焚。
楚成宗當月還朝,年底,昭告天下,廢除一切新法,沿襲舊統,焚所有新法
相關書籍,另懸賞緝拿逆弟所創烏衣邪教殘余。
雖被篡位四載,楚成宗仍念手足之情,賜逆弟以謚號“莊”,並下旨嚴禁文
人墨客妄議朝政、對其口誅筆伐。
楚元148 年,新封靖邊侯趙起獨子生日宴上給人偷走,尋訪多年,不見音訊,
也不知生死,有人懷疑是烏衣邪教徒所為…
那嬰孩確為烏衣教徒所掠,行事的正是藏匿於深山荒村的烏衣教二、六兩位
香主,他們為報其教主之仇,偷了趙起的兒子,除了要讓趙起品其喪子之痛,更
是要將那嬰孩養大成人,教唆其去誅殺趙起,讓趙起死在自己兒子手里。
可這世間事,常不如人所料,那孩子在長到十歲之際,習武對練中為其師兄
所傷,不治而亡。
兩人只得另想他法,尋得與死去孩子長相頗為相似的一乞子,烙梅花印於腳
底,以魚目混珠,教養幾年之後,讓他前去開封乞討,以讓趙家人尋得並相認,
以待時機,能手刃趙起。
憑腳底那烙印,讓趙家人相認倒也不難,只是兩位香主錯估了一事,這人非
草木,世間事,連雞鴨貓狗相處長了尚要處出感情,況且是一熱血少年。
這冒牌的趙家公子遲遲下不了手,陰差陽錯里,趙起最終卻是死在了新帝之
手。
而按朝廷的公告,烏衣教兩香主當年所偷的嬰孩,並不是趙起的兒子,卻是
他們教主,自焚身亡楚莊宗的遺子。
於是,市井間,這趙家公子便有了兩個身份:頭顱還在開封城門樓上掛著的
賣國賊趙起的賊子,囚兄篡位四載搞得大楚民不聊生不仁不義的莊宗的孽種。
雖說身份有二,市井大眾對這位公子的評斷卻並無二說:都該千刀萬剮。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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