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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08-10-8 來自 台灣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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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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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遊大觀園
注:這一章是紅樓中原著内容,隻是略作修改,有偷懶之嫌。但因這章在紅
樓中很重要,明裏寫了大觀園的美景及建築之美,因爲大觀園早已跳出單純文學
虛構的範疇,成爲3000年以來中華造園傳統最完整、最宏大的典範。實是暗
示紅樓整書情節、構思,完成《紅樓夢》綱目的介紹,還有很多隐寓,這就需要
大家仔細體會。因此,很有欣賞的必要。寶玉聽了,就來到園前,方轉過彎,頂
頭賈政引衆客來了,就在一邊站了等着他們走近一塊跟着進了園子。賈政等一行
十幾人剛至園門前,隻見賈珍帶領許多執事人來,一旁侍立。賈政道:「你且把
園門都關上,我們先瞧了外面再進去。」
賈珍聽說,命人将門關了。賈政先秉正看門。隻見正門五間,上面桶瓦泥鳅
脊,那門欄窗台,皆是細雕新鮮花樣,并無朱粉塗飾,一色水磨群牆,下面白石
台矶,鑿成西番草花樣。左右一望,皆雪白粉牆,下面虎皮石,随勢砌去,果然
不落富麗俗套,自是歡喜。遂命開門,隻見迎面一帶翠嶂擋在前面。衆清客都道:
「好山,好山。」
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則有何趣。」
衆人道:「極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
說畢,往前一望,見白石聳立,或如鬼怪,或如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藓
成斑,藤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徑。賈政道:「我們就從此小徑遊去,回來由
那一邊出去,方可遍覽。」
說畢,命賈珍在前引導,自己扶了寶玉,逶迤進入山口。擡頭忽見山上有鏡
面白石一塊,正是迎面留題處。賈政回頭笑道:「諸公請看,此處題以何名方妙?」
衆人聽說,也有說該題「疊翠」二字,也有說該提「錦嶂」的,又有說「賽
香爐」的,又有說「小終南」的,種種名色,不止幾十個。原來衆客心中見新進
狀元寶玉在此,他們哪還敢在寶玉前面賣弄?隻将些俗套來敷衍。寶玉亦料定這
些人有此意,再者前世他已經知道元妃肯定了哪些題額對聯,也不怕說的不對,
因此心中也不開口,隻等賈政前來詢問。果然,賈政聽了,便回頭命寶玉拟來。
寶玉道:「嘗聞古人有雲:」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 況此處并非主山
正景,原無可題之處,不過是探景一進步耳。莫若直書『曲徑通幽處' 這句舊詩
在上,倒還大方氣派。「
衆人聽了,都贊道:「是極!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不似我們讀腐了書的。」
賈政笑道:「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再俟選拟。」
說着,進入石洞來。隻見佳木茏蔥,奇花閃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
瀉于石隙之下。再進數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樓繡檻,皆
隐于山樹杪之間。俯而視之,則清溪瀉雪,石磴穿雲,白石爲欄,環抱池沿,石
橋三港,獸面銜吐。橋上有亭。賈政與諸人上了亭子,倚欄坐了,因問:「諸公
以何題此?」
諸人都道:「當日歐陽公《醉翁亭記》有雲:」有亭翼然『,就名』翼然'.
「
賈政笑道:「『翼然' 雖佳,但此亭壓水而成,還須偏于水題方稱。依我拙
裁,歐陽公之』瀉出于兩峰之間' ,竟用他這一個『瀉' 字。」
有一客道:「是極,是極。竟是『瀉玉' 二字妙。」
賈政拈髯尋思,擡頭見寶玉侍側,便笑命他也拟一個來。寶玉聽說,連忙回
道:「老爺方才所議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當日歐陽公題釀泉用一『瀉
' 字,則妥,今日此泉若亦用』瀉' 字,則覺不妥。況此處雖雲省親駐跸别墅,
亦當入于應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覺粗陋不雅。求再拟較此蘊籍含蓄者。」
賈政笑道:「諸公聽此論若何?方才衆人編新,你又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
述古,你又說粗陋不妥。你且說你的來我聽。」
寶玉道:「有用『瀉玉' 二字,則莫若』沁芳' 二字,豈不新雅?」
賈政拈髯點頭不語。衆人都忙迎合,贊寶玉才情不凡。賈政道:「匾上二字
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聯來。」
寶玉聽說,心想這有何難?前世他都把這些對聯都記在心上,隻是此時情景
有所變化而已,他立于亭上,四顧一望,便念道: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
脈香。賈政聽了,點頭微笑。衆人先稱贊不已。于是出亭過池,一山一石,一花
一木,莫不着意觀覽。忽擡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裏面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
遮映。衆人都道:「好個所在!」
寶玉也是第一次到此園中,一路走到現在,對園中景觀也不由暗自稱贊。于
是大家進入,隻見入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兩三間房舍,
一明兩暗,裏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幾椅案。從裏間房内又得一小門,出去則
是後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後院牆下忽開一隙,得泉一
派,開溝僅尺許,灌入牆内,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賈政笑道:「這
一處還罷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
寶玉說道:「此處的匾該題四個字。」
賈政笑問:「那四字?」
寶玉道:「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聖方可。這四個字就是『有鳳來儀
'.」
衆人聽了都哄然叫妙。賈政點頭道:「再題一聯來。」
寶玉便念道: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賈政搖頭說道:「也未見
長。」
說畢,引衆人出來。倏爾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隐隐露出一帶黃泥築就矮
牆,牆頭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裏面數楹茅屋。外面
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随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
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ち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賈政笑道:
「倒是此處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鑿,此時一見,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我
們且進去歇息歇息。」
說畢,方欲進籬門去,忽見路旁有一石碣,亦爲留題之備。衆人笑道:「更
妙,更妙,此處若懸匾待題,則田舍家風一洗盡矣。立此一碣,又覺生色許多,
非範石湖田家之詠不足以盡其妙。」
賈政道:「諸公請題。」
衆人道:「
方才世兄有雲,『編新不如述舊' ,此處古人已道盡矣,莫若直書』杏花村
' 妙極。「
賈政聽了,笑向賈珍道:「正虧提醒了我。此處都妙極,隻是還少一個酒幌。
明日竟作一個,不必華麗,就依外面村莊的式樣作來,用竹竿挑在樹梢。」
賈珍答應了,又回道:「此處竟還不可養别的雀鳥,隻是買些鵝鴨雞類,才
都相稱了。」
賈政與衆人都道:「更妙。」
賈政又向衆人道:「『杏花村' 固佳,隻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請名方可。」
衆客都道:「
是呀。如今虛的,便是什麽字樣好?「
大家想着,寶玉卻等不得了,也不等賈政的命,便說道:「舊詩有雲:」紅
杏梢頭挂酒旗'.如今莫若『杏簾在望' 四字。「
衆人都道:「好個杏簾在望' !又暗合『杏花村' 意。」
寶玉又笑道:「村名若用『杏花' 二字,則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詩雲:」
柴門臨水稻花香' ,何不就用』稻香村' 的妙?「
衆人聽了,亦發哄聲拍手道:「妙!」
賈政搖搖頭也沒說話,就引人步入茆堂,裏面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
賈政心中自是歡喜,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
寶玉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 多矣。」
賈政聽了道:「你還是年輕了,隻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爲佳,那裏知道這
清幽氣象?」
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常雲『天然' 二字,不知何意?」
衆人見寶玉問『天然' 二字,忙道:「别的都明白,爲何連』天然' 不知?
『天然' 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
寶玉道:「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
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隐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
大觀。争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于穿鑿。古人雲
『天然圖畫' 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爲地,非其山而強爲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
宜……」
賈政見寶玉說得有理,命他再題一聯。寶玉隻得念道:新漲綠添浣葛處,好
雲香護采芹人。賈政聽了,又是搖搖頭,沒有說話。一面引人出來,轉過山坡,
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
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忽聞水聲潺潺,瀉出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
浮蕩。衆人都道:「好景,好景!」
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
衆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 三個字。」
賈政笑道:「又落實了,而且陳舊。」
衆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舊舍' 四字也罷了。」
寶玉道:「這越發過露了。『秦人舊舍' 說避亂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花
溆' 兩字。」
賈政聽了點點頭。賈珍在前導引,大家攀藤撫樹過去。隻見水上落花愈多,
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萦迂。池邊兩行垂柳,雜着桃杏,遮天蔽日,真無一
些塵土。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折帶朱欄闆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
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牆,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步入
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裏面所有房屋
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無。隻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
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萦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揚,或如金繩盤屈,或
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賈政不禁笑道:「這些東西
還非常有趣!隻是不大認識。」
第107章雙玉戲嘻
注:這一章延續上章情節,在紅樓中很重要,明裏寫了大觀園的美景及建築
之美,因爲大觀園早已跳出單純文學虛構的範疇,成爲3000年以來中華造園
傳統最完整、最宏大的典範。實是暗示紅樓整書情節、構思,完成《紅樓夢》綱
目的介紹,還有很多隐寓,這就需要大家仔細體會,因此很有欣賞的必要。
有的說:「是薜荔藤蘿。」
賈政道:「薜荔藤蘿不得如此異香。」
寶玉道:「果然不是。這些之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
大約是(上爲艹,下爲臣,但臣的中間爲口)蘭,這一種大約是清葛,那一種是
金(上爲艹,下爲登)草,這一種是玉(上爲艹,下爲路)藤,紅的自然是紫芸,
綠的定是青芷。想來《離騷》《文選》等書上所有的那些異草,也有叫作什麽藿
(上爲艹,下爲納)姜荨的,也有叫什麽綸組紫绛的,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
樣,又有叫作什麽綠荑的,還有什麽丹椒、蘼蕪、風連。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
識,故皆象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衆人都稱贊寶玉博學。
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遊廊,便順着遊廊步入。隻見上面五間清廈連着卷棚,
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幾處清雅不同。賈政歎道:「此軒中煮茶操琴,亦
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顔其額,方不負此。」
衆人笑道:「再莫若『蘭風結蕙露- 貼切了。」
賈政道:「也隻好用這四字。其聯若何?」
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對,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麝蘭芳霭斜陽院,杜
若香飄明月洲。
衆人道:「妙則妙矣,隻是『斜陽' 二字不妥。」
那人道:「古人詩雲『蘼蕪滿手泣斜晖'.」
衆人道:「頹喪,頹喪。」
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聯,諸公評閱評閱。」因念道:三徑香風飄玉蕙,一
庭明月照金蘭。
賈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題一聯。忽擡頭見寶玉在旁沒有作聲,就問道:「寶
玉,你有什麽想法?」
寶玉聽說,回道:「此處并沒有什麽『蘭麝' 、』明月' 、『洲渚' 之類,
匾上莫若』蘅芷清芬' 四字。對聯則是:吟成豆蔻才猶豔,睡足荼蘼夢亦香。
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 ,不足爲奇。」
衆客道:「李太白『鳳凰台' 之作,全套』黃鶴樓' ,隻要套得妙。如今細
評起來,方才這一聯,竟比『書成蕉葉' 猶覺幽娴活潑。視』書成' 之句,竟似
套此而來。」
賈政笑道:「豈有此理!」
說着,大家出來。行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
迢複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欄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
賈政道:「這是正殿了,隻是太富麗了些。」
衆人都道:「要如此方是。雖然貴妃崇節尚儉,天性惡繁悅樸,然今日之尊,
禮儀如此,不爲過也。」
一面說,一面走,隻見正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來,上面龍蟠螭護,玲珑鑿就。
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
衆人道:「必是『蓬萊仙境' 方妙。」
賈政搖頭不語。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象太虛幻
境一般。賈政正要命寶玉作題,見寶玉隻顧細思前景,也不知其意,也就作罷。
于是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門起,所行至此,才遊了十之五六。又
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回話。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遊了。雖如此,到底從
那一邊出去,縱不能細觀,也可稍覽。」
說着,引客行來,至一大橋前,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便是通外河
之閘,引泉而入者。賈政因問:「此閘何名?」
寶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閘'.」
賈政看了寶玉一眼,又帶衆人一路行來,或清堂茅舍,或堆石爲垣,或編花
爲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賈政
皆不及進去。因說半日腿酸,未嘗歇息,忽又見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笑
道:「到此可要進去歇息歇息了。」
說着,一徑引人繞着碧桃花,穿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牆環
護,綠柳周垂。賈政與衆人進去,一入門,兩邊都是遊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
石,一邊種着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
丹砂。
衆人贊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那裏有這樣妙的。」
賈政道:「這叫作『女兒棠' ,乃是外國之種。俗傳系出』女兒國' 中,雲
彼國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之說罷了。」
衆人笑道:「然雖不經,如何此名傳久了?」
寶玉道:「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之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
閣風度,所以以『女兒' 命名。想因被世間俗惡聽了,他便以野史纂入爲證,以
俗傳俗,以訛傳訛,都認真了。」
衆人都搖身贊妙。一面說話,一面都在廊外抱廈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賈政因
問:「想幾個什麽新鮮字來題此?」
一客道:「『蕉鶴' 二字最妙。」
又一個道:「『崇光泛彩' 方妙。」賈政與衆人都道:「好個』崇光泛彩' !」
寶玉也道:「妙極。」又歎:「隻是可惜了。」衆人問:「如何可惜?」
寶玉道:「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 、』綠' 二字在内。若隻說蕉,
則棠無着落,若隻說棠,蕉亦無着落。固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
賈政道:「依你如何?」
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 四字,方兩全其妙。」
賈政搖頭道:「也不見得就好!」
說着,引人進入房内。隻見這幾間房内收拾的與别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
的。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闆,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
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镂,五彩
銷金嵌寶的。一隔一隔,或有貯書處,或有設鼎處,或安置筆硯處,或供花設瓶,
安放盆景處。其隔各式各樣,或天圓地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璧。真是花團
錦簇,剔透玲珑。倏爾五色紗糊就,竟系小窗,倏爾彩淩輕覆,竟系幽戶。且滿
牆滿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諸如琴,劍,懸瓶,桌屏之類,雖
懸于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
衆人都贊:「好精緻想頭!難爲怎麽想來,」
原來賈政等走了進來,未進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又
有窗暫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再走,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可行,
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來了一群人,都與自己形相一樣,- 卻是一架玻璃大鏡
相照。及轉過鏡去,益發見門子多了。
賈珍笑道:「老爺随我來。從這門出去,便是後院,從後院出去,倒比先近
了。」說着,又轉了兩層紗廚錦隔,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寶相。轉過
花障,則見青溪前阻。
衆人咤異:「這股水又是從何而來?」
賈珍遙指道:「原從那閘起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坳裏引到那村莊裏,又開
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總流到這裏,仍舊合在一處,從那牆下出去。」
衆人聽了,都道:「神妙之極,」說着,忽見大山阻路。衆人都道「迷了路
了。」
賈珍又笑道:「随我來。」仍在前導引,衆人随他,直由山腳邊忽一轉,便
是平坦寬闊大路,豁然大門前見。衆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奪巧之至!」
于是大家出來。那寶玉向賈政告知一聲,退了出來。
寶玉來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幾個小厮上來攔腰抱住,都說:「人人都說,
你才那些詩比世人的都強。今兒得了這樣的彩頭。該賞我們了。」
寶玉笑道:「每人一吊錢。」
衆人道:「誰沒見那一吊錢!把這荷包賞了罷。」說着,這一個上來解荷包,
那一個就解扇囊,不容分說,将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
罷。」一個抱了起來,幾個圍繞,送至賈母二門前。那時賈母已命人看了幾次。
衆奶娘丫鬟跟上來,見過賈母,知寶玉試才,心中自是歡喜。
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無存,因笑道:「帶的東西又是那起沒
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
林黛玉聽說,走來瞧瞧,果然一件無存,因向寶玉道:「我給的那個荷包也
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
說畢,賭氣回房,将前日寶玉所煩他作的那個香袋兒——才做了一半——賭
氣拿過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知不妥,忙趕過來,早剪破了。寶玉已見過這
香囊,雖尚未完,卻十分精巧,費了許多工夫。今見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
把衣領解了,從裏面紅襖襟上将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下來,遞與黛玉瞧道:
「你瞧瞧,這是什麽!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
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裏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
未見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氣,低頭一言不發。
寶玉道:「妹妹,你還不知我的心麽?」黛玉見寶玉這樣說,心中越發後悔
起來,聲咽氣堵,又汪汪的滾下淚來。寶玉見他如此,忙伸手摟住她,笑道:
「好妹妹,不要這樣,否則我也會難過的。」
黛玉拭淚說道:「我總是這樣,你是不是很煩我?」
寶玉說道:「我怎麽會煩你呢?這也因爲你愛我,不相幹的人怎麽會這樣?」
黛玉臉羞紅了,說道:「在這裏說什麽瘋話,誰愛你了?」
說着,黛就撲倒在床上,面向被裏,寶玉也睡到床上,伸手在黛玉背上撫弄,
不一會,他把黛玉的臉扭了過來,讓她看着自己,還把嘴巴向黛玉伸過去。
第108章雙玉情深
前面賈母一片聲找寶玉,衆奶娘丫鬟們忙回說:「在林姑娘房裏呢。」
賈母聽說道:「好,好,好!讓他與姊妹們一處頑頑罷。剛才在園子裏鬧了
半天,讓他歇一會子,隻别叫他們拌嘴,不許扭了他。」衆人答應着。
黛玉聽外面的人在說話,見寶玉伸過嘴唇,知道他想幹什麽,吓得從床上起
來,說道:「外面這麽多人,你想幹什麽?」
寶玉笑道:「我們也不作聲,他們哪知道我們在做什麽?」
黛玉伸手擋住寶玉要伸過來社的嘴巴,說道:「又要瘋了是不是?你再這樣,
我就告訴老祖宗去。」
說完,黛玉又忍不住「嗤」的又笑起來。
寶玉道:「好妹妹,你就忍心讓我爲你受苦?」黛玉道:「這怎麽叫受苦?
你自己要發瘋,難道還要讓别人陪你一起瘋不成?」
寶玉哪裏還想放過黛玉,他知道黛玉面子薄,上次還是趁黛玉傷心、心情激
蕩之時,她才接受了寶玉的表白,也與寶玉有了之親。自那次之後,黛玉清醒過
來,就再也沒有給寶玉這樣的機會了。
之後的一段時間,寶玉要進行考前培訓,也沒有時間跟黛玉進行很多的接觸,
有時見見面也打打招呼,這次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寶玉能輕易放過?
寶玉站起身來走到黛玉床前,随即直接躺了下去。黛玉見他躺下,扭頭問道:
「怎麽又躺到床上了?不是才起來的?」
寶玉閉着眼,深吸口氣道:「我剛才在園子裏跟一大群四十多歲以上的男人
在一起,你說我困不困?再說了,我也喜歡你床上的香味。」
黛玉見他說的有趣,又撲哧一笑,轉過頭去道:「誰叫你表現得比他們還好?
他們又沒有考上狀元,所以你應該受點苦。奇怪了,我又不喜歡熏香,哪裏來的
香味?」
寶玉道:「你不懂的,這不是熏香的味道。」
黛玉奇道:「那是什麽香味。」
寶玉坐起身來道:「林妹妹,你過來。」黛玉莫名其妙,隻得走到床邊。
寶玉拉着黛玉的手讓她坐在床上,這才道:「好妹妹,我見你這些日子身子
好了許多了,咳嗽也比以前輕了不少。若是這樣下去,不要多長時間你的病就會
全好了。」
黛玉低頭道:「這還不是你的功勞?上次你給我的那些方子真的很好,并且
你又說我平日裏想的太多,才容易生病,這一段時間以來,我便努力做到什麽都
不想。感覺到病也好了許多。」
寶玉伸開手臂輕輕摟住黛玉道:「這樣就對了,不管怎麽說,身子骨是自己
的,隻有身體好了,才能享受生活的幸福,你說是不是?」
黛玉輕輕靠在寶玉身上道:「我明白了。二哥哥,你這段時間覺得做官愉快
嗎?」
寶玉道:「如果單純以做事來說,還沒有什麽,但那些人的嘴臉确實很讨厭。」
黛玉擡頭看着寶玉道:「你以前是最讨厭做官的,真是難爲你了。」
寶玉握住黛玉小手道:「以前讨厭做官,因爲那時候我還沒有明白自己身上
有多重的擔子。現在我明白了,如果不做一些事,将來我怎麽能養活我的林妹妹?
怎麽能讓她過得幸福?總不能讓我的好妹妹跟着我當乞丐吧?」
黛玉緊緊靠在寶玉身上,似是按摩般捶打着寶玉的雙腿。黛玉嬌羞萬分,低
聲道:「你就會欺負我。」
寶玉将頭埋進黛玉長發之中,深吸口氣道:「好香啊!」
黛玉擡頭問道:「你還沒有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麽香啊?」
寶玉神色暧昧,笑道:「是你身上的香。」
黛玉道:「我向來不喜熏香的,哪裏來的香。想是紫鵑她們熏香的味道吧。」
寶玉搖搖頭道:「都說了你不懂的,這可不是熏來的香,這是你身子的香氣。」
黛玉立馬羞的不可自抑,幾乎将頭埋在懷裏道:「我可是正正經經地問你呢,
你怎麽又說這些不三不四的話。你說我身上有香味,我怎麽不知道。」
寶玉摟緊了黛玉道:「豈不聞,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你天天聞着這氣
味,怎麽還會感覺到。我可是聞的清楚,這就是你身子的香味。都說女人是溫柔
鄉,想來你也應該是香的。」
黛玉嗔道:「你這是從哪裏聽來的歪理,小心别人聽去了告訴老爺。」
寶玉笑道:「方才老爺還誇了我呢,怎麽會聽别人胡說。好妹妹,我們可真
是上天注定的一對,我們合起來可就是『暖玉溫香』。」
黛玉嬌羞道:「玉是暖的不假,可這香怎麽是溫的呢?你不是還有『金玉良
緣』麽」
寶玉拉着黛玉的手放在她的心口道:「雖然有『金玉良緣』之說,但你還不
明白我的心?再者,因爲你這心是熱的,所以你這香便是溫的。」
黛玉有些感動,哽咽着說道:「二哥哥,我這一生可都托付給你了,你如果
哭了,我就不會笑。如果你高興,我就不會哭。」
寶玉感動之極,以前要是跟黛玉說點親熱的話,她就不依不饒的,更不用說
她能親口說出這樣的話了,現在說明她是把認定寶玉了。忙道:「我一定不會哭
的,因爲我要我的林妹妹一輩子都要笑。」
說完,寶玉還摘下挂在胸前的玉放在黛玉手中。黛玉問道:「你這是做什麽?」
寶玉握住黛玉的手,伏在她耳邊道:「我這玉放在你這裏,算是我的心就放
到你這裏了。」
黛玉又幸福又恐慌,忙推辭道:「這可使不得,若是老太太、太太看見你沒
帶着玉豈不又要生氣,弄不好又要惹出許多事情。隻要你有這心就可以了,玉還
是放在你那裏吧。」
寶玉說道:「沒事的。若是老太太和太太問起,我就說,素來我是閑不住的,
怕這玉弄丢了,想着林妹妹心細,所以才放在她那裏的。而且這一日裏咱們在一
起的時間也是不短的,這玉放在你那裏和帶在我身上也沒有什麽分别。」
黛玉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哽咽道:「二哥哥,我知道你對我是真心的。但
玉還是不能放在我這裏,你還是好好地帶着罷。」
寶玉見黛玉很堅決,知道她是決不肯帶自己的玉了,就笑道:「怎麽又哭了,
再哭,可是要變醜的。過些日子大姐回家省親,若是看見你滿面的淚痕,定要訓
我道:」寶玉,怎麽林妹妹一臉淚痕。想來又是你欺負她了,左右,與我将這欺
負妹妹的潑皮重打一頓『。「
黛玉被寶玉逗笑,笑道:「貴妃娘娘這麽疼你,怎麽舍得打你。不過,我知
你的心便是。再不哭了。」
寶玉擁着黛玉說道:「這才是我的好妹妹。」這時聽到外面丫環在喊,說是
大家要到王夫人那兒去,問寶玉去不去,寶玉答應一聲,兩人這才一面說,一面
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寶钗亦在那裏。
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原來賈薔已從姑蘇采買了十二個女孩子——并聘
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那時薛姨媽另遷于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将
梨香院早已騰挪出來,另行修理了,就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又另派家中舊有曾
演學過歌唱的女人們——如今皆已皤然老妪了,着他們帶領管理。就令賈薔總理
其日用出入銀錢等事,以及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賬目。
又有林之孝家的來回:「采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連新作的
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個帶發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
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
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
故,身邊隻有兩個老嬷嬷,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摸
樣兒又極好。因聽見『長安' 都中有觀音遺迹并貝葉遺文,去歲随了師父上來,
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着。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于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
回鄉的,他師父臨寂遺言,說她』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然有你
的結果『。所以她竟未回鄉。」
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這樣,我們何不接了她來。」
林之孝家的回道:「請她,她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
王夫人笑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她何妨。」
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出去,命書啓相公寫請帖去請妙玉。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
等後話。
寶玉知道妙玉是什麽樣的人,但他此時不能表白,也不能表現出什麽,暫且
擱過。
當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東西的紗绫,請鳳姐去開樓揀紗绫,又有人來
回,請鳳姐開庫,收金銀器皿。連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衆,皆一時不得閑的。
寶钗便說:「咱們别在這裏礙手礙腳,找探丫頭去。」說着,同寶玉、黛玉
往迎春等房中來閑頑。
王夫人等日日忙亂,直到十月将盡,幸皆全備:各處監管都交清賬目,各處
古董文玩,皆已陳設齊備,采辦鳥雀的,自仙鶴、孔雀以及鹿、兔、雞、鵝等類,
悉已買全,交于園中各處像景飼養;賈薔那邊也演出二十出雜戲來,小尼姑,道
姑也都學會了念幾卷經咒。賈政方略心意寬暢,又請賈母等進園,色色斟酌,點
綴妥當,再無一些遺漏不當之處了。于是賈政方擇日與寶玉一起題本。本上之日,
奉朱批準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準賈妃省親。賈府領了此恩旨,益發晝
夜不閑,年也不曾好生過的。
第109章元妃省親
展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監出來先看方向:何處更衣、何處燕
坐、何處受禮、何處開宴、何處退息。又有巡察地方總理關防太監等,帶了許多
小太監出來,各處關防等等,指示賈宅人員何處退、何處跪、何處進膳、何處啓
事,種種儀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員并五城兵備道打掃街道,攆逐閑人。賈赦
等督率匠人紮花燈煙火之類,至十四日,俱已停妥。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賈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妝。園内各處,帳舞蟠龍,簾
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争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靜悄無人咳嗽。
賈赦等在西街門外,賈母等在榮府大門外。街頭巷口,俱系圍嚴擋嚴。
天剛黑定,賈府傳人一擔一擔的挑進蠟燭來,各處點燈。方點完時,忽聽外
邊馬跑之聲。一時,有十來個太監都喘籲籲跑來拍手兒。這些太監會意,都知道
是「來了,來了」,各按方向站住。
賈赦領合族子侄在西街門外,賈母領合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半日靜悄悄的。
忽見一對紅衣太監騎馬緩緩的走來,至西街門下了馬,将馬趕出圍欄之外,便垂
手面西站住。半日又是一對,亦是如此。少時便來了十來對,方聞得隐隐細樂之
聲。一對對龍旌鳳旗,雉羽夔頭,又有銷金提爐焚着禦香,然後一把曲柄七鳳黃
金傘過來,便是冠袍帶履。又有值事太監捧着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一
隊隊過完,後面方是八個太監擡着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緩緩行來。
賈母等連忙路旁跪下。早飛跑過幾個太監來,扶起賈母,邢夫人,王夫人來。
那版輿擡進大門,入儀門往東去,到一所院落門前,有執拂太監跪請下輿更衣。
于是擡輿入門,太監等散去,隻有昭容,彩嫔等引領元春下輿。
隻見院内各色花燈爛灼,皆照系紗绫紮成,精緻非常。上面有一匾燈,寫着
「體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更衣畢複出,上輿進園。隻見園中香煙缭繞,花
彩缤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按此時
之景,即作一賦一贊,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
公亦可想而知矣。
且說賈妃在轎内看此園内外如此豪華,因默默歎息奢華過費。忽又見執拂太
監跪請登舟,賈妃乃下輿。隻見清流一帶,勢如遊龍,兩邊石欄上,皆系水晶玻
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花雪浪,上面柳杏諸樹雖無花葉,然皆用通草綢绫紙絹依
勢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懸燈數盞,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屬,亦皆系螺蚌羽
毛之類作就的。諸燈上下争輝,真系玻璃世界,珠寶乾坤。船上亦系各種精緻盆
景諸燈,珠簾繡ぜ,桂楫蘭桡,自不必說。
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燈,明現着「花溆」二字。并「有鳳來儀」等處,
皆系上回賈政偶然一試寶玉之課藝才情耳。
賈妃看了二字,笑道:「『花溆』二字不錯。」不多時,舟臨内岸,複棄舟
上輿,便見琳宮綽約,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顯「天仙寶境」四字,賈妃忙命換
「省親别墅」四字。
于是進入行宮。但見庭燎燒空,香屑布地,火樹琪花,金窗玉檻。說不盡簾
卷蝦須,毯鋪魚獺,鼎飄麝腦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金門玉戶神仙府,桂
殿蘭宮妃子家。
賈妃乃問:「此殿何無匾額?」
随侍太監跪啓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賈妃點頭不語。禮儀太監
跪請升座受禮,兩陛樂起。
茶已三獻,賈妃降座,樂止。退入側殿更衣,方備省親車駕出園。至賈母正
室,欲行家禮,賈母等俱跪止不叠。賈妃滿眼垂淚,方彼此上前厮見,一手攙賈
母,一手攙王夫人,三個人滿心裏皆有許多話,隻是俱說不出,隻管嗚咽對泣。
邢夫人,李纨,王熙鳳,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半
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
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
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
邢夫人等忙上來解勸。賈母等讓賈妃歸座,又逐次一一見過,又不免哭泣一
番。然後東西兩府掌家執事人丁在廳外行禮,及兩府掌家執事媳婦領丫鬟等行禮
畢。
賈妃因問:「薛姨媽,寶钗,黛玉因何不見?」
王夫人啓曰:「外眷無職,未敢擅入。」
賈妃聽了,忙命快請。一時,薛姨媽等進來,欲行國禮,亦命免過,上前各
叙闊别寒溫。又有賈妃原帶進宮去的丫鬟抱琴等上來叩見,賈母等連忙扶起,命
人别室款待。執事太監及彩嫔,昭容各侍從人等,甯國府及賈赦那宅兩處自有人
款待,隻留三四個小太監答應。母女姊妹深叙些離别情景,及家務私情。
又有賈政至簾外問安,賈妃垂簾行參等事。又隔簾含淚謂其父曰:「田舍之
家,雖齑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
賈政啓道:「園中所有亭台軒館,皆系寶玉所題,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
請别賜名爲幸。」
元妃聽了是寶玉題字,便含笑說:「果然有狀元風範。」賈政退出。賈妃見
寶,林二人亦發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軟玉一般。想起寶玉與自己的荒唐事來,
心中羞澀無比,又充滿溫馨,含羞問衆人:「寶玉爲何不進見?」
賈母乃啓:「無谕,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進來。小太監出去引寶玉
進來,先行國禮畢,元妃命他進前,攜手攔于懷内,又撫其頭頸笑道:「比上回
又長高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
寶玉抻出一手撫上元妃的臉龐,抹去她的淚水,說道:「元妃姐姐,我們這
等見面,應該高興才是。」另一手伸到她的後背,在衆人看不見的地方,輕撫元
妃的腰肢,以示思念之情。
元妃會意,情切切地看着寶玉,點點頭,含淚而笑,回道:「我這是高興呢。」
賈母等人聽說,也一齊說道:「極是,大家都高興着呢。」
衆人就說着一些家常話,寶玉隻是伏在元妃的懷裏,也不作聲,而元妃也收
拾情懷,回應着賈母等人的話。
過了不多一會,尤氏,鳳姐等上來啓道:「筵宴齊備,請貴妃遊幸。」
元妃起身,命寶玉導引,遂同諸人步至園門前,早見燈光火樹之中,諸般羅
列非常。進園來先從「有鳳來儀」,「紅香綠玉」,「杏簾在望」看起,妃極加
獎贊,又勸:「以後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極。」已而至正殿,谕免禮歸座,大
開筵宴。賈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鳳姐等親捧羹把盞。
吃完飯,元妃乃命傳筆硯伺候,親搦湘管,擇其幾處最喜者賜名。按其書雲:
顧恩思義。天地啓宏慈,赤子蒼頭同感戴,古今垂曠典,九州萬國被恩榮。此一
匾一聯,書于正殿大觀園「有鳳來儀」、「紅香綠」、「蘅芷清芬」、「杏簾在
望」閣,更有「蓼風軒」,「藕香榭」,「紫菱洲」,「荇葉渚」等名,又有四
字的匾額十數個,諸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風」,「荻蘆夜雪」等名,此時
悉難全記。又命舊有匾聯俱不必摘去。于是先題一絕雲: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
工夫築始成。
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
寫畢,向諸姊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長于吟詠,妹輩素所深知。今夜
聊以塞責,不負斯景而已。異日少暇,必補撰《大觀園記》并《省親頌》等文,
以記今日之事。妹輩亦各題一匾一詩,随才之長短,亦暫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
縛。且喜寶玉竟知題詠,是我意外之想。此中『潇湘館' ,』蘅蕪苑' 二處,我
所極愛,次之『怡紅院' ,』浣葛山莊' ,此四大處,必得别有章句題詠方妙。
前所題之聯雖佳,如今再各賦五言律一首,使我當面試過,方不負我自幼教授之
苦心。」寶玉隻得答應了,下來自去構思。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難與薛林争衡,
隻得勉強随衆塞責而已。李纨也勉強湊成一律。賈妃先挨次看姊妹們的,寫道是:
曠性怡情匾額迎春
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
誰信世間有此境,遊來甯不暢神思?
萬象争輝匾額探春
名園築出勢巍巍,奉命何慚學淺微。
精妙一時言不出,果然萬物生光輝。
文章造化匾額惜春
山水橫拖千裏外,樓台高起五雲中。
園修日月光輝裏,景奪文章造化功。
文采風流匾額李纨
秀水明山抱複回,風流文采勝蓬萊。
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應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台。
名園一自邀遊賞,未許凡人到此來。
凝晖鍾瑞匾額薛寶钗
芳園築向帝城西,華日祥雲籠罩奇。
高柳喜遷莺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
文風已著宸遊夕,孝化應隆歸省時。
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爲辭。
世外仙源匾額林黛玉
名園築何處,仙境别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賈妃看畢,稱賞一番,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衆不同,非愚姊妹可
同列者。」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衆人壓倒,不想賈妃隻命一匾一詠,
倒不好違谕多作,隻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景罷了。
第110章元妃召見(一)
此時的這個寶玉,早已把紅樓中的詩句記過亂熟,在衆人剛寫完。寶玉也寫
好四首恭楷呈上。賈妃看道:
有鳳來儀臣寶玉謹題
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
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
迸砌妨階水,穿簾礙鼎香。活莫搖清碎影,好夢晝初長。
蘅芷清芬
蘅蕪滿淨苑,蘿薜助芬芳。
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
輕煙迷曲徑,冷翠滴回廊。
誰謂池塘曲,謝家幽夢長。
怡紅快綠
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婵娟。
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
憑欄垂绛袖,倚石護青煙。
對立東風裏,主人應解憐。
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十裏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賈妃看畢,喜之不盡,說:「寶玉果然與衆不同!」又指「杏簾」一首爲前
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莊」改爲「稻香村」。又命探春另以彩箋謄錄出方才一
共十數首詩,出令太監傳與外廂。賈政等看了,都稱頌不已。賈政又進《歸省頌》。
元春又命以瓊酥金脍等物,賜與寶玉并賈蘭。此時賈蘭極幼,未達諸事,隻不過
随母依叔行禮,故無别傳。賈環從年内染病未痊,自有閑處調養,故亦無傳。
那時賈薔帶領十二個女戲,在樓下正等的不耐煩,隻見一太監飛來說:「作
完了詩,快拿戲目來!」賈薔急将錦冊呈上,并十二個花名單子。少時,太監出
來,隻點了四出戲: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緣》,
第四出,《離魂》。
把戲看完,元春又讓太監開始發放賞賜衆人之物。賈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
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貴長春」宮緞四匹,「福壽綿長」宮綢
四匹,紫金「筆錠如意」锞十錠,「吉慶有魚」銀锞十錠。邢夫人,王夫人二分,
隻減了如意,拐,珠四樣。賈敬,賈赦,賈政等,每分禦制新書二部,寶墨二匣,
金,銀爵各二隻,表禮按前。寶钗,黛玉諸姊妹等,每人新書一部,寶硯一方,
新樣格式金銀锞二對。寶玉亦同此。賈蘭則是金銀項圈二個,金銀锞二對。尤氏,
李纨,鳳姐等,皆金銀锞四錠,表禮四端。外表禮二十四端,清錢一百串,是賜
與賈母,王夫人及諸姊妹房中奶娘衆丫鬟的。賈珍,賈琏,賈環,賈蓉等,皆是
表禮一分,金锞一雙。其餘彩緞百端,金銀千兩,禦酒華筵,是賜東西兩府凡園
中管理工程,陳設,答應及司戲,掌燈諸人的。外有清錢五百串,是賜廚役,優
憐,百戲,雜行人丁的。
衆人謝恩已畢,執事太監啓道:「時已醜正三刻,請駕回銮。」
賈妃聽了,對執事太監說道:「走時皇上囑咐我道:」如果省親的時間太緊
的話,可以多住一些日。『再說今日我也有些累了,可否在此園子歇息一日再回?
「
執事太監回道:「既然皇上有此恩旨,娘娘可以多歇息一日,隻是皇上問起
時,娘娘要爲我等擔待。」
元妃說道:「那個當然!」
寶玉雖然與元春呆在一起,但沒有單獨送話的機會,就是他想看元春一眼也
不行,因爲元春根本沒有正眼看過他,就是在看寶玉時,也是一幅正氣凜然的樣
子,寶玉也知道她是不敢露出與自己的私情。
因此,寶玉隻能苦苦等待時機,心裏盼着衆人散去後,能有單獨跟元春說話
的機會,但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寶玉心中一歎:「這次是不行的了,隻能以後
找機會進宮,再與元春相聚吧。」因爲寶玉知道三更一過,元春就要回宮了。
就在寶玉以爲這次元春省親,沒有機會與她相聚時,卻聽見她說出這一番話
來,心中一喜,知道她已經制造了一個與自己單獨在一起的機會,隻是時機沒有
到而已。
在元春對太監說這番話時,寶玉向元春偷偷地看過去,卻發現元春正笑盈盈
地看過來,從她的眼神中看到元春似乎在說:「你着什麽急?我還不知道安排麽?」
定玉心發怒放,但他也不敢放肆,隻是乘乘地與衆人一起,還盡量不與元春
多說話,怕引起衆人的懷疑。
賈母,王夫人等人也自是非常高興,但見時間已經很晚,就告辭出來,并再
四叮咛:「好生歇息,明天我等再來看望娘娘。」
衆人剛剛告辭出去,元妃就讓抱琴偷偷告訴寶玉,讓其在外廂等候,等會再
與抱琴一起進來,不要讓任何人知曉。
寶玉就乘乘地留下來,并囑咐跟着自己的襲人,說回去後早點睡,不要等他,
并不可告訴任何人自己沒有回去之事。因爲寶玉在這段時間以來,經常不回自己
的住處睡覺,襲人也沒有覺得有什麽異常。
過了大約一刻鍾的功夫,抱琴來找寶玉,并把他領到元妃歇息的地方,抱琴
自己在外間守候。
一進屋,寶玉隻見裏間燒着幾大盆炭火,弄得屋内溫暖如春,元春坐在椅子
上,含笑看着寶玉。
寶玉進門時,尚有些節制,到後來隻是癡癡望着元春,見她滿臉羞态,耳根
子都紅了,心中不禁一蕩,口水差點兒沒掉下來,就走上前去,握住元春的玉手,
說道:「姐姐,你可讓我見着你了。」
元春嬌軀一震,低下頭,回道:「适才你傻了麽,你當我不想早點見你麽?
若被這些人看出端倪來怎麽辦?」
寶玉說道:「我知道,可是我心急啊?姐姐,你比上回更漂亮了。隻是比上
回也清瘦了。」
元春小聲道:「我比你還心急呢。」
寶玉湊近,在元春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低聲道:「姐姐,我想你想得覺
也睡不着,沒有得到你要召見,也不敢冒然去找你,就等着這個機會了。」
元中一熱,俏臉生暈,道:「我也是在等這回呢,因此前段時間也就沒有找
借口傳你進宮。」
「對了。」元春好象想起什麽事,又說道:「我看皇帝對我有些在意了,如
果他要到我那兒睡覺,你說怎麽辦?」
寶玉也不由得一楞,想起皇帝要是想臨幸元春,她還真沒有辦法。還要想出
一個蒙混過關、騙過于寶玉的方法。
看着寶玉有些怔怔的樣子,元春知道寶玉也有些爲難了,就低聲說道:「皇
上真要來找我,那我就出個意外,死也不會把身子給他的。」
寶玉回過神來,看元春說的很輕巧,但知道她心裏肯定早就打好了這樣的主
意,那樣一來,自己不僅沒有改變元春悲慘的命運,反而加快了她悲慘命運到來
的速度。
「肯定不能這樣,我一定要想一個辦法出來。」寶玉在内心說了這句話後,
就對元春說道:「姐姐,你不要着急,回宮後你要表現得邋遢一點,再顯出更大
的才氣、更大的傲氣。就是那種持才自傲、不修邊幅的樣子,皇上可能會打消到
你那兒去的心思。」
元春眼睛一亮,她也知道皇上喜歡什麽樣的女人,隻是她一直沒有想到向皇
上不喜歡的方向去發展,也正因爲如此,皇上這段時間見了她幾次面後,感覺到
了她的漂亮、還有可愛的一面,這才蒙發了臨幸她的念頭。
「對,就按你說的辦,不過這段時間你也要忍着不要見我。」元春說道:
「那時你不人以爲我不理睬你啊。」
元春在說這話時,雖然顯得很端莊,但她那神态舉止,自有一股天生的風流
妩媚透出,瞧得寶玉幾乎癡了,他情不自禁張臂将其抱住,柔聲道:「姐姐,你
若真的不再理睬我,明兒我就出家當和尚去。」
解決了心中的大事,元春立時活潑起來,聽了寶玉這話,她嫣然一笑,旋又
繃了臉,道:「我不理睬你了。」寶玉心神蕩漾,猛一口罩住她的櫻唇,不由分
說,便強索香吻。
元春掙紮了幾下,身子就軟了,雙臂繞在寶玉的脖子上,如火如焰地與他一
起燃燒。
兩人這一吻,真是如癡如醉難解難分,舌頭如魚兒般你來我往地遊梭接喋,
渾不知身在何處了。
過了許久,元春才努力将寶玉推開,嬌喘道:「吃飽了麽,我們還是先洗洗
吧,身上髒兮兮的怪難受的。」
寶玉道:「不行,沒吃飽呢l」把她施到床沿,又強行親吻起來,肚裏明明
有千百句話要說,偏偏嘴上太忙。
元春也想極了這個夢中人兒,癡癡迷迷地又與寶玉熱吻了許久,嬌軀早已寸
寸酥掉,站立不住,整個人兒乎都癱在他身上。
寶玉道:「姐姐,這些日來我可想死你了,中間有幾次就差點找理由到宮内
去尋你。」
元春嘤聲道:「我也是,有天晚上都……都……唔……」她原想矜持一點,
不想說出朱的話,卻變成了這樣子。
寶玉見地雙頰知火,眼波似醉,嬌豔不可方物,手上忍不住放肆起來,所觸
皆是滾燙一片。
元春覺察到寶玉的舉動,嘤聲道:「不要……不要……身上很髒,我們還是
洗了再弄吧。」
寶玉卻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愈演愈烈,隔著衣裳一把握住了她的酥乳,用
力揉捏撫慰,嘴也湊到她雪頸裏親吻見寶玉又到了外間,襲人問道:「你不是要
睡覺嗎,怎麽又出來了?」
寶玉打了個哈欠,道:「今年冬天冷的離譜,真有點受不了了。」
襲人也是縮了縮脖子,道:「是啊,卻是冷的厲害。聽說今年府裏用的木炭
比往年多了好些。」
寶玉道:「我看你們幾個的冬衣也都是半新的,穿着定然不暖和。等明兒你
取出些錢來,給咱們院裏的丫頭小子添置些新棉衣。」
第111章元妃召見(二)
如今卻說賈府新年過後,漸漸春融,史湘雲家去了,探春因周統制奉旨來京
陛見,姑爺随侍同來,在什錦街賃下住宅,也搬回另住。一時榮府中不免寂寞,
那日薛姨媽來看寶钗,先至王夫人處。王夫人迎着笑道:「姨太太這回可隔得太
久了,什麽事這麽忙喲?」薛姨媽道:「我惦記着寶丫頭,早就要來的,新年上
不舒服好幾天,我剛好,小孩子又出花,那孩子自從香菱過去了,就跟着我,一
出花更離不開啦。幸虧托姨太太的福,出得倒很順當。蝌兒媳婦見我有年紀,實
在累不動,她才領了過去。這些時孩子跟她也混熟了,我才騰得出身子來。」王
夫人道:「那寶蟾近來還好吧?」薛姨媽道:「她近來還知道安分,不挑三窩四
的,隻不會理家。這也怪不得她,那夏家何曾教導過這個呢!」
此時,寶钗聽人說姨太太來了,也忙至上房見禮。薛姨媽瞅着寶钗道:「你
月份也這麽大了,瞧着倒不大顯。」王夫人道:「可不是麽,她這衣服還是平常
穿的,我給她放大腰身,新做了兩套,還沒有穿上呢。」薛姨媽道:「這可是大
喜,我見過多了,是養小子的身子總小,你沒見我帶寶丫頭的時候,才五個月比
人家七八個月的還要足實。」
王夫人道:「雖然如此,到了這個月份,也要保重着點。我叫她沒事隻管在
房裏歇着,她哪裏肯聽呢?」薛姨媽道:「走動走動也好,走得多,養得快,隻
留神不要閃着碰着的。」王夫人道:「我要跟姨太太商量,她月份一天大一天了,
總得有人常在身邊照應她才好。别人我也不放心,你若家放得下,就搬來和她一
起住着,設或三更半夜有個發動,也省得慌張。」薛姨媽道:「我也是這麽想,
隻是家裏看孩子管家務,全交給蝌兒媳婦,哪裏放心呢?她倒安得貧,耐得富,
一步不亂走的。就管小孩子也細心,究竟還是新媳婦,有許多事摸不着門,還得
我替她領略呢。」
王夫人道:「姨太太若肯住在這裏,我還有個主意。那梨香院外邊兩所房子,
你不是住過的麽?此刻還空着,索性把他們也搬了來,那裏通園子的便門開了,
也如同一家子似的,你若不放心,白天回去瞧瞧,有什麽要緊事,他們也好來問
你的。」寶钗道:「現在不比以前,一則園子裏荒着,那便門開了,保不住你來
我往,多走幾趟。萬一有事,倒分不清責任了。二則寶瞻那蹄子又膘又嘴硬,雖
說學好,我總信不過她。不要吵鬧起來,叫這邊爺們笑話。太太和媽媽細想想,
我這話對不對?」
王夫人道:「你這慮得太寬總了,那便門平常關着,有事再開,可有什麽妨
礙?再說誰家沒有個争雞鵝鬥的。那回鳳丫頭生日,什麽抱二家的,背二家的,
在老太太面前鬧得那麽大,誰又笑過她們呢?」薛姨媽道:「咱們自己人,誰瞞
得了誰,就是死鬼媳婦的事若不仗着這邊爺們,還壓不下去呢,要笑早就笑掉了
下颏啦。」又對寶钗道:「既然你太太這樣說,就依着她老人家吧,我今兒就住
下了,你打發人去告訴蟠兒、蝌兒,擇個日子搬來就是啦。」
寶钗答應了,連忙打發小厮通知薛蟠弟兄,一面帶同莺兒、秋紋等料理薛媽
的床帳被褥,看着她們鋪設,薛姨媽見她走來走去的忙碌,便着急道:「姑奶奶,
你不要張羅我了,萬一閃着了我可擔不起,由她們弄去吧。」
從此,薛姨媽就在榮府住下,那薛蟠素來任性,狂嫖濫賭,從無檢束,在監
裏圈了兩年,雖然仗着錢上下打點不曾受苦,卻也關得他火星亂迸。及至遇赦贖
罪回來。薛姨媽唯恐他在外惹禍,終日看緊了,不放他出去。偶然借故出門,尋
訪馮子英等一幫朋友,或是到錦香院中閑逛,總也不得暢意。聽說搬回賈府,又
可與賈琏、賈蓉等浪蕩子弟尋花縱酒,朝夕追歡,心中先自歡喜,趕忙催着家人
收拾,不到五日便已搬來,那上房是個大四合院子,也還寬敞,又另有書房客廳。
薛蝌隻占了書房三間,自去帷用功。薛蟠卻忙着去尋賈府爺們。
此時賈珍正約合一般勳貴子弟在甯府校場練習騎射。原來賈珍素性好武,前
此也曾校射賭酒,也因染了公子哥兒的義氣。又不善擇交,漸漸的賭勝于射,這
聲氣傳出去,惹得台谏們紛紛彈劾。後來身到海疆,目睹海氛不靖,兵備績馳,
更激動他戮力從戎之意。此番回來,整理莊産,甄汰家丁,漸已就緒。見了那些
世舊,提起結會校射,大家都甚踴躍。
那會芳園圍牆以内本有一大段空地,是甯國公當日點兵的校場。賈珍命小厮
們鏟去荒榛,堅起射鹄,又添了雕弓駿馬,便按日演習起來。同時鎮國公之孫牛
繼宗,理國公之孫柳芳,治國公之孫馬尚清,齊國公之孫陳瑞文,平原侯之孫蔣
子甯,襄陽之孫戚建光,錦鄉伯之子韓奇,以及陳也俊、馮紫英、衛若蘭等華宗
貴裔,鹹來與會。本家子弟如賈琏、賈璜、賈珩、賈菖、賈菱等,有的真來習武,
有的借此親近貿珍,卻也來了不少。
榮府中也遣賈環、賈琮來此,随同肆習。日間輪枝騎射,晚間聚飲而散。賈
珍定下規約,輪流互作東道,隻較優劣,不賭勝負,也是懲前毖後的意思。薛蟠
知有此會,心想念書既然耽誤了,借此習武立功也還不晚。尋着賈珍,願來湊趣。
他本是前次校射有分的,賈珍自無不允。從此薛蟠便也按日赴會。
一日,尤氏無事,因素未見過騎射,命小厮們在校場邊三間小廳安設竹簾妙
屏,帶着偕鸾和丫頭們到那裏隔屏偷看。隻見那校場約有二十來畝,周圍遍種垂
楊,一般子弟們各騎駿馬,正在繞場試聘。少時會旗高揮,一隊騎馬的有十數騎
直向箭牌跑去,箭牌上畫的是黃質斑紋的虎頭,第一箭專射虎額,二、三箭分射
左右虎目。
尤氏隻見那箭從馬上似飛雨般發出,射畢各攏馬退下。不知那個射中?少時
有一個騎雕鞍菊花青馬的,似是馮紫英,督着人在簡牌下驗看。原來簡上都刻着
各人姓名及一、二、三等字。驗完了在牌下标出名榜,三箭皆中的隻有五人,賈
珍有内,這五個重又比較。射那柳樹上的葉字,連中的卻隻有三人,賈珍外是戚
建光、柳芳。
歇了一會兒,忽聽一陣鼓聲似怒雷突起,一隊十多馬風馳電掣的跑去,各自
争先鬥捷,箭牌前豎着标旗,眼看那個朱鞍鐵青馬的先要趕到,卻被兩匹馬,一
匹是金鞍赤骝,一匹是銀鞍黃骢,從馬後飛趕過去。都比鐵青馬先到,隻是赤骝
稍後,差了半個馬頭。
尤氏瞧那騎赤骝的正是賈珍,餘者都不認識。忙叫丫頭悄問跟随的小厮,方
知騎鐵青馬是的蔣子甯,騎黃骢馬的是馬尚清。又見賈珍等緩緩回來,校場上擺
起青綠木山,分爲數層,高矮不等。一會子,這十多匹馬重又飛跑越山而過,有
的蹿不過去;有的過山失勢,前蹄雙跪;有的穿山太猛,幾乎墜鞍。尤氏瞧着替
他們提心,哪知道都是練熟的了,到要緊時各能控縱如意。及至搶到标旗,卻是
賈珍第一,馬尚清第二,蔣子甯也算到了,卻差着一大段。賈珍等下了馬,都在
那邊柳樹下坐着歇息。緊跟着第二隊十多匹馬又要上來。
尤氏正看得有趣,佩鳳忽從上房走來悄回道:「西廂裏珠大奶奶來了。」隻
得進去,和李纨叙談了一會兒,要拉她出來同看,李纨不肯,方罷。這裏一般弟
直演習到日色沉山,方赴大廳會飲。席間無非談論些用兵的韬略,備兵的險要。
薛蟠隻跟着喝酒,總插不上嘴。他向來善騎,卻因體肥身笨,屢次落後。但秉性
好勝,豈肯甘心輸人,随後便另買一匹大馬,通身漆黑,銀頂雪蹄,寄養在甯府
馬号。天一亮就拉到校場,獨自來回馳騁。有時遇見賈蓉,笑他道:「薛大叔,
大清早起的騎馬往哪裏去,還要到葦塘裏調情去麽?」薛蟠哼了一聲,仍舊騎他
的馬。賈蓉便笑着去了。
薛蝌見他哥哥朝出夜歸,幾天見不着一面,疑惑他在外頭胡闖。問知每日皆
在東府裏練習騎射,方才放心。薛姨媽卻不知底細,每回家裏人來,問起大爺,
總說一早就出去了,心中更多疑慮。那日專爲些事住在家裏,候至深夜,薛蟠才
醉醺醺的回來。忙至薛姨媽處請安,說道:「媽今兒回來了。」薛姨媽道:「我
不回來還得了麽?你失魂落魄的,一天到晚不着家,這裏被人擡了去還沒人知道
呢?我也沒見過你種人,三番兩次的招事惹禍,刀架在脖子上,好容易救下來的,
還不收心學好,教我指望誰呢!」
薛蟠道:「媽别這麽說,我若不學好,還不出去呢。媽不信,隻問東府裏,
我哪天不在那裏練弓馬。文的我幹不來,這不是一條正路麽?」薛姨媽道:「那
東府裏的事我還不知道麽,明着習箭,暗地聚賭,不爲了這個還不會抄家呢!」
薛蟠道:「這回可大不相同了,一把子都是正經人家的子弟,從前邢大舅、王仁
那一幫全刷了,我這一陣子何曾摸過色子牌呢!」薛姨媽道:「這在你自己,再
要賭出漏子來,我也管不了。」薛蟠道:「媽隻管放心,我将來還要仗着弓馬混
一官半職給媽請诰封呢?」
第112章元妃召見(三)
賈蘭赴試春闱,王夫人、李纨未免懸念。探春因爲替王夫人解悶,便向周瓊
說明了,回來暫住。此時李紋、李绮雖已許字,但未出閣,李嬸娘怕李纨煩悶,
也叫她們姐妹來此作伴。
一時頓覺熱鬧。探春本愛園居,此來正值春暖花七,韶光绮麗,便回了王夫
人,帶同侍書、翠墨和跟來的婆子們,搬至秋爽齋住下。又撺掇李纨和紋、绮姐
妹,都移住稻香村。李纨久有此意,自然樂從。王夫人因園中久荒,先吩咐賈琏
傳知管事們,多派人役打掃房屋,修整花樹。有些坍壞破損的都重修了。
隻消旬月工夫,便覺氣象一新,荒埃盡掃。寶钗又對探春說起替湘雲一番打
算,探春與湘雲素來相得,也覺得這麽安頓最爲妥當。趁便和探春商量定了,便
去回王夫人。王夫人道:「雲丫頭寡婦失業的,沒有投奔,怪可憐的。咱們平常
白養着許多閑人,她又是在這裏住慣了的,難道還多着她麽?若來了,隻管同在
家裏一樣,不要生分才好。」探春道:「史妹妹那人是沒有心眼的,和四妹妹也
說得來,太太不用張羅,她隻交給四妹妹就得啦。」
當下說定了,就告知寶钗,打發人去接。剛好有南邊新來的京官要尋找住宅,
湘雲把那房子賃給他,那邊粗家具也作了價,隻帶着衣箱和幾隻書籍,搬至攏翠
庵,和惜春同住。仍是翠縷貼身服侍。白天尋姐妹們談笑,有時逛逛園景,夜裏
自去參閱道書,比在家裏倒舒服了。
那天早上,探春從王夫人處畫請安回來,走過沁芳橋畔,見兩棵杏花開得似
雲蒸霞蔚,許多密蜂圍繞着花枝上飛來飛去,嗡嗡不絕。想到唐人「紅杏枝頭春
意鬧」的詩句,這個「鬧」字真形容得妙,那稻香村一帶杏林不知更開得如何繁
盛?便想尋惜春、湘雲同去玩賞。又覺得身上微涼,走到岔路,吩咐侍書回去取
衣服,獨自向攏翠庵而來。此時庵畔梅林已是綠明青子的時候,淨爐清磬,分外
幽靜。
探春見門内無人,徑自進去。則進前廊,廊上挂着一架白鹦鹉,陡然念了一
句「南無觀世音菩薩」,冷不防吓了一跳。笑道:「四姑娘這裏連鹦哥都通禅了。」
湘雲在惜春屋裏坐着,聽見了忙迎了出來。說道:「三姐姐真起得早。」探春道:
「你們不是都有早課麽?怎麽今兒這麽清閑?」湘雲道:「四妹妹天沒亮就起來,
忙了一早起,剛念完了,我可有什麽早課呢?說是修道,也不過是一句話,隻算
當攏翠庵的香婆罷了。」
惜春問道:「大嫂子搬到園子裏沒有?」探春道:「你真是世外之人,一切
不聞不問。大嫂子搬來好幾天,連紋妹妹绮妹妹也一起住下了呢。」湘雲道:
「這都是三姐姐要重興詩社鬼使神差的把她們都送了來啦。」探春笑道:「我正
爲這個來找你們。剛才我瞧見杏花盛開,想和大嫂子商量,開個杏花社,她那裏
杏花最多,想必更盛,咱們同去看看如何?」惜春道:「去一趟也好,她們來了,
我還沒有見着呢。」
正說着,侍書取了一件春羅薄棉襖來,探春一面換衣服,說道:「杏花都開
透了,天氣還這麽涼,也是少有的。」侍書道:「聽他們說,前兩天西山還下雪
呢!」惜春看她換了衣服,說道:「三姐姐要到稻香村去,這就去吧。」正要走,
湘雲忙道:「等我拿件東西帶了去。」大家等她,回來卻仍舊空手。探春笑道:
「你拿的東西呢?」湘雲笑而不答。
一路走着,正值春陰天氣,隻見遠近各處重樓疊榭,夾着許多花樹,綠便是
一堆煙柳,淡紅淡白發煙似霧的便是一片開乏了的山桃,又有翠檻藏花,紅亭枕
水,處處賞心怡目。将近稻香村,便見前面一帶綠疇圍繞,高高下下千萬枝杏花
通紅如火,緊接着土垣茅舍,一帶竹籬。門外站着一班人,正是李纨和紋、绮姐
妹,帶着丫環們在那裏看花。
李纨見了她們三人,笑道:「我算定你們要來,預先在這裏迎接。」探春笑
道:「我也是聽耳報神報道,大嫂子高興賞花,來湊趣的。」紋、绮姐妹都和她
們久别初逢,不免寒喧問候。李紋道:「那回在這園子裏釣魚玩,還在眼前似的,
我在家裏做的夢一半都在這裏。想不到真又來了。」湘雲道:「這幾年裏頭不但
三姐姐去過南邊,咱們在城裏的也沒得見面,叫我好想。」李绮道:「真是的,
姐夫的事,我們姐妹總也沒得去瞧你。頭一件,先不知道住址。第二件,除掉來
這裏,我媽也不放我們出去應酬,隻在家裏悶着。」李紋道:「可惜琴姐姐不在
這裏,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才能來呢?」李纨道:「我聽寶妹妹說,那梅家不久也
要起身來京了。」探春道:「提起釣魚來,我還想起二哥哥裝姜太公的樣兒,未
免可笑。那回我們都得了彩頭,隻他沒得着,到底不大好。」
大家想起寶玉,各自歎息了一回。李紋道:「我聽說這園子荒廢久了,又常
鬧鬼。到了這兒看看還沒改樣,住着也很安頓,可見那些話都靠不住。」惜春道:
「那些話本來是造出來的,倒是荒廢是真的。新近小修理了,才有這個樣兒。」
李纨又引衆人步至花下玩賞。
此時杏花隻開了三四成,恰到好處。湘雲道:「這杏花的枝幹很像梅花,隻
沒有那種清香。」探春道:「南方的梅花,還不如杏花呢!那年我從海門路過永
嘉,見着觀察使陸公的夫人,她約我茶山去探梅,那花全是單瓣兒,又開透了,
白稀稀的沒什麽看頭。他們說鄧尉的香雪海也是如此,不過花多罷了。」李紋道:
「我逛過虎邱的寒香院,有百十棵梅花,倒都是雙瓣兒,也有砂綠萼,走近了就
聞見一股清香,那品格當然在杏花之上。」湘雲道:「杏花也有綠萼的,我叔叔
聽太常寺老爺們說起,社稷壇後面有一棵白杏花,開了花就同綠萼梅一樣。花了
錢找着老公,去偷看過一趟,果然不錯。可惜那地方咱們走不到的。」
衆人在花林裏徘徊了許久,李纨道:「今兒陰天,春寒很重,你們屋裏坐吧。」
湘雲等也覺微寒,就一同進屋坐定。素雲沏了新茶送上,大家喝着,仍舊說笑。
探春笑道:「這可該說到正文了,今兒專誠拜谒,請稻香村老農做個社主,這樣
好杏花,還不該開個杏花社麽?」湘雲道:「今年杏花開得比往年都盛,好像知
道我們來了似的,不可辜負了他。」李纨道:「從前做了許多詩,總沒詠過杏花。
唐宋人的詩單詠杏花的也不多,倒是個好題目。就是今兒太倉猝,這裏地方又窄,
筆硯也不齊,怎麽起詩社呢?」探春:「改日子又得重約,就是今兒吧。隻要說
定了,到我那裏去,也是一樣的。」李纨道:「咱們先點點人數,除我不算,蕉
下客、枕霞、藕榭,和我兩個妹子,也有五個人,不算很少了。」
惜春忙道:「我是隻會看花不會做詩的,不要算上我。」李纨道:「還是照
舊推藕榭譽錄監場吧,我另想起一個人來,咱們把邢大妹妹也約了來,好不好呢?」
探春道:「她住得遠,今兒來不及了。」李纨道:「你不知道麽,姨媽家又搬到
梨香院前邊,打這裏便過去,很近便的。」湘雲道:「蘅蕪君是種們社裏的台柱
子,豈可短了她。」李纨:「她眼看就要恭喜,就是滿心要來,太太也不許的。
我們把題目送了去,做不做由她吧。」探春忙着打發人去請邢岫煙,一面同衆人
回秋爽齋來。
湘雲見齋中陳設已備,每人一個檀幾,幾上各色舊磁花瓶,都插着杏花,筆
硯詩箋,位置妥貼。便笑對探春道:「三妹妹真是善用兵法,你什麽交代的呢?」
原來探春商定在秋爽齋集社,暗地裏遞個眼色與侍書,令她回來布置。衆人正在
說得熱鬧,哪裏理會,當下見湘雲笑她,便也笑道:「我們還會做賊呢?你不信,
隻問王善保家的就知道了。」
李纨瞅了探春一眼,又拿話岔她道:「三妹妹你把題目先議定了,還是稻香
村賞杏花,還是專詠紅杏?」探春道:「若提出稻香村來,便要替你們頌聖。蘭
哥兒不是要曲江簪杏麽?那麽着倒俗了,還是專詠紅杏的好。」李纨取過一幅砑
紅窄花箋,寫了「賦得紅杏」四個字,便要限韻。探春道:「那回詠紅梅,二哥
哥再三央及,不要限韻。我看限韻也太拘束,随各人做去吧。」
湘雲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簽洞,有二寸多高,象牙制成,雕刻精巧。說道:
「我有個玩意兒,這是韻筒,按着詩韻配的簽,各人抽着什麽簽,就用什麽韻,
各憑天斷。」探春笑道:「怪不得你剛才去了半天,巴巴的把這撈什子帶了來,
我還當什麽要緊的關防匣子呢!」說得大家都笑了。
正笑着,人回薛二奶媽來了。衆人忙起立招呼,岫煙一一見過,又和紋、绮
姐妹說了一會兒話。李纨先替寶钗拈韻,抄了題目,打發老婆子送去,然後衆人
各自抽簽定韻。最後是湘雲拿着牙筒,似拜佛求簽的樣子,高舉頻搖,口中念道:
「南無大陳芳國主菩薩,給我一個好簽。」少時掉下了一根,湘雲拈起看了,向
桌上一摔道:「偏又碰着他,真是該死十三元了!」衆人又複大笑。
第113章元妃召見(四)
寶玉玉莖巨碩非常,元春覺酥美透骨,張啓櫻口咬住一物,卻是纏繞在身上
的那條果綠抹胸,模樣樂苦難辨,她原就嬌美絕倫,此際愈是可人至極。
抽聳間,寶玉乜見元春那一對蓮花腳兒在兩邊不住亂晃,心頭倏地一辣,這
可是與家裏的幾個女人歡好時從未見過的景象,隻覺她兩雙蓮花腳丫兒誘人萬分,
不單線條奇美,膚色更顯得滑嫩如酥,當下幾欲射出精來,昏昏想道:「原來女
人的蓮花小腳竟然這等撩人……」
…………
李纨念一句,稱贊一句,衆人也都趕來同看。邢岫煙道:「紋妹妹『洗淡風
光,堆來春色』兩句不着烘托,全用正面寫法,真見功力。」探春道:「我倒愛
绮妹妹『妝濃、香暗』兩句,有底有面,不同泛作。」李绮道:「你看邢大姐姐
那首,句句扣題,句句都有新意,那才是有底有面呢!」
邢岫煙正要謙遜幾句,李纨夜道:「香都點完了,史妹妹到哪裏去了?怎麽
還沒交卷?」探春便拉着邢岫煙去尋,尋到院外,見湘雲尚坐在太湖石上寂然不
動,隻是入定的樣子,手中還拿着杏花。探春道:「我看她坐在這裏已經大半天
了,别是坐化了吧。」剛好地下掉了一朵大玉半花,便拾起來向湘雲扔去,正打
在臉上,不禁嗳喲一聲,瞅着探春、岫煙還在發愣。
探春笑道:「雲丫頭,你怎麽啦?有什麽不舒服麽?」湘雲方才覺悟,說道:
「你們不好好作詩,瞎鬧些什麽?」探春道:「我們卷都交齊了,單等你呢!你
向來催人的,今兒怎麽落在大後頭了。」湘雲也不禁自笑,忙至屋内,一面想着,
一面寫着,衆人圍繞争着。寫的是:裁绮爲帷錦作幡,東風昨夜到閑門。
李纨道:「這兩句就好,不用杏花的典故,又确是杏花。」探春笑道:「她
拿着杏花,捉摸了那麽半天,把杏花的神都勾了來,焉得不好呢?」湘雲掩着詩
箋道:「你們再打趣我,我就不寫了。」李纨忙道:「讓她寫吧,不要攪亂她的
詩思。」于是衆人走開,自去閑談。等了一會兒,湘雲才寫完了,又圍着來看。
接續寫的是:流霞引入花天夢,飄雨催醒杜宇魂。
绛阙影回扶彩袂,朱樓春滿勸金尊。
輕煙淡粉休摹拟,夢到江南牧笛村。
探春看了笑道:「雲妹妹人有仙心,詩也有仙氣,真要讓她獨步了。」邢岫
煙道:「此詩妙在一片神行,毫無斧雕痕迹,誰知道她是苦思得來的呢?」紋绮
二人也痛贊了一番。惜春道:「詩都齊了,還不清社主評定麽?」探春便請了李
纨過來,将各人所做從頭細閱。笑道:「都是好的,叫我怎麽去取呢?必要分給
甲乙,當然首推枕霞,邢妹妹次之,再其次是绮妹妹紋妹妹,隻是三妹妹要抱屈
了。」探春道:「公允得很,我那首本來不好,預備抛磚引玉的。」李绮道:
「我們做的一樣是刻畫紅杏,隻不如史邢一首,把紅杏的神髓都透寫出來。邢姐
姐那結句『濃淡看渠總有情』更見得身分呢!」
評論未了,翠墨領着莺兒進來,手裏捧着一隻花籃,用新鮮柳枝編成,籃内
播着玉蘭、木筆、繡球、鸾枝、金雀各色新花,配着色更見新鮮。見到探春諸人,
都請了安,說道:「這花籃是我編的玩意兒,三姑奶奶留下解解悶吧。」探春細
看了一回,說道:「這真難爲你,我倒不知你有這個手藝。」莺兒笑道:「這還
是我小時弄着玩的,今兒進園子來,瞧見那堤上的新柳嬌黃嫩綠,怪可愛的,一
時高興,插了些花兒,弄了這麽一個。若拿回去,我們姑娘又要說我,隻可送到
這兒來了。」
湘雲道:「我聽說你的手兒巧得很,還會打絡子呢,你明兒空的時候給我打
一兩件吧。」莺兒道:「我橫豎也沒多少事,姑奶奶要打什麽呢?」湘雲道:
「明兒再說吧。」李纨道:「你們姑娘做什麽呢?」莺兒道:「姑娘正做詩呢。
姨太太叨叨着不叫用心,也攔不住,剛才太太和平奶奶都去了,說了半天話,等
太太走了姨太太說給平奶奶,玉奶奶也說不要用心的好。那知道平奶奶剛走,姨
太太在裏屋歇着,姑娘又動起筆來了。」李纨道:「太太、奶奶一大堆,你們聽
她說得多麽利落,若是寶二奶奶當了家,她不是第二個平兒麽?隻可惜寶二爺沒
那福氣。」探春聽了,不覺長歎。
隻見秋紋匆匆走來,手裏拿着信箋折疊的方勝兒,一見莺兒,忙道:「二奶
奶叫你快回去!還說你這麽大了,還這麽貪玩,一到園子裏就不想回來了。」莺
兒答應了,先自趕回,這裏秋紋見李纨将方勝兒呈上。說道:「寶二奶奶叫我送
來的,還叫我回大奶奶,若是詩社的詩看完了,交給我帶回去,寶二奶奶要借看
呢。」李纨先展開信箋與衆人同看,那上面寫的是:名園清話,獨阻芳塵。吟社
重開,欣傳盛箋,振璇閨之雅緒,知玉尺之總持。韻藻載揚,赓酬有續。溪桃堤
柳,頓洗荒寒。莺榭燕簾,複逢韶麗。幸叨分韻,俾遙附于骥旄。爰感求音,聊
自鳴其蚓曲,敢惜畫脂之陋。請追結軌之歡,譬猶霜鍾有例,應以銅山,庶免春
宴無詩,罰從金谷。
衆人都道:「很好的一篇尺牍。」再看那詩,是:骀宕東風正及辰,九光散
入绮羅塵。
乍融绛蠟餘妝淚,錯認紅裙是幻身。
春色酒痕仙苑夢,雨聲燈影小樓人。
牽思愁問雕梁燕,明日來看綠葉新。
湘雲道:「不但小啓雅隽,這首詩也要數她壓卷,隻是言外有無限感慨,她
向來不肯說衰飒話,如今也未能免俗了。」探春道:「這詩隻覺凄婉,卻很含蓄,
究竟是蘅蕪君的吐屬。」李纨道:「話到傷感,也不能怪她,一時有一時的心境,
我們設身處地,又當如何呢?」侍書來回道:「飯擺齊了。」
探春忙将衆人詩稿交秋紋帶去,一面邀岫煙、湘雲、紋、绮等入坐席間,肴
馔不豐,卻甚精美,連替惜春預備的疏菜也非常可口。李纨正在稱贊,說道:
「三妹妹真會調度,今兒倉促,主人也預備得如此齊整。」忽見彩雲走來,向探
春悄悄的說了幾句話,探春登時變色,連忙催着上萊,衆人不便問得,一時飯罷,
知探春有事,也就散了。
原來王夫人尋探春爲的是商量賈環之事。那賈環在東府裏随同練習騎射,起
先以爲珍蓉父子必是借此爲名,暗中有些玩耍。數日之後,見那幫都是正經人,
弓馬以外不過飲酒高談,他就不願常去,卻要借此出門。尋着賈芸、賈芹那些下
流子弟,狂嫖濫賭、無所不爲。在外用錢無非拖借撞騙,有時從家裏偷了出去,
賈政隻道他在東府習武,哪知道這些事呢。
有一天,在錦香院挑了一個唱曲的,名叫紅嬌,那紅嬌另交了一位闊公子,
乃是京營謝遊擊之子謝麟,見謝公子有錢有勢,自然傾心于他,哪裏把賈環看在
眼裏。賈環心中不忿,暗地裏買了一幫地棍,在花街柳巷截住謝麟,飽打了一頓,
謝麟本來地面熟習,偵知是賈環所爲,恨之切齒,卻因老輩與賈府世交,又事由
歌院而起,回家不敢明說,想來想去隻可暗圖報複,尚未下手。
賈環隻當他甘心吃了啞吧虧,那膽子越發壯了,勾結了許多狐群狗黨,在京
城内外訛詐鋪戶,搶劫娼寮,已非一次。那天在西海子茶棚裏閑坐,跟着十來個
地棍,都是他的打手。剛剛好遇見一個老頭子帶着女兒走過,那女兒才十五、六
歲,油頭粉面,也有七、八分姿色。見賈環打扮得邪氣,無意中瞧他一眼,勾起
賈環邪火,立時起個暗号,七、八個地棍蜂擁直前,把那女兒搶去,任她啼哭叫
喊,也沒人理會。
那老頭子如何肯舍,拼命大喊道:「救命哪!搶人啦!」卻被地棍們趕回來,
找補了一頓好打,許多看熱鬧的心中隻管不平,卻怕吃眼前虧。等到他們走遠才
敢去看那老頭子,有替他上傷藥的,也有替他雇跑海車,還有說幾句公道話安慰
他的。這已經是仗義的了,你道那老翁是誰?等他說出姓名,方知也是賈氏同宗,
單名一個沅字,論起輩分比賈政還大兩輩。隻因家寒系遠,又不肯攀附華宗,所
以榮、甯兩府沒人認識。
回到家裏,又是自己悲恨,又是心疼女兒,氣得要拼老命。幸虧受傷并不甚
重,過幾天體傷平複,各處打聽,才知道搶他女兒的便是賈環。心想這真應了大
水沖龍王廟的那句俗話,當下便自己做了一張狀子,預備向五營衙門及順天府各
處投訴。
他本是刀筆秀才,做的狀辭十分痛切,又想起告狀必得一筆需用,不是空手
能進衙門的,此時身無餘錢,親友中隻有賈代儒叙過同宗,又同案進學,向來關
切,聞說他近來光景還好,就特地來訪代儒,向他商借。代德剛從家塾回來,見
他名帖,忙即請進,賈沅氣憤未平,一見代儒,不及寒暄款叙,便将那天被搶被
毆的情形都說了,又拿出狀詞和代儒商酌。
代儒聽見賈環如此縱惡,也非常生氣,對賈沅說了許多氣話。及至看到那張
狀詞叙述得淋漓盡緻,并涉及賈政縱子,心中忖量,這張狀子出去,事情可鬧得
大了,咱們姓賈的還有什麽臉見人。況且環小子又是己門教出這樣學生來,自己
更沒有顔面。
第114章元妃召見(五)
因對賈沅道:「就事論事,這種辦法原不爲過,隻是狀子寫得不能透徹,不
能動聽。寫得太透切了,咱們阖族的臉面還在其次,姑娘将來怎麽出門子呢?依
我之見,把環小子找來,重重罰他一頓,勒令他磕頭賠罪,将姑娘即日送還,另
外再想個法子給老叔平平氣,不比張揚出去好得多麽?」賈沅道:「他們府裏要
面子,我一個窮儒要什麽臉面?倒是你說起女孩子的話,不能全豁出去。若迫到
我沒路可走,也就顧不得了。你瞧着辦吧,總是底子面子都過得去。光磕幾個狗
頭當個什麽?」代儒也看出他的意思,說道:「這件事交給我,你那狀子先不要
遞,聽我的信呢。」
賈沅走後,代儒本意尋賈環,替他了事,好幾天總沒尋着。沒法子方來見賈
政,此時賈政在外書房和詹光在下棋,吃了詹光一塊有二、三十子,他又要悔着。
正在争持,人回:「學裏儒大太爺來了。」忙即請進,放下棋子相見。說道:
「太爺輕易不大出來的,有什麽事寫個字條兒,打發人來就得了,何必親自勞步
呢?」代儒道:「無事我也懶得出門,隻因此事曲折甚多,非面談不可,你聽了
可不要生氣。」賈政急問:「何事?」代儒便将賈環搶及祖姑,賈沅受傷痛女,
要具狀控告,經自己力勸暫擱,詳細備述了一遍。
賈政沒等說完,已氣得暴跳如雷,拍着桌子把棋子丢了一地。喘籲籲的道:
「這畜生真真真不要活着了,若不結實打死,我有何面目上見祖宗!」又叫小厮
們:「立刻把那畜生捆了來!」代儒道:「訓子是應該的,也要嚴在平時,既出
了事,還是了事要緊。事了之後,任你怎麽責罰還不遲呢!」賈政道:「了什麽
呢?我跟這畜生拼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等我打死了他,再到沅太爺那裏登門
請罪去!」又催問小厮們:「怎麽還不給我捆了來?」
問了兩、三遍,小厮們方回到:「三爺好幾天沒回來了,奴才傳老爺的話,
叫外頭打發人飛馬找去。」賈政拍着桌子道:「這畜生好多天不着家,你們也不
來回我,這就該死!一找着給我捆了來!一面先預備大闆子伺候。等我帶到宗祠
裏活活的打死他,以謝我養育禽獸之罪。」又吩咐小厮們道:「你們誰也不許到
上房說去,誰說了也一齊打死!」小厮們連連答應:「是!是!」
歇了一會兒,代儒又道:「生政老你暫且平平氣,在氣頭上什麽話也不能說,
我還有個萬全的辦法呢!」賈政瞅着代儒道:「我豁出去打死他,還要什麽萬全,
難道還顧全這禽獸不成?天下弑父弑君的大事都是委屈求全釀出來的!儒太爺若
有什麽高見,且等我打死這畜生再說。」代儒見賈政氣到如此,無從進言,悄地
出去,喚一個常跟賈政的小厮,叫他快到東院,請大老爺來,大家勸解。
那小厮慌慌張張的跑去,正遇彩雲從邢夫人處回來。問他:「何事?」小厮
把賈環搶人,賈政生氣,代儒命請賈赦勸解,都說個大概。彩雲早就跟賈環好,
豈有不關心的,回去就悄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不得主意,又打發彩雲尋探春。
探春聽了,又是氣,又是恨,氣的是賈環不上進,做出此等滅倫之事;恨的
是賈芹、賈芸等引他爲惡,又怕氣環了賈政。因此心緒紛亂勉強陪李纨、湘雲等
吃了飯,便至王夫人處。
不知她們母女說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探春來至上房,王夫人将所聞賈環之事告訴她,又道:「眼下老爺因爲這事,
氣攤在外書房裏,儒太爺大老爺和清客們都在那裏,我又不好去得,你想個說詞,
把老爺請進來,我們大家勸他平平氣,想辦法要緊。不然氣壞了身子,又怎麽樣
呢?」探春答應:「是」。又道:「環兄弟本來下流,我料他要惹禍的,如今犯
了得罪祖宗的極惡,就依老爺主意,活活的打死是該的。隻是他雖不肖,也是一
條性命,打不死攆了出去,保不定又闖出什麽亂子,依我說不如把他圈起來,不
許出外見人,隻當他死了一樣。萬一他自己悔罪知改,那不是老爺太太的修積麽?」
王夫人道:「我也想到這裏,所以找你商量,既你這麽說,比我見的更透澈
了。等一會子見了老爺,你先說說看,老爺若是聽了呢,總算他的造化。其實管
教兒子也不是容易的,你老爺平時不會管,一生了氣不活活打死,也要打個半死,
那是正經辦法呢?」
正說着,賈政咳聲歎氣的背着手踱了進來,他不許小厮們向上房說去,怎麽
自己倒走到上房呢?原來代儒将賈赦請來,見着賈政,也勸了許多話。無奈都是
着三不着四的,賈政聽了更氣。說道:「這孽畜背叛名教,得罪祖宗,還不該死
麽?我若不打死他,連我也對不起祖宗了。」賈赦又遭:「本來名教二字宋人認
得太嚴,其實古人并不如此,你看齊侯通于魯夫人,就是他的胞妹,做書的何曾
替他遮瞞?晉文公一代霸主,娶的懷嬴,還是他侄兒藏媳婦。那髒唐臭漢什麽事
情沒有,後人還說他文治勝過前古呢?自從宋儒學說盛行,把世上癡男怨女坑死
了不少,物極必反,将來一定另有一班人出來把名教迂論打破,改造成一種世界,
你瞧着吧。」賈政道:「那麽着人道就滅絕了,還能成世界麽?」
賈赦尚在信口胡說,還說着:「就拿環子說,二老爺你就錯了,這麽大的孩
子,不給他娶親,又不給他放丫頭,再不然放他自己出去挑一個合适的,弄回家
來了就算了。偏都不肯,單叫他一個人耍光棍,怎麽怪得他狗急跳牆呢?」
賈政心中大爲不悅,卻不肯和哥哥吵嘴,隻冷笑道:「依大老爺說這畜生倒
搶的對了?」清客們見賈赦愈說愈遠,也幫着從旁勸慰。東一句,西一句,更說
得驢頭不對馬嘴。賈政聽了更煩,便借事走了進去。王夫人、探春連忙起迎。賈
政本來不告訴他們的,此時想起還是自己人痛癢相關,就将賈環之事氣哄哄的又
從頭說了一遍。還說道:「這畜生除非死在外頭,若叫我找着了,非結實打死不
可!」王夫人道:「環兒這般混帳,真該打死!老爺身子要緊,不要因此氣壞了,
倒不值得。你我都有了年紀,珠兒死了,寶玉又出了家,眼前就剩這個畜生,雖
然有個好孫子,究竟隔了一層。」
說至此眼淚繞着眼圈,總也忍不住。賈政生氣道:「我就是絕了後也不要這
禽獸做兒子,像他做的這些事,帶累我怎麽見人呢?」王夫人含淚說道:「俗話
說得好,家醜不可外揚。剛才三丫頭她先聽見了,想出一個主意,等環兒找回來
把他圈起,叫人看着,永不許他見人,也同他死了一樣。不然,打不死他,他又
闖出去,不定還鬧什麽大亂子呢!」探春道:「環兄弟這種無行,死不足惜。我
是爲老爺的聲名,若不把他罪惡揭穿了,人家要說老爺無故殺子,他犯的罪惡又
是不可告人的,一說出去咱們府裏的臉面可丢盡了。萬一被南城外頭那班瘋狗知
道,還不定怎麽亂汪汪呢!倒是從嚴圈起,可免後患。」
賈政躊躇了一會兒,說道:「你說得也不錯,隻是人家那姑娘尚無下落,就
肯白饒了我麽?」探春道:「這個容易,女婿同五營的人都熟識,找營裏熟人掏
他們的私窩子,把那姑娘救回來,送還了人家,那家子很窮,頂多再破費幾個錢,
有什麽事不了,老爺盡管放心。」賈政道:「随你們辦去吧,我是要臉面的,不
要弄砸了。」探春領命,當天便回周家去了。過幾天回來,禀覆賈政、王夫人,
果然已将此事辦妥。
那賈沅見他女兒救了回來,背地裏又得了好處,便也無話可說。隻賈環聞信
先逃,不知去向。賈政頓足歎恨道:「便宜了這畜生,這一跑還要鬧亂子呢!」
究竟不知是那幫孤群狗黨,得着信通知他的;還是探春夫婦,背地裏放他走的?
此是疑窦。
轉眼已到三月十六,正是接場之日。王夫人李纨一早起來,又加派了幾個得
力家丁到舉場去接,都像擔着心事,唯恐或有閃失。可巧那天賈蘭出場甚早,到
了家裏不過未牌時候,王夫人、李纨見了他自是歡喜,問長道短,搬東接西,忙
亂了好一陣。賈蘭又去見了賈赦、賈政、拿出場作呈閱。賈政見那文章做得氣象
發皇,理法細密。說道:「很有幾分可望。」又叫他謄了清稿,送給學裏太爺去
看。原來場中首藝,欽命題目是爲政一章,于賈蘭筆路本近,又受賈政之教,才
敢揚才使氣,倒深合了當時的風氣。代儒閱過,又濃圈密點,加了批語,着實誇
獎了一番,說是必中的。在候榜期内,仍舊用他的折卷工夫。
此時,王夫人卻因賈琏急欲回南,家事乏人照料,正在籌慮。原來鳳姐靈柩
那年由賈蓉運回南邊安葬,賈蓉于墓工本不在行,未免簡率。又趕上春令多雨,
坍壞了一大片。賈琏得信,想起鳳姐生前好處,便要親自去修墓。先叫平兒回了
王夫人,這天又親自至王夫人處商量。
王夫人道:「你們夫婦的情誼去一趟是應該的,隻是你那年送林妹妹回南,
家裏全虧鳳丫頭撐着,後來鳳丫頭沒了,你上一趟台站就鬧得七零八落,如今可
交給誰呢?我想平兒人還明白,一切情形也熟悉,隻可叫她暫管幾天,橫豎你就
要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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