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6165sl
貴賓
 
UID 137890
精華
0
積分 30212
帖子 31599
閱讀權限 100
註冊 2012-8-19
狀態 離線
|
似是江湖(02~07)作者:風中影
.
似是江湖
作者:風中影
第二章 新人來
黃昏。
馬車在山路緩緩行著,穿過樹林,前面一片白色荒野。二叔趕著車,男孩守
著六叔坐在後車鬥,馬車爬過山脊,前方一個小村,正是晚飯時候,灶煙升起。
馬車進了村,停在一處門前,幾個男孩出了門,幫著卸年貨,看到車上男孩,
臉上現出詫異神色。
門開在南牆正中,另三面十幾間草房連在一起,六叔領著男孩剛進了院子,
一隻大黑狗竄身而起,沖男孩呲起牙,六叔訓斥幾聲,黑狗乖乖退了回去。
北屋灶間,一女人正在灶上忙著,臉罩在水汽裡,不知模樣,一女孩坐在灶
前燒著火,手裡燒火棍正戳著地,低著頭,嘟噥著嘴,似是不情不願,聽到開門
聲,扭頭看來,腦後粗辮輕輕蕩起,抱怨說: 「爹,怎麼才回來?你看娘又讓人
家幹雜活了…我要的頭繩買了麼?」看到男孩,忽的止了聲,緩緩站起身,濕了
眼:「爹,雲彭哥沒…」
六叔搖搖頭,沖女人說:「秀,鍋裡再添些水,留些給沐風洗個澡。」
女人拭著額角的汗,看看男孩,笑笑,點了點頭。
……
男孩洗完澡,換了新衣,坐在炕沿發著呆,幾響敲門聲,聽屋外女孩壓著嗓
子說:「還沒洗完的麼,二叔生氣了…都等你呢。」男孩應聲出了門,見女孩盯
著他不動,不由摸了摸臉,聽女孩說:「你是雲彭哥的孿生兄弟麼?」
男孩皺皺眉:「雲彭哥?」
女孩問:「你沒走失的哥哥或是弟弟?」男孩搖搖頭。
女孩也是搖搖頭:「不可能這麼像的,你該不會就是…你是裝死的吧?」
男孩皺眉:「什麼死?」
女孩又端詳了半晌,忽的一笑,露出兩排小白牙:「餓了吧,快去那屋吧,
要挨二叔罵了。」走了兩步,皺了皺鼻子,停了腳,搶過男孩懷裡破襖,嗅了嗅,
撇了嘴,長咦一聲,扔到灶邊的柴堆上:「臭死了,你拿它幹什麼,快燒了吧!」
男孩上前撿起:「我爺爺給我討來的。」
女孩問:「你爺爺?」
男孩點點頭:「我爺爺死了。」
女孩不吭聲,仍是搶過襖子:「我給你洗洗。」
通透大間,長長一道火炕,兩張矮木桌,六叔與叫秀的女人、六七個男孩坐
于一桌,二叔和另八九個男孩坐于另一桌,桌上飯菜已分好。
二叔見男孩進屋,指指左手邊空地兒:「沐風,上來。」待男孩坐定,指指
右手邊大一些的男孩:「沐風,這是你大師兄,岳雲秋,我與你六叔不在的時候,
你要聽他的。」
男孩點點頭,見那大男孩低著頭,冷著臉。
二叔注意到大男孩的神情,皺皺眉,抬頭沖女人說:「弟妹辛苦了。」頓了
頓高聲說:「好了,大家快吃吧!」
話音剛落,屋裡響起響亮的進食聲。男孩拿著筷子看著自己的碗,只是發著
呆。
二叔瞅了他一眼,皺了眉,淡淡說:「不是每頓都有肉包子的。」說完不急
不慢吃起來,不再理他。
另一桌上女人看著男孩,停下筷子,問一邊六叔:「這種飯菜他不吃的麼?」
六叔搖搖頭:「不是飯菜的事兒…沐風爺爺去了,今天剛入土。中午在鎮上
吃了包子,可能也不太餓。」
女人點點頭,放了筷子,濕了眼。
這時,六叔旁邊一青衣男孩起身挪到男孩身側,拍拍他的肩,扒到他耳邊說:
「快吃吧,我爺爺死的時候我也很難過的,可咱們總得活著,得吃飯是吧。」男
孩仍是不動,二叔卻是瞪眼瞅來,青衣男孩厚著臉裝著沒看到,又說:「先嘗一
口,你吃一口就知道師娘的飯有多好吃了。」指指身後:「你不吃的話,師娘也
沒心思吃了。」
二叔皺了眉:「雲航,回自己位子!」
青衣男孩吐了吐舌頭,乖乖退了回去,剛吃了兩口飯,探頭再看,見男孩已
拿著碗正吃著,青衣男孩沖女人說:「師娘,他吃了,你也快吃吧,別餓了自己,
師傅會心疼的。」正說著,又輕哼一聲,大腿挨了女孩一掐,女孩壓著聲音狠聲
說:「小六子,就你話多!老惹二伯生氣!」
……
飯後。
男孩隨二叔、六叔進了西房,屋內燃著炭爐,二叔把手裡鐵器放進炭裡,男
孩就著炭火,見是金屬把連著的一個金屬圓形頭,圓形頭內一個鏤空的梅花圖案。
二叔與六叔出了房門,跟正在灶間洗著碗筷的女人說:「弟妹,別讓雲珊他
們進去。」
女人呆了呆,點點頭。
站在大院中央,看著村東邊小山,二叔輕輕問:「弟妹說今兒老三過來了?」
六叔點點頭。
二叔又問:「他還是不願跟咱們一起幹?不願跟咱們一起想法殺了那老東西
為教主報仇?」
六叔搖搖頭:「三哥還是老話,一切按教主遺訓來…要咱們不要蠻幹,也別
再招新教徒,說會引起朝廷注意。」
「放屁!這都過去多少年了,這老的跑的跑,死的死,再不招就沒人了!」
二叔額角青筋暴露,連聲又說:「當年天天跟教主吵的是誰?!看時局不好扔掉
兄弟一個人跑掉的又是誰?!妄對教主那麼看重他!教主活著的時候他跟教主對
著幹,教主遺訓他倒假腥腥說什麼要遵守?我看他姓耿的也就是個孬種!」
二叔緩聲又問:「江南劉麻子沒來新消息?」
六叔說:「也還是老話,說教主遺訓裡明明白白寫了,散落的教眾只能聽三
哥的,他那邊也只聽三哥的吩咐。」
「操!一群忘恩負義的狗雜種!」二叔吐了口唾沫:「真不知教主是怎麼想
的,老三當年那麼氣他,怎麼能把咱們教託付給他?再說那些個破書有什麼用?
又不是什麼兵法,什麼醫書,是能殺人還是能救人?」
冷冷又說:「離了他們咱們也行!」
……
兩人回到屋裡,炭火裡的金屬圓頭已發了紅,二叔把它取了出來,在一邊牛
皮上烙了下去,一股白煙過後,牛皮上顯出一朵梅花,二叔抬頭問:「應該是這
樣吧?梅枝是沖著腳趾頭的吧?」六叔點點頭。
二叔把金屬物重新放回炭火裡,沖炕沿上男孩說:「沐風,來,把右腳的鞋
脫了。」
待男孩脫了鞋,二叔遞給他一個木棍:「沐風,咬著…二叔要給你腳底烙個
圖案。」
冷著臉盯著男孩又說:「不要跟任何人說今晚的事兒!要是誰看到,就說打
小就有了,記住了麼?!」
第三章 山色山歌,夕陽斜
天濛濛亮,新年的鞭炮聲響徹起來,打破了這處山村的寧靜,已到了楚元1
59年。
二叔與六叔領著各自的弟子挨家挨戶的拜著年,曲秀則帶著男孩與自己女兒
走著街串著巷,跟村民介紹著男孩。這是男孩進村後第一次見著村裡別的人家,
一家一戶走來,發覺這一二百戶的村子裡,其村民要不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及中年
婦女,再就是些年輕人,而像二叔、六叔那樣的壯年勞力只有十幾個人。
到上午九十點鐘,三人來到村西一處茅草房,拜過年之後,坐在炕頭上的老
婦眯著眼,顫悠悠的說:“彭娃子啊,上來,讓奶奶好好看看。”男孩看向曲秀,
見女人點點頭,起身爬上炕去,老婦顫著手輕輕撫著他的臉,問:“彭娃子,你
前陣子到底是去哪兒了,你嬸子還騙我說你死了呢。”
曲秀身邊女人附過身,在老人耳邊大聲說:“不是的娘!秀都說過了的,這
不是雲彭,是沐風,只是模樣像些!”
老人歪了歪頭,說:“啊!什麼?!不是?!”過了會兒又說:“你說這是
秀的兒子?!秀的兒子回來了?!”
那女人正要附耳再解釋,曲秀沖她搖搖頭,又沖著老人笑笑,輕輕點點頭。
老人撫著男孩的臉說:“孩子,你可回來了,聽奶奶的話,以後別再亂跑了知道
麼,外面亂著呢。”抬頭又沖炕邊女人說:“小梅啊,我那孫女跟他爹什麼時候
過來啊!你不是說過年就會來的麼?這都過了多少個年了啊!”女人濕著眼,不
吭聲。老人又說:“小梅啊,老實跟娘說,是不是咱們搬家的時候你沒跟全武說
清楚地兒啊?”女人仍是不吭聲。
老人顫悠悠又說:“小梅啊,我那不爭氣的兒子是不是給野女人拐跑了,不
認我這個娘了啊。小梅,不怕的,你跟媽說他在哪兒,我去打他,幫你出氣。”
女人默默淌著淚,老人看著她又說:“小梅啊,別生氣了啊,你就原諒我那不孝
的兒子吧,老話不是都說著麼,這一夜夫妻百日恩的啊!”
出了院,三人在縱橫交錯的巷子裡默聲走著,雖然在屋裡養了幾天,男孩的
腳底此時仍疼著,走路微微有些跛,女孩瞅著他的跛腿,忍不住停下來又問:
“沐風哥,你腳到底怎麼了?老實說,是不是讓二伯打的?”
男孩搖搖頭,笑笑,輕輕說:“確實是不小心跌了一跤,真的。”
曲秀這時眼仍紅著,站在一邊靜靜看著男孩,這時上前伸手把他頭上的枯葉
拂去,沖自己女兒說:“你都問多少遍了,雲婷,好了,別再煩沐風了。”女孩
撅了嘴,終於不再問。
午時已過,二叔與六叔走進村北一戶人家,跟守門的一個青年點點頭,穿過
院子,來到裡屋。屋裡一位老者在拉著風箱吹著爐火,另一老者站在爐火邊手執
一把鐵鉗從爐火裡夾出一件鐵器,放到一邊鐵砧之上,兩個中年漢子光著膀子,
站在鐵砧兩邊,各執一柄鐵錘,輪流敲打著發著紅的鐵器,濺起一團團火花。
二叔來到牆邊木架前,看著上面倒掛著的幾柄長劍,曲著指頭在劍脊上輪番
彈著,不時搖搖頭,忽的一愣,注意到木架旁並排倒放著的兩柄長劍,上前拿起
一柄,指頭彈了一下,皺了眉,回頭問:“六弟,這是從哪里弄來的?”
六叔猶豫片刻,說:“年前三哥帶來的,說是特意為咱倆打造的。我拿來讓
王伯研究一下。”
二叔“哦”一聲,眼慢慢眯起,忽的怒吼一聲:“我不希罕他的東西!”說
著側著劍向一旁柱子拍去,只聽“嘣”的一聲,濺起一團木屑,那長劍卻並沒像
預想中的斷為兩截。
二叔愣了一下,把劍拿在手裡仔細端詳起來,再輕彈幾指,又從劍架上取下
一把自己工匠打造的長劍,雙手各執一把,掄起,讓兩劍劍刃啄到一起,打眼再
看,見一柄劍劍鋒只留下一道細細的劃痕,另一柄卻現出一道缺口。
二叔皺著眉頭看向爐火邊的老者,說:“王伯,什麼時候咱們也能打出這樣
的劍來?”
那老者沉吟片刻,說:“羅堂主,這劍的鍛打技藝應該並沒什麼不同,只是
鐵胎比咱們的要好太多。”搖搖頭又說:“咱們煉不出那樣的鐵胎,市面上也找
不到的。”
二叔回頭看向六叔,問:“六弟,教主當年指導的冶鐵之法那邊試煉成功
了?”六叔搖搖頭:“這個三哥沒說。”
二叔冷冷說:“他姓耿的這是連兄弟也防著了?他拿來兩把破劍難道是來氣
我的麼?!”
轉眼已開春,村北一處穀倉裡,十幾個男孩各執一柄木劍,捉對比試著,一
年長些的男孩在一側耐心的糾正著他們的出劍動作,講解著發力要點。這一刻,
屋外春光下,滿山遍野的積雪已融化殆盡,林間綠草如茵,深山裡一處谷地,一
男孩正捆著拾掇來的乾柴,遠處慢慢走來一紅衣女孩一黑狗,還未走近,那黑狗
已竄了起來,擺著尾巴跑向男孩,那紅衣女孩看著黑狗那亂晃的尾巴,撅了撅嘴,
提著籃子扯著嗓子嚷起來:“沐風哥,吃飯了!”
男孩邊撫著黑狗的腦袋邊大口嚼著飯菜,女孩在一邊靜靜看著,又瞅瞅身邊
那一大捆乾柴,慢慢又撅了嘴,說:“我二伯也真是的!別的師兄弟練劍,只讓
你一人在這裡拾柴,撿的柴都夠全村人燒兩年的了,這還要撿到什麼時候是個頭
兒?!”
女孩說的誇張,男孩不由輕輕一笑,扒了幾口飯到手心裡,一邊喂給大黑,
一邊淡淡說:“二叔也是為我好,磨練一下我的性子。”
女孩說:“什麼磨練性子,你的性子還用磨?找什麼藉口,就是不想教的話
,我爹也可以教的麼!”嘟嘟囔囔又說:“我爹也是的,都求了他那麼多次了,
就是不鬆口!”
女孩正生著悶氣,這時,遠處忽的傳來一陣悠揚甜美的歌聲,女孩抬頭望去,
見與這邊一溪之隔,半山腰處站著一個奇裝異服的少女,正背著一個竹籃,沖這
邊高聲吟唱著。那歌聲沁人心脾,如從天上而來,雖然聽過多次,男孩仍是呆在
原處,看著那邊,口裡含著飯一時忘了下嚥。
見男孩鼓著腮幫子發著呆,紅衣女孩不由再次撅起小嘴,用力撕扯著身下的
枯草,喃喃說:“小騷蠻子!會唱歌有什麼了不起,誰不會唱的啊!”待那邊歌
聲歇下,女孩霍地站起身,運了運氣,沖著那邊高歌起來,聲音更是清脆高亢,
洞徹整條山谷,卻是完全不成調子。男孩呆了一下,嘴裡的飯猛的噴了出去,又
輕咳起來,溪水那邊也隱隱傳來輕笑聲。
紅衣女孩的歌聲戛然而止,狠狠盯住男孩,見他兩腮已脹得通紅,心裡更是
發狠,說:“想笑就笑!不怕憋死你!”男孩忍著還是不敢笑,女孩咬咬牙,上
前拿起籃子,說:“不吃是吧,不吃的話我就拿回去了!”
知道女孩的脾氣,從來都是說到做到,男孩忙從她手裡奪了籃子,默聲大吃
起來。女孩見他服軟,消了些氣,卻仍嘟著嘴說:“非得惹人家生氣!”看著那
邊異族少女,問:“老實交待,那小騷蠻子是不是天天來唱?她是不是喜歡上你
這個小白臉了?”
男孩一愣,含著飯唔唔不清的說:“你能聽懂她唱的什麼?”
女孩哼了一聲,說:“鬼哭狼嚎的,哪個聽得懂!”
這邊笑鬧著,卻不知他們一邊山頂之上,青松之間,兩個中年男人正盯著他
們。
“怎麼又是雲婷過來送飯?”二叔皺著眉。
六叔當然知道這是自己妻子特意安排的,卻是搖搖頭,說:“應該是雲婷自
己想來的。”
二叔沉默半晌,說:“六弟,我們觀察這孩子這麼久了。”頓了頓看著六叔
又說:“按你的觀察,以這孩子的品性,將來會不會把咱們賣了?”六叔沉默著。
二叔又說:“那明天我就開始教他練氣,你看怎麼樣六弟?”
六叔呆立片刻,問:“二哥,不能換別人麼?”
二叔冷冷看著他,緩緩說:“難道你想讓雲秋去麼?”
曲秀在院落裡大木盆前搓洗著衣物,不時伸手用手背拂著額邊散落的髮絲,
額頭上凝著滴滴汗液,在午後陽光下映著柔潤的光澤。
這時一人一狗走進院子,男孩把手裡繩子和背柴的木架放到南牆根,也不說
話,上前搶過女人手裡的衣物搓洗起來。早領教過男孩的倔強,女人也不推讓,
站起身讓男孩坐到她的位子上,捶了捶腰,又俯身在一邊水槽裡淨了手,取了臉
巾,一邊擦著額頭的汗,一邊靜靜看著男孩,過了會兒,問:“沐風,今天的柴
是給你許嬸子家打的吧?”男孩點點頭。女人指指男孩的臉又說:“沐風,你先
洗把臉再洗吧。”
男孩應了一聲,看了看手裡的皂沫,又搖搖頭,接著搓洗起來,說:“不麻
煩了,先搓好衣服再說吧,一會兒到河邊淨衣服的時候一便洗洗就可以了。”
女人知道再勸也無用,便把手裡的臉巾浸了清水,讓男孩抬著頭,俯下身輕
輕給他擦拭著,男孩呆呆坐在那裡,任女人為自己擦洗著臉,陽光裡眼裡閃閃發
亮。女人的手僵在那裡,問:“怎麼了沐風?”
男孩濕著眼,笑笑,說:“我夢到很多次,夢裡我娘也是這樣給我擦著臉
的。”女人手裡舉著臉巾,呆呆看著男孩,忽的兩行淚緩緩淌了下去。男孩問:
“秀嬸,你怎麼哭了?”
女人擦擦臉,歉意笑笑,呆了呆,說:“沐風,認我做乾娘好麼?”“可以
的麼?”男孩眼睛一亮,用力點了點頭。
男孩正搓洗著衣物,一干男孩習武回來,一邊往東邊偏房走著,一邊沖女人
行著禮口裡喊著“師娘”,卻都不搭理男孩。腳步聲裡一個聲音輕輕傳來:“不
只模樣象,也是一樣的德性!只會討好師娘,哄騙師妹,真是個十足的小白臉!”
話音未落,他們中竄出一個青衣男孩,正是男孩來這兒第一天裡勸他吃飯的
那個叫雲航的男孩,他快步走上前來,抄起一件衣服做著樣子搓起來,也不理身
邊男孩喃喃說著“這個搓過了的”,抬頭沖女人朗聲說:“師娘,我也來討好你
一下!”
那群男孩停下腳步,齊沖那青衣男孩怒目而視,其中一個看向一直不語的年
長少年,說:“大師兄,咱們今天好好教訓教訓這小六子吧,太不要臉了他,我
那邊剛舉劍呢,他便繞著圈子跑起來,跑了一下午,這還有力氣氣咱們!”
那年長少年皺皺眉,壓著嗓子冷聲說:“雲彬!師娘面前別放肆!”
年長少年說著話已跨進屋裡,那叫雲彬的男孩看著他背影,微微跺了一下腳,
又向那青衣男孩看去,卻見他一邊裝模作樣的搓著衣物,一邊咧著大白牙沖自己
樂,嘴裡還喃喃有聲:“三師兄,這話你說的就沒道理了,我打不過你為什麼不
跑,難道非得找死麼?有本事下次你追上我啊!”
王雲彬一時氣極,大吼起來:“我們是在比武!比武你知不知道!不是賽
跑!再說咱們用的是木劍!”回頭沖一男孩說:“二師兄,你來說,我說的對不
對?!”
那男孩沉默片刻,點點頭說:“三師弟,你跟六師弟說的都有道理的。”
王雲彬一愣,扭頭又沖屋裡喊:“大師兄,你快來幫我評評理!”
女人默默看著這幫孩子,臉上的笑意浸在陽光裡,鍍著柔潤的光澤,猶如西
天聖母,輕輕問:“雲彬,雲婷呢?”
少年當即住了嘴,默默走上前,恭恭敬敬的說:“雲婷師妹說要跟兩位師傅
單獨談件事兒。”邊說著眼邊瞄著一直不作聲的洗衣男孩。
日頭漸漸偏西,夜幕正悄悄拉開一張巨網,把這處山村慢慢籠在下麵。
第四章 比劍
楚元159年冬,北地草原大寒,牲畜死傷無數。
楚元160年開春之際,北方草原契丹八部中居中的兩部合兵一處,奪霞關
(一長城關口),南侵中原,攻平城(今山西大同),不遂,在平城周遭府縣大
掠一番,終還。
同年,平城知州兼平北軍主將梁世景回京請罪,楚成宗雖未下旨治罪,梁世
景仍被樞密院(後楚中央最高軍事機關)逼其提前交出兵符,所轄平北軍由外戚
劉騰代領。同時,樞密院及眾相再次聯名上柬成宗,請求及早收回西北軍主將趙
起的兵符,並責其回京休養,完成正常調換(為防止武將率兵作亂,後楚禁軍及
各地府軍的主將一般相隔四年要調換一次,尤其是邊軍,最多不能超過八年),
楚成宗仍未奏准,反而特意下旨昭告天下,念靖邊侯趙起護邊多年有功有苦,再
加一級俸祿。
後楚禁軍是指正規軍,全國五十余萬,其中二十余萬(分三路,西北軍,鎮
北軍,平北軍)守北邊,又被百姓稱之為“邊軍”,十幾萬駐紮在京城及周邊,
其中駐守京城的一萬餘人待遇最好,被百姓稱之為“禁衛軍”。其餘的禁軍則據
守中原各地要塞及沿江重鎮。另外,地方上各道各府州另設廂軍,也稱府軍。
自古以來,中原王朝的邊患大多都在北境,後楚正北與西北的威脅主要是來
自草原上的契丹各部,只是由於契丹各部多年不和,威脅並不算太大,當今後楚
最大的威脅來自東北方向的遼東,那邊在後楚立國同時,興起一個燕國,由漢人、
渤海人和女真人組成,建國君主為漢人,與後楚保持了多年的鄰好,可隨著後幾
代君主越來越昏庸,加上女真部的逐步崛起,在後燕第五代皇帝駕崩之時,女真
大將完顏昊趁主少國疑之際發動兵變篡奪皇位,改國號為“金”,並劍指中原,
自此,後楚東北邊關便時常受到金國的威脅,好在幽雲十六州為後楚牢牢控制,
依憑地形優勢,即使在金國兵力極盛之時,也未能夠打到關內。
由於幽雲十六州對中原安穩極為重要,在楚成宗剛剛登基之時,隨著金國的
再次大舉入侵,穩妥起見,楚成宗派頗擅軍事的四弟康王作那裡一方之將,卻不
料,待他這四弟鎮守經營十六州多年後,再也不聽調,儼然成為一方節度使。
群臣之所以屢次上柬楚成宗收回趙起兵符,也是防在西北再出現一方節度使。
轉眼已是楚元160年秋。
古梁鎮西,午後的陽光掠過綿延幾十裡的大大小小的山丘,照射到一處山丘
後的田地,此時,錯錯落落的田裡,莊稼已收割完,幾個老農在收垛著秸稈,田
地盡頭山角之下臥著一個小村莊,正睡著午覺。
村口古樹下一隻老牛在樹蔭裡打著盹,幾隻母雞在穀垛底扒啄著,時而對視
鳴叫幾聲,蟬聲依舊響亮,卻已不似夏日裡那般透徹,彎彎曲曲的巷道寧靜而安
祥,隱隱的蟬聲狗吠裡,偶爾嘰喳幾句人語輕輕飄到陽光裡,和著微風,是幾個
婦人正圍坐在誰家門前,聊著家長里短。
村北坐落著一處穀倉,穀倉一角,搭著兩丈見方、離地兩尺的木台,台下十
幾個少年,身著或灰或青布衣,手持木劍,圍坐在木台四周,一身著紅衣稚氣尚
未脫的少女坐于其中,尤為顯眼。他們一旁,兩個絡腮胡的中年男人並肩站著,
望著木台。
木台之上,兩少年相距三、四步,舉劍對峙著,年長的那個身形魁梧,粗獷
臉廓,濃眉秀目,沉穩裡不失俊朗,而年少的那個長相更是清秀,只是有些過於
俊俏,如不是農忙裡早出晚歸風吹日曬造就的黝黑皮膚,以及隱約突顯的喉結,
會讓人誤認為是女扮男裝的。
在對峙片刻後,年少的那個先動了,只見他平舉的木劍微微揚起,雙腳貼地
向前滑行兩步,劍尖迅速下沉,徑直向對方胸口刺去。年長的後撤一步,待對方
劍尖刺到盡處,反身向對方胸口刺去,年少的不格不退也不躲,前腳再上一步,
抖起手腕,仍向對方胸口直刺,完全是一種同歸於盡的打法。
年長的可能是忌憚對方的劍速,或是不想這樣草草打平,劍行到半途,身形
急退,隨手側劍向少年手裡的木劍格去,不料年少的劍氣極盛,劍身雖受了重重
一拍,卻只是微微抖了一下。年少的挺劍再進一步,揮腕再刺,年長的再退,這
時,後背已抵到牆上,眼見那木劍再次刺來,年長的本可以縱身向一側躍開,這
時卻顯是不想再躲,只是身形略閃,躲開劍芒,同時內力全聚於木劍之上,揚手
全力回刺。
年少的仍是不躲,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微微眯起,直直盯著對方的胸口,仿
佛除了它,這世上再無他物,只見他不退反進,左肩迎著對方劍尖挺去,同時右
手手腕一擰,對著年長少年身影移去方向再刺!
兩人幾乎在同一刻刺中對方,只是年少少年的劍刺在年長的胸口,而對方刺
中的卻是他的左肩,勝負已分。
“停!”二叔大喊一聲,這一吼之後,幾丈之地再無聲息。二叔與六叔對視
一眼,同時搖了搖頭,也不知是對誰更為不滿,只是搖頭後,二叔的視線落在年
長少年身上,而六叔卻是看向年少少年。
雖說兩少年這一番爭鬥只在兩息間,卻在內力迸發之下,此時,額邊都已籠
上微微汗氣。
年少少年臉上仍無表情,也不說話,收劍緩緩退後,抱拳向年長的作了一個
揖。年長的呆立不動,劍仍舉在空裡,面色蒼白,扭頭向二叔、六叔看去,他們
臉上這時已無表情。年長少年視線又掃向那紅衣少女那邊,在一片忿然的表情裡,
紅衣少女旁邊青衣男孩眉目間掩不住的笑意在人群裡尤為顯眼,他的笑看在女孩
眼裡,本就高高撅起的小嘴撅得更高,伸手在他肩上狠狠推了一下,嬌聲罵道:
“小六子,看你這賊眉鼠眼的樣子!”回身看向二叔,又說:“二伯,你看沐風
哥又耍賴!”
二叔不答腔,六叔皺皺眉,訓斥少女:“雲婷!這時候要稱呼師伯、十七師
弟!”又說:“什麼小六子,那是你六師哥!”
少女小嘴又撅,說:“爹!就是麼!哪有沐風哥這麼比武的?只知道刺別人,
別人刺他,他又不知道躲,如果是真劍他敢那麼比麼?!”
別的少年雖是師命不敢違,乖乖坐在那裡不敢吭聲,卻都暗暗點頭,顯是內
心裡對少女的話深感贊同。六叔瞪了少女一眼,見她毫不在乎,只能搖搖頭,喑
歎一口氣。少女斜眼瞅著年少少年,低聲發著牢騷說:“跟人家比也是,一點也
不知讓著人家!”喃喃又說:“也不知跟大師兄學學!”
“雲秋!”二叔沖著臺上年長少年厲聲說:“罰你到山頂小屋再思過兩天,
不許吃飯,徹底想明白為什麼又會敗!”又沖台下少年說:“雲彬、雲志,你們
兩要再偷著送飯的話,我就打斷你們的狗腿!”眾少年之中王志彬與一娃娃臉少
年低了頭,二叔又吼:“聽到沒有!”兩人忙低了聲音說:“知道了師傅!”二
叔喘了口粗氣,呆了呆又盯向紅衣少女:“雲婷,你也是!”紅衣少女撅了嘴,
輕哼了一聲,不語,二叔呆了呆,指著年長少年說:“你要再送的話,我就打斷
雲秋的腿!”
紅衣少女急道:“二伯,我自己願意送的,你憑什麼要打大師兄的腿!”二
叔瞪著眼說:“我喜歡!你再送試試!”掃了一眼眾少年,狠聲又說:“你們這
些當師兄的都要好好想想,為什麼老輸!”說完,緩緩又搖了搖頭,與六叔回身
緩緩離了穀倉,隨著穀倉門給關起,這一方之地現出片刻沉寂。
過了片刻,人堆裡王雲彬與娃娃臉少年雙雙跳上木台,王雲彬伸手搭著年長
少年的肩,說:“大師兄,我陪你去山上挨餓!”年長少年愣神不語,王雲彬又
說:“大師兄,眾師兄弟都清楚的,真打的話肯定是你贏的!”回頭瞅了一眼年
少少年一眼,憤憤不平又說:“師傅就是偏向,只教他一個人真功夫!要不怎麼
可能學了不到兩年,他的劍氣就能勝過大師兄?!”
娃娃臉少年臉上的怒氣更盛,說:“還有那雲彭師弟,當初他的聚氣法門也
是師傅單獨教的,雖說不象十七師弟比的這麼不要臉,輸得也多,可劍氣一直是
壓著大師兄的。”
王雲彬在一邊壓著聲音接著他的話,喃喃說:“好的是死了,沒想又來了一
個!”
話未說完,那紅衣少女沖他大吼一聲:“小三!你說誰死了好?!你再說一
遍試試!……”只見她小臉瞬間脹得通紅,大抖著嘴唇,眼已濕透。少女虎威之
下,兩個嘰嘰喳喳的少年一時全閉了嘴,少女又說:“你們打不過人家是因為學
藝不精,天分不行,關我爹、我二伯什麼事兒?!”
少女邊說著邊跳上臺,拉著靜立在木台中央的年少少年,說:“沐風哥,別
理他們,咱們走,不聽他們嚼舌頭!”
當女孩的手搭上他的手腕,少年身子明顯一抖,紅了臉,輕輕掙了一下,沒
掙動,放下木劍,隨女孩下了木台,出了門。
第五章 談武論嫁(一)
見兩人牽手出了門,木臺上那娃娃臉少年臉上剛被紅衣少女嚇走的怒氣,這
時又起,指著青衣少年鼻子怒喝:“小六子,他給你什麼好處了?你就那麼盼著
他贏?從小到大,是誰照顧指導咱們,你難道忘了麼?!每次闖禍都是大師兄幫
咱們頂著,替咱們受罰,你的良心難道讓狗吃了麼!你胳膊肘怎麼老往外拐!”
又說:“看剛才把你樂的!牙都笑裂了!”
“我沒樂!”青衣少年板著臉堅決否認。
“狗樂了!”娃娃臉少年仍是指著他鼻子:“你就是他的一條狗!你跟大黑
一個德性……大家說好不理他的,就你整天一個跟屁蟲!”扭頭又沖年長少年說:
“大師兄,別再忍了,咱們現在就去跟師父、師叔理論理論,憑什麼只教他真功
夫!”
叫雲彬的少年跟著也說:“大師兄,你說一句話呀,我們都聽你的!師父、
師叔不說清楚,咱們就跪著不起來!”又說:“憑什麼啊他!你看他那目中無人
的樣子!長的俊就了不起麼!”
娃娃臉反駁說:“俊什麼啊,都長成女孩子模樣了,還是大師兄有男子氣,
又有擔當!也不知道小師妹喜歡他什麼?!”
年長少年這時正眼神恍惚著盯著門口方向,聽到這話,身子微微一抖,甩開
肩上的手,冰冷著臉,咬著牙,默默下了木台,向外走去。
年長少年還未出門,王雲彬跳下木台,沖青衣少年抱了抱手,冷冷說:“六
師弟,我要跟你決鬥!”又俯身上前,眯著眼緩緩補充說:“用真劍!”青衣少
年一愣,瞅著那張大臉馬上要貼上來,忙向後退了一步,引來旁邊眾師兄弟一陣
嘲笑,娃娃臉少年清了清嗓說:“三師兄,六師兄哪有膽啊,你說了不也白說?”
王雲彬悠悠說:“九師弟,你可不能小看六師弟的,要知道六師弟逃命的本
事咱們誰也比不上的…哈!”這時,別的幾個師兄弟也隨聲附和起來,穀倉裡一
時間如萬雀齊嘰。
青衣少年聽著眾人的嘲諷,卻是緩緩把雙手搭到胸前,仰著頭白著眼,一副
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斜眼看著他們,等他們嘰嘰喳喳終於說累了,一臉不屑
的四下環顧一周,輕蔑的說:“你們就有本事欺負欺負我,三師兄,跟我比能顯
你本事大麼,有本事你再跟沐風比啊,我倒想看看,下次你在他手裡敗得是不是
能比大師兄漂亮些。”
王雲彬一時語塞,咬著嘴唇,狠狠說:“比就比,我今晚就請師傅安排我跟
他再比一場!”青衣少年笑笑說:“你說的,可是要用真劍的啊!”王雲彬一愣,
想著那少年只攻不守招招要致對手于死地要與對方同歸於盡的打法,不由陣陣寒
氣上湧,額角滲出冷汗,說:“誰,誰要跟那個瘋子用真劍比!”
青衣少年輕輕笑了笑,一臉柔情的勸他說:“不是沒有勝算的三師兄,師傅
不是常教導咱們,這武雖有高低,可刀劍相向之際,生死可不是個定數的,你說
呢三師兄?”王雲彬眼珠子轉了一轉,仍是搖搖頭,心下想:“那瘋子要是收劍
不及或是故意不收,他劍氣又那麼盛,搞不好護甲也阻不了他劍鋒,真會白白死
在他手裡。”又想:“即便是我先砍中他,他卻不講規矩仍要刺我又如何去防,
要知道那瘋子從來都是沖著人要害去的。”
見他不停轉著眼珠子,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青衣少年又指指一邊叫得最凶的
娃娃臉少年說:“九師弟,別人叫倒罷了,可你一個毛孩子也小六子小六子的叫
得凶,你可真夠懂事的。”頓了頓,笑笑說:“你說的對,我的良心確實是送給
大黑吃了,可九師弟你的肯定還留著的吧,要知道平日裡你連粒飯渣都捨不得留
給大黑吃的。嗯,從小到大,大師兄那麼照顧你,有事替你受罰,怎麼著,想不
想替大師兄報一劍之仇,跟沐風用真劍比一比?”
“我瘋了,跟一瘋子用真劍比武?!”這位九師弟長著一張娃娃臉,卻不妨
礙此刻他凜凜正氣,只見他高挺著胸脯,輕咳一聲,緩了緩語氣,正色道:“武
道,仍修身養性之法也,其意本在止幹息戈,若是只為殺戮而殺戮,那又與殺豬
宰牛之輩有何異?”
再咳一聲,頓了頓又說:“六師兄,你沒念過私塾可能有所不知,這武學高
低,其實不在劍,而是在於心的,只要有一顆仁德慈悲之心,自會無往而不利,
正所謂‘仁者無敵’…而像十七師弟那樣,殺氣過甚,招招不留餘地,最終免不
了害人又害己…所以,師弟我並不是不敢,只是不願,不願害了十七師弟,讓他
一步步走入迷途!”
青衣少年見他無膽的如此凜然且風雅,深感不如,努努嘴,笑笑,又看向也
是嘰喳頗響的另一個少年,可還未待他開口,那少年已扭過頭去了。
青衣少年看著一眾師兄弟,正要再嘲諷一番,卻聽一少年淡淡說:“我想與
十七師弟用真劍比一次。”青衣少年看去,是一直默聲無語的二師兄,聽他木訥
著臉淡淡又說:“木劍確實對十七師弟不太公平,要知真劍才能讓十七師弟劍氣
與體力上的優勢發揮到極致。”
眾人一時呆在原地,不明他在說些什麼,王雲彬急急眨了眨眼,還是不明,
弱弱問:“二師兄,你什麼意思…要知用木劍你尚不是十七師弟的對手,按你所
說…不是更是要輸?”皺著眉頭弱弱再問:“明知要輸,你還要比?”
那木訥少年點點頭:“我想輸的再心服口服一些。”王雲彬呆了呆,問:
“二師兄,你沒感冒的吧?”木訥少年搖搖頭:“我也是想能從十七師弟身上再
學些東西而已。”
穀倉一邊,穀場上晾著前幾天剛下收的糧食,從穀倉出來後,六叔與二叔沿
穀場緩緩走著,不時彎腰抓起幾顆穀粒放到嘴裡輕輕咬著,感覺著幹濕程度,計
算著還需幾個日頭才可以進倉。
六叔皺著眉:“今年的田稅又提了,咱們這邊有當年的老底頂著,這些年也
算風調雨順。”搖搖頭說:“真不知那些欠收地方的百姓還怎麼活。”二叔笑笑,
嚼著穀粒說:“這樣才好,官逼民反,天下大亂咱們才有機會!”
兩人走到穀場中央的時候,紅衣少女與年少少年並肩也出了穀倉,看到他們
兩人,少年遠遠的低頭行禮,剛行到一半,便被紅衣少女拖著遠去了。
六叔盯著自己女兒與少年遠去的方向,歎了口氣,說:“二哥,真改不過來
了麼?”
頓了頓又說:“要知道,很難再遇到象沐風這樣天分的苗子了。”二叔不作
聲,眼神裡也透著些失落,搖搖頭,像是在安慰著自己,淡淡說:“他習武太晚
了,即使從一開始咱們就按正道裡教,也應該達不到咱們師父當年的高度。六弟,
你要知道,內功光靠天分可是不行的,這孩子練功底子打的太晚了,如果按正常
的路數修練內氣,他現在遠不會是雲秋的對手。”
六叔搖搖頭,說:“如果那樣,即使內力不足,按沐風臨戰時的定力、反應,
尤其是他出劍的狠、准、穩,只需稍微指點一下,不用幾年便會壓過雲秋,也用
不著那種搏命的打法。”歎了口氣,又說:“超過我們當年也用不著幾年的。”
二叔不作聲,六叔搖搖頭接著說:“這孩子只知道攻,不會守,破綻百出,遇到
真正的高手…”
二叔微微笑著,並不以為然。
過了會兒,六叔說:“即使是雲秋,如果他能靜下心,想清楚沐風的路數,
哪怕放下自尊心,與沐風多糾纏幾個回合,擊敗沐風也不是難事的。”二叔緩緩
搖搖頭:“只要有你那閨女在下面看著,讓雲秋放下身段與沐風磨…難!”
沉默片刻,二叔微微一笑,說:“六弟,你說如果沐風那一劍是刺向趙狗,
即使有防備,他能躲得過麼?”六叔想了想,搖搖頭。
二叔淡淡說:“沐風用不著跟高手過招,他只需能殺了趙狗就行了!”看了
眼六叔,皺了皺眉,緩緩說:“六弟,咱們應該把精力用在雲秋身上的。”六叔
不語,二叔又說:“雲秋的內功修為,在他那年齡層上其實已經是拔尖的了,只
需循序漸進的練下去,以他對戰時的沉穩,我想,不用幾年便會出人頭地的。”
六叔仍是不語。
午後的陽光燎著穀場,兩人半晌無話,二叔轉身迎向太陽,眯著眼,面色愜
意。
這時,年長少年也出了穀倉,也不看這邊,低著頭默向山上走去,二叔看著
他的背影,臉上慢慢展出淡淡微笑,全然一幅慈父的神色,緩緩搖搖頭,喃喃說:
“雲秋不是沒想明白,他是有心結。”過了會兒淡淡又說:“沐風聚氣的法門跟
他們都不一樣,這不到兩年,沐風的內力便超過了他,雲秋肯定會認為我在藏私。
雲秋會認為我會有什麼絕殺的招數也只暗中教給了沐風,所以比武的時候心裡難
免會有顧慮,怕沐風會有後招。”
二叔搖搖頭,又說:“雲秋作人辦事,總是想要周全,要做到完美,有這個
心總是好的,可生命相搏之際這卻是大忌……這武學裡哪裡有什麼十全的致勝招
數,這世上又何曾有什麼十全的事情。”不知想到什麼,二叔良久不語,歎了口
氣說:“六弟,師傅當年的修為,咱們是達不到了,只希望雲秋有達到的那一
天。”過了會兒,又歎了口氣,說:“雲秋有時想的過多了。”六叔不語。
二叔盯著那年長少年,又說:“雲秋不知道,除了內功心法,我並未指導沐
風什麼…沐風克他的招法全是自己領會的。”搖搖頭,輕輕一笑:“我可真不是
個稱職的師傅,沐風握劍的姿勢也還是六弟你徒弟雲航教的。”頓了頓說:“沐
風明白按正常路數他遠不是雲秋的對手,他克雲秋唯一的法子便是用最原始最簡
單的方法與對手對搏,好把他劍氣上的優勢發揮到最大,僅此而已。”又搖搖頭:
“可雲秋過於中規中矩、患得患失了。”
“二哥,”六叔皺皺眉說:“我覺得是時候告訴雲秋了,有些心事老壓在心
裡終歸不是什麼好事兒。”二叔搖搖頭:“沒必要!這點小事他都不能自己解開,
將來怎麼會有出息?!”
二叔沖六叔再搖搖頭,又說:“六弟,你不用再勸我,我心裡自是有數…再
說,這樣也能激勵雲秋。”頓了頓歎了口氣說:“六弟,你我都不比當年了,咱
們門派要光大,只能靠雲秋了。”看了眼穀倉方向,又說:“那些孩子,咱們當
年也是費盡了心思從各地挑來的,可天分和領悟力跟雲秋比還是差的很遠,這好
苗子太難遇了。”
六叔說:“二哥,所謂勤能補拙,也不能只講天份的,我覺的忠清這孩子就
不錯,雖說領悟力稍差了些,可貴在底子打的實,一步一腳印,每段日子都能見
著進步。”二叔搖搖頭:“忠清確實是少年老成,肯學苦練,性子卻是過於木訥
了,領悟力也是太差,哪裡還會有什麼出息?”搖著頭喃喃又說:“這什麼事情
都需要講天分的…”
不知想到了什麼,二叔忽的止了話,輕“哼”一聲,說:“什麼狗屁至尊心
法,他們滄浪劍閣能多年一家獨大,還不是因為有朝廷支持,收徒門路廣,能得
著有天分的弟子?”又輕輕“操”了一聲,喃喃說:“一群偽君子!”
六叔說:“二哥,可沐風…”
二叔搖搖頭:“晚了六弟,你難道忘了當年師傅的話了麼?”
第六章 談武論嫁(二)
太陽西偏,天正暖,穀場之上,兩影相倚。
二叔緩緩搖搖頭,說:“沐風所學的那套心法,只是當初本門一位天份極高
的太師叔,想要另闢蹊徑,創一門絕世的武功…不料卻只是造就了一門邪功,最
後自已也死於非命。這雖說初練時進展神速,卻無潛力,也是一條不歸路!”
六叔皺眉不語,二叔搖搖頭又說:“按道理,應該到二三十歲才會發作的,
沒想到雲彭會死的那麼早。”
六叔臉色一暗,二叔喃喃又說:“內力增長的越快,死的便有多快…真是可
惜了,不能讓趙狗的親生兒子殺了他。”忽的又一笑,說:“這真是一門百無一
用的邪功啊,只能用來害人…嗯,用來短期內練出一批死士倒是可以的。”
六叔一愣,皺緊眉,直直盯向二叔。
迎著他的眼神,二叔又笑笑,說:“六弟,你性子太善,跟教主還真是像。”
又說:“當年讓教主罵了一頓,我也想開了,你放心,我不會用在雲彬他們身上
的,我答應過教主的,無論咱們到哪種地步,我不會再有那種想法的。”六叔點
點頭,無語。
二叔蹲下身去,慢慢揉搓著穀粒,捏了少許,放到口裡輕輕咀嚼起來,六叔
則靜靜站在他一邊,皺著眉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兩人無話。
六叔張了張嘴,又猶豫片刻,說:“二哥,沐風現在停下不練應該就不會有
事的吧?”二叔皺皺眉,看向六叔。六叔別過頭去,避著他的視線,說:“二哥,
咱們另找個孩子去冒充趙起的兒子吧?…反正那孩子打小就給咱們偷來了,趙起
也不知道他兒子會長成什麼模樣,只要腳底有了那個烙印就可以了,不是麼?”
二叔眉頭皺得更深,緊緊盯著六叔。六叔低著頭猶豫著又說:“秀…秀想招沐風
做女婿,沐風應該也是喜歡我家雲婷的。”
二叔慢慢冷了臉,淡淡說:“你呢?”
六叔說:“我也覺得沐風這孩子心地不錯。”
二叔臉再冷,直直盯著六叔,說:“那雲秋呢?雲秋心地就不好了麼?”六
叔沉默片刻,說:“秀不大喜歡雲秋,說他有些陰沉,不,不大適合雲婷。”二
叔說:“你也不喜歡?”六叔呆了會兒說:“我也覺得沐風更適合雲婷些。”二
叔問:“雲婷呢?”六叔說:“雲婷打小就喜歡雲彭的…沐風跟雲彭長的也像,
所以…”呆了呆又說:“秀問過雲婷,她不說。不過,我感覺雲婷還是喜歡沐風
多…”
“你們這樣對得起你們五哥麼?!”
二叔高聲打斷六叔,盯著他,冷冷說:“當年五弟把雲秋託付給咱們,帶著
兄弟為咱們殿后,身上挨了足足七、八十刀!頭給他們割了去邀功,連個全屍也
沒保全!”六叔低著頭。二叔又說:“再說,你們當年滿口答應你們五哥和五嫂,
給雲秋、雲婷定了娃娃親,現在說反悔就反悔麼?!”六叔仍是低著頭,說:
“二哥,教主當年不也說過,那是陋習,兒女婚事應該讓他們自己作主的麼?”
二叔冷冷說:“你現在才知道那是陋習麼,當初定親的時候幹什麼去了?再說什
麼狗屁自已作主,一群毛孩子懂什麼?!”
盯著六叔厲聲說:“別以為你們五哥、五嫂死了,你們就可以隨便欺負雲秋,
跟你們說,只要我羅毅先活著一天,雲婷就只能嫁雲秋,不管她喜不喜歡!這沒
商量!”
六叔咬著牙不語。
二叔怒視一陣子,心下慢慢冷靜下來,明白這個六弟吃軟不吃硬,緩了語氣
說:“六弟,那種練氣心法對男人有什麼影響你難道不知道麼?”又說:“沐風
現在看秀的眼神還算正常,可再過兩三年呢?”六叔不語。
盯著六叔,二叔冷冷又說:“六弟,你難道不明白為什麼我非要教沐風那套
心法麼?你留下他難道是想害自己?!”
六叔搖搖頭,說:“沐風不會的。”
“秦通師弟是什麼品性的人你知道的吧?”二叔淡淡問:“他跟你交情最深,
後來變成什麼樣子你也最清楚的吧?”六叔不語,只是緩緩搖著頭。
兩人站在穀場中央,想著各自的心事,都不再說話,遠處有雞鴨狗叫聲傳來,
倉庫裡那幫少年的爭執聲時起時落。
六叔張了張嘴,猶豫著說:“二哥,你有沒有感覺,沐風有些象教主?嗯,
我不是說模樣,是有那種特別的氣質。”皺著眉又說:“養他的又是個老太監…”
扭頭看著二叔,問:“你說沐風有沒有可能是教主和娘娘的孩子?嗯,會不會是
教主死後,娘娘把他託付給了那老太監?”二叔呆呆看著六叔,像看著一個傻子,
忽的輕輕一笑,說:“六弟,你整天都想些什麼啊!”
過了會兒,輕輕又笑,說:“哪裡像了?再說教主的兒子怎會長的像趙狗的
兒子,你都想什麼呢六弟,教主是誰,教主是從另一個世界來拯救我們的神!你
說神的兒子怎麼會跟狗的兒子像?!”又說:“當年教主一道聖旨,明言廢除太
監這一陋習,又清走了宮裡所有太監,絕了他們的生路,他們報仇還來不及,怎
麼會去養教主的兒子?再說給清出宮的太監多了,難道說他們每人養大的孩子都
是教主的後代?真是可笑!”六叔無語。
二叔淡淡又說:“六弟,娘娘當年負氣離宮出走的時候,可懷著孕?”六叔
想了想,搖搖頭,說:“不像。”二叔又說:“娘娘跟著教主都多少年了,有孩
子的話早就該有了。”六叔猶豫著說:“會不會是教主與別的女人生的?”二叔
笑:“六弟,你我當年可是教主的貼身護衛,教主有沒有別的女人你不清楚?”
六叔不語。
二叔眼一亮,又笑:“那老東西的貴妃可能要算一個,可也只是一夜的風流,
可能麼?”二叔想了想,再笑:“六弟,你是鑽進牛角尖裡了!你說沐風哪點像
教主?你如果說沐風是趙狗丟的另一個兒子我倒是更信一些。”
六叔點點頭,不再吭聲,二叔沉默半晌,臉色慢慢變得黯然,說:“我當年
勸教主招幾個貴妃什麼的,好給自己留個子嗣,可教主非要一夫一妻,說什麼要
給天下人做個表率。又說什麼男女平等,還要下旨不許天下男人再納妾。”搖搖
頭又說:“這可倒好,把個娘娘慣得,教主怎麼著也是一國之君,也就那麼一次
酒後神智不清,再說,那老東西的貴妃也是自己送上門的,你看娘娘,竟屁股一
拍,走人了。”
六叔說:“二哥,那次是不是你故意放那女人進去的?”二叔說:“我還想
多放幾個進去呢,娘娘老不下崽,誰受得了。”搖搖頭又說:“教主很多想法我
是真心不懂,如果當年聽我的,多找些女人,給他自己,也給咱們留個根……”
頓了頓,二叔咬著牙冷冷說:“我羅某就是作盡傷天害理的事兒,死後給打
進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也會替他把這根護住,保他一輩子平安!”
六叔沉默著,看向自己女兒與年少少年消失的方向。
二叔也不再說話,卻是看著半山腰處的年長少年。
二叔說:“六弟,朝廷前些日子下的告示看了麼?”六叔呆了呆,點點頭。
二叔緩緩說:“那趙狗又給加了俸祿。這蒼天真是不長眼,賣友求榮的東西竟能
享富貴這麼多年!那老東西也是不長眼,我倒想看看哪天趙狗把他也賣了!”哼
了聲說:“可惜了,殺了趙狗就看不到了那天了。”
忽的臉一正,說:“六弟,沐風該過去認他那個假老爹了。”六叔又呆了一
下,說:“這麼快?能不能…”
二叔正盯著山坡處的年長少年,那少年正呆呆站在一棵松樹旁,盯著遠處,
正是年少少年與紅衣少女所在的方向,二叔打斷六叔,說:“不能再等了,讓趙
狗家人自己找上沐風需要時間,讓他們認可沐風也需要時間,我只怕等太久趙狗
先死了!”緩緩又說:“教主常說,世事難揣測,福禍總相倚,他趙狗現今倒是
給捧的高,只怕改明兒便會摔個半死!”六叔不語。
二叔問:“六弟,小旭最近有消息麼?”
六叔點點頭,說:“他說他品級太低,還是伺候不上皇…嗯,那老頭子。”
二叔皺皺眉,說:“還沒升麼?年前不是給了他銀子讓他賄賂上面主事太監
麼?”
六叔搖搖頭,說:“小旭說那邊嫌少,根本沒收。”皺皺眉又說:“小旭不
會武,宮裡搜查的也嚴,下不了毒,也藏不了兵器身上,就是能靠近皇上又能怎
樣呢?”二叔不語,六叔喃喃說:“為報父母之仇,自願淨身進宮,大仇又不得
報……可苦了這孩子了。”
二叔眉皺的更緊,想了想又問:“有沒有那老頭子出宮的消息?”六叔搖搖
頭,扭頭看向二叔說:“二哥,你應該清楚的,就是出來了,有那麼多高手護著,
只靠咱們倆,根本近不了身。”頓了頓說:“這事還是跟三哥商量一下吧。”
“你三哥?”二叔輕輕一笑:“你還認他三哥?……可他早不認你這六弟
了。”過了會兒狠狠又說:“咱們那些師兄弟裡他老三功夫學的最差,整天淨搞
些沒用的,可師父卻是最看好他,教主也器重他。”忽的再一笑:“如果師父、
教主能活到現在,看到耿老三如今這一舉一動,必定會氣暈過去。”
六叔說:“二哥,我覺得三哥應該是有苦衷的,再說教主的遺言也是…”二
叔打斷他,說:“教主?我想你那三哥早把教主給忘了!他現在只想自己當教主,
早把教主當年教導咱們的話忘了。這只縮頭王八,忘恩負義的東西,他心裡哪裡
還有這天下受苦的百姓?!”
六叔搖搖頭,不再吭聲。
第七章 今朝去
豔陽之後是接連幾天的陰雨,這天上午時分,小村一處院落,細雨正輕輕敲
著茅草屋頂,聚成幾束,順著屋簷淅淅瀝瀝的淌下,在泥地上打下一排小小的坑
洞。
屋內,曲秀站在炕邊默默打理著行囊,不知想到了什麼,手下的動作慢下來,
停下,盯著手裡包裹輕輕問:“非要走的麼?”
她身邊六叔坐在炕沿上,過了半晌才緩緩點點頭,說:“秀,沒事的,還會
回來的。”女人扭頭看他,六叔別過頭,過了會兒,女人回過頭盯著包裹淡淡說:
“雲彭是趙將軍的兒子吧?”六叔呆了一下,聽女人又說:“你們是讓沐風去殺
趙將軍的吧。”六叔僵直著身子,緩緩扭過頭去看自己的妻子。
女人仍是低著頭,說:“我不傻。”過了會兒緩緩又說:“當年,你們把雲
彭抱來沒幾天,村裡就來了官府的告示,那傳信官在村裡念告示的時候,我抱著
雲彭就站在一邊,告示上說趙將軍的兒子丟了,如果誰家有來歷不明的孩子,讓
村民向縣衙舉報。”
六叔看著女人,不語。女人淡淡說:“誰跟趙將軍有那麼大的仇,誰有能力
把孩子從王府裡抱出來。”女人抬頭看向六叔,輕輕說:“我最清楚。”六叔仍
是不語,女人緩緩又說:“我不願想太多,一直逼著自己相信自己丈夫的話,相
信雲彭確實是教主的遺子。”女人盯著六叔一字一頓的說:“因為我相信自己丈
夫的為人,相信他無論如何也幹不出奪人妻兒的事情的。”六叔迎著女人的眼光,
慢慢低了頭。
外面細雨輕輕落著,屋裡靜了下來,過了會兒,女人說:“雲彭是我餵養大
的,我把他當成是咱們死去的兒子,把他當成自己的親生骨肉…我眼睜睜的看著
他死在我懷裡,卻什麼也不能做。”女人的眼慢慢濕了,緩緩又說:“我不知道
你們教了雲彭什麼功夫,還老逼著雲彭跟大他兩三歲的雲秋比武,那麼小的孩子,
你們逼著他整天的習武。雲彭性子柔,心裡不願意,在你們面前他什麼也不敢說
…那天,雲彭說他頭疼,說他不想去練武了,我不知道他有多疼,只是以為他是
一時孩子的惰性,趁你和二哥不在想偷懶,還幫著你們勸他不要偷懶,要想著將
來給他父親報仇。可第二天…”
女人止了話,嘴唇哆嗦起來,淚靜靜淌了下去,過了半晌,等情緒平復了些,
緩緩又說:“我開始以為雲彭只是普通的發燒,可…我從來沒看到一個人會死的
那麼痛苦,嘴裡毛巾都讓雲彭咬爛了。雲彭心腸好,怕我傷心,一聲不吭,只是
沖我笑,讓我別擔心,說他會好起來的。”頓了頓女人又說:“雲彭打小就喜歡
笑,二叔卻不讓,說他要牢記著殺父仇人,在殺了仇人前他沒資格笑。二哥對他
不好,可在我面前雲彭說的都是二哥的好話,說二哥那樣都是為了他好,是為了
讓他能報父仇。卻不知道,他要去殺的殺父仇人正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六叔仍是不語,只是呆呆看著地下。女人沉默了會兒,一邊靜靜淌著淚,一
邊淡淡又說:“雲彭臨死的時候…一聲聲的叫我娘,問我他爹什麼時候回來…我,
我…”女人的臉像給雨水打過,嘴唇一時抖得再也說不下去,過了些時候,抖著
嘴唇緩緩又說:“雲彭說你我都活得好好的,他為什麼還要去為我們報仇,說他
不想去…我明白,雲彭內心裡應該一直把你我當成他的親生父母了。可,可我們
卻一起把他害死了。”
女人不再說話,站在那裡,默默淌著淚。
過了半晌,女人平靜下來,扭頭看六叔,輕輕說:“讓沐風留下好麼?”六
叔不說話,女人盯著他又說:“你們已經把人家的兒子害死了,還不夠麼?再說,
沐風是無辜的。”六叔咬著嘴唇,說:“沒有趙起的背叛,教主不會死,五哥不
會死,咱們那些兄弟姐妹連同他們的孩子父母都不會死!”頓了頓又說:“他必
須得為他們償命!”
六叔說到氣處,額上青筋顯露,狠聲又說:“要不是趙起,這天下百姓不會
像現在這般貧苦,要不是趙起,教主必定會實現他天下大同的心願…以法行天下,
讓踞高位者有所懼,讓弱者有所依,讓天下百姓不再受苦受窮受欺壓!可趙起他
一手毀了這一切!”
六叔漸說漸急,重重拍了一下土炕,嘶聲說:“他趙起就是死一百次一萬次
也抵不了他的罪!”
女人一直沉默看著六叔,他話音落下許久,才輕輕的問:“敬軒,你說教主
當皇帝推行變革的那幾年,百姓活的是更好了,還是更差了?”六叔張著嘴,沉
默了會兒,說:“如果再給教主幾年,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女人搖搖頭,不說
話,過了會兒,淡淡又問:“敬軒,趙將軍的為人你比我清楚吧,你說他是那種
為自己私利出賣朋友的人麼?”六叔不吭聲,片刻之後,臉慢慢變冷,說:“人
是會變的!”
女人慢慢走到六叔身邊,伸手摸著他的臉,觸著他腮邊雜亂的胡毛,嘴角顯
出一絲笑意,說:“敬軒,我都忘了你不蓄鬍子時有多俊了。”六叔迎著女人的
笑意,臉上的冰霜像是觸到了陽光,瞬間融化成絲絲柔情,伸手去摸自己的鬍子,
說:“你想我剃掉麼?可,可你知道容易給官府認…”
“我只是說說。”女人又笑,摸著他的臉又說:“你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
還這麼實成。”
女人默默看著六叔,眼裡柔情似水,半晌,輕聲說:“敬軒,我就喜歡你這
樣,你別變好麼?”六叔濕了眼,不語,抬手撫著女人的手背,輕輕點了點頭,
俯身把女人摟到懷裡。
女人臥在六叔懷裡,閉了眼,過了半晌,柔聲說:“敬軒,能不能求二哥讓
沐風留下來?”六叔輕輕搖搖頭,臉上一片黯然,女人抬頭盯著六叔,又說:
“知道為什麼我喜歡沐風麼?”六叔搖搖頭,女人說:“沐風跟你一樣,心很善,
從那眸子就能看出來……人這眸子是最騙不了人的。”女人撫著六叔的胸,柔聲
又說:“我想咱們雲婷也能跟我一樣幸福,能找一個像你一樣可以託付終身的男
人。”
六叔歎了口氣,不說話。過了半晌,女人輕輕又說:“敬軒,別老想著報仇,
別再打打殺殺的了好麼?像這些年這樣安安靜靜的過活不是很好的麼?”六叔沉
默著,過了會兒,搖搖頭,緩緩再歎一口氣,說:“可二哥……”
女人說:“敬軒,要不咱們帶雲婷和沐風離開這裡吧,我們到江南去,找個
荒山,或是江邊……”
“秀!”六叔瞬間變了臉色,打斷女人,厲聲說:“這樣的話不要再說!”
女人咬著嘴唇,不語,六叔緩了緩語氣,又說:“秀,你要知道,生我的是父母,
讓我能活下來的卻是二哥。”六叔緩緩說:“今生我絕不會負二哥!”
伴著微風,秋雨斜斜下著,二叔和一眾少年打著傘停在村口,默默看著雨裡
幾人一狗漸漸遠去。
一行五人在泥濘的山路上緩緩走著,爬過一道山梁,少年再次停下,俯身摸
摸身邊的黑狗,抬頭沖一邊的中年男人說:“六叔,你們回去吧。”男人停下,
看著少年,不語。
傘下少年背著包裹輕輕又說:“師娘身體不好,別淋出病來。”
六叔回過頭,幾步開外,女人與女兒站在一起,正默默看著這邊,傘下右肩
已給雨打濕。六叔呆了一會兒,沖女人說:“秀,就送到這裡吧,你跟雲婷、雲
航在那邊樹下等一會兒,我跟沐風單獨說幾句話。”向前走了幾步,見那黑狗也
要跟過來,回頭沖青衣少年說:“雲航,來牽住大黑。”
兩人走了十幾步,在一巨石前停下,六叔盯著少年,問:“這幾天身體有沒
有不適?”
少年搖搖頭,過了會兒,說:“只…只是有些時候下面還是會脹得發疼。”
六叔皺皺眉,說:“不是不讓你再練氣了麼?”
少年搖搖頭,說:“睡著後,體內那股氣息我控制不了。”
六叔閉了眼,思索良久,過了半晌,搖搖頭,問:“劈柴劈到什麼程度了?”
少年說:“能劈到自己想劈的地方,只是控制不好力道,也收不住,離六叔
的要求還差很遠。”
六叔問:“每次都能劈到?”少年點點頭。六叔呆了一下,說:“我說的是
一線也不能差的。”少年又點點頭。六叔沉默了會兒,伸手撫著少年的肩,說:
“很好。”又說:“有條件的話,試著慢慢加重斧子的份量。”
少年問:“六叔,這既增腕力又練准度,在比劍時很有用的,為什麼沒見二
叔、六叔教別的師兄?”
六叔臉上淡淡一絲苦笑,說:“你二叔從來都看不起這些小伎倆的。”
少年問:“六叔……你怎麼不教六師兄他們,讓他們照你的法子跟我一起練?”
六叔搖搖頭不說話,少年猶豫著又問:“六叔,這是你教給我的絕學麼?”六叔
臉上又一絲苦笑,搖著頭說:“沐風,劈柴也是要講天賦講毅力的。”又說:
“我指導過雲婷他們,可也只有你二師兄堅持了下來而已。”六叔緩緩搖了搖頭。
少年側臉看向遠處三人,說:“六叔,我不想做別人,不想去冒充那個將軍
的兒子,只想能在這裡憑自己的力氣多幹些農活,討口飯吃。”少年看著男人,
輕輕問:“非得要去的麼?”
六叔撫著少年肩,半晌不語,最後輕輕搖了搖頭,問:“你二叔怎麼跟你交
待的?”
少年說:“二叔只是讓我先往南去,再乞討著一路走去開封,在那邊等著有
人認我就行了。”六叔點點頭,少年問:“六叔,為什麼要讓我冒充那將軍的兒
子?”六叔不語。
少年盯著他,猶豫著問:“六叔,雲婷師姐說的雲彭哥是不是…”
少年雖然比女孩年紀要大,可他入師門晚,只能稱她師姐。六叔打斷他,正
色說:“沐風,在這小村裡呆的這一年多,哪些事該說,哪些不該說,又該怎麼
說,二叔都跟你交待了吧。”少年點點頭。六叔說:“不該問的也別問。”
六叔與少年走回樹下,傘下母女看著少年,都紅著眼。
少年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口,又扭過頭看向一邊的青衣少年,說:
“六師兄,保重!”
青衣少年抿著嘴,笑笑,說:“不是不讓你叫我師兄的麼,私下裡叫我小六
子就行了,要不喊名字就可以了。”
少年點點頭說:“雲航,照顧好師娘!”說完俯身沖女人和六叔各深拜了一
下,又看向少女,與那張淚眼對視片刻,轉過身,走進雨裡,伴著雨滴打著傘的
嗒嗒聲,緩步遠去,那條黑狗忽的掙掉繩子,嗚叫幾聲,向少年奔過去,少年回
過頭,訓了它幾聲,讓它回去,黑狗站住不動,少年不再理它,轉身再行。
黑狗淋在雨裡,伸著脖子,一會兒望向少年離去的方向,一會兒又看向六叔
幾人所站立之處。這時,青衣少年沖著雨裡少年高喊:“沐風,我跟大黑會幫你
看好師妹的!”那少年呆了一下,卻沒回頭,繼續舉步向前走去。
少女扭頭沖青衣少年怒斥:“小六子,你不嚼舌頭會死啊!”話音剛落,一
頭撲到了女人懷裡,“哇!”一聲,大哭起來。
北天裡又飄來一片烏雲,天色更暗,雨更急,少女的哭泣聲飄到雨裡,給雨
滴打落在地,順著積水,慢慢流入山谷。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雨裡,樹下四人靜靜
看著他消失的方向,這時,忽的一陣急風掠起,雨滴帶著絲絲寒氣狠狠掃向了他
們。
(待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