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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08-10-8 來自 台灣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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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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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刃冷情深
【内容簡介】
封面人物:二屏邵鹹尊在他身上看見了那人的影子。一樣橫空出世,一樣來
曆不明,一樣未受點撥,卻擁有近于武功的敏捷與怪力……事隔三十年,屈鹹亨
終究回來了,以他不曾想過的方式——蓮台第二戰,鮮血染黃沙!付出慘痛犧牲
做爲代價,鎮東将軍終于掌握形勢,中止這場無益之戰。然而出乎意料的陰謀、
出乎意料的陰謀家卻倏然登場,重新啓動了第三場比鬥……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十六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劍平平無奇的一掌,卻令眼前形勢倏然一變。
發狂的耿照已無半分清明,全憑獸性本能,掌風未至,長刀拖轉,正是新悟
的十二式之一,拟卸對手一條右臂,應變極是毒辣!豈料刀至邵鹹尊肩上三寸,
刃尖啪滋作響,被硬生生阻下,耿照倍力加催,薄刃猛然反彈!
邵鹹尊搶入中宮,兩人衣布未觸,耿照雙臂竟被蕩開。邵鹹尊的雙手由指尖
至肩頭,如覆有無數肉眼難見的細小氣旋,厚逾甲衣,連擾動的空氣稍與之一觸,
都被絞得支離破碎,滋滋細響不絕于耳,如陷蜂雲蜇海。
耿照被氣旋殛體,大片麻、癢、刺、疼……等蕩漾開來,不惟肌膚、穴道分
外難受,連肘底軟筋亦爲之一麻,五指劇顫,刀柄難持,被肘頂膝撞兩式連環攻
得踉跄松手,藏鋒铿然墜地。邵鹹尊袍襕「潑喇!」一響,反足蹴出,将刀踢得
老遠。
雙目赤紅的少年仰天怒咆,狀若瘋獸,刻印在身軀裏的武技并未因此消失,
徑以「薜荔鬼手」相應。兩人各自向前,四臂對撞,耿照又被那看不見的氣旋震
開,殛勁撼體,低吼着退了一步。
邵鹹尊飛步竄近,幾乎撞進他懷裏,右手自左臂下穿出,四指緊并、微曲如
鏟,徑插少年咽喉!耿照左掌一封,卻被他指尖的氣旋刺得踉跄。若非鼎天劍脈
的内息異常緻密,氣旋穿之不透,喉際怕已失守。
他這路「俱屍鐵鈎手」隻出得半式,連一招都沒能使到頭,被攻得磕撞歪倒,
兩臂大開。中年文士修長的指掌一次比一次逼近要害,将他的防禦支解得零星破
碎,耿照渾如手袋傀儡,又似破爛紙鸢,被對手逆風舞弄,不旋踵便要飛卷離地,
扯得四分五裂。
瘋狂的流民自二人身畔竄過,宛若失控的黑潮,分别湧向三座高台的入口。
台裏的權貴危如俎上之肉,哭泣嘶喊、僵仆含呓者皆有之,一片終末景象。
談劍笏半步也不敢稍離台丞,見兩名院生面色發青,低喝:「台丞安危,俱系我
等!豈容恓惶?」二人如夢初醒,不由振奮精神,解劍在手,面上流露視死如歸
的決心。
談劍笏略微寬懷,回頭對蕭谏紙道:「少時流民攻上來,我保護台丞突圍。」
老人面色鐵青,俯首凝視場中,并未接口,握着輪椅扶手的指背繃出青節,幾将
堅如鐵石的紫檀捏崩。
經年随側的副台丞從沒在一天之内,接連目睹老人發怒,已不知該如何判斷
了。比起場中亂竄的流民,此事更令談劍笏束手,又不得不請示,以免場面一亂,
欲問無從,隻得硬着頭皮重複了幾次。
「……流民不會攻上來的。」蕭谏紙回過神,冷哼一聲:「慕容柔都不怕,
我們有甚好怕?這般醜态,把劍收起來!」末兩句卻是對院生所說,疾厲的語聲
勝似千軍萬馬,兩人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收起佩劍,不敢吱聲。台上混亂的場
面被他這麽一喝,衆人不由怔立,各自轉頭,幾百道目光齊齊射至,見發話的是
埋皇劍冢的蕭老台丞,老人的神态從容冷淡,鋒銳的眸光足以睥睨當世,莫名湧
起一陣心安,頓時靜肅下來。
那句「慕容柔都不怕」,是左右都聽清的,自也包括不遠處的慕容柔本人。
不少權貴回過神來,禁不住好事之心,偷拿眼角來瞟,但見容顔蒼白、弱如細柳
的鎮東将軍端坐如常,婦人般姣好的嘴角抿着笑,果無一絲懼意。
衆人如吃了定心丸,暗忖:「慕容柔何等樣人!豈能屈死在阿蘭山上?今日
定能化險爲夷。」法會行前,多少達官貴人想盡辦法不與他共席,唯恐盛會上如
坐針氈,未免掃興,此際卻深幸與鎮東将軍同在一層。有此人坐鎮,不啻于閻王
宴前讨了碗閉門羹,還有大半輩子的時間慢慢品嘗,不用急着重入六道,轉世輪
回。
相形之下,在蓮台第一決時跋扈嚣狂、不可一世的鎮南将軍蒲寶早已縮在一
處,被帶來的南陵武士團團圍住,連身形都瞧不真切,少了他與獨孤天威一搭一
唱,更是令人繃緊心神,無半刻弛緩。
鎮南将軍府的女典衛段瑕英換了副新刀,寸步不離地守在蒲寶身畔。雖隔幢
幢人影,她姣好的身段被黑綢勁裝裹出傲人曲線,畢竟難以盡掩,獨孤天威瞇着
一雙溜溜賊眼,不停往人隙間搜尋那一抹金繡烏潤的玲珑浮凸,口中啧啧,毫不
把流民一事放心上。
蕭谏紙銳目一掃,容色倏冷,屈指輕叩扶手,面上瞧不出喜怒。
談劍笏見他又恢複平日那股冷淡甯定的神氣,略微寬心,終于能分神觀視場
中戰鬥,瞧得片刻,不禁脫口:「聽聞邵家主自創的「歸理截氣手」乃是一門内
家絕學,不想也有如此刁鑽的路數。」他的熔兵手以火勁著稱,江湖上鹹以爲招
式非其所長,殊不知副台丞浸淫此功逾三十載,拳腳造詣非比尋常,故有此歎。
蕭谏紙不稍移目,淡然道:「這路「不動心掌」才是青鋒照的嫡傳正宗,昔
年青鋒照掌門「天工昭邈」植雅章倚之成名,号稱「天下慢掌第一」。青鋒照以
鑄煉行文章事,合文武兩道于一爐,重的是陶、冶二字。這般着意進取,反失其
意,看似淩厲刁鑽,可有撂倒了誰?」
談劍笏是拳掌的大行家,一點就通:「是了,這路掌法似應使得慢些,攻敵
三分、自留七分,待掌勁漸敵,與對手内息混于一同,則敵勢盡入殻中矣!邵家
主這般使法,直将掌法當作了擒拿,一時或可以奇勁傷人,終究不能長久。」然
而他自來東海,隻知青鋒照是邵家基業、邵鹹尊乃邵家的家主,不惟不動心掌前
所未聞,「天工昭邈植雅章」七字也是頭一回聽說,赧然道:「原來非是歸理截
氣手。是我孤陋寡聞了。」
「本來便沒有的物事,有甚好「聞」的?」蕭谏紙冷哼。「隐去招式套路,
隻餘發勁手法,就算自創一門武學了,忒也便宜!青鋒照四十五代起算,「風、
雅、鹹、韶」的字輩排行,如今安在?」
談劍笏對東海舊事不甚娴熟,忖道:「原來青鋒照非是邵家祖業,從前也有
掌門的。以邵家主的人品,斷不緻剽竊先人遺惠,他一身武藝得自青鋒照,路數
不免有近似處,歸理截氣手脫胎自不動心掌,彼此之間一脈相承,也沒甚奇怪。」
須知江湖成名武學,無不是千錘百煉,要增減一招半式亦屬不易,何況是無
中生有,自行創制?合師徒數代之心血,将門派武功增益修補、去蕪存菁,甚至
換個響亮名頭,這是有的;冒稱前人的武功爲自創,形同欺師滅祖,乃是武林大
忌,一旦教人知曉,黑白兩道同聲譴責,無有例外。邵鹹尊最愛惜羽毛,料想不
緻做出這等胡塗事來。
想歸想,見老台丞一臉冷蔑,談劍笏唯恐惹他發怒,這念頭隻敢放心裏,嘴
上是萬萬不說的;餘光一掠,不由驚呼:「不好!」
原來耿、邵二人激鬥之際,流民已彙至三座高台的入口,台底百姓如水灌蟻
穴,四散驚呼。流民便無傷人本心,亦不免被此起彼落的驚叫撩動,睜着一雙血
紅赤目,恍若逐兔餓犬,不由自主地朝逃命的百姓撲去;每每按倒在地,張口便
往頸側咬去,咬得血肉模糊、渾身抽搐,至聲息漸不可再聞,兀自撕嚼不停,狀
極駭人。
「将軍!」談劍笏眦目欲裂,半身探出尚不自知,倏爾回頭:「請救百姓!」
慕容柔神色如常,搖頭道:「顧不上了。少時若入口陷危,我連流民也殺。
他們亦是朝廷百姓,難道副台丞也要阻我?」談劍笏語塞。
幸存的百姓退到台底,見巡檢營健卒白刃出鞘,将樓梯口堵得嚴實,竟是難
越雷池一步,哭叫:「軍爺救命!」羅烨的手下奉令一步也不許退,盯緊了人牆
之後的流民,喝道:「去去去!再往前來,休怪刀不長眼!」無奈人潮湧至,一
層壓過一層,前頭收勢不住,接連撲上刃尖,巡檢營的弟兄作勢欲砍,仍不能止,
反被推搪着退上幾階。
百姓人踩着人往上沖,看台禁不住推擠,竟微微晃動起來,發出令人牙酸的
咿呀長響。慕容柔鳳目微睨,不顧滿台驚呼,厲聲道:「羅烨!」
年輕的隊長手一招,身畔親兵打起旗号,對面高台頂上一陣飕響,黑壓壓的
箭幕緩緩拉上半空,突然加速飛落,挾着猙獰的破空聲,「笃!」在地上釘成一
排,有的流民身中數箭,釘如刺猬一般,也有手腳被羽箭洞穿、不住翻滾哀嚎的。
幾乎同時,羅烨本隊也依令放弦,射倒了對面看台入口的流民百姓,無論是
撲人或逃命的,俱都倒成一片;軍令未止,鼓聲一落旗号揚起,第二波箭雨又至,
倒下更多,原本還在呻吟輾轉的卻沒了動靜。
流民雖瘋狂,畢竟還有求生本能,至此不敢再進,左右兩路遂舍了高台,往
廣場中央聚攏。而殘存的士紳們亦無選擇,隻得跟着退向蓮台,一路上狼吃羊的
慘劇仍然持續不休,隻不過迫于利箭逼命,雙雙換了個流竄的方向。
怵目心驚的場面,擊潰了台上諸多養尊處優的權貴。有人涕淚橫流,兀自瞠
目抱頭、惶惶無語;有人哭笑難禁,渾身劇顫不休。沈素雲昏了又醒,醒了又暈,
到最後連驚駭似都麻木,淚水卻難以自禁,顫着櫻唇回顧夫婿,哀凄道:「不能
……不能救救他們麽?」
慕容柔木然搖頭。
「這就是戰争,無所謂救與不救。每人所圖,不過求存而已。」
「爲……爲什麽要這樣?」沈素雲哽咽道:「弄出這些事的人……他們爲什
麽要這樣?好多人……好多人死了呀!嗚嗚嗚……」
「因爲愚昧。沒有真正目睹犧牲,野心家并不一定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出謀
劃策時所想象的鮮血,遠不如實見時殷紅。」慕容柔俯視場中血腥,神色淡漠,
低聲道:「但願他們現在看見了。今生,隻要見過真正的修羅場,便不會想再看
一次。」
◇◇◇
蓮台周圍,除了激鬥中的耿、邵二人之外,仍有幾處流民無法沖破的小圈子,
宛若黑流裏的小小孤島。
李寒陽護着朱五與虔無咎,巨劍所指,無人可近一丈之内。他遠遠望見台底
的僵持,心知必傷人命,若是孤身一人,三兩個起落間便能掠至,出手排紛解鬥;
無奈帶着兩小,多有顧忌,行動略一擔擱,鎮東将軍竟下令放箭,轉眼間死傷枕
藉,不忍卒睹。
「……竟對百姓出手,慕容柔也被逼到頭了!」心念一動,反手将鼎天鈞插
回背上。
流民們見他收了兵器,複又圍至,李寒陽雙手一分,雄渾内勁之所至,不啻
揮開兩柄巨劍,掃得流民東倒西歪,一一倒飛出去,背脊着地餘勢不止,「唰」
的一聲滑出丈餘,在場中留下一道道四面散開的痕迹,宛若拖犁。
兩小從未遇過這等流血吃人的場面,臉色煞白,朱五見李寒陽收了鼎天鈞劍,
周圍形勢似更兇險,卻不由自主松了口氣,莫名感到心安:「李大俠的劍如此鋒
銳,随便一揮,不免多傷人命。還是收了爲好。」見台底血染黃沙,插滿羽箭的
屍體扭曲橫陳,益發感謝李寒陽插手,阻了自己殺入廿五間園。
殺人和殺豬果然不一樣。「我若殺了幾個……不,哪怕是殺傷一名無辜之人,
此生再難心安。世上怎能有這麽多恣意逞兇的歹人!他們夜裏,怎能睡得心安理
得?」
李寒陽并未察覺少年的心思,甩開數名流民,見不遠處有百姓逃竄呼救,便
欲搭救,回見朱五發怔,蹙眉道:「戰陣兇險,不可分心!跟緊我!」袍襕一振,
從鞘袎中解下一柄連鞘匕首扔給他。「此匕鋒利,出鞘後須以匕尖向前,莫近自
身。」見他面露猶豫,心念一動:「這孩子總是念着旁人,實是難得。」容色稍
霁,溫顔道:「若不欲傷人性命,少用擊刺,以白刃吓人便了。」
朱五屠戶出身,算是用刀的老手了,明白操刀難免傷人的道理,沉吟之間,
匕首已被無咎劈手奪過。無咎比朱五矮了大半個頭不止,這一搶卻快如閃電,朱
五掌間倏涼,待驚覺時,沉甸甸的匕首已連着革帶一并失落。
無咎搶得匕首,「铿!」的一聲擎将出來,口咬系帶左手纏轉,三兩下便将
鞘縛在腰間,打了死結,餘光瞥見流民迫近,轉身作勢一刺,眦目叱道:「殺!」
雖然手短身矮,卻是凜凜生威,襯與寒光照人的匕首,附近諸人不由退開,莫敢
徑撄補劍齋嫡傳「六極劍法」之鋒。
「……跟上!」虔無咎畢竟是劍客之後,自曉事以來耳濡目染,明白套路與
實戰間有巨大的鴻溝,并不真的以爲自己有擊退流民的能耐,見衆人露出畏懼之
色,忙伸出小手拽着朱五,緊跟在李寒陽身後。
李寒陽驅散流民,将呼救的百姓聚攏起來。在接近左側高台的角落裏,也有
一群披頭散發、衣衫破碎的東海鄉紳聚成一團,爲首的卻是一名圓臉輕衫的俏麗
少女。她張開雙臂,如母雞帶着幼雛躲避天上的獵鷹一般,将年紀長她數倍的仕
紳、命婦等遮護在身後,圓潤的小臉上難掩驚惶,兀自不肯舍下衆人獨自逃生,
苦苦對着迫近的流民叫喊:「各……各位鄉親!你們别這樣!我……我知道你們
也是不願意的,别……别再過來啦!嗚嗚……已經……已經死了這麽多人,你們
快逃命……不要……嗚嗚……」說到後來不禁哽咽,淚水滾落玉頰,仍是一步也
不肯退。
李寒陽與那少女之間,尚隔着大批如無頭蒼蠅般狂奔亂吼、狀若癫狂的流民,
以及兩雙拼鬥正熾的對戰組合,既不能殺出一條血路,隻得盡力排開阻礙,護着
兩小與百姓前往會合,恐少女被暴民所害,提聲道:「姑娘!這些流民眼目赤紅,
心神已失,是遭迷魂藥物控制的征兆。姑娘先圖自保,莫要寄望他們能被言語所
動,李某稍後便至!」
少女嬌軀一顫,認出是鼎天劍主的聲音。「不!他們能懂……他們認得我!
李大俠,你快與将軍說,别再放箭啦!死了……嗚……死了好多人……」仿佛爲
了取信于他,連忙一抹眼淚,徑對身前的流民道:「你還記得我,是不是?我們
在籸盆嶺見過的。我記得你拿來裝米糧的那口花袋子……是了,你姓張,對不?」
那人原本髒污猙獰的臉上忽露出迷惘之色,被少女一輪急切,逼得抱頭縮退、荷
荷吐息,似乎頭顱疼痛難當,忍不住蹲了下來。後排的暴民視若無睹,雙手亂抓,
嘶吼着踩過那人的身子,繼續向倉皇的少女逼近。
◇◇◇
那少女正是邵鹹尊的獨生愛女邵芊芊。
變亂之初,大批暴民湧入山門,邵鹹尊被耿照困戰蓮台,邵蘭生卻對上了戴
着傩神鬼面的鬥蓬怪客,兩邊都勻不出手來照拂這位青鋒照的掌上明珠。芊芊擔
心父親三叔,在場邊多待了片刻,回神時高台入口已然被封,竟是後退無路。
她武藝稀松平常,看到鬼神般的暴民蜂擁而至、見人就咬,吓得腿軟如泥,
本欲扶壁坐倒,閉目束手,然而她天生即有不忍人之心,耳中聽得百姓奔逃哭喊,
忽生出百倍勇氣,勉力起身,正想做點什麽,誰知照面一名魁梧粗壯的暴民撲了
過來,芊芊膝彎一軟,複又坐倒,恰恰閃過擒抱。
那流民撞上磚牆,饒是體格壯實,一時也起不了身。芊芊手足并用,翹着腴
潤渾圓的綿股爬離險地,百忙中回頭一瞥,忽然怔住。
「孫……孫大叔?我、我是芊芊呀。」
那大漢孫某是最早來到安樂邨的難民之一,于邨中住了大半年,協助後進之
人安頓生活、幫忙搭棚建屋什麽的,在流民間甚是活躍,與青鋒照諸弟子亦極相
得。後來說要往東接些途中結識的難友回來,從此一去不返。
安樂邨中不乏這樣的例子,有的本在東海有親,有的則是找到了不會受到排
擠的地方落腳,從此安身立命,待過些時日洗去了風霜,又成爲普通的小老百姓。
安樂邨就像是他們在旅途中休養傷疲、重新出發的小驿店,有了新的生活甚至身
份,誰都不願回頭去揭舊傷疤。芊芊與師兄們習慣了人來人去,感傷不免有之,
卻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她料不到昔日爽朗熱心的孫大叔也雜在暴民中,還成了攻入蓮覺寺的先鋒,
震驚之餘,竟忘記害怕,掉頭爬回些個,遙對中年漢子叫道:「孫大叔!你不記
得我啦?我……我是芊芊呀。」孫某雙手抱頭,面色茫然,半晌才蹙眉喃喃:
「大……大小姐?」
「是我!」芊芊大喜,正要上前,蓦地頭頂一片烏獰咻落,伴随着漿膩的入
肉與慘叫聲,「笃笃笃」插了一地。擡見身前身後憑空矗着一簇簇潔白新羽,尾
端兀自顫搖,宛若蘆岸迎風。
「……孫大叔!」
芊芊忍不住哀聲嚎泣,漢子身中數箭,雙目暴瞠,斷氣前的痛愕還留在扭曲
的面上,渾不見先前的暴虐兇殘。少女悲痛之餘心弦觸動,似乎捕捉到一絲蹊跷,
隐約察覺孫某前後的行止判若兩人,絕非偶然,卻沒有再行深入的心思,蓦聽遠
處邵蘭生叫道:「芊芊過來!當心……當心羽箭!」
少女強忍酸楚,撩裙起身,推着幾名手足無措的百姓往蓮台奔去。
「快些……快跑!」語聲未落,第二波箭雨又至,原先落腳處附近的殘屍一
陣亂彈,被紮得鮮血酾空,猶如刺破一隻隻灌飽了的酒囊,肢體扭曲更甚,幾已
辨不出原形,下漫出大片污紅,令人怵目驚心。
邵蘭生緩過一口氣來,餘光瞥見屍骸箭羽,堆滿一地,哪有侄女的蹤影?急
得大叫:「芊芊!」卻聽另一頭李寒陽急道:「留神!」
◇◇◇
邵蘭生與那黑衣怪客相持不下,一個急于走人、一個咬緊不放,檗木劍尖幻
出碧螢點點,繞着黑衣人周身飛轉,嗤嗤聲不絕于耳,激烈的程度不亞于蓮台畔
的邵鹹尊與耿照。
黑衣人身形矮胖,動作卻矯如猿猴,點足飛退間,肉呼呼的雙掌上下翻飛,
所到處青芒磕散、劍尖顫搖,激越的金鐵铿鳴聲宛若擊磬;交手雖逾盞茶,在淩
厲的劍光下猶保不失,但一時也難全退。
邵蘭生以書畫入劍,修養的工夫較尋常劍客高出許多,然兄長那廂險象環生,
寶貝侄女複陷于流民陣中,兩頭關心皆不及,打一開始便犯了這個「急」字,欲
以快劍拾奪對手。
黑衣怪客觑準形勢,雖是力圖脫身,手上卻越打越快,待邵蘭生察覺時,兩
人已到了雙雙競快、不容一發的境地,再想改變出手的節奏,在這稍縱即逝的轉
折之間,黑衣人便能夠乘隙脫出。
兄長交代,不容有失。邵蘭生不得不加快速度,卻非爲争先,而是避免給對
手可乘之機,不知不覺受制于人,身不由己。
(這厮……好深的心計!)
青鋒照數百年的基業隳于妖刀聖戰,至邵鹹尊接手時,說「人才凋零」都還
客氣了,人都沒剩下幾個,引入自家兄弟雖不免招惹非議,實是迫于無奈。
邵家老二邵香蒲精于籌算,對百廢待興的青鋒照來說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老
三邵蘭生其時年紀尚輕,兩位兄長忙于門務,無暇帶在身邊調教,遂動用關系,
将他送往武林中最神秘的隐世劍派「芥廬草堂」習藝。
青鋒照與芥廬草堂有着千絲萬縷的牽系,每隔數代,總會有一兩人得有機緣,
進入草堂深造,藝成者無不是出類拔萃、叱咤風雲的人物。邵鹹尊無緣一窺草堂
秘劍,引爲畢生至憾,遂傾力栽培老三,而邵蘭生也不負兄長殷望,通過重重考
驗,跻身芥廬草堂門牆,成爲當世有數的劍壇名人。
他這手「雲台畫劍」不惟招式精奇,内力的運使更有獨到之妙,當日在流影
城與天門的二把手「劍府登臨」鹿别駕過招,以半幅滾動條力鬥鹿别駕手上的檗
木劍,同時施展「真氣透脈」的法門爲沐雲色療傷,分心二用,各竟全功,内家
修爲明顯蓋過了玄門正宗出身的鹿别駕,盡顯草堂傳人的出衆技藝。
黑衣人的算計未能令邵三爺束手,他劍尖晃開,分刺三處不同方位,竟辨不
出何者是實,何者爲虛。
黑衣人一凜:「好快的劍!」料定三着之中必有一虛,說不定全是疑兵,拼
着身有鋼絲連環甲,不敢冒險讓手腳受創,雙掌一分,兜住掠向腿臂的兩點劍芒,
同時聚氣于胸,以胸膛硬接第三劍——劍勁入掌,竟如徒手接鐵球般沉重,随即
铿铿兩聲,劍尖才刺中掌心,兩劍難分先後,居然都不是虛招。「……不好!」
黑衣人發現不對時已然不及,鎖骨下方沉勁撞落,青芒複至,兩勁一重一銳,正
好交叠在「中府穴」上,饒是護身的連環甲極密極韌,這一下也戳得他氣血翻湧,
眼前驟黑,幾乎踉跄坐倒。
自來「快劍不重」,黑衣人萬萬料不到邵蘭生三劍齊至,無一着是眩惑敵目
的虛招,可說是老實巴交過了頭,反騙過心機周折的強盜賊爺爺。邵蘭生的劍尖
刺入黑衣人之胸,再難寸進,知道鬥篷下穿有軟甲護心鏡一類的物事,不敢浪費
時間調息,劍柄一送,正要順勢封住穴道,豈料那人亦不調複,右手一揚,邵蘭
生左臂被三道銳風削過,裂衣迸血,如中獸爪!
邵蘭生吃痛,旋知不過皮肉傷而已,未損筋骨,不敢松口調息,閉着一口氣
反手撩去!
黑衣怪客若不閃避,勢必以肩臂鉚接處接劍,此間強度不比甲環,稍有不慎,
左臂便要報廢;但他同樣是一息将盡未能調複,難施輕功縱遠,想要避開這一劍,
除了欺向邵蘭生,别無他法,如此一來距離縮短,更加不易擺脫。
兩人各受了内外創,卻都憋着一口餘息,不肯讓出先手。
眼看邵蘭生要擺脫劣勢,黑衣怪客忽然伸手,握住劍刃。邵蘭生一抖腕,本
拟留下他半隻手掌,卻隻絞出一蓬刺亮火星,黑衣人的手套被絞得支離破碎,露
出一片細密的連綴鋼環。邵蘭生這才看清他掌中鑲了塊甲片,甲上鑄有三枚長約
兩寸、彎如鷹鈎的獰惡鋼爪,每枚爪鈎的位置恰于四指的指隙間,無論握拳揮掌
皆可傷人。
(這是……掌心手甲鈎!)
這種奇門兵刃據說起于梁上飛賊,來路不甚光彩,武林道上少有人使用。
然江湖傳聞未可盡信,正所謂「一寸短一寸險」,手甲鈎要使得出神入化,
須精通拳腳擒拿,連輕功、内力也要有相當造詣,搶短避長,煞費苦心。險逾暗
器,卻無暗器之利;與刀劍大槍争勝,若非一力壓倒,便是一敗塗地,往往窮一
代之心血,也未必能出一名高手。最後一個以「掌心手甲鈎」聞名的門派,絕迹
江湖達數十年,約莫與此脫不了幹系。
這黑衣怪客不隻身上,連手套底下都戴着以鋼絲圈綴成的連環甲,無怪乎能
空手應付兵刃。手甲鈎住長劍,黑衣人五指攢緊,邵蘭生運勁一奪,居然未能成
功,這下形勢逆轉,黑衣人得以緩過一口氣,抓着檗木劍将邵蘭生拖近,右掌
「唰!」舉起揮落,挾着掌間獰惡烏光,邵蘭生若不撤劍後躍,難逃開膛之厄!
便在這時,兩側高台羽箭交錯,分據台頂的巡檢營弟兄領令開弓,清掉逼近
對面入口的大批流民,哀号、驚呼此起彼落。芊芊與孫某便于左近,她的悲泣邵
蘭生自是聽得一清二楚,三爺神色不動,果然搶在爪風及體前松開劍柄,點足飛
退。
而黑衣人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膝彎一屈一彈,連上半身的姿勢都不及變換,整個人平平滑開,眼看要沒
于蜂擁退來的流民陣中,消失得無蹤無影。孰料邵蘭生作勢而已,身子一頓一猱,
猿臂暴長,忽又攫住劍柄,運起十成功力一轉;蓦聽一片铮铮錝錝的清脆聲響,
黑衣怪客悶哼倒退,左掌的細甲已被絞得碎散迸飛,隻餘滿地裂環,裸露的一隻
肥厚肉掌殷紅如血,似受了極重的外傷,竟無寸許完膚。
邵蘭生總算能稍稍分心,轉頭叫道:「芊芊過來!留神羽箭……」話還沒說
完,遠處一人出聲示警:「留神!」邵蘭生心念微動,回身已然不及——黑衣人
舉起那隻塗朱般的「血手」,五指箕張,隔空一抓,邵蘭生蓦覺一股腥風透體,
胸口激痛,厚厚的交襟處裂開五條爪痕,鮮血直射向天!
他慘叫着身子彈開,黑衣怪客還待補上一爪,身後罡風已至,掃得他幾乎立
身不穩,遑論交擊。黑衣人回身推掌,順勢倒飛出去;來人倏然頓止,大劍回旋
一掃,厚如磚頭的劍尖距黑衣人尚有半尺,勁風已扯得他飄轉幾圈,踉跄落地。
劍出無幸,這等驚天之威現場隻得一人,正是随後趕至的「鼎天劍主」李寒陽。
黑衣人弓背微搐,面具下淌出一抹濕亮,浸透襟領,雙手不停,抓了身邊的
流民便往李寒陽扔去。他指爪如鐵,随手一抓便是入肉穿骨,滑膩的肌血抓得
「唧唧」有聲,當者無不慘嚎;奇的是一經擲出,縱使在半空中叫得慘烈,落地
時無不僵直,露出衣外的頭臉手腳殷紅如血,再無聲息。
李寒陽對他的兵刃本隻存疑,見這手「破魂血劍」的歹毒武功,再無疑義,
厲聲道:「蠍虎蔽世,血甲傳人!你是祭血魔君的什麽人?」那人冷笑不語。李
寒陽對其來曆已有七八分把握,小心閃避被指爪污染過的新屍,叫道:「鼎天鈞
劍專破陰力,閣下功體受損,造不出堪用的血屍,這便不用再傷人命了罷?」
血甲門惡名昭彰,即使在七玄之内,也難有堪與比肩者,故百餘年前即被正
道合力消滅。僥幸逃脫的血甲門餘孽,易容改名潛伏于各門各派,甚至從這些門
派裏吸收新血,延續傳承,每隔十數年便有人以「血甲傳人」之名策劃陰謀,興
風作浪。此一邪脈化明爲暗,寄生黑白兩道各個山頭,其名雖逐漸爲世人所淡忘,
卻始終未被連根拔起,不意今日竟出現在阿蘭山上。
黑衣人左掌殷紅如血,指甲卻透着烏紫,正是運使「破魂血劍」的特征,他
被李寒陽叫破來曆,哼聲冷笑:「我殺邵三爺時,還未會過鼎天鈞劍。」喉音既
嘶啞又尖亢,聞之牙酸。
李寒陽會過意來,更不輕放此人走脫,大劍一揮:「留下解藥!」黑衣人反
手插落,五指洞穿一名流民胸膛,插得那人渾身抽搐,軟綿綿地垂挂于指爪上。
黑衣人拖過屍體一擲,哼笑道:「藥在此間,未必有解!」語聲未落,半空中新
屍突然暴碎,血漿、碎肉、殘骨等諸多紅白物如雨落下,狀極駭人!
李寒陽聽前輩說過,破魂血劍雖有個「劍」字,卻是一門歹毒陰功,将腐屍
毒練進十指指甲,用以攻敵、借屍傳染,極是難防,趕緊提運功力,巨劍朝天旋
攪,神力到處,将飄落的屍塊通通掃至一旁,黑衣人卻已混入流民之中,再不見
那張詭異的山鬼女面。
「叔叔……叔叔!」
芊芊奮力将邵蘭生扶坐起來,李寒陽一掠而至,見邵蘭生唇面皆白,卻無烏
紫泛青,不像中了屍毒,想起二人激烈纏鬥,互争一息之先,黑衣人應無餘力提
運腐屍毒功,略略放下心來。
隻是血甲門的武功帶有奇特的陰力,若未及時袪除,不僅損傷功體,陰力也
将逐漸侵蝕身子,使傷者早衰而亡。李寒陽顧不得場上混亂,趕緊盤膝運功,爲
邵蘭生逼出體内陰勁。忽聽遠方殺伐聲大作,鳳台之下金戈影動,原來金吾衛士
見流民逼近,竟主動殺出。
這幫金吾衛皆是平望的世家子弟,一輩子沒上過戰場殺過人,見場面流血失
控,泰半吓得兩腿發軟,卻有一小部分好事之徒躍躍欲試,興奮不已。
沒等任逐流下令,數十名披甲衛士白刃出鞘,自行殺進了人堆裏,初時如切
菜砍瓜,當者披靡;本還有些猶豫觀望的,這時也紛紛拔劍挺槍加入戰團,唯恐
落于人後爲同侪笑,投入戰團的人數一下膨脹到百餘之譜,既無指揮也未結隊,
如脫缰野馬,四散嘻笑沖殺。
然而,流民的人數何止十倍于此?孤軍深入,徒然消耗體力而已。要不多時,
這批逞兇鬥狠的京師少年漸覺左右周遭皆是敵人,前仆後繼,殺之不盡,豪笑聲
慢慢轉成斥喝、驚叫、呼救,乃至哀嚎,暴民卻仍不斷湧來,金甲終于一一爲黑
潮所吞沒;不僅攻勢受挫,占據上風的流民更回湧過來,若非後隊及時堵住,連
金碧輝煌的鳳台入口亦要失守。
至此鳳台前陷入拉鋸,雙方有來有往,一名由北衙羽林軍轉任南衙的宿衛官
褚重元乃當中僅有的幹将,總算他半生戎馬,不同于這些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
命後隊補上缺口之後,便拔出佩劍于階上督戰。
金吾衛之遴選,除了須是平望出身、三代清白的世家子外,「弓馬娴熟」亦
是标準之一,然而此番東來既非作戰,多備儀仗少攜戎器,雕弓不用之時還須卸
弦保養,今日連帶都沒帶上鳳台來,才會陷入白刃迎敵的窘境。
褚重元心知拼殺無用,力圖固守,無奈雙方人數懸殊,平日金吾衛訓練松散,
手下沒有聽令作戰的習慣,在這要命的當口有未戰先怯、也有驚吓過度貿然沖出
的;兩邊陣尖一沖撞,剛補上的後隊又被撞成了幾個小圈圈,各自混戰。鬓邊斑
白的宿衛官急怒交迸,心中暗歎:「都說南衙好養老,不意今日命喪于此。自作
孽!」
眼見兩翼失守在即,他不得不投入戰鬥,揮劍砍倒了兩名悍猛暴民,轉頭大
叫:「不許離階,固守陣線!哪個敢——」腹側一痛,餘字吐之不出,反倒是身
子微顫,溫血搐出喉頭。勉力俯首,見一杆雕錾華美的鎏金大槍搠入胴甲,正是
金吾衛之物,槍杆卻握在一名暴民手中。
斷氣之前,褚重元終于明白過來:那些被暴民拖将出去、消失在黑流間的金
吾衛弟兄并非什麽也沒留下。他們身上攜的長短兵刃,都成了暴民的武裝,數量
雖不多,但他們面對的敵人将不再是赤手空拳,而是裝備了購自東海赤煉堂的精
良武器。
「……老褚!」
任逐流憑欄見部下慘死,面色鐵青,不意牽動内創,幾乎嘔出血來。他雖曆
任軍職,實則出自兄長安排,軍中上司哪敢拿他當下屬看待?凡事得過且過,這
兵當得葷腥不忌,沒點正經。行軍打仗,怕褚重元還比他強得多。
情況演變如斯,任逐流再難安坐,思索片刻,對任宜紫及金銀二姝道:「保
護娘娘,一步不許離開。」不理阿妍呼喚,披衣提劍,沉着臉「登登登」快步下
樓,途中見一人上前道:「金吾郎……」也沒管是誰,随手揮開:「别擋路,老
子沒空!」可憐遲鳳鈞堂堂東海經略使,如破布袋般被掃至一旁,撞了個七葷八
素,連句話都沒說上。
任逐流來到大堂,那些攢着長槍擠作一處、不敢進也不敢出的衛士如見救星,
眼淚都快潰堤,不料金吾郎面色一沉,一腳一個,将靠得近的七八人都踢了個跟
鬥,啷锵一聲,抖開飛鳳劍上的金環,披衣跨出高檻,恐污劍身不願出鞘,見是
流民便即一戳,當者無不倒地;若遇金吾衛士擋道,反手便往臀上抽落,抽得一
個個捂着屁股跳回堂裏,涕泗橫流。
「平日挺能吹,事到臨頭,通通都是廢物!鎮日吃喝嫖賭不幹正經事,到了
緊要關頭,沒點兒屁用!連死老百姓都打不赢!執金吾,我呸!都去燒金紙罷!」
越說越光火,氣一股腦兒全出在敵人身上,飛鳳劍照面便擊頭臉,那精細的鞘身
浮雕抽在面上,仆地時哼都沒多哼一下,悶鈍的敲擊聲分外怕人。
「老子也成天吃喝嫖賭,怎沒你們這幫孫子窩囊?都丢人丢到了東海——」
忽見兩側烏翳蔽天,挾着驚人的尖嘯,仿佛要撕裂長空,連忙一手一個,揪着兩
名弟兄向後飛退;來不及拉一把的,便反足踹進堂裏。回身掠過高檻的同時,狼
牙箭已「笃笃笃」地插滿了階台,将倒地的流民與犧牲的金吾衛士都射成了刺猬。
「慕容柔!」任逐流畢竟内傷未愈,先行調勻氣息,這才縱聲厲笑:「你殺
人有瘾麽?他娘的一個都不放過!」
廣場之上厮殺、追逐、嘶吼聲不斷,慕容柔身無武功,語聲不能及遠,卻聽
他身畔一名面帶刀疤的軍裝少年揚聲應道:「我家将軍說,請金吾郎守緊鳳台,
切莫出外纏鬥。如此我等方能以弓箭阻卻暴民,令其不敢越雷池一步!」
任逐流心中一動,登時了然,嘴上卻不肯示弱,指着堂外一名撲來的流民冷
笑:「越雷池的就沒少過!生意忒好,怕到元宵都不肯歇門。這會兒是你來呢,
還是我來?」
少年拉弓放弦,動作迅雷不及掩耳,未曾停頓。羽箭射穿流民足胫,那人抱
着腿滿地打滾,慘叫聲不絕于耳,原本掩回的暴民呆怔片刻,攻勢雖未止歇,氣
焰已無先前之高漲。
「若非湊巧,刀疤小子的眼力怕不是鷹隼一般?怎地慕容柔身邊,能人異士
一個接着一個的,直如一泡長屎,拉個沒完?」眼見鳳台兩側還是有不怕死的暴
民攀爬上來,心知慕容柔已盡了最大的努力提供援助,這會兒要是再守不住,
「金吾衛」這塊招牌算是扔糞坑裏了,任逐流收起輕慢之心,提起劍鞘,照定手
下便是一陣亂打,怒道:「給我仔細了!敢放進一個死老百姓,老子扔你們出去
當箭靶!」
◇◇◇
——好驚人的眼力。
從慕容柔座畔到鳳台大堂的高檻之前,何止百步!能在這樣的距離内,挽弓
射中奔跑之人的小腿,實已當得「百步穿楊」的神射美名;但要使箭镞準确貫穿
小腿胫骨與腓骨間的縫隙,則與膂力、弓法無關,需要的是媲美鷹隼的絕強目力。
武學中,鍛煉眼力的功夫成千上百,然而将雙眼練到這般境地,不惟視虱蟻
如車輪、更能視奔馬如盤石者,普天之下隻此一家,别無其他。
那孩子,該是翼爪無敵門的嫡傳吧?白鷹、黑鷹俱已不在,蠶娘從未想過會
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當口,複見「千裏秋毫爪」的無雙鷹目,忽生出滄海桑田
之感。但感慨亦不過瞬息間,她旋将注意力放回場中,繼續尋找号刀令的破解之
法——因爲音律抵銷的路子早已走不通。
此法雖是治本,卻須有足夠的時間,交由橫疏影這樣的大家破解号刀令的發
聲原理,則兩把号刀令吹奏相反的譜律、彼此相抵是有可能的。此時此刻,在不
明樂理、不知究竟的情況下,靠動物的反應來分析相應的無聲之律,連最起碼的
「及時」二字也做不到,從何抵銷?
「這法子沒有用,是不是?」橫疏影突然放下蜂腹般的奇詭異器,轉過一雙
泫然欲泣的凄婉哀眸。悲傷使得她的美麗更加令人心碎。
「現在沒用。」欺瞞聰明人毫無意義。況且蠶娘還需要她的協助。
「古木鸢讓你破譯号刀令的減字譜,代表他對号刀令的樂理也不甚了了。」
這個疑問在蠶娘心裏推敲了千百次。「既然如此,「姑射」是如何控制刀屍、如
何令耿家小子突然發狂的?」
以橫疏影在「姑射」之中的地位,并不足以獲知如此高深的機密,她隻能自
己最擅長的樂理來進行推斷。「極可能是「姑射」手裏握有一套吹奏之法,卻不
知譜曲的原理,隻知按指法吹奏,便能達到某種效果……」驚呼一聲,掩口道:
「那是……「空林夜鬼」的面具!」
耿照發狂後,她爲喚醒愛郎神智,始終于向日金烏帳中,專心吹奏号刀令,
并未留意邵蘭生與黑衣人的纏鬥,此刻方才見到黑衣怪客的面具。她的空林夜鬼
面具還好端端地收藏在栖鳳館的房内,并未遺失,此人所戴不過是仿得維妙維肖
的赝品。
橫疏影看得幾眼,忽露出迷惘的神色,半晌才喃喃搖頭。「怪。真是奇怪。」
「怎麽了?」
「那副面具……」她蹙眉道:「不像是假的,甚至不該是我那副的赝品。倒
像是出自一人之手的姊妹作,彼此間似有微妙的差異,并不是誰模仿了誰。」
蠶娘對藝術的造詣不若橫疏影,卻看出兩者「神」之不同,沉吟道:「他這
副較古樸粗犷,下手之人意興遄飛,極是精神;蠶娘看不出技藝高不高明啦,但
始作俑者卻是精通武學的高手無疑。你那副精巧多了,底氣卻有些不足,兩張面
具若分主副雌雄,你的怕還略居下風。」
橫疏影暗想:「她自承不通木石,眼光卻是準極。」将救回耿照的希望寄托
在她身上。蠶娘讀出她的心思,一聲歎息,搖頭道:「也罷!既說不準是哪個,
隻好通通殺啦,一了百了。」對橫疏影嫣然一笑,調皮地眨眨眼:「要救你的耿
郎,得舍些東西。丫頭,你有手絹不?」
第百十七折千裏秋毫,洿池罟現自耿照與邵鹹尊動手以來,媚兒便神思不屬,
卻非擔心小和尚打不赢,一顆心周周折折,惦記的仍是手絹。場邊觀戰的那個小
丫頭……就是皮膚白白嫩嫩、模樣水靈水靈,奶大屁股圓的那個,小小年紀,一
雙水汪汪的桃花眼老瞅着小和尚,一看就不是善類!
媚兒瞥見她手裏攢了條絹兒,怕要絞出汁來,立刻留上了心。
這年頭,随身帶絹的都沒什麽好心思!尤其小和尚身邊出沒的特别危險。敢
情這幫賤人彼此間是有聯系的,手絹就是信物,猶如集惡道在外的切口,以茲識
别,誰帶了誰是爛桃花!
這丫頭的屁股又肥又圓,被裙裳一裹,腿根的軟膩與股瓣的渾圓,自深陷肉
中的褶縫處一覽無遺,幾能想見那兩辦腴肉是如何的輕、軟、細、綿,又不失少
女的結實與彈性。
小和尚最愛這調調了。
每回從後邊來,他……總是刨刮得特别深、特别狠,那彎翹的醜東西燙得像
烙鐵似的,明明已硬如鐵鑄一般,卻總能随着他粗暴的進出變得更硬更燙,弄得
她情不自禁地哭叫起來——媚兒輕哼一聲,本該是挺着惱的,飄出鼻端的氣音卻
嬌膩得令她心尖一吊,腿心裏險些汩出稀漿來;回過神時,溫熱的液感瞬間充滿
了花徑,分明不是尿水,卻有着尿意般的酸麻迫人,夾着絲絲爽利,仿佛将湧出
緊黏的蜜縫。
衆目睽睽下,總不好伸手去捂,她紅着臉悄悄挪動大腿,豈料兩團新炊包子
似的滑膩腿根一厮磨,嫩蛤如遭濕棉蘸濡,若即若離的熨貼感益發爽人。媚兒
「嗚」的一聲揪緊扶手,總算捱過身下一陣酥顫。
「殿下!」随侍一旁的老臣工察覺有異,趕緊掩口湊近。「莫不是身子不适?」
「沒……沒事!」媚兒咬牙切齒,連反手甩他一耳光都不敢,唯恐腿股一用
力,下邊怕要狠狠噴出一注。她自得陽丹之益,周身脫胎換骨,不惟内力精純,
連肌力也大有長進,自渎時每至高潮,總是噴出大把大把的淫蜜,既噴得多又勁
急,足能濺濕半床錦被。若眼下春江一洩,兇猛的液柱迸出蜜縫,悉數撞上早已
泥濘不堪的騎馬汗巾,光「唧——」的水壓都能驚動四座,不免要糟。
(都是……都是那個丫頭不好!)
生得這般屁股,肯定心懷鬼胎!媚兒再無疑義,當下便把邵鹹尊的女兒也打
成了手絹黨,新仇舊恨一并湧上。隻可惜手邊沒有弓箭,要不一家夥射死了她,
省得成天瞎攪和!
誰知弓箭說來就來。
「飕!」一聲,媚兒相機感應,便要起身,忽覺不對:「……不是射我!」
下半身肌肉一搐,膣裏的嫩肌随之夾緊,溫潤的液感似欲湧出。她「嘤」的一聲,
蛇腰微擰,翹臀并腿,生生忍住洩意,白羽旋即貫穿座旁臣子的右臂。老臣工慘
呼未息,被勁急的箭勢一拖,連人帶椅後仰,倒地時已不省人事。
孤竹國金甲衛蜂擁而上,以身子将公主層層遮護。媚兒滿腦子绮念煙消霧散,
又驚又惱,正沒個出氣的地方,兩手一分排衆而出,怒叫道:「慕容柔!你這是
什麽意思?」将軍身畔的疤面弓手揚聲應答:「奉我家将軍号令,請在場諸位将
雙手平放膝上,莫掩口鼻。何人不從,便是煽動流民暴亂的主謀!」旗号一揚,
台頂箭镞铄亮,齊齊下壓,竟各自照準了對面高台裏的權貴顯達。
衆人方知他非是說笑,台底被射成刺猬的流民之屍橫陳,黃沙上血漬猶潤,
誰敢挑戰鎮東将軍的軍威?無不乖乖依言。
那中箭的孤竹國臣子名喚嘉三臣,官拜詹事府司直,專爲東宮皇儲服務,輔
佐過王室三代。嘉三臣非是南陵土人,卻是道地道地的央土王化之民,先祖自白
玉京舉家南遷經商,因通曉兩地方言,又握有資源人脈,由通譯、貢使,而緻跻
身朝堂,再與當地的土豪聯姻,落地生根,傳至嘉三臣時已是第五代,代代都在
孤竹國做官。
像他這樣的「北官相公」,在南陵各國有一定的數量,手裏握着銀錢,立身
廟堂之上,多半政通人和,彼此便無骨肉之親,叙起祖上淵源,難免故土依依,
關起門來有商有量,實爲捭阖縱橫不可或缺的角色。
嘉三臣雖是央土血裔,平生未履白馬王朝地界,南陵土話說得比央土官話好,
要不是他屢屢上書請求同行,媚兒才不想帶這個羅裏羅唆的老頭來。嘉三臣要能
煽動流民,那還真是奇了!
媚兒性子是急,可并不蠢,轉念知是嘉三臣附耳時以袖掩口,居然便吃上一
箭,益發惱火,狠笑道:「好啊,你說他是主謀便是主謀?栽贓嫁禍,連借口都
不用了,忒也容易!我偏要遮掩嘴巴,帶種便來射我!」左右驚呼:「殿下不可!」
金甲衛挺身遮擋,若非礙于公主尊貴、不得無禮,恨不得将她撲倒在地。
媚兒煩不勝煩,雙手連撥,怒斥道:「閃開……通通閃開!」
對面慕容柔神色淡漠,似乎連開口的興緻也無,身畔疤面弓手拈箭開弓,大
聲回應:「雙手置膝,不許亂動!如有違者,利箭伺候!」聲音高亮,傳遍廣場
的每個角落,與蒼白稚氣的面孔絕不相稱,卻無暴怒之感,其中透着的冷靜增加
了說服力,表示将軍此舉不涉私人情感,自也沒什麽情面可講。何人犯諱,便是
巡檢營的箭靶。
可惜伏象公主勇冠三軍,在南陵就沒怕過誰。媚兒雙掌運化,媲美男兒的剛
力中暗藏着一縷挪移騰轉的柔勁,觸體而發,宛若棉裏藏針,可憐那些勇猛忠誠、
忝不畏死的金甲衛士被摔得東倒西歪,倒地時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眼看對面看台上轉趨混亂,未免有心人混水摸魚,羅烨隻剩下一個顧慮。
「不用多想。」慕容柔也沒轉頭,仿佛發頂生了雙眼睛,笑意寥落。「既然
做出判斷,便須貫徹到底,該怎麽便怎麽。」身畔沈素雲櫻唇微歙,似乎還想說
什麽,卻被符赤錦握住了手,輕輕拉入胸懷中。
「屬下明白。」
羅烨再無遲疑,張弓如滿月,箭尖對準了沖出金甲人牆的紅發女郎。
「且慢!」央土僧團中一人長身而起,雙手微舉,僧衣大袖滑落肘間,露出
一雙修長秀氣、線條姣好的臂兒來。此舉無疑響應了鎮東将軍,以示無「煽動流
民」的嫌疑。
媚兒不由發怔。要說在場有哪個鐵了心同慕容柔對着幹的,約莫隻有這厮了。
他不幫腔便罷,來添什麽亂?
伏象公主一罷手,台上的騷亂登時止息。慕容柔微舉右掌,羅烨會過意來,
放下弓箭,卻聽将軍低聲道:「他若做出什麽可疑之舉,照射不誤。明白麽?」
羅烨沒有回答,但慕容柔知道命令已然準确傳遞,輕咳兩下,逆着場中的嘶嚎呼
喊,盡力提高語聲:「佛子……有何見教?」
◇◇◇
鬼先生非常痛恨挫敗。自曉事以來,他就明白自己的才具高人一等,見景則
悟、過目不忘,百丈律院的師叔師兄一個比一個庸碌無能,在他眼裏宛若蝼蟻;
忍着讪笑不形于外,無疑是比誦經更難捱的苦差。
上智而下愚。
——這世上,隻有狐才有資格站上巅峰,成爲主宰!
「非我族類,唯有賤雠。」傳授他天狐刀的那人曾如是說,帶着一抹陰狠凄
豔的微抿,口吻與笑意同樣淡細,難辨所以。就是這樣的捉摸不透,令人泥足深
陷,不可自拔,明知将墜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亦難停步。
狐不僅聰明美麗,而且還極其危險。
如此優雅出衆的族群,與醜惡的「失敗」絕不匹配——場面話可以說得很漂
亮,但鬼先生深知成功之道無它,「操之在我」四字而已。誰能掌握最多的情報
與資源,如拉線傀儡般精準控制發展,便能最大幅度地确保成功。
而這些,都是必須付出代價的。所以他從不抱怨,盡心籌劃、耐心等候,奔
波勞碌,細密地埋設、控制每條導向「成功」的線,最終才能以優雅的姿态迎接
收成的一刻。
隻有聰明人才知道,成功決計非是偶然。
當鬼先生看見流血流汗的辛苦成果毀于一旦,幾乎想殺幾個人洩憤。他煽動
流民圍山,有人便把這些饑寒交迫的老百姓化爲「暴民」;他安排了層層手段逼
迫慕容柔就範,橫裏便殺出個耿典衛來……
這是窩裏反。被拿來對付「姑射」的,全是「姑射」的手段。
那些舍生忘死的瘋狂暴民被人下了藥,連李寒陽都看出來了。然而李寒陽并
不知道,這樣的效果是由數種秘藥混合施作而得:有讓人喪失心神的「失魂引」,
在深眠中接受暗示、醒來卻全然不覺的「陰陽交」,激發肉體潛能的「擊鼓其镗」
……還有幾種「古木鸢」并沒有告訴他。他相信與控制刀屍的秘密有關。
敵人不但近在咫尺,而且顯然已經盯上他們很久、很久了。
鬼先生觀察着對面高台上「古木鸢」的神情變化,将他的錯愕、震驚、憤怒
和隐忍全都看在眼裏,心知這台荒腔走闆的爛戲絕非出自「姑射」首腦的授意。
古木鸢未使用号刀令,自己也沒有……如此說來,現場肯定有第三把了。
鬼先生自認了解古木鸢。
他若給了什麽人第三把号刀令,就有十足的把握不被拿來對付自己,隻能認
爲試圖破壞這場布局的神秘一方,最初并不在古木鸢的預期之内。在這個節骨眼
上,慕容柔的處置堪稱「神來一筆」,這種「被想害死的人救了一命」的感覺令
鬼先生哭笑不得,但有件事比尊嚴更重要。
——除非慕容柔知曉号刀令的秘密,否則如何下得「雙手置膝」的命令?
他輕咳兩聲,舉在耳畔的雙手并未放下,朗聲道:「貧僧有一事不明,欲向
将軍請教。」對面慕容柔點點頭,并未出聲應答,蒼白的面頰上漲起兩團不自然
的酡紅,看來适才短短喊得幾句已令他的身子吃不消。
佛子環視四周,笑意依舊從容溫煦,隻是襯着台下的混亂場面,難免有些不
倫不類。年輕的僧人似乎不以爲意,朗聲道:「在向将軍讨教之前,我有句話,
請在座諸位一聽。正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等既非煽動流民的元兇,
莫說雙手置膝,便是将軍要搜身檢查,也無有不可。舉手之勞,若能稍減将軍之
殺戮,何樂而不爲?」聽得佛子開口,央土僧團間頓時一片附和,衆人都學他把
手舉起,場面十分滑稽。
媚兒蹙眉忖道:「這幫秃驢怎麽回事?莫不是吃了人妖和尚的唾沫,馬屁拍
得震天價響。」拂袖落座,喚人将嘉三臣擡下去施救,斜乜着一雙明媚冷眸,待
看琉璃佛子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佛子對她合什一揖,權作回禮,轉頭對慕容柔喊道:「将軍适才下令軍士殘
殺百姓,猶自不足,現下卻要向南國使節、朝廷官員及地方仕紳出手了。敢問将
軍,煽動流民的元兇與舉袖掩口,二者之間究竟有何關連?」
慕容柔低聲說了幾句,羅烨站直身子,朗聲回答:「流民隻求一餐飽飯,豈
有冒犯鳳駕、脅殺官員的膽子?定是受人煽動,才犯下這等不赦之罪。我家将軍
說了,在場形迹可疑之人,通通脫不了幹系!」
此話一出,連左側高台這廂的權貴們都坐不住了,獨孤天威「噗哧」一聲,
轉頭笑道:「聽慕容大将軍的意思,連不赦之罪的理由都是「莫須有」了?果然
好威風,好煞氣啊!」慕容柔淡淡回答:「城主言重了。場子這麽亂,唯恐驚擾
鳳駕,手段就算雷厲些,也是迫不得已。」
獨孤天威打了個哆嗦,雙手捏着耳垂,笑道:「喏将軍你看仔細啦,本座的
手規矩得很哪,一點都不可疑,千萬别來射我。」慕容柔笑了笑不還口,低聲對
羅烨吩咐幾句。
「佛子還有什麽見教?」羅烨抱拳一拱,大聲問道。
「沒有了。望将軍手下留情,少造殺孽,流民亦是百姓,亦是聖上的子民。」
「阿彌陀佛!佛子心懷,可比生佛菩薩!」
「願慕容将軍聽進善勸,莫負佛子慈悲。」
琉璃佛子合什頂禮,在央土僧團的一片歌功頌德之中重新落座,卻沒半點聽
入耳中。慕容柔肯定知道流民被動了手腳,知道驅使流民發狂之物是以口吹奏,
才會下達這樣的指示;但并非從一開始就知道,否則他不會坐視場面鬧到這步田
地。
(那麽……他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搜索着腦海裏的記憶片段,試圖還原下達命令的前一刻。打從懂事以來,
他的記憶力就非常驚人;經那人訓練之後,更是突飛猛進,隻要是掃過一眼的東
西,無論精粗、大小、多寡,都能貯存在腦海中,宛若圖畫一般,随時想看,隻
要拿出來就行了,多久都不怕忘記。
「這玩意兒有個好聽的名目,叫「思見身中」。」那人笑道:「用來練武自
然是事半功倍,但隻拿來練武也未免太可惜了些。你的心比别人多一竅,修習這
法門也比别人利索;練熟了,小至雞鳴狗盜,大到竊國稱王,都能派上用場。」
他不僅記得牢,還有一心多用的本領。除了場中央的兩場打鬥,他更分神留
意古木鸢、鳳台下揮劍督戰的任逐流等,自不會漏了最重要的鎮東将軍。在巡檢
營的利箭轉向高台之前,慕容柔身邊的弓手曾彎下腰來,低聲向他說了幾句。
——是他!
叫什麽名字呢?是了,慕容柔管他叫「羅烨」。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他對慕容柔說了什麽?
隻瞄一眼所得的印象,鬼先生無法獲取更進一步的訊息。他低垂眼睑,猶如
入定一般,将心識投入虛空中;在那裏,記憶的畫面就像一幀幀精細的圖像,被
分門别類地收在一格一格的木櫃裏,隻需要找出來浏覽就行了。那是連自己都不
知曾看過、曾聽過的境域,被保留在心識的最深處,醒時無從知覺。
鬼先生将記憶片段撷取出來,反複觀視,畫面中隻見羅烨附耳對慕容柔說了
幾句話,但兩側高台相距甚遠,鬼先生不可能聽見他們刻意壓低的聲音。感官不
曾接收到的,記憶中不能無端變造,他隻能緊盯着羅烨的嘴唇,試圖讀出言語的
内容。
讀唇和腹語,都是「那人」訓練他的重點。鬼先生的童年,可說是在刻苦鍛
煉這些雜伎之中度過,耗費的心神絲毫不遜于練武。「别人一輩子能精通一兩樣
技藝就不錯了,但你不同。」那人輕點他的額角,指尖的觸感涼滑,帶着沁人的
異香。「你是天狐,聰明絕頂,凡人諸藝,一學即精。從今天開始,你要拜百師、
習百藝,在最短的時間内盡得他們的真傳,才能成爲人上之人。」
那人說得半點也沒錯。加入「姑射」之後,他所涉獵的百藝對組織計劃的貢
獻,甚至大過了出類拔萃的武功,由此成爲古木鸢的左右手,甚至一肩挑起三乘
論法大會的設計布置。
這本該是場從容華麗的勝利,爲他的過人才具妝點增色,進一步赢得古木鸢
的信任,授以制造号刀令、乃至刀屍的重大秘密……如今這一切已成爲泡影。憤
怒幾乎使他從虛空中抽離,老于冥思觀想的學問僧趕緊收攝心神,一個字、一個
字判讀着疤面少年的嘴唇歙動。
「流……流民……典衛,俱……受……操……弄……」
分析唇語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羅烨向慕容柔報告的内容主要是四句韻文,不
過十六字而已,其餘皆是解釋這十六個字的口語罷了,讀起來格外得心應手。鬼
先生越讀越是心驚:「「流民典衛,俱受操弄;慎防台裏,無聲笛頌。」這是
……這指的确實是号刀令!」
提點慕容柔的人,不可能與驅使流民暴動者一路。這麽說來,此刻場中除了
「姑射」、以号刀令破壞姑射計劃的一方,還有同樣知道号刀令存在的第三路人
馬!
一直以來蹑行于人所不知的黑暗中、總是以假面示人的陰謀家,初次湧起一
絲惶惑不安,仿佛突然被揪到陽光下,赤裸裸的毫無遮掩,原本算計的一切原來
都在他人的算計之中,再不複黑衣暗行的隐蔽與安全。
◇◇◇
橫疏影望着手絹上十六枚娟秀的蠅頭小楷,仿佛字上附着什麽奇異的法力。
她不過是照着蠶娘的吩咐走出向日金烏帳,将寫了字的那面拎在胸前,就這麽走
到檐下而已,外頭一下子風雲變換,鎮東将軍的利箭倏忽掉了個頭,對準兩側高
台上的達官顯要。
由慕容柔所在的五層高台向下望,應該瞧不見自己的面孔,鳳台飛角所形成
的檐蔭恰恰投在橫疏影的面上,提供了最妥适的掩護。區區十六字,究竟是如何
取信于一向多疑且自負的鎮東将軍?
擡眸眺去,連橫疏影自己,都快看不清将軍的五官輪廓了,料想同樣不谙武
藝的慕容柔亦若是。慕容的讀心異術人盡皆知,可沒聽說過他生了雙鷹隼般的千
裏眼……這麽說來,定然是他座畔的那名疤面弓手。蠶娘前輩的留書,是專寫給
那個少年武官看的!
橫疏影熟知東海各門各派的掌故,執敬司人手一卷的《東海名人錄》,還是
她宵旰焦勞之餘,利用零碎時間編纂而成,近三十年來東海武林的沿革變遷等,
書中都做了扼要說明。那少年武弁羅烨的眼力非比尋常,她心念一動,登時想起
一門奇功來,轉頭道:「我明白了!那少年練有翼爪無敵門的「千裏秋毫爪」,
方能在這麽遠的距離,看清絹上之字。适才他箭射流民,技藝了得,前輩定是從
中看出了端倪,才有如許設計。」
蠶娘笑道:「跟聰明人在一起,就是這麽舒暢,做什麽、說什麽,都不用多
費氣力。」橫疏影聽她直承不諱,旋又生出更大的疑問:「翼爪無敵門已然沒落,
昔年盤據東海道西半部的偌大勢力,多半爲赤煉堂所吞并。如今執掌門戶的易門
主得青鋒照邵家主出面斡旋,勉強保住一榻之地……這少年若是他的親傳,豈能
在慕容柔手下當差?」
嬌小如瓷胎人偶的銀發麗人抿嘴微笑,眸裏掠過一抹促狹似的黠光。
「易馴愁的外号叫什麽?」
「丹棘崔嵬。」橫疏影一怔,本能回答。「據說是取自「蒼鷹搏攫,丹棘崔
嵬」的古詩詩意,因此易掌門又有「蒼鷹」之稱。」
蠶娘冷笑。
「如此風雅的渾名,定是飽讀詩書的邵家主所賜了,易馴愁那個沒出息的窩
囊小子有沒感激涕零地收下?你若問易門主會不會使「千裏秋毫爪」,那是逼他
找個地洞鑽進去啦。唉,白鷹、黑鷹俱逝,翼爪無敵門豈堪「無敵」二字?如之
奈何!」
橫疏影飽讀詩書,自知「蒼鷹搏攫,丹棘崔嵬」之後,接的是「豪聖凋枯,
王風傷哀」二句,對比翼爪無敵門今昔變化,的确諷刺得緊。轉念又想:「這羅
姓少年的武功如非得自易馴愁,那也隻能是……是了,以蠶娘前輩閱曆之廣,昔
日與白鷹有舊,也非奇事。」蓦地檐外風動,手絹翻揚,赫然發現在滾邊内另有
一行更小的字,相連如墨線一般,适才竟未發現。
還待看清,字迹卻像被風吹散了似的,渲成灰烏一片,顯是蠶娘落筆之際以
内功動了什麽手腳,令墨字凝于絹上;待附于其上的内息散去,纟縫間的墨汁暈
開,徒留烏漬,連先頭十六字亦不複辨認。
「這手「隔物留勁」的功夫,将來有機會我再教你。」蠶娘對她眨眨眼睛,
就着軟榻踮起腳尖,撥開帳前的藕紗遠眺,喃喃道:「都放下手了……口鼻不能
湊近号刀令,我看你拿什麽吹!丫頭,外頭那些個暴民都平靜下來了罷?你的心
肝寶貝耿小子呢?」
橫疏影眺望片刻,回過一張蒼白雪靥。
「……一樣。」她強抑着發顫的語聲,卻不禁遍體生寒,雙臂環抱着綿軟碩
大的酥胸,咬牙輕道:「還是一樣,前輩。他們……他們還是一樣。」身畔一涼,
飄散的柔軟銀絲拂過鼻尖頰畔,蠶娘攀着欄杆踮起腳尖,玉雪般晶瑩可愛的裸足
踏在烏檀地闆上,極度的白與極度的黑分外眩人。
蠶娘明眸一掃,小臉越看越沉。果然耿照也好、流民也罷,通通依然故我,
瘋狂的眼神與姿态全無恢複意識的征兆。
巡檢營奉慕容柔号令,将箭镞轉向兩側高台,鳳台前的拉鋸頓時失去最有力
的翼護。部分流民殺紅了眼,舍生忘死地攀爬着雕欄,金吾衛士斬到刀上裹了層
厚重的漿膩,腕臂酸軟,依舊無法阻止發狂的暴徒。
要不多時,底階便即失守,衛士們退進内堂,苦苦抵擋蜂擁而入的暴民,不
讓越過高檻。
打仗與比武不同,沒有「點到爲止」一說,而這批暴民卻比戰場上的敵人更
加難纏,就算砍傷手腳,也無法阻止他們繼續前進,不斷有金吾衛士被自己剛剛
放倒的敵人揪住革帶、掀翻在地,在敵人淌出的鮮血之上滑跤,然後又添入自己
的……受傷的金吾衛很快失去戰力,但流民除非死透,竟不能稍阻他們攀抓撕咬。
說是活人,更像是一群活生生的行屍。
「他媽的!這是什麽妖怪……我靠!把他們的頭砍下來!」任逐流的怒吼不
住自樓梯口傳來,伴随着越來越濃的血腥味,戰況緊急不言可喻。橫疏影面色煞
白,仿佛又回到了兒時曾見過的修羅場,記憶如有千鈞之重,緊緊纏着她不肯放
手。
腿軟的少婦試圖攀住雕欄,可惜徒勞無功。她軟綿綿地倚着欄杆畫壁,鼓脹
脹的胸脯壓在壁上,酥軟的乳肉就像醒飽的面團般被壓擠變形,大把大把地溢至
胸側,擠出一抹渾圓的乳廓來。
(不好!)
蠶娘偷聽過她與耿照的閨房密話,蓦地想起她有這塊心病,偏在這個節骨眼
犯上了,伸出小手在她背心按撫幾下,淳厚的内息透入橫疏影體内,美豔的少婦
「嘤」的一聲回過神,眼神卻非預期的惶惑驚恐,反透出一絲凝然。
「隻有……隻有一個地方還未查過。」橫疏影低聲道。蠶娘心思如電,幾乎
在她出口的瞬間便想到同一處。
——鳳台!
操縱着那把該死的号刀令的陰謀家,就在這座樓子裏!
她早該想到的。安置在向日金烏帳裏的那些動物,何以反應如此激烈,接二
連三七孔流血,甚至瞠目暴斃?因爲無聲之音的來源便在左近,禽鳥爬獸被兩把
号刀令夾在中間,自是無幸。
(人……到底在哪裏?)
二樓和四樓都有可能。考慮到任逐流爲抵禦暴民,将金吾衛全部署到一、二
樓去了,蠶娘再不猶豫,匆匆扔下一句「别亂跑!在這兒等我」便即起身,銀瀑
般的長發一晃,人已掠上了鳳台第四層!
第四層樓坐滿了皇後娘娘欽點的貴客,多是親王内眷,服侍娘娘的宦官女史
等,一早亦被任宜紫趕到此間,未有召喚不得擅登。原本該有些疏散到三樓去,
司設監的孫太監爲獨占功勞,刻意藏起金烏帳,不讓接近三樓,無處可去的小太
監、小宮女才鬧哄哄地擠在一層樓裏。
蠶娘施展絕頂身法,倏忽自樓梯口冒出,她身形嬌小,比七八歲的女童還要
矮得多,裸着玉圭似的瑩白小腳踏上樓闆,但見滿眼是人,視線卻無法穿透人牆,
把心一橫:「也罷,通通放倒!」答答答踩着楹柱縱身,信手指點,衆人眼前銀
華一顫,影動地搖,連聲音都不及發出,撲通撲通倒成一片。百餘人不出片刻,
已有半數失去知覺,弄不清何物倏忽而至,依稀見一抹毛茸茸、銀燦燦的流影飛
竄,事後回想起來,都斬釘截鐵說是狐仙。
蠶娘動作雖快,心中卻急:陰謀家若匿于人牆後,便這短短片刻,已足夠湮
滅證據,甚至毀掉号刀令。隻恨世上并無轉眼令百餘人灰飛煙滅的武功,縱使修
爲絕頂,人力畢竟有窮。
銀發麗人心念一動,身形頓止,小巧的手掌往烏檀地闆一拍:「着!」推搪
着逃跑的宮女貴婦身子一歪,似被看不見的巨浪抛起,落下時無一能穩住身形,
「哎唷」聲此起彼落。
視界倏空,赫見角落一名穿着官服官靴的男子雙手亂抓,抓住誰便往身前一
推,權作遮護;四周女子驚叫竄逃,掀起的騷亂還在蠶娘之上。那人邊抓邊推邊
退,眨眼退至欄邊,探身大叫:「金吾郎!有刺客……有刺客!」
(聰明的小子!)
蠶娘怒極反笑,雙手虛抱如蛹,臂間空氣骨碌碌地蒸騰起來,堪比烈日曝曬,
沸流中迸出一抹冰藍流輝,映亮了那張精緻絕倫、比手掌心略小的清麗臉龐,
「天覆神功」獨門詭勁已然上手。
「着!」
一聲清叱,蠶娘雙臂大開,虛抱成團的冰藍氣勁旋轉而出,展開成一片斜長
的平面,攔腰掃過整排人牆,猶如一匹攤開的布疋,所經處無不倒地,氣芒藍暈
也越來越淡,似将消散。
男子不及應變,暗叫「僥幸」,料想這小得出奇、宛若人偶般的銀發女子武
功再高,氣勁每穿過一人的身子,便又削減一分,接連掃倒十數人後,那片「氣
布」已是強弩之末,不足爲懼,打定主意挺身硬受,以免引起旁人的疑心。
誰知氣芒一到身前便即卷起,将他密密裹住!被人牆耗得隻剩薄薄一層的氣
勁,卷作一團時仍有驚人之威,束得他氣血一滞,周身冰芒竄閃。女郎無聲無息
地冒了出來,嫩芽般的纖指一戳,點得他「咕咚!」栽倒。
銀發女郎一把踏上胸口,近距離照面,男子才驚覺她真是小得超乎想象,明
明是成熟豔麗的外表,卻被縮小到孩童般的高度,手臂、腳掌、臉蛋……全都等
比縮小,精細得不可思議,簡直像是某種精怪化成,總之絕不是人。
女郎水袖輕拂,掃過他胸腹間的各處褶袋,回眸一颦,貓兒似的抿着嘴。
「你把那玩意藏哪兒去啦,狡猾的小子?」足底忽傳來一股大力,他幾乎能聽見
胸骨發出喀喀聲響,再加點力便要爆碎開來,無法想象那隻足趾内斂、酥瑩香滑,
盈盈不及三寸的裸足,怎能有如此駭人的力量。
「也好。」女郎笑道:「你不曉得,我正找殺人的理由呢!」
「不……不是……你……錯……我……沒……」
「硬氣啊,啧啧。」加重力道的同時,兩隻纖纖小手可沒停過,将他從頭到
腳搜了個遍,連裆間等避諱處也沒放過,仿佛踩的是條鹹魚,而非活生生的男子。
「以你的年歲,做不得主謀。這樣罷,我給你家頭兒留個信,他一見你的屍首,
便知哪個指名尋他。」
冰藍色的眼眸一瞇,盈盈笑意教人打心底發寒。
(我……我命休矣!)
「住手!」
背心一劍來得迅辣絕倫,任逐流于千鈞一發之際趕至,實是眼前所見太過妖
異,金吾郎救人心切,不及細想,飛鳳劍悍然挺出,無論劍速勁力,皆暗合「發
在意先」之理,便教任逐流身無内傷、全力施爲,也未必能有如此精彩的表現。
「偏不!」蠶娘抿嘴竊笑,裸足踏起,整個人迎着劍尖一旋,倏忽繞柱而去,
仿佛身子無形無質,隻剩下曳地的銀發滑溜如蛇。
任逐流這如電一劍居然落空,差點失足,急急撲至雕欄邊,鳳台上下哪有什
麽銀發衣影?連毛都不見一根。想起那小得出奇的異貌佳麗,不禁搖頭,喃喃道:
「他媽的,東海什麽鳥地方?忒多妖魔鬼怪!」回見那身穿官服的男子還癱在地
上,金劍随手插落,趕緊将他扶坐起來,手指一搭腕脈,一邊殷問:「你沒事罷,
遲大人?」
遲鳳鈞面色慘白,艱難地搖了搖頭,一時無法開口說話。
任逐流爲他度入些許真氣,隻覺脈象平和,不像受了内創,想來這位經略使
大人進士出身,身子骨太弱,被那銀發小妖精一踏,竟喘不過氣來。這些士子經
生,沒個屁用!不是「相公」就是「鼈十」,馬吊骰子都玩不得,整一個廢物!
适才那銀發女郎身形雖小得離譜,可不像毛沒長齊的娃娃,腰是腰、腿是腿,
半點也不含糊;奶脯屁股都是鼓脹脹的,呼之欲出,偏生就一把玲珑蛇腰,比他
任二爺的大腿還細,不知圈在掌裏是個什麽滋味?
忒小的人兒,牝戶生得何等模樣?不知長不長毛……說不定連根手指都納不
進。若耐着性子軟磨硬泡,就着淫水将那話兒全插了進去,那份子緊哪!啧啧。
金吾郎想象馳騁,連吐氣都有些粗濃起來。旁人不知他正想着那銀發妖姬的
容貌身子,以爲是對軟倒的經略使大人有如此反應,不由一陣惡寒;鄙夷之餘,
紛紛扭頭走避。
蠶娘施展身法滑入三樓,正迎着倚欄支起的橫疏影。
「前……前輩!找着了麽?」
「沒見号刀令,隻有一名疑犯。」
藕紗輕揚,蠶娘閃入金烏帳,少時若金吾衛逐層搜查「刺客」,免教人見得。
今日已有太多無涉之人,目擊桑木陰之主的廬山真面目,大違宵明島成例。權作
留書好了——蠶娘嘴角抿起細弧,帶着略嫌寬縱的釋然。
「我給他主子留了話,讓他們知道桑木陰回來啦。無聲之韻停了麽?」
其實此問多餘。從任逐流趕來搭救,便知堂外的暴民已受控制,否則便是任
逐流有心,怕也分身乏術。果然橫疏影點點頭,目光重又投入場中,眉間凝愁細
細,未曾冰消。
「又怎麽了?」蠶娘輕籲一口氣,舒舒服服地窩在枕頭堆裏,一派從容閑适
的模樣。橫疏影搖搖頭,片刻才道:「前輩……他在解除号刀令的控制前,便不
是邵鹹尊的對手,如今邵鹹尊動了殺心,耿郎他……卻要如何是好?」
◇◇◇
廣場中央,一場野獸與獵人間的生死搏鬥,正繞着蓮台如火如荼地展開,持
續撕咬、拉扯、披血裂創着,以肉體做爲盾牌武器,彼此沖撞,無論強勢或弱勢
的一方都絕不停手;肌骨扞格間,迸出硬木般的鈍擊聲,可以想見衣布之下皮綻
血瘀、真氣彈撞的慘烈狀況,令人不忍卒聽。然而交戰的雙方恍若不覺,依然忘
情毆擊,一步也不退讓。
邵鹹尊披頭散發,破爛的襟上濺滿褐碎,怵目斑斑,也不知是何時何人所出;
青衫長褙子的袍袖裂去一隻,餘下的一隻隻剩半幅,古銅色臂肌繃出單衣袖管,
毛孔滲出點點血珠,将白棉袖管浸成極淡極淡的桃紅色。
出道以來,「文武鈞天」邵鹹尊與人公開比武廿餘戰,從未如此狼狽。
冠帽丢失、發髻散亂的青鋒照當主,再不複優雅灑脫,原本白皙如婦人的面
上青氣籠罩,叱喝之間,益發襯得鳳目精亮、白牙森森,仿佛變了個人,渾無半
分「天下第一善人」的模樣。
耿照在這場貼身肉搏中居于下風,全憑一股狂暴之氣悍然相持。
不動心掌獨特的氣旋磁勁,别說相觸,連被掌風帶到都像是去皮剮肉,一般
的劇痛難當。
耿照被殛得呲牙裂嘴,縱使肉體強韌如獸,對痛楚的忍受力畢竟有其極限,
兩邊渾然忘我的對擊持續約莫盞茶工夫,終有一方出現缺口,少年小退半步,壓
抑已久的痛覺,似在勢餒的剎那間被無限放大,死咬在口裏的悶哼頓時變成了慘
叫。
邵鹹尊雙掌連出,徑推胸膛下颚,耿照忍痛揮開,手臂還來不及打直,倏又
被他纏轉拉近,雙肘交替,仍攻頭臉要害。
少年連閃帶格,堪堪挺過肘擊;未及擺脫臂纏,邵鹹尊已搶上半步,左肘一
沉,右掌長驅直入,猛擊耿照下颔!
耿照身子後仰,掌風掃過頰畔,熱辣辣地一痛,邵鹹尊卻不容他喘息半分,
磁勁一震,原本難分難解的臂纏間忽生出微妙空隙,邵鹹尊雙臂暴長,一左一右,
掌底分擊耿照兩耳!
這「數罟入洿」乃不動心掌的絕招,四式連環,攻敵之無以喘息。前三式使
臂如繩罟,打擊隻是誘敵擾敵之用,重在一個「纏」字;末式卻是收網成擒,雙
手四指屈成虎掌,以掌心貫耳,若被擊實了,不免耳膜爆裂、當場昏厥,以壓勝
之勢制服對手而不殺,又有「仁者之怒」的别稱。
豈料耿照雙臂受制,臨危竟又生出蠻力,身子一屈,幾乎将邵鹹尊拖下,鼓
風挾勁的空掌沒能正中耳朵,而是擊在頭顱兩側,雖不比耳鼓、太陽穴等要害,
亦打得耿照身子一軟,幾乎跪倒。
然而邵鹹尊的「數罟入洿」,卻不隻如此而已。
他十指箕張,扣住耿照的腦袋一摁,同時屈膝上頂,正中眉心印堂!
這下拱得耿照離地仰起,口鼻中甩出一條酾天血鞭,宛若漫天旋舞的血荊棘。
邵鹹尊在膝錘撞正的瞬間松手,使頂勁一貫到底,餘勢所及,在顱中不住擺蕩翻
攪,以獲取最大的破壞力。印堂乃人體最重要的經外奇穴之一,遭到如此重擊,
不惟鼻腔内的血脈有爆裂之危,大量溢出的潰血也将阻塞口鼻呼吸,于片刻間緻
死;更有甚者,眼球、耳鼓在重擊之下一齊迸碎,對手便一時未死,也絕無還手
的餘力。
——這才是真正的「仁者之怒」!
無此威能,還有何臉面妄稱殺着!
邵鹹尊近三十年未用此招了,得手的剎那間,依舊不自覺地揚起嘴角,帶着
既痛快又得意,宛若俯視蝼蟻般的激懷,仿佛又回到當年門内大比的演武場上—
—(哼!寒門賤種,教你強出頭!)
芊芊的失聲嬌呼将他拉回現實。
自耿照失神,邵鹹尊一路壓着他打,逐漸占據優勢,看似勢均力敵,實有餘
裕留心周遭,如三弟與黑衣怪客之纏鬥、李寒陽搭救芊芊等,無不悉數掌握,自
知芊芊安全無虞。隻是料不到耿照如此耐打,無法輕易制服,打着打着竟較了真,
此際方回過神,暗叫不好:「一不小心出得重手,莫要打死了他!」正要去挽,
蓦聽一人叫道:「手下留人!」雄渾的真力震地而來,李寒陽誤以爲他要贊上一
擊,趕緊揚聲喝止。
邵鹹尊聞聲遲疑,出手略慢,耿照一個空心筋鬥翻落地,抱頭踉跄倒退,哪
像快被打死的模樣?指縫間翻出一雙精光暴綻的獸眼,咬牙低咆,似是憤恨,又
像在威脅着對手,透着不肯屈服的嚣狂與狠厲。
如此強橫的生命力……究竟是天賦異禀,抑或意志過人?邵鹹尊不由微怔,
恍惚間一張同樣黝黑的面孔浮上心頭,居然與眼前的少年叠作一處,明明兩人身
形樣貌全不相像,卻有着似曾相識的氣質,令他沒來由地想起那人,怒火瞬間吞
沒了理智。
誰也料不到鼎天劍主開聲提醒後,竟是迎來這樣的結果。
邵鹹尊一個飛步,搶在耿照之前雙掌連擊,猶如牛筋脫絞、彈子離弦,啪啪
啪啪一陣勁響,打得耿照不住倒退,雙臂揮之不及,隻能抱頭閃躲,依舊是拳拳
到肉,無一擊落空。邵鹹尊雙手如鞭,磁勁到處,猛然蕩開耿照肘臂,穿掌而入,
掀着他的頭顱往蓮台一撞,「匡!」爆出大蓬碎粉。
耿照身子反彈,着地連滾兩圈,起身時已無法直立,四肢接地,甩着滴答直
落的黏稠血污,求生本能終于蓋過了逞兇鬥狠的野性,跌跌撞撞地逃開!
邵鹹尊一聲冷笑,雙手負後,施展輕功追去。
兩人繞着偌大的蓮台你追我跑,比鄉裏頑童高明不到哪兒去,如此滑稽的畫
面,卻是任誰也笑不出:耿照頭破血流,左眼更是瘀青浮腫,眼縫直成了一線難
以睜開,模樣本已慘極,但他時而起身狂奔、時而手足并用的模樣,像極了受驚
的野獸——這個「獸」字既非誇飾其勇猛,也不是贊歎生命力之強韌,而是明明
有着人的外表,舉止卻是不折不扣的獸形,那種荒謬至極的對比令人打從心底冒
出寒意,久久不能平息。
耿照手腳并用,沒命似的逃竄着,偶而撞進流民堆裏,抓了人便往身後推去,
欲阻一阻追兵的迫近;逼得急了,還不時扭頭嚎叫,如走投無路的垂死傷獸,對
獵人做着徒勞無功的吓阻。邵鹹尊青衫狼籍,委實說不上潇灑,但背負雙手踏沙
疾行,稍稍恢複宗師氣派,誰都看出這場戰鬥不會持續太久,塵埃落定的一刻近
在眉睫。
李寒陽不惜耗損,以全身功力爲邵蘭生祛除陰勁,方才那一喝已是萬分兇險,
沒有餘力插手止鬥。他所用之法,與替韓雪色解封相同,「破魂血劍」的陰損卻
遠在黑衣人的閉穴手法之上,陰勁多在邵蘭生體内停留片刻,内息、元氣便被磨
去一分,既要祛得及時,又不能過于快猛,以免傷及三爺的經脈,折損了武功。
他雙掌按住邵蘭生的背心,凝力提元,真氣源源不絕地度将過去,視線頻于
蓮台周遭打轉,始終無法與邵鹹尊對上,蠶眉微蹙,暗忖:「典衛大人心神有失,
與遊民相若,否則不會以無辜百姓爲牆阻,邵家主不可能不知道。看來這一場,
他是勢在必得了。」明白此際的耿照不會開口認輸,甚至記不得認輸以自保的道
理,要結束戰鬥隻有一條路。兩鬓微霜的遊俠之首雙目垂落,不再分神關注戰鬥,
全力施救,以期盡早恢複自由——忽聽一聲嬌呼:「耿……耿大哥!」原來芊芊
關心場中激鬥,不由得越走越前,見父親與耿照繞着蓮台打轉、旋即雜入回湧的
流民潮中不複望見,不覺又走前些個。
蓦地人流撥開,一條黑影撲至,叉着粉頸将她掼倒在地,灼熱的吐息噴得她
一陣暈眩,芊芊身子僵直,直到那人的額血滴上雪靥才如夢初醒,大眼中一霎盈
滿淚水,不顧頸間獰爪,伸手輕撫他的面頰,細聲呼喚。
第百十八折自反而縮,驚才絕豔來人正是耿照。
他忽露出痛苦之色,一躍起身,抱頭後退。芊芊見他與孫某反應相似,唯恐
再生遺憾,趕緊攏裙爬了起來,忽然驚叫:「不要!」已然不及,邵鹹尊自重重
人牆後掠出,一掌擊中耿照左肩。耿照應變稍慢,被打得口吐鮮血向前撲跌,摟
着芊芊滾作一處。
芊芊頓覺天旋地轉,心子幾欲嘔出,好不容易停住,擡見耿照趴在自己身上,
臉孔卻埋入綿軟的碩乳間。芊芊雙丸極是傲人,又大又軟,料想他仆在乳上,不
至摔傷頭面,略微寬懷,才發現他強有力的雙手環在自己身後,穩穩托着背和屁
股,難怪翻滾間不曾撞上堅硬的地面,心底掠過一抹暖洋洋的羞喜:「原來…
…原來不是我保護了你,仍是你保護了我。」
耿照身子一搐,頭未全擡,悶聲道:「芊……芊芊?」
芊芊破涕爲笑,嗔道:「你認哪裏啊!」然而清醒隻得片刻,随着一抹快銳
的危機感應,獸性再度攫獲了少年。他挾着少女一躍而起,将人掉了個頭,環着
她飽滿的酥胸遮護在前,縮頭踉跄倒退:「你别……你别過來!我……我……」
邵鹹尊面無表情,哼的一聲,一掌拍向芊芊的小臉!
勁風壓面,芊芊連叫都叫不出,乳間束縛一松,耿照本能舉臂,「啪!」兩
掌相接,被打得滑開數尺,鮮血噴濺黃沙。
「阿爹!」
邵鹹尊負手行前,提掌照準跪倒的少年,芊芊拉住他的袍角,滿面哀求。
又是……又是這副神氣!邵鹹尊望着女兒楚楚可憐的模樣,仿佛又回到了畢
生中最難忘的一日:一樣的黃沙校場、一樣的黝黑少年,一樣的不動心掌,一樣
是勝負已分……這回,他還要不要妄動恻隐,再饒了那厮,好教自己輸去地位、
輸去機會,輸去原本屬于他的一切?
——絕不!
「讓開!」
塵沙迸散,芊芊失聲驚呼,被一股無形之力推了開來。
邵鹹尊殺意暴升,連銀發女子的威脅亦抛到九霄雲外,右掌劃個半弧,朝耿
照胸口一推,看似平平無奇,然而掌胸間的氣流擠壓至極,翻騰如沸,映得周遭
景物劇顫不休。台上談劍笏識得厲害,顧不得禮數,猛然起身:「邵……休傷人
命!」喀喇一響,竟将交椅前腿之間的擱闆腳踏踢碎。
邵鹹尊施展的,乃是不動心掌的至極殺着,繁複的招式至此無用,氣旋磁勁
被升華成最純粹的力量,随手一推裏包含了一十三種方向不同、質性各異的詭異
勁道,或纏或絞,離合并流,絕難抵擋,威力猶在「數罟入洿」之上!
極招臨頭,無人堪救,千鈞一發之際,耿照左手五指一翻,猶如鬼使神差,
忽然扣住他肘内的「曲池穴」。
曲池穴屬土,五行土生金。這一扣之下,鼎天劍脈的緻密真氣随之迸入,邵
鹹尊的護體功勁竟不能擋,劍脈的金行之氣一插一絞,仿佛往木絞盤裏扔了把釘
子,掌中十三道明暗勁力一擰,頓時凝滞不前。
不待對手反應過來,少年的手臂左翻右轉、連繞幾匝,震開掌勢中宮直入,
先一步按住了邵鹹尊的胸膛。
全場驚得呆了,鴉雀無聲,沒人敢喘口氣。
看來像是青鋒照的邵家主在将勝的當兒,自把要害賣給了典衛大人,但爲何
要這樣做,任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日後市井議論,有說邵家主識才愛才,唯
恐神功到處,一掌将典衛大人周身經脈震成了一百零八段,才在緊要的關頭收手;
也有說鎮東将軍權勢滔天,連武林的清流領袖亦不得不低頭,做個順水人情給他。
雙方各執一端振振有詞,就沒吵出個結果來。
芊芊本以爲他要痛下殺手,及至耿照反敗爲勝,才知阿爹早有相讓之意,顧
不得摔疼了的膝蓋,起身歡叫:「……阿爹,阿爹!」腳步細碎,徑朝二人奔去。
現場最錯愕的,要屬邵鹹尊自己了。
他不知這式「河兇移粟」耿照反複拆解過幾千次,已将招數拆得爛熟,隐約
覺得使青狼訣的邪人手法固然兇殘,打敗自己的這招卻是光明正大,以簡禦繁,
每個動作都是精華,咀嚼越久,越覺滋味不盡,獲益無窮。
然而,比起它那難以捉摸的勁力,招式亦不免相形見绌,贊一句「博大精深」
他是毫無勉強的,心底服氣得很。
耿照永遠記得将自己擊飛、甚至擊得暈死過去的那一掌。毋須借助「入虛靜」
的法門,那種胸口仿佛有數道勁力相互拉扯,彼此間毫不相屬、完全無法抵抗的
滋味,他就是想忘也忘不了。求教于蠶娘,卻得到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動心掌最厲害的,既不是招式,也不是勁力,而是做人處事的道理。」
「做……做人處事的道理?」
「沒錯。道理不直,站不住腳,就算面對極其弱小的抗問,也能被輕易駁倒;
反之,道理直了站得住腳,哪怕是千軍萬馬到來,也扳不彎你的道理。所以說啊,
不動心掌是沒有破綻的武功,處處留有餘地,不橫不暴,勿固勿進,反而難以抵
擋,秘訣就在這「自反而縮」四字上頭。」
耿照陷入沉思,靜默良久終于一笑,心悅誠服。
「世上,居然有這樣的武功!武學的道理果然奧妙得很,處處都有啓發。」
「話雖如此,也要看是誰使。」
蠶娘抿嘴一笑,指尖繞着白如狐毛披肩的發梢哼道:「以那厮德性,打死也
不信世上有這種事,處處留力的不動心掌在他使來,怕是處處都要人命,其十三
道勁力雖異,卻全向着敵人,哪裏見得一絲反省?如此破綻便在肘内曲池穴。
「既然他一意進取,斷此關隘,就像切斷了大軍進發的道路,縱有千軍萬馬
之兵勢,亦不得不阻于此間,進退不得。是他把武功用窄了,可不是這門武功的
局限。」
話雖如此,若無鼎天劍脈的緻密真氣,也無法如此輕易斷去十三道勁力的供
輸,擾亂對方掌勢,取得一剎那間的緻勝之機。邵鹹尊此敗,可說是集天時、地
利、人和于一身,方以有之,也不算冤了。
耿照憑借本能,恍惚間使出了克制「河兇移粟」的手法,至此才逐漸清醒,
搖了搖昏沉的腦袋,赫見自己一掌虛按着邵鹹尊的胸口,卻不明白發生什麽事,
遲疑道:「家主,這是……我……」顱内忽激靈靈一痛,身子晃搖,幾乎站立不
穩。
邵鹹尊心念微動,本欲出手,蓦聽一人道:「家主關愛後輩,手下留情,這
份胸襟氣度着實令人佩服。」卻是李寒陽撤了雙掌,撣衣起身。地上邵蘭生依舊
盤坐,閉目調息,面色委頓,卻不似先前那樣白如屍蠟,顯是抑住了傷勢。
鼎天劍主已至,那是再沒有翻盤的機會了。
邵鹹尊權衡得失,幾乎在瞬間便拿定主意,後退一步,先朝李寒陽拱手:
「不敢當。李大俠救命之恩,我代舍弟謝過,待此間事了,望李大俠莫嫌鄙門寒
簡,移駕花石津,讓我等略盡地主之誼。」說着長揖到地。
「不敢當,家主言重了。」
李寒陽側身讓過,亦抱拳還了一禮,言色溫淡合宜,卻無深交之意。邵鹹尊
點了點頭,望向耿照,時間之長,已略嫌失态,直到芊芊大着膽子輕喚了幾聲才
回過神,分别對着鳳台、佛子以及慕容柔拱手行禮,彎腰攙起三弟。
他雖敗下陣來,倒也不算太難看,橫豎有李寒陽的例子在前,大可故作潇灑
一笑置之,賺它個「有容乃大」的好名聲。但邵鹹尊卻難得地沉着臉,連一句場
面話也沒多說,心神仿佛被遺落在遙遠的彼方,額前散發狼狽披垂,兀自不覺,
默然片刻終于低頭邁步,也沒多看芊芊一眼,夢遊般挽着邵蘭生,慢慢朝高台走
去。
鳳台前的拉鋸戰也告一段落。原本瘋狂失控的暴民們一個個怔在當場,猙獰
的表情爲茫然所取代,被金吾衛砍倒了幾人,忽于哀嚎聲中驚醒,踩着滿地鮮血
屍骸沒命逃散。
耿照回過神,見這些宛若煉獄中跑出的流民自身畔奔過,每張臉上寫滿了驚
懼、無助、惶惶然不知所以,竟是感同身受:「他們是怎麽了?我……我又是怎
麽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正欲收攏安撫,忽聽台上有人大叫:「來啦
……來啦!救兵來啦!」
喊叫之間鐵蹄撼地,一路震山而來,大批鐵甲騎軍馳入山門,一進廣場便散
成數行,如長龍般矯矢蜿蜒,直至鳳台。鞍上騎士人人拖着粗繩網罟,見有流民
即振臂甩出,或羅或絆,不多時将流民趕至一處,悉數縛倒,台上歡聲雷動。也
不知哪個起的頭,大喊:「将軍!将軍!将軍!」
劫後餘生的仕紳貴人們,想起是誰以雷厲手段保住了衆人之命,一時都忘了
平日如何腹诽慕容柔的諸般專橫,無不高聲附和;若非都是見過世面的,知道什
麽當說什麽不當說,怕連「萬歲」都喊得出來。
數千名鐵甲騎軍掀起黃塵如浪,一路漫上山來,雲遮霧罩,哪裏分得清什麽
百姓流民?見場中還有到處亂跑的,便即拖倒捆縛,甯殺錯不放過。
耿照掩口避塵,一時間前後左右都是蹄聲沙浪、奔逃哀告,不知該阻還是該
救;蓦地一騎穿出黃塵,索套迎面兜來,耿照又驚又怒,雙掌一合,那騎士還以
爲自己套着了山岩鑄鐵,絲紋不動,一怔之間身下倏空,竟是馬過人留。
耿照拖着粗索一旋,直把那人當成了流星,「铿!」撞下了另一匹馬背上的
覆甲騎士。谷城鐵騎本是精銳,前隊遭遇變故,後隊絲毫不亂,馬缰一轉,紛紛
避開耿照所在,維持隊形繼續圍捕。
耿照松開了套索,想起他們亦是将軍麾下,豈能傷阻?正沒區處,忽聽一人
道:「典衛大人,這邊走!」卻是李寒陽挾着兩小,冒塵掠至。耿照跟着他左躲
右閃,忽見黃沙中矗着一團黑黝龐大的物事,飛步踏上,靴底傳來堅硬光滑之感,
恍然大悟:「是蓮台!」
廣場中央的石蓮台高逾兩丈,方圓兩丈有餘,其上遍鋪青磚,規模與一幢具
體而微的華美精舍沒甚兩樣。蓮台外圍包覆着九隻巨大蓮瓣,每瓣自頂端至底下
的台座,均是以整塊花崗岩雕成,無一絲拼接嵌砌,取「九品蓮台」之意;第十
瓣留作梯台,亦是全岩雕就。
如此講究之物,自不能在短短的時間内造成。
這九品蓮台本是大跋難陀寺所訂,搜選石料、委托名工雕錾,動員偌大人力,
費時九年才得完成,原本打算于今年佛誕大會時裝置妥當,以取代現有的經壇,
亦合一個「九」數,卻被經略使遲鳳鈞征用,直接讓人搬上蓮覺寺,就地砌起基
座,組裝蓮台。可憐大跋難陀寺粥香都沒能聞上,連粥帶鍋全給人端了,礙于鳳
駕東來,誰敢說個「不」字?
蓮台本是給佛子說法用的,不料三乘論法竟成了比武大會,自然派不上用場,
此時倒成了四人的避難處。片刻塵刮稍靖,陽光穿透消淡的黃霧,耿照揮開泥粉,
居高臨下一望,赫見鳳台及兩側高台的入口前屍體狼籍,遍地褐漬,慘不忍睹,
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李大俠!這……這是……」
「這便是鎮東将軍的正義,我已看到了。」李寒陽伫立凝眸,神情肅穆。
「對将軍而言,犧牲或不可免,隻能盡力減少傷亡。有這等心思,五萬流民至少
能活一半,不用擔心将軍屈死百姓。」
耿照愣了一下,才體會出話裏的殘酷。五萬流民的一半……那是足足要死兩
萬五千名無辜百姓!兩萬五千具屍骸,足以阻塞東海任一條河川;堆置曠野,觸
目便餘猩紅!蒼天在上,這……這怎麽能說「不用擔心」!
這話從李寒陽口裏說出,分外令人難以接受。
「我記得……記得李大俠曾說,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衡量的。」耿照全身僵
硬,握着石蓮瓣緣的手掌微微顫抖。他很訝異話說出口時,聽來竟是如此冷靜甚
至冷酷。一定是話裏那極端的殘酷,抹去了生而爲人的溫度罷?」要死多少人,
才能算是少?活了兩萬五千人,那是天大的功德啦,這樣還不知足,是我太貪了
麽?」
少年并非有意嘲諷,李寒陽明白。他隻是打心底迷惘起來,不知還能相信什
麽。
看遍滄桑的遊俠忍着疲憊與無力,轉頭正視少年。
世上有些事即使無能爲力,仍有一試的價值,且應當不斷嘗試,并相信它終
能成功;這樣的堅持,叫「信念」。人生于世,每一天每一處都有信念遭受打擊、
崩潰破滅,因爲信念非常脆弱,既抵擋不了刀劍,也無法替代溫飽,在大部分的
時間裏,失敗的遠比成功的多。然而,哪怕這幾千幾萬次的嘗試,最後隻有一個
成功,這個孤獨的成功都将改變世界。
就爲這點可能吧。
「對,你太貪了。」李寒陽正色道:「你可以讓自己不要那麽貪,如此一來,
下回就會好過些。或者想一想應該怎麽做,才能滿足這樣的貪念。」
耿照霍然擡頭,順着李寒陽的指尖,再次把視線投入那不忍卒堵的修羅場。
「三川潰堤,央土要死幾十萬人;兩國交鋒,死傷更不在話下……無論天災人禍
我們都使不上力,但今天不是。你記得方才與邵家主交手的情形?」
耿照一凜,搖了搖頭,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安置五萬人,你我都做不到。慕容将軍在那個位子上,或有法可想,所以
我隻要确定他有那個心。」李寒陽低道:「但今日蓮覺寺之慘劇,卻是有心人所
緻。我們既安頓不了五萬人,連阻一阻幾千名鐵騎也辦不到,不如專心應付幾個
有心人,莫讓無辜之人再遭毒手。」
耿照省悟過來,好生慚愧,抱拳俯首:「多謝李大俠指點!」
「不敢當。我先往越浦安頓孩子,典衛大人可于驿館尋我。」說着攜二小步
下蓮台。此時黃塵散盡,諸人見流民被制,紛紛山呼「将軍」;又見耿照站上蓮
台,想起是他打赢了邵鹹尊,愛屋及烏之下,不由叫起好來,現場一片沸揚。
「大人适才問我……」
李寒陽走下幾階,忽然回頭,淡淡一笑。「要死多少人才算少,我心裏所想,
是「一個都不能屈死」。然而行走江湖至今,有時做得到有時卻不能,唯心中這
把臭尺從未改過,也隻能盡力而爲了。」
「多謝……」在荒謬絕倫的叫好聲中,耿照沖男子負劍的背影長揖到地,眼
眶微熱,心中漸漸不再迷惘;李寒陽隻擺了擺手,牽起兩個孩子,獅鬃般的蓬發
終沒于階下。沒人知道耿照何以對手下敗将執禮如斯,隻是有些東西永遠改變了
少年,甚至連他自己都未察覺……
◇◇◇
邵鹹尊對「不動心掌」甚有信心,一直以來都是。
其師植雅章生前是東海赫赫有名的高手,号稱「天下慢掌第一」。
然而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對比其聲名,「天工昭邈」植雅章仍是實力遠被
低估的人物。謙沖自牧、韬光養晦、嚴以律己……諷刺的是,這些如今被用來形
容邵鹹尊的溢美之詞,最初都是他從師父身上學到的,差别在于植雅章是關起門
來過日子,他卻是做給天下人看。
昔年滄海儒宗開枝散葉,以東海爲基地,脈延卻遍及東洲各地,青鋒照亦是
儒脈之一,打鐵也好、練武也罷,不過是修養心性之用,與灑掃應對進退相仿佛,
均是庭訓的一部份,掌門人看重的是心性修持,不是刀劍争勝這種無聊之事——
自他入門以來,師父總是這樣說。雖覺迂腐,但出于對師父的敬愛,邵鹹尊從沒
有懷疑過師父的真誠,願意試着去相信他是對的,無論聽來有多麽可笑。
——江湖争霸,心性能幹什麽?憑借的是武功,是錢财權柄!
青鋒照若無絕頂的武功、絕頂的技藝,與魈山派、巴夔幫這些三流勢力有什
麽兩樣?便想閉起門來修養心性,災禍照樣破門而入,想躲也躲不掉!
可惜他的師父永遠不懂。
植雅章行事有種武人罕見的書生氣,更像讀書人而非江湖客。
他執掌門戶時,每日升壇授課,講解經書、武藝及鑄煉之道,不止入室和記
名弟子須入座聽講,連打掃的小厮、夥房的雜役等,也可以列席旁聽,座次當然
得排在兩班弟子之後,往往堂外階下擺個蒲團亦作一席,但總是擠滿了人,不曾
有過虛位。
這些出身卑下的孩子明白,這是他們脫離賤籍的希望。若資賦過得去,能把
掌門人傳授的口訣心法練上,不定能得門中尊長賞識,記名錄簿,從此成爲青鋒
照外堂弟子,雖比不上入室嫡傳,好過一輩子打下手。最不濟也能多識幾個字,
離開這裏出去謀一份體面的差事,算對得起家中父母了。
邵鹹尊對師父這種私塾先生似的癖好,多半一笑置之。門中的師長對此頗不
以爲然:本門擇徒,首重出身!寒門多蹇,尚且不能溫飽,出得什麽人才?卻爲
他們壞了祖制!三番四次苦谏未果,心知掌門人雖然處事溫和,唯性子執拗,決
定了的事說也沒用,這才不再浪費唇舌。
青鋒照的叩胫台三年一開,對外招收門徒,同年入門之人不分長幼,以平輩
間通行的「字」相稱。邵鹹尊是植雅章第一批收入門牆的弟子,最有希望成爲大
師兄——這是對掌門人指定的繼位人選的尊稱——同年的俞鹹威、趙鹹誠等武功
均不如他,又自恃出身,對外堂弟子一貫倨傲無禮,不得人望。
衆人心中,都盼望由待人寬和的邵師兄出線,成爲青鋒照的下一任掌門,總
好過那些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的世家子。
邵鹹尊不是沒想過掌門大位,隻是在他心底,更着緊那個行爲迂闊可笑、很
有幾分書呆子氣的師父。雖然師父本領要比他大得多,若無他跟前背後地照拂着,
哪天怕被人賣了也不知道!
就這樣,邵鹹尊在青鋒照的頭一個十年倏忽而過,煩惱不多,青雲直上,一
天活得比一天滋潤,直到一名不速之客造訪師父的書齋爲止。那人未經門房通報、
沒驚動師父以外的任何人,甚至無人看過他——邵鹹尊是從八角桌上的兩盞冷茶,
才意識到稍早師父房裏有人,而他才剛從書齋唯一一條連外的回廊上走過來,根
本沒見有人離開。
從那天起,師父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經常獨個兒想心事,神情總有股說不
出的凝重。「鹹尊,武林要生事了。」有一晚他秉燭侍讀之際,師父突然語重心
長地對他說:「有些人……有些不安本分的人,想要恢複古制,重現已逝的過往
輝煌,爲此他們要制造事端,伺機作亂。」
「您……怎麽知道的?」
他忍住沒問書齋那晚的事,這才注意到師父手裏把玩着一塊巴掌大小、形式
古樸的鐵牌。植雅章擡頭望見,淡淡一笑,将鐵牌遞給他。師父掌心的餘溫還殘
留在冰冷的镔鐵上久久不褪,握緊時似還有些灼人,可見用力。
鐵牌正面陽刻的,是個篆寫的「禦」字。植雅章一邊觀察弟子的神情,淡然
道:「我見你在鈞甄閣翻過《滄海事錄補遺》這部書。你對滄海儒宗的舊事了解
多少?」
滄海儒宗極盛之時,分支以千百計。中樞除了正副宗主、四端四教八部執事,
以及咨議局内衆耆老之外,最著名的便是三槐、六藝、九通聖。
「三槐」指的是構成儒門核心的司馬、司徒、司空三大家族,曆代儒宗之主
出身三姓者,十有六七,此三家可說是儒宗内最龐大的權力集團,又稱「三司」;
滄海儒宗淡出江湖,最終消失于東海舞台,與三槐勢力的沒落密不可分。「九通
聖」則是外系菁英,雖未能直接參贊門務,卻以信使之姿活躍于儒宗與江湖;教
門沒落後,現今更成爲八方儒脈的代表人物,聲名蓋過了昔日的山門正宗。
至于「六藝」,可說是直屬宗主的嫡系人馬,地位極高,最重要不過——他
忽然會過意來。儒門六藝,左輔右弼!禮、樂、射、禦、書、數,這枚鐵令所代
表的,正是六藝行四的「禦」!
植雅章淡淡一笑。
「你方才問我是怎麽知道的,須知儒門六藝的「射」字令,乃是天下消息最
靈通的探子,儒宗隐沒的百餘年間,依舊運作如常。因爲這枚鐵令,讓我知道許
多旁人無法得知的消息。」
他自愛徒手中取回令牌,仿佛心疼他的年少,還不應當負荷如此重擔。「将
來有一天你會繼承這枚令牌,以及我在組織中的地位。那是很沉重、很沉重的負
擔,你要做好準備。」
「徒兒……徒兒絕不辜負師尊期盼!」
邵鹹尊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那晚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
從那天起,他拼命鑽研「不動心掌」,付出數倍于往常的時間心力,不但要
在三年一度的大比中奪得魁首、成爲青鋒照第四十七代的「大師兄」,更要擁有
匹配這塊儒門鐵令的實力與資格。
植雅章則變得更沉默也更焦慮,仿佛承受着外人無法了解的巨大壓力。
他嚴厲督導弟子練武,對鑄劍的要求提高了一倍不止,囤積武器糧食,乃至
下令夥房、雜役等都必須參與實戰的對打練習。在旁人看來,掌門正積極面對一
場即将到來的戰事,但他們甚至不知道敵人在哪裏。
這場盲目備戰的高潮,在植雅章宣布提前大比時到達了頂點。
掌門人不僅一意孤行,更破天荒宣布:除了記名、入室弟子,門中餘人均得
參加考校!達到标準的一律錄爲弟子,得到名次者直接收入掌門座下,成爲青鋒
照的入室嫡傳!
此話既出,師叔們一片嘩然,長年累積的不滿終于爆發。而日日于講堂旁聽
的小厮雜役則摩拳擦掌,欲把握機會躍登龍門。入室弟子鼓噪騷動,連外堂的記
名弟子也常借故找下人麻煩,門中氣氛緊繃,沖突無日無之。
「各位師兄弟請聽我一言。」
最後,邵鹹尊不得不出面,私下找齊了師兄弟,将他們安撫下來。「我等埋
頭練了這麽多年的武藝,受掌門人及師長們殷切指點,豈能輸給埋頭瞎練的外行
人?若在大比之外爲難他們,倒像我等心中畏懼,怕了人家。何不在演武場上光
明正大,教他們點做人處事的本分?」
衆人聽得大聲叫好。
「邵師兄說得是!」
「合該如此!我們是什麽身份?還怕雜役不成!」
「教那幫癡心妄想的下作,瞧一瞧本門的嫡傳!」
然而邵鹹尊心中所想,卻是那日掌門人在内堂勉勵衆弟子之後,特意将六位
師叔留下,閉門宣布的一席話。「鹹尊,你也來聽。」門扉阖起前師父瞥了他一
眼,将他喚住。
「江湖将亂,不可無備。本門以鑄煉行文章事,武藝雖然精深,奈何須費十
數年的光陰、千錘百煉,方能稍窺門徑,唯恐世局變換,時不我與!有鑒于此,
我決定向芥廬草堂尋求協助。」
師叔們聞言色變,齊齊起身:「掌門人!」
植雅章微微搖手,繼續說道:「本屆大比魁首,将繼承我之衣缽,授予我所
修習的一十三門上乘武藝,并持信物前往飛鳴山,帶回芥廬草堂的不傳秘劍。日
後接掌門戶,方有滅魔除妖、勿使禍世的本領。」他一貫的自說自話,态度雖然
溫和,卻沒半點聽進旁人的言語,幾位師叔豈肯罷休?再顧不得君子斯文,你一
言我一語的搶着插口,堂裏一片哄亂。
主持鈞甄閣的俞雅豔俞師叔最是老成,始終不發一語,待衆人口幹舌燥之際,
才離座行禮,打破了沉默。
「掌門人春秋正茂,便要虛位禅賢,卻不急在一時三刻。赴草堂求劍,曆來
都是大事,秘劍所托非人,對飛鳴山那廂也難交代。我等對大位俱無非份之想,
便是花上十年二十年的光陰育才,亦無蕭牆禍虞,掌門人萬勿見疑。」
這話說得極重,誰也想不到平日和顔的人發起火來,措辭竟強硬如斯。
掌門人處事沒什麽架子,師叔們在他面前少了顧忌,盡管罵人抨政無不是文
謅謅的一大套,也算有什麽說什麽了,犀利處未必稍遜于此。但俞雅豔絕非是好
逞口舌之徒,行止一向比言語更具份量,「铿!」擎出佩劍交與左手,卻将右袖
挽起,架上劍刃。
「鈞甄閣爲本門蓄才,不于江湖争勝,用不上這隻右手。卸與掌門,亦爲我
等明志!」
「華甫不可!」衆人驚呆了,知他不是說笑,趕緊喝止。
掌管刑典的明正堂主事季雅壯季師叔在七人中最是年少,一向口不擇言,沖
動的性格比之年輕人亦不遑多讓,情急之下,回頭沖掌門人叫道:「從來都是你
說如何便如何,有哪個說過一言半語?今兒誰惹你了,犯得着這麽逼人!你…
…快讓華甫把劍放下!」說到後來眼眶微紅,猶對他怒目而視。
「子雄,不可對掌門人無禮!」
俞師叔厲聲斥喝,随即閉目仰頭,沉聲道:「掌門人,但教本門上下從此一
心,再無猜忌,流這點血也盡夠了。」「華甫住手,莫做傻事!」「掌門人,你
……你也說兩句啊!」
——一群笨蛋!
邵鹹尊爲之氣結。
俞、季幾位師叔以爲提前大比,又送繼承人上飛鳴山,是師父想要寡占大位
的布置。殊不知師父雖是柴薪腦袋,卻比他的師兄弟又聰明些,若非被逼到了頭,
斷不會行此極端。師叔們是冤枉他了。
邵鹹尊所慮,與他們全然不同。
俞師叔那句「春秋正茂」,令他腦海中電光石火般一閃,蓦地想起另一種可
能。
「華甫,把劍放下。我不是那個意思。」掌門人低聲道,神情看起來疲憊不
堪。短短兩句自不能打消俞師叔苦谏的決心,直到掌門人一言不發解下腰帶,一
層一層揭開裏外衣物,袒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來。
内堂裏一片死寂,隻餘粗濃錯落的呼吸聲。植雅章的左胸有一枚拳頭大小的
烏紫斑痕,乍看像是瘀青,顔色卻深沉得多,周圍肌膚呈現某種帶紫的蠟黃,總
之十分詭異。「這是……」俞雅豔扔下佩劍,趨前觀視,不看還好,一看聲音都
顫了,愕然脫口:「掌門人!這傷——」
「沒治。」植雅章淡淡一笑,重新穿好衣服。「對手所發勁力凝而不散,數
月以來,我用全身功力将它封在胸口,依舊不能阻止,也無法祛除,隻能任其一
寸寸斷血塞氣,腐壞筋肉。待異勁穿透肺腑,觸及心脈,便是我的死期。」
潛伏數月而不散的勁力,簡直是聞所未聞!六人面面相觑。季雅壯按捺不住,
振臂嚷道:「究竟是誰打傷掌門人,與本門爲難?我等便是拼了性命——」
「我沒看清他的真面目,隻知是個黑衣人。」植雅章打斷了他。「交手三合,
均爲試探,我知對手修爲之高,平生僅見,不敢托大,遂以「數罟入洿」牽制,
欲施展「河兇移粟」時,便即中招。」
「數罟入洿」是威力絕強的進擊招數,用以牽制敵人,那是寓守于攻、攻守
兼具的意思了。然此法不存于套路,衆人聽掌門人說起,不由得在腦海中試演一
遍,果然妙極,怎自己就沒想過這般運用?季雅壯随手比劃,幾乎脫口大贊,片
刻才想起此時不宜,趕緊将半舉的兩隻手放下,幸旁人各自心思,未有留意。
俞雅豔想了一想,又蹙眉道:「掌門人以右掌施展「河兇移粟」,這攻守間
的轉換堪稱無懈可擊,便是三方受敵,盡也當得。那人如何能尋得破綻,數擊掌
門人胸口要害,留下如此兇勁?」
植雅章慘然一笑。
「他隻用了一指。」
六位師叔自踏出内堂,仿佛變了個人,與掌門人連成一氣,逼着弟子們練功,
連最溫和的俞師叔也不例外。關于堂議衆說紛纭,有說師叔們賭了彩頭,牽涉極
大,這回是真的輸不起,也有人說是掌門人動之以情,說服了衆人……
隻有邵鹹尊明白:以師父的修爲,任兩位師叔連手都讨不了好,對方能以一
指之功,傷他到這般田地,當真殺進青鋒照來,「滅門」雲雲絕非危言聳聽。這
是本門百年未遇的空前大危機。
雖說師父沒見到兇手的真面目,可沒說猜不到是誰,震驚過後,到底是俞師
叔老練,最早恢複鎮定,想了一想,沉道:「傷而不殺,這是裹脅之意了。」衆
人聞言一凜,見掌門人垂眸不語,顯然心中不是沒有答案,一緻扭頭,靜待掌門
人發落。「鹹尊,你先出去。」此後的堂議,他便未能再與聞。
邵鹹尊并不在意。四十七代弟子中,隻他一人被留在内堂,而衆師叔對此皆
無異議,仿佛理所當然,其中意義不言可喻。比起在這種地方鬧别扭,邵鹹尊還
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從師父的話裏得到靈感,重新鑽研「數罟入洿」這一式,試圖增益修補,
以提升不動心掌的威力。在他看來,本門的武功不能說是不厲害,然而失之于溫
吞,内功修爲須耗年月,倒還罷了,手底的路數卻也拖泥帶水扭扭捏捏,不能裨
補其阙,是爲大害。以書呆師父的修爲,若鐵了心欲緻對方于死,豈能被輕易擊
中心口要害?說到了底,就是迂闊自誤。
身爲青鋒照第四十七代的首徒、未來的掌門人,他絕不能再犯這樣的錯誤。
這可不是自我陶醉。無論對方意欲何爲,隻要青鋒照一日不屈服,植雅章指
定的繼承人必是對方的下一個目标,這也是書呆師父執意将人送上飛鳴山的重要
原因——想在芥廬草堂的地盤殺人,要比殺入青鋒照困難多了。本屆大比的魁首
不但将負起青鋒照的未來存續,并從奪魁的那一刻起便有性命之憂,怎麽都說不
上是好事。
瞧我的罷!書呆師父。我……我會守護青鋒照的。
少年老成的年輕人揮汗如雨,自殘般進行着超量的艱苦鍛煉,帶着無畏的昂
揚笑意。
三個月的時光倏忽而逝,植雅章的身體已虛弱得再難掩飾,弟子們都察覺掌
門人的氣色極差,咳得像要嘔出心子一般,掩口的方巾上總染着茶褐色的深漬,
出入都由俞、季兩位師叔陪同,絲毫不敢大意。
考校大比就在這種山雨欲來、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氣氛下展開。
原本内外堂弟子加起來不過七八十人,算上雜役之後,人數一下暴增到三百
餘,一天根本比不完,隻好兩兩分組,一對一捉對厮殺,敗者淘汰;一直比到了
第三天,兩排分組樹列的頂端才各自誕生了一位最強者。
邵鹹尊這廂可說是毫無懸念,另一位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絕大部分的人甚
至是頭一回見到這名黝黑結實的鄉下少年,隻知鑄煉房裏大夥都管叫「屈仔」,
也不知是名是姓。
首輪的頭支簽,屈仔就抽中了外堂弟子,那場比鬥根本沒人留意。
季師叔是風刮火燎般的性子,一上來就讓十二人分六組同時開打,他自于高
處觀看。反正全是内外堂弟子對上雜役,結果不言自明——與季師叔的預料相去
不遠,除了屈仔,其他雜役可是結結實實挨了頓好打。
鑄煉房幹的是體力活,膂力大些、手腳利落些,也不是奇怪的事。況且他對
上的外堂弟子資質平庸人又懶憊,連名兒一下都想不起來。樹大有枯枝啊!掌門
人錄籍的标準較前人寬松,長此以往,豈無積蠹?當時季雅壯是這麽想的,心中
不無喟歎。
誰知屈仔二度遭逢外堂的記名弟子,仍是得勝。
待第三場對上趙鹹誠時,季雅壯也坐不住了,喚弟子去請掌門人,負責其他
組别的師叔們都暫停督戰,圍了過來,屈仔恰以一式「刍荛往焉」将趙鹹誠打出
土方,卻在最後一刻拉住了他。素來自負的趙鹹誠面紅耳赤,不及揖禮,怒目頓
足,推開人牆狂奔而去。
趙鹹誠在一幹入室弟子中武藝出衆,甚至比俞雅豔的親侄俞鹹威更受矚目,
連師長都看好他在最終決賽裏與邵鹹尊一鬥,若掌門人的愛徒不小心失常,沒準
四十七代的「大師兄」就姓趙了。
(這是……本門的嫡傳心法!)
俞雅豔看出屈仔的手法功架,絕非土法煉鋼而成,心念一動,拱手低聲道:
「恭喜掌門人,收此佳兒!」
植雅章搖了搖頭,環顧身畔諸位師兄弟。「這孩子是誰的私淑?」按青鋒照
的門規,正式收徒須有掌門人的許可,植雅章刻意用了「私淑」二字,是給私下
違規傳藝之人一個台階下,表示不予計較。然而衆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
看你,十四道目光由疑惑、茫然最終轉爲狂喜。
——天縱英才!
一名鑄煉房的火工雜役,竟靠着旁聽掌門人的口述,自學練成不動心掌!
這是絕頂的資賦,萬千人裏也未必能出一個,是天賜之奇才!本門的武功,
合修爲、穎悟、心術于一爐,三者缺一不可,縱有過人的悟性解通套路,亦須有
晴雨不懈之功鍛煉修爲,更重要的是讀聖賢書陶冶心性,方能達到仁術之境。以
上種種,有哪一樣能夠不習而得?這是天功啊!
「孩子……」俞雅豔正要将他喚來,卻爲掌門人所阻。
「等比完再說罷。」植雅章淡然道:「才第三場不是?」
衆人給潑了盆冷水,猛想起還有邵鹹尊在,俱都噤聲。季雅壯甚至朝他投來
安撫似的一瞥,其實更多的是爲了掩飾自己的困窘,以及内心的些許歉疚不安。
如此廉價的同情,師叔還是自己留着罷。邵鹹尊不露聲色,腹中冷笑。
他比任何人都早注意到這名橫裏殺出的火工雜役。從屈仔晉入第二輪,邵鹹
尊便留心觀察他的打法,驚訝之餘,亦不免有一絲贊賞,但很快他就明白此人不
足爲懼。
第二天的分組賽事在衆人的期待下告一段落,火工雜役屈仔連戰皆捷,以黑
馬之姿,成爲角逐魁首的兩名候選之一。爲防落敗的弟子滋事,季師叔特别在明
正堂安排了廂房讓屈仔休息;而備受師長關愛、同侪簇擁的邵鹹尊,是夜房外卻
少了平日的熱鬧,來爲他打氣的内外堂弟子零零星星,與前日判若兩地。
「阿爹?」芊芊嬌嫩的喉音将他喚回了現實。
邵鹹尊身子未動,卻有種自深水中冒出頭的錯覺,周圍吵雜的人聲背景突然
鮮活起來,仿佛一瞬間通通湧進耳朵裏。
「沒事。」他緊了緊罩在破爛衣袍外的褙子。那是芊芊從随身簡囊中翻出來
給他披上的。「小心照看你三叔,别讓他胡亂起身。」
返回高台後,考慮到邵蘭生的傷勢,當衆倒卧未免不雅,慕容柔着人在第二
層的僻靜處架床設座,供他們一家三口歇腳。邵鹹尊也不推辭,裹着褙子滑入座
椅,凝着場中黃塵縷縷,卻仿佛有些散瞳,眸光總在虛空處。
邵蘭生躺在一旁,慕容柔的手下因陋就簡,用長竿和布匹搭就克難的竹架床
談不上舒适,總比幕天席地強。而且隻要邵蘭生稍一動,就會發出咿咿呀呀的聲
響,對确保三爺老實躺着頗有裨益。
「兄長,我……」
「閉上嘴好生歇息。」邵鹹尊揉着眉心,語聲瘖啞,似乎連轉頭都懶得。
「你不累我都累了。回去再說。」邵蘭生望了他好一會兒,才側過半身,不再說
話。
與屈鹹亨的那場比鬥令所有人不敢置信,唯一不覺得意外的隻有他自己。
邵鹹尊早就明白,這個半路出家的雜役絕非敵手。屈仔的武功就像是最最地
道的青鋒照嫡傳,簡直比那幾個死闆的師叔還要死闆,從他伸手拉趙鹹誠的那一
刻起,邵鹹尊就知這厮完了,在他精心改良的不動心掌之前,屈鹹亨——那時他
還叫屈仔,既不是名也不是姓,就是個綽号而已——隻能靠皮糙肉厚苦苦支撐,
毫無招架之力。
屈仔沒受過門中的師長點撥,掌法套路或可自學而成,内功卻不能無師自通。
然而他的筋骨卻是天生的柔軟強韌,能以極小的動作卸去勁道、化消沖擊,便如
身負内功一般,耐打的程度倒是大出邵鹹尊的意料。
起先他每隔幾招才挾以一式改良過的不動心掌,但随着屈仔越戰越勇,邵鹹
尊的耐心逐漸消磨殆盡:這家夥明明就不是自己的對手,卻像披了龜闆似的,怎
樣都不肯認輸,老着臉皮一徑纏夾!
(可惡!)
邵鹹尊決定結束這場無益且無聊的糾纏,場面倏然爲之一變。
那是單方面的蹂躏虐打,簡直和私刑沒兩樣。屈仔頭破血流,所經處黃沙赤
染,令人不忍卒睹。「掌門人!」季雅壯看不下去了,若非青鋒照于大比有着極
嚴格的規範,他幾乎要跳下場救人。「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認輸還不行麽?
讓他們别再打了!」
場中變化卻比師長們的反應更迅急。
季雅壯語聲未落,邵鹹尊四式連環,精心改良過的「數罟入洿」威力驚人,
膝錘撞得屈仔身子騰空,仰頭甩開一道血鞭!俞雅豔、季雅壯等均料不到有此殺
着,未及防範;若植雅章修爲尚在,或來得及出手,但此際說什麽都遲了。
就在屈仔摔落地面、邵鹹尊揮掌竄前的剎那間,一抹翠影橫裏撲至,趴在倒
地不起的屈仔身上。邵鹹尊尚未看清來人之面,鼻端蓦地嗅到一縷熟悉幽香,吓
得魂飛魄散,拼着身受内傷也要硬生生挪開,這一掌「河兇移粟」打在她起伏有
緻的嬌軀畔,毫無保留的勁力将地上青磚轟得四分五裂!
那人尖叫一聲,片刻才擡起一雙婆娑淚眼,顫聲道:「邵師兄!不要……不
要殺人!你……你的樣子好可怕……」
好。你說的,我都聽。你别怕。
邵鹹尊心想,張口卻沒能吐出半個字,腥鹹的鮮血湧上喉頭。那十三道勁力
被他不顧一切地撤回三成,等于打在自已的身上,傷得比屈仔還重,眼前一黑,
登時人事不知。
俞秀綿是俞師叔的獨生女,芳齡十二,邵鹹尊很喜歡她——這個說法其實不
太準确,該說青鋒照上下每個血氣方剛的男兒,沒有不喜歡俞秀綿的。人人都夢
想日後能娶知書達禮、美麗大方,卻又帶有一絲獨生女嬌氣的秀綿爲妻,差别隻
在于敢不敢公開表露罷了。
當邵鹹尊醒來的頭一眼,見是俞秀綿坐在榻緣,細細呵涼湯藥時,差點以爲
自己已登上西方極樂,天女相伴,不過如此。青鋒照一向規矩大,男女有别,禮
教之防極嚴;但俞秀綿不僅是俞師叔的掌上明珠,掌門人也極是寵愛,什麽規矩
一到她這兒就算沒了,她若吵着要來服侍湯藥,料想阻礙不多。
這令他欣喜若狂,氣血一沖,差點暈死過去。
俞秀綿武藝平平,從父親口裏聽聞邵師兄的傷勢,乃因生生撤回掌力所緻,
認爲是自己的錯,在邵鹹尊昏昏醒醒的這段時間,她衣不解帶盡力照拂,誰來勸
也不肯離開。
邵鹹尊見她眸中血絲密布,心疼不已,蹙眉道:「你幾日沒睡啦?弄壞了身
子怎辦?」秀綿掰着手指,來回幾遍都算不清,咧嘴傻笑:「不知道。我現下昏
沉沉的,算不了啦。我……我先睡會兒。」咕咚一聲趴倒桌畔,不多時便傳來輕
細鼾聲,宛若貓兒。
邵鹹尊忍着笑不敢驚擾,見她背影纖細,臀股曲線卻玲珑有緻,猶如一隻圓
熟的薄皮蜜桃,忽覺這畫面美極,便是此刻即死,人生也不枉了。往後幾日,秀
綿天天都來,邵鹹尊如置身夢中,整個人暈陶陶的,遲了幾天才想起不對。
秀綿說他昏厥三日,再加上醒來後這三天,今天已是第七日。七日之間,來
看他的人未免太少,四天裏除了秀綿,沒有其他人來過。以掌門人欽點的「大師
兄」,同侪師長的表現也太冷淡了些,青鋒照的風氣說不上趨炎附勢,但儒門的
繁文缛節一樣也沒少,送往迎來極是講究,此事委實太不尋常。
隻有一種可能。
「大比……」心知此問可笑,出口都不禁有些赧然,生怕秀綿笑他傻。在他
昏厥以前,雜役已倒在地上動彈不得,他壓着屈仔打足了一刻鍾,勝負毫無疑義。
「是我赢了,對吧?掌門人宣布了麽?」
秀綿正爲他盛藥,身子一顫,忽然停下動作。
不妙。依書呆子師父的迂腐,很可能因爲雙方盡皆倒地,而宣判比鬥中止,
堅持兩人傷愈後再打一回,哪怕結果還是一樣。邵鹹尊心中嘟囔着,面上故作輕
松,聳肩道:「看來得再打一回啦。屈仔傷得重麽?幾時能醒?」
秀綿坐回錦榻畔,少女溫溫融融的懷香蒸得他心魂一蕩,面頰微熱。「他早
就醒啦。打完沒多久便能下床走動,生龍活虎的,季師叔說他壯得像頭牛,再挨
幾下也沒事。」
邵鹹尊心裏頗不是滋味,卻不好對她發作,幹笑兩聲,并未接口。
秀綿似是字句斟酌,停了片刻才道:「他休養了一日,掌門人着阿爹和季師
叔帶他上山啦,昨兒才回。師哥,我年紀小不懂事,不知該勸什麽,可在我心裏,
你……你永遠都是青鋒照的大師兄,誰都比你不過。」露出領口的小半截雪頸泛
着眩目的酥紅,滾燙的面頰連兩人間的氣息都熨暖了。
邵鹹尊愣了一會兒,才突然會過意來,全身冰涼。
「我輸了?怎會……怎會是我輸了?怎能是我輸了!」手掌一翻,冷不防攫
住柔荑,用力之猛,掐得秀綿幾乎迸淚猶自不覺,嘶聲叫道:「是季師叔,是不
是?定是季師叔……不!師叔們都一樣,你阿爹也有份的,是不是?定是他們聯
合起來,逼師父送屈仔上飛鳴山的,是不是?」
「放開秀綿!」
邵鹹尊未及反應,已被反手一搧,打得仰天倒落,眼冒金星。
火鉗般的箝制一松,血液沖過瘀腫的手掌,秀綿頓覺刺痛難當,撲進那人懷
裏哭道:「嗚嗚……阿爹!疼……好疼……」
來人正是俞雅豔。他俯視榻上蒼白失神的青年,似鄙似怒,又帶有幾分惋惜,
沉聲道:「我和你季師叔都力勸掌門人,大位宜立親立長,門中方能和睦,可惜
他就是不聽。執意立鹹亨爲首徒的不是旁人,正是你的好師父,你莫含血噴人!」
第百十九折永言俱實,微塵洞見邵鹹尊躺足了七天,才勉強能下榻走動,大
夫說他是急怒攻心,傷上加傷。秀綿依舊天天前來,隻是他發呆的時間比過去長
得多,兩人經常一整天都說不上話。
相隔逾旬,他才終于見着了師父。
熟悉的飛崖棧道,一樣的豆焰昏燈,書齋裏植雅章伏案振筆,連聽見他推門
進來都沒擡頭,隻說:「先坐。」邵鹹尊留意到小幾上擱着托盤,幾碟菜肴、一
盅白飯,還有一碗青菜豆腐湯,通通放得涼透,原本滿腹的憤怨不平,突然都像
鲠住了似的;回過神時,竟已托着木盤走過長長的懸索橋。橋畔小屋裏輪值的兩
名仆役見是他來,慌忙起身陪笑:「邵師兄安好。」
邵鹹尊沉着臉。「這些時日裏,都是誰服侍掌門人用飯?」
兩人不曾見他如此面寒,相顧愕然,半晌一人才強笑道:「俞、季二位爺來
過幾回,其他……多半是掌門人自行用膳罷。」
那就是沒吃了。他幾時知道自己盛飯吃?還不擱到天亮!
(一幫混蛋!)
邵鹹尊忍住揍人的沖動,見桌頂置着掀蓋的雙層木盒,盛着一大碗摻了筍塊、
幹鱿一起煮的紅糟燒肉,碗内還埋了兩枚剝殼水煮蛋,也被濃稠的澆紅醬汁燒得
油膩鮮亮,膏脂香撲鼻而來;底層是兩隻覆着盤蓋的海碗,邊縫不住逸出熱氣,
應是貯盛湯飯之類。他心中有氣:「掌門人沒吃,你們倒是熱湯熱菜!」放落托
盤,随手将木食盒蓋上,提着轉身就走。
兩人連大氣都不敢吭,眼睜睜看晚飯飛了。
「聽好。」行出兩步,大病初愈的瘦白青年倏然回頭,面如嚴霜,眸子精亮,
令人不寒而栗。「打明兒起,掌門人沒動筷,你們倆就給我在門外站着,他幾時
吃完,你們幾時才能離開。要是掌門人的飯菜原封不動擱上一夜,莫送馊桶,留
作你們的晚飯。明白不?」
「是……是,小……小人們明白了。」
回到書齋,植雅章兀自埋在紙堆裏,案上的卷軸書冊一摞一摞堆放齊整,自
有次序,隻是旁人看不明白而已。
說了大概不會有人相信,這些裱糊裝訂的工夫,全出自青鋒照的掌門人之手。
植雅章講學的意願是極盛的,講得好不好則見仁見智;若不做掌門人,倒是出色
的裱糊匠,手藝無可挑剔。
邵鹹尊替他盛了飯菜,擺好碗筷,突然沒了興師問罪的火頭,就像過去十年
來每個禀燭侍讀的夜晚,本能地開口喚他。「師父,先用飯罷。」
「喔……喔,吃飯啦?」植雅章回過神,擡頭嗅了嗅,笑道:「好香啊!你
也一起來。」邵鹹尊沒等他說,早替自己添了一碗,拉開圓凳坐下。植雅章記不
住生活裏諸多細瑣,心思永遠都在别處;就算端起飯菜就口,也未必真當自己在
吃飯。會忘了這些年他們總是這樣對坐用膳,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邵鹹尊卻一口也吃不下。
十數天不見,植雅章仿佛老了幾十歲,焦黃的發絲毫無光澤,肌膚灰暗,瘦
削的臉皮裹出骨相,肉都不知跑哪裏去了。神秘人的指創持續侵蝕他的身體,片
刻也不消停……都到這節骨眼了,還寫什麽書!什麽東西如此着緊,比你的命更
重要?邵鹹尊面頰抽動,氣得想起身抽他一嘴巴。
植雅章恍若未覺,扒了幾口飯,忽然歎道:「那天,我騙了你師叔。」
「嗯?」
邵鹹尊習慣了他的沒頭沒腦,卻沒想過「騙」字能用在他身上。你别被人騙
就不錯了,騙得了誰?青年利落地夾起一枚鹵得紅亮噴香的水煮蛋,強忍住捅進
他嘴裏的沖動,「匡!」一筷子擱進他碗裏。
「師父,多吃點。吃蛋補身子。」
「好。我騙他們說,打傷我的人是魔宗七玄的高手,從手法看來,極可能是
血甲傳人再度現世,欲向本門報你師叔祖的大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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