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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01-271折 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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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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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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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01-271折 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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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1-41卷)
作者:默默猴
【妖刀記】卷·折目錄
卷一
第一折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折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三折 萬劫不複,禍起青苎
第四折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五折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卷二
第六折 雖死猶生,烽火絕地
第七折 紅螺之内,牽腸之絲
第八折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折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折 狂歌策馬,十步一殺
卷三
第十一折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折 暗香浮影,無雙将門
第十三折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折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折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卷四
第十六折 逾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折 蛛網天裂,刀中城皇
第十八折 北關七日,國破家亡
第十九折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折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卷五
第廿一折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二折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三折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四折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五折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卷六
第廿六折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七折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八折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九折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三十折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卷七
第卅一折 天羅寶典,五豔妍心
第卅二折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卅三折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卅四折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卅五折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卷八
第卅六折 烏衣暗行,别開蹊徑
第卅七折 娑婆三千,子夜邪眼
第卅八折 既生心魔,蛇穴暴蹤
第卅九折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折 鬼手薜荔,集惡三冥
卷九 淩雲三才
第四一折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折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三折 此間少年,三才一晤
第四四折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折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卷十 赤血神針
第四六折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折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折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折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折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卷十一 億劫冥表
第五一折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折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三折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折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折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卷十二 東海一鎮
第五六折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折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折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折 五蛇爲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折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卷十三 拔嶽斬風
第六一折 夜戰三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折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三折 玄嚣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折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折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卷十四 八葉使者
第六六折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折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折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折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折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卷十五 惡貫滿盈
第七一折 三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折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三折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折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折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卷十六 血河妖燹
第七六折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折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折 爲誰減枝,刹那空華
第七九折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折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卷十七 七玄大會
第八一折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折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三折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折 蒼天欲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折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卷十八 桑木之陰
第八六折 孰爲牙爪,孰爲骨梁
第八七折 于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折 至誠無礙,心若鏡台
第八九折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折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卷十九 恩信仇雠
第九一折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折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三折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折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折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卷二十 世間至邪
第九六折 驅民爲劍,刀血翼飏
第九七折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折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折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折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卷廿一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折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折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三折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折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折 颠鸾錦榻,如不勝衣
卷廿二 三乘論法
第百零六折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折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折 凝功鎖脈,蟻聚蝸争
第百零九折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折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卷廿三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折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折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三折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折 九訣三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折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卷廿四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折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折 千裏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折 自反而縮,驚才絕豔
第百十九折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折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卷廿五 五陰熾盛
第百廿一折 重泉有罅,福禍自生
第百廿二折 何爲卿狂,麗藻華菱
第百廿三折 夢外冰凝,古石含菁
第百廿四折 明珂勝雪,朱紫交競
第百廿五折 玉宇巍峨,牙骨盈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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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8-5-28 23:30 編輯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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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1-2
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序言
我們爲什麽要出版《妖刀記》?
(一) 遺失的一環
武俠小說這個類型裏,情色是經常受到輕視甚至貶抑的部份。
金庸梁羽生筆下的主角們多是俠之大者,不欺暗室,而古龍所描寫的楚留香
陸小鳳等又像是古裝版的詹姆士邦德,女人與美酒相類,都是豐富情節的花花點
綴;到了黃易手裏,性的議題才開始被拿上台面,可以是道家飛升的法門,也可
以是武功高手突破自已境界的考驗。這爲後來的許多網絡小說打開了視野,注入
些許活潑的朝氣,但相對于其他的小說類型,态度仍然是閃躲而隐晦的。
在推理小說裏,性可以是動機(如東野圭吾的放學後),可以是謎題(如京
極夏彥的姑獲鳥之夏),甚至可以是整個故事背後的精神(如土屋隆夫的不安的
初啼);在愛情小說裏,性可以是反诘(如格雷安葛林的愛情的盡頭);是辯證
(如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或是一個完整的曆程(如菲利普羅西
斯的垂死的肉身),但在武俠題材裏并沒有朝這個方向發展的不僅僅是爲了迎合
市場的作品。
「對武俠的類型題材來說,性恰好就是遺失的哪一環。」默默猴說。
「情色書寫并不等同與下流淫穢,重點在于你想表達的是什麽,是加點料吸
引别人來看還是對描寫人來說确有必要。」
(二) 築基于現實的奇幻寫實風
默默猴擅長創造形形色色的奇妙武功,如奪舍大法不堪聞劍冷冷犀焰照澄泓
等。在這些古雅馨香、充滿國學色彩的名字背後,卻是結合了催眠術等奇想天外
的點子,又或者有着幾可亂真的典故來曆。
這樣的創意也大量的被用于武林門派的建立上。因爲故事是發生在作者一手
建立的架空世界裏,不會出現武俠迷耳熟能詳的昆侖派、少林寺,取而代之的是
相當于新興宗教聯盟的觀海天門,以血裔傳承專練劍法卻不用劍的指劍奇宮,身
兼朝廷司禮機構的埋皇帝冢……
這些門派個個都有綿密的設計由來,作者卻一點都不堆砌設定,而是巧妙地
嵌入書中情節,随着故事一一拼湊完整,因此被大陸網友奉爲有金庸文筆、黃易
氣魄,新奇度一點也不輸日本動漫畫的超強功力。
「我寫的都是普通人。」默默猴笑着說:「成熟的男男女女會有欲望、有陰
私,一場陰謀的初衷很可能是根源于某種性壓抑……會發生在辦公室裏的鬥争與
暖昧,或許都能在我的故事裏找到投影,因爲我想寫的角色就跟我們一樣,隻是
擁有武功的普通人。」
(三) 擅寫女子的男性寫手
除了武功門派,默默猴也非常善于創造一個個性格鮮明的女性角色。
「區别色情與情色,有個很簡單的辦法:在床戲以外,每個女人都長得一樣
的就是色情,反之則爲情色。」默默猴說。
曾經有網友在網絡論壇大膽推測:默默猴若不是有過很豐富的女性經驗,便
是擁有一位巧慧的女性軍師,才能寫出形形色色的女角,甚至是嫉妒、寂寞、患
得患失等細膩的心情轉變。對此他卻是一笑置之。
「我隻是想象力比較豐富而已。」默默猴笑答。
《妖刀記》是《東勝洲》系列的第一部,預計寫十七卷左右,将有百萬字的
篇幅。《妖刀記》中的諸多配角還會繼續出現在往後的其他故事裏,甚至一躍而
成爲主角也說不定,形成一個浩繁緻密活靈活現的有機世界。這也是默默猴寫作
《妖刀記》的最大動力。
第一折 寄魂妖刀 四大劍門
東海湖陰城郊,斷腸湖南岸。
檐前雨瀑飛洩,打得湖面雲氣蒸缭,像是憑空拉起一塊霧溶溶的垂簾吊子,
将屋裏屋外分成兩個世界。淅瀝聲裏,更顯出榭中那怕人的靜。
「這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簾紗飛卷,身穿湖藍綢裳的少女輕歎了口
氣,曼倚危欄,剝蔥似的指尖輕撫紅鞘,刹時連長劍也變得迷離夢幻起來:「黃
纓,你說我們死在這樣的雨裏好不好?一切朦朦胧胧的,多美啊!」——要死你
去死好了,她心裏想。
被喚作「黃纓」的黃衫少女擰腰舒臂,打了個輕促的呵欠,眼裏漾着一抹慵
懶的浮亮。藍裳少女沒等她接口,又轉頭沉溺在雨景之中,明眸含霧,滿臉自傷
自憐的神氣。
「我可不想死。」
黃纓架起一雙渾圓姣好的腿子,嫩黃尖兒的弓底綠繡鞋恣意扳平,活像頭餍
足的貓。在「水月停軒」的衆弟子之中,黃纓的樣貌不算出衆,不過勝在眼媚聲
甜:單說腿股之美,也少有人能與她的勻潤緊實相比,可惜在這種全是女子的地
方,隻能引來同侪的排擠妒恨而已。
她翻過幾本春宮圖冊,常偷聽那些叮叮當當趕着騾車、冒大風雪往斷腸湖送
薪炭的粗漢們猥言笑語,知道男人要的是什麽。漂亮臉蛋有甚用?生在頸子上,
還不是你看旁人也看?男人喜歡的是衣底下裹得嚴實,隻能剝開了自個兒看的東
西!
「可惜掌門不是男人。」黃纓時常掠過這樣的念頭,心中不無喟歎。
水月停軒雖有個「軒」字,可不是一方小樓,而是斷腸湖南首屈一指的名門
劍派。
斷腸湖南岸岩盤堅硬,照岸平淺,礁石鹵島羅列。于其上築起亭台樓閣,飛
橋銜接,下可行船;環外修起空心堤壩,設閘管制進出,便成一座廣衾的臨水莊
園。水月停軒數代經營,大半精緻的樓宇飛在湖上,湖景入園、園入湖中,從來
便是東海道的勝境。
這座水風涼榭位于園中僻靜處,離岸雖不甚遠,卻是三方孤懸,隻有一條蜿
蜒的覆頂飛檐九曲廊與岸上的菱舟香院相接,亭閣四面透空,以屏幔相隔,湖風
一起滿室沁涼,故爾得名。
「本姑娘還沒嘗過男人的滋味呢!可舍不得死。」黃纓輕舐唇瓣,撫着右眼
眼角的小痣,笑容薄有幾分釁意:「我說咱們家的采藍姑娘成天尋死覓活的,莫
不是跟哪個名門俏郎君好過啦,此生無有憾恨了呗?」
那藍裳少女采藍聽她說得粗鄙,不由得蹙起柳眉,索性扭頭不理。
「本門第五……不!第四美貌的采藍姑娘,非三大劍門的才俊不能匹配。」
黃纓越說越是興起:「『埋皇劍冢』裏不是書呆就是白發子老公公,不好不好;
『指劍奇宮』的莫三、沐四公子是夠俊的了,可惜風流薄幸,别要坑害了咱們家
采藍。哎呀!莫非藍姑娘看上了『觀海天門』的小道士?」
采藍氣得轉身要擰,黃纓又叫又笑直讨饒:「不玩啦、不玩啦!一會兒給紅
姐撞見又要罰。」
采藍圓睜杏眼:「幹我什麽事?都是你,淨胡說!什麽第四、第五的?碧湖
她……還在呢!」她連嗔怨都細聲細氣的,忽一瞥屏風裏的籠紗繡榻,立時閉上
了嘴,垂頸斂睫,眼梢兒卻有些飄轉。
「碧湖死了,你便能排上第四美貌麽?」黃纓斜眼乜着,心中冷笑。
水月停軒共分四院,隻有掌門親授的衣缽傳人能擔任院主,又稱「掌院」,
身份自然與諸女不同。人所皆知,水月停軒的當代掌門「紅顔冷劍」——杜妝憐
隻有三位入室弟子,第四院菱舟香院的閨閣鏡台迄今仍無主人。
采藍當然不算傾世美貌,頂多就是清秀而已,那身皮包骨的有甚好看?黃纓
暗裏一啐,滿心都沒滋味。
誰教人家采藍姑娘出身祈州富戶、上過幾個月閨塾,平日一聽到「男人」兩
字便皺眉,渾身上下都是軒裏愛的調調?沒了碧湖,人人都說采藍能做掌門的第
四弟子,這陣子更突然殷勤起來,連餐前午憩都有來捏手寒暄、送茶湯繡包什麽
的,瞧着黃纓直犯惡心。但這種事情誰也說不準。
掌門人十幾年來淨閉關,八年前偶一出停,便收了任宜紫那個賊賤丫頭做嫡
傳弟子,還指派了專門的丫鬟和老媽子服侍。明明是同年入門,這會兒她們都得
恭恭敬敬的喊她一聲「三掌院」啦!不過就是生了張桃花臉蛋,人前裝得倒挺斯
文,骨子裏和她們有什麽兩樣?
黃纓心裏一邊嘀咕,慢條斯理地踅到了油竹榻邊,揭開紗帳坐下。
錦被裏一名僅着小衣、重紗包頭的少女,全身裹得直挺挺的,裸露的脖頸帶
着蠟樣的白,鎖骨活像兩枚繃着青筋的銅杈子。黑發散在大紅的荷鴦繡枕面上,
被彤豔豔的燭火一搖,竟比滲出紗布的血漬更加怵目。黃纓伸出手,五隻幼細的
手指穿入少女發中,順着青絲慢慢梳扒,梳着梳着又湊近些個。
「你……你這是幹什麽?」采藍的聲音繃得又細又緊,隐隐有些發顫。
「照顧她呀!」黃纓抿嘴回眸,笑得不懷好意:「紅姐讓咱們來,不就幹這
個?你忒沒情,也不來瞧瞧人家。」
采藍面色發白,半晌才捏着桌角窩下,背頸有些僵。
「我……我坐這兒就好。」
黃纓暗自冷笑,湊到昏迷不醒的碧湖耳邊,兩瓣咬紅似的櫻唇輕輕歙動,一
邊斜乜着桌畔的采藍。采藍又緊張起來,渾身發抖,揪着桌巾的手背繃得慘白,
隐約浮露青筋。
「你……你同她說什麽?」
「我問她還記不記得——」黃纓朱唇一抿,嘴角微揚:「是誰,在她臉上砍
了一刀?」
電光驟閃,雷聲轟隆震耳,像落在欄外湖中似的。采藍驚叫起身,踢得腿下
那隻覆繡蓮墩翻倒在地,腰鼓式的渾圓墩腹觸地滾動,突如活物一般,一路斜滾
到了門邊檻。
「你……這般胡言,我同紅姐說去!」她氣得粉臉煞白,這兩句說得切齒,
轉身便要拎傘。
「去啊!記得早些回來。」黃纓燦然一笑:「要是碧湖醒了,想說說當日的
事兒,你可别不在場。」
采藍倏然停步。一會兒回神,纖細的身子挨緊竹牆,慢慢彎腰,咬牙将繡花
軟墊揣在懷裏,摸索着扶起蓮凳:頰畔抖散幾絡鬓絲,神情倍顯凄豔。
那天碧湖獨個兒撐船出閘時,隻有她和采藍偷偷跟着。
後來……後來怎麽了?黃纓輕撫額角,揉着自顱底迸出的,那針攢冷刺般的
疼,試圖把糊掉的記憶甩将出來——盡管半月以來,這麽做似乎毫無效果。當日
黃纓醒轉之時,才發現連同自己在内,三人都卧倒在菱舟香院的後花園裏,一道
凄慘的刀痕從碧湖的眉角斜跨下颔,将那張标緻的瓜子臉蛋硬生生劈裂成兩片。
她還記得自己楞了一愣,就這麽失聲尖叫起來,俯在一旁的采藍動也不動,
如同死屍一般。
是誰聞聲趕來、又如何将她們帶離現場,坦白說已不複記憶,但黃纓清楚知
道決不是自己幹的。如果她也有碧湖那樣美貌,興許繡榻上躺着的就不是一人,
而是一雙了——這念頭着實令她膽寒了一陣,不過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黃纓很
快便覺得可笑起來。世上有種人是沒法做壞事的。
她還住黃泥溝老窩子的時候,家裏有九個兄弟姊妹,連吃飯都要争搶。隔壁
狗子他媽可憐她一個女娃兒搶不過,瘦得乳臍貼背,不時偷偷帶進自家的竈房,
塞半張面餅、剩倆饽饽什麽的。
小黃纓一拿到吃的便鑽入桌底,拼命往角落裏蹭,一股腦的将東西塞入嘴,
生怕被其他兄弟姊妹挖了出來。狗子他阿姊老罵她「賊賤丫」,那神氣活像瞧着
陰溝裏的小貓小狗,從過家家一直罵到出嫁。
狗子家的太爺争氣,留下了一點薄産,兒女都養得白潤,狗子他阿姊更是出
落得十分标緻,腰細腿長,肌膚像是勻上了粉似的,一出汗就顯得特别膩白,猶
如蒸熟磨細了的甜藕漿。黃泥溝的小夥子們成天在附近探頭探腦,阿姊卻早有了
心上人。
那日,小黃纓又溜進狗子家竈房找吃的,忽聽藍布門簾外一陣輕響,她悄悄
掀開一角,卻見一名身材高大、穿着貴氣的青年男子與阿姊黏在一塊,兩人磨磨
蹭蹭,不多時便厮纏到了炕上。
男子生得一張白淨面皮,丹鳳眼、挺鼻梁,雙眉斜飛入鬓,比起黃泥溝那些
個做粗工的黝黑男人,不知好看了多少倍,瞧得小黃纓心口突突直跳,不知怎麽
忽然酸刺起來,益發恨上了阿姊。
那時阿姊雙頰紅撲撲的,眼角直要滴出水來,比平時還要美上幾倍。男子淨
拿口鼻磨着她的頸窩,大口大口嗅着衣領間的體溫氣息,一隻大手揉着阿姊的胸
脯,片刻又探入襟裏。阿姊的襟扣被扯脫開來,袒出一大片雪白酥膩的肌膚,沃
腴間丘壑起伏,男子撫過之處都留下密密的汗漬,分不清是誰濡濕了誰。
阿姊貓叫似的輕哼着,左手軟弱推拒,右手的食指卻銜進了潤紅的唇瓣間,
小巧的貝齒忘情地咬着。男子頗受鼓舞,大大扯開阿姊的襟口,掏出一隻雪潤潤
的油乳尖筍,一口噙着頂端的蓓蕾嫣紅,吮啜得滋滋有聲。
阿姊這才真正緊張起來,身子一弓,揪緊了炕上的棉布被單。
「别……癢呢!好……好羞人……」她嬌嬌的埋怨,輕喘不止,混雜了氣聲
的語調恍若呻吟。男子依然故我,揉得碩肥的乳肉溢出指縫,原本渾圓挺拔的乳
廓在五指間恣意變形,沾滿晶亮唾沫的乳首勃挺如小指指節,驕傲地向上翹起,
随着顫抖的嬌軀不住輕晃。
「妹子不愧是做慣莊稼的,身子好結實。」男子嘴上逗她,突然一把握住乳
房,實實的抓了滿掌:「啧,這寶貝居然這般彈手!」
阿姊又羞又氣,偏生疼痛裏又有幾分惱人的舒爽,一時被擺布得全身酥軟,
片刻才緊抓着他的手不讓繼續,恨聲輕喘道:「你……你看不起我家種莊稼……
這……這般欺……欺負人!在……在我們這兒,人人……人人都說我……比……
比官家……比官家小姐漂亮!」
男子哈哈大笑,轉移陣地,将手探進她腰裏。阿姊害怕起來,死命夾緊了雙
腿,顫聲道:「阿哥……别!我阿爹回來撞見,要打死我的!」她長年勞動,力
氣不小,當真不依起來,男子也難越雷池一步。
他湊近阿姊耳畔,滾熱的噴息吹入她敏感的耳蝸,笑得一臉壞壞的:「妹子
乖!你若依了我,阿哥讓你做真正的官家夫人。」阿姊渾身一顫,屈起的膝蓋慢
慢放平,頓時癱作一片。
男子趕緊褪了她的裙褲,解下腰巾,将兩條細白的長腿大大分開。小黃纓看
得臉紅心跳,隻見阿姊雙手捂臉,全身抖得像打擺子似的,雪白的腿間一撮醒目
的卷曲黑茸,下頭兩瓣細肉活像是一開一阖的鯉魚嘴,油亮亮的潤着一抹水光。
男子忙不叠的褪下褲衩,衣擺一撩塞進腰帶,連鞋襪都沒脫,纏着膝彎間皺
成一團的褲管撲上炕去,慘白少肉的屁股擠開阿姊的大腿,就這麽和身一沉——
阿姊慘叫一聲,兩條白腿緊纏着男人的腰,十指都陷進他的背心衣裏:從黃纓這
頭瞧不見她的神情,隻覺得那聲慘呼驚心動魄,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聽見阿姊
的聲息,仿佛是斷了氣。
男人「嘶」的一聲仰起了頭,呲牙咧嘴的模樣不知是疼痛還是享受,不過稍
停片刻,立刻大聳大弄起來。「阿……阿哥……疼……疼!」起初阿姊還雪雪呼
痛,不知過了多久,哀喚聲漸次平息,喘息卻慢慢變得粗濃,偶爾還夾雜着幾下
嬌嬌的輕哼。
小黃纓隻覺兩人下身半裸的模樣說不出的醜,反不如調情時令人心猿意馬,
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直到男子大叫一聲,渾身僵直,旋又軟軟的趴倒在阿姊身
上。
他起身穿好褲子,阿姊連忙摸出一條巾帕,咬着牙往雪嫩的股間一抹,帕上
一片深漬染開,令人怵目驚心。「我們……好過了,阿哥若不要我,我……我也
不活啦。」阿姊捏着帕子,趴在男子懷裏,說這話時雙頰暈紅,兩隻眼睛水汪汪
的。男子極力拍哄,說上許多蜜語甜言。
原來這樣便是「好過了」?看來挺醜的。小黃纓歪着頭想,心中不無安慰。
最好阿姊遇上騙女人身子的無行浪子、江湖郎中,活該她白疼一場!
那男子卻不是言而無信之徒,沒過多久,便央人前來說媒。狗子家的太爺聽
說是前莊的鄭家大戶看上了女兒,樂得合不攏嘴,一口答應了下來。左鄰右舍都
說:「早知道你們家丫頭不是莊稼人的命,這會兒真成了員外媳婦兒啦!」縱有
眼紅的,這當口也都閉上了嘴,以免惹上放租的鄭員外老爺。
黃纓跟着母親到狗子家賀喜,阿姊看都沒看她一眼,一徑忙着揀布做衣裳。
黃纓終于等到阿姊上花轎的前一夜,拿着母親幫人做針線活的大剪刀溜進屋
裏,就着熟睡的狗子阿姊額前,慢慢将浏海貼鬓剪掉。她的動作很輕,一次隻剪
一點,足足剪了一整夜,磨利的剪刀開阖如水,說不出的熨貼爽潤。
後來聽說阿姊瘋了。迎娶隊裏的長舅一見,就說是「鬼剃頭」,遇着都嫌晦
氣,誰還敢要這樣的陰女?花轎連黃泥溝的地坪都沒放落,掉頭便走。舍黃纓面
餅吃的老大娘很傷心,終日以淚洗面,從此一大家子果真倒了楣:老太爺、狗子
幾兄弟接二連三的走,老大娘卻始終拖了口氣兒,瞎婆子守着窗牖破落的祖厝與
瘋癫女兒,左鄰右舍都避得老遠。
黃纓覺得老大娘挺可憐的,然而一想起那夜落剪的滑順手感,仍不覺輕笑出
聲,旁人都當她傻了。她從不後悔剪了那一地烏溜溜的發:這會兒,看誰才是賊
賤丫!——可采藍不行。
她那種人,隻有在鬼迷心竅的時候,才能幹出平常想都不敢想的事,心魔一
過就怯了,活像隻被貓叫聲吓傻的金絲雀,打開樊籠也不得飛。黃纓覺得有意思
極了,甚至夜夜祈禱,請求老天爺教碧湖死前能睜開眼來,就當着采藍的面兒,
哪怕隻有一瞬也好,這可多有意思!
原本她數着日子,暗算采藍能捱到哪一天,沒想觀海天門、指劍奇宮、埋皇
劍冢也接連發生門人慘絕刀下的大案,又傳出什麽妖刀妖魂作祟的說法——這下
可好,連碧湖也一并算了去,「妖刀複生」、「妖刀對上四大劍門」的耳語蔓延
開來,傳得整個東境武林沸沸湯湯,水月停軒上下戒備,誰都沒疑心到自己人身
上。
水榭外電光一閃,焦雷迸落,采藍低頭掩耳,蒼白的臉映得一片慘青。
紗幔飄揚間,黃纓看見九曲橋的彼端有條模糊黑影,形象看不真切,似乎是
個佝偻的高大男子,又像身上架着粗梁椽柱似的,感覺十分怪異。眨了眨眼睛,
卻什麽也沒瞧見。她心頭一緊,「咕噜!」咽下津唾,悄悄探近碧湖鼻端,觸手
微感濕熱,不由得松了口氣。
菱舟香院那頭層層戒備,更有被昵稱爲「紅姐」的二掌院「萬裏楓江」染紅
霞坐鎮,黃纓平日大老遠瞥見這位督課嚴格、冷言冷面的掌院師姊,便慌忙繞路
避開,此際卻反而覺得心安。要說有人能無聲無息,就這麽越過大名鼎鼎的「萬
裏楓江」染紅霞手中之劍,又有在湖上曲橋倏忽消失的本領,隻怕放眼東海四大
劍門,再也沒有一處安全之地。
世上有這樣的人麽?鬼還差不多。
鬼也不怕。這兒還有個兇手呢,多煞氣啊!想着想着,惱人的頭疼似乎消失
了。黃纓乜着閉目捂耳的采藍,旋又輕笑起來。
*** *** *** ***
東海道,瞻州首治湖陽城城外,荒野之上。
破敗的古廟屹立雨中,漆着「五威靈光」四個泥金大字的木匾被吹得咿呀作
響,似将墜落。
廟中燈火通明,寬敞的大殿雨漏淅瀝,原本橫七豎八的圮磚已被移至一旁,
龜裂的青石地闆洗刷幹淨,繪滿朱砂符錄。扭曲的血紅文字或斷或連,盤了整整
三大匝,幾乎占滿整座靈官殿的地面。
符文的正中央,置着一座奇異的囚籠。
四方形的鐵籠放在一輛八輪闆車上,籠子頂端與相接的三面以精鋼鑄就,造
得緊實,剩下的一面卻是半朽磚牆,牆上布滿蜂巢般的敗孔。囚籠底部是塊厚逾
尺半、邊緣參差的大石闆,整座籠子簡直就像憑空挖起兩爿屋角、其餘四面砌起
鋼條似的,接點俱都澆鑄封死,通體竟無一枚活扣。
鐵籠雖然奇怪,但也隻是奇怪而已。若有東海道的武人途經此地,見了廟裏
的人馬陣仗,怕才要大驚失色。今日,在這小小的荒野圮廟裏,東海道的三大劍
門——埋皇劍冢、觀海天門、水月停軒——的人通通到了,三撥人馬各據一方,
正等待着遲來的第四方代表。
許缁衣歎了口氣,望着廟裏搖晃的炬焰微微出神。
水月停軒門下,姿容、身段,乃至氣質談吐,無一不是精挑細選。身爲水月
一脈的大弟子、代理掌門職務近十年的許缁衣,按說應該是豔冠群芳才對。然而
對初見面的人來說,絕對不會想用這樣的字眼來形容她。
事實上,縱使随行的水月弟子們有如春蘭秋菊,各擅勝場,這位膚白勝雪、
黑衣素淨的代掌門一入廟中,就再也沒其他門派的男弟子敢投以唐突的眼光。她
從容率衆來到殿中一角,所經之處,他派男子莫不低頭垂手、悄悄退開,仿佛多
看一眼都是亵渎了觀音佛祖。
許缁衣并沒有出家,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自十九歲代掌門務以來,她從
未配戴過一件首飾,沒穿過任何顔色的花衣裳,不曾出遊享樂。在四家盟會的場
合,她沒說過一句多餘的玩笑話,除了盟務,就隻談劍法武功。
要讓一名當年僅有十九歲的無名少女赢得武林同道的尊敬,使她令出有依、
言出得踐,這樣當然還不夠,許缁衣另外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隻是這種一絲不苟、毫無轉圜的執着,卻爲她豎立起極爲超然的「高度」:
十年來隻穿黑衣、每餐兩碟素菜、每日抄經一卷……在精明善治、劍藝超群的形
象之外,維持着異乎常人的生活自律,無疑能使許多人頓生自慚。
有件逸聞一直在東海道武林間流傳,爲人津津樂道:即使許缁衣從未要求,
但隻要有她的場合,其餘三大劍門之人絕不飲酒,這是連其師杜妝憐都不曾有過
的特殊禮遇。
許缁衣不是聖人,甚至不是出家人,她很清楚自己隻是一個女人:充其量,
也隻是一個劍法很好、又握有權力的女人而已,但她從不吝于利用這額外得來的
影響力。
今夜,她由衷希望這樣的影響力能派上用場。
殿外雨墜如天傾,在鋪天蓋地的淅瀝聲裏一陣龍吟般的清嘯突然透雨震入。
嘯聲到處,檐前水濂分迸開來,雨水被音波一阻,漣漪般四向蕩開。
衆人胸中氣血鳴動,功力弱的不由一晃,小退半步,倚牆調息回複。
「琴魔來了!」
許缁衣聞聲凜起,心知指劍奇宮若派此人前來,今日之事絕難善了。
嘯起風搖,殿中幾十支火炬劈啪作響。越過籠蔭人影望去,在大殿另一頭,
埋皇劍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鎖」談劍笏蠶眉蹙緊,紫膛闊面上雖無表情,額際卻
有汗光,顯然心思也轉到了同一處。
「遍履城山不求仙,獨羁花月欲窮年;
一罷擲杯秋泓飲,勝卻青鋒十三弦!」
朗吟聲裏,「渌水琴魔」魏無音跨過朱漆高檻,手拈長鬓,一雙斜飛鳳目迸
出精光,眼角深痕如刻,密逾蛛吐。身爲指劍奇宮碩果僅存的「無」字輩長老,
那頭銀發烏鬓的異相正是修爲深湛的證明,堪與背後的焦尾烏桐琴并列「渌水琴
魔」的兩大特徵。
另一邊的角落,幾十名身披缟素的道人怒目相對,露出悲憤的神情。
領頭的中年道人一襲飄逸寬袍、環肩半袖,腰系犀角玉帶,足蹬飾珠銀履,
鶴氅之下金織彩繡:雖作道士形制,卻像是宮觀壁畫裏的羽化神仙。随身更有八
名杏衣道僮簇擁,手捧香獸經卷、長短木匣等,排場遠比身爲水月停軒代掌門的
許缁衣講究。
中年道人眯起一雙濕潤漆黑的大眼睛,捋須冷笑:「魏老師好深厚的内力!
琴魔之名,威震東海,果非幸緻。等會兒濫殺四門無辜的大兇人來了,還須倚仗
魏老師神功,一力擊殺!」
魏無音置若罔聞,銳利的目光如劍一般環視場内,當者無不悚然。道士群裏
年紀較輕、修爲尚淺的,被他銳目一掃,身子不禁微晃,霎間竟有些足酸腳軟。
琴魔來回掃了幾遍,冷冷一哼,徑向許缁衣颔首道:「代掌門既來,煩請代
爲問候尊師,就說老夫年衰體邁、劍藝凋殘,杜掌門出關之後,煩請盡早前來印
證,免生遺憾。」許缁衣淡淡一笑,卻未接口。
那中年道人被他晾在一旁,面色倏寒,但也不過一瞬而已,旋又冷笑。
「魏老師這般避實就虛,莫不是理屈了罷?」
東海四大劍門之中,除水月停軒一家盡是女子,極少參與鬥争之外,指劍奇
宮、觀海天門都是長踞東海百數年的勢力,明争暗鬥,無日無之,恩與怨俱是一
筆爛帳,算也算不清。若非還顧忌着埋皇劍冢的老台丞蕭谏紙,沖突早已爆發。
埋皇劍冢雖列劍門,卻是朝廷派在東海的司禮機構,負責統籌天子東巡祭天
諸項事宜,正式的名稱是「東海道行司禮台」,内設台丞一名,同内台令史正三
品,台内連副台丞、秉筆、院生等都領有品秩俸祿。
盡管江山易改,曆朝曆代爲節制東海道,始終都保有「東海行司禮台」的機
關設置,隻是江湖人不理廟堂的繁文缛節,一律管叫「埋皇劍冢」。
談劍笏身爲埋皇劍冢的副台丞,怎麽說也算是東海武林同道的父母官,一見
場面要僵,趕緊緩頰:「我有一言,二位且聽。正是妖刀蘇生,重又爲禍,今日
才請各家前來。按我家台丞的估算,今日妖刀必現身于此,少時還要請諸位齊心
戮力,共止魔氛。」
魏無音聞言轉頭,眯眼一瞥。
「蕭老台丞今日沒來?」
「這……」談劍笏被問得有些措手不及:「台丞尚有要務,不克前來。」
魏無音一拈須莖,漫聲道:「三十年前妖刀亂世之際,東海四大劍門、三大
鑄号、五島奇英等莫不受害,犧牲無數,才将妖刀消滅。老夫與杜掌門等寥寥故
人,苟活至今,可不記得當年蕭谏紙有預知妖刀出現的本領。」他鳳目一睜,迸
出精芒:「莫說妖刀已滅,就算真又活轉過來,蕭谏紙幾時與妖刀混得精熟,知
道今日必來此間?」談劍笏啞口無言,一時答不上話。
魏無音冷冷一笑,移開目光:「談大人,你若不知,自好回轉白城山,喚蕭
谏紙前來!我那劣徒失蹤許久,中間有些小人污言構陷,說他行兇殺人什麽的。
若教老夫知道是誰将小徒藏了起來,又或設計他不能出面自白,老夫絕不善罷甘
休!」
中年道人眯眼哼笑道:「魏老師不必指桑罵槐,我觀海天門若想與沐四俠過
不去,犯不着賠上十二條人命。我聽說妖刀中宿有妖蠱,持用者莫不迷失心性,
魏老師的愛徒必是持了妖刀,才幹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沐四俠若然有知,想必
也是痛心疾首,魏老師不妨大義滅親,也好爲令高弟保住俠名。」
魏無音倏地轉頭。
「閣下東一句『傷天害理』、西一句『大義滅親』,倒似我那徒兒已坐實罪
名,卻不知目證何在?」
這一回輪到道人慢條斯理了。他彈了彈指甲,好整以暇的說:「指劍奇宮的
『不堪聞劍』與『雨漏更殘』兩大絕學,都是緩殺慢死、取命于榻的厲害招數,
敝門遇襲的十二人裏,有七人當場斃命,餘者幾乎沒有撐過三日的……」魏無音
正笑得蔑冷,忽聽道人話鋒一轉:「……天可憐見,有一人卻幸而得存,爲這樁
慘案留下了目證。」輕輕擊掌,身後的倆小道士擡出一張軟榻,榻上之人紗布裹
頭,滲出黑涸血漬,氣息幾近于無,覆着白布的幹癟胸骨已不見起伏。
埋皇劍冢号稱「劍史」,研考諸門劍藝如治經史,談劍笏一見那人斷息留命
的徵兆,不覺一凜,抱拳道:「鹿真人,可否讓我一觀令徒傷勢?」中年道人一
拂大袖,扭頭道:「大人請自便。」
談劍笏趨前俯身,小心揭起白布,隻見那人胸前一條寬如食指的傷口,由右
肩斜向左脅,傷處皮肉翻卷,那還不怎麽怵目驚心,兩側的瘀青卻比手掌還寬,
被周圍慘白的肌膚一襯,仿佛披着一條醬紫色的寬幅绶帶。
這一記砍得胸骨微陷,令心、肺衰而不死,傷者全身血流趨緩,宛若靜脈,
正是指劍奇宮的絕藝「不堪聞劍」。談劍笏輕撫傷者肌膚,果然觸手寒涼,凝血
之兆,不由得蹙起眉頭。
中年道人得理不饒,冷哼:「談大人見多識廣,能否爲本門做個公證,看看
這斷息留命的一刀,卻是普天之下哪一門、哪一派的手段?」誰都知道此事絕不
簡單,但一時之間又瞧不出端倪,談劍笏繃一張鐵闆也似的紫膛國字臉,一徑蹙
眉苦思,半天都沒有答話。
「派這個老實人來,老台丞可真是失算了。」
許缁衣暗自歎了口氣,出言爲他解圍,「聽說『不堪聞劍』勁到血凝,斷脈
而不傷皮肉,乃是一門講究透勁的絕學。」
她微微一笑,雪肌被素淨的烏衣一映,恬靜的面容透着空靈靈的冷落。
「我見識淺薄,但覺這一刀落手極是霸道,不知談大人有何見解?」
談劍笏點頭道:「我也覺得奇怪。能傷人如斯,何至于弄得這般血淋淋的?
依我瞧,這其中必有蹊跷,不妨請臬台司衙門指派幹練的仵工與大夫相驗,也好
查個水落石出。」
中年道人負手冷笑:「臬台司衙門天高地遠,劍冢山中又門庭甚深,這公文
往返曠日廢時,待得仵工來時,隻怕人都死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了。談大人久在公
門,這不是同我說笑麽?」談劍笏老臉一紅,想想他說的也是實話,一時倒也難
以反駁。
一旁的魏無音始終冷眼以對,此時忽然昂首閉目,唇畔抿着一抹蔑意。
「要殺你兒子,何須『不堪聞劍』?」
中年道人眉目一森,射出兩道如電銳光。這名中年道人鹿别駕,正是觀海天
門的四位副掌教之一,人稱「劍府登臨」。在門中地位僅次于掌教「披羽神劍」
鶴着衣,平時出入都是八僮八侍的排場,頤指氣使慣了,幾時聽得這般狂言?眼
下卻不露愠色,和顔道:「魏老師所言甚是。這『不堪聞劍』的威能,貧道聞名
既久,甚向往之。少時沐四俠若來,少不得要讨教。」嗓音溫厚,給那雙黑多于
白的濕潤眼眸一襯,更顯天真。這幾句話裏隐帶殺伐,居然也說得動聽悅耳,如
聆鍾磬。
魏無音緩緩睜眼,一一掃視,所目之人無不凜然,如遭劍戮。
「離宮之時,我家宮主再三囑咐,讓我少造殺孽,勿傷盟情。好在我年事已
高,就算偶違聖訓,料想宮主也不忍責罰。」
談劍笏見話頭已僵,趕緊打圓場:「妖刀禍世,惹出這許多事端,眼下正是
齊心戮力的時候。這個……」卻遭鹿别駕一頓搶白:「妖刀三十年前便已滅去,
我等都沒能親見,殺人償命卻是此世的公道,普天之下無不凜遵。談大人說是也
不是?」
談劍笏啞口無言,魏無音卻一徑冷笑。
「誰敢動我徒兒,須得拿命來換!」
「既如此,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鹿别駕踏前一步,大袖揚起:「來人,
刀劍伺候!」
*** *** *** ***
約莫半個月前,四大劍門陸續有人遇害。
兇手持一柄形制怪異的利刀,斷金削鐵、來去無蹤,竟無一劍能與之相抗。
種種迹證所指,這幾樁大案似是指劍奇宮「琴、棋、書、畫」四絕居末的「丹青
一筆」沐雲色所爲。沐雲色雖然年少風流,聲名卻一向不惡,流言傳将開來,東
境武林頓時嘩然。
指劍奇宮之主「九曜皇衣」韓雪色最是愛惜羽毛,當下派遣四絕行三的「銘
碑破帖」莫殊色前往調查,豈料一去近旬,居然也杳如黃鶴。
觀海天門素與奇宮不睦,此番死了六名弟子,其中還包括鹿别駕的義子鹿晏
清,鹿别駕再也吞不下這口氣,點齊東海百觀數千道衆殺上龍庭山九蟠口,欲讨
還公道,幾乎釀成一場慘烈惡鬥。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埋皇劍冢及時派出快馬止
戰,宣稱三十年前被消滅的妖刀重生,一力促成四大劍門結盟,共同阻止妖刀亂
世。
今日靈官殿裏四派埋伏,爲的就是捕捉「妖刀」。
江湖路走久了,會比較相信鬼神——但不包括妖魔精怪、魚龍化現這種荒謬
的鄉野曝言。
若非妖刀之說出自埋皇劍冢的老台丞、正二品金紫光祿大夫緻仕的「千裏仗
劍」蕭谏紙親筆密函,恐怕隻能惹來一陣讪笑。連談劍笏指揮院生推來那巨大的
鐵籠、在地上描繪朱砂符錄時,都免不了一臉尴尬,何況這些江湖混老的名俠劍
客?
鹿别駕明擺着是來捉拿兇手的,而魏無音堅信得意弟子不會無故逞兇,欲防
觀海天門挾怨滅口。談劍笏早有不好預感,就怕沐雲色現身之際,便是盟約破裂
之時。誰知妖刀未至,兩派沖突已然爆發。
「來人,刀劍伺候!」
語聲方落,左右遞上兩隻扁長木匣,鹿别駕拂開銅鎖,「啷锵」一聲龍吟,
兩柄奇兵已然出鞘:右手執着一柄刃白如霜的棱節七星劍;左手所持,卻是一把
厚重的鲨鳍鬼頭刀。
觀海天門練的是雙兵,右手一律持劍,而依左手兵器的不同,分爲刀、槍、
劍、戟、斧、钺、鈎、叉等等一十八門。鹿别駕乃觀海一脈刀門的魁首,刀劍同
使的造詣在門中無人可比,隻見他雙手垂落,刀劍在身前交叉,傲然道:「魏無
音!你在東海也算是傳奇人物,亮出兵器,免你死後還有餘話!」身後一片金鐵
交鳴,衆弟子也都擎出刀劍。
魏無音冷眼環視,忽然仰天大笑:「兀那賊道,忒也無知!殊不知指劍奇宮
的門下,隻練『無形之劍』麽?」随手拔下一根長長的鬓邊黑發,真氣到處,細
柔的發絲陡地繃直,宛若鋼針!
鹿别駕心念一動,連忙大叫:「衆人小心——」話未說完,眼前白影忽地一
晃,身後「碰!」一名弟子軟軟癱倒,左肩肩井穴上插着一根柔軟黑發,留在肉
外的尚不及寸半,幾乎刺穿肩膀。魏無音哈哈大笑,雙手連揮、乍去倏來,眨眼
又有四五名天門弟子倒下,餘人驚慌不已,登時陣腳大亂。
眼見他如鬼魅般穿梭自如,鹿别駕心下駭然:「休戰未滿百年,指劍奇宮的
邪魔外道竟練就這般身法!」知是平生罕有的大敵,再無保留,提氣叫道:「衆
人休慌!快走九鳳天罡步,使『群魔束形大陣』!」
一旁的談劍笏、許缁衣聞之色變,眼見插手無門,談劍笏急得大叫:「鹿真
人!盟約尚在,勿傷清明!」已阻之不及——衆天門道士原本逃的逃、避的避,
也有揮刀劍亂砍以圖自保的,然而這「九鳳天罡步」踏将下去,數十人各行其是
的混亂場面突然消失,三步之内陣形自成,仿佛早已練好了似的。饒是魏無音快
逾閃電,四面八方卻突然豎起了高牆,再無半點進退趨避的餘地。
他又以發劍刺倒數人,陣形卻不動搖,益發窒礙難出,不覺一凜:「數十年
未曾交手,不想牛鼻子卻練出了這等絕陣!」仗着絕頂輕功一掠沖天,攀着屋椽
竄出檐外,身形沒入雨幕之中。
「誘敵之計麽?」鹿别駕陰陰一笑:「既然叫『群魔束形大陣』,早防到這
等鬼蜮伎倆!衆人聽好:北魅玄範,神虎玄冥,足履七星,周匝下營!」七名弟
子一躍而出,随後又是七人,四撥二十八人分作四神方位,落地成陣,果然守得
如鐵桶一般,潑水不進,便在移動間也無可乘之機。
誰知雨中傳來一陣嘶啞豪笑:「蠢貨!出得殿門,便是我赢!」天際雷電一
閃,隻見魏無音踞于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半死槐樹之上,并未走遠。鹿别駕大袖一
揮,又是二十八人躍出殿外,仰頭陰笑道:「我這『群魔束形大陣』,能困倍數
于己的高手!不知琴魔一人,能抵一百一十二名高手否?」
魏無音毫無懼色,仰頭大笑:「我以造化之力破陣,孤身一人足矣!」
鹿别駕盯緊他肩後裹着織錦的烏木長匣,暗忖:「傳說這厮的『雨漏更殘』
能以琴弦發劍氣,在他破匣取出焦尾烏桐琴之前,須以大陣除之!」提氣大喝:
「收!」五十六名天門弟子一擁而上,雙重群魔束形大陣立時收攏!
天雷乍現,青紫色的電光中,魏無音攢着槐樹桠叉間預先布置的一條細線,
運勁一彈:勁力所及,落下的雨珠頓時成了一顆顆鐵丸般的暗器,隻聽一疊聲的
短嚎此起彼落,天門道士接連倒地。
雷聲轟隆劈落,魏無音躍下槐樹,目光一掃遍地呻吟輾轉的道士們,昂然冷
笑,負手信步而來。鹿别駕面色鐵青,貼身的八僮八侍一齊拔出刀劍,紛紛遮護
在主人身前。
魏無音解下背後木匣,彎身坐上門檻,将裹錦長匣置于膝上,半晌才喟道:
「非要殺光你的手下,你我才能一決麽?觀海天門,盡是孬種!」
「你!」鹿别駕忍無可忍,一躍而出:「找死!」铿的一聲,鹿别駕飄然而
退,原本應該他落腳的地方,卻換成了一身着淡紫衫子、腰細腿長的嬌小少女,
雪白的瓜子臉蛋不過巴掌大小,更襯得她下颔尖尖,說不出的窈窕細緻。她手裏
的長劍脫鞘而出,平豎在美豔的面孔之前,劍棱處卻被一根繃直的發絲貫穿,隻
差分許就要貫入眉心,刺進顱中。
「小姑娘,」魏無音淡淡的說:「你一劍擊退牛鼻子,無論勁力拿捏、出劍
方位,甚至是『移形換影』的身法,均屬上乘。以你小小年紀,極是不易。」
少女嫣然一笑,頰畔綻出小小梨窩,頓如滿室花開,令人目眩神馳。
「能得琴魔前輩誇獎,乃是晚輩的無上光榮。」
魏無音搖頭。「但我這一劍頓止,乃老夫四十年苦心孤詣的鍛煉所緻,隻消
少了一天一月的工夫,你現在已經躺在地上,變成一具冷冰冰的破腦屍了。你的
舉動不隻無謀,而且還很自以爲是。」
少女含笑從容,仍是一派嬌憨:「前輩所言甚是。晚輩鬥膽,賭的是琴魔前
輩四十年的俠名與俠義之心,必不緻錯傷無辜。」
魏無音冷哼一聲:「妄入戰團,自讨死耳!算是哪門子的無辜?」過了一會
兒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抿嘴一笑倒轉長劍,盈盈下拜。
「晚輩水月門下任宜紫,給琴魔前輩請安。」
魏無音将琴匣重新背好,斜睨鹿别駕一眼,徑自走到角落,坐下烤火。
「牛鼻子,就看這位任姑娘的面子,在妖刀出現之前,你的腦袋權且寄脖頸
上,小心照管,莫要掉了。」鹿别駕重重哼了一聲,面色鐵青,也不答話。
他适才被那紫衣少女任宜紫一劍揮開,多少還是吃了急怒攻心、貿然出手的
虧,真要動起手來,未必就不是對手。隻是在這個當口,多個敵人總不如多個盟
友,況且許缁衣還未出手,老三任宜紫已是這般本事,這個掌門十年的大師姊豈
是好相與的?
眼下,看是不能打了。所幸魏無音未下殺手,倒在門外雨泊裏的衆道士次第
蘇醒,拄着刀劍一跛一拐回到殿中,就着火堆烤幹衣服。原本劍拔弩張的厮殺場
面,轉眼又陷入一片莫可名狀的詭異靜默之中。
許缁衣靜靜打量着這一切,誰也看不出她優雅淡漠的外表之下,究竟在盤算
着什麽。「大師姊,我帶金钏、銀雪去外頭瞧一瞧。」任宜紫湊近耳邊,清脆的
喉音甜嫩甜嫩的,壓低時意外有些滞黏。
金钏、銀雪是師父撿回來的一對雙胞胎,原本打算讓她們照料師父起居,後
來卻賞給了宜紫做丫鬟,她與紅霞都不贊成,但終究還是順了師父的意思。
這雙姊妹花得師父親自點撥過幾年,除開三位掌院,内功劍藝算是第九代弟
子裏數一數二的硬角兒,一旦聯手,連紅霞也應付得吃力。帶上金钏銀雪,再不
能拿安全做藉口了。
「可外頭下着雨呢!」許缁衣沒管大庭廣衆,随手替她理着雲鬓。
「這裏頭也下啊!」任宜紫一指梁間,巧不巧的順勢讓了開來,回頭卻仍是
一派嬌憨:「大師姊,人家悶得慌。屋裏都是男人,有股難聞的氣味,我待着心
煩。」沒等答應,擰腰移步,便要邁出門去。金钏、銀雪齊望了許缁衣一眼,并
立不動,兩張一模一樣的清秀小臉上看得出同樣的猶疑。
許缁衣神色淡然,輕聲說:「也好,你就去後頭看看罷。清出一條退路來,
沒準一會兒能用上。」
任宜紫一停,轉頭笑道:「我就知道師姊疼我。師姊放心,全都包在我身上
罷。」腳步細碎,提劍徑往後進去了。婀娜款擺的背影引來無數目光,就連觀海
天門陣中也不可免。金銀雙姝低頭匆匆尾随,眨眼便無蹤影。
水月停軒門下全是女流,在四大劍門中看似敬陪末座,實則不然。「紅顔冷
劍」杜妝憐是當今東海道坐三望二的頂尖劍手,名列天下劍榜《秋水名鑒》,等
若擠進了當今劍客排行的前十位。
除了劍術與美貌,杜妝憐挑徒弟、教徒弟的本領也是天下馳名。
她的三名親傳弟子年紀輕輕,卻都是四大劍門的響亮字号:二弟子染紅霞武
功卓絕,代師傳藝逾七載,誰都知道「萬裏楓江」染紅霞是水月門中最難纏的敵
手;老三任宜紫十五歲上便代師參加十年一度的四門論劍大會,于朱城山指天台
頂與三大劍門的首腦各對一招,劍上雖無定論,三人卻一緻公認杜妝憐是東海最
具眼光的師匠,授徒的本領當世無雙。
許缁衣身爲嫡傳首徒,芳齡不過二十九,代掌門戶卻已近十年,水月停軒在
她手裏發展好生興旺,杜妝憐得以放心閉關,不問俗事。江湖人說:「撫劍欲誰
語,東海三件衣。」把許缁衣與觀海天門掌教「披羽神劍」鶴着衣、指劍奇宮宮
主「九曜皇衣」韓雪色等相提并論,聲威震動天下。
四門聯盟裏,埋皇劍冢原該是合縱的核心,唯「妖刀」一說委實太謬,蕭谏
紙縱有三十年的清譽,望重武林,充其量也隻能換來今日靈官廟一會而已。若無
法證明妖刀的存在,不過是臨老犯糊塗罷了,誰人理他的瘋話?談劍笏沒有穩鎮
場面的能耐,劍冢卻也派不出更像樣的人物了,看樣子連他自己也是半信半疑。
慘遭沐雲色毒手的十二名天門弟子中,還包括鹿别駕的義子,指劍奇宮與觀
海天門勢成水火,若說百年來的明争暗鬥是遠因,兇案便是一觸即發的導火線。
水月停軒一名九代弟子昏迷不醒,算是四門中損失最輕微的,如能自外于兩
門惡鬥,未始不是合算的代價。水月停軒能有今日之盛,不在吞掠之狠、拓展之
速,那些專注「獲得」的男子恐怕永遠無法理解:其實斷腸湖畔的園林基業、錢
糧庫禀,均來自許缁衣對「損失」的精細操作。
此際許缁衣卻有别樣心思。
她的目光,始終在鐵籠上下盤桓。
一旦殿外寒風微停,籠裏散發的惡臭就如惡獸出閘,兇猛無匹的沖入鼻端、
直竄腦門,摒息也難以頓止。談劍笏裏外踱了幾匝,與鹿别駕、魏無音都說不上
話,老遠見了,按劍快步行來,團手作揖。
許缁衣斂衽微福,兩人并肩而立。
「談大人見過籠裏的物事麽?」
見她主動攀談,談劍笏似乎松了口氣,棱峭的輪廓稍見緩和。
「沒有。」
「可知籠中所囚何物?」
「不知。我剛從勝州回來,院裏一片亂,很多事都不大明白。」
許缁衣忍不住微笑,對他的率直倒是生出幾分好感。
白城山聽說受妖刀侵襲,死了十來名院生,劍冢雖涉江湖,卻是不折不扣的
朝廷職官,隸屬禮部轄管,典制比照谏院禦史台,撫恤、修繕什麽的都得寫章遞
摺,飛馬分報京裏與東海道臬台司衙門,的确十分麻煩,非如江湖門派易與。
眼見問不出底細,她話鋒輕輕一轉:「我見老台丞書劄上的字迹有些暗弱,
着實擔心了一陣,可惜諸事耽擱,沒能上山拜望。還在想今年七月的壽辰,要給
老台丞捎幾盒參芝什麽的。他老人家的身子骨還康健?」
「身子安好。」談劍笏難得微露笑意,未幾又補上一句:「精神也好。」
許缁衣很小的時候,就認識蕭谏紙了。
盡管印象中他一次比一次衰老,但那雙眼卻始終不曾改變。這些年她忙于門
務,與劍冢那廂多是書信往來,至多讓紅霞親上白城山一趟,但許缁衣知道蕭谏
紙決計沒有随着年月增長,而變得糊塗昏聩。
——這,究竟是爲了什麽?口出謬論、悖意孤行,蕭谏紙到底想做什麽?世
上若有妖刀,又是什麽能引将過來,令兩門罷手,卻殺不得放不得?
「我雖不知所囚爲何,但臨行前我家台丞再三交代,甯可錯放妖刀,不得失
卻此物。」仿佛看穿她的疑惑,談劍笏微微搖頭,面色凝重:「籠中之物若與妖
刀一同現世,天下将陷浩劫!」
第二折 殘兵之殇 風雨斷腸
東海朱城山白日流影城,器作監少年穿過長長的岩道廊庑,來到整座城裏最
幽僻的角落。
環繞着石砌的鑄煉房四周,仿佛連空氣都被烤得暖洋洋的,門罅裏透着股逼
人的旱勁。放眼東海三大鑄号,「白日流影城」算是字号新的,不過新不代表粗
疏,裏外都講規矩,此間的鑄劍場非是梁壁打通、喧嘩吵雜的大作坊,而是一座
座獨立的石造大院,遠近都不挨一處。
一位師傅開爐,得有八九名學徒伺候,起爐、燒料、敷土、鍛打、淬火、打
磨,各有各的照應,每道工序還須看準時辰下手,以免劍器沾染陰邪穢氣,至爲
不祥。
學徒裏有天分、肯吃苦的,才能按部就班,從燒炭生火一路層層曆練,聽任
房裏的師傅支使教訓,過了淬磨這關便算登堂入室,具備正式拜師的資格。這一
折騰,少則也要十五年的工夫。
少年迎着空氣裏炙人的滾熱,沿曲折的岩道走過了器作監十一座鑄房,來到
最末尾的「辰」字号,額上居然滴汗也無,仿佛一切再自然不過。推開厚重的大
門,鍛打鐵胎、紅炭哔剝的聲響驟然清晰,少年吸了口氣,整整漿好熨平的衣襟
袖口,撩衣跨過高檻。
「媽巴羔子!你誰呀你……」
精赤着上身的學徒兇霸霸回頭,突然睜大眼:「耿照?」
被稱爲「耿照」的少年咧嘴一笑,微露緬腆,白霜霜的牙被古銅色的黝黑肌
膚一襯,倍顯精神。
「别嚷嚷,按規矩來。當心惱了狗叔。」話雖如此,衆學徒仍是撇了工作,
一窩蜂擠上前,有的伸手摸摸他的新棉衫,掩不住滿臉豔羨;有的猛撲上來擰頭
扭臂,親熱得不得了。
「都來瞧唉,執敬司的大紅人!」
「才兩月不見,變了個人樣啊!」
「給俺們說說,都長了啥見識?」
「見識?見識個屁!」當先那名學徒大笑,道:「咋久不回,準是搭上了姑
娘!」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連說帶蹭,手腳都沒閑着,可比嘴皮子利索十倍。
耿照個頭不高,人單勢孤,能是這群虎狼少壯的敵手?眨眼陷入十幾隻古銅
油亮的粗胳膊裏,被挾得歪脖子瞪眼,唧唧哼哼掙脫不出,呲牙亂叫一氣。
「吵什麽吵!」蓦地一聲斷喝,衆學徒噤若寒蟬,個個如中定身咒,連大氣
也不敢喘一口。一名黃面鼠須的矮小老人負手而出,尖聲道:「這是我辰字号房
裏的規矩?執敬司的關條在哪兒?誰放人進來的?」嘴裏罵着徒弟,一雙細眼卻
斜睨少年,仿佛形容猥崽的還是别人,而非自己。學徒們簌簌發抖,沒敢擡頭回
話。
耿照定了定神,自夾層的衣囊取出一封對印黃柬,雙手恭恭敬敬捧過:「弟
子奉執敬司二總管的吩咐,往斷腸湖一趟,行前要往長生園去會兒,請狗叔多關
照。」
狗叔一瞥關條,擡頭「唔」了一聲,其實他大字不識幾個,也沒啥好看。執
敬司是白日流影城的中樞,關條不過是王侯府裏的排場而已,打着二總管的字号
辦事,城裏誰人敢阻?
狗叔上下打量幾眼,閑氣似未出盡,轉頭大吼:「都給老子幹活去!回頭我
一個一個驗,哪隻王八羔過不了關的,小心他一雙腿子!」衆人如獲大赦,立時
哄散。
「你在前堂混得不錯啊!」狗叔歪頭背手,乜着一抹冷蔑,字字從鼻腔裏擠
蹦出來:「看這會兒……都能上斷腸湖啦,不容易啊!二總管都讓你幹什麽?洗
衣煮飯、掃地擦桌,還是跟進澡堂搓搓腳,夜裏上榻窩香香啊?」
嘿嘿幾聲,說不出的猥亵卑瑣。
幾個跟耿照不對盤的學徒聽了,也跟着嗤笑,引來同侪怒目。
耿照強笑:「狗叔别拿我開心啦。這是一點小小心意,從前多承關照,還請
狗叔不要嫌棄。」說着,遞去一管小油竹筒。狗叔打量片刻,解封一聞,臉色微
變:「湖洲的『天雨香』?」耿照赧然一笑:「前日二總管一高興,賞給堂上伺
候的弟兄們嘗嘗,我糊裏糊塗也分了二兩。想想還是狗叔懂茶,别教我給平白糟
蹋啦。」
狗叔一呆,沖着竊笑的學徒猛瞪眼:「笑什麽?一臉婊子相!」抄起馬紮劈
頭摔去,砸得幾人呲哇亂叫,兀自雲山霧罩。
「今兒……專程去園裏看你七叔啊?不錯,不錯。」順風順雨的将竹筒揣懷
裏。狗叔眯起了吊尾眼,搖着那顆老鼠腦袋,神色大見和緩,口氣也親熱許多:
「你也算挺有心的了,阿照。」
「倒也不是專程,還有公事。」
「那别耽擱——」狗叔招來一名學徒,話還沒出口,擡腿便踹:「帶阿照去
後頭!你們這些個折死爹娘的,剝光了也學不到人家的半分乖!」
辰字号并非城裏的最後一進,整座白日流影城依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
平台上還有一座堆置煤渣敗鐵的隐蔽小院,房裏都管叫「長生園」。
據說金鐵若經反覆熔煉鍛打,其中摻入莫名雜質,難以析淨,鑄劍師稱之爲
「鐵精敗壞」者,長置将生陰邪之氣,污染洪爐砧錘,須淋上雞血石灰,拌入煉
剩的炭渣同埋深土,以避其穢。白日流影城埋陰鐵的地方,便是這座距辰字号末
進足有半裏之遙的長生園。
耿照讓把守辰字号後門的守衛驗了關條,獨自攀上崎岖的盤腸小徑。除開調
任執敬司的兩個月不算,十二年來他幾乎每天都要爬上幾回,山路在他離開的這
兩個月裏變化不大,爬着爬着,往事重又湧上心頭。
耿照自小無父,母親本是随營的軍伎,繼父則是從中興軍裏退下來的老兵,
隐居在王化鎮外三十餘裏的貧瘠山村,開一間修犁補镬的打鐵鋪子,跟誰都說不
上兩句,得了個「耿老鐵」的外号。耿照從小不怕火,三歲起跟着耿老鐵敲敲打
打,五歲上已能整出一片平鐵。
耿老鐵拿着那片歪歪扭扭的鐵片仔細端詳,幾天都沒說話。
某天早晨,他突然賣了拉磨的老馬,再加上一條左腿換來的朝廷恩賞銀扣,
熔秤了整整五兩揣在懷裏,将耿照帶上朱城山,向在府前做門房的昔日老官長一
徑磕頭,依然什麽也沒說。
在耿老鐵心裏,或許隻有朱城山上的白日流影城,才不緻埋沒了他的兒子。
朱城山雄峙東海太平原,号稱「沃野太平第一峰」,自來便是天子封禅祭天
的首選。自獨孤氏于平望都城插上白馬旌旗以來,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寶地,太祖
獨孤弋于山上營建城塞,封予宗室,流影城主世襲一等昭信侯,領山下承恩、王
化、懷遠、天長四鎮共九千五百餘戶食邑,歲歲免貢,恩遇備至。
這樣的安排有兩層目的:太平原曆有王氣之說,據之堪可成王,獨孤閥當年
便是由此興兵。占山築城,可保獨孤氏發迹之地的龍脈永固,王氣源遠流長,此
其一也;暗地裏,則寓有監視東海諸藩、諸州治,以及當年協助獨孤弋打天下的
東境武林勢力的深意,其中也包括「青鋒照」與「赤煉堂」等兩大火工派門。
東海饒富鹽鐵,曆爲中原正統的兵冶财庫,昔年北方的異族鐵騎橫掃中原,
獨孤閥奮力起兵相抗,全仗青鋒照、赤煉堂供應軍械,才得以苦苦支撐,終與
人稱「中興第一名将」的西鎮節帥、大将軍韓破凡合兵共擊,完成大業。
皇朝肇興,京城平望都雖設有軍器監、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點閱出遊
的儀仗铠械等仍命青鋒照與赤煉堂承制,歲歲翻新,既予皇恩,亦懷舊情,一時
傳爲美談。
白日流影城不走青、赤兩家的路子,專爲武林名家造劍,量愈少而質愈精,
數十年來别開蹊徑,卓爾成家,與青鋒照、赤煉堂等并稱「東海三大鑄号」。
流影城于山下物色學徒,揀身家清白、能吃苦的。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門
房大力疏通,勉強進了辰字号房。誰知房裏四名挂牌師傅無一肯收,正喚家中領
回,門房靈機一動,提議送去長生園。
原來埋陰鐵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說,傳得繪聲繪影,誰也不愛去,幹脆搭起草
廬,供年老無依的匠人栖身顧守。隻是園子離城甚遠,日常不便,還需一名幫忙
跑腿的人來使喚。
耿照就這麽留了下來,在盛傳鬧鬼的陰院裏打雜。那年他才六歲。
頭一回看見七叔,耿照差點吓暈過去,終于明白鬧鬼之說從何而來。
七叔沒名沒姓,就叫七叔。
七叔隻有一條手臂,右臂齊肩斷了,連帶削去半邊腰股,所以身子老屈向一
邊,活像半生熟蝦。像這樣的刀傷,七叔全身有許多條,最嚴重的一道在臉上,
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頰骨,讓七叔的臉看起來像是摔爛的兩爿泥缽,
落刀處深深陷入,傷口卻又結起糾結浮凸的紫紅息疤,說話時老帶着呼噜呼噜的
含混水氣。
據說七叔受傷後就住到長生園來了,起碼有二、三十年的時間,鑄煉房的師
傅大多沒聽過這号人物,隻說園子裏不太幹淨。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還能打
鐵,而且手藝十分了得,執敬司的橫二總管經常秘密前來,親手交付圖樣,上頭
密密麻麻寫着字,取件時也多不假他人。時間久了,二總管與耿照熟稔起來,才
有後來調升執敬司的事。
盡管七叔技藝精湛,但獨臂到底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爐、淬火打磨
一手包辦外,十三歲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執錘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單面開鋒,既不像劍也不像刀的東西,至今仍懸挂在草廬壁
上。耿照自己看得臉紅,七叔卻說有「初犢無畏之氣」、「正銳得緊」,說什麽
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聲推開柴門,踩過蔓草叢生的石闆鋪道,破廬裏殘光褪影,
壁上正斜斜浮着那柄「初犢」的劍形,一切都跟他兩個月前離開時沒有兩樣。偏
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偻的老人探出頭,幾乎埋入眼褶的細小瞳仁微微一綻,濃厚
的白翳裏似有光芒。
「回來啦?」七叔似乎并不意外,一指竹凳:「坐會兒。」
耿照這幾日總記挂着他的身子,好不容易見了,一時卻不知說什麽好,安安
靜靜坐下來。七叔歪着身子靠上凳,随手抄起幾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扇
着,昂起另一隻黃濁的眼睛:「橫疏影派你來的?」
「嗯。二總管讓我跑一趟斷腸湖,把東西交給水月門下的二掌院。」
「那是挺重用了。你去了這麽久,吃住還慣不慣?都幹些什麽活?」
耿照笑道:「也沒什麽。跑跑腿、打打雜、使些氣力,說不上特别的,隻是
從前幹活都打赤膊,現在是裏外三層,包得跟粽子一樣。」
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輕描淡寫道:「要是住得不慣,趁早跟你們二總管說,
園子裏也不是沒活幹。你最近頭還疼不疼?」
「忙得緊,約莫是沒空疼啦!到這會兒都沒犯病。」
七叔點點頭,沒說什麽。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從懷裏取出一隻扁平
木匣,置于幾上。「七叔,這給木雞叔叔炖湯喝。」揭開匣蓋,淺平的紅漆盒底
擱着小半截手指粗細的參頭,幹癟得像是摻鹽曬透了的山蘿蔔。七叔擡頭望了一
眼。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頭讷讷一笑:「等下個月領了份子錢,我再給
木雞叔叔帶些來。」七叔看着那半截參,搖了搖頭:「剩下半截是給你爹捎去了
罷?你木雞叔叔那毛病,便吃這個也醫不好,下回都給你爹帶上。」
「阿爹身子骨挺硬朗,吃參也就是滋補。木雞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樣。」
耿照笑着又道:「我才托人給我姊姊捎了銀子,家裏原本也不缺什麽,七叔别放
心上。」
「你姊姊多大年紀了?十九?二十?」
「今年上巳節一過,就滿二十五啦。」
「還沒找婆家?」
耿照搖頭。
「多虧有她照看阿爹,我捎回家的錢,她也從不買胭脂水粉什麽的。我攢了
點錢在身邊,将來好給她辦嫁妝。」說着展顔一笑:「七叔,我都想好啦。等明
年補上前堂的正差,聽說能跟櫃上借七八十兩,我打算回龍口村,央人給阿姊說
媒,然後把阿爹接上朱城山。我阿姊再要不嫁,怕就難啦。」
執敬司相當于是侯爵府裏的内務房,薪饷比照衙門役值,正副總管甚至領有
品秩,儀同七品縣丞,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冊發的,自非鑄煉房的匠人可比。七叔
聽得默然,話到口邊反倒沒味兒了,便隻一笑:「你個十六七八的毛孩,想的倒
是遠長。」
耿照紅面如棗,一徑抓頭傻笑。
「往後你也别帶東西來啦,多攢點錢是真。」七叔擱了蒲扇扶起身:「有空
來瞧你木雞叔叔,比什麽參藥都強。」
「我明白。」
兩人踅至後進,後院裏雜蕪叢生,稍能落腳的地方都堆滿柴薪,高疊逾籬,
圈圍得鐵桶也似,居間置了個磨淨的石砧。
砧畔一人呆坐,瘦骨嶙峋、黑發披覆,遮得不見面頸肌膚,露出袖底的枯指
細腕白得怪異,既似生漆假偶,又有幾分鹽屍模樣,總之就不像活物。
耿照環視庭除,忍不住心中的難過:「我走了以後,居然就沒有人照料兩老
生活!」
七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憐?多事!你這兩
個月若少拿柴刀,進境隻怕還不如他。」
石砧上豎着一截粗柴,怪人刀起倏落,刀柴相交的聲音隻比撕紙大些,木柴
應聲微晃,卻未兩斷。他舉刀的動作僵硬無比,仿佛膠成一團的拉線傀儡,刀落
又是一聲裂帛響,碗口粗的硬柴搖都不搖,圈口迸出十字銳痕,竟已四分。
怪人舉刀、劈落;舉刀、劈落……頃俄之間,石砧上粗柴已被連劈十幾刀,
柴身卻動也不動。耿照看得童心大起,拾起另一柄柴刀喝道:「木雞叔叔小心,
我來啦!」唰的一刀劈下,粗柴微微一晃,仍不偏倒。
七叔輕聲喝采:「好!」
耿照微笑,卻來不及開口,隻見怪人又劈一刀,砧上的木柴——或許該說是
「柴束」——晃得更大力些,已不似前度般穩立不搖。這是一場速度的競賽:無
論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細到某種程度之後,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
砍下最後一刀的人,必須承擔柴束飛散的責任,便算輸了。
這個遊戲,耿照從小到大不知同木雞叔叔玩過多少回。
他記得剛來長生園的時候,木雞叔叔連刀都舉不起來,鎮日呆坐,隻有耿照
劈柴的當兒,才能稍稍吸引他無神的目光。爲了讓木雞叔叔維持活力,耿照花很
多時間在劈柴上,不知不覺,都過了十幾年。
兩人飛速出刀,但碗口粗細的木柴被連劈十餘記,漸漸難以維持平衡,每每
落刀的尾勁一拉,都帶得整束柴支不住搖晃……耿照心知柴束崩壞在即,暗忖:
「我可不能赢了木雞叔叔,得讓他高興才行。」唰唰連搶兩刀,末尾餘勁一拖,
便要将木柴抖散。
誰知長發怪人卻突然攔腰一揮,石砧上的木柴上下兩分,上半截迎風飄開,
「唰」散成無數細片,徑粗還不及一筷,宛若竹篾一般;下半截卻被拖刀的力量
一束,直挺挺的停在砧上,若非周身布滿密密麻麻的豎直刀痕,遠看簡直就像半
截完好的粗柴,動也不動。
耿照看得一愣,這一刀便再也出不了手。呆得片刻,院裏微風輕揚,将下半
截木柴吹得像重菊般四散開倒,稀哩嘩啦的吹下了石砧。
七叔低頭哼笑,轉身走進屋裏。
「進來吧!我早說了,你這兩個月裏若少拿柴刀,隻怕還不如他。」
耿照不覺微笑,取薄被替木雞叔叔蓋好下身,也随七叔進了屋裏。
「喏,你瞧瞧。」
七叔取出一隻烏木長匣,随手翻開匣蓋。
匣中的黃襯裏上置着一柄紅鞘長劍,鞘寬三指,長近四尺,黃銅吞口、鳥翼
劍锷,形制十分樸拙。耿照捧過木匣,不覺蹙眉:「七叔,這劍……好沉!」
七叔不置可否,微哼一聲:「拔出來瞧瞧。」
耿照求之不得,小心翼翼捧劍出匣,「锵啷」一聲龍吟,屋裏頓時亮起一泓
秋水。那劍劍刃甚厚,劍身從劍锷朝鋒刃縮窄,吞鞘處原有三指幅寬,到了劍尖
剩不到兩指,顯然劍的主人擅長擊刺,才有這樣的特殊要求。
他提勁輕揮幾下,誰知劍刃晃也不晃,竟連一絲風聲也無。
「真是好剛的一把劍!」耿照贊歎:「七叔,這劍若不開鋒,拿來當九節鋼
鞭也使得。是誰用這麽重的劍器?」
七叔冷笑:「這便是橫疏影讓你來拿的玩意兒了。好個潑辣的娘兒們!叫什
麽來着?」耿照矯舌不下,呆了片刻,才讷讷的回話:「叫……叫染紅霞,外号
「萬裏楓江」,是水月停軒的二掌院。這……這是她要的兵器?」
兩人對看半晌,七叔「噗」的一聲,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勁扇了他後腦勺一
記。
「快去斷腸湖罷,傻小子!這麽兇惡的婆娘,當心她一使怪力,摘了你的小
腦袋!」
*** *** *** ***
東海湖陰城斷腸湖畔,水月停軒。
耿照坐在偏廳裏,貯着四尺重劍的烏木長匣不敢離身,匣外裹的赭紅布巾就
跟他周身的衣衫一樣,早被一路不停的急雨打濕。領着耿照進門的老仆婦雖然替
他沏了熱茶,也給他一條陳舊的白棉布巾擦拭衣發,但耿照一人坐在這傳說中的
「男人禁地」裏,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某種奇妙的違和感,就跟浸透衣衫的濕冷寒意一樣揮之不去,零零落落地沾
上了他。
耿照以爲,那是因爲自己太過緊張的緣故。
東海四大劍門中,水月停軒是唯一專收女徒的門派。從前在鑄煉房見習的時
候,水月停軒是那一大群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最喜歡的話題,大夥兒想像水月門
下都是一個個嬌嫩婀娜、巧笑倩兮的美麗少女,總是聊着聊着就猥崽暧昧的笑成
了一片,尤其洗澡的時候聊得最起勁……
時光飛逝,耿照已經不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了,這些日子經過前堂執敬司的曆
練,漸漸懂了點人情世故,不再天真的以爲水月停軒裏藏着一個活色生香的女兒
國。
事實上,水月門裏規範甚嚴,外客無論男女,都隻能進到前廳而已,距離門
人生活、習藝的水上莊園還有大段距離,連窺視都不可得。耿照奉命來過斷腸湖
幾回,雖然都是在大門外交割糧秣物資一類,但對水月門規也略有耳聞。被招待
到門廳裏來,這倒還是第一次。
從大門到此間,一路都沒見到其他人。耿照枯坐兩刻,等到茶水無溫,漸有
些不耐,心想:「水月門下不留外客,我又是男子,總是要避嫌。此間一直無人
來應,倘若捱到傍晚時分,那可真是進退不得啦!」猶豫間,又坐了一刻有餘,
終于忍無可忍,提聲叫道:「老嬷嬷!老嬷嬷!」半天沒人相應,他背起木匣,
徑往廳外回廊走去。
耿照沒敢直接往裏頭闖,走到回廊入口處,隔着檐下雨瀑向外眺望。水月停
軒的主體建築沿湖而建,屋瓦連綿,外側以高牆隔擋,入口的門房隻是一般的百
姓,并不懂武功,五、六戶人家就住在大門前後,領水月停軒的薪饷,代爲看管
門戶。
他進來時,記得守門的是兩名莊稼漢模樣的中年人,一路替他撐傘到廳裏,
連忙提氣叫喚:「大叔!有事相詢,煩請來一趟!」叫了幾聲,大門處卻無甚動
靜。
耿照有些着惱:「這裏的人,怎麽一個個都聾了!」微一猶豫,循着偏廳回
廊,直接往後進行去。
回廊的盡頭是一處釘滿碗大銅釘的朱漆大門,耿照正要推看似沉重的門扉,
忽見地上一物微微閃光,拾起一瞧,竟是一枚閃着銅光的鎖頭。那鎖被人削成了
兩段,斷面平滑如鏡,十分新亮,便是打磨過也不見得有這麽平整,顯是利器所
爲。
耿照心中掠過一抹不祥之感,「咿呀」一聲推開朱漆大門,隻見地面上一條
奇妙的痕迹橫過青磚,仿佛是拖行着犁頭或石磨一類的物事,一路迤逦着往園中
拖去。
隻是青磚堅硬非常,究竟是什麽樣的東西,才能在青石鋪成的廊間留下這樣
的痕迹?耿照蹲下觀察片刻,習慣性的将門扉掩上,正要轉身,頸後忽然一痛,
一點尖銳的冰涼摁壓着他的頸椎,他仿佛可以看見摁壓處破皮流血的模樣。
劍尖微微向前一送,壓得他緊貼門扇,身後響起一把清脆爽利的喉音。
「你是何人?」來人的口吻十分嚴峻,充滿威儀,耿照平日聽命慣了,答得
不假思索:「弟子耿照,受本城橫二總管之命,前來求見貴派二掌院。」
「『本城』?橫疏影?你是白日流影城的人?」
那女子輕哼一聲,絲毫沒有撤下劍尖的意思。
「白日流影城是本朝貴胄轄下,幾曾有過這般唐突無禮、擅闖門戶的弟子?
待我押你上朱城山,你若是冒名僞詐、意圖不軌,隻怕要丢了這條性命!」
耿照臉上一紅,嚅嗫道:「弟子遞帖求見,不敢逾越。誰知等待數刻,不見
有人相應,才走到這兒來。請……請前輩見諒。」他聽女子措辭威嚴,決計不是
一般的門人女弟子,絲毫不敢缺了禮數,隻是不知對方名頭,又不敢貿然詢問,
隻好尊稱一聲「前輩」。
女子冷哼:「胡說八道!前廳自有門房傭仆,動靜都由專人報與我知,豈能
教你空等數刻?」不等耿照辯駁,揚聲喚道:「胡嬷嬷、胡嬷嬷!」清脆的嗓音
挾帶内力穿透雨幕,遠遠送出,入耳不覺怎麽轟響,卻是字字清洌明晰。
耿照暗暗佩服:「水月門下,果然不同凡響!」
女子喊了幾聲,始終無人應和,聲音不覺有些煩躁,低聲沉吟道:「奇怪!
都到哪兒去了?」見耿照耳下颔骨微動,劍尖一摁,愠道:「你笑什麽笑!」
耿照被刺得呲牙咧嘴,忍痛回答:「弟……弟子沒有笑。前……前輩的劍尖
甚利,刺得弟子有些……有些疼痛。請……請前輩明鑒。 」
「你說是橫疏影派來的?」女子将劍尖縮回分許,肅然道:「二總管找我做
甚?」
耿照恍然大悟:「原來她就是『萬裏楓江』染紅霞!」腦海裏突然浮現七叔
那幾句「惡婆娘」,趕緊驅走雜思,戰戰兢兢回禀:「二總管派弟子來爲前輩送
劍。」
自稱「染紅霞」的女子「啊」的一聲:「差點都忘了。昆吾劍鑄好了麽?」
「锵啷」一聲,長劍入鞘,耿照頓覺頸後壓力一松,趕緊回頭抱拳:「流影
城弟子耿照,見過二掌院。」
那染紅霞一揮袍袖,淡然道:「免啦!想來我也有不是。你擅闖本門一事我
不會向橫二總管提起,你把傷口包起來。記住,像這樣的事情,沒有下一次。」
随手遞來一方雪白錦帕,帕上并未薰香,卻有一絲淡淡溫甜。
耿照連忙稱謝捧過,偶一擡頭,忽然愣住。
長廊檐影下,雨瀑如精簾。淅淅瀝瀝的水影之間,立着一名身材高挑、膚色
白皙的紅衫麗人,臂後倒持一柄彤豔豔的紅鞘長劍,包着黃銅鞘殼的劍鞘尖傲然
指天,與她遠山般的卧眉相襯,清麗中别有一股英氣。
女子約莫二十來歲,容貌自然是極美的。即使耿照沒見過很多女人,也知道
像她這樣的美貌并不常見。但與她的飒然英風相比,秀氣的臉孔、纖巧合度的身
段似乎也不那樣令人印象深刻。幽暗的廊庑之間,似乎也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點
亮。
耿照被女郎的氣勢壓倒,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看什麽?」女郎眉頭一皺,清脆的喉音果然是方才那位「染紅霞」。
耿照如夢初醒,想起自己的窘迫,一張黝黑的臉立時紅得像柿子一樣,讷讷
道:「弟子沒看什麽。前……前輩……」
染紅霞蹙眉道:「别喊什麽前輩不前輩的,難聽死了。我有這麽老麽?」
耿照恨不得鑽到青磚裏去,忽聽遠方一聲驚呼,卻是從莊園裏傳來的。
他側首凝聽,染紅霞卻恍若未聞,似覺橫疏影派來的這個小夥子甚是無禮,
應對、進退無一可取。她在門中代師傳藝多年,威望素著,無論律人律己都是一
般的嚴厲,最痛恨輕薄虛浮的行止,微露恚惱:「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速回
前廳去!我喚人……」忽然愣住。
淅淅唰唰的雨聲裏,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染紅霞猛然回頭,卻見耿照一指
院中,叫道:「前……二掌院!聲音是從那裏傳來的!」
她腋劍奔向廊窗,細辨餘音,果然是來自菱舟香院的方向,不覺心驚:「他
的耳力,竟比我強上許多!」擔心那廂的情況,提聲大叫:「采藍!黃纓!」未
幾又喚道:「纨雪、朱婷!你們在哪兒?」俱都沒有回應。
連負責巡邏的朱雪二姝都沒有回應,事态顯然非常嚴重。染紅霞強抑驚駭,
正要點足掠出,餘光瞥見耿照随後跟來,剝蔥似的玉指回頭一比,道:「去前廳
候着!沒有我的命令,半步也不許踏進來!」
耿照還待申辯,見她目光鎮定、神色堅毅,心想:「她畢竟是這兒的主。」
點頭道:「二掌院放心,弟子就在前廳候着。若有用得着處,還請二掌院随時吩
咐!」染紅霞更無二話,一朵紅雲般掠往院中,幾個起落間便消失了蹤影。
*** *** *** ***
耿照返回前廳,想起被利器銷斷的銅鎖以及青石磚上的拖曳痕迹,越想心緒
越是不甯,靈機一動:「前……二掌院不讓我入園,可沒說不能去外頭瞧瞧。」
冒雨飛奔至門房前,果然空空如也。
「奇怪!」耿照暗忖:「就算是敵人入侵,也不該這樣無聲無息。」他曾聽
執敬司的弟兄閑聊,說是埋皇劍冢的蕭老台丞傳書東海各派,極言三十年前的妖
刀妖魂重又蘇生,即将禍世害人,還把四大劍門的人都找了去,說要結盟聯手追
捕妖刀。
近日四大劍門陸續發生慘案,不過與其說是妖刀亂世,其實人們更相信這是
某些門派——譬如觀海天門或指劍奇宮——靜極思動、尋釁生事的小動作。「蕭
谏紙老糊塗咯!」執敬司裏的人私底下都這麽議論:「指劍奇宮、觀海天門早知
道蕭老會這麽反應,十年前就動手了,哪兒等得到現在?」
耿照并不相信神鬼之說。
他在埋葬陰鐵的長生園裏度過大部分的少年歲月,跟被流言描繪成妖怪的七
叔、木雞叔叔朝夕相處……對耿照來說,隻要活得磊落,世上并不像人們所想像
的,有這麽多幽離恐怖的鬼怪。
但此刻,耿照卻覺得心仿佛被一根頭發懸在半空中。那種不安與悸動的莫名
感應,從他踏入水月停軒以來一直都沒有停止過。
他想像自己會突然踢到一顆滾動的人頭,或者是在大雨中被半截殘肢絆倒,
如此一來,或許就能解釋看守大門的人何以忽然消失不見。但什麽都沒有。從前
廳一直到門房的那幢小磚房,沿路沒有屍體、沒有血漬,沒有任何折斷的刀劍或
打鬥的痕迹,什麽都沒有。
直到他在磚房前駐足,失控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樣,沿着他的發頂、頭面奔流
直下。
守門的兩名漢子還在屋裏。
他們彼此交疊,「嵌」進了靠外側的那面牆裏,或許是撞擊力道太強太快,
太過集中,兩人的肢體以奇妙的形态,與變形的牆面融合成靜止的瞬間,立體的
部分——如胸腔、顱骨——都變成突兀的平面,以緻明明認出了眼睛鼻子,卻一
點都不覺得那個攤平的東西叫做臉。
紅黑色的血漿,混着黃黃的膏油與奶白色的漿液,緩慢的滴落在地,聲音清
晰可聞。或許是軀體爆裂的一瞬間,又被巨大的力量凝滞成一種很安定的狀态,
所有溢出的體液都流得異常緩慢。混合了脂肪與血腥的異味被雨幕封在屋子裏,
即使走近也聞不到。
屋裏連桌椅都沒亂。來人隻用了一擊,就完成了這件奇異的新制品。
耿照看得臉都白了,強忍住嘔吐的沖動,轉頭拔腿就跑!
「那東西……把人『錘』進牆壁裏的那個東西……正在水月停軒裏!」
他飛也似的沖進前廳、奔過回廊,循着染紅霞消失的方向發足狂奔……雨幕
裏,他聽見湖浪拍岸的聲音。一條九曲回橋伸入湖中,半空裏雷電一閃,轟隆聲
劃過頭頂之際,忽見一頭巨大的怪物立在橋心。
那怪物偻着背脊,似乎沒有頭發,頸後卻覆着一塊毛皮,拱出一隻巨大畸零
的怪角,非牛非鹿,倒像是一根崩毀大半的石柱。怪物一動就發出刺耳的鐵鏈聲
響,連雨瀑的淅瀝聲都無法稍稍掩蓋,它腳邊橫着兩條烏影,曲線起伏婀娜,似
是妙齡女子。
閃電掠過,一條紅色人影居高臨下,一劍刺向怪物的眉心!
怪物不閃不避,伸手一抓,倏地将長劍握在手裏。染紅霞半空中無力可借,
猛被甩落湖中。
「二掌院!」
耿照失聲叫喚,大雨中怪物猛然轉頭。哪是什麽妖魔鬼怪?分明是一名身長
九尺、筋肉糾結,周身卻布滿凄厲傷口的高大男子,扛着一柄鐵塊也似的巨大刀
器,通體猶如不規則裂面的花崗岩柱,握柄處的獸皮被雨打透濕,纏着粗大的鐵
鏈。
耿照救人心切,飛身躍上曲橋,才想起自己手無寸鐵。一眨眼間巨人已至身
前,巨刀挾着刮人的勁風箭雨撲面壓來!
「好……好快!」
小屋裏的那兩人,必是死在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擊之下——耿照根本來不及
思考,更别說躲避,忙亂中抓住胸口的系繩一轉身。轟隆巨響裏,背上的木匣已
被掃成碎片,餘勁掄得耿照頭暈眼花,鮮血沖出喉頭,整個人失速撞向欄杆,一
陣碎裂聲響,挾着無數欄杆破片滾落橋面!
耿照及時攀住橫欄,破碎的尖木屑刺破手掌,右肩幾乎被扯得脫臼。
他眼冒金星,顫抖着悶聲呼痛,忽覺頂上驟雨一停,巨人巨刀的影子已經蓋
住他大半個身體,帶着血味的腥臭吐息噴在發頂上,灰白的口涎滴得他一頭一背
都是,巨大的鐵塊石刀對正耿照的腦袋——耿照緊咬着牙,垂在湖水裏的左手一
撈,一抹金光穿出水面,一把紮進巨人的左大腿内側!
巨人狂嚎一聲,震得整座曲橋都在搖晃,歪歪倒倒的向後踉跄,橋面被踩穿
了幾個大洞。耿照被搖得攀持不住,右掌一松,身子正要沉入湖中,手腕忽然被
人抓住。
擡頭隻見滿天落下的雨絲裏,一張雪白的瓜子臉上黑發披面,被浸濕的紅衫
黏貼着結實苗條的嬌軀,裹出一抹玲珑曼妙的緊緻曲線。
「是……是你!」
染紅霞使勁将他拉上橋來,嘴角咬着一絲朱紅。
兩人氣喘籲籲的攤在橋面上,耿照緩過一口氣,将左手握着的脫鞘紅劍交給
她:「這是你的昆吾劍!我刺中那厮的腳筋,他……」
話還沒講完,一團巨大黑影緩緩站起,像一具壞掉的拉線傀儡般動動肩頸,
慢慢轉向二人。耿照目瞪口呆,忽覺這巨人的動作極是眼熟,一下子卻想不起在
哪兒見過。但那絕對不是腳筋毀損、不能行走的姿态。
染紅霞拄着纏紅鎏金的昆吾劍站起,咬牙低聲道:「我去絆住他,你乘機把
我兩名師妹帶過橋去,聽到沒有?」
耿照點頭,白着臉呆望半晌,喃喃道:「這個……到底是什麽東西?」
巨人無語,隻是提着刀,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我不知道他怎麽了。」
染紅霞雙手握柄,劍尖指地,兩眼牢牢盯着敵人,挾着雨絲的湖風吹開她濕
透的濃發,吹得衣袂獵獵作響。她的眼神裏,有一種耿照從來沒看過的堅毅與沉
着。
「……但這大個子我們認識。他在十裏外的鎮集裏賣煤炭,跟我們往來超過
十年了。身家清白,是個性情溫和的普通鄉人。在今晚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他這
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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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4:58
標題:
【妖刀記】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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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3-4
第三折 萬劫不複 禍起青苎
耿照心想:「四大劍門精研武藝,果然與本城不同,連十裏外賣炭爲生的鄉
人,都有如此的武功造詣!」他自幼伺候父親、七叔打鐵,日日于崎岖山裏挑水
負重,往來不知多少回,膂力、耐力等均遠勝同齡,适才被巨漢一擊掄飛,可說
是平生未有的經驗。
「那人内力強橫,二掌院請留神。」
染紅霞頭也不回,雙手握緊昆吾劍長逾尺半的握柄,咬白的櫻唇畔卻綻出一
絲苦笑:「據我所知,他一點武功也不會。」不顧耿照瞠目結舌,低聲道:「我
引他上前,你把握時機救人。得手之後切莫回頭,對面的水榭裏還有一個行動不
便的女孩兒,你将我兩名師妹帶進水榭,撐舢舨走水路離開。你識不識水性?」
「還可以。」
「有勞了!」回眸一笑,沾甩着雨珠的雪靥分外勻嫩,更顯出五官線條的俐
落有緻,襯與她飒烈的英姿與口吻,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麽捍格:與其說是春雨柔
媚,更像是破雨初陽。
「多謝你甘冒奇險……你大可以離開的。」
七叔和阿爹就不會。耿照心裏想,卻沒有答話,隻是笑了一笑,轉頭四望,
忽然發足往岸上狂奔。
染紅霞絲毫不疑,咬牙一聲清叱,揮劍朝巨漢奔去!巨漢仰天長嗥,宛若瘋
獸,掄起花崗岩柱般的畸零巨刃一掃,末端杯口粗的鐵鏈「喀啦啦」一陣激響,
「轟!」一聲木片炸飛,九曲廊橋又毀去爿角橋面。
耿照跑回岸邊,隻見橋下橫着幾條小巧的平底舢舨,微翹的船頭兩側繪有鯉
魚、對花對鳥等細緻花樣,條條都不一樣。他解開其中三條,以纜繩前後相系,
有如一條浮橋,支起竹篙往湖裏的水風涼榭撐去。
曲橋中段的廊頂,已被那柄鐵鏈石刀悉數毀去。面對如此巨大的兵器,什麽
劍法招數都施展不來,染紅霞仗着輕身功夫左竄右縱,不住在殘垣石刀之間尋找
空隙,東抹一痕、西刺一劍,刺得巨漢披血裂創,他卻恍若不覺。
耿照不敢劃近,始終與曲橋保持十丈的距離,巨漢似乎無視于舢舨的接近,
專注揮舞石刀寸步不移,猶如蒙頭撲打紅蝴蝶的巨靈神。
耿照滿心狐疑:「奇怪!莫非他目力不佳,看不見十丈外的東西麽?」
思忖之間,船頭慢慢越過了巨漢的眼角範圍,徑往他身後的涼榭方向劃去。
忽然,俯卧在巨漢腳畔的黃衣少女動了一動,滑下橋沿的雪白小手輕揮着,
微微睜開眼睛。
「她……并未昏迷!」
耿照精神一振,停住竹篙,向她做了個下水的手勢。
黃衣少女輕輕擺擺手,頭頂上勁風呼嘯而過,足足有她身子兩倍寬的畸零石
刃「嘩啦!」掃去大片欄杆,獰惡的鐵鏈聲異常刺耳,碎裂的木屑挾雨傾落,覆
滿了少女凹凸有緻的側身曲線。
她閉上眼睛動也不動。
半晌,大雨将臉上的泥灰木屑沖去大半後,才又慢慢張開眼睛。少女半張面
孔壓在橋上,模樣看不真切,也說不上美不美,露出的右眼卻令人印象深刻──
非是濃睫彎彎、瞳仁深邃、眼角含春一類慣常在美人圖裏見到的美眸,即使微眯
之時仍透着光,又大又亮,又有幾分銳利,一點都不含糊。
看着她渾無血色的半邊小臉,耿照不禁佩服起來。莫說女流,便是九尺的昂
藏巨漢,在面臨生死關頭之際,也未必能有如此清澈冷靜的眼神。
巨漢毀了周身兩旁的護欄,少女水遁的障礙已然清除,但這樣還是太過于冒
險。他心念一動,解開第一艘與第二艘舢舨之間的纜繩,慢慢劃向曲橋。
染紅霞百忙之中瞥見,急得大叫:「别過來!你這是幹什麽?」一分神幾乎
被石刀掃中。
耿照放下竹篙,拾起一塊湖面漂來的廊檐破片,使勁朝巨漢擲去!他膂力過
人,這一擲正中巨漢額角,打得他仰頭退了一步。還未站穩,第二塊又中喉頭,
巨漢向左側踉跄跪倒,柱子般的石刀「砰」插穿橋面!
橋底下的木制拱構被搗得稀爛,左側的一根支柱應聲粉碎,整座橋面「轟隆
隆」震動起來,漸漸向左邊傾斜。
「趁現在!」耿照大吼。
黃衣少女睜眼一撐,渾圓結實的臀股猛然用力,整個人翻出右側橋面,魚躍
般淩空一扭,「噗通」鑽入水中!
橋上所有東西都向左側滑去,當然也包括巨漢、染紅霞,以及另一名昏迷不
醒的藍衣少女。耿照本想一次救兩人,無奈變數太多,隻得放棄,趕緊躍入水中
接應黃衣少女。
大雨漲潮,湖底十分渾濁。耿照在水中勉力睜眼,徑朝橋下遊去,突然間有
人一把抱住他的腰,膚觸滑膩,不同于男子的肌肉硬實。耿照想也不想便将來人
撈起,兩人一齊冒出水面。
那名黃衣少女攀着他的脖頸,兩眼緊閉,不住嗆出水來。
約莫是湖水太冷,抑或傷後失溫,少女兩腿纏着他的腰,顫抖的身子與他正
面相貼,緊緊偎在一起。每一嗆咳,胸前兩團尖挺結實、偏又溫綿細軟的物事便
抵着他一陣彈撞,滋味難以言喻。耿照雖無歹心,身下卻尴尬萬分的有了反應。
他早已不是未經人事的魯莽少年。
*** *** *** ***
前年十七歲生日當天,辰字房的弟兄們一齊湊了份子錢,強押着他到山下最
有名的煙花地「滿園春」,替他點了紅布花牆上挂牌的小閑姑娘。
在白日流影城裏,最多的就是鐵匠與軍丁,若無妓寨窯子發洩,早晚要出亂
子,是以城規不禁弟子出入風月。那些個鐵匠學徒每月領了錢,十之八九都要走
一趟妓院。朱城山下的秦樓楚館也都做規矩生意,不敢幹什麽逼良爲娼的勾當,
算得上是安分守己。
小閑姑娘的名兒裏雖有個「小」字,卻是二十五六歲的大姑娘,皮膚細白、
雙峰飽滿,說話帶着好聽的南方調子,妝雖濃了些,樣貌倒挺美的。這種挂得有
牌的姑娘,學徒們等閑應酬不起,是十幾二十個人硬湊了錢,才讓從不去煙花地
的耿照「開開葷」。
小閑姑娘對他很好,服侍他沐浴,在澡盆裏用手就讓他出來了一回。初挺入
時,耿照毫無經驗,不消片刻便丢盔棄甲,洩了個千裏潰洪,小閑姑娘卻也不取
笑,柔聲撫慰着,轉眼間讓他堅兵奮起,才又痛痛快快揮戈馳騁了一回。
耿照時時想念小閑姑娘,倒不隻是她雪白柔軟的大奶脯,又或者腿間那股夾
人的爽利勁兒,而是她溫柔拍哄的低低語調。
「我故鄉有個弟弟,年紀與你差不多。」小閑姑娘對他說,鶴頸般的纖纖素
手随意比劃着,笑容裏有一絲淡淡的朦胧:「幾年沒見,也不知有沒有你這麽強
健的體魄。小時候,老跟在我屁股後頭流鼻涕呢!」
此後耿照再也沒去過滿園春,也很少跟着打鐵弟兄逛窯子,一方面是爲了存
錢寄回老家,另一方面也沒特别的想。偶爾生念,腦海裏浮現的卻不是雪白赤裸
的誘人胴體,多半還是小閑姑娘那軟軟膩膩的南方調。
*** *** *** ***
他原本采取立泳的姿态,兩足劃水,雙手漂在水面避免下沉,頸側忽被少女
冰涼的面頰與嘴唇一貼,兩團乳丘偎在胸前,頂上縱有煞星之危,腿間卻陡地勃
挺起來。
仿佛爲了抵抗湖水的冰寒,這一下來得特别厲害,浸了水的裆間彎直翹硬,
已到了微略發疼的境地。他雙手不甚自由,還來不及挪挪身子冷靜頭腦,昂起的
尖端一路排闼,隔着褲底薄布,就這麽淺淺的剝入一團異常溫膩的嫩脂裏。
湖水浸透褲布,幾近于無,微一頂觸,便可清楚感覺外陰形狀:那妙物開口
平淺,如一隻小小的肉褶彌封,前緣層層疊疊,俱都軟膩滑潤,嬌嫩非常。頂端
有一粒稍硬稍韌、如嬰兒指頭的小物,起初略擋着花徑口,再擠進分許時,卻似
又勾人。
少女劇咳着,每一抽搐,那處便痙攣似的輕啄他一口,既像魚嘴又像蚌肉,
吸啜着前端最敏感之處。
耿照畢竟血氣方剛,既勻不出手将她抱開,雙腳還得不停劃水、保持浮力,
挺腰蹬腿之際,每一下都頂入少女股間,撞得她彈起落下,腿心裏漸漸拱出一片
溫膩濕黏。
少女畏寒,忽有一顆雞蛋大小的圓鈍異物貼肉頂來,硬将薄薄的褲底一點、
一點的擠入蜜縫裏,頻頻觸着硬起的蒂兒,渾身倏如蟻走電竄,酥麻之餘,又覺
燙人。她凍得暈暈迷迷的,本能地坐緊取暖,顫着渾圓的翹臀一意迎湊。嗆咳片
刻,已磨得耿照腰眼發麻,隐約有了一絲洩意。
「姑……姑娘!姑娘!」他強忍快美,低聲輕喚:「請……請稍挪下身子,
在……在下恐……恐有冒犯……」
黃衣少女突然大嗆起來,身子一搐,四肢勾纏着他,緊緻的大腿有着十八歲
少女無以倫比的結實彈性,腿根的嫩肌一陣劇烈收縮,竟然反客爲主,猛将侵入
小半的滾燙鈍尖一夾,掐擠着迫了出去,隔着裆底在水中牽開一條微帶白濁的黏
膩液絲。
便隻這麽一刮,耿照冷不防中直沖頂峰,滾熱的濃漿噴薄而出,鈍尖往前一
頂,滿滿湧溢在少女的腿心處。少女「唔……」的一聲昂起粉頸,死死摟着他的
脖子,終被濃精燙得蘇醒過來,兩團乳蜂挺着櫻桃核兒般的硬實蒂尖猛一壓摁,
鼻音嬌膩卻又十分自然,毫無作僞谄媚。
耿照射得厲害,片刻不停,又多又猛,仿佛全身精力縮聚而出,白漿裏似有
一粒粒細小硬珠,蜂擁着沖出馬眼時,每一下擦刮都是略微疼痛、又極快美的感
受,實是平生未曾領略的滋味。
他心驚之餘,不禁又慌又惱:「本城的清譽,全都毀在我的手上!我平日不
好女色,怎地竟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玷污了水月停軒的弟子!」心中隐有一
絲難言的邪念,渾不似平時的自己。
*** *** *** ***
這名黃衣少女,自然是黃纓了。
巨漢無聲無息闖入水風涼榭時,采藍驚叫一聲,立時昏死過去,她卻是假裝
暈厥伺機逃走。但黃纓畢竟隻是個十八歲的少女,趴在橋上給淋了大半個時辰,
落水前已略爲失溫,一入冰冷湖中,馬上失去意識。
她嗆出最後兩口水,氣息漸漸平複,隻是結實的胴體仍不停顫抖。
耿照定了定神,帶她躲到橋墩殘柱旁,低聲道:「在下……在下該死,還請
姑娘恕罪。」
黃纓已然醒了大半,隻是凍得說不出話來,嚅嗫道:「冷……好冷……」似
覺腿心有些異樣的溫熱,身體裏殘留着一絲羞人的餘韻,明明冷得全身發抖,面
頰卻有些汗,心跳急促。她不明所以,心中彷徨,益發緊緊偎着眼前這名陌生的
男子。
忽聽頭頂「轟隆」一聲,「柱子」猛被抽了上去——哪裏有什麽柱子?兩人
藏身之處,正是巨漢插穿橋面的巨型石刀!橋面破孔探出一張鮮血披面的醜臉,
巨漢睜着無神的眼瞳,揮刀徑往腳下砍落!
「這家夥……是瘋子!」
爲了追殺橋底兩人,居然毀壞自己站立的橋面,這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耿照抱着黃纓潛入水中,猛向前遊。身後一陣暗潮推送,巨大的石刀倏然沒
入水中,旋又被刀柄纏着的鐵鏈拉出水面。
耿照心念一動,忙扭身向右遊開,「唰」石刀二度入水,蕩開陣陣餘波,隻
差幾尺便要擊中二人!耿照不敢冒出水面,憑一口氣向岸邊遊,眼前突然一陣氣
泡骨碌碌竄升,原來黃纓已吐盡肺中之氣,攀着他的兩隻小手一松,便要浮上。
耿照趕緊拉住,黃纓掙紮起來,攪得氣泡翻湧,一股腦兒沖上湖面。
耿照急中生智,一把将黃纓拉回懷裏,低頭覆住她的嘴唇,将空氣度了過去
——回過神時,才發現黃纓攀着他的脖頸,涼涼的嘴唇吮着他的,貪婪地汲取空
氣。她的唇嘗起來沒有任何味道,香的、臭的……通通都沒有,有種很潔淨的感
覺:形狀很小巧,唇珠十分豐潤,觸感細滑,像是切工極細的新鮮魚脍。
兩人相擁着靜靜下沉,石刀破水的殘迹一次比一次遠,湖浪漸漸将他們帶向
岸邊。終于,耿照的氣也到了頭,兩人奮力蹬水,「嘩啦」一聲沖出水面。
氣空力盡,誰也說不出話來,總算是免除了彼此的尴尬。耿照攬着她輕輕蹬
水,感覺她也開始試着漂浮,指着不遠處的兩艘舢舨:「你能不能遊到那兒?」
黃纓大口大口吸氣,并不答話,片刻才點了點頭。
耿照以爲她氣惱自己輕薄,心下歉然:「你先遊過去,我回頭救人。」黃纓
又點頭,深吸一口氣,低頭鑽入水中。耿照放心不下,又不想令她不快,暗自尾
随。
雨勢不減,湖水混濁。爲防跟丢人,他隻好遊近些個:隻見黃纓扭動身子,
赤着一雙足趾平斂、有如貓兒爪軟墊似的雪白小腳,兩條渾圓勻稱的腿子一屈一
夾,蹬水而出,這小翠蛙也似的泳姿在她使來,居然頗爲曼妙,說不出的矯捷靈
動。
她身上除了鵝黃肚兜、下半身的杏黃妝花緞裙之外,外衣、裙内的紗褲等,
全都是薄紗細羅制成,雨水打濕之後緊貼肌膚,雪白的肌色透出紋理,便如半裸
一般。先前在水面時陰霾罩頂、大雨滂沱,尚且不覺,一入水中,卻是瞧得一清
二楚。
黃纓的雙腿一開一阖,緞裙掀如花綻,紗褲裏籠着兩團雪白股肉,臀形渾圓
挺翹,全是結實的肌肉,運動間繃得緊緊的,絲毫不顯餘贅;股間僅一條小小肉
縫,色澤是極淺極淺的、熟桃蒂陷似的粉酥紅,至菊門才又稍稍擴延成一小片粉
緻緻的三角形,其間縫褶看不真切,隻覺十分細小,虛掩着一小撮飄散在水中的
粗卷烏茸,若隐若現,分外誘人。
薄薄的紗籠底部上,另有一片細白污濁,遮去了秘處的銷魂全景,隻透出些
許粉嫩的肉色輪廓,以及茂密烏黑的毛發。
耿照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适才的荒唐之舉,在她褲底留下了稠濃的漿漬,
不由得血脈贲張,幾乎要伸手去摸。猛一回神,暗自心驚:「奇怪!我……我到
底是怎麽了?」趕緊鑽出水面。黃纓毫無所覺,奮力向前遊去,幾個起沒間攀上
了舨舷,被湖浪推往岸邊。
耿照強抑绮念,回頭去找先前的那條舢舨,橋上戰況又有變化──巨漢自從
失落了黃纓,像發了瘋似的,把鐵鏈石刀當作流星錘使,出手大開大阖,殘敗的
九曲橋不堪摧折,搖搖欲墜。那藍衣少女滑到橋面左側,腰腿被半毀護欄卡住,
上半身已傾出橋面,長發随風雨飄搖,兀自不醒。
耿照不識采藍,也看得出形勢危急——不同于适才黃纓的情況,采藍身下,
乃是碎裂成無數尖叉的橋墩殘柱。一旦掉落,勢必被木尖刺穿身體,死得無比凄
慘!
染紅霞不敢再放任巨漢破壞曲橋,巨漢舉刀揮下,她便豁盡全力,以昆吾劍
接之。刀劍交擊的一瞬,全身衣角爆起罡風,濃發飛散,朱唇間迸出血絲,繡線
的粉底紅靴陷入橋面近寸,卻毫不退讓。
——那實在是非常奇妙的畫面:苗條端麗的紅衣女郎揮舞金劍,與手持兩丈
巨刀、高她将近一倍的巨漢對撼,一步也不退,一刀、一劍地對擊回去,仿佛兩
人勢均力敵……
曲橋依舊在傾圮着,染紅霞的作爲隻是延緩結果而已。耿照知道她等的是誰
——他一躍入水,用盡力氣遊到橋下,奮力爬上橋墩。頭頂上,巨漢與染紅霞第
十三度對撼,仰頭大吼:「我——擊——!我——擊——」刀劍铿然交碰,餘勁
終于震垮了這段橋身,采藍倒栽落下,耿照一躍而出,橫裏抱着她跌入湖中!
五丈來長的破碎橋體,連同木拱、橋柱等轟然入水,瞬間形成漩渦,将兩人
一股腦兒拖到湖底。
耿照額頭被重物所擊,骨碌碌的喝了幾口水,沉着的不亂掙紮。斷腸湖畔沿
岸水深不深,至多兩丈餘,能建亭閣的岩台更淺于此。橋體沉底之後,漩渦急遽
減弱,他抱着采藍橫裏遊出,奮力浮上水面。
采藍被湖水嗆醒,發了瘋似的胡亂掙紮,耿照唯恐兩人一齊沒頂,隻得抱着
她的纖腰倒泳上岸,突然後腦勺一痛,「碰」莫名撞上一片硬闆。擡頭見舷邊探
下一雙柳眉大眼,右眼角下還有一顆晶瑩的朱砂小痣,蒼白的笑容有些勉強,還
帶有三分釁意:「喂,冒失鬼!你撞到船啦。」——正是黃纓。
他将采藍抱上舢舨,趕緊别過頭去。
采藍的服色與黃纓相仿:除了蔥藍滾綠邊的緞面肚兜,還有束到胸下的壓銀
石榴裙之外,薄羅制成的坎肩外衫、裙内的紗褲等幾近透明。采藍身段纖細,柳
腰無須束帶,便隻一握。肩胸也是薄薄一片,卻不露骨,玲珑浮凸的雙乳撐起肚
兜下緣,觸感溫綿,峰巒尖尖,絕非瘦硬平闆的類型。
九曲橋從中斷去,千鈞一發之際,染紅霞躍到靠岸的一側,巨漢卻連人帶刀
跌入湖中。耿照将舢舨靠岸,帶着二姝上了橋,橋上隻見染紅霞拄劍喘息,口唇
邊黏着幾絡亂發,雙手微微發顫。
「紅姐!」采藍飛撲到她懷裏,放聲大哭。
染紅霞用上臂環着,無法緊抱,耿照仔細一看,發現她雙手虎口爆裂,滿掌
是血。「多謝你了。」染紅霞向他颔首施禮,嘴唇輕歙,語聲卻不如先前有力。
「也沒甚好謝的。二掌院受了内傷,須得趕快延醫治療。」
耿照四下眺望:「對了,那……那人呢?他到哪兒去了?」
雨越下越大,遠方隐然雷動,漸次而來。
染紅霞指着斷橋底下。「在那裏。」
巨漢跌在破碎的橋墩上,尖叉刺得他肚破腸流,身下湖水都被血污染成了深
濃的黑醬色。采藍尖叫一聲,掩面不敢再看,黃纓倒是興緻勃勃,俯身觀望了好
一會兒,蓦地失聲驚叫:「紅姐!他……他還在動!還在動!」
染紅霞與耿照雙雙探頭,果然巨漢睜開空洞的眼睛,慢慢撐着橋墩,似乎想
将被數根尖刺刺穿的身體拔起來!耿照目瞪口呆:「這……這……哪裏還是人?
他……他全然不會痛麽?」腹中一陣翻攪,酸水湧上喉頭。
不多時,巨漢硬生生将自己「拔」了起來,拖着淌流不止的血污髒器,試圖
以一隻左手攀上橋底木拱,一邊爬一邊朝這邊吼着:「我——擊——!我——擊
——」嘶啞殘破的聲音如同身軀一般,仿佛再用得片刻,便要支離崩散。
染紅霞面色煞白,回頭對二姝道:「快上岸躲起來!通知其餘師姊妹,到掌
門閉關處躲避,沒有我的号令,誰都不許出來!」采藍雙腳顫得無法行走,黃纓
攙她離開,隻回頭瞥了耿照一眼,什麽話也沒說。
「耿兄弟,你也走罷。」染紅霞試圖握劍,雙手卻難以顫止。「這是本門之
劫,煩你将此間的情況報與貴城知曉,我大師姊若有相詢,也望你将經過細細禀
報,就說『紅霞力戰不休,并未辜負水月曆代祖師。』。」
耿照搖頭:「要走一起走。我瞧他這個模樣,未必追得上我們。」橋底巨漢
屢屢從木構滑落,動作僵硬呆闆,似正呼應他的言語。隻是仍不住發出「我擊」
的可怕吼聲,令人聞之股栗。
「這『我擊』是什麽意思?」耿照不禁蹙眉。
巨漢爬了丈餘高,忽然失手滑落,雙腳撞在突起的岩盤之上,「喀啦」一聲
扭曲成極爲怪異的形狀。他仍不知疼痛,掙紮片刻,右手拖着鐵鏈一甩,那柄巨
大的石刀破水而出,「轟」的一聲插在岩上。
「這人真像是中了邪,好像……被什麽東西控制了似的。」耿照喃喃道。
「不是『我擊』。」染紅霞突然開口,指着石刀刀闆上兩個頭顱般大小的篆
字。耿照粗通文墨,卻不識篆書,隻覺那兩字镌得四仰八叉,宛若兩隻攤平的人
面蛛,蟲肢虺形,說不出的猙獰可怖。
「是『萬劫』。」染紅霞随口向他解釋:「那刀上陰刻的,是『萬劫』兩個
古篆,似是刀銘。」
「是萬劫不複……的『萬劫』二字麽?」
「正是。」
耿照不由打了個寒噤。
忽聽巨漢狂嗥一聲,仰天大叫:「萬——劫——」,鐵鏈一揮,石刀脫手飛
出,劃了個偌大的圓弧,「轟!」一聲打穿水風涼榭的屋頂!
染紅霞倏然起身:「碧湖!」
耿照返身發足,邊跑邊回頭叫道:「二掌院别慌,咱們撐船過去瞧瞧,我料
他——」話沒說完,忽然停步,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染紅霞心知有異,順着他的
指尖猛然回頭,隻見天際電光一閃,劈得半個湖面青白耀眼。
電光中,一抹小小的身影走出水風涼榭,僅穿着小衣的年輕胴體分外誘人。
她的肩膀線條圓潤,乳房浮凸有緻,身段有着少女獨特的腴潤,卻絲毫不顯
肉感;下身未着紗褲,僅有一條薄薄的紗裙,肚兜遮到小腹下緣,紗裙被暴雨一
打,裸出兩條又細又直的修長美腿,以及腿根處微微凹陷的誘人溝縫——若不是
頭臉裹滿紗布,光憑這副玲珑嬌軀,便已堪稱國色。
「碧湖!」染紅霞失聲大喊,又倏地凝住。
少女手裏,拿着一把兩丈來長、獸皮纏柄、刀末拖着長長鐵鏈的巨大石刀。
她一步一步、歪歪倒倒地向前走,猶如一具壞掉的扯線傀儡,石刀在她手裏
卻仿佛沒有重量,随着她僵硬扭曲的步伐,發出喀啦啦的鐵鏈摩擦響,一點都不
覺得少女的身長隻有五尺餘。
「轟隆」一響。電光之後,雷聲終于落下。
仿佛向染、耿二人示威,頭裹重紗的嬌小少女扛起石刀,仰天尖嘯——
「萬——劫——!」
*** *** *** ***
東海道湖陽城郊,靈官殘殿。
煙雨凄凄,更不休停,下得日與夜仿佛都失去了形狀,教人難以廓清。
四大劍門的人馬在破廟裏等了半天,漸漸有些松懈,或坐或卧,各自散列。
水月停軒諸女并腿斜坐,席地圍着代掌門許缁衣,其中多是十幾二十歲的妙
齡少女,爲了便于行動,多着膝裙綢褲,腴潤的大腿繃出雪團般的誘人線條,彩
衣各色、側身閑倚,比常制略爲細短的長劍或擱膝上,或抱乳間,雪白的褲管裹
着一雙雙青春結實的腿子,繡靴雖作武人形式,益發束出胫踝曲線。
少女們不時合頭并頸,發颔間傳出喁喁笑語,煞是好看。
另一廂,鹿别駕斜踞于四擡軟榻之上,一雙細長的鳳眼裏黑多于白,眼瞳又
大又滿,微眯時十分濕潤,有股望之不進的深。四大劍門裏,就屬他帶來的從人
最多,那些年輕道士四散坐開,早不複初進時的精警,頻頻拿眼偷瞟不遠處的水
月弟子們,懶憊散漫,毫無紀律可言。
談劍笏頻頻遠眺,一邊留心着囚籠四周的動靜,鐵一般的紫膛面龐上陰晴不
定,足見心焦。此行的院生都是他的親随,知這位副台丞一闆一眼慣了,都不敢
大意,十餘人圍着大殿中央的澆鐵磚籠,按劍凝神,反倒成爲水月停軒的姑娘們
悄聲取笑的對象。
「渌水琴魔」魏無音則獨自據着一角,雙手攏在袖中倚琴閉目,誰也不理。
他面上無須,一旦閉起那雙鋒芒如電的銳目,便顯露出老态。棱瘦的側臉宛
若峭壁奇峰,冷硬清瞿,雖然滿面孤骜,可以想見年輕時必也是一位傾倒無數名
門淑女的美男子。
時間,就在雨簾裏外無聲無息地流逝。有人百無聊賴,有人心急如焚,有人
隐含殺心……直到清脆的鈴铛響透雨而入,待得衆人起身之時,一輛篷頂破轅的
老舊驢車已然來到廟前。
「籲」一聲稚嫩童音,拉車的蹇驢颟顸停步,似被沉重的車轭壓懵了,在雨
中不住搖動大頭長耳,甩着怎麽也甩不完的水珠。水月停軒的女弟子們被逗得咯
咯嬌笑,車座邊忽然躍下一名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少年,單手叉腰,冷笑着一
指:「笑什麽!陪酒賣笑麽?哪個淋雨不濕的,也站出來淋一淋試試!」
諸女聽他罵得粗鄙,不禁一愣,俱都沉下面孔。
談劍笏蠶眉微蹙,快步趨前,目光裏外巡梭一遍,見那車的确是獨自而來,
前後沒埋伏什麽刃光人影。駕車的除了這名童子,另有一名身穿蓑衣、頭戴編笠
的佝偻男子坐在車上,破爛的葛布寬褲卷至膝頭,露出兩條瘦削蒼白的腿。
「小朋友,此間将生事端,請你與你的……」他擡望了篷車一眼,那童子極
是乖覺,接口道:「……是我阿爺。」談劍笏點頭道:「請與令祖速速離開,以
免遭受池魚,無辜受害。」
少年瞥了他一眼,冷笑:「偏就你們能避雨?哼!」指着殿中巨大的澆鐵磚
籠,大剌剌的說:「快把那東西移開,我阿爺要把車駕進去。」意态嚣狂。院生
們不覺動氣,一人提聲叫道:「兀那小兒!可知我家大人乃正五品之台丞副貳,
安敢……」卻被談劍笏揮手制止。
忽聽一把清脆嬌嫩的女聲道:「誰說避不得雨?我偏說避得!」
兩條一模一樣的窈窕身影踏水行來,金钏、銀雪并持兩傘,油黃傘蓋下覆着
一襲俏麗紫衫,任宜紫雙手背在臀後,橫持着一柄乳白鞘兒紫流蘇的細窄長劍,
緊實的小腰随風款擺,踮着繡鞋尖一跳一跳的走進廟裏。
任家是平望都的貴族出身,任宜紫精于穿衣,手眼品味遠遠超越尋常的十八
歲少女。
她上身着件紫緞坎肩——這種短袖窄身、由前後兩片布縫制而成的小背心,
原是模仿軍中的胸甲而來,乍看裹得嚴實,胸上隻露鎖骨,但因衣擺僅至胸下,
被胸脯撐起一大片空子,左右衣襟又扣在乳間,不惟突出胸前溝壑,更顯得乳房
堅挺。
任宜紫這件乃特别延請湖陽城的巧手名織單夫人裁制而成,比尋常的坎肩更
短更窄,結襟處故意縮小寸半,不用扣子,僅以一條一寸長的銀蔥緞繩相連,裹
得雙乳玲珑浮凸,布下仿佛覆着一雙異常飽膩、渾圓堅挺的玉脂扣鍾。
她以一襲曳地的百褶白綢長裙搭配坎肩,樣式雖然保守,裙腰卻高高束在胸
下,襯得下身極爲修長,令人充滿想像。
男子目光至此,等閑已難以自持,任宜紫偏又與諸女不同,不穿武靴,故意
選了雙小巧秀氣的青蔥綠繡鞋。嬌美之餘,光是行走時裙裾翻飛、裸露出那一小
截雪膩渾圓的腳踝,便足誘人以死。
自她進得廟裏,一幹青年男子的注意力,俱都被她的容顔身段所吸引,仿佛
黑夜驟現星光,盡皆沉醉。偌大的靈官殿裏隐約泛起一片低沉的砰砰重響,伴随
着逐漸躁熱的空氣,以及此起彼落的吞咽與吐息。
任宜紫走近少年伸手欲挽,淘氣地抿嘴一笑:「走!姊姊帶你避雨。」
少年冷笑不止,居然一把揮開,任宜紫頓時下不了台,笑意倏凝。
她生就一張巴掌大的嬌俏小臉,兼且腰小臀高,才顯得雙腿比例修長,其實
個子頗爲嬌小。少年足足比她矮了半個頭,看來不過八九歲的模樣,舉止卻十足
老辣,一點都不像天真的孩童。
許缁衣見了,淡淡一笑,随口道:「少時若遇事端,尚且不知福禍,還是莫
要牽累無辜之人爲好。金钏、銀雪!護送這位小兄弟與他的家人離開,至十五裏
外确認平安後,方可回轉。」雙姝齊聲稱是。
任宜紫原本甚惱,一聽大師姊這麽說,反倒不讓少年走了,拍拍他的肩頭,
甜笑道:「小兄弟莫要害怕。外頭雨大難行,若出了什麽意外,要問誰去?」掌
中潛蓄柔勁,随手拍落。這「小閣藏春手」是水月門下嫡傳的擒拿絕技,最講究
出手無迹、如留春住,少年被拍得臉色煞白,膝彎酸軟,不由自主向廟裏走去。
談劍笏沒料到她會對一名孩童出手,阻之不及,手掌一翻便要切她的腕脈。
這是武學中常見的「圍魏救趙」之計,腕脈至關重要,豈能輕易授人?按理
任宜紫是非撤不可,誰知她「咭」的一笑,居然不閃不避,左臂倏然而出,劍鞘
白尖徑戳談劍笏的丹田!
談劍笏觑準來勢,右掌攔在臍前,電光石火之間,另一隻左手已扣住任宜紫
的右腕,頓覺滿掌滑膩、柔若無骨,居然扣之不住。任宜紫小手一翻一沉,将他
蒲扇般的黝黑鐵掌壓在少年肩上。
談劍笏忽然省悟:「不好!是我害了童子!」已然遲了,任宜紫一劍鞘重重
戳在他的右掌心,劍勁直透丹田氣海!他練的是外家硬功,全身猶如一堵磚砌之
牆,一處受力通體散出,這是身體自保的本能,亦是他多年苦練所得。談劍笏受
得住,與他右掌相連的少年卻未必。
危急之際,談劍笏掌下倏空,少年被人輕輕一拉,身子往前飄去,穩穩落地
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何事。同樣是「小閣藏春手」,在許缁衣使來,
竟是加倍的虛無飄渺。
——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欲留不留」,原本就是這路絕學的至高訣竅。
任宜紫一怔,仿佛不知輕重,回頭仍笑得一派嬌甜,膩聲道:「大師姊,我
同談大人玩兒呢!」許缁衣淡然一笑,素雅娴麗的雪靥上看不出喜怒,垂目溫言
道:「師妹莫再頑皮,談大人怕要生氣啦。」
談劍笏本有些惱怒,讓師姊妹倆一擠兌,反倒不好發作,隻問許缁衣:「代
掌門,依我瞧,還是别節外生枝爲好?」
任宜紫把話頭一截,佯嗔:「就吃塊糕嘛!這也不許?談大人真是小氣。」
談劍笏見許缁衣并未出言反對,莫可奈何,隻得由她去。
任宜紫讓金钏打開一隻細緻的掐金漆盒,層層撥開外裹的油紙棉布,翹着膩
白如玉鈎的蘭花小指,拈出一塊相思葉大小、通體雪白的梭狀細糕來。
「這叫鳳片糕。隻用剔除雜質的淨糖炒成面粉粗細,啥都不摻,純以模子壓
成,是京城一品緻珍齋的獨門細點。」說着遞到少年眼下,輕咬櫻唇親熱招呼:
「喏!你嘗嘗。」
少年在她手裏吃過暗虧,餘怒未消,冷笑:「幹什麽?想毒死人哪?」
卻捱不過鳳片糕的甘甜糖香,猶豫片刻,終于接過來塞入口中,抿着嘴咂了
幾下,細綿的糖粉化入唾液咽下,津潤甘芳,忍不住又伸手拿了一塊。
「我姓任,叫任宜紫。」
「你呢?」任宜紫問道。
「我叫藥兒。」
「藥兒麽?好特别的名兒。」任宜紫笑道:「是了,你們打哪兒來呀?」
自稱「藥兒」的少年又抓幾塊糕,囫囵塞進嘴裏。
「青苎村。」
「叫你阿爺進來吃啊,不肖子!」任宜紫輕刮粉面羞他:「一個人吃獨食,
也不怕噎死!」
少年頗不耐煩,尖着嗓子揮了揮手。
「我阿爺臉上長牛皮癬,怕見生人。坐車上行了。」
「除了你阿爺,家裏都還有些什麽人?」任宜紫饒富興緻。
「還有我阿姊。」藥兒突然停手,沉默片刻,才又繼續拿糕。
「不過死了,棺材擱驢車上。」
「怎麽死的?」她繼續追問。
衆人都覺這個問題頗不得體,談劍笏皺起蠶眉,正要開口,卻聽藥兒續道:
「給人害死了,我同阿爺要找仇家,一路趕了過來。」任宜紫聽出有異,不覺詫
然:「害她的人在這兒麽?怎生害的?又爲何害你姊姊?」
「我阿姊的小名叫阿攣。」藥兒說:「我娘原本生了對雙胞胎,卻隻活了一
個,所以取了『阿攣』的名兒。」
「不過因爲我阿姊生得美,是青苎村最美的美人兒,大夥都說阿攣的『攣』
是花名,說我娘有先見之明,知道将來女兒長得比花還漂亮,才管叫阿攣。」
芍藥号稱花中之王,豔冠群芳,又名「攣夷」,青苎村長種芍藥,初夏開滿
紅白兩色的嬌豔花朵,宛若置身仙境,村人才會有此一說。該村離此地不遠,村
後林間有一條石溪流過,據說溪水十分養人,女子長飲肌膚賽雪,自古便多生美
女,遠近馳名。
事實上,青苎村隻有幾十戶人家,既非水陸要沖,也無茶馬特産,像這樣貧
窮荒僻的小村落,湖陽城左近沒有一千也有幾百個,毫無特出之處。但石溪水質
甘美,倒是東海道知名,沿溪的村落如青苎、芰後、順下等地,女子肌膚較他處
通透白膩,也僅此而已。古人說「浣溪青苎靓似花」雲雲,現今隻屬風土掌故,
不會真的有人千裏迢迢,一心來瞻州青苎尋美。
不知不覺間,連劍冢的院生們、觀海天門的小道士等,都豎起了耳朵,專心
聽故事。衆人見藥兒眉目清秀,男兒身尚且如此,同胞姊弟一母所生,不難想見
阿攣的美貌。
「約莫半個月前,村子裏來了一批無賴少年,個個背劍擎刀的,兇神惡煞一
般,說要來尋美人。村裏的女人小孩怕極了,全部跑到山裏躲起來。惡少們找不
到女人,便将村裏的男人通通抓起來,反綁手腳,上下橫着兩根竹子,将五六個
人綁成一排,一齊跪在村中的廣場上。」
青苎是漁村,廣場置有一排排曬漁網的架子。男人的發髻都被削斷,頭發揪
成一束,像市集裏标價錢的草标一樣,被高高綁在曬網的架子上,脖子上還套着
繩圈。他們手腕、腳踝全被捆在身後的竹子上,身子向前傾,隻靠兩邊膝蓋,以
及吊起來的頭發支撐重量,就這樣從白天吊到晚上,又從夜裏吊到日出。
「許多叔伯不堪折磨,被吊得全身發抖,膝頭發根都滲出血來,眼淚口水直
流,發出很慘很恐怖的嗚嗚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藥兒輕描淡寫地說着,随手将一塊糕塞入嘴裏。
整座靈官殿内,除了他啧啧有味的咂嘴聲之外,就隻剩淅瀝的檐前雨漏聲。
周圍靜悄悄的,衆人仿佛跟着藥兒冷冷的語調,一齊回到那吊着一排排人發
的漁網架前,襯着其殷如血的夕陽,幾十個被綁成人球的村民正簌簌發抖,血肉
模糊的膝下一片赤紅——「後……後來呢?」任宜紫勉強拈了一塊鳳片糕,卻無
論如何也放不進嘴裏。
藥兒聳了聳肩。
「惡少們向山裏喊話,限村裏的女人在太陽下山之前,脫去衣衫,裸着身子
出來投降,少出來一人,便要砍掉一名男子的腦袋。唯恐女人們不信,惡少率先
砍了村長的頭,連他兩個兒子也一并殺了。」
「一下子少掉三顆人頭,那一排五個人的身體重量,全由其餘兩人的頭發承
擔。兩人的頭發,一根接着一根的、硬生生被扯斷,拖了很久,直到傍晚才斷去
七八成,一個活生生給吊死,另一個卻在之前就咽了氣,也不知是痛死還是給折
磨死的。」
一旁沉默多時的談劍笏突然插口:「東海道是治化之地,是有王法的。青苎
村離白日流影城、離劍冢、離湖陽都不遠,莫說這些,石溪縣衙便在十裏之内,
當日即可往返。真有這般慘事,怎地沒人想到去報官?」
「報官?自然是有的。」藥兒一撇嘴,冷笑道:「青苎村有個禁地,立了塊
青石大碑,我們都管它叫妖刀冢,老人家說那是天神鎮魔星的地方,嚴禁村民靠
近。我們村子裏有個叫馬德祖的人,平常好吃懶做,又不信鬼神,老是躲到妖刀
冢睡覺,居然因此逃過一劫,沒教惡少給抓去。」
聽到「妖刀冢」三字,連角落裏閉目養神的魏無音都動了一動,緩緩睜眼。
許缁衣從頭到尾都仔細聆聽,卻不發一語,秀額微蹙,似是聽得不忍。鹿别駕倚
着四擡軟榻,斜乜着濕潤雙眸,神情若有所思。
藥兒繼續說道:「馬德祖一路趕到石溪縣衙,向知縣大人哭訴。知縣大人生
氣得很,派了兩名正副捕快,點了一支十來人的弓馬隊,當天正午時分便趕回村
裏。雙方人數差不多,但縣衙差役仗着有弓箭,将惡少團團包圍。捕快吩咐将村
人解開,擡下救治。」
衆人大大松了口氣,不少水月弟子更是喜極而泣,頻以手絹拭淚。
談劍笏暗想:「聽說石溪知縣沈其元也算是個清官,遠近名聲不惡,不想竟
如此好義。聞報飛馳、救民急難,也不枉他父母官的心腸了。」心下頗感安慰。
隻聽任宜紫笑道:「官府既然插手,理應無事才對。莫非惡少們與衙役動起
手來,殺了那些個差人?」
藥兒搖搖頭:「那倒沒有。捕頭正要放人,惡少的首領卻對他說:『我勸你
還是早些離開,趁早别管這檔子事。我不想殺官差。』」
談劍笏聽得錯愕,不覺微愠:「這厮是什麽人物?竟連官差也殺得!」
除他之外,其餘諸人倒不覺得什麽,肚裏暗笑:「隻你談大人殺不得官差。
江湖遇事,殺幾名公人算什麽?莫聲張便是。」
藥兒接着續道:「我瞧那捕快多半是心怯了,回他說:『怎麽?你殺過官差
麽?」那惡少笑着說:『這倒是還沒有。不過憑我老子的名頭,不是能不能殺,
隻是想殺幾個的問題罷了。』亮出背後一口刀。捕快倒抽一口涼氣,本要解開村
人,這時又叫人停手。」
遍數當今武林以刀聞名的門派,勢力最大的,當屬蘭陵以西的「金刀門」柳
氏。不過金刀門的活動範圍距東海道有千裏之遙,更不會在瞻州地界耀武揚威,
衆人細數東海道爲數不多的刀界勢力,益發雲山霧罩:「究竟是誰家子弟,幹出
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後來呢?官差這便不管了?」任宜紫追問。
「嗯,那捕頭摸摸鼻子,隻好帶手下離開。」藥兒見諸人失望的神情,微微
冷笑:「臨走之前,捕頭鎖了馬德祖,同惡少的首腦說:『公子爺,這人誣告于
你,大大的不該,且讓卑職鎖将回去,好生拷問。』惡少說:『不必!本公子寬
宏大量,不與無知鄉人計較,你原地放了便是。』」
俗話說:「是人不犯案,犯案不是人。」一入了衙門大牢,就别想被當成人
來看待。但那捕頭此舉,顯然是想救馬德祖一命,隻可惜事與願違,惡少首領堅
持不允,最後還是留下了馬德祖。
「他們挑斷了他的手腳筋、刺瞎眼睛、割去舌頭,把他吊在廣場旁的大槐樹
下,想到時便刺他一劍、割他一刀,拿燒紅的烙鐵柴尖燒着玩,折騰了幾天才把
馬德祖給折磨到死。」
「女人們躲在山上不敢下來,眼看太陽就快下山,那些惡少等得不耐,又殺
了幾個人。女人和小孩吓得一直哭,卻想不出什麽辦法來,阿攣突然說:『我下
山去罷。我走之後,你們趕快換地方躲起來,千萬别待在原處,這裏已經不安全
了。』」
「村裏的叔嬸姨婆全都吓傻了,差點忘了哭,死命的勸阿攣:『你别去啊!
去了也沒用。村裏幾十個男人,你一人也隻抵得一命,救得了所有人麽?』阿攣
隻是不聽。她堅持一個人下山,誰也不讓跟。我放心不下,在後頭偷偷跟着,一
路來到石溪旁。阿攣脫了自己的衣裳,全身赤條條的一絲不挂,就這麽走進村子
裏。」
藥兒說着說着,突然安靜下來,無預警的跌進了回憶之中。
那是藥兒這一生,永遠都無法忘記的一天。
*** *** *** ***
東海道石溪縣,青苎村。
阿攣解開棉布襦襖,彎腰褪下裙裳,露出細綿腴潤的雪股來,緊并的大腿根
部有一處怎麽也并不起的鼓脹小丘,四周光潔無毛,白嫩得像是一枚剛炊好的雪
面包子,其間夾着一抹蜜縫,十分誘人。
她顫着手拉開頸後系繩,洗舊的棉布肚兜微微卡着了乳肉,才又滑落地面。
胸前束縛盡去,繃出一對渾圓飽實的玉兔來。
那對美物不甚巨碩,然而形狀姣好,光澤動人,猶如兩顆飽滿的淚型珍珠,
珠光盈潤,仿佛呼應着沉甸甸的手感;乳暈約莫銅錢大小,是極淺極淺的淡琥珀
色,周圍并無雜毛或突起,表面細滑光潤;乳蒂小如綠豆,微帶透明,竟半陷在
乳暈間,煞是出奇。
這不是藥兒第一次窺看姊姊的胴體。
從小到大,他們經常一起沐浴玩水,藥兒從未如此钜細靡遺的欣賞過親愛的
姊姊,隻知阿攣有張令遠近各村男子傾倒的容顔,卻沒發現她的身體才是神奇的
造化恩賜。
阿攣脫下蔺草編織成的舊鞋,裸着一雙姣美的赤足,一手環胸,一手掩着腿
心,步履艱難地走進村子的廣場。藥兒突然發現她在發抖:凡事總是從容以對,
做什麽都不慌不忙的阿攣,現在竟然無助地發抖着。
藥兒抱起她褪下的衣物,幾乎要開口喚她回來。
阿攣,你怎麽舍得離開我?你不是說,一輩子都要疼我,做我的好姊姊,以
後還要替我梳一輩子的頭?想起剛才分别時,阿攣一句話都沒跟她說,好像她不
是一去不回,隻是去溪邊摘花捉魚似的,藥兒一咬牙,抱着衣服繼續尾随。
阿攣走進廣場裏,第一眼瞥見吊屍般的馬德祖,空洞的眼窟裏還不住的淌着
血,吓得腿都軟了,勉強打起精神,慢慢走到惡少面前。原本嘯聚在大槐樹下喝
酒吃肉、一邊拿長劍鋼刀淩遲馬德祖的惡少們,突然都停下了聲音動作,呆愣愣
地怔立不動,一時間忘乎所以。
阿攣一定很明白自己的美,其實是種動人心魄的力量。藥兒見過太多次了,
那些個臭男人完全拜倒于阿攣的稀世美貌的醜态,更何況是一絲不挂的阿攣。
晚風呼嘯,吹得赤裸的阿攣瑟縮顫抖。不知過了多久,惡少們回過神,突然
齊聲尖叫,争先恐後的撲上前去!
「慢着!」其中一人揮舞着長劍,咧嘴一笑,劍尖毫不留情地刺上同夥的手
臂、大腿,幾乎讓藥兒以爲這隻是某個無痛的遊戲。
衆惡少不敢造次,紛紛回頭。
那人生得蒼白瘦削,面容算是端正俊俏,隻可惜輕佻的模樣充滿邪氣:左側
頸上有個火焰形的暗紅胎記,襯與青白浮凸的棱節喉管,有一股說不出的妖異。
從衆惡少對他唯命是從的态度推斷,這人便是惡少們的首領了。
他上下打量着阿攣,啧啧贊歎。
「美!真是美極了。世間竟有這樣的尤物!不知幹起來是什麽滋味?」
「公子爺!幹一幹不就知道了?」左右慫恿着,莫不躍躍欲試。
那人冷笑:「要也是我先來享用,幾時輪得到你們?」
衆惡少一陣嘩然,隻是礙于淫威,誰也不敢公然違抗。一時之間,十幾雙眼
睛俱都射出燎天饑火,個個莫不竭盡所能,用視線蹂躏着阿攣,不住骨碌碌地吞
咽饞涎。
那人眼神放肆,盡情巡梭阿攣玲珑曼妙的胴體:阿攣掩着胸脯、私處,羞得
别過頭去,全身曲線不住輕顫,殊不知這般美态加倍誘人,看得那人裆間高高昂
起,如挺堅槍。
「其他女人呢?」那人吞了口饞涎,冷冷的問。
「隻……隻有我一個。」
阿攣費盡力氣,才抑制住牙關劇烈的顫抖。
「那好。」那人轉身揮手:「其他四十八個男人,通通殺了!」
「等……等一下!」
那人眯眼回頭,似覺不可思議,不禁笑了出來。
「你有什麽提議?」
「用……用我……」阿攣漸漸甯定下來,反倒說得清楚了:「用我……我自
己,來交換所有的男人。」
那人哈哈大笑。
「你已經是我的俎上肉了,我愛怎麽搞就怎麽搞,你要同我換什麽?」
「我。」阿攣冷靜的說。這句話吓得藥兒魂飛魄散。
「你可以換到我。」
*** *** *** ***
東海道石溪縣,青苎村。
阿攣下定了決心。
這決心與方才下山時的全然不同。死是一種決心,放棄尊嚴則是迥然相異的
另一種:她猜想自己會飽受這些禽獸蹂躏,卻沒想到自己必須變成男人的玩物,
還得主動去取悅他們。
她顫抖着走到男人身前,蹲下了身子,那種細緻柔媚的身體律動是如此的美
麗,以緻男人忘記推倒施暴,片刻都移不開目光。阿攣輕輕捉住男人腿間挺翹的
硬物,笨拙地撫弄起來。
她是未經人事的處子,對男女之事一知半解,更無技巧可言,然而光看她想
努力讨好的模樣,想像她一意讨好的心思,便足以讓男人心滿意足的噴發出來。
那人享受片刻,突然命令:「掏出來。」
阿攣一聽這三個字,縱使早已抱着犧牲的決心,仍不禁俏臉飛紅,那股難以
言喻的羞恥感瞬間攫取了她,令她周身躁熱起來,股間夾着一絲溫黏,笨拙地解
開男子的褲腰,小手一探入裆裏,又吓得立時抽出!
那人怒道:「幹什麽?快掏出來!」
阿攣嚅嗫道:「好……好燙手……」猶豫片刻,鼓起勇氣,顫抖着将陽物捧
了出來。那人的杵莖又細又長,彎得像燙熟灌飽的豬腸一般,下緣布滿浮凸的青
筋,通體紫紅,猶如一條猙獰虬昂的赤龍。
阿攣看着像怪物一般的彎杵,頓時手足無措。那人冷笑:「原來我換得的,
隻是一塊木頭!不知木頭能抵幾顆人頭?」
阿攣不敢忤逆,小手捉住赤龍,包握着上下撫弄,隻覺那杵身一點都不像是
肉做的,又硬又燙:褪去包皮之後,頂端的肉菇表面十分粗糙,布滿無數鈍刺般
的小小肉疣,摸久了頗爲紮手,杵莖的觸感卻光滑得多。
她套弄一陣,忽聽那人命令道:「含住它!」
阿攣難以會意,一時想不到此物竟能入口。
那人怒道:「用嘴!」
這回阿攣聽懂了,不禁暈紅粉頰,憶起适才諸般手感,不敢貿然将粗糙的龜
頭噙入口中,唯恐刮破細嫩的舌尖,想了一想,隻得側着頭銜住龍身,用丁香小
舌輕輕舐着。
那人禦女無數,但無論是青樓的頭牌豔妓,抑或一時興起強暴溪邊浣紗的民
女,從沒遇過這般吹笛也似、側頸相就的,見她低着一段粉藕似的雪白裸頸,兩
片飽滿豐盈、線條姣美的櫻唇銜着赤龍杵,視覺上既新鮮又刺激,再加上滑膩的
小舌貓兒似的輕舔着,幾乎令他噴薄而出。
他深深呼吸幾口,突然睜眼大喝:「不是那裏!」抓着她豐密的濃發往上一
提,硬把杵尖插入小嘴裏!
盡管他的陽物屬于細長一類,但對阿攣的櫻桃小口來說仍是太過巨碩,龜頭
勉強塞進小半個,已被伊人的貝齒刮得疼痛。
阿攣被嗆得涕淚縱流,幾乎咳暈過去,男子卻毫不憐惜,乘她劇咳間喉頭一
陣抽搐,硬是插進大半。阿攣舌底一咽,津液忽然湧出:既然有個東西一直吐不
出去,索性咽至肚裏,一時間喉管痙攣,竟将大半截赤龍杵緊往下吞。
那人平生極愛淩虐女子的小嘴,以上欺下,最是踐踏尊嚴。誰知濕暖的口腔
驟然一緊,忽然變成章腹之管,如黏液般掐緊吸啜,杵尖探得咽喉下滑的一處險
坡,似洞非洞,分外卡人,快美得一陣悚栗,忍不住噴發出來!
阿攣被濃精嗆得劇烈顫抖,那人一拔怒杵,卻不稍停,喘息道:「給我……
擡……擡上去!」四名惡少歡呼一聲,抓住阿攣的四肢,猛地擡上廣場中央的一
座木台。那木台比門闆再稍大一些,台面染着一層赭紅醬色,木質肌理間透出濃
濃血臭,竟是村中屠戶所用的剖殺台!
那人不愛在床笫間辦事,這幾日四出劫掠鄰村少女,便在此台上剝光了,喚
從人分壓四肢,六人大鍋同炒,被害少女莫不飽受淩辱,死前多受苦楚。
此際四人奉命将阿攣擡上剖殺台,料想應同前例,其中一人忍不住一攫阿攣
的乳房,掐得滿掌飽實,不禁淫笑:「這般尤物……」忽地臂下一涼,手肘之下
已然分家,鮮血濺滿阿攣雪白滑膩的大胸脯。
阿攣驚得呆了,吓得一動也不動。斷臂的惡少滿地打滾哀嚎,卻被主子一腳
踢開。
那人将染滿鮮血的劍身往靴底一抹,嘶聲道:「将她的四肢扣起來!哪個再
不規矩,地下便是榜樣!」衆惡少噤若寒蟬,另一人迅速補上前,四人俐落地将
阿攣的細腕、纖踝以鐵環鎖住,随後遠遠退了開來。
偌大的廣場中央,污穢血腥的剖殺台上,隻剩下擁有雪豔嬌胴的絕色獵物,
無助地敞開秘徑,以及她那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嗜血主人。
那人喘息着爬上阿攣的身體,一手一個,滿滿的攫住她嬌嫩的玉乳,仿佛爲
了測試乳肉的柔軟程度,毫不憐惜地捏緊到幾近握拳的程度,又倏地揉開壓平。
阿攣淚滴狀的飽滿盈乳,就像薄面袋裏裝了大半袋的香甜奶水,站立時沉甸
如瓜,躺下時綿柔軟滑,表面再勻上了一層薄薄的珍珠細粉,潤、膩、酥、滑、
軟,五感紛至沓來,滋味妙不可言,令人忍不住加重勁道,蹂躏再三。
阿攣被他揉得哀叫起來,初時痛得沁出薄汗,隻覺雙乳幾被撕起,漸漸疼痛
中隐約有一絲快感,乳尖偶被他粗糙的掌心一摩挲,更是舒服得拱起腰來,忍不
住發出輕柔的鼻音。
那人的舌尖舔着她敏感的雪白腋窩,微刺的幽甜汗味十分催情,一邊欣賞着
她混雜了快感與痛苦的扭動掙紮,一邊将手探至她腿心處,粗糙像磨石闆一般的
指觸,粗暴地劃過她黏蜜的細小褶縫。
阿攣全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刹時間腦中一片空白,什麽犧牲、拯救、青苎村
等等全都抛到了九霄雲外,忽覺身體深處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麻癢與空虛,急需要
什麽東西來填充完滿:滾燙的、堅硬的、彎曲的、鹹澀的,還有粗糙的……
火熱的念頭突然化成實體,電一般奔竄全身,她哆嗦嗦地一陣輕顫,黏閉的
緊密花徑突然漏出一股蜜漿,清泉般暈涼涼的噴洩出來,濺濕了雪白的股間。
那人其實也忍耐到了極限。
他玩過的女子不下百人,風月手段極高,在這個姿容絕豔的女子身上還用不
到萬一,便已難按耐。他噴息粗濃,毫無預警的擠進阿攣腿間,彎長滾燙的赤龍
杵頂住涼膩的花徑口,用力往膣中一插!
阿攣感覺異物擠迫至小門前,再加上四肢動彈不得,敏感的椒乳飽受蹂躏,
心慌慌的一陣酥麻,差點又丢一回。忽然巨物一貫,滾燙粗糙的彎杵長驅直入,
未受開墾的細嫩膣腔一瞬間被撐擠開來,每一寸都被硬物填滿,恣意擦刮,痛得
她仰頭張開小嘴,柳腰猛地拱起,全身繃緊不住顫抖,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男子絲毫不給一點餘裕,赤龍一沒到底,立刻大力聳弄起來。黏閉的嫩膣還
不習慣異物侵入,口徑不開,每一抽都窒礙難行,拖得阿攣身子一沉,嫩膣肉褶
圈着硬杵被拉耷出一小截,旋又被頂得向前一彈。
「疼……啊,啊!疼……」
她起初還雪雪呼痛,男子頂得越發粗暴,不久下陰便麻木起來,破裂的貞操
象徵早已痛到沒有知覺,反倒清楚感受着陽物進出的形狀,以及膣内一掐一擠的
奇妙感受:頂到深處時,連後庭内都隐約震顫,仿佛赤龍杵的熱力隔着膣戶,傳
到了股内一般。
阿攣被插得暈陶陶的,快感叢生,忽然生出一絲绮念:「他那大……大物若
插進股裏,不知是什麽滋味?」靈台偶清,忍不住感到羞恥。偏生這樣的羞恥感
十分助興,片刻又被那人插得呻吟起來,劇烈搖着螓首,膣中一陣緊縮,擠出大
片晶瑩愛液。
男子越動越急,動作卻慢慢變小,頻率益發猛烈:彎曲的杵根勾着外陰小核
不住震動,杵尖直抵膣底的深處一陣猛戳,雙手撐在乳側,低頭銜住右乳嫩尖。
阿攣隻覺得身體緊繃到了極限,柳腰拱起如橋,雪白的大腿簌簌抽搐,膣底
卻忽然一融,像有什麽東西剝開了似的,包着杵尖又讓它滑進了分許,戳中一個
奇酸奇麻、讓人魂飛天外的地方——「啊,啊!不……不要……不要了!啊……
啊——」
她全身顫抖,手腳卻無法掙紮緊抱,汗濕如裹漿的柔媚身子劇烈彈動起來,
嗚咽着二度洩身;同一時間,男子盡興已極,馬眼一酸,痛痛快快爆發出來,累
癱在阿攣布滿狼籍指痕、泛起大片紅潮,豔麗無雙的酥腴乳間。
獵人在獵物的體内一射再射,仿佛被這副完美的身子吸吮一空,卻不肯稍稍
抽離,任由交合處一股股的溢出稀濁漿水,在木台上化開片片落紅,宛若村前盛
開的紅芍藥。
有那麽一瞬,半呈癫狂的如狼男子,以爲自己并不介意死在她的身上……
第四折 不堪聞劍 幽凝赤眼
阿攣星眸半睜,籠着一層朦朦胧胧的迷離水霧,宛若夜裏輝映星光的大海。
縱使完事已久,那幾近于完美的豔麗胴體依舊輕輕抽搐着,香汗沁出,連餘
韻都是一波一波來得層次井然。若非阿攣已精疲力竭,幾乎忍不住要呻吟起來,
斷斷續續的急促喘息猶如垂死掙紮的小鹿,異常冶麗誘人。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感度絕佳。
即使慘遭奸淫,即使男子的抽插粗魯暴虐至極,即使初破瓜的嬌嫩膣戶被蹂
躏得狼籍不堪,如海嘯般的驚人快感仍将她翻擲抛起,無比兇猛的推上了高潮:
許多女子終其一生都領略不到的滋味,她卻在初破身之時,在下體仿佛被鋼刀戳
穿、傷口又遭異物反複摩擦的劇烈疼痛之中,輕而易舉地來了幾回。
那樣的愉悅太過逼人,初經人事的阿攣一下子手足無措,神智有些恍惚。
「我……我是他的人了。」這樣的念頭令阿攣害羞至極,身子一顫,膣底隐
隐透着酥麻。
雖然他是壞人,一點也不憐香惜玉,還殺了這麽多無辜的好人……但阿攣願
意用櫻桃小嘴含着他、取悅他,願意讓他粗暴的掐揉着她最最自傲的挺聳椒乳,
像是要弄壞它們一樣,甚至願意爲他打開雙腿,迎着他駭人的粗糙滾燙進入她美
麗的身體,毫無保留的通通射進去——
神思不過眨眼間,阿攣仿佛已走過了兩個人的大半輩子,幻想他解開她四肢
的束縛,在下次挺入時可以緊緊擁抱。她爲他生一個玉雪般可愛的小女兒,兩人
在村後溪邊搭了幢小竹廬過日子。因爲女兒漸漸懂事了,不能再像從前一樣恣意
求歡,夜裏她總是在哄睡女兒之後,才含着羞讓他剝開衣裳,又不敢全部脫光,
一邊咬着唇死死忍住呻吟,一邊期盼着他用又多又猛的濃精燙壞她,灌滿她急切
的渴望……
想着想着,下身突然溫膩起來,還插着陽物的蜜管裏泌出漿厚的液感,一股
一股的吐出蜜汁,層層裹住侵入的異物。男子幾乎是立刻勃挺起來,赤龍杵翹成
一柄獰惡駭人的彎刀。
他驚訝之餘,本想以穢言嘲弄她的敏感,享受她又羞又窘、又無力反抗的動
人模樣,但卻來不及開口——他從來沒幹過這麽棒的女人。這哪裏是什麽處子?
根本就是天生的婊子!就連湖陽城裏首屈一指的名伎都沒得比。
嫩膣裏微微一掐,就着泌潤豐富的愛液将他擠退大半,半截迫出的杵莖裹滿
近乎透明的漿汁,遇風濕涼,益發顯出肉柱的滾燙。
男子難忍欲念,虎腰往下一沉,長物直沒至底,窄小的肉管裏沒有一絲轉圜
的餘地,愛液「噗唧」一聲,被擠得噴濺出去,力道之強之猛竟像一小片水幕一
般,大把大把的濺濕了男子的股溝菊門,陰囊底下滴着晶瑩水珠。
阿攣仰首呻吟起來,兩片嫩唇卻被男子張口覆住,蓋得緊緊的。女子情動時
最愛親吻,阿攣本想回吻他,才一張嘴就被他的舌頭侵入,男子以舌撬開她的牙
關,抽插似的滿滿占據了她的口腔。
男子越插越急,阿攣被插得快美叠生,一層疊着一層像浪頭一樣,忍不住拱
起身子,用恥丘頂着男子根部的恥骨,平坦的小腹一陣輕搐,擡起濕漉狼籍的外
陰,就這麽漿漿水水的研磨起來。
她是天生白虎,恥丘上光潔無毛,隆起如一隻細滑幼嫩的包子,膚觸極佳。
這個角度不但加重刺激陰蒂,也壓着男子根部往後一扳,玉門掐得更緊,無須大
聳大弄便十分舒爽。
男女采貼面而坐的姿勢、風月冊裏管叫「觀音坐蓮」的,就是摩擦恥丘恥骨
的部位。然而男上女下時,卻要女子主動挺起下陰迎湊,才能享受這樣的快感。
阿攣手腕、腳踝受制,隻得挺起柳腰,兩瓣雪臀繃得緊緊的,早已分不清拱
腰所緻,還是緊湊的美膣内又将抽搐:用力扭動一陣,畢竟女子嬌弱不能長久,
便要墜下。
男子突然箍住她的腰枝,雙膝滑到她臀下,将粉臀用力往底下一壓,硬生生
讓阿攣「坐」到他腿上,猛然往上戳刺。他射過兩回,洩意已略麻木,這次從頭
到尾都用足了力氣,體力的消耗反而遠在囊底空虛之上。
阿攣四肢磨得破皮,滲出血絲,肩髋等關節疼痛欲折,睜大了失神的美眸,
被封住的小嘴忍不住嗚嗚出聲,香涎淌出嘴角,流滿雪腮,倍覺癡淫。
但這個姿勢劇烈摩擦恥骨,非是難捱的酥癢,而是針刺般的酸利,片刻間兇
猛的快感蜂擁而來,将她甩上高峰!
「唔……嗚……嗚嗚……嗚嗚嗚嗚——」
男子頓覺入口處一束,仿佛有隻嬰兒小手掐緊杵根,同樣是痙攣收縮,感覺
卻與前度全然不同,快美的程度絕不下于膣底吸啜,射幹了的赤龍杵暴脹起來,
竟又硬掏着射了一回!
他仰頭大叫,聲如狼嚎。阿攣小嘴一松,忍不住嬌聲呻吟,如訴如泣,令人
血脈贲張。兩人緊緊抵着射了一陣,癱軟在木台上,男子卧在她汗濕的奶脯間,
一絲混雜着潮汗、體香、口唾氣味的乳脂香鑽入鼻中,約莫是阿攣高潮後血氣暢
旺,體溫将乳間氣息蒸散開來,嗅着竟覺十分甜潤,軟掉的陽物隐約蠢動。
他心驚之餘,撐起上身退了出來。這一拉動,阿攣軟軟輕哼一聲,小巧的下
颔抵緊鎖骨,酥胸急遽起伏。她的美态着實太過誘人,男子未及完全退出,已然
硬挺,腫脹的肉菇邊緣卡着陰戶,兩人俱是一陣肉緊,一起打了個哆嗦。
「小淫婦!」男子喘息着,咬牙道:「想吸幹我麽?」
阿攣正睜開美眸,聞言不禁又羞又氣,突然想起适才自己的模樣,全都讓四
周跪着的同村父老看了去,既感羞恥,又覺悲涼,轉念一想:「我死都不怕,受
辱又算什麽?既然……既然已跟了他,也就是這樣了。」
她原本抱着必死的決心,但這男子雖然暴虐,卻不讓手下污辱她,宰制她時
又極有丈夫氣概,被他占有身子之後,不知怎地忽有一絲依戀之感,心裏隐約懷
着期盼:「他若能從此不再爲惡,我……我便一輩子陪着他。」見他蒼白的俊臉
挂滿汗珠,發鬓紊亂,想伸手理一理,忍羞低聲道:「你……你放開我,我……
好生服……服侍你,絕不逃跑。」
男子搖頭。
「我喜歡綁着女人幹。若不綁着,便硬不起來。」言語之間,火燙燙的硬杵
一寸一寸擠了進去,撐開滑嫩濕漉的管壁,長長推送到底。
這是阿攣第一次神智清楚的吞納了他,仰頭「啊」的一聲長長呻吟,餘音蕩
人心魄。「你,喜不喜歡我幹你?」男子咬着她的耳珠輕聲問,一邊徐徐退了出
來。
阿攣膣内還火辣辣的又痛又美,忽覺空虛難耐,不由得着慌,本能地搖頭。
男子哼笑:「不喜歡麽?那我不幹了。」微微提腰,便要将肉菇拔出。
阿攣挺腰湊近,這才意識到他問了什麽,羞得差點暈厥,但心底又不希望那
條滾熱的怒龍脫體離去,細聲道:「喜……喜歡……啊!」男子熊腰一沉,又插
得她滿滿的。
面對這從未有過的美麗尤物,他拼着虛耗殆盡強打精神,正打算埋頭苦幹,
忽聽她輕喘不止,張着香噴噴的小嘴顫抖吐息,嬌羞的問:「那你……喜不喜歡
我?」他支起上身盯着她,她羞得别過頭去,漲着紅潮的雪靥美絕塵寰,難畫難
描。
男子的眼神像狼。即使在狼群裏,有這種眼神的,也必定是頭瘋狼。
可惜阿攣并未看見。
「喜歡。」男子說着,又趴下身去,怒龍「唧」的一聲擠出一股清泉。
阿攣失聲嬌喚着,身體和心同感羞喜,勉強咬牙抑住呻吟,喘息着問:「那
你……放了他們好不好?我……啊,啊……我一……一輩子……唔唔,啊啊……
一輩子、一輩子……服、服侍你……啊啊啊啊啊啊——!」原來男子奮力狂抽,
阿攣顫抖着拱起腰,轉眼又到了緊要關頭。
他突然停下動作,徐徐退出大半。
阿攣頹然脫力,雪臀「啪」落在台上,帶着漿水的擊肉聲格外淫靡。
「我要見血,才能硬得久長。」
阿攣輕扭柳腰,仿佛身體正抗議着突如其來的空虛,過了好一會兒才會過意
來,顫聲道:「你……要違反約定?」
男子冷笑:「我答應你什麽來?早就說好了的,一個女人換一個男人。是你
自己說一人換全部,我可沒說好。」
阿攣急得湧淚:「可……可你說喜歡我的……」
「我是喜歡啊!」男子道:「要不,早讓那幫混蛋奸了你。我做他們首腦,
總不能自個兒獨食,難以服衆。你把山裏女人的藏身處供出來,讓我有個交代,
我擔保沒人敢動你一根手指頭——除了我以外。」一挺下身,龍杵又排闼而入。
阿攣心底冷了半截,身體的快感也随之消減大半,硬杵刮肉的銳利痛感清清
楚楚的,卻不及心來得痛。
「我不知道她們在哪兒。」她搖搖頭,神色卻很堅決:「就算知道也不說。
我給了你兩次,用……用嘴也來了一次,你要遵守諾言,放走三個人。」
男子看着她,神情喜怒難辨。
「那也還有四十幾個人。你讓我幹足四十九次,便要讓我放走這四十九個人
——你是這意思?」
阿攣心中悲涼,卻還存了一絲妄想,盼望這奪走自己紅丸的男子能想起她的
好處,有些許憐惜之心。閉目轉頭,淚水滑落面頰。
忽聽不遠處一人嘶喊道:「阿……阿攣!我們……死不足惜,你别……别讓
這幫賊子糟蹋自己。」阿攣無法擡頭,聞聲細辨,卻是鄰家的六旬老人樊叔。又
聽倆青年漢子罵不絕口,一陣拳腳呻吟,才漸漸平息。
男子冷笑着,突然捏住她綿軟的雙乳,用力插入!阿攣哀叫一聲,本不想示
弱,無奈嬌軀敏感至極,又似對疼痛有所反應,男子狂風暴雨般恣意侵淩,動作
與力道比原先更加粗魯殘虐。她被搗得喊叫不出,全身繃得死緊,睜着眼張大嘴
巴,口涎汨汨流出。
未幾,男子大吼一聲,拔出怒龍,射在她布滿紅色捏痕的酥胸上,杵莖上帶
着鮮紅血絲,尚在流動,射出來的卻是極稀薄的透明漿水,還不及滴在乳上的汗
水多。
「這……這一個,當是我送的!」
他面色發白,咽着唾沫勉強調勻喘息,手一揮:「放……放了五個!」
衆惡少嘻嘻哈哈,松開了五名村民。
忽有一名惡少大笑:「公子爺,您瞧這個!」架起五人之一,隻見那青壯漢
子雙膝染血、兩頰凹陷,幾已不成人形,但裆間卻高高昂起,模樣十分突兀。
男人氣喘籲籲,咬着一抹狠笑,低頭睨着阿攣:「你舍身救人,他們倒是看
得爽快!這等樣人,你還要救?」阿攣臉色慘白,隻是閉目流淚。
男子輕聲道:「你再怎麽美麗,被我幹過之後,其他男人都當你是殘花敗柳
了,個個隻想幹,卻不會有人敬你愛你。你村裏那些姨婆嬸娘,會一輩子在你背
後,說你是被男人玩爛的婊子,暗裏妒忌男人們忘不了你的身體,想盡辦法将你
趕出這個地方。」
阿攣閉口不語,但心裏明白他說的是真的。
從小到大,美貌帶給她的,總是壞多于好。昔日尚且如此,何況失貞?
「犯不着爲了這些賤民,傷了我對你的喜愛。」他柔聲對她說:「那些女人
放你孤身一人來受苦,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你把藏身處供出來,與你親厚的,我
通通饒過不殺。」
那就是要殺盡其他人的意思了,阿攣想。
這麽狠、這麽瘋、這麽嗜血的男兒,偏偏是我的郎君呢!占了我的身子的、
又蒼白得惹人疼的郎君……眼看村中男人的性命是保不住了,最起碼要保住女人
的。阿攣含淚一笑,凄然搖頭。
男子端詳她許久,什麽話也不說。隻聽一陣慘呼此起彼落,不多時台前響起
「啪踏啪踏」的腳步聲,一名惡少興奮地回報:「公子爺,都放啦!一人切成了
七段,一股腦全都放溪流去,水上一片紅哪!真是好看。」
男子皺眉道:「五馬分屍也才六塊,哪來的七段?」
惡少們大笑:「個個那話兒都硬得棍似,順手又切下一段。」
阿攣差點暈死過去,男子低頭看她,輕輕撫摸她淚濕的面頰,柔聲問:「我
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女人,在哪裏?」
阿攣哀求似的望着他,咬唇不說一句話。溪畔的竹廬、可愛的小女兒、夜裏
羞人的纏綿……美麗的圖畫「锵!」一聲在她心裏碎去,就像碎于夕陽的漫天雲
彩一樣,隻剩下小小的一片叫做癡望。
男子點了點頭。
「因爲我太喜歡你了,所以我不會殺你,而且打算按照你的意思,遵守我們
的約定。四十九個人,換你四十九次。扣掉我要了的五次,再四十四次就好。」
他躍下木台,穿好褲子,回頭一招手:「來!你們十一個混蛋,一人四次,一次
不許多,一次也不許少。」
惡少們面面相觑,誰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動也不敢動。
「動作快啊!」男子笑着,親切地招呼:「太陽下山前,咱們還得放人呢!
四十四人一齊『放』進水裏,看能不能把石溪堵起來!」
*** *** *** ***
「那些惡少歡呼起來,輪流上前侵犯我阿姊,又動手打她。」藥兒若無其事
的說着,伸手往盒底一撈。
「咦?糕沒啦。這時候來點茶也挺不錯。」
衆人聽得慘然,偌大的靈官殿裏,居然沒有一個人說話。談劍笏半途就聽不
下去了,本想開口問個清楚,忽又轉念:「這娃兒看似幼小,說的話又非是童稚
之言,面對滿座江湖人,猶能神色自若、侃侃而談,背後絕不簡單。且聽他說下
去。」
任宜紫道:「你姊慘遭淩辱,你還不上前去拼命?小小年紀,忒沒血性!」
藥兒見沒人奉茶續點,也有些意興闌珊,懶得與她鬥口,抓了根幹草随口咬
着,冷笑:「我若是上前拼命,今日說故事給你聽的隻怕是一分七截的無頭鬼。
你摸我下邊,看有腿不?」
女子多怕鬼怪,任宜紫悚然一驚,強笑道:「你……你别胡說!有這麽愛吃
糕的鬼麽?後來呢,後來怎樣了?」
藥兒續道:「我躲在草叢裏,聽他們淫辱我阿姊,後來也懶得輪流了,一次
四五個人齊上。閑着的便『一次』、『兩次』大聲報數兒,報了多少,便解下幾
個男人帶到溪邊去,然後提着刀空手回來。」
「我邊看邊哭,哭得累了,居然在草叢裏睡着。也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
廣場已空蕩蕩的沒半個人,連我阿姊也沒了蹤影。我想起他們多在溪邊殺人,趕
緊摸黑過去,果然那夥無良的聚在溪畔,一人說:『公子爺!我瞧她沒氣了,要
不剖來瞧一瞧,裏頭是不是也同外邊一般美?』那殺千刀的賊首道:『瞧什麽?
扔溪裏去!』兩人分捉阿攣的手腳,将她扔進了石溪。」
「石溪的水特别冰冷,白日裏若遇陰天,連男子都不易下水,何況阿攣給剝
得赤條條的?我見她白白的身子在溪石上撞了幾翻,就這麽滾入水中,忍不住大
聲尖叫起來。」
「惡人們聽見了,忙不叠的追過來,我隻記得賊首大叫:『别讓那雛兒給跑
了!』我沿着溪往下跑,想追上阿攣,但水流太急、夜裏又黑,不多時就看不見
了。我不想再逃,坐在溪邊大哭,三四名惡徒追過來,将我團團圍住。」
「我本以爲死定了,這時突然來了個身穿白衣的貴公子,打着燈籠,背上負
着一個很大的雙軸畫卷。他一出手,便把四名惡徒通通都打得爬不起來,冷冷的
說:『我一路溯溪,循着漂流的屍塊而來,這些都是你們殺的?』惡徒們哼哼唧
唧,其中一人還在撂狠:『你……你是什麽人?知……知不知道我們的來曆?』
那白衣貴公子冷冷的說:『我隻知道,幹下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你們都得死。』
說着從畫軸裏抽出一支明晃晃的長劍,一人卸下了一條腿,說:『流到天亮時若
還沒死,我再帶你們上官府回話。』惡徒們慘叫不休,在地上打滾。」
衆人聽得大快,連劍冢的院生們都叫起好來。
忽聽一聲冷哼:「婆媽!這等下三濫,殺便殺了,還見什麽官?」
聲音不大,卻震得衆人渾身一顫,居然是琴魔魏無音。
談劍笏好生尴尬,輕咳了兩聲,小心翼翼道:「魏老師,江湖好漢想得到官
府,總是好的。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藥兒接着又道:「我瞧那貴公子本事很大,趕緊求他救阿攣。他攬着我踏溪
追下,風飕飕的像飛一樣,我什麽都看不見。不久他大叫:『在那裏了!』把我
放下,随手抓起兩段流木往溪裏一扔,突然飛了起來,就這麽踏着流木飛到溪中
一撈,抓起一團白白的物事,又踩着溪中的大石回到岸邊。」
衆人心想:「藥兒若未誇大,這人的輕功當真俊得緊。」
任宜紫道:「這種『顧影橫塘,浮木點水』的輕功我也會呀,沒什麽了不起
的。」以她的年紀,輕功能有這等造詣堪稱出類拔萃,隻是這種時候這般誇口,
任誰聽了都覺得不妥。
藥兒的表情甚是冷淡,隻說:「是麽?那你挺厲害的。」
任宜紫自讨沒趣,哼的一笑,索性連「後來呢」也不問了。
藥兒自顧自的說:「他将撈上來的物事橫在膝上,是個很白、身段很好的女
子,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布滿瘀痕、嘴角破碎,到處都是零星傷口,我認不出
是誰。她的身子很美很白,這麽美的身子一定是阿攣,可我認不得她的臉了。他
們把她弄得……弄得我都認不出來啦!」
「那貴公子說:『她沒氣了,全身沒有一點溫度。對不起,我救不回她。』
我摸她的手果然很冰,就大哭了起來,把阿攣救人的事說了。那公子聽了之後,
站起來說:『放心罷!我雖然救不了她,卻可以替她報仇。』」
「他一路追過去,将惡人們一一打倒,連那賊首都不是他的對手,三兩下就
被他打飛了刀劍,咬牙道:『你是什麽人?幹什麽管老子的閑事?』那貴公子就
說:『不平之事,人皆可管!你是仗了誰的勢頭,竟敢屠人村落,燒殺奸淫!』
賊首說:『我打出娘胎就這麽幹,沒人管過我!你又是什麽人,有種的就報上名
來!』那貴公子冷笑:『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打龍庭山九蟠口來,人稱『丹
青一筆』沐雲色!你又是哪個王八蛋老子生的下三濫,有種報上門庭,我送你的
人頭回山時,順便打你的混帳老子、混蛋師傅一百大闆!』」
廟外雷聲一響,電光映亮了衆人錯愕的臉。
更令人訝異的還在後頭。
藥兒提聲道:「那賊首哼了一聲,大笑道:『我道是什麽來曆,原來是指劍
奇宮的一尾小蛇!對不住,你可殺不了我:本少爺的老子,正是大名鼎鼎的觀海
天門副掌教,人稱『劍府登臨』的鹿别駕便是!』」
*** *** *** ***
現場群情嘩然,觀海天門的道士們更如沸水炸鍋,人人眦目欲裂。
一名相貌端正、長鬓飄逸的青年道人越衆而出,袍袖一振,戟指怒道:「兀
那小兒!誰教你來含血噴人!」铿锵一聲,長劍出鞘。
按藥兒的說法,那無惡不作、奸淫阿攣的賊首,竟便是軟榻上包滿繃帶、被
「不堪聞劍」砍得半死不活的幸存者鹿晏清,也就是觀海天門副掌教鹿别駕的義
子,而被控殺人的兇手沐雲色,倒成見義勇爲的翩翩遊俠了!教一幹天門弟子如
何忍受?
鹿别駕的親傳弟子蘇晏升率先拔劍,「铿铿铿」的一陣連綿脆響,左右三名
「晏」字輩的少壯派道士心念一同,三柄長劍齊聲并出:四人分作兩路,首尾相
連,目标直指藥兒!
談劍笏本想挺身主持秩序,見狀也不禁動了真怒,暴喝:「事實未明,趕着
滅口麽?」回身虛劈一掌,也不甚快疾,更是毫無準頭可言,便似遠遠對着三道
人揮了一下,轉頭又「呼」的一掌拍向蘇晏升。
總算蘇晏升知所節制,沒敢傷了朝廷的五品大員,撲擊間硬生生頓住身形,
劍刃一收臂後,改以劍鞘橫掃,勢如軟鞭,用的卻是掌法。
談劍笏認出是觀海天門的「蛇黃掌」,這路手法是軟功中的硬門,在接敵的
瞬息間化柔爲剛、改曲爲直,就像蛇化蛇黃(褐鐵礦的結晶,又名「蛇含石」,
可入藥。古人認爲蛇黃是蛇冬眠藏于石中所化)一樣,至爲刁鑽。
他不閃不避,應變毫無花巧,握住劍鞘一送,簡單乏味。
蘇晏升見他乖乖中招,潛勁寸發,誰知劍鞘竟紋絲不動,震不開又推不動,
暗自心驚:「這中原蠻子好大的勁兒!」隻得順勢一抽,倒縱入陣,劍鞘回胸施
禮,陪笑道:「談大人言重了!我等不過是……」餘光所及,突然一怔,再也說
不下去。
原來劍鞘中段一截,已被捏得扭曲變形,銅件熔開、木鞘爆裂,仿佛被扔進
打鐵洪爐似的。
蘇晏升是鹿别駕的得意弟子,刀劍技藝在天門刀脈之中排得上前三甲,人稱
「通犀劍」,所佩之劍就叫「通犀」,乃是鹿别駕年輕時慣用的名器,不惟劍質
精純,劍鞘也以上等的鐵梨木制成,就算真扔進火裏,一時三刻也燒不裂,豈料
在一照面間便毀于談劍笏之手。
蘇晏升駭異之餘,忽見三名師弟踉跄退回,東倒西歪、如飲醇酒,面色紅得
像要滴出血來。身後,其師鹿别駕慢條斯理的說:「晏超、晏平、晏達,你三人
速速坐下,運功将躁氣導出來,不可留滞于任督二脈。」三人依言盤膝,五心朝
天,片刻頭頂竟冒出氤氲白煙,面色逐漸恢複正常。
蘇晏升知道師父極好面子,這一下折了先手,再試圖做任何補救,隻是徒使
顔面掃地而已,劍尖指地,朝談劍笏躬身一揖:「多謝談大人指教。」
從容退回鹿别駕身邊,将裸劍收于臂後,神情姿态頗爲大度。
鹿别駕不動聲色,半眯起濕潤深邃的漆黑眼瞳,心底暗歎:「清兒若有升兒
的一半,何至于弄到今天這步田地!」起身稽首道:「多謝談大人手下留情。這
「熔兵手」連鐵梨銅鞘都能毀去,中人而不傷,足見大人眷念之意。」
衆人一聽,均感詫異:「原來談大人竟是西北赤鼎派的好手。人說『三鼎』
在西北疆界争奪『火工第一』的名頭,由來已有數百年,武功與技藝均是馳名天
下。不知與東海三大鑄号比起來,是誰的鍛冶之術堪稱至高?」
談劍笏素來低調,知其來曆的人不多,一被叫破,頓時也有些不自在,隻拱
手道:「鹿真人,下官沒别的意思。在場諸位都想查明真相,若然信得過談某,
請交給我來處置。」
鹿别駕笑道:「這個是自然。隻不過這個小奶娃子,卻做不得證人。」
提氣朝殿外大喝:「既然已經來了,何妨現身一見?沐、四、俠!」
驢車上的佝偻老人一躍而下,直起腰來,忽然變成一名高大瘦削的青年人:
随手揭去蓑笠,露出一張劍眉星目、鼻梁挺直的俊臉來。他雖然一身褴褛、滿面
胡渣,微微凹陷的面頰頗爲憔悴,仍堪稱是「玉樹臨風」,儀表氣質,無一不是
龍章鳳姿。
指劍奇宮素有不成文的規矩,選徒非美男子不取。沐雲色乃是奇宮新一代的
佼佼者,近年在東海道闖出偌大名頭,容貌之出色,仍使得一幹水月弟子爲之摒
息,一個個看得出神,還有人羞紅了粉臉。
觀海天門一方,倒是個個咬牙切齒,恨不得立撲上去刮骨吃肉,将他生啖殆
盡。隻是談劍笏方才露了一手絕學「熔兵手」,小道們自問武功比不上蘇晏升,
前事殷殷,餘威猶在,一時間不敢造次。
沐雲色走進廟裏,藥兒一把撲進他懷中,沐雲色撫摸藥兒的頭頂,親昵道:
「辛苦啦!剩下的事,就交給我罷。」
藥兒搖頭:「給阿攣報仇,一點也不苦。」
沐雲色寬慰一笑,眼中不無感歎:「好孩子!」
他走到談劍笏面前,抱拳道:「談大人久見。」雖然一身破爛灰袍,但他身
形颀長、顧盼生姿,自從走進靈官殿,一舉一動都是衆人目光所聚,說不出的好
看。
談劍笏已算是高壯,仍足足矮了他半個頭,甯定沉着的目光絲毫不讓,緩緩
抱拳:「沐四俠久見!當日在龍庭山的桃林樹海一晤,不覺已過六年,你倒是比
我還高了。」
思及往事,沐雲色露齒一笑,活像個淘氣的大男孩。
「在下聽從談大人的建議,請流影城的匠人将畫軸藏劍研去了一分,果然出
劍更加迅捷。」他抓抓腦袋,笑意微赧:「隻是那對軸劍在妖刀冢已然遺失,看
來也沒什麽機會取回了。下回再重打一對,還望大人不吝指點。」
「好說。」
談劍笏并不打算在此叙舊。對沐雲色的好印象,不會影響他對真相的執着。
「沐四俠,你失蹤的這一旬裏,貴宮幾乎與觀海天門動起刀兵,壞了百年來
四門不戰的盟情和議,東海道人心惶惶,影響不可謂之不深。今日,你須得與衆
人一個交代。」
沐雲色點了點頭。
「談大人,在向武林同道交代之前,在下想先向一個人交代。」
「沐四俠請便。」
沐雲色走到角落裏,撲通一聲雙膝着地,俯首道:「師父!弟子做了一件錯
事,懇請師父原諒。」
衆人皆想:「果然他是殺人兇手!」水月停軒的女弟子們聞言心碎,有的兀
自不信:「一定……一定是那姓鹿的不好,沐四俠才會殺他!一定是這樣的!」
魏無音「嘿」的一聲,神情疏冷,仰頭隻看屋頂。
「是爲私欲,還是爲了旁的?」
沐雲色低頭道:「不爲私欲,乃是爲了拯救無辜,徒兒萬不得已,才出手傷
了那人。」
「我若在場,有沒有别的法子?會不會出手?」
沐雲色低聲道:「依徒兒猜想,師父多半要出手的。」
「婆媽!」
沐雲色一愣,猛然擡頭,卻見魏無音扭頭望着殿外,一徑冷笑。
「既不爲私欲,又萬不得已,你需誰人原諒?」
沐雲色聽懂他的意思,眼眶微紅、全身發抖,點頭道:「徒兒明白了,多謝
師父教誨。」說着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魏無音神色冷漠,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揮袍袖:「不必了。從小到大,你有
沒有做過一件事讓我蒙羞的?」
沐雲色心神激動,低着頭顫聲道:「沒……沒有。」
魏無音冷笑:「那日後呢?你有打算鬼鬼祟祟做人麽?」
「弟……弟子不敢。」
「那就好了。」魏無音連連揮手,像趕蒼蠅蚊子似的,滿臉的不耐煩,轉頭
抱臂閉眼,倚着琴匣假寐,随口撂下幾句:「男兒大丈夫,該承擔的就去承擔,
不要婆婆媽媽!若是有人冤枉了你……嘿嘿,再來找師父不遲。」
沐雲色大步而回,對談劍笏道:「談大人,我今天一來,是爲了投案。觀海
天門的鹿晏清,的确是我所傷。」
談劍笏皺着眉道:「沐四俠,确實是你以貴門的『不堪聞劍』,傷了鹿晏清
麽?」
沐雲色點頭。
談劍笏卻大搖其頭。「這我就不明白了,簡直是毫無道理。」
「不堪聞劍」乃是指劍奇宮的絕學,号稱不解之招。施招者以無匹的氣勁凝
血斷流,一旦中招,雖非死不可,卻未必當場便死。所謂「誰家悲泣不堪聞」,
身中此招之人,還能若無其事回家交代遺言,親人妻女卻知是無藥可救,哭泣不
止,令人聞之斷腸,故稱「不堪聞劍」。
奇宮的武學以「無劍」爲最高境界,主張超越形式,以心禦劍:心之所向,
則天地萬物皆可爲劍,無須拘泥劍形。這部「不堪聞劍」最能代表無劍的精神,
因此不落文字,完全依靠師父口傳,個人領會,即使是一師所傳,每個人使出來
的也絕不一樣。
以此殺人,簡直就跟在屍體上簽名沒兩樣。
「況且若依藥兒之言,鹿晏清武功應遠不如你,對付他根本用不着『不堪聞
劍』。」
談劍笏皺眉道:「非用『不堪聞劍』不可,應當隻有兩種情況:對方武功遠
勝過你,以此不解之招,讓對方心生忌憚,此其一;其二,就是必定要緻對方于
死地。你顯然是爲了第二個理由。」
沐雲色滿臉佩服,點頭道:「談大人好生厲害,我的确非殺他不可。」
觀海天門一方聽他直承行兇,群情洶湧,忍不住鼓噪起來。
談劍笏大聲制止,又搖頭道:「這也不對。」
對面的任宜紫柳眉一挑:「哪裏不對?」
談劍笏陷于長考,反複推敲之間,竟全不理會。
許缁衣接口道:「奇宮的絕學『不堪聞劍』雖是必死之招,卻有輕重之别。
鹿公子身上的這一劍,傷口深可見骨,顯然沐四俠不希望他慢慢死去,反而想立
即取命,并且确認他一定會死,才如此剛猛地運使『不堪聞劍』。不知我說的,
是也不是?」
沐雲色見過許缁衣幾回,隻是罕有機會開口交談,心想:「久聞水月代掌門
是位精細人物,聞名果不如見面。」
他風流倜傥慣了,過去身邊從不缺名門美女陪伴,在東海的青樓場子裏更是
粉頭狀元,聲名極佳。忍不住用審美的角度細細打量,微微一笑:「代掌門所言
分毫不差,在下佩服。」
「但這就不對了。」許缁衣溫柔一笑,垂目道:「沐四俠用盡全力一擊,不
但求對方必死,還希望他速死,很明顯就是在做垂死的掙紮:這一下若未得手,
隻怕死的就是你了。如此兇險的情況,怎麽可能是武功遠遜于你的鹿晏清所能造
成?」
談劍笏擡起頭來,目光灼灼,想的顯然也是同一個疑點。
鹿别駕笑了起來,濕潤的雙眸緊盯着他,慢條斯理的剔着指甲。
「沐四俠,你也别忙着找藉口啦!我給你一個現成的。」他假意想了一想,
擊掌道:「是啦!就說……就說你給天外飛來的一把妖刀附了身,人事不知,這
才下了重手,對付我那可憐的晏清孩兒。沐四俠,貧道說的是也不是?」
「不是。」沐雲色搖了搖頭,竟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裏有說不出的苦澀。
「被妖刀附身的,正是你那壞事做盡的好兒子!我不是妖刀的對手,迫不得
已,才以『不堪聞劍』賭上一賭,看看能否逃出生天!」
此言一出,天門陣營内無不嘩然。
蘇晏升怒目戟指,大喝:「好賊子,竟敢妄語邪佞,說此惑衆妖言!」
沐雲色冷哼一聲,昂首拂袖:「鹿晏清什麽德性,你們自個兒最清楚!奸淫
燒殺,總不會是頭一回罷?屠村既是真,妖刀附體又怎會是假?」呼喝不休的道
士們一怔,登時氣餒,隻剩下寥寥幾人兀自嘟囔,其餘多半鐵青着一張長臉,硬
生生咽下無數污言。
四大劍門乃是東海道名門正派的翹楚,昔日爲對抗東海邪派第一大勢力「薮
源魔宗」,四派捐棄成見、結成同盟,百餘年來留下無數轟轟烈烈的事迹,堪稱
佳話。
觀海天門忝爲東海道教正宗,擁有号令玄門百觀的位階實力,掌教「披羽神
劍」鶴着衣更是聲望卓着的敦厚長者,論武功、論德行,均不在埋皇劍冢的「千
裏仗劍」蕭谏紙之下,地位極高。
任誰也想不到觀海門下,竟出了鹿晏清這等子弟,瞧一幹同門的反應,這厮
顯然還是累犯:素行之惡,衆師兄弟們都不意外。
談劍笏蹙起兩道濃密的卧蠶眉,暗忖:「待此間紛争告一段落,須得向台丞
禀報此事。鹿晏清所犯,天理不容!查若屬實,拼着得罪觀海天門,也要給青苎
村民一個交代。」輕咳兩聲,肅然道:「沐四俠,你的證詞幹系極大,還請細說
分明。」
「是。」沐雲色從容道:「那一夜,我見這孩子的姊姊死狀凄慘,不由得動
了真怒,于是沿途出手,一路殺回村裏去。犯事的賊人打不過我,都讓我卸下一
條左腿,倒地哭号不休。」
天門受害的十二人裏,除鹿晏清之外,其餘十一人的确都被砍去左腿,這點
與案發事實相符。蘇晏升冷笑不止,提聲叫道:「男兒大丈夫,敢做不敢當!既
然承認出手傷人,怎地卻不敢認殺人罪?」
沐雲色睨他一眼,神色傲然。
「我殺的我就認,不是我殺的自然不認!奇宮門下,沒有隐惡藏污的鼠輩!
如何不是男兒大丈夫?」天門道士眦目欲裂,紛紛按劍:「你罵誰是鼠輩?」沐
雲色仰頭打個哈哈,俊目一凜:「哪個納垢藏污,便是鼠輩!你們敢說,青苎村
血案不是鹿晏清幹的?」
寒風入殿,刮得青幔獵獵作響。潇潇雨聲之中,天門弟子一片默然,人人咬
牙低頭,垂肩松開了劍柄。
忽聽一聲長笑,軟榻上的鹿别駕緩緩擡頭,眯着濕潤的黑瞳輕剔指甲,口吻
極是随意。「沐四俠這台戲,做得也未免太過啦。敝門十二位弟子,十一死一重
傷,能在這裏侃侃而談的,唯沐四俠而已。其中諸多謎團仍是雲山霧罩,難以廓
清,說了等于沒說。」
他一指身後躺着的鹿晏清,淡然道:「沐四俠說我這晏清孩兒被妖刀附身,
又說你傾力使出一招『不堪聞劍』,仍是不敵,怎地你好好的像個沒事人兒,我
家的孩兒卻隻剩下半口氣?要說兇手,也總是最後還能站着說話的人……要多像
一些。你說是罷,沐四俠?」
沐雲色搖了搖頭,微露苦笑。「莫說是你,這件事連我自己,也覺得匪夷所
思。」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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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01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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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沐雲色義憤填膺,打倒十一名天門俗家弟子,在溪邊與鹿晏清遭遇,
風風火火含怒出手。
「風雲四奇」是指劍奇宮近年來最受矚目的新秀,沐雲色雖然居末,武功卻
遠勝過同齡,在東境足以跻身一流高手,反觀鹿晏清一夜虛耗,體力所剩無幾,
又被攻了個措手不及,一身本領僅餘三兩成。
兩人照面僅一合,鹿晏清雙手腕脈被刺,刀劍脫手。錯愕之際,轉身便逃。
奇宮于輕功上有獨到之秘,天門遠遠不及,按說鹿晏清根本逃不了。沐雲色
略一提氣,兩個起落間便追上了他,正要拿住背心,忽聽身後一聲「哎喲」,竟
是藥兒。
他返身躍回,隻見黑夜裏藥兒伏在兩塊溪石之間,雙手握住左腳踝,痛苦地
顫抖着。
「怎麽啦?」他一把将藥兒抱起。
藥兒抖着抽氣:「腳……腳疼……給什麽……打……打了一下……」臉色發
白,再也說不出話來。
沐雲色小心捋起藥兒褲管,白皙纖細的足踝内側腫起一枚鴿蛋大小的瘀塊,
方位奇詭,不像是絆到了什麽東西,倒像被飛蝗石一類的暗器打傷。
便隻這麽一耽擱,鹿晏清已逃進一處石峽,峽外兩塊巨石形如門扇,周遭青
竹搖曳,似掩着一塊石碑模樣的物事。
鹿晏清是觀海天門副掌教的義子,身份非常。天門與奇宮素來有隙,若不能
拿他個人贓俱獲,今夜之事絕難善了——沐雲色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微一思忖,
将藥兒輕輕放在石間,從懷裏拿出奇宮秘制的火号「升龍焰」,朝天引燃。
「轟」的一聲,煙火沖上天際,化成一道青綠色的龍形長焰,布滿鱗甲的龍
身晃動不休,宛若活物,居然久久不散。
藥兒看得目瞪口呆,差點忘了疼痛。
不消片刻,遠處「咻」一聲竄起紅焰,另一條亮燦燦的煙火紅龍張牙舞爪,
冉冉升空。雙龍隔着黑夜裏奔流的石溪怒濤遙遙呼應,猶如水中升起的龍王。
「别怕!」沐雲色湊近藥兒耳畔,柔聲說:「乖乖待在這兒别動,那條紅龍
會保護藥兒,誰也不讓傷害。」吐息噴入藥兒的耳蝸,吹得幾絡發絲飄起,藥兒
似是十分怕癢,縮着脖子脹紅臉,一徑點頭。
沐雲色安排妥當,三步并兩步奔至石峽前,見青竹叢間的确豎着一塊石碑。
那碑通體黑黝黝的無一絲光亮,碑上歪歪扭扭的刻着兩排字,似是以利器倉促劃
成,陰刻的痕迹裏露出一點一點的細碎亮片,仿佛嵌着研細的珠貝粉末,被寒月
水光一映,字迹居然看得十分清楚。
「生魂勿近,金鐵禁行;妖邪蘇生,血染天地!」這十六字寫得鬼氣森森,
沐雲色一摸背後之劍,頗有些猶豫:「這到底是什麽地方?怎會有『金鐵禁行』
這樣的規條?」仔細一瞧,旁邊密密麻麻刻着小字:「人力有窮,難敵異物,唯
以一身血肉,拼葬于斯!蒼天憐見,莫令重生。唐十七絕筆。」入石深刻,可見
留字者膂力之強。
他熟知武林掌故,卻想不起「唐十七」是哪位前輩高人,頓時心寬:「無知
鄉人,原有許多迷信禁忌,怕隻是故弄玄虛!」一拍軸劍,飛身而入。
峽内空間狹窄,猶如一隻頸部收攏的口袋,既無通路,也沒有可供攀上兩側
山岩的坡道階梯,簡直就像是一處無頂蓋的小山洞。
峽底一片削平岩壁,堆滿大小石塊,隆起如小丘一般。壁上刻着「妖刀冢」
三個大字,筆畫生硬、因陋就簡,毫無「人力有窮,難敵異物」那種陰森迫力,
入石也不及峽外的黑石碑深刻,顯是出自鄉人手筆。石峽的内徑僅有十丈,完全
是條死路。
鹿晏清誤入絕地,頹然坐倒荒冢前,仰頭大笑,笑得兩眼淚滾,狀若瘋狂。
「妖刀冢?妖刀冢?妖他媽的什麽冢!坑死老子了……坑死老子了!」
将冢上堆石一塊塊掃落,口中喃喃道:「刀呢……刀呢?他媽的,給老子一
把刀啊!」
沐雲色緩緩拔出軸劍,冷冷看着,忽覺這人既可憐又可笑。
「你虐殺青苎村人時,可曾想過他們的絕望?」拖劍前行,輕聲道:「鹿晏
清!你伏法罷。再有來世,你做畜牲好過做人。」
鹿晏清猛然擡頭,睜着布滿血絲的雙眼,尖牙間濺出白沫:「你……你想殺
我?你敢殺我!老子……還有絕招未出,不公平啊!老子……老子跟你拼了!」
雙手連揮,瘋狂朝沐雲色扔擲石塊。
天門十八脈中,确有「暗青」一門,一手長劍、一手暗器,原是東海一絕。
可惜鹿晏清師承刀門一脈,連袖箭、甩镖、飛蝗石等也沒見過幾回,出手雜亂無
章,效果自是有限。
沐雲色于飛石間拖劍行來,猶如信步閑庭,眨眼來到鹿晏清身前。鹿晏清命
懸一線,随手抓住一根硬物,想也不想便抽出一搠。沐雲色軸劍揮落,随手斬成
兩段,匡啷一聲殘枝墜地,居然是根碗口粗的枯竹。
鹿晏清反手亂抓,隻覺壁上松動,泥塵土灰簌簌而落,接連抽出幾根大竹。
那竹似乎經過油浸處理,異常堅韌,沐雲色砍到第四根時,劍刃「嗡」的一
聲卡進竹身。鹿晏清順勢一絞一扭,竹身的柔勁陡地轉成剛勁,就像絞緊的牛皮
索忽然放松一樣,勁力反彈而回。
這一下剛柔互易,沐雲色猝不及防,虎口如遭電殛,暗自心驚:「好厲害的
蛇黃掌,果然名不虛傳!」
刁鑽的蛇黃掌勁透脈而入,沐雲色真力一滞,半邊身子如瓶水箕豆,被晃得
氣血翻湧。總算他應變快絕,立時松脫劍柄,反手抽出另一柄軸中劍,徑搠向鹿
晏清的咽喉,穩穩占住先手。誰知鹿晏清不閃不避,目光邪厲,咧嘴一笑,擡腳
将一枚拳頭大小的石塊踢了出去!
兩人目光交錯,沐雲色忽然醒悟:「不好!」頭也不回,點足倒縱。
任他輕功再好,畢竟快不過一塊踢飛的石頭。千鈞一發之際,沐雲色揮劍往
後一攔,「铿!」一聲劍身被砸成了兩截,恰将石塊磕飛出去。石峽入口露出藥
兒茫然的小臉,渾不知已從鬼門關前踅了一圈回來。
對面。荒冢之前,鹿晏清随手拔出卡在竹節裏的畫軸薄劍,一舔嘴唇,赤紅
的雙眼透出獸一般的殘忍笑意。
沐雲色将藥兒拉到身後,望着手中斷劍,輕歎了口氣。
「來湊什麽熱鬧?刀劍無眼,很危險哪。」
「這裏……關了妖怪的,不能帶鐵器刀子進來。」藥兒突然明白方才那枚飛
石原是沖着自己而來,驚魂未定,白着小臉顫聲道:「我們趕快離開,讓妖……
讓妖怪收拾他。」
沐雲色搖頭苦笑。
「世間哪有什麽妖怪?若論心黑,那厮便是喪盡天良的大妖怪。藥兒快走,
不然我一分心,說不定便要輸。」藥兒嚅嗫幾句,似是下了什麽決心,抿起小嘴
一咬牙,跛着腳跑了出去。
另一廂,鹿晏清扛劍上肩,意态張狂,幾腳踢開冢上亂石,赫見一具骸骨癱
坐在峭壁前,全身被七八根油黃枯竹貫穿——方才他硬抽出來抵擋沐雲色的,正
是洞穿屍骸的巨大竹槍。那屍爛得面目難辨,肢體被黃竹叉架得支離扭曲,除了
頭顱,隻能看出一隻右手垂在身畔,枯掌中握着一柄斑剝繡紅的單刀。
鹿晏清一腳踹斷屍骸的右臂骨,從飄揚的骨灰漫塵中拾起單刀,獰笑:「沐
雲色,你瞧瞧,連天都幫我!我才失了一對刀劍,老天爺又巴巴的送來了一對。
我若要你的命,你說老天爺給是不給?」
沐雲色一扔斷劍,拍拍手中灰塵,從容笑道:「奇宮門下,周身是劍!便是
雙手空空,一樣能殺你。」
「這等場面話,你留着同閻王說罷。」
鹿晏清斂起獰笑,含胸松臂,刀劍在胸前一交,頓時像變了個人似的,身如
停淵氣如雲,連聲音都凝沉起來,獸一般的赤目微微眯起:「四腳蛇,你可識得
老子的起手?」
沐雲色暗自納罕,忽然想起師父說過的一段轶事,不由一凜,面上卻裝得鎮
定,淡然道:「莫非是『七言絕式』?」
鹿晏清摒氣不答,通體放空,益發如淵上蒸雲,既沉又輕,張狂瘋癫的模樣
逐漸褪去,居然有幾分出神入定之感。
他撮唇吸納,周身氣流似乎爲之一滞,狹小的空間内風息聲止,仿佛一切都
凝在這即将出手的前一刻,氣勢之強,簡直判若兩人。
沐雲色被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不禁駭然:「這就是……觀海天門獨步天下
的『七言絕式』麽?」
*** *** *** ***
觀海天門總壇位于真鹄山東臯嶺,數百年以前原是東海百觀的聯盟,武功各
異、百兵皆行,猶如一盤散沙。
直到一名自稱「秦篝散侯」的遊方道出現,對衆人說:「聯盟無主,故而生
怨。衆人奉我爲主,将盟會合成一大派,自當無争。」各觀長老大怒:「你有什
麽本事,敢說這種話來?」
秦篝散侯笑而不答,撮唇長嘯,嘯聲震動山谷,真鹄山中鳥獸群奔、雲波浪
湧,曆時一刻方絕。百觀衆人被撼得體酥神渙,盡皆拜服。
有人問:「百觀各有藝業,所練兵器五花八門,如何成一大派?」秦篝散侯
大笑道:「以劍混一!」出示奇書《洪洞經》上下兩卷,錄有道法、内功心訣,
以及一部《靈谷劍譜》,俱是罕世絕學。
秦篝散侯将秘笈傳抄百觀,毫不藏私,無論使刀使槍,還是用掌用暗器的,
均以洪洞經與靈谷劍貫通,遂将東海百觀合爲十八宗脈,終創立「觀海天門」。
「觀海」二字,即是「百觀如海,同彙于一」之意。
後來,秦篝散侯于東臯嶺坐化,享年八十有六。畢生未曾束發出家,無人知
其來曆,門人追缢道号爲「太昊真仙雲來子」,尊爲天門祖師。
天門十八脈的武功包羅萬有,遍及十八般武藝,每一宗脈練到最後,皆有一
式千錘百煉而得之精華,以七字爲名,故稱「七言絕式」。
當日魏無音說起這段掌故時,沐雲色忍不住脫口問道:「七言絕式?是一路
武功麽?」魏無音搖頭。「『七言絕式』,顧名思義,就隻有一式而已。」
「觀海天門那群牛鼻子的武功駁雜不純,一徑追求精妙套路,以繁複爲美,
合渣滓與金子于一爐同冶,原是庸才的腦袋。但這七言絕式去蕪存菁,堪稱天下
間招式的極緻,化極繁爲極簡,實不簡單。」
「師尊……也曾對過七言絕式麽?」四奇行三的莫殊色問。
「我運氣不壞,居然對過兩次。」魏無音淡然一笑:「天門刀脈的七言絕式
名喚『泠泠犀焰照澄波』,乃合『通犀劍』、『遊犀刀』兩部武功而成,刀劍各
有一百零八式,算是牛鼻子手裏稍能見人的玩意,并不好鬥。兩百一十六式刀劍
的大威力、大殺着,全都合到了一式裏,你們說呢?」
——兩百多招的套路,如何濃縮成一式?
——實戰中尚有無數變化,又怎能以一式窮盡?
魏無音的四名親傳弟子面面相觑,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麽。沐雲色的個性最是
佻脫飛揚,大着膽子問:「師尊兩度遭遇,卻不知勝負如何?」
「一次全赢,一次全輸。」魏無音哈哈大笑,擺了擺手,遂不再言。
*** *** *** ***
而鹿晏清身上的奇妙變化并未稍止。
他閉目垂頭,似乎毫不設防,沐雲色才動了搶攻的念頭,卻發現他的姿勢攻
守渾成,竟無可乘之機,轉念又想攜藥兒退出峽口,那股強大的壓迫感已蓋上心
頭,連稍退一步也不可得,想着想着,豆大的汗珠涔涔滑落,一時無措。
「這是攻心……還是無隙?天下間……竟然有這等姿态!」
鹿晏清卻不忙着出手,竟似睡着一般,隐隐透着一股暴雨将至的沉。
沐雲色動彈不得,料不到這等浮誇敗德的浪蕩子手裏,還有「泠泠犀焰照澄
波」這等驚世之招!像這樣的巨大壓迫,過去隻有在面對大師兄的「雲水三合」
時,周身被無形琴音包圍的恐怖感差可比拟——沐雲色也算是精通音律了,試圖
從悠揚的琴聲裏找出破綻,豈料卻越陷越深,最終被無邊無際的空茫所吞噬……
「大……大師兄!」猶記得琴音一撤,他當場癱軟了半截,抹着汗可憐兮兮
地搖頭:「您的無形劍陣,還……還是這般厲害!小弟……小弟望塵莫及。」
「是境界,季采。是境界。」大師兄喚着他的字,淡然說道:「境界之劍,
不能以招式破之,須得突破境界,方能取勝。自我手按琴弦的那一刻起,你已然
輸了,其後,不過是徒然掙紮而已。」
——境界之劍,不能以招式破之。
——一次全赢,一次全輸。
師父與大師兄的聲音在腦海中交織回響,沐雲色靈光一閃,頓時醒覺:「原
來如此!」運起十成内力,卻非發出「不堪聞劍」,而是提氣大喝:「鹿——晏
——清!」
鹿晏清尚未完功,聞聲一震!空茫的眼神倏地凝聚起來。回神的一瞬,完美
的體勢突然漏洞百出,無處不可出手。心知被破,鹿晏清一咬牙,刀劍齊施道:
「看招!泠泠犀焰照澄波!」雙刃化作千影,猶如驚鳥出林,一揮之間,無數條
的耀眼刃光飕飕飙至!
沐雲色并起雙指,無視于劍網刀風,「通天劍指」的一招「指天誓日」應手
而出,潇灑自若的身影自千影萬華間穿出,重重戳在鹿晏清右胸「天池穴」上。
天池穴屬手厥陰心包絡經,氣血行于右臂,劍勁一入,鹿晏清的右手軟軟垂
下,兀自不休,單刀橫裏揮來,斬向沐雲色的頸側。「死到臨頭,還想逞兇!」
沐雲色不覺生怒,振臂一格,擡腳将他踹飛出去!
*** *** *** ***
靈官殿外大雨不停,殿内卻靜悄悄的,誰也不敢說話。
沐雲色口才便給,即是淡淡說來,衆人仍像親臨現場一般,目睹了天門刀脈
的七言絕式「泠泠犀焰照澄波」,重曆對敵破招、反敗爲勝的種種驚險處,稍年
輕的一輩連大氣都沒敢喘上一口,掌心濕透,額間冷汗攀滑。
「破得好。」半晌,魏無音才點了點頭,仍是正眼不瞟,輕描淡寫說:「隻
是還輪不到你翹起尾巴、得意自滿。那姓鹿的小子修爲不到,真正的高手施展開
來,要入空明之境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要是換了鹿别駕這等角色,你當場便血
濺五步。這點,你還要向你大師兄多多請益。」
他平日極少誇人,這已是莫大的肯定。沐雲色喜不自勝,垂頭道:「弟子理
會得。下回遭遇,絕不依憑僥幸。」
天門衆人聽得刺耳,一名肥壯的青年道士曹彥達怒不可遏,脫口罵道:「放
屁!七言絕式乃我刀門紫星觀的絕學,曆來隻有觀主學得。」一指身後蘇晏升:
「……連我二師兄這等人才,都還未能蒙觀主以傳授。十七師弟年紀輕輕,怎能
使得……」忽然明白過來,臉都吓白了,再也說不下去。
沐雲色微微一笑。「我以爲『七言絕式』是人人可學,如本門絕技『不堪聞
劍』一般,不想卻是紫星觀鹿氏的家學。」
曹彥達瞠目結舌,背後的蘇晏升微一咬牙,面色極不好看。
卻聽鹿别駕悠然道:「沐四俠東拉西扯,卻始終與妖刀無關,凡事往我那晏
清孩兒頭上一推,倒是輕松自在。魏老師,我以爲貴宮的『不堪聞劍』乃是氣劍
合一的絕技,不想卻是鬥轉星移、借力打力的法門。」天門衆弟子一陣哄笑,賣
力化解尴尬。
談劍笏也不禁質疑:「沐四俠,鹿晏清既已被你打倒,又怎會有後頭的諸多
事端?」
沐雲色道:「我一時動氣,踹得鹿晏清那厮倒飛出去,一口鮮血嘔噴在刀劍
上。那柄破刀一沾到血,突然發生異變,冒出一蓬碧磷磷的青光來,斑繡的刀身
被青光籠罩,像……像是突然活轉過來似的。」藥兒緊緊抓着他的衣角,身子不
停發顫,自入殿以來,從未如此刻般驚慌失措。
沐雲色還記得那天刀上的異光。在他的記憶裏,這是少數還殘留着的最後片
段之一……一陣針刺般的疼痛爬上了太陽穴,他機伶伶地倒抽了一口涼氣,當日
的情境又浮上心頭。
*** *** *** ***
謎樣的青光從刀锷處蔓延開來,一路爬上刀尖,整柄刀散發出霧缭也似的迷
離青芒,既妖且豔。他将單刀搭上畫軸薄劍,青光就像活物一般,由刀身渡上劍
刃。要不多時,薄刃劍通體青芒吞吐,磷磷铄铄,單刀上的青光卻逐漸褪去,仿
佛被吸幹了生命的泉源,又回複成一柄繡蝕欲穿的破爛單刀。
鹿晏清翻起白眼,全身一陣顫,歪着頭扔去了單刀,僵硬地舉起青漾漾的薄
刃軸劍,搖搖晃晃走了過來。
黑夜裏,妖異的青芒映亮了他慘白的面孔,鹿晏清雙眼高高吊着,幾乎看不
見一絲黑瞳,臉部肌肉有着微妙的扭曲感,像是被蠟凝住了似的,一點都不像活
物。
「弄什麽玄虛?」沐雲色強自鎮攝,喝:「鹿晏清,受死吧!」雙指點出,
仍是一記勁力宏大的「指天誓日」。
而詭異的事便在此時發生。
他肩膀一動,鹿晏清就向後小退了一步,方位、步幅無不妙到巅毫,兩人肢
體未接,「指天誓日」幾已落空。沐雲色變招極快,改刺爲削,徑取其喉,乃是
「通天劍指」中的另一殺着「鑿空指鹿」。
誰知他指勢稍變、招未成形,鹿晏清又往左後退了一小步,沐雲色心知有蹊
跷,不禁駭異:「難不成他會讀心術?」作勢變招,雙指輕飄飄一晃,袍底忽然
飛出一腳,反足勾向鹿晏清的背心!
這一下招變刁極,身法是「通天劍指」裏的一式「射魚指天」,反足勾背的
路數卻是出自另一門以腿使劍的奇招「虎履劍」,就算奇宮門人遇上,也難以提
防。他貼着鹿晏清回身落踵,腳跟挾着呼嘯勁風掃至,豈料還是勾了個空。一回
頭鹿晏清已不在原處,距離腳刀邊緣僅隻一步。
沐雲色心底冰涼,正欲抽退,才一晃眼,鹿晏清又低着頭逼到胸前來。
「好……好快!」兩人貼面而立,沐雲色倉促間雙手不停,肘、指齊施——
「望風希指」、「指瑕造隙」、「指水盟松」三招連環發動,盡顯「通天劍指」
黏纏之精,卻連鹿晏清一片衣角都沒沾到,每一稍動都讓他提前避過,進退有如
鬼魅。
自此沐雲色無心戀戰,誰知卻無法罷手——他一指落空,正想躍開,鹿晏清
左手兩指點來,用的居然也是「射魚指天」,招式似是而非,方位拿捏卻分毫不
差,宛若沐雲色親炙。
「通天劍指」是奇宮少數講究招式的武功,門下多作拳腳拆解之用,沐雲色
平日與師兄弟們練慣了,不假思索還以一式「十目所視」,鹿晏清肘指連逼,又
遞了一招「望風希指」。
兩人無聲拆應,一條左臂與一條右臂眨眼間換過十餘招,沐雲色幾乎以爲在
和另一個自己對打。鹿晏清出手跟他一樣快,不管招式是否全對,一律都是後發
先至。一輪交手後,沐雲色苦苦防守,若非對方隻用一隻手、而且還是他極爲熟
悉的武功,早已敗下陣來。
他打得膽寒,手腳越來越跟不上,一招「偻指可數」接了個空,眼看鹿晏清
朝自己胸口「膻中穴」抓落,避無可避,不由閉目:「我命休矣!」雙手垂落等
死。千鈞一發之際,鹿晏清一凝,指尖就停在膻中穴前分許,再也不動。
沐雲色暗叫僥幸,也不使什麽招數了,整個人向前撞去,摟着頭着地一滾,
背心「嘶」的一聲被抓去一幅長布,熱辣辣地一陣激痛,趁隙逃出了妖刀冢。他
沒命的向前奔逃,回見鹿晏清像僵屍一樣拖劍追來,歪歪倒倒不甚快捷,約略放
下了心,心神稍複,忍不住犯疑:「鹿晏清怎可能會使『通天劍指』,又怎能以
這路武功,打得我毫無還手的餘地?還有那刀上的異光……莫非,那把真是藥兒
說的什麽妖刀?」
忽聽背後一聲凄厲尖叫,他趕緊停步,回頭大叫:「藥兒!」
藥兒小小的身影縮在峽口的石碑旁,手裏似乎抱着什麽物事,拖着青芒薄劍
的鹿晏清一步、一步向藥兒逼近,被青光映綠的雪白瘦臉宛若妖魔鬼怪。
沐雲色再無選擇,施展輕功奔至鹿晏清身後,抄起一枚溪石擲了過去。
「喂!要打架,也得找個合适的對手。」他手裏握着第二枚堅石,一見鹿晏
清慢吞吞地回頭,又揚手擲了過去,正中鹿晏清的額頭。鹿晏清脖子一歪,一道
暗紅色的血漬淌過眉眼,自下巴點滴墜地,他卻恍然不覺,低吼着向沐雲色踅了
過來。
「得了妖刀,卻變成怪物了麽?」
沐雲色自知拳腳不敵,遙遙對藥兒大喊:「找到機會就逃!我三師兄人在左
近,遇着他就安全啦!」藥兒拼命搖頭,風裏卻聽不清說了些什麽。兩人的性命
都寄托在自己身上,沐雲色提運起十成功力,雙掌一合,極招應手而出——肩膀
才一動,鹿晏清後發先至,同時并掌擊出。
但「不堪聞劍」不講招式,以極陰内勁凝血斷流,模仿動作毫無意義。
沐雲色的雙掌無聲無息印上他的胸膛,轟得他全身一頓一縮,連人帶劍倒飛
出去,淩空劃過一道近三丈的大弧,落地時喀勒幾聲,似摔斷了幾根骨頭,腰腿
扭曲成極不自然的角度。
沐雲色力盡倒地,勉強調勻氣息,手腳并用地爬到藥兒身邊。
「怎麽,沒受傷吧?」他自己都還氣喘籲籲的,卻忙不叠問。
藥兒顫着搖頭。仔細一瞧,原來手裏抱着鹿晏清那柄鲨鳍鬼頭刀。
「給……給你,打壞人用的。」沐雲色笑着撫摸藥兒的發頂,正要開口,笑
容突然凝住。
溪畔亂石堆間,鹿晏清拄着碧磷磷的畫軸薄劍,巍顫顫的站了起來。
被宏大氣勁劈開的兩片前襟迎風獵獵,露出比手掌還寬的烏青瘀痕,由右肩
斜向左脅,令人怵目驚心。沐雲色掌心濕涼,一瞬之間,忽然覺得有些茫然,回
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直到藥兒把那柄鲨鳍鬼頭刀塞到他手裏。
「能保護藥兒的,隻剩下我了……」他勉強提運真氣,慢慢站了起來。
僵屍般的鹿晏清一步步走了過來,緩緩舉起青芒缭繞的妖劍……
——殘留在沐雲色記憶裏的最後一幕,是他高高吊起的詭秘白瞳,還有如扯
線傀儡一般僵硬、提劍如舉刀的怪異動作……
*** *** *** ***
「後來呢?」任宜紫追問。
「後來的事,我就不記得了。」沐雲色苦笑。
全場爲之嘩然。誰也沒留心,角落裏始終抱臂假寐的琴魔魏無音,不知何時
已坐起身來,随手輕叩窗棂,若有所思,灰蒙蒙的目光望向雨中,仿佛與傾天而
來的幽翳溶成一體。
談劍笏一皺蠶眉,眯起了細長的鳳眼。
「沐四俠這話,是什麽意思?」
「鹿晏清持劍殺了過來,我以鲨鳍鬼頭刀一擋,登時失去意識:醒過來時,
已是三天之後的事。」沐雲色道:「其間所發生的種種,都是事後藥兒向我轉述
的,當時我毫無所覺。」
以他的功力,斷無可能被一擊震暈。談劍笏沉吟道:「莫非你中了毒,又或
是什麽其他的迷魂藥物?」
沐雲色搖頭「奇宮門下,多涉醫蔔、奇門、音律、機關等雜學,在下還算是
略通醫藥,無論是昏迷前後,都未察覺有人暗中施藥的迹象。根據藥兒的轉述,
以及我反複推敲的結果,可能性隻有一個。」他環視四周,微微一停,似是下了
極大的決心,緩緩說道:「我被妖刀附了身。」
*** *** *** ***
東海湖陰城斷腸湖畔,水月停軒。
望着斷橋對面,手持巨大石刀的半裸少女,耿照不由得沉默下來。
染紅霞手足酸軟,已經提不起力氣再戰。隻能軟軟倚着廊橋雕柱低頭一瞧:
橋底下那名巨漢的面孔,不知何時已不再猙獰,空洞的眼瞳終于又是黑多于白,
隻是随着口鼻中不斷溢出的鮮血,視焦逐漸散在虛空中。
「你叫何阿三,是也不是?」她俯下橋面斷口,揚聲叫道。
名喚「何阿三」的巨漢顫抖着仰起臉,小眼珠轉了幾轉,被雨打濕的粗糙皮
膚顯得灰白。「二……二掌院……」一陣抽搐,終于斜斜垂頸,再無聲息。染紅
霞忽有些鼻酸,看着對岸怪物一般的碧湖,喃喃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耿照突然開口:「看來……像是被附身了似的。」
「附身?」染紅霞微眯杏眼,似是十分迷惘。
耿照指着那把巨大的石刀,「好像拿了那把刀的,就會變成力氣很大、一直
嚷着『萬劫萬劫』的怪物。雖然不知道爲什麽,但看起來似乎就是這樣。」
「是麽?」
「我也不知道。」耿照微一沉吟:「但一定有原因的,隻是我們不知道。」
擡頭見斷橋對面的碧湖正緩緩後退,心念一動,趕緊轉頭問:「二掌院,你還能
走動麽?依我看,此地不宜久留。」
染紅霞暗提真氣,拄着昆吾劍緩緩起身,微微踉跄些個,旋又站穩。她在水
月停軒第二代弟子中号稱武魁,代師傳藝多年,内力根基極爲深厚,又有天生的
膂力,便隻這麽修養半刻,已然恢複行動能力。
「還可以。」她對耿照說:「我們先回岸上去,涼榭那廂已無舟艇,暫無危
險。待與我掌門師姊從長計議,再做……」話說到一半,突然愣住。對面的斷橋
之上,隻見一個小小黑點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到顯露出一個小小身影,扛着
一把巨大的鐵鏈石刀——染紅霞「呀」的一聲輕呼,突然被橫抱起來,耿照頭也
不回,發足向岸上狂奔!
「二掌院得罪!事出突然,還請見諒!」染紅霞還來不及責備他唐突,就着
頸窩處向後一瞧:碧湖已奔至斷口,一躍而起,石刀往湖間橋基一撐,連人帶刀
越了過來!
廊橋盡頭,黃纓還扶着采藍慢慢行走。眨眼間耿照追了上來,隻聽懷裏的染
紅霞道:「快、快放我下來!你背采藍逃走!」耿照登時醒悟,連忙将她放下,
一把抄起采藍。采藍回頭一看,尖叫一聲,又暈死過去。
那把石刀寄生到碧湖身上之後,似乎又撷取了碧湖身輕如燕的優點,一反巨
漢行動遲緩的缺點,動作不知快了多少倍。越過斷橋後僅僅幾個起落,離耿照等
已不足十丈之距。
染紅霞指着身後小山頭上層層疊疊的建築,對黃纓叫道:「帶采藍和這位耿
兄弟去掌門閉關處避難!沿途遇着其他人,也都一并帶去。」黃纓點了點頭,轉
身就跑。耿照卻未跟随,隻問:「二掌院你呢?」
染紅霞微微一笑:「我先将她引開,少時便至。」見他不肯舍己離去,心中
一動,又道:「我輕功遠勝過我師妹,要逃不難。有你們在,反而是累贅。」耿
照這才放了心,負着采藍去追黃纓。
染紅霞存了舍生之念,心中暗禱:「碧湖,你知道師姊一向疼你。你雖被妖
邪附了身,願你良善體貼的心腸莫盡舍去,師姊一定不傷害你。」雙手握緊昆吾
劍擺開架勢,一力當關,被雨打濕的紅衫在風中獵獵飄揚,果不負「萬裏楓江」
的豪氣與美名。
小碧湖扛着刀,飛步疾奔而來。染紅霞觑準來勢,咬牙揮劍迎上,誰知碧湖
卻一躍而起,倏地越過她的頭頂,徑往山頭的屋舍處奔去!「師……師姊!」黃
纓驚慌的語聲透雨傳至,風中聽來倍覺凄厲:「她……她一直追我們!一直……
一直在追我們啦!」
染紅霞一擊失的,身體差點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穩住追去,卻見碧湖一路銜
尾追趕,耿照背着采藍、手挽黃纓,始終離碧湖有三至五丈的距離,倒是沿途有
許多躲在屋舍裏的女弟子們聞聲出來。碧湖石刀随意一揮,雨簾間鮮血四濺,不
知殺傷多少、又死了幾個,水月停軒的莊院裏一片嬌聲哀喚。
染紅霞急着大叫:「都進屋去!都進屋去!」暗叫僥幸:「這少年……好俊
的腳程!」
她見耿照年紀輕輕,料他撐持不久,一咬牙拔下金钗,「飕!」朝碧湖背心
射去!還怕下手重了,特地留力五成,誰知碧湖好比背後生眼,身子一讓,輕松
避過。染紅霞接連出手,俱都無功。
碧湖速度不減,倒是黃纓已疲,雙方距離更近,惹得她驚叫連連。耿照回見
一路三三兩兩倒着女弟子們,個個死活不知,心想不是辦法,對黃纓叫道:「我
們不去山頭了,到外廳去!」
黃纓吓得魂飛魄散:「你……你瘋啦?我不要,我不要!」無奈耿照力氣大
得驚人,身不由己,被他拖得掉頭,貼着一幢屋角轉了大彎。碧湖動作雖快,卻
似乎不會轉彎,徑直追出十丈餘,這才歪歪倒倒轉了個方向。
一消一長間,耿照攜二姝奔下小丘,與迎面追來的染紅霞會合。
「怎不聽我的話?」染紅霞接過黃纓的小手,扶着她的蠻腰繼續奔跑,語帶
責備:「若教那……教碧湖追上,這可怎麽辦才好!」黃纓得她真氣一渡,頓時
緩過氣來,哇哇大叫:「紅姊,不是我,是他!」
耿照背着采藍,與染紅霞并肩齊奔,突然開口:「二掌院,那位碧湖姑娘一
直追着這兩位,若然帶到貴派弟子聚集之處,死傷必慘。我想我們還是逃到外頭
去好了,先離此地,再找安全之處避難。」
黃纓得二師姊的内力相助,精神大振,又惱他帶自己犯險,嘴上不饒:「上
哪裏去?你家麽?」耿照認真想了片刻,居然大點其頭:「敝城主是封爵王侯,
流影城内有五千精甲駐紮,城下離東海道護軍府甚近,倒是個避難的好所在。」
黃纓哼哼冷笑,一想這人呆得生趣,居然連擡杠也分不出,想着想着一聲噗哧,
這回倒是真的笑了出來。
染紅霞聽他說得有理,暗罵自己糊塗,又想:「這少年根基不惡,不知是誰
的門下?于奔行之間猶能開口說話,殊不簡單。」
四人來至停客的外廳,耿照随手拉倒桌椅,形成路障,一面徑往内進狂奔。
染紅霞蹙眉道:「你要到哪兒去?」耿照不答,帶着她轉了幾轉,來到後進竈房
外,赫見一輛篷頂馬車停在空地上,車轅套着一匹瘦馬還未解下,車座上有一大
片深褐血漬,裏外卻不見人影。
「你怎麽知道這兒有車?」染紅霞不禁起疑。
耿照面皮一紅,直抓後腦勺:「我在前廳等候時,聽見這個方向有馬嘶的聲
音,其實也不确定有沒有車,算是運氣好蒙中的。」染紅霞想起他曾在雨瀑中聽
見黃纓的尖叫聲,猶在自己之前,暗暗納罕。
四人上了車,染紅霞手握缰繩,駕着馬車往大門外駛去。
忽聽「嘩啦」一聲,碧湖砍開前廳七橫八豎的桌椅路障,飛身追了上來。染
紅霞駕馭之術極精,操控車輛左彎右繞,在曲折的内院裏如履平地,便是平望都
的羽林骁騎親來,亦不外如是。
然而那車原是拉炭之用,馬匹羸瘦,慢慢拉着炭薪一路晃來差堪可用,競速
卻是萬萬不能。染紅霞自幼在馬廄裏長成,熟知馬性,一眼就看出這匹雜毛老馬
挨不得鞭子,隻得盡力催行,忽聽篷裏黃纓一疊聲驚叫:「紅姊!她……來啦!
她追上來啦!」
染紅霞被車篷擋住,看不見後頭情形,料想碧湖已至,不覺駭然:「就算被
妖刀附身,血肉之軀自有局限,武功根基更是無法說變就變。碧湖武藝平平,那
石刀怕沒有百斤重,怎能有這樣的輕功造詣?」情急之下,不自覺抽了兩鞭,檀
口中「駕、駕」出聲。
那羸馬一吃痛,竟不放蹄,腿筋一軟,篷車幾乎翻覆,速度不增反減!
染紅霞穩住車缰,急忙回頭:「都沒事罷……」轟的一響,無數細碎木片刮
面而來!黃纓驚叫着擁住采藍,縮頭拼命往車前擠。染紅霞定睛一瞧,後半截篷
車早已空空如也,官道上拖開無數狼籍破片,半塌的遮篷碎布迎風亂飄,宛如叫
化子的百結鹑衣。
就在方才的一瞬間,碧湖搶入兩丈範圍内,單手提起石刀一揮,半輛篷車便
化做齑粉!
那車的後輪軸幅全毀,四輪車隻剩前軸兩輪,所幸炭車車闆結實,沒有立即
解體,但殘餘的部分随着路面不住颠簸,分裂隻是早晚的事。
情況危急,染紅霞盡力穩住車體,見耿照爬上車座,逆風大喊:「快坐好!
這車快撐不住啦,莫要亂動!」耿照大聲道:「距離拉開了!能不能再快些?」
原來車體一分爲二,重量大減,速度反而快上許多,相距頓時拉到了四丈餘。
染紅霞搖頭:「不成啦!這是匹老馬,至多再跑一刻,便要壞腿。」
耿照眯眼眺望,急道:「二掌院!這是往湖陽的方向,再出得裏許,便要入
城外鎮集啦!」
先前忙不擇路,染紅霞此刻方警醒過來,一咬銀牙:「莫要牽連無辜,我們
走小路!人都壓向左邊!」提缰一振,車輛倏然右轉,左半車身翻翹起來,幾乎
傾覆。
篷車轟然轉入官道旁的小徑,碧湖轉彎不甚靈便,沖出數丈才又回頭。
耿照緊抓着車轅,身體被路面颠得一抛一抛,探頭回目,隻見一點小小身影
不斷逼近,纖腰如柳、雙乳盈盈,兩條纖細白皙的裸腿飛快交錯,似乎永不知疲
累。
曲線柔媚的大小腿,根本就沒有足以支持這種爆發力的肌肉線條。白得酥滑
耀眼,濕透的玉色肚兜掩不住丘上的烏黑茸卷,腿間腴潤的粉蛤忽隐忽現,絕美
中更顯邪異。
他看得入神,不禁有些迷惘:世上,真的有妖刀附身麽?一旦被附了身子,
還能不能……還能不能再做回人?
*** *** *** ***
東海道湖陽城郊,靈官殘殿。
衆人悚然一驚,天門道士更是紛紛按劍、散了開來,氣氛凝如繃弦。
談劍笏肅然道:「沐四俠,這可不是能開玩笑的事。你的意思是說……你也
和鹿晏清一樣,被那柄發出青光的單刀所控制,失去了神識?」
沐雲色點了點頭:「談大人可還記得妖刀冢外的石刻?『生魂勿近,金鐵禁
行;妖邪蘇生,血染天地。』我從這十六個字裏,悟出了妖刀寄體的關鍵。」
談劍笏一挑蠶眉,微露詫異:「不就是那把刀麽?」
沐雲色搖頭:「鹿晏清在妖刀冢裏已将單刀丢棄。若說刀有異,後來的事又
該如何解釋?」
談劍笏抱臂沉吟,久久無語。
「石刻上說:『生魂勿近,金鐵禁行。』活人跟兵器,爲什麽同列爲妖刀冢
的禁忌?這麽一想就很簡單了,也就是說:一旦活人手持鐵兵,觸碰到了某種魔
源,就會遭受控制。所以活人與鐵兵,兩者都不得入冢。」
沐雲色續道:「埋在冢裏的那把破刀,顯然就是魔源——或者說,是持刀者
以刀接觸了魔源,因此人與刀都成了妖物。封印妖刀的唐十七等前輩高人,不敢
使用鋼鐵,隻能以竹槍将被控制的持刀者釘死在石壁之上,因爲鋼刀難以毀棄,
隻好以亂石土堆掩埋。」
「我明白啦。」一旁的許缁衣忽然開口:「人雖已死,但單刀仍是魔源。鹿
晏清在施展『泠泠犀焰照澄泓』時,持沐四俠之劍碰觸了單刀——活人與鐵兵同
觸魔源,妖刀之魂因而蘇醒。沐四俠的意思,是這樣罷?」
她語聲溫柔恬靜,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滿殿不由得沉靜下來,人人手
離劍柄,開始深思起這其中的關竅。
沐雲色微露笑容,向她投以感激的一瞥。定了定神,繼續說:「代掌門所言
正是我的推論。因此,當我拿鲨鳍鬼頭刀一擋鹿晏清時,也犯了活人加鐵兵的禁
忌,妖刀之魂便從薄刃劍上渡了過來,附到我身上。」
鹿别駕仰天打了個哈哈,眯起濕潤漆黑的瞳眸,冷冷一笑。
「沐四俠是想說,這所謂的『妖刀』并無實體,而是一縷四處飄寄的幽魂,
是麽?」
「正是如此。」
「一派胡言!」鹿别駕終于坐起,雙手撐在膝上,黑瞳中射出恨火:「你殺
人逞兇,卻爲了逃避罪責,居然編派得出這等荒謬的謊言來!」
「他說的是實話。」
衆人愕然轉頭,開口的竟是琴魔魏無音。
鹿别駕冷笑不止:「他是你徒弟,你自然一意包庇了。遍數東海,誰不知你
魏某人最最護短?普天之下,隻有你說不得這話!」
魏無音冷哼一聲,翻起如電怪眼:「三十年前妖刀亂世時,你毛長齊了沒?
那慘烈的一役折去東海無數菁英,餘悸猶在。當今之世,除我與杜妝憐外,誰人
堪言『妖刀』二字?」鹿别駕登時語塞,乜着一雙溫潤黑眸,神色十分陰沉。
三十年前,薮源魔宗的餘孽放出妖刀,爲禍東海。
其時,東勝州全境正陷于群雄割據、英雄逐鹿的混亂,獨孤氏尚未完成統一
大業,更遑論建立白馬王朝,僅僅是盤據東海道的一方勢力而已,難以臂助。
于是,東海群英無分正邪,傾力合作,弭平了妖刀之禍。而當日親身參與讨
伐妖刀的英雄們,今時隻餘魏無音、杜妝憐兩位尚在人世間,其餘俱已星散,消
失在曆史的洪流之中。
要說妖刀,的确無人比琴魔魏無音更有資格。
「那柄妖刀,名喚『幽凝』。正如我的劣徒所言,是唯一一柄沒有形體的妖
刀,殺不死、毀不掉,隻能以木石封印起來。」魏無音緩緩說道,眼角的密密皺
紋深刻如刀,微眯的目光投向遠方。
「妖刀恐怖之處,在于一旦寄附人身,便是無知村夫、婦人孺子都能搖身一
變,成爲犀利刁鑽的用刀高手。縱使殺掉了持刀之人,也不過是毀掉一具傀儡人
偶罷了,隻消條件合适,妖刀便能再度附體。你可以殺掉一百個、一千個新的持
刀者,但那些都是無辜之人,真正的妖刀卻極難消滅。爲了毀掉妖刀,可說是犧
牲無數。」
大殿裏靜悄悄的,衆人全聽傻了,隻餘滿壁焰搖,照出無數森森鬼影。
「鹿晏清在妖刀冢所用的刀法,名叫『無相刀境』。手持『幽凝』者皆能使
出。這路魔功就像是一面鏡子,能窺破對頭的出手徵兆,後發先至,無論是模仿
或拆解,俱都維妙維肖。我當年曾經應付過,一聽就明白啦。」他歎了一口氣,
像是說給自己聽,喃喃道:「斷沒想到,妖刀真會重生。可你們……都不在啦,
我也老了。」
沐雲色不忍師傅神傷,插口道:「師尊,那位封印妖刀幽凝的唐十七前輩,
又是何門何派的高手?怎地弟子全無所聞?」
魏無音淡淡說:「他是當年全湖陰城……不,是全東海道最好的木匠,一點
武功也不會,我記得他出發前去對付幽凝刀時,才新婚三月而已,是個話很少、
眼很熱的青年漢子。我與他喝過一杯酒,畢生難忘。」
「木……木匠?」任宜紫吐了吐紅潤潤的丁香小舌,滿面的不可置信。
「幽凝并無形體,附身的條件又極便利,武功高手難以應付。神芝島戚老島
主、天門的『沖霄一劍』魏王存魏老道、赤煉堂的丁韓兩大供奉等,全壞在此妖
手裏。坦白說,當時直是一籌莫展。」
「唐十七自告奮勇,率領湖陰、湖陽兩城最頂尖的工匠,設計了一處陷阱對
付妖刀幽凝,地點秘而不宣,隻有他們知道。唐十七對我說:『一旦功成,那地
方将會永遠封閉,妖刀縱使再出,也找不到寄體之人;倘若失敗,我也要讓幽凝
妖刀隔世超過二十年,暫止禍端。』後來,唐十七一行并無一人返回,妖刀幽凝
也消失無蹤,我們才知道唐十七已然成功。」
他仰頭望天,雙手負後,眼角似有淚光。不知爲何,嘴角卻泛起一絲笑容。
「三十年來,我一直猜想他們長埋何處,今日終于知道是在青苎村。」
談劍笏忽道:「沐四俠,你說你被幽凝妖刀附了身,那麽後來呢?又是怎麽
複原的?」
魏無音眼神一利,回頭沉聲道:「必然是有另一個人手持鐵兵,與你的刀相
碰,幽凝因而轉移,是也不是?」沐雲色低聲道:「是。」
魏無音眸中放光,微微踏前一步,厲聲道:「那妖刀幽凝極是精靈,每一移
轉大多是舍舊換新、舍弱就強,不斷更換更強的傀儡。鹿晏清被砍得半死不活,
它便找上了你,你的身體完好無缺、根柢又好,若要舍棄,定然是出現了武功更
強的獵物,是也不是?」
青白電芒一閃,倏忽分許,動地的雷響才轟然炸落。
沐雲色「撲通」一聲雙膝跪地,流淚道:「徒兒不肖,是我害了三師兄!」
「殊色?」
魏無音猛一回頭,赫見殿門外斜斜立着一條人影,脖頸歪斜,手裏一柄形似
畫帚粗柄的寬厚闊劍指地,劍身通體散發青光,遇水不化,宛若妖螢。
來人身形颀長,一襲白綢長袍形制華貴,但卻弄得肮髒破爛,仿佛自墓裏掘
出,一頭黑發披落額面,襯與僵直呆闆的動作,簡直就像一具活屍。
至于他何時來到、如何而來,在場居然無一人稍稍留意。
電光倏閃,焦雷又至。殿外分散守衛的二十餘名天門道士悉數倒地,鮮血順
着雨水四處蜿蜒,爬滿了整片荒圮的青磚地。
一片呼喝聲裏,衆人紛紛拔刃,魏無音蓦地大喝:「通通收起來!今日若要
除魔,切莫讓幽凝再行移轉!」嘶啞的嗓音挾着雄渾無匹的内勁送出,震得殿外
雨幕迸散。衆人聞聲一退,全身氣血翻湧,久久不能平複。
魏無音解下背後的烏桐焦尾琴,随手扯去覆布,立與身齊,沉聲喚道:「殊
色!你能聽見我麽?」
莫殊色拖着那柄青光缭繞的闊劍「幽凝」,一步一步走進殿裏,畸零的姿态
猶如壞偶,渾身巍顫顫的抖個不休。
「幽——凝——!幽——凝——!」他仰頭嚎叫,白眼吊得半天高,扭曲的
肮髒面孔似乎極爲痛苦,以倜傥聞名東海的莫三俠早已不存,行進間青光一閃,
兩名天門道士猝然斷首。
另一名小道士拔劍一擋,「铿!」一聲金鐵交擊,長劍上沾有些許磷光。小
道士吓得把劍一丢,回頭就跑。周圍卻無人敢稍碰一碰,所到處人流散開,如見
瘟疫。
魏無音怒道:「通通滾開,沒的礙事!」衆人紛紛搶着向後進退去,強如許
缁衣、任宜紫、鹿别駕等,也不敢冒險與幽凝相碰。滿殿人馬,遂無一能敵。
莫殊色的目标似是殿中的那囚籠,埋皇劍冢的院生們拼死守護,不敢稍退。
手無寸鐵之下,頓時死傷慘重。談劍笏鐵青着一張國字臉,掄起地上粗木護着院
生們撤退,衆人奮力拉動囚籠,無奈磚鐵沉重,速度極緩,眼看妖刀便要殺至。
魏無音提氣又喝:「殊色!你能聽得見麽?爲師喚你!」
莫殊色仍是不應。
魏無音長歎一聲,搖頭:「正邪兩難存!你若有識,莫要受人擺布!」一拈
琴弦,「铮」的一聲,無形劍氣飕然飙出!琴音無形,「無相刀境」不能模仿破
解,莫殊色回劍一格,「叮!」一聲脆響,「雨漏更殘」的無形氣勁轉向不散,
射穿一名天門道士的肩頭!
鹿别駕反手擎出長劍,怒道:「老賊,豈敢胡亂傷人!」
魏無音更怒:「莫出金鐵!教你徒子徒孫快快散去,别在這礙事!」
雙手連揮,偌大的焦尾琴蓦地急旋起來,飕飕之聲不絕于耳,整座靈官殿裏
劍氣縱橫,木屑紛飛。
莫殊色吊眼歪頭,動作雖然僵硬,手中闊劍卻圓轉如意,一一将無形之劍反
擊開來,成、住、壞、空,層次宛然,每一擊必中一無辜之人,三方陣營都有弟
子接連倒地。
不能拔劍禦敵,連許缁衣、任宜紫這等高手都有危險。「雨漏更殘」的琴音
劍氣何等淩厲,魏無音以十成功力催發,更是利可斷金,談劍笏慌忙叫道:「魏
師傅請留手!我等功力不及,難擋神劍!」
魏無音三十年前曾戰過幽凝妖刀。其時「雨漏更殘」的絕藝尚未成形,幾乎
落得身死收場。
三十年來,他苦思破解「無相刀境」及幽凝特性的武功,立誓要創制一門淩
空殺敵、毋須相觸的絕技,才有「雨漏更殘」的誕生。豈料今日再戰,仍是奈何
不了「無相刀境」的圓通鏡映之招。
他一掌将焦尾琴打入青磚兩寸餘,飛身躍至囚籠旁,一掌打塌了小半磚牆,
濃烈的腐屍臭氣飙竄而出,充溢整個空間!
這一下變起突然,談劍笏幾欲暈倒,眦目咬牙:「魏師傅你這是幹什麽!」
可恨莫殊色逼殺得緊,他奮力相敵,僅能堅守,卻緩不出餘裕來阻止其師。
「事到如今,别無他法!」魏無音沉聲道:「世上能與妖刀對擊者,唯有妖
刀而已!」
談劍笏聽得瞠目結舌。
「世上……除了幽凝以外,還有其他的妖刀?」
「魔宗妖刀,共有五把,号稱『五毒』!」
魏無音轟隆一掌,又卸下爿塊磚牆:「妖刀是至邪之物,沒有敵我的意念,
彼此間互相吸引、互相殘殺,便如蠱毒一般!蕭谏紙既說能引來妖刀之物,必是
另一柄妖刀!」
談劍笏運起專破百兵的至陽掌力「熔兵手」,終于迫得莫殊色稍退,乘機躍
回籠邊。魏無音第三掌劈落,磚牆繃開一角,擡頭看他:「談大人,世上對敵過
妖刀的,老夫是唯二之一!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今日衆人生機,俱在此中!」
談劍笏心中轉過無數念頭,一咬鋼牙,「熔兵手」猛往籠角之交劈落!
魏無音同時攢上第四道掌,兩人合力一擊,這座畸形牢籠終于崩塌!
籠中壁上,斜靠着一條半腐幹屍,服色竟是劍冢的院生模樣。談劍笏心念電
轉,蓦然醒覺:「原來在白城山逞兇殺人的那柄妖刀,是被台丞收在這裏!」案
發時他正出使外地,未曾親與,故而不知。
那幹屍手裏握着一柄赤紅色的妖異彎刀,刀尖插入壁中,形狀如蠍,螯狀的
巨大護手上嵌了枚怪眼,眼中圓瞳如血,似是一枚鴿蛋大小的紅寶石。無論置身
何處、從哪個角度望将過來,似都被那隻血眼緊盯着不放,洵爲活物。
莫殊色忽然狂暴起來,如獸般嘶吼幾聲,一刀将阻擋的院生們砍倒,飛也似
的撲了過來!
魏無音長歎一聲,攏手于袖,隔着袖布将那柄赤紅彎刀拔了下來迎風一振,
喃喃道:「原來是你啊,妖刀『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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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02
【妖刀記】5-6
第五折 劍罡通天 地母神箭
那刀在壁上時還看不真切,此際于火光下現身,頓時攫住衆人目光。
隻見彎月般的刀身曲線陰柔,通體仿佛汲飽了西疆盛産的葡萄美酒,自鋼裏
滲出一股粉酥酥的桃豔嬌紅,又像雪肌裏透出胭脂。彎刀迎風一振,柔韌的刃尖
不住「嗡嗡」輕晃,搖開一陣濃膩甜香,中人欲醉。
赤眼刀形如蠍,卻不甚猙獰,入眼隻覺十分冶麗,教人不忍移目。
諸女之中,許缁衣離赤眼、幽凝最近,鼻端嗅着莫名濃香,腦中烘然一熱,
滿眼紅潋,不禁眯起美眸,喃喃低語:「我聽說,刀劍有分雌雄者,這刀……必
是一柄傾倒衆生的絕世美人!」
她一貫端莊娴靜,入殿以來,說話必先想過才出口,刻意緩語沉聲,直如菩
薩法相。此時突啓朱唇,沖口而出,喉音卻與先前絕不相同,似多了幾分低啞輕
媚,充滿磁性,周遭無不一震,頓覺蕩氣回腸。若非情況危急,隻怕人都酥了,
鐵心骨全成了繞指柔。
沐雲色聽得頸後一悚,想起風月書裏載有一門叫床的絕品名曰「吐心媚」,
說是:「啼喚如絲,穿針入骨,太息似酪,漫入九骸。聲促男子之精者,如盤腸
曲徑,陷人于無地。」許缁衣幾句呢喃,竟約如是。
他忙一拍腦袋,咒罵自己:「渾!都什麽時候了,還轉這等心思?」既慚又
愧,趕緊摒除雜念,打醒十二分精神。
卻聽魏無音冷笑:「此刀雖豔,卻是專勾女子的淫器。當年曾害無數名門淑
女。」提氣大喝:「水月門下,莫近赤眼!」語聲挾雄渾内勁迸出,宛若焦雷洪
鍾,許缁衣渾身一震,大夢初醒。
神識一複,鮮膩的香氣忽然變得腥濃,許缁衣掩鼻悄退,拂袖将幾名靠得近
的水月弟子往後推去,暗自心驚:「是……是毒!這刀上有毒!」以她的内力修
爲,尋常的迷魂催情藥物均難以奏效,卻在一照面間,幾乎被赤眼奪去心智,刀
上所喂淫毒,絕非泛泛。
衆人見魏無音拔出赤眼,想起幽凝附體的厲害,莫不吓得魂飛魄散,遠遠走
避開來。
魏無音冷蔑一笑,舞刀成圓,一陣連珠密響,将撲來的莫殊色擊退,幽凝寄
附的蘭鋒闊劍上綠螢飛竄,仿佛被對手雄渾無匹的内力壓倒,頃刻間給攻了個措
手不及,幽暗的綠芒吞吐閃爍,似正喘息不休。
而赤眼卻與其他刀劍不同,綠芒沾黏不上,通體益發紅豔,濃郁如酒粕般的
鮮果甜香蒸散開來,仿佛神采奕奕。
魏無音橫刀乜眼,森然道:「妖物!也知遇上克星了麽?」莫殊色拖着闊劍
荷荷喘息,劍上綠光黯淡。
談劍笏恍然大悟:「看樣子,妖刀之間無法相互寄附,魏老師才說『能對付
妖刀者,唯妖刀而已。』」乘機指揮院生們退往後殿,揚聲道:「魏老師小心!
妖刀尋人附體,刀上又喂得有毒,魏老師萬勿久持,以免受害!」
魏無音心想:「這中原蠻子倒有良心。」灰眉一挑,傲然冷笑:「不礙事!
刀上淫毒,隻對女子有效。五妖刀附體的條件各自不同,這一柄赤眼,原是刀劍
中的浪子、兵器裏的色魔,專撿貌美如花的青春少艾附身,以丈夫自居。萬不得
已之時,便挑選臭氣相投的登徒浪子相寄。老夫乃是半朽之人,兩條腿都邁進了
棺材裏,妖物下作,奈我無何!」
以刀代劍,一招「指天誓日」倏然應手,刀尖迸發出無匹劍氣,六尺内激沙
走塵,宛若龍卷!
他肩頭一動,幽凝刀的寄體絕學「無相刀境」相應而生,莫殊色肢體僵直,
卻如閃電般還了一招「指天誓日」,「铿」一聲刀劍互擊,青芒紅滟交相旋閃,
妖異非常。
莫殊色左肩「嘶」的一響,劍氣破衣帶血,曳開一條細細血虹,他卻恍若不
覺,見魏無音身子微沉,一式「指水盟松」搶先出手,師徒倆又是一模一樣的招
數,斫上一模一樣的位置,便似照鏡一般。
兩人越打越快,勁風從六尺推至一丈,赤眼上飄散的紅霧漫成了一個若有似
無的半球罩子,其間青芒穿梭,密如連珠的铿铿交擊聲不絕于耳,蔚爲奇觀。按
說莫殊色的内力不及其師,兩番對擊,都被震得小退數步,如今兵器的罡風都擴
展到丈餘方圓了,可見魏無音出手之烈,他卻連半步也沒退。
談劍笏察覺不對,定睛一瞧,不由得瞠目結舌——紅霧形成的半球體内,莫
殊色口鼻。眼角迸出鮮血,始終脫不出魏無音的雙手範圍,師徒兩人同招同式,
刀劍不停對撼,任誰都看得出莫殊色并非不退,而是被某種無形禁锢鎖在紅霧團
裏。
面對妖刀的鏡射絕學「無相刀境」,「琴魔」魏無音終究占得上風,事隔三
十年後。二度遭遇之時,找到了克制幽凝的法門。
這門「通天劍罡」是他由「通天劍指」中悟出,全憑一個「裹」字訣,出手
如春蠶吐絲,每一着伏有一道無形氣勁,劍過留痕而勁力不滅,漸漸織成一團緊
韌緻密的氣網,紅霧。血珠。飛沙走石等,全被束在丈餘方圓的半球裏。
莫殊色的四肢仿佛纏滿看不見的絲線,一層纏過一層,重逾千鈞,「無相刀
境」縱有料敵機先,後發先至的奇能,一旦宿主受制,妖刀亦無奈何。
談劍笏、許缁衣等均是武道的大行家,立時看出眉目,暗忖:「莫說東海,
便是當今之世,幾人有這等「束氣成團」的修爲?若非魏無音,又有誰能制服幽
凝?」
鬥得片刻,連觀海天門的一幹年輕道士也看出端倪,膽子大些的紛紛拔劍回
轉,繞着戰團散成了一個大圈子,也不知是誰突然大喊道:「斬除妖刀,降魔正
法!」左右大聲響應。自妖刀現身以來,籠罩全場的強大壓迫一掃而空,衆人精
神大振,仿佛勝券在握。
任宜紫按劍回眸,柳眉一軒,嬌聲叱道:「琴魔老前輩!快了結這厮,爲正
道除一大害!」天門的小道士們聽得美人出言,爲引她注意,紛紛鼓噪起來,大
聲附和叫好。
任宜紫嫣然一笑,滿心得意,見沐雲色回頭瞪了自己一眼,心想:「我說的
不對麽?師徒倆一般的婆媽!」她自負武功,若非忌憚被妖刀附身的兇險,早已
下場一鬥。
「我要是有一口不畏妖刀的劍器可使,幾個莫殊色都殺了!」她櫻唇微抿,
乜着水汪汪的明媚杏眼,微擡起尖細的下巴,貝齒間咬着一絲冷笑:「僵屍有什
麽好怕的?拖拖拉拉打了老半天!」
* * * * * * * * * * * *
場中師徒倆鬥得正惡,周圍卻如鬥雞鬥狗般,喊叫不絕。天門陣營裏,隻有
鹿别駕凝神不語,黝黑濕潤的大眼睛牢牢盯着角落裏的沐雲色與藥兒,全然沒有
管束門人的打算,衆道士益發喊得肆無忌憚。
沐雲色怒道:「你們鬼叫什麽?通通閉嘴!」
那胖子曹彥達回嘴道:「又不是砍你!妖刀附身那還有得救?這可是你師傅
自己說的!要不早點殺了,留着讓他害人麽?」
「住口!」戰團中,魏無音一聲斷喝,聲波似化實體,微微一滞後如海嘯般
四向爆出!
衆人難辨音質,隻覺顱中一空,既吸不到空氣。也聽不見聲響,仿佛被浸入
海中一般,瞬息間一切都被硬生生阻斷,連對時間的知覺也全然失去。也不知過
了多久,或許僅隻一霎,忽然體内氣血澎湃,猶如點燃了滿腹的火藥硝石,身子
不由自主向後彈出,功力深的失足連退,功力淺的則直接撞上土壁敗梁,五髒六
腑仿佛全壓作了一處,鮮血貫出鼻膜咽喉,漫天酾紅!
直徑丈餘的半球氣罩也被音波摧毀,血霧混着飛沙走塵,轟然迸散!莫殊色
首當其沖,被震飛出去,跌入天門道士群中。他背脊重重撞上地面,倏地魚躍而
起,旁人兀自歪歪倒倒站立不穩,他卻毫無影響,手中綠芒吞吐,身邊兩名小道
士身子一晃,人頭已斜斜飛出!
蘇晏升眦目欲裂:「兀……兀那妖人,還敢逞兇!」揮劍欲敵,起身才覺膝
彎酸軟,下盤脫力。通犀劍揮至中路,軟軟一偏,劍脊恰恰送到闊劍鋒口,铮的
一聲,劍身斷成兩截,齊整銳利的斷口沾染綠螢,像活物般沿着劍棱攀緣而上!
通犀劍是其師鹿别駕所賜,平日斬鐵如斷香,蘇晏升萬萬想不到會在一合間
被幽凝所斷,震驚之餘竟忘了閃躲。莫殊色橫劍一抹,眼看要劃開他的咽喉。
「蘇道長!」
談劍笏飛身來救,左掌拍上闊劍厚重的棱脊,掌下紅暈隐現,嗤的一聲竄出
縷縷煙焦,綠芒應聲消散。妖刀似是對「熔兵手」頗爲忌憚,攻勢爲之一挫。幾
乎同時,一人拉着蘇彥升的衣領急向後退,劍風隻割下幾絲發毛,及時避過割頸
之厄,卻是許缁衣出手相助。
「蘇道長,你的劍!」談劍笏回頭大叫。
隻見半截通犀劍上綠芒漸濃,一路爬上劍锷,眼看便要沾着手掌,蘇彥升面
色慘白,魂不守舍,竟然紋絲不動。許缁衣蹙眉籠手,隔着袖布輕輕一掌,拍上
他的背門,蘇彥升哇的嘔出一口黑血,斷劍脫手墜地,左右同門忙将人救下。
談劍笏還未喘息,頸後寒毛悚立,劍風已至!他回頭不及,抄起散落一旁的
半截殘鼎,猛往身後甩去,雙腳不停,反足将地上的殘柱、斷梁。大塊磚石等往
後掃,意圖稍阻來勢。
「奇怪……幽凝似乎頗爲忌憚陽剛之氣,談大人爲何不使「熔兵手」?啊,
不對!」
許缁衣看出蹊跷,急迫間裙幅翩聯,翻出兩隻差堪盈握的細足,雖着白襪絲
履,形狀卻姣妍似裸,誘人遐思。
她烏裙一動,下盤用勁,裙面上曲線浮凸,依稀見得小腹平坦。大腿渾圓,
腿根處一抹腴潤凹陷,細雪般的足尖翻飛如掃梅,接連挑起散落的刀劍蹴去,飕
飕幾聲,四柄長劍首尾相銜,筆直一線地射向莫殊色!
莫殊色仰天怪嚎,闊劍顫巍巍一偏,将長劍一一削斷。便隻這麽一頓,談劍
笏終于得以喘息,元功到處,火紅的右掌挾着滾熱勁風,「呼」的一聲擋下闊劍
一擊,乘勢飄退。
他一抹額頭,才發現汗水已濕透重衫。
「若非代掌門足下神技,談某今日休矣!」
許缁衣拉他遠遠退開,輕搖螓首:「能以肉掌接妖刀一擊,普天之下,也唯
有談大人的『熔兵手』。」談劍笏餘悸猶存,歎道:「這路功夫我還練不到家,
運功既耗時,運使又難長久。能對付幽凝的,怕隻有他而已。」
兩人目光齊轉,見大殿中魏無音閉目負手,任由塵灰簌簌落下,對周圍發生
的一切渾不着意,額角青筋隐露,不住跳動,仿佛忍受着極大的怒氣,半晌才張
開眼睛,寒聲道:「魏某人的弟子,隻有魏某人說得。哪個再要多話,休怪魏某
不留情面!」
不遠處,莫殊色還欲開殺,琴魔一聲清嘯,手持赤眼而來,歎道:「殊色!
我平生所收六徒,就屬你的心志最是澄明,連你……連你也不能擺脫妖刀的控制
麽?」
莫殊色已不能人語,睜着空洞的雙眸吼吼嘶嚎,倏地舞劍撲去,師徒倆又鬥
在一處。周圍橫七豎八幾具無頭屍,鮮血彙成一窪丈餘方圓的淺泊,兩人踩着血
泊舞刀遊鬥,漿滑聲中紅漪飛濺,宛若置身煉獄,水月衆姝掩面捂口,三丈内無
人敢近。
談劍笏心想:「魏老師遲遲不下殺手,雖一時占得上風,拖将下去,終究要
生變。」思忖之間,見莫殊色闊劍橫攔,倏忽刺入紅刀影中,魏無音随手壓制,
肩頭卻綻出一蓬血花。細細一瞧,莫殊色不僅守得嚴密,十招裏已能還以一、兩
招,絕非一開始全然受制的模樣,形勢隐然生變。
他與許缁衣對望一眼,難掩心焦。忽聽一聲斷喝,一人加入戰團,手持長物
硬格闊劍,「嚓」的一聲裂帛輕響,前緣被削下小半截,卻是一段漆黑硬木,似
是紫檀一類。
魏無音猛然回頭,目光如電:「退下!你來胡鬧什麽!」
來者正是沐雲色。他一言不發,搶着與莫殊色換過幾招,每一交手便折去一
小截硬木,怪的是,妖刀寄附的蘭鋒闊劍能斷通犀,卻無法一擊毀去這條黑黝黝
的烏木長棍,劍鋒一入木身便微微一阻,縱使稍斫即斷,剩餘殘枝也絕不裂散,
十分耐鬥,木上不沾綠光,顯然妖刀也無從移轉。
魏無音心中一凜:「火油木!這孩子……竟是有備而來!」不覺駐足沉吟,
任由沐、莫二人越鬥越遠,漸漸将戰團牽引開來。
* * * * * * * * * * * *
指劍奇宮的門人不僅容貌俊美,還須博通琴棋書畫、醫蔔星象等百藝,才能
顯現出東境龍族之後高人一等的血裔。
沐雲色除了精擅丹青,對機關工藝也有涉獵。「火油木」乃奇宮秘笈所載,
伐取上等的金絲蜀楠,經浸油、曝曬、藥漬、熏烤等工序制成,堅如金鐵,水不
能侵、蟻不能穴,連烈火也不易摧毀,簡直就跟炭精一樣,質地更韌,通常用于
陵墓機關。
他利用追蹤妖刀的十餘天裏,沿途槐集材料制作。可惜藥料不齊,也沒有産
自西南蜀地的金絲楠,處處因陋就簡,交手片刻,已被砍得剩下兩尺不到,兩人
同招同式,貼身肉搏。沐雲色突然着地一滾,抱住了莫殊色的腰。
此舉既險又謬,衆人看得傻了。
魏無音愀然色變:「快回來!你犯什麽渾?這般胡鬧!」衣袂微晃,也不見
他擡腿挪身,已一躍至兩人頂上。誰知莫殊色還沒動作,沐雲色卻反足踹出,魏
無音身在半空,本能一按他的踝胫,藉力飛退,兩鬓逆風霜飄,劍目裏迸射出怒
光:「你幹什麽?」
「師尊勿來!」沐雲色緊抱着師兄不放,閉目慘笑:「弟子不肖,害了三師
兄,今日不能再教師尊背上手刃愛徒的污名!除魔之事,請由弟子一力承擔!」
虎目一眦,嘶聲叫道:「藥兒!」
衆人循聲回頭,藥兒不知何時已溜到殿門口的騾車上,雙手握着一柄小斧,
用力斫斷棺材上的粗繩,「喀啦」棺材前端翻開一小塊屜闆,咻的一聲射出一團
回旋黑影,去勢勁急,軌迹卻是弓似的緩弧,飛行間不住嗡嗡作響,眨眼便纏住
了沐、莫二人。
黑影飕飕飛轉,将兩人攔腰緊縛數匝。末端一物撞上沐雲色的背門,彈射再
加上回旋之力,撞得他悶聲一顫,嘴角溢紅。那物事落影還形,原來是兩枚拳頭
大的纏藤石塊,中間連着一條編索,竟是一隻草具雛形的飛铊。
沐雲色咬着滿口血溢,沉聲喝道:「藥兒,第二條!」
藥兒吓得面色白慘,尖聲叫道:「我……我不要!你沒說這會傷着你!我不
要!」
原來沐雲色沿途削竹鋸木,在空棺裏設置機關,藥兒纏着他問東問西,總推
說是伏妖之用。此時一見飛铊纏人,分明是同歸于盡之法,後面的機關雖不知如
何,卻再也不肯發動。
妖刀似無徒手近戰之能,莫殊色隻消倒轉劍柄一插便能立斃沐雲色于身下,
卻隻是僵着身子嚎嚎吼叫,巍顫顫的左掌不住拍打沐雲色的背心,每一下都打得
他唇際迸血,若非铊繩緊緊纏繞,隻怕已支持不住。
「藥兒……」他不肯松手,閉目咬牙:「快!第……第二條繩……快!」
藥兒抱着小斧拼命搖頭,淚珠在大眼中不住滾動。
「快點……藥兒聽話!快砍……快砍第二條繩……」
藥兒禁不住他苦苦哀求,雙腳不由自主往棺後挪去,淚珠滾落面龐。
「胡鬧!」
魏無音面色陰沉,正要去救,忽見棺上并無「第二條繩」,藥兒又站到了棺
後,陡地想起一物,失聲脫口:「癡兒,你竟制成了『地母神箭』!」
自他現身靈官殿以來,還未曾如此驚惶,倉促間長身飛起,繞着弧線避開棺
材正面,鹞鷹般撲向騾車!
沐雲色雙目圓睜,回頭大喝:「快!」
藥兒被喝得渾身一顫,小斧揮落!
魏無音淩空彈指,「通天劍罡」所至,「铮!」一聲斧面歪斜,脫手墜地,
藥兒一跤坐倒,右腕幾乎被餘勁震脫,痛彎了腰。
擡望殿裏,但見沐雲色的面孔蒼白憔悴,滿眼都是痛悔絕望的神色,仿佛一
瞬間老了二十歲,蓦地心揪起來,倏忽轉過無數癡念,容色一冷,左手飛快從靴
裏抽出一柄短匕,猛将棺後的機關繩劃斷,倒轉匕尖,徑往喉間頂去!
魏無音大袖一揚,隔空震開匕首,喀啦一響将棺材爿角劈得粉碎,卻已毀之
不及——破裂的第二層屜闆爆彈開來,無數簧機角盾四散飛濺,一陣咻咻咻的銳
利勁響,仿佛松脫絞緊的牛筋弦,一管徑粗如碗的削尖青竹轟然射出,餘勁将棺
裏機括通通毀去,整輛篷車離地一晃。震得棺闆裂隙迸釘,而竹箭挾驚天之威,
直射向沐、莫二人!
「地母神箭」是指劍奇宮最高深的機關器械之一,指的不是弩箭炮石,而是
發射弩炮的精密櫃具。
此弩不用弦臂發射,而是以層層機簧絞緊筋索,提供彈射的動力,威力十倍
于同等尺寸的弩炮。若于中空的銅制箭管裏填入硝石、鐵珠夯實,不僅是破磚碎
石的絕佳利器,每一射動辄能殺傷百十人畜,堪稱煞星。
創制神弩的奇宮先人隻留下闡明原理的文字,錄于奇宮秘藏的匠藝奇書《蟠
躍大成》之中,鑽研機關術的弟子們幾乎人人倒背如流,但實際繪圖定規又是另
一回事。
沐雲色十七歲時,曾做出一具手肘長短的縮小模型,被宮中長老視爲奇才,
魏無音卻當頭潑了盆冷水:「一尺長的弩箭和一丈長的弩箭,豈可用同樣的機構
發射?」果然,放大制畢後一敗塗地,威力連彈弓都不如。他天性佻脫,喜新厭
舊,既受了挫折,從此不再着心于此。
* * * * * * * * * * * *
竹箭之勢風風火火,快得肉眼難辨,談劍笏一聽聲音便即出掌,隻來得及掠
過箭尾,誰知連妖刀都忌憚的「熔兵手」卻首次無功,猛被一股海潮般的螺旋巨
力震開,談劍笏連退幾步,雙手虎口迸裂,心下駭然:「指劍奇宮的秘藝,神異
如斯!若以此物攻城,東海臬台司衙門。鎮東将軍府,乃至朝廷皇上,還有誰能
安枕?」
溶兵手極耗内力,他倉促運使,又未能妥善收功,全身真氣走岔,顧不得形
勢兇險,忙盤膝坐下調息。而竹箭末端引火,轟然炸開,曳着一抹灰濃煙尾,去
勢更急!
許缁衣自忖本門硬功未有如「熔兵手」者,不敢徒手阻箭,一扯鬥蓬系帶,
将綴有兔尾的黑雲大氅當成一幅大旗,迎着竹箭兜頭攔去!
大氅褪去,她内裏穿着一襲玄色小襦,外罩蔥白窄袖對襟,從襟裏翻出一小
段荷葉領,肌膚僅現于頸上,看似絲毫不露,卻密密裹出一對渾圓堅挺的飽滿乳
峰。裙腰兩折,僅系一條細細腰索,更襯得曲線柔媚,極富肉感。
許缁衣兜住竹箭,忽覺一股巨力纏絞,幾被掀翻過去,忙以「小園藏春手」
的柔勁,欲留不留。欲發不發,恍惚躊躇,柔潤的腰枝如柳條一般,扭得腰索一
絞一彈,隔着衣布微微陷入腰裏。旁人眼底一花,仿佛可以想像衣下那段裸腰是
如何腴滑、如何彈手,又是如何的飽蓄勁道,方有這般不可思議的彈性。
銷魂不過一霎,竹箭依舊飛速直進,許缁衣被扯得身子飄起,帶出三尺餘,
「嗤!」一聲竹箭裂布而出,勢已稍緩。許缁衣落地連退,輕飄飄的滑出丈餘,
正欲立定,足尖微一踉跄,又多退了兩步,一掌輕輕拍上梁柱,才将地母神箭的
殘勁卸盡。
談、許二人聯手一阻,箭勢驟斜,徑從沐雲色腰際掠過,将铊繩悉數削斷。
兩人腰部被掀去大片血肉,沐雲色痛得慘叫,幾乎松手。莫殊色無知無覺,卻仍
受妖刀兇魂支配,既得自由,見人就殺。
竹箭不停,「飕」的串過兩名天門道士,連人帶箭射入牆中,半堵磚牆轟然
坍倒,箭頭應聲爆碎,後半截卻繼續貫屍穿牆,向外飛去,隐沒于雨幕的彼方。
淅瀝聲裏,隻見箭尾那一抹殘煙袅袅盤升,終至不見。
而鹿别駕便在此時出手。
他身形一晃,軟榻上已無人影,那兩尺來長的火油殘木不知何時落入其手,
銳尖破空而來,直指沐雲色的背門!莫殊色回過來,竟是視若無睹,闊劍徑往沐
雲色頸間插去!這一下禍起兩端,誰都來不及救。
談劍笏遙遙望見,怒道:「鹿真人!你這是做甚?」掙紮起身,始終晚了一
步——沐雲色閉目想:「原來我死在老鹿雜毛手裏。」啐了一口,不覺失笑。
忽聽一聲冷嘲:「想死麽?忒沒出息!」
聲未落,人已至,琴魔魏無音從天而降。赤眼一勾一攔,震開綠芒妖刃,也
不見他格擋火油木尖,蓦地左臂暴長,如猿猴一般,食、中二指越過刀刃,徑取
鹿别駕雙目!
兩枚尖尖指甲幾乎按上眼皮,吓得鹿别駕魂飛魄散,一個「鐵闆橋」急向後
仰,臉面狼狽觸地。
魏無音好整以暇,砰砰兩腳,分将鹿别駕與沐雲色踢飛,随手接戰妖刀。場
中又隻剩下師徒二人。
沐雲色捂腰滾倒,差點痛暈過去。鹿别駕悶聲跌了出去,總算他也是一派宗
師,落地前左腕一撐,擰腰挺起,沒摔個四腳朝天。
卻聽魏無音哼的一笑,冷冷斜睨:「老雜毛,老夫鞋底泥的滋味可好?暗施
偷襲的耗子鼠輩,就隻配趴在地上吃土。」
鹿别駕一撣襟袍,神色如常,溫言笑道:「魏老師說得什麽話?除魔衛道,
正是我輩中人的俠義襟懷,本座自是當仁不讓。」
魏無音左手負後,單手持赤眼接敵,仰頭閉目,半晌才森然道:「魏某人的
弟子,也隻有魏某人能殺。」銳目一掃,衆人無不股栗。
莫殊色出手如陰,鏡映之招越發流暢,魏無音的肩頭、脅下等紛紛見紅,染
赤半邊衣袍,老人一聲不吭,渾若不覺。
沐雲色掙紮而起,鹿别駕本欲一掌将他了結,餘光瞥見談劍笏已收功起身,
許缁衣的修爲又難知深淺,心知良機已過,暗忖:「老匹夫想一對一的來,本座
豈能教你稱心?這勢頭,自然是越亂越好。」朗聲笑道:「本座君子之心,可對
天表,魏老師莫以腹度。令門高弟,這便還了給你罷!」抓住沐雲色背心,猛往
戰團中一擲!
鹿别駕未下殺手,旁人無從相救,眼睜睜看着沐雲色飛過人群,身子往闊劍
上撞落。莫殊色似心生感應,竟舍了赤眼,任由背門洞開,嚎叫着舉劍往空中掠
去!——被妖刀附身的人會互相追逐,優先鏟除對方,就像毒蟲互噬變成「蠱」
一樣。
千載難逢之機,此時一掌便能将莫殊色擊斃,衆人無不摒息,大氣都不敢喘
上一口。魏無音猛提左掌,忽然猶豫。便隻這麽一頓,沐雲色已跌将下來,談劍
笏情急大叫:「魏老師,救人爲先!」飛身接應,另一頭的許缁衣也點足飄至。
魏無音警醒過來,趁其無備,挺刀一圈一絞,勁力到處,莫殊色再也持握不
住,铿啷一聲,綠芒閃爍的蘭鋒闊劍脫手飛出。去勢所向,衆人皆避。
沐雲色直直摔落,恰好被談劍笏接住,不及站穩,急道:「談……談大人!
我見妖刀脫手了,我師兄……我師兄回神沒有?」許缁衣掠至一旁,以防有人暗
算,卻見一道烏影穿隙而過,鹿别駕直進中宮,袖底一翻,削尖的火油木已插入
莫殊色腹中,血淋淋的木橛尖透背而出,幾逾三寸!
魏無音一把握住,眦目欲裂:「你!」尖端如入金鐵,再也難進分毫。
鹿别駕低聲湊近,溫煦一笑:「老匹夫!殺你弟子,比殺了你還難受罷?我
痛我兒,便是這般!」運動十成元功,木橛又穿出分許!莫殊色痛得仰頭嚎叫,
抽搐如垂死之獸,魏無音心痛已極,将火油木劈斷,回臂将愛徒攬入懷中,呼的
一掌轟向鹿别駕!
這一掌毫無保留,快得不及閃退,鹿别駕雙掌并出,「砰」一聲陷足入地,
全身仿佛骨散肉移,幾乎以爲自己已被碾成了一團膿血,海潮般的内力仍源源不
絕般,由對方的掌中蜂擁而來……
「魏某人的弟子,」琴魔須發皆逆,怒目如血,嘶聲道:「隻魏某人能殺!
你……」語聲忽斷。
他愕然低頭,赫見莫殊色滿臉陰鸷,目光殘毒,一雙肉掌正印在自己的丹田
上。瞬息間,魏無音真氣一束,百脈俱凝,一口陰瘀沖上腦門,面色轉爲靛青。
鹿别駕頓覺壓力一空,死裏逃生,點足飛退數丈,落地時「嘔」的一聲大口吐出
鮮血,侍童們連忙上前攙住。
大殿中,魏無音低頭看着自己愛徒,神色幾經錯愕。驚怒、失望、痛悔……
最終又歸于平淡。莫殊色仍不住傾注内力,欲置師傅于死地。
老人終于明白:妖刀并非隻是支配愛徒的身體,奪走他的意志,而是徹底殘
害。毒化了他,把昔日正直果毅的善良青年,變成一具嗜血兇器。
就像伏在龜背上渡河的蠍子,明知烏龜一死,自己也将歸洪流,但就是忍不
住要以毒針螫人。這是宿命,難以更改,不能回避,既無奈又可悲。
魏無音長歎一聲,無須的清瞿面龐急遽衰老,終于提起右掌,緩緩蓋上莫殊
色的天靈——「啪」的一聲悶響,魔化的青年英俠渾身一震,七竅都溢出血來,
陰狠的神情突然變得癡呆空洞。片刻,似乎開始感覺頭頂劇痛,五官扭曲起來,
眼珠子胡亂轉動,顫聲流淚:「師……師……師……」口唇抽搐,淌下津唾。
魏無音不避污穢,舉袖爲他細細揩抹,低聲道:「好孩子,好孩子。」
莫殊色漸漸委頓,閉目淚流,奮起餘力張口,卻仍是「師……師……」的纏
夾,語聲漸落。魏無音抱着他的頭不發一言,直到莫殊色一動也不動,再也不出
絲毫呓語。
良久,老人方慢慢擡頭,神色茫然……蓦地寒風入殿,魏無音被吹得一顫,
「哇!」的嘔出大口鮮血,以赤眼拄地,緩緩坐倒。莫殊色的身體軟軟癱滑,歪
斜的頭頸便橫在師傅膝上。
「師尊……師尊!」
沐雲色欲哭無淚,不敢多看師兄一眼,想起此後陰陽兩隔,再難相見,又不
忍不看,掙紮着匍跪上前,卻被魏無音硬生生喝止:「莫來!我沒事。妖物既離
活體,必找下一個宿主寄附,須……須斷其生路。」呆坐片刻,忽爾回神,醬灰
色的面孔表情木然,略爲調勻氣息,寒聲道:「衆人留下兵刃,全都到外頭去!
哪個不走的,便是妖刀所寄,自好教老夫殺了乾淨!」
一陣金鐵铿然,三派人馬紛紛解兵,争先恐後的擠出靈官殿。眨眼間,偌大
的殿堂裏風流雲散,隻剩一人一屍踞在中心,随着大隊而來的各種旗仗、坐具幾
床等,全都歪倒四散,留于原處,一望頗有繁華過眼之歎。
談劍笏立在大殿的高檻外,探頭道:「魏老師,下官盤查過了,殿外并無鐵
兵,也沒人拾到莫三俠的佩劍。适才……場面有些混亂,那柄劍落至何處,或許
真沒有人看到。」
魏無音環視四周,提着赤眼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出殿門。衆人在雨中環肩
瑟縮,被雨水打得渾身濕透。每人都是雙手空空,妖刀無從附身。
「妖刀……興許是逃走啦!」任宜紫嘟囔着,滿臉不豫。縱有金钊銀雪爲她
打傘,雨中畢竟濕冷難耐。
魏無音搖頭。
「妖刀是蠱,争做蠱王便是這些妖物的至高目的。」他平舉紅豔豔的刀刃,
似乎想以此吸引幽凝現身:「赤眼還在,幽凝絕不會善罷幹休。它們眼中根本就
沒有『人』的存在,若不分出勝負,吞食一方,妖物決計不會離開。」
電光一閃,雪亮的雷電映得魏無音面色慘青,直如惡鬼一般。他指南車似的
舉刀轉動,邪冷的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刀尖最終停在觀海天門一方。
鹿别駕冷笑。
「魏老師!你怨我将莫三俠正法。爲東海除一大害,這便要借題發揮,來尋
本門的晦氣麽?」
魏無音森然道:「被妖刀附過身的人,最容易成爲妖刀所控制的屍主。幽凝
若未附到新人身上,隻有回頭一途。」
鹿别駕濕潤的漆黑瞳眸一轉,放聲大笑。「既然如此,沐四俠怕是最有嫌疑
之人!适才他也親口承認。早在莫三俠以前,他便是幽凝妖刀所附之人。」他見
魏無音面色灰敗,分明是身受重傷。強自壓鎮,說不定隻是虛張聲勢而已,故意
以言語相激,欲擠兌得這老匹夫自露馬腳。
魏無音仍是搖頭。
「不是他。」
「那還能有誰?你……」鹿别駕笑意忽凝,與魏無音對視半晌,搖頭:「魏
無音啊魏無音,我殺你徒弟,你便要我那晏清孩兒的命麽?我殺人是爲了江湖公
義,魏老師殺人,卻是挾怨報複。」
焦雷轟隆而至,鹿别駕一反常态,提高音量:「我晏清孩兒被『不堪聞劍』
所傷,就算你不動手,他也活不久!你是何等的歹毒,竟要羅織罪名,緻人于死
地!他連起身喝一口水也不可得,如何能被妖刀附身?若不信,且看……」天門
弟子們群情激憤,聽得十分專心。忽見他停了下來,臉頰微微抽動,神情極是怪
異。
天際又是一記電蛇竄下,衆人循着視線回頭。耀目的熾光裏,隻見癱在胡床
上、全身纏滿繃帶的鹿晏清,顫巍巍的支起身子,手裏不知何時握着那柄幽綠閃
爍的蘭鋒闊劍,慢慢站了起來,絲毫看不出是個命如風燭、行将就木的癱子。
左右都吓傻了,有人雙腿一軟就地坐倒,仿佛連尖叫逃跑的力量都被抽取一
空。
「我說過了。」魏無音的神色靜得怕人,眯着鳳眼,微微冷笑:「被妖魂附
身過的,一輩子都是妖刀的奴隸。」
第六折 雖死猶生 烽火絕地
諸位高手中,鹿别駕、談劍笏、沐雲色等均已負傷。水月一門雖保有戰力,
偏偏女子又無法持握赤眼……環視現場,已無一人一劍能與妖刀幽凝相抗。
魏無音面色青冷,眉目不動,暗自提運内力,誰知丹田中竟點滴不存,虛得
隐隐生疼,百脈如受冰封。「本宮的絕學,當真是好生厲害!」老人無奈一笑,
費了偌大工夫,勉強聚起一絲内息,全身真元空蕩蕩的若有似無,隻比尋常婦孺
好上一些。
他咬緊牙根,眉梢滴汗,眯起一雙鳳眼,喃喃低語:「你們……你們若天上
有靈,别隻顧着做逍遙神仙,再攢我一擊之力就好。結果了這厮,我便來尋你們
啦!」凝力之間,眼前微微一花,似又浮現那幾張狂歌痛飲、意興遄飛的年輕面
孔,依稀見得有沉默寡言的唐十七,好些人的名字卻已記不起來……
「既當此世,不問哀榮;浮塵盡處,雖死猶生!」
「是……是誰?是誰在唱這支歌兒?」老人茫然四顧,隻有他能聽見的慷慨
歌聲此起彼落,就像附魔似的,直在耳畔盤繞不去。半晌才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一
夜,無論是七玄、八葉等外道異端,抑或正教裏一向水火難容的奇宮天門,衆人
捐棄成見、團結一心,在壯行之前一齊舉杯,爲拯救妖刀肆虐下的東境蒼生,飲
下今生最後一盅……
「幹了這杯,明朝不論生死,俱是英雄!」
「對!解民倒懸、舍生忘死,便是此世的英雄!」
飲罷擲杯,清脆的碎瓷聲裏,不知是誰先唱起了這支歌。低沉的歌聲如霜染
鬓,徐徐侵來,一股悲壯揉碎了滄桑。回過神時,大夥兒已跟着齊聲相和,「雖
死猶生」的詞調随風遠揚,一如獵獵搖曳的熾烈焰火。
「是他……起的頭吧?連在這種時候也要出風頭的,隻有那厮了。」
魏無音搖了搖頭,苦笑裏帶着一絲不屑的冷蔑,似要将餘音搖散。但,連如
許難纏的「刀魔」褚星烈,最終也随妖刀同葬深谷。偏偏隻有他,隻他一個人,
從慘烈的妖刀戰争中活了下來。
諷刺啊!老人仰頭,任由亂發拂風,搖散一頭灰白。
——死者若是英雄,那麽,活下來的……又是什麽?
——在你們死去、留我獨活的三十年裏,塵世間究竟有什麽改變?
——浮塵盡處,雖死猶生……三十年了,活着的人可曾有蕩平妖塵、綏靖四
海,還是依舊渾渾噩噩、忘了那夜臨别的慷慨悲歌?
——既要留我,又爲何奪去我的青春,教這副衰老殘軀,面對重生的妖刀?
「說啊!你們……你們這些個輕易便死的懦夫!給我,給老夫說個清楚!」
老邁的琴魔狂怒起來,傷疲的身體仿佛正回應着這股無名之怒,他咬破舌尖,一
股莫名的力量忽然湧現,迷離衰疲的眼中迸出銳光;就在同時,纏滿繃帶的鹿晏
清一躍而起,猶如離弦的地母神箭,飛也似的揮刀而至!
自幽凝現身,屍主的動作從未如此迅捷!衆人隻覺白影一晃,眨眼已至魏無
音身前,誰也看不清來路,更遑論出手。
魏無音咬着唇畔一絲殷紅,卻将赤眼收在左脅後,幽凝「唰!」一聲挾風電
射,眼看就要劈開他的額頭——就算翻遍普天下各家各派的拳經劍譜,也找不到
拿頭擋刀的路數。妖刀似沒料到琴魔這樣的高手,竟會以頭相就,鹿晏清劍勢微
微一偏,泛着青綠妖芒的蘭鋒闊劍劃過魏無音的左肩,拉出一條長長的口子,裂
創橫跨頸側,鮮血激射而出!
「師尊!」
沐雲色眦目嘶吼,手腳并用撲向前去,隻恨相距太遠,救之不及。
眼見場中兩人即将交錯,魏無音忽爾擡頭,幾乎是貼面冷笑:「妖物!可知
英雄義士,絕不輕易便死?」語音未落,一道潋滟紅光自袖底飛出,由下至上,
貼着鹿晏清的右脅直削至左肩,刀鋒幾乎勾入頸窩鎖骨!
鹿晏清「砰!」一掌打中他的胸口,及時借力倒翻出去,落地時一屈一蹬,
動作快如螞蝗,拖着蘭鋒劍遠遠掠開,雙足連換,毫不拖泥帶水,幾個起落間便
消失在夜幕的彼端。
「逃……逃了?妖刀竟逃走了?」
魏無音被打得跌入雨地泥窪,翻腕一撐、沾地即起,拄着赤眼刀勉強站穩,
銳目四掃,隻見一地潑漆也似的怵目紅漬,沿路蜿蜒而去,直至遠方。怪的是:
血迹并不相連,而是一團一團的濺灑落地,其間相距六、七尺,倒像是有人故意
提着水桶,每隔三五步便往地上傾倒血污似的,十分詭異。
他适才一劈,本拟将鹿晏清斜向斷首,令妖刀不及轉移,沒想到妖刀變招忽
然加快,超過原本的觀察計算,這才落了空。然而,刀刃畢竟劃過整個上半身,
即便入肉不深,出血量也絕非泛泛,除非鹿晏清的身法快到某種境界,否則留在
地面上的該是一條血線,而不是一跨步達七尺之遙的血團。
一陣雨風吹來,琴魔微微一顫,遍體生寒,忽然警醒過來。
「這麽快的輕功,再不追便也不用追了。」
肩上的疼痛已然麻木,是思忖間突如其來的暈眩,提醒了老人自己也受傷不
輕。魏無音定定神,撕下衣擺咬在齒間,單手将左肩創口裹起,提着赤眼妖刀,
循血迹奔入雨中。
* * * * * * * * * * * *
指劍奇宮輕功冠絕當世,衆人眼睫一霎,妖刀、琴魔俱都消失,場面倏忽大
亂。
沐雲色外傷沉重,藥兒看似又不通武藝,所恃不過「渌水琴魔」魏無音震懾
全場的蓋世武功而已,琴魔一去,兩人頓失靠山。
蘇彥升惡膽橫生,「匡啷」一聲拔出旁人佩劍,衆道士一見他的眼神,頓時
了然于心,左右一陣金鐵交鳴,十餘把還鞘已久的長劍齊聲戟出,散成一個偌大
圈子,将沐、藥二人團團圍住。
沐雲色急于追趕師傅,一動才發現自己腰腿皆傷,行動不便,袖底「嗤嗤」
幾響,「通天劍指」所至,随手點倒兩名青年道士,餘光瞥見數人鬼鬼祟祟摸近
騾車,怒極反笑:「專欺弱小,你們……真是好長進!」扣指連彈,數縷灰煙飕
地脫手,貫穿雨幕,那幾名道人「哎喲、哎喲」屈膝倒地,半身軟麻,片刻仍掙
紮不起。
「不……不好!小畜生用毒!」其中一人大叫。
同伴慌忙來瞧:「怎麽回事?」
那人哼哼唧唧:「哎喲!渾身沒勁……莫不是什麽見血封喉的劇毒?」左右
将他翻了幾匝,赫見膝彎處一團泥漬,被雨水越沖越淡,才知所中不是飛蝗石、
金錢镖,而是俯拾皆是的碎土塊,吓得魂飛魄散,無人敢再越雷池一步。
蘇彥升欺他以一敵衆、兩頭分神,忽施暗掌,打得兩名同門向前撲去,天門
群道刹時擠作一團,一齊湧到沐雲色身前。
沐雲色身陷重圍,揮袖掃開三四柄長劍,絆倒一個、挪開一個,周身餘勢已
然用盡。蘇彥升一步跨出,乘機搶進他兩臂之間,倒轉劍柄,撞着乳下了「期門
穴」。沐雲色一口真氣轉不過來,撫胸委頓。便隻一滞,數柄長劍架上脖頸,騾
車也落入群道之手。
他啐出一口血唾,目光鄙怒已極。
「真是好算計啊,蘇道長!」
「兵法武功,本是殊途同歸。」蘇彥升淡淡一笑,輕捋長鬓:「我聽說指劍
奇宮是東境遠古皇脈,門下多是帝王将相的血裔……怎麽,沐四俠連這麽簡單的
道理也不懂?」沐雲色「呸」的一聲,冷笑不止。
忽聽一聲慘叫,騾車旁,一名胖道人捂腿坐倒,鮮血長流的大腿上插了柄匕
首。藥兒垂着右臂,咬牙從人縫裏一溜煙鑽出,蒼白的清秀小臉上自有一股逼人
的狠勁。
被刺傷的,正是先前那名亂接話的胖子曹彥達。他臉色白慘,又不敢拔出匕
首,痛得哇哇大叫:「小賤種!我操你祖宗十八代!」爆出一長串污言穢語,猶
不解恨,抓起長劍,徑往藥兒背心擲去!
蘇彥升阻之不及,慌忙叫道:「别殺小鬼!」忽然眼前一白,一隻鶴頸似的
纖纖素手拈花般一挽,長劍忽然轉向,直挺挺的刺在曹彥達腿間,吓得他連忙撐
後,不意牽動傷口,痛得差點暈過去。
那隻柔荑白得蓮花也似,皓腕纖緻,如玉琢般微帶透明,然而近肘處偏又腴
潤豐盈,飽滿的雪肌底下透出粉酥酥的勻膩暈紅,猶如脆嫩多汁、沁出微露的鮮
百合,被寬大的玄衣黑袖一襯,分外精神,正是水月停軒的代掌門許缁衣。
她既已出手,金钏、銀雪似有感應,對望一眼,雙雙拔劍,兩條一模一樣的
窈窕俪影并肩而出,将天門衆道士攔在劍後。
藥兒蒙着頭沖進水月陣中,忽然撞着一具溫軟嬌軀,小臉陷進兩座聳翹的巨
峰之間,既柔軟又富彈性,隔着滑膩的薄薄黑緞,仍能清楚感覺峰形脹實如桃,
又像春筍般飽水尖挺,于高高撐起的前襟内夾出一道傲人深壑,臉孔雖已埋進大
半,鼻尖仍未抵着胸骨,微微向前沉入,旋被彈滑的柔肌擠出,鼻腔裏滿是蓮花
溫甜,隐約透着融融洩洩的乳脂香。
藥兒縱使年幼,也知道女子胴體的曼妙,腦中轟然一響,不由得一陣暈陶:
「她這兒……好像比阿攣的還要大,又軟又彈,像饅頭……不,饅頭不夠緊密,
是摻了酥酪奶漿的大白面團,摸着結實,一揉才覺得又綿又滑,怎麽揉都不會黏
手……」想起往日與阿攣一塊和面揉酥的情景,鼻酸難抑,就這麽靠着不動,貼
面濡開了一大片濕熱水痕。
許缁衣撫着藥兒的發頂,柔聲道:「好孩子,難爲吃了這麽多苦。」素手悄
悄拂過藥兒的右臂,順勢環起。
藥兒警醒過來,猛地掙開,伸手一抹臉:「呸!誰要你來賣好……」還沒說
完,忽然發現脫臼的右腕竟已轉動自如,蒼白的小臉微微脹紅,到嘴邊的惡言頓
失标的,硬生生咽回肚裏,咬着牙不發一語。
任宜紫冷眼旁觀,心中暗笑:「你愛做好人,小賤種一般的不睬你。這又是
何苦來?」
許缁衣不以爲意,淡淡一笑:「蘇道長,這孩子的性命,水月停軒權且收下
了。日後若需問案,龍庭山也好、東臯嶺也罷,我将親自帶這孩子前往,絕不推
辭。」
她垂斂眉目,語氣溫柔,自有一股威儀蓋頂。誰都知道這非是絕色麗人的軟
語央求,而是水月代掌門的決定。出自威震斷腸湖南北岸、勢力遍及湖陰湖陽兩
大城的一派之主,堅逾鐵石、無可撼動,告知僅是爲了不失禮數,其中并沒有讨
價還價的空間。
蘇彥升瞪了曹彥達一眼,低聲咒罵:「蠢貨!看你做的好事!」心知眼下是
唯一可以扳回一城的機會,把心一橫,冷笑:「水月門下并無收容男子的成例,
要不,就連沐四俠亦可交由代掌門帶回,依代掌門的高節清譽,諒必不失。」
他故意将「清譽」二字咬得字正腔圓,涎着臉悠然道:「隻可惜這孩子是男
童,須與沐四俠一道由我等帶回紫星觀,來日上禀敝門鶴掌教,再正式會同四大
劍門,一起開堂審理。貧道敢以性命擔保,在我眼下,敝門定然善待此子與沐四
俠,還請代掌門不必挂心。」
許缁衣聞言微抿,不覺失笑:「蘇道長,誰說藥兒是男孩子的?」
蘇彥升一呆,才發現藥兒臉上兩條淚痕,化開了刻意抹上的炭灰泥粉,露出
雪白晶瑩的柔嫩肌膚。她身子尚未長成,原本就難辨雌雄,衆人見其言行粗鄙,
隻當是鄉野毛孩乏人教養。經許缁衣一提點,越發覺得她纖腰細腿、玉頸尖颔,
褴褛的前襟微見隆起,杏眼含嗔薄怒,心思一霎百轉,分明是個秀麗的小丫頭。
藥兒被喊破身份,不由一僵,目光悄悄投向沐雲色處,見他似笑非笑,絲毫
不覺詫異,登時大窘:「原來……原來他早知道啦!」雙頰「唰」地漲紅,猶如
剝開的熟石榴,一顆心噗通噗通的亂跳一氣,又羞又急,一想都是許缁衣不好,
轉頭惡狠狠地瞟她,單薄的身軀微微發抖。
她家中僅有姊妹倆,父母望子心切,偏偏求之不得,從小将她當成男孩子來
養。藥兒野慣了,在溪邊與沐雲色初遇之時,也是如此裝束,本想将錯就錯,不
料早已被他看穿。
蘇彥升話已出口,追悔不及,被任宜紫挖苦:「蘇道長真是愛說笑話。在場
幾百隻眼睛,誰不知道她是女孩兒?」天門群道俱都傻眼,一時無話。忽聽任宜
紫續道:「……紫星觀乃清修之地,怕收不得女衆,蘇道長所言,甚是不妥。」
水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一轉,抿嘴輕笑。
蘇彥升聽得「女衆」二字,猛被點醒,面上不動聲色,怡然道:「三掌院有
所不知,敝觀左近的百花鏡廬,隻收女衆,亦屬百觀叢林。貧道将這位藥兒姑娘
安置在百花鏡廬,自有廬中的女冠照拂,不勞各位費心。」
百花鏡廬與紫星觀一樣,皆屬觀海天門十八宗脈之一,鏡廬之主魚映眉乃東
海最知名的女冠(女道士),擅使劍索,人稱「五城仙都」,亦是天門之中柔索
一脈的大宗主,其地位與鹿别駕不相上下。
魚映眉素以美貌、武功自負,隻是「紅顔冷劍」杜妝憐的名頭太大,事事都
壓過了她,好不容易盼到杜妝憐閉關深隐,誰知她的三名弟子個個出類拔萃,又
美又強,「水月」的鋒頭,仍是蓋過了「鏡花」。因此兩派雖無往來,卻一向都
不怎麽對盤。
藥兒一旦進了百花鏡廬,旁的不說,全東海唯有水月停軒之人,從此休想再
見她一面,更遑論插手安排。沐雲色聽得火起,暗忖:「你這麽一說,豈非存心
拆你師姊的台?」頸間微痛,原來是蘇彥升稍稍昂起劍鋒,割破些許油皮,對許
缁衣笑道:「代掌門,煩請讓藥兒姑娘過來,以免貧道不慎失手,大家面上須不
好看。」
「蘇道長,沐四俠與這位藥兒姑娘,你一個都帶不走。」人群排開,兩名院
生扶出一名紫膛面皮、錦袍官靴的雄闊漢子,正是談劍笏。
蘇彥升拱手道:「談大人傷勢不輕,不宜跋涉,白城山距此尚有百裏之遙,
按貧道的意思,大人不妨往真鹄山小住幾天,待傷勢愈可再行返回。」言語中竟
絲毫不讓。
談劍笏面色鐵青,拂袖沉聲道:「蘇道長!你這是仗了誰的勢頭,要與朝廷
對着幹?」蘇彥升忽然聽懂了他的意思,四下張望,果然已不見鹿别駕的蹤影,
回頭低聲問:「師傅呢?他老人家上哪兒去了?」
胖子曹彥達已拔去匕首,裹好腿傷,嚅嗫道:「誰……誰也沒見着。估計是
妖刀一走,觀主他老人家便……便追去啦!适才一陣大亂,誰……誰也沒仔細瞧
着……」
左右被二師兄峻光一掃,個個噤若寒蟬,面露茫然之色。
觀海天門中素有耳語流傳,說鹿晏清并非是鹿别駕從族兄處過繼而來,而是
他的親生骨肉。但鹿别駕十七歲受戒入道,已近半甲子,道統純正,才得以接掌
觀主,甚至是宗主的大位,問鼎掌教之心,昭然若揭,斷斷不能有一個現年二十
歲的兒子。其中關竅,十分耐人尋味。
蘇彥升神色一慘,頹然想:「師傅爲了師弟,到底還是舍下了大局。」額間
涔涔,冷汗浸透衣襟。
談劍笏厲聲道:「若無魏老師與赤眼,此際遭遇其餘四柄妖刀,不分奇宮天
門,通通都是刀下亡魂!蘇道長憑什麽認爲貴派子弟,能得幸免?」天門衆道士
看着一地屍骸,想起适才妖刀之異,既感慚愧,又複心驚,再也不敢造次。
「此地固不宜久留,但黑夜中,更是妖魔鬼怪橫行的當口,若然分散行動,
隻怕禍福難料。」談劍笏沉吟片刻,捋須道:「依本官之見,衆人一齊退往湖陰
城外的郵驿,暫住一宿,待天亮後再行打算。代掌門以爲如何?」
湖陰驿距此不過數裏,道路平直易走,倉促間既能供應飲食居所,離屯駐衛
所又近,一旦遇事,須臾可調來千餘甲兵。真打不過,還能退入湖陰城中。許缁
衣點頭道:「如此甚好。」
沐雲色急道:「談大人!那我師傅怎辦?」
談劍笏張口結舌,卻聽許缁衣道:「沐四俠,魏老前輩武功高強,又熟知妖
刀癖性,縱使不敵,脫身亦綽綽有餘。依眼下的情況,我們就算追了上去,也隻
是徒增負累而已。以令師之明,想必亦不樂見。」沐雲色無可反駁,黯然低頭。
他受傷不輕,無法行走,談劍笏命院生拆下門闆,當作擔架擡行。衆人舍了
儀仗旗幟,顧不得收拾屍體刀劍,慌忙離開靈官殿。
殿外驟雨乍停,雲端逐漸漏下月芒,隻是一路上風吹草鳴樹搖影,仿佛每一
抹漆黑裏,随時都有可能飛出一柄噬人妖刀,三大派人馬越走越快,直如逃命一
般。
* * * * * * * * * * * *
染紅霞等一行彎入小徑,轉眼已奔逃數刻。
夜色漸濃,周圍幾乎黑不視物,沿官道走時,猶能借着湖面映射些許微光,
勉強辨别前路;轉入小徑後,距湖面越來越遠,車上又無提燈火把之類的物事,
擡眼隻見一片幽藍藍的靛青色,前方黑呼呼地橫着無數胧影,或是石塊,或是樹
枝,更可能是一處窪陷或水坑,根本無從辨别。
黑夜馳馬,本就是最最愚蠢之舉,許多白日裏司空見慣的地景地物,一到夜
裏便成催命閻羅。朝廷八百裏加急的文書,縱使沿途享有金字牌的特權,各地郵
驿一見旗号便即備馬,信使無須落地,一路接力急馳,但也僅止于白天,爲防發
生差池,入夜後絕不趕路。
染紅霞握着馬缰,口中荷荷有聲,一雙翦水明眸盯着黑夜裏的虛空處,那匹
又老又瘦的羸馬總能适時跨腿閃身,避開路上的索命障礙,一路放蹄狂奔,速度
絲毫不減。
耿照知這非是僥幸,而是極高明的駕車禦馬之術,佩服之餘,又禁不住想:
「二掌院嬌滴滴的一個女子,從何處學來如此高明的馬術?」不敢随意驚擾,緊
攀着車緣,眯眼細看前路。
雨停片刻,朦胧的月光破雲而出,耿照辨别周圍地景,逆風叫道:「這裏是
破胡林!往前再出數裏,便至朱城山地界!」染紅霞點了點頭,精神大振,側頭
微微一笑,頓如百合綻放,雪靥生春。
耿照看得一怔,心想:「原來二掌院笑起來,這麽好看。」連忙别過頭去,
不敢多瞧。
忽聽車座後一聲驚叫,他鑽進殘破不堪的車篷裏,見采藍指着車後,尖叫:
「她……她還在!要追……追上來啦!」咬牙閉目,粉頸一斜,又暈死在黃纓懷
裏。
就着月光一看,車後約莫三丈外,嬌小的碧湖拖着萬劫刀,兩條粉砌似的的
筆直細腿飛快交錯,嫩如新剝筍尖的足趾沾地即起,連泥水都沒帶起幾滴。紗裙
被雨水浸透,腰腹以下緊貼肌膚,玉色的雪肌透出紗質,被月華一映,居然溫潤
生輝。
雨中視線不佳,耿照一度失去她的蹤影,以爲已經擺脫。大雨一停,月光複
明,誰知她又追了上來,這回少了夜雨掩護,越追越近,不多時已至兩丈之内,
耿照不敢稍離,攀着半毀的車篷緊密監控。
透過月光望去,碧湖雙腿修長、身薄腰小,從小巧的臍眼到腿根處雪酥酥的
三角地,更無一絲餘贅:腹間線條起伏、柔肌緊束,絲毫沒有筋肉發達的剛硬紮
眼;恥丘處微微隆起,丘底覆着一小撮飛尖卷茸,隻比一枚制錢稍大,卻異常烏
黑柔亮,猶如嬰兒壯發。
耿照隻覺得奇怪,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碧湖雪膩的肌膚上,仿佛籠着一層盈
潤光暈,幾滴汗珠滑過肌肉緊實的小腰臍線,說不出的玉雪可愛。
「她在流汗!」
黃纓抱着昏倒的采藍,喃喃自語:「她怎麽……怎麽變成了這樣的妖怪?」
面色白慘,微顫的聲音裏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清冷。
耿照搖頭:「她是人,不是妖怪。」返身鑽回前頭車座。
染紅霞大聲問:「碧湖追來了麽?」
耿照點點頭,忽道:「二掌院,我猜碧湖姑娘的輕功應該不錯。」
染紅霞一怔:「他怎麽知道?」微微側臉避風,大聲道:「碧湖輕功很好!
便是算上了我大師姊、三師妹,她都能排得上第四第五!這孩子旁的不行,于此
倒是别有天分。」
耿照沉默點頭,片刻才說:「二掌院,照碧湖姑娘的速度,少時便要追上,
我想向你借昆吾劍一用。」
篷車幾近半毀,自不會在車上相鬥。染紅霞急道:「萬萬不可!我……我絕
不會抛下你,讓你獨對妖刀!」
耿照倉促間不知如何解釋,想了一下,才說:「我打不過妖刀,但可能赢得
了碧湖姑娘。」
染紅霞聞言蹙眉:「這是什麽意思?」
耿照道:「依我看,就算拿了妖刀,何阿三是何阿三,碧湖姑娘仍是碧湖姑
娘。何阿三若有碧湖姑娘的輕功,剛才在橋上,我們就死定了。碧湖姑娘若有何
阿三的力氣,那一刀決計不止砸壞半輛篷車。」
染紅霞微微一怔,登時醒悟,不禁對這少年的洞察力頗感佩服,暗忖:「逃
亡之中,連我都不免凄惶,他卻見我所未見,想我所未想。」但仍是搖頭:「我
師妹向來力弱,卻能毫不費力的揮舞那把萬劫刀,這又怎麽說?」
耿照搖頭。
「我不知道,要多些線索才好推測。請二掌院先借劍一用。」
「不行!妖刀奇異,鬼神難測!我若讓你下了車,與親手殺你有什麽分别?
形勢未至絕望時,豈能輕言犧牲!」她說得急了,雙手緊握馬缰,檀口咬着幾絡
亂發,雪靥微微漲紅:「聽明白了沒?」
耿照無言以對,想想也不是非劍不可,危機卻須臾便至。随手折下一小段殘
轅,在車座上屈起腰腿,作勢要跳。
染紅霞正全神駕車,眼角餘光瞥見,忙伸手揪他衣領,誰知耿照動作極快,
猛地低頭,竟然閃過。突然車輪碾過地面一處窟窿,左邊高高彈起,兩人撞成一
團。
染紅霞不避男女之嫌,一把揪着,斥責道:「少不更事!小小年紀,學人逞
什麽英雄?你很想死麽?」單手執缰,忙将車身穩住。
耿照個頭不高,被高挑苗條的染紅霞張臂一挾,倒像姊姊教訓調皮搗蛋的幼
弟似的,偎着她曲線玲珑的溫軟嬌軀,襟懷裏透出微汗幽香,不禁有些發窘,一
時也不知該說什麽。
争執之間,篷車又馳出裏許,前方忽見一座黑黝黝的物事突出樹林,形似磨
坊,又有些像塔樓。染紅霞正自狐疑,忽聽耿照大叫:「是烽火台!那是本城的
烽火台!台中駐有哨隊,一班多則十來名弟兄,都是全副武裝。二掌院……」
話沒說完,「轟」的一聲巨響,身下倏空!
耿照一陣天旋地轉,不知翻了幾翻,直到背門撞上硬地,才知自己是在疾馳
間被抛了出去。他抱頭連滾幾匝,化去沖擊的力道,一躍而起,見三丈外一處巨
坑,坑裏木片狼籍,依稀辨出轅轭軸輻的模樣,原來是碧湖追了上來,一刀将僅
剩的半輛篷車砸了個粉碎!
那匹羸馬後腿受到重創,倒地不起,昂首嘶嘶哀鳴。
距陷坑不遠處,一抹窈窕的绯紅衣影拄劍而起。染紅霞簪帶迸散,披落一頭
如瀑長發,掩着半張如雪玉靥。周身衣衫被尖利木屑劃破,血染如楓,破孔裏露
出欺霜賽雪的晶瑩肌膚,分外凄豔。
她勉強站起,拖着左腿走前幾步,從破爛的篷布底下拉出黃、藍二姝。兩人
似無大礙,采藍照舊昏迷不醒,黃纓抱着小腦袋連搖幾回,神情茫然,身上卻沒
見什麽皮外傷。
「妖……妖刀呢?妖刀呢?」
「妖刀……妖刀在哪裏!」
耿照抓起一根碗口粗的轅木,四下急望。
一陣寒風吹來,左右樹冠沙沙搖動,天邊烏雲被刮得漫卷而來,月華越來越
稀、越來越淡,視界裏又比想像中更加濃暗,就像有人在吹着燈焰玩兒……
憑着一股莫可名狀的直覺,耿照拖着轅木朝前方走去。染紅霞拄着昆吾劍,
與黃纓一同攙扶采藍,迎面走過來,秀麗的臉上滿是關懷之色:「耿兄弟!你還
好……」
耿照心中一動,大吼:「小心!」掄木往一旁的樹影掃去,「砰」的一聲,
整條轅木應聲爆裂,一條纖細苗條的俪影閃了出來,幾株粗木四散倒落,鐵鏈聲
中,拖出一把猙獰的巨大石刀!
「快走!」他回頭大叫:「往烽火台去!」
染紅霞微一遲疑,将昆吾劍扔了過去。
耿照一把接住,心中暗禱:「七叔!阿照今日将性命,交到你親手所鑄的劍
器裏了!」連劍帶鞘掃向萬劫!鐵石交轟之下,昆吾劍鞘迸碎,暗銅色的劍身卻
連晃都不晃。萬劫「簌簌」幾聲,抖落些許石粉,刀身上劍痕宛然,猶如新刻。
耿照大喜,也不用什麽招數,雙手握着昆吾劍的奇長劍柄,回身又是一斫!
他自知武功低微,所恃者不過天生的膂力,因此一昧猛砍,每一下都搶在碧
湖之前,不待她體勢用老,轉頭又是一劍。對擊十餘合後,碧湖身子輕盈,越轉
越快,刀卻相形變緩,與其說是舞刀,不如說是以萬劫刀爲盾,撞擊的動作還多
過了砍劈,人刀漸漸分離。
雖是如此,萬劫畢竟有千鈞之重,再加上昆吾乃極剛之劍,劍身硬實、不具
韌性,每回交鋒,揮出的力道倒有三成由劍身反饋回來,震得他雙手虎口迸裂,
兩臂酸軟,邊打邊退,不意一腳踏空,竟然摔入一處大坑裏。
「不好!」
他舉劍護住頭臉,但萬劫連地面都能劈出三尺深坑,居高臨下,豈能被輕易
格住?正要閉目等死,誰知碧湖忽然停步,在坑邊躊躇起來,似乎想後退跳将過
去,如在斷橋時一般,但又隐約知道敵人不在對面。一雙雪膩的細直長腿在坑緣
前前後後探着,沾塵的赤裸足趾十分嬌妍,擡頭但見腿根處夾着一隻粉色嫩蛤,
依稀覆着烏亮的細密纖茸,一直漫入淡櫻色澤的雪股間,蜜縫裏溢出一抹晶亮液
滑,裙下風光一覽無疑。
他無心細看,忙環視四周:坑深約七尺,足有一丈見方,沿坑似砌有磚石,
如今傾坯大半。此地離白日流影城的烽火台甚近,可能是昔日屯兵衛所挖掘的貯
水池。
「難道……她爬不下坑壑?」忽然想起何阿三掉落斷橋時,動作更加呆闆,
半晌都爬不上橋墩,似乎是萬劫刀的弱點。
碧湖下不了池坑,氣得尖聲嚎叫,抓着鐵鏈,猛将石刀往坑裏一掼!
刀尖掼破池底鋪石,耿照避無可避,攀着粗糙的石刀表面往上一蹬,乘機躍
出池坑。碧湖用力扯回鐵鏈,力道卻差了分許,萬劫稍動即沉,第二下才又拉了
上去。
耿照心想:「果然如此!妖刀縱使神異,人力畢竟有窮。」觑準時機,一劍
刺中碧湖的右大腿!
碧湖一跤坐倒,萬劫刀當胸一掄,将耿照平揮出去。
耿照直摔到池坑對面,落地滾出兩丈有餘,一口鮮血全嘔在地上。他起身一
抹唇際,提劍緩緩退走,對面碧湖坐在地上,不住掙紮站起,右腿卻無法施力,
又圓又大的眼中射出熊熊恨火,口中荷荷低咆,宛若困獸。
耿照盯着她,沉聲道:「你若再要追來……下一回,我會取你性命。」
妖刀似通人語,碧湖仰天尖嚎,掙紮得越發激烈。
一妖一人四隻眼睛隔空對峙,耿照直退出十丈外,才轉身往烽火台奔去。
他一路藉由月光辨别地貌,認出此地名爲「紅螺峪」,算是朱城山的北方支
脈,峽谷不甚高,卻層叠成螺殼狀,故爾得名。烽火台沿峽頂而建,再往前去,
便是一片低崖。
奔跑一陣,聽見前方有刀劍交擊之聲,暗自心驚:「莫非烽火台出了什麽意
外?」急急穿出樹林,卻見台前的空地之上,一片青芒夾着霭霭紅霧,其間一條
人影交旋閃現,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趨避直如鬼魅,再揉眼睛,不由得大吃一
驚。
原來戰團中心,染紅霞手持一柄酒紅彎刀,那絲絲紅霧正是由刀身上竄出。
她左腿有傷,索性坐在地上,背門靠着台前石獅,徑以彎刀應敵,夜裏看不清她
的神情,從舞刀的動作判斷,體力似已不支。
來人占盡上風,卻遲遲未下殺手。耿照正要上前,忽聽黃纓叫喚:「耿照!
快去幫紅姊的忙!」轉頭望去,隻見她遠遠坐在空地另一側,身邊除了趴卧的采
藍之外,還有一名容貌清瞿的高瘦老者閉目盤膝,臉色青得怕人。
染紅霞一聽他來,手底驟軟,似乎氣力已盡。那手持青芒的敵人也不屈膝彎
腿,足尖一點,便要倒退開來。染紅霞急道:「耿兄弟!快,快攔住此人……」
忽然粉頸一歪,軟軟癱倒,飽滿的胸脯劇烈起伏,挺直的瓊鼻卻噴出兩道淡淡粉
煙,恍若胭脂悄染。
耿照這才明白:原來非是擊退來敵,恰恰是要将他留下!急迫間不及細問,
掄起昆吾劍一掃,将來人的退路盡數封住!
那人轉身格擋,照面一瞧,才發現他周身、頭臉均纏滿繃帶,持了柄綠光閃
閃的闊劍,劍鋒形如蘭瓣,極爲罕見。耿照微微一怔,認出是辰字号房爲指劍奇
宮承制的兵器,開鋒研磨時他還曾經在一旁觀看,脫口說道:「你是奇宮的莫三
俠!」
那人不發一語,随手化去來勢,正想奪下昆吾劍,豈料耿照一縮手竟避了開
來,露出繃帶的細目裏掠過一絲贊許,也不見他如何出手,耿照脅下微疼,整個
人倏忽倒地,半邊身子酸麻難當,動彈不得。
「好快……好快的手法!」
那人緩緩地走過他眼前,一顆血珠蓦地墜地,第二步尚未跨出,血珠又複滴
落,第二顆、第三顆……直如檐前雨漏。
「他受傷了?」耿照心下駭然:「以他的身手,若施全力,怕連二掌院也難
以抵擋……此人,究竟所爲何來?」
那人平舉蘭鋒闊劍,跨步而來,一步快過一步,越走越急。蓦地身形微晃,
飛也似的刺向閉目盤膝的白衣老人!
黃纓吓得驚叫起來。誰知劍鋒着體的瞬間,老人倏然睜眼,反手将蘭鋒劍卷
入袖中,一掌擊在那人胸口!
那人胸口刀創爆裂,鮮血如提酒酾空,濺成一片貫日長虹,身子一弓,拔劍
倒退,兩個起落間已滑出四五丈遠,雙膝跪地,深濃的血漿鼓溢而出。
老人面色灰敗,這一擊似乎用盡了他僅剩不多的餘力,同樣站不起來,撐地
劇咳一陣,冷笑道:「弄了半天,原來……原來你是來殺我的。想……想……滅
口麽,妖物?」
* * * * * * * * * * * *
這名老者,自是追蹤妖刀而來的「渌水琴魔」魏無音。
魏無音與幽凝沿途激戰,雙方且鬥且走,難分高下。一路戰至紅螺峪,真氣
忽凝,内創再也壓抑不住。正當危急時,恰好遇到避難而來的染紅霞一行。染紅
霞與他有數面之緣,敬仰已久,自然不能坐視。
耿照奮力掙紮,好不容易左半邊身子氣血複旺,一躍而起,隻見那人撫胸跪
地,正要上前将他制服,卻聽魏無音急道:「他……他拿的是妖刀幽凝,一遇金
鐵,便即轉移!萬勿接近……」咳了幾聲,氣急敗壞:「先……先瞧染姑娘!」
耿照忙将染紅霞扶起,她雙頰绯紅、濃睫緊閉,吐出的氣息夾着一股溫溫甜
甜的果醉香,除此之外,周身卻無緻命之傷。他看不出什麽端倪,急忙回頭道:
「老前輩!二掌院到底怎麽了?」
魏無音道:「先取走她手上的刀!那刀喂有毒藥,隻對女子生效。」
耿照夾手奪過,正要擲出,琴魔又道:「且慢!那柄是妖刀『赤眼』,不能
縱虎歸山!你褪下外衫将刀密密裹起,隻消不洩刀上紅霧,對女子便無所害。」
耿照依言裹刀負在背後,将染紅霞抱到魏無音身旁。魏無音替她把了把脈,
半晌無言,隻說:「難辦。」耿照急道:「哪有解藥?請前輩指點,晚輩這便去
取。」
魏無音冷笑:「若有藥解,還算什麽『難辦』?傻小子,你要救她,須得把
命留住。你瞧瞧!索命的煞星來啦。」
那一廂,鹿晏清飛快點了胸前幾處大穴,真氣運行幾周,提劍緩緩站起。
耿照見識過妖刀百劫不死的恐怖生命力,已感麻木,握住昆吾劍,一瞬間心
思飛轉,苦苦思索應對之法——那人一照面便能将自己放倒,神不知鬼不覺,簡
直比手持萬劫的碧湖還要可怕千倍。兩人之間的實力差,堪稱天地雲泥,不可以
道裏計。白日流影城不以武藝著稱,耿照長大的長生園裏更無一名武術教頭,他
知道自己在武功上毫無勝算……
「你是跟誰學的沖穴之法?」身後,魏無音刻意壓低嗓音。
耿照極是乖覺,假裝伸手撫面,低道:「我沒學過沖穴法。」
「那好。你若騙得了老夫,那厮一定也暗暗納罕。」魏無音低道:「他受傷
不輕,如果無殺我的把握,定然會盡速離開。你要争取挽救染姑娘的時間,須将
這厮吓走。」
耿照别無選擇,雙手握劍,起身随意一站,腕胯放得極松,以備萬一之時,
能在第一時間臨機應變。
他從小到大僅學過「破陣八式」、「鐵線拳」等流傳中興軍裏的粗陋功夫,
于武學一道所知甚淺,想的都是如何跑快跳高、反應快人一步。這随意而放松的
姿态,反而加強了魏無音授意的「虛張聲勢」印象,益發的莫測高深,令人摸不
着腦袋。
琴魔苦中作樂,暗地自嘲:「孺子可教!小子一屁不吭,忒也沉着。易地而
處,興許能唬住老夫。」還待說話,突然無語。
樹林那一頭,一條小小身影一跛一跛,拖來一柄石柱也似的猙獰巨刀,刺耳
的鐵鏈聲「喀啦」直響,可比閻王使者的勾魂索。
老人鳳目倏睜,閃過一抹鋒锷般的逼人銳芒,旋又黯淡下來。
「原來……這就是此世的萬劫妖刀啊!」他搖頭冷笑:「你是被同伴的惡鬼
妖氛所吸引,來此争作蠱王的麽?」
碧湖拖着妖刀萬劫來到烽火台前,沖幽凝一陣尖吼,狀若挑釁。鹿晏清看她
一眼,撮唇長嘯,嘯聲幾乎難以聽見,耳中卻不由自主一痛。碧湖渾身劇震,順
着劍鋒所指,緩緩轉過螓首,幽凝、萬劫的持有者居然一齊并肩,雙雙逼過來!
這樣的變化似乎超過老人所知。魏無音瞠目無語,終于失去了一貫的沉着。
耿照忽然回頭。
「二掌院還有多少時間?」
「半個時辰内若不施救,」魏無音搖頭:「也不用救啦!」
「不需針藥?」
老人看了他一眼,似有所指:「不用,有一僻靜之處即可。」
耿照卻未留意,沉着點頭:「那好,我有辦法了。往這裏走!」
他背着染紅霞,将老人扶起,喚黃纓攙着采藍緊緊跟随。五人來到烽火台後
頭,迎面吹來一陣濕涼大風,風聲在腳下盤旋呼嘯,激得衣袂獵獵、向上飄揚,
台後竟是一處平直斷崖!
黃纓怕得都有些乏了,睜着空洞的杏眼,悶聲埋怨道:「你帶的什麽鬼路?
這下還往哪兒逃?」見幽凝、萬劫越來越近,不由得眼眶一紅,兩腿發軟。
「這裏就是了……」
耿照眼神笃定,左拉右挽,趕在雙妖刀到臨的前一刻,乘風往後一倒,高聲
呼道:「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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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03
標題:
【妖刀記】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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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7-8
第七折 紅螺之内 牽腸之絲
他膂力甚強,一扯之下,五人齊齊跌落。
黃纓吓得魂飛魄散,張嘴欲叫,背門忽撞着一團又厚又軟、濕棉被也似的奇
怪物事。身子一瞬間穿過去,浸入水中,咕噜噜的連喝了幾大口水,才被一把抓
起。
那水味酸中帶堿,入口清洌,冰得異乎尋常。她差點凍暈過去,緊緊攀住箍
在乳下的強壯臂膀,牙關不由一陣磕碰,顫聲道:「好……好冷……」聲音回蕩
開來,旋又被頭頂上呼嘯的大風所淹沒。
耿照在她耳邊輕噓:「噤聲!」奮力将黃、藍二姝拖上岸,采藍嗆出幾口水
來,雙目緊閉,蜷着身子簌簌發抖,似乎還未清醒。染紅霞一入水中便即蘇醒,
她畢竟武功高強,應變猶在雙姝之上,拉着耿照的衣袂遊到岸邊,雙腿一軟,卻
被魏無音拉起。
四周漆黑,隻水面上一條粼粼波亮,原來是自天上映射的星月微光。
崖下似是一條溪谷,溪中頗深,衆人由高處一跌而入,沖力之強仍未觸底,
故得以不傷。一近岸邊又忽然變淺,水底鋪滿大大小小的鵝卵圓石,一路涉上灘
來,居然沒有蓮藻一類的水生植物,水面也不見魚蝦回遊所造成的漣漪浮沫,整
條溪水裏竟什麽也沒有,就隻有光潔圓潤的小石子。
此地的形勢甚爲奇異:兩側的高崖夾着溪水合攏,距離卻比下方的谷地還要
窄,側剖便猶如一個「凸」字,頗似那「一線天」的奇景。
水面生風,在谷中四處流竄,因地形之故造成巨大回響,夜裏看不清崖下深
淺,便覺極高。
事實上,黃纓還沒來得及尖叫便已入水,至多不過四、五丈高,普通人用繩
索即能攀下,如魏無音這等高手,上崖不過就是足尖數點而已,隻是黑暗中聽底
下大風呼嘯,任誰都會以爲是萬丈深淵。
五人躲在灘邊一塊大石下避風,忽聽頂上有人大叫:「清——兒——!晏清
孩兒——!」聲音夾着渾厚内力遠遠送出,在崖下聽得一清二楚。
魏無音聽得一凜:「是鹿老雜毛!」以指壓唇,作勢噤聲。
鹿别駕的聲音在崖上忽東忽西,飛快移位,顯是一邊施展上乘輕功,一邊搜
尋,聽得出他無比心焦,不複靈官殿裏的虛矯做作。
魏無音閉目傾聽,暗想:「你兒子不會再回來啦!此際複見,不過是你死我
活而已……覺悟非深,争如不見!」不禁恻然。
鹿别駕呼喊一陣,倏忽去遠。
耿照雖不識鹿别駕,卻絲毫不敢大意,豎耳片刻後才挪動身子,背貼崖壁,
領着衆人蹑足而行。繞過了一小段河彎,前方豁然開朗——頭頂夜空仍隻一線,
崖壁底下卻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岩洞,猶如一片空心珊瑚,小的隻如神龛,大的卻
像一間數叠鬥室。
衆人選了個地勢較平、聞起來并無獸臭穢迹的岩洞,耿照從碎石灘上拖來一
大截幹透的漂流浮木,以昆吾劍劈成小塊,與幹草混堆一處,從懷裏的油布包中
取出火絨管引燃,升起篝火。
火光驟亮,衆人均伸手掩目。熟悉亮光之後,黃纓「呀」的一聲,脫口道:
「好漂亮!」原來整間岩室的砂色壁上,布滿赭紅的流彩條紋,仿佛攪動染料一
般,煞是好看。
「白日裏看來,這整座山都是紅的。」耿照道:「據說在上古時,東勝州全
境冰封,後來冰河融解,在砂岩上切出偌大的河道。這紅螺峪便是冰河所遺,不
隻是山形像螺殼,連河道也同螺孔一樣,彎彎曲曲,布滿孔隙。」
黃纓瞟了他一眼,搶白道:「我們也沒來過,誰知是不是你瞎掰的?」
耿照老老實實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從前我爹帶我上山時經過附近,是鄉
裏的老人家說的。」黃纓冷笑:「你這麽厲害,樣樣都知道。現下我們困在這兒
啦,你說該怎辦才好?」
耿照搖頭道:「出了這麽大的事兒,天亮之後,本城哨隊定然來巡。隻消在
崖下升起柴火,他們見到了煙,就知道底下有人。」
黃纓沒想到他連這點都考慮周詳,一時無語,咬唇瞪他一眼:「這麽能幹,
都讓你去辦好啦。」說着忍不住一聲「噗哧」,趕緊闆起臉,水汪汪的眼波中卻
無不善。
耿照渾無所覺,轉頭道:「老前輩,我見你氣色不佳,莫不是受了内傷?」
魏無音調息已畢,元氣稍複,振袖道:「别管我。倒是她們三個,須得要你
施救。」
耿照詫然:「我?」忽聽一聲嘤咛,角落裏的染紅霞動了一動,雙手環胸,
玉靥酡紅,便如醉酒一般。她額上沁出薄汗,一睜開眼睛,卻見眸中波光盈盈,
直要滴出水來,低聲道:「魏……魏老前輩,莫……莫非是刀……刀上的毒發作
了?」
原來她趕到烽火台時,魏無音真氣一滞、翻身栽倒,連話都來不及說,眼見
鹿晏清将下毒手,情急之間,便拾起掉落在地的赤眼相抗。片刻後魏無音蘇醒,
忙叫道:「染姑娘!那刀上有毒,你快放開!」
其時染紅霞正鬥到酣處,心知對手武功之高,平生罕見,斷不能空手以對,
隻得咬牙苦撐。激戰片刻,頓覺身子軟綿綿的,腿間竟生出一股異樣烘熱,神思
不屬。刀上紅霧氤氲,身後黃纓、采藍嗅到,都是一陣頭暈目眩,趕緊攙老人遠
遠退開。
魏無音對她甚感愧疚,垂眉道:「這把妖刀赤眼,上頭喂有極厲害的毒藥,
名喚『牽腸絲』。這種毒藥隻對女子有效,毒性極強,不唯持刀,就連嗅到一絲
一縷,都有中毒之虞,十分刁鑽。」
黃纓臉色大變。她貪圖紅霧的濃甜果香,當時便吸入不少,此際聽魏無音一
說,頓時吓得手腳發軟,急忙問道:「會……會死麽?有沒有解藥?」語聲已微
微發顫。
魏無音沉聲道:「這牽腸絲的藥性并不緻死,卻會令女子生出欲念,難以自
己。中毒之後,便似飲耽一般,對此毒越發依戀,最終如女子之侍奉丈夫,再也
離不開赤眼,成爲妖刀寄附的刀屍,渾渾噩噩、如失魂魄。」
「翻遍普天下的藥譜毒經,決計找不出『牽腸絲』此一條目,乃因中毒女子
之依戀赤眼,猶如菟絲花攀緣樹木,牽腸挂肚,難以分别,故而得名。到了那個
地步,就算強将人刀分離,女子永遠是赤眼的刀屍,至死方休。」
篝火燒得「哔剝」作響,誰都不敢說話。
魏無音續道:「三十年前妖刀出世,赤眼即被七玄界中人、大魔頭『萬裏飛
皇』範飛強所得。範飛強與『鍾山大俠』顧雄飛有仇,以赤眼打敗了顧雄飛,擄
走其妻解玉娘,公開淫辱,以爲報複。」
「解玉娘的妹妹『朝雲仙子』解靈芒,芳齡雖才十九,卻叠有奇遇,武功高
強,繼任成爲飛瑤島的島主。她的六位結義姊妹都是出身漁陽一帶的武林世家,
來頭很大。七美一齊出手,布下連環巧計,終于攻破其根據地,打敗大魔頭範飛
強,将解玉娘救了回來。」
「誰知解玉娘回來後,卻變成一名需索無度、人盡可夫的蕩婦,日日向丈夫
求歡還不夠,連莊丁門客也不放過。顧大俠一怒之下,将她禁在府裏。」
「不久,便傳出解靈芒在大喜之日當夜,手刃自己的未婚夫,人稱『漁陽第
一家』的行雲堡少堡主高唐夢,随即消失無蹤。其餘漁陽六堡的當家或要人也紛
紛遇刺,一夕之間,東海北境的正道勢力幾乎崩潰,而解靈芒的六位義姊妹也和
她一樣,犯案後即失去行蹤。」
耿照心中一動,脫口道:「難道……是因爲牽腸絲的緣故?」
魏無音緩緩點頭,神情沉重,道:「妖刀赤眼再出現之時,竟然是七美共擁
一刀——」
「以朝雲仙子解靈芒爲首的漁陽七仙女,通通成了被赤眼控制的刀屍!」
耿照與黃纓面面相觑,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染紅霞緊閉雙目,飽滿的酥胸急遽起伏,半濕的前襟貼熨出兩座挺拔的乳峰
形狀,峰頂兩枚小小突起,猶如櫻核,看來分外惹憐。
「漁陽七仙女四處劫殺,漁陽七堡派出的高手如非其父,即爲其兄,多半下
不了手,付出了極爲慘痛的代價。」
「好不容易七人之中去其四,餘下三人被帶回家中,卻無法擺脫赤眼控制。
一人被父所殺,一人死于逃亡途中,而解靈芒僞作痊愈,最後與其師『帝女劍』
慕懷春同歸于盡。被譽『五島奇英』之首的飛瑤島元氣大傷,從此淡出東境武林
諸事,再也沒有問鼎雄圖的能耐。」
魏無音沉聲又道:「五毒妖刀的特性與寄體之法各自不同。赤眼占據人心的
速度緩慢,沒有幽凝瞬移的威能,卻是唯一一把擁有複數刀屍,控制範圍無遠弗
屆,一旦受制永遠無解的可怕妖刀!」
黃纓聽得毛骨悚然,顫聲道:「那麽說來,我、我們都會變成那撈什子赤眼
刀的刀屍麽?變成刀屍……會不會死?」
魏無音面色陰沉,緩緩道:「你若變成刀屍,爲免遺害武林,老夫不得不殺
你。中此毒雖未必便死,中毒女子卻非死不可。」
黃纓又驚又怒,哇哇大叫:「你……我們是爲了救你,才中了毒,你怎麽可
以忘恩負義!再說,你本事這麽大,我們又打不過你,你把我們關起來就是了,
又何必一定要殺人?」
「赤眼的刀屍,外表看來與常人無異。我說你是刀屍,旁人未必能信。屆時
悄悄接近你師傅或掌門師姐,捅上一刀,漁陽七堡的慘事重現,誰人堪救?」魏
無音道:「你本事低微,倒還罷了。你二師姊武功高強,若成刀屍,爲禍怕更在
當年的朝雲仙子解靈芒之上,絕不可留。」
黃纓還欲待争辯,忽爾轉念:「我本事低微,自不須頭一個便死。且聽他怎
說。」不欲觸怒琴魔,悄悄閉上小嘴。
染紅霞吐息輕促,閉目道:「我……我不怕死。琴、琴魔前輩隻管動手。」
她渾身難受已極,倚着岩壁軟軟斜坐,似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勉強說完,便不
再開口,狀似暈厥。
耿照忽然問:「前輩,那位解玉娘解女俠,後來怎麽了?」
魏無音微詫:「這小子好敏銳的心思!這故事甚長,他卻一下便想到了其中
關竅。」一拈長鬓,淡然道:「也沒怎樣。她後來……便好了。」
「好了?」耿照、黃纓齊聲脫口。
黃纓瞪他一眼,嗔怪之餘,又覺好笑。
魏無音說道:「衆人思前想後,比較顧夫人解女俠與諸女的異同,終于得出
一個結論,那就是:要擺脫赤眼的控制,須在中毒未深時予以破解,而唯一能中
和牽腸絲毒性,便是男子的陽精。」
黃纓一怔,「唰」地俏臉飛紅。耿照倒是臨危不亂,追問:「老前輩,此事
卻何以見得?我聽長輩說,什麽陰陽調和多半都是騙人的,淫藥也是劑方合成,
須以藥解,男女交……交合之說不過是術士虛構,用來騙女子貞操的。」
魏無音笑道:「你倒是有見識。怎麽,流影城除了打鐵,也教門下弟子做淫
藥麽?」
耿照黑臉一紅,嚅嗫道:「這……也沒有。」
魏無音恍然道:「那是你的私學了,有心、有心!」
耿照窘得耳根發燙,兩隻手都不知往哪兒擺,忙往膝間一夾,低頭道:「弟
子……弟子不敢。」
黃纓見他縮得小猴兒也似,大感痛快,「咭」的一聲笑了出來,想起這事關
乎羞恥,似不是女孩子該笑的時候,雪嫩的蘋果小臉脹得通紅。一想到「陽精」
兩字,害羞之外,又覺得有些心癢難搔,一時間頗感好奇。
魏無音幹咳幾聲,正色道:「你說得一點都沒錯。淫藥若非催情,便是使女
子失去抵抗之力,須以藥解,别無其它。普天之下也沒有以交合治病的事,道家
所傳房中秘術,須得身心健康時,方能修練。除此之外,通通是江湖郎中拐騙無
知女子的劣術。」
「牽腸絲的配方無從得知,但男子陽精裏似有成份能中和毒性。顧夫人痊愈
後,另有其它女子受赤眼所害,經本宮研究後,發現陽精中,精白的部份能解其
毒。顧夫人中毒不久,便爲範飛強所玷污,鬼使神差地逃過一劫。」
「然而實驗得知,精液一旦離體轉爲稀薄,便無功效。男子縱欲過多、出精
如水者,亦不可解。」
指劍奇宮的門人除了武功之外,還須兼通醫蔔星象、機關土木等雜學。琴魔
輕描淡寫的一句,卻可想見當年爲了破解這種無名淫毒、奇宮菁英傾巢而出的情
景。至于如何實驗、如何破解,花了多久的時間,犧牲多少可憐女子……其中慘
烈不足爲外人道。
「因此,解方既無法提煉,不能制成丸湯散劑,非男子新出不可。」
「那、那要怎麽用陽……陽精來解毒呀?」黃纓紅着臉問。
「如隻聞到少許毒霧,則飲精一小勺,如茶末之量即可化解。」魏無音道:
「你跟采藍姑娘的征兆都還算輕微,當用此法。飲多自是不妨。」
黃纓放下心來,又問:「那紅姊呢?她要喝很多麽?」有些擔心耿照無法支
應三人所需,偷偷拿眼角來瞟。瞥見他胸膛寬闊、肌肉結實,想起水中束着自己
的那隻有力臂膀,忽然雙頰發燒,莫名其妙害羞起來。
魏無音一時無語,猶豫片刻,才緩緩道:「染姑娘的情況與當年顧夫人很相
似,其症已形于外,若要靠飲精來解,恐怕要以瓢碗盛裝,才能生效。若射于體
内,則約二至三度可解。」
「那就是保不住貞操了。」
耿照先前見他的神情,已猜到了七八成,親耳聽到時仍不禁有些黯然。掠過
心中的首念非是竊喜能盜她紅丸,而是三分心疼、七分惋惜,盼望像二掌院這樣
好的女子不必應此兩難。
「前輩……」他沉吟:「倘若你我相加起來,能否足夠二掌院服用?」
「你是在尋老夫開心麽?」魏無音冷冷說道:「我兩條腿都進了棺材,還能
出什麽給你?膽汁唾沫麽?」
耿照不敢再問,黃纓忙攆他出去:「你快去弄……弄了出來,拿片荷葉什麽
的盛了,給我……給我們解毒。」
耿照聽得一愣,心想:「這紅螺溪是酸泉彙成,連水草都不長一根,上哪兒
弄『荷葉什麽的』來盛?」
魏無音被逗得忍俊不住,哈哈大笑:「黃毛丫頭,你真的是一點都不懂男人
哪!陽精離體,精白片刻間就化爲漿水,你就算喝它一整桶,跟喝馬尿有什麽分
别?」一指耿照裆間:「含着它!套弄些個,便能出精。趁新出之際飲下,才能
中和毒性。」
黃纓愣了一愣,霎時大羞,沖口道:「我不要!」一想又舍不下性命,态度
頓時軟化。但此事委實太過羞恥,心中掙紮片刻,嚅嗫道:「一……一定要這樣
麽?」
魏無音怒道:「這不是行淫取樂,是救命!你先自飲些許,再留部分口中,
哺喂采藍姑娘。這小子雖然健壯如牛,但男子一日出精之量有限,切記莫要無端
浪費,以免誤了你師姊師妹的性命。」說完扶着牆壁,顫巍巍地起身,慢慢走向
洞外。
「我到溪邊坐一下,醒醒腦袋。」回頭瞥了耿照一眼:「楞小子,你已不是
童男了罷?」耿照搖搖頭。
黃纓心中忽有些失落,卻連自己也不明白所爲何來。
「那老夫就不擔心啦,你好自爲之。牽腸絲的毒性一經中和,患者會感到困
倦欲眠,這是正常的反應,毋須憂心。小子施救完畢,速速來找老夫。」
他扶壁緩行,将出洞時突然停步,緩緩開口,卻未回頭。
「染姑娘,你是将門虎女、王爵之後,出身高貴,或許覺得女子失節,不如
一死,但在這世上,也有熱愛生命的青年人,盼望于年華正好時行俠仗義、侍奉
尊長,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而不可得。我與汝師有三十年交情,不忍見她于垂
暮之時,爲思憶愛徒而悔恨流淚,望你三思。」嘶薄的嗓音似有無限感慨、無限
傷心,說完便不回頭,慢慢走出洞去。
染紅霞閉目倚坐,似已熟睡,聞言卻不禁一震,濃睫瞬顫,眼角隐有水漬。
* * * * * * * * * * * *
偌大的岩洞裏,隻剩下耿照與黃纓兩人默默相對。溪谷間的大風隐約呼嘯,
卻被隔在洞外,狹長的空間之内除了柴火燒旺的哔剝聲響,就隻剩下采藍若有似
無的輕細微鼾。
黃纓低頭弄着衣角,小臉绯紅,好半晌不見動靜,杏眼偷偷一瞟,見耿照盤
膝抓頭,對着篝火讷讷發呆,不禁暗自搖頭:「黃纓啊黃纓,你真是傻透了,居
然盼這個呆子自來。待他生出那個膽,我們三人都死過幾回啦。」長歎一聲,支
着上身爬近,紅撲撲的臉蛋湊到他眼皮子底下:「喂,到你啦!要……要怎生做
才好?」
耿照吓了一跳,嗅到她溫香的少女吐息,慌忙仰頭挪退。
距離微微拉開,反而看得更加清楚:隻見黃纓兩條細細的胳臂之間,夾着一
對碩瓜似的傲人巨乳,渾圓的乳形沉甸甸的,乳廓居然超過了肘彎。她乳質極是
綿軟,兩臂一夾,鎖骨以下頗爲平坦,雙乳的重量全都沉到淚滴狀的乳房下緣,
半濕的衣底浮出兩枚小丘似的乳暈形狀,丘頂兩粒櫻桃似的小小圓凸,因欲念升
起,十分勃挺堅硬,分外誘人。
耿照一見她便覺得淫欲勃興,簡直到了莫名其妙的程度,湖中如是,眼下亦
複如此,燒紅着臉吞了口唾沫,結巴道:「拿住那……那兒,套……套幾下,便
出……出來……」下身忽一陣酥麻,美得他微微仰頭,忍不住閉目吐息,原來是
黃纓隔着濕透的褲布,伸手拿住了腿間之物。
「是這樣麽?」
她睜着水汪汪的杏眸,仰頭好奇的問。忽然一愣,低頭驚道:「它……它變
大啦!好大……好大!」吓得一縮手,見他裆間隆起一團,仿佛褲中塞了生茄角
瓜之類的物事,脹得一跳一跳的,又覺得有趣,小手一把抓住,滑上滑下的摸索
形狀,自己卻咬着嘴唇,翹起的小瓊鼻裏一陣輕哼,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喂,你們這……這兒長了條東西,走路不難過麽?」
耿照隻覺她掌心柔膩至極,仿佛絲綢上敷着一層珍珠細粉,刮過龍首菇冠之
時,總忍不住一陣哆嗦,倒想不起十九年來,這兒長了條東西有什麽不便,眯着
眼睛微微挺腰,小聲回答:「習……習慣了就好。」
「那還真是辛苦你啦。」
黃纓覺得他的表情很有意思,弄得更加起勁,但隔着濕布抓握不便,甚感礙
手,忽然想起一事:「喂,這樣……就會出來麽?你褲子要不要……要不要褪下
來?」暗想男子的身體這麽奇怪,說不定有什麽機關,毋須褪褲便能擠出一杯精
來。
耿照腦子裏熱烘烘的,總算還有一絲清明,低聲道:「要……要。」
黃纓登時光火,溫膩小手往那硬物上扇了一掌,啐道:「呸,那你怎不早點
說!」
耿照被打得身子一抖,也不知是痛是美。咬牙深吸幾口,讷讷道:「我、我
自己來就好。」
黃纓聽他這般低聲下氣,心情大好。随手刮臉羞他:「等你來呀,天都要亮
啦。」伸手解他的褲腰。
男子衣着遠不如女裝繁複,黃纓手腳利落,三兩下便松開了褲頭的濕繩結,
卻嫌趴着腰酸,手上動作也不甚便給,一拍他的大腿:「喂!你站起來。」
耿照拎着褲腰讷讷起身,黃纓直起上身,跪坐在他身前,推得他背靠岩壁,
忙不叠的打他手背:「手拿開!别添亂。」耿照慌忙松手,褲頭卻未松脫,翹硬
的兇物勾着褲布高高昂起,宛若檐上的怒角飛龍。
黃纓心想:「終于……終于要看到啦。」忍不住一陣害羞,但好奇心又蓋過
了羞意。
她畢竟是未經人事的處子,風月冊都是畫給男子看的,其中多繪女子袒胸露
乳、玉腿跨開的淫亂姿态,不會浪費多餘的筆墨來描繪陽物。圖冊裏的男子不是
趴在女子身上——如當年給狗子阿姊破身的公子爺一樣,便是杵在女子身後,畫
中女子閉明眸、啓朱唇,銷魂的模樣栩栩如生,至于身後男子究竟拿什麽弄的,
多年來小黃纓一直甚感好奇。
她湊得極近,唯恐錯過了什麽,濕熱的呵息全吐在龍根上,透布侵入,教耿
照舒服得微眯起眼,背門緊靠岩壁。
黃纓拉開褲頭,一把褪下,忽有一條又硬又燙、粗如杯口的猙獰物事猛彈了
出來,「啪!」一聲打在她臉上,熱辣辣的一疼,吓得黃纓慌忙閉起眼睛。
再睜眼時,見那物黑黝黝的,色澤有如微焦的麥芽糖,與耿照筋肉糾結的裸
腹相類,通體并無浮筋斑痕,甚是光滑好摸,隻是熱勁逼人,一拿住便覺掌心滾
燙,仿佛握的是一根彎翹如茄的撥火棍。
「原來……原來男子是長得這般模樣!」
黃纓雙手輕輕握住,隻覺得尺寸比隔着濕步時更加碩大,似乎在轉瞬之間,
那物又脹大了許多,單掌已難以應付。
耿照是姊姊一手帶大,生性好潔。進入白日流影城後擔任鐵匠學徒,城中定
有規矩,教學徒們不分冬夏,每日事畢後一齊集合,帶隊往山溪邊沖澡洗衣,以
調和爐火燥毒。升任執敬司之後,更是日日精衣結發、修剪指甲,服儀均受嚴格
要求,是以身體潔淨,令小黃纓大生好感。
黃纓對男女交媾的細節甚是懵懂,小小心思裏轉的都是些異想天開的念頭,
毫不實際。自也不通品箫弄玉的手段,起手頗爲着劣,但憑柔嫩的掌心肌膚,和
着些許滑膩香汗,已令耿照美不堪言,心理上的刺激興奮,猶勝于當日滿園春的
挂牌紅妓小閑姑娘。
她輕輕撫弄,越來越覺那物光潔可愛,滾燙粗硬,頗有些愛不釋手的感覺。
弄得片刻,忽見馬眼沁出一滴透明液體,心中大喜:「出來了!」連忙張開小嘴
湊過去,将液珠舐入口中。
耿照隻覺敏感的尖端忽有一濕涼柔嫩的小物滑過,細如貓舌,又像是切得極
細、極薄的鮮魚脍,又軟又富彈性,舒服得仰頭挺腰,雞蛋大小的鈍頭猛向前一
挺,小半截塞入了黃纓的圓潤小口之中。
她整張嘴仿佛都被塞滿,口舌不便,想咬又無處着力,擡眼「嗚嗚」抗議。
耿照前端碰着她的貝齒,銳利的刺痛感中隐約覺得快美,又貪戀那丁香小舌的奇
妙觸感,竟不想拔将出來。
黃纓含入小半顆肉菇,雙手握着滾燙的杵身舔舐一陣,口中微感酸鹹,卻淡
淡的沒什麽味道,心知有異。擡起水汪汪的杏眼望着他,左眼角的朱砂小痣倍顯
妩媚。
耿照一見,怒龍竟又脹大些許,一瞬間與她心意相通,搖頭道:「不……不
是。還……還沒出來。」微感歉疚,大腿内側卻美得不住輕顫,結實的熊腰一挺
一挺的。
黃纓本想罵他,見他舒服的模樣,又覺得像小狗小貓一樣讨人歡喜,心想:
「原來他喜歡這樣。」将怒龍杵尖吐了出來,伸出小巧的貓舌由杵根向上舐去,
如貓順毛一般,動作輕巧敏捷,果然奏功。
她觀察耿照的反應,細細啜吮肉菇的冠狀邊緣。耿照從小行過割禮,肉褶間
并未藏污納垢,十分潔淨,她舔得動情,心中羞喜:「他的……這東西舔起來像
冰糖葫蘆,似乎……似乎也并不讨厭。」忽覺兩腿之間有些溫膩,忍不住并緊雙
膝,誰知卻越磨越是難當,又張口含住龍首。
耿照一陣酥麻,不自主地向前挺腰,又怕撞倒了她,原本貼着岩壁的雙手本
能地要扶她肩頭,一時錯手,竟抱住兩團碩大綿軟、酥酪也似的好物。
敏感的乳側一被握住,黃纓「嘤」的一聲,心跳加速,竟忘了閃避,忍不住
将身子湊向前去,似乎這樣才更爲舒服。
她乳房碩大,乳質極爲細綿柔軟,然正值青春少艾,肌膚特别有彈性,因此
軟中帶酥,既柔嫩又彈手,仿佛兩隻盛滿奶漿的薄膜水袋,袋中乳水将凝未凝,
軟硬兩種觸感看似相互捍格,卻在這具年輕胴體上取得微妙而完美的平衡。
耿照再也放不了手,隔着浸濕的衣布肚兜,握得滿掌滑膩乳肉,将黃纓小小
的身子往身前抓;黃纓一手握着杵根,另一隻手抱着他結實的腰臀,竟将怒龍吞
入了小半截。
兩人以奇妙的姿勢抱着,耿照掐握着她傲人的雙峰前後搖動,黃纓被抓得有
些疼痛,但那種緊緊纏住的感覺卻更爲銷魂,迷蒙間竟覺舒爽。鼻尖、額頭沁滿
薄汗,連乳上都是濕膩一片,被不住推擠的乳溝間隐約有唧唧水聲,聽來倍覺淫
靡。
她索性放開怒龍,雙手抱着他的臀股,小嘴中不住吮啜,發出「唔唔」的可
愛鼻音,漸漸陷入癡迷。
耿照隐有一絲洩意,一手移上她的肩頭,低聲道:「我……我要來了。男子
出……出來時勁頭甚強,你……你莫含得太深……」
黃纓暈暈迷迷,隻「唔唔」兩聲,鼻音輕軟,紅撲撲的小臉輕潮微汗,猶如
熟透的紅石榴,癡醉的模樣令他再也無法忍耐,彎腰緊抱着她,頓時兇猛射出!
黃纓忽覺口中滾漿爆開,濃稠的液感直貫喉底,一嗆之下,嬌嫩的喉頭連連
抽搐,竟通通咽了下去。
她咳得将龍杵吐了出來,一抹殘漿和着香唾淌下嘴角,一路流到頸間。
黃纓抱着耿照的腰股急劇喘息,大胸脯在他腿間不住壓擠變形。回過神來,
才發現自己雙膝微分,将恥丘緊緊壓着他的左腿厮磨,磨得耿照的褲腳一片濕濡
水痕,也不知是汗或其它。
兩人癡纏片刻,逐漸恢複了神智,想起适才的臉紅心跳,仿佛做了場绮麗春
夢,既砰然又尴尬。
黃纓不知怎的害羞了起來,原本想躲避他的目光,一想不好:「糟糕!我、
我通通都咽了下去,沒的給采藍啦!」連忙舉袖揩抹,「呸呸」的連吐幾口,卻
隻有唾液稀漿而已,狀甚淫豔,可惜無補于事。
她紅着臉道:「完了,都給我吞下去了。」
耿照臉更紅,抓抓腦袋:「這……這也不妨,再……再來便是。」
兩人相對大羞,仿佛一對做了不可告人之事的共犯,縮頸低頭,我看看你、
你看看我,表情十分怪異。也不知是誰起的頭,突然「噗哧」一聲,雙雙忍不住
笑了出來。
一笑之下,尴尬倏解。黃纓拍拍高聳的胸脯,眯眼笑道:「還好還好,你若
不濟事,紅姊和采藍可就糟啦!」一瞧袖上殘迹,低呼:「前輩說的果然不錯!
男人的這東西一出來,馬上就變成透明的水啦。看來,也不能弄先出來了再喂采
藍。」
耿照微怔:「那怎麽辦?」
黃纓沉吟道:「事到如今,也隻有教她自己喝下去了。」
耿照聞言搖頭道:「采藍姑娘昏迷不醒,隻怕沒這麽簡單。」
黃纓不耐起來,皺眉:「她就是這麽麻煩!這樣罷,你放到她嘴裏,射出來
便是。」想到采藍平日最是假惺惺,老愛扮作大家閨秀的模樣,要是醒來發現自
己被男人的陽物插在小嘴裏,那表情光想象就十分過瘾,不禁拍手大笑:「好,
就這麽辦!」
她将采藍扶坐起來。采藍軟綿綿的向後一仰,螓首斜靠在黃纓肩上,更襯得
她下颔尖尖,玉一般的粉頸修長細緻、曲線極美。
采藍身形苗條如柳,腰似約束,胸脯雖遠遠比不上黃纓的傲人碩大,但形狀
玲珑有緻,乳廓猶如倒扣的薄胎精瓷碗,上身的蔥藍滾綠兜、薄羅坎肩衫被水浸
濕後,更裹出兩隻尖翹玉乳,目測盈堪一握,浮凸似椒實一般,極盡嬌妍。
樣貌之美,各人、各地喜好不同,然而采藍的長相無論到什麽地方,無論喚
誰來看,都會說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耿照見她容顔秀麗,想到竟要如此唐突,不免有些遲疑,但腿間怒龍卻極爲
誠實,轉眼又複雄風,勃然昂首,杵身上還沾滿黃纓的口水,在火光下映得一片
晶亮。
黃纓頗不是滋味,拍着她臉頰輕喚:「采藍、采藍!」心中暗想:「你至好
是别在這時醒來。不然,我一掌打得你再暈死過去!」忘記自己其實并沒一掌打
暈她的能耐。
好在采藍始終未醒。黃纓将她抱在懷裏,兩人交叠而坐,輕輕撬開采藍的小
嘴,對耿照一徑招手:「快來、快來!」
耿照很不好意思,硬着頭皮挺槍直上,低頭見怒龍杵一點一點沒入兩瓣粉嫩
姣好的櫻唇之中,益發暴脹起來,才入得三分之一便難再進分毫。
采藍昏迷不醒,貝齒自也不會刻意避開肉莖,一路隻刮得耿照咬牙皺眉,毫
無快感可言。末了,又嗑撞在那三分之一處,口腔一束、微微咬着,耿照以肉就
齒,無論勃挺得再粗再硬,終究比不過她編貝般的小小牙珠,蹙眉吸氣道:「黃
姑娘!實在……實在疼得緊。」
黃纓嬌嬌的瞪他一眼,嗔怪道:「沒用的東西!本姑娘助你一臂之力,學得
精乖些!」扶着采藍下巴,輕輕撐開些許,另一手握住露在外頭的大半龍杵,導
引着向前滑動。
耿照前端深入采藍濕暖的口腔,觸感十分膩潤,雖仍被牙齒弄得疼痛不堪,
但一見黃纓低頭認真套弄的模樣,想起她那柔軟至極的傲人乳瓜,以及适才纏綿
景況,仿佛身下所插不是美若天仙的采藍,而是那個精靈古怪、事事都要占盡便
宜的巨乳少女,忽然動情起來,雙手撐住岩壁,越發進出兇猛。
黃纓驚訝之餘,不免吃醋:「他對我……剛才那個時候,似也沒這般賣力。
哼,你們這些臭男子,一個個都喜歡假惺惺的狐狸精!」心頭大悶,忽覺困倦已
極,小手一松,采藍的小嘴又合攏起來。
耿照已到了将射未射的緊要關頭,結實的肩背肌肉上挂滿汗珠,忽然龍根末
端一痛,似被上下兩排貝齒嵌進肉裏,他不敢向後拔出,爲避傷處,隻得扶着岩
壁往前一貫,采藍一陣嗚咽,居然醒轉。
她一醒過來,頓覺嘴中一條巨物,幾乎直抵喉間,舌頭牙齒間的縫隙全被塞
滿,痛苦得涕淚直流,手足不斷掙紮。
耿照唯恐陽物被她一口咬斷,忍痛不敢亂動,連忙叫道:「黃姑娘,快别讓
她亂動!我……我再一下便好。」他不确定下體受傷到什麽程度,唯恐待會無法
再起、少救一人,終不免留下遺憾。
黃纓被濃濃睡意所攫,像中了蒙汗藥一般,雙手軟軟扣在采藍身前,說話連
舌頭都大了起來:「我……我不成啦!你、你快射出來,莫……莫要再玩啦!」
力氣漸失,若非采藍太過嬌弱,早已掙脫開來。
采藍縱使神智再不清,聽到「射精」等字眼,嗅着耿照的男子氣息,登時明
白口中何物,「嗚——」哀哭起來,雙腳亂蹬,兩行淚水淌下玉靥。
耿照不敢亂動,陷入進退維谷的窘境,回頭大叫:「老前輩!老前輩!」
黃纓即将昏迷,松手之前靈台一清,大喊道:「紅……紅姊!快救……快救
采藍和耿照!快……」脖子一歪,倒地不起。
染紅霞身子一動,再也不能假裝昏迷,奮力撐起身子爬過去,從背後抱住了
采藍。
她腕力驚人,不比黃纓,雖然全身軟綿綿的使不上力,然而兩臂一收,采藍
連蹬腿的力氣也沒有,閉着眼睛嗚嗚哀泣,口涎從張大的檀口裏淌了出來,容色
雖慘,卻異常的凄豔誘人。
耿照看得呆了,忽聽染紅霞沉聲道:「還楞着做什麽?快!」
「……是!」
低頭見杵身不過些微破皮,滲出血絲,不覺放下心頭大石,扶牆搖動起來。
采藍哭得甚慘,染紅霞在她耳畔細說原委,柔聲解釋妖刀散毒、如何中和牽
腸絲等,巨細靡遺。耿照心想:「原來她一直醒着。」見采藍流淚,既歉又憐,
滿腔淫念早已點滴不剩,别說是出精,連硬翹的龍杵都微見消軟,恨不得立刻拔
出。
卻聽染紅霞在采藍耳邊低聲道:「……我知道你是潔身自愛的好姑娘,甯可
一死,也不願名節有損,可現下是非常時刻啊!若死在這個荒僻的山谷之中,豈
不是毫無意義?」
「……你是父母的獨生女兒、掌上明珠,你爹沒有兒子,便隻你一個女兒,
遲暮之際需你奉養,百年之後,也需要你打掃祠堂、上香獻祭。你若死在此間,
你父母又該怎麽辦?」
采藍閉目淚流,嗚咽不止。
耿照心中一驚:「我若不能盡快結束,隻是徒令她受辱而已。」收斂心神,
不再去看采藍的哭顔,閉眼專心想着與黃纓的纏綿、水底的肌膚相親,以及她那
令人難忘的綿軟雙峰,含嗔薄怒的紅臉蛋……漸漸又硬挺起來。
染紅霞捏開采藍的下颔,不讓牙齒刮着肉莖,也讓她少受苦楚,小嘴頓成一
隻濕熱滑膩的緊湊腔管,唾泌豐富,不斷掙紮的小舌頭隻是助長淫興罷了。單以
抽插的舒爽而論,猶在适才的黃纓之上。
耿照想着先前黃纓動情的嬌美模樣,刻意不做忍耐,洩意漸生。
又聽染紅霞道:「……你若一死了之,師傅出關之後,不知道會有多傷心?
師傅撫養你、教育你,傳授你上等武功,對你殷望之深,隻盼你在武學上開辟一
番新境。你若死在此地,拿什麽回報師傅二十年來的栽培之恩?」
采藍隻是一昧哭泣,卻無甚掙紮。
耿照已至緊要關頭,每一下都深入喉底。采藍的小嘴似乎有種特别的魔力,
一遇異物侵入,本能非是嘔吐,反是吞咽。吞咽之際,舌底不住生津,将怒龍杵
尖往喉中吸去,然後才欲嘔出,舌根與咽頂的一小團嫩肉一擠,直比膣中花心。
耿照咬牙一挺,濃精噴薄而出!
采藍劇咳起來,耿照趕緊拔出,頹然跪倒,滿身大汗。染紅霞唯恐她将精液
嘔出來,伸手捂着她的小嘴。采藍仰着粉頸痙攣一陣,這才悉數吞進肚裏,撲倒
在師姊懷中,抽噎道:「嗚嗚……紅姊!嗚嗚……」
「别哭了。死在這裏,會對不起太多人。」染紅霞撫着她的背,輕道:「所
以,就算要玷污身子、忍受什麽恥辱,我們也要活着回去。」
耿照猛然擡頭,見她身子顫抖,兩行珠淚滑下臉龐,終于哭了出來。
洞外,聞聲而來的琴魔歎息着,帶着莫可名狀的神情,扶壁緩緩走開。
第八折 通幽曲徑 正邪一宗
采藍身子嬌弱,挨不住折騰,累得手足無力,香汗濕透小衣,外襟在掙紮中
松了開來,白如象牙一般的半截乳肌上浮着淡淡酥紅,布滿細密汗珠,襯着雲鬓
淩亂的狼狽模樣,楚楚可憐之中,别有一般頹廢淫靡的慵媚風情。
她飲下片刻,哭得累了,不由沉沉睡去。
偌大的岩洞裏,終于隻剩下篝火前默默無言的兩個人。
染紅霞靜靜凝視火光,不知何時,面上淚痕消淡,熾亮的焰火映紅了桃瓣也
似的瓜子臉蛋。她體内正受牽腸絲的藥性荼毒,肌膚潮漲、通體泛紅,滾熱的像
是發高燒一般,然而紅蓮火映着桃花面,此際看來,卻有種說不出的蒼白。
耿照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天生的行動派,遇事總是直接面對、力求解決,絕不拖泥帶水。偏偏爲
她中和毒性一事,普天之下隻有他不能着急。染紅霞面對的是失貞或喪命的痛苦
抉擇,他不确定若然換成自己,是否能應對果決。
他默默拉上褲腰系好,爲防尴尬,起身走出洞外,拖了些浮木回來添柴火,
衣擺兜着一襟大大小小的鵝卵石,用長枝撥進火中,以餘燼掩埋。
兩人沉默良久,染紅霞突然開口:「你休息好了麽?我聽說那……那種事很
傷身子,若還覺得困乏,再等一下不妨。」
耿照臉上一紅,心想:「原來她是爲我着想。」忽有些異樣的感覺,擡眼望
去,卻見她垂眉斂目,一雙美麗的弱水瞳眸盯着篝火,空洞洞的回映着火光。想
起她說話的口吻果然是一派清冷,絲毫不帶感情,不禁失落,低聲道:「不妨。
你要不再歇息一下……」卻遭染紅霞平平打斷。
「不必了。這事……沒什麽好等的,速速完事便了。」挪到火光弱處,半躺
半坐,倚入角落陰影裏,閉目縮頸,雙臂環抱胸脯,僵硬地屈膝開腿。靠下時身
子微微一顫,似是濕衣貼着冷壁,給激得打了個寒噤。
耿照滿心不是滋味,依言走到身前,在她兩腿間跪坐下來。
染紅霞别過頭去,身子往壁裏一縮,忍住羞恥不将雙膝合攏。忽覺他雙手摸
進自己腰裏,忍不住睜眼低呼,揚手「啪」扇他一記耳光,咬牙颠聲道:「你、
你幹什麽!」又驚又怒,飽滿的雙峰不住起伏。雖是搶先動手打人,模樣卻像受
驚的小動物。
耿照一怔即醒,撫着熱辣辣的面頰,歉然道:「不脫衣褲,做不得那……那
事。真是對不住了。」
染紅霞呆了一下,才省起是自己不對,心中微感歉疚,低聲說道:「不必脫
衣,褪……下裳即可。」片刻又說:「我自己來。」微擡起臀股,将半濕裳紗褪
了下來。
角落裏焰火不明,耿照遮在她身前,又投下大片陰影,灰蒙蒙的一片幽靛,
隻見白紗細褲之下,雪一般的肌膚一寸寸顯露出來,白得近乎刺眼。一瞬間,耿
照不禁産生眩目的錯覺。
她将細褲褪至膝間,雪白赤裸的修長大腿緊并起來,慢慢将一條曲線誘人、
潤滑如水的右小腿抽了出來,細緻的足胫脫出绉成一團的紗褲褲管時微微一勾,
遺下一隻小巧的短腰軟紅弓靴,赤裸的腳掌僅比耿照的掌心再稍大一些,雪膩的
足趾微斂,蜷如貓爪,似有些羞人的模樣,極是嬌妍可愛。
耿照幾乎想伸手去拿,總算神智還在,不忍冒犯,心想:「她這般修長苗條
的身材,腳卻這樣小。」熱血上湧,一陣怦然心動。染紅霞右腳擺脫褲靴束縛,
遲疑了一下,緊閉着眼睛分開雙腿,咬牙抵頸,身子微微顫抖。
耿照不敢逼近,反而稍稍挪退寸許,篝火的焰光透背映來,照得她平坦的小
腹上一片靥紅,流輝閃爍,卻更加顯出肌膚之白,難繪難描。
染紅霞久經鍛煉,即使半屈着身子,小腹也無一絲多餘的贅肉,腰腹間肌肉
線條起伏如波,目測便覺緊實,大腿的曲線更是玲珑有緻,腿心處夾着一片小小
的腴潤三角,比之于大腿小腹,更是白得酥膩耀眼,恥丘飽滿,彷佛嵌着一枚去
皮對剖的裸白鴨梨,丘上芳草茂密,被香汗濡濕,卷起一束烏黑柔亮。
順着恥丘再往下,但見腿心裏一條蜜縫,猶如熟透飽裂的花房,蕊中突出一
條嬰兒指頭般的勃挺肉芽,底下兩瓣蚌肉似的肉褶,又如分外嬌小的象拔蚌管,
通體酥潤、剔透晶瑩,呈現淡淡的粉紅色澤,俏如染櫻,蜜縫底又一小起伏,便
是小巧的菊門。
與修長的身子相比,她的私處可說是超乎尋常的窄小,顯得十分精緻。整個
股間無一絲褐暗沉澱,也無多餘的芽肉绉褶,模樣清爽幹淨,滿滿的蒸開汗潮,
撲面一陣溫甜鮮香,彷佛新剝石榴。
耿照雖非童男,也隻經曆過一個小閑姑娘而已,印象中私處濕黏烘熱,自有
一股誘人的腥膩甜腐,絕不是這般動人至極的美麗形貌,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下
手,一徑怔怔呆瞧。
染紅霞等了許久不見動靜,睜眼一看,蓦地大羞,又窘又氣,咬着牙嗔道:
「你、你發什麽呆?快……快過來!」末尾三字隻餘氣聲,雖無心使媚,聽來卻
覺銷魂。
耿照大夢初醒,趕緊解開褲頭,湊上前去,才覺腿間龍杵硬得彎起,略感疼
痛。他分開伊人玉腿,笨手笨腳欲扶柳腰,染紅霞又低喝:「别……别碰我!」
身子不由自主往後挪,又怕他突然不聽話,暴起侵淩,趕緊撂狠。
「你把手放在壁上,不許碰一碰我的身子!」
兩人私密處一相碰觸,均是忍不住閉目仰頭,渾身繃緊。
耿照暗想:「好……好滑!」染紅霞心中想得卻是:「好……好大……好燙
人!這般兇猛巨物,怎麽……怎能進得去?」胸口小鹿亂撞,卻是驚懼大過了羞
恥,酥胸不住起伏,晃出一片誘人乳浪。
耿照不能用手,隻得沉下腰來,小心翼翼的拿杵尖頂她。
少了雙手輔助,猶如黑燈瞎火,彎翹的怒龍不斷從蛤間滑過,杵尖摩挲着蜜
縫,擦過硬挺的小肉芽,陡地又滑到腹間或股心。頂了十來下,已脹成紫紅色的
怒龍裹着一層油潤潤的淫水,磨得兩人渾身酥麻、不住顫抖,卻始終不得其門而
入。
「進……進不來麽?」染紅霞畢竟較他年長,少時便知不對,悄聲問。
「不是。」耿照滿頭大汗:「你用手幫我一下,這樣……這樣不好找路。」
其實他經驗有限,就算用上了手,以染紅霞異乎常人的細窄,隻怕也難以叩門。
染紅霞俏臉一紅,輕咬櫻唇,小手拿住那滾燙的粗長硬物,導引着往縫裏沉
入,忽覺悲哀:「我居然與他幫手,來壞自己的貞操。」閉上眼睛,差點又落下
淚來。
她是未經人事的處子,也不知男子陽物該去何處,隻覺杵尖一碰肉芽渾身就
如蛇竄蟻走一般,糟糕至極,猜想是繁要處,徑将雞蛋大的鈍尖引往那處,磨得
她挺起腰來,檀口咬着一絲呻吟,兩腿美腿卻不覺大顫,癡态撩人。
染紅霞出身将門,自幼庭訓嚴格,連自渎也不曾有過。夏日練劍,于後山溪
畔沐浴,飛水激石,偶爾沖過秘處,帶來陣陣暢快酥美,都覺自己耽逸貪歡,甚
感罪惡。蒂兒如這般連遭刺激,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耿照也不好過。
染紅霞的私處不同常人,花徑藏得特别深,在風月冊裏有個别名,又叫「通
幽曲徑」,十分罕見。他向前挺進,隻不斷刺着蜜縫上緣,肉蒂充血勃起,硬如
小核,沾滿滑膩的漿水後,便如突角軟骨一般,敏感的杵尖微微陷入縫裏,一擠
又自蒂兒處擦滑過去,美則美矣,卻是白費力氣。
「不是那兒……」他不敢瞧她绯紅的美臉,轉開視線,讷讷道:「要……似
要再下一些……才對。」調整腰腿角度,尋隙破關。
染紅霞被磨得暈陶陶的,勉強收攝心神,握着龍根往下一摁。
耿照忽覺濕滑中似有一處凹陷,與當日插入小閑姑娘身子的感覺極似,心中
大喜:「是這兒了!」趁着漿滑液湧,猛地向前一刺,卻隻聽染紅霞嬌啼起來:
「不……不是這兒!」趕緊挪腰低頭,赫見猙獰的惡龍抵着她小巧的菊門,那精
緻潔淨的小小绉褶久承漿汁滋潤,狼籍不堪,若再用力,說不定便要排關而入。
兩人厮磨片刻,杵尖漸漸滑入一條淺縫裏,耿照乘着濕濡往前一頂,染紅霞
縮頸「嘤」的一聲,小半顆龍首役入一處極窄極狹的肉褶子裏,邊緣的肌肉緊緊
束起,再不容尺寸之功。
耿照聽辰字号房的學徒說,女子的貞操是片薄膜,穿過去便壞了身子,此後
便是你的人了——每次聊到這個話題時,總有人吹噓在家鄉破過幾回身子、有多
少女子等着自己回去雲雲——但此刻似已插到盡頭,陰莖紋絲不動,半顆龜頭被
夾到了疼痛的地步,哪來的薄膜可穿?
他稍稍拔出些許,又挺腰而入,身下的修長美人咬牙輕呼,似受苦楚,卻還
是一樣……染紅霞雖泌潤豐富,由于天生緊窄,原本就不容易進去,外陰看似濕
潤已極,花徑内卻仍然幹澀。
耿照嘗試幾下,連他都覺得杵尖似已破皮滲血、疼痛不堪,染紅霞的蜜縫何
其嬌嫩,痛楚可想而知。撫身去抱她的肩頭,低聲道:「若疼的話,先休息一下
好了。」
染紅霞本想推拒,但他身子一低下來,杵尖改挑爲探,不再往上頂,似乎更
近花徑口一些,也說不上舒不舒服,心慌慌的一陣意亂,回神時已被擁入懷中,
見他刻意錯開臉面,的确不是故意輕薄,輕頤着吐了口氣,附上他耳邊低聲道:
「我……我沒關系,你快……快些來。」
耿照緩緩滑動,腹部與她平坦的小腹厮磨,膚觸如絲緞一般,一碰便不由深
深沉醉。他用杵尖輕觸着蜜縫,束緊的肌肉似乎松開些許,胯首「唧」的一聲擠
出一小注漿液,這才恍然:「對她來說,男子的膚觸也是平生未有的體驗。」
耿照頓覺憐惜,不是憐她處境難堪,而是真真切切感受她身爲女子的一切可
愛處,急躁之心漸去,連解毒一事也漸不萦于懷,一心隻希望在自己之後,染紅
霞不會因此憎恨男子,便如他初次遇上小閑姑娘一般。
他放輕動作,不忙着進去,隻是淺淺的探着花徑口,光滑的龜頭沾滿了黏膩
的蜜汁,啄吻似的觸着黏閉的陰唇,每一下都比前度再深入一點,滴水穿石,逐
漸突入她緊繃的膣戶。
染紅霞咬着櫻唇,下颔抵緊肩窩鎖骨,每一拔出都扯得她柔軀一頤,「唔」
的一聲逸出嬌哼,死死咬住不肯出聲,挺入時又不禁昂起粉頸,雙腿不住發顫。
她沉溺在下身又痛又癢的羞人快意裏,忽然靈台一清:「我迫于無奈失身,
與受奸淫何異?怎能、怎能如此失态,渾然忘我!」用力将耿照推起:「你……
你莫要再折騰我,快快進來!」拱起柳腰,便要迎湊。
耿照用力再挺進分許,見她痛得蹙起秀眉,遲疑着道:「我看還進不去,你
别……」
染紅霞怒道:「我以爲你是正人君子,你再三拖延,莫非是存心狎戲、污辱
于我!」
耿照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力量集中在下半身,熊腰一沉,隻覺戳到一團十分
堅韌的軟肉,花徑口夾得死死的,彷佛連那兩瓣酥脂似的小小陰唇都成了擋路的
門扉,竟往内微微收斂,總之難越雷池一步。
染紅霞慘呼一聲,脫口道:「好……好痛!」眼角滲出淚水。
耿照推身欲起,卻被抱住肩膊,見她一徑搖頭:「快……快進來!」碩大的
陽物擦刮着再戳進分許,染紅霞終于抵受不住,「嗚」的一聲哭出來,雙手猛推
他胸膛:「不……不要了!好……好痛!嗚嗚……好痛……」耿照滿心憐借,趕
緊拔了出來。
她蜷着身子側轉過去,一雙半裸的修長美腿緊并屈起,抱胸嘤嘤啜泣。
耿照擦去一頭大汗,發現她臂上、肩背等衣衫破孔裏,被木屑劃破的傷口多
半還滲着血絲,适才交纏時推拉厮磨,不說花徑玉門,光這些不适也夠她受了,
難怪膣内幹澀,搖頭道:「二掌院,這樣是做不成的。」染紅霞隻是抽泣,并不
搭理。
他系好褲頭,随手解下外衫,在地上摸到一處兩尺見方、深約三寸的窟窿,
用外衫掃去灰塵,又到溪邊以衣包水,将酸泉溪水舀入窟窿。衣布漏水嚴重,縱
使他施展輕功,也來回了好幾趟,才将窟窿傾滿溪水。
染紅霞正自傷懷,聽他來來去去,不知道在忙活什麽,漸漸生出一絲好奇,
淚水稍止,忍不住轉頭望去。耿照用昆吾劍從火堆餘燼裏撥出一枚枚燒熱的鵝卵
石,以一束浮木小枝拍去細灰,将石頭撥入窟窿裏,「嘶——」的一長聲蒸汽缭
起,轉眼便将窟溪水燒熱。
他事先裁下一幅最幹淨的衣擺,在溪邊搓洗停當,随手擰了熱水,道:「轉
過身去。」她明白是要爲自己處理傷口,俏臉微紅,心中忽有些異樣,低聲道:
「我……我自己來。」耿照搖頭:「你弄不到背上。」
染紅霞想想也是,正有些猶豫,又聽他說:「坐到火邊來。離水也近,免得
水涼,對身子不好。」遲疑片刻,終于坐到篝火邊,默默轉過美背。
耿照爲她細細擦拭傷口,出手輕柔,極是專注。染紅霞聽他呼吸起伏平穩,
的确不是借機輕薄,心想:「剛才說要的也是我,說不要的也是我,他總是盡心
配合,無一句抱怨。」想想耿照也是無端被牽扯進來,畢竟與那些個采花逐蝶的
登徒浪子不同,罵他「存心狎戲污辱」、「非是正人君子」,的确冤枉了好人。
忽聽耿照說:「二掌院,這兒有道拉長的口子,血痂沾住了髒污,怕是要化
膿,須盡快處理。」用熱巾輕按她右脅下的一處傷口。
染紅霞疼得秀眉微蹙,想起是在湖橋碎裂時受的傷,一路來屢屢揮動右臂,
傷口幾度複裂,知道不可輕忽,猶豫片刻,輕輕解下羅衫。
那金創劃過脅下,連肚兜系帶也一并痂住,她反手拉開帶子,右手捂着胸前
水紅色的錦緞肚兜,露出一片白璧般的赤裸美背。耿照瞧得呆了,忙定了定神,
蘸水專心爲她抹去創痂上血污,卻聽染紅霞問道:「你,頭一次的對象,是……
是你的心上人麽?」
他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讷讷搖頭。
染紅霞低聲道:「我以爲頭一次,都是要同心上人的。原來不是。」
耿照搖頭:「我不是。」便将當日滿春園的事,簡單說了一遍。
「……她待我很好,也沒笑我不濟事什麽的,感覺起來很像我阿姐。」耿照
聳了聳肩:「想到是阿姐,心情便輕松多啦,很親切似的,也就不那樣怕。」
若在平時,聽他将青樓女子比作自己的姐姐,染紅霞肯定愀然變色,斥爲輕
浮無行,此時不知爲何,卻覺耿照口吻誠摯自然,并非登徒浪蕩,是真有松了口
氣的感覺,不覺微詫:「男子對這……這種事,也會害怕麽?」
耿照笑了起來。
「怎的不怕?我是給他們架進滿春園的,頭皮都麻啦。還好遇到的是小閑姑
娘……」忽見她雪白的背脊一陣顫抖,愕道:「怎麽了?我說錯話了麽?」
染紅霞搖搖頭。
「我是笑我自己。口口聲聲勸采藍要堅強、要活下來,事到臨頭,自己卻怕
得要命……」說着,轉過一張笑得微微眯眼的姣美玉靥,兩行珠淚卻滾下面龐:
「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
耿照搖了搖頭,正色道:「怎麽會?你是我這輩子遇見過,最最堅強、也最
最佩服的女子。」片刻又補了句:「自然也是最美麗的女子。」在他看來,她之
所以耀眼如珍珠一般、令人打從心底想珍惜寶愛的,堅強猶在美貌之上。
染紅霞低垂粉頸,半晌才低聲道:「你……能不能……讓我别這麽害怕?」
說到後來聲如蚊蚋,連頸根都泛起一片酥膩嬌紅。
耿照看得心下怦然,定了定神,點頭道:「交給我罷。」将衫子鋪在火邊,
褪了一身衣物,輕輕将染紅霞摟倒。
她驚呼起來,手推他胸膛,一手死死捂着胸前肚兜,慌道:「不,不要!」
耿照動作很輕,卻不容絲毫反抗,摟着她渾圓的香肩,溫言道:「都交給我罷!
别害怕。」輕握住她捂着胸口的右手,緩緩拉開。
他膂力極強,染紅霞入他懷中,頓成一隻雪酥酥的小白羊。他左手環過她的
肩頭,既輕柔又霸道的扣住了她的右腕,騰出來的右手揭去覆着酥胸的水紅色錦
兜,滿滿的握住了一隻結實堅挺的左乳。
她最是寶愛雙峰,連沐浴時都隻掬水沖淋,至多輕輕拍打、按摩,令結實飽
滿的乳房不住彈動,從來舍不得用一點大力,此刻驟被一隻黝黑粗糙的男子手掌
握住,忍不住挺起腰肢,咬着嘴唇别過頭去,一絲嗚咽似的低吟無法控制的逸出
唇際。
耿照揉着她飽滿彈手的乳丘,比起黃纓的綿軟碩大,染紅霞的雙乳便如一對
挺拔高峰,即使躺下亦隻微微攤擴,依舊保持着完美挺翹的尖桃形狀,令人愛不
釋手。
她乳暈比銅錢略小,呈嬌豔的櫻紅色,敏感的尖端稍微撫撚一下,便仰天高
高昂心,翹如幼兒細指一般。
耿照以口相就,「啾」的一聲,将櫻核兒似的硬挺乳頭含入嘴裏,用牙齒輕
輕齧咬,舌尖滾珠似的一陣彈動。染紅霞「唔——」的一聲輕銜玉指,仰頭輕輕
顫着,紅潮從頸間、鎖骨,一路蔓延至雪白的胸口,乳溝間沁出點點汗珠,夾着
雙腿不住摩擦,墊在身下的布衫已濕濡一片。
他翻過虎軀,将嬌豔的玉人壓在身下,結實的腰杆擠開兩條修長玉腿,又硬
又燙的赤龍杵抵着她腿心處,頓時陷入一團熱烘烘、溫潤潤、柔若無骨的嫩脂之
溝,杵尖隐約被兩瓣門扉似的酥肉夾着,卻非是向外推拒,而是帶着一股流沙般
的吸力,無須多用力氣,便緩緩将他往内吸啜。
「女子動情與否,竟有天地雲泥之别!」
染紅霞的花徑口藏得極深,龍根緩緩挺進,杵尖陷入一團軟腴嫩瓤,滑膩緊
湊,卻無先前那種門前緊鎖的擠迫,他也不急着挑刺,俯身擅她雙乳,将彈滑的
乳峰擠握在掌間大力揉捏,一邊吮着堅挺的乳頭。
染紅霞抵受不住,「啊!」的失聲叫喚出來,這一叫便如江河決堤,再也無
法收拾。
她這麽英飒挺拔的人兒,叫起來卻像受傷的小動物,喘息急促、欲仙欲死,
偶爾迸出一兩個尖短嬌亢、啼哭似的娃娃音,夾着一段段嗚咽似的哀鳴,聞之欲
念大盛,忍不住恣意摧殘。
她伸手抱他脖頸,雙腕卻被拿住,越過頭頂壓在地上,壓得柳腰拱起,堅挺
的乳房抵緊他的胸膛。耿照吻着她光潔白皙的腋窩,用舌頭将沁出的汗珠舐入口
中,順着束起的結實乳肌一路齧咬回來,最後噙住櫻桃般勃挺的硬紅蓓蕾。
「啊、啊啊……」染紅霞輕搖螓首,身子簌簌發抖,忽然昂起小巧的下颔,
張嘴咬住了耿照的肩膀。
耿照肩上一痛,染紅霞的腿心深處突然像豆莢裂開,翹硬的杵尖往下一陷,
擠進一處比想像中再下一些的小小縫隙,通道彷佛一夕打開,周圍油潤依舊、緊
湊依舊,卻無法再阻龍根侵入之勢。
他一點、一點擠進又軟又韌的嫩隙,直到貫穿皺中的一片小小肉膜,龍根直
沒至底。
染紅霞四肢纏着他,粉頸一仰,張嘴卻叫不出聲來,睜大的美眸一片空茫,
美麗的胴體緊繃如鋼片一般。
「進……進去了!」
那碩大無比、堅硬如鋼的猙獰巨物,正深深嵌在她嬌嫩的身子裏,滾燙得像
是烙鐵……染紅霞忽覺彷徨,壓制腕間的力道一松,雙手忍不住穿過耿照脅下,
抱緊他結實強壯的肩背。
「好……好奇怪……」她禁不住想:「男人的身子……怎能像鐵般堅硬?」
耿照緩緩動着,盡量不使她感覺疼痛。過得片刻,緊迫的嫩膣中液感漸濃,
豐潤的淫水汨汨湧出,不覺越動越快,每一下都插得她玉腿踢晃,結實的小腹肌
肉繃得一球一球的,差堪盈握的柳腰扭動如蛇。
染紅霞的呼吸越見急促,檀口中迸出嬌嬌低吟,如訴如泣,動人心弦。
她自幼修習高深武學,練得筋骨強健,對痛苦的韌性與忍耐力均倍于常人,
破身之後,又得耿照溫柔對待,疼痛中漸漸有了一絲快美,開始領略男女交歡的
滋味。
耿照抄起她的膝彎,将一雙修長玉腿扛上肩頭,見她盈潤的足趾蜷起,被汗
水、淫水打濕的股間狼籍一片,夾着絲絲落紅,不覺插得更深、更狠。
染紅霞雙手揪着布衫,忘情呻吟起來,圓挺的雙乳被推送得不住打圈,一片
酥白乳浪之中漾着兩點紅梅,嬌軀搖動間汗水飛濺而出,嬌癡的模樣分外動人。
他已射過三回,本該十分持久,卻抵不過身下美人的銷魂癡态,再加上染紅
霞花徑深藏,不僅處子膣内異常緊迫,杵身如入雞腸,玉門外那粒肉芽更是堅挺
如軟角,頻頻刮着龍杵根部,與她腴潤的恥丘一撞,格外催精。要不多時,已有
一絲洩意。
「我……」他低聲道:「我要來了……」龍根一挑,記記都刺在膣中深處,
轉眼連插數十下。
染紅霞承受不住,扭動身子似要閃避,兩條修長玉腿卻不由自主高高舉起,
讓他刺得更深,挺起驕人的渾圓乳峰抵緊他的胸膛,玉指死死揪着衫布,緊閉星
眸,顫聲嬌呼:「快……快來!我……我受不住了……啊、啊……啊……」
耿照低吼一聲,狠抵着膣戶最深處,滾燙的陽精兇猛噴出,滿滿的射了她一
回。
染紅霞被射得一陣痙攣,小腹不住抽搐,玉腿自他腰際滑落,絲一般的膚觸
令耿照忍不住昂首一頂,撞得她雙乳叠宕,膣内痛中帶美,又疼又麻的快感如潮
湧至,隐隐被抛過了一小層峰。
耿照射得頭暈眼花,倒卧在美人濕暖的乳間。
染紅霞的雙峰間乳肉沃腴,被汗水、愛液、唾沫塗得一片濕亮,布滿捏紅的
指印,及幾處淡淡齒痕,更襯得乳肌通透,飽滿的乳桃幾近完美。他看得情動,
才消軟的下身倏又硬挺!想起魏無音的交代,将美人翻轉過來,讓她平趴在地,
又從股後進入了她。
染紅霞的臀股肌肉結實,十分挺翹,即使平平趴着,亦如兩瓣雪白的渾圓碩
桃。耿照沾着漿白的淫水一插而入,插得她仰首哀聲低吟,回頭埋怨:「好……
好深……」檀口邊咬着幾絡濕黏亂發,平日娴雅中帶三分英氣的秀麗面龐,竟有
一股說不出的淫靡嬌豔。
耿照見雪股間還沾着些許落紅,不敢太過粗魯,裹着黏漿徐徐進出,柔聲輕
道:「這個姿勢最不費力,你先歇息一下。」
染紅霞以手肘稍稍撐起,一頭青絲披散在雪白渾圓的香肩之前,悶悶膩膩的
嬌慵喉音自發中透出:「我不要,趴着好冷。」似鬧孩子脾氣,又如飽飲醇酒,
将醉未醉。耿照聽得怦然,龍根益發脹大。
染紅霞一被撐擠,顫着垂下粉頸,膣戶裏一掐一放的,低頭婉轉嬌啼。
耿照攫她乳峰,雙手卻被她滿滿抱住,如嬰兒依戀乳母。耿照趴在她頸後,
貪婪嗅她混合了汗潮蜜潤的幽幽發香,片刻正想挺動下身,卻聽如瀑青絲裏,傳
來一陣悠悠斷斷的輕鼾,染紅霞竟已睡去。
按琴魔說法,毒性一旦中和,便會生出嗜睡的症狀。他小心抽出手臂,爲染
紅霞拭去汗水、落紅,約略披上衣物,将黃、藍二妹安置妥當,又添了柴火,這
才擎着火炬,整衣出洞去。
* * * * * * * * * * * *
紅螺峪裏天一線,星月一線,溪上的潋豔輝映也隻是湍急飛濺的一線。
魏無音盤膝踞于一塊突峰似的尖石頂端,水面涼風吹得他發鬓飄飄、衣袂獵
獵,清瘦的面上雙目緊閉,既顯出塵,又似入定。耿照舉火走近,見他臉上依舊
罩着一層青氣,不禁擔心起來,正要開口,忽聽魏無音道:「把火熄掉。」
耿照頓時省悟,暗罵自己不小心,忙将火炬浸入水中,「嘶」的一聲青煙盤
缭,溪畔又陷入一片幽藍藍的灰翳裏,舉目但見黑影層叠,依稀辨得外形,卻難
以一一看清。
霎時間,聲音的輪廓變得異常清晰:激流沖撞,可知溪中有石;風過林搖,
其中有竹有松……耿照閉起眼睛,四周地貌卻彷佛印在心上,信步來到岩下,席
地盤膝。
再睜眼時,隻覺星光透亮,就連水上回映的一線月華都有些刺眼,便是夜幕
依舊低垂,周身卻無一不見,忽覺自己犯傻,此間哪裏有舉火照明的必要?想到
謬處,不禁一笑。
魏無音睜開眼睛,低頭俯視。
「你懂了?」
「我懂了。」
琴魔歎道:「合着是運氣,我時間不多,卻遇着一個聰明人。來,同老夫說
說,你們怎麽給萬劫刀盯上的?」耿照便将斷腸湖上遇襲一事,扼要說了一遍,
問道:「前輩,這妖刀是有心人放出來的,還是有什麽成因或機緣巧合,因而現
世?晚輩想了許久,始終覺得匪夷所思。」
「這,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了。」魏無音望向遠方夜空,緩緩說道:「上古
時代,數千數萬年前,這片東勝州大地還未有統一的王權,四方分别由北方的介
族、西方的毛族、南方的羽族,以及東方的鱗族等四神族統治。
「神族顧名思義,是指天生具有超凡血裔者,或神力無雙、或智冠群倫、或
身懷異術,也有傳說四神族原是獸形,具有上天下地、變化自在的神通,今日雖
已難考,未必便是無稽。而在四神族之外無殊異者,則被稱爲『人』。」
「五族之中,居于大州央土(中原)的人族最爲弱小,卻富狡智。他們将族
中美貌女子送往四方,生下擁有神族血統的孩子。留在神族中的,長大後便負責
挑起神族的内讧,而回到人族的,從此成爲人族的勇士,率領族人四方征戰。」
「日複一日,轉眼過了千百年。神族有的亡于族争,有的衰減到隻剩小撮,
最後被驅離家園,躲進了深山大澤,更有亡于人族大軍,從此自曆史上除名的。
最後,東勝州全境隻剩東海一道仍爲鱗族所統治,其餘四道八十一郡,均已是人
族的天下。」
這段故事,耿照從小就聽村裏的長老說過。擢升至執敬司後,也曾在流影城
中的書庫翻過《東海太平記》、《玉螭本紀》等典籍,對東境的曆史略知一二。
《東海太平記》出自本朝元勳、一代大儒、埋皇劍冢的「千裏仗劍」蕭老台
丞蕭谏紙之手。他遊宦東海十五年間,考察風土民情,參酌埋王劍冢所藏的曆代
文檔,寫成一部長達十七卷的巨著。十年前趁着新帝繼位,将成稿禀呈今上後,
龍顔大悅,立即诏令頒行天下,着太學博士鑽研考究,各道、州、郡官學均有收
藏,一時蔚爲風尚。
書中除了整理前人所遺,更多有創見,均是發前人之所未發,譬如:首倡四
族「神獸變化」之說,其實是指旗幟圖騰,所謂「鱗族」,是以龍、蛇、蟒、魚
等爲圖騰的部族,而最後統一東境的龍族部酋,即世稱「龍皇」、玉龍王朝的開
國之君應燭,以繪有深淵魚龍的大旗統軍,故爾得名。非是小說故事流傳的神龍
所化……凡此種種,均爲《東海太平記》所本。
而《玉螭本紀》卻是一部稗官野史的大成。「螭」者,僞龍也。據說成書于
玉龍朝後的青鹿朝年間,爲避忌諱才改龍爲螭,書中内容天馬行空,幾如神話。
迄今在皇城平望都裏有字有号的說書人,沒有不通百二十折話本《玉螭紀》的。
耿照讀書不多,在他看來,書中人物如同天神下凡、動辄陣列甲兵數十萬、
神族均能化身巨獸又多與人族的美女凄婉哀戀,最後落得英雄身死的《玉螭紀》
毋甯要比洋洋灑灑十七卷的《東海太平記》好看得多。
聽魏無音說神族「雖已難考,未必無稽」,頓覺親切,點頭道:「我知道。
龍皇應燭自幽窮淵起兵,召集九淵之下十萬幽冥大軍,自己則化成龍身鏖戰,最
後掃平群雄,在東海平原開創王朝,乃東勝州王朝之始,被尊爲『諸皇之皇』。
後世有版圖大過玉龍朝的,軍隊有強過幽窮九淵的,仍不得不遵從龍皇應燭創立
的『帝』、『皇』二字。」
魏無音眸光驟亮,一拍大腿:「說得好!」老少倆相對大笑。
「龍皇雖是英雄,天下間卻沒有常盛不衰映的千年帝國。」笑了片刻,正色
道:「玉龍王朝旺了三百年,終亡于異族之手。居于央土的中原人聯合南方的朱
襄、烈山、昊英、柏皇、東扈等神鳥族的五姓後裔,将入侵的但父人趕走,奪取
了天下。事後爲酬庸神鳥族,便将東境封紹了朱襄氏等五大姓。」
「五大姓的族長們知道龍族骁勇難馴,初入東境,便采懷柔。但龍族原是東
境的主人,神鳥族與但父人同爲異族,豈容染指故鄉?爲了要戰要和,殘存的龍
族後裔遂分裂成兩派,其中一派,便是後來的指劍奇宮。」
「另一派,則主張以激烈手段,奪回龍皇應許的故地,因爲手段殘忍恐怖,
遂被世人視之爲『魔』。爲患劇烈,長達數百年之久。」
耿照心中微動,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掠過心頭,不禁瞠目結舌。
「另外那一派,難道是……難道是……」
「你猜得不錯。」魏無音緩緩點頭,神情嚴肅。
「七百年前,指劍奇宮與薮源魔宗,原本就是同出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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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大中小 發表于 2009-8-28 18:06 隻看該作者
【妖刀記】9-10
第九折 英雄夢醒 奪舍龍息
耿照得聞秘辛,驚訝之餘,心中一動:「我武功低微、身份卑下,這不是我
能聽的事。前輩此刻說了出來,定有深意。」凝神靜聽,不再言語。
魏無音道:「世間正邪,本無常道。史冊多由勝者書寫,千百年後人都死光
了,能拿來參考的,隻有經籍史書而已。書上說你是魔,你便是魔了,也沒别的
話。」
耿照心想:「聽前輩的口氣,這個薮源魔宗似乎還不是太壞,竟是後人不知
内情,冤枉了他們。」
魏無音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搖頭道:「那也不必将他們當成是什麽善男信
女。薮源魔宗最初被稱爲『天源道宗』,與滄海儒宗、大日蓮宗等合稱『東境三
宗』。在還沒有三鑄、四劍等七大門派以前,便是三宗分治東海,各領一方。」
「日換星移,随着光陰逝去,滄海儒宗、大日蓮宗消亡于東海的曆史之中,
天源道宗卻堅持與中原皇權對抗,手段盡出。最盛時據點分布天下,影響力遍及
整個東勝州。從崛起到消滅,曆時大約兩百年。」
「中原朝廷從此怕了東海的勢力,曆代均發重兵據守,以防這些以『鱗族後
裔』自居的東境遺民作亂,更将天源道宗改稱爲『薮源魔宗』。史書上所寫,自
然是沒句好話。」
「能躲在隐秘處,控制東境武林達兩百年之久,一度威脅中原朝廷,幾乎颠
覆天下……」老人說着搖頭,聲音裏有一絲難言的唏噓。
「手段是夠厲害了,染的血腥、殺的無辜,決計是少不了了。但經過兩百年
的光陰,暮氣已深,被新崛起的正道勢力聯手鏟除。殘餘的教衆及外圍勢力仍有
一定的實力,終究不能盡滅,這些外道至今尚在,便是你們口中的『七玄』。」
東境之人說起「七玄」,都覺詭秘重重。
耿照江湖閱曆有限,連「七玄」是哪七支外道邪派都說不上來,這個名号卻
是自小聽熟了。從前村裏小兒夜啼,大人們總說:「還哭!七玄界的妖魔鬼怪來
抓小孩啦!」十之八九都能收效。豈料七玄中人,竟與薮源魔宗有此關聯。
「薮源魔宗覆滅的前夕,教中首腦知道已無力回天,便将魔宗裏最厲害的秘
器「五毒妖刀」放出,作爲玉石俱焚的手段。五毒妖刀顧名思義,就是五柄能操
控人心、利用人性弱點的詭異刀器。」
耿照想了一想,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前輩,弟子略通鍛冶技藝。曾聽此
道中的長者說:世之神兵,若非快銳異常,便是無比堅硬,也有機關精巧、能作
出許多變化的。然,鋼鐵終究是死物,再怎麽神異,也不能超越使用者的控制,
更遑論操控人心。這點弟子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魏無音不置可否,随手一指:「那麽,你背上這柄用布層層裹起的赤眼,又
該如何解釋?你所學的鑄冶術,能不能鑄出這麽一柄專克女子的淫毒之刀來?」
見他搖了搖頭,正要開口,忽聽耿照反駁:「丹術可制淫毒,但弟子不通丹道,
不知淫毒是怎麽來的。隻知鍛冶之術,萬萬造不出一柄毒刀。那牽腸絲的劇毒可
以是後來塗上去的,也可能是配好了藏在刀柄中……無論如何,總不能是鍛冶而
得。」
魏無音微微一怔,拍腿大笑起來。
耿照低頭道:「弟子冒犯,前輩見諒。」
老人搖搖頭,片刻才道:「你,始終不信世上有能寄體複生、有知有識、經
百年十世輪回而不滅的妖刀。對吧?」
「是弟子無知。」
「真是個頑固小子。」魏無音歎道:「說不定就要你這樣的人,才能挺身對
抗妖刀。但四百多年前,魔宗乍滅、妖刀初現的時候,放眼天下卻沒有一個能夠
如你這般能夠勇敢到頑固無知的人。」
「妖刀橫掃東海,甚至将殺戮延伸到南陵、西山各地,造成瘟疫般的禍害,
受害百姓多以萬計。史書上說是『白城東蠱』,意思是說這場妖蟲之禍,是從白
城山以東——也就是東海道來的。」
史書既有記載,恐怕就不是憑空捏造。耿照皺眉:「如此,這場白城東蠱之
禍又是怎麽平息的呢?」歪了歪腦袋,自言自語道:「妖刀縱有異能,五把刀要
殺害數千數萬條人命,卻又如何能夠?」
「你很聰明。這說來話就長啦,暫且按下。」魏無音微微一笑:「妖刀害了
這麽多人命之後,居然自相殘殺起來。起初世人很高興,以爲是天譴。五刀混戰
到最後隻剩下一柄,威力更強、殺戮更重,便如蠱王一般,人們這才知道:原來
妖刀天生就像毒物,會彼此相互吞噬,存活下來的那柄便是真正的妖刀,五毒俱
備,再也無法匹敵。」
「這把成體的蠱王妖刀就這麽作亂三年,斬盡天下英雄,最後才毀于天火。
這便是第一次的妖刀之戰。」
「天火」是指雷電造成的森林野火,亦指雷電。古時冶鐵不比今日,沒有鼓
風爐等設施,大匠爲冶精金,常在多風多雨的山頂鑄壇設爐,借助雷電或野火提
升鋼鐵的強韌度——耿照曾聽七叔說過,故而知曉。
「第二次妖刀之戰,卻是發生在三十年前。」
魏無音道:「當時,澹台氏的碧蟾王朝已滅,白玉京毀于大火,入侵中原的
域外異族忽然退兵,天下五道頓時無主。統治東海的孤獨閥起兵逐鹿,大軍推至
央土,正與各地番侯節鎮陷于混戰,一旁還有盤踞西山道的韓閥一系虎視眈眈,
天下仿佛一鍋沸湯……」
他目光投向遠方,思緒似又回到了那個遍地烽火的時代,片刻才歎了口氣。
「就在這時,四百年前被天火消滅的妖刀,卻在東海出現。後來有人對比昔
日留下的古文圖籍,發現妖刀形制與四百年前略有不同,判定四刀乃妖魂重生,
非是四百年前的原刀。」
「四刀?」耿照聽得心中一動。
「前輩是說……二度重生的妖刀僅有四把,而不是五把?」
魏無音點點頭,又搖了搖頭,神色陰晴不定。
「第五把究竟有無重生,我不敢說,但那把刀始終都不曾真正出現過,妖刀
無法産生蠱王,自相殘殺之餘,反而更加專心殺戮,爲禍亦極慘烈。東海百餘派
門,或滅或衰,總數超過三成,耆老精英折損不計其數。」
「所幸妖刀未齊,才能各個擊破。三十年前的萬劫刀便是老夫親手所斷。」
「三十年前的萬劫……與碧湖姑娘持有的那一把,有什麽不同麽?」
「形不太相同,不過『神』卻是一樣的。」魏無音沉吟道。
「萬劫是一把嗔怒之刀,殺意決絕,極端嗜血,千萬不能被它鈍重的外表所
騙,此刀附身之人将成修羅,會使一路名喚『不複之刀』的詭異刀法,殺人于無
形,所經處流血漂杆。單以爲禍程度論,此刀應列爲首要除去的目标。」
耿照仔細牢記。
他心中還有許多疑問,正要提出。忽覺魏無音口氣不對,小心道:「眼下這
第三次的妖刀之争,幸有前輩指引才能減少傷亡,不會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轍。」
魏無音搖頭苦笑,将靈宮殿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巨細無遺、點滴不漏。
聽到莫殊色終究還是難逃一死,耿照心中難過,暗想:「難怪前輩要勸她、
勸二掌院愛惜生命。莫三俠這般古道熱腸,卻再也沒有行俠仗義的機會了。」不
願随口安慰,隻問:「前輩的掌傷,不知要不要緊?」料想魏無音的修爲深湛,
縱使不能自療,壓住内傷總還能夠。
「遲了。」魏無音微微一笑,拂了拂膝上微塵。
「我中的是『不堪聞劍』,本宮的無解之招。」
耿照不禁愕然,急迫間隻想着要救,又隐覺得不對,片刻思緒才恢複運轉:
「『不堪聞劍』是指劍奇宮絕學,招無花巧全憑内勁,據說是……無藥可救。」
起身欲喚,一見魏無音的目光,語言頓時哽在喉間,雙手抱頭,頹然坐倒。
老人倒是一派潇灑,淡然微笑。
「劍勁入體,血脈漸凝。老夫……恐怕看不見明天的太陽了。」
「沒有解藥或解方麽?」耿照霍然站起,道:「前輩!不治治看,怎知無藥
可解?」
「混蛋!指劍奇宮四百年來的武學精華,由得你這般小看!」魏無音好氣又
好笑。
「我活夠啦,并不怕死。隻是當年曾對過妖刀,知其底蘊又活到現在的,隻
剩下老夫與水月掌門杜妝憐二人。她舊傷未複,我十年沒見過她了,不知還餘幾
分清明。我死之後,妖刀恐怕無人能制,東海又不知要犧牲多少精英,才能将妖
刀重新封印。」
耿照想着遍地屍骸、血流成河的情景,抱頭喃喃道:「前輩,這……這該怎
麽辦?」
「我想了大半夜,眼下隻有一個辦法。」
耿照愣愣擡頭。
「我指劍奇宮傳承了四百年,曆代宮主都是不世高手,幾無例外。」琴魔乜
眼一笑:「你知不知道,是什麽緣故?」
「或許指劍奇宮之主都是萬中選一的絕世奇才,又或者宮内藏了什麽神功秘
笈……」
耿照轉過無數念頭,心裏卻很清楚:世上本無十拿九穩之事,人說獨孤皇族
多有英才,但白日流影城不過也才兩代更叠,便出了個被譏爲「富貴乞丐、東海
大傻蛋」的城主獨孤天威,倒行逆施、徒惹非議,廣爲四方人笑。
正所謂:「樹大有枯枝,族大有乞丐。」指劍奇宮特重血裔,四百年的曆史
中,竟沒有出過半個武藝稀松、才智平庸的宮主,單說此項,便足以傲視東勝州
曆朝王家,其中必有文章。
「因爲本宮傳有一部神異的秘術,名喚『奪舍大法』。」
「『奪舍大法』?是一部武功麽?」耿照聞所未聞。
「可以說是,但又不全是。奪舍大法練的不是招式内力,而是心識。」
「心……心識?」
「傳說中,龍先天具有奪人之威,包括人在内的天地萬物一看到真龍,便會
吓得兩腿發軟,不由自主跪地俯首,完全懾于龍之威,心神恍惚,無法反抗。」
「這路奪舍大法,便是以道門秘傳的嘯法、心齋冥想之術爲本,将修煉者的
『心』鍛煉強大,繼而聚成『識』。臨敵時,進可以擾控人心,對敵人造成如龍
息一般的強大壓迫;退可以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風也決不慌亂,一步步壓倒敵
人,等待時機,因此又叫『龍息術』。」
耿照悚然一驚,「世上竟有這樣的武功!若無防備,一旦臨陣遭遇,就算練
有多強的刀法劍術,又豈能低檔這樣的無形攻勢?」
「還不隻如此。」魏無音似乎讀出了他的心思,神秘一笑:「奪舍大法練到
了極處,甚且能掠人腦識,隻消盯住獵物的雙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其所
知、欲其所欲,也不是什麽難事。須知史上芸芸衆生,意志不堅者多,心念專一
者卻少,是以這套龍息之術所向披靡,堪稱神技。」
「然而絕頂高手的意念,必定十倍,甚至百倍于常人。奪舍大法若不能對他
們産生作用,又豈能無敵于天下?」
「你很聰明。」魏無音點頭笑道,鳳目中掠過一絲贊許之色。
「高手對決,奪舍大法能發揮的作用相當微妙,是好是壞,尚在未定之數,
一味想依賴這路心訣取勝的,本身就是無可救藥的蠢貨,豬頭豬腦,還有什麽舍
好奪?奪舍大法能使本宮曆代之主成爲絕頂高手,靠的不是奪取,而是轉移。」
「轉移?」
「沒錯。」
魏無音解釋道:「奪舍大法練到後來,由冥想至觀想,最後返照空明,據說
心識能離體自在,突破肉身限制,頃刻萬裏、遨遊天下,其中境界妙不可言。」
耿照有些迷惘,忽起一念:「救像……靈魂出竅麽?」
魏無音撫掌大笑。
「或許吧?我也不知。總之,修煉奪舍大法的先代高手們發現,如在死前以
此法将心識轉移到另一人身上,便可将自身的智識、閱曆,集中于其人之身。」
他詭秘的一笑,一個字、一個字說:「一個人練一輩子,可能成不了絕頂高
手。但如果身上聚集了十個、甚至百個千個一流高手的畢生心力呢?」
耿照聽得毛骨悚然。
指劍奇宮用這個秘術改造繼位的新主,已有四百年的時間。不論其他,光是
曆代宮主傳承,就已經令人不敢想象——在奇宮之主身上,累積了四百年來奇宮
首腦的智識、閱曆,他們會的絕世武功、遭遇過的絕世高手、看過的興衰起伏,
通通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雖說如此,但奪舍大法也不是全無缺陷。心識轉移後,在某些人身上效果極
好,縱使年級幼小、甚至從未上過龍庭山,卻能說出前代種種,猶如轉世靈童;
有的卻隻得到浮光掠影,影響幾近于無。
「若施與受的雙方都練過奪舍大法,效果通常會比較好。」魏無音解釋道。
「那麽,」耿照想起一事:「心識轉移之後,給予的人便會死麽?」
魏無音點頭。
「在本宮,通常隻有佩挂紫鱗绶以上的長老在座化之前可以對宮主施行奪舍
大法;紫鱗以下,隻有佩挂金鱗绶者才能使用奪舍大法轉移,須經宮主批準、并
由宮主指定承接之人,不得私授。宮中資質過人、天賦異禀的弟子,自小便習有
冥想觀心的入門基礎功夫,等将來晉身長老之後,再酌情授予大法心訣。」
「如果……如果宮主接收轉移之後,心識卻被長老奪走呢?」
「那就代表他沒有擔任宮主的資格。」魏無音冷笑道:「世上,沒有心智薄
弱的真龍!想要統領指劍奇宮、成爲群龍之首,連這點能耐也無,合該他魂飛魄
散,永世不存!」
耿照心念一動。
「我聽說指劍奇宮的韓雪色韓宮主年紀很輕,就算沒親身經曆過妖刀之争,
既然身負四百年的奪舍大法所傳,一定也知道對付妖刀的方法!」
魏無音默然半晌,緩緩搖頭,目中神光微斂,初次顯露出一絲頹唐與無奈。
「小子,你心思很快,可惜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原來,奇宮先代之主應無用,于三十多年前碧蟾王朝覆滅之際,突然隻身北
上,從此消失了蹤影。多年來,指劍奇宮派出了無數高手找尋,足迹遍布天下,
卻始終難覓音訊。
「我師兄的武功很高,要殺他是件極爲不易之事。這些年來,我一直相信他
還活在世上的某一處,隻是遭遇了什麽不可抗力的阻礙,才無法返回東海。」老
人歎息。
「無論如何,前宮主失蹤,這四百年來的真龍之傳算是斷絕啦。我們這些個
挂紫鱗绶的老不死,與韓家小子有約定:身死之日,便要以奪舍大法将畢生所知
轉移給他。在真龍回歸之前,爲本宮再造一條新龍,以守護祖宗留下的基業。」
「……」耿照心念電轉,忽然明白了他跟自己說這些話的原因。
——琴魔傷重,恐怕撐不到天亮,一時間又無法離開紅螺峪,另尋合适的對
象。染紅霞等三姝身中淫毒,将來或許還有什麽變化,唯一可能承接奪舍大法之
人,隻剩下自己。
「小子,我對你不住。這件事,你和我都别無選擇。」魏無音沉聲道。
「說與你聽,并不是征詢你的同意。不管你願不願意,爲了天下蒼生,老夫
都必須将心識轉移到你身上,以保證對付妖刀的最後一絲希望。老夫勸你,莫想
要逃跑或抵抗,我雖然命已不長,萬不得已之時,殺你仍是綽綽有餘。」
耿照心知所言非虛,沉思片刻,問道:「老前輩,轉移之後,兩個人的意識
是否隻能留下其一?」
魏無音淡然回答:「過去也曾發生轉移之後,一具肉身分具着兩人的情形,
但四百年間僅此一例。你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直接說『是』。」
「失敗的那個,靈魂将灰飛煙滅?」
「強者存,弱者滅。同天地造化之理。」
「若接受了前輩的心識,将來是否要還給韓宮主?」
「給了你的,便是你的東西。我與韓家小子的約定與你無關,愛還不還随你
高興。」老人道:「但老夫先說在前頭,一旦移出神識,肉身就算是完蛋大吉,
你如非半死不活、像老夫已難見明天的日頭,我勸你還是别這麽大方的好——還
有什麽想知道的?」
耿照搖頭。
「将死之人,你算是問題多的。」魏無音乜眼道:「怎麽,死也要做個明白
鬼麽?」
耿照還是搖頭,慢慢說:「晚輩是想,萬一留下來的是我,有些事情還是得
先問清楚才好。」魏無音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耿照見他笑得開懷,想想自己
真是不知死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說你啊,」魏無音直拍大腿:「一點都不怕死麽?」
「怕得要命。」耿照憋得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但死便死了,
總要把事情弄清楚啊!前輩,這奪舍大法殺人,不知會不會很痛?」
「他媽的!我怎麽會知道?」
一老一少在風裏放聲大笑,視隆隆激流如無物,笑到酣處,滿山林樹皆爲之
搖。
「沒同你喝上一盅,甚爲遺憾。」魏無音彈彈襟袂,一躍而下:「但時間有
限,不得已耳。這奪舍大法轉移的效果,誰也不能意料,爲防生變,先把我能想
起來的說給你聽。你記心如何?」
「還可以。」
魏無音将妖刀的特性、對應的武功、常年推測而得的妖刀寄體之法等,仔細
說了一遍,命耿照一一複誦;又教他千餘字的口訣,交待道:「奪舍大法的訣竅
已不及爲你細細解說,你且将心訣背下,将來說不定有所助益。」
那心訣十分拗口,雖是四字骈連,字與字之間卻沒有什麽關聯,形意不通、
韻不成韻,似是某種表記物件的暗語,每個字都代表一樣東西,如「生馳虎血,
履組紫绶,鲲鵬雛蜃,雲騰火光」雲雲,簡直莫名其妙。
魏無音一字一字寫在地上,教他牢記讀音,命他來回背誦五遍、默寫五遍,
直到一字不錯,這才放下心來,傳授他冥想靜心的法門。相較奪舍大法的千字怪
文,這些法門易懂得多,耿照盤膝而座、五心朝天,漸漸收起腦中雜識,心緒沉
入一處幽暗不明的虛無中。
「很好。」魏無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現在,你在心底默背方才教你的千字文,什麽事都不要想……」
耿照依言而行。那千字怪文極是難背,心裏一想到字形時,腦内的讀音往往
就跟不上;好不容易想起字怎麽念了,字的樣子卻又模糊起來。耿照一邊與音形
纏鬥,偶爾遇上一、兩個原本認得的字,字義突然又跑出來攪局,前後的意思似
有串聯,但越解釋救越不通……
不知不覺,他陷入了一片千字海中,連「不懂」兩個字都變得有些不懂了,
隻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絲絲「不懂」的感覺。
耿照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極其巨大、無邊無際的庫房裏,依稀是流影城
裏收藏文簿、藥材的地方,但轉瞬間「文簿」、「藥材」,甚至「流影城」三字
也轉淡消逝,終于不知自己所感爲何……
在這座意識的庫房裏,周圍都是數不盡的方格抽屜,屜上一方小小字牌,寫
着各式各樣的字。
耿照伸手想摸,卻逐漸念不出牌上墨字。
迷惘之間,遠處一隻屜櫃突然被拉了出來,落地化成一縷灰煙,成爲幽影的
一部份,另一隻不知何來的屜櫃憑空出現,「匡」的一聲推入空出來的屜格裏。
耿照凝視着新抽屜上的字牌,隻覺得自己應該知道。看着看着,突然明白,
失聲念了出來:「萬……萬劫!」
一瞬間,數不完的抽屜震動起來,「格格格格」的退出屜格,彷佛整座庫房
陡然活了過來,無數新的屜櫃浮在半空中,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從天而降!
耿照忽覺失落,奮力将眼前快要掉落的屜櫃按回去,死盯着屜上墨牌:「我
一定知道這兩個字是什麽!我一定知道……我一定知道……」鼻中驟酸,一股無
力感襲上心頭。
海潮般的新屜櫃從天而降,逐漸占據了屜格,被震出的舊屜櫃如火山塵般簌
簌而落,不停墜入腳下的黑暗之中,遍地都是魚遊沸鼎似的幽影攪動,整個空間
搖撼得轟隆震耳,彷佛即将崩潰——「我不要!我……我不想忘記這些東西!」
他牢牢抱着眼前的抽屜不放,無助的淚水沾濕了墨牌,那些陌生的字迹忽然
一陣扭動,在他眼底逐漸産生意義。
耿照凝目半晌,倏地明白那三字是「耿老鐵」,流淚大笑:「是阿爹!是阿
爹的名字!」轉頭望去,周圍的字牌無一不識,分别書寫——「龍口村」、「七
叔」、「姐姐」、「黃纓」……
轟然一響,滿天的屜櫃通通墜入舊格中,陡地失去蹤影。
他随手打開寫着「姐姐」兩字的抽屜,一幅幅姐姐的音容笑貌就這麽浮了起
來,微帶透明,全是他七歲時最後見到的模樣。姐姐雪白的瓜子臉蛋他幾乎已不
複記憶,此刻驟見,忍不住伸手去摸,赫見在櫃中層層叠叠的姐姐影像底下,一
片滔天血海浮蕩,裹着一條揮舞刀器的鬼影!
「是……是妖刀!」
一驚之下,魏無音嘶啞的嗓音忽在耳畔響起。
「我年少之時,一心想做英雄。爲成英雄,愛無所愛、友無所友,到頭來隻
剩一身飄零。回首前事,不如行酒浮舟,相忘于江湖。少年人,我心倦了。剩下
的就交給你啦。」老人語聲寥落,又仰天豪笑。
「遍履城山不求仙,獨羁花月欲窮年;
一罷擲杯秋泓飲,勝卻青鋒十三弦!」
「……前輩!」
他一躍而起,觸日隻見陽光燦爛,林間莺聲啁啭,溪上雲蒸消淡。哪裏有什
麽書庫、有什麽血海?紅彤彤的砂壁上回映日光,如抹胭脂,崖上綠樹低垂,翠
色的林葉被陽光一照,遠遠近近地籠着一層剔透暈黃,掩眉眺去,便如一樹小巧
扁玉。
耿照幾乎以爲一切隻是一場夢,忽然間福至心靈,緩緩回頭。
清溪水畔,一身大袖寬袍、灰發披面的清矍老人倚石閑坐。低頭垂手,一動
也不動,左手五指沒入清洌的水中,彷佛應和着夢裏「行酒浮舟」的蒼涼笑語。
——失敗的那個,靈魂将灰飛煙滅。
——強者存、弱者滅……
——我活夠啦,并不怕死。
「原來你從一開始,便是如此打算的麽,前輩?」
耿照回過神來,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對老人磕了三個響頭。擡起頭時,才發
現自己淚流滿面。
現在更重要的,是确認奪舍大法轉移的效果。他揉揉額角,除了些許頭暈目
眩,并沒有其他的異狀;索遍枯腸,也沒有魏無音說過的東西以外、關于消滅妖
刀的一絲一毫。
耿照怔怔地瞧着雙手,瞧着流動的水面之上、映出的那張不斷變形的面孔,
心中一沉:看來……是失敗了。
沒學過奪舍大法的自己,浪費了琴魔保守了三十年的妖刀之秘。放眼當今東
海,能克制妖刀的最後一絲希望已然破滅。他僵硬跪在溪畔的圓石灘上,任由溪
水浸濕了褲膝,沒有擡頭再望一望老人的勇氣。
耿照對人生的盼望,一直都非常、非常的微小。
他一點也不想引人注目,隻希望攢夠了錢,替姐姐找個殷實的好人家、風光
辦場婚禮,再把阿爹接來流影城,好生奉養。當然,将來手頭寬裕了,還是得在
龍口村買一小塊地,讓阿爹百年之後,可以回到年輕時候落腳的地方……
然而在這一瞬間,他卻極度渴望自己就是老人口中的英雄,别讓琴魔前輩的
期盼落空,别讓三十年的和平一朝破滅,别讓這麽多的無辜百姓再染鮮血……
「可惡!」他一拳擊在水中,鋼牙緊咬,不甘心的眼淚又淌出眼眶。
「羞羞羞!」清脆的笑聲自背後響起:「這麽大人了,一早便哭鼻子。」
耿照回過頭,一抹嬌小的身影背手而來,風中黃衫搖曳,腴潤結實的小腰上
挺出一對鼓脹的胸脯,笑靥嫣然,卻是黃纓。
「怎麽……怎麽是她?」他微感詫異,忙抹去淚水。
黃纓睜大杏眼,捂嘴驚叫:「老爺子怎麽……怎麽就死啦?」難以置信,又
不敢伸手去摸屍體,東張西望片刻,随手拾了一根幹透的浮木長枝,便要去戳。
耿照趕緊奪下,見她杏眼一翻、似要發作,忙道:「前輩去世了。」将魏無
音身中「不堪聞劍」一事約略交代。
黃纓對這個兇霸霸的老頭兒素無好感,心想:「死了便罷,不然成天喊打喊
殺的,也是麻煩。」
耿照天生力大,獨自将魏無音的遺體扛至崖邊,以免被溪水打濕,又與黃纓
一同堆起篝火,加些濕柴生煙,希望引起流影城巡邏哨隊的注意。黃纓手腳頗爲
俐落,兩人合力,很快就布置妥當。百無聊賴,并肩坐在溪邊踢水聊天。
「她……二掌院呢?」耿照望向遠方,故作無事。
「還在睡呢!」黃纓斜乜着他,促狹似的一笑。
「這麽關心,怎麽不進去瞧瞧?」
耿照臉上一紅,所幸他膚色黝黑,倒也不怎麽明顯。
黃纓「哼哼」兩聲,沒真想讓他尴尬,撇了撇粉潤的兩片唇瓣,低着頭一徑
踢水,道:「可能累啦,睡得正香呢!我替紅姐穿好了衣裳,等她醒來不會難堪
的。」
「謝……謝謝。」
黃纓愛看他臉紅的樣子,故意逗他:「你少沾親帶故的!我又不是采花賊,
昨晚睡得可沉了,怎麽都編派不到你姑奶奶身上。」眨了眨杏眼,笑得一臉壞壞
的。
耿照無心談笑,悶着頭不發一語,隻将右手浸在水裏,默默劃動。黃纓一見
他乖,心裏便覺歡喜,也不知是什麽緣故。料想他與那老頭兒有什麽私底交情,
難免傷壞,也不以爲意,自顧自的說笑話與他解悶。
說着說着,崖頂忽然傳來人聲,疏疏落落,漸次往這廂靠近。
黃纓一怔,喜得擡起頭來,歡道:「有人來啦,有人來啦!你這人悶歸悶,
倒也真不說空話。」雙手撐後往溪石上一跳,結實的圓臀穩穩坐落,雙乳一陣搖
顫,從水裏抽出兩隻白生生的細嫩小腳,在曬熱的石上踏幹水珠,套上小靴,扯
開嗓門對崖上叫:「喂,快來人哪!我們在這裏——」
她喊了幾聲,一想不對:「本姑奶奶喉音嬌妩,怎能幹這個活兒?」忙叉腰
回頭,拉下臉來:「喂,快來幫忙叫啊!你不想上去了麽?我——」
耿照「噓」的一聲,神情凝肅,皺起鼻頭歙動着,喃喃道:「風裏……有鐵
心木的味道。」
「鐵你的死人頭!」
黃纓直想一腳将他踹進水裏,正要掄起粉拳揍醒這個渾小子,卻聽耿照低聲
沉吟:「……還有血,還有血的味道。你,沒聞到麽?」黃纓手舉在半空,聽他
說得嚴肅,不覺搖了搖頭。
他喃喃自語:「鐵心木,和血的味道……這是妖刀的氣味,是……妖刀萬劫
獨有的氣味。爲練『不複之刀』,萬劫的刀屍一定會找百年以上的鐵心木……」
抱頭苦苦思索,似乎遺漏了什麽。
黃纓一怔:「你怎麽知道?老頭兒同你說的麽?」
「沒有……前輩沒來得及和我說這件事。這……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就裝
在這裏,一想……就想出來了。」他呆呆地指了指額角,忽然一躍而起,大笑大
叫:「成功啦!成功啦!這、這真的有效……真的有效!前輩,我們成功啦!」
黃纓被他吓傻了,一動也不敢動。
耿照欣喜若狂,差點沖到魏無音的遺體前跪下叩頭。但狂喜也不過是一瞬之
間,他五感較常人敏銳,那混合了鐵心木香氣的血腥味鋪天蓋地而來,彷佛已近
在咫尺。
趕緊狂奔至山崖下,雙手圈口,放聲大叫:「快走!這附近十分危險,不要
靠近!快快離開——」
黃纓差點沒暈過去,一扯他衣袖,氣急敗壞:「你瘋啦!」正要喚人來救,
卻見崖上探出一張圓胖紅臉,一名肥壯的青年道人鬼頭鬼腦的張望片刻,回頭叫
道:「你們快來看,底下是魏無音那厮!瞧那服色……還有水月停軒的小妞!」
此人黃纓自是不識,耿照卻覺十分眼熟,瞧着額角隐隐生疼,不覺沁出豆大
的汗珠,蓦地心底冒出「鹿别駕」、「沐雲色」這幾個名字,還有在靈官殿裏,
他一人獨戰天門群道的片影殘識……
耿照并不認識那青年道人,可魏無音見過——來人竟是觀海天門的胖道士曹
彥達。
第十折 狂歌策馬 十步一殺
原來,昨晚蘇彥升、曹彥達等一行随着談劍笏退往湖蔭城驿暫避,因遲遲未
有鹿别駕的消息,天未大亮,便請驿站裏的值更官代爲通報,要向談劍笏辭行。
那官員揉着惺忪睡眼,嘟囔着:「有你們這麽不懂規矩的麽?現下是什麽時
候,驚擾了大人,誰來擔待?」
想不到談劍笏向來起的早,雖内傷未愈,不到卯時便已起身。
蘇彥升等求見之時,他一身錦袍官靴,儀容整肅,正端坐在官廳裏用早飯。
桌上一杯醋芹、一碗鹹豆、一碟麻油拌莴筍絲,就着一盞豆焰小燈配粥吃。身邊
僅一名院生服侍,伺候大人盛粥之後,也自取碗筷坐下同吃。談劍笏頭也不擡,
顯然平日就是如此。
蘇彥升上面一首,談劍笏起身抱拳回禮。
「談大人,家師一夜未回,着令人擔心。貧道欲率敝派人馬,先走一步,特
來拜别。」
談劍笏想想也是道理,鹿别駕武功雖高,孤身一人遇上妖刀一樣讨不了好。
點頭道:「也好。隻是天還沒亮,也不先忙着走,一起坐下來用早飯吧?」
蘇彥升堅持不肯,談劍笏也不好勉強,一路送出驿所。
其餘天門弟子整裝完畢,肩囊佩劍、背負刀器,都在陲驿之外等候。約莫清
晨露重,一個個都是縮頸團手,面色陰晴不定。衆人齊出了大門之後,曹彥達忍
不住嘀咕:「好歹是個四品官兒,怎麽吃得這麽寒碜?還說要請客呢,不怕人笑
話。」被蘇彥升瞟了一眼,才趕緊閉嘴。
鹿别駕此番下山,是抱着爲子報仇的打算,刀門各觀一接诏令,傾力支援,
一共動員兩百多名弟子。誰知道靈宮殿一役遭妖刀血洗,折損近七成,紫星本觀
出身的隻剩下蘇彥升、曹彥達等十數人。
走出裏許,一名外觀弟子忽道:「蘇師兄,咱們現在要往哪兒去?」
蘇彥升心情不佳,連頭也不回,冷冷說道:「先将宗主與鹿師弟尋回,然後
再做打算。」
那人沉默片刻,又開口到:「蘇師兄,昨夜大夥兒都沒睡好,一早起來粒米
未進,心情怕不是太好。要不要……這個……先找個地方填肚子,要幹起什麽來
也有力氣?」
蘇彥升停下腳步,見他膚色黝黑,一臉的大麻子,活像鄉下來的莊稼漢,越
發惱怒,面上卻不動聲色,斜眼道:「你是哪件觀門的?叫什麽名字?」那人陡
然間被問得有些慌,嚅嗫片刻,才道:「小人是……是從鍾山孤苗觀來的,叫史
弘志。」
蘇彥升冷笑:「不是『彥』字輩的麽?」
史弘志麻臉一紅,低頭道:「不是。蘇師兄是紫星本觀的高徒,自是沒聽過
小人的名号。」
觀海天門自「披羽神劍」鶴着衣接任掌教以來,積極推行「道徒登真」的制
度:每年春秋兩季,由各觀自行挑選資質上佳的優秀弟子,送到真鹄山總壇接受
長達一百天的三壇大戒。受戒完成發給戒牌、戒衣,由總壇依字輩、排行頒予道
号,錄進《登真錄》中,正式由見習的道徒升作玄門道士。
事實上,天門諸觀各有基業,如鶴着衣原是劍門一脈「青帝觀」的住持,被
推爲掌教之後,才移居總壇洞靈仙府。
總壇自身沒有田産銀錢,養不起這麽多前來受戒的道衆,自然也不能要掌教
出身的青帝觀一體支應。各觀在遣送弟子去總壇之時,均需繳納一筆費用,以應
付長達三個月的三壇大戒期間衣、食、住、行等各項花銷,稱之爲「登真錢」,
再加上來往路費,其實是筆不小的開銷。
像鍾山孤苗觀這種窮鄉僻壤的小廟,靠着紫星觀的接濟,幾年才能送一個道
徒上真鹄山。觀内能排得上字輩的寥寥無幾,多半都像史弘志這樣,由自家的長
老住持授戒了事。
蘇彥升斜眼冷笑:「想吃飯麽?好啊!你去鎮集上尋一間分茶飯莊,愛吃什
麽點什麽。這頓飯錢便算是孤苗觀請客,機會難得,大夥兒千萬别客氣啊!」
史弘志笑容凝住,臉色一陣青一陣紅。
曹彥達伸指戳他胸膛,大聲道:「你是什麽東西!這裏輪得到你說話麽?叫
你們觀裏『彥』字輩的出來說!什麽玩意兒……」話沒說完,史弘志猛一揮手,
怒道:「俺孤苗觀裏『彥』字輩的,昨晚都死在靈宮殿啦!咱們不遠千裏而來給
你們助拳、犧牲性命,還不值一頓飯!」
曹彥達被他一推倒地,腿傷疼得死去活來,大叫:「你、你們這些鄉巴佬,
造反啦!」其餘的紫星觀弟子紛紛上前,伸手去推史弘志:「幹什麽、幹什麽!
動手打人哪!」
沒想到史弘志卻一動不動,周圍的外觀弟子面色陰沉,反而圍了上來。
紫星本觀的人馬隻剩下十來個,其餘五十幾人全都是刀門同宗的外觀弟子,
扣掉存心觀望兩不相幫的,雙方也還有兩倍以上的差距,形勢登時逆轉。紫星觀
諸人被圍在中間,曹彥達哇哇大叫:「你們……你們别亂來!宗主要是知道了,
你……你們沒個好死的!」
蘇彥升手按劍柄,沉聲道:「史兄弟,你們想怎樣?」
史弘志原本隻想發發牢騷,不想肘腋生變,轉眼竟已到了這個地步,心想:
「若讓宗主知曉,我一定完蛋大吉。」忽起歹念,喝道:「你們這般欺負人,當
我們是什麽?不先替昨晚犧牲的兄弟們收屍,隻想找你師傅!」左右被激起敵忾
之心,紛紛騷動起來。
蘇彥升冷笑:「大家都是同門,你說的是什麽話來?你想吃飯,難道我肚子
不餓麽?試問你袋裏,有多少銀錢能喂飽這麽多人?我身上可是一毛也沒有。」
衆人一陣錯愕,頓時無語。
蘇彥升又說:「昨夜走得匆忙,錢囊都留在靈宮殿中。我正要帶你們回去,
取了銀錢,才好辦事。」
衆人半信半疑,史弘志唯恐氣勢一弱,再也殺不了紫星觀諸人,忙道:「用
不着那麽多人一起走,我與你同去,衆人在這裏等着便是。」一使眼色,三名與
他相熟的外觀弟子頓時會意,便要押着蘇彥升一起離開。
忽聞一聲長笑,一人從大樹上跳了下來,吐掉口中長草,搖頭道:「我勸你
莫去爲好。」
來人約莫二十出頭,年紀很輕,颌下留着粗硬燕髭,貌似粗豪,雙眼卻時時
綻出嗤笑般的神光,十足的玩世不恭。他生得虎背熊腰,束腕長至肘底,以皮索
交纏縛起,一身紫衫快靴,頗似江湖遊俠。
蘇彥升打量了他幾眼,冷冷說道:「原來是你。」
那人懶憊一笑,撇了撇嘴:「我也不愛來啊!都是掌教真人放心不下,硬逼
着我來瞧瞧。沒想到卻遇上狗打架。」
曹彥達怒道:「呸,你嘴巴放幹淨點!」
那人呵呵直笑,晃晃悠悠走了過來,也沒看他怎麽動作,「啪」一聲脆響,
曹彥達已被扇得眼冒金星,左頰高高腫起。
「昨夜在靈宮殿,就屬你最丢臉,堕了本門聲名。你若管不住舌頭,我可以
代勞,一刀割了便是,以後也省得麻煩。」反手一掌,又是「啪」一聲脆響,打
的居然是史弘志。
「你也知道還有同門的屍首棄在靈宮殿,無人收埋麽?隻想着銀錢,想着填
飽肚子,丢不丢人?」
史弘志撫着腫起的面頰,連他何時舉手放落都沒看清,見左右均面露愧色,
心知大勢已去,低着頭不敢造次。
蘇彥升冷眼旁觀,忽道:「你一直跟着我們?」
那人兩手一攤:「掌教真人隻讓我照看,沒讓我插手,要不是有群笨蛋打算
自相殘殺,我隻想在樹上睡大頭覺,睡到你們回山了再去交差。可惜啊,樹欲靜
而傻蛋不止,誰得了好處?」圈指銜在嘴邊,一聲長哨,一點黑影自遠方狂奔而
來,眨眼便至,卻是一匹通體紫亮、飛鬃如雪的高大駿馬。
那紫龍駒除了鬃毛、尾巴,連四蹄與吻部都是白色的,急奔倏停,到了眼前
才覺比尋常馬匹高出一頭不止,猶如馬中的巨漢惡來。馬鞍兩側挂了兩隻皮囊,
鞍畔除了卷起的鋪蓋,還有兩柄并鞘長劍。
那人拍了拍馬頸,馬卻甩甩鬃毛,不怎麽搭理。說是主從,看起來更像是一
起混的酒朋食友。他從鞍側的皮囊中拿出幹糧,分給衆人,朗聲說道:「人死爲
大,昨晚犧牲的同門尚在靈宮殿,總不能叫他們暴屍荒野。吃完餅之後,衆人随
我回去,一同爲他們收殓,帶回故鄉。」
有人說:「如果……如果再遇上妖刀,那該怎麽辦?」
那人笑道:「打不過就逃啊!你若不幸犧牲,想不想有人爲你收埋?」一幹
外觀弟子都覺有理,忙不叠的點頭。史弘志道:「鍾山離此地甚遠,我們觀裏有
七、八位弟兄喪生,光是置辦棺木、雇用馬匹的費用……」忽覺心酸,忍不住低
下頭。
「無妨。」那人笑說:「掌教真人早有交代,此次的傷亡撫恤,将由總壇全
數支應,衆人不必擔心。」
總壇雖無錢無糧,但掌教真人既許下承諾,自會由青帝觀出面處理一切,思
及此處,的确沒什麽好擔心的。史弘志等外觀弟子大喜過望,放心大嚼起來,頓
覺這幹餅似乎特别香甜。
那人笑着對蘇彥升說:「你不來麽?」
蘇彥升面色鐵青,寒聲道:「我找師傅去。」
「我已派人去打聽了。據說附近有人曾見一民道骨仙風的道長,往紅螺谷的
方向去了。」那人笑着說:「料想你也信我不過。你若要找,便自己去找罷。貴
觀弟子的遺體我會着人貯裝打埋,先行送回真鹄山,你就不必謝我啦。」說着牽
起缰繩,率領一幹外觀弟子離去。史弘志等均對紫星觀深感不滿,「呸」的一口
唾在地上,頭也不回聽任那人指揮。
曹彥達咬牙切齒,恨聲道:「二師兄!便讓這厮走了麽?再怎麽說他也隻有
一個人,咱們并肩子齊上,剁也能剁死了他……」
蘇彥升瞥他一眼,冷然道:「你有膽子殺掌教真人的關門弟子麽?」
曹彥達一愣:「他……他是……」
蘇彥升目光望遠,仿佛正以無形之劍刺着那個率衆遠去的寬闊背影,一字、
一字的說:「就是他,掌教真人唯一的徒弟!」
——「策馬狂歌」胡彥之。
「披羽神劍」鶴着衣,東海三大名劍之一。畢生曾收過五名弟子,而唯一活
到現在、被公認能接任其衣缽的,隻有人稱「策馬狂歌」的關門弟子胡彥之。
胡家是東海仇池郡望族,世稱「古月名門」,富甲一方,隻可惜人丁單薄,
族中不旺。胡彥之自小父母早逝,被忠仆送往青帝觀,曆時十五年而藝成,遂散
盡家财,四處遊曆,赢得「策馬狂歌」的俠名。爲顧及胡氏的這根獨苗,鶴着衣
遲遲不讓他受戒。胡彥之平時極少呆在真鹄山,因此曹彥達等都不曾見過。
「以他的個性,既然敢孤身前來,近處一定伏有人手。」蘇彥升冷冷的說:
「若是輕舉妄動,不過平白給他一個殺人的借口而已。」
「師兄,現在呢?我們……我們要往哪去?」
「去紅螺谷。」蘇彥升頭也不會,風中傳來他利刃般的聲音:「若不想死,
就得在師傅想起我們之前,先找到他老人家的行蹤!」
* * * * * * * * * * * *
蘇彥升、曹彥達等一行十餘人,沿着紅螺谷的峽間一路搜尋,遙遙望見崖底
升起一條灰煙,發現了黃纓與耿照的身影,還有躺在崖底的魏無音遺體。
曹彥達回頭大叫:「二師兄,你快過來看!」
蘇彥升臨崖探頭,見那人面貌清矍、寬袍大袖,果然是「琴魔」魏無音,又
聽得黃纓、耿照兩人大叫,提氣問道:「那位可是『琴魔』魏無音魏前輩?」他
内力造詣遠非耿、黃二人能及,這下穿透嘯風激流的聲響,清清楚楚傳入二人耳
中。
黃纓唯恐他們掉頭離去,大聲回答:「是!不過他死啦,你們别怕!」
蘇、曹等面面相觑:「魏老兒……死了?」
蘇彥升心想:「找不到師傅,又失了鹿師弟的蹤迹。沐雲色有談劍笏、許缁
衣保護,一時間難以的手,再加上靈宮殿一役損失慘重,我又折了師傅的顔面。
這些罪名,我一條也擔不起。」
以鹿别駕睚眦必報的的性子,如能取得魏無音之屍洩憤,說不定便能轉移焦
點——他打定主意,大叫:「這位姑娘可是水月亭軒的師妹?在下觀海天門蘇彥
升,并不是壞人。」黃纓開心得幾乎要飛起來,圈着小嘴大聲回答:「我是水月
亭軒門下,姓黃,單名一個『纓』字。快點垂繩來救我們——」
「底下都還有些什麽人?」
「我們師姐妹三個,這位是白日流影城的耿照耿兄弟!」黃纓叫道:「我二
師姐染紅霞也在這裏,你們趕快放繩子下來!」
「萬裏楓江」染紅霞的聲名傳遍東海,正邪兩道無不知曉。黃纓知她與耿照
都不是舉足輕重之人,唯恐對方不救,趕緊把師姐的名頭擡出來。
蘇彥升聽得一凜,四下裏張望,問道:「二掌院也在麽?怎……怎的不見人
影?」
黃纓仰頭圈口,指了指岩洞道:「她受傷暈過去了!你們快些垂繩,别淨問
這些不相幹的。待上去後,什麽都說與你聽!」蘇彥升回頭吩咐:「去找些繩索
來,越多越好。如無現成的,取些被單布疋也行,動作快些!」左右稱是,紛紛
擠進烽火台去。
要帶走魏無音之屍,決計不能讓指劍奇宮的人知曉,否則麻煩旋踵而至,永
無休止。這水月門的小丫頭,還有那流影城的耿姓少年都不是要人,本想順手殺
了,神不知鬼不覺。豈料染紅霞也在崖下,此女的武名傳遍東海,據說猶勝師妹
任宜紫一籌,約與許缁衣相類,是個麻煩人物。
「若是昏迷不醒,也還好辦。」蘇彥升暗忖:「若她神識尚且清醒,隻等拉
到半空中時,再将繩索割斷,這崖壁四、五丈高的距離,摔也摔死了她。」
卻聽耿照大叫:「快走!這附近十分危險,不要靠近!快快離開!」
他探頭到:「小兄弟!你說有什麽危險的?」
耿照叫道:「萬劫妖刀,便在附近!你們若不離開,便将繩索垂将下來,先
避一避。妖刀下不來的,這裏很安全。」天門群道聽得一愣,俱都笑了出來。曹
彥達忍不住笑罵:「他奶奶的!黃姑娘,你相好的腦子不清楚啦,居然說下頭比
較安全。依我看,你們就别上來啦。」
黃纓聽他言語粗鄙,大起惡感,隻是求生的機會千載難逢,暫不與他計較,
掄起粉拳猛揍耿照:「你閉嘴好不好?添什麽亂!」無奈耿照的肩膀肌肉結實強
壯,打得不痛不癢,倒是她自己十指指節隐隐生疼,不禁氣結。
黃纓見繩索越來越近,歡喜得差點掉下淚來,回頭對耿照說:「你去将紅姐
她們背出來,我先上去,一會兒便輪到你們。」耿照搖頭:「别上去。聽我說,
妖刀就在附近……我聞到那股味兒了。待在崖上,隻是平白送命而已。」
黃纓握住繩索,聽他說得鄭重,頓時猶豫了起來。
蘇彥升遙遙望見,大聲道:「黃姑娘,煩請你與耿兄弟幫個忙,将魏老前輩
的遺體縛在繩上,讓我們先将他老人家救上來。」黃纓一聽,登時不肯放手,急
道:「怎不先拉活人,拉死人作甚?」
蘇彥陸道:「魏老前輩是江湖名俠,死者爲大。況且,你二人若都上來了,
誰能将遺體縛在繩上?」黃纓不依不饒,隻說:「我不管,先拉我們師姐妹仨上
去,别的沒商量。」
曹彥達不耐煩了,怒道:「你再羅唆,看老子一刀将繩索砍斷,誰也别想上
來!」
這下連黃纓都聽出不對:「看來他們要的是老頭兒,不是想救人。」索性繩
索一放,冷笑:「是麽?這倒好,姑奶奶不上去了,有種你們自個兒下來。」曹
彥達沉不住氣,急忙罵道:「小浪蹄子!你犯什麽渾?快将屍體縛上!」
蘇彥升寒着臉低喝:「你才犯渾!閉上你的嘴。」揚聲道:「黃姑娘,你是
聰明人,我不跟你繞辔說話。你将魏老前輩的遺體縛好,我拉你們一塊兒上來,
這你總能放心了罷?」
黃纓還未答話,始終歙鼻聞嗅的耿照突然擡頭,搖着頭自言自語道:「來不
及啦。」問黃纓:「你信不信我?」黃纓被問得一怔,俏臉微紅,咬牙道:「你
要敢騙我就死定啦,姑奶奶剁了你喂狗!」耿照點頭:「讓我先上去。」
黃纓知他不是貪生怕死之人,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耿照拉住繩索,大聲道:「蘇道長!請讓我先上去。」稍微退開了小半步,
有意讓蘇彥升看見自己。蘇彥升皺起眉頭,忽見他背上布包的形狀十分眼熟,心
念電轉,不禁一凜。
「是赤眼!」
他見過魏無音持赤眼與幽凝相鬥,知道此刀不是以接觸人身的方式寄體,持
之無礙,心中大喜:「若得赤眼刀,價值更勝魏老兒的屍體百倍!」強抑狂喜,
不讓聲音洩漏一絲心情,答道:「好吧!你先上來。」右手握住劍柄,待耿照爬
上山崖,便要殺人奪刀。
繩索的一頭綁在崖畔的一株大樹上,耿照試了試緊度,雙手攀住一蹬,沒等
崖上的道士們拉起,踏着崖壁往上攀爬。
蘇彥升暗自凜起:「這小子身手不壞!」低聲吩咐:「一會兒他爬了上來,
大夥兒并肩子齊上。」衆人會意。
另一名紫星觀弟子屠彥昭嘴唇微舐,眯眼笑道:「師兄,我瞧那姓黃的小妮
子身段不錯,水嫩水嫩的,是不是……這個,嘿嘿。」旁邊的瘦子蕭彥坤怒斥:
「你犯什麽渾!要喝頭湯,輪得到你小子麽?也不問師兄喜不喜歡!」
屠彥昭揍他一拳,冷笑道:「師兄是什麽人物,愛這種鄉下姑娘暧?我聽說
那染紅霞才是武林中少有的美人,貌美如花、性烈如火,像這等罕見的銷魂胭脂
馬,才配得上師兄的人才!你少在那兒瞎撩撥!」衆人一陣哄笑。
蘇彥升想到赤眼即将得手,再加上尋獲魏無音之屍的大功,心情大爲放松。
那染紅霞他曾在洞靈仙府見過幾回,年紀與自己相仿,的确是個高挑健美、玲珑
浮凸的端麗女郎。若能品嘗那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嬌美胴體,在滅口之前盡
情取樂,倒也是樁美事。
他抑着笑意,闆起面孔低斥:「大局爲重。等事情辦好了,再樂一樂倒也不
遲。」
忽聽曹彥達「嘟曠」一聲,指着林間:「二師兄,這裏照輩份往下數,除你
之外再來便是我了。那個染紅霞歸你,這一個可得給我,誰都不許搶。」他腿傷
不便,擔心不先說好,屆時大夥兒「嘩」的一聲恐後争先,怎麽也輪不到自己。
衆人順着他的手指望去,隻見林中行出一條嬌小身影,上身僅着小衣,玉色
的肚兜裹着兩團小小乳鴿似的細緻綿乳,渾圓的乳廓線條起伏柔潤,乳首尖翹,
光看便覺得觸感無比嬌嫩。
少女裸露出纖細的肩頸,雙肩對比嬌小的身材,算是相當寬闊挺拔,然而肩
線瘦不露骨,渾圓有緻,襯與細細的頸子、細細的鎖骨、細細的胳膊,精緻可愛
之中透着股結實健美,令人忍不住想恣意蹂躏,一點都不怕會揉碎了她。
她雖然生得嬌小,下身卻比上身要長得多。被雨水打濕的紗裙中,透出兩條
白生生的結實美腿,并非細細直直、如骨瓷般的纖弱之美,而是線條起伏玲珑,
隐含着肌肉的結實與力道、充滿柔軟彈性的一雙長腿。
彷佛呼應着雙腿的健美,少女的臀線渾圓峰起,連接到大腿的部分連一絲贅
肉也無,挺翹到教人無法移開雙目的程度,側看彷佛一隻曲線驚人的細頸圓瓶,
美臀上幾可置物。
天門群道看得呆了,誰也說不出話來。縱使少女繃帶纏頭,隻露出一雙空洞
的美麗杏眸,小手裏拖着一條粗大的鐵鏈,衆人也不覺有異。雖看不見少女的真
正面日,已覺是天姿國色。
少女裸着赤足,貓兒似的窈窕行來。沾着黑泥的小小腳兒形狀姣美,反而更
顯白皙精緻,與赤裸的肩頸肌膚一樣,呈現出一種塗了奶汁似、層層浸裹的滑潤
漿白。這潤白是如此之濃,以緻膝蓋、肘踝等皮膚較薄之處,透出的血色都成了
某種粉酥酥的橘紅,加倍的柔嫩可口。
屠彥昭「骨碌」一聲,直着脖子猛吞唾沫,差點忘了滑動喉管,一咳之下稍
稍回神,喃喃道:「曹胖子,那姓黃的我不要了,給你好啦!我……我……我要
這個。」
曹彥達「嗯嗯」應了兩聲,才省起他說的是什麽話,怒道:「放屁!她是我
先看到的!」
蘇彥升惦記着即将得手的赤眼刀,也不理曹胖子的渾話,見耿照離崖頂隻剩
丈餘一離,迫不及待伸手拉索。
耿照一躍而上,忽然抓着他向前一撲。
蘇彥升重心不穩,被推倒在地,心想:「不好!這小子早有準備!」正要起
身,一片潑漆似的滾熱漿液兜頭撒落,澆得他滿頭滿臉都是。伸手一揩,卻見滿
掌黑紅,濃重的腥刺味沖鼻而入,竟是鮮血!
他一輩子沒見過這麽多血。
愕然擡頭,但見一柄巨大的鐵鏈石刀揮灑開來,攔腰掃過三名師弟。那三個
人形就這麽硬生生「爆」了開來,所有的肢體形狀一瞬間粉碎殆盡,滿腔的血漿
如瓶破汁流,随着殘肢肉塊崩潰湧洩,轉眼便淌了一地。
蘇彥升瞠目結舌,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鞋底踩着血污一跤滑坐在地,顫抖着
倒爬幾下,手掌「唧」的一聲,忽然按進一團溫熱濕黏之中。緩緩轉頭,赫見屠
彥昭雙目圓睜、滿臉披血,頸部以下攤成一片絞肉似的濃紅汁塊,白森森的斷骨
四叉戟出,彷佛拗扭了的梳齒。
他按壓之處似是一團髒腑,手落漿出,溫熱的血汁混和着膏脂,不住汩汩液
湧,似乎還在跳動。
蘇彥升慘叫一聲,忽覺頸後風動,岩柱般的獰惡巨刃轟然掃至。千鈞一發之
際,被耿照推着滾倒開來,堪堪避過。「嘩啦」一聲骨拆肉散,數不清的碎肉斷
肢飛落在兩人身上,幾乎蓋滿。
「快走!」
耿照勉強從滑膩的血漿中撐起身子,拖着蘇彥升往烽火台奔去。
蘇彥升兩腳發軟、頂髻搖散,一頭亂發被血污漿住,忽然發了瘋似的叫喊起
來,雙手不住亂搖。耿照膂力強橫,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往後拖,「碰!」一腳踢
開了烽火台的入口大門,拖着蘇彥升往二樓。
這烽火台乃是白日流影城的巡邏哨所,底部以土夯成硬台,其上的建築則是
簡單的木構,二樓是整片「回」字型的木制平台,四周搭起掩護射擊用的女牆,
上覆牛皮篷頂,平台中央挑空,從一樓的泥地上砌起一座磚制的積薪槽。一旦外
敵來襲,于此問堆起柴草、幹牛糞燃燒,其煙筆直入空,數裏之外清晰可見。
耿照将他安置在平台上,透過女牆箭垛往下望,台後的小校場已成一片血池
塘,十餘名紫星觀弟子通通化成紅漿上漂着的殘肢斷體,有些被砸得糜爛不堪,
有的卻指掌宛然,能清楚看出平滑齊整的斷口。
他隐覺奇怪,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見碧湖拖着萬劫刀柄的粗大鐵鏈,靜
靜地立在血池塘中央,雪白的裸足踩着一地黑紅,顯得加倍白膩。
「她的身體……已經開始适應這把刀了。」
碧湖被萬劫刀附身時,持刀姿勢與上一名刀屍何阿三很像,明明身子輕盈,
動作卻很笨拙。以細瘦的胳膊扛起巨刀,更是無端消耗肌力。經過一夜的時間,
她的行動逐漸回複成小個子的靈活敏捷,走路開始有了少女的嬌美韻緻,改扛刀
爲拖刀,出招也多以鐵鏈發動……而鐵心木的氣味,證明她已開始修習萬劫的獨
門武學「不複之刀」。
——但,什麽是「不複之刀」。
耿照抱着頭,幾乎想一把擰将下來。無奈腦海之中還是空空如也,什麽都想
不起來。「可惡!」他咬牙切齒,努力回億着萬劫刀與鐵心木之間的關連,忽聽
蘇彥升尖叫:「快!快叫人來!都殺光了……都死光啦!」從懷中摸出一隻火号
銅管,對天一拉,「咻」的一聲尖銳聲響,煙火沖上白日青天!
大白天的看不見火花,然而那隻信管不停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碧湖身子微
微一顫,空洞的眼眸望向台頂。「糟糕!」耿照趕緊奪過來,遠遠擲出,已然來
不及了。
碧湖拖着萬劫刀點足掠至,鐵鏈「喀啦啦」的一甩,石刃呼嘯而來,轟的一
聲巨響,烽火台的木構塌去一角!偌大的四角木台搖搖欲墜,碧湖正要揮出第二
刀,陡聽一聲長嘯,馬蹄聲才在林間響起,一道黑電似的巨大馬影已穿出樹林!
馬上之人正是策馬狂歌胡彥之。
他着人安置好史弘志等外觀弟子後,便折回原路,循迹找尋蘇彥升一行的蹤
影。胡彥之周遊天下,曾拜師學過無數雜藝,精擅一門名喚「縮地法」的捕獵追
蹤之術,其實已尋至附近。仗着那罕見紫龍駒的神異腳力,一聞本門警訊立即趕
來,遙遙望見地的血池殘肢,驚駭之餘,不覺動怒。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殘殺!」按住鞍上的并鞘雙劍,便要擎出。
他與碧湖之間相距約二十步,便是算上了鐵鏈,猶勝萬劫之長,但以紫龍駒
的速度,卻是眨眼可至,碧湖絕對不及回刀出手,雙方可說是勝負已定。
耿照探出女牆,正想叫他劍下留情,勿傷了碧湖姑娘的性命,腦海中電光石
火一閃,無數掠影殘識陡然間組合起來,終于明白那些切割平滑的肢體是怎麽來
的,急得大叫:「小心她的刀——」卻見紫龍駒四蹄交錯如影,雪一般的長吻烈
鬃已突入十步之内!
碧湖果然不及揮刀,靜靜而立,平舉萬劫。
胡彥之迎着刀尖一歪頭,控馬鑽入内側,順勢倒出劍柄,便要出手!
耿照阻之不及,最後一個「氣」字方落,胡彥之已與碧湖錯身而過,綻出一
蓬血花,手指松脫劍柄。紫龍駒的吻部濺出鮮血,迎風披額,覆住整隻左眼。那
馬前腳跪折,龐大的身軀「碰!」一聲側倒在地,向前滑出丈餘,連滾了幾圈才
又一躍而起,掉頭竄入林中,不住撞斷枝葉。
胡彥之被抛下馬,一路滾到血池邊緣,伏地動也不動,血膩漸漸濡上衣衫。
人如流星馬如龍,名動東海的「策馬狂歌」卻在一瞬之間,雙雙被制伏。
這就是妖刀萬劫的獨門絕學,隐藏在粗犷猙獰的石刃之中,片物無聲、殺人
無形的——「不複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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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04
標題:
【妖刀記】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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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11-12
第十一折 虎風煙舉 疏影橫塘
蘇彥升被喝得驚跳起來,神智陡清:「你怎知那是「不複之刀」?」耿照沒
時間解釋,隻說:「琴魔前輩臨終前,曾與我說過。」撐住女牆,作勢欲跳。
蘇彥升差點破膽,揪住他的衣袖,尖聲道:「你……你做什麽?」
耿照一把揮開:「萬劫好殺,我要阻止它。」縱身往台下一躍,雙手抱頭、
着地翻滾兩圈,也不見他撐地起身,整個人橫裏一晃,忽如蝗蟲般蹬腿掠出。
他俯頸矮身,雙腿飛快交錯,奔跑的動作如水中遊蛇,又有些像林間鼯鼠,
幾乎讓人産生「貼地滑行」的錯覺:一霎之間,已切入萬劫刀的揮動半徑以内,
飛也似的撲向碧湖的背心!
「好……好快!」
蘇彥升目瞪口呆,才發現自己低估了這名鄉下少年。
耿照移動的方式,完全颠覆了蘇彥升對「輕功」的既有印象。那種水一般流
暢、完全沒有頓點的連續動作,看不出有什麽内力或招式的運用之處,與其說是
「武功」,更像是由極端靈敏的知覺、異常發達的肌肉,以及不可思議的反射動
作融合而成的運動本能……
「這樣的敏捷不像是人,似乎……更接近野獸!」
耿照雙手一合,原本打算出其不意地擒抱住碧湖的小腰,誰知她身子一轉,
拉着鐵鏈踏上石刀,嬌小玲珑的胴體順勢蕩去,反而繞到耿照背後,細白的裸足
挾着勁風穿出薄紗裙擺,「砰!」蹴上耿照的背門!
耿照一口鮮血湧上喉頭,眼冒金星,仆倒時身子一掙,連滾帶爬的摸向石刀
另一側;原地「唰!」被踩出一小處陷坑,碧湖小巧的雪白腳兒頓成殺人兇器,
美腿一勾,徑取耿照頸側!
耿照閃避不及,并起雙肘一擋,「笃」的一聲悶響,臂骨疼痛欲裂,忍不住
單膝跪地。
碧湖踩着他的肩頭一躍而起,右腳高舉過頂,腿心秘處暴露無遺。雪白的小
腹繃成一球一球的小丘起伏,整個陰部小巧如圓棗,色澤粉橘,陰阜上一撮烏亮
纖茸迎風飄卷,粉蛤毫無遮掩,裸露出一條小指長短的粘閉肉縫;因右腿的腿根
大開、肌肉牽動之故,蛤嘴噙着的兩片酥潤嬌脂微微翻開,随着擡腿的動作拉開
一抹半透明的晶瑩水光。
她淩空擡腳,一雙赤裸的結實美腿幾乎拉成一字馬,右踝貼耳,挺腰一擰,
肌肉拉成既緊繃又平衡的完美線條,側看猶如一個曲線玲珑、雪膚粉潤的「冫」
字;轉眼上躍之勢已盡,随着嬌軀墜下,渾圓小巧的右腳腳跟對準天靈蓋,右腿
「呼」的一聲往耿照頭頂踵落!
千鈞一發之際,耿照往後一仰,堪堪避過。忽覺臉上微一涼,原來她右腿放
落,蛤縫裏的一抹水光擠成幾點液珠,潑風濺出。他用手背一抹,鼻端嗅着一絲
酸酸甜甜的體味,濃烈馥郁,如花房熟裂、果腹迸漿,與染紅霞的清幽截然兩樣
卻不覺得嗆人,也無絲毫不潔之感,一般的令人想品嘗再三。
碧湖右踵落空,倏地飛起左膝,去頂他咽喉。
耿照打死不退,雙掌及時接住膝錘,瞥見她腿間水光盈潤,一道晶亮的水痕
沿大腿内側淌下,赤裸的圓翹臀廓上還懸着液珠;淫蜜被體溫一蒸,撲面都是鮮
濃馥烈的熟果香,熱烘烘的一陣濕潤,不覺蹙眉:「殺人……真的給你這樣大的
快感麽?」忍着掌骨疼痛,用力将她推開。
誰知碧湖沾着濕泥的、剝蔥似的左腳足趾才剛點地,右腿一勾,又如閃電般
回身掃至!
一連三招毫無間隙,耿照體勢用盡,終于不及格擋,側着腰硬生生吃下這一
擊,「砰!」翻倒在地,餘勢不停,被踢得連翻幾匝,咬牙撐起半身,忍不住嘔
出一大口鮮血。
兩人距離拉開,纏鬥之勢頓時破局。碧湖蒼白的小臉露出一抹空洞的笑意,
「喀啦啦」的一陣刺耳聲響,鐵鏈被拉得筆直繃緊,插入土中的石刀便要飛出。
——一旦面對萬劫,下場便是化成血池塘的一角而已。
耿照一開始就定下「對人不對刀」的策略,甯可貼身纏鬥,利用萬劫刀巨大
不便的弱點,徹底隔開刀與持刀者之間的聯系。
結果正如他的預想:萬劫歸萬劫,碧湖仍是碧湖。縱能駕馭千鈞巨刃,她卻
沒有因此變成内力超群、身如鋼鐵的絕頂高手,少女的拳腳并不能直接威脅他的
生命,與持萬劫刀時的恐怖有着天壤之别。
隻是失去靈魂、如傀儡娃娃般的刀屍,似乎仍保有相當程度的智力。碧湖的
猛烈攻擊并非是想徒手取命,而是要逼他退出石刀的直徑方圓之外,以施展萬劫
的無匹威力。
耿照勉強起身,還在凝聚體力,碧湖已揮動鐵鏈,猙獰的巨型石刃呼嘯而來
——勁風自頭頂掃過,蓦覺腳下一空,已被人揪着衣領一把拉開。兩人一路滾至
林邊,耿照擡頭睜眼,出手相救的居然是方才那名落馬的青年大胡子。
「媽的!」胡彥之一躍而起,忍不住啐了一口:「這小娘皮……是哪裏來的
妖魔鬼怪?」
「是萬劫妖刀。」耿照突然瞪眼,拉着他低頭一滾:「小心!」
「嘩啦啦」的一陣亂響,萬劫過處,兩株大樹如泥塑紙紮,攔腰倒落。
胡彥之挽住他的臂膀,低喝道:「進林子裏去!」耿照會意,跟着他一溜煙
鑽進了茂密的樹林中。胡彥之點足而起,躍上一棵大樹,縱身掠至前方另一蓬樹
冠裏,回頭道:「走上面!枝葉越茂密處,那把天殺的鬼刀越難施展!」忽見耿
照三兩下爬上樹頂,攀着樹間的藤蔓擺蕩過來,敏捷得猿猴也似,一怔:「你不
會輕功?」
「不會在樹上飛的這種。」耿照老老實實說:「教人跑步快的我倒是學過一
些。」
胡彥之不覺失笑。
他精擅追蹤術,輕功自是極好,于林間縱躍宛若飛影,不僅僅是快,更快得
藏形匿蹤,不仔細辨别,還以爲是鼯鼠山貓之類。
然而耿照雖不通縱躍之術,身手卻異常矯健,往往一勾一蹬之間便能上樹,
攀着藤蔓飛來蕩去,間隙太寬時便直接落地奔跑,居然也緊跟其後,仍在聲息相
聞的範圍之内,胡彥之不由一凜:「這少年身手了得,若經調教,定成高手!」
好奇心起,大聲道:「喂!我叫胡彥之,是真鹄山鶴真人的徒弟。這位兄弟
怎麽稱呼?」
耿照調到執敬司後,曾用心背誦過正道七大派的要人名冊,心念電轉之間,
忽想想到:「莫非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策馬狂歌胡大俠?」危難中不敢失了禮數,
大聲道:「小人是白日流影城的弟子,名叫耿照。」
奔跑間無法詳談,兩人逃出裏許,隻聽身後葉搖樹倒,轟隆隆的有如巨靈壓
境,漸次逼來,知道是萬劫追到。胡彥之低頭啐了一口:「呸,他奶奶的!這小
娘皮是哪來的怪胎?衣衫不整、妖妖娆娆的,出手卻這般狠。老子出入妓院,見
識過的女子也不算少了,從來沒看過這麽恐怖的。」
耿照回道:「那是妖刀萬劫所緻。持刀的那位碧湖姑娘是水月停軒的弟子,
原本該是一位良善貞淑的好姑娘。」将水月停軒裏發生的事約略說了一遍。
胡彥之聞言不禁回頭,微微蹙起濃眉。
「水月停軒的……碧湖姑娘?」
「胡大俠認識麽?」耿照奇道。
「如果她不拿那把大刀子狂殺猛殺的話,我倒想認識認識。」他哈哈大笑:
「放眼東海,無論正道六大派還是外道七玄界中,哪有少年男子不憧憬水月停軒
的?我十幾歲時,根本覺得那是個活色生香的女兒國哩!」
胡彥之混迹市井,說話俚俗慣了,但被他豪邁的笑聲一襯,說什麽都不覺得
卑瑣下流。耿照忍不住笑起來,好感頓生,蓦地前頭光線驟亮,不知不覺,這片
深林将至盡頭,唯恐妖刀接近人居,大聲說道:「胡大俠!蒙你搭救,日後若有
機會,小人定當補報!就此别過。」矮身鑽入一處粗大的桠叉不動,靜待妖刀接
近。
身畔林葉一陣沙沙動搖,胡彥之飛掠而回,一抓他臂膀:「小夥子!你腦袋
不清楚啦?這麽想死麽?」
耿照搖頭:「若讓妖刀離開此地,隻怕死傷更多。」
胡彥之一凜,見他模樣十分鎮定,心知有異,沉聲道:「這不是鬧着玩的。
你知道怎麽應付?」
耿照沉吟道:「我也沒把握。不過要是能分開人與刀,碧湖姑娘應該有救。
萬劫刀對應的屬性是『嗔』,非恚恨難平、怨念極深之人不附,一旦合适的人選
出現,妖刀便會出現在他的面前,引誘那人持有。要是被附身的刀屍怨恨平息,
又或者力量消退,妖刀就會另外再找新主。當然,尋常人觸摸到妖刀,也難保不
會被妖魂影響,能不碰就不要碰……」
胡彥之省悟過來,擊掌道:「是了!隻消分開人刀,待小娘皮醒過來,哄得
她眉開眼笑、心花怒放,那撈什子的萬劫刀就不要她啦。是也不是?」
耿照倒沒想得這麽多,隻想阻止萬劫殺入人群,見他說得高興,不忍心告訴
他萬劫若被遺棄、不得不另覓新主時,必以舊主的血糜骨肉做爲營養,是一柄兇
惡至極的魔刀,隻點頭道:「胡大俠說得極是。」
胡彥之笑道:「難怪你死纏爛打,淨巴着小娘皮不放。我還以爲是哪來的色
中惡鬼,死也要占人家便宜。」圈指銜口,發出一聲尖銳長哨,回頭笑說:「若
我那兄弟沒死,我倒是有個主意。」
眼看林中騷動逼近,耿照不願連累無辜,低聲道:「胡大俠,萬劫刀殺人如
麻,我們倆要是同在此處犧牲,就沒人向正道示警了。林後懸崖下,還有三名水
月停軒的姑娘等待救援,另外我将蘇道長藏在烽火台中,這四位就麻煩你了。」
胡彥之神情一凝,似要發怒。眼珠子一轉,忽然哈哈大笑:「媽的!我們觀
海天門,還真是教你這小子給看扁了。」忽聽遠處一聲昂嘯,林中風動葉搖,竟
似虎咆,喜上眉梢:「救兵來啦!」拉着耿照躍下枝桠,發足向林子盡處奔去!
胡彥之施展上乘輕功,幾乎足不沾地,直如貼地飛行,身旁諸物飕飕掠過,
眼角隻餘一抹殘影流光,不消片刻已将碧湖遠遠抛在了後頭。遍數觀海天門十八
宗脈百餘處觀門,并無一家以輕功見長,能練到這般「洩地流影」的驚人境界,
隻能說是此人異禀天生。
他不肯舍下耿照,緊緊拉着,奔行片刻才想起這少年不通輕功,趕緊放慢速
度。見耿照滿頭大汗、邁步狂奔,卻未如想象一般被自己拖得一地亂爬,不覺驚
訝。趁勢按住耿照脈門,悄悄渡入些許内息,果然沒有異種真氣入體與本身内力
相互激蕩的反應,暗忖:「看來這小子沒騙人,他是真的沒練過上乘輕功。」
須知輕功要至「洩地流影」之境,除了鍛煉筋骨,還須佐以呼吸、運氣等内
家功法,否則難以持盈保泰,縱快得一時,趨避、動靜間也無法運化随心。耿照
内力低微,也沒學過什麽高深的輕功訣竅,跑起來居然隻稍遜胡彥之一籌,無怪
乎他另眼相看。
兩人狂奔一陣,耿照跑得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勉力開口:「胡……胡
大俠……」
胡彥之皺眉道:「你說話能不能爽快些?『大俠』兩字,連妓院的娘們叫春
都不時興了,你老弟何苦弄得我這麽軟?」耿照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
「小人……」
「行了、行了。」他歎了口氣,搖頭道:「你小子心腸不壞,就是别扭得要
死。我看這樣:我的年紀,當你大哥淨夠了,你就叫我老胡;老子呢,嘿嘿,不
好意思,喊你一聲小耿——這樣簡單多了吧?」
耿照本不是小氣之人,聽他說得率直有趣,忍不住笑出來,邊跑邊喘:「好
啊,老……老胡!」胡彥之哈哈大笑,忽然歡叫:「好兄弟!」
前頭樹影兩分,一頭龐然黑影一躍而出,正是那匹紫龍駒。
「小耿,同你介紹。這位呢,算來是你二哥了,有個匪号叫『策影』,踹死
的惡徒可比我劍下殺的還多,二位親近親近。」他拍了拍那紫龍駒「策影」的馬
頸,策影卻大不領情,低頭一拱,黑毛白流星的長吻撞得他踉跄幾步。
胡彥之見它左眼血流如注,從鞍側解下個系着黑舊紅繩的黃油大葫蘆,拔開
塞蓋,一陣濃烈的酒香四溢而出。策影「喀搭喀搭」趨前幾步,不再像之前那般
躁烈。
胡彥之仰頭灌了一大口,忽然「噗!」一聲,通通噴在策影的左眼處。
策影吃痛,搖着頭踏蹄低吼,「虎——」的嘶鳴聲透耳一震,仿佛四周忽然
生風搖動起來。耿照一凜:「方才那有如獸咆般的叫聲,竟是它發出來的!」隻
聽胡彥之道:「兄弟,事急從權,不及給你裹傷啦。先喝兩口壓壓疼,一會兒咱
們報這條老鼠冤去。」
策影咬過黃油葫蘆,居然仰頭骨碌骨碌喝起來,酒水不住從它血紅的口中溢
出,有股說不出的豪邁殺氣。
胡彥之笑着對耿照說:「你二哥不隻能喝酒,還極愛吃肉,一次要吃十斤碎
棗混十斤剁碎的生牛肉,外加一壇上好的蘭英白酎,吃完氣力百倍,真個是日行
千裏、夜走八百,喚它都不停。下回有機會再找你一道見識見識。」
「我有個法子,教小娘皮和那把鬼刀分開。」他拍拍策影,神秘一笑:「不
過,得靠你二哥幫忙。你想不想聽?」
* * * * * * * * * * * *
兩人布置妥當,胡彥之躍上馬背,兩腿一夾,策影掉轉馬頭,小碎步往林中
奔去。
碧湖原本便追得緊,不消片刻,雙方已在狹窄的林道間遙遙相望。
胡彥之雙手交錯,自鞍畔擎出雙劍,踮步打浪,策影越奔越快、越奔越快,
熾電般的雪白長鬃迎風獵獵,劈啪勁響,猶如沖鋒時高舉的軍旗旌尾!
林道狹長,不容萬劫回轉。碧湖停下腳步,反手握住石刀由背後舉至身前,
刀尖直指林道,正對着急馳而來的策影!
「又來啦!」耿照小聲道:「小心她的『不複之刀』!」
「放心好了。同樣的招數,豬才會連上兩次當!」胡彥之僅以兩條腿跨住馬
鞍,放開缰繩,雙手分持雙劍,斜斜垂落身側,縱聲豪笑:「好兄弟,待會便瞧
你的啦!」
策影虎虎噴息,不像尋常馬匹般仰頭嘶鳴,始終不發一聲,烈電般的一隻右
目迸出怒火,放開四蹄,飛也似的沖向嬌小的碧湖。每一落蹄,均刨地寸許,掀
起滾滾黃塵,形影之巨、聲勢之猛,仿佛要将碧湖碾成肉泥!
一人一馬眨眼已至十步外,林道寬約五尺,還不夠一名成年人橫躺,萬劫刀
固然難以揮動,胡彥之也沒有跳下馬背閃躲刀氣的空間。十步一到,碧湖驟然睜
眼,嶙峋的石刀一震,「嗤」的一聲破空尖響,地上卷塵倏分,細細的泥灰中印
出一條極寬極扁、快到煙塵來不及合攏的乳白刀形,飕地正中策影!
眼看馬将對剖,策影忽往旁邊一跳,肌肉糾結的馬肩撞上林樹,刀氣削過鞍
頭,直奔胡彥之的腿胯!
胡彥之雙劍交擊,危急中往身前一擋,「铿!」一聲龍吟激蕩,雙劍應聲折
斷。他整個人往後一仰,猛被刀氣掀下馬背!
碧湖凝立不動,冷冷瞧着失馭的策影一路擦撞着林樹,歪歪倒倒從身畔奔過
——忽然間,一人從馬腹下鑽出,牢牢将她抱入懷中,在着地的瞬間及時翻轉,
沒讓小碧湖撞着地面;便在同時,策影交錯而過,張嘴咬住石刀後的鐵鏈,往烽
火台的方向發足狂奔!
那人死命抱着碧湖,伸腿勾住林樹。策影拖着石刀絕塵而去,兩股相反的巨
力一扯,碧湖的小手再也握持不住,虎口迸出鮮血,鐵鏈脫手飛去!
「救到了……」耿照抱着她一躍而起,不顧滿面黃塵,歡聲叫道:「我們救
下碧湖姑娘了!」
胡彥之翻身躍起,也不管雙手虎口迸碎、鮮血長流,一把揮開黃塵,大聲問
道:「人呢?有沒有怎樣?」耿照低頭審視懷中的少女,回道:「昏過去啦。似
是……似是無礙,隻有些皮肉傷。」
胡彥之猿臂一舒,沖上去将兩人抱住,眯着眼睛放聲大笑:「幹得好、幹得
好!好兄弟!哈哈哈……呸、呸、呸!惡——」不意吃了滿口黃塵,轉頭一徑吐
唾。
塵灰飛散,三人都是黃撲撲的一身,碧湖紗布纏頭,倒還罷了,耿、胡卻有
如扮戲文的醜角,均是苦着一張黃底白面,不見須眉,隻眼眶、嘴縫、鼻孔周圍
等露出肌膚顔色。兩人相對一怔,不由大笑。
耿照隻覺平生從未如此開懷。碧湖是素昧平生,胡彥之也是素昧平生,卻仿
佛于這一刻間無比熟悉。自他幼年離開龍口村、來到白日流影城之後,這是頭一
次毫無顧忌的放聲大笑。
笑着笑着,林樹間一陣沙沙風搖,策影巨大的身軀緩緩行來,閉着的左眼尚
未結痂,步子卻十分穩健,身後雪白的長尾不住輕掃,縱使滿身傷痕,自有一股
沉定内斂的睥睨之氣,猶如林中王者。
胡彥之從腰後解下黃油葫蘆,自飲一口,随手一抛。策影頭頸不動,站得既
挺又直,葫蘆飛至面前才張嘴咬住,仰頭痛飲。喝了片刻,忽然一拱耿照肩頭,
長吻微伸,将葫蘆朝他伸去。
「你二哥讓你喝酒哩!」胡彥之微愕,旋又大笑:「它看得上眼的人不多,
我也是頭一回見它請酒。」
耿照啞然失笑,将葫蘆接過來,仰頭喝了一大口。
那酒又嗆又烈,簡直像透明無色的水狀焰火,一路從口腔燒至腹内,所經之
處如無數把刀子攢刺一般,不由一顫,咳出大口濁氣,咬牙硬說:「好酒!」誰
知開聲之後,喉中刺痛感大減,竟是說不出的暢快。
他拭着嘴角大口喘氣,每吞入一口新鮮空氣,喉管至腹腔内都有變化,時冰
時熱、又痛又癢,呆怔片刻,才想起自己的模樣定然十分狼狽,呼的一聲,抓頭
傻笑起來。
策影從他手裏咬走了葫蘆,依舊站得直挺挺的,自顧自的仰頸痛飲。
「其聲如虎,不輕嘶鳴;其行如電,不輕放蹄。峙之如嶽,停之如淵,不倚
爪牙而嘯深林者,謂之『紫龍』。」胡彥之接過葫蘆,拍了拍策影:「像你二哥
這樣,才能稱得上是馬中的『千裏之王』。」
耿照一吐酒氣,點頭贊同,道:「做人……做人也是這個道理罷?二哥真了
不起。」
胡彥之豪邁一笑,将葫蘆遞給他,徑自從地上拾起兩柄斷劍,笑着說:「若
非這對『狂歌劍』,隻怕我已分成兩半啦。這小娘皮好厲害的手段!」
耿照心想:「原來老胡的對劍名喚『狂歌』……他的外号,卻是從劍、馬而
來。」
* * * * * * * * * * * *
兩人将昏迷的碧湖橫放鞍上,牽着策影回到崖邊。
搖搖欲墜的烽火台中卻已不見蘇彥升的蹤影。耿照有些擔心:「莫非是出了
什麽意外?」胡彥之搖搖頭:「姓蘇的最是怕死,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一見苗頭
不對便即溜走,此刻不知逃到哪兒去啦,你擔什麽心?」
耿照想想也是,趕緊奔到台後垂繩處。
崖下的黃纓一見他探頭,氣得破口大罵:「方才那柄大石刀突然飛了下來,
『轟』的一聲墜入溪裏,真是吓死人啦!你在上頭幹什麽吃的?這麽大的玩意兒
丢将下來,不用先說一聲麽?」
耿照心想:「原來它将刀甩下了山崖。」暗歎二哥靈性更勝常人,一邊忙不
叠地賠小心,一邊缒着繩索下崖去。
還沒等落地,對黃纓道:「适才情況兇險,來不及同你說。這崖不太好爬,
我背你上去。」
黃纓原本窩了一肚子的氣話要發作,一聽他如是說,怒氣大大平息,白了他
一眼道:「哼,馬屁精!誰要你來賣好了?」一張粉嫩小臉卻漲得紅撲撲的,杏
眼裏盈盈有光,菱兒似的豐潤小嘴抿着一抹笑。
耿照先将赤眼解在崖下,背着她爬上山崖,又得胡彥之與策影之助,将染紅
霞、采藍二姝及魏無音的遺體拉了上來。
胡彥之不識黃纓、采藍二姝,與染紅霞卻有數面之緣,奇道:「二掌院武功
超群,是誰将她傷得如此之重,居然昏迷不醒?」一旁的黃纓聽見,捂住小嘴,
忍不住「咭」的一聲,一雙明媚的大眼睛明目張膽地瞟了瞟耿照,滿臉的幸災樂
禍。
耿照窘得臉紅脖子粗,抓耳撓腮:「是……是妖刀所緻。這個……說來可就
話長啦。」胡彥之心覺有異,正想繼續試探,忽聽林間一陣蹄響,塵沙飛揚之間
十餘騎沖了出來。
馬上的騎士身披雙扣布甲、腰系雙铊尾帶,布甲上綴着魚鱗鐵片,背着髹漆
長雕弓,鞍頭兩側各挂一個同式的箭壺,繁纓飾馬,蹄鐵簇新。人人佩帶長劍,
手中攢着長槍,隻差一頂護耳翻起、頓項披垂的綴羽兜鍪,活生生便是圖畫裏奔
出來的皇廷羽林軍。
爲首之人長槍一舉,籲的一聲,十幾匹馬一齊停住,顯是訓練有素。
紅螺峪已是朱城山地界,再往裏走上七八裏路,便可見白日流影城的外廓。
這一隊騎兵铠仗鮮明,想也知道是流影城的人馬,胡彥之正欲開口,忽見耿照面
色一沉,不禁悄聲問:「怎麽,這夥不是你們的人?」耿照默不作聲。
那領隊長槍一指,喝道:「這匹馬是誰的?」指的居然是策影。
他連問三聲,胡彥之隻是抱臂嗤笑,也不答話。領隊眉頭微皺,單手握缰,
冷冷道:「既是無主之馬,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舉起槍尖,大
喝:「備索!這次别再讓它跑啦!」左右齊聲相應,聲若洪鍾,紛紛從鞍頭解下
套索,策馬圍了過來。
黃纓吓得粉臉發白,顫聲道:「耿……耿照!這是怎麽回事?」
蓦地一聲烈咆,策影仰頭長嚎,四周林葉被吼得飕飕亂搖,竟如深林虎嘯一
般!騎隊的十幾匹駿馬仿佛遇上了攔路虎,被吼得前腳一軟,跪的跪、退的退,
還有吓得人立而起或要掉頭逃走的。
衆騎士握缰呼喝一陣,才将坐騎安撫下來。模樣雖有些狼狽,忙亂中卻無一
人滾落下鞍,迅速間恢複了陣列,依然是一彎月形,散開來将耿照等人堵在懸崖
邊。
須知訓練有素的武裝槍騎隊,隻需一伍(五人)連辔,便足以對付一般的武
林好手。銳利的槍陣無論合圍或并進,配合馬匹沖刺居高臨下,殺傷力的是十分
驚人,若再輔以弓箭,就算如胡彥之這等高手萬一不幸遭遇,孤身逃走或有一線
生機,硬碰硬則萬萬讨不了便宜。
胡彥之眯着眼,單臂環胸,另一手撫弄下巴濃髭,似是在看笑話,心中卻不
無欽佩:「這些人的騎術堪稱精湛,就連東海都督府的馬軍都無這般能耐。放眼
東海,說不定隻有鎮東将軍麾下精兵可比……奇怪!白日流影城是吃飽了撐着,
沒事練這等馬軍做甚?」
忽見那領隊平舉長槍,槍尖對正自己的鼻子,厲聲喝道:「你!模樣鬼鬼祟
祟,非奸即盜!藏此好馬,莫非是想做什麽歹事?快将馬匹獻上,要不,綁你去
見官!」
胡彥之聞言一怔,登時哇哇大叫:「去你媽的!這裏忒多人,便隻有我像賊
麽?」就着眼角餘光瞥去,赫見耿照滿臉真誠、黃纓嬌俏可愛,如遭重擊,抱臂
陰沉道:「哼哼,你們這些個眼殘的,說了你們也不懂。這匹紫龍駒如此神異,
誰能駕馭?天生奇物,何須人主……它,便是它自己的主人!」
耿照聽他二人一來一往,始終不發一語,隻是仔細聆聽。聽得片刻,才忽然
抱拳道:「這位是多射司的葛家五郎麽?小弟是執敬司的耿照。」
那領隊掖住長槍,單手解下面巾,皮兜下露出一張與耿照同樣黝黑的年輕面
龐,細長的雙眼炯炯放光:「你是耿家的麽——」雙腿略夾馬肚,踮着光亮的銅
镫策馬上前,俯身低道:「你在這裏做甚?這幾位……是二總管的差使?」
原來這馬隊首領葛五義是龍口村出身,算得是耿照的同鄉。
在家鄉時,葛家的三郎愛慕耿照的姊姊耿萦,總是讓五弟前來傳話。耿萦年
紀較長,通曉事理,知道葛家在龍口村坐擁良田數畝,決計不會娶一個破落軍戶
的女兒進門,爲免嫌疑,都讓耿照去打發。兩人說不上童年玩伴,卻是自小便看
熟了的。
耿照不願對他說謊,隻說:「這位胡彥之,胡大俠。是觀海天門鶴真人的徒
弟,馬是他的。馬背上那位紅衣女俠,則是水月停軒的染二掌院,這幾位姑娘是
她師妹,都不是可疑之人。小弟正要領她們去見二總管。」
葛五義沉吟片刻,低聲道:「這馬呢?能留下麽?」耿照老實搖頭。
葛五義似已料到,隻微微颔首,忽聽遠方馬蹄聲響,林後煙塵翻卷,似是陰
霾湧至,依稀聽得人喊馬嘶,聲勢浩大,已算不清有多少騎。
「不好,是公子來了!」他皺起眉頭,低聲道:「你先避會兒,我來引開他
們。」耿照會意,拉着胡彥之等躲進烽火台中。策影身軀龐大,幸而木台被萬劫
砸壞一角,門框碎裂,堪堪容它低頭鑽入。
葛五義縱馬踩亂泥地上的足迹,指着另一頭大喊道:「黑馬往那裏去了,快
追!」率先甩缰往烽火台的反向奔去。衆騎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片刻,
也都策馬追上。
突然間,林中沖出大隊人馬,服色與葛五義等相仿佛,卻足有數十騎之譜。
隊伍前頭有八名短後衣、雙袍肚,頭戴紅纓皮鬃笠,外紮綠鹦短繡衫,衫中露出
銅釘襯甲的武裝侍衛,簇擁着一名錦衣玉帶的白馬公子。
葛五義等一見那公子到來,紛紛勒馬讓至一旁,就着鞍上垂槍俯首,齊道:
「公子爺!」那公子看也不看,徑自舉目遠眺,喃喃道:「怪了。方才聲音明明
是從這兒來的,怎麽又不見蹤影?」
身旁一名護衛聽見,忙問葛五義:「你們先來一步,有見着麽?」
葛五義垂首道:「沒看真切,不過來時聽見樹叢搖動的聲響,依屬下猜想,
約莫是朝那裏去了。」
那公子聞言回頭,白面上掠過一抹青氣,道:「那你還楞在這兒做甚?還不
快追!」不待左右答應,熟練地調轉馬頭,馬鞭一抽、馬刺一蹴,胯下的雪白駿
馬跳蹄長嘶,飛也似的朝葛五義所指之處奔去。
他的坐騎遠較諸人神駿,部屬們一下子措手不及,片刻就被抛在後頭。那八
名綠衫侍衛趕緊策馬直追,餘人也不敢怠慢,呼喝聲中,眨眼走了個幹幹淨淨,
隻留下漫天的塵沙飛卷。
「那人……真是一點兒都不愛惜馬匹。」
清脆動聽的喉音微帶嬌慵,黃纓、胡彥之雙雙回頭,原來是染紅霞醒了。
耿照一見她蘇醒,喜動顔色,脫口道:「你……你身子好些了麽?」話沒講
完,便已後悔。
隻見染紅霞身子一顫,雪靥微紅,姣美的唇瓣卻略顯蒼白,轉過頭去,低垂
妙目,半晌才淡然道:「不礙事,多謝關心。」耿照無比尴尬,支吾幾句,有些
手足無措。
黃纓看在眼裏,小小的心思裏轉過無數念頭,故作天真狀,拉着染紅霞的手
嘻嘻笑道:「紅姊紅姊,多虧這位胡大俠幫忙,咱們才能離開那個鬼地方。碧湖
也給救回來啦,這位胡子大俠真是好本事。」
染紅霞與胡彥之見過幾回,雖不熟稔,也算是舊識了,颔首道:「多謝胡大
俠仗義出手,染紅霞感激不盡。」
胡彥之不敢失禮,拱手道:「二掌院客氣。胡某也是因緣際會,糊裏糊塗便
遇上了,談不上什麽仗義。」轉頭對耿照道:「你那位姓葛的朋友義氣,隻是惹
的麻煩不小,恐怕要受我們連累。這大票人一路追去,沿途看不見馬蹄痕迹,遲
早要發現上當的。」
耿照早想到這一節。隻是他素來聽說公子的爲人,名馬、美女若教他看中,
隻怕擡出二總管來也壓不住,把心一橫,咬牙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先回到
流影城中。我家二總管手段厲害,葛兄弟若真的有事,再請二總管搭救。」
胡彥之點點頭。「我猜他們很快就會折回,此地不宜久留。」
他兩人以木材繩索紮成擔架,讓策影拖着魏無音的遺體上山。
耿照背着碧湖,胡彥之背采藍,染紅霞雖已蘇醒,但那牽腸絲的毒性極其霸
道,中和之後會産生強烈的倦怠與不适,黃纓中毒淺,一夜好眠體力盡複,她卻
是全身酥軟如綿,提不起半分氣力,姊妹倆隻好同坐一鞍,由黃纓扶持照應。
「我聽說獨孤天威隻有一根孤苗,年前還入京封了官。」走到中途,胡彥之
突然問:「剛才那位……莫不是獨孤天威的寶貝兒子獨孤峰罷?」
耿照點頭:「正是。」
白日流影城之主獨孤天威出身獨孤皇族,流有白馬王家的尊貴血統,是本朝
開國之君、谥号「武烈」的太祖皇帝獨孤弋族弟。
太祖武烈帝獨孤弋号稱「古今帝王武藝第一」,憑借着蓋世武功開創帝業,
在位才不到五年,卻于北疆将平的前夕忽然駕崩,天下震動。因其子年幼,不足
以指揮大軍結束割據,群臣遂擁其弟,時任大将軍、中書令、北關道三府總制、
征北大都督、功封定王的獨孤容繼位,也就是日後的太宗孝明帝。
太宗孝明帝在位二十餘年,宵衣旰食,夙夜匪懈,降服南陵道諸封國,獎農
桑、開科舉、興水利、明吏治,白馬王朝的基業可說是成于他的手,百姓都說:
「打天下的武烈,守太平的孝明。」敬愛之忱,可見一斑。
獨孤天威的年紀比武烈、孝明二帝小得多,孝明帝時被召進宮,擔任太子侍
讀。叔侄倆雖相差了十多歲,卻脾胃相投得很。獨孤天威整天陪太子習武狩獵,
蹴鞠打球、投壺賭戲等,玩得不亦樂乎,居然在玩樂中建立起極爲深厚的感情。
孝明帝大行後,太子獨孤英于平望都繼位,年号「承宣」,即爲今上。
據說孝明帝臨終前曾說:「仲雷(獨孤天威的字)貪好遊藝,視兵家之事如
田獵,所統如逾千兵,定要生亂,不可委以大任。」
承宣帝親政不久,想替這位叔叔兼童年玩伴安插從三品的「員外散騎常侍」
一職,丞相陶元峥激烈反對,堅持不允;想替他弄一個奮威将軍的虛銜過過瘾,
誰知鎮東将軍慕容柔又搬出先帝來,一連上了幾道奏折阻擋。
初登大寶的少年天子火了,惡氣無處發洩,靈機一動,将獨孤天威封到東海
朱城山的白日流影城,讓他做無職無權的一等昭信侯。按照王朝律法,侯爵可配
有銳槍明铠的甲兵九百、仆役若幹,的确不違先帝「不逾千兵」的聖訓。
承宣帝登基七載之間,年年都召見獨孤天威父子,賞賜無算,去年還封了個
五品的「羽林中郎将」給獨孤峰,恩寵冠于群臣。
自陶元峥死後,「丞相」一職不再升補,朝廷政務由三司六部分管,凡領有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頭銜的政務長官均可參與禦前議事,直接向皇帝負責,王
權大張。今日想封獨孤峰一個年秩兩千石的五品官兒,遠比七年前要容易得多。
胡彥之啧啧道:「『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獨孤天威的這兒
子,真是好大的威風!」耿照默然無語。一行人沿着小路蜿蜒上山,走了大半個
時辰,終于看見白牆黑瓦的高牆建築。
還未叩門通報,身後忽聞轟隆蹄聲,耿照等連忙避入道旁林中。隻見大隊人
馬揚塵馳過,朱漆重門聞聲大開,衆騎士馬不停蹄,一路急馳而入,正是先前見
過的多射司人馬,葛五義也赫然在列。
門關上之後,牆内仍騷動不斷,尖銳的馬嘶、兵器碰撞聲此起彼落。半個時
辰之後,大門再度打開,一隊騎兵馳出,看服色仍是多射司的人馬,隻是人數較
先前少得多,約隻十餘名而已。
胡彥之投以詢問之色,耿照低聲道:「按公子的性子,若尋不到二哥,便将
朱城山翻了過來,也絕不罷休。」果然過不多久,又有一隊騎兵出城,坐騎後拖
着繩網等捕獵重械,陣仗十分驚人。
「現在怎辦?」胡彥之問:「殺進去?」
「等。」
耿照沉吟:「現在進城,必然驚動公子。先等他率大隊出城再說。」此際日
影西移,已近申時。胡彥之透過樹影觀察太陽,皺眉道:「等他下山?天都黑了
這公子哥兒還出城麽?」耿照想了一想,謹慎道:「公子爺時常夜獵,我見他對
二哥的喜歡,一定會再出來找尋。」
胡彥之點點頭,不再多說,找了個節瘤圓凸的大樹底坐定,染紅霞、黃纓也
各自倚坐歇息。采藍、碧湖昏迷不醒,被安置在林蔭草軟之處。
策影的定性異乎尋常,一旦跪卧下來,便如一塊黝黑烏亮的巨石動也不動。
鞍袋裏還有幹糧,衆人配着酒水進食,倒也不甚難捱,隻是染紅霞始終沒同
耿照說過一句話,不知是不願在旁人面前說,還是無話可說。
耿照忍着情思起伏,靜靜觀察城外人馬進出的情況。
其間屢有騎隊馳出流影城,卻無一隊回來,顯然上頭下了嚴令,沒找到黑馬
不許回城。等了将近兩個時辰,流影城前六門洞開,獨孤峰面色陰沉,率領大隊
人馬奔出城來,人人手持火把,一路馳下山去。遠遠眺望,猶如一條蜿蜒細長的
火焰龍。
耿照等大隊去遠了,這才上前叩打朱門,「砰、砰」兩聲,牆上觇孔探出一
張黝黑的年輕面孔,胸口以上的服色與哨隊相似。他舉火下照,張望一陣,道:
「你不是耿照麽?怎麽搞成這樣?」
耿照抱拳道:「何大哥,這說來話長了。煩請代爲通報二總管,說耿照有十
萬火急之事。」
那姓何的少年甚爲精警,眉頭大皺。
「你帶了外人哪!我得先同我們頭兒說一聲。」
耿照搖頭:「何大哥,麻煩你,先與二總管說。」
那少年登時會意,左顧右盼,見四下無人,埋怨道:「要是惹了麻煩,你救
得了我麽?」耿照低聲道:「不會有麻煩的,一切有我擔待。」少年猶豫片刻,
一溜煙下了牆台。
片刻,兩扇釘滿銅釘的朱漆大門緩緩打開,一隊持槍佩刀的武裝侍衛擁出,
将耿照、胡彥之等團團圍住,其中也包含那名何姓少年。
胡彥之小聲道:「看來你朋友還是賣了你。」耿照搖頭:「本城戍衛歸巡城
司管轄,我逾時晚歸,關條已經失效,按理他是該通報頂上官長。」
一名武官模樣、身穿絹甲的中年人扶着腰刀,越衆而出,肅然道:「耿照!
你身爲執敬司弟子,卻放着二總管的差使不管,在外遊蕩了一日一夜才回,還帶
來這一幹不明之人,是視本城規矩如無物了麽?」
「弟子不敢。」耿照恭恭敬敬俯首,一一介紹魏無音、胡彥之與染紅霞等。
那巡城司馬正自驚疑,身後忽有兩盞明燈行來,兩名服色與耿照相似的高大
少年并肩而來,其中一人亮出腰牌,寒聲道:「二總管有令,讓本司弟子速速去
見,誰都不許阻攔!」
巡城司馬倒抽口涼氣,爲在部屬前保住臉面,兀自頑抗:「耿照逾時未歸,
按規矩應由巡城司收押,交付都刑司審問。便是你們執敬司的人,也不能……」
發話的那英俊少年臉露不耐,從懷裏摸出一張關條,往巡城司馬腳下一扔:
「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二總管的親筆,教耿照便宜行事,不受夜規節制。」
那關條上墨迹宛然,還未全幹,顯然是方才寫就。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區區一介巡城司馬,自然鬥不過手把一城大小事的總管
大人,他木然低頭拾起關條,寒聲道:「既然如此,執敬司的人你們帶走。其餘
可疑人等,且由本司押下,上禀城主處置。」
少年劍眉倒豎,睜眼大喝:「放肆!這都是二總管的客人,你着是向誰借的
膽?」
衆巡城兵被他吓了一大跳,矛尖幾聲磕碰,夜風裏聽來格外清晰。
巡城司馬雙肩垂落,面色鐵青,咬牙擺手:「你們可以走了。」耿照微微欠
身,領着胡彥之等魚貫而入。
那兩名少年掌燈引路,看都不看耿照一眼。黃纓見他二人身材颀長,衣着體
面、相貌俊美,原有十分好感,暗忖:「都是執敬司橫二總管的部下,他們可比
耿照好看多了。」見二人對耿照異常冷淡,又不覺有些氣惱:「看不起人麽?擺
什麽三白眼兒,哼!」
二少領有總管手令,所經之處無人能擋,自然也沒人敢上前招呼馬匹,高大
的策影就這麽随着隊伍穿過亭台樓閣,一路進得城中。
胡彥之也不伸手牽它,并肩猶如老友逛街,不時與耿照指點談笑,沿途十分
引人注目。
來到一處偏院,少年雙雙停步,其中一人回頭道:「這是二總管休憩之處,
牲口請暫停園中,勿入内堂。得罪之處,尚請胡大俠原宥則個。」胡彥之拍拍馬
頸,策影似是通靈,自行踱到庭院偏角跪卧歇息,也不低頭啃食花草,驕傲一如
帝王。
胡彥之就着繡窗透出的燈光環視庭中,卻見院裏小徑鋪石,夾道種滿梅樹,
此時并無花苞,隻餘一排峥嵘墨幹,枝葉經過細心修剪,不見寒日淩霜的赫烈威
儀,倒覺得有些嬌巧妍麗。園裏遍植花團錦簇的綠繡球,兩支石燈柱雕成瘦頸長
鶴的形狀,美則美矣,卻有些閨閣似的小氣家家。
繡窗裏似乎還籠着藕色的薄紗簾子,胡彥之心念一動,登時恍然:「是了,
此地約莫是橫疏影的姬妾所居。他用過晚飯,便躲到這兒來大享美人豔福,不想
卻被咱們吵了起來。」他時常流連風月地,深深了解好事遭人破壞的那份掃興,
悄聲對耿照道:「隻怕……咱們來得不是時候。」
耿照伸指比唇,示意噤聲。
那兩名少年将他們引入内堂,果然是女子繡閣的模樣,居中置了張全不相襯
的大長桌,桌上堆滿帳冊書卷、圖紙簿記,叠起來比一人還高,将桌後之人完全
遮住,桌下隻露出一抹栀子花似的明黃羅裙。
裙子的主人雙腿交叠,裙掖裏翹出一隻小巧的鹦鹉綠繡鞋,鞋中未着羅襪,
雪白的足背酥膩瑩潤,渾不露骨,更難得的是嬌腴如雪面團子一般。未見玉趾,
已知是隻肉呼呼的香滑小腳,教人忍不住想捧在手裏,輕輕握着、揉着,恣意品
嘗。
胡彥之吞了口饞涎,暗罵:「他奶奶的,這橫疏影真他媽豔福不淺,藏得這
般美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桌後女子忽然開口:「人到啦?」
一名少年俯首道:「是。」
她歎了口氣,「喀」的一響,仿佛随手擲筆,綠繡鞋輕輕踏地,似是站了起
來,隻是書案叠壘,仍然不見美人影。
一陣雪梅幽香随風輕漫,桌後轉出一名襦裙半袖、繡绫裹胸的倦慵麗人,個
頭不高,身段卻頗爲修長,梳着蓬松俏皮的墜馬髻,纖細的皓腕上佩着一隻羊脂
玉镯,膚質竟比镯子還要膩潤。
她披着的半袖同樣是明黃色的薄紗所制,更像是睡前閑坐的閨閣服色,見不
得外客,因此更顯得迷離動人。紗中透出一雙雪藕似的白膩膀子,細細的臂圍不
露一絲骨感,薄霧般的絲緞間掩不住粉酥酥的嬌嫩肌膚,觸目隻覺滑潤緊緻,似
乎充滿傲人的彈性。
女子的薄紗半臂裏,僅有一件蔥綠抹胸,沿邊綴着豔麗的孔雀藍,錦绫上另
有銀線繡樣,然而裹着兩團腴面似的飽滿隆起,鎖骨以下仿佛一隻打橫大葫蘆,
雙丸叠宕,肥嫩的乳肉雪呼呼地溢兜緣,柔軟到了極處。
細瞧之下,才發現女郎有張雪白精緻的鵝蛋臉兒,身形十分纖細秀美,削肩
單薄、長頸如鶴,惟獨胸前一對乳峰飽滿柔軟,绫紋抹胸的圖樣全被撐裹、滿溢
得變了形狀,在燈影下浮露出驚人的起伏,抹胸上的精緻繡工再難細辨。略一走
動,那兩隻豆腐似的渾圓綿乳便顫忽忽地晃蕩起來,望之令人目眩神馳,不忍須
臾稍離。
她頸下裸露出大片胸脯,可能是在案頭前久近油燈,嬌嫩的身子不堪烘熱,
酥胸上布着一大片晶瑩薄汗。身子一動,一滴汗珠便滑入了乳間深溝。
隻可惜乳壑被擠得太脹太滿,中間竟無一絲縫隙,汗珠滑之不進,随着柔軟
的乳肉一陣晃蕩,顫抖着滾到了抹胸邊緣,「笃」的一下彈跳出去,濺開一抹液
光。
胡彥之看得目瞪口呆,喉結「骨碌」一聲上下滑動。女子卻絲毫不以爲意,
徑自落座,也揮手讓衆人坐下。一名少年奉上濃茶,她随手接過,以杯蓋輕輕揭
去浮沫,就着豐潤的櫻唇啜飲一口。
「這姬妾……真是好大的派頭!」胡彥之心想,不知爲何竟無一絲反感,隻
覺怦然。
女子穿着随意,卻非刻意賣弄風騷,倒像某家的閨秀睡前夜讀、房裏卻突然
闖入不速之客,不怪小姐衣不蔽體,錯在他們不請自來,從而一睹美人臨睡前的
嬌媚模樣。
她生得明眸皓齒,微微撅起的雙唇飽滿滋潤,面孔看來十分年輕,腴沃雪白
的胴體卻充滿成熟的魅力。無論是衣飾妝扮、房間布置,抑或額間淡淡的三瓣梅
痕,在在說明她已不是十幾歲的天真少女,隻是擁有一張青春常駐的美麗面龐。
若以年紀推算,她甚至可能是橫疏影的元配夫人!——白日流影城三位總管
都很神秘,據說出身都不怎麽高貴,流蜚甚多,卻都傳得矛盾百出,莫衷一是。
二總管橫疏影是其中較爲出名的,據說全城大小事都是此人說了算。掌權十
年,已令白日流影城富甲一方,生意越做越大,也坐穩了「東海七大門派」之一
的位置。其妻若有如此風情,倒也不算怪事。
黃纓扶着染紅霞坐下,胡彥之坐在她身旁,耿照垂手低頭,與那兩名少年同
站一列。女子明眸含笑,一一看過采藍、碧湖,以及放置在門外廊下的魏無音遺
體,這才慢條斯理的開了口。
「二掌院,我以爲我們一年見上一面,已屬難能。」她淡然笑道:「今日不
知是什麽香風,将你吹了來?難道是我家之劍,不入二掌院法眼麽?」
「若非那把昆吾劍,此後恐無再見之日了……」
染紅霞面色蒼白,勉力一笑:「……二總管。」
胡彥之聞言一怔,倏然睜眼。
「原來,大名鼎鼎的流影城二總管、朱城山上的一把手,人稱『暗香浮動』
的橫疏影,竟是……竟是女人!」
第十二折 暗香浮影 無雙将門
橫疏影倒是波瀾不驚,隻是淡淡一笑:「是麽?好在二掌院曆劫無礙,此後
定然福壽綿長,也不是件壞事。」以蓋緣輕刮茶面,又啜了一小口,滋飽尖翹的
上唇珠微抿着,貝齒似是輕咬唇瓣,一邊徐徐飲下茶湯,雪酥的長頸喉肌一滑,
連細小的吞咽聲都顯得斯文秀氣。
「這位是胡彥之胡大俠吧?」她擡起明眸,言笑晏晏的模樣就像是跟閨中密
友閑話家常,就着搖曳的燈焰一瞧,宛若寒梅綻放,撲面彷佛蕩漾着一片清洌幽
香。「久聞胡大俠濟弱扶傾,做了許多了不起的義舉,襯與寶馬、名劍,相得益
彰,不愧是觀海天門鶴真人的高足。」
胡彥之是老江湖了,自不會被幾句恭維拍得飄飄欲仙,忘乎所以。但橫疏影
這幾句說得輕描淡寫,神色、目光無一絲逢迎谄媚,倒像是興之所至,随口與朋
友分享什麽江湖趣聞似的,聽得人不由微笑,也不覺得怎麽尴尬。
「二總管客氣。」胡彥之抱拳拱手,霎時收起逐目獵豔的輕淨神态,悄悄對
眼前這名總管一城命脈的秀麗女郎留上了心。
橫疏影瞥見采藍、碧湖二姝昏迷不醒,吩咐一旁随侍的少年道:「鍾陽,爲
這兩位姑娘安排一間僻靜客房,撥幾位能幹的嬷嬷照看,速請大夫來瞧。切記,
診金、藥材等均不可吝惜,莫要耽擱了救治良機。」
被喚作「鍾陽」的高大少年,正是先前斥喝巡城司馬之人,生得英俊魁梧、
目如朗星,眉宇間隐有股剽悍之氣。他低頭領命,出廳喚得幾名司役擡來軟榻,
後頭跟着三、四名身子壯健的中年仆婦,仆婦們輕手輕腳地将藍、碧二女擡上軟
揚,朝橫疏影一躬身,低着頭魚貫退出廳院。
黃纓雖未昏迷,然而身心俱疲,眼看也快支持不住,說是要照顧二女,随下
人一并去了。
柴紅霞心中感激橫疏影的體貼安排,起身欲謝。卻讓她一把挽住,隻得坐了
回去。兩人把臂扣指,距離登時拉近,芳息相聞,吹鬓如柳。
橫疏影似無松手之意,徑與她并肩靠頭,模樣十分親熱。「多……多謝二總
管。」染紅霞與她并無深交,平素隻有公事往來,頓時頗不自在。
橫疏影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妹子說的什麽話來?貴我兩派同爲正道,
一向交好。既到了姐姐的地頭,暫且寬心住下,先把身子養好。有什麽話,等明
日睡醒了再說。」喚另一名随侍的少年何煦,讓他吩咐廚房準備飲食,少時送入
諸人房裏。
染紅霞沈默片刻,終于按捺不住,玉白色的淡櫻粉唇微啓:「二總管……」
橫疏影聞聲回頭,明媚的杏眼微微睜圓,竟有一絲天真。
「什麽事呀,妹子?」
染紅霞一怔,忽覺再生分下去,倒顯得自己不近人情了。猶豫了一下,改口
道:「橫二……橫家姐姐,敝門遭逢大難,衆家師妹生死難料,我很擔心。姐姐
若有……若有人手能借,我想先回斷腸湖一趟,瞧瞧莊園裏的情形。」
橫疏影蹙眉道:「水月停軒怎麽啦?來,快說與姐姐聽。」
染紅霞點點頭,将如何被妖刀萬劫追殺、如何遭遇魏無音與赤眼,以及墜崖
獲救等仔細交代一遍,隻隐去「解牽腸絲」一節不說,對中毒之事也隻字未提。
幸好黃纓、采藍等均已不在廳内,她刻意避開耿照的目光,講到墜下紅螺峪
時目光微略低垂,濃睫輕輕一顫。隻說四人在崖下暫宿一夜,天亮時才發現魏無
音已然辭世,而後遇上觀海天門的蘇彥升一行,再來便如胡彥之所見。
她的嗓音清脆動聰,隻是傷後體力稍弱,一會兒有些喘不過氣,隻得停下歇
息。橫疏影擡起眼,視線越過大半個廳堂,忽然開口問道:「那把赤眼刀,如今
何在?」所目卻是垂手而立的耿照。
耿照不敢不答,低頭道:「啓禀二總管,便在小人背上。」解下白布包袱,
雙手捧過頭頂。橫疏影點頭道:「拿來我瞧瞧。」
忽聽兩人急道:「不可!」幾乎是異口同聲,渾如一人。
胡彥之一聲嗤笑,看看染紅霞、又看看耿照,不覺雙手抱胸,饒富興緻。耿
照自知失言,趕緊低頭;染紅霞面頰發燒,蒼白的雪靥飛上兩朵紅雲,病容裏别
有一股嬌羞韻緻更顯明媚。
她見耿照低頭不語,直把發言的權柄交給自己,知他無意說出當晚的旖旎情
事,心中五味雜陳。但猶豫也隻不過一瞬,她捏緊手心,定了定神,盡量把話說
得平穩自然:「姐姐有所不知。當日琴魔前輩曾說,這柄赤眼刀淬有淫毒,對女
子極爲不利,一旦嗅着刀上芳香,便會成爲刀屍,被妖刀迷去心神。」
橫疏影聽得一愣,不覺失笑:「哎喲,有這麽厲害麽?這簡直是……簡直是
戲文裏的鬼怪神通啦。」忽見染紅霞神色嚴肅,全無戲谑之意,才斂起笑容,碾
玉珠兒似的貝齒咬咬下唇,端杯啜飲了小半口,不動聲色地問道:「按妹子的說
法,此毒似是對男子不起作用?」
當夜魏無音述說時,染紅霞其實中毒已深,介于半夢半醒之間,許多關竅都
沒來得仔細聆聽。她瞥了耿照一眼,旋即垂落目光,輕聲道:「應是如此。」料
想以他背了整天的赤眼妖刀都不受影響,此一推測該是有本有據,不算胡猜。
橫疏影點點頭,似未留意到她的心虛,咬着唇微微側首,片刻又問:「若貯
于容器中,這妖刀的淫毒還能不能害人?」
這點魏無音連提都沒提過——至少在她清醒的時候是如此——染紅霞全然答
不上來,輕咳幾聲,素手往幾上胡亂摸索,倉促地揭杯就口,借機偷望耿照了一
眼,見他依舊低頭捧刀,不像要出言制止的模樣,把心一橫,硬着頭皮道:「容
器若……若能隔絕刀上的香氣,便能阻止淫毒害人。」
橫疏影點頭道:「這就好辦啦。」放下蓋杯,遙遙吩咐耿照:「将我床頭的
琴取來。」
耿照剛入執敬司不久,平日多在堂前聽差,連這座小院外的圓拱門都沒踏進
過一步,依言走到床前卻不見床頭櫃上有什麽琴。橫疏影也不生氣,随口指點:
「就是那個木盒子。拿到幾上打開,先将琴取将出來。」
轉頭一瞧,果然床頭處置着一隻長近三尺、寬約一尺的烏木匣,耿照将木匣
拿到桌上揭開,隻見匣中貯着一具形制怪異的黑琴,琴身有如一個方方正正的木
枕頭,兩端圓鼓。中間曲腰微凹,與尋常琴筝都不相同。
黑琴琴尾凸起如鼓,琴尾之外還又伸出一片尾闆,闆上刻紋如羽浪起伏,末
端像是翹起的雀尾;尾闆下一隻琴足,雕成鳥爪擒珠的模樣。琴首處的「嶽山」
(琴頭架弦處,是琴的最高點)呈寬闊的斧狀,琴額(琴頭)卻沿着方正的外形
刻出一隻回頸閉目的雁鳥頭部,髹滿烏亮黑漆的琴身布滿同樣風格的陰刻鳥羽紋
飾。
這具怪琴備齊了「首、翼、尾、爪」四部,通體竟是模拟一隻斂翅栖止的雁
兒。琴首的刀工樸拙古趣,并不肖真,卻能清楚感覺到這頭大雁睡得正酣,黝黑
的身軀似乎還在微微起伏,彷佛下一瞬間便會抖抖羽毛、睜眼鳴叫起來,形極簡
而神靈俱足,堪稱大匠之風。
耿照出身寒微,不懂音律,卻也聽過「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之類的詩
句,一數黑琴琴面,誰知竟有十弦。正自疑惑,忽聽染紅霞開口道:「姐姐這琴
好特别。琴上竟無徽钿,卻要怎生彈奏?」琴上以螺钿鑲嵌、标示音位的圓點稱
之爲「徽」,也有考究者以犀角、象牙、金銀寶玉制作的。
橫疏影未做答覆,聞言隻是側首,嫣然一笑:「妹子也愛彈琴?」
染紅霞猛被問得俏臉飛紅,讷讷道:「姐姐莫笑話我。我粗魯得很,不會這
些風雅事,隻是幼時在府中曾見家人彈琴,所以知道一些。」
橫疏影微笑道:「這種一足無徽琴乃是古琴,又叫『十弦琴』,現今已沒什
麽人彈奏啦!這琴的外形刻成了雁兒的模樣,有人稱之爲『伏羽』,據說琴面塗
抹的灰漆裏摻了特别的藥料,琴弦一動,便會散發出淡淡的金銀花氣味,又喚作
『忍冬』,是昔日教我彈琴的老師所贈。我偶爾想念故人,搬來撥弄些個,改天
再彈給妹子聽。」
染紅霞點頭稱是,想起外頭對于這位二總管的諸多流蜚,唯恐失言,暗生警
惕,不再提及舞樂之事。
耿照聽從吩咐,将那具奇特的古琴「伏羽」取出,小心翼翼地置于桌上。
橫疏影遙指空盒,抿嘴一笑:「把你背上的刀,連同裹布等放入盒中,再扣
上鎖頭。」耿照恍然大悟,依言置刀。背上負重一空,心中煩惱似有稍減,不由
得松了口氣,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忽然湧現。
橫疏影看在眼裏,轉頭對染紅霞道:「妹子,你身上有傷,夜路又極危險,
不宜回轉斷腸湖。姐姐派兩隊快馬往斷腸湖,同時飛鴿通知左近武林同道,倘若
妖刀仍在,我立刻晉見城主,讓他老人家發兵馳援水月停軒;若妖刀已去,便讓
馬隊保護貴派諸位師妹,暫且退至安全處,待明日天光,再行善後。妹子以爲如
何?」
染紅霞元氣耗損甚巨,自忖沒有再戰妖刀的能耐,沉吟片刻,實在想不出其
他辦法,隻得點頭:「如此甚好,有勞姐姐啦。」與胡彥之一同起身,便要告退
歇息。
橫疏影忽道:「是了,那赤眼妖刀對女子不利,妹子若攜回水月門中,隻怕
大大的不妥。妹子若信得過我,不妨交由姐姐暫爲保管,我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大
匠,精通鍛冶,說不定能鎮魇祛邪,找出克制妖刀邪異的法門。」
赤眼本不是染紅霞之物,乃是魏無音臨死之前托付給耿照的東西,她并無貪
圖之心,點頭道:「都依姐姐。」胡彥之一凜,暗想:「這麽大方?除非……那
刀本就不是你的東西。」見橫疏影仍是笑吟吟的,神色更無一絲異處,當下不動
聲色,與染君霞一起告辭。
忽聽外頭一陣騷動,有人大喊:「在這裏!找到啦、找到啦!」腳步聲、弓
弦彈動、金鐵交迸的聲響等此起彼落,似有大隊人馬湧進院裏,盾甲相碰、劍拔
弩張,大有一觸即發的态勢。
胡彥之笑道:「哎喲,打獵打到這裏來啦?二總管,真對不住,這該是沖着
我來的,我去瞧瞧。」說着長身振起,大踏步跨出廳門。
觸目所及,隻見小小的院落裏擠滿了張弓挺槍、手拿火炬的武裝兵士,裝扮
與白天所見的多射司人馬一般無二,隻是離了馬匹之後,這些訓練有素的青壯漢
子搖身一變,又成了長槍步卒,數十人散成一個圈子将角落裏的策影團團包圍,
四角均有人手持繩網,網下系着鐵球,一步步小心逼近。
院門之外,八名皮笠綠衫的跨刀甲士簇擁着一擡軟轎,轎上踞着一名錦衣公
子,雙眉斜飛、鷹準薄唇,略顯瘦削的英俊面容掩不住一股驕悍跋扈之氣,正是
白日流影城主獨孤天威之子獨孤蜂。
胡彥之彎腰拂了拂庭階上的塵灰,一屁股坐下來,咧嘴大笑:「喂!别說我
沒警告你們,惹火了我這位老弟,一會兒有你們苦頭吃的。」衆人回頭,見是一
名形容陌生的青年大胡子,鄰近幾名機警的甲士立刻掉轉槍頭,明晃晃的刃尖将
胡彥之環在中央,更無一處可逃。
「你是什麽人?居然潛入本城内院!」
胡彥之隻是傻笑,也不答話。
鍾陽走出廳門,遙遙對着獨孤峰長揖到地,清了清喉嚨,朗聲道:「啓禀世
子,這位胡彥之胡大俠,乃觀海天門掌教鶴真人的得意弟子,正與幾位正道朋友
在二總管處作客,明日将晉見城主。隻因今天來得晚了,尚不及與中郎引見。」
獨孤峰微微一凜,眼中的嚣狂略有收斂,把手一揮,撤了胡彥之周身警戒,
上前打量他幾眼,冷冷道:「這是你的馬?」
「不是。」胡彥之一本正經。「它是我兄弟。」
獨孤峰一愣,目中忽迸寒芒,拳頭握緊,怒極反笑:「你敢愚弄我!世上,
誰把畜生當作人看!」
胡彥之微笑道:「世子這話卻不盡然。也有把百姓當畜生看待、恣意驅趕奴
役之人,相較之下,我同畜生稱兄道弟算什麽?」
獨孤峰一聲哼笑,慢慢說道:「你若是出言諷政,小心落了個大不敬之罪,
抄家滅族不說,隻怕還要連累你師傅。」胡彥之故作惶恐,滿手亂搖:「我……
我哪裏出言諷政了?你……你可别亂說話!」
獨孤峰見他神情大變,心中得意,忍不住露出疾厲之色,寒聲道:「你方才
說過『也有把百姓當畜生看待、奴役驅趕之人』這句,是也不是?」
「世子,我這話……這話倒是諷了誰呀我?」胡彥之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還能有誰?」獨孤峰冷笑。
「能驅役人民的,隻有朝廷!說這話就是諷政!」
胡彥之卻一臉茫然,歪着頭直掏耳朵:「誰呀?」
「朝廷!」獨孤峰聲色俱厲。
「朝廷?我說了朝廷什麽呀?」
「把百姓當畜生,奴役驅趕!」
「啊?誰把百姓當畜生,奴役驅趕?」
獨孤峰氣得七竅生煙,鐵青着臉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拖到面前,嘶聲大吼道:
「是朝廷!是朝廷把百姓當畜生,奴役驅趕!你聽清楚了沒有!」
霎時間,整座院落裏靜得鴉雀無聲,一幹多射司的槍衛們愕然回頭,睜大眼
睛。除了晚風吹拂、炬焰燒竄的聲響外,誰都不敢開口多說一句。
胡彥之「噓」的一聲伸指往唇上一比,低聲說道:「世子留神。你若是出言
諷政,小心落了個大不敬之罪,抄家滅族且不說,隻怕還要連累許多人。好在這
裏聽到的也不算多,抄起刀子一股腦兒殺光也就是了,不怕不怕。」
獨孤峰額角青筋未退,兀自脹紅脖頸,怒不可遏。片刻才省起自己竟口出大
逆不道之言,若有哪個心懷不軌的偷偷報上鎮東将軍府或東海護軍府,難保不會
惹動父親或外祖父的政敵,借此大做文章,生出許多事端。
他越想越是心驚,回過神來,才發現滿背是汗。森寒的目光遍掃衆人,不覺
流露殺意。胡彥之本是随口戲耍,此際卻有些心寒,暗忖道:「看來,這小子竟
是頭青眼狼。不過是句玩笑而已,他卻動了殺心!」
「這是怎麽了?」
一聲嬌柔驚呼,一陣若有似無的幽幽梅香漫出廳堂,橫疏影披着一襲玄黑大
氅,袅袅娜娜地走了出來。那黑氅雖然包裹得密不透風,将她腴潤曼妙的身段盡
皆俺去,卻依然露出一雙踝骨渾圓、膚如細雪的腳兒來,套着小巧鮮嫩的鹦鹉綠
繡鞋,益發的嬌妍可人。
衆多射司的兵士們一見她來,不覺一愣,怔怔惡盯着那裸露小半截的雪膩足
踝,滿眼目迷。然而回神一悚,紛紛低頭垂兵,躬身退到一旁,再也不敢多瞧。
瞬息間,滿院幾十條大漢俱都俯首,猶如泥塑木雕,并肩齊列,一動也不動,風
中隻餘「砰砰」的心髒鼓動聲響,撞擊之猛之劇,幾乎能想像熱血奔流的模樣。
橫疏影揪着氅襟抵禦寒風,另一隻纖纖素手一揮,淡然說道:「這是我歇息
的地方,誰讓你們進來的?通通出去!」多射司的槍騎隊長不敢違拗,沖獨孤峰
及二總管一躬身,率衆退出院門,隊伍井然有序,院中片刻無人。
橫疏影福了半幅,抿嘴道:「世子,這位胡大俠是妾身的客人呢!你們怎地
動起手來啦?」獨孤峰面色猶青,騰騰怒眉一下子還緩不過來,冷哼一聲,摔開
胡彥之的衣襟。
他到底是侯爵世子,又有功名在身,如今身在人家的地頭,胡彥之也不想太
讓他下不了台,故意跟跄幾步,摸着胸襟哼哼唧唧:「世子教訓我哩!讓我别亂
說話,以免冒犯朝廷,落了個大不敬之罪。」
「那敢情好。胡大俠口沒遮攔的,是該教訓。」橫疏影抿了抿嘴,自顧自的
笑起來:「隻是當今之世,天下太平,便是有人去報你出言諷政,官府多半不肯
辦,沒憑沒據的,回頭就是一條現成的誣指之罪。升鬥小民怕受牽連,官老爺們
更加的怕。」
獨孤峰聞言凜起,微一思索,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了地,容色稍見平霁。
橫疏影側身一讓,嫣然道:「世子,這位是水月停軒杜掌門座下高足,染紅
霞染二掌院。妹妹,快來見我家世子。」染紅霞不愛應酬,勉強扶座起身,福了
半幅,低聲道:「世子安好。」
獨孤峰盯着她瞧,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銳利的視線有如實刃,緊貼着她玲珑
有緻的胴體曲線,由上而下,絲毫無遺。一股濕黏冰冷的不适感,彷佛沿着無禮
的注視滲入骨體,染紅霞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額際如有無數針尖潸刺,一時之間
竟有些惡心想吐。
「染紅霞、染紅霞……染……」獨孤峰反覆念誦幾遍,忽然擡頭:「這個姓
氏十分罕見,普天之下也沒幾個。你,是鎮北将軍染蒼群的什麽人?」
染紅霞正要開口,忽覺一陣微眩,忙扶住镂空門扇,定了定神,方低聲道:
「正是家父。」衆人無不驚訝。
獨孤峰雙目一亮,又打量了幾眼,見染紅霞雖有病容,卻生得一張雪白标緻
的瓜子臉蛋,雙腿修長,身段玲珑浮凸,實是少見的美人,暗忖:「染蒼群手绾
重兵,坐鎮北關多年,被譽爲當世戰神,該是什麽三頭六臂的人物。不想……他
的女兒竟如此美貌!」
* * * * * * * * * * * *
據說染蒼群膂力過人,精擅馬術,使一口五十二斤重的雲頭象鼻刀,殺敵直
如切菜砍瓜,當者無不脍寒。因戰功彪炳,短短數年間,由一介沖鋒隊長升至骠
騎都尉,所部均穿紅衣紅甲,自稱「血雲都」。
過去,「血雲都」乃是獨孤閥麾下的精銳部隊,比之西山韓閥的私兵「飛虎
騎」亦不遑多讓,都是昔日央土大戰中威震天下的勁旅。染蒼群的北關軍繼承了
這支百戰勁旅的番号,被譽爲是當世精兵。
太宗繼位後,命染蒼群爲鎮北将軍,總領北疆防務。按照孝明帝的本意,異
族懾于北關軍威,已多年不曾蠢動,本想将他調回平望都述職,待得曆練幾年京
中官場,便要擢升爲大将軍,官居太府,爲皇帝總領天下兵馬。
面對這軍旅生涯中人人夢寐以求的至高之位,染蒼群卻派出千裏快馬,上了
道奏折婉謝。
折中寫道:「……身先士卒、浴血奮戰,普天之下能勝臣者,幾稀;服冕廟
堂、定謀擘劃,則普天之下,臣能勝者亦稀也!陛下不欲臣執衛北疆,臣乞願歸
老。」末尾又不忘提醒道:「天下兵馬,俱歸陛下所有;三軍将帥,皆是陛下指
臂。太平之日,尚無四鎮之用,須大将軍何?」
太宗讀完,命内侍将折子遞給陶元峥看,笑道:「就憑這等見地,也夠資格
做大将軍了,怎地這些人個個都不肯升官?」
其時陶元峥病疴已沉行動不便,要坐在禦賜的軟墊長背椅裏才能勉強看完,
費力說道:「蒼鷹不輕易撲擊,那是蒼鷹的風骨。陛下莫忘了逐獵才是蒼鷹的本
性,若教示于籠中,豈非屈死了它?」
太宗一怔,起身揖道:「先生惠我!」從此撤去大将軍一職,不再設置。
陶元峥回府不久,便不能再理事,卧床月餘,這位一手建立起國家制度、滿
朝文武皆懼怕的一代良相溘然長逝。陶元峥死後,太宗年年祭拜都執弟子之禮,
以追念少年時曾在東海老宅的書房裏,與弟弟們一起聽他講授經義的往事。
太宗一朝,文治、武功皆有可觀處。
鎮南将軍段思宗曾率大軍南下,威服南陵道諸封國,卻僅在天虞山附近打了
幾場威吓性的小戰役,算得上兵不血刃。
相較之下,北方異族骁勇獰惡、直如鬼怪,曾一路踏平碧蟾王朝重重守關,
一舉毀滅王都白玉京,各軍聞之色變。後來,異族莫名其妙撤退,各地軍閥才得
以松一口氣。
按說北關道面臨的敵人如此險惡,理應營城築壘,堅守不出,但染蒼群接任
鎮北将軍的頭幾年,歲歲均冒雪主動出擊,将王朝防線不斷向前推進,盤據北關
道外的異族殘部捱不住雪災與軍隊的雙重夾擊,最後被趕入更北方的諸沃之野。
染蒼群更上疏征調北關道廿州六十五縣的民夫,連同各軍、各節鎮的屯田兵
共十萬人,欲沿諸沃之野外側的嬰垣大山築起堅城壁壘,以垣相連,依着山脊深
林結成一道防線,在朝野掀起軒然大波。
有人抨擊他「驅民以死」,有人則質疑他有不臣之心,想借此激起民怨、消
耗國力,伺機圖謀不軌。「将軍位極人臣,又擁重兵,爲天下人所敬。」幕僚勸
他:「何苦将自己推到刀鋸沸鼎之上,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場?」
據說染蒼群隻是擡頭盯着天看,什麽也沒說。
此事不隻朝野議論,連太宗自己也犯疑。
北關軍主動出擊,将異族族民趕進了諸沃之野那樣的蠻荒地帶,天寒地凍,
生存更加不易。此際是乘勝追擊、将他們一舉殲滅的大好時機,豈有不進反退,
發民夫築城的道理?
太宗皇帝與老丞相在深宮裏辟室密商,談了大半天,連陶元峥也反對。
「他約莫是想要錢糧啦。也難怪,北關道天寒地凍,誰也不想多待。」繼位
不久的壯年皇帝捧折沉吟,見昔日的老師面色凝肅,似是想打個圓場,道:「這
樣罷!再撥給他十萬石的糧,武器、棉衣盡量供應,賞賜白銀萬兩、錦緞千疋,
封他……封他父親一個正二品的金盤光祿大夫好了,你看怎樣?」
陶元峥臉上罩着一層青氣,骨節嶙峋的五指捏着扶手,椅上傳來極輕、極細
的喀喀聲響——如果那渾圓的紫檀扶手雕成了染蒼群的頭顱形狀,說不定真會被
老人一把擰斷。
「錢糧夠了,封官則不必。」陶元峥寒着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此例
一開,後患無窮。皇上三思。」
「就依你。那……明年還是召他回京?」太宗沉吟。
「不必。爲免打草驚蛇,可讓太子走一趟。」無視于皇帝的錯愕,老丞相啞
聲緩道:「明年上巳節過後,皇上再派太子動身前往射平府(北關道首治,鎮北
将軍府所在地)多多送上金銀珠寶,賜他劍履上殿、免貢不朝。往後經常賞賜,
漸次增加——如此三年後召他回京,便可誅殺此獠,身死不疑。」
孝明帝神情凝重,沈默不語。
幸好老丞相的謀劃最後并未付諸實行。
第四年的秋後未降大雪,是難得的暖冬,關内正一片歡欣鼓舞、準備迎接來
年正月時,五千名異族骁士突然殺出諸沃之野,意欲斬關南下,重演當年一路踏
平白玉京的奇襲戰略!
北關軍的先鋒軍難以抵擋,退到一處去年才臨時建造的關壘堅守,苦苦支撐
十三日,終于等到了染蒼群所率領的增援部隊,經曆一番苦戰,得以擊退鬼神般
的異族蠻軍。戰後派出偵騎,才知三年來遷到新占地囤墾的近百村落共萬餘名百
姓,悉數被蠻軍所殺,屯田牧場等付之一炬,百裏内渺無人迹。
「……蠻軍善騎,非天險不能禦。」染蒼群寫奏折向皇帝報告:「嬰垣山前
後均爲平野,進則深入大荒,難有尺寸之功;退則無險可據,馬軍平履如夷矣。
臣年來與蠻軍角争,即爲此耳,非蠻人可欺。」
太宗恍然大悟,從此對染蒼群更加信任。
染蒼群血戰數年,又慢慢将防線推進至諸沃之野,朝廷撥款征丁,沿嬰垣大
山築起關壘,費時十五年而略具規模,百姓都管叫「連城」或「嬰城」,也有稱
爲「染公城」的。
迄今染蒼群仍在北境督建城牆,即使十年來異族未曾大舉入侵,邊境悄無動
靜,隻餘零星沖突而已,依舊無損百姓心目中的「戰神」形象。提起鎮北将軍染
蒼群,無不豎起大拇指贊歎,說是當世無雙的英雄人物。
* * * * * * * * * * * *
聽到染紅霞自承是染蒼群的女兒,橫疏影、胡彥之等都不禁愕然。
耿照渾身一震,心想:「難怪前輩說她出身高貴,原來……原來是鎮北将軍
的千金!」忽覺兩人間的距離變得極其遙遠。
那非是水月停軒二掌院與流影城弟子間的差距,而是天與地、雲端與塵泥,
貴族與賤民間的巨大鴻溝,非是一夜绉绻所能跨越。他想着想着,心中一沉,隻
覺郁悶難解,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獨孤峰的目光唐突之至,似将染紅霞當作什麽奇特物事,不住上下巡梭,忽
道:「染姑娘臉色不大好看,是生病了麽?」染紅霞惱他無禮,冷淡回答:「小
傷而已,不勞世子費心。」
橫疏影「噗哧」一聲,掩嘴輕笑:「好啦好啦,先讓人家歇息罷。世子想與
染姑娘說話,來日還怕沒機會麽?你們不累,我都困啦!都回去歇着,有什麽話
明兒再說。」喚來何煦、鍾陽,領染紅霞等去客房休息。
獨孤峰眼看今夜馬是捕捉不得了,暗忖:「你的馬再怎麽神駿,總要喝水吃
草料罷?既入我白日流影城的私廄,還怕你插翅飛去不成?」随即離去。
耿照自知身分低微,二總管的偏院不是他能久待之處,躬身一揖,跟着鍾陽
等退出廳去。卻聽橫疏影道:「你先留下,我有話問你。」耿照微微一凜:「二
總管若問及妖刀,我該怎生說才好?」不免有些躊躇,隻得硬着頭皮退到一旁,
垂首而立。
染紅霞步出院門之前,悄悄回頭望了他一眼,眸中煙波朦胧,似有深意。
耿照心中一陣刺痛:「我若要損你名節,早先便說啦,又何必等到現在?你
放心罷,紅螺峪……昨夜山洞裏的事,我決計不向第三人透露。」
送走諸人,橫疏影輕移蓮步,修長的玉腿輪廓浮出裳布,袅袅娜娜的跨入門
檻。
「把門關上。」她随口吩咐,徑自回到堆滿卷牍的案後坐下,提筆展卷,又
批起公文來。耿照不敢輕舉妄動,關好門扉後便靜立一旁,聽候二總管差遣。
橫疏影批了幾份文書,翻過幾頁日帳,螓首未擡,慢條斯理的道:「會磨墨
不?」耿照趕緊趨前,拈起擱在硯石旁的上等松煙墨條,注水細細研磨。
橫疏影随手批閱公文,支額埋怨:「都是你們這些個生事的。無端耽擱了許
久,我還有這麽多要看哪!」說着輕歎一聲,苦笑搖頭,雪酥酥的細長粉頸在燈
楚下分外膩人。
耿照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忽然想起執敬司中唯一個對自己友善、叫長孫日九
的前堂弟子,曾經教過他說:「如果遇到你不會、不知道的事兒,又或者不曉得
該說什麽的時候,有句話萬試萬靈,十之八九便不會錯。」趕緊低頭,小聲道:
「小人知錯。」
橫疏影聽得一怔,失笑道:「幹你什麽事?哪兒學的這些個虛應故事!」
耿照自己也笑起來,忽覺平日高高在上的二總管,似乎也不是那樣可怕,心
情大爲放松。他從前在長生園時,還不覺得二總管怎麽厲害,橫疏影偶爾會帶些
糕餅、糖果之類的前來,與他邊吃邊話家常。那時隻覺這名美貌的大姐姐甚是可
親,許久未見,還會禁不住有些想念。
直到入了執敬司,才知「二總管」的權柄如此之大,整座朱城山怕都在她的
繡花鞋底下,隻消輕輕一跺腳,白日流影城便要翻上幾翻,那些平日威儀赫赫的
家将們,在二總管面前頭也不敢擡;她若說話的聲音放輕柔些,恐怕個個會吓得
渾身發抖,以爲是二總管動了殺意。
橫疏影不是鎮日闆着面孔的人,她時常笑,也很愛笑,但僅限于與「上頭的
人」言笑,指揮部屬、交辦事務之時,卻是一點玩笑也開不得。看在耿照這些底
下人的眼裏,無論她怎麽笑意春風,在二總管跟前就是要謹慎小心,絲毫不能馬
虎。
如這般的自在笑語,自耿照來到執敬司後還是頭一次。
橫疏影信筆批點,随口道:「是我派你去斷腸湖送劍,不想遇上這等禍事,
還差點丢了性命,真是難爲你啦。」
「小人不敢。」
「那把刀上……真的有毒?」
「是。」耿照不敢說謊,老實點頭。
「真可借。」橫疏影笑道:「我本想開開眼界,一睹三十年前爲禍東海的赤
眼妖刀,偏偏它就是對付女人的東西。」
耿照不敢接話,唯恐她追問:「你見過中毒的樣子麽?不然怎麽知道刀上真
的有毒?」還好橫疏影并未深究,隔了一會兒,又道:「魏無音前輩臨死之前,
将刀交給了染紅霞姑娘,是麽?」
耿照不愛說謊騙人,一時爲之語塞,正想着該怎麽回答,橫疏影又自顧自的
說:「是了,染姑娘說過啦!琴魔是把妖刀交給了她。」想了一想,低頭振筆,
片刻便批好幾份文書。
耿照暗自松了口氣,還在慶幸自己毋須扯謊,卻聽橫疏影一邊寫字,一邊自
言自語:「琴魔魏無音是當年讨伐妖刀的英雄中,最後幸存的兩人之一。他若逝
世,死前必要詳細交代對付妖刀的秘訣,以免妖刀重生之後,東海無人能制。他
傳刀之時,必也把這些都說給染姑娘知曉了……還有旁人也聽見了麽?」
「沒……沒有。」
琴魔遺言,确實隻有一人得聽,這倒不是耿照存心騙人。
「當時在崖底下除了染姑娘還有你,另外還有采藍、黃纓兩位姑娘,是也不
是?」
「是。」
「這兩位也沒聽到琴魔之言了,是不是?」
「正是。」耿照答得心安理得。
「所以,魏無音把赤眼刀和對付妖刀的種種秘訣,全都傳給了染紅霞。而染
紅霞剛才,又把妖刀送給了我,這麽說沒錯罷?」
耿照不明白她爲何要反覆提問,點頭道:「是。」
橫疏影歎了口氣,輕輕擱筆。
「你實在是個不會說謊的孩子。」
耿照一愣,不知該如何接口。二總管隻問了他三句話,他也從沒有正面回答
過任何一句有關琴魔遺言之事,這樣……也能知道他有所隐瞞?
橫疏影淡淡一笑,咬了咬唇珠,屈指輕叩桌面。
「崖下隻四個人能在琴魔死前與他接觸。這把刀無論送給了染紅霞、采藍或
黃纓,都屬于水月停軒之物,就算妖刀淬有淫毒,那也不過是放入琴盒就能避免
的事。染紅霞輕易将刀給了我,要如何向水月停軒、向她師姐甚至師傅交代?」
「換過來想,她之所以如此幹脆讓刀,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琴魔将赤眼妖
刀給了白日流影城之人。此物既屬本城,交給我又有什麽關系?」
「我也算是看着你長大的,你向來是個不會說謊的孩子。」
橫疏影歎了口氣,美眄流轉,擡起一雙水盈盈的明媚杏眸,又濃又翹的烏黑
睫毛被雪膚映得分外精神,刹那間,竟令人有些難以逼視。「如你所說,接受贈
刀、聆聽遺言的,隻有一人。也隻能是一個人——」
她轉過頭來,微微一笑,美得難畫難描,卻令他寒毛豎起。
「那就是你,耿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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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04
標題:
【妖刀記】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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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13-14
第十三折 姑射真仙 空林夜鬼
耿照想起當夜,琴魔曾經如是說——
「給了你的,便是你的東西。」老人嘶啞的聲音彷佛又回蕩在耳邊:「我與
韓家小子的約定,與你無關。愛還不還,随你高興。」
「給了我的……便是我的東西麽?」
橫疏影見他怔然無語,不由一笑,也不咄咄逼人,繼續伏案振筆,偶爾伸手
翻看卷宗,鬓邊幾緒發絲柔柔垂落,柔嫩的白皙面頰透出淡淡的粉橘色澤,肌香
溫潤,襯得膚如凝脂,幾乎讓人想輕捏一把,再将指尖湊近鼻端,細細回味。
她的心思耿照無從揣測,益發怔愕,一下子辨不清她是随意說笑,還是真看
破了手腳。僵持片刻,仍是橫疏影先開了口:「我猜……魏無音前輩在把刀交給
你的時候,也讓你發了毒誓,不可輕易将秘密說與他人知曉,是不是?」
她掩起一卷帳目,随手又攤開了另一本,匆匆浏覽兩行,不由得蹙起蛾眉,
低聲喃喃,氣道:「這是誰寫的注腳?一筆狗爬字!」筆往硯上一擱,支頤細讀
起來,一邊屈着玉指輕印桌面:「研些朱墨來。會弄罷?」
耿照在堂前見過鍾陽等伺候筆墨,連忙另起一方新硯,取出呈在錦盒裏的填
金騰龍朱砂墨,注水細研;又從筆架上拿下一小管紫狼硬毫,在筆洗中潤過,擱
在硯旁備用。
橫疏影用的是最上等的朱砂貢墨,每半兩要價紋銀十兩,墨條的身價竟是等
重白銀的二十倍。她每日批的文書叠滿桌案,不到十天便能用掉一條,有時遇着
節慶、大比、召盟集會等城中大事,所費尤甚于此。
她拈筆蘸朱,就着簿紙疾書起來,細縷半袖的寬大袍袖滑落手肘,露出鶴頸
般的雪白腕子,筆迹雖然娟秀柔媚,咬着唇低頭振腕的模樣倒有幾分火氣。看來
這文簿的主人處事馬虎,着實觸犯了二總管的逆鱗,朱筆所批肯定沒有好話,說
不定明天還要喚來責罵處罰。
耿照是頭一次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看見如此模樣的二總管,忽覺她
連生着悶氣的樣子都十分可愛,一點都沒有平日的迫人威儀,反而像是待在閨閣
裏細語碎念着日常瑣事的鄰家姐姐。幼時總盼着她帶糕餅糖果來長生園,與他一
邊吃一邊說話的情景,彷佛又重到眼前。
他心想:「我是她手底下人,她要打要罵,也就是一句話而已,又何必問我
『是不是』、『好不好』?」念頭一起,一股久違的觊親切切之感油然而生。遲
疑片刻,小心道:「琴魔前輩臨終前,是将赤眼刀交給了我。」
「我就說嘛!」橫疏影嗔怪似的擡眸一瞥,「噗哧」的笑了出來,旋又低頭
繼續辦公,彷佛此事無關緊要,也隻能夠邊寫邊聊。「是了,琴魔魏無音在三十
年前,乃是消滅妖刀的重要人物。他若說了妖刀重生,隻怕此事不假。」
最困難的部分一說出口,耿照壓力頓輕,眼見橫疏影并未積極追問,益發覺
得安心,點頭道:「刀是真的,持刀者殺人也是。我親眼見過,這倒是不假。」
便将魏無音曾經說過的關于妖刀的特征、性質、附身條件及因應之道說了一遍。
他天生謹慎,對于「奪舍大法」一事,以及染紅霞中毒失貞一節始終小心回
避,不露口風,對魏無音口述的部分,倒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說着說着,橫疏影不覺停筆側首,咬着豐潤的唇珠靜靜聆聽,始終不發一
語。待耿照說完,她沉默片刻,才歎了口氣,凝視着他的眼睛:「你啊,真是惹
了個大麻煩。」眼中卻無責備之意,眸光盈盈,無奈裏依稀有幾分愛憐橫溢,像
是姐姐看着搗蛋闖禍的幼弟、既好氣又好笑的模樣。
耿照心中怦然一動,又多生出幾分親近之感,低聲道:「小人知錯。」
橫疏影不禁莞爾。
「你哪裏知錯了?還想着要算計我呢!有沒有冤枉你?」
耿照一愣,不敢接口。
「魏無音臨死之前,把這麽重要的訊息托付給你,自是希望全東海的武林同
道都能有所警惕,不要再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轍,教妖刀殺了個措手不及。」
橫疏影眯着眼舒了個懶腰,猶如貓兒一般,渾圓豐滿的胸脯不住輕晃,頤起
一片誘人乳浪。
她十指交纏,柔膩酥白的手背托着腮幫子,不懷好意的笑容依舊像貓,犀利
的目光一把攫住耿照:「你自覺身分低微,說出去沒人肯信,沒準還要惹上大麻
煩。所以說給我聽,希望借我的口将消息散播出去,取信其他六大門派。是也不
是?」
耿照被說破心思,不敢擡頭,這回連「小人知錯」都不好意思說了。
橫疏影咬咬嘴唇,又歎了口氣。
「我真想扇你老大耳刮子、狠狠教訓你一頓,偏生你的顧慮卻有道理極了、
一點都沒想錯。」她輕咬着豐潤的唇珠,沉吟片刻,才搖頭道:「蕭谏紙望重武
林,享有三十餘年的清譽。他傳信東海各大門派,警告妖刀将于近日重生,人人
都當他年老糊塗,背地裏取笑。連蕭谏紙都尚且如此,何況你我?」
耿照沿途都在思考這個問題,迄今仍無定見,罕有地彷徨起來。
「這……可怎麽辦才好?」
「與其警告,不如點出源頭,讓六大門派自己發掘,更能取信于人。據說三
十年前的妖刀之禍,始作俑者乃是七玄界中的『狐異門』一支,這些妖魔鬼怪本
是薮源魔宗的餘孽,其中幹系千絲萬縷,說有勾結也不奇怪。」橫疏影沉吟道:
「妖刀之禍平息後,東海六大門派聯合起來,一口氣剿滅了狐異門,作爲懲戒。
近十五年來,已罕有狐異門人在東境活動的消息。魏無音前輩有沒有說,關于這
一次的妖刀重生,可能是何人何派所爲?」
耿照搖頭。
「這可就麻煩了。」橫疏影咬着嘴唇蹙起蛾眉,不覺輕叩桌面,似乎陷入長
考。
「唯今之計,隻有硬着頭皮,将琴魔遺言傳諸東海。以斷腸湖及靈官殿的情
況來看,埋皇劍冢姑且不論,其餘三大劍門都有見證妖刀之人,許缁衣、鹿别駕
更是門中首腦,應能明辨真僞,作出因應。」
白日流影城握有耿照及妖刀赤眼,自不會置身事外。如此一來,東海正道七
大門派之中,就隻剩青鋒照、赤煉堂兩家還未曾與聞。無論是蕭谏紙親自出馬,
又或者許缁衣、鶴着衣出面疏通,說服兩家總比說服六派來得容易。
「我會将赤眼刀交給更合适的人,譬如蕭老台丞。若觀海天門的鶴真人,又
或指劍奇宮的韓宮主有興趣,交給他們也無妨。」她把耿照的疑惑都看在眼裏,
卻隻是淡淡一笑:「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東海三大鑄号裏,并無一家叫白日流
影城?」
耿照愕然搖頭。
「距今約三十多年,遠在妖刀作亂之前,東海最負盛名的冶工門派名叫『玄
犀輕羽閣』,号稱有五百多年曆史,曆代均任東海的冶金官,爲央土的王朝管理
東境采鐵冶金事務。縱使江山易改、代代更叠,這五百年來,執東海鑄冶牛耳者
始終是玄犀輕羽閣的門人。」
白城山上的「埋皇劍冢」也一樣。無論央土政權如何轉換,埋皇劍冢始終是
天子埋劍、祈求武運鼎盛的祭台。久而久之形成一種土地精神的象征,甚至搖身
一變成爲武林門派。
「就像埋皇劍冢那樣。」耿照低聲道。
橫疏影露出滿意的微笑,繼續道:「玄犀輕羽閣曆史悠久,甚至見證過第一
次的妖刀戰争,他們能利用極其珍貴的奇物『天瑛』,鑄造出舉世無匹的神兵利
器,連青鋒照、赤煉堂都難以望其項背。勢力如此龐大、兵器如此精良的火工大
派,卻在三十年前徹底自武林除名。」
「是妖刀造成的麽?」
「嗯。」她細聲道:「燒毀的廢墟、殘斷的兵器,甚至是屍體……什麽……
都沒留下。」
輕柔的語聲有些迷離,彷佛說着不着邊際的神話傳說,耿照卻隻聽得背脊一
寒,一股刺冷從腳底直竄腦門。
「我辛苦經營了十年,流影城才有今日。」橫疏影眯着貓兒似的美眸,咬了
咬嘴唇,輕聲道:「決計不能讓本城卷入風暴,重蹈當年玄犀輕羽閣的覆轍。妖
刀赤眼絕不能留,須立即交出;你也不能站上東海七大派的盟會,承認魏無音把
所有關竅都告訴了你。」
她咬着紅嫩的櫻唇,又露出那種忍着一絲竊喜、兀自不肯洩漏的神情,彷佛
此事就此議定,不容抗辯。結果雖不滿意,看在符合她胸坎兒裏那小小利益的份
上,勉強還能接受。
耿照沒料到她最後的結論居然是「不許你說」,一時瞠目結舌,半晌才讷讷
道:「那……妖……妖刀怎麽辦?」
「傻瓜。」
橫疏影拈筆低頭,繼續處理堆積如山的公事,暗示談話已告一段落。對算無
遺策的橫二總管來說,此事已然塵埃落定,沒有其他更好的解法。
「你不能說,就讓别人說去。」
「讓……誰說去?」
「還能有誰?」
她趁着蘸墨的空檔擡起螓首,嫣然一笑,笑容裏似有一絲頑皮戲譴。
「自然是你的染紅霞染姑娘呀!還能有誰?」
遠處的巡城木梆忽然響起,混着山間細細的冷冽風咆,在靜默的夜裏回蕩着
空洞洞的曠遠與寂寥。
不知不覺,竟已是醜時了。
命耿照退下歇息後,她還處理了一陣子的公事,回過神時腰背隐隐酸疼,難
受得緊。
橫疏影輕舒藕臂,忍不住輕輕「嗯」了一聲,兼具腴潤肉感及緊緻彈性的小
腰擰成一抹雕弧弓似的誘人曲線——這絕不是鎮日抱着閨房繡墩足不出戶、即将
錯失青春尾巴的少婦應該有的彈性與柔軟度。
可以想像她在床第間曲起長腿、扭轉腰肢之時,成熟冶麗的胴體足以拗成各
種難以想像的驚人角度,絞着、擰着、掐握着嫩膣中硬挺滾燙的雄壯陽物,裹着
溫膩的漿水,爲男人帶來不可思議的擦刮快感……
以一個不會半點武功的女人來說,她對自己的胴體感到十分驕傲。
放眼武林,不是每個習武的女子都能像染紅霞那樣天生麗質,同時兼具高明
的武功與柔媚的曲線,更多的是在艱苦的鍛煉過程中失去了女子獨有的窈窕,被
迫以發達的肌肉粗厚的肩頸,以及鼓起結實的腰腿等與男子一争雄長。她時常想
像她們攬鏡自照的模樣,心中不無慨歎。
想到染紅霞,還有适才耿照脹着一張大紅柿子臉的模樣,橫疏影「噗哧」一
聲,忍不住輕笑起來。瞎子都看得出那兩人之間,關系并不單純。那股子氤氤氲
氲、遮遮掩掩的暧昧之情恐怕連貌似粗豪的胡彥之也瞞不過。
以染紅霞的武功造詣,腿上既然無傷,行走時卻有着微妙的遲礙之感,分明
是破瓜不久的微兆……是耿照盜了她的紅丸麽?水月門下一向重視弟子的貞操,
以兩人身分之懸殊,卻又如何能夠?
荒唐。橫疏影輕叩桌面,抿着一抹苦笑,自嘲似的搖了搖頭。
——明明我們才是壞人呢!竟也覺得其中詭秘重重?
「荒唐。」她輕聲呢喃着,秉着燭台走進了内室。
這裏是她日常更衣處,四面無窗,唯一的入口外還有鑲玉屏風隔擋,放落門
簾之後,便無受人窺視之虞。内室裏除了繡墩鏡台、屏風衣櫃之外,就隻有一張
舒适的烏木牙床。
橫疏影将披在床架上的單衣、肚兜等拾到一處,又在梳妝台下輕扳,「喀」
的一聲低響,翻開一方小小的夾層屜櫃,取出一隻烏木小匣打開。匣中的青紫襯
緞上,嵌着一張臉譜也似的奇妙面具。
那面具乃是木頭雕成,打磨得異常光滑,美麗的木紋外彷佛上了層霧潤潤的
精制蜂蠟,從潤澤之中透出清晰細緻的肌理,與髹漆的那種晶亮油感截然不同,
更深沉也更細膩,彷佛蘊含在木質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結,就一直保持在「活
着」的那一瞬間。
制成面具的木質不易辨認,橫疏影過慣了豪奢日子,甚至見過許多價值連城
的珍貫木料,其中卻無這般輕薄堅韌的質地。面具厚隻分許,入手卻不像同等大
小、厚度的紙片或布疋,雖然不到「重」的地步,刹那間卻有「微微一沉」的錯
覺——那是戴在臉上時會覺得安心、彷佛被什麽東西保護着的感覺。
面具雕成一張細膩的女人面孔,柳眉杏眼,微噘的小嘴有一股野性之美。與
精緻的面刻相比,上額兩鬓卻大刀闊斧,極端豪邁地亂鑿起來,斫成一頭狂野的
獅鬃;粗暴狂亂、猶如樹根般的鬃毛貼着鬓邊伸入面頰眼角,形成虎紋似的奇異
斑痕。
——倘若傳說中的山鬼化出實體,該是這般模樣罷?
橫疏影第一次看到這張面具時,忍不住渾身頤抖,幾乎以爲是從活人身上剝
制而成,如蠟屍面皮之類的鬼物。不過現在已不覺得可怕了,人就是這樣,時日
一長,什麽都會習慣的。
面具額間嵌有一枚小小的菱狀突起,材質似是玉石一類,雕成一隻豎起的眼
睛模樣,眼中卻有兩顆交叠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滿抽象的青銅表号紋,模
樣說不出的詭異。
「這是『重瞳』。」給她面具的那個人,曾經這樣說:「傳說中,目有『重
瞳』乃成仙之兆。戴上這個面具,你才能成爲我等『姑射』的一員。」
「我們……也算是仙人麽?」
她記得當時自己雙手抱肩、簌簌顫抖,奮力抵抗着地底岩洞中異常刺骨的濕
冷水氣。那是她平生第二次,那樣的痛恨自己不懂武功。
而「那人」隻是冷冷望着她,眼洞裏射出兩道凜冽寒芒,彷佛她瑟縮在單薄
濕衣下的誘人胴體什麽也不是,并不比道旁的鹽腌屍殍更加珍貴可口。她生平頭
一次——或許也是唯一的一次——覺得自己最驕傲的胴體在男人眼中一無是處,
心中最後一處可以依恃的壁壘終于崩潰。
「死而複生之後,隻有兩條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厲鬼。」
那人說着,緩緩把面具罩在她的臉上,枯瘦的手指隔着眼洞爲她抹去淚水。
那粗糙刺痛的磨砂感,有着霜痕裂凍般的膚觸與氣味,還有一絲風化似的淡淡腐
朽……
——那,我們究竟是仙人……還是厲鬼?
橫疏影驟爾回神,咬了咬唇,小心将面具拿起,擱在一旁。
今夜「那人」并未召喚,還不到戴起這張面具的時候。但那一刻很快又将來
臨。
面具底下的青紫綢墊上,整整齊齊壓着四條比女人尾指略細略短的銅管,管
上的雕紋與面具額間的「重瞳」如出一轍,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麻麻地遍布整
隻銅管,管身上下各有一環,連結處設有活扣,可任意調整銅環的高低。
她拿起銅管輕晃着,确定管中有極細微的液搖聲,這才在銅管上撥得幾撥,
按照記憶将表面的凸紋移動到正确的位置。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連結着管中的細小機簧,一旦未照步驟開啓,又或
以蠻力破壞銅管,管中貯藏的石灰與水便會立刻混合,瞬息間把當中卷起的綠草
紙滾爛銷毀。
「喀答!」一聲脆響,橫疏影将管面簧片悉數歸位,從管隙彈出一根銅針似
的小軸如畫卷般拉出三寸來長的淡青脆紙。
這種特制的綠草紙浸過藥料,書寫無須筆墨。她拔下發簪,簪尖劃過之處,
紙上便浮出藏青色的字迹:「琴魔雖死,其知猶存,暫在我手,尚未洩漏。赤眼
無主,須先移出;盡速一會,以便定奪。」将面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
成的印章,在綠草紙箋末端印上「空林夜鬼」四個篆字,暗紅色的印痕宛若鮮血
塗就。
她将銅針卷回管中,「喀答」一按,銅管表面就像上了機簧似的一陣亂轉,
凹凸不平的詭異紋路又回複原初的散亂模樣。
「這便是惡鬼們……不,是『姑射』的仙人之間傳遞訊息的方式。」
銅管被放在後院花園的庭石間。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那僻靜的一角掩在夜色林蔭裏,從遠處隻能
看到一抹回映着稀薄星月的金屬暗光。畢竟是見不得人的事,橫疏影從不敢掉以
輕心,披着大氅立在镂窗後頭,靜靜等待。
「我要怎麽聯絡你?」
當時她曾如此質問「那人」,語出咄咄,彷佛想爲先前的心怯扳回一成。
「既是同盟合作,總不能老等着你來找我。若有萬一,我該如何尋你?」
「利用『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隻精巧銅管的名兒——交給她。
「夜裏,放在屋外無光處。」尖喙上方的眼洞裏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說不出
的冰冷無情。那是張鳥形面具,鈎嘴細目,過于精細的雕工有種活生生的恐怖。
若非面具周圍環着粗犷抽象的鳥羽刻紋,幾乎讓人産生「它是活的!」的可怕錯
覺。
「然後呢?」
「我會派使者将銅管取走。」
她嗤笑出聲,用輕蔑來掩飾内心那股莫名湧起的悚栗不安。
「你的使者,決計穿不過白日流影城的五千精甲!你……」
「記住,銅管附近不要有活物。貓狗牲畜、牛羊馬匹,甚至是你的丫鬓、仆
役……通通都别接近。地點越僻越好。」那人不理會她的軟弱挑釁,背負雙手,
緩步轉開,背影明明還有人形,看來卻一點也不像是人。
「……因爲鬼雀餓将起來,什麽都能吃落肚裏去。」
「『鬼雀』?」她尖聲慘笑着,笑到顫抖不止,在濕冷的岩洞中聽來分外凄厲。
「你說……這隻管子會吃人麽?真……真是豈有此理!」
「銅管是銅管,世間沒有銅管吃人這種事。」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遠、
走向何處,餘音卻依舊回蕩不止,追着逐漸變長、變淡的身影幽幽曳去,彷佛從岩
壁中鑿出來的隧道永遠沒有盡頭,一直往腳下延伸,伸往無間無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餓起來,什麽都吃得下去。」
巨大的拍翼聲從天而降。
「來……來了!」
橫疏影揪着氅襟縮在牆後,一瞬間,難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顫抖不休
的雙腿開始發軟。她一動也不動地靠着镂窗磚牆,慢慢向下滑坐,隻有清澈的雙
眸運牢牢盯着庭石的幽影之間,那從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頭異常龐大的赤眼烏鴉。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發出過
任何叫聲,因此橫疏影無從揣想,但光是它拍擊翅膀的聲音就像是十幾條大漢在
風中揮動大旗,連盤繞在朱城山峽谷間的嗚嗚風咆都難以掩去。
她牢記「那人」所說,始終不曾靠近放置銅管之處。
但隔着十丈的距離來看,烏鴉的體型仍然大得駭人,遠比多射司所豢養過的
任何一頭獵鷹都要來得巨大,尖銳的嘴喙猶如磨過的鋤頭,一雙黑爪虬勁猙獰,
上肢鼓起一團團肌肉。在橫疏影看來,它随便一隻腳爪都大過流影城裏的獵犬後
肢,那是輕易便能抓起一頭小牛的恐怖身量……
怪鴉的肩頸部位環着一圈怪異的銀毛,在月光底下閃閃發亮。有時它并不會
立刻叼起銅管便走,會像巨人蹲在過小的凳子上一樣,踞着庭石振翅擺頭,橫疏
影忍着驚怖多看它兩眼,赫然發現怪鳥連喙邊的肌肉都特别發達,就着月光暗影
看過去,覺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樣……
「這是『鬼雀』!原來……這才是鬼雀!」
無論偷看過多少次,都不能稍減目擊時的震駭與恐懼。這……這不是世間有
的東西。而能役使這種怪物的,又是什麽樣的人?
——如果不是惡鬼的話,也隻有仙人了。
這種徹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強她的信心,讓她在戴上那張「空林夜
鬼」的面具時,覺得世間無一事不可爲。
最後……一定會成功的。「因爲,我跟仙人站在同一邊。」她背靠着牆,緩
緩滑坐在地,雙手環抱着的渾圓香肩簌簌發抖,低聲對自己說,直到發頂沒于窗
下,什麽都看不見。
「不,隻消有這張姑射之面,我……我也是仙人!」
她死咬着顫抖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蓦地,龍卷風似的巨大嗚聲旋繞,
一片暗影倏地滑過镂窗,淡薄的月光乍隐倏現,庭中林葉沙沙動搖。但屋外明明
很難得的,一點風也沒有。
石上也是。什麽都沒有。
* * * * * * * * * * * *
耿照睜開眼睛。
漆黑的大通鋪裏,就連伸近到眼前的手指輪廓也看不清,隻能清楚感覺到掌
心透出的那股潮濕熱勁,就像把臉湊到洪爐前似的。四周,粗重的鼾息聲此起彼
落着,空氣裏充滿濃重悶濕的男子氣味,仿佛獸監一般。
這是整間寝室中最僻的角落。
寝室兩端有門,分列于兩側的靠牆長卧鋪,一側從前門延伸到後門來,另一
側卻短少了六、七尺的榻面,在後門之前便收了邊,留下一個露出夯平泥地的空
間來,原本是想擺些桌椅之類的物事,後來約莫住得擠了,便将六條破舊闆凳并
在一塊兒,勉強又架出一張低矮不平的「床」來。
耿照年資既淺,與另一名弟子擠在闆凳床上同睡,兩個多月來也漸漸習慣。
闆凳床挨着牆,離地又近,透着一股陰冷的黴味。夜裏無論是誰起床解手都
得經過,有時黑燈瞎火的,一不小心碰着闆凳腳,那些個年長的弟子擡腳便是一
踹,啐痰咒罵。剛調到前堂時,耿照經常在睡夢中驚醒,然後睜着眼直到天亮。
「怎麽?又發惡夢啦?」背後一陣低聲咕哝,輕微的震動透背而來,恍若呓
語。
耿照微感歉咎,隻是凳上的空間十分狹小,兩人均是枕臂貼背、側卧而眠,
并無搖頭轉身的餘裕,悄聲道:「沒、沒有。」那人「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也不知是誰被吵醒了,啞着嗓子低吼道:「操他媽的日九!你再給老子吠一
聲試試!」呼的一聲扔來一樣物事,似是鞋襪外衣之類。
寝室雖大,但二月天裏夜晚猶寒,窗牖多半閉起擋風,那人稍一嚷嚷,滿屋
的人倒醒了三兩成,紛紛咒罵:「吵什麽吵!還給不給人睡覺?」起頭的那人被
風一吹,腦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哪裏是我?是日九那厮搗亂!
你們羅唆什麽!」
睡在前門邊上的鮑昶是執敬司的老人,是這間庚寅房裏年紀最長、職級最高
的弟子,大夥兒都說内堂早傳出風聲,說他今年有機會能升上「行走」一職,像
何煦、鍾陽他們一樣跟在二總管身邊辦差,都對他巴結再三,言聽計從。
鮑昶揉着眼睛披衣坐起,也不點燈,隔着滿室的漆黑,遠遠叫道:「好了,
都給我閉嘴。不睡的,通通給我出去數星鬥,數清了再回來!」衆人這才噤聲。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喚文景同,是山下王化鎮的仕紳之子,有個叔叔在
平望都做官。家裏送來流影城聽差,所圖不過資曆而已,隻消在執敬司待上一年
半載,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将來不管進京考武舉或托乃叔在軍中謀職,
都與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撐腰,整間寝房裏隻有他不怕鮑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罷休。
鮑昶蹙起眉頭,猶豫不過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九,你們倆出去。」
衆人一愣:「幹耿照底事?是了,也隻有他才會同日九說話,那兩個人原是一挂
的。」
文景同聽他當機立斷,同時逐出二人,倒也有些意外,一口氣頓時餒了,惡
狠狠地撂話:「長孫胖子,再讓老子聽到你吠,小心你的狗腿!」倒頭蒙被,故
意大噴鼻息,周圍無不皺眉。
耿照還待分辯,被喚作「日九」、「長孫胖子」的弟子已擁被起身,裹着棉
被的身軀更顯臃腫,趿着一雙陳舊的厚底黑布靴,一手探出棉被掀開門簾,『啪
答、啪答』地踅出了後門。
耿照歎了口氣,跟着披衣行出。
他雙目漸漸習慣夜色,屋外星月皎然,反比室内明亮。見長孫日九裹着棉被
走到院裏一株大樹坐下,活像是一條大胖白蠶,不覺失笑,走到他身邊坐下并肩
仰觀星鬥。
「還發惡夢?」日九變戲法兒似的從樹影裏摸出一個陶壺,仰頭便飲。
耿照瞪大眼睛,見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幾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兒下一遞,撲面
竟是一陣甜糯的米酒香。
「哪兒來的酒?」他不假思索,順手接過灌了一口,隻覺甘甜香滑,極是順
喉,酒味卻不甚強烈。就着月色一瞧,壺中所盛濃如豆乳、色澤細白,又與山下
酒鋪常見的白酎燒酒不同。
日九眯着小眼睛聳肩一笑,拎過陶壺就口。
「喝你的罷!管這麽多做甚?」過了一會兒,才咂嘴抿笑:「半山腰上的獵
戶自釀的,說是用糯米蒸熟了,摻幾味炮制過的熟果做曲。滋味還不壞罷?小心
點喝,别以爲沒啥酒味兒,後勁可厲害得很。」
橫疏影遴選所部的标準相當嚴格,除了家世背景,讀書寫字、騎射武藝等自
不在話下,還須生得昂藏挺拔、儀表堂堂,絲毫不遜于指劍奇宮的擇徒條件。放
眼當今執敬司裏,唯二不符合标準的,隻有耿照與長孫日九。
耿照雖有張天生的娃娃臉,可萬萬稱不上俊美。
他個小結實,寡言、木讷,不愛交際,就連長年待在洪爐邊所造就的黝黑肌
膚等特質,都像極了鑄煉房裏打鐵的粗魯匠人——這恰恰是執敬司那些出身大戶
的權貴少年們最最看不起的類型。
而長孫日九的情況則比耿照更加凄涼。
他進流影城第一天,往織造司領取衣袍鞋襪時,辦事的老差員隻瞥了一眼,
劈頭扔來兩件單衣、兩件外袍、兩件褲子……從頭到腳,什麽都是兩件、兩件的
扔。
「自本城有『執敬司』以來,沒用過你這樣的貨色。」老差員乜着他哼笑:
「勞您小爺的駕,自個兒把兩件縫成一件罷。多了一件的料頭,沒準能把您的龍
體給塞進去!」領他前來的執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廳堂裏投來無數輕蔑目光。據
說日九也跟着呵呵傻笑,将不合身的衣衫整包揣在懷裏,什麽話也沒說。
這個笑話流傳許久,每當有新人來就會被提起,以緻耿照短短兩個月内,已
在不同場、不同人嘴裏聽過不下十遍。
「後來,你是怎麽拿到衣服的?」跟日九混熟後,有一次耿照忍不住問。
「花錢買呀!」日九聳肩一笑,模樣滿不在乎。「我娘給我帶了一百五十兩
進流影城,不到三個月就花光了,我還嫌花得不夠快哩!等他們确定我裏外一個
子兒都沒有,找了個借口吊起來狠打一頓,往後就安生啦!誰也沒再打過我的主
意。」
長孫日九在執敬司沒什麽朋友,他生得白胖,一對眯起的鳳眼看幾乎不見眼
瞳,不管什麽時候都像在打瞌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馬背還得踩個小馬紮
子,稍微跑得遠些,立刻上氣不接下氣,活像去掉了半條命。
武的不行,長孫倒寫得一手好字,還能打算盤。每月前堂關帳前,長孫總會
消失幾天,然後才又紅光滿面的出現,問他去了哪兒,也隻是神神秘秘笑着,絕
口不提内情。
關于此人的來曆,衆人都說不清。他自稱是南方鼎鼎大名的諸侯、窮山國長
孫氏出身,說話卻帶着濃重的北地口音,任誰聽來都像是瞎扯的鬼話。他的名兒
裏似有個旭字,執敬司的老人故意戲耍,将「旭」拆成日九,當綽号叫着玩兒:
「日九」二字以南陵道的土腔發音,與「入狗」無異。
耿照弄懂後頗爲不豫,倒是長孫本人一點也不在意。
「人家說你是狗,你便真是狗麽?」他聳了聳肩:「在這讨生活一點不難,
遇到什麽事解決不了的,一律說『小人知錯』。他們愛幹什麽就随他們去,别跟
他們一般見識。」
寒夜料峭,兩人并肩倚坐,那把陶壺傳來傳去,不覺喝完小半壺。
「對不起。」過了許久,耿照低聲道。
「啊?」長孫日九接過陶壺,愣了片刻會過意來,擺了擺手。
「你傻啦?旁人找你麻煩,幾時還看黃曆挑日子?說白了,二總管派你去斷
腸湖那種好地方,你竟敢夜不歸營,聽說帶了幾個漂亮小妞回城,還擺了巡城司
一道……你小子這般轟轟烈烈,我們隻能在這兒窮嚼蛆。别說文景同,我都想找
點什麽事兒,非弄你一下才舒坦。」
耿照想想也是,不覺苦笑。
長孫一把搶過陶壺,笑得不懷好意。
「别想白喝,這酒裏我動了手腳。」他手搖陶壺,說得一本正經,扭動的大
白被筒活像條胖毛蟲。「本山人隻消念個咒,尊駕滿肚子好酒即刻變回原形。我
尿足了兩天才有這麽一大壺,你小子可别糟蹋啦。」
耿照抱着肚子揍他一拳,明明手上沒怎麽蓄力,仍揍得長孫弓成了一隻活餃
子。月下兩人各自彎腰,咬牙不敢發出聲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笑憋得渾
身大顫。
最後,耿照還是把在水月停軒發生的事細細說了一遍,連其後遇上胡彥之、
兩人攜手制服萬劫一事也未曾遺漏。除了在紅螺峪裏與染紅霞的旖旎情事之外,
可說是交代得最爲詳盡的一次,較橫疏影的版本有過之而無不及。長孫日九邊喝
邊聽,不知不覺幹掉了一整壺,啧啧稱奇,片刻才道:「這妖刀太恐怖了,世上
怎會有這樣的東西?難怪你小子發惡夢。」
長孫猜錯了,耿照想。盡管睡得很晚,其實他一夜無夢。
想着想着,面色不覺凝肅,望向遠方漸漸浮白的山棱線。
——什麽都夢不到,正是他惡夢的來源。
耿照向來多夢。
來到流影城後,他時常從惡夢中驚醒,醒來時渾身酸痛,彷佛夢裏的那些追
逐、砍劈、刀光劍影……都是真的,以緻脫離夢境多時,仍在肉體上留下印記。
有時七叔教的打鐵訣竅太過艱難,一時三刻學不來,卻能在一覺後忽然貫通,有
些七叔明明未曾傳授,隻是依稀在夢裏見過,一學便能上手……
他盼望能在一宿之後,多想起一些與「奪舍大法」或妖刀相關的事,但腦海
裏卻空空如也,反倒是妖刀萬劫肆虐過後的血海慘狀異常清晰,還有碧湖那雪豔
到了極處的詭麗身形,怎麽也揮之不去,仿佛嘲笑着他的無能爲力。
「可惡!」
耿照抱着頭,屈膝頹然坐倒,突然有股沖動想要把一切都告訴長孫,不想再
獨自守着「奪舍大法」的秘密,以及那種如海一般無邊無際、無所着力的無力感
覺……
長孫日九隻看他一眼,忽然倒頭側身,便如往常一般,把圓滾多肉的背門對
向了他。
「你……」黏膩的咕哝聲似有些溫濕酒意,自稱南方侯爵之子的北方少年蜷
起身子。舒服的睡姿幾乎讓人誤以爲他身下不是一片露水打濕的雜草野地,而是
鋪着厚厚獸皮的柔軟床墊之類。「……該不會以爲自己是什麽左右時局的大人物
罷?那種事留給上頭的人去做就好,用不着我們出頭。」
「我……」
「就算妖刀大殺四方,排隊也輪不到我們去死。你覺得,妖刀會殺到龍口村
這種鄉下地方的機會有多少?」
耿照一凜,忽爾無話。
「劍能殺人,豆腐則不,你會不會說豆腐比刀劍無用?」長孫日九背對着他
嘟曠着,舒服得卷成了一整團。「無用之用,也是一種用途。摻和菜蔬煮一鍋清
湯,刀劍比不上豆腐——妖刀什麽的,自有那些個大人物擔待,你小子隻管照看
你阿爹、阿姐,其他就甭操心了。」
「你說的『無用之用』,也包括奪舍大法麽?」
「琴魔前輩舍命托付,豈能說不管便不管?這一切……沒你說得那麽容易。
你要是知道真相的話,就……」
耿照正想開口,又被長孫日九的惺忪睡語打斷。
「别,什麽都别說。」他嘀咕着,聲音漸漸沉落:「……這樣明天二總管問
起來,我就不用說謊了。我當豆腐當得很開心,一點兒也不想有什麽出息,你小
子也一樣,耿照……想想你阿爹和阿姐。」
——阿爹……和阿姐。
——我都同二總管說了,她還問什麽?
——就算要問,又怎麽會是問你?
耿照滿心疑惑,身旁卻已傳出如雷鼾聲。長孫日九和耿照最大的不同,在于
長孫無論何時何地總能睡得很香很沉,即使黎明将近,那怕隻是多睡一時半刻,
長孫日九也絕不放過。
第十四折 烹割有道 響屧淩波
白日将起,流影城一如既往,又是熙攘忙碌的一天。
執敬司是城中摳機,天未大亮,寝院中庭便有值更的弟子敲鑼叫喚。
耿照與長孫日九沒敢等到鑼聲大作,補寐片刻便乖乖起身,摸黑回寝室裏叠
被換裝、梳洗幹淨,往膳房幫年長的弟子如鮑昶等盛粥打菜。
流影城中人丁衆多,每日一睜眼便有數千張嘴等着要吃,光是膳房就有十幾
處,最大的食堂一次能供數百人同時開桌用餐。鑄煉房的工匠學徒、巡城司的精
甲駐軍、直屬世子統轄的多射司等,都不在一處吃飯。城主、城主夫人、世子,
以及總管院裏又各有專門的内膳,可說是規矩繁複,千絲萬縷。
執敬司是内院核心,不必像巡城司或鑄煉房那樣,一開就是幾百人的夥,但
求吃飽,不辨精粗。通常執敬司的弟子們都在瓊筵司直屬的大膳房用飯,吃用比
照王侯藩邸的莊客家人,也更講究。
耿照、長孫穿妤衣服,刻意多用清水漱口幾次,漱去嘴裏的酒氣,搓搓凍僵
的雙手。快步來到瓊筵司直屬的大膳房。
這「瓊筵司」顧名思義,就是個專辦筵席的單位,總管全城的膳房食堂、廚
工雜役,統一采辦食材,再依所需分配到各膳去。大膳房裏燈火通明,十餘名廚
子正揮鏟吆喝。三倍于這個數字的竈鼎中竄出茫茫水霧,數不清的下手雜役在熱
氣蒸騰間交錯身影。
放眼望去,偌大的穿堂裏無一物不在律動、無一處不發出聲響,明明沒有門
牖阻隔。清晨的寒露卻怎麽也滲不進這裏。殘料的生青氣息與油爆的熟食香味恣
意混合,形成旺盛而強悍的生命力。
耿照非常喜歡這裏。
離開打鐵洪爐之後,隻有每天來打飯的半個時辰裏,他才稍覺得精神。
一名切菜小厮見二人行來,破口大罵:「操他媽的!執敬司都是餓死鬼麽?
還沒天光,趕着來領祭品啊!」長孫笑道:「是啊,都記得留你一份,晚點兒一
起吃。」小厮咒罵不絕,披汗的油亮面上咧開一抹笑,滿口的爛黃闆牙。
世上若有比鐵匠更暴躁粗野、目中無人的,也就隻有廚師了。
備餐時,瓊筵司上下活像面對不共戴天的仇人,嘶吼咆哮,頭一回聽到可能
會吓破膽子,但耿照卻非常舒适自然。在這裏,無論燒好一種姜豉燒肉,或将裝
在皮囊裏的菰米揉搓脫殼、煮成香滑的雕胡飯,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看得見摸
得着,存在過就會留下痕迹,與穿着整齊、逢迎戒慎之類的差使截然不同。
膳房裏燒好的菜肴用大盆盛着,并置于邊角的一張大方桌。桌旁大竈頂上,
熱騰騰的粥鍋兀自滾着,骨碌碌地翻騰着雪色的珍珠浪,漿滑液湧,米香撲鼻而
來。
耿照從竹簍裏拿出洗淨的碗碟在長桌上排好,長孫卻走向一座頂箱立櫃,随
手打開櫥門。櫃中成組、成組的堆放着餐具,形色不同,連件數都不一樣,與簍
中的食器大相徑庭,其中有漆有瓷,有鑲銅、鑲象牙的,明顯比竹簍所貯高貴許
多。
像何煦、鍾陽等擔任「三班行走」的高階弟子,終日跟在橫疏影身伴,權力
甚至比各司、院、堂、房的管事還大,他們的飯菜通常由下一級的弟子負責準備
——但鮑昶、文景同等老人絕不會親自盛湯打飯,層層相應,最後全成了耿照與
長孫日九的活計。
而那長孫日九隻消看一眼當月的行走班表,就能記住每天該替哪些人準備膳
食,又有哪一人要服侍二總管用餐。負責高階弟子膳食的兩年多來,長孫非但不
曾出錯,就連鍾陽愛吃夾有棗豆餡的天星糁拌糕、何煦嗜食以雪花芹菜切細的芹
芽鸠肉脍等微妙細節,全都記得一清二楚。
隻要當月輪到庚寅房備膳,三班行走們無不吃得舒心稱意,鮑昶等也就特别
好過。
耿照與長孫打好飯菜,忽聽身後一人吆喝:「喂,執敬司的!」正是方才那
名切菜小厮。他雙手圈嘴,隔着大半個膳房,兇霸霸地吼道:「過來!」
兩人對看一眼,才發現不知何時所有人都放下手邊工作,集中到那廂去了。
長孫小眼微眯,拿手肘輕撞他兩下:「瞧瞧去。」耿照點了點頭,兩人并肩走過
去。
此時早膳已然備妥,各竈次第熄火,隻餘菜盆上熱氣蒸騰,不複那種白煙飛
竄、伸手不見五指的奇景。
旭日升起,小厮們滅去照明的燈火,初陽灑入四面挑空的廳堂,反在内裏投
下大片陰影。師傅們解下油膩膩的裙兜擦手,衆下手在一旁或蹲或坐,捏着汗濕
的短褐單衣扇風……他處,這天興許才初初開始,瓊筵司的大膳房卻已打完一場
硬仗,光影之間塗布着戰後稍息的疲靜與寂寥。
角落裏并排着幾具七尺來長、三尺來寬的大型石槽,猶如墓葬用的石椁,槽
下四角懸空架起,堆滿了燃盡的柴薪,火苗已然撲熄。石槽似乎久經熏烤之後,
還放置了一小段時間,底部焦黑的炭漬雖延伸至椁槽四面,但靠近時并不覺得炙
熱,石制的椁蓋上也無熱氣。
那小厮咧開黃牙,嘎聲笑罵:「來呀!又不是要烹你們,沒用的東西!」周
圍的雜役們一陣轟笑,粗言惡語此起彼落。
長孫日九打量着石槽,抓抓頭問:「這是什麽?」
小厮往他腦門揍了一記,呲牙咧嘴:「不識貨!這是『棺材羊』!老泉頭舍
你們的,真是糟蹋了好東西哩!」
長孫被揍得縮起脖頸,雪雪呼疼,衆雜役大樂,哄笑不止。
「老泉頭的手藝,你們這些賊厮鳥嘗得起麽?我呸!」小厮摳摳牙縫,笑得
一臉壞:「别說俺欺負你,你把這蓋兒掀起來,俺就舍你一塊!怎樣?」
「閉上你的嘴,孫四!吵什麽吵?」
大膳房的管事鄭師傅一揮杓,周圍的廚工們紛紛閉嘴。
他高舉左掌,對衆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解下油膩的裙兜,畢恭畢敬地
走到砧台前,向一名低頭操刀的廚工長揖到地:「老泉頭,看樣子石釜退溫啦!
您老要不瞧瞧?大夥兒都盼着哩。」
耿照心中一凜:「原來他便是老泉頭。」不禁多看幾眼。
那人身形頗高,手腳如猿,骨架較尋常人粗大,隻是稍嫌肉少,嶙峋的背影
有些佝偻。打扮與其餘廚工并無不同:汗濕的短褐,油膩的破舊布鞋,裸出衣外
的油亮肌膚深如重棗,細胳膊瘦腿隻有在用力瞬間,才會虬起一绺一緒的肌肉線
條,其上青蜿蜒筋,恍若盤根老樹。
此人便是白日流影城的三總管,姓名已無人知曉,城裏都管他叫「呼老泉」
或「老泉頭」,來曆不明,起碼耿照沒聽說過——隻知十幾年前被延來爲城主掌
杓,獨孤天威一吃成瘾,再不肯放人,索性封做城裏的三總管。
縱使世人早已見怪不怪,但獨孤天威讓廚頭做王侯府的七品總管,當時朝野
還是有些議論的。
耿照随日九進出膳房,也不過是兩個月來的事,并未注意埋頭烹饪的師傅。
想來呼老泉既不管事,隻負責燒菜給城主吃,或曾多次過眼也未可知,今天總算
認得了這位名聞遐迩的「老泉頭」。
籲老泉将切細的韭泥同腐乳調入醬中,端碗回頭,隻見他生得深目高籲、鼻
似鷹勾,紫紅瞳中依稀有一抹绀青碧色,披散的頭發微卷,色帶暗赤,宛若陳年
梅幹,一看便知有異族血統。
據說上古四方的神族中,盤據西方的毛族便有如許特征,呼老泉的先祖或許
出自西境。
耿照終于明白,昔年的非議從何而來。
碧蟾王朝亡于異族,白玉京付之一炬,三百年繁華化爲塵埃,央土殘破,百
姓深恨異族。據說北關道的守軍一捉到異族之民,一律開腸剖肚,不令其速死,
可見仇恨之熱。若無聖上回護,獨孤天威豈能明目張膽地封一個外族做總管?
呼老泉端着醬碗行來,廚工紛紛讓道,又忍不住伸頸踮腳,唯恐漏看了大師
的出手。
他伸出左手食、中二指,試試石槽頂蓋的溫度,點頭:「行了。」聲啞如磨
砂,字音難辨。原來他喉間有道暗紅傷疤,長約四寸,幾乎橫過整條脖頸,将突
如核桃的碩大喉結斫成兩截。很難想像受了如此重的刀劍傷,竟還能存活下來。
「鄭師傅見他點頭,如釋重負,忙指揮兩名壯碩的廚工,一人抓住一邊石槽
蓋,殷殷吩咐:「氣老泉頭這道『棺材羊』,阙蓋淋醬是最關鍵的一道工序,你
們要一口氣将蓋兒揭開。記住,别擋了老泉頭的光!」
将羊片兒置入石槽時,厚逾寸許的石蓋要四人合力方能才擡起,然而石槽緊
密并列若要搶在掀蓋的瞬間澆入醬汁,決不容四人分據四角,擠得摩肩擦踵。
那兩名胖大廚工神色緊張,聽呼老泉低喝:「開!」忙用力一掀。
誰知石蓋挪開兩寸,「轟!」又落下來,滿槽白煙沖天竄起,濕燙的水氣不
住噴出,觸體如灼!兩名廚工慌忙退後,被熱氣噴到的手臂肌膚頓時泛紅,直如
熟蝦。
鄭師傅氣急敗壞,遮着頭臉想逼上前,邊喚左右:「蓋……蓋起來,快蓋起
來!哎呀,釜溫已洩,壞啦、壞啦!」呼老泉一把拉住,搖了搖頭:「别忙,來
不及啦,這釜不開!」随手一推,石蓋「軋」的一聲重又阖起。
便隻一霎,鮮濃的肉香四溢,随着蒸騰的熱氣充塞廳堂。
耿照不喜羊膻,卻忍不住歙動鼻翼,隻覺這氣息既香又濃,光用聞的便能想
像那股膏融脂潤的油嫩香滑,彷佛一口咬下,軟腴的肉條迎着牙尖一陷,便有無
數肉汁湧出……
「這……這是羊肉?」他推了推日九,一臉茫然道:「怎地半點膻味兒也沒
有?真有這種羊!」
長孫日九掐着脖頸猛吞唾沫,凄然搖頭。
「你别問我。就算是我的屁股肉也認了,死都要嘗嘗。」
石釜陡被蓋起,熱騰騰的鮮味逐漸消淡,衆人無不死命聞嗅,滿面于思。鄭
師傅心痛如絞,彷佛連罵人的力氣也被抽幹,頻頻搖頭:「可惜……哎,真是可
惜了!」呼老泉面無表情,啞聲道:「白燒也有白燒的好處。放涼了再吃,也是
滋味。」
鄭師傅一愣,失落的表情稍見平複:「是麽?原來也有這種吃法兒。」心想
這爛燒羊肉須趁熱才軟糯可口,做成涼菜難免顯露羊肉自身的膻氣,大違常理,
卻不知是什麽滋味。想着想着,心思又落到釜裏的燒羊上頭,扼腕之色盡去,不
覺露出一絲微笑,索性多叫上幾人,便要揭開另一具石槽。
五、六名廚工擠在三尺來寬的石槽兩頭,都快沒落手的地方了,情況大是不
對,忽聽一人道:「鄭師傅,小人還有些力氣,不如讓我來罷。」——衆人訝然
回頭,開口的居然是耿照。
雜役們見他個頭不高,又穿着執敬司特有的齊整衫袍,怎麽看都不像是幹粗
活兒的,紛紛讪笑:「執敬司的賊厮鳥頂屁用?」、「得了吧!小心扭了你貴少
爺的貴膀!」、「一會兒壓得肉泥也似,俺怕見了饞!」……
「别逗了吧你!」連黃闆牙雜役孫四都忍不住調侃。
耿照一言不發,走向旁邊一隻盛滿清水的大甕。那甕高約半身,圓鼓鼓的腹
部足比一名成年男子雙手合圍還寬,說是水缸怕也使得。他左手抓住甕口平平提
起,右手托住甕底,好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中心,左掌一松,提臂穩穩将水甕舉
至頭頂——瞬間全場鴉雀無聲,靜得彷佛連針尖落地都能聽見。
鄭師傅猛一回神,大是興奮:「老泉頭!這小子有兩膀氣力,就讓他試一試
罷?」呼老泉「嗯」的一聲,指着石蓋,對耿照說:「一次全掀開,面兒越大越
好。」
耿照點頭,放下水甕,活動活動筋骨,抓着石蓋用力一掀!
水氣竄出的瞬間,呼老泉醬碗一潑,「滋!」竄起大片燒煙。原本空氣裏的
肉香突然一窒,一股莫可名狀的氣味才又更強烈地沖上來,羊肉的鮮甜、膏脂的
滑潤,混合了韭菜青、腐乳和醬油豆豉的香氣,緊緊抓住衆人的心思。
熱氣散去,槽裏置着兩片對剖的羊片——就是将全羊去掉頭尾四肢、從中剖
成兩爿的意思——燒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層淡淡的琥珀色,彷佛是攤成了兩大
片的醬燒蹄膀。
這道「棺材羊」與北方酒樓常見的筵席大菜「水晶羔蹄」相類,都是加料白
燒的做法,将洗剝幹淨的羊片兒用寬竹篾子撐平,就像臘雞、臘鴨一般,特别之
處在于使用傳熱平均的石釜燒上一夜,燒得骨酥肉爛、膏脂俱融,煨透了的表皮
膠凝如酪,鎖住肉汁,入即化,毫無羊肉的膻騷。
呼老泉起出羊片兒,反手自腰後抽出一柄柳葉長刀,拆骨卸肉,将剔下的酥
爛肉條平放在砧上,唰唰幾刀,羊肉便成了若幹小塊,表整丁方,不住顫動的切
紋間緩緩沁出蜜色肉汁,木砧上卻不怎麽滲油。
耿照從小玩慣了劈柴遊戲,瞧着不禁佩服起來:「快、利本一家,這幾下明
明不怎麽快捷,勁力卻無絲毫浪費。手起刀落,肉裏的汁油未出半點,當真是厲
害!」心想柴是硬的,煨爛的燒羊卻軟嫩不堪難以下刀。這老泉頭的刀上功夫,
恐怕勝過自己千百倍。
鄭師傅将羊肉分下,耿照捏着油潤的肉塊送入口中,一咬之下,隻覺皮酥彈
牙,軟嫩中仍有嚼勁,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漿,濃厚的肉味滲入口腔,滿嘴都
是甘甜肥潤的油香。肉嫩筋融,入口綿化,偏又能嚼出一絲絲的肌理,口感妙不
可言。
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燒前,已抹上生姜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頭趁開蓋時釜
壓一洩、熱氣上沖的當兒澆入醬汁,冷熱一激,醬汁巧妙滲入燒化了的羊皮羊脂
中,使醬味與膏油肉汁交融滲透,又比一般醬燒來得爽口,留住羊肉的原味。
耿照一口未盡,頻頻吮指,忽見長孫坐在一旁,雙手揣在懷裏,面色十分陰
沉,不禁皺眉:「莫不是吃壞了肚子?」長孫緩緩搖頭,低聲道:「一沒留神,
狠咬了手指一口。好在沒嚼開,拇指應該還在。」
老泉頭拆完了整片,大膳房無論上下,每人都分到一塊,連角落裏一名矮小
少年也沒漏掉。他面色焦黃,瘦得渾身皮包骨,頭發、衣衫格外肮髒油膩,但破
孔間露出的肌膚又極是白慘。
羊肉一派到少年手裏,一旁觊觎已久的孫四夾手搶過,忙不叠塞入嘴裏,雪
雪呼燙,還故意吼他:「你傻啦?連菜刀也不會拿,學人家吃什麽!滾、滾一邊
兒去!」衆人都是一陣笑。
「那是誰?」耿照悄聲問。
「你真以爲我有過目不忘、過耳不聞的本領?」長孫日九正自郁悶,勉強瞟
了一眼:「上個月新來的。聽說是餓倒在山腳下,老泉頭給撿了上山,姓名問不
出來,腦子多半有些毛病。孫四他們都管叫『阿傻』。」
耿照見少年縮回角落,低聲道:「我瞧不像傻子,倒像有心事。」
長孫陰沉沉地望着手掌,神情肅穆,不知是哀悼羊肉抑或拇指。
「我不跟你争。你是有心事的專家,你說了算。」
耿照掀蓋有功,分得的羊肉也特别大塊。他将吃剩的肉分成兩半,一半安慰
了長孫受創的身心,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傻手裏。
誰知耿照才轉身,孫四又将羊肉搶了去,塞進嘴裏,嚼得汁油四溢手。手指
耿照大笑:「阿傻傻,你更傻!執敬司的卵蛋蒙眼,白白孝敬了俺!」雜役們有
的笑、有的噓,鬧作一團。
忽聽鄭師傅一聲大喝,持杓猛敲:「吵什麽!」場面立時安靜下來。
他擡起下巴,遙指着阿傻:「阿傻,你過來!」
阿傻似未受過這般注目,吓得打顫,畏畏縮縮上前。
老泉頭面無表情,廚刀一揮,随手割了塊帶皮羊條,遞給鄭師傅。
鄭師傅把肉塞在阿傻手裏,大聲道:「這廚房裏的功夫,你們要用眼睛看、
用心學,最重要的,是要用舌頭學!」指着砧上的醬羊肉,對衆人說:「這是老
泉頭的妤意,你們這些王八羔子,一個個都給俺吃!把味道牢牢吃進嘴裏、吃進
肚裏、吃進骨子裏,往死裏記着!将來有一天,就能燒出這樣的味道!」
膳房裏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隻餘幾十雙閃閃發亮的眼睛。
這些在流影城裏被踩在最底層的、終日粗野愚笨的廚工們,在這一瞬間,突
然都變得灤沉内斂,憑借着與生俱來的直覺,像狼一樣貪婪地記着口中、手中那
震撼人心的美味。因爲那是在他們之中的極少數,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的重要依
憑……
少年呆望着手裏汨着油汁的肉條。良久,倏地渾身一震,似有所悟,忙張嘴
大嚼起來。
老泉頭平日不輕易炮制名菜「棺材羊」,昨晚二總管已差人來交代,城裏來
了水月停軒的貴客,城主可能會連開午宴、晚宴,讓瓊筵司先行準備。
耿照與長孫在大膳房等了許久,始終不見鮑昶等前來用膳,正自犯疑,忽見
一名同寝弟子匆匆趕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們……快……到宣德廳……集
合……」遠方依稀有銅鑼聲響,那是執敬司獨有的召集令号。
耿照與長孫交換眼色,拔腿朝宣德廳的方向奔去。
廳内,百餘名弟子各按職級分列,服色劃一、挺拔俊秀,煞是好看。隻有耿
照二人最不稱頭,位置恰恰就在門邊,兩人輕手輕腳挨近镂空的門屏,裝得若無
其事的樣子,所幸前排也無人注意。
橫疏影親點的書齋行走共有十二名,每班四人,一日分三班輪值,故稱「三
班行走」。其中兩名在城中心的善政堂處理文書,兩人則跟在二總管身邊,聽候
調遣。扣除夜班補眠四人,以及善政堂裏的兩位值差,能奉召而來的随班行走至
多不過六名。此刻卻是十二人齊至,以何煦、鍾陽爲首,分站主位兩側。
當值的司徒管事點齊人數,便轉身走入後進。不多時,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廳
堂,垂簾微揭,一小巧的淡紫繡鞋跨過低檻,裸露的一小段酥膩足踝猶如雪砌,
說不出的玉雪可愛,竟是橫疏影親來。
衆人一齊躬身,橫疏影雲袖一揮,當是回了禮,随意落座。
「諸位辛苦了。」
她抿了口茶,美眸環視,清脆動聽的喉音回蕩在廳堂裏。
「衆所皆知,東海三大鑄号的競鋒之期将至。本城忝爲東道,執敬司更是城
中颔首,須得妥善置辦、務求善美,以免贻笑大方,墜了本城及主上他老人家的
威名。」
青鋒照、赤煉堂、白日流影城等三大鑄号,每年均于上巳節(一月初三)前
後舉行競鋒大會,各出器械,論斷鑄造優劣,勝者可獨攬朝廷的軍械承造,爲平
望都的羽林軍、劄關道的精銳部隊等鑄造兵器。
這「三府競鋒」是經朝廷許可的兵鋒比試,埋皇帝冢、臬台司衙門等甚至派
要員參加,三十年來從未間斷,乃東海道的年度盛事,廣邀天下英豪、刀劍名家
與會,已非單純的競鋒較技。
昔年天下未定,青鋒照與赤煉堂便支應獨孤閻軍用,一時傳爲美談。青鋒照
精于花工巧造,赤煉堂掌握流鄒江的漕運命脈,原料取得便利,兩家于鑄造量大
質優、規格統一的刀劍上,已有百數年經驗。爲朝廷制作軍器一事,實不作第三
家想。
白日流影城開基不過半甲子,卻另辟蹊徑,專爲武林名家鑄造兵器,一劍須
曆時三五年而成,價抵萬金,成品無不稱手,甚至能輔助發揮本門武學的威力,
相得益彰。另于奇門兵器的鑄造設計之上,流影城亦有過人之長。
雖未赢過「三府競鋒」大會,近十年來,流影城于會上接頭的生意,獲利未
必便遜于青、赤兩家。全因橫疏影眼光獨到,不但避開了承制軍械的激烈競争,
更利用競鋒展示所長,逐漸在天下人心目中奠定地位。
正所謂:「青鋒照、赤煉堂,白日流影碧水長。」時至今日,江湖名俠若無
一柄由流影城量身打造的碧水名劍,不免大失身分,恐爲識者笑。
「三府競鋒」至關重要,尤其三年一度、輪回朱城山做東道時,更是白日流
影城的大日子,然而依橫疏影的個性,絕不會爲了這種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子訓
話,無端浪費時間。
耿照正覺奇怪,忽聽她話鋒一轉:「……眼下距鋒期不過月餘,諸事繁忙、
千頭萬緒,我書齋裏的工作已應付不來。因此,與司徒管事等商量之後,決定再
擢用兩名新的随班行走,一在善政堂、一在挽香齋,毋須輪值,便宜行事。明确
的職務區分,待鋒會之後再做調整。」
行伍裏掀起一陣小小騷動。開春以來,關于擢升的流言傳了再傳,都聽得不
新鮮了,眼下終于是揭曉的時刻。
鮑昶挺起胸膛,左右投來或豔羨、或嫉妒的目光,五味雜陳,不一而足。
橫疏影接過司徒管事遞來的一封簽條,低聲問:「是這兩個沒錯罷?」
司徒管事微微一怔,見機極快,不慌不忙的道:「小人們研究文檔、考核能
力,的确是這兩人最爲合适。還請二總管先過目,再行定奪。」
橫疏影搖搖頭:「不用,你辦事我一向放心。」打開簽條,清了清喉嚨,朗
聲念道:「庚寅房長孫旭,窮山國博父城氏族庶出,精通算數、文書娴熟,入城
六載,言行忠謹堪付重任,于茲薦用。」螓首微擡,遙遙投來一瞥,似是打量片
刻,淡然說道:「準。」
「多謝二總管。」司徒管事團手作揖。
衆人一陣茫然。「長孫旭……那是誰啊?」
半晌才有人省覺,失聲脫口:「是日九!」
「啊,怎能是他?」
「日、日九?哪……哪個日九?」
「全執敬司隻一個日九!」說的人氣急敗壞,也不知慌什麽:「沒聽管事說
麽?是老鮑房裏的日九!」
被點名的人隻怕錯愕更甚。
長孫日九瞠目結舌,口水差點沒淌下。偶一擡頭,才見前排轉過一張灰敗面
孔,鮑昶咬牙切齒,投來一雙恨火熊熊的目光,彷佛瞪着什麽肮髒物事,恨不得
将日九一身的白肉給絞出油來。
橫疏影接着念:「庚寅房耿照,王化鎮庶民,中興軍之後,入城十二載。此
子臂助義盟,奮不顧身,嘉其忠勇,于茲薦用。」喃喃低問:「便是昨夜救回染
二掌院的那一位麽?」語聲雖輕,前排卻清晰可聞。
司徒管事眼珠滴溜溜一轉,心中雪亮。無論二總管問什麽,便隻一個答案。
「是這個孩子。」老管事雙手團抱,微微彎腰,模樣不卑不亢。
橫疏影滿意點頭。
「就這麽辦。衆人便散了罷,各自忙去,切莫浪費晨光。」
滿廳轟應,弟子們秩序井然,魚貫走出廳堂。
她翩然起身,順手将簽條折了三折,收進腰帶褶裏,悠然道:「長孫旭速往
善政堂,即刻起歸嚴管事所轄,凡事聽他調遣,不得有誤。」美目流沔,忽然閃
過一抹狡黠,神情笑非笑:「至于你,耿照。你跟我來。」
想也知道,這一切都是橫疏影的安排。前朝舉人出身的老管事司徒顯農都六
十了,長年爲痛風所苦,幾乎不值夜班。昨夜染社霞等入城時,司徒管事早已返
家歇息,從時間上推測,他對水月停軒一事根本無從得知。橫疏影不過随手寫了
封簽條給他,兩人臨場發揮,做了台即興的好戲。
耿照跟在她身後約五步之遙,兩人在内城彎曲的廊庑間快步行走着。
适才在大廳,橫疏影不經意間顯露的調皮不過一瞬,随即恢複成平日那副淡
淡然的疏冷模樣,甚至有些刻意爲之的生硬。「我去晉見城主。」朝會結束,她
匆匆撂下一句,裙翻如舞、繡鞋細碎,恍若飄梅砌雪,眼看要一路漫出宣德廳而
去。
「讓屬下陪二總管同去罷?」鍾陽快步跟上。
「不必。」她并未回頭,腳步似有些煩躁:「你自忙去,我帶耿照就好。」
耿照猶記得走過他身畔時,那兩道乍現倏隐的淩厲目光,俊朗的眉目一瞬間
糾結起來,瞧着竟有些猙獰。耿照雖無長孫日九過目不忘的本領,但也猜得到,
今天該是輪到鍾陽擔任二總管的日班行走。
「小心照看二總管,莫出纰漏。」鍾陽咬牙切齒,五官分明的俊臉上隐有青
氣。
耿照不确定誰比較需要被「照看」。入城十二年來,他從沒晉見過城主,隻
遠遠看過那一乘衆人簇擁的金頂彩轎,以及周圍始終不絕的笙歌伶舞。
事實上,「白日流影城」是朱城山頂這一片廣袤城寨的統稱,兵營、鍛冶作
坊……以及城中要人的府邸等,合稱「外城」,周圍設有磚牆木栅環護,但随着
建築物的次第增加,也有未設城栅之處。隻有供城主居住的内城是不折不扣的石
造城池,昔日乃獨孤閥據以俯視東海太平原的要塞之一,因由獨孤閥的累世家臣
闾丘氏督建,又稱爲「闾城」
長寬各約兩百步的石城,即使以百年前的眼光來看都不算大,此城最特出之
處在于「高」——光是城牆就超過七丈,其上另設有女牆、箭垛、望樓等,四方
形的長柱城體遠望如塔,尖端插入白雲山岚,黑黝黝的矗立在群落之間,無論身
在白日流影城的哪一處,回頭都能望見那劍一般的烏黑城塔,壓得人心頭一窒。
耿照随着橫疏影的腳步,依着闾城遠遠近近地繞了一周,走向城後的富麗莊
園。
獨孤天威從來不住闾城。
說穿了,百年前爲軍事用途所建造的石城,住起來又陰又冷,一點兒也不舒
服。被封到朱城山來的頭三年,據說獨孤天威一直住在大總管闾丘貫日府邸裏,
直到闾城後辟建的莊園大略完成,才又搬回内城。
這十年來,城主的私人莊園不斷擴大,或做修繕、或蓋新摟、或置花石,一
年到頭都沒停過。耿照走在錯綜複雜的廊庑間,隻覺這段路似乎走得比外城還要
久,方向難辨。忽然眼前一闊,總算擺脫了舉目盡是低檐镂窗的幽暗景深,長廊
的盡頭通往一處四合院,奇的是院中并無庭石花木等,而是一大片的清淺水面,
宛若池塘。
仔細一瞧,清水底下高高低低地布着無數錯落陰影,似是鋪得不平的方形地
磚;水面上豎起無數木雕偶像,刻成樂工舞伎的模樣,也有劃船馳馬的,精細到
連核桃大小的五指拈花都雕刻分明,衣袂飛天、眉目宛然,刻意地不髹漆彩,顯
露出的美麗木紋卻更添古趣。
長廊盡頭就停在水池前,廊闆伸入水中四尺,闆下似有拱橋般的半拱支柱,
做成了碼頭的模樣。水池中央矗着一座飛檐高亭,四面挑空,垂着重重藕紗,風
吹紗搖卻未飄起。紗後的藕色人影不住晃動,傳出莺燕般的銀鈴笑語,偶爾迸出
一兩聲清脆的鍾磬響,其聲雖然悅抖動聽,卻是淩亂破碎,不成樂章。
耿照看了兩眼,似乎那磬音一響,池面上水花四濺,其中幾具舞俑小人便開
始轉動起來,才發現木俑的膝、肘、肩、腰等各有活動關節。隻是亭中的磬音斷
斷續續,小人稍動受即止,無甚出奇。
他沒來過這片禁園,卻也聽執敬司裏的老人說過,城主以千金的代價,向東
海覆笥山四極明府之主逢宮求得一紙藍圖,聘請湖陰、湖陽兩城的巧匠百餘人,
耗費三年時間,蓋了一幢樂舞自生的奇妙建築,号稱「響履淩波」。
逢宮位列東境儒門九通聖之一,精通術數,擁有「數聖」的美名。
據說他隐居在四極明府中不問世事,專心追求陣法極緻,或依遁甲、或排機
關,一陣備完又覺不足,便再補一陣使臻完美……如此反覆多年,覆笥山裏陣法
密布,層層相應,竟成一座巨大的陣圖——好事者傳言:此山不僅飛禽走獸有進
無出,就連雲霧山岚都長年被鎖,絕不散逸,整座山隐于霧中數十年,附近耆老
多不識山形。
城中諸人沖着「千機陣主」逢宮的威名,将這神秘新屋傳得神而明之,不想
藍圖比建材人工都貴的「響履淩波」,竟隻是一座靜池小亭而已。
橫疏影在長廊盡處停步伫候,見左右無一名近侍婢女,不覺蹙眉:「人都上
哪兒去了?」清了清喉嚨,隔着池塘水面,朗聲說道:「執敬司總管橫氏,求見
主上。」喊了幾聲,忽聽「嘩啦」一陣撥簾聲,亭子正面的藕色重紗掀了開來,
一大片溫熱的白霧滿洩而出,亭中笑語頓失遮掩,益發傳得肆無忌憚。
橫疏影斂衽垂首,福了半幅,低聲道:「快給城主行禮。」
耿照連忙跪到一旁,恭恭敬敬磕頭。偶一擡首,突然傻住。
白茫茫的熱風消散,亭中數十名美女,赤條條地擁着一名腰闊如熊、渾身白
肉的中年男子。
他身下非是軟榻椅凳,而是四名十五、六歲的稚齡少女并肩趴跪,将渾圓彈
手的緊實臀股高高翹起,并戌一片峰巒起伏的舒适坐墊;椅背也是由四名女子并
排而成,但清一色都是二十出頭的成熟女郎,胸前異常飽滿,八隻碩大綿軟的雪
白乳瓜連綴成一片,男子閉目倒卧,肩背軟軟地陷入豐腴乳肉間,光看就覺得無
比舒适。
耿照并不知道,這香豔已極的人肉座椅有個名目叫「雲上烘」,意思是說一
坐上去舒服至極,飄飄欲仙像上了雲端一般。
「雲上烘」由十二名女子組成,以特制的器具讓美女或坐、或趴、或躺,不
必多費力氣,才能讓坐的人感覺舒适愉悅,各部位都有講究,如:臀股坐墊必須
兼具柔嫩與彈性,以十四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健美少女爲佳;椅背宜擇沃乳,
大小形狀必須一緻,乳蒂須細小綿軟,勃挺之際不能大過一枚黃豆,方能坐得舒
适。
這男子所用的「雲上烘」,乃精挑細選的極品,這四名美豔女郎不僅胸脯碩
大、形狀劃一,而且天生乳首微陷,便是充血時也不明顯,枕之甚美,連一絲刮
磨也無。
這「雲上烘」還有另一種玩法,可挑選四名哺乳的美女充作椅背,平日多多
喂食杏漿、乳饴、酥脂等,置身其上,側首吮的、随手掐的,全都是香滑乳汁,
滋味妙不可言,又叫「香雪酪」。
能得有這般排場,此人自是白日流影城之主獨孤天威了。
亭中除了「雲上烘」,歌姬、舞伎,甚至侍女也一絲不挂,其中說不定還有
城主大人的寵妾。耿照不敢多看,雙手伏地,餘光所及,隻有身前的雪紗裙裾之
下、那雙小巧精緻的淡紫繡鞋。
獨孤天威一見橫疏影來,似乎大是高興:「你來得正好!我才說呢,這一幫
小妮子差勁透啦,逢大師設計的亭子如許巧妙,她們卻都玩不好。」口吻輕浮,
一點兒也不像一城之主。
橫疏影身子一巅,裙擺微微晃蕩,似乎是極盡忍耐,連語聲都繃得有些不自
在。
「啓禀主上,昨夜城中發生大事,請您摒退左右,再容我細細禀報。」
「那些事你作主便了,我不愛聽。」獨孤天威興緻勃勃:「唉,你快來!這
『響履淩波』建好以來,還沒讓你試過哩!這些歌姬舞伎笨死了,弄了幾天也弄
不出一隻鳥來,我正喚人找你去。」
「逢大師身價不凡,豈能沒有名堂?主上且再試一試。」
她聲調變冷,顯是想起索價千金之事,益發惱火——把錢花在這種無用的地
方,隻是增加推動有用之事的困難度罷了——以獨孤天威的揮霍成性,這方面橫
疏影恐怕有切膚之痛。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請主上……」
「夠啦,我不想聽!」亭中「嘩啦」一聲,似是打翻了什麽物事,獨孤天威
的聲音倏地嚴峻起來,周圍的姬妾侍女遂不敢言笑,場面一瞬間沉靜下來。
橫疏影的紗裙頤動着,呼吸有些急促,不知是惶恐或是憤怒。
片刻,居然是獨孤天威先打破了沈默。
「你旁邊那個是誰?眼生得緊。」
「啓禀主上,這是執敬司的弟子耿照,是昨夜之事的目證……」
「行了。」獨孤天威的聲音聽來不懷好意:「總之,是重要的人罷?」
「是。」橫疏影木然道:「我帶他來,便是讓他向您禀報昨夜的事。」
獨孤天威笑了起來。
「那好。你現在乖乖褪了衣衫,過來跳支舞。要不,我叫人殺了他!」
耿照猛然擡頭。
亭中的獨孤天威拈着唇上黑須,笑得得意洋洋,彷佛耍賴得勝的孩子,眼看
勝券在握,恨不得立刻手舞足蹈起來。橫疏影俏臉煞白隻咬着豐潤的唇珠簌簌發
抖,籠在袖中的纖纖十指掐握,捏得指節微微泛青。
——城主是認真的。他說得出,就做得到!
一刹那間,耿照突然如此感覺。
橫疏影咬着嘴唇沉默片刻,忽然展顔一笑。
「主上不過是想看支舞,何必殺人呢?多煞氣呀!」她笑意嬌憨,連口吻都
酥膩入骨,彷佛化不開的糖膏。「喏,我就跳一支喲!跳完了,主上就要乖乖聽
小影兒說話,好不好嘛!」
獨孤天威大喜過望,連連拍手。
「妤!小影兒依我一件,我也依小影兒一件。」
橫疏影解下禦寒的大氅,随手交給耿照。
耿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見她側腰彎身,輪番勾去了淡紫繡鞋、細雪羅襪,
露出一對豐腴晶瑩的白膩小腳兒,腳底闆與踝骨處都是帶粉酥色澤的淡淡橘紅,
嫩得無一絲硬皮粗痕,足趾平斂,既有嬰孩的渾圓膩潤,又有成熟女郎的誘人曲
線,集稚嫩與妩媚于一身,說不出的可愛。
她卷起紗裙中的細褲褲腳,将後擺掖入柳腰上的三纏腰采(女子束腰用的布
疋,相當于另子武服裏的「抱肚」),裸着一雙渾圓筆直的修長玉腿,膩白如乳
漿敷就。她個子嬌小,比例卻是上身短、下身長,肌膚更是白得異乎尋常,簡直
就像骨瓷精制的舞俑娃娃。
橫疏影取下鬓邊的金爵花钗,隻餘一頭俏皮妩媚的墜馬裸髻。
「脫呀!」獨孤天威叠聲催促:「再不過來,我可要生氣啦。」
橫疏影勉強一笑,撒嬌佯嗔道:「不脫啦!就這樣。身子光溜溜的,跳舞也
不好看。」探足一點水面,倏地又縮了回來,蹙眉低道:「好冷!」咬牙環肩,
才又點水而過,宛若淩波仙子。原來池底鋪有石階,距水面止有一寸,可以平涉
到亭子裏去。亭内的水引自後山的天然溫泉,池中則是從朱城山北面引來的冷泉
水,陰陽雙環,此爲「響履淩波」的另一特色。
橫疏影入得亭内,衆女紛紛讓至一旁,見這位平日高高在上的二總管,居然
裸着一雙腿子拎裙涉水,模樣十分狼狽,畏懼之心漸去,仗着有城主撐腰,不由
得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起來。
橫疏影置若罔閑,對獨孤天威嬌笑道:「主上,小影兒許久沒跳舞啦!你讓
人家先暖暖身子。」獨孤天威似是心情大好,閉目長笑:「我還記得你入城頭一
天,也是這般跳舞給我看。」
外圍高于池塘水面的涼亭,内邊其實也就是一座大池子,溫泉深及小腿,除
了裸裎相對的美女,就連一管笛子一張琴也沒有。
這樣簡單的建築,如何能「樂舞自生」?她一邊思考,一邊往一張突出水面
的小幾走去,腳下踩着的石闆忽然下陷寸許,從四面柱子裏傳出清脆的鍾磬聲。
仔細一瞧,亭内池底像棋盤一樣,布滿縱橫交錯的方格。橫疏影靈機一動,
前踩幾步,又倒退幾步,随手往幾面一按,那小幾竟也微微一沉,四柱中發出清
脆動聽的聲響。
「原來如此!」
「這整座『響履淩波』,本身就是一件樂器!」
逢宮将發聲用的磬石、鐵器等機構藏在四面亭柱中,亭柱中空如風管,而亭
内的地磚、小幾、燈柱,甚至焚香用的瑪瑙銷金獸等都是音鍵,再以機簧連接到
亭柱與外池的舞俑處。一旦觸動地磚擺設,亭柱便發出聲響,間接推動外池的水
力機關,使小人轉動跳舞。
「這樣巧妙的機關術,拿來改良鑄冶工序、減少人力消耗,豈非更好?偏生
浪費在這種地方!」橫疏影怒極反笑,嘴上卻不露風聲,踏着地磚摸索音階,片
刻才道:「亭兒真有趣。主上如若不棄,小影兒想奏一阙『玉樓春』。」此言一
出,衆女無不哂然。
獨孤天威本人精通絲竹遊藝,姬妾群中也有頗識音律的。身邊的伶人除了貌
美狐媚,善于逢迎,歌舞技藝更是勾欄教坊裏數一數二的佼佼者。這樣的一群行
家會對精巧已極的「響履淩波」束手無策,顯是逢宮故意開了個玩笑。
據說獨孤天威爲求機關藍圖,不惜派出駐城精甲包圍覆笥山——既然闖不過
深藏在雲霧間的千機陣,索性堅壁清野,圍它個三年五載。「當年太祖爺打下蟠
龍關,用的也是這種兵法!」獨孤天威得意洋洋,對着一幹傻了眼的家臣大吹法
螺。
大兵圍了幾天,衆軍士兀自在霧裏東倒西歪,山下每天都有人在霧中走失,
從此消失蹤影。正沒奈何處,興許是山上的四極明府已不堪其擾,一名童子忽然
在大營前出現。
「你要能自動舞樂的機關,我能把它制成巴掌大的盒子。這是我的能耐。」
四極明府的看門童子轉述府主口信。逢宮耽于機關排設,連騰出手來寫一封信、
見一見外客亦不可得,對外溝通全靠府中門僮傳話。「若你要一間能自動舞樂的
房子,那便是考究你的能耐了,後果我不負責。盒子或藍圖,兩者皆值千金,你
自己決定。」
獨孤天威出動軍隊,要的可不是一隻音樂盒。誰知藍圖縱使極盡巧妙,令兩
湖城中的工匠們贊歎不已,蓋出來的成品盡善盡美、無有不符,反教人傷透了腦
筋。
大凡樂器,皆有把位或琴徽,用以标示音階。然而在這座「響履淩波」裏,
每一樣擺設都是音鍵,彼此之間的排列卻無規律可言,等于是一座三丈方圓的巨
琴,上頭裝滿了用途不明的琴弦,既無章法、又大而無當,便是東海首席琴師親
臨,也無法奏出樂曲。
而橫疏影不僅要奏響「響履淩波」,還誇下海口,要奏出一阙完整的「玉樓
春」來。
衆女與這亭子折騰了大半月,都是吃過苦頭的,不免笑她不知死活,連最後
一絲忌憚都抛到了九霄雲外。一名美豔玲珑的籠姬掩嘴竊笑,脫口道:「哎喲,
二總管若能奏出整阙『玉樓春』,小女子便抛磚引玉,陪二總管唱上一曲。」
橫疏影目光一凜,斜眸乜去,冷道:「你也會唱歌麽?脫得赤條條的,我以
爲是哪間娼寮的主兒。」那姬妾想起傳言中「暗香浮動」橫疏影是如何的辣手,
粉面上血色盡失,吓得縮到一旁,向城主投以乞憐的目光。誰知獨孤天威隻是一
笑,大有幸災樂禍之意,諸女失了靠山,氣焰登時收斂許多。
橫疏影試了試腳下的幾枚石磚,四面的銅管中叮咚有聲,倒也清脆動聽。蓦
地足尖輕踮,柳腰一擰,竟然跳起舞來。
隻見她裙下交錯,修長的玉腿踮跳彈動,柔媚的腿部線條充滿彈性,嬌小的
身影在亭中不住飛轉,飽滿的胸脯晃蕩如波,柱中叮叮咚咚的樂音如奏揚琴,旋
律連綿不絕。
曲樂悠揚之際,池塘裏的舞俑小人忽然動了起來!與前度的斷續呆闆不同,
滿池人船車馬都繞着亭子飛快轉動,樂工擺頭吹笛、舞伎蹬腿飛天、揚帆馳馬,
宛若活物。衆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時無語。
橫疏影舞姿曼妙,雖一手拎着裙幅,另一手還要不時輕拍慢點、伴奏合音,
卻更顯身段玲珑,宛若水上仙子。
她周身衣衫被水花濺濕,緊貼着玲珑曼妙的胴體,裹出胸前兩座綿軟輕顫的
渾圓乳峰,飽滿滑膩的乳肉溢出肚兜上緣,隔着濕透的外衫仍能清楚看見;雪白
的玉腿映着粼粼波光,竟比水面倒映的白紗衣影還要潤白,小巧的膝蓋、膝彎透
着粉酥酥的橘紅色,裸足偶而擡出水面,沾着晶瑩的細小水珠,宛若鮮滋飽水的
新切梨條。
跳着跳着,忽于亭中一角駐足,柔荑舞風,隻以修長的右腿前後輕點,原本
兩部合拍的豐富旋律一下子隻剩下單音,外圍的人偶也越動越慢,聞者卻不覺簡
陋,彷佛置身于高峰前的波谷,對下一刻的變化充滿期待。
舞樂轉成了小調,她輕啓朱唇,漫聲唱道:「紅酥肯放瓊苞碎,探着南枝開
遍未?不知醞借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幹愁不倚。
要來小酌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
……
風過韻收,穿着半濕薄紗的嬌小麗人盈盈下拜,飄開緩落的裙幅在水面上攤
成一個雪白的圓,奶白色的雪肌從濕透的白紗裏透出來,姣好的胴體曲線若隐若
現,眩目得令人無法逼視。
亭中一片寂然。
直到推動人偶的水力機關漸止,舞俑越動越慢,接連停下,亭子裏才爆出連
串采聲,獨孤天威大聲鼓掌叫好,舉杯道:「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小影兒!
來來,本座賞酒!」
橫疏影推托不得,趨前接過酒盅,卻被獨孤天威一把摟進懷裏,濺得一頭一
臉全是水,連頭發都濕了。
「我同你們說,十五年前,我的小影兒可是全東海最好的歌姬舞伎,任誰也
比不過!」
獨孤天威熊一般擒抱着嬌小的橫疏影,對衆女大笑:「她呀,可是東海勾欄
院裏的一塊寶,天下無雙哪!」幾人忍俊不住,笑得一口酒噴了出來,拍着赤裸
的尖挺雙峰不住嗆咳,滿室都是巍顫顫的臀波乳浪。
橫疏影還來不及開口,獨孤天威一抹唇畔酒漬,居然伸手去解她的腰帶。
橫疏影吓得尖叫起來,但也隻是短促的一小聲,旋即強作鎮定,一邊笑一邊
撥着他的大手:「主……主上,小影兒都依你啦!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兒。」
獨孤天威幾杯黃湯下肚,又被溫泉一蒸,頓時脹得臉紅脖子粗,大着舌頭涎
臉笑道。「你……你多久沒陪我啦?适才……适才見你跳舞,我、我又想你啦!
來……來!乖乖剝了這些礙……礙事的東西,讓主上瞧瞧你的奶子,是……不是
又比前些日子更大了些?」不理她拼命掙紮,随手将腰帶扯斷,又把腰采胡亂扯
下。
橫疏影忽覺悲涼:「這話是你十幾年前說的,喝醉了才又想起麽?」無奈掙
不過粗壯的獨孤天威,衣襟被大大分開,柔軟碩大的綿乳因身子後仰而向兩側攤
平,沉甸甸的豐腴乳肉都滿溢到了腋邊,擠成了雪呼呼的兩團。分開的衣襟裏,
隻見酥白無比的乳溝、嬌小可愛的肚臍以及腴潤柔軟、線條卻依舊窈窕的腰肢,
還有在水中被硬撥開來的雙腿間,不停飄蕩的烏黑纖茸……
隔岸,耿照幾次想奔過去将二總管救出來,都被她使眼色阻止。
身爲男人,他很能了解城主此刻欲念勃興的沖動!看過二總管的曼妙舞蹈,
連他也不禁怦然。世上,怎麽會有這樣既天真又妩媚的女子?怎麽會有這樣既豐
腴又窈窕的腰肢、既嬌小又修長的身段,怎會有這樣端莊娴雅、又充滿身體誘惑
的舞姿與氣質?
而二總管忍受屈辱、強顔歡笑的模樣,更令他毫無來由地心痛起來。
「小心照看二總管,莫出纰漏。」鍾陽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
——原來這就是二總管焦慮的原因。
在這裏,她不再是一呼百諾的流影城二總管,不是東海七大門派裏有身分、
有地位的首腦之一,更不是手握五千精甲的女中豪傑,充其量,就隻是個能歌善
舞的十四歲歌伎罷了,時間似乎在城主大人渾沌的腦袋裏停滞不前,連帶在這片
私密的莊園裏也是。橫疏影無法毀掉她賴以立身的權力魔杖,隻好在這片與世隔
絕、淫豔荒謬的刑台上,一次又一次地被迫不斷憶起過往的不堪。
——我……該怎樣照看二總管?
耿照緊握拳頭,被瞬間湧起的無力感侵蝕。
長廊的轉角響起腳步聲。
誰也不能阻止城主的所作所爲,而随班行走能做的,就是不讓更多的人目擊
二總管受辱——他突然警醒過來,倏地明白鍾陽話裏的含意,一溜煙沖到轉角,
張開雙手攔住了前來通報的帶刀侍衛。
「站住。」耿照努力擺出挽香齋當值行走的架子,神情嚴肅。「奉……奉二
總管之命,現在誰都不能打擾主上。」
那侍衛是見過他與二總管一道前來禁園的,心知不能得罪,耐着性子複道:
「我有急事!」忍不住擡頸遠眺,想一窺轉角後亭池裏的景況。
「同我說也一樣。」耿照挺起胸膛,趨前擋住視線。
侍衛猶豫了一瞬,料想這小子并不像外表那樣好對付,終于打消念頭。
「麻煩你通報主上與二總管,就說鎮東将軍府派使者來啦!同行的還有東海
經略使大人,現在正在大廳候着,世子已經先過去了……」
——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脫身良機!
耿照沒等他說完,轉頭飛也似的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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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05
標題:
【妖刀記】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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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15-16
第十五折 東海一傻 刀舞八荒
禁園的回廊之上,兩條人影一前一後快步走着。
橫疏影全身濕透,烏黑的柔發絲绺貼鬓,淩亂地黏着雪靥櫻唇,發梢猶挂晶
瑩水珠,更添幾分凄豔。她雙手環肩,用烏黑大氅将嬌小的身子緊緊裹起,氅内
的濕衣逐漸浸透氅布,烏黑的厚絨外滲出一塊塊深沈液漬,濕布沾黏雪肌,裹出
一副玲珑浮凸的姣好胴體。
當耿照奔回「響履淩波」時,獨孤天威正趴俯在她透着酥紅的沃腴乳間,一
手抓着一大團發醒雪面似的嬌綿玉乳,滑膩的乳肉溢出指縫,還有一大部分裸出
掌緣,滿滿超過箕張的五指,卻又柔軟到不堪蹂躏,被掐出大片爪紅,幾乎維持
不住渾圓的乳廓。
但除此之外,獨孤天威似也未再越雷池一步,隻是恣意狎玩她的胴體而已。
「啓禀主上!鎮東将軍遣使求見,人現已在大廳候着!」
耿照跪地俯首,大聲通報。
鎮東将軍慕容柔手握重兵,自先帝以來便是朝中重臣,備受寵信,說他是當
今東海第一人,任誰也不敢有異議。這等來頭,連獨孤天威也惹不起。
「掃興!偏這時來找麻煩!」他放開橫疏影,滿臉不豫,随手一揮池面,激
起無數水花。「小影兒,慕容柔那厮與我不對盤,他底下人我不想見!你處理便
了,莫來煩我。」
橫疏影如獲大赦,活像一頭受驚的小鹿,慌忙逃了開來。
她衣帶已斷,揪起兩片衣襟掩住身體,定了定神,強笑道:「正因如此,來
使更不可不見。小影兒先款待使者,慰問車馬勞頓,待主上歇息好了。再見也不
遲。」語聲微微發顫,口氣卻如哄小孩一般。
獨孤天威「哼」的一聲,索性扭過頭去,來個愛理不理。
橫疏影不敢久待,匆匆整理儀容,領着耿照拜别而去。
耿照見她渾圓的肩頭不住輕顫,一大把烏鬟也似的濕發攏在左側胸前,從背
後看來,發根處黏着幾绺柔絲,綴着烏褐兔尾的氅領土裸出半截粉頸,肌膚如覆
奶蜜,白得令人難逼視,不覺生憐。
他心念一動,解下禦寒的外衫,大步追近身去,輕聲道:「二總管,衣濕沁
骨,怕要着涼,您先穿着罷。」喚了幾聲,橫疏影兀自揪緊氅襟、低頭碎步,恍
若未覺……
兩人來到回廊檐盡處,距對面的垂檐尚有十來步路,中間隔着一小座花園,
不想檐前整片絲毛飄落,居然下起雨來。初來時天氣甚好,兩人都沒帶傘,橫疏
影停步擡頭,一時微怔,忽然機伶伶打了個冷戰,嬌軀更顯柔弱,窈窕腴潤的背
影說不出的寥落。
耿照爲她披上外衫,低聲道:「我去找把傘來。」沒等她回神,遮着發頂快
步奔出,踩着青石磚上的淺淺水窪飛涉而過。
禁園中閑人止步,除了服侍獨孤天威的姬人,隻剩園外把守的帶刀侍衛。
耿照跟使女丫鬟等一向不熟,見偌大的園中空蕩蕩的,一時也不知去哪兒找
人,卻知駐警處必有崗哨,哨所裏頭别說是紙傘蓑衣,怕連鍋碗瓢盆也有,匆匆
奔至。先前那名侍衛一見是他,忍不住蹙眉:「怎麽又是你?」
耿照瞥見牆角零零落落擱着幾把油紙傘,随手揀了柄結實的,低頭道:「這
位大哥,請借把傘一用。」侍衛拿眼角瞥他,眼白吊得老高,一副存心刁難的神
氣:「借來做甚?你們執敬司的,随身不帶傘麽?」
耿照躬身道:「侍衛大哥見諒。二總管急着要離開,不能沒有傘。」
那侍衛差點沒厥過去,劈手來奪雨傘:「二總管怎能用這等破爛家生?我讓
婢女換把好傘。」耿照搖頭道:「不用。」側身一讓,三兩步便跨出崗亭。
那侍衛自負拳腳,豈料一抓之下居然落空,幾乎摔了個跟鬥,扭頭但見長廊
轉角衣影晃,哪還有人?錯愕之餘,不禁咋舌:「這小子……好快的身手!」左
右面面相觑,俱都無言。
耿照回到小園,見橫疏影仍怔怔立在檐前,揪着他披上的外衫襟口,仰頭望
天,不由的心疼起來,打開陳舊的傘蓋,撩起袍角小心涉水,不讓濺起的水花噴
上廊階,濡濕了她的裙擺。
她站與檐頂相齊,飽滿浮凸的前襟被雨水打濕,微亂的浏海與兩排彎睫上沾
着些許雨毛。耿照小心用傘遮着,輕聲道:「二總管,您快回去更衣罷。再淋下
去,隻怕要着涼。」
那油傘十分陳舊,透着變了味兒的桐油氣息,皮膜似的焦黃傘面微透着光,
從傘下向外望,彷佛一切都籠上一層朦朦胧胧的暈黃。她有很多年沒用過這種傘
了,連那股難聞的怪味竟都有些懷念起來……偶一回神,卻見階下的少年滿面關
懷,濃眉大眼的黝黑面上毫無心機。
橫疏影歎了口氣,将披着的外衫除下,不知怎地,心頭的嫌惡委屈盡去,又
回複成手握一城命脈、統領五千精甲的流影城二總管,氣度雍容,儀态萬千,非
是溫泉池中任人狎戲的軟弱女子。
「穿上罷。咱們回執敬司去,莫讓貴客等久了。」她微一遲疑,低聲軟語:
「多謝你啦。這衣衫……真是保暖得緊。」
耿照心頭一暖,笑道:「二總管披着罷,莫要着涼啦。」橫疏影淡談然道:
「我若披着你的衣衫,讓人家瞧見了,傳将出去,還要不要做人?」
耿照一凜,連忙俯首:「小人失言,還請二總管恕罪。」
她搖了搖頭,不再言語,蓮步細碎、裙裾翻飛,裹着半濕的大氅優雅步下廊
階,一路款擺而去,背影宛若翩鴻。
橫疏影回到院中,讓丫鬟服侍着換上一襲薄如蟬翼的窄袖紗羅衫,内襯雲紫
紋绫诃子(又稱「内中」,女子的無肩帶掩胸内衣,常見于唐代仕女圖)裸出頸
胸問的大片雪肌,下裳是微帶青澤的玉色苎絲帛裙,臂間挽着一條窄幅的白練披
帛,柳腰約青、皓腕環碧,合襟處結了隻小巧的青绂綢結,以紅玉珊瑚珠爲墜,
重新梳妝簪配之後,直是容光照人,明豔不可方物。
耿照也匆匆換過新衣,抹幹頭發,随她來到大廳。
兩人步入廳堂,隻見廊間堆滿了髹漆的大紅木箱,一數竟有十來個之多,顯
然來使準備了豐厚的禮物。橫疏影素不貪圖這些蠅頭小利,料想以鎮東将軍慕容
柔一貫的刁鑽,殷數越厚,所圖越是棘手,看得心中暗歎,微蹙秀眉。
廳内東首客座上,分坐着兩人:次席是一名清團的高瘦老者,頭戴雪紗金翅
的仿古沖天冕,一襲雪白高領深衣,材質是素雅而厚重的交織如意錦。老人滿頭
銀發、五緒銀須,居然連眉毛也是白的,端坐挺直,目不斜視,雙手拄着一柄方
棱柱形的三尺儀仗劍,通體細長,一看就知不能打鬥,而是文人拿來服劍之用。
末席則是一名中年文士,青衫包巾、相貌俊雅,身邊隻有一僮随侍,模樣十
分樸素。中年文士正與鍾陽閑話,一見橫疏影來,起身揖道:「二總管久見!下
官不請自來,唐突之至,還請二總管莫要見怪才好。」鄰座的老人鳳目一瞟,見
橫疏影姿容嬌妍,微微蹙眉,旋即移開目光,絕不多看。
橫疏影吃慣了四方飯,也不在意,徑向文士斂衽施禮,盈盈拜倒:「撫司大
人安好。大人公務繁忙,難得能來朱城山一趟,妾身待客簡慢,有失遠迎,才要
請大人多多海涵。」
文士拱手作揖,連稱不敢。
耿照不由凜起,暗忖:「這人……竟是東海經略使,遲鳳鈞大人!」
東海道的最高行政機構乃東海臬台司衙門,其長官爲經略使,一般都稱「撫
司大人」,乃東海各州、府、郡、縣的父母官。「道」之一級,本不是常置,而
是數百年來東勝洲形勢動蕩,不得不将天下劃分爲五大軍區,即爲東海、西山、
南陵、北關、央土等五道。
除了京畿平望都所在的央土道,二,四大軍區内的錢糧、兵馬統歸四鎮将軍
府節制,臬台司衙門的權力無形中已被架空。鎮東将軍府派使者傳話,居然教堂
堂撫司大人作陪,其難堪可見一斑。
橫疏影玲珑心竅,自不會踩他痛腳,抿唇笑問:「是了,這位老先生嵚崎磊
落、貞風亮節,望之俨然,令人好生相敬,卻不知是哪位學府大儒,駕臨流影城
指教?」
遲鳳鈞一捋颔須,笑道:「二總管真好眼力!這位是沉沙谷折戟台的主人,
人稱『天眼明鑒』的南宮損南宮先生。」
橫疏影雖已約略猜中,仍是裝出一臉驚喜,掩口輕呼:「啊,原來是大名鼎
鼎的『兵聖』南宮先生!」
耿照憶起執敬司《東海名人錄》裏的記載,忍不住多看幾眼,暗歎:「不愧
是儒門兵聖,一身風骨铄然,一看便教人心生敬意。」他讀書不多,向來敬重文
人,東海「九通聖」是讀書人中的讀書人,更是仰之彌高。
據說南宮損有感于江湖仇殺甚多,在沉沙谷折戟台創立「秋水亭」,凡有仇
怨欲決者,隻消到亭中挂牌求戰,無論仇家躲到天涯海角,秋水亭都能請來公平
一戰,死生僅止一身,絕不牽連無辜。久而久之,遂成江湖中人決戰、約戰的聖
地。近二十年來,江湖罕閑大規模的滅門、屠殺等行徑,人人都說是風行草偃之
功,尊稱南宮損爲「天眼明鑒」。
九通聖之一的「兵聖」親自登門,橫疏影盈盈下拜,禮數十分周全。
南宮損似是嫌她衣飾冶麗、不夠端莊,正眼不瞧,隻一颔首,聊作回應。
「妾身聞名已久,好生傾慕,不想今日竟得見『天眼明鑒』。」
「蓬門鄙夫,敢辱清聽!」
老人冷冷一哼,鐵面依舊不稍移目。
橫疏影也不生氣,咯咯一笑,嬌憨如少女一般,特地喚來耿照,低聲吩咐:
「我桌上那本邸報,速速拿來。」聲音雖小,左右卻聽得清清楚楚。南宮損眉角
微揚,似乎「邸報」二字觸動了什麽機關,令他山石一般的清冷嚴肅略有波動,
無法再置若罔聞。
這卻苦了耿照。
他昨夜頭一回進二總管的書齋,隻知她桌上公文堆成山,哪有什麽邸報?心
念一動,讓後進庫房的弟子翻出一本薄冊,仔細抹去封面積塵,用力翻動幾回,
在掌間一陣搓揉,讓線裝處略微磨損,然後飛快送回橫疏影手裏。
橫疏影眉目不動,轉頭忽然便笑了開來,小心翼翼捧上書冊,對南宮損說:
「先生編的這部《秋水邸報》,妾身月月搜集翻看,甚爲喜愛。今日難得先生駕
臨,能否請先生爲我題幾個字,聊作紀念?若得『天眼明鑒』親筆,此書可堪傳
家。」
《秋水邸報》是秋水亭每月整理的各種決戰記錄、江湖異聞,雕版印行的刊
物。正邪兩道或衡量時勢,或搜集情報,均不可不觀,影響力不容小視。近年秋
水亭聲名鵲起,與此舉有偌大幹系。
畢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南宮損輕咳兩聲,仍不多瞧她一眼:「如
蒙不棄,老夫現醜了。」由耿照伺候筆墨,于扉頁題了幾字。遲鳳鈞笑道:「還
是二總管精細。我不知今日将與兵聖同行,案頭上的那本邸報不及攜出,平白錯
過了大好機會。」
橫疏影将書抱在腴潤白皙的飽滿乳間,得意嬌笑:「我能捐銀子助撫司大人
支應赈款,可這本寶貝卻出讓不得。誰教撫司大人不随身帶着,真是好有趣的書
呢!」
去年央土大滂,流民湧入東南兩道,鎮東将軍府借口救災,強要臬台司衙門
籌措五萬兩赈銀。此事終靠橫疏影幫了大忙,聯絡湖陰、湖陽的富賈一同出力,
才使遲鳳鈞度過難關。
遲鳳鈞聽得苦笑,橫疏影也不想太咄咄逼人,目光投向空着的首位,心想:
「南宮損名頭忒大,使者卻不是他。這慕容柔……究竟有什麽盤算?」遲鳳鈞料
其所想,隻是淡淡說道:「世子帶嶽老師四處參觀,稍後便回。二總管不妨稍坐
閑聊,暫等片刻。
「嶽老師?」橫疏影秀眉微軒,忽然想起一人,驚詫之餘,喃喃道:「莫非
是鼎鼎大名的『八荒刀銘』嶽宸風?」
遲鳳鈞點了點頭,笑容裏卻有一絲苦澀。橫疏影錯愕之餘,幾乎搖頭失笑,
暗忖:「慕容柔啊慕容柔,你做事如此不顧義理人情,真以爲自己是東海第一人
麽?」見遲鳳鈞盡力掩飾無奈,不由得同情起來。
放眼當今天下,有一刀一劍的傳承與各派均不相同,劍日「鼎天鈞」、刀日
「赤烏角」。鼎天鈞劍的曆代主人均享有「鼎天劍主」之名,繼承同樣的劍器、
同樣的頭銜、同樣的絕藝,以及能号召南陵諸國遊俠的崇高地位,被譽爲南陵遊
俠之首。
而東海烏城山上的虎王祠嶽家,曆代家主亦都繼承名刀赤烏角以及「八荒刀
銘」的封号,以一套「虎錄七神絕」傲視東海。尤其當代家主嶽宸風更是出類拔
萃,在劍派林立的東海道闖出大名,得與傳承數百年的鼎天鈞劍并稱。人說「南
陵劍首、東海絕刀」,所指即爲此二絕。
遲鳳鈞初來東海時,以重金禮聘嶽宸風入幕,倚之爲武膽,恩遇極厚。
後來,鎮東将軍慕容柔聽聞嶽宸風英雄了得,約往一見,席間相談甚歡,回
頭便對東海臬台司衙門施壓,要讨了此人去。可憐的撫司大人不堪其擾,忍痛割
愛,嶽宸風遂改投鎮東将軍慕容柔的帳下。
橫疏影見他立場尴尬,料想有南宮損在一旁,也休想探出什麽口風,有一搭
沒一搭的閑聊着。忽聽檐外熙攘聲動,大批人馬湧至,當先進來的正是世子獨孤
峰,随後一名身軀魁偉的虬髯漢子跨進門檻,雙手負後,氣宇軒昂。
那人一身黑絨對襟箭衣,同色的厚絨黑抱肚,腰系犀角玉帶,肩上覆着兩片
黑緞披膊,足蹬皮靴、臂纏皮腕,身後黑披風獵獵飄揚,打扮既似微服出巡的高
階将領,又像是威震兩道的綠林大豪,說不出的威風凜凜。
耿照摒息凝望,不由得熱血昂揚,忽生出「大丈夫當如是」的感慨。
「他……便是東海刀法第一人,『八荒刀銘』嶽宸風!」
嶽宸風虎步而入,遲鳳鈞、南宮損雙雙起身,三人抱拳一揖,權作問候。
近看時,才發現他留有一部豪邁的濃密燕髭,但生得劍眉星目、神氣疏朗,
相貌頗爲英俊,衣着作武人打扮,髻上卻裹了文士常見的披背包巾,束着小小金
冠,橫插一枚鑲金綠玉钗,文武兼備,煞是好看。
他身後跟着一名身長九尺餘、通體黑如鍋炭的胖大巨漢,厚唇塌鼻,形貌極
是怪異。
巨漢斜背着一隻巨大的烏漆刀匣,想也知道,盒中所貯必是威震東海的絕世
名刀赤烏角。從刀匣的尺寸推斷,赤烏角刀雖不若萬劫龐大,但亦屬千鈞巨刃,
若由造詣深厚、勢均力敵的刀客持握,未必不能戰勝萬劫妖刀。
「若有嶽宸風這樣的頂尖高手相助……」
耿照心中燃起一線希望,彷佛在面對第三次妖刀之戰的艱難路上,自己并不
是那樣的孤獨。
「我力量雖有不及,但天下間多有高手,集合衆力,未必不能如琴魔前輩和
唐十七前輩他們一樣,打倒妖刀,拯救蒼生!」少年暗自握拳,忽然湧起一念,
開始對眼前一切留上了心。
橫疏影從西首主位上起身,荠移蓮步,袅袅娜娜一欠身,斂衽行禮:「妾身
橫疏影。見過嶽老師。」
嶽宸風打進得廳來,目光就不曾從她身上移開,聽她自報姓名,不免錯愕:
「聽說白日流影城的橫二總管是獨孤天威的小妾出身,不想竟美貌如斯!」定了
定神,抱拳道:「二總管好。嶽某冒昧前來,唐突之至,尚請見諒。」
衆人分邊坐定,耿照喚婢仆奉上茶點,便在橫疏影身後侍立。
嶽宸風偶一擡頭,兩人四目交會,見少年目光灼灼、極是有神,不覺一凜,
但蹙眉不過是一瞬之間,旋即沖着耿照颔首微笑,态度潇灑可親,不似南宮損那
般冷硬自矜,半點不通人情。
橫疏影畢竟是姬妾的身分,能坐上西側的首位,那還是看在獨孤天威目無禮
法、任性胡爲的份上,若在他處,斷難如此。獨孤峰貴爲世子,是未來的一等昭
信侯,便于三級金階之上、城主寶座一旁,特爲他設置一座。
嶽宸風飲下茶湯,将骨瓷蓋杯擱回幾上,清了清喉嚨,朗聲道:「二總管,
嶽某無官無職,一介草莽,不擅官場文章。那些個拐彎抹角的話兒,咱們便省了
罷。」
橫疏影抿嘴一笑。「嶽老師爽快!妾身也是這個意思。」
嶽宸風點了點頭。「嶽某今日前來,是要與二總管說說三府競鋒大會之事。
少時若有冒味,還請二總管勿怪。」
三府競鋒大會每年均爲三大鑄号帶來莫大利益,慕容柔抓緊東海道的錢糧資
源,唯獨這一塊分不到、吃不着,若說全不眼紅,可真是天下奇閑了。過去十年
間,橫疏影時時防着他出手搶食,拖到今日才來,也算是等得頗苦,一點也不意
外。
「三府競鋒,乃是東海一年一度的盛會,天下英雄齊聚,好不熱鬧。撫司大
人、劍冢的蕭老台丞,年年都與會指教,嘉惠我等良多,便是京城軍器監、羽林
軍的大人們,也時常駕臨,朝野一家,各有斬獲。」
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勾着幼細白哲的蘭花小指,以杯蓋輕刮湯面,凝眸
嫣然道:「今年的競鋒盛會,又輪到我們流影城籌辦啦!慕容将軍乃國之棟梁、
天下名将,若能得他老人家親臨指導,不僅是爲盛會增輝,我家城主也當歡喜不
已。這是天大的好事,何來冒味?」
嶽宸風閑言微笑,搖了搖頭。
「二總管誤會了。我家将軍之意并不是想來參觀三府競鋒。」他目光銳利,
直視着對面的嬌小麗人,宛若下山猛虎。「敢問二總管:過去十年來,白日流影
城赢過幾回競鋒大比,承接過幾次羽林精械的禦制?」
橫疏影不慌不忙,斂目微笑。
「一次也沒有。敝城資齡尚淺,還有許多待琢磨的地方,是以上下一心,無
不砥砺精進,以求今年大放異彩、一舉奪魁。嶽老師是刀法的大行家,今年若有
興緻,還請撥冗前來,多多指點敝城工藝……」
嶽宸風豎掌一立,打斷了她的話。
「二總管,我算給你聽好了。過去三十年來,青鋒照共奪得廿三次的競鋒魁
首,雙方平手五次,赤煉堂隻赢過兩次。勝方得爲羽林禁衛鑄造城甲,以及用來
賞賜衆大臣的儀劍铠仗,以國庫缗帛購買,成本是工部軍器監自制的數倍、乃至
十數倍。京城貴族樂此不疲,競逐求藏,三十年來蔚爲風尚。」
「輸家看似輸了面子,卻能承接北關、西山諸軍的器械買賣,辄以數萬計。
各軍将領們從國家撥下的經費中多所克扣,拿來買這些武器。如果不夠,便在老
百姓身上打主意,或索性變賣國家配械,以籌措經費。輸家縱使輸了,裏子卻殷
實得緊,一點也不含糊。」
橫疏影淡淡一笑。
「妾身是女子,沒從過軍,不通武事。隻是兵兇戰危,誰都希望自己的刀劍
快利一些、盔甲牢靠一些,才能平安近家,與妻兒團聚。這是人情之常,也不奇
怪。」
嶽宸風笑道:「青鋒照擅制各式軟硬奇刃,花巧甚繁,是以年年得勝,一面
自國庫取财,一面在王公貴族之間炒作,大發利市;赤煉堂善于大量制造,又掌
握鄧江漕運,利于輸出,因此年年都輸,來做各地駐軍的生意。我家将軍說了,
這叫『竊食國禀,交相蟊賊』。天下之惡,莫過于此。」
「這其中,白日流影城最是無辜。既分不到好處,何苦爲人作嫁?我家将軍
最是急公好義,不忍見貴城爲人唆擺,特别上了一道奏折,得皇上許可,改變今
年三府競鋒的規則,避免這種交相蟊賊的弊端再次發生,故遣我來,說與二總管
知曉。」
橫疏影料不到慕容柔竟使出告禦狀的殺招,猝不及防,暗暗叫苦。雪白的俏
臉上沒敢洩漏半分心思,唯恐再失先着,打點精神,沉着應對。
「慕容将軍言重啦。卻不知這新的競鋒規則,卻是怎生比法?」
「首先,競鋒之會須由一公正的門派籌辦,以杜絕營私舞弊。」嶽宸風道。
「今年的三府競鋒,我家将軍特别商請『天眼明鑒』南宮損南宮先生出面,于沉
沙谷折戟台舉行。以秋水亭聲名,相信三家均無後顧之憂,直可放手一搏,亦足
以杜悠悠之衆口。兩盡其妙,豈不美哉?」
南宮損鐵面如霜,雙掌交叠,拄着三尺儀劍,隻微微點了點頭。
橫疏影心底一涼:「這斧底抽薪之計好狠!南宮損是你找的人,要如何擺弄
還不是照你的意思?打着『天眼明鑒』的明招大旗,卻來坑殺我們。」面上卻是
拍手歡叫,咯咯嬌笑道:「能得兵聖出面,自是一樁美事。如此甚好。」
嶽宸風又道:「既是賭技競鋒,自不能套招混賴,私下幹那等利益分配的勾
當。無奈三府競鋒爲青、赤兩家把持日久,白日流影城又勢單力孤,獨木難撐大
局。爲解此弊,須引入新血,才能杜絕交相蟊賊的惡習……」擡起頭來,目光一
緊:「因此,今年鎮東将軍府将親與大比,是爲『四府競鋒』!」
橫疏影俏臉微變,咬着如軟熟櫻桃般的豐潤唇珠,一句話也沒說。
獨坐金階上的獨孤峰終于聽出不對,身子前傾,皺眉道:「嶽老師的意思,
是鎮東将軍府也要跳下來比一比,同我們争搶魁首的采頭和位子?」
嶽宸風朗聲大笑,連連揮手:「世子言重了。我家将軍的意思,是想讓競鋒
之會更公平,也更活潑昂揚,一掃多年來的沉沉暮氣,帶來全新的氣象。」
烏城山虎王祠的「八荒刀銘」威震東海,獨孤峰素仰其名,一意結交,自嶽
宸風入城以來,便帶着他四處參觀、請教刀法精奧等,表現得格外熱絡。但競鋒
大會關系流影城的生計,豈能任人插手?
他面色一沉,霍然起身,擡腳踏上蓮墩,按膝俯視階下。
「嶽老師,打鐵鑄劍非是過家家,莫說青鋒照、赤煉堂,便是白日流影城,
也足足下了三十年的苦功,才有今日的規模。我且說句不中聽的:鎮東将軍府縱
有名劍寶器,未必是三家敵手。慕容柔既要下場比拼,可有輸的打算?」
這話大大不敬,橫疏影來不及攔阻,不禁蹙眉,遲鳳鈞更是面色丕變。南宮
損低垂灰眉,雙手拄劍,似是低低「哼」了一聲,嚴霜似的嶙瘦面上無甚表情,
看不出是褒是貶。
誰知嶽宸風并不生氣,撫掌大笑。
「世子這話,真是痛快!大凡比試,有赢、有輸,哪有隻許勝、不許敗的道
理?鎮東将軍府既然參賽,自當奮力一搏,敗了也沒有怨言。特别請兵聖南宮先
生爲證,便是爲了『公平』二字,世子毋須多心。」
遲鳳鈞也爲雙方緩頰,道:「有南宮先生爲公證,自然是如懸明鏡了。」
南宮損冷道:「秋水亭間,無有貴賤。世子若然見疑,亦可自攜公證。」
獨孤峰言爲之塞,明知此事對流影城絕無好處,一時卻不知如何辯駁,握着
獅爪形的黃花梨扶手坐下,俊臉微青,面色半晌難複。廳中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氣氛尴尬。嶽宸風似早有準備,面帶微笑,從容端起茶杯啜飲。
「妾身有一事,想請教嶽老師。」橫疏影忽然開口。「按照過往慣例,競鋒
大會的比法兒,通常由三家各出一口兵器,請通刀識劍的江湖名家品評優劣,然
後再試鈍銳、剛柔、曲直、松韌、陰陽五行等,從中推出鋒會魁首。嶽老師是東
海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家,今年的比試,不知是否有幸能請到嶽老師評點,更增大
會光彩?」
「我家将軍說了,戰陣之上,兵器比剛、比狠、比霸氣,優勝劣敗,毫無轉
圓。過往的比法乃文鬥,試不出這些。」嶽宸風笑道:「今年咱們且變個法兒,
也才算有了新氣象。」
「願聞其詳。」
嶽宸風舉起右手,伸出四根指頭。
「四把兵刃,四個人。」他似笑非笑,傲然昂首,虎目之中微綻精芒:「四
人持兵。在折戟台上一決高下。兵器毀去自然是敗,若持兵之人不幸身亡,也算
失敗。勝者爲王,才叫做武鬥!」
「果然如此!」
青鋒照、赤煉堂的基業都逾百年,白日流影城三十年來努力精進,工夫亦不
容小觀,鎮東将軍府未有根柢,如何能在兵器鑄造上勝過三家?慕容柔定下這等
規矩,分明是想以武功取勝。
嶽宸風号稱「東海第一刀」,所用的赤烏角刀又是稀世寶器,三家縱使在兵
器上不居劣勢,眼下又去哪裏找一名能勝過「八荒刀銘」的持兵代表?
「卑鄙!」
橫疏影暗咬銀牙,粉面上雖挂甜笑,卻氣得身子微顫。
嶽宸風怡然自得,從容道:「将軍也不欲多占便宜,決定将競鋒大會的時日
推遲二月,貴城好生準備,盡情發揮。今年六月初三,在沉沙谷折戟台,鎮東将
軍恭候大駕。二總管,我家将軍之言嶽某人都帶到啦,叨擾甚久,就此别過。」
說完便要起身。南宮損、遲鳳鈞也跟着站了起來。
橫疏影還想再多探些口風,以作因應。心思飛轉間,揮袖輕拂裙膝,垂眸微
笑:「嶽老師,未見主人之前,豈能道别?莫非是妾身簡慢,惹嶽老師、南宮先
生和撫司大人不快,這便急着走麽?」
遲鳳鈞微一遲疑,又坐了回去,拈須笑道:「二總管說笑啦,流影城既有香
醪盛景,又有佳人,哪個肯走?」南宮損乜他一眼,拄劍還坐,不發一語。嶽宸
風笑了一笑,一振披風,重新倚入寬大的鐵梨木椅,「唰」的一聲衣擺揚起,左
腿叠上右膝,饒富興緻地望着對面粉光緻緻、白膩如新雪的嬌小麗人。
「……且看你弄什麽玄虛。」他雙目銳利,似正如是說。
橫疏影喚來何煦,吩咐道:「速請城主來。」何煦會意,快步離開。她料獨
孤天威定不肯前來,派何煦過去,隻因他處事最爲圓滑,必不緻觸怒城主。她便
利用這段争取來的空檔,再探鎮東将軍府的虛實圖謀。
不一會兒,忽有一名嬌美小婢趕來,一見廳内坐着外人,頓時有些畏怯,低
聲嚅嗫:「啓……啓禀二總管,城主請各位過去吃茶。」橫疏影杏眸一睜,幾乎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遲鳳鈞等都紛紛轉過頭來,露出錯愕的神情。
獨孤天威貪圖逸樂、任性胡爲的名聲,已是傳遍天下,人盡皆知。
據說流影城的大總管闾丘望,已有十年見不着城主了,無論這名曾任侯府太
傅的老人用軟用硬,獨孤天威就是不肯接見,還爲此逃到京城平望都去,一待就
是半年,棄領邑、城務于不顧。闾丘老人沒奈何,從此怕了這位城主,他愛用小
妾、廚子、伶人來當總管也行,什麽都按照他的意思,隻求流影城的丹墀寶座上
能有一個主兒。
大廳内無論主客,恐怕無一人有心理準備,今天竟得蒙流影城主召見。
總算橫疏影回神得快,輕咳一聲:「去禁園麽?」那小婢長侍園内,平日少
見這位二總管,對她十分懼怕,顫聲答應:「回……回二總管的話,是去園子裏
沒錯。」沒等她開口,扶着镂花門棂福了半幅,逃命似的跑出廳去。
衆人愕然,橫疏影氣得咬牙切齒:「這幫乏人管教的賊賤丫!一個個……都
上不了台面,沒的丢人現眼!」面上卻從容不迫,含笑起身:「敝上難得召見,
還請移駕一叙。三位随妾身來。」
嶽宸風推辭不得,喚從人擡着十幾箱的禮物,一路往内城裏去。
橫疏影領着衆人進入内園,一名姿容嬌妍、身段窈窕的美豔女郎攜着兩名侍
婢,立在長廊轉角等候,正是先前于「響履淩波」之内出言取笑、得她白眼的那
名寵妾雲錦姬。她換過一身衣裳,拭幹一頭如瀑長發,金步翠搖、珠飾環佩,所
用還比橫疏影更加富麗,與裸裎嬌軀時有着截然兩樣的風情。
雲錦姬低垂粉面,脈脈一笑,當真是風情萬種,細聲道:「二總管好,各位
大人好,我家城主已久候啦,請諸位随雲錦姬一同前往。」有意無意一瞥,水汪
汪的杏眼裏眸光盈盈,分外冶麗。
獨孤峰墩了皺眉,轉過頭去,徑對嶽宸風道:「嶽老師這邊請。」
橫疏影冷眼睨着,木然一笑,并不言語。
雲錦姬卻如花蝴蝶般翩然轉身,領着衆人走在彎彎曲曲的廊庑間。
耿照不久之前才來過一次,此番行處,卻無一景是早上曾經見過的,滿眼陌
生,不覺昨舌:「這園子,怕比整座流影城還大!」走着走着廊距突然變寬,足
有先前三倍,但彎繞更甚。不知不覺間,兩側的花樹越來越矮、視線越見開闊,
最後極目一空,濃翠的樹冠竟都沉在腳下,須探出兩邊的镂空圍欄才能望見。
回廊盡處另有五級雲階,上接寬闊望台,檐下一塊泥金字匾,寫着「不覺雲
上」五個大字,走勢如飛鳳潛龍,氣魄逼人。其下并未落款,卻不知是出自哪位
名家大國手的筆墨。
「妤個『不覺雲上』!」遲鳳鈞不住贊歎:「難怪曲廊如此迂回,原來是緩
坡而上,令人難覺。如此設計,委實妙極!」
雲錦姬笑道:「這座不覺雲上樓乃出自主上設計,樓高五丈,一路行來,卻
也一點兒也不像在爬坡。我們平日都乘輿來,從轎夫的肩上往外瞧,那才叫做好
看呢!」
望台之上,早已擺好兩列矮幾坐席,獨孤天威左擁右抱,與一班姬妾踞着織
金絨毯鋪就的主位,所幸衣着都還齊整,不似淩波亭中那般荒唐。
客席上已有三人:一名青年大胡子捧着海碗,與獨孤天威相飲甚歡;一旁的
少女踞坐得有些不耐,百無聊賴,不時揉揉膝腿直起腰,偷捏着充滿彈性的柔嫩
圓臀,弄得驕人的鼓脹胸脯不住輕晃,乳浪盈盈,撐高的細羅襟擺随波蕩漾,煞
是好看。
獨孤天威飲酒之餘,不時色眯眯望着她,兩道濕黏的視線緊叼着飽滿彈動的
傲人雙峰不放,隻差沒淌下口水。黃衫少女恍若不覺,似是不慣席地,隻皺着未
施黛青的淡淡彎眉,悄悄地歎了口氣。
「喂,你一直動來動去,莫不是身上長蟲?」大胡子怪有趣的瞟着,出口椰
揄。
「要你管!」少女正沒發作處,狠狠瞪他。小巧的淡眉一挑,倒像是忽然來
了勁頭,大有起身生事的架勢。首席上,另一名端雅健美的紅衫麗人嗔怪似的望
她一眼,低聲道:「快坐好!忒沒規矩。」直起結實苗條的柳腰輕咳兩聲,獨孤
天威趕緊移開視線,又與那大胡子喝成一片。
耿照瞧得一呆,黃衫少女卻早一步發現了他,歡叫着揮手:「喂,耿照!這
邊、這邊!」
紅衫女郎瞪她一眼,似是低聲說了兩句,少女一吐丁香似的小小貓舌,縮着
頸子坐好,紅撲撲的雪白圓臉卻溢滿笑意,眯着兩彎眼縫,整個人都活了起來。
這三位貴客,自是胡彥之、黃纓及染紅霞了。
橫疏影尚未向城主報告昨夜之事,一見三人在此,不免有些驚疑。獨孤天威
骨碌碌地喝幹了一大碗酒,笑道:「我聽說你中午要請客吃飯,便把人一股腦兒
找了來,同吃同說,幹淨省事。」
她原本打算利用午宴席間,爲染紅霞等引見城主,見胡彥之與他喝得盡興,
甚是相得,這下倒省了麻煩。胡彥之一見獨孤峰來,笑着招手:「唷,世子!」
獨孤峰面色鐵青,連招呼也不打。
獨孤天威喝得滿臉通紅,一指兒子:「沒禮貌!胡……胡大爺叫你哪!」
胡彥之假意來勸:「哎呀,城主!小孩子不懂事,長大再教也不遲。來,喝
酒!」兩人滿嘴胡言,直着脖子又灌了一通。獨孤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差點沒
中風,黃纓「咭」的一聲,捂嘴不住顫抖。
橫疏影趕緊爲衆人通過姓名,分派坐定。
嶽宸風乃是主客,坐在西首第一位。他向獨孤天威獻上禮物後,沖染紅霞與
胡彥之一抱拳,朗聲笑道:「久聞『萬裏楓江』與『策馬狂歌』的大名,兩位都
是東海七大派中的聞人,今日得見,甚感榮幸。」
染紅霞點頭緻意,玉一般的細長瓜子臉蛋略顯憔悴,顯然元氣尚未恢複。
耿照心中微動,忍不住投以關懷的目光,她卻别過頭去,神情冷漠,蒼白的
雪靥泛起一絲嬌紅。獨孤峰登望台以來,視線始終着緊盯染紅霞,須臾未離,偶
爾一瞥耿照,目光十分不善。
胡彥之懶憊一笑,聳了聳肩。
「二掌院是聞人,在下卻是閑人。要說到名氣,我們可都不及嶽老師啦。」
嶽宸風笑了笑,也不接口。
橫疏影将嶽宸風的來意扼要說明,獨孤天威抓耳撓腮,好不容易捱到說完,
嗤笑道:「慕容柔愛辦撈什子大會,讓他辦去!搞這些不必花銀子麽?偏生這厮
忒愛攪和!」
衆人聞言,均是一怔。
橫疏影唯恐他越說越不像話,微笑接口:「主上就是愛說笑。是了,這位嶽
宸風嶽老師,人稱『東海第一名刀』,乃是當世的英雄人物。就連慕容将軍,也
對他禮敬三分呢!」嶽宸風抱拳拱手,連稱不敢。
獨孤天威眯眼上下打量,見嶽宸風含笑昂坐、器宇非凡,嘿嘿一笑,一邊斟
酒一邊說:「适才胡大爺說,你嶽某的武功刀法名氣很大,若非招搖撞騙,肯定
是個好樣的。本侯平時這個……嗯,禮賢下士,特喚來一見,看看是扁是圓。」
胡彥之正自飲酒,冷不防「噗」的一口噴了出來,嗆得直捶胸口。
萸纓忍笑道:「城主,人家嶽老師可也不是下士。你忒不講義氣,這便賣了
胡大爺。」獨孤天威大搖其頭:「我與胡大爺肝膽相照、相濡以沫,有什麽不好
說的?你個丫頭片子,莫胡亂挑撥。」
嶽宸風面色不變,呵呵笑道:「浮世虛名,不過是江湖朋友擡愛,恐辱城主
大人清聽。胡大俠是青帝觀鶴真人高足,系出名門,身懷絕藝,自是瞧不上我們
這些鄉下武師。」
胡彥之這幾年行走江湖,無處不聞「八荒刀銘」大名,總覺造作太過,不免
有沽名釣譽之嫌,也不怕得罪他。忽然一凜,心想:「師父任掌教多年,外人說
起時,多稱『觀海天門鶴真人』。若非教内同修,又或留心東海道脈之人,誰會
說『青帝觀鶴真人』?」
須知觀海天門内,便無千觀也有數百叢林,青帝觀、紫星觀、百花鏡廬等固
然是着名的大道場,但外人等閑摸不清底細,罕以個别相稱。
鶴着衣接掌天門後,青帝觀住持之位便傳給了師弟,此後未再以觀主的身分
行走江湖。胡彥之嗆咳一陣,不覺留上了心,隻覺嶽宸風越看越是熟稔,似曾相
識,撫胸道:「嶽老師的容貌十分眼熟,不知我們從前……是否見過?」
嶽宸風斂目微笑,端起茶杯就口,片刻才道:「嶽某未曾上過真鹄山拜見鶴
真人,今日在此巧遇胡兄,也是初見。興許是我這張面孔生得平淡無奇、道中常
見,胡兄方有此問。」
胡彥之笑道:「是麽?」舉碗飲酒,模樣卻若有所思。
獨孤天威又喝完一碗,抹抹酒漬,回顧左右:「愣着幹啥?都給斟上。」以
雲錦姬爲首的寵妾們嘻笑推攘,如彩蝶出蛹般流花四散——一時間望台上香風舞
溢、裙裾飄揚,玉錦金織漫入席間,宛若妓館酒肆。
獨孤天威也不舉杯邀飲,自顧自的喝着,閉目喃喃道:「好酒。」
「的确是好酒!」胡彥之最不拘禮,也不嫌主人疏放,喝得啧啧有聲。「可
借沒有下酒的小菜。若有一碟鹹豆,土酒都能喝出肉味來。可惜!」
獨孤天威一拍大腿:「胡大爺!同你喝酒,真是對人、對味,連放屁都是香
的!痛快、痛快!」兩人跳将起來,又對幹了一大碗,隻差沒抱頭痛哭,結爲異
姓兄弟。
衆人啼笑皆非,嶽宸風自入城以來,還未受過這般冷落——他在鎮東将軍府
備受禮遇,連慕容柔都不曾稍有輕慢,若非礙于獨孤天威爵位甚高,又是極受聖
上恩寵的皇親,隻怕不肯忍耐安坐。
獨孤天威睨他一眼,哼道:「下酒菜就來啦!好吃得包管你連舌頭都吞得下
去。」話沒說完,望台下一陣腳步聲,七、八名瓊筵司的廚工用麻繩扁擔,扛着
棺材似的石釜——正是清晨炮制的棺材羊。
領頭之人高瘦黝黑、長臂如猿,喉間一道暗紅傷疤,卻是流影城三總管老泉
頭。
橫疏影差點沒暈過去。瓊筵司隻負責燒菜,筵席間布菜的另有其人,須揀容
貌端正、談吐俐落的婢仆,經嚴格訓練方可爲之,豈能直接叫廚工來?恨隻恨這
禁園是全城唯一不受她管轄之處,城主愛叫誰來叫誰來,全無規矩,弄得烏煙瘴
氣,贻笑大方。
獨孤天威可不理她的精細講究,精神爲之一振,笑顧衆人:「各位,這是本
城的三總管呼老泉,天下名廚!各位且來試試他的手藝。」見石釜模樣新奇,忍
不住搓手道:「老泉頭,這又是什麽名堂?」
老泉頭說話不便,仍是由鄭師傅代答:「回主上的話,這道是冷食,都管叫
『棺材羊』,沒有正式的名字。」
老泉頭開釜取刀,将放冷的羊片切成小塊,讓廚工們盛裝盤内,分飨賓客。
衆人一落牙箸,偌大的望台上忽然鴉雀無聲,除了咀嚼細品的聲音,隻餘微
風輕拂……
也不知過了多久,獨孤天威突然放聲大笑,笑到眼淚都滲出眼角,抱着肚子
道:「他媽的!我就是爲了看客人這種表倩,才讓你做總管的啊,老泉頭!過瘾
啊,真他媽太過瘾啦!」伸手拭淚,喘息道:「小影兒,對不住啊,吃掉了你的
午宴大菜……他媽的,值!這道菜真是值!」
他言語粗鄙,諸人卻覺說不出的貼切,彷佛正該如此。
老泉頭垂手駝立,面無表情,對以一道菜震住了全場這件事,似乎一點感覺
也沒有,雙目空茫茫地落在虛空處,猶如入定老僧。
獨孤天威心情大好,對嶽宸風笑道:「配這天下美味的『棺材羊』,應當聽
聽老虎的事。烏城山虎王祠這幾年鋒頭甚健,說是『以虎爲名、以虎爲姓、以虎
爲刀、殺虎成藝』 你倒是給本侯講一講,這裏頭都有些什麽名堂?」
嶽宸風放下牙箸,口腹皆足,滿腔隐忍似都散了去,心平氣和,怡然說道:
「百年之前,烏城山上有猛虎肆虐,方圓數十裏内無人敢近,就連到山腳下打柴
都不可得。居民被迫一再遷村,仍不得安甯,十分苦惱。」
「一日,一名遊方道人忽然來到,對村民說:『烏城山上有虎煞,須以一石
碑鎮之,方能解煞。』說着寫了個草體的『虎』字,讓村民依樣雕成石碑,約好
事成之後将索銀爲謝。」
「說也奇怪,這石碑一路運進山中,沿途都無猛虎出現,村民順利将碑置于
深山裏,立成鎮煞。遊方道人欲讨酬謝,村民卻想:『石碑都安好了,又何必再
花這個冤枉錢?』遂與道人反臉。道人挨了一頓打,恨恨離開,臨走前隻說道:
『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前事未完,自有報應!』」
黃纓聽得入迷,忍不住嬌嗔:「這些人,真是好沒良心!」卻想:「說來說
去,還是道士自己蠢。不先留一手,能怪人事後反臉麽?」
嶽宸風笑道:「姑娘說得是。正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果然過不
久,虎患又來,而且更加猛烈,惡虎不但盤據山嶺,還入村莊食人,直如妖怪一
般。許多村民家破人亡,苦不堪言。」
「後來,村民們求教于寺廟裏的得道高僧,才知石碑破煞隻完成了一半。」
「那虎字碑乃是将惡虎的靈氣聚于一處,而非是驅走虎群。遊方道人索銀不
成,放任石碑留在山裏,吸收山嶽之精,反讓虎群更加壯大。唯今之計,隻得毀
壞石碑,才能斷了惡虎的命脈。」
「無奈虎群強盛,今非昔比,烏城山方圓百裏之内,已無人能近。」
「有一天,一名背負巨刃的少年遊俠來到此地,衆人見他氣宇軒昂,身手矯
健,于是和盤托出,懇請少年幫助。少年不忍見村人受苦,獨身一人,持巨刀殺
入山中,要破那塊鎖有惡虎靈氣的鎮煞石碑。」
「後來呢?他成功了嗎?」黃纓問。
嶽宸風道:「少年武功高強,一路殺上了烏城山,直到鎮煞碑前,回頭才見
雪地裏血流成河,橫陳着無數虎屍。密林之中尚有無數母虎、虎崽窺視,既想守
護石碑命脈,又不敢正纓其鋒,吼聲十分哀慘。少年動了側隐之心,暗想:『說
到了底,一切皆因村民違反天綱,是人造孽,你等原也無辜。』唰唰唰三刀,将
石上的『虎』字砍花,卻未将碑鎮毀去。」
「少年下山後,将村人集合起來,對他們說:『我已将鎖靈碑的虎字符咒砍
毀,從此烏城山的虎群将依天道,糧食足夠便興盛、糧食衰竭便敗亡,有生、有
死,自在循環。虎本無心,因人而成妖,既不滅人,豈可滅虎?這道理,希望大
家明白。』」
「村人十分慚愧。有人說:『但若不絕虎嗣,将來又下山來害人,又該怎麽
辦?』少年回答:『我将長居山中石畔,爲諸位守護安全。虎群若又暴起傷人,
到時再殺也不遲。』村民們感謝少年,在石碑邊替他築廬居住,并将虎屍集中埋
葬,長供香火,稱之爲『虎林』,其後又稱『虎王祠』。」
「少年後來在此娶親生子,傳下後嗣,代代均爲虎王祠主人,受村民供養尊
崇,成家立業,是爲先祖。因此才說『以虎爲名』。」
獨孤天威聽出了興緻,眉頭一挑。
「喔?那以『虎爲姓』又是何解?」
嶽宸風道:「當年,先祖爲居民除了大害,村人感激之餘,想爲先祖設立生
祠,但先祖堅辭不受,索性連姓名也不肯說。村民見碑上的『虎』字斜劃三刀後
渾似個草寫的『嶽』字,便稱先祖嶽公。而後虎王祠一脈,遂被稱爲嶽家莊,此
即『以虎爲姓』。」
「先祖所用的烏角寶刀,因屠虎之故,染血不褪,被稱爲『赤烏角』,而本
莊嫡傳的絕學『虎錄七神絕』,據說也是先祖在與虎群搏殺之際所悟得,『以虎
爲刀、殺虎成藝』,所指便是如此。」
遲鳳鈞撫掌歎道:「我與嶽老師相識多年,今日才知此一典故。虎王祠嶽家
莊基業,當真起于俠義仁心,令人好生敬佩。」
獨孤天威卻說:「據本侯所知,你爹、你爺爺,甚至你爺爺的爺爺,武功都
不咋地,江湖上沒幾人叫得出字号。虎王祠嶽家莊的「虎錄七神絕」,還有那赤
烏角刀的大名,可說是成在你嶽某某的手裏。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嶽宸風淡然一笑。
「正所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嶽某有幸集前代之大成,才得稍僭薄
名,原是不值一笑。大丈夫立身處世,所求不過一個『義』字,虛名浮雲,何萦
懷哉?」忽然轉頭:「你說是麽,胡兄?」
胡彥之正自出神,忽被打斷,舉杯應付:「很是、很是。」香醪就口,可借
靈光一閃而逝,不及捕捉,暗想:「奇怪!我到底……在哪裏見過這人?」
黃纓鼓掌道:「嶽老師的故事真是好聽。可借一下便說完啦,我卻還沒聽夠
呢!」
獨孤天威笑道:「那有什麽難的?本侯也來說幾個給你們聽。當年太祖皇帝
攻打蟠龍關時,我就在博羅山附近的黃泥溝策應,也見過大風浪哩!」
黃纓恰巧是黃泥溝人,一聽可親切了,忙着挑刺兒:「城主,蟠龍關我隻聽
過沒去過,但從黃泥溝老窩子到博羅山足有一百多裏路,這……這卻是要如何策
應?」
獨孤天威罵道:「你個丫頭片子懂什麽!兵法有雲:『攻心爲上』。我打心
底策應太祖皇帝,真心真意,便是上上之策。再說我當年也才十二歲,難不成叫
上陣去送死麽?」胡彥之一口酒還沒咽下,「噗」的一聲,就着碗邊又全噴了出
來,不住槌打胸口猛咳嗽。
衆人盡皆絕倒。獨孤峰面色鐵青,自是十分難堪,橫疏影面帶微笑,看不出
心中所想,倒是獨孤天威不以爲意,放懷大笑,又與胡彥之喝了一盅。立在回廊
階下的廚工裏,忽然舉起一隻肮髒枯瘦的青白手掌,舉座笑聲漸止,紛紛移目過
來。
獨孤天威看了看,伸手一指:「老鄭,你們那位是誰呀?」
鄭師傅正俯在階下,聞言一轉頭,差點沒把心跳吓停了,沖着舉手之人低喝
道:「添什麽亂!這裏是你能胡來的地方麽?」忙爬上台階,跪地磕頭:「禀主
上,是膳房裏新來的小夥,腦筋是傻的,不知道自己在幹啥。我這就把他趕走,
請您老人家恕罪……」
獨孤天威揮手打斷。
「磕什麽頭呀?又沒怪你。」遙望幾眼,摸着下巴:「我瞧?他不像是個傻
的,倒像有什麽心事。這樣,叫上來回話。」
鄭師傅向老泉頭投以求助的目光,老泉頭垂目不動,活像廟裏還沒貼箔的枯
骨金身。鄭師傅隻好死了心,拎着舉手的瘦小少年往台上走,兀自小聲吩咐道:
「你呀!哎……小心說話。别惱了城主,會掉腦袋的……」
少年跪在紅毯上,被壓着磕了三個響頭,死死趴在地上,不讓起身。
獨孤天威又好氣又好笑,道:「行了,老鄭你下去!他要撞地死了我還問不
問話?」鄭師傅維維諾諾,打着哆嗦一路倒退下階,不敢擡望二總管那廂,險些
跌了個四腳朝天。
「喂,擡起頭來!」
獨孤天威連喊幾聲,少年始終五體投地,除了頤抖,居然毫無反應。
他喊得沒趣,正想喚人拉下去,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手中酒碗一傾,酒水朝
少年當頭潑落!
趴在地上的瘦弱少年抱頭驚起,不小心吞進幾口,陡地一陣嗆咳,掙紮着起
身。鄭師傅又要沖上來摁他,卻被獨孤天威制止。「老鄭,合着是你們傻了。他
壞掉的不是腦筋,是耳朵。」
少年咳嗽漸止,茫然失措地站在場中。
獨孤天威指着自己的耳朵,對他說:「你聽不見,是不是?」少年睜大烏青
的雙眼,傷獸般憔悴失神的眼中初次有了一縷光,猛然點頭。一會兒又指自己的
眼睛、遙指獨孤天威,右手不停開阖,狀似嘴巴說話。
「我懂了。」獨孤天威怪有趣的盯着他,笑道:「你雖然聽不見,但能讀唇
語。是不是?」
少年拼命點頭,神色激動起來。
獨孤天威又問:「你識不識字?」
少年點頭,面色一瞬間有些黯淡。
「我讓人備妥筆墨,你把要說的事寫出來可好?」
少年神色木然,緩緩舉起雙手。
衆人這才發現,他并非手掌青白,而是雙掌都裹着肮髒的白布條。
他将左手的纏布一圈圈解開,赫然露出一隻布滿凄厲傷疤、彷佛被尖刀淩遲
過似的枯掌,表皮硬而焦黃,宛若曬幹的蝙蝠皮膜,其上有無數淡色陳疤,受損
的肌肉已見萎縮,整隻手掌隻比枯骨稍大一些,五指并攏時異常尖細。
同裹在肮髒布條裏的右手,恐怕也是一樣的情形。
黃纓吓得驚叫一聲,忽覺有些反胃。橫疏影與染紅霞雙雙轉頭,不忍再看。
胡彥之見他年紀不大,受傷時隻怕仍是孩童,咬牙切齒道:「殺人不過頭點
地,誰人這艘淩虐幼童,委實令人發指!」
獨孤天威猛搓下巴,皺眉道:「看來你身上的案子,是冤得緊啦!你的仇人
廢了你的雙手,偏偏又不殺你,這份用心也是夠毒了。」
胡彥之忽然擊掌,大聲道:「我想到啦!此人能讀唇語,顯是從小聾了,曾
受過讀唇的訓練。我聽說北關道數百年來用兵不斷,軍營中有許多傷殘的弟兄,
久而久之發展出一套手語之術,名喚『道玄津』。我曾在平望都見過,有些替貴
族飼馬的前骁鋒營老戰士,便用這種手語交談。」說着望向染紅霞。
染紅霞點了點頭,神色卻有些無奈。
「是有這『道玄津』語術沒錯。馬軍營裏隔空打暗号,也是靠這個。」她玉
靥微紅,低聲道:「我小時候随軍,曾與營中的軍官學過一些,但僅止于前進、
停止這些暗号而已。要翻譯手語,隻怕是遠遠不及。」
胡彥之轉頭道:「嶽老師在鎮東将軍帳下,參贊軍機、位尊檀重,不知通曉
這套『道玄津』之術否?」
嶽宸風笑道:「嶽某非是軍旅出身,的确不知。」胡彥之扼腕道:「如此一
來,便棘手之至……嶽老師,你怎麽看起來很開心似的?」
嶽宸風怡然微笑。「胡兄說笑啦,幹兄弟底事?」
獨孤天威不耐煩起來,揮手道:「把巡城司所有人集合起來,一個個問,看
有沒有會比手語的。這都不行,便把山下四鎮裏所有退下來的老兵找來,本侯就
不信沒一個會的!」
嶽宸風笑道:「城主此舉,未免太過勞師動衆。」
他越笑獨孤天威越是煩躁,心頭一把無名火起,怒道:「放屁!我自己的領
邑,愛從頭到尾翻過來一遍,誰管得着?慕容柔有意見,叫他自己來同我說!」
慕容柔畢竟是東海首權,席聞又有撫司大人在座,此事傳将出去可大可小。
橫疏影唯恐他妄言惹禍,正要阻止,忽聽身後一把清朗的喉音,謹慎道:「啓禀
主上,小人通解手語,能否讓我一試?」
她猛然回頭,說話者自是随侍在後的耿照。
獨孤天威想起晨間便是他壞了興緻,神色不善,冷哼道:「你會手語?」
「家父曾在中興軍裏服役,小人幼時從行伍中的叔伯學習,通解這套『道玄
津』的手語術。」
「你老子是聾的?」獨孤天威挑起半邊眉毛,笑容裏有些惡意。
「禀主上,不是。」耿照站得直挺挺的,停了片刻,才低聲道:「是我姐。
我姐姐一生下來,耳朵就聽不見。」
第十六折 逾子之牆 明棧秋霜
黃纓「啊」的一聲掩口輕呼,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時無語。
在座諸人似也覺得此問太過,雖無一開口,氣氛卻有些尴尬。獨孤天威老大
沒趣,揮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會那撈什子『道玄津』,且試一試。」
「小人遵命。」
他繞過檀座,料想橫疏影的面色定然不善,索性快步低頭,不敢多看。
打第一眼見到阿傻,耿照便覺有一股說不出的熟悉。那是他從小看熟了的、
總是從姊姊秀麗的面龐間不經意洩出的泠泠寥落,獨自被遺棄在悄然無聲的世界
裏,比孤獨還要寂寞。
耿照定了定神,慢慢對阿傻比了幾個手勢。
「你……懂……這……個麽?」這是當年他對姊姊「說」的第一句話。
仍是垂髫少女的姊姊耿萦掩着口,眉眼間迸出的那股子驚喜是之前從來都沒
見過的。從此,耿照便迷上了這「道玄津」的密語把戲,學得比誰都起勁。短短
幾月工夫,已比耿老鐵還要流利許多。
到後來,他還學了許多不三不四的東西,那些從中興軍退下來的老兵一個比
一個無聊,淨教個幾歲大的小毛孩用手語罵粗口。「你再亂說,我不睬你啦!」
十來歲的少女對這種事最是敏感,耿萦羞紅小臉,又好氣又好笑,卻隻舍得拿嫩
柳條輕輕打他:「誰……讓你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渾話?」
隔着鄰院的牆籬笆,那一排老兵笑得咧開滿嘴爛牙,全都一臉無辜。
他從回憶的渦流中倏爾清醒。
阿傻面無表情,連彎曲抓握都不太方便的手指笨拙地比劃着,讓人看得忍不
住心痛:「我懂。」
「你……叫……什麽名字?」
阿傻搖搖頭。「我無法說。」
「爲什麽?」耿照不覺皺眉。
「我的仇人……」阿傻比劃着,渾身忽然顫抖起來:「奪走了我的名字和姓
氏。我,沒辦法跟任何人說。」
耿照一凜,将對話翻譯了出來。
獨孤天威聽得皺眉,連連搓手,大聲道:「你同他說,有本侯給他做靠山,
叫他什麽都不用怕!我倒要瞧瞧,是哪來的狂妄匪徒,居然連人家的姓名都能奪
走,又是怎生個奪法兒!」
耿照領命,轉頭望着阿傻。
阿傻能讀唇語,深呼吸一口,顫着指尖緩緩比劃。
「我家住北方,世世代代守着一片莊園,家中頗爲殷富。在我之上,還有一
位兄長,身體健壯,能繼承家中藝業。所以,我雖然從小聽不見,成長的過程中
卻無憂無慮,父親慈祥、兄長友愛、鄉裏樸實;家父憐我自幼體弱,未曾教我習
武,隻聘西席先生教我讀書。」
「且慢!」獨孤天威舉起手來。
「你說有兄長承業,又說父親并未讓你習武……莫非,是出自武林世家?」
阿傻點了點頭。這一颔首,席間頓時一片低呼,任誰也想不出,近十年來東
海道北方有哪個武林莊園遭逢不幸,緻使子弟流落江湖。
胡彥之周遊天下,閱曆頗豐,見獨孤天威投以詢色,仍是搖了搖頭。
獨孤天威把手一揮。「說下去。」
阿傻繼續比劃,耿照逐字逐句翻譯,絲毫不敢大意。
「我十歲那年的嚴冬,家父在山下撿到一位年輕人,他昏倒在雪地裏,隻差
一點便要凍死。」
「家父将其救回,見他眉清目秀、氣宇軒昂,很是喜歡。問他來曆,那人隻
說:『我家住南方,父母見背後家道中落,遂将祖屋賣去,籌些銀兩,欲往北方
經營毛皮生意。不想中途遇見盜匪,慘遭洗劫,僅以身免。若非遇着莊主,怕已
長埋雪地,客死異鄉。』家父便留他在莊中暫住。」
那人在阿傻家中住了半年,阿傻的父親很是喜歡他,閑暇時點撥他幾路家傳
的刀法武功,年輕人學得又快又好。
「可惜你年紀已長,未打好根柢,錯過了修習内功的上佳時機。若非如此,
我便收你爲徒,如能痛下十年苦功,日後成就不可限量。」阿傻的父親爲他感到
可惜,年輕人卻說:「我視莊主如再生父母,已決心長侍在側。名聲、技藝于我
如浮雲,有甚惋惜?」
阿傻的父親大喜,遂收他爲義子,讓年輕人與阿傻的大哥叙過了長幼,行兄
弟之禮。那人自稱二十二歲,阿傻的大哥年方二十,算将起來,阿傻兩兄弟還要
喊他一聲「義兄」才對。
「奇怪!」故事聽到這裏,獨孤天威忍不住掏掏耳朵,皺眉道:「那人說話
的口氣……咦,怎麽挺耳熟的樣子?就是什麽什麽如浮雲那邊?」
「世上盡有些口蜜腹劍、人面獸心的東西,說話就是這樣的了,城主毋須理
會。」
「胡大爺說話,怎就是這麽有道理!來,幹它一杯!」
兩人隔着金階一搭一唱,又直起脖子,痛痛快快幹掉了一大壺。
黃纓假裝沒見師姊蹙眉的模樣,很捧場地掩口嘻笑,一邊冷眼觀察:東席之
上,撫司大人遲鳳鈞神色挺尴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對面的獨孤峰則是一
臉鐵青。那個叫什麽南宮損的糟老頭兒從頭到尾垮着一張瘦臉,倒是嶽宸風神色
從容、自斟自飲,豪闊的嘴角抿着一抹莫測高深的笑,誰也看不出他心中想着什
麽……
橫疏影含笑一瞥,暗示耿照趕快繼續。
「……那人在我家住了一年多,家父對他非常信任,見他的武藝無甚長進,
卻頗識詩書,漸漸将錢糧田産等交他打理,他也經營得有聲有色。我大哥愛武成
癡,鎮日在莊裏練功,平日極少露面,現下有了那人幫手,也樂得輕松快活。
「不久,家父因病逝世,家兄繼承了莊子,想将家産分一些給他,那人堅持
不肯收,說是要幫先父守孝,長住祠堂之中。一晃眼,便過了三年。三年期間,
那人從來沒離開過我家祠堂。吃、住都在祠堂裏,每日爲先父誦經祈福,風雨不
斷。」
黃纓忍不住說:「咦?這人還挺孝順的呀!我還以爲他是壞人呢!」
染紅霞低聲道:「别插嘴,還沒聽完呢。」心中疑問卻與小黃纓同。衆人見
阿傻的慘狀,直覺「那人」定是窮兇極惡的匪徒,一路聽來,居然是個殷笃老實
的孝子,雖無血緣之親,守孝卻更甚于親兒。
阿傻面無表情,滿布傷痕的手指顫抖着。
「鄉人也是贊譽有加,漸漸不把他當成螟蛉子,都管叫『大爺』。我大哥的
胸襟豁達,一點都不在意,便問他有什麽打算。那人說:『我南方還有些親戚,
想回去看一看,順便賺點錢回來。』我大哥給了他幾百兩銀子,親自送出幾十裏
路,要他早些回莊、路上小心什麽的。鄉人見狀,又開始傳出流蜚,說他肯定遠
走高飛,吞沒了銀子不再回來。」
「誰知過了大半年,他真回來了,将幾百兩的本錢翻了幾翻,載運金銀珠寶
的馬車比走的時候還要多出一倍不止,除此之外,還帶回一位很美麗、很美麗的
姑娘。」
「那人介紹說:『她是我遠房的妹子,姓明。因父母雙亡,流落街頭,幸虧
被我遇上,否則路上盜匪甚多,後果不堪設想。』我大哥對那美麗溫柔的明姑娘
十分傾心,不久之後娶她爲妻,明姑娘便成了我大嫂。」
「我大哥成家後給大嫂照顧得無微不至,武功練到了頭,覺得沒什麽意思,
見那人操持家業十分出色,事業心漸強。大嫂也鼓勵道:『男兒志在四方,大丈
夫若屈居故裏、守着祖産,豈非讓衆人笑?』于是,大哥開始學着出門做生意,
起初走得不遠,一、兩月便能回來。後來生意做大了,一年中倒有七八個月不在
家,把莊子全委給那人打理。」
獨孤天威聽得雙眼一亮,手撚須莖,嘿嘿笑道:「我懂啦。好你個小淫婦,
十之八九要偷漢!人說『悔教夫君覓封侯』,新婚燕爾,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
哪有拼命趕丈夫出門的道理?本侯明鏡高懸、烈目昭昭,一眼便瞧破了這點小心
機!」
黃纓忍笑道:「可我們也想到了這一處。」
獨孤天威幹咳幾聲,轉頭道:「喂,你這故事稀松平常,半點不出奇。有道
是:『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總歸一句就是你嫂子偷漢,而後謀财害
命,弄死你大哥、霸占家産,是也不是?」
阿傻居然搖頭。
這下輪到獨孤天威傻眼了,「所以……你嫂子沒偷漢?沒有謀财害命?沒聯
合姘頭弄死你大哥,也沒霸占家産?」他扳着指頭,每數一下阿傻便搖一次頭,
四根指頭扳落處,舉座俱都詫然。
「那……可真是奇了。」獨孤天威大搖其頭。「你這嫂子太怪,啥都不幹,
合着是個懶婦。這種故事裏嫂子都是壞人,若非偷漢謀财、虐待公婆,便要拆散
家中貌美小妹的娃娃親,賣與财大氣粗的黑心胖地主。」
黃纓豎起拇指:「城主大人真是内行!敢情是偷買過幾個?」
「『買』字拿掉,小丫頭。」獨孤天威哼笑:「想當年,本侯人稱京城第一
佳公子,風流倜傥,哪家的美姑娘不是手到擒來?男人獵豔,講的隻一個『偷』
字。風月場中插标賣肉,還不是你買他也買,有甚稀奇?」
胡彥之大聲叫好,兩人又勾肩搭背、喝了一通。
橫疏影輕咳一聲,耿照會過意來,趕緊打手勢。
「你的大嫂,究竟和你義兄做了什麽事?」
阿傻黝黑幹瘦的面龐微微抽搐,神色十分陰沉。
「我當時年紀小,沒想到私通,隻是夜裏常見窗紙上人影晃動,十分害怕。
我與大哥、大嫂同住一院,下人們的住房與主院尚有一段距離,我與仆從們說起
時,大家也總是笑我膽小夜驚,不以爲意。」
「某夜,我實在怕得不得了,便去敲隔壁嫂嫂的門,許久沒有回應,我大着
膽子推開門,才發現房中空空如也,一個人也沒有。我吓得兩腿發軟,縮在角落
裏一步也走不動,不知不覺睡着了……」
* * * * * * * * * * * *
阿傻夢中,仍是止不住的鬼影幢幢,深魇淺眠,時醒時睡。好不容易捱到了
下半夜,忽見窗紙上映出一片女子身影,輪廓十分熟悉,卻是嫂嫂回來了。
阿傻大喜,本想起身出迎,總算腦子裏還有一絲清明,心頭突地一跳:「我
該怎麽向嫂嫂解釋我在她房裏待了大半夜?」羞愧中隐有一絲血脈贲張的異樣,
忙不叠地擁着薄被,躲進了床鋪底下。
眼看一雙綠緞繡鞋輕盈地點入房中,裹着兩隻未着羅襪、踝圓趾斂的細白腳
兒,裙擺搖曳,裙中漾着一抹幽香……阿傻摒息掩口,不敢稍動,忽見床鋪頂上
伸來一隻鶴頸般的幼細皓腕,随手勾去綠繡鞋,赤裸的腳掌擱上蓮墩,裸足十分
纖長,形狀姣好,玉顆似的小巧趾甲染着彤豔豔的鳳仙丹。
那近乎刺目的丹紅令阿傻驚心動魄。總是溫柔嬌羞、一徑含笑的大嫂,竟有
雙如此嬌豔的腳兒,雪斂微蜷的玉趾配上鮮紅色的鳳仙丹,說不出的淫媚惑人。
年僅十四歲的少年怔怔癡望。
他的世界一向安靜無聲。現在,連視野都隻剩床闆到地面間的兩尺餘,但黑
暗中那如魅似幻的景象并未停止。一條腰采解下床畔,接着長裙滑落,染有淡淡
郁金的薄紗衫子、絲緞小衣、桃紅錦的绫羅抹胸……一件接一件随手扔下。
踏在蓮墩上的細長腳兒微一用力,支起兩條光裸筆直的腿,随着腿主人的款
擺前行,視界裏所見愈多——她的腿很細長,雪白的膝彎微露青筋,窈窕的雙腿
曲線一到大腿之上,便顯出結實的肉感,連一絲餘贅也無。梨型的飽滿雪臀在行
走間繃出一團一團的肌肉曲線,腰上凹下兩枚拇指大小的圓痕,益發襯得臀丘高
聳,挺翹處幾可置物。
剝去了裙履的遮掩,他初次發現:大嫂是踮着腳尖走路的。
每一步,都不經意地踩着筆直的一線,裸腿交錯、腰枝款擺,結實的臀股肌
肉迅速而巧妙地束緊繃挺、釋放力量,慵懶卻又蓄滿勁力,猶如一頭敏捷的母豹
發散着危險誘人的魅力。
她一絲不挂地站在銅鏡與木屏風前,皎潔的月光灑在完美的胴體上,回映着
若有若無的晶瑩液光。阿傻注意到她烏黑的長發攏在胸前,先前束發的絲帶連同
衣物一起解在地上,頸背的柔絲耷粘着微帶清藍的柔嫩肌膚。
她一身是汗。
意識到這點的同時,空氣中突然充滿了酸酸甜甜的汗嗅,帶着一股潮濕淫糜
的氣息。那絕非如花香般柔和的氣息,而是更驕蠻、更尖銳的味道,呼嘯着從鼻
腔穿刺入腦,瞬間毀去所有思考的力量。阿傻轉過頭,大口用嘴吞食空氣,夜裏
貼地的沁涼滑入喉管,他稍稍回複知覺,才發現下身硬到發疼的程度。
散落在床邊的衣物也帶着大嫂的體香和汗潮,濃烈一如催情的麝香貓。
綠繡鞋上沾滿泥巴,還有細褲的褲腳和裙擺也是,然而,整座莊園的行道遍
鋪青磚,這個家裏并沒能這樣弄髒衣鞋的角落。
大嫂取了搭在屏風上的晨褛披着,又踮着步子,貓也似的走回床來。未系腰
帶、連對襟也沒掩上的薄紗晨褛,隻松垮罩着玲珑浮凸的曼妙胴體,什麽也遮不
住。阿傻不敢再看,慌忙轉頭。
「大嫂方才……到底去了什麽地方?」
思緒還未運轉,那雙姣美的裸足忽然停步,就這麽蹲下來。
敞開的晨褛間,女人雪白的小腹沒有一絲贅肉,卷曲的烏亮細毛覆着渾圓飽
滿的恥丘,同樣濡着晶亮的水痕。再往下,便在腿根盡處,有兩瓣蛤脂也似的嫩
肉更加濕滑,甚至沁出一抹液珠……大嫂帶着妖豔惑人的微笑,向他伸出小手。
——接下來發生的事,他再也沒向任何人說過。
回過神時,他全身赤裸,屈膝跪在床頂的香玉簟上,稚氣未脫的瘦白身軀擠
在兩條結實美腿間,大嫂勾着修長緊緻的小腿,用裸足摩挲着他腰臀股後,那細
膩至極的膚觸仿佛珍珠磨粉,滑得令他忍不住仰頭,單薄的身子微微顫抖。
她仰躺在寬闊的簟上,濃發攤散、衣襟敞開,一對椒實般的尖翹圓乳高高贲
起,膨大的乳蒂挺如幼兒的小指指節,脹得櫻紅之中微微透出珠紫,宛若熟透欲
裂的紫葡萄。
大嫂始終帶着笑,時而俏皮、時而妩媚,偶有一絲透出端莊秀顔的羞怯、欣
喜——就像他頭一回見到她時那樣。
這令阿傻覺得心安,可以忍着心怯,不跳下床奪門逃跑。
她一手握住他充分勃挺的下身,靈巧地套弄滑動,抿唇吃吃笑着,入手的瞬
間略顯吃驚,随即露出贊許的神色,咬唇的模樣似有一絲腼腆;另一隻柔荑卻拉
他的手,導引到自己腿心,熱烘烘的嫩瓤中又濕又滑,會一縮一縮夾人的膣肉卻
爽脆柔韌,印象中隻有鮮切出水的上等淮山可比,但梨似的新切淮山片兒又不如
她的柔嫩濕熱。
他掏着掏着,指尖忽被一圈緊肉吸吮,拉出一條晶瑩液絲,足牽了四、五寸
猶未斷絕,漿膩處更勝淮山。
大嫂壓下膝蓋,挺起包子似的雪白恥丘,跨間線條柔媚的肌肉束緊。這個動
作令股間加倍凹下一處美麗的三角谷地,幼指般的陰蒂剝出尖兒來,鴨梨似的陰
部渾圓飽滿,淺褐色的陰唇猶如對剖的梨片,微微裂開一抹蜜縫。
她雙手握着他的彎長,一點、一點吞入其中,緊箍着肉莖的琥珀色嫩肉間,
逐漸擠出荔汁似的半透明漿水。
「慢……慢點!好孩子。」她紅菱似的唇瓣歙動着,朦胧的眉眼一會兒揪着
一會兒笑,随着他的前進不住顫抖,似是有些吃不消;直到全根盡沒,才長長吐
了口氣,眯着眼喃喃笑道:「海兒……真是好長呢!好硬好硬,都……都頂到我
肚子裏啦!」随手往平坦的小腹上一比劃,雙頰酡紅,嬌憨的模樣簡直就像天真
的小女孩,又媚又癡。
阿傻難以自制地馳騁起來。
初時動作還十分笨拙,但大嫂的泌潤委實太過豐沛,每一深入,都能清楚感
覺勃挺的杵身從無比緊湊的膣裏擠出一注漿水。兩人股間如飛泉噴濺,不唯臀股
菊門,連小腹、胸口都濕漉漉的,進出暢快無比,幾欲失速。
他的世界裏安靜無聲,但交媾的激烈,卻能從劇烈的撞擊、抽搐般的顫抖、
飛濺的汗水愛液,以及膣裏刨刮出來的濃烈氣味裏清楚感受。
女人細白的雙手揪緊枕頭、揪亂了玉簟錦被,掙紮似的扯下了系起的紗帳,
還試圖攀上他的脖頸。他卻昂起上身,隻讓她撲抓他單薄的胸膛,留下無數紅豔
爪痕——看不見,就聽不到。看着她苦悶地扭動身體,渾圓挺聳的乳房在撞擊之
下不住打圈,仰着雪頸張口吐息,阿傻仿佛可以想象那銷魂蝕骨的呻吟。
「好……好孩子!好孩子……」他讀着她的唇瓣,隻能依稀辨别出幾個字,
其他都是難以想象的顫抖和扭曲,而膣内的緊縮已超過初初深入的童男所能承受
——不過片刻,一股銳利的釋放感猛地貫穿怒龍、沖出尖端,阿傻撲倒在她汗濕
的峰巒間,杵身如遭無數小手掐握,洩得難以自停,一時天旋地轉,眼前倏黑,
竟然暈死過去……直到某種細膩的刮粘感将他喚醒。
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大嫂美麗的嬌顔正埋首腿間,丁香似的紅嫩舌
尖輕刮杵莖囊底,從上而下,巨細靡遺。紅菱似的小嘴輕啄龍首,小舌勾卷着舐
去尖端沁出的一點乳漿,沾滿香唾的肉菇晶亮亮的,從櫻桃小嘴裏牽出一小條液
絲,模樣分外淫糜。
這是作夢也想不到的美景。
須臾間,阿傻又勃挺起來,發育過人的杵身又細又長、彎翹如刀,色澤有如
上好的肉玉瑪瑙,通體光滑,渾無半點青筋。他一出生便行割禮,自幼有仆從伺
候洗浴,肉菇十分潔淨,形狀略微寬扁,前端卻異常尖翹,猶如筆腹。
大嫂跨上他的腰,握着肉玉白龍緩緩坐下,阿傻頓覺整條長物陷入緊湊的羊
腸小徑,仿佛是一枚枚大小不一的肉環圈就。蹲坐一半,一條白漿顫湧着擠出蛤
口,沿着杵莖淌下股溝,菊門一陣濕涼。
她慢慢坐到了底,腿股不自覺顫抖起來,兩人同時閉目昂首,呻吟着吐出一
口長氣。
他緊盯着她美麗的臉孔、高聳的胸脯,以及結實的小腰,舍不得稍稍移目。
這次她搖得極緩,有力的腿肌慢慢上下挺動,宛若剽悍的騎士;汗珠不住在起伏
有緻的胴體間滾動迸散,濺得他一頭一臉都是。
兩人接合處,鮮腥的交媾氣息擴散開來,與潮汗、體味混和爲一,嗅來格外
催情。
這女人……是他大嫂。是他所敬愛的兄長的……妻子。他倆拜過天地之後,
便隻有大哥能在這床、在這片溫涼的玉簟之上,盡情享用這具妩媚誘人的嬌美胴
體,像此刻這般,像要揉碎她的身子似的,箍着那杆骨肉勻停、結實有力的薄薄
腰兒,用力往上挺聳……從她踏入莊門的第一眼,阿傻便情不自禁的愛上了這名
美麗的女子。
那麽溫柔、那麽害羞,那樣和氣的笑着,還刻意放慢了講話的速度,好讓他
能夠讀懂她姣好的唇……大哥與那個人議定婚期,決定娶她進門,卻拖延着不與
他說,直到莊客們開始張燈結彩、大批紅绫喜幛都送進莊裏,才踅到書齋找他。
那書齋是他打小讀書慣的,四面挂上磨亮的銅鏡,如同他的寝居,方便目光
一移,便能掌握各處動靜。「阿海,我與義兄商量過啦,打算後天迎娶明姑娘過
門。以後,她便是你的嫂子了。」
阿傻猛然擡頭。
對牆鏡裏,映出傷獸般的錯愕神情,臉孔有着十四歲稚氣未脫的生嫩輪廓,
深沉的表情卻一點也不像孩子。獨自活在無聲的幽暗世界裏,興許讓時間變得漫
長,人間一天,幽界一年。
那是從小到大,大哥唯一一次不看着他說話。
洞房花燭夜後,阿傻足足失蹤三天,回來時變得更陰沉也更冷漠,埋首書堆
的時間更長。無論誰說話他都閉目不看,生活裏隻剩下卷牍而已。頭一個讓他軟
化的,居然還是明姑娘——旁人都說:「小少爺最聽嫂子的話了。正所謂:『長
嫂如母』,明夫人這般溫柔娴靜,待人親切和氣,難怪三少爺也服服貼貼哩!」
殊不知最刺人的,恰恰是「嫂子」二字。
後來,大哥經常出門,便是回莊也少與他閑話。
——因爲奪人所愛,心中難免有愧麽?
腰上的女子忽然弓着背,身子大抖起來。緊湊的嫩膣如聞号角,忙不叠地收
縮起來。阿傻發狠似的一下一下往上頂,漸有一絲洩意。
「他們歡好之時,她是不是也這般盡興忘我?」、「她也像緊夾着我一樣,
拚命吸吮着大哥麽?」、「你如不想嫁他……爲什麽?爲什麽不等我!」……蓦
地會陰一酸,胸中積郁欲狂,他猛然仰頭張口,一股強烈震動自丹田直沖喉頭,
似有音波貫出。大嫂摟着他的頸子,将香潤涼滑的小舌頭渡入他口中,兩人忘情
吸吮、津唾交流,吻得悱恻纏綿。
熱吻片刻,她轉頭輕齧他的耳垂,兩人交頸相擁,紊亂的濕發垂在他面上,
隻幾绺柔絲粘在鬓頰邊。
阿傻用初生的幼嫩胡根摩她頸側,雙手捧着兩隻尖翹椒乳,恣意揉捏,隻覺
耳蝸裏頻頻震動,濡濕着顫抖的噴息。正要起身親吻那對美乳,肩上忽被她雙手
一壓,寬肩薄腰的玉人奮力支起身,翹臀挺動,重重刮套着肉莖,腰腿卻大顫起
來,小手緊緊捧着他的臉,香汗淋漓的美豔臉蛋上透着一股狠勁,一個字、一個
字地教他看清唇型:「插我……快些!我要海兒用力的插我,快!啊、啊、啊啊
啊——」
阿傻心尖兒一吊,笨拙地扣緊她的細薄小腰,小腹奮力撞着股間凹陷,又彎
又長的肉玉白龍急聳,猛被膣肉一掐,熔漿似的爆出大股熱流!
他射得渾身抽搐,仿佛被掏攫一空,興許是二度洩身,這次并未因此昏厥。
她雙手按他腹間,撐起曲線玲珑的嬌軀,挺着背翹起雪臀,深吸一口長氣,
仿佛被射得心魂欲醉,神識貫出天靈,直飛向九霄雲外。
豈料這一口氣竟是無休無止,阿傻被她滑膩的小手按壓着骨盆内側、腿腹相
交處的「沖門」要穴,又濕又緊的膣腔持續收縮,似要将還未消軟的肉莖掐斷。
體内有什麽東西不斷從馬眼被抽線似的汲了出去,轉眼洩意變成尿意,尿意又成
了燒灼針刺、欲出不出的疼痛感。
阿傻被她夾得懸腰離簟,痛苦中摻着說不出的爽利快美。也不知過了多久,
一股極舒服的陰涼濕潤忽自交合處彌漫開來,柔若無骨的小手彈棉花似的拍打着
他胸腹四肢,那股陰潤之氣便像水一般流入四肢百骸:靈台一清,周身毛孔無不
舒暢。
大嫂捧着他的臉,又回複成他熟悉的溫柔甜美,美麗的面龐似乎更加容光煥
發,紅彤彤的雪靥籠着一層淡淡光暈,益發明豔動人。
她輕啓朱唇,溫柔指揮:「吸氣——吐氣——乖!這才是好孩子。」阿傻依
言而爲,還插着嫩穴的肉莖慢慢昂揚,撐得她又深又滿,顫抖着又溢出一小注漿
滑。
在天明以前,他一共要了她五次。
直到精疲力竭、暈死在她身上爲止,兩人試過許多淫豔姿勢:她赤裸裸地趴
在床頭,如小母犬般任他挺槍挑弄;将一雙細腿架上他肩頭,被插得欲死欲仙,
汁水淋漓的股間一覽無遺,白嫩的小腳兒除了汗澤體香,還有一股淡淡的青草與
泥土氣……阿傻不想探究了。
在那個當下,他覺得自己已是堂堂男子漢,不必等待時光,就能與大哥争奪
心愛的女子;他擁有她身體每分每寸,一次次把種子播進她嬌嫩無比的身子裏,
在最私密、最媚人的蜜壺禁地滿滿插上占領的旗幟。
從那天起,十四歲的少年仿佛着了魔,夜夜溜進大嫂的空閨,恣行着香豔荒
唐的侵略攻堅,一遍又一遍玷辱弄髒美麗嫂嫂的嬌貴肉體,樂此不疲。
* * * * * * * * * * * *
耿照目瞪口呆。
阿傻一反先前的畏縮仿徨,冷靜、巨細靡遺地陳述,仿佛在刨挖一塊永不結
痂、發出惡臭的腐爛傷口。
震驚不過短短一刹,耿照忽有些明白過來,那并不是會令他感到陌生的凝重
表情。
耿萦是溫柔善良的女子,樂觀開朗、待人親切,龍口村裏沒有人不喜歡她,
也鮮少嘲笑她先天上的不便,即使如此,姊姊還是會不經意地露出那種寂寞的表
情。
很多時候,人隻是想替自己找個出口而已,不爲别的。
「這段你若不堅持,」耿照對他打着手勢:「我便不加轉述了。隻說你嫂嫂
曾深夜無故外出就好。」
阿傻面無表情,不置可否,活像一尊燒毀的半朽木雕。
獨孤天威皺眉道:「他比了老半天,你便隻翻這兩句?」
耿照不想說謊,幹脆避重就輕。
「啓禀主上,『道玄津』不比口語音義,不是一個字對一個動作,有些表意
比文字言語便利,有些卻比較麻煩。适才阿傻所言,明白說來的确就是這樣的意
思。」
獨孤天威失笑:「那用手語吵架,當真吃虧得緊了。若比了老半天也不過是
『幹你娘』三字,還不如打上一架省力些。」
阿傻看了他一眼,神色一貫木然。
——那夜之後,大嫂人前一如往昔,還是那樣親切溫柔,夜裏卻熱情奔放,
宛若變了個人。夜夜需索,連成年男子都吃不消,即使阿傻天賦異禀,仍要睡到
下半夜才醒。中夜摸黑過去,大嫂總是赤條條的躺在玉簟上等他,恣意求歡。
阿傻的體力似乎越來越好,他猜想是自己逐漸長大的緣故,躊躇滿志,也不
覺有異。
快活的日子不知不覺過了兩個月。
她的胴體無處不美,舉手投足媚态橫生,仿佛天生就爲了交媾,無論怎麽抽
插、如何摧殘,美膣的緊湊度絲毫不減,精關一洩便如長泓千裏,直要把人啜暈
過去。
倒不是床笫之間樂趣消退,阿傻越發覺得自己是大人了,冷靜一想,開始對
嫂嫂那夜的去向起了疑心。
一日,他故意睡足了午覺,自上半夜起假裝熟睡,果然子時一到,鄰室的嫂
嫂便掩門外出,臨去前還刻意在窗外窺看一陣,怕驚動了他。
阿傻摸黑跟蹤,發現嫂嫂居然來到後山與那人會合。兩人在山林隐密處埋藏
了鋤頭、繩索等工具,取出後找定目标,開始掘起墳來……
「掘墳?」黃纓失聲驚叫,差點沒跳起來。一陣涼風吹進望台,平添幾許鬼
魅陰森。
阿傻點了點頭。
「深夜林道漆黑、難辨方位,我偷看了好一會兒,偶見照明用的火炬掠過墳
頭石碑,才發現是我祖爺爺的墳。那裏我每年清明都會去,漸漸辨認出周遭的環
境。」
——令人震驚的還不止于此。阿傻祖爺爺的舊墳,還不是嫂嫂與那人挖掘的
第一座,她們是由新而舊,一路挖将回去,倒推其進度,阿傻與大嫂做出亂倫逆
舉的那一夜,她們開挖的正是阿傻亡父的墳墓。
他不動聲色,翌日借口出外踏青,往後山進行調查。經過一個多月的仔細搜
索,終于确定周山十一處祖墳中,已有半數以上遭兩人掘開,填掩堆砌的痕迹還
很新。便在這一月之間,阿傻的曾祖爺爺、太曾祖爺爺的墳也都糟了毒手。
「她們肯定在找東西,但我不知她們要找的是什麽。」阿傻比劃:「爲免打
草驚蛇,除了繼續留意她們的行動,我不敢同别人說,也沒想逃走,表面上裝得
平靜無事,等我大哥回家再做打算。這一等又等了半年……」
耿照望了他一眼,心中忽有所感,似憐憫、似遺憾,更多的卻是疑惑茫然。
這半年之中,阿傻和嫂嫂的私情,是否因此而中斷?答案自是否定的。爲了
不讓兩人心生警覺,一切都必須維持原狀——阿傻或可這樣說服自己,其實更無
法抗拒的是肉體的誘惑。
經過紅螺峪之後,耿照很清楚自己并非聖人,也深深了解與女子合歡之樂。
若然換成自己,面對的是染紅霞或黃纓其中之一的話,他完全沒把握能夠抗拒誘
惑。隻是知道大嫂與義兄圖謀不軌,阿傻又是抱持着怎樣的心情,夜夜與嫂嫂荒
唐淫樂?
耿照很難想象,十四歲的失聰少年要如何承擔這一切。
——然而,阿傻的莊主大哥返家後,事情的發展卻急轉直下。
他接獲莊客密報,說夫人房中夜夜都有男子進出,又與大爺過從甚密,想是
兩人有什麽私情,莊中早已傳得沸沸湯湯,隻是不敢教二少爺知曉。阿傻的莊主
大哥找了妻子與義兄對質,兩人居然供認不諱。
「她嫁你之前,就已是我的人啦!隻是謀奪你的家産,想栽個便宜老子給你
做,隐忍至今。」那人冷笑:「你辨不出新鞋舊鞋便罷,沒想在床上也不怎的,
要如何擄獲女人心?」
阿傻的莊主大哥氣瘋了,但畢竟還愛着美麗的妻子,咬牙道:「兄弟一場,
我也不爲難你。過去事一筆勾消,你且離去,此後莫踏入東海一步。如不遵從,
休怪我刀下無情!」
那人哈哈大笑:「你怎不問那婆娘,她想跟的到底是誰!」
阿傻的大嫂說:「以我的美貌,當匹配蓋世英雄,不嫁趕車做買賣的行商。
你繼承武林名門,不求發揚家業、技壓群雄,反去幹那市井營生,我深以爲恥。
除非你證明自己強過了大爺,否則我甯可跟他,好過跟你這個窩囊廢!」
阿傻的大哥怒道:「我好歹也是練武之人,還沒不要臉到去欺壓尋常百姓!
我練了十幾年上乘刀法,他于武功隻懂些許皮毛,你說這話莫非是要他的命?」
那人冷笑:「你莫叫莊客一擁而上,人多欺負人少,我怕甚來?」
阿傻的莊主大哥受激不過,隻是一想到先祖累世俠名,斷不能壞自己手裏,
堅持不答應與他決鬥。那人見他如此忍得,大搖大擺帶阿傻的大嫂離開,阿傻的
莊主大哥也不許憤怒的家丁莊客留難,眼睜睜看二人揚長而去。
阿傻兄弟倆嘴上雖不說,心中俱都是千刀萬剮。時日一長,阿傻的莊主大哥
益發思念嬌妻,數月間好生消瘦,整個人褪去一圈皮肉。忽有一天,一名文質彬
彬的書生登門求見,自稱來自「秋水亭」。
「我知道這個地方,是專門讓人決鬥的。」阿傻的大哥蹙眉道:「我家世代
長居雪域,甚少過問江湖事。貴門專程遣使,意欲何爲?」
使者說:「是這樣。有人到沉沙谷折戟台挂牌求戰,指名七天内欲與莊主一
決高下,按照敝門主人定下的規矩,特來邀請莊主應戰。」報上挂牌之人姓名,
竟是那人。
阿傻的莊主大哥道:「你回去同你們門主說,武者不與常民相鬥。我一早便
拒絕了此人挑釁,以後也不欲理會,請貴門勿受所托,避免困擾。」
使者說:「我明白。我這就回報台内,相信莊主日後也不會再受其打擾。按
照秋水亭的規矩:挂牌求戰之人,須以一件等值物品爲代價,對方若應允接戰,
此物将歸秋水亭所有;如過期限仍不能成,則退回原主,解除挂牌契約。」
「而一物不能兩寄,前度約戰不成,二度挂牌時便須增加質押,以防有人以
一物長期挂牌,既拖累了本門的聲譽,又無端消耗人力物力,造成雙方困擾。除
非那人還能拿出更有價值的寶物抵押,否則莊主此番拒戰,秋水亭通常不會再受
理那人二度挂牌。」
阿傻的莊主大哥聽得有趣,又問:「秋水亭名聲雖好,卻要如何邀人赴戰?
如非必要,誰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使者解釋:「莊主所言極是,敝門
定下規矩收取質押,爲的正是這點。挂牌之人所付的代價,多用于邀請對手應戰
之上,敝門非爲圖利,隻想做公證而已。」
「原來如此。」阿傻的莊主大哥好奇道:「那人挂牌之時,抵押的又是什麽
物品?」
使者微微一笑:「是一位極爲美麗的女子,名叫明棧雪。」
* * * * * * * * * * * *
「那厮拿你嫂子做抵押?」黃纓驚叫。
阿傻陰陰點頭。
獨孤天威怒道:「簡直混蛋!這與拐子有什麽分别?」轉頭對南宮損叫嚣:
「好你個老渾球哇,居然敢拐賣人口!還想辦撈什子競鋒會,不必啦!這下人贓
俱獲,你還有什麽說的?」
南宮損肅然道:「獨孤城主,秋水亭一年數百乃至數千場決鬥,老夫近年鮮
少親與,若無詳細時間、事主姓名等核對過敝門文書,不敢妄稱有無。老夫隻能
擔保:以今日秋水亭在天下武林的地位,若受此質,必有接受的道義與理由,否
則劍決生死事,誰肯交付秋水亭?」
衆人一聽有理,獨孤天威氣焰頓消,摸摸鼻子喝酒。
耿照解譯阿傻的「道玄津」手語,繼續道:「我大哥先是十分生氣,想了一
想,忽然問:『我若答應決鬥,可否以這名女子爲代價?』使者面露難色,也想
了一想……」
——當日在山莊,秋水亭派來的書生使者思索片刻,回答道:「莊主,人是
活物,不比刀劍金銀,敝門若轉了給莊主,與販賣人口何異?傳出去須不好聽。
這樣罷,不若莊主也抵押一物,将此戰的抵押品明姑娘換去,我們就當作沒這件
抵押。」
「明姑娘目前正在沉沙谷作客,敝門奉爲上賓,不敢怠慢。莊主戰後,不妨
親至敝門雲客居,勸說明姑娘同去。在文書記錄上,此戰的代價便是莊主所質之
物,決計不現『明棧雪』三字。莊主以爲如何?」
阿傻的莊主大哥想了一想,聽來似乎不壞,點頭道:「如此甚好。依先生之
見,我該押什麽比較好?」
使者道:「明姑娘天香國色,世所罕有,敝門才接受爲質。要換掉這抵押,
不能用金銀俗品。我聽說貴莊藏有一柄稀世寶刀,傳落百年、削鐵如泥,以此刀
爲質,可抵絕代佳人。」
「荒唐!家傳寶刀,豈可輕易與人?」阿傻的大哥怫然不悅。
使者勸道:「莊主有所不知。莊主若然得勝,便可優先以微薄的報酬購回所
質。按秋水亭規定,镌有大匠落款、屬名世器物者,至多得以一百五十兩白銀購
回。相對時價,這筆花銷可謂聊備一格,不過形式而已。莫非莊主不舍得?」
阿傻的莊主大哥心中一算,百五十兩的确是便宜,這秋水亭果是公證事業,
非是市儈斂财,于是一口答應下來。
阿傻年紀雖小,卻不像兄長那般寬心,隐約奇怪:那人的武功隻得先父的一
點皮毛,爲何一意求戰?秋水亭的換質建議十分複雜突兀,似應深究其背後的動
機,還有她們倆深夜挖墳的目的……總之,每件事都透着古怪。
但大哥不聽他的勸告,笑着說:「我一定會把你大嫂帶回來,讓我們一家團
聚。你别擔心。」
阿傻心底一抽,不禁低頭,胸口像打翻了五味醬,說不出什麽滋味。
* * * * * * * * * * * *
「不用問,你大哥肯定是輸啦。」獨孤天威大笑:「哪有這麽笨的人?人家
一直要的東西、死命想着你這麽去做的,肯定有詐!說不定那厮是個絕頂高手,
躲在你家扮灰孫子,等的就是上場一刀、将你兄長了帳!」
「我大哥最後是輸了。」阿傻靜靜比劃。
「臨上場前,大嫂和他見了一面,悄悄在他耳畔說幾句。我大哥那樣溫和的
人,卻陡地變了臉色,決鬥時仿佛失心瘋,發狂也似的猛砍猛劈,招招欲置那人
于死地。據說那人起先居于下風,後來越打越見章法,使開一模一樣的刀路,在
最後關節險勝我大哥一招。」
「我大哥怔怔發呆,連那人當着他的面、拿出一百五十兩買走了家傳寶刀也
沒反應,大嫂也随那人去了。那人笑着說:『你若不服,我再給你個機會。你回
家苦練半年,再到秋水亭來挂牌挑戰,我決計不躲不逃,等你把義父的刀給赢回
去。』」
「我大哥回到家裏發了一頓脾氣,把所有東西砸爛,還将莊客都轟了出去。
後來,他每天除了練刀什麽都不做。家裏的仆役們十分害怕,都說莊主發瘋了,
接二連三離開了莊子。大哥他,再也不和我說話……」
耿照微微一怔,閉上了嘴。他忽然明白,阿傻大哥失常敗陣的原因。
明棧雪——阿傻那有着美麗面孔、美麗胴體,以及美麗名字的嫂嫂——在臨
上陣的前一刻,用世上最最惡毒的武器,揉碎了莊主大哥的心,令他悲憤欲狂。
——「除了義兄,雪兒還偷了其他男人喲!那人……夜夜要我,令雪兒欲死
欲仙,比義兄還教雪兒神魂颠倒。他……那兒又細又長,每一回……都像要紮進
心窩子裏,好……好尖好狠、好麻人,好……好爽利……你的好弟弟呀……」她
微閉美眸,輕咬他的耳垂,似有幾分不舍、幾分回味:「真要插死雪兒了!」
慘遭背叛的莊主大哥走上了心愛弟弟的老路,将自己的心封入幽冥。
唯一支持他繼續下去的,就隻有「取回父親的刀」這個強烈的信念。
苦練半年之後,他親上沉沙谷折戟台,挂牌挑戰那個奪走一切的人。
「莊主可有匹配此戰之能物供抵押?」秋水亭的主事恭謹問道。
他從衣囊裏取出一封黃柬。那是莊園的房地契,與寶刀一同傳下十餘代,如
今雖已破落,昔日舊人也俱都星散,卻仍是他們兄弟倆最後的栖身之所。
那人變得與半年全然不同,并非是華麗的衣飾或昂貴的玉扳指,更不是夜夜
獨占那再也不來觀戰的絕代麗人的滿足歡快,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懾人之威,踏
步退敵、雙目如電,仿佛一動便會迸出無匹銳氣,刹那間将敵人一分爲二……
——那一種,是名爲「霸氣」的可怕武器!
日夜苦練家傳絕學的莊主大哥謹慎起來。
這半年間,他所挑戰過的武林名家遠超過三代先人的總和,這才發現自己的
刀法造詣堪稱上乘,經過無數實戰曆練後,他已經很久都沒有輸過。以「精純」
二字勝過半路出家之人,是他自前次敗戰悟出的緻勝關鍵。
這一次,兩人比拼到兩百招後才分出勝負。
在旁人看來,阿傻的莊主大哥招數精煉、内力沉雄,每一式勁發七分、還蓄
三分後勁,其勢如猛虎,變招卻又不失靈動。雖無籍籍之名,卻堪稱當世一流刀
客,比之半年前簡直判若兩人,左右觀戰者無不稱奇。
唯一失敗的原因,就隻有對手太強而已。
阿傻的莊主大哥難以置信,呆呆坐在場邊。
那人取走了莊園地契,依舊撂下一句:「你若不服,三個月後,咱們秋水亭
見。」
而阿傻兩兄弟的厄運才剛要開始。
一年後,阿傻的大哥——現在他不是莊主了——在沉沙谷的折戟台,輸掉了
他們能想到的一切,銀錢、祖産、家傳器物……全都沒有了。縱使阮囊羞澀,每
次提出的抵押越見寒酸,秋水亭總是爽快地答應,而那人絕對依約現身決鬥,然
後潇灑地取走盛在牌下紅盤裏的抵押之物,以極少、極少的金錢爲代價。
阿傻的大哥并未變弱。相反的,除了名氣,東境幾乎找不到能在他刀下走過
十合的刀客,他的刀越練越絕、越練越狠,是一刀十屠、幾無可撄的決殺之刃,
一旦出手便無法回頭。
他無法取勝的理由隻有一個。
那就是對手委實太強,而且變強之速如有神助,竟還超過了他。
漸漸的,那人在江湖闖出了名号。
他手持阿傻父親的家傳寶刀、使的是阿傻家的不傳絕學,住在曆代先祖傳下
的老宅莊園裏,重新聘過了莊客護院……他搖身一變,成爲阿傻家這代唯一的血
脈,是出類拔萃的、青出于藍更勝于藍的出色刀客,擁有列祖列宗難望項背的驚
人武藝。從前莊園附近的老鄉裏都被趕走了,阿傻和他大哥的事根本無人知曉,
更遑論遺忘。
「阿海,我們……不能再等了。」
不知從何時起,大哥又開始同阿傻說話,隻是仍不看他而已。
「我不知道能不能打赢他,那人的武功進境……快得隻能說是邪門。」大哥
沉聲道,小心啜着黃油葫蘆裏的小半壺劣酒——如果那種混濁的灰青液體還能稱
「酒」的話。阿傻嘗過一回,嗆得連胃酸、膽汁都嘔出來,滋味怕還比那酒水好
些,除了烈得刮腸,簡直一無是處。
「但我們不能再等了。再耗下去,他隻會越來越難打。」大哥珍而重之的把
葫蘆塞好,細細将葫蘆嘴、指掌之間溢出的酒汁舐幹淨,小心挂在腰際。
以前莊子裏的老酒窖藏有許多百年佳釀,但阿傻的大哥滴酒不沾。這個瘾,
是這兩年餐風露宿時才養成的。「如果我死了,這仇便到此爲止。你不懂武功,
就當沒這些事罷。隐姓埋名,好好的,把日子過下去就好。」
大哥背了隻方方正正的藍布包袱,提着一柄鋼刀。除了黃油葫蘆以及那身草
鞋衫褲,他身上已沒有其他的東西。
阿傻沒聽從大哥的吩咐逃命,悄悄跟着他來到沉沙谷。
那人早等在台前,雙手抱胸,傲然睥睨,這幾年來他已隐然成爲一方傳奇,
百戰長勝、風采照人,益發不可逼視。阿傻遙遙躲着,谷中風刀不息,這麽遠的
距離就算長耳朵也聽不見,但他眼力很好,竟能讀出唇型,恍若親臨。
這兩年間什麽都變了。唯一沒變的,就隻有秋水亭主事的謙恭有禮。
「這一回,您還能押什麽?」
大哥解下藍布包袱,露出一塊木紋蒼蒼的熏黑牌匾。那人眼睛一亮,含笑不
語。
「這是我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大哥望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不
是很想要麽?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你赢,從此這底下的名和姓歸你,無論
誰問,你都是本家出身,貨真價實的第十四世嫡長。這,夠不夠份量?」
牌位的最角落橫雕着「十四世」的字樣,底下并排着阿傻和他大哥姓名的簪
花小楷。
那人笑道:「你早兩個月來肯定值,不過我近日才殺敗盤據環跳山的五帝神
兵,降服人稱『伊沙陀之魔』的攝殺二律仙,身價暴增,一條姓名隻怕不夠。你
家再多也沒有啦,不若湊一對兒罷?」
大哥當阿傻逃命去了,早讓他舍棄一切包袱别想複仇,答應得幹脆。
「好。」
那人點點頭,秋水亭的主事收起烏檀木牌,折戟台上隻剩下兩人。
塵沙蜂虿暗黃天。阿傻的大哥拔出鋼刀,那人雙手負後,貯有家傳寶刀的烏
木長匣立在台上,八十五斤的沉甸直視旗卷風嘯如無物,仿佛打入台基的一根鐵
樁,連晃也不晃一下。
「我很佩服你。」他揚聲笑道,雄渾的内力穿破風咆,仿佛說話的人就在耳
畔。
大哥隻當是惡意嘲諷。近三場決鬥,阿傻的大哥所能撐過的合數越來越少,
倒數第三場走了一百零七招、第二場六十五招、三個月前那場隻換過卅七招便敗
下陣來。
阿傻的大哥不畏枯燥,将家傳的七式「殺虎禅」刀法練得精純,原本一式數
變的刀招越練越少,最後隻剩一式一刀。與那人以外的對手過招,他極少出過三
刀的——第一刀「探玄」、第二刀「決殺」、第三刀可用「欺刃」或「石伏」,
對強敵或騙或守。
如今索性連「探玄」也不必,出手便是「決殺」。這樣看來,與那人愈拼愈
少合的現象,也不見得全是壞事。
「『殺虎禅』這般枯燥乏味的刀法,你可以日複一日的練下去,還将它練得
更加枯燥乏味,實在了不起。」那人朗聲笑道:「你以爲,殺虎禅刀法便是《虎
錄七神絕》的别稱、七式刀法便足以号稱七神絕麽?你們錯了!嶽家十二代前的
那些個老骨頭,通通都想錯了!」
大哥雙目圓睜,緊握住鋼刀,咬牙切齒。
「無行賊子!你還在說那大不敬的妄語!」
「我沒騙你!」那人哈哈大笑,目中卻迸出嚣狂的厲光,昂首道:「《虎錄
七神絕》乃是當世絕學,指的是七套出神入化、境域不同的武功。你所學的七式
殺虎禅,不過其中一部《虎禅殺絕》罷了,相較于七絕裏真正的高深武學,這部
刀法隻能說是七流之末!」
「你胡說!」
「我花了五年的時間掘開你嶽家曆代祖墳,挖遍虎王祠嶽家莊的每寸土地,
連虎林碑帖也沒放過,再加上你這兩年來不斷貢獻祖傳寶物,終于讓我找齊六部
神訣。我的功力突飛猛進,便是七神絕功的最佳證明!」他大笑:「你已一無所
有。若我所料無差,第七部神訣必藏在牌位中!今日敗你之後,便是完整的《虎
錄七神絕》現世之時。你想不想一窺嶽家神功的真貌?」
阿傻的大哥心頭一跳,忽然有些動搖。嶽家曆代武藝不興,那厮卻憑空練就
一身驚世絕藝……真正的《虎錄七神絕》,究竟有如許威力?
那人便在這一瞬出刀。
——在「一刀」的境界裏,攻心始終爲上。
他以言語擾亂大哥心緒,等的就是這一瞬間稍縱即逝的精神破綻。
烏木長匣一晃,潑墨一般的血練刀光穿破煙塵,正中大哥的胸口!
阿傻的大哥驟爾回神,鋼刀一擋,七式殺虎禅中的「石伏」發動,攻的一刀
對上守的一刀,快得難以置信——「铿!」血刀穿身而過,身後刀痕迤逦,宛若
沙中遊蛇。凡鐵鍛造的鋼刀應聲而斷,餘勁所緻,大哥猛向後彈,被斜斜劃開的
胸腹間噴出血瀑,墜地染塵,逐漸被飄落的黃沙所掩。
阿傻眦目欲裂,嘶吼着:「大哥——!」卻什麽也聽不見,隻有劇烈的疼痛
與共鳴脹滿胸臆。連滾帶爬沖出藏身處,大哥的屍體已覆着一片薄薄黃沙,難以
辨位,反倒是潑濺開來的血池并未立刻消失,粘着滾滾黃沙四處流淌……
決鬥台上,那人一手遮陽,一手輕輕一揮,随行爪牙們便朝阿傻撲去……
「……後來,那人并沒有如願找到第七部神訣。他疑心我藏起秘密,便嚴刑
拷打,又怕我洩漏這件事,用烙鐵和紅炭毀了我的雙手,讓我無法再寫字。」
「他将我流放到山林荒地自生自滅,雖未滅口,卻派一名武功高強的昆侖奴
尾随,我若想向别人洩漏身份,便将聽者殺死;若想練武報仇,便殺死我師傅。
如此過了六年,直到今天。」
「那人占了我家在烏城山的莊園,持用我先祖傳下的寶刀赤烏角,以先祖創
制的絕學『虎錄七神絕』揚名立萬,并以嶽氏代代相傳的『八荒刀銘』稱号行走
江湖。他自稱是亡父承先公的獨子、嶽家第十四氏的嫡長孫,他剝奪了我與兄長
的姓與名,卻以我大哥的名姓行世,蒙騙世人……」
耿照語聲方落,阿傻猛然擡頭,木然的表情忽然變得生動,肌肉壞死萎縮、
如同焦木的枯瘦食指往席間一比,雙眼迸出恨火。
「……那就是你,『嶽宸風』!」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06
標題:
【妖刀記】17-18
.
【妖刀記】17-18
第十七折 蛛網天裂 刀中城皇
此話一出,本應激起滿座驚詫,誰知衆人無一開口,隻有黃纓睜大明眸,雙
手掩著小嘴,低呼:「原來……原來是你!」嶽宸風哈哈一笑,神色自若,提壺
自斟自飲,仿佛耿照所指,與己全然無涉。
耿照同情阿傻的遭遇,不覺激起義憤,胸中似有炭灸火燎,不想餘人卻都反
應冷淡。冷靜一想,登時醒悟:這不過是阿傻的片面之詞,若要定嶽宸風之罪,
須拿出證據來。正所謂「打草驚蛇」,若無證據,便是誣陷!餘光瞥去,果然橫
疏影俏臉一沈,面色難看至極。
金階之上,忽來一陣哈哈,獨孤天威舉杯仰頭,竟也笑了起來。
嶽宸風收了笑聲,待他笑完,才怡然道:「城主爲何發笑?」
獨孤天威揉揉鼻子:「我想起當年太祖武烈皇帝駐守蟠龍關時,曾經斷過一
門奇案。」黃纓也忍不住皺眉:「怎地又是蟠龍關?」被染紅霞明眸一瞪,扁著
小嘴噤聲。
「願聞其詳。」嶽宸風蕭飒舉杯,仿佛一點也不在意。
「當時鄉裏間有家富戶,老爺突然暴斃,衆人疑心是姨太太下的毒手,她卻
抵死不認,臨開堂審理時,隻說:『要定老娘的罪,先拿出證據來!』太祖皇帝
一聽,天眼頓開,當場聖裁:『既是苦主,當喊冤枉說委屈;隻有殺人兇手,才
會開口問人要證據!』婦人嚇得魂飛魄散,立遭天譴,活生生死在了堂上。」
黃纓「噗嗤」一笑。「這案子倒也不怎麽奇,奇的是太祖皇帝。」
獨孤天威執杯乜眼,沖嶽宸風不懷好意的一笑:「嶽老師,關於阿傻之言,
你有何話說?」
嶽宸風沈默半響,仰頭飲幹酒水,直視金階:「片面之詞,何足道哉!城主
若要論罪,還請拿出證據來。」面上雖挂笑容,眸中殊無笑意。
獨孤天威哈哈大笑。「好在嶽老師晚生了幾年,若叫太祖皇帝遇上,聖威一
動,當場便要遭天打雷劈,化成一灘膿血。」嶽宸風撣衣起身:「城主大人若無
見教,嶽某尚有要事在身,不克久留。請。」以目示意,南宮損與遲鳳鈞也跟著
起身離座。
「慢!」獨孤天威舉起手掌:「這事還沒完哪!今日之事,若非這傻小子誣
指,便是你嶽宸風犯案,長短扁圓,橫豎得有個交代。」
嶽宸風傲然負手,撣襟一笑:「城主且不妨將此事傳遍武林,訴諸公論,且
看世人眼中,究竟是這厮誣指,還是嶽某犯案?」
獨孤天威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顧阿傻:「喂,他與你的梁子天高海深,卻遲
遲未殺人滅口,可見圖著什麽。你不掏點家什出來嚇唬嚇唬他,本侯這案子是要
怎生問下去?」
阿傻猶豫片刻,從懷中取出一隻燒餅大小的油布包,負跪呈上。
獨孤天威扯去布裹,露出一本黃薄小冊,紙質陳舊,不消細看也知是年代久
遠。簿面上寫著四個樸拙篆字,墨迹發毛轉淡,頗見磨損。獨孤天威眯著眼睛,
大聲念道:「《虎禅殺絕》……啊喲,聽起來挺厲害的,莫不是你那苦尋不著的
撈什子虎錄第七絕罷?」
嶽宸風眉目不動,半響才淡然道:「敝莊祖傳七本秘笈,的確有一部失落在
外,連我也不曾見過。多年來,嶽某耗費重金、遍尋不得,見慣了上門訛詐的假
書騙子,早已不存想望。這厮多半聽聞此事,才編出許多謊言,請城主明察。」
獨孤天威點頭:「原來是這樣,本侯最討厭騙子了。既是假書,留之無用,
還不如毀了罷!」雙手一揪,頓將薄冊揉做一團!
「且慢!」嶽宸風一腳跨出,忽然停步。
金階之上,獨孤天威松開十指,露出一抹邪笑,薄冊僅隻微皺,並未毀裂,
方才一喝,竟是作勢恫赫。
「慢些好,嶽老師。」他眯起小眼,慢條斯理笑著。「這書是老太爺啦,禁
不起折騰,再捏揉一下隻怕化出滿天紙蝴蝶,誰都沒好處。」見阿傻神情木然,
反不如嶽宸風緊張,不由歎息。
「阿傻,說實話,咱們拿書要脅他,所求高不過這本書。以嶽老師今日的武
功地位,諒必不會爲了區區一本書橫刀抹脖子,以死謝罪。就算把你的故事傳將
出去,也是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這世上弱肉強食,本沒什麽道理可講。說
罷,你到底要什麽?公道可免,旁的,咱們再來參詳。」
阿傻毫不猶豫地比劃。
耿照一愣,忽然按住他的手,低聲道:「這有什麽用?你……」阿傻一把揮
開,定定望著階上的獨孤天威,猶如著魔一般,又將手勢重複一次……耿照不等
他手勢比完,忙又抓住他的手。
耿照臂力極強,阿傻雙掌肌肉萎縮,力量遠遠不及,掙紮片刻,忽然開口叫
道:「決……決鬥!」聲如鐵器磨砂,擦刮刺耳,咬字發音雖然怪異,衆人卻聽
得分明。
獨孤天威恕斥道:「耿照!好生翻譯手語。若再添亂,休怪本侯不顧情面先
砍了你的腦袋!」耿照正要開口,肩膀忽被拍了一下,見阿傻又飛快比了幾個手
勢,神情冷靜而漠然,益發襯出耿照的氣急敗壞。
「他說了什麽?」獨孤天威臉露不耐:「照實講!」
「他說:這是天意。」
阿傻繼續比劃。
「我被流放之後,一心想要報仇。他卻派了隨身二奴之一的攝如詩,緊跟在
後,隻要有人想收我爲徒,攝奴便出手殺人。數年間,我走遍大江南北,攝奴所
殺的刀法名家不下二、三十人,其中有的隻是出於義憤,看不慣他如此逼迫一名
身殘少年,竟也難逃毒手。」
「後來,我流浪至央土,適逢祖龍江大滂,沿岸潰堤,盡被洪水淹沒。我僥
幸抓住一片浮木,在洪流中載浮載沈,最後被人救起,混在難民中一同遷徙,又
回到東海道。在王化鎮外一處山村,一名退隱的老刀客和他的孫女收留了我,我
隨他們砍柴度日,一過就是大半年……」
——那樣安適閑逸的日子,幾乎讓阿傻忘了仇恨。
直到某天,那惡魔般的胖大黑影又找上門來。攝奴在大水中失落了阿傻的行
蹤,受到主人的責罰,便將大半年奔波露宿的怨氣全出在阿傻身上。主人交代不
得傷害阿傻,攝奴便當著阿傻的面,將老刀客的四肢一一砍斷,折磨緻死,然後
用最殘忍的手段將那名對阿傻最溫柔體貼,水靈、水靈的標緻小姑娘反複奸淫,
卻又小心翼翼不讓她死去。
無法反抗的阿傻,被迫目睹她受辱的每一個細節,過程長達三天三夜。他嘶
吼到喉嚨幹燒滾燙,胸腔深處顫痛得無以複加,眦裂的眼眶裏爆出鮮血,卻無法
燒熄攝奴殘暴瘋狂的高昂興緻——他本就是江湖上風聞喪膽、十惡不赦的異域魔
頭,這幾年跟在主人的身邊多所壓抑,一朝解放,更是變本加厲。
阿傻終於昏了過去,不知是肉體的疼痛抑或心痛所緻……朦朦胧胧間,一股
無聲的音浪穿腦而入,隱含著無窮無盡、兇獸般的毀滅力量,仿佛是應他的召喚
而來。
然後,他一睜開眼,就看見了「那個」……
「那個?」獨孤天威蹙眉。
「是那把刀。」阿傻冷靜比劃。「雖然它有刀的外形,但並不是刀。」
「像刀又不是刀……那是什麽?」
「是妖魔。隻要握住,就能得到力量……足以毀滅一切的恐怖妖魔。」
——阿傻拔出了那柄刀,恍若附魔一般,朝攝奴撲了過去。等他回神,武功
高強、出手如雷電炫赫般的攝奴已然倒地不起。阿傻緊摟著那名蒼白的小姑娘,
兩人癱坐在一地的血泊裏。
「不……不要咬牙皺眉頭,你剛……剛才的樣子好……好可怕。」她綻開一
抹虛弱的笑,顫抖的小手輕撫他的面頰,破裂歪腫的唇瓣已看不出原先的姣好形
狀:「就算……就算我……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好好的活下去……」
姑娘的嘴唇慢慢凝住,氣息漸衰,然後一動也不動。
——所有要他「好好活著」的人,最後全都不在了。
「沒有你們,我爲什麽還要活著?」
在風裏不知呆了多久,阿傻忽爾醒來,愣愣起身,將老人和姑娘收埋,把攝
奴的屍體以及那柄恐怖的魔刀一起掃落山崖,然後像行屍走肉一樣的走著,漫無
目的、無休無止,直到氣空力盡,昏死在朱城山下……
胡彥之沈吟道:「我聽說昔日縱橫西山的『夜煉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後,攜
家人隱居朱城山附近。東海刀法名家不多,去王化鎮郊一查便知。」說著一笑,
目光饒富意味:「倒是嶽老師隨身二奴一向焦不離孟,武林人盡皆知,怎地如今
剩下一隻孤鳥?另外一位,卻又去了何處?」
嶽宸風冷笑。
「我派攝奴出門辦事,已達月餘未歸,正喚人去查。我家奴若有什麽萬一,
這位小兄弟恐怕脫不了幹係,屆時報官開審,還請城主大人不吝提借,以還嶽某
一個公道。」
獨孤天威「嘿」的一聲,撚鬓道:「依我瞧,這書是真是假,普天下也隻有
你嶽宸風知道。這樣罷!我替阿傻定個約,今年六月初三,沈沙谷秋水亭之上,
你二人當著天下豪傑的面,好好比試一場。阿傻這廂,便以這部《虎禅殺絕》作
抵押,你要打敗了他,書便雙手奉上,嶽老師以爲如何呀?」
滿座聞言,盡皆愕然。
橫疏影蛾眉一挑,杏眼中掠過一抹精光,唇珠微抿,神情似笑非笑。
胡彥之腹中暗笑:「以嶽宸風的身份地位,豈能與一名肮髒乞兒動手?他若
應了這場,無論勝負如何,斷難再代表鎮東將軍府出戰,慕容柔如折一臂。說到
底,這獨孤天威可一點都不傻。」若非礙著場面,幾乎大聲叫好起來。
嶽宸風面色陡青,但也不過是一刹,旋即哈哈大笑:「與這少年有深仇大恨
的恐非嶽某,而是城主大人。一旦上了折戟台,嶽某人一刀便能要發他的性命,
我尚且有些不忍,城主倒是慷慨。」
獨孤天威笑道:「嶽老師若無異議,咱們便說定了。」嶽宸風冷冷一哼,並
不答話。獨孤天威滿臉得意,撚鬓回顧:「阿傻,本侯替你主持公道。今年六月
初三,秋水亭,當著天下豪傑的面,你與這厮好生一決,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白日流影城什麽也沒有,就是家夥特別多,本侯命人給你造口好刀,砍嶽宸風他
媽的!」
誰知阿傻竟搖頭,顫著手胡亂比劃。
獨孤天威也不禁眉頭一皺,直視耿照:「他說了什麽?快解!」
耿照也不禁蹙眉,視線追著他如癫如狂的雙手,飛快念道:「刀……不用,
我有刀。隻有……隻有這把刀才能……才能殺他。就像我殺了……攝奴一樣。」
「這……這是天意?」耿照一把抓住阿傻雙肩,使勁捏著,低喝:「阿傻,
別慌,看著我!你說什麽,什麽刀?是那柄妖魔之刀麽?刀在哪裏?」
阿傻嚎叫一聲,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將他推開!耿照被推得踉跄幾步,正
要立穩腳跟,一股潛力自落腳處直沖上來,陡然將他往後一掀。耿照失足坐倒,
伸手往下一撐,使了個「鯉魚打挺」躍起身。
阿傻兩眼血絲密布,原本慘白的瘦臉青得怕人,飛也似的沖出露台,撲進那
堆髹了漆的大紅木箱之間,雙手抓起一隻三尺見方、高約兩尺的紅木箱一搖,徑
往旁邊甩去。「碰!」木箱摔得四分五裂,所貯金珠寶貝散落一地,浮起一層暈
黃珠霭,如夢似幻。
遲鳳鈞劍眉一豎,峻聲喝道:「大膽狂徒!來人,將這厮拿下!」
這些箱子名義上是鎮東將軍府饋贈的禮物,扛箱的卻是東海道臬台司衙門選
出的公門好手,個個身手不凡,見狀也顧不得侯府的體面,紛紛攘臂呼喝,朝阿
傻蜂擁過來,幾條黑黝黝的精壯胳膊鎖著他的肩、腰、頸,便要將人拖倒。誰知
阿傻宛若中邪,含胸拔背,佝偻著身子一扭一彈,四、五名大漢倏被震飛出去,
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摔得橫七豎八,掀翻成壘的貯禮紅箱。
胡彥之心中一凜:「是道門『圓通勁』一類的功夫……這小子造詣不差!」
正欲起身,案前黑影一晃,耿照已縱身撲了過去,速度之快、落點之準,宛若蒼
鷹搏兔。衆人乍聞襟風獵獵,一眨眼間人已掠下露台,一把抓住阿傻的右手,兩
人四目相對,耿照低喝道:「住手!」
阿傻並不奪回,任由他攫住右腕,披面的漆黑濃發之間,汗水爬滿蒼白的肌
膚,血絲密布的眸中嵌著點漆般的深遂瞳仁,幾乎看不出一點兒白,宛若一雙紅
眼。
耿照心中一動,忽覺一陣頭暈目眩,仿佛某種聽不見的穿腦魔音一瞬間透體
而入,震得他百骸俱散,體內氣血翻湧,劇烈跳動的心髒不住撞擊著胸腔,似將
破體而出!
「這……這是什麽感覺?」耿照忍不住松手,抱著頭踉跄後退,一股莫名的
感應自心底油然而生。
阿傻撫著身邊那隻紅木箱,裹著髒汙繃帶的枯瘦手指滑過油亮亮的紅漆,耿
照隻覺顱中的無聲尖嘯也隨之震顫,仿佛被指尖細細的擦刮,不由得汗毛直豎,
渾身透著一股令人牙酸的激靈冷刺。「住……住手!」他痛苦抱頭,豆大的汗珠
不住滴落:「那是什麽?箱裏裝的……到底是什麽?」
阿傻雙手掩面,從箕張的指縫間露出一雙血瞳,然後顫抖著把手置在腦後,
像蝠翼般伸展十指,僵屍般的動作說不出的生硬扭曲,透著森森鬼氣。
「他說什麽?他到底說了什麽!」獨孤天威突然大喝,聲音罕有的透出三分
威嚴。
耿照眼前血紅一片,紛亂的影像畫面混雜著腦中無聲的尖嘯,滿滿占據著五
感,似要進一步奪取他的四肢百骸。屬於「耿照」的部分正緩緩退出身體,另一
混沌不明之物即將蘇醒……失去意識的刹那間,耿照猛被一聲喝醒,腦海中最後
殘留的畫面是阿傻怪異的手勢,想也不想,抱頭脫口道:「是妖魔!他說箱子裏
裝的……是妖魔!」
阿傻啞聲嘶吼,抓起扛箱往露台上一扔,箱子越過耿照頭頂,在台上摔得粉
碎,破片木屑四散開來,席間諸人紛紛趨避。箱中所貯之物失去遮掩,遂在露台
中央顯露本相,通體泛著暗沈猙獰的銅光,襯與遠方天空陰霾,說不出的陰森迫
人。
那是約莫藤牌大小的黃銅盾狀物,周身布滿古樸的銅餮表號獸紋,又像晶屃
龜甲:兩側各四雙爪狀三節腹足,關節處隱約露出機簧,猶如一隻巨大的銅鑄蜘
蛛。銅蛛正中有道細細溝槽貫穿而過,似乎夾著刀闆一類的物事,形似刀柄的部
位布滿棘刺,遠望確如半條蟹足,十分猙獰。
獨孤天威居高臨下一端詳,氣得哇哇大叫:「他媽的,嶽宸風!你們鎮東將
軍府吃飽了撐著,竟送老子一口鍘刀!好歹也送個什麽虎頭鍘、龍頭鍘,這玩意
兒龜頭龜腦的算什麽?」
嶽宸風冷笑:「這不是我鎮東將軍府的東西。究竟是哪個魚目混珠,尚在未
定之天!」
遲鳳鈞眼見場面要僵,忙對負責扛箱的公人們一揮手:「來人,把那東西擡
下去!」兩名沒被阿傻摔暈的精壯差役齊聲答應,三步並兩步奔上露台,一人在
前、一人在後,「嘿喲」一聲,合力將鬥磨似的銅蛛擡高。
忽然「喀啦」一聲,那如蟹腳般布滿銳刺的鍘刀刀柄陡然彈起,猛將前頭那
人的下巴打碎,勁道之強,那名漢子自鼻梁骨以下的大半張臉倏地不見,隻餘一
個血淋淋的黑窟窿,猶如捏碎的胡桃殼兒。
銅蛛失去支撐,前半截盛著屍體轟然墜地,彈起的刀闆餘勢不停,「唰」地
將後頭之人當胸剖開,鋒刀入肉斷骨無比爽利,如分厚紙,聲音說不出的好聽。
那人從左邊鎖骨開到右肋,活活被劈成兩爿,連喊叫也不及,雙手一松,「碰」
銅蛛重重落下,八雙黃銅巨足穿破樓闆,猛然鎖起。
兩具屍首一前一後,趴在銅蛛之上,一人隻剩半顆腦袋,窟窿中兀自骨碌碌
地冒著血;一人給片成了兩爿,恰好順著蛛身上的細細血槽滑向兩邊,被劈開的
斷口銳利平滑,便以墨鬥刀鋸精細分割,也難如此齊整。若非腰下相連,簡直就
是分跨銅台的兩件東西,風馬牛不相及。
彈起的刀闆打擺子似的前後搖動,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咿——」的
一聲刺耳銳響,斜斜靜止不動,棘刺橫生的刀柄上黏滿血肉,紅漿緩緩淌下,利
棘間還卡著一枚黃色的小顆骨粒,似是斷牙。
——這一柄無主之刀,輕而易舉便奪走了兩條人命。
滿座多是高手,然而機關發動的一瞬間,竟無一人來得及出手,十幾雙眼瞪
得鬥大,一時俱都無語。雲錦姬等全嚇傻了,半響才「嘔」的一聲,伏地大嘔起
來;有的牙關一咬,當場昏死過去,也有手腳發軟、趴在一旁簌簌發抖的。
黃纓嚇得面無人色:「這……這是什麽怪物?怎麽……」忽然閉口不語。染
紅霞亦自心驚,以爲她厥了過去,忙舒玉臂將她環起,卻見黃纓抱頭顫抖,呆滯
的目光投向虛空處,恍若著魔。
獨孤天威又驚又怒:「這……這鍘刀會殺人!是……是誰弄來的鬼東西?」
省起自己乃是一城之主,膽氣略壯,才覺那物事看來不再像一座銅鍘,而是猙獰
的銅蛛背頂插著一把刀。刀柄上猶帶鮮血,參差戟出的銳利棘刺張牙舞爪,似是
挑釁著持握者的決心。
嶽宸風隻當他是作戲,冷哼一聲:「鎮東將軍府內,斷無這等魑魅魍魉!城
主搜集天下奇珍人所皆知,莫不是藏寶太多,忘了有這一件!」
獨孤天威怒道:「放你的狗屁!誰倒了八輩子的楣,才搜集這等肮髒兇器!
閉上你的鳥……」靈光一閃,轉頭大叫:「阿傻!這是你說的那柄魔刀麽?」
阿傻木然昂首,一步一步走上台階。耿照神識未複,朦朦胧胧之間,本能地
伸手去拉,卻隻抓住半幅衣袖,心中湧起一陣不祥,低聲道:「別……別去。」
阿傻也未甩脫,迳自登上露台,袖布便從指縫間抽滑而去。
耿照勉強追上兩階,胸中煩惡益盛,倚著階欄委頓倒地,面色越來越白。
阿傻上了露台,緩緩走到銅蛛之前,默然不動。
嶽宸風望著那布滿銳利、鮮血淋漓的鍘刀握柄,不覺冷笑:「就算真能教你
抽出一把刀來,卻有誰人堪握?還未殺敵,手掌已被尖刺貫穿……世間,哪有這
樣的刀?」雙手負後,昂然道:「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利器,你——」
話未說完,阿傻低吼一聲,倏地伸出右手握住刀柄,鮮血鼓溢而出,染紅了
纏裹的布條!他枯瘦的右臂肌肉扭曲起來,一條黑線似的氤氲黑氣透出肌膚,沿
著血脈青筋一路往上爬,阿傻痛苦地吼叫著,「铮」的一聲激越龍吟,竟將刀闆
從銅蛛上拔出來,流光一閃,霍地撲向嶽宸風!
這一下快得肉眼難辨,衆人回過神時,隻見嶽宸風渾身裹在一團銀光裏,雙
手仍背在身後,卻非有意托大,而是匹練似的刀光緊緊黏纏,繞著他周身疾走,
每一刀都是貼肉摩發、更無一分餘裕。
阿傻人隨刀走,漸漸失去形影,瘦弱的身形化爲一抹如翳灰影,混著雪滟滟
的刀光盤旋飛繞,其中裹了個不住前俯後仰、卻無法勻出雙手的嶽宸風,無數斷
毛殘布飕飕而出,被刀風帶得旋繞不去,舞成一個巨大的圓!
這場面煞是好看,在場卻無一人能喝彩,所有的目光像被吸住了似的,唯恐
稍一瞬目再睜眼時,嶽宸風已被利刀斷頭,便如銅蛛上那兩具屍身一般。胡彥之
掌裏捏了一把汗,心中忍不住贊歎:「好一個『八荒刀銘』嶽宸風!換了是我,
決計撐不了這麽久……這個阿傻,用的到底是什麽武功?」
正想探身細看,餘光忽見一個黑黝黝的胖大身影一動,卻是替嶽宸風背刀的
昆侖奴。胡彥之衣下飛出一腿,蹴得幾案「唰!」一聲平平滑開丈餘,恰恰抵著
昆侖奴的小腿胫骨。
他將酒壺食皿都抄在手中,隨手放在黃纓幾上,沖著胖大黑奴笑道:「唉!
江湖規矩,一個打一個,要是人多欺負人少,人家滿城鐵衛一擁而上,還不剁了
你這黑毛豬?」
那昆侖奴正是嶽宸風隨身二奴之一的殺奴。所謂「昆侖奴」,是指海外的伊
沙陀羅、蘇達梨舍那等國度的子民,天生肌膚黝黑,直如鍋爐底,兼有厚唇、塌
鼻等特徽,男女皆然。古人不知伊沙陀羅國等地,以爲是由海外昆侖仙鄉而來,
又因黑膚之民極是刻苦耐勞,便於驅役,故爾得名。
殺奴瞥他一眼,也不搭腔。胡彥之料想他不通央土官話,多言無益。往前踏
了一步,雙手十指折得喀啦作響,指了指刀匣,又做了個禁止的手勢,眦目狠笑
道:「咱們東勝洲的規矩,下場就得打架。你若要打,老子陪你玩兩招。」
殺奴無動於衷,徑將背後刀匣解下,作勢欲往場中擲去。胡彥之笑道:「好
個不通人話的畜生!」又是一腿飛出,身旁另一空幾淩空越過,殺奴隨手一揮,
小幾卻忽然墜下,穩穩落在先前那張幾案上頭,猶如疊羅漢一般。
殺奴皺了皺眉,正要閃過桌案疊成的路障,忽見胡彥之一腳踩住黃纓前的小
幾,笑道:「還來?這回杯盤大碗筷齊至,湯湯水水的,包管你沒這麽好過。」
殺奴遂不再動作,水銀般的兩丸銳目被黝黑油亮的肌膚一襯,更顯陰沈,定定望
向場中,面色十分冷漠。
場內激鬥片刻未停,阿傻的動作越來越快,嶽宸風仍無餘裕使開雙手,每一
刀都差一點點便要破體入肉、血濺當場,黏纏之精,已無絲毫間隙。
橫疏影心急如焚,須知嶽宸風雖無功名在身,卻也是鎮東將軍府的幕僚兼特
使,今日若有什麽差池,恰恰便落了慕容柔的口實。鎮東將軍未必不心疼這位威
震東海的武膽,但比起區區一人之生死傷亡,慕容柔毋甯更想要一個能名正言順
對付流影城的理由。
「胡大俠、染家妹子!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倚著染紅霞湊近身去,漾
開一抹混合了梅幽乳甜的馥郁溫息,低聲道:「若然傷了嶽老師,該怎生是好?
你們二位武功高強,能不能想想辦法,解了他二人之鬥?」
胡彥之搖了搖頭,染紅霞也面有難色。
「我辦不到。」爭端初起之時,染紅霞便想出手阻止,以她劍法之精湛、手
眼之高明,始終找不到一處能見縫插針的空隙,越看空門越少。一回過神,手指
不知何時離開劍柄,驚覺此戰已無旁人置喙的餘地。
胡彥之點頭道:「正是如此。要鬥到這等間不容發的境地,雙方的內息、勁
力、手眼身心已渾成一體,一進一退都須準確無礙,才能維持平衡。但這平衡十
分脆弱,就如發絲懸挂利劍而不斷,又或者斟酒滿杯,酒水高於杯緣卻不溢出,
都是一觸即潰、完美卻脆弱的平衡」
又指不遠處的殺奴,斂起笑容:「方才若教那厮擲刀而入,平衡立即崩潰。
那非是輸贏勝負的問題,發斷劍墜、酒溢杯傾,肯定是兩敗俱傷。那黑胖子如不
是渾到了頭,便是不安好心。」
橫疏影不懂武功,滿腹機謀無用武之地之地,咬唇喃喃:「這……該如何是
好?」
胡彥之搖頭:「外力難入,隻好讓他們自個兒分出勝負啦!」黃纓插口道:
「胡大爺,那個阿傻武功很高麽?嶽宸風是東海第一名刀,也被他砍得沒法兒還
手。」
「我也說不準。但阿傻是拿了那把刀之後。動作才變得如許之快,肯定是刀
上有古怪。」胡彥之單手環胸,撫額一笑,眸裏卻無甚笑意。「至於那姓嶽的,
嘿嘿,我是到了現在,才忍不住佩服。要換了是我在場中,這架早已打完啦。」
蓦地一聲驚呼,卻是自金階上傳來,雲錦姬尖叫道:「別……別過來!」卻
見刀光灰影繞著一身黑衣的嶽宸風不住移動,直朝金階撲去,所經處木屑四濺、
破氈橫飛,器物擺設等如遭尖刀重錘絞搗,盡皆毀壞。
胡彥之與染紅霞交換眼神,心念一同:「好個狡猾的嶽宸風!」
階上姬人驚慌逃竄,其中一名失足跌落,身子稍被刀風一觸,整個人像被吸
進去似的,一陣骨碌悶響,戰團中爆出大蓬血瀑,殘肢四分五裂、仰天散落,如
遭異獸啃噬,噴了一地白漿碎骨,和著黏稠的血汙流淌開來。
獨孤天威面色青白,偌大的身子縮在座中,動彈不得。獨孤峰拔出佩刀,慌
忙叫道:「來人……快來人!護駕,護駕!」南宮損拉著遲鳳鈞退開幾步,手按
劍杖,白眉下的一雙銳利鷹眼緊盯場內,眼角皺起刀镌似的魚尾紋,卻始終沒有
出手。
獨孤峰沖他大吼:「快救城主!你……你不是什麽儒門兵聖麽?還不快些動
手!」南宮損沈聲道:「貿然介入,兩敗俱傷,恐將波及城主!此局不可從外破
解,須由內而外,方有生機。世子稍安勿躁。」
獨孤峰尖聲咆吼:「放屁!城主若有差池,我叫你們一個個賠命!」頭額青
筋暴露,更襯得肌膚蒼白如蠟。他見露台下無數金甲武士湧至,精神略振,揮刀
道:「快些過去!保……保護城主!」
「且慢!」
一人撫著額角,手扶階欄,緩緩自台下行來,竟是耿照。
「誰都不許來。此刀變化自在,具有無上大神通力,被附身者宛若雲龍,陰
陽從類,乘跷破空,浮行萬裏!刀之所向,凡人沛莫能禦。」猛然擡頭,眼中掠
過一抹赤紅,沈聲喝道:「這是第四柄出世的妖刀,『天裂』!」
橫疏影、染紅霞一齊轉頭,兩雙明眸裏各有異色。耿照走過獨孤峰身畔,隨
手奪去他的佩刀,手腕轉動了幾下,似是試刀稱手與否,一邊朝阿傻二人行去。
那名慘遭分裂的姬人殘屍還在眼皮底下,胡彥之不覺色變:「喂!小耿,快
回來!」
耿照恍若不覺,信步旋腕,提刀前行。
獨孤峰回過神來,才省起愛刀被奪,氣得俊臉泛青,本能地想上前抓他的肩
頭理論:剛跨出兩步,額際一涼,一绺發毛飕地被吸卷而去,臂上「嚓嚓!」幾
聲裂帛銳響,已被刀風削破,嚇得他把手一縮,踉跄退走。
黃纓被拉到一旁,忽爾清醒,忙搖了搖昏沈的小腦袋,一見耿照自入死地,
唯恐他被吸入刀風中,也變成一堆殘屍膿血,不顧師姐在旁雙手圈口:「耿照,
你快回來!要不,我再不睬你啦!」
耿照兀自提刀前進,微側著頭,似乎在端詳什麽。鋒銳的刀風在身前翻飛飙
射,空氣中塵灰激揚,似能辨出刃迹刀痕,耿照衣上不住綻開裂口、濺出血花,
實然刀尖一拔,倏地插入銀光之中!
胡彥之正欲飛身去救,瞥見殺奴身形一動,反足將小幾掃了過去,大喝道:
「老子讓你別動!」小幾往先前壘起的幾案上一撞,三張髹漆鼓腿的花梨木幾轟
然倒散,殺奴踢開一張、以刀匣擋下一張,直飛而來的那張則撞碎在他圓厚如象
的左臂膀上,殺奴面無表情,仿佛無關痛癢,卻也不再蠢動。
反觀場內,景象又是一奇。
耿照橫刀插入戰團,仿佛熱刀切牛油,居然無聲無息,人隨刀光不停旋繞,
漸漸失去形體,執敬司獨有的青衣白褂服色也混入了戰圈,與阿傻的灰影同繞著
嶽宸風打轉。橫裏多出一柄刀來,嶽宸風依舊雙手負後,旋風似的前俯後仰、左
閃右避,最後索性閉上眼睛,渾身毛孔放開,知覺敏銳到了極處,全以高明的聽
勁應對來招。
胡彥之心想:「阿傻的大哥練到了『意發並進』的一刀之境,那是一流高手
的能耐,但終究還是敗在這厮手裏。若非『發在意先』,如何能閃過這等連綿攻
勢?」
忽聽黃纓急道:「這……這又是怎麽回事?莫不是兩個打一個了?」
「不,耿照用的是更高明的法子。」胡彥之解釋道:「爲了不破壞脆弱的平
衡,他必須追上阿傻的速度,跟著一起出刀;兩刀速度一緻,對嶽宸風來說隻是
同避一招罷了,並無差別,三人逐漸形成另一個完整而平衡的圓。到了那時候,
耿照隻消轉向接過阿傻的刀招,便能將姓嶽的排出戰局。」
黃纓拍手歡叫:「我明白啦!這便是由內而外的破解之法!」
染紅霞喃喃道:「但……他如何與阿傻出招一緻?這可不是光靠一個『快』
字便能做到。莫非……他們學過同樣的武功?」胡彥之搖頭,道:「小耿不懂內
功,這我可以打包票。阿傻那小子身上的內功,倒像道門圓通勁一類。」
黃纓環抱著飽滿沃腴的雙乳,側頭問道:「那麽天下間,有沒有能模仿他人
招式的武功?」胡彥之沈吟:「劍法之中,是有所謂的『圓通鏡映』之招,但要
學得一點不錯,還能後發先至的,那是一家也沒有。否則大家也不必練武啦,練
得辛辛苦苦,豈不是爲人作嫁?」
橫疏影一凜,陡地想起琴魔遺言,暗忖:「妖刀幽凝的『無相刀境』,不就
是專門映射敵招的武功?按說耿照未與幽凝刀照過面,那是琴魔魏無間在靈官殿
所遇,怎麽他也會這門功夫?」心思周轉間,胡彥之突然大叫:「著!」
隻聽「铿」的一聲清響,雙刀首度交擊,獨孤峰所用碧水名刀乃城中甲字號
房首席大匠屠化應親手所鑄,端非凡品,卻被妖刀天裂硬生生磕斷半截刀尖。
耿照雙目赤紅,也不知是醒是迷,忽然易守爲攻,出刀竟比阿傻更加迅捷!
阿傻眼睜睜看著嶽宸風滑出戰圈,辛苦盡皆白費,不禁眦目狂吼,須臾間兩
人又被裹入刀光,金鐵交擊聲不絕於耳。
嶽宸風倒退而出,雙臂一振,終於重獲自由,滿腔的氣悶登時爆發,仰頭大
喝:「刀來!」整座樓台被吼得一震,梁頂塵灰簌簌而落。根底稍差的橫疏影、
雲錦姬等俱都坐倒,咬牙閉目,幾乎暈死過去,染紅霞、南宮損等高手也各退一
步,暗自心驚。
殺奴一抖刀匣,「铮!」翻開匣蓋,名動天下的赤烏角刀便要出匣。
胡彥之大喝道:「都說了讓你別動,你偏不聽!」身形微晃,也不見擡腿跨
步,人已搶至匣前,一手按住赤烏角刀的刀柄送回匣中,衣擺下飛出一腳,正中
殺奴肥呼呼的胖大肚腩!
殺奴料不到這名青年大胡子竟如此之快,被結結實實一踹,圓挺的大肚子如
流沙般陷下,右腳倒退一步,腳跟著地的瞬間,「啪啦!」樓闆應聲碎裂,原本
像面團般柔軟的肚子突然硬如金鐵,夾著胡彥之的腳踝往前一頂,便要將踝骨折
斷!
胡彥之一按刀匣借力彈起,膝蓋撞上殺奴的咽喉,忽聽身後掌風迫近,嶽宸
風大喝:「狂徒!動我之刀,辱我先祖!」千鈞一發之間,胡彥之仍不禁暗笑:
「他媽的!偷襲便偷襲,哪來這些大帽子理由?」絲毫不敢大意,運起餘勁回身
揮掌。
「砰!」兩人一觸即分,胡彥之忽如斷了線的紙鸢向後飄去,高大的身軀飛
出露台。衆人驚呼聲裏,隻見他猿臂暴長,勾著梁柱輕輕巧巧轉了一圈,又躍回
場中。嶽宸風撫掌贊歎:「好俊的功夫!鶴真人這一路『落羽分霄天元掌』,果
然絕學!」胡彥之冷笑不語,並未接口。
嶽宸風轉過頭去,眼中殺意大盛。自他出道以來,從未被人以一柄刀迫得無
力還手,羞怒之餘,拼著那部真假未明的《虎禅殺絕》不要,也要將阿傻斃於刀
下。
正要取刀,忽見一條枯瘦黝黑的人影立於金階下,雙手抱胸,面無表情,那
雙銳利的視線如真劍實刀般破空而來,周身渾無半點破綻,卻是呼老泉。他往階
下隨意一站,刹那間,那座被搗毀大半的階台竟有固若金湯之感,果然阿傻與耿
照二人的戰圈漸往後移,獨孤天威之危頓解。
『這人……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嶽宸風打消了取刀的念頭,左掌握拳置
在腰後,右手扶著刀匣,目光定定望向場——這次他學乖了,嶽宸風一向是聰明
人。銅蛛上的那柄天裂妖刀,能將阿傻那個廢人變成可怕的殺手,再加上自己一
時大意,幾乎死得不明不白,說不定,失蹤多時的攝奴真是那斯所殺……
他饒富興味地打量著銅蛛,又看場中那兩名突然冒出來的毛頭小子,以及他
們精彩的搏鬥。能把雙手殘廢的廢人變成高手、連隨意擺放著都能殺人的神秘兵
器,委實太有趣了,將軍對此,一定大感興趣的。
耿照之所以回神,全因嶽宸風那一聲內勁雄渾,沛莫能禦的大喝。
他一睜眼,驚見表情猙獰的阿傻揮舞妖刀撲來,速度快得不可思議。耿照一
向知道自己跑得快、跳得高,敏捷更勝常人,但他從不覺得是自己快,或許隻是
旁人的動作慢了些——現在,他終於知道在別人的眼裏,自己究竟是什麽樣。
阿傻揮刀不但快,而且絕無停頓,所有動作一氣呵成,連換氣也不必。更要
命的是:妖刀天裂顯然比他的刀還要鋒利,一但擊實了,刀刃便又少一截,這在
以快打快、以命相搏的戰鬥中簡直要命。
他對先前發生的事並非一無所知。這身體所經曆過的,全都印在他腦海裏,
隻是發生的當下不是由「耿照」所主宰,而是潛藏在身體裏的另一個人——往好
處想,奪舍大法真的成功了,但耿照清醒得實在不是時候。
「琴魔前輩,您若天上有知,還請快快顯靈,再上一次弟子的身!弟子……
實在是頂不住啦!」面對勢若瘋虎、連嶽宸風都難以招架的阿傻,耿照剩下的僅
「反應敏捷」這一項優點了。沒有了行雲流水般的神奇刀法,他何樂而不爲仗著
敏捷的身手伏低竄高,頓時險象環生,身子恰恰橫在鍘刀縫間。
阿傻舞刀一撩,妖鋒過處碧水名刀剩得一隻空锷。他殺得興起,目綻紅光,
掄刀往下一劈,眼看要將耿照剖成兩半!生死之間,耿照忽覺熱血上湧,視界裏
一片赤紅,也不知身體如何動作,陡地乾坤互易、龍虎翻轉,一陣天旋地晃,整
個人已移至一旁。
「铿!」阿傻一刀劈入銅蛛縫中,溝槽裏機關發動,牢牢咬住刀闆,妖刀天
裂竟爾歸位。阿傻用力一拔,刀卻紋絲不動,臂上的墨線飛快消褪,扭曲鼓脹的
肌肉也開始萎縮,轉眼又回複成原先瘦弱白慘的半殘模樣。
耿照見機不可失,抱着阿傻的腰着地一滾,隻聽他慘嚎一聲,血肉模糊的右
掌松脫刺螯般的刀柄,人刀頓時分離。
銅蛛之上,帶血的妖刀天裂自行動作,又緩緩折入血槽之中,「嚓」的一聲
八足翻起,鬥磨似的銅甲蛛身應聲着地。除了滿地的骨血白漿,以及三具畸零殘
落的屍身之外,看來直與初現時無異。
倏忽之間,劇鬥已止。方才打鬥時人影刀光如雷霆震怒,在場無一人能稍瞬
目;罷時卻蓦地一靜,山已崩、海已陷,生機頓絕,滿堂屍橫血溢,恍如惡夢一
般,誰也說不出話來。
「來呀!把人……把人給我抓起來!」
眼見阿傻兇器離手,獨孤峰回過神來,膽氣一豪,攘臂大吼。
金甲武士見二人手無寸鐵,自露台之下一擁而上,風風火火地将耿照與阿傻
圍了起來。
阿傻右手遭天裂的刺柄穿破,掌間翻開幾個凄慘的血洞,汩汩冒着帶黑的污
血。周身汗濕如浸,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氣息十分微弱。耿照用身體遮護着他,
揮拳打倒了七、八人,中者無不裂盔陷甲,如遭錘擊;無奈人潮蜂擁而至,不多
時被按倒在地,須得十幾條大漢連勾帶鎖,方能将他制服。
染紅霞見狀俏臉驟寒,劍鞘戟出,接連點倒幾人,濃發一甩,仰頭嬌喝道:
「城主大人!臨危束手、捉拿有功,莫非是貴城的武士之道?」
獨孤天威受激不過,氣得七竅生煙:「當然不是!你們這些個白癡飯桶,通
通給本侯退下!」一幹金甲武士不敢違拗,紛紛撒手退開。耿照雖被揍得鼻青臉
腫,身上倒無大礙,撐地一躍而起,擡望染紅霞一眼,小聲道:「多謝。」沒等
染紅霞答應,轉身去照看阿傻。
獨孤峰把她俏臉霎白、咬唇顫抖的情狀全瞧在眼裏,一股酸意沖上腦門,忿
忿不平道:「父親!耿照分明與那斯有所勾結,若不拿下查辦,恐怕……」
獨孤天威沒等他說完,抄起酒壺便往他頭上扔去,狂怒道:「你這個白癡,
給老子閉嘴!」獨孤峰狼狽閃過,還待還口,忽見頭頂上劈裏啪啦的砸來一通碗
盤,慌忙走避,羞怒交迸之餘,不得不閉上了嘴。
「來人!速喚大夫,不計一切代價,定要把阿傻治好!隻要少了一毛半角,
本侯活宰幾個與他陪命!」獨孤天威說着,忽然轉頭道:「嶽某某,隻消阿傻未
死,你我之約依然有效。你放心好啦,本侯不會把你的醜事與今日丢臉的模樣說
将出去,你自管好好做人,可别擔心得吃不下飯。」
嶽宸風哼的一聲,并不理會,沖橫疏影一抱拳,冷道:「六月初三,鎮東将
軍府恭候大駕。少陪了!」披風一振,頭也不回徑自走下露台,殺奴背起刀匣,
緊跟在後。沿途偶有護衛或詢或阻的,俱都「碰、碰」兩聲倒摔出去,連他一片
衣角也沒沾到,呼喝、慘叫聲一路迤逦而出,片刻便去得遠了。
遲鳳鈞與南宮損頓失馬首,兩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對望一眼,隻得坐
回原位,神情十分尴尬。獨孤天威肚裏暗笑,省起一事,質問耿照:「喂,你怎
知這把是天裂刀?」
耿照瞠目結舌,一時也答不上話。
獨孤峰抱臂冷笑,若非防着老爹的鍋碗瓢盆伺候,隻怕早已喚人來拿。眼見
避無可避,橫疏影權衡輕重,輕描淡寫地交代了琴魔遺言一事,反正在座的染紅
霞、胡彥之等也都知情,消息早晚要傳入其餘六派耳中。
「……便因如此,當日琴魔臨終之前,将妖刀種種授與染二掌院,耿照也在
一旁聆聽,故而知曉。」說着瞥了染紅霞一眼,明眸含笑,仿佛此事再也自然不
過。
牽扯到染紅霞,獨孤峰更是不肯放過,一徑冷笑。
「父親,比起此事,有一節更可疑。耿照入城數年,一向在長生園打雜,近
來轉至執敬司當差,如何能有這等刀法造詣?以嶽宸風之能,仍被妖刀殺得招架
不住,他卻能輕松化解,甚至制服天裂妖刀!這厮故意隐瞞武功,定是潛入本城
的奸細!」
這回獨孤天威不再扔碗碟了,眯着眼細細端詳,片刻才道:「耿照,托你的
福,我兒子總算不渾啦,說得還真他媽有道理。我瞧你的本事挺大,如非奸細,
何必在我這裏打下手?」粘指一彈,一陣密如擂鼓的沉重腳步踏上樓來,幾十名
披甲執銳的禁團鐵衛分作兩列,将耿照二人團團圍在槍尖圓陣裏,看來這次是玩
真的了。
耿照轉過無數念頭,卻不知從何說起。
——就算把「奪舍大法」的事說出來,城主也未必相信。
正自猶豫間,忽聽一人道:「喂,小耿!上回你同我說過的,怎地自己倒忘
啦?」——卻是胡彥之。
他見耿照一臉茫然,暗自調息,撫胸定了定神,笑着說道:「我見你身手不
凡,問你師承門派,你回說:『我沒拜過師傅。不過小的時候,有一位老伯路過
鄉裏,曾教過我三天刀法,這算不算數?』」
耿照向來不愛說謊,但冷靜一想,此際坦白反而不易取信于人,老胡江湖混
老,自是想到了法子,隻得順着他的話頭,低低「嗯」了一聲。
獨孤天威大笑。「胡大爺,這一聽就是鬼扯。普天之下,有哪一門哪一派的
功夫是三天便能練成的?本侯雖不是武人,你可不能糊弄我。」
胡彥之笑道:「我原本也是不信,今日見了耿兄弟的精妙刀法,卻是不得不
信。」回顧耿照道:「耿兄弟,你說那人是一名白胡子白頭發的老人,雖着粗布
衣裳,自有一股官老爺大人們的威風氣派,還對你說:『老夫刀試天下,罕逢敵
手,平生從不欠人情,恩仇必報。承蒙你惠于一碗白粥,也算有緣,權且授你一
路刀法。』」
「我說的,是也不是?」
耿照一頭霧水,幸虧他天生黝黑,面上難見心虛愧色,又是「嗯」的一聲,
企圖蒙混過關。
胡彥之裝模作樣,沉吟道:「我想了一夜,心底也沒什麽把握。此人十數年
前已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用刀高手,才得如此自負;性子又剛直,不肯欠人半點
恩情;所授刀法運使開來直如行雲流水,足以制服鬼魅般的妖刀天裂……」
橫疏影不通武藝,心中卻有一部近三十年來的武林名人錄,由「數一數二的
用刀高手」一語發想,咬唇斟酌道:「依照胡大爺的說法,莫非是昔日的東海第
一名刀,與琴魔齊名的『刀魔』褚星烈?」
「刀魔褚星烈」五字于水月一門,乃是禁忌中的禁忌,黃櫻聞所未聞,蹙眉
道:「這人是誰?我可從來沒聽過。」染紅霞久經江湖,不該知道的也知道了,
低聲道:「沒你的事,别添亂!」黃櫻貓舌微吐,不敢再問。
胡彥之不知水月一門的内規,解釋道:「『刀魔』褚星烈與『琴魔』魏無音
都是昔日挺身對抗妖刀的英雄人物。不過當年一役,褚星烈與妖刀一齊堕入落星
峽,雙方同歸于盡,按時間來推算,斷不能傳授耿兄刀法。」
染紅霞不欲他多提刀魔之事,順口道:「若按年紀形貌、嫉惡如仇的個性,
『夜煉刀』修玉善也可算是一位人物。但依阿傻之言,修大俠已遭攝奴毒手,恐
難求證。」
胡彥之道:「『夜煉刀』威名素着,也是一号人物。但要說刀中數一數二,
隻怕還不能夠。況且他連嶽宸風手下的攝奴也打不過,由他傳授三天的刀法,豈
能打倒壓制嶽宸風的天裂妖刀?」
獨孤天威道:「胡大俠,聽你這麽一說,約莫是心中有譜啦!可就别盡賣關
子啦。」
「是。」胡彥之抱臂道:「隻學三天的刀法,卻能制服妖刀,唯有傳奇人物
方能爲之。這等人物,百年間僅隻一位,四十年前他便已是天下公認的『天下第
一刀』,威名之盛、地位之隆,猶在『刀魔』褚星烈、『夜煉刀』修玉善,甚至
是今日的『八荒刀銘』嶽宸風之上。難能可貴的是:此人文武兼修,兩道皆能,
其名同列東勝洲之『淩雲三才』、『五極天峰』,昂然挺立于文武兩榜的至高絕
頂,乃是奇人中的奇人、智者中的智者,更是最有資格問鼎『天下第一』的人選
之一!」
橫疏影聞言一凜,蓦地想起一人,忍不住掩口驚呼。
「你說的,可是那位與太祖武皇帝齊名的神功侯武登庸?」
「正是!」
胡彥之環視全場,目光所及,心頭無不一震,仿佛可以想見其人。
「傳藝三日,足以技壓妖刀。普天之下也隻有前朝的鎮北大将軍、昔日金媲
王朝公孫氏的皇脈血裔,被稱爲『刀中之皇』的『奉刀懷邑』武登庸才能辦到。
——而耿兄弟他,便是當世唯一的刀皇傳人!」
第十八折 北關七日 國破家亡
一聽到「武登庸」三字,獨孤峰、染紅霞等俱都變色,連獨孤天威都不禁直
起身來,目中掠過一抹精光。耿照聽得瞠目結舌、一愣一愣的,下巴差點沒掉地
上。
「刀……刀皇傳人?」
「就是這個表情!就憑這副傻鳥樣,原本不信的也都信啦。幹得好!」胡彥
之非常滿意。
「沒錯,耿兄弟。當日路過龍口村、教了你三天刀法的,便是名動天下的刀
皇武登庸。金媲王朝公孫氏的『皇圖聖斷刀』已被此人練至化境,據說能在交手
的瞬間辨出敵人的陰陽、進退、剛柔等,再以順合逆斷、轉換五行的法子破敵,
一經施展便如行雲流水也似,号稱是千勝不敗的刀法。」
他瞥了南宮損幾眼,笑着說:「适逢儒門兵聖在場,南宮先生見識過無數奇
功絕藝,閱曆最廣。敢問當今天下刀法中,有哪一門使來如行雲流水,能見縫插
針,接刀引招于無形?」
眼見衆人目光聚集過來,南宮損清咳兩聲,捋鬓道:「依老夫之見,西山金
刀門柳氏『不周風』、南陵青丘國秘傳的『稽神刀法』練到了極處,皆能生搖尋
隙,破開如裂紙,未必讓皇圖聖斷刀專美于前。」
胡彥之哈哈大笑。
「人說『天下三刀』,稽神、聖斷、不周風。南宮先生一口氣擡出另兩門,
那是沒的說,對症下藥,行家裏的行家。在下鬥膽一問:過去三十年裏,柳家有
誰練成了不周風,青丘國内有幾個懂得稽神刀法的高人?」
「這……」南宮損面色鐵青,沉聲道:「一個也沒有。」
「練成皇圖聖斷刀的倒是有一個。其餘兩門,不過是百餘年前的江湖神話,
嘴上說說、慎終追遠不妨,較真便不好啦。」胡彥之嬉皮笑臉道:「依南宮先生
之見,那嶽宸風嶽某某在當今天下刀榜中,能排到第幾位?」
南宮損冷冷一哼,銳目裏滿是輕蔑,緩緩豎起了三根指頭。
「老夫敢說,無論往前、往後十年,嶽莊主均可名列天下刀客前三甲。」
「那麽殺得嶽某某滿廳亂滾的阿傻,不是第一便是第二了,是也不是?」
南宮損銀眉一聳,交疊在杖側方首的雙掌緊握,雪練似的長鬓無風自動,寬
大袍袖忽如鼓帆,周身塵灰揚起,似有一隻看不見的無形圓環倏然擴散。這是打
入城以來,胡彥之頭一回見他動怒,心頭微凜:「老頭身負藝業,絕非泛泛,可
不能當他是一般的馬屁精。」
南宮損拄劍昂坐,寒聲道:「老夫平生觀鬥無數,自問未曾走眼。胡大俠若
然不信,不妨與嶽莊主一鬥,若能對招三十合外,老夫便拆了秋水亭的牌匾,從
此退出江湖!」
這話胡彥之若早半個時辰聽見隻怕要反臉,但與嶽宸風對掌後已大爲改觀,
心中苦笑:「你倒是擡舉我。」正色道:「嶽宸風本事很高,這點毋庸置疑。阿
傻被妖刀附身後,竟能殺得他勻不出雙手,可見天裂之能決計不在嶽宸風之下。
兩名強者豁身一決,試問能以一刀輕輕挑開、接招轉移之人,實力又是如何?」
南宮損默然良久,半晌目光才越過胡彥之,擡望金階之上的孤獨天威,沉聲
道:「能教出這等身手,遍數刀界,我也隻能想到武登庸。至于這耿姓少年的招
式路數,隻能說與傳聞中皇圖刀相似。老夫并未親眼見過刀皇武學,所論止于臆
測。」
兵聖都這麽說了,誰也提不出更有力的反駁。遲鳳鈞見機極快,眉目一動,
拈鬓笑道:「都說流影城卧虎藏龍,不想竟有刀皇傳人。武登庸與虎帥韓破凡、
陶老丞相等并稱開國三傑,若非退隐,今日也是朝中上柱國,顯赫非同一般。耿
少俠師承刀皇,臨危挺身,果不負神功侯之威名。」
黃纓一聽,明珠似的杏眼滴溜溜一轉,眼波盈盈,仿佛連眼角的晶瑩小痣都
笑了開來。
「啧!看不出你這木頭一段,居然也有忒大來頭。」她見衆人打量耿照的眼
光丕變,不由得暈紅雙頰,嘻嘻笑着,拿手輕按柔軟碩大的酥嫩胸脯,隔了層雪
肌薄汗,隻覺胸腔裏一顆心砰砰直跳,也不知自己在興奮什麽。
獨孤天威笑道:「武登庸其人,我少年時曾見過一回,模樣與胡大爺的轉述
差不多,這事的确有門道。」喚人将地上的殘屍血漬清理幹淨,把雲錦姬等一班
吓傻了的姬妾打發下去,眯眼想了一想,轉頭對耿照道:「你既是神功侯武登庸
的弟子,再做不得流影城的小厮,否則傳将出去,人人說本侯屈了名門高徒,背
地裏笑話。我看這樣,你也别幹下人啦,本侯便補你個七品典衛的官兒,平日仍
歸二總管調遣。你以爲如何?」
此言一出,滿座盡皆錯愕。
耿照是不是武登庸的弟子還未可知,卻平白得了個正七品的「典衛」之職,
由小厮到功名在身的一介武官,俱在他一念之間。衆人心想:「難怪在白日流影
城,寵姬與廚子都能做到七品以上的總管,可說是其來有自。」
橫疏影娥眉微蹙,不過是眨眼功夫,随即一笑。「還不快謝恩?」
耿照如夢初醒,跪地磕頭,也不知該說什麽,目光不自覺投向胡彥之。
獨孤天威拍手笑道:「本城有刀皇傳人典衛,想必嶽某某也不敢再來耀武揚
威。耿照,你跟你師傅好些年沒見了罷?本侯派人把消息放出去,你師傅若未埋
進土裏,不定便來與你相見。」
胡彥之陡然省覺:「原來這厮打的是這主意!」
放眼當今天下,誰在刀界的聲望能蓋過「八荒刀銘」嶽宸風?唯有昔日尊爲
刀中之皇的「奉刀懷邑」武登庸。消息一旦放出,武登庸若還在世,極可能上流
影城來找徒弟,屆時六月初三秋水亭一會,白日流影城的代表便呼之欲出。
退一萬步想,就算耿照不是刀皇傳人,又或許武登庸撒手人寰,這一着也足
以打亂鎮東将軍府的布局;慕容柔被迫應變,倉促之間,便有可乘之機。胡彥之
幾乎要喝起彩來,暗自捧腹:「說他傻,這厮還一點都不傻。『引武登庸對付嶽
宸風』雖然異想天開,卻不失爲妙着。所謂:『盲拳打死老師傅』。獨孤天威胡
亂出手,這下可有人要頭疼啦。」
遲鳳鈞與南宮損對望一眼,顯然也想到了一處,找了個借口并肩起身告辭。
獨孤天威眯起小眼,懶憊揮手:「不吃飯便快滾蛋!留你們吃點喝點,倒像
灌似的,一個跑得比一個快,忒掃興!不吃啦、不吃啦。」把幾上碗碟一推,起
身道:「我睡午覺去。那阿傻給我照看好,本侯與嶽某某賭局未竟,誰敢傷了本
侯的押注兒,我抄他全家!」階下幾名内侍慌忙來扶,将他攙下了不覺雲上樓。
主人離席,染紅霞姐妹也一齊起身。橫疏影送遲鳳鈞、南宮損等下樓,撫司
大人與秋水亭之主的身分非同泛泛,染紅霞久曆江湖,通達人情,也領着黃纓随
橫疏影一同送客。
胡彥之打了個酒嗝,面頰脹紅如血,踉跄倒退幾步,靠着梁柱搖手道:「哎
喲,居然喝醉了,兩位走好,請恕……在下不送。」
遲鳳鈞暗忖:「天門掌教的親傳弟子,于應對進退之上竟還不如水月停軒的
女流。謠傳近年來天門派系紛亂,幾位副掌教都有侵吞自壯的野心,鶴着衣節制
無門,早晚生變,看來不假。」面上不動聲色,拱手道:「胡大俠是江湖豪傑,
潇灑自任,本就不拘俗禮。就此别過。」南宮損杖劍懸腰,負手拾級,倒是頭也
不回,樓闆下依稀能聽見他嚴峻的呤哼聲,充滿了輕蔑與不屑。
獨孤峰一聲冷笑,恨恨地瞪了耿照一眼,也率一幹金甲武士同去。
橫疏影臨下樓前,回頭吩咐道:「你先扶胡大俠回房去。」蓮步欲移,又抛
下一句,「少時在挽香齋等我。」耿照聽命慣了,躬身答應:「小人知道。」橫
疏影責怪似地瞥他一眼,耿照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怔怔看着人去樓空一片風,
飄散着若有似無的淡淡血味。
「你現下是親王府裏的七品典衛啦,哪來的『小人』?」胡彥之低聲取笑,
「一縣縣令也不過就從八品,還比你小了不隻一級哩!我的典衛大人。」
耿照見他腳步蹒跚,身子一離梁柱,便歪歪倒倒起來,隻怕是真醉了,趕緊
上前攙扶,一邊小聲埋怨:「還不是你害的!現在……該怎生是好?」胡彥之笑
個不停,片刻才緩過氣,低道:「先扶我回房去。」話剛說完,「嘔」的一聲,
一口血箭仰天噴出,幾乎一跤坐倒!
「老胡!」
胡彥之連嘔幾口,血污逐漸由黑轉紅,脹紅的面色不住變換,乍紅乍黑,倏
地又轉成透出青氣的煞白,片刻才慢慢泛起些許血色。
「有……有沒有人瞧見?」胡彥之低聲問道。
「先……先離開這裏。」
兩人相扶下樓,慢慢行走在迂回的長廊上。胡彥之深呼吸幾口,足下不停,
一手搭着耿照的肩膀、另一手扶着欄杆一路前行,漸漸恢複元氣。
「那厮掌力之沉,是我平生僅見。」胡彥之恨極反笑,「那股勁力就像蛆一
樣,一沾即入,鑽埋之深、散布之快,片刻便漫入四肢百骸,頓失感應,潛伏待
發。我及時以天元掌卸去勁力,但還是中了一絲,暗使真氣運行一周天,隻覺各
處不顯,卻不知勁力究竟潛伏何處。」
耿照憶起先前露台之鬥,不由一凜。
「嶽宸風?」
「當真是什麽人玩什麽鳥,哪路貨練哪門功。人是陰險卑鄙,掌也是陰險卑
鄙。呸!」胡彥之低頭啐了口血唾,恨恨說道,「這路潛勁爆發之時,勢如雷電
霹靂,我若非以天元掌力卸去了九成九,絕非吐血這麽簡單,恐怕五髒六腑已然
爆體而出,死成了一團爛肉。」
耿照聽得心驚膽戰。用手掌沾一沾身子,人便會碎體而亡麽?這哪裏是叫武
功,根本就是傷天害理的妖法!
「不,」胡彥之糾正他,「嶽宸風那厮雖可恨,所使的功法及掌力卻不是外
道旁門,須以正宗的道家心法勤練苦修,方有這等造詣。我聽說虎錄七神絕中有
一門名喚『紫度雷絕』的掌法,那厮所用,約莫如是。」
耿照蹙眉道:「他若非以卑鄙的手段,奪了阿傻的不家業及祖傳武學,又怎
能青出于藍、練得比阿傻的大哥還厲害?」胡彥之搖頭:「唯一的可能,就是嶽
宸風本就身懷高明的内功,由内而外貫通了虎錄七神絕。阿傻的大哥根基未到,
自然有所不及。」
「他的武功若勝過嶽家傳人,又何必費盡心思盜取七神絕?」
「這……我也想不透。」胡彥之沉吟道:「情報太少,臆測毫無意義。待阿
傻醒轉,再好好問他一問。也得走一趟王化鎮,查查『夜煉刀』修玉善是否當真
遇害,那把天裂妖刀又是從何而來。」
不知不覺兩人已走出禁園,胡彥之的氣色盡複如常,腳步不再虛浮,看來便
如普通的醉酒之人,絲毫看不出身受内傷。「我所練的武功,内息根基全在輕功
之上。」胡彥之笑着解釋,「盤膝打坐那一套,對牛鼻子比較有效,偏偏我越是
走動,周天搬運的效果越好,走多了氣血暢旺、身輕體健,可比什麽針藥補丹都
強。」
耿照聽他說得逗趣,也跟着笑起來。胡彥之的客舍在城另一頭,居停獨立,
屋舍之外還有一片寬敞的小園,供策影坐卧歇息。
昨夜,流影城内負責馬匹的龍廄司動用了十來名壯漢,本想将它拉進馬廄,
誰想策影一靠近廄舍,廄裏的馬匹便騷動起來,相互踐踏、以頭吻撞擊護欄,狀
若瘋狂。那龍廄司管事養了二十幾年的馬,從未見過這等情事,喃喃道:「若未
親眼見着,光聽這聲響騷動,還以爲我牽來的是一頭吊睛白額虎……這、這到底
是怎麽一回事?」
莫可奈何,隻得如實回禀世子,任它自去。
這一對悍馬、浪子的組合既是麻煩人物,自要安置在離群索居之處,免生事
端。耿、胡二人越走越僻,所經處廄庑曲折、檐蔭低深,四周悄無人語。
耿照見無人打擾,終于忍不住問:「老胡,你爲何說我是刀皇傳人?那位武
登庸前輩,又是何等人物?」胡彥之笑道:「就知道你捱不住。我且問你,現今
統治東勝洲大好江山的,是哪一家哪一姓?」
「是白馬王朝的獨孤氏。」
「在獨孤氏之前,又是哪一家哪一姓君臨大地?」
「是碧蟾王朝的澹台氏。」
「挺厲害的嘛!」胡彥之故作驚奇,乜眼笑問,「那麽在澹台氏之前,東勝
洲又是誰家之天下?」
耿照楞了一愣,呆呆搖頭。胡彥之絲毫不意外,怡然道:「在碧蟾王朝有三
百年盛世之前,天下是金貔王朝的公孫氏的天下。公孫氏以武功開國,曆代皇帝
均享有『武皇』之稱,精刀通劍,亦擅掌法内功,皇族中人人會武,高手輩出,
在古今帝系裏更無第二家。」
但武登庸并不姓「公孫」,耿照心想。
胡彥之早料他會有此問,沒等開口,繼續道:「拳頭或可打下江山,卻無法
千秋萬載。金貔王朝最後一任武皇驕奢荒淫,國家早已如華宅朽柱,看似金碧輝
煌,實則風雨飄搖。他老兄還執意發動戰争,打算征服南陵道諸國,誰知在青丘
國九尾山吃了個大敗仗,六軍崩潰,武皇死于亂兵,重臣澹台公明乘機竄立,天
下就此易主。」
「武皇雖死,公孫遺族仍有許多高手,澹台公明将他們封到北關道的武登一
地,特許免貢不朝、屯兵自治,待遇如同南陵道各封國。公孫遺族感恩戴德,自
願爲碧蟾王朝守衛北關,爲表臣服,曆代族主均以『武登』爲姓,不再自稱『公
孫』。」
「原來如此。」耿照會過意來,「這位武登庸前輩,便是金貔王朝公孫遺族
的首領?」
「正是。」胡彥之點頭,「武登庸是遺族中百年難遇的奇才,文武兼備,将
神玺金印掌、皇圖聖斷刀兩門絕學練得出神入化,被譽爲是天下第一刀,平生未
嘗一敗。澹台家的末帝非常喜歡他,不但封他做鎮北将軍、北關道總制,還把最
鍾愛的女兒靈音公主嫁給他:既是重臣,又是驸馬,武登庸手握北關道十五萬大
軍。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聲威當世無雙。」
耿照恍然大悟。
難怪城主說武登庸「與太祖武皇帝齊名」,獨孤弋十八歲繼承家業,成爲東
海獨孤天閥的家主,同時也繼承了「鎮東将軍」一職,以及世襲一等侯的爵位。
兩人均是少年得志,一鎮東一鎮北,手握大兵,更甚者都還是武功蓋世的絕頂高
手,堪稱一時瑜亮。
「當時,天下有五大高手,被公認最有資格角逐『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
号稱『五極天峰』。太祖武皇帝與武登庸同列其中,從年輕到老,這兩個人便不
斷地被天下人拿來比較:比誰武功強、比誰功名高;誰最後橫掃寰宇,威加四海
;誰又爲君王了卻天下之事,而後飄然引退,赢得生前身後名……」
耿照想像兩名不世出的少年英傑,從年輕競争到老,其中一人爲天下蒼生,
終于向另一位伏首稱臣,兩人攜手掃平天下、拯救黎民于水火。故事的尾聲,那
位被認爲退讓已極的前朝驸馬、鎮北大将軍,再一次做了世人難以想像的退讓,
他謝絕封賞,舍下族民,穿着蓑笠泛舟于江湖,從此消失蹤影——
「……冒名武登庸的徒弟,至少有三個好處。」
胡彥之的聲音将他拉回現實。
「第一,『皇圖聖斷刀』沒有其他傳人,與刀皇交過手的,沒死也七老八十
啦,多半眼歪嘴斜、癱在床上,不怕有人跳出來指認你的刀法;第二,金貔王朝
公孫氏的武學有項特性,恰好當作煙幕,用來解釋你的武功何以不上不下,有時
很管用,有時又不怎麽稱頭。」
耿照面上一紅,還是抵不過好奇心,忍不住問:「是什麽特性?」
「據說金貔王朝公孫氏的武功,與命格息息相關。」胡彥之笑道,「想當然
爾,若無帝王之命格,自然練不成專爲帝王創制的武功。人家問起你爲何學不到
家,本事及不上刀皇昔日于萬一,你便兩手一攤,無奈聳肩:『我是龍口村來的
窮小子,又不是皇帝命,刀皇前輩教了我三天便走人,已經不錯啦!』」
耿照忍笑道:「這個我會說。『我是龍口村來的窮小子……』」胡彥之「噗
哧」一聲,兩人相對大笑,半晌笑累了,耿照才揉着肚子彎腰吐氣:「老……老
胡,世上真的有對應命格的武功麽?我雖沒怎麽練過武,總覺得算命跟功夫扯不
上關系。」
胡彥之搖頭。
「我也不知道。多半是騙人的罷?帝王之家編了出來,是用來唬弄無知百姓
的。」
他揉揉心口,緩過一口氣來,悠然道:「武學鍛煉的是身心、手眼,氣息、
内勁,瞧不出與命格有甚關連。再說,若真與命格相關,那公孫家的人在學武之
前,豈不是要先學算命,秤秤自己的命格?要不練到七老八十一事無成,才知是
「命格不符」,還有比這更冤枉的麽?」
耿照想想也是,不禁失笑。
胡彥之續道:「第三個好處:刀皇其人,料想已不在世上,更不會巴巴跑來
揭你的底。異族攻破白玉京時,武登庸之妻靈音公主在射平府自殺殉國,據說刀
皇傷心欲絕,每爲太祖皇帝做先鋒時均抱死志,曆經千百陣猶不可得——誰教他
武功太高,想死也死不了。」
「你想想,一個人活到這份上,也算是生不如死了。既無生趣,豈能長生?
連武功蓋世的太祖皇帝都已不在人世,『五極天峰』同命凋零,如今餘者寥寥,
刀皇也應約如是。」
耿照不勝欷噓,忽然想起:「當年異族南下,一路踏平白玉京之時,北關鎮
将便是這位武登庸前輩罷?他武功如此高,又有十五萬的大軍,異族豈能輕易斬
關,直搗都城?」
胡彥之微微一怔,笑道:「你實在是個很懂得聽問題、又懂得問問題的賊小
子。誰要是被這副老實外表騙了,當你是塊大蕃薯、楞頭青,早晚要吃虧的。」
耿照皺眉道:「老胡,你這話聽起來,怎麽像是在罵人?」
「當日武登庸若在北關,說不定碧蟾王朝便不會滅亡了——這樣的說法,至
今還在天下五道間流傳。壞就壞在當年異族入侵之時,武登庸人并不在射平府,
更未向兵部告假,連北關大營的參謀也不知其下落……他就這麽不見了蹤影,誰
也不知去了哪裏。」胡彥之道。
「十五萬北關守軍裏,隻有五千是直屬武登庸的部隊,由武登遺民組成,戰
力最強;其餘各部均有所屬,分布在北關道各處,那些個太平軍頭頭平日威福慣
了,隻聽鎮北将軍府的号令,誰也不服誰。」
「異族入侵之日,北方尚無嬰城防護,據說那鬼神般的異族軍隊不到一日便
突破了封鎖,迅雷不及掩耳地斬關南下,沿途遭遇的軍隊全被殲滅、屍骨無存,
各駐軍肝膽俱寒,沒有鎮北将軍的虎符親筆,無人願意出城血戰,眼睜睜看異族
的黑血骷髅旗旋風般一路南下。僅僅是遲了七天,白玉京便即失陷。」
武登庸趕回射平府時,世上已無一名姓澹台的皇族。大火燒毀了白玉京,六
千多名皇族之屍陳于城郊祖陵,身首分離、死狀凄慘。
而在鎮北将軍府迎接武登庸的,是靈音公主聞訊之後懸梁殉國、已然冰冷的
嬌軀。容顔傾世的公主有着一顆絲毫不讓須眉的剛烈之心,遠比她的王室兄長們
更有氣魄。她以一死來向丈夫表達内心無盡的痛苦與憤怒,指責他辜負了父皇的
托付,因擅離職守而導緻國家滅亡。
不久之後,異族又突然無故撤兵。央土無主,各地軍鎮就勢崛起,北關道内
多有驕兵宿将,頓時分裂割據,亂成一團。将軍府内的幕僚紛紛勸武登庸自立爲
皇,武登遺民更是一心盼望複興金貔王朝,最後武登庸卻選擇投入獨孤弋麾下,
隻因獨孤弋打着爲澹台王家複仇雪恨的大旗。
「……對前朝來說,武登庸是不折不扣的罪人。他擅離職守,導緻北關防務
的指揮系統崩潰,無法抵擋異族,但他最後沒有據土自立,反投入太祖武皇帝麾
下,加速了天下一統的進程,不知避免了多少無辜犧牲,又教人十分敬佩。」
胡彥之聳肩一笑:「我若是他,應該也會選擇退隐罷?這一身的功過實在太
難議啦,今生不該負的也負了、不該舍的也舍了,其中的是非曲直,恐怕隻能留
待後世評說。」
耿照揣想武登庸孓然一身、茕茕獨立,身影慢慢消逝在夕陽平原的景象,不
禁縮縮脖頸,說不出的清冷寥落。
「他……應該十分後悔吧?」
如果能夠,他願不願用一身武功、一族興複,甚至是一己生命,換取那遲到
的七日?如果一切能夠重來的話,他還會不會離開射平府、離開北關道,離開那
貌美卻剛烈的公主妻子?
——抱持着這樣的悔恨,人要怎樣才能繼續活下去?
他開始有些了解老胡斷定刀皇不在人世的原因了,益發覺得心虛:「我……
能冒認是他的弟子麽?這樣的人、這樣的苦……我怎能再冒用他老人家名諱?」
低聲道:「老胡,我們這樣子騙人,豈非很對他不住?我……我不想這樣。」
胡彥之早已料到他會這樣說,淡然一笑。
「你别聽嶽某某亂放狗屁。名位有時确如浮雲,但有的時候,卻是救命時用
的萬靈藥。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若隻是打下手的小厮,今日獨
孤天威追究起來,也隻能拿你當奸細查辦。要不,該怎麽解釋一名下人竟能在天
裂妖刀之下來去自如,解了八荒刀銘的斷頭之危?」
他見耿照默然無語,又道:「況且,阿傻雖暫時保住了一命,然而獨孤天威
那寶貝真讓他同嶽宸風打擂台的話,肯定白送一條命,你想不想救他?還有你那
同村的童年玩伴葛五義,他私放了我們,這事早晚教獨孤峰知曉。這個你要不要
救?」
耿照聽得熱血上湧。他與阿傻萍水相逢,憐其失聰,又想起了家鄉的姐姐耿
萦,這才無法袖手,但葛五義卻是受自己的連累,萬萬不能舍下不管,大聲道:
「當然要救!」
胡彥之冷笑:「但執敬司弟子耿照自救不暇,想救哪個?隻有刀皇的弟子、
堂堂七品典衛的耿照耿大人,才有機會救人。」典衛一職原本是親王府内的侍衛
長,相當于皇帝身邊的禦前帶刀,品秩甚高,卻毋須實際任職,逐漸演變成親王
重臣們用來籠絡武林高手的酬庸手段,尋常武官要按部就班升至七品實屬不易。
耿照無言以對,肩膀垂落,神情十分氣餒。
胡彥之道:「小耿,我不是害你,是想幫你一把。你若想調查妖刀之事,這
七品典衛的身份十分受用,決計比一名下人弟子方便得多。」見耿照猛然擡頭、
滿臉震驚的模樣,他嘿嘿一笑,低聲道:「你認出了天裂妖刀,二掌院卻無動于
衷,顯然當夜琴魔臨終前所傳,是你不是她。這個關竅一想通,剩下來的就很容
易懂啦。你之所以能應付天裂妖刀,自然也是琴魔所傳,是也不是?」
耿照幾乎想把一切和盤托出,轉念又想:「二總管千叮咛萬囑咐,讓我千萬
不能露臉,以免流影城卷入風波,如玄犀輕羽閣般萬劫不複。我已違背她的交代
鬧出這麽大的事來,豈能一錯再錯?」無法判斷該不該說出來,猶豫片刻,低頭
小聲道:「我不能說。」
胡彥之「嗯」了一聲,也不生氣,忽然停下腳步,你原來是客舍已至。
「正所謂:『朋友相交貴乎誠』……」見耿照吞吞吐吐、急着解釋的慌亂模
樣,忙舉手安撫,沉穩道:「你别急,我沒生氣,也不是責備你。人都有難言之
隐,重點是當你想說的時候,有沒有人可以聆聽。」
「你若想找人喝喝酒、聊一聊,我便在這裏。我同你二哥,随時歡迎你。」
「咿」的一聲,柴扉輕輕掩上。胡彥之手扶粉壁,寬闊、高大的背景緩緩前
行,終于隐沒于客舍門影之内。
日影西斜,暮霭浮動,耿照呆立在圍籬外,心裏空蕩蕩的。仿佛被他的磊落
刺傷,既恨自己旁皇猶豫,又覺軟弱無依。霎時天地俱遠,更無一物可恃。
耿照踏着夜色,匆匆回到挽香齋,書齋裏已點起高燭,橫疏影正伏在案前振
筆疾書,雪白細潤的小巧額角上垂落一縷濃發,鬓邊微帶輕潮,頰畔黏着些許發
絲,裸露的胸口嫩肌布滿密汗,連微噘的上唇都潤着一小片水珠,襯與金絨似的
淡淡汗毛,分外可人。
耿照這才發現:比起尋常女子,二總管的體質着實易汗,整個人如水捏就,
被燭火燈焰微烘着,便沁出一整片瑩潤香汗,清幽如梅的體香被汗水體溫一蒸,
蓦地馥烈起來,活像是煮化在糖膏裏的茉莉花醬,濃郁之外,又說不出的溫甜适
口。
他自從領略過女子的好處,眼中所見、耳中所聽,甚至鼻中所嗅,都與過去
大不相同。
同樣是高高在上的二總管,從前隻覺她親切、美貌、精明強幹,梳妝打扮都
極好看;如今所見,卻是她伏案寫字裏那雪潤潤的藕臂線條,滾動着破碎汗珠的
酥膩肌膚,還有那雙飽滿尖翹的渾圓乳廓——沉甸甸的乳房下緣裹着兜錦衫紗,
被主人輕擱在幾案上,仿佛爲了減輕巨乳對肩背造成的沉重負擔。沃腴的乳肉被
堅硬的烏檀桌闆托高撐擠,乳質既綿軟又尖挺……
耿照伫立在門前許久,始終沒跨過檻兒來。最後,還是橫疏影先瞥見了他。
「進來。」
耿照回過神來,隻覺面紅耳熱,讷讷地摸進書齋裏,垂手立在一旁。
「坐下。」橫疏影頭也不擡,繼續寫字;寫完一封,又取過一帖空白書柬。
耿照四下張望,不見其他随班行走,知她摒退左右,定是要狠狠責備自己一
頓,思慮至此,心中反倒釋然。見她提腕往硯台裏捺了幾筆,起身趨前,拿起青
瓷水注與騰龍貢墨替她研墨。
「回去坐好。」橫疏影繼續低頭書寫,仿佛連撥開他的手都嫌麻煩,片刻工
夫都不肯浪費。耿照悚然一驚,倉促間聽不出她的口氣起伏,隻覺甚是不善,低
頭快步而回;直到坐下,才發覺水注墨條還捏在掌裏,一手一物,就像小孩兒拿
着波浪鼓,模樣頗爲尴尬。
轉眼橫疏影又寫完一摺,要研墨卻又不見家生,擡頭見他回來也不是、坐着
也不是,手足無措的呆樣,圓睜杏眼便要發作;瞧着瞧着,忽然「蹼哧」一聲笑
了出來。
這一笑直如冰消瓦解、滿室生春,耿照都看傻了。橫疏影一笑之下,便再也
闆不起臉兒,雙頰暈染,咬了咬豐潤的唇珠,又氣又好笑,嗔道:「杵在那兒做
甚?快還墨條來,淨礙事兒!」
耿照如獲大赦,自己也覺得好笑起來,忍笑趨前研墨,漸漸不再忐忑。
橫疏影微側着秀靥提筆寫字,淡然說道:「你現下是七品典衛啦。要注意言
行,打從明日起,莫要再幹這等差使了。」耿照心中有愧,低道:「是。」研至
濃淡适可,輕輕放下水注墨條,快步回座。
橫疏影擱下筆,指着手邊的頭兩封書柬。
「這封是呈給吏部的公文,第二封則是發給掌理皇室事務的宗正寺,明日一
早我便派快馬馳報京城,兩頭遞交。主上無戲言,他既讓你做流影城的典衛,你
就得拿出七品武勳的樣子來,關于服儀進退等我會再找時間教你。典衛是正七品
的散官,年秩八十石,每月另支薪俸四千錢,足夠你在家鄉買塊良田,爲姐姐置
辦嫁妝,安心奉養老父。」
耿照羞愧難當,雙手緊握扶手,低頭不敢說話。
橫疏影指着剛寫完的另一封便箋,那是流影城内通用的關條。
「明天,我讓巡城司派出一批武裝辎重隊,往龍口村接你父親和姐姐入城。
你今日在不覺雲上樓插手天裂刀之事,雖救了嶽宸風一命,可也别奢望他會感激
你。你當衆掃了他的顔面,以鎮東将軍府耳目之廣,難保不會牽連你的家人。」
耿照感激之餘,心中不禁掠過一抹寒意。
他并未天真到以爲嶽宸風會感念他的出手,而是此刻才忽然省悟:随着「耿
照」這個名号爲人所知,如姐姐、父親這般平凡安居的小老百姓,竟也成了「八
荒刀銘」嶽宸風及鎮東将軍的對頭。昨夜長孫日九的提醒言猶在耳,今日竟已不
幸應驗。
江湖之險惡,令耿照不寒而栗,喃喃脫口:「原來我竟救錯了他。」
橫疏影輕哼一聲,怫然不悅:「你午間于禁園沒做對過一件事。」她若狠狠
責罵一頓,耿照心裏或許好受些,此刻隻覺滿腔歉咎,既心疼她此後将無止盡的
勞心勞力,以應付接踵而來的麻煩,又惱自己無力解決困難,低頭道:「小人知
錯……」陡地想起橫疏影的叮咛,讷讷閉上了嘴。
橫疏影歎了口氣,玉手輕覆書柬,輕聲道:「我倦啦,你先下去罷。有什麽
事,我們明兒再說。」耿照還待開口,她一舞紗袖,俏臉上的神情毫無轉圜。耿
照莫可奈何,長揖到地,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
如果能夠,橫疏影其實還想再留他片刻。倒不是真想責備他什麽,隻是看着
這有時精明、有時又憨傻得可愛可笑的少年,她就不由自主輕松起來,就像……
就像是同自己的弟弟在一起似的,便隻說說笑笑,聊些不着邊際的事也很開心。
但今夜不行。橫疏影另有要事,不得不打發他離開。
一回到挽香齋,那張紙頭已擱在桌上,混在一大堆攤開散置的帳冊圖卷裏,
旁人看來直是藏葉于林,就是刻意翻找也未必能看見,但對凡事自有一套綿密理
路的橫疏影來說,那淡黃色的薄脆紙箋異常刺眼,仿佛放置之人已透徹她獨有的
思考模式,以暗碼大剌剌地向她示意,模樣張牙舞爪。
——「回帖」已至,刻不容緩。
箋上有四道藏青色的爪痕,斜斜跨過巴掌大的紙面,拓印似的斷續痕迹透着
一股邪氣,仿佛是某種禽類所留。
橫疏影目送耿照走遠,小心地閉起門窗、放落紗帳,确定四下無人之後,才
将紙箋靠近燭火。
燭焰一攫紙尖,「蹼!」綻出一蓬青煙,吞吐卷曲的煙絲凝聚成團,并不散
逸,一下化成巨大鈎喙,一下又像是猙獰的趾爪,最後幻化成兩道蓋天鵬翼,抖
擻着向虛空中飛去,眨眼消失不見,連些許餘燼都沒留下——青鳥,本就是仙人
的信使。
這是仙人之間的秘密暗号。
盡管箋上一個字也沒有,但青箋所代表的十六字意義,早在立下血誓的那一
天橫疏影便已記熟。收到青箋後,必須在規定時限内趕至某地,沒有理由、沒有
借口,不惜一切代價。「絕對服從」,原本就是血誓書裏的一部份:由地獄重生
的惡鬼們,除了複仇的目标與自身的欲望,隻剩下一個必須服從的對象。
——是夜子時,九幽泉下;古木鸢令,姑射聚集!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07
標題:
【妖刀記】19-20
.
【妖刀記】19-20
第十九折 九幽泉下 快斬無雙
亥時将盡,橫疏影走過陰濕漫長的地底岩道,來到骷髅嶺。
她戴着那張妖異詭麗的木制女面,頭罩黑巾,籠住長發,玲珑浮凸的姣好胴
體被一襲寬大曳地的黑絨大氅盡掩,再加上雙肩厚重的三層烏布披膊(肩甲),
活像從冥府爬上來的魍魉妖魂,人鬼莫辨,更遑論雌雄。
橫疏影出身青樓,不懂武功,「那人」卻能在流影城重重守衛下、将她神不
知鬼不覺劫将出來,她假定其餘的姑射成員也都是身懷絕藝的頂尖高手。雖說從
加入組織的那一刻起,橫疏影便已豁了出去,連死都不怕了,還怕甚來?然而每
回集會她仍小習翼翼地将防身武器帶在身邊,以防席間突生變化,危及自身。
轉眼岩道将盡,露出一扇自山壁鑿出的長方石門,門中透出些許青幽異光。
已有人先到了,每次集會,「那人」總是頭一個抵達九幽泉骷髅嶺坐鎮,以防餘
人彼此交談,私下聊系。
橫疏影滅去糊紙燈籠裏的焰火,取出一隻小小的白骨燭台。那燭台雕成人頭
骷髅的模樣,隻比尋常的男子拳頭略大些,雕工精細寫實,難辨真僞;通體潔白
似雪,既無象牙、珍珠之溫潤,又不似玉石剔瑩,倒像烈火燒煉後的骨瓷石灰,
白得妖異。
台座上小半截青燭,色如翡翠,橫疏影取火絨點上,蕊心「蹼!」綻出一小
蓬青滋滋的詭綠焰苗,雖無燒煙,空氣裏卻彌漫着一股極不舒服的濃烈濁香,嗅
不出到底摻了什麽燒料。
橫疏影初次聞嗅時吓得踉跄跌坐,差點将燭台擲下,嬌軀不停顫抖。
「很熟悉麽?」那人低頭望着她,深黝的面具眼洞裏迸出兩道銳芒。橫疏影
不寒而栗,但這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不是因爲他冷咧蒼茫的目光,而是源
自那股濃厚呆闆,充滿死氣的香味。
「你……想起了什麽?」
她記得自己瑟縮在岩縫裏,抱頭拚命顫抖,一心隻想搖散腦海裏蜂擁而出的
恐怖景象:縮成一半大小的乾枯人頭,堆得像山一樣;被烈火燒去皮肉血污,燒
去腐臭糜爛的外表,隻剩一顆顆白森森的髑髅,粉爍爍的,潔白得沒有一丁點雜
質……還有爲了掩飾兇猛撲鼻的濃烈屍臭,人們往燒成一片灰燼的殘垣上堆置綠
葉香花……
橫疏影猛然回神,咬着唇驅散雜識,秉燭走到石門邊。
青燭綠焰的光暈隻能照到周圍一尺之内,其餘便隻一片漆黑。就着鬼火般的
螢焰望去,黑暗裏懸浮着三張詭異的木制面具,木面之下空空如也,十分駭人。
橫疏影知道在其餘三人眼裏,自己也是一張懸空的妖異鬼面,這便是青燭焰
的妙用。她來此已不下數十次,對集會處是圓是方、有幾個出入門戶、周圍有沒
有其他機關布置等,仍是一無所知。
在黑暗裏,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說不定走出石門幾步,便是一處巨大的陷坑
——抱持着這樣的警覺,在「那人」出現之前,其他成員便隻沉默地隐身黑暗,
仿佛這是僅剩的最後一點安全。
今天的情況極不尋常。子時将過,卻隻來了四張面具,還有兩人遲未出現,
包括召集會議的人在内,這是從沒發生過的事。姑射成員互不相知,不許刺探、
不許洩漏,違者必死;唯一掌握全員身份的,便隻「那人」而已——放任成員獨
處,決計非他所樂見。
時間在滴答的岩壁水聲中流逝。洞裏陰濕刺冷,盡管橫疏影黑袍下穿了禦寒
的旅裝,仍覺得手足冰冷;地底水氣透骨而入,額角如有無數小針攢刺,十分難
熬。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開口。
「古木鸢呢?叫人巴巴站着,自個兒卻藏頭露尾的,這算什麽意思?」西北
方的綠焰一陣晃動,顯然秉燭之人說話所緻。那是張虎形面具,張嘴露牙的模樣
刻得栩栩如生,宛若噬人之際忽聞動靜、猛地轉頭咆哮一般,望即生寒。
這張木鬼面的代号是「深溪虎」。
而「深溪虎」口中的「古木鸢」,正是一手召集「姑射」的那個人。
橫疏影對深溪虎沒甚印象,兩人的任務并無交集,記憶中西北方位的面具一
向沉默,做出這麽輕佻大膽的發言,這還是姑射集會以來的頭一次,隻可惜無法
從聲音多做判斷。面具有特制的簧片機構,能巧妙變化人聲,無論誰戴上面具,
都隻能發出專屬于那張面具的、既獨特又詭異的聲音。
另外兩張面具并未加以理會。
東北方的蟬形面具是「高柳蟬」,聲如其名,異常尖刺,然而說話的口吻卻
十分緩慢,措辭謹慎小心,冷冷的調子,偶爾也有一絲姜辣火氣。橫疏影從不覺
得面具主人會是女子,更甚者,極可能是一名飽經曆練、地位甚高的年老耆宿。
位于西方的面具則雕成了飛鳥并翼的形狀,名曰「下鴻鹄」,那雙覆着面孔
的巨翼上羽根宛然,又像兩隻布滿鱗片的并排手掌,上頭開了兩個渾圓眼洞,令
人渾身雞皮悚立,說不出的惡心怪異。除了「古木鸢」外,另一張缺席的面具是
「巫峽猿」,再加上橫疏影持有的「空林夜鬼」,即爲姑射六人。
「巫峽猿也未到,還要再等麽?都等個把時辰啦,要不先散了?」深溪虎的
聲音低沉震耳,宛若獸咆,襯與輕浮叨絮的口氣,頗有些不倫不類。
但誰也沒理他。
「姑射」之人,都是從地獄裏爬回來的惡鬼;支持他們活下去的,除了複仇
的對象及自身的欲望,沒有其他。相對于煉獄裏的痛苦折磨,待在陰冷刺骨的地
底岩洞等上一個時辰,又算得了什麽?橫疏影心中冷笑,也選擇了沉默。
兩朵綠焰「蹼、蹼」接連亮起,東北方的虛空裏浮出一張猿面,兩支尖長獠
牙還不算可怕,真正恐怖的是它那咧嘴嘻笑、宛若人一般的神情,黑暗中倍顯陰
森。正北首位上,青綠色的幽焰鬼火劃出一張巨喙如鈎、飛羽如熾的鳥形面具,
姑射的主人倏然現身。
「諸君久候了。」古木鸢的聲音空洞呆闆,猶如機簧震動。那槁木死灰般、
一點生命迹象也無的單調聲線,伴随着岩洞裏的盛大回響,令人不寒而栗。「今
日之會,乃因事态緊急。琴魔一事發生變化,須與諸君參詳。」
「據悉琴魔已死,此情報經過查證,應有九成以上的準确度。」開口的是下
鴻鹄,「有你親自布置出手,便是魏無音也難逃劫數。人都死了,還待怎地?」
古木鸢冰冷的眼神越過漆黑的虛無,直向她迸射而來。
橫疏影清了清喉嚨——雖然透過「空林夜鬼」的面具,她清脆動聽的嗓音将
變得迷離磁啞,悉數磨去聲線、口吻、甚至措辭語調的辨識性,與白日流影城的
橫二總管更無一絲雷同。
「據信琴魔在臨終之前,将妖刀的秘密傳給了一名喚作耿照的流影城弟子。
那少年自稱是刀皇傳人,在流影城與天裂附身的刀主交手,硬生生使人刀分離,
本領不容小觑。」
「哦,是刀皇武登庸的徒弟麽?」巫峽猿的聲音隐有一絲波動。
「依我看,那少年與刀皇無關,隻是信口雌黃。」橫疏影淡然回答。
「若真是如此,更加不能馬虎。」下鴻鹄接口,「既非武登庸的徒弟,卻擁
有壓制天裂刀的能耐,肯定是琴魔做了手腳。魏無音到底傳了什麽給他?光靠口
耳交代,決計不能在一夜之間,把自己的所知所能傳給他人……那名喚耿照的少
年,有無可能是魏無音偷收的徒弟?」
「莫三、沐四都是魏老兒的愛徒,他們也制不了妖刀。」古木鸢沉聲接道,
「當務之急,須盡快弄清楚那耿姓少年,究竟由琴魔處繼承了什麽,竟能壓制天
裂。空林夜鬼,此事由你負責,三天之内調查清楚,速做因應。」
「三天?」橫疏影一凜。
古木鸢并未回答。這是命令而非垂詢,本無回應的必要。
他頓了一頓,沉聲道:「諸君,妖刀既出,計劃便無回頭機會。倘若成功,
各位肩負的血海深仇、欲殺之而後快的平生大敵,終能得到圓滿的結果;倘若失
敗,則萬劫不複,想做回煉獄之鬼亦不可得。記住,計劃絕不能有一絲破綻,諸
君若做了正确的選擇,我對諸位的承諾便會實現。」
黑暗的空間裏一片死寂。
橫疏影額汗涔涔,定了定神,又問:「若調查的結果,那名少年确實自琴魔
處得到了破解妖刀的秘訣,又該如何?」
劍一般的冰冷目光再度射來,橫疏影心驚肉跳,幾乎無法迎視。
「你說呢?」單調如振簧的語音不帶一絲感情。
橫疏影無法回答。
古木鸢平平道:「我們的計劃隻許成功,不許失敗。殺了一個琴魔,這世上
絕不能再有第二個琴魔,我的答覆是『殺』。諸君以爲如何?」
下鴻鹄道:「此子身手不凡,眼下雖暫時未成氣候,爲免夜長夢多,自然是
殺。」
「既無武登庸,我沒興趣。」巫峽猿道,「殺。」
古木鸢望了左首一眼,高柳蟬緩緩說道:「殺。」
隻剩下兩人尚未表态。古木鸢決事,一向不問旁人意見;此舉絕非征詢,而
是忠誠考驗。橫疏影香汗浃背,十枚尖尖指甲幾乎掐進掌心肉裏,想不到唯一可
能與自己站在一邊的,竟是那輕佻懶憊的深溪虎。
耿照的命運已決,無法改變。眼下她必須挽救自己的。
正要說話,忽聽深溪虎道:「哎呀,這事就定了罷?姓耿的小子若是琴魔第
二,自是宰了省事;如若不是,那便甭理他。大家生意做這麽大,有許多事忙,
犯不着在這種地方纏夾。」他一開口,古木鸢便知不對,猛然轉過頭,眼洞中射
出利光。
深溪虎本想笑着聳聳肩,陡覺那目光如寶劍一般,倏地破眼穿顱,連後腦勺
都隐隐作痛起來,連忙轉開視線,暗自心驚:「他媽的,好厲害的老妖怪!」
橫疏影得他解圍,思慮一清,暗忖:「也對。世上豈有神功灌頂、一夕功成
的事兒?耿照的舉止表現,說不定另有因由,未必與琴魔有關。」定了定神,從
容應道:「他若妨礙了我們的計劃,自當鏟除,以絕後患。」
古木鸢滿意點頭,沉聲道:「諸君去罷!待五刀齊出、刀主現世時,會再召
集各位,商讨下一步行動。」
綠慘慘的焰火逐一熄滅,高柳蟬、深溪虎、下鴻鹄、巫峽猿……四張鬼面接
連沒入黑暗,最後隻剩兩張面具隔空相對。「有事?」古木鸢的聲調依舊平闆。
「你答應過我,絕不讓流影城卷入事端的。」橫疏影強抑怒氣,咬着牙道,
「如今赤眼被耿照攜回,萬劫落在紅螺峪的無生澗裏,天裂與其刀主更是大剌剌
的卯上八荒刀銘嶽宸風!五刀之中三刀俱在,流影城豈能幸免?」
古木鸢漠然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再送出三刀不難,我對你的保證依然有
效。還是你要我告訴其他人,讓他們在排局設謀以完成任務時,切不可動着白日
流影城,好教他們看穿你的身分?」
橫疏影頓時爲之語塞。
姑射六人,無一不是才智之士,否則也無法隐于幕後,借妖刀操弄武林。古
木鸢的禦下之法,一向隻交代任務目标,而由成員自行設局完成;隻求結果,不
問手段。倘若吩咐其餘四人不可擅動流影城,身分定然曝光,這是她絕不願發生
之事。
「你隻有三天的時間。期限一到,即使查不出實情,爲免生變,一樣要将耿
照除掉。」他冷冷說道,「想必你很清楚,你的麻煩絕不隻三妖刀而已。琴魔的
遺體還在朱城山,前事未了,四大劍門早晚找上門來;鎮東将軍府鐵了心插手三
府競鋒,獨孤天威又惹上嶽宸風……你若應付不來,流影城一樣有難。」
這些問題,其實她已想了一整天。
名動東海的「暗香浮動」橫疏影自不會坐以待斃,隻是準備尚未周全、麻煩
又接踵而至,精明如她,也不禁有些軟弱心疲。
「流影城若毀,你也不過是庸才而已,『姑射』中隻有超凡絕俗的仙人,無
處可供庸才容身。隻這一回,我且當你是個軟弱平凡的女子,口出無智之言,記
住你沒有第二次的機會。離開!」
橫疏影臉色白慘,捏緊粉拳,咬唇不發一語。「蹼!」綠焰滅去,那張既妖
異又凄豔的山鬼面具沒入黑暗,細碎的腳步聲一路迤逦,片刻消失在濕冷陰暗的
甬道中。
古木鸢并沒有離開。直到确認其他人都已去遠,一蓬妖異的綠焰忽又亮起,
隆刻古樸、宛若朽木的蟬形面具無聲無息出現。
「你受傷了?」高柳蟬的語調還是一貫的緩慢,聽不出波紋起伏。
「魏無音畢竟是魏無音,十分難纏。」古木鸢低道:「所幸那人醫術高明,
敷藥包紮後已無大礙,休息幾天就好。倒是耿照之事,十分棘手。」說到這裏,
平闆的聲音裏忽有一絲微妙變化,「你在他身上花了忒多心血,也難爲了你那個
「殺」字。」
被簧片掩去的細微之變,并沒未逃過高柳蟬的耳朵。
「如果說我還真揪了一下心,你要不要笑我軟弱多情?」
高柳蟬冷哼一聲,緩緩說道,「你我千算萬算,沒算到魏無音還有這一手。
他若對耿照施行了傳聞中的奪舍大法,可能發生幹擾、突出異變,也可能效果出
奇的好,後果實難逆料。從我讓耿照上朱城上來,便已做好了棄子的準備,但挑
這個節骨眼,自然是可惜。」
「避免節外生枝的方法隻有一個。」古木鸢冷冷說道。
「我既已點頭,便無後悔的道理。隻是你須答應我一件事。」
「說。」
「橫疏影那小娘皮若殺不成耿照,就得把他留下。」
古木鸢猛然轉頭,直視着蟬形面具後的黃濁雙眸。
「不是親生的孩子,也有這種無聊的感情麽?」他冷然道,「你老啦,跟姓
橫丫頭一樣,開始變得感情用事。說到了底,你還是想保他。橫疏影若失手,我
會親自殺他,魏無音便是榜樣。」
高柳蟬「呸」的一聲,居然笑起來。
「你想錯了,沒有價值的東西,留之何用?」高柳蟬哼笑着,緩道:「奪舍
大法與妖刀,關鍵都在一個『蠱』。妖刀奪人意志,又彼此殘殺,目的是争做蠱
王;而奪舍大法将神識灌入他人體内,争主其軀,也是強者存弱者滅,二者無論
源流脈絡,俱有相通。橫家那小娘皮不是省油的燈,她若殺不了耿照,證明那孩
子成長之快,已走上『蠱』之一路。究其變化,能加速我等對妖刀的掌握。」
古木鸢靜靜注視他。
高柳蟬眯眼迎視,不閃不避,仿佛對他的目光全然無懼。
「這理由我可以接受。」姑射的首腦輕聲道。
他們的确需要突破。計劃啓動,再無轉圈的餘地;很快的,像鬼魅般四出殺
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妖刀将不符所需,「姑射」必須更有效、更随心所欲地制
造刀主,更能承受如今日之耿照這樣的損失。
「橫疏影若失敗,我将親自動手。通過這兩次考驗,我就承認他有被留下來
的價值。」……
* * * * * * * * * * * *
耿照一出挽香齋,就知道消息已經傳開了。
沿路的侍女仆役大老遠瞧見,立刻讓至一旁,有的微微颔首,露出讨好谄媚
的神色,但落差實在太大,一下子不知該如何稱呼他才好,目光尴尬地一交會,
也隻是笑而已;有人索性避了開來,等明日執敬司正式布達,塵埃落定了再說。
七品官到底有多大?耿照毫無概念。他苦着臉回到新撥下的随班院舍,長孫
日九已洗浴更衣完畢,倒在床鋪上呼呼大睡。
這座小院離他昨夜還睡着的庚寅房甚遠,平常根本不會走到這兒來,床帳、
擺設、整齊疊在榻上的換洗衣物、桌頂擺放的青瓷茶釜……觸目所及,無一不是
簇新而陌生。
若有人能無視他的出身,貧賤時不欺、富貴時不谀,除了從小看着自己長大
的七叔之外,大概就隻有長孫日九了罷?耿照在回程的路上懷着一絲希望,盼與
日九聊上幾句,一吐心中的積郁旁皇,誰知亦不可得。
他歎了口氣和衣倒在床上,毫無跻身出頭的喜悅興奮,怔望着天花闆發呆,
直到睡意鋪天蓋地襲來,一把将他攫入迷離夢鄉,混亂的思緒倏然中斷,隻餘一
片深黝黝的黑……
耿照伸手一撥,虛無的黑幕應手而分,化作一縷縷灰翳;忽然一團血豔豔的
赤光爆炸開來,四周頓成一片火海,漆黑的背景落地還形變成一大片石砌牆垣,
青石覆蓋的範圍從腳下、牆上,一直延伸到天頂,似乎是某條城寨甬道。
熊熊火焰吞噬了通道來處,地上到處散落着殘肢斷劍,切口平滑齊整,怪異
到幾乎讓人忘了這副景象所代表的殘酷與血腥。火舌四處竄燒,濃煙滾滾而來,
但他探手卻不覺灼熱,也聽不見任何聲響,彷佛整個人被浸入水中,除了視覺,
其餘的感官全被阻隔開來——「這是……琴魔前輩的記憶!」
耿照渾身悚然,身體不聽使喚,「他」——其實是當年的琴魔魏無音——揮
散濃煙,拖着身子向甬道的盡頭前進,一邊嘶聲大吼。耿照聽不見聲音,仍能感
覺那股聲嘶力竭的震動。前方不遠,一名蜂腰長腿、苗條健美的女子拄劍扶壁,
掙紮欲起;另有一具屍體倒卧一旁,面目難辨,被鋒利的刃器開膛破肚,死狀極
慘。
女子爬過一地血污狼藉,被刀刃割開的殘破衣衫濡着血膩漿滑,裹出玲珑浮
凸的姣好曲線。衣裳破口依稀見得玉質般的瑩潤肌膚,被凄豔血色一襯,更是白
皙得無以複加;背心衫子被鷹爪功一類的重手法抓下一幅,由肩胛直到腰後,裸
出一段象牙也似、骨肉勻停的美背,背脊瘦不露骨、曲線滑潤,蜂後般的細腰扭
轉如蛇,腰下的臀股卻渾圓緊繃,聳起如兩瓣險丘,望之令人血脈贲張,難以遏
抑。
耿照不覺癡望,一股奇妙的感覺油然而生。
「不要去!」
——這……這是前輩當時心中所想麽?
女子似聽到「他」的叫喚,回頭大聲應答,容顔被披散的濃發與煙硝所掩,
依稀見她下颔尖尖,生得一張端麗的瓜子臉,肌膚酥白耀眼,與半裸的美背一般
無二。
「我們上當了!刀畢竟是刀,永遠……都不會變成劍!」
琴魔嘶吼着,女子卻捂着耳朵拚命搖頭,活像情緒崩潰的小女孩。這在一名
十八九歲的年輕女郎身上看來說不出的荒誕滑稽,然而耿照卻笑不出來。那是無
法言說、偏又難以抵抗的巨大絕望,在它之前,即使是挺身對抗妖魔的英雄們,
也隻有無力倒下……
水平的視線突然向下滑落,「他」傷疲已極,終于跪倒在地,離女郎隻有兩
步之遠,奮力向伊人伸出手臂,一邊叫喊。
「那人不是第六把劍,他是預言中的叛徒……是最後一把刀!」
「六」這個數目忽然掠過耿照的腦海。
——封印妖刀的最後戰,有六名英雄。
琴魔前輩、背影動人的美麗女郎、屍橫在地的不知名男子……這裏隻有三個
人。另外三人是誰?誰,又是前輩口中的「最後一把刀」?
突然間,一條人影自出口踉跄退入,雙手胡亂抓向空中,身子轉了幾轉,仰
天倒下,卻不知是何許人也,隻因來人并沒有頭。第四個人死了,還在通道外纏
鬥的是哪兩個?
女郎尖叫起來,一把揮開「他」的手掌,也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忽然一躍而
起,一跛一跛地向通道的盡頭奔去!「他」拚着最後一口氣追上前去,逆光沖出
甬道,眼前陡地一片刺亮,分不清是烈陽抑或刀鋒……
——「前輩!」
耿照猛然坐起,驚出滿身冷汗。
榻邊「碰」的一聲,一條高大黑影跌入窗裏,摔了個四腳朝天。來人翻身躍
起,呼地一巴掌扇去:「去你媽的前輩!這等損人天命的陰損稱謂,豈可對自己
人喊?你個缺德的渾小子!」
「老胡?」
耿照被揍醒了幾分,揉眼一瞧,果然是胡彥之。
「我不是喊你前……怪了,爲什麽不能喊『前輩』?」
「陰損,真是陰損!」胡彥之揪住他的發髻,提兔子似地一把拎起:「我問
你,你都管魏無音老兒叫什麽?」
「都……都管叫『前輩』。」他抓着胡彥之熊掌似的大手拚命掙紮。
「所以咧,魏無音就死啦。」
耿照一愣,差點忘了抵抗。胡彥之把他的腦袋提近面前,表情陰沉。
「正所謂:『上天揮大刀,先砍出頭鳥。』武林道上天天死人,都是先從前
輩死起的。這兩字實在是太陰損了,萬萬不可對自己人喊,對外人則無妨,特别
是那些個混蛋,什麽獨孤峰前輩、嶽宸風前輩,多多益善。喊死這些王八羔子,
大夥兒圖個清靜。」
「原……原來如此。」
耿照揉着被揪疼的發頂,才發現窗外天光未明,月華盛茂,雲下壓着無數星
星,山與天邊交界處隐有一抹浮暈,離天亮怕還有一個多時辰。對角的另一張榻
上,長孫日九睡得正酣,給他二人這一番鬧都還不醒,胡彥之忍不住笑道:「這
小胖子倒挺能睡。」
耿照起身着靴,就着桌上的青瓷茶釜倒了兩碗冷茶,歉然一笑:「隔夜的茶
水,你多擔待。」胡彥之搖頭:「待會有活兒要幹,飲冷茶不宜,回來再說。跟
我來!」
一推窗格,縱身躍出。
耿照尾随着來到一座荒僻的院落,沿路東繞西轉,以他在城中數年,一下子
也不确定究竟身在何處。那院中甚是寬敞,鋪開一大片平整青磚,月光灑落,映
得分外清明,沿牆卻是枝丫扶疏,濃蔭環繞,不易自外頭窺入。
胡彥之從角落裏取出兩柄連鞘單刀,将其中一柄扔給了他。
耿照抽刀映面,鋼刀雖是一般,卻折回滿目流輝。「這是?」
「你沒時間睡大頭覺啦,咱們哥倆切磋一路刀法。」
胡彥之懶憊一笑,随手擎出。左鞘右刀,一舞便是兩拔兒狂風勁芒,刮面凜
烈,動作卻是舉重若輕,說不出的好看。耿照心思極快,知他是有意傳授武功,
但江湖人最重門派師承,非是天門弟子,不得鑽研天門武功,否則便是偷拳,勢
成武林公敵,人人得而誅之。
胡彥之窺破他的遲疑,聳肩一笑。
「我十六歲便出江湖曆練,除了本門武功,起碼拜過幾十位師傅,學習各種
雜學。要不,我師父做掌教之前乃是青帝觀劍門一脈的大宗主,我是他唯一還活
着的徒弟,哪來的刀法教你?」
耿照想想也是,不覺失笑。
胡彥之拿刀鞘輕敲他腦袋,難得正經起來。「一握兵器便不能再嘻皮笑臉,
這是對武藝的尊重。」手腕一抖,刀鞘斜斜指地,「你來砍我,隻消砍中這隻刀
鞘,便算我輸。你試試。」
耿照想起幼年時與木雞叔叔玩的砍柴遊戲,頓覺親切,笑道:「你别托大,
我很會用刀的。」也是一抖手腕,那鋼刀未掀起風聲,竟已掄掃開來!
他天生速度快絕,這一刀更是有心施展,出手松軟已極,無所用心,全憑自
身的重量旋掃;刀似離心去後,才以尾勁一拖,當日木雞叔叔将整把筷子似的柴
束橫裏削斷,用的便是這等手法。耿照隻看了一回,便即學起。
誰知鋼刀掃過,胡彥之手裏的環銅木鞘微略一晃,仍好端端地停在原處,鞘
尖指地,彷佛耿照未曾出手。耿照不禁一愣:「難不成……老胡的動作竟比我更
快?」胡彥之面無表情,輕哼一聲:「就這樣?老太太穿針納鞋底隻怕還比你利
索些。」
耿照被激起好勝心,點頭道:「那我再快些。注意了!」呼地一聲,掄刀回
掃!胡彥之手腕微晃,連衣袂都沒怎麽揚起;鋼刀過後,木鞘仍在原處,姿勢與
先前一般無二。
【排版注:上下文不連貫,疑缺。】
眼見他遊刃有餘,忽然扭腰旋肘,猛将鋼刀拖回,「笃!」一聲細微輕響,
刀鞘仍在,隻是角度略斜,鞘弧上缺了一小片陳舊彤漆,露出暗沉木色。
耿照興奮叫道:「我懂了!」
胡彥之點頭道:「咱們變個方法玩兒。你拿好刀鞘,不能被我的刀碰着,明
不明白?」耿照隐約抓到訣竅,知道躲比攻更困難,連忙打點精神應付。
這遊戲一開始便已知道結果。
無論他如何挪開刀鞘,胡彥之隻稍稍一動,輕易發刀擊之,無比準确。耿照
漸漸發現:恰恰便是自己的「動」,引來了老胡之刀,索性閉上眼睛全憑感應;
胡彥之的攻勢卻未稍止,鋼刀刀背如雨點般往鞘上招呼,往往稍一遲疑,刀鞘上
便連吃幾記,細碎的爆擊聲密如炒豆,劈啪不絕——耿照心下放空,耳中越來越
聽不見聲音,閃身的動作反而流暢起來。
下一個瞬間,在「刀來了」的念頭萌生以前,他忽把木鞘一橫,一抹銳風貼
肘滑過,胡彥之的鋼刀首度落空!還來不及思考,又把刀鞘往懷裏一抱,反掠而
回的刀刃隻差分許便要削中他的鼻尖,耿照閉目止聽,以毫厘之差,閃過了第二
刀!
刀風越強,耿照卻逐漸進入物我兩忘的奇妙境界,舍棄有異于常人的靈敏五
感、忘記自己發達優越的肢體、沒想過何時歇止,隻是讓身體的動作與「刀」維
持平衡,進退趨避、如影随形……
白天與阿傻交手時的情形,忽然變得理路分明:當時,耿照隻覺眼前一紅,
身體不聽使喚地動了起來,那是别人的功夫,來得莫名奇妙、走時又無所依憑,
此際卻是紮紮實實地開了心竅,身使臂、臂使刀,越來越圓轉如意。
在他的感知裏,刀的軌迹就像是一座具體而微的渾天儀,一刀劃過便留下軌
迹,絕不消失;慢慢的,刀的來勢去向清楚起來,毋須透過眼、耳、膚觸便能掌
握,甚至加以預測——他大着膽子将鞘口往「軌道」上一送,「铿!」的一聲,
猛然睜眼,隻見老胡側舉鋼刀,近乎兩尺的刀刃恰恰搠入刀鞘中,毫厘不差、端
妙無方,彷佛兩人已爲此舉練過了千百次,方能于快刀纏鬥間靈犀一現,應聲得
手。
胡彥之脫口道:「接得好!」眉目一動,意興遄飛。
耿照滿頭大汗,卻難掩興奮,胸中熱血沸騰:「原來……刀是這樣使的!刀
竟也能使到這等境地!」幼年時與木雞叔叔砍柴的情境湧上心頭,忽覺其中妙着
紛呈,大有茅塞頓開之感,每一思索都能有不同的體會。
而胡彥之的驚訝隻怕更在耿照之上。
他這門武功别出心裁,刻意打破武學套路中「招」、「式」的概念,練的是
手路直覺,與其記憶招式,不如去透徹體感兵器的細微變化,使之成爲本能,臨
敵時刀便會自己去找對手攻勢裏可堪施展的空隙,就像是水往下流、火能化冰一
樣,不假思索,再也自然不過。
這理說來容易,但武功造詣越高,反而越難舍下已知,如動物般全心依賴本
能;耿照無此包袱,猶如一張白紙,學來自是事半功倍。胡彥之心想:「總以爲
這門武功除我之外,世上再無其他人能練到如此境界,看來是我敝帚自珍,想得
太滿了。小耿天生奇才,日後成就不可限量。」
徒弟争氣,可比自己當年悟通時更令老胡欣喜,但眼下還不到松懈的時候。
胡彥之定了定神,淡淡一笑:「剛才隻是熱身,現在才要玩真的。你暫且休
息下,待會兒咱們玩個新花樣:我用刀攻擊你的鞘,你也用刀攻擊我的鞘,既要
攻也要躲,刀鞘被砍中的就算是輸。」
耿照似有所悟,還刀入鞘,稍事歇息,舉袖揩抹額汗。
「老胡,這路刀法就這樣砍着玩兒麽?也沒套路什麽的。」
「是沒有。你若練到了家,動起手來活像一團旋風,對手還來不及眨眼就被
砍成了一顆爛紅石榴,包管你威震江湖,誰看了都惡心。」胡彥之聳了聳肩,接
着道:「更要緊的是:這路刀法乍看之下,與你那便宜師父的皇圖聖斷刀頗有些
相類,都是運使如風,直如行雲流水一般。此後你跟人動手便使這一路刀法,招
牌晶晶亮亮,決計不會砸鍋。」
耿照對「刀皇傳人」的話題興緻缺缺,扛着刀往樹下一坐,抖抖濕透的衣襟
散熱納涼。
「這刀法總有個名目罷?哪兒學來的?」
「呃,這個嘛……是我跟西山道一個獵戶學的,他有個外号叫『獵王』,我
的追蹤術便是獵王的正宗嫡傳,除了追蹤術縮地法,我還跟他學了這路刀法,叫
這個……是了,就叫『無雙快斬』。」
「哇,是誰取這麽俗的名字?」
「啧,你個小毛孩懂什麽?這是庶民風格嘛!你不知道,西山道的熊可曆害
了,站起來足足有兩人多高,弓箭陷阱若一時不能取命,就換獵人倒大楣啦。于
是獵王創制了這套無雙快斬,萬一遇上熊罴,弓箭射盡、标槍投完,拔出雙刀上
去一陣亂砍,那是連熊也怕你啊!」
「……真是這樣麽?」
「哎呀,這不重要。總之你好好地練,這門武功雖然難學,所幸你的資質甚
佳,又遇上我這個百年難得的名師,這幾天辛苦一些,勉強也能湊合。」
耿照笑道:「老胡這話不對。我雖沒練過上乘武學,也明白欲速則不達的道
理,沒有幾年,乃至幾十年的功夫,練什麽都不會有成就。再說又何必急在這幾
天?我年紀輕輕,來日方長……」話未說完,語聲忽落。
隻見胡彥之雙手抱胸,舉目望遠,罕見地斂去了笑容,神情十分凝肅。
「沒時間了,必須盡快離開這裏,否則将有性命之憂,更會爲他人帶來意想
不到的災禍。」他回過頭來,被夜色映藍的面孔青得有些怕人,明明輪廓還是那
個開朗豪邁的大胡子老胡,陰沉的神色卻判若兩人。
「三天之内,你定要離開白日流影城,逃得越遠越好!」
第二十折 漱雲朱蜜 紫蝶采香
兩人對望良久,耿照才開口問。
「你是說笑呢,還是認真的?」
「好話不說第二遍。」老胡聳了聳肩,起身松筋扭頸、活動肩臂,笑着道:
「喂,天快亮啦,咱們再來打一回。這次不把你打得哭爹叫娘,以後便換我喊你
一聲老耿。」
「你可要說到做到啊,小胡。」
胡彥之果然說到做到。
兩人一直打到天亮,胡彥之的速度較之前快了豈止一倍,刀刀挾着渾厚的内
力,全都砍在耿照鞘上。這是一埸内力與體力的比拚;到後來,耿照根本顧不上
攻擊,須雙手合力才能架住他一砍。老胡一刀比一刀更快、一刀比一刀更沉,刀
勢連綿不斷,鈍重的轟擊聲伴随着荷塘急雨般的碎點節奏,在半個時辰内從未停
過……
激鬥之間,胡彥之一聲大喝:「着!」
「铿」的一聲激越清響,兩刀斷成四截,木鞘淩空撞碎,扭曲的銅件與無數
木屑應聲爆開。耿照整個人被震飛出去,和身摔進一小叢灌木裏,落地時汗水飛
濺如洗,彷佛剛從水中撈起一般。
他以斷刀拄地,掙紮站起,雙臂不聽使喚地顫抖着。
胡彥之也是大汗淋漓,随手把斷刀一扔,掀衣抹汗,大笑道:「痛快!學武
就是這點好,當真痛快!」耿照卻一臉苦哈哈的,掙紮着爬到樹蔭下,倚着樹幹
支撐疲軟的身體:「哪裏痛快?是揍完人通體舒暢麽?」
胡彥之正色道:「小耿,我在江湖道上也算是一号人物了,方才全無留力,
鐵了心往死裏砍。這都砍你不死,你應該要很開心才對,堪稱進步神速啊!若非
遇上我這位名師,誰能一夜間辦到?」到院落一角的井欄邊打水,抄幾口飲下,
提桶自往頭上一澆,「嘶——」竄起陣陣熱氣。
他又将木桶缒入井中,滿滿打了一桶。耿照心中一陣不祥,動念欲起,誰知
身體卻不由自主,腹肌、肩背緊繃得像要抽筋似的,才一用力便痛得坐了回去。
胡彥之像洗馬般整桶水潑來,淋得他濕發披面,渾身狼籍。
「很痛快吧?年輕人就是要多運動,放眼星空,胸懷大志!今晚同一時間,
我們空中再會。」
耿照一路扶着庭樹院牆,龇牙咧嘴回到了寝居,所幸沒與什麽人照面,不必
多費唇舌解釋。正自慶幸,忽見院門前立着一名嬌俏小婢,遠遠見得他來,忙不
叠地揮手歡叫道:「典衛大人!」
他毫無準備,陡被一喚,臊得無地自容,片刻才想起是二總管的貼身侍婢,
名叫時霁兒。橫疏影除了就寝以外的其他時間,幾乎都花在流影城上,每日少則
五、六個時辰,多則七、八個時辰,都由鍾陽等随班行走服侍,隻有一名婢女照
拂沐浴、更衣等女子私密事。
不同于一般閨閣習性,橫疏影身邊的侍女都做不長,多半服侍個幾年,便打
發一筆豐厚妝奁,安排她們回故鄉嫁人。是以她的婢女不像那些王公寵姬的身邊
人,會仗着主子的勢頭作威作福,旁人皆懼。
時霁兒芳齡十五,前年才被二總管選去做丫頭,生得一張嬌俏可人的圓臉蛋
兒,個性十分開朗活潑,是許多執敬司弟子的夢中情人。耿照遠遠見過幾回,從
來沒跟她說過話。
「二總管吩咐婢子來服侍典衛大人更衣。」時霁兒嘻嘻一笑,推他進屋。
同寝的長孫日九早已不見人影,桌上置着一隻紅漆木盤,盛着一襲疊好的雲
雁細錦袍,其餘如單衣、棉褲、革帶等無一不備,還有一雙白底厚納,烏染高袎
的簇新氈靴。耿照千恩萬謝才把時霁兒「請」出房間,打了滿盆清水拭淨身體,
快手快腳換好衣服,裏外居然無不合身。
時霁兒推門而入,眼睛一亮,掩嘴笑道:「典衛大人換了新衣裳,人都精神
了起來。」替他拆發梳理,重新挽了個髻,髻中松松地包着一小塊揉成團兒的紗
帛,再以綢帶紮緊髻根。
「好了!」時霁兒輕聲歡呼,将磨亮的小圓銅鏡推到他面前。「這下子,典
衛大人也像是京城來的貴公子了呢!」耿照恨不得鑽進地洞裏去,拿眼一瞧,卻
見鏡中之人膚色黝黑,濃眉大眼、衣裝整潔,簡直變了另一個人,半點也不像自
己。
時霁兒笑道:「再配一把刀,那可真的是威風凜凜啦!」小腦袋一歪,不由
贊歎:「二總管的眼光真是好,不隻挑自個兒的衣裳好看,替别人挑的也一般好
看。」
「這衣服……是二總管替我挑的?」
「是啊!昨兒下半夜,二總管親自起身挑了這些,讓織工吊起來,隻說『這
裏改短些』、『那裏收一點』,便教人當場裁量改好,喚婢子送了過來。」時霁
兒抿嘴笑道:「典衛大人一定爲本城立了大功,才得二總管這般看重。」
耿照臉上一紅,暖意頓生。離開龍口村後,多半是他關心别人吃的飽不飽、
穿得暖不暖,少有人爲他這般着想,連身形都深印在腦海裏,無須度量便能裁縫
合身;想着想着,仿佛又回到童年的長生園,日日盼着山道盡頭忽現一抹苗條嬌
影,那美麗和氣的大姐姐又挽着盛了瓜果糕餅的小竹籃,來陪自己遊戲說話。
「二總管另爲典衛大人安排了一處獨院,請大人随我來。」
耿照自然沒有拒絕的份,正要起身,卻見長孫日九推門進來。
長孫望着他一愣,失聲道:「耿照?」骨碌地咽了口唾沫,神情極是怪異。
耿照十分鎮定,轉頭拱手:「能不能麻煩姐姐在外頭稍等片刻?我與他說幾句就
好,不會很久的。」時霁兒極是知機,福了半福,碎步掩門而去。
門才關上,長孫日九已然憋不住,捧腹大笑:「合着你同世子拜了把子,怎
麽都穿成一個樣兒?」耿照哈哈一聲,一拳揍上他的肩膀:「誰跟你一個樣!」
牽動腰腿肌肉酸處,也疼得哼哼唧唧。兩人打鬧片刻,耿照心頭頓松:「也隻有
他。不管我變成了誰,日九總是日九。」
長孫日九瞥了他幾眼,低頭哼笑。
「你今晚不會還這兒睡了吧?」
耿照被說中心事,收起笑聲點點頭。
「是啊!等安頓下來,我再來找你。」
長孫不置可否,片刻才說:「二總管剛才找我去。」
耿照見他目光中殊無笑意,不覺一凜。
「淨問你得事,我一推二五六,都說不清楚。隻說你睡覺打呼磨牙,偶爾還
偷尿尿。」長孫日九眉頭一松,忍着笑一本正經地說。耿照也笑了,揍他一拳:
「偷尿尿的人是你吧?我幾時幹過這等鳥事?」
「咱兩同睡一床,也别分是誰尿的了,好生見外。」長孫湊近低聲,神秘兮
兮的問:「倒是你。幾時搞上了二總管?弄得人家這般牽腸挂肚得,到處找人打
聽愛郎心思。」
「去你的!小心你的嘴。」耿照又好氣又好笑。
長孫日九猥亵的笑了一陣,突然閉上嘴巴,不再說話。耿照明白是分開得時
候到了,故作開朗得模樣,笑道:「我雖不住這兒了,人總還在城裏。等那廂都
摸熟了狀況,沒準能常來找你。」
「二總管問了我很多事,但我什麽都不知道,自然也就不必說謊。」長孫自
說自話,轉過身去收拾床鋪,聲音輕描淡寫得,聽不出什麽起伏,最後兩句卻透
出一股肅殺:「此間是非地,自己要小心。」
* * * * * * * * * * * *
時霁兒領着他來到一棟獨門獨戶得别緻小院,倒比老胡得客舍還更寬敞些。
此地距離二總管的别院很近,印象中也是她的休憩所之一。窗明幾淨、擺設簡單
雅緻,空氣裏似乎浮挹着淡淡的梅蕊清香。
耿照不禁想起當日在響履中,二總管那既豐潤又緊緻結實的胴體、既優雅又
妩媚動人的舞姿,不覺有些暈陶陶的,竟心猿意馬起來。
卧室的牆上懸着一把墨鞘單刀,耿照浸淫鍛造術已久,不假思索,本能的取
下觀視。那刀甫一出鞘,房中便亮起一泓青光,顯是快銳非常;刀锷上有「應化
萬千」四字落款镌刻,字體指甲般小小一方,其中「萬」字故意镌成草書體,顯
是出自城中首席大匠屠化應之後。
「二總管交代,這房裏所有的東西,都是典衛大人的。」時霁兒福了半福,
甜笑道:「典衛大人好生歇息,婢子晚些再來看您。」
耿照赧然道:「姐姐别叫什麽大人啦,當真别扭得緊。」
時霁兒眼珠滴溜溜一轉,笑道:「典衛大人的年紀比我還大呢!還不是叫姐
姐什麽的?」
耿照不覺失笑,想了一想,道:「好吧,以後你就叫我耿照,那我該叫你什
麽?」
時霁兒道:「二總管都喊我霁兒。不過若有旁人在場,我還是得喊『典衛大
人』,要不,二總管知道了肯定生氣的。」
「一言爲定。」耿照笑道。
「那我走啦。中午再來給你送飯!」
時霁兒蹦蹦跳跳去了,偌大得房裏隻剩下耿照一人,靜得有些空冷。他平日
裏勞碌慣了,一下子沒了頂上人使喚,反倒不知該做什麽好,怔怔坐在桌旁,仔
細把玩着那柄屠化應親鑄的碧水名刀,不知不覺消磨了一個上午。
正午時分,時霁兒果然提着食盒來了,手腳利落的布菜盛飯,服侍他用膳。
耿照頗不習慣,見桌案上四菜一湯、有肉有魚,咋舌到:「這麽多菜,我一個人
怎麽吃得完?你也一起來吃罷。」時霁兒圓睜杏眼,嬌嗔到:「那怎麽行!沒規
矩。」
身旁緊挨着一名嬌俏可人得妙齡少女,一雙妙目盯着自己吃飯,耿照渾身都
不對勁;想了一想,将大半碗飯倒入湯碗裏,用調羹往盤中各舀一勺菜摻和,卻
把剩下的小半碗飯及滿桌的菜都留給了時霁兒。
他拉過一張鼓腹圓凳,将凳面拂拭幹淨,笑道:「你也一塊吃吧!我吃這碗
就好。」
端起湯碗攪和飯菜,稀裏呼噜的吃了起來,時霁兒瞪大眼睛,不可思議的看
了半天,忍不住噗哧一笑,掩口坐了下來:「你這人,怎麽這麽有趣!」
耿照笑道:「從前在鑄煉房大夥兒都是這樣吃的。幹飯難以吞咽,吃不快,
拌了菜湯能多吃幾碗。」時霁兒笑得直打跌,掩嘴道:「哎喲,又不是喂牛,吃
這麽快作甚?」
「幾十個人吃一鍋飯,慢些便搶不到啦。」
時霁兒托腮看他扒飯,轉眼便将見底,輕輕歎了口氣,舉箸往他碗裏夾了幾
塊菜肴,眯眼笑道:「那你吃慢些,我可搶不過你。」一邊替他添菜,自己也小
口小口吃了起來,模樣倒像個老氣橫秋的小姐姐。
「霁兒,你不用服侍二總管吃飯麽?」耿照突然問。
時霁兒歎了口氣。
「二總管正忙着,沒空吃飯,在給四大劍門寫信呢。你在不覺雲上樓大大露
臉,隻怕鎮東将軍府一逮到機會便要生事。二總管說:『亡羊補牢,時猶未晚。
不先給四大劍門一個說法兒,到時腹背受敵,可就大大不妙。』」
耿照心中愧疚,默默放下碗匙,食欲頓消。時霁兒陪他坐了會兒,才收拾碗
筷離開。
往後三日,時霁兒按時送來三餐,陪他同吃;耿照下午睡得飽足,夜裏便随
胡彥之尋僻靜處練那「無雙快斬」,一練就是一整夜,無招無式的無雙快斬固然
是奇,胡彥之的教法更是奇中之奇,沒有廢話、不浪費時間,直接從對打中鑄煉
技巧。
到了第三天清晨,兩人舍去鋼刀,改以粗大的硬木過招。
「你的攻擊我已經擋不住啦。」老胡一抹額汗,笑容既豪邁又滿足:「我沒
有把握在全力施爲之時能夠不傷到你。改用木頭還是周全些。」耿照精神大振,
哥兒倆又練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停手,各自回屋歇息。
他在屋裏呆坐了三天,既等不到橫疏影召見,又不敢到處亂跑,越等越是心
浮氣躁,暗自焦慮:「那晚二總管不讓我說話,這幾天又悄無聲息,莫非是真惱
了我?」挨到傍晚時分,忽聽院裏傳來細細哼歌聲,卻是霁兒提早送晚膳來。
「霁兒,我……我想見二總管,有些話我想同她說。」
時霁兒略微停頓一下,才又繼續擺布飯菜。
「還是别了吧?二總管兩天沒睡啦,現下正在歇息。」
兩晝夜未曾合演,顯然妖刀之事的後續處理十分棘手,遠超過耿照得想象。
時霁兒叨絮着:「……赤眼妖刀是要交給埋皇劍冢的蕭老台丞,還是留着應
付鎮東将軍府的索讨,得先掌握足夠的情報;主上堅持留下天裂妖刀,給那個叫
阿傻的怪小子用,如何才能向武林道上交代,也得打通許多關節。還有另一把萬
劫妖刀據說遺落在本城附近,這幾日巡城司的兵馬分作三班,日夜不停的外出找
尋,每一班都要向二總管彙報,由二總管在執敬司的巨幅地圖上逐一标示,以縮
小範圍……」
耿照捏緊拳頭,發出輕微的「喀拉」聲響。
赤眼專克女子,既不能交給埋皇劍冢,更不能落到嶽宸風這等人的手上,否
則一有人持有邪念,将導緻無數女子受害;妖刀對刀主隻有殘害,絕無裨益,阿
傻身子瘦弱、指掌已殘,也不能讓他拿天裂去挑戰嶽宸風。還有萬劫,一旦離開
了寸草不生、魚蝦難存的無生澗,無論是誰碰了那把刀,都将造成比碧湖更大的
災害,屆時又該如何收尾?
「全怪我。這一切……全都是我得錯!」
累積多日的焦慮、彷徨與自責,倏地爆發開來,耿照仿佛看見二總管伏案操
勞、花容消減的模樣,沒來由得一陣心痛,霍然起身,頭也不回得沖出房間!
時霁兒慌忙教導:「哎!耿照,你……你去哪兒?」
「我找二總管去!」語音未落,人早已不見蹤影。
* * * * * * * * * * * *
憑着直覺,耿照并未前往執敬司橫二總管的書房挽香齋,而是奔向那晚他帶
着老胡、染紅霞等入城時,鍾陽領他們前去的那座偏院——過去耿照煩惱時,也
不希望在衆人眼前晃蕩,甯可躲在一個安靜不受打擾的地方獨自一人沉澱面對。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和二總管說什麽。或許是一句抱歉,或許是求她親口原
諒,或許能利用琴魔前輩殘存的些許記憶,爲關愛他、照顧他,卻因爲他的膽大
妄爲而身陷風暴的二總管排憂解難——七品典衛的頭銜此時發揮了在作用,他飛
奔如電,沿途卻無人敢阻。
二總管的偏院左近一向不受打擾,連侍衛崗哨也無,耿照沖過了空蕩蕩的曲
折回廊,雙掌一推,「砰!」的一聲,兩扇朱紅門扉彈了開來,忽然一陣熱氣鋪
面,小小的畫堂之中白霧缭繞,如燒水煙。
耿照心頭一驚:「莫不是失火了?」揮散水霧一躍而入,到處不見二總管的
蹤影,那熱騰騰的霧氣卻是由一扇畫屏後冒出來的。他三步并作兩步繞了進去,
霧氣更濃,奮力揮開滿目蒸騰水汽,不覺一怔。
屏風之後,置着一隻橢圓形狀的大木桶,橫疏影全身赤裸,閉目浸于桶中,
那蒸騰的濃濃白霧正是來自桶中水面,光看便知水溫正熱,浸得人通體舒泰。
她放落濃發,被沾濕的發束一縷縷垂落在木桶之後,兩條雪酥酥的細直藕臂
攔在桶緣,裸露着膚質細潤、線條姣好的腋窩來,腋下光潔,令人忍不住想湊上
去輕咬一口,細細舔舐;微波之上,聳出一對白膩的渾圓半球,水珠沿着飽滿的
弧面滑落,水下隐約兩點細嫩乳梅,淡淡的淺橘色酥柔粉潤,乳首昂然尖挺,亟
欲翹出水面,十分動人。
耿照看傻了,一時說不出話來。橫疏影似乎是疲憊至極,粉頸倚着桶緣向後
仰,巧緻的下颌微微擡起,豐滿已極的碩大胸脯伴随着一陣輕細微鼾起伏有緻,
适才耿照破門而入,居然都沒将她驚醒。
待得片刻,溫泉熱氣從敞開的門窗逐一散去,桶裏的嬌軀更是一覽無遺。
橫疏影個頭嬌小,或許因爲擅舞之故,雙腿比例極爲修長,兩條粉光緻緻的
筆直玉腿交疊在桶中,腿心夾着一團白皙飽膩的渾圓隆起,烏黑的細毛在水中飄
散,不住輕輕晃蕩。
耿照忍不住「咕噜」一聲,喉頭滑動,隻覺面紅耳熱,不敢多看,正要輕輕
倒退出去,忽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身,一把清朗渾厚的嗓音透過屏風,高聲叫
道:「啓禀二總管,我是鍾陽,有急事求見!」
橫疏影「嘤咛」一聲,還未睜眼,猶帶鼻音的膩嗓子無比嬌慵:「是……是
這一班的搜索回報麽?呈進來。」揉揉額角,正欲起身,忽見耿照僵立在桶前,
趕緊掩胸坐下,「嘩啦」濺起大片水花。
鍾陽推門而入,本想将書報放在桌上便走,突然聽見屏風後水花四濺,警覺
道:「二總管還好麽?我喚霁兒前來。」橫疏影定了定神,雙頰潮紅,也不知是
羞是怒,抑或被溫泉浸得有些暈陶,一手掩胸、一手遮着腿心,示意耿照噤聲,
提聲道:「沒事,不用忙,你先下去。」
她生得嬌小,柔荑自是十分細緻,想掩住兩隻渾圓豐滿的傲人玉乳,簡直是
欲蓋彌彰。耿照動都不敢動,更不敢發出一點聲響,下身卻不聽話地勃挺起來,
檔間撐得又漲又痛,隐約浮露出怒龍的形狀,頓時尴尬不已。
【排版注:疑缺。】
橫疏影面上一紅,又好氣又好笑,總算她心思機敏,咬了咬唇珠從容應答。
「我在沐浴,不想被人打擾。你先回挽香齋,我少時便來。」
鍾陽雖覺有異,到底不敢拂逆她的意思,隻得應道:「屬下告退。」腳步聲
動,随即傳來門軸轉動得咿呀聲響,屏風内兩人都松了口氣。
橫疏影咬着櫻唇,似笑非笑地瞪他一眼,眸光又狠又嬌,襯與雪靥潮紅,耿
照隻覺平生所見女子,未有如許明媚者,不覺一怔。忽聽鍾陽叫道:「停……停
步!」一陣急促步伐,镂窗朱漆門扉「砰」又被推了開來,來人不理鍾陽阻擋,
大步而入,寒聲道:「二總管要見我,憑你也敢阻攔!」
鍾陽似乎是吃了一巴掌,沉聲道:「世子明鑒。橫二總管正在洗浴,這般硬
闖,似是于禮不合。」耿照心中一沉,暗忖:「居然是他!」
隻聽獨孤峰冷笑道:「你們這些個小狼狗見得,偏就本座見不得?我呸!」
「啪」的一聲,似又重重掴了鍾陽一記。橫疏影對耿照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可
妄動,提聲道:「世子有什麽事,能不能等我出去再說?」
獨孤峰冷笑道:「方才下人回報,說耿照那小子往二總管房裏來啦,我怕生
出什麽意外,這才來看看。二總管屏風之内總不會還有一條小狼狗罷?」鍾陽呼
吸聲越發沉重,還夾雜着些許清脆的喀拉輕響,想是憤怒已極,若非礙着世子尊
貴,隻怕便要動手。
橫疏影進退維谷,又擔心他年輕氣盛,控制不住脾氣,隔空吩咐道:「鍾陽
先下去,這裏沒你的事了。世子是自己人,不會不知道本份的。」他還待分辨,
橫疏影嗓音一緊,冷然道:「出去!你不聽我的話了麽?」鍾陽不敢違拗,悻悻
然退了出去。
獨孤峰沒想到她今天居然這麽好說話,益發認定她心中有鬼:屏風之後,必
有玄機。
他觊觎這名昔日父親的寵姬、今日流影城的當權者已久,從少年時第一眼見
她便色授魂銷,難以忘懷。但橫疏影對他總是不假辭色,外表雖是酥媚入骨,卻
連些許甜頭也不給嘗。獨孤峰于是深恨起來,一逮到機會便與她爲難。
獨孤峰清了清喉嚨,哼笑道:「二總管若要人洗背抹身,不妨來找我,何必
找這些低三下四的奴仆?傳将出去,也不好聽。」橫疏影冷道:「我沒空和你羅
唣,獨孤峰。你有什麽話便說,說完便滾蛋。惹惱了我,我包管你會後悔自己今
日的鹵莽無禮。」
她這幾句話說的平平淡淡,卻自有一股攝人威儀。
獨孤峰悚然一驚,額汗涔涔,忽然惱火起來,厲聲到:「橫疏影!你既是婊
子出身,妓寨娼寮幹的什麽勾當,還怕人說麽?老頭子兩腿一伸後,流影城決計
不會落到你的手裏。這片城池、領地的主兒是我,你想有個地方安享晚年,趁早
服侍得我歡喜些,不定我會盡釋前嫌,也納你做一名小妾。」說着縱聲大笑了起
來,嗓音忽地拔高拔尖,毫無預警,宛若貓頭鷹。
橫疏影冷笑。
「你連你父親的姬妾都敢染指,傳将出去,還想保住爵位功名嗎?」
「你有什麽好打算的,橫疏影?」獨孤峰尖聲大笑,笑得全身顫抖:「老頭
子年輕時縱情酒色,這十幾年來早就不能人道,人盡皆知。他身強力壯之時,尚
且不能讓你一舉得男,你白守了十年活寡,還想生出個嗣子來、謀奪白日流影城
的基業麽?不如替我生罷!」
橫疏影一言不發,隻聽得「嘩啦」一聲水聲,似是她怒極打水,濺得一地濕
滑。
獨孤峰從未罵得她還不得口,盆發得意洋洋,肆無忌憚。「你也盼了十多年
啦,寒夜孤枕、寂寞難耐,在執敬司養了忒多的小白臉,還不是想男人?你趁早
認命。遂了我的心意,我肯定待你不薄。」
橫疏影輕笑起來。
「你跟雲錦姬也是這麽說的嗎?」
獨孤峰面色「刷」的變得煞白,顫聲道:「你……你胡說什麽?我……」
橫疏影淡然道:「我有潔癖,衣、食、住、行無不求精,挑選屬下也一樣,
文武兼備以外,人也要長的體面,謹此而已。你選婢女侍妾,豈會不辨美醜?記
着:不是你所思所想卑鄙下流,旁人就也同你一樣!」
獨孤峰惱羞成怒,尖叫道:「你莫做賊喊抓賊!等我拿了那厮,再将你倆赤
條條的綁作一處,教你這淫婦去遊街!」一把推開屏風,卻見橫疏影獨自縮在木
桶中,隻拿一件晨褛掩住桶面,避免水下春光外洩,四周卻空無一人。除了那隻
木桶,僅有一座披滿衣物的黃梨木架,更無衣櫥木櫃可供藏身。
他目瞪口呆,半晌說不話來。
橫疏影掩着胸脯,冷冷說道:「我數到三,你立刻給我滾出去,主上便不會
知道這件事。要不,我敢保證你和雲錦姬絕對有事。一!」獨孤峰如夢初醒,吓
出了一身冷汗,心知自己闖了大禍,更有把柄握在她手裏,不敢撂狠,轉身落荒
而逃。
「還有,」橫疏影冷峻的語聲透出屏風,仿佛索命的閻羅:「出去時把門帶
上。」
碰的一響,朱漆镂花門重重的關上。失魂落魄的腳步聲跌跌撞撞,片刻便走
遠了。橫疏影背靠桶緣端坐不動,過了一會兒才拍拍浸濕的晨褛,耿照猛然冒出
水面大口呼吸。
「噓—」橫疏影伸手比着豐滿的唇瓣,示意他不要發出聲響,纖細修長的左
手食指往前一伸,輕輕柔柔地按着他的嘴唇。耿照大口吸氣,朦朦胧胧之間,隻
覺得唇上一點膩潤膚觸,忍不住張口輕咬。橫疏影「嘤」的一聲,咬住嘴唇忍着
呵癢笑意,雪白的身子輕輕微微顫抖。
那木桶不算寬大,容不得兩人并坐。橫疏影借着說話引開獨孤峰的注意力,
先讓耿照坐在桶底,自己再跨坐上去。兩人動作極輕,再加上獨孤峰粗心大意,
居然沒有察覺。
橫疏影渾身赤裸,一雙修長筆直的纖細美腿分跨耿照腰際,飽滿渾圓的恥丘
抵着他的褲頭,陡覺一物頂了上來,堅硬滾燙,隔着粗糙的褲布摩擦着她的嬌嫩
陰戶,不覺有些心慌,雙手撐着桶緣便要起身。誰知稍離些個,心底頓覺空虛,
猶豫之間,腴潤的小腰已被一雙有力手掌拿住。
耿照身子發熱,腦袋裏烘烘熱一片,雙手一觸及她滑膩的肌膚,便再也放不
開,一股莫名的欲念自身體深處沸滾起來,難以遏抑,忍不住低頭啃吻她雪膩的
乳肌,一手攀上渾圓巨碩的左乳。
橫疏影的乳房飽滿碩大,乳質卻極其綿軟,仿佛盛裝着乳漿的細綢袋子,膩
潤的乳汁泌出極細極細的微粒,填補了每一處肉眼可見的微小孔洞,以緻觸手絲
滑,令人愛不忍釋。因爲極具分量,乳房的下緣沉甸甸地墜成了完美的豐圓形,
乳肉滾溢出乳房的根部,累累地疊在結實苗條的胸骨下,身胴極細,曲線畢露,
乳房渾圓飽滿,大如垂架熟瓜,漿飽汁甜,充滿粘膩手感。
她乳房雖大乳暈卻隻有銅錢大小,色澤淺潤,光滑無比。耿照握着她的左乳
恣意揉捏,細綿柔軟的乳肉溢出指縫,怎麽抓都難以握實;揉着揉着,忽覺掌心
磨着一點硬蒂,微微放開些許,飽滿的乳廓猛得一顫,卻見乳暈微微勃挺,翹起
一枚指天椒似的淡色乳蒂。
整隻乳房從側面看來,宛若飽滿欲裂、熟透了的花椒子,尖、翹、圓、飽兼
而有之,竟是名副其實的「椒乳」,形狀既美,手感又是極佳。耿照揉着興起,
忍不住低頭去銜,輕齧着柔嫩的乳頭一拉,乳形陡被咬得尖聳起來,柔軟到了極
處。
「啊、啊啊……不……不要……」這一切都是按照橫疏影的腳本進行着,然
而雙峰失陷的一瞬間她突然害怕起來,乳尖上既酥又麻又刺疼的美妙感覺十分陌
生,她本能地閃躲推拒、軟弱無力地掙紮着。
這樣的掙紮令耿照加倍的興奮,他不顧她小手的推拒撥弄,盡情揉捏着那對
醉人的柔軟雙峰。
與黃櫻結實堅挺、充滿驕人彈性的巨乳不同,橫疏影的乳房嫩如水掐豆腐,
滑膩如脂,偏又大得令人咋舌,白皙如象牙的乳質肌膚透出淡淡的青絡,仿佛不
堪如此飽實沉澱,即将瓜熟蒂落;隻消用指腹輕輕一掐,乳瓜便無法控制地在掌
中恣意變形,那是足以激起雄性獸欲的嬌嫩細柔,令人心生憐惜之餘,又忍不住
蹂躏再三。
橫疏影劇烈喘息,濕發紊亂、雙頰嬌紅,柔弱的模樣與平日的高高在上有着
天壤之别,更加誘人侵淩。耿照緊摟着她的小腰,從她的頸側一直吻道胸口,唇
上的細密胡根硬如尖氈,刮得她又癢又疼。
她怕得不停發抖。
還帶侵略性的陽剛魅力令橫疏影意亂情迷。他鐵一般的結實臂膀、粗暴又溫
柔的啃吻,還有一直弄疼乳房的揉捏方式……她發現自己可能無法完美地執行計
劃,軟弱的掙紮成了驚慌失措的抗拒。
「不要……不要!放……放開我……」
她掄起粉拳捶打他的胸膛、扭動嬌軀以避免雙峰淪陷,進行着徒勞無功的掙
紮,修長的雙腿緊緊夾住耿照的熊腰,不讓他褪下褲衩……木桶裏水花四濺,激
烈的肉搏帶着濃烈的情欲與挑逗。失去理智的少年突然狂吼一聲,松開了懷裏的
赤裸美人。
橫疏影抱着胸嬌嬌喘息,還未回過意來,耿照忽然抓起浸濕的粉紫色薄紗晨
褛撕開,将白皙的失神美人一匝一匝的纏了起來!那晨褛質地輕薄,故意裁成曳
地數尺的寬大形式,橫疏影抱胸屈膝、拱腰翹臀,從鼻上到踝下,被裹成了一隻
曲線玲珑、窈窕誘人的粉紫蝶蛹。
層層包裹的淡紫紗子疊成深濃、妖豔的靛色,匝繞而起的縫隙間透出酥白雪
肌,既像一具迷離豔屍,又充滿女性肢體的動人魅力……
耿照将她一把扛起,涉水跨出大木桶,濕淋淋的來到榻邊,将她臉下背上的
擺成了趴卧的姿态,膝蓋抵地,被濕褛裹成一束的蜂腰壓上榻席,兩瓣雪臀高高
翹起,豪無反抗之力,隻能等待臨幸。
橫疏影吓壞了,這才開始扭動掙紮,「嗚嗚」出聲。忽然一聲裂帛響,股間
一涼,纏着美臀的褛紗被撕開,肥美的陰唇濕潤無比,被雞蛋大小的光滑鈍尖抵
着分了開來,一條滾燙堅挺的巨物一點一點擠開她的窄小緊湊,裹着粘膩的泌潤
長驅直入。
她睜大眼睛卻叫喊不出,渾身緊繃,被裹住的雙手抓緊巨乳。那擠開深入的
異物感仿佛無休無止,不斷插進嬌軀深處,一直深入、一直深入……
正以爲被貫穿的當兒,那碩大的前端已抵着一處又酸又緊的奇怪之處,耿照
抓着她的腰開始聳動,滿滿的、結實的抽插着,每一記都帶出一小注半透明的白
膩漿水,然後又擠着咕噜噜的細小液泡深深插入——橫疏影拼命搖頭嗚咽,濃發
散在榻上,裹住嘴巴的細紗間滲出香涎,腰肢像痙攣似的上下彈動。
「嘶——」的一聲,她背脊一涼,纏布被撕到了腰間,橫疏影仰頭嬌吟,終
獲自由的雙手不但沒有反抗反而撐着席墊仰起上身,飽滿沉墜的乳瓜前後搖晃,
不斷撞擊着細細的藕臂。
偶一回頭,見耿照不知何時已褪去衣物,露出一身精壯結實的古銅色肌肉,
光滑的年輕肌膚布滿汗珠,線條起伏利落,充滿男子氣概。慌亂中一瞥,心頭不
由得一陣小鹿亂撞,膣裏更是死死掐緊,擠出大把淫水,頓覺他每一下都搗得嬌
嫩的肉壁滿滿撐開,由内而外,仿佛貫穿她的嬌軀,又疼又美。
「輕……輕點兒!好……好深!嗚嗚嗚嗚……」
耿照捧着她纏滿紫紗的圓潤美臀,低頭見股溝間裂開一條布縫,腫脹的陰唇
沾滿粘膩淫水,猙獰的怒龍拉耷着一圈粉色嫩肉,兇猛進出。兩人交合處暈開大
片水漬,失載的液珠伴随着沖擊四散飛濺,沿着紗布點滴落下。
她雙手胡亂揪着席枕,叫喊聲既妩媚又淫亂,夾帶着些許哭音。
「嗚嗚嗚……好滿……好脹!不行了,快……快放開我……嗚嗚嗚嗚……」
耿照反手抓着她踝間的紗褛一扯,将最後的紗布撕開,端起一條美腿架高,
但見細長的足胫末端,肉呼呼的香滑小腳不住搖晃,玉趾嬌嬌蜷着,代表主人正
美得高潮叠起,粉酥酥的陰部大開,被插得汁水淋漓,唧唧有聲。
橫疏影驟失重心,小手一軟,改以手肘撐地,她自幼勤練舞蹈的曼妙身段一
覽無遺,碩大柔軟的雪白胸脯整個壓上榻席,如水蛇般下腰,圓臀高高聳起。
耿照挺腰一勾,龍杵上感受強烈,似将爆發,進出更加兇狠。
橫疏影忽覺膣中巨物猛地又漲大了些許,更粗更硬、更火熱燙人,花心裏酸
得死去活來,手足發軟,心魂兒都快被勾出天外。這是她從未經曆過的滋味,既
是銷魂又是害怕搖着螓首哭叫道:「啊、啊……不要……不要了!姐姐……姐姐
不成啦!啊、啊啊啊啊……」
耿照忍着一絲洩意,将她的左腳放落,雙手繞至身前,滿滿攫住上下搖晃的
巨碩乳瓜,猛将她抓得直起身子。橫疏影按住他的手掌,不自覺地擺動蛇腰,翹
臀迎湊,股間被撞得「啪、啪」作響。喘息、呻吟也随撞擊的節奏頓成一片急促
音,宛若哭泣。
她體質極是易汗,渾身水滋滋的滑不溜手,耿照一邊加速挺動,一邊瘋狂揉
搓她的嬌乳,擠滑得液珠飛濺,絲毫不遜于淫水狼藉的股間、大腿。突然掌心一
滑,橫疏影嬌聲驚呼,整個人脫出掌握,向前趴倒。
耿照及時抓住她的腰,那趴低的角度與昂翹的龍杵掐成逆角,膣戶給硬生生
扳成了水平方向。耿照乘勢箍緊,向前一輪猛攻,插得橫疏影尖叫起來,手足癱
軟,姣小的身子就這麽挂在他掌間,痙攣地一抽一抽,半晌才氣息奄奄,回頭嬌
喘:「你、啊……你……壞蛋!弄……弄死人了……啊、啊啊啊啊啊————」
她呼聲尖叫,渾身繃緊,嬌嫩的膣戶裏猛然一縮。耿照再也忍耐不住,射得
熱漿滾流,汩汩溢出,兩人脫力趴倒、交頸側卧,一陣濃重倦意襲來,耿照本能
将佳人抱了滿懷,臂彎裏緊箍着沃腴的碩大嫩乳,濕滑的乳肉溢出臂圍,宛若兩
團剛揉進了溫熱乳漿的粉雪面。
橫疏影睜着朦胧失焦的美眸,胸脯劇烈起伏。她渾身上下覆蓋着一層細密薄
汗,連撅起的唇上都泌滿晶瑩汗珠,白皙的胴體遍布彤豔豔的玫瑰色潮紅,有的
是指印、抓痕,也有胸口、面頰等處浮現的高潮餘韻,豔豔動人,美不勝收。
這一切原本都在她的計劃之中。
藉熱水霧氣施放的「漱雲香」,以及桶中溫泉添加的「朱蜜散」,單獨遭遇
均對人無害,摻和起來卻是一帖專門對付男子的催情劇藥「玄都采華液」;适時
安排霁兒、鍾陽等人發揮作用;就連獨孤峰那蠢貨也是一煽即來,半點兒不費力
氣……
她的胴體充滿魅力,沒有男人可以抗拒;況且,耿照又對她甚有好感。稍微
加強一下他的愧疚,向他吐露些許心中的煩惱,很快就能突破單純少年的心防,
得到她想要的。自與長孫日九談過之後,她就明白耿照保守秘密的決心,必須采
取極端的手段才行。
——「不擇手段」,一向是姑射中人完成任務的不二法門。
但與耿照春風一度的結果卻遠超過她的想像。
十年來,全身心投入流影城的建設,殚精竭慮、夙夜匪懈,默默忍受外界的
異樣眼光,以及種種滿懷惡意的蜚短流長……讓她變成一名對床第之事驚慌失措
的笨女人了麽?爲什麽像交媾這樣醜陋而膚淺的行徑,會讓她快美到發狂?
她的身體還在發麻,緊并的雙腿之間,被抽插得腫脹嬌紅陰戶裏,正慢慢淌
出微溫變稀的陽精,弄髒了白皙的大腿。橫疏影抱着少年結實的臂膀,嬌慵無力
地偎着他厚實的胸膛,在墜入夢鄉的前一瞬,淚水悄悄滑落面龐,連她自己也沒
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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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08
標題:
【妖刀記】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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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21-22
第廿一折 流霞春 戲禍起青衣
耿照緩緩睜眼。
滿目金針碎流霞。床屜間浮光含暈,不覺已到黃昏時分。
他漸漸習慣透入月洞床架的刺目晖亮,室内景物逐一現影,視覺以外的其它
感官也次第蘇醒。他将鼻端埋入她汗濕的濃發,隻覺一陣梅幽之間,隐約透出潮
溫的肌膚香澤,混雜了乳滑、腋潤,以及白麝香一般的愛液氣息,淫靡而誘人。
橫疏影天賦異禀,膣内的氣味異常甘美,越往深處越是幽甜,一沾上指尖便
盤繞不去,初嗅時香氣直鑽鼻内,清冽處如血口滲鹽,又似無數尖針細攢;再聞
片刻,香氣卻半點不散,深叠層壘,既馥郁又清幽,梨汁蘭液差堪比拟,然而比
之于玉體泌出的香滑溫潤、液絲剔瑩,又多有不及。
她的嫩膣鮮滋飽水,交媾時被粗大勃挺的陽物深深插入、用力刨出,淫汁濺
滿榻席枕被,蘭麝般的愛液香氣滿室蒸騰,中人欲醉。耿照嗅得幾口,不禁心猿
意馬,還殘留着快美微倦的身體慢慢醒了過來。
橫疏影背着他側卧榻上,耿照右臂穿過絲緞般的濃發,任憑玉人倚頸枕颔,
穩穩托住她巴掌大的秀美嬌顔;左臂卻環住她曲線玲珑的胴體,滿滿抱着她雪膩
的乳峰,箕張的五指攫住甜瓜似的右乳,乳肉溢出指縫,難以握實。另一隻左乳
如堆雪般塌覆下來,沉甸甸地壓上左掌,将黝黑的拇指丘埋入一條深溝,益發襯
得乳脂酥白,美不勝收。
耿照閉上眼睛,若有似無的轉動拇指,粗糙的指腹如陷奶酪,于一團柔膩中
撫出乳溝的深邃、乳廓的渾圓、乳峰的緊緻,以及根部如褶囊叠溢的肥軟……
一隻前端如椒實般尖翹,通體又圓飽如瓜的驕人巨乳在他腦海中倏然成形,
細小的乳蒂嫣紅勃挺,耿照想起将它含入口中時的堅硬光滑,輕輕齧咬時又是如
此柔嫩彈牙,伴随着懷中玉人的顫抖呻吟,下體猛然硬起,從她雪面般的臀股間
悍然擠入,被緊并的雙腿夾個正着。
猙獰的巨龍擦刮着敏感的大腿内側,橫疏影「唔」的一聲微微發抖,倦慵的
鼻音又嬌又膩,似也醒了過來。人還未開口,耿照頓覺杵身一陣潮潤,一股溫涼
液感自她腿根蔓延開來,也不知是初醒即汗,還是蛤中又淌出水來,一時欲念大
盛,便要翻身挺入她腿心嫩處。
橫疏影嬌軀乏力,兀自迷迷糊糊的,兩片嫩唇忽被一枚雞蛋大的圓鈍巨物擠
開,窄小的蛤口硬給嵌入了小半截,宛若拿磨圓的黃銅棍頭撐開嫩瓤,捅得她又
疼又美,忙顫着玉手一把拿住,嬌嬌埋怨:「你……才一醒來便欺侮人……小壞
蛋!」
火熱的龍杵一入柔荑,頓覺溫涼滑膩。她小小的掌心裏捏了把細汗,膚觸貼
肉緊湊,一被掐着,别有一番銷魂滋味。
耿照長長吐了口氣,終于确定這不是夢境,自己是千真萬确地占了城主愛妾
的身子,是平日高高在上、一呼百諾,明豔不可方物的絕世麗人。明明是罪無可
逭,不知怎地卻不甚害怕,隻覺旖旎溫馨,說不出的心滿意足。
他束緊雙臂,懷中的赤裸嬌軀扭動着,彎翹如鐵的兇物卡入她濕膩的股間,
腹背更無一絲空隙。那是曲意承歡、毫無保留的體勢,代表适才的荒唐是兩情相
悅,是她把自己寶貴的身子全交給了他,而非是無端所緻。耿照心中一動,溫情
充滿胸臆,不由将她抱個滿懷,埋首發間輕喚:「二總管,我……」
啪的一響,橫疏影輕打了他臂上一記,混着些許漿滑,聽來倍覺淫豔。
「讨打!」甜膩的語聲穿透濕發,帶着一抹慵懶,可以想見玉人輕咬着豐潤
的唇珠,一臉又倦又狠的嬌媚模樣。「占人家身子的時候這般狠,開口卻說薄情
話!你若不知怎麽喚我,以後休想……休想再碰一碰我的身子!」
「以後?」耿照聽得一怔,心念電轉。
「她還想讓我……還想讓我……難道這不是露水姻緣,在她心裏,我們能有
以後?」蓦地熱血上湧,覺得自己被珍惜看重,在她心目中與衆不同。這樣的感
覺前所未有,歡喜得像要鼓炸胸膛,此刻便要他爲懷中的女子而死,怕也是毫不
猶豫。他想起晨間禁園的景況,大着膽子欺近她雪潤的粉頸,輕聲喚道:
「影……影兒!」
橫疏影噗哧一笑,打了他一下。「這可不是你叫的。我呀,能做你姊姊啦,
小呆瓜!」說着又拿柔膩的手心細細撫揉,生怕打疼了他,邊揉邊笑着:「不過
這個好些了,我不生你的氣。」
耿照忍不住面露微笑,福至心靈,抱着她低喚:「姊!」
橫疏影聞言一怔,停下動作。片刻,雪白的胴體才慢慢轉過來,一雙腴潤晶
瑩的修長藕臂溫柔地穿過他脅下,小臉埋入他的頸窩,将他抱得滿滿的,碩大的
雪乳自兩人胸膛緊貼處擠溢而出,觸感飽實勻厚、溫軟綿滑,滋味妙不可言。
耿照從未見她有過這樣孩子氣的動作,一時反應不過來,任她抱着,半晌才
遲疑道:「姊……姊?」橫疏影一動也不動,任性地緊摟着他;過了一會兒,才
以鼻音咕哝着應道:「嗯?」
耿照更無疑義,笑着将她抱緊,低頭喚道:「姊!」橫疏影仰起頭,兩人四
唇相接,吻得心魂欲醉,難舍難分。「我幹下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玷污了姊姊,
就算城主要将我千刀萬剮,那也是天公地道。」兩人依依不舍地分開,耿照喃喃
道:「明知如此……我半點也不後悔,就像着魔似的,我……我也不知道是爲什
麽。」
橫疏影「噗哧」一聲櫻唇微抿,促狹似的一笑。
「好啊,你把姊姊當作勾人魂魄的妖精麽?」
耿照慌忙搖頭,正急着想開解,懷裏的橫疏影伸出剝蔥似的食指輕輕點他鼻
尖,淘氣笑道:「姊姊逗你玩兒呢!傻小子。」頓了一頓,細聲道:「就算城主
知道了,頂多吃吃幹醋,不會拿你怎樣的。」
「爲什麽?」
「因爲他欠我的,可多了。」橫疏影寂寞一笑,眯出滿眼淚花。
「豪門姬妾唯一的出路,就是替主人懷上一個男孩兒。若無庶子,别說是榮
華富貴,便想安身立命也未必能夠。光是這十二年來他沒法兒再碰一碰我,已十
分對我不住,除了将流影城的一切交我打理,他在銀錢田産之上也對我很大方,
還曾親口對我說:「你要是想男人了,盡管去找些年輕力壯、英俊潇灑的哥兒來
陪。總之,是我對不起你。」
「我原以爲他是說笑,一直沒放心上。後來城中流蜚忽起,說我專揀英俊少
年入幕,背地裏與他們幹出淫穢之事,闾丘貫日那老東西豬油蒙心,竟跑去參我
一本。」
「主上把他兒子叫進城,當衆說:『不管她幹了什麽,都是我準的!誰敢多
說一句,我便割了他的舌頭!古人徙木立威,你老頭年紀一大把了,殺他也立不
了什麽威信,父債子償,今日本侯便留下你的舌頭!』闾丘弘那太平少爺吓得魂
飛魄散,連滾帶爬逃了回去,我才知道主上是認真的。」
「他竟私下跟我說:『我瞧鍾陽那小子生得不壞,你眼光倒好,不算墜了我
的面子。』聽得我啼笑皆非,一下子不知該氣惱還是傷心才好。要是我早些看開
免了這十幾年來城務纏身之苦,不定已嘗遍世間英俊郎君的好處,也算是豔福無
邊。」
耿照不敢随意插話,隻是靜靜聆聽,總覺她的口吻雖有幾分戲谑,卻隐約透
着一絲寂寞。
橫疏影拂着他黝黑結實的胸膛,輕道:「你别瞧主上現下的模樣,當年在京
時,可是獨孤皇族中數一數二的佳公子,遊戲花叢,身畔常有蝶燕環繞。後來有
人想要害他,隻得裝作貪淫好逸的模樣避禍;裝得久了,卻真成了個酒色纏身的
浪蕩子,不止消磨了志氣,連身子也弄壞啦。」
耿照曾聽獨孤峰直言其父「十幾年來不能人道」,如今得橫疏影親口證實,
更無懷疑,隻是忍不住奇怪:「不能與女子做……做那等事,又何必養這麽多美
貌侍妾在身邊?光用眼睛看、用口手狎戲,卻不能一逞淫欲,豈非難受得緊?」
他于男女之事所知有限,不知怎的忽然在意起自己在橫疏影心目中的地位,
唯恐貿然提問,爲懷中玉人所笑,隻得硬生生将疑問吞回肚裏。
橫疏影渾然不覺,兀自喁喁細語,一雙眯起的杏眼中眸光盈盈,似乎墜入回
憶之中。「我十三歲時他替我贖身,納爲小妾,也是那年他替我破了瓜,當時他
身子還未全壞,着實恩愛了一陣。後來京裏的形勢又變,眼見不能待啦!他趕緊
向皇上讨了差使,舉家遷到東海;臨行之前遇上一些麻煩,是我暗中使了力,才
得順利出京。」
她見耿照眼中露出一絲茫然,嫣然笑道:「姊姊我呀,十五年前可是平望都
裏首屈一指的花魁名伎,嫁與他獨孤天威爲妾,也算是委身了,能用的人脈關系
隻怕還勝過那個有名無實的世襲一等侯,你信不信?」
耿照點頭道:「我信。旁人怎想我不知道,在我看來姊姊就像天仙一般,便
教我爲姊姊而死,我也願意。」
橫疏影噗哧一笑,本想輕輕擰他一把,責備他幾時學得這般嘴貧,擡眼卻見
耿照滿眼誠摯,才知他不是刻意甜言讨好,而是發自内心,不禁爲之一暖,暈紅
雙頰,咬着豐潤的唇珠,将滾燙的小臉埋在他頸間。
「你現下嘗到了姊姊的好,才說這等話。」
她尖細的下颔枕着耿照的胸膛,低語聲幽幽流洩,伴着一陣若有似無的淡淡
梅香。
「有一天,你會喜歡上其它的女子,她們比我年輕、比我美貌,到時你就會
忘了今天說過的話。男人都是會變的,這也沒什麽。」
「我……我決不會變的。」耿照用力搖頭。
橫疏影眯眼微颦,紅撲撲的小臉輕潮蒸潤。
「那……水月停軒的染家妹子呢?她若是非你不嫁,你要是不要?」
耿照爲之語塞。
橫疏影淡淡一笑,伸臂将他抱緊,兩團綿碩至極的巨大雪乳壓上他的胸膛,
柔聲道:「将來等你本領大成、功成名就,三妻四妾也是稀松平常,姊姊是殘花
敗柳,這一生擺脫不了嬖妾的身份,隻能守着這片城山,老死于莊園深處。
「我不求你心裏隻有姊姊一個,隻求你永遠對姊姊老老實實,喜歡了便說喜
歡,不喜歡了便說不喜歡,我倆永不相怨。染家妹子也好,那姓黃的賊眼丫頭也
罷,你将來還會有很多、很多美貌出衆的女子,姊姊都不生你的氣。」
耿照聽她提起染紅霞以及黃纓,心底掠過一抹異樣,情思之糾結混亂,連他
自己都難以廓清。隻是對橫疏影的心疼與憐惜卻是清清楚楚,絲毫沒有遲疑,他
将玉人緊緊擁起,緩緩道:「我……我不太會說話。在我心中,姊姊就是天仙化
人,我永遠都不騙你。」
橫疏影柔聲道:「有你這句話,姊姊什麽都夠啦。」
耿照默然片刻,忽道:「姊姊,你爲何……待我這般好?我隻是出身低賤的
鄉下人,姊姊卻……」橫疏影雙頰飛紅,咬唇縮頸,捂着秀美的小臉接口:「卻
将寶貴的身子都給了你,讓你這般……這般恣意胡來,是……是也不是?」
耿照臉一紅,見她羞态嬌美、無比誘人,下腹間一團火熱,隻得木讷點頭。
橫疏影定了定神,輕撫他的胸膛,柔聲道:「我家裏有個弟弟,很小的時候
便分開啦,若能活到現在,說不定都與胡大爺一般年紀了。偏偏我隻能記得他小
不隆咚的模樣,小小的臉蛋,小小的胳膊和腿,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我頭一
次在長生園瞧見你,便想起了他,感覺格外親切;想我弟弟之時,便去後山看一
看你。」
「這呀,便叫做情苗深種。說不定姊姊從那時起,就打心裏喜歡上你啦。」
她忍着笑,故意一本正經地說。
耿照笑了起來。
「我也很想念我家裏的姊姊,可不想娶她做妻子。」
橫疏影雪靥嬌紅,咬了咬唇,握起粉拳輕槌他胸膛:「嘴貧!」耿照被槌得
一頭霧水,片刻才省起自己有口無心,居然說出「妻子」二字,黝黑的臉龐微微
脹紅,半晌才低聲道:「我沒多想便說啦,姊姊别惱。」
橫疏影咬唇道:「想也沒想,才是真心。」沉默了一會兒,正色道:「姊姊
可以做你的情人,夜夜把身子交給你,會關心你、心疼你,聽你的煩惱心事,卻
永遠不能做你的妻子。」她說得平平靜靜,彷佛是平日在挽香齋交代差使似的,
聲音不起一絲波瀾,暮色裏聽來卻格外凄楚。
耿照渾身劇震,胸臆之中熱血上湧,忽覺什麽妖刀作亂、蒼生血災,全都不
及懷裏楚楚可憐的絕色佳人于萬一。世上多有英雄豪傑,有本領、有武功能對抗
妖刀,遠勝過一個籍籍無名的鄉下小子,而能給姊姊幸福的,卻隻有自己一個!
——她若能抛棄榮華富貴,我們便找個無人尋到的地方隐居起來……
橫疏影眼眶微紅,笑着搖了搖頭。
「你将來是要做大事的人,而我前半生是個青樓伶伎,後半生已注定是嬖妾
的名分,非是我舍不下流影城的富貴,而是不能毀了你的大好前程。」
耿照又是心急,又覺不解:「姊!我隻是個鄉下小子,爲什麽你總說我『将
來要做大事的』?我——」
橫疏影「噓」的一聲,幼嫩的指尖按住他的嘴唇,滿目溫柔。
「我橫疏影愛的怎會是庸俗之輩?你誠毅果敢、勇于承擔,遇事絕不逃避;
重然諾、堪托付,有爲有守、冷靜沉着,再加上頭腦清楚,精明練達……這些,
都是成就大事的條件,并非是尋常易見。」
「武功技藝,後天可得,就算沒有獨步天下的武學,難道便不能指點江山,
傲視群倫?古今開國之君,幾人如獨孤弋一般,有『五極天峰』的絕頂實力?他
們打下的基業,未必便不如白馬王朝;其祚綿長,不定還勝于獨孤氏一脈。」
白皙如鶴頸、曲條滑潤的藕臂往榻外一比:「你才這麽高的時候,姊姊便識
得你啦!你自幼便是個小小男子漢,我決計不會看錯。」
兩人相視而笑,交頸并頭,頓覺天地不過一榻,滿懷俱是春情。
橫疏影像貓兒似的伏在他胸前,剝下高高在上的二總管形象,她白皙的胴體
格外嬌小可人,耿照單臂便能環住,若非她胸前雙峰過于雄偉,無論如何擠壓、
貼緊,仍是溢出兩團雪面般的噴香美肉,反成了隔開兩具胴體的肥軟乳墊。
「老實跟姊姊說……」她甜膩的嗓音裏,帶着一抹狡黠笑意:「你同染家妹
子好過了,是不是?當夜在紅螺峪,她中了赤眼妖刀之毒,危在旦夕;你爲了挽
救她的性命,萬不得已,隻好奪了她的紅丸,做了她生命裏的第一個男人。姊姊
說的,一點兒也沒錯罷?」
耿照悚然一驚,脫口道:「是……是她說給姊姊聽的麽?」卻不知染紅霞是
怎生說的,不知自己在她口裏是何模樣,也不知那迷離缱绻的一夜,在她說來會
是何等形容……情思起伏間,忽聽「嗤」的一聲輕笑,橫疏影縮頸微抿,擡起一
張眼波朦胧的秀美小臉,眸裏閃着慧黠的光。
「我猜的。」
不理耿照的錯愕,她俏皮聳肩,怡然道:「那晚在書齋,我見她行走之際有
種微妙的遲滞,須知女子破瓜後身子不适,可沒好得這麽快。後來聽你說起赤眼
妖刀的異能,兩相對照,便知她極可能因此失貞;而琴魔自重身份,必不欲欺淩
小輩,姊姊思前想後,肯定是你這個小壞蛋得了便宜。」
耿照恍然大悟。想到終究是自己直承其事,大大對不起染紅霞,不禁扼腕。
橫疏影笑着安慰:「你放心好啦,姊姊會爲她保守秘密。這些是我自己猜到
的,幹你底事?據聞水月門下最重弟子貞操,染家妹子将來要做我的弟媳,姊姊
又豈能害她?」
耿照面上一紅,讷讷道:「姊姊莫笑話我。二掌院是杜掌門的親傳,又是鎮
北将軍府的千金小姐,身份尊貴。我……當日隻想救她,不作癡心妄想。」
橫疏影輕槌他一記,圓睜杏眼:「你是堂堂刀皇傳人,本朝開國元老、一等
神功侯的徒弟,論出身毫不遜于染蒼群,何必妄自菲薄?」
耿照心道:「事到如今,不該再瞞姊姊。」将胡彥之詐稱一事,源源本本說
了。
橫疏影搖頭笑歎:「我隻道胡大爺信口開河,無傷大雅,不想連這種彌天大
謊也說得面不改色,吹牛皮的功夫與膽色相得益彰,堪稱藝高膽大。」
「姊姊……不惱我?」耿照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騙人總是不好的。」
「便是刀皇親自教出的弟子,也未必敢挺身對抗天裂妖刀,更遑論去救嶽宸
風那種人。你的俠義心腸、果決明快,俱都是光華粲然的珍貴特質,毋須『刀皇
傳人』的名頭增色。」她暈紅雙頰,趴在他的胸膛上羞澀一笑,柔聲道:「這就
是姊姊這麽喜歡你的緣故。一想到這些,姊姊……姊姊便忍不住地臉紅心跳,你
是姊姊心中的大英雄、大豪傑,那日在雲台之上,誰也不及你耀眼。」
耿照聽得飄飄然的,眼耳顱中一片烘熱,見她酥滑的奶脯上微微沁汗,一抹
晶瑩液光劃過傲人的圓弧,沿着雪白深溝滑落到自己胸前,十分淫豔,蓦地欲念
大盛,一把将玉人擁起,翻身放倒在榻上,猙獰怒龍抵着一處濕潤溫暖的緊湊穴
兒,液湧漿滑,彷佛玉蛤吐露;堅挺如鐵的龍杵幾度自脹蔔蔔的飽滿花房蹭過,
晶亮亮地沾滿淫汁,黏閉的穴口微翹着嬰兒小指似的嫩芽兒,觸感又脆又滑。
耿照閉目仰頭,長長吸了口氣,低聲道:「姊!你這兒……好潤!又濕又滑
的,又……又緊得厲害。」微一沉腰,鈍尖剝開兩瓣幼細嫩脂,沒入一團嬌膩,
白煮蛋似的龍首像被掐擠着褪去了殼兒,被窄小的肉壁死死噙住,絲、滑、緊、
銳紛至沓來,夾得他又疼又美。
橫疏影水量豐沛,油潤至極的嫩膣再緊湊,也阻不住排闼而入的粗大兇物,
耿照隻覺肉菇突破一枚束緊的小肉圈圈,擠入一管溫熱的窄小雞腸,肉壁被一寸
寸撐擠開來,壁内起伏宛然,彷佛連最細微的一絲绉折都能清楚感受。
橫疏影「嘤」昂起粉頸,一把捉住龍根,嬌喘道:「别!别……别這麽快,
輕些……好疼呢。」稍緩過氣來,跨開的修長玉腿輕滑着他結實的臀股,雙手摟
着他的頸,粉頰潮紅、鼻尖微汗,羞道:「你雖是姊姊這一生中的第二個男人,
卻是……卻是這十幾年來,頭一個進來的。求求你輕些,姊姊……姊姊好怕。」
耿照心疼起來,然而嫩膣裏天雨路滑,泥濘不堪,一不留神又插入小半截,
插得橫疏影銜指嬌呼,彷佛一頭受傷的小鹿。他撐起半身,濕滑的彎翹巨龍徐徐
退出,隻卡着大半枚肉菇在裏頭,顫抖抽搐的肉壁緊吮着不放,宛若章管。
耿照強忍着一戳到底的欲念,見橫疏影糾緊的眉頭抒解,看樣子真是苦盡甘
來,忍不住問:「姊!你裏頭真的好濕呢,這樣……這樣也疼?」
橫疏影酥胸起伏,好不容易止住震顫,輕槌他胸膛一記,細喘道:「水……
水多也會疼的。你那……那物事大得吓人,姊姊這麽小的人兒,給你死命一插,
還不活活疼死?你這狠心短命的小壞蛋!」咬着唇瞪他一眼,眼波卻是媚極,膣
中液湧如潮,緩緩自交合處溢出。
「來!」她眯着美眸吐了一口氣,輕聲道:「姊姊教你。」雙手按着他粗壯
的腰枝,前後輕輕推送。要他後退時,便以溫熱的小小掌心将他推開;要他前進
時,便以差堪盈握、柔若無骨的渾圓腳跟勾着他的臀股,一邊挺起雪白飽滿的恥
丘,迎湊着将杵身吞入。
耿照僅有半截龍首在她身子裏,短短地前後點沒,便如小雞啄米,隻覺膣中
濕滑更甚、溫熱更甚,盡管緊湊依舊,卻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毫無阻礙。
起初橫疏影隻以下颔抵緊鎖骨,發出貓兒似的輕哼;随着他的動作越輕、進
出越快,她漸漸交臂環起一雙雪膩乳瓜,身子緊繃着側向一邊,兩條雪玉般的長
腿不再跨鞍打浪似的指揮他挺腰送臀,而是無助地分跨在他腰畔,玉趾微蜷,随
着爽利的抽送不住晃動,嬌癡的模樣無比動人。
「姊……」他俯下身子,趁機又更深入些:「這樣舒服麽?」
「好……好舒服……」
橫疏影貓兒似的眯着眼,雙手穿過他的腋下,緊扣在他寬闊結實的背上,夾
雜着呻吟輕喘的吐息如麝如蘭。隻是她膣中天生異嗅,抽送間淫水大量湧出,再
被體溫汗潮一蒸,不僅是榻簟枕褥,連空氣裏也浮挹着一股甘潤濃香,彷佛分裂
剛摘下來的厚實蘭葉,又似磨碎大量的瓜果芝實,聞之鮮甜、沾之不散,十分催
情。
耿照受到鼓舞,精神大振,抄起她雪潤的膝彎,将陽物送入大半,一樣是輕
巧快利的抽送,并不使勁沖撞,交合處傳來「滋滋」水聲,兩人股間濺得濕滑,
不住滴下液珠。
「就……就是這樣……啊、啊啊啊啊——」
橫疏影咬着豐潤的唇珠,眼神朦胧如海,唇邊黏着幾绺濕發,淫靡中别有幾
分凄豔。受過嚴格舞藝訓練的胴體看似柔弱,卻隐藏着驚人的彈性與生命力,不
住回應少年強悍有力的入侵。
她呻吟着挺起陰阜,雙手從愛郎的背脊滑向臀部,抓着結實窄小的臀股往腿
心一摁,在耿照背上留下數道紅豔爪痕。
從兩人乍合倏分、汁水淋漓的股間望去,她被打濕的恥毛烏濃卷密,覆着薄
薄一層磨成勻乳白漿的香麝淫水,黏成一绺一绺的,似乎不經意洩露出美豔少婦
長年來耽于城務、幾被遺忘的久曠與寂寞,以及正自蘇醒的旺盛性欲——
耿照順着玉手導引,用力一挺,兩人幾乎同時仰頭,勃挺的怒龍直沒至底,
劇烈抽搐的嫩膣一揪,「唧!」擠出一小股清澈透明的荔汁,兩人緊密結合,再
無一絲空隙。
橫疏影抓緊他的臀股,兩隻小腳高高舉起,不停顫抖,黏膩的膣肉細細掐擠
着堅硬的肉棍,從頭到尾,巨細靡遺。
「原來……」她眯着貓眼兒喃喃喘息,斷斷續續的甜膩嗓音直要誘人以死:
「原來弟弟的……形狀是這樣的,好粗、好脹……好燙人……」
「姊姊不疼了麽?」耿照被箍得異常快美,彷佛内裏溝溝渠渠清晰可辨,無
比貼肉,卻不敢輕舉妄動。橫疏影嬌紅雪靥,羞道:「不……不疼了,好……好
舒服呢。男兒那物事堅硬如鐵,你又有過人之巨,若不溫柔些個,可苦了女孩兒
家啦。」
「我以爲女子隻有破瓜之時,才疼得厲害。」
「傻小子!」橫疏影輕捏了他胸膛一把,幼細的指尖拂過他的乳頭,耿照激
靈靈的一顫,忍不住輕「唔」出聲。「你隻要懷着疼愛女子的心思,别一徑狠命
的搗,須細心體貼、溫柔密愛,便是破瓜時異常疼痛,女孩兒也能感覺快美。」
「那我……再來好好疼愛姊姊!」
橫疏影驚呼一聲,被仰天放倒,輪到耿照抓着她渾圓的雪臀,支起雙膝,一
下又一下地急聳起來;同樣是飛快進出,裹滿漿滑爽利抽添,這回是全根到底,
又猛然退出。橫疏影下颔仰起,螓首亂搖,陡地失聲嬌啼起來,一邊哀哀埋怨:
「你……你壞!這般……這般欺侮姊姊,弄……弄死人啦!啊啊啊啊啊——」
耿照緊抓着她的臀瓣不放,大大将股心肉掰了開來,插得水聲啪啪作響。
橫疏影一邊扭動,卻不由自主舉起腳兒,好讓他插得更深。耿照索性将她的
膝頭壓上兩隻巨乳,将好好一名氣質溫婉的如玉佳人壓成了一隻嫩蛤擡起、粉腿
大開的小雪蛙,叠着她的大腿與腰枝,一并擡離席簟,原本向前推送的巨大陽物
改弦易轍,由上而下深深插入。
他緊記姊姊「莫要一徑狠搗」的嬌羞囑咐,利用嬌軀驚人的柔軟度與彈性,
陰莖一送到底,結實的腹間肌肉撞上橫疏影綿軟的雪臀、白皙的腿根,胸膛往她
傲人的雙峰上藉力一彈,旋又抽出。
橫疏影忘情呻吟,忽然間沒了聲音,整個人劇顫起來。
耿照隻覺下身腫脹,不知是怒龍又勃挺更甚,抑或是膣裏一徑緊縮,感覺爽
利難言,再往前一步便要噴薄而出,退一步似又能守住精關而快感不減,進退全
由自己掌握,更能清楚感受膣内每一處的細緻變化。
他持續挺入,更不消停,腰臀間肌肉贲起,靈敏的反射神經與強悍的肌力于
此時展露無疑。橫疏影美得幾乎暈厥過去,隻能咬唇閉目、劇烈喘息,緊繃着嬌
軀簌簌發抖,膣中軟膩的花心不堪采撷,變得無比滑溜,本能地開始閃躲。
誰知耿照握住她雪呼呼的噴香小腳,任意擡起放落,變換位置,無論橫疏影
如何擰腰扭臀、開阖玉腿,每一記都是排闼而入,直抵花心!一瞬間,吓人的快
感如潮湧至,不住堆棧,幼嫩膣管顫抖着抽搐起來,他卻持續脹大,變得更硬、
更翹,更滾燙炙人,彷佛無休無止……
橫疏影平生從未領略過這等滋味,嬌軀不住扭動痙攣,螓首亂搖,死命抱着
他的頸,嘤嘤啜泣:「好硬……好硬!弟……好硬、好硬……」蓦地一聲尖叫,
花心緊緊噙住龍首,一股溫涼液滑急湧而出,竟自洩了身子,整個人攤在耿照懷
裏。
耿照唯恐插壞了她,正要徐徐退出,橫疏影卻一把将他抱住,像個任性的孩
子,咬着他的耳朵輕喘:「射……射給姊姊!你是姊姊的男人,你的全部……姊
姊都要。快……快射給姊姊!」
耿照心裏愛她愛到了極處,眼見她癡态迷人,遂不再忍耐,硬到發疼的陽具
抽送幾下,吸氣俯身道:「我……我射在姊姊肚子上。」誰知橫疏影不依不饒,
肥嫩的雪臀一徑挺動,胸前晃開兩團眩目壯觀的酥白乳浪。耿照抽之不出,貪戀
她膣中曼妙,射得點滴不存,無比暢快。
他已抓到交媾的訣竅,将懷中玉人擺布得死去活來,這回頭腦倒清楚得很,
一點也不胡塗。
射精的快感未褪,勃挺的男根上還殘留着火辣辣的掐緊痛感,耿照抹去她粉
嫩酥胸上的大片汗珠,另一手任她癡戀地緊抱貼頰,忙撐起下身退了出來;肉菇
離體時還微微卡着蛤口,兩人均是一陣哆嗦,随即滾流出一注一注的漿白濃精,
液量之大,弄髒了浸滿汗水的床單被褥,淫豔的情狀難繪難描。
——就算主上默許姊姊豢養面首,也決不容她懷上别人的孩子。
況且還有獨孤峰等知道城主有疾,一旦橫疏影懷了孕,将是一場難以平息的
大災難。
耿照不禁自責:「我是男人,自當負起保護姊姊的責任。她能貪戀歡快,不
顧一切,我怎就真的射在了姊姊裏頭?」但一想到千嬌百媚的絕色麗人體内,毫
無保留地接受了自己的精華,又覺得興奮滿足,下腹生出一團欲火,還未消軟的
龍杵隐有再起之勢。
橫疏影通體酥麻,又覺倦乏,勉強睜開明眸,便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你放心好啦,不會有事的。」她閉目一笑,動聽的語調慵懶無比。
「姊姊的體質無法受孕,就算主上雄風猶在,我也生不出嗣子來。若非如此,他
也不會把整個流影城交給我。」
耿照怔在當場,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麽。橫疏影毫不在意,閉着眼側耳傾聽,
忽道:「姊姊聽見啦。」
「聽見什麽?」耿照一愣。
「聽見你心裏的聲音。」橫疏影莞爾一笑,潮紅未褪的秀美小臉豔麗動人,
又有幾分少女的淘氣。「你剛才心裏發誓,這輩子都要對姊姊好,要盡心疼愛、
呵護姊姊,讓姊姊忘記上蒼對姊姊的諸多不仁。」
耿照明知她在說笑,故作驚奇:「呀!我心裏真是這樣想。姊姊也懂天耳通
麽?」橫疏影嬌慵一笑,輕槌他一記:「嘴貧!有了女人,就變得越來越不老實
了,淨是油嘴滑舌。」
耿照陪着她笑了一會兒,撫着她的手低聲道:「若能與姊姊長伴,我這一生
都老老實實,絕不變改。」
橫疏影暈紅雙頰,柔聲道:「我本來也不明白,但與你好過之後,忽然全懂
啦。你要記好:你是姊姊最歡喜的、也是在這世上唯一的小情人,姊姊一生的遭
遇,都是爲了來到你身邊。我寄身青樓、習舞彈琴是爲了你,遇到獨孤天威也是
爲了你;就連天生難孕,說不定也是爲了你……」
「如非這樣,姊姊便不能夜夜陪你,任你射在身子裏了,是不是?」
她曼移玉指,伸到腿間,閉着美眸把指尖探入蛤口,哆嗦着輕挖幾下,拉出
一條黏稠的乳白液絲,沾着殘精的指頭湊近唇瓣,紅着臉含入口中。耿照看得臉
紅耳熱:「姊!那髒得很,别……」橫疏影羞紅粉臉,閉目銜指的模樣卻異常大
膽,輕聲道:「我最疼愛的弟弟射給我的,哪裏髒了?你嘗嘗,味道好極啦。」
她将指尖伸向半空,耿照張口含住,吮得她縮頸微顫,仰頭呻吟。那乳色的
殘漿不辨滋味,嘗不出腥苦甜澀,卻滿滿的都是她陰戶裏獨有的蘭麝異香。
「嗯,滋味好極啦。」耿照喃喃說着,一把捉住那隻雪白的藕臂:「都是姊
姊的味道……」橫疏影紅着臉嘻嘻直笑,奪之不回,兩人胡亂拉扯糾纏着,一雙
豪乳在她臂間擠溢着大把大把的盈潤汗珠,緩緩點燃欲焰。
忽聽「喀啦」一聲碎瓷清響,镂空的門牖外立着一條俏生生的俪影,盡管背
着夕陽餘晖,仍可辨出來人腰枝纖細,生了張圓臉蛋,以手掩口,睜着一雙不敢
置信的明亮大眼,正是橫疏影的貼身丫鬟時霁兒。
變生肘腋,誰也料不到時霁兒竟在這時摸到此間。
榻上赤裸的兩人交換眼眼色,橫疏影勉力撐起軟乏的嬌軀,美眸一凜,低聲
道:「城主無妨,卻不能教他人知曉!」門外時霁兒對上她一刹轉寒的目光,登
時回神,扶着門牖轉身便逃!
耿照不及思索,飛也似的掠下床榻,跨出門坎的同時反手一揮,猛将房門摔
回!
那門緊鄰着窗,镂空門扉「呼」的一聲撞上内牆,餘力所及,将一旁的明扇
窗格震開。時霁兒才剛轉身邁步,迎面忽然彈出一扇窗格,吓得她閉目尖叫,旋
被一雙鐵箍般的結實臂膀捂口環住,攔腰抱回房中。
兩扇門、窗來回彈撞,咿呀幾聲,又自靜止不動,回複成原來虛掩的模樣。
耿照抱着吓呆的時霁兒快步而回,見橫疏影玉手支頤,側卧榻上,半濕的如
瀑長發傾洩而下,襯着一雙雪膩膩的沉甸乳瓜,情欲未褪的嫣紅乳蒂昂翹勃挺,
淫豔中隐有一絲黑白分明的陰寒冷峭。
她以眼神示意,讓耿照将時霁兒放下,饒富興味地打量着面色慘白的少女,
既沒有被窺破私情的慌張,也不惱怒,一徑咬着爛紅櫻桃般的唇珠,神情似笑非
笑。
「霁兒,」她微微一笑:「你爲何要逃呢?」
霁兒隻覺眼前的二總管彷佛是另一個人,與平日毫不相似,吓得簌簌發抖,
顫聲道:「二……二總管!您饒了我罷。霁兒不會說的,我……什麽都沒看見,
什麽都不知道……您饒了我罷!」圓潤的肩頭一顫,嘤嘤哭泣起來。
耿照到了此時方才醒覺,暗忖:「莫非姊姊想殺人滅口?」
橫疏影微笑不語,片刻才柔聲道:「傻孩子!你又沒做錯事,饒什麽?來,
你服侍典衛大人洗浴。我乏啦,想小睡一下,有什麽話待會再說。」擁被轉身,
露出乳脂般滑膩雪白的裸背,腰低如蜂、臀似險丘,峰壑起伏,竟是美不勝收。
榻前二小瞧得四眼發直,俱都臉紅心跳。最後還是時霁兒先回了神,一想二
總管行事狠辣果決,自己多半在劫難逃,什麽服侍洗浴雲雲,不過是臨刑前的一
餐飽飯,不禁低聲啜泣,手足發軟。
耿照呆站片刻,想起自己未着片縷,之前歡好時腦中火赤一片,衣褲全扯得
條條碎碎,沒得遮掩,三步并兩步竄入屏風,也不管浴桶中水溫微涼,趕緊跳了
進去。
橫疏影布下的「漱雲香」已散,縱使水中仍留着「朱蜜散」的催情藥,早不
生作用。
時霁兒聽見水聲,勉強打起精神,熟門熟路地取出幹淨巾帕,爲耿照擦洗肩
背。她從未見過男子赤身裸體,原本應該十分害羞,心中小鹿亂撞,隻是一想到
自己再難生出此地,也再見不到父母家人,不禁悲從中來。
「典……典衛大人,你看在這幾天我用心服侍你吃飯,給你梳頭洗衣,不敢
怠慢的份上,請二總管饒了霁兒一命。我隻是給二總管做丫鬟,沒想過這麽早死
的……我知道你是好人,嗚嗚嗚……」她不敢放懷大哭,唯恐驚擾了橫疏影,咬
着唇吞聲忍泣,紅紅的眼圈格外惹憐。
耿照十分不忍,低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讓姊……讓二總管殺你的。」
時霁兒渾身一震,連手中小木盆裏的水都灑了,顫聲道:「真的?」
耿照用力點頭。
「嗯,放心好了。我們是朋友,我不會讓你送命的。」見時霁兒玉靥微紅、
梨花帶雨,模樣十分動人,不敢多看,連忙垂落視線,拿着布巾遮住水面。忽然
又想起了什麽,笑着補充:「再說二總管是好人,本不會胡亂殺人的。」
時霁兒想想也是,心懷一寬,破涕爲笑。
「别人我不知道,你這人倒是挺好的。」
她芳齡也才十五,畢竟是少年心性,既無性命之憂,好奇心頓起,悄聲道:
「喂喂,我跟二總管這麽久了,沒見她和男人……這樣。她定是喜歡你喜歡得緊
了,是不是?」
耿照臉上一紅,心中卻覺溫暖,微笑道:「是啊,她一定很喜歡我,才對我
這般好。我雖然不太明白爲什麽,但已在心中發誓,就算是死上一千一萬遍,也
要護衛她周全,讓她永遠都開開心心的,不受委屈欺侮。今天的事,能不能請你
别說出去?」
時霁兒聽得臉紅心跳,不由得憧憬起來:「若也有人願意爲我死上一千一萬
遍,永遠護衛我周全,那也算不枉啦。」嘴上卻絲毫不讓,刮臉羞他:「說得像
有一千條命似的,你當自己是大羅金仙麽?」兩人相視一笑。
洗得片刻,水溫漸冷,此際夕陽隻剩山邊一抹餘映,鬥室裏烏影叠深,水也
即将冷透。時霁兒挽起鵝黃色的薄紗袖管,露出一雙白玉似的細嫩手臂,替他細
細舀水擦洗,忽然一聲低呼:「水冷啦,你趕快起來,再洗下去可要着涼的。」
耿照正自難耐,聞言趕緊起身。時霁兒頭一回見男子裸體,小臉羞紅,低頭
拿布替他胡亂擦拭,心頭一陣狂跳:「男……男人的身體怎麽是這樣的?真……
真是羞死人了!」
兩人一前一後尴尬地回到前室,時霁兒點起桌台上的燈盞,垂手聽候發落。
耿照裹着一床薄被,正要發話,卻被橫疏影以眼神斥下。她明眸一轉,含笑
望着霁兒:「你入流影城之初,原可擔任别的差使。還記得我選你做丫鬟時,曾
跟你說過甚來?」
霁兒悚然一驚,心想:「終究是要殺我!」吓得兩腿酥軟,跪地求饒:「二
總管饒命!」
「我說:『你當我的差,我許你三個好處:在本城不受白眼、後半生不愁衣
食,再給你找個體面的丈夫,可以托付終生。』」橫疏影淡然道:「『隻有在我
身邊的三年,時時刻刻要有覺悟。我會盡力維護你周全,但需要用時、萬不得已
時,說不定也要你的一條命。』我記得你當時隻說了聲『好』。」
時霁兒簌簌發抖,卻漸漸不再哭泣。
耿照緊盯着橫疏影的手,一旦她取出足以緻命的武器,便要阻止她濫殺無辜
——時霁兒已說了會保守秘密,本不應該、也沒必要爲此殺人。但橫疏影全身赤
裸,榻上也無刃器,耿照實在不明白她心裏打的什麽主意。
「你過來。」橫疏影輕道。
時霁兒勉強扶着榻緣起身,手腳抖得厲害。
接着,橫疏影卻下了一道不可思議的命令。
「把衣裳褪下。裏裏外外,一件也不許留。」
時霁兒吓得有些木然,呆怔片刻,才伸手解開裙帶。
裙腰一松,罩在外頭的鵝黃對襟紗子敞開,露出内裏裹胸的蓮紅小兜;下身
的鵝黃裳裙、雪色薄紗褲與外衫同系一帶,适才在浴間被打得濕透,份量驟沉,
「唰!」應聲滑落,裸露出兩條玉一般又細又直的美腿。
蓮紅兜子的下緣隻到她平坦的小腹,雪白的腿心夾着一蓬烏茸,茂密非常,
滿滿覆住了整個恥丘,四周渾無雜莠,也無修剪留下的青碜,顯是天生如此,更
襯得肌膚雪白、恥毛烏黑,竟也賞心悅目,分外誘人。
霁兒腿間一涼,想起旁邊還有個耿照,卻不敢違抗二總管之命,又羞又窘,
急得掉下淚來;顫着褪下鵝黃外衫,解開頸後的紅兜系繩,本想以手掩住,誰知
兜子下半截吃了水,繩頭一松便即掉落,霁兒撲了個空,燈焰下映出一雙菱兒似
的玉乳,細如豆腐一般,随着主人簌簌發抖,尖翹如筍的乳房不住輕晃,年輕的
肌膚泛起大片薄悚,不知是寒是栗。
「到榻上來。」橫疏影命令。
全身赤裸的霁兒爬上床。從背後看,耿照才發現她腰兒小小的,連臀股都是
玲珑小巧,身闆極薄;兩條腿子又白又細嫩,膝彎、股間透着一股酥紅,雖不及
姊姊的傾城麗色,卻充滿十五歲少女的緊緻彈性,與美醜無關,十分動人。
橫疏影個頭嬌小,霁兒與她相差彷佛,一個豔麗豐腴,一個卻是青春鮮嫩,
兩相輝映,更是令人難以瞬目。橫疏影慵懶地倚着枕頭,伸手勾住她的脖頸,笑
道:「傻孩子,來!」将霁兒勾至面前,雙姝居然四唇相接,濕潤地深吻起來。
耿照目瞪口呆,但眼前詭麗的奇景還不隻于此。
橫疏影吮着少女鮮嫩的櫻唇,将丁香小舌渡入霁兒口中,片刻才分了開來,
四唇間拉開一條晶瑩液絲,霁兒全身癱軟,雙頰烘熱,不住大口喘息;回過神時,
發現自己正偎在二總管懷裏,背脊枕着兩團份量驚人、其軟如綿的碩大盈乳,觸
感柔嫩,美不可言。
一直以來,她便十分憧憬二總管的玲珑嬌軀,尤其那雙傲人的雪白乳瓜,每
每隻能趁着服侍洗浴之際,才能隔着屏風水霧窺看,幻想它的柔軟與彈性,以及
自己将來能擁有這般讓女子也動心的身段……若非畏懼二總管,她幾乎想轉過身
去,好好握住把玩。
橫疏影倒是肆無忌憚,一手掐住她尖翹的嫩乳,另一手則探入她的腿心,輕
輕耙梳着她濃密烏亮的茂盛恥毛,雙眼直視耿照。
「除了死人之外,世上隻有共犯才能爲你保守秘密。這是姊姊教你的第二件
事,你要用心記好,可别忘了。」
耿照瞠目結舌。
橫疏影輕舐着霁兒的頸側,舐得她昂首嬌啼,一邊咬着少女柔嫩的耳垂,低
聲輕笑:「當我的差,我許你三個好處,前兩件我都做到啦,今天便是第三件。
你是我的貼身侍女,本就是陪嫁的妝奁之一;得到我的男人,自也該奪走你的紅
丸。」伸出剝蔥也似、沾有晶瑩液汁的雪白玉指,指着角落裏的耿照,拍哄似的
妩媚一笑:「我讓我的男人,教你做女人的快活。好不好,霁兒?」
第二十二折 小雪初晴 紅顔心機
耿照錯愕之後,一瞬間又恢複冷靜。
橫疏影說得并非沒有道理。他相信霁兒是好姑娘,也很願意相信她會保守秘
密,然而這樣的信任毫無保證,倘若她一離開此間,轉頭便向獨孤峰、流影城有
名無實的大總管闾丘貫日等和盤托出,後果将不堪設想。
除非,霁兒與橫疏影一樣,也和他發生了親密的肉體關系;更有甚者,乃是
主仆同事一夫,并頭幹出了穢亂庭闱、淫豔苟且的勾當,追究起來是一體同罪。
獨孤天威爲保橫疏影,隻有殺雞儆猴一途,二總管未必便死,但出身下賤、誘主
敗德的婢女卻是絕無活路。
作爲發誓守密的擔保,時霁兒别無選擇,要不就是一死,要不成爲共犯。
但耿照一動也不動。
黝黑結實、熊腰虎背的少年站在幽影深處,如山一般沉默。當夜在紅螺峪擁
抱過的白皙女體,倏地又浮上心頭;他無法像面對染紅霞那樣,再一次看着楚楚
可憐的霁兒流淚。
橫疏影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絲毫沒有勉強之意,一手撚着霁兒淡如細藕、暈
淺而圓的嬌嫩乳蒂,另一隻蛇般的修長玉手鑽入她腿間,輕将緊并的大腿分開,
柔聲哄着:「傻丫頭,你知不知道……做女人是什麽滋味?」
時霁兒被撫得迷迷糊糊的,脹紅小臉搖了搖頭,忽然「嘤」的一聲打了個哆
嗦,雪白的大腿一陣顫抖。
原來橫疏影摸進她的腿心,以食指和無名指剝開脹蔔蔔的飽滿外陰,纖長的
中指指腹從嫩蛤底部揉出一點水膩,順着黏閉的肉縫來回推滑,不多時縫間便露
出一抹晶瑩液光,發出濕潤的唧唧水聲。
「好……好難捱……」霁兒扭動身體,又美又慌,不禁哀号讨饒。
「二……總管!霁兒……霁兒好難受,您……您饒了霁兒罷!啊、啊……」
橫疏影哪裏肯放?趁着水潤,摁住蛤頂嬰指般的一團嫩肉,撫按琴弦似的一
陣輕顫,撚、挑、勾、剔,紛呈叠至,機巧百變,既快又狠!她撫琴的技藝天下
無雙,這疾如驟雨、輕似彈絮的輪指之下,連堅韌的弦筝都能迸出玉盤珠落的絕
妙音色,何況是少女鮮嫩的身軀?
時霁兒嬌軀一繃,迷蒙杏眼突然睜圓,張大小嘴卻發不出聲音,揪着榻被猛
往前傾,腰低臀翹,整個人繃成了一隻誇張的雪玉如意,曲線雖是極美,渾身劇
顫的模樣卻頗吓人。
橫疏影捉住她一隻白筍似的盈翹左乳,不讓小裸羊般的少女掙脫,但她的手
掌原也十分細小,奮力一捉猶難握實,指縫間溢出一抹雪白嫩肉,意外讓霁兒的
胸脯顯出肉感,益發晶瑩可愛。
也不知抖了多久,霁兒脫力垂頸,大口大口喘息起來。
橫疏影從她腿心掏出一條黏漿,拉開寸許猶未斷絕,吃飽了水的液絲墜成一
抹沉弧,曲線十分滑潤。她齧着霁兒的耳垂,嘻嘻一笑:「好個淫蕩的賤丫頭!
我一曲都還未彈完便濕得不像樣,你自己偷來時,也是忒多水麽?」
霁兒細小的胸脯不住起伏,半晌才困難搖頭,喘息道:「我……沒有……霁
兒沒有……」身子驟軟,歪着玉頸偎入二總管懷中,吐氣如絲狀若半死,偏生打
開的腿間汁水淋漓,被打濕的烏濃恥毛覆這一隻粉橘色的圓飽玉蛤,襯與少女的
斷續喘息,淫靡得無以複加。
橫疏影用指甲輕搔她圓鼓的敏感陰戶,在她耳畔吐氣如蘭,笑得不懷好意。
「市俚有雲,毛發越多的女子欲念越強。你小小年紀,腿心裏倒像躲了隻黑
毛兔兒,我從沒見過恥毛如此茂盛的女子,輕輕一碰便即出水,分明天生淫媚,
還說沒有?」指腹搔過蛤頂的小肉芽,霁兒不由自主一抽搐,連話都說不出,昂
首玉頸呦呦哀嗚:「二……二總管饒命!霁兒……霁兒沒……沒……呀!」
「不盡不實!罰你抄寫《女則》百遍。嗯嗯,先來研墨好啦。」
橫疏影改搔爲揉,如磨墨一般,動作輕妍,感覺不如先前兇猛吓人,時霁兒
漸漸品出了滋味,小鼻子輕哼着,細聲細氣呻吟:「呀……呀……」橫疏影微縮
玉手,她便忍不住擡起小屁股湊上前,飽滿的小陰戶輕輕挺動,不肯稍離。
「是彈琴好呢,還是磨墨好?」橫疏影故意促狹。
「磨……啊、啊……磨墨好……」霁兒閉眼呻吟,美得細細拱腰。
自品出了蒂兒的舒爽,忽覺那逼命似的一輪彈指亦别有滋味,想着想着,花
房突然漏出一團清漿,霁兒心尖一吊,瞬間竟有魂飛天外之感,扭腰嬌喚:「彈
琴……彈琴也好……啊啊啊……」
榻上一大一小兩個赤裸美人四唇相貼,吮得淫豔濕潤,分外誘人。
好不容易分開,橫疏影妩媚一笑:「好了,換你服侍我啦。」将霁兒按在榻
上,讓她半倚枕墊,自己卻支起大腿,跨上霁兒的小腰闆,捧着一雙雪白豪乳,
将勃挺的嫣紅蓓蕾送到她面前,咬唇輕笑:「吃得好了,再讓你嘗更好的。」
霁兒目眩神馳,近距離細看,那兩座綿碩雪峰着實驚人,任一邊都比她的小
圓臉蛋更大,往前傾的姿态讓下緣更加沉甸,兩顆瓜實般的半球擠在臂間,滿滿
占據整個視界,連原本銅錢大小的淺色乳暈都撐脹得更大更淡,酪漿似的雪膩膚
質透出淡淡青絡。
她兩手扶着外緣,不禁咋舌:「好……好沉!」
滿以爲這般渾圓的美乳該是堅挺飽實,如熟瓜一般,才能維持美好的形狀;
誰知小手稍一撐托,沃腴的乳肉滿陷掌心,觸感絲滑中又帶一絲溫黏,凝脂酥酪
縱有其綿,也不及它軟中帶勁的緊緻彈性,簡直愛不釋手。
「好軟……又好嫩滑!」
霁兒雙手一合,将兩隻雪白噴香的乳瓜擠出一道筆直深溝,掌間滑溜溜地抓
着乳汗,伸出小巧的丁香貓舌細細舔舐,閉眼潮紅的小臉十足享受,仿佛被深舔
細紋的是她,而非是跨坐在她腰上的、豐臀盛乳的絕色尤物。
橫疏影抱着她的小腦袋,将霁兒的圓臉深深埋進乳中,巧妙操控着少女的舌
尖,白皙嬌軀泛起一層薄汗,輕輕扭動腰臀,昂首微顫,發出滿足的嬌膩輕哼。
霁兒越舔越濕,橫疏影勃挺的乳蒂與光滑的乳暈上沾滿晶亮水漬,分不清是
她的津唾所緻,還是二總管香汗如漿。交疊的女體在豆焰下隻餘虛影掩映,鬥室
中淫靡的水聲頻傳,漿滑黏膩,伴随着少女津津有味的貓舌輕砸,蒸騰着一片溫
熱稠濃的朦胧色欲。
「來。」濃發之下,橫疏影轉過小半張汗濕的雪頰,伸出修長的藕臂:「快
過來!姐姐……姐姐想你了。快……快來!」
耿照「咕噜」地咽了口唾沫,腿間的怒龍翹如彎刀,不住昂揚,光滑的杵身
暴出青筋。他記不得自己是什麽時候勃起的,綿密的色欲就像房裏潮潤的空氣,
不知不覺将他團團裹住,束氣斷息,一條活路也沒留下。他硬的疼痛起來,連射
後的空虛,都無法稍稍阻擋鋪天蓋地而來的高漲欲火,但他仍是動也不動。耿照
其實不太明白,究竟是什麽阻止了自己——或者「頑固」本身隻是太過簡單的東
西,沒有窮究因果的必要。
橫疏影噗嗤一笑,活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
「來嘛!」她任性地撒嬌,咬着豐潤的唇珠膩道:「是姐姐想你了,不幹她
的事。」
耿照遲疑片刻,似乎找到了說服自己的理由,一步邁出便再也無法停下,僵
硬地走到榻前。
屈膝跪坐的橫疏影與他一般高,轉過嚴格舞藝訓練而得、既豐潤又結實的圓
緊小腰,咬着唇吃吃笑着,伸手撫過他寬闊的肩膀、結實的胸膛,以及緊窄有力
的挺直腰杆,一路向下,握住了他滾燙勃挺的雄性象徽。
最後一道理智防線應聲潰決,少年一怔之間,伸手猛将她摟入懷中,兩人相
擁深吻,赤裸的胸膛緊貼。
舔得暈暈迷迷的霁兒頓失标的,原本眼前令她神醉夢迷的酥白大奶脯忽然不
見,卻憑空多出一具鐵鑄般的結實身軀,肩寬腰窄、肌肉糾結,古銅色的年輕肌
膚光滑油亮,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被懷裏白羊似的絕豔女體一襯,隻
覺得既彪悍又溫柔,說不出的好看。
她摸索着坐起,繼續親吻二總管的的乳根腰臍,小手卻忍不住輕撫那強壯結
實、猶如鐵鑄般的古銅色身體,指尖滑過他窄翹的臀股,心中一陣砰然:「好、
好硬!好硬……怎麽會這樣?」小腦袋瓜裏暈暈陶陶的,眼角不經意瞥見他腿間
那條昂然巨物,心口又是劇跳,但似已不怎麽害怕。
橫疏影與耿照親吻片刻,輕輕将他推開,膩聲道:「姐姐想了,你來……來
吃姐姐。」見耿照雙手一托,低頭便往乳上啃去,不禁大羞,忍着雙乳酥麻打他
一記。
「不……不是那兒!」猶豫片刻,閉着眼睛湊近他的耳畔:「到……後邊兒
去!你吃……吃姐姐幾口。」
耿照會過意來,不禁欲念大盛,自她身後爬上床榻,推着姐姐白嫩的屁股壓
低小腰,跪着湊近她股間,張嘴含住玉蛤。
他以舌尖撥開唇瓣,刨勾嫩瓤,輕點着那細小豆蔻,将舌闆擠入腔口翻攪,
一陣濃香撲鼻,鮮膩的花漿汩湧而出,轉眼間将下巴競相打濕,水柱似的滴落在
下方的霁兒身上。
霁兒頓覺小腹一涼,仿佛水盞兜頭澆下,不由嬌呼。忽見二總管尖叫起來,
雪潤潤的身子向前一挺,一對雪綿乳瓜緊壓在她身上,雙手牢牢攀着她的脖子,
臻首亂搖,呻吟得一塌糊塗:「好……好舒服……啊、啊啊……姐姐、姐姐不行
啦!啊啊啊啊……」
霁兒心驚肉跳:「二總管怎會這樣?難道……真有這麽舒服麽?」嗅到一股
瓜果熟裂似的甜香撲鼻而來,混雜了汗水、唾液的氣味。她不知橫疏影能分泌異
香,隻覺氣味催情,渾身異樣,腹裏又燥熱難當,心頭一陣莫名狂跳,忍不住并
腿摩擦,股下液感潮湧,濕透席被,宛若失禁。
總算霁兒還有一絲清明,羞愧難當:「我怎的……尿……尿出來?萬一被他
聞到,那可怎麽辦?」掙紮欲起。豈料橫疏影往下一滑,用膝蓋頂開她的大腿,
将她攔腰抱得緊緊的,低頭銜住了霁兒的乳尖。
霁兒呻吟起來,體内原本難當的燥豔感似有稍解,仿佛要她多親幾口才能舒
坦,糊裏糊塗間也不顧醜了,兩條白嫩的小腳兒勾住橫疏影的蜂腰,挺起胸脯任
她肆虐,不多時便美得簌簌發抖,嬌啼聲一發不可收拾。
耿照正專心舔着姐姐細嫩的花瓣,但橫疏影委實泌潤太甚,他仰頭稍離,本
已濕透的陰唇忽阖幾下,宛如一張活生生鮮潤蛤嘴。稀裏呼噜地吐出一注薄漿,
通通流到霁兒平坦的小腹。
那稀漿水量極多,似鮮榨的荔汁,又混有大量氣泡,一望便覺淫靡。
連沉迷情欲的少女都被淋得一顫,嬌軀扭動,茂密的陰毛上一片漿濁。
他不經意的瞥了一眼,發現少女私處與姐姐大相徑庭,陰戶形似半枚杏核,
中間隆起飽滿光滑,便是沾滿淫水,看來仍是酥嫩的粉橘色;下端沒入雪嫩的臀
瓣,肛菊細小,同樣也是粉嫩淡橘。
她恥毛異常茂盛,不但覆滿恥丘,更沿光滑飽滿的大陰唇往下,一路蔓至肛
菊,居然生得十分齊整,非但不顯雜亂,反而襯得雪肌極白,陰唇酥嫩,說不出
的精潔巧緻。
耿照不禁看多兩眼,橫疏影扭動雪臀,回頭嬌嗔:「你發什麽楞?姐姐……
姐姐還要呢!」耿照猛被喚醒,趕緊掰開姐姐的肥美雪臀,俯低密愛。
這個姿勢卻比前度更難。橫疏影将霁兒抱了個滿懷,兩人下身疊合,耿照跪
之難及,隻得趴下,口鼻埋入姐姐噴香的陰戶,下颚卻無可避免的抵着霁兒;若
舔的動作大些,嘴唇便自她的陰阜上劃過,有幾回甚至弄着了她勃挺出的蒂尖。
霁兒的妙物不比橫疏影柔嫩,倒是又滑又脆,稍碰即起,便如一隻嫩角。
耿照頭頸漸疲,不覺越舔越低,少女茂盛的烏茸卻出乎意料的柔軟适口,幼
嫩一如初生嬰兒的毛發,刮面酥癢。許是毛發旺盛使然,霁兒的氣味濃郁如麝,
雖不及姐姐天生異香,卻也不甚難聞,混合了汗漬,淫水及肌膚上的淡淡肥皂香
氣,聞起來格外催情。
回過神時,他驚覺自己抱着少女白嫩的屁股,舌尖正刮開肉縫,橫疏影不知
何時已支起玉腿,穿過她雪白的股間望去,另一廂霁兒舒服得咬指呻吟,小臉酡
紅一片,原本箍着姐姐細腰的小腳高高舉起,猶自伸直發抖,似将崩潰。
他悚然跪起,橫疏影卻隻嬌嬌一笑,回臂攔他的腰。
「進來。」她眯起貓兒似的星眸,高高翹起粉臀:「姐姐……等好久啦!」
高漲的欲念已無法忍耐,何況是姐姐的軟語央求?耿照悍然深入,橫疏影的
膣裏溫潤依舊,緊湊依舊,但她也同樣被高昂的色欲折騰欲狂,沒等緩過他驕人
的粗入,蜂腰已奮力搖動起來,套着滾燙的巨物進進出出,放聲嬌啼。
「弟……好大,好硬!天啊……姐……姐姐要死啦!啊啊啊啊啊……」
她身嬌體弱,前度交歡後尚未回複,失控浪甩片刻,軟軟趴到在霁兒身上。
耿照抓着她白皙的臀股接手馳騁,每下都搗中花心,由輕而重,落點奇準。
橫疏影美得死去活來,身子軟綿綿地挂在他的臂間,被推得發飛乳搖,連底
下的霁兒都感受到她身後那股火辣嚣狂,酥得腿麻身軟:「那到底是什麽滋味?
怎地……怎地二總管想要死了一般?」攤平的小圓乳被失控嬌啼的二總管搓來揉
去,花底更是頻頻漏漿。
募地橫疏影尖叫一聲,被推得昂起身來,胸前兩團血綿巨乳彈蕩不休,宛如
兩頭活蹦亂跳的兔子;同時膣裏一縮,花漿盡漏,暈涼涼地洩了身子。
耿照雄風不減,憐惜地爲她抹去背汗,徐徐退出,橫疏影卻捉住彎翹硬杵,
往身下一摁,腫脹的龍首滑過汁水淋漓的股間,滑過一片柔軟細絨,陷入一條淺
膩肉縫裏。雞蛋大的鈍尖潤着汁水,不費力氣便剝開了黏閉的小褶縫,卡着一圈
小嘴兒般開阖的緊韌肉圈。
霁兒「嘤」的一聲仰頭,小手抓着枕被,死了心似的茫然睜眼,身子不住發
顫。
「你是她第一個男人,要讓她明白男人的好處。」
「姐,我不想做這種事。」耿照強忍着滿腔欲念,咬牙輕聲道。
霁兒的玉蛤直如一張小嘴,杵尖不過陷入些許,肉縫便不停開阖啜吮,就連
飽滿的外陰都像蚌殼兒般微微夾着,蓄有一股溫熱吸力。「我不想……再這樣強
奪女子的貞操了。」
橫疏影翻過汗濕的胴體,偎在霁兒身側。
「你要不先問她……」美豔絕倫的娴雅麗人揉着少女乳上的一點嫩肉,撚得
她嬌喘絮絮,蛤口不住吸啜,邊咬唇低笑:「……想不想你進去?你怎麽知道,
這丫頭不是千百個願意?」
仿佛呼應她的挑逗,滿臉酡紅的少女别過頭去,敏感的身體卻更加濕潤,兩
條高舉的細腿仿佛不堪疲軟,微微屈膝放落,飽滿的粉橘陰阜往下一摁,竟又将
杵尖噙深了些。
僵持着危險姿态的兩名少年少女,不禁同時仰頭輕哼……耿照咬牙忍耐,硬
到彈顫不休的彎翹怒龍逼得他微向前俯,痛苦的神情宛若傷獸;霁兒卻是春情勃
發,下身一片泥泥淖淖的,又被挑出一小團乳狀花漿。
她膣内緊湊,從未遭男子臨幸的處女花徑内不住抽搐掐擠,竟自行将清澈的
愛液磨成了乳沫滑漿,淌出來便是濃濃膩膩的一團,猶如調稀了的,溫熱香滑的
杏仁茶,直令人想沾指略嘗,入口怕還是甜的。
橫疏影臉都紅了,掩口笑罵:「真是!怎會……怎會這般丢人?」伸頸欺近
她耳畔,吹息道:「癡丫頭,我讓他退出來好不?」
霁兒上下二路同被侵入,早已神志不清,胡亂搖着的小小腦袋無關「好」或
「不好」,不過是反映嬌軀的如潮春情罷了。
橫疏影玩心忽起,擡起修長的玉腿,用足趾去夾耿照胯下的巨物,小巧渾圓
如玉顆般的腳趾頭自然奈何不了粗長的怒龍,隻推得一陣上下滑動,攪得小小肉
縫裏水聲滋實。
霁兒身子一顫,忽然仰頭嬌喚道:「磨……磨墨好!霁兒要……磨……」
「還磨!」橫疏影「撲哧」一聲笑得花枝亂顫,胸前晃起一大片酥白乳浪:
「都不知問到哪兒啦,你這丫頭老想着磨墨!」貓兒般慵懶爬起,從身後環住耿
照,兩團汗濕美乳壓上弟弟的結實裸背,一手抱着熊腰,一手握住龍杵根部,嬌
軀打浪似的輕推着他。
「這丫頭要不要你,你還看不出來麽?」
她軟膩的語聲回蕩在耳邊,雖帶一抹勾人妩媚,卻隐有些凄楚。
「女人最寶貴的,并不是貞操。處子盡隻一次,但女人一生中,卻須得男人
疼愛百次、千次,無數次,才算是幸福。失了初夜那片紅丸,便想教女子死心塌
地麽?」幽幽一笑,輕吻他頸側,一抹溫熱悄悄淌下,滑至他結實的胸膛。
耿照募地心痛起來,姐姐的身世猶如飄零的落花,他發誓要讓她一生幸福,
不再活在城主的陰影、刀光劍影的武林風浪,甚至飄零無根的茫然無助中。他想
爲她成爲一個更好的男人。
「爲了姐姐,」橫疏影将面頰貼在他背上,用滾燙的淚液濡濕了他:「你要
成爲一個能讓女子無比快活,值得天下女人爲你而死的男子。如此一來,姐姐便
能心甘情願,爲你而死……」
耿照被她推得往前一俯,仿佛着魔一般,杵尖剝入了半顆雞蛋大小,霁兒下
意識地擡起小屁股迎湊,兩條細腿如小青蛙般的仰天屈起,白嫩的小腳安心似的
攔在他臀股上,身子既緊繃又綿軟。
耿照俯身抱住她,侵入短淺的杵尖輕啄着,沾着淫水前前後後,不住揉着濕
漉漉的陰戶。霁兒抱着他的脖子,擡頭索吻,兩小緊密交纏,難舍難分。
「霁兒……」不知過了多久,耿照身下片刻也不稍停,趁着黏潤寸寸而入,
動作極輕極滑順,不冒進貪功,光這般厮磨兩人便已舒爽難言,與當夜在紅螺谷
不可同日而語。
不知不覺間,整顆白煮蛋似的光滑龍首已沒入大半,前尖後圓的形狀,再加
上底部如菇拿般的一圈刮人膨起,進出之間變化更劇。霁兒從未有人采撷的花徑
口被撐得忽圓忽緊,内壁貼肉伸縮,擠出大把大把淫水,堪稱高潮起伏。
「好……漲!好大,好大!怎會……怎會這麽的?啊,啊,啊……」
「舒服麽?」耿照不忙着突破禁地,繼續輕點疾送,邊大着膽子問。
霁兒快美間神智一清,不由得大羞,将小臉藏在他胸前,喘道:「舒……舒
服!好奇怪……但是好……好舒服!」情欲益發高漲,忍不住哀求:「霁兒……
還想更舒服……啊……好滿……好漲……霁兒要裂開啦,要裂開啦……啊!」
短短一喚身子緊繃,寶貴的處子已被一舉貫穿。
耿照并未停步,他原本進出便十分輕巧,并未大聳大弄,隻像小雞啄米一般
泌潤多時便深入一些,女孩兒一皺眉頭或喘息稍重,他便微微點觸,輕如指頭顫
動,仗着自身過人的粗大,也可令她回腸蕩氣,美不可言。
霁兒一被破瓜,膣中卻未遭巨物蹂躏肆虐,耿照依舊溫柔挺動,沒仗着堅甲
利矛一搠到底,反抓住她柔嫩的胸脯,舌掌并用,不住愛撫。哪撕裂般的苦楚旋
即被胸上的快美所掩蓋,嫩瓤裏液湧如舊,漸漸不再疼痛。
她一顆芳心又羞又喜,全飛到男兒身上,一時竟忘了二總管還在旁邊,仿佛
又回屋裏隻有兩人相對用飯、自己一口一口夾菜伺候他的時節,伴着兩腿間溫柔
而有力的抽送,春潮泛濫之中别有一番濃情溫馨,早将什麽生死逼迫全抛到了九
霄雲外。
耿照抄起她的膝彎,将她小小的身子折疊起來,霁兒正自暈陶,赫見一根紅
通通的大怪物在自己腿心進進出出,驚奇一霎間蓋過了恐懼,失聲道:「怎……
怎這麽大!啊,啊……你拿……拿這麽大的東西弄我……壞……啊啊啊啊……」
她恢複了古靈精怪的調皮本性,被一波波推向高峰之際,居然還分神與他拌嘴。
耿照不覺失笑:「方才一進去,你自己就說好大了,我哪有騙你?」
霁兒被插得上氣不接下氣,體内快美難言,但嘴上卻一點虧也不肯吃,猶自
辛苦争辯:「那……那不算……啊……我沒……沒看見……這麽大……吓……吓
死人了……」偶一回神,還不肯死心,咬牙問道:「都……啊,啊……都進去了
麽?這麽大的東西,怎能……啊,啊……你壞!」
耿照捧起她的小屁股,由上而下進出着,又比先前深入分許。
「啊啊啊……感,感覺到了!」霁兒揪着錦被哀叫,嬌細的同音十分淫靡:
「你……一直變大……這麽大……這麽大……好硬,好硬……霁兒……霁兒受不
了的……」
耿照不理她的掙紮,繼續穩穩的、輕快的進出着霁兒的身體,然後随着一次
比一次的分泌更潤越插越深,在膣中停留的時間也越久……
霁兒挺腰承受,就算被插得甩頭嬌吟,一回神便緊盯着兩人交合處,仿佛不
相信那麽大的兇物能全然入體,忽覺一陣空虛,它長長地退了出去,又緩緩插擠
進來,濕黏的肉壁劇烈反饋着陰莖的粗長與形狀,一直插到了快感的盡頭……隻
是這一次耿照并未退出,那撐擠深入的快感持續挺進,深到霁兒難以想象之處。
「全……進來啦!好大,好深……怎麽還在進來……啊,啊啊啊啊啊……」
她顫着丢了身子,領略平生頭一回的交歡至美,但那深深的侵入還未停止。
耿照的龍杵像是一根極粗極長的撥火棍,就這麽滑溜溜地貫穿了她,霁兒如
遭雷擊,四肢緊纏着他,終于杵尖像是頂到什麽,不再穿尖搠底的滑進深處,取
而代之的卻是一股極癢極麻,如尿失禁般的洶湧潮感。
她抓住耿照的手臂,艱難嬌喚:「要……還要……」唯恐潮浪消退,又盼更
強烈的一波将自己推上巅峰。
耿照福至心靈,将她牢牢抓緊,全根退出又倏地一搗到底,「啪!」一聲貼
肉相擊,擠出一注清泉;一下又一下,滿滿的、重重的搗擊着她,每一下霁兒都
「啊」的一聲,叫聲更尖更短、更急促稀薄,仿佛刀刃入體,啪啪啪啪的漿水聲
回蕩在鬥室中……
霁兒美得數度暈厥,終于精疲力竭、沉沉睡去之前,耿照一共要了她三次。
他将少女翻了過來,捧着她的小屁股從後面深深插入,又讓她騎在身上,雙
手撐着她水嫩尖翹的小美乳,教她奮力扭腰馳騁;最後,連橫疏影也禁受不住,
扭着白皙的雪股跨騎在他面上,任他舔食噴香肥美的濕潤陰戶,她卻與霁兒捧乳
厮磨,乳尖對着乳尖貼肉相抵,一面吻得心魂欲醉,三人一齊攀上了巅峰。
「好嫉妒她呢!」橫疏影偎在他懷裏,咬着唇膩聲輕道。一旁的霁兒趴睡正
酣,小巧的背脊雪臀起伏動人,連被二總管的指尖輕輕劃着也不得醒,十五歲的
美貌少女猶自咬指細鼾,抱枕而眠。
「初夜破瓜,便能領略這等美妙滋味。世間有多少婦人,終其一生也沒丢一
回身子,這丫頭倒是瀉得死去活來的,看來她腿心裏不隻藏了黑毛兔兒,合着還
有一隻水罐。」笑着歎息:「青春少女果然是好。姐姐老啦,過得幾年,你便不
愛了。」
耿照搖了搖頭。
「不是你年輕,是我變厲害了。」
橫疏影撲哧一聲,咬唇輕打他一記。耿照笑着受了,雙臂收緊,低聲輕道:
「我不會說話。可在我心裏,姐姐永遠都不老,便是姐姐老了,我也老啦,到時
候,我還是隻愛姐姐一個。」
橫疏影心裏甜絲絲的,咬着唇摩挲他的胸膛,害羞的神情宛若少女。
「有的時候我真不知道,像你這樣到底算不算是不會說話。會說話的,沒有
你的真;不會說話的,又不像你老說進入人家心坎兒裏。」她嬌嬌地偎了一會,
擡頭正色道:「姐姐教你的第三件事,你明白了麽?」
耿照凝然不語,年輕的面龐除了彪悍之外,還透着一股山一般的沉肅。
這樣的若有所思并不是迷惑,而是代表他能吸收更多。橫疏影點了點頭,輕
聲道:「女人是女人,貞操是貞操,兩者之間,并無孰後孰先。好比姐姐的初夜
不是給了你,你會不會覺得,姐姐是殘花敗柳,是不幹不淨的女人?」
耿照一把捉住她的小手,皺起濃眉:「打比方也不許你這樣說。在我心裏,
姐姐是世上最寶貴的,誰也比不上。」仿佛那些話插在他的心坎上,一字一句,
更勝刀割。
橫疏影暈紅雙頰,乖乖任他握着;低頭片刻,纖巧的下巴才往熟睡的霁兒一
比。
「那……你會不會覺得霁兒是個輕佻随便的姑娘,又或者德行敗壞,從此隻
愛勾引男人?」
耿照搖頭。
「霁兒本就待我很好,是個心地善良,體貼率直的好姑娘。」
「那麽,若有女子把貞操給了你,教你爲她殺人放火,說是你欠了她的,你
肯不肯做?」
耿照仍是搖頭。橫疏影也不意外,笑道:「若她求你之事,并非難如登天,
又或不傷俠義道,甚至是有益蒼生之事呢?你肯不肯做?」
耿照頓時遲疑起來,正自沉吟,橫疏影又道:「倘若這名女子求你幫忙的,
乃是濟弱扶貧,大大有益于天下蒼生之事,又在你的能力範圍之内,隻是事成之
後,并無一具千嬌百媚的處子嬌軀能奉獻給你。如此,你做是不做?」
「當然要做!」
耿照擊掌脫口,募地一愣,仿佛心底有一處被人觸動,旋又陷入沉思。
橫疏影正色道:「由此可見,事情做與不做,和貞操一點關系也沒有。同樣
的道理,當夜在紅螺谷,是染家妹子自己決定要活下來,而且解毒的法子隻有一
個,是她早就知道,且自己做下的抉擇,你又虧欠了她什麽?」
耿照心思極快,一經點破,茅塞頓開。
他未必覺得染紅霞一事自己毋須負責。男兒磊落,本該不欺暗室,說到底,
二掌院的紅丸終是教他盜了去,這份牽扯隻怕終生難斷,隻是忽然明白:「是我
自己耿耿于懷,染姑娘每回見了我,才覺得心裏難受。我若胸懷磊落,莫要鑽牛
角尖,說不定……說不定我們還能做朋友。」自出得紅螺谷,這件秘密困擾他許
久,無人可問,無處訴說,一路盤橫至此,才終于撥去陰霾,找到方向。
橫疏影見他眉宇開解,神色疏朗起來,歡喜之餘伸手樓他脖頸,嬌聲埋怨:
「都是你不好!爲解你心事,姐姐賠上一名貼心侍女,平白替自己添了個争寵的
小情敵,還要替你一夜風流,有合體之緣的美貌佳人說事,好教你撥雲見月,将
來能把人家哄騙回來共枕鴛鴦……更氣人的是,她們個個都比我年輕貌美!」
耿照笑了起來。
「這話不盡實。要說美貌,誰也比不上姐。」他把佳人摟得緊緊的,耳鬓密
迷厮磨:「這下,是我姐姐吃醋了麽?」橫疏影閉目嬌喘:「吃!怎麽不吃?你
再不多愛姐姐一些,姐姐一輩子恨你!」
兩人全身赤裸,腿股交纏,求歡本就十分方便。橫疏影三兩下就被擺成了個
「觀音坐蓮」的姿勢,給滾燙勃挺的怒龍杵插得滿滿的,跨在耿照腰後的兩條修
長玉腿不住輕顫。
「别……别在這兒!你是姐……一個人的……」她美得欲死欲仙,攀着他結
實的背:「到……後邊兒去!」美眸一橫,既羞又浪,更有幾分火辣狠勁,任性
嬌蠻,唯恐熟睡的霁兒忽然醒來,又要争搶那滾燙勃挺的昂角巨龍。
縱使兩人已親密無間,「到後邊去」這句話裏所隐含的暧昧淫靡,以及不欲
人知的刺激興奮,依舊令耿照下身勃挺,漲得如嬰孩臂兒一般。
橫疏影婉轉嬌啼,被他捧着兩瓣白皙雪股懸空而起,每胯一步,頂到花心的
碩大杵尖又往更深處,捅得她仰頭浪叫,淫水沿着兩人腿股間潺潺而下,宛若失
禁,不過短短幾步路,卻澆得一地蜿蜒水漬,滿室異香。
耿照抱着斜頸顫腿的雪玉佳人,跨進一間四面無窗的偏室,繞過擋在入口處
的鑲玉屏風,赫見房裏布置着繡墩鏡台,懸衣長櫃,彌漫着淡淡熏香及一絲脂粉
甜膩,竟是橫疏影日常梳妝之處。
房裏居中置着一架舒适的烏木牙床,剩餘的空間尚且不容轉身。
耿照将姐姐輕輕放倒,把兩條雪白香滑的小腳兒跨上烏木扶手,爬上牙床一
搠到底,抓着床架前後挺動。哪床搖得極是厲害,橫疏影一條長腿滑下扶手,蜷
起的玉趾不住點地,另一條卻被他扛上了肩,雙腳上下一開,膣重更是短淺,每
一下都被搗中要命之處,叫得魂飛天外。
「好……好深!到……到底啦!姐姐裏……裏邊兒好癢……啊啊啊啊……弟
弟好狠,好狠……壞……」她扳着扶手拼命甩頭,連一雙雪團似的白皙巨乳都打
不成圓了,隻能随着兇狠的撞擊四向亂甩,仿佛兩頭受驚蹦跳的大雪兔。「啊,
啊,啊……好深,好深……要壞啦!你……你要把姐姐弄壞啦!啊,啊,啊啊啊
啊……」
耿照猛然一刺,龍根暴漲起來,毫無保留地将精華統統射進了姐姐體内。
這回交媾的時間極短,兩人卻極是盡興。耿照精疲力竭,卧倒在她酥嫩柔軟
的大胸脯上,半響橫疏影才稍稍回神,随手從鏡台下取了條絲巾,溫柔地替他抹
去頸背上的汗珠。
「這兒是姐的秘密房間,平日連霁兒都不許進來。」她輕喘未止,閉眼道:
「姐姐對你,再也沒有任何秘密啦!你……是姐姐最親密的人,有什麽心事,開
心的、不開心的,以後姐姐都讓你知道。」
耿照心中一動,沉默不語。
橫疏影猶自絮絮叨叨,淨撿些無關緊要的瑣事說,一邊爲他抹汗順發,既像
溫柔的大姐姐,又像是照顧丈夫的小妻子……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輕聲喚道:
「姐姐……」聲音悶在柔嫩汗濕的乳肉間,酥麻的微震令橫疏影渾身一顫。
「什麽事?」
「有件事……我一直瞞着你。」
「又是哪一家的美貌姑娘麽?」橫疏影淡淡一笑,似不急着聽。
耿照搖了搖頭,擡起一張無比凝肅的面龐,仿佛終于下定決心。
「是琴魔魏無音前輩。他在我身上施展了一門奇妙的武功,說是指劍奇宮的
不傳之秘,名叫『奪舍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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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09
標題:
【妖刀記】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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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23-24
第二十三折 恍惚夢覺 昨夕今夕
「唰!」一聲篾簾掀起,燦爛的朝陽不但射入窗棂,更穿透緊閉的眼皮子炙
得雙目一片熾紅,毋須睜眼便覺刺亮。耿照舉手遮額,隻聽哈哈一聲朗笑:「日
上三竿啦,你小子還睡得人事不知,感情是昨晚太勞累了?」來人一腳踹上六柱
床的牙闆腿足,踹得天搖地動差點散架,竟是胡彥之。
他吓得一躍而起,頭一個動作便是擁被左遮右掩,唯恐一左一右夾陪着的、
赤裸的兩美人盡洩春光,全叫老胡瞧了去……
偶一擡眼,瞥見壁上懸挂的那柄碧水名刀,悠然想起:「不對!我下半夜便
離了姐姐的别院,這裏是我自己的房間。」一摸果然衣衫俱在,連鞋都未解下,
隻是輾轉半宿,自是淩亂不堪。
胡彥之雙手抱胸,兩條腿疊在桌上,一吐口中長草,冷笑道:「你這是幹什
麽?舞龍舞獅麽?」耿照呐呐地把棉被放下,爲掩心虛,慌忙低頭疊被。
「好了、好了!别忙啦,挺累人的,你歇會兒罷!」胡彥之怪眼一翻,哼哼
兩聲:「昨晚上哪兒了?老子裏裏外外找了一夜,差點沒把流影城翻兩翻。看看
你這副德行,神浮氣虛、雙目遊移,衣衫不整、煙視媚行!一臉淫賤相。啧,肯
定找女人去了,是不是?」
耿照恨不得鑽地埋頭,正沒着落處,「咿呀」一聲門扇推開,一抹窈窕倩影
小心跨過門檻,竟是端着瓷盆清水的時霁兒。
兩人一打照面各自臉紅,偌大的房間裏回蕩着「噗通噗通」的急促心跳。胡
彥之大起狐疑,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娘的!感情牛鼻子師父的那部先天道功真
有奇效,老子修爲大增,耳力突然一下子變得忒好?」
到底是時霁兒多見場面,不慌不忙,欠身福了半幅,暈紅雙頰,細聲細氣地
說:「典……典衛大人早!胡大爺早。」扭着小腰走進桌畔,一反平日蹦蹦跳跳
的模樣,步子輕碎、細腰款擺,行走似有些吃力,别有一番妩媚婀娜的女人味。
胡彥之抱臂啧啧,緊盯她的背影不放,既不舍移目,又暗自心驚:「奇怪!
這下連眼力也不對勁了。我……我怎麽老覺得這丫頭的小屁股比昨兒有肉,居然
肉呼呼的又圓又翹……不對!耳目異變,這事心魔大盛之兆。看樣子再練下去,
沒準哪天連卵蛋都要自動脫落,老子當場破碎虛空,後半輩子都得在異界做濟公
啦,這可大大不秒。」疑心是自己練功過度,竟緻走火入魔。想着想着,不覺一
頭冷汗。
霁兒将潔口的木齒與藥膏整齊排入一方小紅漆盤,端至榻前。
那藥膏盛裝在有蓋的琉璃小碗裏。以桑槐嫩技煎水熬膏,入姜汁、細辛、甘
草、細鹽,以及乳香末藥等珍貴香料制成,是橫疏影自平望都攜來的秘方,東海
境内僅此一家。
二總管事必躬親,務求精潔。還特地爲這種藥膏取了個名目叫「漱香饴」。
連放入口中嚼軟、清潔牙縫的「木齒」,也是取新鮮的嫩柳條來用。
霁兒将柳條上的露水抹淨,沾了瓊綢碗裏的玉色細膏遞給耿照,以手絹盛接
他嚼碎哺出的青渣;接着香湯漱口,溫水洗面,最後點上一碗提神醒腦、開胃通
腸的松針玉露茶。總算完成了王侯府中的晨間梳洗。
胡彥之看得是瞠目結舌、豔羨不已,忍不住大搖其頭。
「媽的!怎麽我就沒遇上這種好事?」老胡呼天搶地:「時丫頭!你盤上還
有幾枝,那豌豆泥似的糖膏老大一碗的,對上開水還能沖它個滿滿一壺。長幼有
序,我跟這小子是拜把子的,你也服侍我一下罷。」
霁兒抓起剩下的柳條往窗外一扔,冷笑:「胡大爺的嘴巴大,柳條不頂用。
待會兒我去我去廚房拿把蔥來,給胡大爺沾沾韭醬湊合湊合。」
胡彥之正想抗議,卻被時霁兒小手一推攆了出去。
「胡大爺,我伺候典衛大人更衣。麻煩你回避一下。」
「窺視很難嗎?他全身上下有哪一處是你看得我看不得的?」
時霁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轉,滿臉得意、振振有詞:「胡大爺是平
民百姓,平民窺人隐私,有傷風化,至少要打三十大闆;若虧禮廢節、冒犯朝廷
官員,論的是不敬之罪,小則下獄,大則充軍。爲胡大爺好,你可千萬别看。」
胡彥之雙手抱胸,哼笑道:「偏你看了沒事,我看就要下獄充軍?」
「我是服侍大人的小丫頭,自然沒事。若胡大爺也做了小丫頭,一般的也沒
事。」
胡彥之一口痰憋在胸裏,噎得捶胸頓足,忙抄起桌上的茶壺仰頭就口;連吞
了幾口冷茶,陡然間明白過來,對霁兒一豎拇指:「好你個丫頭!嘿、嘿。」沖
着耿照一指,賊眉溜溜,忙不叠地晃鬧搖頭,淫笑道:「好你個小子!呼呼。」
左手圈指、右手食指不住進出,滿臉的猥亵暧昧,嘿嘿呼呼地踅出門去。
霁兒小臉脹得通紅,氣鼓鼓地把門掩上,背轉身來,忽然變得扭捏羞怯,捏
著裙角定了定神,才低着頭小步走回床前,爲耿照解衣擦拭。
耿照見她身子微顫大起憐愛。低聲問:「還疼不疼?」
霁兒又羞又喜。先是搖了搖頭,而後又點了點頭。
「昨……昨晚不疼。今兒疼。」音細如蚊納,吐息熱烘烘的。羞得連眼都不
敢擡:「活像裂開似的,又像給刀子鋸了。走路都疼。」
耿照心疼不已,輕捉住她一雙小手,隻覺入掌滑膩,如數細粉,柔聲輕道:
「别弄啦。你先歇會兒,我自己來行了。」見霁兒乖乖任自己握着手,鬓邊顱際
垂落幾縷散發,胸中溫情湧現。忽覺兩人無比親昵,卻非肇于昨晚的荒唐纏綿,
而是在這間屋裏,在并坐共食的那一刻便已定下緣分。
兩人雙手合握,并肩坐在榻緣,片刻耿照忽然一笑,又問:「你不惱我?」
霁兒回過神來,搖了搖頭,又跟着點了點頭。自己卻「噗哧」笑了出來。
「昨晚不惱,今兒惱!」她暈紅雙頰,嬌嬌地擡眼一瞪,終于又回複成那個
俏皮活潑、快嘴利牙的時霁兒。「真是連走路都疼呢!疼死人了……」
耿照心生憐惜,笑道:「你心裏不舒坦。隻管罵我就好,總之……總之是我
不好。」
「我是陪嫁的小丫頭,怎能罵相公?」霁兒悄臉飛紅。嬌羞的模樣分外惹人
憐:「你……也沒有不好。你待我挺好的,我……我很歡喜。」
想起中夜霁兒醒轉,三人又同榻合歡、極盡纏綿的荒唐香豔。耿照的臉也不
由得紅了,與她并坐一會兒,才省起有此體己話要囑咐,自己雖未察覺,倒也有
幾分丈夫派頭。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也替我好好照顧姐……二總管。」
「要你來說!」她瞪他一眼,噘起小嘴道:「我一向都照顧得好好的。你、
你……」話到嘴邊又吞回去,眼眶一紅,險些掉下淚來。耿照一時也不知該說什
麽。霁兒雙肩抖動,靜坐了片刻才捏着手絹拭眼,強笑道:「也不好讓胡大爺等
太久,我服侍你更衣。」替他裏外換過一身新衣,在床頭留了個小包袱,收拾漆
盤瓷盆等,低頭退了出去。
胡彥之咬着長草踱進門來,跨開而踞,雙腳亂抖。一雙賊眼不懷好意。
「看不出啊,真是看不出啊!」他啧啧搖頭,語多感慨:「你小子一副老實
相,采花居然采到橫二總管的貼身侍女頭上去了,真個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發春
小狗到處騎」,色膽包天,大有前途啊!」
「老胡,你就别消遣我啦。」耿照一點都不想陪他擡杠。
「幹什麽?男子漢大丈夫生來就是爲了幹這個。要不多生給你那一副做甚?
你小子眼光不壞,那小丫頭一看就是上等貨。開苞之後春情滿溢,渾身都透出一
股瓜熟蒂落的女人味,日後大有可爲。老子在湖陰、湖陽多識粉頭,既然你也是
同道中人。以後說話幹事就方便多啦,帶你去針砭幾回,包管小丫頭服服貼貼、
非你不愛。」
他見耿照唉聲歎氣的,隻道是初臨戰陣,早早便丢盔棄甲,不免垂頭喪氣,
更是頻頻安慰,勸解道:「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有誰一來便搞得女人哭爹
叫娘的?這樣,有空我傳你一路「亂搖鳳首金槍決」。此乃道家房中術的奧妙法
門,配合『一葦棍』的劈、崩、纏、繞、點、撥、攔、封等八字訣。以及玄素一
脈的『翠辇華蓋,蜜穴盤龍』之法,那簡直是……嘿嘿……呼呼……」
「你們觀海天門怎麽都專練這些?」耿照差點暈倒。
「武藝即人生嘛,你小子懂個屁!」老胡猥亵一笑:「昨晚吃獨食的事且不
與你計較。老胡大人大量,今兒專程找你去看姑娘。你良心要沒拿去喂了狗子,
趁早反省反省,下回改進。」
「什……什麽姑娘啊?」耿照一片茫然。
「拿大刀子砍人的姑娘。」胡彥之不由分說,硬拖他出門:「你忘啦?萬劫
的宿主,那水靈水靈的丫頭。咱們瞧瞧去。」
* * * * * * * * * * * *
碧湖被安醒在一處偏院裏。院落四周都有鐵甲衛士連班戍守。巡城司每半個
時辰就派一支全副武裝的哨隊來巡,其馀閑雜人等若無腰牌。決計不能靠近,守
衛甚是森嚴。
當日禁園一戰,衆人識得妖刀厲害。曾遭妖刀附身的碧湖與阿傻便被分開安
置,嚴加看管,而連着銅蛛刀座的天裂刀便留在原處。無人敢稍稍接近,免得命
喪妖刃之下。那兩名死無全屍的公人便是榜樣。獨孤天威下令将「不覺雲上樓」
以厚重的竹闆封死。周圍鐵索環繞,連門窗縫隙澆以鐵汁,整座樓子頓成一大根
密不透風的封頂煙囪管。
流影城主行事雖瘋癫,這一下倒不失爲妙招。被獨孤天威這麽一弄,除非以
斧钺砍開樓牆,否則出入無門,誰也難打妖刀的主意。
在樓外的方圓百尺之内,巡城司更是廣布崗哨,嚴密防守;若無二總管的親
筆關條,就算出示金字腰牌也無法靠近。獨孤天威嚷着要在後進另辟園林,早早
便遷出禁園,園中隻剩獨孤峰直轄的金甲武士及禁園鐵衛輪班巡弋,隻怕還比城
門保防更加嚴密。
比之妖刀天裂,碧湖的待遇不知好上多少倍。那院作二進四合,照壁低斜、
路徑曲折。小小的前院打掃得十分整潔。牆邊栽著兩棵榆樹,光秃的枝上不見綠
葉,卻已結滿黑豆般的細小花蕾,生氣盎然。
耿照出示七品典衛的金字腰牌,沿途無人敢阻。兩人穿過小小的垂花門,相
偕步入中庭。
一名年約六旬、長得幹癟瘦小的銀發老人自西廂推門而出。一身布衫整齊樸
素,料子甚薄,裁剪十分妥貼;老人身後跟着一名童子,童子的身上還背了隻藥
箱。耿照認出是專爲城主夫人看病的名醫程虎翼,乃京城太醫緻仕,人稱「程太
醫」。正想向老胡介紹,他卻搶先一步揮手,笑道:「程太醫早啊!」
老人點了點頭。
「胡大爺也早。來看姑娘?」
「是啊!」老胡大笑:「都說送佛送到西,是我等救了她回來,也盼她身子
大好,沒病沒痛的。是了,給您老引見,這位小哥是我拜了把子的,刀皇武登庸
當世傳人,耿照耿兄弟。當日在禁園裏大顯神威,救下城主的就是他啦!救回碧
湖姑娘,也得算他一份。」
程大醫似是不太留心,隻淡淡一拱手:「英雄出少年啊,久仰了。」
耿照老大不自在,趕緊打揖回個。
胡彥之笑道:「碧湖姑娘醒了?」
程太醫搖頭:「還沒。」
胡彥之皺眉:「都睡幾天了,這會兒還沒醒?會不會……有什麽問題?」
程大醫道:「她身子太虛,我給她開了些溫補的方子,回頭讓大膳房煨一罐
濃濃的雞湯。撬開牙關哺喂,慢慢調養身體,回複元氣。氣血理順了,身子自然
壯健,也才能恢複神識。」
胡彥之與耿照對看一眼,搖頭苦笑:「太醫莫以爲我在說笑。我與耿兄弟親
眼看見她扛起一把将近一丈長的大石刀,舉重若經、健步如飛,簡直像是小孩手
中的波浪鼓。要說她身子太虛,世上恐怕沒個身強體壯的人了。」
「那叫做寅吃卯糧。」程太醫哼的一聲:「她筋骨受損、高燒不退,心火亢
盛、肝火上炎,這股火氣上逆至極,則血蘊于上,這才昏迷不醒。」
二人聽得迷糊。胡彥之正想開口,程太醫忽問:「胡大爺身子壯建,武功甚
高,不知能舉幾斤?」胡彥之被問得突兀,微微一怔,抱臂笑答:「兩百來斤總
沒問題。太醫莫看耿兄弟個子小,他天生神力,沒準還在我之上。」
程太醫沒理會,又問:「若一次讓胡大爺扛起五百斤,又或教你扛一兩百斤
的物事,一整天都不放,那又如何?」胡彥之笑道:「那肯定要我的命。便以耿
兄弟的神力,隻怕也不能夠。」
「正是如此。」程太醫拈着須莖,随手比劃:「碧湖姑娘本舉不起重物,說
不定也跑不快、跳不高,然而卻因不明的緣故,身子硬逼出潛力!就像胡大爺說
的『舉重若輕,健步如飛』。直到超過了身體負荷,這才昏蹶過去。若未暈迷,
隻怕身子受損過巨,輕則筋骨摧折、重則五内破裂,精血敗壞,遠非調養所能愈
可。」
「問題是:人不可能超用自己的身體,到了這種匪夷所思的境地。人身會感
到疲憊疼痛,便是爲了保全自我。即使她意志過人,可以忍耐如此劇痛,也不可
能不明白身子已到極限,再往前一步便有性命之憂。除了着魔之外,我實在是想
不出其他的可能。」
胡彥之聞言倏凜,與耿照面面相窺,兩人心中俱隻一念。
「妖刀附體!」
耿照不禁搖頭,忽問:「太醫,有沒有什麽樣的迷魂藥物能控人心智……」
「……以緻讓身體不知疼痛,無窮無盡地發揮潛能?」程太醫淡淡一笑,稀
疏的白眉輕輕顫動:「有。我學醫近五十年,經手過的秘藥毒方之中,至少有三
種能夠達到這樣的效果,但被下藥之人決計不能像碧湖姑娘這樣。還能靠暈厥停
止瘋狂。體内既無藥性殘留,又沒有造成異常的出血或其他破壞。」
「能那般驅役身體的,已不能稱作是『藥』了,那是戕害身心的劇毒。要問
我的話,我會說碧湖姑娘并未中毒,她身上沒有用過毒的迹象,除非有一種毒藥
能在瞬息間自體内消失無蹤,沒有遺害、不留痕迹,就像……就像從沒被人下過
藥一樣。」
「對大夫來說,相信史上有這種毒藥,還不如相信着魔算了。」
胡彥之哈哈大笑,耿照也忍不住笑起來。「太醫,那阿傻呢?」片刻,胡彥
之問。程太醫淡然道:「他就是單純地中了毒。毒物刺破手掌,毒素注入血液,
一瞬間走遍全身,造成陽氣過亢、渾身奮進之兆。」
胡彥之濃眉一軒。
「那不是與碧湖姑娘一樣麽?」
「哪裏一樣?」老太醫皺起疏眉,嗔怪似的瞥他一眼,略帶責備的目光仿佛
正對着毫無慧根、又不用功的頑劣學生。
「此毒主行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陽三焦經,毒質入任督二脈,借沖脈聯系先
天與後天之氣的特征,迫使氣力一股腦兒爆發出來。中毒者神識混沌,非氣空力
盡不能稍止,以緻邪盛陽亡,極是傷身。」
「況且,沖脈是總領諸經氣血的要沖,爲男性宗筋之根本。此毒戕害沖脈至
深,若非阿傻底子深厚,就算解了毒性,也将再難生育。」
耿照急道:「太醫!這毒有解麽?」
程太醫道:「此毒無須解藥。一斷供應,毒素便會慢慢被身體花消,然而遺
害不絕。我不知道刺破那阿傻手掌的,究竟是什麽鬼物,但他要是再握那事物一
次,肯定斷子絕孫,永遠失去男子的雄風,就算不死于精血敗壞、陽氣暴失,也
将輾轉病榻,氣血衰竭而死。」
胡彥之聽得心驚,卻不動聲色,以眼神示意耿照保持冷靜,一邊對程太醫笑
道:「聽來也是麻煩之症,有勞太醫多費心啦。」
老人不耐揮手。
「勞什麽?我四十五歲入太醫局,從此隻能看看傷風婦科,雖說皇室無疾、
天下太平,都告老還鄉了還幹這個,氣悶!差點忘了自己是大夫還是官。好在你
們送了幾個麻煩過來,總算活着有些味。不說了,我瞧阿傻去,你們若是看他,
晚些再來。」
雙手背在身後,快步行出月門,真個是健步如飛,絲毫不見老态。
「不能再讓阿傻拿那柄鬼刀了。」胡彥之見他走遠,低聲對耿照道:「得想
個法子,把他弄出城去。獨孤天威鐵了心,教他持天裂上場對付嶽某某,反正伸
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若阿傻那個笨蛋當真傻得要去送死,起碼要替他換
柄刀。要不,就算老天爺發昏,又或嶽某某陰溝裏翻船,真讓阿傻一刀幹掉了,
虎王祠嶽家莊也斷子絕孫,什麽都是白饒。」
若無天裂妖刀,嶽宸風與阿傻的實力差距堪稱天地雲泥,恐怕比都不用比。
「阿傻别上場最好。」耿照喃喃道:「他大哥也隻盼他平凡度日,不要再想
報仇的事了。倘若送了性命,豈非白費了阿傻大哥的犧牲?」
胡彥之淡淡一笑:「那種心情,你不懂的。沒親身經曆過,不明白被滅門毀
家、失去親人到底有多痛,還有那颠沛流離、處處被人欺淩的彷徨與無助。或許
支撐阿傻活到現在的,就是那樣刻骨銘心的痛。」
耿照愕然轉頭,卻見他仰天哈哈,伸手推開西廂門牖,大步而入。
房内窗明幾淨,收拾得頗爲雅緻。榻邊斜坐一名黃衣少女,前襟起伏飽滿、
呼之欲出,卻是黃櫻。她轉頭一見耿照,不由得眉開眼笑,連眼角邊那顆晶瑩的
朱砂小痣都笑意盈盈,如漬糖膏。
「你來啦!」她嘻嘻一笑,瞥見胡彥之眉頭微皺、神色不善。搶先一步開口
道:「胡大爺早!幾日沒見,怎地胡大爺越發英明神武,渾身充滿王霸之氣,虎
軀一震,隻怕便要流得一地哩!」
胡彥之被她一頓搶白。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總不好先發難。隻得
壓着性子,咬牙狠笑:「合着我這霸王之氣還是摻了水的,稀得滿地橫流,黃白
一片。你待會起身可得當心,别踩了跌跤。」黃纓忍笑道:「不礙事、不礙事。
胡大爺自己也小心,莫要原湯化原食,憑空短了幾寸。」
耿照無心聽兩人鬥口,見床榻之上,嬌小的碧湖靜靜躺着,容顔似比印象中
更清減幾分,肌膚猶如玉質般通透剔瑩。小小的脖頸與指頭有股說不出的細緻,
較清醒之時更像人工造就,渾不似活物。
黃纓從瓷盆中擰出一條雪白巾帕,細細爲她擦拭頭臉,撥順額發,又将幹淨
的濕布覆在她額上。
襯與碧湖通透的玉色柔肌,她面上那條粉色的斜疤格外憶目驚心,遭利刃剖
開的凄厲傷口已然愈合,淺淺的粉紅色猶如初離母體的幼小胚胎,沿刀痕微微隆
起一道,令人不忍多瞧。
胡彥之默默端詳,片刻才道:「她這疤是自小有的,還是後來才受的傷?」
黃纓接口道:「說是被妖刀砍花的,不過我也沒瞧見。她運氣可真不好。」
「誰拿妖刀砍了她?」
他的口氣隐有一絲急厲,明明臉色未變,依然随意抱臂站着,卻有股難言的
沉重壓迫。黃纓察覺不對,強笑道:「我不知道!胡大爺可别吓唬人。總之就不
是我。」
胡彥之聳肩一笑。
「想也知道不是你。你這丫頭片子忒厲害,等閑不幹刀頭染血的勾當;真要
想殺人,肯定唆使别人動手。」
黃纓見他又恢複平日的模樣,肩頭一松,笑道:「以前不識胡大爺,那時有
心無力,以後我就知道該找誰啦。」
胡彥之與她東拉西扯一陣,忽然想起什麽,喃喃道:「這樣的傷痕未必不能
治。據說東海之内有個異人,堪稱外科聖手,能續斷臂、肉白骨……但要找這人
幫忙,倒是有些棘手。」
黃纓奇道:「程大醫也說,有個人能治碧湖的疤,隻是有些麻煩。她的臉若
能治好,不定能當上掌門的第四弟子。門裏姐妹都這麽說。」胡彥之笑道:「杜
妝憐号稱『天下選徒、授徒第一』,敢情選的是花魁,還看相貌美不美?」
黃纓笑道:「自來便是這樣了,我也不知道爲什麽。」胡彥之一笑,不再說
話。
她察言觀色,心中已有主意,貶眼笑道:「胡大爺。我同耿照出去說些話,
你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可别來偷聽。」不由分說,拉著耿照往外頭走。
耿照的手拿被她兩隻溫軟的小手交握着,上臂給黃纓掖在乳脅之間,觸感細
滑柔膩,不禁想起斷腸湖中肌膚相親、紅螺峪裏飲精解毒的旖旎香豔,怦然之餘
忽覺一陣溫馨,心想:「我與她相識不久,卻一同經曆過這許多。」
兩人來到中庭。耿照問道:「好啦。這裏沒有别人。你要同我說什麽?」
黃纓「噗嗤」一笑。
「你傻的麽?瞎子都看得出,胡大爺對碧湖特别不同。我賣他個人情,讓他
們倆多聚一聚。」
「你想多啦!老胡是因爲救了碧湖姑娘,才關心她恢複得怎麽樣。我也很關
心碧湖姑娘。你瞧,這不是來看她了麽?」耿照笑道。
黃纓老實不客氣地翹起蘭指,刮面羞他:「不害臊!你呀,肯定是被胡大爺
拖來的,包管進門前還不知房裏是誰哩!一見了人,心裏想:啊,原來是水月停
軒的碧湖姑娘!心思一轉,又挂念起我家紅姐來啦。我猜的真不真?」
耿照面上微紅,神色倒是一派怡然。笑著說:「我也挺想你啊!不知你吃住
慣不慣,心裏一直挂念。」黃纓嘻嘻一笑,雙手撐著圍欄往後倚坐,裙下兩條細
腿胡亂踢晃,繡鞋尖兒綴的鵝黃絨球乍隐倏現,猶如随風舞動的蒲公英。
「城主說碧湖被萬劫附過身,沒準還有什麽變化,暫時不許咱們離開。這下
得在這兒多住上一陣子啦!」看樣子她并不十分想念斷腸湖畔的水月停軒,這幾
句說得輕描淡寫,微風吹拂,幾绺細柔發絲黏上白皙的面頰。
耿照正眯着眼看得出神,黃纓忽然回過頭來。
「對了,入城好些天了,你還沒同紅姐說過話吧?」
耿照心頭一跳,欲言又止,隻搖了搖頭,淡然笑道:「我嘴笨得很,也不知
道要說什麽,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想想還是不要了罷?免得兩個人都尴尬。」
黃纓搖頭道:「你這人!幹嘛對自己這麽苛呀?沒的自尋煩擾!依我說,想
見就去見她一面,有什麽就說什麽;得先讓自己開心了,才能讓别人開心不是?
什麽東西都憋在心裏,這樣活著不難受?」
她兩手微撐,「嘿咻」一聲輕巧躍下,飽滿的胸脯顫起一片眩人雪浪,幾乎
讓人産生衣布薄如蟬翼、貼肉起伏的錯覺。「好了。我替你找紅姐去。她若也想
見你,你總沒話說了罷?」
耿照本想阻止,不知爲何看着黃纓的背影卻有一絲莫名的安心。彷佛能想像
她回眸笑說「這有什麽大不了」的模樣,再也自然不過;話到嘴邊沒了着落,肩
頭一松,也不想再抵抗,隻是忽然覺得有趣:「喂,這事你有什麽好處?瞧你這
麽熱心的。」
「好處大了,你不知道麽?」
黃纓嘻嘻一笑,結實卻充滿肉感的小蠻腰一擰,轉過身來,雙手背在身後,
仍輕輕巧巧地點着步子,不住向後倒退。她背後彷佛長了眼睛,腳下踩着蜿蜒迤
逦的鋪石左彎右拐,片刻便退出了月門;那抹狡黠的俏皮笑意一現而隐,還有如
月夜星海般的盈盈眼波。
「你開心,我就很開心呀!」
* * * * * * * * * * * *
「叩」的一聲,染紅霞放落角梳,卻未回頭。
圓如月的澄黃銅鏡裏,映出一張波影潋滟的面容,晃漾着猶豫錯愕的美麗。
「他……想見我?」
仿佛意識到鏡影映,她伸手一撥,架上的銅鏡低下頭,鎏黃的水磨鏡面映出
她白皙高聳的胸脯,兩座堅挺的乳峰被水紅色的绫羅小兜裹着,明明晨風沁涼,
肌上卻不知怎的有些汗。
「是啊。」黃纓在她身後的牙床上坐了下來,笑道:「紅姐見他呗?」
「見他做什麽?」染紅霞拿起梳子,仍是沒有回頭。「我不想見他。」
「我瞧他挺可憐的。那天在不覺雲上樓,不是結人打得鼻青臉腫麽?」黃纓
輕歎了口氣,随意翻着她披在床架上的绛紗衫子。那是橫疏影饋贈的禮物,着她
慣用的巧手織匠連夜趕制的。用料、做工均精巧昂貴。也說要給黃纓、碧湖等三
姝各做一身。
流影城終究是他人的地頭,染紅霞在城中不敢松懈。昆吾劍日夜都不離身,
連沐浴時都捆在伸手能及處;橫疏影着人送了兩大箱的衣物供她更換,染紅霞隻
穿勁裝快靴,發簪衣飾都揀輕便俐落的。那套绛紗衫子就這麽擱着,連日都是黃
纓、采藍在翻看,一路從桌頂、鏡台移到了床架上,兩人俱都愛不轉手,每天非
要對鏡往身上比幾回,才算有交代。
「他……傷還沒好麽?」染紅霞不經意問。
黃纓忍着笑,故意經描淡寫:「還有些瘀腫,難看得要命。我瞧他挺傻的,
旁人的事,自己幹嘛這麽拚命?一心替别人想、替别人出頭,便是招惹了鎮東将
軍府也不怕,活該給人家白打一頻。」
染紅震「嗯」了一聲。低頭沈默片刻,又問:「他有說……找我什麽事?」
「不知道。」黃纏把衫子平露在床上。将绉折細細理平,自顧自地笑着:
「真好看!紅姐穿上一定更加好看。要不紅姐問他罷?沒準真有什麽事。」
涼風入窗。許久許久,屋子裏隻有竹簾微微晃動的聲響。
「嗯。」染紅霞輕輕應道,呆坐片刻,才有繼續梳頭。
黃纓大喜,忙道:「我這就去叫他來。」奔出幾步又回頭:「紅姐,我在院
裏看顧碧湖,胡大爺也在那兒呢!怕他又要添亂。」随手放落竹簾,将卧室與書
堂間隔開的屏風掩上,細碎的腳步聲才漸漸消失在遠處。
染紅霞獨自坐在屋裏,梳着梳着,才想起銅鏡還低俯着半截,自己也不禁覺
得好笑:「我……這是怎麽了?」角梳一停,眼角卻瞥見平擺在棉被上的那襲绛
紗衫子,便是墊在底下的織錦被褥上花團錦簇,卻難掩那如胭脂悄染、既朦胧又
紅豔的蟬翼輕紗,仿佛榻上栖着一片霞。
她歪着玉頸怔望了片刻,還想替自己找個什麽不去的借口,擡眼才發現屏掩
蓋下,自己連起身都不必,隻須拿起衫子就好。
年輕的紅衫女郎忍不住笑了,忽然有種命定似的心安。俏臉上紅彤彤的,噗
通噗通的心跳聲回蕩在寂靜的室内,仿佛連涼爽的晨間空氣都變得溫熱起來。
耿照快步走在回廊上,心跳的很快,但腦子卻出奇的清醒。
經過昨夜姐姐的開導,現在她覺得自己能坦然面對染紅霞了。
「她……願意見我?」
黃纓帶回好消息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掌院應該很恨他吧?起
碼應該對他的存在感到難堪——耿照既想再見她一面,與她說上幾句,但又不願
見她一片冷漠、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模樣,内心不無掙紮。
「别傻了,我瞧她還挺高興的。」黃纓嘻嘻笑道:「你呀,不懂女人家的心
思。既然說要見了,那就是真的想見你。你再扭扭捏捏的、傷了人家的心,那下
回她再說不見,便是鐵了心不再見你啦,明不明白?大傻瓜!」
「她……願意見我!她想見我!」
橫疏影爲了表示對二掌院的禮遇,特别讓出自己的春居茶靡别院,讓水月三
姝居住。
茶靡别院是座精緻的三進院落,一反傳統格局,鳥瞰如寫歪的「呂」字,對
角斜置兩個「口」,凡廊庑設牆闆、凡門壁必有镂窗,整幢建築便如一隻挖空雕
花的象牙球,裏外看似一覽無餘,又巧妙将内室隐藏其中。四周假山流水、茶樹
環出一片園景,園中栽滿各種花卉,整個春季都是繁花盛開。
耿照走過彎曲的穿通回廊,停在最後一進的書堂之前,透過镂空的的雕花門
牖往裏邊瞧,堂内不見染紅霞的蹤影,四面竹簾放落,一座鑲著螺钿的五折屏風
擋住内室的視野,在門外瞧不真切。
他想起兩人初識時,水月停軒的留客居内也是一個人沒有,忍不住「咿呀」
一聲,推門走了進去,這才省起自己并未叩門出聲,實是無禮之至。
若此時一劍忽來,又從後頭抵住自己的脖頸,那可真是「今夕昨夕,恍若一
夢」了。耿照心中溫情一動,忍不住露出微笑,不由自主往内室走去,一手撫着
劇烈跳動的胸口,開口喚道:「二掌院,是我,我來了。」
内裏寝室中,染紅霞才剛換上橫疏影饋贈的衣裳,滾金邊的柳紅绫羅小兜、
壓音束腰郁金裙,連快靴都換成一雙大紅底的丹羽金葉紅繡履,薄薄的絲履裹出
一隻蓮尖似的修長美腳,直入裸足,連她自己瞧了,都不禁有些臉紅心跳。
銅鏡中映出一名半露酥胸、高裙束腰的美麗女郎,平日看慣了的飒爽英姿忽
而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個濃纖合度、嬌美妩媚的娴雅仕女,便如當夜在挽香齋裏
看着的橫疏影一般,赤裸的渾圓香肩白皙柔嫩,充滿說不出的女人味兒。
染紅霞忽然迷惑起來,癡癡地望着鏡中陌生的絕美容顔。鏡中之人一定也和
自己一樣,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麽、又将演變成什麽樣吧?她怔怔揭開鏡
台上的髹漆小匣,用指尖沾了點嫣紅,想起自己根本沒用過什麽水粉胭脂……接
下來呢?接下來該怎麽做?
她想了很久,想到呆呆出神而不自覺,甚至沒聽見耿照推門的聲響。直到腳
步越來越近,染紅霞才慕然驚醒:「他……他來了!」驚慌、羞喜、錯愕……各
種情緒一瞬間齊齊爆發,她猛然想起那襲降紗外衫還沒披上,自己還裸着肩背,
趕緊回身去取衫子,「喀啦!」微顫的指尖掃過鏡台,竟把那匣胭脂掃落床下。
「喀拉」一聲脆響,耿照猛然回頭,隻見門外一人愕然掩口,一襲蔥藍衫子
襯出她窈窕纖細的優美曲線,長腿削肩、玉頸嬌顔,正是同屬水月停軒的采籃。
她出身祈州大戶,母親過世後,才被二房奶奶送到斷腸湖習藝,十歲前都在
深門大院的豪奢講究中度過,童年印象所及,最愛華服珠飾。她與黃纓近日甚不
對盤,來到流影城後,甯可流連于橫疏影處欣賞衣裳飾品,不願待在茶靡别院,
終日對着師姐師妹;橫疏影何其精明,打發一名侍女陪着她在幾處别院間試衣閑
逛,既安染紅霞之心,兼有投鼠忌器之效,兩盡其妙。
采籃才從挽香齋回來,一進門便看見耿照,當夜被迫吞精的恐怖記憶頓時蘇
醒,手裏捧的盛有幾件精緻衣裙的漆盤哐當落地,玉面一白,居然吓暈死過去。
耿照唯恐她碰傷自己,眼明手快,飛也似的掠過去,恰恰接着一具溫軟嬌軀,趕
緊将她抱到椅子上,又回身去替她斟杯熱茶。
一股奇妙的驚悚感掠過心頭,耿照猛然轉身,卻已來不及了——
「铿啷」一聲激越清響,采籃反手拔出幾上并置長劍,合身向他直撲而來!
耿照動作之快,連胡、染等都不敢小觀,本能輕易躲開;誰知她一蘇醒便抽
劍出招,劍出身動,雙腿驟軟,劍尖顫巍巍的偏開,整個人徑往劍刃上跌去!耿
照一把搶上,徒手握住劍刃與劍锷之交,不顧刃部入掌,另一手及時将她截住,
忙問:「采籃姑娘!你沒事吧?」
采籃「嘤咛」一聲,悠悠轉醒,睜眼卻見自己陷在那登徒子懷裏,吓得失聲
尖叫,猛然抽身,卻聽「嚓!」裂帛似的輕銳細響,耿照大叫一聲、抓手跪地,
左掌心被利劍拉出一道長長扣子,鮮血直流。他痛的眼前發白,随手撕下一條衣
擺,将傷口緊緊紮起,跪在地上冷汗直流。
采籃吓得臉色慘然,登登登坐倒在椅中,但心裏厭惡痛恨委實大過了惶恐,
雙手抓着染血的長劍起身,顫抖的劍尖抵着耿照的頸側,又刺破了些許油皮。
「我……今天不殺你!……你滾!别讓我再看到你!」
耿照茫然不解,隻道她認錯了人,喘息到:「采……采籃姑娘,你忘……忘
了我麽?那天在紅螺谷,我……」話沒說完,采籃手一大顫,劍尖便刺入肉中。
耿照瞪眼咬牙,總算沒叫喊出來。
「便……便是将你燒成了灰,我也決計不會忘!」采籃小臉蒼白,顫聲道:
「無恥之徒,欺淩女子的宵小!我……我恨不得殺了你!」
耿照本想解釋,見她又害怕又驚慌、然後忿恨卻又蓋過了驚慌害怕的模樣,
話到嘴邊一陣氣餒,忽覺黃纓也好、橫疏影也罷,所言都不及采籃的切身感受更
具說服力,頓覺灰心已極,仿佛什麽樣的辯解都不足以支持自己;但既到此間,
心中猶有癡念,勉強擠出一句:「我……我要見二掌院……」
這一下兔起鹘落,委實發生得太快。屏風之後,染紅霞本欲阻止采籃,卻聽
她尖聲到:「你……你還有臉面提紅姐!當夜你在紅螺谷對她所做的事,便是死
上一萬次也不足以賠罪,你竟還……竟還敢來,說要見她?」染紅霞聞言一愣,
靠着屏風猶豫起來,這一步便再也踏不出去。
「女子最重要的,便是貞操!」采籃抓手握劍,流淚尖聲道:「你知不知道
在水月停軒,隻有冰清玉潔的處子才能繼承掌門的衣缽,修習本門至高無上的武
學,成爲水月一脈的下任掌門?紅姐努力練劍,是衆弟子中最受掌門人喜愛的繼
承人選,若她失貞之事被掌門知曉,你可知道後果會有多麽嚴重!」
耿照愕然,半響才結巴道:「我不知道水月一門……我不明白……」
「再說了,女子在世,爲自己、爲家門,終須婚配生子,才算不虛此生。你
壞了紅姐的貞操,叫她日後如何面對自己的夫婿?」采籃厲聲道:「就算紅姐願
意委身下嫁,若叫人知曉你們未婚苟合,做出敗壞禮教門風的事,豈非終身受人
輕賤,永遠擡不起頭來?她是堂堂鎮北将軍千金、水月一門的二掌院,你想讓人
一輩子在背後議論她,對他品頭論足?」
見耿照無言以對,采籃更是氣得渾身顫抖,尖聲逼問:「還是我冤枉了你,
你是敢做敢當的男子漢,要上門提親,一肩擔下掌門人的責罰,娶她以示負責?
若無如此覺悟,當夜你怎敢……怎敢對她做那種禽獸之事?」
「我……我沒敢想……我是爲了救她,才……」
屏風後的染紅霞渾身一震,心底一片冰涼,不由得環抱雙臂,木然想:「原
來他是爲了救我,才那麽做的。那樣……那夜……原來隻是爲了救我。」纖指揪
着粉藕似的白皙裸臂,指甲陷進肉裏猶不自知,身子無風自寒,微微發抖。
采籃越說越是甯定,漸漸不再顫聲發抖,咬牙道:「女子失貞便隻有一死!
你若真爲紅姐着想,便該自刎謝罪,而非厚皮涎臉,一味癡纏。你滾!紅姐永遠
都不會再見你了,下回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一定殺你爲紅姐報仇!」長劍一拔,
耿照踉跄倒退,面灰心死,緊握着不住滲血的左掌,跌跌撞撞退出去,卻在廊間
與黃纓撞了個滿懷。
「喂!你來得正好,胡大爺找你呢……」黃纓笑意一凝,尖聲道:「你怎麽
受傷了?誰傷了你?」急着查看他的傷勢,卻被耿照輕輕揮開。他擡起一張槁木
般的灰白面孔,低道:「我走了,你……你自己保重。」失魂落魄的走了開去,
忽又回頭低道:「是我自己不好。多謝你了。」
* * * * * * * * * * * *
黃纓追不上他的腳程,氣喘籲籲回到茶靡别院,進門卻見采籃拄着劍癱倒在
椅中,脫鞘的劍刃染着鮮血,紅漬由刃底一路流到劍尖,在地上彙成小小一窪,
令人怵目驚心。
「是你傷了耿照?」她一瞧便猜到七八成,怒道:「你同他說了什麽?」
采籃驚魂甫定,情緒仍十分高亢,一撐起身,尖聲叫道:「那種無恥之徒,
我恨不得殺了他!他……」話沒說完,黃纓右手揚起,「啪!」猛甩了她一個耳
光!采籃被扇得目瞪口呆,撫面倒入椅中。
「那個『無恥之徒』千辛萬苦把你從萬劫刀下救了出來,不但在紅螺谷爲你
解毒,還背着你逃上白日流影城!沒有他,你已死了三回,被幾百斤的大石刀砍
得粉身碎骨、被怪毒毒死、被妖刀附身而死!」
黃纓面色一沉,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說:「誰都可以罵他無恥,偏就你不
行。如果他真的無恥,當然就該舍下你,讓你被碧湖亂刀分屍,砍得血肉模糊,
一報毀容之仇!忘恩負義,還有臉教訓人家,你才無恥!」
采籃似是吓傻了,望着她簌簌發抖,仿佛看見妖魔一般。
染紅霞木然披上降紗外衫,從屏風後走了出來。黃纓看得一愣,不由多看了
兩眼,才認出眼前這名千嬌百媚的紅杉麗人竟是水月門下武功第一的二師姐,揉
了揉眼睛,急道:「紅姐!耿照他……他走啦。你快去追……」
染紅霞怔怔出神,黃纓卻耐不住性子,忙上前去拉,誰知染紅霞紋絲不動。
「紅姐!他受了傷……」黃纓急得語無倫次,比手劃腳:「采籃她……」
染紅霞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打斷她:「不用追了。」
黃纓還待分辨,一對上她的眼神,心忽然涼了半截。
那雙眼與耿照好像……是受傷淌血,又如餘灰燃盡一般,灰白得令人心冷。
「不用追了。」染紅霞淡淡地說着,空茫茫的目光與口吻仿佛仍置身夢中,
襯着她一身妩媚動人的女裝,半點也不踏實。
黃纓回望着她,似乎轉過無數心思,終于提起幾上的佩劍,轉身奔出房門。
「這是你說的,紅姐,将來你别後悔。」
第廿四折 劍出正氣 鹭立寒汀
晨光爛漫,清風徐來,氣息撲面若有情,搖影、繞樹、穿花。
橫疏影裙腳翻飛,蝴蝶般穿過回廊,爲防跌跤,還把長長的衣裾拈在手裏,
也分不清是蓮步生風抑或香風化人,心頭冷不防浮起「逢着探春人卻回,白馬、
黃衫、塵土」的詞句,瞬間竟有些感慨。
誰都能有這份傷春悲秋的閑心,偏就橫二總管不行——她寅時便已起身,嬌
潤的身子裏還殘留甜美的餘韻與疲憊,若非有霁兒丫頭分擔了耿照過人的精力,
隻怕已累得她手足軟乏,腿心裏既麻又酸。
梳洗後,簡單用了點果脯香粥,橫疏影便至挽香齋聽取鍾陽等人的報告。
盡管昨兒一整天她将全副的心神都放在耿照身上,仍預先交代了林林總總的
緊要項目待辦,鍾陽、何煦等無一得閑,全忙得不可開交,隻爲搶在今晨以前完
成任務。就在耿照盡享溫柔、品嘗姐姐醉人胴體的同時,執敬司所屬各部正馬不
停蹄趕工,堂内通宵舉火,不斷有信使哨隊進出流影城。
才一個多時辰,橫疏影已批好桌案上壘至半人高的公文,聽取鍾陽等人的回
報,正在大堂與管事司徒顯農等議事,一名弟子匆匆來報:「啓禀二總管,青鋒
照的邵三爺來啦,人正在偏廳候着。」
青鋒照是東海三大鑄号之中,公認曆史最久、技藝最高的一家,于「三府競
鋒」屢屢奪魁。今年白日流影城急起直追,但無論聲名、氣勢、乃至影響力等,
與青鋒照仍有不小的差距。
當值弟子口中的「三爺」,人稱「鹭立汀州」邵蘭生,乃是青鋒照當主「文
舞鈞天」邵鹹尊的胞弟,家中排行第三,深受乃兄信任。
橫疏影亦挑柳眉,暗忖:「青鋒照的消息好靈通!赤煉堂掌握酆江漕運,分
舵遍及天下,号稱『京城以東第一大幫會』,勢力不容小觑,怎會……怎會是邵
家先找了上門?」不敢怠慢,蓮步細碎一路漫出堂室,徑往偏廳趕去。
廳内,一名中年文士正負手欣賞壁上的挂軸,生得面如冠玉、五绺長須,頭
戴逍遙巾,身穿青布袍,腰帶上垂着一方小小青玉,襯與他鳳目隆準、劍眉斜飛
的清奇相貌,說不出的儒雅,正是青鋒照的第三号人物,「鹭立汀州」邵蘭生。
邵蘭生随身隻帶一名侍童,童子用扁擔挑了兩箱行李,地上擱着一架竹制畫
籠,籠裏橫七豎八的插着畫軸紙卷,其中混有一柄形制古樸的長劍,烏木圓柄香
檀爲鞘,看來幾與畫軸無異。
她與邵蘭生在鋒會上有過數面之緣,倒不曾私下來往,沒想到這位青鋒照的
三當家忒無排場,直如一名攜仆雲遊的讀書人,竹籠裏劍、畫并置,随意錯落,
行囊是卷好的鋪蓋衣箱等雜物,均以麻繩小心捆紮,外頭還吊着銅釜瓢勺等,仿
佛随時能在野地裏尋處落腳,埋鍋造飯……
裏外上下,哪還有個世家大戶的派頭?庶民遠遊、客旅行商,也不過如此。
橫疏影才繞過長廊轉角,邵蘭生便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回頭相候。兩人隔着
紅檻行禮,文士彬彬、佳人盈盈,畫面煞是好看。「邵某疏懶慣了,家兄說我出
門總不像辦事,根本是遊山玩水。遊手好閑之人,不比二總管日理萬機,貿然打
擾,還請二總管多多包涵,切莫見怪才好。」
「三爺說的什麽話來?」橫疏影抿嘴笑道:「三爺閑情逸緻,最令人羨慕,
每回與三爺見面都有新鮮物事可看、可聽,多所獲益。東海七大派的要人中,我
最愛與三爺見面了,三爺可千萬别客氣。」
邵蘭生劍眉一動,拈須朗笑:「二總管這一說,我便放心多啦。」從竹籠裏
取出一卷畫軸,解開系帶,隻見畫中一片白須皚皚,幾株墨幹老梅搖曳,枝上吐
蕊盡開更無一枚含苞。畫中梅花盡管疏落,枝幹卻是瘦硬多姿,墨色鮮亮、遒爾
見骨,畫面遠方隻有一小幢茅舍,頗得留白雅趣。
橫疏影見慣名家書畫,雙目一亮,暗歎:「好個梅蒼雪潤的焦墨法!信手之
至,峭枝掃空,意到而筆不到,堪稱上品。邵蘭生以『鹭立汀州』爲号,盛名無
虛,果然是畫梅的大行家。」
「此畫是我年初所繪,幾十張畫稿之中,隻有這一幅得到家兄誇獎,說有高
潔志趣,非一味妍工弄巧,落了下乘。據聞二總管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邵某不願
見笑于方家,隻敢以此畫相贈。」
橫疏影連稱不敢,接過賞玩,果然除了邵蘭生的題記落款外,還有一方「文
舞鈞天」的朱紅小印,篆刻蒼渾樸茂,力透紙背。旁邊另有兩行題記:「計白當
黑,雲水自在;詠梅之外,更有萬裏江山。書付三弟。」其下整齊列着年月、日
期,一絲不苟,比之邵蘭生流水行雲的字迹,筆法更顯嶙峋。
她心中暗笑:「書畫寄情,這邵鹹尊也未免太過正經,連在畫上題記,都還
要教訓子弟。」輕咬着如鮮采櫻桃般的潤紅唇珠,嫣然一笑:「家主胸襟廣闊,
能于畫中看出萬裏江山。我一介婦人,不懂這些,卻愛三爺畫裏的風過梅幽,清
芬吐露,甚是宜人。」邵蘭生忍不住連連點頭,如遇知音。
「很是、很是!我偶過煙雲山下的小山村,見梅期将屆,風中帶香,這才寫
生一幅,作畫之時心裏也無萬裏江山。」說着忍不住面露微笑。片刻似覺不妥,
又補上兩句:「但家兄于書畫一道,也講天人悲憫,胸懷之大,我所不及,尚有
許多需要精進處,總是沒錯的。」
橫疏影笑道:「是了,自從千年花石津一别,久未至貴莊拜見,不知家主近
日如何?」
邵蘭生大笑。「老樣子。東奔西跑,一刻也閑不下來,年頭又往央土赈災去
啦!二總管若來,隻怕又要撲空。」
這點倒與橫疏影所掌握的情報一緻。邵鹹尊封爐多年,除了「三府競鋒」之
外,幾乎不再過問武林之事,把青鋒照的經營交給二弟「九華扇」邵香浦,對外
則由人緣極佳、一向被昵稱爲「三爺」的邵蘭生負責,自己卻帶着莊客弟子南北
奔波,對赈濟布施十分熱衷。
去年祖龍江大澇,央土道數十縣的百姓流離失所,紛紛湧進北關、東海、南
陵等地。朝廷處置失當,各地府署遣也不是赈也不是,無不叫苦連天,幾十萬災
民饑寒交迫,幾乎釀成民變。
青鋒照家大業大,邵鹹尊率先解囊,捐了十萬兩白銀赈災,誰知東海道府台
司衙門态度消極,鎮東将軍府更是多所鉗制,甚至命赤煉堂封鎖漕運,嚴拒災民
入境。邵鹹尊幾度陳情未果,索性帶着白米棉衣,親至兩道交接處發放,又買地
起屋,圈作義田招緝流亡,衆人皆呼之曰「活菩薩」。
對比爲虎作伥的赤煉堂雷家,「青聖赤邪」、「青善赤惡」之說不胫而走。
兩家三十多年來勢如水火,算也算不清的新仇舊恨,于此事上又添一樁。
江湖人到了暮年,難免想起畢生刀頭舔血,造孽無數,寄托青燈古佛者恒有
之,爲做功德散盡家财者亦有之,但邵鹹尊掌管青鋒照三十年來,造橋鋪路、赈
災救苦,堪稱善名遠播。
起初難免有公孫布被之譏,被認爲欺世盜名,頗遭非議,然而邵鹹尊不管他
人嘲謗,依然大做善事,久而久之,批評的雜音漸去,如今一提起東海花石津的
青鋒照之主、「文舞鈞天」邵鹹尊,普天下沒有不豎起大拇指的。
橫疏影笑道:「家主眼下不在花石津,看來三爺此行,是二爺的意思?」
邵蘭生搖頭:「那倒不是。」從竹籠中取出一隻藍綢小包,解開首端系帶,
露出一把柄鞘鎏金的短劍來。
那短劍刃長一尺、寬約寸許,隻比尋常的匕首略大些,說是長匕亦無不可,
柄鞘的木質部分均裹以鈞藍色的細絨,銅件鎏金,此外别無花飾,然而有一股華
貴雍容之氣,絕非凡品。
「這是家兄贈與貴城獨孤城主的禮物,在我出門之前,特别讓我随身帶着,
一有機會便上朱城山來,獻給獨孤城主。」
邵蘭生笑道:「我一路繪畫寫生,耽擱不少時日,拖到此時才上山,實在不
好意思。家兄封爐多年,不再親自持錘上砧,此劍乃是家兄的得意作品之一,據
聞城主廣集天下奇珍、寶劍名刀,必定喜愛。」
那短劍入手輕盈,連身無武功的嬌弱女子都能執起。橫疏影輕抽出小半截,
頓覺眼前亮起一片青芒,劍刃上波光粼粼,似有無數遊魚清影于塘底側身巡回,
若潛若翔,正是青鋒照正宗嫡出的獨門特征,取其「青鋒照面若遊鱗」之意,故
而得名。
在劍刃底部,接近锷部的劍棱一側,镌有兩枚指甲大小的方正古籀。饒是橫
疏影博通詩書,也多看了兩眼才能稍稍辨識,俏臉不禁一變:「正氣……莫非是
『鈞天九劍』之一的正氣劍?」
「二總管博學多聞,邵某佩服。」邵蘭生拈須微笑,笑容裏不無得意。
橫疏影倒抽一口涼氣,強笑道:「如此大禮怎可無功生受!三爺,這……」
邵蘭生舉手作安撫狀,笑道:「寶劍贈英雄,乃理所當然之事。以貴我兩家
的交情,又豈止于一柄劍而已?禮尚往來,二總管切莫在意。」
現掌青鋒照大權的邵家三兄弟裏,隻邵鹹尊一人是青鋒照的嫡傳。
三十年前妖刀作亂,東海七大門派損失慘重,前代青鋒照之主急公好義,門
下弟子前仆後繼,俱都折在妖刀聖戰一役。所幸邵鹹尊身爲首徒承襲一身絕藝,
繼位後重新開枝散葉,師門香火遂得以保全。
青鋒照的鍛造技術遠勝赤煉堂、白日流影城,直追當年玄犀輕羽閣之盛名。
單論鑄煉之精,說「文舞鈞天」邵鹹尊是當今東海三大鑄号第一人,恐怕異議不
多,就連流影城的首席大匠屠化應都直承不如,青鋒照的實力可見一斑。
據說邵鹹尊封爐之後,回首畢生所鑄,特别選出質地最優、制成最精,而又
具有不可取代之特性的九把劍,号稱「鈞天九劍」。九劍中七柄已有其主,邵鹹
尊封爐後,每屆競鋒大會青鋒照鈞延請一位劍主攜劍參加,連續六年蟬聯鋒首,
不僅聲名大噪,劍主亦覺與有榮焉,武林地位大大提升,賓主俱歡。
這柄短劍「正氣」,便是傳聞尚未有主的兩劍之一。
橫疏影怎說也是兵器的大行家,傳說中的「正氣」在手,顧不得待客禮數,
颔首道:「妾身有僭了。」将短劍擎出鞘來,隻覺極輕極薄,秋泓般的劍光一現
而隐,并不刺目,稍微靠近,便覺寒毛豎起,可見快利。
她手腕外翻,将短劍平舉朝前,劍柄之末的劍首部位貼近鼻尖,輪流閉起雙
眼,果然見得劍脊筆直,兩刃研磨均平,劍骨劍肉俱是一等一的手眼,轉頭吩咐
鍾陽道:「去取一柄甲字号房的宇字級刀來。」
流影城器作監的刀劍,共分爲「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級,
後四級用以區分量産品的優劣,也就是出自學徒之手,前四級則是各房匠級師傅
的作品等級,房号也标示不同水準,前優後劣,以此類推。甲字号房的宇字級刀
便是量産品中的頂級之作。
鍾陽取來刀器,橫疏影命他擎出鞘來,「正氣」輕輕一揮,劍刃倏地沒入刀
口,寂然無聲,不費吹灰之力便削下一小截來。在場鍾陽、何煦等都是見慣名兵
的,也不由得咋舌,面面相觑。
「好鋒利的一柄正氣劍!」橫疏影于兵器上閱曆過人,目光如炬,登時看出
此劍的奇異處。
凡兵器快利者,其質越堅,刃體越強,才能研磨細銳,也因此比重越大。除
非用的不是鋼鐵,而是其他特異材質,否則大至砍刀小至匕首,無一例外。此乃
不變的道理。
這柄「正氣」兼具「輕」、「銳」兩項相背的屬性,顯然是在劍刃與劍芯的
鋼材上作了巧妙的配比,使劍刃極堅,能承受高溫差的淬火,以及更細緻的打磨
抛光,削鐵猶如裂紙,劍芯卻須減輕重量,同時仍能提供劍身所需的強度。一旦
放大到了尋常長劍的尺寸,即有刃部包覆的鋼材太重、劍芯卻相對脆弱的嚴重缺
陷,然而縮小制成短劍,卻又完美得令人瞠目結舌。
此外,橫疏影嬌小力弱,能持劍輕易削斷刀頭,顯示劍刃用鋼極少,甚至混
入玄鐵一類的材料提高強度,同時又能在如此嚴苛的輕量标準之下鑄成神兵,而
劍脊韌性十足,同樣是用鋼極少,摻入延展性極佳的珍稀材料烏金,才能達到大
幅減輕重量的效果。
運用出神入化的合金技術鑄劍,本是青鋒照一脈獨有的特色。而劍刃、劍芯
分開制作,拼合時卻無一絲縫隙,通體無暇,連對着光線都看不出嵌合的痕迹,
則是邵鹹尊鑄劍三十多年來,得意傲視東境的驚人技藝。
「這柄正氣劍,巧就巧在一個『短』字。」橫疏影凝視片刻,不由喃喃道:
「隻可惜,它也隻能是這般大小。若能鑄成三尺秋水,豈非天下無敵!」她醉心
于劍的巧奪天工,此話本是無心,忽然省起自己失算之至,心底掠過一絲懊悔:
「流影城與青鋒照終究是對手,立場敏感。若被曲解爲貶義,卻該如何是好?」
誰知邵蘭生毫不生氣,捋須一笑,居然頗爲贊同。「當年家兄鑄成此劍,我
說的話也與二總管一般。家兄卻開解道:正氣也者,不在長而在堅,義之我欲,
取舍須靠本心。聖人說,雖千萬人吾往矣。持以衛道,則一丈之鋒可也,一尺之
鋒亦無不可。此劍以『正氣』命名,便是這等緣故。」
邵蘭生笑道:「我後來一想,實在是有道理,便覺坦然。」
橫疏影暗自松了口氣,忙将短劍還鞘,連同藍綢一并交給鍾陽,歎道:「家
主的胸襟氣度,也可比聖人啦。妾身代敝上謝過家主、三爺,得此神兵,敝上必
然歡喜。」兩人推讓一番,各自落座,何煦喚婢女換過茶點飨客。
「三爺此行,該不是專程前來贈劍的吧?」橫疏影以被蓋輕刮茶面,含笑啜
飲。
邵蘭生笑道:「的确不是。不瞞二總管,家兄近日接獲消息,說鎮東将軍府
有意介入三府競鋒利,讓我在旅途間留點心。前幾日我來到王化鎮左近,聽聞将
軍特使已上得朱城山,果然應了家兄之言,專程來見二總管一面,打探消息。」
橫疏影心中一動:「青鋒照接獲線報,竟還早了本城兩月餘,看來鎮東将軍
府在京裏活動時走漏風聲,卻不知是慕容柔有意爲之,還是純屬意外。」
像正氣劍如此名貴的神兵,邵蘭生絕不能無故攜出,更不會帶着遊山玩水,
這一趟拜會流影城,定是早有安排。邵鹹尊年初便已離莊,遠赴東海、央土兩道
交界赈災,旅途間書信不便,以此推測:三爺口中的「近日」,應是邵鹹尊出門
之前。
也就是說早在兩月以前,青鋒照便已接獲線報,知曉鎮東将軍府将有動作。
邵鹹尊讓三弟帶着正氣劍在附近活動,一旦将軍特使離開朱城山,便立刻前來與
橫疏影聯系。
橫疏影的耳目遍布天下,每年花在打點情報的費用十分可觀,唯獨在平望都
形成死角。當年她助獨孤天威出京,機關用盡,堪稱九死一生,此後不曾再履央
土,就連重建情報網絡也是困難重重,隻能倚靠行商,遠不如在平望都長期經營
人脈的青、赤兩家。
東海三大鑄号中,流影城與青鋒照一向交好,赤煉堂則是倚恃龐大的幫會勢
力橫行慣了,一向獨來獨往。與青鋒照交換情報、互利共生,向來是橫疏影的主
張,她将嶽宸風之言轉述一遍,邵蘭生搖頭冷笑:「這明擺着要打擂台了。與八
荒刀銘刀上見真章,除了一柄神兵,更須有幾分運氣。」
「果然……青鋒照早就知道了。」
橫疏影察言觀色,見他無甚意外,不覺大起狐疑。
「确認已知之事,何必平白賠上一柄正氣劍?」
邵鹹尊不可能未蔔先知,他派三弟攜劍而來,乃是棋盤上的一隻活棋。
鎮東将軍府強勢介入鋒會,這是三大鑄号前所未有的危機,也是從未遭遇過
的情況,在最有可能攜手合作的對象附近,預埋一隻進可攻、退可守的探子馬,
是想當然爾的事,要是換成橫疏影也會這麽做。
問題是:若嶽宸風離開朱城山後,流影城沒什麽特别的反應,邵蘭生就沒有
專程上山的必要。他應該帶着正氣劍盡快返回花石津本莊,飛馬請回邵鹹尊,等
流影城派來使者,尋求合作。
弱的一方本就該主動尋求合作。如此一來,才能任強的那一方予取予求,但
邵蘭生并沒有這麽作。他親上朱城山,獻出「鈞天九劍」之一的名兵正氣,必然
還有其他打算,其價值甚至在正氣劍之上。在嶽宸風之後,朱城山若有堪稱「超
乎預期的變化」的,那也隻有……妖刀天裂了。
「難道,邵三爺是爲了天裂刀而來?」
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繞彎說話間,何煦匆匆入禀:「二總管……」擡望一
眼,欲言又止。便隻一瞥,橫疏影已與他換過顔色,憑借長久以來的默契,判斷
來人非有什麽難言之隐,淡然道:「起來回話!三爺不是外人,但說無妨。」
「是。」何煦起身道:「水月停軒的許代掌門等一行,求見二總管。」
「徐缁衣?哼,來得好快!」
她前夜曾派遣一支武裝騎隊馳援斷腸湖,并修書一封,讓騎隊隊長面呈水月
停軒的代掌門徐缁衣,簡單交代染紅霞等人的情況。
次日騎隊回城,說天明之際在中途遇上許代掌門一行,同返水月停軒探查時
已不見妖刀蹤影。徐缁衣安頓傷患後,也讓騎隊帶回口信,除了感謝雲雲,更請
橫疏影照顧師妹,過些時日将上山拜謝,并接回染、黃等四姝。
沒想到才兩天光景,這位代掌門便已投帖拜山,親自前來,若非接回染紅霞
一事關系重大非得代掌門親自出馬,便是斷腸湖那廂并無大礙,妖刀殺傷不多,
無需代掌門坐鎮指揮。無論哪一個理由,均是突兀之至,極不尋常。
橫疏影不動聲色,點頭命道:「快請!」一邊起身向邵蘭生告罪,殷勤道:
「三爺這回,千萬要在朱城山多待幾日,好讓我一盡地主之誼。我讓鍾陽給三爺
安排一處舒适雅緻的獨院,三爺好生歇息,稍解旅途疲憊。午間再爲三爺設宴洗
塵,有關四府競鋒之事,我們筵席上邊吃邊聊。」
誰知邵蘭生紋風不動,怡然笑道:「二總管休忙。我與代掌門許久不見啦,
今日在貴城偶遇,也算是難得。二總管如不介意,邵某原想借花獻佛,借此千載
難逢的機會,也與舊友一叙。」
邵蘭生是青鋒照對正道六大派的聯絡人,素與各派首腦交好,此說倒也非天
馬行空,橫疏影不好推辭,隻得點頭道:「既然如此,還請三爺稍候。何煦!有
請代掌門,絕不可怠慢。」回頭吩咐鍾陽:「速請染二掌院來偏廳一晤。」兩人
領命而去。
要不多時,一陣如檀如麝的淡雅清香飄入廳堂,鍾陽引領賓客而回,爲首之
人身段婀娜,生得高挑修長,腰肢既富肉感,曲線卻又緊緻結實,連接上下首的
飽滿胸脯與渾圓美臀,居間忽如險壑凹陷,落差之大,堪稱「峰腰」,一身烏衣
雪履仍不減風姿,正是水月代掌門徐缁衣。
橫、邵二人起身相迎,橫疏影笑道:「許久不見,代掌門益發美麗啦!真個
是天仙化人、風姿出塵,令人好生相敬。」
徐缁衣微笑道:「二總管又笑話我了,讀經修道,參的是生死解脫,身軀容
貌不過是一具空殼皮囊,不足挂懷。」妙目微擡,颔首道:「啊,三爺也來啦。
久未至花石津拜望,不知家主及二爺可好?」
邵蘭生拱手道:「多謝代掌門關心,兩位兄長俱都安好。家兄還特别囑咐,
待得杜掌門出關,讓我一定要走一趟斷腸湖,多多拜望她老人家。」
徐缁衣笑道:「有勞三爺和家主費心了。待家師功成出關,定然傳帖江湖同
道,來水月停軒一叙,邀月舉杯,對影論劍,屆時還要請三爺賞光。」
邵蘭生喜道:「那邵某便引頸企盼,恭候佳音了。」
後頭幾人魚貫而入,橫疏影認出其中一名錦袍官靴,雙掌如鐵的紫膛大漢,
心中微凜:「怎連他也來了?」面上卻不動聲色,笑如春風,碎步相迎:「久違
啦,談大人,去年鋒會一别,妾身一直還未上白城山探望老台丞,不想談大人先
我一步,倒來朱城山看我啦。」
那紫膛大漢正是埋皇劍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鎖」談劍笏。他出身西北邊陲的
火工名門赤鼎派,又曆練過都作院利器署丞、軍器少監等職位,蕭谏紙借重他的
專才,指派擔任「三府競鋒」的莅會代表,與橫疏影幾乎年年碰面,兩人堪稱熟
稔。
談劍笏抱拳道:「不請自來,還望二總管恕罪。」他對冶金鑄煉十分娴熟,
又曾做過京官,對平望都的了解甚深,于公于私,向來與橫疏影頗有話聊。今日
卻顯得有些尴尬,客套兩句後變退至一旁,神情凝肅,似是心事重重。
「這人太過耿直,面上藏不住心思。此番上山,定然有事。」
橫疏影心思飛轉,忽見談劍笏身後除了兩名随侍的院生外,另有一名相貌英
挺、長身玉立的青年佳公子,生得儒雅俊秀、氣質不凡,隻是容色灰敗、神情憔
悴,既似身受内傷,又有幾分失魂落魄的模樣。
他雙手空蕩,未攜兵刃,入廳時一瘸一拐的,腿上似乎不太方便。橫疏影想
起談劍笏的師承來曆,心中暗忖:「莫非是談劍笏的子侄輩?」
談劍笏與邵蘭生也都相熟,衆人寒暄一陣,各自坐定。那青年公子坐在談劍
笏身邊,未如随行的院生般都立于座後,橫疏影暗忖:「此人必定不是埋皇劍冢
門下,更不是赤鼎派立的青年後輩,才得與談劍笏平起平坐。」又多看了幾眼,
心念一動:「難道……是他?原來如此!」
她心中有譜,反倒甯定下來,也不忙着開口,卻聽許缁衣道:「感謝二總管
收容敝門師妹。這份恩情水月一門深深感念,日後定當補報。」
橫疏影心想:「『日後』?那是指今日之事,用不上這份人情了?哼!」不
動聲色,抿嘴輕笑道:「代掌門台客氣啦。水月門下,俱是世間少有的女傑,且
不說令師那愧煞須眉的『紅顔冷劍』,便是『撫劍欲誰語,東海三件衣』裏的三
疊玄衣之劍,也是東海道數一數二的高手。這人情求都求不來,算算還是我占了
便宜。」
許缁衣「撲哧」一聲,掩口道:「二總管今日,淨拿我尋開心。」
兩位美人言笑晏晏,滿廳如綻春花,理當是賞心悅目至極,但舉座隻有邵蘭
生微微一笑,捧起杯蓋斂目啜飲,談劍笏正襟危坐,神情與姿态都十分僵硬,而
那青年公子卻低頭不語,依舊是一副失了魂的頹喪模樣。一時間氣氛凝重沉悶,
似是山雨欲來。
許缁衣正欲開口,忽聽門外一聲輕呼:「大師姐!」——一抹彤豔麗影掠進
大堂,來人一襲柳紅绫羅兜、壓銀郁金裙,裙底兩隻蓮尖兒似的美足飒然交錯,
微露一雙金葉紅繡履,卻是染紅霞。
許缁衣與她同門十幾年,可說是看着她長大,從未見過這個專注練武、性格
像男孩子一樣的二師妹如此打扮,微怔之間,兩人已四手交握。她畢竟是總領一
門的首腦人物,眨眼便斂起滿心歡喜,又回複成平日的波瀾不驚,輕捏着師妹的
溫軟手心,柔聲道:「見你沒事,真是太好啦。」
染紅霞眼眶泛紅,不過終究是忍住沒掉下淚來,低聲道:「小妹無能,護不
住門裏的姐妹,又讓大師姐擔心。」
許缁衣溫柔撫慰:「平安就好。若無你拼死守護,隻怕門裏死傷更慘,我已
大緻善後妥适,你别挂心。」染紅霞點了點頭。
許缁衣上下打量她幾眼,輕笑道:「你這樣打扮,真是好看極啦。」
染紅霞低頭不語,雪白玉靥飛上兩朵紅雲,益發顯得心神虛浮、容顔白慘。
許缁衣看出不對,低聲問:「你受了傷?」染紅霞先是點了點頭,略一遲疑,又
搖了搖頭。
許缁衣向衆人告罪,将染紅霞拉到廳堂一角,兩人交頭接耳,說了好半晌的
話。
染紅霞俏臉雪白,雖是主要說話的那一個,但時時低垂粉頸,雙頰染绯,襯
得頸潤如玉,更無一絲血色,有種病美人似的慘白,許缁衣卻是聽多說少,神情
平靜,難辨喜怒。
末了,染紅霞似是交代完畢,許缁衣拉着她的手,姣好的櫻唇湊近她耳畔,
飛快說了幾句。染紅霞聽得身子一震,本欲擡頭,卻被師姐挽住,直到許缁衣說
完,才被拉着輕輕點頭。兩人從角落回座,橫疏影從頭到尾隻是含笑看着,一句
話也沒有說。
「多謝二總管的照拂。」許缁衣淡然道。
「本門經此一役元氣損傷,等我整頓複原,再請二哈總管前來,讓敝門上下
盡心款待,聊表謝忱。我這四位師妹叨擾已久,二總管若無其他的吩咐,我想先
帶她們回斷腸湖,改日再備齊禮物名帖,向城主道謝。」
談劍笏聽得一愣,似乎許缁衣所言與兩人之前的約定大有出入,驚訝之餘,
脫口道:「代掌門,你這……」
許缁衣神情平靜,含笑垂眸,竟來個相應不理。
橫疏影心中暗笑:「你若堅持要提『那件事』,你二師妹的名節勢将不保。
所謂識時務者爲俊傑,許缁衣能将水月一門經營得有聲有色,果非僥幸。」面上
卻笑得親切,連連點頭道:「如此甚好。碧湖姑娘尚且昏迷不醒,我讓鍾陽爲代
掌門備一輛平穩的篷頂太平車,以免旅途辛勞,更傷身子。」
「多謝二總管。」
談劍笏愣了半天,總算明白過來,雖不知許缁衣爲何違背約定,但看樣子,
水月停軒今日是決計不扮黑臉的了。要是水月衆姝當真鐵了心,二話不說起身離
去,自己這一方大勢盡去,恐怕将失去诘問的良機……
萬般無奈的副二台丞清了清喉嚨,起身道:「二總管,數日之前,四大劍門
于靈官殿圍捕幽凝妖刀一事,諒必二總管亦有所聞。」
始終安坐一旁、含笑飲茶的邵蘭生一聽「妖刀」兩字,鳳目不禁掠過一抹精
光。
橫疏影看在眼裏,雍容一笑,微微颔首。
「妾身所知不多,僅止于江湖傳言。談大人及諸位辛苦。」
談劍笏沒聽出她的客套,續道:「二總管消息靈通,下官便不再贅述。總之
當夜殿衆,幸得琴魔魏無音魏老師技壓魔刀妖魂,才沒讓傷亡繼續擴大,隻可惜
匆匆别後,迄今尚無魏老師消息。」
「那妖刀之邪異,下官與許代掌門等諸位,當時是親眼目睹,若不及早商讨
因應之策,隻怕後患無窮。依下官之見,東海七大門派應立即召集盟會,攜手合
作,以免重蹈三十年前妖刀禍世的覆轍。」
「談大人所言甚是。」橫疏影道:「流影城一向敬重蕭老台丞,若有用得上
敝城的地方,還請談大人吩咐一聲,流影城上下願效犬馬,絕不推辭。」
談劍笏沒想到她忒好說話,不覺松了口氣,喜上眉梢:「既然如此,下官便
直說了,據聞三日前,鎮東将軍特使嶽宸風嶽老師上得朱城山,席間遭一此刻持
刀襲擊,所用似乎是傳說中的天裂妖刀,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這事鬧得沸沸揚揚,橫疏影從不以爲能夠一手遮天,早有準備,爽快點頭。
「确有此事。」
談劍笏精神大振,連忙問道:「這柄天裂妖刀,可否讓下官帶回白城山去?
我家台丞唯恐妖刀亂世,日夜憂心蒼生武林的安危,能多封起一柄妖刀,台丞也
當欣慰不已。」
橫疏影好整以暇地啜了口清茶,輕搖螓首。
「這件事,請恕妾身愛莫能助。」
「二總管這話……是什麽意思?」談劍笏聽得一楞。
「當日天裂妖刀肆虐之後,敝上下令将出事的不覺雲上樓以石闆封死,門窗
均澆以鐵汁,外頭再以鐵鏈層層鎖住,誰也進出不得。那把天裂妖刀便封死在樓
裏,與世隔絕,連我們自己都取不出來,自是十分安全。」
邵蘭生詫然接口:「那妖刀天裂封進了樓裏?」忽然省起自己的唐突,趕緊
舉杯相就,不料杯中已空,頓時有些尴尬。橫疏影輕咬唇珠,忍笑道:「是啊!
我本以爲這法子未免荒唐,現下一想,倒不失爲一個好辦法。」
談劍笏料不到獨孤天威竟如此之絕,頓時語塞,支吾半晌,仍不死心。
「既然刀取之不出,下官……也無話可說。但當日制服天裂妖刀、将嶽老師
從刀下救出的,不知哪位高人?二總管若不介意,可否請此人出來一見?」
誰知橫疏影隻是淡淡一笑。「這個,恕妾身不便透露。」
談劍笏心急如焚:「二總管有所不知。當年曾參與封印妖刀之戰者,魏老師
如今下落不明,杜掌門于短期之内又無法出關,尋找其他能克制妖刀的高人,實
是當務之急。」
橫疏影斂起笑容,淡然道:「城中家事,有不足外人道處。談大人恕罪。」
談劍笏還想再勸,橫疏影忽道:「不過,妾身有件也事,非談大人不可。」
輕輕擊掌,鍾陽領着六名精赤上身的黝黑大漢,合力擡上一隻巨大的烏木長箱,
模樣既似棺材,卻又比尋常棺材更加狹長,八角十二邊均以木構楔接而成,通體
竟無一根鐵釘。
「二總管,這是……」
「談大人,這箱裏貯的,乃是當日追殺染二掌院一行的萬劫妖刀。」橫疏影
解釋道:「二掌院說此刀墜入本城附近的無生澗,我特别着人四出搜尋,費盡千
辛萬苦才打撈上來。據說萬劫妖刀以碰到人體便能寄體,打撈吊起時均不能與人
體接觸,爲此敝城還犧牲了幾名弟子,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終于成功。」
她微微一笑,說得輕描淡寫。「妾身想,此刀不比天裂已封埋妥當,終究還
是交給埋皇劍冢的蕭老台丞保管爲好。敝城已備妥車馬,供談大人運送之用,若
須人力支援,我亦可分派弟子随行,聽任談大人調遣。」
談劍笏一下子反應不過來,讷讷地望了染紅霞一眼。
染紅霞欲言又止,許缁衣低聲在她耳畔說了兩句,她才對談劍笏點頭。
「當日在斷腸湖畔大鬧的,的确是萬劫妖刀。妖刀後來脫離刀主之手,墜入
紅螺峪底的無生澗中,這也是有的。」話雖如此,畢竟沒有人打開木箱來确認。
染紅霞的回複乃是針對橫疏影「二掌院說此刀墜入本城附近的無生澗」這一句,
既未肯定箱中所貯的确是萬劫,也沒提妖刀附身的細節,三言兩語輕巧帶過,當
然是出自大師姐許缁衣授意。
談劍笏沒聽出中間的微妙關竅,心想:「看來流影城有意相幫,沒有自把自
爲的打算。二總管甯可獻出萬劫妖刀,也不願喚出制服天裂之人,看來是真有難
言之隐。也罷!我先将妖刀帶回埋皇劍冢,餘事待禀明台丞之後,再由他老人家
定奪。」起身拱手:「有勞二總管費心。下官先将萬劫妖刀攜回白城山,交由台
丞發落,請。」他畢竟是朝廷命官,在場身份最高,一離座位,餘人也跟着站起
來。
橫疏影下階相送,忽有一名弟子匆匆入禀:「啓禀二總管,觀海天門副掌教
鹿别駕鹿道長求見。」奉上泥金帖,垂首退至一旁。那不發一語的青年公子聽見
鹿别駕的名号,不由自主攢緊了拳,談劍笏與許缁衣隔空對望,心中均隻一念:
「他也來了!」
橫疏影不動聲色,玉手輕揮:「快快有請。」瞥見談、許,甚至邵蘭生也跟
着回座,滿廳離人不離,卻非是離情依依,心中冷笑:「爲逼我交人,連鹿别駕
都能指望了?哼!」
鹿别駕身爲觀海天門的四位副掌教之一,又是刀門一脈的宗主,最重排場,
便是入得流影城來,也是八童簇擁的派頭。所幸這座偏廳十分寬敞,犀角玉帶、
鶴氅飄飄的鹿别駕當先跨過高檻,身後捧着刀劍琴卷的八名道童魚貫而入,竟絲
毫不顯擁擠。
他乜着一雙濕潤黑眸,電一般掃過廳内諸人,在那臉色蒼白的青年公子身上
略一停留,露出一抹陰恻恻的狠厲笑意,轉頭沖橫疏影一稽首,含笑道:「二總
管!你這兒高朋滿座,如此熱鬧,怎就沒想到邀本座前來?」
橫疏影笑道:「鹿真人是修道仙家,仙蹤杳然,邀以金帖書柬未免亵渎。所
幸妾身有焚香祝禱的習慣,輕煙傳訊,上達天聽,瞧!道長這不是來了麽?」鹿
别駕知她能言善道、八面玲珑,但畢竟聽着舒坦,也隻淡淡一笑。
橫疏影特别延他坐上西首大位,鹿别駕卻一揮袍袖,森然道:「不必了!二
總管,咱們開門見山,無須浪費時間。我今日前來,本想向二總管讨一個人,不
過現下,恐怕要讨兩個。」溢滿眼眶的濕潤黑眸滴溜溜一轉,斜睨着那名青年公
子,目光陰沉怨毒,殊無笑意。
那公子絲毫不懼,冷冷笑道:「鹿老雜毛!你找兒子找上朱城山來了麽?」
鹿别駕臉色陡變,陰恻狠笑:「沐雲色!你師父死得都剩下一把骨頭了,你
才來迎靈麽?魏無音若泉下有知,隻怕難以瞑目。」
橫疏影心中一凜:「果然是他!」卻見那公子霍然起身,戟指怒目:「老雜
毛胡說什麽!」鹿别駕眉宇軒起,忽然明白他還未接獲噩耗,不由得環抱雙臂,
閉口不語,笑容裏滿是惡意。
這名面容憔悴的青年公子,正是琴魔末徒、指劍奇宮「風雲四奇」排行第四
的「丹青一筆」沐雲色。
靈官殿大戰之後,沐雲色腰腿俱傷、身負重創,隻得随談劍笏暫至湖陰驿落
腳。次日清晨,蘇彥陛等天門弟子率先離去,随後許缁衣、任宜紫等也返回斷腸
湖,直到昨日許缁衣才又出現湖陰驿,并帶來萬劫妖刀大鬧水月停軒、天裂妖刀
在白日流影城現身的消息。
「按代掌門所說,」事關重大,三人不得不僻室密談,談劍笏道:「是那個
名叫耿照的少年制服了天裂妖刀,救得嶽宸風一命?幽凝妖刀的能爲,我們是親
眼看見的,若非魏老師神功蓋世,當日靈官殿裏恐無幸者。區區一個無名少年,
也能對付妖刀?」
許缁衣微蹙娥眉,緩緩說道:「根據敝門弟子的證言,當日萬劫刀肆虐時,
也是一名自稱流影城弟子的少年出手相救。我接到流影城橫二總管的口信說,說
我二師妹等被萬劫刀追殺,一路逃上了朱城山,目前正受她的庇護,兩相對照,
似乎真有個能對付妖刀的奇異少年。」
談劍笏是坊官出身,作風務實,最不愛空談揣測,一拍大腿:「既然如此,
咱們索性走一趟朱城山,當面向橫二總管請教。流影城主是皇室貴胄,白日流影
城更是東海正道七大派之一,于公于私,諒必不會置身事外,放任妖刀作亂。」
許缁衣半晌都沒接口,凝神片刻,才苦笑着搖頭。
「談大人光明磊落、急公好義,旁人卻未必如此。」她輕歎口氣,蹙眉道:
「東海七大派中,青鋒、赤煉、流影城三家,将重無心放在鑄煉事業的拓展上,
由來已有十數年,它們結交官商、綠林,周旋于朝野,隻怕比關心江湖事要多得
多。今年的三府競鋒大會迫在眉睫,據說鎮東将軍府那廂動作頻頻,橫疏影是個
锱铢必計的性子,流影城當以鋒會爲先,未必肯淌渾水。」
妖刀亂世,蒼生無不受害!有什麽比這更重要的?談劍笏一愣,直是不可思
議。
「代掌門的意思,是橫二總管有意隐瞞?」
「她給我的信裏,對那耿姓少年隻字未提,也刻意回避了萬劫妖刀之事。」
許缁衣沉吟:「由此推斷,流影城并無涉入的打算。琴魔前輩目前下落不明,家
師短期之内又無法與外界接觸,那少年若能獨對萬劫、天裂兩柄妖刀,其中定然
含有對抗妖刀的重大關鍵。」
「換言之,他是一枚決計不能放過的棋子。」
眼見許缁衣、談劍笏都已開不了這個口,萬不得已,沐雲色本想跳将出來,
一肩擔下讨人的責任,此刻聽鹿别駕之言,卻不禁臉色大變,再也難保持冷靜:
「老雜毛!你淨胡說些什麽?」
鹿别駕冷笑:「沐四俠若然不信,盡管去問橫二總管。」
沐雲色猛然轉頭,橫疏影微一颔首,輕歎道:「沐四俠請節哀。當夜染二掌
院投奔敝城時,魏老前輩已不幸仙逝。妾身命人以棺木貯裝遺體,并多盛入香料
防腐,日前派出快馬上龍庭山,請韓宮主派人前來迎靈。」輕輕擊掌,何煦喚人
擡來一具烏檀木棺,用料作工均極是名貴,非同一般。
沐雲色扶案起身,用顫抖的雙手推開棺蓋,蓦地一陣天旋地轉,雙膝驟軟,
「噗通」跪地,抓着棺緣嚎啕大哭,哭聲宛若獸嚎,仿佛撕心裂肺一般,聞者無
不凄恻。橫疏影心想:「琴魔半生孤傲,脾氣怪異,看來卻是極受弟子愛戴。百
年之後,尚有傳人能爲他這般傷心難過,哭欲斷腸。」
沐雲色渾身劇烈顫抖,雙手指節揪得青白,忽聞「喀喇」兩聲,棺廓竟被硬
生生掰下兩塊。碎裂的木片将手掌心刺得鮮血直流,沐雲色卻恍若不覺,眼淚流
盡後,又是一陣嘔血般的嘶聲幹嚎,更頻頻頓首搥地,額際、手掌迸出鮮血,地
上棺緣俱都染出一片殷紅。
衆人被他的哀痛情狀所懾,全都呆立不動,竟無一人敢上前勸解。
沐雲色大哭不止,忽然張口「嘔」的一聲,仰天噴出一蓬血箭,點點殷紅如
蕈霧撒落,濺得他一頭一臉!總算談劍笏及時回神,一個箭步沖上前去,右手輕
拍他的背門幾處大穴,抑制走亂的體内氣血,左掌運動元功,抵住沐雲色腰眼,
渡入一股雄渾剛正的内息。
沐雲色眼前一黑,本将暈厥,得他渾厚的内力之助,蒼白的臉上浮現紅暈,
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将談劍笏揮開,轉頭質問染紅霞:「我……我師父是
怎麽死的?他死之時,是……是你在他老人家身邊?」
染紅霞身子一顫,本能便想搖頭,許缁衣卻輕輕捏緊她的裙腰,口唇微微翕
動。她遲疑片刻,點頭道:「是……是我。」便将當日背萬劫追殺、途中巧遇魏
無音及赤眼妖刀一事,扼要說了一遍。許缁衣有意借此辟謠,并未插口,染紅霞
說到墜入紅螺峪時,便三言兩語模糊帶過,見大師姐滿意點頭,這才閉唇收聲,
不再言語。
鹿别駕露出一臉悲憫,啧啧搖頭:「好慘哪!死在自己徒兒手裏,果真是蒼
天不仁。」談劍笏怒目而視:「鹿真人!你是吃齋修道的,何必這般挖苦人!」
鹿别駕冷笑不止。
沐雲色雙肩顫抖、髻散發搖,慘敗的面色浮現病态的彤豔,仿佛下一刻便要
倒地斷氣,嘔血身亡。「鹿别駕……」他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若
非是你,我師父又怎會受我三師兄暗算?若非是你,我三師兄又怎會木橛入腹,
非死不可?你有種幹下這些事,怎不知要……」
「……殺人償命!」語聲乍落,颀長的身形拔地倏起,雙掌一推,猛然轟向
鹿别駕!
誰也料不到内傷沉重、腰腿受創的青年公子,竟有餘力向天門副掌教發動攻
擊,動作之快、掌勢之迅疾,連近在咫尺間的談劍笏、許缁衣等也不及反應。但
或許是傷心過度,疲病交煎之下,首當其沖的鹿别駕并非難以抵擋。
他見這掌來勢雖快,卻不帶絲毫破空響聲,顯是沐雲色重傷無力,那一躍而
起的動作已耗盡了他所剩不多的内息,掌勢輕飄飄的無甚威力,不由一聲冷笑,
左掌曲成鷹爪轉出袍袖,暗提十成元功,打算在掌爪相接的瞬間,發勁震死這頭
不自量力的半死愚畜!
談劍笏看出他的用心,明知來不及,還是拼命想撲過去阻止,忽然間福至心
靈,腦海中閃過一念。
——欲解不共戴天之仇,唯有百死無悔之招。
琴魔師徒在生死一瞬的當兒,極可能做了同樣的判斷。上一次魏無音低頭示
弱的結果,幾乎将手持幽凝妖刀的鹿彥清劈成兩半,令靈官殿大戰的勝負形勢于
眨眼之間逆轉。
那……沐雲色呢?
「鹿真人,快避開!」談劍笏不顧一切地大喝:「他使的不是普通的掌功!
是『不堪聞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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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11
標題:
【妖刀記】2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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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五折 焰折虎翼 雷軌天行
強如魏無音也斃命于此招之下,鹿别駕避無可避,吓得魂飛魄散:「吾命休
矣!」
總算鹿别駕也是名門大派的宗師級人物,千鈞一發之際,左臂「喀喇!」聲
如爆栗,竟自甩脫了肘腕關節,憑空暴長數寸,寬大的袍袖舞成一面錦旗也似,
堪堪兜住掌勢。沐雲色的雙掌擊在空處,卻見鹿别駕圈轉左臂,「蛇黃掌」的柔
勁所至,手掌頓時受縛。
鹿别駕死裏逃生,反而占得了上風,心中不無得意給:「小畜生經驗不足,
笑煞人也!任你雙掌能開碑碎石,打在輕飄飄的袖布之上便什麽掌力都無用。」
沉腰崩步,便要發勁将他兩條臂骨震斷。
誰知念頭方起,頓覺臂下一空,整片袍袖化成片片蝴蝶,被絞得寸裂!他本
能想護住身軀,一舉手才想起左臂關節松脫,難以運使。便隻一愕,沐雲色的雙
掌已然印上身側。
這掌輕飄飄的沒什麽勁力,鹿别駕連一步也未退,卻已吓得魂飛天外。
沐雲色何嘗不想打得他口吐鮮血?偏偏全身真氣都不對勁,這下直如隔靴搔
癢。他一擊不中變招快極,右手食、中二指并起,一式「指天誓日」掠過鹿别駕
的臉頰,拉出一條兩寸來長的銳利血痕,卻仍是偏了一些,未及眼、耳、太陽穴
等要害。
本欲連環出手,無奈真氣不繼,渾身力量像被抽幹了似的,「通天劍指」的
幾個變招施展不開,沐雲色奮力飛起一腳,鎖定的仍是頭部要害「啪」的一聲,
反足踢中鹿别駕的鼻梁,正是「虎履劍」的妙着,踢得鹿别駕眼前一黑,鼻血長
流。
劇痛之下,鹿别駕的身體本能相應,右掌一推,兩人分向兩頭摔去。
沐雲色氣力用盡,撞得幾案四散、難以頓止,連滾幾匝才穩住身體。
鹿别駕到底是天門有數的高手,背脊尚未觸地,伸手一撐,使了個「鯉魚打
挺」躍起,才剛站定,雙腿倏又發軟,顫聲道:「小……小畜生!你、你用『不
堪聞劍』打我!你竟用『不堪聞劍』打我!」面色慘白,渾身發抖,連聲音都變
了。
橫疏影雖不通武藝,看也知道這一掌沒什麽用,實在不像傳聞中稍觸即死的
奇宮絕學「不堪聞劍」,好心提醒:「鹿真人勿惱,依妾身看,這掌着實不像是
『不堪聞劍』。」
鹿别駕氣得渾身劇顫,聲音都尖了,轉頭怒道:「他媽的!你武功很高麽?
怎知是與不是?」
橫疏影惱他無禮,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淡然道:「我聽說奇宮奇學
『不堪聞劍』乃是凝血束息的一門絕學,鹿真人脹得面紅脖子粗的,說話中氣十
足,要說是凝血束息,委實勉強了些。」
鹿别駕一愣,惱羞成怒:「我身中殺千刀的歹毒武功,這婊子出身的卻淨說
風涼話!」怒道:「你沒見他咬牙切齒,隻想與本座拚命嗎?還是白日流影城早
與指劍奇宮串連一氣,一意包庇,縱兇殺人?」
一旁的染紅霞實在聽不下去,本欲上前,卻被師姐拉住。染紅霞停住腳步,
轉身直視鹿别駕,揚聲道:「你提氣搬運一周天,檢視脈息,便知真假!何必纏
夾,徒作無益之争?」
鹿别駕醒悟過來,顧不得旁人的目光,就地盤膝,五心朝天,内氣運行一周
天,果然百脈如常,無一不順,然而歡喜也隻是一瞬,旋即一躍而起,指着沐雲
色破口大罵:「好你個小畜生!滿口詐僞,卑鄙下流!連你道爺也敢诓騙,合着
是向天借了膽子!」
沐雲色巍顫顫地扶案起身,一抹唇畔血漬,冷笑:「你不也吃過我師父的鞋
底泥麽?我怕你忘了滋味再讓你回味回味。」想起師父,傷心之餘,膽氣忽豪,
彷佛普天之下無一事不可爲,縱聲大笑:「鹿老雜毛!就憑你這種貨色,一輩子
隻配吃我師徒的鞋底泥!我師父就算不在了,江湖人卻永遠記得,你鹿别駕在靈
宮殿前,當着睽睽衆目捱了琴魔一腳,被踹得五體投地鼻血長流,跪伏戰栗,便
如今日一般!」
鹿别駕面色鐵青,咆哮道:「小畜生找死!」喀啦一聲,接回左臂,十指成
爪,飛也似地撲向沐雲色!
沐雲色夷然無懼,戟指并出,一式「鑿空指鹿」欲正面相迎。誰知才跨出一
步,忽然全身真氣逆走,牙關一咬,抽搐着仰天倒栽,立時暈死過去。
鹿别駕心中大喜:「小畜生今日難逃死劫!」指爪箕張,徑朝他腰腹、下陰
插落!
蓦地青衫一晃,橫裏一條修長背影攔路,來人後發先至,竟搶先扣住沐雲色
的頭頂,柔勁微吐,拉得沐雲色直起半身。
那人動作之快,直如流水行雲,左挪右引、踢腿勾肩,啪啪幾聲,便将沐雲
色擺成盤腿跌坐的姿态,百忙中溫言囑咐:「全身放松,莫運功!我來助你。」
說話之間,一股綿和柔勁自他頭頂「百會穴」透入。
沐雲色全身如浸溫水,來人渡入的内息與談劍笏純陽剛勁截然不同,并不滞
留在體内脈中,與運使「不堪聞劍」時所産生的純陰勁力相沖,而是自頭頂汩汩
而入,轉眼又由全身毛孔散出,把對身體、内氣的幹預降到最低。此法雖極耗功
力,卻足以将他走岔的内息逐一導引,緩慢同調,轉趨一緻。沐雲色身子一松,
通體舒暢,漸漸了恢複神智。
鹿别駕看出來人正以玄門正宗的「真氣透脈」之法,藉自身的周天搬運他調
勻氣息,施救者的耗損極巨,而且運使之際,周身毫無防備,形同裸身示人,而
兩人氣脈相連,偏又是一方受創、兩方俱傷的局面,不禁惡心膽橫生:「你們這
一家子都愛做好人,這便叫做自尋死路!」去勢更不消停,呼的一聲,往那人背
門抓落!雙方僅隻一步之遙,在場誰也來不及救。
談劍笏在倉促之間難以運使「熔兵手」,淩空虛劈一掌,氣急敗壞:「鹿真
人!你是名門首腦,怎幹這等偷襲下作?」鹿别駕揉身避過,一聲冷笑,大袖寬
袍在半空中「唰!」一翻轉,須發獵獵、居高臨下,宛若搏兔蒼鷹:「我與小畜
生有殺子之仇,不共戴天!談大人休管!」
那個聞言長歎:「鹿真人,你也害了魏師傅,正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
沐雲色一凜:「原來是邵三爺救了我!」
他睜開雙眼,赫見鹿别駕揮爪撲落,邵蘭生正盤膝坐在自己身前,按說無法
轉身接敵,誰知邵蘭生随手一揮,袍袖「噗喇喇」地像船帆鼓起,伸展成圓滾滾
的一管,将角落的竹編畫籠拖了過來。鹿别駕身在半空避無可避,被畫籠撞落地
面,落地時微一踉跄,連忙伸手抓住畫籠,欲穩住身形。
那竹籠甚輕,當然支不住百來斤的身軀,邵蘭生歎了口氣,修長潔白的右掌
穿出袍袖,挽住了竹籠另一側邊口。見沐雲色睜眼瞧來,低聲道:「收攝精神,
萬勿分心!情動即心魔,大悲大恸最是傷身,你離走爲入魔僅隻一線,我助你行
功,但治本之道還在你自己。」沐雲色會過意來,閉目調息,不敢再分心。
橫疏影雖不會武,也看出鹿别駕狼狽,心中暗歎:「邵三爺忒也天真。他欲
周全鹿别駕的臉面,偏偏沒想過人家領不領情。」不知怎的,忽想起當日在不覺
雲上樓出手解救嶽宸風的少年那英飒磊落、毫不猶豫的利落身影,心底一陣甜絲
絲的,雙頰酡紅,恍若微醺。
場中鹿别駕的臉上,卻是青一陣紅一陣,指節捏得格格作響,幾乎将竹籠邊
口抓碎,瞥見籠中的檀木劍柄,把心一橫:「今日拚着得罪青鋒照、流影城,也
要斃了沐雲色那小畜生,爲清兒報仇!」铿的一聲激越龍吟,檀木劍脫鞘而出,
直取沐雲色咽喉!
自衆人入廳以來,争鬥始終未及兵刃,此時何煦、鍾陽見他擎出檀木劍,心
念一同,雙雙遮護在橫疏影身前。
染紅霞忍無可忍,一挑柳眉,按劍躍出,清叱:「鹿别駕!你我同是來客,
難道真要見血?」一陣金鐵交鳴,鹿别駕的随身八僮紛紛抽出刀劍,攔住她的去
路。廳外一千金甲武士循聲而來,刀出鞘,槍露尖,散成半月形圍住廳門,隻待
二總管一聲令下,便要蜂擁而入。
談劍笏、許缁衣交換眼色,許缁衣輕搭師妹的肩頭,染紅霞望了場中一眼,
忽然醒悟:「看來邵三爺胸有成竹,鹿别駕讨不了便宜,此時不宜橫生枝節。」
還劍入鞘,退後幾步。紫星觀八僮頓時松了口氣,暗自慶幸不用與「萬裏楓江」
交手,收斂刀劍,不敢造次。
大堂之中,邵蘭生仍是盤膝端坐,側對着鹿别駕,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條旋
繞白影,似棍非棍、忽剛忽柔,正與鹿别駕鬥得激烈。
奇的是:兩人的劍招雖快,居然沒有交擊的聲響,明明鹿别駕手裏的檀木劍
光可鑒人,照理應該占盡上風,他卻是閃避多、攻擊少;反觀邵蘭生的第一記雖
都刺在空處,手中那片白影卻越鬥越長,彷佛乳漿攪動、蜘蛛吐絲,鹿别駕越鬥
越是局促,漸漸施展不開。
鬥得片刻,鹿别駕心頭悶重欲狂,一聲暴喝,一百零八式「通犀劍法」如水
銀洩地、銀河落霄,也不管什麽拆解應對,憑着檀木劍的無匹鋒銳橫削豎劈,那
雪練似的綿長白影被一寸寸削斷劈開,絞出漫天的紙蝴蝶,如雪花般簌簌飄落。
邵蘭生手中之物轉眼隻剩兩尺餘,白芒盡去,徒留烏影。他哈哈一笑,忽于
紙片雨中振袖而起,霍然轉身,一點木尖穿過飄落的碎紙片,倏地停在鹿别駕的
咽喉,竟是被削斷的半截紫檀畫軸。
而雪未停。絞碎的畫卷持續飄落,如砌下堆梅一般,掉落在凝然不動的兩人
身上,肩頭、發頂,腰掖袖間……手持木軸的青袍書生既不逼人也不動搖,便似
雪中瘦梅,形影傲然孤挺,彷佛汀洲之上、茕茕獨立的蒼鹭。
鹿别駕看似一敗塗地,但不知爲何,周身卻無一絲狼狽,盡管左袖盡碎,裸
出一隻養尊處優的白皙光膀,模樣比方才突施暗算時更偉岸超然,彷佛一瞬間回
複宗師身分,無視天地之闊,眼中隻有一物。
那是全心全意,專注于劍的神情。
「三爺勝券在手,何以留力?」
「鹿真人于最後一刻回複清明,我不敢躁進。」
鹿别駕默然良久,忽然一聲嗤笑,神态雖冷,卻不似懷有惡意,微微搖了搖
頭。
「芥蘆草堂的劍法,果然非同凡響。若然敗在三爺手裏,似也不冤。」
邵蘭生也搖了搖頭。「我沒有勝。若全力一戰,勝負還在未定之天。」
鹿别駕哈哈一笑,終于露出一絲佩服的神色,抖落一身紙屑,「铿!」檀木
劍入鞘捧還,稽首道:「妄動三爺之兵,尚祈三爺見諒。」邵蘭生雙手接過,長
揖賀禮:「他日若有機會,願與鹿真人印證劍法,放手一戰。」這話在尋常武人
聽來,可說十足挑釁,自邵三爺口中而出,卻是真心真意,渾無半分煙硝火氣。
鹿别駕不置可否,遠遠瞥了沐雲色一眼,轉身大步回座。
侍僮爲他披上一襲寬大羽氅,又遞上雪白的絲絹巾帕揩沫血漬,鹿别駕狼狽
之态盡去,又回複成一派副掌教的雍容氣度,與初入廳堂的咆哮模樣大相徑庭,
可說是判若兩人。
橫疏影對劍法所知有限,聽邵蘭生自承「我沒有勝」,也就是說被半截畫軸
殘枝指着咽喉的鹿别駕,其實并沒有敗,雖然不明所以,卻不禁有些感慨:「三
爺磊落光明、胸襟寬大,與他動手過招,連鹿别駕之流也卑鄙不起來。才打完一
場,卻似換了個人。」
她不知練武之人,畢生都在追求境界的提升,練到如邵蘭生、鹿别駕這等境
地,往往隻求一名旗鼓相當、足以砥砺精進的好對手,隻有在棋逢敵手、逼命一
瞬的刹那間,才能突破方圓局限,激蕩出燦爛的生命火花。
鹿别駕自成爲紫星觀主、刀脈之宗,乃至觀海天門副掌教以來,俗念纏身,
功利至上,可說是無日無之。直到方才于漫天紙片飛雪之間,目睹那掠影分光的
一劍,才重被喚醒了劍者的自覺,陡然間劍意勃發,緻使邵蘭生勁留三分,不敢
輕進,木尖才停在他喉前一寸。
單論劍招之精,邵蘭生可說是一路壓倒性的勝利,赢了整場劍決的九成九,
然而鹿别駕最後一瞬的無形劍意,卻是超越劍招的範疇,将他練劍三十年的精髓
凝煉于一,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那是無心所緻,即使面對同樣的對手、使
用同樣的招數再打過一次,也未必能夠重現。
光是明白這一點,已是許多武者夢寐以求的重大突破,能确實保留、反複重
溫那一瞬的燦爛,則又是另一層境界。等到鹿别駕能随心所欲,在戰鬥中任意施
展那一瞬的劍意,則掌握劍道至理、晉身劍界宗師,指日可待。
鹿别駕回到座中,神情已是大大不同,沖橫疏影一稽首,淡然道:「貧道适
才多有失儀,還請二總管切莫見怪。」
橫疏影笑道:「鹿真人言重了。唇齒相依,尚且有嗑碰的時候,東海七大派
同氣連枝,由來已久,手足間偶有小小誤會,也不是什麽嚴重之事,鹿真人無須
介懷。」
鹿别駕點點頭,濕潤的黑眸緊瞅着她,頗有幾分咄咄逼人。
「二總管,咱們閑話休提,貧道今日前來,是想要向你讨一個人。」他輕叩
着扶手,微笑道:「二總管或許已經知道了,敝觀有幾名弟子,在你朱影城的地
界慘遭殺害,下手行兇者不是旁的,正是一名手持萬劫妖刀的少女。」
橫疏影含笑啜飲茶湯,有意無意地往許、染二姝瞟去,片刻才好整以暇道:
「鹿真人是想問我要殺人兇手麽?」
「妖刀寄附的刀屍,殺也殺不盡,要來做甚?據聞阻止萬劫刀的,乃是貴城
執敬司一名弟子,名叫耿照,此事的目證尚有水月停軒的染二掌院,以及敝師侄
胡彥之,料想應非虛妄。貧道想請二總管喚出這名耿姓的少年,有些事情,恐怕
需要他來爲衆人釋疑。」
橫疏影沒料到他居然毫不遮掩,說得如此直接,一雙妙目環視全場,口中應
的是鹿别駕,實則是對衆人說:「本城是有這麽個人,我也不敢欺瞞鹿真人。」
她以杯蓋輕刮茶面,咬着唇珠輕笑:「然而衆所皆知,殺退萬劫刀、與貴派
胡大俠聯手救下刀屍的是染二掌院,将赤眼妖刀送至本城的,也是染二掌院。那
耿姓弟子不過是恰巧在出使水月停軒時,爲二掌院所救。鹿真人若要問事,該當
找二掌院才是,敝城區區一名弟子,恐怕幫不上鹿真人的忙。」
鹿别駕輕叩扶手,捋須呵呵直笑。
「二總管,咱們就别這麽費事繞彎,淨說廢話了罷?」他含笑怡然道:「你
串通染二掌院,想要一手遮天,卻不知貧道手上握有目證,殺退萬劫妖刀之時,
染紅霞人甚至不在現場,而那柄赤眼妖刀,從頭到尾都在耿照身上。刀是琴魔當
夜從靈官殿帶走的,耿照既持有赤眼,代表琴魔臨終時,将刀與對付妖刀的重要
秘訣傳給了耿照。他後來能在貴城殺退天裂妖刀、救得八荒刀銘嶽宸風一命,也
就不奇怪了,是不是?」
橫疏影心中微凜:「就算是有備而來,鹿别駕的消息也未免太過靈通。這幾
日胡彥之并未傳出訊息,天門刀、劍兩脈不合,由來已久,就算他要走漏風聲,
對象也決計不會是刀脈宗主。看起來鹿别駕的背後,另有他人指使。」
她從容自若,低垂螓首,片刻才笑道:「鹿真人之言,我也是頭一回聽到。
之前染二掌院怎麽說,我便怎麽信了,以水月次徒的地位身分,料想也無扯謊的
必要。妾身倒是好奇得緊,就算鹿真人不幸言中,鹿真人又想問耿照什麽事,釋
什麽疑?」
鹿别駕冷笑不止。
「在場除了邵三爺之外,人人都見識過妖刀的厲害。耿照這人有多重要,還
須多費唇舌麽?」眉毛一擡,溫潤的黝黑眼瞳緊盯着橫疏影,笑容裏隐有一絲狠
厲,襯與溫顔笑貌,令人不寒而栗。
「況且,當夜魏老兒手持赤眼,從靈官殿追蹤我兒離去,此後不知所之。赤
眼既落到了姓耿的手裏,代表他是最後見着琴魔魏無音之人。我兒身中『不堪聞
劍』的招數,胸口血凝,全身癱癰,若非被幽凝妖刀附身,豈能走遠?欲尋我兒
的蹤影,還須着落此人身上。天下父母心,二總管總不會罔顧這份心焦罷?」
橫疏影微微一怔,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以手背掩口,驚呼道:「原來
那位是鹿真人的義子!」鹿别駕這時才失了冷靜,愕然道:「你說什麽?你見過
我那彥清孩兒?」
橫疏影以眼神示意,鍾陽輕輕擊掌,堂後忽然轉出四名執敬司弟子,擡出一
台軟榻,榻上卧着一名全身纏滿繃帶、骨瘦如柴的男子,卻不是鹿彥清是誰?
鹿别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霍然起身,用力之猛,居然一把踢翻了椅
子。他飛也似地撲至榻前,伸出雙手,隔着層層紗布撫摸榻上之人的頭、臉、身
軀……良久才喃喃道:「真是我的彥清孩兒……真是我的彥清孩兒!」轉頭啞聲
道:「橫疏……橫二總管!你是在哪兒找到我的義子的?」
橫疏影故作驚喜狀,輕拍着雪白腴潤的胸口,笑道:「我也不知這位便是鹿
真人的公子。前幾日巡城司的騎隊回報,在山下荒僻處發現此人,因尚有溫息,
便攜回城中。我見他傷勢沉重,特别延請本城的程太醫爲他治療,程太醫手段高
明,雖不能治療令公子之傷,卻以針劑爲他延命,再佐以庫中珍貴的人參、茯苓
等藥材,總算拖到現在。」
鹿别駕定了定神,起身長揖到地,低聲道:「二總管,多謝你了。貴城的大
恩大德,貧道日後定當補報。」橫疏影連稱不敢。
一旁許缁衣靜靜看着,心中暗忖:「人都擡到了堂後候着,拍掌即至,顯是
料定今日鹿别駕必來,專程備着此招應付。原來我們此行,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在這麽短的時間内針對各門弱點一一備妥解方,讓誰也開不了口……真是,好一
個手段厲害的暗香浮動橫疏影!」
橫疏影偶與她目光相接,微一颔首,笑意盈盈。
許缁衣淡然微笑,也隻是點頭緻意。
鹿别駕今日上山,其實是負有任務,全沒想到失蹤的義子能失而複得,橫疏
影這個人情,不可謂之不大。正猶豫是否繼續讨人,橫疏影忽然兩手一合,甜美
的笑容宛若少女:「是啦,指劍奇宮的『不堪聞劍』雖然号稱是無解之招,但令
公子尚有生命迹象,未必不能施救。我知道有個人或許能救令公子一命。」
鹿别駕如聆仙綸,連忙求教:「請二總管指點一條明路。」
橫疏影笑道:「指點不敢當。由此往西北六十餘裏處,有座名爲『一夢谷』
的山坳,谷中有位名醫,人稱『血手白心』伊黃粱。」
「此人脾氣雖古怪,卻有一手接斷續、肉白骨的高超醫術,本城大國手程太
醫昔年與這位伊大夫有過一面之緣,論到外科之精妙,就連程太醫也直承不如。
令公子的凝血斷息之患,此人或可救治。」
鹿别駕聽得一凜,猛然省覺:「莫非……是儒門九通聖之一的『岐聖』伊黃
粱?」
「正是岐聖伊黃粱。」橫疏影笑道,「鹿真人也聽過『血手白心』之名,那
就好辦啦!隻是得快些才行,萬勿拖延,以免耽誤令公子的病情。」
鹿别駕心想:「胡塗!那伊黃粱名頭響亮,據說能造血、生肉,傳得神而明
之,我怎麽都沒想到?」再無異議,稽首道:「多謝二總管指點。小犬若得以回
天,我定爲二總管點長明燈,終生不絕。鹿某說到做到。」塵尾一揮,四名侍僮
接手軟榻,便要擡出。
他也不與衆人道别,徑對邵蘭生一點頭,轉身行出偏廳。
橫疏影談笑間用兵,滿座俱是五大門派的要角,卻無一人能逼她交出耿照,
這幾日執敬司上下辛苦,按她的吩咐進行準備,今日總算一一收效。
正自松了一口氣,廳外又有弟子匆匆入報:「啓禀二總管,赤煉堂的五百名
『指縱鷹』已至城外,說要求見二總管!」聲音惶急,顯見城門外的形勢已到了
緊要時刻,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舉座諸人都不禁坐直身子,連鹿别駕也停下腳步。
邵蘭生一聽「赤煉堂」三字,儒雅的面上一凝,彷佛沾到了什麽穢物,蹙眉
道:「又是赤煉堂!這幫土匪,沒事派指縱鷹來做甚?當真是綠林習氣,無可救
藥!」放眼東境武林,也隻有青鋒照的邵三爺敢直指赤煉堂是『土匪』。他越是
說得正經,越透着一股荒謬滑稽。雖是如此,卻誰也笑不出來。
赤煉堂号稱「白城山以東第一大幫派」,一向自尊自大,鮮少與武林同道往
來。
雷家以江上的排筏起家,糾衆結幫,掌握酆江水陸兩道的漕馬運輸,轄下幫
衆數萬,除了兵器鑄煉,也販私鹽、逐漁利,近年更是勾結官商,發展得好生興
旺,簡直就是實力雄厚的黑幫。
但赤煉堂畢竟也在江湖打滾,不僅養官差、養耳目、養武功高手,養衙門裏
的刑名師爺,更豢養私兵武力,用來對付不聽話的武林門派。而其中最精銳、最
駭人聽聞的一支,即爲「指縱鷹」。
據說「指縱鷹」全由身經百戰的亡命之徒所組成,加入條件隻有一個,就是
赤身裸體,僅發給一柄匕首,與虎豹熊罴之類的猛獸一起關進黑牢:四肢完好、
活着走出來的,便能獲選加入指縱鷹。
通過測驗後,還須接受操舟、馳馬、攀索、夜行、掘山之類的嚴苛訓練,目
的在養成一支移行神速的機動部隊,武功及殺人技巧的鍛煉更不在話下。隻要出
動指縱鷹,幾乎能不費吹灰之力消滅一個中小型的江湖門派,所經之處,就連殘
磚瓦礫也不剩,武林中人聞之色變。
快、冷血、殺人無算、白日橫行——這就是人們對于指縱鷹的刻闆印象。
白日流影城雖有五千精甲,但橫疏影擔心的卻是背後的意義。赤煉堂組織龐
大,總瓢把子雷萬凜麾下有日月供奉、十絕太保,以及各分舵舵主、轉運使等,
可說是次序井然。
要維持如此巨大的組織運作,看似無法無天的赤煉堂,其實比誰都更倚賴幫
規法度。有些事不符俠義道,甚至并不合法,但隻要不違背總瓢子訂下的規矩,
就算殺人放火都能做;有些事卻是萬萬做不得,譬如派出指縱鷹包圍侯爵領地這
種挑釁之舉。
流影城并不怕指縱鷹。但赤煉堂萬一沒了規矩,卻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橫疏影忍不住蹙眉:「領頭的是誰?有送上名帖麽?」
弟子正要回話,背後忽然傳來一把磨砂似的幹啞嗓音:「領頭人就是我。」
鹿别駕原本伫立在門邊,發話之人跨進門檻時卻不由一震,彷佛走過來的不
是人,而是一柄貼頸利劍。悚栗之間,那人已負手而入,兩人竟未照面。
回頭隻見他身量不高,卻有股說不出的壓迫,熊腰虎背,行動敏健:一身束
袖勁裝,足蹬快靴,打扮猶如長年走镖的老镖師,衣料結實、剪裁利落,周身更
無一絲餘贅。
他身後肩了個巨大的革囊,樣式活像是廚師圍在腰際的皮裙,裙上縫有一格
一格的皮鞘,插着大大小小、尺寸各異的廚刀。這隻革囊當然比尋常的皮裙大上
許多,一看就知道裝滿刀劍之類,然後再卷成一束,系繩上肩。
赤煉堂與其它六派少有往來,加上幹部衆多,橫疏影仔細打量,見此人眼角
魚尾紋深刻,彷佛飽經風霜,應該頗有年歲,但身形結實,又似乎正值壯年,容
貌十分陌生,自己從未見過。望向談劍笏、許缁衣等,也都毫無反應,隻邵蘭生
冷冷一哼,滿臉不豫:「就知道是你,雷奮開。赤煉堂上下多是流氓地痞,稱得
上『土匪』二字的,也就隻有你一個。」
橫疏影聞言一悚,心思飛轉,手心裏捏着一把香汗。
「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十絕太保之首,天行萬乘雷奮開!」
赤煉堂本是雷家的家業,然這代總瓢把子「裂甲風霆」雷萬凜不知何故,卻
一連死了五個兒子,幾乎保不住自己的嫡親血脈,隻好廣收義子,其中最優秀的
十位人稱「十絕太保」,分别是:「掌」、「劍」、「刀」、「筆」、「令」、
「陷」、「陣」、「車」、「馬」、「驚」。
這些義子們來自天下五道。出身不同門派,各負奇特藝業,可說是天下間的
奇人異士,但拜入雷氏門下之後,均舍棄原本姓氏,通通跟總瓢子改姓「雷」。
「天行萬乘」雷奮開便是大太保「掌」,其出身罕有人知,憑着一手「鐵掌
掃六合」的絕學縱橫東海,早年随雷萬凜一刀一槍地打天下,掌力号稱白城山以
東剛猛第一,在赤煉堂的地位僅次于總瓢子雷萬凜,堪稱一個之下、萬人之上,
近年已鮮少露面,乃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
青鋒照、赤煉堂兩家素不對盤,邵蘭生年輕時便已識得雷奮開,兩人甚至還
交過手。當時邵蘭生劍藝未成,擋不了絕學「鐵掌掃六合」的驚天之威,幾乎吃
了大虧。沒想到十幾年不見,今日卻在流影城的偏廳裏狹路相逢。
雷奮開右手肩囊、左手負後,斜睨邵蘭生一眼,冷哼一聲,大步行入。随手
将革囊甩上一張小幾,喀喇幾聲輕響,那張結實堅固的鐵梨木方幾四腳晃動,幾
乎被革囊壓垮,可見其重。
尚未通報人已入廳,沿途連一絲打鬥的聲響也無,雷奮開的輕功已臻化境,
可說是「來無影,去無蹤」。這固然是炫技藉以壓服衆人,但要闖入戒備森嚴的
白日流影城内城,談劍笏、許缁衣等自問也能做到,若要來得神不知鬼不覺,卻
不是件容易的事。印象中能做到這般倏忽來去的,也隻有雨夜中朗呤現身靈官殿
的琴魔魏無音了。
橫疏影畢竟是此間的主人,微定了定神,強笑道:「大太保威名震動東海,
今日一見,果然身手不凡,令人敬佩。」
雷奮開低頭冷笑,翻過幾上一隻瓷杯,連斟了三杯,「骨碌、骨碌」飲盡,
随手拉過一張圓凳坐在大堂中心,翹起二郎腿,支頤斜睨着橫疏影。
「橫疏影,本座知道你是聰明人,咱們就别浪費時間啦。」他豎起三根枯瘦
的手指。衆人這才發現:他一隻肉掌色澤焦黃,指節粗大、瘦骨嶙峋,彷佛是銅
澆鐵鑄一般。
「三個月以前,我接到平望都的線報,說鎮東将軍府上了道奏折,要将三府
競鋒改成擺台較技,讓咱們都去挑戰那殺千刀的八荒刀銘嶽宸風。鎮東将軍此舉
必有圖謀。今年非同往昔,雖不知敗者如何,但顯然是輸不得的。」
橫疏影心想:「赤煉堂的消息更快,還早了青鋒照的邵三爺足有一月,本城
在這點上吃的虧,說不定遠遠超過我的估計。」
雷奮開頓了一頓,續道:「論打鐵鑄劍,赤煉堂原比不過青鋒照,這幾年下
來,恐怕連流影城也勝過了本幫。連傻子也知道,赤煉堂是毫無勝機。」他這幾
句說得平平淡淡,絲毫不以爲忏,竟是十分直率坦然。
橫疏影不禁有些佩服:「能直率自己的不足,此人是個角色。」邵蘭生卻不
甚買賬,蹙眉道:「勝負又有什麽幹系了?三府競鋒,原本便是爲了切磋技藝。
隻有劫掠成性的盜匪,才會想着不勞而獲。」
雷奮開嘿嘿一笑,支頤乜眼:「邵老三!你說這話,不怕閃了舌頭?近十年
來,青鋒照看看奪魁,占盡便宜,有什麽資格說『原本便是爲了切磋技藝』?」
邵蘭生哼的一聲,拂袖道:「我家精研技藝,勝過了你家,難不成還要佯輸
詐敗,才算是公平麽?」
雷奮開冷笑。
「你青鋒照上下,能打出好鐵的,也隻有一個邵鹹尊而已。你邵老三拿拿畫
筆可以,邵老二整一隻附庸風雅的銅臭鐵算盤,自邵鹹尊封爐之後,你家還出過
一柄好刀好劍沒有?」
邵蘭生頓時語塞。
雷奮開冷笑不已,哼聲道:「若無邵鹹尊最後那把封爐之作,過去六年青鋒
照也未必能赢。你們至多再撐三年,等九把劍都現過了眼,邵鹹尊若不肯重作馮
婦,你青鋒照便無人能再打出好刀劍來,這就叫坐吃山空,後人不肖。邵鹹尊沒
有兒子,手中徒弟又不成氣候,眼看着青鋒照的香火将斷,換了是我,也會意冷
心灰,整日跑去行善積德,冬舍棉衣、夏舍暑湯,好過同你們這些個敗家子弟大
眼瞪小眼,早晚吐血身亡。」
饒是邵蘭生修養極佳,也不禁變了臉色,本想拍桌喝罵,手掌才一提起,忽
覺雷奮開雖然刻薄,倒也非無的放矢。想了一想,容色漸趨和緩,搖頭歎息道:
「非是我等不盡心鑽研技藝,實是家兄的技藝太過完美,一樣的材料,在他手裏
硬是造化不凡,遠超過我等想象。正因如此,我和二哥許久以前便已放棄冶鐵,
不是吃不了苦,而是明白我們的才能遠不及家兄。」
「雷奮開,你方才提到的鈞天九劍,實已窮盡了我青鋒照一脈對『劍質』與
『劍形』的所有探求,在這八柄劍裏,百年來青鋒照的一切努力俱都包含其中,
日後就算再鑄新劍,也不會有更完美精微的闡發了,便是家兄親來也當如此。」
鈞天九劍是邵鹹尊的封爐之作,但實際公諸于世的隻有八把。這八柄劍分做
「四象」、「四德」兩組,各自對應并總結了青鋒照數百年來,對于「劍質」與
「劍形」兩大課題的重大成就。
「四象也者,地、水、火、風是也。」邵蘭生悠然道,「家兄将合金之術發
揮到淋漓盡緻,使烏金、玄鐵、冰魄、火精等異質與镔鐵合而爲一,找出最恰當
的成分比例,鑄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分别是地之『真武玄光』,水之『龍
鱗古铗』、火之『映日朱陽』,以及風之『虎翼飛梭』等四劍。」
「至于四德之劍,則是家兄特制的四柄奇形劍,乃是短劍『正氣』、子母劍
『丹心』,重劍『百辟』、緬劍『浮雲』。八劍原本除了正氣劍外,其餘均已有
主,近日家兄将正氣劍贈與流影城的獨孤城主,八劍的歸屬總算塵埃落定,從此
自在循環,各安天命。」
橫疏影經營兵器生意已久,對這些掌故知之甚詳,隻是對那連名字都未曾現
世的第九柄鈞天之劍感到十分好奇,乘機問道:「三爺,關于那第九柄的鈞天之
劍,不知家主何時才要公諸于世?妾身向往已久,實在想一飽眼福呢!」
邵蘭生搖頭道:「我也隻知其名,未曾親見。家兄既然還不想公開,便照他
的意思好了,哪天他一松口,我一定頭一個便說與二總管知曉。」橫疏影笑道:
「三爺一言九鼎,到時可不許混賴。」
「依我看,這第九柄很快就得現世。」雷奮開插口。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邵蘭生忽然警覺起來。
「邵老三,有件事你說對了。你青鋒照是鐵匠,想要柄好刀好劍,自己動手
就是了,而我赤煉堂是土匪,既然打不出好的,便搶好的來用。」雷奮開嘿的一
聲,松脫革囊隙繩,「喀喇喇」的一攤開,原本捆卷成束的革袋在幾上攤成了一
片。
他把反折的革囊口翻開,隻見一排七個狹長的皮鞘中,露出六把劍的劍柄,
有的形制古樸、如龍身般布滿鱗片;有的黝黑無光,宛若玄武岩雕就;有的狹長
如兩隻并排的梭子、白如鎏銀的細長劍柄上陰刻烏光虎紋。其中一柄劍脊中空、
猶如音叉;一柄寬如并掌、似斧似鋸;還有一柄其薄如紙,彷佛千錘百煉後的薄
薄銀煉。
這每一柄劍橫疏影都見過,永遠也忘不了。
從六年前開始,它們便在三府競鋒大放異彩,每一把都是當年會上獨領風騷
的神兵、每一把的名字都廣爲世人所知,令它們的劍主無比驕傲:龍鱗古铗、真
武玄光、虎翼飛梭、丹心、百辟、浮雲。
衆人瞠目結舌之際,邵蘭生再也無法保持冷靜,「唰!」振袖起身,戟指怒
道:「你!這六把家兄親鑄的鈞天神劍,你卻是從何得來?」
雷奮開怪有趣地瞟他一眼,彷佛在看什麽三頭六臂的稀奇怪物。
「我怎麽進來,便怎麽得劍。」
他冷冷地一哼,左手負後,骨瘦嶙峋的粗大右掌再度豎起三個指頭,氣勢肅
殺:「你那些個所謂的『鈞天劍主』,在本座手裏通通走不過三招,往往一對掌
後便倒地嘔血,爬不起來,隻能眼睜睜看我取劍離開。偶有自以爲忠義、實則不
自量力的莊客武師,想阻止本座離開,這時隻消打死幾個,便再也沒有渾人敢拿
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邵蘭生怒道:「你……你這是巧取豪奪,簡直是強盜行徑!俠義中人,豈能
坐視不管!」
雷奮開緩緩回頭,面上笑意褪去,隻餘一雙虎目逼人。
「邵蘭生,你是第一天出來江湖上混麽?」他的嗓音低沉沙啞,充滿肅殺之
氣,「要想安生度日,隐姓埋名、種田砍柴,豈不更好!在江湖顯露字号、藏有
珍貴名兵,膽敢如此招搖,難道沒有一朝大難臨門、舉戶血染階頭的覺悟?弱肉
強食,原本就是天地之理,江湖人刀頭舔血,豈有僥幸?你說這話,當真是笑煞
人也!」
邵蘭生被他擠兌得說不出話來,望着一幾神兵,想象那六家劍主的慘狀,不
禁倒退兩步,頹然坐倒。
許缁衣默然無語,卻忍不住多打量了雷奮開幾眼,暗想:「據聞鈞天六劍的
劍主雖然多在東海,但确實有一家在京城,一家在南陵道,相隔足有數百裏。雷
奮開傷人奪劍的消息尚未傳開,顯然便是在這幾日内發生的事,這……卻又如何
能夠?」
雷奮開銳利的目光與她偶一交會,彷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淡然道:「本座施
展輕功,一夜能行百餘裏。隻消不帶随從,孤身一人上道,數日内往返各地,料
想許代掌門也有這份能耐。」
衆人聞言一凜,心中均想:「這雷奮開身居高位,手下萬餘幫衆聽任調用,
辦事居然獨來獨往,不講排場身份,無怪乎他行事如此棘手,能人之所不能。」
許缁衣淡淡一笑,和顔道:「大太保一人取六劍,實非常人所能辦到。今日
專程前來,便爲了向青鋒照或其它武林同道示威麽?以赤煉堂之盛,此舉甚無必
要。」
雷奮開輕蔑冷笑。
「代掌門,本座還沒有這麽無聊。若無必要,我也不愛看各位的尊顔。我今
日前來,實因取劍一事,關系三鑄四劍七大門派。麻煩既已到手,我雖懶得與各
位窮嚼蛆,少不得還是得來一趟。」
邵蘭生面如嚴霜,森然道:「你我兩家的梁子,關他人底事?如你這般不分
青紅皂白,濫涉無辜,與邪魔外道、江洋巨寇有甚兩樣?」
雷奮開懶得理他,又自斟了杯茶水潤喉,自顧自地說:「本座取鈞天六劍,
最初是想以此爲質,上花石津與邵鹹尊邵老兒,交換那尚未現世的第九把劍,任
憑鎮東将軍府玩什麽花樣,這次總輪到我赤煉堂。」
他肆無忌憚地說破自己的用心,一點也不覺着有什麽,不理一旁邵三爺「強
盜」、「無恥」的憤怒批評,怡然續道:「前五把劍取得很順利,于是我按照計
劃,來到泉壤城外約三十裏處的嘯揚堡。嘯揚堡主『虎劍鷹刀』何負隅是虎翼飛
梭劍的主人,他少年時曾于天門劍脈的青帝觀學藝,又拜天門刀脈的空石道人爲
師,很有些本事,也是名單上唯一一個我認爲有機會接到第三掌的人物。」
「我渡過赤水,由洪澤津上岸,趕至嘯揚堡時已近黃昏。本想殺将進去,爽
快地奪劍離開,誰知有人早了我一步。嘯揚堡大門洞開,從門房、階台、曲廊,
一直到堡内各處,遍地都是死人。」他頓了一頓,微微眯眼,如刀斧鑿就的魚尾
紋深深陷入,一瞬間忽有些迷茫。
「本座平生殺人無算,也親領指縱鷹滅過幾個門派,死上幾十人、甚至上百
人的場面,看得不算少了,但我從未見過尋樣的場面……那樣的紅……用鮮血塗
滿的紅,好像殺人者辨不出朱紅色似的,一點都不在乎它抹得到處都是……」
衆人随着他平闆嘶啞的嗓音,彷佛回到那夕陽殷紅如血、然而滿地卻紅逾夕
陽的空蕩莊園,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鮮血流滿了視線的每一個角落。一瞬
間,甚至令人忍不住企望,自己能不能忽然看不見紅色。
雷奮開輕咳兩聲,又回複成那個毫不介意殺人放火的赤煉堂大太保。
「事後我讓人清點屍體,共數得兩百七十餘具。堡内所有刃器全都折斷,無
一幸免,包括這柄在内。」
他從皮鞘中抽出那把柄如尖梭、通體虎紋的長劍,赫見光燦燦的劍身隻餘尺
半,切口平滑齊整,竟已斷成兩截!
邵蘭生忍無可忍,起身怒喝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毀壞青鋒照的列名神
兵!」
雷奮開乜眼:「我若能削斷虎翼飛梭,何必取這六劍?」邵蘭生一想也是,
登時無語。
虎劍鷹刀何負隅是東海有數的刀劍名家,和觀海天門淵源極深,也一向與青
鋒照交好。接獲鎮東将軍府擅改競鋒規則的消息時,邵家曾經考慮再由何向隅與
虎翼飛梭劍搭檔代表,或能對抗嶽宸風與赤烏角刀的絕強組合。
橫疏影等人忽然意識到,雷奮開此行的真正目的之一——嘯揚堡的慘案迄今
仍無人得聞,想是雷奮開封鎖了消息。
若他的故事無法說服在座諸人,赤煉堂就是嘯揚堡血案最大、也是唯一的疑
犯,也将直接與青鋒照、觀海天門反目!這或許也是一雙鐵掌縱橫慣了的大太保
雷奮開當初決定出手奪劍時始料未及的尴尬局面。問題是:殺人放火不當一回事
的赤煉堂,倘若真是無辜,這回又到底是中了誰的道?
邵蘭生肅然道:「雷奮開!此事若無交代,隻怕赤煉堂将自『正道』兩字之
下除名,從此與七玄一般,被視爲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
雷奮開似乎有信心能說服在座諸人,對他的質問充耳不聞,凝着手裏的半截
虎翼劍,繼續喃喃道:「我像着了魔似的,一路走到書齋前,這柄斷劍就這樣被
扔在階台上,旁邊死的都是女人小孩。屍體的切口平滑,卻罕見地沒什麽血,反
倒像被火烤過似的,連衣裳都是焦灼一片。
「然後……它就出現了。」雷奮開喃喃說着,忍不住閉上眼睛,整個人像是
突然老了幾歲。
「誰?」邵蘭生追問。
雷奮開如夢初醒,搖頭道:「是何負隅。他披頭散發,雙眼吊高,臉色青白
得怕人,走路的模樣像是壞了的扯線傀儡,說不出的僵直怪異。他手裏拿着一把
武器,當時我……瞧不出那柄兵刃的形狀,從握柄來看應該是把刀。他的虎翼劍
已斷,我猜想他手上的是刀?」
邵蘭生隻覺得奇怪。雷奮開其人,極少用「應該」、「或許」這樣模棱兩可
的字眼,除非他雙目全盲,又或當下有什麽原因無法視物,否則絕不可能說「瞧
不出兵刃的形狀」。
「因爲……」雷奮開喃喃道:「那柄刀的刀锷以上,隻是一團火焰。我這輩
子,從來沒有看過那樣的兵器!沒有刀鋒、沒有刀背……就是一團火焰!一碰到
什麽東西,那樣東西便立刻燃着火焰分成兩半,所經之處,無一物不在燃燒,就
好像……就好像是煉獄一般!」
衆人聽得毛骨悚然。許缁衣與染紅霞對望一眼,又迎上談、沐二人的目光,
刹那間,四人心生一念,不禁面色鐵青。
『妖刀!』
雷奮開繼續說道:「那火焰極是灼熱,我幾乎難以靠近。何負隅整條右臂肌
膚焦黑,連毛發衣衫都沾着火星,他卻渾然不覺,繼續持刀逼來。情急之下,我
隻得抽出先前奪來的五柄鈞天劍應敵。」
邵蘭生追問:「結果呢?」
雷奮開一拍鐵梨木幾,掌勁所至,革囊中其餘五劍脫鞘彈出,铿啷的掉落一
地,五劍俱都剩下半截,無一幸免!
「我用一劍他便斷一劍,所幸何負隅動作僵硬,我靠五劍勉強支撐片刻,觑
準個空隙,以『鐵掌掃六合』的十成掌力隔空擊斃了何負隅。那火焰刀一落地,
院中便冒出沖天烈焰,我隻得先行離開。後來返回現場時,已不見刀的蹤影。」
邵蘭生拾起一柄斷劍檢視,隻見斷口平滑,周圍似有層虹膜似的流離七彩,
正是高溫燒炙、但尚未至亮紅狀态所留下的痕迹,心想:「以鈞天九劍的材質、
做工,諒必赤煉堂也無燒熔削斷的能耐。雷奮開之言,似有幾分真實。」
雷奮開環視當場,啞聲冷笑。
「如何?這樣的情境,諸位是否覺得熟悉?據本幫線報,在場各位除邵家老
三之外都曾見過此世的妖刀。繼萬劫、幽凝、赤眼、天裂之後,本座當日所見,
極可能是第五把妖刀!現在,許代掌門是否還覺得,我隻爲耀武揚威而來?」
許缁衣抱臂沉吟,良久不語。
雷奮開站起身來,大聲道:「這如果隻能算是目證,本座今日還帶了另一項
物證來。當日我命人收拾火場,在嘯揚堡的大堂照壁之上,發現十六字的題句,
字迹深入壁中,燒得磚石熔煉,可見是那柄火焰妖刀所爲。我特别将題字拓下,
諸位請看!」從懷中取出一幅數叠白帛,掌力疾吐,「唰!」一聲利落展開。
廳堂内并無風來,拓布卻如風刮般獵獵作響,長近三丈的白帛上,紅黑摻雜
的重墨拓着十六個森然大字:「四劍摧盡,三鑄俱熔;唯我魔宗,東海稱雄!」
所有人都被那鮮血刀痕般的巨大字迹所懾,無不瞠目無語。半晌,談劍笏才
澀聲道:「『唯我魔宗,東海稱雄!』這……卻是如何能夠?薮源魔宗都亡了三
百多年,當世還有未死盡的魔宗信徒麽?」
雷奮開鷹目一睨,沉聲道:「那也未必。七玄中人,不正是昔日魔宗的餘孽
麽?」
談劍笏錯愕道:「七玄已沉寂三十多年,難道這次的妖刀現世,竟又是其所
爲?」
雷奮開搖搖頭,「現在說這些未免過于空泛,盲目射箭,于事無補。唯今之
計,不但我等七派須捐棄成見,通力合作。當務之急,得彙集一切已知情報,各
派都不得藏私,須知敵暗我明,我等現在才着手因應,已然晚了一步。」
這話竟從赤煉堂十絕太保之首、「天行萬乘」雷奮開的口裏說出來,委實令
人不可思議,偏又有道理之至,連邵蘭生也無法反駁。始終彌漫着一股權謀勾心
的偏廳之内,首次露出一線團結合作的曙光,衆人交換目光,似有了初步共識。
雷奮開滿意點頭,忽然展顔一笑。
「既然有了共識,再來就好辦啦。眼前首要,便隻有一件……」
他轉過身來,直視着金階主位上的絕色麗人,聲如雷軌磨砂,一字、一字的
說:「橫二總管,請你把那名叫耿照的少年交出來!」
第廿六折 險關易渡 悉斷紅塵
大堂之上衆目睽睽,橫疏影不慌不忙,隻咬着圓潤的唇珠,淺淺一笑。
「說來說去,大太保還是爲了這樁。」她随手端起茶碗,揭蓋輕刮水面,嫣
然微抿:「既然說到了這份上,妾身倒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雷奮開雙手抱
胸,冷笑不語,一副「瞧你弄什麽玄虛」的神情。
橫疏影環視全場,清了清嗓子,朗聲道:「三十年前妖刀亂世,東海正邪兩
道捐棄成見,攜手以抗,其後集結了六位符應天數的高手掃平妖氛,世稱『六合
名劍』,迄今「東海十絕歌」等民謠仍傳頌不絕。聖戰劫餘,除琴魔魏無音外,
昔年的『六合名劍』中尚有一位在世,諸位若真有心,該上斷腸湖向杜掌門請教
降魔大計,何必來爲難一個孩子?」
「還是……杜掌門有什麽難言之隐,」她咬唇一笑,挑動蛾眉:「當此危難
之際,仍不方便現身與衆武林同道相見,以蕩魔氛?」
類似的耳語在三十年間,流傳于東海武林黑白兩道。有人說杜妝憐在對抗妖
刀的聖戰中受了極重的内傷,必須假斷腸湖中一處天然秘境鎮住隐患;有人說她
被妖刀毀去美貌,從此不見生人;更有人說她在聖戰中痛失所愛,性情變得乖張
孤僻,故而離群索居……
匆匆三十年晃眼即逝,關于杜妝憐的流蜚卻始終不曾稍減,隻是敢當着水月
代掌門及二掌院的面大膽诘問,今天還是破題兒頭一遭。
染紅霞猛被問得一怔,愕然片刻,俏臉驟寒,沉聲道:「橫家姊姊!你這話
是什麽意思?」
橫疏影一笑抿嘴:「哎呀,妹子瞧我,忒不會說話!姊姊的意思,是說杜掌
門德高望重、劍藝超卓,當年又是鎮伏妖刀的『六合名劍』隻内,如今妖刀複生
、琴魔前輩驟逝,領導衆人力抗妖刀者,舍杜掌門其誰?正如大太保之言,七派
當團結一緻,于斷腸湖畔會師,恭聆杜掌門的指示才是。」
「我可沒這麽說。」雷奮開嘿的一聲,抱臂冷笑。
誰都明白這是橫疏影的聲東擊西之計,談劍笏卻似覺有幾分道理,沉吟道:
「代掌門,令師與魏師傅都是三十年前打過妖刀的,如今魏師傅不幸仙逝,總算
尚有杜掌門在。尋那耿姓少年固然緊要,其中關節,少不得還要向令師請教。」
雷奮開「哈」的一聲嗤鼻冷笑,斜眼上下打量幾遍,搖頭聳肩。
談劍笏一張紫膛面皮微微脹紅,怒道:「大太保若有什麽高見盡管直說!下
官也隻是提出意見與諸位參詳。」雷奮開雙手叉在胸前,冷笑不語。談劍笏想起
自己是老台丞的代言人,負有七派合縱的重責大任,勉強按下胸中怒火,轉頭追
問:「代掌門,你意下如何?」
許缁衣淡淡一笑,搖頭道:「隻怕并不能夠。」
「這……這又是爲何?」
難得聽她斷然拒絕,談劍笏難掩錯愕。
許缁衣正要開口,染紅霞卻蹙眉道:「師姊——」
許缁衣微微擺手示意無妨,柔聲勸解道:「事已至此,實無再隐瞞的必要。
此事關乎東海、乃至天下蒼生安危,若是以私害公,豈非愧對曆代水月祖師?」
染紅霞欲言又止,心中幾番天人交戰,終于還是退到一旁,扶劍靜聽。
許缁衣低垂眼簾,溫言道:「家師三十年前于妖刀一役中,受了重傷,始終
無法痊愈,爲養病體,長年隐居于一處秘境,與外界聲息不通,連我也不得見。
上一回見着家師,乃家師收宜紫爲入室弟子之時,距今也有好些年啦。」
談劍笏失聲道:「杜掌門不在水月停軒内?」
許缁衣微笑不答。染紅霞沈默片刻,忍不住擡頭:「此事不足外人道,還請
談大人見諒。」俏臉緊繃,似有一絲微愠。
總算談劍笏混迹官場多年,非是麻木不仁的木頭腦袋,省起自己一時口快,
竟爾失言:「這是水月一脈保守三十年的大秘密,今日當着衆人面前和盤托出,
實已不易,杜掌門身受重傷,難免招惹仇家上門,行蹤豈能輕易洩漏?」面皮紅
熱,讷讷地閉上了嘴。
邵蘭生見機極快,接口道:「代掌門,貴我七大派同氣連枝,唇齒相依,杜
掌門更是今之棟梁。如代掌門不棄,花石津左近多有良醫,家兄對此道也頗有涉
獵,不定能爲杜掌門盡一份心。」
許缁衣微笑道:「多謝三爺。衆所周知,家主精研藥石二十餘年,堪稱東境
武林的國手大名醫。然家師之患,牽延甚深,當年也曾遍訪名醫,皆曰:『不可
治』。家師花費十年光陰,終于悟出『身劍同流』的道理,索性不再求治,反而
專心悟練本門至高的『悉斷天劍』。」
邵蘭生精研劍法,熟知各門各派的路數,聞言不禁一怔,奇道:「這門『悉
斷天劍』是杜掌門新創的劍法,抑或是前人所遺?」
須知水月劍法首重悟性,以入門三十六勢鑄煉根基,别無其他。
但凡弟子一入門牆,隻能學、練水月三十六勢,直到悟出一套獨一無二的劍
法,經掌門人核驗無誤之後,才能獲準進入「凝芳閣」,閱讀曆代先賢所留的創
招圖譜,以求精進。故而水月門下人人所用劍法不同,「水月劍式」雲雲,不過
是統稱而已,并無實指。
因此在四大劍門中,水月停軒雖曆史最短,門下又多是嬌弱女子,劍術水準
卻一直保持在相當高的位置,百年來叠有奇人佳作,朝氣蓬勃,絲毫不顯名門暮
沉,龍鍾老态。
江湖上流傳:自杜妝憐十八歲滿師以來,一共創制了十三套劍法,号稱「紅
顔冷劍,十三斷腸」,質、量堪稱曆代之冠。但無論是杜妝憐的創制,抑或凝芳
閣中的古籍,都沒有一門喚作「悉斷天劍」的名目,又何來「本門至高」之說?
邵蘭生固然好奇,旁人也不禁同生疑惑。
許缁衣淡然道:「三爺誤會了。『悉斷天劍』不是一門劍法,而是家師鑽研
本門曆代劍詣,所提出的理想境界。她老人家曾說,待修得清靜無垢、善巧方便
慧門,身劍兩成之日,病痛自然不藥而愈,爲此閉門謝客,不問世事。」
杜妝憐在東海輩份甚高,聲名又成就得早,少女時期雖有弭平妖刀的蓋世功
績,卻逢「五極天峰」、「淩雲三才」等絕世高手縱橫宇内,指宰江山,論武功
論境界,皆非一名妙齡女郎能及。而後白馬王朝一統天下,五峰三才逐一凋零,
但光是在東海境内,除了琴魔魏無音,至少還有一個人的武功被公認在杜妝憐之
上,她始終是坐三望二。
杜妝憐從年輕時便要強好勝,揣想其心,應是多有不平。
衆人皆想:「這杜妝憐隻怕是老糊塗了,放着劇患不醫,卻硬拿老病之身練
武悟劍,練到遺世獨立、諸事不知,恐難指望。」隻邵蘭生一人聽得悠然神往,
拈須微笑道:「好一個『悉斷天劍』!待得杜掌門出關,定要親向她老人家讨教
一二,以開眼界。」
「這是水月停軒最大的秘密,原不該輕易洩漏。」
許缁衣擡起明眸,目光一一拂過在場諸人,淡然道:「爲防邪派滋事,敝門
三十年來秘而不宣,一直保守至今。今日情非得已,說與諸位知曉,還請看在七
大派過往盟情,萬勿洩漏。缁衣代敝門上下,先行謝過。」說完,領着染紅霞斂
衽施禮,袅袅下拜。
水月一門的掌權之人親自執禮,橫疏影、邵蘭生等趕緊起身,連稱不敢。
雷奮開「哼!」一撣衣擺,徑自離座,也絲毫不占她的便宜。
許缁衣微笑颔首,柔聲道:「多謝諸位,多謝大太保。」雷奮開懶得答腔,
轉頭一屁股坐下,支頤跷腳,一副懶憊模樣。
談劍笏心中過意不去,暗忖:「杜妝憐之事,這些年雖耳語不斷,總是水月
一門的大秘密。今日迫于無奈,竟當衆說了出來,不好再強人所難。」轉頭對橫
疏影道:「二總管,既然魏師傅、杜掌門兩條線索都斷啦,煩你把那耿姓少年請
将出來,下官肯擔保不會有人爲難他。」
衆人視線集于一處,灼灼如炬,竟是不約而同。
滿座皆是修爲過人的武功高手,目光之凜冽逼人,直與實劍無異;橫疏影不
通武藝,雪膩腴潤的婀娜嬌軀弱不禁風,又怎能以一抵衆?身子微微一顫,忍不
住低垂粉頸,轉頭端起茶盅,欲避鋒芒。
邵蘭生心中大是不忍:「她一名嬌弱女子,沒有内功根底,當不得這般氣勢
逼迫。一下不好,輕則心神浮動,緻病傷身;重則凝氣透體損及心脈,從此留下
無盡禍根。」
撤去灼人目光,便要振袖起身,破了這個劍見無形的凝肅之局。
忽聽一聲沉喝:「交人!」聲音不大,震動卻如擂鼓捶鍾,轟得衆人心頭一
滞。
這一下彷佛喚魂鍾、定音鼓,階下護衛橫疏影的何煦、鍾陽二少不由自主彈
起身來,胡亂伸手往腰間一按,「铿、铿」兩聲,佩刀卻搶先倒撞出鞘。兩人措
手不及,眼睜睜看着鋼刀墜落地面。
金階上一聲脆響,橫疏影手中的瓷盅墜下,破片随着四濺飛散的琥珀色茶水
摔成了一圈細小碎花。她面色白慘,倚着镂空的雕花椅背籲籲嬌喘,雪膩的胸脯
起伏如波,強笑道:「大……大太保聲如洪鍾,便……便想要逼迫妾身就……就
範麽?」
邵蘭生霍然起身,檀木劍「铿!」脫鞘而出,雪晃晃的劍尖一指,厲聲道:
「雷奮開!橫二總管不懂武功,你以内家獅子吼相逼,若有差池,你要拿命來賠
麽?」染紅霞、談劍笏俱都轉過頭來,面帶愠色,對以此舉同感不滿。
雷奮開聳肩冷笑:「臨事不決,正須當頭棒喝。你們一個個都想要那耿照,
裝什麽好人?」邵蘭生一時語塞,面色鐵青。
橫疏影輕撫酥胸,定了定神,忽然抿嘴一笑,蒼白的雪靥上浮現一抹彤霞。
「大太保所言甚是。既然耿照是目前唯一的指望,妾身不欲以私害公,流影
城同屬東海正道七大派之一,耿照是本城的弟子,合該爲正道盡一份心。」
雷奮開冷笑。「再好聽就不如唱戲了。如有誠意,趕緊把人交出來是真。」
「這,隻怕妾身也不能夠。」
談劍笏見她身段放軟,以爲事情終歸有個完滿的結果,不料橫疏影話鋒又是
一轉,聽得談大人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二……二總管!你說這話,又是什麽意
思?」
橫疏影嫣然一笑,唇際抿着一抹促狹似的姣美弧線,好整以暇地說:「是這
樣。當日雲上樓一戰,才知這位耿照原來是刀皇武登庸的傳人,敝上見他身手不
凡、俠義爲懷,很是歡喜,特别飛馬奏請京城宗正寺,封他作七品典衛。既有功
名在身,我便請耿大人充當特使,将他攜回的赤眼妖刀送到白城山給老台丞。」
「妖刀是禍世邪物,事态緊急,耿大人連夜出發,此刻人已不在朱城山上,
非是妾身有意刁難,不讓各位與耿大人相見。」
在座諸人中,隻有染紅霞知道她說的是謊話,耿照前往荼靡别院、被采藍弄
傷手掌,不過是一個時辰之前的事。其時天光已露,差不多是用早膳的時間,說
是清晨雖也不妨,然而決計不是什麽「連夜出發」。
雷奮開不知内情,但江湖混老、威震一方的「天行萬乘」,豈是三言兩語能
夠唬弄?挑眉一哼,撣衣而起,冷笑道:「橫疏影!這等話語連三歲孩兒都蒙騙
不過,看來你是鐵了心脾,要吃罰酒啦。」
他就這麽随意一站,也不見擺什麽架勢,衆人忽覺大堂裏氣息一窒,彷佛連
窗外的天色都黯淡下來,似有股暴雨将至的逼人……
猛一回神,雷奮開還是随意地站在原處,雙手垂落,連拳頭也沒握;定睛一
瞧,窗外陽光普照,哪有什麽烏影陰霾?
邵蘭生想起與他交手的往事,不禁一凜,暗忖:「這老地痞的鐵掌掃六合又
更精進了!當年他使那一式『紫氣東來』時,還須佐以精妙掌法、渾厚掌勁,于
招式拆解間逼出無形殺氣,乘隙奪人,如今卻是踏步即出……看來日後對上這土
匪,須得加倍小心。」
橫疏影神色如常,有意無意望了染紅霞一眼,悠然道:「大太保誤會了,這
不是緩兵之計。我流影城還須立足東海,既答應交人,早交是交,晚交也是交,
妾身何必自找麻煩?實在是各位來得不巧,人既已離城,妾身也莫可奈何。」
談劍笏皺眉道:「能不能請二總管派出快馬,将耿照追回?就算連夜趕路,
兩條腿總快不過四條腿。」
橫疏影笑道:「好啊!我這就讓鍾陽調來馬隊,還請談大人圈出路線,料想
今日之内,便可追回。」
談劍笏聽得一愣,才知自己碰了個老大的釘子,鐵面微微一紅。
橫疏影笑道:「此去白城山,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雙腳跋涉,一天不過
十餘裏,再算上渡水過橋、膳宿歇息,若沿途順利,約莫旬月(十天到一個月)
可至。耿照身負機密任務,須得掩人耳目,以保赤眼妖刀周全,因此扮作行商,
擇路前往,連我也不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條道路。」
埋皇劍冢所在的白城山,乃是東海的極西之界,自古便是央土勢力進出東境
的門戶,而朱城山位于東海道東南,除了出海的酆江外,其間還隔着赤水、優波
河、難陀河、千月映龍川等衆多支流。
從流影城到埋皇劍冢,不啻是越過大半個東海道,談劍笏率領院生西行時倚
仗舟馬,都花了十來天的時間,何況是步行跋涉?若耿照刻意不走官道,專揀小
徑避人耳目,想要找出他的行蹤來,簡直是大海撈針。
雷奮開沉默半晌,忽仰頭哈哈,沖橫疏影一豎大拇指,狠笑道:「有你的,
橫疏影!這招置之死地而後生,果然了得!我算是認栽了。隻是放眼東海,每一
條河道都是我赤煉堂的地盤,除非他能插翅飛将過去,要不,遲早得落到了我的
手裏。我可不敢擔保能還你一個好手好腳的小東西。」
橫疏影笑道:「大太保言重啦!赤眼刀不是流影城之物,自也不是赤煉堂之
物,而是關乎東海七大派存亡,以及天下蒼生的重要刀器。誠如大太保所說,此
刻七派須捐棄成見,團結一緻,料想赤煉堂也不會自外其中。」
雷奮開冷哼一聲,咬牙低道:「我可沒這麽說。」
橫疏影環顧廳内,朗聲道:「赤眼妖刀也好、耿照也罷,我流影城皆無居奇
以待的私心。諸位若早來半日,人刀俱在,正如妾身将萬劫刀交與談大人一般,
更無二話。事已如此,也隻能說是鬼使神差,人所難料。」
「依妾身之見,七大派不妨相約三月初三上巳佳節,同往白城山一會,一方
面谒見蕭老台丞,請他老人家主持滅魔大計;另一方面,料想其時耿照與赤眼刀
已平安抵達,各位也能向他一一問明,解除心中疑惑。」
談劍笏心頭大喜,擊掌道:「如此甚好!」依他所想,萬劫、赤眼兩把刀都
回到了白城山,連耿照也在埋皇劍冢的保護之下,七大派同受老台丞節制,自然
是最最理想的結果。
青鋒照與赤煉堂素不對盤,邵蘭生當然不願耿照落入雷奮開手裏,三月初三
白城山上巳之會一旦确立,雷奮開就不能再對耿照出手——至少表面是這樣——
于公于私,對青鋒照最爲有利,跟着點頭:「二總管所言,十分有理,青鋒照願
受蕭老台丞的指示,爲阻妖刀覆世盡一份心力。」
許缁衣想了一想,也表示同意。
鹿别駕急于爲愛子求醫,不願再耽擱,眼看形勢底定,對橫疏影一稽首道:
「待本座事了,三月初三白城山上,再與二總管道謝。」轉頭便走,更不停留。
沐雲色非是奇宮所派特使,不能代宮主發言,隻說:「我會爲二總管把話帶到,
待敝宮宮主定奪。」
「有勞沐四俠了。」橫疏影盈盈下拜,容色動人。
談劍笏見衆人已有定論,打了個四方揖,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這就回
白山準備,三月初三,與諸位在白城山相見。」又想到沐雲色身上有傷,形單影
隻,難保鹿别駕去而複返,在半路埋伏偷襲,攜手道:「沐四俠,咱們一起下山
罷?下官送你一程。」沐雲色點了點頭,嘴唇微歙,卻未發出聲音,面容憔悴白
慘,令人看得十分不忍。
許缁衣也起身告辭,橫疏影命侍女随染紅霞往荼靡别院收拾行囊,請代掌門
稍坐片刻。片刻間風流雲散,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廳堂裏除了主人,隻剩
邵蘭生、許缁衣,以及抱臂冷笑的雷奮開。
一路至此,雷奮開的盤算可說是盡皆落空,他不忙着離開,重新布局,反而
一副悠閑懶憊的模樣,與初現身時的風風火火别如天淵。橫疏影不知怎的心中一
陣不祥,喚人換過茶水細點,故作殷勤:「大太保忒好興緻,也來做妾身的客人
麽?」
雷奮開也不回答,抓起盤中的酥點大嚼起來,雙眼一亮,怪聲道:「這是什
麽玩意?滋味不壞。」
他越是不着邊際,橫疏影越覺不對,面上卻仍不動聲色,笑道:「這是京城
著名的點心,以油酥和面,一層面夾一層餡。一般做到五層而不顯厚膩,滋味紛
至沓來,各自分明而不突兀,便算上品;這色點心卻足足有九層,九爲極數,故
稱之爲『千疊鳳凰』。」
邵蘭生聽得食指大動,也從手邊的玉色骨瓷碟中拈了一塊入口,果然酥皮薄
而不膩、油香滋潤,餡子甜中帶鹹,一咬之下,有冰肉(肥膘肉)的甘香、蓮蓉
的甜潤、糖冬瓜的爽口、果仁的松脆、幹貝絲的鮮;各色滋味又被蒸熟的鹹蛋黃
合而爲一,令人回味無窮。
「我明白啦!」邵蘭生笑道:「鳳凰的『凰』字,射的是蛋黃的『黃』。餡
料中若無這一品,甜鹹兩味便難以調和,好一個『千疊鳳凰』!」
橫疏影笑道:「我從京城帶來這點心的做方,但餡料的增減、改五層爲九層
等,卻是出自本城名廚呼老泉的手筆。單論滋味,實已好過了京城一品齋的千層
蛋黃酥,堪稱一品。」
邵蘭生道:「久聞三總管大名,今日一嘗,果非幸至。若能親見一面,則此
行無憾矣!」橫疏影刻意不理一旁大嚼點心的雷奮開,淡然道:「三總管剛做完
這點心便趕着出城啦!我托他辦一件事,恐怕晚些才回。明日再與三爺引見。」
兩人正說笑着,忽見何煦匆匆奔入,不顧禮數,湊近橫疏影耳畔,低聲道:
「啓禀二總管,城外的指縱鷹都不見啦!五百人散得幹幹淨淨,一個人也沒有留
下。」橫疏影身子微震,面色不變,揮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雷奮開把整碟「千疊鳳凰」吃了個清光,骨碌碌地灌了半壺冷茶,拍去手上
的細碎殘酥,笑道:「橫疏影,任你有通天計,我也有過牆梯。你道我帶五百人
來,是想攻打白日流影城麽?」
橫疏影俏臉微沉,心中靈光一閃,瞬息間已明白他的打算。
雷奮開冷笑道:「赤煉堂的耳目遍及天下,在上朱城山之前,我已取得那耿
照的畫影圖形,并且着巧手匠人連夜繪制,直到數量足以傳遍東海爲止。隻要我
在入城半個時辰内,沒有放出煙硝火号,我的手下就知道耿照并不在流影城,那
五百名指縱鷹就會将耿照的畫像連同緝捕令,分送東海境内各處河津碼頭。誰能
将他擒下,便能得到紋銀一千兩的賞賜。」
「我早說過,」他冷冷一笑,傲然負手:「除非他能插翅飛過河去,要不,
早晚得落在我的手裏。」
「我所有的盤算,早在他意料之中!」
橫疏影小小的手心捏了把汗,緊咬銀牙,豐潤的唇珠抿着一抹倔強的慘笑。
她自問機關算盡,甚至一手促成三月初三的白城山之會,就是爲了确保耿照
的安全。但直到此刻她才忽然發現,自己算錯了一件事——七大派的盟約、江湖
道義的羁絆,甚至是妖刀之于正道、之于蒼生安危的威脅,隻能拿來約制邵三爺
那樣的正人君子。對雷奮開等亡命之徒來說,這些他通通都不放在眼裏。
邵蘭生霍然起身,厲聲道:「雷奮開!隻要七派同盟一天,七派的決議便不
容你藐視踐踏!耿照若有什麽意外,你也脫不了幹系!」
雷奮開輕蔑一笑,嗤鼻道:「你别血口噴人。我什麽時候說過,要對那名少
年不利了?隻是山高路遠、旅途艱辛,沿途又多有央土流竄而來的暴民,小孩子
若有個三長兩短,也不令人意外,是吧?」
他拾起斷劍,一一收入革囊,重新卷好上肩,虎步邁出廳堂,旁若無人。
「那麽,三月初三,咱們就在白城山見了。」怪笑聲中,形影倏忽不見。
* * * * * * * * * * * *
朱城山下數裏外有條法雨溪,傳說是昔年龍皇駐兵之地,溪面不甚寬闊,水
流卻十分湍急,故沿溪多設橋梁,有以筏艇相接而成的輕便浮橋,也有磚石砌就
可讓三輛四乘馬車并行通過的大橋,乃是由朱城山通往王化鎮的必經之路。
流影城内有千餘人丁,連同駐軍、眷屬,以及累世長居山腰山腳的百姓,算
算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遑論王化、承恩等四鎮中有多少人家靠流影城吃飯營生。
每日天未亮,砍了柴、摘了野菜擔去鎮上兜售的;載了牛羊布匹送進城裏的……
過橋的人們形形色色,始終絡繹不絕。
但今日卻有些不同。
一條木造的便橋之前,忽有一夥明火執仗、兇神惡煞似的魁梧大漢,手裏揮
着明晃晃的鋼刀,在橋頭設置崗哨,要過橋的人全都被攔了下來,一個個仔細盤
問;稍有應答不出的,都被拉到一旁,用繩索圈在一塊。
随着天光大亮,等着要過橋的人越來越多,漸漸排成了一條長龍。
一輛篷頂騾車「喀答、喀答」地踅了過來,也加入了等待的隊伍。趕車的是
一名布衣皂靴的虬髯大漢,他踞在車座上等了又等,百無聊賴,見前方排着的是
一對母子模樣的男女,那老媽媽彎腰駝背,頭發花白;男子約莫三十來歲,穿着
山民間流行的短褐、草鞋,扁擔兩頭挑着柴捆,腰後還有一柄磨利的手斧,顯然
是從朱城山下來的樵夫。
隊伍移動緩慢,卻非是全然靜止。那老大娘上了年紀,無法久站,隻得坐在
路旁歇息,每回隊伍稍稍前移,她又得辛苦地起身走前幾步,另覓大石或平地坐
下,令人不忍。
虬髯大漢喚那名中年樵夫:「小哥!我瞧大娘這樣挺辛苦的。若不嫌棄,請
來我車上歇坐如何?」挪動身子,拍拍空出來的車座,俯身道:「大娘!我一個
人坐這兒挺無聊的,您來陪陪我罷。」
中年樵夫猶豫一下,終不忍母親受苦,頻頻相勸;老婦原是不肯,捱不住兒
子與那虬髯漢子殷勤,終于還是爬上車座,雙手交握,向大漢低頭:「謝您啊,
好心的大爺!龍王大明神保佑,賜福給您這樣的好心人。」大漢呵呵直笑,點頭
道:「那就多謝大娘的金口啦!托福、托福!」
車座容不下三人并坐,中年樵夫便擔着柴,跟在騾車旁邊,與大漢有一搭沒
一搭的閑聊。
「那些……都是什麽人呀?」虬髯大漢問。
「不知道,以前沒見過。」中年樵夫搖頭,片刻又低聲道:「都是些江湖人
罷?」
「呸,淨是欺負善良的老百姓!」
老婦聽見,慌忙「噓!」一聲:「小聲點!你逞什麽能?他們有刀啊,惹得
起麽?」
中年樵夫面有不豫,隻是不敢忤逆母親,悻悻然閉上了嘴。
大漢滿臉堆笑,怪有趣的眺望前方,似乎一點也不以爲意。
後方隊伍越排越長,忽聽有人大聲鼓噪:「喂!前頭在搞什麽玩意兒?」兩
名武官裝束的青年扶刀而出,隊伍裏響起一片嗡嗡低響,此起彼落:「……哎,
是流影城的人!」、「來啦來啦,終于等到啦!」、「給他們點兒顔色瞧瞧!」
那兩名青年,正是流影城巡城司的弟子。流影城近日忙于張羅鋒會的事,各
司人馬管制休假,尤以巡城司最爲辛苦,所有人員的輪休假通通取消,隻每日分
批讓卸下勤務的弟子去鎮上散散心,四個時辰内便即回城,不準留宿過夜。這兩
人天沒亮便下了崗哨,相偕下山散心,卻遇着攔橋檢查,忍不住越衆而出。
橋頭的那群紅衣大漢圍了過來,爲首之人形貌獰惡,粗聲道:「你們兩個才
不是玩意兒!滾回去排好,再要羅皂,老子一刀劈了你投胎!」
高的那名巡城司弟子火了,一拍鋼刀:「我入流影城三年,頭一回聽到有人
敢劈流影城武衛的。你們是哪裏來的土匪地痞?」锵的抽出半截鋼刀,故意往那
人面上一轉,映得他眼前一白,伸手遮住眉眼。
巡城司的高弟子甚是得意,正想回頭喚衆人過橋,忽然腰間一痛,那紅衣匪
徒飛起一腳,踹得他身子往後一彈,雙膝跪地,俯趴着不住嘔出酸水。
「你流影城來的呀?正好!」紅衣漢子踩着他的腦袋,狠笑道:「老子就是
要找流影城的人!拉到一邊去仔細盤問,指不定,你便是老子要找的人!」同夥
齊發一聲喊,七、八把鋼刀分架着兩人,繳下佩刀,便要拉進繩圈裏去。
總算另一名較矮小的巡城司弟子頭腦清楚,見了這夥窮兇極惡的德行,再與
赭紅衣衫稍一聯想,白着臉道:「你們……你們是赤煉堂的人?」紅衣漢子獰笑
道:「看來你要聰明一些。東海七大派同氣連枝,好生交代清楚,便放你們過橋
去,老子也懶得與你纏夾!」
那矮弟子咬牙怒道:「你也知道七大派同氣連枝!這兒離流影城不過幾裏,
你敢在我家的地頭攔路圈人,是當流影城沒人了麽?」
紅衣漢子左顧右盼,同夥間爆出一片轟笑。
他從懷裏摸出一封朱印公文,以信代手,連扇了那矮弟子幾耳光,揪着衣襟
往上提,呲牙咧嘴地湊近矮弟子鼻尖:「看清楚,這是鎮東将軍府頒下的『禁徙
令』,任何未經将軍批準、擅入東海境内的四道流民,遇令即斬!有窩藏流民、
供與棉衣食水者,一體同罪!」
把人一推落地,站起身來,沖隊伍一揚文書,大吼:「我們現在懷疑,這裏
有人窩藏流民,因此設崗盤查,貫徹将軍的命令!無辜之人,自然不用擔心!」
他目光如狼,一一掃過身前隊伍裏的百姓,所經之處人人低頭,無不股栗。
「排到隊子裏的人無故離開,就是心虛!有罪之人,就地正法,絕不寬貸!
聽到沒有?」
風聲呼嘯,更無一人敢答腔,本有些想打主意開溜、甚至偷向流影城通風報
信的人,全都吓得噤若寒蟬、不敢妄動。紅衣漢子滿意點頭,指揮手下将那兩名
巡城司弟子捆起來,也不盤問什麽,徑自扔進圈禁處,與其他可疑之人同置,頗
有示衆立威的味道。
中年樵夫看得忿忿不平,低聲咒罵:「将軍府頒得什麽『禁徙令』,都教這
幫匪徒拿來爲非作歹了!這兒離邊境不知有幾百裏,從沒見有什麽四道流民。真
正該正法的,隻有這幫無法無天的兇徒!」
老婦唯恐被紅衣人聽見,雙手交握,置在胸前直搖晃:「龍王大明神保佑!
你呀,少說兩句成不成?」
隊伍前進的速度稍稍加快,被趕進繩圈裏留置的,多半是不超過二十歲的青
年男子,沒有婦人女子,也無老妪幼童。之後又有幾名巡城司弟子到來,也是不
由分說便被逮住,扔進圍着繩圈的溪畔濕地,照例一句不問;遇到唠叨抵抗的,
便飽以一頓老拳。
中年樵夫越看越怒,小聲道:「這到底是怎麽了?這幫人到底想抓誰啊?」
——其實他們也還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麽人。
他們隻知道那人出自流影城,年紀不超過二十,之所以還抓了其他年紀相仿
的平民百姓,一來是掩人耳目;二來是避免目标喬裝改扮。這種撒網捕魚的作法
很笨、很花氣力,但隻消篩選嚴實,卻出乎意料的有效。
虬髯大漢心裏想着,嘴上卻沒說出來,唇際抿着一抹莫測高深的笑,饒富興
緻的觀察赤煉堂幫衆的行徑。
待查的隊伍約莫等了一刻,終于輪到那對樵夫母子。虬髯大漢幫忙攙扶她下
車,忽見橋面之上,一人遠遠行來,錦衣道袍、背負刀劍,生得長身玉面,臉色
卻有些白慘;行走間雙目遊移,身體緊繃,頗似驚弓之鳥。
「是他!」
虬髯漢子還未開口,卻見那爲首的赤煉堂幫衆并未攔阻,反倒迎上前去,恭
恭敬敬一抱拳:「蘇道長!您怎麽來了?」那青年道人劍眉一挑,倒像要跳起來
似的,尖聲道:「怎麽?這條路我行不得麽?」
那名幫衆笑道:「蘇道長哪兒的話!隻是上頭有吩咐,今兒法雨溪的橋面上
許進不許出,正攔路檢查哩!」那蘇姓道人警醒過來,低聲道:「是……是在找
『那個人』麽?」
「正是。」那人苦笑道:「隻約略說了年紀,連張圖像也無,真個是大海撈
針,淨是瞎折騰。是了,道長過橋,可是要往流影城去?」
道人搖頭:「不上流影城,我在這兒迎接真人寶駕。」過了一會兒,忽然顫
着面皮扭曲一笑,尖聲道:「『那人』……我卻是見過的。」自顧自咯咯發笑,
笑得全身發抖,陰柔中有股說不出的森寒怕人。
那幫衆卻不以爲忤,驚喜道:「蘇道長,蘇大爺!您若幫忙認出了這厮,那
可是大功一件。我楊七定然爲您點長明燈,一輩子給您這位活神仙燒香……」谀
詞不斷,連拍道人馬屁。衆人聽得肉麻,道人卻似十分受用,目光移向橋頭,蓦
地一怔,定定停在虬髯大漢的臉上。
虬髯大漢轉過無數念頭,心想:「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護身符,可别平白
錯過了。」打定主意,不閃不避,沖着他大方一笑,揮手道:「哎呀,這麽巧?
咱們好久不見啦,蘇師弟。」
道人像被踩着了尾巴的貓,猛跳了起來,蒼白的臉上脹起兩團病态的酡紅,
尖聲怒道:「誰是你師弟?胡彥之,你可别半路認親戚!」虬髯大漢笑道:「你
師父要喊我師父一聲『掌教師兄』,愚兄算來還癡長了你幾歲,怎不能喊你一聲
師弟?」
那暴跳如雷的蒼白道人,竟是鹿别駕的徒兒蘇彥升。而那駕車的虬髯漢子不
是别人,卻是此際應當作客流影城中的策馬狂歌胡彥之。
那赤煉堂的小頭目楊七在幫中盡管身分不高,也是混過江湖的,豈不知「策
馬狂歌」的大名?愕然道:「這位……是天門鶴真人的高足麽?失敬、失敬!」
胡彥之笑道:「大哥客氣。我師父隻剩我這麽個徒弟活着,沒比過也不知是高足
還是低足。」
楊七幹笑:「胡……胡大俠說笑了。」心想方才的惡形惡狀都給瞧了去,此
人在江湖上威名素著,說是嫉惡如仇。倘若蘇道長鎮他不住,隻怕還要費一番力
氣應付。
卻聽蘇彥升寒聲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胡彥之笑道:「我在流影城作客,白吃白住了好一陣子,橫二總管精打細算
硬是不肯吃虧,非要我帶個人去求醫不可。我本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流影城
好酒好菜住得舒服,我以後還想再來,隻好勉爲其難,走他媽的一趟。」
蘇彥升大起疑心,冷笑道:「要醫什麽人?又去哪裏求醫?」
胡彥之聳肩一笑,道:「前些日子,流影城中的不覺雲上樓出了事,你知不
知道?」
蘇彥升與楊七面面相觑,楊七驚喜交迸,蘇彥升卻是泛起一絲惡意的笑容:
「橫疏影把人托你,當真瞎了狗眼!」回頭尖叫:「楊七!人就在裏面……」
沒等他說完,楊七一聲令下,十幾名赤煉堂衆将篷車團團圍住,他從車後将
布簾掀開,隻見車内躺着一名全身、頭臉都裹滿白布之人,身旁另有一名容貌清
秀的婢女服侍。那婢女似是吓得傻了,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雙手抓着拭汗用的
白巾,睜着一雙空洞的漆黑大眼面無表情,尖尖的瓜子臉蛋比白巾還要白慘。
楊七一愣,車裏哪有什麽十八九歲、流影城出身名叫「耿照」的黝黑少年?
真是活見鬼了!
蘇彥升躍進篷車裏,又掀簾自車座旁一躍而出,怒指胡彥之喝道:「你!把
那耿……那人藏到哪兒去了?就是當日在烽……烽火台……與你一道的那少年,
你把他藏到哪裏去了?」
胡彥之見他說到「烽火台」三字時,不禁舌頭打結、渾身發顫,靈光一閃:
「難不成……他竟被妖刀吓破了膽子?」越看越像,故意闆起面孔:「你在胡扯
什麽?這位是流影城的廚工阿傻,那日便是他被妖刀天裂附了身,當場将兩名臬
台司衙門的公人從頭到腳劈成了四半,腸子流滿一地,那個血啊,啧啧……」
蘇彥升失聲尖叫,踉跄倒退幾步,跌坐在地上,顫着揮手:「别……你不要
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旁人都被他的模樣吓到,紛紛走避,連赤煉堂衆也不知
所措,怔在當場。
胡彥之不以爲意,繼續道:「這人拿妖刀殺了許多人,連自個兒的頭臉也給
劈壞啦。流影城主也算跟我拜了把子,就托我帶他找大夫治治,省得他那張臉活
像是摔爛的西瓜似的,紗布一打開便流了一地的紅湯……」
蘇彥升坐在地上,雙手無助地舉在胸前,瘋了似的尖叫不休,彷佛又回到了
當日萬劫橫掃之下、遍地都是赤漿肉泥的修羅場,看不見的黏稠鮮血劈頭夾臉地
潑了他一身,那溫熱的液感與沖鼻的氣味如鬼魂般糾纏不去,無休無止——
「啪!」楊七實在是受不了了,甩手打了他一記耳光。蘇彥升愕然閉口,癱
坐着不住喘息。
「胡大俠,對不住,小人不是有意冒犯。」
「不要緊。」胡彥之忍笑道:「你這樣也是爲他好,我明白的。」
楊七點頭,想了一想,又道:「胡大俠這麽一說,我們也就放心啦。小人有
命在身,凡流影城中來、欲過此橋者,一律不準放行,請胡大俠不要爲難我們這
些下人,待檢查無誤後,定讓胡大俠通過。」
胡彥之笑道:「各爲其主,也沒什麽好冒犯的。諸位請便。」
楊七率人裏裏外外搜了一遍,那騾車不過是在箱車上加了個簡陋的布篷,車
底薄薄一片木闆,别說是藏人,就連塞一顆白菜的空位也無,一眼就能看盡,原
本便不用搜。楊七的目标,從頭到尾就是人。
他小心翼翼提刀湊近,端詳了半天,擡頭對胡彥之道:「胡大俠,對不住,
我想起這位姑娘下車。」一指篷車内的婢女,語氣卻十分堅定。
胡彥之不禁有些佩服:「一名小小頭目,辦事卻如此細心謹慎,難怪赤煉堂
壯大如斯,叱咤東海水陸兩道。」面孔一沉,故作恚怒,冷笑道:「你赤煉堂好
威風啊!連橫疏影橫二總管的貼身婢女也敢動,眼裏是沒有人了。」
楊七沒料到他翻臉竟像翻書一樣,也不排除是逮住了他的痛腳,鎮定應答:
「胡大爺,我們隻是手下人,哪有這膽量?但此事關系重大,不是小人做得了主
的。還請胡大俠見諒。」
胡彥之冷蔑一笑,神情猥亵。
「好啊,都讓你查。你是要她當衆脫了衣裳,教你裏外仔細『查』麽?」
楊七正是疑心他男扮女裝,隻是沒想到堂堂天門掌教的唯一傳人、俠名遠播
的「策馬狂歌」胡彥之一說起這碼事來,竟比自己這等水匪出身的還要不堪,怎
麽聽怎麽不舒服。
「這……胡大俠,小人隻是公事公辦,沒有别的意思……」
「放屁。」胡彥之抱胸冷笑:「你告訴我,你有見過哪個男扮女裝的模樣比
娘兒們還漂亮?是男是女,一眼便能看出,偏你這殺千刀的,非看到穴兒不肯罷
休!說你不是想乘機揩油誰人肯信?想插就直說,畏首畏尾,算什麽好漢……」
楊七一想也是,那婢女生得眉清目秀、肌膚雪白,下颔尖細、鼻梁挺直,分
明是個美人胚子。那耿照據說是城中鐵匠出身,又是刀皇唯一的傳人,以絕世武
功降服天裂妖刀,救出大名鼎鼎的八荒刀銘武登庸……怎麽說也不能是個美勝朱
顔的兔兒爺。
「……嫩穴兒誰人不想要?捅着水滋滋的可舒服了,可你們這麽搞說不過去
嘛!又不是……」
胡彥之兀自叨叨碎碎,但内容委實太過不堪,連水匪都聽不下去了,楊七趕
緊接口:「胡大俠說得極是,是小人唐突啦!」一指躺着的那人,委婉道:「但
此人的相貌,小人還想瞧上一眼。」
胡彥之怒道:「臉都砍爛了,有什麽好看的?再說,你手邊有懸紅圖影麽?
拆了藥布你也不知是不是正主兒,存心尋你爺爺開心?」
楊七說他不過,又禁不住地犯疑心,正自爲難,忽見山下一蓬黃塵揚起,宛
若天際龍卷;烈蹄刨地間,一匹奇駿的烏骓馬如電般奔來,馬上騎士一身赭紅勁
裝、皮兜皮甲,以赭巾掩面,衣擺繡着一頭夾翼俯沖的撲天雕。
馬鞍畔除了長短兵器之外,還有繩索、水壺,以及左右兩隻鞍袋。烏骓馬人
立而止,待煙塵消散之後,才見馬後以繩索系着另一匹健馬,背上僅置輕鞍,顯
是替換之用。
胡彥之是禦馬的大行家,一看此騎的行頭,便知是急馳速行的配備,心念電
轉之間,登時了然于心。
「是赤煉堂的私兵指縱鷹!」
那全身赭衣如血染的剽悍騎士調轉馬頭,将一隻竹筒穩穩抛在楊七手裏,冷
冷撂下一句:「按圖追人,不得輕縱!」最末一個「縱」字落下,楊七等還來不
及行禮應對,黃塵已卷至十丈之外。
楊七精神大振,取出筒中繪影,見畫中的少年濃眉大眼、雙目炯炯,自扮不
了容貌娟娟的秀麗少女,一指車内那纏滿繃帶之人:「胡大俠,真對不住,你若
不肯拆開裹布,小人便要自行動手啦。」
胡彥之面色鐵青,沉默良久,咬牙道:「要看便看,你莫要後悔。」楊七都
瞧在眼裏,強抑興奮之情,悄悄打了個暗号,封鎖橋面的數十名赤煉堂衆都圍了
過來,各持長短兵器,将篷車圍得水洩不通;散在最外圍的五、六人彎弓搭箭,
不再靠近,以防胡彥之驟然動手時,拽弦射他幾個透明窟窿。
楊七心知此人武藝高強,不敢托大貪功,将支援火号反握在後,隻消人圖一
合,便發出信号。屆時别說沿溪封鎖的衆多赤煉幫衆,怕連大太保親率的精兵指
縱鷹也要立時趕至,任他策馬狂歌如何了得,總不能插翅飛了去!
胡彥之将那人抱在懷裏,一圈一圈解開纏布,一股腐膿似的惡臭夾雜着血腥
氣猛沖了上來,嗆得楊七掩鼻仰頸,幾乎要反胃嘔吐。最後一層白布揭開,露出
一張皮開肉綻的扭曲面孔,傷口糜爛化膿,如兩塊生肉片般外翻開來,令人不忍
卒睹。
「怎麽樣?你看夠了沒有?」胡彥之神情陰沉,彷佛下一刻便要動手揍人。
楊七差點從車轅上跌下來,強忍着喉頭酸水,胡亂揮手:「可……可以了!
煩請胡……胡大爺慢走……惡……」胡彥之哼的一聲,陰陰問道:「你叫什麽名
字?」
「小……小人楊七。」
「我記下了。」胡彥之小心将紗布纏好,目光如電,冷然道:「他若因此不
治。天涯海角,胡某都将取你狗命,你且記着!」
他躍上車座放下吊簾,持起缰繩驅車前進。赤煉堂諸人懾于他的氣魄威儀,
生怕自己也被問到「你叫什麽名字」,紛紛讓出道來不敢攔阻。騾車行進極慢,
簡陋的篷頂一路晃搖,拖着塵沙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終于消失不見。
直到再也聽不到騾車車轅的鈴铛聲響,橋上的赤煉堂衆才又恢複行動。隻是
楊七一想起那張血肉模糊的扭曲面孔,以及那股中人欲嘔的腐臭血氣,終于還是
忍不住趴在大嘔特嘔,将昨晚吃的酒菜吐了個清光。
* * * * * * * * * * * *
胡彥之驅車前進,好整以暇,直到行出數裏,再也看不見法雨溪的水面粼光
後,才「籲」的一聲,在一處山泉邊停下騾車。
「難爲你啦,趕快起來!趁現在沒人,把那玩意兒洗幹淨!」
全身包滿繃帶的「阿傻」一躍而起,飛也似的沖到山泉畔,死命地扯去白布
條,趴在草叢裏幹嘔起來。片刻,他将塞在鼻孔裏的兩枚茴香擤出,用清洌甘美
的山泉水洗去一頭一臉的穢物,露出一張濃眉大眼的黝黑面龐來。
「化妝成阿傻」這個點子固然冒險,卻得益于胡彥之周遊天下時所學的精妙
易容術,以及他曾經跟随号稱「京城第一仵工」的奇人仇不壞辦案三年、與各種
慘死奇屍朝夕相處,不但盡學仇不壞的斷案奇能,更能巧妙模仿出傷口化膿、甚
至露骨滲髓的模樣。
仇不壞不僅是京左六邑間最好的仵作,更精于審案查案,據說隻要是他看過
的屍首,沒有找不出兇手的,先帝特賜「代天除惡」的金字腰牌一面,許他便宜
行事,不受六部三司節制,在平望都一向享有「捕聖」的美譽。縱使赤煉堂設下
天羅地網,也萬萬防不到仇不壞嫡傳的骨相之術。
「易容術的最高境界,便是『改變骨相』。」胡彥之得意洋洋:「許多易容
術會被看出破綻,大抵也是出在這一項。掩飾表象、欺騙目光,對付不了真正的
高手;精妙的易容術,要做到化高爲矮、易胖爲瘦、轉女爲男,才能算是登峰造
極。」
耿照忍不住問:「你到底在我臉上弄了什麽,怎能這般傳神?」
「你就别問了,知道了你也不會開心的。」胡彥之聳了聳肩:「況且,有碧
湖姑娘的傷疤對照,做出來的效果也特别逼真。隻要故意做得誇張一點,便能唬
住那些不長見識的水匪。」
耿照一臉佩服。「老胡,你和姊……二總管一樣神機妙算,都猜到了赤煉堂
一定會包圍朱城山,才想到這等脫身之計。要是隻有我一個人,一定是硬闖下山
然後被他們逮個正着。」
「厲害的是她,不是我。」老胡搖頭:「如果非她的暗示,我也沒想到赤煉
堂會一邊上山要人,一邊在山下逮人。這一招很是厲害,既不押大也不押小,不
管開的是哪一邊他們都要赢。咱們隻闖過了頭一陣,赤煉堂将你的圖像傳遍各處
河津碼頭,易容術不能整天黏着臉面,久了會長瘡生膿的,此後行動須得加倍小
心,否則将寸步難行。」
耿照洗淨頭臉身體,掘了個坑将紗布衣服埋好,鑽進車裏,從墊褥下取出預
藏的新衣換上。
「要出發羅!」老胡躍上車座,回頭瞥了簾内一眼,不覺失笑:「喂喂,穿
着那身衣裳不難受麽?還不趕快換下來?」
「老胡,這樣他不明白的,得讓他看見你的嘴。」
耿照對着呆坐的清秀「少女」飛快打了個手勢。
「阿傻,快換衣服,我們要出發啦!」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13
標題:
【妖刀記】27-28
.
第廿七折 環刀夜煉 鑄月補天
原來阿傻不覺雲上樓昏迷後,得程虎翼程太醫的悉心調治,前日即便蘇醒,
身子雖然虛弱,神志卻十分清楚。老胡一連兩天都去看他,縱無耿照的道玄津手
語居中翻譯,兩人整天相對無言,倒也混了個臉熟。
橫疏影有先見之明,特别安排了這輛蓬車,并要求胡彥之保護阿傻,往王化
鎮郊的「夜煉刀」修玉善居處一探。「此事必須秘密進行,萬不能大張旗鼓。流
影城是王侯世家,兵甲甚多,卻沒有像胡大俠這樣久曆江湖、又身懷高明武功的
異人可堪托付。」橫疏影晨間秘密前往客舍,對着他盈盈下拜。
「胡大俠若不答應,妾身……真不知道靠誰了。」
胡彥之對阿傻的來曆甚感興趣,本想爽快接下來,靈光一閃,笑道:「流影
城中卧虎藏龍,怎會沒有高手?承二總管看得起,我也沒什麽好推辭,但嶽宸風
那厮不是好相與的,隻我一人,恐怕應付不來。二總管若不介意,我想請貴城典
衛耿大人随行,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橫疏影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我交付耿照一項機密任務,讓他帶赤眼妖刀往白城山,将刀與琴魔遺言一
并面呈蕭老室丞。此去險阻重重,雲上樓之事傳入江湖後,普天下已無分敵我之
别,邪派固然有染指妖刀的可能,東海正道七大派裏也不乏觊觎者,這一路隻分
想要妖刀以及想守妖刀的兩方,是以孤身一人對抗正邪兩道的不歸路……如此,
胡大俠還想與他同行麽?」
胡彥之陡然省覺:「琴魔遺言一事我推敲得出,旁人也能;再與前日雲上樓
的消息稍加聯想,小耿的重要性呼之欲出,萬一六大門派齊齊上山讨人,非是橫
疏影說不交就能不交代。她放小耿下山看似行險,實是藏葉于林的妙着;小蝦小
魚一起放入茫茫大海,想抓就得看運氣啦!」思路一通,反倒不急了,鼓掌道:
「那好!反正去白城山、去王化鎮,起碼前頭十幾裏是同一路,一起走也有個伴
兒。事不宜遲,這便出發啦。」
橫疏影垂頭斂目,濃睫數瞬,剝蔥似的纖白玉指輕撫扶手,忽然展顔一笑。
「胡大俠若要送行,最好送到赤水邊便即折回。赤煉堂與鎮東将軍關系密切,若
嶽宸風吩咐下去,放眼東海境内水路兩道,不免寸步難行。」
胡彥之何等精明,聞言一凜:「不妙,嶽宸風三日前離山,赤煉堂與将軍府
關系密切,自已接獲消息,說不定早在山下埋伏多時,放着這暗渡陳倉之計。若
無十足的準備,此際誰也摸不出白日流影城。」起身笑道:「二總管的吩咐,我
記下啦。有件事,還要麻煩二總管幫忙。」
「胡大俠請說。」
「請二總管安排一隻支援兵,駐紮在龍口附近,以防不時之需。」
橫疏影笑道:「胡大俠所想,與妾身不謀而合,這點隻管放心。」
胡彥之大笑起身,正要推門而出,忽然停步。「二總管有沒想過,我也可能
對妖刀下手?東海六大派都想要的人、都想要的刀,這下通通在我手裏啦!二總
管若是稍一走眼,這個跟鬥也栽得不輕。」
橫疏影扶案扭腰,轉過一張妩媚嬌顔,笑如春花嫣然:「胡大俠若是要刀要
人,耿照根本回不了流影城。從自己網罟中捕捉到,卻要從他人刀斧下取回,世
上哪有這樣的獵者?」
蓬車在羊腸小徑上「喀啦、喀啦」地颠簸著。阿傻換下女裝倚在車内一角,
安靜地從車尾飄揚的布簾縫間,眺望着逐漸拉遠的景色。耿照拆下車底的活闆,
取出一隻長近三尺、寬約尺餘的烏木扁匣,珍而重之,以寬大的皮制帶扣斜背上
背。
這木匣正是橫疏影用以貯放名琴「伏羽忍冬」的琴盒。但此刻匣中所貯,卻
是受各方觊觎的妖刀赤眼。
車座下除了琴盒,還有耿照房中的那柄碧水名刀。老胡的配劍「狂歌」毀于
萬劫的不複刀氣,橫疏影特别從庫中挑選一雙甲字号房的天字級對劍相贈,出發
前一并藏入暗格中。
胡彥之精擅追蹤術,腦海中自有一幅龐大缜密、巨細靡遺的路觀圖,蓬車在
山間不住轉換道路,始終沒有遭遇到赤煉堂人馬盤查。耿照與他隔着吊簾,天南
地北随意亂聊;老胡卻一下教他如何辨别地形、記憶地圖,一下子又講述用刀之
法,若非阿傻始終扭頭遠望,反應冷淡,這一路輕松閑話,倒頗有幾分郊遊踏青
的惬意。
走着走着,不覺過了晌午。胡彥之「籲」的一聲,在一處林子邊停下騾車,
指着前方:「翻過這個山頭,那廂便是王化鎮的地界,向東再行一刻便入鎮區,
向北是鬼頭嶺;沿着這條小路繼續往西走,不出兩個時辰,便能抵達赤水邊當越
城;流影城鎮在咱們的東南邊,也就是右後方……」
他口裏一邊說着,一邊以樹枝在濕軟的泥地上勾畫,眨眼便在輪轍邊繪出一
幅具體而微的地形分布圖,四周城鎮、山河林岩等無一缺漏,隻看得耿照乍舌不
下。
胡彥之放下枯枝,擡目道:「……接下來呢,阿傻?修玉善修老爺子隐居之
處,你還記不記得在哪裏?」
阿傻讀他唇形,蒼白的臉上渾無表情,想了一項,才指向北邊的山形。
胡彥之笑道:「嗯,原來是在鬼頭嶺。」斂起笑容,對二人正色道:「從這
裏開始,咱們就算入了險地。嶽宸風何許人也?雲上樓一攪,這厮決計不會善罷
幹休。若阿傻所言爲真——阿傻,我隻是假設一下,不是不信你——那攝奴既能
尋到了他,嶽宸風肯定也知道修老爺子的隐居處,隻消在四周設下埋伏,三種願
望一次滿足,方便得很。」
「三種願望?」耿照皺起眉頭。
「殺阿傻滅口、殺你洩恨、另外我老覺得他看我不順眼,要能給我一刀,想
必嶽老師會很愉快。」
「他又怎能确定,我們三個一定會來?」
老胡哈哈大笑。
「要查天裂刀與修玉善一案,阿傻是世間唯一的一張活地圖,而你是流影城
的新保镖,老子又是一臉的好管閑事……除非獨孤天威不想跟鎮東将軍府門這口
氣,摸清楚他嶽宸風的底細,要不十之八九,能在那裏堵到咱們三條衰鬼,洗好
腦袋等着嶽老師的實力。」
商議妥當,老胡伸腳抹去地圖,三人一齊驅車上路。
他将劍安置在手邊,耿照佩刀在腰,連阿傻都分到一柄銳利短匕,以防鎮東
将軍府的伏兵突然襲擊。驅車循獵人入山的小徑爬上鬼頭嶺,行出裏許,車架無
法再進,老胡将騾子系上一株老樹,轅縛等俱未解下,以備不時之需。
其時方入早春,積雪已融,滿山的林樹正抽新芽,樹頂兀自光秃一片,落葉
卻還未完全腐爛,和着濕軟的黑泥,整座山頭焦褐中透着些許深黝土色,猶如一
隻斂羽低伏的貓頭鷹,午後的陽光正熾,面光處尚不覺得如何,遮光遮日的林道
間卻隐有一絲刺骨的濕冷,仿佛凜冬回眸,于此間還留有一抹流眄。
三人小心踩着濕泥腐葉,沿着貓頭鷹翼處的獸徑轉入一處小山坳,擡見半山
腰間突出一塊平坦的岩台,上有三兩棟茅頂草舍,遠望不見人影走動,淤泥塗垩
的夯土牆斑駁得十分厲害,似乎整個冬天都乏人照拂。
「就是這裏?」老胡嘴唇翕動,卻未發出聲音。
阿傻點了點頭,身子突然一陣顫抖,面色慘白。
耿照抓住他的手臂,直覺觸手寒冷,阿傻恍然不覺,怔怔望着那幾間茅草房
子。
胡彥之示意二人躲好,提着雙劍,施展輕功掠上岩台。耿照拉着阿傻躲在山
坳轉角處,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岩台上銅件光閃,老胡踏在岩畔揮舞雙劍,示
意二人上前。
「我這裏處處都看過了。他媽的!居然一個人也沒有。」老胡笑罵:「真是
怪了,難道嶽宸風是謙謙君子,得了教訓便躲回家反省去了,從此絕了報仇的念
頭?」
茅草屋後便是懸崖,遠眺能見入山的那條羊腸小徑,其下林冠光秃一片,當
真是一覽無遺,的确沒藏什麽伏兵。耿照聳肩道:「興許還是沒找到這裏吧?若
無阿傻引路,我們恐怕也找不到。」
居間的大屋雖然是茅頂土牆,卻無左右二廂,是個具體而微的三合院式。一
旁另有兩棟小屋:一棟是谷倉的模樣,其中堆置着獵具雜物;另一棟更小的茅舍
卻經人打掃整理,擺着簡單的床褥幾墊,床上還有幾件發黴的衣服。
阿傻夢遊似的走進屋裏,靜靜坐上床榻,裹着白布的尖細指頭摸上舊衣,止
不住地發顫着,一連幾次,始終無法把衣衫拈起。
耿照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卻被老胡挽住。
「這一關,他始終要靠自己過。」老胡搖了搖頭,面色凝肅:「過不了,一
輩子就會困在血色的夢魇裏,每夜都會從惡夢中驚醒,有時一閉眼便能瞧見。那
些東西,你想忘也忘不了,随着時間過去反而越見清晰,又或者你以爲自己已經
忘了,其實并沒有。指不定哪一天,它會無聲無息地竄出來,在毫無防備的情況
下将你一口吞掉……」
耿照被他陰沉的語調與神情所攝,刹時動彈不得,半晌才喃喃道:「那……
該怎麽辦?」
胡彥之冷冷一笑,眸中卻無笑意。
「他隻能,學會和惡夢做朋友。」他輕聲道:「和它一起吃,和它一起睡;
笑着與它敬酒,毫不在意地枕着它入眠……如此而已。」
耿照不禁一悚,回神才覺遍體生寒,見老胡已往大屋處走去,忙三步并作兩
步追上前。想想還是不對,語帶試探地問道:「老胡,你方才說什麽與惡夢做朋
友,到底是什麽意思?」老胡笑道:「什麽什麽做朋友?你暈頭啦?我是說咱們
做人家的朋友,别不長眼睛,給人家一點空間,如此而已。」
兩人來到茅舍西廂,胡彥之随手推開虛掩的柴門,赫見黝黑的鬥室裏,東一
塊、西一塊發黑似的濺滿了大片褐黑色污漬,地上、牆上、破爛的竹椅上……簡
直是無處不在。積了蛛網灰塵的屋角地面,還散落着撕碎的布片,依稀識得是女
人的衣物一類。
茅舍簡陋通風,就算什麽血腥穢氣,兩、三個月間也已散得幹幹淨淨,然而
一見室内的景況,便似有一股腥腐鮮烈的血肉氣息沖入鼻腔,其勢兇猛,宛若野
獸肆虐一般,叫人不禁掩鼻側首。
「看來,這就是兇案發生的現場了。」
胡彥之稍微推開門扉,電般的目光掃過屋裏各處——梁上垂下的粗大鐵鏈、
地上染血的柴刀,還有四處散落、發黑糜爛的細骨碎肉,似乎還有幾截帶着指甲
的變形指頭——搖頭道:「畜生才能幹出這等事來!阿傻一刀劈了攝奴,還算便
宜了那厮。走吧,這沒什麽好看的了。」
茅舍的中堂,桌椅倒落,現場一片狼藉,夯平的地面上有道飛濺的斜扇形血
迹,長、闊便與一柄尋常單刀相似,可見噴灑的勁道驚人。以這片血迹爲中心,
四周牆上地下都濺滿了小指粗細的斜長血點,觸目驚心。
耿照暗想:「看來,這裏便是攝奴最初動手行兇的地方了。」
據阿傻之言,攝奴一照面便砍了修玉善的左臂。修老爺子是慣用左手之人,
一身的藝業都在這條左膀之上。年老重創,又失了用刀之手,這位名滿天下的刀
界耄宿虎落平陽,慘死在攝奴的淩遲酷刑之下。
「以殘留的足迹來看,恐怕還是攝奴暗施偷襲,修老爺子屋裏維護孫女與阿
傻周全,情急之下,空着手硬接了一刀。」胡彥之蹲下身來,指着地上交錯如虹
的激烈掃痕:「若非如此,以夜煉刀修玉善的造詣,就算他年邁體衰,攝奴也未
必能是對手。」
他從狼籍四散的桌椅碎片中撿起了一片寬長木牌,舉袖拂去塵埃,見排上朱
漆陳舊,以齊整的硬筆小楷寫滿修氏一門十四代先祖名諱,歎道:「這塊排位帶
将回去,足以證明阿傻說的是實話。西山清河修氏乃名門之後,祖宗名諱是查得
出來的,總不能自行捏造。可惜!『鑄月煉兮月如明』的清河修氏,威震西山的
鑄月刀法、補天秘式,從此都成絕響!」
「夜煉刀修玉善修老爺子,是武林中很有名的刀客麽?」
「嗯,西山道除了金刀門柳家,論刀法便要數清河郡的鑄月山莊修家了。」
兩人轉往東廂,此處倒是未受破壞,隻是久無人居,積灰甚重。屋内有竹制
的書架、桌椅,還有一張簡單的竹榻,看起來像是一間書齋。胡彥之随手拍去灰
塵,拉開竹椅坐下,一本一本将架上的書冊取下觀視;又打開書畔的屜匣,檢視
其中的書信紙張。
耿照覺得有些不妥,低聲問:「老胡,你在找什麽?」
胡彥之低頭不語,其中幾本書翻過後便拿在手上,并未放回,翻到對屜中取
出的幾卷白紙看得十分仔細,不住撫額點頭,一會兒才接口:「喏,我在找這些
東西。」
将手裏兩本黃舊小冊往桌上一放,一本封面題着「清河後錄」四字,另一本
則是「鑄月殊引」。耿照奇道:「這是……族譜麽?」
老胡大笑:「傻子,這是刀譜。」随手一翻,那本《清河後錄》裏密密麻麻
的都是字,前頭錄有修氏曆代先祖名諱,倒還不顯緊湊;後半卻忽然變了模樣,
整頁擠滿蠅頭小楷,寫的似是八股策論一類。
而《鑄月殊引》同樣是半本的族譜郡志,講述修家先祖開辟鑄月山莊的沿革
與艱辛,後半卻是一幅幅持刀揮舞的秀美人形,圖中女子筆觸古樸,氣韻生動,
纖纖素手提着一柄尖刃大刀,襟袂飄飄态拟神仙,低垂眉目的莊嚴寶相與形制怪
異的大刀形成強烈對比,卻又不覺得醜怪。
圖解不比心訣,字數寥寥,耿照一眼就瞥見「鑄月刀法第一式」的字樣,扉
頁寫着:「曰:接天雲路。霏微陰壑兮氣騰虹,迤逦危磴兮上淩空;雲路迥接,
靈仙髣佛,山中之人兮好神仙,想像聞此兮欲升煙。」
那圖繪得極有靈氣,女子斂目含笑,雙手并握,手中的尖刃大刀舉向半空,
身上裝飾的璎珞、半臂披巾卻向下飄揚,其勢靈動,幾乎可以聽見襟袂獵獵的聲
響。
他心念一動:「原來這圖是舉刀上撩的意思。」稍加移目,隻見下一幀圖裏
女子持刀平舉,豐滿腴潤的下半身屈膝微踞,披巾、衣袂向上飄揚,連頭頂梳的
靈蛇髻都微微揚動,整幅圖呈現一種微妙的動感。
耿照略加思索,登時醒悟:「原來如此!第一幅圖不僅舉刀上撩,更是乘勢
一躍,由上往下劈落!因此發飛衣揚,可見刀勢猛烈。」想起注解的那句「想像
聞此兮欲升煙」,腦海中的下劈之勢略消火氣,蓄勁三分,模拟羽衣飛升之态,
果然下一幅圖像橫刀如吹笛,餘勢不盡,斜斜揮去。
耿照這輩子從未看過武功圖譜,不由得繼續往下瞧,連看了七、八幀圖像,
看得津津有味,靈光一閃:「這一式刀法多用刀尖的三分刃,刀臂相連,大開大
阖。圖中那柄劍刃刀看似頗沉,刀柄又異常彎長,若稍微握後一些,以刀身的重
量來帶動招式,旋掃起來威力一定十分驚人。」
刀劍鑄匠對武器各部的特性了如指掌,在他們的眼中,武功是重心轉移、力
量分配;是如何以強擊弱,使材質特性配合武者,将武器威力發揮極緻的方式,
其細膩之處,又與刀客、劍客對刀劍的掌握不盡相同。
耿照本能地以七叔傳授的鑄刀秘訣相印證,隻覺得圖像中的意涵不盡,似有
弦外之音,多看的片刻,仿佛又看出了許多滋味。
「挺好看的吧?」胡彥之啧啧兩聲,壞壞一笑:「武功圖譜我見多了,圖畫
得這麽好,字卻這麽少的,倒是頭一回遇見,可見這本刀譜的奧秘全在圖上。」
耿照黑臉一紅,不敢再看,蠕蠕道:「修老爺子家裏,怎把刀法武功全寫進
了族譜中?」
胡彥之笑道:「要不然,你以爲錄有鑄月刀法的,書皮上一定寫着『鑄月刀
譜』麽?那可就大錯特錯啦。像清河修士這種名門,武學家門是分不開的,傳于
谪長,錄于宗軌,和家法、祭器一樣,都是代代相傳。這部《鑄月殊引》中記載
了修家的成名武藝鑄月刀法,而另一部《清河後錄》所附,則是補天秘式中的心
訣。」
耿照恍然大悟。
「是啦,老胡你也是仇池郡的古月名門出身,難怪懂這些。」
胡彥之笑而不答,從行囊裏取出一隻油布小包,将兩本小書妥善包好,遞給
耿照。
「給你,小心收藏,可别掉了。」
耿照目瞪口呆,片刻好不容易回神,忙不叠地搖頭:「我……我不能要,這
又不是我的東西,也不是你的。總之不是我們的東西,我們倆都不能拿。」
胡彥之冷笑:「也對,這是修老爺子的事物,可修家連最後一個女娃都不在
了。真要物歸原主便随老爺子和小姑娘埋進了土,如屎一泡,由它爛掉。你是這
個意思?」
耿照辯不過他,隻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占奪他人之物,死活都不肯拿。
胡彥之也不生氣,攤開從抽屜裏搜出的一大摞圖紙,小心理平:「這是修老
爺子過世前正寫着的刀訣,我一見這屋裏的筆硯燈芯,就知道他在整理著訴,寫
的恐怕也是他畢生使刀的經驗,不想讓先人專美于前。照你的說法,也是要在老
爺子的墳前一把火燒了,才算幹淨?」
耿照一時語塞,雖仍倔強地不肯開口,但心念電轉間,隐約又有些動搖。
胡彥之淡淡一笑:「如果我說這些東西都留起來交給阿傻,你覺得怎樣?」
耿照眉目一動,忽然明白了他的用心。
「不止刀譜不能燒不能埋,」老胡一指他身後。耿照順勢回頭,見壁上懸着
一柄銅裝長刀,與畫中所繪竟有幾分雷同。「連那把修老爺子的佩刀明月環,也
得爲阿傻留下。如果不再讓他用天裂妖刀,咱們總得替他想轍不是?」
「這一路兇險尚多,我們不能把寶壓在同一處。明月環刀給阿傻護身,你帶
着這兩本刀譜,修老爺子未完的刀譜就由我收着,反正總得有個人先讀懂了,才
能傳授這給阿傻。除非咱們三個太倒黴,給人一把通殺了,要不至少也有一個能
回到流影城,修老爺子的遺惠不至泯沒。」
他将整條手稿層層對疊,褶成了燒餅大小,取出了另一隻油布包封存妥當,
藏入貼身的内袋裏。耿照猶豫一下,終于還是接過裝有那兩部刀譜的油布小包,
也收進了貼肉的衣袋,再重新裝束好腰帶。
「你呀,真是個死腦筋。」老胡笑他:「偷搶固然不對,真到了舍生救死的
緊要關頭,便是竊國奪位你也得做。人生在世,講原則當然是好,但是有句話叫
有所爲有所不爲,要怕污了雙手,啥事也别想幹。」
耿照苦笑道:「我說不過你。」見老胡還在東翻西找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
便将壁上的明月環刀摘了下來,道:「我去瞧瞧阿傻,順便拿刀給他。你……也
别翻太久,怕是真要變賊。胡彥之不由失笑,「呸呸」兩聲,繼續翻箱倒櫃。
阿傻已不在小屋裏,耿照在茅舍後的懸崖邊尋到了他。
崖畔隆起兩堆土冢,插着兩片削平的銀桦木,白爍爍的面上卻無隻字。耿照
心念一動,會過意來:阿傻的手不方便,不能做寫字之類的精細活,勉強刻上修
老爺子與修姑娘的名字,隻怕字迹也不好看,不如留白。
他跪倒阿傻身邊,恭恭敬敬地向土冢磕了三個響頭,合什默禱:救苦救難的
龍王大明神,請接引老爺子與修姑娘早登極樂,來世清靜無垢,得享大福,莫要
再入輪回受苦。虔祝完畢,又伏地磕頭。
阿傻隻是呆呆坐着,面無表情,誰也不知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這是修老爺子的佩刀。」耿照将「明月環」放在他手邊。「老胡說了,要
你拿這把刀替修老爺子祖孫報仇。我們還找到修老爺子的刀譜心訣,等老胡融會
貫通,便傳授與你。程太醫說了,天裂刀有違天道,你隻要再持握一次,後果将
不堪設想。」
阿傻木然接過,緩緩抽出半截刀身,鞘、锷的銅綠之間頓時映出一泓雪亮。
明月環刀離鞘,他雙手握柄,刀尖抵住光潔的桦木空牌不住輕顫,銀白色的
細碎木屑猶如雪花簌簌而落,卻始終無法利落刻下。僵持片刻,刀尖斜斜往下一
拖,刀痕如蚯蚓般扭曲醜陋,竟連「修」字的起筆也無法順利完成。
阿傻忽然激動起來,仰頭嘶嚎,聲音嘶啞如獸,令人不忍卒聽。
胡彥之聞聲奔來,卻見阿傻拖着明月環刀,旋身大掃大劃,拖得沙石激蕩,
猶如走馬;煙塵散去,地上寫着大大的「宿緣」二字,每字約莫一丈見方,仿佛
非得這尺寸,才能讓他無力的雙手刻落筆畫,不緻歪斜。
阿傻兩肩垂落,頹然跪倒,「锵!」一聲輕響,明月環刀脫手墜落。
耿照心中不忍,彎腰替他把刀拾了起來。
「這是……修姑娘的名字麽?」
阿傻生硬地點了點頭,目光空洞,仿佛怎麽也流不出眼淚。
他的淚早已流幹。現在活着的,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胡彥之遠遠望着,神情十分複雜。片刻才搖了搖頭,施展輕功沿來時的小路
掠向崖下,并未驚動屋後二人,敏捷如鷹的魁梧身形閃入林間,霎時不見。
耿照卻明白阿傻的意思,用刀尖在其中一隻木牌刻下了「信女修宿緣」七個
字,另一塊則寫「清河修公玉善之墓」,将刀退入鞘中,捧還阿傻。
「我和老胡會想辦法治好你的手,讓你能練武功。或許在手刃仇人之前,你
可以親手爲他們刻兩塊新的墓碑。」耿照看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人隻
要活着,就有希望。這是七叔跟我說的。」
他跟阿傻描述七叔的樣子,說七叔盡管隻有一條胳膊,在耿照心中,七叔卻
是全東海最好的鐵匠,打鐵的功夫連天字号的首席屠華應也比不上。「……水月
停軒染二掌院的那柄昆吾劍,便是出自七叔之手。我拿着同萬劫妖刀對砍幾次,
絲毫不落下風。」
「老爺子和修姑娘舍身救你,你如果活得不好,怎麽對得起他們?」耿照握
住他的雙手。「你要打起精神。無論如何,還有我和老胡,我們都會幫你。」
「……爲什麽?」
「嗯?」耿照瞧得一愣,一下子沒明白過來。
阿傻面無表情,飛快的打着手勢。
「你們,爲什麽要幫我?我的血海深仇,關你們什麽事?」
「路見不平,本來就該拔刀相助。況且,我們事朋友啊!」耿照想了一想,
補充道:「老爺子和修姑娘,也是這樣的心情吧?」
「或許他們錯了。或許,你們通通都錯了。」阿傻嘴角微斜,笑得卻很苦:
「我是個雙手俱殘的廢人,什麽都做不了。收容過我的人,下場一個比一個更凄
慘,若不依仗天裂刀那種妖魔鬼物,還談什麽報仇?不過是一場笑話!」
「我隻要天裂刀就夠了!殺他之後,我也不想活了。當日若非是你,我早就
親手将那厮殺死。你那天既然出手阻止了我,現在還說什麽幫忙,說什麽朋友!
真要報仇,給我天裂就好!」
他豁然起身,将明月環刀高舉過頂。耿照福至心靈,連忙一把拉住。
誰知阿傻胳膊雖細,以耿照的天生神力,一扯之下非但未能将它拉住,指尖
反被一股柔韌之力震開,猛然想起老胡之言,心念電閃:「莫非……這就是什麽
道門圓通之勁?」微怔間,阿傻已甩開握持,猛将明月環刀抛下山崖!
耿照撲救不及,不禁惱火,回頭怒道:「這是修老爺子的遺物,你怎能如此
對待恩人!」阿傻面目僵冷,單薄消瘦的胸膛不住起伏,雙手飛快交錯:「人都
被我害死了,留刀又有何用?」
耿照忍無可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他不是你害死的,害死老爺子和修姑
娘的是攝奴、是嶽宸風,不是你!他們救你是出于善意,他們照顧你,是因爲你
們彼此投緣,那是他們的好心、他們的情誼、他們的選擇!你不要用因果命數的
郎中之說,來污蔑對你這麽好的人!」
阿傻嘶聲嚎叫,用力一揮,一股淳厚勁力應手而出,兩人猛然分開,雙雙坐
倒。
耿照這輩子還沒有被人一推即倒的經驗,失足頓地,益發惱怒。撐地一躍而
起,還想再跟他議論分明,誰知道阿傻卻閉眼抱頭,索性來個相應不理。
兩人推搪拉扯,胡亂扭打了一陣,終究還是耿照的怪力占了上風,抓着雙腕
猛将阿傻壓按在地上,翻身跨騎在他的腰腹之間,兩人貼面喘息,猶如小孩鬥氣
打架。「你把眼睛睜開……給我把眼睛睜開!」耿照怒道:「這樣耍賴算什麽?
睜開眼來!」
阿傻自是聽不見,雙腳亂踢、奮力掙紮。忽「锵」的一聲,一物飛上斷崖,
差點砸中阿傻的腦袋。震動所及,兩人一齊轉頭,竟是方才墜落崖底的明月環。
正自錯愕,一雙毛茸茸的黝黑大手已然攀上崖邊,老胡頂着滿頭落葉斷藤冒
出腦袋:「他媽的!是誰亂丢刀子,險些要了你老子的命……我的娘啊!原來你
們也愛這調調!」
耿照、阿傻連忙起身,雙方均是餘怒未消,誰也不搭理誰。
胡彥之抱胸啧啧,一雙賊眼往來電掃,斜眼冷笑:「好你個小子!居然是杆
雙頭槍,女的也捅男的也捅,老子不過下去瞧瞧,你們居然就好上了。要是胡天
胡地也不打緊,扔把刀子下來滅口,未免太不厚道。老子連女人都沒和你搶過,
難不成跟你搶男人?」
耿照怒道:「老胡,你還胡說!」胡彥之難得看他大發雷霆,仿佛看見了什
麽新鮮事物,抱臂呵呵不止,怪有趣的上下打量。耿照被他瞅得不自在,怒氣稍
平,想想也不關老胡的事,說起來還要感謝他撿回寶刀,忽然轉念:「是了,老
胡,你怎麽跑到崖下去了?底下有什麽東西?」
「我去找攝奴的屍身。」胡彥之聳肩,道:「被野獸咬得四分五裂、肚破腸
流,不過頭臉尚在,雖然爛的泛紫發黑,骨相确是海外昆侖奴的模樣。」
他頓了一頓,轉頭直視阿傻:「我不是不相信你,一定要問清楚。以你的身
體狀況,決計沒有一刀砍死攝奴的能耐。你是不是想告訴我,那是天裂刀附體所
緻?」
碧湖姑娘被妖刀附體時,我倆也打她不過,耿照忍不住提醒。
胡彥之淡淡一笑。
「那是當然。但碧湖姑娘若有他一半的根基,當日在烽火台你和我大概難以
幸免。我練的也是道門内功,内息征候一望便知,阿傻,我觀察你行走、坐卧,
甚至運用肌力的姿态多時,這點你毋須瞞我。」
「此外,你一刀砍開了攝奴的胸骨肌肉,進刀或可憑蠻力,拔刀卻必須依賴
巧勁,若憑氣力硬拔出刀來,屍體上必留痕迹。天裂刀給了你殺死攝奴、逼退嶽
寰風的刀法,但無法給你須苦練數年方有小成、法門秘而不宣的道門圓通勁。那
也不是你嶽王祠的祖傳武功,是不是?」
阿傻喘息漸平,沉默半晌,終于搖了搖頭。
「是一個女人教我的。」他遲疑了一會兒,雙手連揮:「我也不确定是不是
武功,偶爾身體不适或精神萎靡時,照着做會好很多。」
「所以,你也不知道是什麽武功?」
「我不知道。」
胡彥之一撩衣擺,拉開馬步功架,豎掌一立:「來你推我一下。」阿傻猶豫
片刻,雙手抓着老胡的手掌使勁推,無奈卻如蜻蜓撼柱,卻是連老胡的發毛都沒
多晃一下。
老胡見他推得臉色發白,咧嘴一笑:「好了,好了,别試啦。」說着便要起
身。阿傻正要松手,胡彥之突然一勾一送,使出了個擒拿手法,眼看便要将他拖
到,耿照眼尖窺破,急到:「老胡!你——」語聲未落,阿傻卻雙臂橫欄,畫了
個圓圈順便勾轉,坐倒之前及時被老胡拉住,連他自己也頗爲驚訝,看看老胡,
又低頭看看腳尖,皺眉回想着方才兔起雀落的一瞬間,身體到底作了什麽反應。
「舍己從人,天方地園;未及動念,勁發于前。」胡彥之替他拍了怕衣上塵
土,笑着對耿照說:「便在真浩山總壇,内功有這種造詣的彥字輩弟子,雙手十
指都用不完。阿傻練的這門内功很是高明,也是他無心無念,暗合道發自然的路
子,若爲他打通了雙手的筋脈,再點撥一路上乘的刀劍外功,隻怕你現下打他不
過」。
耿照聞言大喜,脫口歡叫道:「那真是太好了。」老胡往他腦門狠敲了個暴
栗,笑罵道:「喂喂,你話不要隻聽一半啊,打通雙手筋脈你以爲是上館子吃飯
那麽簡單?我會帶他走趟一夢谷,請求岐聖伊黃梁施救,莫說那厮脾氣古怪,有
些……呃,不怎麽體面的嗜好;便是伊黃梁肯施救,這種事情可沒包生兒子,治
不治得好,尚在未定之天。」
耿照笑道:「就算隻有一線希望,總是好的。」
老胡刻意微微轉身,背對着阿傻淡淡道:「是麽,治好雙手,才是痛苦的開
始,你以爲練上乘武功就像吃飯喝水,有付出就有收獲麽。或許對阿傻來說,這
些原是毫無意義,他要的隻是那柄天裂刀,完了恩仇此身随去,對世間一點依戀
也無,又何必多吃這些零碎苦頭。」
耿照一時默然,無言以對。「好啦,上路羅!」老胡拍拍他的肩膀,率先扛
着雙劍向山下走:「阿傻,咱們改天再找個時間回來,給老爺子修姑娘掃墓,前
前後後好生整理一翻,也算是盡了一份心,今兒卻不是時候,萬一嶽宸風大隊殺
殺來,那可麻煩之至」。
阿傻不置可否,沉默一會兒,低頭邁開步子,也跟着往山下走,竟未回頭再
看一眼。耿照追上前,将明月環刀塞到他手裏,确定他看着自己的嘴唇,才緩緩
說道:「這刀或許不如天裂,殺不了嶽宸風,你帶着在路上防身總比匕首強。」
阿傻捧着銅綠潺爛的古樸環刀,肩頭微微顫抖,猛一擡眼,竟然開口說話:
「我……不……怕……死!」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出口猶如獸咆,語調暗啞之
極、難以辨聽,但唇型咬字卻是清清楚楚,半點也沒錯。
這次耿照卻沒生氣,隻是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不怕死,怕的是活下去,因爲活着很苦很艱難,要花很多力氣、
吃很多苦頭,才能夠說服你自己,他們舍命救你是件有意義的事。這比死,要艱
難得多了。」說完,頭也不回追上老胡,徑往山下走去。
阿傻抱着刀,怔怔呆立在滿地腐葉的光秃林徑間,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跪
地豪泣起來,瘦小單薄的身子吼得前仰後俯,頻頻以首撞地,似要将滿腹痛苦一
股腦兒發洩殆盡。然而他依舊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在那個屬于他的血色夜晚
裏,阿傻已流盡最後一滴眼淚,今生,他将再也無法流淚。
第廿八折 蛇虺當道 落羽分霄
送走談劍笏、許缁衣等一行,不覺已過晌午。
橫疏影在偏廳擺下宴席,與邵蘭生小酌一番。席間就競鋒一事交換意見,大
抵不脫過往「聯劍攜手」的默契。兩人摒退左右,讨論諸多合作分工的細節。商
議停當,一頓飯也差不多吃到了頭,邵蘭生起身告辭,不多作逗留。
橫疏影清晨便即起身,除了處理千頭萬緒的城務,更經曆六派齊至的陣仗,
好不容易送走邵三爺,獨自一人回到别院。她已吩咐下去,一個時辰内誰都不許
來打擾,連霁兒服侍過更衣洗面之後,也不讓繼續待着,打發她回去自個兒院裏
歇息。
「你昨兒也折騰了一夜,回去睡一下罷。」
橫疏影換過一身輕便的晨褛,擡起鶴頸般的細長皓腕,閉目支頤。薄如蟬翼
的霧露輕紗裏透出細雪般的白皙藕臂,膚光柔膩、曲線腴滑,不知是剛換了新衣
又沁出細汗,還是膚質太過細潤,在光線幽暗的寝居之中看來,竟如象牙般泛着
一抹柔和的光澤。
說者無心,聽的人卻不由得大羞,霁兒嗫嚅道:「我……我不累。」撩裙跪
地,捧着主子肉呼呼的柔膩裸足,用溫水巾子小心擦拭,細細按摩。
自昨晚識得男女之事後,霁兒的世界忽然變得不一樣了。
從前隻覺得二總管的身子美不勝收,盼望自己将來長成後,也能有那樣的動
人美貌,因而傾慕不已;此刻再與二總管肌膚相親,腦海裏卻禁不住地湧現昨夜
的旖旎情事:他的舔吻,二總管的舔吻;他的撫摸,二總管的撫摸;他的粗長火
燙,還有那又疼又美的悍然深入……
想着想着,腿心忽地一陣濕滑,竟爾漏出一小注溫漿。蓦地面頰微刺,睜眼
隻見橫疏影伸出一根姣美纖長的食指,輕刮着羞她:「賊丫頭!臉紅得像柿子一
樣,太陽都還沒下山呢!這便春情泛濫了?」
霁兒直想鑽進地裏,又惱又羞,又隐有一股按捺不住的驚慌竊喜,心尖兒仿
佛陡被一把抽上了九霄雲外,起身跺腳:「二……二總管!您又欺負霁兒!」
橫疏影掩口失笑,伸手在她柔嫩的俏臀上擰了一把,連連輕拍:「去、去、
去!先回院裏睡得飽飽的,晚上再來伺候筆墨。」這話原本也沒旁的意思,她心
中所想,的确是挽香齋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待批公文。時霁兒卻活像貓兒給踩了尾
巴,氣鼓鼓的漲紅粉臉,一把端了瓷盆巾子,扭着小腰闆兒鬧别扭。
「不、不來了!二總管,您老是……老是笑話人家!」嘟着嘴扭出門去,又
圓又翹的小粉臀裹着裙布左晃右搖,踮步細碎,漸行漸遠;雖仍是小小女孩兒,
舉手投足卻多了一絲成熟婦人的韻味。
橫疏影神倦體乏,片刻才想起昨兒夜裏「磨墨」的香豔事來,噗哧一聲,不
禁笑罵:「好個淫蕩的賊丫頭!明明是自己心裏有鬼,倒怪起人來啦。」想起昨
夜三人同榻、颠鸾倒鳳的情景,不禁面頰發燒,被恣意刨刮過的細嫩花徑又熱辣
辣地一疼,溫溫的汩出一股羞人的豐潤液感。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等你回到姐姐身邊,别說霁兒,就算是染家妹
子、那姓黃的賊眼丫頭……無論你還歡喜多少女子,姐姐也絕不喝醋,都願意爲
你收入床第,與你同榻纏綿……」
她獨坐片刻,勉強打醒精神,起身鎖好門窗,走進那間四面無窗小小内室。
橫疏影一向睡得不多,眼下也已過了平日午憩的時辰,但她必須強迫自己修
養精神,以待今夜的鬼雀召喚。古木鸢劃下的三日之限已至,關于耿照的調查與
處置,她必須給組織一個明确交代。
她取出暗格裏的銅管與天珠銅印,拔下發簪,小心拉出卷在銅管内的綠草薄
紙,想着該怎麽用最精簡的字句,向神秘的姑射首領提出集會報告的請求。身後
卻忽響起一把磨砂似的冷冽語聲。
「你倒把這事放在心上。」
流影城中本就有秘道通往骷髅,隻是她萬萬料不到古木鸢竟會白日獻身,親
自走這一趟,吓得魂飛天外。總算還有一絲清明,強抑着轉身的沖動,玉手輕撫
劇烈起伏的雪膩酥胸,垂落粉頭,死咬着不停磕碰的貝齒,顫聲低道:「我……
正要向您報告。」
刺探同僚的真實身份,又或窺看其真面目,在姑射裏是唯一的死罪。她無法
确定白日裏秘密潛入流影城的古木鸢是否戴着面具,但她一點風險也不想冒。
「說。」
内室一角,不知何時冒起一蓬綠焰,飄散着那股既令橫疏影熟悉、卻又萬般
恐懼的濃濁甜香——是猶如掩蓋屍臭一般,濃烈到幾乎讓人難以喘息的香氣。
橫疏影小巧白皙的額頭輕抵妝台,一方面是防止自己受不了這逼人的恐懼,
不知何時會失控回頭;另一方面也爲了支撐發抖的嬌軀,頓了頓,顫聲開口。
「是……是。指……指劍奇宮有一門奇異的武學,名喚「奪舍大法」,可将
自身心智神識,轉移到另一人身上。琴魔臨死之前,便以此術施于耿照之身。」
将從耿照處得來的消息,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钜細靡遺,毫無保留。
「按你之說,耿照等若是琴魔魏無音的再世之身,甚至繼承了琴魔的武功見
識,才得以對付妖刀?」
「耿照非是奇宮嫡傳,那奪舍大法倉促施展,似不完全。他平時并無琴魔的
記憶,幾次面對妖刀均在逼命的一瞬不意使出奇宮武技,才得僥幸逃生。我在雲
上樓曾見他與天裂交手,确實如此。」
古木鸢冷冷一哼。
「所以,你認爲他并不危險?」
「我……我認爲他相當危險。」橫疏影環抱胸,盡量不讓自己抖得太厲害。
「據我所知,耿照并未學過上乘武功,胡彥之宣稱他是『刀皇傳人』完全是
一派胡言,其目的乃爲向獨孤天威讨保此人,才随口編派,不足采信。但耿照對
付天裂的身手,卻連兵聖南宮損都不得不承認普天之下隻有刀皇才能教出。「奪
舍大法」雖不完全,絕非毫無效果。對姑射來說,此人絕不能留。」
「你也知道,此人絕不能留?」
古木鸢哼的一聲,聲音平闆依舊,鬥室裏卻如風雲卷動,橫疏影頓覺渾身氣
血一晃,滿眼暈黑掩至,幾乎難以喘氣。古木鸢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莫非縱
虎歸山便是你殺人的法子?」
「他……我……不能在……流影城……」壓力一松,橫疏影附在梳妝台上無
助顫抖,美背不住起伏,宛若垂死羊羔。喘息片刻,終于勻過一口氣來,口唇邊
黏着幾绺汗濕的鬓發,俏臉慘白,艱難開口:「雲……雲上樓一戰,消息傳遍江
湖。他若死于流影城,不唯獨孤天威要追究,隻怕東海六大派、鎮東将軍府也不
會善罷甘休,追根究底,對我等至爲不利。耿照的奪舍大法承接不全,不受刺激
也說不出個端倪,威脅性不如琴魔急迫。」
「我……我放他下山,假他人之手殺之,耿照死的無聲無息,決計不會牽連
到流影城來,滅口、守密兩全其美,乃上上之策。」
古木鸢冷哼,「放下山去,你怎知必死?」
橫疏影定了定神,想起耿照,心頭一暖,益發甯定起來,低聲道:「凡事必
有變數,就算親自動手,也未必有十成十的把握。但依我的推測,這一路隻通往
幽冥途,耿照若能逃出那人的追殺,就算是您親自下手,也未必收拾得了他。」
她小賭了一把。
古木鸢在姑射之中,是不容反抗的權威,冷酷無情、生殺予奪,卻非是一位
自把自爲、妄自尊大的領袖。與其說他喜怒無常,不如說無關喜怒。他決定要殺
的,必然是因爲那人妨礙了組織,不管是喜歡或憎恨,他都會十分冷靜的将之除
去,不帶一絲情緒,隻求精準有效。
這種直如春秋秉筆一般、近乎鐵面無私的性格,令他對阿谀奉承全然免疫,
讨好他、哀求他并不能改變什麽,但小小的挑釁卻可能激起古木鸢的興趣。
「便是琴魔複生,真有心要殺,他就一定會死。」
「我隻知那人的實力,未必在琴魔魏無音之下。」
古木鸢的聲音毫無起伏,平闆的像是枯竹曳地,風過林搖。
「這就是你安排胡彥志一路保護他的原因麽?」
「不,那是我确保耿照一定會死的安排。」橫疏影面色蒼白,唇畔泛起一絲
莫可名狀的笑意。那是九分的算計、一分的嚣狠,是賭徒臨盅一擲,就連絲毫退
路也不留的豁命決絕——「帶上胡彥志,正是他必死無疑的保證!」
* * * * * * * * * * * *
篷車下的鬼頭嶺,離了盤腸山徑,「咯搭、咯搭」轉入一條筆直郊道,這路
說窄不窄,最狹處約容三四輛馬車并舉而行,路面是車馬人步給走出來的,雖然
不甚平整,卻無碎石斷樹攔路,比颠簸的山徑要好得多;夾道遍植榆樹,早春的
花期未止,高大筆直的樹冠上光秃秃一片,枝丫如十指聚捧、争相朝天,頗有幾
分料峭蕭索的味道。
舉目除了榆林黃土,便是起伏低緩的丘陵;行出數裏,仍不見田舍,道上也
無行旅騾馬,不知怎的,耿照卻覺得地景十分眼熟,說不出的親切,掀簾問道:
「老胡,我們要上哪兒去?」
「這條路一直往下走,下一個岔口往東,就是龍口村了。」老胡壞壞一笑:
「我拜把兄弟家裏,聽說有位貌美溫柔的姊姊,老子可要專程瞧瞧。」
耿照大喜:「這是往龍口村的路?」
胡彥之笑道:「除非你住的是另一個龍口村。要不,再個把時辰就到家啦!
你有好幾年沒回家了吧?」
耿照點點頭:「我七歲上朱城山後就沒再回過龍口村,也不知變成怎樣。」
他此番亡命天涯,最大的遺憾就是臨行之前沒來得及往長生園與七叔道别,
爲此耿耿于懷。對老胡的安排,耿照心中感激,低聲道:「真是太多謝你了,老
胡,若非這一趟,我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我阿爹和阿姊。」
胡彥志賊眼一轉,啧啧兩聲:「我這忙可不白幫的。要是你阿姊不怕嫁給道
士做道姑,你可得替老子美言幾句。」
兩人相視大笑。
「若往西去,過了浮仙鎮,可抵赤水古渡。渡江之後你向西去白城山,我則
帶阿傻入一夢谷找歧聖伊黃粱。」老胡笑完,正色道:「不過龍口村離赤水也不
遠,又是你家鄉,咱們沿着江岸找個無名渡頭,雇一條小船摸過江去,那才叫作
神不知、鬼不覺,也省得與赤煉堂、鎮東将軍府那幫爪牙鷹犬硬碰硬。」
耿照喜道:「如此甚好!」
再走片刻,忽見路面變寬,一片平坦。遠處地平線的盡頭,黃土郊道一分爲
二,可供三乘并行的大路往西,連夾道種植的白榆都高逾三丈,筆直齊整。
東邊卻隻剩一條黃泥小路,沒入一片低矮榆林,林畔搭着一間茅頂草棚,模
樣雖然簡陋,篷子裏卻是高朋滿座,似無虛席。路旁還有鄉人挑擔賣菜,沿路并
置雞鴨竹籠,反倒比西邊通往浮仙鎮的大路更熱鬧。
胡彥志指着草棚笑道:「看來你家鄉雖是小地方,鄉人卻十分勤奮。咱們去
歇歇腿、喝碗茶水,順便打聽一下消息。」兩人正說話間,忽聽車後一陣馬蹄嗒
嗒,三騎碎步而來,當先一人大喊:「讓開、讓開!擋了大爺的道,仔細你的狗
腿!」
胡彥志冷笑:「老子打狗專吃狗腿肉,看看是誰該仔細!」不欲生事,将蓬
車停在路旁。
誰知那騎馬的疤面大漢「籲」的一聲勒住缰,持鞭一抽車柱,「你這車瘸的
麽?要學王八擋路,仔細你的腦袋!」橫過鼻梁的斜疤隐隐泛紅,似正呼應着主
人的騰騰怒火,恍若一條肥大扭動的滴血蜈蚣。
「是、是!」胡彥志縮成一團,賠笑:「是小人混,大爺莫生氣。」餘光一
瞥,馬上三人都是一身勁裝,背弓跨刀,鞍頭兩側都是挂着沉甸甸的袋子,馬匹
蹬跳之間,袋中不住叮當作響。
三人之中一人疤面、一人秃首、第三名虬髯大漢的身前橫坐着一名少婦,年
紀約莫二十出頭,肌膚白膩、容貌嬌美,荊钗布裙難掩其麗色。
少婦身子僵硬,面色煞白,瑟縮在虬髯大漢臂間,一動也不敢動,宛若身陷
貓爪的小乳鴿。包裹嚴實的粗布衣襟被扯開一邊,露出雪酥酥的細膩粉頭,既是
修長如鵝,卻又極富肉感,裸出的肩線猶如一團雪綿,連鎖骨都隻是小小一抹,
當真腴潤已極。
她胸前飽滿非常,紮緊的纏腰之上,撐出滿滿一大片隆起,已是溝壑難分,
行進間抛彈跌宕、上下起伏,竟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黏膩手感,仿佛抛甩着半融雪
脂,可見雙峰之偉岸綿軟,極是傲人。
耿照掀簾望見,面上一陣烘熱,恍惚間竟不自覺地拿來與姊姊相比:橫疏影
的胴體比例完美,既纖美又腴潤,腰細胸大、雙腿修長,當真是再增建一分便覺
有憾,堪稱世間絕品。少婦不及她的靈秀優雅,白皙膩潤處差堪仿佛,然豐腴卻
猶有過之。
至于相貌,橫疏影之美自非一名村姑可比,但少婦生得眉目清秀,也算是美
人。
少婦與他目光相觸,忽地大顫起來,一雙清澈的杏眼中滿是求懇,仿佛将行
溺斃之人,連一份浮草也不放過。耿照警醒過來,疤面漢子卻一甩馬鞭,粗聲喝
道:「看什麽?仔細你的狗眼!」
另一秃頭漢子撥轉馬頭,揚聲道:「别跟鄉下人窮蘑菇!到前頭歇歇腳。」
一夾馬肚,與那名虬髯大漢并辔,夾着美貌少婦絕塵而去。疤面漢子自讨沒趣,
撂下幾句狠話,趕緊撥轉馬頭追上前。
「看樣子……」耿照舉手遮頭,沉吟道:「那三人似是路匪,鞍袋裏裝的是
搶來的金銀珠寶,馬上女子也是被他們劫奪而來,非是自願相從。」
老胡笑而不答,駕車前進。
耿照見車行愈左,不像要在草棚歇腳的樣子,詫道:「咱們便不管了?」
胡彥之微微一笑,低聲道:「不忙,再瞧一會兒。」
此時已近傍晚,日頭西移,寫了「茶」字的店招随風飄揚,氣氛悠閑靜谧。
那三名路匪一入茶棚,似是鉗制了衆人的行動,所有人都縮在座位上低頭不
語,連跑堂的堂館都躲在一旁,簌簌發抖。
原本座無虛席的茶肆,隻剩店外道旁的竹籠裏雞鴨振翅亂鳴。鋪子裏靜悄悄
的,一點生氣也無。三匪踞着最裏頭一張桌子,隔着店鋪的茅草檐子看不真切,
但少婦還陷在虬髯大漢臂間,總是沒錯。
胡彥志不動聲色,駕車緩緩經過茶肆,并未回頭。不僅如此,騾車竟越走越
偏,居然駛上了西邊的大路,徑往浮仙鎮方向行去。
「老胡!」耿照忍不住掀簾探頭,急道:「我們不去龍口村了嗎?」
「坐回去!」胡彥之低喝,片刻緩了緩語氣,小聲道:「先繞繞,晚些再折
回去。」
耿照從車尾的遮簾探頭,他耳目遠勝常人,便在風聲車軋之間,仍聽得茶肆
中那名疤面匪大叫:「再跟爺爺頂嘴,仔細你的狗命!」白光一閃,反手抽出腰
刀。鋪裏一片驚叫,夾雜着女子喉音,衆人似已吓的腿軟,竟無一人稍動。
「老胡!」耿照回頭大叫。
「坐好!」胡彥志頭也不回:「别忙,再瞧瞧……」話沒說完,「唰」一聲
利落勁響,店中一名坐着的客人忽然沒了腦袋,黑影的肩頭之上空空如也,應聲
落地的顱狀重物一彈一跳,呼噜噜地滾到了一邊!
耿照本欲縱出,忽一遲疑:「那落刀的聲響——」陡地聽見女子尖叫,那美
少婦身影一晃,已被虬髯漢子壓倒——更不猶豫,提着碧水名刀躍出車篷,飛也
似的奔向茶肆!
鋪中的捍匪早等着他來。
那名腦門光秃、頭尖如鳗的匪徒擎刀在手,霍然轉身:「來得……」末尾的
「好」字尚在喉中,驟覺勁風壓面,脫鞘的碧水名刀「铿——」紮紮實實砍在刀
上,砍得他虎口迸血,兩臂被一股駭人巨力壓往胸口,護手的刀盤撞上膻中穴,
撞得他仰天跌出,連着闆凳、筷筒,和身撞翻了一張空桌。
另一名疤面客不及揮刀,已被一隻甩出的鲛皮烏鞘砸中鼻梁,拖着噴泉似的
血箭撞向櫃台。便隻一停,少年足尖蹬出,箭一般射向挾持少婦的虬髯漢子!
「好……好快的身手!」
那秃頭漢子畢竟是從本島菁英中挑選出來,負責這次行動的好手之一,使個
「鯉魚打挺」翻起,吼道:「攔住他!」
環繞虬髯大漢的三四桌裏,各有一名埋伏的弟兄自凳下抽出兵刃,熟銅棍、
手梢子(與雙截棍相似,兩端長度不同)、月牙刺、鳳頭斧、子母柳葉刀,五樣
兵器從五個不同的方位收攏圈子,堪堪在桌前将人攔住。
耿照身形被阻,隻覺前後左右都是兵刃呼嘯,比之當日雲上樓發狂的阿傻、
無堅不摧的妖刀天裂,卻大有「除卻巫山不是雲」之感。凝神閉目,陡地大喝一
聲,揮刀狂掃,身邊仿佛突然冒起一大片銀燦燦的潰雪刀浪,潑風湧出,無孔不
入!
五人陡被斬了個措手不及,瞬間攻守易位,忙不叠地回過兵刃格擋。
交睫之間,各自接下十幾記斬擊,一記重過一記,被砍得手足酸軟、氣血翻
騰,每接一刀便不禁小退半步;一輪快斬下來,五名刺客「噔噔噔」退出丈餘,
顫着肩膀各尋掩護,哪像五人合打一個?簡直是個個都被五人合圍,幾被刀浪滅
頂。
這是耿照頭一次在實戰中使用「無雙快斬」,威力之大連自己都吓了一跳。
鋪口一人笑道:「使得不壞。不過這幫東西不是什麽上等貨色,你撿要害處
砍,用不上這麽多刀,瞎費力!」使熟銅棍的那人雙手兀自發顫,忽聽發話之人
已來到身後,回身便是一記朝天勢。
老胡擡腳将棍頭踏在地上,膝錘一頂,撞得那人哼都沒哼,當場暈死過去。
被耿照甩鞘打中鼻梁的那名疤面匪,正捂着傷處扶櫃起身,老胡大喝一聲:
「躺下!」吼聲夾着渾厚的内息,那人仿佛被迎面打了一拳,新傷加上舊創,竟
爾鼻血狂噴,後腦直挺挺撞在櫃上,這回便沒再起身了。
「仔細你的頭,别撞傻啦!」
老胡踢了那爛泥也似的疤面匪一腳,雙手負後,大笑走進茶鋪。
躲在櫃台後的夥計似被他一嘯震的眼冒金星,掙紮探頭,胡彥之「砰」一拍
櫃頂,笑道:「沒你的事兒!躲好、歇息、不挨揍,聽到沒有?」那櫃台底面是
三片櫃闆釘成的「凵」字形,被他這麽一拍,輕飄飄的薄闆台子入地寸許,,卻
不搖散。
夥計魂飛魄散,見這大胡子大手一起,櫃上牢牢嵌着一枚銀錠,面與闆齊,
又驚又喜,忙縮着腦袋将銀子撬出,躲回櫃底。「小人省得、小人省得!好漢爺
您請自便!」
胡彥志伸腳挑了張闆凳坐下,見一幹刺客不敢妄動,舉手親切招呼道:「上
呀!大夥兒别客氣,快出點力,打死了算你們本事。要不太陽快下山啦,咱哥倆
還得趕路,就恕不相陪了。」利劍般的目光四下巡梭,所到之處無人敢撄,往來
幾遍,仰頭打了個哈哈:「小耿,看來他們不打啦!咱們走罷。」一揮衣袖,便
要起身。
耿照遲疑片刻,點頭道:「好。」刀尖指着虬髯漢子,對那名臉色蒼白的美
少婦道:「這位姊姊,煩請你走過來,我們送你回家。」眼角餘光瞅着,以防虬
髯大漢有什麽動作,轉頭揚聲:「店鋪裏外不相幹的人,還請先行離開!店家,
茶資都看我們的帳,也請先離開罷。」他擔心兩人一走,難免連累茶肆裏的無辜
百姓,欲連店主一并遣走。
胡彥之笑道:「他媽的,淨是慷老子的慨!那銀錠夠你們全村人喝茶啦,拿
了錢還不快滾蛋?」夥計唯唯稱是,連滾帶爬地摸出了櫃台。
除了他以外,所有人卻一動也不動。
虬髯漢子仍是緊抱着懷裏的美少婦,低頭不發一語,茶肆裏的其他個人也像
被點了穴道似的,垂首低頭,安靜坐在位子上。整間店鋪裏裏外外,靜得悄然無
聲,隻餘道旁竹籠裏的雞鴨騷動,兀自呱呱不休。
耿照持刀上前,幾乎到了能勾着少婦的距離,緩緩伸手。
「姊姊别怕,來!把手給我。」
少婦怯生生地擡眸,濃翹的烏黑彎睫猶如排扇簌簌輕顫,當真是楚楚可憐。
她似曾鼓起勇氣,想要掙脫虬髯漢子的挾制,終究還是不敢,細嫩的玉手擡
起些個,旋又放落,身子不住顫抖。
那四名刺客各持兵器,散了開來,連秃頭漢子也持刀起身,隻是懾于胡彥之
的武功,誰也不敢造次。虬髯大漢仍是低頭靜坐,猶如泥塑木雕。
胡彥之冷眼看着,心想:「難不成是被人下了藥?」走進一張闆桌,伸手搭
上一名端坐不動的莊稼人肩膀,暗中以擒拿手法扣住肩井穴,一隻尾指悄悄搭上
莊稼人的頭脈。
「脈搏、體溫都正常。奇怪……」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壺茶,掀蓋湊近鼻端。
霎時間,一股奇異甜香撲鼻而來。「不好!」他急忙閉氣,猛将茶壺擲出。
「當!」碎瓦四濺,四名刺客如聞信号,一起殺向胡彥之!
幾乎在同時,虬髯大漢擡起頭來,猛把少婦挾在身後,抽刀直劈耿照!
耿照早有防備,誰知虬髯大漢的力氣大得出奇,兩刀交擊,耿照竟退了一小
步,大汗身下的闆凳微晃,卻未起身。蓦地身後一陣破空聲,秃頭漢子也撲了過
來,大喝道:「看倒——」
耿照随手格住,「唰!」一聲輕響,一股極細極銳利的勁風已至眼前。
殺招臨門,耿照先折腰、才閉眼,髻頂一觸地面,身子便即彈起,揮刀往虛
空處一擊,堪堪擋下一道獰惡的奪命黑影。
秃頭漢子本拟将他一招斷首,沒想到這少年竟兩度避過襲擊,應對之巧簡直
到了未蔔先知的境地。
他出道以來,不知以指間的奇兵格殺了多少成名英雄,從未失手;此番所遇
可說是前所未曾有,不禁堅起大姆指,脫口贊道:「好樣!據聞閣下是刀皇武登
庸的當世傳人,看來傳聞不假。」
不再假扮路匪之後,他連口氣都變得冷嚴肅起來,說話間左掌不住的空舞,
輕銳勁急的唰唰異音此起彼落,伴随着一團伸張馳的烏影,每一下都能截下片塊
桌闆,一截木凳,連瓦制的茶壺杯盅都應聲兩分,鋒銳近乎鬼神。
耿照不敢托大,打點精神聽聲辨位,幸虧他眼力、耳力遠遠勝過常人,不費
什麽力氣便能捕捉到烏影的動态,避過殺機。
「這『甩手刃』難在制程,當然操控也是不易。」耿照一邊格開烏影,一邊
說:「隻是如你這般使,便以烏金玄鐵打造,早晚也給弄斷。」
另一頭胡彥之聽得哈哈大笑,那秃頭漢益發惱火,恨道:「今日若教你生出
此地,我鈎蛇曹無斷從此江湖上除名!」左手一收,烏影「啪!」在掌中化成一
枚沉黝的圓餅鋼铊。
此物名爲「甩手刃」,本體是一根極細的精鋼絲鋸,須摻以烏金或玄鐵一類
的異質材料,以特殊的鍛造之法才能鑄成,非是常見之物。
鍛好的絲鋸連着玄鐵打造的圓铊,另一頭則接以玄鐵指環,可說通體皆是名
貴稀有的材料。圓铊的剖面呈「工」字形,絲據纏繞于軸心處,使用時以圓铊的
重量離心甩出,斷物後還能借由旋轉之力收回,十分刁鑽難防。
耿照曾爲七叔繪制的兵刃圖樣中,就有這一門甩手刃,七叔還詳細解說了制
程用法,不意今日卻救了耿照的性命。否則以鈎蛇曹無斷在江湖買命榜中能占一
席之地、全靠左掌衫藏的這甩手刃,許多成名好手一回頭便死于回旋絲鋸之下,
耿照初出茅廬,江湖閱曆有限,一旦遭遇斷難幸免。
胡彥之以一敵四遊刃有餘,連腰後的對劍都沒拔,一雙肉掌打得四人東倒西
歪,心思都在耿照這邊,心中暗忖:「鈎蛇」曹無斷?江胡殺手中,似有這一号
人物。難道嶽宸風以爲這種貨色,能取本大爺的性命?隐約覺得不對,百忙中拾
拾地上的鋼刀,唰唰幾刀殺退四人,将刀擲給耿照:「小耿,别玩了,太陽快下
山啦!」
曹無斷又怒又喜,心中冷笑:蠢!待你接刀,瞧老子卸下你的一條臂膀!
甩手刃依恃圓铊重量去返,在可預計的軌迹之上有着無與倫比的殺傷力,他
雖不知耿照爲何能看破铊刃的去返,但鋼刀從天而降,接刀的方位卻是無可改變
的,隻消算準時機出手,耿照形同自已把手臂送到絲鋸上頭。
曹無斷本欲以刀纏住耿照,伺機打出甩手刃,誰知耿照自已粘了上來,碧水
名刀舞得潑水難進,單打曹無斷似不過瘾,更回頭與虬須大漢過招!
眼看他越打越快,曹無斷一念收起鋼铊,卻再無出手的機會,隻能拼命地舞
刀接招,稍一遲疑便即遇險,竟連一口氣也緩不過來。
眼前的少年看似一分爲二,彷佛他與虬須大漢都各與一名完整的耿照對打,
而非前後夾攻,又過片刻,曹無斷隻覺得刀速更快,勢頭更沉,自已似乎受兩人
合攻,真氣已應接不暇,刀落聲卻如秋鱗飛散,雨打橫塘,叮叮咚咚不絕于耳,
「嚓」的一聲輕響,使刀的右手已然中刀。
他速度一慢,耿照就變得更快,曹無斷心中,已非驚詫兩字所能形容,眼中
所看、耳中所聽,肌膚所感、鮮血所流——全都是刀,或者說是白茫茫一片的刀
風刃雪,身如暴雨扁舟,四周呼号咆哮,彷佛無休無止。
他掙紮着舞刀格擋,眼睜睜看着揮刀的手被看不見的刀風劈得血珠飛濺,緊
接着刀鋒粉碎,刀盤迸開——到最後,他的刀已毫無章法,隻是雙手胡亂揮動而
已,有左掌中的圓铊及右手殘剩餘的刀柄對抗漩渦碎攪般的雪亮刀流,然後又被
吸進恐怖的漩渦裏……
曹無斷大叫一聲,奮力後躍,居然就這樣跳出刀光迸裂的圈子。
他累得跪地哮喘,卻難掩雀躍:我……掙脫了!我掙脫了!他殺不死我……
他殺不死我!擲下右手的斷柄,隻見耿照不知何時已雙刀在握,轉頭急攻虬須漢
子,雪浪般傾蓋崩下的刀風簡直就象四打一,虬須大漢單臂舞刀、須發獵獵,渾
身都是刀痕,若非此人不知疼痛,早已倒地不起。
曹無斷見耿照背向自已,惡膽橫生:「老子……這便收拾你!」舉起左掌,
忽覺空空如也,低頭才見自已一路拖開了一條凄曆血痕,賴以殺人的圓铊甩手刃
落在耿照腳邊,刃邊有四散零落的五根指頭。
他怔怔瞧着血淋淋的、光秃如鴨蹼的左掌,痛感這才追上了耿照的刀速。
曹無斷握住手腕倒地衰嚎,猶如澆了滾油的耗子,身子不住翻騰扭動。
而虬須大漢的承受力也到了盡頭。耿照大喝一聲,右手之刀與虬須大漢的單
刀相擊、轟然迸碎,如當夜與老胡練習時那樣,數不盡的碎片飛濺開來,刺得兩
人遍體鱗傷。
耿照及時停住左手刀,沒将大漢連同少婦劈成兩半,豈料那虬須漢子全無痛
感,一隻手直直穿過耿照兩臂之間,由下而上,牢牢扼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手掌大如蒲扇,指若鐵鉗,要是換了旁人,這一下隻怕已給扼得暴目吐
舌、碎骨而死。總算耿照天生怪力,死死扳住他的指掌,右手松脫刀柄,抓着少
婦往身後一抛,嘶吼道:「老——老胡!」
胡彥之一腿将四人掃倒,飛身上前,堪堪接住少婦。
少婦軟綿綿的纏在他懷裏,敞開的襟口透出一陣陣溫膩馥郁的幽甜乳香,依
稀見得襟裏雪峰傲人已極,連乳溝都硬生生擠成清淺一線,酢脂堆溢到鎖骨下,
滿懷都是綿軟玉乳。
老胡将她一輕放在一旁凳上,低喝道:「快逃!」她小手揪緊他的衣角,嗚
咽道:「我……腿軟啦,站……不起來。」兩排濃睫輕顫着,杏眼一閉,怕得滑
下淚來。
眼看耿照單膝跪地、面色脹紫,胡彥之當機立斷,讓少婦斜倚着凳上另一名
僵坐的茶客,雙足連蹴,封了地下四人的穴道。正要飛身去救人,忽聽少婦一聲
驚叫,原本坐在她身邊、似被迷藥制住的那名茶客,陡然間動了起來,回臂将她
攫入懷裏;胡彥之應變極快,回身一掌拍去。
這掌輕飄飄的不帶風聲,茶客脖子一歪,右手扼着少婦粉嫩的脖頸,左手揮
掌相迎。雙掌相接的瞬間,「喀啦」一聲,茶客的右臂骨應聲折斷,呆滞的面上
一陣扭曲抽搐,忽如遊園夢驚、入世還陽,表情突地豐富了起來,一怔之後,倒
地大聲喊痛。
胡彥之将少婦拉過,腳尖一踢茶客背心,踢得他暈死過去。
他心中一凜:奇怪!這人出手不像全無武功,掌法确是一流好手的架式,怎
地内力如此不濟?将少婦安置于另一張桌畔,随手将周圍人等的穴道都點了。腦
後「啪」一聲勁響,胡彥之拔劍一格,飕飕飕的一陣,鞭索繞着劍身纏卷幾匝,
鞭梢忽朝胡彥之面上一昂,噴出一股腥臭毒液。老胡松脫長劍,側頭避過,長劍
被鞭索拖了回去,那奇異的鞭梢兀發出「屐屐屐屐」的單調的聲響,一邊扭曲顫
動,宛在活物。
鞭索的末端是一隻纏了鞣革的長柄,彷佛遍生鱗片。握着鞭柄的,正是原本
縮在櫃台下直打哆嗦的茶肆夥計。
夥計一揭鞭子,從響尾鞭梢下取下長劍,青白的面孔原來不是出于害怕,而
是天生如此。長長鞭索如水一般流下、像蛇一樣盤起,環着身周籁籁抖成了偌大
圈子。胡彥之隻看了鞭子一眼,便知這茶肆裏所有東西,都在那條鱗皮響尾鞭的
攻擊範圍之内,無論躲到那一處都難以幸免。
而鞭索不比刀劍,在技藝精純的人手裏,鞭梢輕輕一掃,便能帶下一塊新鮮
的皮肉,瞄準人身如咽喉、軟骨、腰腎等柔軟處,輕則筋摧肢殘重則殺人取命。
他見識過天門鞭索一脈的能爲,對長鞭的威力知之甚深。安排這樣一個人埋
伏在此,終于讓胡彥之能稍稍正視這場逼殺。
在少婦與小耿之間,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然而隻消一動,毒蛇般的響
尾鞭稍所點,可能是他的雙眼、可能是少婦的咽喉,抑或小耿的後腰命門。這賭
注稍微大了些,至少超過眼下所能負荷。
他将手腳放軟,四肢百骸松到了極處,強攝起焦急之心,面露微笑:「所謂
真人不露相,搞了半天,總算等到正主兒啦。」他把全身的靈活者集中到面上,
除了誇張的表情,四肢五體就像半截枯木,靜得毫無生機。這爲使對方的殺氣失
去目标,在這種情況下出手,對方形同把先機交到他的手上。
「夥計」淡淡一笑,青白的臉上波紋不驚,既非驚異,也無欣喜,同樣是一
片死寂。
「胡大爺客氣。我定是犯了什麽錯,否則方才那一鞭,原該取了胡大爺的性
命。」口氣自尊自大,神态卻無懈可擊。他想讓我覺得他是個忘形之人——胡彥
之暗歎一口氣,在對手的秤盤上添了一枚砝碼。
「銀錠。」他笑得一派輕松:「我以落羽分霄天元掌的掌勁,将銀錠打入台
中,豈是一名鄉下茶肆的夥計能徒手撬出?可惜閣下稍一不察,居然在這種小地
方露了陷。要不方才那一鞭,又或是那鞭稍之毒,我可能真的躲不過。」
那人想了一想,還是搖頭。
「這就沒法兒了,要殺胡大爺,我真需要那枚銀錠。」
胡彥之臉色一微變,強笑道:「是麽?就算你練有守風散息的奇功,可以從
外物受的形貌、變化、以及殘留的真氣,準确測出施力者根基修爲、内息特性、
甚至是外人所不知的運勁法門,難道……我就不能诓騙你嗎?」
那人淡淡一笑,面如霜映。
「除非胡大爺隻出一成功力,如此守風散息難免誤着。」
胡彥之額沁豆大汗珠。身後不遠處,耿照氣息将盡,仍扳不開虬須大漢的手
掌,喉間迸出痛苦嗚咽。胡彥之并未回頭,額汗卻更加明顯;趁他偶一失神,夥
計單臂一抖,環繞周身盤成數匝的鞭索飕然飚出,如風似電!
胡彥之本能地一躍而起,銳利的鞭風掠過身側,爆出一蓬碎布白花!
他慘叫跌落,抱着左腿連滾幾圈,從靴筒外扯落一條被打爛的厚革綁腿,衣
裢之下滲出鮮血。鞭梢不過輕掠過腿側,卻把皮綁腿、靴筒、褲管等一并打爛,
更打得他皮開肉綻、重傷了左小腿。
長鞭宛若神龍,凄曆的破風聲臨空矯矯,盤繞着掃向後進,鞭梢掃過虬須大
漢手肘,骨肉應聲二分!肘臂被削斷的一瞬間,指掌肌肉一縮,耿照被斷手扼得
仰頭拱腰,如鋼片般結實的身體用力蹦緊、劇烈抽搐,齒縫間迸出長長的悶嚎,
似将斷氣。
「小耿!」
胡彥之忍痛爬起,赫見鞭索旋繞而回,硬生生拉掉了一名端坐之人的首級,
又朝自已卷了過來!他奮力一跳,腦門卻撞上了茶棚的茅頂橫柱梁,刀似的鞭風
再度從右小腿側掠過。
他摔下地面掙紮着滾了開來,又從衣褂下拉出一條破爛扯裂的皮綁腿,瞠脹
的雙眼溢滿血絲,脖頸粗紅,口裏不住發出荷荷聲響,涎汗同流,點滴如注。
鞭風着體之痛,竟連老胡也抵受不住。
——原來那人鞭梢噴毒的伎倆,隻是一條計。
隻有武功練不到家的人,才會用毒當作輔助。然而響尾鞭梢的卻是使對手錯
估其本領的陷阱,以他的鞭法造詣,根本不須用毒。
「可……可惡!」
「鎮東将軍府賬下,隻有一名使鞭之人……」胡彥之幾将嘴唇咬破,萬般艱
難地說:「敢問閣下,是不是靖波府内人稱『神鞭無敵』的古雙魂古老爺子?」
那人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方才拉掉的那顆腦袋,才是靖波府神武校場之主神鞭無敵古雙魂。古老
爺子使的是一柄四尺十三節的寶塔雷神鞭,與在下的響尾鞭大相徑庭,胡大爺隻
怕錯得離譜。」言下之意,是指雷神鞭大不如響尾鞭了。
胡彥之依言望去,果見地上那顆頭顱皓發銀眉、下颌方正,深刻的嘴角抿着
一抹果毅剛強,更像是傳言之中年近六旬的神鞭老英雄。然斷首處烏紫一片,并
無慘血,面色也已微微發青,顯是死去多時。
「在下冷北海,人稱『奎蛇』。區區賤名,敢辱胡大爺清聽。」
胡彥之當然知道「神鞭無敵」的成名兵刃是一口三十六斤重的硬鱗鋼鞭,先
前不過是随口套話罷了,豈料竟套出了古雙魂古老爺子的首級。
須知鎮東将軍慕容柔的幕府之中,多是東海首治靖波府的武林名宿,那幫世
家子弟名聲大于實,真要較量手底下的功夫,胡彥之所忌僅嶽宸風一人。倘若這
名自稱「奎蛇」冷北海的神秘殺手是嶽宸風所派,殺了同幕爲僚的神鞭無敵古雙
魂,嶽宸風那厮如何向鎮東将軍交代?
「你……究竟有什麽企圖?」胡彥之咬牙道:「嶽宸風派你前來,你卻殺了
古雙魂古老爺子,難道不怕嶽宸風處置你?」
那「奎蛇」冷北海面露微笑,淡然道:「誰說古雙魂是我殺的?待胡大爺死
後,世人隻知神鞭無敵古雙魂是天門掌教的關門弟子、策馬狂歌胡彥之胡大爺所
殺。此中因由,自是耐人尋味。」
胡彥之見他并未否認,心中一凜:「這批殺手,果然是嶽宸風的人!怪了,
他從那裏弄來這些個旁門左道?」首疑已釋,餘話慢來,眼下當以救人爲先。他
徑自扶桌站起,一跛一跛走向耿照。
冷北海見他大刺刺地背對自已,青臉驟寒,薄唇一抿,響尾鞭裂風旋動,唰
的劃開冰冷凝肅的空氣,這回不現牽制下盤,鞭梢直取胡彥之的後腦!
胡彥之的身形,倏然消失不見。
鞭梢卻未落空,胡彥之原本所在處飛來一條闆凳,響尾鞭一擊之下,登時爆
成飛粉;木屑尚未落盡,又是一條闆凳飛至,正撞上鞭勁疾吐——頃俄之間,長
鞭接連擊碎數張桌椅,整間茶鋪煙塵彌漫,如堕五裏霧中。
冷北海反應極快,手腕一抖,響尾鞭旋繞而回,将前後門守得水洩不通,心
中疑惑:「奇怪!他雙腿已傷,卻怎能如此神速?」忽聽胡彥之大笑:「想不通
麽?瞧瞧這個!」
冷北海一聞聲息便即揮鞭,感覺便是打到了什麽東西,卻無法辯清。猶疑間
一物破霧擲來,他以鞭卷至足畔,隻覺入手頗沉,卻是胡彥之被打爛的皮綁腿之
一,裂開的綁腿夾層裏露出一條條泛着鈍光的長錠子。
「這是……鉛條!」
他一身藝業全系于「守風散息」這門奇妙武功,出神入化的鞭法不過手段而
已,真正使他百戰不殆、得以在買命榜中位列前沿的,其實是這種無孔不入、精
準神秘的感知術。
從目标戰鬥過的現場、用過的兵器,甚至是摸過的一隻茶杯、睡過的一床枕
席便能洞悉其根基深淺、内息特性,猶如裸身示人,一出手便能攻其最弱,是足
以令世間所有學武之人提心吊膽的魔眼。
——「刺探」與「估算」,正是「奎蛇」冷北海最可怕的克敵之法。
現在他赫然發現:自已嚴重低估了胡彥之的輕功造詣。以他留在銀錠上的内
息推測,這人絕對不可能擁有這般神出鬼沒的輕身功夫,簡直……簡真就像白日
移影、梁間滑行的幽魅一般!
「且慢!留在……銀錠上的内息,銀錠……」
——「守風散息」的估算,幾乎不可能出錯。
——除非隻出一成的功力,如此則難免誤差。
他不敢相信胡彥之那掌隻用了一成之力,但逼命一瞬,已不容猶豫。
冷北海是一名相當出色的殺手,相信條理而毫不固執,随時保持調整的彈性
——他無法看穿胡彥之鬼魅般的行蹤,卻知耿照身處何地,長鞭「唰」地一揮,
欲使圍魏救趙之計;蓦地銀光一閃,鞭柄上突然失去重量,長長鞭索應聲飛去。
能由柄索相連之處一劍斬斷舞動中的長鞭,除了高超的劍術、精純的内功,
更有一等一的手眼身法。
他忽然想起:觀海天門之内,傳有一部名喚「律儀幻化」的輕功,據說練成
之人不僅能平地飛行、易形換位,更能增益根基,使内力修爲一日千裏。倘若胡
彥之練成「律儀幻化」,則繼天門祖師雲來子之後,數百年精通此功的觀海第一
人!
冷北海終于失去一慣的冷靜算計。
他汗流夾背,卻仍不肯放棄,從鞭柄中抽出霜匕,轉身接戰。
胡彥之用劍柄磕飛他的匕首,左掌劃了小半個弧,輕飄飄印上冷北海胸膛,
渾似流螢不沾羽,點對發勁若雷霆,轟得刺客血霧醺天,仰頭倒飛出去!
「瞧好了!這才是十成功力的『落羽分霄,天元掌』 !」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14
標題:
【妖刀記】29-30
.
第廿九折 過山黃貉 牽機赤血
強敵終于倒地,胡彥之不敢耽擱,飛也似的掠至耿照身邊。
扼在耿照喉間的斷掌青筋糾結,肌肉一束一束贲起,幾近扭曲,顯然已在離
體前被人施了某種刺激筋脈的怪異手法,五隻鐵指皮繃骨立如痙攣般劇烈收縮,
牢牢嵌入頸間肉裏,勒得肌膚透出青醬紫色,頸動脈浮凸鼓動,猶如陷網之魚。
耿照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身子微微抽搐,似将斷息。
胡彥之本以爲無巧不巧,細查之下才知連冷北海揮鞭斷手,都是整個狙殺行
動的一環,勒頸的斷掌難以取下,若以刀劍硬将它支解,勢必傷及耿照的頸脈,
進退俱是兩難。
它拄劍而起,目光陰霾,忽地搖影掠出,長劍架上一人的頸側。
「站起來。」
利劍加頸,那人乖乖起身。胡彥之神色森冷,押人回到耿照身畔,厲聲道:
「解開那雙手上的禁制!再玩什麽花樣,休怪我無情!」
那人咯咯掩口,笑得花枝亂顫:「忙什麽?人都咽氣啦,救了也白搭。」雪
白的襟口顫出一片眩人的乳浪,竟是那名美少婦。
她一反先前擡眸顫抖、楚楚可憐的模樣,明明容貌衣着均未改變,卻像變了
個人似的,柳眉斜撩,杏眼靈動,紅豔豔的櫻唇微微噘起,襯于酥白雪膩的傲人
身段,一颦一笑都是風情;小小的鵝蛋臉兒看起來十分年輕,還留有一絲芳華正
茂的青春少女氣息,妩媚的模樣卻十分老成,渾身滿溢着瓜熟蒂落的少婦風情。
胡彥之冷冷一笑,美少婦忽然颦眉輕呼,白皙的頸背已被劍尖刺破,沁出一
點飽膩殷紅,更襯得膚光勝雪,倍顯精神。「你再多說一字廢話,我便削掉你一
隻右耳;數到三你還不動手,便再添一隻左耳。耳朵削完了就換鼻子,鼻子削完
了再換手指。」他冷冷的道。
「一!」
美少婦咬牙狠笑,心不甘情不願地握住斷掌,也不見動什麽手腳,那鐵一般
揪緊的五根指頭忽然松開,耿照胸膛一鼓,仰頭嗚嗚吞息。
「小耿!你怎麽樣了?」胡彥之不敢貿然撤劍,低頭急喚。
耿照雙目緊閉、四肢癱軟,尚不能言語,但胸膛不住起伏,呼吸漸複如常。
老胡稍放下心來,好不容易又有了說笑的興緻,斜睨少婦:「不容易啊你,
那兩位什麽什麽蛇的賣命火拼,還不如美人蘭指一拂,我是走了眼。姑娘是哪條
道上混的,也拿個嶽宸風的好處,來幹這買命榜的營生?」
少婦輕拂膝裙,嬌嬌一笑,哪有半分殺手買命、道中火拼的模樣?舉手投足
渾似初爲人婦的鄰家少女,春情滿溢、含苞吐蕊,說不出的嬌羞襯喜。「奴家姓
符,名叫符赤錦,也有人管叫『血牽機』。」
她歪着粉頸微颦柳眉,支頤側首:「這個诨名兒,奴家不喜歡。從前奴家的
爹爹,都喊奴作『寶寶錦兒』,你……你若是答應不告訴别人,奴家……也讓你
這麽叫。」說着雪顔蒸霞,連頸間都泛起淡淡酥紅,當真是膚如凝脂,動靜都掩
藏不住。
胡彥之看得目瞪口呆,幾乎忍不住替她鼓掌叫好。美貌的女子他見多了,煙
視媚行有之、騷浪淫蕩有之,可在利劍加頸之下還忒愛演、又演得如此之生動自
然,既嬌羞又妩媚,此姝可說是絕無僅有的一個。
但「血牽機」符赤錦這名号,他卻十分陌生。
若非信口胡謅其後必有難以測度的來曆。曹無斷持有珍稀材料鑄成的怪兵;
冷北海鞭法高明,更練有難得一見的奇術「守風散息」;還有把玩着半截斷臂、
言笑晏晏的美貌少婦符赤錦……打從進入茶鋪以來,可說是到處都透着古怪。
老胡正轉心思,卻見符赤錦單手托腮,滿目依戀纏着他撒嬌。
「奴家到底是哪露了餡兒,教胡大爺看破了手腳?」
胡彥之冷笑道:「你換了村姑的妝扮,卻忘了換鞋子。」
符赤錦笑道:「這個不算。不是忘,是别人的鞋兒奴家實在穿不慣,髒也髒
死啦!胡大爺眼也忒賊,這便讓你給盯上了?」
胡彥之哈哈大笑。
「瞧了你雙紅繡鞋,也算眼賊?你費心喬裝改扮,卻忘了襟裏的那件織錦桃
紅小兜,可不是尋常村姑能穿得上。要說露餡,那處露得才多哩!」伸手往胸前
一比,誇張地劃了個棉被疊山似的大弧,一雙賊眼色迷迷的,口中啧啧有聲。
符赤錦才知自己一番做作,老早就被他識破,平白饒上了亵衣奶脯,讓胡彥
之大飽眼福,不由得雙頰滾燙,一路紅到了雪膩膩的胸口肌膚,連忙伸手揪緊衣
襟,怒極反笑:「胡彥之,奴家記住你了!」舞袖拂去,那斷掌驟然一合,悠然
又鎖住耿照的喉頭!
胡彥之挺劍急掠,怒喝:「你幹什麽!」卻已救之不及。
她側首讓過,頸畔曳開一抹細細血痕,點足退到了虬髯大漢身後,兩雙玉一
般的小手翻飛如蝶舞,「啪啪啪!」連拍幾掌,原本端坐不動的大漢猛一擡頭,
殘剩的左臂如電揮出,抄刀堵住了胡彥之!
胡彥之硬闖不過,連發數招,那人始終身不離凳,臂膀、腰腿給抹了幾劍,
攻勢絲毫不減。寬闊的肩後隻露出一雙清澈妩媚的翦水瞳眸,符赤錦裙飄袖揚,
竟也未作壁上觀,隻是身形被虬髯漢子遮去大半,看不清她究竟做了什麽。
老胡想起先前虬髯大漢與小耿鏖戰時使的是斷掉的右臂,一般的靈活自如,
猶如慣用之手。世上有幾人能左右開弓、正反皆能?除非是背後有人操縱!登時
醒悟:「是你搞的鬼!」
虬髯漢子身後,傳來符赤錦銀鈴般的清脆笑語。
「來,胡大爺!快來見過閻浮山飛鳴寨的當家、人稱『鐵斧撼宇』的許季山
寨主!」她咯咯笑道:「在奴家近期炮制的傀儡之中,這具時最滿意的了,筋血
暢旺、走脈靈敏,搬使起來利落稱手,可惜被你們弄壞啦!」
東海境北的閻浮山胡彥之沒去過,飛鳴寨的惡名倒是聞名已久,據說是一夥
窮兇極惡、殺人不眨眼的劇盜,當下無所顧忌,劍尖一顫,于重重刀影中「噗」
灌入那虬髯大漢許季山的胸膛,直如燒紅的刀子刺入牛羊脂,長劍透背而出,挾
着鮮烈橫猛的血腥氣。
符赤錦「咭」的一聲嗤笑退走,飽滿晃蕩的酥胸距染血的劍尖僅隻一寸,小
巧的繡紅鞋尖若蜻蜓點水、蜂鳥尋花,粗布外裳下紅裙翻舞,婀娜的身影又沒入
垂坐的人影當中。
胡彥之不欲纏鬥,正要俯身救耿照,背後一名茶客又揮掌攻來。老胡火冒三
丈:「躲在人肉盾牌後頭,算什麽好漢?」符赤錦兩雙素手按在茶客背門,左旋
右轉,既像浣紗又像揉茶,腰如擺柳、乳生驚濤,說不出的詭麗動人;百忙之中
撲哧一聲,抿嘴笑道:「胡大爺傻啦?奴家本不是好漢,隻是個弱女子。」
茶客隻是尋常鄉人,不比惡貫滿盈的許季山,胡彥之不欲傷他,倒轉劍柄,
肘接臂彈之間真氣鼓蕩,左臂便如鐵鞭一般,掄風直進。人肉傀儡不知疼痛,筋
骨強度卻遠不如鶴着衣的關門弟子,登時被打得踉跄倒退,潰不成軍。
符赤錦咋舌:「好橫的拳掌!胡大爺打死人啦。」将茶客一推,雙手雖離背
心,他卻依舊蹬腿揮拳,朝胡彥之撲去,隻是懸絲傀儡斷了線,頭兩拳還挾有些
許蠻勁,手腳一旦伸出,再收回時便渙散起來,搖頭晃腦一陣,才散架似的五體
投地。
胡彥之三兩下便擺平了一個,麻煩卻未休止。
符赤錦改變戰術,花蝴蝶般穿梭在桌凳之間,繞着胡彥之打轉,所經之處東
撥一下、西弄些個,那些呆滞的茶客鄉人便「登」的彈了起來,揮拳往胡彥之撲
去。
也不知她是如何操控,随手輕拍幾下,賣菜的大嬸、挑擔的貨郎……怎麽看
都不像練過武的普通百姓,起手居然也嚴謹有度,絕不含糊,不分男女老少,打
的都是人身要害,招式手法如出一轍;攢拳并指,動作精準細膩便是胡彥之武功
高強,亦不敢逞強硬受,投鼠忌器之餘,轉眼間即被人肉傀儡圍住。
胡彥之周遊天下,見多識廣,知道有「躺屍拳」,「役鬼功」一類的武技,
專門制人筋脈關節,臨陣時忽然施展,能教敵手自掴一記耳光,又或倒踢自己一
腳,被傳得詭秘重重,其實隻是「分筋錯骨」與「借力打力」兩門手法的混用組
合罷了:壓按特殊的穴位以幹擾脈流,觸發身體非自主的反應,再使用挪移借力
的招數制敵,在武學中又被成爲「授形法」。
授形法的原理并不出奇,放眼近日東勝洲,也有幾個傳承久遠的流派對此專
研甚深,其中不乏神來之筆,但就胡彥之記憶所及,卻無一家與符赤錦所用的手
法相似、效果又如此神奇驚人的。
須知授形法針對,乃是活生生的、具有行動能力之人,中招者在打鬥之際受
制于分筋刺脈、倒分挪移的精妙招式,一時身不由己,并非真有什麽鬼神附體、
移魂奪舍的離奇事。
而符赤錦操控的人裏,有近乎被下藥昏迷、不通武功的鄉人,有斷臂失神、
全無痛感的綠林好手,這些人在她手裏仿佛掌中傀儡,無分軒轾,一般的方便好
用,随手一碰操縱自如,能與耿照、甚至胡彥之這等高手過招。
如許季山這般數百斤的巨漢,若無自主之力,以符赤錦之嬌小婀娜,連教她
背着許大寨主走路都有困難,何況是像操縱布偶一般,搬弄着與高手相鬥?任憑
胡彥之想破了腦袋,也無法透析其中的手法。
然而,對付授形法卻有個颠撲不破的訣竅,百試百靈。隻消避免肢體碰觸,
又或者以兵刃相鬥,便毋需擔心被授形法所制;又或自己的修爲遠高于對方,自
也不怕分筋透脈及借力打力的路數。
胡彥之不懼授形法,卻緩不出手搭救耿照,漸漸煩躁起來:「我将這裏的人
全殺了,看你玩得出什麽花樣!」
符赤錦格格笑道:「那感情好。隻是胡大爺的動作要快些,好一會沒氣啦,
你那小兄弟怕又再死了一回。」
情況危急,胡彥之暗忖:「罷了罷了,今日萬不得已,隻能少傷人命!」暗
提内元,便要施展極招,忽地腰間一緊,被人張臂抱住,卻是先前暈倒在櫃台前
的疤面大漢。
那人與曹無斷、冷北海是一夥,老胡自無顧忌,揮掌拍落,打得疤面漢子脖
頸一歪,如爛泥般軟軟垂落,頓時斃命,然而雙臂卻像鐵箍般牢牢箝着老胡的腰
至死不放,力量大得出奇。
胡彥之目光掃過小耿頸間的短掌,心中一凜:「不好!」奮力擡腿,踢得疤
面漢子的脊背一隆,胸中爆出骨碎的悶響,下盤仍一時難脫;掙紮之間,五六名
茶客撲疊上來,如挂屍般拖住了他左右兩臂。
符赤錦笑嘻嘻的,從重重人影後飄了出來,玉一般的白皙小手隔空蓋住他雙
眼,由上往下一抹。肌膚雖未相觸,但她幼嫩的掌心暖烘烘的,溫濕滑膩中蒸騰
着一股幽蘭馨香,正是女子懷腋乳間等羞人秘處,最最動人的芬芳。胡彥之眼前
一黑,明明意識清醒,靈魂卻像自氣體裏被抽離出來,一時間天旋地轉。
「胡大爺睡吧!您倦啦,快些閉眼歇息,讓奴家好生伺候……」
符赤錦的聲音似從極遠處傳來,隔着溫暖沉厚的深水,仿佛有回到了孕育化
生之處,徜徉在母親腹中羊水裏的摸樣……
胡彥之閉目垂首,苦苦與鋪天蓋地而來的異種沉倦糾纏,意志力終于沖破身
體禁制,睜目振臂,将一衆糾纏的茶客震飛出去,雙手重獲自由!他一把攫住符
赤錦的皓腕,拉至身前,咬牙嘶聲道:「你!快撤了那隻鬼手!要不……我殺了
你!」呲目垂首、宛若獸咆,令人聞之股栗。
符赤錦被他滿布血絲的怪眼一瞪,嬌軀不覺微顫;忽地微笑,以指撫頰,歪
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奴家在想,天門掌教鶴真人知不知道他最得意的弟子、
當世僅存的唯一傳人,竟有這獸一般的面目?」
胡彥之雙目暴瞪,「嗷」一聲吼,右掌曲成虎爪,叉向她嬌嫩的喉頭!
符赤錦被叉得昂頸懸起,小巧的繡紅鞋不住踢蹬,痛苦的神情不過一瞬,右
掌微擡,又由上而下往胡彥之面前抹去,他眼前再度一黑,心神渙散。
便隻這電光火石般的一窒,符赤錦雙手握住了他的右腕,腕間的陽池、内關
兩穴如受針攢,無數細小的氣針竄進手少陽三焦與手厥陰心包兩處經脈,體内充
盈的真氣卻一下子失去本能,并未應運護體,似乎侵入的非是外物,氣針瞬間走
遍全身,逐一接管各處。
胡彥之滿面錯愕,眼睜睜看着自己一寸寸将她放下,鐵一般的虬勁臂膀全不
聽使喚,仿佛是他人之物。
女郎纖細修長的脖頸猶在他掌間,符赤錦雪面煞白,飽滿的酥胸急劇起伏,
神情卻毫不驚慌,姣好的唇線抿着一抹淘氣的笑容,仿佛惡作劇得逞的小女孩。
「幸虧胡大爺見多識廣,奴家才能逃過一劫。」她咯咯輕笑:「你以爲,奴
家使的是躺屍拳、役鬼功一類的功夫,胡大爺仗着自己功力精純,遠勝奴家,不
怕被分筋刺脈的手法所制,這才放心與奴家拳拳相接罷?可惜,奴家這門『血牽
機』并非是那種唬人的障眼法,是很高深的武學哩!」
胡彥之全身氣血運行如常,真力猶在,卻似被封了周身要穴,動彈不得。偏
又與點穴不同,并不是一點力量都使不出,更像是被人刻意擾亂了輸送意志的通
道,盡管心中不斷送出命令,四肢百骸實際接到的卻極少極少。
他緊盯右掌,不斷命令它用力束起,扼死懷中笑意盈盈的嬌美女郎,平日再
熟悉不過的五根指頭卻隻是痙攣似的微顫着,猶如撫愛一般,不住輕觸女郎的雪
頸。
「你……到底是誰?」胡彥之漲紅鐵面,額際頸間青筋浮露,終究還是徒勞
無功。
「沒良心!」她嗔怪似的瞟了他一眼,笑中帶着一抹嬌羞,随手從髻上拔下
一枚發簪。「都說與你聽了,奴家名喚符赤錦。小時候爹爹呀,都管叫『寶寶錦
兒』。」
那簪子長逾四寸,尖端銳利如針,遠看以爲是荊枝,通體泛着涸血一般的烏
沉鈍光,顯是鎖功針一類的惡毒器械。簪頭雕成了小小的蛇首形狀,昂頭吐信、
七寸遊離,有股說不出的涼膩鮮活。
符赤錦含笑經簪尖刺入胡彥之右臂根部,約莫肩腋相交之處。奇的是那個位
置并無要穴,也不是什麽重要的脈點,針尖入肉,胡彥之激靈靈地一痛,左臂突
然行動自如,還未動念,已本能抓住簪子;符赤錦輕按着頸間老胡的巨靈掌,一
眨眼又剝奪了他的行動能力,簪子分分刺入,一邊笑着誇獎:「胡大爺真是好漢
子!這鎖功針入體最是疼痛,難得胡大爺一聲不吭。」将簪子一搠到底。
那處是無筋無穴的三不管,滿滿都是健碩肌膈,尖針皮肉硬碰硬,痛得胡彥
之汗冷漿迸,齒逢間死咬着長長的一聲低吼,虎軀劇顫。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
咬牙罵道:「他媽的!你鎖的是哪一門的王八功?刺在這不知所謂的鳥地方!老
子……」
符赤錦封了他周身大穴,教老胡硬生生吞下一長串污言穢語。
眼見大功告成,她似是松了口氣,從襟裏摸出一條細練的小小金墜,重新貼
肉帶好。細雪般的頸肌環着一圈金線,意外襯得膚光益白,連金鏈子的澄黃輝茫
也變得柔和起來。雞心似的實心小墜在腴沃的乳肌上彈跳幾下,撞得白酥酥的膩
乳一陣震顫,淺細的乳溝被黃金的分量壓得一沉,金墜如置于半融的雪花酥油之
上,微微下陷分許,外廓被柔軟的乳肌輕輕咬住,不再動搖。
茶鋪另一頭,冷北海扶着撞爛的桌凳顫巍巍起身,慘白的瘦面上濺滿點點血
珠,模樣十分狼狽。
符赤錦噗哧一笑,挑眉斜乜:「這樣還打不死,冷老七,你也長進了。」
「姑……姑娘客氣。」冷北海勉強支起身子,艱難地盤坐調息,破碎的前襟
散開半幅,露出内裏的綴磷軟甲。若無此寶,他恐怕已斃于天元掌之下。
符赤錦走到耿照身畔,攏裙側身蹲下,素手一拂斷掌,無根鐵指立時松開。
眼見耿照雙目緊閉,一探他胸口脈搏,不覺驚呼:「哎呀,居然還有氣!這
人……莫不是九命怪貓?冷老七,比起他來,你可丢臉了。」
她起身拍了拍手掌,一派輕松自在。
「雖有波折,總算完成任務,咱們回去交差吧。」
「此……此番姑娘立了大功,卻是踩着我黃島兄弟的血肉屍體。」身後,冷
北海突然開口,虛弱的語聲冷冽依舊,似是強忍着極大的不滿。「姑娘的血牽機
絕學如此陰損,用在那些個無知鄉人身上不妨,那地土蛇譚彪卻是本島下屬,雖
非姑娘的紅島所轄,卻也是帝門中人,豈能做傀儡來使?」
「你還記得我是紅島的主人?」
符赤錦面如桃花,麗色生春,笑意卻一寸寸褪去。
「從剛才到現在,你喊我『姑娘』,這便是你們黃島的規矩?我若是口口聲
聲喚何君盼作『姑娘』,隻怕你要與我拼命。還是在你的心目中,躲在部下身後
一事無成,要人保護的才是主子,身先士卒的便不是?」
「小……小人知錯。」冷北海勉力調勻氣息,按膝俯首:「但姑娘的言語辱
及本島神君,恕小人鬥膽,不敢再聽。」
符赤錦闆起俏臉,冷哼道:「你叫我什麽?一犯再犯,掌嘴!」
以冷北海之傷重,自問沒有忤逆他的本錢,更不遲疑,提掌「啪」重重扇了
自己一耳光,扇的淤腫破碎,淌下一抹血污。
「神……神君恕罪。」
「方才若不能得手,再來便是你了,何況是地土蛇譚彪?」符赤錦冷冷道:
「任務失敗,生不如死。此間的取舍思量,還輪不到你冷老七來教訓本神君!」
冷北海無語。符赤錦懶得再理他,一腳踢得耿照翻身俯卧,敲了敲背上的寬
扁琴匣,自言自語道:「這裏頭裝的,不知是什麽事物?」抓着他後頭衣領,一
把提了起來,不覺詫異:「怎地這般沉?」
她自由修習血牽機秘術,一遇活體便随手施展,别的小女孩玩泥狗木偶布娃
娃,小符赤錦玩的卻是活生生的小雞小鴨,年歲稍長一些,舉凡婢仆乳娘和貓狗
驢馬,在她眼裏俱是傀儡玩偶,是閑坐無聊、閨閣呢語間可以随手把玩、自得其
樂的事物。
那血牽機的奇特内勁如千絲萬縷、動念即至,她伸手往耿照後頭一拂,牽機
勁便似絲蟲入體,耿照雙目兀自緊閉,身軀卻站立起來。符赤錦一手按他頸椎,
另一隻小手自琴盒的縫隙間摸進背門,氣針與耿照周身的氣脈相接,輕輕往前一
推,耿照便垂頭走到胡彥之身邊。
「來,同胡大爺打個招呼,胡大爺可疼你啦,爲了你,弄到這步田地,好慘
呢!」她任意推挪,還真讓耿照舉手揮了幾下,一邊操弄,還側着小腦袋同他說
話,恍若玩着心愛布娃娃的小女孩,捏細的語聲别有一番童趣。
胡彥之要穴受制,神智卻十分清醒,暗罵:「他媽的!這小娘皮瘋的厲害,
老子真倒了八輩子的黴!」
符赤錦繼續對着耿照自言自語:「來,聽話,給姐姐幫個手。」小手運化推
移,耿照彎腰伸手,插入老胡臂下,将他直挺挺的舉了起來。
符赤錦笑逐顔開,喜道:「真是親寶寶!你比許大寨主根骨更好,是天生的
傀儡之材,姐姐帶你回島,練成了如意身,咱們一輩子都不分開,好不好?」側
耳做傾聽狀,忽地俏臉飛紅,笑哧一口:「呸,你這小壞東西,淨轉下流心思,
好不要臉!」
胡彥之聽得毛骨悚然,欲沖開被封的穴道,無奈那枚鎖功蛇簪刺得蹊跷,一
運功便痛得渾身汗濕,卻一無所獲。符赤錦笑道:「胡大爺真是好漢!要不是你
非死不可,用來煉成如意身,定也好用的緊。」笑顧冷北海:「我先走一步了!
那尾鈎蛇若沒咽氣,記得一并帶上,莫誤了與當家的約期。」
冷北海雙掌橫疊胸前,兀自盤膝調息,右頰腫起,面色陰沉,并未接口。
符赤錦嘻嘻一笑,玉臂舒展,控着耿照往鋪外走去。驟然幾聲嘶鳴,硬蹄刨
地如鐵,原本拴在鋪外的三匹駿馬不知何時竟掙脫了束縛,甩鬓狂奔進來!
符赤錦失聲驚呼,連忙一擰小腰避了開來。危急間不忘運掌一推,以防剛到
手的玩具被踏的四分五裂。當先那匹駿馬沖入鋪裏,接連踩壞幾雙長凳,被驚得
左突右撞,忽兩人立起來,龐大的身軀頓成血肉活牆,将耿、胡二人與符赤錦隔
成兩邊。
耿照叉着老胡撲前幾步,握住蛇簪一伸手,迅速無倫的拔了出來!
胡彥之痛得仰頭狂嚎,旋又急喘着大笑:「小……小耿,拔得好!」
符赤錦才知耿照早已恢複意識,隻是一直隐忍不發、伺機擺脫控制,氣得臉
都紅了,一拍馬臀飛躍鞍頂,揮掌朝他腦門拍去:「賊小子,找死!」耿照轉身
以琴匣相迎,淩空數道掌全拍在匣子上,血牽機的氣針縱使無孔不入,卻拿堅若
金鐵的百年烏檀沒轍。
符赤錦邊閃躲馬匹邊追趕,但耿照動作委實太快,幾次出手都隻能打中背後
的木匣,反震得她掌心刺痛,隐隐發麻。兩人繞着滿鋪的桌椅東奔西竄,蓦地一
聲震天巨吼,屋頂簌簌落塵,老胡終于沖開穴道,從他懷中一躍而起,翻身跳上
馬背!
胡彥之馬術精絕,胯下駿馬掙紮一陣,陡地踏蹄人立,調頭朝符赤錦奔去!
這下換符赤錦驚叫躲避了,連冷北海也掙紮着逃開來。趁此良機,耿照回頭
奔出茶肆,見一騎不住在鋪前打圈,馬背上伏着一名面色青白的瘦弱少年,正是
阿傻。他攀着馬缰籲籲作聲,被拉着繞了幾圈,終于制服馬匹,一躍而上。
「多謝你了,阿傻!」耿照回過頭去,盡量讓阿傻看見嘴型,又揚聲大喊:
「老胡——」
胡彥之策馬奔出,沖阿傻一豎拇指,笑道:「好樣的,老子欠你一回!」
阿傻雙手揪着耿照的衣角臉上猶有餘悸,突然抖顫着咧嘴,一時難以自制,
竟大笑起來,嗓音雖暗啞怪異,神情卻是緊繃後的無盡酣暢。耿,胡二人一愣,
四目相交,也跟着想起來,原先對阿傻的芥蒂俱都抛到九霄雲外。
雙騎并肩絕塵,掀着薄土黃霧一路馳遠,風裏隻餘三人豪邁爽朗的笑聲,久
久不絕于耳。
符赤錦咬牙切齒:「這幫混帳!」鬓發散亂,一縷烏絲自白皙的額角垂落,
雪肌披汗,模樣十分狼狽。眼角餘光見冷北海自懷裏取出一枚蛇形号筒,無聲無
息轉身抓去,點了他的穴道。
冷北海瞠目倒地,符赤錦淩空揮袖,穩穩接過抛落的号筒,收入纏腰間隙。
「神君你……」
「失敗的是你們這幫廢物,可不是本神君。這麽巴不得人家知道嗎?」她怒
極揮掌,抽鞭似的拍在馬頸之上,血牽機神功到處,連馬匹都前蹄一軟,撲簌簌
的跪倒。符赤錦翻身飛上鞍頂,一扯馬缰,懊惱得狠抽狂蹴,飛似的沖了出去。
「若追之不及,看本神君剝了你的皮!壞事的畜生!」
她兀自咒罵不休,忽聽身後一聲炮響,一道黃芒蛇焰自茶棚中升起,直射入
薄暮晚空,融入宵紅帶紫的餘輝之中。
「可惡!」符赤錦靈光一閃,登時醒悟:「原來那尾鈎蛇尚未死絕。這幫天
殺的狗奴才!」但已經來不及回頭滅口。轉念又想:「那三人必定會躲開火号,
以免撞上伏兵。這樣更好,哼!」缰繩甩動,往龍口村的方向急馳而去。
她騎術精湛,鞋尖踩着馬蹬,蛇腰打浪,臀股離鞍,俯低身子減低風阻,不
意傾出一雙白皙耀眼的雪乳,半球逆風彈動,連襟内的蓮紅肚兜也裹不住,滿滿
的乳肉顫跳不休,幾乎溢出襟口,煞是好看。
* * * * * * * * * * * *
奔馳之間,胡彥之心思飛轉,暗忖道:「據聞慕容柔是出了名的雷霆鐵碗,
目中連一粒沙粒也容不下,鎮東将軍府中決計不能圈養這些邪魔歪道。難道……
這幫妖人真不是嶽宸風所派?」連神武校場的古雙魂亦慘死在蝰蛇冷北海的鱗皮
鞭之下,雖說冷北海的暗示有栽贓嫁禍之意,卻益發顯出此事可疑。
想起符、冷二人口中的紅島、帝門、當家等,胡彥之心中一凜:「莫非是赤
煉堂派出的殺手?」以那美貌女子符赤錦的武功行徑,更像七玄界的妖魔鬼怪,
但無論是鎮東将軍府或赤煉堂雷家,都萬萬不可能與七玄界中人合作。」
正想着,遠方忽傳兩聲炮響,一前一後,落日盡頭升起橙黃色的蛇狀煙花;
相隔不久,又再度炮響,隻是這回卻在更西之處。耿照大喊:「老胡,你看!」
胡彥之逆風笑道:「浮仙鎮那廂,十之八九藏有伏兵!這幫妖人蛇裏蛇氣,
卻沒料到咱們不去浮仙鎮,正所謂蛇鼠……」
他突然閉口噤聲,眼神從錯愕、意外,最終沉落下來,陷入一股難言的陰冷
之中——蛇。
鈎蛇、蝰蛇、蛇煙花,如響尾蛇的鱗甲長鞭,以蛇爲号的組織門派……
胡彥之神情嚴肅,對耿照大聲喊道:「小耿!你或是流影城,近期可有招惹
七玄中人?」耿照愕道:「七……七玄界?沒有啊!我不……」
陡地會過意來,雙眉一挑:「你是說,方才那些是七玄界的人?」
胡彥之沉吟不語,片刻後才接口:「東海境内隻有一個以蛇爲标記的組織,
正是七玄之一的帝窟!據說五帝窟隐藏在一處名爲環跳山星羅海的秘境之中,門
主之下另有五島神君,俱是七玄界中有數的高手。」
「星羅海?」耿照喃喃道:「那是什麽地方?是如飛瑤島等五島奇英一般,
也在海外麽?」
老胡搖頭。
「不知道!我也沒去過。東海老子可說是走遍了,無一處叫環跳山的宗派,
更無什麽港灣湖泊叫星羅海的,這肯定是掩人耳目的黑話,但那性符的小娘皮自
稱神君,說是什麽紅島之主,賴皮蛇也提到帝門中人,看來是八九不離十了。」
「難道他們……是爲了赤眼而來?」耿照逆風大吼。
「不知道。」老胡兩手一攤,大搖其頭。
「五帝窟絕迹多年,有風言說是被正道中人消滅,最起碼也是元氣大傷、半
死不活了,這才毀了與外界互通聲息的唯一關哨,從此再無人能出入環跳山星羅
海。按理七玄中人要奪妖刀,也輪不到五帝窟先出手!」與腦海中浮現的見聞逐
一印證,更覺得詭秘重重,暗忖道:「紅島主人若指火神島赤帝神君,那是姓符
沒錯……但應該是火日玉精符承明,哪兒來的血牽機符赤錦?說是女兒年紀也不
對。」
「黃島該是土神島無疑,可黃帝神君也不叫何君盼,更加不是什麽要人照看
的小姑娘,這些是打哪兒冒出的西貝貨?」
他苦思難解,急馳中喉頭一甜,忽然嘔出一大口鮮血,若非及時抱住馬頭,
隻怕已滾落馬背。「老胡!」耿照面色不改,忙探手抓住他松脫的馬缰:「你怎
麽了?」
胡彥之與嶽宸風對過一掌,雖以天元掌力卸掉紫度雷絕的霸道掌勁,又得程
太醫悉心治療,内傷卻無法在短時間内愈合,再加上鎖功簪造成的損害,又迫不
得已運功沖開穴道,傷上加傷,路途颠簸之下,再也壓抑不住。
「别……别停!」他雙手環抱馬頸,死咬着一口血,閉目低道:「快……快
到龍口村去!」
三人繼續奔馳,不多時便見到前頭一片燈火通明,暮色間矗立着一幢幢竹籬
茅頂的屋舍,高低錯落、節比鱗次。耿照離鄉雖久,卻認得村口的一棵老槐樹,
樹冠逆影與夢中的依稀仿佛,隻是周圍的景物已有不同。
「龍口村到了!」
其時夕陽并未全沒,但一眼望去,村中戶戶窗闆縫裏均透出燈光,道路中、
廣場上靜悄悄的,連一條野狗也無。耿老鐵的房子在村後溪畔,打鐵鋪子臨着溪
水,方便淬火生爐。耿照本想直奔家中,豈料老胡雙手一松,競從馬背上滾了下
來。
耿照一勒馬缰,與阿傻雙雙搶下,一左一右挽起老胡,見他跌得一臉血滲沙
點,所幸隻是皮外傷,趕緊就近挑了一戶人家,急急拍門。「有人在嗎?有人在
嗎?」耿照呼喊一陣,屋内始終毫無動靜,本欲推門一探究竟,老胡卻動了動指
頭,指着一旁放落的窗闆。
耿照二人登時會意,阿傻将窗闆一掀,卻見屋内收拾得幹幹淨淨,陳舊的木
方桌上點着一支齊眉粗細的牛油大燭,燃得隻剩拇指長,燭台、桌頂爬滿燭淚,
顯是燃燒已久。
角落的炕塌上,倚窗坐着一名年輕男子,穿着莊稼人身上常見的衫褲布鞋,
上身的短褐衫子袖長及肘,其外并無罩衫、襯子一類,可說十分簡樸,男子低頭
不動,似是睡熟,仔細一看,他胸膛微微起伏,輕細的呼吸聲亦清晰可辨,并非
是死屍。
但耿照卻覺得一股說不出的怪。
「太……太幹淨了!」
男子絕不超過二十歲,面貌清秀白皙,甚至可說是十分英俊,臉部的肌膚光
滑細膩,連一粒豆斑疤痕也無;眉毛似是經過精心修剪,斜飛入鬓,不見一根雜
毛叉生,簡直不像是活生生的人。
他的衣着也怪。雖是莊稼漢打扮,然而短褐也好、布鞋也罷,全是簇新的,
仿佛是靈堂前燒化的紙偶一般,假的混無半分真實之感。耿照目力極佳,遠遠便
見得男子低垂的頭側插着一根細細金針,正想上前察看,突然嘩啦一聲,似是有
人打翻了什麽東西。
「我去後頭看看。」他對阿傻比着手勢:「你保護老胡。」阿傻點了點頭,
以肩膀支撐老胡半邊身子,扶他坐上闆凳,右手按着腰後的明月環刀,雙目四下
巡梭。
耿照掀開吊簾,見廚房地上碎了一把陶壺,後門支支呀呀的搖晃着,打翻陶
壺的人卻已不知去向。他自後門蹿出,赫見門外一輛雙駕馬車,車内并置兩具棺
材似的長木箱,内襯的絲綢軟墊,被睡出一個隐隐約約的人形輪廓;與其說是棺
材,更像是放置名貴刀劍之用,隻是以木箱的尺寸,所貯恐怕是人而不是刀劍。
再往前約莫三四間房舍之後,也停着同樣款式的馬車,一樣無人看守……更
遠處的屋舍後恐怕也是如此。耿照滿腹狐疑,忽然掠過一念,不由得毛骨悚然,
返身奔回屋内,見老胡睜眼擡頭,似是恢複了意識,急得大叫:「老胡,我們快
走!這……這是埋伏!」胡彥之雙目尚未完全聚焦,勉力瞥了屋内的年輕男子一
眼,悶聲低道:「他……那人,是死的?」
「不!」耿照面色煞白,回頭急道:「那是炮制過的活傀儡,就是符赤錦說
過的如意身!村頭的這些房子裏恐怕都預放了一具如意身,她……她早料到了我
們會來這裏!」
胡彥之猛地警醒,扶着兩人的肩頭掙紮站起:「快……快走!此地不能留,
我們趕快離開!」
忽聽門外幾聲長嘶,騎來的那兩匹駿馬不知被做了什麽手腳,側身倒地、口
吐白沫,眼見不能活了。
就在同一時間,炕邊的窗闆被悄悄推開,伸入一雙幹癟如柴的手臂,将年輕
男子頸子間的金針拔起,男子渾身一顫,猛地擡起頭來,忽從炕底拔出一柄青鋒
劍,和身直撲三人!
老胡首當其沖,随手拔出阿傻腰後的明月環刀,另一手搭着耿照的肩頭,铿
铿锵的與男子對過十餘招,雙方攻守兼備、法度嚴謹,一時竟鬥了個旗鼓相當。
那具年輕俊秀的「如意身」仿佛不知疲累,出劍越來越快,老胡初初驚醒,
手腕指掌不夠靈活,對招間被他一纏一絞,明月環刀堅然落地;男子乘勢一劍刺
來,老胡不閃不避,側頸讓劍鋒拉出一道長長血痕,攢指成拳,一記重重搗入男
子心口!
男子身子一拱、雙腳離地,摔落時屈膝趴跪,整個人伏在地上抽搐,再也站
不起來。胡彥之彎腰拾起明月環刀,猛然穿牆刺出,隻聽得窗闆外一聲慘叫,一
名仆役裝扮的矮小老頭被刀鋒貫穿背門,登時斃命。
「快……快走!」老胡拔刀還鞘,面如淡金,唇畔淌出血絲。
「嗯。」耿照帶着兩人穿出後門,将馬車上的長箱拖下丢棄,将老胡安置在
車廂裏,駕車飛快沖出道路。遠處忽有煙塵逼近,來人身影看不真切,但裙袂獵
獵飄揚,似是女子裝扮。
「那妖小娘皮追來啦!」老胡急急掀簾,撫胸道:「往……往水邊去!咱們
找地方渡江,才能擺脫小妖婦!」說完立刻靠着廂闆盤腿閉目,頭頂漸漸冒出氤
氲白霧。
他必須争取時間盡力恢複。
倘若符赤錦有能耐先移走整座村莊的人,安排衆多如意身在此等候,隻爲了
預防茶鋪的第一線伏殺失敗,還有第二道防線可堪彌補;那麽,他有充足的理由
相信:前方還有第三道、甚至第四道的伏線。
而那具「如意身」的實力,則令胡彥之心驚肉跳。
根基深厚、反應靈敏,要說有什麽美中不足的,就隻有「無人操縱」而已。
他不敢想象方才若是符赤錦在屋裏,那場戰鬥的結果會往哪個方向發展。符
赤錦在茶鋪中所展現的實力,尚不到五成,關鍵之處便在于傀儡素質的良莠。
——橫疏影承諾的援軍呢?是全都被消滅了?還是她根本就不曾派遣?
「可……可惡!」
拉車的兩匹馬發足狂奔,但耿照畢竟沒有染紅霞黑夜驅車的本領,輪軸在碰
撞間不住發出令人膽寒的崩裂聲,車廂彈撞之劇烈,離翻覆僅隻一線。
夕陽剩下地軸彼端的最後一抹暈紫,夜之灰翳爬上天穹。嘩啦啦的流水聲已
近在耳畔,馬車沿着河邊狼狽急沖,前頭忽然亮起兩點熾螢,似是火炬的光芒。
「有……有人!」耿照回頭大吼:「老胡!渡頭……渡頭有人!」
車尾吊簾被灌入車廂的狂風刮起,銜尾急追的符赤錦雖在龍口村耽擱片刻,
但随即又跟了上來,馬車畢竟不如單騎迅捷,雙方差距越縮越短;再繼續下去,
被追上也隻是時間的問題,胡彥之歎了口氣。
「沒辦法了,先上渡頭找船去!」他扶着車門探往前座,沉聲道:「一會兒
你跟阿傻想辦法上船,我看着你們下水,待收拾了那窩蛇,立即便追上去!」
「不行!要走一起走!」
「一起走誰也走不得!」老胡抓緊他的肩頭,忽然神秘一笑。「你别忘了,
老子一早便安排了伏兵,到時真要拍拍屁股走人,哪個灰孫子也攔不住!你們兩
個拖油瓶别來壞事,老子還有幾十年的安生日子好過!」
馬車沖出道路,轟隆一聲巨響,車轅撞碎在渡頭的界碑上,拉車的兩匹馬一
折一死,拖得殘骸零星四散。車中三人及時跳了出來。隻見那渡口十分簡陋,搭
着一條浮橋伸入水中權作碼頭,碼頭前有一頂茅草遮篷,篷後隻系着一條小舟,
更無其他船隻。
草篷之前,插着兩支一人多高的火杖,燃起沖天烈焰,照的四周明亮如晝。
一名白發老人踞着一條陳舊長凳,冷冷地注視三人。
老人的膚色黝黑如鐵,白須白眉,身穿寬大的白麻褐衣,袍袖寬如鶴翼,腰
間系着一條蒲草繩子,衣襟大敞,露出瘦骨嶙峋的癟肋胸膛;下身穿着褲腳肥大
的松垮白白麻質地的荷葉逍遙巾。
裝束似是逍遙林野的深山高隐,倨傲乖張的眼神卻透着一股煙嚣火氣。
老人身後的地面插滿長長短短的兵器,小至刀劍鞭斧、大至槍矛棍棒,呈半
月形環繞着闆凳,連成了高低錯落的銳角屏風。一個人縱有十六支手,恐怕一次
也使不了這麽多兵刃。耿照不明就裏,恭恭敬敬朝老人打了個揖,朗聲道:「老
丈,我們有急事要渡河,能否請老丈通融些個,把船借給我們?」
老人理都不理他,冷哼一聲,目光越過耿照的頭頂,直視他身後的胡彥之。
「你便是胡彥之?是天門鶴老兒的徒弟,那個策馬狂歌胡彥之?」
胡彥之淡淡一笑。
「晚輩正是。」
「這便不會有錯了。」老人點了點頭,怪眼一翻,冷笑道:「那你知道老夫
是誰?」
「知道。」
「哦?」老人稀疏的白眉一軒,幾绺垂在額頭前的散發無風自動,似是他目
中所綻的精光凝成了實體,一瞬間劃出銳利勁風。「你……識得老夫?」
胡彥之還未接口,河面上忽然「砰!」一聲炮響,澄黃蛇焰再度沖上天際,
回映出一艘緩緩駛近的大船,船上人影晃動,船工的呼喝聲清晰可聞,似正下帆
舉槳,準備靠岸。
老人臉現不耐,啧的一聲,似對大船、黃焰等甚感厭惡。
「便是原本不識,現下也該知道了。」胡彥之笑道:「前輩乃是五帝窟符老
宗主座下、統轄西方金神島的白帝神君薛百勝,昔年與蒼帝神君肖龍形并稱帝門
雙璧、左右戰神,以一手『蛇虺百足』的神功縱橫七玄界中。當年與前輩一戰,
家師至今仍時時提起,囑咐晚輩道中遇見,定要多多拜上您老人家。」
這老人正是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勝,人稱「銀環金線」,乃五帝窟一脈有
數的前輩高人。
至于「帝門雙璧」、「左右戰神」雲雲,卻是胡彥之随口胡說。那蒼帝神君
肖龍形二十五年前即爲五帝窟公認的第一高手,号稱「蒼島戰神」,薛百勝雖年
長許多,排名卻始終在肖龍形之後。
老胡之師鶴着衣未接掌青帝觀之前,與薛百勝有過一場君子劍決。薛百勝成
名極早,其實「蛇虺百足」的奇功已有所成,而鶴着衣卻是大器晚成之屬,自然
讨不了便宜,相鬥不過百餘合,即爲薛百勝所敗。
鶴着衣不以爲意,經常與胡彥之說起此事,極言「蛇虺百足」的厲害。「爲
師就是太笨了,資質驽鈍,非要到了三十歲以後,根基曆練俱有長進,才能與此
功一較短長。」
「那老子呢?那老子呢?」胡彥之難掩心癢,卻故意裝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模
樣。
「你啊,可惜就是太聰明了。」身形高大的垂老道人搖了搖頭,似是十分遺
憾。「恐怕要到四十歲以後,才能是「蛇虺百足」的敵手。日後若是道中遇見,
定要離此人遠遠的;真要避不過,記得謙恭執禮、盡力退讓,要不就擡出爲師當
年敗戰的糗事,跪地求饒,以圖全退。切記!絕不可與此人交手。」
胡彥之嘴上不服,心裏明白得很:牛鼻子師傅是個不說空話的人。
他手心裏捏了把冷汗,強自鎮定。薛百勝卻眯眼仰頭,露出一抹緬懷之色,
片刻才道:「符宗主、肖龍形、鶴老兄……這些名字許久沒聽見啦,竟也有些懷
念,我是老了。」低回片刻,撫着膝腿道:「老夫與令師也算是故人了。你死之
後,老夫定會親自送你上真鹄山,你盡可放心。」
「若有人因此很感動的,請前輩務必告訴我。晚輩想看看都是些什麽人。」
耍嘴皮歸耍嘴皮,胡彥之卻無一刻不動心思,暗自推想:「他跳過小耿、阿
傻不問,頭一個便找上了我。難道……招惹這幫人的,竟是老子?不對,牛鼻子
師傅與他不算有仇,聽老銀蛇的口氣,殺了老子似乎還挺對不起故人,折扣既不
能打,就送點小禮物什麽的……」
擡頭見那艘大船緩緩靠岸,船舷處有水手抛出纜繩,四、五條大漢躍上浮橋
套纜系繩,拉纖似的将船頭拉近。近處細瞧,那船并沒有想象中的巨大,初看以
爲是五桅沙船,其實不過是條單桅江舟,吃水平淺,但甲闆設有舒适的艙房,是
江上常見的客貨船隻。
江舟泊穩,船上水手架好橋闆,從艙裏迎出一名黃衫女郎,簇擁着上了岸。
那女郎約莫十八九歲,生得一張巴掌大小的瓜子臉蛋兒,下颌尖尖、皮膚細
緻,模樣十分端麗秀美。
她腰如細柳,個頭雖不甚高,身段卻頗爲窈窕出挑,一身明黃單衫柳黃裙,
裏外包得嚴實,猶如書香門第的閨秀;領上圍了圈雪紗細絲領巾,竟連交襟處的
一小片肌膚鎖骨也不露,但巾上支起鵝頸似的半截雪項,細直挺秀,骨肉勻停,
行走間約束裙腰的系帶長長曳地,當真是坐牽織草、行歸落花,說不出的優雅好
看。
女郎踏上橋闆,裹着雪履羅襪的小小腳兒差堪盈握,其時不興纏足,尤其行
走江湖的女子多爲天足,女郎足形修長織美,尺寸卻小得可愛,望之惹人遐思。
她身邊始終有七、八條錦衣大漢環繞,裝束雖不盡相同,但身上都有一色的
暗金绫綢,或束腕或圍腰,或結巾作帶,個個生得精壯結實,顯然都是練家子。
衆人來到草棚邊,似是礙于薛百勝的威儀,無一敢近。一名蓄有燕髭、神情
精悍的中年漢子抱拳附身,恭恭敬敬道:「鐵線蛇杜平川,見過老神君。」
薛百勝冷哼一聲:「你們說要打頭陣,老夫讓你們打;說要守西大路的浮仙
鎮赤水古渡,老夫也讓了。現而今,老夫連這半片草棚、一條闆凳,也留不住了
麽?」
杜平川長揖到地,語帶還是一貫的平穩,神情不卑不亢:「老神君息怒。我
家神君一見信息火号,便即趕來,想與老神君并肩作戰,絕無他意。黃島上下一
片誠心,尚請老神君明鑒。」
胡彥之心想:「看來這年輕姑娘便是小妖婦口裏的何君盼了。奇怪,黃帝神
君何蔓荊算算年紀也該是七老八十的老妪了,怎能有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兒?
況且女兒尚能随母姓,但何君盼無論是内外孫女,卻都不能姓何。」
卻聽一把溫柔動聽的細膩嗓音道:「薛……薛公公,是我不好,見得火号一
起,便讓杜平川他們起錨,思慮不周,請您莫要生氣。」她口氣怯生生的,倒也
非驚慌失措,隻是略微拘謹,似不慣當着衆人之面說話。
杜平川低聲輕道:「在人前須稱呼『老神君』。」
何君盼彎睫一顫,低聲道:「我……我知道了。」
但薛百勝聽到那一聲「薛公公」,乖張嚣戾的模樣微微一斂,眉目間溫和許
多,冷哼一聲,别過頭去,随口道:「忒多人擁着她跑上跑下,還當你們神君是
三歲孩兒麽?不知所謂!」杜平川躬身應道:「老神君教訓得是。」
渡口前一聲馬嘶,一騎跳蹄而止,鞍上翻落一抹婀娜裳影,氣勢洶洶,正是
符赤錦。「三島神君都齊啦,胡彥之,你好大的面子!」她一撩粗布長裙,連露
出内裏的半截紅緞下裳也不在意,荑尖一指,冷笑道:「這厮弄死了我一具如意
身,我要将他碎屍萬段,誰都不許争搶!」
薛百勝目中精光暴綻,轉過頭來,森然道:「娃兒,你好大的口氣啊!」
符赤錦正在氣頭上,冷笑還口:「老神君,奴家是娃兒沒錯,可也是紅島的
神君!」薛百勝重重一哼,嗤笑:「赤帝神君很了得麽?在五裏鋪失了手,來這
兒逞什麽威風!」黃島衆人一片哄笑,何君盼蹙起蛾眉,嗔怪似的瞥了一眼,杜
平川立刻出聲斥喝,衆人才閉了嘴。
符赤錦俏臉漲紅,咬牙道:「老神君教訓得好!我符赤錦在那兒跌跤,便要
從哪兒站起來!」織足一點,揮掌拍向胡彥之!
騰地長空鳥影飛嘯,迳朝她腦門抓落,總算符赤錦沒氣得理智全失,及時從
袖中翻出一對明晃晃的分水峨嵋刺,铿地一聲接住鳥影,卻是一隻鐵鏈飛撾。鐵
鏈的一端握在薛百勝手裏,他冷冷道:「符赤錦!你這是目中無人,定要和老夫
過不去了?」符赤錦咯咯嬌笑:「哪兒能呀!奴隻是……」霍地轉身一刺,利尖
徑取老胡。
胡彥之低頭避過,薛百勝勃然大怒:「冥頑不靈!」也不見起身探手,身後
一杆丈八蛇矛「呼!」直刺符赤錦面門,二人竟隔着兩丈之遙鬥了起來。
老胡權衡情勢,決定從最弱的一環突破缺口,低聲道:「我動手制住穿黃衫
的姑娘,你腳程快力氣大,先帶阿傻上船,攔阻的通通掃落水底!聽到了沒?」
耿照皺眉:「那誰來開船?」
「老子會!」胡彥之眨眨眼:「這種船我一人就能駛。我沒跟你說過我上過
船當過水手麽?」耿照忍不住歎息道:「你的人生也未免太精彩了……」語聲未
落老胡已振臂躍出,直撲碼頭上的何君盼!
誰也料不到他重傷之餘,還有這等驚人的行動力,隻聞疊聲呼喝,何君盼身
邊的護衛已倒成一片,不是被老胡掌劈要害、足踹頭臉,便是反抗時被他運勁震
倒,竟無一人能沾到衣角。
那鐵線蛇杜平川稍好一些,與老胡換過幾招,章法、招式頗爲不俗,掌上勁
力卻大大不如,被老胡使了個虛招,一腳踢飛了出去。「此人……怎地如此之不
濟?」胡彥之沒料到這條臨時想出的三腳貓計策竟輕易得手,大喜過望,欺身上
前,一掌扣住了何君盼的肩頭!
這娟秀的妙齡神君嬌怯怯的弱不禁風,老胡不敢制她死穴,隻抓住左肩處,
頓覺掌中的肩頭渾圓細小,柔若無骨,小巧得令人生憐;便是隔着層層外氅、羅
衫,仍能感覺她的肌膚無比滑膩,直如敷粉,仿佛握着一團熱乎乎的膩軟溫綿。
何君盼似是不通武藝,身體姿态完全不是一名武人該有的架勢,便如尋常閨
閣女子,通體無一處不是破綻,毫無應變之能,渾身簌簌顫抖。
胡彥之強抑着開口安慰她的沖動,正想回臂入懷,脅迫衆人就範,何君盼忽
然擡頭,低聲道:「放開我!」小臉煞白,秀目裏卻蘊有怒意。老胡心道:「原
來是個烈性女子。」益發覺得可愛,不加理會,轉頭大叫:「小耿!快過來!」
何君盼怒道:「大……大膽狂徒,竟……竟敢這般無理!」她連生氣都是細
聲細氣的,拼命挪開身體不與他碰觸。老胡心中一怔,不由失笑:「原來你氣的
不是被人挾持而是給男人碰了身子。」笑道:「姑娘見諒,我不是有意得罪。」
何君盼蹙眉道:「你不放開,便是有意!再這樣,我要打你啦!」
胡彥之哈哈大笑,眼看耿照已掠近船頭,黃島衆人投鼠忌器,都不敢攔阻。
何君盼将右手攏在袖中,隔着袖布格開老胡右掌,老胡「咦」的一聲抖腕欲
擒,居然抓之不及。她提起左掌,照定他的胸口虛劈了一記,胡彥之猛被一股巨
力撞得倒飛出去,鮮血濺滿前襟!
何君盼脫出禁制,另一廂薛、符兩人早已罷鬥,薛百勝飛撾一出,利爪深深
刺入耿照左肩,被鐵鏈一路拖下船來,疼得他失聲慘叫,雙手死死抓着鏈頭,幾
乎痛暈過去。阿傻拔出明月環刀,被黃島衆人逼至船頭一角,被擒也是時間早晚
而已。
老胡差點被打暈過去,所幸何君盼無甚經驗,出手拿捏不定,并未将胸骨打
折,但她根基之深、掌勁之強,遠在冷北海等人之上;光以内功之精純,甚至還
勝過了精擅血牽機的符赤錦。胡彥之今生所遇女子中,竟數不出一個内力比她更
高的。
薛百勝收攏鐵鏈,提起一具置槍的盤頂石磨,将耿照壓在底下,壓得他口角
溢出鮮血沫子,一邊冷笑:「若無幾把刷子,怎能做得黃帝神君?年輕人,她這
一手『過山刀』的無形刃,滋味可好受罷?」
胡彥之苦笑,勉力收聚丹田裏的餘勁,緩緩撐地站起。
背後,符赤錦咯咯笑道:「老神君,這厮狡猾得緊,先将他料理了,奴家再
向老神君好生賠禮,恭恭敬敬聆聽您的教訓。」忽然素手覆額,舉目遠眺,喃喃
自語道:「咦,怎地又有船來?何君盼,你們黃島是開煙花鋪的麽?放個不休,
要是引來了不該看、不該聽、不相幹的人等,豈非自找麻煩?」
何君盼輕蹙柳眉,似是惱她無禮,又嫌她神态輕佻,索性閉口不答。杜平川
拍去身上灰塵,平靜接口:「符姑娘,若無火号指引我等也找不到此間。是了,
本島派冷北海等與姑娘一道,于五裏鋪埋伏,火号既出,怎地卻隻有姑娘一人追
來?」
符赤錦冷笑:「一死兩重傷,俱是這厮幹的好事。」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盤桓
太多,笑道:「老神君,這是您的場子,便交由您來發落。再有旁人來打擾前,
趕緊逮了這三人,打發交差。黃島的也沒意見罷?」
眼看河上那艘船越來越近,何君盼點了點頭。杜平川拱手道:「都按老神君
的意思。」
薛百勝冷睨着胡彥之:「年輕人,老夫于令師也算是江湖故舊,便看這椿,
你死前老夫可以答應你一件事。」胡彥之抹去嘴角血漬,咧嘴笑道:「晚輩要的
不多,想與前輩借艘船渡江,順便請您讓一讓。」
符赤錦「咭」的一聲,嗤笑起來,隐帶着一絲恨意,似還記着如意身之仇。
薛百勝上下打量着他,胡彥之夷然無懼,撣了撣染血衣襟,一臉滿不在乎。
「好。」良久,薛百勝嘿的一聲,放落踞腿,大馬金刀地跨凳直視,目光如
刃:「隻消你從老夫手底下走過一百卅七合,平了令師當年之數。老夫,便放你
過江!」
第三十折 背水一戰 深溪同途
此話一出,衆人盡皆色變。
符赤錦俏臉一沉,怒道「老神君,你這是什麽意思?」杜平川爲防兩人一言
不合,又動起手來,趕緊緩頰:「老神君,萬一有什麽閃失,斷難向那人交待,
況觀海天門自诩正道,當年剿滅妖刀後,便領着頭與七玄翻臉,率先消滅了狐異
門,栽贓嫁禍、卑鄙下流,不是什麽好東西,何必爲了這厮與自家人過不去?」
薛百勝疏眉一挑,怪笑道:「自家人?誰是自家人?能向老夫發号施令的隻
有五帝窟的宗主。那人是什麽東西?他的事,關老夫屁事!」
符赤錦寒着臉哼笑道:「好啊,老神君英雄了得,盡早與那人分個高低,也
好替大夥省事。還是今年的九霄辟神丹老神君便不要服了?」薛百勝面無表情,
眯眼隻瞅着她,片刻才慢慢吞吞道:「世上隻有你符家之人沒有資格說這話。」
符赤錦如遭重擊,身子微微一顫,面色陰沉,不再言語,白皙飽滿的酥胸劇
烈起伏,幾乎将姣好的櫻唇咬出血來。
胡彥之聽得蹊跷:「看來,這回五帝窟的高手傾巢而出,卻是受了一名外人
的指使,老銀蛇滿面不豫,心不甘情不願的,看來有把柄落在『那人』手裏。那
九霄辟神丹不知是什麽玩藝?」眼前唯一的生機便是與薛百勝打平一百卅七合,
比起浴血沖出重圍,老胡已心滿意足了,哈哈一笑:「晚輩想與前輩讨條闆凳,
歇歇腿兒。」
草棚中隻有一凳,杜平川見機極快喚人從舟上取了一條來。
薛百勝冷眼看着,哼笑道:「怎麽,死前還想要舒坦些個?」胡彥之振袍坐
下,笑道:「前輩坐在凳上,晚輩也不好多占便宜,咱們坐着打好了,誰要是離
了凳便算是輸。」其實以他受傷之重,若無闆凳支撐身體恐怕連一招也接不下。
薛百勝是老江湖了,如何看不出他取巧?冷笑:「趴着打都行。老夫要離了
一寸半分便算是輸。凳腿讓你折了,也算我輸!這樣,你還有沒有話說?」
胡彥之笑道:「要是前輩再借晚輩一對長劍,那就更好了!晚輩使雙劍的,
空手向前輩讨教,未免太過無禮。」
忽聽「撲哧」一聲輕笑,猶如風過銀鈴,無比動聽。衆人吃驚回頭,發笑的
竟是黃島之主何君盼。
她也知道這一笑甚不得體,連忙伸手掩口,玉靥飛紅。輕咳了兩聲,視線轉
向别處,彎睫眨巴眨巴地扇雲排風,一雙清澈分明的大眼骨碌碌的,反而更顯心
虛。
衆人不忍令她難堪,一愕之後都裝着若無其事,連薛百勝也并無不悅。她自
己卻過意不去,猶豫一瞬,又低聲道:「薛公公,真是對不住。這人……真……
真賴皮。」說完,忍不住面露微笑。
身旁諸人都笑起來,隻杜平川還是一貫的沉穩,低聲道:「在老神君面前,
需稱『老神君』才是。」何君盼也不辯解,垂眸輕道:「我知道啦。」
胡彥之得美人一笑,自是精神百倍,接過薛百勝遞來的兩柄青鋼劍,奇道:
「咦,好薄的劍柄!」輕輕一交擊,輕笑道:「晚輩練有一路出責無回的劍法,
威力之大,連我自己都控制不住。少時若抵擋不住蛇虬百足,逼不得已而用之,
尚請前輩海涵。」
薛百勝微微一怔,不覺失笑。
「啧!老夫竟有些喜歡你了。來,廢話少說!死生有命、刀劍無眼,你留心
自己就好,不必替老夫擔心。」雙手微伸向後,骨瘦嶙峋的十根手指張開,宛若
龍爪,眯眼詭笑道:「來吧!」
胡彥之道:「好!」劍尖交剪,徑取薛百勝頭頸要害!
薛百勝身後成排的兵器突然「動」了起來——火叉、大斧、九曲戟、竹節鋼
鞭、劈水亮銀錾,各式長短兵器如波浪般接連倒落,紛至沓來,隻見薛百勝雙臂
挪移、腳踢肩滾,胡彥之不得不易攻爲守,舞劍左格右檔,硬是将此起彼伏的器
械反擊回去,似被圍在數人、乃至十數人間混戰,竟無一息之裕。
「這……便是蛇虬百足?」
須知胡彥之讨凳非是賴皮,而是經過精密計算的策略。
兩人坐着交手,約定先起者爲敗,雙凳相距不過四、五尺,能容刀劍一類短
兵相接,槍、戟、鋼鞭等重長械便無用武之地。
以他受傷之重,光以鋼鞭自身的重量揮擊,他便絕難招架;要閃避飛撾,镖
刀、小流星等飛索暗器,腰腿恐怕也有所不逮。利用闆凳将戰圈鎖死在五尺内,
應是他最爲有利的情況。
誰知薛百勝仿佛渾身都長了手眼,腳跟往後一踢杆尾鐵戈,長一丈四的紅纓
鐵槍便由上而下倒落,槍杆的中心貼在他肩背上挪來滾去,槍尖便如鳳點頭般吞
吐晃掃,威力絲毫不遜于雙手平持。
他雙手始終攏于肥大的麻布袖中,光靠肩肘彈撞,便将整排兵器操使如浪,
銳不可當;胡彥之被攻了個左支右绌,雙劍幾乎把持不住,一咬銀牙:「罷了罷
了!若再藏招,恐怕連三十招都撐不過,遑論百卅七合!」蓦地大喝:「前輩留
神,晚輩得罪!」
雙劍一合,形勢倏地一變——雪崩似的燦爛銀光忽從他兩臂身側轟然傾落,
銳風呼嘯,刮面生疼,旁觀衆人禁不住退了一小步,漫天亂舞的長短器械一撞上
銀光便即潰散,薛百勝雙臂一振,被逼得也擊出兩柄薄刃長劍在手,袍袖翻飛,
硬撼胡彥之的銀波快劍!
兩人均是以快打快,長劍交擊聲密如驟雨,無一刻稍停;杜平川等頓覺華光
刺目若千陽,交閃如電的劍刃回映着獵獵刮動的炬焰,快到連劍形臂影也不見,
兩人俱包在一團銀光之中,戰況難以廓清。
耿照被盤頂石磨壓在凳旁,身處戰團最中心,看的矯舌不下。不隻因爲兩人
的動作太快太精準,攻勢猶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防守者卻能一一回擊,宛若
鏡映,而是老胡所用盡管是劍招,那潑風似的路數耿照卻再熟悉不過。
「這是……無雙快斬!」
在老胡手中使将出來,無雙快斬不止是快,更可怕的是一劍重過一劍,仿佛
前一劍餘勁未散,下一劍已狠狠砍至,薛百勝雙劍所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他畢
竟是年邁血衰,揚棄内息運化一味鬥快鬥狠,對風燭殘年的老人十分不利。
蓦地老胡暴喝一聲,雙劍齊下,往薛百勝肩頭處斜斜砍落,勁力之強氣勢之
猛,壓得凳腳入地寸許,薛百勝不得不交叉接擊,兩柄劍猛被壓至胸前。
胡彥之虎目暴綻精光,正要一鼓作氣将他壓倒,忽地兩脅劇痛,竟遭兩柄薄
刃青鋼劍貫入,喉頭一甜,一抹鮮血已溢出嘴角。
薛百勝雙手持雙劍,正被自己牢牢壓制,除非他有四隻手,否則如何能夠?
胡彥之強忍劇痛,赫見薛百勝兩隻袍袖滑落肘間,露出一對鑄鐵般的黝黑手掌,
左右食、中二指間各箝着一柄薄刃青鋼劍;而雙手的中指與無名指之間,則箝着
另外兩柄、也就是刺入自己脅下的,與前兩柄一模一樣的薄刃青鋼劍!
近距細看,薛百勝十根手指的指節比常人更長,骨節突出,指間的肌肉異常
發達,布滿突疣般的硬繭,尤其是箝着第二對劍的中指、無名指,其扭曲靈活的
程度,簡直就像第二隻、第三隻食指一樣。
三指間不但能夾着兩柄劍與胡彥之過招,還能在架住來劍的一瞬間,将第二
對劍往下分刺,制住胡彥之。
——蛇本無足,若能憑空生出,必是不存在的虛幻之足。
——原來這就是蛇虬百足的真面目!
胡彥之想起曾在平望都街頭見過的賣藝人的手法。賣藝郎中取八文銅錢來,
雙手各置四文握起,每每雙拳交錯、吹一口氣,則右手剩三文而左手變五文,如
此變換不休,有個名目叫「八仙過海」。
他私下纏着郎中欲一窺秘訣,郎中将一枚銅錢置于指間滾動,又将銅錢平放
于掌心,翻掌朝下而錢不落地。「若胡大爺能練到以掌紋夾住銅錢,這門戲法便
是小成了。」郎中笑着說。
「我不信。」胡彥之哼笑:「你能用掌紋夾住銅錢?」
「小人不用掌紋。」郎中道:「小人練此道已超過二十五年,掌中每一條紋
路都練出了繭子,繭子又化成皮褶,最後竟成了一隻小小的皮膜口袋。小人一隻
掌裏能塞入五枚銅錢,八仙過海又有何難?」
「精通百兵」不過是薛百勝的煙幕,如何羅列在後的各式長短兵刃,以及攏
住兩隻手的寬袍大袖一般,均是惑人耳目之用。
——蛇虬百足練的,其實是指力。
不僅練到要持兵應敵,更須靈活如蛇,将兵器在指間自由變換。
「我服了!」胡彥之哈哈大笑,鮮血混着唾沫淌下頸颔;薛百勝默然良久,
忽爾擡頭:「你這路劍法,莫非是天門劍脈的七言絕式『天階羽路自登仙』?」
胡彥之又咳出幾口血沫子,無視兩肋正插着利劍,豪邁大笑:「差得遠了!
不瞞前輩,以晚輩内傷之重,使不出『天階羽路自登仙』。方才所用乃晚輩自創
的一路劍法。」
薛百勝疏眉一挑。「那是你自創的劍法?」
「正是。」
薛百勝難掩錯愕,幾度欲言又止,半晌才垂眉道:「叫什麽名目?」語氣竟
自有一絲蕭索。胡彥之微笑道:「叫『寒雨夜來燕雙飛』。我那牛鼻子師父使劍
是天階羽路,飄飄欲仙。老子差得遠啦,也隻能混作兩隻傻鳥。」
薛百勝嘿的一聲,拔劍撤手。胡彥之咬牙悶聲,仰頭滾落闆凳,單臂捂着肋
下傷口,欲拄劍起身,無奈内外交煎、新舊相疊,又吐出一口鮮血,半身染紅,
竟難撐立。
「共是一百四十七招。」薛百勝淡然道:「你赢了,年輕人。你們走吧。」
起腳一蹴,石磨翻落地面。耿照被制住的穴道早已沖開,忙一躍而起,直奔出數
步才膝腿一軟,肩上創口之疼與胸背淤血之痛一起迸發,咬牙撐住疲軟的身體,
奔過去将老胡攙起。
五帝窟衆人面面相觑,但白帝神君出口無回,何君盼低聲湊近杜平川耳畔,
粉唇輕合幾下,杜平川回頭一招手,阿傻便被放下船來。
符赤錦咬着唇道:「老神君!你一人快意,卻要害苦五島之人!」薛百勝冷
笑道:「世上也隻有你符家之人,沒資格說這話!」符赤錦鐵了心要留人,纖足
躍起,居高臨下,揮掌拍向胡彥之的頭頂。
薛百勝霍然躍起,右手五指洞穿闆凳,就這麽提着橫揮出去,與符赤錦隔空
對了一掌,側身道:「還不快走?」耿照與阿傻一人一邊,攙着老胡踏上碼頭,
直奔薛百勝的竹篙小舟。
薛百勝知她血牽機的厲害,提着闆凳一指,兩人相隔足有四、五尺遠,冷然
道:「符家娃兒!老夫今日倒要看看誰能留得下他們!」符赤錦粉面煞白卻忌憚
蛇虬百足的厲害,不敢近身與他纏鬥。
耿照等三人萬般艱難地來到船邊,正要下去,水面忽有一道淩厲刀氣,呼嘯
着劃水而來,所經之處白浪掀起數尺高,眼看就要将三人劈成兩半!
「留神!」
薛百勝感應氣機,未及回頭搶先飛起一腳将石磨踢過去,轉身時人已縱出,
左掌指間帶風,「呼!」一聲甩出一杆卅六斤重的九曲月牙戟,右手闆凳徑向刀
氣掃去!
耿照等三人及時趴下,刀氣自頭頂掠過,轟然一聲,石磨、曲戟應聲兩分,
薛百勝揮凳一格,整個人被撞得倒飛丈餘,落地時不由得踉跄幾步,咬着一口鮮
血穩住身形,手中木凳一停,倏地四分五裂!
「退……退下去!」他手撫胸口,讓耿、胡等三人先退下碼頭,一張黑黝紅
亮的面皮漲成紫醬色,渾身劇烈顫抖,似忍受着極其巨大的痛苦。杜平川看出異
狀,揚聲道:「老神君!可是丹效過了?」
符赤錦蹙眉道:「應是爲擋那一刀,提運内力超過八成功力,辟神丹的效力
壓不住了。」想起一事,提聲叫道:「快盤膝坐下,散息于脈!越是運功抵抗,
不但白受苦,更将催化雷勁,後果不堪設想!須借外力方可壓抑。」腳步細碎,
繞過了胡彥之等,直往碼頭行去。
薛百勝盤腿調息,忍痛一揮袍袖,厲聲道:「不……不必!你練那歹毒陰損
的武功,還想拿……手碰一碰老夫?滾開!」符赤錦停下腳步,慘白的臉上兀自
挂着一絲狠笑,索性閉口不語,卻不似要落井下石。
河面那條漁舟越來越近,轉眼靠上岸來,船頭一前一後立着兩人:後頭那人
身形胖大、黑如鍋底,斜背着一隻巨大的烏漆刀匣;而前頭那人生得魁梧雄壯,
目似虎威,一身黑袍玉帶、披風飄揚,猶如微服出巡的功臣武将,頭頂卻以一隻
金冠束發。
豪邁的燕髭須與書生氣的包巾玉钗合而爲一,普天之下唯此人不顯捍格,正
是鎮東将軍麾下武功首席、威震東海的八荒刀銘嶽宸風!
船未停梢,嶽宸風已攜着殺奴躍上碼頭,撇了一眼薛百勝的狼狽模樣,微笑
道:「适才不知是老神君在此,這一刀竟未留刀。誤傷了老神君,在下好生過意
不去。」薛百勝面上紫氣大盛,嘴唇青白、渾身劇顫,已無餘力鬥口,苦苦咬牙
忍受,不吐一句示弱的言語。嶽宸風雙手負後,清了清喉嚨,朗聲笑道:「剛才
是誰說要放人的?」衆人皆不敢出聲。
符赤錦妩媚一笑,妖妖娆娆地福了半幅,咯咯笑道:「誰敢呀?不過就是有
人犯渾,一時得了失心瘋。所幸主人神功蓋世,一舉擒賊,奴家真是佩服得五體
投地。」瞟了衆人一眼,見薛百勝自顧不暇,三島中除了自己,更無第二名能震
懾全場之人,領頭盈盈下拜:「紅島神君符赤錦,恭迎主人聖駕!」
杜平川猶豫片刻,對何君盼使了個眼色,也率黃島衆人躬身下拜:「參見主
人!」
嶽宸風哈哈大笑,一揮披風:「都起來,諸位不必拘禮。」大步走下碼頭,
行過薛百勝身邊時,見他渾身不住顫抖,不知是因爲痛苦太甚,抑或受不住這般
獻媚場景的屈辱。
嶽宸風隻消輕輕一腳,便能踢死這麻煩之至的老東西——即便沒有九霄辟神
丹的禁制,薛百勝也不是他的對手,但此時此刻,殺死這頑固的老兒也許才是仁
慈太過。
晚過兩天再發丹藥給他,足夠他一整年安分了——如果到時,他還沒被雷勁
貫體的痛苦給弄瘋的話,嶽宸風心滿意足的笑着,負手走向今晚的獵物。
瞥見嶽宸風的一瞬,胡彥之忽然懂了。
腦海中電光石火的一掠,他想起當日在雲上樓時,耿照所轉述的阿傻之言。
阿傻的大哥與嶽宸風最後一次約鬥折戟台,阿傻兄弟倆身無長物,隻能以嶽
家列祖列宗的靈牌做抵押,阿傻的大哥說:「……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你
赢,從此這木牌底下的名和姓歸你。這,夠不夠份量?」
嶽宸風回答道:「你早兩個月來肯定值,不過我近日才殺敗盤據環跳山的五
帝神君,降服人稱『伊沙陀之魔』的攝、殺二律仙,身價暴增,一條姓名隻怕不
夠……」
阿傻讀的是唇語,以他當時的閱曆,不可能判别「環跳山」與「五帝神君」
是什麽,因此記的是同音異義的别字,并把「神君」錯記成了「神兵」,而後在
雲上樓當衆訴冤,耿照譯的便是同音别字,老胡因而錯失了關鍵的「環跳山」、
「五帝」等詞語。否則以其見聞廣博,早發現了兩者間的牽連。
----我近日才殺敗環跳山的五帝神君,身價暴增。
----五帝窟絕迹多年,說是被正道中人消滅,這才毀了與外界互通聲息的唯
一關哨,從此再無人能出入星羅海。
江湖傳言并沒有錯,有一名「正道中人」不知以什麽方法打敗了五帝窟的五
島高手,迫使他們封關退隐、絕足江湖。但這則流言隻說對了前半截,後半截卻
不爲人所知:這名正道高手以不知名的法子,控制了五帝窟,使七玄之一的邪魔
外道成爲其私兵,暗中幹着殺人越貨、剪除異己的勾當!
當然老胡的判斷也沒有錯,無論是鎮東将軍府或赤煉堂,都不可能與七玄勾
結----勾結這幫妖魔鬼怪的,是嶽宸風。
胡彥之咳出幾口鮮血沫子,冷笑道:「嶽宸風,你與外道勾結,不怕慕容柔
知道了,要砍你的腦袋?」嶽宸風哈哈一笑,點頭道:「胡兄說得極是,故而今
日之事,萬不能教将軍知曉。」
胡彥之「呸」的一聲,一抹唇際的血漬。
「嶽老師笑得這麽無恥,肯定要殺人滅口了。」
「那到不是。」嶽宸風環抱雙臂,撫颔笑道:「耿照是刀皇傳人,又通曉妖
刀之事,背上背的物事這般緊要,非但不能殺害,還須盡力保護;若能供出妖刀
種種,慕容将軍便能以『私藏妖刀,圖謀不軌』的罪名,抄了白日流影城。比起
妖刀,這個籍口更是萬金不換、價值連城。」
胡彥之心想:「赤眼與小耿之事傳得好快!這可不妙。」以赤煉堂與鎮東将
軍府勾結之深,料想今日赤煉堂圍朱城山之後,橫疏影勢必要給個交代;嶽宸風
若一直埋伏于左近,得知此事并不奇怪,甚至原在意料之中。
嶽宸風續道:「至于那位阿傻兄弟,我倆雖有些小小的不愉快,到底也是舊
識一場。當年我既未殺他,今日也不忙着殺。」頓了一頓,微笑道:「今夜非死
不可的,隻有胡兄一位。」
胡彥之心中一凜:「他原不必殺我。如此着意要殺,其中必有蹊跷。」突然
仰頭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俯,又咳出血唾。嶽宸風抱臂冷眼,笑意漸凝,鼻端
重哼了一聲:「你笑什麽?」
「笑你冤哪!」老胡好不容易止住笑聲,拍拍胸口緩過一口氣來,一指周圍
衆人,斜眼而笑:「你老底都翻出來啦,還弄出這麽一大家子勞師動衆的,要還
殺不了我,抓不到這兩個小的,不知會不會很嘔?」
嶽宸風面色不變,老胡忽然撮唇長嘯,林中忽沖出一條巨大的烏影,四蹄放
開人立而起,咆聲猶如虎嘯,吼得所有的馬匹都腿軟跪地,功力稍差的人也抵受
不住,捂耳栽倒。
耿照看得一怔,旋即喜道:「二哥!」
原來策影極通靈性,他身形巨大,若與老胡、小耿同行,恐難以蒙混下山,
故一路獨行專走山陵險道,有時趕在三人之前,從遠處山峰上眺望監視;有時又
遠遠跟在後頭,循着氣味追蹤,俨然是一名追蹤高手,随後保護三人。
老胡與他搭檔已久,默契甚深。若無哨聲信号,又或老胡失去意識、無法自
保,否則策影決計不現身,爲三人守住最後的一條退路。
策影沖進人群裏,蹄飛口咬、迅捷如風,黑夜中看來直如鬼神異獸,五帝窟
衆人幾時見過這種怪物?頓時被驅趕得潰不成軍。符赤錦、何君盼等首腦紛紛走
避,場面大亂。
老胡觀緊時機,一推耿照:「上去!」策影如風掠過,耿照一抓缰繩翻身上
鞍;彎腰一撈,把阿傻提了上來。胡彥之重傷無力,腳軟坐倒,策影急停扭轉,
小磨似的鐵蹄刨入土中逾一寸,蹬蹄前前後後踢飛幾人,猛地咬住胡彥之的衣領
往後一甩,也将老胡抛上背鞍,掉頭狂奔而去!
符赤錦氣急敗壞,尖聲大叫:「擋住大路,别讓他跑啦!」黃島衆人如夢初
醒,合力推倒馬車車廂,擋住出入渡船的道路。
誰知策影作勢欲奔,忽回頭涉水,經過江舟時後腿猛蹬,「轟」一聲巨響,
将舷頭踹出一個大窟窿,連堅固的龍骨都被踢得爆碎開來,整條船劇烈搖晃間,
斜傾着向一旁滑開,嶽宸風乘來的那條魚舟頓時被壓得稀爛。
策影更不稍停,直直沖入水中,前進的速度絲豪不減。
嶽宸風虎目圓睜,暴喝:「刀來!」殺奴翻開刀匣,寶刀赤烏角再度出鞘。
一道逼命刀風橫掃而出,匡當一聲吞刀收匣。策影嘶吼一聲,身子一陡的歪
斜,幾乎将老胡甩入水中;躊躇不過一瞬間,他又繼續蹬蹄探頭,身形旋即沒入
漆黑河面,遊出了炬焰能及的範圍。
赤烏角出鞘,絕不落空。
隻是嶽宸風料不到一刀竟劈不死策影,憤怒之餘,不由贊歎:「好一頭韌命
的畜生!我一刀能斬斷石磨,卻斬不斷他的身腿!」
符赤錦秀發覆額,模樣十分狼狽,幾乎忘了自己今日曾兩度被馬兒追得團團
轉,片刻才喃喃說道:「那匹馬……居然會遊水!」
嶽宸風冷哼一聲:「他不是普通的馬,是出自天鏡原的罕世奇駿紫龍駒!」
懶與纏夾,縱身躍出,掠上碼頭另一邊的小小扁舟,持篙往水中上點,渾厚
内勁所至,小舟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入夜後河水寒冷,耿照身負内外傷,下水的瞬間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幾乎
失溫。所幸他身子強健,勉強還能抵受,不料策影越行越深,眨眼便離了河岸,
四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前後左右隻聞水流聲聲,什麽也看不見。
他心中大急,抓着缰繩喚道:「二哥,再往前便要沒頂啦!二……二哥!」
策影一扭馬嚼,耿照反被他拖了一下,略微冷靜:「二哥不會自踏險地,除
非……他會遊水!」
黑夜中不辨河水深淺,隻能憑着馬鞍、大腿吃水的程度未變判定他雖離岸好
一陣了,卻未因此下沉,看來确是載着三人遊向對岸。不覺失笑:「旁人若聽我
向馬兒求助,還讓他撫平心緒,定以爲我瘋了,殊不知二哥通靈神異,隻怕還在
常人之上。」回頭喚道:「老胡、老胡!」胡彥之卻無反應。伸手往後一摸,才
發覺他入水失溫,内傷加劇,竟爾暈了過去。
他趕緊向前拍了拍:「阿傻!」黑暗中阿傻不能視物,成了真正的瞎子,自
無法回應,然而他雖然身子發顫,牙關磕得格格作響,一推之下猶能挪肩縮頸,
意識十分清醒。耿照放下心來,也不知過了多久,胯下的皮鞍一陣颠簸,策影跳
蹄而上,已然爬上了河岸。
耿照漸漸習慣了夜色,能隐約辨出周圍的景物,老胡還是動也不動地趴在琴
匣上,氣息斷悠微弱。過了赤水之後要往哪兒去,耿照毫無概念,策影卻自有主
意,片刻也不消停,一拐一拐地向東而去。
耿照查覺蹊跷,伸手往馬臀上一摸,隻覺觸手溫黏,策影「虎」一聲低吼,
他才發覺:「不好!難道二哥受了傷?」任憑他如何扯缰呼喚,策影就是不肯停
下。耿照福至心靈,扭頭回顧,赫見河上粼粼波光之間,一葉扁舟如電射至;船
上之人雖難辨面目,然而披風獵獵飄揚,長篙随手一點,小舟便破流直進、如鼓
風帆,除了嶽宸風還能有誰?
「難怪二哥拖着重傷,還不肯停下歇息!」
一旦被追上,以嶽宸風的陰郁性格,己方三人一馬絕難幸免,對耿照來說,
其中取舍不難。他拍拍馬頸,說道:「二哥!這兩個便交給你啦。你英明神武,
是馬中的蓋世英雄,我放心得很。如能逃過一劫,兄弟再來與你吃酒。」拍了拍
身前阿傻的肩膀,把馬缰塞到他手裏,以手指在他掌心寫了「下馬」二字。
阿傻如夢驚醒,霍然回頭,一雙眼睛在月光下炯炯放光。
耿照咧嘴一笑,将老胡攀在腰間的右手牽與阿傻,解開琴匣系帶往地下抛,
右腳跨至鞍左,猛的向道旁草叢一跳,雙手抱頭連滾幾圈,忍着肩傷劇痛咬牙起
身,三步并兩步的溯來路奔回,拾起琴匣,重新斜背系好。
策影跛着腿跳蹄而立,扭着巨大的身軀回頭,奔前幾步,虎聲低咆,仿佛正
氣急敗壞的喚他回來。耿照也走向前去,揮手道:「二哥,馱着三個人咱們誰也
逃不了,你明白的。」一人一馬對望良久,策影啡啡兩聲,踏着蹄子退了兩步,
又恢複成睥睨雄視的馬中王者,大如柑橘的濕潤黑眸在夜色中熠熠放光。
馬背上的阿傻在腰後摸索一陣,将明月環刀抛給耿照。那是除了不能開封的
赤眼之外,三人身上僅剩的武器。「謝了,阿傻。很高興能交你這個朋友。」阿
傻怔怔望着他,神色複雜,策影卻不再留戀,掉頭往東邊去。
寒冷的河風吹來,現在風裏隻剩下耿照一人。
他拄着明月環刀,在岸邊靜靜等待着嶽宸風。身爲誘餌,他必須使狩獵者明
白自己價值連城、便于得手,比起浪費時間去追逐不可知的對象,不如張嘴将自
己一口吞下。在耿照身上,有赤眼、有人人窺視的妖刀之秘,更重要的是一個籍
口:一個嚴刑拷打逼出口供後,慕容柔會欣然接受,拿來對付流影城的籍口。
所以他隻是誘餌。耿照十分明白,自己絕不能落到嶽宸風手上。
他一直等着小舟來到河岸十丈之内,才慢吞吞地邁開腳步,往西邊走去。透
過已熟悉夜幕的驚人眼力,他可以清楚的看見嶽宸風臉上的變化。耿照一點也沒
有算計他的念頭,比心機耿照決計不可能是此人的對手,他隻是把事實攤嶽宸風
的面前,讓他自己估量追哪一邊更劃算。
----像嶽宸風這樣的人不可怕,他們的弱點便隻有貪。
他不怕阿傻的指控,更不怕老胡的證言,但逮到耿照卻能得到最多的好處。
隔着流水黑夜,耿照在那人眼裏看到了貪婪之光,終于放下心來,死命地發
足狂奔。
策影馱着老胡、阿傻,一跛一跛地往東路逃去。
在他與胡彥之浪迹天涯的這些年裏,這不是老胡頭一回暈死在他背上,任他
馱着東奔西跑。紫龍駒通常活得很長,強韌的生命力與超乎想象的長壽,使他們
能長成異于常馬的巨大身形,甚至擁有智慧,以及人的「智慧」所不能理解的力
量。
過往的每一次,策影總是靠着敏銳的嗅覺、驚人的身體素質,以及對危機的
靈敏直覺,帶着重傷昏迷的老胡逃出生天。而現在,那種危機四伏的、驚怵似的
奇妙感應重又輕刺着紫龍駒的眼耳口鼻。
漆黑的東向大路上,忽然旋出一條火龍!
策影虎吼停步,如黑水銀般的眸中回映着熾亮吞吐的紅豔火舌,沒有驚恐,
隻有憤怒。那并不是纏繞着焰火的紅龍怪物,而是突然自兩側林中同時亮起的成
排火炬,連綿一片,宛若張牙舞爪的火龍。
自與老胡搭檔以來,策影騰空越過一片人牆、一片火牆,甚至是一片尖刃密
擠的兵器牆的次數,已多得數也數不清:「一擁而上」、「重重包圍」等字眼,
對來自極境天鏡原的異種神駒而言毫無意義,能令它稍稍卻步的武器隻有一種。
炬焰随風晃搖,綁着浸了牛羊脂的破布的炬頭不斷濺出油渣火星,舉火之人
皆是一身漆黑的緊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單肩皮甲,護腕、綁腿也以黑革鞣制:
從苗條的身形上看來,清一色都是女子。
每根火把旁邊,都鄰着另一名彎弓搭箭的黑衣女郎,竟有百人之譜。箭陣遠
遠近近,從道旁至樹頂,将策影一行團團圍住。以紫龍駒的神速及強韌健壯的身
軀,或許這樣的陣仗依然留它不住,卻足以将馬背上的兩人射成刺猬。
箭陣之後,一頂華蓋覆紗、金檐垂旒的大帳停在道中。那金帳底平如床榻,
四面設有女牆似的雕欄,欄柱盤鱗,精緻的雕刻上細細貼着金箔,無比華貴;帳
子兩側各有一條碗口粗細的朱漆轎杠,前後均有四名力士、共是八人同擡,可以
想見行走時之平穩舒适。
金帳白紗裏探出一隻芊芊柔荑,剔透如玉的指尖抵着紗簾,輕輕戳出尖細如
茭白嫩筍的形狀。「好一頭魁梧暗藏的畜生!」帳中之人語聲動聽,卻絲毫不顯
做作,頗有後妃威儀:「先莫放箭,改放豕蛇煙!」
左右躬身領命,取出數隻粗圓竹筒。竹筒外被打磨得光潔滑亮,一頭嵌着銅
光燦燦的金屬蛇首,作張牙吐信的猙獰形狀,鑄工極精巧,蛇首之上鱗片宛然、
圓目有光,栩栩如生;筒後亦鑲以鱗甲銅底座,露出半截引信。前後銅座上伸出
兩隻把手,供持筒者持握,另以皮帶斜肩背挂,以支撐圓筒的重量。
那蛇首之下設有藥室,黑衣女郎舉火點燃筒後引信,蛇口中忽然噴出大股黃
煙,噴射力量之強,煙出猶如一條矯嬌黃龍,筆直而不散,随着圓筒飛甩而來,
從不同方向彙向策影!
策影跳蹄咆吼,猛地人立起來,它雖有一腳踢碎江舟龍骨的萬鈞巨力,卻無
法與踢不着、咬不到的濃煙對戰;見周圍撤了弓箭,正欲蹬腿起步、再度從人群
頭頂一躍而過,忽地四蹄一軟,掙紮着跪倒下來,背上的老胡、阿傻都被掀翻在
地。
數名黑衣女飛搶上來,趁着黃煙迷眼将阿傻一劈倒地,七手八腳綁了下去。
老胡周身卻無法靠近,策影奮力掙紮、四蹄亂踏,歪歪倒倒地兜圈子乍起倏跌,
始終将老胡護在腳邊。
衆人畏懼它巨大的身形與瀕臨失控的驚人怪力,隻敢遠遠繞着圈子,眼看豕
蛇煙由黃轉白、由白轉薄,最終散成了幾縷青絲,始終無法制服策影。
那「豕蛇煙」是極厲害的蒙汗藥物,藥效遇血即發,若無傷口,便是大量吸
入也無損害;但哪怕隻擦破小小油皮,藥煙一沾鮮血立時鑽脈入體,散發極快。
一筒施放完畢,連獅象也要不支倒地,與弓箭、暗器搭配使用,專制兇猛狂暴之
物。
帳中女子見那黑馬後腿受創甚深,連捱了幾筒豕蛇煙,兀自搖頸蹬蹄,一見
人近,張口便咬,悍猛絕倫,不禁歎道:「好烈性的畜生!便是捕到了手,隻怕
難以馴服。也罷,莫屈了英雄烈士,給它個好死。放箭!」
「且慢!」
一條人影自樹頂躍下,從容走入箭陣中間。附近的黑衣女郎們揮煙舉火,隻
見來人也是一身黑色夜行衣,黑巾包頭,臉上居然戴了個五顔六色的紙糊面具,
似是在市集裏随手向貨郎買來的,可笑得近乎詭異。
奇怪的是:那人走過策影身畔,它卻一反先前的暴烈,并未加以攻擊。那人
輕撫馬頭,而策影的體力也終于到了頭,「砰」的一聲半身倒地,汗水淋漓的虬
壯馬腹劇烈起伏,緩緩合起漆黑的巨眸,赤紅的巨口不再開欷撕咬,似是放下了
心。
他徑直走到帳前,抱拳躬身:「不請自來,冒昧之處,還請宗主見諒。」
被尊稱爲「宗主」的帳中女子沉默不語,似正打量着來人,片刻才道:「見
閣下的模樣,應是不必浪費時間,詢問你的身份來曆了。我,該怎麽稱呼閣下?
兩個人說話,總不愛好你你我我的,不成樣子。」
那人的糊紙面具底下一陣輕響,仿佛微微一笑間,唇頰碰着了粗糙紙面。
「宗主就叫我『鬼先生』好了。反正是戴着鬼面行走、鬼鬼祟祟的東西,見
不得光。」他的聲音平穩甯定,聽不出年紀,雖說着輕松近乎輕佻的言語,感覺
卻一本正經,渾不似信口開河之輩。
鬼先生随手揮過一縷煙絲,餘袅自指縫間飄然逸去,歎道:「久聞五帝窟的
豕蛇煙乃是天下間一等一的失神藥,見血閉脈,連封豕修蛇一類的傳說巨獸也能
輕易藥倒,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這馬出自西北絕境天鏡原,世稱:「紫龍
駒」,壽長百歲、悍猛絕倫,是絲毫不比封豕、修蛇遜色的罕見異獸。」
帳中女子又沉默片刻,雪紗内的苗條麗影似是搖了搖頭。
「我必須告訴你:無論裏拿什麽讨保這一馬兩人,我都不可能答應。你又何
必賠上一命?」鬼先生微微一笑:「宗主的問題,宗主心中已有答案。紫龍駒不
攻擊我,顯然與我相熟,宗主因而料到我此行目的。人皆寶愛性命,宗主這般陣
仗,連紫龍駒都難以逃脫,我也不是三頭六臂,救之不出,何必跳進來同死?」
女子想了一想,曼聲道:「這麽有把握的提議,我倒想聽一聽了。」
「請宗主摒退左右。此事至關機密,無有親信,唯宗主一人能聽。」
這一回,帳中女子并沒有考慮太久。
她輕輕打了個響指,所有的黑衣女郎都躬身一揖,迅速退了下去,沒有一個
跳出來苦勸主子三思而行假作忠誠的,她們隻娴熟利落的綁走了阿傻和胡彥之,
把癱倒的巨馬留在原地。
——若無解藥,豕蛇煙的效力足夠它睡上幾天幾夜,便是紫龍駒也不例外。
鬼先生打從心底佩服起她來。是誰說寡婦好欺的?帳中女子簡直是他這幾年
所遇見過的第二位優秀領袖,比起頭一位,她甚至還不須以假面示人。
就算略去名存實亡的帝門宗主名位,光以黑水神島之主、擁有「玄帝神君」
稱号,人稱「劍脊島梢」的漱玉節在十餘年前,就已是帝門五島中首屈一指的名
劍,号稱五帝窟内劍術、弓術第一人。若還要一群穿黑衣的妙齡小妞來保護,那
可是天大的笑話了。
終于連擡帳的力士也悉數退走,林間道上,隻餘隔帳相對的兩人。
「妖刀三度現世之事,宗主可有耳聞?」
「略知一二,」帳中漱玉節單盤跏趺,作吉祥坐,置華麗的金帳如佛龛。即
使周圍已無屬下,她謹慎的姿态依舊絲毫不變。「這與五帝窟何幹?」
「妖刀與天源道宗、與七玄界的關聯,宗主知之甚詳,我便不贅述了。三十
年前妖刀現世,七玄以狐異門爲首,捐棄成見,與三鑄四劍攜手合作以抗妖刀,
這是何等的襟懷!」
「妖刀隐世後,那些『正道』卻栽贓嫁禍,反回頭滅了狐異門,更籍口清算
藏形界、血甲門等,誣七玄爲外道邪魔,翻臉逼殺。迄今七玄凋零,十不存一,
宗主以爲是天年,抑或人禍?」
漱玉節安靜聆聽,并不接口。
這是既定的事實,全無讨論的必要。她始終防着對方使緩兵計,心中有隻小
沙漏正緩緩流淌,一旦逾越某條底線,這場對話便即結束。漱玉節在這點上十分
厚道,她不想浪費對方所剩不多的時間。
鬼先生道:「日前洪澤津的嘯揚堡發生血案,虎劍鷹刀何負隅一家被殺,虎
翼飛梭劍慘遭斷折。嘯揚堡的照壁上頭留有四句血書:『四劍摧盡,三鑄俱熔;
唯我魔宗,東海稱雄!』此事宗主是否知曉?」
漱玉節擡起頭來,平靜的神态終于掀過一抹波瀾。
武林中人可能并不知道,一向與青鋒照等正道交好、甚至曾在觀海天門習藝
的何負隅,乃出自五帝窟黃島的何家一脈。
何負隅的先祖離開黃島後,在外自立門戶,開創了嘯揚堡的莊園基業,嚴守
五帝窟的嫡庶分際,既保守族裔秘密,也嚴禁與黃島本家聯系,一直延續至今,
便在帝門五島之中,知情者亦屬寥寥,除了漱玉節與薛老神君,恐不脫單掌五指
之數。這其中牽連複雜,旁人難以廓清。但無論如何,被殺的何負隅是黃帝神君
何君盼的遠親,乃土神島一脈,那留書者所殺的,終究是五帝窟的人。
漱玉節想了一想,緩緩道:「七玄中人,不會自稱『魔宗』。」
鬼先生點頭。「宗主高見。但三鑄四劍自诩正道,未必也如是想。這消息一
出,可以想見正道七大派必定磨刀霍霍,再度對七玄伸出捕獵之手;也許,這便
是他們一開始就想要的……此番,宗主欲做刀俎,還是魚肉?」
他從懷裏摸出一對密柬,指尖運勁,書柬便平平射至帳前,笃的一聲邊緣嵌
入欄中,但漱玉節并未伸手取下。「這封邀帖裏寫明了地點、時間,欲請七玄各
宗首腦一唔,共商大計。宗主既是帝門之首,自也應在受邀之列。」
「大……計?」漱玉節輕聲覆頌,平穩動聽的喉音裏辨不出喜怒好惡。
「妖刀現世,或許是一個征兆。上一回七玄界選錯了邊,遭緻如此下場,這
回或許應當記取教訓,别做良圖。」鬼先生娓娓道:「參加這場七玄妖刀大會,
隻有兩個條件:須至少擁有一樣道宗聖器、并權領七玄一門之人,方能出席。所
謂『道宗聖器』,便是昔日天源道宗所釋出的諸樣寶器,持以出席,才能象征七
玄的複興。」
「你指的,可是那五把妖刀?」
「以及宗主所持有的食塵弓。」鬼先生道:「五帝窟這兩樣鎮門之寶,亦出
自昔日天源道宗。宗主是眼下唯一一位已具資格的七玄首腦。屆時在下将在信中
所載的秘密地點恭迎大駕,齊爲七玄界的複興大業貢獻一份心力。」
漱玉節思索片刻,搖頭道:「我對七玄的複興大業不感興趣。」
「那,」鬼先生忽然一笑:「宗主對九霄辟神丹以及消除雷勁之法,不知感
不感興趣?」
* * * * * * * * * * * *
胡彥之驚醒過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蓋葉影随風婆娑,然後才是葉隙間的滿天繁星。
正扶着樹幹坐起身,陡地脅下一痛,才想起自己已身負重傷;輕撫腰腹,發
現傷口不但包紮妥适,層層白布間還透出一股清涼的藥氣香,敷裹的恐怕是極爲
上等的金創藥。
他披衣而起,卻不見小耿及阿傻的蹤影,不遠處策影正跪地吐息,看來頗爲
虛弱疲勞,見他起身卻昂首低咆一聲,也掙紮着要起來。胡彥之示意讓它繼續休
息,舉目四顧,赫然見到立于對面另一株大樹下的「鬼先生」。
「啧。」他撇了撇嘴,仿佛很倒黴似的:「居然是你救了我。」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節外生枝,你總當耳邊風。」鬼先生雙手抱胸,
輕哼了一聲。「這回如果不是我提早趕了回來,你隻怕已成了一頭箭豬,外帶一
匹罕世的寶馬陪葬。弄到這般田地,你覺得很有趣麽?」
「我幫你一回,你幫我一回。童叟無欺,爽快公平。」老胡深吸了口氣,試
着活動肩背,卻疼得呲牙咧嘴。「我那兩個兄弟呢?交出來。」
「我來的時候隻瞧見一個。雙手纏着布條,相貌清秀的那個。」
「人呢?」
「交給五帝窟了。」鬼先生冷笑:「我總得拿點兒什麽,同人家交換你的小
命不是?」
胡彥之啧的一聲,面無表情,扶着樹幹搖搖晃晃起身,「啪!啪!」彈了兩
記響指,策影掙紮着跪立起來,搖鬃低咆一陣,慢慢地踱到了老胡身邊。
「組織的計劃,勸你最好不要插手。」
「我救哪個會礙到『組織的計劃』?」他刻意強調咬字。
鬼先生沉默良久。「與耿照相幹,另一名少年便不相幹。」
胡彥之咬牙狠笑:「那我救阿傻,便不幹『組織』屁事!」
「接下來我還有得忙,沒工夫跟在你後頭替你收爛攤子。你自己留神,别把
命弄丢了。組織的事與你無涉,不許再接近骷髅岩,一切待我命令行事,聽到沒
有?」也許早已習慣胡彥之的桀骜不馴,鬼先生也沒想聽他好聲好氣地應答,交
代完畢,便即轉身。
「你們『組織』的消息靈通得野狗似的,你早就知道人在哪裏了,對吧?」
身後胡彥之忽然開口,齒間仿佛咬碎怒雷,隐震伏野。「那人,我見過了。你明
知我從流影城來,怎不問一問?」
鬼先生聞言停步,卻未回頭,語氣裏似有一絲不耐。「我不想同你瞎纏夾。
這個當口,别拿小事煩我。」
「對我,可不是小事。」胡彥之牽着策影追上了鬼先生,又緩緩自他身畔走
過;交錯之間,冷不防地舉臂一揮,從後方打掉了他臉上的糊紙面具。「你忒愛
戴面具見人,别戴這種貨郎叫賣的便宜貨。我把你的寶貝藏回了老地方,這輩子
就算你跪着求我,我都不會再戴一戴,你自己好生戴去!」
老胡霍然回頭,明明目光森冷,卻仿佛強抑着滿腔怒騰。
那是種備受傷害的意冷心灰。
「……聽到了沒,『深溪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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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15
標題:
【妖刀記】3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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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一折 天羅寶典 五豔妍心
耿照在黑夜中狂奔。
他絕不能落入嶽宸風之手,否則将置流影城于險地;又不能逃逸無蹤,讓嶽
宸風絕了貪念,掉頭去追老胡和阿傻。現而今,漆黑的夜幕是耿照唯一的掩護,
他發狂似的向前奔跑、毫不擇路,一邊跑一邊弄斷樹叢矮枝,甚至直接沖進低矮
刺人的灌木叢裏,沿路留下明顯的痕迹,将嶽宸風引向荒僻野地。
等耿照意識到時,才發現自己正跑向一團火光。
「不好!」
有篝火的地方就有人,是人就可能被自己連累。
黑夜之中,跳躍的焰光了映出門楣高檻的虛影,依稀可見建築之外傾圮的山
門華表,似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宮觀廟宇。耿照既發現此處,嶽宸風想必也不會錯
過,無論如何,他都必須警告篝火的主人,要在嶽宸風趕到之前盡快離開。
一入山門,一股鮮濃肉香撲鼻而來。篝火之前,一抹修長窈窕的雪白衣影正
轉動着火上的串枝泥包,纖纖玉指嫩如茭尖,被焰火映得剔透晶瑩,微帶透明。
「是……是一名女子!」
他縱身躍入,本欲發話,忽地一怔,竟爾忘言。
破廟中的女郎身若斜柳,旅裝的雙層纏腰裹得嚴實,卻絲毫不覺雪绫斜紋綢
的質地厚重,可見腰身之細。她戴着一頂覆紗帷笠,長長的雪色紗帷垂至腰背,
遮去頭頸面孔,紗中隐約透出一抹白皙肌色,說是瑞雪,其實更似羊脂白玉,絲
毫不遜于紡雪輕紗。
他平生所識女子,染紅霞的相貌、胴體都是極美的,然而英姿勃發,猶在美
貌之上;時霁兒嬌俏可喜、黃纓精靈古怪,堪稱春蘭秋菊,各擅勝場。然而真要
說是「絕色」,唯橫疏影一人。
橫疏影姿容絕世,傾城傾國,成熟的嬌軀膩潤豐盈,床笫間曲意承歡,更是
世上罕有的尤物。白衣女郎不露容顔,便這麽簡簡單單往火旁一坐,風姿卻足令
人動魄驚心;而靜中有動、修長健美之處,又與橫疏影不同,俱都有懾人心魂的
大能。
耿照呆呆望着,不覺又想起了流影城中的心愛姊姊,心底一揪,益感歉疚:
「黑夜荒野,我卻要把一名柔弱女子趕出廟門火畔,讓她挨餓受凍。」狠下心腸
拱手朗聲道:「得罪!請姑娘立刻收拾行囊離開,如若不從,恐有性命之憂!」
女郎紗笠微動,「噗哧」一聲,似是抿嘴而笑,玉一般的纖纖素手拾起一根
三尺來長的枯枝,卻非是用以自衛,反倒随意撥動火堆,意态閑适,肢體動作竟
是說不出的端麗好看。
「以一名攔路匪而言,你也算禮數周全啦。」
銀鈴似的嗓音溫柔動聽,帶有一抹大家閨秀的書卷氣,彷佛正與自家幼弟閑
聊,友善而不輕佻。「宮觀無靈,多庇客途行旅,非是誰人獨有。如若不棄,也
請坐下來烤烤火罷。」一指火上泥包,慢條斯理道:「這半隻野兔,我一人原也
吃不完,願與君子分食。」
耿照暗暗納罕:「好個沉着女子!」但嶽宸風轉眼即至,唯恐女郎受害,急
道:「姑娘!有一名武功高強的惡徒正追趕我,我一時大意,竟循火光而來,爲
免遭受牽連,請姑娘即刻離開!冒昧之處尚祈見諒。」
女郎輕輕打火,低頭略一思索,笑道:「我明白啦。你怕我洩漏你的行藏,
是也不是?你放心罷,道中相逢,便是有緣,我不會出賣你的。」
耿照急得雙手亂搖:「姑娘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既是如此,待匪徒追來,我便指點方向,讓他好生追去。如何?」
女郎單手支頤,薄如蟬翼的雪紗袖管滑落肘間,露出半截鶴頸般修長藕臂,
肌滑猶如敷粉,曲線似水圓潤,當真是濃纖合度,難再增減一分。
這動作原無一絲挑逗,耿照卻心頭一跳,竟有些臉烘耳熱,趕緊驅散绮念,
搖頭道:「姑娘說笑了。那人多疑且貪,若見此間有火,必定前來搜捕,姑娘據
實以告也好、爲我隐瞞也罷,那人必定不信。我一開始便錯啦,原不該往篝火的
方向來,如今請姑娘離開,也隻是亡羊補牢而已。」
「原來如此。」女郎點了點頭。「我若一走了之,難道便能逃過?那名歹徒
若尋不到你,必定于左近仔細搜查。這夜黑風高的,我一名女子舉火獨行,早晚
還是要被他發現。」
耿照搖頭:「姑娘循大路西行,我在這兒等;待那人接近此地再往東邊逃,
如此便不會連累姑娘。」
女郎粉頸一縮,舉起手背掩口,火光下隻見她幼嫩的掌心紅通通的,說不出
的好看。耿照面紅耳赤,趕緊别過頭去,忽想起情況緊急:「奇怪!我到底是怎
麽了?都到了這當口,還有心思理她美不美?」正要催促,忽聽女郎溫婉笑道:
「暗夜遁逃,你一定是身帶寶物,這才引人觊觎。我猜對了麽?」
耿照下意識地一摸木匣,女郎噗哧一聲,捏着粉嫩的掌心捂嘴輕笑,嬌道:
「你呀,真是個老實頭!你背上的物事,借我瞧瞧可好?」耿照警覺心起,正要
退出門去,蓦地一股熱辣辣的勁風由下而上,直撲面門!
他反應快極,下腰、撐地、轉身一氣呵成,堪堪避過火尖炙眼之厄,料想以
琴匣之堅、赤眼之銳,能當天下間所有兵器掌風一擊,再不回顧,轉身跨步,飛
也似的朝觀門掠去!
女郎贊道:「好俊的身手!」也不見她如何運使,手中枯枝一分爲三,灰黑
枝頭冒着大蓬的煙條火星,冷不防地擊中耿照的雙腿膝彎,以及左肘後方的軟麻
筋處。
膝彎是人身最柔軟的地方之一,被燒得霜灰的火枝擊中,不啻是烙鐵加身,
耿照悶聲倒地,劇痛中兀自護着頭臉往門檻滾去。女郎也不追擊,斜柳般俏立火
畔,枯枝探入篝火堆中一撥,無數燒紅的柴炭卷着熾亮火星鋪天蓋落,炙得耿照
彈跳翻滾,慘叫不絕,始終夠不着門檻起身。
她細白的左掌迎風一招,耿照忽覺左腳受制,整個人被迤逦着拖過一地的炭
碎,衣褲被炙出一個個烏黑破孔,肌膚焦灼迸血。
女郎雙手飛快纏卷,将他拖到了篝火邊,總算耿照神智未失:「我腳上……
有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忍痛翻身,雙手往左踝一陣摸索,果然摸到一條軟滑涼
膩的透明絲線。
那絲線極細極韌,扯之不斷,耿照右腳高高擡起,使勁往地上一踏,「喀啦
啦!」一聲磚碎地陷,穩住身形,左踝上的拖曳之力反将他一把拉起。耿照右膝
跪地、左腳壓平,雙手絞住那看不見的透明絲線一扯,女郎一聲輕呼,反被拉了
過來!
雪白麗影縱體入懷,籠着蟬翼輕紗的兩條藕臂仍不住纏卷,耿照還來不及反
應,雙腕已遭束縛,被拉着越過頭頂扯至頸後,連兩踝也被纏得向後屈起。
女郎随手一束,頓時将他絞如一張滿開之弓,耿照的脊椎幾欲斷折,咬牙慘
哼,「碰!」一聲側倒在地,揚起無數積塵草屑。
白衣女郎俏立輕笑,仍是一般的端雅出塵,雖不見面目,風采卻極動人。
「你的繪影圖形于一日之内,傳遍赤煉堂各處水陸碼頭,那圖像栩栩如生,
見人即悟,堪稱是現今最脍炙人口的江湖耳語。在三江五島十八水道行走之人,
沒有不知道的。」她攏裙側身,娉娉婷婷地蹲了下來,單手支着下颔,似是饒富
興緻:「耿照啊耿照,你都自顧不暇啦,竟還有心思照管一名野地裏的陌生女子
麽?」
耿照懊悔不已,強忍着筋骨劇痛,咬牙道:「你……你是嶽宸風的爪牙?」
白衣女郎聞言一凜,心念電轉之間,已然聽出關竅:「追你的是嶽宸風?」
「八荒刀銘」的威名震動東海,無論黑白兩道,誰也不願無端招惹。耿照隻
道她是怕了嶽宸風,暗忖:「難道她不是嶽宸風派出的殺手?」奮力掙紮着道:
「嶽宸風稍後即至!以他的脾性,姑娘縱将我交出,他也必殺姑娘滅口。你……
你快放開我,我來引開嶽宸風!你我既無仇怨,何須如此?」
女郎恍若不聞,似是陷入沉思;片刻才回過神來,細聲輕笑:「别人怕他,
我可不怕。我正要找他呢。」随手點了耿照的穴道,雙掌翻飛如粉蝶,收起一團
約如雞蛋大小、滑滑亮亮的半透明絲索。
耿照雖動彈不得,總算緊縛盡除,筋骨不再受折磨,疼痛略減。
就着火光望去,絲團在女郎的掌心裏隐約成形。她随手揉捏,原本雞蛋大小
的銀絲輪廓轉眼成了鹧鸪蛋、鴿子蛋,最後隻比黃豆稍大些。女郎信手往懷襟一
掖,絲團便消失不見。
她又像變戲法兒似的亮出一柄霜刃小匕,大小恰可藏入紅嫩白皙的掌間,嚓
嚓兩聲,割斷耿照肩胸上的皮帶,将琴匣拉了出來橫放膝上,赫見兩處匣扣均各
有一枚黑黝黝的鐵鎖。
女郎揮匕削落,「铿!」一聲激越清響,小小的鎖頭絲紋不動。
「這是……玄鐵鎖!」
她識得厲害,不再白費力氣,略一思索,又将琴匣調了頭,這次砍的卻是另
一側的兩枚暗金鉸鏈。誰知铿铿幾下,鉸鏈依舊是完好如初,刀過無痕,連金面
兒都沒削落一絲半點。
女郎收起小匕,撫着琴匣陷入沉思,片刻才擡起頭來。
「我就直說了罷。要說是刀皇傳人,你的武功委實不到;依嶽宸風的性子,
決計不做無利可圖的買賣;能用上烏金鉸鏈玄鐵鎖的百年鐵檀匣,所貯豈能是俗
物?」看着雪白的帷紗輕輕晃動,耿照幾乎能想像她嫣然一笑的模樣。
「你我雖無仇怨,但這三個問題實在太過有趣,得到答案之前,也隻好先委
屈你啦。況且……我想找的那個人,還須着落在你身上。」
耿照聞言不禁一凜。
「誰?」
女郎似是一笑,也不接口,玉頸低斜,帷笠上的輕紗微微晃動,作側耳傾聽
狀,曲線曼妙的身子明明未動,卻陡地繃緊起來,彷佛綿柔已極的細雪一凝,轉
眼頓成堅冰。
耿照忽覺風聲有異,門外夜色處,似有魈影魅翳自遠方來,那感覺難以形容
卻又清晰靈動,才明白自己的耳目知覺,竟比重紗之中的女郎還慢了一步。
女郎信手點了他的啞穴,輕提他的衣領,小心翼翼将耿照藏入壇上半圮的塑
像後頭。
那尊泥塑的大明神菩薩高約五尺,彩繪斑剝,露出土色,身下的蟠龍座子也
有五、六尺見方,龍身盤繞、探爪捧珠,似比其上的菩薩還要惹眼,堪稱奪主喧
賓,正是東海境内最最常見的廟供形制。
歲月無心,凋朽處一應公平。那龍身比神像更加寬闊,也更壞得七零八落,
龍頭折圮在神壇上,摔得四分五裂,恰恰将耿照的腦袋遮得嚴實;襯與四下的積
塵蛛網,掩蔽渾若天成。
耿照橫躺在神龛之中,隔着橫七豎八的龛闆縫隙勉力轉動眼珠,卻見壇下篝
火跳動,雪白的窈窕衣影來回走動,舉手投足宛若谪仙,總不似人間所有。
女郎渾身裹得密不透風,起身後紗帷垂落,掩至腰臀,比起酥胸半露的媚人
少婦符赤錦,簡直就像出家守戒的尼姑,按說他應是心潮甯定,難起波瀾。誰知
他看得血脈贲張,竟是難以自拔。
且不說薄紗袖管裏兩條若隐若現的勻直藕臂,女郎的背影娉婷挺拔,依稀見
得帷紗裏腰細頸直、下颔尖尖,曳地的白裙益發襯得雙腿修長,臀似牝蜂;行走
時足尖交錯,搖曳生姿,既似白鶴盈秀,又有母豹的優雅敏捷,衣裳在她身上非
是遮羞,而是野性的延伸與展現。毋須顯山露水,僅僅冰山一隅,已教人萬般期
待。
她若是煙視媚行,故作嬌癡,斷不緻如此迷人。
難就難在女郎始終溫婉娴靜,言語間教養十足,便到了這個時候,依舊不露
一絲匪氣,彷佛天生如此。「貞淑」與「危險」兩種完全相背的屬性,似乎在她
身上取得了完美而巧妙的平衡。
偏偏她出手又極毒辣,兩人既無瓜葛,照面不過須臾,已整治得耿照筋骨傷
折、肌膚焦灼,爲害恐怕還在嶽宸風之上。耿照既懊悔又憤怒,然而目光稍在她
身上停留片刻,便再也移不開來,彷佛陷入漩渦激流,竟難以自拔。
他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出神,忽見地上沒了琴匣蹤影,才陡然醒覺:「事已至
此,我還在犯渾!」忙集中精神,想像血液在體内四竄奔流,百骸肌肉汲飽了鮮
血,慢慢鼓脹開來,似将脫出脈穴筋絡的框架……
神壇之下火尖一搖,一條魁偉的衣影負手而入,厚底長腰的烏皮六合靴一跨
過高檻,滿地的草屑塵沙無風自動,來人正是循迹而來的嶽宸風。
白衣女郎并膝倚坐,衣袂、帷紗爲之一揚,随着竄動的火光焰影,被激得獵
獵有聲。嶽宸風濃眉一軒,虎目中迸出精光,雖挾着進門的氣勢鋒銳迫人,耿照
卻清楚見他面上掠過一抹異色,彷佛無比震驚。
「是……是你!」
女郎波紋不驚,信手撥火,透出帷紗的銀鈴語聲仍是一般的溫柔動聽。
「許久不見啦,倒像見了鬼似的。若非我戴着紗子,豈非吓傻了你?」似覺
這話說得有趣,「噗哧」一聲,又舉起色如奶蜜的白皙手背掩口,虛握的掌心紅
如鮮剝石榴,被火光映得一片剔瑩。
但嶽宸風卻笑不出來,鐵青着一張棱角分明的粗犷俊臉,抱臂凝立,再也不
肯稍近些個,彷佛篝火畔坐的不是一抹千嬌百媚、風姿絕世的雪紗俪影,而是一
頭白毛利爪、血口尖牙的猙獰妖蛛。
耿照心想:「她……到底是誰?怎地嶽宸風那厮如此忌憚?」
他于武功一道所知有限,白衣女郎雖輕而易舉便打倒了他,但自耿照涉足江
湖以來,被「輕而易舉打倒」的次數也不算少了,實在分不出女郎的武功高些,
還是嶽宸風的本事更強。單以眼前所見,似乎女郎那「别人怕他,我可不怕」的
笑語,非是空穴來風。
「我還未尋你,你倒先找上門來了。」嶽宸風寒着臉抱臂沉聲道:「說罷!
你今日專程攔路,到底有什麽目的?」
女郎迸出一串銀鈴般的輕笑,搖頭歎息道:「你能有今天的光景,怎麽說也
得感謝我呀。看在我倆過往的情份上,難道我便不能找你叙叙舊麽?」嶽宸風銳
目環視四周,陡地放落雙臂、「唰!」一振披風,冷哼道:「把那耿姓少年交出
來,你我還講得上『情份』二字。」
女郎悠然自若,曼聲道:「荒林僻野之間,你怎地便咬定了是我?」
嶽宸風冷笑道:「奇貨由人,過目不取,這可不是你一貫的作風。」
「你問我要人,我還正想問你要人呢。」她輕輕一笑,語聲依舊無比動聽,
口氣卻隐有一股山雨欲來的沉潛按耐。「當年分道揚镳時,你說嶽宸風、嶽宸海
兄弟雙雙死于沉沙谷折戟台是你親手所爲,嶽王祠一脈自此斷絕,再無威脅。」
「我這趟重回東海,卻聽說嶽家遺孤上流影城向獨孤天威城申冤,某人在不
覺雲上樓被一柄天裂刀殺得汗流浃背,醜态畢露。現今江湖人都說,你這『八荒
刀銘』是殺人越貨而來,那橫裏殺出的廚房小厮才是正宗的嶽家孤苗,眼看要代
表流影城在今年的鋒會之上,向你嶽老師讨個公道。」
她毫不掩飾話中的輕蔑與譏诮,嶽宸風面色鐵青,不發一語,忽然想起了什
麽,嘴角抽動,冷笑道:「都說一夜夫妻百世恩,聽說姘頭未死,急着趕去重溫
舊夢麽?想當年,我也弄得你欲死欲仙,怎不見你這般垂念?」
神壇後的耿照渾身一震,蓦然省覺。
「原來,她便是阿傻那個狠心的大嫂!聽起來,她與嶽宸風那厮卻似非一路
人……怪了!當年她二人聯手謀奪嶽王祠的基業,因何分道揚镳,直到眼下才又
相見?」
嶽宸風的言語猥瑣無禮,白衣女郎也不生氣,噗哧一聲,以手背掩口,低頭
似是凝視火光,片刻才道:「誰更精強悍猛,便教女子多挂念些。忒簡單的道理
啊,嶽老師聽着不羞,我都替你可憐。」
嶽宸風虎目一眦,踏步生風:「明棧雪!你——」
白衣女郎明棧雪曼擡粉頸,輕笑道:「是你自己要提的,可不是我愛說。」
總算嶽宸風理智未失,一步既出,忽見明棧雪擡頭,過往的記憶掠過心版,
鐵塔般的昂藏之軀頓時停住,右手本能一握,才省起未帶殺奴同行,手邊自無赤
烏角刀。
明棧雪溫婉一笑,語聲細柔:「這幾年你名頭好大,我走遍天下五道,到處
都聽人講起『八荒刀銘』,說五峰三才俱已凋零,當今天下高手若要重新定榜,
其上必有姓嶽的一席。你事業做大啦,心思卻不如以往周密,你一身藝業系于刀
上,随身豈能沒有赤烏角?」
嶽宸風面色鐵青,嘴角微微抽搐,沉聲道:「沒有赤烏角,我一樣能殺人。
明棧雪,你若爽快将那耿姓少年交出,我倆交情仍在。我時時念着你當年在石城
道上救我一命,以及後來的種種提攜之情;若非是你,絕無今日的嶽宸風。」
這話即使在耿照聽來,也知明顯放軟了身段,意在求全,明棧雪如何聽不出
來?她紗笠微動,「啊」的一聲,溫柔動聽的語聲透出一絲恍然:「我明白啦。
你做這事,原是見不得光,不能教人看見、不能教人聽見,隻能偷偷摸摸的來。
遲了,不知後頭會有什麽人追上,不能預料有什麽人會被卷入。所以,你刀也沒
帶,孤身一人便追出來,偏生遇上了我,也隻能幹着急。」
嶽宸風被說破心事,進退維谷,氣得切齒橫眉:「你……到底交是不交?」
「不交。」明棧雪柔聲道:「我還要靠他,去找我的海兒呢!還是嶽老師處
有得交換?你藏了他這麽多年,那部《虎禅殺絕》的真本也該到手了,你去把海
兒帶來給我,我還你個活繃亂跳的耿照,不缺一邊一角。」
嶽宸風虎目迸光,鐵拳一掄,足有三寸厚的半毀朱漆山門頓缺一角,咬牙低
咆:「他不在我手上!」
「我可以等。」
紗笠低斜,明棧雪端坐如儀,苗條結實、曲線玲珑的背影姣美難言,盡管不
露一絲裸亵,周身卻散發着無與倫比的肉體魅力。「你把他藏起來的那一天就該
知道,終有一日,須得給我個交代。」
嶽宸風雙手抱胸,怒極反笑:「交代?那你又如何給我一個交代?你趁我不
備,悄悄将『火碧丹絕』傳給了那個毛頭小子,想當作雙修鼎爐,取我而代之,
難道也是好意?『火碧丹絕』是我拼了性命盜出來的,是你我一身超卓内力的根
本,你竟……如此輕易傳給了他!」
耿照聞言一怔,心想:「看來阿傻身上的神奇内功,便是他口中那撈什子的
『火碧丹絕』。」又聽得「雙修」、「鼎爐」等字眼,略一思索,登時省悟了:
「原來阿傻的大嫂引誘他,非爲什麽男女情欲,而是爲了修練内功。嶽宸風适才
說『取我而代之』,難道他一身武藝,也是與明棧雪雙修而來?是了,難怪他對
明棧雪如此懼怕,還說:『若非是你,絕無今日的嶽宸風。』」
隻聽明棧雪輕輕一哼,聲音仍是那般溫婉動聽,卻透着一絲冷蔑。
「嶽宸風,你我初遇之時,你不過一介牛衣束發,饑冷于道,我爲你解通丹
絕秘本,更犧牲我自己的清白修爲,助你練成此功;說要汲你内丹增益功力,不
過是借金還貸,原也天公地道。我沒向你追讨功力,你卻将我苦心培養的一隻元
陽鼎爐給藏了起來,還敢要我交代?」
嶽宸風陰沉地俯睨着她,火光在面上一陣跳動,宛若峭崖投影。
良久,他陰恻恻一笑,緩道:「這又是何必?就算還了給你,也不能用啦。
他敢睡我嶽宸風的女人,我本想一刀骟了,隻因殺絕秘本尚未到手,萬不能弄死
了他,便以烙鐵毀了他雙手。你真該看看他皮焦肉爛、嘶聲慘叫的模樣……」
明棧雪渾身一陣,猛然擡頭,怒叱道:「你敢!」
耿照隻覺眼前白影一晃,她俏生生的倩影依稀還坐在火畔,身子已閃至嶽宸
風背後!
嶽宸風手足不動,明棧雪的殘影一欺近他背門,鐵塔般的魁偉身形竟憑空繞
了個圈,反到明棧雪身後,呼的一掌,劈向她千嬌百媚的腦袋!
耿照隻覺一顆心直欲蹦出喉頭,才生出喊叫之念,卻見那抹窈窕衣影應手搖
散,紗笠卻從嶽宸風背後晃了出來;嶽宸風身子一動,披風搖散殘影,下一瞬又
出現在難以想像的方位——
兩人就這麽影疊影、身化身,動靜無風;幾霎眼間,已從神壇前、門檻兒邊
轉了一圈回來,掌腿無形趨避如魅,徒留滿室翻滾的黑白殘影。再靜止時兩人又
停在篝火畔,嶽宸風圈轉雙掌正欲發出,明棧雪的匕尖抵正他心口,皓腕一抖破
衣刺入,雙方高下立判。
嶽宸風一敗塗地,面如死灰,嘴唇歙動幾下,低聲道:「我原以爲經過了這
麽些年,已足與天下英雄一較短長,沒想到……」雙肩垂落,不再言語。
明棧雪輕輕一笑。「你雖練成了『蹑影形絕』,無奈我『天羅經』已大成。
『虎錄七神絕』縱使神異,豈能與『七玄界第一武典』并論!」
眼見七神絕中的絕頂輕功讨不到便宜,嶽宸風垂頭喪氣,卻仍不肯信,顫聲
道:「你……你竟練成了《天羅經》裏的武功?」
明棧雪笑語溫婉,卻難掩得意:「我當年發下重誓,未練成天羅寶典,此生
不再踏入東海一步!多虧了碧火神功的無匹内勁,終使我跨越藩籬,練成了寶典
内的諸般絕學,才得重返東海;歸根究柢,還得感謝你。」
「……原來如此。你沒擱下碧火功就好……」嶽宸風低聲喃喃,蓦地擡頭獰
笑:「老子這些年來,還等着收你的元陰内丹!」
明棧雪察覺有異,心念未動,匕首直搠入他的心口!誰知「笃」一記悶響,
刃尖如中敗革,居然難進分許。她猛地一刺,匕身兩端受力,彎如弓弧,終于铿
的一聲斷成了兩截。
明棧雪不禁變色,失聲道:「金甲禁絕!」欲待再使《天羅經》所載的輕功
「懸網遊牆」脫身,豈料嬌軀一晃間,嶽宸風卻如照影随形,更欺近幾分:「走
哪裏去!」一掌轟得她倒飛出去,重重摔落在神壇前的幹草堆裏。
她背脊一觸地面,旋即撐地躍起,姿态曼妙如舞,顯然嶽宸風那開碑裂石的
一掌打在這嬌滴滴的妙齡女郎身上,非但未能取命,明棧雪還留有餘力。
耿照素知「八荒刀銘」能爲,不由得咋舌:「連老胡硬接他一掌也不免要見
紅,這女子好生厲害!」
嶽宸風雙臂一振,仰天長嘯,震得梁間簌簌落塵,胸前的破口露出肌膚,竟
連一絲血痕也無,生滿黑茸的虬勁胸肌掠過一抹金紅暗芒,稍縱即逝。他活動活
動頭頸,面上獰笑益盛,大踏步走了過來。
耿照雖對明棧雪無甚好感,也不禁替她着急,隻見明棧雪并未起身,徑自盤
腿端坐,似在運功調息。
他忍不住心中失望:「她到底也不是嶽宸風的對手。」見嶽宸風一掃頹勢,
風風火火來到女郎身前,巨掌一揮,明棧雪頭上的紗笠「呼!」臨空飛起,散開
一頭烏亮的如瀑長發。
明棧雪一動也不動,嶽宸風卻蹲下身來,伸手捏着她尖細的下颔端詳片刻,
眯起虎目贊歎道:「多年不見,你還是這般動人。我原以爲這些年已漸漸不再挂
念,今日一見,始知大錯特錯。世間美人再多,卻無一名尤物如你。」
他擡起她的下巴,指尖品着滑如浸乳絲緞般的美妙手感,喃喃道:「很久,
沒有人敢對我這麽無禮了。膽敢如此的蠢人,我會鋸斷他每寸肢體,挖出雙眼、
割斷舌頭,再用燒紅了的小鐵箸,一點、一點耷黏着挾下他們全身的皮肉……奇
怪的是:我一見了你的容貌,卻都暫時忘了這些念頭。」
明棧雪閉目仰頭,強自運功壓下脈中雷勁,忽然開口。
「你……你若想以酷刑折磨于我,我便咬舌自盡,讓你什麽也得不到,到頭
來一場白忙。」
嶽宸風料不到她身中紫度神掌的雷勁,竟然還能開口說話,聞聲身形如影一
晃,無聲無息退至門邊;落足之際,原本所在處似還留有殘像,一丈的距離間烏
影層疊,若有數名振衣舞袖的嶽宸風。
明棧雪堪堪鎮住體内隐患,濃發一搖,支起半截柳腰,掩口迸出一串銀鈴輕
笑。
嶽宸風面色鐵青,這次卻非是故意示弱,虎目中殺機隐現。
明棧雪笑得花枝亂顫,半晌才幽幽一歎,曼聲道:「我認栽啦,嶽宸風。多
年不見,沒想到你的武功進步如斯,好厲害的虎錄七神絕!」
嶽宸風容色稍霁,「哼」的一聲,獰笑道:「中了紫度雷絕、還能開口說話
的,你明姑娘也是我平生僅見的第一人。待你眉間的紫氣布滿印堂,雷勁便在體
内結成了丹,如無我的九霄辟神丹化解,你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屆時你若還
笑得出,嶽某人才真是佩服。」
明棧雪封了身上幾處穴道,知他所言無虛,胸中卻仍有一絲不平,忍得片刻
終究還是問了出口:「碧火神功雖是内家絕學,卻不能無端飛進,你的内功進境
如斯,定是另有奇遇。我說的是也不是?」
嶽宸風微微一怔,不覺失笑。
「都到了這時候,你還争什麽?」
「你既未否認,那便是啦。」明棧雪淡然一笑:「我說呢,你怎能在短短數
年之内一口氣貫通七絕,原來又是天上掉下來的遇合。你這人要說有甚長處,便
是運氣之好,令人瞠目結舌。」
嶽宸風面色一沉,正要反口,蓦地微凜:「小賤人雖要強好勝,決計不會在
緊要關頭一味纏夾……莫非,她在等什麽人出手?」長笑道:「你若巴望着誰人
來救,算盤可就打錯了。」
明棧雪端坐不動,輕笑道:「是麽?」
嘩啦一聲瓦破檐穿,一條烏影躍入廟中,淩空揮掌拍落。
嶽宸風轉身相接,雙掌對擊,來人内力不及,順勢後躍,手中烏枭木拐着地
一點,穩穩踏上中庭殘破的青石磚地。
嶽宸風收勁吐息,忽覺一陣天旋地轉,接招的右掌心麻癢難當,血脈所經,
整條手臂都刺熱起來,不由心驚:「好厲害的毒掌!」見來人拄杖而來,不願貿
然硬拼,忙施展形絕「藏形蹑影」退至火畔,丹絕「碧火神功」的雄渾内勁于體
内運行一周,将毒素悉數化去,點滴不留。
便隻片刻工夫,來人從容跨過高檻,卻是一名瘦小佝偻的黑衣老妪。
她雙目明亮,步伐雖慢,落腳卻極是俐落穩健,風帽中漏出幾绺斑駁灰發,
幹癟的小臉上蛛紋密吐,相貌并不特别醜陋,隻是老邁已極,說有百歲也不難取
信于人。
檐外,無數條曼妙身影「唰唰」滑落,足不點地,就這麽吊在半空中随風輕
蕩。仔細一瞧,這一幹女子雖然黑巾覆面,但個個身段窈窕,烏絲般滑亮的緊身
夜行衣上飄着五彩斑斓的鮮豔飾帶,顯是正當妙齡;藕臂間掠過一抹絲滑銀光,
卻是攀着極細的繩索缒下屋檐,在夜空裏看來宛若懸蛛,豔麗中透着一股說不出
的詭異。
以嶽宸風的内力修爲,若有人一近破廟數十丈方圓,斷不能逃過他的耳目,
這幫妙齡女子卻又是如何掩至?嶽宸風心念一動,忽想起七玄中人傳有一種無色
無味的奇毒,随風入夜,恍如細雨浸潤,能麻人舌嗅聞聽,令中毒者五感漸鈍而
不自知。打量黑衣老妪幾眼,頓時了然于心,冷道:「據我所知,越城浦左近非
是『天羅香』的地盤。蟻夫人深宵駕臨,不知有何見教?」
被稱爲「蟻夫人」的老妪鳳目一翻,拄着烏枭杖望了他幾眼,低聲道:「尊
駕好眼力,竟認得老身。」
嶽宸風從容笑道:「天羅香的勢力,在七玄界中足以位列前三,誰不知『代
天刑典』蟻狩雲蟻夫人的大名?貴門三代宗主都受過夫人的教導,放眼當今七玄
界中,數不出一個比蟻夫人更德高望重的長老。」
蟻夫人拄杖一笑,閉目低道:「年輕人,你的嘴很甜哪。」從纏腰的内袋裏
取出一枚龍眼核大小的黑丸,低聲道:「這是本門『五豔妍心散』的解藥。你含
入口裏,從這扇大門直直走将出去,别要回頭,一個時辰後毒素自解。」
嶽宸風聽她有意圓場,隻道是對掌之後心知不敵,萌生畏懼,笑道:「恐難
如夫人之意!人我要,解藥我也要。憑夫人的武功,隻怕攔不住我。」
蟻夫人淡淡一笑,拄杖低道:「既然打不過,那便不要打。」竟背轉身去,
慢吞吞地踱出了廟門。卻聽明棧雪叫道:「小心,别讓她封住此地!」
神壇裏外的耿照、嶽宸風聞言,俱都一愣。
耿照心想:「這蟻夫人不是來救她的麽?她怎又出言提點嶽宸風?」
嶽宸風卻不由一凜:「難道是……糟糕!」施展形絕掠至門邊,忽見一張大
網從天而降,交錯縱橫的雪練将整個山門封起來,細密的網罟大如銅錢,僅容一
指穿過。
嶽宸風提掌劈落,隻覺銀絲既綿又韌,觸手沾黏,他這掌運上了七成功力,
竟然擊之不穿。他雙掌交疊,轟然擊出,連胡彥之、薛百勝這等高手都抵受不住
的紫度神掌,偏偏對銀絲蛛網一點用也沒有。
手掌擊上絲網,不過将它撐擠出單臂五指的形狀,無論延展得再深,終究無
法穿破,内力反而加速逸去,幾乎不受控制。嶽宸風在山門前略一耽擱,兩壁破
窗外也都覆上了絲網;擡頭上望,屋頂的破網孔洞外銀光燦燦,一绺一绺的絲束
交錯縱橫,竟無一絲空隙。
嶽宸風猛然回頭,怒不可抑:「這便是天羅絲?」卻是對明棧雪問。
她淡淡一笑,柔聲道:「是呀,我當初隻帶了一卷随身,你也見識過的。總
壇可多着啦,要捆住一間屋子,原也能夠。」耿照想起她随手一揮,便将自己一
路推過火堆,系繩卻肉眼難見,暗忖道:「原來那便是天羅絲。」
嶽宸風面色一沉,伸手道:「拿來!」
「拿什麽呀?」明棧雪嘻嘻笑着,口吻一派天真爛漫。
「五豔妍心散的解藥,還有那柄匕首。」嶽宸風冷笑:「天羅絲水火不侵,
凡鐵難斷。我見你用過一柄匕首裁絲,東西呢?」
明棧雪聳了聳肩,背影依舊優雅好看,動作中卻有一絲少女般的淘氣俏皮。
「五豔研心散是以五種毒物混合配置的毒藥,選用哪五種毒物、配比如何,
天羅香中人人不同,别說我無解藥在身,便有丹藥,也解不了姥姥的方子。」她
說着似覺有趣,掩口「噗哧」一聲,怡然道:「至于那柄裁絲匕,方才已被你的
金甲禁絕所斷,嶽老師紫度神掌一揮,連破片都不知飛到了哪裏,小女子愛莫能
助。那天羅絲質地奇異,便有神兵利器也不易割斷,刃尖須浸泡特制的藥水,反
覆鍛打,經三年而成。秘方在《天羅經》裏有詳細記載,你要不要看?」
嶽宸風怒極反笑:「人是你引來的,能眼睜睜看你毒發身亡?明棧雪啊明棧
雪,你真當我是三歲孩兒?」怒目一睨,瞳中溢滿赤紅血絲,猶如猛虎伏岩,狀
欲噬人。
明棧雪忍不住笑了起來。
「誰說她們是來救我的?」
她越笑越是酣暢,直笑得前仰後俯,無視于嶽宸風的殺人目光,好不容易緩
過氣來,輕撫酥胸:「我自回東海,已挑掉了天羅香五處據點。有名有姓的共殺
死織羅使五人、迎香使七人,沒名沒姓的弟子更是不計其數,逼得一人之下、衆
人之上的蟻姥姥非親自出馬不可。我若不死此間,姥姥隻怕難與我師姊交代。」
她末尾幾句提高了聲調,随風遠遠送出,廟外聽得一清二楚。
山門之上,雪白絲網映出一抹佝偻身形,蟻夫人低聲道:「叛徒!早知有今
日,當年我便該再加把勁兒,力勸掌門斬草除根、趕盡殺絕,也不緻枉死了那些
個忠心耿耿的徒衆。這五豔研心散若能要了你的命,還算是你的造化,落在老身
手裏,定要将你剝皮拆骨,割成一條條的,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嶽宸風的目光來回巡梭,面上餘映豔紅、跳動不休,心中卻是驚疑不定。
「難道……賤人轉了性,這回說的竟是實話?還是她與蟻夫人串通一氣,編
派了這一大套,來诓騙于我?」不動聲色地走近幾步,低聲問:「人呢?」
明棧雪知他問的是耿照,輕輕一笑,悄聲道:「給我一刀殺了,屍身投入井
裏,你信是不信?」嶽宸風不置可否,又問:「東西?」明棧雪明白其意,下巴
微擡,一雙妙目投向他身後梁間。
嶽宸風餘光瞥去,果然見貯裝赤眼刀的那隻烏檀琴匣橫放在梁上,背匣的革
帶與琴匣一角染有墨一般的深濃赤赭,一看便知是半涸之血;其量之多,還沿着
壁角緩緩淌落一抹烏紅,隻是沒于崩牆敗土之間,也不怎麽惹眼。
「她不知耿照緊要,沒準真是一刀殺了,取其财貨珍寶。」
嶽宸風并未全信,隻是盱衡情勢,先求五豔研心散的解藥,生離此地,以腳
尖在地上寫了個「逃」字,又望了梁上一眼。明棧雪卻輕輕一抿,探出蓮瓣兒似
的小巧白繡鞋,将那「逃」字抹去,寫了個「海」字,擡眸望了琴匣一眼,笑意
嫣然。
嶽宸風面色鐵青,遲疑片刻,咬着牙緩緩點頭。
明棧雪歎了口氣,幽幽說道:「姥姥,昔日在總壇之時,你對我雖說不上好
卻做到了『公平』二字,該罵則罵、該賞則賞,與旁人并無不同。我怨恨師傅、
怨恨姊姊,怨恨天羅香衆人,獨獨不怨恨你。」
門外,蟻夫人拄杖默然,良久才道:「到了這步田地,說這些都已遲啦。早
在你盜《天羅經》反出宗門之時,你的下場便已注定,除了死沒有第二條路。」
忽聽門裏一聲低呼,明棧雪急道:「哎喲,姥姥!你怎地給說了出來……」突然
驚叫:「你……你想做什麽?那是我師門的寶物,你休想……啊——」
從網罟望進去,嶽宸風魁梧的身形恰恰擋着明棧雪,果有幾分侵淩的模樣。
蟻夫人心念一動:「莫非她并未将身懷《天羅經》一事透露給他?不好!」
烏枭杖一點,小小身子淩空飛起,撲入山門:「撤!」拐杖所指,雪練蛛網應聲
兩分。
山門之中,嶽宸風早已蓄勢待發,聽得腦後風至,霍然轉身;隻見蟻夫人已
至,左手食、中二指宛若鳥爪,徑取嶽宸風雙目!
這本是兵法中常見的「圍魏救趙」之計,蟻夫人畢竟年老血衰,又是女子,
先前吃過嶽宸風掌力的虧,不欲正面相捍。誰知嶽宸風不閃不避,閉上眼睑,竟
以人身之中最柔軟的雙目相迎!
蟻夫人乃當今七玄界數一數二的大長老,平生經曆過無數風浪,生死相搏之
際,誰敢平白賣一雙照子給她?不覺氣惱:「兀那小子,敢置老身于糊底!」半
空中易虛爲實,指鈎朝他目中插落!
「笃」的一聲,嶽宸風面上金芒一閃,指尖卻未入肉溢血,所刺脆韌如革,
不像是柔軟脆弱的眼珠,倒像一指戳中眉骨。這樣的橫練硬功蟻夫人聞所未聞,
一怔之間嶽宸風雙掌交錯,「唰!」一聲扯下她的數層纏腰,屈膝上頂;蟻夫人
疊掌一接,順勢飄退。
嶽宸風扯爛纏錦,一把從漫天花碎中攫住黑丸,送入口中,反手扣住明棧雪
的腕脈,将她擄至身前!
「你!」明棧雪咬牙一擡頭:「不守信用!」
嶽宸風縱聲長笑:「與虎謀皮,誰人之過!」
蟻夫人雙足落地,揮舞木杖,蛛網正欲重新織起,嶽宸風挾着明棧雪踏前一
步,獰笑道:「老虔婆!你要《天羅經》,還是一團爛紙?」蟻夫人面色一凝,
伸手制止左右,挑動疏眉,低聲道:「你待如何?」
嶽宸風道:「我不欲與天羅香爲敵。就按你原先提議,這小賤人交給你們,
天羅香讓條路給在下離開,莫要逼虎傷人。」心中卻暗自盤算,先帶赤眼離開此
地,回頭再趁蟻夫人落單之時下手襲殺,又或命五帝窟衆高手牽制,伺機奪回明
棧雪。
蟻夫人不欲節外生枝,點頭道:「如此甚好。閣下武藝高強,可要劃下道兒
來,日後江湖相見,天羅香才不緻錯殺了朋友?」
嶽宸風笑道:「區區賤名,便不勞夫人費心了。」挾着明棧雪走上前去,蟻
夫人也拄杖緩步而入。
明棧雪忽然叱道:「嶽宸風!我以《天羅經》交換一條生路,你竟要将我交
出去?」
嶽、蟻兩人雙雙停步,蟻夫人心想:「他是八荒刀銘嶽宸風!自诩正道,必
不遵守與七玄中人的約定……難怪,難怪他不敢以姓名示人!」
嶽宸風卻是暗叫不好:「小賤人移禍江東!」正欲辯解,頂上「呼」的一聲
落下一物,蟻夫人的距離較近,杖尖一翻一挑,穩穩将那物事按在地上,正是烏
檀琴匣!
嶽宸風眼中殺機一露,蟻夫人對他已無點滴信任,兩人僅靜止一瞬,雙雙動
起手來!
便在此時,明棧雪忽伸手往踝邊一抹,似是割斷了什麽,如箭離弦般掠向破
窗!蟻夫人被嶽宸風的雷絕掌震退兩步,已然追之不及;嶽宸風施展形絕,堪堪
追至明棧雪身後兩臂之遙,伸手難及,索性淩空一掌,正中其背門。
明棧雪藉勢撞在破窗外的天羅蛛網上,伸手一抹,整個人便穿了出去!嶽宸
風恍然大悟:「是那柄匕首!她定是藏了部分碎片在掌間!」既失一鹄,不可再
失一鹿,忙将琴匣負在背上,縱身躍出山門。
院裏高高低低踞滿黑衣彩帶的妙齡女郎,地上橫躺着幾具屍體:窗邊兩人,
井畔一人,半圮的圍牆被穿破一扇窗格,四周布滿血迹。蟻夫人拄着拐杖,靜靜
踏着青石磚地凝視着嶽宸風,眼角垂落的衰老目中蘊有精光。
一名女郎翻牆落地,恭恭敬敬地跪在蟻夫人身前。
「啓禀姥姥,牆外有三名姊妹不幸殉難,算上落井的兩人,死者共計八名。
那人已不見形迹。可要繼續追趕?」
「不用。你們撞在她手裏,也隻是白白犧牲而已。」蟻夫人輕道,雙目卻牢
牢盯着眼前之人:「嶽宸風,交出《天羅經》,天羅香上下決計不爲難你。」
嶽宸風冷笑。
「你是她姥姥,豈不知明棧雪說謊成性?小賤人出手狠毒,天性淫冶放蕩,
傷天害理之事做得多了,這等信口雌黃的無聊話語,夫人切莫當真。」
蟻夫人微微一怔,才省起嶽宸風口中的「明棧雪」,原來是記憶裏那個白衫
白裙、明豔不可方物的小女孩。那是她闖蕩江湖之後,自己取的名字罷?印象中
蟻夫人從沒喜歡過她。她這輩子看過太多、太多血淋淋的例子了,女人太美,隻
會替自己和别人帶來災禍,便是十幾歲的小女娃也不例外。
她暗自歎了口氣,決定在此時此刻稍稍縱容一下自己,做一點任性的事。
——天羅香的女子縱使十惡不赦,也隻有我等天羅香之人能夠針砭處罰!
這事,死也輪不到外人插口。尤其是自诩「正道」的臭男人!
「我也不想當真。」蟻夫人低道:「你把背上的木匣留下,全身脫得赤條條
的,證明你身上沒有《天羅經》,之後要走要留,任君自便。」
「也好。」
嶽宸風口含黑丸,深吸了幾口冰涼幹冷的夜息,确定全身真氣運轉如意,五
感盡複聰明,活動活動指節,獰笑道:「我一直想試試,失了七玄界第一武典的
《天羅香》,武功究竟還剩幾成!」
* * * * * * * * * * * *
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全身血脈一通,四肢終于恢複自由。
他躍下神壇,伸展酸麻的肌肉關節,忙不叠地拍去頭臉沾上的蛛網灰塵。
不久前,嶽宸風才憑着一雙肉掌殺出破廟,中庭内遍地都是被他一掌震死的
蛛門女郎,蟻夫人率領剩餘的手下追了出去。原本一團混戰的激烈戰場,如今隻
餘冷風習習,說不盡的凄冷寥落。
耿照彎腰揭開一具女屍的面巾,雖瞠目吐舌、死狀凄慘,但扭曲蒼白的五官
依稀辨得出主人芳華正茂,也不過十幾二十歲的年紀。
耿照本想将屍首就地收埋,又唯恐嶽宸風去而複返,連挪動屍首排列在一處
亦不可得,心中爲諸女暗誦佛号,忽然膝彎發軟,一陣地轉天旋……蓦地想起:
「是……是那個什麽五豔研心散的毒!」扶着古井邊緣想穩住身形,手掌卻在井
縫裏的青苔上一滑,整個人頭上腳下跌了進去。
噗通一聲,冰寒刺骨的井水湧入口鼻,耿照雙手亂攀,好不容易抓住了嶙峋
錯落的井壁砌磚,仰頭冒出水面,一邊嗆咳,一邊貪婪地吸着新鮮空氣,好不容
易把肺中的積水嘔出。
這井昔日是廟中修道人所用,破廟占地不小,想來極盛時要養不少徒衆,井
雖挖得不深,井欄卻做得寬大。若非如此,以耿照倒栽蔥似的撲跌入井,光是狹
窄的井壁便能撞得他頭破血流,枉自送了性命。
他攀着井壁,支撐身體不往下沉,雙眼漸漸習慣黑暗。
透過頭頂照落的一點月光,赫見水面上浮着一大把一大把的黑發,左、右、
對面的井壁處各擱着一具女屍,耿照想起适才明棧雪穿出院牆時,順手殺害數名
天羅香弟子,其中墜入井中的有……兩人。
他忍不住全身發冷。
左手邊和右手邊的女屍面部朝下,井水的浮力支撐她們的頭顱和身體,要不
了多久,當水灌滿了肺部之後,屍體便會逐漸下沉,直到腐爛至某個程度才又再
度漂浮起來。
隻有在正對面的第三名「女屍」,胸口以上還浮在水面,就和他一樣。
他勉力打醒精神,試圖從幽暗中分離出「女屍」的輪廓,隻可惜冰冷的井水
無法沖淡毒素,五豔妍心散的毒正透過血液行遍他身體各個角落。耿照頓覺胸口
有股說不出的悶痛,盡管井水冷徹心脾,他卻似能清楚感覺到心髒掐擠、擴張,
又掐擠、再擴張的動作,挾帶着鼓動似的隐隐悶痛……
「五豔妍心散其實并不是毒,而是一種蠱。」
「蠱……蠱?」
耿照搖了搖沉重的腦袋,才發現是「女屍」在對他說話。
「像粉一樣的鱗蠱被吸入體内之後,便會順着血液流到心髒——人身上最溫
暖的地方——開始準備孵化;麻痹五感知覺的,便是在孵化的過程中,由剝落的
鱗粉中所散逸的毒素。
「所以在第一階段,你隻覺得耳目不靈,略感頭昏,因爲鱗粉不是什麽了不
起的毒物,找個好點的大夫抓一帖溫補祛邪的藥,睡一覺起來就會覺得好多了。
「真正的毒,是等蠱孵化之後,無數蟻卵大小的絲蟲鑽入心髒的一瞬間,那
才叫做『毒』。你知不知道身中五豔妍心散的人,要過很久很久才會死?便是死
了,寄生在心室的絲蟲依然活得好好的,剖開腔子挖将出來,還能見着一顆千瘡
百孔、又卻五彩斑斓的肉心,上頭如有萬蟻鑽動……」
耿照一陣惡寒,胸口益加煩悶,胡亂打水:「别……别說了!」肩臂一軟,
差點又滑入冰冷的井水中滅頂。
「女屍」拉起右手邊同伴的濕發,扯去面巾,從扭曲大開的黝黑嘴洞裏掏出
一枚物事,擲了過去。雖然中毒,但耿照的身手反應仍是遠勝常人,無須眼觀辨
位,随手一攫,便将東西抄在手裏,卻是枚冷硬渾圓、彈丸也似的小核。
「含在嘴巴裏。」
「什……什麽?」
「女屍」道:「這是五豔妍心散的解藥。含在嘴裏,藥氣從舌下咽喉透入體
内,蠱蟲最讨厭這藥的氣味,不用你傷腦筋,它們巴不得立刻逃出你的身體。蠱
蟲一離血肉,一刻之間便會死亡。」
恍惚間,耿照想起嶽宸風搶奪的那枚解藥,依稀便是這等模樣,便在井水裏
随意掏洗幾下,一把送入口中。黑丸和津,頓時一股濃烈藥氣沖上腦門,也不知
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耿照精神大振,煩惡倏減,忽然想起曾在哪裏聽過「女屍」
的語聲口吻,不覺愕然:「原來是你,明棧雪!」
第卅二折 荒山古院 梨花暴雨
明棧雪以藏在指間的裁絲匕劃開絲網,破窗而出,一路施展輕功掠出外牆镂
窗的同時,還殺死了八名蟻夫人麾下的彩衣女郎,其中兩具屍首便墜在這水井之
中,怎還能……
耿照搜尋着記憶,蓦地靈光一閃,忽然明白了她所使的障眼手法。
「你是在想,」幽深如蒼艾缵染般的對牆底,又響起那把溫婉動聽的喉音:
「『她不是已穿牆逃出去了麽?怎還能出現在井底?』我猜的,是也不是?」
五豔妍心丹的蠱毒解去後,耿照的知覺逐漸恢複往常的靈敏,隻覺明棧雪說
話中氣不足,咬字也不如先前清晰俐落,顯然口中也含了枚解毒黑丸;唇齒間不
住輕輕磕碰,似是難耐井水冰寒,心想:「她到底是受了重傷,也難爲她能躲在
這水底如此之久。」略整理一下思緒,搖頭道:「你一開始便打定主意要躲在這
裏。将這兩位姑娘擲下水井時,你也跟着跳了下來,故意在井畔留下一屍,隻是
爲了掩人耳目。」
明棧雪「嗤」的一聲,聲音聽來饒富興緻:「我若早已落井,是誰在外牆殺
人?從井欄到外牆窗下足有五丈之遙,我可沒有隔山打牛的本事。」
耿照聽她如是說,心中再無懷疑,沉聲道:「因爲你在井邊殺的不是三人,
而是四個人。你将第四人當作暗器,對準镂窗用力擲出。蟻夫人吩咐手下嚴密把
守,外窗底下定然埋伏有人,而且不隻一位。」
「窗底兩人聽得風聲,以爲是你,起身要攔,恰恰被屍身撞得頭破血流,當
場斃命。黑夜裏照明有限,其時破廟中又正打得激烈,蟻夫人的手下一見外牆窗
破、窗下三屍橫陳,任誰都會以爲是你殺人之後逃逸無蹤,豈不料你從頭到尾都
沒離開過古井一步,一切隻是障眼法而已。」
對牆的明棧雪沉默片刻,忽然咯咯輕笑起來,笑得水影微晃、月映碎搖,不
多時又劇咳起來,空洞的咳嗽聲回蕩在井中,連耿照都聽得出她胸中積郁頗深,
嗆咳直如嘔血,偏又氣力不繼,難以遏抑,忍不住提醒:「你受傷不輕,何必這
般發笑?」
半晌好不容易停了下來,水面上啪啪輕響,似是明棧雪正以手撫胸。
「你若是……若是做了件得意之事,卻無……無人知曉,豈不氣悶?」
「什麽?」耿照不禁一愣。
明棧雪又笑了一會兒,絮絮輕喘道:「我這條計于九死一生之際靈光閃現,
執行得分毫不差,偏生不能教嶽宸風和姥姥識破,否則便是一條死路。若非你從
天而降,我要少了多少樂趣?」
耿照心頭一沉,緩緩搖頭:「你的樂趣,竟要賠上這麽多條人命。」
明棧雪輕笑道:「此乃『藏葉于林』之計。死得少了,何以成林?」
耿照愕然無語,本欲出言反駁,話到嘴邊卻覺心冷:「她的聲音如此動聽,
口吻又斯文有禮、教養十足,怎地說的話、做的事卻如此惡毒?」沒來由地厭憎
起來,想起與她同浸一井不禁遍體生寒,當真連片刻也待不住,四下摸索井壁,
欲循隙攀爬。
明棧雪道:「你若不想葬身于此,最好别輕舉妄動。」過了一會兒,聽得井
中依舊回蕩着水聲,知道耿照并不搭理,又道:「姥姥本事雖高,若論卑鄙無恥
卻非是嶽宸風的敵手。橫羅織網大陣隻困得他一時,依我推算,嶽宸風在半個時
辰之内必能脫出包圍,返回此間。」
耿照沒聽過人稱《天羅經》中第一絕陣的「橫羅織網大陣」,也不曉得「代
天刑典」蟻狩雲蟻夫人究竟有何能耐,卻早已猜到嶽宸風若能脫身,必定去而複
返;時間拖得越長,生機越見渺茫。
然而井底潮濕,磚縫間生滿青苔,滑不留手,莫說攀爬,離水之後連支撐身
體也頗不易。他試了半天仍不得要領,心中煩躁,沒好氣的回口:「正是料到嶽
宸風會回頭,才須盡早離開不是?」
明棧雪嘻嘻一笑:「現在上去能跑多遠?嶽宸風的輕功,你适才親眼所見,
你比得過他麽?出得此地,附近的地理形勢你可熟悉?這四野無光的,該逃往哪
裏?」
耿照被問得啞口無言,她語聲雖細柔,卻有股說不出的咄咄逼人。
明棧雪稍停片刻,黑暗中隻聽得她嬌喘細細,漸轉濃重,一會兒才輕聲道:
「我騙嶽宸風說已将你一刀殺了,屍首棄置在這井中,以他之猜忌多疑,必以爲
我在井裏設了陷阱,故意誘他來此。嶽宸風一向自負聰明,定然不依我的說辭,
刻意反其道而行。」
「姥姥卻是個死心眼的,若走脫了嶽宸風,一定回破廟來截他。嶽宸風不得
不回來,姥姥也不得不追殺,兩邊都無仔細搜查的餘裕。待他們二度退走,你我
才能安然離開。」
耿照聽出道理來,雖未接口,卻已停下了動作。
那井水十分寒冷,翻攪時濕衣貼肉、遇風沁骨,固然難受得緊,但端坐不動
卻也無法适應其寒,不管坐得再久,仍被凍得不住發顫,體溫漸漸流失。他小心
不讓胸膛低于水面,以免寒氣直刺心口,更加難當。
明棧雪明白自己大獲全勝,咯咯輕笑:「嶽宸風自傲心計,殊不知他想得再
多再複雜,卻往往在最簡單的地方留下破綻。」耿照忍不住低聲道:「要說心計
你也不遑多讓。」明棧雪笑道:「哎呀,你這是繞彎罵我麽?」
耿照不想與她這樣殘忍惡毒的女子親昵調笑,索性閉口。
不知又過了多久,頭頂遠處似有一絲動靜,明棧雪低聲道:「入水至鼻,不
要亂動!」
耿照會過意來,咬牙緩緩沉入奇寒的井水中;胸口低過水面的瞬間,陡覺心
髒一縮,彷佛被一隻看不見的冰冷鬼手抓住,悶、刺、痛、冷……諸般感覺蜂擁
迸發,若非他耐力過人,隻怕立時便要暈厥過去。
水面上漂浮着兩具浮屍的黑發,濃發飄散,幾乎滿滿地占據了整個并圍。
頂上的月光照不到井底,耿照緩緩靠近左側俯身懸浮的女屍,把半顆腦袋藏
入陰影之中。井上一陣輕響,忽然「笃笃」幾聲空響,一物又被抛了下來,差一
點打中耿照的腦門,原來是一隻連着破舊粗繩的打水桶。
「不好!難道……難道她猜錯了,嶽宸風竟要下來一探?」
所幸這恐怖的景象始終都沒發生。
來人提着桶繩在井中亂攪幾下,似在試探有無機關,忽聽幾下女聲清叱,接
着一陣金鐵交嗚,掌風呼嘯。嶽宸風提聲如雷,大喝:「蟻狩雲!你定要如此相
逼麽?」
有人低聲應了幾句,說話間刀劍掌風始終不絕,自是那天羅香的第二号人物
蟻夫人。耿照不禁佩服起來:「居然全如她所料!嶽宸風心計再毒,卻也毒不過
阿傻的大嫂!」
這回嶽宸風不欲久留,打鬥聲片刻便去得遠了。
耿照又小心等了一會兒,慢慢從水裏探出半身,耳貼着井壁仔細聆聽,确定
頂上已無聲息,才悄聲道:「喂!上頭沒人啦,咱們上去罷?」連喚幾聲皆無人
應,這才發現不對,趕緊推開水面浮屍遊過去,及時撈起一具曼妙浮凸的修長胴
體。
原來明棧雪的身子已嚴重失溫,隻憑一隻玉手攀緊磚縫,才不緻滅頂。
耿照雙手環着她結實苗條的柳腰,隻靠雙腿踢蹬浮在水面,臂間微微用力一
攬,明棧雪忽然嗆咳起來,接連嘔出胸中積水;盡管喉頸劇烈抽播,身子卻軟綿
綿地使不上力,顯是一路苦苦支撐,導緻内患加劇,一發不可收拾。
黑暗中不見她的容貌神情,耿照也知不妙,低聲喚道:「明姑娘、明姑娘!
我……我帶你上去好不好?」鼻端一貼近她的發頂,井中滿是藻泥悶潮的濕冷空
氣中頓時混進了一絲新鮮的苜蓿香氣,襯與懷中玲珑有緻的軟玉溫香,不由得心
神一蕩,難以自持。
明棧雪卻動也不動,似未蘇醒。
耿照立泳片刻,竟覺自己的體力也在快速流失,當機立斷,單手解下身畔女
屍的腰帶,在明棧雪的柳腰上繞了兩匝,将她縛在身前,低聲道:「這裏不能待
啦。明姑娘,我帶你爬上去。」
明棧雪「唔」的一聲,綿軟的兩隻纖長玉手勉強挂在他頸間,粉頸一斜,皓
首就這麽無力地偎在他頸窩裏。耿照收拾绮念,抓住打水桶上的粗繩試了強度,
确定足以承受兩人的體重,踩着井縫攀緣而上。
他臂力過人,懷中雖多了個明棧雪,一旦習慣了濕滑的井壁,攀爬的速度卻
快得超乎想像;雙手飛快交握幾次,眼前驟地一亮,上身已浸入銀亮的月華,距
井欄隻剩數尺。
耿照精神大振,忽聽「嘤」的一聲,一隻尖細的下颔輕輕摩掌着鎖骨,膚觸
膩滑無比,香澤微溫、吐息如蘭,排扇似的兩彎濃睫眨巴眨巴地掃着他的頸側,
明棧雪終于醒了過來。
耿照低聲道:「明姑娘,我們要出井啦!」
明棧雪瓊鼻中輕唔幾聲,無力擡頭,彎翹的睫毛又扇了幾下,直扇得耿照颔
頰生風、又癢又刺,不由得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眼見自由在即,他心情大好,忽覺有趣:「她的睫毛又彎又翹、又厚又挺,
倒像城裏刷洗馬匹的豬毛鬃。好好一個人,眼上卻生了兩排硬鬃刷子,不知看來
是什麽怪模樣?」正欲握繩,懷中嬌軀一震,明棧雪不知何時已側轉過頭,盯着
井繩急喚:「别……别握繩子!」
這兩句彷佛用盡了她所剩不多的力氣,酥胸不住起伏,高聳傲人的雙峰隔着
濕衣緊壓耿照的胸膛,觸感軟中帶硬,既腴滑又堅挺,充滿不可思議的飽滿與彈
性。
耿照探出的右手一縮,隻靠左臂支撐兩人重量,滑落尺餘才重新穩住,險象
環生。凝眸望去,赫見井繩最上端數尺間,錯落地插了幾根細如發絲的牛毛針,
非對正月光難以望見。
若無明棧雪及時喝止,無論耿照如何出手,終不免要被牛毛針插入掌中。
那針回映着月光,透明之中泛起一絲藍汪汪的豔彩,想也知是喂了劇毒。
明棧雪于腰間微一摸索,取出一隻小巧的蛛爪銀鈎,玉手輕揚,一抹銀光飛
上井欄,發出「铿」一聲脆響。她随手拉了兩下,将一條幾近透明的細索交給耿
照。
「用這條天羅絲,咱們從另一頭上去。距井口三尺時踏着井壁一蹬,運勁躍
出,落地後不要亂動,先看清楚再走。井欄内外,也可能布了毒針。」明棧雪低
垂粉頸,緩緩調勻氣息,才又補上一句:「如果是我,就會這樣做。」
這般心計,已超過耿照所能想像,他不敢自作聰明,乖乖依言蹬牆,一躍而
出。
早已熟悉井底幽黑的雙眼,一旦置身月下,頓覺舉目皎然,周身無不纖毫畢
現。仔細查看腳下,不見有牛毛毒針,耿照松了口氣,心想:「要比心計之毒,
嶽宸風畢竟不如你。」
他收起銀鈎絲線,解開腰間束縛,将明棧雪橫抱臂間,一邊雙目機警地四下
巡梭,一邊緩步倒退至山門邊。
門内篝火未熄,劈裏啪啦的燒得正熾,耿照一靠近便覺暖和,連忙眯眼側頭
避免雙目受損。忽地懷中玉人微動,明棧雪拉着他的衣襟,低聲急道:「停步!
到……到這裏就好。」
「怎麽?」他渾身緊繃,不住東張西望:「又……又有埋伏?」
明棧雪「咯」的微弱一笑,緩過一口氣來,指着階台上一路蜿蜓至腳下的水
漬,低道:「廟門内多是灰塵稻草,這水一路……一路滴将進來,就算幹透了也
會留下痕迹。」
耿照一凜,不禁回望水痕,喃喃問道:「嶽宸風還會再回來?」
明棧雪輕道:「插了毒針,定要回來收屍。這麽多年了,他多疑的性子一點
也沒變。」遙指着篝火不遠處的一隻绫錦包袱:「用銀鈎絲線勾過來。」
耿照小心将她放在門邊,将那隻包袱給「釣」了過來,回頭遞去:「喏,你
的……」忽然一怔,再也說不出話來。
火光掩映之下,倚門閉目的女子竟有着一張難以言喻的絕美容顔。
重傷後的瓜子臉蛋渾無血色,反倒顯出羊脂玉般的剔透晶瑩,焰火、幽影在
她五官分明的俏臉上不住地跳動交錯,卻掃不出一絲微瑕,猶如握在手裏細撫多
年、瑩潤細膩的象牙滾盤珠。
投映而來的篝火光芒由紅轉橘、由橘變黃,時而又化成熾豔的刺亮;影子更
是深深淺淺,黑、紫、靛藍、深赭……不一而足。無論投在她面上的色彩如何變
化,放眼望去卻隻得一個「白」字,所有的流輝濃彩不過是映襯,在那樣純粹白
哲的完美之前,也隻能相形失色。
耿照全然想錯了。
那樣彎、厚、挺、翹的睫毛,并不像兩把裝在眼上的排扇鬃刷。也隻有那樣
驚心動魄的黑濃,才能爲她緊閉的雙眸留下三分稚氣、三分溫婉、三分的妩媚嬌
瞠,以及一絲難以形容的危險剽悍。
除此之外,這卻是一張端雅娴麗的臉龐,理當口吐仙綸,不染人間煙火氣。
耿照呆望良久,終于明白她爲何要戴那頂遮臉的紗笠、阿傻的大哥又何以願
意爲她而死——想起阿傻和嶽家的悲慘遭遇,他驟然省覺,一顆心迅速冷凍了下
來,盡管胸中難掩怦然,那種血脈贲張、眼酣耳熱的暈眩感卻逐漸消退。
明棧雪似已習慣了他人怔望着自己的模樣,接過包袱置于膝上,小心解開系
結。
耿照知是她的随身行囊,本不應多看,卻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眼角餘光匆
匆一掠,恰見她翻出一條鴉青緞面兒的小巧抹胸。
那抹胸用的是上好的素面绫錦,沿邊兒滾一圈銀線,頸、背四條系繩亦是同
款的蔥銀,款式溫婉高雅,一點都不淫冶放蕩。但不知怎的,黑滑緞底泛着綠紫
光的雅緻鴉青色,一襯上她白哲細膩的乳色象牙肌,突然變得無比誘人;想像優
雅保守的亵衣中裹着她高聳彈手的雙峰,那緊壓着他胸膛的堅挺飽實,鴉青緞子
的保守優雅卻使得色欲更加張牙舞爪,呼号、索讨着其中掩裹的結實胴體。
他覺得自己隻差一點,便要撲上前去扯爛明棧雪濕透的衣裳、期待衣裏會浮
現一條一模一樣的鴉青肚兜來,好讓自己撕得條條碎碎,一把攫住那對蹦跳彈出
的堅挺乳峰……
耿照費了偌大的力氣,才将自己從失控的淫豔想像中拖将出來,倉皇而駭異
地掩飾着全然失控的臉紅心跳。
明棧雪卻恍若不覺,從疊得齊整的衫裙之間摸出一隻描金小盒,然後将衣衫
按原樣疊好,連外頭的绫紋包袱巾都裹得分毫不差:「放回去。」
耿照按她的吩咐,以銀鈎絲線又将包袱抛回原處。
明棧雪打開描金小盒,盒中有兩枚龍眼大小的藥丸,一枚碧如琉璃燒煉,通
體晶瑩,微帶透明,說不出的溫潤;另外一枚卻是赤紅如火,透出些許暗金,看
似份量頗沉。
她手捧金盒,罕見地微露遲疑,幾次拈起那枚碧綠琉璃丹欲放入口中,幽幽
歎了口氣,終于還是放回盒裏。
耿照心想:「莫非……這盒傷藥太過珍貴,她竟舍不得服用。」轉念又覺好
笑:命都快沒了,珍寶還留之何用?想想再無郢礙,抱拳道:「明姑娘,今日蒙
你相救,真是多謝了。你既有療傷靈藥,想來也不需要我再羅唆,就此别過。請
了。」轉身便要離去。
豈料明棧雪又是一陣劇咳,氣力俱一衰。耿照聽得不忍,走出幾步,忍不住
回頭:「明姑娘!你本事這麽高,若能及時服藥,待身子大好後,誰也奈何不了
你。何苦爲了身外物,卻來爲難自己?」
明棧雪低頭不語,突然「咕咚」一聲斜斜倒地,竟已暈厥。
耿照飛奔過去,一把将她抱起,拍去鬓邊發際的草屑,火光映紅了懷裏的端
麗容顔,不覺看得癡了。
「這麽美的姑娘,卻有歹毒心腸。」回過神來,又伸手輕捏她人中。
明棧雪濃睫瞬顫,猶如蜻蜓飛上玉搔頭,「嘤」的一聲,悠悠醒轉……
「明姑娘,我喂你服藥。」耿照欲開盒取藥,卻被她按住手背,才驚覺她渾
身顫抖、小手寒涼,顯然是傷後失溫,其症十分嚴重。
「這藥……不治我的傷。」明棧雪蒼白一笑,櫻唇顫抖:「尋……尋一處安
全的地方,我……我能運功自療。快離開此地,晚了,便……走、走不了啦。」
閉目斜頸,似又昏厥過去。
耿照莫可奈何,想到嶽宸風随時可能回來,總不能棄她于不顧。把心一橫,
将小金盒妥善收入懷中,橫抱着明棧雪奔出山門華表,待視線熟悉夜色,便發足
往黑夜裏奔去。
兩人在井中浸得濕透,頂着寒風奔行,連身子健壯的耿照也受不住,不多時
便凍得嘴唇發紫,不住簌簌顫抖,雙頰顱中卻如有一隻火爐,隐隐虛發汗熱。他
心中暗忖:「不好!這樣下去,怕連我也要病倒。」抱着明棧雪,躲入樹下一塊
大山岩後避風,但聞山間風緊鴉嘯,舉目四野一片漆黑,心中忽覺旁徨,茫茫然
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聽見了沒?」衣襟微微一緊,明棧雪偎着他的胸膛,顫聲輕道。
耿照心念一動,甯定下來,陡覺風中隐隐有股雜音,辨不清人聲抑或金鐵交
嗚,隻是混雜在風聲呼嘯、禽嗚獸咆等天然的野地聲響之間就是覺得極不自然。
「那是什麽聲音?」
明棧雪打了寒顫,搖頭不語,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跟……跟着過去,記
得揀有……有路處走,便能見得有人。」
耿照會過意來:「若無柴火、大氅等保暖之物,明姑娘撐不過今晚。」
嶽宸風的紫度神掌何其厲害,連老胡鐵打的身子都捱不了一下,這嬌滴滴的
女郎卻硬生生受了兩掌!明棧雪全身的内力全用于抑制雷勁、以免爆發,再無運
功禦寒的餘裕,此刻身子骨隻怕比一名不懂武功的弱女子還不如,受寒一夜,極
可能便要了她的命。
耿照恢複鎮定,循聲而去,靠着皎潔月光走了數裏的彎繞山路,鋪着石闆的
山徑穿過一片茂密樹林,眼前驟然一寬,聳出一片丈餘高牆,飛檐翹脊、壁染朱
紅,巍峨處絲毫不遜于朱城山巅的流影城。
他不禁一愣,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心想:「方才一路蜿蜓直上,怕不是到了
半山腰。林間野地,怎能有這麽氣派宏偉的大院?」
那朱紅宮牆沿着山腰間的平台向兩側延伸,左右眺望均不見盡頭。遠處似有
座門房似的突出耳房,卻未懸挂燈籠,隻是院中燈火通明,似也無須燈籠來照。
奇妙的是:原本那股莫名怪聲在二人進樹林前忽然停止,「铿、铿」幾聲激
越的金鐵交嗚後,倏地化作風流雲散,隻餘低嗚嗚的些許人聲,然而聽似極遠,
片刻亦消失不見。所幸大院上浮着一片暈黃,盡管遠處不見高牆,仍足以當作路
引。
耿照不欲驚動院裏人,取出銀鈎抛過高牆,「铿」的勾住内檐,小心抱着明
棧雪翻過牆檐,縱身跳入院中。
那院落甚是廣闊,地上遍鋪大片的青石磚,形制、用料可比流影城的内城規
格,甚至猶有過之。院中每隔幾丈便豎一盞蓮燈,是蓮台銅柱中置着一盞油燈,
上覆防風的琉璃燈罩;迷廊砌起的高台下也是每隔幾尺挖出一個方孔,與檐上對
襯的瓦隴中俱都置入蓮燈,與其說是「明如白晝」,卻更像走入出塵仙境,上下
一片燈霭浮溢,美不勝收。
耿照落地時吓了一跳,抱着明棧雪躲入一叢修剪齊整的山茶中,不禁咋舌:
「點上這多燈盞,一夜要燃去多少燈油!此地定是某位大官巨富的山間别墅,卻
不知是何人的物業,鋪張竟可與城主相比?」
院中雖然燈火通明,廊間的廂房卻都是一片漆黑,耿照不敢貿然進入,沿着
院牆往荒僻處走。遠離大院之後,赫見一座谷倉似的兩層木造建築,獨門獨戶,
不與他處相鄰。
那木屋左右是空曠晾衣場,置着一座座空架子,屋外堆滿木耙、掃帚之類,
卻無相鄰的下人屋舍,門窗縫裏透出些許微光。耿照掩至窗下窺看,隻見屋内地
面上鋪着厚厚的幹草,四壁均高高堆着一束束草料,屋内連一副桌椅也無,壁上
嵌着一盞琉璃蓮燈,便是光源所在。
他推門而入,裏裏外外巡過幾回,确定無人之後,才将明棧雪抱了進去。草
料倉的二樓挑空,僅沿牆築了個「回」字型的踏闆,寬約兩尺餘,還不容一人平
躺翻身,以一條木梯上下交通;待四面的草料堆高至頂,便可站在踏闆上以鐵耙
翻動。
屋内門窗緊閉,隔斷寒風,自是比外頭溫暖。
兩人躲在屋角的草料堆深處,耿照還特别翻來幾捆草料,在藏身之處外疊了
個交角,表面看來便似壘草成堆,任誰也猜不到裏頭還藏得有人。
透過壁上油燈微明,隻見明棧雪雙目緊閉,嘴唇面上白得微帶透明,竟無一
絲血色,眉間隐隐有一團大如雞蛋的青氣。她雙手環抱肩頭,瑟縮在幹草堆裏不
住顫抖,身下的草料被濕衣一壓,轉眼便已浸透。
耿照一坐下便覺不對,濕掉的草料非但無法保暖,反而更易受寒。趕緊躍出
藏身處,隔着草堆褪去鞋襪上衣;微一遲疑,連腰帶、衫褲也一并解下,全身脫
得赤條條的,抓起一把幹草将全身抹淨,抱着一束捆好的草料偎入幹草堆裏,頓
覺無比暖和,彷佛上天下地,再沒有比這更舒服的。
「明姑娘……」他鼓起勇氣,隔着草料堆輕聲道:「你……你須得将衣裳脫
了,才能以幹草保暖。否則濕草與濕衣一般,難以提供溫暖,再這樣下去,要受
風寒的。我……保證絕不偷看,你盡管放心好了。」
明棧雪「唔」的一聲,半天都沒動靜,過了許久才斷續傳出脫衣聲響,濕衣
一件一件遞了出來;遲疑片刻,終于遞出一條溫濕的系帶抹胸,緞料觸感細滑,
雖也是素面無花,僅僅沿邊兒滾了圈黑綠相間的精緻蝶紋,卻是明豔飽滿的寶藍
色。
耿照滿臉脹紅,一接過便立刻塞入草底,彷佛被那滑軟的寶藍抹胸灼了手。
爲了驅散瀕臨失控的想像,他趕緊推了幾捆幹草束過頂,低聲道:「明……
明姑娘!你……你趕緊用幹草抹抹身子,再将濕掉的草束換掉,會……會舒服很
多的。」
明棧雪「嗯」了一聲,輕聲道:「多謝你了。」喉音微顫,似仍不住發抖。
「不……不客氣。」
耿照躺回草堆中取暖,裸身與幹草一觸,才發現下體勃昂充血,硬得彎翹怒
起,直如一柄獰惡的鬼頭彎刀,不由得大窘:「好在沒被明姑娘發現,否則豈不
當我是淫賊?」依稀記得上回硬到這種程度,正是與橫疏影縱情歡好之時,心中
忽生出一絲異樣。
他對明棧雪的所作所爲全無好感,即使她擁有凡人難以抵擋的絕世美貌,也
無法扭轉耿照發自心底的僧惡。
巧笑倩兮、談吐溫婉的明棧雪無法吸引他,但瑟縮在草堆中,不住顫抖的柔
弱女郎卻令他心生憐惜,彷佛她不再是那個廟裏殺人如麻、井中工于心計的女魔
頭,隻和他一樣,是孤身落魄江湖、無依無靠的可憐人。
門外忽然響起腳步聲,以及一男一女刻意壓低、卻依然放肆的調笑。
「别……别在這兒……慶如哥,夫人還找我呢!你怎麽帶我來這兒?」
「嘿嘿,這兒隻有我,可沒有什麽夫人。」
「哎呀,你……讨厭!」
——糟了!
咿呀一聲,門扉被推了開來,兩條交頸的長長斜影投映而入,女子唔唔輕哼
着,身子不住扭動,男子卻有一腳已踏了進來。
耿照無處躲藏,再顧不得男女之嫌,翻入明棧雪藏身的交角,頓覺身下覆着
一具溫軟玉體,兩人胸膛相疊,幸而被她挺拔飽滿的雙峰高高推起,并未貼面碰
鼻;下身與她平坦的小腹緊密相貼,其中夾着一條滾燙粗硬的怒龍,連他自己都
覺灼人。
明棧雪輕哼一聲驚醒過來,慌忙并起一雙赤裸渾圓的修長玉腿。
耿照無暇解釋,湊近她耳畔道:「有人!」明棧雪點了點頭,遂不再掙紮。
兩人并頭交卧,一動也不動,兩顆心卻不住貼肉相擊,碰碰有聲。
他胸口壓着的兩座碩峰綿彈勁實,飽經鍛練的乳肌雖然極富彈性,卻保有乳
房柔嫩的膚觸;擠蹭中似有一物悄悄勃挺起來,硬如櫻核,大小也差堪彷佛,卻
更柔韌軟滑,膨大間又刮又頂的觸感實在妙不可言,磨得他乳間一陣酥麻,恍然
醒悟,原來是明棧雪的兩枚尖挺乳蒂。
思慮至此,陡地又硬挺幾分,火燙的怒龍暴出青筋,跳動幾下。
明棧雪渾身一顫,受驚似的輕輕嗚咽一聲,随即咬唇忍住。
他強抑欲火,深呼吸幾口,胸膛緩緩往下移動,欲避免兩人乳首厮磨。誰知
明棧雪的蒂尖雖硬挺如櫻桃小核兒,乳房卻是柔嫩彈手,被他貼肉一拖,乳尖微
微掘入綿軟的乳内,往下拉長,刺激無比強烈。
她咬着唇挺腰昂頸,簌簌發顫,雙手死死抓着幹稻草,也不知是疼是美,一
條粉雕玉琢的渾圓左腿忍不住略微屈起。
耿照身子下滑,忽覺杵尖自一片微微贲起、柔軟滑膩的芳草丘上迤逦而過,
她緊并的腿心一開,耿照的陰囊驟往下沉,滾燙的杵身滑過兩瓣嫩脂似的嬌軟肥
脂,卡在一條蜜縫間,微陷入肉裏。
兩人不約而同地低呼一聲,不敢再輕舉妄動。
明棧雪被耿照結實的熊腰一擠,兩條長腿不由自主地分跨開來,并攏不得,
蜜壺被那滾燙猙獰的怒龍貼肉熨灼,全身不住輕輕發抖。耿照自經橫疏影悉心調
教,已非是昔日懵懂無知的魯少年,知道明棧雪并無引誘之意,嬌嫩的蜜縫間幹
爽涼滑,渾不似情動心動,尴尬萬分,悄聲道:「明姑娘,我退後些……」
明棧雪雙臂纏住他的腰,咬牙顫聲道:「别動!一動……便冷得緊。」
耿照微微一怔,保持原姿勢不動,輕将幹草撥了過來,密密覆在兩人身上。
明棧雪雙臂摟着他取暖,身子卻不如初時緊繃,顫抖漸止。耿照唯恐壓壞了
她,改以雙肘撐地,兩人身子緊密相貼,再無一絲空隙。
那對男女在門畔溫存一陣,女子輕輕吐了一口氣,顫聲道:「慶如哥,你放
我回去。我服侍夫人睡了,再……再來尋你。」
被稱爲「慶如哥」的男子低笑道:「你若不回來,我便到夫人房中尋你。」
「啪」的一聲脆響,女子似是打了他一記,笑道:「死相!淨耍嘴皮子。」
低聲道:「夫人那裏,我……我晚些再去。」男子大喜,一把将她拉了進來,反
手緊閉門扉。
女子驚叫一聲,不住咯咯嬌笑。兩人一路摟摟抱抱,直似蜜裏調油,如膠似
漆。
耿照暗暗叫苦:「什麽時候不來,怎偏偏挑中這節骨眼?」身旁壘起的草束
突然「砰」的一搖,那慶如哥竟将女子撲倒,便在先前耿照藏身的幹草堆上,與
耿、明二人僅隔一道松松軟軟的幹草牆。
女子嬌聲亂叫,輕喘道:「這兒……這兒怎地有張現成的草床?」
男子低聲笑道:「龍王大明神在上,早算到了你今兒春情泛濫,在這兒給我
倆備了洞房。」女子不依不饒,瞠道:「我洞房才不要在草料房裏!啊、啊……
輕些,揉壞人家了……」
一陣聲響,蓦地「草牆」一晃,幾件衣衫接連披上草堆頂,可以想見外頭那
兩人俱已一絲不挂。男子歎道:「你這一身細皮白肉,真個是比豆腐更嫩更滑,
偏又溫香得緊。我當日在和合房中一見,便害了相思病啦!」
耿照從狹窄的草捆縫間望出去,依稀見得兩具赤條條的裸裏身軀正自交纏,
那女子腰肢纖細骨感,視野所及,連小半截的臀股曲線也無甚肉感,略顯單薄,
但屈着腿兒去夾男人時,雪呼呼的股彎卻也有一股未脫稚氣的腴嫩,與霁兒扭腰
開腿、嬌嬌承歡的模樣差堪彷佛,約莫也是十六七歲的少女。
男子的形容原也沒錯,少女膚光如雪,确是吹彈可破,然而比之明棧雪玲珑
剔透的乳質玉肌,頓形失色。耿照看得兩眼,隻覺男子滿口淫詞,說的便是自己
身下的麗人,貼着肌膚溫澤一熨,絲滑細膩、如敷細粉,滋味難畫難描。
草牆之外,男子捉住少女一雙乳鴿似的小巧嫩乳,十指抓握恣意揉捏,少女
閉目斜頸,「呀、呀」的婉轉嬌啼,腿心被大大分了開來,屈着兩條小小腿兒不
住晃顫,忽然驚叫一聲,伸手往腿間捉住一物,睜眼大發嬌嗔:「還沒出水呢!
慶如哥,你這物事這般粗長,硬弄進來,還不疼死了我?」
男子淫笑:「死是自然要死的,隻不過是讓你魂飛天外,美個欲死欲仙。」
少女羞道:「我……那日在房裏見了你這……大物,心兒便一直蹦蹦跳,恨
不得……恨不得代替夫人挨上一回,真是死了也甘心。」
耿照好奇心起,湊近草縫一瞧,見少女雙手在腿心交握着,支起的雪白大腿
上露出半枚雞蛋大小的紫紅鳗尖,其下俱爲嬌軀所掩,難窺全豹,心想:「這樣
便算是大了麽?似也沒甚出奇。」忽然發現明棧雪也正凝眸望出縫隙,一對上他
的目光又閉起雙眼,裝作熟睡,兩人心中各有一絲異樣。
男子見佳人守緊雷池不肯放行,豈容到口的美肉飛了去?柔聲哄道:「你且
忍耐一下,一會兒包管你歡喜得飛上天去,怕還不肯讓我拿出來。」少女怕得不
肯,嬌聲求饒:「慶如哥!你先……先揉揉我這兒。」
男子莫可奈何,捉住她一雙玲珑玉乳左捏右揉,少女雙手持着那根長物,把
着鳗頭似的紅鈍杵尖擠開幼嫩的肉褶,抵着玉門上下輕刮,邊抿着小嘴哼顫着,
慢慢脹紅了小臉。
男子喜道:「好蓮兒,這倒是出水的好法門!」索性跪坐不動,專心享受少
女的動作。
耿照見少女雪靥嬌紅、閉着眼睛甚爲受用,禁不住地臉紅心跳,漸漸生出欲
念。他原本便硬得厲害,龍杵一面被明棧雪溫暖肥膩的外陰輕輕黏咬着,又被自
己結實的下腹肌肉壓擠,不啻于雙手包覆。如今再見到少女動情的嬌癡绮态,刺
激烈,忽地馬眼一酸,沁出些許透明黏液,隐約有一絲出精似的快感湧現。
耿照不知男子興奮時會分泌少許透明黏液,交媾之際得以潤滑女子花徑,與
女子情動時分泌愛液相同,以爲自己竟洩了出來,窘得撐起身子,以免黏液沾上
明棧雪的身子。明棧雪不明所以,頓覺摟着自己的溫暖雄軀忽然離身,嬌嫩的肌
膚聳起一片寒栗,一雙玉臂愈發摟緊。
耿照腰背上下幾次,始終難以起身,卡在她蜜縫裏的怒龍卻磨出了火,厚實
挺翹的肉姑傘緣沾滿了黏滑的漿液,滑動時益發快美舒暢,感受也更清晰強烈。
明棧雪的陰戶便如一隻飽膩緊實的肉貝,外陰肥厚柔軟,須剝開之後才會露
出兩片鮑唇似的鮮嫩肉片,觸感柔韌而極富彈性,曲折多褶的形狀猶如厚實完整
的鮮撈藻葉,連摩擦時又脆又嫩、黏滑深裹的奇妙觸感也像。
總算耿照心底還有一絲清明,暗忖道:「不好!難道是我不知不覺射出了精
水,才會黏滑如斯?不知……不知她發現了沒?」但身下的感覺委實太美,見明
棧雪雙目緊閉,身子不住輕顫,明知這是借口,卻對自己說:「她睡着了,不知
道的。我……我若離了她,誰來爲她取暖?」咬牙挺動臀股,緩慢的、安靜悄然
的上下摩擦,下身的液感卻越來越重,直到發出細微的滋滋聲響,彷佛一邊研磨
還一邊漏出漿來。
忽聽男子道:「蓮兒,你這麽濕啦!能進去了罷?」
少女握着愛郎的杵尖,攪得蜜縫裏唧唧有聲,閉目呻吟道:「哥……蓮兒出
好多水,好想要的……」男子抄着她的膝彎大大分開,腰肢一沉,「唧!」淫靡
汁響,陽根已排闖而入。
耿照聽得顱中烘熱,迷迷糊糊想:「原來女子磨着磨着,便出這麽多水。」
想起橫疏影、霁兒情動之際,陰戶确是濕灑灑的又滑又膩,下身一陣厮磨,隻覺
淫水已沿着陰囊一路流淌到股間,心想:「她……也想要了麽?」身子略沉下,
脹得紫亮紫亮的鈍尖剝開黏閉的柔韌内唇,擠入一團溫膩之中。
明棧雪再也無法裝睡,奮起餘力想并起大腿,隻可惜傷後乏力,徒勞無功。
她雙臂本環着耿照的肩背貼身取暖,此際也不及回過身前推拒,所幸她雙峰
堅挺飽滿、久經高明武學鍛練的乳肌豐厚勁軟、無比彈滑,堪堪阻在兩人之間,
勉強拱腰提臀,足尖撐地往上逃開些,無聲湊近他耳畔喚道:「不……不要!」
唇間芳澤迸裂、氣聲斷悠,卻遠比少女蓮兒的苦悶呻吟更加誘人。
耿照聽得驚心動魄,再難自持,忽然聽得蓮兒疊聲叫喚起來,似是被一輪挑
刺,原本晃晃悠悠的呻吟陡地拔尖,墜下時都斷成了一個個促急的短音,螓首亂
搖,哀叫道:「不要……不要!啊啊啊……不要!弄……弄死人啦!啊……」
男子劇喘着淫笑:「口裏說不要,卻扭得這般的浪!還……要不要?還要不
要?」
蓮兒尖叫:「要……要!再……再大力些,快插得蓮兒深……啊……」
耿照如受催眠,更無疑義,摟着明棧雪往上一頂,巨龍擠過了一圈緊湊窄小
的堅韌肉褶,滿滿插入一隻雞腸似的溫熱細管中。
明棧雪正踞起足尖,擡腰挪臀想要躲避,這姿勢恰好合了陰莖由下往上的腔
位,猛被貫得身子一跳,兩條渾圓結實的修長玉腿高高彈起,嬌嫩有力的腔管内
一陣逼命似的拈擠痙攣,不由自主地蜷緊剝蔥兒似的姣美足趾,死死咬着一聲嗚
咽,渾身劇烈顫抖。
——便在荒謬絕倫的情境下,兩人深深地合而爲一。
耿照再無退路,專心的、緩慢而有力的抽插着美麗的女魔頭,配合着草牆之
外放浪呻吟的偷歡男女,一次又一次撞擊着身下緊緻誘人的絕美嬌軀。
明棧雪的肢體柔媚動人,但每寸肌肉都有着與嬌柔的美态絕不相稱的、無比
驚人的彈性與勁力。即使她無力掙紮,隻能無助地任他盡情肆虐,絕佳的身體素
質卻極爲誠實地回應每一次的深入與搓揉,彷佛棋逢對手。
像這樣充滿力量的美妙胴體,耿照此生僅在染紅霞身上嘗過一次,但染紅霞
的處女花徑卻是無比嬌嫩,需要被人輕憐密愛,難以承受縱欲狂歡的粗暴。而明
棧雪的腔戶卻不同,平滑的肌肉緊實有力,無論從哪個角度插入,如何挑、刺、
旋、扭,都被緊裹着不斷收束,便是靜止不動時,來自四面八方的掐擠也不曾停
止,彷佛陷身章管。
耿照根本來不及變換體位,或者改換什麽花樣,隻是不由自主地抱緊她、使
勁抽插着,越是用力快感越是強烈,不由擔心弄壞了她。
她的雙手無力地懸在頭頂之後,修長的美腿被大大擠開,軟弱地蜷着腳趾顫
抖晃搖,閉目咬唇,斷氣似的劇烈悶喘,連搖頭哀嗚的力氣也無,看似任他欺淩
強暴,一逞獸欲。但與外在的柔弱全然無關,她體内深處的生命力異常強悍,那
是自然發動的本能,明棧雪的身體正同樣有力地回應着、掐擠着,絲毫也不落下
風,像要把他擰斷一般……
男人的撐持終于到了盡頭。
蓮兒一陣抽播,失聲嬌啼:「蓮……蓮兒要丢了、要丢了……啊啊……」
耿照咬牙一頂,緊抱着明棧雪膩滑汗濕的結實胴體,無比兇猛地噴射出來。
彷佛呼應着腔内緊迫到近乎疼痛的異常快美,他射得又急又狠,濃漿噴薄而出之
時,甚至被壓縮成塊粒狀的滾燙漿液刮痛了馬眼,他咬着牙輕聲悶哼,脫力般俯
卧在明棧雪堅挺傲人的乳峰之間。
他從沒這麽疲累過。
但不知爲何,聞着她懷汗間那股子混雜了發香乳甜的異嗅、枕着她濕滑的柔
嫩粉肌、指尖撫過她傲峰險壑的曲線……欲望的回歸快得令他來不及心驚膽顫,
陰囊中射到隐隐虛疼的異樣感尚未消退,龍杵倏地又昂揚勃挺,就地在濕潤依舊
的緊湊蜜壺裏硬到彎彎翹起,滿滿的撐擠着彈性驚人的小穴。
緩緩的抽動已無法滿足耿照的欲念,他撐起上身,攫住那對蹦跳如脫兔的高
聳乳峰,支着膝蓋用力抽插!
明棧雪被他拱得柳腰懸空,豐滿結實的上半身不住亂搖,端莊的容顔、溫婉
的氣質早已不知所蹤,挺腰低首的姿勢讓她白哲的臀股更加惹眼。那布滿汗珠的
梨形豐臀渾圓碩大、曲線挺翹,屈起的腿根處鼓起一球球肌肉,但卻一點也不消
損她的美麗。
那是如母豹一般、既危險又瘋狂的美麗。
草牆外的兩人雲收雨散,累得幾乎昏睡過去,但也聽到身旁草堆裏傳出男人
獸咆一般的低吼。蓮兒吓得掩胸而起,失聲道:「慶如哥!有……有東西!」男
人面色鐵青,扶着柱子勉強起身,顫聲道:「别怕,是人!」鼓起勇氣大聲道:
「是……是誰?快滾出……」嘩啦一聲草束飛倒,一名肌肉贲起如鐵的赤裸男子
嚎叫而起,身上挂着一名膚光賽雪、玲珑有緻的美麗女子。
那慶如揉了揉眼睛,終于确定女子身上之白,并非披着頂級的雪練白綢,而
是真正赤身裸體,一絲不挂。
男子捧着她渾圓的雪臀上下抛擲,濕濡狼籍的粉紅股間套滑着一隻嬰孩臂兒
粗細的暗紅怒龍,進出之際不住擠溢膩白乳漿;女子昂首攀着男人的頸子,汗濕
的濃發恣意披散,咬着唇不發一聲,牝獸般粗濃的喘息卻異常催情。
這般妖豔的景象哪裏像人?簡直就是佛圖裏走出來的、青面撩牙的大暗黑天
神!
慶如渾身發抖,蓦地大喊一聲,竟扔下蓮兒不管,轉身朝倉門奔去!明棧雪
正攀着耿照的頸子,苦苦承受他瘋狂的頂撞,每一下都刺入穴底花心,刺得她又
美又疼;總算她還有一絲清明,張口往他肩頭咬去,嬌聲顫道:「别……别讓他
走脫了!」
耿照肩上一痛,清醒過來,不及放下懷中玉人,就這麽捧着明棧雪的雪臀大
步追去,每跨出一步,龍杵便随着腿部肌肉的劇烈張弛,在濕透的緊湊穴兒中絞
扭上旋;腳底闆一踏地面,大如雞蛋的硬鈍杵尖撞入花心,兩人交合處已無一絲
縫隙,每一下卻都能頂出汁來,一路噴撒玉露花漿。
明棧雪終于抵受不住,張口嬌啼了起來,倍極淫豔。
「好……好酸!啊啊……不、不要!要頂壞了……要頂壞了呀!啊啊……」
耿照被她叫得心散神潰,已到了欲出不出的緊要關頭,卻離慶如還有三步之
遙,眼看一夠不着,便要推門逃出。
明棧雪忽然回身一揚,一抹瑩潤細光正中慶如頸背,他倒頭撞上了門闆又仰
天彈倒,更不稍動。她又取下另一枚珍珠耳墜反向擲出,裸着倒在幹草堆裏的蓮
兒嬌軀一彈,旋即沒了聲息。
耿照一把将她壓在柱子上,将她一雙渾圓結實的腿子抄在胸前,抵緊她無比
彈滑的堅挺圓乳,踞起腳尖死命向上頂,隻覺杵尖陷入一團又緊又酥、軟膩韌滑
之處,遠比想像中更深更緊迫。
「唔……哼……啊、啊、啊啊啊啊!」
明棧雪昂着天鵝般的雪頸大顫,渾身肌肉繃如鋼片,張嘴卻發不出一點兒聲
息,粗喘如母獸一般,抽搐着受了他滾燙的濃精,點滴無漏……
——直到天明以前,耿照一共在她體内射了四次。
不,也許是五次,或者更多……
他搖了搖昏沉的腦袋。與橫疏影、霁兒那次的歡好不同,明棧雪似乎榨幹了
他身體裏的最後一絲精力,明明是她嬌弱無力的受着、任他恣意蹂躏,耿照卻沒
有那種占據美人胴體,春風一度後的昂揚與精神。
……咋夜,似乎是自己強占了明棧雪。
他不明所以、不知所然,甚至還來不及責備自己,怎地毫無來由的變成了一
頭野獸,還未羞愧于背叛了姊姊、背叛了霁兒,隻覺得疲倦而已,那是出乎異常
的疲勞。
明棧雪趴卧在幹草堆裏沉沉睡去,如嬰孩一般渾不設防。
耿照勉強打起精神,取下那蓮兒的外衣爲她披上,便在她完美的胴體被衣衫
一寸寸掩上的當兒,他仍禁不住地怦然心動。一閉上眼睛,昨晚她的無助與順從
彷佛曆曆在目,如果她因此變得善良、變得不再濫殺無辜,甚至願意彌補她曾經
造成的傷害,或許能擁她在懷裏也會很好。
一瞬間,耿照忽然生出一種「她是我的」的強烈感覺。
他對明棧雪做的事,此生從未對其他女子做過,甚至連一丁點念頭也不曾有
過。爲染紅霞解毒時,他也是懷着解救她的念頭;橫疏影對他則是傾心相待,以
身相許……隻明棧雪不同,是他主動占有了她,就像野獸一樣。
耿照伸出手,猶豫了一下,輕輕爲她理着紊亂的額發,滿心生憐。那是她昨
晚被他強占時所留下的痕迹,猶如牲口身上的烙印。
窗外天才蒙蒙亮,耿照依依不舍地起身,走到了倒地的慶如身邊,正想着該
如何處理這兩個人,赫然發現他肌膚青冷、瞠目吐舌,竟已死去多時;頸後嵌着
一枚溫潤的珍珠耳墜,除此之外别無其他傷口,死因昭然若揭。
他面色鐵青,飛奔到蓮兒身畔,少女同樣氣絕多時,同樣是珠墜取命。
耿照猛然回頭,明棧雪輕輕舒了個懶腰,玲珑有緻的身形曲線在晨間微光中
美不勝收,堪稱傾世。她嬌慵無力地擁着外衫,倚牆而坐,見耿照的目光嚴峻,
一路從剔透小巧的玉趾直上,瞧到了赤裸的腿根處,蒼白的粉臉泛起一絲嬌紅,
咬牙恨道:「色鬼!賊心不改,還想來欺淩我麽?」語聲溫婉娴雅,卻是說不出
的誘人。
耿照閉口不答,心思飛轉,片刻才沉聲道:「你對我做了什麽?」
「是『你對我做了什麽才對』。」
明棧雪淡淡一笑,并腿斜坐,拉齊外衫衣角,試着将赤裸的玉腿掩起。
「你不由分說,強占我的身子,犯了奸淫女子的大罪。我未押你去見官,隻
拿些物事做爲補償,算是便宜你了,你還有什麽面目來質問我?」
耿照想起先前的荒誕绮念,心中更加羞愧,咬牙道:「那的确是我的錯,要
殺要剮,悉聽尊便。但一樁歸一樁,我……我曾與其他女子歡好過,從不曾如此
疲憊。」一指她腿心處:「昨夜我……射……射了這麽多回,你卻連一丁點兒都
沒……沒流出來。」
明棧雪看着他滿面通紅,忽然噗吓一笑,抿嘴道:「怎麽,你從前每回都讓
别的女子流出許多麽?」耿照大窘,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這答案自然是肯定的。無論是橫疏影或霁兒,總被他灌得濃漿四溢,流得滿
床狼籍,此時卻不知如何還口。他定了定神,緩緩道:「還有你額間的青氣。頭
一回我們……做……做過之後,青氣便消了,隻是我當時糊塗,并未察覺。在那
之後,你便能運使内力了,用珍珠墜子打死了他們兩人,是不是?」
明棧雪見他面上殊無笑意,笑吟吟地望了他一會兒,才溫言道:「你真是個
聰明的小子。在井底之時,我還道你是有些傻運氣,此刻方知是真聰明。你猜得
一點也沒錯,我用了一門神奇的采補之法,将你的陽精轉化爲助力,爲我驅散體
内的雷勁。」
「采……采補之法?」
「沒錯。」明棧雪笑着點頭。
在耿照印象中,「采補」雲雲,不過是江湖郎中用來騙女子身子、詐财取色
的幌子,還曾對琴魔發過議論,斥爲無稽。這話從明棧雪這女魔頭口裏說出來,
教他如何能信?
「『雙修』乃道門之中最精深的功法之一,源遠流長,博大精深,你以爲是
騙人的把戲?我練的這門碧火神功是道門正宗,我與嶽宸風一身造詣,全來自這
套功法。我用以練成天羅經,他以之貫通虎錄七神絕,說是當今東勝洲上第一流
的内家絕學,料想非議不多。」
她美目流眄,麗色生春,忽地溫柔一笑:「這樣吧,咱們來做個交易:你助
我療傷,我呢,就教你這套武功。你說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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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17
標題:
【妖刀記】3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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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三折 佛入東海 阿頂山門
不過一夜缱绻,明棧雪藉由肌膚相親間的些許掠影浮光,對耿照性格的掌握
卻遠遠超過他的想像。耿照遇事冷靜、觀察入裏、決斷明快,然而在精細的智性
之下,卻潛藏着如獸一般的野性本能。
要移轉他的負面觀感,最好的方式就是丢出一個錯綜複雜、或藏有弦外之音
的問題,他就會像一頭窺見甘美獵物的野獸,盡管豎起耳朵、望風警醒,最終卻
無法壓抑潛藏的狩獵本能,縱身朝目标飛撲過去。
——明棧雪的提議裏本就充滿蹊跷。
雖不明白她的傷勢有多嚴重,但以昨晚擲珠殺人、稍觸即死的情況看來,明
棧雪縱使自保的能力尚不及受傷之前,要對付耿照已是綽綽有餘;生殺予奪,犯
不着與他「商量」,更不須平白饒上一部珍貴的碧火神功秘訣。
除非……修習碧火神功便是目前唯一的療傷法門。
耿照腦海中掠過「雙修」這個字眼,昨晚狂亂的交媾畫面又湧上心頭,心尖
兒一吊,忍不住面紅耳赤,但也不過一瞬而已。他強抑心猿意馬,微冷的雙目炯
炯放光,盯着明棧雪不發一語,靜待她細說分明。
明棧雪将他每一絲神情變化都看在眼裏,信手将裹着結實胴體的外衫拉緊,
直起上身,屈膝斜坐,正色道:「坦承相對、公平互惠,一向是我與人合作的原
則。我會将我的傷勢對你如實說明,關于修練碧火神功一事也會詳加解釋;有什
麽問題,你可以盡管發問。隻要是與此有關的,我都絕無隐瞞。待你弄清楚後,
再來考慮我的提議,如此可好?」
耿照面無表情,隻點了點頭。
「好。」
「那嶽宸風的紫度神掌厲害非常,掌中蓄有陰雷潛勁,打在不通武藝的人身
上,便隻是開碑裂石的一式;打在武者身上,雷勁便鑽脈入體,在五髒六腑、甚
至骨内髓中結成雷丹。」
「這雷丹纏着筋脈髒腑,以人體血氣養丹,滞于體内的時間越久,丹結得越
堅實壯大,猶如多年沉痼,難以拔除。雷丹又會與脈中的内息相沖,發作起來極
其痛苦;一旦運勁逾越了界限,雷丹便會爆發開來。」
「我曾親見嶽宸風習練神掌,将一名死于雷勁的高手剖開腔子,髒腑爆碎如
糜,便似吞了硝石引火,極爲凄慘。紫度神掌在虎錄七神絕中号稱威力第一,名
曰『紫度雷絕』,便爲此故。」
老胡提過嶽宸風掌中蓄有雷勁,但耿照聽她娓娓道來,仍不禁倒抽口涼氣,
愣道:「他以紫度神掌打你?」
都說了是「紫度雷絕」,何來此問?明棧雪聽得莫名其妙,微蹙起兩彎形狀
姣美的淡細青蛾,陡然間才又會過意來,不覺一笑。
「這有什麽奇怪的?便是他另有奇遇,我倆的内力同出碧火神功,差距也在
伯仲間,我即使未因大意輕敵、着了他的道兒,亦當出盡全力,方有勝機。他抛
棄尊嚴向我示弱,出手自是毫不容情,否則稍有差池,豈非白忙一場?」
耿照心想:「到底相識一場,如此出手,也未免太過毒辣了。」嘴唇動了一
動,終究沒說出口。
明棧雪察言觀色,淡然微笑:「真要殺我,那嶽宸風倒也還舍不得。紫度神
掌與碧火神功系出同源,我雖末習練神掌,卻能以碧火功一點一點化消雷勁,這
也正是嶽宸風打的如意算盤。」
「化解紫度神掌的雷勁十分耗損内力,縱能保住性命,這一消一長之間,我
便再也不是嶽宸風的對手啦,正好抓了我回去,當作元陰鼎爐,于增進功力大有
裨益。」
她見耿照微露疑惑,笑了一笑,解釋道:「碧火神功乃道門雙修術的無上至
寶。當年我在石城道上救了嶽宸風,他便拿出身上所藏的神功秘冊,與我一同研
讀參詳。那時我的武功見識都在他之上,一看便知秘冊裏的功夫厲害非常,卻不
是一人所能練成,須得男女合修,把心一橫,便與他雙修那碧火神功。」
「雙修之術,是男女雙方互爲鼎爐,以精、氣、神爲藥,功法爲爐火,從而
煉出内丹;結丹之人,不僅身輕體健、精力無窮,更能延年益壽,最終達到不老
不死的長生之境。與之相比,道法、武功皆屬末流。」
「我與嶽宸風合鼎同火,這才練成了碧火功,對彼此而言,從對方身上所汲
取的功力最是精純自然,絕無走火入魔之虞。休說他将我重創之後,便打我功力
的主意,今日若換他落到了我的手裏,一有機會,我也必将他吸得點滴不剩。」
她擡起一雙盈潤動人的翦水瞳眸,抿着柔嫩姣好的唇瓣,嫣然一笑。
「你想想,我與他兩人的功力全彙于一人之身,縱使還要打點折扣,隻怕世
間也少有敵手了罷?」
耿照聽得毛骨悚然,轉念明白過來:「所以你故意引誘阿傻,與你做出敗壞
德行的逆倫之舉,其實是悄悄将碧火功傳了給他,待他神功大成之日,便要将他
的功力收爲己用?」
「阿傻?」明棧雪微微一怔,登時會意,笑道:「你是說海兒麽?原來他現
在管叫『阿傻』……真是有趣的名兒。是你給他起的麽?」
耿照闆着臉,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道:「他,已經沒有名字了。是你和嶽
宸風聯手,奪走了原本屬于他的一切。現在,他便隻叫做阿傻。」
明棧雪将他緊繃的怒意都看在眼裏,笑吟吟的也不生氣,掠了掠發鬓,斜着
玉頸道:「你别誤會啦,我是真歡喜那孩子,那孩子也是真心的歡喜我。我沒打
算将他吸成廢人,他是我精心挑選的元陽鼎爐,要一輩子乖乖陪在我身邊,與我
修習碧火功,将來練至飛升之境、同成脫俗仙侶的,我怎會害他?」不懷好意地
瞥了耿照一眼,抿嘴輕笑:「我猜得沒錯,你果然識得海兒。」
耿照才知自己又被她套了話,隻覺這魔女心機深沉,多待在她身邊一刻,又
不知要中什麽陰謀詭計,抱拳拱手道:「明姑娘,我隻是無名小卒,本事低微,
學不來你的什麽碧火神功,我也不想學。以姑娘的美貌,不愁找不到同修之人,
就此别過,請。」轉過身去,便要行出大倉。
明棧雪也不攔阻,嘴角含笑,玉面生春,一直等他走到了倉門前,才好整以
暇地說:「你那匣子落到嶽宸風手裏,還想不想拿回來?」耿照聞言一震,不由
得停下腳步。
「論武功、論心計,當世怕也隻有我,才能替你把木匣子奪将回來,你信不
信?」這話從全身僅裹着一件單薄衫、并起一雙赤裸美腿嬌嬌斜坐的蒼白女子口
中說來,卻有一股難以反駁的強大說服力,令耿照無法置之不理。
嶽宸風之強,就連老胡那樣的豪傑都難以抗衡,但自明棧雪出現後,嶽宸風
每一着都不脫其算計,便是身受紫度神掌重創,嶽宸風、蟻夫人仍是拿她不住,
任她在眼皮子底下來去自如,徒呼奈何……
耿照這才發現:明棧雪雖是淺淺笑語,卻不由得自己不聽。
——如果是她……絕對能夠奪回赤眼!
明棧雪手握交襟,輕倚牆角,垂目拂去膝畔沾着的幹草屑,淡然笑道:「當
年我與嶽宸風修習碧火功,之所以能突飛猛進,除了我二人的資質穎悟之外,更
得益于一副珍稀難得的靈丹妙藥『玄水雲華丹』。那藥分雌雄兩枚,女子服陰、
男子服陽,各有補益;用于男女合修,則效用倍增,進境不可同日而語。」
耿照忽想起那隻掐金小盒裏的青、赤兩丸。昨晚情欲爆發,來得既快又猛,
掃落她的衣物時,金盒早已不知遺落何處。
卻見明棧雪随手從身下草堆摸出一隻黃澄澄的物事,「喀答」一聲揭開蓋兒
來,盒底一碧一紅,兩丸如滾盤珠般相互吸引旋繞,正是當日明棧雪舍不得服用
的丹藥。
「看來趁我昏睡之際,她已找到金盒,并且藏了起來,卻不知……她還做了
什麽安排,打得什麽算盤?」
明棧雪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含笑道:「你莫多心。這些年來我費盡辛苦,
才又在平望都中尋到了這對『青璃赤火丹』,一樣是滋陰補陽的靈藥,自然要好
生收藏。原想尋得海兒後與他一起服用,增益修爲,無奈中了嶽宸風那厮的紫度
神掌,爲救性命,不得不大耗真力化解雷勁。」
「所幸青璃赤火丹珍稀難得,更勝過當年那兩枚雲華丹,而你又根骨奇佳,
如能好生助我,不但功力能盡複舊觀,甚至猶有過之。嶽宸風不明就裏,屆時我
倆殺他個措手不及,要想搶回你那隻木匣,又有何難?」
她的提議極其誘人。
耿照如今是衆矢之的,又失了胡彥之這等強而有力的臂助,别說從嶽宸風手
裏奪回赤眼,便隻想一路平平安安、順利抵達白城山面見蕭老台丞,亦是難如登
天;如五帝窟這樣強橫的敵人,沿途不知還有多少,憑他現下的能耐,委實是兇
多吉少。
而碧火神功乃一手造就明、嶽二人的内家寶典,是世人夢寐以求的神功,阿
傻不過與她參研少時,懵懵懂懂間便練就了一身高明的道門圓通勁。與明棧雪一
同修習碧火功,不但能提升自身的實力,更能獲得強力的夥伴——那是猶勝受傷
之前,武功、心計均不在嶽宸風之下的,狀态已臻巅峰的明棧雪!
凝思片刻,耿照糾結的眉頭漸漸開解,神情若有所悟,似是下定了決心。
「你是聰明人。與聰明人說話最好了,一點兒也不費力。」明棧雪淺笑道:
「你我不妨先休息一下,養足精神,午後再與你講解碧火功的心訣。我也要知道
你對穴位、筋絡了解到何種程度,内功不比外門功夫,須于用心處用功。」
耿照搖了搖頭,面色凝重。
「我不學碧火神功。」
明棧雪一時還以爲聽錯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花笑靥凝于粉面,
尚不及褪去,片刻才一僵,蹙眉道:「你是不肯助我療傷,還是不願學碧火功?
你可知道,除非我傷勢痊愈合,否則普天之下,再無第二人能助你奪回那隻匣子?
還是你不相信,我有這份能耐?」
「我相信你有這份能耐,所以我不願學碧火神功,也不想助你增強功力。」
耿照緩緩道:「世上有一個嶽宸風,已是禍非福,我若助你練功療傷,再加
上青璃赤火丹的神奇藥力,不過造就另一名武功更高、心計更毒的嶽宸風罷了。
就算除去了嶽宸風,遺患卻不在嶽宸風之下,我助你療傷之惡,豈非勝過了嶽宸
風?」
他伸手指着草堆裏并置的兩具屍身,濃眉一軒,神情帶着不可動搖的決心。
「明姑娘,嶽宸風若是吃人的老虎,你便是魑魅魍魉。在我心裏,你與他并
無差别。」
明棧雪聽得微怔,忽然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俯、花枝亂顫,罕見地沒有了
一貫的溫婉娴雅,笑聲大膽而放肆,仿佛見到了什麽稀奇無比的怪物。耿照冷冷
回望,不發一言,直到她慢慢收了笑聲,擡起一雙炯炯放光的明眸,絕美的容顔
上兀自挂着微笑,目光中卻無笑意。
「你真是個有趣的孩子。」
她盯着他的臉許久許久,才又低垂粉頸,随手拂着膝下,微帶透明的纖纖玉
指宛若鮮剝的茭白筍尖,不住在枯黃的幹草層間翻滾如攪浪,仿佛五隻活生生的
雪精,靈動纖巧,說不出的好看;耿照隻瞥了一眼,目光便被她那玉碾似的指尖
黏了過去,一時竟看得忘情……
直到她輕咳兩聲,耿照才回過神來,不覺脹紅面頰。
明棧雪像逗完了貓兒似的,将左手五指縮回衫裏,方才一瞬間湧現的尴尬、
失望、憤怒、陰狠……俱都一掃而空,仿佛從來不曾有過,又回複成那個雍容溫
婉、成竹在胸的美麗女郎。
她笑吟吟的望着耿照,活像看着一頭不自量力、卻又不知死活的流浪貓兒,
全因她的寬容溺愛才得以存活,自己卻一點兒也不明白。
「等你想通了,再回來找我。我的提議依然有效。」
耿照不知該說什麽好,雙手一抱拳,霍然轉身。
「後會有期了,明姑娘。」
正要邁開步子,忽然「當」一聲巨響,一瞬間,偌大的草料倉裏空氣仿佛全
被壓擠到了一處,然後才又迸碎開來;遠至梁柱倉門、近至腳下地面,仿佛無一
物不在震動,巨大的共鳴從裏到外震撼着耿照,似乎要将腔子裏的髒腑全都震了
出來。
「這……這是什麽聲音?」
震耳欲聾的轟然撞擊,卻未随着耿照的心神平複而消失。很快的,第二聲、
第三聲……耿照低伏在窗棂下,慢慢數着這駭人的撞擊巨響,心中隐約有了模糊
的輪廓,隻是怎麽也無法與昨夜所見、所聞産生聯系。
「是……鍾聲。」
隻有百年古刹的巨鍾,才能發出如此宏亮的金鐵聲響,但這裏……怎能是寺
院?
明棧雪微笑道:「看來,你還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處。」見耿照默默無語,
也算摸透了他慎言而不妄斷的性子,沒等他回話,自顧自地笑着接道:「如你所
聞,方才乃是寺裏的晨鍾聲響。此鍾聲聞百裏,震動三川,全東海僅此一座,别
無其他。」
耿照錯愕道:「這裏……怎能是寺院?」
明棧雪笑道:「其實你想說的是:『寺院裏怎能有婢女出入,還與男子躲入
草料倉翻雲覆雨,恣意偷歡?』殊不知這寺裏不僅有女人,還爲數不少,你沒聽
那小婢開口閉口都是『夫人』麽?」
耿照心念一動,轉頭奔至那被稱作「慶如」的男子身畔,拽着僵冷的腕子從
幹草堆中拉出屍首,赫見男子頂着一顆青白的大光頭,因爲趴卧整夜之故,面部
已顯現出大片紅紫屍斑,不忍卒睹。
耿照翻出他褪在倉底的衣衫,昨夜于昏燈下看來以爲是灰褂白褲的裝束,就
着微明的晨光一端詳,才知是木蘭色的僧人中衣。這衣由一長一短的五對布條縫
綴而成,又稱「五條衣」,是比丘日常勞動、行走坐卧,乃至就寝時穿在裏頭的
衣物,别處難見。
「怎會如此?」耿照不禁瞪大了眼睛,思緒起伏不定。片刻才放落中衣,轉
身回頭。「你……動手殺了比丘?你不知道殘殺出家人,是萬惡不赦的無間之罪
麽?」
明棧雪聽得一怔,旋即露出恍然之色,笑道:「我想起來啦,聽說你是中興
軍出身的,難怪如此反應。你家裏拜的是龍王大明神,還是佛祖菩薩?」耿照面
色一沉,怒道:「這與你屠殺僧人,又有什麽幹系?」
明棧雪也不生氣,抿嘴道:「他昨兒可逍遙快活啦,身下弄着那名小小侍女
時,有哪一點稱得是比丘?我殺的,至多是一名破戒淫僧罷了,也要去那無間地
獄麽?」耿照爲之語塞。
須知在東勝洲全土,東海道最早有佛。
大日蓮宗身爲小乘佛教一脈,主張聞法信受、自求涅盤,曾手绾東海三分之
一的勢力,與天元道宗、滄海儒宗等分庭抗禮。宗主号稱是佛陀世尊的弟子,親
聆過佛陀的教誨而成阿羅漢,一日從天而降駕臨東海,讓百姓結成秘社,修法超
脫輪回,以成正果。
但這樣的訴求大大違背了統治者的利益,故大日蓮宗先與統治東海的龍族相
抗,龍族滅亡之後,又遭到央土王權的血腥鎮壓,與薮源魔宗雙雙消失在曆史的
洪流中,迄今已逾數百年。
是故東境最早有佛,卻也是遭排佛、滅佛最爲慘烈的區域。
如今居民崇拜的「龍王大明神」,乃是混合了鱗族統治時期的曆史記憶,以
及殘缺不全的蓮宗遺制而形成的奇異産物,有道有佛,卻又非佛非道。放眼東勝
洲全境,除了東海一地,再找不到這樣的信仰。
而風行其餘四道的大乘佛教,則是從西方跋山涉水而來,因受央土王權的歡
迎,一躍成爲顯學,又重新傳入東海,不過是近一百年間的事,多少還是挾着央
土王朝的統治強渡關山,影響力畢竟有限。
耿照之父耿老鐵出身中興軍,所謂「中興軍」是指三十年前獨孤閥起兵時,
從各處響應投奔的義軍,其人來自天南地北,戰後天下底定,五道殘破、百廢待
興,這群異鄉兵便就地落籍,被遺留在全然陌生的東海之濱終老。
耿照從小随父親、姊姊念佛拜菩薩,崇敬出家人,龍口村附近乃至朱城山下
的王化四鎮,俱都如此。是到了近十年之内,才陸續有東海當地之民遷入混居,
漸漸也聽慣了本地人口誦「龍王大明神」的尊号。
對他來說,殺害比丘與僧人破戒,同樣是不可思議之事。
明棧雪笑道:「都說了東海無佛,你又何必認真?我告訴你,昨兒你爬上的
這座山頭,是越城浦外的第一名山阿蘭山,山上梵刹如林,都是奉了朝廷恩旨,
爲澤被教化而設。這寺院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名喚蓮覺。」
越城地當三川彙流之處,乃東海中部第一大城,亦是河道中的良港,故又稱
「越城浦」,自古便是交通樞紐,河面上舟楫相望、宛若棋布,終年絡繹不絕,
繁華猶勝于湖陰、湖陽兩城。
阿蘭山位于酆江、赤水的交角,孤峰挺秀,俯視江流,古稱「桅杆山」。太
祖武皇帝駕崩後,太宗獨孤容繼位爲皇,他在一統天下的戰事中看過太多血腥殺
戮,遂推行利益天人、度脫一切的大乘佛教,改桅杆山爲「阿蘭山」,号召東海
仕紳捐獻人力物力,在山上修葺古刹,廣開叢林,成爲東海境内首屈一指的佛門
傳香。
蓮覺寺号稱「阿頂三川第一刹」,大名自是如雷貫耳,耿照暗忖:「本以爲
行至荒僻無人的野地,正可躲避敵人追蹤,沒想卻到了越城左近。若真是蓮覺寺
倒好,我扮作迷途的香客,正可混出山門去。」打定主意,不再理會明棧雪,獨
自坐在窗棂之下,留意着射入窗縫的曙光。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觑了個無人的空子,推窗躍了出去。回眸一瞥,見窗闆
晃搖的幽影之中,似有一抹滑潤如水的女子曲線,沒于草黃深處,卻說不清是腰
是腿,或僅僅是出于自己的想像。
回首遮眉,陽光倒是比想像中更加刺眼。
耿照步出檐影,若無其事地往門牆的方向走去——如今想來,昨兒夜裏那座
沒挂燈籠的小耳房,興許就是蓮覺寺的某個偏門。循着原路出去,毋甯是眼下最
安全無虞的選擇。
走着走着,迎面忽見兩名黑衣小沙彌并肩行來,均是十二、三歲的模樣,衣
着精潔、容貌清秀,頭頂刮淨的淡細青皮之上并無戒疤,眉彎細細,竟似描黛一
般,細小的身子猶如烏檀化靈,十分巧緻。二人低聲說笑,神情、動作均不脫童
稚氣息,一直走到了耿照身前才發現他的存在,吓得掩口驚呼,停下腳步。
耿照故作鎮定,合什頂禮:「兩位小師父早。」又繼續邁步向前走。
那兩名黑衣僧童面面相觑,其中一個膽子大些的,忙将他喚住:「哎呀!施
主,前頭是阿淨院,你……你是男人,不能去的。」脆嫩的童音無比動聽,卻把
耿照唬得一愣,愕然道:「你……不是比丘!」
那少女比丘尼噗哧一聲,掩口笑道:「所以我才打阿淨院來。施主是堂堂男
子,恰不能往阿淨院去。」同行女伴也給逗樂了,兩人擠眉霎眼、你推我攘的笑
作一團,卻似春風催放,黑缁衣上顫着兩枚新嫩欲滴的桃花蕾。
蓮覺寺是東海首屈一指的佛門道場,寺中卻不但有僧人與來路不明的侍女偷
歡,比丘竟還與比丘尼同寺而居……耿照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此地所拜
之佛,與他從小看大的非是一物。
正茫茫然不知所措,身後一人大叫:「喂,讓你們好好待着别亂跑,偏你這
渾球聽不懂人話!」耿照差點跳起來,本想撒腿就跑,一想不對:「聽此人的口
吻,似是把我當作了旁人。」蓮覺寺内迷霧重重,他正缺一個堂而皇之的掩蔽身
分,索性乖乖垂手而立,靜觀其變。
一名青年僧人氣呼呼地趕了過來,那兩名小小女尼忙合什行禮,乖乖巧巧地
齊聲道:「恒如師兄。」
被喚作「恒如師兄」的青年僧人原本便有滿腹硝石火藥,一遇這酥麻嬌軟的
甜脆喉音,登時也軟了手腳,紅着臉幹咳兩聲,讷讷道:「清音!你……你們别
跟外人說話。若是被法性院的師叔們瞧見了,隻怕又要責罵。」
那先前與耿照說話的小女尼清音頸子一縮,吐了吐丁香顆似的細軟小舌,笑
道:「還好,隻有恒如師兄瞧見。不說啦,蘭音,我們走罷。」拉着師妹一齊離
去,缁衣裹着的窄小臀股圓翹有肉,行走間一扭一扭的,背影竟也頗有風情。
那青年僧人恒如瞧得面紅心跳,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想起正事,扭頭一瞪耿
照,怒道:「你們這些個作死的鄉下人!都說了不準到處亂闖,你居然還敢闖到
阿淨院去!」仿佛連拉他、揍他都嫌弄髒了手,擡腳便往耿照身後連踹幾下,猶
不解恨,自己一個人又叫又跳,踢得一陣黃土飛揚。
耿照身強力壯,捱幾下自是不痛不癢,讓那恒如像趕狗似的沿路驅趕,又回
到了草料倉附近。隻見在草料倉的另一側牆邊,蹲了十來個人,年紀約莫在十幾
二十歲之間,俱都是少壯男子,隻是個個衣衫邋遢、頭臉肮髒,隻比乞丐稍好一
些。
耿照低頭瞧瞧自己,頓時恍然大悟,心中不禁苦笑:「我在山裏逃了一夜,
模樣隻怕比他們更加落魄。」牆邊一名頭戴草笠、獐頭鼠目的中年漢子手持趕驢
的藤鞭,趿拉着一雙破爛草鞋,不住地來回巡梭,一見他來便作勢要打,卻被恒
如喊住。
「好了,别做戲啦,李三。這些人是寺裏要的,身上鞭鞭條條的能看麽?」
那中年漢子李三嘿嘿陪笑:「大師父說得是、大師父說得是!」回頭瞪了耿
照一眼:「能來蓮覺寺幹活兒,是你十輩子修來的福氣,再不安分些,小心龍王
大明神一道天雷劈死你這王八羔子!」
耿照唯唯稱是,偷拿眼角觀察,這十幾人個個蓬頭垢面,身上衣褲均條條碎
碎的爛布也似,一字排開那是誰也認不出誰來,也難怪販賣人口的李三與恒如會
錯認他是其中一夥。
恒如從袖中取出串銅錢,點了二十幾枚給李三。
「下回你再找叫化子來,一個人頭我便給你砍一半兒。這些個肮髒貨要養到
能見人,得花寺裏多少米糧!還不如去養豬,養肥了還剮下幾斤肉來;養這些腌
髒東西,老天都不過眼!」
「是、是!」李三連連哈腰,忽然壓低嗓音:「大師父若要好的,我手上倒
是有些外鄉人,男的、女的都有。人多了,螞蟻窩裏挑跳蚤,總能撿到一兩隻肥
的……」
恒如冷笑。
「法會期間,慕容将軍也是座上嘉賓,犯了他老人家的禁徙令,正好滿寺抄
斬。你李三要不也一起來?」李三面色煞白,忙不叠地扇了自己幾耳光,連聲告
罪,捧了銅錢夾着尾巴便走了。
衆人跟着恒如來到後進一處天井,遍鋪青石的院裏有一口爬滿綠苔的古井。
原本廊廄的四面都各有幾名小僧或坐或倚,懶憊談笑,一見恒如到來才又慌忙起
身,合什行禮。恒如也不理會,将一幹鄉人都趕到天井中,命令道:「把衣衫脫
掉,一條布也不許留!」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确定和尚不是在說笑,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脫
得赤條條的。
恒如向小僧們使了個眼色,衆僧嘻嘻哈哈地從地上抄起長逾一丈的青竹竿,
「喀搭」幾聲脆響,竹竿橫七豎八架上狹小的天井,俯視便如筆畫複寫的「井」
字。天井中的十餘名鄉人動彈不得,紛紛叫嚷起來。
「這……這是做什麽?」
「大師父!俺又沒犯事兒,幹啥給俺上竹棍?」
「快……快放開我啊!」
「噤聲!」恒如把手一揮:「潑水!」
圍在廊間的年輕僧人們提起水桶,一桶接一桶的往天井中潑灑,一旁有人不
住從井中吊桶提水,源源供應。
其時正逢早春,院中難見天日,冰寒的井水潑在赤裸的身體上,連耿照鐵打
般的身子也忍不住發顫。更甚者,隻要有人想閃躲、蹲下或逃跑,四面交錯的竹
竿便倏地夾緊,硬生生将人卡在當中,杯口粗細的硬竹往腰腹間一夾,當真是五
内俱湧,直要自喉頭擠嘔而出,苦不堪言。
潑洗一陣,恒如命執役僧打來兩桶清水,取出一大塊油紙包裹的皂藥投入桶
中化開,以長柄杓舀着潑向衆人。那藥水色白如稀乳,氣味刺鼻,肌膚一沾便微
感刺疼,難以睜眼,隻得閉目縮頭、捂住口鼻,又惹得僧人一陣轟笑。
耿照幼時在龍口村,曾見豬隻牛羊以藥水去虱,便是這般光景,抱頭忖道:
「他們竟把人當成牲口對待。」冷不防冰水着體,差點又跳起來。看來是藥浴已
畢,衆僧又爲他們潑水沖去藥汁。
片刻竹竿撤去,鄉人們兩腿一軟,俱都雙手抱胸,蹲在地上不住簌簌發抖。
耿照悄悄抹去面上的淋漓汁水,見恒如雙手叉腰,站在階台上俯視着鄉人,
大聲道:「都給我聽好了!三乘論法大會在即,爲迎接從京城裏來的法使欽差,
寺裏人手不夠,萬不得已,才讓你們入寺打打下手。要不,憑你們這些低三下四
的肮髒東西,再投胎幾輩子,也踏不得佛門清靜之地!」
衆人饑寒交迫,連擡頭之力也無,心中縱有不愉,此刻也隻剩下氣餒而已,
頓覺自己果真卑賤已極,便似落水狗一般。
這正是恒如強迫他們剝衣潑水的目的。
他居高臨下睥睨四周,寒聲道:「這裏沒有你們的大明神,隻有佛——我,
就是你們的佛,你們的天!從現在起,我叫你們站着,便不許坐下;說了讓你們
吃飯,才準張嘴。你們之中有哪個作死的敢不聽号令,我便把他從後山扔下去。
看看你們信奉的龍王大明神,管不管得到如來佛國的土地!」
耿照的身子早已不冷,卻不由自主地顫着,不知是憤怒抑或錯愕。
「這……哪裏是佛門?簡直是攔路殺人的惡徒!」
恒如仿佛對腳下無知鄉人的戰栗十分滿意,頓了頓,确定無人敢稍稍仰頭,
朗聲道:「賣命幹活兒的人,佛也不會虧待他。你們在這裏幹一天的活兒,蓮覺
寺管吃管住,管你們穿有暖衣睡有炕,一天還算足五十文的工錢給你們;幹足三
十天,走的時候一次把工資發給你們,還加花紅,給的是白花花的一兩實銀。」
去年央土大澇,東海道的官、商奉旨捐輸大量白銀米糧赈災,造成東海各地
的銀價、米價飛漲,原本朝廷規定一兩銀子兌一千文銅錢,位于東海道北方的首
治靖波府因在鎮東将軍慕容柔的眼皮底下,漲幅還勉強壓抑在一千三百文上下;
在越浦、湖陰、湖陽等商業大城,銀錢的彙兌早漲得不像話,物價也因此居高不
下,民怨叠起。
這些貧苦鄉人一輩子也沒見過一塊貨真價實的銀錠,聽得蓮覺寺居然要以價
高的銀兩充當工資,莫不歡欣鼓舞,适才的陰霾一掃而空。
耿照也跟着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樣,心中卻想:「一月的工資足一兩白
銀,可比衙門差役、世襲軍戶高多了。究竟……要幹什麽活?」卻聽恒如說道:
「依寺内的規矩,入門之人除了香客,其餘皆是出家僧人。你們可不能這樣幹活
兒。」喚執役僧取了闆凳剃刀,要爲鄉人們落發。
一名缺了門牙的青年漢子嚅嗫道:「佛……佛爺!俺家裏隻俺一根孤苗,要
傳宗接代的。俺……俺可不能做了大和尚。」
恒如冷笑道:「剃度爲僧你也配?我呸!你們剃頭、穿僧衣不過做做樣子,
除了我或其他『如』字輩以上的弟子問話,通通都給我裝啞吧,寺中香客進進出
出,哪個敢多說一句,我一樣扔他下後山。」
衆人依言,一個一個坐下剃頭。
耿照進退維谷,轉念忽想:「明姑娘說阿蘭山上梵刹如林,尋路下山,哪還
有比扮成和尚更方便的?」豁然開朗,也坐下剃了個大光頭。
在井邊取水洗去落發,就着水面一看,差點連自己也不認得了,心想:「也
好!便是嶽宸風從天而降,又或明棧雪破倉而出,隻怕也認不出我。六大門派也
好、外道七玄也罷,人人都拿着赤煉堂貼出的繪影懸紅來尋『耿照』,卻不會爲
難蓮覺寺的小和尚。」雖身陷異地,忽有種心懷一寬的感覺,若非不欲惹眼,幾
乎要放聲大笑起來。
恒如命人取來舊僧衣,讓衆人更換妥适,随即分派工作,由執役僧們各自帶
去幹活。
這「幹活」二字卻不是什麽不可告人的秘語黑話,而是紮紮實實地幹活兒,
從打掃庭院、修剪花木、清洗大殿乃至膳房幫廚,無所不包,工作是既繁雜又沉
重。饒是鄉人們平日勞動慣了,也大感吃不消,隻是一想到一兩白銀的月資,人
人都咬牙苦撐,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喚着東奔西跑之福,耿照也摸清蓮覺寺的地理位置:原來蓮覺寺
共分三院,此間之「院」非是三合兩廂、前後數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布在阿
蘭山的山腰之間、涵蓋數裏方圓的三處聚落。
蓮覺寺的主體稱之爲「上座院」,乃昔年東境小乘教史中的寶刹,由來已有
數百年;院中大殿名曰「覺成阿羅漢殿」,法性院、銅碟院、優婆離閣……等僧
衆居住、修行之所皆環繞阿羅漢殿而建,名動天下的萬斤鍾樓也在此間。
在上座院之下,又以舊日遺留的小乘寺院遺址,辟建出另一座富麗堂皇的庭
舍,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爲「王舍院」,而與王舍院以一片園林相隔、昨夜耿
照翻牆而入的「阿淨院」,則是專門留宿女衆的地方。耿照稍早遇見的小女尼清
音與蘭音,便是出自此院。
從大乘佛教重入東海,「禮佛」已成爲富人間競誇豪奢的遊戲。
舉凡送往迎來、婚喪喜慶,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裏辦一場沾露法會,
廣邀親朋好友、名人騷客參加,供養知名的僧人登壇說法;或有名門淑媛在出嫁
前,也會偕母姊或閨中密友前往寺院齋戒,期間每日請名僧「法語滌心」,或說
孝親報恩,或說姻緣因果……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蓮覺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負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淨院中一年到頭都有貴客
如臨,法會及滌心齋等日以繼夜,蓮燈長明。故昨晚耿照一翻過院牆,便見燃燈
如晝,恍如不夜。
而那與慶如通奸的少女蓮兒,可能便是阿淨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氣又大,過往做慣了粗重活兒,幹什麽都
是又快又好,執役僧的頭頭愛他的利落,便喚去上座院的香積廚幫忙。
他被領着走過了一條林木蔥郁的迤逦山道,雖近正午時分,鋪着平整青磚的
林道裏卻也不怎麽炎熱,撲面松風習習,令人胸臆一寬,十分舒爽。
耿照本想一出阿淨院的門便奪路下山,誰知那執役僧首卻給了他一根扁擔,
讓他擔着兩束柴捆上山,前後又都有其他執役僧人夾道,竟無可乘之機,就這麽
糊裏糊塗地進了上座院幫廚。
上午一同刷洗剃度的鄉人都在山下,隻耿照一人來此。他天性勤奮好使喚,
幫着洗菜生火之餘,便與廚中的另一名中年執役僧閑聊起來。
「師父,您出家多久啦?」
「沒出家!」那執役僧咧嘴一笑,挑了挑寬疏的眉頭。「這年頭僧人出家,
非得家世好、有閑錢,才能打通關節,買得一張朝廷核發的度牒。我老家在天長
鎮,家裏給人種莊稼的,你說我這種出身,供得起和尚麽?況且,老子也生得不
夠體面。」
他的确生得矮小肥胖、皮膚黝黑,笑起來便像是一顆曬裂了的幹皺南瓜。
那執役僧見耿照直發愣,又笑道:「傻小子!大和尚們何其尊貴?有朝廷支
持,又有富人供養,不會下廚來洗菜煮飯,或去打掃茅廁什麽的,反正寺院裏有
的是錢,要廚子、長工,甚至要婢女服侍起居,買進寺裏來便是啦——隻消一家
夥把頭剃了,看起來也都是和尚尼姑。」
耿照想起早上碰見的小女尼清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
「我跟你一樣,都是剃了頭來幫忙的。這裏的人大多都是。」他壓低聲音:
「我來了兩年啦。這兒給錢大方,一年還放我兩月的假回家瞧瞧,雖是辛苦了些
個,卻也值啊!」
耿照無言拿起菜刀,也不多瞧,雙眼怔怔定在空處,手起刀落,眨眼将削皮
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紙。
「這便是東海的……佛。」
——追求普渡衆生的信仰,怎能變成這樣光怪陸離的東西?
香積廚之外,忽然一人叫道:「來幾個有力氣的,快!」聲音熟悉,竟是恒
如。廚房裏的火工頭頭一抹額汗,随手點了幾個人:「你!你!還有你!跟恒如
師父去!」提聲吼道:「就這麽多了!再少個人,午齋便等着晚上吃罷。」鐵鏟
「劈哩啪啦」敲刺着鐵鍋,仿佛在發洩着火氣。
恒如也不羅嗦,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換掉。
待會擡東西的時候不許龇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穩,個個都得給我『法相莊嚴』!
誰給本寺丢了臉,我扔他下後山!」
耿照擦幹汗漬,換過一身幹淨的木蘭色五條衣,形制與恒如、與草料倉中慶
如所穿如出一轍,耿照心想:「看來,穿這木蘭色僧衣的便是如字輩的正式弟子
了。那慶如之舉或許是他私德敗壞,與旁人無關。」
恒如領着含耿照在内的四人走進庫房,命他們兩兩成對,分别以肩木扛起兩
隻紮了大紅花彩的朱漆木箱。那木箱長約四尺、寬約尺半,深不過一掌餘,人手
卻頗爲沉重,兩人一前一後、對扛而起,連肩木都被壓得微彎。
與耿照合挑的非是香積廚内的執役僧,而是一名長相清秀的小和尚,約莫十
五、六歲年紀,氣質、容色與半路剃頭的雜工全然不像,應是寺中正傳。他身形
修長,膀子卻沒甚氣力,明明重量已多由耿照承擔,還沒邁步走出庫房,他已扛
得臉色煞白,氣喘籲籲。
恒如冷眼一睨,哼道:「一德,你慶如師叔呢?怎到現在還沒看到人?」
被喚作「一德」的小和尚低聲道:「回……回師伯的話,弟子不知。」不知
是不堪負重抑或畏懼師伯,短短兩句應得支離破碎,上氣不接下氣。
恒如冷笑:「同住一院你也不知道哇?那沒說的,隻好勞煩你幫個忙,做一
回挑夫了。」一德不敢反口,低聲道:「弟……弟子自當盡力。」
恒如似有意再壓他片刻,訓誡四人:「這禮物的主兒,乃是本寺法性院的首
座顯義大和尚,他老人家動一動指掌,全寺怕要翻得幾翻。他老人家的臉面,便
是本寺的臉面,誰要是讓他老人家在貴客面前失了面子,幾條命都不夠陪!」
衆人唯唯稱是,擡着禮物出了庫房,浩浩蕩蕩地來到法性院。
院門之外,立着一名魁梧昂藏、濃眉鷹目的壯年僧人,身旁有六七名身穿木
蘭僧衣的弟子簇擁,益發凸顯他的高大結實,強健的體魄幾欲鼓破織着金絡的大
紅褂子,緊繃的袈裟上浮出虬勁的肌肉線條。
顯義大和尚蓄着修剪齊整的燕髭,肌膚黝黑如鐵,合什站立的姿态猶如一杆
精鐵鑄就的獨腳銅人。
他瞥了行禮的恒如一眼,低聲道:「慶如呢?」聲音沉如磨鐵,音浪的餘震
仿佛都在喉間腹裏滾動。「啓禀師父,慶如師弟尚未出現。」恒如恭謹地回答,
眉目間平平淡淡的不見喜怒。
「晚點再找找。」顯義大和尚道。
「是!弟子遵命。」
山門外一陣螺角聲起,低嗚嗚地吹了進來。
顯義大和尚濃眉一動:「貴客來了!」巨靈神似的粗壯長腿跨出院門,率領
衆弟子一齊列隊迎接。耿照也退到一旁,還未放下肩上的大紅木匣,門外知客僧
扯開宏亮的嗓門悠悠唱名,卻吓得他魂飛魄散:「東海道臬台司衙門、經略使遲
鳳鈞遲大人拜山,本山弟子恭迎大駕!」
第卅四折 十方轉經 越浦鳳儀
遲鳳鈞認得他的臉。
在不覺雲上樓,遲鳳鈞曾親眼目睹他自猙獰的邪獸——天裂妖刀之下,解了
嶽宸風之危。遲鳳鈞親眼見過他爲阿傻口譯那謎樣的手語「道玄津」,看過他二
人聯手揭穿嶽宸風的僞善假面,看過他倆面對嶽宸風時一殺一救,看過耿照如何
從邪獸血吻中救出阿傻……
——遲鳳鈞認得他!
或許有千百分之一的機會,公務繁忙的東海經略使大人不會記得那張臉——
那張最終在「不覺雲上樓」震懾全場、昂揚風發的年輕面孔。但現在耿照連一絲
一毫的風險也不想冒。
「一德師父!」他盡量壓低聲音,垂眸側首,嘴唇輕輕歙動;從旁邊看來,
就像乘隙打了個哈欠。「這箱子交給我罷。」右手的食、中二指一立,定規似的
交錯回轉着:「後邊……省力些。」
寺内正傳弟子地位較高,常遇執役雜工獻殷勤,一德正自肩酸腿軟,忙不叠
地與他調換位子。耿照還比他矮了大半個頭,一到後列,登時被掩去大半面容,
隻從一德肩上露出一顆新剃的大光頭。
鑼鼓聲中,一名身穿烏紫章服、佩挂金紫魚袋的大官跨入院門,五縷長須迎
風飄揚,挺準鳳目、清健如竹,正是總管東海一道的撫司大人遲鳳鈞。
數日前于流影城中初見時,這位東海父母官隻一襲儉樸青袍,書僮相伴,直
如遊山玩水的墨客。今日卻是穿戴齊整,身上的公服色澤近黑,乃三品以上的油
紫定色,質地厚實的錦紋團袍做成曲領大袖、繡金橫襕的形制;腰束禦賜的翠毛
細錦勒帛,外系金銙通犀玉帶,以彰顯他一品封疆大吏的身分;頭帶烏紗直腳幞
頭,足蹬粉底黑革官靴,一樣是清瘦有禮、眸光溫潤的中年文士,此刻卻别有一
番威儀。
隻是遲鳳鈞遲大人不愛鋪張的習慣還是依舊,随身隻帶四名插羽佩刀的衙門
公人,算上山門外簡陋的雙擡便轎,至多六名随從而已。若非那一身金紫官服異
常耀眼,也不過就是一縣縣令的排場。
那法性院的首座顯義迎上前去,合什頂禮。
「阿彌陀佛!撫司大人一路辛苦。小僧有失遠迎,尚祈大人見諒。」
「大和尚客氣了。」遲鳳鈞合什還禮,清朗一笑。「俗人俗務,多擾清聽。
眼看三乘法會之期将近,若是耽擱了寺裏的準備工作,倒是我的不是了。」
兩人推讓一番,把臂相偕狀甚親熱,并肩行入院中,遲鳳鈞忙着與顯義大和
尚說話,雙目不曾斜視,自也不會留意旁邊齊齊低首的僧衆弟子。
耿照才剛松了口氣,忽見恒如的目光瞟了過來,下巴一擡,低聲道:「快跟
上!警醒點!」四人忙擡起那兩隻大紅木箱,亦步亦趨地進得院裏。
法性院是蓮覺寺中最大的别院,曆史也最爲悠久。院中的建築多是數百年前
蓮宗盛極之時建成,還保留着壘石成台、上築木構的古制。石台高約四、五尺,
比現今風行的二尺台基還要高得多,用大塊的原石敲打密接,外表再修成平整的
龜甲積,便如城塞工事一般。
而建築的外壁則不用磚石,皆以整顆完整的桅杉或金絲楠等珍貴木料刨成寸
厚壁闆,靠榫卯相接而成,毋須一根鐵釘。梁上也無多餘的裝飾,然鬥拱堆疊如
層巒,更見工法的巧妙。
金絲楠的木料筆直而節少,木紋裏帶有金絲,不上漆也不怕蛀腐,而且越用
越見光亮,滑順如缫絲,故而得名。也因此院裏的建築都不髹漆,不同于一般寺
院五彩斑斓、極描精繪的裝飾,隻露出光裸油亮的原木色,在陽光照耀下隐帶輝
芒,襯與滿院的蒼茂松柏,散發出一股古老甯靜的莊嚴與肅穆。
遲鳳鈞與顯義邊走邊聊,恒如領着四人遠遠跟着,隔着四名帶刀護衛,保持
着無法聽清二人交頭接耳的距離。耿照落在隊伍的最末尾,隻盼遲鳳鈞别回頭,
更莫要一時興起,忽然想認識顯義的徒子徒孫之類,走着走着,隊伍忽然停在了
一座奇特的建築之前。
那建築一樣是由切割方整的灰色大石砌疊成龜甲狀的台基,上頭的屋舍等全
是木構,隻是木色油亮中泛出濃蜜似的琥珀色,肌理透着絲絲金縷,顯然年代久
遠,猶在滿園建築之上。
但最奇特處卻非古舊,而是建築的詭異結構。
這座堂子乃是由十間長方形的獨立屋舍所組成,俯視如輪軸,每間屋舍僅有
末端的邊角相接,居中圍成一個小小的正十邊形呈放射狀,每屋之外有三邊圍廊
環繞,仔細一想,才發現長屋與長屋之間盡管有外圍廊庑相連,實際上卻是相鄰
而不相接,十屋共計四十面牆,竟無一面牆是由相鄰的兩屋所共有。
更奇的是:十間長屋的屋頂,均采用最複雜的九脊歇山式設計,重檐疊嶂、
層層相因,最後竟壘出了八十個懸山面、共兩百四十條屋脊,造型單純、毫無花
飾的鬥拱一層疊一層,看來便似蓮花海一般,陡地壯觀雄偉起來,其繁複精巧令
人瞠目。
遲鳳鈞昂首駐足,欣賞了好一會兒,才撫須喃喃道:「大和尚,這座『十方
轉經堂』無論看過多少次,每回親睹時的震撼卻不曾稍減。歎前人的智慧何其高
遠,竟能造出如此奇巧壯闊的偉構!」
顯義眉目不動,似無所感,但終究不好掃了撫司大人的興頭,接口道:「這
座轉經堂最好之處,在于十間精舍不共一牆,相鄰而不相接,所用壁闆木料又異
常結實,連一絲聲息也不漏,是天下間最适合密議的場所。」
「密議」二字似是觸動了遲鳳鈞,一下将他從思古幽情拉回現實,捋須微笑
着轉頭問道:「是了,幾位行老、巨商們都到了麽?」
顯義稽首道:「回大人的話,都到啦,正在東之天裏候着。」
轉經堂的十間長屋分别以十方天命名,「東之天」是由正面向右數來的第三
間。
遲鳳鈞造訪蓮覺寺的次數頻繁,每回議事均選在這轉經堂,對屋舍的配置十
分熟稔,點頭道:「大老闆們日進鬥金,辰光寶貴,莫讓他們久等。」徑自往東
之天間走去。
顯義濃眉一動,上前攬住,低聲道:「大人且不忙,容小僧禀報一事。大人
這邊請。」挽着遲鳳鈞的臂彎,引他走入爲首的上之天間。恒如見機極快,回頭
一瞪四人,低喚:「跟上!」擡着禮物上了台階,便在上之天間的門廊問候着,
靜待師父召喚。
那長屋從外觀看去便知屋内空間不大,約莫是流影城中一間上等客房大小,
至多略長一些。兩丈内對面相望,耿照沒把握不被認出,但法性院已深入寺中,
轉經堂又在院裏深處,院門外俱是顯義的弟子徒衆,階台下還有四名帶刀衙差,
要硬闖出去實有困難。
他悄然四望,抓緊時間思索脫身計,靈機一動,聳肩将擡木一頂,箱角正撞
着前頭一德的膝彎處。一德痛得微一踉跄,及時掩口,硬生生捂住一聲慘叫;擡
木一不小心滑落肩膀,耿照忙探手彎腰,堪堪将木箱接住,沒碰着廊間木地闆。
恒如狠狠回頭,低聲咒罵:「你作死麽?沒用的東西!」一德不敢接口,低
頭揉着傷處。
恒如左看右看不安心,低喝道:「都将東西放下,乖乖站好。一會兒首座若
喚,再将箱子擡進去。」另外二人如獲大赦,趕緊也将箱子輕放落地,四人仍是
魚貫而立,誰也不敢擡頭。
耿照站在最後頭,一見恒如回過身去,立刻蹑手蹑腳地閃過屋角,一溜煙似
的竄至廊底,縱身往兩屋交角處的垂檐一躍,伸手攀住斜紋镂花窗格,猿猴般爬
上檐底的照壁闆!
照壁闆是木造牆壁與屋梁間的鑲闆,頂端有條固定用的木格稱做「由額」,
與固定鬥拱、橫梁用的「闌額」之間還有一小段空隙,隻比橫掌而入的高度略寬
些,以供室内通風。
耿照吊在照壁下,靠着強橫的臂力支起身子,試圖擡腳勾上飛檐,卻無法克
服那如蓮瓣層疊般的厚重鬥拱,接連擺蕩幾次仍不成,雙眼恰巧湊上那一小段空
隙。隻見屋内遲鳳鈞、顯義兩人分作賓主位坐定,原本被密實木牆所隔的聲音,
意外地清晰起來。
「大和尚,你找我來,總不會是爲了叙舊罷?」遲鳳鈞放落茶盅,從容一笑
道:「說罷,你想要什麽?若論金銀珠寶,别說我那寒碜的東海臬台司衙門,隻
怕連東之天裏坐着的那票大老闆,手頭的現銀都不及蓮覺寺闊綽,若想當官,你
該找鎮東将軍府的門路,而非我這有名無實的經略使。我實在想不出,我能幫你
什麽?」
顯義哈哈大笑。
「同遲大人說話,真是爽快得很,一點兒也不費勁。」
一離了人群,他的表情忽然生動起來,眦目挑眉、龇牙咧嘴,每一句都說得
很用力,說話間白牙閃閃、口沫橫飛,襯與那張筋肉糾結的虬勁面孔,便似淌着
口涎的饑餓土狼突然開口說起了人話,表情偏又極其豐富,說不出的怪異。
「這回聖上下旨,着平望都的效國寺派遣琉璃佛子前來,于本寺舉行三乘辯
經論法大會,廣邀天下高僧,一統佛門三乘,并拔擢東海修爲高深的佛法學問僧
入京。」顯義嘿嘿笑道:「小僧不才,想請大人代爲引薦,與法使欽差琉璃佛子
大人私下論一論佛法。」
「辯經」是僧人爲了理解經義,采取相互诘問辯論的方式來引證佛法,是央
土佛門常見的活動。顯義若想在法使欽差的面前一顯能爲,臨會辯經也就是了,
又何須私下請托引見?明顯便是想走後門。
遲鳳鈞鳳眼一眯,撫須呵笑。
「怎麽,大和尚也懂佛法麽?」
顯義卻一點也不生氣,跟着眯眼撚髭,嘿嘿笑道:「大人此言差矣!衆生皆
有佛性,小僧有、大人有,連路旁的狗也有,哪個不懂佛法?」起身推開房門,
大喊:「都擡進來!」
——不好!
恒如一回頭喚人,便會發覺耿照不見;若在這短短的片刻間不能翻上屋頂,
耿照的形迹便即敗露,想逃也來不及了——他奮力擺蕩身體,希望一舉将自己甩
上檐頂,無奈支撐擔負的鬥拱太過厚重繁複,飛出的角度懸殊,根本無法由下翻
上。
千鈎一發之際,身下的照壁闆忽被推開,一隻黑袖倏然卷出,纏住耿照的腰
際,「飕!」一聲将他整個人扯了進去!耿照眼前一黑,重重落在厚有數寸、軟
如棉花的積塵上。
那塵土怕積了有千年之久,他身子落下,隻發出既輕又細的「嗤嗤」聲響,
連灰粉也沒怎麽揚起,塵土黏結壓實如雲母一般,便似跌在了一條厚棉被上。
兔起鹘落間,恒如的身影已晃過屋角,依稀聽得他壓低聲音怒問:「……人
呢?怎不見了?你們誰……」一德的嚅嗫回答不易聽清,似提到解手之類。
耿照驚魂甫定,又覺好笑,苦苦忍着噗哧一聲的沖動,揮去浮塵四下張望,
才發現置身于一條橫梁之上,那梁橫過整幢上之天間,是将整株楠木刨成方柱,
面寬三尺有餘,跨坐着都嫌裆開難受,盤腿綽綽有餘,還不必多費力保持平衡。
他身後坐着一人,身穿漆黑的比丘尼缁衣,略嫌短小的裙下伸出兩條渾圓結
實、白皙無瑕的修長玉腿,襯着幽暗的梁間背景,便如一雙曲線絕美的裸腿浮在
半空中,其上又虛懸一張笑吟吟的如玉嬌靥,連攏成一束、披在胸前的烏黑濃發
也消失不見,竟是明棧雪。
耿照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動,黑暗中忽然又現出一隻鶴頸般的細長皓
腕,一根尖細纖美的如玉食指飄到了明棧雪姣好的唇畔,咬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狡
黠微抿,示意他閉口噤聲,又指了指他身下壓的那片照壁闆。
「原來她……一直跟着我。」
耿照會過意來,心中五味雜陳,卻已不及細想,連忙輕手輕腳将卸下的照壁
闆又裝回原位。
從闡額縫間望出去,恒如正風風火火自腳下走過,行進間不住左顧右盼,口
中低聲咒罵,步子「登、登、登」重重踏在廊間的木地闆上,發散着急躁又茫然
不解的煙硝火氣。
屋内顯義面色一沉,探頭怒道:「拖拖拉拉的,快擡進來!」
「是……是!」恒如一咬牙,隻得與一德挑起那隻沉重的大紅木箱,搖搖晃
晃地擡進了上之天間。顯義冷哼一聲,将閑雜人等趕了出去,打開兩隻紅箱,裏
頭竟裝滿了黃澄澄的金錠!
「大人,便是黃金之中也有佛性。這一箱是小僧孝敬大人,另一箱卻要拿來
與佛子論一論法。」
梁上不見遲鳳鈞的表情,隻聽他一聲長笑,語态悠然。
「大和尚,琉璃佛子乃效園寺首屈一指的學問僧,曾登壇說法,壓服來自天
下四道的三千僧人,連南陵緣覺乘的僧團高僧都推崇他是法王轉世,乃于佛滅度
千年之後首度降生于東勝洲,欲重新統合三乘、結束教門分裂的聖人。你……竟
要用一箱金子收買他?」
顯義面上毫無愧色,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受了諷刺,反倒像抓住了他的語病,
濃眉橫挑、劍髭戟張,嘴角還沾着幾點唾沫星子,卻忙不叠地裂開血盆大口,翻
攪着腐敗内髒似的肥厚肉舌,嘿然笑道:「大人這話,一點也不懂佛。凡人供養
比丘須用三淨肉——不見殺、不聞殺、不疑爲己故殺。我這箱金子連條豬狗都沒
死,比三淨還幹淨,正好讓比丘供養比丘。」
明棧雪抿嘴一笑,硬生生忍住一聲噗哧,黑暗中直如香花綻放、玉露逢春,
說不出的秀美脫俗,目光中除了輕鄙,竟也隐有一絲佩服。
耿照心想:「這人固然臉皮奇厚,口才的确不俗,狡辯中也有急智。」
遲鳳鈞似是懶與争辯,擺了擺手,笑道:「大和尚有所不知,東海以外的各
寺僧團,連三淨肉也不能吃。罷了,你托我做這淨人,欲求佛子何事?」
顯義咂了咂嘴,嘿嘿兩聲,随手摸着大光頭。
「小僧不說,大人也是水晶肚腸,清楚得很。敝寺法琛長老來日無多,如蒙
佛子惠允,上書舉薦小僧接掌住持,他日佛子接掌效國寺、甚至坐上國師大位,
在東海也有小僧于門前座下,長效犬馬。」
東海各大寺院的住持,乃由朝廷委派,如同各地官署。
顯義雖握寺中大權,一旦法琛長老圓寂,朝廷或可指派其他顯字輩的弟子接
任住持,甚至征召他寺名僧前來亦不無可能。顯義汲汲營營,正是爲了保住自家
的地盤飯碗。
遲鳳鈞手捋須莖,笑道:「大和尚若想讨好佛子,卻有一條門路遠勝萬兩黃
金。」
顯義喜動顔色,急忙道:「請大人指點。」
「傳說昔日大日蓮宗滅亡之後,在東海留有八條餘脈,人稱『八葉』。」遲
鳳鈞道:「琉璃佛子此番前來,要開的是三乘論法大會。佛子代表的是央土佛門
的大乘正宗,而南陵諸封國所信奉的緣覺乘僧團,也将派代表與會,屆時若無大
日蓮宗的聲聞乘代表出席,佛子要如何『統合三乘』?大和尚若能請出八葉之人
與會,佛子必定青眼有加。」
顯義面色一沉,原本豐富的表情倏然不見,半晌才慢吞吞地開口:「小僧出
家二十載,沒聽過有寺院叫『八葉』的。土生土長的東海人,隻知日蓮八葉院流
傳于江湖雜談,既沒人見過、沒人去過,也沒人知道是不是真有,更不曾有人親
身遭遇過。」
「八葉之說,便與狐仙、鬼怪等相差彷佛,四百年來隻存在于街談巷議、茶
樓酒館,是吃飽喝足了拿來嗑牙,孩兒啼哭時用以遏止之物,比龍皇應燭的傳說
更加虛無飄渺。一提起『八葉』二字,旁人便知是要說故事。」
他濃眉壓眼,血絲迸溢,翻出一抹淩厲的精光。
「大人要我找這種東西,小僧不如送黃金算了。」
遲鳳鈞呵呵直笑,搖了搖頭。「我非東海出身,遊宦數年,不知所以,幸有
大和尚教我。這兩箱物事我會爲大和尚送到,成或不成,還得看佛子的意思。」
兩人素有默契,顯義也跟着站起來,相偕走出上之天間。
耿照松了口氣,正欲說話,不料明棧雪卻搖搖頭,凝雪冰晶似的纖細指尖往
身後暗處一比,檀口微啓、香尖輕彈,無聲地做了個嘴形:「跟我來。」屈起渾
圓修長的一雙裸腿,俯在梁間翹起美臀,緩緩地朝黑暗中爬去。
她身上隻披了件不合尺碼的女尼缁衣,聳起險丘似的挺翹美臀,在三尺來寬
的梁面上手腳并用、徐徐爬行,盡管敏捷如母豹,連一片積塵都未抖落,但過短
的衣擺在臀股間上下滑動,白皙的腿根處緊繃着結實滑潤的肌肉線條,依稀見兩
瓣肥美如厚嫩蘭葉、熟潤似悶紅牡丹的酥膩嬌脂,在黑幕擺蕩間若隐若現,令人
血脈贲張。
從身後看來,明棧雪的小腿足胫十分纖細修長,趴跪時膝彎兩側繃起青筋,
襯與凹陷處的淡淡橘紅,與她那既敏捷又平衡、仿佛不多費一絲餘力,矯健而優
美的動作相比,竟出乎意料地顯得可愛。
這一刻的她似乎一點都不危險,沾着灰塵的小小腳兒充滿女人味,還有那翹
起半裸雪臀,門戶大開、渾不設防的可愛姿态也是。耿照呆呆望着,一時竟忘了
跟上。
明棧雪聽身後毫無動靜,一回過頭便對上他欲火熊熊的灼熱目光,省起自己
正如牝犬般聳臀爬行,窄小的梁上不容她并起腿根,兩條修長健美的白皙裸腿永
遠隻能一前一後地交錯着,不住壓擠腿心處肥嫩的花唇……
這種無心使媚、卻又不得不然的窘迫,讓她罕見地大羞起來,兩朵紅雲倏地
飛上雪靥。
明棧雪咬唇瞪他一眼,模樣卻嬌軟軟的一點也不吓人,兀自細聲斥道:「再
看,我挖了你的眼!」負氣似的擰過頭,三兩下爬到盡處,攏着裙底按梁一撐,
雙腿懸空擺蕩,又輕輕巧巧坐上橫梁。
耿照如夢初醒,脹紅一張黝黑面皮,也跟着爬過去。
梁間空隙不容一名成人起身,隻能趴跪着一路爬行。
耿照背對着上之天間裏的些微日光,爬到明棧雪身旁時,雙眼已漸漸熟悉黑
暗,不覺一愣:「這……這是什麽地方?」舉目隻見橫梁的盡頭,乃是一根巨大
的心柱,須兩人合圍方能抱起;而在心柱之上,如輪軸般接着十條橫梁,四向發
散,恰恰伸往轉經堂的十間長屋。
「這梁頂……是相通的?」耿照低聲道。
「我也是鑽進了梁間,才發現這轉經堂的奇妙構造。」明棧雪定了定神,雪
靥紅潮漸褪,輕笑道:「這十間長屋便像車輪裏的軸輻一樣,以我們腳底下這個
十邊形的小小空間爲軸心,向外發散出去,雖然無一面牆相與共,屋頂卻是彼此
相通。」
耿照曾跟随七叔學過精細的尺規制圖,并爲七叔口述的奇兵、制法等繪制圖
樣,打鐵與木工雖是截然不同的技藝,但對于重心、短長、配比、榫接等精度的
要求卻是一緻的。
他仔細觀察心柱與橫梁之間的結構,輕聲點頭道:「嗯,這根大柱子與十屋
各自的欂柱(嵌在牆壁裏的柱手)共同分擔了屋頂的重量,才能穩穩支撐起層層
相疊、如此龐大而繁複的九脊式結構。」
「還不隻如此。」明棧雪笑吟吟的一指:「你瞧!」
他扶着心柱環視一周,發現每間屋内或因方位互異,從頂上闌額空隙處透入
的日照也各自不同,但大體上都保持着某種甯靜幽暗的氣氛,故有人活動的房間
必須點上燈燭。由心柱往十個方位一一掃視,哪間房裏透出燈光,就代表其中有
人。
适才遲鳳鈞、顯義所待的上之天間往右數去第三間也透着光,而且還更加明
亮。
忽聽「咿呀」一聲門扉開啓,燈影中似有數人起身,壁上一片參差晃搖,清
楚聽見顯義開口:「諸位,遲大人來了。」随後一片恭維推讓,除了遲顯二人之
外,現場至少還有四個人,聲音或沉或亢、高低不同,竟是一清二楚。
耿照愕然回頭,卻聽明棧雪壓低了聲音輕笑道:「你明白了麽?天下間最适
合密議的場所,恰恰防不了梁上君子。」
「不管身在轉經堂任一屋中,都聽不到其他九間屋子裏說什麽,在屋子外以
耳貼壁,也難以聽入三寸有餘的木牆。但隻有在這兒,卻能清清楚楚聽見十間房
子裏的動靜,誰也提防不了。」
「這是……這是刻意設計的機關麽?」
「不是所有的和尚,都同那胡匪一般的龌龊。」明棧雪笑道:「若有心要窺
人隐私,機關該設在底下這十邊形的空間裏,十面牆上各安觇孔聽道,十間動靜
俱在掌握之中,又何苦爬上梁來?」
耿照一想也對,腳下安置心柱的十邊形空間裏積滿了厚厚的灰塵,隻怕自建
成以來都不曾有人至此,況且出入無門,要當作密室使用委實也太過困難,「十
間傳聲于一柱」的奇特現象,或許純粹是無心所緻。
明棧雪輕輕推了他的肩膀一下,眨眼道:「去瞧瞧?」
耿照知她指的是窺看東之天間裏顯義衆人的談話,點了點頭。明棧雪單手一
撐,擰腰躍起,兩條筆直渾圓的美腿淩空交錯,如蝴蝶般飄落在第三根橫梁上,
依舊是懸腳橫坐的姿态。
耿照雖不谙輕功,勝在身手敏捷,也似蛙躍蓮塘連跳過兩根梁面。前頭的明
棧雪正要繼續爬近些個,陡地想起方才春光盡洩的窘迫,玉靥一紅,闆着俏睑故
作無事,低聲道:「換你先。」
耿照如何不知她的心思?臊着臉讷讷扶着梁頂,從她身上跨将過去,兩人腰
腿相貼、隔衣厮磨,俱都沉默不語。狹小空間裏熱流滾沸,無比迫人,回蕩着兩
人「噗通、噗通」的心跳聲,久久不絕于耳。
明棧雪無處閃躲,一陣面紅耳熱,沒來由地煩躁了起來,咬着唇一擰他的小
腿。耿照吃痛回頭,卻見她俏臉生寒,纖纖柔荑一比,正對着他的心口,又在耳
畔作勢吵嚷,豎指抵唇,要他安靜一些,耿照莫可奈何,雙掌用力按住左胸,果
然鼓動聲略微平息,卻聽另一處兀自「噗通、噗通」響着,忍不住擡起頭,同時
明棧雪也垂落目光,四隻眼睛都集中到她高聳尖挺的渾圓左胸。
所幸房裏的六人俱未聽見。
圓桌之上,早已備妥酒菜,遲、顯二人未至時,先來的四人便小酌開來,打
發時間。主客既來,六人分坐停當,一齊舉杯。
遲鳳鈞朗聲道:「此番朝廷遣使東來弘揚佛法,着下官召開三乘論法大會,
用度均由東海道臬台司衙門支應,幸有諸位慷慨解囊,籌備工作方能順利進行。
下官此杯借花獻佛,向諸位聊表謝忱。」衆人皆稱不敢,一飲而盡。
耿照聽了一陣,終于摸清在座諸人的身分,竟是越城浦江、桓、戚、沈四大
行會商幫的領袖。
東海道的商業從北而南,分爲三大中心:北是鎮東将軍坐鎮的靖波府,南方
則以湖陽、湖陰兩座雙子城居冠,然而要說到商業之盛、影響之大,首推被譽爲
「東勝洲第一大河港」、位于三川彙流之地的越城浦。
——河川主、支流彙合處,謂之「浦」。
越浦自古便是舟馬集中的良港,後來設立官署、建城經營,便稱越城。今人
所說的「越城浦」,指的是包含城、港,以及周圍村鎮的龐大區域。
越城浦的商賈分工細密、吞吐量驚人,各幫各行均有嚴密的行會組織,主要
掌握在江、桓、戚、雷、沈等五大家族的手裏。行會首領勢力極大,連臬台司衙
門都不得不禮敬三分,客客氣氣地與他們協調聯絡,而非以父母官自居,一味威
逼鎮壓,予取予求。
東之天間内,但有江、沈、戚、桓四家,卻獨缺雷家的代表,言談間也多是
閑聊,顯然雷家之人未至,其餘四家也不談正事,與遲鳳鈞打起了你推我閃的渾
水太極,盡揀些雪月風花來說。
遲鳳鈞碰了幾回軟釘子,微笑舉杯,靜聽衆人閑聊,面上看不出絲毫不豫。
耿照不禁有些佩服:「這位遲大人當官着實不易。鎮東将軍府的一介布衣幕
僚嶽宸風欺他,面對姊姊之時身段亦軟,連越浦四大行的頭兒也不買他的帳。這
般辛苦的一品大員,真是不如不做。」
正自無聊,忽地門扉輕叩,裂開一線,屋外的知客僧人稽首道:「禀首座,
雷大人到。」顯義橫眉一挑,起身應道:「快請!」屋内諸人俱都離座相迎。
一名瘦削的中年富商拱手而入,幞頭粉靴、衣錦飾繁,面上帶着親切笑意。
同樣是五縷長須、身形高瘦,遲鳳鈞舉止斯文,一看便知是讀書人;此人卻
有股說不出的江湖氣,步子輕快穩健,行走時衣袂不動,不帶一絲風聲。
明棧雪本欲開口,櫻唇微動,忽又噤聲,眯着美眸一端詳,用指尖在梁間塵
上書寫:「此人内功不弱,勿出聲息。」耿照點了點頭,注意力又回到房内。
遲鳳鈞似是不識來人,顯義忙與他介紹:「大人,這位便是雷家的大帳房、
大總管雷門鶴大人,兩位親近親近。」遲鳳鈎笑道:「莫非是人稱『淩風追羽』
的雷門鶴雷四太保?久仰、久仰!」
那雷門鶴滿面堆笑,拱手道:「區區匪号,敢擾大人清聽!雷某這幾年已洗
心革面,不聞「淩風追羽」四字久矣。如今隻安生做點小買賣,适才讓撫司大人
一喊,一下還不知是誰哩!」衆人盡皆大笑。
遲鳳鈞笑道:「四太保說笑啦。放眼東海各水路碼頭,誰人不知赤煉堂的雷
四太保?近年雷總舵主深居簡出,聽說赤煉堂事無大小,都靠四太保一手打理,
裏裏外外無不妥适,幫務發展得好生興旺,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哪!」耿照渾身
一震,才明白「淩風追羽」雷門鶴這個萬兒,何以這般耳熟。
——原來五大商幫中的雷家,指的便是赤煉堂!
對江湖人而言,赤煉堂雷家是東海三大鑄号之一。
但對十倍、百倍、甚至千倍萬倍于此的平民百姓來說,赤煉堂雷家是酆江漕
運中最大的一家商号,勢力橫跨鹽、漕、漁、鐵等,無處不在。江湖人念茲在茲
的刀劍兵器,反倒是最不相幹,甚無可道的一項。
——而赤煉堂的總舵,便在越城浦。
這下可好。耿照連夜奔逃,誰知峰回路轉之後,竟又撞到了赤煉堂的手裏。
也難怪明棧雪慧眼一照,便即發出警告,在執敬司制作的江湖名人錄裏,「淩風
追羽」雷門鶴論武功論資曆,皆非好相與的角色。
耿照悄悄吞了口唾沫,屏氣凝神,不敢輕舉妄動。
正主已到,遲鳳鈞察言觀色,起身拱手:「不瞞諸位,今日下官邀諸位來,
爲的還是三乘論法大會。鎮東将軍日前,派人下了一道急令,要在蓮覺寺附近興
建一座清跸行館,讓我們妥善覓地,盡快動工。」
一名身穿團領窄袖雙鹫錦袍、頭戴雲巾的青年「哼」的一聲,低聲道:「我
道怎地,原來又是問咱們要錢。」
他約莫二十出頭,颔下蓄有豹髭,在與會衆人中是第二年輕的,一身裝扮頗
有武風,精繡抱肚、腰系蹀躞(蹀躞帶,系指上有帶環,用來佩挂弓、刀等配件
的胡風腰帶),還比雷門鶴更像是江湖豪客,神情模樣也特别不客氣。
桓家是越城浦中首屈一指的絲帛巨商,家财萬貫,這位桓家少東桓嚴高平日
最好舞槍弄棒、逐獵放鷹,在城裏有個外号叫「蟹眼高」。遲鳳鈞素聞其行,隻
笑笑不接口,徑從袖中取出一份數折圖紙,原封不動,屈指緩緩推至桌心。
「下官攜來藍圖一紙,乃将軍親定,請各位過目。」
在座之中,戚家乃是木植業的行首,專門經營南來北往的木料生意,家主戚
長齡是土木間架的大行家,見衆人投來目光,也就當仁不讓,拱手道:「撫司大
人,草民有僭了。」
「戚老爺請。」
戚長齡展開圖紙,來回端詳幾遍,目光一凜,表情卻有些僵,沉吟片刻才謹
慎開口:「大人,依草民看,這座行館的間架似乎太……太鋪張了些。臨時用的
行館,需要蓋這麽大的屋舍麽?」
桓嚴高伸長脖子細看了圖中标注的尺寸,不禁變色:「遲大人!莫非你當我
們是有錢的凱子,銀兩多到花不完麽?隻住一回的行館,需要蓋這般富麗堂皇、
巍峨壯觀?你——」
衆人中年紀最長的米鹽巨商江坤微微舉起手來,制止了桓嚴高。
論資曆論财勢,桓嚴高隻得乖乖閉嘴,老大沒趣的坐下來。
「遲大人,這場法會既是将軍的臉面,自然也是大人,以及我東海萬民的臉
面。哪怕是就地起一座皇宮,我等也絕不推辭。況且,世間以銀錢計量之事,若
有我等浦商辦不到的,料想普天之下便再也沒有人能辦到。」七十幾歲的老人眯
着眼睛,怡然道:「敢問大人,這間行館須得幾時完成?我等皆十分關心琉璃佛
子抵達越城浦的時間,早些知道,也好早做準備。」
遲鳳鈞微微一笑,試圖掩去瞬間掠過的尴尬之色。
「下官并不知道佛子的行程。」桓嚴高抱胸冷笑,餘人面上亦微露不滿。遲
鳳鈞面色鎮定,續道:「不止下官不知道,将軍大人也不知。爲防有變,将軍下
令行館須在十五天内竣工,不得有誤。」
此話一出,就連德高望重的江坤老人也爲之色變。
桓嚴高拍桌而起。「欺人太盛!這麽大的一間屋子從無到有,還得要弄得金
碧輝煌,眼下連地都沒有,居然限我們在十五天内完成!」瞪着另一名與他年紀
相仿、始終不發一語的青年富商,眼中直欲冒出火來:「沈世亮,你沈家的好女
婿!你舅子大公無私,把咱們都當成二楞子膽羊!」
那青年富商沈世亮,正是經營瓷器、漆器、珍寶古玩的三川巨富越城沈家。
六年前,沈世亮把唯一的妹妹嫁與慕容柔爲妻,成了鎮東将軍的大舅子。浦
商家大業大,自有規矩,對鎮東将軍府一向是陽奉陰違,曆朝曆代的将軍們也甯
鬥郊狼猛虎,不與家犬爲難,雙方各取所需,相安無事。
慕容柔素以鐵腕着稱,殺伐決斷,雷厲風行。越城的浦商們始終防着有朝一
日,将軍會把腦筋動到三川之地來,對沈家與将軍府聯姻一事寄予厚望,認爲此
舉能大大緩和與北方的對立。
誰知自從娶了美貌的沈家明珠沈素雲後,慕容柔便對浦商施行種種新規,編
造名目消耗浦商的财力、物力及人力,五大家族莫不受害,叫苦連天。當初歡天
喜地嫁出女兒的沈家,頓成衆矢之的,「沈家合親示弱,助長北方氣焰」的說法
喧嚣塵上,俨然形成輿情。
眼見沈世亮面色鐵青,一聲不吭,桓嚴高益發張狂,拍桌道:「還是這趟混
水,又隻有你沈家不用淌,你大舅子愛妻心切,來幫着沈家削弱對手,好一舉吃
下越城百裏的富戶麽?」
「好了!」
江坤擡起頭,皺巴巴的眼皮底下迸出銳光,在場靜得仿佛連繡針落地都能聽
見。「少說兩句。這幾年沈家出的錢,也沒比桓家少過。」
桓嚴高瞪了沈世亮一眼,氣呼呼的撩衣坐下。
江坤平靜地望着對桌的撫司大人,緩緩開口。
「大人,銀錢使得夠了,這也不是辦不到的事。但銀錢雖然好使,卻不是這
般使法兒。」老人淡然一笑。「老朽鬥膽一問,将軍何以要這麽大的行館?」
「這是将軍之命,下官也隻是如實轉達而已。」遲鳳鈞從容回答。
縱橫商場已近一甲子的老人打量了他幾眼,淡淡一笑,不再說話。
而身旁始終笑容可掬、不曾說話的雷門鶴,卻突然開口:「方才大人曾說,
這是一座清跸行館。莫非不是将軍欲建來自住,而是要招待某位王公貴族?」
遲鳳鈎神色微凜,但也不過是一瞬之間,旋即回複如常,淡然道:「關于這
點,下官還未接到朝廷的正式文書,隻是将軍的使者有約略提到。将軍府那廂也
是近日才接獲消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諸位都知道,朝廷大力推行佛道,此番琉璃佛子西來弘法,欲統合五道三
乘,更是百年來從未有過的盛事。皇後娘娘笃信佛教,更蒙佛子點破,前世乃如
來座前的淨蓮天女,今世爲護持佛法而降生于東勝洲,專爲統合教門分裂,因此
皇後娘娘非常重視。」
雷門鶴親切笑道:「是了,不知皇後娘娘要派遣哪一位親王郡主爲使,前來
東海代天?據我所知,流影城主獨孤天威不但是皇室貴胄,更是聖上的親叔叔,
若由他代表皇後娘娘,可比任何一位親王郡主、皇室公卿都強。」
遲鳳鈞搖了搖頭,沉聲道:「四太保想錯了。據下官接獲的消息,欲來東海
護佛弘法、代天巡狩的不是旁人,正是皇後娘娘的懿尊聖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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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19
標題:
【妖刀記】3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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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五折 合鼎同火 授胎截氣
白馬王朝自開國以來,還沒有皇後出平望都東巡的前例。
太宗文皇帝在位時,爲清平吏治、安定人心,據說曾巡視過央土全境,禦駕
甚至遠及南陵道,其事迹多流傳于茶樓酒館的說書人口中,近年還出現了兩百餘
折的定本「文皇狩」及續集「文皇南」,講述太宗文皇帝如何率領一幹本領高強
的侍衛,與老丞相陶元峥、大學士邵中和等文膽智囊巡視地方,鏟除貪官污吏的
故事,頗受到廣大聽衆的歡迎——事實上,太宗的巡視僅及于央土、南陵交界,
以鎮南将軍與青丘國主等南陵代表的接待做結。
往來不到六個月的行程,朝廷上下就效國寺的琉璃佛子東來一事,京裏、東
海道臬台司衙門等已籌備了半年有餘,笃信佛法的皇後袁氏固然是背後最有力的
推手,卻從不曾聽聞她要親自前來。
若遲鳳鈞的消息無誤,不止臬台司衙門、出錢出力的浦商們大亂陣腳,隻怕
連慕容柔也被殺了個措手不及。說到了底,這事裏也不是誰想害誰,稍有差池,
東海衆人全都是輸家。
「聖上……」沈世亮喃喃道:「會讓皇後出京麽?」
「這沿途是由誰擔任護衛?現下……走到哪兒了?」
「行館便是懿駕的駐跸之所麽?那要蓋成什麽樣?」
「都靜一靜!」
江坤老人一敲杖拄,滿屋子炸了鍋似的七嘴八舌頓時一停,彷佛通通自罅隙
間被吸了出去。
老人想了一想,擡起黃濁的雙眼,定定望前。
「遲大人,十五天内蓋好的房子,無論如何都不能當作栖鳳之所,這是掉腦
袋的事,不開玩笑。老朽在城外望春原上有座避暑别墅,占地廣衾、林園齊備,
去年才大略完工,尚未遷住,有幸做爲懿駕居停,當爲我江氏滿門幾世修來的福
氣。」
遲鳳鈞連忙起身道:「老爺子果決睿智,下官深感佩服。」拱手爲禮,深深
一揖。江坤微微一笑,顫巍巍地還禮道:「大人客氣。」他一離座,衆人也都跟
着站起。
「但老爺子的好意,怕無用武之地。」
老人疏眉微挑,終于露出一絲愕然。
「這是爲何?」
「皇後娘娘傳有口谕,此行不得鋪張,不得擾民,一切以清平樸實爲要,須
彰顯聖上尊佛弘法的寬仁德化。娘娘本想寄居在蓮覺寺中,但将軍以安全爲由不
肯讓步,幾經交涉,最後才決定在蓮覺寺附近覓地,簡單蓋一座栖鳳行館,好與
參加論法大會的賓客有所區隔,也便于陳兵保護。」
越浦衆人聽他說得有理,一時接不上口,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梁上的耿照卻不禁搖頭,暗想:「占民居爲行館固然是擾民,要在十五天内
覓地再蓋一座新的,難道就不擾民了麽?朝廷裏的人,想法還真是奇怪。」
他不知江坤在望春原的别墅足足蓋了五年,占地千頃,其中有山有湖,規模
可比皇家林園,不知耗費了多少銀兩。買地起一座栖鳳館的代價,或許還比不上
園子裏的一廂爿角。因此遲鳳鈞一聽江坤的提議,便即起身行禮,撫司大人很清
楚老人在彈指間所做的決斷看似輕易,背後卻代表着何其龐大的數目。
興建栖鳳館的決議已定,遲鳳鈞任務達成,不再逗留,于是起身告辭。衆人
欲送出門去,遲鳳鈞堅辭不受,便由顯義代表送行。
東之天間的門扉閉起,外頭的腳步聲便即不見,桓嚴高也不管人是不是走遠
了,抄起酒杯一飲而盡,「匡」的一聲重重放落,哼道:「這個慕容柔一逮到機
會,便來打抽風!這下可好,卻把皇後娘娘也招來啦,要怎生收尾?」
戚長齡低聲道:「吃你的酒罷!少說兩句行不行?」桓嚴高哼的一聲,斜睨
着沈世亮,冷笑不語。沈世亮低頭喝着悶酒,也不欲與他沖突,似是心事重重。
東之天間的門關了,上之天間的門卻随即打開,顯義與遲鳳鈞又回到了放置
那兩隻貯滿黃金的大紅木箱之處,遲鳳鈞喚從人擡了木箱出去,低聲囑咐:「皇
後娘娘親臨論法大會,除将軍之外,流影城的昭信侯、埋皇劍冢的蕭老台丞等,
也将齊聚蓮覺寺,食住起居,還要請大和尚多費心。」
顯義嘿嘿笑道:「小僧理會得。佛子那廂,還望大人爲小僧做個淨人。」親
熱把臂、亦步亦趨,将遲鳳鈞送出房門。
梁間耿照聞言一凜,心思飛轉,突然生出一個極其大膽的計劃——他離開流
影城,是爲了将妖刀赤眼送到蕭老台丞手裏,并說明琴魔臨死之前的遺言、奪舍
大法如何作用等關鍵情報,讓老台丞能掌握大局,領導正道于第三次的妖刀戰争
之中戰勝外道,伏魔降妖。
「蕭谏紙也可能不是好人。」在流影城時,姊姊曾再三提醒他:「表面上德
高望重之人,暗裏也可能卑鄙下流,做盡壞事。你上白城山時須仔細觀察,再決
定是否對他吐實;這柄赤眼妖刀,便是留給你自己的一條退路。」
耿照聽得迷茫起來。
「退路?」
「若你感覺蕭谏紙不是好人,隻消把赤眼還給他,說你是來還刀的便是。反
正此刀本就出自劍冢,因緣際會才落你手中,便是物歸原處,我們也無損失。」
橫疏影眨了眨美眸,一瞬間露出些許小女兒似的調皮模樣,盈盈笑道:「他若問
起雲上樓的事,便推說是刀皇武功之妙,糊裏糊塗間救了嶽宸風。」
「這個簡單。我最拿手的,便是糊裏糊塗啦。」他記得自己當夜如是回答,
兩人赤裸裸的相擁微笑,一旁的霁兒倦極了正熟睡着,兀自吮着雪嫩尖翹的大拇
指。
想起橫疏影,他心上淌過一片暖流,曾經征服占有那樣的絕色佳人、得她傾
心相愛的滿足與極樂重又湧上心頭,思路更加曉暢甯定,暗忖道:「與其冒險犯
難,穿過赤煉堂、嶽宸風的重重追捕,倒不如咱留在此地,等蕭谏紙自己送上門
來!」
越城浦是赤煉堂的總舵所在地,他們大概也料不到懸紅的目标竟如此大膽,
不去亡命天涯,卻在自家眼皮子底下晃蕩……左思右想,這都是條出人意表的好
計。留在蓮覺寺等待機會面見蕭谏紙,遠比穿越危險封鎖線到白城山來得更好。
但在此之前,他必須先取回赤眼妖刀。
——嶽宸風是鎮東将軍的親信,屆時,他也一定會來蓮覺寺!
思量之間,顯義又回到了屋裏,遲鳳鈞離開之後,衆人再無顧忌,議好興建
栖鳳館的分工事宜,吃喝一陣,紛紛起身告辭,自又由顯義一路送出山門。
過不多時,左手邊一間屋内突然亮起燭光,算算次序,應是位在另一頭的南
之天間。耿照好奇心起,欲繞過心柱爬前窺看,明棧雪側耳傾聽,卻輕輕按住他
的手背,搖了搖頭。
她的掌心溫熱柔膩,膚觸之細緻,簡直難以形容。耿照近距離間嗅着她的發
香溫澤,好不容易抑下心猿意馬,卻聽房裏一人嘿嘿笑道:「方才閑人甚多,不
好說話,兄長莫見怪。」竟是顯義的聲音。
耿照心想:「兄長?誰是他的兄長?」忽聽一人笑道:「你我多年結義,情
同手足,何必客套?」這聲音卻是适才聽熟了的,赤煉堂的四太保「淩風追羽」
雷門鶴。
雷門鶴道:「遲鳳鈞那廂,你都打點好了麽?」
顯義笑道:「黃澄澄的金錠子,哪有不好的?人家說東海撫司是個大大的清
官,依小弟看,不過是價碼開得不夠,小氣家家。待他爲我引見佛子,我再多送
上幾箱,法琛老東西一死,這住持之位便入小弟囊中,飛也飛不去。」兩人齊聲
大笑。
雷門鶴道:「賢弟,老哥哥可要提醒你,諸事未定前,千萬别弄死了法琛,
要不朝廷饬令一頒,把位子交到他人手裏,你便後悔莫及。和尚七老八十啦,須
得備有一些吊命的物事,緊要關頭才能從閻王手裏把人搶回來。」
顯義嘿的一聲,枭聲竊笑:「不需要!老東西身體好得很,能吃能睡,再活
個十幾年我看不成問題。便是老糊塗啦,人有些癡呆,坐那兒一整天都不說話,
喂他什麽便吃什麽,連馊水生肉也辨不出。」聽他的口氣,不隻真這麽試過,還
覺得十分有趣。
雷門鶴有些訝異。
「照你之說,便是佛子爲你疏通,也還要等上許久不是?」
「等朝廷的饬令下來,我便拿個蒲團悶死了他,就推說是夜半圓寂,壽終正
寝。」顯義得意道:「外頭風聲傳了許久,都說法琛長老久病難癒,突然死了也
不奇怪。」
耿照不由得一陣惡寒,忽聽雷門鶴壓低了嗓音,小聲問道:「萬梅庵那廂,
近日可有什麽動靜?」
顯義也壓抑着小聲回答:「沒什麽動靜。我着人日日監看,實在是看不出什
麽門路。」
「……越是如此,越有古怪。否則,我想不透老頭子爲何要窩在那裏,死活
不出。」
「他将偌大一個赤煉堂都交給了兄長,要說是欲擒故縱,這餌也未免太大方
了些。」顯義的聲音似有些不以爲然。「兄長若心上有刺不舒坦,讓小弟發令召
集,率領衆兄弟殺将進去,要不一把火燒了萬梅庵,管他有什麽古怪,通通燒成
一把炭!豈不幹淨?」
「萬萬不可!」雷門鶴低聲喝止:「且不說老頭子自個兒的武功,光是身邊
一刀一劍,便已十分可怕;這倆煞星行蹤成謎,多半埋伏在老頭子的附近,保護
他的安全。還有雷奮開那個老流氓,長年在外活動,他手裏頭的指縱鷹也十分厲
害,絕不可輕舉妄動。」
「賢弟在諸位兄弟之中,辦事最爲穩當,爲兄這才安排你到蓮覺寺來,你千
萬别讓我失望。我們離成功便隻一步,更要忍得,知道麽?」
「兄長放心。小弟說說罷了,不敢誤了兄長大事。咱兄弟倆許久未見,小弟
特别備下了酒菜,兄長且喝幾杯再走。」
「不了,堂裏真的有事。」雷門鶴的聲音拉遠,卻帶着一絲苦笑:「有時,
我覺得老頭子放手讓我抓權其實真沒安什麽好心。『日理萬機』這四字,我算是
嘗到了厲害。」兩人大笑出門。
門扉一掩上,明棧雪小手一撐,忽如蜻蜓點水、蝴蝶沾花,輕輕巧巧地掠至
南之天間的梁上,烏衣「唰!」如乳燕投林,順着橫梁一溜煙地滑入房中。
「喂……喂!你——」
耿照喚之不及,忙手腳并用飛蕩過去,也跟着跳進南之天間。
房間裏不設地闆,卻以空心木台疊高,上鋪厚厚的蔺草席墊,草墊的油黃色
澤猶如琥珀蜜裏帶着一絲绀碧,雖然色濃而舊,卻幹幹淨淨的不見足迹污漬,顯
是長年脫鞋入屋所緻。席上不用桌椅,隻一張方幾、幾隻蒲團,幾上置有酒菜,
幾畔除了幾壇子酒,還有一隻白瓷水盆,内有清水棉巾,供賓客食前淨手之用。
明棧雪笑吟吟地并腿斜坐,擰了布巾擦淨頭面雙手,又從幾上取一隻幹淨的
海碗打水,撕下一小幅裙角,沾水将赤裸的嬌小腳掌擦幹淨。
她烏濃的長發整束攏在左胸一側,低垂粉頸,細細擦拭着香滑的小腳,如玉
顆般渾圓晶瑩、微帶透明的足趾拭去塵灰,逐一顯露出原本的可愛模樣,幼嫩的
腳底闆兒沒有一絲粗皮硬繭,白晳中透出一股近乎粉橘的淡淡酥紅。
與她的從容美态相比,耿照頓覺自己仿佛是一頭被人牽着鼻子走的大牯牛,
根本不需要跟着她一起跳下來,心中毫無來由一陣氣餒,氣勢不知不覺便弱了一
截。
明棧雪将巾子洗淨擰幹,扔了給他。「喏,擦擦頭面。梁間灰塵很多,髒也
髒死了。」一指他腳下:「把鞋襪也脫啦。你不想留下滿屋子的腳印,告訴和尚
有人來過罷?」
耿照本想拒絕,但明棧雪捉他心思極準,知他不是一徑執拗耍脾氣的性子,
對于客觀形勢的判斷、是非真假的重視,還在個人好惡之上,決計不會拒絕一個
正确的提議。果然耿照稍一遲疑,還是乖乖褪了鞋襪,拿巾子抹淨頭臉,才至幾
旁坐下。
幾上一碟五香醬驢肉、一碟桂花燒雞,加上一碟紅糟爆螺片,都是下酒菜,
雖然切盤精細,卻不是什麽拿得出來的飨客美馔,倒像自家人夜中興起,于竈邊
随手切來佐酒一般,完全比不上東之天間裏的那一桌豪華盛宴。
雷門鶴走得匆忙,桌上的碗筷動也沒動,飲酒不用杯子,隻擺着兩隻朝天海
碗,其中一隻給明棧雪拿來盛水洗了腳兒,她随手揭開酒壇封泥,斟滿了另一隻
碗,又夾了一塊桂花燒雞到小碗裏,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得津津有味。
耿照本還闆着臉冷眼瞧着,但他一整天下來什麽也沒吃,看得猛吞饞涎,看
着看着,腹中突來一陣打鼓似的嗚嗚枭鳴。明棧雪噗哧一笑,連夾幾筷菜扔他碗
裏,笑啐:「吃呀,傻子,顯義大和尚請客哩,不吃白不吃。你還有這麽多的大
事要辦,餓死了值得麽?」
耿照猶豫了一會兒,終于拿起筷子狼吞虎咽。明棧雪咬着筷尖笑嘻嘻的,似
覺有趣,把酒斟滿海碗端了過去,抿嘴道:「你呀,吃慢些!又不跟你搶,别噎
着啦。」耿照骨碌地灌了一大口,捶着胸膛将食物全咽了下去,繼續埋頭大嚼。
他見明棧雪淨揀那桂花燒雞落箸,刻意留了整隻片成四五段的肥雞腿給她。
所幸另一盤醬驢肉又香又嫩、極是入味,份量又多,一陣秋風掃落葉,頓給他掃
了個清光。酒足飯飽,擡眼便見明棧雪笑意盈盈,夾了一片桂花雞腿細嚼慢咽,
面上不由得有些臊,幹咳兩聲,沒話硬找話聊,心虛似的讷讷問:「你……呃,
你的傷全都好了?」
「好了六、七成。」明棧雪放落碗筷,抿了一小口酒,取巾子拭了拭嘴角,
憑幾斜坐,「碧火神功與紫度神掌是一體同源,若耗費功力不嫌心疼,化消雷勁
并不是太困難的事。我現在的内力,也隻剩下過去的六七成,先前的提議依然有
效。」
耿照沉默良久,轉過了無數心思,緩緩擡頭。
「我若助你合修碧火神功,你的功力便能盡複如常?」
「加上青璃赤火丹,以三月之功完全吸收藥力,起碼能比原先再增加個三、
五成。」
「若……隻有十五天呢?」
明棧雪美眸一轉,笑道:「你若用功勤快些,我便有把握能恢複到從前的功
力。」耿照皺起濃眉,微露失望道:「那也不能赢過了嶽宸風。」明棧雪笑道:
「就算五五平手罷,再加一個練就碧火神功的耿照如何?殺他個出其不意,總能
拿回你的匣子。」
「好。」耿照反覆考慮,終于下定決心,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我助你修補
功力,十五天後,你助我奪回那隻匣子。」
明棧雪伸出白皙柔嫩的右掌,兩人擊掌爲誓。
「一言爲定!」
碧火神功口訣不過千餘字,聽來卻似天書,語多隐晦。明棧雪以筷子蘸酒,
在幾上書寫解釋,同時傳授穴位、經脈等相關知識。
耿照本以爲雙修之術不過就是男女交合,淫靡粗鄙,無甚可說,然而碧火神
功貫通人體奇經八脈,抱元守竅、攝心歸一,神心相注,雖然字數寥寥,卻是博
大精深,絲毫不容小觑,不禁收起了輕視的念頭,細細揣摩。
明棧雪聰明絕頂,講解時簡單扼要,内家養氣煉丹的學問牽涉極廣,她卻隻
挑與練功相關的說,說到哪兒便解到哪兒,不欲以其他駁雜之物污染耿照這張白
紙;果然耿照專心緻志,吸收極快,偶爾提出問題,總能切中精要,她隻花了個
把時辰,便将功訣大緻解畢。
「這門碧火功與其他道門功訣一樣,練的都是精、氣、神。」
明棧雪接着解釋:「『精』,是指一切精微有用、滋養人體的有形物質,古
人雲:『夫精,小之微也』;而『氣』,是充盈于人體之中,構成活動的無形之
源,無火而能令百體皆溫,無水而能令五髒皆潤,陰陽阖辟皆存于此,一線未絕
則不亡。」
「而『神』,卻是生命現象的總稱。古代丹家有雲:『生之而來謂之精,兩
精相搏謂之神』。人的性命既始于男女兩精交媾,後天又須靠食水滋養,可見神
之一物,并非虛無飄渺、不可感知,精與神之間還是能夠交感溝通,相互影響。
故丹家煉丹、内家練氣,全都根源于這個理論。」
「隻要掌握由精連結到神的關竅,便能以人爲之力操控生命現象,藉此延年
益壽,擁有各種神通。相比之下,擁有渾厚的内力,反應靈敏倍數于常人,感應
氣機、發在意先……等等,不過是小道而已。」
耿照沉吟片刻,忍不住問:「明姑娘,這碧火功既是道門正宗,是練精養氣
的大道,爲何要用……用雙修這般法門,我雖不懂内功,但依功訣聽來,一個人
練原也使得。」
明棧雪瓊鼻輕哼,挑眉一笑:「一個人練,豈不可惜了這神妙無端的至上功
訣?」料想以他追根究底、不問清楚絕不罷休的性子,不解了心頭這個疑問,練
功時必成病根,支頤笑道:「你可知道,人還在母體之中猶是胎兒時,不但任督
二脈天生是通的,連其餘奇經六脈也曉暢無阻,整個身子便成一周天循環,無須
飲食隻由臍帶接受少許營養,便能迅速長大?」
耿照搖了搖頭。
明棧雪笑道:「你從初生時長到現下這個身形,耗費無數五谷食糧,還足足
用了十幾年的光陰,比之嬰兒時,也不過長成了三五倍。你想想,你在母親腹中
從一丁點肉長成人形,大了幾十、甚至幾百倍不止,卻隻用了十個月的辰光。」
「隻因胎兒是世上神最精純之物,多少内家鍛煉身心,便爲了返還『先天元
胎』之境,練出先天胎息。」
「原來如此。」耿照蹙眉道:「但這與雙修法門又有什麽關系?」
明棧雪一指他的小腹,笑問:「來!考考你,這裏叫什麽名字?」
耿照想也不想,沖口答道:「下丹田,藏精之府也。方圓四寸,有神阙、關
元、氣海、命門等要穴,天一元氣,化生于此,乃真氣升降開阖之樞紐。」
明棧雪滿意點頭,露出贊許的微笑。
「此既是男子藏精之處,也是女子養胎之處。一般内功是透過身體鍛煉,養
出内息,等内力練出先天胎息,再藉此觀想自身,以悟出連結生命的金丹大道,
也就是所謂『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
「普天下的内功訣竅,九成九是這種『精氣合一』的修煉法門。倒也不能說
它不好,隻是收效極慢,算它三十年好了,從古至今,也沒幾個練成的。」
耿照仔細回想碧火功的口訣,除了交媾之外,走的也是精氣合一的路子,藉
由吐納、導引等鍛煉身體,從中練出内息,與明棧雪所說并無不同。「那……碧
火神功又是如何?」
「碧火神功獨樹一帆之處,便隻在于『精氣分離』的創見,乃發前人之所未
發。」
明明就是練精化氣的功訣,何來分離之說?耿照益發聽得糊塗起來。
「精……精氣分離?」
明棧雪笑道:「若無雙修,則碧火神功便是一部高明的内功而已,你天資若
好,又得明師點撥、毫不藏私,苦練個十幾二十年,因緣際會,也能成爲一代高
手。但若是男女合修,兩人依功訣媾合,于下丹田處結成先天元胎,再将元胎之
氣收爲己用,旁人要練三五十年才能得到的東西,你随手便能撷取,并且日日精
進、取之不竭,則三五載間,便能成爲出類拔萃的内家高手!」
——撷……撷取先天元胎之氣!
——原來,這便是碧火神功能速成高手的秘密!
明棧雪見他露出震驚的神情,絲毫不以爲忤,笑吟吟的說:「當年我悟通這
個道理時,震愕的程度決計不下于你。我方才授你的功訣中,有一段三百多字的
《通明轉化篇》,當爲整部碧火神功的精要,我便是從中悟出了『授胎截氣』的
道理。」
當然,「授胎截氣」隻是刻意加以形象化、使其便于理解的一種比喻。
并非随意找一名女子合歡行淫,在花心裏射精受孕便能截取先天胎息,須雙
方均練有碧火功,合鼎同火,方能獲得效果。明棧雪昨夜所強使的采補之法别有
他授,非是碧火神功的明典正宗,這點耿照既不明所以,她也毋須解釋。
嶽宸風手上的那部《火碧丹絕》秘本中除了千字功訣原文,更多的卻是後人
的注釋,洋洋灑灑百餘頁,将修練内功的法門透析精微,旁征博引、無不佳妙,
獨獨對這三百字的《通明轉化篇》一筆帶過。當年明棧雪翻閱時便覺有異,索性
由此入手,終于窺破碧火神功的秘奧。
她美眸滴溜溜一轉,正色道:「雙修練功,非是行淫取樂,你不必真要歡喜
我,我也毋須對你托付終身,就像兩個人對練雙刀或雙劍一樣,須心無旁骛、專
心緻志,否則對練中稍一失手,難免傷己傷人。一旦練罷收功,你是你我是我,
兩不相幹;你不必對我有什麽情感責任,自也不會對不起你的心上人。」
耿照本專心聽她說明,冷不防「心上人」三字鑽入耳中,一怔之間,臉便脹
紅如柿子一般,張口結舌,卻一時接不上話。
明棧雪笑得花枝亂顫,似乎對捉弄到他一事極是開懷,半晌才止住了笑,輕
拍着高聳的胸脯,不懷好意地瞟着他,掩口道:「被我猜中了罷?你死活不肯學
這碧火神功,原來早有了心愛之人,怕對不起她麽?」
耿照聞言一愣,心……心上人?他的心上,又都有哪些人?
「哎呀,瞧你雙目遊移、閃爍不定,可見還不止一個人哪!」明棧雪啧啧贊
歎,一臉佩服的模樣。「真看不出你忒老實的模樣,原來也是情種。」
耿照窘得恨不得破席鑽地,把頭部埋進土裏。然而被她一逗,卻也禁不住浮
想翩聯——他若與明棧雪合修碧火功,姊姊深明大義,一心想他成就大事,若能
習得世人夢寐以求的絕頂神功,橫疏影隻怕還會押着他練;霁兒雖然嘴快,老像
個小姊姊似的對他指東劃西,其實對他十分溫柔依戀,知道了多半也隻鬧會兒脾
氣,轉頭又服侍得他無不妥貼。
小黃纓呢?她一定會紅着臉笑得壞壞的,又似有些心癢好奇,整天拿「小淫
賊」之類的話取笑他,鬧得他大感窘迫;說不定,還會纏着他說要學哩,唯一會
生氣的,也大既隻有染紅霞了……
——就憑他。也有資格拿染二掌院做心上人麽?
當日采藍的尖刻斥責,似又回蕩在耳畔,耿照神色一黯,咬了咬牙,負氣似
的擡頭,沉聲道:「時間寶貴,我們須盡快找個安全之地開始練……練碧火功,
若嶽宸風提早前來,我們也沒奈何。」
明棧雪察言觀色,也不說破,淺淺笑道:「何必再找?這兒便是最安全的地
方。顯義與雷門鶴的關系如此隐密,他們議事的地方,定然是法性院……不,說
不定是蓮覺寺中最安全、最不受打擾之地。要練碧火神功,此時此刻,便是最好
的所在。」
「現……現在?」耿照脹紅了臉,結巴起來。
「是呀!」明棧雪故意眯起美眸,玉靥欺近些個,啓櫻唇、吐蘭息,顫聲輕
道:「你……想不想要我?」她飲了小半碗白酒,酡紅薰蒸,粉面含春,便未刻
意使媚,微醺抿笑的模樣便已十分誘人。
耿照心跳加劇,忙不叠地踉跄後退,明棧雪忽然闆起臉來,皓腕一翻,牢牢
地把住他的手腕,耿照頓覺半身酸麻,再也使不上力來。
「我說過了,你我隻是交易,各取所需、銀貨兩訖,你毋須對我有什麽壞心
思。」明棧雪收起戲谵的神情,正色道:「但男女雙修之時,非動情不能結丹,
歡好時若無情愫、若非傾心貪愛對方的身子,直至情難自己之境,便不易孕成元
胎。我不管你心裏有誰,修練碧火功時,你隻準想我、要我、渴望我,一心隻想
與我交歡,就像你昨晚沒問我是不是願意,便一徑奸淫玷污了我的身子一樣。」
想起昨夜莫名其妙的獸行,耿照羞愧地低下了頭,咬牙不發一語。
「你或許覺得,我是如魉魅魍魉般恐怖的女魔頭,殺人如麻,我行我素,這
點我不想否認。我費盡心血練得絕世武功,所求也不過就是『我行我素』四字,
沒什麽不敢說的。」
「但我卻非是淫亂放蕩、不在意身子污潔的女子。我有過的男人屈指可數,
雖未從一而終,也絕不是人盡可夫。若非嶽宸風暗施偷襲,形勢嚴峻至此,我不
會與你合修碧火功。」
明棧雪說得很慢,雙眼直勾勾盯着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仿佛怕他聽漏
了。
「我說過了,這是一場誠心相對的互惠合作,你我各取所需,兩不相欠。我
毋須犧牲色相,仿佛非要引誘你不可,你再露出那種輕鄙不屑的神情,我便殺了
你——若教我下定決心,我保證,你會死得非常痛苦。」
耿照悚然一驚,想想卻也覺得頗有道理。
明棧雪雖出手毒辣,對他委實不壞,幾次蒙她搭救不說,就憑她傾世美貌,
要找人合修有甚困難,何必三番兩次忍受一名本事低微的毛頭小子羞辱?想到自
己曾對難以反抗的她做出那種事來,又聽得「誠心相對」四字,心中大感歉咎,
低聲道:「明姑娘,是我不好。我會記住你的話。」
明棧雪卻真沒想到他認錯如此幹脆,微微一怔,松開了他的腕,半響才道:
「碧火功與青璃赤火丹都是稀世寶物,我一人無法獨吞它們的好處,須與他人分
沾雨露,才能受益。你一定很奇怪,我爲何要選你。」
這話的确切中耿照内心深處的疑問。他始終對明棧雪懷有戒心,除了阿傻之
外,這或許便是最大的症結所在。
「我挑選你有兩個原因,其一我現在先不說,待你神功略有小成之後,我再
告訴你。」明棧雪溫婉一笑,柔聲道:「另一個原因,若世上注定要誕生第三名
身負碧火神功的絕頂高手,我要他絕不與嶽宸風站在一邊。原本我希望這人是海
兒,他心中愛我,決計不會與我爲敵;這個希望如今已然破滅,所以我便選擇了
你。」
但阿傻已不再愛你了,耿照心想。宿緣姑娘盡管離開人世,在他心上所占的
份量今生将無人能敵,是你親手埋葬了那名喚作嶽宸海的純真少年,現在活着的
那人沒有名字,是你全然陌生之人。
當日在雲上樓,阿傻向他溯及過往之時,對「大嫂」這手勢不興半點波瀾,
平平淡淡的,遠不及對「大哥」或「那人」的悸動。他心中的傷口是永遠不會好
了,失去負咎與償還的對象,唯一支撐阿傻繼續活着的,如今隻剩下複仇而已;
那段陰濕淫靡的記憶隻是傷口上腐爛不全的痂,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是。
耿照突然覺得明棧雪很可憐。
這一切她到現在都還不知道。除了阿傻死去的大哥之外,那一段過往的所有
關系人裏,隻有她一人被遺留在過去。
「隻要明姑娘不與嶽宸風一般作惡,我絕不會對付你的。」
他心中不忍,這兩句話說得十分誠懇,字字皆發自肺腑。
明棧雪卻隻微微一笑。那并非是贊許、其至贊同的眼光,更像是大人看待孩
子的童言童語,露出又好氣又好笑、卻又忍不住搖頭的莫可奈何,但其中似無惡
意,也算是另一種坦然。
「我們……開始罷。」
她雙手撐着蔺草鋪席,恣意伸展長腿,雪白赤裸的玉趾扳得長長的,輕抵席
面,曲線玲珑的結實嬌軀向後挪動着,緩緩退向屋角。她的表情平靜而認真,口
吻中有一絲絲酒足飯飽後的慵懶,似貓兒伸懶腰撒嬌一般,動作說不出的妩媚,
卻又極其自然。
「在練功之前,我們必須極爲動情,便像……便像熱戀中的情人一般,又或
是好不容易才得幽會偷情的男女。你要來挑動我,就像對你心上人做的一樣。」
她紅着臉垂落目光,極力掩飾的羞赧、緊張中又隐約帶有一絲興奮,咬着櫻唇輕
道:「你覺得……我哪裏美?」
像明棧雪這樣姿容絕豔的女子,還希罕男子贊美麽?耿照被問得不覺一愣,
口幹舌燥、心跳如鼓,勉強定了神,吞吞吐吐道:「你……你的臉蛋很漂亮。」
明棧雪柳眉豎起,嗔道:「你若是我的情人,我一腳把你踢下床去!」語罷連自
己都覺得好笑,紅着瓜子睑蛋兒噗哧一聲,擡腳輕輕做了個踢人的動作。
她的裸足白膩無瑕,粉橘色的腳掌便似貓掌上的軟墊般腴嫩肥美,但玉趾卻
又修長渾圓,足間腰彎有一窪粉勻細潤的小小凹陷,白皙酥紅的足彎裏透出些許
青絡,益發顯得足形纖長秀美,一點兒也不覺短小肥厚。
耿照看得入迷,喃喃道:「你……你的腳也好看。腳掌便似貓兒一般,卻又
白得象牙也似。我……我方才在梁間,便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一定很細很滑。
你打水洗腳的樣子,我覺得真是……很美,溫婉娴靜,像圖畫一般。」
明棧雪微微閉起秀目,粉面卻益發酡紅,彷佛有一絲害羞,卻又聽得十分欣
喜,輕聲道:「沒……沒人誇過我的腳好看。」
耿照紅着臉,低聲道:「是真的好看。」
她尖尖的下巴抵着肩窩,呻吟似的細聲呢喃。
「我……全身上下最好看的……并不是腳。」
耿照仿佛着魔一般:「那……是哪裏?」
「你看不見麽?」
耿照搖了搖頭。「我隻看見你的睑,和……和你的腳兒。」
「在衣服底下,你看不見的。」明棧雪紅着臉咬着嘴唇,企圖用挑釁的目光
遮掩怦然如潮的羞意:「你……你自己打開。」
耿照撲上前去,将她按倒在席榻上,明棧雪「嘤」的嬌呼一聲,烏衣的腰間
系帶已被扯了開來,左右兩襟大大翻了開來,衣領被剝至肩下,露出裏頭那件寶
藍色滾黑綠蝶紋邊兒的肚兜來。
她的乳房渾圓飽滿,異常尖挺,将豔麗的寶藍色緞面撐得高高的,聳起兩座
乳廓分明的傲人雙峰。
耿照一手攫住一隻,用力揉搓,彈滑緊實的乳肉隔着軟滑的綢緞滿溢出箕張
的五指,單掌竟難以全握,隻能從兩側攀住外緣向上一托,虎口撐着既綿軟又有
彈性的乳肉,清楚感覺出圓滾滾、沉甸甸的堅挺乳形,以及越接近腋下肩窩,她
那飽經鍛煉、充滿彈力的結實肌束。
他隔着細滑的緞子恣意享受她傲人的乳球,無論十指如何抓放搓揉,總能滿
滿抓得兩手綿乳,已分不清是緞子滑還是乳肌酥滑,但雙峰盡管難敵兇猛的祿山
之爪,怎麽捏都能感受到球一般的乳廓。耿照印象所及,橫疏影的雄偉在于柔軟
碩大,染紅霞的傲人在于堅挺結實,但要說到「渾圓」二字,卻無一個人的乳廓
手感能如明棧雪這般清楚佳妙。
明棧雪的雙峰極是敏感,被他一陣風狂雨驟,寶藍緞子給抓得無比狼籍,她
咬着牙苦忍着乳上的酥麻快感,喘息卻逐漸變得粗濃。忽然「呀」的一聲驚叫,
昂起線條姣好的修長玉頸,渾身簌簌發抖,卻是耿照低頭舔舐,濡濕的寶藍肚兜
渲染出一小塊銅錢大小的靛紫,伏貼的濕布浮出一點黃豆大小的豆蔻形狀。
他張開嘴巴,用上下兩排牙尖輕輕嗑咬着肉豆蔻,明棧雪吃痛不住,一瞬間
既疼又美的快感沖上腦門,本能地伸手要推,雙腕卻被他兩手拿住,雙雙壓在壁
上。明棧雪縱使隻剩六成功力,要制服耿照卻是綽綽有餘,此時卻不自禁地全身
發軟,并着赤裸的腿根不住摩擦,一點力量也使不上。
耿照粗暴地啃吻着,那又軟又韌的肉豆蔻齒間「剝」的一聲,倏地脹成了櫻
桃核兒般大小,驕傲地挺翹起來,仿佛被他口中呵出的熱氣蒸活了,不住輕輕昂
首。
明棧雪「啊」的一聲,顫聲嬌吟:「别……别!好……好難捱……」酡紅的
玉靥便似醉酒一般,彎翹的濃睫劇烈顫抖,腿根抽搐似的輕輕厮磨,雙手無助地
掙紮着。
那求饒似的嬌弱呻吟更激起了他的占有欲,耿照勻不出手來,索性用嘴摸索
着她細膩如玉的光滑頸背,在明棧雪的哀喚聲中,以牙齒咬住肚兜的黑綢系帶,
擡頭咬了開來,銜住寶藍肚兜的邊緣,甩頭一把揭開——明棧雪「呀」的一聲,
嬌喚似噎在喉頭,雪白的乳肌驟沒了溫暖的遮覆,一下子全然暴露在男子眼前,
細膩柔滑的肌膚頓起一片微悚,卻更襯得乳色的膚質瑩潤如玉,吹彈可破。
她說得一點都沒有錯,那雙赤裸修長、近乎完美的白皙玉腿,的确不是她全
身上下最美的地方。
明棧雪的雙乳渾圓飽滿,那乳廓是完美得無可挑剔的圓形,雪白細膩,便如
胸前栖着一對皎潔無瑕的圓月一般,即使因身形斜倒、雙乳微微攤平,但乳廓仍
然是完美的正圓,結實的胸腋肌束與傲人的乳量,使乳房在躺倒時仍保持完美的
球型半弧,形狀美不勝收,令人愛不釋手。
昨夜草料倉中照明有限,看不真切,此時才見她的乳暈極小,幾近于無,雪
白渾圓的乳球上翹着兩點淡櫻色的尖翹乳頭,更襯得雙峰渾圓碩大,潤澤直如滿
月。
耿照松開了她的腕子,兩手抓得滿滿的,用粗糙的掌心摩挲着細嫩的乳頭,
喃喃道:「果然是好美的乳房!」明棧雪咬着一絲嗚咽,雙目迷蒙,嬌紅的粉面
上難掩得色,輕喘道:「你……喜歡麽?」
「喜歡!」
耿照用力攫住,神識漸漸迷茫,渾身欲火難禁,一把将她翻了過來,從後方
抓住她飽滿的雙乳,恣意感受那完美的渾圓與堅挺。明棧雪屈膝跪在榻席上,把
全身重量都挂在他掌間,拱起蛇腰翹起圓臀,雙手伸到背後去解他的褲頭 .那木
蘭僧衣的褂、褲同用一帶,衣帶松開,寬大的褲頭滑落在地,一條滾燙彎翹的猙
獰怒龍倏地彈出。
明棧雪正屈膝向前傾,雙腿大大分開,脹得紫紅的彎刀怒龍由下而上「啪」
一聲打在她肥美濕潤的肉縫上,漿濕黏膩的聲響極是淫靡。
她「啊」的一聲身子一顫,幾滴清澈的汁液應聲濺上榻席,蜜縫被粗大的陽
物挨鞭似的一彈,最敏感的地方熱辣辣一痛,針刺般又疼又美的奇異感覺竄上腦
門,緊閉的花唇吸啜似的一開一歙,忽然撲簌簌地漏出一注花漿,尿一般淅淅瀝
瀝淋了一榻,卻無一絲異嗅,聞如悶濕微腐、正是濃香最盛時的肥厚蘭瓣,帶有
一絲淡淡的血似腥甜,恰恰是她膣中的甘美氣味,極是催情淫豔。
耿照的怒龍卡在她的蜜縫裏,硬得發疼的彎杵之上兀自滴着汁水,弄濕了胯
間大腿。他欲焰高漲,正要抱着她渾圓柔軟的雪臀,就地正法,回過神來的明棧
雪卻一把捉住了兩腿之間的巨大兇物,輕喘着搖動雪股,用濕淋淋的陰戶輕輕滑
動,便似跨騎木馬一般。
「别急!」她紅着臉咬唇竊笑,輕聲道,「還不是時候。」
轉過身來,一樣是跨騎在他粗長的陽物之上,兩人面對面立跪着,明棧雪極
輕極俐落地搖動雪臀,渾圓的臀瓣微微陷入兩個小小圓凹,腰股間鼓起兩團結實
有力的肌肉,濕淋淋的陰戶在陰莖上來回滑動,雞蛋大小的肉菇一下滑過蜜縫卡
在股間,一下又擦刮着肛菊倒刷回來。
她越動越快,強勁的肌力不住釋放力量,兩人一陣肉緊,仰頭輕輕哆嗦着。
耿照欲火難忍,張臂欲抱,明棧雪卻抓着他敞開的衣襟滑下杵根,順勢将僧
衣剝下,一手捉住怒龍輕輕套弄,一手攀上他黝黑結實的赤裸身軀,笑嘻嘻道:
「還不是時候哩!」伸出丁香似的細小舌尖,細細舔着他的乳頭,從乳下、肚臍
一路往下,雙手交握着勃挺的男根,張口将杵尖含了進去。
耿照頓覺尖端傳來一陣細小的擦刮異感,瞬間沒入一團濕熱膩滑之中,與插
入膣中的美妙觸感略有相似,但受異物侵襲的壓迫感卻更強。明棧雪的小舌靈活
如泥鳅一般,尖端不住往馬眼處戳、刺、挑、轉,耿照下身一顫,幾乎被弄得站
立不住,肌肉強健的粗壯大腿劇烈抽搐,小腹似将痙攣。
這樣的刺激一點也不會讓人想要射精,但下半身的所有肌肉卻不聽控制地劇
顫起來,耿照雙手緊緊壓住她的螓首,踮起腳尖打擺子似的不停抽搐,仿佛隻能
将陽物奮力往前戳刺才能穩住身體。
明棧雪卻柔順地毫不掙紮,細嫩的小手環抱着耿照繃緊的臀股,一點一點将
怒龍納入喉中,用津唾滋潤,任他失控地挺動着,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柔嫩口腔
壁忽然一陣吸啜,猛地仰頭拔出怒龍。
耿照頓覺她濕潤緊迫如膣戶的喉管間産生一陣強大無比的吸力,陰莖反向拔
出的動作卻使吸力加大了一倍不止,陽精似将噴出的瞬息間,「剝!」已脫出櫻
桃小口,洩意硬生生被中斷,無限膨脹的欲火非但不能抒解,更轉化成一股莫名
的烈火躁動!
「我要……」他抓着明棧雪渾圓細嫩的香肩,幾乎要将她懸空提起:「給、
給我!」
明棧雪一點也不抵抗,像頭雪潤潤的溫順小羊,身子被他微微抓起,卻順勢
捧起一對尖挺飽滿的渾圓雪乳,夾着濕淋淋的猙獰巨物,上下滑動起來。
「還……還不是時候。」
酥滑汗濕的乳間香肌,觸感卻與她溫暖的小嘴絕不相同,沒有那種章管似的
迫人吸啜,卻有着難以言喻的驕人彈性,視覺上的滿足更是無與倫比。
明棧雪全身赤裸,乖順地跪在他腳邊,小手捧着渾圓的雪白乳球爲他細細套
弄,乳峰在她嬌小的掌間似乎變得更大更尖挺,粉櫻色的乳蒂從指間昂翹而出,
随着上上下下的紫龍不住顫動。
仿佛知道這樣的觸感比不上口裏喉間,明棧雪濃睫輕顫,垂着粉頸微微張開
小嘴,撐圓的兩瓣櫻唇觸着杵尖,一邊輕點一邊啜含……
「唔……」耿照隻覺自己即将爆炸,眼耳之中灼熱得幾欲迸血,低聲喝道:
「快給我!我要……我要……狠狠的弄你……快!」
柔順的明棧雪持續用雙乳摩擦着,約莫是乳間快美難抑,手指已忍不住輕撚
着脹紅膨大的勃挺乳蒂,萬般艱難地嬌喘道:「還……還沒……還不到時……」
忽然「呀!」一聲短促驚呼,已被耿照架翻在地,雙腳大開,不住喘息。
耿照抄起她的膝彎,壓得她兩膝抵肩,兩條筆直的修長玉腿仰天屈起,紅潤
潤的陰戶毫無遮掩地暴露出來,肥美濕潤、皺折豐富的兩瓣藻狀肉唇脹紅如蘭,
像小嘴一樣不住開歙,縫間淌出一道道清澈細流,直至股間。
他十指壓上榻席,手掌卻伸到她的肩腋之下,牢牢架開她的手腳,怒龍抵着
蜜縫狠狠貫入,「唧!」一聲擠得汁水如注,直沒至底!
明棧雪「啊」的短短一嚎,旋即沒了聲響,隻能張大小嘴,唇瓣劇顫,承受
着男子如狂風暴雨一般的猛烈抽送!
耿照死命地抽插,仿佛殺紅了眼,口中迸出野獸般的嘶吼,「啪啪啪啪」的
激烈肉擊聲回蕩在南之天間裏,無休無止,還有抽送間絕不中斷的唧唧水聲。
明棧雪雙手下意識地作揪被狀,虛空中卻什麽也抓不到,苦悶地亂搖螓首,
蹙着眉頭,發出窒息般的「嗚嗚」嬌吟,充滿乳漿狀愛液的嫩膣中卻全然不覺泥
濘,章管似的肉壁瘋狂掐擠着,令每一記抽插都比前度更加辛苦艱難,卻偏又帶
來無與倫比的快感。
與嬌弱無助的外表全不相稱,她那如牝豹般強而有力的結實胴體被喚起了野
性本能,要與狂暴的入侵者同歸于盡——高潮即将到來的瞬間,她忽然睜開迷蒙
的如絲媚眼,雙手食指奮起餘力往耿照身上一點,一股激靈靈的痛楚掠過他的背
脊,仿佛脊柱被人活生生抽出一般。
疼痛一現而隐,耿照卻趴倒在她飽滿汗濕的雪乳上,渾身劇汗被風一吹,禁
不住打了個寒顫,脫口便是失神前所記得的最後一句話:「還……還、還不到時
候……」這才清醒過來,心中有愧,撐起上半身低道:「我……壞事了,是麽?
還……還不到時候,我卻……」
明棧雪輕喘不休,勉力伸出玉手,顫抖着爲他抹去臉上的汗水,兀自咬着發
白的嘴唇與痙攣不止的身子,以及那逼瘋人似的膣中快美相抗,望着他的眼神卻
是愛憐橫溢。
「傻……傻瓜!當你再也忍不住,就是正确的時刻啦。你做得很好,我……
我現下滿心裏都是你,我很歡喜……你呢?」
耿照伸手撫摸她的臉龐,緊束着嫩膣裏的杵身又硬又燙,又極舒服,但除了
高漲的欲念之外,心中似多了塊溫溫融融的地方,既想恣意采撷蹂躏身下的嬌美
花朵,又想令她歡喜滿足,美得魂飛天外,不覺低聲道:「我……我不知道,我
隻想讓你歡喜快意。你歡喜我,我很開心。」
明棧雪欣喜地點了點頭,緊迫至極的膣管中竟又酥顫着一夾,「唧!」擠出
一小注稀哩呼噜的氣泡漿水,似是呼應着心頭一跳。連她自己也渾沒料到有此異
狀,不禁羞紅了蒼白雪靥,嬌嬌含笑,柔聲道:「是時候啦。我們現在,終于可
以開始修練碧火神功了。」
第卅六折 烏衣暗行 别開蹊徑
明棧雪着他搬開方幾蒲團,讓耿照平躺在榻席上,自己卻裸着汗津津的雪白
胴體屈膝跪立,修長的玉腿一跨,如騎馬般坐上他結實的腰間。
她握着裹滿膩白漿滑的龍杵,将鈍尖納入如鮮藻般厚嫩酥潤、绉折豐富處,
就着潤澤,一點、一點吞進翻出肥美外陰的兩瓣肉唇;坐到底時,兩人均昂頸仰
頭,顫着吐了口長氣。
「好……好緊湊……」
杵莖被一團溫熱軟肉緊束着,光是這個插入的動作,已令明棧雪不住抽搐,
膣中雖嬌嫩無比,控制收縮的肌肉卻強而有力,如嬰兒握拳,一掐一掐地排拒着
異物的入浸。
耿照喃喃贊歎:「你裏頭……真是窄小得緊,像……像雞腸一般。」扶着女
郎結實白皙的修長柳腰,便要抛聳起來。
明棧雪兀自輕喘不休,還未從他壯碩粗長裏全回過神,忽覺怒陽蠢蠢欲動,
拱着絲滑般美背大叫一聲:「呀!」雙手死死掐握着他的胸膛,幾乎要掐出血痕
來;咬牙一陣酥顫,半晌才勉力回口:「别……别!你那兒太……太……大……
我……有些吃不消。」按着平坦的小腹微蹙着眉,吃痛的表情如受傷的小動物一
般,喉音如訴如泣,令人血脈贲張。
從耿照的角度向上看,她一雙豪乳尖挺如峰,沉甸甸的乳房下緣墜成了兩彎
完美無瑕的正弧,圓得不可思議,就連立面的弧度也是曲線豐盈,如兩隻懸在胸
前的半圓乳球,細膩的肌膚光潔如絲,更突顯出圓的飽滿。
像這般碩大的乳量,直立時很難維持形狀;重量集中在下緣的結果,常會将
上半部的胸脯弧線拉平,鎖骨下甚至微微露出胸肋,而失去支撐的乳房則向下向
外沉墜,将失去原有的尖挺。
但明棧雪長年修習上乘武學,全身更無一絲餘贅,肌肉可比極富彈性、百煉
如紙的頂級薄鋼,肩下至腋窩的兩束韌肌拉緊碩大的乳球,下緣墜得渾圓,上端
仍保持着完美的弧線,如聳瓜實;若非雙峰俱圓,于乳溝處微微擠溢着分開,原
是連一絲外擴也無,挺拔尖翹之至,足令人失足欲死。
耿照目眩神馳,雙掌輕托,隻覺觸感溫綿細軟,卻不失緊緻;以指腹稍稍掐
擠,微一松手,飽滿的乳廓又「蹦」地彈回原形。
他十指輕抓倏放,逗弄兔兒似的把玩着這對美乳,顫起潰雪般的乳浪酥搖,
乳尖昂起輕晃,細小的粉暈幾近于無,似春風中搖枝吐寒的花蕾,分外惹憐。
「啊……」
明棧雪的乳房極是敏感,慌忙抓住他的腕子,咬着唇發出愉悅的呻吟,卻沒
有阻止他的意思;片刻似是适應了腿心裏的粗長緊迫,緩緩搖動雪臀,濕潤的膣
管猶如不合腳的靴袎兜裹着,「啪滋、啪滋」的前後馳騁起來。
她雙膝着地,踮着腳尖用力,修長的腳掌泰半立起,玉刻似的姣美足趾壓上
油黃榻席,塗了鮮紅蔻丹的指甲泛着珍珠潤澤,白皙的腳背透出淡淡青絡,關節
處卻是酥膩的粉橘,娴雅中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淫豔。那樣的美麗蒸騰着色欲,宛
若交媾時的溫熱汗澤。
但耿照卻無法分心欣賞。
明棧雪動作像波浪一樣,輕緩卻極富節奏,鼓脹欲裂的肉莖被她折來刮去,
在裹滿溫黏的窄小肉團中翻攪着,一瞬間幾乎讓耿照産生錯覺,誤以爲夾緊着怒
龍的是那兩瓣熟瓤結累般的渾圓雪臀,鼓着一團團結實有力的肌肉,而非是柔嫩
的膣戶。
「你……是頭一次演練碧火功,我……我來帶你……嗯……唔、唔……」
她慢慢加快動作,雪臀一挺一聳前後畫弧,套弄間從不曾停落。耿照隻覺交
合處磨得發熱,肉杵上擦刮般的銳利快感如潮湧至,才發現明棧雪并未坐在他身
上,而是以膝趾着地,雙手撐住他的手掌,懸空搖動臀股。
這個動作極是費力,但她施展起來卻是滑潤如水,半點遲滞也無,繃緊的肌
肉不斷在雪白的大腿、渾圓的臀瓣、細長的小腿間乍現倏隐,強健的肌力與嬌美
胴體竟是毫不捍格,交織成難以言喻的奇淫魅惑,猶如置身妖異缤紛的豔畫,濃
厚色欲在兩具汗濕的肉體間醞釀膨脹,一發不可收拾。
明棧雪不隻身體敏感,更極易出汗,發絲一绺绺地黏上酡紅的面頰口唇,也
黏着濕漉漉的粉頸香肩,益發襯出肌膚雪白,如抹乳漿。
她一輪猛搖下來,力道絲毫不減,反而越來越快。
耿照正苦苦支撐,以免被搖得精關失守、一洩如注,但扭腰馳騁的明棧雪委
實太美,雙乳抛跌如玉免狂奔,尖挺的乳房高高彈起,又重重摔擊在肋上,「啪
滋、啪滋」的拍肉聲中不斷擠出汗珠,四散飛濺。
她嗚咽般的呻吟、嬌媚的胴體與酡紅的雪靥,簡直充滿了魔性,耿照隻覺杵
中似有一條無窮無盡的絲線,不住飛快地從酸刺的馬眼中「飕飕」抽出,線頭脫
出肉縫的一瞬間,便是全身精元潰迸而出的緻死之刻,無論如何都無法抵擋,最
後索性閉上雙眼,認命似的享受着垂死前的無上歡愉……
也不知過了多久,始終沒等到那音落弦崩的刹那,肉莖上掐擠套弄的快感依
舊不減,然而在阻斷視線之後,似不再逼命似的鼓動精關。
耿照抓着靈台一霎的清明,忽然明白過來,按明棧雪解說過的嘯法功訣,牙
關一咬、繃緊耳膜,意存下丹田;耳中一窒,再不聞明棧雪嬌膩的喘息。
耳目閉絕,他的心神迅速沉澱,猶如墜入一團無邊無際的黑暗。
倏忽之間,琴魔所傳授的那篇千字怪文浮上心頭。思緒所及,耿照的意識慢
慢解離,無身可置、無所可之,無可名狀……
遁入虛靜的耿照并不知道,自己剛跨過了一個艱難高檻,亦即道秘中所謂:
「不即不離,勿忘勿助;萬念俱泯,一靈獨存」的入門境界。修道養氣士稱「正
念」、「煉心」、「意守」,賦名甚多,不一而足,所指卻都是這一層最最關鍵
的、遁入虛靜的根本功夫。
尋常修道人以爲「虛靜」便是打坐冥思,「意守」便是想像氣在體内運行,
第一步便練錯了,後頭便是照着不世出的金丹秘笈修練,也練不出結果。當武功
練到了某個層次,能攝心觀想、不受外物所擾時,即便不通丹道,也能自行遁入
虛靜,窺破玄機。
故世間的絕頂高手中,不乏延年長生、華發複烏之人,縱使年事已高,血氣
不如少年人暢旺,動手過招卻絲毫不遜于青壯,便是因爲勘破了這最爲關鍵的一
步,才能由武入道。
跨騎在耿照的身上,明棧雪也正苦忍着身子裏那股逼瘋人似的快美,着力加
速馳騁,搖得香汗淋漓,雲鬓散亂,難以自抑地嬌喚起來;一睜開如絲媚眼,卻
見耿照閉目不動,呼吸漸趨平穩,繃緊的大腿肌肉雖持續抽搐,不受控制地回應
着交媾的強烈快感,神色卻甯定平和,不由得一凜:
「他明明身無内功,怎……怎地卻通曉這入虛靜的法門?」驚愕之餘,差一
點守不住心神,急迫間難以停住規律搖動的大腿腰臀,被滾燙的巨龍貼肉一刨,
險些尿出精來,死咬着一聲嗚咽,揪着他的胸膛簌簌發抖,卻不敢停下;勉力收
攝绮念搖動一陣,才又漸漸回複空明。
她身子極是敏感,可說是媚骨天生,否則當夜耿照失去理智、貿然用強時,
她也不緻濕得一塌糊塗,輕易就被占了身子。女子骨媚者,極不适合鍛練雙修功
法,蓋因元陰松嫩,花心易采,先天便吃了大虧,她爲練碧火神功甘冒偌大的風
險,可說是吃盡了苦頭。
明棧雪與嶽宸風俱是天資過人,又得《天羅經》、《火碧丹絕》兩部奇書從
旁輔助,得以參透碧火神功的雙修門徑。
無奈「入虛靜」的功夫與聰明才智無關,隻能心領神會而得,研習之初竟難
以寸進,差點送了性命;鬼門關前踅了一圈回來,這才天機頓悟、關竅大開,從
此跨越天塹,一日千裏。
與所有的道門内秘一樣,入虛靜亦是奪舍大法的入門基礎。耿照于指劍奇宮
不傳之秘中無意所得,卻助他跨越了道門至寶碧火神功的修練藩籬,頭一回便進
入了常人難得的虛靜之境。
他神甯體松、無所依憑,主心意識從混沌幽明之中緩緩浮起,再次取回權百
骸、交五感的主導時,感受已與前度截然不同;明棧雪濕潤窄小的穴兒仍吸啜着
滾燙的怒龍,以騎馬打浪似的韻律節奏宰制着兩人的交合,但那股酸麻爽利的旋
扭緊迫卻非掏空,更像是一種導引。
耿照并未捧起美臀狂頂亂聳,依舊躺着不動,放任明棧雪恣意馳騁,但身體
各處筋肉已随着雪臀的旋扭劇搖相應而動,沖撞着、摸索着、嘗試着、配合着,
要與她趨于一緻,最終達到身心和諧的理想情境。
此時南之天間若有不知情的第三人撞進,定會震懾于眼前所見。
容顔絕世的美麗女子全身汗濕赤裸、濃發飛散,支着雪白的嬌軀像發情的母
豹一般,在男人身上忘情地搖動雪臀,豔麗的結實胴體因快感如潮,泛起一片片
桃花般的淫靡绯紅。
這般情景,光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便已銷魂之至,但親身承受女子蜜穴緊
束、滋滋套弄的幸運男子,卻閉目不動,渾身輕輕抽搐,喉間滾動着嗚嗚低咆,
除了不住沁出黝黑肌膚的大片汗珠,便似睡着了一般;偶而大腿或腰臀會掠過一
抹肉眼不易察覺的顫動,就像有條小蛇自薄薄皮膚下倏地扭身鑽過,乍現倏隐,
一點也不引人注意……
耿照并非不解風情,全無反應;相反的,在他平靜的外表下,四肢百骸裏最
不易支配、平日最不常使用,卻又影響身體至深的所有微小肌肉正劇烈運動着,
血液大量湧入這些被忽略的角落,奔騰着貫通日常行、走、坐、卧幾乎用不到的
筋脈穴位,撕咬、鑽入、撐擠、鼓脹,收縮、累積着、堆疊着,等待着需要力量
爆發的時刻……
腹間似有團火焰隐隐成形,約莫便在下丹田之間,随着明棧雪的起伏搖晃不
停滾動。那樣的感覺混沌不明,有時熱源在腰腎之間,有時又從腹部上浮離體,
無法确定位置,甚至無法辨别是不是幻覺,隻覺十分灼熱。
漸漸溫熱灼燙之感越滾越結實,仿佛火焰裏結了心子,變成了一隻柔韌又富
彈性的小皮球,一彈一滾的,被頂在硬脹的杵尖打轉,随着明棧雪烈馬似的坐落
聳起、坐落聳起……被壓擠緊實,甚至能感覺團子被杵尖與花底上下一合,猛被
塞進明棧雪柔嫩的腔子深處,旋攪着其中滿溢的溫膩漿水,咬成凹陷的小缽狀。
「啊、啊啊啊——」
不愛叫床、慣以劇喘發洩情欲的明棧雪繃緊身子,仰頭大叫,尖挺的雙乳向
上一抛,腰腿俱軟,「噗滋!」一坐到底,窄潤的膣腔幾被巨陽貫穿,強大的撞
擊力道挾着無數氣泡沫子,把花徑裏的汁水擠了出來,濃白清漿混作一片,稀裏
呼噜地流滿了耿照的胯間。
肉莖劇烈一束,耿照不由自主彈坐起來,順勢将仰倒的玉人抱了滿懷,兩人
交合的姿勢由女上男下的「兔吮毫」,一變成爲貼面而坐的「鶴交頸」,正合了
《通明轉化篇》裏的截氣法門。
明棧雪本想等身上的快感稍退再引導他就位,孰料這少年天資過人,第一時
間便自行迎合上來,而此際正是收效最好的絕佳時刻,不用花時間循循誘導,連
一絲精元也不逸失浪費,心中竊喜:「我沒看錯,他……果然是世間最好的元陽
鼎爐!」尖細的下颔偎在他頸窩裏,咬牙輕喘:「使……使轉化訣,啊、啊……
快……快!」
碧火神功并非是邪道采補之術,一人無法完功,須得雙方功行合一,同時發
動,方能吸收精胎的先天之元。
耿照雖也舒暢至極,但比起欲死欲仙、渾身酥軟的明棧雪,情況卻不知好上
多少倍。兩人一精熟一專注,功法幾乎同時發動,配合得妙到巅毫。
轉化訣一經發動,頂在杵尖花心處的那枚火球突然裂開,熱氣絲絲迸散,與
其說是「鑽」入四肢百骸,倒不如說是融融滲入,才剛經過劇烈運動的肌肉筋脈
仿佛浸入一團溫水之中,溫熱舒泰的奇妙感覺以兩人交合處爲中心,次第向全身
擴散。
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渾身上下無不舒暢,所有毛孔似
乎都變得更纖細靈敏,一點也沒有交合後精疲力竭的感覺,被箍在溫濕肉穴裏的
杵莖依舊堅硬無比,似比交歡前更勃挺有力。
他張開眼睛,見明棧雪正睜着一雙妙目,笑吟吟地凝望自己,彤紅未褪的雪
白嬌靥汗津津的,紊亂的發絲被汗水黏在口唇邊,雖是風狂雨驟後的凄媚模樣,
卻無一絲狼狽嬌疲,肌膚隐隐煥發乳質輝暈,流光瑩然;自識得她以來,當以此
刻最爲美麗。
耿照看得怦然心痛,怒龍又更脹大些個,一跳一跳的火勁逼人。
明棧雪猝不及防,挺着柳腰嬌嗚一聲,紅着臉啐道:「壞……壞東西!」咬
着唇狠狠瞪他一眼,卻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幽怨羞意。
耿照摟着她,撫摸她光滑濕潤的赤裸美背,皺着眉頭露出一絲茫然迷惑,片
刻才道:「這……便是碧火神功的雙修法麽?怎麽我……沒……」搖了搖頭,似
覺此問荒誕,難以出口。
明棧雪把臉藏在他的頸畔,也環着他結實的背肌,閉目輕笑:「你想說的是
『怎麽我沒出精』,是嗎?男女之精,所結的是肉胎,是真正的胎兒,肉胎固然
也有先天胎息,但汲取不易,百中隻能汲取一二。因此采補之術隻是末流,功法
稍一不純,弊病叢生,萬萬比不上道門正宗的雙修法。」
耿照喃喃道:「采補……也與肉胎有關麽?」
明棧雪笑道:「男女交合同登極樂,陰陽相濟,便生元胎。但元胎是『氣』
之至純,沒有形體,須得男女兩精媾合,才能化生胎兒。采補便是應用這個道理
盜取元胎已成、肉胎未生時,所産生的先天滋補之氣。」
男女之精結成肉胎,男陰女陽卻結成元胎。女子修練采補之術,必須讓男子
在體内射出精水,而男子采補則多尋黃花閨女,這是由于處女未曾有孕,初次高
潮之時生命自求延續,釋放的女陰最爲濃厚;等到女子多行房事,身體便視交媾
爲常态,所出或不如第一次那樣精純。
耿照明白過來,忍不住微笑:「我本以爲男女雙修,都要射……出來才算了
事。」明棧雪笑道:「都知道你海量汪涵、腹容甚深,一逮到機會,便要拿出來
說嘴。」耿照見不到她的神情,嗅到她如蘭香息噴在頸窩裏,濕濕熱熱的又有些
酥癢,聲音卻有一絲狡黠,想起晨間「你每回都讓女子流出許多」的對話,不禁
大窘,隐約有股挑逗似的心癢,欲火漸漸複燃。
明棧雪這口舌之快逞得不久,「噫」的一聲抱着他的頸子簌簌發抖,原來是
花徑裏的粗硬巨物竟又脹大了些許,已緊湊得不能再緊的小穴兒硬生生受了,連
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裝下的,隻覺那陽物貼肉已極,仿佛連傘狀的肉菇、杵身
上暴起的青筋等都能清晰感受,大小形狀,绉折突起,無不曆曆。
耿照輕輕撫摩着她的臀股,雖然雪肌柔嫩、膚觸細滑,但那渾圓美好的形狀
卻是由一團團的結實肌肉所組成,硬挺而極富彈性;她稍稍使力,即是身不由己
的抽搐痙攣,渾圓的臀瓣一緊,中央便陷下小小一凹,腰上股間肌肉糾束成團,
變成圓中帶角的奇妙形狀。
他用手指感受着她身體的美妙變化,撫得明棧雪輕輕發顫,宛若受傷兔子,
鼻端輕促着愉悅而又無助的嬌哼。真奇妙啊!耿照忍不住想,如此強悍的肌肉、
如此敏感的身體,怎能同在一名女子身上?
「你這樣的身子……很辛苦吧?」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但不知怎地明棧雪卻聽得明白,閉目微笑。
「是啊,所以我很讨厭男人,讨厭……同男人歡好。若不是爲了碧火神功,
我絕不讓世間任何一個男人,再碰一碰我!」
明明是狠烈烈的絕決話語,被她喘息似的說得嬌軟無力,宛若歡好時的垂死
呻吟一般,耿照非但不覺凄冷,除了一絲莫名的憐惜之外,反而更加欲火高漲,
緩緩搖動臀股,極輕、極慢,就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黑夜之中,那平靜起伏的海
面。
他心中還有一絲疑慮。
「若我射了出來……」他用鼻尖磨蹭着她的頸背,試圖從嬌嫩的頸肌裏刨出
發根細柔的苜蓿香。「是不是就不好了?對修練碧火神功,會有什麽影響麽?」
明棧雪縮着頸子咯咯輕笑,不知是被呵癢了還是覺得有趣,喘息片刻,突然
微向後仰,一隻修長藕臂探入股間,冷不防地捉住耿照的陰囊。
「男人一出精,便是消耗。」要害失陷,他「晤」的一聲龇牙咧嘴,露出痛
苦之色。明棧雪卻咯咯直笑,杏眼滴溜溜地一轉,滿臉都是促狹:「射得點滴不
剩,把這兒都掏癟了,折你幾年陽壽!臭男人!」
她定定地望着他,容色嬌豔欲滴。
「你……又想要了,是不是?」
耿照點了點頭。明棧雪輕歎一聲,拉過榻席上狼籍一團的烏黑尼衣,從内袋
裏取出那隻掐金小盒,捏起那枚暗紅色的赤火丹喂入他口中,自己也服了另一枚
碧琉燒煉似的青璃丹。
二度合修,明棧雪已毋須以女上男下的「兔吮毫」姿勢,扮演引導他周身和
諧、遁入虛靜的角色,兩人保持貼面相擁、跨腿跪坐的「鶴交頸」之姿,明棧雪
持續搖動雪臀,耿照向上挺聳,很快便雙雙進入虛靜之境。
激烈卻富含韻律的交媾持續了半個時辰,在青璃赤火丹的藥效催動之下,兩
人以交合處爲中心,沸滾的火丹于其中翻騰鼓脹,在攀上巅峰的一瞬間,極精極
純的元胎之氣才被二人分别吸收。
這次行功的時間比前一次更長,但耿照通體舒暢,絲毫不覺疲累;睜開眼睛
時,才發現全身毛孔大開,将兩人裹入一團蒸騰的薄薄霧絲,房内飄散着清香藥
氣,猶如仙境。
「明姑娘……」甫一開口,唇上忽覺一陣溫膩,明棧雪伸指止住他的話語,
摟着他的脖子躺了下來,兩條修長白皙的無瑕玉腿纏着他的腰,輕聲道:「練這
碧火功對身子大是有益,越練精神越好,你我若不出……出了來,折騰一日一夜
也不會想歇息,過猶不及,一樣是不好。我們現下不練啦,不許你再運用心訣遁
入虛靜,要痛痛快快的射……射出來,今晚……才能好好休息。」
她閉着眼睛說,面上羞意宛然,說不出的動人。
耿照再也控制不住,正要大聳大弄時,明棧雪突然睜開眼睛,露出狡黠的妩
媚笑容,抱着他的頸子輕輕一吻,看似曲意迎合,卻是乘勢湊近耳畔:「我們有
言在先,須坦白合作,所以我也不來騙你。你出精後,我可要拿來采補,莫要浪
費啦。」
欲火熊熊,哪裏還管這些?耿照抄起她的膝彎,将她兩膝壓在乳上,壓得她
兩腿仰天大開,胯間的結實腿筋繃得緊緊的,雪白的腿心裏隆起一隻肉貝似的肥
美外陰,早已是汁水淋漓,厚藻似的小陰唇一顫一顫地開歙,吐着濕熱溫息。
耿照扶着肉莖一抵,鈍尖剝開绉折豐富的肉唇,「噗!」一聲狠狠貫入,直
沒至底!他端着明棧雪的身子奮力抽插,将雪臀擡離榻面,風風火火一陣狠犁,
插得一抹荔漿似的透明濃汁淌下外陰,淌過菊門,流下股溝。
明棧雪的泌潤豐富,淫水量既多又清澈,氣味濃郁如熟透微腐的厚肉蘭葉,
淫靡催情,但無論怎麽用力抽插,總不會摩擦成不透明的乳漿狀,而是像勾了薄
芡的新鮮荔漿。
耿照欲火騰騰,連把玩她那雙絕頂美乳的時間也沒有,一徑閉眼狠插,除了
她急遽的喘息聲外,最大的刺激便是逐漸彌漫開來的蘭麝氣味,還有下體處越來
越濕、仿佛在水裏插穴似的奇異感覺,不覺一凜:「她……怎地這麽多水?」
天外忽然飛來一個念頭,他将明棧雪的雙腳一推,整個人往下滑,雙掌牢牢
壓着她的腿根,張口去舔蜜縫。明棧雪身子一僵,本來死活不肯喊叫、隻低吟喘
息的矜持陡地抛到了九霄雲外,兩條翹高的美腳打擺子似的大顫起來,失聲浪叫
起來:「别……不要、不要……哈、哈、啊啊啊啊——好……好酸!不……不要
舔那兒……不要、不要,啊、啊、啊——」
他用雙手拇指翻開脹蔔蔔的肥美外陰,以舌尖剝開绉褶膩滑的酥潤嫩脂,抵
住一枚幼兒指頭般、又翹又韌的小小蒂兒打圈,原本汩汩湧出蜜縫的清漿越來越
多,便似注水一般;忽然一蓬強而有力的水注從蒂兒下激射而出,味道卻清洌而
無異嗅,噴得他一頭一臉都是,竟是明棧雪洩了身子,尿出精來。
耿照起身将她壓住,滴着一臉的清漿淫水,再度揮戈長驅,滿滿占有了她。
明棧雪身子敏感,高潮尚未消退,陡被怒龍貫穿,兀自痙攣的花徑加倍兒緊
縮;耿照握着她那雙尖挺美乳,重重搗了幾十下,這才痛痛快快地射了出來。
明棧雪與他四唇相吮,身子卻痙攣如岸上之魚,蛇腰挺拱一陣,被蜂擁灌入
的滾熱濃精燙壞了,顫着又大大丢了一回,美得魂飛天外,什麽采補功法都來不
及運使,全成了口舌之快。
她動彈不得,耿照喘息着拔出巨龍來,又腥又熱的濃漿從狼籍的蜜縫裏淌了
一席,流個不停,弄髒了她雪嫩的大腿臀股。他用食中二指沾了些許,拉開一條
晶瑩液絲,笑着逗她:「你看,這回你也流了不少。」
「壞……小壞蛋!」明棧雪又羞又氣,又是好笑,眯着如絲媚眼,絮絮嬌喘
着:「跟……跟你說着玩兒呢,雞腸小肚的……小男人!」耿照笑笑沒接口。
她玩心大起,随手往他腿間一捋,忍不住瞪大眼睛,失聲驚呼:「你……是
還沒消軟,還是又……又想要了?」
耿照一把将她翻了過來,擺成了翹臀趴俯的狗爬式,一對尖翹挺拔的渾圓美
乳壓在榻席上,猶如兩團發醒了的膨大雪面。明棧雪雙膝着地,兩條修長玉腿微
微内八,踮着腳尖的模樣分外無助。
他緊箍着玉人沉落的水蛇腰,龍首剝開蜜穴肉褶抵住,俯身貼她頸背,低聲
道:「我再射給你一些,讓你好好補一補身子。這回,你可别又美慌啦!」渾厚
的嗓音輕振着她微帶透明的薄薄耳廓,熱氣一烘,明棧雪隻覺渾身酥麻,敏感的
花底竟隐隐漏出漿來……
「我……是怎麽啦?竟……竟輸給了這個小男人!」
「好……好大!」她還來不及想清這其中的來龍去脈,一巨物已悍然排闼而
入,巨大的口徑落差仿佛要将她緊緻細滑的身子分剖開來,裹着花漿徐徐刨刮着
她最嬌嫩的花徑深處,好滿、好脹……
「輕、輕些……呀,好……好刮人!啊啊啊啊……」
* * * * * * * * * * * *
耿照再醒來時,屋外已融人一片灰紫濃翳之中。
南之天間裏的燭火将至盡頭,銅盤堆滿蠟淚,白日裏尚覺明亮的光照,誰知
入夜後竟是這般幽微,彷佛隻是避居靜室一角的螢火蟲。
他連自己是何時睡着的也不知,睜眼卻見蘭衣披在身上,褪下的棉褲疊成了
整整齊齊的一方,與兩隻蒲團壘作枕頭,置于頭頸之下,自是明棧雪所爲。
而她已穿戴整齊,依舊裸着一雙修長玉足,盤腿坐在離燭光最遠的角落,手
捏法訣,似是在調息吐納;面上光暈瑩然,仍是這間千年木室裏最美麗動人的一
景,襯與濃發缁衣,竟似蓮花座上的菩薩天女,不隻美豔,更有聖潔之感。
耿照神智清醒,慢慢回想起适才的荒唐:他一共在她的身子裏射了四次,兩
人足足做滿了兩個時辰,才将他渾身鼓脹的精力發洩一空。
明棧雪到底丢了幾次,隻怕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每一回,都是來得又快又
猛,根本不及采補;總算最後一次耿照不如前度威猛,她運起「汲」字訣死命的
吸,終于将耿照采得點滴不剩,倦極睡倒。而她略作收拾後,便一直用功調息,
運化至今。
榻席上東一塊汗漬、西一片淫漿,還有頭幾回明棧雪的身子不堪快美,來不
及運功采補,讓他灌了滿腔精華,溢流在席上一小窪、一小窪的。密閉的空氣中
混雜了這些淫豔的異味,不斷提醒着耿照,自己曾與她度過何等的歡愉時光……
如果能夠,他希望這個女人不要是明棧雪。除了她,誰都可以……
耿照搖搖頭,試圖驅散腦海裏的雜識。穿戴整齊,也學着明棧雪盤膝坐下,
按她所授的心訣吐納調息。
丹田中隐約有股熱流,以虛靜法門入定後,他想像熱氣循筋脈運行,果然心
思所至,那道細細熱流便到哪裏,所經穴位無不一跳,肌肉中仿佛汲飽了鮮血、
蓄勢待發,卻又不是拉滿弓弦不得不發的緊繃,而是很松、很舒泰的感覺。
——原來,這就是内力!
他意守心念,導引内息走遍十二正經,回憶施展功訣時那些陌生隐微、平日
不常使用的肌肉,一一複習明棧雪所授的穴位心法。但内息走到奇經八脈時,卻
無法一氣貫通,須各自獨立而行,遠比想像中更花時間;用功完一遍,已是半個
時辰後的事。
耿照收功睜開眼,通體如浸溫泉,卻見明棧雪笑吟吟的坐在身前,贊許道:
「你天資極好,用功又勤,進境之快,說不定還遠超過了我原本所想。但要記住
『欲速則不達』,功訣再妙、禀賦再好,也不能練過了頭。今天不許再練啦。」
耿照一下子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索性點了點頭,也不接口。
明棧雪似未留意,笑道:「我出去找點吃的,你可别亂跑。」
耿照忽道:「明姑娘,還是我去罷。」直想逃離這個充滿合歡豔嗅的淫靡之
地,搶先站起身來。
明棧雪擡望了他一眼,一瞬間似乎明白了許多事,慢條斯理地拂着裙膝,淡
然說道:「你會輕功麽?」雖是含笑凝眸,口氣卻不似先前那般親昵嬌憨,兩人
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了開來,仿佛隔着一片看不見的水晶簾幕。
耿照被問得語塞,一時難以還口。
「我會輕功,我去找吃的。你莫亂跑,要是出了什麽事,我會不惜殺光全寺
僧俗人等,也要保住我的合夥之人。」說着盈盈起身,踮着步子長腿交錯,敏捷
而優雅地走到門邊,臨去之前回頭一笑,月光穿透門縫映上如玉雪靥,隻有「冷
豔」二字可堪形容。
「遇到危險時,松胯沉腰,自足底湧泉穴發勁,便能上梁。這是輕功根本,
你好生參詳。」門扉輕晃,咿呀一聲重又閉起時,人已消失不見。
房裏沒了明棧雪,耿照卻不如想像般的自在,她離開時的神情、話語猶在心
頭,耿照才發現自已竟有些許失落,甚至有幾分懊惱。
他在房中等了一會兒,忽然聽見屋外一陣腳步細碎,警醒地站起身來吹滅殘
燭,無聲地貼着壁影最幽暗處,一動也不動,這才微感詫異:「我記得這屋壁隔
音效果極佳,日間顯義等每次進出時,總是一掩門扉便内外隔絕……奇怪!怎麽
現在我卻能聽見屋外的動靜?」殊不知他耳目本較常人靈敏,吸取先天元胎之氣
後,内力從「無」到「有」,其中差别豈可以道裏計?
屋外廊間似有許多人往來奔走,他側耳傾聽,總覺人人落腳之時,一足的步
子比另一足稍重,縱使不知有多少人接連跑過,他卻聽得清清楚楚,無一例外,
轉念立時醒悟:「是了,他們手裏提着東西!」
忽聽腳步聲停在南之天間前,耿照不及細想,松胯沉腰、足底發勁,運氣往
上一躍,便這麽輕輕巧巧躍上了橫梁,還差點收勢不住,一頭撞上房頂。還來不
驚喜贊歎,房門「碰!」一聲撞了開來,幾名和尚提着齊眉棍沖進房内,探頭四
望。
外頭有人連聲叫道:「有沒有?有沒有?」房中一人回頭應道:「也不在這
裏!」
耿照越聽外頭那人的聲音越覺耳熟,陡然想起:「是顯義的徒弟恒如!」隻
見幾人又提棍奔出,腳步聲從四面八方湧至,屋外炬焰燎天,似都聚集到了轉經
堂的廊下廣場。
他冒險踩着橫梁走到屋前,就着最近的闌額縫隙湊眼一瞧,廣場上黑壓壓的
聚集了幾十名和尚,人人手提棍棒,似都是身穿木蘭僧衣的正傳弟子,無一名是
剃頭僞裝的執役假僧。
恒如背對着他,站在階台上居高臨下,大聲道:「各位師兄弟!你們可能已
經知道了,飛賊害死了慶如師弟,下手極是毒辣,我們今夜一定要将這厮逮住,
免再牽連無辜!」衆人紛紛附和。
耿照悚然一驚:「糟糕,慶如的屍體終被發現了!」忽聽一名弟子大聲道:
「恒如師兄怎知是外賊?說不定是那些個募來的賤役所爲。」恒如冷笑:「我早
已料到,這幾日都是點齊了人頭之後,拿鐵鏈鎖死了役所門窗,沒有我脖子上的
鑰匙,哪個還能進出!」
衆人皆道:「恒如師兄高見!如此說來,定是外賊啦!」
恒如大聲道:「外圍鈴索觸動,我已派人沿着院牆搜索,賊人插翅難飛。我
等從寺中逐院搜查,來個内外夾攻,今夜教他來得去不得!」旋将弟子們編成數
隊,分路而出,片刻火炬焰影便散得幹幹淨淨,轉經堂外又是一片夜幕低垂;風
中偶有幾聲鵑枭亂啼,除此之外,連一點聲息也無。
明棧雪的推斷極爲精準,轉經堂果然是蓮覺寺中最僻靜的角落之一,周遭别
無其他建築,除非法性院首座吩咐,否則無論僧俗都沒有靠近此地的理由,不像
山下的網淨院一般,即使院落無人居住,還是要點上滿院蓮燈,明如白晝。
耿照擔心明棧雪安危,本想出去尋找,但轉念便知恒如口中所謂的「飛賊」
決計不是明棧雪:飛賊擾寺一事已發生了好一陣子,起碼不是昨天露的徵兆,而
他與明棧雪卻是昨夜才至,此其一也;再者,若是明棧雪暴露行藏,以她的武功
和習慣,是誰發現誰就被滅口,絕無僥幸,更不可能引發如許騷動。
看來隻是慶如的屍體湊巧被發現,那飛賊平白背了黑鍋,罪狀再添一條。
——那麽蓮兒呢?她的屍首又到哪裏去了?
他正踞在梁上反覆思索,忽見廊前黑影一閃,一抹模糊人形輪廓欺了過來,
卻不是女子身形,比之于适才站在廣場上的弟子們,那人的身量也高了将近一個
頭。耿照于黑暗中凝聚目力,見那人鬼鬼祟祟摸上經堂,咿呀一聲推開門扇,無
聲無息地竄入了上之天間。
「他……就是那名飛賊麽?」
耿照沒想到真有這麽個人,一時好奇心起,返身鑽人心柱,卻聽上之天間的
門扉又「咿呀」地小聲閉起,投在壁上的燭焰微光裏已無人影晃搖,東之天間的
門旋即被推開;要不多時,黑衣人果然又來到了南之天間裏。
從橫梁下望,那人身形果然高大,身披黑氅,以黑巾蒙住頭面,卻依稀能見
得光溜溜的頭形。房内殘燭已熄,門窗又是緊緊閉起,所幸耿照雙眼早已熟悉黑
暗,再加上新近練出的碧火功内息,凝目細看,赫然發現黑衣人腳上趿着一雙僧
人穿的絲履,黑氅下露出小半截的紅黃袈裟,耿照心中暗忖:「看來恒如全然猜
錯了。這人不僅不是外賊,還是掩人耳目的内賊!」
黑衣人在房中随意翻找,有幾分漫無目的的感覺,南之天間隻有一張方幾、
幾隻蒲團,一眼便能看完。
黑暗中傳來幾聲輕響,似是黑衣人皺鼻聞嗅,房中那股混合了精液、汗水與
淫汁的奇特氣味還未完全散去,耿照正暗叫不好,他又逐個拿起蒲團翻來覆去的
檢查,除了觸手微濕,還留有些許淫水汗漬之外,自是全無異狀。
黑衣人輕哼一聲,推開門縫眺望一會兒,敏捷地閃出房去。
耿照猶豫了一瞬,咬牙從梁上滑了下來,也跟着推門而出。
法性院裏與日間所見已全然不同。沒了日光焰炬,滿院之松突然變得高大陰
森,蔭遮極密;若是夜裏頭一次來此,在任兩座建築遙遙相對的距離之間,肯定
會以爲是誤闖了什麽山野荒林,何時從樹影裏跳出一頭豺狼也不奇怪。
耿照雖然沒練過什麽輕功,但他身手本就遠較常人敏捷,在林野間奪路奔逃
時,還曾與嶽宸風這等超卓高手相持一陣,但黑衣人的身法詭異,一眨眼便不見
蹤迹,耿照隻能運起新得的碧火功先天内勁,将五感知覺擴張到最大,于風過葉
搖之中辨别出衣裳摩擦、腳踏松針的微妙不同,眼中雖不見實影,卻一路追到了
一幢燈火通明的精舍之前。
這精舍恐怕是整座法性院中最明亮之處,黑衣人一到了光下,身形反而變得
清晰起來。
耿照躲在樹叢裏,見那人一溜煙地繞到了精舍之後,傳出一聲極其細微的喀
搭聲響,似是推開窗格一類。正猶豫着要不要追上去,卻見恒如率着幾名弟子,
匆匆奔至精舍前,隔着門牖躬身:「啓禀師父,弟子是恒如。」雖放開了嗓子,
神态卻十分恭謹。
耿照心中一凜:「這是顯義的住處!」見恒如連喚幾聲,屋内卻悄無動靜,
手心裏不禁捏了把汗:「他現在沖了進去,便與飛賊面對面啦!奇怪……難道顯
義并不在屋裏,還是已爲那人所害?」
正轉着心思,忽聽屋裏傳來一把低沉的粗啞嗓音:「這麽晚了,有何事?」
聽來的确是顯義的聲音,隻是有些模糊黏滞、中氣不足,仿佛是剛剛睡醒。恒如
越喊越覺不對,本已想推門進去,此時趕緊将手掌縮了回來,垂首道:「弟……
弟子打擾,請師父恕罪。」
屋内安靜了一會兒,又傳出顯義的聲音:「你有什麽禀報?」口氣裏似有一
絲不耐。恒如心知來得不巧,小心道:「弟子已加派人手四處巡邏,務必擒住那
飛賊,請師父安心歇息。弟……弟子告退。」顯義「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恒如自讨沒趣,領着弟子們匆匆離開,炬焰下隻見他面色青白,似是懊惱不
已;衆人前腳才剛踏出院門,屋後又是「喀搭」一響,一抹鬼影似的黑衣人形從
精舍的另一頭滑了開去,一溜煙竄入樹叢。
耿照見四下無人,貼着牆角追過去,心中思量:「此人若非善于模仿顯義的
聲音語調,便是顯義本人!」
黑衣人搜查轉經堂的順序,恰是日間顯義分幾撥招待訪客的安排。招待浦商
自然是公開的行程,但賄賂遲鳳鈞、密會雷門鶴等卻是私下所爲,負責擡來金子
的恒如等或許知道上之天間裏的事,卻不知後來顯義與雷門鶴在南之天間密會;
同樣的道理,負責安排酒菜的人,也許在東之天間與南之天間都送了菜肴,卻不
會知道在上之天間裏的事。
況且,以顯義與雷門鶴之間的關系,說不定南之天間裏的飲食是他自己另行
張羅的,以免被人發現他與雷門鶴會後有會。這也正說明了爲何屋裏的酒菜無人
前來收拾——因爲除了顯義,根本無人知曉此事。
他隻消在翌日,派個不相幹的弟子去收拾碗盤即可。誰也不知他是前一天在
此,密晤了一位不該出現在這裏的神秘賓客。
——這個黑衣人,極有可能便是顯義本人!
這樣一來,就全說得通了。他故意觸碰鈴索,把弟子們引出法性院,回頭去
搜查轉經堂,看看白日裏來過的那些人,是否曾經留下過什麽……耿照反覆推敲
後又覺此說未免一廂情願,黑衣人在轉經堂待不到一刻鍾,以顯義的身分,想獨
自在轉經堂之内待個一時三刻,犯不着掀起這樣的騷動。
耿照突然停下腳步。
風裏,已經沒有衣服摩擦或踏碎枯葉的聲響,黑衣人的形迹就這麽不見了。
耿照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座古老的書院之前,同樣是石砌高台,同樣是原木所
造,這幢閣子卻與轉經堂不同,歲月施加在它身上的痕迹,已超過千年不朽的金
絲楠所能承受,無可自制地現出了龍鍾老态。
連院前的青石磚也遠較他處古老,接縫中填滿了松葉塵沙,仿佛是一道道魚
尾皺紋。閣子的大門緊閉,門楣上懸着一塊「三千娑婆」的舊額匾,書院四周的
松樹植得特别緊密,環着最外圍的青石磚種了好幾重,樹影交錯地掩去了書院樓
閣的輪廓。
若非耿照摒除視線,隻憑耳力追蹤,很可能會以爲是一片接山松林,根本走
不到這裏。
——這樣,就說得通了。
黑衣人制造混亂,真正的目标是這座古老的書院,轉經堂之行不過是順便而
已。
風裏再度傳出了踏碎松針的細微輕響。
耿照聽音辨位,不由得心口一縮,額間沁出冷汗;霍然轉身,赫見黑衣人站
在自己身後一丈處,雙腳并立,戴着黑色手套的雙手垂落,露出覆面黑巾的雙眼
如狼一般綻放冷冽精芒,似還有一絲掩不住的殘忍笑意。
「糟……糟糕!」
要逃已經來不及了。黑衣人右手平伸,掌心向上,由胸前滑到了身側,向他
做了個「請」的動作,覆面巾上似乎擠出一抹微笑的唇形,優雅而緩慢的姿态在
月下說不出的詭異,猶如一隻活了過來的傀儡偶人。
耿照腦中一片混亂,還沒回神,鬼影卻一晃即至——黑衣人雙手屈作獸爪,
「唰!」一聲撕裂了他胸口衣衫,帶血的指尖随意一甩,右手五指已扣住他的咽
喉……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21
標題:
【妖刀記】37-38
.
第卅七折 娑婆三千 子夜邪眼
經過五裏坡的慘烈一役,耿照也算是被勒脖子的大行家了,危急之間全身鼓
勁,丹田裏的碧火功内力雖稱不上「渾厚」,卻是世間武人畢生苦練也未必能得
之精純,先天元勁還先于意念之前,倏地由頸間透出。
黑衣人指勁如刀,本拟五爪一收,便能将這小和尚的腦袋齊頸割下,誰知手
掌一觸喉頭,小和尚的頸間肌肉竟晃顫起來,仿佛每束肌肉都成了一條條又滑又
韌、帶着黏滑汁液的老魚皮,既像固體又似液體,形質變換之間,一股綿密的無
形氣勁鼓蕩而出,爪勢頓時一滞。
電光石火之間,耿照左臂上格、仰頭縮腹,硬生生擺脫了斷頸之厄,卻覺周
身尚有餘裕,「啪!」腳跟一踏,勁力上湧,右臂如彈弓一般掄掃而出,黑衣人
「咦」的一聲縮胸避過,回爪扣住了耿照的腕子一拖,左手五指再取他頸項!
耿照被順勢一扯,倒像自己把脖子湊上爪尖,重心既失,隻能束手待斃,不
知怎地胸中猶有一口氣在,仍覺得餘勢不盡。
黑衣人左手一叉,猛将耿照叉得腳跟離地,身子輕飄飄向後一倒,卻比黑衣
人左臂盡伸的距離要遠出寸許;黑衣人身子微擰,左臂暴長一寸,但體勢已變,
這一爪縱然還是碰到了耿照的咽喉,卻無一束斷鐵的殺傷力。
耿照雙腳落地,「碰!」向前跨了一步,左臂格開指爪,呼的一聲,又是右
拳正宮擊出!
這回輪到黑衣人體勢用盡,卻無碧火真氣連綿不絕的奇效,忙回爪護着胸口
膻中要穴;「啪」的一聲拳掌相交,黑衣人順勢飄退,如鬼影般無聲落在一丈開
外,直似紙鹞落地,連煙塵都不掀半點。
耿照卻覺全身氣血一晃,胸口煩惡,忙運起明棧雪傳授的調息之法,片刻才
将氣息穩住,碧火真氣流轉全身,嚴陣以待。
黑衣人雙手抱胸打量着他的架勢,冷哼一聲:「鐵線拳?你不要命了麽?」
他語聲低沉沙啞,其實不易辨别,隻能說他的聲音與顯義是同一類人,都如
鐵沙磨地,但耿照若故意吼破了嗓子,再壓低聲音說話,聽來相差不多,無法做
爲辨别的依據。
如果觀察顯義的時間再長一點,或可從口吻語氣來判斷,但眼前耿照卻缺乏
對照的樣本。反過來想,若黑衣人不是顯義,那麽他也需要更多的口吻印象,來
比對出寺裏誰才是這個蒙面夜行的鬼祟之人。
「你是什麽人?」
耿照決定邊引他多說話,邊尋找脫身之機——從黑衣人鬼魅般的身法看來,
「轉頭就跑」絕不是好辦法。更何況,他裸出的胸膛上還有五條血淋淋的凄厲爪
痕,血漬一路淌過腰腹,染得腰帶上一片濕濡。他不敢想像背對此人的後果。
「黑……黑夜擅闖本寺法性院重地,你……你想幹什麽?」
若恒如親眼看到這一幕,想必會感動得要死。在禁地獨對這樣一名鬼影似的
恐怖刺客,蓮覺寺恐怕找不出第二個能如此正氣凜然、認真負責,死到臨頭還不
忘維護寺中威嚴的小和尚。
黑衣人低頭看着右手,森寒的眸裏掠過一抹殘忍笑意,戴着黑絲指套的五隻
指爪沾了黏稠的液體,耿照光是随意一瞥,都覺胸口一陣熱辣辣的痛。「你挺眼
生哪。是廣如的弟子,還是妙如的?」
這口氣聽來,又像是顯義說的了。
但耿照根本不知廣如、妙如是誰,甚至不确定真有這兩個人,還是黑衣人随
口試探,靈機一動,故意露出害怕的神色,顫聲道:「你……你跑不掉啦,恒如
師叔帶了人,不多時便要找到來。你……你害了慶如師叔,定要拿你去見官。」
黑衣人兀自看着沾血的指爪,半晌都不說話,似乎一點也不擔心有人來。
耿照正覺不對,卻聽他嘿嘿兩聲,低笑如夜枭一般,擡起一雙異光閃爍的眸
子。
他的瞳仁是妖豔的鮮黃色……一瞬間,耿照以爲自己看錯了,眨了眨眼,又
覺是碧磷磷的深濃綠色,總之不是正常的眸子:心頭微寒。卻聽黑衣人道:「蓮
覺寺拿了人,決計不會去見官。而會使鐵線拳的,多半是中興軍之後,破落軍戶
哪供得起子弟出家?你小子不錯,差一點就騙到我了。」
——這口氣……和顯義好像。
笑的聲音也是。雖說如此,耿照卻覺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黑衣人冷笑:「你,便是那名飛賊麽?」見耿照閉口不語,自顧自道:「喊
得出恒如與慶如,想來也在寺裏潛伏許久。有沒有興趣,做一筆買賣?」
他伸出那隻沾了耿照鮮血的食指,朝他身後一比。
「這閣子裏,有一樣我要的東西。你替我找了來。」
「你爲什麽不自己進去找?」耿照忍不住開口。
黑衣人綠瞳一閃,似又綻出黃光來。耿照幾乎可以想像他咧嘴一笑的模樣,
血一般的口中露出白森森的犬牙。「裏頭有機關呀!會死人的。」
耿照本想發問,一瞬間忽然明白黑衣人的意思。拒絕了這個交易,耿照當場
便血濺五步;要死在利爪抑或是機關下,現在就必須做出決定。
「我若死在閣裏,你要的東西便拿不到了。」
「我會教你進入閣子的方法,起碼在你拿到東西之前,不會這麽簡單送了你
的小命。」黑衣人的銳眼中似又掠過一抹殘忍笑意。
耿照心知自己與對方的實力差距,除非明棧雪就在附近,那也得撐到她趕至
現場才行;反過來想,黑衣人若真要殺他,卻不必搞出忒多花樣,節外生枝。思
量之間,答案已呼之欲出。
「你要找什麽東西?」
「我不知道。」
若非形勢險峻,耿照差點暈過去。
「不……不知道?」
「可能是一部經書,可能一軸畫卷,也可能是一張零碎的紙頭,或者是刻有
字迹的牌區。」黑衣人冷道:「重點是,我在找的東西上頭,可能會有「葉」、
「日」、「聲」、「蓮」、「八」、「聞」這五個字。隻要出現這些字的物事,
你通通都拿出來給我。」
這座書院雖不甚大,但好歹也有兩層閣樓,裏頭不知能放多少東西。所有的
東西都要翻上一遍,還要一一核對是否有那些字頭,便是翻上一夜也翻不完。
黑衣人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嘿嘿笑道:「今夜翻不完,咱們明夜繼續,若明
夜還找不到,後天繼續。總有一天,能把閣子都翻上幾翻。」耿照心想:「他以
死要脅,卻有把握讓我每夜都前來此地,莫非……他的指爪裏藏有什麽毒物?」
心念一動,本能地按了按胸口傷處,痛得皺起眉頭。
他先前閃躲及時,那五道爪痕入肉不深,并未傷及筋骨,說話間血流已止。
黑衣人見狀,嘿嘿笑道:「我爪中無毒,閣子裏卻是其毒無比。你一進去便
即中毒,就算我不喚你,你夜夜都會想來。」
耿照腦海中閃過明棧雪赤裸的誘人胴體,不覺面頰發熱,暗罵自己:「都什
麽時候了,還胡思亂想!」聽出黑衣人的譏嘲,冷道:「反正我若死在裏頭,你
什麽都别想拿到。」
黑衣人道:「這閣子的一樓全是機關,你若睜開眼睛,不但将受機關迷惑,
絕對無法抵達二樓,更會受機關所害,毀了你的雙眼。須閉着眼睛,按照我教你
的口訣來做,上了二樓之後才能睜開。」頓了一頓,森然道:「你若不聽,我的
雙眼便是榜樣!」
他眼中交錯閃爍着碧綠與鮮黃的異光,便似妖怪一般。
耿照悚然一驚,心想:「白天并未細看顯義的雙眼,說不定……說不定這毛
病是到了夜裏才犯的?」他聽說世上有種夜盲之症,患者白天看得見東西,入夜
之後卻會變成瞎子,便是點上燈燭也不能視物;黑衣人的害症,抑或與此相類。
如此一來,顯義夜裏閉門不出、不見弟子,似乎也說得通了。任何人一見這
雙怪眼,決計不能視若無睹。「法性院首座入魔」的消息一傳将開來,蓮覺寺住
持的寶座從此與顯義無緣。
況且,他要找的東西也有蹊跷。
葉、日、聲、蓮、八、聞……這六字在腦海裏随意排列,耿照沒花什麽力氣
便得到了「日蓮」、「聲聞」、「八葉」三組詞彙,正是他白天在遲鳳鈞與顯義
的密談中聽熟了的——大日蓮宗正是小乘中的聲聞乘一支,而蓮宗遺留在東海的
八脈,人稱「八葉」!
——他果然就是顯義!
雖拒絕了遲鳳鈞的提議,但爲了住持大位,顯義終究還是來此發掘蓮宗八葉
的訊息。遲鳳鈞提起時他之所以如此冷漠,或許是因爲曾在閣子裏吃過大虧,從
此留下一雙「入夜魔眼」的殘酷害症,故覺不堪回首。
耿照心中已有八成的把握,但未揭開面巾之前,對他來說都不算塵埃落定。
黑衣人拾起一根松枝,在青磚上畫了個方格權充閣子,标明窗門樓梯各處位
置,一邊傳授口訣:「開門揖盜一線走,進五退六似尺蟲,存身何須蟄龍蛇?七
星踏遍建金瓯;日行天中陽火至,周流六虛納中宮,變通莫大乎四時,朔旦爲複
引黃鍾……」
口訣一共三十二句,前十六句是進去,後十六句則是出來,用的卻多半是金
丹功訣,把方位、數字、高低等,故意用晦澀的丹道術語掩蓋起來。
這長詩在旁人聽來有若天書,但耿照才得明棧雪講授,更以極其香豔的法子
身體力行,消化一遍,猶如用功讀完書的學生,突然遇到一份量身訂做的卷子,
每道試題簡直就是爲了讓你把腦袋裏的答案填進去似的,不假思索,一揮而就。
往往黑衣人一句說完,還未講解,他目光已移往地面上潦草繪制的簡圖,方
位絲毫無錯,仿佛未蔔先知。
黑衣人念完口訣,冷冷斜睨:「你倒是精通道秘,是誰的弟子?」冷不防探
爪而出,「唰!」朝他臂上抓落,這一下快如閃電,耿照原該躲不過,但黑衣人
方才動念,耿照便覺一陣森冷,寒毛悚立,腦筋還沒轉過來,身體己做好閃躲的
準備,自是碧火功的先天胎息所緻。
黑衣人隻用三成功力,但一抓落空,隻扯下一隻袖管,也不禁「咦」一聲,
蛇一般的橘黃眸中閃過一抹妖異的磷碧。
耿照向後一躍,随手擺開鐵線拳架勢,怒道:「喂!有你這麽做買賣的麽?
不想合作就算啦,劃下道兒來,咱們分個高低。出手暗算人的是什麽東西?」
他說話總是一本正經,便在流影城與長孫鬥口,也多半是長孫扮參軍他扮蒼
鹘,隻有瞪眼搭腔的份。爲符合「飛賊」的身分,隻好一改平日習慣,盡量說得
「匪氣」些;腦中模拟的不是别人,正是腥膻不忌的江湖模範浪子胡大爺。
黑衣人扔掉袖布,冷笑:「閣子裏的機關,比這個還要厲害百十倍。你若連
這爪都避不過,橫豎也是個死,不如讓老子一爪斃了幹淨。」目中似蘊着邪邪一
笑,嘿嘿道:「你站在閣子前,先閉眼再開門;門扇一開,須按口訣行事,到走
完階台才能睜眼。出閣時先喊一聲,同樣是出來之後關妥門戶,才能睜眼。」
耿照深吸一口氣,依言走到閣子門前,閉上眼睛,故意粗着嗓子大喊:「你
可别又出手偷襲,小爺跟你沒完。」黑衣人冷哼一聲,并未接口,聲音比方才更
加遙遠,足見他畏懼閣中機關,早已避了開來。
耿照心中估量着逃命的可行性,略一遲疑,碧火真氣忽生感應,頸背上吹來
一陣腥熱噴息,一隻利爪從身後輕輕握住他的頸子,黑衣人低啞的語聲震動着耳
廓:「你若想乘機逃跑,又或揣了東西便想一走了之,捏斷你的頸子便隻需要這
點時間。」
耿照渾身汗毛豎起,勉力一笑:「呸!小爺說一是一,又不是你。」心中歎
了口氣,忖道:「耿照啊耿照,如果門一開便是萬箭穿心,也隻能說是命。」伸
手推開閣門,踏了進去,反手又将門扉閉起,連半點多餘的動作也不敢有。
但閣中并沒有萬箭穿心。
靜谧的屋裏有種陳舊的氣味,像在陽光下曝曬許久的檀木之類,靜靜散發着
濃郁而幹燥的香氣。耿照原以爲閣中應該灰塵極重,即使是十方轉經堂那從未有
人去過的心柱梁間壓成了厚厚雲母狀的塵毯,嗅來仍帶有濃重的土味。
這裏卻沒有類似的味道。檀木的氣息幹燥而清爽,并不刺鼻。
機關軸心中的鐵件一定會有的油味,屋裏也完全聞不到。但這也許是因爲許
久無人觸動的緣故,耿照想。他默背着口訣,按照詩句中所隐藏的指示邁步、轉
身,低頭爬行……閉着眼睛讓時間變得相對漫長,緩慢複雜的動作也比想像中吃
力。
耿照手扶欄杆,滴着汗水彎腰走上十級階台,伸手往上一頂,推開兩扇外翻
的暗門,終于可以直立起來,走完剩下的五階;轉身、蹲下,摸索着暗門上嵌入
的凹槽暗扣,将暗門重新關起來——「好了!」
他睜開眼睛,并沒有想像中從四面八方射出的怪異光芒襲擊雙眼;待眼中旋
閃的亮點消失,瞳仁漸漸熟悉了黑暗,耿照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沒有任何隔間的
廣大空間裏,仿佛連呼吸都有回音。
這裏的空氣雖然與樓下同樣幹燥,卻有一股獨特的蠹腐之氣。這樣的氣味耿
照十分熟悉,流影城中舉凡帳房、藏書室、挽香齋……所有堆放大量文書的地方
都會彌漫着類似的味道。
取出黑衣人交給他的竹管火絨吹亮,耿照點着了角落裏的蓮燈,蓮花形的精
瓷燈盅裏還有小半碗的清澈燈油,油面上連一隻蚊蠅的屍體也不見,與在阿淨院
中所見相同。
耿照回過頭去,不覺睜大了眼睛,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整個閣樓頂上都是書。以支撐橫梁的間架柱子爲軸線,這二樓放滿了書架,
一排又一排的,整整齊齊陳列,書架上堆滿一卷卷的書與軸幅,耿照随手抽了一
本翻閱,果然是佛經。
而閣樓的四面牆卻未設置書架,而是圍起一圈雅緻的圍欄,由上往下看來,
整個平面就像是一個「回」字,四面的圍欄裏設有三級高台,每一級都整齊排設
着木雕的千手觀音,每尊約莫半人高,比例無不相同,但姿态神情卻沒有一尊是
一樣的;當蓮燈被點亮時,置身其中,彷佛被數百尊千手觀音居高臨下包圍着。
耿照想起門楣上懸挂的「三千娑婆」古匾。閣中觀音雖無三千之數,但普照
衆生的胸懷已不言而喻,衆觀音眉眼垂落,法相莊嚴,等高齊列的雄偉壯觀,令
人油然生畏。
書架的兩側多挂畫軸,圖中繪着各式羅漢,随手一算也有三、四十幀。
耿照不懂布局筆法,見畫中羅漢或坐或卧、擡手跨腿,模樣栩栩如生,還能
清楚辨出降龍、伏虎等羅漢,在他看來自然是畫得極好的;所幸畫中并無落款,
也無題跋之類,否則要一張一張去找「日蓮」、「聲聞」、「八葉」等字樣,也
是一件苦差。
美中不足的是:偌大的閣子裏隻有四盞瓷燈,四角各一盞,就算全點起來,
也隻看得見觀音群像在幽微昏暗的焰影中搖晃,瓷盅裏的半盞清油也不知能燃多
久,耿照索性吹滅了三盞,隻留最靠近暗門的一處,從第一座書架的最上層搬下
一疊書,盤腿坐在蓮燈前翻閱。
花了一刻鍾的時間,大緻把第一座書架上的書翻完,揀出三本題記上有相符
字樣的經書,其他都歸還原位。即使耿照對大日蓮宗或日蓮八葉院一無所知,也
知道這三本都是極其普通的佛經,其中決計不會有什麽秘密訊息,黑衣人怕是打
錯了算盤。
「但……他爲何如此肯定,我今夜以後還會想再回到這裏?」
他将書籍放回書架,突然發現烏檀制的書架上刻滿了細小的花紋,仔細一端
詳,似乎是某種文字,卻是一字也不識。翻過手掌,驚見掌中也印滿了類似的凸
紋,想起适才翻書無聊,一手撐在木地闆上,趕緊趴下身去凝眸細看,果然地闆
上也刻着極細極小的怪異文字,梁柱、櫃闆,就連觀音身面……到處都是,簡直
就像符咒一般。
還有更驚人的發現。
書架、木櫃、圍欄等,甚至是觀音蓮座與背輪上的銅件,乍看色澤與一般黃
銅無異,但以利器輕輕一刮,登時便留下一條銳利而明顯的刮痕,其中閃動着耀
眼的澄黃輝芒!!
「是……是黃金!」
在這個寬廣的房間裏,所有的木制品都被刻上不知來路的怪異文字;而所有
的銅件,卻都是黃金所制!
「難怪……難怪他這麽有把握!」
若耿照真是「飛賊」,此地便活脫脫是一座寶庫,光是要把所有的黃金鑲件
剝取下來,恐怕就需要好幾晚的工夫才能完成。就算黑衣人不說,夜行取财的飛
賊又豈能不要?
耿照從書架的屜櫃中找到柄銅匕,握柄制成蓮座三钴杵的式樣,十分别緻。
他小心從書架底部削了薄薄一片木皮下來,藏在鞋中;猶豫片刻,随手拿塊
布巾把銅匕包好,收入綁腿中,抓緊時間繼續翻書……
* * * * * * * * * * * *
再回到轉經堂時,天已蒙蒙亮着,法性院外已隐約有執役儈在走動。
耿照輕輕推開南之天間的門,閃身而入,明棧雪從梁間一躍而下,沉着俏臉
道:「你上哪兒去了?再晚些回來,我便要大開殺戒……咦,怎麽受傷啦?快躺
下!」拿過蒲團疊高,小心扶着他躺下來。
耿照鼻青臉腫的,渾身筋骨酸痛,胸膛上爪痕本已結痂,此際又迸裂開來,
汩汩溢出鮮血。明棧雪早已換過一身簇新的衣裳,雖仍是烏黑尼衣,尺寸卻明顯
合身許多,内襟裏還露出白色的棉制單衣,腳上也套着一雙雪白的羅襪。
她撕下裙裏的單衣下擺,先浸了盆中清水抹淨傷口,再拿幹淨的棉巾吸幹血
水,處理金創的手法甚是娴熟。
耿照疲累已極,一身僧衣濡滿汗血污漬,被扯得破破爛爛的,頭臉手腳也沾
滿泥巴,是咬牙硬拖着傷體蹭回來的,再無餘力,隻得乖乖躺着任她擺布。明棧
雪離開片刻,回來時不但帶了金創藥、跌打酒、幹淨的棉布和一套全新的僧衣,
還打了兩盆清水。
「你真是厲害。」耿照強睜着浮腫的左眼皮,破碎的嘴角露出一抹帶着痛楚
的微笑:「簡直……簡直跟八爪章魚沒兩樣。那水……是用頭頂回來的麽?」
明棧雪噗哧一笑,再也闆不起臉兒,頓如冰消瓦解、春風拂過,仿佛整間房
裏都亮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又忍不住蹙眉搖頭,輕聲歎息:「我不過才離開一會兒,你便
給人打成了這樣。你們男人啊,個個都好勇鬥狠,打架之前,怎不先稱稱自己的
斤兩?」輕輕撕開他左邊袖管,赫見肘關節瘀腫如球,肌膚都脹成了青紫色;給
風輕輕一吹,耿照便疼得皺起眉頭。
「那人卸了你的關節?」明棧雪以指尖輕搭着檢查,見他露出痛苦之色,俏
臉微寒,似是既生氣又心疼,不覺動了一絲殺機。
耿照心中微感異樣,上半夜的不歡而散仿佛早被遺忘,兩人之間又回到了相
擁交頸時的親昵,咬牙強笑:「又接上了。不過是想讓我吃點零碎苦頭,要真打
殘了我,那人隻怕還舍不得。」
明棧雪瞪他一眼:「逞強!」檢視過的确沒傷到骨骼,放心下來,輕歎了一
聲,拿起跌打酒替他擦抹化瘀。耿照痛得龇牙咧嘴,她倒是咯咯直笑,兩人誰也
沒再提那段不愉快的對話,好像從來就不曾發生過。
* * * * * * * * * * * *
耿照在娑婆閣裏待到下半夜,查完三座書架,眼見燈油将盡,拿了幾本經書
權作交代,爲防黑衣人起疑,還特地撬下幾枚金鈕、金環揣在腰帶裏,又閉着眼
睛打開暗門,按照後十六句詩裏的口訣走出閣子,關上門扉。
才一睜眼,還來不及說話,一記沉重有力的膝錘便将他撞得離地而起,旋又
回過一腳勾他側腰,耿照眼前一黑,整個人飛下階台。
黑衣人邊笑着,邊狠狠痛毆他一頓。耿照一生還沒有被人這樣打過:拳頭、
膝蓋、手肘……黑衣人用鍛練到不遜于銅錘鐵瓜的可怕兇器,無情地痛打着他全
身上下最柔軟脆弱的部位。
那人似乎精通刑罰,深谙如何制造人體痛苦的最大極限,而又不傷及筋骨,
到後來耿照隻能以雙手保護頭部,像一團爛泥般在地上翻滾彈動,從喉管中不受
控制地壓擠而出的慘叫哀嚎,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叫得活像個娘兒們,小癟三。」黑衣人靜靜地評論,邊踹着他彎如熟蝦
的身體:「快别丢人啦,像條漢子勇敢些。」
「你爲……什……我……拿了……」耿照顫着手從懷裏摸出幾本經書,抱着
頭、側着身子高高舉起,試圖阻止他暴虐而瘋狂的踢打。黑衣人果然停了下來,
手把手的握着那幾本經書,笑聲聽來十分親切。
「我就知道你辦得到,做得好哇!」
「那你……爲……爲什麽要打……」
耿照費盡千辛萬苦,才能從溢滿鼻腔喉内的鮮血中發出聲音,讓它聽起來像
是有意義。黑衣人完全了解他的痛苦,也明白他想要表達的,而且還有問必答:
「我隻是想讓你知道,誰才是這裏的主宰。你的命,你的疼痛恐懼,你可憐的、
小小的哀求……通通都歸我管。」
他笑着說:「沒有我點頭,你會一直痛下去,還會越來越痛,痛到你撕心裂
肺,每回你以爲到了盡頭,我都能再打破疼痛的極限,讓你訝異于原來世上竟然
有這樣的痛楚。除非我準了你;要不,你連死都不能。」
「啪嚓!」一聲,他卸脫了耿照的左肘關節,以最疼痛的方法。
黑衣人足足淩虐了将近半個時辰,用重手法卸開他左肩、左肘、左腕,以及
左手小指的兩處指節,然後再一節一節裝回去——重新裝上關節的疼痛,有時還
在卸下關節之上。即使耿照的身體較常人強健許多,更有碧火真氣保護要害,那
樣的疼痛也使他瀕臨崩潰,幾乎支持不住。
他開始相信,黑衣人這麽做是正确的。
世上,再也沒有比痛苦更有效的控制手段了。
經過這樣慘無人道的折磨,他覺得無論是誰,第二天晚上同樣會乖乖回到閣
前等待,絕對不會逃走;極度的恐懼會使人放棄希望,放棄抵抗,隻想依從單一
純粹的命令,遠比黃金或毒藥的控制更爲徹底。
耿照在殘酷的疼痛折磨中保護精神的方法,就是使用「入虛靜」的法門,将
意識抽離肉體之外。他一度覺得自己似正居高臨下,看着黑衣人恣意刑求地上那
團蜷起痙攣的癱軟肉球,一點都不覺得那就是自己……
最後,黑衣人把他拖到松林裏棄置,連他藏在腰帶裏、已被踢得扭曲變形的
金件也搜刮一空,笑得揚長而去。
「明日子時,我在閣子前等你!」恐怖的笑聲令人渾身戰栗,宛如惡魔。耿
照不知昏迷了多久,才慢慢醒轉,拖着傷疲之軀掙紮而回,所幸從娑婆閣到轉經
堂沿途皆僻,并未被他人撞見。
他将閣樓中所見,以及對黑衣人就是顯義的懷疑,一五一十告訴了明棧雪。
「顯義必然會武,但我不覺得他武功很高,起碼遠不如我。」
明棧雪将他褪得一絲不挂,用濕布擦洗全身,替胸前的傷口裹好金創藥後,
再于瘀青處點上跌打酒,細細搓揉。她手掌幼嫩細滑,膚觸本就極佳,按摩之中
又運上了碧火功勁,耿照隻覺玉手所到之處,無不舒适溫暖,似乎平白挨上這一
頓,也不算太過冤枉。
明棧雪卻沒理會他這層心思,專心替他按摩着,一邊歪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
沉吟道:「除非他修爲遠勝過我,那麽以我的眼力,或許便看不透他的深淺。這
可能性不高,依我看,他的武功至多與雷門鶴在伯仲間,我不會接連走眼,一口
氣看錯了兩個人。」隔了一會兒,輕笑道:「明晚我同你一塊兒去。将他抓了起
來,讓你吊着毒打一頓消氣。」
耿照搖了搖頭。
「你一出手,這條線索便斷啦。那娑婆閣的神秘機關、黑衣人的真實身分、
他的目的爲何、還有蓮覺寺與日蓮八葉院的牽連……你不覺得,這裏到處都藏着
秘密?」目光往幾上一瞥,從書架上削下來的秘文薄木還擱在那裏。黑衣人搜身
之時,并未搜到他鞋裏。
「那上面的文字——我覺得它像是某種文字——你見過麽?」
明棧雪随手拿來端詳着,輕輕搖頭。「沒見過,奇怪得很。」
「那黑衣人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若殺了他,我們僅有的線索就斷了,便
再也沒有機會知道。」耿照移開目光,枕着蒲團,望向房頂,像是在對自己說:
「明晚,我自己去。若明晚解不開這些謎團,後天晚上我還會去,一直到我覺得
可以了爲止。」
說這話時,他的身體正簌簌發抖着。明棧雪輕撫他結實身軀上的慘烈瘀青,
明白他何以這般堅持——那是因爲恐懼。
黑衣人的恐怖手段,像蠱毒一樣侵蝕着少年的神經,逃避隻會留下永難磨滅
的巨大創口,一生都再也無法痊癒;除了面對、并将其打敗,沒有其他的辦法。
現在的耿照非常害怕,或許他的人生至今,從未如此刻般,覺得自己弱小不
堪,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他曾面對過像嶽宸風那樣強大而恐怖的對手,挫
敗并不能毀滅他的自我認同,但黑衣人卻是玩弄、摧毀人心的好手,他控制痛苦
的手段與武功高低無關,而是關乎人性。
慘遭淩虐、難以想像的疼痛等,從今夜開始,将成爲耿照的永恒之夢,每一
晚都會令他從惡寐中驚起,冷汗直流,旁徨無措,直到他可以正眼相對,視之如
常爲止。
——如果當年,她也有這樣面對巨大創傷的勇氣,願意承認自己的弱小與不
堪,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明棧雪輕搖螓首,仿佛要驅散某個不切實際的荒誕念頭,對耿照笑道:「好
罷。但我們現下是合夥關系,你若有個什麽萬一,世上哪來第二副青璃赤火丹?
我要跟去瞧瞧,那厮若起了殺心,算他倒了八輩子黴。」耿照也笑了。
「不過,」片刻她低垂粉頸,輕聲道:「依我看,就算明晚你去,他還要毒
打你一頓。這種以痛苦控制他人的手段就像放蠱喂毒一樣,必須逐次增加劑量,
才能獲緻效果。你……還能受得住麽?」
耿照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微微顫抖着。他是身體先作反應之後,心中才湧起
害怕的感覺——意識到這點時,耿照不由得面色慘白。
這隻代表黑衣人的手段非常有效,若非耿照以「入虛靜」的法門抽離意識,
抵抗崩潰,說不定現在已經喪失自我,成爲任黑衣人予取予求、不需以鎖鏈縛之
也絕不敢逃跑的傀儡。
「還好我們練了碧火神功。」他勉力止住顫抖,蒼白一笑。「不止内力保護
了身體,入虛靜的法門也可以暫時忘卻疼痛。若非如此,說不定我早就瘋了。」
他這才發現,一說到「我們」兩個字時,心頭竟有一股暖流淌過。他一點都
不讨厭這種感覺。
明棧雪對着他頑皮一笑,兩人顯然都想到了同一處。
她靜靜地跪坐在他身邊,輕撫着他纏滿白巾的胸膛,低聲道:「不隻如此,
碧火神功還能加速身體自我回複,鍛練你的身心、内息,讓你今天晚上再面對他
時,隻會比昨晚更加強大,更不易擊倒。」
耿照會過意來,面紅耳赤,喉頭「骨碌」一聲,渾身發熱。
「我……我今天這樣,還能練碧火功麽?」
明棧雪含笑解開衣帶,漆黑的絲綢尼衣與内裏雪白單衣自渾圓的肩頭滑落,
裏頭一絲不挂,尖挺渾圓的雪白美乳驕傲地聳着,嫩紅色的乳蒂早已高高翹起,
輕顫一如風中蓓蕾。
她飽滿的陰阜覆着一片細細的烏卷黑茸,支起的大腿不僅渾圓修長,更充滿
緊緻優美的肌肉線條。内外兩件衣裳「唰!」滑落在榻上,現在她全身上下,隻
剩下那雙雪白的羅襪而已。
「你忘啦?修練碧火神功,隻有一個非如此不可的條件。」她握着他猙獰滾
燙的雄性象征,溫柔地跨坐在他腰際,渾圓的雪臀高高翹起,手中細膩地撫着捋
着,仿佛憐惜他一身狼籍,滿眼都是不舍。
「現在,我滿心裏都隻有你啦……你呢?」
……
再醒過來時,已是四個時辰以後的事。
耿照精力充沛,全身真氣流轉,毫無窒礙,身上的青紫竟如明棧雪所說,痊
癒的速度令人不可思議;除了腹側等少數較嚴重處,其餘部位已大緻化瘀,連胸
膛上的五爪傷痕都收了口子,痂皮脫落,露出淡淡的五條粉色疤痕。
這固然是碧火神功的妙處,卻也得益于青璃赤火丹的驚人藥力甚多。
用過午飯之後,明棧雪針對如何運動真力護體、化解内外沖擊的法門,又特
别爲耿照進行講解,并親自示範演練。「來!」她眨了眨眼睛,作勢拉高袍袖,
将半截鶴頸似的雪白皓腕擱幾上,狡黠一笑:「咱們扳扳腕子,比一比氣力。」
耿照凝着她修長滑潤的腕臂線條,隻覺美不可言,除了以指尖輕柔細撫、感
受雪膚上的嬌勻酥顫之外,就連粗魯地多碰一碰都是亵渎,更遑論蠻力相向。
「明姑娘,我力氣很大的。」他搖了搖頭,露出微笑。「你武功雖然高,但
身子骨畢竟是女孩兒家,比這個不好。一個不小心,會弄傷你的。」
明棧雪咬着唇,嬌嫩的雪靥紅彤彤的,神情既是狡狯,又似有些羞喜。
「你舍不得了,是不是?」她瞟了他一眼,噗哧一笑。
「傻小子!你若是扳倒了我,差不多能單挑嶽宸風啦。隻管使勁罷,本姑娘
若真是讓你扳動了一絲半點,我『明棧雪』三字從此倒過來寫!」
「這個花紅也不好。」耿照憐愛道:「你的名字就算倒了過來,還是極好聽
的。」
明棧雪咯咯直笑。
結果卻大出耿照的意料。縱使他天生神力,但明棧雪纖細的腕子卻像銅澆鐵
鑄一般,仿佛在幾上生了根,任憑他扳得額際冒汗,最後用上了兩隻手,那隻線
條柔媚的雪膩皓腕仍一動也不動。
明棧雪指着他擱在幾上的手肘。「喏,你這兒有塊骨頭,便是你支撐在幾上
的支點,你摸摸是不是?」耿照依言而爲,果然如此。
她再拉着他的手,摸摸她的肘子。
「但我這兒,卻有兩塊骨頭,再加上挪移而來的肌肉,肘上共有三處支點,
穩如鼎足。你所使的每分氣力,都被我原原本本導至方幾四腳,再均勻地送至地
面;就算你能把地面壓出一個坑來,我的腕子仍是穩穩地立于幾面,不是你氣力
不夠,而是它根本不會倒。」
耿照仔細一瞧,果然她的手肘支撐處,正是整張方幾的正中心。這一切早在
明棧雪的算計之中。
「人體的肌肉、骨骼、筋脈,有很多是你一生中極少用到,甚至是不會用到
的,但它們并非沒有作用。而碧火神功能讓你将全身每一束肌肉、骨骼都練到随
心所欲,能任意挪栘,想怎麽用便怎麽用。」
明棧雪正色道:「但要挪動哪一塊骨頭才能不被敵人打倒,要運用哪一束肌
肉才奪走敵人的支點重心,則屬于武功招式的範疇,碧火神功的心訣無法教會你
這些。須得累積足夠的臨敵經驗,紮紮實實地與人交手過招,體會過夠多的武功
招式之後,碧火神功所賦予你的自在如意之軀才能發揮最大功效。」
「明姑娘的意思是……如果我懂得方法,他便卸不了我的關節要害?」
「或在他動手之前,你自己先将關節卸了,随時能再接回來,伸縮張弛,如
意自在。等你全身肌肉骨骼皆可任意挪移之時,他便想弄痛你,你也能将疼痛處
移動隐藏,讓他流上半天的汗,全是白費功夫。」将擒拿手法的訣竅一一傳授。
「我本想指點你一路小擒拿手,但若習練不夠純熟,臨敵時反是自誤。」明
棧雪道:「你把關節拆卸的擒拿原理記熟,稍晚練功時多挪移相關的肌肉骨骼,
今晚便能派上用場。」
傍晚兩人提早用了些細點,稍事休息,又練起碧火神功的日課,練足一個對
時,耿照才痛痛快快地射給了她,兩人同登極樂,快美無比,交頸相擁而眠;直
睡到了月上中宵,才精神飽滿地起身整裝,依約前往娑婆閣。
他醒來時,明棧雪人已不見。
耿照心中明白,若兩人一起出發,不但容易被黑衣人發現自己埋伏了人手,
在内心之中更擺脫不了對明棧雪的依賴,如此将永遠無法克服對黑衣人的恐懼。
明棧雪刻意避不見面,便是考慮到了這一層。
「其實……她對我還是挺好的。」
耿照獨自一人前往那隐藏在松林之中的神秘書院娑婆閣。
黑衣人已非昨夜身披黑氅的打扮,而是刻意換了一身魚皮密扣的黑衣勁裝,
一見他來便「喀啦、喀啦」拗動手指關節,邪氣的碧綠黃瞳露出一絲殘忍笑意,
似是在喚醒他身心之上的恐怖記憶。
「你來啦。」
黑衣人嗓音嘶啞,風裏隻覺他的嘿嘿笑聲直如夜枭,令人不寒而栗。
耿照這才發現自己正在發抖。在那雙黃綠魔眼之前,他就像被毒蛇盯上的青
蛙一樣。青蛙的速度、力量未必便輸給了蛇,但那樣的恐懼卻是上天賦與,深深
印刻在心版上,無以抗之,故稱「天敵」。
「今……今兒的黃金……」他根本不必假裝,一開口便不由自主戰栗起來:
「須……須留給我。小……小爺不……不做賠……賠本的買賣。」
黑衣人笑道:「這個自然。」側身一讓,做了個「請」的動作。
耿照閉上眼睛打開大門,再度按前十六句詩的口訣來到閣樓上。
昨夜點過的蓮燈裏尚有燈油,他又從第四座書架上搬來了經書,正想着要先
查經還是先四下探訪一番,眼角忽然瞥見了一幅羅漢像。那并非是接鄰的書架上
所懸挂,而是書架陣列裏的某一座,隻是于他随意一站之處,剛好從書架與書架
的縫隙間看到了畫。
羅漢像似被其他書架的影子遮去下半部,因照明有限,幽暗中隻見羅漢睜着
銅鈴大眼,一指戟出,或許是燈焰晃動之故,竟覺這一指氣勢逼人,凝眸望去,
忽有股被指勁貫穿額頭的錯覺;那指風穿腦而過,直指身後的觀音圍欄,直沒壁
中。
耿照靈機一動:「莫非這是暗示?有什麽線索……藏在壁中?」
他興奮轉身,欲從前、中、後三排觀音木像間,找出牆壁或階台的異狀,也
想過要跨進圍欄或挪開木像。整座閣樓裏,還有其他的羅漢像……每幀羅漢所指
的是不是藏有更多線索?
這一夜,似乎特别漫長。
直到寅時過後,他才按口訣走出了娑婆閣,模樣看來極是疲倦。黑衣人照例
從門後忽施偷襲,又結結實實将他打了一頓,攜出的六部經卷搜刮一空。
耿照依明棧雪所傳授的舒筋挪移法門而爲,果然傷害大爲減輕,不像昨夜那
樣幾度暈了又醒、醒了又暈,但依舊疼痛得緊;他運起遁入虛靜的意守心訣,避
免精神在痛苦折磨中崩潰。
不知是身心較前夜有飛躍性的進步,還是黑衣人忽然珍惜起替自己搜索閣樓
的好幫手,耿照覺得刑求的時間過得特别快,而且距離原本預期的程度略有點落
差,似乎再被打上半個時辰,又或落手重些亦不妨。
黑衣人抓着他的右踝,一路拖行至松林裏棄置,前腳才離開,耿照便一躍而
起,吐出口中血唾,運起碧火真氣調勻氣息,施展輕功回到了轉經堂,房裏卻不
見有人。約過半個時辰,天已薄明之際,明棧雪才又翩然而回。
「你跟蹤他?」
「不,是他跟蹤你。」明棧雪笑道:「我花了點兒時間與他兜圈子,教他知
難而退。這人武功很高,決計不是泛泛之輩,他一決定抽身,連我都沒來得及盯
住。你昨天沒被他給折磨死,足見我真是教得好。」
耿照忍不住笑了,片刻又微微皺眉。
「如此一來,他若不再找我,隻怕線索又要斷了。」
明棧雪搖頭。
「那也未必,他沒見到我,不知我是什麽來路。下邊兒的王舍、阿淨兩院都
是外客,要混進寺裏容易得很。那黑衣人若真是顯義,也該先疑心院裏的客人;
若不是顯義,便應該開始懷疑他了。」
「至于他找不找你,就看他有多渴望閣子裏的東西。」她笑吟吟的側回首:
「人真要貪圖起來,刀裏火裏都肯去。你沒聽說過『飲鸩止渴』四字麽?」
「是了,閣子開關時,明姑娘也在現場?」
「在,不過隔得挺遠。那人武功很高,我不想冒險。」明棧雪道:「閣裏黑
幽幽的,什麽都看不見,我瞧不出有什麽機關。不過那人沒有騙你,在你開門之
前他便躲得遠遠的,不敢往閣中再看一眼,看來是顧忌不假。」
「嗯。」
耿照沉吟片刻,本想與她說件事,忽見她又換過一襲幹淨的尼衣,身上還有
洗浴過的淡淡皂香,發梢濕濡,整個人便像水做的一般玉雪可愛,詫異道:「明
姑娘,你方才洗過澡了?」
明棧雪得意地說:「是呀,與那人兜了一陣,汗流浃背,便去阿淨院洗了個
澡,找小尼姑的新衣裳穿。」說着自己也笑了起來。又遞來一個熱騰騰的紙包:
「喏,蓮覺寺香積廚的大饅頭。你算是搶了第一籠的頭香,連住持跟顯義大和尚
都排在典衛耿大人之後,吃你撿剩的饅頭。」
耿照心中感動,拿起一個剝成兩半,小心撕去底皮,将半個軟綿綿的饅頭心
子給了她。明棧雪雙手接過,小口小口吃着,暈紅的雙頰活脫脫便是一朵沾着露
水的嬌豔桃花,一雙水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轉着,神情似笑非笑。
房裏的氣氛有些尴尬,耿照隻覺心尖兒慌慌的一吊,渾身都不自在,吃了兩
口饅頭,随口又找話聊:「……碧火神功當真厲害,我剛才便不覺怎麽疼啦。晚
上再遇着他,說不定便像撓癢癢。」
明棧雪搖了搖頭,忽然嚴肅起來。
「内功修練到了某個程度,便會遭遇瓶頸,這是以後天之力強渡先天之境,
必定會發生的情況,也就是俗稱的『心魔』。心魔一起,輕則停滞不前,從此難
以寸進;重則走火入魔,内息岔走,甚至癱瘓喪命。」
「常人要練上三年五載,才初窺内息的門徑,練足了十年功夫,方能有遭遇
心魔的資格。但碧火神功與其他門派的内功不同,進境極快,故心魔也來得特别
快,特别的兇險。如未妥善處理,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意思也就是說:要不了三年五載,碧火神功便會生出心魔?
耿照聞言一凜,小心問道:「那……我的心魔什麽時候會發生?」
「一般來說,是第三天。」明棧雪望着他,一點都不像在說笑:「若我所料
無差,今晚,将是你修練碧火神功以來的首關心魔!」
第卅八折 既成心魔 蛇穴曝蹤
耿照大驚∶「我若生出心魔,會是……會是什麽樣子?」
「心魔也者,便是『障』。不過就是關卡,跨過去便海闊天空,跨之不過,
自是弊病叢生。你若有十年内功的曆練,一遇關隘,或也能夠自行摸索,更上層
樓,古往今來那些出類拔萃的高手,都遭遇過這等難關,終成一身驚人藝業。」
「因碧火神功速成之故,你所知不足以應付内息遲滞、難以寸進的異象,如
一名嬰兒突然長大,縱使五體俱足,也未必懂得如何行走坐卧,非因不能,而是
不知其所以也。」
她頓了一頓,微笑道∶「不必擔心,一切有我在。」
耿照思索片刻,又問∶「明姑娘,碧火功進境神速,那豈不是很快又要遭遇
第二次、第三次的心魔障?」
明棧雪美眸中掠過一絲贊許,曼聲道∶「不錯。你學的是正宗心法,又得青
璃赤火丹之助,收效極快,三日之内便會遭遇首關心魔,五日後第二關,十日後
第三關,十五日後第四關……滿三十日後,則有機會能突破第五關。」
「至此,碧火神功的初步功夫就算完成啦!此後便不倚靠雙修,所練内力之
精之純、進境之快,仍在各派内功之上。若能在三個月之内突破第六關,一年内
突破第七關,則根基堪抵内家正宗十年苦修,跻身江湖一流好手。」
耿照聽得矯舌不下,半晌才搖了搖頭。
「練一年,抵十年。若知世上有碧火神功一物,将令多少武人心酸哪!」
「你真以爲世上有這麽便宜的事?碧火神功的心魔障,一關比一關兇險,這
點卻也是各家内功所不及。」
他忽起一念∶「她這麽急着找回阿傻合修,又搜羅玄水雲華丹、青璃赤火丹
之類的輔助藥物……莫非,也與心魔障有關?」雖說如此,終究沒問出口,隻覺
明棧雪語多保留,本想與她說的那事,一到口邊又吞了回去。兩人小憩片刻,養
足了精神,又開始碧火功的日課,直練了半個時辰後才收功調息。
耿照練得精神奕奕,渾身無不舒暢,運使内力之際,也不覺有什麽異樣。忽
見明棧雪變戲法似的拿出一隻柳條編的小小畚箕,畚箕中盛滿了幹透的松球果。
蓮覺寺内外皆松,要搜集滿滿一箕想來也不困難。
「我想吃松子,你剝點給我。」
松子是秋冬盛産,這些松球又小又幹,怕是埋在葉下雪裏過了冬的,哪有什
麽松子可吃?耿照拗不過她,拿起一粒要剝,卻被明棧雪取笑∶「這要剝到什麽
時候?」玉筍尖兒似的修長食指一戳,畚中那枚松球動都沒動一下,「噗!」一
聲穿出一枚黑豆似的小籽來。
「運上内力,你也辦得到。」
耿照依言凝力,猛地一戳,松球同樣是動也不動,堅硬的鱗片卻「笃」的一
聲被指尖貫穿。明棧雪笑得直打跌∶「哎喲,大師這一路是佛門金剛指麽?小女
子失敬失敬!」
耿照脹紅了臉,一連試了幾次,指勁倒是越來越強,随意一戳便能串上一枚
松球果,連戳幾下,卻成一串冰糖葫蘆。
「你别用戳的。」明棧雪揉着肚子忍住笑,剔透的指尖輕輕點按在球鱗上,
悠然道∶「想像内力聚在指尖上,像筷子竹簽一樣越伸越長,抵住了裏頭的幹松
子。等内力化成的筷子密密貼着松子,再無一絲空隙時,再把筷子往前一送。」
——「噗」的一聲,一枚幹癟黑籽迸出球鱗,彷佛真被一根看不見的筷子桶出。
「你慢慢弄,我去打盆水來。」
明棧雪打了清水回房梳洗,照例讓他背轉身去,不許窺看。
這廂耿照倒是玩出了興頭,專心緻志,逐漸抓到「筷子桶出松子」的訣竅。
他内力遠不及明棧雪深厚,沒法以透勁打出松子,須借由往下一戳的力道,在接
觸松球的瞬間凝住内力,想像它又在球鱗内聚集起來,化無形爲有形,一舉将球
鱗内的物事擊出。
他試了半個時辰,照這個法子,十次裏倒有三四次能成功。
明棧雪用沾濕的梳子梳頭,笑吟吟的看他把滿簍的球果穿得坑坑洞洞,玩了
好一會兒,才提議搬到下頭的阿淨院去。
「這兒有黑衣人潛伏,突破心魔時若遭闖入,豈不糟糕?阿淨院是女衆的客
舍,不止雜役工避得遠遠的,寺内弟子也不多。」她頓了一頓,試圖掩飾什麽的
樣子,更讓耿照堅信接下來所說的才是真正的理由:「……況且,那裏沐浴更衣
也方便多啦!院裏的浴間隐密安全,不分日夜都有小尼姑燒熱水備着,想什麽時
候洗便什麽時候洗。」
這點倒是相當實際。修習碧火功的時間長,激烈的交歡之後,兩人都需要清
潔身子,洗去狼籍的汗水、愛液等。
明棧雪天性好潔,不惜跑到山下的阿淨院沐浴,順便摸一套全新衣裳更換,
穿過的舊衣便扔在澡間的衣簍中。反正阿淨院裏多得是專責洗濯的假尼姑,平日
服侍那些個豪門貴婦慣了,兩天下來居然無人察覺異狀。
但白天要神不知鬼不覺摸出法性院,再循着人來人往的松林山道下到阿淨院
裏洗澡,到底是麻煩了些。明棧雪隻是告知耿照她的決定,可不是征詢他意見,
回頭便弄來了兩擔柴捆、一根扁擔,外帶一頂寬沿笠帽給他。
「出了法性院,你便扮作執役僧下山,我們在前夜的那間草料倉碰頭。」
「我要怎麽出法性院?」耿照愁眉苦臉∶「這裏根本不許執役僧進來,怎能
有一名執役僧大刺刺地走出去?」
「我有辦法。」
她狡黠一笑,推開門縫觀視片刻,拉他走了出去。
兩人越走越遠,直到一座佛堂前,遠方忽有幾名蘭衣弟子行來,耿照心頭微
惴,四周既無樹叢可躲,要掉頭回轉經堂也來不及了,正待明棧雪施展什麽錦囊
妙計,豈料她卻躍上了牆頭,絲履一沾山脊,如紙鸢般飄上佛堂金頂。
耿照目瞪口呆。
「施展輕功上來呀!」明棧雪雙手圈口,壓低嗓音叫喚∶「快!」
狗急跳牆——耿照拼命回憶昨日一躍上了橫梁的景況,沉腰松胯,足底運勁
一跳,卻連牆頭也夠不着,落地時差點跌跤,若非碧火功的先天胎息應運而生,
自然而然保持平衡,早已摔得四腳朝天。
「糟……糟糕!」
原來頭頂與兩肩,正是一躍而起的重心關鍵,鬥笠柴捆不算重物,但隻要壓
對位置,一樣能破壞上躍時的平衡。耿照這才明白中了明棧雪的計,正要除下累
贅,耳中忽鑽入一絲細微清晰的聲音∶「牆邊突然多出扁擔鬥笠,你猜人家會不
會往上瞧?」
耿照莫可奈何,扛着扁擔向上跳,半空中餘勢未盡,伸腳往牆面一蹬,又憑
空拔起數尺,便即躍上牆頭。
那院牆雖高,但不須擡頭便能一覽無遺,當然不是安全的藏身處。耿照扛着
柴沿屋脊快步疾走,踩着立山面飛躍而上,躲在檐間的明棧雪拉他一把,兩人一
齊趴下。
「瞧!」明棧雪洋洋得意,掩口輕笑∶「你這不就學會了嗎?」
「做你徒弟,幾條命都不夠使。」耿照一臉倒黴,悻悻然道。
訣竅一通,做起來更易精熟。他在屋脊上跑跑停停、竄高伏低,體會周身的
重心變化,不多時便來到了法性院最外圍。
正欲翻牆而過,牆下卻正巧有名執役僧走過,他二人伏在交角等待,冷不防
明棧雪裙下飛起一隻蓮足,就這樣把耿照給踢了下去,不偏不倚摔在那執役僧面
前。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居然還是執役僧先回過神,張口欲喚。
耿照本要去搗他的嘴,忽聽明棧雪叫道∶「打松子!承泣、大包、極泉、曲
池、伏兔、梁丘!」耿照不假思索,右手食指點出,依着她的喊叫一聲一指,由
上而下,連點了足太陰、足陽明、手少陰等三條筋脈共六處穴道。
那執役僧哼都不哼,仰頭倒地抽搐,片刻便蜷了起來,動也不動。
耿照以爲打死了人,趕緊蹲下觀視,見他呼吸如常,才放下心來。
明棧雪越下牆頭,笑道∶「打六中三,也算不錯了。承泣、大包兩穴落手太
重,倒像打了他兩拳似的;梁丘穴卻太輕了些,隻比搔癢好一點兒。」
「這便是點穴?」耿照呆望着右手食指,喃喃自語。
「人身共有三十六處大穴,十二處死穴。不往這些地方招呼,便是點穴;專
揀這些地方下手,就是殺人。」語聲方落,人已無蹤。擡頭隻見一陣林風刮過,
雲山寂寂,搖落遍地松針。
「做中學,最有效。别忘啦,咱們草料倉見!」
阿淨院的客舍分有級别,有庑廊上并排的單間客房,開門步入廊間,便能與
鄰房寒暄;也有将一廂辟作客居,廊裏幾間房彼此相通,或以門屏槅扇相隔,方
便夜裏主仆分室,又能随時照應。
此外還有成排的獨棟精舍,舍前均有一片小小前庭,植着幾株庭樹,十分雅
緻。最頂級的也有四進大院,那些達官巨富的妻妾來蓮覺寺,都住這等别院,才
能安置得了随行的衆多婢仆。
明棧雪當然不會挑這麽顯眼的地方藏身,選在離草料倉不遠的廊舍,撿了個
幹淨房間,寺中弟子來阿淨院時皆假道于此,就算耿照穿着木蘭僧衣進出也不奇
怪。
「我們就這麽光明正大地住在這裏,真的沒問題麽?」
耿照環視屋内簡單雅緻的擺設,午後陽光從窗格灑落一角,光線中連一絲浮
塵也無,斜架着如玉柱般剔瑩瑩的一束。
她眨眨眼睛,帶着一臉狡黠笑意。
「我乃堂堂谷城大營參軍曹文秀之妻,以紋銀五十兩供養比丘,來寺裏替亡
故的公公、婆婆誦經祈福,也是紮紮實實添了香油的,誰能拿我怎地?」
鄰近越城浦的谷城縣設有谷城大營,是鎮東将軍府在東海中部的重要基地。
耿照皺眉道∶「曹文秀是誰?」明棧雪一本正經地回答∶「已故曹公之子。
他過世三年啦,諱名便隻一個英字。」
「這個曹英又是誰?」耿照益發聽得一頭霧水。
「我也不認識。」明棧雪聳了聳肩,一派天真斓漫∶「谷城大營駐軍數萬,
怕沒有幾十、幾百位參軍罷?說不定便有個叫曹文秀的,死去的爹爹剛好也叫曹
英。」
「谷城縣的媳婦裏,你算是最敢說的了,欽敬欽敬。」
原來她夜裏摸進主事房,在香客簿上添了一筆,這房登時有主。反正院裏人
來人去,每天都有香客寄宿,管事的僧尼數人,誰知哪一條是何人所記?
明棧雪心思機敏,香油的數目、挑選的房間,連捏造的假名都不顯眼,簿中
相類俯拾皆是,毫不起眼。果然到了下午未申之交,真有小尼姑來敲門添茶水,
殷勤詢問所需。
明棧雪戴了面紗,故意穿上一件臃腫不堪的襖子遮掩身段,叨絮一陣,不緊
不慢地打發了去。
小尼姑離去時滿臉無聊,往後幾天多半是虛應故事,能不來就不來。耿照從
藏身的壁櫥中出來,由衷佩服道∶「明姑娘,你明明是個言談有趣的人,也難爲
你能把話說得這麽無聊。」
明棧雪笑道∶「我的看家本領還沒使出來呢!怕你在櫃裏打起鼾來,小尼姑
鬧個沒完。」兩人相視而笑。
她輕搭他脈門,耿照察覺她渡入了些許内息,體内的碧火功感應氣機,也随
之波動,與前兩天相比并無異狀。「怎麽,時候還沒到麽?」
「也可能是風雨前的甯靜。」似覺說重了些,明棧雪安撫似的搖了搖頭,溫
婉一笑∶「你在房裏别亂跑,我尋個隐密處,專心爲你運功。娑婆閣那兒就别去
啦,我料那人明兒一樣等你。」
「這裏不行麽?」耿照以爲她挑選這個房間,就是爲了突破心魔之用。
明棧雪搖頭。
「心魔障是關卡,是内力已至階段波峰、亟欲突破,但骨骼筋絡卻未必能趕
上變化,因而産生的瓶頸障礙。常人有三年五載,甚至十數年的光陰,讓身體内
息相互适應,但你卻是以日、以月來計;對身體來說,這幾乎是筋骨巨變。」
她猶豫了一下,續道∶「我并不想讓你擔心。以我的修爲,助你打通首關并
非難事,但決計不能被外人打擾,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如無黑衣人的威脅,轉經堂的中央心柱原是十分理想的所在。但淩晨一場追
逐較勁,明棧雪不得不重新評估這名潛在對手的實力,決定不冒任何風險,以求
全功。
而耿照心中,始終存有一絲疑問。
「搬來阿淨院,便能不受那人威脅麽?」
「他傷你至殘,卻又不得不與你合作,可見對娑婆閣的執着之深。你我對那
人來說,就像眼皮子下飛舞的蠅蟲,一近了身,那是不打不快、必欲除之,卻不
會舍下一頓飯追出幾重院落,隻爲打一隻惱人的蟲子。」明棧雪笑道∶「我們離
開,才是他最想要的結果。你的角色,并不是無可取代。」
「有個問題,我不知道該不該問。」
「問呀,有什麽關系?」明棧雪壞壞一笑∶「我不想說的,自然不告訴你。
你愛怎麽問就怎麽問。「
「那我問啦。」話雖如此,耿照仍是小心措辭∶「當年你和嶽宸風的首關心
魔,是怎生突破的?」
明棧雪柳眉一挑,不懷好意的笑容盯得他渾身不自在。
「你該不會在吃醋罷?」一拍他腦袋,咯咯直笑∶「雞腸小肚!你比曹參軍
家裏那口子,還像谷城縣的媳婦兒。」蛇腰一擰,無聲無息穿出窗格,終究還是
沒回答他的問題。
耿照怔怔坐在床沿,心想∶「我隻是想多了解一些,怎是喝嶽宸風的醋?」
荒謬之餘,心裏卻不知怎地有些刺,彷佛她的話打開了一扇連他自己都不曉
得的暗門,其中有些東西他并非真的不在意。
他褪下執役僧的衣褲,換上簇新的木蘭僧衣——其實,明棧雪才真個是縱橫
寺内無人可擋的女飛賊,耿照打心裏如是想——對着銅鏡整理一番,除了眼窩嘴
角還有些腫,看來便是一名規規矩矩的小和尚。
門還虛掩着,窗外忽響起一把柔弱斯文的女聲∶「小師父,能麻煩你幫個忙
麽?」耿照微凜∶「這聲音好熟。」裝作打掃收拾的模樣,疊聲道∶「來了,來
了。」
一開房門,心差點從口裏蹦出來。
門前立着一名苗條修長的黃衫女郎,年紀與他相彷,生得一張雪白端麗的瓜
子臉蛋,細绉圍領、長裙曳地,卻是五帝窟黃島之主何君盼。
「她……怎麽會在此?冷北海、曹無斷等,是不是也都來了?」
耿照第一個念頭就是甩上房門、破瓦而出,見何君盼睜着明眸,神情略顯拘
謹,似乎還有些不好意思,卻不像上門拿人的模樣,心念一動,恍然大悟∶「是
了,她并未認出是我。」
事實上,當夜渡頭的情況混亂,耿照等三人又是一身血污,何君盼唯一的印
象便是老胡那讨厭至極的輕浮笑臉,沒能看清耿照的長相,更遑論他經過剃頭變
裝後,已與渡頭那名亡命少年判若兩人。
「阿彌陀佛,女施主有何見教?」
何君盼輕道∶「我想到王舍院去,可否請小師父帶路?」耿照見過她一掌打
得老胡鮮血狂噴,沒把握能取勝,又不能推說不知,隻得硬着頭皮回答∶「請施
主随小僧前往。」當先走上回廊,領着她朝王舍院行去。
何君盼在背後喚道∶「小師父請稍候。」耿照停下腳步,不敢回頭,心中隐
覺不祥。她似覺在公衆場合放聲說話甚爲無禮,提着裙擺走下廊階,向着中庭的
大石輕聲道∶「找到人帶路啦,咱們瞧瞧薛公公去。」
一把清脆甜潤的嗓音冷道∶「你事事都聽漱玉節的忒無主見,方才她讓你乖
乖待着,怎地你偏不聽?」聲音的主人耿照也很熟悉,正是在五裏鋪中差點要他
性命的紅衣少婦符赤錦!
當夜耿照、老胡分路而逃,五帝窟衆人的船隻被策影所毀,黑夜中難覓渡江
的工具,而薛百勝又引動體内雷丹,不支倒地,渡口頓時亂成一團。
埋伏對岸的漱玉節與鬼先生道中一晤,放走了胡彥之,随後率領所部渡江,
這才收拾起局面。她在聽取杜平川的報告之後,派出貼身的黑衣護衛「潛行都」
搜尋耿照的蹤影,餘人在渡口附近苦等了兩天兩夜,始終不見嶽宸風回轉,這才
前來蓮覺寺落腳。
聽符、何二妹對話,似乎隻有她二人住在阿淨院裏,其餘人等都在王舍院。
耿照不知有帝窟宗主「劍脊烏梢」漱玉節這号人物,自也不知她手段厲害,
一出手便将老胡與策影雙雙撂倒。
在他看來,「奎蛇」冷北海已是十分棘手的人物,符赤錦的恐怖手段記憶猶
新,薛百勝的「蛇虺百足」更是無以匹敵。眼看便要深入敵巢,膽寒之餘,忽然
想起了黑衣人。
「害怕……并不可恥。」他低頭凝視着顫抖的手掌,一股強烈的生存欲望油
然而生。他要靠自己的雙手來把握生機,而非是倚靠任何人。」
「請小師父帶路。」何君盼輕聲道。
「兩位女施主随我來。」他壓低嗓子,逐漸恢複鎮定。
三人一路周折,到了王舍院中最大最華美的一座别院,四周并無其他精舍建
築,格局獨立,不受打擾,乃專門招待貴客之用。隻見杜平川正匆匆步出大門,
擡頭一見何君盼來,緊鎖的眉頭微微一松,迎上前道∶「神君怎麽來了?屬下正
要……」瞥見她身後的符赤錦,面色一凝,恭恭敬敬行禮∶「符姑娘安好。宗主
着我前往召喚,還請姑娘先行入内,莫讓宗主久候。」
符赤錦冷笑∶「少拿漱玉節壓我。多提點你家神君,待會兒别說錯話啦。」
擰過一把束綿似的腴腰,紅豔豔的光滑緞子裹着豐滿的臀股,款擺而入搖曳
生姿,背影分外誘人。
「小師父辛苦。」杜平川摸出碎銀,打發耿照離開。
耿照低頭轉過牆角,運起碧火元功,聽杜平川壓低嗓音∶「……少時那人若
有诘問,神君萬勿多口。若問急了便推說不知,一切由屬下應付。」
何君盼低低「嗯」了一聲,片刻才道∶「我擔心薛公公。」
杜平川道∶「依屬下看,刁難自是少不了的,但宗主還想穩坐五島之主的大
位,絕不能坐視不理,任失一臂。神君若是貿然開口,說不定弄巧成拙,反害了
老神君。」
「我明白啦。」何君盼輕道。
「關于那名聾啞殘肢的少年,宗主似不想交出去。這事咱們就當作不知道,
千萬别漏口風。萬一讓符姑娘揭了去,也好撇清幹系。」
耿照聞言一驚∶「莫非是阿傻?」
何君盼沉默片刻,方才輕聲道∶「我瞧不會。小的時候她經常陪我玩兒,那
時……也還是挺好的人。」
杜平川道∶「江湖事卻不是這麽看的,須做最壞打算。以她的素行,不說反
倒是奇了,隻怕宗主于此另有計較。」兩人一前一後走入别院,耿照矮身貼牆,
掠至一扇镂花窗下,見二人方走過青磚堂塗,緩步上得中階。
何君盼提着明黃色的月華細褶裙,腰間绶環垂下,斂目垂頸的模樣兒一派斯
文,十足的閨秀風範,粉紅緞底的百花繡鞋卻不經意洩漏一絲少女稚氣。杜平川
随侍在後,仍是不卑不亢,一貫的冷靜從容。
至于大堂裏的情形,窗底卻無法窺見。
耿照心急如焚。若阿傻被擒,老胡呢?二哥呢?他倆若安然無恙,誰又能動
得了阿傻?他搖搖頭,硬是驅散心中不祥,蜇到前段院牆,蹬着窗花攀躍而上,
腳尖往牆檐一借力,竄上了院中的一株老槐樹。
老樹枝極茂盛,大腿粗細的分枚遙指大堂房頂,居高臨下,恰能望見堂内景
況。隻見大堂上黑壓壓的擠滿了人,多數是站着,奎蛇冷北海、鈎蛇曹無斷等都
在列中;除了居間主座,坐着的隻有何君盼、符赤錦,以及另一名宮裝美婦。
說是「宮裝」,其實也不甚貼切。
她的穿着固然十分華美,大袖長裙,雲肩、披帛、大帶、蔽膝等禮衣配飾一
應俱全,卻全都隻用白绫與黑紗兩種材質。一頭深濃烏鬓梳成了流蘇高髻,髻高
而微向後傾,簪着飛鸾走鳳狀的金飾;髻上包覆黑紗,垂紗長長曳地,襯與白哲
的雪膚,渾身上下仍是隻有黑白兩色。
而說是「美婦」,窗外卻不能見其面貌,但婦人身段苗條,绫羅裏外裹得嚴
實,側望卻仍是一把蛇腰,絲毫不顯臃腫;無視于胸前的數層交襟,腰上更鼓脹
脹地溢作一團,堪稱凹凸有緻,風韻非同一般。
她并腿斜坐,交疊的兩隻雪膩柔荑置于膝上。裙下一雙壓金鳳頭履,以及黑
紗包髻上所簪的鸾飾,乃是全身黑白以外唯二的雜色。
主位上尚有一人,腰部以上被檐角窗花所掩,連手都瞧不見,隻知是男子。
正想再看清楚些,忽聽身後一人笑道∶「好啊,又一名小賊!」喉音尖細,
難辨雌雄。
耿照猛然回頭,見牆頭上立着兩名不速之客,一是高瘦的錦衫青年,約莫二
十來歲,刮淨的唇颔四周留有一抹淡青,劍眉斜飛、目光炯炯,算得是英俊,但
繃緊的下颚嘴角卻有一股略嫌病态的執拗感。他腰懸單刀,背上負了隻斜長的綢
布包,從外形、尺寸看來,也應是把刀。
另一人卻隻十三、四歲的模樣,生得唇紅齒白,雖着男裝,但一眼便知是個
女娃兒,細小的身子初初發育,臀股才開始顯現女子特徵,奶脯腴面似的鼓鼓隆
起兩包,再加上身闆正在抽高,既有少女的腴嫩,又有女子的曲線雛形,正值含
苞待放之前,吐露枝頭現芽尖兒的當兒。
她從頭到腳都作男子裝束,但細節上的突兀卻更突顯出她的女兒身——雖梳
男式武髻,鬓邊蓬松的幾絡柔絲卻反襯出肌膚柔嫩;圍腹束腰、武靴束腿,裹得
細小的身子曲線畢露……若然改穿女裝,說不定隻覺是個乳臭未幹、偷穿母姊衣
裳的奶娃兒,然而一穿上男裝,反倒一眼便覺是個水靈水靈的半熟少女。
少女的模樣是夠可愛的了,但桀骜不馴的表情一點也不可愛。
她腳踏檐脊,看似對青年說話,一雙大眼卻老實不客氣地盯着耿照,口氣張
狂:「楚嘯舟!我早說過了,這兒的和尚肯定有鬼!之前幾個死活不說,正愁揪
不出賊頭。這是頭一個敢白日爬牆的,就算不是賊頭兒,也是個花花賊和尚!」
耿照唯恐驚動堂裏,扶樹急急四望,未等少女反應過來,屈膝一蹬,便要越
院飛出。他動作極快,從張望到起腳不過是瞬目間的事,誰知離樹的一刹那,忽
覺枝葉晃起,牆頭上的青年已然不見。
「好……好快!」
從來隻有旁人驚歎耿照的速度,沒想一日竟也輪到了自己,他下身一麻,頓
失重心,身體如破布般墜向牆頭!
「缺盆、神藏!」那名喚「楚嘯舟」的負刀青年低喝。
少女雙手齊出,欲點他左右兩處穴道,耿照身在半空,避無可避,危急間縮
肌挪體,碧火神功所至,兩穴竟移開分許。少女細嫩的手指戳上厚實的胸膛,差
點沒給挫扭開來。她以爲穴道已封,猶不解恨,一腳将耿照踢下院牆!
耿照跌入院裏,暗叫不好,誰知頭臉都還未沾地,衣領忽被一提,整個人又
飛入了槐樹的濃蔭之間,出手的自是那名青年刀客楚嘯舟。
那男裝少女靴尖一點,也跟着躍上槐樹。老槐樹分枚結實,能容三人藏身,
少女将耿照往杈間一摔,拳打腳踢了一陣才罷手,若非顧忌蔭蓋晃搖,暴露了行
藏,絕不這麽輕易便放過他。
她氣呼呼的不肯罷休,反掌一揚,「啪」楚嘯舟蒼白的臉上浮出一抹紅印。
「誰叫你拉他一把的?我就是要教他狠狠一跌,端出幾枚牙齒。下回再多事,我
拿你的牙抵數!」
楚嘯舟既未點頭也不接口,白面上一片漠然,連眉頭都不多皺一下。
少女頓了一頓,拍拍手上塵灰,又道∶「不過你接得挺好。這賊秃落地時若
熊叫一陣,肯定被人發現。」小屁股重重坐在耿照身上,盤起一雙渾圓細腿,舉
手遮眉遠眺,把他的背當成了戲樓裏的雅座。
她年紀還小,屁股肉不多,卻頗結實,全身就數這一處最有女人味。耿照猝
不及防,被她壓得輕「唔」一聲,腦門上便挨了一記∶「給我瓊飛當凳子做,也
不算是折了你。再出聲,我割你的舌頭下酒!」楚嘯舟聽見,随手點了耿照的啞
穴。
耿照心想∶「原來她叫瓊飛。連名字都像男子,難怪這般粗魯蠻橫!」
雖說如此,那少女瓊飛到底還是将熟未熟的女兒身,綿股圓臀隔着衣布一厮
磨,便覺柔嫩細滑,雖無胭脂水粉、蘭草薰香的氣味,身上卻散發淡淡細細的處
子幽甜。
「這兩人是來找五帝窟麻煩的,還是嶽宸風的對頭?姓楚的年紀輕輕,武功
甚高,卻不知是何來路?」思忖之間,堂内集會已然開始。宮裝美婦柔荑一舉,
原本低嗚嗚的場中鴉雀無聲。
她袅袅娜娜起身,對着主位那人斂衽施禮,朗聲道∶「當夜渡頭截擊未竟全
功,依妾身看,那三人雖分路而逃,但都負傷不輕,定然走得不遠。妾身已派出
随行的三十四名潛行都的精銳搜索,近日内必有消息。」
那人尚未還口,坐在下首的符赤錦卻冷哼一聲,搶道∶「就算潛行都找到了
人,也未必能拿下。那日薛老神君多威風哪!到頭來還不是走脫了姓胡的,大夥
兒一翻兩瞪眼,誰也拿他沒奈何。」
美婦淡然微笑∶「那些孩子都不逞能的,自會量力而爲。」
符赤錦杏眼斜乜,雪膚膩白的俏臉泛起一絲狠笑∶「漱玉節!你别繞着彎兒
罵人。當夜誰都出過氣力,就隻你黑島的人什麽忙也沒幫上。」
那名宮裝美婦,自然便是五帝窟名義上的宗主,總領五島好手的劍脊烏梢漱
玉節。
她身邊的黑衣女郎本領高強,号稱「潛行都」,從挑選到訓練,均是漱玉節
一手包辦,不但精通跟蹤、刺探、暗殺、易容術,更是視死如歸的豁命之士,乃
水神島最精銳的一支私兵,兼具情報收集與貼身取命等雙重戰力。
符赤錦所說,也正是漱玉節的痛腳。她身爲五島之主,渡頭一戰非但遲來,
也沒拿出像樣的戰績,不得不亡羊補牢。此番她帶了四十名潛行都衛随行,隻留
六人貼身保護,其餘的都派出去打探消息。
耿照邊運功沖撞被封住的下身穴道,一邊凝力靜聽,暗忖∶「原來她便是五
帝窟一派之主,名叫漱玉節,難怪教養良好,舉止言談都這般雍容大度。」忽覺
她與那好脾氣的黃衣姑娘何君盼倒像是一對母女,兩人的相貌雖然不像,姓名也
不似宗族,氣質、教養卻像是同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都像極了好人家出身的千
金小姐官夫人。
至于那冶豔刁鑽的符赤錦雖然殘毒,說話也不似走慣江湖的人,狠則狠矣,
卻非粗鄙低俗一路。仔細一想,就連「鐵線蛇」杜平川、「奎蛇」冷北海之流,
也算是進退有據、言談合禮的人物,更遑論那氣度磊落的白帝神君薛百勝了。
「這樣的門派,爲何也在七玄之列?又怎會聽命于嶽宸風這卑鄙小人?」
他原以爲主位上頭的男子,便是當夜曾見過的、武功氣度都令人心折的「銀
環金線」薛百勝,卻聽那人放聲豪笑,振氅而起,朗聲道∶「兩位不用争執。人
沒抓到,再抓也就是啦,今日是一年一度的歡聚之日,莫爲此傷了和氣。來!我
敬諸位一杯,諸位今年辛苦了!」舉起手中金杯敬了衆人,仰頭一飲而盡,竟是
嶽宸風!
瓊飛的小屁股擱在他背上,忽一皺眉∶「這小和尚要死了麽?一顆心子突然
噗通噗通的大跳起來,還會彈人哩!」沒等楚嘯舟回話,自顧自道∶「待會兒剖
開腔子瞧瞧,沒準兒是個稀奇的。」
「這兩人若與嶽宸風一夥,我便隻死路一條。還好不是!」
耿照強自鎮定,邊盤算着脫身之計,邊祈禱明棧雪千萬别在附近。她功體還
未恢複,若是遇上了嶽宸風,後果堪慮。
他仔細觀察,見衆人手裏雖握酒杯,卻隻有符赤錦爽快飲罷,倒轉杯口,以
示盡盅;也不過一小杯的量,雪白的俏臉已飛起兩朵紅雲,嬌媚的杏眸直欲滴出
水來,衣豔人彤,更添三分麗色。
連耿照這毫不相幹的外人,都感覺到她露骨的讨好之意,更何況帝窟中人?
漱玉節也依禮回敬,動作仍舊是優雅合宜;何君盼回頭望杜平川一眼,也舉
杯抿了一小口。餘人皆無動作,神色不善,不知是沒資格與嶽宸風對飲,抑或打
從心裏不樂意,故而未動。
嶽宸風從容一笑,振衣落座,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
「黃島的何神君,今年是第二年領藥了罷?這一年來身子可有什麽不适?」
何君盼低垂眼簾,輕聲道∶「我沒機會使用武功,沒覺得有什麽不适。」
「神君真是好福氣,座下多有英才,忠心耿耿。是了,本座這是第二回見着
何神君,好些事都忘了從前有沒有問過。神君今年貴庚?」
何君盼微皺了皺眉,回眸一瞥杜平川,輕道∶「虛歲十九了。」
嶽宸風一拍大腿,大笑道∶「好、好!真是青春年少啊!好。」過了一會兒
又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她,微笑道∶「十九歲也不算小啦,許人了沒?」
何君盼面色微變,正欲擡頭,身後杜平川的厚實大手已輕輕按住她渾圓的香
肩,何君盼肩頭一松,又垂眸不語,似是在想該怎麽回答。
漱玉節放下酒杯,曼聲接口∶「今年五島獻給主人的好女子,妾身此行也帶
來啦。全都是不滿十八歲的處子,血統純正,還請主人過目。」輕輕擊掌,一名
身材高挑的苗條女郎從内堂走了出來。
女郎年齡與何君盼相若,臉蛋尖長,一雙細細的淚眼生得十分婉約,肌膚剔
瑩,似能看透骨骼一般微帶透明。總算兩頰有些許紅暈,否則根本不像活生生的
人。
女郎一襲緊身的黑衣勁裝,身段窈窕,鳳目尖颔的長相本該是楚楚可憐,但
卻是冷若冰霜,襯與她白刀似的鋒銳逼人,随之而出的五名少女或有容色更豔、
身段更豐滿嬌媚的,卻都壓不住她那冰鋒般的冷冽,頓形失色。
嶽宸風一雙虎目牢牢黏在黑衣女郎身上,喃喃說道∶「這位是今年貢獻的女
子?叫什麽名字?」
漱玉節從容笑道∶「不是這一位,是後頭五位。她是我貼身的潛行都衛,名
叫弦子。弦子,見過主人。」
名喚「弦子」的妙齡女郎一躬身∶「主人。」退至一旁,仍舊是冷冰冰的,
宛若細瓷假偶。
嶽宸風回過神來,微露失望∶「可惜了這般美人。」
漱玉節笑道∶「主人若是喜歡,妾身便讓弦子随侍主人。」
符赤錦忽道∶「主人切莫中計。黑島的雌蛇條條都有毒,男人以爲是銷魂洞
處,恰恰便是奪命窟。」咯咯嬌笑着,笑聲不覺拔了尖尖兒,連樹間三人也都嗅
出了濃濃醋意,令人牙酸。
原來水神島有一門武功曰「蛇腹斷」,修練此功的女子陰中納有劇毒,卻隻
在交媾時釋放,毒死侵占花徑的男子,自身亦難幸免。潛行都的黑衣女郎均練有
此法,萬不得已時,便以肉體做爲武器,與敵人同歸于盡。
嶽宸風控制帝窟多年,豈不觊觎漱玉節的絕佳身段、雍容麗色?便是有了這
層顧忌,始終不敢染指,以免逼急了這名端莊娴雅的貴婦人,犧牲自己,與他拼
個同歸于盡。
經符赤錦提醒,他原本望着漱玉節的目光還有些溫黏,如今卻連對冰山美人
弦子也提不起勁兒;漱玉節越是表明願以弦子相贈,他越覺意興闌珊,索性轉頭
細細打量五名分從五島佳麗之中選出的獻物,果然無一不美。若真是未經人事的
處女,對功體大有補益,也證明帝窟非虛應故事,而是一意輸誠。
嶽宸風心情大好,料想要打何君盼的主意,還須擔上許多風險,也難保黃島
諸多愚忠之士裏沒有少根筋的魯莽渾人,拼着不顧大局來替神君雪恨,算算的确
不值。
何君盼再美麗,除開做爲胯下玩物的樂趣,不過一名純血處女。
他不用多做什麽,眼下便有五名純血處女任他享用,何必再冒險擠壓帝窟衆
人的忠誠?除非這五名處女血統不純,是漱玉節找來魚目混珠的,屆時再拿這名
嬌滴滴的黃島神君揚刀立威,也還不算遲。
遙想當年,他不也這樣吃掉了一名水嫩水嫩的「神君」?
剝光衣裳掰開大腿,一樣都隻是女人而已。神君又能怎地?
他瞥了紅衣少婦一眼,她正使盡渾身解數,暗送秋波,那雙水汪汪的杏眼又
嬌又媚、風情萬種,幾乎已想不起當初她哭喊掙紮,事後聳着白膩狼籍的豐潤雪
臀、眼神空洞地趴在床上,被綁住的手腕腳踝磨出鮮血,肌膚上布滿青紫的凄豔
模樣。
他連花了幾天幾夜的工夫,不眠不休地強奸着十幾歲的新寡少婦,徹底将她
的尊嚴、肉體與意志蹂躏破壞殆盡,才終于得到這幅美麗至極的淫靡圖畫。
那像烈火般掙紮到最後一刻,連高潮時緊縮的漿膩花徑都像在拼命卻敵的小
婦人早已不在了。
符赤錦被他調教得非常出色,無論由哪個男人來玩,相信最後都不得不贊上
一句「稀世尤物」,對他高超的手段心悅誠服……若非愛惜她那無論采撷多少次
都依舊補人的滋潤元陰,他并不介意多讓世人了解這一點。
有這種特異體質的純血女子,即使在五帝窟裏也是鳳毛麟角,更别提她的淫
冶放蕩,以及那無比驕人的雪肌肥乳。想到今晚能與她同榻,攜手玩弄一名未經
人事的純血處女,嶽宸風不由得躊躇滿志,得意地笑了起來。
「來!拿出今年的功過簿冊,看誰能如願獲得他的那枚九霄辟神丹……」
耿照在堂外觀察許久,終于約略明白嶽宸風與五帝窟的關系。
那九霄辟神丹是控制衆人的藥物,一年一服,再參酌渡口一戰時薛百勝的情
況與符赤錦之言,辟神丹所壓制的對象,似乎便是紫度神掌的遺患。
嶽宸風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在五帝神君及衆高手身上種下雷丹,未按時服藥
會引爆,運使功力逾八成也會引爆——薛百勝的情形即是後者。他爲擋下嶽宸風
的無形刀氣,不得不催谷内力,這才提早引動雷丹的患症,痛苦不堪。
帝窟衆人不比明棧雪,可以用碧火神功壓制、甚至化解紫度神掌的雷勁,隻
得靠着一年一度的賜藥來控制,從此變成嶽宸風的棋子,不但任他驅策,更要獻
出族中的純血美女供他淫樂,連貴爲宗主的漱玉節以及符赤錦、何君盼等神君,
都必須忍受嶽宸風的高壓欺淩……
這樣的推論乍看十分齊整,其中卻有偌大漏洞。
縱以性命相脅,世間總有不畏死之人。漱玉節麾下的潛行都清一色如那冰山
女郎弦子,都是不惜生命的死士,前仆後繼攻擊之下,嶽宸風再怎麽說也隻有一
人,便算上殺攝二奴,也決計不能宰制五帝窟到這般田地。
适才嶽宸風以言語調戲何君盼,以及漱玉節獻女時,周圍多露出悲憤屈辱之
色,對符赤錦的谄媚也十分鄙夷……這些都是忍耐已極、稍逼即反的征兆。嶽宸
風非是無智之人,若非有更厲害的把柄,豈敢如此?
耿照反覆觀察,也隻能推測至此,難再深入。而堂中的論功賜丹,也差不多
到了盡頭。
五島之中,以黃島土神島取丹的人數最多,其次再來是黑島水神島。蒼島木
神島并無高手與會,原因不明,衆人也都絕口不提;紅島火神島亦發得極少,顯
是人丁單薄。
今年嶽宸風似乎特别大方,三島列名之人通通都拿到了珍貴的九霄辟神丹,
未受刁難,贈藥過程中衆人不時露出詫異之色,頻頻交頭接耳。
其中原因不難想見∶嶽宸風爲明棧雪與天羅香爆發沖突,加上三乘論法大會
召開在即,皇後娘娘又将親臨東海,慕容柔必定向下施壓,務求警備安全——這
些都不是光靠一人的蓋世武功所能完成,此刻正是用人之際。
但卻有一個人,嶽宸風無論如何不能放過。
「是了,今日怎麽不見薛老神君?他老人家還好麽?」
他把玩着手裏最後一枚龍眼核大小的丸藥,暗紅色的滑亮藥殼隐隐泛光。
衆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無人接口。漱玉節輕咳一聲,曼聲道∶「老神君
身子不适,他年紀大了,性子又孤僻,一晃眼便不見蹤影,這兩日都沒看見。請
主人賜下丹藥,妾身先代老神君謝過。」
須知嶽宸風高壓殘忍,往年若看誰不順眼,賜藥時便故意折辱,激得對方口
出不遜,借此痛加懲罰,甚至誅殺。他已對薛百腦動了殺機,否則在渡口之時,
便毋須以刀氣相向;偏偏薛百勝又是姜桂之性老而彌辣,明知是激将法也不肯受
辱,一旦當面沖撞,正好給了嶽宸風借口。
因此漱玉節一入蓮覺寺,便将老神君藏匿起來,不讓他與嶽宸風相見。
否則以雷丹爆發的痛苦,風燭殘年的六旬老人也不能不告而别——這點嶽宸
風再清楚不過,自不會輕易交出最後一枚辟神丹。「那也不忙,待老神君回來,
我再當面交給他。」
漱玉節也沒想如此輕易到手,正要起身率衆人緻謝,嶽宸風卻舉手制止。
「今年諸事繁雜,還多有借重各位之處,請将辟神丹置入酒中,與我同飲這
一杯!」
漱玉節暗呼「不好」,她原本安排了幾人取藥不服,甯可犧牲性命,要把保
留下來的辟神丹讓給薛老神君。
這些年五帝窟的日子很難,衆人都懂了「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道理,果
然在夠格領取丹藥的人裏,真有不懼犧牲之士,而且不止一人;爲防止嶽宸風識
破,這幾人都不當場吞服,先保留起來,之後再犧牲其一以救薛百勝。
而嶽宸風的這一着,恰恰是料敵機先。
若要當場服藥,以嶽宸風的修爲與目力,很難當着他的面動手腳,果然在飲
酒之前,他重重一哼,冷笑∶「祈老五,你若不想服丹藥,現下便拿來還我,何
必藏入袖中?王念忠,你化入酒中的乃是一片山植糕,是鎮不住雷丹的。」接連
點破。衆人無奈,隻得投藥飲酒,預布的暗樁全被拔了起來。
漱玉節暗歎,面上卻不動聲色,忽道∶「是啦,妾身尚有一事禀報主人。」
「說。」
「我黑島有一名忠忱之士,新近練成了五島嫡傳的『帝字絕學』,懇請主人
賜雷丹解藥,從此忠心侍主,絕無二志。」輕輕擊掌,後堂走出一名仆婦,年紀
約莫五十歲上下,長得幹癟瘦小,卻是從小服侍漱玉節梳頭的莫嫂。
嶽宸風控制五帝窟之後,強迫各島凡年滿十八歲以上、練有武藝的男女皆要
造冊列管,須經他親自查驗武功,再決定是否要種入雷丹控制。
頭兩年各島還心懷僥幸,暗中培養不受雷丹控制的好手,以徐圖複興。後來
嶽宸風以極殘忍的手段大肆報複,幾乎殺得火神島上好手一空,并捉了新繼位的
神君符赤錦去,恣意淫辱奸污,遭遇極慘,衆人才不敢再逾犯,此後無不主動呈
報名冊,乞入雷丹。
而五帝窟最高深的嫡系武學,名目都有個「蛇」字,非純血之人不能練成,
如薛百勝的「蛇虺百足」便是其一。帝窟之人稱蛇爲「帝」,五帝即爲五蛇,故
呼之日「帝字絕學」。
一名仆婦竟練成了帝字絕學,的确非同小可。但嶽宸風甯可相信∶漱玉節便
是爲了這一天,苦心孤詣隐瞞莫嫂會武的事實,必要時犧牲一路照顧她至今、等
同乳母的忠心仆娘,隻爲換取一枚至關重要的辟神丹。
要破解這着原也不難,隻消在查驗之時,一掌打死莫嫂便了。
——人都死了,還要種什麽雷丹,讨什麽解藥?
但嶽宸風突然讨厭起這種無休無止的小把戲來。
就算打死了莫嫂,漱玉節必定還準備了第三個、第四個……說不定她已想好
了幾十種死纏濫打又黏膩煩人,最後卻總是會成功的小把戲,一直玩到他失去耐
性,最終妥協疲軟爲止。
嶽宸風決定好好教訓這名看似溫軟、實在難纏的宮裝麗人。就像他始終認爲
她唯一的去處是一張能牢牢捆綁她修長四肢的金帳大床,她唯一該受到的對待便
是渾身剝得赤條條的,以肥潤鮮緊的靡紅陰戶承受他的沖擊,悲哀地浪叫哭泣、
翻目流涎,身上連一片布也不能有,遑論自尊。
「比起莫嫂,本座認爲有一個人更有資格接受雷丹。」
他從容笑着,誰也看不出在他英俊粗犷、正氣凜然,充滿男性魅力的魁偉外
表之下,正轉着極其淫虐不堪的念頭。「少宗主今日怎地沒來?我許久沒見啦,
十分想念。」
漱玉節素靥一凝,烏紗雪袖輕輕晃動着。
對母親而言,子女永遠都是罩門。
「還是小孩兒呢,整天鬧着玩。主人的雷丹與解藥俱都珍貴,可不能無端浪
費在孩子身上。」
何君盼與杜平川交換眼色,不禁微凜。漱玉節終于惹禍上身——她現在已不
再是爲了道義責任,出手拯救下屬的超然角色,火勢越過了她,直接延燒到少宗
主身上。
「我覺得少宗主已不是孩子了。說不定在這一點,少宗主會贊同我多些。」
嶽宸風冷冷一笑,突然對着堂外揚聲道∶「少宗主,既然來了,何不現身相
見?畏首畏尾的見不得光,那是鼠輩的行徑,直教滿廳叔伯長輩瞧扁啦!以後還
拿什麽來統領五島?」
漱玉節面色丕變,秀目一睨,鋒銳的視線竟如實劍,徑奔槐樹而來!
耿照心頭「突」的一跳,隻覺她的眼神中似有一股威壓示警的意涵,正自莫
名其妙,忽聽身上的小姑娘瓊飛啐了一口,咒罵道∶「倒黴!這都能被逮到,關
我什麽事來?」一拍樹幹,拎着耿照的衣領躍下槐樹,尖着童音細嗓叉腰叫道∶
「嶽宸風,你嘴巴放幹淨點!别人怕你,我漱瓊飛可不怕!」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23
標題:
【妖刀記】39-40
.
第卅九折 腿似蠍尾 氣若雷衛
她身材本就矮小,提着耿照這樣一名健壯男子彎腰躍下,卻忘記自己比他矮
了大半個頭,雙腳尚未踏實,耿照已五體投地,頭面「啪!」一聲按在土裏,還
搶在她的靴底之前。
耿照半身受制,心中不住叫苦:「她竟是漱玉節的女兒、五帝窟少宗主!」
幸而臉孔着地,在塵土間一滾,一時倒也難辨面目,再加上僧衣光頭,不止
嶽宸風沒認出來,滿座如符赤錦、冷北海等也沒看出,隻道是哪個倒黴的小和尚
沖撞了少宗主,就像乳狗落入三歲頑童手裏,折頸斷腿也不奇怪。
瓊飛拎着他的領一路拖行,上階台時也任他頭手不住磕碰,撞得瘀青迸血。
耿照心知形勢極險,稍有不慣便要暴露身份,忍痛不敢出聲,繼續裝作昏迷
的樣子。
但一個小女孩拖着一名暈死的小和尚,旁若無人地走入大堂,這畫面委實太
過詭異,五帝窟衆人瞠目結舌,一時都忘了言語。漱玉節皺起線條姣好的柳眉,
輕斥道:「胡鬧!你這是什麽樣子?」瓊飛噘着小嘴,扭頭道:「娘,你手底下
人忒膿包,這賊秃在牆外偷聽哩!居然沒人發現,四面望風的都死了麽?」無視
于衆人的錯愕,随手将他一扔,起腳踢得連滾幾匝,「砰」撞上何君盼的椅腳。
何君盼低呼一聲,小巧的蓮足往旁邊一讓,按着扶手便要起身。
瓊飛沖她擺擺手,大方道:「何君盼你坐!沒相幹的。」俨然一副主上的派
頭。
何君盼轉頭望了宗主一眼,漱玉節華容一沉,輕斥道:「什麽沒相幹的?」
回頭吩咐弦子:「把那位小師父帶下去,好生照料傷口。蓮覺寺的比丘身份不同
一般,人一蘇醒便來喚我,我要親自向小師父賠罪。」
衆人皆知漱玉節禮佛甚誠,每年一出得黑島,途中總不忘拜訪名山古刹,供
養僧人。她于渡頭一戰姗姗來遲,十之八九是在哪間梵刹裏多耽擱了半日,索性
于對岸等待,聊作啄螳的黃雀。
瓊飛瞅着母親身畔的黑衣女郎,惡狠狠道:「你敢動他,我便要你好看!」
弦子面上冷冰冰的沒什麽表情,一雙細直的長腿交錯着,徑向耿照走去。
瓊飛在水神島頤指氣使慣了,豈容旁人當她遊絲一般?閃身攔在弦子面前,
腳尖虛點,蓦地掠起一道彎月似的白弧,「唰」煙塵一卷,迸散在弦子左斜覆額
的浏海之前,小小的靴尖仍虛點在地面上。
若非那道高過頭頂的煙弧未散,在空氣中留下淡細軌迹,夾雜着幾絲被利刃
劃斷似的發毛,誰也料不到這小小女孩出腿竟如此迅捷狠辣。弦子神情淡漠,簌
簌落塵撲白了斜貼秀額的大片浏海,她卻連睫毛也不眨一下。
嶽宸風撫掌大贊:「少宗主,好俊的『蠍尾蛇鞭腿』!」
瓊飛得意洋洋:「算你識貨!」見弦子腰腿微動,正欲再起腳,誰知烏影一
晃,弦子已到了她背後,身法如鬼如魅,從容抱起耿照,走向後堂。
弦子身高與耿照相近,在女子中算是極爲出挑的,單論身長,毫不遜于窈窕
出衆的染紅霞,隻是要更清瘦得多;削肩細胸、修頸拔背,緊窄的腰闆兒橫看便
隻薄薄一片,纖秀骨感,抱上耿照卻也不怎麽吃力。
瓊飛氣得渾身發抖,目中殺機隐現,點足起腳,嬌小的身子橫空飛至,兩條
渾圓結實的細直腿子交錯而出,疊浪似的蹴向弦子背心!
弦子頭也不回,臂彎裏還橫抱了個耿照,也不見如何動作,忽地便讓到了一
旁,連邁步擡腿的姿勢也沒變;一尺之差,瓊飛淩厲的蛇鞭腿勢落空下地,陡然
間收不住勢子,向前沖出幾步,咬牙回身一勾,腿風掃過才發現人已不在原處,
相差仍舊隻有一尺。
「你……」瓊飛咬牙擡頭,眼神不變,始終虛點着足尖的一條靈活右腿倏地
踏實,緊裹着結實大腿的褲布上生出微妙變化,整個人忽然沉了下來,嬌小的身
子透出迫人威壓,似隐有風雲流動,全場爲之神奪。
感應到殺氣直奔背門,弦子霍然轉身,面上雖冷冰冰的,周身體态卻充滿警
戒。
嶽宸風抱胸撫颔,饒富興緻地觀察瓊飛的架勢,滿臉的幸災樂禍。
危急間白影一搖,漱玉節已翩然而至,持一柄長近四尺的優雅杖劍将兩人隔
開,輕聲斥責瓊飛:「夠啦,你不要再胡鬧。」對弦子使了個眼色,弦子微一躬
身,倏地轉頭鑽入内室,動作之快幾乎難以看清。
瓊飛跺腳道:「娘,連你都欺侮我!我要找爺爺,我要找爺爺……」此話一
出,帝窟衆人俱都色變。漱玉節一扯她細細的胳膊,淡然道:「快坐好,别再胡
說了。」瓊飛面色倏白,弓腰軟股,兩膝微顫着向内彎,死咬着牙不發一聲,任
誰也看出是在母親手裏得了教訓。
嶽宸風走上前去,親切揮手道:「小孩兒頑皮些,說兩句也就是了,宗主何
必如此生氣?」袍袖無風自動,「潑刺」一聲鼓如風帆,輕描淡寫地朝她臂上拂
去,看似勸解,但也可能是令帝窟中人間之喪膽的紫度神掌。
紫度神掌的雷勁刁鑽,就算打在漱玉節身上,也能透過掌臂相交鑽入瓊飛體
内,漱玉節輕輕将女兒往旁邊一推,斂衽施禮:「小女頑劣,妾身管教無方,倒
教主人見笑啦。」苗條的身子有意無意攔在兩人之間,以防嶽宸風暴起傷人。
瓊飛踉跄退至門邊,擡頭見弦子正從内堂掀簾而出,小和尚已不在臂間,新
仇舊恨并作一處,朝她撲了過去,一邊揚聲大叫:「楚嘯舟!」弦子正擺出迎敵
的架勢,忽見一抹烏青衣影從大堂之外直射而來,速度之外猶勝羽箭,眨眼便超
過了瓊飛,「呼」一記手刀朝弦子頸間斬落!總算她應變極快,雙臂交叉一架,
堪堪接住手刀,掌緣的勁風飕地削落她一邊鬓發。
瓊飛從她身邊一溜煙竄過,交錯時不忘起腳一勾,掃得她纖腰彎折,側着一
邊身子撞上門框,咬牙跪倒。漱玉節本要出手攔住女兒,這時卻輪到嶽宸風微一
閃身,巧妙地阻擋她的去路;便隻這麽一耽擱,瓊飛已竄入内堂,翻箱倒櫃的搜
着小和尚。
「人呢?人呢?」她回頭沖弦子大吼:「你把小和尚藏到哪兒啦?楚嘯舟!
她不說,你就把她衣裳剝了,綁出去遊街示衆!」弦子按着側腰扶牆而起,清冷
的面上微微咬着一絲波動,隻見隐忍,不見其痛。
瓊飛用的蠍尾蛇鞭腿乃帝字絕學之一,若非她年紀尚小,火候有限,這一腳
便能踢得弦子肝髒破裂,吐血而死。
弦子忍痛欲走,楚嘯舟卻張臂一攔,竟不放行,看他的樣子似乎要貫徹瓊飛
的命令,兩張冷冰冰的青白面孔無言對望,充滿照鏡般的荒謬異戚。
瓊飛與耿照沒什麽深仇大恨,這本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她個性執拗,
越是做不到的就越要照她的意思,否則絕不罷休。方才倘若漱玉節随口誇贊她幾
句,她未必真要拿他如何;此事鬧得越僵,瓊飛就非得要從他口裏拷問出些什麽
來,證明自己才是對的。
她把内堂翻得亂七八糟,始終不見那小和尚的蹤影,益發怒氣騰騰,忽聽一
旁有人道:「都翻成這樣了還找不着,除非是飛天遁地去啦。如果有個什麽暗門
之類,倒也還說得通。」卻是嶽宸風。
漱玉節、何君盼等人也都進來了。符赤錦則抿着一抹冷笑,雙手環抱着碩大
綿軟的雪膩乳廓,絲毫不掩飾面上的厭惡,肥滿的乳肉溢出臂間,紅豔豔的泔亮
細襟撣鼓起老大一片。
瓊飛被點醒,見内外堂間僅僅隔着一面牆,内堂牆内設有一座佛龛,深度、
位置卻頗不自然,得意大笑:「原來在這裏!」起腳一蹴,「喀啦」一聲木片碎
裂,牆後果然露出一個刻意隔出的隐密空間,其中卻空空如也,既沒有小和尚的
蹤迹,也不見祖父薛百勝。
「小賤人!你把和尚藏……」
她轉頭搜尋弦子的身影,忽見母親玉容陰沉,全不是平日縱容她頑皮胡鬧、
束手無策的神情,而是咬牙切齒,恨得目中直欲噴火,陡然想起祖父的情況,終
于明白自己闖下大禍,兀自背手強辯:「反……反正也不在這裏嘛!有……有什
麽幹系……」
這話等于認了藏起薛百勝一事,嶽宸風還未開口,衆人均已色變。漱玉節華
容冷峭,苗條的嬌軀氣得微微顫抖,恨不得提掌劈死了她。
卻聽嶽宸風哈哈一笑,随手扯落被踢裂的佛龛暗門,低頭鑽入小小的空間之
中,笑道:「像蓮覺寺這等千年古刹,本有許多收藏佛具的壁斑,不知經過多少
代人的修繕粉飾,隻怕連寺中僧侶都找不着,何況是外人?」壁龛的地面并無塵
灰,顯然經過悉心打掃,自與嶽宸風所說不符。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龛内四角,見壁面與外堂牆間至少還有兩尺半以上的落
差,那木闆隔成的佛龛空間不過是掩飾,藏在青石磚壁之後的,怕才是真正的密
室所在;其出入口的隐密程度絕非木龛能比,整面内壁除了細細的砌石縫之外,
什麽都沒有,光潔一片。
嶽宸風貼壁撫摩一陣,回頭笑道:「這牆壁裏若還藏有隐密空間,也算是巧
奪天工啦。整面實牆也不見什麽門環鉸鏈,有門也打不開。」作勢轉身。
衆人都松了口氣,誰知嶽宸風倏地回頭,「啪啪啪啪」連拍四掌,牆上粉塵
撲簌簌地掉落,青石磚上留下四枚凹陷掌印,呈整整齊齊的方形分布,大小形狀
便如一扇暗門四角。
紫度神掌足可開碑碎石,然而掌痕凹處,迸裂的青磚卻未化成碎粉,反而扭
曲變形,宛如銅件被烤軟了塞進縫裏。原來這扇密門設計巧妙,将開合的鉸鏈機
關做成青石磚的模樣,再上貼一層薄薄的同色石皮做爲掩飾。
嶽宸風掌力所至,竟硬生生将精鋼鑄就的門軸鉸鏈與開合機關打成廢鐵,融
爛的鋼鐵死死嵌進石縫間,本來是用來開門的機括,竟搖身一變成了咬死暗門的
死鎖。他不用再琢磨着該如何打開密室、逼出藏在裏頭的人,這下不管是誰在裏
面,除非将整面石牆挖開,否則休想再出來。就算漱玉節真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
那枚辟神丹,卻要拿給誰服用?
「這牆……真是太結實!在下一時手癢,想試一試掌力,誰知卻連一塊磚也
打不碎,慚愧、慚愧!真不愧是阿蘭金頂第一寺!」豪笑聲裏,嶽宸風一振披風
大步行出外堂,又喚人看座上酒。
杜平川與何君盼面面相觑,總算杜平川久曆江湖,臨危不亂,銳利的目光穿
透簌簌飄落的石層粉塵,望向漱玉節腰畔那柄金翅爲锷、形如長蛇的細直儀劍;
幾乎在同一時間,楚嘯舟也伸手至背後,隔着綢布包巾握住了背上之刀的刀柄。
漱玉節以眼神制止了兩人,纖巧細白的下颔輕輕一擡,示意衆人出去。
杜平川會過意來,暗忖道:「就算眼下劈開門軸,也隻是便宜了那厮,于老
神君沒半點好處。」低聲道:「神君,我們出去罷。」何君盼點了點頭,率黃島
衆人魚貫而出。
瓊飛走過弦子身畔時,惡狠狠地瞪她一眼:「下回再動我的東西,瞧我踢斷
你幾條肋骨!」弦子怡然無語,垂着眼簾靜靜立在一旁。走在前頭的符赤錦聽見
了,回頭細聲道:「你爺爺那個老糊塗,真是白疼你了!」瓊飛冷笑:「這事兒
不歸婊子管。符赤錦,管好你自個兒罷!」徑領着楚嘯舟負手而出,與符赤錦錯
身之時,還故意用肩頭撞了她柔軟腴嫩的藕臂一記。
符赤錦小退了一步,美眸之中殺機隐現,轉身才發覺瓊飛周身空門都在楚嘯
舟的出手範圍之内,竟無可乘之機,咬唇一跺腳,款擺着葫腰扭臀而出,氣呼呼
地一屁股坐在嶽宸風身旁。
嶽宸風手握酒盅,上下打量着瓊飛,不住含笑點頭。瓊飛雙手叉腰,毫不客
氣地瞪了回去,冷哼一聲:「看什麽看?賊眼溜溜的。」漱玉節垂眸輕聲斥罵:
「不許對主人這般說話!」
嶽宸風擺手笑道:「……不妨的。」笑顧瓊飛:「許久不見,看少宗主也似
個小大人啦!蠍尾蛇鞭腿好生厲害,真是巾帼不讓須眉。」
瓊飛冷笑:「你少來這套。帝窟五島一向是由女人當家,男子至多當個神君
玩玩,沒份做宗主。你以爲這話是拍馬屁,我聽着卻有些刺耳……」
「亂來!」漱玉節斥道:「誰讓你說話忒沒規矩!」
「……不妨。」嶽宸風笑道:「正所謂:英雄出少年。少宗主正當年少,本
該有些逼人銳氣,英才合當如此,豈可以俗人俗禮羁絆?」
「是了,少宗主今年幾歲啦?」
瓊飛冷哼一聲,雙臂抱胸,斜睨道:「我十六啦,你以爲我是小孩子麽?」
嶽宸風含笑點頭:「自然不是小孩兒了。以少宗主的武功修爲,或應爲她破
例,提前領受雷丹。」漱玉節身子一顫,可以看出她極力克制心中震駭,發上簪
的飛鸾步搖不住輕晃,起身說道:「啓禀主人,飛兒年紀還小,技藝又粗疏,隻
恐白費了主人靈丹妙藥。待妾身回島嚴加管教,過得兩年,再讓她領丹服藥。」
嶽宸風笑道:「宗主太客氣啦。依我瞧,少宗主的腿功已有五、六成火候,
放眼當今江湖,也可算是一流好手了,何來粗疏?」
瓊飛卻搶白道:「呸,誰跟你五六成的火候,跟誰比去?嶽宸風,你别以爲
我不知道你打什麽主意。你有種就别給我種什麽雷丹、服什麽丸藥,過兩年我腿
功大成,再與你分個高下!」
一旁符赤錦都快暈倒了,怒極反笑:「你媽拼了命想推你離火坑,你倒鐵了
心往下跳!漱玉節是天下第一等狐狸精,那楚楚可憐的模樣不止男人,連女人都
要上當,怎地生出了這種女兒?」
漱玉節氣得玉靥煞白,上前要拉她,嶽宸風笑着起身勸阻:「宗主勿惱!不
過就是小孩兒頑皮,口沒遮攔,何必生這麽大的氣?」背向瓊飛,身後露出偌大
空門。
瓊飛斜眼一瞟,忽露出一絲詭笑,「呼」一聲掃腿而出——向嶽宸風暗施偷
襲!
連閱曆不多的何君盼都看出是誘敵之計,低呼:「不好!」嶽宸風适才見了
瓊飛背後偷襲弦子的蛇鞭腿法,故意露出一模一樣的破綻。瓊飛隻覺方位、角度
無不妥貼,簡直是爲受這一腳而設,心癢難搔,顧不得利害關系,便想給他來這
麽一下。
而嶽宸風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霍然回頭,「蹑影形絕」一經施展,身、掌倏至正位,右掌中隐有紫電竄
流,蓄勢待發;而身在半空的瓊飛則形勢俱失,倒像自己把腰腿送到他手裏。漱
玉節豈能眼睜睜看女兒受掌?萬不得已而動,手按劍柄,足尖踏前,忽覺不對。
角度一換,她才發現嶽宸風的手掌在腰間微晃,這一擊可至八方,未必非瓊
飛不可;論方位論距離,眼下有另一個比瓊飛更好的目标——她自己!
背心破綻是誘敵,這一掌仍是誘敵。嶽宸風的心更大,他要的不是瓊飛之流
牛生不熟的黃毛丫頭,而是胴體己熟、元陰滋潤的五帝窟之主!
薛百勝倒下之後,漱玉節是五帝窟在台面上無庸置疑的第一高手,即使爲雷
丹所制,她的武功、心計仍不容小窺。一直以來,像薛、漱這等人物的存在,正
是嶽宸風仍願意與帝窟衆人維持表面和平、以禮相待,沒有痛下殺手的最關鍵因
素。
會不會這一次,他終于失去了耐心,又或者對元陰及女色的貪婪終于大過了
權謀計較,決定将五帝窟這個泉源收割一空?
「糟……糟糕!」
兔起鵑落之間,雷掌已硬生生印上血肉。奔竄如蛇的紫電驟爾發動,毫不留
情地竄入中招者的體内……
* * * * * * * * * * * *
耿照被弦子抱進了内堂,眯眼窺見她一拍牆上暗格,拉開佛龛暗門後鑽了進
去,再開啓青磚石門,彎腰将他放入密室。
她容顔極冷,身上卻是溫溫香香的,耿照枕在她胸前臂間,腦後雖隻一團玲
珑玉軟,卻是隆起極綿,不失乳形乳廓,萬料不到如她般細胸窄腰的骨感身闆,
乳房還能這般柔軟且具象,枕而陷之,猶如一隻灌飽了溫熱液體的薄膜水袋,觸
感之精巧細緻,與沃腴大乳又是兩樣風情。
弦子将他輕輕放下,運指如風,連點他身上數處大穴,以防這小和尚中途醒
轉。
耿照卻早有準備,暗含一股碧火真氣于全身流轉,毋須仰賴耳聽目視,每每
在弦子落指之前,該穴位便會聳起一片雞皮疙瘩似的微悚,耿照得以搶先挪偏分
許;一輪下來,弦子全都點在肌肉骨骼之上而不自知。
耿照隻覺她指尖柔嫩細滑,似爲行動方便,刻意将指甲剪短修齊,卻仍覺玉
指尖尖,宛若十根通透剔瑩的鮮剝筍心。
弦子迅速關閉暗門,起身離開,走出堂去正好遇上瓊飛挑釁,與楚嘯舟聯袂
闖進内堂大鬧,才有後來嶽宸風掌毀門磚等事端。
那密室頗爲狹長,寬不到三尺,連轉身都很麻煩。磚牆上有枚銅錢大小的岘
孔,耿照坐起身來湊近一瞧,視線差不多便在衆人腰背以下,落座時能看見客席
之人的面孔,果然是專爲窺視而設的秘密機關。
「奇怪!蓮覺寺是佛門淨地,怎也有窺人陰私的設置?」耿照暗自納罕,一
邊觀察堂上動靜。
聽到瓊飛自報年紀,不由奇怪:「她看來也沒比霁兒年長,居然十六歲了,
實在不像。莫非是随口诓騙嶽宸風來着?」由岘孔向外望,隻能看到瓊飛的下半
身,見她起腳之際兩條大腿渾圓結實,将滑亮的黑綢褲布繃得緊緊的,臀股又翹
又圓,一樣肌肉緊繃,動靜間鼓成一球一球的,張弛邁勁,不禁有些口幹舌燥。
瓊飛本就嬌小有肉,即使胸脯尚未完全發育,肩背頸腕仍是充滿幼兒般的腴
嫩肉感,說是「少女」都還不能夠,看來便如總角女童。唯獨腰腿因練功之故,
全是緊緻發達的肌肉,一雙腿不算修長,線條卻是細直結實,更無一絲餘贅。
忽見瓊飛擡腿旋身,渾圓的腿子如蠍鞭掃向嶽宸風,大開的裆間繃起一團飽
滿渾圓,恥丘形狀纖毫畢現,腿心裏猶如噙着一枚圓熟大棗。耿照慾念勃興,褲
裆裏竟隐隐生疼,不禁臉紅,摸了摸光頭自我解嘲:「她模樣是小女孩,下半身
卻是不折不扣的女人。」
窄小的密室對面黑影一動,陡地亮起兩點精光,一把蒼老嘶啞的聲音晃悠回
蕩:「你這個無恥的小花和尚,竟敢打老夫孫女的主意!」語聲未落風聲已至,
一隻幹枯黝黑的指爪抓向耿照喉頭;就着岘孔透光一照面,來人正是那雷勁爆發
的白帝神君薛百勝!
薛百勝深受雷丹發作之苦,原本動彈不得,盤膝坐在密室一角,苦苦壓抑體
内巨患。但這名五帝窟的前輩耆宿性子很烈,眼底容不下一點斑痕污垢,一聽耿
照之言,便知他說的是自己最寵愛的孫女,哪裏咽得下這口惡氣?也不顧身子狀
況,出手便是極招。
薛百勝這一手鎖喉擒拿招數精妙,隻是他重傷無力,速度、勁道尚不及全盛
時的兩成,耿照聽風辨位,随手開格;薛百勝冶哼一聲,不等兩臂肌膚相觸,左
手已穿入中宮,拿的仍是喉頭。
密室中最大的缺點,就是毫無騰挪閃躲的餘裕。耿照避無可避,右腕一滾,
以手掌壓着薛百勝左手背腕相交之處,硬生生将這雷霆萬鈞的一叉壓了下去……
兩人均是盤膝端坐,全身各處無由動作,隻能以四條手臂穿插翻格,越打越
快,頃刻間已換過數十招,薛百勝始終叉不到耿照的喉頭,耿照卻也擺脫不了他
的雙手。
「有本事!」薛百勝冷冷一哼,不覺激起了好勝之心,索性不用内力,純粹
與他較量擒拿招數;沒了勁力不足、真氣難繼的種種顧慮,出招越見迅捷狠辣,
妙着層出不窮,确有傷前六七成的水準。
他手上不附内力,即使被擊實了也隻是皮肉之傷,臨敵搏命時如此,簡直就
是兒戲。耿照難以抵擋薛百勝的精妙招數,一輪猛攻之下,防禦圈驟然被破,眨
眼間捱了十幾下指戳掌截、拳掄肘頂,不過就是疼痛瘀腫罷了,卻能清楚感覺老
人争強好勝的企圖,又好氣又好笑:「原來你孫女便是像極了你,才惹出這諸多
麻煩。」
驚惶之心盡去,拼着皮粗肉厚無所畏懼,奮力還擊。
漆黑的鬥室裏伸手不見五指,連想起身不碰頭、轉身不摩肩都難,兩人四臂
不住推移騰挪,擠壓風咆。
原本是薛百勝壓倒性的掌握形勢,漸漸耿照跟上速度,有來有往;鬥得越久
他對明棧雪所授的擒拿訣竅體會越多,一一與心中所藏的「那件事」相印證,領
悟也越加透徹,頓覺其中處處妙着,勢中有勢、招裏藏招,卻又中天不動,如月
映萬川,幻者皆幻,破論中觀。
薛百勝的錯愕卻遠在他之上。
白帝神君目光如炬,黑暗中一眼便識破這名不守清規、出言無狀的小花和尚
正是當夜渡頭會見的那名黝黑少年,對耿照有多少斤兩無不了然于胸。
原本以爲自己重傷無力,索性純以招數取勝,越打卻越是心驚:這少年所使
分明是一路極罕見的擒拿絕學!兩人拆到後來,隻見耿照雙肘微黏、兩臂交錯、
十指如捧蓮花;明明動作極小,無論自己如何出手、如何取巧橫進,卻都不脫少
年交疊如蓮的臂間。
若非他對這路手法尚未純熟,不時打着打着忽露迷惑、再打片刻才又恍然大
悟,一臉心癢難搔的模樣,恐怕早已壓制住薛百勝的擒拿攻勢。薛百勝被激起了
好勝心,咬着一口煙硝火氣:老夫若是被一名輕浮後生所敗,還叫什麽「白帝神
君」……指掌運勁,嗤嗤有聲,竟是絕學「蛇虺百足」!
耿照還未會意,體内的碧火真氣先感應殺機,自行發動,他在不知不覺間也
以道門化勁拆解;薛百勝強橫無匹的指勁接連被卸開兩旁,縱橫迸射,四壁石裂
粉飛。
耿照雖卸開了指勁,但薛百勝一運真氣十指如鐵,硬碰硬也十分難當,不自
覺地加緊催谷内力,想将薛百勝震開。
兩人都在無意識之間加強勁力,想要一舉壓倒對方,蓦地薛百勝一陣哆嗦,
忽然矮着頭向前撲倒,仿佛中風癱瘓,渾身抽搐。耿照格開他的雙臂,才發現薛
百勝軟綿綿地活像一灘爛泥,一股逼人的旱雷勁力卻由相接處透了過來,電得他
牛身發麻;還未反應過來,薛百勝已一頭撞上他胸口膻中穴,發出痛苦呻吟。
「膻中」是任脈大穴,是人體至關重要的要害之一,便是幼兒輕以竹簽一戳
亦能緻死,何況是雷丹破裂所爆發的紫電雷勁?耿照頓覺眼前一白,痛苦無比,
似要被電勁鼓爆軀體,炸成灰燼,偏偏又叫喊不出,全身湧汗如漿……
* * * * * * * * * * * *
嶽宸風一掌拍落,打中的卻是楚嘯舟。
他從何處竄來、又是如何突入戰團中,在場竟無一人看清。
嶽宸風這一掌意在制服漱玉節,隻用了三成勁道,楚嘯舟被打得倒退兩步,
手裏的布包「唰」直指嶽宸風——嶽宸風左手三指一合,将布包尖端牢牢箝在面
前,距離鼻尖僅一寸之遙,鼻息間吹落幾根粗硬唇髭,不覺笑贊:「好刀!」
指尖用勁,嗤嗤幾聲裂帛急響,綢布包巾鼓脹爆碎、四分五裂,露出一柄形
制殊異的蛇形彎刀。尋常彎刀不過尺許,這刀光是刀刃便近乎三尺,已較一般長
劍更長;刀柄更是欣長,上有暗赭纏革,形狀雖是彎刀,刀柄、尺寸卻更像是斬
馬刀。
刀刃如雪,令人不寒而栗。刀身扭曲如蛇,刀尖便是一枚抽象的三角蛇首;
刃體在靠近握柄處有一彎弧,要說是吳鈎原也使得。
楚嘯舟唇畔咬着一抹鮮血,本就蒼白的面色更是白得滲青,高瘦的身子如墨
梅鐵幹般晃也不晃,刀尖凝立不動,低聲道:「足夠殺你。」漱玉節早已将瓊飛
扯退了幾步,以身子遮護女兒,揚聲道:「嘯舟,不得無禮!」
嶽宸風指勁一收,毫不懼蛇刀前搠,取了自己性命。彷佛回應他的自負與膽
色,楚嘯舟收刀臂後,按着傷處緩緩倒退,任誰看了都不會懷疑他能突然止步出
刀,于一擊間殺敵。
嶽宸風撫掌大笑,贊道:「好漢子!中了紫度神掌還能說話、還能站立行走
的,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頭一個。」他這掌用了不到三成勁力,說這話固是有意
吹捧,但在場衆人都是給紫度神掌種過雷丹的,對雷勁貫體時的劇烈痛苦可說是
刻骨銘心,有人甚至捱不過那樣的折磨、當場便咬舌自盡,因此無不佩服楚嘯舟
的忍耐工夫。
漱玉節柔荑連揮,輕拍他幾處大穴,袅袅下拜:「這孩子不通世故,并非有
意頂撞。懇請主人寬宏大量,賜下丹藥。」
嶽宸風笑道:「這個自然。是了,他叫什麽名字?」
漱玉節道:「回主人的話,這孩子叫楚嘯舟,乃水神島累世家臣。其父于兩
年前身故,他孝期未滿,未能繼承『越王蛇』的族号。妾身原想等明年行過大禮
後再正式引薦給主人,請主人種丹賜藥。」
嶽宸風點頭:「原來是楚湛然的兒子,虎父無犬子啊!楚湛然昔年會爲符老
宗主掌刀,如今其子又爲宗主掌刀,将來也要替少宗主掌刀麽?很好,很好。」
楚嘯舟背上的蛇形彎刀,正是五帝窟三樣鎮門寶物之一的「食塵」,與漱玉
節腰間佩帶的細長儀劍「玄母」是一對。曆任帝窟之主用劍不用刀,于是從五島
菁英中挑選一名掌刀使,由其執掌「食塵」,受重視的程度不書可喻。
「今年幾歲啦?」嶽宸風又問。
漱玉節隻道他有意拖延,欲延長楚嘯舟受雷勁折磨的時間,面上不動聲色,
恭順道:「今年二十四了。」
嶽宸風恍然道:「我想起來啦。頭一年造冊核驗之時我見過他,那年剛滿十
八。短短幾年間,武功可進步得很快啊……」
「主人謬贊。」
嶽宸風把玩着那枚暗紅色的辟神丹,半晌才好整以暇道:「如此棟梁,宗主
也不必拘泥俗禮,既然今天種了丹,讓他繼承水神島楚氏一門罷。今日起,你便
是越王蛇楚嘯舟了。」将丹藥一抛,楚嘯舟反手接住,卻不稍動。
誰都明白,薛老神君的生死就看這丸丹藥了。即使是寡陋孤僻、不通世務的
楚嘯舟,也知不能随便服下這最後一枚無主的辟神丹。
漱玉節瞬間轉過無數念頭,終于明白今日之局已無可挽回,不能失了薛百勝
之救,再平白賠上一名楚嘯舟,當機立斷,溫婉道:「嘯舟,快把藥服了,謝過
主人。」
楚嘯舟依言服藥,低聲道:「多謝主人。」
嶽宸風又坐了一會兒,除了交代搜捕耿照等三人,也提到天羅香就在左近,
讓漱玉節密切監視,時時彙報,對明棧雪之事卻隻字未提。吩咐停當,便起身離
開,衆人一路送出院門,那五名精心挑選的童貞美女與符赤錦也随同一起離去。
漱玉節打發衆人下去,隻領着何君盼、杜平川等親信回來。瓊飛見弦子跟在
母親身後,不覺有氣,怒道:「你是跟屁蟲麽?怎不找點别的事做?」弦子面無
表情,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瓊飛還欲生事,漱玉節華容丕變,素手一揚「啪!」狠狠甩了她一記耳光。
瓊飛被打得天旋地轉,踉跆倒退了幾步,勁力直貫足底,當場站立不住,向
後癱倒,被楚嘯舟及時扶住。
漱玉節出手極重,這一巴掌不但打得瓊飛嘴角破碎,面頰高高腫起,連浮腫
的表面都瘀脹青紫,滲出些許血絲。自瓊飛有生以來,還未遭母親這般責打,撫
着火辣辣的面頰睜大眼,一時竟忘了言語。
漱玉節猶不解恨,反掌舉起,何君盼忙攔在瓊飛身前,輕聲說道:「宗主息
怒!這樣……會打壞臉蛋的。」杜平川也拱手勸解道:「宗主,事已至此,應别
作良圖。那嶽宸風老謀深算,縱無少宗主,料想也還要尋别的事端。」
瓊飛錯愕之餘陡被頰上劇痛喚回神,淚水湧出眼眶,惡狠狠地回瞪母親,小
手亂撥何君盼的柳腰,叫道:「何君盼你讓開!來呀,打死我好了,我也不怕!
你……你們都欺侮我!」既憤怒又委屈,小嘴一扁,淚水撲簌簌地滑下腫脹的面
頰,又被鹽刺得顫抖起來。
漱玉節氣得全身發抖,隻是見她可憐兮兮的倔強模樣,第二掌便再也打不下
手,牛晌才歎道:「都爲你這小畜生,害了你爺爺性命!」瓊飛這時也隐約明白
自己中了嶽宸風之計,但嘴上卻不肯輕饒,一指弦子:「都怪這小賤人!她若把
小和尚還我,哪有這些事來?」
漱玉節怒道:「你還敢說!你知不知道,爲了培養嘯舟,大夥兒花了多少心
血?爲了不讓嶽宸風發現他的武藝,水神島又冒了多麽大的風險?再過得幾年,
待他練成帝字絕學中的頂尖刀法,咱們手裏便多了一名奇兵,必要時殺嶽宸風個
措手不及,重奪至寶,不但救衆人脫離苦海,更能延續本門宗苗!」
「而你今天,卻讓所有人的心血都白費了,嘯舟不僅被嶽宸風盯上,還給種
了雷丹,用掉了要拿來救你爺爺的最後一枚辟神丹!娘打你,你覺得委屈;你爺
爺若有個萬一,還有嘯舟替你受的雷勁貫體之苦,你又覺得怎樣?」
瓊飛啞口無言,手撫面頰瞪着弦子,恨不得将她剝皮拆骨,碎屍萬段。
杜平川勸道:「宗主,丹藥沒了,須先将老神君救出石室,再圖治療。」漱
玉節歎道:「你說得對。嘯舟,『食塵』給我。」楚嘯舟解下蛇刀,雙手捧過。
衆人來到内堂,漱玉節握刀在手,勁貫蛇刀,「铿!」一聲往密室前的青石
磚牆削落,砸出一片耀眼刺目的亮紅火星。「食塵」乃削鐵如泥的道宗聖器,刀
刃過處,牆上滑落一片巴掌大小、厚約牛寸的青石片來,切口平滑齊整,竟如锉
刀研磨一般。
杜平川撿起狹長的斷片檢視,又小心察看了牆上的缺損,不禁搖頭。
「怎麽?」漱玉節也覺不對:「到底還是太勉強了麽?」
杜平川搖頭。
「是形狀不對。以食塵之鋒銳,砍破磚牆隻是時間問題,但這牆造得異常結
實,無法使之自行崩塌,得硬生生砍出一個能伸手拉人、容肩膀通過的洞來;輪
流爲之,起碼也要兩個時辰。隻可惜食塵不是一柄錐鑿。」
漱玉節持有的掌門信物「玄母」亦是神兵,可惜劍刀過于細長,砍斬石牆委
實冒險。她歎了口氣,持刀道:「我先來好了。少時若不支,請杜總管接手。」
杜平川道:「黃島還有數名堪稱一流的刀客,使刀的功夫是極好的,可喚來
相助。」
漱玉節搖頭:「老神君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今天受的教訓還不夠麽?」
吩咐弦子:「送少宗主、楚刀使回屋裏歇息,沒我的命令,不許踏出房門一步。
誰敢違抗,你直接打折她兩條腿,毋須請示;若還不從,格殺勿論。」
瓊飛極不情願,但知道母親雖然溫婉,卻是令出必行、毫無轉圜的性子,不
敢違抗,悻悻然地走出大堂,楚嘯舟與弦子随後而去。
漱玉節運使内功,出刀如雨,接連削落石片,半個時辰後才由杜平川接手;
杜平川内力遠遠不及,隻支持了一刻,再換何君盼。
何君盼内功深湛,她自幼修習「過山刀」的内家刀氣,把練武當作讀書、寫
字一般的案頭工夫來看待,心志之專、用功之勤,居然被她練出了一身綿密柔韌
的深湛内力,連黃島土神島的一幹家臣俱都膛乎其後,遠遠不及。
她雖内向文靜,卻善解人意,十分懂事,有主若此,誰不憐惜?與其說黃島
之人将這位雙親早逝的聰慧少主當成了天仙化人,倒不如說是全島所共同撫養的
小女兒。
在贊歎她天資過人又有毅力肯下功夫之餘,誰都不忍心再督促她舞刀弄槍,
鍛練生死搏命的技藝;久而久之,居然養出了這麽一個内力極高、卻偏偏滿腹詩
書,一點也不能打的女狀元神君來。
何君盼雖有長力,卻連刀也拿不好,雙手握着亂砍一陣,削落了滿地石層粉
灰。
漱玉節勉強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何君盼香汗淋漓卻絲毫不顯疲累,仍是一般
的手忙腳亂,心道:「食塵雖是神兵,由不通刀法的人來使,難保不損刀刃。」
片刻再也按捺不住,柔聲道:「君盼,你先歇會兒罷!我來。」上前接過蛇刀,
撫着她纖薄細滑的美背以示嘉勉。
何君盼如何不知自己狼狽?紅着小臉一抹額汗,低聲細語:「是……是我沒
用。」漱玉節笑道:「怎麽會?以你的内力修爲,我在你這年紀時拍馬也趕不上
哩!」撫着刀痕錯落的石牆,屈指輕叩幾下,眯眼道:「快了,厚度隻剩一半不
到。再砍薄一寸,便能以掌力震開。」聽到能以蠻力處理,何君盼紅着小臉細聲
道:「那……少時讓我試試好了。」漱玉節微笑不語,運勁砍出,「铿!」一聲
火星四濺,刀刃竟沒入牆中。
正自欣喜,忽聽石牆之内傳出一聲驚天狂吼,震得梁頂粉塵簌落,似連地面
都在動搖。漱玉節猝不及防,幾乎被音波震傷,拔刀點足飛退,運勁護住心脈,
駭然想:「這……這是怎麽回事?誰有這等功力?」
杜平川被震得單膝跪地,抱頭搗耳,喘息道:「這不……不像是老神君的聲
音,難道……是小和尚?」還未起身,又是轟隆一響,被砍至寸餘厚薄的石牆爆
碎開來,一條人影飛躍而出,光頭蘭衣,神情痛苦,正是那名被弦子安置在密室
裏的小和尚!
變生肘腋,漱玉節一時難分敵我,卻不能任他揚長而去,刀收臂後,「呼」
的一掌擊出,攻向小和尚的背心;他卻悶着頭痛苦嚎叫,往何君盼身上撞去。
何君盼驚叫一聲,不假思索,「過山刀」的無形勁氣應手而出——兩人一前
一後,雙掌齊至,幾乎在同一時間擊中小和尚,誰知卻像打中了一隻鼓氣已極、
卻仍不斷充灌的堅韌皮囊。
兩股力量交擊之下,再加上由内向外急速膨脹的渾厚氣勁,三方猛然一撞,
漱、何雙姝各被震退了兩步,那小和尚卻一飛沖天,「嘩啦!」穿出房頂,嚎叫
着狂奔而去;所經處屋瓦橫梁俱都斷碎,他卻連腳底闆兒也不會陷穿,痛苦的叫
聲眨眼飄出裏許,遠遠回蕩在漆黑的山道間,宛若鬼神。
别院裏的帝窟衆人紛紛搶出觀視,卻無一來得及看清其身影。
漱玉節舉袖揮開滿室的石灰卷塵,赫見牆洞之中,薛百勝正盤膝而坐,神情
雖極是委頓,然而原先面上滿布的駭人紫氣全都消失不見,因雷勁貫體而暴起如
蚯蚓般的青筋也盡複如常;一搭脈門,結果卻更令她不敢置信……
「老神君!你的雷丹……沒有了。」
薛百勝勉力開口,油盡燈枯似的幹癟嘴角微微顫動,半晌竟凝成一抹扭曲的
微笑,若非體力耗盡,丹田中空空如也,他幾乎要大笑起來:「那……那少年,
吸……吸走了我體内雷勁,點……點滴不剩。」
老人奮起餘力,突然啞着嗓子大叫:「快……快追!」黃濁的眼瞳中綻出光
芒,回映着衆人的錯愕:「那……那個人……是咱們……對……對付嶽宸風的唯
一希望!」
第四十折 鬼手薜荔 集惡三冥
耿照在黑暗的林道間奔跑着,他全身真氣鼓蕩,似将爆體,耳膜眼中脹出駭
人血絲,視力、聽力俱都失去作用,憑借本能向前狂奔。
薛百勝的雷丹爆發,澎湃的雷勁一瞬間灌入全身筋脈,按理應将五髒六腑燒
成焦炭,腔子炸得星星火火,燃血而亡。然而他一頭撞上耿照的胸口,奔騰的雷
勁亟欲尋找一處出口,便從頭頂百會穴直貫耿照胸前的檀中穴,竄入任脈。
外力一侵入體内,碧火功的先天胎息自行發動,不外乎是保護筋脈,又或化
解雷勁。但紫度神掌與碧火神功原是同源,真氣的結構、生成等都極爲相似,雷
勁入體的一瞬間,碧火功的護身氣勁難分敵我,竟被一舉突破,硬生生灌入耿照
的任脈之中。
按說耿照的五髒六腑也應被雷勁所焚,卻因紫度掌與碧火功乃一體雙生,他
的碧火真氣已修練至首關心魔三日大限的境地,體内的筋脈、氣血已略具神功雛
形,比之薛百勝的經脈髒腑,更接近嶽宸風的身體;練有神掌之人,本就不受雷
勁所傷,否則一運雷掌,豈不先燒死了自己?
由于紫度掌、碧火功奇妙的同源特性,自薛百勝頭頂竄來的雷勁騙過了耿照
的護身氣勁,得以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但耿照練的碧火功卻也騙過了入侵
的雷勁,燃血爆體的恐怖特性消弭于無形,轉化成一股純粹而巨大的能量!
這雷勁出自嶽宸風之手,在薛百勝體内養了幾年,吸收了白帝神君的氣血茁
壯,威力何其強大!一入耿照體内,彷佛巨漢進了小屋,雖是熟悉的自家房舍,
總是不舒适也不合住,索性動手擴建起來,直到能容下自己這龐然之軀爲止……
耿照正逢碧火功的首關心魔,真氣在這三天裏急速成長,筋脈的拓展卻跟不
上内息;而明棧雪的破解之法,便是以其強大的根基,引導他體内的真氣作周天
循環,加速易筋拓脈,好比管子的容量不敷使用,便使口徑變粗變大,即使長度
未變,也能容下更多的水。
此刻雷勁所爲,正是如此。
但雷勁畢竟不具智識,粗暴地灌入體内,硬生生将筋脈撐擠開來,那痛苦猶
如萬針入體、又戳上軟麻痛筋,耿照幾乎疼暈過去,偏偏意識又閉之不起;朦胧
間遁入虛靜之境,福至心靈,自然而然使出了「轉化訣」。
那《通明轉化篇》的無上心訣,連無比珍貴的先天胎息都能轉化吸收,相較
之下,雷勁縱使狂悍兇暴,不過是「量」上取勝,以「質」而言,遠不及先天胎
息緻密精純。
耿照抱持着虛靜之心,在雷勁瘋狂撐擠筋絡的同時,也一點一點将其化去,
轉爲碧火真氣。起初進境緩慢,越到後來彼消我長,化消的速度越快,一個時辰
後不但已将薛百勝的雷丹悉數化去,更有小部分内力度入耿照體内,也被轉化爲
綿密厚實的碧火真氣。
耿照因禍得福,禍根卻未完全根除。
雷勁助他易筋拓脈是機緣巧合,但畢竟不是有智有識之物,在他體内橫沖直
撞半天,與其說開拓,倒不如說是破壞。
耿照全身筋脈有七、八成發生劇變,便在這七、八成筋絡之中,也不是每條
都平均拓展,而是雜亂無章,雷勁到哪兒便撐擠到哪兒;若換了筋骨稍弱之人,
早已吐血而亡。
易筋拓脈進行得七零八落,但耿照吸化雷丹與薛百勝的小部分内力後,碧火
真氣益形壯大,首關心魔非但未解,反而更加嚴重。原本隻是内力運使不由心、
進境停滞的小毛病,眼下卻像沸滾已極的蓋鍋熱水,随時都有谷爆丹田的危險。
千鈞一發之際,耿照大喝一聲,擊碎了削薄的石牆,無視于漱玉節與何君盼
前後夾擊,如神龍般破頂而出,矯矢沒入夜空。
說來也巧,漱、何二女掌力皆非泛泛,聯手一擊,澎湃的碧火真氣自應運相
抗,得以發洩,不知不覺減輕了體内的巨大壓力;跑着跑着,神智偶一恢複,才
發現來到娑婆閣前。
那擁有綠黃魔眼的黑衣人從樹頂一躍而下,聲如夜枭。
「怎麽,今兒來得這麽早,是皮癢了想讓老子撓撓麽?」
耿照腳步一停,真氣難洩,雄渾的碧火功勁走遍全身,卻在各處遭參差錯落
的筋脈管壁所阻,失控如洪水的真氣肆虐開來,居然持續沖擊、刨刮着造成阻礙
的窄小脈結;易筋拓脈的工作仍持續進行,這是身體爲求自保的本能,隻是全不
受耿照控制,并帶來更巨大的痛苦。
他抱頭低嚎着,腳闆一踏地面,青磚「喀啦!」碎裂開來;胡亂踉跄一陣,
周身三尺之内已無一塊完整的青石。踏碎石闆的力量反饋回來,耿照本能運勁化
去,才又稍稍減輕真氣鼓缢的痛苦。
黑衣人邪眸微凜,冷笑道∶「來示威麽?」身形一動,忽至耿照身前,按着
他的腦門往下一撞,「砰!」一聲頭臉着地,上半身陷入青石磚碎;塵埃未落,
黑衣人驟起一腳,踢得耿照淩空側翻幾圈,如破袋般飛了出去,他卻點足縱身,
如箭一般搶先占住了落點,「呼」的一聲膝錘上頂,倏又雙肘槌落,耿照轟然陷
入地面,這一回可是以頭臉肉身硬生生壓裂了幾塊好磚。
黑衣人嘿嘿兩聲,蹲下來抓提起他的腦袋,五隻嶙峋枯瘦的修長指頭猶如鳥
爪。
「這樣,可舒坦些了麽?」
「不……不舒……坦……」
耿照眼睛都沒睜開,破碎的嘴角泛起一抹微弧,竟像在微笑。
「你……得再……再使力些……」
「混帳!」黑衣人雙眼迸出綠芒,一腳将他踢飛出去。
耿照像一團爛肉般在地上翻滾彈動,黑衣人身形一分爲多,獸撲般的殘影在
周圍飛來竄去,宛若群狼分食,每一掠必打得他身子離地,拳、腿、指、爪已難
區分。耿照雙手抱頭,周身不住濺出血珠,染得一地黃沙紅漬,兀自笑聲不絕,
痛叫道∶「舒……舒坦,真舒坦!哈哈哈哈……」
他倒不是刻意激将,而是黑衣人的拳腿打在身上,奔騰不休的碧火真氣得到
宣洩,比之皮肉受苦,這樣的宣洩委實太舒服了。正所謂「外侵内壯」,身體一
受到打擊,真氣除了産生防禦之外,也逐漸找到運行的規律,不再橫沖直撞,痛
苦頓時減輕許多。
黑衣人越打越怒,眸光一瞬間由綠轉黃,右手四指屈成獸爪,徑往他腦門插
落!耿照臨危乍醒,兩肘交錯,使出一路「榜牌手」,十指捧蓮、抵掌回旋,憑
空樹起一面肘牆指盾,無雙剛力所至,硬生生将獸爪格開。
這「榜牌手」專辟一切虎狼豺豹諸惡獸者,黑衣人利爪受制,咦了一聲,立
時變招,也跟着肘腕一靠,旋指而出,改以一路「寶戟手」相應。
兩人以快打快,霎時漫天蓮蹤指影,路數居然一模一樣。
耿照原本内力、武功均不及他,如今真氣鼓蕩,力量未必遜于黑衣人,而先
前在密室中與薛百勝一輪拆解,對這路手法的體悟更多,再加上攻他措手不及,
一時間竟鬥得旗鼓相當。
兩人眨眼換過了十餘合,跋折羅手、金剛杵手、寶劍手、宮殿手、金輪手、
寶缽手……等變幻紛呈,若合符節,拆解得絲絲入扣,未有一隙可容針尖,像極
了同門師兄弟套招對練。
鬥到酣處,蓦地黑衣人抽身後躍,舉手喝止∶「且慢!這路功夫,是誰教你
的?你是武登庸的弟子,還是老和尚的傳人?」
耿照耳中嗡嗡作響,腦筋一片混沌,黑衣人的問話隻聽了前半截,搖頭道∶
「不知道!我……我在閣子裏學的。」對打一停,真氣又逐漸積累,鼓脹胸臆,
似将爆裂而出,痛苦得抱頭跪地。
黑衣人獰笑道∶「原來如此!你也從羅漢圖與觀音像中悟出了那部『薜荔鬼
手』麽?好聰明的小賊!」
「薜……薜荔鬼手?」
耿照喃喃重覆,腦子還不太靈光。
——原來娑婆閣二樓的羅漢圖中藏有玄機。
耿照頭一日見時還不覺如何,次日再仔細端詳,才發現每幀挂圖裏的羅漢手
指腳踢,都對着一尊千手千眼觀音像,無一例外。他原本便是十分精細的性子,
擅于平淡處發掘蹊跷,揀了其中一尊研究,終于破解秘密。
羅漢圖所指的千手千眼觀音,身後二十對共四十條手臂,是由四種不同的木
質雕刻而成,乍看與本體同是裸露木紋的油黃色,仔細端詳才發現有若幹色差。
這些羅漢圖所标示的觀音,左側二十隻手并非全是左臂,而是十對完整的雙
臂,相同木質雕成的一對便是一式。左側十式、右側十式,每尊千手觀音像左右
二十式合将起來,即成一路完整的擒拿。
那觀音之手雕得精細,掌中有眼,或睜或閉,目向即爲敵蹤;五指如蓮瓣開
合,隻有手肘以上的動作,才能藏在同一側的手臂中。若是一般裨阖縱橫的拳掌
套路,硬做成了千手觀音之臂,想來必定極爲怪異。
耿照端詳的那一尊,指掌如拂塵擺掃,手背揮灑、腕肘頂出,掌中之眼卻都
刻成怒目形狀,指紋深刻、指丘贲起,顯是柔中帶剛;身後靠近底座處,刻了小
小的「白拂」二字,若非有心檢視,等閑難以望見。
「原來,這一式便叫做『白拂手』果然如拂塵塵尾一般,纏卷極精,連掃帶
黏。」
他花了一整晚的工夫,找出四十尊木質殊異的千手觀音像,把這四十路繁複
精奧的「薜荔鬼手」生吞活剝,硬生生記了下來。原本想與明棧雪參詳,但一直
沒找到機會,不想在密室陰錯陽差得與薛百勝相印證,一輪攻守拆解下來,這無
師自通的「薜荔鬼手」竟已粗具威力。
黑衣人冷冷打量着他。
「該說是你運氣太壞,還是我運氣太好?不過随便找個人替我進去閣裏,老
天爺竟送來了這麽個天賦異禀的奇材!我花一年才窺破觀音之秘,居然兩晚便教
你看了出來。」
「既然你有這本事,該把東西交出來啦!」他擰笑道∶「還是要我殺了你,
再從你身上搜?」
耿照在閣樓唯一的發現便隻有藏在觀音像上的「薜荔鬼手」,别無其他,便
是在清醒之際,也隻能兩手一攤,何況此時?搖頭道∶「我……沒有……我不知
道……」黑衣人冷笑一聲,呼的一聲,揮爪撲将過去!
耿照本能以「薜荔鬼手」中的一路「不退金輪手」拆解,不料黑衣人動作飛
快,一爪剛被格住,左手又屈指成爪,在耿照肩上扯下一片帶血衣布!
他的攻勢變得極其狂野,毫無花巧、殘忍粗暴,卻非不具章法。耿照一閃他
便追擊,一擋他便破壞,以速度拼速度、力量拼力量,一瞬間耿照盡落下風,連
精妙無比的「薜荔鬼手」也派不上用場。
更要命的是∶改采獸爪攻擊之後,黑衣人便不再使用膝肘拳腳,而是直接劃
破他的皮膚肌肉。耿照全身氣血澎湃,每一下都是血濺五步,就算憑借過人的反
應避開要害,這種攻擊不啻放血,拖也拖死了他。
他畢竟實戰經驗不足,不多時「薜荔鬼手」已施展不出,門戶全潰、招不成
招,連爛熟的鐵線拳也不複初戰時的風光。兩人便似一對街角鬥毆的地痞流氓,
隻是動作更快,破壞力更強;原始的撕扯在月光血霧間,有種妖異難言的殘酷之
美。
黑衣人揮動利爪,攻擊持續了一刻鍾之久,鼻端嗅着混合沙土、松木氣息的
血味,耳中聽着悶鈍的哼痛,體内獸血欲騰。他許久沒嘗過這種興奮得全身戰栗
的美妙快感了——這也是他無法自制,動手淩虐這名小和尚的真正原因——任由
快感彌漫之餘,不禁有些詫異∶「這小和尚好深厚的内力,便是打娘胎練功,怕
不要練上三四十年!這護體氣勁既非軒轅紫氣也不是神玺聖功,小和尚不是武登
庸的徒子徒孫……倘若是老和尚的傳人,更加不能留!」
有碧火真氣護身,黑衣人的獸爪難以取命,放血已無法滿足那雙透着青黃獰
光的魔眼,他右手一翻,四指迳往耿照的頭頂插落——飕飕飕幾聲破空勁響,也
不知是什麽物事打在周圍,砸得青磚迸碎,揚起漫天石粉。黑衣人如何不知這是
障眼法?但見來人碎石揚灰的手法,危急間先圖自保,連忙向後躍開,屈爪守緊
門戶。
漫天石粉之間,一抹窈窕俪影撲至,提起耿照卷塵而回,前庭到松林十餘丈
的距離還不夠她兩個起落,衣下粉光緻緻的修長玉腿沾地無聲,快到連身形、面
孔都沒看清,隻餘那怵目驚心的雪肌濃發,對映着沙塵難掩的極黑與極白。
黑衣人運功凝眸,青黃邪眼中的瞳仁倏地旋轉擴大,虹膜淡如琥珀,兩隻眼
眶暴綻黃光,目力所及能看清松林之外最近的一座禅院前庭,那随風輕晃的松針
之鱗。
——但什麽都沒有。
來人盡管手提一名男子,仍在瞬息間掠出裏許,終于超過魔眼所能及。
他望着松樹幹上小半截的淡淡腳印,足趾渾圓小巧,并攏時卻覺足尖纖長,
腳掌前端隻留下一團圓圓的印子,恍若貓掌,可想見腳掌心的腴軟。黑衣人想起
前日追蹤小和尚時,曾有一名不明之敵于暗處窺視,雙方比輕功比心計,終是他
放棄摸清小和尚的底細,才教來人無可乘之機。
如今想來,便是小和尚的這名同夥了。
「是女人!」
黑衣人未履江湖久矣,在他當年橫行東海、威震江湖的時候,天下間似還沒
有武功如此之高的女流。這兩個人……會不會和武登庸或老和尚有關?那小和尚
既能解破「薜荔鬼手」之秘,應該也有找到東西的能耐……如今,是自己還能不
能等的問題。
倘若小和尚已悟出找到那物事的關鍵,将何時來取?他身邊那武功奇高的女
子若一并前來,自己有無把握殺人奪物?
黑衣人啧了一聲,忽然笑出來。
好蠢的問題。他已等了三十年,事到如今,還有哈不能等的?
——狼群狩獵前,最重要的就是耐心啊!
黑衣人雙手負後,踏着月色以及一地磚碎走入幽影,彷佛一頭領群之狼。
山風吹過樹影輕搖,娑婆閣前什麽都沒有,彷佛不曾有人來過。
……
能救耿照的,自然也隻有明棧雪了。
她隐約猜到黑衣人的來曆,對其實力不無忌憚,不願挾着耿照與他動手,于
是施展《天羅經》裏的上乘輕功「懸網遊牆」,迅速離開現場。
「每回我一離開,你便要闖禍!」明棧雪又好氣又好笑,雙足不停,嘴上兀
自叨念∶「男人就是不安分,麻煩精!你……咦,這是怎麽回事?」
「我……雷丹……嶽宸風……唔……」
「好了,别說話!」
她運指如飛,連點他身上幾處大穴,不用搭他脈門,光從指尖強橫的反震力
道便知狀況糟糕至極,加緊速度掠向目的地。
耿照時暈時醒,再回過神時,明棧雪已挾着他躍入一處廣間,室内似是極爲
寬闊,空氣冰涼。
「再忍耐一下,我待會便爲你打通筋脈。」
明棧雪随手按了幾處機簧,甯靜的空間裏忽然響起一陣喀啦啦的機關開啓之
聲,令人牙酸的刺耳聲響掀起偌大回音,不但顯出空間之廣,也表示機關許久無
人使用,機括潤滑漸失,牽引起來格外辛苦。
她扶着耿照躍入另一處空間,聲音回蕩的空曠感倏然消失,但肌膚殘留的冰
涼觸感還在,與别院密室裏的感覺相類。耿照體内彷佛有隻烘熱的火爐,渾身上
下痛苦難當。
明棧雪閉起機關,讓他盤膝而坐,一手按着他頭頂百會穴,一手按着胸口的
膻中穴,運起碧火真氣徐徐灌入,導引着耿照混亂澎湃的内息,順勢沖開筋脈裏
的崎岖阻礙,接續完成易筋拓脈的浩大工程。
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清醒過來,發覺自己置身一座石室,相比之下,迎賓
别院的密室不過是隻衣櫥。
這石室的規模與東之天間相若,四壁設有青瓷燈盞,俱都點亮。地面經過悉
心打掃,一塵不染,角落裏堆放着幹淨的被褥蒲團,還有肉脯、幹糧、白酒等,
連盛滿清水的圓甕都有兩大壇,看來明棧雪準備周到,幾日内是不打算離開了。
「千算萬算,也算不到你又亂跑。」見他神智清醒,明棧雪似笑非笑地瞟了
他一眼,咬唇道∶「要不要告訴我,你是怎麽把身體弄成這副德行的?」
耿照面上一紅,将下午的事都說了,連娑婆閣的觀音像、薜荔鬼手等也都和
盤托出,隻略去了阿傻落在五帝窟之手一事。
明棧雪本還面帶笑容,聽到後來俏臉一沉∶「你知不知道,貿然将紫度神掌
的雷勁導入體内,很可能會讓你五内俱焚,全身爆血而亡?你若就這樣死了,豈
非荒謬得緊?」
耿照心中有愧,暗想∶「相識至今,我總是替她惹麻煩。」低聲道∶「我下
次不亂跑了。對不起,明姑娘。」
明棧雪聽他一說,登時軟了心腸,見他鼻青臉腫、嘴唇白慘的模樣,原本想
教訓他的話全吞了回去,輕哼道∶「對不起什麽?把自己給弄死了,最對不起的
是你自己。」頓了一頓,又道∶「這首關心魔,我也不知打通了沒。你的筋脈固
有拓展,但拓得參差不齊,偏生又吸化了薛百勝的雷丹,真個是水道未浚,再遇
洪滂。」
「這兩天你我須坐關不出,把你的筋脈悉數打通,直到能承受你眼下的内力
爲止。如此不但能沖破二關,往後即使我不在你身邊,你也有足夠的根基應付心
魔。」
耿照點了點頭,環視四周,又問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明棧雪神秘一笑,指着石壁∶「你自己瞧瞧。」壁上有道橫縫,長有尺許,
寬約一指,耿照心想∶「這觇孔未免做得太張狂。别說被人瞧見,萬一燭光透出
去,豈非露了行藏?」湊近一瞧,不禁愕然。
觇孔外是一整片寬廣的青石地闆,除了紅柱青燈之外,竟是别無所有。開闊
的空間裏照明充足,絲毫不覺是子夜時分。耿照對占地廣衾的蓮覺寺建築群不算
熟悉,這裏卻是幫廚時曾走過的,吞了口唾沫,啞聲道∶「這裏是……是覺成阿
羅漢殿?」
明棧雪笑道∶「如假包換,正是覺成阿羅漢殿!」
覺成阿羅漢殿是蓮覺寺的主殿,挑高三層,雄偉壯闊,單論主殿規模,堪稱
是東海道第一。大殿居中供着一座巨大的彌勒坐像,咧開嘴笑的佛頭幾乎頂到橫
梁,坐佛背後則緊貼着青石砌牆,連接大殿後進的廂房院舍。
耿照從觇孔往下瞧,幾能看見壇前的蒲團香燭,顯然密室基座甚高,才能有
這樣的視野;四下眺望縱橫尺距,喃喃自語道∶「偌大的密室,豈能藏在牆壁夾
層裏?」
明棧雪掩嘴輕笑,卻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得意洋洋∶「聰明的小子!我們現下
不在牆壁夾層,是在大佛肚子裏!」耿照恍然大悟。難怪密室較神壇爲高,那道
橫向的窺孔就藏在彌勒佛的胸腹間,就算開得再寬,底下的信衆僧侶也看不見。
「明姑娘,你怎知覺成阿羅漢殿的大佛肚裏有密室?」
「這學問可大啦。」明棧雪笑道∶「你說說看,除了一個『大』字,這尊彌
勒與你平日所見的寺廟佛像有什麽不同?」
耿照日前匆匆自殿外走過,不過往裏頭瞟了一眼,實在想不出有什麽怪異之
處,但明棧雪明知故問,意味答案之大、之明顯,連匆匆一瞥之人都不會錯過。
耿照苦思良久,擊掌道∶「是了!這尊彌勒大佛身下,沒有蟠龍蓮座!」
東海境内的神像都踞龍而坐,往往神佛身下的龍塑得比神像還大,乃因東境
百姓拜的「龍王大明神」,是昔日玉蛎王朝的帝神化身,爲掩央土統治者耳目,
無論什麽神祗隻都塑成坐龍的模樣,拜的是蟠龍座子而非神佛。普天之下,也隻
有東海一地有這樣獨特的風土。
「沒錯。」明棧雪帶着嘉許的目光,點頭道∶「不坐蟠龍的彌勒像,多半建
于玉蛎王朝前後,距今已近千年;而『覺成阿羅漢』這樣的名字,更是出自于緣
覺、聲聞等小乘教團。若是由信奉大乘的央土僧團命名,該叫雷音或大雄寶殿之
類才是。」
耿照摸了摸光頭,怔然道∶「這彌勒像是小乘教團所建,距今已近千年……
那時東海的佛門應該是大日蓮宗罷?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小乘僧團是不拜佛像的?」明棧雪笑道∶「迄今在南陵盛行的
小乘緣覺乘僧團,隻在神壇供奉日輪等信物。大乘經典裏,彌勒被尊爲八大菩薩
之一,又稱『阿逸多菩薩』;但在小乘經典之中,帝須彌勒以及阿逸多卻是佛的
兩位弟子,爲佛看守門戶。」
耿照心念一動,忽然明白過來。
「你的意思是,這尊彌勒坐佛非是神像,而是建築——更精确的說,應是某
一建築的門戶?」
「孺子可教也!」明棧雪拍手道∶「這蓮覺寺中,凡近千年的古建築多半設
有機關。我在法性院的一座小佛堂裏發現一處藏于照壁間、大小如書櫥般的隐密
空間,連個人也塞不進去,說是機關,更像一組試驗用的模型。」
「我觀察佛堂的間架結構,便如覺成阿羅漢殿的縮影一般,具體而微,顯然
是試驗用的模型,便前來一試。果不其然,機關位置相同,閑啓的方式相同,就
連機括隐藏的地方也差不多,我便這麽摸進了彌勒大佛的肚裏。」
「這兩處機關……」耿照忍不住問∶「寺中均無人知曉麽?」
「從我掃出來的灰塵判斷,最少有幾百年沒人進去過啦!你真該看看那絨毯
厚的千年積塵,怕能當成被褥來蓋。我拼了命打掃,也足足花了兩夜。」明棧雪
微笑道∶「況且,東海一地能夠區分大小乘典籍的和尚,隻怕早已死絕了,剩下
都與那顯義是一路貨,就算說給他們聽,這些個草包也不信。」
她說得輕松自若,耿照卻知要做出如此推斷,對佛學、土木,甚至東海的文
史典章均有廣泛的涉獵,更須具備第一流的膽識手眼,才能解破謎底;贈以「膽
大心細」四字,那是半點也不爲過,佩服道∶「明姑娘,你不隻人美武功好,連
學問也不簡單哪!」
明棧雪掩嘴嬌笑,雙頰暈紅,一時明豔不可方物。
「呸,誰要你來讨好?明明是個老實人,淨學些油腔滑調!」
耿照也笑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曼聲道∶「大日蓮宗極盛之時,在東海各地留下無數奇巧奧妙
的寺院建築,如那既樸拙單調、卻又繁複精巧的『十方轉經堂』,便是天下知名
的偉構。」
「古往今來,沒有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支宗派的人,比大日蓮宗更喜歡構
造建築,設置機關的;許多有數百年甚至千年曆史的蓮宗偉構,大到木石,小至
機括,技術甚至還勝于今時今日的頂尖工匠。隻要一聽是蓮宗所遺,其中必有玄
機——這是我師傳從前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我讀佛經典籍,也是因爲他。」
耿照沒留心她話裏的淡淡蕭索,環顧四周,蹙眉道∶「大日蓮宗之人制造這
樣的密室機關,到底爲了什麽?」
明棧雪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輕歎一口氣。
「我不知道。總不會爲了炫技罷?說不定,這便是他們的修行法門之一,不
停創造各種精巧複雜的東西,大到建築,小至螺钿,從精工器具中體悟佛法。」
她一指溫涼的石闆地面:「你瞧。」
耿照仔細觀察,整間石室的鋪石壁闆刻滿了細小怪異的花紋,心念一動,從
内袋取出那薄薄的紫檀木片比對,符紋風格一緻,果然是相同之物。
——娑婆閣的詭異花紋、隐藏在千手觀音像中的「薜荔鬼手」……這一切,
果然都與大日蓮宗有關!
還有顯義……他想的是那名神秘殘忍的黑衣人。
耿照本以爲他是爲了讨好即将東巡的琉璃佛子,這才聽從遲鳳鈞遲大人的建
議,往娑婆閣搜尋蓮宗八葉院的線索。但黑衣人不但能使「薜荔鬼手」,也知道
羅漢圖與觀音像的秘密,若那人便是顯義,那麽他的來曆背景絕不簡單。
明棧雪彷佛看穿他的心思,輕輕一打他的手背,膛道∶「你給我聽清楚了,
往後兩日之中,你哪裏都不許去,除開每日外出解手兩次,便隻乖乖待在這裏。
這兩天不隻對你極爲重要,蓮覺寺内更将掀起一場風波,躲在這裏正好,不必去
蹚他人的渾水。」
耿照聽出蹊跷,濃眉一軒。
「是什麽風波,明姑娘?」
明棧雪歎了口氣,搖頭苦笑。
「不說給你聽,隻怕你是不肯罷休啦。乳臭未幹,忒也好事!」
她說這話之時,臉上卻帶着一絲莫可奈何的情狀,耿照不知怎的覺得無比親
切,罕有地死皮賴臉起來,纏着她要聽。明棧雪不置可否,從襟裏取出條手絹,
薄羅上溫溫甜甜的,似還透着她襟懷裏那膩潤爽人的乳脂香。
耿照陡地想起那件鴉青色的肚兜來,黑黝黝的臉上不禁一紅。
她二人雙修數日,默契絕佳,明棧雪忽覺空氣燥熱起來,不用擡眼,便知他
心頭掠過的旖旎畫面,大羞之餘,急急脫口∶「不是那……我穿着呢!」說完才
覺失言,更是羞不可抑,索性闆着臉兒轉過頭去。
耿照沒想話題竟說到了她貼身穿的亵衣上頭,若非渾身無力,隻怕便要撲上
前去,剝開她的懷襟一探奧秘。
兩人一時相對無言,密室裏回蕩着噗通噗通的心跳聲。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她将手絹攤平,絹上拓着一枚陰刻的壓印蝙蝠,寥寥幾
筆,似是木刻年畫裏常見的模樣,不知怎的被黑泥一透,益發襯得鬼氣森森,極
是不祥。
「這是……」
「你可聽過七玄之一的『集惡道』?」明棧雪斂起紅暈,罕見地嚴肅起來。
「江湖盛傳∶『青蝠開道,烏馬追風;斬魔妖劍,白骨燈紅!』這青蝠的陰
刻記号,便是鬼王駕臨的前導。一股腥風血雨,已然吹向蓮覺寺來啦。」
「集惡道」是七玄道之中最兇猛殘暴的一支。據說在這幫鬼怪遁迹江湖前,
「集惡道」三字能止孩童夜啼,令聞者喪膽。
究其宗門,典出佛家的輪回之說∶地獄道、畜生道、餓鬼道、阿修羅道、人
道、天道,合稱「六道輪回」。六道中以地獄、畜生、餓鬼三道最惡,此派中人
以三惡道自居,故稱「集惡道」,又叫「彙陰流」。其手段的獰惡殘毒,連七玄
中人都視之如妖魔,不願與他們往來。
而三道冥主之中,地獄道曆任冥主均承襲「鬼王陰宿冥」之号,數百年來統
馭群鬼,縱橫天下,在三道中實力最強,組織也最爲嚴密。
直到三十年前,集惡道忽然淡出武林,有人說三道冥主被一名出身正道的絕
頂高手挑了,從此封閉了根據地背陰山栖亡谷,絕迹江湖;也有說三道窩裏反,
三位冥主拼了個魚死網破,那一戰打得慘烈異常,最終群邪悉數陪葬,竟無一生
還;還有人說集惡道的三位冥主高瞻遠矚,預見妖刀即将爲禍東海,不分正邪,
将東境武林的菁英一掃而空,搶先撒出了東海,在天下間的某一處培養勢力,等
待一舉恢複、圖謀東海的機會……
即使蹤迹全無,集惡道仍存在于江湖耳語之間,從來不曾消滅。或許是因爲
人們無法相信,如此恐怖妖異的組織會輕易地退出舞台,甯可對眼角餘光裏偶一
閃現的莫名鬼影抱持敬畏懷疑,也不敢稍稍忘記那群曾經橫行天下的妖魔鬼怪。
而如今,「鬼王」陰宿冥的青蝠記号竟出現在佛門勝地蓮覺寺裏!
「鬼王、集惡道……他們爲什麽要來這裏?」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明棧雪搖搖頭,嚴肅地望着他∶「我隻知要爲
你打通二關。除此之外,什麽都不幹我們的事!」
……
距小和尚破牆而出,倏忽便過了兩日。
這段期間,漱玉節派出黃島衆人在蓮覺寺暗地搜索,連阿淨院裏裏外外也翻
了好幾遍,始終找不到那名僞裝成小和尚的渡口少年。
「冷北海、曹無斷!你們是親眼見過那少年的,這樣還找不着,豈不笑掉旁
人大牙?」薛百勝冷冷嘲諷。
「小人惶恐。」冷北海淡淡回答。
他面孔本就青白,而曹無斷的左掌還裹着厚厚的藥布,臉上亦沒什麽血色,
兩人都看不出有什麽惶恐的樣子。杜平川躬身道∶「老神君息怒。」悄悄使個眼
色,冷、曹二人聯袂退出内室。
薛百勝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他休息兩日,經過充分調養,内力已回複舊時的六、七成;沒了雷丹禁制,
再休息個三五月,不僅能盡複舊觀,不定還能突破界限,迎來睽違已久的提升。
但此事萬不能被嶽宸風知曉,薛百勝深居簡出、專心調養,除了三島首腦與
冷北海等少數親信,衆人皆以爲老神君仍負傷在逃,不知何時才會再現身。
正與杜平川、何君盼閑聊,一抹修長素影掀簾而入,衆人盡皆起身,正是五
帝窟之主漱玉節。
「老神君感覺如何?」
「生龍活虎!」薛百勝嘿的一笑,活動臂膀。「再教老夫調養一年,便能迎
戰嶽宸風那個王八蛋!」
漱玉節忍不住露出微笑。
「是了,關于那耿姓少年的底細,不知老神君有什麽想法兒?」
薛百勝沉吟道∶「我聽說他是刀皇武登庸的弟子,當夜交手不覺怎的,但身
上的内功很有點鬼門道。能得此人相助,紫度神掌也就沒什麽可怕了。」
漱玉節點了點頭,蹙起姣好的柳眉,片刻才又輕輕舒展開來。
「若能找出人來,我自有辦法知道是不是武登庸前輩的傳人。」
薛百勝疏眉一軒,饒富興緻,漱玉節卻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從袖裏取出一塊
大紅方巾,上頭以黑青膏泥拓印着一隻陰刻蝙蝠,交給薛百勝過目。
「青蝠開道,白骨燈紅!」薛百勝目綻精光,猛然擡頭∶「這布片在哪兒找
到的?」
「約莫一刻鍾前,以金镖射在院門上。我已調回一組潛行都在附近探查,充
實警戒。」漱玉節回答。
薛百勝愀然色變,扼腕道∶「遲了,平白賠上四條性命!請宗主即刻下令,
讓冷百海等各自入屋戒備,切莫分散,切勿在外頭走動——夜裏是魑魅魍魉橫行
之刻,咱們是蛇,月下鬥不過那些非人邪物。」
漱玉節從未見過他如此凝重,瞬間即決,回頭吩咐弦子∶「傳令下去,便照
老神君之言。另把少宗主及楚刀使一并帶來,不得有誤!」弦子領命退出,不多
時便帶了繃着一張臉的瓊飛與楚嘯舟回來。
瓊飛一見薛百勝,一把撲進他懷裏,歡叫道∶「爺爺!」又磨又贈的好不親
熱。她的生父乃是薛百勝的義子,也是唯一的衣缽傳人,不幸因十幾年前的一場
内變而喪生,瓊飛正是其遺腹女,自小便甚得薛百勝的寵愛,直将她慣上了天。
薛百勝摸摸她的頭頂,笑道∶「少時不管聽見什麽動靜,都不許出去。」擡
眼望她身後的楚嘯舟,眯起一雙怪眼∶「小子!你還能使刀麽?」楚嘯舟回答∶
「能。」
「很好!」薛百勝冷笑道∶「待會無論是什麽東西闖進内堂,你便出全力将
它格殺,不許有一絲遲疑。」楚嘯舟體内的雷丹尚未成形,幾日内暫無八成功力
的運使限制。
老神君怪眼一翻,乜着斯文秀美的黃帝神君,冷冷道∶「你也一樣。不許離
開内堂一步,有人闖入,便使十成功力的『過山刀』打它,絕不能留手。」瞥了
杜平川一眼∶「别拖累你家神君。」
「是,小人理會得。」
他吩咐停當,沖漱玉節一欠身。
「貴客來時,就由我陪宗主出去迎接。」
漱玉節了解老人的性格,但仍有些放心不下,輕啓朱唇∶「老神君,便隻你
我二人,這不像是要迎戰哪。」
薛百勝冷笑∶「若要尋釁,集惡道不會發镖書來。隻不過那幫人是禽獸、是
惡鬼、是邪魔外道,天生嗜血,就算本來無意,一見勢弱,當場翻臉也不奇怪;
與其倉促迎戰,不如示以空城,教他們摸不清底細,不敢動手。」
老人咧嘴一笑,目光炯炯。
「宗主,狼群是最兇殘、但也是最卑怯的畜生,要善用其疑。」
忽聽堂外一聲怪叫,一把尖銳刺耳、猶如鴉枭般的聲音喊道∶「天地栗栗,
日月昱昱;流星趕退,群魔真現!九幽十類、玄冥之主駕臨,爾等凡俗,滿身罪
業,還不速速來見!」抑揚頓挫便如扯開嗓子扮戲文一般,回蕩在山間靜夜中,
隻覺詭異非常。
——來了!
漱玉節微微一凜,扶劍款擺而出,氣度雍容。薛百勝緊跟在後,目中精芒隐
現。
黑夜裏一盞豔如塗血的大紅燈籠懸在半空,飄飄忽忽地晃了過來,燈上繪着
一隻張翼的青色蝙蝠,随燈籠上下起伏,宛若活物。
走得近了,才發現燈籠懸在一杆一丈來長的白骨杖上,擎着骨杖的卻是一名
青面撩牙、腰圍葉裙的赤足小鬼,面孔及裸露在外的肌膚全塗成碧油油的一片,
明知是活人所扮,仍教人不寒而栗。
青蝠血燈籠一路晃來,周圍次第亮起青色磷磷鬼火,由遠而近、此起彼落,
每團鬼火之後都現出一張猙獰鬼面,或青或赤,手裏拿着各式刑伽,分别是春、
夏、秋、冬、拘、鎖、刑、問八大陰差,以及含冤、負屈、大頭、大膽、精細、
伶俐等六鬼,不住嘻笑尖叫,發出令人膽寒的怪聲。
衆鬼簇擁着一匹瘦骨嶙峋、宛若骸骨的烏馳追風馬,馬鞍上跨着一名頭戴漆
紗撲頭、身穿碧綠蟒衣、腰懸斬魔鋼劍、足蹬粉底皂靴,雙肩聳如駝峰的綠袍判
官,一樣畫着猙獰的大花臉,宛若跳大神的巫杷。
漱玉節低聲問∶「那人,便是集惡道三冥之一的鬼王陰宿冥麽?」
薛百勝冷笑道∶「模樣沒錯,隻不知裏頭穿衣塗臉的是不是同一個。」
那打着青蝠血燈籠的小鬼尖聲喊道∶「鬼——王——駕——臨——!爾——
等——報——上——俗——名——」語氣拖得又長又怪,卻斷在令人渾身不自在
處。
薛百勝「嘿」的一聲,翻着怪眼冷笑∶「陰宿冥,三十年不見,你卻認不得
老夫了麽?還是老夫當年所見,是你的師傳或祖爺爺?」
衆小鬼咆哮起來,紛紛尖叫∶「放肆!」、「大膽!」、「無禮!」
薛百勝正欲還口,漱玉節卻輕輕攔住,微一欠身,脆聲道∶「妾身乃五帝窟
之主『劍脊烏梢』漱玉節,見過鬼王。」
馬背上的綠袍判官大袖一揮,群鬼止住喧嘩。
隻聽他開口道∶「本王——聖駕來此!不欲與貴派爲難;特來拜山,此後各
行各路,無——犯——秋——毫!」那戲文般的嗓子吊得極好,餘音般繞悠轉,
原本做作得近乎可笑的腔調,黑夜裏聽來卻令人渾身戰栗。
薛百勝本想掏出一把銅錢砸個響場,又或鼓掌叫好挖苦他一陣,末了卻不由
自主地潛運内力,蓄勢待發,彷佛這樣才能稍稍抵禦那尖嗓的逼迫侵襲。
漱玉節暗歎∶「看來,那鬼先生的帖子也發到了集惡道的手裏。往後的時日
裏,還不知有多少邪魔外道要聚集到阿蘭山來,恐怕這片佛門清靜之地,将再無
甯日。」她思索幾日,實不知那撈什子「七玄大會」開在此間,究竟是何意,隻
是萬萬想不到緊接在五帝窟之後來的,竟會是消失已久的集惡道。
這些妖魔鬼怪也取得妖刀了麽?
落入其手中的,又是哪一把刀?
她定了定神,斂衽道∶「貴我同屬七玄,在大會之前,自當和平共處。」
鬼王陰宿冥點點頭,道∶「爲表誠意,本王備有一份薄禮,請宗主笑納。」
這幾句不用戲曲花腔,依然令人牙酸耳刺。他手一揮,四枚熟瓜似的渾圓物
事用草繩串成一串,「飕!」一聲飛入堂内,在地上滾得幾滾。
薛百勝點足停住,竟是四顆潛行都黑衣女郎的首級!
漱玉節雖有準備,一瞧仍是悲怒交迸,咬牙沉聲∶「陰宿冥!你這是來向五
帝窟下戰帖麽?」
「不,本王是來賠禮的。」滿臉油彩的地獄道冥主搖了搖頭,冷笑道∶「意
圖窺視本王者,死!你派這幾個女娃前來,本就是一條死路;是你手指冥途,借
本王之手害死了這幾個小妮子,非是本王想殺。」
鬼王陰陰一笑。
「來而不往非禮也。我身邊這些小鬼,你随意揀四個殺了去;待會兒本王在
山上辦的事,不希望有五帝窟的人馬前來搗亂。」陰宿冥掉轉馬頭,随着鬼火慢
慢走入黑暗∶「你記好了,漱玉節,本王不會每天都有這般好興緻。你手底下人
安生待在王舍院裏,可免殺劫!」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26
標題:
【妖刀記】第九卷
.
第九卷淩雲三才
【内容簡介】
淩雲頂傳說的開端,始于一場橫亘數百年之久、涵蓋東勝洲全境的尋寶競賽。
爲解開淩雲頂之謎,天下武儒之首在聚星谷搭起擂台,欲以智慧決定歸屬;
無數才智之士齊聚東海,賭上聲名、折籌論戰,共同締造出風華燦爛、古今無雙
的智絕傳說——淩霄絕豔,智比天高!昔日轟轟烈烈的「淩雲論戰」早已落幕,
三十年的賭鬥、三十年的謎團,有一人失去家國,有一派群龍無首,還有一樁謎
底不知所蹤……卅年光陰逝去,才人隐沒、英雄凋零,是誰的心計仍餘波蕩漾,
綿延至今?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四一折思見身中,照蜮冥途「且慢!」
五島之主淡淡一笑,垂眸道:「鬼王絕迹江湖久矣,興許不知:妾身也好,
五帝窟也罷,一向不管他門他派之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集惡道在蓮覺
寺之中翻天覆地,也與本門無關。鬼王千錯萬錯,獨獨不該殺了我手底下人。」
語聲溫婉,籠發的烏紗長曳到地,襯與一身白衣如雪,便如觀音一般。
漱玉節已非妙齡女郎,但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卻不及那經霜雪精淬之
後、如冰釀般醉人的綽約。她垂着一雙翦水杏眸,随手掠了掠發鬓,籠雪似的雲
紗袖管滑落肘底,幾隻杯口粗細的掐金镯子叮啷啷一碰,潤白修長的腕子竟比手
镯更加纖秀。
玉人溫雅,吐露的清音卻是一派宗主的威嚴,絲毫不容輕慢。
鬼王勒馬回頭,陰眸微乜,寒光森然,片刻方冷笑:「本王已說啦,殺人償
命,最是容易不過。」綠袍大袖一舞:「殺人者誰?」
身後,四盞碧油油的幽冥鬼火飄出行伍,提燈之人白靴白袍,頭戴氈笠、腰
系褡膊(行旅用的長方形布袋,兩端開口可貯物,多系在腰間當腰帶,或搭在肩
膊上),俱都是微帶青慘的一色白。四人頭臉均密密纏着白布條,直至頸間襟内,
連一絲可供視物的眼縫都不留,模樣十分詭異。
陰宿冥看也不看一眼,随口道:「你四人且将性命,還與漱宗主!」
白衣人一齊抽刀,橫頸抹去,鮮血仰天噴出,随風飄落如紅霧。四盞白骨提
燈内的碧磷鬼火旋即熄滅,随着白衣白笠的無面主人一同倒落塵土。
死士漱玉節看多了,她親自訓練的黑島精銳「潛行都」雖清一色是女子,危
急時亦能慷慨一死,絕不退縮。但要如這四名白衣人般整齊劃一、波瀾不驚,連
瞬息間的思考猶豫也無,恐怕是人都不易做到。
「那是集惡三道之中,地獄道獨有的鬼卒,名喚「白面傷司」。」薛百螣微
湊近她耳畔,低道:「奪五感、去心欲,剝皮除面,将人折磨到了極處,意志崩
潰麻木不仁,便成這等不死不活的怪物,供其奴役驅策。」說着踏前一步,縱聲
長笑:「這種東西再死一百個、一千個,也不抵一條活生生的人命!陰宿冥,你
這「鬼王」比起你那不知是師傅、父兄還是祖爺爺的先人來,可說是小氣家家;
打腫臉充胖子,卻端出這等寒碜菜色,豈非笑煞人也!」
衆小鬼聽他對冥主出言不遜,紛紛鼓噪起來,夜風裏一陣嘶呱尖嘯,此起彼
落,宛若魍魉夜行。薛百螣怪眼一吊,抱胸冷笑,隻等那「鬼王」如何應對。
瘦馬背上,陰宿冥卻隻一笑,聳了聳駝峰般的雙肩,淡然道:「薛老神君此
言差矣!數百年來,世上便隻有一個「鬼王」陰宿冥,超脫六道,不入輪回,及
至老神君與宗主百年後,鬼王陰宿冥仍長存于世,絕不消滅。」袍袖一舞:「二
位暫别!來日七玄大會上,本王恭候大駕!」
數不清的鬼火簇擁着瘦骨嶙峋的烏骓馬朝院外行去,将穿出洞門的一瞬間,
忽聽一聲爆響,一道極長極快的銳利風壓掃過,四名臉塗油彩的小鬼腳下一踉跄,
還來不及開口,鬥大的頭顱迎風一歪,撲簌簌地滾落地面。
長風呼嘯着蕩過大半個院落,所經處群鬼辟易,碧磷鬼火搖散一地,十分狼
狽。風索似的長鞭餘勢不停,鱗角相叠的鞭梢屧屧怪響、昂奮如蛇,朝鬼王陰宿
冥卷去!
長逾三丈的響尾鞭完全展開、居高臨下一掃,勢極重而勁極銳,鞭梢所帶怕
沒有百餘斤的巨力,鞭風偏又鋒利無匹;一旦擊實了,連健馬都能攔腰掃成兩截,
更何況是人?薛百螣料不到頃刻之間已至這等逼命時刻,阻之不及,暗中提勁運
功,待長鞭一擊中的,便要搶先狙殺鬼王身旁六鬼。
老謀深算的白帝神君餘光一瞥,見漱玉節身姿不動,凜秀如梅,玉一般的白
皙柔荑卻悄悄按上腰間的「玄母」長柄,冷笑之餘,亦不免微露贊許:「事到臨
頭,鎮日拜佛的柔弱婦人也有吞噬狼群之心!」内堂中一人悄悄穿出,閃至門邊,
手按劍柄蓄勢待發,卻是弦子。
眼看避無可避,連人帶馬将被鞭風掃成兩截,陰宿冥不慌不忙,掣着腰間的
斬魔青鋼劍橫裏揮出,連着鐵鞘迎風一擊,憑空「啪啦」一響,震得衆人氣血翻
湧,功力稍低的都不禁退了一步,還有自口唇、耳鼻中溢出血珠的。
鱗皮響尾鞭被那青鋼劍一抽,竟爾倒甩回去,當中毫無轉折消停,千鈞巨力
瞬間消弭于無形,飕飕一陣旋繞疾響,才又纏回主人臂間。
一人悄立在屋脊上,冷然道:「索命求償,應由敝門親取,不勞鬼王費心!」
陰宿冥還劍于腰,駐馬擡頭,忽然開口:「你是何人?」那人冷道:「黃帝
神君座下、土神島四使之一,人稱「奎蛇」冷北海便是。」
陰宿冥點頭:「好本事!本王記住你了。」遙遙沖漱玉節一颔首,笑道:
「宗主座下,果無虛士!待此間事了,本王再行領教。請。」
群鬼拾起鬼火青燈,簇擁着地獄道的冥主策馬而出,轉頭一陣山風忽來,不
隻是前頭引路的青蝠血燈籠應聲熄滅,就連浮在虛空中的碧磷鬼火也都消失不見,
黑暗中什麽都沒有、什麽也不留,仿佛适才的群鬼尖嚎隻是一場駭人惡夢,真假
難分。
冷北海躍下房頂,青白的瘦臉上神色淡漠,低着頭徑朝黃島諸人處走來,模
樣極不顯眼,當真是稍一閃神便要錯失其所在;若非親眼目睹,誰也料不到方才
是此人露了一手「迎風斷首」的絕技,爲五帝窟挽回顔面。
杜平川知神君一向不好殺生,湊近何君盼耳邊:「此際須好生慰問,切莫寒
了家臣之心。」何君盼「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并未回口應答。
冷北海走到她跟前,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雙手按膝,低道:「小人未得
神君的指示,擅自出手,請神君責罰。」也不看漱、薛二人一眼,仿佛滿堂之上,
隻有何君盼是自己的主人。漱玉節神色自若,仍是一派恬靜優雅,溫婉的姣好玉
容看不出喜恚,倒是徹入内堂的幾名潛行都女衛忿忿不平,怒上蛾眉。
杜平川正盤算該如何與宗主交代,渾沒料到冷北海竟有這麽一着,趨前一扯
他衣袖,低聲道:「快快起來!宗主在此,莫要添亂。」冷北海面無表情,竟來
個相應不理。
早在嶽宸風控制五島前,漱玉節便飽受「得位不正」的流蜚所苦,各島在台
面下鬥得烏煙瘴氣,才給了外人可乘之機。嶽宸風來了之後,漱家也拿不出解決
的法子,隻能帶頭「忍辱負重」,像冷北海這樣心有不服者,四島中所在多有。
這回伏擊耿照一行的任務,就屬土神島損失最慘,四位敕使之一的曹無斷左手成
殘,一身藝業廢去大半,在五裏鋪、龍口渡頭折損的也都是黃島的人馬,身爲帝
門之主的漱玉節卻姗姗來遲。冷北海不滿已極,悶了幾日,終于在今晚爆發。
杜平川暗歎:「在這當口,你鬧什麽意氣!」心知勸他不住,面上不動聲色,
趁宗主一垂眸,擡頭望了薛百螣一眼。
須知嶽宸風貪得無厭,别說是十名血統純正的美貌處女,再獻上一百名他也
不嫌多。那紅島的符赤錦,昔日也是從夫守節、規規矩矩的嫁婦,嶽宸風硬是用
強霸占了她,五帝窟的一衆高手也隻能眼巴巴看着,誰也阻止不了。
倘若得罪了漱玉節,難保她不會獻出何君盼,做爲鞏固其宗主寶座的祭品,
換取嶽宸風的加倍信賴。雖說此例一開,少主漱瓊飛、乃至于漱玉節自身都有危
險,證諸其過往的厲害手段,這點卻不能不防。
——大敵當前,決計不能内鬥!
這就是杜平川牢牢把持的原則,一貫如此。
隻可惜冷北海之心熱,便與他鞭梢、臉面的冷厲同樣極端,無可遏抑。
薛百螣垂着稀疏的銀眉,正要開口緩頰,忽聽一把銀鈴般的清脆喉音:「你
知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細語喁喁,不緊不慢,竟是何君盼。冷北海一愣,
以爲神君沒聽清,又重複一次:「小人未得神君指示,擅自出手……」
「不是這樣的。」
見冷北海愕然擡頭,何君盼頓了一頓,正色道:「你的忠義,無庸置疑。但
你鞭揮鬼王之時,可有想過萬一得手,将會是什麽樣的局面?」衆人聞言一怔,
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摒息以待。
何君盼這才省起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小臉不禁一紅,定了定神,細聲道:
「依我猜想,縱使失去首腦,集惡道之人也一定不會一哄而散,爲了替鬼王報仇,
勢必奮力反攻;倘若鬼王僥幸未死,也将拼命還擊……
「無論結果如何,緊接下來,必定是一場惡戰。」
衆人盡皆無語。冷北海口唇微動,卻沒有說話,隻是睜大雙眼,慘白的面色
益發青冷。
何君盼道:「鬼王離去之後,我才發現隻有宗主、薛公公,還有弦子做好了
迎戰的準備,連我自己都傻了好久,不知所措。倘若鬼王不幸中你一鞭,惡戰驟
起,本門最終是赢是輸,又或要犧牲多少人馬,實難逆料。這,才是你所犯的最
大錯誤。」
冷北海聽得汗流浃背,俯首貼地:「小人……小人知錯。」
何君盼點了點頭,緩緩道:「念在你回護了本門的臉面,又爲宗主心愛的弟
子們複仇,本該罰你在「吞鹿閣」面壁三年,但你将爲本門立一大功,兩相折抵,
便改罰一年。」回顧杜平川道:「這樣,會不會罰得太輕了?我見宗譜上說「逾
際者服」,是指踰越本分的人最多罰禁三年,便與守孝服喪一般,是麽?」
杜平川躬身道:「神君審刑量度,有本有據,屬下等心悅誠服。」
何君盼展顔一笑,不覺縮了縮粉雕玉琢似的修長鵝頸,終于洩漏出一絲少女
的天真,旋即收斂神容,袅袅趨前施禮:「我禦下不嚴,幾釀大禍,請宗主責罰。」
漱玉節笑道:「你處置得好,何罪之有?是了,方才說冷敕使将爲本門立一大功,
是指什麽?」
何君盼道:「冷北海精擅「守風散息」的奇功,與鬼王對過一招,便知其武
功特性、功力深淺。若與薛公公相互映證,便知這位陰宿冥是不是冒牌貨,修爲
到了何種境地,下次相遇,也好有個準備。」
薛百螣喜道:「如此甚好!冷北海,你若能助老夫透析那鬼王的武功深淺,
合該是大功一件。」見何君盼抿着紅菱似的唇瓣淺淺一笑,眸中掠過一絲慧黠靈
光,忽然醒悟:「莫非她早已看穿,我有意激那陰宿冥出手未果?這個丫頭,還
真真不能小看了她!」
冷北海領命起身,将适才一交擊間所測得的陰陽動靜、奇正剛柔等細說分明,
并向薛百螣出示收鞭而回時,臂上被餘勁震出的瘀痕。漱玉節見老神君神色出奇
凝重,未敢驚擾,半晌才問:「怎麽?可曾看出什麽端倪?」
薛百螣沉吟道:「方才那一劍,他用的是鎮門神功《役鬼令》裏的一式「山
河闆蕩開玄冥」。這招三十年前我在當時的陰宿冥手裏見識過,以掌法施展,威
力決計勝過斬魔寶劍的劍鞘,顯然他等了整晚,便是在等這個機會,要向老夫證
明他是貨真價實的地獄道冥主陰宿冥。」
「這就叫欲蓋彌彰。」漱玉節淡然一笑。「所以,這個鬼王是假的?」
「不,恐怕是真的。」薛百螣指着冷北海臂上的瘀痕,娓娓解釋道:「《役
鬼令》是極爲剛猛的武功,至陽至烈,毫無花巧,才能鎮得住集惡三道裏的那些
個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威加于群邪之上。他一劍蕩回百餘斤的鞭勁,修爲就算
不及當年的鬼王陰宿冥,起碼也有七八成火候。若是單打獨鬥,宗主與老夫都未
必能讨得了好。」
漱玉節知他姜桂之性,好勝要強,決計不會無端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不由得沉吟起來,片刻才道:「鬼王既然是真,光是他手中的地獄一道便極不好
惹,更況且還有狼首、惡佛未出,萬一……萬一教這些個妖魔鬼怪盯上了,那才
叫冤枉。」
薛百螣「哼」的一聲,卻未反駁,隻說:「非是此時之敵也,未必便不能敵。」
「老神君高見。」
漱玉節順着他的話頭,凝着一雙妙目環視衆人,朗聲清道:「打今日起,沒
有我的号令,不許任何人出這阿淨院一步。各島人馬須妥善編制,至少兩人一組,
切莫單獨行動;遇集惡道徒衆,須先行回避,勿惹事端。如有違者,絕不輕饒!」
瞥了瓊飛一眼,森然道:「便是各島神君敕使、甚至少主,都不能例外。」
此話一出,衆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時竟鴉雀無聲,現場好不尴尬。
那「鬼王」陰宿冥的鎮門神功《役鬼令》再厲害,也不過便與冷北海鬥了個
旗鼓相當:「奎蛇」固然是黃島有數的高手,論武功卻還不及四島神君之能,真
要殺将起來,五帝窟未必就輸給了集惡道,豈有一味龜縮忍讓的道理?
漱玉節神色自若,含笑不語,倒是瓊飛按捺不住,搶白道:「娘!那撈什子
鬼王再狠,也狠不過嶽宸風。嶽宸風握有辟神丹也就罷了,憑什麽我們連那些裝
神弄鬼的東西也怕!這不是教人瞧扁了麽?」
漱玉節料不到竟是自己的寶貝女兒搶先發難,笑容一凝,睜眼輕叱:「說過
你多少次了,不得直呼主人的名諱,你總是不聽!」瓊飛被罵得委屈,性子一來,
怒道:「他又不在這裏,怎麽說不得?他若沒有九霄辟神丹,誰怕他來!」
漱玉節不想與她瞎纏夾,望了周圍一匝,朗聲道:「你們都是這樣看的?我
帝門怕了極惡道群鬼,這才龜縮不出,是麽?」衆人無語。她收回了冷冽的目光,
回頭微笑:「君盼,你也是這麽想的?」
何君盼想了一想,搖頭道:「鬼王若有十足的把握對付五帝窟,毋須殺人還
頭,無端端打草驚蛇。他今夜前來,其實隻是虛張聲勢;模樣越是張狂,代表心
中越不踏實,殺人威吓不過是假象。此爲兵法中的「示假引真」,疑兵之計。
「宗主命衆人一徑示弱,嚴守不出,鬼王以爲計謀得逞,必定開始松懈;屆
時,我等便能探知集惡道一幹人的實力虛實,進可輕取、退足自保,這便是兵法
中所謂的「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依我看,這是上上的計策。」衆人
恍然大悟,盡皆歎服。
漱玉節微微一笑,命各島人員分配停當,各自散去,好生歇息。
冷北海硬接了一記至剛至猛的「山河闆蕩開玄冥」,鞭勁悉數反彈回來,震
傷了五髒六腑,起身時腳下微一踉跄,幾乎站立不穩,齒縫間及時咬住一口鮮血;
蓦地一條結實的臂膀橫裏伸來,穩穩将他攙住,來人面冷如鐵、波瀾不興,黝黑
的肌膚亦如冷鐵一般,正是「鐵線蛇」杜平川。
「啧,管什麽閑事!」
面色青白的瘦削漢子揮臂一掙,撥開扶持,一抹殷紅溢出嘴角,曝雪般的倒
三角臉上益發白慘。「好生陪神君走去!你是上過幾日學堂的,不比我們這些粗
鄙之人。咱們用性命侍奉神君,你得用腦子。」
杜平川面無表情,語氣仍是一貫的不卑不亢。
「我的腦子,已比不上神君啦。也該是時候,用性命來侍奉神君了。」
「是麽?啧啧。目光如炬、手腕厲害的鐵線蛇,不想也有這一天哪!」
兩人并肩而望,何君盼細瘦窈窕的背影正與漱玉節、薛百螣相偕,一齊步入
後進内堂,左右侍從隻敢遠遠地環繞着三人,不敢走近到足以聽清三人談話的距
離之内;那是神君與島民之間無可踰越的差距,象征着至高無上的權威。
冷北海瞇着眼睛看着,忽然一笑。
「怎麽,被罰面壁一年很歡喜麽?」杜平川斜乜了他一眼,冷冷說道。
「不,是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直到今天才得明白過來。」
冷北海「呸」的吐出一大口血污,伸手一抹嘴角,大笑道:「原來黃島早已
有了一位稱職的主人,我卻老當她是個小女孩兒。你和我、島内和島外……這十
幾年的辛苦,總算不枉啦!」
◇◇◇
彌勒腹中,耿照與明棧雪二人正盤膝而坐、四掌相抵,用功到了緊要之處。
明棧雪催動功力,持續幫助耿照易經拓脈,打通二關心魔,不知不覺已過了
兩個時辰。
兩人全身氣脈相接,明棧雪的内息如溫水般淌過耿照周身經脈,以她對碧火
神功了如指掌,修爲更遠遠勝過了耿照,此番打通關障,可說是循序漸進,一切
都在明棧雪的掌控之下。耿照隻覺渾身氣滾如沸,汗出如漿,衣衫幹了又濕、濕
了又幹,精神卻越來越暢旺,絲毫不顯疲憊。
也不知過了多久,明棧雪緩緩撤去内力,低聲道:「歇會兒。」耿照會意,
将内息逐一收聚丹田之中,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睜開眼睛。明棧雪幼嫩軟滑的右
掌心仍與他的左掌相貼,左手捏了個如意法訣,随意擱在膝上,閉目垂頸、嬌軀
放松,宛若假寐。
耿照不敢驚擾,也學她捏訣盤膝。半個時辰之後,明棧雪才睜開美眸,促狹
似的一笑,勾着白嫩的尾指輕刮臉蛋兒道:「學人精!你知道我在做什麽?亂學
一氣。」耿照黝黑的面上一紅,左手摸了摸光頭,讷讷道:「我見姑娘打坐,也
……也學着打坐。」
「來,教你個乖。」明棧雪笑着說:「你可知道,要精進拳掌器械等外門功
夫,什麽法子最快最有效?」
耿照笑道:「我幼時與一位長輩砍柴戲耍着玩兒,多砍多練也就是了。」明
棧雪搖頭:「這麽老實巴交的答案,也隻有你能答得出來。錯!」耿照連猜幾次
她都大搖螓首,揮手道:「錯了、錯了,你這人忒也無趣,聽得人差點打起瞌睡
來。」稍頓了一頓,笑得神神秘秘的:「練拳腳器械、攻守拆解,最有效的法子
就是「想」。」
「想……想?」耿照不由得一愣。
「對,用腦子想。」
明棧雪伸出纖細修長的左手食指,輕點了點額際。
「尋常門派修習内功,除了打坐吐納等入門基礎,首先要學的便是「存想」
——想象「氣」在體内諸穴諸經脈間運行;想得久了,便能生出感應,真正察覺
到體内之氣。
「你學的碧火神功是内家至寶,收效極快,短短數日間便能感應内息,換了
别家的内功,最快也要存想個三年五載,才能察覺體内氣息的流動。内息如此玄
奧之物,都須依賴存想輔助才能練得,外家的拳腳武功如何不能?」
「存想」的功夫耿照非是初聞,他所領悟的「入虛靜」境界,便是存想、内
視的極高之境。隻是萬料不到,坐着冥想苦思也能增進拳腳武功,聽明棧雪之意,
收效竟還在日夜勤練之上,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明棧雪道:「你可曾夢見自己整夜被人追趕,明明是夢,醒來後卻是全身酸
痛,仿佛真跑了一夜?」耿照點頭。明棧雪笑道:「那你可知道,人在睡眠中發
夢,無論夢境多麽漫長,實際不過是眼珠子轉得幾轉,片刻即逝?」
耿照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得搖了搖頭。
「四肢百骸,由心主之。這裏的「心」,便是你思考、感覺、發夢之處;心
間一瞬,足以令你在夢中跑上一整夜,明明你徹夜未動,肌肉骨骼所累積的酸楚、
所鍛煉的程度,卻勝過你踏踏實實跑上整夜——如許快捷方式,你緣何不要?」
耿照聽她說得似模似樣,仍覺得有幾分不真實,忍不住問道:「按照姑娘之
說,若有一個不懂武功的人,整天想象自己修習武功,想得時日久了,難道也能
「想」出一身高明的武功?」
明棧雪笑道:「對,也不對。常人無法靠空想練就武藝,是因爲想的東西不
對,身體就算依照其想象發生了改變,那也是無用之變。倘若你将拳腳套路都練
熟了,并且一一記起拆解對練的五感知覺,于虛靜之間存想一遍,身體就會依招
式所演發生改變;這樣的變化,即是有用之變。
「如一名居住在高山上的人,不斷存想自己潛入深海,倘若他有過入水的經
驗,熟知身體在水中的五感變化,如此修練了十餘年之後,縱使他不曾再碰一碰
海水,也能練就一身高明的深潛之術。蓋因身體爲存想所改變,猶勝過讨海十數
年的漁人。
「但若他對泅水一無所知,所想無益真正的潛水,那麽,縱使身體已在不知
不覺間被改變,當然還是不懂水性。這種以内修外的法門,便叫做「思見身中」。」
耿照若有所悟,一時無語。
明棧雪續道:「真正的高手練到了極處,往往難覓一名旗鼓相當的好對手。
正所謂「不進則退」,爲了維持巅峰、突破境界,便以「思見身中」之法自我修
習:對敵不限時光、場域,一身可敵萬馬千軍,往來極冷極熱之境,出入極險極
惡之間;畢生所敵随時能再現,拳掌器械、内息外功,均可于方寸間反複爲之
……如此,才能精益求精,更上層樓。」
耿照聽得悠然神往,正要開口,忽見觇孔外燈火一暗,刮進一陣森冷陰風,
偌大的覺成阿羅漢殿裏碧磷磷的一片,無數鬼火擁着一杆白骨紅燈飄蕩如魂,回
蕩着「喀答喀答」的馬蹄響,一名肩如駝峰、油彩塗面的綠袍判官策馬入殿,腰
跨一柄鐵鞘青鋼劍,晃搖的模樣充滿着森森鬼氣,令人不寒而栗。
「明姑娘!」耿照轉頭低呼,明棧雪玉指抵唇,示意他噤聲,姣好的櫻唇無
聲歙動:「集惡道!是「鬼王」陰宿冥!」
殿外傳來一陣嘶嘎怪叫,一把令人牙酸的刺耳嗓音道:「天地栗栗,日月旻
旻,流星趕退,群魔真現!九幽十類、玄冥之主駕臨,爾等凡俗,滿身罪業,還
不速速來見!」
耿照定睛一瞧,果然前導的白骨紅燈之上繪着一頭猙獰青蝠,大張的惡口畔
濺出一滴殷紅血珠,獠牙尖銳、黑翼箕張,與絹上的陰刻拓印相仿佛。
數不清的鬼火湧入殿中,在彌勒像前分列左右,蓦地綠焰沖天,原本拳頭大
小的幽冥鬼火都成了燎天之炬,碧瑩瑩如燒化青璃般的詭麗焰色不改,隻是益發
璀璨,将整座大殿裏照得青芒熠熠,群鬼俱都現出了身形。
綠袍幞腳的「鬼王」陰宿冥駐馬居間,威風凜凜,寬大的袍袖一舞,喝道:
「因果業報,森羅殿前;斬魔劍下,儆——惡——除——奸——」牽着烏骓追風
馬的大頭鬼上前兩步,扯開嗓門大喊:「鬼——王——升殿,罪——魂——拘前!」
油彩塗身的諸「鬼」們怪叫起來,六鬼之一的含冤鬼跳腳而出,展開手中金
卷,搖頭晃腦、大聲唱名,衆小鬼們用整串鐵鏈拉着一幹僧人魚貫入殿,個個神
情茫然,如中迷煙,連步履都踩不甚穩,卻都是法性院裏的蘭衣弟子,爲首的正
是恒如。
隻聽含冤鬼道:「爾等罪魂,自報前愆,如有隐瞞,屍骨無存!」一旁負屈
鬼一抖手中紅羅,恒如便搖頭晃腦,夢呓似的喃喃自語起來,目光呆滞,宛若活
屍。
耿照畢竟識得恒如,初時見他落入集惡道群鬼之手,多少有些不忍,甚至動
過出手相救的念頭,豈料越聽越是心驚;恒如所說,都是某年某月誘奸越城某富
商之妻、如何與師兄弟們「賜子」前來祈孕的婦人等等,顯然這是寺中行之有年
的勾當,如字輩弟子人人有份,司空見慣。
偶爾含冤鬼會打斷他的喃喃低語,或問他現居何職、如何行事等細節,恒如
一一回答,毫不隐瞞。等他交代完畢,鬼王一揮袍袖,冷道:「比丘幹犯淫戒,
當處剝衣亭寒冰地獄之刑!」刑、問二差齊聲唱喏,擡來一隻覆滿厚霜的釘鐵木
箱,以二色哭喪棒翻開箱蓋,箱中滾出一大蓬濃烈霜氣,殿中氣溫驟寒。
拘、鎖兩名陰差押着恒如湊近那木箱,寒氣撲面而至,什麽迷藥也都解了,
搖了搖混沌的腦袋,突然發現情況不對,驚叫:「你們做甚……」話沒說完,面
孔已被按入箱中。
隻聽「嘶」的一響寒煙飛竄,陰差們雙雙松手,恒如猛擡起頭來,驚叫道:
「你們是誰?爲什麽抓我?這是何處……」冰飔散去,赫見他整張臉皮早已不見,
露出血汩汩的鮮紅肌肉;原本挺直的鼻梁處隻餘兩枚血肉模糊的孔洞,失去眼睑
的眼窩裏骨碌碌地轉着兩顆黃白眼球,說話之間面頰的肌束還不住抽動着!
耿照看得心尖一抽,幾欲作嘔,卻見含冤鬼把手一招,喚來一名布條裹臉、
白衣白笠的鬼卒。那白衣鬼卒脫下氈笠,解去面上的雪白布條,同樣露出一張無
皮之臉,隻是傷口痊愈已久,被剝去臉皮的裸肌呈現一片凹凸斑剝的黯淡赭紅,
恍若夾黴微腐的陳年鹹肉。
白衣鬼卒走到木箱前,雙手扶着箱緣一埋頭,又是「嘶」的一聲冰銷煙竄,
再擡頭時卻已覆上一張新鮮面皮,雖然神情呆闆、肌色微青,卻依稀是恒如的模
樣。而真正的恒如這時才開始疼痛起來,不禁跪地慘叫;大頭鬼随手一擰,「喀
啦!」将他的脖頸扭斷,命人拖到殿後丢棄。
「那是傳說中的至寒之物,名曰「冰獄」,又稱「鑿渾沌」。而那白衣白笠
的則是地獄道冥主的貼身死士,名喚「白面傷司」。」明棧雪目不轉睛地窺視着,
一邊小聲解釋。
耿照看得不寒而栗,忽然心念一動,低聲問:「他們……爲什麽要奪走恒如
的臉皮?」明棧雪嘴角微抿,冷笑道:「還能怎地?李代桃僵,偷天換日。」
大殿之上,鬼王的審問持續進行。這批蘭衣弟子的下場全都一樣,被摁上
「鑿渾沌」奪走面皮,身分便由白面傷司頂替。其中幾人被剝去臉皮之後并未慘
呼,而是直接暈死了過去,反倒因此保住一命,被小鬼們擡入偏殿。
耿照本想開口詢問,蓦地靈光一閃,頓時明白過來:「暈過去的人,說不定
是擡去炮制成「白面傷司」,用以補充新血。」眼看法性院的蘭衣弟子全由鬼卒
頂替,泰半都成了斷頸的無臉屍,小鬼們終于用七八條杯口粗的鐵鏈拉進最後一
人——隻見來人身形魁梧、體魄強健,贲起如鐵的肌肉幾乎鼓爆袈裟紅褂,虬髯
鷹目,容貌威武,正是法性院首座顯義和尚。
顯義眉目低垂,似也中了迷魂藥物,盤膝坐在青石地闆上,渾身上下均被異
常粗大的鐵鏈捆得嚴實。含冤鬼轉身行禮,恭恭敬敬呈禀:「大王,此人是法性
院首座,奸淫婦女、橫征暴斂之事,自是這厮領的頭,這便不用問了罷?」
「慢!」陰宿冥揮舞袖袍,沉聲道:「此人本王要親自審問。用過「平等幡」
之後,你等且先退下。」扶着鞍頭一躍下馬,扶劍走到了顯義面前。負屈鬼朝着
顯義面上一抖紅羅,掀起一層薄薄的胭脂粉霧;顯義渾身一震,口中唔唔有聲。
鬼王有令,群鬼不敢違背,紛紛退出殿門,連大頭鬼也牽着如骨架般枯瘦而
高大的烏骓追風馬、刑問二差擡着冰獄釘鐵箱,俱都出得覺成阿羅漢殿。鎖着顯
義的七八條鐵鏈被牢牢固定柱上,每條都繃成筆直一線。
陰宿冥扶劍趨近,躬身低問:「本王問你,蓮覺寺之中可有隐密的囚牢地窖?」
顯義面無表情,片刻才搖頭:「沒……沒有。」
陰宿冥咄咄逼人:「是沒有,還是你不知道?」
顯義頓了一頓,低聲道:「我……我不知道。」
鬼王冷哼一聲,顯然對這樣的答複極不滿意,但考慮到在「平等幡」的迷魂
奇效之下,斷無敷衍塞責、刻意隐瞞之理,一定是自己的問題問得不對;略一思
索,繼續問道:「就你所知,蓮覺寺内可曾囚禁過什麽人,又或是限制過什麽人
的行動,令其不得自由?」
顯義搖頭晃腦,便如酒醉一般,嘴裏咕哝一陣,才道:「有……有一個人。」
彌勒腹中,耿照與明棧雪對望一眼,心念一同:「難道鬼王竟是來尋人的?」
果然陰宿冥聞言大喜,又急急追問:「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誰?」
「知……知道。」
「那人是誰?現在何處?」
「那人在……在法性院。他是……」越說越迷糊,語聲逐漸低了下去。
「你說什麽?」
陰宿冥扶劍傾耳,撩衣又趨近些個,冷不防顯義一聲斷喝,猛将七八條縛身
的粗鐵鏈一齊震斷,毛茸茸的黝黑鐵臂夾着破裂的袈裟、迸碎的鐵鏈「呼!」掄
掃而出;陰宿冥手跨劍柄,戟出腰後的鐵鞘斜斜指天,危急間不及拔出,雙掌忙
往身前一并,被掃得倒飛出去,直至飛兩丈開外方才落地。
顯義上身赤裸,霍然而起,腕間還纏着半截殘煉,直如巨靈鐵塔,神威凜凜。
「那個人,就是被老子給軟禁起來的法琛老秃驢!他老得腦子都胡塗啦,鎮
日張嘴呆坐,淌着口水,便是喂上狗屎、馊水也照吃不誤,一隻腳已踏進了棺材!」
他全身罡氣流轉,黝黑的膚色下隐隐透出紅光,放聲獰笑:「你要找的,就是這
等癡呆老東西麽?」
殿外群鬼見狀,便要蜂擁而入,卻被陰宿冥揮手阻止。他低頭吐出一口血唾,
雪白的袍袖一抹嘴角,左頰下半邊的油彩被袖布抹花成一片,露出青白如紙的肌
膚,旋又覆上一層血染殘紅。
鬼王咧嘴一笑,不再完整的繪面臉譜失了神秘詭異,卻多了幾分狠厲。
「好霸道的硬功!」
他索性不舞袖了,将袍袖捋至肘間,沖着顯義一豎大拇指,半截白臂細如燒
淨的牛胫長骨,與駝肩拱背的畸零身形毫不相稱,卻益發詭異。
「人說赤尖山「十五飛虎」中,以老八「黑虎」鮮于霸海的武功最高,一身
「火雲橫練」内外兼修,号稱西南無敵。若非鎮南将軍府号召南陵諸封國發兵鎮
壓,赤尖山到今日仍不免爲「十五飛虎」所盤據,奸淫擄掠、燒殺搜刮等無所不
爲,是爲南陵一惡。」
顯義獰笑道:「老子亡命東海十餘年,改頭換面,躲避官軍追殺。不想今日,
竟能再聽到「十五飛虎」的萬兒。既然漏了底,說不得,隻好通通将你們殺了,
以絕後患。」口裏說得無奈,神情卻是躍躍欲試,竟頗有幾分瘾頭發作、終得纾
解的興奮模樣。
陰宿冥不覺失笑。
「我地獄一道傾巢而出,精銳盡皆在此,你……想要「通通殺了」?」
顯義哈哈大笑。
「你既查了老子的底細,可曾聽過:「黑虎」鮮于霸海在赤尖山下潑血崗一
役,獨自一人斬殺了兩百名官軍?單打獨鬥,你還不夠老子過把瘾!」呼的一拳,
直搗陰宿冥面門!
他這一拳來得毫無征兆,雖是偷襲,卻是全力施爲,比起震斷鐵鏈的潛勁運
化,不知強上多少倍。耿照隔着觇孔望出去,即使相隔甚遠,都覺勁風壓面,暗
自心驚:「明姑娘說得對,這人果然是棘手角色!」
誰知鬼王卻不閃不避,仿佛爲報适才一擊之仇,也是攢着一隻捋高大袖的右
拳正擊而出。顯義足足高了他一個頭有餘,拳頭大如瓦缽量鬥,相比之下,鬼王
之拳不過一枚鵝卵石大小,渾圓青白的模樣也相差仿佛;兩人拳面相接,「啪!」
一聲勁風爆裂,顯義突然一震,面露痛苦之色,整個人向後倒飛出去,摔了個四
仰八叉,抱着右掌蜷縮顫抖,再也無力起身。
「記住,我不是兩百名南陵官軍。」鬼王甩了甩手掌,傲然一笑,冷冷說道:
「我乃九幽十類之主,統領集惡三道的「鬼王」陰宿冥!」
他這式「山河闆蕩開玄冥」雖是掌法,以拳頭使将出來,依然剛猛無雙,難
以抵擋。顯義整條臂骨被震得粉碎,綿爛如軟蟲,傲視十五飛虎的護身硬門氣功
「赤雲橫練」被他一拳擊破;餘勁所及,連丹田氣海也被毀去,就算不死,此生
也成了武功全失的廢人。
陰宿冥看着他顫抖呻吟的慘狀,有如看着一條掙紮的蛆蟲。
「你既然無法提供我要的情報,留你何用?」緩緩提掌,運起「役鬼令」的
至陽罡氣。
這回他使的是正宗心訣,非是假劍鞘或拳式而爲之的變體;便隻一瞬,尖長
的五指之間金霭浮動、陽氣大盛,掌心如綻初陽,在綠焰映照的大殿中看來,直
如華光萬道,沛然莫之能禦。殿外群鬼無不閉眼低頭、五體投地,發出敬畏痛苦
的嗚嗚哀鳴。
「且慢!」
一條黑衣勁裝、黑巾包頭的高瘦人影由梁間躍下,陰宿冥不由凜起:「此人
何時到來,我竟無有知覺!」心知來人乃平生罕見的大敵,連忙撤去鎮門神功
「役鬼令」的先天罡勁,以免群鬼受制于陽氣動彈不得,反成了任人宰割的魚肉。
「你是何人?」他小心打量着黑衣怪客,手按斬魔青鋼劍,冷笑:「竟敢在
本王面前喊阻?」
黑衣人雙手抱胸,冷冷一笑。「此人身上還藏有若幹秘密,恐與赤煉堂、浦
商等有所牽連,殺了未免可惜。留他一命,慢慢拷問,才能發揮此人最大的價值。」
說着緩緩擡頭,射來兩道如刀似劍的怪異目光,幾乎令人無法逼視。
「況且,他對你并非毫無貢獻。他終于還是帶你找到了我。」
陰宿冥強自定了定神,悍然回望,這才發現黑衣人有雙妖異的眼眸,眸色似
黃似綠,閃爍着獰惡的光芒,仿佛充滿了惡意的譏笑與嘲弄,又有一絲野獸般的
冷靜和殘忍,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不禁失聲脫口:「原來是你,「照蜮狼眼」聶
冥途!」
第四二折神令役鬼,投名血書「聶冥途?誰是聶冥途?」
密室之中,耿照聞言一凜,轉頭望着明棧雪。她卻不怎麽意外,掠了掠幾绺
鬓額垂落的發絲,益發襯得面頰白皙柔嫩,如玉瑩然。
「三十年前,畜生道之主、統領群獸的狼首「照蜮狼眼」聶冥途,可說是集
惡道三道冥主中最令人頭疼的人物。此人殘忍嗜殺,爲惡之甚,簡直是罄竹難書。」
她對耿照眨了眨眼,抿嘴輕道:「你每晚都與這等人物周旋,不僅能全身而退,
武功還越練越高,要傳到江湖上去,任誰都不能不寫個「服」字。」
耿照苦笑之餘,也不禁有一絲驕傲:「原來……我所面對的,竟是這般難纏
的人物!」見她神色自若,微感詫異:「明姑娘早看穿了他的身分麽?」
「也說不上個「早」字。」
明棧雪微微一笑,搖頭道:「江湖傳聞,聶冥途練有一門懾魂魔眼,不但夜
裏視物如白晝,望遠更是如鷹如狼,可于一裏之外窺見針尖羽隙、松鱗蝸角,兼
有迷魂奪魄的異能,堪稱獨步天下。那夜我與他追逐角力,他輕功身法尚不及我,
卻能緊咬不放,不免令人生疑;又見那青黃閃爍的奇異瞳色,便猜想是此人。」
回見大殿之上,群鬼蜂擁而入,陰宿冥袍袖一揮,喝止道:「不得無禮!都
退出去!」心有不甘的小鬼們嘶呱一陣,抓耳撓腮的又退出去。陰宿冥左手籠在
寬大的袖中,迎風一招,幹冷的夜半空氣中忽然刮過一聲刺耳烈響,宛若鸱枭怪
啼。
耿照在密室中聽見,便是隔着厚重的彌勒大腹,亦不禁渾身一震,幾欲掩耳,
心想:「那是什麽聲音?」
散在殿外的白面傷司循聲而入,搬來三張王座也似的詭異長背扶椅,竟全由
雪白的長骨接成,扶手便是兩條完整的帶掌臂骨。長背邊緣綴滿打磨光潔的巨大
鲨齒,頂端兩側的挂牙部分則以兩枚渾圓的顱骨裝飾。
那白骨王座形體龐大,氣象迫人,重量卻頗輕盈。
白面傷司将三座遙遙排作「品」字,悉數退至主位之後,垂首而立,宛若傀
儡。那自稱是狼首「聶冥途」的黑衣怪客始終抱臂冷眼,動也不動,青黃閃爍的
邪眸中似有一絲冷冽譏诮。
陰宿冥撩起綠袍橫襕一振,拂膝坐上了背向大佛的主位,翹起左腳的厚底官
靴叠腿,揮袖道:「老狼首的魔眼獨步天下,料想世間再無第二雙,本王這便不
看狼首鐵令,驗明正身了。請!」
聶冥途嘿的一笑,老實不客氣的坐了下來,枯瘦細長的焦褐指尖輕撫扶手的
光潔白骨,半晌才低笑道:「嘿,轉眼都三十年啦!說是極長,到底也捱了過來;
上回坐這張白骨王座,就好像是昨兒的事。」笑意輕妄,淡淡的語氣中卻不無蕭
索。
「這也正是本王,前來迎回二位冥主的原因。」
陰宿冥道:「集惡道分裂三十年,世人多不知威名,竟說七玄之中,以天羅
香居首,何其可笑!如今本王執掌門戶,率精銳重入東海,先并七玄,再平七大
門派;壓服東境之後,天下雄圖,指日可待!如此大業,正須二位冥主鼎力相助。」
說到激昂處,不由得舞袖踏足,扶座欲起。
聶冥途恍若不覺,兀自撫摩着白骨王座,似沉湎于舊日回憶,難以自己。
陰宿冥等不到響應,幹咳幾聲,終于還是自個兒接下了話頭,續道:「是了,
狼首既出,不知惡佛何在?」連問幾聲,聶冥途皆是裝聾作啞,垂首低回。陰宿
冥隐隐覺得不對,暗提至陽罡氣,揚聲喝道:「南冥惡佛!本王既已親自前來,
你何不爽快現身一見,共商本門大計?還是要動用本王的役鬼鐵令,方能請出你
來!」
尖亢的語聲在大殿中轟然回蕩、久久不絕,隐有一股金鐵交鳴般的殺伐陽剛,
彌勒腹中的耿照五内翻湧,心神悸動,全身真氣滾如鼎沸,一發不可收拾,直覺
把手一揮,便要起身。
明棧雪本與他雙手交握,内息連結,一下突然斷了聯系,耿照體内新拓的筋
脈陡地大亂,打壞了漸趨穩定的平衡。她俏臉丕變,忙扣住他的右手,另一隻白
皙玉掌自腦門拍落,純正的碧火真氣透頂而入,耿照不由自主坐回去,盤膝抵掌,
緩緩回神。
「我……我怎麽了?」
「那厮的至陽罡氣引動你全身氣脈,碧火真氣突然變得極不安定……全身放
松,不要存想導引或運動内力,交給我就好!」
明棧雪一咬銀牙,源源催動内力,自他掌心灌入。耿照隻覺體内一陣激痛,
筋脈陡地又被宏大的内力硬擠着撐了開來;這樣的感覺他十分熟悉,但前兩次卻
遠不及這次劇烈。
「這……這是三關心魔麽?」思緒一起,體内的氣息益發紊亂。
明棧雪玉面披汗,加倍催谷内力,咬牙低喝:「别想這些!交給我就好。你
快想些不相幹的事,别……别添亂!」自耿照與她相識,這位武功高強、心機深
沉的絕美女郎總是占盡先機,事事成竹在胸,姿态既優雅又犀利,從不曾如此狼
狽。
他隐約察覺自己體内的異變:陰宿冥的至陽罡氣似與碧火神功産生了某種奧
妙的聯系,原本打通二關心魔、真氣與筋脈趨于和諧的身體突生變化,促成三關
心魔提早到來。明棧雪内力未複,連休息也不可得,須立刻助他破關除障,兇險
可見一斑。
幫不上忙,至少不能再拖累她——耿照努力不想筋脈、行氣,将注意力集中
到大殿之上,忽問:「誰是南冥惡佛?」
他的思緒不再幹擾内息,明棧雪壓力頓減,穩穩地鼓勁爲他易經拓脈,邊分
神解釋:「集惡三道中「餓鬼道」的冥主,也失蹤了三十年,下落不明。」
密室之外,陰宿冥連喊幾聲,不見有人相應,忽見聶冥途擡起頭來,陰陰一
笑:「省點力氣,南冥惡佛不在這裏。陰宿冥是你的師傅呢,還是你的父親?我
瞧你的年歲,該是陰老鬼的弟子罷?」
他口中的「陰老鬼」,自是前代的鬼王。
地獄道之主百世一系,聶冥途倚老賣老,顯是沒把自己放在眼裏。陰宿冥一
撣膝腿,森然道:「聶冥途,你應知地獄一道的冥主,千百年來便隻有一位「鬼
王」陰宿冥。本王既已執掌門戶,便是三道之主,除非你想背叛宗門,否則一世
都須受本王的節制。」
聶冥途黑巾蒙面,青黃眸中卻掠過一抹冷蔑笑意。
「看來,你那死鬼師傅什麽都沒同你說,是不是?」
他嘿嘿兩聲,以手支頤,屈起一條左腿斜倚王座,垂眸道:「南冥惡佛若在
此,我保證你今天絕不能生出此地。陰老鬼害我倆坐了三十年黑牢,受盡折磨,
梁子可大啦!他若非想害死你,便是自己死得突然,留下你這二楞子徒弟自作聰
明,巴巴的跑來蓮覺寺送死,真真笑煞人也!」
「放肆!」
陰宿冥忍無可忍,拍座疾起,大喝道:「今日教你知曉,誰才是集惡三道的
主人!」運起鎮門神功《役鬼令》的至陽罡氣,雙掌間豪光暴綻,如捧初陽!他
兩手高舉過頂,便如升起一座烈焰火塔,殿外群鬼莫不低首哀鳴、蜷作一團,連
聶冥途也單膝跪地,捂眼低頭,似乎極爲痛苦。
陰宿冥笑道:「聶冥途!《役鬼令》專克陰邪,凡修練本門武功者,盡皆受
制!事已至此,你服是不服?」說着踏前一步,手中罡華遍照,硬逼着黑衣人俯
首跪地,難以迎視。
「住……住手!惡佛……寺裏……」聶冥途痛苦抱頭,語聲慢慢低了下去,
終不可聞。陰宿冥微凜:「你說什麽?」袍袖一翻,伸手去拿抓他肩頭。耿照從
觇孔中望見,想起方才顯義的花樣,心底暗呼:「不好!」
果然「飕」的一聲勁響,聶冥途雙掌翻飛,由下而上,直取他咽喉!
總算陰宿冥見機得快,猛地下腰後仰,頭臉幾乎觸地,堪堪避過了殺着;聶
冥途得理不饒,雙掌一并、十指如捧蓮,翻花似的一輪猛攻,所使盡是「薜荔鬼
手」蓮華部八路中的精妙招數。
「薜荔鬼手」是天下擒拿短打中的絕學,在聶冥途手中使來,更是如鬼如魅,
直将陰宿冥整個上半身都裹入了一團翻花指影,猶如水銀洩地、無孔不入;三十
餘合眨眼即過,錯失先着的鬼王竟勻不出手來遞還一招,蓮花指影緊黏着他頭、
臉、肩膊争團競簇,煞是好看。
陰宿冥狼狽不堪,拼命拂袖揮掌、護住要害,被逼得連退幾步,腳後跟「喀!」
一聲撞上了白骨王座,幾乎踉跄坐倒。眼看勝機将至,聶冥途突然「嘿」的一聲,
撤招躍出戰團,大笑道:「忒也無聊,不打了!」
陰宿冥緩過一口氣來,怒喝:「老匹夫,你用的是什麽武功!」不甘受辱,
提運至陽罡氣,淩空飛躍、居高臨下,剛猛無匹的掌勢如神龍探爪,兩人尚未交
擊,罡風已壓得聶冥途衣袂獵獵,膝腿微彎,仿佛千鈞蓋頂,竟無一絲騰挪閃躲
的空隙。
他目中精光暴綻,終于有了一絲認真之色,脫口贊道:「好一式「憑虛禦龍
落九霄」!」雙手倏地分開,不再結成蓮指,招式突然變得大開大阖,猶如風雲
卷動、刀劍橫掃,由下而上,聲勢竟是絲毫不遜,口中喃喃低誦:「若爲眼暗無
光明者,當于「日精摩尼手」;若爲從今身至佛身菩提心常不退轉者,當于「不
退金輪手」……若爲降伏一切魍魉鬼神者,當于「寶劍手」;若爲摧伏一切怨敵
者,當于「金剛杵手」……」
眨眼間,日精摩尼、不退金輪、寶劍手、金剛杵手等金剛部四路絕式一一曆
遍,「憑虛禦龍落九霄」的千鈞壓頂之勢絕不動搖,威力與正氣卻被同屬無雙剛
力的金剛伏魔之招抵消大半,但餘勢仍有排山倒海之能。
陰宿冥雖極詫異,卻明白自己終是最後的勝利者,眼見聶冥途招式用老、剛
力催盡,仍敵不住《役鬼令》的驚天之威,兀自閉目垂首,喃喃如誦經一般,不
覺大笑:「老匹夫!死前才抱佛腳,不嫌遲麽!」
「……有本有智,不壞不朽,經無數劫,破諸煩惱。」聶冥途猛一擡頭,雙
拳擊出:「若爲降伏一切天、魔、神者,當于「跋折羅手」!」
拳掌交擊,兩人身形一頓、轟然迸退,雙雙跌入白骨王座之中。
陰宿冥背脊撞上牙刺嶙峋的骨座長背,一口鮮血咬在齒間,心中的駭異卻遠
遠超過肉體的痛楚:「怎麽……怎麽可能?本門中人,豈有能抵擋《役鬼令》神
功者!」
聶冥途也不好受,一抹深漬暈出覆面的黑巾,緩緩淌下襟口,顯然受創不輕。
然而,擋下集惡道中人畏如猛虎的無上克星《役鬼令》神功,卻令黑衣蒙面
的枯瘦老者意氣昂揚,仰頭大笑:「痛快,真痛快!小毛頭,現而今,你還覺得
自己殺得了我麽?」
堂堂九幽十類之主,豈容如此挑釁?陰宿冥深吸一口氣,正要起身,殿外忽
來一陣夜行風,吹起他滿身綠綢飄卷如蝶舞;低頭一看,赫見腰部以上各處要害
均綻開無數指孔,密密麻麻的,破孔中露出内裏的銀白軟甲。可想而知,方才若
無這一身門主嫡傳的「禦邪寶甲」,隻怕陰宿冥等不及使出「憑虛禦龍落九霄」
的絕式,便已先去見了閻王。
他緊咬銀牙,手按腰畔的斬魔劍,緩緩坐直身軀,便要豁命一戰,守護尊嚴。
聶冥途好不容易收了笑聲,豎掌一立,陰陰說道:「年輕人,若你明白了你
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你,那我們便可以好好談一談了。還是你要再白花力氣,
無端拼個死活,才能明白這個道理?」
陰宿冥盛怒未平,聞言卻不禁一凜,強自抑下怒火,逐漸冷靜。
他接掌門主之位的時間不長,明白自己修爲尚不及老鬼王,自也不是聶冥途、
南冥惡佛的對手,所恃者隻有鎮門神功《役鬼令》而已。集惡道的武學均是陰寒
功體,而掌門所持之物——斬魔神劍、禦邪寶甲等——卻是專克天下至陰至邪的
攻防利器,《役鬼令》的至陽罡氣更是群鬼克星,就算三道冥主也無法抵擋。
誰知這失蹤三十年的狼首聶冥途,竟練成了一身同樣剛猛無邪的奇特武學。
《役鬼令》喪失了以正克邪的絕大好處,硬碰硬的結果,至陽罡氣的威力略勝一
籌,但招式卻頗不及聶冥途所使的怪異手法,誰也讨不了好。
陰宿冥略作思索,心中已拿定主意,從腰後取出一管鐵笛,淩空揮出刺耳銳
響,吩咐道:「你們都出去!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進來。」王座之後,數十
名白面傷司一齊躬身,魚貫而出。殿外群鬼也退至階台下,偌大的覺成阿羅漢殿
内,隻剩下白骨王座之上,遙遙相對的兩人。
聶冥途笑道:「很好。能識時務、不拘小節,才做得了大事。老鬼是你師傅,
還是親生老子?」
陰宿冥冷道:「這個問題,你要拿臉上那條黑巾做交換。讓我一見你的廬山
真面目,你便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聶冥途嘿的一笑,随手拉開一邊面巾。
耿照所處的方位角度,恰恰被拉開的黑巾遮住,難以窺見「照蜮狼眼」聶冥
途的真面目,不禁扼腕:「這人如不是顯義所扮,卻是以什麽身份潛伏在寺中?」
忽想起初入香積廚幫傭時,與那中年執役僧的談話,暗忖:「是了,寺中假剃度
爲名、行執役之實的雜工甚多,王舍院裏也有許多帶發修行的居士長住。要揪出
此人,可由此二處着手。」
聶冥途重新戴好黑巾,哼笑道:「如何,你滿意了麽?」
陰宿冥微微點頭,肅然道:「先門主乃家師,我是他老人家唯一的弟子。」
聶冥途道:「我猜也是。老鬼死了罷?我料想不是他指點你來蓮覺寺的。」
「這個問題,狼首須以惡佛的下落交換。」
「我不知道他在哪裏。三十年來,我一步也未曾踏出蓮覺寺。」或許是想起
過往的梁子,聶冥途口氣轉冷,哼道:「我不占你便宜。你且說你前來蓮覺寺的
目的,我告訴你當年發生了什麽事。」
陰宿冥考慮片刻,點了點頭。
「一名自稱「鬼先生」之人,傳帖七玄諸門,說要在阿蘭山召開「七玄大會」。
先門主猝逝之前,曾經約略提及,當年最後一次與狼首、惡佛會面的地點,便是
阿蘭山蓮覺寺。我推測兩者或有關連,于是前來赴約,順便追訪二位的下落。」
從内袋裏取出一封請柬,揚手擲出,平平飛至聶冥途手上。
聶冥途打開觀視,又裏裏外外檢查幾回,将信柬擲還陰宿冥。
「這「鬼先生」是什麽來頭?」
「聞所未聞。」陰宿冥搖頭。「不過他說:「門主欲統合三道,光大貴派,
還須走一趟阿蘭山巅。料想令師臨終之前,應有此說。」我是聽了這話才決定要
來,瞧瞧那厮弄什麽玄虛。」
聶冥途昔日曾貴爲三道冥主之一,深知集惡道門主臨終前的囑咐,絕不可能
被第三人知曉。以陰老鬼貪生如鼠、小心謹慎的脾性,生前洩漏給旁人的可能性
也幾近于無……老狼主蹙起稀疏的灰眉,不覺陷入沉思。
世人皆視集惡道爲魍魉。憑者無它,不過「詭秘」二字罷了。
——敢在魍魉面前玩弄詭秘伎倆的,又會是什麽樣的人物?
聶冥途沉吟片刻,擡起一雙青黃魔眼。「這會,可是誰人都能參加?」
「不,隻有七玄之主才有資格,并且須攜帶一樣天宗聖器方能與會。」
「天宗聖器?」
聶冥途微微一怔,忽然會過意來,不由哼笑。
「妖刀便說妖刀,殺人無算的鬼東西,他媽的什麽狗屁聖器!」冷笑幾聲,
搖了搖頭,斜乜道:「怎麽,妖刀又現世了麽?事隔三十年,沒想到兜兜轉轉,
最後又回到了這事上頭。」
(怎麽三十年前集惡三道的舊事,也與妖刀有關?)
耿照一聽得「妖刀」二字,不由得抖擻精神,豎起耳朵細聽。
眼見陰宿冥目中微露詫異,聶冥途嘿嘿一笑,抱臂道:「當年,本門三道分
庭抗禮,你師父的《役鬼令》是半路出家,與原本修習的陰寒功體相沖突,拿來
唬别人可以,要對付我和惡佛卻差遠了。我們三人誰也不服誰,明争暗鬥,都想
置另兩人于死地。
「有一天,老鬼突然約我二人見面,說些三道不可無主的廢話。老子聽不過,
本想打完一架便走人,你師父卻說:「我若有能耐一統七玄,甚至消滅正道七大
門派,你們倆便奉我爲主,如何?」老子還以爲老鬼得了失心瘋,不料他卻一本
正經地說:「三百年前亂世的五柄妖刀即将再出,能控制妖刀之人,便能得到天
下!七玄七派又算什麽?」
「他說,能喚醒并操控妖刀的法子,便藏在某處;待他調查清楚,便通知我
倆前往會合。起出妖刀之日,便是我等奉他爲主之時。三人擊掌爲誓,那時我當
他腦子不清楚了,暗裏進行布置,打算一舉吞并地獄道的勢力,以圖壯大。料想
惡佛也應是如此。
「誰知三個月之後,老鬼真捎來了口信,要我前來蓮覺寺會合。我帶着徒子
徒孫在山下布置妥當,就算真要一戰而決也不怕,然後才獨自上得山來,瞧瞧他
能玩出什麽花樣。」
陰宿冥搖頭。「先門主生前,從未與我提過「妖刀」二字。」
聶冥途冷笑:「隻怕他吓破了膽,這輩子連說都不敢再說。」
他言多輕蔑,陰宿冥心中不滿,卻因事關重大,隻得按捺性子聽下去。
聶冥途頓了一頓,冷笑道:「我施展輕功潛入蓮覺寺,花了幾天工夫裏裏外
外搜一遍,什麽也沒找着。這和尚廟裏除了柴刀、剃刀、菜刀,連長逾三尺的利
器也不見一把,哪有什麽妖刀?我隻差沒将地皮掀開,當下直覺是上了老鬼的當。
他想要調虎離山,卻沒料到我傾巢而出,來個守株待兔,以逸待勞。」
陰宿冥冷笑幾聲,一豎拇指:「狼首真是鐵打的算盤,一點虧也不肯吃。」
耿照聽他二人高來高去,猶如雲山霧罩;略一思索,這才恍然:「他若非想
獨占妖刀,何須兼程趕路,較約定時間提早上山?一旦在寺中遍尋不着,又想設
下埋伏,趁機消滅鬼王的地獄道……集惡道行事,果然陰損卑鄙,無所不用其極!」
聶冥途絲毫不以爲意,嘿嘿笑道:「我算什麽?比起你那死鬼師傅,老子可
差得遠啦!
「我在寺中待了幾天,百無聊賴,正想找點什麽樂子,某夜卻發現一樁…
…不,該說是兩樁妙事。兩撥人馬分作兩路,其中一路從山下的水泊邊殺将上來,
另一路卻從山上纏鬥而下,雙方顯然無甚關連,卻在蓮覺寺左近撞了個對闆兒。
「山下來的,是一夥十餘人圍殺一名使單刀的赭衣少年。那少年悍猛絕倫,
原本在山腳下時追兵尚有二十來人,每繞過一坳便教他殺去幾名,一條山路彎彎
曲曲且戰且走,殺到半山腰的蓮覺寺時竟隻剩下了一半。
「從山上殺下去的這一撥,卻是一名青袍白面、書生模樣的高瘦青年,持劍
追殺三名江湖客。那青年劍法不俗,出手狠厲,隻是看不出來曆;他追殺的那哥
仨倒是武林名人,越城浦西郊三十裏處、「點玉莊」四位莊主之三,算上他們的
大哥「筆上千裏」衛青營,人稱「點玉四塵」。
「這四兄弟武功平平,刺探鑽營、走報機密的本領卻是一絕,平日大開莊門
廣結善緣,事無分大小,一條消息能換一頓酒飯,門裏鎮日人如流水。
「旁人都當他們是錢多燙手,擺闊做冤大頭,衛青營四兄弟卻能從這龐大雜
亂、真假相摻的江湖耳語之中,分析整理出極有價值的線報,再派遣耳目循線刺
探,說一句「無孔不入」,那是半分也沒過譽。黑白兩道都有人慣與點玉莊做買
賣,大家心知肚明,誰也不會特意尋這等人的晦氣。
「敢殺江湖耳目,這太有趣啦!于是我舍了山下那一撥,施展輕功潛至左近,
聽他們到底鬧些什麽。」
聶冥途停頓片刻,忽然一笑,搖頭道:「那時,我便應該察覺不對。隻是他
們的武功太低啦,我全沒放在心上。混迹江湖,最忌「托大」二字。」
蒙面的黑衣老人輕撫着光潔細緻的白骨扶手,喃喃說着,随着思緒回到了三
十年前,那個無比怪異的夜晚……
◇◇◇
點玉莊四塵是吃四方飯的情報販子,本不以武功見長。
三人被青年一路追殺,無不披創瀝血、傷痕累累,好不容易奪路逃入林間一
小塊空地,赫見四周密叢環阻,竟已無路。
排行最末的四塵「拂尾附骥」方汗血受傷最重,首當其沖,咽喉中劍,哼都
沒哼一聲便已氣絕。三塵「浮生散聚」樊約信眼見兄弟慘亡,悲憤難當,不顧一
切撲上前去;青年反手一劍、穿心而過,才又血淋淋地拔将出來。
二塵「婓錦成書」申雪路左腿本已受創,盡管兩位義弟舍命爲他拖延,畢竟
未能及遠。
他拖着傷腿奔出數丈,終于還是脫力坐倒,拄着精鋼判官筆掙紮幾下,再也
起身不得,就着皎潔月光與青年遙遙對峙,滿是血污的臉上恨火熾烈,咬牙投來
一雙溢血紅瞳。
月下,青年劍尖指地,一路滴血而來。他生得一張白淨瘦臉、隆準鳳目,雙
眉斜飛入鬓,相貌端正;一身青袍皂靴,腰懸劍鞘、後插折扇,看來便似尋常官
宦子弟的模樣。
申雪路悲憤道:「你……你出身名門正派,行事卻如此毒辣!我兄弟四人與
你往日無仇,買賣完畢、銀貨兩訖,何須殺人滅口?」青年冷笑:「你們是賣消
息的,能賣給我,自然也能賣給其他人。我還須借你們三人首級一用,不把你們
那龜縮不出的大哥衛青營引将出來,我這貨買得終究不安心。」
申雪路悲極怒極,仰頭大笑:「入口的機關雖是你破的,可知那地方獨自一
人絕難出入?還是你每回進出,便要将合作之人滅口,反複不休?我兄弟與黑白
兩道無數人做買賣,卻無一如你……如你這般冷血殘毒!」
青年微笑道:「我本不知衛青營藏身何處,原來是在「那地方」。這下子,
你們連身死留頭的價值也沒啦,便在這山間喂狼罷。」申雪路這才明白自己上了
當,瞠目道:「你!真是……真是好深的心計啊!」
聶冥途藏身林間,細聽他二人對話,暗自揣想:「看來「點玉四塵」得知一
處秘境,多半是什麽藏寶之地,委由這白面書生破解了入口的機關,許他事後分
贓做爲代價。誰知書生來個黑吃黑,竟要滅口殺人……嘿嘿,争什麽?憑你們這
幾手見不得人的玩意兒,最後還不都是老子的?」
一陣陰風襲來,林間群鴉撲簌簌地拍翅驚起,聶冥途感應殺氣,心頭一陣不
祥,陡見一條人影拖刀而來,以他夜間視物如白晝的懾魂魔眼,竟不知此人是何
時到來,又從何而來。
來人衣衫破碎、長發披面,模樣雖狼狽不堪,依稀能看出原本裝扮華貴,不
是慣常飄泊的江湖客。他走路的姿勢也十分怪異,歪倒僵硬、手足不靈,便如僵
屍一般;手裏的金裝龍形長樸刀幾逾四尺,刀身寬闊,安在刀把處的長杆卻已折
斷,斷口碎木曲折,那人的手掌刺得鮮血淋漓,卻恍若不覺。
卻聽申雪路一聲驚呼:「大哥!」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撐地而起,一跛
一拐的,奮力朝那人奔去!
聶冥途一凜:「原來是衛青營!與他做了幾回的買賣,今日才知是使個樸刀
的主兒。」
青袍書生持劍不動,好整以暇,冷冷笑道:「好啊,衛青營,我還沒去尋你,
你倒自己送上門來啦!也好,今日咱們做個了斷。」申雪路一邊拖命前行,一邊
回頭大叫:「大、大哥快走!這厮武功奇高,先前是騙我們的……」話未說完,
忽地頸間一涼,人頭「笃!」驟然滾落,身體兀自奔出兩步,這才仆倒在地。
殺人者竟是點玉莊四塵之首、倒拖金刀的「筆上千裏」衛青營!
聶冥途嗜血殘毒,平生殺人無算,在号稱「天下至陰之地」的集惡道總壇—
—背陰山栖亡谷打滾了大半輩子,對陰邪之物極具靈感,瞬息間一股寒意掠過心
頭,卻是自他藝成出道以來未曾有過、壓迫至極的逼命之感,竟生出了暫避其鋒
的念頭。
那青袍書生不過二十出頭,修爲、曆練均不及堂堂狼首,但他生性謹慎,遲
疑不過一瞬,突然點足倒退,飛也似的掠出林間空地!
「好明快的決斷……可惡!」
聶冥途見他二話不說立即走人,吃驚之餘也跟着要離開,豈料原本動作僵硬
的衛青營倏然擡頭,披面亂發中射出兩道青熒冷芒,空洞的目光猶如鬼魅,仿佛
盯上了他滿身陰邪之氣,揮刀徑朝聶冥途而來!
「照蜮狼眼」是當時邪道一等一的萬兒,那「筆上千裏」衛青營不過是個土
财主出身、走報機密的情報販子,兩人武功天差地遠,若在平日,恐怕連堂堂一
決的資格也無。此時赫見衛青營揮刀撲來,聶冥途第一個念頭居然是:「打…
…打不赢!這個家夥……老子不是他的對手!」
縱橫邪道十餘年、大小曾曆百餘戰的喋血生涯,将狼首瞬間萌生的求生本能
與經驗判斷濃縮成一個字,足以決定生死關鍵的一個字——(逃!)
此生頭一次,統率無數猙獰惡獸的「照蜮狼眼」聶冥途選擇了不戰而逃。
這個決定拯救了他的性命,卻無法拯救其他人——從山下追殺赭衣少年的那
撥水匪,恰恰在此時闖了進來,後頭還跟着另一撥援兵,人數在黑夜中難以算清;
一遭遇手持金刀的衛青營,頓時掀起一場鮮血潑濺、肢首亂飛的恐怖屠殺……
◇◇◇
蒼老低啞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回蕩着,伴着呢喃似的緩慢語調,很難想象
老人所描述的簡直是一幅活生生的人間煉獄。在那個充斥鮮血哀嚎的夜裏,出乎
意料地有着皎潔的月色,仿佛是一出刻意爲之的諷刺劇,一切荒謬的情境似都滿
溢惡意,令人不寒而栗。
陰宿冥身子微微前傾,雙掌交叠,墊着尖尖的下颔,仿佛被老狼主話中的魔
力所懾,喃喃道:「那……是什麽?是什麽東西,改變了衛青營?」
「三十年來,我幾乎夜夜都夢見那一晚,又回到那個血流漂杵的月下林地,
不斷思考你這個問題。」聶冥途低聲道:「沒人告訴我那是什麽,我也再沒有機
會問一問你那死鬼師傅,但我以爲他想讓我和惡佛一看的,就是改變了衛青營的
那物事。」
「說不定,我們根本就問錯了。」
老人淡淡一笑,垂落稀疏銀眉。
「不是什麽東西改變了衛青營,而是「衛青營變成了什麽」。」
「那夜非常詭異。我施展輕功,原本已逃離了現場,讓追殺赭衣少年的那一
夥去面對衛青營那個怪物;但不知爲何,後來我又忍不住折了回去,才發現那搶
先逃走的青袍書生也回到現場。
「他提着鮮血淋漓的長劍,躲在樹叢之後窺視,一雙眼睛睜得老大,迸出一
種難以言喻的興奮光芒,蒼白的面孔扭曲猙獰,便如惡鬼上身一般。你如身在現
場,或許會發現我的表情也與他一樣;極有可能,我們都想到了同一件事上——
「倘若……倘若能控制這種力量,制造出一群如衛青營那樣的鬼東西,莫說是一
統七玄七派,就算要打天下、做皇帝,哪有什麽辦不到的!衛青營不過一鄉紳土
霸、鑽營之徒,武功稀松平常,那口金裝龍形刀更是中看不中用的蠢物,但這一
人一刀在那一刻卻化身爲戰神,兩撥二、三十人就這樣成了一灘稀爛血肉,無一
生還。
「隻是,我和那書生都想錯了另一件事。」老人冷笑:「那持刀的并不是戰
神,而是殺神。殺神刀下,絕無活口!」
那場慘烈的屠殺,轉眼便到了盡頭。
除了那身手矯健、應變奇快的赭衣少年之外,意外闖入林地的數十人全都完
蛋大吉。赭衣少年充分發揮了他對付追兵的靈活遊擊戰術,借由地形與屍體的雙
重掩護,在衛青營恐怖的砍劈下苟延殘喘,居然暫時保住一命。
瘋狂的殺神轉頭尋找新目标,聶冥途與青袍書生才驚覺一切都遲了,自己已
與最後一線生機失之交臂。連同那名勇猛絕倫的赭衣少年,三人在極其荒謬的情
況下,不得不并肩作戰,一徑奪路而逃;被逼到一處斷崖前時,俱已身受重傷,
奄奄一息。
拖着金刀的衛青營歪歪倒倒地逼過來,不時如獸一般仰頭嚎叫,發出難以辨
别的兩個單音,宛若惡鬼附身。
危急之際,赭衣少年狂氣發作,不要命似的猛沖上前,一人一刀硬敵住衛青
營,瘋狂兇狠的程度一瞬間竟壓倒了手持金刀的殺神,兩柄刀相持不下;青袍書
生卻抛下斷劍,突然縱身一躍,跳下斷崖。
聶冥途愕然:「這小子心計深沉,怎會如此輕易尋短?」探頭一望,才發現
他抓着一段粗藤跳落,非是求死,而是求生,不禁發噱:「他媽的!這小子有一
套!」見赭衣少年兀自頑抗,真個是勇悍絕倫,想起一路多虧他奮力抵擋,否則
三人決計支撐不到崖邊,忽生愛才之心,手臂暴長,抓住少年背心往崖下一扔,
旋即一躍而下!
呼呼風嘯之間,隻聽崖頂的衛青營仰頭狂嚎,似是暴跳如雷、卻又無可奈何,
隻能對月嘶吼——崖下約三丈處凸出一小塊岩台,聶冥途等三人摔在岩台上,盡
皆暈厥。
狼首畢竟修爲最深,最早蘇醒,檢查周身傷勢,所幸并未傷及筋骨;擡頭一
看,倒拖金刀的衛青營已不知去向。
以聶冥途的輕功,要離開岩台是輕而易舉,但要弄清楚青袍書生到底從「點
玉四塵」的手裏奪走何物、又與衛青營的發狂有何關連,卻需要更多的耐心與刺
探。聶冥途不動聲色,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假裝傷重昏迷。
也不知過了多久,青袍書生終于醒來。他的斷劍已然失落,便拾了一根尖銳
粗枝聊作防身、撐持之用,一拐一拐摸近聶冥途身邊,不敢貿然來搭脈搏,隻觀
察胸膛起伏的規律,冷不防舉起尖枝,朝聶冥途心口插落!
「住手!」喝阻的是那名赭衣少年。他落崖時握緊鋼刀,并未脫手,此時随
意往地上的藤蔓一劈,青袍書生頓時不敢妄動,慢慢放下高舉的粗枝。赭衣少年
冷然道:「你與這人有仇?」
「那,你呢?」書生冷笑:「你與他有親?」
「我不認識。」少年淡然道:「你殺人還要不要第三個理由?」
「天真!」青袍書生冷哼一聲:「黑衣夜行,會是什麽善類?此人的武功遠
高于你我,一旦蘇醒,我倆便任他宰割。你不想要命,我還舍不得死。」說着舉
起尖枝瞄準他頸側,又要刺下。
「我說住手。」
青袍書生「啧」的一聲,手上用勁,忽覺頸項冰涼。身後,赭衣少年手持鋼
刀,正架着他的要害。「若非此人,你我已死在那怪物的刀下。你若要殺,改天
再殺罷,今日你動他不得。」
青袍書生放下樹枝,緩緩亮出雙手,示意自己手無寸鐵。
「你要記住,今天這面子隻賣與你,非爲旁的。」
「我還不知你我有這等交情,你是與我手裏的這位兄弟相熟罷?」赭衣少年
收起鋼刀,冷笑道:「如果我沒記錯,貴我兩家還算是世仇。若非看在今夜并肩
作戰的份上,我不介意多砍你一枚腦袋。」
(原來,這兩人是相識的!)
那還真是巧了。
趴卧在地上的聶冥途微微一凜,繼續摒氣潛息,一動也不動。
隻聽青袍書生笑道:「是麽?比起我來,貴府的叔伯長輩隻怕更想要你的命。
今晚領頭殺你的那個,是貴派通州分舵的好手李伯羿,殺手堆裏還有幾名是赤水
轉運使身邊的親信,一個個都是熟面孔。挺不容易啊你,勇冠三軍、少年英傑,
最是招人忌恨,啧啧。」
赭衣少年沉默不語。肩上、背後兩道長長的創口早已痛得沒有知覺,但這人
的話語卻仿佛是冷銳的鋼針,不費力氣便刺中了他堅硬铠甲之下的滾熱心腸。
「我也差不多。頂上有個出類拔萃、劍藝超卓的優秀師兄壓着,師父又是老
而不死,昏聩胡塗;軟硬一夾,一世人都甭想出頭。」
「我一點都不想跟你一樣。」
「你家的老東西也好,我師父也罷,他們都老啦,貪生怕死,變得卑鄙膽怯,
自己卻不敢承認這一點。所以你會被自家尊長派人暗殺,我合該被師父師兄一意
打壓,永無出頭之日。」青袍書生突然激動起來,猛地回頭,沖着夜風卷動的黝
黑崖底一振袖,尖聲怒吼:「你服氣麽?你甘心麽?爲什麽我們的生死存活,卻
要由這些胡塗的老東西來決定?這是誰的安排,這是什麽道理?」
赭衣少年依舊沉默着,背後的刀創卻開始隐隐作痛。
青袍書生轉過身來,鳳目裏迸出精芒,定定望着他。
「我有一條破舊立新、掌握命運的奇險富貴,你想不想一試?」
赭衣少年抱臂不語,半晌才擡起頭來,炯炯有神的雙眸毫不畏懼地迎視着。
「你我連朋友都說不上,爲什麽找我?」
「若說是有緣,你信麽?」青袍書生一笑。「好歹今夜,我倆也算是同生共
死過一回了,你說是不?」
赭衣少年笑了,笑容便如他的快刀一般飒烈豪邁。
「得了吧,你不是這種人。」
青袍書生聞言,仰頭哈哈大笑。
過了許久,他才慢慢止住笑聲,看着面冷似鐵、抱臂如鑄的少年。那張黝黑
的年輕面孔一絲笑意也無,隻是冷冷看着他。
「因爲你和我,原本便是同一種人。」青袍書生低聲道:「你我是非凡之人,
本就該做一番大事業,可惜卻生錯了時代,注定要在那些位高權重、但又平庸無
能的人底下折騰,年年銷磨、歲歲兜轉,最後成爲一柄生鏽的鈍鐵,誰也不會記
得,你曾是一柄耀眼鋒銳的神兵。
「這樣的日子,我不想再過了。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就算賭上這條命,
我也決心要把握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赭衣少年蹙眉道:「什麽機會?」
「若你和我生錯了時代,咱們便讓這個時代反轉一下,如何?」青袍書生笑
着,潑啦一聲,似從懷裏抖出了什麽物事,迎風道:「你可曾聽過,什麽是「妖
刀」?」
(是……地圖!)
聶冥途想起申雪路死前的零星話語,再與青袍書生之言相印證,更加确信
「點玉四塵」尋到的是一個秘密藏寶地點,其中埋藏着與妖刀相關的秘密;而進
入秘窟的衛青營更直接成了一柄狂殺之刀,與三百年前的妖刀傳說不謀而合——
這一切的一切,都直指青袍書生應該持有的、指引藏寶地點的地圖!
聶冥途翻身躍起,伸手喝道:「拿來!」綠黃邪眼一睨,不禁微怔。
書生與少年早已擺好接敵的架勢,而青袍書生手中所揚,不過是一條陳舊的
搭膊而已。「早跟你說了,」他轉頭對少年一笑。「這人不是簡單人物,一有機
會便該下手。眼下可就麻煩啦!」
聶冥途出道十餘年,向來隻有他陰人,不料今日卻被一名江湖小輩算計,怒
極反笑:「你不容易啊!乖乖将那物事交出來,老子留你一條全屍。」
誰知青袍書生隻一聳肩,竟是毫不在乎,笑顧少年道:「這樣也好。殺了這
人,當作入夥的投名狀,我把這個倒轉時代的驚天秘密與你共享,從今而後,由
我們來親手開創自己的時代!」
第四三折此間少年,三才一晤聶冥途忍不住可憐起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渾
小子來。
如他倆非是第一天出江湖混的傻鳥,聽到「「照蜮狼眼」聶冥途」七個字的
一瞬間,應該會開始後悔自己打娘胎生出來——縱橫邪道十餘載、足令天下武人
聞風喪膽的狼首一向不會錯過這樣的場面。
「……自聶冥途出江湖以來,這是頭一回,有人要拿我的腦袋做投名狀。」
他抱臂冷笑,潛運陰寒内勁,皮膚下隐隐透出一股青氣,渾身肌肉一束,骨
骼喀啦作響,整個人看起來突然變瘦變長;皮肉繃緊之後,毛發也随之根根豎起,
宛若鋼片尖針。明明面目未變,五官卻因貼肉露骨,口鼻更加突出尖長,眼尾斜
開,眼瞳裏閃爍着青黃異芒,直似半人半狼。
這下,也不用問是哪一位聶冥途了,普天之下隻有集惡道三道冥主中的狼首
練有這部殘毒陰損的邪功《青狼訣》。青袍書生與赭衣少年對望一眼,俱都變色。
想象指爪入肉的那股溫熱黏滑,聶冥途的心頭不禁掠過一絲異樣的興奮。
他的指頭因長期分裂骨肉、刀甲等,指甲彎如鷹爪,厚黃滑亮的角質增生,
與指肉嵌合得異常緊密,第一指節長得吓人,指尖扁如鏟、尖如鈎;指頭摩擦之
間,竟發出骨角一般的嚓嚓聲響,令人不寒而栗。
「在「狼荒蚩魂爪」之下,無有全屍!」
他說話如咀嚼,滋滋有聲,口涎自暴出的尖黃長牙間不住淌出,繃緊的嘴角
面頰依稀浮出一絲扭曲殘忍的笑意,青黃交閃的瞳眸猙獰如異獸。「這是我給你
們的唯一好處。報上名來!便是屍骨無存,衣冠冢上也好寫兩條姓字。」
青袍書生面色雪白,全身微微發抖,聶冥途本以爲他吓傻了,豈料書生突然
縱聲大笑,久久不絕,片刻才道:「名字麽?本大爺叫趙錢孫李,你記好了。」
赭衣少年扛刀上肩,似覺無聊,冷笑:「我叫王二麻子。這樣可以了嗎?」啧的
一聲,迎風舞刃:「枉你是黑道成名人物,要殺便殺,哪來忒多廢話!」
聶冥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錯愕之餘,一時竟忘了動手。卻聽青袍書
生冷道:「你是必死之人,便将姓字說與你聽,又有何用?」轉頭笑顧少年:
「你還說這不是天意?這厮是當世惡人,本領強得很,殺他不單是替天行道,也
代表你我合當如此,大事必成!」
「誇口!」
聶冥途狂怒已極,十指如鈎,「唰!」一聲徑取書生咽喉!
他畢竟身負驚人藝業,非是兩名初生之犢可比,那赭衣少年雖是扛刀斜眼,
模樣輕狂,視線卻始終不離半人半獸的邪道狼首,一見他眼神倏變,立時回刀出
手,卻仍是慢了一步。
全身青皮刺發、突吻如狼的聶冥途叉着書生的脖頸,一瞬間越過少年身畔,
直直向前劈出的鋼刀頓時落空,斫得地上凸岩一陣火星飛濺!
(好……好快!)
少年的刀藝曾得高人指點,眼見這一刀全力施爲卻驟失目标,劈空的剎那間
體勢用老,持刀的右臂竟「喀啦!」暴長寸許,單膝跪地、霍然回轉,強大的腰
力甩着刀臂飕地旋掃而回,以不可思議的方位與速度,揮向聶冥途的背門!
可惜人終究快不過獸。
聶冥途去路不變,頭也未回,鋼刀明晃晃的刃口隻來得及貼背掠過,削下的
衣布裏混着無數粗硬剛毛,卻未能稍阻聶冥途之勢。
青袍書生失了斷劍,手無寸鐵,一手抓着扼在頸間的狼爪,另一隻手裏揪緊
那條陳舊的灰布搭膊,被叉得雙腳離地,一路被推送至岩台的邊緣,「潑啦」踢
落幾塊松動土石,身子竟已懸空。
少年的回旋刀式牽動傷處,創口爆裂,背上滲出大片烏漬,勉強咬牙拄刀,
發足朝二人奔去,大喊道:「放……放開他!」
聶冥途回頭獰笑:「你确定?」
正欲松手,蓦地右臂一陣激痛,忍不住仰頭嚎叫,雙膝跪倒;手掌一放,卻
被書生的重量拖倒,半身直被拖得滑出岩台,痛得他眼前一黑,幾乎昏死過去。
好不容易回神,穿過雨簾般汩汩而出的冷汗望去,聶冥途發現自己的右前臂
被一枚泛着黃銅暗芒的奇形角錐貫穿。
那錐子形似钴杵,橫剖面是四邊凹陷的四角菱,錐身卻像織布機的梭子,兩
端尖細、中段圓鼓,入肉時無比鋒快,一經搠入便緊卡着傷口不出,凹陷的菱面
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放血;不過須臾間,聶冥途已被放掉近一隻海碗的血,全身精
力飛快流失,運使《青狼訣》所産生的奇特外貌也随之消褪,青氣褪去的唇面俱
是一片慘淡蠟白。
疲痛交煎之際,聶冥途忽然明白:原來這柄怪錐始終藏在那灰布搭膊裏,以
書生的心機城府,能不加思索便扔去斷劍,必有更好的武器防身。此時他大半身
子滑出岩台,又被書生的重量一拖,眼看要跌下斷崖,蓦地踝間一緊,赭衣少年
及時撲至,雙手牢牢抓住。
「先殺了他!」崖下,書生大叫:「莫教他爬将上去,你我隻是個死!」
少年雙手死死握住聶冥途的腳踝,背上金創迸裂,鮮血汩出,依然阻不住下
墜之勢,腳跟抵地,三人緩緩往崖邊滑行,松動的土石不住滾落。
「我勻不出手來!」少年低吼着:「要……要掉下去啦!」
書生怒道:「一刀将他釘在地上!既能殺人,亦能攀附!」
少年猛地會意,壓低重心屈坐在地,以單臂牢牢箝住聶冥途的腳踝,左手回
過身去,往地上摸索着鋼刀。
書生正欲催促,聶冥途忽然睜開眼睛,眸中青黃異光一閃,面上青氣大盛,
獰笑道:「你道這樣,便能殺得死「照蜮狼眼」聶冥途?」緩緩提起被怪錐貫穿
的傷臂,仿佛不複有痛覺,将書生的頭臉提高些許。
饒是書生心狠手辣,也不禁看得呆了,不敢相信世間竟有這般堅忍之人,銀
牙一咬,冒險轉動杵錐,聽傷處血肉唧唧作響,狠笑:「鼎鼎大名的狼首聶冥途,
自然不能就這麽平白死去。我本想給你爽快一刀,是你自個兒要嘗這些個零碎苦
頭。」
聶冥途卻恍若不覺,肌肉繃束成團,緩緩提臂過頂,直至兩人四目相對,才
冷蔑一笑:「你若沒有别招,老子便要擰斷你的脖子了。」書生咬牙道:「這招
如何?」一按握柄機簧,「嚓、嚓」兩聲,兩條尖刃突出聶冥途的上臂,刃上稠
黏膩滑,竟分不出是血是肉。
他本拟這魔頭就算沒當場痛死,也該痛暈過去,豈料聶冥途隻是冷冷一笑,
眸中黃瞳森冷,獰笑着說:「你可知道,修習《青狼訣》不但能練成這一雙稀世
魔眼,運功更可抵禦刀劍拳掌、疼痛毒患,令傷口飛快痊愈,還能擁有強韌如獸
的生命力?我這輩子不知道受過多少次穿胸破肚的傷了,傷我的人俱都死去,老
子還好好的活在世上!」仿佛爲了炫示自己還有一臂得自由,張爪重新掐住書生
之頸,卻未運勁将他捏死。
書生雙手分别攀着狼爪、杵錐不敢放,視線越過眼前的煞星聶冥途,朝他身
後眦目大叫:「快……快!一刀釘死了他,快!」聶冥途心中一凜:「莫非那使
刀小子還有餘力?」急急回頭,但見赭衣少年正抓着他的腳踝苦苦支撐,哪裏還
能造次?猛然醒覺:「不好,中計了!」
一蓬熾烈的火星瞬間吞噬了他的頭臉,也不知書生做了什麽手腳,自與那柄
怪錐脫不了幹系。
聶冥途閉目慘嚎,身子不住扭動;書生想借機攀上岩台,聶冥途卻往崖下猛
一揮臂,書生的背脊重重撞上岩壁,口噴鮮血、單手松脫,身子宛若失控的紙鸢
般向下滑落,鏟得壁上飛沙碎石噴濺而下,連聶冥途也跟着滑出斷崖。
支持着三人重量的少年再也承受不住,仰坐着被一路拖到了岩台邊,背上的
裂創在地面上拖出一條污紅血線,還不及松手,已被驚人的下墜之勢扯落懸崖。
藤碎塵卷之間,三人接連墜落,無一幸免……
◇◇◇
鬼王靜靜聆聽着,密室中的耿、明二人亦然。
親口将這驚險一幕娓娓道來的聶冥途,并不是什麽幽魂鬼怪,顯然當年墜崖
并未要了他的命,那兩名年輕人也可能還活在世上。陰宿冥十指交叉,墊在油彩
斑剝的下巴處,半晌才收起了微微前傾的身子,喟然道:「狼首固是本領絕高,
險中求生,那兩個人卻也極是不易。」
這話他沖口而出,并未細想,說完才覺不妥,其中有許多能拿來大做文章之
處,難免落人話柄。聶冥途卻隻一笑,淡然道:「是不容易。沒能收拾這兩人的
性命,三十年來我時時扼腕,說不定……現而今要殺他們,已是大大不易。」
耿照心想:「三十年的光陰過去了,那青袍書生和赭衣少年,最終都成爲呼
風喚雨的人物了麽?他們是否活着起出了那個足以倒轉天地的大秘密,開創了屬
于他們自己的時代?」
卻聽聶冥途續道:「那片斷崖卻不比岩台,紮紮實實有十來丈高,我一路翻
滾而下,頭顱撞上一塊銳利尖石,立時便暈厥過去。待我蘇醒過來,已然置身崖
底,周圍亂石叠壘、雜草叢生,那兩名後生摔在一大片厚厚的草團之上,身下血
污汩溢,眼見是不能活了。
「我勉強挪動手指,隻覺渾身筋骨劇痛,差點又暈死過去,知道是受了足以
緻命的重創,連忙運起了《青狼訣》的十成功力,奮力催谷;一刻之間,身上的
外傷便已止血收口,生出新皮,摔裂的骨骼也逐漸開始愈合。」
耿照聽得駭然,心想:「這《青狼訣》究竟是什麽武功?直是……直是比大
羅金仙還要神奇!」
陰宿冥卻曾聽其師提起,《青狼訣》那駭人聽聞的自愈能力不過是寅食卯糧
的邪術,功法本身具有緻命缺陷,說到了底,還不如那雙能察秋毫的子夜魔眼來
得神奇奧妙,強抑住口頭争勝的念頭,淡淡一笑:「狼首神功,久聞其名!果真
是令人歎爲觀止。」
聶冥途卻嘿的一聲,默然良久,才搖頭冷笑道:「我當年真是這樣以爲。如
今想來,隻能說是井底之蛙,可悲可笑。
「那時,我正運起青狼訣療傷,忽見不遠處那兩名後生動了一動,那紅衣少
年發出一聲微弱呻吟,青袍書生卻挪了挪指頭,顫着手往地面岩縫間摸索。我福
至心靈,伸手往衣内一摸,忽然明白他爲什麽要這麽做,不覺動了殺機,等不了
傷勢愈合,以手代腳爬将過去,要将那青袍書生立斃于爪下。」
耿照好奇心大盛:「連身負青狼訣奇功的聶冥途都摔斷了腿,那兩個年輕人
也真是命大,居然還有一口氣在。」不覺喃喃自語:「都已摔掉了大半條命,還
要貪圖什麽物事?聶冥途又何以動了殺機?」
忽聽一聲銀鈴輕笑,明棧雪收功撤掌,一抹小巧細額上的盈潤汗珠,低道:
「正是去了大半條命,那書生才要拼死取得岩縫中的物事,聶冥途也因此動念殺
人。這樣還猜不出是什麽?」
她濕淋淋的發梢貼着額鬓,整個人像從水裏撈起似的,白膩的雪肌珠光幽映,
姣美的唇瓣無甚血色。
兩人四掌甫分,明棧雪的身子酥軟軟地一斜,耿照忙趨前攬住,才發現自己
周身真氣暢旺,于四肢百骸中流轉自如,經脈再無異狀,顯已平安度過無比兇險
的三關心魔;見她虛耗如此,不禁又憐又愧,又是心疼,俯首低道:「都是我不
好,連累了明姑娘。有沒有什麽法子……能助你恢複得快些?」
明棧雪小臉一熱,蒼白的雪靥飛上兩抹淡淡酥紅,咬着玉唇瞪了他一眼,低
聲恨道:「哪壺不開提哪壺!普天之下,還有什麽比碧火神功更厲害的回複心訣?
你不怕驚動外頭的兩名煞星,我……我可捱不住折騰。」蓦地大羞起來,心有不
甘,又重重擰了他大腿一把。
她虛乏無力,這一下自是不怎麽疼痛,可耿照想起她體質極是敏感,兼且元
陰松嫩,饒是閨閣教養良好,又頗有女兒矜持,每回歡好總頂不住一輪猛攻,咬
緊的貝齒稍一失守,終是叫得如訴如泣,無比動情;一時遐思翩聯,渾身發熱,
不由得束緊雙臂,低頭以唇相就。
明棧雪無力推拒,「嘤」的一聲仰起頭,柔軟的唇瓣旋即爲少年所攫。兩人
吻得濕滑溫膩,舌尖交纏如舐糖蜜,竟是片刻難分。
她香汗浸透薄衫,渾身曲線畢露、玲珑浮突,隔着濕衣入手,隻覺肌膚又滑
又膩如敷細粉,又熱得灼人,懷腋乳間的香澤被體溫一蒸,幽甜濡沁,如麝如蘭。
耿照銜着她嬌軟的朱唇,一手摟着玉人渾圓的香肩,直要将這團溫香軟玉揉
碎在懷裏,另一手卻去解她的纏腰;情急之下解不開腰索,索性用力扯斷,「啪!」
一聲輕響,數匝腰纏松了開來,裙裳下擺微微捋起,扯開的交襟之間露出兩條結
實修長的玉腿,以及白膩噴香的腿根處那一抹烏卷細茸……
明棧雪急了,死死夾住探入裙裏的粗糙魔手,無奈腿間肌膚汗濕滑膩,什麽
也夾不住,反将他的指掌濡得溫黏一片,一下便被突入了那團烘熱嬌軟的禁地,
「唧!」的一聲漿滑液湧,指尖剝開肥嫩如蘭葉厚藻的曲折肉唇,扣着蛤頂勃挺
的小肉荳蔻長驅直入。
「嗚嗚嗚……不、不行!」
她嬌軀一僵、蛇腰拱起,小手死死抓住他鑄鐵一般的手腕,咬唇瞇眼的模樣
楚楚可憐,猶如一頭濕毛斂耳的無助小貓。
「不行……我……捱不住,會……會叫的……」
耿照耳蝸子裏迎着她呻吟似的溫熱吐息,欲念勃發,腿間的怒龍陡地彎翹昂
起、硬如鐵鑄,不住地上下彈動,竟是隐隐生疼,靈台卻如電閃般掠過一絲清明,
心中一凜:「胡塗!鬼王與那聶冥途皆是一流高手,彌勒腹中若有人歡好取樂,
豈能瞞過他二人的耳目?」低頭隻見得明棧雪嬌喘細細,堅挺飽滿的雙峰劇烈起
伏,每一下都更溢出衣襟些許,如一雙蹦跳欲出的渾圓雪兔;濕發貼鬓、唇黏青
絲,說不出的狼狽凄豔。
他不由得心疼起來,連忙縮手,柔聲歉道:「我……明姑娘,都是我不好,
你别惱我。」
「方才惱了,現下不惱。」
明棧雪喘過氣來,嘻嘻一笑,忽見他右掌濕淋淋的,似從水缸中掬出一把芳
洌甘泉,掌緣兀自墜着清澈透明的水珠,滴答有聲;越往向上瞧,汁水越見滑膩,
如裹薄漿;到了指尖處,已荔漿似的滿滿沾着一小團。汗水斷無如此醇厚、如攪
稀蜜般的手感,唯有膣中花漿使得。
她大羞起來,忙捉他的手摁下,咬唇低道:「快拿開!髒……髒也髒死了。
你做的好事!」皓腕一緊,反被耿照拿住,一股綿密的碧火真氣自脈門間透入體
内。她二人内息同源、絕不相斥,真氣一瞬間走遍全身,明棧雪精神大振,通明
轉化訣随之發動,流失的體力真氣開始回複。
「你爲我做了這麽多,讓我還你一些。」
耿照将她攬在懷裏,柔情忽動,将握着她腕子的濕漉右掌舉至鼻端,笑道:
「從你身上來的,一點兒也不髒。對我來說,這是世上最最甜美、最最芳香的氣
味,怎麽嘗也嘗不夠。」
明棧雪得他真氣相助,雪靥上終于有了一絲血色,雙頰酡紅,如染桃櫻,閉
目偎入他的頸窩裏,細聲道:「好好一個老實人,怎地學了這般唇舌?」揚起左
手輕輕打了他大腿一記,便似搔癢一般,仿佛還怕打疼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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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27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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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照低聲道:「明姑娘,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可不是故意讨好你。」正欲賭
咒,明棧雪雙手一合,将他的右掌輕抱入深深的乳間,閉目微笑:「别亂說話,
我信你。待我身子大好了,再教你……再教你嘗得夠夠的,好不?」說到後來聲
如蚊蚋,幾不可聞,隻餘颔下一團溫香烘熱。
耿照胸口怦撞,面上一紅,心底似有一股暖流淌過,雙臂微微束緊,半晌才
點了點頭。
「嗯。」
兩人相擁而坐,一同望出觇孔,卻見大殿中陰宿冥思索片刻,撫着白骨扶手
沉吟道:「我見那青袍書生不是胡塗人,垂死之際仍欲得手的,必是救命之物。
莫非……是狼首的——」
聶冥途揮手打斷了他,冷笑道:「就算得手,難道立時便能救命?說到了底,
此人乃是天生的貪婪,死到臨頭,仍舊是貪。
「我爬到他身前,一把揪起他的頂髻,冷笑着對他說:「你不容易啊,都到
了這份上,還舍不下這些。」他摔得隻剩一口氣了,滿頭滿臉都是血,呼吸都吐
出血唾沫子來,勉強開口道:「我……死……妖刀……你……什麽……都沒…
…」」
老人歎了口氣,忽又冷笑起來。
「命懸一線時,你看人、看事,還能不能如此犀利準确?我是在這殺千刀的
狗屁和尚廟裏待到了第十個年頭,才終于承認自己并不如他。我,當年卻輸給了
一個二十啷當的年輕人,那時我一點兒也沒察覺。
「爲睹你那死鬼師傅的壓箱寶,我千裏追蹤,專程趕到蓮覺寺,決計不能空
手而回……一想起衛青營那妖刀附體的殺神之威,想起号令天下的大能,便再也
下不了殺手。
「我剝去他喉管上的皮,掐着血膩膩的肌束肉筋,笑道:「你若爽快招來,
我便給你個痛快。集惡道的苦刑号稱森羅大千,此地縱無刑具,也能試上百八十
種;識相的話,你也少受點零碎苦頭。」」
耿照聽得一陣哆嗦,縮頸吞了口唾沫,隻覺颔下刺癢微疼,渾身發毛。
陰宿冥笑道:「這「箫聲咽」的苦刑十分難當,剝皮挑筋、掐肉束息,教人
痛不欲生,偏又無損于聲帶,便是在用刑之際,當者仍能說話哀嚎。狼首痛下殺
着,想必是無有不招,盡得其秘了?」
「看來,你師傅真是什麽都沒跟你說。」聶冥途冷哼道:「那書生硬氣得很,
雖是慘叫不絕,卻足足支持了一刻有餘,一屁也沒吭。老子火了,随手捏斷他一
條肋骨,正要來個「彈琵琶」時,忽聽一把蒼老的聲音道:「阿彌陀佛!施主擅
動無名,于緣起中造業,于緣起中受報,無盡輪回,何其虛妄!」
「我雖無南冥惡佛「殺盡比丘」的誓言,平生也沒少殺了啰裏啰唆的秃驢,
轉身一爪,誰知竟爾落空;回頭才見那兩名年輕人滑出一丈開外,兩人均盤膝而
坐、五心朝天,一名灰袍老僧抵着他倆背門,三人頭頂白霧氤氲,已至療傷的緊
要關頭。」
聶冥途會過無數高手,那灰袍老僧動作之快,實是平生僅見,就算聶冥途全
盛之際,也明白自己絕無勝算,一時惡膽橫生:「不趁此時殺之,哪天再撞着這
名鼠衣秃驢,豈非便是老子的末日?」伸手往地面一撐,淩空探爪,徑朝灰衣老
僧的天靈蓋插落!
運功療傷最忌橫遭驚擾,輕則入魔走火,重則施受雙亡,耿照聽他一說,不
由得心頭火起:「這人真是壞得無可救藥!那僧人與他素不相識,這也要取人性
命?還有那惡鬼道的冥主南冥惡佛,竟立誓要殺盡比丘……這幫惡徒,實在是無
法無天!」
卻聽聶冥途續道:「……其時我的「狼荒蚩魂爪」業已大成,連你師傅都忌
憚三分,否則也不必訂下妖刀之約了。誰知這一抓居然落空,我卻連老和尚動了
什麽手腳也沒看清,他兀自端坐不動,隻吓得老子腦中一片空白,七十二路蚩魂
爪唰唰而出,進招連綿,直将老和尚當作了沙包拳靶,不敢輕易松手。
「越打,我卻越是心驚:老和尚一雙肉掌抵住二人,運功療傷,兩腿正盤端
坐,那麽究竟是誰與我攻守拆解,有來有往?
「到後來,這疑問我索性連想都不敢再想,打算引得老和尚分心,蚩魂爪淨
往兩名年輕人身上招呼,卻仍傷不了他們一根毫毛。
「那畫面想來真是滑稽得很——在場四人席地而坐,下盤不動,其中三人專
心療傷,卻隻有我一人與一隻……不,說不定是幾十隻、甚至幾百隻看不清的鬼
手纏鬥不休,鬥得精疲力竭,《青狼訣》的寒陰功體逐漸受一股綿和柔勁壓制。
「原來在交手之際,老和尚的内力已不知不覺透入我的四肢百骸,一面克制
青狼功體,一面……替我療傷。」
陰宿冥不覺一凜。
「什麽?」
「那是我平生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老人冷笑,青黃交閃的異眸中掠過一
絲疲憊。「就算是你現在問我,隻要有一點機會,我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活下
去」。然而,被敵手以這等手法拯救性命,當下不禁有種「恨不得死了好」的屈
辱——」
◇◇◇
聶冥途并沒有選擇。
他連敵人是如何與自己交手都弄不清,在這場戰鬥之中,他并沒有任意喊停
的權利,隻能身不由己持續着最初由自己所引發的無聊搏鬥,猶如一具荒謬可笑
的扯線傀儡。
但很快的,《青狼訣》的緻命缺點即将剝奪他的行動能力,再也無法與那隻
看不見的鬼手維持攻守之間的平衡。聶冥途突然抽搐起來,整個人如風幹的蝙蝠
般縮成一團,倒在地上不停發抖;青皮刺發的奇特異相迅速消退,赤裸的身子顯
得既蒼白又瘦弱,仿佛突然瘦了一圈。
誠如先代鬼王所言,《青狼訣》是一部寅食卯糧的邪術。它驚人的爆發力與
恢複力,乃是凝縮體内精元于一時一地,倏然迸發,不可長亦不可久;使用過後,
必須補充大量的食物——通常是新鮮的血肉——并佐以特殊的龜息深眠,才能回
複被凝縮挪用的生命精元。
曆來修習《青狼訣》者,無不殘忍嗜血,這不隻是因爲心性改變,同時也是
練功所需,難以割舍。
聶冥途爲迅速修補墜崖受創的身體,不惜超用體力,全身精元耗盡,生命飛
快流逝,必須補充大量的營養。他整個人縮成幹癟癟的一團,全身肌膚焦黃黯淡、
皮皺形萎,嘶聲呻吟:「血……給我……給我血肉……」
灰袍老僧輕歎一聲,垂首道:「福報、惡報皆是緣行,施主這又是何苦?」
聶冥途蜷着身子,痛苦萬分,意識僅餘一絲清明,忽覺身子輕飄飄一晃,周
圍景物竟已瞬變,原本崖底的那一大片荒林亂石俱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刺入骨
髓的陰濕寒冷,頭頂上漆黑如夜,似有無數石鍾乳垂落,栉比鱗次,蔚爲奇觀;
身下卻是一窪碧瑩瑩的青綠水塘,水中蕩漾着細小的幽亮藍藻,襯與粼粼波映,
仿佛天地倒轉,光源卻是自底下透出。
老和尚是活生生的人,非是什麽鬼怪,自是他施展了絕頂輕功,眨眼将三人
攜來此間。他将兩名年輕人浸入水塘,隻露出口鼻呼吸,回頭提起聶冥途的後領,
也沉入水中。
池水出乎意料的黏稠,略一攪動便發出唧唧聲響。聶冥途直沒至頂,骨碌碌
地吞進了大把膩滑的發光藻漿,正欲掙紮,忽覺藻粒入口如肉角,外脆内韌,一
咬便迸出濃汁也似的漿液來,咀嚼起來有血膻之氣,咽下後腹中飽足,如食生肉,
體力竟隐隐恢複。
(這是……天助我也!)
聶冥途絕處逢生,大口大口吞食藻漿,一面潛運内力、活動筋骨,才發現這
種奇特的青綠異藻不僅能提供大量的給養,恢複體力的效果甚于生肉鮮血,對傷
處亦有神奇的療效。
他浸得片刻,吞了滿腹藻粒,竟爾沉沉睡去。再恢複意識時,隻覺腿骨已愈
合大半,在池中悄悄踢動,似已無礙。
定睛一瞧,老和尚正盤腿坐在池塘邊,雙手按着書生與少年的腦門,三人身
上不住竄出雲霭似的滾滾白霧,顯然還在療傷。他心中駭異:「我不知睡了多久,
連身上的傷口都将痊愈,決計不是一時半刻之間。老秃驢若一路運功爲他二人療
傷,不曾止歇,這……這是何其可怕的修爲!」
這是他平生僅見的高人,正尋思脫身之法,忽聽一聲朗笑:「聖藻淩雲浴佛
處,仙歌促宴喚回春!大師慈悲,雲遊處必不離此療傷聖品,我等一路追蹤,果
遇佛駕。奉兄,這一局,該算是我赢了罷?」聲音溫和,聞之如沐春風。
另一人的語聲卻充滿威嚴,明明口氣平緩,依舊令整座地下岩窟隐隐震動,
綠藻池上波紋潋滟,泛起陣陣漣漪。「勝負無端,不争也罷!十年光陰,倏忽而
逝,大師久見。」
但聞其聲不見其人,聶冥途心中暗自叫苦:「這兩人的修爲絕不在老和尚之
下。老子真是倒了八輩子楣,哪來的忒多絕頂高手?」
老和尚又歎了口氣,垂眉道:「将軍鎮守邊關,身系天下安危,卻爲老衲擅
離職守,是我之罪過。」
先前那名聲音慈和之人朗笑道:「應是諸天觀下界,一微塵内鬥英雄。大師
方外之身,芥子須彌,豈有别乎?奉兄莫聽他瞎說,大師在耍賴哩!」
那威嚴的聲音沉默片刻,說道:「庸臨行前曾蔔一卦,得「天火同人」,曰
「升高其陵,三歲不興」。既然做好萬全準備,便不怕異族乘虛而入,大師勿憂。」
老和尚淡然一笑。
「隻恐「伏戎于莽」。異族虎視眈眈,将軍不可不防。」
另一人朗聲大笑:「淩雲削落成刀筆,浮生隻配作書隸!大師占了不世寶地,
卻勸人困守邊疆,寸步不離,當真是好狡猾!何不說「利涉大川,利君子貞」,
便是渡過赤水,來此三川之地,才覓得大師仙蹤。願賭服輸,請大師打開禁制,
将寶頂交出來。」
密室之内,耿照聽得一頭霧水,低聲問:「明姑娘,這三人說話好難懂,活
像打啞謎。他們說的是幫派切口,還是江湖黑話?」
「都不是。」明棧雪搖了搖頭。
「他們說的是蔔卦。「同人」是易經第十三卦,幹上離下,幹爲天、離爲火,
故說「天火同人」。那三人以同人卦的卦象爻辭相辯,和尚勸那将軍不可擅離職
守,否則異族虎視眈眈,邊關必定有難。」
邊關、異族、「将軍」……耿照陡地想起一人,顫聲道:「莫非那人是…
…」
「你想的沒錯。三十年前,普天之下隻有一人鎮守北關,身系萬民——」明
棧雪掠了掠鬓發,如羊脂玉般微帶透明的絕美側臉透着一股凝肅。「若我所料無
差,此人便是你那挂名的便宜師父、人稱刀皇的「奉刀懷邑」武登庸!」
◇◇◇
陰宿冥愕然道:「那人……便是刀皇武登庸?」
聶冥途冷笑。
「你師傅沒告訴你麽?如假包換,正是三十年前号稱刀法天下第一、名列五
極三才文武兩榜的刀皇武登庸!」
即使絕迹江湖三十年,時至今日,「五極天峰」這四字仍是東勝洲大地上的
武學巅頂,足令世人擡頭仰望,心生敬畏。這麽多年來,江湖上無數英傑興衰起
落、繁華過眼,卻始終都沒再出過那樣耀眼璀璨的傳奇人物,便是三才、五極次
第凋零,依舊無人能夠取代他們的地位。
饒是陰宿冥自負武功,也不以爲自己能構着「五極天峰」的名位,搖頭道:
「狼首當日的運氣,可說壞到家啦,居然撞上刀皇武登庸這樣的煞星。」他這話
倒非存心挖苦,是真的感歎聶冥途運氣不佳,偏就遇上了嫉惡如仇的刀皇。
誰知聶冥途隻是一徑冷笑,半晌才道:「這算什麽「運氣壞到了家」?真正
殺千刀的壞運氣,豈止是遇到刀皇武登庸而已?
「我沉在聖藻池裏假裝昏迷,心中盤算着如何全身而退。老和尚、死窮酸既
與刀皇論交,本事定然不差。那老愛吟詩的死窮酸不見其人,尚且說不準;老和
尚拼着修爲不要,猛灌内力救人,待他油盡燈枯之際,便是老子突圍而出之時。
「果然要不了多久,老和尚身子一斜,撤下手掌,腦袋從幽影中軟軟垂落,
露出一張焦黃憔悴的老臉來,生得也沒甚特别,倒是神氣委頓,兩隻眼窩烏黑深
陷,活像是中了什麽成瘾的邪毒,與他那道貌岸然的口吻全不相稱。
「武登庸見了也驚訝得很,道:「大師模樣……怎又與前度不同?」老和尚
淡淡一笑:「因緣生滅,無有究竟,将軍又何必執着于此,徒增煩惱?」說着睜
開浮腫的眼皮,兩隻眼睛已遭利刃所壞,居然是個瞎子。
「我一看,心中可樂壞啦。任老和尚武功再高,内力耗竭,不過就一幹癟老
頭,加上雙目俱盲,還不手到擒來?武登庸與死窮酸似是有求于他,與之訂了個
賭局什麽的,投鼠忌器,自不敢輕舉妄動。」
那場景想來極其詭異:地底岩窟中,一窪綻着青綠幽芒的黏滑藻池,三位高
人分據三角,俱都藏身于暗影之内。池裏泡着三個半死不活的傷員,其中兩名昏
迷不醒,另一人卻是暗藏鬼胎……
「大師不惜耗費真力,這兩位可與大師有親?」武登庸問老和尚。
「素昧平生。」老和尚回答:「倘若将軍于道中遇見,救是不救?」
武登庸沉默半晌,把手一揚,池中潑啦一聲,赭衣少年仿佛被一條無形索拉
出水面,「噗通!」落入藻池另一頭。仔細一瞧,幾根細韌的紅絲線分連着少年
的頭頂百會、背門大椎等要穴,不多時周身便竄出氤氲白霧,竟比先前還濃。
另一名始終未曾現身、聶冥途以「死窮酸」稱呼之人見狀,朗笑道:「白刃
千裏雠不義,紅鞗一絲濟有生!奉兄文武兼備,不想更是醫道國手,通曉這罕見
的懸絲診脈之術。」
武登庸道:「夫子見笑了。庸不懂什麽懸絲診脈,這少年火鈴夾命,身帶敗
局,雖能成事,終不免落得身死孤伶的下場。我與他既是有緣,這同命術不止救
他性命,也能略改格局,借他三十年的霸王運勢。」
那「夫子」聞言疏朗而笑,暗影中袍袖一招,書生飛至聖藻池的另一角,沉
入他身前水面。
他點了書生幾處穴道,雙手爲他推血過宮,運化内息,一邊溫言笑道:「命
也能改麽?我無奉兄這般大能,看來也隻能待這名書生清醒,教他讀幾年詩書,
聊以聖人之道,與奉兄的霸王命格相抗衡,一争後三十年之短長。如何?奉兄有
無興趣再賭這一局?」
武登庸淡淡一笑。
「得儒門九通聖之首、「隐聖」殷橫野親自調教,此子日後無可限量。此乃
蒼生之福,庸樂見其成,這便不用賭了罷?」
那夫子殷橫野朗笑道:「奉兄與大師學壞啦,淨是耍賴。咱們前一局賭了整
整十年,勝負未決,再賭一局三十年,以天下武林的氣運分勝負,進退皆爲生民,
豈不壯哉!」
武登庸并未接口,似乎興趣缺缺。
聶冥途聽到這裏,一顆心已沉到了谷底。
「那死窮酸若是殷橫野,這老和尚是……是「天觀」七水塵!」不禁搖頭,
差點笑出聲來:「老子今日倒黴的程度,堪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隻怕世間
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心一橫,「潑啦!」竄出水面,蚩魂爪扣住那老和尚七水
塵的咽喉,另一手順勢拿住胸口膻中穴,将和尚遮在身前,厲聲道:「識相的就
别動!老子行出百裏,自會将老和尚放回;誰要膽敢追上來,老子便撕開老和尚
的喉管,将血放個清光,還你們一條風幹臘肉!」
武登庸、殷橫野分坐水塘兩頭,盡管隔着一池碧瑩清波,幽映粼粼,依舊看
不清兩人的模樣,隻依稀見得半身浸于池水中的少年與書生身後,各有一條模糊
不清的身影輪廓。
兩人靜默良久,連老和尚也沒說話,若非單薄的胸膛猶有起伏,聶冥途幾乎
以爲自己搶了具幹屍爲質,心底掠過一絲不祥:「莫非老子走眼了,老和尚不是
什麽要緊貨?」忽聽一聲長歎,殷橫野道:「大師,這一局是你輸啦。大師固然
慈悲,種善因卻不能得善果,畜生終歸是畜生。」
七水塵合什道:「因緣無善惡,即破即立,色滅不二。貧僧又輸在哪裏?」
殷橫野歎息道:「儒者不刑,非是無刑,不欲濫耳。像集惡三冥這般匪徒,
殺了也就是了,大師一念之仁,卻将自己推入了險地。」袍袖一揚,扔破布似的
擲出一條身長九尺有餘的昂藏巨漢,筋肉糾結、膚如鑄鐵,頸間挂着一串由雪白
顱骨串成的向日骷髅煉,模樣十分駭人。巨漢落地滾得幾匝,更不稍動,似被人
封住要穴,昏迷不醒。
武登庸見狀,也從身後影中拎出一人,同樣落地不動,悄無聲息。隻見那人
身穿錦綠團袍、幞頭官靴,臉上繪滿油彩,面目難辨。
聶冥途渾身僵硬,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兩人他非常熟悉,卻萬萬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那挂着骷髅項鏈
的巨漢,正是惡鬼道之主南冥惡佛,而錦袍繪面的自是地獄道的冥主「鬼王」陰
宿冥,二人淪落自此,整個集惡三道的勢力算是完了。
聶冥途掌心冒汗,眼前一片漆黑,便是能生離此地,未來也不知該何去何從。
老和尚仍舊不發一語,殷橫野等了片刻,又道:「當年你我三人論戰,除了
以寶頂爲采頭,更約定敗者須應許一事,聽任勝者要求。大師教奉兄立誓終身不
殺一人,教在下立誓終身不使一人,十年來我二人謹守誓言,不稍逾越。
「今日大師身陷險地,若願撤去誓命,則天下宵小,無人能當奉兄一刀;就
算這厮逃到天涯海角,難脫我武儒一脈數百源流的弟子追蹤。如此又能保全大師,
豈非兩盡其妙?」
聶冥途聽得冷汗直流,暗忖:「北關鎮将武登庸立誓不殺一人,武儒領袖殷
橫野立誓不使一人……這是天般大的秘密,足以震動天下武林,你這麽慷慨地說
将出來,是存心要殺人滅口了。老子今兒,也真是太倒黴了!」
◇◇◇
耿照聽得皺眉,低聲道:「明姑娘,除了刀皇武老前輩之外,「隐聖」殷橫
野及「天觀」七水塵又是什麽人?爲何聶冥途一直說自己「很倒黴」?是因爲這
兩位的本領很高,連集惡道的兩位冥主也不是對手麽?」
「因爲他遇上的這些人、這些事,旁人興許幾輩子也碰不上一次。」明棧雪
輕聲道:「東勝洲故老流傳,東海有一處神秘的寶地名喚「淩雲頂」,有人說那
裏是天佛初臨東洲的聖地,也有人說它風水殊異,能旺武功運勢,當然也有人單
純看上了傳說中的寶藏——雖然誰也不知是不是真有。」
千百年間,無以數計的英雄豪傑、能人異士,争相投入了尋找淩雲頂的志業。
這一場比拼智慧、考驗毅力的絕大競賽,比之于武林争雄、帝皇霸業,血腥之處
絲毫不讓,卻更加困難得多。
與殺伐決斷不同,人們無法憑着一個意念或一股狠勁破解謎團。尋寶探秘,
唯一能倚賴的就隻有智慧而已。
直到此世,東勝洲上終于誕生了兩個絕頂聰明的人。
武登庸不止刀法超卓,更精通金貔王朝公孫氏嫡傳的命理術數之學;而「隐
聖」殷橫野不但是儒門九通聖的魁首,更是天下武儒宗源的精神領袖。這兩人一
個靠着術數推算、一個靠着解通群經,居然不約而同找到了傳說中的聖地淩雲頂,
隻差一步就要解開千年以來東勝洲上最大的秘密。
阻擋在二人之前的,是一名自稱「天觀」七水塵的遊方僧人。
此人來曆成謎,之前或之後都無人再見過他,仿佛是淩雲頂的山靈所化,憑
空降臨。他招來許多終生鑽研淩雲頂之謎的狂熱信者,要求同享秘密,利用反向
操作的手法,欲阻寶頂現世。
眼看争端如雪球般越滾越大,殷橫野靈機一動,号令數千儒門弟子,在一處
被稱作「淩雲坪」的同名空地上搭起了巨大的擂台草棚,邀集欲一窺寶頂真貌的
智者共同論戰,方法不限、範圍不限,隻要是能诘倒對方的,便算勝利。敗者須
折斷算籌、交出蒲團,自行退出淩雲坪,從此不再過問寶頂之事;若能難倒殷、
武二人,則能獲知淩雲頂的正确地點。
這場被後世稱爲「淩雲論戰」的盛會持續了半年之久,每天都有無數自認是
才智之士的人從東勝洲各地趕來,同時也有數不清的名人智者折籌退出,黯然離
去。
時任鎮東将軍的獨孤閥出錢出力,選派文吏與會,将會中的智巧答辯詳細記
錄起來。這些文檔後來在太宗一朝被整理分成六部卅七門、共二十七卷的《淩雲
智纂》,傳抄天下,蔚爲風行,于盛會期間也使得殷橫野、武登庸名動天下,文
武雙全的武登庸更因此被碧蟾王朝的末帝招爲驸馬,娶了皇帝最鍾愛的靈音公主。
「後來呢?」耿照聽得興緻盎然,急急追問:「論戰的結果是誰赢了?」
「論到最後,偌大的場子裏便隻剩下了三人——「天觀」七水塵、「隐聖」
殷橫野,還有「奉刀懷邑」武登庸。結果和半年前一樣,天外飛來的怪和尚七水
塵雖使了招厲害的緩兵計,殷橫野卻以時間破解了它;該來的還是要來,誰也阻
止不了。」
七水塵終于明白:眼前這兩人非同泛泛,他們是這一個時代裏,在綿延數千
裏的東勝洲大地之上,最最聰明的對手,是天降于世的奇才,不可能以凡人的手
法将他們打敗。
三人一齊登上了大雪紛飛的秘境淩雲頂,展開一場凡人無法想象的驚天智鬥。
這世上再沒有第四個人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知論戰到頭,終由七水塵取勝。
「回答朕!那名僧人究竟出了什麽難題,才得擊敗朕的驸馬?」據說澹台王
家的末帝召見武登庸時,曾如此問道。武登庸不敢不答,跪地俯首道:「啓禀聖
上,大師将淩雲頂藏了起來。無論臣與殷夫子如何尋找、如何兜繞,卻再也走不
回那個曾經登上去過的淩雲絕頂……再也找不到那個地方。」
皇帝聽得目瞪口呆。但他心裏明白,鎮北将軍武登庸不但是忠臣,而且是一
條不會、也不屑說謊的漢子。
多麽可怕的難題啊!七水塵竟「移走」了淩雲頂,讓一切争端不再具有意義。
「愛卿……可有與那僧人約期再鬥?」沉迷博奕的皇帝也不胡塗,靈機一動,
笑道:「便是玩雙六骨骰,也沒有一局定輸赢的,輸了這局,還有下局。你三人
都是才智之士,必定明白這個道理。」
「禀聖上,确實約了二度賭鬥,勝者可有淩雲頂。」
「嗯,那是于何時展開?半年、一年後,還是三年五年之後?」
「大師說了,第二回的賭鬥,找到他便能開始。」階下跪着的武登庸凝肅如
山。聲音也是。「說完,他便消失無蹤,再也找尋不着。」
「聶冥途的确是相當倒黴。」明棧雪輕道:「決計不能碰頭的三個人,居然
教他在一時一地遇上了,合着也該是集惡道的報應。這三人乃當時世上最頂尖的
智者,因淩雲頂之争爲世人所知,「天觀」得勝,另外兩人便以「地隐」、「人
庸」自号,故稱「淩雲三才」!」
第四四折迷蹤梵宇,天降佛圖在聶冥途縱橫江湖的那個年代,他是邪道中數
一數二的角色,平生殺人無算,名号能止嬰兒夜啼,令黑白兩道辟易——然而在
他會過的敵手之中,卻沒有像「淩雲三才」這樣的人物。
其後十年裏,随着那場席卷天下的大動亂爆發,被稱作「五極天峰」之頂尖
高手中的幾位,将在連天烽火之中大放異彩,有人出将、有人封疆,甚至有人成
了威加四海的帝王,才一舉将五峰之名推至巅頂,從此不朽。
而在當下,就在這地底岩窟的聖藻池畔,令狼首聶冥途進退維谷、尴尬萬分
的當兒,世上沒有比「淩雲三才」更可怕的對手。傳說中這三人身負絕學、智比
天高,能毫發無傷地将鬼王陰宿冥以及南冥惡佛拿下,實已超越了武功的範疇,
恰恰是淩雲頂智絕傳說的最佳腳注。
「隐聖」殷橫野等了許久,始終不見七水塵回話,傻瓜也明白是碰了釘子,
笑顧武登庸:「奉兄,我早同你說啦,大師是鐵了心想賴。他故意教聶冥途挾持,
奉兄既不能除惡,我又不能傾儒宗數萬弟子尋人,此間别後,又是一個十年。」
武登庸不欲附和他的戲谑之語,沉聲道:「大師,我二人耗費十年光陰,終
于覓得大師蹤影,還望大師給個交代。」七水塵一徑低頭,并不接口。
聶冥途在七玄中輩份甚高,熟知武林掌故,心中一凜:「若能探得淩雲頂的
大秘密,倒也是奇貨可居。」收緊指爪,在老和尚雞皮似的枯頸間刺出幾滴飽膩
血珠,邪笑:「大師,你随便與二位問候幾句,咱們這便上路啦!有什麽話,路
上再說罷。」
武登庸緩道:「聶冥途,你莫要逼我出手。」
聶冥途冷笑:「我怕甚來?你二人發過誓,刀皇終生不殺一人,隐聖終生不
使一人。老虎既拔了牙,還有什麽好怕?」
殷橫野淡然道:「奉兄麾下有北關道十萬精兵,飛馬探子無數,要調動皇城
缇騎也非難事。至于殺人嘛……未必要奉兄出手,殷某亦可代勞。你在江湖打滾
多年,好不容易混到今日的位子,莫要自誤才好。」
随手往青袍書生腦門一拍,「噗通!」将他壓入池底,一指入水,依舊抵着
書生天靈蓋。奇的是:那書生齊頂而沒,池面上卻連一絲氣泡也無,竟似不用呼
吸。藻池之水黏膩濃稠、浮力甚大,殷橫野僅以一指壓頂,書生亦絲紋不動,絕
不上浮,仿佛入定。
聶冥途看得蹊跷,蓦然醒覺:「他以一指渡入真氣,令書生閉竅斂息,毋須
呼吸吞吐。」冷笑:「好俊的「惠工指」!因勢利導、無孔不入,不愧是武儒之
宗。」
殷橫野疏朗一笑,手捋長須。
「邪魔外道,也算有見識了。可惜此非「惠工指」,而是人稱儒門指藝至絕、
專克天下陰邪功體的「道義光明指」。佐以殷某數十年的皇極經世功修爲,你所
練的青狼訣邪功,我一指便能破去,你不妨一試。」從暗影中露出小半幅形容,
背負斜笠、髻挽荊钗,一身漁樵布衣的裝扮,隻是劍眉斜飛,五绺須鬓飄飄出塵,
掩不住那股子清逸之氣。
聶冥途當然知道「道義光明指」,據說與本門鎮門神功「役鬼令」一樣,同
屬至陽至剛的武學,專克陰體,百餘年來不曾聽聞有人練成。這殷橫野看似四十
出頭,若練得道義光明指、皇極經世功,可說是滄海儒脈百年來首屈一指的奇才。
眸中的猶豫僅露一瞬,卻逃不過殷橫野的眼睛,他淡然一笑:「聶冥途,你
且放了大師,我保你今日全身而退。」武登庸阻道:「夫子且慢!集惡三冥罪大
惡極,不可再縱入江湖,爲禍武林。」
殷橫野劍眉微挑:「奉兄之意,便是他放了大師,也不能饒?」
武登庸嚴肅點頭。
「正是!一樁歸一樁,不可混爲一談。」
聶冥途何等城府,聽得幾句,登時心底雪亮:「武登庸想要救人,但此情此
境,卻無出手不殺的把握,爲守誓言,隻能盼窮酸出手。那死窮酸卻要逼老和尚
廢去昔日誓言,這才願意相救,故意擠兌老子,好教老和尚吃點苦頭。」大笑: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拉「天觀」七水塵墊背,死了也值!」指爪用勁,
便要撕開老和尚的喉管!
逼命一瞬,武登庸囿于誓言無法出手,卻絲毫不亂,幽影中一雙鋒銳如刀的
炯炯目光望向殷橫野,賭的是他舍不下憑空消失的淩雲頂;但殷橫野竟也不動,
雙目直勾勾地望向聶冥途,賭的是他決計不會毀掉這張保命符。
而聶冥途的賭注則更爲簡單。兩大高人不動的瞬間,他挾着七水塵抽身疾退,
飛也似的朝光源退去!
武登庸與殷橫野仍是不動。
聶冥途正覺有異,忽聽七水塵一聲長歎:「兩位施主還舍不下淩雲頂麽?」
枯指摸上聶冥途的腕子,指尖的觸感冰涼幹燥。聶冥途驟然脫力,詭異的酸麻感
一路蜿蜒而上,剎那間走遍全身;回過神時,已單膝跪地、動彈不得,而身前的
盲老和尚僅僅是觸摸了他的右腕而已。
殷橫野笑顧武登庸:「奉兄,我早說啦,大師自始至終,都在耍賴。」
武登庸沉默片刻,對七水塵道:「大師今日若無交代,庸難以心服。」
七水塵點了點頭,歎道:「也罷。二位俱是才智絕頂,老衲躲得一時,終歸
難躲一世。老衲的謎題隻有一個,二位誰能回答,便算勝出;若兩位俱都能答,
則都算是赢。」
十年苦尋,隻爲這一刻。兩人皆無異議,摒氣凝神,靜待七水塵出示謎面。
老和尚閉着已盲的雙眼,淡然道:「請二位回答我,淩雲頂何在?」
殷橫野與武登庸面面相觑,聶冥途卻幾乎要笑出來:「姓殷的所言無差,老
和尚果然賴皮到了家。他二人若能重回淩雲頂,何必苦苦找你十年?」潑啦一聲,
殷橫野隔空擊水,舞袖歎息:「十年來,我常夢到和尚語出機鋒,夢中所問無有
不知,隻有這個謎難以解答,寐間屢屢驚起,不想今日居然成真。」
七水塵轉向武登庸。
「将軍亦感不服麽?」
武登庸默然片刻,低聲道:「庸所學不如大師,十年來絞盡腦汁,鑽研奇門
遁甲五行術數,始終不知大師之術,何以能令偌大的淩雲頂消失不見。大師此謎,
庸不能解。」
「但将軍并不心服。」七水塵微笑。
「大師所言甚是。庸……心不能服。」
七水塵淡淡一笑。
「既然兩位都不服,再重新比過罷!二位想怎麽比?」
「且慢!庸有一事,還望大師釋疑。」
「将軍但說無妨。」
武登庸沉吟片刻,緩緩開口。
「十年前大師初渡紅塵,乃爲阻止淩雲頂出世;今日故作市井潑皮之行,仍
是不欲寶頂現世。庸不明白,就算大師施展神通,藏起了淩雲頂,世人仍不會放
棄尋寶探秘,循環争端,永無休止。大師花了偌大心力,卻隻是白費工夫,令人
費解。
「我想了又想,隻能認爲大師欲阻者非是「尋寶」,恰恰是淩雲頂自身。庸
雖不才,實想一見,大師所懼者究竟爲何?」
七水塵含笑點頭,露出贊許之色。「将軍慧見,非同凡響。将軍所說的一點
也沒錯。」斂容肅道:「淩雲頂上的東西,遠遠超過此世所知,一旦現世,不管
落入誰人手裏,普天之下,都将同陷浩劫!除非有人勝過了老衲,興許即有一窺
其秘、不受迷惑的本領,屆時,寶頂方能現世而無虞。這便是老衲無論如何,非
勝不可的理由。」饒有深意地頓了一頓,似乎意有所指。
武登庸陷入沉思,一時無語。
殷橫野朗笑道:「大師說得極是。十年前你我三人連鬥七天七夜,文略、武
功、術數、奇門……樣樣都難分勝負,比無可比,大師才露了一手「納須彌于芥
子」的奇術,将我二人移出淩雲頂,從此再也找不着、回不去,仿佛世上未曾有
過此一寶地。
「今日若是再比文武術數,我等仍要敗于「納須彌于芥子」之下,不妨換個
比法兒。」
七水塵單掌一立,俯首抵額。
「願聞其詳。」
「集惡三冥乃是世間罕見的惡徒,作惡多端,黑白兩道莫不頭痛至極。」殷
橫野笑道:「按照奉兄的意思,除惡務盡,三人今日定要伏法,可惜在大師的誓
言之前,堂堂刀皇竟不能出刀誅邪,着實令人扼腕。」
武登庸微微一哼,沉聲道:「聽夫子的話意,似也無意代勞?」
殷橫野手捋須莖,朗笑道:「我本不好殺。再說了,便是窮兇極惡的匪徒,
我也不殺無由抵抗之人;若一次解了三人禁制,我亦無取勝的把握,無論走脫了
哪一個,皆非武林之福。這個難題,興許大師有解?」
七水塵垂落疏眉,搖了搖光秃的腦袋。
「老衲也不殺人。」
「既然如此,咱們就比這個。」殷橫野笑道:「三名極惡之徒,分與我等三
人,不能殺、不能放,不能殘其肢裂其體,或施以其他非人非善之手段,能令其
去惡從善者,便算是赢啦。兩位意下如何?」
七水塵微笑道:「有教無類,本是儒門事業。殷夫子這回揀了個取巧的題目。」
殷橫野哈哈大笑,撫須道:「此法門乃大師所授,我不過是現學現賣,新鮮熱辣。」
武登庸卻沉默不語。
三人之中,七水塵行蹤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殷橫野雖是儒門九通聖之首,
号稱天下武儒流派數百宗門的領袖,但在「終生不使一人」的誓言之前,也無法
再參與門中事務,索性隐遁山林,成了閑雲野鶴。
但武登庸卻是北關道十萬精兵的總指揮,半生出入行伍,帶着一名武功高強、
心性殘毒的邪道冥主,既不能殺又不能放,還得想方讓他轉性,變成一個善良好
人,這簡直就是一場惡夢。
殷橫野笑道:「奉兄不妨将南冥惡佛囚在這桅杆山上,以天然岩窟爲籠,澆
銅鑄鐵爲檻,刨出地下泉流解其渴,以地底的爬藤根土療其饑,令晨鍾暮鼓、經
聲梵唱洗滌其心;公餘閑暇走一趟越浦,瞧瞧他想通了沒,順便遊山玩水,豈不
美哉!」
這樣露骨的譏嘲并未激怒「刀皇」武登庸,沉默隻是爲了凝神思忖,找出赢
得賭局的門徑。他秘密離開射平府已有數日,他無法繼續在此地耽擱;這場賭局
對他最不利處,恰恰便是「時間」。
就算真的無計可施,隻能布置一處囚籠關人了事,仍須花上幾天工夫。北關
軍情非同小可,眼下雖無大患,然而十萬大軍的總指揮忽然消失無蹤,既未向兵
部告假,幕府之内也無人知其下落,一旦軍中有事,後果不堪設想。
七水塵歎了一口氣。
「這個賭法兒倒也新鮮。将軍若無異議,便這麽說定啦。」
「庸自當從命。」端坐幽影中的魁偉男子點點頭,猶如一座沉肅的岩山。
聶冥途身子被制,聽三人你來我往,全沒把自己放在眼裏,仿佛威震黑白兩
道的集惡三冥隻是三枚籌碼,不由火起:「好哇你們三個混蛋!今日恥辱,老子
他日必定加倍奉還!」熱血一沖,忽又能動了,指爪一收,獰笑道:「惹上老子,
你們都别想賭啦!」
變生肘腋,武、殷二人齊喝:「大師!」已救之不及。
七水塵雙掌一翻,铙钹般灌風合起,「呼」的一聲,扣住聶冥途雙耳腦後,
歎息道:「施主語惡、視惡、行惡,執迷之深,唯此可解!」掌中忽綻豪光。
聶冥途隻覺熾熱難當,腦袋仿佛被一隻燒紅的鐵箍罩着,老和尚炙燙的指掌
黏着頭顱嘶嘶作響,剎那間五感俱失,痛苦難以言喻;慘叫聲中,眼前隻餘一片
沸滾的如血赤紅……
◇◇◇
「我清醒後,人已在蓮覺寺。」聶冥途冷笑:「妙的是,将我囚在寺中之人,
竟是「刀皇」武登庸,而非是老和尚。看來在我昏迷時,那王八仨互換了履行賭
約的對象,老子不知怎的,便落到了武登庸手裏。」
「三十年來,狼首便被囚在蓮覺寺中?」陰宿冥忽問。
聶冥途明白他的疑惑。「照蜮狼眼」是何等人物,連「隐聖」殷橫野都說要
以險窟澆鐵囚之,蓮覺寺是什麽龍潭虎穴,竟能關了他整整三十年!老人冷冷一
笑,淡然道:「武登庸将我囚在一處名喚「娑婆閣」的地方,那閣子裏機關重重,
常人難以出入。
「當日老和尚以一招「梵宇佛圖」暗算我,之後老子體内陽氣大盛,不住侵
蝕我所練的青狼訣神功。武登庸臨走前交代了人,每隔三日才給我送一次飯,隻
擺布些清水菜蔬、五谷雜糧;青狼訣的陰寒功體得不到血肉營養,最後全被老和
尚的純陽氣勁毀去,一身功力付諸東流,形同廢人。
「誰知天不亡我,我陰錯陽差得了老和尚的一部佛門奇功,三十年來潛心修
練,竟爾大成。《役鬼令》神功再怎麽厲害,卻隻能克制陰邪功體,豈奈我何?」
陰宿冥恍然大悟。聶冥途的一雙青黃邪眼捕捉着他油彩下的神情變化,冷笑
道:「你師傅從沒向你提過當年之事?」
「聞所未聞。」
「所以,你也不知你那死鬼師傅究竟是落在何人之手,又是如何逃脫?」
陰宿冥搖頭。黑衣蒙面的老人細撫白骨王座的光潔扶手,翹着二郎腿單手支
頤,半晌才輕聲哼笑:「這就妙了。」
「狼首之言,本王不明白。」
「「淩雲三才」名列天下七大高手,武功高得很,可集惡三冥也不是吃閑飯
的;單打獨鬥,我三人縱不能勝,難道還逃不了麽?」
「狼首以一敵三,失風被擒,那是他們勝之不武,無損狼首的威名。」陰宿
冥微笑道。
聶冥途冷笑:「你說話不必夾尖帶刺。三道冥主一齊離開栖亡谷,不約而同
單獨行動,在蓮覺寺的附近分别遭了暗算……這事裏透着一股蹊跷。更别提點玉
四塵、妖刀,還有「淩雲三才」二度聚首等巧合。
「我一直在想:有沒有可能,蓮覺寺隻是一處精心布置的戲台?台上來來去
去的戲子——點玉四塵、那倆青年人,甚至「淩雲三才」,都是有人精心設計,
爲了某種目的,一一被引到桅杆山蓮覺寺,不知不覺合演了一台子好戲。」
「狼首的意思是……」
「我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巧合。想了三十年,隻得一個結論:在我們三人之
中,必有一個是内賊。」聶冥途冷冷道:「老子非是運氣不好,一家夥撞上了三
個武功超卓的混賬老王八;這一切都是某人精心設計的結果,引得我們各自落單,
卻恰恰遭遇難以想象的對手。」
陰宿冥總算明白過來,一拂膝上金線斑斓的五彩橫襕,冷然道:「妖刀之約
乃是家師所訂,狼首之意,是懷疑先門主賣了狼首與惡佛?」
聶冥途嘿的一聲,随手輕撣膝腿。
「那倒不是。我隻确定這事兒決計不是我自己幹的,三十年來,我對你那死
鬼師傅與惡佛的懷疑無分軒轾;他二人中無辜的那一個,想來也未必信得過我。
說到底,起頭之人,未必便是設下圈套之人。」
他怡然笑道:「一直到你今夜出現,我才終于肯定:原來這一切都是你師傅
搞的鬼。他,就是那個背叛同僚、出賣宗門,隻爲一己之私,夾着尾巴三十年,
甘做他人走狗的無恥下作!」
「放肆!」
陰宿冥一拍扶手,按劍起身:「聶冥途,你莫以爲《役鬼令》不能處置你,
便含血噴人,恣意污辱本道先門主!」
聶冥途乜着一雙黃綠邪眼,蔑笑道:「你若不是木牛蠢驢,又或摔壞了腦子,
便知老子所言非虛。這三十年來,狼首、惡佛絕迹江湖,畜生與惡鬼兩道灰飛湮
滅,爲何隻你地獄一道遠走高飛,保存實力?」
陰宿冥一時語塞,竟也答不上來。
聶冥途得理不饒,撐着白骨扶手振衣而起,咄咄逼人:「你師傅是從何人手
裏逃脫,那人又爲何棄賭約于不顧,任你師傅在暗中發展勢力?答案很簡單——
因爲他倆早已串通好了!那人爲你師傅鏟除異己、令三道複歸于一,你師傅爲他
隐世三十年,這便是「棄惡從善」!」
陰宿冥怒不可遏,偏又難以辯白,盛怒之下連跨幾步,戟指駁斥:「你…
…胡說八道!」
密室之中,耿照看得一凜:「糟糕!他怎麽老中同一條計?」
果然聶冥途趁他氣昏了頭,驟雨般的「薜荔鬼手」自袍下翻出,陰宿冥先前
招架不住,這下倉促遇襲,更爲不利,眨眼沒入一片彌天指影,周身嗤嗤有聲,
不住迸出碎綢血霧,袍内「禦邪寶甲」未能覆蓋之處,俱成了剜肉淩遲的破綻痛
腳。
陰宿冥抑着喉間一口溫血,正欲抽身,蓦地氣息一窒,脖頸已陷狼爪。
聶冥途邪眼一翻,将鬼王繪滿油彩的殘面提至眼前,蓦地鼻尖歙動幾下,微
感錯愕:「咦!這是……」陡然間會過意來,露出黃森森的尖牙邪笑道:「有趣!
兀那老鬼,居然收了個——」本拟将喉管捏碎,心念電轉之間,千鈞指力凝而未
發。
陰宿冥死裏逃生,不思脫身反擊,居然扯下鬥蓬往他頭上一罩,形如兒戲。
此舉比街角的潑皮打架還不如,聶冥途存了貓戲老鼠之心,也不放開咽喉,
随手扯爛鬥蓬,獰笑道:「就這點能耐……」話未說完,眼前倏地一花,抱着腦
袋翻倒在地,不住打滾哀嚎。
「拿……拿開!快……快……快拿開!痛死老子……嗚哇!疼、疼死老子啦!」
陰宿冥撫着脖頸,信手拈住空中飄落的一張黃紙,正是從撕裂的鬥蓬夾層中
抖出的。他将黃紙往身前一亮,笑道:「狼首,你怎麽啦?不過是一頁陳年佛經
而已,有甚好怕?」
聶冥途痛得渾身痙攣,四肢扭曲,整個人蜷成了一團,難以自制地發抖着,
猶不敢睜眼。陰狠、狡詐、機變百出的「照蜮狼眼」,竟像是患了痲瘋癫痫,連
起身的力氣也無,若非親眼目睹,直教人不敢相信。
陰宿冥一抹唇畔血漬,故作恍然:「本王明白啦,這可不是一般的經,而是
以上古的「天佛圖字」寫就。這「天佛圖字」從蓮宗時便是極高深的學問,傳說
是佛降臨東海時所用,狀如圖象,至今已無人能懂。」手中黃頁微揚,仿佛風再
大些便要脆散成無數紙蝶,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麽恐怖的威力。
然而,聶冥途依舊抽搐不止,絲毫不似僞裝作态。
密室裏的耿照看得一頭霧水,與明棧雪交換眼色,隻見她螓首微點,表示
「天佛圖字」雲雲非是鬼王的信口胡言,确有此說,「但我不能識。」明棧雪微
啓朱唇,無聲說道。
——連博學多聞、精通佛典的明姑娘也不識,這「天佛圖字」究竟是什麽東
西?
耿照滿腹疑窦,卻聽陰宿冥悠然道:「狼首說的故事,本王從未聽聞,但先
師曾與我說,他老人家昔年與狼首分道前,親睹狼首中了一部神妙的佛門絕學,
名喚「梵宇佛圖」。
「這武功不僅毀了狼首畢生修練的青狼訣功體,更将一樣禁制深深烙進狼首
的腦中,隻消一看見蓮宗秘傳的千年古文「天佛圖字」,那位高僧在狼首顱内所
留的印記便會随之發動,痛楚将一如中招之初,無論經曆多久都不會消散;看得
久了,狼首的腦子便會燒炖成一團沸滾的魚白粥糊,任大羅金仙也解救不了。
「「隻要在四壁刻滿這種天佛圖字,就算是一幢茅頂土屋,聶冥途的精絕眼
力也能将它變成銅牆鐵壁,碰都沒法碰一下。對他來說,世上沒有比千年古剎蓮
覺寺更可怕的囚牢。」」
「我記得先師……」陰宿冥淡淡一笑:「便是這麽說的。」
「叛……叛徒……叛徒……」聶冥途抱頭痛苦呻吟着,蜷得活像一尾熟蝦。
陰宿冥從半截鬥蓬中取出一部黃舊的經書,迎風一抖,殘頁撲簌簌地蓋滿了
聶冥途一身,大殿内的青石地闆上仿佛憑空隆起一座圓包孤茔,飄散着無數薄碎
黃紙,一地凋荒,倍顯凄涼。
耿照瞄着黃紙翻飛之間、那殘頁上的奇異圖字,隻覺有些眼熟,心念一動,
取出從娑婆閣内削下的那一小塊木片對照,再與密室中镂刻的細小怪字相比,果
然是風格極爲近似之物。
(我……我懂了!)
對聶冥途來說,娑婆閣底的确是「機關重重」,處處「充滿緻命的危險」—
—但這機關卻非什麽弩箭飛石、刀坑地陷,而是刻滿牆壁梁柱、甚至是器物桌床
的天佛圖字。他不知從哪裏得到了進出閣樓的口訣,卻無法冒着沸滾腦漿的危險,
在刻滿天佛圖字的架上找東西,才不得不與耿照合作。
而進入閣樓搜索,卻未必非耿照不可。
這世上除了身中絕學「梵宇佛圖」之人,誰都可以進入娑婆閣——這也解釋
了何以耿照每夜入閣時,瓷燈裏的燈油都是滿的,也不見有蚊蠅灰塵掉落。
盡管偏僻,娑婆閣終究還是有人打掃。
唯一不能進去的,也隻有聶冥途而已。
看着身覆陳黃紙頁的聶冥途,耿照忽生感慨:「這人兇殘狠毒,精于玩弄人
心,一部手抄經竟能令他輾轉哀嚎、生不如死,七水塵大師這手「梵宇佛圖」雖
是不殺,卻也諷刺。」
空曠寂靜的大殿中,回蕩着狼首痛苦的呻吟,吐咽粗濃,氣息悠斷。
勝負已分,陰宿冥躊躇滿志,「铿」的一聲拔出腰畔的斬魔青鋼劍,明晃晃
的劍尖抵着聶冥途的背脊,雙手交握劍柄,厲聲道:「聶冥途!本王本着愛才之
心,前來召你,是你不識好歹,莫怨本王!」隻待運勁一拄,便要替他完納劫數。
死生一線,聶冥途奮力昂首,嘶聲道:「妖……刀……還未……莫殺……」
抱頭蜷縮,簌簌顫抖,難以成句。陰宿冥卻猶豫起來,思忖之間,青鋼劍尖嗤嗤
點落,在聶冥途的背上刺出幾枚血洞,以剛勁封了他的穴道。
明棧雪細聲道:「三十年前青袍書生使的伎倆,看來今日依然有效。聶冥途
以敵爲師,當真是厲害。」
陰宿冥還劍入鞘,袖中的鐵笛迎風一招,迸出一聲凄厲尖嘯,殿外的白面傷
司們聞聲而動,以那條撕爛的長鬥蓬連人帶經書殘頁,将聶冥途紮紮實實捆成了
一隻肉粽子。
「聶冥途,本王姑且饒你一命,但願你值得。」鬼王一舞袍袖,衆小鬼紛紛
湧進殿來,依舊是蝠燈引路,牽馬扛座,片刻便去得幹幹淨淨,宛若天明之際鬼
門閉起,那些個魑魅魍魉全都随着夜幕返回無間,陽世中不留半點。
明棧雪松了口氣,笑道:「總算送走了這些煞星,真個是有驚無險。」見耿
照兀自湊在觇孔前眺望,促狹道:「怎麽,你見鬼也見上了瘾麽?這般不舍。」
耿照沉默片刻,忽然低頭道:「明姑娘,真對不住,我……我要跟過去瞧瞧。」
明棧雪面上不動聲色,随手輕拂膝裙,淡然道:「你不是好管閑事的性子,
隻怕是爲了妖刀?」
耿照愕然擡頭,轉念一想:「是了,明姑娘絕頂聰明,什麽事也瞞她不過。」
這麽一來反倒自在許多,肅然道:「有件事,我一直沒同明姑娘說。那日在破廟
裏被嶽宸風劫走的那隻琴盒,裏頭裝的乃是妖刀赤眼。」将受橫疏影之托、護送
赤眼至白城山給蕭谏紙,以及赤眼專對女子的奇特屬性等,源源本本說了一遍。
「……依聶冥途所言,三十年前的妖刀之禍,起源便在蓮覺寺。我親眼見過
被妖刀附身操控的刀屍,與他所描述衛青營的模樣差堪仿佛,他或許掌握了更多
妖刀的來龍去脈,這條線索……絕不能斷。」
他并未告訴明棧雪,琴魔死前以「奪舍大法」将畢生經曆傳給了自己,連帶
也将降服妖刀的使命交給了他。獨自摸索着救世之道的少年早已下定決心,不放
棄任何一絲洞徹、毀滅妖刀的機會。
明棧雪雖不明所以,卻在這一貫溫和的少年眼中,看見了不可動搖的鋼鐵意
志。
她斜乜一雙如水明眸,狡黠一笑:「我有言在先,若非聶冥途已不足畏懼,
我決計不會讓你去的。陰宿冥的武功雖高,卻非是我的對手。」說着盈盈起身,
随手扭開了出入機括,挽着耿照一躍而出,輕笑道:「發什麽愣呀?再不追,便
追不上啦!」
◇◇◇
兩人聯袂施展輕功,循着地上的馬蹄印子,一路追到了法性院裏。
耿照恍然醒悟:「顯義被集惡道關押起來,一衆蘭衣弟子也都被剝了面皮,
以白面傷司頂替,哪還有比他的寝居更安全嚴密的?換了是我,也選在法性院落
腳。」仔細觀察,發現衆小鬼散在院中,四下巡邏戒備,然而顯義的精舍十丈方
圓之内,卻隻有白面傷司能近。
這些白衣無面的死士背對精舍,将房子圍得鐵桶也似。陰宿冥手扶降魔寶劍,
走上五級階台,推門而入;精舍内本透着通明燈火,窗紙上也似有人影搖曳,約
莫是貼身服侍鬼王的婢仆親信。
明棧雪忍笑道:「說是九幽十類玄冥之主,到底還是得吃飯更衣、便溺洗浴,
不能沒有從人服侍。走,咱們瞧瞧他卸下油彩之後,生得是個什麽模樣。」拉着
耿照掠過整排茂密樹頂,躍上房脊。
白面傷司麻木不仁,若無鬼王袖中的鐵笛指揮,便如泥塑木雕一般,站着動
也不動。明棧雪的輕功已臻化境,鬼王自己尚且不能察覺,更何況是這班血肉活
偶?」陰宿冥對自己的武功過于自信,這陣仗不像是防着外人,倒像是擺給自己
人看的。」明棧雪抿唇輕笑,随意指點着。
兩人觑準空隙,推開照壁闆翻了進去,掠上精舍的橫梁,躲入屋角隐蔽處。
本以爲陰宿冥講究排場,随身仆役必多,以集惡道的聲名之壞,就算捆着十
幾名強搶而來、供鬼王淫樂的美貌閨女也不奇怪。誰知偌大的屋裏僅有一名灰發
老妪,生得方頭大耳,鼻若鷹鈎,輪廓極深,粗糙的臉上長滿怪疣,眼尾、顴骨
處還有麻皮也似的大片暗褐細斑,模樣十分醜陋;身子雖有些佝偻,肩背臂膀卻
厚實得緊,骨架甚是粗大,背影幾與男子無異。
仔細一瞧,她的發色并非是白中摻灰,而是極淡極淡的金色,頗爲罕見。
老妪步履敏捷,手腳利落,卻不似身有武功,見陰宿冥進門,端着清水瓷盆
迎上前。陰宿冥蹙眉揮手:「擱着罷,我想直接沐浴,今兒累了。」老妪依言放
落,又指着屏風咿咿呀呀一陣,幹癟的嘴中缺了幾枚牙齒,本該露出舌頭的地方
竟空空如也,隻餘一團短短的肉根。
耿照瞧得不忍,心想:「「鬼王」百世一系,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服侍他的
人若是口舌便給,豈能守住秘密?」比起炮制白面傷司的慘無人道,或許拔掉舌
頭在集惡道中人看來,根本不算什麽。滅絕人性之甚,直是令人發指。
屏風之後冒出滾滾白煙,香湯與炭火的氣味随着水蒸氣充盈室内,根本毋須
老妪提醒。
陰宿冥揮了揮袍袖:「行了,這裏不用你了。歇息去罷。」随手解下腰畔的
降魔寶劍,忽又想起了什麽,嘴角綻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詭異弧線,回頭道:「是
了,給我備好……」才發現老妪低着頭一徑走向屋角,啧的一聲,提劍往前遞去。
(這樣……這樣也要殺人!)
耿照義憤填膺,正要躍下,卻被明棧雪挽住:「别忙!先瞧着。」
陰宿冥以鞘尖拍她右肩兩下,老妪慢吞吞回頭。他比了個手勢,徑自提劍走
入屏風;窸窸窣窣一陣,那件破爛的青綢袍揮開水霧,搭上了屏風頂,卻不見禦
邪寶甲遞出,顯是解在手邊。
明棧雪低聲道:「這人誰也信不過,甯可不要人服侍,寶劍、寶甲,甚至連
号令白面傷司的鐵笛都不離身。」天下至邪——集惡道的首領,信不過旁人也是
理所當然之事。耿照奇道:「明姑娘,這很怪麽?」明棧雪隻是微蹙蛾眉,并未
接口。
那老妪從衣箱底取出一隻鼠灰色的軟革皮囊,放在小幾上頭,将那盆沒用過
的清水移至幾邊,又擰了幾條雪白的巾子擱在銅盤裏,才褪鞋蜷卧在屋角的一張
小床上,背對着屋内,面壁而眠。
耿照恍然大悟:「原來她不隻是啞巴,也是聾子,隻是與阿傻一般,能讀唇
語而已。隻消背床而眠,就算陰宿冥露出了真面目也不怕,喚她時拍背即可。」
須知天生耳聾之人,多半口亦不能語,老妪的舌頭被人以利刃割去,恐怕雙耳缺
陷也非天生,而是受人殘害所緻。
陰宿冥進入屏風,随侍的聾啞老婆子又面壁蜷卧,整間屋子形同空置,耿、
明二人終于有餘裕四下打量,仔細端詳。
法性院首座的精舍雕梁畫棟,自不待言,居中更置着一張金頂垂紗的撥步大
床。所謂「撥步床」,乃是将一頂四柱架子床放在木制平台上,四面加裝木欄镂
版,猶如置身一座小小門廊之中,華貴非凡。
那撥步床寬逾七尺、長約一丈,這還沒算上平台的部分;台下共有十二足支
撐,平台的前方飾有雕花镂空的門圍子,床頂四周飾有同款花樣的镂空眉闆,前
後十柱相銜,材質更是紅木貼金、嵌珠飾貝,哪還有一點兒像出家人修行的地方?
簡直就是大戶人家裏妻妾同床、擁被淫樂之處。
撥步床之外,另有一架雞翅木制的斜背躺椅,長長的椅背低斜後倒,較一名
成年男子的上半身還略長一些,弧狀的扶手彎如葫腰,每邊均是前後兩截相接,
梯田似的分作上下兩層,卻不知有什麽用途。椅座下另有一密合的小方凳,拖将
出來,即是具體而微的便床。
躺椅兩邊共四截扶手都綁着紅繩,饒是明棧雪見多識廣,也不禁蹙眉:「這
是什麽東西?」忽覺頸後吐息滾燙,回見耿照面皮脹紅呼吸濃重,奇道:「你知
道那是做什麽的?」
耿照有些扭捏,吞了口唾沫,讷讷點頭。
明棧雪好奇心起,唇抿着一抹明媚狡黠,咬牙輕道:「再不老實招來,姑娘
一腳踢你下去。」耿照吞吞吐吐半天,似乎解釋起來還是長篇大論,明棧雪勾着
他的襟口拉近些個,湊上香噴噴的嬌豔雪頰,低道:「近些說,莫教陰宿冥發現
啦!」
耿照嗅着她的溫熱香息,鼻尖幾乎碰上滑膩晶瑩的玉靥,裆裏直硬得發疼,
若非顧忌着梁下還有鬼王陰宿冥,便要将她一把撲倒,剝衣求歡;微定了定神,
小聲道:「那是行……行淫用的。女子仰躺在椅上,以紅繩将腕子綁在兩側上層
的扶手處,男子跪在方凳上抽添,十分省力。」
明棧雪粉臉一紅,卻機敏地抓住他話裏的漏洞:「那下層扶手的紅繩呢?總
不會也是綁手的罷?」耿照老老實實搖頭,低聲道:「那是用來綁腳的。」
那下層扶手雖長,卻不及女子足胫,除非将一雙腿兒大大分開,分跨兩邊,
紅繩才能縛住腳踝。
明棧雪本想反駁「誰忒無聊」,一雙妙目居高臨下,掃過那隻雞翅木雕的斜
背長椅,腦海中忽然泛起自己雙腿分開屈起,雪白的足踝被紅繩牢牢綁住的畫面,
狀似一隻仰着肚皮的小雪蛙。
女子屈腿大開,膣戶變得短淺,花心易采,玉門的肌肉卻被拉得緊繃,男子
的巨物出入時既痛又美,與破身又極不同;一旦捱過了,更别有一番銷魂滋味。
她想象自己被縛在椅上,白皙的粉腿因肌肉酸疼不住發抖,腿心的玉蛤毫無
遮掩地分開,露出新剝雞頭肉似的酥嫩蛤珠。私處示人的強烈羞恥感挾帶着如潮
快意,緩緩自蜜縫中沁出羞人的豐沛液珠,在滑潤如深色琥珀的雞翅木椅面彙成
小小一窪,濡濕了微顫的雪白臀股……
失控的想象力馳騁一陣,明棧雪大羞起來,用力擰了他一把,咬牙:「下流!
誰教你這些肮髒活兒的?」裙内的兩條玉腿卻不由緊并起來,微微厮磨着,滑如
敷粉的腿根處溫膩忽湧,一小注花漿露出蛤嘴,沿着會陰肛菊滑入股溝,濡濕了
踝上的雪白羅襪。
耿照當然不能說是當日在橫疏影房内的偏室裏,就在那具披了衣衫的烏木牙
床之上,他将姊姊那一雙修長勻稱的渾圓玉腿分跨兩側,死死壓着一陣急聳,刺
得橫疏影不住彈動抽搐,雪白腴潤的胴體裏掐緊着、絞扭着,暈陶陶地洩了又洩,
死去活來。
他摸了摸滾燙的面頰,猶豫片刻,吞吞吐吐道:「白……白日流影城中,我
曾見過這樣的椅子。」獨孤天威聲名狼籍,居城裏随處亂擺淫具,想想似也成理,
明棧雪才放了他一馬。
兩人在梁上等了兩刻有餘,屏風後的熱氣漸漸消散,耿照心想:「陰宿冥這
澡也洗得太久了,莫非鑽入了什麽秘道夾層?」明棧雪卻一點也不着急,神情似
笑非笑,透着一股莫名的笃定。
他正想開口,忽見一人揮開水霧,從屏風後方轉了出來,全身上下一絲不挂,
竟是一名女子!
耿照自幼耳目靈敏,遠勝常人,修習碧火神功略有小成,更是如虎添翼,沿
路追來時,十幾丈外便能聽見衆小鬼的呼吸交談,所處方位、人數多寡,甚至連
衣衫摩擦的聲響亦聽得一清二楚;單論耳力,實已臻江湖一流好手之境。
然而自進屋以來,他隻辨出陰宿冥與老妪二人的聲息。這女子若始終都在屏
風之後,這是多麽駭人的修爲!
這來路不明的女子若與鬼王連手,隻怕氣力未複的明棧雪亦不能勝。耿照一
動也不敢動,唯恐行蹤暴露,連累了明棧雪;凝神摒息之際,悄悄打量起女子的
身形樣貌來——她肩膀寬闊,胸背很厚,卻非尋常女子般的軟嫩沃腴,而是天生
骨架粗大,腰肢結實,背影是線條利落的狹長倒三角,頗有幾分偉丈夫的意味。
女子膚色呈現一種極其特異的白,明棧雪膚如凝脂,橫疏影玉質通透,兩人
俱是白皙美肌的極品,肌膚之美難繪難描;但女子之白卻是垩上塗白,白得連一
點光都不透,幾上的象牙梳子與她的雪臂一映,隻覺溫黃盈潤,毫不顯白。
她骨架雖大,卻有兩瓣豐腴肥美的雪臀,肉呼呼、雪酥酥的,襯與異常白皙
的膚質,猶如一隻大白桃,極是可口誘人。
骨架大的另一項好處,便是有雙修長的腿子。女子的小腿極長,足胫又細又
直,腿肚肌肉鼓成一球一球的,線條分明;同樣修長的大腿盡管結實,卻如屁股
般肥嫩豐腴,彈性十足,有着難以言喻的肉感。
她背向耿、明二人藏身處,将從屏風後提出來的、裹着濕布的一大包物事扔
在幾上,踮着赤裸的尖尖玉足,并腿坐上了躺椅,拿一幅寬大的棉布白巾抹發。
除了那一大把翻來覆去的濕濡褐發,人與布竟似一體,渾無二色。
揮臂之間,兩隻沉甸雪乳随之顫搖,正面看似兩團大圓白面,側看卻像挺凸
的碩大鵝卵,橢圓中略帶尖長,從寬闊的胸膛斜向下墜,隻一顆爛熟白豆似的細
綿乳蒂微微朝天。
周圍的乳暈色淺而粉潤,原本不過銅錢也似,尚稱小巧。誰知份量十足的乳
肉往下一沉,登時脹成了杯口大小,稍稍一動,綿軟的乳質不住晃蕩,晃得粉色
的乳暈時大時小,猶如甫出蒸籠的黏軟糯糕,讓人想一口吞下,好教它安分些。
女子擦了半天,随手将布扔在床上,螓首微晃,搖散一頭半紅半褐的及腰濃
發,發梢又粗又卷,渾然不似東海本地人士。轉過頭來,耿照才發現她臉上戴着
一張彩繪鬼面,遮住了原本的容貌,面具邊緣貼着白肌赤發,滲出些許熱氣水珠,
顯是沐浴起身後才戴上的。
(難道……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絕無可能!)
耿照欲驅散腦中不切實際的想法,不經意瞟了女子手背一眼,見右手指背微
微滲血,她幾度握拳放開、活動手掌,面具下「啧」的一聲,聲音與指節的渾圓
青白同令耿照感覺熟悉。
還有與顯義的「赤雲橫練」拳面對擊之後,留下的傷口也是。
耿照霍然擡頭,眼前明棧雪卻隻一笑,間接證實了他的猜想——此世的集惡
當主,亟欲一統三道、君臨十類九幽的「鬼王」陰宿冥……
——竟是女人!
第四五折蓬門有盜,花徑人無耿照的耳目并未失靈。
屏風之後,自始至終隻有一人。走進去的是一名踩靴墊肩、鬼面提劍,陰司
模樣的綠袍判官,出來的卻是卷發雪膚、長腿沃乳的赤裸美人。
陰宿冥——無論雌雄貴賤,接掌了冥主的大位,她便隻能是陰宿冥——的身
子微傾,一雙雪乳墜成了挺凸飽滿的鵝卵形,又似一對吊藤圓瓜,份量一覽無遺,
乳腋間的雪肌還留有布條勒緊的紅印子,也難爲她披挂之時,須裹住這般碩大渾
圓的妙物。
「鬼嬷!」
她雙手撐在膝畔,懶洋洋地叫喚,面具下的嗓音濕濕悶悶的。「拿小衣來!
你又忘——」擡見老妪的背脊正緩緩起伏,才想起她聽不見,啧的一聲,揭下面
具一摔,拈起幾上的軟皮革囊把玩。
降服「照蜮狼眼」聶冥途、躊躇滿志的新任鬼王,竟有張濃眉鷹準的異邦面
孔。
她是天生的瓜子臉,鼻梁高挺,略顯鷹鈎。比起東勝洲本土的美人兒,陰宿
冥五官更爲立體,輪廓深邃,泛紅的深褐色眉毛既粗又濃,格外精神。
眉下壓着一雙大得吓人的淺褐明眸,生成了兩端尖尖、中間圓飽的杏核兒模
樣,上下交睫極濃,仿佛用眉筆重描了一圈黛青眼線,睜大之時眸光銳利,難以
逼視,瞇眼斜倚時又有着貓兒似的慵懶。
此外,她的嘴唇也極是豐潤,微噘的上唇飽滿如炊熟了的菱實,下唇珠更是
酥膩膩的一團,唇瓣上不見幹裂細紋,色如爛嚼櫻茸,再被密不透光的乳肌一襯,
倍顯豔紅。
卷發色目,乃是上古時代西境毛族的特征。
時至今日,西山道的百姓已罕見這樣的形貌,隻有在極西邊境處遊離的外戎,
以及北關道長城外的異族族民才可能生成這般模樣。又或者是與昆侖奴一般、從
海外而來的異邦旅人,亦有異于東勝洲本土的瞳眸發色。
耿照本以爲她要更年長一些。送頭請罪、統領群鬼、剝皮換臉……這些,都
不是年輕女郎應該習以爲常之事。
但陰宿冥看來至多二十許,經常露出的不耐,以及啧啧脫口的壞毛病,說明
了實際的年齡可能還要再年輕個三、兩歲,胴體卻成熟已極,毫不顯青澀,堪與
橫疏影、明棧雪等相比,甚至略勝初經人事的染紅霞一籌。
她輪廓雖深,五官上仍保有東洲女子的柔媚,肌膚也比異邦女子來得細膩,
明顯是因爲混血之故,不緻像她們那樣粗糙幹燥,易于早衰。
做爲美人,陰宿冥的美貌不及才貌雙全的染二掌院。
但除了濃濃的異國風情,真正使她攫人目光的,卻是那種既矛盾又協調的奇
妙特質——男裝與女體、肥美與結實,東洲口音與異邦面孔,自以爲是的行事風
格與成熟冶豔的胴體,殘毒的手段與将熟未熟的年紀,時而精明、時而魯莽……
耿照心中若有所思,正欲以眼色相詢,明棧雪卻輕扯他衣袖,屋裏的陰宿冥
又做出驚人之舉。
她不着寸縷,仰躺在椅上,支起渾圓雪白的大腿,分跨扶手兩側,修長的玉
指探入腿間輕輕揉着,不久呼吸便濃重了起來,杏眼微瞇,唇縫間迸出細細的嗚
咽,低沉的嗓音十分誘人。
(她……在自渎!)
耿照面紅耳熱,腦子裏嗡嗡響成一片,似正呼應混血美人的歡悅呻吟。
從側面望去,她小腹極爲平坦,贲起的恥丘圓鼓鼓的,覆滿茂密柔軟的毛發,
沿着陰戶向下蔓延,一直到肛菊附近,色澤比頭發還淡,燈火下掩映着一片濕漉
漉的金紅。
而小巧的菊門和肥厚的外陰卻與乳暈相似,全是極淡的粉色。
她以指尖剝開外陰,内裏的肉褶像粉色裏調了一丁點蘇木紅,比熟藕還要再
淡一些,被捂出的豐沛水漿一抹,連紅也辨不出了,便如細滑的藕粉一般顔色。
陰宿冥似是熟門熟路,一邊揉着小肉豆蔻,邊捏着渾圓的左乳,白皙的乳肉
溢出指縫,劇烈變形。
她雙腿像青蛙一樣屈分開來,拱腰提臀,陰阜高高贲起。這姿勢原本不甚美
觀,但剛沐浴完的雪白身子不住輕顫,指尖揉得腿心裏水聲唧唧,唇中迸出苦悶
的低吟、渾身汗津津的模樣,竟是說不出的淫豔。
忽聽她聲音拔了個尖兒,昂頸放開嗓門,「啊、啊、啊」的一陣急促短呼,
身子一僵,指尖卻沒入蛤中不動,腴腰如活蝦般連拱幾下,癱着劇喘起來,看是
生生的小丢了一回。
耿照松了口氣,忙不叠抹去鼻尖汗水,拉着明棧雪要退出去。
明棧雪卻不懷好意地一笑,低聲促狹:「你忙什麽?還沒完呢!再瞧會兒。」
又見陰宿冥放落雙腿,雙頰酡紅,意猶未盡打開那隻鼠灰色的軟革囊,取出半截
銅錢粗細、光滑圓鈍的鹿角,前端含在嘴裏吞吐一陣,又交握着伸到股間,以愛
液潤滑,這才一點一點塞了進去;不過探入半截小指長短,她身子一顫,閉目仰
頭,長長吐了口氣。
「那個東西叫「角先生」。」明棧雪紅着臉輕笑:「女子需要時,便拿它當
作男人。」耿照見她說得輕車熟路,心底忽然難受了起來,似乎明棧雪也有這麽
一根,不知藏在何處,他卻與那素昧平生、打磨光滑的半截鹿角嘔起氣來,胸口
悶悶的說不上話。
一向水晶心竅的明棧雪罕有地後知後覺,雖刻意壓低聲音,卻說得起勁,約
莫想扳回一成,一雪先前不識躺椅的恥辱。「……還有些胃口大的,非用長滿細
茸的生角不可,說是刮得爽利,比真正的男人還強。」
耿照聽了也不笑,片刻才嚅嗫道:「明姑娘……也用麽?」
明棧雪微微一怔,突然會過意來,差點飛起玉足,将他踢下梁去,恨恨地擰
他一把,咬牙低道:「我體質敏感,怎……怎能用那種東西!」羞怒之餘,心底
忽覺甜絲絲,故意壞壞一笑,瞇着杏眸逗弄他:「你喝醋了,是不是?」
耿照沉默片刻,這次卻一反常态,并未臉紅轉身,隻是點了點頭。
「嗯。」似又覺得自己無聊,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光頭,低道:「明姑
娘,是我犯傻啦,真對你不住。」明棧雪湊近身去,紅撲撲的臉蛋藏進他頸窩裏,
輕道:「你歡喜我,我很開心。」
梁上正情意稠濃,底下陰宿冥卻浪叫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她身子前傾,屈膝半跪,雙手握着「角先生」,雪臀像騎馬打浪一樣前後劇
搖,搖得平坦的小腹筋肉虬結,繃出汗濕的六塊角肌;躺椅格格作響,幾欲散架。
年輕貌美的鬼王似乎極是盡興,喘息之餘,不住仰頭呻吟,微翻着白眼,咬
牙切齒地叫着:「再來……啊、啊……再……再來!讓你瞧瞧我……啊啊啊啊
……瞧瞧我的……唔、唔……瞧瞧我的……啊啊啊啊——!」
那句「瞧瞧我的厲害」沒能說完,蓦地一聲尖叫,抽搐着向後倒,她筋骨軟
極,跪着下腰一折,「碰!」重重撞在躺椅上,陰戶裏的「角先生」被緊縮的膣
管擠了出去,掉在地上連滾幾圈,遠遠彈了開來。
這姿勢别說是彎腰拾撿,高潮之間,要起一起身都無比困難。她左手在椅下
胡亂摸索,右手卻用力揉着蛤珠,極富肉感的腰肢猛力一弓,幾滴花漿飛濺而出,
又丢了一回。
明棧雪觑準她魂飛天外的剎那,飛快揭開照闆,拉着耿照無聲無息掠出。
兩人躍上最近的一蓬樹冠,穿過林葉眺進屋内,見裸裎嬌軀的女郎渾身癱軟,
兀自閉目喘息,碩大綿軟的酥胸不住起伏,情狀極是香豔。
◇◇◇
「沒想到……鬼王居然是女兒身。」耿照一抹額汗,似有幾分餘悸。
他平生所遇女子,溫雅如橫、冶麗似雪,卻無一人有陰宿冥的放浪,淫具自
渎,聲勢之猛,差點連結實的雞翅木椅也遭池魚,落得殘斷收場,堪稱是女子中
的異數。
「你被她騙啦!」
明棧雪噗哧一笑,眨了眨眼睛,麗色裏猶帶三分狡黠。「那小妮子,是未經
人事的雛兒哩!頭一回若不夠憐香惜玉,包管她疼得死去活來,未必捱得住針砭。」
耿照聽胡塗了。他親見陰宿冥把「角先生」插入玉戶,搖動之劇、進出之猛,
一百個黃花閨女也給弄穿了,豈能是未經人事的雛兒?
「身子雖壞啦,可裏頭……」明棧雪玉靥微紅,咬唇嘻笑:「卻是「花徑未
曾緣客掃」。她自渎的樣子挺吓人,你可見那「角先生」隻濕了前端約一指節處?」
那「角先生」早已失落,耿照方才熱血一沖,她那隻酥盈盈的粉蛤雖沒少看,
倒真沒留意淫具的深淺。
「那妮子用手也好,「角先生」也罷,自始至終,揉的隻是小荳兒。縱使納
入淫具,也不過一節手的深淺,便壞了貞操,陰中仍如處子一般,不曾受過外物。」
耿照仍是不信。
「這……又是爲什麽?既壞了身子,爲何不弄……弄将進去?」
「因爲她怕痛啊!傻瓜。」
明棧雪在他腦門上輕輕敲了個爆栗。「瞧她那模樣,興許不知自己還是大半
個處子,以爲已見過世面啦,索性大肆取樂。看似放蕩淫冶,其實也就是個糊裏
胡塗的妮子。」
她幽幽歎了口氣。「想想她也挺難。以女兒身接掌冥主,又不能讓手下人知
曉,集惡道是奸淫擄掠無所不爲的地方,弱肉強食、無日無之,大位本就不好坐。
連身邊那名異邦老女奴也信不過,這事還能向誰說去?」
耿照笑了起來。
「明姑娘,世上若要選一處毋須同情,我會先考慮集惡道。」
「說得也是。」明棧雪也笑了一會兒,正色道:「聶冥途不在這兒。陰宿冥
那妮子自身就是個大麻煩,守着秘密唯恐人知,夜裏若想睡得安枕,斷不會把狼
首安置在左近。換成是我,就把他囚禁在……」
兩人齊聲低道:「……娑婆閣!」語罷相視一笑。
明棧雪道:「這樣罷,我去找聶冥途。這活兒一來要闖,二來要救,就算找
到了人,總得活着帶出來才行。我比你合适。」耿照是認死道理的,這話說得半
點沒錯,無從反駁,隻問:「那我呢?我做什麽?」
明棧雪眼眸滴溜溜一轉,神情似笑非笑。
「你的活兒才是真重要,你得替我絆住陰宿冥。集惡三道終是一宗,事到臨
頭,難保鬼王狼首不會連成一氣,以我現下的武功,應付他二人連手可不成。」
耿照可不是被人哄大的,直指她話中蹊跷:「明姑娘,以我現下的武功,怎
生絆住陰宿冥?」明棧雪嘻嘻一笑:「誰讓你打了?你隻當那根「角先生」就好。」
耿照脹紅了臉:「明姑娘你……我……」幾欲剖心明志,以示自己對那美豔
的混血女郎無非分之想。
明棧雪噗哧一笑,輕輕打了他一記,拿眼角瞟他:「傻瓜!我若喝這壇子醋,
沒事拿來惡心自己做甚?」偎着他的胸膛,柔聲道:「你學輕功點穴,學火碧丹
絕,學了「思見身中」,還得要再學一樣,我才放心讓你獨自行走江湖,不吃别
人的虧。」
耿照聞言一愣,熱血上湧:「她竟如此爲我着想!」緊了緊雙臂,将玉人摟
個滿懷,低聲道:「明姑娘,你說的話我都聽。你讓我學什麽,我便學什麽去,
絕不辜負你。」
明棧在他頰畔輕輕一吻,推開他的胸膛坐直身子,正色道:「你知我出身
「天羅香」,天羅香一脈最厲害的,便是合和采補之術。你就學這個。」
耿照大吃一驚。
「采補……那不是江湖上人人所不齒的邪術麽?」
「道門雙修在江湖上也是人人所不齒,你說碧火神功是正是邪?」明棧雪微
微冷笑。耿照啞口無言,她目光一變,忽又柔情似水,好言撫慰:「我知道你是
守正的君子,教你這路法門,是防你被女子欺騙。
「本門寶典《天羅經》的采補秘訣頗有獨到,其理與碧火神功相近,同樣是
以陰生陽、以陽生陰,隻不過碧火神功是同生而互益,天羅經卻是自他人身上撷
取。」
她見耿照面露不豫,從容道:「這法門除了采補益生、增進功力之外,還有
兩樣好處。第一,若有女子對你施展采補,在《天羅經》之前隻是白費功夫——
我師姊與我有仇,難保不會對你下手。爲了你也爲了我,這你不能不懂。」
耿照聽她對自己充滿關懷,心中感激,凝重的臉色也跟着和緩下來。
明棧雪道:「第二,采、補本是一體兩面。隻消逆運此法,便能将自身功力
反哺給對方,将來你的修爲越高,不敢說起死回生,指不定能救人一命。」
耿照再無疑義,點頭道:「明姑娘說得是。我願學這一路法門。」
明棧雪笑道:「這法門你早學過啦!隻是未得點破,不明就裏。還記得〈通
明轉化篇〉的「汲」字訣否?丹絕秘本中原無此法,是我從《天羅經》得到靈感,
借以推動轉化心訣。」扼要點撥幾句,耿照豁然開朗。
「汲字訣你已練熟,法門易懂,難在運用。須找一名内功具有根柢的女子,
又舍得自身損耗,才能讓你盡情摸索修練。」一指屋内:「我知你心地仁慈、性
子耿直,必不忍如此。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她直視耿照,明媚的翦水瞳眸裏迸出利光。
「世上若非得有一個這樣的人,你選哪個?」
耿照沉默無語。明棧雪拉着他揭闆而入,重回梁上的隐蔽處。
◇◇◇
短短不到一刻,陰宿冥不知已自渎了多少次,洩了幾回身子。
赤裸的下身漿水狼籍,外陰卻充血腫大,脹成一隻裂縫尖桃,繃緊的果皮透
着勻粉似的淺橘,色澤膩潤可口。
空氣浮挹着淡淡的溫黏,隐約有一絲腥膻,如活殺帶血的生牛肉,又像新鮮
馬奶裝入皮囊,挂在向陽處攪拌,将化成清淡透明、味道酸辣的馬奶酒,氣味稍
嫌刺鼻,卻洋溢着鮮洌的、青春肉體獨有的活力與頹靡。
躺椅上沾滿愛液,不久前才從「少女」變成「女郎」的三道冥主倦乏起身,
邊回味着體内的餘韻,一邊支着身體歪歪倒倒地走向衣箱,極富肉感的一雙長腿
幾乎難以撐持。
她奮力從箱裏翻出一條黑綢短肚兜,兩條烏青絞纏的薄羅汗巾子,所剩的力
氣就差不多用完了。她還得自己回到床上去。
陰宿冥并非總是這樣放縱自己。
她剛擊敗了與師尊齊名的「狼首」聶冥途——雖是靠着師尊秘傳之法——事
實擺在眼前:師尊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最後終于在她手裏完成,無論以何種形式。
這是她今晚想好好犒賞自己的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或許更直覺也更強烈。她的月事昨天才剛結束,今天正是肉體欲
望最旺盛的時候。她拖着疲軟的身子回到了舒适的躺椅上,以清水布巾抹淨腿間
的狼籍,試着用随手翻出的三條布片遮掩胴體和欲望,好讓自己歇一歇。
尋常肚兜都是先裁菱形,頂端截去一小塊成狹長五角,上半部形成的四角綴
上系帶,分系于頸後背心。那黑綢兜子卻是攔腰裁成一半,呈一個底寬頂窄的長
條梯形,沒有了下半截的布面壓平胸脯,恰好兜住一雙沉甸甸的圓乳,上頭以金、
青兩色繡着對稱的花紋,兩邊乳上各撐開一隻巴掌大的精緻繡蝶,随波逐浪,活
靈活現。
陰宿冥大半天裏都用纏帶束住飽滿的雙乳,否則以她玲珑浮凸的姣好身段,
誰也瞞騙不過;回到寝居還要換上壓平胸脯的肚兜,氣都不打一處來。鬼嬷特地
爲她将肚兜裁半,改成了這樣的短兜。
她将其中一條烏青色的細羅汗巾子系在腰上,另一條卻沿着股間一兜,兩端
分系腰巾前後,兩條細細的汗巾子便成一個「丁」字。這穿法亦是從海外傳來,
在南陵沿海頗爲風行;女子以之保護嬌嫩的私處,尤适用于騎馬,避免在鞍上磨
破了皮,故稱「騎馬汗巾」。
她一身細白雪肉,被黑巾一襯,更是妖豔動人。
耿照看得目眩神迷:這混血女郎渾身透着奇異的魅力,非是刻意造作,而是
她全身、全心渴望交歡,舉手投足俱是引誘,她自己卻一無所覺,徑煩惱着其他
不相幹的事。
陰宿冥才穿好了汗巾,手指無意間從小腹滑過,頓覺薄羅之細,隔着它更能
品出肌膚的膩滑;摸着摸着,指尖又哆嗦嗦地探入股間,咬唇嗚咽幾聲,覆着陰
阜的黑巾面上滲出更深濃的液漬。
明棧雪不禁笑了出來:「這妮子天生好淫,沒藥救啦。你且與她周旋,我去
去就回。」耿照又聽出蹊跷,忙問道:「明姑娘,我須與她周旋多久?」明棧雪
忍着笑,闆起俏臉一本正經回答:「最不濟也就到天亮啦。天明前我若未回,你
還乖乖待在這兒等死,我也沒法子了。」
耿照還待追問,明棧雪柳眉一豎,低聲笑罵:「煩死啦,忒婆媽!」裙底飛
起一隻纖纖玉足,猝不及防将他踢了下去!
耿照狼狽落地,使個鯉魚打挺躍起,腦中一片空白,頓時有些手足無措。
陰宿冥正美得擡起一條玉腿,扳平了趾尖一徑抽搐,忽聞一物自梁上滾落,
猛地彈了起來;落地時膝彎一軟,些許花漿滲出黑巾,差點栽了個跟頭。
她信手将幾上布包一翻,連劍帶鞘擎出了降魔青鋼劍,銀色的百鍛軟甲「禦
邪」遮護胸前,忙亂中裹住劍甲的綠綢蟒袍猛被一扯,鐵笛、面具等細瑣物事
「嘩啦!」四散開來,一時難以召喚禁衛,咬牙沉聲道:「你是何人!膽敢闖入
本……」想起自己裸身素面,不能以「鬼王」身分示人,改口道:「膽敢闖入禁
室!誰人指使你的?」
耿照心念電轉,指着她顫聲道:「女施主,這兒是我家首座的精舍,你…
…你不能來!」一喊之下靈思泉湧,入戲非常,抓着光頭滿場亂轉:「衣服…
…衣服!你得先穿衣服……死了死了,這回完蛋啦……」
陰宿冥回過神來:「不好,萬一驚動六鬼或其他人,着實不妙!」垂落寶劍,
随手往窗外一比:「莫吵,首座來啦!」
耿照心想:「你這法子可比我的還爛。」又非中計不可,運一口碧火真氣護
住心脈,依言轉頭:「啊,是首座!」頸後指勁如風,陰宿冥靈蛇般一竄而至,
連點他幾處大穴,手眼身法俱是一流的水平。
殊不知天下内息之精純,無出于碧火真氣;氣機感應之奧妙,莫甚于先天胎
息。陰宿冥出指如電,碧火神功仍在指勁着體前生出感應,耿照渾身筋骨松綿已
極,搶先将穴道挪開分許。
陰宿冥這幾指用上了真力,透勁入體、隐隐生疼,可惜全戳在肌肉骨骼上,
白費了功夫。
耿照做戲做全套,「咕咚」一聲翻身栽倒,陰宿冥眼捷手快,拎住他後領借
力一擲,「砰!」将他掼入椅中,降魔劍抵着他的脖頸,厲聲道:「說!你是何
人,又爲何在此?全寺僧衆我都識得,若有半句虛言,教你血濺當場!」
耿照本想随口冒一名「如」字輩的弟子,經她一提醒,心想:「法性院上下
全給剝了臉皮,以白面傷司代之,我若說是恒如、廣如,當場便要穿幫。」靈機
一動,結巴道:「小僧……小僧慶如,乃顯義大和尚座下弟子。晨間打掃時架梯
上梁,誰知……誰知我師兄興起捉弄,悄悄撤了梯子。我不敢驚動首座,隻待明
日晨掃架梯,才能下去。」
真正的慶如早已死去,屍身是這兩日才發現的,還未下葬,剝皮時自然也不
會出現。妙就妙在:慶如乃顯義的得意弟子,壞事都少不了他一份,恒如等中了
迷魂藥、被「平等幡」拂面喚醒時,所供出的肮髒事裏經常出現「慶如」二字,
殿中卻始終不見其人。
陰宿冥恍然大悟:「原來你被人騙上橫梁,居然撿回了一條命。哼哼,既然
遇上了,本王索性玩你一把,天明時若還有氣,拿去炮制白面傷司便了。」打定
主意,嘻嘻一笑,瞇眼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呀?」
「小……小僧不知。」
「你師傅不是常誘拐美貌閨女,藏在這兒奸淫麽?我就是給他抓回來的,關
着幹了好幾回。你師傅可喜歡我啦,最愛搓我的奶子,拿他那根醜物插我的穴兒。」
她出身天下至邪集惡道,從小到大不知看過多少殘酷可怕之事,強暴、施虐、
活吃生人……都已是司空見慣。先代鬼王從未将這名秘密傳人當作女子,而是以
「一統三道之主」爲目标施以英才教育,耳濡目染之下,陰宿冥一點也不覺得那
些污言穢語有什麽。
她拿這小和尚如貓抓老鼠般戲耍,殊不知自己這樣一個雪膚花顔、修長美麗
的混血女郎口出「奶子」、「穴兒」等粗言,襯與妩媚笑容與成熟胴體,是何等
的香豔刺激!
耿照從未見過半截的短肚兜,他對女子亵衣最驚心動魄的記憶,還停留在明
棧雪那件典雅妩媚的鴉青肚兜。但陰宿冥的黑兜卻非是裹胸束乳、不讓彈動,反
倒是将兩顆碩大的乳球兜了起來,更顯雙丸叠宕,玲珑浮凸。
陰宿冥說話之間,綿軟彈手的酥胸亦随之起伏,乳峰上的那兩隻繡蝶頻頻上
下,擠溢撐圓,分外誘人。耿照看得幾眼,腹間隐有一股熱流,唇焦舌燥地幹咽
了幾口,裆裏一陣昂揚。
她益發笑得不懷好意:「小和尚,莫非你也想摸我的奶子,插一插我的穴兒?」
耿照臉一紅,結巴道:「女……女施主,小僧勸你莫要……」啪的一聲利落脆響,
臉上熱辣辣的挨了一巴掌。
「「女施」二字拿掉,你該叫我「主人」。」陰宿冥撫着他腫脹滲血的面頰,
瞇眼柔聲道:「從現在開始,你每一次開口說話,都要先喊「主人」。聽到了沒
有?」
耿照痛得眼角迸淚,點頭道:「聽到……」還未說完,她反手又狠搧了一記!
總算他明白過來,連忙改口:「主人,聽到了——」啪!又是一抽,打得他
暈頭轉向,所幸碧火真氣相應而動,僅是嘴角破裂,打出了滿口血唾;要換了旁
人,若非頸骨彎折,至少也是下颔脫落。
——都說「主人」了,怎還要打?
陰宿冥瞇着姣好的杏眼,妖妖冶冶一笑:「我不想聽這個了。你說「謝謝主
人打我」。」耿照正欲複誦,蓦然醒悟:「這是陷阱!該先說「主人」才對。」
隻是沒能開口,又重重挨了一下。
「主人的吩咐,連遲疑也不許!」
白皙動人的混血女郎笑得燦爛,左手環在乳下,修長的臂間溢出肥嫩嫩的兩
團白肉,幾乎從兜裏滑将出來。
這「言必稱主人」的把戲玩了一刻有餘,算是集惡道折磨人的頭碟小菜,三
道各有不同的庖廚風味,唯起手式是相通的。耿照捱了聶冥途連三夜的毒打,狼
首打人可是一門高深的學問,出手務求痛苦的最大極限,傷害卻要介于「緻命」
與「可愈」之間;相較之下,陰宿冥的手段甚無可觀,或許她一貫發号施令居多,
不像老狼首親力親爲,從中做出了學問。
她倒非一味愛打人,心中另有盤算。
陰宿冥童年時,先代鬼王曾親手爲她示範一項有趣的酷刑,名叫「貫陽針」。
「男子在遭受極大的痛苦時,陽具反而會變大變硬,遠比禦女時更雄偉壯觀。」
師傅告訴她:「這門刑,有趣便在這裏。你若是不通人身上的痛苦根源,插不了
幾根針,那話兒一會兒便垂軟下來,猶如灑了鹽的水蛭;血水從幹癟消軟的物事
上流了出去,就算有命,也再不能複起。」
最後,在縛于刑凳的男子身上,師傅一共插了三十五根針,脹成紫醬色的物
事大如嬰兒手臂,通體滑亮如茄,卅五枚金針交錯穿出,煞是好看。「可惜!當
年你師祖親手炮制時,共上了七七四十九針。你可别像我一樣愧對先人。」師傅
說這話時,有股說不出的寥落蕭索。
接掌大位之後,爲防被人窺破機關,她對涉及陽具、女陰的酷刑同樣保持距
離,以免引發多餘的聯想。今日這小和尚陰錯陽差撞破秘密,一切豈非是天意?
陰宿冥盡情折磨了他一刻鍾,算算差不多能插針了,回頭往褲裆一瞧,吓了
一大跳:「我久未親手拷打人了,功夫竟一點也沒擱下。他是受了多大的痛苦,
才得……才得這般巨大?」見小和尚褲上浮出一條茄狀巨物,支棚架似的頂着褲
布,又像裆裏藏了條肥菜蛇。
她看得目不轉睛,竟忘了施虐,伸手去摸,喃喃道:「小和尚,原來你這麽
怕痛啊!啧啧。」
耿照自不是被什麽「痛苦折磨」弄大的,而是近距離一看,才發現陰宿冥生
得極美:與異邦混血而得的雪白肌膚、深紅濃發,形色皆如橢圓鵝卵的飽滿雙峰,
豐腴的屁股和長腿……等,都極富魅力。
這回他轉移疼痛的法子非是遁入虛靜,而是放任想象力馳騁,鼻端嗅着她略
帶奶膻香、溫熱鮮濃的馥郁體味,以及椅上殘留的淫水氣息,幻想與她交媾的種
種淫趣;回過神時,下體已硬得吓人。
陰宿冥解開他的褲帶,滾燙的猙獰怒龍一脫束縛,昂然挺出,彎翹得幾乎貼
上小腹,一跳一跳有如活物。「小和尚,你的雞巴……好大啊!」她喃喃贊歎,
心中忍不住想:「這有「角先生」的兩倍粗啦。忒大的雞巴,怎能……塞進陰戶
裏?」
耿照自己都沒用過「雞巴」這樣粗俗的說法,不想今天居然從一名青春貌美
的豔麗女郎口中聽聞,不禁一愣,忽覺一股前所未有的淫猥沖動,格外香豔刺激。
還沒想到該如何應對,陰宿冥已坐在方凳邊緣,伸手去捋龍杵;單掌握着似
有些吃力,又改以兩隻小手合圍交握,滑膩溫軟的掌心套弄着杵莖,直令人舒服
上了天。
總算耿照還記得要裝作穴道被封的模樣,苦忍着四肢不動,結實的臀股微聳,
小腹肌肉不停抽搐。陰宿冥隻覺掌中滾燙的巨物持續脹大,睜大了淡褐色的杏眸,
一邊加快手裏的動作,低聲問:「這樣很舒服麽,小和尚?」
「很……很舒服……」
耿照拱着腰,前端的吸啜感十分銳利,隐有一絲洩意。
這回是陰宿冥忘了還在玩「謝謝主人」的遊戲,專心認真地套弄着,略微鷹
勾的雪白鼻尖沁出一層薄薄的細汗。耿照忍着蜂擁而來的快感,忽覺套弄的壓力
一輕,睜眼才見陰宿冥又換回單手持握,另一隻雪白的小手卻摸進股間的黑巾,
攪出豐沛的水聲。
陰宿冥一邊爲他套弄,一邊伸進汗巾裏揉着腫大的鮮嫩蛤珠,揉得汁水橫流,
沿着巾子一滴滴落在凳面上,發出「答、答」聲響。
她渾身欲火難禁,隻恨沒生出第三隻、第四隻手來把玩雙乳,揉着要命的三
點突出,将自己推上巅頂。咬牙又忍了一陣,喘息越見粗濃,她緊并着膝蓋向前
傾,玉腿并成了雪白修長的内八字,左手死死夾在腿心裏,面頰、脖頸浮現紅雲,
乳上一片密汗——「角先生……」
明明沒有旁人,她突然轉頭四顧,帶着瀕臨崩潰的躁烈烈與狂怒:「角先生
呢?在哪裏?在哪裏?」淫具早不知去向,偏偏陰宿冥箭在弦上,寸步難移,喊
叫也隻爲發洩胸中熾盛的欲火而已。
此時,手裏滾燙勃挺、軟硬适中的觸感提醒了她。陰宿冥回過頭來,一把跨
上了躺椅,像青蛙一樣蹲在耿照身上,手握着龍杵尖端,将脹圓的外陰蜜縫壓在
灼熱的杵身上,咬着牙對他厲聲道:「你!隻是「那個東西」的替代品而已。像
你這樣下賤的奴仆、下賤的雞巴,絕不可能放進主人的身體裏!你明白了沒有?」
龍杵上濡滿淫蜜,一團飽滿美肉隔着打濕的薄羅不住前後滑動着,舒爽遠勝
手掌套捋,耿照忍不住挺腰頂了幾下,粗大的陽根裹着漿水薄紗嵌進肉縫,撞得
陰宿冥嗚嗚兩聲,一屁股坐下,抵得更緊更深。
「明……明白了……」
「要叫「主人」!你這下賤的奴才!」陰宿冥重重打了他幾巴掌,仿佛覺得
可以交代了,雙手按着他的小腹,雪白的美臀不住晃搖,猶如脫缰的野馬。
漸漸的,她覺得股間的腰巾十分累贅,耿照的巨物遠比「角先生」更加雄偉,
隔着布巾摩擦隻能略解欲火,卻填補不了蜜縫裏的空虛感——盡管她并不真的了
解「被充實地填滿」是什麽感覺。
「他是下賤的奴才,絕不能放進尊貴的主人的身體裏!這下賤的奴才、下賤
的雞巴!下賤的……下賤的大雞巴……下賤的、下賤的……好大好硬、好燙人的
……大雞巴……」
她像着了魔一樣,将股間濕漉的巾子撥至一旁,分開沾滿漿水的金紅細毛,
露出肥美的陰戶來,将雞蛋大小的鈍尖塞進肉縫;原本縫裏的粉色肉褶因充血得
太厲害,連脹成小指頭模樣的蛤珠,全成了無比豔麗的桃紅!
「好……好大!」
陰宿冥支起大腿,一點、一點将陽物吞納進去。雖然無瑕之證已然破去,但
明棧雪的推斷沒錯,她的花徑确實未經人事,連一根手指都不曾全進,青澀一如
處子。
靠着連續高潮的豐沛泌潤,美麗的混血女郎終于吞入大半,身子一顫,仰着
豐腴的雪頸籲了口長氣,低頭赫見還有小半截露在外頭,玉戶卻已是撐擠欲裂,
初次感到心驚:「這要是全插進去,豈不要了人的命?」
畢竟外陰與膣内不同,陰蒂的刺激想快就快、想慢就慢,輕重各有妙處,高
潮與餘韻同樣令女子沉醉不已。
但陽具插進陰道,卻是不折不扣的異物侵入,即便不動,滾燙的陽物仍撐擠
着膣管,刺疼酸麻、五味雜質,快美中也可能被粗暴的動作弄痛,撕裂的痛楚也
許會伴随着莫名的歡愉,難以捉摸。
陰宿冥适應了嵌入體内的粗長,便如一匹烈馬,搖着火焰般的濃密紅發,雪
白的嬌軀在耿照腰間慢慢起伏。以一名初嘗雲雨的女郎,她算是藝高膽大又不怕
疼的,笨拙而執着地搖動胴體,膣内的巨物偶爾刮疼了細嫩的處子花徑,多半還
是她自己橫沖直撞所緻。
約莫套弄了幾十下,她兩手一撐,臂間夾着圓乳擡臀劇顫,暈涼涼地洩了一
身,洩得手腕酸軟,差點脫力趴倒。
「好……好舒服……」
她瞇着眼輕聲歎息,喉音出乎意料的嬌膩,總算有了點雙十年華的女兒模樣。
插入膣内與刺激外陰還有另外一點不同——不是說拔出來就能拔出來的。
耿照雙腋分開,潛運真力,壯碩的胸肌軟綿綿一陷,陰宿冥的兩手滑入他脅
下,頓失撐持,「噗唧!」一坐到底,疼痛、快感雙雙湧至。她仰頭尖叫,渾身
痙攣,聲音拔了個尖兒,露出原本細綿的女聲,而非刻意壓低的中性嗓音。
偷襲得手,耿照不讓她勻過氣來,箝着她的腕子,扣住她結實、極富肉感的
雪白腴腰一陣急聳。陰宿冥俯趴在他身上,被龍杵貫到了底,隻餘根部小半截飛
快進出,唧唧的刨出大把花漿,濡得交合處一片膩白。
陰宿冥嗚咽着瘋狂搖頭,裏外一片痙攣,膣裏兀自拼命緊縮,大白雪臀被頂
得不住抛聳,連菊門沾滿了濺出的淫水。
「啊啊啊啊啊啊——要壞掉了、要壞掉了……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
—」
她再也無法僞裝,無助的叫聲又尖又細,拖着長長的哭音呼天搶地,不久又
洩了一回。
陰宿冥睜着迷蒙的褐色眼睛短暫失神,耿照乘機抱着她翻過身來,讓她仰躺
在椅上,雙手拉過頭頂,雙腳大大屈分,将兩條修長筆直的雪膩足踝架上扶手,
均以椅上的紅繩縛緊。
陰宿冥喘息稍定,略微攤平的兩團雪乳兀自上下起伏,淺褐色的大眼眸裏微
一聚焦,終于弄清了狀況,奮力掙紮:「你……你放開我!你這下賤的奴才!你
膽敢……快點放開我!」無奈洩得神渙體酥,紅繩又綁得結實,越掙紮反而越緊,
全然動彈不得。
耿照并不擅長言語,但他從集惡道的拷打手法裏悟出一個道理:制其所欲、
出其不意,遠比言語污辱更能動搖意志。與之相比,言語隻不過是推波助瀾的一
擊,而非粉碎意志的關鍵。
他褪去全身衣物,露出精壯的身體,一絲不挂跪在方凳上,扶着龍杵,送進
了陰宿冥濕膩狼籍的陰戶。
她随着進出的律動劇喘起來,每一下都是那麽紮實有力,長驅至底,插得她
紅發亂搖,不時迸出幾聲呻吟,兀自咬牙恨聲道:「下賤的奴……嗚嗚嗚……你
敢這麽對我……我……啊、啊、啊、啊……一、一定将你千刀萬剮……啊啊啊啊
啊——」
耿照也不還口,雙手攫住她綿軟巨碩的豪乳,揉得一團雪面也似,偶爾吸啜
着柔軟細小的乳尖,以指頭輕輕打圈。陰宿冥初經人事,捱不過擺布,神智漸漸
被快感淹沒,下身給搗得又酸又麻,又疼又美。
那粗大的鈍尖像灌臘腸似的破開花徑,刮過每一道細小肉褶,重重撞擊柔軟
的花心。屈腿大開的羞恥姿勢讓通道變得更淺,卻使玉門繃緊,每一下都像被捅
裂開來似的,疼痛才剛掠過腦海,搗入花心的酸、麻、快美又一股腦兒湧了上來
……
不知何時,美麗的混血女郎已不再抵抗,頻頻挺動飽滿的陰阜迎合着,兩人
四唇相貼,吻得難舍難分。
(是時候了。)
耿照強忍欲念停下動作,跪直起身。陰宿冥正到了要丢不丢的緊要關頭,一
下從雲端跌落在地,扭着雪臀向上厮磨,又想挪動下腹去套弄龍杵,卻難補所失。
她快被欲火逼瘋了,忍不住閉目催促:「快……快些來!你這下賤的……」
耿照又緩緩将杵根退出些許。
陰宿冥惱羞成怒,倏然睜眼,卻見耿照平靜望着自己。她畢竟有求于人,硬
生生按下火氣,勉強擠出一抹冶豔的迷人唇抿,緩緩挺動陰部,掐擠、絞扭着還
插在裏頭的小半截,挺胸細喘道:「你快些進來!我……就快到啦!」媚眼如絲,
尖翹微彎的眼角簡直滴出蜜水來。
她雖沒當過一天女子,卻照足了二十年的鏡子,深知自己的美麗與魅力。
果然耿照徐徐退了出來,重重鼓搗幾下,每一下都讓她過足了瘾,似乎還超
過她的想象及所能承受。「啊、啊、啊——」雪潤的混血女郎挺起巨乳搖晃,渴
望着他粗糙有力的黝黑手掌。「再大……大力些!啊、啊、啊……」
然後他又停住動作,平靜地看着她。
陰宿冥狂怒起來,開始污言咒罵,譏笑他不是男人、孬種,想激得他勃然色
變,粗暴地加以報複……但一切隻是徒勞。
無論她罵人或吐口水,耿照每一次都隻退出一點;等她鬧得差不多了、幾乎
絕望時,又冷不防地搗她幾下,挑她喜歡的位置、喜歡的力道,以她喜歡的姿勢,
卻又都不用她反應最激烈、最銷魂的那種。
然後起身、停止,任她被欲望灼傷的胴體慢慢放涼,于将滅的前一刻才又重
新将她燃起。
漫長的意志拉鋸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耿照憑着過人的天賦與碧火真氣始終
昂立不倒,極有耐心的重複着整個過程。陰宿冥罵他、詛咒他、吐唾他,拼命掙
紮,最後終于哭了起來。
「求……求求你……要不放了我,要不好好幹我,好不好?」
兩行清淚滑過輪廓深邃的瓜子臉,陰宿冥可憐兮兮地望着她沉默的對手。一
個時辰裏耿照一句話也沒說,唯一發出的聲響就是如獸一般的粗濃喘息,極能挑
動她的情欲。
她終于舉手投降。什麽都管不上了!再這樣下去,欲火會将她徹底燒幹的。
「求求……求你,好好幹我一次——」白皙的混血麗人流着淚,細聲嗚咽:
「求求你幹我……一次就好。好好的……好好的幹我一次就好,求求你……」
「……主人。」
滾燙粗長的巨物再一次貫穿了柔嫩的花徑,陰宿冥疼得迸出眼淚,唯恐他三
兩下又抽了出去,忍痛扭着腴腰、挺動雪臀,貪婪地迎湊着。耿照一下又一下的
抽插,握着兩隻白膩汗濕的綿滑巨乳,膨大的粉色乳尖由指間溢出,腫脹成妖豔
的櫻紅色。
——現在,才終于到了使用言語的時候。
「再說一次,」他含着她的耳珠,嗅着她頸後微膻的乳脂香。她的體味濃烈,
略微刺鼻卻十分好聞,宛如麝貓,混合了汗水淫液,以及月事剛過、膣裏刨出的
淡淡腥甜,嗅來格外催情。「你求我做什麽?」
「求……求主人幹我……啊啊……」迷失在快感中的女郎奮力擡着屁股,忽
然想起是主人在問話,唯恐那物事又脫體而去,隻剩滿滿的空虛,心尖一吊,陰
道緊縮起來,死死掐着男子的偉物。
「求求主人……啊、啊……用主人的大雞巴插……插我的穴兒……」一旦開
口,之後就不難了。冶麗的混血女郎似乎因此興奮了起來,浪語不斷,随着膣中
的火熱逼人,用嬌膩的哭音喊得呼天搶地:「主人揉我的奶子,我最喜歡、最喜
歡主人的大雞巴了,好大好硬……啊啊……主人快……快用好大好硬的大雞巴,
插……插媚兒的小穴兒,插……插狠一些!媚兒裏邊好……好癢、好麻……」
耿照隻覺龍杵插在一團黏軟滾熱之中,淫水都磨成了燙人的稠漿,尖端擠過
一枚脆滑柔韌的軟角,深深陷入一個軟如酥脂、膩熱如膏的窄小妙處,玉門卻緊
束着一陣掐擠。女郎再也吐不出完整的句子,隻能「啊、啊」的嬌癡哭喊,氣音
又快又急,眼看将至盡頭。
——原來你的名字叫媚兒。
将發動汲字訣的一瞬間,耿照忽然聽出了「媚兒」兩字,稍一猶豫,濃精猛
然射出,強勁的熱流噴得陰宿冥——或者該叫媚兒——聲息一窒、死死顫抖,随
即大丢起來,洩出了女子最寶貴的陰精。
耿照歎了口氣,默念心訣,徐徐将陰元吸化而入,納爲己有。
封底兵設:降魔青鋼劍
封底兵設:降魔青鋼劍
【第九卷完】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29
標題:
第十卷
.
第十卷赤血神針
【内容簡介】
武功練得越高,才越知道懼怕——現在,耿照終于深深體悟。
制服鬼王、奪刀救人??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現在如入無人之境;但爲何,
孤獨感卻越來越深?剛失去明棧雪,又與阿傻重逢!耿照硬着頭皮袚雷勁,這回
是救人還是害己?
天不怕地不怕的瓊飛,終于闖出大禍!昔年棗花村裏一水之恩,符赤錦背後
的勢力于焉登場!她不信五帝窟,不信嶽宸風;不信天、不信命,不信公理,不
信他人之力??在白皙美豔的紅衣少婦心中,究竟有何算計?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四六折雪股采心,截蟬玉露陰宿冥習武的過程,與曆代的九幽十類之主大
不相同。
想要一統三道,君臨玄冥,除了手段殘毒之外,還須有高強的實力做後盾。
但集惡道的武學清一色是至陰邪功,如聶冥途的青狼訣、狼荒蚩魂爪等,就算練
到了三道無敵的境地,也還是地道的陰寒功體。
以陰寒功體壓服三道,待掌權之後再來參研至陽至剛的《役鬼令》,不啻是
事倍功半,甚至須冒走火入魔、功體盡廢的奇險,也未必能有所成。因此三道冥
主誰也不服誰,陰宿冥之師、先代鬼王縱使練有役鬼令神功,也沒有克制狼首與
惡佛的把握,彼此忌憚,勾心鬥角,終在蓮覺寺栽了大跟鬥。
陰宿冥卻不同。
她雖是女兒身,投入其師門下時,集惡道的祖制早已不存,先代鬼王率領殘
部遠遁他方,獨攬大權,再不用提防惡佛狼首,他的徒弟自不用從森羅冥象功練
起,辛苦練了一身冥邪陰功,然後與其餘兩道培育的繼承人争奪門主寶座,得勝
後再舍棄半生陰功修爲,從頭練過純陽功體的《役鬼令》。
陰宿冥從小隻練役鬼令,内力極純。耿照一使出「汲」字訣,陰宿冥猛被推
上高潮,陰精潰堤而出,頓時尿了個魂飛天外,雪臀下汁水淋漓,淅淅瀝瀝的流
了一地;緊接着一股暖流自交合處溢入耿照體内,細細綿綿的,卻又溫潤滑膩,
與碧火真氣稍一碰撞,便如糖膏般相互交融。
「役鬼令」的真氣雖綿密,畢竟是後天之功,在先天胎息之前就像一隻篩子,
任它篩眼再細也攔不住水流,轉眼就被絲絲滲透,真氣結構被轉化改變,瞬間走
遍耿照全身,成爲碧火真氣的一部份,越滾越強,如鼎之沸。
役鬼令是極高深的内家絕學,本就有護體之能,内力不緻輕易洩出;《天羅
經》的采補法縱然神奇,至多是勢均力敵,雙方原該有些拉鋸。誰知内力一入耿
照體内,就被碧火神功吸納同化,吸力漸漸大過了拉力,陰宿冥的體内猶如打開
了一處缺口,功力源源不絕送出。
「……主……主人!媚……媚兒好舒服……好……好快活……」美麗的混血
女郎閉目搖頭,渾身緊繃,雪白豐潤的胴體弓如活蝦,美得咬牙切齒,語無倫次:
「要……要死了、要死了……啊、啊……好酸……好酸……啊啊啊啊啊啊——」
忽沒了聲息,濕淋淋的臀股一僵,體内深處早已頂到底的巨物竟突破肉壁,緩慢、
但滑順地插入一處難以想象的地方。那異樣的穿刺感是如此清晰強烈,甚至能感
覺雞蛋大的鈍尖緊緊卡入「那個地方」,然後徐徐插進去——(劇痛、撕裂、腫
脹、貫穿、快美……)
她所知的一切字彙都無法形容身體裏的感覺。
美麗白皙的鬼王仿佛被撕裂了靈魂,張大唇瓣卻發不出聲音,渾身冒着冷汗,
劇烈顫抖,痙攣的美肉夾緊猙獰的入侵異物,束着肉莖根部、如一整圈肉膜般毫
無空隙的玉門仍不住溢出清澈透明的陰精,仿佛陽物刺破了她身子裏的一隻水囊,
漏出的水量十分驚人。
天羅采心法「入宮吐涎」一出,堅硬似鐵的巨物如神龍般突入中宮,役鬼令
的護身氣門登時被破,陰宿冥喘息如獸、眸泛水光,不斷堆棧的肉體高潮已近乎
痛苦的程度,她苦練十年的内力一如失控的精水,不多時已漏出近三成的元功;
若非她天賦異禀,筋骨遠較常人強健,隻怕早已脫陰而死。
耿照汲出鬼王的三成功力,體力精神也到了盡頭,緩緩收心吐氣,退出消軟
的陽物,隻覺體内真氣異常暢旺,如洪水奔流,唯恐四關心魔又将爆發,顧不得
椅上美人狼籍,就地盤膝坐下,調息導引。
他用功兩刻有餘,頭頂冒出氤氲白霧,将内力一一收束,無不妥适,隐約察
覺所得竟還多過了原先自鬼王處所汲取的内力,脈象卻十分穩定,暗忖:「看來
碧火神功各關之間,相差不隻是倍數而已,便是吸了鬼王的元功,還探不到三關
的底。明姑娘說一年之内若能突破第七關,堪抵内家正宗十年的苦練,看來一點
也沒誇大。」
起身拿布巾抹幹汗水,回見陰宿冥兀自昏厥,氣若遊絲,身上那件繡着金線
蝴蝶的黑綢短兜還在,隻是系頸的細繩被他扯斷,兜巾掀至乳下,彈出一對乳質
綿軟的雪白雙峰,鵝卵似的分向兩邊斜墜,乳上布滿殷紅的指痕,更襯得杯口大
的淺色乳暈粉嫩酥滑,幾與肌膚同色。
她下身盡管狼籍,黑絹綁成的丁字形騎馬巾卻幾乎完好如初,隻裹着飽滿陰
阜的絲巾被扯至一旁,粉色的外陰鼓鼓的的,猶如一隻熟裂的水蜜桃,被巨物久
撐蹂躏的兩片蜜唇還有些合不攏口,吐漿似的淌着一小注溫熱的白果兒粥。
耿照替她解開紅繩,腕間、踝上都勒出了微泛青紫的血痕,可見動情時掙紮
之劇烈,連弄傷了自己也毫無感覺。忽見她口唇歙動,低聲道:「主……媚兒
……還……還要……」蒼白的雪靥上浮現兩朵紅豔豔的彤雲,形狀姣好的嘴唇卻
沒什麽血色。
耿照将她橫抱上床,低頭凝着她俏麗的臉龐。陰宿冥閉着雙眼,彎翹的濃睫
振顫如蜓,櫻唇微噘,兩隻墜如鵝卵的雪乳急遽起伏,身子卻軟綿綿的一絲力氣
也無。
「不能要啦。」耿照忍不住搖頭。「再要一回,你會死的。」
「媚……媚兒……要……還要……」
她蹙着眉頭奮力開口,仿佛用盡了僅存的力氣,眼淚卻從緊閉的眼角撲簌簌
地流下來。耿照微微一征,想起明棧雪說她「天生好淫」,此際卻覺陰宿冥并不
如何淫冶放蕩,隻是楚楚可憐。
她體力耗盡、元功折損,又洩了個死去活來,連挪動指頭的力氣也無,按說
隻要捆綁嚴實,再制服面壁而眠的老番婆,耿照便可揚長而去。轉念又想:「明
姑娘絕頂聰明,她既吩咐我留在這裏,自有她的道理。我該不該自作主張?」
他無法判斷這是否也在明棧雪的計算中,一時沉吟難決。懷裏的陰宿冥卻軟
綿綿地攀着他的頸子,瞇着貓兒般的朦胧褐眸,呻吟道:「主人……媚、媚兒
……要……還要……」
耿照被弄得心煩意亂,鼻中嗅着她的濃烈體味,下身陡地硬起,将雪白豐滿
的胴體放倒在軟榻上,撥開沾滿黏膩淫水的騎馬巾,推着她橘酥酥的渾圓膝頭分
開大腿,龍杵「唧!」一聲長驅直入。
「啊啊……呀——!」混血女郎粉頸一昂,吃痛似的拱起雪腰,迷亂的神情
既痛苦又歡愉。耿照正要提槍猛攻,見她雙手高舉,十根雪白修長的玉指奮力伸
來,臂間夾起一對蛋殼般的細白圓乳,喃喃絮喘:「主人……抱……媚兒……抱
……」
(這……這是那個殺人還頭、剝皮換臉,誇口要一統七玄的極惡鬼王麽?)
低頭凝去,雪膚嬌靥的混血美人五官深邃,濕潤的杏眸瞇成了細細兩彎,眼
角直欲滴出水來;那一對沉甸甸的雪乳因仰躺之故,在胸前擴成了兩團大白饅頭,
乳暈及乳蒂又縮成白面團上的兩點紅梅。
她的胸脯頗爲豐滿,推送時不住彈跳打圈,無論份量形狀都像極了兩頭狂奔
的大兔,望之誘人。然而躺平之後,被腴厚的胸腋、粗大的肋骨一襯,白饅頭似
的圓乳便顯得有些玲珑,雖然單掌難以握實,卻不覺其大。
陰宿冥手腳颀長、肩膀寬闊,熟透了的美豔胴體無時無刻不散發着超齡的危
險魅力,毫不遜于橫疏影、明棧雪等;但此刻她卻隻執着地伸臂索擁,猶如一名
天真的小女孩。耿照提防有詐——雖然怎麽想她都沒那個力氣了——暗含一口碧
火真氣,俯身将她抱個滿懷。
「啊、啊……好快活……媚兒好快活……」
陰宿冥發出甜美的叫聲,渾然忘我,嗓音雖未大變,口氣卻充滿稚嫩童真,
伸臂将他的脖子摟得緊緊的,已被蹂躏得一片狼籍的嫩膣裏忽又掐緊,汩汩泌出
滑膩的蜜汁,倦乏已極的身子開始發燙,竟是十分動情。
(原來……你隻是想要人抱麽?)
耿照發現她自稱「媚兒」時,便似換了個人,原本的剽悍殘毒、甚至是狂妄
野心俱都不見,如此成熟美豔、火熱性感的動人女郎,搖身一變,忽成了個無助
嬌弱的小小女孩兒。其中反差之大,卻又與她渾身上下所散發的矛盾特質隐隐相
合,更添奇異魅力。
懷中的雪玉人兒楚楚可憐,他正要挺動臀股,好生撫慰,誰知頸間突然一束,
竟是陰宿冥雙腕并起,死死扼住他的喉管!
「糟……糟糕!中計了!」
兩人身體相叠、四肢交纏,性器緊緊嵌合,便在這無邊的香豔淫靡之間,卻
彌漫着緻命殺機。耿照膂力過人,又有碧火真氣護持;陰宿冥連番洩身,痛失三
成珍貴元功,彼長我消之下,按理絕對制不住身上的男人——這個道理她明白,
耿照也十分清楚。
他撐着床榻亟欲起身,陰宿冥卻奮起餘力,摟着他的頸子不放,白皙的雙臂
蟹鉗似的牢牢攀住,嬌潤的身子被拉得離床數寸,懸空滴下汗來。
她元功一失,卻拜體内極度的虛耗所賜,神智終于稍稍恢複,明白這不僅僅
是一場無邊春夢,這小和尚破了役鬼令神功的護身氣門,奪走她辛苦修練的元功;
單論危機,遠大過與狼首交鋒之時,稍有不慎便是脫陰散功的下場。這才裝作神
智渙散——其實渙散的是體力——伺機反撲。
耿照畢竟江湖經驗不足,交媾的過程中漸漸失了警戒,倉促間被攻了措手不
及。但女郎紮紮實實高潮了幾回,嬌軀倦乏,殘餘的力氣決計扼不死他——思緒
方起,陰宿冥已張嘴湊近他浮凸鼓動的頸側,潔白的貝齒幾乎碰上肌膚,濃烈如
麝的香息滾燙灼人,噴得他頸後汗毛豎起!
瞬息間,一幅青翼帶血的蝙蝠圖樣掠過耿照的腦海,那是白骨紅燈之上、代
表集惡道的标志。而此刻死纏在他懷裏、張口迫近頸動脈的,正是一頭不折不扣
的吸血雌蝙蝠!
人的牙齒咬合力道之強,甚至遠勝臂力,陰宿冥雖洩得死去活來全身酸軟,
仍能一口咬破耿照的頸動脈。這也就是她扼頸的真正原因——女郎殘存的氣力無
法徒手掐死男子,卻足夠将他的脈管扼得浮凸而起,以方便落口!
耿照雙掌撐在榻上,已不及将她扯下,仰頭又被纏得死緊,根本無從躲避,
千鈞一發之際忽然省悟過來,腰臀用力一挺,粗硬的龍杵狠狠貫進膣裏,直搗花
心!
「啊——!」
陰宿冥被插得昂頸尖叫,雙手脫力,整個人向後仰倒,「砰!」摔回床上。
耿照卻不給她喘息的機會,兩手箍住她的腴腰,将雪臀懸空擡起,片刻不停
地向前挺刺,沾滿稀薄白漿的龍杵飛快進出蜜壺,直要将水滋滋的嫩膣插出火來!
「啊、啊……放、放開……不……你……下、下賤……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被挑刺得搖頭亂叫,火焰似的暗紅卷發披散在床上,原本還想反抗的雙手
如今隻能仰舉在耳畔,難以自制地胡亂揪着墊褥,幾欲發狂。
懸空的腰臀以驚人的力道昂挺甩動,猶如岸上垂死掙紮的魚,激烈到要折斷
了似的;說是迎湊,更像抵不住花心的酸軟痛美,不由自主地抽搐。「啊啊、啊
——哈、哈……不、不要……放開我……放……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狠插了她百餘記,插得她花枝亂顫,失控尖叫,聲音又突然低了下去,
隻餘粗濃的喘息。他将她翻過來,一手壓着她高舉的左上臂,另一手抓着她的屁
股,一徑埋頭狠插。
陰宿冥肩臂關節受制,動彈不得,叫罵的力氣也沒有了,隻能無助地任他擺
布。
她疲軟的身子仿佛連呼吸都困難,被翻得蜷腿側卧,顫抖的手指仍隻揪着絲
緞墊褥,堆雪似的兩座乳峰溢成一團,中間一條延伸直下的狹長深溝,柔軟的乳
肉失去了原本渾圓飽滿的形狀,隻餘一大片腴沃膩白。
她咬牙喘道:「你……你敢這麽對我,本……本王定要……将你碎……你
……你做什麽?」喉音一緊,繃出一絲驚惶。
「你放心,我沒開過女人後庭的。」
耿照在她身後側躺下來,右手從她腋下穿過,從榻上鏟起大把嬌綿雪乳,五
指還未用力,酥脂似的乳肉已溢滿指縫,擠蹭着汗水「啾、啾」幾聲,竟比蒸好
的乳糕還要細滑;另一手順着她汗濕的肥美雪臀滑入股間,抹着黏膩的蜜汁擡起
一條筆直修長的美腿,腰臀一挺,硬翹的龍杵又「唧!」貫入她腿心,熱刀切牛
油似的直沒至底,緊啜着滾燙異物的蛤嘴被擠出了一小團稠漿氣泡。
「啊……呀——!」混血女郎短短一喚,呼痛似的嬌吟忽然變成了充滿愉悅
的喘息。
耿照屈起左膝頂着她雪白的長腿,繼續維持她擡腳大開的淫靡姿勢,空出來
的左手環過玉人的雪潤腴腰,一路順着平坦小腹摸入濕透了的細密毛叢之中,用
食、中二指箝着她飽滿膩滑的肥厚外陰,右手卻用力掐握她綿軟的雪乳,下身飛
快進出着,狠狠刨刮着她的漿膩嬌軟,直要将美麗的混血美人揉碎在懷抱裏。
「你……放開我……唔唔……啊、啊……」她扭動身子試圖反抗,不料緊湊
的膣管套着陽物一陣旋扭,反将自己攪得手足酸軟,柔軟的花心子裏隐隐漏出一
股稀漿,竟似要丢。
女郎死死咬着牙關,弓着身子簌簌發抖,忍辱不屈、卻又莫可奈何的模樣充
滿矛盾而誘人的魅力。身後的男子益發抖擻精神,雄根悍然進出。
又插了百來下,交合處燙得仿佛要燒起來,龍杵活像一根搗進蜜水囊中的熾
紅火炭,不住攪出黏稠濕潤的「噗唧」勁響,聲音之大,竟如潑水打漿一般,片
刻也不休止。「這樣,舒不舒坦?」耿照輕咬她白皙的耳垂,貪婪地舐着她發根
頸背的濃烈汗嗅:「……媚兒?」
陰宿冥身子一顫,原本的快美似是陡然間又翻了一倍,洩了一整晚的陰精又
差點潰堤湧出,膣管深處本能地一縮,堪堪忍住了逼人的尿意,原本的咬牙苦忍
卻成了失控的浪叫:「不……不許你這麽叫……叫我!你、你……啊、啊……你
這下……下賤的小和尚!」
從背後原本就難以深入,再加上她的雪股又大又圓、腴嫩肥美,連着大腿的
部位亦十分有肉,毋須刻意翹起美臀,已将男子結實的小腹頂得遠遠的。無論如
何使力,每下都是撞進了綿股又立刻彈出,始終隻有前半截牢牢嵌在穴兒裏。
耿照初次與橫疏影歡好時,就是将絕色佳人擺成了牝犬般的淫豔姿态,從臀
後深深占有了她。橫疏影的比例雖完美修長,身子卻頗嬌小,除了那雙傲人的巨
碩乳瓜之外,其他部位俱是玲珑細緻、秾纖合度,令人愛不釋手。
擁有異國血統的美麗女郎卻與耿照一般高,骨架粗大,豐腴的屁股乍看比男
子還寬,渾圓彈手,側躺時猶如兩座巨大的白桃山。耿照試了幾次都難以突破軟
綿綿的大白桃,胸膛索性離開了原本緊貼着的玉人雪背,左掌按着陰宿冥的腰脊,
身子微微下滑,交合處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冫」字形夾角。
這個角度刨得更深更緊,圓鈍的杵尖似乎刮到了一處銅錢大小、觸感有些粗
糙的位置,陰宿冥頓時沒了聲音,翹臀拱腰,身子蓦地大抖起來。
「要死掉了、要死掉了!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被掐得一陣舒爽,不假思索地刨刮幾下,頂着那妙處扭腰一旋,忽聽身
前玉人尖嗓一抛,頓時從呻吟轉成了哭叫,甩頭劇顫:「再來會……會死的…
…啊、啊、啊……我不想死……嗚嗚嗚……我……我不想死……啊啊啊啊——!」
她崩潰似的一仰頭,失聲尖啼,一股暈涼爽利的瓊液注滿膣管,嬌嫩火燙的
肉壁死命掐緊,強大的吸啜力道将失控的陰精噴擠出去,霧狀的水露勁射而出,
濺濕了榻上的絲緞墊褥!
陰宿冥死命嬌喚一陣,歪着雪頸軟軟不動,覆蓋頭臉的暗紅濃發之下連呼吸
聲也幾不可聞,原本劇烈起伏的背脊慢慢沒了動靜,全身上下隻剩不受控制的肉
壁仍不停收縮,帶着火辣辣的餘勁。
耿照差點射将出來,隻覺這回的陰精特别濃,暈涼涼、冷飕飕,溫膩之中挾
着一股極陰寒氣的奇特感覺,不隻從未在其他女子身上嘗到過,便與她前度所洩
相比,也絕不相同。
他還沒使出汲字訣,陰宿冥的護身氣門就像被刺破了一個極細極細的針孔,
内力源源不絕地逸失,卻也不能自行轉入耿照體内。内力的失衡牽動周身氣血,
散功的速度竟還快過了「入宮取涎」所爲,陰宿冥頓時陷入昏迷,忽地喉頭一抽
搐,嘴角溢出一抹鮮血。
(這是……回光返照!)
耿照陡地會過意來:陰宿冥的體質再怎麽異于常人,經過一晚十來次的洩身,
陰精、元功的折損終于超過身體所能負荷,這次高潮即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
草。生命在垂死之前會自求延續,因此洩出的精元也特别濃厚,一旦洩完便是她
的死期。
他看不慣集惡道的殘毒作風,卻從沒想過要她的命——至少不是在床笫之間。
役鬼令的護身氣門已破,濃厚暈涼的陰精噴洩而出,飽含陰宿冥的生命精元,
就算不用汲字訣,也無法阻止功力的逸失。按照這樣的流失速度,一刻之内美麗
的鬼王将油盡燈枯,大羅金仙也無救。
事不宜遲,耿照定了定神,忙運起「汲」字訣吸納元功,一邊轉化成更精純
的碧火真氣;雙手分握兩隻汗濕膩滑的雪乳,拇指壓她胸前的「膻中穴」,将運
化後的功力,由「少商穴」重新注入女郎體内。
但碧火功與役鬼令畢竟非屬同源,陰宿冥沒練過〈通明轉化篇〉,體内兩股
真氣不能無端合流,自行融會。
因此注入她體内的真氣仍是外物,活化氣血的同時,不免與役鬼令的純陽真
力相斥,又受陰中巨物的同源吸引,一吸一斥之間,周行完畢的碧火真氣悉數沉
入下丹田泥丸宮裏,積聚成一枚似有實體、約莫珍珠大小的陽丹。
陽丹一成,頓時發揮固本培元之效,元功不再流失,隐隐有凝聚之勢。隻是
這一輪汲取之下,陰宿冥又折了近兩成元功,剩下一半功力,但總算撿回了一條
命。
耿照察覺她體内的變化,不再灌注真力,改以内息推動、活絡她體内的氣血,
脈象漸趨穩定,内息雖不似原先那般澎湃充赢,卻更緻密精純,丹田中隐約有股
躍動之力——白皙的混血女郎「啊」的一聲蘇醒過來,高聳的雪乳之下砰砰有聲,
仿佛一瞬間從靜止冰封的狀态之下被人解放,血色湧上嬌靥、濃息噴出鼻腔,自
唇瓣間迸出帶着些微血味的蘭麝香唾,乳房甩動、汗水濺出毛孔,陰道裏劇烈收
縮……
「唔……」耿照機伶伶一顫,被夾得咬牙昂首,精關幾欲失守。
他警省過來,壓着她的腕子高舉過頂,牢牢摁在床闆上,低喝道:「不許動!」
陰宿冥卻仿佛重新注滿了活力,仰躺在榻上,拼命掙紮。無奈兩手被制,一
雙修長的腿子又分跨在男子的熊腰兩側,拳腳功夫全使不上來,唯一還能活動的,
也隻有套着陽物的下身而已。
她惱恨已極,又掙紮不脫,索性把腰一挺,腳掌踏實床闆,開始上下挺動陰
部,旋扭屁股,瘋狂掐絞、套弄着體内的粗長巨物:「下……下賤的小和尚!瞧
……瞧本王收拾你……啊、啊……唔,好酸……你、你敢插本王的穴兒……本王
……啊、啊、啊……本王……本王……幹死你……啊呀、啊啊……幹死你……」
話撂得極狠,自己卻三兩下便浪叫起來,膣戶裏的勁道之大、叫聲之活力充
沛,仿佛又回到了殿中與狼首對峙時的巅峰狀态。
耿照又好氣又好笑:「才回魂的人是你,卻要如何幹死我?」
「啰……啰唆!」美麗的混血女郎正美得魂飛天外,偶一回神,兀自不肯松
口:「瞧本王……把你這賊……賊雞巴折……折斷了去!賊和尚、死太監……啊、
啊啊啊啊啊……」
「那就請大王專心幹我吧!」
耿照略感疲倦,随手摸過紅繩,老實不客氣地捆起她的雙腕。陰宿冥奮力掙
紮,晃得一對豐滿白皙的雪乳汗漬飛濺,卻隻是徒勞。他緩緩抽動着,滾燙的巨
物刮得她渾身酥顫,邊湊近她耳畔呢喃:「……這樣舒不舒服,媚兒?」
女郎被他刮得又疼又美,眼角迸淚:「别……别叫我媚兒!不……啊啊…
…不許你叫!」耿照不與她鬥口,隻加重抽送的力道和速度,插得她雙乳抛跌,
高高擡起的兩隻腳兒亂搖,嬌聲呻吟:「啊、啊、啊……好……好酸!那兒…
…那兒不行……輕點兒……啊、啊……」
耿照心想:「要幹死我也是你說的,這會兒又不行啦。」話雖如此,混血女
郎咬着嘴唇顫抖嗚咽、又狠又嬌的模樣着實誘人,他身子一乏,定力也變差了,
揉着她綿軟白皙的雙乳,不覺欲念大盛,肉莖似又膨脹了一圈,硬得像燒火棍似
的。
女郎身子一僵,似被撐腫了、插疼了,昂頸嬌顫:「嗚嗚……又變……變大
啦!好脹……好硬……唔、唔、唔……」不敢再逞強亂扭,餘力一脫,軟軟癱在
榻上。
耿照的欲火卻無法平息,拔出巨陽,單臂箍着她的腴腰一提,渾似挂着一頭
暈厥的長腿白鹿,将她抱下床來,如擺弄玩偶一般,讓酥軟的女郎扶着床前的镂
空門扇,勉強翹着雪臀站定,從背後插進她嬌潤的身子。
粗長滾燙的巨物分裂玉唇,排闼而入,陰宿冥隻搖頭哭叫着,軟軟攀着镂窗,
嬌膩的喉音如訴如泣,滿口的污言咒罵都成了銷魂呻吟。
「你讓我喊你媚兒……」
他俯貼着她雪白的美背,抱着她的大白屁股悍然進出,從陰戶裏擠出的淫水
順着打濕的金紅恥毛淅瀝而下,在地上滴了淺淺一窪。
「……我便不幹你了,好不?」
「不……不要!不要……啊啊啊啊……不要……」
陰宿冥被他撞得整個上半身都挨上了镂花門,膣戶裏吓人的酸軟使她不由自
主并起膝蓋,踮高了赤裸的雪白腳尖,兩條粉腿成了個内八的「兒」字,又圓又
大的雪白屁股挂在耿照雙掌之間,濕漉的腿心被插得外陰翻開,露出内裏的鮮紅
嫩脂。
「那你讓我喊你媚兒,我便幹得你夠夠的,好不?」
「幹……幹我……」她早已捱不住了,被抽插得暈暈迷迷,隻聽進了那個
「幹」字,渾身的快感仿佛被瞬間打開,一切都抛到了九霄雲外:「啊、啊、啊
……好……好舒服……好舒服……」滑嫩的乳肉被擠入镂花孔眼中,恣意變形,
連膨起的乳蒂都卡入了一枚空心花樣裏,随着身後劇烈的撞擊,磨得又紅又腫。
耿照聽得亢奮起來,見她雪嫩的大白屁股不住搖晃,揮掌狠狠一拍,「啪!」
白皙的臀瓣留下一個火辣辣的鮮紅印子。陰宿冥一吃痛,膣戶裏猛然收縮,美得
膝彎發軟,若非小腹被男子及時環着,已然脫力跪倒。
「媚兒身子裏在使什麽壞?」
「啊、啊……」女郎軟弱地攀着镂花門,酸軟的腰肢壓得低平,踮着腳尖,
兀自翹高雪股挨插:「美死了……大……大雞巴厲害……好硬……啊啊啊啊——!」
耿照連連揮掌,片刻雪臀即布滿紅印,白皙的肌膚繃得紅通通的又粉又滑,
看似又豐腴了些。
女郎似乎相當喜歡被掴臀,異樣的淩辱令她興奮異常,濕熱的陰道裏更加膩
滑。他雙手握着她鵝卵般的飽滿雙乳,端得混血美人的身子向後一扳,背脊幾乎
貼上他的胸膛,大把的滑嫩乳肉墜滿掌心,幾乎要從指縫間溢出。
原本水平進出的龍杵,忽然改成了向上挑刺,角度粗暴扞格,撞得她身子一
跳一跳的,仿佛被一根粗長的旗杆捅得直要飛了起來。
「我……不成啦!大……大雞巴好……好狠、好厲害……插壞小穴啦……」
女郎汗濕的胴體扭得像一尾滑溜的魚,被握緊的雙乳卻無法掙脫漁網,膣裏的異
物仿佛要頂穿了她,兇猛的高潮一瞬間将她的意識甩離地面:「媚兒要飛了…
…要飛了、要飛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脹起的肉莖再次突入到幾近于「中宮取涎」的位置。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并
沒有拿走什麽,而是往裏頭灌滿了滾燙的白漿;一脹一脹的噴射之間,膨大的傘
狀肉菇緊緊卡着劇烈收縮的嬌嫩肉壁,直到花心完全浸泡在濃稠燙人的生命精華
裏,一滴也沒漏出……
◇◇◇
即使得了碧火真氣與陽丹之益,陰宿冥這回也真是「回光返照」了。
激烈的交媾與連綿不絕的高潮,榨幹了她渾身上下的最後一點精力,耿照橫
抱呈現半昏厥狀态的混血美人回到床上,不敢托大解開紅繩,隻取下了腿間那汁
水狼籍的騎馬巾。
以黑、青兩色絲線平紋交織的紗質汗巾泥濘不堪,除了磨成黏糊狀的細白愛
液之外,還沾上了從充血腫脹的蛤嘴裏蔔蔔吐出的稀薄精水。所幸老番婆備下兩
盆清水,他在盆中洗擰妥當,一條替自己抹去汗污,好穿回僧衣,另一條則拿來
替虛脫的陰宿冥清理身子。
這是他自從懂得與女子交歡以來,所養成的好習慣。
與他有過合體之緣的對象,無論橫疏影、染紅霞、明棧雪,甚至嬌俏可喜的
小丫鬟霁兒,無一不是好潔的女子。床笫之間恣意交歡的狼籍模樣固然淫豔美麗,
無比誘人,但美人兒還是得幹幹淨淨、清清爽爽的才好。
美麗的玄冥之主全身赤裸,無力地仰躺在榻上,任他撥開大腿,用沾濕的紗
巾爲她擦洗羞人的秘處。陰宿冥飄飄欲仙,片刻才又從九重天外落了地,洗淨的
嫩蛤沁出一點晶瑩透明的液珠來,仰頭顫抖吐氣,咬牙低道:「你……殺了我罷。
要不哪天你落在我的手裏,我定要将你碎屍萬段!」
耿照用指尖揉開那一丁點膩滑,沿着绉折豐富的嬌嫩腴脂輕打着圈圈。
「真到了那一天……再說罷。」
他不擅言詞,唯恐多說多錯,索性不再接口,隻用指尖輕輕撫摩。
女郎舒服得閉上了眼睛,昂着頸子微微顫抖,口中兀自逞強:「你……你是
誰派來的?是聶冥途的同夥麽?你……他讓你來救他的?你又是怎麽進來的?還
有……」她叨叨絮絮問了一陣,陰部的溫柔撫摸卻帶着強大的催眠力量與安心感,
漸漸深濃的疲憊攫取了她,玉人輕鼾悠細,竟沉沉睡去。
耿照也不知道自己爲何要去揉那滴液珠,興許是她的愛液散發出新鮮皮革般
的強烈氣息,沁出粉潤的蜜縫時,顯得特别可愛。他将沾了膻麝氣味的指尖含進
嘴裏,指腹上似有些癢麻,濃烈的氣味沖入口中鼻腔,嘗久了竟有爛熟石榴似的
腥甜血氣,令人回味不已。
一絲不挂、雙手緊縛的赤裸美人被抱進床裏深處,錦被拉至颔下,一方面也
限制了她的行動。他把脫鞘的降魔青鋼劍插在圓桌的中央,待陰宿冥恢複力氣醒
來,能挪動身子取劍,便得重獲自由。
窗外,隐約浮露魚肚白。耿照心想:「先離此地,再去找明姑娘。」一躍上
了房頂,推開壁闆無聲竄出,掠至大樹桠間,回見房中美人擁被翻了個身,暗紅
色的粗濃卷發自雪白的肩頭滑落。
美麗的混血女郎好夢正酣,微噘的櫻唇輕輕歙動,夢裏不知正喚着誰。
他一路飛檐走壁,徑往娑婆閣奔去。隻隔了短短兩日,耿照的内力已不可同
日而語,奔跑的速度更快,聲息卻如風過林搖一般;幾個打掃的小和尚偶一擡頭,
連影子也沒瞧見,隻以爲是大雁飛過,又或蒼鷹盤旋,繼續倚着竹掃帚,低頭猛
打哈欠。
天未大亮,耿照小心摸近了娑婆閣。四周環繞的那片林裏東倒西歪橫着巡邏
戍衛的小鬼,均是一指斃命,血都沒多流半點,完完全全是明棧雪的作風。
她侵入這片林裏隻怕像風一樣,殺人、救人皆是轉眼來回,不費吹灰之力。
但……爲何都到了這時,明姑娘還遲遲沒去精舍接應自己?
耿照心中掠過一絲不祥,悄悄摸上階台,推開閣門。
陰宿冥說的半點也沒錯。聶冥途畏之如猛虎的「機關」,其實就是刻滿閣中
每個角落的「天佛圖字」;除此之外,就是一座再普通也不過的佛堂,但以聶冥
途傲視天下的精絕眼力,這裏卻是處處殺機。
耿照撫着樓梯上密密麻麻的字刻,腦海中突然掠過一個念頭:「聶冥途說他
花了一年的工夫才參透千手觀音像的秘密,練成「薜荔鬼手」……奇怪!二樓也
到處刻滿了字,連觀音像上都有,他怎地不怕?」
一股寒意從腳底一路爬上了腦門。
隻有親身去過娑婆閣二樓、參透觀音像秘密的耿照才知道:聶冥途絕不可能
待過樓頂,也不可能從刻滿天佛圖字的觀音像上悟出薜荔鬼手,除非……二樓的
刻字傷不了他!
雖然不知個中究竟,但鬼王和明棧雪不約而同接收了一個錯誤的訊息——聶
冥途畏懼天佛圖字,在刻滿圖字的娑婆閣裏他将無法睜眼、動彈不得,否則将引
發「梵宇佛圖」的舊創,死得痛苦不堪——這情報的前半截無誤,後半截卻錯得
離譜!
(聶冥途……不怕二樓的字刻!能阻止他的天佛圖字隻存于一樓!)
當然,聶冥途在練成鬼手之前一直逃不出這裏,或許是二樓隻在窗棂、樓梯
蓋闆等地刻了天佛圖字,因此他既不能看、也不能接近。如果是這樣的話,揭開
蓋闆、潛入二樓的明姑娘,恰恰便是聶冥途最好的偷襲對象!
耿照不敢再想,一撐扶手躍上梯台,以肩膀撞開蓋闆,在地上連滾兩圈,閃
入一堵書櫃牆後。他毋須眨眼适應黑暗——背向閣門的镂花窗格已被打碎了幾扇,
将明未明的朦胧天光照入閣中,四下書櫃倒落,經書散得一地;莊嚴的觀音群像
斷手碎頭,與破裂的圍欄橫七豎八,教人不忍卒賭。
兩座倒落相叠的書櫃底下,伸出一隻白生生的修長裸臂,線條優美如鶴頸,
肘關節卻以極不自然的角度向下折,看來既詭麗又恐怖。耿照隻覺得全身血液仿
佛被人抽幹,怔望了片刻,才如夢初醒,低喚着飛奔過去:「明姑娘……明姑娘!」
發了瘋似的欲擡起書櫃,嗚嗚使力的低咆聲宛如野獸,帶着悔恨與痛苦的哽噎
……
(都是我的錯。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如果早點想起來就好了——他嘶吼着擡起幾百斤重的紫檀櫥架,奮力一掀,
砰的一聲書架翻了身,幾乎在結實的木地闆上砸出坑來。櫥下的女子被壓爛了面
孔,頸上隻餘頭顱的輪廓,五官一團破碎。
耿照滿臉是淚,跪在地上将屍體拖出,赫見女子一襲漆黑的緊身水靠,軟綿
綿的身段看似玲珑,卻較明棧雪纖瘦許多,與她那既腴潤又結實、兼具溫婉與野
性的修長婀娜相差甚遠。女屍的腰肢硬直骨感,系着一條五彩斑斓的腰帶,襯與
滑軟貼身的黑緞水靠,分外醒目。
他對這身裝扮記憶猶新。在破廟中與明棧雪初遇的那一夜,他見過很多裝扮
相類的妙齡女郎,缒着肉眼難辨的絲索倒吊而下,包圍了傾圮荒蕪的殘垣斷壁。
(是天羅香的人!)
耿照抹去了臉上的灰塵淚水,不禁松了口氣,忽覺自己無比可笑,若非不欲
驚動他人,幾乎要往地上一癱,放聲大笑起來;定了定神,又恢複一貫的細密冷
靜,目光四下巡梭。像這樣的女屍還有三具,也就是說,天羅香今晚在娑婆閣之
上,又折去了四名好手。
四女之中有兩人是一擊斃命,傷口各隻一處,一在心口一在喉頭,另一人腰
腿受創,但洞穿腹部的第三道傷口才是緻命傷。而自書櫥下拖出的這名女屍傷口
最多,手折腿斷,身上還有幾個血洞,很難判斷出哪一處才是取命的殺着;面孔
隻怕是她飛身撞上書櫥之後,才被另一具迎面倒落的櫥架壓毀。
這意味着天羅香派出的刺客越來越強。
明棧雪仗着神出鬼沒的輕功襲殺四人之二,卻不得不與另兩人纏鬥,地闆上
還有幾灘半涸血迹,說不定明棧雪也因此負了傷。
耿照想起當夜破廟裏蚳夫人蚔狩雲的話,她說明棧雪的武功太高,再追也隻
是徒增傷亡而已;可以想見,再出的刺客必定是蚳夫人心目中「不會徒增傷亡」
的厲害角色。興許……明姑娘十分忌憚、經常提起的那位「師姊」也親自出馬,
才能将她逼到如此境地。
他強抑心中焦躁,細細将閣樓搜索了一遍,毫無意外地并未發現聶冥途的蹤
迹,卻見地上狼籍碎裂的雜物之間,有塊長約尺許、形狀狹長的木片,一面陰刻
如盒蓋,另一面的立體雕刻卻像極了裙裾飛揚的下裳一角,其上绉褶宛然,甚至
能辨出衣紐的樣子,堪稱活靈活現。
耿照撫着雕闆沉思,心中一動,擡頭四望,忽然起身奔至角落,翻過一尊斜
倒破損的千手觀音,果然背後裙角處缺了一塊,形狀恰與那木片相吻合。木片原
是一個狹長凹槽的蓋子,那凹槽的大小深度,正好容一部佛經收卷藏入。耿照心
中歎息:「看來,聶冥途終究找到了他要的東西。卻不知那經書裏寫得什麽?」
眼看天将大亮,他在娑婆閣外圍巡了幾匝,不見有什麽暗樁,又想:「天羅
香一向有回頭收埋門下遺體的習慣,必定派人回來。」在林中揀了棵繁茂的老樹
栖身,忍着饑渴疲倦,監視閣子内外的一舉一動。
誰知一直等到了傍晚時分,夕陽即将西沉之際,才有交班的集惡道小鬼前來。
耿照早一步避入閣樓橫梁間的隐密交角,挖了個觇孔向外窺視,不久便見油
彩繪面、綠袍聳肩的鬼王,策着骨肉如柴的烏骓追風馬狂奔而來,風風火火的模
樣與前夜嬌潤的混血女郎判若兩人,全然無法加以聯想。
重要的囚犯逃跑了,偌大的集惡道卻無一人察覺,陰宿冥氣得發抖,揮劍斬
了兩名負責守衛的頭目,命衆小鬼沿山搜索。想也知道,這不過是亡羊補牢之舉,
拖延了這麽久的時間,效用極其有限。
耿照見她踩着厚底官靴的步履有些不穩,暗想:「是你累昏了,沒能起來審
訊聶冥途,怎又怪罪旁人?」
他不知集惡中人修練陰功,本就習于躲避白日;鬼王日間若無命令,衆小鬼
便躲在陰寒處呼呼大睡,養精蓄銳。此番走脫了聶冥途,的确是昨夜耀武揚威之
後、日間宿衛太過大意所緻,那兩名鬼卒頭目躲到山下飲酒作樂、蹂躏婦女,死
也不冤。
那四具天羅香的女屍被陰宿冥收了去,耿照一路跟蹤扛屍的小鬼來到覺成阿
羅漢殿,陰宿冥命人擡出冰獄鐵箱,喚來麾下的冥渾屍老解剖屍體,研究下手之
人的武功路數。
先前死在林中的一幹小鬼屍首,也并排在大殿之上,莊嚴肅穆、金碧輝煌的
阿羅漢殿,飄散着衰腐難聞的死屍氣息,猶如阿修羅場。
那冥渾屍老生得十分矮小,肌膚生滿怪疣,頭頂童山濯濯,膩滑的皮膚泛着
不自然的青紫,再加上肥短而彎曲的粗腿,看來便如癞蝦蟆精化成了人形,十分
陰森。他操着一口細如筷箸的銀刀,利落地将四女開膛剖腹,從脂肪堆裏翻出髒
腑,細細觀視聞嗅,對陰宿冥道:「啓禀鬼王,這四女乃是死于天羅香的「洗絲
手」、「玉露截蟬指」之下。洗絲手是天羅香的入門基礎,不算什麽上乘武學;
其套路六十四式,本門百鬼簿中早已搜集完全,隻是心法不明,僅能發揮三成威
力。
「那「玉露截蟬指」卻是《天羅經》中的絕頂功夫,近一甲子以來不曾聽聞
有人會使,百鬼簿中僅錄得一招。此間的六種手法全是初見,一擊取命、招勁皆
巧,堪稱滿載而歸。」
「這麽說來,殺人者是精通《天羅經》的高手了?」陰宿冥蹙眉道。
「該當如此。」屍老舌尖一舐,嘿嘿笑道:「蚔狩雲那老虔婆的修爲不壞,
可惜老了,殺人的卻是血氣暢旺的青年人。天羅香門衆甚多,卻沒聽說有什麽人
才,要将玉露截蟬指使到這等境地,除非是蟏祖親來。」
陰宿冥重重哼了一聲。
「我還沒尋她的晦氣,她倒是先踩上門來啦!就算是「玉面蟏祖」雪豔青,
劫了集惡道的人,本王同教她吃睡不得!」袍袖一揮,森然道:「傳令下去,查
出天羅香最近的據點,每日劫它個三五人來,須得抓活的,由本王親自審問!」
随侍六鬼之一的負屈鬼領命而下。
冥渾屍老「哦」的一聲,露出心癢難搔之色,頻頻搓手。
果然陰宿冥續道:「……問完還沒死的,交由屍老處置。」斜睨了他一眼,
森然道:「這一回,須拷問出洗絲手的正宗心法,補全百鬼簿的記載。唯面目不
可有缺,須辨得清清楚楚,每顆頭都要送回天羅香去,直到雪豔青把人交還爲止。」
「屬下遵命。」
天明之際,陰宿冥才又跨上追風瘦馬,搖搖晃晃出了阿羅漢殿。衆小鬼将殿
内洗刷幹淨,冥渾屍老移走了殘屍,除了空氣裏一絲若有似無的脂肪臭氣,大殿
裏空蕩蕩的一片,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
耿照抱着一絲渺茫的希望,想象自己鑽回大佛肚裏的密室睡上一覺,再睜眼
時便會看見一張笑吟吟的絕美嬌靥,明姑娘又拎了什麽好吃的東西,又或好看的
衣裳,新浴起的發梢還滴着晶瑩的水珠,整個人如玉雪一般可愛……
爲了這一份癡望,他不敢離阿羅漢殿太遠,白日便在大佛腹中的密室練功;
入夜則搶在陰宿冥移駕之前離開,或躲在樹上,或在能遙望殿中動靜的某處屋檐
交角,天明才又乘隙鑽回密室睡覺,如此過了三日。
陰宿冥果真說到做到。她每天抓回三五名不等的天羅香弟子,施以酷刑拷問,
起初耿照爲了掌握明棧雪的行蹤,就近聽了幾回;後來實在覺得太慘,衆小鬼們
逮回的弟子層級又低,問不出什麽,往往捱不到天亮就死了,索性遠遠避開,不
忍再聽。
将人拷死了,陰宿冥便教小鬼割下頭顱,附上一紙青蝠血箋,扔回逮人的天
羅香據點。
七玄在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亂後,滅的滅、隐的隐,本已元氣大傷;戰後,實
力最強的狐異門又被正道七大門派連手剿滅,并稱七玄雙璧的門主「鳴火玉狐」
胤丹書、「傾天狐」胤野夫婦雙雙遇害,魔消道長,實已到了極處。近年還敢打
着邪派旗幟四處擴張勢力的,七玄中便隻有天羅香一家。
集惡道去抓了天羅香的弟子來,恰恰是狗咬狗一嘴毛,耿照出身白日流影城,
一向以正道自诩,原該穩坐樹頭,看這些邪魔外道自相殘殺。
但陰宿冥的拷問手段着實太狠,幾次耿照都想掠下樹去救人,須将指甲刺入
掌肉裏,直刺出血來,才能提醒自己不可沖動,萬勿失了理智。到了第三天夜裏,
約莫陰宿冥也問煩了,擄來的那名天羅香弟子已奄奄一息,用了幾樣不輕不重的
刑,便交由冥渾屍老處置。
耿照本在樹頂默默監視,聞言不禁汗毛豎起:「交給那冥渾屍老,豈不是生
剖了她?」
待陰宿冥率衆離去,忙躍上大殿屋脊,掀開壁闆摸進橫梁,赫見殿中一座光
滑石台,一名赤裸的少女四肢被張成了「大」字,腕踝以鐵環鎖起,細白的奶脯
不住輕顫着,兩條細腿白皙筆直,平坦的小腹活像是仰翻過來的小白鼠,高高贲
起的陰阜覆着茂密柔軟的細毛。
冥渾屍老拿着尖細銀刀,作勢在她兩邊的鎖骨及乳間各劃一刀,嘿嘿笑道:
「小姑娘!你有沒見過自己的心,生得什麽模樣?待會我将你的腔子剖開來時,
你便能看見啦!」
少女簌簌發抖,仿佛連喊叫的力量也無,烏黑亮麗的恥毛被細白的雪肌一映,
倍顯精神。
耿照心想:「集惡道中人如此殘毒,我若坐視不管,與他們有什麽分别?罷
了罷了!」銀牙一咬,縱身躍下橫梁,低喝:「住手!」
第四七折青娥結草,寶刀神術爲防解剖時血氣沖出,随風遠送,阿羅漢殿中
門窗緊閉,冥渾屍老乍見一條白影自梁間躍下、開聲喝止,還以爲是什麽天羅香
或五帝窟的好手闖了進來,誰知竟是一名年輕的小和尚,生得濃眉大眼、黝黑結
實,相貌卻是不識。
他對七玄中的名人了如指掌,可不記得有少年僧人模樣的成名高手,生滿凸
疣的暗青醜臉上微一冷笑,怪眼斜乜:「你是什麽東西,敢來壞你爺爺的好事?」
銀刃在肥短如棒槌的五指間滴溜溜一轉,「唰!」一聲刃尖朝下,徑往少女胸口
插落!
「且慢!」
耿照足尖一點,飛身撲去,豈料冥渾屍老這着卻是虛招,轉頭張口,「嗝」
的一聲從喉間噴出大股紅煙,煙濃如血,腥臭難當,不住迸出石礫般的細小顆粒,
竟不消停。
耿照陡被血煙卷了進去,身子一僵,「砰!」摔落地面,抱頭連滾幾圈,似
是痛苦難當,直至冥渾屍老腳邊才不再扭動。
屍老張着血盆大口滾滾出煙,朝地面連噴了大半晌,這才意猶未盡地閉起嘴
巴,鼻中「哼」的竄出兩道淡淡餘息,轉頭對面露驚恐的少女獰笑:「這「蝦蟆
煙」遇血即化,一會兒皮肉爛去,能硬生生抖出一副光潔完整的白骨來……」話
沒說完,煙中忽然探出一隻鑄鐵似的黝黑手掌,牢牢箝着他的喉頭,耿照揮去淡
紅毒物,緩緩站了起來。
「你……怎麽……呃……」
冥渾屍老瞪大了黃濁怪眼,被扼的雙腳離地,不住痙攣抽搐。
耿照自己也不知是怎麽回事,料想是體内的碧火功自行發動,真氣流轉之間,
毒氣竟不能傷,怒道:「以毒害人,好卑鄙的手段!」
冥渾屍老突然冷笑,圓滾滾的肚子乍脹倏癟,脖頸膨開,一條結實的黑紅色
煙柱自喉底狂噴而出!
耿照及時偏開,雙掌本能運勁一錯,「不退金輪手」的無雙剛力之下,「喀
喇」一記脆響,冥渾屍老的頸項已應聲折斷;餘勢所及,癞蛤蟆般的胖大身軀一
陣亂轉,頂着軟耷耷的腦袋亂噴紅煙。
耿照忙一腳将屍體踢翻了去,屍身着地時面口朝下,這才阻住了腹中滾滾而
出的毒煙。他有碧火真氣護身,固然不怕「蝦蟆煙」的劇毒,石台上的少女卻沒
有這樣的本事,所幸少女神智未失,及時閉住呼吸,并未嗅入那含有劇毒的腥紅
煙氣。
眼見蝦蟆煙逐漸擴散,卻沒有消失,空氣浮挹着一條條淡紅色的煙絲,随手
一撥都能擾動些個。耿照嗅得久了,胸中隐隐有一股惡心煩躁的異樣感,暗忖:
「看來碧火真氣也非不懼毒物,隻是推遲了毒氣入體的時間。」摸遍了冥渾屍老
的外衫内袋,卻找不到打開手铐腳鐐的鑰匙。
他躍上橫梁,揭開一小片壁闆,就着窗口深呼吸幾口,又回到石台邊。
那少女脹紅小臉,稚嫩的身子微微扭動,細小的胸腔之内氣息将盡,就快要
憋不住了。耿照連忙俯身,張口堵住她的小嘴兒,少女本能地張開櫻唇,貪婪吞
着他度來的真氣,乳鴿般的細小奶脯不住起伏,白得酥滑耀眼。
耿照喂了她幾口真氣,拾起屍老掉落的銀刃,低聲道:「别怕!閉住呼吸,
我一定救你出去。」少女點了點頭,抿着小嘴兒,眸中又湧起薄薄水霧,白皙的
柔嫩面頰卻羞得绯紅。
他運起碧火功,觑準了鎖煉的接合點用力一斫,「铿!」火星四濺,鎖着少
女右腕的粗煉應聲而斷,但細薄如匕首的銀刃也斷成了了兩截。少女的欣喜不過
一瞬,旋即花容白慘,怔怔望着其他三條鎖煉;濃睫眨了幾下,眼淚又滑落面龐。
耿照正自發愁,忽然「喀啦!」一聲,一人推門而入,雙手捧着一把連鞘大
刀,低着腦袋邊走邊瞧,嘴裏兀自叨念:「喂,癞蛤蟆!大王在顯義賊秃房裏找
到了這把刀,命你淬上無色無味、卻又最猛烈的劇毒……」忽然嗆咳起來,猛然
擡頭,正是陰宿冥身邊六鬼之一的大頭鬼。
耿照心想:「天助我也!」縱身撲去,雙掌翻攪騰挪、如推石磨,一左一右
劃着兩個同心異轍的大圓,用的仍是鬼手金剛部中的一路「不退金輪手」。
大頭鬼身爲鬼王長随、駕前六鬼之一,平日負責牽馬,功夫見識遠勝冥渾屍
老,見這小和尚雙掌如掃飓風,圓弧之間罡氣縱橫,難撄其鋒,連忙一個空心筋
鬥倒翻出去;正要開口喚人,小和尚的一隻手已輕飄飄地搭上刀鞘,敢情他一瞬
間由極剛轉極柔,竟連換氣吐息也不必。
「這……這是什麽武功?」
無視于大頭鬼的駭異,耿照「白拂手」一收,大刀旋即易主。
随手擎出鞘來,但見滿眼冷冽寒光,卻是一柄鋒銳的厚背鬼頭刀,厚重的刀
闆上镌有兩道并排血槽,形制頗有古意;近柄處有兩枚指甲大小的篆字銘刻,青
湛湛的刀刃上隐約透出血光。
耿照慣見佳兵,目光如炬,不禁贊道:「好刀!」稍一閃神,大頭鬼拍開镂
花門扇,一躍而出。
「來人,快抓住他!」大頭鬼足不點地、向外竄逃,卻對殿外把守的鬼卒下
令:「并肩子齊上,莫要走脫了人!」
砰砰幾聲,六扇門間全被推開,四名鬼卒抽刀湧入,大頭鬼卻已掠出兩丈開
外,背轉身去放開手腳,便要全力狂奔。
(糟糕!)
耿照再不遲疑,刀鞘一掄,卷起一團毒霧掃去,鬼卒們微一踉跄,紛紛撞進
門坎裏來。他勾住爲首那名鬼卒的頸子,屈膝上頂,連人帶鞘往後一送,将後面
兩名鬼卒撞得頭破血流,眼見不能活了;接着運勁一圈,三具屍體滾進殿裏來,
最末一人本欲逃走,卻被剛力扯得向後仰倒,身體倏被三柄戟出的鋼刀貫穿。
耿照勁貫右手,大刀筆直射出,洞穿了五丈之外的大頭鬼,連人帶刀「笃!」
牢牢釘上一株老幹,鬼頭刀直沒至柄,晃都沒晃一下。
夜風拂過,大殿正面的六扇明間又「砰砰砰」被吹得驟然阖起,六鬼之一的
大頭鬼及五名鬼卒,轉眼都成了貨真價實的幽冥之鬼,殿外的階台卻連血都沒濺
上一滴,快得不及瞬目,無聲無息。
耿照推門而出,從屍身拔下那柄厚背鬼頭刀,就着月光一瞧,刀身的銘刻雖
是篆字,筆畫卻十分簡單,依稀辨出是「神術」二字。
他不知此刀大有來頭,乃當年「十五飛虎」盤據赤尖山作惡時,由一名率兵
攻打山寨的南陵王公手裏所得。「黑虎」鮮于霸海甚愛此刀,便是化名顯義剃度
出家,仍将這柄神術帶來了蓮覺寺。
将大頭鬼的屍身在樹叢隐密處藏好,又回到阿羅漢殿。這次有鋒銳厚重的神
術刀在手,輕易便将鎖煉砍斷。他系刀于背,解衣環住手腳發軟的少女,将她橫
抱起來,低聲道:「我先帶你離開這裏,再想法子除去铐鐐。」不待她答應,飛
也似的掠出了大殿,徑往山下的阿淨院行去,不多時便回到曾與明棧雪住過的那
座廊舍,進的也還是同一個房間。
上座院裏早已天翻地覆,法性院衆弟子被剝去面皮,覺成阿羅漢殿成了生割
活剖的屠宰場,山下倒是一片平和,看似與前幾日一般無二。耿照小心閉起門窗,
點燃燈芯,從櫃中取出一套簇新尼衣遞給少女,忽覺鬥室之内,兀自留有明棧雪
的痕迹,心中隐隐刺痛:「不知明姑娘她……現下是否平安?」
那少女放下吊簾,瑟縮在床榻裏更衣。她身上本沒什麽衣物,蘭衣下便隻一
具裸裎的溫熱嬌軀,那尼衣也不過就是裏外兩件的單衣缁袍,穿來不甚費事;便
聽帳裏窸窸窣窣一陣,片刻探出一隻鵝頸似的白皙玉手,将解下的蘭衣還了給他。
衣櫃裏還有一隻小布包,貯有金創藥、跌打酒等物事。耿照接過外衫穿上,
順便将布包遞了進去,又到外頭打了滿盆清水,從香積廚弄來些許肉脯幹果,還
有一小壺酒,心中不由感歎:「原來照料一個人的吃食傷藥、日常用度,竟是這
般不易!」
帶着食物回到房裏,少女已梳洗完畢,換上尼衣,将烏亮的長發在左胸前攏
成一束,赤着一雙玉顆似的晶瑩裸足,倚着镂花床扇,低頭坐在床邊。她容貌娟
秀,以清水布巾洗去血漬風塵後,看似十三、四歲的年紀,周身曲線雖被寬大的
缁衣所掩,雪白纖細的半截裸頸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誘人風情。
耿照将食物放在幾上,遠遠地坐到了圓桌畔,解下新得的神術刀置于桌頂,
翻起倒扣在盤中的一隻粗瓦杯,随手替自己斟了杯茶;杯緣就口的一瞬間,才發
現手掌微微顫抖,阿羅漢殿中的情景飛快在腦海重現一遍,胸口悶郁難解,似将
嘔吐。
(我……殺了人。)
雖說集惡道中人死不足惜,但這卻是耿照平生頭一回殺人,還一次殺了五個。
折斷頸骨、撞碎胸肋的觸感猶在,連「喀喇!」的脆響似乎仍回蕩在耳邊,還有
甫出喉頭的溫黏鮮血……
若非擔心吓着少女,耿照很想趴在桌下大嘔特嘔,直到吐盡滿腔的酸惡爲止。
但他現在隻能一動也不動地端坐着,面孔白得怕人。少女鼓起勇氣擡頭,本想沖
着恩人一笑,誰知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僵白硬冷的死面,不由得往床裏縮了縮,
顫聲道:「恩……恩人!您……您身子不适麽?還是中了那紅煙的毒?」連喚幾
聲,耿照才回過神,搖頭道:「我沒事。隻是今日殺了人,心裏有些難受。」
「那……那些惡徒!我、我恨不得……」似是想起刑求之苦,少女濃睫密顫,
捏着衣襟的小手繃得青白,忍不住咬牙切齒;忽又想起了什麽,微感錯愕:「恩
公,您是頭一回殺人麽?」
耿照不覺苦笑,伸手摸了摸頭,才記起自己仍扮作僧人,更覺荒謬:「姑娘,
比丘殺人,是犯了波羅夷(指戒律中的極重罪),死後要堕入阿鼻地獄的。怎麽
你覺得我應該很常殺人麽?」
少女聽得微怔,忽然噗哧一笑,見他神色肅穆,才又慌忙掩口,紅着臉低頭
嚅嗫道:「我……我見恩公武功高得很,想來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人,口沒遮
攔,請恩公不要見怪。」咬唇輕顫的模樣楚楚可憐,令人不忍苛責。
耿照擺了擺手,搖頭道:「不妨的。」
少女才又展顔一笑,細聲道:「我……我叫郁小娥,敢問恩公大名尊号?」
耿照略微思索,回答道:「我是寺中僧人,法号慶如。是了,郁姑娘,你是
怎麽落入了集惡道手中?」
那少女郁小娥咬了咬嘴唇,低聲道:「近日敝門分舵之内,已有數人無故失
蹤,我與門中的姊妹外出加強巡邏,卻遭一批鬼卒偷襲,可恨那白面傷司不畏刀
劍,殺之不絕,同行的姊妹們俱都犧牲,隻有我被抓了回來。」
耿照沉默點頭,片刻又道:「我聽說玉面蟏祖正四處尋找一名女子,我若握
有此人的行蹤,并有把握将其擒捉,不知天羅香出不出得起花紅?」
小娥渾身一震,低頭不語,似是在說:「他連這也知道!」低垂眼簾,睫毛
一陣輕顫,半晌才擡頭道:「此事乃我門中機密,原不該說與外人知悉,但恩公
救我性命,小娥不敢隐瞞。那賤人與本門有偌大冤仇,數月以來,在東海各地誘
殺本門的弟子,門主下令緝捕。數日前在蓮覺寺發現賤人蹤迹,本門八大護法齊
出,卻被她害死了一半兒,賤人逃之夭夭,迄今下落不明。」
耿照心懷一寬,喜動顔色:「天可憐見,明姑娘平安無事!」忙輕咳兩聲以
手掩口,唯恐教郁小娥窺破了機關。
郁小娥恍若不覺,續道:「我家門主恨極了那賤人,但卻不願教她落在在外
人手裏。恩公若信得過我,不妨将下落說與小娥知曉,由我代恩公向門主禀報。」
他本隻爲打聽明棧雪的消息,明姑娘既不在她師姊手裏,不必無端惹上天羅
香,搖手道:「不妨。我與蚳夫人也算是熟稔,她若知我要出面,興許願意付出
代價。」
郁小娥雙頰暈紅,細小的胸脯砰砰直跳,微露一絲羞澀,細聲道:「恩公真
是英雄了得。我們平日想與姥姥說上一句話,那也是很不容易的。」
耿照不欲與她深談,一指幾上包着肉脯幹果的油紙包,淡然道:「你先用些
飲食裹腹,待氣力複原了,我再爲你削去手腳上的鐐铐。集惡道中人均是夜晚行
動,白日歇息,姑娘可乘明日午時下山返回來處。」
他救郁小娥下石台時,隻來得及斬亂鎖煉,圈住踝腕的精鋼鐐铐因爲沒有鑰
匙,無法打開,隻得在兩面各劃一刀,慢慢以刀刃鋸深;待其中一處刃口割得差
不多了,再用蠻力扳開,如此方能取下。
郁小娥艱難地移動雙手,打開紙包,撕了一片肉脯欲放入口中,誰知雙手才
剛舉至胸口,又「碰!」墜落床榻,精鋼鑄成的手铐幾将床闆撞出坑來。耿照看
得不忍,心想:「難怪她更衣如此緩慢,那鐐铐份量着實不輕。」走近身去,也
在床沿坐下,将肉脯撕成小塊喂她。
郁小娥羞紅雪靥,閉着眼睛小口、小口吃着,一會兒又輕聲道:「恩……恩
公,小娥想喝點酒。夜裏好……好冷。」
耿照雖不覺寒冷,卻也依言斟了一杯,讓她偎在臂間,小心喂飲。郁小娥滿
滿喝了一杯,雙頰酡紅,兀自閉着眼睛,忽然輕輕扭動身子,低聲輕呼:「好
……好熱!好熱!」卻連耳根都紅了。
她伸手似想略寬衣襟,讓滾燙的肌膚透透風,豈料雙手一舉起,鋼鐐旋即往
下一墜,鮮筍尖兒的玉指卻已勾住了衣襟,「唰!」一聲破風利爽,黑綢尼衣分
了開來,露出其中的雪白胴體,細薄如女童的身子晶瑩可愛,隆起的飽滿恥丘上
頭覆滿卷茸,她渾身上下,隻有這一處最不像小小女孩兒,烏黑粗濃的毛根無比
茂密,滑亮柔軟,充滿濃濃的情欲挑逗。
耿照一手攬着她,另一隻正要替她拉過衣襟掩起,忽被郁小娥的小手捉住。
她羞得閉目仰頭,溫熱的唇瓣貼着頸背一路上行,幾乎含住他的耳珠,吐息全噴
進了耳蝸裏:「恩……恩公!小娥蒙你搭救,無以爲報。恩公若不嫌棄我,小娥
……小娥還是處子,願服侍恩公,給恩公生……生孩子……」說到後來聲如蚊蚋,
羞不可抑,稚嫩的童音卻有着說不出的誘人魅力。
耿照本欲将她推開,一隻右手卻她拉到了腿心裏,指尖滑過那茂密濃卷的烏
黑細毛,摸上一隻肥美的軟滑嫩鮑,雖是漿膩已極,蜜縫卻黏閉成淺淺一道,确
如未經人事的處子。
郁小娥屈膝一并,緊緊将他的手掌夾在腿間,飽滿的陰阜笨拙地挺動着,黏
滑的蜜汁在指掌間磨出了杏漿也似的細白沫子。
大大敞開的衣襟之間,隻見她身子細小如女童,一雙嬌小鴿乳晶瑩可愛,分
置于白皙纖薄的胸脯兩側,隆起小小兩團,便似兩枚玲珑适口的雪面包子;銅錢
大小的乳暈光滑細緻,與頂端膨大的乳蒂同是鮮豔的栗紅色,襯與稚嫩幼小的身
子,竟是無比誘人。
這郁小娥的模樣,至多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還比霁兒小着一兩歲,渾身
透出的鮮嫩稚氣恰恰緊扣着她口中的「處女」二字,然而異常茂盛的深濃恥毛與
栗紅色的豔麗乳尖又充滿挑逗。
耿照雖無意占她的便宜,鼻端嗅着乳脂一般的幽幽體香,裆裏不覺硬起,連
忙撐起身子,忽覺一陣天旋地轉,渾身無力。
「這……這是怎麽回事?」
郁小娥擡起脈脈含情的濕潤雙眸,笑吟吟道:「恩公的内功真是厲害,小娥
自出江湖以來,還沒遇見過任何一名男子,能夠拖延「七鱗麻筋散」的藥力直至
一刻鍾後才得發作。蓮覺寺内并無武僧,卻不知恩公是哪位高人門下?」擡起一
雙玉筍兒似的細小藕臂一推,按着他的胸膛,輕輕巧巧将男子推倒在榻上。
耿照隻覺天旋地轉,但手腳筋全都使不上力,才知中了暗算,咬牙暗忖:
「我救出她時,她分明就是一絲不挂,這麻藥卻要藏在何處?」試圖提運内息,
但他并非穴道受制,又或血脈被封,碧火真氣縱能隐約察覺到散入各處筋脈的藥
氣,麻藥溶于血液之中,卻不知從何逼出體外。
郁小娥作勢拍了拍掌心,靈巧地踮腳起身,顯然全沒将踝腕上的鐐铐放在心
裏,也不去掩起批開的衣襟,任由光潔幼嫩的胴體裸裎示人,扭着小小的屁股踱
至桌畔,拈起粗陶杯子走回床邊,妩媚一笑:「恩公不在房裏時,我在茶水裏加
了點好東西,隻是恩公的内功太好啦,不多喝些,小娥實在是不放心。」捏開他
的下颔,将剩餘的茶水全都灌入他口中。
耿照被她制住咽喉,嘔之不出,直到全咽入腹中,郁小娥才肯松手。
他瞪大了眼睛,怒道:「郁姑娘!我好心救你,你怎地下手暗算?」
郁小娥格格嬌笑,宛若十幾歲的女童身子裏住了一名成熟妩媚的女郎,怡然
道:「所謂「送佛送到西」,恩公既救了小娥,将一身的精純内力也送我可好?」
耿照一愣,突然會意,不禁又急又怒,又覺詫異:「郁姑娘!你小小年紀,
别做這等敗壞德行的陰損之舉,将來長大了……」話沒說完,面上已狠辣辣地挨
了兩記。
郁小娥杏眼圓睜,咬牙切齒,狠笑道:「小賊秃!待姑奶奶将你吸得油盡燈
枯、求死不能,你再來後悔自己濫耍嘴皮!」将尼衣褪去,裸着身子扒開他的褲
頭,差點被彈出的勃挺怒龍打中面頰,不禁咬牙睜眼:「這……這麽大的物事!
忒粗忒硬……還不弄死了我?」終究捱不過心中的貪婪念頭,狠下心蹲在男子身
上,一點、一點将巨物擠入陰中。她身子細小,玉戶自然也窄淺,被滾燙猙獰的
怒龍刨刮着撐擠開來,兩條嫩腿像打擺子似的不住顫抖;才納入一半不到,便已
頂到了頭,心想:「本以爲要用「腹嬰功」合起門戶,讓他磨破點油皮滲出血來,
裝作處子,誰知這厮如此碩大,若是硬插了進來,隻怕真要見血。」調運内息,
緩過一口氣來,天羅香嫡傳的「腹嬰功」所至,窄小的陰戶裏陡地油潤起來,一
瞬間汩滿溫熱融融的膩滑黏漿。
她屈腿翹臀,按着耿照的小腹奮力馳騁,尖尖的細薄雪股騎馬似的前後劇搖,
漸漸嘗到了巨物的好處,放聲嬌吟:「哈、哈、哈、哈……好爽利!啊、啊、啊
……唔唔……好硬!硬……硬死人啦!呼、呼……啊啊啊啊啊……」明明生就一
副純潔幼女的面孔身段,那股嚣狂的浪勁卻令人瞠目結舌。
即使她分泌異常豐潤,窄小的膣管與粗大的陽物比例太過懸殊,貼肉狠套了
幾百下,耿照忽覺精關一松,一股難以言喻的吸啜巨力夾緊前端,猛将滾燙的陽
精汲出體外,心中一動:「天羅采心訣!」濃漿灌滿了郁小娥的腹中,燙得她身
子拱起,也小小地丢了一回。
他年輕力壯,這幾日都在大佛腹中練功,沒有了明棧雪那樣的稀世尤物同修,
貯存的量相當驚人。
郁小娥被射得花枝亂顫,低頭「嗚嗚」哀喚幾聲,總算記得将汲出的精華納
入腹中,一滴也沒漏出,輕喘着媚笑道:「好……好補人的陽精!我……我的眼
光果然沒錯。若……若能吸光你一身的功力,縱……使隻得五成可用,從此…
…從此我便揚眉吐氣啦!啊、啊……」還沒緩過氣來,突然耿照抱着她一翻,将
她小小的身子壓在榻上,又硬起的龍杵「唧!」一聲長驅直入!
郁小娥仰頭一僵,「呀!」一聲短促尖呼,隻覺身子仿佛裂成了兩半,一根
梁柱也似的巨物串着小小的身子,仿佛要将她撐擠貫穿。她半晌才蘇醒過來,小
手在榻上胡亂揪抓,又痛又美的灼熱刨刮令她無法自制地哭叫起來,身上強壯的
男子正兇猛地撞擊着她,以難以想象的巨大兇物開墾着她泥濘的窄小蜜縫。
「你……啊啊啊啊啊啊……爲什麽……啊、啊!好大、好痛……啊啊啊啊
……救命……不、不要!啊啊啊啊……麻……麻筋散……你……怎麽……啊啊啊
啊啊——」
麻筋散不是毒藥,不能運功抵禦,也無法憑空逼出體外。但耿照以碧火真氣
運行全身的筋脈,将藥氣全都逼到了一處,本欲用真氣沖破肌膚,借鮮血把藥力
逼出;誰知郁小娥使出了「天羅采心訣」,他便将大部分的藥氣逼入精中,通通
還給了她。
郁小娥手足酸軟,被插得亂搖螓首,轉眼間高潮即至,陰精像堰口潰堤般暴
洩而出,噴得一榻濕淋淋的漿水橫流,連納入的陽精也一股腦兒吐了出來,弄髒
了白皙細嫩的下身。
耿照惱她恩将仇報,雖未吸取其功力,卻以〈通明轉化篇〉的汲字訣一吸再
吸,郁小娥的高潮持續了将近一刻,一連洩了六七回有餘,從呻吟到浪叫、從浪
叫又變成尖叫,最後連叫也叫不出來了,翻着白眼、全身抽搐,竟爾昏死過去。
若非是明姑娘有先見之明,指點他「天羅采心訣」之秘,又有碧火神功護持,
縱使耿照功力遠勝于郁小娥,今日隻怕仍要栽在她手裏。
耿照吸納陰精裏的元陰之氣調補,将剩餘的藥氣借着汗水由毛孔中逼出。汗
水不比精血,散藥的速度也快不得;待将筋脈裏的「七鱗麻筋散」悉數逼出,窗
外已露一絲曙光,一夜又已過去。
(明姑娘既未落入天羅香之手,爲何沒回來尋我?)
這個問題他想了一夜,雜識紛至沓來,當中卻沒什麽有用的頭緒。依明棧雪
的性格,若非萬不得已,必定不會、也放不下心讓他一個人待在蓮覺寺裏,而不
先做好交代,可見當夜離開娑婆閣時情況之緊急,迄今仍無法趕回。
「再等她幾日吧!」他喃喃自語着,舉目四顧,才發現明棧雪仿佛無處不在,
這間小廂房的每個角落都有她的倩影流連,言笑晏晏。
——我乃堂堂谷城大營參軍曹文秀之妻,也是添了香油的,誰能拿我怎地?
——我的看家本領還沒使出來呢!怕你在櫃裏打起鼾來,小尼姑鬧個沒完。
——雞腸小肚!你比曹參軍家裏那口子,還像谷城縣的媳婦兒。
他沉默地穿好衣服,将那柄鋒銳的神術刀連鞘負在背上,沒理癱軟在榻上、
全身赤裸,兀自昏迷不醒的郁小娥,正要推門而出,手掌卻停留在斑駁的糊紙門
上。
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生出感應,瞬息間他的五感變得極其敏銳,隔着門牆,
也能清楚感應到門外的動靜。門廊兩端一左一右,各有一人行來,又同時停步;
左側的腳步機敏靈動、佻脫飛揚,雖然觸地的聲響極輕,卻一刻也不曾靜止。
而右邊那人步伐細碎,卻是一名女子。
兩人都沒說話,停了片刻,又各自邁步,在廊間越走越近,眼看便要于廂房
門前交錯而過。
(是我……多心了麽?)
阿淨院中小尼姑甚多,清晨灑掃庭除、洗衣布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耿
照微一苦笑,正想着要不要拿塊布巾裹起寶刀,也好方便行走之時,身旁忽然
「喀啦!」連聲爆碎,整排窗扇被人掃了開來,一股風壓直朝他腦側勾至!
耿照一低頭,及時閃過一條渾圓結實的筆直勁腿,雙掌運勁一推,房門「嘩
啦」飛了出去,猛将來人撞落廊階。
他乘機掠出廂房,拐彎朝門廊的左側盡頭奔去,忽聽腦後勁風呼嘯,連忙側
首讓過,赫見一柄明晃晃的分水峨眉刺劃過耳際,本想回身掄臂、将之逼退,蓦
地想起:「是……是她!」心知此人之手絕不能碰,身子一縮,彎腰疾退幾步,
一團彤豔豔的紅影掠過頭頂,刮過一陣溫潤幽甜的乳香,來人肌膚白膩、妩媚豐
腴,正是赤帝神君符赤錦。
「賊小和尚,總算逮到你啦!」
另一人怒吼着自門窗破片中一躍而起,身子猶在半空,已然連踢三腳,耿照
倉促間以「榜牌手」相應,來而必往次序井然,那人三腿都踢在肘、臂、手背之
間,仿佛踢的是一堵石砌高牆,被一股渾厚的反震力道彈了回去,落地時占住右
側門廊,再度形成包圍之勢。
「呸!」她轉頭往地上啐了一口,明明是頗爲可愛的臉蛋,卻露出毫不相稱
的狠笑:「看不出你功夫不壞啊,小和尚。上回是故意給我難看了?」
耿照心中暗歎:「怎就偏遇上了這個麻煩精?」拱手道:「少宗主!你我往
日無冤,近日無仇,我也不是存心得罪你,麻煩請你高擡貴手,莫再尋在下的晦
氣。」
那人自是五帝窟的少宗主、「劍脊烏梢」漱玉節的掌上明珠,當日曾經擒下
「小和尚奸細」的漱瓊飛了。
卻聽瓊飛遙遙喚道:「符赤錦!你來得正好,幫我捉了這個賊小和尚,我記
你一筆功勞,大夥兒以後多看得起你些。」
耿照心想:「原來她們是偶遇。」想起當日也是在此撞見她與何君盼聯袂欲
往王舍院,料想帝窟之人,本就在這兒爲兩位女神君安排了住宿。
他不知集惡道在王舍院還頭立威,自也不知道漱玉節已下令衆人集結于王舍
院,卻忽然想到:「奇怪!照理符赤錦應該跟在嶽宸風身邊才是。大清早的,她
在這裏做甚?莫非……嶽宸風也來了?」渾身繃緊,不覺轉頭四顧,伸手握緊了
神術刀。
符赤錦面色一冷,聳肩嗤笑:「我要你們看得起?哼!」擡望了耿照一眼,
妩媚笑道:「典衛大人真是好犧牲哪!纡尊降貴的剃個大光頭,扮成了和尚,難
怪咱們上天入地,直要将越城浦翻了過來,卻都尋你不着。你那大胡子兄弟,還
有那白臉兒小娘呢?怎不出來見人?」
耿照心懷略寬:「看來老胡是平安逃走啦!阿傻也沒讓漱玉節交出去。」定
了定神,沉聲道:「符姑娘!我是亡命之徒,誰來攔我都隻能拼命。我與嶽宸風
之事,便讓我與他解決如何?」
符赤錦的武功屬性不利于正面交鋒,必須暗施偷襲才能發揮最大的效用,耿
照賭的正是她聰明機靈,決計不會魯莽行事,徒然增加自身的風險。
适才符、漱兩人在門廊偶遇,瓊飛想來個出其不意,以手勢示意她噤聲,搶
先動手。破門後符赤錦雖認出了耿照,攻勢卻也不甚積極,自也與「血牽機」的
武功特性有關。
瓊飛見她似無出手之意,居然被這賊小和尚說動,氣得哇哇大叫:「符赤錦,
你這吃裏扒外的婊子!你敢放他,我便教你吃不完兜着走!」符赤錦面上一片漠
然,似對她的辱罵無動于衷,抿嘴冷笑:「漱瓊飛!搞不清楚的人隻怕是你。你
可知道,這個人爲何絕不能放?」
瓊飛最恨别人當她是三歲孩兒,氣得暴跳如雷,尖聲道:「我怎會不知?爺
爺說了,這小和尚能解雷丹,是對付嶽宸風的唯一機會!他……」忽然睜眼閉口,
愣了一愣。
符赤錦圓睜杏眸,失聲道:「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瓊飛的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心知自己鑄下大錯,捏緊拳頭,咬牙道:「符赤
錦!你……」忽從懷中摸出一柄蛇形匕首,徑朝符赤錦擲去!耿照擋在兩人中間,
微微側身閃過,心中歎息:「用這種方式承認洩秘,豈非平白饒上一把刀?」
果然符赤錦酥手一招,笑吟吟地接下匕首随意把玩,抿嘴乜眸:「看來,這
消息九成九是真的啦!漱瓊飛,你可真是蠢到了家。但願你記取教訓,别上街跟
誰都說一遍。」紅裳一扭,腴潤如葫蘆般的姣美身形沒于轉角,銀鈴般的清脆笑
聲越飄越遠,片刻便消失不見。
瓊飛起腳欲追,又見耿照精壯的身子攔住去路,滿腔怒火全往他身上發洩,
咬牙道:「賊小和尚,都是你!」運起「蠍尾蛇鞭腿」,「唰唰」幾聲朝耿照攻
去,勾、盤、踢、掃,聲勢極爲淩厲,蹴得耿照雙臂并攏,以肘承接她狂風暴雨
一般的踢擊。
兩人一個猛攻、一個死擋,漸漸退到長廊盡頭,空間陡地變大。
蠍尾蛇鞭腿的套路本就十分華麗,周圍門窗圍欄的阻礙一去,瓊飛的腿法益
發大開大阖:連踢側回、落腿倒勾,使到酣處,整個人幾乎足不點地,僅以腰肢
爲支點,頭腳四肢上下旋掃,幾成一團旋風。
耿照單膝跪地,以肘護頭,似乎被踢得擡不起頭來。瓊飛心情大好,暗忖:
「瞧我一招「回天縱地·蠍蛇齊飛」踢爆你的狗頭!」早将祖父的話抛到九霄雲
外,伸手往地上一撐,雙腳開成了一字,如風車般旋掃而落——誰知蹲在地上的
小和尚突然竄了起來,雙手「唰!」穿入腿風之中,其中一隻奇準無比,一把扣
住了她的腰際重心,另一隻卻繞過隆起的圓飽恥丘與之相扣,就這麽摔布袋似的
把她往地面上一砸,瓊飛悶叫一聲,當場半暈過去,軟綿綿地搖頭呻吟。
所幸她是被摔在廊階下的花圃軟泥之上,若換了石闆地,便是腦漿迸流的下
場。
耿照的手眼功力遠勝從前,一照面便看出瓊飛的腿法華而不實,這路「蠍尾
蛇鞭腿」的招式雖極華麗,脈絡上似更應偏重内力與腿勁的鍛煉,臨敵時絕非一
徑埋頭施展,而是似靜還動,起腳便要制敵于死。如當日在王舍院中,瓊飛曾欲
以對付那潛行都衛弦子時的架勢,才是蛇鞭腿的正路。
他故意示弱,誘使她得意忘形,一邊往開闊處退去,待瓊飛不知死活準備施
展絕招,再以一路「戟槊手」突入中宮,猝不及防将她制服,以免她死纏不休。
耿照輕而易舉撂倒瓊飛,正要奔出廊舍,忽聽一聲旱雷似的霹靂聲響,腦門
頂上惡風卷掃,連忙着地一滾,身後的長廊圍欄卻被打了個稀爛!他一個鯉魚打
挺躍起,銳利如刀的勁風已至面門,眼看腦袋就要被鞭風摘下,耿照忽然淩空叩
首身子一翻,「啪啦!」這足以開碑裂石的一鞭隻打中背門的神術刀,打得鞘上
纏革爆裂、銅件零星四散,百餘斤巨力被寶刀及碧火真氣卸去六成,其餘悉數貫
體而出,耿照落地一滾飛入門廊,一口鮮血全噴在廊間的窗紙上。
對面檐上,一人縱聲大笑:「好身手!數日不見,閣下簡直是脫胎換骨!」
耿照心底一寒:「是「奎蛇」冷北海!」
他雖避入廊間,長逾三丈的鱗皮響尾鞭卻絲毫不受距離地景所限,遠處冷北
海手腕連抖,屧屧作響的叠角鞭梢如活物般一路追趕,逼得耿照伏低竄高、不敢
停步,所經之處窗門皆爛,廊庑間一片連珠似的爆碎密響,竟無一時半刻消停。
響尾鞭既重又快,還能無聲無息地變換方位,防不勝防,耿照一路往廊底逃
竄,眼看又被逼回了原處,忽覺腦後鞭勢一緩,眼角瞥見仰躺在花圃邊緣的瓊飛,
心中一動:「投鼠忌器!」背鞘擎刀,回身「唰!」削下一小截鱗角鞭梢來。
冷北海一凜,脫口贊道:「好俊刀法!」
須知響尾鞭雖有千鈞鞭勁,淩空卻無着力處,揮刀一砍,就跟砍風中的蘆花、
水底的遊魚一般,落空者十有八九。
耿照聽音辨位,回臂一刀削斷鞭頭,勁力是天下無雙的碧火真氣,刀法卻是
兒時與木雞叔叔在長生園中劈柴成束,揮刀萬千次而柴束不倒所鍛煉而來;勁道
之巧、出手之快,乃是無數年月積累而成,普天之下更無一門刀法能模拟速成。
冷北海鞭勢略阻,眼看耿照便要奔到少宗主身邊,此時方趕至現場的七、八
名潛行都衛更不猶豫,各持兵器撲向耿照,将他團團圍住。檐上,身經百戰的冷
北海面色丕變,原本白慘的瘦臉更是白得一絲血色也無,怒喝:「都退開!别礙
事——」卻已經來不及了。
寒光忽綻,宛若暴雪飛潮,「無雙快斬」一經使出絕難停手,男子的身形一
瞬間沒入銀燦燦的光團之中,那七八名黑衣女郎仿佛被刀浪吞卷吸入,手中兵器
叮叮咚咚一陣急磕亂碰,連人帶刀又被倏然膨脹的刀風彈了出去,遠遠摔開,俱
都帶着難以置信的驚恐表情。
耿照好不容易收束真氣,一刀「铿!」斫在階台上,這才停住了「無雙快斬」
的驚人刀勢。
正欲挾持瓊飛突圍,忽然感應背後殺氣,霍然轉身、右腕一痛,隻見一抹窈
窕修長的烏黑麗影單膝跪地,由下而上拔出腰刀,速度之快,已到了匪夷所思的
境地。耿照回過神時,神術刀已淩空轉得幾轉,脫手飛向腦後。
然而世間至快,卻絕快不過發在意先的先天胎息,耿照心念未動,猶拖着一
串血珠的右掌突然暴長,握住刀柄往下一拖,斜斜停在來人的頸側。
「且慢!」
他本不欲殺人,鋒銳難當的神術寶刀凝而不發,那人頸側白皙的肌膚泛起一
片微悚。晨風吹過,幾根柔軟蓬松的烏黑鬓毛黏纏飄落,卻絲毫沾不上明如霜鏡、
隐泛血光的青鋼刀面,撲簌簌地刮了開去。
修長出挑的黑衣女郎面無表情,一點也不爲所動,仿佛鋼刀架的是他人的脖
頸。
耿照認出她便是當日與瓊飛發生沖突的潛行都衛弦子,随手點了她的穴道,
心中暗忖:「你家少主爲了雞毛蒜皮的事,處處欲置你于死地,你卻仍要爲她拚
命。」視線移到左手,卻見她掌中的握柄極長,猶如「雙手帶」的大劍一般,平
直如長劍的刃身單面開鋒,刃頭斜切,竟是一柄頗爲罕見的單鋒直刀。
這種刀是由古時的鐵制環首刀轉變而來,形制樸拙,在刀劍仍未細分的時代
裏被廣泛應用,又稱「古劍」。
耿照隻看了一眼,便估出刀的份量短長、重心配比,确實非是凡品。隻是弦
子雖生得高挑窈窕,使這種硬梆梆、直挺挺,又長又重的厚脊刀仍嫌沉了些,她
專揀出鞘傷人的拔刀術練,那是将兵器之失降到最低,大大發揮了所長,可見其
用心。
取得人質,耿照不慌不忙,目光四下巡梭,去尋那開聲喊停之人,見黑衣女
郎們簇擁着一名溫婉娴雅的宮裝美婦,駐足于月門之外的一頂垂紗華蓋下,卻是
帝窟之主漱玉節。
她身畔一名麻衣葛巾、白發白眉的黝黑老者,面色雖然黯淡,似是大病初愈
的憔悴模樣,神情卻是桀骜不馴,目空一切,正是金神島的白帝神君,「銀環金
線」薛百螣。
「真是冤家路窄啊,耿家小子。」老人雙手環抱,稀疏的白眉一挑,冷笑:
「你不但做了小和尚,還挾持一名死士,啧啧。若非立場相左,老夫倒是欣賞你
的特立獨行。」
耿照哭笑不得,面上卻不露喜怒,淡淡回答:「老神君好。若我記憶無差,
喊停的人似乎并不是在下。」他在渡頭識得薛百螣以來,一直佩服老人的豪俠膽
色,盡管在僵持對立之際,仍不願失了禮數。
薛百螣疏眉微挑,正欲開口,忽見花圃上的寶貝孫女動了一動、閉眼發出微
弱的呻吟,揚聲道:「瓊飛!你别動,爺爺一會兒救你出來。」原本稍稍平霁的
目光驟地一寒,宛若實刀實劍。
瓊飛神智未複,依稀辨出了祖父的聲音,喃喃呻吟:「爺爺……爺爺……」
小嘴一扁,緊閉的眼角滲出淚水,滑下她雪白柔嫩的面龐。耿照心想:「你踢我
的時候這般狠,現下當着衆人的面前,倒像是我欺負了你似的。」
漱玉節看似心疼不已,一揮柔荑,擡頭對四面道:「都下去!除了兩位神君,
全都退到外圍守候。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靠近這間廊舍。」溫溫望了耿照一
眼,一個字、一個字道:「沒有我的命令,連一隻麻雀也不許放。」衆人轟然相
應。
連檐上的冷北海、她身邊的潛行都衛全都退出了庭院,那斯文的黃衣姑娘何
君盼伫在另一側的月門邊,模樣雖然溫婉守禮,耿照卻記得她有一記曾打得老胡
口吐鮮血的殺手锏「過山刀」。
閑雜人等俱都離去,漱玉節清了清喉嚨,沖着他微一點頭,淡然道:「妾身
漱玉節,見過流影城典衛耿大人。」耿照可笑不出來,手握鋼刀,點頭還禮:
「久聞宗主的大名,請恕在下不便行禮。」
「不妨。」漱玉節說道:「妾身已将餘人遣出,足示誠意。望耿大人高擡貴
手,先将小女放回,貴我雙方也才能坐下來,好生詳談。」
耿照搖頭。
「宗主與嶽宸風之間的牽連,在下前幾日也算親見,嶽宸風要殺我,我卻不
能死在這裏,我跟宗主沒什麽好談的。還請宗主讓在下離去,一日之後,我可保
證令嫒平安返回,不損一絲一毫。」
誰知漱玉節竟也搖了搖螓首,髻上簪的飛鳳步搖微微顫動,漾開一片金芒。
「耿大人既知「九霄辟神丹」一事,便知我之難處。今日,決計不能讓耿大
人離開,妾身唯一能通融的,隻與耿大人坐下來談談。」
連女兒都要挾不了她……握刀的手不禁緊了一緊,被弦子以拔刀術砍傷的手
掌仍血流不止,耿照心中暗歎:「看來,今天是非殺出去不可了。快想想,耿照,
快想一想……還有沒有什麽脫身的辦法?」目光緩緩四下遊移,希望能靈機一動,
腦海裏突然蹦出金蟬脫殼之計,一邊漫不經心地口頭應付着,借以争取反應的時
間。
「既然如此,我與宗主還有什麽好談?」
「能談的可多了,耿大人。」漱玉節溫婉一笑,美麗的容顔上掠過一絲狡黠,
瞬間忽有種少女般的俏皮靈動,儀态風姿卻依舊完美,半點不失雍容。
「譬如說是……合作?」
第四八折見景而悟,相忘江湖「合作?」
耿照反應快極,腦海中靈光一閃,心下登時雪亮。
嶽宸風恃以要挾帝窟者,除了那不知名的「至寶」之外,便是紫度神掌的雷
丹。耿照誤打誤撞吸走了薛百螣的雷勁,挽救老神君于五内将焚之間,若能如法
炮制,将五島衆高手的隐患一一祓去,這下可輪到嶽宸風倒大楣了——這是漱玉
節的如意算盤。可惜道理雖不能說錯,施行起來卻是困難重重。
當日明棧雪爲他易筋拓脈之後,曾三令五申,不惜闆起絕美嬌顔,嚴正警告:
「虎箓七神絕雖屬同源,然而碧火功畢竟不是紫度神掌,否則何須分作兩門?你
的護體真氣抵擋不了雷勁,這次沒事,是旁人幾輩子都遇不上的運氣;再來一回,
極可能将你殛成了焦炭,連我也不能救!下次斷不許如此了,聽見沒有?」
光吸薛老神君的雷丹便差點賠上耿照的小命,漱玉節的修爲絕不在薛百螣之
下,眼下已無明棧雪的臂助,豈能說吸就吸?何君盼年紀輕輕,内力亦十分渾厚,
又是純血處子、元陰滋潤,養出的雷丹也不容小觑,更别提五島内還有這麽多受
制于嶽宸風的好手……
若在一個月以前,耿照既知此法難行,就算不在第一時間據實以告,也必定
接口應對。但此刻,他隻是沉默回望着娴雅的黑紗麗人,面上一絲表情也無,鋼
刀穩穩架着弦子白皙眩人的長頸,對方稍有蠢動,便是血濺三尺的局面。
漱玉節淡淡一笑,美眸中卻無笑意,暗忖道:「這少年不好對付。」嗓音不
緊不慢,悠然道:「當日典衛大人在樹頂聽了許久,料想應知,本門衆人受制于
那「紫度神掌」之患,若無九霄辟神丹,難逃五内俱焚的凄慘收場。」
「宗主應尋名醫丹士,在下不通丹道,隻怕幫不上忙。」
漱玉節蛾眉微蹙,一旁的薛百螣拗得十指如炒豆一般,嘿嘿怪笑:「别跟這
小子廢話!他能吸化雷丹,必與那厮同路。待老夫拿将下來,慢慢拷問出化解雷
丹的方法便是。」下巴一擡,滿眼都是釁意:「來!耿家小子,當日密室之中,
咱倆還未分出勝負。今日你隻消在老夫手底下走完十合,老夫便放你自去,絕不
阻攔!如何?」
耿照動也不動,半晌突然擡頭。
「老神君放我自去,那旁人呢?」
薛百螣嘿嘿兩聲,卻不接口,一雙怪目迸出銳光,惡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少年。
耿照沉聲道:「宗主口口聲聲說要「合作」,卻不見有合作的誠意,既胡亂
拿言語擠兌,又想賺我放人。待我行出三十裏後,自會将兩位姑娘放回。請!」
須知嶽宸風當日在不覺雲上樓受困于天裂妖刀,得耿照出手才能脫險,此事
被他引爲平生奇恥,欲殺耿照而後快;五帝窟替嶽某人辦事,又豈能不知?是以
耿照一聽薛百螣的說法,便知兩人在扮黑白臉兒唱雙簧,把自己當成了初出茅廬
的黃口小兒耍弄。
把戲被揭,漱玉節仍是從容不迫,微笑道:「貴友尚在帝門手裏,典衛大人
若不乖乖放下鋼刀,妾身便将他交了出去。」
耿照知她說的是阿傻,搖頭:「宗主此時才要交人,倒黴的是五帝窟。我的
朋友暫寄在此,日後我會回來帶他走,屆時隻怕宗主攔不住。」見漱、薛兩人面
面相觑,揚聲喝道:「宗主!我是亡命之徒,誰敢攔我,便隻有拼命而已!」轉
過刀背,往弦子頸間劈落。
「且慢!」
漱玉節素手一揚,仿佛下定決心,斂衽垂頸,袅袅下拜:「是妾身胡塗,若
有得罪處,請典衛大人莫放心上。五帝窟有求于典衛大人,是誠心誠意要與大人
合作,望大人放還小女,敝門上下将奉大人爲上賓,絕不加害。」
以她統轄五島高手、總領一門豪傑的身份,這話實已說得軟極。耿照心中不
無慨歎:「爲了女兒,她什麽也顧不上了。」面上似不爲所動,沉聲道:「要談
合作,我隻聽宗主一句話。」
漱玉節與薛百螣交換眼色,纖纖玉手一揮,何君盼會過意來,回頭吩咐了幾
句。
月門外,一名潛行都衛領命而去,片刻後陣陣腳步窸窣,原本退至小園外的
帝窟人馬紛紛撤出廊間。耿照運起先天胎息監聽動靜,聲息直退出裏許才漸失目
标,衆人俱都撤離了阿淨院。
小園廊内,除了受制的雙姝之外,偌大的五帝窟便隻剩下宗主及兩名神君。
耿照眉目不動,沉穩如山,仍在等待。漱玉節清了清喉嚨,一字一字地說:
「五帝窟與那嶽宸風之仇,不共戴天!願與典衛大人合作,共謀應付之策!」
「好!」他并未考慮太久。盱衡形勢,帝窟衆人的所欲與所懼與他最爲一緻,
孤身一人或許利于逃亡躲藏,卻無法挽救阿傻,或從嶽宸風手裏奪回赤眼。
還有另一件事,也令耿照放心不下。若郁小娥所言非虛,明姑娘并未落入天
羅香之手,以聶冥途的武功和傷勢,要偷襲得手、伺機逃亡不難,想撂倒武功智
計均超人一等的明棧雪,還要挾持她遠離蓮覺寺,這可能性實在太低。
扣除這兩者,還有誰能限制她的自由,令其無法返回耿照身邊,與之會合?
——盡管萬般不願,他仍無法驅除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的「嶽宸風」三字。
明姑娘與嶽宸風,就像針鋒相對、勢均力敵的兩枚箭镞。光與影、剛與柔,
彼此了解卻又實力相若,隻要任一方稍占優勢,便要立刻吞噬對手……
(有沒有可能在當晚,嶽宸風也來到蓮覺寺,在娑婆閣撞見了那一場激烈的
圍殺搏鬥,乘機抓住了明姑娘,以緻天羅香出手落空?)
他無法停止胡思亂想。
唯一的方法,就是親至嶽宸風處一探,以确定明棧雪的失蹤與他無關。
耿照搖了搖頭,強迫自己驅散腦海中紛亂的雜識,本要放還瓊飛,忽聽漱玉
節低聲道:「請典衛大人放回小女。」心念一動,倒轉神術寶刀,啪啪兩聲,拍
開弦子的穴道。
盡管隔着層層衣布,仍能清楚感覺她的肌膚細如敷粉,曲線滑如水的美背渾
無半分積贅,纖勻之餘,偏又不露一絲硬峭。這冷冰冰如霜刃一般的女郎,身子
卻柔若無骨,耿照想起當日枕在她胸前之時,那枕着兩隻薄膜水袋似的溫綿細軟,
耳根微微一熱;心神略一恍惚,掌中餘勁所及,推得弦子往前踉跄幾步。
她還未回過頭,微帶透明的手背已繃得青白,那柄直刃刀泛着獰惡青光,似
将出手。
「弦子,過來!」漱玉節揚聲叫喚。
苗條的黑衣女郎聞聲一停,還刀入鞘,長腿交錯,飛快回到主人身邊,垂首
靜立一旁。耿照也将神術插回鞘中,彎腰把瓊飛抱起,薛百螣奔前幾步,厲聲道:
「交給老夫,别拿你的手碰她!」
耿照想起曾在密室之中口出狎亵,雖屬無心,到底是在人家爺爺面前說的,
一時間理不直氣不壯,隻得讷讷将人放下,瓊飛卻暈暈迷迷的攀着他的脖頸,叠
聲輕喚:「爺爺……爺爺……」蒼白的小臉泛起兩抹熱病似的暈紅,不見了平時
的骁悍跋扈,出乎意料的可愛了起來,猶如一隻被雨淋濕了的微蜷小貓,令人不
禁又愛又憐。
薛百螣接過孫女,回頭交給漱玉節,沖耿照冷笑:「你好得很啊!淨吃小女
娃豆腐,算什麽英雄好漢?」
耿照臉一紅,讷讷撓着光頭,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仿佛做了什麽壞事被活逮
的小男孩,支支吾吾:「我……不是……唉……」忽生感應,猛地仰首下腰,及
時避過迎面一爪!薛百螣卻毫不放松,唰唰兩聲,鑄鐵也似的黝黑十指屈成鷹爪,
由上往下一抓,眼看便要将他剖腹開膛!
「老神君……你這是做甚!」
耿照着地滾開,衣擺被扯去了一幅,模樣十分狼狽。
薛百螣冷笑不語,手上奇招叠出,變幻紛呈。他雖折損了三成功力,但雷丹
盡去後,又經數日的調養,與密室時已不可同日而語。耿照避過兩合,第三招再
無閃躲的餘裕,忙不叠地叫苦:「上當!」雙掌回旋掃出,大開大阖,以「不退
金輪手」之招相應。
薛百螣的「蛇虺百足」是天下硬功中的絕門,指間能持刀握劍,轉動巨戟大
槍、獨腳銅人等重兵如無物,十根手指堅逾金鐵,足以洞胸穿腹。耿照的手掌與
之相觸,就像撞上了精鋼硬岩,若非有碧火真氣護體,早已筋骨摧折。
他擋得幾下,忍痛向後躍開,赫見兩臂條條瘀青,如遭鞭笞,風吹直若針刺,
痛楚難當。
薛百螣也不追擊,擺開架式,冷笑道:「怎麽?你就隻有這點本事?」
耿照閉目咬牙、喘息濃重,片刻忽然睜眼,大喝一聲易守爲攻,招式變得極
其剛猛,拳掌如錘突進,勁風迫人,正是當日聶冥途用以對付《役鬼令》神功的
一路「金剛杵手」。
薛百螣雙目一亮,大聲贊道:「來得好!」十指緊握,也把拳頭當成了銅瓜
鐵錘來使。兩人四臂掄掃,直拳相對,竟爆出一連串金鐵對撞的悶鈍聲響,震得
人胸中沉郁,嗡嗡有聲。
漱玉節靜靜旁觀,心中納罕:「這少年内力驚人,招數亦精,怎地兩者卻各
行其是,配合起來如此生疏?不知他是本有一身深厚内功、新近才學了這路拳腳,
還是原本就練熟了外門招式,不久前才得了一身内功?」
場中二人以快打快,一路二十式的「金剛杵手」轉眼使到了頭,耿照想也不
想,順手又從第一式用起,薛百螣是何等樣人,一見他臂擡肩動,登時便認出了
這一手,壓着勢頭往死裏打,耿照原本法度嚴謹的攻勢一下便亂了套,慌忙還了
幾式「不退金輪手」、「白拂手」、「化宮殿手」的守勢,新招一出奪人耳目,
居然讓他拼了個不進不退。
薛百螣一凜:「這小子壓箱寶還未出盡,瞧你能有什麽手段!」冷不防踹得
他倒退幾步,仍不追擊,不緊不慢地拉開架式,瞇眼冷笑,滿臉都是釁意。
耿照不覺動了意氣,心想:「士可殺,不可辱!你這是什麽意思?」閉目思
索片刻,改以一路「寶劍手」突圍。薛百螣冷笑一聲,五指并攏成「斬魔劍」勢,
也以手刀掠、削、抹、刺,所使俱是長劍的套路。
「蛇虺百足」不單鍛煉指力,也有對應的招式,一雙精鋼也似的指掌模拟百
兵,合計一百零八式,故稱「百足」。薛百螣半生浸淫兵器拳腳,耿照卻隻是半
路出家,鬼手縱使精妙,臨敵的威力猶不及原來的兩成;要不多時,「寶劍手」
也敗下陣來。
他閉目片刻,改以熾烈如火珠的「日精摩尼手」對敵;落敗之後,再換屬性
全然相反的「月精摩尼手」、招裏藏招的「化宮殿手」、勁若陰雷的「寶缽手」,
以及号稱諸部剛猛第一、更勝于金剛杵手的「跋折羅手」……轉眼金剛部八路使
完,又改用蓮華部的「紅蓮華手」、「寶鏡手」、「寶印手」、「蓮華合掌手」、
「軍遲手」、「錫杖手」——薛百螣雖是一一擊回,眼看自家的「蛇虺百足」也
将到頭,不覺心驚:「渡頭交戰時,他決計沒有這樣的身手!便是在密室裏,也
不過才換幾路手法而已……短短數日間,他上哪兒學了這些奇招,又如何記得起
來?」
「薜荔鬼手」本是天下擒拿手法中的絕學,招數之精、套式之繁,任一路練
得精了,都足以與天下英雄一争雄長,須得花費數年、乃至十數年的苦功,方能
夠略有小成。
昔日聶冥途受困娑婆閣,花了一年的工夫,終于破解觀音像與羅漢圖的秘密,
以狼首的武功才智,也得苦練二十餘年,才将八部四十路的招式套路融會貫通。
耿照入娑婆閣不過短短兩夜,豈能盡學其招,還記得分毫不差?
旁人覺得神奇,耿照自己的驚訝隻怕還在他人之上。
第一次發現這件事,是在密室中與薛百螣交手之時。
當時情況緊急,爲了保命,他順手使出那幾日間念茲在茲、不住鑽研苦思的
菩薩像招數,片刻一路「白拂手」即将使完,正自着急:「怎麽辦?怎麽辦?」
腦海裏忽浮現閣樓裏的情景,并非白駒過隙似的匆匆一瞥,而是完完整整的、猶
如圖片一般的清晰畫面,可以任意檢視畫面中的所有角落細節,絕不會因爲一時
的恍惚茫然而産生動搖。
耿照在心裏,錯愕地對着那幅憑空浮現的閣樓内景發怔。
但現實中的拼搏已不容他猶豫——假想的「目光」由雕有白拂手的千手觀音,
移到了旁邊緊鄰的另一尊,耿照依樣畫葫蘆,模仿精緻的木雕手路使出從未練過
的防禦套路「榜牌手」,堪堪格住薛百螣的攻勢。
也多虧薛老神君當時怒火上心,拼着不用内力,也要搧這「小淫僧」幾耳光,
逼得他不住對照心中的閣樓影像,一一模仿觀音手法相應。之後耿照與狼首過招
時用的那幾路「薜荔鬼手」,可說是老神君于密室中一手催生。
這幾日在大佛腹内等待明棧雪歸來的同時,他又反複試驗了幾遍,現在不需
要在腦海裏叫出整間閣樓的場景了,隻消想着「白拂手」,便能看見那尊雕有招
式的千手觀音,随想随有,還能叫出不同的幾尊相互對比,又或與聶、薛交手的
影像相對照,就像是這些畫面被分門别類,放入不同的抽屜裏——隻消打開抽屜、
取出圖片,便能輕松比對觀視,一點兒也不費力。
(一格一格的……抽屜。畫面就像圖片,被分門别類放入了抽屜。)
——奪舍大法!
琴魔将神識灌入他的腦中時,耿照感覺記憶像是一格格的屜櫃,從原本所在
的位置脫出,落入吞噬一切的黑洞裏。要不是他及時憶起自己是誰,「耿照」早
已不存于世,留下的是琴魔魏無音的意志。
(這奇妙的現象,一定是奪舍大法所造成!)
他收攝心神,默念着琴魔前輩所授的口訣,透過「入虛靜」的法門,幾乎是
一瞬間便潛入了意識的空明之境,連一點困難也無。朦胧之間,耿照隻覺身在一
片深幽無際的空間裏,記憶的片段信手拈來,就像一幅幅綻放着微弱光暈的半透
明圖畫——說是「畫面」其實也不甚精确,他随手翻出一頁,那是在娑婆閣前、
聶冥途狠狠毒打他的某個瞬間。耿照輕觸着懸浮在半空中的光頁,剎那間,狼爪
着體的疼痛、身在半空的感覺,風聲、蟬鳴、夜枭尖啼……一一曆遍,真實得像
是回到了那一夜。
他并不知道,這些信息早已超越了他的知覺記憶,被無比妥善地儲存在潛意
識之中,人人都一樣。
但「奪舍大法」徹底改變了耿照。對常人來說,掌管知覺記憶的「腦海」仿
如其名,是一片不知深淺的灰色海洋,雖說是無邊無際,卻永遠隻能看見浮在海
面上的記憶片段;一旦有新的記憶掉下來,舊的就會沉入海底,久而久之便不複
想起。
經奪舍大法改造之後,腦海不再是一片無邊灰海,而是一格一格的抽屜,所
有存入的信息——無論有無自覺——都被分門别類地收進不同的抽屜。對他而言,
世上再也沒有「遺忘」這件事,所有你經曆過的事物、感覺将永不消失,隻要你
願意,随時都能打開抽屜,把記憶取出來,一次又一次的回到當下——蓮華部八
路手法轉眼已畢,耿照真氣悠長,絲毫不倦,對薜荔鬼手的體悟越多,自信心也
越來越強;手勢一變,改以如來部的「施無畏手」拆解,三招裏已能搶攻一招,
有時還能稍占上風,逼得薛百螣回臂防守。
一旁觀戰的漱玉節焦躁起來,心想:「這少年的武功,怎地仿佛越打越多,
招式倒像憑空生出一般,用也用不完?」憂心老神君大病初愈,再拖下去難免生
變,轉頭道:「弦子,劍來!」
弦子解下腰畔的靈蛇古劍——那柄直刃刀——雙手捧上。漱玉節接過一掂,
對弦子使了個眼色,忽将古劍往戰圈擲去,清叱:「老神君接劍!」
耿照背向漱、弦二姝,乍聞腦後風至,回臂一勾,輕輕巧巧将靈蛇古劍抄在
了手裏,冷不防薛百螣雙手連擊,更不消停,如雷奔電掣一般;耿照單臂連揮帶
格,硬是擋去了七八手,終究還是「啪啪啪啪啪」連挨五記,被打得向後飛出,
百忙中轉身一印,「砰!」與漱玉節對了一掌,隻覺她掌心溫軟,轟出的掌勁卻
十分強橫。
耿照的身形借力一抛,穩穩落地,忽有一道烏影黏纏直上,仿佛自腳底的影
子裏竄了出來!來人搶握靈蛇古劍的直柄,順勢一抽,森冷的銀光由下而上,
「飕!」一聲掠過耿照的咽喉鼻尖,若非先天胎息生出感應,他搶先一步挪開分
許,眼下便是一分而二的死狀。
(好……好厲害的逆手拔刀術!)
耿照躲開緻命一擊,踉跄兩步,一雙鐵鑄般的鷹爪已扣住頸背肩胛,勁透筋
脈要穴,掐得耿照膝彎一軟,半身脫力,不由得單膝跪倒,手中的靈蛇古鞘匡當
落地。
身後,傳來薛百螣不滿的聲音:「宗主!你這是瞧不起老夫麽?」
「老神君言重啦。再打下去,隻恐驚動了旁人,難免走漏風聲。」漱玉節溫
婉一笑,抿唇道:「老神君覺得如何?」
「确實不壞!有一拼的本錢。」
耿照半邊身子酸麻,被扣住的肩臂劇痛難當,弦子劃傷的虎口兀自淌血,不
覺惱怒:「你們在胡說什麽?堂堂一派之主,竟然出爾反爾,也不怕江湖人笑話!」
薛百螣怪眼一翻,嘿嘿怪笑:「江湖打滾,出爾反爾的多啦!卻非是咱們五帝窟。」
「什麽?」
「你不是要看誠意麽?這便是我家宗主的誠意!」薛百螣手一松,推得他向
前幾步,差點翻個了筋鬥。耿照握緊創口,活動酸麻的腕臂,濃眉緊蹙,一下子
摸不清這幫人打的是什麽主意,索性閉口不語。
葛衣白巾的黝黑老人怪笑幾聲,負手道:「若無誠意,咱們就該綁了你去見
嶽宸風,雖不能解去雷丹的威脅,起碼也能換幾年解藥;若想要了你的小命,方
才亦可動手。不殺你也不會賣你,這便是我們的誠意。
「再說了,你若能祓去雷丹,武功修爲必定不弱。老夫前兩次與你交手,卻
似乎不是這麽回事……爲防有個什麽變量,隻好試你一試。要不,我們的誠意既
已拿出,你的誠意又在哪裏?」
耿照半信半疑,漱玉節斂衽施禮,垂頸道:「适才多有得罪,請典衛大人原
宥則個。」從裙裳裏拈出一枚晶瑩可愛的羊脂方墜,随手交給了弦子。「這是敝
門的療傷聖藥「蛇藍封凍霜」,對于外門金創極具療效,請典衛大人笑納。」
弦子握着玉墜子走到他身前,彎腰拾起刀鞘,将靈蛇古劍還入鞘中,斜插腰
後,小心旋開玉墜頂端的珠狀樞紐,這方墜竟是一隻精工雕琢的玉瓶。
她将形如鼻煙壺的羊脂玉瓶往掌心點了幾下,倒出一大把蛙卵似的晶瑩小珠,
珠内一點漆黑藥心,十分巧緻。
耿照與她貼面而立,相距尚不及一尺,見她修長的身子當真薄到了極處,渾
如一片冷玉雕成,肩若刀削、鵝頸尖颔,如此高挑窈窕的人兒,纖腰卻堪可盈握;
略一俯身,懷襟裏飄來一股溫溫融融的幽淡清氛,竟似晨霧間托着露珠的鮮嫩花
草,分外宜人。
弦子拉起他的傷手,耿照很是不好意思,忙道:「我自己來好了。」弦子看
都不看他一眼,從懷裏取出一條雪白的手絹,濃睫微顫,冷道:「你知道怎麽用?」
耿照一時語塞,神情十分尴尬。她将大把藥珠送入口中,姣美的尖颔一陣輕動,
低頭将嚼碎的藥末唾在他的創口上,用撕成長條的白絹紮起。
耿照頓覺傷口一陣清涼,疼痛大減,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是那「蛇藍封凍
霜」的藥性所緻,仿佛連她的津唾都有一股新鮮青草似的芳香,絲毫不覺污穢。
弦子執起他另一隻手掌,掌心裏的斑剝長痂才剛要剝落,愈合大半的創口鼓起一
條蜈蚣似的醜陋肉疤,橫掌而過,正是那日奪采藍之劍所遺。
弦子的十指便如她的人一樣,極細極長,尖端如玉質般微透着光,指尖的觸
感微涼,若非還有勻了層粉似的酥滑,幾與上等的羊脂白玉無異。
耿照的手被她捧在軟滑的指掌之間,膚觸又細又涼,呵癢似的酥麻之感直要
鑽進心竅尖兒裏,耿照臊得耳根火紅,正要尋個什麽借口推辭,弦子忽從靴筒裏
抽出一柄蛇匕,冷不防地在他掌上劃一刀,傷疤頓時迸裂開來,鮮血汩汩而出。
她的身手固然快絕,仍快不過先天胎息的感應,隻是她這一着不帶絲毫殺氣,
耿照雖已察覺,卻沒有抽身應變,靜靜看着她嚼碎藥珠、唾在新割的傷口上,仔
細用絲絹包紮妥當。
「用了蛇藍封凍霜,」她垂首打了個小結,依舊不看他一眼,低聲道:「以
後就不會留疤。」
「多謝姑娘。」耿照讷讷點頭。
弦子也不理他,徑自轉身離開,苗條的背影冷若冰鋒,未受脂粉沾染、鮮洌
如沾露嫩草般的處子體香卻在耿照鼻端萦繞不去,便如掌上她那涼滑細膩的指觸,
萬般纏人。
耿照暗提一口真氣走遍全身,不似有中毒的迹象,精神反而更加暢旺,雙手
傷處已無疼痛之感,那「蛇藍封凍霜」果然是極名貴的金創靈藥,稍放下心來,
沖着漱玉節遙遙拱手:「多謝宗主賜藥。」
漱玉節搖頭微笑。
「是妾身謝典衛大人才對。敝門受制那厮多年,飽受欺淩折辱,若無大人援
手,隻怕苦日子便如漫漫長夜不見天日,不知伊于胡底。」耿照連連搖手,想了
一想,又道:「有件事,在下須向宗主說明。」将方才遭遇符赤錦的事說了一遍。
「我見符姑娘與嶽宸風的關系不同一般,若将少宗主的無心言語洩漏給嶽宸風知
曉,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漱玉節笑容倏凝,薛百螣見她神情不對,身形微晃,倏将昏迷不醒的瓊飛遠
遠抱開,怪眼一翻,沉聲道:「小孩兒不懂事!說都說了,殺了她也沒用。」
何君盼快步走過長廊,提着裙角衣帶娉婷而來,也幫着勸:「宗主勿惱。都
說是「拿賊拿贓」,空口白話,不止難以取信于人,若是撲了個空,料想嶽宸風
也放她不過。須找一處安全的地方,安置典衛大人才好。」
漱玉節狠狠地瞪了女兒一眼,咬牙道:「爲了這個小畜生,我們還要擔上多
少風險,付出多少代價!嘯舟……唉!」頓了一頓,似想起還有外人在,歉然道:
「典衛大人,爲防那厮突然殺來,妾身想在這阿淨院裏另覓一處房舍,讓大人暫
時栖身,不知典衛大人意下如何?」
五帝窟衆人均駐守在王舍院中,這話是将他當作了盟友來征詢,不但充分表
示信任,也将耿照的安危置于第一優先。「便按宗主的意思。」他也不想身處帝
窟衆人之間,行動難免不自由;思考片刻,突然擡頭:「不過,我想先見一見我
的朋友。」
◇◇◇
耿照随漱玉節等回到王舍院的大院裏,漱玉節命人安置了昏迷不醒的瓊飛之
後,親自領着耿照來到後進的一小間獨院之中。院裏的廂房門窗镂空雕花,并無
加上鐵鏈鎖頭之類,天井處有一片種滿菜蔬的圃畦,環境十分甯靜。
院外僅有兩名潛行都的黑衣女郎看守,一見宗主前來,紛紛躬身行禮。
漱玉節玉手一揮,轉頭對耿照微笑道:「貴友便在房中,典衛大人請自便,
妾身在此候着,不打擾二位啦。」耿照微微颔首,徑自穿入月門、越過苗圃,走
上檐前階台,推門而入。
房中布置精潔,一人身穿雪白中單,赤足盤坐在錦榻上,模樣像是行功已畢,
正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一頭黑發梳理齊整,在發頂上挽了個髻,更襯得容貌清秀
絕倫,直比女子陰柔之美,卻不是阿傻是誰?
當夜渡頭一别,恍若隔世,耿照難掩心情起伏,邁步欲入,卻不小心踢到門
坎,差點栽了個大跟鬥。
阿傻雖聽不見,但再細微的震動都逃不過先天胎息的感應,倏地睜眼,卻見
一名年輕的蘭衣僧人站在門前,呆呆望着自己,五官既熟悉又陌生,不覺傻了,
兩人就這麽隔着大半個房間直發愣。
片刻他忽然醒覺,雙目圓睜,張大嘴巴,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耿……耿照!」
畸零的語調嘶啞怪異,缺乏起伏,卻再也熟悉不過。耿照大叫一聲,張臂沖上前
去,阿傻光着腳闆奔下床來,兩人在房中央撞成了一團,四臂交纏、又叫又跳;
半晌耿照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
「看見你平安無事,真是……真是……」耿照橫臂抹臉,咧着嘴大笑:「真
是太好了!」
阿傻無法流淚,神情卻也十分激動,無論如何比劃也趕不上心急,嘴裏咿咿
呀呀亂叫一氣。耿照不住去撥他的手:「慢點……慢點!我看不懂!」四條手臂
你推我搪的,最後索性朝天一掀,兩人滾倒在地,放懷大笑;笑得累了,這才并
頭不動,胸膛不住起伏,肚皮全朝向屋梁頂。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阿傻。」耿照目光投向房脊,喃喃說道。
阿傻未見唇形,不知他說了什麽,但兩人之間似有默契,天生聾啞的白面少
年也跟着點了點頭。
耿照坐起身來,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啧啧稱奇:「她們對你不錯嘛!小白臉。」
「還好啦。」阿傻胡亂摸他的腦袋,嘻嘻賊笑:「你光頭挺好看的,小和尚。」
「去你的!」耿照輕輕揍他一拳,自己也笑起來。
回想起來,渡頭的那一夜簡直就像是前世的死别。記憶中越是艱險難當,重
逢後便笑得越酣暢,仿佛那都是發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不過是茶餘飯後興之所緻
的趣聞談資,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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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30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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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傻本就是男生女相,梳洗潔淨、換過新衣之後,俨然是濁世翩翩佳公子,
文質娟秀清逸絕俗,若再手持玉笛什麽的,簡直就像不小心墜入凡塵的的月夜谪
仙。漱玉節故意隐匿不報,原是爲了不遂嶽宸風之意,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爲這
名少年身有殘疾,十分可憐,偏偏樣貌又讨人喜歡,這才把他留了下來。
這幾日不隻負責阿傻日常起居的侍女滿懷憐愛,曲意照拂,就連外頭看守的
潛行都衛也頻頻趁職務之便,隔着镂窗大飽眼福,借機偷看這名蒼白纖弱、比女
子還要美貌的俊美少年,姐妹淘之間常私下品頭論足。
耿照不知他在此間大受歡迎,明棧雪尚在之時,還着實擔心了幾晝夜。兩人
随手比劃,最後索性席地盤腿,交換别後所遇。
當夜渡江之後,阿傻與老胡這一路遭黑島埋伏截擊,阿傻很快就被制服,昏
迷不醒,對其後之事也不甚了了。這幾日受到五帝窟的善待,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自也無法得到更多的情報。
耿照将被嶽宸風追殺、破廟又遇天羅香,乃至赤眼失落等,扼要說了一遍,
歉然道:「修老爺子的明月環刀我沒保住,應該也落到了嶽宸風的手裏。你别擔
心,我一定幫你找回來。」解下背上的神術刀:「這是我新得的一柄利刃,你拿
去防身,權當是抵押罷。待我取回修老爺子的寶刀,你再還我便是。」
阿傻搖了搖頭,舉起疤痕累累、萎如枯焦的兩隻手,意思十分明白:「給了
我也沒用,你留着罷。」本欲接過神術刀掂一掂,誰知細瘦的臂膀完全撐持不住。
耿照見狀忙把刀接了回來,以免他砸傷自己。
阿傻勉強一笑,沖他比了比手勢:「我家的赤烏角刀很厲害,這刀還不夠沉。」
耿照笑道:「我沒打算對上赤烏角。除非萬不得已,我見了嶽宸風肯定是腳
底抹油,先溜爲妙。」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兩聲,又是一陣捧腹。
好不容易收了笑聲,耿照從内袋裏取出一隻油布包,珍而重之的交給阿傻。
油布包着的正是「夜煉刀」修玉善修老爺子的遺物,西山清河修氏的族譜
《鑄月殊引》與《清河後錄》兩書。當日老胡在鬼頭嶺的草廬中搜了出來,交給
耿照貼身收藏。縱使這一路曆經艱險,他始終不敢大意,妥善保管。
「這你拿着。」
耿照看着他的眼睛,确保接下來要說的話不會被遺漏。
阿傻忽有所感,咿咿呀呀地猛搖頭,要将油布包推回去,雙手卻被牢牢握着,
動彈不得。
「你聽好,阿傻:若我有什麽萬一,我不希望這物事落到嶽宸風的手裏。我
會想方治好你的手;在那之後,無論有多辛苦,你都要努力活下去,莫讓修老爺
和修姑娘爲你白白犧牲。」
阿傻沉默片刻,才點了點頭,将布包謹慎地收進懷裏。
「要從嶽宸風處奪回赤眼刀,送交白城山的蕭老台丞,需要五帝窟的協助。
她們有求于我,想必也不會爲難你,你且在這裏安心住着。待我打聽到老胡的下
落,再來與你會合。」阿傻點點頭,比了個手勢。
「我明白,我自己會小心。」耿照猶豫片刻,又道:「阿傻,我見到你大嫂
啦。」
阿傻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無怒無喜,竟是毫無反應。
「明姑……明棧雪,她本來也在這裏。是她從嶽宸風的手裏救了我。」
阿傻面無表情,片刻後才打手勢:「小心她害你。」
耿照隻得點頭,半晌無言,又道:「她……似乎很惦記你,想見你一面。」
阿傻搖頭。
「我沒想見她。」
「你……還恨她麽?」耿照試圖望進他的眸中。
誰知,那雙比女子還要好看的清澈眼底竟掠過一絲訝然,阿傻被問得有些錯
愕,怔怔發呆,那神情耿照曾在「不覺雲上樓」見過,就在他描述着與嫂嫂偷情
的那一段時,同樣的空洞淡漠,仿佛心上一片荒蕪。
「恨?」阿傻笑起來:「我從來就不恨她。若不是你提起,我早忘了這個人。
再說,我恨她做什麽?就算偶爾會想起過去的事,與她比将起來,我更該恨的
……」
俊美的半殘少年寂寞一笑,垂落長頸,微帶透明的臉龐浮現淡淡青絡。
「是我自己。」
◇◇◇
耿照掩上房門,回見漱玉節還候在月門邊,一身玄素相間,風姿凜秀如玉梅,
心想:「她是一門宗主,何等氣派!今日卻屏退了手下之人,獨自在此等我。」
微感歉疚,躬身道:「勞宗主久候,是在下一時不察,多耽擱了時間。」
漱玉節微笑搖頭。「典衛大人客氣。妾身已爲貴友号過脈,抓了些溫補的藥,
再多休息幾天,自能恢複元氣。典衛大人無須挂懷。」
耿照拱手:「多承宗主照拂,在下銘感五内。」漱玉節素手微擡,優雅地往
後進一比:「有勞典衛大人移駕内堂,妾身已備好了茶點。請。」
兩人并肩走在長廊上,耿照嗅得她身上溫溫融融的蘭馨芬芳,眼角餘光中盡
是雪肌腴漾,波濤洶湧,不禁心神一蕩,暗忖:「也難怪嶽宸風如此觊觎她的美
色。卻不知她芳齡幾何?女兒都這麽大了,怎地一點兒也不顯老?」忽聽漱玉節
笑着問:「典衛大人在想什麽?」
耿照面上微紅,總不好和盤托出,靈機一動,搖頭道:「在下有一事不明,
卻不好直問宗主。」漱玉節瞥了他一眼,溫婉的眼神中掠過一抹少女似的頑皮狡
黠,仿佛看出他這話不盡不實,隻是不戳破而已,抿嘴笑道:「典衛大人但說無
妨。」
「我見貴派行事磊落、氣派雍容,宗主與薛老神君皆是一等一的人物,怎會
……與嶽宸風那厮扯上了幹系,爲他所制?」
漱玉節幽幽歎了口氣。
「這也沒甚不好說的。典衛大人可知,我五帝窟曆代均是由女子掌權?」
耿照原本不知,但那日聽瓊飛與嶽宸風的對話,模模糊糊得了些印象,老實
道:「當日曾聽少宗主提及。在下初涉江湖,之前的确不曾與聞。」
漱玉節解釋道:「我帝門嫡傳武學,須純血之人方能練成。而男子中符合條
件者少,久而久之,便以女子爲尊。帝門中,男子最高可做到神君,但若要繼承
宗主的大位,唯女子而已。」
「原來如此。」
「過去百餘年來,這宗主之位多由紅島符家所有,但本門先代的「火日玉精」
符承明符老宗主逝世後,後繼之人才能平庸、難以服衆,五島之中便有人興起了
取而代之的念頭,糾衆叛亂,欲以武力強行統一五島,打破數百年來祖宗傳下的
規矩。」
耿照心念一動。
「這領頭叛亂之人,莫非是男子?」
漱玉節抿嘴微笑,曼聲道:「典衛大人好聰明。這人武功極高,單打獨鬥,
門中任誰都不是他的對手。說來也算是妾身僥幸,想了個法子将他制服,最後才
平息這場動亂。事後論起功勞,衆人都舉薦我接掌宗主之位,妾身萬難推辭,這
一做便做到了今天。」
「宗主太謙虛啦。」耿照微微一笑,拱手說道。
漱玉節含笑不語;片刻,才又長長地歎了口氣。
「符老宗主的小女兒,名喚符若蘭,從小是與我一塊長大的。她說符家幾代
都是宗主,斷不能将大位交出,但她的武功、人望均不足以服衆,鬧了幾次不肯
消停,竟然提議擺擂台,以武論尊,勝者可一統五島。
「符若蘭武功有限,家傳的帝字絕學「蛇蛻大法」練不到家,我與薛老神君
都覺有詐,然而這卻是最快、也最無可争議的法子,最後也隻能答應。」
她歎息道:「後來發生的事,誰也料不到。」
「符若蘭勾結了嶽宸風那厮,偷偷将他送入島内,本要趁亂偷取一樣至寶,
要挾我等就範。誰知嶽宸風得手之後,卻未将那寶物交給符若蘭,反而趁着我與
薛老神君交手之際,将雷勁打入我等體内。
「場中就數我二人武功最高,居然被他輕易制服,衆人礙于寶物,投鼠忌器,
五島首腦俱被挾制,從此生不如死。」
耿照恍然大悟,終于明白衆人仇視符赤錦、乃至火神島符家的原因,心中不
無感慨:「一個人才濟濟、獨立于世的門派,就這樣被自己人給賣啦。卻不知那
符若蘭最後,到底得到了什麽?她與符赤錦又是什麽關系?」
漱玉節察言觀色,似是聽見了他心中之問,淡淡一笑:「嶽宸風控制五島之
後,頭一個殺雞儆猴的就是符家。紅島的高手被他清完了一輪,符若蘭更是淪爲
他采補邪術下的犧牲品,不但全身元陰及功力被汲取一空,死前還飽受折磨,下
場極爲凄慘。
符家的嫡裔折損殆盡,萬不得已,隻好從移居島外的旁支找繼承人。
符老宗主有個孫女兒,血統甚純,其時業已許了人,丈夫是島外之民。小兩
口新婚燕爾,如膠似漆,誰知丈夫卻在前度的動亂裏死于叛黨之手,十來歲的新
婦頓成了小寡婦。
耿照心念電轉,轉頭道:「那便是符赤錦啦,是不是?」
「嗯。算起來,符若蘭還是她的親姑姑。」漱玉節續道:「她運氣不好。純
血男子與外島女子能生出純血女兒的,幾十年間都未必能有一個,偏偏她就是了。
她從小和島上的牽連不深,連武功都是外學,怎麽也輪不到她繼位。反正早晚要
嫁給外人的——大家都這麽想,恐怕她自己也是。
「那時符赤錦新寡不久,才将丈夫的骨灰送回家鄉安葬,又被接回島上來擔
任神君;底下人瞞着她反嶽宸風,事迹敗露後,紅島被屠殺一空,她也教那厮給
玷污啦。小的時候還是個挺好的姑娘,唉。」
耿照聽得不忍,心下恻然,忽地濃眉一挑,擊掌道:「是了,宗主不擔心她
會向嶽宸風告密,是因爲符姑娘對他的痛恨,其實并不亞于島内衆人?」
漱玉節溫雅一笑,搖了搖頭。
「其實我擔心得很。但君盼說得沒錯,若無實據,嶽宸風未必信她。符赤錦
是聰明人,這條線報不是大好便是大壞,她若想領這個功,這幾日裏必定會來踩
踩盤子探探風。等她再出現,我們就要小心啦。」
耿照想想也是,眼看長廊将盡,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不吐又覺不快,猶
豫了半天,才開口問道:「宗主先前說的那個叛亂之人,是否就是那人稱「蒼島
戰神」的木神島神君肖龍形?」
漱玉節抿嘴微笑,并未回答,片刻才淡然道:「在五帝窟之中,「肖龍形」
這三字乃是禁忌裏的禁忌,望典衛大人以後莫再提起。」語聲依舊溫柔動聽,眸
中卻無笑意。
長廊盡頭有間小巧的花廳,四下無人,隻有弦子守候在門前,見得漱玉節來
微一躬身,利落地将門牖打開,引領二人進入。「少宗主的情況如何?」漱玉節
待耿照落座後,自己也坐了下來,随口向弦子問道。
「少宗主用過湯藥,這會兒應該睡了。」
「嗯。」
漱玉節眼神一瞟,毋須開口,弦子便會過意來,将門窗小心閉起、放落紗簾,
以免廳内的密談洩漏于外。正要退出廳去,卻被漱玉節叫住:「你過來。」
「是。」
優雅婉約的雍容麗人端起幾上蓋杯,對耿照作勢一停,殷殷微笑:「典衛大
人,請。」耿照執杯還禮,一時摸不清她要做什麽,蓋杯捧在手上,卻未就口。
漱玉節好整以暇地抿了口香茗,拂去裙膝上那看不見的塵沙,怡然道:「妾
身不隻禮遇大人,更善待貴友,對于本門與嶽宸風的前緣夙怨,也是推心置腹,
盡說與大人知曉。這份誠意,望典衛大人心有所感。」
耿照點頭道:「宗主之誠,更無二話。」
「既然如此,」漱玉節道:「該輪到大人顯露誠意啦。」
耿照猝不及防,聽得一愣。
「宗主的意思,恕在下……」
「老神君之疑,妾身同樣也有。」
她若無其事的端起香茗,巧笑倩兮的模樣,似與至親閑話家常,娴雅中帶着
一派少女似的爛漫天真。「典衛大人雖爲老神君祓去了雷丹,妾身卻禁不住想:
這手段是否十拿九穩?是不是可一不可再?能否救得我全島之人……這些疑慮在
合作前,須請典衛大人給個交代。」
耿照背脊發寒,強自鎮定,沉聲道:「宗主要如何交代?」
「也不難。隻消典衛大人當着妾身之面,再施展一次祓除雷丹的絕藝,妾身
更無疑惑,願率我五島之豪傑,供典衛大人驅策!」指着身畔侍立的弦子嫣然一
笑,妙目凝光:「請典衛大人一試,爲這孩子祓去雷丹,如何?」
第四九折斷鶴續凫,天涎雷鼓莫說耿照措手不及,連素來冷面的弦子都怔了
一怔,清澈的眸底掠過一絲極細極微的訝色。漱玉節命她解開兩隻臂鞲(音「勾」,
皮革制成的護腕),卷起袖管,伸出一雙欺霜賽雪似的瑩白皓腕,掌緣橘粉、青
絡淡細,肌下若有骨骼,隻怕也是精雕細琢的玉架子。
「典衛大人若要施術,須一探脈門否?」
漱玉節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溫婉的笑裏似藏着一絲狡黠。
耿照忽覺符赤錦贈她的「狐狸精」三字考語,真是一點沒錯;狐狸若化成了
人的形貌,約莫便是眼前身披玄素的淡雅美婦。
「還是典衛大人的祓雷之術,須觸及身子其他隐密處?」她一打響指,玉靥
上分明是言笑晏晏的模樣,眸子裏卻連一絲笑意也無。「弦子,褪衣。」
修長的黑衣女郎想也不想,徑伸手去解腰帶,神情平靜無波。
「且慢!」
耿照索遍枯腸,實在想不出什麽應變的說法,把心一橫,舉手喝止。「宗主,
不用讓弦子姑娘解衣。在下……并無化解雷丹之法,當日救得老神君的性命,其
實是僥幸。」匆匆将吸化雷丹的難處解釋了一遍。
漱玉節冰雪聰明,縱使不通碧火神功,也約略弄懂了他的意思:耿照并非是
不能吸出衆人體内的雷丹,隻是若無明棧雪的幫助,他自體也未必能将雷勁化爲
己用;更别提在吸化的過程中,須冒雷勁灼身的風險——明棧雪說過了,上次沒
事,是耿照交了好運,可一不可再。
她輕輕一哼,放下蓋杯,冷笑道:「原來典衛大人想做無本生意來着。妾身
若不問,典衛大人打算何時才說?」耿照自知理虧,說開了反倒坦然,回口道:
「宗主恕罪。方才爲逃出重圍,便是真的不會,也隻能說會了;宗主若易地而處,
能直承不諱否?」
漱玉節櫻唇微抿,輕輕哼笑一聲,卻未答話。
「況且,在下并非全然幫不上忙。」耿照見她并未發作,心中又多幾分把握,
續道:「方才也曾提過,我有個朋友,是一位姓明的姑娘,對雷丹的了解遠勝過
我。明姑娘與那嶽宸風有隙,我懷疑她的失蹤與嶽宸風有關。宗主若能幫忙探聽
明姑娘的下落,以她對雷丹的認識,必能解決五帝窟的心頭大患。」
漱玉節冷笑:「本門未得好處,倒要先付利息了?典衛大人打的好算盤。」
彎細的螺黛柳眉一挑,哼道:「你與那姓明的女子,究竟是何來曆,爲何能解紫
度神掌的獨門之患?你自稱是刀皇傳人,身上的内功既非軒轅紫氣,更不是神玺
聖功,分明是冒名頂替,究竟是何居心!」
耿照心中一凜:「聽她的口氣,倒像識得刀皇前輩。」搖頭道:「那些傳人
什麽的,也不是我自己所說。傳授我武功者,并未自稱刀皇。」他這話說得理直
氣壯。琴魔、胡彥之、明棧雪,甚至是娑婆閣裏的千手觀音木像,并無一個自稱
是武登庸;刀皇傳人雲雲,全是某人的信口開河。
漱玉節冷冷一笑,停頓片刻,垂眸輕道:「是麽?江湖傳言刀皇的眉相特異,
被稱做是「淩雲紫氣」,唯其中一邊留有刀痕,因此破了大富大貴之相。你所見
到的那人,破眉處是在左邊,還是右邊?」
耿照一下被問蒙了,心裏直将老胡罵了個狗血淋頭;本想随便猜一邊賭賭運
氣,忽憶起幼年時在龍口村與鄉裏頑童玩耍,有個握緊雙拳、教人猜哪邊有石子
的把戲,心想:「她故意這麽問,說不定武登前輩根本沒有破眉,問題本身就是
圈套。」一徑搖頭:「我說了,傳我武功之人,并未自稱是刀皇。隻記得是個白
胡子老公公,連眉毛也是白的,沒注意有什麽疤痕。」靈機一動,突然問:「莫
非宗主曾經見過刀皇?」
漱玉節并未理會,蹙眉片刻,忽又展顔。
「你很狡猾。」她雍容一笑,清亮的眸子掠過一抹狡黠,翻臉竟似翻書一般,
前後簡直判若兩人。「也罷!與聰明人合作,總勝過與蠢人攪和。隻要你對本門
還有用處,我們之前的協議依然有效。」喚來弦子,附耳吩咐了幾句。
弦子領命而出,要不多時便帶着楚嘯舟回來,他的面色比數日之前更加蒼白,
印堂之間隐約泛着一股青雷紫氣,行走時步伐踉跄,似要花費極大的力氣,才能
稍稍抑制身上的苦痛。
身後,又有兩名潛行都衛亮出明晃晃的蛇匕,押着另一名蒼白瘦弱的少年進
來,卻是阿傻。
「根據過往的經驗,雷丹在中掌後五到七天之内将會成形。嘯舟受傷已有數
日,眼下正是最關鍵的時刻。」漱玉節淡然道:「你若能将他體内雷勁祓出,勿
使雷丹成形,我便信你說的話,你我的合作仍如前度所議,絕不變卦。否則…
…」玉指啪的一拈,那兩名潛行都的女郎短刃交叉,架得阿傻昂頸而起,倔強的
面孔微露一絲痛苦之色。
耿照莫可奈何,心想:「到了這份上,也隻好死馬當活馬醫了!」搬開桌椅,
扶着楚嘯舟盤腿坐下,一手抵住他胸口「膻中穴」,另一手按着他背門「大椎穴」,
一邊思索當日在密室中雷勁入體的運行路線,低聲對楚嘯舟道:「一會兒行功之
時,你千萬不要運功抵禦,專心想點别的事,莫想筋脈、真氣便是。」
楚嘯舟閉目不語,神情極是冷漠。
耿照運起碧火真氣,徐徐送入他的體内。紫度神掌種雷成丹的道理,其實十
分簡單:雷勁入體時,便如細沙侵入貝蚌,柔軟的蚌肉感受異物,又吐之不出,
隻好不斷分泌黏液将之包裹,以減少疼痛;久而久之,侵入的細沙便成珠母,裹
于其外的泌潤卻成了珍珠。
雷丹的生成也一樣。
紫度神掌霸道無比,隻消一點雷勁入體,便能炸得腔子迸開,内髒糜爛。
種丹則須逆運真氣,就像是替火藥硝石裝上外殼、制成炮仗,推遲雷勁爆發
的時間;一旦入體,受害者的真氣自然發生感應,化不去、又逼不出,隻好一層
層裹将起來,結成丹氣。
而居中的雷勁不散,一點一點滲出内丹,将之同化,受害者又須耗費更多的
真氣來包裹,避免爆發,無形中将雷丹越養越大……長此以往,雷丹終會超過體
内真氣所能負荷,須以藥力凝縮壓制,期限大約是一年。即使如此,一旦運使内
力超過八成,體内真氣失了平衡,也可能造成雷丹的爆發,便是「九霄辟神丹」
也救不得。
楚嘯舟中掌數日,正處于雷丹将成未成的階段,真氣密密裹着一點雷勁,在
丹田氣海之内滾成了一團,若實若虛。他全身的肌肉、筋脈反映腹中的激烈變化,
其疼痛不遜于利刃攪腸戳腹;過去時常有人捱不住這種痛苦,索性一死以求解脫
的。
耿照聽明棧雪解釋過雷丹的原理,此時以一絲碧火真氣度入楚嘯舟體内,走
遍全身筋脈,果然與明姑娘所說無不相同,暗忖道:「我要應付的敵人自是越少
越好。已被雷勁同化的内力不計,裹在外層的真氣須先剝離,勿使結丹。」打定
主意,運起碧火真氣,源源不絕灌入楚嘯舟體内。外力入體,楚嘯舟的真氣自生
感應,便要抵禦;但先天胎息緻密的程度,卻使得天下一切護體氣勁在其之前,
硬生生成了漁網竹篩,半點也截不住水流。
楚嘯舟原本無意催動内力相抗,誰知那股莫名真氣竟絲絲透入,明明并未失
去内力,周身的内力卻攔之不住,直如無物;他猛一擡頭,沉聲嘶吼道:「你這
是什麽邪功!」背脊一拱、手臂交錯,便要将耿照的雙掌格開!
耿照挪肩擡臂,身子似乎前後左右劃了幾個斜斜的圓,無論他如何掙紮,雙
掌始終牢牢按在前後兩處穴道上,喝道:「别動!我不會害你。」持續催谷内力,
絲絲真氣便如刀劍一般,将他丹田之内的滾熱氣團一層一層削去!
楚嘯舟的下腹中如有無數尖刀攢刺,饒是他天生孤冷,也不禁咬牙低咆。
漱玉節起身趨前,終是不明所以,不敢橫加出手,急得叫喚:「耿照!你
……你對他做了什麽?」那兩名潛行都衛都忘了還要押人,舍下阿傻,不由自主
圍了過來。
弦子手按靈蛇古劍,擺出逆手拔刀的架勢,隻待主子一聲令下,便要出手救
人。
耿照絲毫不敢放松,碧火真氣縱橫切削、層層解去外殼的氣團,終于露出其
中的一點紫度雷勁,失去包覆的焦旱戾氣「滋滋」迸出,灼血成煙、炙肉爲炭,
楚嘯舟五内如焚,肌膚一瞬間漲得紅紫,毛孔竄出絲絲熱氣,忍不住嘶聲慘叫—
—千鈞一發之際,耿照忙使出「汲」字訣,送入楚嘯舟體内的碧火真氣如潮水般
倒灌而回,勢之澎湃,連同雷勁也一并吸了回來,猛向後彈開,半空中伸手一撐,
落地時已是五心朝天,渾身紫電奔竄、白霧蒸騰,拼着全身内力壓制雷勁,避免
它在體内炸開,卻抽不出半點餘力來化消。
(糟……糟了!)
明棧雪的顧慮不幸言中,這是最糟的情況。
上一回雷勁失控竄走時,有明姑娘助他一臂之力,以她的碧火功修爲,再來
幾個也能救;光憑耿照一己之力,能壓制失控爆發的雷勁已屬難得,不能将雷勁
轉化成碧火真氣,引爲己用,跟被種了雷丹有何區别?不過是從楚嘯舟身上,再
移轉到耿照身上罷了。
「嘯舟!」
漱玉節飛奔過去,命弦子将他扶起,一搭腕脈,果然已無紫雷之氣。回頭見
耿照青筋暴出,渾身赤紅,難掩心中駭異:「難道他竟不是将雷丹化解一空,而
是吸進了自己體内?這卻……這卻是如何能夠?」
耿照有苦難言,漸漸壓制不住,隻得以真氣将雷勁裹起,心想:「完了,這
下雷丹卻種到了我身上。」忽覺有人在身後坐下,随即貼來一片瘦骨嶙峋的單薄
背脊,兩人背心相抵,他背門「大椎穴」仿佛開了孔,原本在脈中流竄的雷勁正
無去處,一股腦兒從破孔竄入一處新天地,恰與當日耿照解救薛百螣的情景相仿
佛。
一部份的雷勁脫體逸出,耿照壓力頓減,心中卻大起疑惑:「是何人救我?」
睜眼回頭,不看還好,一看差點吓得魂飛魄散。隻見來人一身雪白中單,渾身被
雷勁殛得青筋暴出,脹紅的肌膚直欲滴出血來,體溫沸滾欲騰,絲絲蒸汽竄出毛
孔,隐有一股煙焦氣息,卻不是阿傻是誰?
他的内力遠不及耿照渾厚,但精純處猶有勝之,若非如此,早已抵禦不住雷
勁,被殛成了一塊焦炭。
耿照回過一口氣,忙回身盤坐,雙掌抵住了阿傻的背門,全力運使「汲」字
訣,要将雷勁吸出。
殊不知阿傻練的也是碧火神功,真氣的自體防禦并不下于他,可不是什麽竹
篩漁網,阿傻又沒學過〈通明轉化篇〉的心訣,無法與他連成一個共同循環的周
天運行網絡。碧火神功遇上碧火神功,一點便宜也沒得占,任憑耿照使出了吃奶
的力氣,所能汲出的雷勁也極其有限。
自他打通心魔二關以來,從未遭遇如此挫折:要救楚嘯舟的自己反中雷勁,
要救自己的阿傻又成了新的容器,這一小點還不成氣候的雷勁在三人之間傳來傳
去,居然縱橫無敵,誰也拿它沒辦法。
耿照又氣又急,忽然靈光一閃:「既然吸不出來,我便将内力灌進去,讓阿
傻有足夠的力量對付它!」加速催谷内力,源源不絕送入阿傻體内。兩人的内功
畢竟是同源,阿傻縱使不懂轉化之法,也能感覺體内湧入了一支生力軍,仿佛原
本将潰的陣勢忽得援兵,反過頭來壓迫雷勁,要将它逼出體外。
大凡真氣離體,多由肢體的末梢而出。二少内力合兵一處,碧火神功加上碧
火神功,終于追得雷勁沒命竄逃;這場奇妙的追逐起于任督二脈,雷勁便如帶路
先鋒,後面跟着窮追不舍的百萬大軍,一路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竟然打通了阿
傻各處筋脈阻塞,真氣貫通全身,不下于打破心魔障的易筋拓脈之舉。
眼看周天循環即将完成,被逼出的雷勁突然一阻,滞于手厥陰心包絡經的
「曲澤穴」,以及手太陰肺經的「尺澤穴」。這兩處穴道分在雙臂肘彎,阿傻筋
脈一通,真氣越滾越強,再加上耿照毫無保留地催谷内力,依然難越雷池一步。
耿照連試幾次,突然明白過來:「他雙手筋脈已毀,肌肉萎縮,難出大力,
連真氣也無法通過。」但走到了這一步,已無回頭之路,隻得咬牙運功,抱着百
死無悔的決心沖破滞礙。
阿傻所承受的痛苦則遠超過了楚嘯舟。雷勁雖是窮途末路,焦灼烈勁絲毫不
減,散在全身筋脈中已如此難當,如今全集中在兩臂之間,被渾厚的碧火真氣不
住擠壓,幾乎壓縮成了兩枚具體而微的小雷丹。
他的雙臂皮開肉綻,鮮血流之不出,全化成淡紅色的血蒸汽,肌膚焦臭如結
痂,肉眼能見表面紫電竄閃,發出極其駭人的「滋滋」聲響;饒是阿傻生性堅忍,
亦禁不住張口低嚎,迸出野獸般的怪異吼聲。
諸女不禁色變,紛紛掩鼻退開。漱玉節拉着弦子後退些個,忍不住出聲提醒:
「耿照!你朋友已有血沸之兆,再這樣下去,會将他活活烤死的!」
耿照如何不知?隻是進退無路。阿傻的筋脈已經不起雷勁的反複折騰,此時
撤去内息,徒然害他送命而已。
恐怖的燒灼持續了将近一刻,兩人均傷疲已極,雷勁卻逐漸消失,不知消耗
于何處,阻塞也較先前推進不少,已至腕間的「太淵」、「大陵」二穴;片刻餘
勁透入手掌,終由指尖的「少商」、「中沖」兩穴逸出體外,大功告成。
耿照緩緩收回内力,自行搬運周天,回複元氣。阿傻身子一歪,側倒在地,
焦枯的兩條前臂傷痕累累,創口處鮮血迸流,汩汩而出。在場衆人之中,漱玉節
最早回過神,命弦子爲他滿滿敷上了珍貴的「蛇藍封凍霜」,取藥布仔細包紮。
耿照此番不惜功力,耗損甚巨,運功大半個時辰,才得收功吐息。
睜眼一瞧,時近晌午,花廳内的桌椅都恢複原狀,楚嘯舟已被移出。旁邊置
着一床軟榻,榻上的阿傻雙手包紮妥适,換下了汗濕如浸的單衣,正靠着枕頭沉
沉睡去。
漱玉節仍坐在主位上啜飲香茗,見他醒來,不禁微笑:「典衛大人的内力深
湛,令妾身大開眼界。當年本門費盡心思,犧牲了幾名一流高手,始終無法将雷
勁逼出。能得典衛大人的幫助,紫度神掌不足懼矣!」
「宗主客氣。我的修爲隻能應付尚未結丹的雷勁,若是成形已久的雷丹,恐
怕得問明姑娘才行。」耿照一躍而起,活動活動筋骨,趨前去探阿傻的腕脈,見
他脈象平穩,真氣充盈,這才放下了心。
漱玉節目光如炬,早已看出這點。
楚嘯舟體内的雷勁被悉數吸出,足證這少年與那姓明的女子有門道,隻消确
實掌握雷丹的特性、生成以及化解之秘,她并不缺高明的國手名醫研制解藥,這
筆生意仍是十分的上算。
她點了點頭,微笑道:「典衛大人不用擔心,妾身已派人潛入越城驿館,監
視嶽宸風的一舉一動。倘若那位明姑娘真在嶽宸風的手頭上,很快就會有消息的。」
命弦子取來一方白巾攤在幾上,巾子裏包着幾片枯葉似的碎皮,既薄又脆;拿起
一瞧,似能透光。
「這是什麽?」
「是貴友褪下的痂皮。」
弦子打開阿傻臂上藥布,厚厚的糊狀膏泥之下,隐約露出粉紅色的表皮,淡
淡的刀痕舊疤猶在,卻已非原先萎縮的枯褐死肉,而是新生的肌膚。
「這……這是怎麽回事?」耿照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
「妾身也不甚了了。原本弦子爲他敷藥包紮,不到一個時辰的光景,裹好的
藥布突然松脫滑動,揭開一看,才發現焦萎的舊皮紛紛脫落,竟生出新的肌膚。」
漱玉節道:「妾身曾聽人說,若将玄鐵研制成極細的帶磁玄針,摩擦之後用以刺
穴,将産生輕微的殛人電勁,有助于活化氣血。他身上發生的異變,其理或與此
有關。」
耿照觀察片刻,難掩心中喜悅:「這麽說來,他的手有機會能複原了?」
豈料漱玉節輕搖螓首,失笑道:「他周身氣血被雷勁活化,再加上筋脈打通,
真氣充盈,縱使能再生新肉,卻無法自行修補被挑斷的手筋。斷筋若能生出,又
如何廢去手足四肢?」
耿照愕然片刻,點頭道:「能生出新肉,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垂落雙肩,
神情卻是說不出的失望。漱玉節靜待片刻,才曼聲道:「長是長不回去的,但未
必便沒有其他的辦法。」
耿照心中一凜:「這便是她的條件了。」拱手道:「請宗主明示。」
「我五帝窟有三樣至寶,除食塵弓、玄母劍之外,還有一樣名喚「天雷涎」,
既是世間至柔,也是世間至韌,不但能引雷走電,一旦注入内息,更可任意改變
形狀。
「這涎索的模樣似一團凝縮的龍筋,撷取約一粒黃豆大小,注入内力,便可
拉成數丈之長,絕不中斷;灌注的内力越多,延展性越是驚人。迄今未有人能徒
手拉斷這「天雷涎」的,若要分段截取,須以秘法爲之,否則連食塵玄母也砍不
斷。」
天羅香所持有的異寶「天羅絲」盡管更堅更韌,卻無如此殊異的性質。
「本門曾送出過一枚米粒大小的「天雷涎」,妾身因此結識一位精通外科的
醫道大國手。我問他:「先生要這涎索何用?」那人回答:「斷鶴續凫。可惜了
一隻用劍的好膀子,想随便找個人接上。」」
想來似覺有趣,漱玉節微微一抿,笑道:「這位異人雖是遊戲人間,開口卻
無空話。他若能「随便找個人」接上一條斷膀,自能爲貴友續以天雷涎,代替被
挑斷的手筋。」言下之意,竟要以寶貴的涎索相贈。
耿照又驚又喜,總算神智不失,轉念一想,登時明白過來:「帝窟被嶽宸風
奪去的至寶,莫非便是「天雷涎」?」
「正是。」漱玉節颔首道:「這珍貴的涎索貯在一隻名喚「億劫冥表」的機
關盒中,那盒子的樣子十分特别,一見便能認出。妾身近日将與那位異人相見,
請他爲貴友治療,待我等将金盒奪回,再以天雷涎爲他接續手筋。」
她面子、裏子俱都做足,耿照非給台階不可,連忙起身稱謝,算是正式訂下
了連手合作之盟。漱玉節說到做到,在阿淨院的另一頭覓得一處獨立的禅房,真
金白銀的打點妥當,讓阿傻與耿照同住;撤去了原本看守阿傻的潛行都衛,另派
貼身的侍女日日前去伺候湯藥、擺布吃食,照顧得無微不至,轉眼又過了三天。
這三日裏,耿兆一有空閑,便将碧火神功的心訣與〈通明轉化篇〉傳授給阿
傻,指點他自行修練的法門,自己卻早晚各花一個時辰的工夫打坐冥想,仿佛老
僧入定。
連照顧二少起居的侍女,都向漱玉節回報:「那小和尚怪得很,才剛起床不
久,又坐着打瞌睡;午間用了膳,下午也睡。偏就夜裏不睡,有時戌時不到就沒
了人影,非到子時才回。」
「都沒練功麽?」特意安排不通武藝的侍女去,漱玉節主要也是爲了這個。
不會武功的少女,不代表沒有眼力,隻是不易令人起疑。
「沒見他練過。」小侍女搖了搖頭,又補一句:「一整個人哪,就像木頭。
長得像,說話打瞌睡也像,閉着眼都不動。」
任憑漱玉節見多識廣,也不知世上有這樣一門「思見身中」的練功法。耿照
在空明之境裏檢視記憶,日日與老胡打、與狼首聶冥途打、與老神君薛百螣打,
輸在哪一招上便喚出再打過,打上五十遍、一百遍,直到完全克服爲止。「薜荔
鬼手」八部四十路絕學自不待言,更是早晚必修的日課;若有餘裕,便與木雞叔
叔比賽砍柴揮刀,重溫一下父親姊姊,以及七叔的聲音形貌,還有在流影城等着
自己的一大一小倆美人兒……
◇◇◇
三日轉眼即過,潛行都回報:嶽宸風落腳的越城浦驿館之内,并未見得有形
貌如明棧雪一般的女子。
随着三乘論法大會的時間逼近,城中管制益發嚴格。據說鎮東将軍慕容柔已
抵達最近的谷城大營,似還沒有進城的打算;地主東海經略使遲鳳鈞大人在城外
的官道上設下崗亭,迎接陸續趕來的貴賓,一面爲了鳳跸之事忙得團團轉。
倒是嶽宸風沒什麽動靜,鎮日在驿館飲酒狎戲,屋中不住傳來女子的呻吟嬌
啼,聽得人面紅耳赤,左右均遠遠避開,不敢打擾。漱玉節忌憚他的武功城府,
嚴令潛行都諸女隻得在外圍打探,以免打草驚蛇,傳回的訊息均是兩手、乃至第
三手之後,幫助不大。
耿照夜夜在寺中搜查,次序井然、無一遺漏,終于确定明棧雪不曾回來過。
連山上的上座院那廂也很平靜,媚兒那丫頭耗損不小,這幾日間甚是安分,沒敢
尋什麽事端。當日在阿淨院劇鬥之後,由漱玉節花錢擺平,後來耿照返回現場,
已不見郁小娥的蹤迹。
——一籌莫展。
五帝窟衆人不無沮喪,因爲無法預知瓊飛闖下的禍有多大,唯一比死還令人
難過的,便是等着死,這三天自是不好過。據說瓊飛每天鬧着要去殺符赤錦滅口,
若非楚嘯舟還在休養,隻怕已聯袂殺下山去。
耿照卻始終相信,她一定會再來。
自從漱玉節下令移駐王舍院之後,連何君盼也搬出了阿淨院,符赤錦當日是
跟嶽宸風一起離開的,身後受盡帝門中人的白眼,她有什麽理由獨自返回,還在
阿淨院裏意外遇上了瓊飛,得聞耿照能解雷丹的秘密?
可能性隻有一個:符赤錦爲了某種目的,也許是要拿(或藏)什麽東西,又
或與什麽人悄悄會面,才獨自來阿淨院。此事漱玉節不知,嶽宸風也不知,所以
她才無法将情報洩漏出去。這三天的風平浪靜,恰恰就是證明。
若符赤錦要保守的是某樣東西,就未必會再回來;若她那天是來見一個人,
很可能有再來的必要。
耿照的猜測果然成真。
隔天下午,一輛騾車停在阿淨院門前,一名體态豐腴、頭戴帷笠的白衣少婦
掀簾下車,随着接待的小尼姑碎步而入,似與尋常的女香客并無不同。
但耿照既有過目不忘的奇能,遙見那少婦乳沃臀肥,卻有一把曲線深陷的細
圓葫腰,走起路來款擺生姿,探出袖口的一雙柔荑如覆奶蜜,酥紅處都成了細潤
的粉橘色澤,确是符赤錦無疑,一路悄悄尾行,跟來僻靜處的一間小小客房。
比之五帝窟衆人的居處,這裏算是十分的簡陋寒酸,鬥室不過比兩榻夾角略
大一些,一張闆桌一條凳,别的家生也放不下了。符赤錦平素愛穿紅衣,此番變
裝前來,意在掩人耳目;耿照不敢太過接近,以免被她察覺,遠遠伏在房頂,由
牆頂的镂窗望入。
隻見符赤錦偷偷塞了一錠銀子,打發小尼姑走,掩上房門之後,原本慵懶如
貓的動作忽變得敏捷起來,快手快腳地翻動榻上的墊褥,又挪開桌椅細查其下,
終于在牆角的磚縫中,以發簪尖端挑出一團灰白物事,似是紙撚一類。
符赤錦打開觀視,片刻又将紙箋折起來,塞入纏腰的内袋裏。
她一打開房門,正要離開,忽聽「劈啪」一聲勁響,檐上突出的覆瓦被鞭梢
抽成一蓬碎粉,迎風灑落。符赤錦舉袖揮開,向後躍入門中,以防鱗皮響尾鞭忽
施偷襲,仰頭怒道:「冷北海!别偷偷摸摸像個孫子,給姑奶奶滾出來!」
語聲未落,長廊兩邊、小院四面黑壓壓地冒出人影,竟已将她團團包圍。
符赤錦心中微凜,面上卻泛起一絲蔑笑,揚聲道:「怎地,人多欺負人少麽?
漱玉節!别淨叫你的鷹犬爪牙來耀武揚威,自個兒卻老躲在暗處,不丢人麽?」
冷北海收卷長鞭,從房頂一躍而下,冷冷說道:「我當你是五島血裔、宗苗之後,
喊你一聲「符姑娘」,料想人各有志,有的骨頭硬、有的骨頭軟,半點也勉強不
得。誰知你将瓊……少宗主賣給了嶽宸風,自甘下流,令人不齒!」
符赤錦蛾眉一挑,怒道:「你胡說什麽!我幾時将漱家丫頭賣了?」厲聲道:
「漱玉節,你出來!把話給我說個清楚!」
衆人忽然靜了下來,廊間人流向兩旁分開,漱玉節扶劍袅袅而出,雪靥慘白,
神情十分凝重。符赤錦原本惡狠狠瞪着衆人,絲毫不讓,一見她的神情,不由得
微怔,蹙眉道:「你家丫頭……真出事了?」衆人聽得惱怒,又叫嚷起來。
漱玉節素手微揚,止住騷亂,眸子直勾勾地望着她,咬牙一字、一字說道:
「你跟嶽……說了什麽?」
符赤錦冷笑:「閨房裏的取樂調笑,漱大宗主也有興趣麽?」見她神色不善,
片刻才收起了蔑态,冷面道:「你若是擔心小和尚之事,我什麽都沒說。信口無
憑,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漱玉節面無表情地看了她半晌,點頭道:「好。」把手一揮:「讓她走。」
「宗主三思!」
「萬萬不可!」
「綁了這婊子,去換少宗主回來!」
「夠了!」漱玉節提運真氣一喝,震得檐瓦格顫,在場幾十人的叫嚷全讓她
壓了下來。帝窟衆人難得見她顯露武功,不覺一愣,四周頓時鴉雀無聲。「你回
去罷。這沒你的事了。」紗袂翩轉,鸾钗細顫,掉頭便要離去。
「慢!」符赤錦喝道:「把話說清楚再走。嶽宸風大清早便出城去了,說要
往谷城大營見鎮東将軍,随行的還有将軍幕府派來的使者。我離開驿館的時候,
他人都沒回,要如何抓走你的女兒?」
漱玉節眼角一乜,卻未回頭,寒聲道:「随我來。」也不管她答不答應,徑
自交錯長腿,邁着細碎的蓮步前行;所經之處,衆人無不讓出道來。符赤錦猶豫
片刻,率性地尾随而去,無視于周遭亟欲噴火的憎恨目光,面帶冷笑、夷然無懼,
一路始終昂首挺胸。
漱玉節領她來到王舍院中,把衆人都留在精舍外。
後進的一間雅房之中,但見一人躺在榻上,死活不知,全身衣發俱濕,仿佛
剛從水中撈起;饒是如此,仍染得墊褥上一片血污,怵目驚心。那人和衣紮着白
布,數名潛行都衛繞床奔走,捧水的捧水、擰布的擰布,忙成一團。
薛百螣一掌抵着那人背心,顯是爲他度入真氣,正到了緊要之處,頭頂冒出
縷縷白煙。
符赤錦打量了那人幾眼,蓦地驚呼:「楚嘯舟!」更駭人的是:他一條左膀
齊肩而斷,紮緊傷處的白色巾布早被鮮血染得黑紅一片,兀自汩出點點膩滑,也
不知用上多少寶貴的「蛇藍封凍霜」,出血的狀況卻依然沒有好轉。
——斷面平滑如鏡,傷口卻極難止血,正是嶽家名刀赤烏角的特征。
(果然是他!)
符赤錦忽然想起了什麽,目光四下巡梭,隻見平時楚嘯舟佩在腰間的那柄單
刀還在,被随意擱置在榻邊一角,興許是急救裹傷之際,不知誰解下一扔,以免
擋路,但另一柄刀卻不見蹤影——「食塵呢?」她面色一沉,森然道:「刀到哪
兒去了?」
漱玉節面無表情,輕輕擊掌,一名垂手侍立的黑衣女郎應聲上前。「你說。」
「禀宗主:今早少宗主與楚敕使不顧婢子們的勸阻,執意下山去尋符姑…
…符神君,婢子們遮攔不住,跟了一陣,就沒了她二位的蹤迹。
「衆姊妹散開找尋,正午過後不久,才在小陵河下遊發現楚敕使。他說少宗
主被嶽宸風所擒,就昏了過去,沒見有食塵的下落。至于城裏的情形,須問菱組
的其他姊妹。」
小陵河乃是酆江、赤水間開鑿的一條人工運河,已有百餘年的曆史,幾與越
城同壽,同時也是連接城池與浦港的樞紐。南船北馬在越浦下錨登岸,須改換小
一點的沙船,循小陵河至城下;離人别賦、歸客洗塵,也多假小陵河的砌石柳岸
爲之。
漱玉節接連問了幾名潛行都衛,漸漸拼湊起事情發生的過程:原來瓊飛被耿
照一把摔暈,醒來之後,一口惡氣全都移轉到符赤錦身上,拉着楚嘯舟去「殺人
滅口」。她大剌剌的進了城,打聽到嶽宸風不在城内,居然大搖大擺地殺進驿館,
逢人就打,要他們「把賤人交出來」。
「說!」她揪着驿館官員的衣襟,勒得他面色醬紫,幾乎難以喘息:「符赤
錦那個婊子在哪裏?沒人,我打下你們一口牙,教你們喝風去!」
那官員哪裏說得出來?一眨眼便吐出滿嘴碎牙和着血,痛得暈死過去。
好不容易有一名馬夫供出「曾見符姑娘套了車」,兩人趁着衙門官差還沒趕
到,乒乒乓乓打爛了大堂裏的幾凳古董,揚長而去。後來不知怎麽,在城外遇上
了還沒走遠的嶽宸風,下場便如眼前所見。
潛行都裏負責監視城中驿館的菱組一行,隻見得兩人離開,卻未見嶽宸風回
來,推斷瓊飛與食塵都被他順道帶去了谷城大營,是以不曾看見。五帝窟所布置
的眼線,并未遠及谷城,嶽宸風一出越城浦,形同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唯今之計,就隻有「等」而已。
符赤錦本想說「你那白癡女兒是怎麽教的」,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冷笑:「你最好祈禱你一手調教的楚嘯舟是個膿包,一照面便斷臂失刀,給人扔
進了河裏。要不然,用不着我同他說什麽小話,你自己掂一掂要用幾條人命,來
填小和尚那個血坑。」
忽聽薛百螣厲聲道:「娃兒!你說這話,與叛徒有什麽兩樣!」怪眼一睜、
精光暴綻,全身殺氣迸發,緩緩站起身來。
「薛公公!」堂後一聲輕喚,何君盼端着煎好的湯藥掀簾而出,交給榻邊的
黑衣女衛,轉頭對符赤錦道:「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嶽宸風所知難測,那人對
誰都是冷酷無情,你留在那兒也沒個照應,實在是太危險。」
「留在這兒才危險。」符赤錦蔑聲哼笑:「我勸你們别想着救人。少打什麽
壞主意,人還有回來的機會;莫給了人家借口,平白賠上一個女兒。」咯咯幾聲,
掩口而去。
此時,守在外圍的衆多好手都堵到堂前,階下黑壓壓一片,幾十隻惡狠狠的
眼睛直視着豐腴白皙的葫腰麗人,一步也不讓。符赤錦全無懼色,昂首蔑笑:
「漱玉節!管好你的狗,别教它們擋路,難看死了。」
漱玉節霜顔覆雪,拂袖叱道:「讓她走!」
堂外衆人沉默半晌,捏緊拳頭,緩緩讓出一條路來。
「傳我号令,」帝窟之主咬了咬牙,神色一片靜漠,朗聲清道:「從現在起,
誰都不許離開此地,不許前往越城浦救人,違令者視同叛徒,五島永世難容!」
薛百螣重哼一聲,怒道:「你是她媽你都不肯救,還不讓我這爺爺去?」
漱玉節頭也不回,冷道:「身爲母親,我可以陪女兒一起死。老神君若在嶽
宸風面前露臉,沒有一擊殺他的把握,我須點多少人馬婦孺與你陪葬?」
薛百螣雙目圓睜,半晌都說不出話來。片刻才垂肩低頭,「砰!」起腳踹飛
了一張頗沉重的黑檀繡墩,容貌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幾歲。
◇◇◇
符赤錦出了王舍院,嚣狂的蔑笑一凝,忽變得無比凝重。載着她來的騾車早
已在門前久候,她扶着車欄撩裙而入,信手放下小窗内的紗幔子,面上再也沒有
笑容,雪白膩潤的豐腴嬌靥微微靠着窗邊,眸光空洞,似是心事重重。
早在騷亂發生之前,耿照便已溜下屋脊,避開衆人的耳目,之後又搶在符赤
錦前頭溜出王舍院,弄來了一輛小巧的髹漆牛車,還有一套仆役的粗布衣裳,一
頂遮住光頭的油竹編笠——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這方面也越來越像明棧雪,想象
力與行動力同樣出色,總能在需要時變出合适的道具,或爲手邊僅有的東西發明
合适的新用法。現在,蓮覺寺法性院的少年僧人搖身一變,成了城中貴婦的牛車
車夫——當然,車廂裏不隻沒有盛裝打扮的雍容美婦,恐怕連隻死老鼠也沒有。
他駕着牛車,不緊不慢地跟着符赤錦的騾車下山。對香客絡繹不絕的阿蘭山
道而言,這才是最好的掩護。
可惜有個笨蛋不懂。
一團烏影扣着騾車的底闆,藏身在軸輻之間。耿照刻意放慢速度,遠遠窺看
車下人的身形服色,心裏已有了譜。
盡管那人隐藏得很好,騾車的輪子印痕卻半點也騙不了人,哪怕車夫絲毫不
懂武功,沒多久便發現車輛的負重有異,掀簾與車内的符赤錦附耳幾句,「籲」
的一聲長嘯,将車子停在道旁。
一輛車裏三個人,車座上的、車廂裏的,還有車底下的,誰也沒有動。
耿照「喀答、喀答」驅車靠近,直到兩車并齊,最後甚至超前了半個車身,
騾車還是毫無動靜。
(奇怪……難不成,她要等我走了才動手?)
忽聽那車夫喊道:「喂!前頭的兄弟——」聲音悶濁,又有些不自然的尖。
耿照一勒缰繩,探頭應道:「什麽事啊?」冷不防車夫雙爪一探,徑朝他咽
喉抓來!
——「血牽機」!
以耿照現下之能,與五裏鋪時相比,差别可說是天地雲泥;符赤錦的血牽機
秘術縱使神異,隻要不貼肉相觸,未必奈何得了他。但耿照不是爲了打赢她而來,
跟蹤才是他真正的目的,隻要能跟着符赤錦抵達目的地即可——耿照從車座下抽
出神術刀,似模似樣的應付了傀儡幾下,胸腹間故意露出空門,符赤錦咯咯一笑,
手掌自車夫脅下穿出,運指如風,一連點了他幾處大穴。耿照奮力配合,光溜溜
的腦袋一歪,手足僵硬地墜下了車座,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小和尚,耿大人!」符赤錦嘻嘻一笑:「這輛牛車是女子的把式,你一個
大男人縮在忒小的車座裏,不覺得别扭麽?」其時越浦左近的貴婦仕女外出,多
由婢女仆婦駕駛這種華麗的小牛車,蔚爲風尚。耿照來自更南方的流影城,繁華
遠不及三川,自不知有這些花樣。
符赤錦沒料到他一下便失風被擒,失笑道:「憑你這點微末道行——」蓦地
車下銀光一閃,幾乎将她劈成兩半!
她原本閃不過,但車夫一直被她拿在身前當傀儡,這迅捷無倫的一刀便由那
倒黴鬼代爲受了;兩丬屍塊分裂的瞬息間,她忽揚手打出一蓬黃霧,來人正施展
絕頂身法随影而上,顔面猛被黃霧一卷,登時翻身栽倒,修長苗條的身子輕輕扭
了幾下,旋即癱軟不動。
符赤錦好整以暇地躍下車來,咯咯笑道:「弦子呀弦子,枉費你跟了漱玉節
這麽久,豨蛇煙也不知放過多少回了,有沒親身嘗過這煙的滋味?」可惜弦子再
也無法回話。這煙連紫龍駒策影都能放倒,更何況一名冰肌玉骨的清麗女郎?
第五十折一水之恩,棗花幾度耿照乍見一張嬌俏美顔倒在面前,弦子玉頸一
斜、妙目緊閉,尖尖的下巴微微擡起,少了平日那森寒冷漠的銳利目光,更襯得
颔骨線條利落巧緻,美不勝收,不覺多看了幾眼,心底暗歎:「你若不逞能,也
讓她封了穴道,不一會兒便得自由。這下可好,我上哪兒給你找解藥?」
符赤錦舍了騾馬殘屍,雙手分提二人衣領,連人帶着兵刃,掠進道旁一處茂
密的松林中。
林地裏停着一輛雙駕馬車,轅衡、廂座等都髹上了油亮的黑漆,看似十分堅
固結實;車輪的中心軸毂部分還鑲有銅件,四隻車輪各有三十二根幅條,極爲考
究,顯是官家之物。
耿照恍然大悟:「這才是她自越浦驿館套來的車。方才那輛隻怕是路旁雇的,
可憐了那騾車夫。」殊不知郵驿的轺車雖也是兩匹馬拉,卻是結構簡單的輕便小
車。這輛車是嶽宸風從谷城大營調來的數乘之一,充分反映慕容柔精細計較、眼
底難容顆粒的脾性;這等用料做工,莫說是拉貨載人,拿來當戰車也使得。
符赤錦取出皮索,将他二人雙手縛起,扔豬肉麻袋似的丢進車裏,自己卻披
氅戴笠,跳上車座控缰,檀口中「籲籲」有聲,一路往山下而去。
她攜有蓋了鎮東将軍官防大印的文書,放眼東海,那是幾無不可出入的地方
了。
耿照側躺在車廂内的織錦軟墊上,感覺車輪所經之處,從崎岖盤繞的阿蘭山
道,轉成夯實了的平坦官道;不多時馬蹄聲喀搭脆響,蹄鐵每一下都敲在磚石上,
車外人聲鼎沸,車行漸緩,吹進窗幔的和風裏隐有一絲濕暖水氣,蓦地省覺:
「她又回到了越城浦,這是要進城了。」
果然把守側門車馬道的官兵,一見文書上殷紅如血的九叠篆,那鬥大的「鎮
東将軍印」五字簡直就像催命符一般,吓得魂飛魄散,慌忙移開拒馬、驅散行人,
恭恭敬敬讓馬車通過。
耿照從沒來過号稱「東海第一大城」的越城浦,隻覺馬車行駛在鋪設磚石的
街道上十分平穩舒适,兜兜轉轉半天,花費的時間似乎比前一段的下山入城還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廂外的喧鬧逐漸消失,剩下清脆的馬蹄響,射入小窗的陽光
爲之一暗,變成了迎風搖曳的葉影,仿佛連空氣都沁涼起來。
符赤錦「籲」的一聲停住車馬,似對一人低聲道:「勞駕,我打無桃無鏡處
來,雞鳴前至,想找幹麂子的主兒要口煙吃。」一把嘶啞老嗓應道:「姑娘要尋
的主兒,是一還是倆?」符赤錦回答:「是仨兒。」
咿呀一響,但聞枯枝曳地沙沙有聲,似是開了扇老舊的柴門,馬車喀搭而入,
未幾又停了下來。耿照心想:「這院子好小。」唯恐符赤錦突然打開車門,閉目
不動,悄悄運起了先天胎息。
瞬息之間,耳力、觸感、嗅覺等猶如伸出了無數細小的觸手,小于針尖的靈
敏感應鋪天蓋地而出,灑滿整個院落。聲音、溫度、氣味……數不清的細小「粒
子」反彈折射,在腦海中勾勒出周遭環境的輪廓,竟不下于親眼所見。
他甚至能聽見符赤錦躍下車座時,裙擺拂過草葉的聲響;她衣襟裏溫溫融融
的幽甜乳香,還有行走之際,裙内微微汗濕的腴嫩腿根略一摩擦,那股子帶着豐
潤液感的細膩絲滑——隔着黑漆車闆、綠草小徑,更别提她身上層層裹起的衣物,
漸行漸遠的符赤錦在耿照的感知裏幾乎是赤身裸體;他甚至能穿透她千嬌百媚的
誘人胴體,直至皮下,聽見血液流過管絡間的細微聲響,嗅出汗漬、津唾、淫水
等體液的甘美氣味……
符赤錦卻不知自己正被一雙無形之眼監視着,快步走過庭中的一株老棗樹,
葉間透出一粒粒細小花蕾,還未開出小綠黃花。
廂房前一人推門而出,低低驚呼一聲,喉音低啞富于磁性,卻是一名女子。
符赤錦迎上前去,與她四手交握,差點踮着步子雀躍起來,模樣活像六七歲的女
娃。
「數年不見,出落得這般美啦。」那女子贊歎着,伸手去掠她額前垂落的浏
海。
「再怎麽美,也美不過小師父。」符赤錦笑道。
同樣是嬌膩的語音,此刻聽來卻有種說不出的活潑歡快,仿佛變了個人:
「上次沒見小師父留下的字條,我可難過死了。還好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才又
回頭找去,差點見不到三位師父啦。」
女子低聲嗤笑,雖是無心使媚,聲音卻直教人耳根酥麻、胸間一陣奇癢,竟
說不上是極苦還是極樂。
「鬼靈精!有什麽東西是你找不到的?定是别處耽擱了,胡亂搪塞!」
兩人挽臂而入,便似一對姊妹花兒。屋裏一人重重一哼,聲若鐵砂磨鏽、虎
嘯生風,雙姝頓時收斂,符赤錦道:「二師父安好。錦兒給您請安。」
耿照心想:「她說要尋的主兒是仨,看來還有一位大師父。」無論如何感應,
屋裏隻有三人的呼吸心跳,感覺不出有第四人的存在。
「說事之前,先表明立場。否則七玄大會之上,敵我難分。」那「二師父」
開口如虎咆,峻聲道:「我不讓你小師父留信兒,她偷着留;我不歡迎你這時來,
你終究是來了。既然如此,心裏該有了準信。我料你在五帝窟不受待見,不如回
來,好歹是個娘家。你道如何?」口氣雖然嚴厲,内容卻頗見關愛;斥責雲雲,
不過作态而已。
符赤錦沉默了片刻,才道:「錦兒始終是姓符,二師父莫要逼我。此番前來,
是想請求各位師父,指點錦兒一門武功。」語調低緩、口氣淡漠,仿佛先前的歡
快活躍全被一股腦兒地抽幹了,又回複成車上那個倚窗蹙眉的小婦人。
那二師父「哼」的一聲,冷笑道:「這兒沒有能教外人的武功。出去!」
連耿照都訝異于符赤錦的斷然,更想不通她怎能在不留情面地拒絕之後,還
提出如此過份的要求。那與她感情甚笃的「小師父」甚至難發一言爲她緩頰,屋
裏頓時陷入一片怕人的靜。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房間的角落裏忽然響起一把極其怪異的嗓音,幽幽道:
「女徒,你想學什麽武功?」尖亢的語調配上緩慢悠長、斷斷續續的口吻,猶如
一名被老妖怪附身的孩童。
那人的聲音雌雄莫辨,帶着詭異的嗡嗡共鳴,仿佛無處不在,尖亢處渾似一
根扭曲的螺旋金針,無論如何閃躲,終不免被刺破耳膜,鑽入最疼痛敏感的極深
處;偏又不是直進直出,而是絞、旋、戳、拉無所不用其極,聞之心魂一奪,倍
感痛苦。
那怪人話語一落,倏又沒了聲息,屋裏隻能感應到三人的存在,似乎開口說
話的是隻木偶一類。
耿照無比駭異,自有先天胎息以來,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除非那人是殭
屍,否則……怎麽可能沒有呼吸、沒有心跳,連一絲熱血奔騰的極細聲息也無,
莫非真是非人的妖怪?」
符赤錦不敢不答,審慎地斟酌了一下措辭,小心道:「回大師父的話,錦兒
想請三位師父恩許,賜下本門至高的「旱地千裏,殺龍吞雲」心訣。」
那女子聞言失聲:「你說什麽?」
二師父更是氣急敗壞,虎吼道:「放肆!你開口索要此法,是何居心!」
大師父怪異的蒼老童音又從不明處響起,伴随着嗡嗡共鳴,倒比另外兩人平
和得多:「女徒,你看過《岣嵝異策》了,是不是?那你該明白,這部「赤血神
針」就連當年範飛強也功敗垂成,就算我三人将殘頁交了給你,你又如何練得?」
「有時候,殺人未必要自己來。」那人尖聲緩道:「有什麽心思,盡管說出
來罷。」
耿照聽得一頭霧水:「「赤血神針」是哪個門派的武功,怎地從沒聽過?」
隻覺那段話裏似有什麽東西耳熟至極,索遍枯腸、絞盡腦汁,蓦地靈光乍現,突
然明白過來:「範飛強……「萬裏飛皇」範飛強!他們三個……竟是遊屍門的人!」
◇◇◇
原來符赤錦一身的武功非是五帝窟的嫡傳,而是出自遊屍門。
帝窟之中以女性爲尊,這是因爲純血的男性生育力十分低落,純血女子須與
島外男子通婚,才能令可練帝字絕學的特殊血脈延續下去,不緻中斷,純血的男
子遂成爲完全的戰鬥部族,生存的目的就是爲了守護島上的純血女性。
像薛百螣這樣的純血男子,一出生便已注定無後。
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拼命鍛煉自己,經曆嚴苛的生存淘汰,終成爲強大的戰
鬥機器,擔任一島之敕使、乃至于神君之位。除了守護,他們還必須負擔傳承之
責,收養其他純血男童爲義子,以傳承帝字絕學。
在五帝窟裏,男性的純血傳承很難被視同親族:他們的義子、義子的義子
……都缺乏血緣的連結。
因此,地位較高的純血男子也會收養外面的小男孩爲義子,一方面可入贅其
他的女性族系,透過結緣的手段來拉攏結盟,以鞏固自身的地位;另一方面,也
可以短暫擁有一個「家庭」的感覺——至少義子與義媳們,會對親生的孩子充滿
感情,而非隻視作未來的戰鬥或生産工具。
但凡事總有例外。
先代宗主符承明的獨子符寬,拒絕按祖宗家法來過活。他娶了島外的平凡女
子,隐居在一處不知名的小小山村裏,那裏一逢春末便開滿香甜的棗花,宛若人
間仙境。他誠實向女子表示,自己畢生可能無法擁有子息,但那個純樸美麗的小
村姑娘仍是非他不嫁,一雙有情人終成連理。
然而世間萬物,總不免有例外的時候。
百餘年來,帝門男子成功令女子受孕的,隻有三次。前代的掌刀使楚湛然一
夕風流,竟令侍寝小婢生下了楚嘯舟;漱玉節下嫁薛百螣的義子,促成兩島聯盟,
瓊飛即爲兩人間的愛情結晶,血統之純、資材之高,百年間無出其右者。
而第三次,便是符寬的妻子竟生下女兒。
夫妻兩人寶愛至極,小名喚作「寶寶錦兒」,一家三口隐居在山明水秀的棗
花村裏,直到符老宗主猝逝、使者找上門來。
符寬憎惡祖宗家法,卻一點也不恨母親,聽聞噩耗悲痛欲絕,連夜帶着妻女
趕回火神島奔喪。「少宗主遠遊多年,直到母親不在了,方才記得回來。」夜半
靈堂,紅島的老臣們緊閉大門,咄咄相逼:「這女子是誰?這小女孩又是誰?」
「是我的妻子和女兒。」符寬擡頭挺胸,昂然回答。
家臣中掀起一陣騷動。「是……少宗主的親生女兒?」
「我方才說了,」符寬微怒道:「是我的親生女兒。」
無論如何,小女孩的相貌是騙不了人的。
寶寶錦兒的白膩肌膚得自于母親,那是山溫水軟之地孕育出的靈秀,但眉目
間卻像極了符家人;她姑姑從小就是個驕悍跋扈的大小姐脾性,據說老宗主童年
時卻是十分的沉靜乖巧,便如眼前這個抱着一隻木娃娃的小小女孩。
人群排開,顫巍巍地扶出了一名手拄拐杖的白發老妪,瞇得幾乎看不見的一
雙灰翳小眼湊近小女孩,端詳了老半天,老婦人的眼角噙着淚,歎息道:「像啊!
真……真是像啊!像得都沒邊兒了。」
「火日玉精」符承明是百年難遇的英主,外柔内剛、精明強幹,牢牢壓制住
門裏的各方勢力。她一死,擁有「蒼島戰神」肖龍形的木神島封家蠢蠢欲動,火
神島不得不展開宗主大位的防衛之戰。
讓符承明之女、符寬的妹妹符若蘭繼位,原是諸策首選,卻非是最好的選擇
——老宗主死得太早了,來不及培養這個刁蠻任性的大小姐,她在五島之間多結
夙怨,人望不孚,連紅島内都有雜音。
此時此刻,衆人看着這個簡直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小女孩,忽然發現另一
個方法或許更可行:讓少宗主迎娶黑島的少主漱玉節,兩家先行結盟。黃島的何
家獨善其身、代行白島的薛神君爲人剛正,都不可能與蒼島連手;一旦肖龍形野
心暴露,沒準還能促成四島未有的空前大團結。
——這幾年,就先讓少宗主代掌大位,漱玉節精明能幹,即使讓她弄權也無
妨;嫁給純血男子,注定不可能有孕,斷她黑島的一條優秀血脈!待寶寶錦兒長
大成人,宗主之位還不是得乖乖将還符家?
衆家臣交換眼色,仿佛在黑夜看見一線曙光。
「我說過了,我已娶妻,我的妻女就在這裏。」
符寬的臉色十分難看,緊緊握着掌裏妻子冰涼柔軟的小手,不讓她抽去。
「要娶漱家的女子,你們找别人去!母親七七結束我就走,我自會爲她老人家守
孝,不用你們費心!」
「這隻怕由不得少宗主。」
老臣們将一家三口團團圍住,白燭焰搖之下,那一張張陰沉猙獰的面孔猶如
從森羅獄裏爬出的噬人鬼卒。
「你們這是做什麽!」說話的人,竟是一直跪在靈前流淚的符若蘭。哭腫雙
眼的少女一掼披麻,跺腳而起,撥開人團沖到兄長面前,張開雙手,遮護着未曾
謀面的嫂嫂和侄女,對家臣們怒道:「他是我哥哥,誰讓你們這樣跟他說話!我
哥他……我哥哥……我隻有這一個哥哥了!你們……你們……」轉身撲入符寬懷
裏,嚎啕大哭:「哥!媽媽她……媽媽她不要我們啦!嗚嗚嗚……」
衆人一愕,不禁紅了眼眶,紛紛低頭。爲首的幾人跪了下來,舉袖拭淚。
符寬輕拍妹妹的背脊,哽咽道:「丫頭不哭!你還有哥哥,還有哥哥……」
符家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七七結束之後,符寬一家又多待了兩個月,
算算回島已過大半年。
其間他絕不出席任何公開場合,私下倒是頻頻接見前來慰問的各島要人,黃
島何家、白島薛家,甚至蒼島封家都派了人來。符寬性子溫和,沒什麽架子,無
論誰來都是親自出迎款待,人望比妹妹好得多;隻有黑島漱玉節來時,因考慮妻
子的感受,委請家臣接待緻謝。
一日,金神島薛神君前來,符寬少年時蒙薛百螣指點過武藝,感情甚笃,特
别讓妻子女兒出來相見。薛百螣見寶寶錦兒抱了個木娃娃,笑道:「木娃娃抱着
不舒服,薛公公改天送你一個布娃娃。」錦兒搖頭:「這不是木娃娃,是扯線傀
儡。」逗得大人們呵呵直笑。
「你這扯線傀儡,」薛百螣逗她:「怎地沒有線哪?」
「不用線。」寶寶錦兒有點不服氣。她年紀雖小,卻很清楚大人的笑有很多
種,這種可不是誇獎或贊歎的意思。
「好了好了,到花園玩去。小心别被貓兒抓傷啦。」符寬摸了摸女兒的發頂,
目送小女孩蹦跳而出,對薛百螣笑道:「薛伯伯千萬别破費。内人縫了十幾個布
娃娃給她,這丫頭從來不玩,隻愛那個沒線的小木偶。」
「那肯定是像她阿爹,事事都跟人不一樣。」薛百螣捋須大笑。符寬的妻子
阿荇親自下廚,擺布了一桌的好菜,夫妻倆陪着他小酌。
阿荇沖着院裏嬌喊道:「寶寶,來吃飯啦!」連喊幾聲都不見小女孩進來,
薛百螣笑道:「就讓她玩兒罷。一會兒我來喂她——」目光投向屋外,忽然愣住。
寶寶錦兒正坐在堂外的階台上玩傀儡,她白嫩的十根指頭懸在木偶頂上一寸
處,不住輕輕顫動,木偶對着堂裏的三個大人揮揮手、擺擺頭,活物似的扭腰蹬
腿,隐隐有些驕傲賣弄的神氣。
符寬目瞪口呆。那隻木偶他經常替女兒清理擦拭,用幹淨的布蘸點溶蠟撫摩,
以免木質納垢,弄髒、甚至弄傷了女兒的小手。他清楚知道木偶沒有任何機關,
也無一根足以操縱的絲線。
寶寶錦兒露出得意的笑容。但表演還不止如此。
她手一顫,木偶緩緩伏地,蜷成一團。非常注重舞台效果的小女孩也跟着伏
在階上,伸長雪頸「咪嗚」了幾聲,一條毛茸茸的小黃貓從階台下竄了上來,錦
兒捏着它頸後一按,手到擒來;明明她隻是單手虛按着貓兒後頸,似撫其毛,無
論小貓如何掙紮,卻無法脫出掌握。
不一會兒小女孩坐起身來,膩潤的小手掌微微擡起,離貓頸約有數分,貓還
是趴地刨爪,掙脫不去,片刻才「喵」的一聲竄下階台,跑得不見蹤影。
「還是不行。」寶寶錦兒有些洩氣,想要挽回什麽似的,轉頭對着屋裏的大
人辯解:「上回我有讓它站起來過!它明明就會的!」小嘴一扁,咬着嘴唇不讓
眼淚掉下來。
符寬愕然回頭:「薛伯伯……」
薛百螣舉手制止,遙對小女孩笑道:「寶寶錦兒乖!薛公公問你,這麽厲害
的本事,是哪一個人教你的呀?」
這個笑容她就懂了,說話的這個老公公眼神認真,一點也沒有看不起她的意
思。寶寶錦兒本就不是個愛哭的女娃兒,連忙破涕爲笑,不免有些得意。「不是
一個,是三個。」她豎起三根粉嫩的手指頭:「一個是小師父,她穿紫衣裳很好
看,一個是二師父,長得像老虎,很好玩。大師父住在甕裏,我沒見過他的樣子。」
薛百螣的面色越來越沉,轉頭問:「寬兒,這些事你都不知道?」
符寬一臉茫然,搖頭道:「我……我不知道。這些人卻都是誰?」
薛百螣沉默無語,左手突然閃電探出,扣住了符寬妻子的脈門。她露出驚愕
的表情,俏臉都痛得白了,小嘴死死吐息,連聲音也發不出。
「阿荇!」符寬心疼已極,急道:「薛伯伯!我内人不懂武功,不幹她的事!」
「你的确身無武功。」薛百螣松開精鋼似的黝黑手掌,銳利的目光仍盯着阿
荇不放:「但方才錦兒說話時,你的眼神忽起閃爍。說!這是怎麽回事?」
阿荇撫着熱辣辣的腕子,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含淚道:「我……我是突然
想起來,在未嫁符郎之前,我曾在村裏遇見一位外地來的紫衣姑娘,年紀還比我
小着點,來敲我家的門,問我讨了碗水。
「我見她不像口渴的樣子,問說:「姑娘,你是不是遇上了什麽麻煩事,還
是同行誰人受了傷,有什麽病痛?」那姑娘露出驚訝的表情,才說:「我有個家
人,不能飲生水,水須以金鐵煮過方能飲用。我一時疏忽,帶出門的革囊有漏,
害他現在沒有水喝。」」
當時阿荇覺得奇怪:那打了這碗水,他一樣不能喝呀!
姑娘卻道:「你家裏是用鐵釜煮的水,我等了一晝夜,就要等水泡得夠久,
摻血便可勉強代替。」阿荇一聽吓壞了,顫道:「那……那得要用多少血?」姑
娘卻未回答。
她想了一想,又問:「若浸泡金子的話,也需一晝夜麽?」姑娘點頭。
「你等等。」阿荇轉身進屋,片刻端出那隻鐵釜,還有一枚雞心金墜。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你把它浸在鐵釜的水裏,說不定就不用等上一晝夜啦!」
紫衣姑娘遲疑了一下,接過鐵釜。「我可能不會再回來。」
阿荇把墜子沉入釜中,笑道:「那也沒關系。我娘生前樂善好施,經常被郎
中欺騙,我爹說:「你舍了十人,其中有九個是騙子!」我娘卻說:「可救了一
個人啊!怎麽不值?」你拿去,就算騙了我,我也不惱你。将來你有機會,幫一
幫别人也就是啦。」
姑娘看了她一眼,也沒說謝,端着鐵釜離開了。
「後來寶寶周歲時,」阿荇低聲道:「有人把那枚雞心墜子放在搖籃邊上,
我猜便是那位紫衣姑娘。适才薛伯伯說起,我才突然想到。」說着微微扒開了襟
口,隻見頸間一條掐金細煉,那黃澄澄的雞心墜子貼着細白的乳肌,分外惹眼。
「薛伯伯,那三個究竟是什麽人?」符寬問。
薛百螣回答:「若我沒猜錯,那三人是遊屍門的餘孽,身穿紫衣的姑娘便是
「玉屍」紫靈眼。她有兩個師兄,一叫「虎屍」白額煞,一叫「甕屍」青面神,
合稱「三屍」。這三人不是什麽善類,他們傳授給錦兒的,似乎是一門名喚「血
牽機」的歹毒武功,不知用心爲何。」遙問小女孩道:「三位師父有沒有常來看
寶寶錦兒?」
「小黃花開的時候就來。」錦兒扳着手指數數:「一、二、三、四……來了
四回啦!」
「那你怎沒跟阿爹阿娘說?師父不讓說麽?」這回開口的是符寬。
「師父沒有不讓說。」小女孩狡黠一笑,掩不住那股子得意:「是阿爹阿娘
沒問。」
大人們不禁啞然失笑。薛百螣放下筷箸,将錦兒抱來膝上号脈,沉吟道:
「脈中有股土金之氣,隐然成形,的确是修習遊屍門「太陰煉形功」的征兆。要
廢去此功,恐怕爲時已晚,可惜了你女兒的好資材。」
「這……練此邪功,會不會對身子有害?」符寬夫婦一聽都急壞了。
薛百螣陷入沉思,一時無有反應,經符寬叠聲催促才回過神,不耐揮手:
「練武功能有什麽壞?人的心思才叫壞!遊屍門的武學便隻這一部「太陰煉形功」,
其他什麽走影劍、移屍手,通通都是這部功法的延伸。根柢原是不錯的,隻是後
人練上了歪路,變得又怪又邪。
「遊屍門人一向有周遊天下、擄走小孩授藝的壞習慣。但你可知道:遊屍門
中,連号稱至高絕學的「赤血神針」,近世都有個「萬裏飛皇」範飛強練得,獨
獨有一門武功,至少一百年沒聽說有傳人了,便是你女兒的這部「血牽機」?」
符寬夫婦面面相觑,更加憂心:「薛伯伯,他們究竟有何目的?」
「我不知道。」見多識廣的白島神君搖了搖頭,逗着膝上的小女孩說話:
「寶寶錦兒乖!那三位師父有沒有說,他們爲什麽要教寶寶錦兒玩傀儡啊?」
「有。」小女孩總算等到這個問題了。
有時候她覺得大人真是笨,差點讓她辛苦背下的那兩個字全派不上用場。萬
一明年黃花開的時候師父們不來了,而她又忘記了怎辦?她不懂那兩個字的意思,
小師父也沒解釋,隻說萬一阿爹阿娘問了,這樣回答便是。
席上,大人們全望着她。
「你要再問一次「他們爲什麽要教你」。」寶寶錦兒有些不耐煩了,想趕快
結束對話出去玩。大人真是笨!連問問題都不會。
「他們爲什麽要教你啊?」薛百螣啼笑皆非,隻得耐着性子問。
「爲了報恩!」寶寶錦兒一撐落地,飛也似的跑去花園找小貓。
◇◇◇
——還是大師父明白。
符赤錦心中歎了口氣,昂然道:「大師父,錦兒隻想看一看「赤血神針」的
古籍殘頁,如此而已。」那大師父「甕屍」青面神無語,半晌沒再開口,房中頓
時又失了此人的生機氣息。
二師父「虎屍」白額煞怒極反笑,低咆道:「你好啊!問你大師父要東西,
連理由都不必了,好個五帝窟的赤帝神君!你倒是給我說說,你有天大的能耐,
吃定了我們非給不可?」
「錦兒不敢。錦兒敢開這個口,隻有一個理由。」符赤錦的聲音平闆,可以
想象那張平日千嬌百媚、無比靈動的白皙面孔一片淡漠的模樣。她頓了一頓,靜
靜說道:「爲了報恩。」
「你——!」嘩啦一聲,伴随着清脆的碎瓷聲響,椅子「喀啦!」被踢倒在
地,白額煞吼道:「好!算我三人欠了你阿娘的。你要看,老子的這一頁便給你
看!看過後恩斷情絕,你也别叫我「二師父」!」
「玉屍」紫靈眼低聲道:「二哥!」白額煞怒道:「你最寵她了不是?你那
張也拿出來給她,看完一拍兩散,省得日後煩心!」那紫靈眼沒再接話,呼吸頻
促,屋子裏一片死寂。
耿照心想:「她這樣說,兩位師父一定很傷心。她要那「赤血神針」的心訣
做什麽?莫非……是想獻給嶽宸風,來換回瓊飛?」隻覺這個念頭太過荒謬,但
一時又沒有其他更合理的揣測,能解釋符赤錦的行爲。
——倘若如此,獻上耿照與弦子豈非更好?爲何一定非要「赤血神針」不可?
片刻,青面神的蒼老童聲再度響起。
「老二、老麽,你們要給我沒意見,我是不會給的。」他緩緩說道:「女徒!
你所練的「血牽機」,是本門中最接近「赤血神針」的功法,連我們三人都沒練
成,可見你資材之好,已勝過了我等。」
「錦兒請大師父賜下心訣。」
「我不會給。」口吻蒼老的尖亢童聲道:「你二師父說了,不是遊屍門的人,
不能窺「赤血神針」之秘;若不是五帝窟之人,也毋須理會五帝窟的事。你明白
麽?」
符赤錦沉默片刻,低聲應道:「錦兒明白。」頓了一頓,又笑道:「我車上
有兩頭不請自來的大老鼠,殺又不能殺,放也不能放,想先寄在師父這裏,幫錦
兒看着大老鼠。」
耿照心想:「她果然别有所圖。」卻聽青面神道:「這我也不許。你帶走罷。」
合着這不通人情還是一脈所傳,耿照幾乎笑出來。眼看話不投機,符赤錦靜
坐片刻,便道:「既然如此,錦兒先走啦。改日再來拜望。」三人都不說話。
她推門而出,走到車邊解開缰索,紫靈眼突然了追出來,低聲道:「你過來。」
把她拉到院落的另一頭,兩人在樹下貼面喁喁,無非就是「你心裏有什麽事跟小
師父說」、「沒事,小師父别瞎猜」之類,推來搪去的瞎纏夾一陣,兩人也不覺
膩煩。
耿照悄悄擡頭,透過車窗的紗幔望出去,隻見雙姝并肩坐在樹蔭下,約莫是
怕人聽見,均是背對着馬車、廂房的方向。
那紫靈眼人如其名,一襲紫綢衫子,絲緞般的及腰長發如瀑垂洩,頗有靈氣。
比之于雙乳傲人、豐腴雪潤的符赤錦,她身段苗條得多,然而臀股渾圓、腰肢緊
束,背影亦玲珑有緻,全然看不出多大歲數,總之不會太老。
兩人靠着頭低聲說話,哪裏像是一對師徒?分明是姊妹淘的模樣。
耿照百無聊賴,再度運起了碧火神功,将注意力放回适才的屋子裏,卻聽青
面神道:「……你把殘頁給了她,她下定決心、條件齊備,想做便做了;不給她,
她心裏有個顧忌,做事便不會沖動。車裏的人也一樣。」
白額煞哼了一聲。
「她有事,怎不跟我們說?五帝窟這麽好,都顧不上師父了?」
青面神道:「所以她心裏的事,必定很難。難到不能扯上你我,還不夠難麽?」
白額煞一時語塞。片刻,又不服氣似的說:「那又讓老麽追去?依她的性子,
要什麽有不給的?」語氣已平緩許多。青面神道:「隻一頁倒不礙事。給女徒一
點兒時間,想明白她會再來。」
不多時,樹下兩人也說得差不多了,并肩回到馬車邊。
耿照聽見了細微的叠紙聲響,幾能辨出紙質黃脆,心中暗忖:「那大師父料
事如神,算摸透了她倆的脾性。」符赤錦與紫靈眼道别後,才駕着車離開小院,
馬車東繞西轉一陣,終于停了下來。
「什麽人?」門邊似有守衛上前盤查,一見是她,連忙緻歉:「是符姑娘。
小人走眼啦,快請進來。」
門扉拉開,聽來頗爲沉重。以先天之功探聽動靜,十分費力,耿照先前聽了
大半天,略感疲憊;雖然符赤錦似乎不打算将他二人交出,耿照仍不敢大意,暗
中運勁弄松了皮索,萬一情況不對,便能立時掙脫逃跑。
符赤錦将車輛停在一處極僻的角落,林蔭幾乎遮去午後驕陽,其時尚未入夏,
周圍卻滿是吵雜的蟲鳴,可見林樹之盛。她下得車來,小心打量四周,直到确定
四下無人,才将二人提了出來,藏入一間小小的廂房。
趁着她去處理馬車的空檔,耿照一躍而起,觀察四周環境,見房裏的布置與
蓮覺寺王舍院的客房相仿佛,隻是家具、床褥等不如寺中所用華貴,心想:「這
裏果然是越城浦的驿館!」不由得背脊一寒。若非嶽宸風已去了谷城大營,此刻
人不在城中,他幾乎湧起一股馬上逃跑的悚栗感。
——果然武功練得越高,才越知道懼怕。
想起當夜在江對岸等着嶽宸風的自己,耿照不禁微露苦笑。
(要趁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仔細搜查一番,看看有無明姑娘來過的迹象;若能
取回赤眼,那就更好了!)
片刻,符赤錦又折了回來。耿照閉目摒息,假裝昏迷不醒,等着她來檢視兩
人腕上的縛繩,卻半天都沒動靜;等了許久,隻等到一柄鋒銳的蛾眉刺架上頸側,
冰冷光滑的精鋼貼着皮肉,激起雞皮似的微悚。
巧笑倩兮的雪潤麗人湊近身來,體溫熨開一片幽幽甜甜的醉人乳香。
「睡了忒久,也該醒了罷?」符赤錦咬唇輕笑,濕暖的香息呵在耳畔:「還
是我該讓外頭的五百名刀斧手一湧而入,才能請得典衛大人起床?」
封底兵設:靈蛇古劍
封底兵設:靈蛇古劍
【第十卷完】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33
標題:
第十一卷
.
第十一卷億劫冥表
【内容簡介】
據說「億劫冥表」是個金盒,裝有五帝窟至寶——天雷涎,嶽宸風用以宰制
帝門衆人,與雷丹同樣有效。「那盒子十分特别,你一見便能認出。」漱玉節如
是說。
她說的是真的。耿照一眼就認出「億劫冥表」,傳說中無法開啓的帝窟寶盒,
但驚人的是:他居然知道該怎麽打開!盒中所貯之物難以想象,是漱玉節刻意隐
瞞,還是連宗主都被蒙在鼓裏?
避無可避,耿照終于卯上嶽宸風!蘆葦灘頭、湍流江風??熟悉的情境,一
切已不同往昔!這回究竟是獵殺抑或對決?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五一折殘針刺血,花庭玉樹雖是利刃加頸,耿照卻夷然無懼,從容回頭道:
「看來符姑娘這五百名刀斧手,個個都是武功絕頂的高人,五百人全副武裝地在
外頭集合完畢,居然一點聲息也無,莫不是踮着腳尖走路?」
符赤錦想象五百名披甲拏刀的魁梧大漢蹑手蹑腳,小心翼翼在院裏擠成幾排
的模樣,忍不住噗哧一聲,嬌嬌地白了他一眼,輕哼道:「那是個什麽場面哪,
虧你想得出!」
這一笑宛若雨雪消融、曉日花開,白皙的嬌靥渲開一抹無心粲然,笑意還搶
在思路之前,仿佛又回複成那個在棗樹小院裏,拉着紫衣女子之手喊「小師父」
的天真少女。
耿照與她貼面而立,下巴幾乎碰着她的鼻尖,隻覺蘭氛襲人,一時心猿意馬,
略一後仰,老實不客氣地回口:「對不住,等下回你又說謊不打草稿了,我再假
裝不點破罷。這院子才多大,能擠下五百刀斧手?」
「這麽說來,」符赤錦微微冷笑,眸光閃爍:「你在進驿館之前便醒了,才
知道外頭的院子多大。真看不出啊,你學過沖穴之法?」
耿照會過意來:「她在套我的話。」倒也不怎麽生氣,聳肩道:「不止。我
在棗樹院裏便醒啦,看來你三位師父的功夫你沒好好學,這穴道封得不嚴實。」
其實他這話也隻是逞一逞口舌之快而已。
「血牽機」能以真氣操控活體,閉穴的手法遠比一般的點穴更加怪異,就算
練有沖穴破封的法門,也絕難脫出禁制。即便是耿照身負天下無雙的碧火神功,
也須先挪開穴位,才得逃過一劫;萬一不小心被點實了穴道,也隻能乖乖就範而
已。
果然符赤錦正要發作,忽然凜起:「看來當日在五裏鋪,他是有意隐藏實力。
奇怪!他懼嶽宸風如猛虎,避之唯恐不及,怎會自己送上門來?」轉念恍然,抿
着鮮剝菱兒似的水潤紅唇,瞇眼一笑:「你與漱玉節那騷狐狸連手了,是不?故
意被擒,想來解救漱瓊飛?」
耿照一瞥身畔的弦子,頓時明白過來:「是了,當日瓊飛說出雷丹有解的秘
密,她見我行動自如,未受五帝窟留難,是以猜了個八九成。」搖頭道:「我不
是專程來救她的,我也沒這本事。」
「典衛大人客氣啦。」
符赤錦嘻嘻一笑,濕熱的吐息撲面而來,但覺一陣香風潮暖,雪潤潤的玉人
眼波流轉,一派狡黠妩媚的模樣,不禁心神一蕩。「俗話說得好:「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風流。」典衛大人血氣方剛,抵受不住狐狸精的那股子騷浪,明知山有虎、
偏向虎山行,也算是風流人物了。」
耿照知她牙尖嘴利,開口就是冷箭,與「血牽機」的武功一樣難防。然而如
此尖刻的言語,從她香暖的檀口中吐将出來,襯與嬌軟的嗓音,竟也不覺如何粗
鄙。
他面上一紅,辯駁道:「漱宗主她……我不是……你……」越急越說不清,
憋得惱了,索性雙手抱胸,别過頭重重一哼。
忽聞「咭」的一聲,卻是符赤錦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耿照面紅耳赤,顧不得利刃加頸,回頭怒道:「你笑什麽?滿口污言,胡
……胡說八道!你……」忽爾出神,一時竟忘了要說什麽。
卻見她雙手環抱,右掌随意刁着那柄青鋼利刺,臂間夾了對熟瓜似的傲人乳
峰。她的乳質綿軟已極,沉甸甸的猶如貯滿酪漿的渾圓乳袋,将鎖骨以下拉得一
片細平,至雙乳處才又突出險峰,落差之大,直欲令人失足而死。
圓潤飽滿的奶脯被纖細的手臂一夾一捧,端出鼓脹脹的兩隻碩大乳球,大把
美肉幾從襟布中擠溢而出,撐薄的绫羅底下隐約透出一抹乳肌酥白,細密的織绫
網眼中似将沁出奶蜜。
符赤錦又笑了一陣,才注意到他兩眼發直,順着目光一低頭,雪靥倏紅,本
能地揪緊襟口,冷笑:「這般眼賊,還說不是爲了漱玉節那騷狐狸?」
耿照益發窘迫,隻敢在心中反口:「漱宗主言行合度,斯文有禮,怎麽也說
不上個「騷」字。倒是你還更像些。」想起帝窟衆人對她的輕蔑、背後的諸多流
蜚,還有她在車上倚窗發怔的空洞神情,不知怎的心底一揪,不忍再妄加非議;
定了定神,低聲道:「符姑娘,對不住,我不是有意對你無禮的。是你……生得
好看……我不是那個意思……唉!總之,是我不好。」
符赤錦輕哼一聲,神情似笑非笑,卻未窮追猛打。她面上彤紅未褪,置身于
暗室一隅,豐潤婀娜的身子背光俏立,益發襯出胸頸之白,猶勝新雪。
見她一身風姿如雪,與五裏鋪那豔若桃李、心如蛇蠍的紅衣少婦判若兩人,
耿照忽想起了明棧雪:「人的善惡好壞,豈能單以一面來評斷?說不定她真有苦
衷。」小心翼翼道:「我不爲瓊飛而來,瓊飛自有旁人搭救。符姑娘要那三頁
「赤血神針」的殘篇,不就是爲了交換瓊飛的安全?」
符赤錦嬌顔丕變,「唰!」擎出蛾眉鋼刺,抵正他的脖頸,低叱道:「你怎
知赤血……此事?說!是何人派你來的?」耿照搖頭:「沒人派我來。赤血神針
的事,是我在車裏聽見的。」
「胡說八道!你——」
「我騙你幹什麽?」他一臉無辜:「你和你三位師傅要赤血神針的……」
「住口!」
「明明就是你自己開的口。那赤血神針……」
「好啦好啦,我信你便是!」符赤錦幾欲暈倒,咬牙低道:「……你莫再提
那四字!」見耿照終于會過意來、滿臉尴尬抱歉的模樣,不禁又氣又好笑,心想:
「他若是故作僞詐,演技也未免太高了些,看來真是他聽見的。這小和尚年紀輕
輕,怎能有如此的耳力修爲?」
耿照料想自己的猜測便未全中,起碼也有五六成,心中更加笃定,又道:
「符姑娘,我雖是外人,卻有一言相勸,姑娘莫嫌我冒昧。嶽宸風武功既高,城
府又深,姑娘獨力救人風險極高,不若與宗主把話說開,大家合力爲之,勝算也
能高些。」
符赤錦「呸」的一聲,叉腰冷笑:「你懂什麽?漱玉節利用内亂的機會,聯
合白島、黃島那些個沒良心的王八蛋,篡奪符家的宗主大位,我幹嘛救她的女兒?
漱瓊飛不知是誰的蠢種,腦子裏長了蟲,爲她多犧牲一隻螞蟻都嫌浪費,救來做
甚?」
耿照搖頭道:「瓊飛乃是漱宗主與薛神君的義子所生,符姑娘不可亂說。」
「放屁!」符赤錦斜乜杏眼,冷蔑一笑:「五島的男子極難生育,怎地她漱
宗主才圓房一夜,便一舉得女,還是個純血女子?典衛大人未曾娶親,以爲生孩
子便如飲水吃飯一般,是件容易事?」
耿照還是搖頭,濃眉之下的一雙澄亮眸光炯炯回望。
「凡事總有例外。符姑娘自己也是純血男子所出啊!」
「你——!」
他一直起身子,登時比符赤錦高了大半個頭,符赤錦須擡起一雙水光潋滟、
眼角微勾的明媚杏眸,才能與他目光直對,鼻中嗅着他身上的男子氣息,不覺煩
躁起來,心中微凜:「我可沒時間與他瞎纏夾,尚有正事要辦。」笑意一凝,蛾
眉刺貼着頸側抹出一條血痕,冷笑:「懶得同你啰皂!乖乖讓姑奶奶綁了,免吃
零碎苦頭!」
「恕難從命。」耿照一見她眸底閃現殺意,暗提真氣,低喝:「得罪了!」
雙掌挪移如推磨,一股澎湃氣勁沛然迸出,以兩臂合抱而成的一個空心大圓爲軸,
轟地擴散開來!
符赤錦正揮動利刺,蓦覺身前一窒,匕尖仿佛攪入了什麽極黏極稠、一碰即
凝的怪異液體中,明明距頸側不過分許,蛾眉刺卻硬生生「滑」了開來;便隻這
麽一阻,一股無形氣勁迎面撞來,符赤錦不敢逞強,忙點足飛退。
她身子一挪,耿照随之欺近,伸手握住了茶幾上的神術刀:「铮錝」一聲餘
波不斷,蕩開滿室電虹,青芒之中隐帶血光。符赤錦「哎喲!」向前踉跄,似被
神術的青紅異芒刺痛了眼睛,溫軟的身子跌向刀尖。
(危險!)
耿照想也不想,運起「不退金輪手」的潛勁一圈一束,摟住了她腴軟的葫蘆
腰。
「典衛大人好俊的内功。」符赤錦咯咯嬌笑,雙掌輕輕按上他的胸膛,細滑
如絲的指觸隔着衣布仍清晰可辨,直令人心尖兒一吊,神酥股栗。「你千方百計
避着我,是因爲君子風度,還是害怕奴家的「血牽機」?」
「都有。」
她毋須轉頭,就知道神術刀的刀刃停在頸背,冷鋼未觸肌膚,雪肌上的汗毛
發絲已根根豎起,宛若磁吸。有這種凝而不發、收放自如的精準手路,隻怕手腕
一轉便能取下她的頭。
「這刀真是快!」符赤錦忍不住贊歎,口氣之中,褒獎似還多過了遺憾:
「下次誰再說你這「刀皇傳人」是冒牌貨,瞧我不搧他幾下耳刮子。喂,你到底
是從哪裏蹦出來的?内功深湛、拳腳了得,連刀法都有這般火候……像你這種人,
怎麽可能名不見經傳?」
耿照不願與她瞎纏夾,俯首正色道:「符姑娘,你的「血牽機」秘術,我已
領教過啦!對旁人或許管用,對在下的碧火神功卻沒什麽效果;在你得逞之前,
我有十成的把握先斬下你的頭顱。你把手放開,莫要輕舉妄動。」
「你也練有碧火神功?」她微露詫異。
「沒錯。」
「是了,難怪你能解開雷丹。普天之下,怕也隻有碧火神功,才能對付得了
紫度神掌。」符赤錦喃喃自語着,忽然展顔一笑,虛捏着兩隻粉拳舉至頰畔,像
極了一頭雪潤潤的聽話小貓,圓睜杏眼,可憐兮兮道:「我認栽啦。碧火神功是
你,刀皇傳人也是你,我還有什麽可說的?」
血牽機須以十指催發,她高舉雙手,形同棄械投降。耿照才想起還攬着人家
的腰肢,那雙碩大傲人的酥胸兀自抵在他的胸腹間,觸感綿、厚、溫、軟,滑腴
之至,滋味難以言喻。
符赤錦仰起頭來,嗔怪似的瞟了他一眼,雙頰暈紅:「壞……壞人!還不快
放開人家?」
耿照慌忙撤下鋼刀、小退一步,卻覺她眸裏似有無窮吸力,萬般勾人,居然
舍不得移開視線;绮念方息,又墜入另一個混沌夢境之中。
她微噘的櫻唇不住歙動,仿佛飛快念着什麽咒語,若有似無的聲音漏出唇瓣,
誘使他墜入夢鄉。若換了旁人,隻怕早已失去神智,然而耿照精通「入虛靜」的
法門,對迷魂術一類的抵抗力大增,靈台猶有一絲清明,苦守一念:「不能…
…不能看她的……她的……眼睛……」
誰知雙眼全不聽使喚,連眼皮也難以眨動,就這麽睜到發酸、發疼,淚液激
湧,一股莫名的灼刺感從眼眶四周蔓延至頭顱深處,仿佛有什麽細小的物事在經
絡血脈間穿行,眨眼便鑽進了腦後髓中——「啊——!」
耿照痛得低吼出聲,原本動彈不得的禁制忽然解開,伴随而來的卻是無比兇
猛的反胃惡心、頭暈目眩,心髒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挖掘機用力掐絞;剎那間,
難以言喻的痛苦剝奪了一切反擊之力,渾厚的碧火真氣、精妙的薜荔鬼手、野獸
般的運動神經與反應……通通派不上用場。
他身子一軟,神術寶刀「铿啷!」脫手墜地,爛泥似的四肢撐持不住,「砰」
的一聲,頭臉撞地,兩眼翻白,張嘴不停幹嘔着,模樣極是駭人。
——那是種「生命精元遭受撼動」的感覺。
中招的瞬間,耿照隻覺渾身氣血一震,某種無形的生命能量被撞得劇烈震蕩,
隻差一點便要離體散出;那能量蕩出身軀之時,仿佛發落齒搖、血肉幹枯,舌底
焦苦如焚,體内虛弱到悶痛不堪的程度,直到蕩回時才又活轉過來。生命精元擺
蕩欲脫的當兒,連動一動手指頭也辦不到,隻能蜷着身子嘔吐呻吟,防衛之力比
初生的嬰兒還不如。
符赤錦一擊得手,喜動顔色,彎細的柳眉一挑,脫口道:「好……好厲害!」
對此門功法所造成的損害不明就裏,不敢再點他的穴道,徑提衣領放落床闆,爲
他撫摩背心推血過宮,淡然笑道:「典衛大人,今兒再給你上一課。女子不管如
何放蕩下賤,但凡無端端投懷送抱的,其中必定有詐。」
耿照無法開口,隻能伏在榻上荷荷吐氣,蒼白的臉龐沁滿冷汗,兀自痙攣。
符赤錦替他号過了脈,取手絹拭去汗漬,輕歎了口氣。「對不住啊,我也是
頭一次試招,不知道威力忒大,你可别怪我。據說碧火神功有通天之能,你的心
脈既未受損,想來是死不了的。」
他雖然無法說話,耳朵還是清楚的,聞言心生一念,突然明白過來。
(她使的,便是那一頁「赤血神針」的功法!原來……這就是赤血神針!)
符赤錦不知他心中駭異,拉開被褥替兩人蓋好,又解下床牖系繩,放落紗帳,
探入一張巧笑倩兮的雪白嬌靥:「等你恢複體力,趕緊帶弦子出城,别在這兒枉
送了性命。弦子是騷狐狸的心腹,身上必有「豨蛇煙」的解藥,你且搜一搜,找
一隻像是胭脂粉盒、貼身收藏得最緊密之物便是。
「那藥本身就是劇毒,務必小心使用,先用指甲挑一點擱在舌尖,若覺刺痛
便是過量,須立即以茶水沖去,絕不能咽入腹中;将藥置在她的舌底咽上,随津
唾緩緩化入,一個對時内便能全解。想教她醒得快些,把藥盒湊近鼻下,包管一
嗅即起。」
「你……爲什……救……我們……」
「我爲什麽要救你們?」符赤錦嬌軟的喉音自帳外傳來,漸行漸遠;明明是
笑語如鈴,其中卻透着一股怕人的冷。「你弄錯啦,典衛大人。我不殺你們,隻
因爲全無必要,你若是礙了我的事,有幾條命也不夠死。少自以爲是了!」
咿呀一聲門扉掩上,鬥室裏又恢複靜谧,隻剩下耿照粗濃如獸的痛苦喘息。
他連呼吸都倍覺艱辛。自出江湖以來,耿照也算是多次打滾在生死邊緣了,
但從沒有一門内外武功造成的痛苦,比得上方才符赤錦的銷魂一瞥。
那不是被内家掌力打中時的氣血翻湧,甚至不是刀傷劍創的銳利痛楚,而是
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身體裏的某部份「壞掉了」,有什麽被那莫名的細小物事一擊
癱瘓,暫時失去了作用——呼吸、心跳、血液輸送,或是其他不受意志主宰,卻
是維生不可或缺的機制。
「赤血神針」若是殺人于無形,「碧火神功」便是起死回生的祖師爺,痛苦
不過半刻,體内癱瘓的功能即被碧火真氣一一接續。耿照從榻上一躍而起,運功
檢查周身經脈,除了還有少許頭暈惡心、胸口氣郁之外,一切均屬正常,甚至沒
有什麽實質的損傷。
(奇怪!難道赤血神針之能,是讓人産生周身癱瘓的幻覺麽?)
縱使滿腹狐疑,此地卻不能久留,況且還要把握時間搜查驿館,趕在嶽宸風
返回之前離開。弦子躺在床裏,俏臉嬌斜、濃發披面,裸着一段玉一般的瑩潤雪
頸,兀自昏迷不醒,耿照正想着豨蛇煙的解藥,忽然一怔:「符姑娘讓我「搜上
一搜」,這卻要……怎麽搜才好?」
須知尋常女子穿着,内袋不是縫在襟内袖裏,便是夾在纏腰之中,弦子身爲
一名出色的潛行都衛,上下都是緊身衣靠,以便行動,窄袖臂鞲(音「勾」,皮
革制成的護腕)根本不能置物。解藥若不在腰裏,便在懷中。
眼看時間無情流逝,耿照把心一橫:「罷了!最多等弦子姑娘清醒之後,我
再向她賠罪。不管她要如何見責,我總是一肩扛下,絕不推诿。」低道:「萬不
得已,多有得罪!」伸手去摸她腰側。
弦子的纏腰極厚,密密裹了幾匝,腰肢卻幾乎是合掌可握,可見衣下纖腰之
細之薄,便隻有小小一圈。如此纖薄的腰闆,卻一點兒也不覺瘦硬,即使隔着厚
厚的綢質纏腰,觸手仍是極有彈性,手指随意一掐,少女緊緻嫩滑的腹肌便将按
捺之力悉數反饋回來,仿佛捏到一條扭腰彈尾的美人魚。
腰際本就是敏感之處,即使昏迷不醒,弦子仍蹙着眉頭「唔」了一聲,輕輕
扭動蛇腰,窄小的腰部曲線就在掌中扭轉舒張,充滿彈性的結實肌肉觸感曼妙,
肌膚卻又有着敷粉一般的嫩滑。
耿照口幹舌燥,下腹似有一團熱火,一物翹硬如烙鐵熾紅,不得不微微俯身,
以免彎折。勉強從纏腰裏摸出一枚比拇指稍大些的羊脂玉瓶、一隻小巧的繡線荷
包,那玉瓶貯有五帝窟獨門的金創藥「蛇藍封凍霜」,藥氣耿照十分熟悉;荷包
中除了幾枚銅錢碎銀,還有一枚小小的金鎖片,以及一個紅舊護符,系頸的紅繩
纏在符上,泥金寫就的符字已磨損得模糊難辨,是一般廟宇中常見之物,無甚出
奇。
纏腰底還有一物微微突起,似是緊貼衣外,但腰索纏得嚴實,耿照鐵匠出身,
指節粗大,無論如何都摸不進去,急出一頭汗來,心想:「女孩兒家也實在莫名
其妙。物事藏得如此貼身,若非解衣,卻要如何取出?」考慮到纏腰一解,衣襟
兩分,内裏的春光便一覽無遺。此事非同小可,隻好先将目标移轉到懷襟之上。
弦子身子細薄,雙乳本就玲珑小巧,平躺之後隻小小隆起兩團,曲線雖然平
緩無險,弧度卻十分柔美,一般的引人遐思。
耿照定了定神,粗糙厚實的手掌插入交襟,頓覺掌中一團柔膩,仿佛揉着一
團濕黏飽潤的新鮮生面團,與想象中的嶙峋瘦骨大相徑庭,不覺詫異:「她的胸
脯生得細小,怎能如此綿滑,富于肉感?」
原來弦子的胸乳雖然小巧,形狀卻是無比渾圓,仿佛隻有表皮一層薄薄的細
滑乳肌,其中貯有甘洌清甜的泉水,成一隻七分滿的薄膜水袋,沉甸處極富手感,
輕輕一撥又餘波蕩漾,軟滑無比。
若非乳尖還有一枚小肉荳蔻,被粗糙的掌心摩得膨大翹起,她那尚不能盈握
的左乳便如怎麽揉也揉不散的水豆腐,自有一股誘人魅力,如何把玩都嫌不夠,
令人難以釋手。
耿照紅着臉從她的左襟裏摸出兩條手絹、一隻稍嫌陳舊的繡蝶香囊,還有兩
枚小心折叠的紙包,一枚裝的是零碎的龍腦冰片,另一枚則貯了兩根玉簪花棒兒。
冰片乃是自龍腦香樹幹取出的樹脂結晶,模樣像是碎冰糖,味香而清涼,是
名貴的香料藥材;玉簪花棒是以紫茉莉的種子磨成粉,再制成粉棒,小棒槌似的
形狀活像未開的玉簪花苞,故爾得名,婦女多用來塗敷臉面,潤澤肌膚。
這兩樣都是女子梳妝台上之物,耿照雖不懂梳妝打扮,但流影城執敬司的采
購條上經常有這些個物事,看多了也不外行,一瞧就知是珍品,所費不赀。包裹
冰片與粉棒的紙片厚而柔軟,一點也不刮人,除了沾染上的弦子體香之外,紙包
裏另有一股熟悉的胭脂香,似還殘留着淡淡的紅唇印子。
他心念一動,登時明白:「原來這兩樣小東西,都是漱宗主給她的。」熟悉
的胭脂香氣來自漱玉節的唇瓣,紙片則是點唇之後、用來修飾唇形唇彩之物,因
此裁作小小一方,質地又特别柔軟。
他想象在妝容之後,漱玉節心情大好,信手以抿唇的軟紙包了自用的粉棒、
冰片等,賞了給随侍的弦子……對照符赤錦的說法,這似乎不是毫無根據。「漱
宗主待弦子姑娘着實不錯,不想卻招來瓊飛的嫉恨。」
弦子的纏腰紮得很緊,衣襟之内容不下雙手齊進,耿照摸完了左乳,改以左
手探入右襟,掌裏又擠蹭着滑入滿滿的嬌軟乳肉,指腹不經意地一掐,又是一陣
水波似的輕晃。
胸腋亦是敏感處,弦子雖在昏迷中,身體卻不會因此斷絕反應。耿照在她襟
裏掏了一陣,隻見平日冷若冰霜的少女柳眉頻蹙,卸除層層防衛之後,美麗的臉
龐浮露一絲暈紅,神情苦悶,鼻中不住「唔唔」輕哼,微微扭動腰肢。
一隻嫩乳在掌裏磨來蹭去,勃挺的乳尖隔着單衣,觸感、形狀清晰可辨,耿
照幾乎把持不住;好不容易摸到一個又小又硬的圓餅凸起,卻在衣布之下,取之
不出,此外更無其他。他趕緊把手抽出來,背轉身去大口喘息,讓帳外的新鮮空
氣稍稍冷卻欲火。
從弦子身上搜出來的東西,整整齊齊排在床沿:羊脂玉瓶、繡線荷包、陳舊
的紅線護身符,手絹、香囊、包着冰片粉棒的小紙包兒……出乎意料地充滿閨閣
氣息,與她一貫予人的冰冷印象頗有出入。她一路跟蹤符赤錦出蓮覺寺,必定是
臨時起意,無有準備;随身帶着的,便是她日常用得最多、最能反映生活細節之
物。
由此觀之,她畢竟是一名十來歲的少女,平時也要吃飯睡覺、擦汗熏香,也
配戴鎖片護符之類的小飾品,更會把主人随手饋贈的小禮物貼身收好,珍而重之。
耿照忽覺眼前的女子仿佛搖身一變,從一具冷冰冰的人偶變成了活生生的人,
未經她的首肯要解衣取藥,思之倍感躊躇;猶豫片刻,把心一橫,咬牙低道:
「弦子姑娘,真對不住,我不是有意壞你名節。這下真是萬不得已啦。」将她的
腰索解開,左手伸到她的背脊下一托,把玉人穩穩攬在懷中,一圈一圈的松開細
綢纏腰。
片刻綢巾完全解落,衣襟「唰!」分了開來,露出蔥藍色的緞質肚兜;腰下
則是一片剔透瑩白,回映着雪地般的朦胧光暈,依稀有騎馬汗巾一類的下身遮亵
之物,再下去才是一雙光裸修長的渾圓玉腿。
耿照别過頭去不敢多看,以爲那片耀眼的雪白是黑色勁裝裏的單衣,心想:
「那是什麽布料,竟能如此之白?」本着瞎子摸象的精神,伸手往适才腰際微凸
的部位摸去。誰知觸手一片涼滑膩潤,如撫細粉,幾乎摸得出肌肉線條的起伏緊
緻,哪有什麽單衣?那片瑩潤的酥白色澤,便是她赤裸的腰腹肌膚!
耿照還不死心,顫抖着手指繼續向下摸索,一路撫過她平坦無比的小腹,直
到觸及一小片纖細卷茸,才知什麽騎馬汗巾也是自己神思不屬,多半是之前與媚
兒春風幾度時所殘留的印象,誤将陰阜上的柔軟細毛看成了遮亵布。
其實他之前摸到的,乃是夜行衣裏的内結。女孩兒家心靈手巧,爲防纏腰松
脫影響行動,弦子在交襟處縫上兩條系帶,打了活結,露出一頭再壓上纏腰的綢
巾。這樣不但能固定衣襟,解開纏腰時内結也會自動松脫,更衣十分方便。怪隻
怪耿照轉頭太快,解下纏腰之時并未發現有個内結,平白摸了一陣。
既是誤會,魔手自然不便久留,他正要抽手,指尖忽觸及一濕軟黏潤處,耿
照已非昔日的傻愣童男,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嫩蛤頂上的小肉珠,但他手指才剛摸
上陰阜的飽滿小丘,依位置判斷,陰戶應該在更下方才是,轉念又想:「不好,
難道是弦子姑娘受了傷?」
鮮血的手感與磨出薄漿的淫水相似,陰唇的細嫩也近于新裂的創口,他細看
了弦子一眼,果然見她緊皺眉頭,呼吸變得濃重起來,一副十分痛苦的模樣,不
禁暗罵自己胡塗:「隻怕是符赤錦弄傷的,我卻一無所知!」忙伸手捂緊「傷口」,
隻覺掌間一片漿滑狼籍,看樣子出血的量還不少。
弦子的腿間一被捂住,唇縫裏迸出一聲呻吟,臉泛紅潮。耿照急了:「糟糕!
金創最怕發燒,一發燒就不妙啦。都怪我……」食指的指尖忽然滑入一枚小洞洞
裏。
那肉洞極淺,周圍肌膚光滑細膩,隻居間一圈小小肉褶,沿着股溝淌下的漿
液積在小肉洞間,極是滑潤,他指尖一擠,登時塞了小半截進去。
但那洞裏緊湊的程度,竟連指頭也容不下,肉壁一陣吸啜擠壓,推擠時如鐵
鉗般火辣辣的一疼,吸啜之時又如活的鱆魚嘴一般,箍束着直往裏頭吞,不用力
還拔不出來。耿照愣了老半天反應不過來,由着那洞裏的緊緻肉壁吸吸吐吐,居
然插進了大半根的食指。
弦子腰闆一僵,窄小緊緻的渾圓翹臀不住劇顫,綿軟的臀瓣繃成了死硬的兩
團,鼻中突然噴吐濃烈,原本「唔唔」的輕哼變成了呼痛般的喘息呻吟,連粉頸、
胸口都漲起一片櫻瓣彤紅。
耿照終于明白過來,趕緊從她細小的菊門中拔出手指。弦子閉着眼睛短短一
喚,細雪般的奶脯不住起伏。
根本就沒有什麽「傷口」,自然也沒有「出血甚多」的問題。弦子的陰戶生
得與衆不同,比尋常女子要高出一指幅有餘,耿照的手指一撫過陰阜,就碰着了
她膨剝而出的嬌嫩蒂兒。
她因吸了「豨蛇煙」而昏迷,沒有了自我意識的幹擾,身體對外來侵犯的反
應更加直接。早在耿照撫摸乳房時,她腿心裏已濕得一塌糊塗,才有後來借着淫
蜜、指入肛菊的荒唐情事。
耿照東摸西摸無一中的,最後在肚兜的内褶裏找到了那隻小小的金餅圓盒,
前頭若幹折騰,算是白占了弦子的便宜。
那金盒似乎本是貯裝脂粉之用,隻比制錢略大一些,揭蓋一瞧,盒中的深紅
粉末約隻一片小指指甲的量,耿照心想:「這也難怪。符姑娘說這解藥本身就是
劇毒,用量極少,帶着滿滿一盒也沒什麽用。」依言挑出些許藥末擱在舌尖,豈
料竟苦得像黃連也似,想起符赤錦的囑咐,趕緊沖到桌畔找茶壺,壺中竟連一滴
水也沒有。
(糟……糟糕!)
這間偏室本就無人居住,誰沒事來給一間空屋添茶水?耿照「呸、呸」直唾,
顧不得行蹤暴露,一閃身竄出房門,所幸在院中找到一大缸接起的雨水,也不管
水面碎萍點點,趕緊舀了一勺沖洗舌頭,連漱幾口,又打了桶水回到房間裏。
吃了過虧,這次他動手之前,先在腦海中試演了一遍施救的流程:先試出正
确的用量,一手扶起弦子姑娘,一手撬開她的牙關,将解藥抹在舌底上颚,讓津
唾慢慢溶解,留入腹中……等等,如此一來,哪還有第三隻手來給她喂藥?
他突然想起符赤錦臨去之前,那一抹諱莫如深的銀鈴輕笑。
——這一切……早在她算計之中。
就算找到解藥,孤男寡女兩個人,要解豨蛇煙之毒本就是一件麻煩至極的事。
放耿照在這裏想辦法救人,無論符赤錦打算要幹什麽,都不用擔心他兩人會來礙
事。
(可惡!)
更糟的還不隻如此。就算耿照隻取一小撮藥末,少到與幾粒鹽差不多,一放
在舌闆上仍是苦如黃連蛇膽,氣得他差點将藥末咽下去,心中直将符赤錦罵上了
天:「如非是我吃錯了藥,便是她胡說一氣,根本解不了毒!」氣呼呼的連漱洗
都沒勁,呆坐了一會兒,忽覺舌尖浮出一點蜜甜,恍然大悟:「唾沫若能将藥末
化開,味道就會變成甜的;倘若過量了,口水化之不開,便仍能嘗出苦味。原來
如此!」見盒中藥末所剩無幾,明白隻有一次的機會,失敗了,弦子便喚之不醒,
須帶回蓮覺寺才有解,今日再也辦不了其他事。
他反複思考,終于下定決心,将一撮計量好的藥末含入口中,卧在弦子身側,
一手握住她圓潤的乳房,一手摸入她的腿心裏,細細揉着嬌嫩濕潤的花瓣。這次
他是刻意爲之,極盡挑逗之能事,用食、中二指輕輕重重地拈着膨大充血的蛤珠,
揉得陰部水聲唧唧,濕淋淋的漿液汩汩而出。
弦子極是濕潤敏感,淫水的氣味卻頗清爽,猶如新抽嫩芽、含苞帶露,毫無
刺鼻異味,予人潔淨之感。她的鼻息逐漸濃重起來,反應卻不如前度劇烈,連
「唔唔」聲也幾不可聞,更别提開口呻吟。
耿照擺弄片刻,終于省悟:比起之前的刺激,撫摸陰部已不如初遇時新鮮。
男女歡好時,除了肉體的實際交合,還須搭配環境、言語、心境的刺激,才能攀
上高峰,同登極樂;但弦子毫無意識,這些周邊的刺激一一被阻斷後,肉體上的
感受變得更單純直接,愛撫固然令她動情,卻無法更劇烈地點燃欲火。
但解除豨蛇之毒不過是權宜,耿照不可能爲此奪走她的貞操,靈機一動,以
中指沾了沾黏稠的淫水薄漿,「噗唧!」一聲插入了她小巧潔淨的肛菊。弦子身
子僵硬,雪臀繃緊,不由自主仰頭「呀」的一聲,嬌嬌地脫口喚出。
趁着檀口一開,耿照翻身壓着她,以口相就,用舌頭将苦味漸去、甜味已生
的藥末頂進小嘴,一邊以手指抽插她滑潤緊湊的股中。
弦子的肛菊初初破瓜,小巧的肉洞不堪蹂躏,原本應是苦多于樂;但耿照對
她十分溫柔,曲意照拂,再加上從蜜縫流下來的分泌委實豐沛,她的淫水又較尋
常女子更加細滑,緊窄的肉壁得到充分潤澤,漸漸被插出了異樣的快感,迷迷糊
糊中與他四唇緊貼、舌尖翻攪,吻得難解難分。
溶于津唾的藥液被弦子吞下大半,還有一部份從兩人劇烈啃吻的唇邊嘴角淌
了下來,晶亮的液漬順着她纖細的脖頸一路流至鎖骨胸口,彙成了小小一窪。弦
子的眼睛還睜不開,手指卻輕動了幾下,一手虛弱地搭着他的手背,另一手卻不
住抓着床榻,似要揪緊被單。
耿照整隻中指已插入她的股中,指尖摳着滑韌的肉壁不停振動,那緊緊吸啜
的強勁力道與膣中全然不同,兇猛的程度卻猶有過之。
弦子被他摳得身子劇顫,死死抓着他的手劇烈喘息,被他以口封住的小嘴流
着口涎,發出急促而激昂的悶鈍聲響:「嗚嗚嗚嗚……唔、唔、唔、唔……嗚嗚
嗚嗚嗚嗚嗚——!」腰肢一拱,陰中一道清泉激射而出,劃出長長的優美弧線,
淅淅瀝瀝地尿了一榻。
耿照不是頭一次看到女人尿精,但以勁道之強、水量之多,卻沒有比弦子更
厲害的。她連噴幾注,繃緊的身子又軟軟躺下,隻剩細雪的玲珑奶脯兀自起伏,
頸上胸間的潮紅逐漸消褪。
耿照掬水洗淨雙手,用擰好的手絹爲她清理下身,終于抵不過好奇,以指尖
蘸了點榻上的濕濡水漬湊近鼻端,卻無一絲尿水的腥臊味,聞起來比她的淫水要
更濃厚鮮洌一些,就像是新近剝開的厚葉蘆荟,脆生生的斷面還淌着汁液一般,
令人忍不住想将指尖含入口中。
他沒法将她身上的衣服原樣穿回去,假裝什麽事也發生,隻得打開金盒,将
殘剩的藥末湊近她鼻端。弦子吸入些許粉末,皺着眉頭身子一顫,緩緩睜開眼睛;
空洞的視線在半空中遊移一陣,倏地聚焦起來,一瞬間又回複成那個冷若冰霜的
潛行都第一高手,掩着衣襟坐起身。
耿照扼要的把情況說了一遍,連喂藥的過程也和盤托出,隻略去了開後庭一
事。
「弦子姑娘,事情迫不得已,你……你若還是難以釋懷,我會負責到底的。」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該如何「負責」。他很難想象弦子哭着要個名分的樣子——這
不隻是因爲他的想象力不足以憑空勾勒出弦子的泣顔,他甚至沒想過要娶親,更
别說娶了她之後,姊姊和霁兒要怎麽辦。
還好這可怕的情景始終沒有發生。
弦子一言不發穿好了衣服,重新裹上纏腰,将那些零碎物事一一收回原位,
連靈蛇古劍都重新插在腰後,試了試拔刀是否順手,直到滿意爲止。鬥室裏異常
靜肅的氣氛,讓耿照一度覺得甯可去面對嶽宸風比較好,他覺得自己活像是靜待
秋決的死囚。
「拿來。」她沖他一伸手,修長纖細的指掌宛若白玉雕成。
(拿什麽?我的命麽?)
耿照被問蒙了,片刻才會過意來,忙将捏在手裏的小金盒還給她。
弦子揭開盒蓋,把剩下的一丁點藥末全倒進口中!
「弦子姑娘!那是毒……」
「份量不夠。」弦子冷冷截住他的話頭,淡漠的俏臉絲毫看不出喜怒。「符
姑娘的煙毒下得很重,吃多一點能解得快些。」
「她說隻要一丁點,一個對時内……」
「我等不了一個對時。」
她旋開靈蛇古劍的刀末,從中空的刀柄取出一張平面圖。「這是驿館的平面
圖,我們現在應該在這裏。」随手指着圖上一處,并未擡眼看他,彎翹的濃睫輕
輕一顫,似與身畔的空氣說話。
「據說他住在這裏,天字号房。」
「多謝你了,弦子姑娘。」
這正是他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情報。耿照背好神術刀,見她貼在窗棂邊,似乎
正在觀察屋外的往來動靜,幾绺發絲垂落在柔嫩的面頰之上,仍感歉然,低道:
「弦子姑娘,我……實在是很對不起你,你……」
弦子的視線稍稍移開片刻,微蹙着眉頭,仿佛有些不解。
「你救了我,所以對不起我麽?」
自然不是。是我爲了救你,做了對不起你的事……耿照心裏想着,忽覺這一
切太過荒謬,實在是難以出口,弦子卻把注意力又放回院裏,一點都不打算把時
間浪費在他身上。
「謝謝你救了我。」她并未回頭,隻是指了指刀柄。
那意思很清楚了:讓耿照分享潛行都秘制的驿館地圖,就是她的回禮。耿照
突然有種感覺,她并非是刻意裝作冷漠、刻意與人保持距離,而是她衡量價值、
對錯的标準與世人不同,她的世界出乎意料的簡單易懂,所有的事情隻有一項規
則。
「謝謝你救了我,浪費你許多時間。」
她觑準一個空檔,縱身推窗而出。隻見樹蔭穿風,下一瞬間,苗條修長的黑
影已消失在轉角。
「換了是我,決計不會把時間浪費在你身上。」
◇◇◇
天字号房中,什麽都沒有。
耿照避開了驿館中來來去去的大小官員、仆役雜工,可說十分輕易便潛入了
嶽宸風的落腳處。興許大家都不想惹上嶽宸風,最頂級的天字号房四周特别安靜,
所有人都遠遠避開了這個角落;房裏沒有嶽宸風、沒有赤烏角,沒有昆侖奴、沒
有五帝窟獻上的純血處女……什麽都沒有。
屋子裏的确有人長住的痕迹,幾件衣箱行囊裏的服色還很眼熟,空氣裏還有
一絲淡淡的合歡氣息,不久之前有人在此激烈肉搏,留下大量的精水淫夜,那股
腥膻的味道還未完全散去,唯有經碧火真氣強化過的靈敏知覺,才能捕捉到這些
微乎其微的蛛絲馬迹。
——這不可能造假。
這裏沒有姊姊的琴盒,沒有被繳獲的寶刀明月環,自也不會有明姑娘的消息。
耿照呆坐在屋裏出神,突然一躍而起,施展輕功穿窗越頂,一路來到後進院
裏的地窖入口——越城浦的驿館隻招待重要官員,是大人物交際應酬的地方,沒
有地牢之類的設施。顯然弦子認爲在必要之時,嶽宸風也可能把擄來的少女,和
鹹菜蘿蔔關在一個甕裏。
「瓊飛不在這裏,是因爲嶽宸風不在這裏。」
他拉着弦子躲入一處僻靜的角落,強抑着心中激動,冷靜分析:「嶽宸風抓
了瓊飛,但不可能把瓊飛帶去谷城大營,因爲據說慕容柔有潔癖,不容别人在他
眼皮子底下做肮髒事。你們的人沒看見嶽宸風回來,符姑娘也說嶽宸風沒回來,
你和我來找了一遍,果然嶽宸風是真沒回來。嶽宸風既沒回來過,所以瓊飛也不
在越城浦。既然如此,瓊飛在哪裏?」
弦子無言聽完,認真想了一想,搖頭道:「我不知道。但一定在嶽宸風手裏。」
「正是如此!」耿照壓低嗓音笑道:「這就是嶽宸風出城之後,還能遇到瓊
飛和楚嘯舟的原因。除了越城浦譯館和谷城大營,嶽宸風在城外必定有第三處據
點!他出城後并未直接前往大營,而是先去了那處,因此瓊飛鬧完譯館之後,才
又在城外撞見了他!」
弦子豁然開朗,柳眉一舒:「你知道在什麽地方?」
以地緣來說,這處秘密據點必然在越城浦的地界之外,潛行都才會斷了監視,
無法确切掌握;斷臂的楚嘯舟是在小陵河的下遊被人發現,而小陵河是溝通酆江、
赤水的人工渠道,雙方遭遇的地點,定是在溯江上行之處。
——盡管如此,符合這兩個條件的區域仍大得難以搜索,不足以指出據點的
正确位置。
「有個人一定知道,恐怕她已往那邊去了。我猜不透她到底想做什麽,但若
去得晚了,要幫要阻都來不及。」兩人對望一眼、心意相通,異口同聲:「符姑
娘!」
第五二折誰曰五絕,莊筌暗入距符赤錦離開偏室,至少有一刻鍾的光景,要
說去了什麽地方,隻怕已是追之不及。耿照領着弦子返回符赤錦停放車馬的地方,
果然空空如也,微濕的庭院地面上有兩條淺淺的輪轍痕迹迤逦而出,想也知道是
誰駕走了那輛髹漆轺車(轺音「搖」,輕便的小車)。
(難道……她是專程把我們倆帶回來安置的麽?)
越想越覺蹊跷,正自狐疑,忽見弦子走向一旁的系馬樁,直立的粗大木樁上
系了兩匹栗毛健馬,生得膘肥高壯、毛色發亮,鞍側飾有整排的紅纓穗,連蹄鐵
都是精光銑亮,一看便知是官馬。
耿照差點沒暈倒,趕緊将她拉住:「你做什麽?」
「你用兩條腿追馬車?」弦子瞥了他一眼,微蹙柳眉。
「姑娘穿這樣騎官馬?」耿照忍不住失笑,碧火神功忽生感應,趕緊推着弦
子避入樹叢之中。直待了半天,遠遠看見一個半老驿丞領着兩名武官模樣的中年
漢子,一路談笑而來。
那兩名軍官身穿貉袖短褂,足蹬半長袎靴(袎音「要」,指靴襪的筒狀部分),
腰跨長刀,還别着金字腰牌,頭戴飾有紅纓的短檐氈帽,氈帽一側插着長長的翎
毛,似是鷹羽雁翎一類,裝扮威風凜凜,恰與那兩匹官馬的裝飾相映成趣。
耿照畢竟是侯爵府内出身,知道這種刻意誇飾的華麗打扮,軍階品秩反而不
會太高,通常都是傳令、驿将之流,負責替主子帶口信、發号施令,背後都管叫
「雜号将軍」,沒什麽實權。
但這種小人物卻有一樣好處,恰恰是此刻耿照最需要的。
他濃眉一振,喜動顔色:「天助我也!」隻聽那老驿丞沖二人一拱手:「
……兩位軍爺路上辛苦,老漢便送到這兒啦!」兩人連聲稱謝,直目送老驿丞離
去之後,才轉身解缰。
驿館的驿丞雖身在公門,卻無品秩,連說一句「芝麻官」都不夠格,這兩名
軍官絲毫不敢開罪,可見身分之低,純是服色威風而已。耿照向弦子使了個眼色,
兩人飛身而出,「砰、砰」兩聲制服了二将,拖進一幢空屋剝除衣帽,渾身上下
隻剩一件單衣,拿繩索捆成了兩隻一串的大粽子。
弦子雖然生得修長高挑,身闆兒卻十分纖細,無須除衣,直接将貉袖、短褂
等穿在外頭即可,連長袎靴都是直接套上。
耿照卻無這等便利,才松開蘭衣僧袍,見對面的弦子大大方方地穿衣套靴,
不禁有些發窘,讷讷地摸了摸光頭,嚅嗫道:「弦……弦子姑娘,不好意思,麻
煩你轉個身,在下要更衣。」
弦子瞥他一眼,繼續低頭穿靴。
「你更啊!」
「這……男女……」
他本想說「授受不親」,突然想起自己還插過人家的嬌嫩後庭,揉過玉乳、
吮過香舌,說這個未免太過矯情。忽聽弦子道:「我身後一有人動,便想拔刀,
曾因此誤傷同組的姊妹。你若不介意,我可以轉身。」說着微微蹙眉,可見是真
的擔心自己刀快,冷不防地一刀砍翻了他。
「那……還是不要好了……」
耿照心想此姝與尋常女子不同,别當她是異性就好,快手快腳換上公服,又
從天字号房裏拿來一件猩紅襯裏的黑綢大氅披上,皮制的尖頂氈帽正好遮住光頭,
配上帽緣威風凜凜的雁羽标翎,俨然是一名英姿煥發的少年武弁。
兩人将兵器佩在腰際,解開栗毛健馬,就這麽大大方方地出了驿館。
符赤錦的輪轍輕淺,轉上鋪石大道後便難追蹤,耿照卻不慌不忙,領着弦子
徑往城門的方向去;遙遙望見盤查的關哨前人山人海,隊伍懶洋洋地要動不動,
「駕」的一聲猛夾馬肚,反而甩缰向前疾馳。
弦子以爲他要硬闖,更無二話,跟着加速沖刺,一手按住了腰畔的靈蛇古劍。
誰知耿照卻在關卡前一勒馬,那栗毛馬人立起來、昂首嘶鳴,守關的兵卒紛紛走
避。爲首的軍官按刀大喝:「來者何人!想硬闖城門麽?」
「大膽!」耿照馬鞭淩空一抽,藤制的細直鞭梢「唰!」一指那軍官鼻頭,
大喝道:「将軍大人稍後即至,你們這些……這些個作死的,還在這兒發什麽雞
瘟!快讓開!」
放眼東海,若真有一個無分上下、軍民皆懼的人物,決計不會是異族酋王,
甚至不是當今聖上,而是鎮東将軍慕容柔;而官員、軍兵懼怕此人的程度,更遠
遠超過一般的庶民百姓。
據說東海各地軍所有一個不成文的習慣:但凡軍隊駐紮處有什麽不幹淨的鬼
怪傳聞,撚香拜過龍王大明神後,須燒一張書有大鬼陰諱、以辟鬼祛邪的符紙當
作陰将鎮守,最流行的三個字就是「慕容柔」。燒完人就安心了,從此一夜好眠,
什麽鬼都不怕。
那軍官一聽「将軍大人稍後即至」,吓得魂飛魄散,總算腦子還有點靈光,
緊拉着馬辔不敢放手,顫聲道:「将軍……沒……沒聽說啊!你……大人是哪個
衙門的?請恕末将眼生……」說着略定了定神,上下打量着二人。
耿照心裏有些佩服:「不愧是東海第一大城的門衛,不能輕易唬弄。」裝出
氣急敗壞的模樣,尖聲吼道:「你沒聽說,我們也是剛剛才聽說啊!他媽的!」
亮出七品典衛的腰牌,隻差沒拿木制的金字牌朝軍官的臉上毆去:「老子是撫司
大人的侍衛,瞎了你的狗眼!小三子,關條!」
弦子會過意來,從懷中取出一封關條遞去,正是耿照從兩名驿将身上搜來之
物。
驿将負責傳遞城尹大人的口信手谕,每日離府前都會發給一封通關文書,其
上不錄姓名,各處關口見文放行,毋須核校身分,以免耽誤要事;單以便利性而
言,僅次于符赤錦持有的将軍府文書。
耿照故作狂怒狀,一把将關條搶過來,一股腦兒塞進城将手裏,尖叫道:
「拿去看清楚!趕快讓人傳告各處城門,不許再醉生夢死!一會兒城尹大人會傳
正式的命令過來。」
他驚惶狂怒的模樣感染了附近的兵卒,衆人紛紛想起鎮東将軍的恐怖,一時
都慌了手腳。那城将沒見過撫司大人幾回,自然不識他身邊的人,但腰牌确是七
品典衛的金字牌,關條上更是貨真價實的城尹官防紅印,一聽也急了,慌忙命人
撤開拒馬,放下缰辔:「末……末将這就派人通知各城門!大人好走。」
耿照理都不理他,策馬急馳而出,突然又勒馬回頭,大聲問:「嶽大人的馬
車往哪裏去了?我要追那車回來!」
城将一愣,手指遠方道:「似往西邊的望春原去啦。大人沿着小陵河岸往酆
江上遊的方向追,快馬應能趕上。」
耿照微微颔首,忽然睜眼大罵:「拖拖拉拉!還不着人傳信去?怠慢了将軍,
仔細你們一夥的腦袋!」明明是光天化日、豔陽高照,城将卻冷不防地打了個寒
噤,連「謝」字都來不及說,沒命地奔走發令,城門裏外亂作一團。
出了越城浦,耿、弦二人一前一後、奮力疾馳,一路越過了越浦城郊的望春
原,周身的景象從大片的林園别墅一轉,變成起伏平緩的丘陵田地,适逢春秧新
插不久,觸目一片水映嫩青,迎面涼風徐來,令人心曠神怡。
望春原位于越城浦西郊,原是越浦一帶最著名的景點之一,許多大官富商的
林園都設在這裏,彼此接鄰,寸土寸金;一過望春原便算出了越浦,再來便是西
邊臨沣縣的地界。
耿照心想:「嶽宸風若将據點設在此間,可說高明至極。望春原是達官貴人
群聚的地方,誰也不敢在此造次;過了望春原,臨沣縣又不屬越浦地界,往返卻
也快極,有地利之便,而無地緣之累。」遙見田地裏有鄉人耕作,正想上前打聽
轺車的行蹤,忽聽弦子道:「你對他忒壞,他幹嘛聽你的?」
原來他一放慢速度,弦子便追上來,兩人并辔而馳,這才能說得上話。
耿照笑道:「我不是對他壞,是扮大官吓唬他罷了。」
「是麽?」弦子蹙眉想了想,又問:「那你扮得像不像?」
「應該很像罷?所以他才這般聽話。其實扮作上位之人簡單得很。」耿照笑
道:「蠻不講理、自以爲是,目中無人、不聽人話,隻消做到這四點,你來扮肯
定也像。我城中有位世子就是這樣,我也算是偷師了罷。」
弦子露出恍然之色,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耿照本是說笑,不料她卻正經八百,恐怕當作什麽重要的心得情報吸收了,
若是趕緊撇清說「我開個玩笑」,指不定她又要問「哪裏好笑」,這一路纏夾下
去,真個是沒完沒了,索性将錯就錯,硬生生将滿篇的解釋咽回腹中。
他沿途向田裏的鄉人打聽馬車下落,臨沣縣是鄉下地方,幾天都不見一回象
樣的車馬經過,符赤錦的美豔與轺車的華貴自是鄉令人印象深刻,簡直是無所遁
形。兩人再行出裏許,道路突然一寬,一路蜿蜒至前方的小山丘之上,丘陵的密
樹之間隐約透出幢幢屋影,似有院落莊園。
(難道……便是那裏?)
耿照與弦子對望一眼,正要下鞍系馬、檢查地上的輪轍痕迹,道上忽有一頭
青牛搖頭晃腦而來,兩隻彎彎的水牛角一邊挂了把用草杆紮起的蘿蔔、水芹等野
菜,另一邊卻是幾卷書,牛背上一名少年光着腳闆,全身上下作牧童打扮,正捧
着書卷低頭吟哦,模樣倒與胯下的老牛有幾分相似。
耿照心念一動,拍馬趕上前去。
「這位小哥,敢問山腰那處是誰人家的宅院?」
牧童的背影看似沖齡,年紀卻與他相仿,耿照連喊數聲,那牧牛少年才從書
中回神,抓頭皺眉道:「官老爺既來到五絕莊的地界,怎不知上邊便是五絕莊?」
腔調奇特,渾不似東海本地之人。
耿照方才沿路打聽,發現田地裏年歲稍長的鄉人都無口音,一如别地的尋常
莊稼人,大約二十歲上下的少壯青年,說話卻雜有一種熟悉的腔調,經少年一說,
這才省悟:「原來這裏便是五絕莊!」
當年獨孤閥起兵東海太平原,招輯流亡,号召各地的難民加入武裝軍隊。這
些流離失所的外鄉之人别無去處,爲求饑飽寒暖,索性以軍旅爲家,打完了異族,
又接着參與一統天下的央土大戰;戰後在東海生根落戶,稱作「中興軍」。
耿照的父親耿老鐵,便是中興軍出身,耿家所在的龍口村即是散在東海各地
的中興老兵聚落之一。
然而耿老鐵之流,不過是中興軍裏的無名小兵。而中興軍系的将領也在東海
安身立命,其中有五人結伴退隐于臨沣,朝廷特撥百戶食邑賞賜,以五人名諱中
的「仁、義、禮、智、信」爲封,賜名「五德莊」。
這五人都是中興軍的骁将:上官處仁精于馬戰,取敵将首級如入無人之境;
公孫使義擅用雙刀、何遵禮力可舉鼎,李知命百步穿楊,而漆雕信之則通曉水戰,
赤水古渡一役順風焚毀敵船百餘艘,至今仍爲人津津樂道。
五人連手,号稱敵陣皆絕,江湖上都管五德莊叫「五絕莊」。久而久之,成
了流傳通用的名号,連當地土人也如是稱呼。
上官處仁等人轉戰各地,緻仕時年事已高,雖娶新妻幼妾、辟廣夏良園,遲
暮的老将終究不敵歲月流風,人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退隐數年之間,接
連撒手塵寰,連最長壽的上官處仁也死了有十五年以上。據說後人與本地鄉人相
處不睦,家聲遂逐漸隐沒。
若非耿照曾聽鄰居老人說起五絕将軍的凜凜之威,隻怕今日也是馬耳東風,
不知其所以。
(既是五絕莊,那便不會是嶽宸風的據點了。奇怪!符姑娘來這裏做什麽?)
他沉吟片刻,又問牧童:「小哥,你可有見到一輛黑漆馬車從這裏過?駕車
的,應是一位白皙美貌的白衣姑娘。」
牧牛少年先是搖了搖頭,一會兒又點點頭,見兩人面面相觑,這才遲疑道:
「說不定是有的。我……我看着書哩,沒怎麽留心。官老爺是要找馬車姑娘呢,
還是找五絕莊?」
耿照心想:「小小牧童,竟也如此好學不倦。五絕莊果是朝廷教化之地,風
氣淳厚。」他是農村鐵匠出身,讀書不多,平生最敬好學之人,不覺微笑:「我
找馬車和姑娘。你若是看見馬車,還請同我說一聲。」
少年打量了他幾眼,又看看後邊的弦子,點頭道:「知道了。」一雙睡眼惺
忪的無神眸子卻頗有戒心。
懷疑生人乃人情之常,耿照不以爲意,細辨地上的輪轍痕迹之後,與弦子并
辔朝山上的莊園騎去。奔出數丈,卻聽那少年圈口大喊:「喂,官老爺!你們不
是要找姑娘麽?莊裏可沒什麽姑娘。」
耿照勒馬回頭,鞭梢往地下一指,笑道:「可馬車往莊裏去啦!你看見姑娘
跳車了麽?」
少年愣了片刻,怔怔搖頭:「沒看見!」
耿照哈哈一笑,對他輕揮馬鞭緻意,「籲」的一聲掉轉馬頭,繼續前行;身
臉不動,低聲對弦子道:「他不想讓我們進入五絕莊,必有古怪。」
弦子輕輕颔首,回道:「我盯着他。」白皙透紅的掌心裏掠過一抹光,已悄
悄将那枚水磨小圓鏡拏在手中。鏡中那少年兀自看書,一路騎着老牛搖晃而下,
既未改變路線,也沒有施放火号信鴿之類,直到山腳邊上一轉,小小的身影才消
失在一片碧油油的田畦之外。
兩人來到莊院附近前,見大門深鎖,門上黑漆斑駁,似乎頗曆滄桑。檐下高
懸着一塊「五德威服」的橫匾,陽刻的大字泥金泰半褪去,連四角的紅綢紮花都
成了不紫不靛的醬缸陳色,看來「家道中落」的傳言确實不假。
馬車的輪迹沒于烏沉沉的莊門之後,符赤錦的确是進了五絕莊沒錯。
五絕莊的五位當家都是軍旅出身,莊園也蓋得如堡砦一般,從檐頭的角度判
斷,牆後必有踏腳的平台,牆上每隔丈許留有一處觇孔箭眼,揭開活蓋便可窺探
外頭牆下的動靜,必要時可架弩射箭,又或傾倒沸水熱油等,完完全全就是堡壘
女牆的設計。
但此刻整片白牆卻是悄靜靜的,毫無聲息,從牆頭蜿蜒而下的茂密爬藤攀住
了大部分的觇孔活蓋,就算牆後伏得有人,隻怕也是睜眼瞎子一個,什麽也看不
見。
耿、弦二人遠遠便下得鞍來,将馬牽到林中系好,以免驚動莊内之人。正沿
着圍牆潛往後山,打算找一段僻靜無人的院牆翻進去,忽聽前方一陣窸窣,兩名
挽着提籃藥鋤、農婦打扮的女子從林中鑽了出來。
當先的那名女子「哎喲」一聲低呼,回臂護着身後之人,低聲叱道:「你們
是什麽人?在此鬼鬼祟祟的做甚!」聲音雖不甚響亮,倒是頗有威嚴,措辭口氣
都不像是尋常的鄉妪村婦。
耿照心想:「她倒無口音,是東海本地人氏。」亮出腰牌,沉聲道:「朝廷
辦事,輪得到你等啰皂!本官問你,你們可是五絕莊的人?」
那婦人肌膚黝黑,猛一看約莫四十許,生得眉眼端正、瓊鼻小口,隻可惜面
帶愁苦,唇邊眉角略顯低垂,以緻風姿大減;然而身段卻有如二、三十歲的青春
少婦,又因長年下田之故,既有成熟婦人的豐腴,腰腿處卻曲線宛然,鼓脹脹的
肌肉線條似還充滿了驕人彈性。包頭的布巾下漏出一把烏溜青絲,連些許灰駁也
無,更顯年輕。
她身後遮護之人,卻是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眉目與婦人有幾分相似,一看
便知是血親。少女的手背、面孔等露出衣布外的肌膚,都被曬成了均勻滑亮的淺
淺麥色,唯獨交襟處微露一抹嬌白,衣上隆起渾圓飽滿的兩團,顯然也是經常在
外勞動,以緻曬黑了原本白皙的肌膚。
那婦人一聽,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反倒不怎麽驚惶了,冷冷一笑,淡然道:
「朝廷?朝廷幾時辦事,記得辦到五絕莊來?十五年前你們不來,現而今還來做
甚?」輕輕一扯身後的少女,低聲道:「咱們走。」
耿照聽得一凜。這種話、這般說話的姿态口吻,絕非是普通的農婦,趕緊追
上前去,歉然道:「卑職失禮了,夫人莫怪。敢問夫人是上官、公孫、漆雕、何、
李哪一家府上?」
婦人看了他一眼,拉着少女繼續走;少女卻突然回過頭,咬牙低叱:「我爹
姓上官!」瞪大了黑白分明的一雙澄亮杏眼,刻意壓低的嗓音仍有一股風撞金鈴
似的清脆爽利,琥珀色的俏臉上卻滿是騰騰怒火,仿佛有着切齒之恨。
「夫人請留步!」
耿照一使眼色,與弦子一左一右包夾上去,垂首道:「原來是上官夫人!請
恕卑職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卑職的父親曾在上官将軍麾下任事,在赤水古
渡一役,爲将軍打造攔江鐵鎖。家父時時念着将軍神威,特别囑咐卑職若有機會,
一定要來拜望他老人家。」
他這話倒不是憑空捏造。
王化四鎮的中興軍老人,十之八九是親身參與過赤水之役的,隻不過寡言木
讷的耿老鐵莫說當年之勇,平日連話都講不上幾句,關于赤水大戰的種種慘烈情
事,卻是耿照打小從左鄰右舍的老人口裏聽來的。
上官夫人微微一怔,重新打量了他幾眼,淡然道:「你倒是沒甚口音啦。原
先是哪裏人?」容色較先前平霁許多,口吻一緩,似又年輕了幾歲。
耿照與她對面而視,終于确定她年紀不會太大,至多三十五、六,說不定還
比漱玉節小些。但一個是養尊處優、悉心保養的五帝窟宗主,另一個卻是日日下
田耕作的農莊婦人,此消彼長,自是風情兩樣,截然不同。
「回夫人,卑職是王化鎮龍口村人氏,家父姓耿。」他老實回答。
「不容易啊。」上官夫人一瞥他的腰牌,杏眼微瞠,訝然道:「七品典衛?
你在爵府當差?」
「正是。卑職在流影城當差。」
「你是獨孤天威的人?」上官夫人眼睛一亮,似有什麽要沖口而出,卻又硬
生生忍住;頓了一頓,頻頻左右張望,身子微向前傾,捏緊的粉拳輕輕顫抖。
「我……聽說獨孤城主與鎮東将軍素來不睦,也……也不買臬台司衙門的帳,是
麽?」
耿照一愣,忽然明白過來,移步貼近上官夫人,低聲道:「夫人有什麽話,
卑職可以代爲禀報。」上官夫人低垂眼睑,眉目不動,右手食、中二指往袖裏一
摸,似要取出什麽物事,忽聽身後傳來一把冷冰冰的聲音:「夫人,既有外客到
來,豈能不延入莊裏好生招呼?」
上官夫人并未擡頭轉身,隻是身子一悚,微微發顫着;閉目半晌,才睜開眼
睛,冷漠地拉起女兒的手,回頭徑往莊門處走去,淡然道:「什麽朝廷之人,沒
一個好東西!死得一個少一個,死光了最是幹淨。」
發話之人,乃是一名身穿繭綢長褂的中年漢子,面孔蒼白瘦削,若非颔下唇
上蓄有粗濃硬髭,整個人便渾似一頭青眼白狼人立說話,偏生又面無表情,更添
幾許陰沉森冷。
上官夫人拉着女兒走過那人身畔,隻見他躬身行禮道:「夫人安好,妙語小
姐安好。」那少女上官妙語一咬銀牙,本欲開口,卻被母親一把拉住,隻得往莊
前走去。
那人現身的同時,附近牆上的箭眼活蓋紛紛翻了起來,牆後隐約聽見腳步細
碎、金鐵铿擊。耿照毋須借助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之功,也知道兩人已被無數搭
弓之箭對準,稍有不慎,便将面臨利箭穿身的窘境。
「真對不住,敝莊主母有口無心,還請二位大人莫往心裏去。」
那人團手打了個四方揖,口裏說得殷勤,淡漠的神色卻一點也不搭嘎,簡直
像在演傀儡戲。「在下五絕莊總管金無求,還未請教兩位高姓大名。」
上官夫人一見腰牌便能叫出官銜品秩,耿照直覺這位金總管的眼力決計不在
夫人之下,要收腰牌已然來不及,硬着頭皮道:「在下長定侯府七品典衛,敝姓
狄,這位是敝僚元大人。我等奉長定侯之命前來越浦,公暇之餘走一趟五絕莊,
了卻家父的心願。」腰牌虛晃一下,乘機收回懷中。
長定侯許樂是封在央土道東郊的三等侯,雖說是侯爵,食邑不過百戶,說穿
了也就一名土财主。像這樣的異姓侯大約有近百之譜,平日散居各地,自領莊園。
這次的三乘論法大會,皇後娘娘、琉璃佛子駕臨東海,這些小諸侯不敢不來拍拍
馬屁。
耿照這個謊扯得還算合乎情理——來了多少爵爺,就有兩倍三倍、甚至遠高
于這個數目的典衛随行,誰認得哪個是哪個?其中一名中興軍出身的發達了,代
父來拜訪一下昔日的老官長,似乎也沒什麽。
他故意露出些許家鄉口音,那金總管冷冷聽完,忽然展顔一笑,拱手道:
「原來是狄大人、元大人,兩位大人好。既然來了,到莊裏喝杯水酒可好?」豺
狼般的笑容一現而隐,旋又恢複那冷冰冰的模樣,仿佛那一笑已是他竭力所爲,
肌肉一松,頓時回複原狀。
「那就打擾了。」
金無求領着兩人進入五絕莊,比起莊外的寥落蕭索,莊院之内卻齊整潔淨得
多,花樹經人悉心修剪,鋪石階台也都打掃得十分妥适,隻是仍不見有什麽婢仆
雜役。方才在牆後彎弓搭箭的,少說也有十來人;待耿照等繞過長長的院牆,終
于踏入莊院之時,那些人卻又撤了個清光,偌大的院裏空蕩蕩的,有種極不踏實
的詭異氛圍。
五絕莊的大廳稱不上富麗堂皇,硬要說有什麽好處,就是寬敞而已。廳裏遍
鋪青石,四面牆築得嚴實,除了窗棂門牖之外,建材多見磚石少用木料,整座廳
堂渾如一座碉堡。流影城中的舊城「闾城」,就充滿這種防禦工事的風格,陰涼
堅固,卻一點也不舒适。
金無求着人奉上茶點,淡然道:「二位稍坐,我請敝上出來一見。」匆匆掀
簾而入,片刻腳步聲便已穿進内堂,不複聽聞。
「馬車的輪痕……」弦子壓低聲音開口。
「……一路延伸到廳堂之後。」耿照小聲道:「符姑娘必在此地!奇怪,五
絕莊是朝廷封地,嶽宸風怎敢把據點設在這裏?」潛運碧火神功,将耳目靈感向
外延伸,以防有什麽變化。
須知嶽宸風雖是鎮東将軍最重要的武林幕僚之一,但慕容柔處事偏激獨斷,
如有潔癖,最恨宵小卑劣的行止。嶽宸風固可以挾将軍府之威征收五絕莊的人與
地,此地卻很難當作他秘密行事的第三據點而不爲慕容柔所知。
——如果五帝窟的存在見不得光,對嶽宸風的仕途而言,此地也同樣見不得
光。把偷偷抓來的瓊飛囚禁在五絕莊,和大剌剌帶回驿館有什麽分别?若非如是,
符赤錦來此又爲了什麽?
「小心爲上。」耿照低聲提醒:「茶水食物都别碰。」
弦子微微颔首。
「我還不餓。」
——餓了你也不能吃!
漱宗主明明就是聰明絕頂之人,怎麽她的女兒和親信都這麽奇怪!算了,反
正别吃就好,至于不吃的理由一點也不重要……耿照揉了揉額角,忽然聽見一陣
極其輕微的「喀搭」細響,仿佛是什麽機簧松開、齒輪絞動的聲音。
這個聲音他很熟悉。上次聽見類似的聲響,是在流影城。
伴随着姊姊……不,是二總管的曼妙歌舞,在水上翩然與共的木人車馬——
(是機關!)
「快走!這——」
話沒說完,頓覺腰間一陣劇痛,兩條彎如虹橋、厚逾一寸的弧形鋼闆「铿!」
滑出椅背,在他腹前緊密嵌合,鐵箍似的牢牢将他鎖在椅上,接縫處肉眼幾難辨
别;若非已知它是兩片合攏而成,會以爲這條鋼制的腹箍乃一體成形,更無接點。
機關的轉動聲卻未停止,兩邊的扶手、椅腳各出一環,「錝錝」幾聲,将手
腳四肢也鎖了起來,較諸前度的腰腹受制,也不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而已,根本
來不及反應。
耿照沒學過機關術,但在七叔的調教之下,對鑄造齒輪、卡榫等精工細件極
有心得,心知鋼鐵制的機簧雖堅固耐用,但最大的缺點就是反應較慢,無論以人
力獸力推動,都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内迅速到位;要快,就必須使用竹簧、銅
片等替代。
——而它們最大的缺點,就是不如鋼鐵堅固!
他運起十成功力,雙腳轟然踏地,無比澎湃的碧火真氣鼓蕩而出,隻聽一陣
劈啪細想,身下的椅闆陡被震得片片碎裂,「嘩啦」一聲四散迸出!
(成……成功了!)
耿照隻覺腕間的鋼鐐松脫,忙聚力于肩,正要使勁将扶手扳斷,忽覺不對,
那地底傳來的機括轉動聲始終沒停,「喀啦喀啦」一陣絞扭,蓦地腰間的鋼箍一
緊,竟繼續往後收攏,幾乎将他的肋骨壓斷!
在此同時,手腕、腳踝處的鋼鐐也跟着收縮,雖然速度極慢,但那箝着肌肉
骨骼的痛楚亦十分難當。耿照忍痛運勁、奮力掙紮,隻聽椅子發出令人牙酸的喀
喇聲響,周身不住迸出石粉碎屑,扶手、椅腳被扯得歪曲變形,仿佛下一瞬目便
要支解散離,但耿照卻始終難以掙脫。
終于,鋼圈緊束的劇痛超過他所能忍受的極限,耿照一聲痛苦低嚎,頹然癱
倒,汗水淋漓的脖頸脹得赤紅,青筋爆出,衣下四肢都滲出血來。
「啪、啪、啪」,一人在後堂鼓掌而出,長聲大笑:「好漢,真是好漢!這
機關自完成以來,從未被人破壞至如此境地,這哪裏還是人?簡直是頭大牯牛啦!
金大總管,你上哪兒找來了個這麽有趣的家夥?」聲音既沙啞又尖亢,竟是正要
發育長成、初初變聲的少年喉音。
隻聽金無求接口道:「他自稱是侯爵府的七品典衛,近日全東海道最有名的
一位典衛大人偏偏不是姓狄,而是姓耿。小人不過是鬥膽一猜,也不用什麽根據,
猜不中是自然;猜中了,便是主人的運氣。」
「猜得好極!」
那少年哈哈大笑,口氣甚是嚣狂。
耿照正想再提内元,略一吸氣,腰腹間頓時劇痛難當。他本以爲肋骨被鋼圈
勒斷了,勉強以一絲碧火真氣暗走全身,内視筋脈,發現是适才用力過猛,拉傷
了腹部膈肌。若能按摩幾處穴道、推血過宮,這種程度的肌肉損傷轉眼便能修複,
此際卻偏偏動彈不得。
少年揮散煙塵,露出一張朱唇白面、劍眉斜飛的尖長臉蛋來。
他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頸間喉結微凸,唇上滲出些許細軟的須根,正是初
初發育的當兒;一身的錦袍玉帶,足蹬粉底官靴、頭戴雙翅金冠,貉袖束腕,完
全是富戶少爺的演武裝束。
少年雖生得極俊,然而面色極白、嘴唇極紅,襯與上下兩排又黑又翹的濃睫,
卻有一股說不出的邪氣。他兩手按着耿照腕間的鋼圈,啧啧歎道:「乖乖!精鋼
打造的手鐐腳铐,整塊青石雕成的石椅,還有以異域金鋼石磨成的機簧……這都
差點給你毀了,你是哪來的怪物?」
耿照正要開口,冷不防少年「啪、啪」兩記耳光,打得他嘴角破碎,迸出血
來。他愕然擡頭,卻見少年的雙眼滿是惡意,那是種習于欺淩弱小、享受她們的
哀告慘嚎的卑劣習性。
耿照咬牙瞪了回去,少年睜大眼睛,笑意更甚,又抽了他兩記耳光;耿照
「呸」的吐出一口血唾,少年及時側首避過,正要反掌施暴,豈料耿照一記頭錘,
清脆無比地撞上他的額頭。少年痛得翻身栽倒,抱着頭在地上連滾幾圈,忽然一
躍而起,伸手往他裆間用力一抓!
耿照被抓得幾乎暈死過去,身子用力彈動幾下,俯身荷荷喘息,口邊淌出白
唾,渾身冷汗直流。少年出了惡氣,得意拍手而起,笑顧身後冷冷注視一切的金
無求道:「原來他不是牯牛嘛!卵蛋還挺大的。」金無求面無表情,仿佛視而不
見。
少年占盡上風,好不得意,注意力旋即被一旁的弦子所吸引,啧啧道:「好
美的姑娘啊!不知奶子摸起來怎樣?」伸手往她襟裏探去。
弦子雖也身受鋼圈緊束之苦,但她身闆兒天生就薄,鋼圈縱使合攏到底,離
她的腰肢仍有半寸的距離,倒是手腕腳踝都被箍得瘀青泛紫,甚至破皮流血。面
對少年的淫猥笑臉,以及一寸寸逼近的祿山之爪,她仍是面無表情,睜着一雙澄
亮妙目回望着他。
那平靜無波的漠然令少年爲之一愕。他曾欺淩、淫辱過許多女子,哭喊哀求
者有之,尋死覓活者有之,卻從無一人如眼前這玉一般的美麗女郎,映月似的眸
光仿佛穿透了他。
少年被看得一陣不自在,心想:「這女人是白癡麽?怎地一點兒也不怕?」
耿照好不容易回過神,咬牙道:「你……别碰……别碰她……」
少年正覺無趣,嘻嘻一笑,轉頭涎着臉道:「大牯牛,你在臨沣四處打聽打
聽,看我上官巧言是聽人的多呢,還是不聽人的多?」
從金無求的态度,耿照已約略猜到這少年是此地的主人,卻沒想到竟是上官
夫人之子,勉強調勻呼吸,沉聲道:「你……你父親是本朝幹将,威……威名震
動天下,你……你在府邸中設置這等害……害人的機關,不怕……不怕被天下人
恥笑?」
那上官巧言突然狂笑起來,目露兇光,也不管弦子的奶脯了,雙手揚起、左
右開弓,連打了耿照十餘記耳光,打得他口鼻溢血,點點滴滴落在靴前。
「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哪,大牯牛。」上官巧言獰笑道:「你坐的這把椅子,
乃出自四極明府「數聖」逄宮之手,光是設計藍圖,便價值千金哪!更别提完完
整整打造出來,須花費多少銀錢心血了。本少爺給起了個名兒,就叫「吸魂功座」,
你千萬别以爲是鎖人的精鋼捕獸夾而已,這椅中的支架機簧,全按人體運功時的
肌肉骨骼之用,反向而爲。
「一旦四肢腹部被鎖,你運功的力道就會被椅中暗藏的支架活門抵銷,運十
成功力,實際用出不過三兩成,生生累死你個王八羔子!哈哈哈哈……」
(難怪……難怪機括運作的聲音如此耳熟。)
耿照不禁暗自苦笑:「我雖不識逄宮,卻與他的機關忒有緣。價值千金的設
計藍圖,這都碰上第二回啦。」
卻聽上官巧言續道:「……你若不能破解「吸魂功座」之妙,就算震歪了扶
手椅腳,椅子卻永遠都不會壞——因爲你出的力,絕大部分都用在支持椅子的骨
架結構。越是用力掙紮,這「吸魂功座」便越是牢固。」
一陣溫甜香風卷簾而出,來人膩聲笑道:「上官巧言,你這般饒舌,還有什
麽不能說給人聽的?這「吸魂功座」的奧妙被你透露一空,不怕人借機逃跑麽?
快快将人解下,找個地牢囚起來是正經。」
耿照毋須擡頭,也知來的是誰。
上乖巧言劍眉一挑,叉腰回頭:「符姑娘知道這兩位是誰麽?」
掀簾而出的美豔少婦,正是駕着馬車入莊的符赤錦。她嬌聲笑道:「這位典
衛耿大人呢,是你家主人眼下最想要的人,你敢打他,隻怕主人還舍不得。至于
這位弦子姑娘,則是漱宗主跟前的紅人,主人第一眼便看上了她;你哪隻手敢碰
她一碰,趁早自個兒剁了,也好替主人省事。」
耿照聽得渾身一震:「主人……這裏果然是嶽宸風的據點!這……到底是怎
麽一回事?」上官夫人教養良好、剛毅樸實,怎麽她的兒子卻甘願供嶽宸風差遣,
如此敗壞家聲?實在令他百思不解。
上官巧言「喔」的一聲,陪笑道:「符姑娘說得是。這樣說來,我這回可立
了大功啦!感謝符姑娘指點。」雖說如此,卻不忙着處置耿、弦二人,随手捧了
幾上的茶點回到居間的主位之上,屈着一腳半倚半坐,大啖糕餅。
「來,符姑娘也坐。」
他一指對面的另一排太師椅,拈起一塊香榧酥放入口中,随手拍去餅屑,笑
道:「可憐這倆呆子,以爲我會在茶點裏摻毒,殊不知機關卻設在椅中,這茶和
點心卻是大大的美味可口。」命金無求将另一張幾上的香茗挪來,殷勤招呼符赤
錦享用,眉開眼笑的模樣,終于有了幾分年少稚氣。
符赤錦看了他一眼,抿嘴微笑,款擺葫腰怡然落座,端起蓋杯輕啜一口,點
頭贊道:「這甜茶好香!」
上官巧言笑道:「沖了桂圓蜜的,自是香甜。」
符赤錦嬌嬌地瞟他一眼,哼道:「你家裏邊沒大人啦?鎮日都吃這些個東西。」
上官巧言聳肩一笑。
「沒法子,主人信任我哩。偌大的五絕莊都交給我來打理,不吃得好些、腦
子警醒些,如何能看緊門戶?」笑着笑着,忽然轉過一張冷臉,陰恻恻道:「說
到這個,符姑娘可知主人曾交代,沒他的吩咐,此間誰也不許自來——包括符姑
娘在内?」
符赤錦冷哼一聲:「你以爲我是誰?他——」忽聽「铮铮」機括轉動,椅中
的鋼圈彈出,将她的手腳四肢、連同那一把軟陷葫腰箍束起來,再也動彈不得。
「上官巧言!你做什麽?」
「對不住啊,符姑娘。」少年悠然品嘗糕點,微笑道:「你也是不請自來之
人,我可信不過你。就按你所說,趕緊将人解下捆好,找個地牢囚起來是正經。」
符赤錦怒極反笑:「你不知我是什麽人麽?當心我在主人面前參你一本!」
上官巧言星目一瞇,涎着臉搖頭:「符姑娘,我是小孩兒,不懂這些的。有
什麽話,麻煩你同主人說罷。」一拍椅座,機關飛快轉動,三人座下忽然出現一
個大坑,三把椅子「唰!」垂直滑落!
耿照正緩緩運功療傷,突然身子一空,滑過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空間,
椅座「笃」的一聲墜落地面,竟已置身在一處濕冷幽暗的地牢之中。他還牢牢被
鎖在椅子上,周圍的景物卻在瞬息間全然改換,自然又是出自逄宮的巧妙設計。
頭頂上的機關蓋子尚未閉起,一條人影探過頭來,遮住了射入地牢的些許殘
光。上官巧言的聲音遠遠傳來:「符姑娘,你就在裏頭休息一會兒。待主人回來,
把事情交代清楚之後,自會放你出來。」
符赤錦擡頭怒道:「上官巧言,你犯下大錯啦!我與主人何等親密,要是讓
他回來看見我這樣子,你猜是誰會倒黴?」上官巧言道:「自然是你。你無故前
來,還引了外敵到五絕莊,主人不會再信你。」
符赤錦冷笑:「你懂什麽?主人是不是抓了漱家的丫頭,藏在莊裏?你以爲
他爲何不敢讓我知道?」此言一出,陷阱上方一片寂然。
符赤錦心想:「僥幸!若留守的非是上官巧言,此計直是無用武之地。」悠
然續道:「上官巧言,你年紀雖小,睡過的女人也不少了,知不知道女人喝起醋
來,連性命都不要?主人不敢讓我知道,可我偏知道了,他回來自要給我一個交
代。你把我關在地牢裏,主人是要誇你一句「做得好」呢,還是擰了你的腦袋向
我賠罪?」
她聽上官巧言始終沉默,腹中暗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冷冷揚聲道:「你逮
到耿照,可以是大功一件,也可以什麽都不是。我若将主人服侍好了,床笫間濃
情蜜意,主人一高興,你這便是功;我若與主人哭訴委屈,說你如何辱我,等不
到主人論功,你便要賠上腦袋與我封口。」
過不多時,機括聲又再度響起,符赤錦頓覺四肢一松,腰間鋼箍解開,連忙
起身揉揉手腕腳踝。
地牢的厚鐵門長長地「咿呀」一聲,昏黃的炬焰流光登時傾入,上官巧言一
手執火,另一手卻擎着一柄脫鞘長劍,青白俊俏的面孔背光而立,做了個「請」
的動作。
「符姑娘,請恕上官不敢空手與姑娘相對。我讓金總管整理了一間雅緻的僻
室,權請姑娘移駕歇息,靜待主人回轉,再行處置。」
「算你識相!是了,我想看漱瓊飛那小花娘一眼,瞧瞧她的模樣,行不?」
「這……」上官巧言微露遲疑,見她俏臉一沉,陪笑道:「符姑娘要見,那
還有什麽問題?隻是鑰匙在主人身上,姑娘去了,也隻能隔着窗看兩眼,這也無
妨麽?」
「無妨!那丫頭平素飛揚跋扈,與姑奶奶的梁子可大啦,我正要瞧瞧她落難
的醜态。」
符赤錦嫣然一笑,扭腰款擺而出,腴潤有緻的背影随着炬焰行出黑暗,渾圓
如梨的雪臀裹在緊繃的下裳裏,行走間兩腳交錯,繃出誘人的大腿曲線。沉重的
鐵門再度閉起;幽暗之中,隻餘一抹淡淡的乳溫香澤,帶着些許潮汗,久久萦繞
不去。
第五三折鵲巢鸠據,虛室開椟視線一黑,耿照索性閉目凝神,神識遁入虛空
之境,全身的碧火真氣循環自在,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調勻内息,回複元氣。也
不知過了多久,他吐出一口濁氣,隻覺精力飽滿,先前的疲憊虛脫一掃而空,忽
聽幾聲清脆的「喀搭」輕響,卻是自身旁傳來,轉頭傾耳:「弦子姑娘?」
喀啦一聲,耳畔掠過一絲風涼,弦子舉起右手活動幾下,繼續專心應付左手
的鋼鐐。
「再等一下,一會兒替你解開。」她口裏咬着一根簪钗似的細長鋼針,腦後
以粉綢紮成馬尾的烏濃發束垂落胸前,露出一段白皙雪潤的纖細鵝頸,在幽暗中
竟微泛光華,分外耀眼。
原來她右腕的皮制臂鞲中設有暗鞘,藏着一長一短、一直一曲兩根開鎖針。
墜入地牢之後,她趁着四下無人,以手指鈎出曲針撬開鐐鎖。這開鎖的技能與工
具潛行都中人人皆備,弦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逄宮設計的「吸魂功座」固然巧
妙,但在她心無旁骛之下,不到半刻便撬開了鋼鎖的機括。
沒想到弦子竟有這等巧妙的翦绺(注)活兒,耿照既驚又喜,隻可惜地牢光
線微弱,四下幽暗不明,不然還真想觀摩一下,開開眼界。正自睜眼探頭,蓦地
心尖一陣微悚,先天胎息驟生感應,低聲道:「有人來啦!」
弦子一怔:「沒聽見。」兀自喀搭喀搭地轉動鋼針。
耿照急道:「是真的!有兩……不,是三個人!」不一會兒工夫,腳步聲由
上而下一路盤繞,靜止在厚重的地牢鐵門前;鎖孔中一陣令人牙酸耳刺的擦刮尖
響,火光随着一霎變寬的門縫透入。
耿照瞇眼轉頭,朦胧中見兩個影子一前一後,舉火而入,身形模樣無比熟悉,
正是上官夫人與五絕莊大小姐上官妙語。
母女倆合擎一炬,身後的第二把火卻停在門邊,執焰之人身量不高,生得肩
闊腰窄、臂矯如猿,一身布衫草鞋,蓬亂的額發難掩惺忪睡眼,竟是在丘下騎牛
讀書的那名少年。
耿照習慣了松枝火把的光芒,目光與少年一對,沉聲道:「原來,你也是五
絕莊之人!」少年聳了聳肩,仍是瞇着一雙迷蒙大眼,動作雖似流水随心,卻未
予人輕佻之感,隻覺沒什麽敵意。
上官夫人回頭道:「何患子,你先上去。一會兒時間到了,再下來接我。」
被喚作「何患子」的少年面露難色,上官夫人之女上官妙語卻圓睜杏眼,咬
牙冷笑:「我母女倆手無寸鐵,你還怕我們劫了人去?」上官夫人一扯她的衣袖,
低聲喝止:「好了!别爲難他。」徑對何患子道:「你上去罷。我母女二人不會
使你難做的,你該清楚。」言罷拂袖轉身,不再說話,雖着粗布衣裳,卻自有一
股将軍夫人威儀,凜然不容侵犯。
那少年何患子神色漠然,微微躬身一揖,低頭退出地牢,随手将鐵門帶上。
這回,他一路盤旋而上的腳步聲倒是清晰可聞,仿佛刻意爲之。上官夫人豎
起耳朵,直聽他走遠之後,才讓女兒将火炬插上石牆,趨前觀視二人身上的傷痕。
弦子在那「吸魂功座」坐得端正,右腕處的鋼鐐看似原封不動、完好如初,讓耿
照幾乎誤以爲方才鋼針開鎖一事,純是出于自己的想象,忍不住轉頭看了她一眼,
目光似有相詢之意。
弦子卻冷冰冰的,也不來搭理他,索性别過頭去,來個眼不見爲淨。耿照微
微一怔,不禁失笑,暗忖:「說她不通世務也不太對。到了緊要關頭,倒是機靈
得很,一點兒也不胡塗。」
上官夫人整肅儀容,沖他斂衽施禮,低道:「沒想妾身一時胡塗,連累了二
位,還請二位恕罪。」耿照動彈不得,急道:「夫人快快請起!折煞我二人啦。」
見上官夫人拜了幾拜,才由一旁上官妙語攙起。
那上官妙語瞥了他二人一眼,小聲道:「我阿娘都拼命暗示你們别進來啦,
偏生自投羅網!」上官夫人回頭責備:「别胡說!沒規矩。那金無求老奸巨猾,
兩位大人既無防備,怎知有詐?」她吐了吐舌頭,低頭不語,一雙黑白分明的大
眼睛低溜溜地一轉,可沒半點服氣。
耿照忍不住問:「夫人,那位符姓的姑娘與「八荒刀銘」嶽宸風素有勾結,
乃邪派七玄中人。我聽令公子說什麽「主人」……莫非,現今的五絕莊也聽從那
嶽宸風的号令?」
上官妙語搶白道:「你不知道就别胡說!那人不是我娘的兒子,不是我的哥
哥,他……他是假的!」
「好啦,你少說兩句。」上官夫人歎了口氣,低聲道:「兩位也知道嶽宸風,
要說便容易多啦。人所皆知,五絕莊五位當家都是中興軍出身,退隐時年事已高,
妻子若非本地少女,便是相從于戰亂之中;在此經營數年,五位當家接連辭世,
除了小女是先夫的遺腹之外,公孫、何、李、漆雕等四家都來不及懷上孩子,一
時之間人丁單薄,堂上便隻五名寡婦、一個奶娃,還有一位随将軍們退下來的管
家。」
老夫少妻,這也是可以想見之事。聽到「管家」二字,耿照心中浮現那張渾
無表情、宛若狐狼般的青白面孔,脫口道:「是金無求麽?」
「正是。」
上官夫人神色一黯,标緻的琥珀色面孔倏地僵冷,深吸幾口調勻氣息,這才
恢複平靜,繼續道:「家父原是本地仕紳,在臨沣縣東很有人望。朝廷将本縣東
邊的幾百戶人家封給先夫等爲食邑,鄉紳、農戶多有不豫;先夫逝世之初,我娘
家那廂多少顧着情分,安安分份沒甚作爲;過得幾年,見小女日漸長大,怕我們
結上一門有力的親家,便聯合起來向臬台司衙門請願,欲收還地籍,各歸地主佃
戶。
「其時,慕容柔入主東海,着意拿先帝爺分封的功臣宿将開刀,一時風雨飄
搖,我們五個婦人家困坐莊裏,惶惶不可終日。裏邊兒是夫家的祖宗牌位,外邊
兒卻是娘家的父兄母舅,左右爲難,生怕一覺醒來家業化爲烏有,此生不知還能
依靠誰。」
這樣的無助,耿照能深深體會。
即使在王化四鎮,隻要一出中興軍眷的村落,便是孩童也會受到本地人的排
擠敵視,認爲他們占了故鄉的土地,是外來的不速之客。因此龍口村的孩子都很
團結,經常聯合起來與外村的孩子打架,他與葛五義的同村之誼,便是這樣你贊
一塊石頭、我偷踹他一腳,彼此拉拔着培養出來的。
五絕莊位于全是東海本地人的臨沣縣,除了随五位将軍退下來的些許親兵,
院牆之外俱是充滿敵意的當地土人,直如孤島。上官處仁等在世時,尚能挾着餘
威收租使役、強娶當地仕紳的妙齡女兒;一旦身故,積怨爆發再難遏抑。
就在這時,一名年輕人帶了個男童上門,說那孩子叫适君喻,自稱是公孫夫
人的侄兒。
五絕莊諸夫人中,隻有公孫夫人适氏非是東海本地出身。
适家本是白玉京望族,适大人累官至禮部侍郎,是堂堂正四品的京官兒。城
破之日,适家小姐與家人失散,被公孫使義所救,兩人一路逃到東海,而後更以
身相許,從了公孫使義。
「适家姊姊一見那孩子,眼淚便流了下來,哽咽道:「是我兄長的孩子沒錯,
生得……生得與我哥哥小時一模一樣!」姑侄倆抱頭痛哭,我們幾個姊妹也跟着
紅了眼眶。」
從此,那兩人便在五絕莊住下。公孫夫人極是疼愛那名喚「适君喻」的男童,
直将他當作親生兒子撫養,心中有了寄托,漸漸不再夜中獨坐,或自繡枕淚濕之
間惶然醒轉,又睜眼直到天明。
「有一天,适家姊姊慎重地召集了四府姊妹,當衆宣布,要收适君喻爲義子。」
上官夫人低道:「起初所有人都反對,但她一反平日的柔弱嬌軟,厲聲道:「五
絕莊若無子息,朝廷随時要将食邑撤回,誰能抗诘?現今是國家初建,律令草草,
可知在前朝,三等侯府若無合格之人襲爵,身故之日,門第便等同庶民?」
「我們都吓傻了,從沒見過她如此聲色俱厲的說話,當時我隐約覺得不對,
卻沒敢直說,隻勸道:「侄兒雖親,到底不是姊姊所出。萬一……」
「她冷冷截斷話頭,肅然道:「妹子,妙語是你的女兒,将來卻要嫁人的。
她嫁了誰,上官家便是誰的,趙錢孫李也好,周吳鄭王也罷,家祠之内,未必能
有一角給上官家的祖宗牌位。」
「後來衆姊妹一想,也覺有理。說也奇怪,自從适君喻那小娃娃入莊後,原
本鬧得沸沸湯湯的請願上訴,居然自動平息;漸漸鄉人也不再與五絕莊往來,我
幾次派人捎信往娘家,父親與兄長卻避不見面,久而久之衆姊妹也樂得閉門謝客,
不再爲外事煩心。
「适家姊姊自從得了義子,氣色益發嬌潤動人,神采奕奕,仿佛變了個人似
的,開始妝紅抹豔,不再愁眉苦臉。姊妹們以爲她是心有慰藉,也不以爲意;過
不久,李夫人吳氏也說要收螟蛉子,那人不知從哪裏弄了個小孩來,說是李知命
将軍在西山道的遠親,取名「李遠之」,李夫人居然歡天喜地的接受了,一般的
不聽人說。
「後來,漆雕、何兩家夫人接連收了義子,卻都是本地人氏,血脈與漆雕信
之、何遵禮兩位将軍絲毫扯不上關系。
「我看不過去,好心提醒道:「各位姊姊,現今五絕莊的家業已無人觊觎,
若要收養義子,何不着人返回家鄉打聽,找些關系近的才好。」不料諸位姊姊隻
是冷冷看了我一眼,道:「你有女兒,自是一點兒也不着急。」漸漸我開始感覺,
自己無形中已被摒除在外。她們經常私下聚會,還當着我的面竊竊私語、彼此嘻
笑,卻不再與我說心裏話。」
耿照聽得一凜,忽然想起了什麽,開口問道:「夫人,剛才那位何患子…
…」
上官夫人點頭。
「便是何夫人姚氏的義子。他父母我都識得,是我幼年時鄉裏間的玩伴。何
患子入莊時才三歲多,「患子」是小名兒,據說他出生之時連一聲也沒哭,家人
以爲是天生的啞巴,才管叫「患子」。」
耿照沉吟片刻,思緒如水銀洩地般奔流蔓延,心想這一切絕非巧合,而是有
心之人精密策劃的結果,而且所用的手法有種說不出的熟悉……靈光一閃,擡頭
問:「上官夫人,請恕我冒昧。敢問公孫、漆雕、何、李等四位夫人,是否在收
了義子的三兩年之内,便相繼過世;死前體力衰竭,纏綿病榻許久,周身卻無任
何可疑的内外傷,也驗不出毒物的反應?」母女二人面面相觑。
上官夫人錯愕道:「典衛大人是如何知曉?當……當真如此!大人所說,便
如親見。」
「我已知是何人所爲。」耿照歎道:「四位夫人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被人以
采陰補陽的邪術掏空了身子,以緻衰竭而死。夫人适才說公孫夫人收養那适君喻
之後,變得面色紅潤、容光煥發,多半是從那時起,便與那人私通。
「這一切,都是帶着适君喻登門認親的那人所謀劃。若我所料無差,那人便
是如今的「八荒刀銘」嶽宸風!」
上官夫人長長歎了口氣,黯然道:「這些年來,總算有人知道五絕莊的冤屈
啦。當時若有典衛大人這般慧眼,興許不緻到如許田地。」
耿照搖頭道:「夫人切莫這樣說。那人在别處也有過相同的劣行,一樣是處
心積慮,占奪他人的祖宗基業。在下碰巧得聞,才有此猜想。」忽覺嶽宸風就像
是一頭惡鸠,不事築巢,專去侵占其他禽鳥的窩巢,悍然啄食巢裏的鳥蛋攝取營
養,以圖己身的壯大。
對虎王祠嶽家是如此,對五帝窟如此,對五絕莊亦是如此。而從上官妙語、
何患子的年歲上推算,這幾樁陰謀進行的時機似有重叠。
「上官夫人,」耿照提出心中的疑問:「嶽宸風第一次帶适君喻登門之時,
大約待了多久?期間可曾離開?」
「約莫半年罷。」上官夫人想了一想,回答道:「此後便來來去去,每次至
多隻待一、兩個月。最初我并未疑心是他搞鬼,也是因爲他在莊裏的時間并不長,
怎麽都想不到他身上去。」
——這樣便說得通了。
當時嶽宸風的身分,還是阿傻兩兄弟的義兄,曾經拿了幾車的财貨當本金,
說是南下省親,順便做生意,後來還帶回了明棧雪;想來便是那次南下之行,他
向五絕莊伸出了魔爪,借機登門入室,将五府的寡婦們連同偌大莊園基業化爲禁
脔。至于他對五帝窟出手,至少是紫度神掌的雷勁大成之後的事,時間上要晚于
虎王祠、五絕莊。
(這人……真是可怕!)
該說他是擅于鑽營,還是擅于隐忍?觀其埋線布局、待時機成熟才一一收割
的行事風格,無不是花費數年光景潛伏等待,期間甚至交互布線,不急不緩,要
是換了其他歹人,當下看不見的利益便無意追逐,更遑論先投資幾年的成本,慢
慢等它萌芽茁壯?
難怪以漱玉節之多智、薛百螣之悍勇,五島之内多有豪傑,仍不得不屈服在
嶽宸風的淫威下。若無過人的心機城府,他便不是今日的嶽宸風了。
「夫人最初懷疑之人,莫非是金無求?」
「他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上官夫人咬牙道:「先夫待他恩義備至,那厮卻
恩将仇報,與嶽宸風同流合污。當時莊中仆役還未全換,我多次派親信出外求救,
都被那狼心狗肺的金無求破壞。後來聽說嶽宸風做了慕容柔的幕賓,連朝廷這條
路也沒得走了,我們才死了這條心。」
嶽宸風手段厲害,卻非是施恩大方的人。耿照蹙眉道:「究竟嶽宸風給了他
什麽好處,才能令一名跟着将軍出生入死、離開行伍後仍不離不棄的沙場老兵變
節,甘做走狗,反來欺淩舊主?莫非……金無求有什麽把柄,又或有親人兒女在
他手裏?」
上官夫人淡淡一笑,線條姣好的纖細下颔一繃,無聲咬緊牙關。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嶽宸風用整座五絕莊,終于買通了五絕莊的總管。」
「什麽?」
耿照聞言微怔,一旁沉默已久的上官妙語卻猛然擡頭,杏目圓睜,咬牙恨道:
「那個上官巧言,就是金無求的親生兒子!嶽宸風教那厮冒頂了我家的門第!」
◇◇◇
半刻的時間倏忽而過,上官夫人約略提了一下莊中現況、屋舍分布等,其餘
都難以細談。
五絕莊的食邑本不算少,這幾年在金無求的經營之下倉廪頗豐,莊裏養了幾
撥武裝人馬,隻是近日都派出去了,才顯得空空蕩蕩。
嶽宸風讓金無求的兒子成爲上官家義子,憑空造出一名「上官巧言」,交換
的條件就是對上官夫人母女秋毫無犯,每月供白米一袋,有僻室栖身,其餘的副
食菜蔬還須母女倆自行栽種,多的再與附近鄉人交換些日用;日子盡管清苦,比
起被硬生生采補至死的四府夫人,已不知幸運多少倍。
「何患子那孩子本性不壞,我會想辦法說動他,放二位出去。」
耿照心想:「你若知我的身分,便明白此事絕無可能。」搖頭道:「夫人!
我二人是無名小卒,何德何能,不值得夫人甘冒奇險。」
上官夫人激動起來,咬牙道:「不!鄉裏間流傳,此次三乘論法大會,朝廷
不但派遣琉璃佛子前來,連皇後娘娘的鳳駕也将親臨東海。
「貴城獨孤城主是聖上至親,恩寵有加,全東海唯有他不懼慕容柔的權勢。
二位須将五絕莊的冤情上禀城主,請皇後娘娘爲上官、公孫等五家作主,如此,
我縱死無憾!」
耿照見她咬牙切齒的模樣,唯恐她真去拼命,低聲道:「夫人勿憂,我自有
脫身之法。今晚請夫人與小姐閉門不出,無論聽到什麽動靜都别出來,如此貴莊
的冤情才有機會水落石出。」
上官夫人半信半疑,鐵門上忽傳幾聲輕響,門縫拉開一線。
「夫人,時間到了。」何患子的嗓音沙啞而緊繃,顯示他所冒的險已至極限。
上官夫人回望了耿照一眼,他沖她微微颔首,澄亮甯定的眸光似鼓舞了婦人。
鐵門重新鎖上,始終默默無語的弦子飛快夾出鋼針,借着壁上火炬光芒,三
兩下便将鐐铐打開,從「吸魂功座」上一躍而起,活動四肢關節。她正要替耿照
開鎖,耿照搖頭道:「不妨!你去研究那門上之鎖,看看有無法子打開。我适才
說了,我自有方法脫身。」
弦子微一猶豫,更無二話,轉身專心應付那門上的鎖孔。
耿照經過一輪休息,精神飽滿,緩緩沉腰松胯運動内功,果然身下座椅「格
格」幾聲,雖是一陣輕晃,那晃動卻巧妙地将加諸于椅身的力道導向支點結構。
整張椅子的銜接處便如絞緊的毛巾,椅上之人越是用力,結構便鎖得越牢;多餘
的力量則被導入椅腳,散于地面,想以大力一次震散結構亦是不能。
「好厲害的機關!四明極府的「數聖」逄宮,果然是名不虛傳!」
他心中暗贊,當日在城中目睹「響屧淩波」之妙,以爲不過是奇淫機巧罷了,
直到此刻才是誠心佩服;若非是對人體的肌肉骨骼、内氣運行有着極精深的研究,
任憑再巧的手藝、再高的機關術,也造不出這樣一把椅子來。
弦子對那鎖孔試了幾種不同的解法,卻無一生效,非是工具、技術不行,而
是牢門之鎖造得怪異,與潛行都所鑽研的開鎖術大相徑庭;寶刀雖好,卻萬萬裝
不進劍鞘裏,非戰之罪也。
她拭了拭額汗,見松枝即将燃盡,回頭道:「這門打不開!我先替你開鎖。」
耿照低喝道:「不必!你别過來,退開些!」沉聲一喝,鼓勁而出,忽聽椅
上一陣炒豆似的劈啪細響,所有的關節接點一齊爆開,鋼鐐、腹箍等從根部連接
處彈迸開來,也用不着開鎖了。
他朗聲一笑,霍然起身,那專鎖内家高手、價值千金的「吸魂功座」在他身
後倏然坍塌,眨眼間解裂成一個個的零件,在地上散叠成壘;每個零件均是通體
完好,唯銜接處扭曲粉碎,無一例外。
饒是弦子平日心湖如鏡、冷若冰霜,此際也不禁睜大美眸,奇道:「你…
…你是如何辦到的?」
耿照活動活動手腕腳踝,聳肩笑道:「這要多謝上官巧言啦。若無他的大嘴
巴幫忙,我也想不出辦法來。」
原來他試出了吸魂功座的原理,便運起至柔的「白拂手」勁力,待吸魂座按
他周身的筋骨運作化消勁力,再逆運至陽至剛的「跋折羅手」功勁,瞬間勁力、
走向全然相反;機簧再巧,畢竟是死物,陡地被兩股勁力猛然拉扯,相對脆弱的
銜接點頓時崩壞。
能做到這點,除了有碧火功源源不絕的内力,更須「薜荔鬼手」這等有剛有
柔、兼容并蓄的功法,否則縱使勁力能分陰陽,發于其外卻仍是同一套肌肉筋骨
的運用之法,一樣騙不過吸魂功座的巧妙機關。
若縛在椅上的是内力極陽的「鬼王」陰宿冥,又或是未練薜荔鬼手之前、一
身至陰邪功的「狼首」聶冥途,縱使兩人均是一流高手,依舊無以脫困。
——逄宮的設計畢竟是當世一等一的傑作,不幸的隻是遇上了身負「火碧丹
絕」與「薜荔鬼手」兩大奇功的少年耿照而已。
弦子靜靜聽他說完,蹙眉道:「世上竟有這樣的功夫?」
耿照笑道:「真的有啊。你若想學,有機會我再教你。」
弦子想了一想,認真點頭。
「好。」
壁上的松枝火把焰光漸弱,明明滅滅一陣,發出劇烈的「劈啪」聲響。耿照
爲争取時間,忙解下腰畔的神術刀,以刀柄敲擊石壁,鬥室裏回蕩着時而悶鈍、
時而空洞的奇異聲響。
「你在做什麽?」
弦子來到他身後,冷眼旁觀片刻,雙手抱胸,微歪着秀頸問。
「我在找「甬」。」耿照手裏不停,口中解釋:「刀劍須時時點油保養,因
此護手、握柄,甚至握柄末端的環、鼻等等,都是可以拆解下來的;這些可以自
由拆卸的機構,在我們這一派的鑄劍活兒裏管叫「甬」,即「活動的機關通道」
之意。
「大型的機關也是這樣。活門、掀闆、擒縱機括,時不時要上油保養,又或
維修清理,機關師會留一處方便進出的通道,免得機關用了幾次便不能用了,誰
還肯花錢制造?」一指身後壁上:「你看見火把了沒?」
「嗯。」
「焰火晃搖,代表有風口。這囚室不大,按理通風口至多三寸見方,不會有
這麽大的風;我們關了許久,适才上官夫人母女在時,這兒最多有五個人、兩支
火把,卻絲毫不覺氣悶,可見通風良好。我懷疑風口與「甬」是做在一起的。」
他敲擊片刻,喜道:「是這兒了!」以神術刀插入磚隙,熱刀切牛油似的順
着四邊劃上幾匝,砌牆的灰粉簌簌而落。
他平舉刀刃,運勁一送,神術刀「噗」的一聲直沒入柄;沿磚隙如法炮制,
不久便将幾塊石磚的接縫戳穿,雙掌一轟,厚逾四寸的青石磚向後塌陷,露出個
黑黝黝的洞來,一股潮濕陰涼、隐帶黴味的大風撲刮而入,幾乎将炬焰吹熄。
弦子露出佩服之色,耿照聳肩笑道:「你剛才開鎖的時候,我臉上的表情應
該也是這樣。走罷!」擎下火把,伸入牆洞,以免有什麽瘴厲毒氣。
那甬道的寬度不過三尺,隻容一人匍匐前進。耿照率先進入,頂着一整片的
齒輪連杆爬過一人來長的狹小空間,來到一處寬闊的砌石天井。天井四面都有牆
梯,兩人爬上梯去,才發現置身于一間無窗的小磚房裏,三面牆上有大大小小的
拉杆鐵掣,下頭寫着「開」、「閉」、「停」、「升」等字樣。
推開門縫一瞧,這間獨立磚房的位置正在大堂之後。适才金無求退至後進,
「吸魂功座」便即發動,顯是由此地所控制。
「看來,這便是全莊的機關中樞了。」
「我要去救人。」弦子回望着他:「你呢?」
耿照打量牆上的拉杆字條,想起爬上天井時,明明四面牆都有梯子,都留了
維護機關用的「甬」,按理應有四處機關才是,怎地卻隻有三面牆有控制杆?微
一思索,登時省悟,對弦子道:「我們不出去!要去的地方在下頭!」不由分說,
拉着弦子缒下天井,從不設拉杆的那處甬口爬了進去。弦子毫無反抗,柔軟涼滑
的柔荑任他拉着,随他爬入甬道之中,乖順得活像是一隻美麗的細瓷娃娃,足見
對他的信任。
耿照心中感動,暗忖:「我與她相識不久,還曾冒犯過她的身子,難得她如
此坦率無疑。」忽覺心如白紙的弦子其實很好相處,隻要光明坦然、直來直往即
可,有什麽就說什麽,毋須考慮繁瑣的人情世故,反倒自在。
甬道比先前那條長得多,盡頭處天地一寬,卻布滿複雜的機件齒輪,要覓空
間置放手腳大是不易。
耿照勉強把自己「塞」了進去,弦子索性趴在甬道裏,雙臂交叠撐住胸口,
探頭道:「如果上頭那個齒輪轉動起來,會不會把你的頭軋掉?」
「會!」耿照哭笑不得,胸中的感動頓時煙消雲散,沒好氣道:「萬一它動
起來了,麻煩你一定要跟我說一聲。」
「好。」
不與她纏夾,耿照擡頭四望,片刻才喃喃道:「……果然如此!」将手中的
火折子湊近幾處機件結構,一邊對弦子解釋:「這不是一般咬合開關的擒縱結構,
而是十分複雜的套筒與活塞,利用水力來舉物,可以拉起數百斤重的鐵石門扉。
「莊中有三處機關可由磚房壁上的拉杆來操縱,獨獨此處不能,代表這機關
不能由外頭控制,連金無求、上官巧言也不例外。上官夫人說嶽宸風的居停在莊
中東側,這甬道剛好也是東向;機關若是用來控制密門的開啓,則這面牆後,便
是嶽宸風房裏的密室!」
但密門既是以水力開啓,牆後也可能是加壓用的液室。一旦劈開牆壁水湧而
入,兩個人便隻有活活溺死一途。
耿照回頭凝視弦子,正色道:「弦子姑娘,我所知的機關原理,最多便隻有
這樣了,無法判斷牆後是密室還是水井。你不用随我冒險,先退出去罷。」
弦子搖頭。
「先劈膝下,水來了我們再一起走。」
耿照想想也是,拔出神術刀一斫,「铿!」火花飛濺,削下大片石屑。那神
術刀不僅鋒銳無匹,刀背又十分厚重,拿來當作斧頭原也使得,砍劈石牆亦極稱
手,不用擔心刀口卷曲,又或刀闆斷折。
耿照劈了幾下,一不小心砍斷一根連杆,頭上的齒輪轉動起來,眼看便要碾
過他的腦袋,忽聽得一聲激越的金鐵交鳴,弦子及時拔出靈蛇古劍一絞,卡住了
齒輪。
「快點!」
她雙手握住刀柄,手背的指節繃得青白,細直的手臂微微顫抖。
因爲弦子的身體擋住了甬道,耿照已無退路,隻好運起十成功力,發了瘋似
的一輪猛砍,砍得火花噴濺、石屑紛飛,心中暗禱:「牆後千萬不要是水井,否
則進退無路,左右是個死!」見弦子咬緊銀牙,兀自不敢放手,輪軸卻開始「咿
——呀——」的前後微晃,他奮起餘力、肩頭往殘壁處一撞,「嘩啦!」石碎塵
飛,整個人摔入一處幹燥的空間裏;幾乎在同時,弦子抽回古劍,齒輪轟隆隆軋
過原處,她低頭一避,連人帶刀縮回了甬道之中。
連杆已斷,其餘的機括并未随之連動,那巨大的齒輪空轉幾下,才又慢慢靜
止。
撞開的牆洞裏煙塵漸息,兩隻靴尖還伸在洞外,隐約可見洞裏火光搖曳。弦
子還刀于鞘,探出一張清麗冷豔的俏臉,一本正經的問:「喂,裏邊有水麽?」
耿照的靴尖動了一下,傳出「呸呸」的吐唾聲。
「沒有!你有的話拿點兒給我,我想漱漱口。」
弦子爬下甬道,推搪着他的靴子直往後縮,一路鑽進密室。
那密室比天井上的磚房大不了多少,耿照抹去一頭一臉的粉塵,以火折點亮
了四壁的油燈盞,赫見居間的石台置着一隻長約三尺、寬約一尺的烏木扁匣,正
是自己當日遺失之物。
(太好了!赤眼……我終于找回赤眼啦!)
至寶失而複得,他伸出微顫的雙手捧起琴匣,仔細檢查一番,見匣上的鎖頭
完好如初,匣背的鉸煉也未受損傷,旋即會意:「嶽宸風要将赤眼呈給鎮東将軍,
據說那慕容柔心細如發、锱铢必較,若非是原封不動地獻給他,不定要惹什麽麻
煩。」暗自慶幸慕容柔忒難相處,才使嶽宸風投鼠忌器,格外小心。
若非如此,若教他明白了赤眼刀的異能,不知有多少武林中的美女受害。如
水月停軒、天羅香等專收女子的正邪派門,豈非都成了他眼中的嬌美腴肉?
他将木匣負起,小心系好皮革系帶,隻可惜到處都沒見修老爺子的那柄寶刀
明月環。正四下打量着,忽見弦子怔在當場,目光緊盯着角落裏的一物。耿照執
火折趨前一看,不禁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角落裏豎起一根黑黝黝的四角方柱,似是精鋼所鑄,柱頂托着一隻約一尺立
方的金盒子——說是「盒子」也不太對,那物事雖是立方體,每一條邊線卻都是
圓弧形,通體似方似圓,既像一隻盒子,又有幾分圓球的模樣,總之十分怪異。
金盒子的每一面都被切割成橫七行、豎七行,共四十九個小小的凸起,每塊浮凸
之上刻有小小的花紋,似圖似字,恐怕要再靠近些才能看清。
然而,最怪異的非是此物的外型,而是它無時無刻不在「轉動」。毋須以雙
手觸碰,也沒有獸力或水力推動,僅僅是被一根鋼柱托着的圓弧狀金盒子,六個
面上的凸起浮雕不斷自行滑轉;有時縱向轉動,有時又改爲橫向,宛如活物一般。
耿照曾聽七叔提過,以簧片絞緊機括之後,可以借着簧片所釋放的力道,驅
動些木偶竹雀之類的小玩意。但他足足觀察了金盒一刻有餘,發現它的轉動幾乎
是定速恒常,不像簧片力有盡時;轉動亦無機簧絞扭的聲響,極其安靜,仿佛榫
接處懸在空中一般。
也不知呆望了多久,耿照蓦然醒覺,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明白過來,脫口問
道:「這……便是「億劫冥表」,是不是?裏頭貯裝的,便是被嶽宸風搶走的
「天雷涎」麽?」
弦子神情恍惚,先是點了點頭,跟着又搖了搖頭;片刻回過神來,兔兒似的
雪白貝齒一咬櫻唇,低聲道:「是「億劫冥表」沒錯。」耿照忍不住走上前,心
想:「難怪宗主說我一見便能識得,果真是好奇妙的機關!」不敢伸手去碰,轉
頭問道:「這……能用手碰麽?」
「不知道。」弦子清亮的眸中掠過一絲迷惘:「我以前沒碰過。我……我不
能碰。」
耿照大感頭痛,繞着鋼柱轉了一圈,沉吟道:「要不,我們把盒子打開,帶
走裏頭的天雷涎就好。反正帶着忒大的金盒子,哪兒都去不了。」
他的顧慮并非全無道理。裝着赤眼的烏木匣雖也不小,但琴匣是常見之物,
勉強還說得過去;一尺立方、既方又圓,還會自行轉動的黃金盒子,要帶着到處
跑卻是難度極高的事。「億劫冥表」縱使珍奇難得,畢竟不如盒中的涎索緊要,
兩相權衡,自應舍椟就珠。
豈料弦子卻搖頭道:「不可能打得開。自有「億劫冥表」以來,從沒有人打
開來過。」耿照一怔,又道:「那當時嶽宸風如何将「億劫冥表」帶離五島?」
「他威脅要毀去盒裏的東西。」
「那盒子就是可以毀去的了。」耿照抽出神術刀,本想對準盒面上的一條接
榫縫隙,誰知那縫隙轉得幾轉,突然又變成橫向轉動。他一連換了幾處瞄準,卻
遲遲找不到下手的時機。
弦子閃身一攔,以靈蛇古劍架住刀口,叱道:「不行!會傷到裏邊的東西!」
耿照急道:「天雷涎刀槍不入,宗主說連拉都拉都拉不斷,怎會……」忽然
明白過來,放下神術,凝着她的雙眼正色道:「「億劫冥表」裏裝的,不是天雷
涎,對不對?宗主騙我的。」
弦子默然,俏美的小臉微微漲紅,護衛金盒的姿态卻絲毫不讓。
耿照還刀入鞘,點頭道:「沒關系,我不會硬來的,你别擔心。你有你的立
場,既是宗主的交代,你不能說的就不用對我說,我不怪你。」弦子也收起了靈
蛇古劍,片刻才道:「盒裏裝的,叫「化骊珠」。」
「原來如此。」耿照沉吟道:「既然盒子打不開,當時嶽宸風要如何威脅帝
窟衆人?就算他一刀毀了這「億劫冥表」,也未必會将盒内所盛的化骊珠一并毀
去。珠與盒子既然如此重要,怎能不賭上一睹?」
弦子還是輕搖螓首。
「那時,宗主房内有杯「長生果飲」,他威脅要倒入盒中。盒上有縫隙,一
旦茶水流入盒中,将會毀去化骊珠。」
「長……長生果飲?」
耿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謂「長生果飲」,是将木瓜挖去種子後煮
至爛熟,摻蜜搗成泥狀,再以姜片煎湯,具有消食止水、增強筋骨的效用。流影
城内一到秋冬,每日都要熬煮長生果飲呈送至内眷院裏,連橫疏影也經常飲用。
——這帝窟三寶之中最重要的「化骊珠」,居然懼怕溫補好喝的仕女茶品
「長生果飲」?
連番不可思議沖擊下來,耿照已有些麻木,思緒反倒清楚起來,大着膽子捧
着億劫冥表,從中空的鋼柱上取了下來。
盒子的六面不斷在掌心中徐徐轉動,觸感十分奇妙。他微一用力,試圖讓盒
面的動作停下來,卻發現幾乎是做不到的,那一枚枚凸起的小方塊不住旋轉滑動,
力道十分沉着穩定。耿照略微按壓着小方塊,方塊似可摁下,但真要用力按實,
又有股莫名的抗力相阻。
直到他發現方塊上雕的不是圖樣,而是字。
每塊方格上都雕着四字,像是篆刻的印信,字體雖然古老,近看卻非難以辨
别。
耿照拿近眼前,目光追着不停移動的小方塊,口中念念有詞,眉頭越皺越緊,
眼睛卻越睜越大;片刻才長長吐了口氣,定了定神,将「億劫冥表」放回鋼柱之
上,緩緩回頭,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想,我能打開這個盒子。」
弦子微微一怔,見他說得鄭重,點頭道:「我能幫你什麽?」
「找字。」耿照與她一人一邊,合圍着億劫冥表,在不停轉動的盒面之上追
蹤字體。「先找「隐淪變化」、「渾天應在」兩塊,找到了同我說。」
弦子凝神細看,片刻伸出纖長皎白的食指,追着一小塊凸起一路指到背面。
「「隐淪變化」在這裏!」
耿照見那塊小方格轉了過來,伸指一按,「喀搭」一聲輕響方塊凹陷下去,
整個盒子的轉動速度似乎慢了一點點,但仍未停止。「這裏……是「渾天應在」。」
弦子十分專心,不多時又找到第二塊。
兩人接連按下「存神馭氣」、「虛空飛升」、「生駞虎血」、「履組紫绶」
……金盒越轉越慢,被按下去的方塊卻不再彈起,轉眼間六面的方塊凸起接連被
摁,整個盒子似乎縮小了一号。
耿照觑準最後一枚「冥室自明」按下,盒子轉動片刻,終于靜止不動,盒面
上的字句也依耿照記憶中的順序重新組合排好,再無一絲錯亂。兩人摒息以待,
忽見金盒中綻放光芒,一團亮光從方塊的縫隙迸射而出,方塊随之解體,「喀啦
喀啦」的掉落一地。
中空的鋼柱上盛托着一枚荔枝大小的白色珠子,皮光盈潤柔滑,似裹珠液,
散發着淡淡光暈。湊近一瞧,珠上隐約浮露極淡極淡的青色絲絡,如人體筋脈一
般,若非是顔色屬青,簡直就像一枚血紋明珠。
(原來……這便是令五帝窟衆人不惜生命、甘受奴役的「化骊珠」!)
耿照回過神來,取出手巾将珠子包好,隻覺那珠不同一般的夜明珠觸手寒涼,
反倒有些血溫;表面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濕滑,但不曾在掌心留下液漬,摸着竟有
些柔軟似的,令人想起宰殺活羊時、那嵌在對剖頭顱中的羊眼珠。
「我不能碰。」他把布包遞去時,弦子卻搖了搖頭,罕見地雙頰微紅,清冷
的眸中掠過一絲慌亂,旋又闆起俏臉道:「你……你拿給宗主罷。記得把手洗幹
淨。」
「手……洗幹淨?」
耿照聽得莫名其妙,不過今日遭遇的莫名之事夠多了,沒力氣再多想。那隻
「億劫冥表」金盒解體之後,除了居中的六杈支架外,便隻地上一大摞形狀大小
不一的矩形方塊,别說機括簧片,連釘子卡榫也沒見一根。他随手拾起一塊反複
端詳,如墜五裏霧中:「這盒子……究竟是如何轉動?爲何盒上方矩刻有《奪舍
大法》的不傳之秘,而解除機關又須依靠口訣的排列順序?」億劫冥表」、帝窟
至寶「化骊珠」……與指劍奇宮有何關連?」
注:翦绺,音「撿柳」,指剪開他人衣帶以取财,引伸有偷竊之意,亦作
「剪绺」或「翦柳」。耿照以此取笑弦子精通開鎖之術,便如妙手空空的偷兒。
第五四折凝眸往恨,紅索嬌雛弦子未得「琴魔」魏無音傳授過《奪舍大法》,
自不知其中奧妙,但似乎也不怎麽好奇,見他将化骊珠貼身收入軍服的繡抱肚之
中,終于放下了心,徑往洞口走去,叠聲催促道:「走罷。」
耿照知她急着去救瓊飛,笑道:「咱們不走那邊。」自己卻鑽入牆洞,東弄
一下齒輪、西拉一下連杆,聲音在甬道中回蕩:「你是自個兒跑出來的,對不對?
若我料得沒錯,宗主并未派你來救人。」
弦子雙手抱胸,抿唇無語,隔着衣布揣起兩團鴿乳,胸口起伏有緻,身闆兒
雖細薄,仍擠出一抹鼓脹脹的小溝。
「瓊飛待你不好,你還冒險救她?」
「宗主隻有一個女兒。」
沉默良久,弦子突然開口,語氣淡淡的隻得一句,其他什麽也沒說。
耿照心想:「沒這個女兒,說不定五帝窟還省事些。」弄了幾處機關,扳下
一處拉掣,隔牆忽起一陣嘩啦啦的漩流激響,另一側的磚牆「喀砰」有聲,緩緩
升起一堵鐵門,光線頓時射入密室之中,映得裏外一片白亮。
「打開了!」
耿照鑽出牆洞,拔刀與弦子并肩躍出。
密室出口位于一處寝居模樣的房間内,書桌幾凳無一不備,角落裏置着一架
偌大的撥步床,床榻鋪絨飾錦,一具嬌小的赤裸女體橫陳其上,白羊似的結實胴
體壓陷了墊褥,一看便覺柔軟舒适。
那女子生得腰窄臀翹,肌膚緊緻、充滿光澤,一雙渾圓的腿子雖不甚長,卻
極富肉感,有着少女獨特的嬌腴。
她全身爲小指粗細的猩紅絨索捆綁,雙手被縛在背後;紅索由交叠的臂間,
經肩頸繞至身前,一左一右束出兩隻挺翹玉乳,繞過嬌嫩的腿心、雪股,再纏回
身後的手腕之間,捆得十分嚴實。少女的腳踝則以另一條紅索捆起。
紅索橫過少女的陰戶,那初初發育的蜜縫僅隻一線,黏閉甚緊,就算剝出兩
片嬌腴軟脂,也不過一指幅寬,被紅索一陷,嫩唇擠翻開來,粗糙的繩面緊貼蜜
肉,雙手略一掙紮,便是一陣擦刮,真不知是苦是樂。
少女的面孔雖爲濕發所遮,但雙手反翦身後,隻能側着半趴半卧,兩瓣雪臀
高高翹起,腿心的紅索下壓着一線粉潤、幾绺纖茸,猶如新剝的鮮嫩幼桃。尤其
臀股曲線更是渾圓浮凸,裸膚光滑,肌肉卻異常結實彈手。
如此絕頂的幼嫩雪臀,令人一見難忘,更遑論被它坐過背門腰腹,貼肉品嘗
過那驚人的柔軟與彈性。
(是瓊飛!)
耿照認出她的瞬息間,弦子已撲至榻緣,小心将她抱起,伸手去探呼吸脈搏。
瓊飛全身赤裸,耿照不便湊近;但隔得遠了,反能窺得全豹。
隻見陷在腿心裏的紅索顔色特别深,顯是濕濡之後又已幹涸,索緣絞着幾根
幼細恥毛,沾了些許薄薄荔漿,液漬甚至蔓至股間,自非失禁或盜汗,而是自玉
戶沁出的蜜汁。
她玉門雖被勒得紅腫,下陰卻是幹幹淨淨的,未曾滲血破皮,非是受暴力侵
犯所緻、才流出如許多的愛液。
而是那紅索綁得巧妙,牽一發而動全身,瓊飛的性格魯莽粗暴,受縛之後死
命掙紮,誰知肩臂一動,紅索便往柔嫩的陰戶上一陣擦刮,掙紮越厲害,摩擦越
狠;反複折騰下來,未經人事的女娃竟也小丢了幾回,累得昏睡過去。
耿照從櫥裏取了件大氅,将她光裸的嬌軀包裹起來,一刀劃斷足踝上的系繩。
瓊飛被捆久了,細白的足胫捆出一圈瘀紫,陡地束縛一松,血液下沖,酸、
疼、麻、腫……諸般不适一齊爆發,她蹙眉「嗚嗚」幾聲,似将醒轉。
弦子輕捏她的人中,低喚道:「少宗主、少宗主!」
耿照盡量不看她的胴體,将一雙香滑小腳捧至胸前,運起碧火神功,雙掌輪
流握她胫間瘀處,以内力爲她活絡氣血。
瓊飛的赤足便如其人,白酥酥、肉呼呼的,腴美嬌潤,說不上纖細修長,卻
極富肉感;渾圓的腳背透出淡淡青絡,趾圓如玉顆,微斂的模樣渾似貓掌。或許
是因爲少見天日,她足上的肌膚特别白膩,與弦子的通透玉質不同,更像是勻了
層雲母細粉,隻腳底、關節等肌膚薄處透出一抹嬌紅,格外嬌潤可愛。
片刻,瓊飛「嘤」的一聲,悠悠醒轉,失焦的目光在虛空中亂飄一陣,才慢
慢凝起;迷蒙的大眼睛望了弦子老半天,小聲道:「你……」似小貓酣睡方醒,
模樣極爲惹憐。
弦子一下不知該說什麽,索性閉口,隻将她抱在懷中,讓她的後腦勺枕在自
己胸前。半晌瓊飛漸次清醒,眼神一銳,怒道:「……是你!你……你來做甚?」
弦子面無表情,低道:「婢子來救少宗主。」
瓊飛掙紮欲起,斷斷續續記起昏迷前的片段,粉臉脹紅,擡頭見耿照捧着自
己的腳,不由得一聲驚叫:「走開!」足尖猛蹴他胸口的膻中穴!
她氣力未複,紅索還捆着玉門,一擡腳頓覺撕裂似的劇痛,這招「蠍尾穿心」
威力不及平時兩成。耿照怕她傷了筋骨,強抑碧火功的反震之力,不閃不避,以
厚實的胸肌生生受了這一腳。
瓊飛痛得眼冒金星,杏眸一瞥,私處似是淌出血絲,刺利利的疼痛難當。羞
恥還不及暴怒醒得快,小女娃兒目露兇光,咬唇尖叫:「你壞了我的身子,我
……我殺了你!」
耿照差點沒暈過去:「摸你的腳都算「壞身子」,你未免也太容易壞了。」
皺眉道:「你别動!我瞧瞧。」抓小雞似的箝住她肉呼呼的雪白小腳往上一提,
瓊飛掙紮不得,臀股下空門大開,白皙的大腿間夾着一隻鮮嫩多汁的小粉桃,飽
滿的外陰沾着些許血絲,似是擦破油皮。
原來瓊飛的愛液天生黏稠,繩索貼肉磨了半天,出水極多,将細嫩的内外陰
連同恥毛、紅索等全都黏在一塊兒,于昏迷間慢慢幹涸;稍稍一動,便将沾黏的
油皮撕扯下來,登時破皮流血。
耿照搖頭道:「這沒什麽。待會解下繩索,還有得你受的。」弦子以靈蛇古
劍割開紅索,要将纏繞在她腿間的紅索取下時,果然瓊飛哇哇大叫,夾着腿不讓
動手,反手便要抽她一個耳光,卻被耿照一把抓住。
「你幹什麽?動不動便要打人!」
「她弄痛我!」瓊飛蜷着身子夾着腿,疼得眼角迸淚,神情卻極倔強:「你
……你們都欺負我!趁我娘不在,便合起來欺侮我一個!嗚嗚嗚……」
「閉嘴!」耿照不覺動了肝火,瞠目如電,低聲喝道:「忒也怕痛,還逞什
麽英雄!知不知道爲了救你,我們冒了多大的風險?誰愛提着腦袋,巴巴的來欺
負你!」
瓊飛吓了一大跳,印象中這小和尚老愛逃跑,看來挺孬的,不想也有充滿男
子氣概的時候,不由噤聲,隻餘一雙淚光閃閃的大眼,兀自惡狠狠地瞪着他。耿
照對弦子道:「弦子姑娘,勞你取些白巾清水來。」
嶽宸風生性謹慎,人不在時,房中連茶水也未擺,省得有被下毒之虞。弦子
巡了一匝,遍尋不着,正要冒險外出,卻被耿照喚住。
「現在有兩條路給你選。」耿照看着瓊飛,肅然道:「你忍一時,取下來便
是。至多是皮外傷,過兩天就好。」
瓊飛眼角猶帶淚花,擡頭怒道:「你放屁!又……又不是你疼!」
耿照又氣又好笑,想到她其實也就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隻是大一點的孩子,
女孩兒家怕疼也是正常,闆着臉道:「第二個法子不疼,可是得碰你的身子。再
嚷嚷什麽「壞了身子」,你就另請高明。小小毛孩,懂什麽叫「壞身子」!」
瓊飛最讨厭人家看扁她,怒道:「誰說我不懂?你……」本想說「你碰了我
就是壞」,但自己也覺得此說太謬,爲免多說多錯、更教人看不起,索性舍了這
個話題,一手掩胸、一手捂着腿心,恨恨道:「你……你快把這鬼繩子弄下來,
别這麽多廢話!」
耿照湊近她耳畔低語一陣,瓊飛蓦地脹紅小臉,錯愕道:「要……要這樣?」
「要不我讓弦子姑娘幫你?」
瓊飛讨厭她的程度,隻怕還在這小和尚之上,怒道:「我不要!」猶豫片刻,
對弦子道:「你把眼睛閉起來,轉過身去。沒有我的命令,你死也不準睜眼回頭,
聽到沒有?」弦子面上淡淡的毫無表情,依言閉上眼睛,背轉身去。
「你……你快些。」瓊飛的聲音微微發顫,不知是羞是怕。
她極是怕痛,緊并雙腿不肯打開。耿照本想以清水毛巾沾濕繩索,化開凝結
的愛液漿塊,不料房裏既無清水也無布巾,靈機一動,索性将手指含入口中,沾
着唾沫輕撫紅繩蜜肉。
這法子原也使得,誰知摸得兩下,瓊飛又哇哇叫疼,含淚怒道:「你的手怎
麽跟粗棉一樣?疼……疼!你死也别碰我!」原來耿照鐵匠出身,一雙鐵掌專門
伺候烈火洪爐,瓊飛大小姐連一丁點兒疼都不能忍,頓時将他罵得狗血淋頭。
耿照煩躁起來,心想:「還有多少正事待辦,誰來這般伺候你?」怒道:
「别吵啦,我換個法子。你再啰皂,我一把将繩子扯下,扯得你血肉模糊!」再
怎麽黏稠濃厚的愛液,凝結後能扯得「血肉模糊」、「皮開肉綻」,也真是天下
奇聞了。
但瓊飛被他一喝,不免心驚肉跳,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上嘴。耿照抄起她的膝
彎往前翻,壓在她胸前讓她抱住,兩瓣雪白彈手的小屁股高高擡起,凸出腿心裏
飽滿的玉戶與紅繩。
「你……你幹什麽?」瓊飛驚叫一聲,卻被悶在如熟蝦般蜷起的胸腔裏。
「閉嘴!」耿照沒好氣道:「我把繩子弄濕,才好拿起。時間不多,要是弄
得不濕化不開來,我便硬扯下來!」
瓊飛吓得半死,光聽就覺得疼痛,哇哇大叫:「你别……别硬來!慢些弄。」
他埋首股間,伸出舌頭輕輕舔舐,破皮的傷口碰到柔軟的舌頭津唾,隻覺一
陣刺癢,并不如何疼痛;舔着舔着,瓊飛的吐息漸漸粗濃,時不時的輕「唔」出
聲,小屁股細細搖晃,抱在懷裏的兩條腿子微踢動着,夾緊的大腿放松開來,膩
白的腿根卻不自禁地發顫。
耿照舔得她汁水潺潺,少女的氣味帶有一股青澀酸甜,未經染指的私處半點
腥臊也無,連濃厚如荔汁、舌尖輕輕一轉便出漿來的分泌也無異嗅,十分适口。
新出的旺盛泌潤,再加上外來的津唾,再次濡濕了紅索,也将前度黏結的愛
液化開,紅繩早已悄悄與蜜肉分離,擠至一旁。少女卻似有些意猶未盡,腿酸了,
雙腳便放落他肩上,擡着小屁股挺動陰阜,自行湊上靈活的舌尖;口中忍不住出
聲,忙銜住食指,白皙的雪靥漲起一片紅。
「好……好奇怪……唔唔……」
她貓兒似的輕哼着,耿照乘機将紅繩取下,用大氅将她身子一裹,扛在肩上,
忙喚弦子:「好了,咱們快走!」弦子收起靈蛇古劍,一拍牆上的機括,密室的
暗門喀啦啦地回複原狀。
瓊飛正自暈陶,那酥癢如蛇鑽蟻爬、通體舒泰的滋味兒,是她人生至今從未
有過的體驗。快活到一半,陡被卷成被筒也似,扁擔般架上小和尚的肩頭,氣都
不打一處來,倒有些舍不得罵他,睜眼見弦子閉門斷後、行動自如,探頭尖叫:
「誰讓你睜眼了?給我閉起來!」
耿照行至門邊,忽生感應,但已來不及了,房門「咿呀」一聲推了開來,一
名腰勝葫頸、沃乳豐臀的紅衫麗人俏生生站在門前,發濃如緞,肌勻似雪,正是
紅島之主符赤錦。
他臉色丕變,唯恐再中「赤血神針」的無形攻擊,趕緊拉着弦子點足飄退;
弦子手按長柄,重心放低,一待她跨檻追來,便要拔刀将她一分爲二——但符赤
錦卻一動也不動,站得直挺挺的,神色凝重。
「耿照,」她刻意壓低聲音,語氣急促:「嶽宸風回來了!你們現在走不了
啦。回屋裏待好,待我将他引走,再想辦法出莊。往東五裏有個渡口,我備有一
條快船,順江而下可至阿蘭山。」雙手一合,便要把門扉掩上。
(嶽宸風回來了?)
耿照将瓊飛交給弦子,一個箭步搶上前去,伸手攔住門棂:「你果然……你
自己怎辦?」符赤錦嫣然一笑,翹起幼嫩的蘭花尾指從他手背滑過,細潤無比的
膚觸令耿照爲之一悚,心尖湧起一陣酸麻。
「擔心你自己罷,典衛大人。」她咯咯嬌笑:「江湖多巧詐,我此際若使出
「血牽機」,你便中招啦,怎生保護裏頭的倆女娃兒?」砰的一聲将門掩上,深
深吸了一口氣,盈盈轉過身去。
耿照忽生不祥,仿佛天邊有大片陰霾兜頭傾落,又似山洪滾滾,無數猛獸咆
哮出林……強大的壓迫感倏忽而至,碧火真氣翻騰不休,猶如發生共鳴。
——是嶽宸風!
(是他……嶽宸風來了!)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34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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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火神功的感應如此強烈,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
耿照想也不想便蹲了下來,躲到門闆之下,對榻上的弦子一比手勢,弦子正
要縮入镂闆之後,見瓊飛張口欲言,及時點了幾處穴道,輕輕将她一翻,成了蜷
身面壁的姿态。
耿照背脊發涼,全身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連忙閉目斂息,神識半入虛空,
将呼吸、氣息等周身迹兆一一藏起。
門外的符赤錦一動也不動。
這時,嶽宸風沉穩的腳步聲才轉入門廊,來到階下,朗笑道:「寶寶,你怎
麽來啦?我可不記得有教你來。」
「哼!」符赤錦冷笑,聲音中隐含着難以言喻的強大張力,似是暴雨将至:
「我自然是不能來的。我要是不請自來,豈非壞了你的好事?」冷嘲熱諷,一點
情面也不留。
門後,耿照不禁替她捏了把冷汗:「嶽宸風狠毒冷酷,豈容她如此放肆?若
是激怒了那厮,當真動起手來,符姑娘卻要如何「将他引走」?還是……她從頭
到尾都在演戲,伺機将我等賣與嶽賊?」思之幾欲膽裂,暗罵自己粗心,竟忘了
有此可能,手指握緊神術刀柄,若有萬一,隔着門闆也要搠她個透明窟窿。
卻聽嶽宸風和顔道:「好寶寶,我豈有事瞞你?抓到漱瓊飛純是意外,我今
日欲往谷城,途中遇着她與楚嘯舟,她二人不自量力,這才動起手來。我趕着見
将軍,總不好帶上,暫囚于五絕莊。你若不信,我教患子、上官他們來對質。」
竟大有緩頰之意。
他在蓮覺寺論功賜丹時意氣昂揚,并未對符赤錦多假詞色,不想私下也會說
軟話讨她歡心。
耿照聽得一愣一愣,忽想起橫疏影對待自己,人前人後也大不相同,既有一
方首腦的頤指氣使,也有小妻子、情姊姊的纏綿嬌羞,心想:「看來床笫之間另
有别情,難怪符姑娘她有恃無恐。」
符赤錦卻不依不饒,一徑冷笑:「藏了個水嫩水嫩的小女娃兒,哪個沒心思
啊?漱玉節那騷狐狸不要臉,生的女兒也是一路貨。」
嶽宸風幹笑幾聲,口氣仍是十分和緩:「我不過是稍稍折辱她罷了,也沒碰
過她呀!你見過漱瓊飛了,是不?」
「我殺了她!」
門外刃光回映,似是她亮出袖裏的蛾眉刺,口氣狠烈:「一刀割開了喉嚨、
放幹了血,你要不看一看?」
嶽宸風走上兩階,卻聽「呼」的一聲,耿照聽風辨位,居然是符赤錦回刃就
頸。
「你這是做什麽?」
嶽宸風閃身而至,一把捉住了她雪白的腕子。
符赤錦捏着粉拳,亂捶他胸膛一通,恨聲道:「我……我對你掏心挖肺,身
子都給了你,有家歸不得,五帝窟那幫人都恨死我啦!你……誰不好招惹,卻要
那騷狐狸的女兒……偏就要她的女兒!嗚嗚……」
「好了、好了!」嶽宸風輕輕奪走她手中的鋼刺,安慰道:「都說沒什麽啦。
我要拿漱瓊飛,與她母親換薛百螣的性命,奇貨可居,不會拿她怎樣的。」
符赤錦啜泣一陣,才哽咽道:「真……真的?」喉音嬌膩,說不出的動人。
「當然是真。」嶽宸風笑道:「我一路狂奔而回,便是想你了。五帝窟年年
貢獻這麽多純血處女,可沒一個比得上你的一根腳指頭。那些女子玩兩天就膩啦,
我的寶寶可是怎麽玩都玩不膩。」
「我不信!」
符赤錦破涕爲笑,細聲道:「男人都是騙子,個個都不能信。除非……除非
你都射了給寶寶,身子掏得幹幹的,我才信你半夜不會來偷那個小狐狸。」口吻
語聲銷魂已極,耿照聽得臉紅心跳,裆間堅硬如鐵,彎腰時竟隐隐作痛。
忽聽一聲嬌呼,符赤錦已被橫抱而起,嶽宸風縱聲大笑:「小淫婦!我便先
插你幾回,補了前幾日的份兒!」紅衫麗人咯咯嬌笑,直說不依。兩人漸行漸遠,
放肆的調笑一路迤逦,終至不聞。
良機稍縱即逝,耿照觑準院内無人,掠至榻邊扛起瓊飛;幾乎在同時,弦子
施展「蛇行鱗潛」無聲無息穿出镂窗,薄薄的身闆兒如水蛇般貼地遊牆,沿着檐
柱攀緣直上,在制高處四下巡梭後,才對屋裏一招手,滑下與耿照聯袂奔出。
嶽宸風的别院位于五絕莊東側,兩人穿過茂密林苑、幾間屋子,院牆便在眼
前。
五絕莊院牆内側,果如城牆般有木造梯闆供人駐足,翻出并不費力。兩人落
地後更不稍停,直奔先前系馬林中,兩匹栗毛健馬猶在原地,正悠閑低頭吃草。
耿照将瓊飛橫放在鞍上,跨上馬鞍,與弦子一路急馳而下,沿路均未受攔阻;
偶一回頭,五絕莊的院牆屋脊悄靜靜的一片,居然一點動靜也無。兩人并辔急馳,
直到莊頭小丘不複望見,耿照才「籲」的一聲勒住座騎,對弦子道:「弦子姑娘,
勞你先帶瓊飛回去,我回頭瞧瞧。」摸出裝有化骊珠的布包遞去。
弦子俏臉微紅,一徑搖頭:「我不能碰。」語意十分堅決,不像在開玩笑。
耿照策缰趨近,正色道:「我要去看看符姑娘怎樣,若有萬一,化骊珠怕又
落入嶽宸風之手。你爲什麽不能碰珠子?」弦子也說不清,素來冰冷的俏麗玉顔
脹得紅撲撲的,羞意宛然,分外動人。
耿照好奇心大起:「莫非牽涉什麽羞恥之事?」料想她連解衣露體都不怕,
還有什麽比這更加害羞的?卻聽弦子一本正經道:「還是你帶着罷,我再同宗主
說。」
「萬一我出事了怎……」
「所以你要平安回來。」
她淡淡說着,翻身躍下馬來,将馬缰交到他手裏。
耿照一怔之間,不覺泛起微笑,心中的一絲猶豫登時煙消霧散,點頭道:
「我一定平安回來。」與她交換了座騎,掉頭馳回五絕莊的方向。莊裏依舊安安
靜靜的,裏外均無人警戒,耿照系好馬匹,将烏木匣藏入一旁的草叢堆裏,悄悄
潛入五絕莊。
他不知符赤錦香閨何處,但莊内既無動靜,顯是嶽宸風正盡情享用她雪白豐
腴的誘人胴體,手下人不敢打擾,索性躲得遠遠的,全莊便似睡着了一般,就像
莊院四周樹蔭森涼,一重重将五絕莊裹入陰影中,無論外邊日照如何強烈,此間
永遠像是覆了一層幽翳,難以見光。
耿照越找越偏,沿路連個能抓來問話的仆役也不見,地上的鋪石間蔓草叢生,
牆隙爬藤蜿蜒,說是「廢墟」又遠遠不到傾圮荒涼的程度,隻是一片陰涼涼的沒
什麽人氣。
忽聽角落一幢陋屋傳出人語,他鑽至牆下,在窗紙上紮了個小洞。房中一男
一女正巧都不是生人,背對房門的男子身量不高,肩寬膀闊、雙臂修長,正是那
騎牛的少年何患子。
凳上則端坐着一名苗條少女,上着窄袖短襦、下着粗布裙裳,纖腰一束,堪
可盈握。露于衣外的面孔、手背,都是勻細的琥珀色,肌膚光滑緊緻,十指指甲
爲勞動而修短,渾似小小的玉蘭花瓣,白中微碧的淺潤色澤更是相像至極,被蜜
色膚光一映,益顯小巧可愛。
少女的服色極是保守,單衣交襟高至颔下,幾乎遮住大半截粉頸。長年在虎
狼環伺下苦苦守着處子貞節的,也隻有上官家的獨苗、上官處仁的遺腹女上官妙
語。
耿照環視四周,确定裏外無旁人後,索性将身子靠上門闆,專心傾聽二人對
話,雙目同時緊盯對面門廊,留心風吹草動。
隻聽何患子道:「小姐喚我來,有……有何吩咐?」聲音有着不自然的緊繃,
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兩人相隔甚遠,雖是匆匆一瞥,耿照也看得出他倆頗有隔
閡,不像是有什麽私情。
上官妙語道:「我支開了我娘,她一時三刻不會回來。我想請你幫個忙。」
這話暧昧不明,别有所指,口氣卻是冷冰冰的。耿照幾次聽她開口,都是咬牙切
齒、情狀悲憤,語聲稍嫌尖亢;此際言語雖然淡漠,清脆明快的嗓音倒也動聽。
何患子道:「小……小姐請說。」
「地牢裏的那兩名軍官,請你放他們離開。」
「這……」何患子正要開口,卻被她打斷。上官妙語靜靜說道:「你放心,
我不白求你的。事成之後,我把身子給你,絕……絕不食言。」說到後來語音微
顫,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
何患子呼吸濃重,卻什麽話也沒說。
無比凝重的沉默席卷了小小的陋屋,上官妙語強抑顫抖,調勻了呼吸,淡然
道:「你不是喜歡我麽?你爲我辦成此事,我便遂了你的心願,此生絕不後悔。」
何患子仍是不言不語。
上官妙語遲遲等不到回複,沉默片刻,咬牙道:「若不肯辦便說一聲,我去
求上官巧言。你猜他要不要?」語聲雖是帶笑,聽來卻覺悲涼。
何患子的指節捏得格格輕響,低聲道:「小姐,你别這樣。」
上官妙語冷然道:「或者……你想現在先要,也……也沒關系。隻要你說一
句,我信得過你。」語畢,屋裏突來一陣窸窣,竟是寬衣解帶的聲響。
這何患子看來不似上官巧言卑鄙猥瑣,耿照正猶豫是否插手,忽見門廊間轉
過一人,手挽竹籃,提着裙膝碎步而來,正是上官夫人。
她遠遠望見,驚得瞠目停步,以手掩口;耿照忙伸指比唇,示意她莫要出聲,
陡地心頭掠過一絲感應,頭頸急縮,「笃!」一抹銀光穿出門闆,貼着頸背貫出
一柄青鋼刀刃,隻差一點便要洞穿腦袋!
耿照雙掌一推,「嘩啦!」門闆向内彈開,撞擊的力道掃落何患子的鋼刀,
兩人徒手過招,肘腕黏纏、稍退即進,間隙不容一發。雙方都在以快打快,搶奪
主攻決勝的契機;終是兼有雄渾、悠長兩大優點的碧火神功壓倒敵勢,耿照肘腕
一彈,将他震飛出去!
何患子身如風柳,離地時體勢已亂,按理該像斷了線的紙鸢、悶着頭撞上土
牆才是,卻見他回臂一撈,手掌在桌緣一借勢,衣下雙腿形影驟失,「呼呼」幾
聲鼓風搗影,居然穩穩落地,尚有餘裕将上官妙語扯至身後,張臂遮護。
耿照看得一凜:「這身法好眼熟!」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臨陣對敵,自也
不能遁入虛空、一一檢閱前事,暫擱一旁。
何患子身後,上官妙語腰襦大開,纏腰、束繩都解在地上,衣襟剝至胸口,
露出光裸的香肩,以及月牙白的棉布小兜。顯然在何患子察覺門外有人、冷不防
地拔刀搠出之前,屋裏正演到極其香豔的一幕;倒是男方衣着完好,不知二人對
峙之際,各懷着什麽樣的心思。
上官妙語衣内的肌膚,果然比頭手處更加細白,色澤比稀蜜更淺一些,猶如
上等的蜂漿,更難得的是膚質勻細,連略粗的毛孔也無。這優點在形狀渾圓的肩
頭展露無遺,搭配略深的蜜色肌膚,宛若乳脂琥珀雕成。
她揪着襟口花容失色,門外上官夫人匆匆趕至,見狀一愕:「阿語!你…
…」上官妙語口唇歙動,終究沒能出聲,慘白的俏臉上更無一絲血色。
四人隔着門坎發僵,忽聽何患子「惡」的一躬身,硬将一口鮮血咬在齒縫間,
嘴角溢紅,卻是被碧火神功所傷。
「患子!」上官夫人提裙奔進屋裏,耿照卻搶先而至,伸指要點他穴道。
何患子提掌格開,亂發下的惺忪睡眼一瞇,眸光倏凝,沉聲道:「既分敵我,
恕難領受!是脈宗、肺留兩穴麽?」
耿照一愣:「他怎麽知道?」不願耽擱傷勢,忙道:「還有七坎、章門二穴。
一日内莫運内氣,隻須磨熱雙掌,握空拳反擦腰眼十二次,吐濁氣數口,便能散
瘀。」何患子點頭道:「多謝。」
耿照想了一想,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你如何知我在門外?」
須知耿照的「入虛靜」之術幾能隐蔽一切迹兆,适才在寝居時,他一斂氣摒
息,便是嶽宸風也不知門後有人。何患子的武功決計不可能勝過嶽宸風,何以能
識破這匿蹤斂息?
「我能看見你的氣脈運行。」何患子緩緩說道:「原本是什麽都看不見,但
隻要你一運功,周身便發出一團青紅色的光芒,異常耀眼,想假裝看不見都不行。」
「你能「看」出真氣運行的模樣?隔……隔着門闆?」耿照詫然。
何患子聳了聳肩。
「主人的五名弟子中,就屬我最沒用。上官巧言他們練刀、練掌、練輕功外
門,我卻隻練了眼睛,隻能遠遠的看,什麽事都不用做。」語氣充滿自嘲,與他
一貫的懶憊散漫全然不同。
上官夫人插口糾正道:「這是什麽話!天生我才必有用,你的心地比他們都
好,不欺弱小、誠實守信,這還不夠麽?」
何患子赧然一笑,咧嘴抓了抓腦袋,忽又變回那個騎牛看書、漫不經心的懶
憊少年,目光有意無意的回避着另一側。上官妙語默不作聲穿好衣裳,低着頭回
到母親身畔,怔怔地不發一語。
耿照對何患子道:「你被碧火神功震傷,不宜走動,我勸你留在此間修養,
莫出一步。最少要待到明日的這個時候,方無大礙。」轉向上官夫人:「夫人,
這人我便交給您啦。若教我在莊裏碰見,難保不傷他性命,尚請夫人見諒。」
何患子撫胸而立,明白話中之意:若自己大肆張揚、暴露其行蹤,這名少年
軍官立時便能取他性命,縱是嶽宸風也不能救。他懶憊一笑,淡然道:「我技不
如人,無話可說。」料想耿照不會對上官母女不利,徑至屋角盤坐,閉目調息。
上官夫人見耿照自行脫困,喜出望外,叨叨絮絮地追問過程,又從袖中取出
一封陳舊的冤情血書,托他呈交獨孤天威,再請皇後娘娘主持公道。耿照慎重接
過,收入内袋之中,卻想着明棧雪曾向他提過:《虎箓七神絕》有一門奇特的眼
術,名喚「破視凝絕」,似與何患子所用十分吻合。
「是與聶冥途「懾魂魔眼」一類的武功麽?」他忍不住問。
「不一樣。」明棧雪笑着解釋:「我沒練過七神絕,但從古籍原本的記載來
看,那是一門以「透視氣機」爲最高境界的奇特功法,并非是一般的夜視之術,
也不能如「照蜮狼眼」一般,主動勾魂奪魄,當作攻擊手段。」
「透視……氣機?」
「正是。待你的碧火神功練到一定的境界之後,毋須依靠耳目,也能察覺殺
氣、敵意,或有内家高手來到了附近,那感應非常奇妙,難以言喻,卻又極其清
晰,仿佛額上開了第三隻眼睛。
「當然,同一門武功,每個人練出的效果都不一樣。在碧火神功的感應上,
我就比嶽宸風敏銳得多,但他練出的内力較我渾厚,這是個人的特質所緻,神功
最後育成的面貌也不同,可能是隻牯牛,也可能是花豹。」
耿照童心忽起,摟着她調笑:「那大牯牛對上小花豹,是誰赢誰輸?」
「自然是我赢的多。」明棧雪笑靥如花,嬌顔難掩得意:「就算掌力能劈山
碎石,打不中又怎的?我觑得準了,一指便能教他趴下。」
她笑了一陣,忽歎口氣,幽幽道:「不過他練了那門「破視凝絕」,情況就
不同啦,短短一年間便成了五五平手。我突然省悟:長此以往,終有一天他的武
功會勝過我,以此人心性,豈能相安無事?可惜到得那時,也不及下手收拾他啦,
故而分道揚镳。
「那「破視凝絕」似能見真氣反應,隻須凝力于眸,便能見運功之人身上發
出光暈,顔色、光亮各有不同。嶽宸風以此彌補碧火功感應的不足,實力登時提
高三成不止,對敵時變得極是難纏。」
耿照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這樣說來,豈非如虎添翼?」
「《虎箓七神絕》原本就是極爲全面的武學,七絕兼具、攻守合一,幾乎沒
有死角。」明棧雪美目流沔,抿着鮮菱兒似的紅唇狡黠一笑,悠然道:「但世間
絕無完美的武功,其優點也正是緻命缺點——這七門都是絕學,若非天資極高、
遇合神奇,誰能一口氣兼通七門?不能備齊運用,再怎麽全面的武功也就不全面
啦。
「「破視凝絕」不如碧火神功處,便在于碧火功乃是先天感應,發在意先;
而凝絕雖然耗費内力不多,仍須運功而爲,兩者本該相輔相成,才是最好的。生
死相搏,勝負僅隻一線,若還要分力凝目透視,實非劃算之舉。我料嶽宸風平日,
亦不輕用此術。」
耿照猛然回神,想起當日在流影城受天裂妖刀逼困時,嶽宸風那趨閉自如、
仿佛周身長眼的驚人感應,終于與明棧雪的一番解析聯系起來,脫口遙問:「你
所學的,莫非是「破視凝絕」?」
何患子睡眼倏睜,眸光一瞬而凝,沉聲道:「你怎麽知道?」伸手扶牆,搖
搖晃晃起身。
耿照暗叫不好,急問上官夫人:「符姑娘的香閨在何處?」
上官夫人俏臉微紅,皺眉道:「在西廂的黃竹廬。那處經常白日宣淫,連下
人都不愛去,耿大人……」話未說完,勁風刮得幾人發飛衣揚,砰的一聲,耿照
已破門而出!
◇◇◇
「黃竹廬」全由粗大的油竹搭建而成,小室獨院、裏外穿風,夏日非常涼爽,
原是莊裏避暑之用。嶽宸風入主後,喜在黃竹廬禦女,一來貪圖涼夜舒爽,二來
廬内的桌椅床榻等皆爲竹器,清洗方便,又無氣味殘留,即使日夜宣淫也不怕。
他将符赤錦橫抱而入,除去玉人周身衣衫,剝得赤裸裸的如一隻白羊,放在
涼爽的竹榻上。
符赤錦的雙乳極之傲人,嫩綢肚兜一除,登時滾出兩座綿碩雪峰,每隻都大
如瓜實,雙臂環抱時,宛若捧出一對飽熟欲裂、沁出蜜乳的渾圓木瓜,腋間擠溢
着大把雪肉;乳質之綿,觸手竟有黏潤之感。
她被放倒在榻上,碩乳陡地攤圓,高聳的曲線似是平滑少許,卻仍是飽飽嫩
嫩的兩大團,實在無法以「乳丘」來形容,飽滿挺凸的程度依舊是兩座雪峰,隻
圓滾滾的峰底基座更顯肥腴,從木瓜搖身一變,化成兩團醒發的白皙雪面,飽滿
可口。
符赤錦的乳暈隻比細頸酒盅的瓶口略大一些,表面光滑,贲起如尖塔,通體
無半點細疣,顔色是豔麗的淡淡桃紅,透着幾絲青絡;微翹的塔尖綻出一枚小小
蓓蕾,外型大小無不神似,連尖端的一點凹陷,都像極了飽熟的花苞。
嶽宸風将她雙腕拉開,縛在左右床架上,每一動都弄得雪乳一陣酥晃,昂起
的蓓蕾在乳浪間載浮載沉、輕顫細搖,符赤錦忍不住呻吟起來,難耐似的扭動身
子,不隻是面頰,連脖頸胸口都微泛嬌紅,肌上沁滿薄汗。
「寶寶想啦?」嶽宸風笑道。
「想……想死奴奴啦!」符赤錦蹙眉搖首,抗議似的輕晃酥胸,蕩開一片醉
人乳甜:「快……快綁好人家,來……來插奴奴……啊、啊……」
自從嶽宸風馴服她以來,每次歡好都将她雙手縛起,有時綁上床柱、有時縛
在背後,有時則高高吊起,擡起她一條雪潤玉腿,由下而上硬直挺進,捅得一跳
一跳的,尖翹的乳桃不住打圈……這自然是忌憚她的「血牽機」,也是符赤錦顯
示自己放開身心、毫無保留的輸誠之舉。
「血牽機」的關鍵在于十指相觸。綁起雙手,符赤錦不過是一名千嬌百媚、
豐臀雪乳的小婦人罷了,媚則媚矣,卻無甚可懼。
嶽宸風将她牢牢綁起,雙手恣意享受她黏潤細滑的雪肌、豐滿傲人的曲線,
贊歎道:「寶寶,你真是世間一等一的尤物,能日夜插你這小淫婦,短壽十年也
值。便拿整座五帝窟來換,我還要寶寶。」
粗糙的大手一路往下,從雙乳撫至細白柔軟的小腹,符赤錦的身子敏感,昂
首顫喚,咬牙道:「我……我才不要五帝窟!隻要主人那兒……用那兒插插奴奴
……呀、呀……」扭着雪臀想讓魔手滑下,卻求之不得,索性用呻吟以示抗議。
嶽宸風極有耐心地愛撫她,笑問:「寶寶,我殺你姑姑,滅了紅島滿門,你
恨不恨我?」
符赤錦閉目扭動嬌軀,緊要處卻遲遲未受撫慰,面頰漲得绯紅,恨聲道:
「說這些個掃興的做甚?我不恨旁的,隻恨……隻恨你不來愛奴奴!」擡起玉趾
踢他胸膛。白生生的大腿一揚,春光盡現,雪膩的腿心已是濕黏一片,撲鼻一陣
潮潤麝甜,熟透的花房熱烘烘的,直要滴下蜜來。
嶽宸風哈哈大笑,将她雙腿環在腰際,兩手滿滿攫住她的軟滑碩乳,揉得美
肉溢出指縫,雪白的乳上布滿殷紅的指印。符赤錦放聲嬌吟,奮力挺起上身,胸
頸處一片豔麗桃紅,閉目急喚:「親……親奴奴!奴奴要……」
嶽宸風俯身相就,符赤錦正要睜眼,嘴唇卻從頸畔滑過,張口徑銜耳珠。
符赤錦不依不饒,劇喘道:「别……主人的胡髭刮疼人家啦!主人親奴奴,
親奴奴……」銷魂的語聲無比誘人,滿溢着濃濃情欲。
嶽宸風在她耳畔輕道:「寶寶,你的「血牽機」又進步啦!用不着十指相觸,
也能殺人麽?」符赤錦迷糊呻吟着,雪白腴潤的大腿夾着他的熊腰不住摩擦,一
邊輕輕挺動陰阜,隔着褲布與他下身厮磨:「你……你說什麽?」
「我說,」嶽宸風輕舔着她細緻的耳蝸,笑道:「我的寶寶功力又進步啦。
她想殺我哩!」
符赤錦嬌軀一震,忽然靜止不動。嶽宸風輕聲哼笑,左手繼續搓揉着她綿軟
的巨乳,享受那既柔嫩又彈手的驕人美肉。他的身量遠較尋常男子魁梧,一雙肉
掌大如蒲扇,渾似巨靈神所有;饒是如此,仍無法單掌握滿她一隻乳房,可見符
赤錦之巨碩挺拔。
「你又在試探我了,是不是?」
片刻,她身子發顫,轉頭啜泣起來:「你……你總是這樣,時不時迸出一句,
看看我是不是有二心……你若是信不過我,何不幹脆一掌打死我?我這又是何苦
來,給人這般輕賤!嗚嗚……」一甩螓首濃發覆面,不住傳出嘤嘤悲啼。
嶽宸風起身望着榻上的赤裸美人,面上陰晴不定,半晌才笑道:「好啦好啦,
是我不好,誤會了我的寶寶。」随手解開床頭縛索。符赤錦一得自由,索性趴在
床上大哭,雪白肥潤的豐臀高高翹起,腿心間夾了隻粉酥水亮的誘人嫩蛤,兀自
沾着晶亮液珠。
嶽宸風經常這樣試探,沒想到她這回反應激烈,哭得萬般委屈,一手環抱她
的葫腰,一手去扳她肩頭,柔聲道:「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要将酥媚入
骨的雪潤麗人翻轉過來——符赤錦等的就是這一刻。
她本要誘得他直面相對,乘機施展「赤血神針」,可惜失之交臂,她立刻斂
起殺氣,保存實力以待良機。果然嶽宸風疑心病極重,冷不防地出口試探,符赤
錦遇過幾次,早有提防,幹脆順水推舟,裝作委屈大哭的模樣。
——隻要對正眼睛,便能使出小師父的「眼術」!
(隻要在三寸之間,便能生效。隻要三寸……)
「爹、娘、姑姑、華郎!」她在心中默禱,一瞬間心如止水,平靜得像是死
了一般:「請你們保佑寶寶錦兒。隻要給寶寶錦兒三寸,一下子就好——」
殺機臨頭,嶽宸風兀自溫言撫慰,抱着嬌潤的寶寶翻了過來,「就是現在!」
符赤錦全身功力聚于雙目,依那一頁《岣嵝異策》殘篇之秘,凝縮已極的内息剎
那間被轉化成異種之力,非剛非柔、不屬五行陰陽,針一般自泥丸宮穿出前額,
往嶽宸風的雙目貫去!
(成……成了!)
歡欣不過一瞬,嶽宸風身形乍分倏合,殘影一收,所在處卻比想象中偏移尺
許,隻得三分之一的「赤血神針」登時落空。符赤錦顧不得身無寸縷,清叱一聲,
出指點他眉心,突然腹間劇痛,全身氣力煙消雲散,半點凝聚不起,「碰!」仰
頭癱倒,一動也不能動。
映入圓睜的雙目之中,嶽宸風充滿男子氣概的粗犷俊臉滿滿占據視線,唇間
仍帶一抹笑意,溫聲道:「寶寶,你太傷我的心了。我從沒想過,你會這麽快就
動手。」無限惋惜地看着她誘人的胴體,搖頭道:「方才說你是世間一等一的尤
物,我可是真心的。陪滅去一族的兇手睡覺,還能浪得這般高潮叠起、縮得又緊
又悍的,你也算天生的淫婦啦!便是老子插膩了,送與旁人同睡也是妙極,該能
籠絡不少武林中的好手。」
符赤錦痛苦不堪,櫻唇幾乎咬出血來,死命回瞪着他:「你……如何……如
何知道……」
嶽宸風笑道:「傻寶寶,隻消你一運真氣,我便看得清清楚楚。每次插你之
時,見你潛運真氣、猶豫着要不要動手,便覺你可憐得萬般可愛,幹你也幹得特
别起勁。看着仇人的女兒強忍仇恨,一邊被幹得呼天搶地、淫水橫流,甚至抽搐
暈厥,堪稱是人生的至高享受。每回我問「幹得你爽不爽」時,你的哭喊浪叫真
是太有趣啦,不管是真心或是假意,都教人愛不釋手哇!」
「你——!」符赤錦強忍疼痛,忽露一絲狠笑,咬牙道:「憑……憑你那點
兒……奴奴裝得……可累啦!又不好打盹……」
嶽宸風面色丕變,陰陰一笑:「耍嘴皮子不好,親親寶寶。你知道我的手段。」
掌心微提,猛地往下一摁,符赤錦尖聲慘叫,雪肌上青筋暴起,身子一僵,渾身
劇烈抽搐,痛苦得兩眼翻白,仿佛腸子被人硬生生剜起、接連抽出,偏又無法昏
死過去,當真是痛不欲生。
「我在你身上種的不是雷丹,該說是「陽丹」。」
嶽宸風湊近她耳畔,柔聲道:「我以紫度神掌的功訣,将一點碧火神功的丹
氣種入你的丹田,他人養出的都是雷丹,對我是無用之物;你養出的卻是純陽的
功勁,對我大有補益。你雖是絕頂的玩物,終有一天是要舍棄的,但你爲我培育
的丹氣卻将融于我的體内,伴我立業建功,便像我倆的結晶一般。
「将你吸幹之後,若你還有一口氣在,想玩你的人可多啦,攝奴便一直嚷着
要好好幹你一幹;你喜歡那話兒大的,那厮之物可比驢蹄還粗,活活捅死過十數
名婦人,個個會陰破裂,死後都合不攏腿。這樣都不死,便送你去谷城大營,慰
勞慰勞那些個虎狼軍士好啦!」
符赤錦已無意識,嗓音喊得嘶啞,更沒有半點氣力掙紮,隻餘不受控制地抽
搐顫抖。嶽宸風卻意猶未盡,貼着她的耳廓輕聲細語,仿佛埋藏在心底的豐功偉
業無人分享,未免有些寂寞:「你别擔心,說歸說,也不見得是如此。當初我在
你姑姑身上試驗這路功法時,陽丹吸不足六成,便将她弄得四分五裂,倒省了後
頭的零碎折騰。你要不試試,能比你那其蠢無比的可憐姑姑多撐幾合?哈哈哈
……」
第五五折藍田種玉,還君明珠耿照趕到時,正聽符赤錦尖聲慘叫,掠上樹頂
一看:榻上的玉人嬌軀赤裸,卻不似雲雨過後的模樣。嶽宸風的手掌按在她堆雪
似的腴沃腹間,頭頂冒出氤氲白霧。
兩人俱是大汗淋漓,但嶽宸風側臉油亮,黝黑的肌膚下似乎隐含光華;符赤
錦卻是全身青絡暴凸,越靠近手掌,浮現的血絡越清晰可辨,泛着淡淡紫紅色澤,
令人怵目驚心。
耿照修習〈通明轉化篇〉已有時日,一看便知是行使「汲」字訣的征兆,此
時下手固有機會重創嶽宸風,但與他氣脈相連的符赤錦隻怕死得更快;猶豫之間,
隻得暫時隐身樹冠,等待契機。
他之前的猜想并未中的。
符赤錦不是想用《赤血神針》殘頁做交換,她真正的目的,是行刺嶽宸風!
殘頁所錄的心訣,不過是增加成功機率的籌碼罷了。
「這「赤血神針」的功訣當真邪門得緊。」耿照暗忖:「她隻得殘頁三分之
一,看幾眼便能使出,鬼神難測,傷人于無形。若是三頁齊聚,說不定就成功啦。
奇怪!遊屍門坐擁如此功法,何以凋零如斯,竟要隐身僻巷小院之中,形同自江
湖上除名?」
他一弄明白何患子所用的「破視凝絕」之後,便知她的行動絕難成功。除非
運使赤血神針毋須内力,無論符赤錦再怎麽小心,動手之前必會現出原形。赤血
神針發于無形,曾瞞過耿照的碧火功感應,但遇上「看見」真氣發動的奇術「破
視凝絕」,嶽宸風的防禦再無死角,符赤錦貿然行動,下場便是這般。
眼見嶽宸風源源不絕從她腹間「汲」出些什麽,耿照不禁犯疑:「難道在替
她祓除雷丹?」兩人身上都不見雷勁,顯然與雷丹無關;眼前所見十分熟稔,似
觸動了心頭的某個場景,仿佛自己也有過極爲相似的經驗,思緒卻無法連貫起來。
漸漸符赤錦的嘶嚎變成了尖叫、尖叫又轉爲呻吟喘息,而後聲音慢慢低下去,
幾不可聞。耿照心中一動:「糟糕!難道是沒氣了?」一不留神踩斷細枝,發出
細微的「啪嚓」聲響。
嶽宸風撤掌收功,睜眼大喝:「是誰!」竹廬窗門一齊震開,連幾上瓷杯茶
壺都斜顫着铿啷落地。符赤錦離他最近,首當其沖,雪潤潤的豐腴嬌軀猛地一跳,
嘴角溢出鮮血,玉頸低斜,一動也不動。
耿照一喜一憂——死人是不會嘔紅的,顯然符赤錦還未斷氣;但嶽宸風不管
她的死活,近距離一吼,隻怕她五髒六腑俱傷,原本沒事都有事了,大大不妙。
更不妙的是:此際對上嶽宸風,他到底有幾分勝算?還是該如對阿傻的保證,
趕緊舍了符赤錦逃命?
廬内,嶽宸風霍然起身,耿照把心一橫,便要握刀躍下,忽見洞門外一人匆
匆奔入,叫道:「主人,大事不好啦!」卻是上官巧言。嶽宸風一見是他,蹙緊
的刀眉稍解,突然微瞇着眼四下巡梭,目光亦往樹叢間掃來。
耿照心想:「此人果真是疑心病重!」斂息藏機,全身放松已極,連一絲凝
聚内力的念頭也無,整個人幾與枝桠化爲一體。
嶽宸風環視片刻,不見異狀,低頭道:「何事慌慌張張的?說!」
上官巧言俯首道:「啓禀主人,機關房有些不對,似遭人動了手腳。」
嶽宸風略面色丕變:「地牢關得有人?」
上官巧言聽出語氣不對,嚅嗫道:「是……是符姑娘抓的。她……她說會向
主人禀報,沒……沒讓我等多問。」
這話自是胡扯,金無求認出耿照的身分,才設計擒捉,怎會「沒讓我等多問」?
耿照本以爲他年紀小,一害怕便推诿塞責,轉念想起他與符赤錦的地牢對話,登
時省悟:「他見嶽宸風一回來便與符赤錦求歡,将抓人的功勞歸到她身上去,這
是順水人情。萬一嶽宸風發現我倆逃跑,大發雷霆,他也能落個「不知者不罪」,
無論是好是壞,都推給符赤錦便是。」
須知争功诿過乃是人的天性,但上官巧言權衡利害之後,卻能斷然放棄到手
的功勞以求自保,這份心機與魄力别說是十五、六歲的孩子,便在成年人身上也
不多見。
嶽宸風身形一動,已然掠出院門,聲音随着渾厚的内力遠遠送回,便如在耳
畔一般:「通令人馬全莊戒備!讓何患子登樓,有車馬行出一裏方圓的立即回報!
你帶人到地牢去看看!」語尾穿風,消失在東行的方向。
(瓊飛逃走之事,看來是瞞不了了。)
嶽宸風一走,上官巧言撣衣起身,快手快腳奔出洞門。
轉身時耿照一照面,見那張細颔鳳眼、劍眉斜飛,俊俏若美貌少女的臉上神
色陰沉,原本猶帶稚氣的五官輪廓扭曲了起來,紅豔豔的嘴唇念念有詞,不用細
聽便知是低聲咒罵,帶着一股桀骜不馴的嚣狠;襯與他白得略帶青氣的臉龐,令
人不寒而栗。
耿照掠進房中,抱起符赤錦一探脈門,不由失色:「怎地脈象如此衰弱,竟
似死人一般?」以碧火真氣徐徐渡入。片刻符赤錦「啊」的一聲啓唇吐聲,雪浪
似的沃腴奶脯才又上下起伏,嬌軀輕搐,終于回魂過來。
耿照持續灌注真氣,隻覺她體内空空如也,内力十不存一,當真是靠着渡入
的這一點真氣續命,随時一斷供輸,芳魂便歸離恨。
「好狠毒的嶽宸風!」耿照咬牙切齒,見她濃睫瞬顫,原本嬌豔妩媚的俏臉
上一絲血色也無,微噘的唇瓣白如敷粉,仍是出氣多、進氣少,心下恻然:「你
爲了救瓊飛弄成這樣,也不知有沒有人感謝。」輕聲低喚:「符姑娘、符姑娘!」
符赤錦的生命力極強,這取命的劫掠掏空仍未将她打倒,耿照喚得幾聲,她
嬌軀一顫,杏眼微睜,嘴唇輕歙:「典……典衛……大……瓊……飛……逃…
…快……」喉間一抽搐,大口吸氣,胸臆幾被塞斷,眸光又朦胧起來。
耿照怕她失去意識,加緊鼓勁,但真氣入體不過是治标,循環一周之後又自
然散出,灌多少進去都無助于治療,一旦撤手便有生命之憂。
他微一思索,才知先前那股熟悉的印象從何而來:當夜在法性院的精舍内,
他曾以通明轉化心訣汲走媚兒的純陽内力。嶽宸風的内功與他同屬一脈,隻是以
更霸道的手法吸走了符赤錦的功力,毋須通過交媾而爲之。
那時陰宿冥内功折損,再加上失了寶貴的處子元陰、大量淌出陰精,幾乎耗
竭而死。碧火神功與役鬼令的純陽内力無法自行融合,耿照遂将真氣壓縮于一點,
如珠母般置于她腹中丹田,借此留住真氣,修補流失的元功,終于救了陰宿冥一
命。
更甚者,将此一法門逆轉倒行,便是他當日替楚嘯舟祓除雷勁之法——這些
看似無關的片段一一組合起來,耿照終于恍然大悟:「原來他是以碧火真氣取代
紫度雷勁,種入她體内成丹!将雷丹吸回自身無比兇險,但碧火真氣所結之丹卻
不同……好狠、好歹毒的嶽宸風!」
「符姑娘,」他湊近她耳畔,輕聲道:「我們先離開這兒。你支持住,我一
定能救你……普天之下,唯有碧火神功能辦到!」
◇◇◇
上官巧言離去不久,莊内便即警鍾大作。
耿照以符赤錦的外衫将她裹好,小心抱入懷中,搶先一步翻出院牆,取回馬
匹木匣,載着懷中玉人一路急馳下山。
行進之間,他的左掌始終按住她的胸口膻中穴,又敞開衣襟,以胸膛與她的
裸背相貼,保持真氣的供輸不斷。掌心雖密密貼着她軟腴酥嫩的奶脯,她的裸背
更是難以言喻的極品:軟、潤、香、膩不說,另有一股黏糯吸力,胸膛一沾即凝,
膚觸宛若入口極化的魚膠奶酪;力氣一用實了,那雪肌又滑溜溜地分開,如敷細
粉,既粘而又不粘,堪稱一絕。
饒是如此,耿照卻不得不強抑绮念,頻頻回頭。
五絕莊内有一座三層鼓樓,此際相隔已有一段,隻見樓底的梯台支架如竹篾,
頂端挑空的木造塔樓間猶見一抹黑影,亂發被強風吹得翻飛如旗,身形卻十分眼
熟。對照嶽宸風之命,想也知道是目如鷹隼、能破視真氣的何患子。
(他……到底還是奉了嶽宸風的号令。)
「麻煩!」
何患子一登高樓,耿照便無所遁形。要不多時,五絕莊莊門大開,十餘騎蜂
擁而出,奔至中途忽然分作二路,一路繼續追趕上來,另一撥人卻鑽進了丘陵邊
上的林子裏,顯是要抄小路。
五絕莊下隻有一條道路,道旁盡是田畦,雖有農舍、林子等零星散布,筆直
的路線上卻無可供抄截伏擊之處。
耿照暗忖道:「不好!想是往符姑娘說的渡頭去了,要不我随便轉個方向,
那幫人怎知上哪截擊?」眼看追兵越來越近,心急如焚,腦海中突然靈光閃現:
「酆江沿岸多少支流,難道還少了舟船渡口?」念頭一起,碧火真氣随之發動感
應,隐約嗅得空氣中的一絲水氣,撥轉馬頭奔入道旁林地,越走越偏,片刻便失
去蹤影。
後頭帶隊的正是嶽宸風,見耿照無預警地脫離馳道,不由一凜:「他在打什
麽主意?」縱馬入林,才發現樹叢高低錯落,林徑又颠簸崎岖,騎馬還不如走路,
恨得咬牙:「賊小子,忒多花樣!」身後的從人們紛紛勒馬頓止,以免被橫生的
枝桠撞下鞍來,隻嶽宸風一人飛身下馬,「飕」的施展輕功一路飛進,毫無轉折
停頓。
他的座騎全速沖入樹林,陡地失去禦者,竟不知自停,接連撞斷幾條臂兒粗
的橫枝,「碰!」一聲折腿倒地,數百斤重的龐大身軀連滾幾匝,一頭撞上樹幹,
橫死在林徑中央。
嶽宸風百忙中回頭,帶出來的武裝侍衛正徒步越過馬屍,眼看追不上了,仿
佛又回到那時龍口渡頭之後,兩人在黑夜荒林中摸索追逐的情境,怒極反笑:
「耿照!今日再教你逃出生天,我嶽宸風枉自爲人!」提運十成功力,一聲長嘯,
身後大氅迎風獵獵,宛若鸱枭撲擊!
耿照與他的功力差距甚遠,背着刀匣、懷抱美人,更是雙重負擔。好不容易
奔出林子,眼前果是一條潺潺流水,蘆葦叢中系着一條篷頂小舟,一名白發舟子
正收拾長篙,準備下船。
「老丈,煩請行舟!」
他縱聲大喊,兩個起落間躍上船頭,将符赤錦抱入船艙,随即鑽了出來,對
那老船夫道:「老丈,開船!」徒手将系索扯斷,躍上灘頭推舟入水。老船夫如
夢初醒,趕緊跳下船,抓着耿照:「年輕人,你這……」
耿照情急生智,忙道:「五絕莊的人要抓我媳婦兒!我若不能救她,還算什
麽男兒漢!」聽背後勁風獵獵,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壓迫倏忽而至,宛若洪流泥
滾、山石崩坍。
(好快!他……他追來啦!)
身旁老人呆呆擡望,黃濁眸裏,映着一團從天而降的黑影,從米粒大的黑影
剎那間滿滿占據了整個眼瞳,仿佛怪鳥撲至。他本欲回身接掌,一時竟有些心怯,
扯下皮革系帶轉頭一擋,「砰!」紫度神掌在烏木匣面留下清晰掌印,焦旱的雷
勁透過匣身銅件一路殛來,耿照慘叫松手,木匣倏被嶽宸風奪去。
「可惡!」
他又驚又怒,又是懊惱,嶽宸風卻一派輕松,粗犷英偉的俊臉上微泛冷笑:
「你連我的女人都敢搶,我真是小看你啦,典衛大人!」陡地殺氣大盛,滿面猙
獰,呼的一掌徑劈他的面門!
耿照不敢徒手與他過招,神術刀「锵啷」溢光而出,曳開一條青虹紫電,矯
若螣蛇。嶽宸風脫口道:「好刀!」耿照咬牙:「殺你足夠!」更不遲疑,出手
便是「無雙快斬」!
嶽宸風忌憚神術刀之銳,赤烏角刀與攝奴又被留在将軍身邊,手無寸鐵,頓
時轉爲守勢,被刺亮的如瀑刀芒逼離江邊,慢慢退回岸上。耿照的刀勢連綿不絕,
更不稍停,速度絲毫不遜于妖刀附身的阿傻;看似壓制了嶽宸風,卻沒能劈下他
半片衣角,情況亦與當日不覺雲上樓之戰相仿佛。
耿照的眼界、閱曆早已不同往昔,心知不妙。正因要退,反而逼戰,出刀速
度再快一倍,以刀風迫得嶽宸風拉開距離;觑準空隙,便要抽身。
誰知嶽宸風雙臂一振,竟穿過層層刀芒,仿佛先前的退讓全是假象,鋒銳無
匹的神術刀刃一撞上他的手臂,居然硬生生偏開,隻削下護腕的臂鞲;耿照一愕,
紫電竄閃的鐵掌已正中丹田,腰帶、繡抱肚,連錦袍單衣都被瞬間焚毀,腹間如
印焦雷!
耿照心知無幸,背脊一涼,突然發現嶽宸風的掌力似被什麽東西擋住了,竄
流不休的獰惡紫電、雄渾無匹的開碑鐵掌……全都凝在身前一寸處,被一股奇異
的柔和輝芒所阻。
嶽宸風須發皆逆,雙臂格格作響,顯已催動全身功力,黝黑粗犷的面孔被電
勁映得青亮一片,似乎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爲何這足以生生劈死犀象、粉碎磚石
銅鐵的一掌,遇上少年的肚皮卻難越雷池一步?
出掌的、受掌的俱都一怔,但紫度神掌的無雙之力,以及碧火神功的護體之
能都未消失,兩股力量隔着中間的不明物持續增壓,就像頂着天下間最堅固的盾
牌角力,盾牌固然不壞,兩側的撞擊之力卻能分出高低——嶽宸風一聲斷喝,終
于轟得他連人帶刀、倒飛出去,萬般狼狽地摔落船頭,差點弄翻小舟。嶽宸風看
着自己的手掌,隻見掌心紫氣消退,點滴不存,竟是在轟飛耿照的同時間,掌中
所積蓄的雷勁、掌力全被「吃」掉了,不覺蹙眉:「這是怎麽回事?他使的…
…是什麽武功?」正欲縱身上船,忽然「唰!」一根長篙打落,卻是老船夫涉水
而來,口裏怒罵道:「天殺的五絕莊,你們這些個天殺的西山番子!強搶民女
……我打你們這些強搶民女的王八蛋!」
他見那老船夫頭發灰白,腰懸魚簍、斜背竹笠,短褐草履,果然是附近漁夫
的模樣,不覺煩躁,一扯長篙便要将他捅死。
老船夫死抓着竹篙不放,兀自「西山番」、「賊軍頭」的罵不停,嶽宸風一
奪不下,順勢前推,竹篙「啪!」斷在手邊尺許處,老人的背脊撞上船頭,居然
将小舟撞離蘆葦灘。
船體一入水中,便即順流而去,眨眼滑出一丈有餘。可憐那老人噗通入水,
便再沒有浮起,水面上連一絲氣泡也無,就算沒有撞碎頭顱,隻怕也已滅頂。耿
照自船舷掙紮而起,怒道:「你……濫殺無辜!」
嶽宸風本想以竹篙借力上船,豈料斷的隻剩兩尺餘,随手一扔,冷笑道:
「逃得了麽?」長身飛起,整個人如貓鷹撲擊,居然橫過兩丈來長的水面,便要
站上小舟!
耿照咬牙振起,神術刀直取他的下盤;嶽宸風足尖一點刀闆,并不落下。
兩人飛快變招,一似魚鷹擊水,既是攻擊又是借力,身軀恍如刀尖打滾,任
憑魚舟箭快,烏氅始終不離舷頭;一如靈蛇盤穴,時而阻擋、時而撲救,鋼刀渾
似轳辘飛懸,無視來人招狠,刀花朵朵都向天開。
但嶽宸風身在半空,終不可久,身子稍一沉墜,氅角入水,整個人忽然「唰!」
沒入水中,随即浪濤大作,簡直像鍋爐上的沸水。隻一眨眼工夫,小船遠遠離開
蘆葦灘,連岸邊激湧的漩流騷動亦不複見。
這小舟十分簡陋,舟上沒有槳舵,失了撐篙,隻能随波逐流。耿照抱着肚子
爬進船艙裏——說是「艙」,其實也就是以竹篾席子拱在船體中央,兩側各挂一
條布簾便算艙門。符赤錦躺在潮濕的艙底,雪靥彎睫平靜無波,仍舊昏迷不醒;
真氣的供應隻中斷片刻,胸前已不見什麽起伏。
「符姑娘……」
他掙紮爬近,握着她微涼滑軟的小手,運功她輸送真氣,突然臍間一陣劇烈
的痛楚,一股莫名的灼熱感自丹田中迅速膨脹,一瞬間仿佛脹得無比巨大,所有
的筋絡血脈被撐擠、拉長、擴張着,别說真氣,連容納血液空氣的餘裕也沒有;
而膨脹的感覺仍在繼續,似乎永無休止……
苦守着靈台一絲清明,耿照清楚知道身體不可能像吹氣一樣無限脹大,但自
體内鼓溢而出的詭異熱流——如果可以計量的話——已經超過肉身所能承受。
他拼命控制自己不向「持續膨脹」的幻覺屈服,但耳膜似也被撐得又緊又薄,
能加倍聽清心跳的聲響:「咚咚、咚咚、咚咚……」單調而劇烈的撞擊聲,聽來
像是回蕩在極巨大的空間裏,他感覺身體已快被那股莫名的熱源谷爆,但熱流還
在持續累積釋放着。
這詭異的感覺,其實與心魔障的「易筋拓脈」十分相似,隻不過擠進身體裏
的異物一下多了幾十倍、甚至上百倍。
所幸,「熱流」似乎比無形的内家真氣更精粹、更細小,同時也更加虛無飄
渺,否則以它每一霎間所釋放的駭人巨量,說不定真的會令耿照爆體而亡。
試圖扭轉澎湃的洪水流向是不可能的,「易筋拓脈」法門也無法将筋脈瞬間
擴張成足以容納洪水的程度。「通明轉化」或能一點一點将熱流轉化成碧火真氣,
以其所含的驚人生命能量,耿照等于憑空得到了數十年、乃至于上百年的精純内
力。
問題就出在:要化納如此巨幅的能量,沒準也要幾十年光陰,在此之前,隻
怕耿照已被熱流谷爆,化成一灘濃血!
——至此,曾救過他無數次、号稱天下内家第一神技,一向無往而不利的碧
火神功,終于束手無策。在這股莫名的熱流精元之前,碧火神功的奧妙心訣可憐
到近乎可悲,并不比尋常三流拳師的武技來得高明。
這是耿照今日之内,第二次感到恐懼。
頭一次是背對嶽宸風鷹攫似的追擊,在轉身接招之前,忽然對自己失去了信
心,但也不過是一瞬之間。而此刻卻是絕望,時間不斷流逝,身體萬般痛苦,卻
一點力也使不上……
他勉強收束心神,依《奪舍大法》的千字心訣遁入虛靜,這是他從聶冥途的
拷打折磨中領悟而來,一方面暫時忘卻痛苦,另一方面在虛靜中對時間流逝的感
覺與外界不同,往往瞬目即一夢,一夢或百年,以争取解決困境的時間。
一入虛空之境,意識抽離懸浮,得以檢視體内的狀态,發現熱流的源頭正嵌
在肚臍正中,不知是何物。他本猜想是嶽宸風的紫度神掌所緻,但此際熱流之旺
盛,早已超過他内息數倍不止,嶽宸風的一掌決計無此威力。
熱源釋放能量的頻率,與他的呼吸脈搏若合符節,适才聽見的巨大心跳聲并
非幻覺,而是能量釋放的瞬息間,與心室的跳動産生共鳴。而熱流的傳遞也是透
過血液,就像蛭蟲寄生在人身上一樣。
(這物事……似乎是活的!)
沒時間深究這個驚人的假想了,再不阻止熱流肆虐,一盞茶的時間内就會喪
命。
耿照當機立斷,以虛空之識淩駕于周身之上,依序斷去體内真氣運行、斷去
先天胎息的感應,斷去呼吸吞吐,最後則是停止了心室的跳動。
——呼吸、心跳均是人身不可控制的活動,這是爲了延續生命所緻,是造化
爲保生而做的設計。然而虛空之識抽離了五感六識,乃是奪造化之功的法門,故
其不受限制,能任意中止人身不可控制之動。
(殺掉宿主,蛭蟲便不能活了。)
此舉極端冒險,耿照以虛空之識停止身體機能,造成假死的現象,能維持的
時間不過幾瞬目而已。假死不同龜息,是極端接近死亡、幾無差别的狀态,稍有
不慎就是真死了,連救都沒得救。
「來呀,你再賴着不走,連你也要一塊兒陪死!」
耿照懸浮于虛空之中,低頭俯視着自己漸漸冰冷的軀體。遁入虛靜使他不再
感到痛苦,然而一旦身體真正死亡,虛空之識也會随之消逝。
(還……還不走麽?快離開啊!)
但出乎意料的是,占據腹中的熱源并未因此脫離宿主,失控的熱流一瞬間被
吸回臍内,然後再度放出。
這一回卻非是毫無節制地釋放能量,無數的熱流化成細線竄進耿照的四肢百
骸之内,滲入血管中的驅動血液、鑽進骨髓中的聯系筋絡,而随血管蔓延至心室
裏的則一齊綻放能量,沉寂的心髒猛被敲了一記,立時又跳動起來!
耿照「啊」的一聲睜眼蘇醒,才知道自己被強制解除了虛空之識,全身機能
又運作起來,那臍間的熱源竟與他連成了一體!
他掙紮起身,赫然發現腰間的衣衫破孔之中,一枚荔枝大小的明珠正嵌在他
的肚臍中央,珠上浮露青筋血絡,似乎還一跳一跳的收縮膨脹着,自是與他的脈
搏一緻。那珠上的筋絡也與他的身體相連循環,想拿也拿不起來,就像從體内長
出來的一樣。
(是化骊珠!)
方才擋住嶽宸風一擊的,想來也是這枚古怪的化骊珠了。紫度神掌的雷勁灼
去衣衫,使得内袋中的化骊珠貼着臍眼,終被人體所吸收。肚臍是胎兒在母體内
吸收營養處,這化骊珠與沒有生命的衣布不生感應,一貼臍眼便突然「活」了過
來,才有這一連串的奇事發生。
耿照潛運内力,隻見那珠子突然綻放光華,一點、一點地沒入腹中。那感覺
非常詭異,臍上卻未破皮流血;片刻,整顆珠子沒于臍眼,耿照隻覺通體舒泰,
周身内息充盈,所有的疲憊不适一掃而空,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他還握着符赤錦的小手,氣脈相連,無意之間便将真氣渡了過去。
隻聽符赤錦「啊」的一聲醒轉,雪白的玉靥湧上血色,更顯嬌豔。
她一怔之間,扶着艙篷坐起身來,興許是血液一下流得太快,撫額軟軟側倒。
耿照趕緊将她摟住,按着脈門的手絕不敢放。
符赤錦靠着他的胸膛定了定神,睜眼道:「這兒……是哪裏?」聲音雖不大,
中氣卻頗爲充足。耿照暗自心驚:「化骊珠入體後,我的内力怎變得如此渾厚悠
長?用在符姑娘身上,效果忒也驚人!」溫言道:「我們逃出五絕莊啦!現在江
上漂流。」
符赤錦如夢初醒,茫然道:「瓊……瓊飛呢?」
耿照輕聲道:「弦子姑娘已帶她返回蓮覺寺。沒事啦,你别擔心。」
符赤錦神智逐漸清醒,喃喃道:「……那嶽宸風呢?我殺了他麽?」
耿照搖頭。
「符姑娘,你别胡思亂想。身子休養好了,才能做别的事。」
符赤錦閉目片刻,點頭道:「我想起來啦。嶽宸風從我體内吸出什麽陽丹,
我的功力被吸去大半,本該是沒命的……」睜開霧蒙蒙的杏眼一瞥,見耿照握着
自己的手不放,心底一片雪亮,慘笑道:「是你渡真氣替我續命,是不是?典衛
大人,多謝你。我可真是小瞧你啦,能一邊渡真氣、一邊兒開口說話,讓我這個
廢人完全感覺不到自己就快死了,你的本事挺大的。」
「你别這麽說,符姑娘。」耿照正色道:「若我的猜想沒錯,你的傷是有救
的。不僅如此,被盜采的功力也可慢慢修補回來,不會變成廢人的。」
符赤錦聞言一震,擡眸凝視着他:「當真?」
「嗯,我有七成的把握。」耿照解釋道:「嶽宸風并非是用什麽采補邪術,
把你的内力盜采一空,而是以碧火功的心法,在你丹田内種下一點真氣;待你養
成了丹,他再來巧取豪奪。補救的方式很簡單,隻消再種一枚陽丹回去,接替丹
田内原有的陽丹即可。」
符赤錦的功力突飛猛進,甚至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得益于陽丹甚多。
嶽宸風雖是借腹養丹,但在采走之前,符赤錦的體内等若有一團模拟碧火神
功的内息,雖不比真正練有神功的嶽、明、耿照等,卻能使出紫靈眼苦練不成的
「赤血神針」眼術,最重要的關鍵便在于那枚碧火陽丹。
她心思靈巧,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
「你也學過碧火神功,能幫我把陽丹種回去,是不是?」
耿照遲疑片刻,點了點頭,神情有些腼腆。
「符姑娘,有件事我得先同你說。關于種陽丹之法……」
「讓我來猜一猜。」符赤錦似是倦了,閉目仰頭,倚着他的胸膛道:「你的
功力不夠,又或是功法所現,這種丹的過程十分難堪,說不定還要污我的身子,
利用苟合之法才能修補……你怕說了,我會當你乘人之危,抵死不從,一意捍衛
我的清白之軀?」
她淡淡一笑。
「你想太多了,典衛大人。我不但要活下去,還要恢複内力,如果能變得更
強,就算做娼妓我也不在乎,隻要能殺死嶽宸風就好。我的眼淚,在很久以前就
流幹了,我的人生裏早就沒有了「清白」這種東西。」
耿照啞口無言。過了許久,才強笑道:「我有個朋友也不會流眼淚。其實你
見過的,他……」心虛地瞟她一眼,才發現符赤錦也偷偷擡眼看他,四目交會,
可惜都是鬼鬼祟祟的歪斜。
符赤錦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索性放聲大笑,咯咯笑得花枝亂顫,胸前崩雪似
的一片滔天乳浪。耿照也不禁笑起來,片刻才收了笑聲,正色道:「符姑娘,我
嘴很笨,不太會說話。我很敬佩你,要我說的話,你實在是個好姑娘。」
符赤錦雪靥微紅,難得地不作媚态,隻點了點頭,什麽也沒說。
耿照試圖向她解釋種丹的原理,說沒幾句,自己倒臉紅了起來。
反是符赤錦一派鎮定,不忘挖苦他:「反正你說得也不利索,不如就别說了
罷。弄得我都有些害臊起來。」雪潤的小臉是真的飛起兩片紅雲,一徑嘻嘻笑着,
目光卻瞟向别處。
耿照讷讷道:「符姑娘,有件事還是得先說。種丹之時,雙方須極動情,若
非如此,很難結得成丹……」符赤錦「呸」的一聲,笑啐道:「都讓你别說啦,
還說!」暈紅卻一路爬下胸頸,原本自在的模樣也變得有些扭捏。
耿照與明棧雪相處了一段時日,雖說不上風月老手,對男女之事也非如此笨
拙。然而,他越想将此事辦得正正經經,符赤錦便越不自在,原本還能輕松以對,
如今卻由尴尬變扭捏,扭捏之餘,又突然大羞起來,外表的從容全是裝出來的;
想來是「一下子就好」的事,兩人卻不知該從哪裏開始。
耿照大着膽子去摟她,輕喚道:「符姑娘……」
符赤錦忽然噗哧一笑,嬌嬌地瞪他:「哪有人這樣喊的?好像……好像店小
二似的。你去打聽打聽,我不勾搭店小二的。」
耿照也被逗笑了,讷讷抓頭,歉然道:「好罷,那我不喊便是。」低頭去吻
她的嘴唇。符赤錦亂轉面頰讓他啄了幾下,紅着臉一縮頸子,突然叫停:「等
……等等!你把衣衫褪了罷?衣不蔽體的,好難看。」
他腹間一段全被雷勁所毀,衣襟大敞,的确是販夫走卒的模樣,趕緊在吊簾
邊褪個精光,露出一身黝黑結實的肌肉。
符赤錦不敢多瞧,手掌輕按着雪膩酥胸,心兒怦怦直跳:「我……我是怎麽
啦?這……有什麽好怕的?」
眼見耿照過來,更加心慌意亂,急中生智,又嚷道:「你……你去船舷邊掏
水洗洗,我怕汗的味兒。」他有些不好意思,讷讷抓頭:「好,符姑……我去去
就回。」掩着下身掀簾而出。
時過晌午,日影漸斜,早春的江水還冷得緊。所幸這一段江流平緩,也沒有
其他舟楫往來,他掬水将身子洗淨,元功所至,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寒冷;沖淋一
陣,從毛孔中逼出熱氣将水珠蒸散,連抹身的巾帕也不用。
耿照低頭審視雙手,與化骊珠融合似乎改變了些什麽,他自己還說不上來,
但必定是十分驚人的轉變。正要掀開吊簾鑽入,風吹簾晃,卻見艙裏的符赤錦揪
着外衣襟口,濃睫垂顫,罕見地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這才會過意來:「原來她
竟是如此害怕!」定了定神,掀簾而入。
符赤錦一見他來,捏着襟口的小手一時忘了放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你
洗好了,那……換我洗啦!」翹起肥美的雪臀往艙口爬去。耿照卻不讓路,艙裏
不容起身而立,他直挺挺的高跪着,一雙精亮的眼睛緊盯着她。
「我要你。」他對她說,腿間勃挺的怒龍高高昂起,巨碩翹硬的程度令女郎
略顯退縮。他握着她的小手,一邊渡入真氣,一邊導引她柔膩的掌心,合握住滾
燙猙獰的龍杵。
「好……好大!」女郎輕輕歎息着,仿佛不敢置信。
「我爲你洗淨了。」少年的語聲溫柔平和,卻帶着居高臨下、不可動搖的堅
定:「含着它。」
符赤錦面上一紅,支起大腿跪坐着,乖順地低頭,輕啜紫紅色的膨大鈍尖。
她的嘴巴很小,就算張開也隻能噙着半顆龍首,丁香顆兒似的細小舌尖卻十
分靈活,連肉菇的傘狀褶縫都一一舐過,無比舒爽。
符赤錦舔得咂咂有聲,津唾從大張的小嘴邊淌了下來,将肉棒沾得晶晶亮亮
的,直到耿照輕輕推開她的肩頭,她才像是突然醒過來似的低頭跪坐,模樣雖十
分乖順,卻與方才忘情吸吮的豔麗女子判若兩人。
耿照卻不容她再退縮,「唰!」一聲剝開她的衣襟,符赤錦外衣底下一絲不
挂,雪白噴香的腿間早已泛濫成災,連烏黑濃密的卷茸都濕成一片。兩人沉默相
對,艙裏隻餘彼此濃重的呼吸,蓦地交纏滾倒在艙闆上,四唇緊貼、用力吸吮,
濃濃的色欲如熔岩噴濺,一發不可收拾。
符赤錦容貌豔麗、肌膚柔美,小腿胫又細又長,白中透着酥紅的玉趾更是妍
麗誘人,然而在裸身交歡時,所有的注意力卻全被那雙傲人的碩大綿乳所攫,無
有例外。
她的乳質無比細軟,但乳量委實太大,堆雪似積在她小小的胸肋之上,仍是
美肉四溢的兩大團,攤圓後的乳廓直覆至脅下,随手一抓便是一大把,觸感黏糯
如蒸軟的香糕,卻更加彈手。
耿照一抓便舍不得放,用手掌掐出兩座尖挺巨大的饅頭山,恣意揉搓。
符赤錦忘情呻吟着,艙裏回蕩着兩人濃重的噴息,裸裎的身體幾乎是交纏在
一起的,不住啃吻、齧咬着對方,無休無止,完全沒有開口說話的餘裕。耿照幾
乎沒什麽前戲,就挺着硬疼的怒龍深深嵌入了她。
她的泌潤十分豐富,原以爲體香帶着一抹幽幽乳甜,淫水也該是黏厚漿滑、
散發出強烈的蘭麝濃香才是,誰知符赤錦的蜜汁卻十分清澈幹爽,一動情便是大
把大把淅瀝瀝的淌着。
耿照才插入挺動幾下,忽覺股間濕淋淋的一片,水流滴答滴答地在艙闆上彙
成了小小一窪,踩得水珠四濺,卻沒有尿騷氣味,聞起來清洌芳香,十分催情;
挺槍逼問之下,才知她已小丢了一回。
不過耿照自己也不好受。符赤錦的玉門形狀特異,小陰唇非是绉折豐富的兩
片幼嫩藻葉,而是小小的一圈肉褶,形狀既似兩端尖尖的棗核,又像一片細緻小
巧的鳳眼糕。杵尖沾着淫水塞擠而入時,便隻一個「刮」字可以形容——鳳眼糕
似的小肉圈圈刮過了敏感的杵尖,擦刮着夾緊杵莖,直到全根盡沒、進進出出之
際還刮,怎麽也想不到如此肥潤膩白的沃腴腿間,竟是這麽個緊窄的小肉洞洞,
美得人魂飛天外。
「你……好……好大!哈……哈……」
她挺動葫腰,細直的小腿胫在他臀後交叠,美得扳平了腳趾,雪乳被撞擊得
前後甩動,雙臂卻高舉過頂,頻頻揪抓着。這個姿勢盡顯她曲線之美,隻覺胸極
大而腰肢極細,分外媚人。
「不是我大,」耿照揮汗挺聳,咬着她的耳珠笑道:「是寶寶錦兒太小啦!
忒大的胸脯,卻有個小洞洞。」
符赤錦一聽他喚「寶寶錦兒」,嫩膣裏不禁一抽搐,差點将他榨了出來。
「我、我……哈……哈……小時候常騎……騎小馬……」她嬌嬌地承受着男
子的猛烈抽插,一邊喘息,一邊道:「人家說洞……洞兒小,是騎……騎馬騎的
……哈、哈……」
「這我可不知道。」耿照揉着那雙傲人的雪白乳瓜,笑道:「但五裏鋪頭一
回見,你一路死命的追,我便知道寶寶錦兒是匹好馬!」
「你……你壞!」
她被插得媚眼如絲,忽然壞壞一笑,喘息着膩聲道:「你……你頭一回見我
……哈……哈……便想騎……騎寶寶錦兒麽?啊、啊啊啊啊——!」
耿照笑道:「是啊!我頭一回見你,心裏便有壞念頭。我還記得你打了我一
掌,今兒正好報仇。」抄起她的膝彎一陣猛攻。
符赤錦高潮将至,反倒說不出話來,「啊啊啊啊」的一徑叫着,喘息粗短急
促,宛若母獸,與耿照搶着自己的一雙綿乳又捏又揉猶不盡興,雙手捧起仰頭一
湊,細如編貝的皓齒竟咬住了乳肉,隻差一些便要銜住翹起的乳尖。
「到……到了、到了、到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早一步攀上高峰,美得死去活來,耿照卻還差一點,捧着她的雪白肥臀狠
狠挑刺,濕透的緊窄美穴裏「唧唧」作響,每下都抽出淫靡無比的水聲,仿佛攪
着一管乳漿。
符赤錦捱不住了,并起膝蓋拼命掙紮,葫腰一絞一扭的,腿心裏的小肉圈圈
也緊夾着随之絞扭。耿照再難撐持,痛痛快快地洩了給她。
滾燙的陽精噴出馬眼,感覺卻與從前不太一樣,耿照腹間一熱,正是化骊珠
隐沒處,卻見身下的雪潤玉人抽搐起來,仿佛濃精燙壞了她。
他按心訣逆運行氣,将真氣壓縮成一點,欲種入她的丹田之中,發現在子宮
内早有一枚極其細小的丹核存在,質地之堅、濃縮之純,不遜于碧火神功所生,
這是先前所沒有的。
渡入其中的真氣反被丹核所吸收,成爲陽丹的一部份。耿照心想:「既然陽
丹自成,就不用再造第二枚。以後隻要使之壯大即可。」符赤錦兀自沉浸于身體
的歡愉之中,起伏劇烈的乳肌上香汗淋漓;還未回神,似已有所感,心滿意足地
輕撫着雪潤肚皮,面頰一片嬌紅。
◇◇◇
奇怪的是,即使交媾無比激烈、宛若搏命,兩人的氣力都恢複得很快;當然,
濃烈的色欲也是。
耿照毋須再定時爲她補充真氣,符赤錦的臉色也越來越紅潤。
在太陽下山之前,兩人共做了四次之多,符赤錦體内陽丹大略成形,交歡隻
是加快積累而已,到後來純是爲了追求肉體之樂,耿照每回都射在她體内,未必
全按結丹的步驟施爲。
符赤錦心知肚明,卻也不揭破。短短的過晌貪歡,兩人已是情狀親昵,肉體
再無隔閡,不去觸及對方的心事,看來便似一對濃情愛侶。
耿照偶爾擔心嶽宸風會追來,轉念又想:連自己都不知究竟漂流到了何地,
嶽某某縱有三頭六臂,卻往哪裏找去?心中重擔一落,更加恣意宣淫,仿佛要借
此發洩一整天的緊繃情緒。
入夜後江上漁火點點,船也慢慢變多。所幸水聲甚急,符赤錦的呻吟又甚短
促,洩身時偶而還會繃緊身子、顫抖着不出一聲,倒也沒人特别注意這條晃動劇
烈的無篙流船。
舟楫一多,代表附近可能有港浦碼頭,打聽一下便知身在何處。耿、符二人
均是衣不蔽體,他原本打算找個地方泊岸暫宿,待天明時再找衣衫來更換。
但符赤錦故意以玉趾輕劃他胸膛,雙手撐在艙闆木座之上,腿間美景一覽無
遺。耿照心燎欲熾,撲過去将她一把按倒,讓她高高翹起雪臀,「唧!」一聲長
驅直入,抱住屁股一陣狠插。
這個角度插得很深,符赤錦一雙碩乳壓在座上,抱着木台搖頭呻吟,葫腰掙
紮欲折,神情半苦半樂,叫聲倒是十分銷魂。蓦地艙外有人大叫:「……前頭的
快閃開,要撞上啦!」
符赤錦的膣内正掐擠得一塌糊塗,失禁似的尿出大把花漿,耿照不及拔出,
抱着她的白嫩屁股倒退兩步,掀簾一看,赫見一大片巨舷壓近舟尾,相距不足三
尺,撞擊已無可避免。
轟然一聲,巨舟的船舷撞上船尾,沖擊力道将耿照往前一推,拔出些個的怒
龍杵「唧!」一聲狠狠插入,符赤錦「呀」的一聲扳腰張口,屁股劇烈顫抖,居
然小丢了一回。
興許是大小太過懸殊,小舟被撞得往前,眨眼間大船又壓了過來,「砰!」
第二次撞擊,符赤錦又是短短一聲哀喚,巨大的撞擊力道透過猙獰的陽具,通通
貫入她又小又窄的蜜穴裏。
「要……要死了……啊——!」還沒說完,第三次撞擊又來,她咬着自己的
粉臂簌簌發抖,被插得飛了天。
就這麽第四次、第五次……耿照索性傾下身子,一手環抱沃乳,一手箍着葫
腰,把硬挺的巨物當成鑿子,船尾的撞擊就是巨槌,每一下都打樁似貫得女郎身
子一跳,符赤錦美得死去活來,最後實在覺得太有趣了,一邊喘息未定,一邊卻
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
耿照在她身子裏洩完一注,枕着觸感絕妙的光滑裸背休息,隻覺這陰濕的小
小船艙堪稱天堂,無一處更值酣睡。
小船不知何時已停了下來,在江上輕輕晃搖,艙外傳來舷闆摩擦的咿呀聲響。
耿照猜想是連番撞擊之後,小船被卡在大船舷畔,爲免繼續撞擊,大船的船
工索性就地下錨,來看看這條不閃不避的流船是怎麽回事。
這樣也好,耿照想。江面越來越寬,失去竹篙的流船要怎麽靠岸,本身就是
個麻煩;現在被攔了下來,也算省事。突然船頭一晃,似是有人從大船缒落,耿
照不及穿衣,連漸軟的陽物都沒拔出癱軟的玉人股間,神術刀已拿在手中。
「喂,有沒有人哪?」居然是女子喉音。
越城浦附近如大、小陵河一帶常見畫舫遊河,耿照心想:「莫不是遇上了煙
花女子的船?」想想還是别惹麻煩,隔着吊簾粗聲粗氣道:「老子喝醉啦,小娘
皮别管閑事!」
簾外一陣竊竊私語:「好像是醉漢哪?」
「那還是别管了,就跟師姊這麽說罷。」
「走了,走了。」
忽聽一人低呼:「是……是女子的衣裳!」
符赤錦的外衣在幾度歡好之間,早被撕得條條碎碎,不意飛出船艙掉落甲闆,
卻被那幾名女子發現。
耿照暗叫不好:「看來是江湖人!」船首又是一搖,卻比之前要輕得多。一
抹修長的窈窕倒影逆光映在布簾上,來人铿啷一聲長劍出鞘,劍尖巧妙地挑起布
簾一角,閃身而入,恰與耿照直面相對。兩人四目相交俱是一愕,一時無語。
人是故人,劍是名劍。這一人一劍耿照都十分熟悉。
——隻是此際重逢,會不會甯可不識?
外頭的少女久候不耐,其中一人探頭進來:「紅姊!怎麽……呀!」一見兩
人裸裎交合,紅着臉縮了回去。
步入艙中的女子身材高挑,一襲蘇木紅的窄袖襦衫,下着銀紅間色細長裙,
紅靴紅帶,劍纏紅縧,連臂間的紗質半袖都是淡淡的藕紅色;生得長腿玉頸,曲
線玲珑,清麗的容顔有三分英氣、三分威儀,正是名動天下的水月停軒二掌院、
「萬裏楓江」染紅霞!
封底兵設:神術刀
封底兵設:神術刀
【第十一卷完】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36
標題:
第十二卷
.
第十二卷東海一鎮
【内容簡介】
無論江湖或廟堂,那兩人的存在都不容忽視。他們各自站在「權力」與「清
望」的頂點,俯視東海……不,該說是天下五道,一是天下士大夫心目中,最硬、
最有骨氣的健筆;一是在群雄逐鹿的時代終幕之前,掠過天際的最後一抹慧星。
「你尚有光陰可待,老夫時日卻不多了,一刻放不得。」老人放下筆管,目
光如劍:「如你所料,我是蕭谏紙。」
「……還不來見見太宗的從龍之臣、東海道的真主……」她望着男子,嘲諷
已轉成了敬意:「央土大戰碩果僅存的當世名将,鎮東将軍慕容柔!」
——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孤耳!放眼今世,誰才是真正的「東海雙尊」?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五六折勢崩太華,劍如青燈到底是大船平穩舒适,符赤錦心想。艙頂懸燈
不甚搖晃,燈焰從水精制的八角燈罩暈染而出,仿佛頭頂窩着一彎溶月,和光浸
透了艙房,一點也不刺眼。
這艙房布置典雅,以屏風分隔裏外:外頭擺着幾張幾椅,便于會客議事,還
有一張書桌,桌上壘着幾盒箧裝的兵法韬略,幾卷小冊随意攤卷,似是信手擱下,
卻又不顯淩亂。
看來這位人稱「萬裏楓江」的染二掌院精通文武兩道,非浪得虛名,閨房裏
的書案不光是擺設。
屏風之内,卻是偌大的紗帳繡榻,織錦的被褥上平攤着十數件簇新衣裳,從
長羅裙、對襟窄袖到貼身的肚兜無一不備,裏外均有三五式供她挑選,清一色的
都是紅。「真對不住,我愛穿紅衣,姑娘若覺不合意,我再問姊妹們拿去。」離
開寝間之前,染紅霞如是說。
「不妨,」符赤錦微笑,随口應道:「我也愛穿紅。」
染紅霞默然扶劍,片刻才擠出一抹笑容。
「那就不打擾啦,姑娘自便。」微一颔首,跨着那柄鎏金大劍,風一般踅出
去。
符赤錦玲珑心竅,立時醒悟,不覺懊惱:「不好!她定以爲我向她示威呢!」
卻聽外頭「喀登」一響,耿照匆忙起身,随即又是開門、關門,染紅霞始終沒跟
他對上一句。她可以想象耿照的失望神情。
染紅霞在船中發現了二人,按水道上的規矩,遇流船不能見死不救,命人回
船取兩件大氅與二人裹身,一并接上去,還讓出自己的艙房暫作安置,将衣箱、
屜櫃裏的衣裳通通翻出來任符赤錦揀用,絲毫不吝惜。
符赤錦的身段不如她高挑,豐潤處卻猶有過之,裙腰甚不合身。
然而船上觸目所及,俱是含苞待放的二八少女,一個個柳腰窄臀宛若風中的
宵待草,要将那雙傲人的乳瓜擠進她們小小的衣襟裏,忒也難爲了些。染紅霞固
然慷慨大方,亦有幾分不得不然的無奈。
符赤錦面對滿床衣裳,早已揀定——其實她選擇不多,染紅霞的衣式多是窄
袖襦衫、束腰長裙、裈褲快靴一類,隻一件壓銀束腰郁金裙特别有女人味,與符
赤錦的喜好略近。
她挑了件滾金邊兒的柳紅绫羅小兜搭配,肩臂再裹一條金紅薄紗披帛,對鏡
梳了個蓬松俏皮的堕馬髻。雖已刻意放慢速度,外室依然悄靜靜的,耿照既未離
艙,也沒再見染紅霞進來。
符赤錦小坐了一會兒,攬鏡自照,幽幽暗歎:「不是隻你有心思啊,寶寶錦
兒。你在這兒等染二掌院進艙,讓他們小兩口把話說清楚,沒準兒人家在艙門外
站上一宿,隻等你露臉了才肯進來。典衛大人,這回我幫不了你啦。」放落牙梳,
袅袅而起,自屏風後頭轉了出來。
耿照正失魂落魄地坐着,眼前一花,一名裹金飾紅的雪膚麗人款擺而出。
符赤錦本就豔若桃李,容貌身段俱都是一等一的尤物,被束腰金裙一襯,煥
發一股前所未見的優雅,仿佛洗淨鉛華,格外顯露出瑩然玉質。那樣的斯文與何
君盼、漱玉節等同出一脈,盡管三人樣貌不同,一見便知是帝窟五島的女兒。
他上下打量,隻覺玉人婷婷而立,說不出的可愛,怦然之餘,脫口道:「寶
寶錦兒,你這樣打扮……真好看!」
「是麽?」符赤錦被他一贊,又羞又喜,軟腴雪膩的胸脯怦怦直跳,雙頰暈
紅。總算她見機極快,聽出門縫溢入一絲若有似無的輕響,暗自凜起:「傻…
…傻瓜!你說這話,還想不想解開誤會?」低聲道:「别說啦。」杏眸微乜,作
勢瞟了瞟艙門。
耿照心神不屬,忽聽一聲輕咳,門闆「咿呀」推了開來。染紅霞扶着昆吾劍
當先而入,跟着一名濃發雪履、體态豐腴的素裝麗人,一襲蔥白綢衫外罩黑紗褙
子?,隻用一根黑綢束腰,豐滿的胸脯與臀股倏然深陷,束出一把圓潤瓠腰。
女郎年紀與橫疏影相若,亦生得高挑修長,隻比染紅霞略矮些,打扮雖然樸
素,卻有股難言的出塵之感。染紅霞進得門來,忽然一愣,呆望符赤錦片刻,俏
臉微僵;好不容易回神,匆匆讓至一旁,對女郎躬身道:「大師姊,這位便是白
日流影城的典衛耿大人。萬劫肆虐時,多得他仗義,衆姊妹方逃過一劫。」
女郎淡淡一笑,斂衽施禮。
「水月許缁衣,見過耿大人。蒙大人援手,敝門不緻毀于萬劫之下,我心内
十分感激;先前上山欲與大人道謝,可惜緣悭一面。不想今日水道相逢,合是天
意。」檀口輕啓,磁酥酥的嗓音動人心魄,飄散着如蘭如麝的旃檀幽香,耿照熱
血上湧,漲紅了面皮。
(她……便是許缁衣!)
他慌忙起身抱拳:「不敢當,耿照見過代掌門。」
許缁衣名動東海,行事卻沒什麽架子,見他神态拘謹,微微一抿,輕擡柔荑:
「七大派同氣連枝,算來都是自己人,耿大人不必客氣。來!都坐下說話罷,符
姑娘也坐。」說着提起裙膝,袅娜落座。染紅霞神情僵冷,木然坐在大師姊身畔。
艙裏共有四把酸枝木的太師椅,兩兩相對,比鄰的兩椅間另有成套的小幾案,
以置放茶水點心等。幾椅四腳均固定在艙闆上,以防颠簸移位。
船艙不比照堂,坐向順流改變,時時不同,毋須嚴分賓主之位。符赤錦本想
坐到許缁衣身旁,空出耿照手邊的座位;許缁衣卻趁着招呼之便,移至内側的左
首上座,原本讓至一旁的染紅霞,便順理成章地挨着她,坐上了靠近艙門的左首
次座。
耿照是主客,自當坐上右側首位,與許缁衣相對。反倒是從屏後轉出的符赤
錦,得提着郁金裙幅越過大半個艙房,坐在右側的次位上。
許缁衣含笑看她落座,率先捧起瓷盅相敬,掀蓋抿了一小口香茗,徐徐咽下,
才笑道:「符姑娘不隻人長得漂亮,連身姿儀态都是大家閨秀的風範,應是越浦
的名門出身。」
五帝窟絕迹江湖已久,島上的情況外人無從知悉。符赤錦隻交代了自己姓符,
其餘一概不提,許缁衣故有此問。
其實不隻許代掌門留上了心,耿照亦看得挢舌不下——在五裏鋪銜尾追殺的
赤帝神君是催命魔女,馬車裏倚窗放空的,則是凝愁輕鎖的小婦人;而在流船篷
底與他翻雲覆雨、抵死纏綿的寶寶錦兒,則是一具無比誘人的絕豔胴體……
但他沒看過這樣的符赤錦。
動作輕細,拎着裙幅的五指纖長,乳一般的手背細白滑膩,指節繃出一抹粉
橘,分外可愛。剛失去陽丹、又飽經男兒采撷的嬌軀有些倦乏,步子輕輕軟軟的,
說不出的秀氣,惹人憐愛。
這樣的風情在何君盼、漱玉節身上司空見慣,他卻沒想過寶寶錦兒也有這樣
的一面。或許是衣裳的緣故罷?耿照想。
卻見符赤錦雙頰暈紅,搖頭道:「許姑娘莫取笑我啦。我家住城中僻巷,一
處破落門戶罷了,沒穿過這麽好的衣裳,有些不習慣。」
耿照爲她種入丹氣續命,起死回生,卻無法在一日之内恢複功力。符赤錦聰
明機靈,索性裝作不懂武功,以免節外生枝。
許缁衣點了點頭,笑問:「是了,符姑娘怎生與耿大人結識的?」
耿照背上冷汗直流,浸透重衫。倒是符赤錦不慌不忙,低垂螓首:「我被歹
人所擄,差點清白不保。所幸……所幸耿大人仗義援手,及時将我救出賊窟,跳
上了那條船。要不……我這輩子都沒臉見人啦。」說着眼眶一紅,險險掉下淚來。
耿照瞠目結舌,不由打從心底佩服:「她若有心騙我,幾個耿照都給賣了。」
目光迎上染紅霞,見她神情猶僵,桃花般的容顔卻略湧血色,已不如先前白慘;
一見他視線投來,便即轉開眼去,身子坐得直挺挺的,益襯得柳腰一束,胸乳飽
挺。
許缁衣怡然笑道:「是麽?耿大人英雄俠義,敝門亦承惠許多。以符姑娘之
溫淑美貌,與耿大人甚是般配,我同流影城橫二總管相熟,欲替她的手下愛将做
個現成媒人。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染紅霞嬌軀一震,倏然轉頭,姣好的櫻唇微歙,終究沒能出口。
須知耿符二人赤身露體之事,早晚是要傳開的,水月門下俱是青春少艾,咬
起耳朵來效率驚人。許缁衣的提議至少從表面看來,最能解二人之窘,且不論雙
方種種心思,倒不失爲上策。
耿照這一個多月的江湖曆練,在水月代掌門之前全然無用。他的見聞沒能教
導他應付這種場面——滿以爲許缁衣一露面,所圖必與妖刀有關,誰知她連個
「妖」字也沒問,一心隻想替他作媒!
正沒區處,符赤錦低垂粉頸,小手揪緊膝裙,身子輕顫,咬牙道:「我非是
不知廉恥的女子,賊人如此辱我,本也想投江自盡,落得清白名聲。實是華郎
……先夫見棄,英年早逝,家裏還有公婆要奉養。待……待兩位老人家百年之後,
我也……不苟且戀棧,必追随先夫于……嗚嗚嗚……」哽咽之間,眼淚撲簌簌落
下,雙肩不住顫抖,揪緊裙布的玉手卻透着一股火烈烈的倔強。
耿照目瞪口呆,隻差沒起立鼓掌,大聲喝起彩來;聽到最後,心中不禁怃然,
暗忖:「你所說的,便是你心中所想、所痛麽?向嶽宸風報仇之後,對世間當真
再無半點眷戀?」見她肩頭抖動,幾乎想伸手去環。
這一下,輪到對面的兩個人面面相觑了。
染紅霞正要開口,許缁衣卻輕按她手背,笑道:「原來姑娘已有婆家,自當
盡心奉養。佛家有雲:「孝事父母,當願衆生,一切護視,便成佛道。」以後的
路還長,姑娘切莫悲傷。」轉頭殷囑:「我喚纨雪在後艙燒了熱水,你先帶符姑
娘沐浴洗身,用點飯菜。我與耿大人談完,稍後便至。」
「小妹省得。」
染紅霞扶劍起身,臨走前瞥了耿照一眼,同樣一觸便即轉開,面無表情地領
着符赤錦離開艙房。
偌大的船艙之中,又隻剩下兩個人。
耿照盡量不看許缁衣——不知爲何,這名溫婉娴雅的麗人帶給他莫大的壓力,
即使被染紅霞目睹自己的不堪,即使她手按昆吾劍殺氣騰騰,明知她足以迎戰萬
劫,不容小觑……但他并不懼怕染紅霞。
許缁衣卻不同。她的美貌與和善之下,有着看不透的深,他隻能憑借先天胎
息似的朦胧感應隐約察覺;通常這意味着危險。
許缁衣放落瓷盅,擡頭一笑,如浸乳脂的纖長十指幾與骨瓷同色。
「典衛大人,早在今日之前,我便久聞你的大名啦。」
耿照讪讪而笑,正想搪塞過去,見許缁衣眸中殊無笑意,定定注視自己,突
然省悟:「她指的是「那件事」!」背脊一寒。
許缁衣濃睫垂落,含笑輕撫裙膝,撣着實際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我師妹與
我親若同胞,大小事情,她一向不瞞我。特别是切身相關之事。」
耿照僵直而坐,猶如被貓盯上的老鼠,冷汗涔涔滑落。
「你可知,我師妹是什麽人?」
「是……是鎮北将軍的千金。」
「不止。」她笑起來,撣完膝頭,又捏着袖口輕撣裙腿。
裙布上裹出大腿曲線,既豐腴又結實,被蔥白亮綢一襯,起伏有緻的潤弧更
是充滿肉感,幾能想象其綿軟彈滑,如卧雲端。許缁衣隻坐得椅闆的一半,腰、
膝兩端曲線深陷,繃緊的蔥銀裙筒探入腹間,夾出深深的「丫」字,腿心裏隆起
飽滿,縱有黑紗掩映,依舊引人遐思。
「鎮北将軍英武豪邁,不拘小節,由一介步軍刀牌手做起,從不羞于示人。
你若想娶鎮北将軍的愛女,隻消投身軍旅、建功立業,未必不是将軍府的乘龍快
婿。」
許缁衣口吻淡然,動聽的磁性嗓音如低語呢喃,卻似暴雨将至,令人悚栗。
「但我師妹也是家師最最屬意的衣缽傳人,江湖上都以爲我是未來的掌門,
其實我不過代師傅管管帳、看看家罷了。雖無明令,但我知她老人家是想把水月
一門交給紅霞的。
「曆來水月掌門,如非剃度持戒,便是守身如玉的帶發女修。我師姊妹三人
均是完璧,方有繼承一門的資格。你可知你對紅霞所做之事,将掀起何等風波?」
這話采藍也說過。但許缁衣不比采藍,從她口裏說出,可見事态嚴重。自與
橫疏影一席長談之後,耿照對此事已不再迷惘,即使重來一次,他仍不能眼睜睜
看着她喪命。
「代掌門教訓得是。」他沉聲道:「在下不明水月門規,事急從權,才冒犯
了二掌院,但人命關天,實無選擇。杜掌門若要見責,在下也不推诿,願負荊至
斷腸湖,任憑杜掌門處置。」望向她身旁空位,仿佛那彤豔豔的麗影猶在,心底
輕道:「我雖配你不上,但絕不逃避責任。占了你寶貴身子的男子,不是貪生怕
死的鼠輩。」熱血上湧更無所懼,雙眸昂然迎視。
許缁衣靜靜望着耿照,似乎想确認他的決心。片刻才淡淡一笑,低垂眼睑:
「你有這層覺悟,便好辦多啦。此事僅得五人知曉,其中隻你一個外人,這一個
多月來我始終留心江湖耳語,看來你口風甚緊,未到處吹噓。」
耿照微微一怔,心想:「我怎麽可能同别人說?」橫疏影雖知此事,那是她
聰明絕頂,窺破端倪後自行推敲而得,不能算在他頭上。
許缁衣露出放心的神情,從腰畔摘下一柄青鋼劍,置于幾案,手按劍柄,一
邊垂首低頌,寬大的右袖覆着大腿,袖中不住輕輕滾動。
耿照看了半天,才知她正數着小巧的翠玉念珠。
那念珠從袖底小露半截,每顆玉珠約莫荳蔻大小,通體渾圓、色澤瑩碧,更
無一絲駁雜;即使最大的兩枚達磨珠?,也不過龍眼核兒似,做工十分細緻。珠
串中綴有一把鵝黃流蘇,同樣做得小巧可愛,似是日常随身之物。
耿照不敢驚擾,片刻許缁衣睜眼擡頭,淡然道:「自我代掌門戶,已有十年
不曾殺人。今日迫不得已出手,内心實屬不安。我佛慈悲!」左腕一翻擎出劍來,
持劍如玉瓶,劍尖吞吐不定;裙下探出一隻尖尖雪履,踏前之際,劍氣轟散!
那青鋼劍是柄凡鐵,比起黃纓、采藍所佩尚且不如,在她手裏卻似活物。許
缁衣皓腕微振,如灑甘露,遊星般的劍芒「嗡」地一顫,倏又凝于一點。
玉人一聲輕叱踏地而出,勢若山傾、發袂齊飛,但艙裏除了異樣的壓迫感之
外,連一絲微飔也無。耿照被壓得動彈不得,身子深陷椅中,随着劍芒迫近,壓
力還在持續增加;喀啦一陣裂響,酸枝椅的扶手、榫點等已迸出碎粉!
(好強……好強大的劍罡!)
他平生所遇高手,氣勢最強者當屬嶽宸風。蘆葦灘一會,耿照未及回頭,心
中已怯,非是膽氣不豪,而是嶽宸風的殺氣挾着渾厚的内力撲至,霎時感應危機,
自然生出反應——「恐懼」,正是身體發出的警訊。
許缁衣這一劍卻不同。
劍尖瞬顫,青芒如螢;足尖踏地,嬌軀飛傾……這一切的「動」都充滿了混
沌不明,如山移萍飄,挾綿厚的純陰内勁,于遞劍一瞬轉成極端之「靜」。動靜
倏易、極發而凝,終于成就這式「太華青燈」。
再由「靜」轉爲「動」之時,這一式的大殺着、大威力便即爆發,咫尺間絕
難抵擋,然而耿照所通曉的一切招數,無法再拆解如此簡單的一劍。唯一的方法
就是運足内力,以「薜荔鬼手」的剛猛殺招硬撼劍式,拼它個強勝弱敗,二者存
一——眨眼玉人已至,他端坐不動,緊握扶手,直到劍尖停在胸口,雙眼始終不
離許缁衣的端雅面龐。
「是江湖變得太多,人都不怕死了,還是你真以爲我不會殺人?」
許缁衣長劍不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當年我創制這一式「太華青燈」
時,師傅說我能放不能收,像内家掌力多過劍法,不予「劍」字爲名。我苦練十
年,近來方踏入收發由心之境,莫非是天意?」本欲撤劍,劍尖忽地一顫,如陷
漩流,發出嗡嗡急響。
(這是……)
許缁衣運勁一奪,「嘩啦」一聲,耿照身下的酸枝椅應聲爆碎,卻見他腰帶
中綻出異光,一股無形氣勁轟然迸散!
她橫劍揮出,青鋼劍被罡氣「铮!」一撞,刃彎欲折;耿照握拳大喝,腹間
異光又縮回去,随勁鼓出的飄塵頓失依托,如細雨般簌簌而落。
兩人各退一步,許缁衣倒劍入鞘,拂袖掃去落塵。耿照卻因壓制化骊珠的莫
名奇力,已用上十成功勁,此際壓力一松,通體酥乏,踉跄幾步仍立身不穩,仰
天坐倒在地,模樣狼狽。
許缁衣收起輕視之心,心中一凜:「這股氣勁之渾厚,若與「太華青燈」硬
對,說不定是我要吃虧……他硬生生撤回内力,豈非五内破裂,碎爛如靡?不好!」
正要救人,耿照竟一躍而起,紅着臉拍了拍屁股襟袍,頻頻緻歉:「真是對不住!
竟坐垮了二掌院的椅子。我……這……唉!」
原來許缁衣的劍勢雖淩厲,碧火功卻未感應殺氣。若耿照出手格擋,反将虛
招逼實了,以「太華青燈」之威,定是二者存一,甚至兩敗俱傷。他冒險一搏,
索性全不反抗,料定許缁衣不會痛下殺手,果然中的。
耿照已非昔日流影城的小鐵匠,與他融爲一體的化骊珠卻無此靈識。劍罡臨
門,神珠感應危機,護體的碧火功忽又撤去,爲保宿主,登時大放異能,湧出巨
量奇力!
劍尖将至,耿照急忙壓制奇力;碧火功、化骊珠内外一夾,硬生生将酸枝木
椅震成齑粉。如此在發勁中途、硬将勁力收回的舉動,由來最是傷身,但骊珠奇
力非是普通内功,碧火真氣又有護體調息的神效,自不可一概論之。
許缁衣見他毫發無傷,心下駭然:「如此修爲,何以能夠!」更加印證了心
中設想,反手「锵!」一聲抽出青鋼劍,飛刺少年頸間!
變生肘腋,耿照脖頸一偏,食、中二指夾住劍刃,鋒顫一停,難進分許,如
陷鐵鉗。他這一着應變快絕,足以跻身高手之林,可惜許缁衣非是等閑之敵,柔
勁一吐,嗡嗡顫動的劍身忽變爲左右扭轉,耿照的手指畢竟不是鐵鑄,劈啪兩聲,
被抹開兩道銳口,血珠四濺。
他吃痛撤手,許缁衣身形落地,劍刃牢牢架上他的脖頸。
「代掌門!你這是……」
「耿大人,隻要爲了我師妹好,我不惜殺人。我信你不過。」她持劍的手勢
十分好看,不但利落而且優雅。「除非,你能給我一個不殺的理由。」
「上……上天有好生之德……」
許缁衣「嗤」的一聲,白皙的笑靥宛若吐蕊的山百合,純淨不帶一絲駁雜。
「你說話也未免太有趣了,耿大人。這個理由不夠好。我爲一己之私殺人,
你隻能拿衆生大義來駁我。」她淡然道:「譬如你肩負消滅妖刀的大任,我若殺
你,便斷了琴魔前輩臨終唯一的絕傳。」
「你……你爲何知道……」
「沐雲色沐四俠是魏老前輩的愛徒,依我看,他的内功修爲尚不及你。」
許缁衣柔嫩的臉龐近在咫尺,每一開口,唇瓣間便吐出檀香似的醉人溫息。
耿照終于明白女子的櫻桃小嘴何以又叫「檀口」,這兩字用在許缁衣身上,當真
是再合适不過。
「流影城調教不出你這等少年高手,若非魏前輩臨終所授,我實在想不出别
的答案。」
當然許缁衣的推測并未全對。
魏無音的《奪舍大法》固然神妙,足以打開号稱無解的「億劫冥表」,間接
促成耿照與化骊珠的融合,要成就這一身驚人藝業,更多卻得自種種離奇遇合,
未必全與琴魔有關。
耿照默然良久。「代掌門兜兜轉轉,還是爲了妖刀。在下隻想知道,代掌門
把此事弄清了,圖的是什麽?難道如水月停軒這等清修淨地,也有号令妖刀、逐
鹿天下的野心麽?」
許缁衣微微一怔,似覺此問謬甚,忍不住微笑。
耿照見佳人颦若春花,面紅耳赤,不禁有些惱:「代掌門何故發笑?」
許缁衣搖了搖頭,微瞇的杏眸中水光潋滟,盈盈如波,卻沒什麽敵意。「琴
魔前輩臨終之前傳授你的,可是号令妖刀、逐鹿天下的法子麽?」她雪靥嬌紅,
微捏着右手玉指,以指背輕拭眼角,側頤笑問。
耿照一愣,本想大聲駁斥,總算這幾日被寶寶錦兒套話多了,頗有些長進,
沉聲道:「就算琴魔前輩真留下了什麽,必然也是消滅妖刀、拯救黎民百姓的法
子,豈能與妖物同流合污?」
許缁衣笑道:「照啊!那我逼問你号令妖刀、逐鹿天下之法,豈非緣木求魚?」
說着又噗哧掩口,眼角眉梢掩不住桃花似的婉媚。
自會面以來,她始終保持端莊的形象,縱是和顔笑語,亦合禮守分,帶有一
層隔閡。直到此時才笑逐顔開,可見耿照逗得她開懷,終是忍俊不住。
耿照脹紅面孔,讷讷道:「這……代掌門說得也是。」
許缁衣輕咳一聲,斂起妩媚歡顔,又恢複成爲身披玄素的水月停軒代掌門,
正色道:「我師妹所知,已悉數說與我聽,你可信我如信她。至于你問我所圖爲
何,其實簡單得很——妖刀禍世,乃我輩俠義道中人的職責,正當追随魏老前輩
之餘烈,掃蕩魔氛!豈可置身其外,故作無事?」
這番話以她酥顫醉人的嗓音說來,竟也激昂慷慨,耿照胸中血沸,幾乎要鼓
掌叫好:「這……才是所謂的正道,此話當真是擲地有聲!」卻聽她話鋒一轉:
「但東海正道七大門派,立場各不相同。三鑄之中,青鋒照邵家或肯仗義援手,
其餘則關心鋒會遠甚于此,連貴城也不例外。
「便說四大劍門,觀海一脈組織駁雜,亦有鹿别駕之流野心勃勃、自私自利
的份子,難以倚靠;指劍奇宮獨善其身;劍冢終究是朝廷轄下,蕭老台丞風燭殘
年,雖有召集四門之舉,但又似有保留,我心中甚感疑惑。若真有應付妖刀的秘
法,合該交給誰?」
這個問題在午夜夢回、披汗驚起時,耿照也問了自己無數次。
聰明如橫疏影,亦無法給出明确指示,甚至要他提防蕭谏紙。她懷疑蕭老台
丞的理由或與許缁衣不同,然而「不能全信」的判斷卻是一緻。
「該……該交給誰……」他喃喃道,一如曾經自問的千百回。
許缁衣撤開長劍,随手還入鞘中,低頭輕撫劍柄,忽然一笑。
「誰都不用給。隻須公諸于世即可。」
「公……公諸于世?」
「是。」許缁衣微笑道:「降魔除妖,人人有責!秘而不宣,必遭有心人觊
觎,唯有昭告天下,才能使宵小斷念,使正義之士有依。退一步說,将琴魔遺言
當作私物,則黑白兩道不分利害,總要一窺秘奧才甘心,最好是自家獨占,莫教
他人知曉,此即「奇貨可居」的道理。你亡命了大半個東海,當有很深的體悟。」
耿照若有所思,片刻才道:「不瞞代掌門,我本想上白城山面見蕭老台丞,
将所知告訴他老人家,由他來主持滅魔大計。」許缁衣若要用強,方才兩度能将
他斃于劍下,要拷問機密亦非不能,不需要這般拐彎抹角。耿照佩服她的胸懷見
識,遂不再隐瞞,這話算是認了「琴魔之傳」一事。
許缁衣淡淡一笑。
「無妨。我隻希望你見過老台丞之後,也能同樣說一遍與我聽。妖刀萬劫直
搗斷腸湖,赤眼與幽凝之惡更是我親眼所見,離垢屠盡嘯揚堡兩百餘口,天裂亦
在貴城逞兇。水月一門與妖刀勢不兩立,必爲生民除此大害!你若有心,當知誰
可托付,莫讓我覺得今日走了眼,看錯了人。」
她未一味逼迫,耿照心中的好感又多添幾分,點頭道:「三乘論法大會在即,
聽說蕭老台丞也來參加,我才想留在越浦等他。」
許缁衣垂斂彎睫,淡淡的笑容裏似有一絲狡黠,随手輕撫劍锷。
「那暫時與我們一道罷,彼此也有照應。是了,敝門有位女弟子名叫黃纓,
可曾與你同路?」
耿照愕道:「黃纓?她沒在流影城麽?當日臨行,我還曾與她道别。」
許缁衣搖頭。「紅霞說,她追你下山啦,一直以爲你們走在一塊兒。」
回想這一路的艱辛,耿照不禁苦笑:「還好她沒追上我,不然可有的受了。」
心想小黃纓天真可喜,對自己又極講義氣,若教她受得一丁半點傷害,那真是萬
死莫贖了。
「她還沒回水月停軒麽?」
「沒有。不過我已派人尋訪,也不用過于擔心。更重要的是:出得此間,你
我之議不預他人,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相信你能明白。」一拂裙腿,袅袅轉身,
優雅地做了個「請」的動作。
「走吧!我們去用點齋菜,莫讓符姑娘久等啦。」
◇◇◇
這艘巨艦「映月」乃是水月停軒的掌門座艦,造得極其巨大,腹尖面闊、昂
首翹尾,甲闆上層壘如樓,兩側設有護闆,可抵風浪,吃水亦深。
全船由底艙算起共分五層:最底層裝載石磨土囊壓艙,第二層供水手舵工居
住,第三層的甲闆乃升帆操槳之處,也是全船指揮的中樞。第四、第五層則是女
弟子們的居所,進出都有人持實劍把守,不讓男子越雷池一步。
映月艦堪稱是水月财貨實力的極緻展現。
許缁衣先在斷腸湖南岸水深處搭建船塢,召集湖陰、湖陽兩大城的造艦名家
就地建造,光是安放龍骨就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全艦曆時三年才竣工,此番是頭
一回離開斷腸湖水域,先自斷龍江出海,沿岸北上,再由赤水溯行至越浦,前後
不過十天的光景,既平穩又舒适,衆女一點也不覺氣悶,四、五層甲闆終日都是
莺啾燕啭,笑鬧不絕。
除巨艦「映月」之外,還有兩艘小型的平底快船「搖月」、「浣月」随行。
水月衆姝在湖畔長成,除了水性,搖槳撐篙也不含糊,否則在水道縱橫的停軒之
内,可說是寸步難行。
搖月、浣月體積小巧,每艘隻需三人便能操縱,不像映月艦須另聘專門的舵
工水手,于是将四、五名幹練弟子編作一船,輕裝簡載,當成旗艦的前導備援。
耿、符的流筏,即是在沖撞映月艦後,被靈活包抄的快船「浣月」攔下。
許缁衣早已吩咐在甲闆指揮室中擺下素齋,領着耿照一路前往,頭上的兩層
艙房裏,沒有一扇窗是阖緊的,也不知有多少隻秀麗妙目沿路争睹,叽叽喳喳仿
佛一群麻雀。
耿照心中老大不自在:「發出這麽大的聲音,不如直接探頭算了。女孩子真
是奇怪。」殊不知斷腸湖一戰,他奮力營救采藍黃纓,早已成爲許多水月少女心
目中的英雄。親眼目睹的自是說得無比英勇,天上有地下無;上回沒能遇見的,
這回則把握機會,要一見這位耿大人的豪勇風采。
「……我覺得沐四公子生得俊多了。」
「你懂什麽?」另一人反唇相譏:「沐四公子臉蛋白慘慘的怪怕人,還是耿
大人精神。」
「而且……我覺得耿大人的體格比較好,挺結實的。」
「你見過?」
「見過!」少女可得意了,羞得咯咯直笑:「在底下的流船裏,光溜溜像鐵
杆似的……」
耿照簡直快瘋了。
他頭一次如此怨恨先天胎息的靈敏感應,恨不得在甲闆挖個洞鑽進去,或直
接跳入江裏更省事。這一段狹窄的艙道仿佛永遠都走不完——所幸這隻是錯覺。
染紅霞與符赤錦在指揮室裏并肩而坐,桌上的菜肴卻用得不多。
耿照與許缁衣的加入,并未使席上的氣氛更活絡,染紅霞不發一語,持續回
避着他的目光。許缁衣與符赤錦倒是有來有往,一個插針見縫,一個不着痕迹,
兩名聰明女子高來高去,耿照卻突然疲憊起來,一徑低頭扒飯。
許缁衣長年茹素,随身的婆子擅做齋菜,微苦的炒鞭筍、點了麻油的生切莴
苣,冰盆藕絲、鮮菱耳蕈湯等,均是時鮮美味,但耿照吃慣油葷,下箸隻覺沉重。
如果還要再過幾天像這樣的日子,他甯與寶寶錦兒想法子潛回城裏,冒險在驿館
附近等待蕭谏紙出現。
仿佛聽見他的心語,許缁衣放下牙箸,取巾帕輕按嘴角,洗淨雙手之後,殷
勤笑問:「典衛大人吃飽了麽?我長年吃齋,沒什麽好招待,大人莫怪。」
耿照搖手道:「代掌門言重了,這菜肴好得很。」
許缁衣笑道:「既然吃飽了,我想領典衛大人去見一個人。符姑娘折騰了一
日,不妨先回房歇息,養足精神,明兒一睜開眼睛,包管還符姑娘一個完整無缺
的典衛大人。」
符赤錦強笑:「許姑娘莫取笑我啦。小女子告退。」起身行禮,染紅霞也跟
着離席。于情于理,符赤錦本不欲與他分開,但許缁衣越是出言擠兌,越代表其
中不無試探。她決斷明快,眼看沒有抗拒的理由,索性返回艙房,毫不拖泥帶水。
耿照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悶悶地随着許缁衣出了指揮室,來到船尾。
許缁衣命水手放下一條小筏,與耿照缒着繩索登船,自己卻拿起了長篙,回
頭笑道:「我親自爲典衛大人撐船,這可是十年來的頭一遭。」夜風吹動她的長
發,飄揚的裙袂黑紗裹出一抹嬌潤曲線,裙下雪履尖尖,宛若谪仙。
其時映月艦業已下錨,越城浦的浦灣綿延極長,越靠近城區水位越淺,像映
月這樣的龐然大物駛不進人工運河,隻能泊于外浦。遠處的城影之上一片浮霭,
越浦正是未央之夜,燈影歌聲不絕,光暈依稀勾勒出箭垛女牆的輪廓,以及水面
上大大小小的舟帆。
許缁衣挽起衣袖,露出兩條酥白藕臂,長篙一點,小舟便飄離巨艦的船尾。
耿照坐在船頭不敢亂動,飽含水氣的夜風迎面而來,沁人脾肺,胸臆裏的郁
氣一掃而空,回頭道:「代掌門,不若讓我來撐罷?」許缁衣笑道:「你看看這
江上,有沒有男子撐篙的?」
越城浦夜不行船,鹽、漕、漁舟一旦入港,非平明不能離開。夜裏還在江上
撐舟載運的,不是連接城、浦交通的關駁,便是招徕銷金客的遊女。耿照吓了一
跳,搖手道:「代……代掌門,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是玉潔冰清、大有身分之人,
豈能與遊女相比?」
許缁衣不以爲意,笑道:「無妨。别管我會不會生氣,我隻問你:你會看不
起那些遊女麽?」耿照愣了一愣,搖頭道:「不會。」
許缁衣微微一笑。
「倘若……我是說「倘若」你自己的女兒操持賤業,你便許可了?」
耿照沖口答道:「自是不許。」見她笑容益深,心中微動,想了一想又道:
「若是我的女兒,便是要我做牛做馬,也舍不得她受這種苦;但萬一她不幸做了
這行,仍舊是我女兒,親情疼愛是無法割舍的。再說,遊女賺的雖是皮肉錢,但
不偷不搶不害人,爲什麽要看不起她們?」
許缁衣含笑點頭。
「你說得不錯。人的心思,決定了所見之美醜、好壞、喜惡,是心思有了這
些忖度,而非物之本然,這便是「分别心」了。我不惡遊女,旁人縱以遊女視之,
何由惡我?」
言談之間,小舟遊近一艘平底淺艙的漕舫。她靈活操控長篙,将小舟輕輕巧
巧泊在舷畔,往舷闆敲了幾下,片刻一捆繩梯放落,漕舫的寬闊船頭亮起燈火。
「上去罷。」
許缁衣不避嫌疑,當先爬了上去。耿照雖已盡力回避,仍見裙底凸出兩瓣桃
兒似的腴臀,垂墜的裙布間浮出雙腿輪廓,膝彎圓窩若隐若現,小腿細直如鮮藕,
風中刮落一抹檀麝溫香,分外誘人。
他不敢多看,唯恐亵渎了她,待她翻過船舷,才低着頭爬上去。
船舷雖高,輕功自能一躍而上,許代掌門規規矩矩爬繩梯,自非是便宜了他
的眼賊,而是礙于水道上人群熙攘,不想引來注目。這艘漕舫的規模遠不如映月
艦,模樣像極了老舊的官府糧船——隻怕還真是。
熏成紫醬色的大紅燈籠上,依稀可見「懷德号官船碇」的字樣,那是官船下
錨用的燈号,如今倒拿來照明了。以水月停軒的地位,許缁衣本不用回避官府,
他實在想不出夜間撐船而來,她要引見的是哪位達官貴人。
漕舫的甲闆隻有一層艙房,艙門前站着兩名佩劍青年,并未穿着衙門公服,
見她前來,齊聲道:「見過代掌門。」打燈籠的老舵工沖許缁衣點了點頭,徑自
往艙後走去。
許缁衣并未舉步,隻對耿照說:「去罷!我在這兒等你。」
耿照别無選擇,快步追上舵工;瞇眼一瞧,船尾及另一側的舷邊都有武裝侍
衛站崗,小小的舊糧船竟擠了八名以上的保镖,顯示此地——及它的主人——正
受到嚴密的保護。
後艙的垂簾隻是掩飾,遮着一堵結實的鐵梨門扇,镂空處被門裏不透光的厚
繭綢所遮,鉸煉煥發着铄亮的銅色,興許比整艘船都來得堅固。
老舵工叩了幾下,門裏傳來一把悶鈍的語聲:「進來。」繭綢吸去喉音的起
伏頓挫,幾難盡聽。耿照推門而入,艙裏燈火通明,船艙四壁都是書櫥,堆滿經
卷,明明櫥架是極其堅固的鐵梨木,卻有種「快被壓垮」的錯覺。
房間的主人坐在一張大書案之後,周身堆着半人多高的卷冊文書,層層叠叠
的十分吓人,卻不顯雜亂,仿佛自有條理。老人埋首于陳舊的軸幅,隻擡頭瞥了
一眼,繼續振筆,手勢不像書寫,倒像在标點記号。
耿照看不清他的容貌。灰白的額發在書縫間乍隐倏現,腦後的髻子橫插荊钗,
覆在書上的袍袖墨迹斑斑,與埋首公文的橫疏影有幾分相似。老人雖端坐不動,
卻一刻也閑不下來——卷起地圖,随手攤開三本圖冊,批注的朱筆未曾停下。
「刀呢?」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
不知爲何,耿照知他問的就是赤眼。
還沒想好怎麽回答,老人又接口道:「丢了,是不是?」
耿照臉上一紅。妖刀的确是他弄丢的,這點無可辯駁,但……老人翻開書籍,
頭也不擡,淡然道:「很少人知道我的副手武功卓絕,單打獨鬥,我這輩子沒認
識幾個比他能打的。他一樣丢了刀,也沒什麽好難爲情的。」
他歎了口氣。
「我早做好失刀的對策,丢一把的、丢兩把的……通通丢掉的都有。喏,」
從案下翻出一部厚厚的線裝手劄,吹去積塵攤在桌上,搖頭輕道:「天意呵。」
蘸了蘸唾沫,一頁頁翻閱那部「對策」,邊道:「說罷,我聽着。橫疏影信裏說,
你有要緊的事兒要同我講。」
耿照忽然明白過來,愣愣道:「你……我……許……怎麽……」
「橫疏影要派,怎不派個機伶點的來?」
老人不耐起來,終于擱下手劄,猛然擡頭。
「你這句疑問,我有四個答案。我本該在白城山,等不到你,所以先來越浦;
許缁衣與我道中相遇,才知我在此間;我對你知之有限,若你不說,我不知你究
竟要告訴我什麽。」
耿照隻覺那雙鋒銳的目光如實劍一般,幾乎穿顱而過,被凝得隐隐生疼。
「還有,」仿佛覺得時間浪費夠了,老人又拈起朱筆,勾點着劄中條陳。
「如你所料,我是蕭谏紙。」?水精:水晶的古稱。唐?李白《玉階怨》:
「卻下水精簾,玲珑望秋月。」?褙子:褙音「貝」,一種由半臂或中單演變而
來的無袖長衣,盛行于宋代,男女皆服,形式變化甚多。《宋史?輿服志》:
「婦人大衣長裙、女子在室者及衆妾皆褙子。」?達磨珠:念珠串的母珠,每串
一顆(亦有兩顆者)。
第五七折用無所用,虎嗣龍承耿照想起他編撰的《東海太平記》。
這部傳抄天下五道、被視爲當今顯學,洋洋灑灑十七卷的史家巨着以「嚴謹」
著稱,無論叙事、記聞、品評月旦,均一絲不苟;就連最具創見的神獸圖騰變化
之說,也以破邪見、立言說爲本,消除神怪妖異的色彩,将神話之中的人物,還
原成身死而終的普通人。
而此刻伏踞于書案之後的老人,活脫脫便是這十七巨冊《東海太平記》的化
身。
(也隻有像蕭老台丞這樣的人,才寫出那樣卷帙浩繁的大作來!)
耿照聽他提到「副手」雲雲,想起琴魔曾提過靈官殿裏的混戰,以爲是指談
劍笏丢了妖刀赤眼一事,垂首道:「老台丞有所不知。赤眼被琴魔前輩取走,用
以對付幽凝,輾轉落入晚輩之手,帶回了流影城。此番本欲攜來面呈台丞,在下
護刀不力,中途失落,非是談大人的過失。」
「你才有所不知。」蕭谏紙連頭也沒擡,一邊振筆一邊說道:「赤眼本就算
在你流影城的頭上,談大人丢的是另一把妖刀。橫疏影派人飛馬傳報,說在朱城
山附近的無生澗撈到妖刀萬劫,已交由談大人攜回。萬劫體大沉重,一路運行緩
慢,不久前接到輔國的鴿信,說是中了七玄妖人的埋伏,萬劫不幸失落。輔國
……談大人正趕來越城浦與我會合,屆時再細說經過。」
「輔國」是談劍笏的字,蕭谏紙與他是上司下屬的關系,平日均以表字呼之。
開頭的「談大人」雲雲,多半是學着耿照的口吻,自我解嘲,譏諷裏别有一絲無
奈。
耿照聽得一凜:「七玄妖人?是集惡道麽?」出口便知不對,卻已遲了。
「是天羅香。」
蕭谏紙擡頭,犀利的目光如實劍一般。
「你與集惡道相熟麽?怎這麽快便想到了集惡道?據我所知,集惡道已有三
十年未履東海,行蹤杳如黃鶴。時人若說「七玄」,頭一個想起的該是天羅香。」
耿照本毋須替集惡道隐瞞,但「蓮覺寺法性院遭鬼王偷天換日」、冰獄鐵箱
剝除面皮雲雲,沒有證據恐難取信,隻道:「在下在阿蘭山附近,遭遇一批自稱
是集惡道的匪徒,聽台丞一說,便想到了他們。」
蕭谏紙沉吟:「連集惡道都出現了,倒是棘手得很。」翻至手劄後頁空白,
将此一變量也記錄下來。耿照見他不再逼問細節,松了口氣,喃喃道:「沒想到,
竟是天羅香先動了手。如此大張旗鼓,難道不怕正道七大派追究麽?」
「玉面蟏祖野心素着,由來已久,隻是萬萬料不到她這麽快便動手,看來是
掌握了什麽籌碼,有恃無恐。」蕭谏紙搖了搖頭,一比旁邊的長背椅。「坐。你
說罷,我聽着。」
耿照依言坐定,深吸一口氣,将當夜琴魔的口述内容詳細說了一遍,與呈禀
橫疏影之言大緻相同,隻略去「奪舍大法」未提。倒非是短短幾句的交談間,讓
他對蕭老台丞有了更多的信任,而是這些話他原本就打算告訴許缁衣,此際不過
是借花獻佛罷了。
過程出乎意料地短暫。蕭谏紙隻是靜靜聆聽,不發一語,手上的工作始終沒
有停下,偶爾擡頭蹙眉,鋒銳的眼神表示出些許興趣,也僅是如此而已。
耿照沒想到這麽快就說到了頭,似有些交代不過去,仿佛千裏迢迢曆盡險阻,
隻爲說上這麽一小段,未免無聊,又把失刀的過程概略說了——自是省去五帝窟、
集惡道的部分,重點在于:赤眼落到了嶽宸風手裏。
言談間,那老舵工又叩門幾次,呈上蠟丸、鴿信等,蕭谏紙總是立刻展讀,
有時交辦幾句,有時則揮手示意他離開;若非如此,隻怕耿照更早便已詞窮,兩
人隔着書案經卷相對無話,平添尴尬。
「照你說,這嶽宸風占據五絕莊,又竊取虎王祠嶽家的家業,乃是十足的惡
人,教他潛伏在鎮東将軍身邊,絕非好事。我着人去調查一下這厮的來曆。」沉
默片刻,老人終于放落朱筆阖上手劄,擡頭道:「還有沒有其他要說的?」
耿照一怔,終究沒将奪舍大法一事和盤托出,隻搖了搖頭。
「那好,」老人又繼續埋首工作。「辛苦你啦。你回去罷。」
「回……回去?」他一下反應不過來。
「從哪裏來,便回哪裏去。這裏沒你的事了,其他的我來處置。」
「這……」
蕭谏紙忽想起了什麽,擡頭道:「我接到消息,獨孤天威的行辇今晚在臨江
鎮外駐紮。他一路遊玩過來,車行緩慢,但再怎麽拖沓,這兩三天内也該抵達越
城浦。料想橫疏影必定随行,你可在此暫住,屆時與她會合,又或待在水月停軒
處也行。」
「台丞,赤眼妖刀……」
「我會取回。」老人打斷他:「慕容柔雖難纏,倒也非不識大體。那嶽宸風
得了妖刀,必是獻給鎮東将軍,刀一入慕容柔手裏,天皇老子也挖不出來。嶽宸
風不交那也不怕,我同慕容柔說說,教他砍了那厮狗頭,一了百了。」
「那嶽宸風武功高絕……」
「高不過鎮東将軍的手段。」蕭谏紙連擡頭也懶了,淡然一笑:「區區一名
江湖武人,慕容柔還不放在眼裏。要不,他也用不了這人啦。你回去同橫疏影說,
她的口信我收到了,一切由我處……」
「且慢!」
他不知哪來的勇氣,大喝一聲,老人擡頭擱筆,饒富興緻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即使如此,那中人如傷的視線仍難以迎視。究竟是何等風霜歲月,才能淬煉出這
霜刃一般的犀利眼神?
「你若還有保留,一次說将出來罷,别浪費你我的辰光。」
老台丞十指交握,放在腹間,做好了專注聆聽的準備。這是打從耿照進入這
間艙房以來,老人頭一次放落了書筆,心無旁骛地面對他。「你還有許多光陰可
待,老夫的時日卻不多了,一刻也放不得。」
書案上置着一組小巧的漏刻,階梯型的三層玉架分别托着三隻酒杯大小的白
玉方盅,玉階最底則有一隻玉雕的執槌小人,身前嵌着拇指大小的鎏金銅磬。蕭
谏紙撥了撥最頂端的玉盅,無數米粒大小的玉顆「沙沙」傾落,倒進下一階的白
玉盅裏;當玉顆依次倒到最末一隻玉盅,便會觸動小人身上的機括,彎腰一槌擊
在磬上。
「我給你一刻的時間。說罷,我聽着。」
耿照這才發現自己進退維谷。他還沒做好坦白的準備,甚至不知能否相信眼
前這名身容嚴峻、脾氣古怪的老人,但耿照無法就此離去。
「琴魔前輩他……妖刀……我……我是說……」
他勉強定了定神,靈光一閃,忙道:「啓禀台丞,魏老師臨終之前,對在下
說了許多妖刀的習性、昔日的應對等,并囑咐我貢獻棉力,務必将妖刀封印,以
防無辜百姓受害。在下心想,台丞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不必。」
「什麽?」
「就算「琴魔」魏無音複生,也不是非他不可。如果你想說的是這個。」老
人露出索然之色,原本的興緻勃勃一掃而空,随手從架上抽出一卷圖冊扔給耿照。
那本黃舊圖冊中,不但記載着三十年前妖刀血案的經過,每柄妖刀特性、妖
魂寄生的方法,連妖刀的模樣都繪有圖形。随手翻至「萬劫」一節,冊中繪着一
口形似長矛、柄細而長的奇門刃器,線條優美,除了刀末鐵鏈之外,與此世的萬
劫妖刀判若兩物。
次頁更有工匠用的定規圖制,以三視角度分别繪制。從尺寸看來,三十年前
的萬劫亦比此世的新妖刀小得多,細長的握柄雖是相差無幾,刀刃卻隻有兩尺來
長,通體隻比普通長劍略長一些。
除了圖規,書中的文字更令人驚歎,不但說明「不複之刀」的無形刀氣特性,
連鍛煉時須百年以上的鐵心木等亦有記載,甚至比耿照所知更詳,仿佛琴魔當夜
口述,還是從這本劄記裏看來的。
「這……這是……」耿照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這是我三十年來,研究妖刀的心得筆記。這本不過是摘要而已,如妖刀所
造成的每樁殺戮,都有詳細的查察卷宗,包括口供、庭證等,洋洋灑灑數百卷,
藏于白城山的書室之中。
「受害之人的遺體經防腐工序,亦辟有專庫收藏,有不同妖刀造成的殘肢斷
面,也有剔去肌肉髒腑的淨骨,與仵工的勘驗文書相對照,能清楚掌握每柄妖刀
的特性,隻怕連魏無音、杜妝憐也未必知曉。」
老人淡然道:「三十年前,我奉太祖武皇帝的命令,前來東海調查妖刀一案,
當時正是央土大戰之初,天下的歸屬還未有定論;我于烽火間往返兩道,遍查每
處妖刀肆虐的現場,前後共五年,直到我朝肇立,太祖武皇帝召我回平望都,才
暫時告一段落。
「太宗孝明帝遣我執掌劍冢,考察東海風土,我将臬台司衙門以及州、郡、
縣衙所藏之調查文書,悉數集中白城山,建立案檔收藏,并寫成《建武威宏東海
道妖金一案始末考》一書呈交先帝。你手中所持,便是初稿。」
「建武」、「威宏」均是太祖武皇帝的年号。
獨孤弋在位時間雖短,期間卻換過兩次年号,起初定元建武,是年十月才改
稱威宏元年;駕崩那一年元旦,又應宰相陶元峥之請,改元「靖恩」。妖刀案起
于白馬王朝建立之前,蕭谏紙的調查直到威宏二年才結束,故而以此命名。
(有了這本劄記,再團結東海七大門派菁英,必能消滅妖刀!)
一瞬間,耿照不由萌生此念。便是琴魔複生,除了絕世武功,所知亦難脫這
《妖金一案始末考》的範疇。
「知、力合一,必能降服妖刀。」蕭谏紙道:「我畢生研究妖刀,于「知」
一道可說窮究所有,現下我需要的是「力」。降服妖刀之力,非是一、二人能提
供,昔年東海菁英各自爲政,結果被妖刀殺了清光;魏無音等「六合名劍」的出
現,代表七門七派終于捐棄成見,攜手合作,妖刀之亂才得以平靖。這,便是我
現下最需要的「力」。」
「所以,你可以回去了。我不需要你。」
老人饒富深意地看他一眼,淡淡一笑。
「獨孤天威不隻是笨蛋,還是個混蛋,唯有橫疏影掌握流影城的大權,才能
提供我所需之「力」。你能穿越重重險阻至此,足見是人才,莫在江湖風浪中白
白犧牲,須在正确的位置上做正确的事,方爲正途。」
「叮!」一聲脆響,小玉人一槌落下,一刻轉眼即過,更不稍停。
「去罷!回到橫疏影身邊,好生保護她。其他之事與你無關。」老人随手一
指椅邊的小幾,以低頭握筆做爲談話結束之意。「把書擱在那兒就好,恕我不送。」
耿照不知該如何反應,仿佛肩上重擔被人一把拿走,輕得有些空虛失措。
「就……就這樣?」他挪動重如千斤的腳步,将手劄放落幾案,忽覺荒謬:
「如此,琴魔前輩又是爲何而死?他傳我的「奪舍大法」……還有何意義?」
——若靈官殿當晚,蕭老台丞親至現場的話,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以他之「知」,再結合琴魔魏無音之力,非唯赤眼不失,連幽凝亦須臣服。
莫三俠的生命、被屠殺的天門弟子、奮力抵抗的劍冢院生……這一切的犧牲,是
否根本就不會發生?
毫無來由的挫折與憤怒侵襲了少年,耿照霍然轉身,咬牙道:「台丞若是成
竹在胸,用不着旁人,爲何不及早出手,少添英魂?」
「因爲我做不到。」
蕭谏紙幹癟的嘴角一動,整張臉突然皺起來。「年老」這個字眼初次在忙碌
不堪的老人身上顯現威力,仿佛一瞬間抽走了旺盛的生命之力,隻留下風幹滄桑
的衰老皮囊。
他雙手平平推送,緩緩自案後「滑」了出來——他坐的不是尋常的紗帽椅,
木椅下方并非挑空的四支椅腳,而是四面封闆,宛若木箱,其中設有機括軸轳,
兩側分别支起牛車似的兩隻覆革木輪。蕭谏紙下身蓋着薄毯,灰舊的絨毯下露出
幹癟的黑布鞋尖,擱在椅底的踏闆之上,死闆闆的不帶半點生氣。
老人淡淡一笑,笑容既無奈又痛苦,更多的卻是無力回天的麻木。
「怪隻怪妖刀現世太晚,一旦現世,偏又來得太快——對一名殘廢來說,着
實應變不易。」蕭谏紙撣了撣腿,手勁不弱,薄氈下的幹癟大腿卻一點反應也無,
恍若泥塑木雕:「如你所見。現在的我,隻是個又老又病的癱子。」
◇◇◇
蕭谏紙中風已逾一年。在老台丞授意下,劍冢刻意封鎖消息,蕭谏紙平日深
居簡出,除了少數親信,即使在劍冢之内也罕見台丞露臉,大部分的政令都由台
丞書齋所出,或交由談劍笏辦理。
赤眼大鬧白城山時,談劍笏正往勝州辦事,台内已無高手,被妖刀附身的院
生沿途砍死了幾人,誰也攔阻不下,一路闖進了蕭老台丞的書齋裏。
蕭谏紙無法行動,眼睜睜看赤眼殺死四名貼身護衛,風風火火地欺進五尺方
圓之内,狀如風中之燭的半癱老人突然一拍書案,橫桌躍出,将刀屍轟飛大半個
書齋,背脊撞上粉壁;接着抽劍一擲,連人帶刀釘在牆上。事後叫人鑿下整片壁
牆,連着地磚澆銅鑄鐵,這才困住了赤眼。
經此一戰,蕭老台丞元氣大傷,卧病月餘,沒能趕上靈官殿之戰。
否則有他親臨指揮,加上琴魔魏無音的超卓武功,隻怕幽凝也非對手。
他見耿照錯愕之餘,露出懊悔内疚的神情,啧的一聲,淡然揮手。「我雖老
病,還輪不到你來同情,真要動起手來,三招内便能教你趴下。你信不信?」耿
照被他鋒銳的眼神逼視得難以喘息,暗忖道:「目爲神光,他能一掌打死刀屍,
這份造詣放眼東海,隻怕沒有幾人能夠。」更生出幾分敬畏,垂首道:「是在下
唐突了,請老台丞恕罪。」
蕭谏紙坐在輪椅上,打量了他幾眼,正要開口,忽聽「叩叩」幾聲,門外老
舵工道:「台丞,大人到啦。」蕭谏紙揚聲應道:「帶進來罷。」
咿呀一聲門扉推開,進來的卻不是生人。耿照濃眉一軒,來人雖微露詫異,
卻仍搶先開口:「原來是流影城的耿典衛!獨孤城主已經到了麽?」耿照搖了搖
頭,拱手道:「敝上還未抵達,是在下先來了一步。遲大人好。」
那人身穿油紫章服、佩挂金紫魚袋,頭戴烏紗幞頭,足蹬粉底官靴,五绺長
須飄飄,容色雖疲憊憔悴,卻難掩風采,依舊予人清癯拔群之感,正是本道的父
母官、官拜一品東海經略使的遲鳳鈞大人。
他雙手食中二指貼額,小心取下頭頂的烏紗直腳幞頭,沖蕭谏紙深深一揖,
恭敬道:「學生參見恩師。公務纏身,叩見來遲,望恩師恕罪。」
蕭谏紙似不在意,揮手道:「你也辛苦啦,别說這些官樣文章,坐。」回望
耿照一眼,眸中精光粲然,颔首道:「你也坐。」輪椅緩緩滑向書案之後,又回
到原處。
他中風的消息被嚴密封鎖,連朝廷都不知道,遲鳳鈞卻是一派理所當然的模
樣,加上「恩師」、「學生」的稱呼,兩人關系非同一般。遲鳳鈞笑着解釋:
「我是太宗朝進士,順慶四年的二甲第一名,當年主考官便是蕭老台丞,故以學
生禮事之。」
「原來如此。」
蕭谏紙又拈筆翻書,勾點起來,随口問:「三乘論法在即,各路人馬都到了
罷?難爲你啦,現羽。」遲鳳鈞搖頭苦笑:「恩師有所不知,該來的都不見來,
學生這幾日正頭疼。這會兒不忙,是沒得忙、沒處忙,糟糕至極。」
蕭谏紙停筆擡頭。
「喔?」
「皇後娘娘的鳳駕剛到勝州,雖然緩慢,總算還在掌握之内,學生後天準備
西行迎接,這倒不難辦。琉璃佛子明明先行離京,一路郵驿卻無消息,萬一出了
什麽事,都不知該找誰去;南陵諸封國的使節團亦遲來,行蹤難以掌握。
「鎮東将軍移駐谷城大營,本應今日下榻越城浦,但學生在城外等到太陽下
山,連個影子也沒看到;負責将軍安全的嶽宸風也不見蹤影,我尋了他一天,到
處都沒見人。朝廷谕令,本次升壇論法須請三乘代表與會,但蓮宗八葉隐世既久,
學生費盡心思,始終一無所獲。」歎了口氣,伸手揉着眉心糾結。總算他八面玲
珑,旋又恢複笑容,目視耿照:「貴城獨孤城主離開朱城山近十日,便去白城山
都該到啦,偏生在越城浦就是等不到君侯大駕,正急得半死。适才一見耿老弟,
我差點笑出來,心中歡騰,不下久旱甘霖哪。」
耿照心虛不已,總不好說「我也是剛知道敝上要來」,正自尴尬,卻聽蕭谏
紙接口:「獨孤天威今晚宿于臨江鎮,至多三日之内必至,現羽毋須憂心。」遲
鳳鈞連連稱是。
蕭谏紙道:「你方才提到嶽宸風,你對那人知道多少?」随口将赤眼一事說
了。
遲鳳鈞沉吟道:「恩師所言極是。那嶽宸風雖然悍勇,得刀必不敢私藏,自
當獻與慕容将軍,此事須由将軍處着手。」見書案邊擱着一隻摩挲光滑的舊木盤,
盤中一盅姜絲魚湯、一碟鹹豆、一碗煮豆腐,另盛有半碗白飯,飯菜看似不曾用
過;興許是擱涼了,飧食上并無熱氣,蹙眉勸道;
「恩師,市俚有雲:「人是鐵,飯是鋼。」時間也不早了,學生不打擾恩師
用晚膳,明兒再來請安。」
蕭谏紙點頭:「你去罷。」遲鳳鈞起身行禮,抱着烏紗幞頭退出艙房。興許
是被得意門生所感動,老人本欲提筆,猶豫一瞬又放落,端起飯碗吃了幾口,魚
湯卻隻嘗一小匙便即擱下。
耿照在流影城中侍奉人慣了,察言觀色,上前端起魚湯。「台丞,魚湯涼了
難免腥,我讓人再熱一熱罷。」蕭谏紙夾起豉汁煮豆腐佐冷飯,一邊搖頭:「中
午擱到現在,魚都馊啦,倒掉罷。」
耿照這才會過意來:「這不是他的晚膳,而是午膳!」心中五味雜陳,點了
點頭道:「是。」将變味的魚湯端出艙去。守在艙外的老舵工一言不發接過,仿
佛習以爲常。
回到艙裏,蕭谏紙已将小半碗冷飯吃完,鹹豆是下飯菜,鹽下得很重,隻吃
了幾顆,那一大碗豉汁煮豆腐倒吃得幹幹淨淨。老人以手巾抹口,斟了杯茶,擡
頭瞥他一眼:「你還沒走?」也順手替他斟了一杯,推到桌緣,又轉頭繼續工作。
「茶也是冷的,将就點。喝完就走罷。」
耿照默默上前,端茶就口,不禁蹙眉。
那茶水何止是冷的?茶葉粗澀不說,都快泡出茶堿來了。艙闆上那大得驚人
的瓦制茶壺隻怕是前一晚便已沖滿了的,讓老台丞一路喝到今天,中途不必燒水
加添,以免擾了工作。
如這般名滿天下、在江湖和朝堂都享有盛譽的人物,爲何甘于如此清苦的生
活?是因爲把全副心神都放在誅滅妖刀、拯救黎民之上,所以才食不知味,無所
用心麽?
原本滿腔的躁動不平忽然寂落,少年沖着書案後的老人抱拳一揖,沉默轉身,
低着頭推門而出。
甲闆之上,許缁衣正倚舷斜坐,夜風吹得她衣袂飄飄,一頭如瀑濃發披在腰
後,宛若天上谪仙。她一見耿照出來便即起身,帶着淡淡笑意,耿照低聲道:
「有勞代掌門久候。」
「不礙事。」許缁衣笑道:「适才與遲大人聊了一陣,故舊相逢,也是巧極。」
見他神色陰沉,妙目一凝,伸手掠了掠發鬓,低聲問道:「怎麽啦?出了什麽事?」
耿照搖頭,沉默片刻,忽然開口。
「代掌門,我想自己一人走走,稍晚便回,不會亂跑的。」
許缁衣凝聳了聳肩,仿佛被風拂動似的,颔首娴雅一笑。
「我送你上岸去罷,晚一點再來接你。」
「多謝代掌門。」
兩人又登上小筏,許缁衣撐篙徐行,送他到前方不遠的一處砌石岸,那裏遊
人寡少,夾岸遍植柳樹,往前約莫十數丈有間簡陋的小酒肆,草棚檐下懸着陳舊
的紅燈酒招,店裏卻沒什麽人。
「典衛大人應該不想請我吃酒罷?」許缁衣淡淡一笑,從懷中取出一隻沉甸
甸的小布囊扔給他。那布囊自她襟中内袋取出,觸手猶溫,散發着一股淡淡乳甜,
中人欲醉。
她讓耿照上了石岸,長篙一點,小舟又劃水倒退,宛若漣漪上的一葉浮柳。
「典衛大人莫吃醉啦。」動聽的磁性嗓音自水風裏悠悠傳來:「少時再見。」
耿照打開布囊,裏頭盛滿碎銀,才想起自己身無分文,不由感激起許缁衣的
細心體貼。其實他一點也不想飲酒,甚至不想跟人說話,目送小舟消失浮映之間,
索性在岸邊坐了下來,頂着濕涼微飔怔怔發呆。
蕭谏紙的一席話,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輕而易舉便解除了他肩頭的重擔。
那部《東海道妖金一案始末考》記載之物,遠比琴魔當夜的口述更加詳盡,
連萬劫刀屍不往低處的細節都有——書中說:「低于三尺之處,屍不敢下,恐入
窠巢陷構矣。」不但記叙詳實,更溯本探源,已超過琴魔之言。
(或許……老台丞是對的。)
「這裏用不上我。」
他雙手撐着寒涼的鋪石,對星空喃喃自語。
若不是施展「奪舍大法」後隻能二者存一,隻消把琴魔前輩對他做的、再對
奇宮某人做上一遍,妖刀一事就和他再沒什麽瓜葛。他是流影城堂堂七品典衛,
職責就是保護城主周全,自也包括城主的家眷寵姬。
一切就像日九說的,「大人的事自有大人們去管」。
而他,隻須在越城浦與城主一行會合,待此間事了,返回流影城,繼續待在
二總管身邊,與親愛的姊姊和霁兒朝夕相伴。以二總管的精細手腕,說不定安排
他迎娶霁兒,把老家的父親及正牌姊姊耿萦接上朱城山,一家和樂融融,共享天
倫。
這樣的美景,耿照曾夢過無數次,最後總在妖刀或嶽宸風的逼殺中驚醒,披
着一身冷汗怔怔發呆,現在卻幾已成真。耿照看着自己的雙手,偶爾撫摩着神術
刀,腦中交閃着這趟旅程的片段,直到被沉積更深的記憶所取代。
他非常想念橫疏影。
想念她的聰明狡黠、想念她的溫柔眷愛,想念她高高在上的樣子,想念她趴
在公文堆裏振筆疾書、火氣一來便尋人晦氣的小脾性,想念她溫暖的嬌軀,想念
歡好時她那火辣辣的需索與嬌啼……
當然他也想念霁兒,想念小丫頭的貼心嬌順。想念日九,想念七叔,想念大
膳房的管事鄭師傅,想念辰字号房裏的一夥舊日戰友;連一貫瞧他不順眼的狗叔,
如今也都懷念得緊。
耿照拍拍雙頰,發現臉繃得死緊,連掴幾下才發熱發脹,活像揉面時使勁往
桌上拍甩,「噗哧」一聲笑出來。
「終于……要回家了啊!」
他喃喃道,歎了口氣,愁容慢慢轉成笑容。
當然,還有些事情必須收尾。五帝窟那廂,得想辦法把阿傻換回來,必要時
他不惜以碧火功訣當作交換;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把寶寶錦兒帶回朱城山,嶽
宸風那筆帳将來找機會再同他算。明姑娘行蹤不明,或許可以說服橫疏影,動用
白日流影城的情報網絡放出消息找尋——一旦放松情緒,這些都再不能阻止他的
似箭歸心。
——琴魔前輩,我……就走到這兒了。接下來之事非是我所能爲,有比我更
有能力、更有智慧,如蕭老台丞及許代掌門這樣的人來承擔。像我這等小人物,
隻要盡自己的本分就好。
耿照一躍起身,活動活動筋骨,仿佛連吸進胸中的濕潤涼息都變得清爽起來,
正要邁步,忽聽一聲長笑:「典衛大人若要吃酒,能否請在下一杯?」遠處的柳
樹上躍下一人,背光而立,但見白衣如雪、身形颀長,手裏抱了個小酒壇似的瓷
甕,容貌卻看不真切。
若非心煩意亂,以兩人相距,那人的聲息決計逃不過碧火功的感應。耿照不
敢大意,暗自提防,揚聲道:「我不吃酒。閣下備了酒壇,自飲便是,何必打秋
風?」
那人将瓷壇放在樹下,拍了拍手,雙掌一攤,笑道:「現下我兩手空空啦,
與典衛大人讨杯酒吃。」戴月襟風潇灑前行,修長的身軀邁出樹影,露出一張英
挺面龐,兩片薄唇略缺血色,粗硬的髭根爬滿唇上颔下;明明不修邊幅,滄桑中
卻更顯俊秀,令人難以移目。
耿照不識此人,然而見其形貌、聽其言語,胸中陡地湧起一陣熟悉親近之感,
痛如懷傷,撫住心口,直覺反握神術刀,顫聲道:「你……你莫過來!再來,我
便要拔刀啦。」這異樣的反應是他前所未見,既非心怯,也不是中毒受傷,卻十
分難受。
白衣青年「哼」的一聲,拂袖道:「行如宵小,莫非有愧!」飛步上前,伸
手拽他臂膀。耿照心亂如麻,身體自生反應,左臂一勾一轉,頓将青年震退兩步,
所使正是「不退金輪手」的招數。
「來得好!」
白衣青年冷笑,食中二指一并,「呼!」徑刺他右肩,指勁宛若實劍,方位
更是古怪!
耿照雙臂一圈,渾厚的碧火真氣轟然迸出,白衣青年的劍指潰散。卻見他左
腳跟踉跄似的一點,仰天一翻,腦袋竟從衣底鑽出,雪白衣影「唰!」倒旋如風
車,劍指已貼地削來!
此一變招之刁,實是他平生未見。
耿照既有真氣護體,又複有先天胎息感應,指勁難傷,身外物卻非如此。嚓
的一聲劍氣攔腰,系帶應聲而斷,神術刀铿然墜地,被青年一腳踢開。
「你——!」
耿照一個箭步踏前,正要抄起愛刀,青年袍下飛起足影,「啪、啪、啪!」
紛至沓來,竟無一記是虛招!
他以「不退金輪手」悉數擋下,心中駭然:「他踢刀是一腳,站立亦須一腳,
踢在我肘間共一十五腳……便是兩隻蜘蛛齊至,也還比他少了一隻!」
兩人飛快換招,青年内力不如碧火神功,進招又難越鬼手一步,勝在出手方
位難防,耿照一時失察,空有号稱天下繁複第一的招式,連一招也難遞還。
白衣青年打不痛他,他也逼不退對手,兩人便在臂影呼嘯間僵持,與當日對
戰瓊飛的情況相類。但青年本領高過瓊飛太多,劍指的邪異也非「蠍尾蛇鞭腿」
可比,難以照辦煮碗,再演一回「直取中宮」。
稍有閃神,耿照被踢中兩腳,肩肘各吃一指,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
他以爲是碧火功所感,橫肘封住腰側,一拳正中青年的左肩!
白衣青年吃痛踉跄,耿照這一下方位雖對了,拳頭卻沒起什麽作用,就是蠻
力一擊,打得他面色蒼白而已,旋即揉身欺近,再次施展那奇詭的指劍路數。
耿照越打越是迷惘:隻消順着那股熟悉的感應,便能跟上青年的路數,一一
拆解來招。他換過手刀、掌法配合,作用和拳頭差不多,腕下始終用得不對,每
次對招都差了一點。
白衣青年久戰無功,蓦地淩空躍起,劍指戟出,如烏雲蓋頂般向下疾刺。耿
照全身籠罩在指勁之下,除了硬拼此招之外,已别無選擇!
惡招臨門,耿照福至心靈,一個空心筋鬥向後倒翻,頭下腳上,胸口貼地昂
起,右手順勢并指,鋒銳的劍氣「嗤!」沖天刺出!兩人劍指一觸,陰陽兩股勁
力相抵,頓如泥牛入海,化消得無影無蹤。
青年易指爲掌,二人「碰」的一聲雙掌相擊,分躍了開來。耿照怔怔望着自
己的雙手,不明白是如何使出這一式從未見過的妙着,白衣青年一撣衣擺、雙手
負後,朗笑道:「果然是你!」
耿照端詳片刻,喃喃道:「你是……沐雲色?」這姓字一出口,連自己也吓
了一跳。
青年點了點頭,正色道:「我是沐雲色。你雖未見過我,卻能叫出我的姓名,
還能使出我指劍奇宮的嫡傳絕學《通天劍指》,全是因爲「奪舍大法」的緣故。」
說着踏前一步,精亮的雙眸直勾勾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說:「我的猜想果然沒
錯!先師臨終之前,将他畢生所知灌入你體内。你可知你的性命、意識、所見所
聞,俱都是我奇宮所有,本應物歸原主?」
這點耿照自己也想過無數次。便在不久之前,坐在石岸邊做歸鄉夢時,還曾
思及此節,不覺心虛,嚅嗫道:「這……當時情非得已,琴魔前輩自知難以幸免,
唯恐妖刀一事世無所知,隻得傳與在下……」
沐雲色冷笑。「誰與你說這個!你可知道,「奪舍大法」的用意是什麽?」
耿照想起「真龍絕傳」之事,點頭道:「是貴宮數百年來造就真龍宮主的秘
法。曆代宮主将自身的武功智識,以奪舍大法傳予繼任之人,四百年間未曾斷絕,
是以奇宮之主武功超卓,嘯傲東海……」突然一怔,再也說不下去。
沐雲色肅然道:「本宮先代應宮主失蹤後,四百年真龍之傳已絕,我風雲峽
支持韓宮主繼位,佩挂紫鱗绶的長老們立下重誓,身死之日,要将畢生智識以奪
舍大法傳予宮主,集數十人之力,爲奇宮重塑真龍!先師乃「無」字輩諸長老之
首,武功識見超人一等。真龍若要回歸,先師之奪舍至爲關鍵。」
他踏前一步,目光森冷。「現在你知道,自己侵占的是何等重寶了?」
耿照搖頭道:「沐四俠,非是我觊觎寶物,又或是心生貪念不願歸還,而是
奪舍大法一經施展,施受雙方隻能留存一位,是無論如何都要死一個人的法子。」
沐雲色斜眼看他,冷哼道:「你的命很寶貴麽?有什麽死不得的理由?」
耿照本想說「我身負琴魔前輩所托」,突然想到:「蕭老台丞說了,消滅妖
刀,他用不上我。我已打算返回流影城,與姊姊、霁兒長相厮守,還有什麽資格
說這樣的話?」不覺氣餒,片刻才道:「有件事我一直認爲非我不可,縱使屢經
危難,依舊抱持此念,不敢看輕自己的性命,唯恐辜負琴魔前輩的托付。如今想
來,是我一廂情願了。世間原無什麽事,是非我不可的。」
少年擡起頭來,咬牙道:「沐四俠,我不是貪生怕死之人。可否請你給我十
天的時間,将未了之事一一交辦,再随你返回龍庭山,面見韓宮主?」
沐雲色劍眉一軒,異道:「你不怕死麽?」
「怕。」
耿照想起琴魔也問過同樣的問題,老人清朗的笑聲猶在耳畔,登時勇氣百倍,
更無所懼,正色道:「我願協助貴宮,找尋移轉琴魔前輩智識的方法。沐四俠,
我原是個鐵匠,在我們鑄煉房裏,沒有鍛不了的精鋼、鑄不成的刀劍;所有的不
能,隻因我們還不知道方法。我有重要的親人,也有等着我回去的知心女子,縱
使我渺小無用,做不了什麽大事,卻不能教她們傷心流淚。」
沐雲色道:「奪舍大法非死一人,沒有例外,亦無其他方法能轉移。你随我
回龍庭山,便是一條死路。到得那時,你待如何?」
「如此,我會殺出奇宮,求得一線生機。」少年聳了聳肩,咧嘴一笑:「屆
時少不了要得罪啦,沐四俠莫見怪。」
第五八折雲屏雨幕,玉壑箫聲沐雲色一徑凝着他,蓦地仰頭大笑。
「真有意思!」他一拍耿照的肩頭,朗笑道:「依我師父的性子,甯可教畢
生所知付諸東流,也決計不肯傳予庸碌之人。我想看看他老人家臨終之前,究竟
挑了個什麽樣的傳人。」
耿照聞言愕然,一時竟忘了提防他。
「沐……沐四俠不抓我回龍庭山麽?」
「傻子!」
沐雲色收起笑容,嚴肅回望。「龍潭虎穴盡可一探,獨龍庭山不行。你去指
劍奇宮,就是個「死」而已。明白麽?」
俊朗的白衣青年聳肩一笑,潇灑地揮了揮手。
「既給了你,便是你的!我相信師父的眼光。但你要牢記:不是所有的奇宮
門人都如我這般想頭,即使是我的師兄們也未必如是。日後行走江湖,須盡量避
開指劍奇宮。」
(原來他……是試探我?)
沐雲色轉身走到樹下,重又将瓷壇抱入懷中。
「沐四俠!」耿照追上前去,見那壇子忽然明白過來:「這、這是……」
沐雲色點了點頭。
「是先師的骨灰。」
他低聲道:「我接獲宮主與我大師兄的密信,命我就地将師父的遺骨火化,
随蕭老台丞、許代掌門等在越城浦等候,暫時莫回指劍奇宮。」
沐雲色護送琴魔遺體下朱城山,本欲直奔奇宮,卻收到韓雪色的密令,着他
隐匿行蹤,暫勿回轉。琴魔之死還有鹿别駕等知悉,恐難封鎖消息:韓雪色之信,
旨在拖延死訊确認的時間。
合是運氣,參與靈官殿大戰的四派中,天門、劍冢損失慘重,幸者寥寥,談
劍笏護送萬劫回白城山,鹿别駕忙着奔赴一夢谷,請求「岐聖」伊黃粱拯救義兒,
都沒能走漏消息。
水月停軒方面,經沐雲色協調之後,許缁衣也配合封鎖,約束門人勿露口風。
沐雲色先随許缁衣姊妹走了趟斷腸湖,又搭順風船「映月」來到越城外浦,這幾
日暫住蕭老台丞船上,果然避過指劍奇宮的耳目。
消息靈通如赤煉堂等,雖有零星線報,始終未得龍庭山的準信,均抱持觀望
的态度,「琴魔身殒」一事,竟成了未經證實的流蜚,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
正稱了奇宮之主韓雪色的心意。
耿照一聽是琴魔前輩的遺骨,熱淚盈眶,整理服裝儀容,肅然道:「沐四俠,
可否讓我拜一拜魏老前輩?我一路多曆險阻,虧得他老人家之遺惠,方能化險爲
夷。」
沐雲色将瓷壇放在柳樹根處,讓至一旁,雙手「唰!」一振橫襕下擺,撲通
跪了下來。
耿照手按地面,恭恭敬敬對着骨灰壇子磕了三個響頭,兩眼淚水滾流,哽咽
道:「前……前輩!晚輩自受您遺惠,時時念着妖刀之事,不敢或忘;行有餘力
時,便盡力幫助他人。隻是晚輩資質驽鈍,不能如前輩一般力挽狂瀾,前輩英靈
不遠,請賜晚輩明燈指引,縱教晚輩肝腦塗地,也不敢辜負前輩所遺!」說完又
用力三叩,砰砰有聲,額間滲紅。
沐雲色膝行向前,伸手将他摻起。
耿照省起失态,困窘欲避,沐雲色卻哽咽大笑:「耿兄弟!我日日思念師父,
亦淚流不止。他老人家狂歌狂哭、潇灑自任,一向不理世人白眼。你我都是他的
傳人,這一點可不能不像。」悲從中來,二少把臂痛哭,旁若無人。
耿照大哭一陣積郁盡出,頓覺星月疏朗,雖仍不知何去何從,已不複前度沮
喪,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見沐雲色滿面淚痕,但傷痛嚎出,眉目間益顯精神,不
由相視一笑。
「沐四俠!」耿照伸手拭淚,邊笑邊搖頭:「若教不相幹的人看見,隻怕當
咱們瘋了。」
沐雲色哈哈大笑。
「豈不聞「能歌能哭邁俗流」乎!都說不相幹啦,我自哭我的,誰管得着?」
一扯耿照,笑道:「走!咱們喝一杯去,同師父喝!」徑拉他往小酒肆走。
耿照不嗜杯中物,本欲推辭,聽他說「同師父喝」,忽覺意興遄飛,熱血上
湧:「當夜在紅螺峪中,前輩本欲與我飲上一杯,隻可惜谷中無酒!」遂放開腳
步,與沐雲色并肩而入。
沐雲色似是這間小酒家的常客,當爐的中年漢子朝他微微颔首,就當打了招
呼,更無别話。少時端來一壇醬香白酒,還有一隻湯滾味濃的瓦盅火鍋,将餐具、
生料、蘸佐等擺布妥當,又回到店外茅棚下打盹。
沐雲色拍開壇口泥封,倒了滿滿兩碗,酒色微黃,液緣挂杯如稀蜜一般,柔
潤的醬香經久不散,滴在桌上,木桌便發酒香。「哐!」兩人舉碗相敬,仰頭痛
飲,耿照隻覺酒液入腹,一股暖流直沖上來,至喉頭方覺些許刺辣;張嘴吐出一
口烘熱,失聲道:「好……好酒!」
沐雲色看出他并不善飲,也未取笑,将陳舊的木箸以手巾抹過,遞了給他。
「不但有好酒,還有好菜。」
他神秘一笑:「你可知道,這兒爲何生意不好?」拿起木勺往濃白噴香的滾
湯裏一撈,除了肉片、刺參、幹鱿、熟雞之外,主料竟是烹熟了的豬肚和豬腸。
原來這火鍋的湯底是西山口味,當地土人管叫「豬雜肝」,滋味腥濃而油膩,
多與泡馍硬餅同煮,也算是市俚粗食。
酒肆的主人别出心裁,以洗淨剁碎的豬骨與肥母雞煨湯,撈去湯上的浮沫,
直到湯色轉成乳般的濃白爲止,再加入花椒、八角、茴香、桂皮等調味。熟肚腸
在濃雞湯中煨得軟爛,肉嫩湯鮮,肥而不膩;在碗底擱上一匙豬油,再舀了滿勺
的鮮湯熟肉澆下,佐以糖蒜、泡菜、辣醬等腌菜,寒夜中吃上一碗,當真是人間
至美。
「我家宮主是西山道出身,我在宮中嘗過這一道菜,知其味美。」沐雲色道:
「但越城浦之人嗜食河鮮,誰肯花錢來吃一鍋豬雜?居然埋沒了這般好手藝。」
那豬大骨與肥雞煨出的鮮濃白湯,拿來涮魚脍也極美味。兩人邊吃邊聊,倒
了一大碗陳酒擱在北側的空位前,當是琴魔同座,不時相敬。喝着喝着,耿照突
然想到一事,低聲問道:「沐四俠,貴派韓宮主爲何不讓你回去?琴魔前輩不幸
仙逝,應及早奉靈,入土爲安才是,豈有草草火化、在外漂泊的道理?」
「你且想一想。」
沐雲色靜待片刻,見他蹙眉苦思,茫茫然不知所以,才伸出食指輕點額頭,
湊近道:「你受了我師的《奪舍大法》,難道不記得奇宮之事?關于風雲峽、韓
宮主、真龍之傳……或是奇宮其餘支派的事?四姓逼宮,血染龍庭?」
耿照努力想了半天,茫然搖頭。
沐雲色拍肩安慰道:「先不忙。往過也曾聽說過有這樣的情況,奪舍大法每
一施展,造成的結果皆不相同,有人看似與原本無異,過得越久,想起的事越多,
不必着急。是了,關于本宮的韓宮主,耿兄弟知道多少?」
韓雪色的故事,全東海……不,該說普天之下無人不知。西山韓氏一門,原
本就是傳奇。
昔年異族退兵後,原本起兵抗暴的群雄諸藩一下失去了共同的敵人,遂展開
争奪新皇寶座的央土大戰,鬥到後來隻剩下東海獨孤閥、西山韓閥兩虎相持,眼
看便要爆發一場極慘烈的對決。
西軍兵力雖略少于東軍,但韓閥所部乃是天下精兵,戰力淩駕群雄,「虎帥」
韓破凡更是百年難得的用兵奇才,平生未嘗一敗,是唯一面對異族仍隻攻不守的
稀世名将,後人更将他與勇冠三軍的太祖武皇帝獨孤弋,并列「五極天峰」武榜;
在時人看來,韓閥取得天下的機會,恐怕還在獨孤閥之上。
眼看大戰将起,韓破凡突然約獨孤弋灞上一晤,兩人單獨會面之後,韓破凡
率領西山道全軍向他俯首稱臣,終結亂世。若武登庸的投效加速了天下統一的進
程,韓破凡便是生生将皇位「讓」給了獨孤氏,免去無數軍民犧牲。
白馬王朝建立至今,西山始終爲韓閥所有,鎮西将軍不但掌理軍隊糧稅、自
行任命各州、郡、縣治,更享有開立幕府、免歲不朝的特權,權力遠超過南陵諸
封國的國主,宛若國中之國。
韓雪色本是西山韓閥嫡裔,太宗孝明帝即位之初,銳意革新,挾着威服南陵
的勢頭,欲一舉收回西山道的兵權。其時「虎帥」韓破凡已逝,繼任鎮西将軍的
是其子韓嵩。韓嵩以退爲進,要求在東海封爵,而東海隻有兩個一等侯,一是流
影城主,一是指劍奇宮。
流影城是獨孤氏的根本,不可能交出,而指劍奇宮自诩爲鱗族血裔,與自稱
是西境毛族之後的韓閥形同世仇,絕不能夠接受毛族後裔襲爵。
此舉自是有意刁難,殊不知兩朝權相陶元峥手腕過人,硬逼奇宮接受質子,
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居然成功。這下形勢逆轉,韓嵩莫可奈何,從沒落的長房中
找了個六歲的孩子送去,指望奇宮看出此子無足輕重,一不小心給弄死了,西山
道便能反客爲主,取得興兵的借口。
指劍奇宮也不是好相與的,豈肯授人以柄?偏不遂其心。朝廷、韓閥、奇宮
三方謹慎行事,維持着微妙的平衡,靜待他人有過,不知不覺過了十數年。
那孩子在奇宮長大,不但習得一身本領,最後更繼承真龍之傳,壓服奇宮内
衆多支脈,成爲貨真價實奇宮主,即爲今日之「九曜皇衣」韓雪色。
耿照知悉的版本差不多也是這樣,除了「真龍之傳」以外——由琴魔口中得
知,在應無用失蹤後才來到東海的韓雪色,根本沒有什麽真傳;以他幼年在奇宮
做質子的際遇,自也無人悉心栽培,傳授武功。韓雪色之所以能穩坐宮主的大位,
十之八九是靠了琴魔所領的風雲峽一系大力支持。
「奇宮内諸派系,均以龍庭山的據點爲名,我們風雲峽一系實力最強,人數
卻最少。」沐雲色解釋:「當年宮主得風雲峽之助,鬥倒了掌權的幽明峪、飛雨
峰、驚震谷、拏空坪四家,血洗龍庭山,這才登上大位。歸根究柢,他們是怕了
「渌水琴魔魏無音」這個萬兒,多年來安分守己,不敢造次。」
他歎了口氣,酒碗舉至唇邊,卻遲遲未飲。
耿照低道:「前輩的死訊若傳到了龍庭山,韓宮主豈不危險?」
沐雲色沒怎麽多想,直覺點頭,片刻才勉強一笑,安慰道:「我大師兄武功
高強,人稱「小琴魔」,我師父長年不在龍庭山,那些王八蛋也沒少怕了咱們。
我二師兄外号「天機暗覆」,豈止是足智多謀?簡直是奸猾似鬼、卑鄙下流、無
血無淚、無恥至極……咳,總之,是厲害得不得了。有他二人陪在宮主身邊,天
塌了也不怕。要是我三……」神色一黯,仰頭幹了,又斟一碗。
「風雲四奇」的大名耿照如雷貫耳,也替自己斟滿,舉碗道:「莫殊色莫三
俠古道熱腸、高風亮節,小弟傾慕已久。料想他英靈未遠,雖死猶生,咱們敬他
一杯!」
「說得好!」沐雲色拍桌豪笑,一掃陰霾,也跟着舉起酒碗,雙眼忽亮:
「你想起我三師兄的事了?我大師兄一向循規蹈矩,二師兄奸詐透頂,犯錯捱闆
子總沒他倆的事。我最頑皮了,那是罪有應得,但每回總能拉上老三陪打,倒也
不寂寞……」見他愣愣的沒甚反應,苦笑聳肩:「想不起來也沒關系。慢慢想,
總能記起的。」
兩人「哐當」一碰碗,仰頭俱幹;同哭同笑,同食同飲,不覺到了深夜,雙
雙醉趴在桌上,兀自不肯離去。耿照平生從未如此豪飲,一下喝高了,舌頭不怎
麽靈便,胡亂擡手拉他,乜着眼問:「你……爲、爲什麽……請我喝酒?我…
…我平日不……不同人喝酒的!」
沐雲色也醉得搖頭晃腦,砰的一聲趴在桌上,閉眼笑道:「我想再……再聽
一次。我一直想,沒……沒準兒你什麽時候一開口,忽然就是師父的聲音……師
父的口氣……像以前那樣教訓我,罵我沒出息。哪怕……是一次也好……」眼角
暈亮亮地一掠光,一行淚水滑落面龐。
◇◇◇
翌日清醒,耿照頭痛欲裂,口中幹得發苦,若非身下墊褥溫軟,宛若置身于
一朵香雲,還不如死了幹淨。面對此生頭一回宿醉,耿照抱着頭掙紮起身,小心
翼翼挪動身體,力量稍用實了,顱中便是一陣巨浪滔天,分不清是船搖還是腦子
搖。
捧着腦袋呆坐片刻,好不容易定了定神,發現周圍的紗帳繡榻十分眼熟,連
被褥上的熏香都毫不陌生……一抹靈光掠過腦海,他終于明白自己身處何地。
(我、我……怎麽會在二掌院的艙房裏?)
強忍着不适,伸手往身畔一摸,好在被裏沒有一具白皙軟滑、噴香彈手的結
實胴體,一下子不知該慶幸或惋惜。正想摸索着下床,屏風外的門扉「咿呀」一
聲推了開來,門軸的聲響一經碧火真氣感應,陡被放大了幾百倍,在腫脹的腦子
裏不停撞擊反彈——趕在他彎腰嘔吐之前,來人已将一隻小瓷盆湊至颔下,一邊
替他揉背順氣,動作既輕柔又體貼。
耿照吐得涕泗橫流,感覺五髒六腑全嘔進小瓷盆裏了,吐完倒是清醒許多。
那人手掌綿軟,指觸細滑,幽幽的處子體香稍一貼近便能嗅得,自是女子無
疑。少女将盛裝穢物的瓷盆端至艙外,擰了溫水毛巾替他揩抹,先拭去口唇鼻下
的穢漬,再取淨水新巾爲他抹面。
耿照睜眼一瞧,見少女年紀與自己相仿,生得一張俏麗圓臉,笑起來一雙烏
溜溜的大眼睛瞇成兩彎,模樣十分可人,舉止自有一股小姊姊般的成熟穩重,相
貌卻是不識。
「我叫李錦屏。」少女邊伺候他梳洗,一邊自我介紹。「是代掌門的貼身丫
頭,亦是本門的錄籍弟子。典衛大人先用了這碗醒酒湯,婢子再服侍大人更衣。」
「代……代掌門?」耿照聽得一愣:「那我爲……爲什麽在這裏?這是二掌
院的……」
李錦屏笑瞇了眼,白皙的圓臉紅撲撲的,甚是嬌美。「這兒是二掌院的閨房
呀!昨兒典衛大人與沐公子喝多啦,是代掌門帶二位回來的。沐公子尚能走動,
便睡在艙後的指揮室裏,二掌院特别讓出了房間給典衛大人,與符姑娘一起睡到
代掌門的房裏去。」
耿照聽得慚愧:「我居然喝得人事不知,還要麻煩代掌門攜回。」這才發現
自己身上幹淨清爽,毫無垢膩,連酒氣都不甚濃;一摸胸前背後觸手滑軟,這一
襲雪白的綢緞中單絕非他原先所穿,不覺錯愕:「這……又是誰的衣裳?我原本
的衣衫呢?」
李錦屏抿嘴忍笑,俏臉脹如一隻小紅桃,一本正經回答:「大人一上船來便
吐了一身,所幸昨兒代掌門已先派人進城采辦衣衫,這才有得換。是婢子服侍大
人除衣洗浴,再換上中單的。」
「除、除衣……」耿照臉脹得豬肝也似,差點沒找個地洞鑽進去。
李錦屏倒是一派自然,瞇眼笑道:「婢子十二歲以前,都在湖陰的大戶人家
做婢女,經常服侍老爺、少爺洗浴,也沒什麽。」
艙門推開,另一名少女提着一大桶熱水進來。年紀看似比兩人略小,身材卻
較李錦屏高挑,腰細腿長,尖尖的瓜子臉兒,亦甚貌美,一雙柳眉烏濃分明、英
氣勃勃,倒有幾分染紅霞的模樣。
「大人醒了麽?」那綠綢纏腰的少女一抹額汗,卷高的袖子露出兩條白生生
的細潤藕臂,叉腰說話的模樣卻是大咧咧的,有股說不出的嬌憨。
她開口才發現耿照已坐起,吐了吐丁香顆似的舌尖,掠發赧道:「哎喲,原
來典衛大人起身啦!該不是我吵醒的罷?」哈哈一笑,提着熱水大方地走了進來,
毫不扭捏。
「她叫方翠屏,也是代掌門院裏的。」李錦屏笑着說:「昨兒便是她與我一
道服侍大人洗浴的。代掌門說啦,大人在船上的生活起居,都由我二人照拂,大
人若有什麽需要請盡管吩咐,不必客氣。」
方錦屏聽她說到服侍洗浴,俏臉微紅,順手打了她一下,哈哈笑道:「哎喲,
真是羞死人啦,你幹嘛還說一遍!」笑聲倒是中氣十足,清脆爽朗,看不太出來
是怎麽個「羞」法。
耿照正用香湯漱口,聞言差點噴了出來。更可怕的還在後頭,李錦屏拿出一
套簇新的衫褲,瞇眼笑道:「大人,婢子伺候您更衣。」伸手去解他的中單系繩。
耿照吓得魂飛魄散,面對兩名嬌滴滴的美貌少女又不敢施展武功,一身功力形同
被廢,顫聲道:「錦……錦屏姊姊!這便不用脫了罷?我……我自己穿上外衣便
是。」
方翠屏起初見二人推來搪去還覺有趣,「嗤」的抿嘴竊笑、作壁上觀,還惹
來李錦屏嬌嬌的一抹白眼;看不一會兒頓感不耐,随手拿起繡榻上的衫褲一抖,
又氣又好笑:「典衛大人!你穿的是睡褛,外袍披上去一束,襟裏還要擠出大把
布來,成何體統!我們倆是女子都不怕了,你在那兒瞎纏夾什麽!」不由分說,
一把撲上去加入戰團,「唰唰」幾聲分襟剝褲,果然取得壓倒性的勝利。
束縛盡去,露出一身黝黑精肉,腿間一物昂起,不隻彎翹如刀,尺寸便與一
柄彎鐮相仿佛,青筋糾結、滾燙堅挺,模樣極是駭人。昨晚他爛醉如泥,不省人
事,雙姝幾曾見過這怒龍寶杵的猙獰本相?
李錦屏本跪在他腿邊,褲布一除,差點被彈出的肉柱打中面頰,吓得一跤坐
倒。方翠屏尖叫一聲連退幾步,背門「砰!」撞上屏風,掩口瞠目,半晌才道:
「有……有蛇!」
耿照匆匆拉上褲頭,彎腰遮醜,見方翠屏視線四下尋梭,一副要找東西打
「蛇」的模樣,趕緊搖手喝止:「等……等一下!翠屏姑娘,那……那不是蛇,
是男子……男子晨起陽旺,身子自有的反應。」
「你騙人!昨晚我見過的,才沒……才沒這麽大,樣子也不一樣!」方翠屏
可精了,氣得腮幫子鼓鼓的,誰也别想唬弄她。
耿照欲哭無淚,他一點也不想與兩位初初謀面的妙齡少女讨論此事,迫于無
奈,隻得耐着性子解釋:「是這樣。男子某些時候,陽……陽物與平常大不相同,
昨晚姑娘所見,是……是平常的模樣。」
方翠屏蹙眉道:「那你現在是怎麽回事?」
耿照面上一紅,尴尬道:「早上起床的時候也會變成這樣的,跟我想不想也
沒什麽幹系。」方翠屏見他支支吾吾,其中必有蹊跷,小手環着玲珑渾圓的酥胸,
一臉的不信邪。
到底是李錦屏見過世面,輕咳兩聲定了定神,細聲道:「典衛大人,我見你
那兒大……大得不尋常,色澤深濃似瘀,會……會不會是夜裏不小心壓着了,血
塞不通,故爾腫脹?」
耿照幾欲暈倒。
「你……你不是在湖陰大戶人家待過麽?難道從沒見過男子如此?」
李錦屏搖了搖頭。她做事一向謹慎小心,絕不說空話。
「沒見過這麽大的。」她細聲道:「顔色也不對,我瞧像是壓久了生瘡,得
請大夫來瞧瞧,化瘀去腫,拖下去隻怕更是傷身。」
耿照說也說不清,簡直是秀才遇上了兵,費心勸解:「兩位姊姊先出去,我
自己更衣便了,不會有事的。」不料李錦屏極有責任心,堅持不允。方翠屏蹙眉
片刻,不耐煩揮手:「别吵啦,我請代掌門來瞧瞧!她說是病,你就得乖乖給大
夫看!」
想起這副醜态還得讓代掌門過目,耿照差點沒暈死過去,偏生許缁衣的美态
電光石火般掠過腦海:那細圓有緻的瓠腰,胸口小露的一抹雪潤奶脯,還有充滿
磁性的低柔嗓音……
想象飛馳間,下身益發彎挺起來,紫紅色的鈍尖撐出褲頭,裆間的褲部一跳
一跳的,仿佛裏頭塞了隻大老鼠。
「還說沒病!」方翠屏尖叫起來,踮起腳尖死靠着屏風,伸手一指:「它
……它自己會動,還……還會變大!明明……明明就是一條蛇!」
這下連李錦屏也覺得事态嚴重,凝着俏麗的圓臉站了起來。耿照正猶豫着要
不要先點了她們的穴道,忽聽艙門上「叩叩」兩聲,一把甜美動聽的嗓音道:
「我能進來麽?」卻是符赤錦。
他如遇救星,大聲道:「符姑娘快進來!」心懷一寬,幾乎感動落淚。
符赤錦推門而入,娉娉婷婷踅進了屏風裏,還是昨天那身壓銀郁金裙、柳紅
绫羅兜,外罩一件金紅色的薄紗小袖上衣,隻将腰帶挪了個地方,原本是系于腰
間,今日卻是系在胸腋之下,腰帶裹出兩團堆雪似的渾圓沃乳,才又在左胸下打
了個俏皮的雙環結子,更添風緻。
雙姝昨天都看過她穿這身衣裳,沒想到她隻改了腰帶的位置,看起來卻是風
情兩樣,宛若新衣,都禁不住雙目一亮;若非擔心典衛大人的「病情」,早已上
前喁喁請教,細細交流。
符赤錦見他衣不蔽體,忙掩口扭頭,故作羞赧:「哎,怎……怎麽這樣?」
李錦屏爲維護典衛大人的顔面,一心想将她請了出去,客客氣氣道:「典衛
大人身子不适,符姑娘先讓大人歇息罷。少時好轉些了,再請姑娘吃茶。」
符赤錦詫道:「大人生病了?」
方翠屏不耐揮手。「哎,他那兒腫得跟條蛇似的,怕是血路淤塞,要爛啦!」
符赤錦「噗哧」一聲,慌忙掩口,一雙肥滾滾的雪乳顫晃如奔兔,幾乎要竄
出緊繃的紅绫兜子。
好不容易止住抽搐,擡起一張酡紅嬌靥,掠了掠發鬓,正色道:「兩位姑娘
有所不知,這病很丢人的,一般大夫也不肯醫治。先夫在世時,恰巧也罹此頑疾,
我公婆家傳有一門按摩秘術,稍按背心一陣,便能消複如常。」
雙姝交換眼色,半信半疑。李錦屏瞇眼微抿,溫顔道:「真有這門奇技,小
妹倒想一開眼界。」側身稍讓些個,拈袖擡臂:「符姑娘,請。」
符赤錦面露難色,輕咬唇珠神色遲疑。「這……我公公曾說,家門方伎,雖
是雕蟲小藝,卻一向是傳子不傳女。先夫雖逝,我不敢作主外傳,還請兩位暫且
回避,約莫一刻即可。」
這說法倒是合情合理。雙姝對望一眼,方翠屏笑道:「不妨的,咱們習武之
人也是這樣,門戶所規,不與預聞。」李錦屏斂衽施禮,垂眸微笑:「那我們先
出去啦!我與方家妹子在艙門外候着,符姑娘有什麽交代,喊一聲便是。」使個
眼色,與方翠屏并肩行出,随手帶上了門。
符赤錦憋不住了,抱着肚子笑彎了腰,唯恐驚動門外雙姝,兀自咬緊牙關不
漏聲息,彤豔豔的俏臉直如紅丹,倒在榻上不住踢腿擰腰,堪稱是世上最最美豔
的一尾活蝦。
耿照拉不下臉來,背轉身子怒道:「你笑什麽?再晚來片刻,她們都要喚代
掌門來啦。」符赤錦笑得直打跌,一口氣差點換不過來,小手拍着白皙沃腴的胸
口,眼角生生地迸出淚來。
「哎喲,誰教你一大早便這麽精神!」
總算她十分克制,好不容易止住抽搐,笑罵道:「你還敢生氣!昨兒喝得爛
醉如泥,你倒是挺開心的,逼得我不得不與許缁衣,還有你那英姿飒爽、貌美如
花的染二掌院同睡一艙,那許缁衣城府甚深,言談間總有意無意的刺探什麽,累
得我一夜提心吊膽,沒個好覺。」
耿照臉一紅,刻意不理「你那英姿飒爽、貌美如花的染二掌院」那句,蹙着
眉頭道:「怎麽,代掌門起了疑心麽?她都問了些什麽?」
符赤錦聳聳肩。
「要說到你懂,須費偌大唇舌,我現下可沒氣力。待會兒出去還得應付她呢,
你行行好放了我行不?」低頭以指尖輕撫鎖骨,片刻歎了口氣,正色道:「你要
心裏歡喜染姑娘,還是别裝啞巴爲好。昨兒許缁衣有意無意對我說:「符姑娘眼
光真好。這身衣裳是流影城橫二總管送給我二妹的,隻可惜那時典衛大人下山啦,
沒有眼福。自我妹子離開朱城山之後,一次也沒穿過。」」
見耿照愣愣回頭,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的模樣,符赤錦「噗哧」一聲,嬌嬌
地乜他一眼。「傻子!這套兜裙在染二掌院的衣裳裏可有多紮眼,可見她平日絕
不作此嬌娆紅妝,你道她在流影城是穿給誰看?獨孤天威麽?」
耿照恍然大悟。
符赤錦歎道:「你運氣不好,我挑這身衣裳,純是因爲穿不慣靴褲勁裝;一
瞧她看我的那個神光,才知大事不妙。我對你算是仁至義盡啦,拼了命的撇清,
這下子可好,鬧出個「按摩秘術」的勾當,洗也洗不清。」
耿照懊惱之餘心中一動,容色漸和,笑道:「是我自己不好。你這麽照拂我
的心事,可多謝你啦。」
符赤錦本想再調侃幾句,見他正經八百的,沒來由地害羞起來,便如當日舟
中合體時一般,俏臉霎紅,故意裝出兇霸霸的模樣。「謝什麽?我是怕你讨不到
媳婦兒,到時候攤上奴家,甩也甩不掉!你去打聽打聽,我不勾搭店小二的。」
噗哧一聲,兩人相視而笑。
耿照對染紅霞本已不存癡念,此際心上顫湧,溫情觸動,又想起符赤錦爲自
己奔走,雙手輕輕握着她腴軟的上臂,低道:「我是說真的。多謝你啦,寶寶錦
兒。」
符赤錦羞紅了豔麗的粉臉,隻覺兩人之間連空氣都是滾熱一片,直如鼎沸,
心尖兒砰砰直跳,幾乎撞出胸膛。她讨厭這突如其來、簡直是莫名其妙的羞赧心
動,故意别開視線,忽起童心,一把捉住他腿間昂揚的怒龍,乜着水汪汪的杏眼
壞笑:「典衛大人的病好些了沒?該不會真要奴奴施展家傳的「按摩秘術」罷?」
耿照心思正轉到别處,晨起的堅挺本已略見消軟,陡被滑軟的小手捉住,又
硬翹起來,烘熱火勁透體而出,仿佛要灼了她的手。
符赤錦吓得縮回,兩人四目相對,耿照一臉陰沉。
「哎呀!怎……怎麽還這般精神?」她自知闖禍,不無心虛。
耿照咬牙道:「你公婆家真有意思,都管腿心處叫「背心」。」
符赤錦靈光乍現,抿着紅豔的櫻唇一笑。
「典衛大人莫擔心。男人這事兒,再容易不過啦。」以尾指将柔軟的鬓邊發
絲勾至耳後,把褲頭剝至膝下,兩隻小手握着滾燙翹硬的怒龍杵,低頭噙住雞蛋
大小的紫紅龍首,唧唧有聲的吸啜起來。
耿照猝不及防,被含得一陣舒爽,忍不住閉目昂首,雙手緊握榻緣。
符赤錦生就一張櫻桃小口,與她窄小的玉戶相仿佛,再怎麽張大也難将整根
肉杵吞沒,但她水晶心竅,精擅操偶的小手又是巧極,唇瓣開歙之間,不唯帶來
黏糯肉緊的無上快感,舌尖更是不住勾、點、鑽、挑,膩滑的指觸包着玉柱肉囊
上下搓揉,吮得咂咂作響,鮮滋飽水的聲音極是淫靡。
耿照美得腹間微顫,靈敏的碧火真氣卻生感應,忽然聽得艙外一陣窸窣,蓦
然醒覺,慌忙喊停:「寶……寶寶錦兒!别……先停停!」
符赤錦從檀口中吐出一枚濕濡晶亮的腫脹紫卵,擡起酡紅玉靥,雲鬓微亂,
小巧的鼻尖上布着一層密汗,吐息濕熱,酥胸起伏,也甚是動情。
「怎麽了?不舒服麽?」
「舒……舒服死了。」耿照緩過一口氣來,低聲道:「但吸……吸啜的聲響
太過,恐驚動艙外兩位姑娘。」
符赤錦俏臉一紅,啐道:「呸,要弄得不瘟不火,大老爺怕到天黑都不消停,
淨是折騰人家。好心幫你呢,挑三揀四!」信手在乳間揉碎一顆晶瑩汗珠,勻勻
抹上酥嫩的乳肌,黑白分明的杏眼兒滴溜溜一轉,歎了口氣,薄有幾分無奈:
「也罷!送佛送到西,便宜你啦。」
耿照兀自發怔,卻見她伸手至頸後,低垂螓首,解開肚兜的系繩,又将金紅
小袖的襟口扒開些個,那對碩如雪兔的綿乳頓失依托,「繃」的彈了出來。她将
小手伸至衣裏腋下,小心翼翼地刮捧出大把雪肉,細、軟更逾凝酪,當真是輕輕
一碰便彈晃如波,震蕩不休。
原來她胸乳極沃,乳質又極是細綿,雖有肚兜貼肉裒裹,着衣時仍須将大團
雪肉分至腋間,方能合襟。
她将束縛解開,滿滿的捧出一雙滾圓玉兔,尺寸比肚兜掀落、初初彈出時更
加傲人,宛若兩隻碩瓜并置,沉甸甸的下緣墜得飽滿,乳尖卻昂然挺翹;乳廓之
大之圓,便是攤開手掌亦不能及。
耿照最愛她的綿軟酥胸,欲念大熾,顧不得艙外有人,伸手便握。符赤錦咬
唇輕打他手背,惡狠狠瞪他一眼,水一般的眼波煞是嬌盈:「走開!别添亂。」
将他的褲子除盡,用力分開大腿,屈膝跪在他身前,捧起一雙沃乳,把猙獰的肉
柱夾入雙乳之間,挺動腴腰上下套滑。
耿照隻覺陽物被裹入一團軟糯美肉,與蜜壺中美滋滋的濕潤相比,她的乳肉
更加清爽細滑,直如敷粉,雖然陽物被小嘴含過、沾滿了津唾,乳間亦有薄汗,
但套弄的觸感與膣中大大不同,各有奇趣。
眼見美人跪在身前,身上的衣裳大緻完好,連乳下的衣帶也未松開,卻捧出
兩隻傲人的雪白乳瓜夾着他的陽物,奮力套弄迎合,視覺上的刺激與滿足遠大過
肉菇的舒爽。
耿照舍不得移目,輕扶她渾圓的肩頭,忍不住贊歎:「寶寶錦兒,你那兒
……當真是好滑、好細軟!比水豆腐還嫩。」符赤錦得意極了,紅着臉媚笑:
「跟穴兒比起來哪個好?」
耿照笑道:「寶寶錦兒的小洞洞裏藏了隻雞腸,奶子卻是瓜兒似的大白豆腐
……嗯,我也不知道哪個更好些。寶寶錦兒套完了,再給我插兩下,那時便說得
準啦!」
隻有與她一道,他才說得出這些淫靡調笑。如霁兒之千依百順、明姑娘之深
谙閨樂,偶爾說一兩句或可助興,但如此赤裸裸地,毫無顧忌地說着交媾、私處
等穢語,難免不甚自在。
但符赤錦不同。
她本就機鋒敏捷,于男女之事更是全無忌諱,她臉紅乃因情欲、興奮,是邀
請他長驅直入的誘人前哨,不會令她羞憤難容。在那個抵死纏綿的午後,寶寶錦
兒咬着他的耳朵,毫無保留地贊美他的粗長悍猛,大膽地需索着他,嘗試起兩人
均未用過的交媾姿勢……
「我愛聽你說下流話。」
符赤錦雙手掐着雪乳,沃腴的乳肉滿滿包裹着肉杵,細嫩的乳蒂從指縫間翹
了出來,原本粉潤的蒂兒脹得酥紅,不知掐得太緊,抑或太過動情所緻。「你老
是正正經經的,害我都不知怎辦才好。嗯,這樣……舒不舒服?還是這樣好?」
她揉面團似的揉着雙乳,直把飽滿的胸乳當成了裹布擠水的豆腐腦兒,汗津
津的乳溝擠出滋滋水聲。
即使美人媚态養眼,但肉莖上的快感已漸蓋過視覺的享受,耿照瞇眼吐氣,
低聲道:「都……都好!寶寶錦兒,我、我……真是美死啦!」
符赤錦酥紅的鼻尖、胸口都沁出細汗,用呢喃似的迷蒙口吻道:「原來典衛
大人愛我磨豆腐哩!寶寶錦兒磨得忒好,大老爺賞寶寶錦兒什麽?」
耿照舒服得連連拱腰,結實的腹肌成團虬起,不住輕顫。
「賞……賞寶寶錦兒一根又硬又……又燙的大棍兒好不?」
「吃過啦,寶寶錦兒不希罕。」
符赤錦一雙杏眼瞇得貓兒也似,加緊套弄,口吻卻十足嬌憨,膩聲道:「寶
寶錦兒好餓呢,大老爺行行好,賞寶寶錦兒一口熱熱的、濃濃的,又甜又香、滋
補身子的杏仁茶罷。寶寶錦兒,最喜歡喝大老爺的杏仁茶了。」低頭一噙,奮力
将杵尖含進小嘴裏。
耿照再也無法忍耐,身子一僵,滾燙的濃精仿佛挾着無數顆粒噴出馬眼,射
得又猛又急;總算神智猶在,精關一失,慌忙低喚:「寶……寶寶,我要來啦!」
唯恐陽精黏稠,陡地嗆壞了她。
符赤錦卻牢牢噙着不放,細長的雪頸随着馬眼的張弛一鼓一鼓的,微浮起些
許青筋,喉頭「骨碌」幾聲,竟将精液全咽了下去,才抿着小嘴擡起頭來。
耿照心疼不已,伸手撫她的面頰。符赤錦含笑閉口,小嘴連抿幾下,才和着
津唾将殘精吞盡,笑道:「大老爺賞了寶寶錦兒杏仁茶,不吃完太可惜啦。」修
長的指尖一抹嘴角,将一抹晶亮液絲抹在紅彤彤的嘴唇上,冷不防地湊近一吻,
與耿照四唇相接。
兩人吻得如癡如醉,若非礙于艙外有人,耿照早将她推倒繡榻,大聳大弄起
來。好不容易分開,符赤錦調皮地眨眨眼睛,一臉狡計得逞的模樣,輕皺了皺小
巧瓊鼻,得意笑道:「我這人一向不吃獨食,也分一口給你嘗嘗,看我們家大老
爺滋味怎樣。」
見耿照神色有些木然,以爲他生氣了,撒嬌道:「哎唷,這樣便生氣啦?大
老爺大量,莫要計較……」順着耿照的目光低頭一瞥,赫見陽物挺直翹起,若非
沾着津唾汗水,簡直和原本沒甚兩樣,适才的辛苦就像鬼擋牆,仿佛全沒發生。
「說!」她俏臉一沉,殺氣騰騰:「你是還沒消呢,還是又硬了?」
耿照神色尴尬,正盤算着如何解釋,符赤錦已劈哩啪啦刮了他幾下,粉拳一
陣流星快打,咬牙道:「去你的!你這淫棍,存心尋姑奶奶開心麽?忒厲害怎不
去捅一捅外頭那兩個,自個兒擺平去!」
約莫驚動了李、方二姝,李錦屏隔門問道:「符姑娘!一刻将至,典衛大人
情況可好?我姊妹倆要進門去啦。」
符赤錦瞪着耿照,語聲卻溫柔從容:「請二位稍候。大人這病不是普通的嚴
重,若再晚片刻,整個下半身切掉都沒得治,乃是俗稱的爛花柳、敗德病,壞人
患的比好人多。還須再按摩一刻,方能拔除病根。」
門外沉默片刻,李錦屏道:「那便不打擾姑娘啦。」雙姝一陣竊竊私語,依
稀聽得「看不出他這麽壞」、「當官都是這樣了」之類,聽得耿照淚流滿面。符
赤錦出了一口惡氣,見他一臉無辜,不禁搖頭歎息:「合着是我欠了你的。躺下!」
一推他胸膛,撩裙跨上他腰際。
她這身是名貴的仕女衣裳,不比仆婦婢女,裙内空空如也,便是赤裸的下身。
壓銀郁金裙一掀,一股溫潮的鮮甜幽香便即散出,仿佛碾碎了什麽漿果熟瓜,既
有糖甜膏潤,又複清爽宜人。
她雪白的腿心裏水光盈盈,清澈的蜜汁沿沃腴的白皙大腿淌下,晶亮的液漬
一直蜿蜒到膝彎處;玉門處一小圈酥嫩紅脂已充血腫脹,宛若花房熟裂,正待愛
郎恣意摘采。
耿照睜大眼睛。「寶寶錦兒,原來你這麽濕啦?」
「啰唆!」她咬牙切齒,一手撩裙,一手捋着滾燙的怒龍杵對正小小的洞口,
一點、一點坐下了去,直到适應他的粗長,才将裙擺攤在他的胸口,雙手壓着,
擡着肥美的屁股搖了起來。
符赤錦雙乳綿軟,由下往上看,直如兩座巨大的雪峰,白花花的酥嫩雪脂溢
滿視界,效果十分驚人。
她以一根金紅衣帶将裙子系在胸下,雖扒開衣襟、解下小兜,卻未将衣帶松
開,乳上固然近乎赤裸,小袖上衣及郁金裙卻是好端端的,衣帶箍住乳房下緣不
讓乳肉墜下,翹成了兩隻扣鍾似的巨峰,傲然挺凸,分外誘人。
耿照愛極了這雙美乳,正欲探手,卻被玉人所阻。「揉……揉壞了這身衣裳
……哈、哈、哈……拿什麽還你的染姑娘?」她咬牙細喘,媚眼如絲,一邊辛苦
開口:「你把手……擱榻上,不許亂動!我……瞧我把你弄出來……啊、啊、啊
——」
耿照不敢違拗,躺在繡榻上攤成了一個「大」字,她按住他脅下床闆,屈膝
蹲如雪蛙,支起雙腿,玉臀騎馬似的一陣劇搖;這個姿勢下身懸空,兩人幾乎隻
有交合處相接,上位的女子全靠強勁的大腿與腰股之力運動。
他隻有半截肉莖戳入寶寶錦兒的小蜜壺裏,但覺絞扭套弄之勁急,較小手掐
捋時更加難當!那感覺十分奇妙,比鱆管吸吮更加緊黏,速度卻像揮鞭策馬,逼
命也似,火辣辣的難分痛快,一下便套得他脖頸昂起,隐有洩意。
兩人都不敢發出聲音,隻剩粗濃的喘息,符赤錦偶爾迸出一絲嬌膩的嗚咽,
皺眉咬唇,下颔抵着鎖骨,兩頰通紅,似是抵受不住;下身卻越套越急,腴嫩的
大腿與雪股繃出成團的肌肉,雙乳甩開汗珠,連胸口都漲紅一片。
「唔、唔——」耿照發出受傷般的低哼聲,快感瞬間如潮湧至。符赤錦順勢
跪了下來,裹滿白漿的陽物「唧!」一聲納入大半,她縮着粉頸細細顫抖,在檀
郎身上的馳騁卻改爲更激烈的前後晃搖!
圓鼓成團的腰側肌肉,連着臀瓣不住上下打圈,晃起一片酥白雪浪;片刻,
符赤錦搖動的幅度更淺、動作益小,速度卻快了一倍不止,宛若蜂鳥振翼,兩頰
陡地彤豔如血,「嗚嗚」的呻吟已難以克制地迸出唇縫,她一把抓起攤在愛郎胸
膛的裙擺咬在口中,顫抖着翹起臀股死命地搖!
「寶……寶寶!」耿照失聲低喊:「……來了!」
「給……給我!」
她迸出一聲急促虛渺的氣音,吞聲似的将呻吟咬在口裏,雪臀一僵,趴在他
胸前大抖起來。幾乎在同時,耿照二度噴薄而出,痛痛快快丢盔棄甲,洩了個流
滾如洪,點滴不剩。
兩人叠在一起喘氣着,耿照隻覺胸前枕着兩團異樣的溫軟,寶寶錦兒連汗嗅、
吐息都是新鮮花果般的清香,整個人美好得無以複加,他一點也不想放開她……
終究還是符赤錦機靈,喘過一口氣來,胸口彤紅未褪,便掙紮坐起。重新系
好肚兜、拉上衣襟,理了理汗濕的雲鬓,取手絹兒捂着玉門:「剝」的一聲拔出
消軟的陽物,濃白的精水稀裏呼噜流了一絹。
她抖着白嫩的腿兒扶下榻來,将漿濕的絲絹捏成一團,随手理好裙擺,又是
一名規規矩矩、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除了天熱微有薄汗,全然看不出異狀。
被這匹嬌媚的小烈馬使出渾身解數一絞,耿照射得又猛又多,終沒能立時雄
起。艙門外叩叩幾聲,傳來許缁衣溫雅動聽的低磁嗓音:「耿大人,聽說你生病
啦!我略通醫道,可否讓我瞧一瞧?」
第五九折五蛇爲輔,不令而行耿照心頭一揪還未放下,又聽一人風風火火奔
來,沐雲色急道:「我聽說耿兄弟病了,昨兒不是好好的麽?」腳步聲戛然而止,
如遭阻攔。一把清脆動聽的嗓音道:「沐四俠莫着急。他是水月停軒的客,先讓
我師姊瞧瞧罷。」寥寥幾句,淡然的口吻卻無轉圜,竟是染紅霞。
耿照欲哭無淚,分不清那李錦屏是去喚人呢,還是敲了開飯鍾,怎地一幹人
等全來到了艙門外。許缁衣連喚幾聲,略微側耳,房中卻沒甚動靜,凝神揚聲道:
「耿大人,我進來啦!」不待門中呼應,運勁一推。
衆人湧入艙中,隻見屏風推開,耿照穿得一身雪白中單,盤腿坐在榻上,手
拿濕布巾揩抹口鼻,一臉灰白,似是剛嘔吐過的模樣;符赤錦跪在她身後,仔細
爲他摩挲背心。兩人均是衣着完好,的确不像有什麽私情。
沐雲色一看,心中的大石登時落了地,笑道:「耿兄弟,你昨夜喝高啦,這
是宿醉。頭疼個半天,再吐過幾回,也就好啦,咱們今晚再去喝!」染紅霞瞥他
一眼,俏臉微沉,神色頗爲不善。沐四公子何其乖覺,立時含笑閉嘴。
許缁衣爲他号過脈,喚方翠屏讓廚房再熬醒酒湯,那李錦屏細心周到,本想
留她服侍耿照,眼角一掠過師妹的面龐,心思已轉過數匝,面上卻不動聲色,溫
柔笑道:「多虧得有符姑娘照拂。我見姑娘手法娴熟,可是出身杏林世家?」
符赤錦于醫藥一道,所知不脫習武範疇,又不是打穴截脈,哪有什麽特别手
法?卻不得不順着胡說八道:「代掌門見笑啦。我公公曾做過跌打郎中,我也隻
是胡亂學些,不能見人的。」
許缁衣微笑道:「大隐隐于市,符姑娘家學淵源,我等便不打擾啦。待耿大
人身子好些,再來探望。」率先起身,行出艙去。她一走,方、李二屏也跟着離
開;染紅霞扶劍轉身,踩着一雙長腰細裹的蠻紅勁靴,看都不看二人一眼,沐雲
色亦随之退出艙房。
艙門掩上,耿照精神一松,頹然坐倒。符赤錦歎道:「死了,一場白忙!你
的染姑娘可上心啦。許缁衣這女人趕盡殺絕,一點餘地也不留。你趁早找個機會,
向染姑娘表明心機罷,省得夜長夢多。」
耿照摸不透女子心思,回想适才染紅霞的神情,猜也猜得是大大的不妙,一
時懊惱、頹唐等齊湧了上來,賭氣道:「都是你們說的,幹我底事!怎麽你們一
個個,都咬定了我……我……」
「咬定你喜歡染姑娘,是不是?」符赤錦噗哧一笑,故意逗他:「傻子才看
不出啊,耿大人。你信不信,就沐四俠看了幾眼,現下他多半也知道啦!我們不
但看出你對她有情意,她對你也格外不同。若非擱在心尖兒上,放也放不下,誰
理你跟哪個女人同一張床?」說着咯咯笑起來。
耿照說她不過,閉起嘴巴起身穿衣。符赤錦平素牙尖嘴利,此際倒也不追打
落水狗,雙手叠在膝上安靜閑坐,片刻才揀了條素雅的綢帶子替他系腰,動作輕
柔利落,說不出的動人。
耿照見她雙頰暈紅、胸頸白皙,模樣像極了一名柔順的小妻子,心中不豫早
已煙消雲散,暗忖:「她處處都爲我着想,我這是同誰負氣?」低聲道:「寶寶
錦兒,對不住,我知你是爲我好。」
「誰爲你好了?」
符赤錦也不擡頭,似是專心爲他理平衣褶,菱兒似的姣好唇抿一勾,自言自
語:「這麽心軟,最招女兒家喜歡。但若真要讨到知心美眷,心腸得硬些。」說
着俏皮一笑,隔衣拍了拍他結實的胸膛。
耿照也笑起來,歎息道:「寶寶,你這麽好,誰要娶了你,真是幾輩子修來
的福氣。」
符赤錦嬌嬌地瞪他一眼,笑啐道:「呸,誰要你來賣好?你想我給你燒飯洗
衣、伺候你穿衣裳洗臉麽?作夢!我從前嫁人,是因他又乖又聽話,什麽事都隻
會「之乎者也」窮搖腦袋,傻氣得很,怎麽欺負他也不生氣,可不是給他做婆子
婢女。」
那便是她口中的「華郎」了。是什麽樣的男子,才能擄獲寶寶錦兒的芳心?
耿照好奇心起,沒怎麽細想,脫口道:「你丈夫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人,才能娶到
這麽好的寶寶錦兒。」
符赤錦微微一笑,低頭不語,繼續替他整理衣衫,氣氛一下便冷落下來。
耿照自知失言,讷讷抓了抓頭,既心疼又懊悔;符赤錦既作若無其事狀,再
說下去隻會越弄越僵,沉默似是唯一的解方。他安靜片刻,忽想起一事:「是了,
寶寶錦兒,你知不知道「化骊珠」是什麽?」
符赤錦斂起嬉戲打鬧的神氣,肅然道:「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這三字是
帝門的大秘密,你打哪兒聽來的?是那騷狐狸麽?」
耿照說明五絕莊所遇,爲掩去珠子被吸入體内一節,同時顧及《奪舍大法》
的秘密,故省略開盒之事未提。在符赤錦聽來,億劫冥表自還在莊内密室之中。
「弦子帶回這個線報,五帝窟那幫人該樂歪啦。」
她美眸一亮,明明是精神大振的模樣,口氣卻仍是冷冰冰的,尖翹的瓊鼻中
輕哼一聲,抱臂冷笑。「隻可惜你二人出入密室之後,嶽宸風那厮多疑深沉,必
定改變藏寶處,終究是一場白忙。可惜!」
耿照倒沒想過自己的刻意隐瞞之中,竟有如此漏洞,強笑道:「五絕莊的機
關中樞我見過,知道還有什麽地方能藏。既要犯險,起碼要知道化骊珠是何物,
若隻是金銀珠寶一類,就免了罷。」
符赤錦搖頭。
「我有言在先,在我心中,沒當自己是五帝窟的人,才不管她們死活。」她
正色道:「但化骊珠牽涉太大,我不能對你說,這自也不是信不過你,你自己問
漱玉節好了。我隻能告訴你:失卻此珠,帝窟純血絕矣!你說嚴不嚴重?」
耿照蹙眉道:「既然如此,還是得盡快走一趟蓮覺寺才好。」
符赤錦道:「是呀是呀,你救了騷狐狸的蠢女兒,人家正翹着毛尾巴等你呢。」
耿照明明覺得這話不妥,但她一本正經比手劃腳,說得有鼻子有眼,腦海中
不由替漱玉節的端莊形象勾上了一蓬毛茸茸的翹尾巴,「噗」的噴出一口茶。兩
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靜默片刻,一齊捧腹大笑。
「你……你這話真是太缺德了!」
「你笑得這麽大聲也很缺德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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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5:37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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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稍事整理,連袂而出。染紅霞的艙房位于第五層甲闆,自是男賓止步,
一出房門,便見李錦屏守在轉角廊間,遠遠見得二人,瞇着彎月兒似的杏眼迎上:
「典衛大人好些了麽?」
「呃,是……好得多啦,多勞姊姊費心。」
「又不是我們費心。」轉角處方翠屏突然冒了出來,沒好氣的一瞪,翻着美
眸啐道:「代掌門來請典衛大人過去用早飯。」瞧她的神情,十之八九已知适才
之謬。李錦屏用手肘輕輕碰她一下,方翠屏怒道:「你撞我幹什麽?又不是我沒
事兒騙人。」氣呼呼的扶劍轉身,結實的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分不清是賭氣還是
帶路。耿照尴尬已極,倒是符赤錦一派從容,徑自斂眸垂頸,安靜跟在後頭。
許缁衣在第三層甲闆後進的指揮室擺布早膳,命廚工以切細的魚脍煮成熱騰
騰的鮮魚粥。那魚生極是新鮮,切成細脍後徑鋪碗底,撒上姜絲蔥珠,再以熬得
細滑的晶瑩滾粥一燙,清香四溢、生熟合度,最是适口。她長年茹素,自己碗裏
便隻盛白粥。
桌上擺着五六碟小菜,同座的還有沐雲色、染紅霞。許缁衣身邊空着一位,
她微笑解釋:「我三師妹家裏乃是京中望族,今兒天未亮便出發去迎接皇後娘娘
啦,這是她的位子。」
耿照聽過「蝶舞袖香」任宜紫的名号,這位三掌院的年紀雖與他相仿,大名
卻已轟傳江湖,不但劍藝曾受三大劍門的首腦肯定,爲其師杜妝憐赢得「天下擇
徒授徒第一」之譽,更是無數正道弟子魂牽夢系、念茲在茲的夢中情人,美貌家
世無一不備。
生魚粥十分糯滑可口,越浦是東海第一大河港、漕運中樞,這裏的魚貨若還
說不上鮮,普天下再無鮮魚可言。符赤錦的座位被安排在耿照身邊,染紅霞卻恰
恰在他的對面;席上唯二不交談、不對眼,宛若分置兩界的人偏偏直面相對,當
真是尴尬到了極處。
沐雲色敏銳察覺,索性東拉西扯,與衆人攀談。他見識淵博,熟知武林各家
的掌故,閱曆又極是豐富,席間叠出妙語,未有一刻冷場。耿照心中感激,沐雲
色與他交換眼色,潇灑一笑,心照不宣。
染紅霞放落筷子,低聲道:「我吃飽了。諸位慢用。」便要起身,碗裏的粥
還剩下大半,魚片更是連動也沒動。
許缁衣取絹兒按了按嘴角,怡然道:「妹子先坐會兒。待用餐完畢,典衛大
人有要事與衆人說。」染紅霞肩頭微動,又木然還坐,宛若一隻瑩然俏美的玉觀
音。
沐雲色持羹入口,目光掃過席間諸人,暗忖:「代掌門若非不谙風月,也未
免太過無情。她師妹咬牙按捺、耿兄弟如坐針氈,兩人都痛苦至極,何必硬湊一
桌?」正要發話,忽聽符赤錦細聲道:「我也吃飽啦。江湖之事,奴家不敢與聞,
請先容我告退。」便要起身。
「符姑娘怎知我等要議的,是江湖之事?」許缁衣淡然一笑,随口問道。
符赤錦俏臉微紅。「幾位都是……都是大人物,奴家一介小女子,無論各位
議什麽,我……我都是不懂的。」語聲雖是怯生生的,應對卻是不慌不忙。
許缁衣笑道:「姑娘客氣啦。翠屏,帶符姑娘去二掌院房裏歇息。」
染紅霞身子一顫,面上冷冷的沒甚反應。符赤錦暗自咬牙,總不好說「我去
代掌門房裏」,這記悶棍算是嚴嚴實實吃了下來,既無見縫插針、尋隙反擊的機
會,索性斂衽施禮,随方翠屏退了出去。
許缁衣命李錦屏收拾桌面,屏退閑雜人等,對耿照道:「典衛大人,沐四俠
與我師妹都是親身會過妖刀之人,他二位忠忱可表,人品、武功也都是挺身抵抗
妖刀的上上之選。你答應告訴我的事,我想讓他們也聽一聽。」
耿照心想:「也對。二掌院是水月一門的棟梁,沐四俠更是琴魔前輩的親傳,
深受韓宮主信任,他們才是蕭老台丞所需要的「力」。」想起蕭谏紙之言雖覺氣
餒,仍勉強打起精神,将對老台丞說的源源本本再說一遍。
沐雲色聽完,不由皺眉:「老台丞的意思,我不明白。昨晚我與耿兄弟交過
手,要說他的武功造詣幫不上忙,那也用不上我了,降妖除魔的力量不是越多越
好麽?」這話卻是對着許缁衣說的。
上回他與談劍笏、許缁衣齊上流影城讨人時,便對這位娴雅端麗的代掌門很
是佩服。她從些許的蛛絲馬迹,推出斷腸湖與靈官殿的事件背後有耿照這麽個人
存在,斷定橫疏影不會爽快交人,條理明晰、眼光奇準,在三人之間隐爲馬首。
蕭谏紙行事難測,沐雲色百思不得其解,習慣使然,直覺便向許缁衣尋求答
案。
許缁衣含颦不語,凝神片刻,才輕聲道:「或許老台丞的意思是:妖刀并非
什麽怪力亂神的天降魔物,而是一樁陰謀。
「對付妖物,就好比是獵人打虎,利械深壑備齊了,一擁而上便是,人多自
是助力,總是不錯的。對付陰謀家卻不然,稍有差池,自相殘殺所造成的傷害,
隻怕還遠在尖牙利爪之上。老台丞要的非是伏虎屠龍的蓋世英雄,而是想掌握七
派首腦,令其一心。」
沐雲色與染紅霞目光交會,兩人均親身領教過妖刀的異能,隻覺此說未免不
切實際——縱使世無鬼怪,妖刀總是異物,彙集衆人之力圍捕銷毀,總比放任拖
延、去搞什麽團結七派要強。
非是他倆迷信,沐雲色熟知江湖運作,染紅霞自身更是水月停軒的第二把交
椅,正道盟會見得多了,明白「團結七派」雲雲不過是空口白話。各派既有門戶
成見,利害糾葛,傾軋又深;林林總總,豈能于一時三刻間放下?蕭老台丞所求,
實如書生抨政,隻見其迂。
「《東海太平記》我也讀過,蕭老台丞通篇所言,不過「世無鬼神」四字。」
沐雲色傲然一笑:「他要花偌大心神統合四劍三鑄,也須看妖刀等不等他。況且,
老台丞畢竟是朝廷之人,隻消妖刀沒殺過白城山以西,朝廷未必當作一回事;若
要信他,不如相信自己。我師父與三師兄俱折于幽凝,我與妖刀勢不兩立!」
染紅霞道:「妖刀至邪至惡,流落在外一天,不知要害多少人。我也以爲不
能久待,妖刀是魔物也好、陰謀也罷,都須盡快毀去或封印,免增傷亡。」
沐雲色撫掌道:「二掌院說得是。老台丞若再觀望拖延,不肯出來領導除魔,
我們就自己來!三十年前,先師與杜掌門等「六合名劍」降服妖刀、拯救黎民之
時,也不見有什麽朝廷來協助。」見許缁衣始終未開口,轉頭問道:「代掌門說
是麽?」
連喚幾聲,許缁衣才回過神來,輕搖螓首。
「我思慮較慢,一時想出神啦,沐四俠莫怪。」
「莫非代掌門發現了什麽蹊跷?」
許缁衣輕掠發鬓,悠然道:「我是想,在蕭老台丞心中,倘若當真團結了七
派,令其一心,該由誰來領導?是天門鶴真人,還是貴宮韓宮主?青鋒照的邵家
主博施恩而周濟衆,聲望極隆,赤煉堂雷總舵主更是一呼百諾,手绾數萬幫衆的
大豪傑……誰來擔任這個七派盟主,才能服衆?」
沐雲色心中疑惑:「她說思慮尚不及此,居然非是客套。不可能發生的事,
有甚好想的?」信口回答:「自是由他自己來做了。鶴着衣雖較年長,聲望遠不
及蕭谏紙,我家宮主年紀尚輕,且無意于此,自也不來争搶。青鋒照、赤煉堂兩
家素來有隙,誰做盟主,另一家必定退出。而邵鹹尊澹泊名利,約莫不肯居首;
赤煉堂卻是做慣朝廷生意的,不會開罪老台丞。算來算去,也就蕭谏紙自己最合
适。」
許缁衣娴雅一笑。
「我也是這麽想。」
沐雲色心領神會,一下子突然明白了她的思路,沉吟片刻,淡然笑道:「統
合四劍三鑄、選出個令出必行的盟主來,這都是不切實際的念頭,想到頭發白了,
也不可能成真。代掌門識見過人思慮深遠,若要主持滅魔大計,我頭一個參加。」
轉對耿照一笑:「耿兄弟本領高強,若沒别的話,我便算上你一份啦。」
耿照見許缁衣含笑投來視線,竟未出言反對,一下子不知該怎麽回答。
蕭谏紙要他走,許缁衣看樣子并不反對他留,他與沐雲色甚是相得,一加一
減,似沒有拒絕的道理;但對席染紅霞冷冰冰的模樣,又令他坐立難安,恨不得
抛下這一切奪門而出,再也無須面對這些……
耿照忽道:「代掌門,我今日想出門一趟,送……送符姑娘返家。她不是武
林中人,原不該涉入武林之事。」沐雲色、許缁衣聞言微怔,都覺此時說這話不
适當,染紅霞面如死灰,直挺挺的僵坐不動,目光徑投舷窗之外,焦點卻凝于虛
空中。
總算許缁衣反應機敏,颔首微笑:「如此甚好。我喚二屏登岸雇車馬,陪兩
位走一趟。」
蓮覺寺内有集惡道潛伏,李、方二姝花朵似的妙齡少女,别說驅車上山,就
連靠近也有危險。耿照胡亂搖手:「不、不必……不必客氣!我來即可,毋須勞
煩二位姊姊。」黝黑的娃娃臉脹得棗紅,說是無事,任誰也不信。
許缁衣不動聲色,微笑道:「那我讓她們雇好車馬,供典衛大人使用。是了,
不知符姑娘家住何處?若是路程遠些,須雇一輛結實大車,跑的路才能長些。」
耿照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但不答又顯得太過奇怪,隻好說:「說是在阿蘭山附
近的一個小鎮集,符姑娘認識路的。」
「典衛大人何時回來?還是……便不回來了?」她問。
耿照估量在蓮覺寺與漱玉節會面、商讨化骊珠之事,最少也要一天。爲防時
日說得少了,許缁衣派麾下的弟子去阿蘭山附近尋找,害了這些天真爛漫的無辜
少女,便道:「約莫三天罷。途中若遇本城人馬,我會派人回報代掌門,再約期
拜望。」
許缁衣含笑點頭:「還是典衛大人設想周到。」命二屏登岸雇用車馬。耿照
要自行駕車,連車夫都沒要——上回寶寶錦兒在蓮覺寺,已害死一名無辜車夫,
他心中顧慮,能不要還是不要了。
兩人登岸之際,幾乎全映月艦上的少女都趴在船舷上圍觀。
當初孤男寡女同乘一船、在江上漂流之事已夠引人遐想了,雖在染紅霞的嚴
令之下,「兩人均是赤身裸體」的流言到今晨才慢慢傳開,再加上「二屏撞見大
蛇」的轶聞,少女們都認定典衛大人救了美貌的符姑娘後,符姑娘以身相許,兩
人情難自己,私訂終身,紛紛來争睹這對曆劫鴛鴦,人群中獨不見染紅霞來送。
一名約莫十三四歲、容貌極豔的少女,似與沐雲色特别親昵。少女身穿紫白
相間的嫩綢衫子,個子嬌小,身形才初初長成,胸前猶如乳鴿嬌伏,略微膨起兩
團玲珑嫩乳,神情甚是桀骜不馴,隻在沐雲色旁邊才稍露笑容;泰半的時間都被
許缁衣帶在身邊,少女陰沉的臉色有着超齡的成熟,令人難以親近,也絕少與其
他同門師姊交談。
耿照對她似也有一絲莫名的熟悉,然而臨行匆匆,不及細問。
沐雲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等你回來,我們再去吃酒。」
「好。」見他一如昨夜,耿照松了口氣,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阿蘭山位于越城浦近郊,耿、符二人午後出發,半個時辰就轉上起伏平緩的
丘陵山道,阿蘭山的蒼郁山形近在眼前。白日裏香客衆多,車行極緩,兩人乘坐
一輛篷頂騾車,能遮陽阻風,耿照在車座上持缰駕駛,符赤錦便卷起遮簾,坐在
他身後聊天,倒也不甚難捱。
爲防萬一,耿照對她說了集惡道的事,符赤錦蹙眉道:「想不到連那班牛鬼
蛇神也出籠啦,看來這個七玄大會還真有名堂。」
「又是七玄大會!」耿照心中一凜。上回在覺成阿羅漢殿,他與明棧雪偷聽
陰宿冥、聶冥途對話,曾提及這詭秘的外道之會,可惜點到爲止,并未深入,難
知底蘊。
「有個自稱「鬼先生」的神秘人,傳帖七玄召開大會,凡與會者須是七玄首
腦,并持有至少一樣天宗聖器,方有資格。」符赤錦簡單的說了一遍,與耿照所
聞出入不多,看來鬼先生的身分來曆,連五帝窟也不甚了了,隻能以「神秘人」
呼之。
耿照沉聲道:「這「鬼先生」指明讓七玄去争奪妖刀,居心叵測!七玄的首
領們爲什麽要理會他?」
符赤錦聳肩一笑。
「誘之以利、驅之以柄,有什麽事做不到?你想想,若有人以雷丹的驅除之
法,又或是抓住嶽宸風做爲交換,漱玉節那騷狐狸隻怕像隻八爪章魚,立時便纏
了上去,這有什麽好驚訝的?」
「鬼先生便是以此爲條件,讓五帝窟不得不參加七玄大會?」
「我不知道。」符赤錦蠻不在乎地爬梳着烏亮的發梢,笑道:「這事是我三
位師傅同我說的,我跟漱玉節或五帝窟沒有這種交情。」
耿照沉吟片刻,忽道:「寶寶錦兒,你口口聲聲罵漱宗主、罵五帝窟,卻爲
了救她的女兒,不惜求取殘頁,冒險犯難……我猜若非是瓊飛失陷,你斷不會如
此草率,動手行刺。我不懂,這究竟是爲什麽?」
符赤微側着頭,勾着尾指将一绺鬓絲掠至耳後,纖巧的耳蝸子透着光,看來
便似玉琢。
「我非常讨厭漱玉節,也不喜歡五帝窟大部分的人,就跟他們不喜歡我一樣。
然而要領導這幫笨蛋,我不覺得有誰能做得比漱玉節更好。若教瓊飛的愚行斷送
了五帝窟,九泉之下,我也不能向姑姑交代。
「現下圖謀敗露,沒法繼續潛伏在嶽宸風身邊了,也毋須再跟五帝窟那幫人
虛與委蛇,反正相看兩厭,誰得了好處?陪你把化骊珠的下落交代完畢,我會暫
時回到師傅身邊去,以遊屍門的身分參加七玄大會。」
她瞇眼一笑。「你若想去開開眼界,不妨與我一道。」
耿照本想将她送回五帝窟,交由漱玉節、何君盼等保護,不想她竟如此打算,
心思飛轉,點頭道:「沒關系,你若要進城去找三位師傅,我會送你去的。」符
赤錦甚是歡喜,咬着嘴唇嬌嬌一笑:「好啊,說了可不許混賴。一會兒你進去同
漱玉節說好,我們趕緊下山進城,沒準兒還能趕上晚市。」
耿照搖頭道:「沒這麽容易。」閉口不語,神情若有所思。
符赤錦盯了他半晌,笑容一凝,咬牙低道:「跟我說實話。化骊珠毀掉了?」
見他搖了搖頭,柳眉益鎖:「難不成……化骊珠在你手裏?」耿照與她相處以來,
一向彼此坦誠,不想說、不便說的就跳過不說,即使對方察覺了也不追問,也沒
多想便點了點頭。
符赤錦倒抽一口涼氣,勉力壓低聲音,咬牙道:「億劫冥表号稱永閉不開,
你是怎麽把它弄開的?」看他沉默不語,靈機一動輕輕擊掌:「原來如此,與我
想的不謀而合。我早說過,找個刀法利索的,一刀劈開便是!再怎麽神奇,也不
過就是個黃金盒子,還待怎的?」
耿照搖頭道:「不是用刀。那盒子上的小字是首歌訣,我恰巧背過,照順序
一一按下,金盒便自行瓦解。」符赤錦隻覺不可思議,察言觀色,也不繼續追問,
笑道:「喂,讓我瞧一瞧好不?」
耿照遲疑片刻,低聲道:「恐怕看不到。」心想若不能從符赤錦處問出端倪,
隻怕漱玉節算計精明,更加不可能吐露,遂将當日化骊珠鑽進體内、幾度迸出莫
名奇力的事說了。
符赤錦原本還嘻笑不止,一副難掩好奇的模樣,越聽面色越沉,溫軟的柔荑
覆住他握缰之手,嚴肅道:「現下立刻掉頭!進城找我三位師傅,或回水月停軒
處也行。你決計不能上蓮覺寺,若教漱玉節知曉此事,會生生剖開你的肚子取珠
的!」
耿照愕然道:「怎麽會?我與漱宗主立有盟約,況且,她還需我幫忙鑽研祓
除雷丹之法……」
「天真!」符赤錦硬生生打斷他。「就算你能祓除雷丹,也比不上這枚珠子
的價值于萬一!若是珠子化在你體内,五帝窟的純血傳承便化爲烏有,漱玉節縱
遭天打雷劈,也擔不起這個罪名!此事若教她知曉,你的性命就難保了。弦子知
你吸收了珠子麽?」耿照搖頭。
符赤錦急道:「立刻掉頭!我們快離開這兒!」耿照拗她不過,隻得調轉騾
車易道,一路搖搖晃晃下山。符赤錦神色凝重,拉起馬車周圍簾帳,自以金紅披
帛包住頭面,又取一條幹淨布巾替他裹頭覆面,以避免被潛行都的耳目發覺。
「倘若運氣不好,暴露了行蹤,」她拍拍插在座闆上的神術刀鞘,正色道:
「一定要殺人滅口。否則一旦被五帝窟纏上,你可沒有嶽宸風的紫度神掌。」
耿照茫然不解,符赤錦覆着他的手背,低聲道:「「純血」,是指擁有帝窟
血統的苗裔。這種血脈非常特别,它在女子身上可以代代延續,卻會使男子的生
育能力幾近于無,縱使他們血統優異,也很難令女子受孕懷胎。要使純血流傳下
去,必須依靠化骊珠。
「化骊珠會分泌漿液,稱爲「龍漦」。把億劫冥表放上一根空心的鐵柱,下
置金瓶,龍漦就會從冥表的縫隙中緩緩流出,貯于瓶中,接上一年不過也就一瓶。
外島的男子與帝窟女子交歡之時,隻消在陽物上塗抹龍漦,生出來的孩子便有極
高的機會擁有純血,而且大多是女子。」
耿照忽然明白過來。「正因如此,五島才以母系爲尊。隻有母族血統方能延
續,若與外頭一樣、以父系爲尊的話,根本無法結成同姓親族。」忍不住問:
「寶寶錦兒,「純血」到底有什麽好?爲什麽非得純血不可?在五島以外的大千
世界,再好的血統流傳幾代,有什麽也都淡薄啦,後世子孫縱使長得不像乃祖,
或不複乃祖之遺風,那也沒什麽。五帝窟爲何非維持純血不可?」
符赤錦搖頭。
「據說五帝窟至高的「帝字絕學」,須純血之人才能練成,不過我從未習過
帝門武藝,也不知爲何如此。純血女子還有另外一樣好處——」說着俏臉微紅,
遲疑片刻才道:「純血女子的元陰極其滋補,對男子練武大有幫助。血統越純,
效果越好。」
耿照經她一說才醒覺,先前在流船中歡好時,每次做完不但不覺疲倦,反而
内息充盈,精神暢旺。他本以爲是碧火功的雙修之效,又或交媾之時化骊珠釋放
奇力,無形中增強了内力,沒想竟是寶寶錦兒的曼妙異能。
他思慮一動,登時明白:「嶽宸風每年要帝窟貢獻處女,原來是爲了這個!」
符赤錦咬牙道:「那厮精得要命,利用碧火神功來采補純血處女,可達數倍
的效果,他這幾年武功突飛猛進,所仗便是這一節。他玩膩、采空之後,便命手
下塗抹龍漦,奸淫這些進獻的純血女子,然後送還五島,說是爲五帝窟延續宗脈。
「那些可憐的少女身心受創不說,生出的孩子,通通都是嶽宸風手下的骨肉。
今年他便不打算放還懷上了的純血女子,算上這六七年來所出生的孩子,将來長
大了通通都是嶽宸風的子弟兵,父子一般的替那厮賣命。」
耿照聽得不寒而栗。
「這化骊珠是什麽東西?怎能……怎能有如許異能?」
「你管它是什麽東西!」符赤錦柳眉倒豎,咬牙狠笑:「舍下不管,便自由
自在;死守不放,便受制爲奴!偏生五帝窟那幫笨蛋,就要挑一條最蠢的路走,
苦苦守着什麽祖宗成法,鱗族都消逝千百年了,還要這條血脈做甚?安安生生種
地過活、養兒育女,有什麽不好?」
耿照抓住一絲蹊跷,喃喃低語:「什麽鱗族?」
符赤錦冷笑。「純血女子元陰異常滋補,能助夫婿鍛煉武學,收效奇佳,偏
偏純血男子生育力奇低,倘若染指同族之女,最終将導緻族裔消亡;外人若以龍
漦延續純血宗脈,所出又多是女子……你不覺得,這一切像是設計好的麽?」
耿照一愣。
「純血女子天資奇高、能力又好,元陰異常滋補,堪稱世上最理想的女子。
最理想的女子,交由最強悍的衛士來保護,但又毋須擔心衛士染指,這群衛士僅
有一代的生命,不會爲了延續自己的宗族,而被财寶、名利、權力所收買——因
爲對于他們短暫的生命來說,這些毫無意義。」
符赤錦背對着逐漸沉落的夕陽餘晖,原本白皙柔嫩的雪靥籠于一團逆光暗影,
隻剩一雙大眼睛熠熠放光。
「這一切,都是爲了鱗族之王而存在。五帝窟的先祖們負有一項特别的使命,
在千年以前的東勝洲大地上,爲龍族的真龍王者培育皇後。五帝窟五島,便是東
鱗後族的血裔!」
東境傳說,玉龍王朝一任帝、發明「帝皇」二字的龍王應燭,在統治大地一
百年之後化龍升天,同一天他的兒子玄鱗發現自己再也不能随心變化,隻能一直
維持人的外貌。
「父親!」據說玄鱗沖出宮殿,登上龍庭山飛虹頂,對着天邊轟隆耀眼的雷
電吼叫:「爲何如此狠心?若要棄我于此,甯可回幽窮九淵!」
翻騰攪湧的雲海中,隐約可見巨大的龍身穿遊旋繞,黑壓壓的布滿整個天空,
宛若巨霾蓋頂。「我兒!」應燭的聲音化爲閃電,吐息變成狂風,刮得大地之上
萬物低頭:「幽窮九淵,是我族的歸宿!待你功行圓滿之日,爲父再來接你!」
從那一天起,所有鱗族都失去了自在變化的力量。祂們行走必須依靠雙腿,
不能再行雲卷風,吃人的食物過活,不再以湖海之水維持靈氣;娶人類的女子爲
妻,食、衣、住、行皆與人無異。
玄鱗爲維持龍族神力,不肯娶凡女爲妻,隻得從五臣之家選拔皇後。五臣雖
然化作人形無法變化,體内所流卻是純正的鱗族皇血。史書上記載:「龍欲上天,
五蛇爲輔。」又說五臣:「虎狼不侵,水火不害,烈風雷雨弗迷。後所從出,是
爲帝守。」
蕭谏紙著述《東海太平記》時大筆一揮,将這些悉數删除,說是應燭晚年政
局動蕩,其子玄鱗聯合東方五部族酋首,發動一場流血政變,将應燭放逐海外,
登基爲新皇。爲酬謝東方五部的支持,玄鱗立下「五臣選後」的誓言,從五族中
選取妃子入後宮、誕下皇子,隐含有「共享皇位」之意,也爲後來玉龍王朝始終
不斷的外戚之禍種下禍因。
耿照在黃昏裏沉默駕車。爲了方便說話,避開入夜仍絡繹不絕的進香客,耿
照刻意不走官道,越走四周越是荒涼,前後漸漸不見行人車輛,若非道路仍十分
平直,幾與荒郊林野無異。
他一邊駕車,一邊陷入長考。有神術刀在手,除非倒黴遇上嶽宸風,否則就
算在野地裏過上一宿,也沒什麽好怕。既已錯過入城的時辰,橫豎都得在城外過
夜,便放任拉車的騾子越走越偏。
按照寶寶錦兒之說,化骊珠若真如許緊要,說不定漱玉節會抄起尖刀,從他
臍眼裏挖出珠子來。「不過,」他沉吟道:「這化骊珠似與我融爲一體,幾次臨
危,都是它救了我的命。我與化骊珠血脈相連,若我死了,珠子又豈能無事?」
「越是這樣,越不能在蓮覺寺談。」符赤錦道:「在她的地盤上便隻有一種
做法,人是不會自找麻煩的。想打别的商量,須叫她來你的地盤,投鼠忌器,她
或許願意一聽。你不介意,叫她去棗花小院好了,在我三位師傅面前,那騷狐狸
決計不敢造次。」
耿照心中感激,露出微笑。「寶寶錦兒,你待我真好。」
「呸,臭美!誰對你好啦?」她暈紅雙頰,嘻嘻一笑,托着嬌靥的雙掌間如
捧一抹燦霞,眼波流轉,既是耀目異常,又令人不忍移開。「我同漱玉節梁子可
大啦,隻消能讓她頭疼的事,我都樂意奉陪。」
耿照笑了片刻,正色道:「珠子被我化掉了,也沒關系麽?到底是你家先祖
的寶物,這樣也可以?」
「珠子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活人爲何要被一顆死珠子宰制?」
耿照本要說「珠子我看也是活的」,不想招來一頓粉拳好打,話到嘴邊又乖
乖咽下。
符赤錦道:「五島已非與世隔絕的桃源鄉啦,或許從來都不是。爲了延續宗
族,她們必須不斷引進外人,與現世經常接觸,你以爲五島之人都視「女性爲尊」
爲理所當然麽?
「她們行走江湖,看慣了外面的世界,說不定也想相夫教子,平淡以終,但
回到島上,負起延續之責的女子卻不能隻屬一人,在十幾二十歲時的黃金歲月裏,
須經常與不同的外來男子歡好,你覺得她們心裏願意麽?」
耿照一時啞口。在他看來,外面的倫常是夫唱婦随,在帝窟五島颠倒過來便
是,從未想過有此一節。
「何君盼那丫頭,你還記得吧?」耿照點了點頭。
符赤錦道:「可知「敕使」一職,最初是指選來與神君合歡的男子麽?以黃
島嫡系人丁單薄,何君盼想隻有一個丈夫是很難的,爲确保能生出下一任的神君,
她最好同時跟許多男子歡好,誰的種強便能讓她懷上,這樣生出的孩子才是最強
悍、最優秀的。
「過去五島中,隻有像黑島漱家,還有我們紅島符家如此強大興盛的家族,
神君才能隻納一夫,代表勢力之強,不須多添子嗣,能有餘裕模仿島外的倫常習
俗;彼此聯姻,即表示「爲此盟約,本島神君放棄嗣後」,足見其誠意,結盟便
能久長。」
耿照簡直沒法想象,像何君盼那樣知書達禮、斯文秀美的端莊姑娘,夜夜與
許多男人同榻歡好,直到懷孕爲止的情形。若她終生不出五島,不知倫常,當是
「大丈夫三妻四妾」還罷了,如何君盼飽讀詩書,深受禮教熏陶,豈非生不如死?
想着想着,他忽然一笑,打趣道:「我知道啦。你是爲了何姑娘,才希望化
骊珠不要重歸五島,以後再也沒有純血傳承的事兒,她便再也不受這苦了,是不
是?」
符赤錦蓦地大羞,兀自不認,圓睜杏眼道:「她自嫁她的,幹我什麽事?又
不是嫁給我,誰理她!」說着自己也笑起來。
耿照握着她溫軟的小手細細撫摩,笑着說:「我的寶寶錦兒面皮薄,偏生心
地又好,事事都要照管别人,又不肯讓别人知道。」符赤錦笑啐:「胡說八道!
我……就是心眼壞,就是見不得人家好,殺人放火的,老爺不知道麽?」
耿照見她羞态可人,心中一動,忽停下馬車,放落固定輪軸的木牙兒,将缰
繩系在道旁的大樹上。符赤錦神情詫異,從篷廂裏探頭:「車……車怎麽了?」
耿照閉口不答,将車篷兩頭的卷簾都放下,系上繩索,自己卻從車後爬了進
去。此際夕陽已剩一抹餘映,車篷裏黑黝黝的,見符赤錦一雙澄亮美眸,水汪汪
的便如秋翦,滿腹狐疑的模樣明媚可人。
「車沒怎麽,是我怎麽了。」
他餓虎撲羊般将她摟倒,嘴唇雨點般落在她白皙粉膩的面頰、頸側及胸口,
符赤錦猝不及防,驚叫起來,一邊閃躲,一邊笑着、喘着:「你……哈、哈、哈
……做什麽啦!好癢……哈、哈、哈……怎麽……呀——」身子一僵,魔手已摸
入她腿心的滑軟肥膩,半截手指裹着漿蜜,插進一團嫩脂中。
「怎又這麽濕了,寶寶錦兒?」耿照摟着她的細圓腴腰,埋首于兜緣那一抹
深深的雪白乳溝之中,一邊嗅着微帶輕潮的乳甜,一邊打趣道。
「還……還不是你!」她咬唇捶他肩頭,又氣又好笑。
這人,都不知是老實還是好色了!竟把馬車停在道旁,一本正經的系缰解馬,
隻爲了摸進車篷裏偷她……念頭一閃,花心裏竟漏出一小團溫熱花漿,裹着指頭
的嫩肉吸啜起來,如陷一罐黏膩濕滑的蛞蝓,偏又溫暖噴香,不住誘人深入。
「來……你來……」
符赤錦擡起兩條又細又白的修長腿兒,香滑的小腳上還套着繡鞋白襪,腳尖
卻扳得平平的,一邊一隻的抵着車篷架。
篷車裏空間狹小,勉強容兩人側身并頭,此時愛郎壓在她身上,符赤錦隻能
以頸背抵着車頭,兩腳高高翹起。耿照欲火熾烈,不及褪衣,信手扯脫褲頭,堅
硬的鈍圓前端抵緊她熱烘烘的膩滑,剝開酥脂滑進去。
符赤錦隻覺腔子仿佛被什麽粗硬巨物撐了開來,心慌慌的便要躲避,他一前
進她便退後,卻絲毫無法阻止那龐然大物一點、一點塞滿她的嬌膩與窄小。
她被推得嗚咽而起,豐滿的上半身抵着車頭滑坐起來,高舉的雙腿卻因爲陽
物寸寸深入,被插入的快感弄得擡高雙腳,毋須耿照伸手去扶,整個嬌軀幾乎叠
了起來,直到他全根盡沒,才顫抖着吐出一口長氣。
「進……進去了!」她瞇着水汪汪的杏眼,這是她初次看着那條嬰臂兒粗的
大東西插進自己的身體裏,呢喃似的輕喘嬌歎,仿佛覺得不可思議。「這……這
麽大,怎能就這樣……插進去了?」
陽物被完全裹入一團溫膩,嫩膣緊套着,偏又無一處不濕滑,耿照索性跪着
支起身體,雙手握住篷頂橫梁,以勃挺的怒龍杵爲軸,撐舉起她那雪潤的嬌軀,
用力向上挺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符赤錦全無喘息的餘裕,雙手抓住車轅,身子被頂得懸空抛甩,兩條細腿高
高舉起,膝蓋緊貼着飽滿的巨乳,全因膣中快感所緻,無一絲外力壓扶。
每當耿照用力一貫,她本要放落的細腿便陡地彈起,膝彎的淡青腿筋一繃直,
小巧的膝蓋猛然撞上乳瓜;耿照打樁似的一輪猛插,她兩條腿不住抛高蹬起,竟
不能落下。
正當逼命的當兒,耿照忽停下動作,渾身肌肉繃緊,嵌在膣裏的巨物随之膨
動幾下,如棉絮吸水脹硬,弄得她哀喚不止。
「怎……哈、哈、哈……怎麽了?」
符赤錦勉強睜開星眸,擡起酥軟的藕臂,撫摸他汗濕的面頰。這回交媾的時
間雖短,但她身子繃得奇緊,快感強烈到近乎痛苦;膣裏的抽插刨刮陡地一停,
竟有些脫力。
「有聲音。」耿照抱着她溫暖嬌潤的胴體,閉目傾耳,半晌才道:「我聽見
刀劍入肉,熱血汩出的聲響……還有血的味道。前頭出事了!」
第六十折良人安在,夜困長亭其實他的感知并非如此具體。
碧火神功增強了耿照的五感,但危機交感并非依靠耳目。他不是真聽到或嗅
到了什麽,距離沒有近到可以借由五官察覺,然而這種感應又真實得無法忽視不
理,已救過他許多次。
篷車裏逼命似的偷歡方起了個頭,耿照欲火稍解,還未有洩意,碧火真氣的
微妙感應一攫取他的注意力,頓覺危機四伏,自是欲焰全消。符赤錦卻已小丢了
兩回,緊繃的嬌軀一放松,登時手足酸軟。
膣裏熱辣辣的刨刮感猶在,昂藏的巨物退将出去,她那較尋常女子更窄小的
玉門旋即閉起,肉圈似的酥紅嫩指耷黏起來,便如一條密縫,卻覺有什麽還嵌在
身子裏,又粗又硬,燙得怕人,柱兒似的形狀宛然,連餘韻都美得隐隐生疼。
符赤錦極是好強,咬牙整好衣發,也不吭聲,撐坐之際身子一軟,才意外露
出嬌疲。耿照正系着褲腰,及時伸手摟住,心疼懷中玉人,低聲道:「下回我再
輕些。若還弄疼了你,寶寶錦兒一定要同我說。」
符赤錦又羞又喜,咬唇垂眸,聲音輕細細的,烘暖的吐息帶着蘭花似的溫香。
「我受得住。狠……狠些也挺美的。」
耿照湊上櫻唇深深一吻,反手将神術刀插入腰後,低聲道:「我們去瞧瞧。」
符赤錦本想勸他别管閑事,陡被吻得心尖兒一抽,渾身暈陶陶的,不由歎息,莫
可奈何道:「小心點!莫惹麻煩。」
「嗯。」
山邊斜陽幾已隐沒,擡頭能見半空星子,約莫再遲一刻,夜幕便盡垂闊野。
也不見耿照低頭搜尋輪轍血迹,或使用地聽、嗅風之類的追迹法,信缰而行,
漫無目的。符赤錦正自狐疑,他「籲」的停車躍下,按刀鑽入雜草矮樹間。
符赤錦的功力剩不足兩成,幸有陽丹供應,也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忍
着骨酥體乏跳出篷車,快步跟上,突然「啊」的掩口驚呼,圓睜杏眼,訝色僅隻
一剎便即沉凝,冷靜打量着地上的黝黑物事。
那是三具無頭屍。
死者俱是男子,身穿夜行衣,頸部的斷口平滑,宛若生剖的帶骨牛腿肉;三
人倒地後,動脈的血才鼓動噴出,均是橫向噴濺,濺漬離地不過一尺,不知是刀
法絕倫,抑或寶刀鋒快。
鮮血在三屍當中流彙成池,土地不及吸收,恍如一窪深色小潭,稍一接近便
感其溫,似是剛死不久。
符赤錦膽子雖大,但生性好潔,嫌其腥穢,環抱酥胸遠遠站着,視線四下巡
梭,忽低喚道:「是那兒了!」繡鞋尖兒一點,旋在三丈外的草叢駐足,尋樹枝
挑起了一團渾圓物事,卻是枚覆着黑巾的頭顱,包頭的布上印有半隻泥印子,應
是斷首後被兇手踢出,沿着飛出的軌迹,依稀可見點點噴漬。
就着餘晖悉心觀察,不多時便找到其餘二首,以樹枝挑回陳屍處,并排着勾
開黑巾:三人俱是三十開外,眉眼端正,枭首一瞬的詫異神情被生動地留在首級
上,而非是吐舌暴眼的扭曲死狀。
「好快的刀!」符赤錦喃喃道。
耿照将屍體一一翻過,紮緊的腰帶、襟袖裏空空如也,不像被搜過的樣子;
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口袋,除了這身夜行衣與手中鋼刀,三人并未比初生時擁有更
多。他低頭合掌輕誦佛号,片刻才道:「寶寶錦兒,你猜發生了什麽事?」
符赤錦沉吟:「天未黑便守在此處,應是埋伏殺人,可惜點子太硬,踩盤不
成,枉送了性命。這三個人斷首之後,倒落地面才開始出血,這刀快得不可思議。
手底下忒硬的主兒,隻派三人未免兒戲,我猜他們是斥候,後頭尚有伏兵。
「還有,身上沒有通牒文書,無法進出越浦城,若是來自外地,也應該有埋
伏地點的路觀圖。我猜若非有人接應,便是将衣衫牒書等雜物藏在某處,待任務
完成之後再起出更換。」
耿照由衷贊歎:「你可真精細!看得幾眼,便瞧出忒多事來。」
符赤錦心中歡喜,嬌豔無方的俏臉暈紅,嘴上卻不肯讓,咬唇抿笑,水汪汪
的明豔眸中滿是釁意。「任你誇上了天也沒用,有這麽好混賴麽?來來來,換你
說說瞧出了什麽。」
耿照指着左首那具屍身。
「他右手背的四指骨節全碎,像是被石磨、鐵楯之類的重物所砸。」
符赤錦眼角瞥去,果然那人指背瘀腫一片、紅中泛紫,柳眉一挑:「約莫以
拳頭毆擊銅牌鐵楯之類,自個兒撞碎了骨節罷?」
耿照搖頭。
「既然有刀,若要殺人,何必用拳頭?可見揮拳所向,并非是此行的目标。
這人掌中生有刀繭,擅使刀而非拳腳,更無對盾牌揮拳的道理;拳頭是用來打人
的,所向處必是肉身。」
他邁開步伐繞行現場,一邊以手臂爲度量,比劃方位距離。
「敵人有兩名以上,而且不是預期的目标。其中一人持有那柄鋒銳無匹的快
刀,另一人則是空手,練有金鍾罩之類的橫練功夫。
「雙方遭遇之後,左首這人想趕走不速之客,但刀鋒染血後無處擦拭,勢必
影響任務,于是改用拳頭。這一拳用上了全力,不料對手練有極厲害的硬功,或
穿有鐵衣之類,反而撞碎了他的手骨。此時——」手刀一揮,比出鐮割之勢:
「另一名不速之客拔出寶刀,一口氣割下三人之頭,蹴鞠似的将頭顱踢出去。」
符赤錦在心中試演一遍,隻覺陳屍的方位、顱飛的軌迹無不妥貼,毋須閉目,
便能想象那電光石火之間、五人交手的驚心動魄,猶如親見,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歎息道:「江湖仇殺,無日無之,哪一天哪一處不死幾個?我們也不能一一都管
了,是不是?」
耿照牽着她棉花似的溫軟小手返回道上,指着泥土地。「你瞧。」
陳屍現場外的道路上蹄印紊亂,踩壞了原本的印迹,但雜沓的馬蹄印子漩渦
般轉得幾轉,最後兩兩并列而去。這是最後、最清楚的印迹,可以判斷是那兩名
不速之客在此下馬,殺人後揚長而去。
其下被踩壞的印子較難辨認,耿照點了火把,她才依稀辨出兩道清淺的輪轍
與驢蹄印子,還有更淺的細碎腳印——從步幅與大小判斷,步行之人應是女子。
符赤錦擡起頭來,臉色丕變。
驢子拉着的是女車,随車步行的自是侍女婆子之類,看來便是尋常的進香女
客,剛由阿蘭山上參拜回來,不小心走上了遠路。問題是:這條看似尋常的荒僻
小路上,至少有一路夜行伏殺的黑衣刺客,磨刀霍霍,更遑論那兩名恣意逞兇、
把斷首當球踢的攔路煞星!
兩人交換眼色,心念俱同,攜手一躍上車,奮力追趕。
「砍頭的那兩人最是危險!」
符赤錦半身探出車廂,小手攀住車座側柱,迎風叫道。
「嗯!」他用力點頭,拼命鞭策拉車的騾子。
縱使是江湖仇殺,一刀斷頭的作風也不多見。「留人全屍」這條通則對黑白
兩道一體适用,隻有集惡道那種兇狠至極的殘毒邪派,又或冷北海之流懸紅買命
的殺手,才幹斷頭的勾當。
「我們要找的,是兩個年輕人!」耿照無暇回頭,逆風大叫:「一個體格粗
壯,另一個則帶着寶刀。兩人兩騎,并辔而行!」
符赤錦是玲珑心竅,一點就明,連問都沒多問一句——樹林裏的三人都是三
十出頭,什麽樣的對手最容易使人大意輕忽?老人、小孩、女子,除此之外,就
是比自己年輕很多的人。
如無意外,年歲大約等同修爲,小着十幾二十歲的對手,意味着比自己少練
了這麽多年的武功,最易誘人輕敵。那刺客拳搗來人的魯莽行徑,就是最好的證
明。
騾車行出數裏,前頭炬焰閃爍,兩騎分持火把,一前一後夾着驢車。
前座的老車夫舉火呼喝,像是壯着膽子回護衆女客,可惜他年紀太大,身子
骨也單薄,實在沒什麽效果。一名仆婦縮靠在車門外幾欲昏厥,窄小的驢車被推
得不住晃動;風吹簾卷,隻容一人的車廂似擠了兩名女子,貼鬓并頭,可能是在
遇賊之際,車中女主也讓丫鬟躲了進去。
騎馬包抄的那兩人,一個精壯結實,方頭闊面,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長相
卻有些溫吞,全不似攔路悍匪;眼如丹鳳、眉似卧蠶,頻頻舉掌安撫那老車夫,
被火光照亮的額頭一片油亮。
另一人也不像路匪,一腳跨鞍,一腳跷起盤坐,尖瘦的臉龐有些青白,柳葉
形的倒三角眼宛如棗核尖兒,亂發黃燥。他神經質地抖着腳,頭也未擡,仿佛一
切全與他無關,皮褂氈靴的打扮活像獵戶,背了把皮鞘大刀,鞍側還挂着弓胎箭
壺。
二人年紀與耿照相近,方頭闊面、鄉下人似的壯漢興許還要大上幾歲,應有
二十出頭,老成的氣質也像。黃猴子似的那人則年少得多,至多不會超過十八。
耿照與符赤錦對望一眼,感覺古怪難言。
所有的推測均對應成真,雙騎的形貌、被追趕的驢車……無一落空,若有人
聽得兩人之言,怕要當耿照是鐵口直斷的半仙。雖說如此,但又與原先的預期有
着難以言喻的微妙差異。
那老車夫吼得聲嘶力竭,耿照唯恐他脫力傷身,一勒缰繩,牽着寶寶錦兒躍
下車來,揚聲道:「老丈!可有什麽要幫忙的?」與符赤錦并肩上前。那攔在驢
車之後的壯碩青年掉轉馬頭,蠶眉皺得更緊,就着鞍上抱拳拱手:「這位兄台請
了。車裏是我家主母,在下正要護送主母回城,請勿多心。」
車座上的老人回過頭來,操着一口北地方言,嘶吼:「胡說,滾你媽的!你
們這幫攔路匪,再不讓開,老子劈了你們!」
耿照一按腰間刀柄,刻意讓那壯碩青年瞧見,偕符赤錦繞過他的馬前,于兩
騎之間停步,沖着車廂側的青布吊簾一拱手,朗聲道:「夫人請了。在下官職在
身,乃堂堂七品王府典衛,不是什麽壞人。請夫人說一句,這兩位若非府上家人,
誰也不能強要夫人上哪兒去。」說着遞出金字腰牌,給靠在廂門上發抖的中年仆
婦。
那仆婦如溺者見了浮草,死命抓着耿照不放,仿佛一松開便要暈倒。車廂裏
窸窣一陣,傳出一把清麗喉音:「姚嬷,拿來我瞧瞧。」聲音微顫,卻十分溫柔
動人,自有大家閨秀的娴雅端莊。
被喚作「姚嬷」的婦人好不容易松開耿照,顫着手将腰牌遞入,片刻伸出一
隻白生生的柔荑,讓姚嬷歸還金字腰牌,皓腕如玉,臂似鵝頸,腕間一隻翠玉镯
子,更襯得五指纖長,掌心柔膩,說不出的可人。
耿照有過合體之緣的女子,多是世間極品,于女子胴體的美醜好壞,不知不
覺已具備非凡眼光。光看這掌臂便知車中女子定然美貌,非是庸脂俗粉。
車中的女子揭起吊簾一角,颔首道:「确是王侯府的金字腰牌沒錯。旁邊這
位,是大人的親眷麽?」炬焰投影中,但見她下颔尖細、唇珠小巧,嘴型斯文秀
美,編貝也似的皓齒宛若玉顆;未見全貌,端的是人間絕色。
耿照聽她語帶保留,心想:「我夜裏帶着一名姑娘上路,恐難取信于她。」
回答道:「夫人,這位是内子。我倆上蓮覺寺拜佛,正下山尋客店投宿。」符赤
錦何等乖覺,羞赧一笑,怯怯低頭,确是新婚小妻子的模樣。
那女子隔着布簾打量片刻,似是下定決心,道:「既然如此,我等便與賢伉
俪一路。這兩位自稱是我夫君手下,但我從未見過他二人,并不相識。」言下之
意,是拒絕與二少同行了。
那溫和的壯碩青年神情錯愕,翻身下馬,抱拳道:「夫人……」
車中女子截住了他的話頭,語聲雖輕柔宜人,口吻卻很堅決。「莫再說啦。
你若是我夫君的手下,便說我自己能照顧自己,他專心處理公務便了,無須挂慮。
我見到他之後,自會爲你求情。」隐有幾分落寞。窸窣片刻,簾下遞出一根金钗,
钗上伏了頭斂耳舒腿的掐金雪兔,錾工超群。那金兔線條利落、造型洗練,雙眼
處嵌着兩粒血紅寶石,模樣嬌巧生動。
「姚嬷,把钗給了這位壯士。」
「使不得呀,夫人!」仆婦死揪着金兔钗兒,叫道:「這兩個攔路蟊賊,殺
一百次頭也不夠,拿了夫人的钗,這钗就當扔水裏啦,使不得使不得!」
車中女子道:「他倆若真是大人的手下,沒帶信物回去,大人要砍頭的。人
命關天,抵不過一支钗兒麽?」對青年道:「你二人拿钗回去複命罷。你們所說
若是真,就說我回娘家啦,與兄嫂家人相談甚歡,不肯回去;若不是真,便拿钗
兒兌了金銀,做點安生的買賣。大好身軀相貌堂堂,别做這辱沒父母的勾當。」
仆婦不敢違拗,又沒膽子上前,索性将金钗扔青年腳下。
青年一愣,歎了口氣,彎腰拾起雪兔金钗。
還待開口,老車夫回過頭來,連珠炮似的破口大罵:「滾你媽的小蟊賊!好
手好腳的,卻來當路匪!你他媽的……」
車前的枯發少年突然擡頭,仿佛被吵醒了似的,無神的細目中迸出駭人精光,
大吼:「吵死啦!」語聲未落身已離鞍,「铿」的一聲大刀出鞘,刀光劃出一道
耀目銀弧!
「住手!」
耿照拔出神術刀撲過去,然相距甚遠,怕在格住刀鋒之前,刀芒已先掃過老
人的咽喉——(可惡……差一點!)
「笃、笃」兩聲,少年與耿照雙雙刀落,兩柄銳鋒分斫于一人的左右臂,竟
是那名壯碩青年!耿照與少年一齊收刀,青年的雙臂卻未齊腕而斷,僅被劈開衣
袖臂鞲,留下兩道血痕;創口雖長,入肉卻輕淺,不過皮肉傷罷了。
神術之銳,镔鐵都能一擊削斷,中人豈能是皮肉之傷?青年舉臂擋刀的瞬間,
破裂的袖中掠過一抹奇異的暗金輝芒,旋即刀刃偏開,如中打磨光滑的青石;但
他袖中并無護腕内甲之類,刀過肉裂,立時滲出鮮血。
耿照想起曾于何處見過這種武功,不覺一凜。那青年不顧手臂滲血,回頭喝
止同伴:「跟你說了幾回?下次先問過我!」
「連這種也要問?」
少年咂了咂嘴,橫刀就口,伸出血紅色的舌頭「啧——」滑過刀闆,一反先
前癡呆,咯咯笑道:「你那一口,也是好殺人的刀!」卻是沖着耿照說的。血絲
密布的雙眼徑盯着耿照,整個人仿佛活了過來,周身邪氣逼人,如獸欲噬。
壯碩青年撕下衣擺裹傷,正欲發話,忽聽遠方「嗚嗚」連響,猶如秋獵時吹
動号角,鋪天蓋地而來,風咆不能掩,聞之驚心動魄。流影城少主獨孤峰好田獵,
耿照每隔三五日便聽一回,但這号似又不同,曠野中聽來宛若狼嚎。
壯碩青年與同伴對望一眼,翻上馬背,對車中女子道:「夫人!這是大人急
号,前方定然有事,請恕小人先行一步!夫人請在此等候,我等稍後即回!」看
了耿照一眼,掉頭縱缰急馳,片刻與少年沒入夜色,再不複見。
老車夫與仆婦都松了口氣。吊簾掀起,露出一張白皙的瓜子臉蛋,年紀不過
二十許人,還比符赤錦小些,對耿、符二人斂眸颔首道:「多謝大人仗義。請教
大人高姓大名,待我回禀夫君,定有重酬。」果然相貌極美,難得的是斯文有禮,
令人大生好感。
耿照抱拳道:「夫人客氣。在下耿照,忝任流影城典衛一職,因錯過了入城
的時辰,想在附近尋店投宿,夫人若不嫌棄,同道也好有個照應。是了,敢問夫
人是哪位大人的府上?」
女子遲疑片刻,淡淡一笑:「我娘家姓沈,在城裏做些買賣,許久未回越浦,
竟已不識路途。我家夫君的職諱,恕我不便擅稱,請耿大人見諒。」耿照也不在
意,拱手道:「不妨,夫人莫放心上。」
沈氏放下心來,露出微笑;猶豫了一會兒,似是鼓起勇氣,對耿照說:「實
不相瞞,方才那兩人我雖不識,狼角卻是我夫君平日所用,号角聲急,怕是出了
什麽事。我見大人武藝高強,人又仗義,能否護送我前去看一看,我擔心……擔
心夫君安危。」一瞥他身旁的符赤錦,又道:「大人若擔心親眷涉險,尊夫人可
與我的丫頭奶媽在此等候,不會很久的。」雙手合握,眸光盈盈,引頸企盼的模
樣令人難以拒絕。
耿照心想:「荒郊黑夜,總不能教她們一車的老弱婦孺自生自滅。」擔心符
赤錦惱他,正要相詢,她卻轉過小手,反握他粗厚寬大的手掌,甜甜一笑:「夫
人,無論去哪兒,我與我夫婿絕不分開。夫人若放心不下,我們陪夫人走一程。」
耿照低道:「多謝你啦,寶寶錦兒。」嘴唇歙動,卻未發出聲音。
沈氏一怔,微微出神,喃喃道:「絕不分開麽?真……真教人羨慕呢。」車
内小婢伸手輕推,沈氏驟爾回神,連粉頸都紅了,低道:「如……如此,有勞二
位啦!」
事不宜遲,衆人分作兩車,循着号角的方向馳去。
驢車窄小,那小婢瑟香與姚嬷隻得坐來騾車這廂,耿、符既是「新婚夫妻」,
蜜裏調油的,同擠車座自是不妨。馳出裏許,聽得殺伐聲大作,野地裏熏煙四起,
煙霧中隻見火光點點、刀劍铿然,不時傳出慘嚎,竟是有男有女。
耿照遠遠停車,草叢突然裏撲出一條黑影,将他撞下車來。
兩人着地一滾,「不退金輪手」勁力所至,來人頓飛出去;定睛一瞧,周圍
鬼火熒熒,無數人影「飄」了過來,被他抛飛的那人渾身赤裸,隻腰間圍了條皮
裙,綠膚紅面,獠牙暴突,竟是一名陰曹小鬼!
車内的瑟香、姚嬷雙雙驚叫,吓得暈死過去;驢車那廂則無此運氣,老車夫
被一名小鬼扯下車座,橫刀割喉了帳,另幾名小鬼則拉開廂門,欲将花容失色、
渾身癱軟的沈氏抱出車來。
耿照縱身撲救,一邊回頭道:「小心,是集惡道!」符赤錦微微颔首,出手
點倒一名小鬼。集惡道的鬼卒不是他的對手,三兩下便倒得一地,耿照刀都沒拔,
一拳一個打暈了事,将沈氏搶了過來,抱回騾車與符赤錦會合。
他輕捏沈氏的人中,按住她的腕脈渡過真氣,沈氏「嘤」的一聲悠悠醒轉。
他低道:「夫人!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離開。」符赤錦便要驅車。沈氏清醒過
來,抓着他的手:「耿大人!那兒……有個人我……我認得,是我夫君的貼身侍
衛。我夫君他……必在此地!」顫抖着伸出玉指。順勢望去,驢車邊倒卧着一名
武人裝束的青年男子,身上不見有傷口,面孔略呈青紫,周圍未染血污,确是清
晰可辨。
(難道集惡道的目标,竟是沈氏的夫君?)
集惡道自非什麽善男信女,将法性院全員剝除面皮,來個偷天換日,玄異邪
乎,是他們的作風;襲擊朝廷命官卻殊爲不智,尤在這當口,若引來公門注意,
不僅惹上東海道臬台司衙門,怕連鎮東将軍慕容柔也要出手,以一門一派之力對
抗十萬精兵,五峰三才都不頂用。
況且,越城浦是赤煉堂的地頭,邪派更應小心行事;如此大張旗鼓,卻是要
殺何人?
耿照忽然有股沖動,想殺入陣中找媚兒問個明白,前方又有一團混戰卷至。
匹練似的刀光如龍卷掃動,所到之處,斷首殘肢沖天飛起;持刀之人腳踏泥濘血
污,大笑奔殺,若非砍飛的都是些青面獠牙的鬼首,都弄不清誰更像集惡道的陰
曹本家。
「是那白眼猴兒!」符赤錦眼尖認出,持刀的正是那枯發吊眼的瘋癫少年。
與他同行的壯碩青年也看到耿照等人,鑄鐵似的臂膀掄掃,清出一條道路,施展
輕功奔了過來。
「典衛大人!」他面上濺滿血污,均是敵人所出。連神術刀亦砍之不傷,凡
兵于他,實與軟鉛薄銅無異,随手抓來擰作一團,不費吹灰之力。「大人怎會來
此?我家主母呢,她……她可好?」一瞥不遠處車夫之屍,臉都白了。
耿照點了點頭。
卻聽車中沈氏顫聲道:「壯士……真是我家夫君麾下?」
「是!小人姓李,名遠之,使刀的那位名叫漆雕利仁。」青年不敢直視,唯
恐于禮有僭,低頭抱拳:「我等奉命前來迎接主母,往城外客棧與大人會合,途
遇數名刺客,要對大人不利,才想趕到前頭示警。冒犯夫人之處,小人萬死難贖,
懇請夫人勿疑!」
沈氏閉目片刻,才道:「是我太多疑,誤會了你們。大人……大人現在何處?」
那青年李遠之道:「賊人似是包圍了此地,按說大人應在其中,據險而守。
我與漆雕正要殺進去,探得虛實,再殺出來回報夫人。」遠處揮刀沖來殺去的少
年漆雕利仁福至心靈,回頭大笑:「喂!你還進不進去?這兒都快殺完啦,我換
别處殺。」反手一刀如虎爪撲剪,一具鬼首應聲旋起,猶如踢上天的雞毛毽子,
無頭的身軀兀自奔前幾步,失了方向般前後踉跄一陣,「砰!」倒地之後始得湧
血,汩汩有聲。
沈氏别過頭去,不忍再看,嬌軀簌簌發抖,雪靥上連一絲血色也無,兀自咬
牙振作,忍着不暈過去,低聲問:「大……大人身邊,爲何隻有這麽少的護衛?
衙司呢?怎無人出城來迎接?」
李遠之一愣,搖頭:「小人不知。大人隻吩咐來接夫人。」
沈氏閉目搖頭,片刻才說:「我……我也沒說是今兒來。」歎了口氣,睜眼
道:「耿大人,多謝你和尊夫人爲我冒險,你們趕快離開罷,我與這兩位壯士一
同進入。」
不止耿照爲之失色,李遠之更是搖頭:「這……這太危險了!請夫人先與這
位耿大人避至安全處,待小人們探了内中虛實,再——」
沈氏揮手打斷他,轉頭對耿照道:「我夫君是爲了等我,才到這裏來的。他
知我厭惡軍戎兵甲,也不擅官場逢迎,才沒多帶官兵,聯絡衙司。是我不好,口
裏不說,心中卻偷偷與他嘔氣,才害他……害他身陷險境。」說着淚水湧入眼眶,
姣好的櫻唇卻泛起笑容,雙手掩口,含淚注視着符赤錦:「多謝你,耿夫人。是
你點醒了我,夫妻無論是生是死,都不能夠分開,我要回到夫君身邊去。你真有
福氣,嫁了個你對他好、他也對你好的人。」瞇眼一笑,淚水終于滑落面龐。
符赤錦心中一動,握住她的手掌輕輕撫摩,笑道:「夫人的夫君也很有福氣,
能娶到夫人這樣好的女子。」沈氏忍住哽咽,伸手抹淚,定了定神,挺胸坐直身
子,對李遠之道:「李壯士,勞煩你帶我走一趟。」
李遠之不願冒險,還待勸解,忽聽頂上風聲呼嘯,一股沛然掌力兜頭蓋下:
「想走麽?作夢!」衆人被壓得動彈不得,隻覺氣息将窒,腦門發疼,肩背如負
千斤。
耿照料不到親身放對之時,「役鬼令」的純陽之力竟如此難當,不由得佩服
起聶冥途來;心想這人若在此間,那麽戰團之中或更安全些,兩袖運勁一拂,将
沈氏與符赤錦推向李遠之,沉聲一喝:「走!」碧火神功力分爲二,回身硬接了
這傾天一掌,登登連退幾步,卻也将來人震退開來,豪笑道:「好俊的一手「憑
虛禦龍落九霄」!」
來人一身綠袍大袖,足蹬粉底官靴、頭戴金翅烏紗,手跨劍柄,重彩塗面,
霍然收掌旋身,帶起一陣煙飛葉卷,正是集惡三道之主「鬼王」陰宿冥!
媚兒的身量本與他差不多,骨架又大,蹬靴戴帽之後,更是足足比他高了大
半個頭。
她刻意墊肩繪面,壓低嗓音,除了耿照與那名異邦老妪之外,恐怕無人知曉
「鬼王」陰宿冥是女兒身;耿照卻變得不多,氈帽遮去光頭,換上威風的武官服
色,仍一眼便能認出,更遑論他腰後的神術刀,本是她繳獲的戰利品。
陰宿冥「哼」的一聲,沉聲喝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小和尚!」
耿照一聽她的聲音,低沉中自有一股磁媚,想起當夜的旖旎銷魂,靈光乍現,
便依樣畫葫蘆:「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小淫……」末尾的「婦」字尚未落下,
陰宿冥已咆哮一聲,揮掌而來!
正所謂「怒急攻心」,盛怒之中,或可一時氣力暴增,遠勝平日;然心脈交
煎,對運使内家真氣大大不利,故高手過招,最忌心浮氣躁,與莽夫恃怒暴起的
道理全然不同。
當日媚兒被他以「天羅采心訣」混合碧火神功,采走了近一半功力,元氣大
傷,雖得陽丹補益,功力卻無法在短期内複原。
與她一别之後,耿照又有連番奇遇,内外修爲不比當時,此際激得她貿然出
手,他卻好整以暇,運起七成的碧火神功,以薜荔鬼手中的精妙招式相應。「砰
砰砰砰」一輪對掌,他一步也未退,媚兒心急力損,果然役鬼令神功徒具其形,
不複驚天動地的威能,還不如伺機而動,凝力一擊。兩人有攻有守,形勢頓成膠
着。
這正是耿照的目的。
「你靠得這麽近,」他一邊搶攻一邊笑道:「我們終于可以小聲說話啦!要
不扯開喉嚨嚷嚷,對誰都沒好處。」
「你——!」
陰宿冥氣得半死,出手如電,這式「暴虎除時拔遠疆」聲勢煊赫,可惜威力
隻得原先三五成不到。耿照以「化宮殿手」接敵,速度絲毫不讓,看在旁人眼裏,
二人四臂隻餘殘影,鼓風搗塵,偏又絲絲入扣;過招如此迅捷,卻無一拳中的或
搗空。衆鬼卒矯舌不下,若非礙于鬼王威嚴,幾乎要喝采起來。
她越打越是心驚,隻覺小和尚招數精妙,與狼首似是一路,咬牙道:「你是
聶冥途的徒弟?」
「不是!我與他隻有梁子,無甚瓜葛。」耿照邊打邊勸:「三乘論法在即,
你在越浦襲擊朝廷命官,若教鎮東将軍知曉,十個集惡道都剿了。還是快快離開,
那撈什子七玄大會也莫去啦。」
陰宿冥七竅生煙:小和尚怎似什麽都知道,又沒知道個十成十?越打越上火,
怒道:「關你屁事?你莫以爲我……呸!就來管東管西。早晚落在我手裏,将你
千刀萬剮!」
耿照心想:「打鬥中尚能開口,看來并無大礙。」不欲纏鬥,将她震退幾步,
彎腰抄起一截粗堪合圍的枯幹,仰頭咆哮,飛沙走石地狂舞起來,打得地動樹搖,
鬼卒們紛紛走避;雙手一松,殘幹筆直朝媚兒飛去,方位卻低了些。
陰宿冥想也不想,點足踏上飛株,三兩下便一躍而來,打出一式「山河闆蕩
開玄冥」。耿照作勢接掌,整個人倒飛出去,連翻帶滾的足有三丈之遠,以内力
逼出一口鮮血,撫胸叫道:「哎呀,好……厲害!」轉身一拐一拐奔逃,速度卻
是快極。
陰宿冥看傻了,一下忘了追趕,低頭翻了翻手掌:「怪了!我這下分明沒用
勁,怎地他叫得忒慘?」周圍鬼卒卻轟然怪叫,忙不叠地頌揚大王神威,頓時士
氣大振。
耿照一路飛竄,無人可擋,見包圍圈裏地形錯綜,林樹起伏,雜有牆圮梁塌
的痕迹,此地似曾有一處小小聚落,隻是久無人迹,遠觀便似荒丘。丘壑間還有
零星的戰鬥,随地可見陳屍斷兵。
轉得幾轉,前方豁然開朗,一座土包上矗着幾幢傾圮建物,隻有居中屋形猶
在,小土丘下堆滿了木石雜物,顯是将所有能拆能丢的都扔出來,堆成阻卻進攻
的工事,附近屍體尤多,約莫有一、二十具,大多是黑衣模樣,形貌服色在夜幕
下有些難辨。
中屋裏炬焰搖曳,人影幢幢,符赤錦焦急立在門前,一見他來才得笑開,揮
手大喊:「夫君,來這邊!」耿照不禁露出笑容,張開雙臂,任她縱體入懷。兩
人相擁片刻,才攜手入内。
李遠之拱手道:「典衛大人武藝超群,擋住鬼王不說,一人一刀便殺了進來,
實在是令人佩服。」漆雕利仁咯咯笑道:「我一人一刀也殺得進。再來一次好不
好?」
李遠之搖頭:「現下不行。」漆雕利仁搓手踱步,「咯咯咯」地怪笑一陣,
突然安靜下來。
這屋也隻剩半邊有頂,格局倒像是衙門公廳,耿照在丘下見得一塊寫有「驿」
字的破舊殘匾,豁然開朗:「原來是舊時郵驿。車馬道廢棄了,屋舍施設等便成
了草場土包。」屋中隻有五六人,簇擁着一名白衣貂裘、書生模樣的蒼白男子,
男子眉目如畫,并未蓄胡,連唇上颔下的青渣都刮得十分幹淨,相貌端雅,宛若
從圖中走出來似的。
此時早春已過,縱使夜露寒重,至多加件大氅,毋須穿到貂袍。男子面色蒼
白,薄有病容,顯是身子骨單薄,須小心保暖。
他坐在一隻石墩上,靠着柱子,秀氣的雙手叠在腹間,微微閉目,并不言語。
耿照多看了幾眼,見他鬓發額間在火光下銀絲閃閃,鼻翼、嘴角的痕迹也有些深
刻,卻無損其俊美。
沈氏伴在男子身旁,雙手交握垂首而立。她一直起身子,果然形似斜柳、腰
如約素,雖作婦人裝扮,其實年紀還很輕,沒有了婢仆環繞烘托,小動作透着一
絲少女稚氣,文秀中更添甜美。
「夫人與她的夫君可真是一對璧人,兩個都生得忒好看。」耿照心想。
沈氏咬咬嘴唇,細聲道:「夫君,是我不好……」男子舉起玉琢似的白皙右
手,凝思片刻,閉目道:「任軒,放出炮号,讓陸供奉他們回來。」一名侍衛恭
敬應答:「是。」扶刀而出,不久便響起煙花炮仗的聲響。
男子等了許久,緩緩睜眼,那姣美如婦人般的鳳眼一開,頓時逸出精光來。
他隻望了妻子一眼,便即轉開,但沈氏已覺難當,身子微顫,伸手去扶梁柱。符
赤錦上前去扶,沈氏軟軟靠在她身上,臉色有些蒼白。
「你怎麽來了?」
男子口氣平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甚至有些冷漠。
沈氏眼眶兒一紅,險些掉下淚來,咬着唇緩過氣來,淡淡道:「就是來了。」
不再說話。
男子轉向李遠之。
「你師傅呢?」
「啓禀大人,家師受了傷,身子不适,遣我與漆雕前來接應。」
「喔?誰能傷他?」男子微露詫異,思索片刻,揮手道:「一會兒聽我的号
令行事,别死了。」擡望耿照:「你是何人?」
這一望直要穿透他似的,若說蕭谏紙的目光銳利如劍,十分難當,男子的凝
視便像是水銀,從眼洞直鑽顱中,剎那間充溢全身,将血肉剔得點滴不剩。他應
是大有身分之人,領有爵祿封銜,身邊的衛士雖作江湖裝扮,應對均有爵府宿将
的家臣習氣,非尋常的江湖客能模仿。
耿照并不懼怕其目光,隻覺相持失禮,一觸即避,躬身道:「卑職姓耿名照,
乃白日流影城七品典衛,叩見大人。」他不知男子爵銜,恐墬了流影城的聲名,
故不行跪拜之禮。
李遠之愕然回頭:「你是耿照?」漆雕利仁咯咯一笑,緩緩擡頭,橫刀在膝,
整個人仿佛又活了過來。李遠之低喝道:「不是這兒。現在不行!」
漆雕利仁拱起瘦背,抱着刀搖動膝蓋,失望道:「又不行?」身子發抖,一
雙血絲密布的細眼盯着虛空處,仿佛犯了酒瘾,磨牙抖腿、晃腦搖頭,一刻也靜
不下來。
衆人皆覺怪異,男子泰然處之,徑對耿照颔首。
「居然是獨孤天威的人,妙了。一會兒聽我号令行事,莫輕易便死,不然我
難向你家城主交代。」随侍在旁的一名虬髯大漢禀道:「大人,陸供奉遲遲未回,
還是讓我前去接應罷?」
男子道:「莫輕舉妄動。兵臨城下,仍有一搏。」
檐外傳來一把清洌的女聲:「坐困愁城,不如早降!」飕飕幾聲,飛入五六
顆人頭,沈氏驚叫一聲,暈死過去。符赤錦抱着她挪至後牆,以防突襲。
衆衛士揮刀拍落,才發現全是戰友的首級,眦目欲裂。
那虬髯大漢振臂怒起,遮護着男子,吼道:「兀那妖女!你将陸供奉怎麽了?」
語聲未畢,一杆爛銀紅纓槍「咻!」射入廟中,笃的一聲釘上破壁。纏了藤條的
白蠟杆彈性奇佳,不住上下劇搖,槍尖挂了枚首級,是一名揚眉怒目的老者,纏
在槍上的正是其發髻。
「陸供奉!」
虬髯大漢虎吼一聲,檐瓦爲之震動。耿照發現他雙臂套滿銅環,一數竟有十
二對之多,從腕間叠至手肘,本以爲是一大塊銅護腕之類,直到他怒極振臂,銅
環铿啷一陣響,方知非鑄死之物。
「妖女!你敢殺「躍淵閣」的日月供奉之一,是沒把靖波府四大世家放在眼
裏了麽?」
檐外之人冷道:「方兆熊!你等四家自居北方,不敢渡過三川來,當天下便
隻靖波府麽?井底之蛙,何以觀天!」耿照心念一動:「方兆熊……是靖波府四
大世家的方門主!」
靖波府乃東海首治,亦是鎮東将軍府所在,論交通不及越浦,繁華不及湖陰、
湖陽,卻是東海精兵駐紮之地,政令所從出。「神武校場」、「雲都赤侯府」、
「騰霄百練」與「躍淵閣」,是靖波府轄内最負盛名的武門四家,雖不比三鑄四
劍,但也是三川以北的一股勢力。
「躍淵閣」擅使纓穗搖頭槍,那慘遭斷首的老者便是閣中日月雙供奉之一的
「魚龍躍月」陸雲開,在北地亦是威名赫赫。而臂套銅環的虬髯大漢,則是飛器
名門「騰霄百練」的門主方兆熊,人稱「六臂天盤」。
「騰霄百練」以流星索、飛撾等擲兵聞名,雖是隔空取人,卻非飛镖彈子一
類細小暗器,而是正大光明的「明器」,又稱飛器。方兆熊腕臂上的十二對袖圈
名曰「子母鴛鴦環」,毋須繩索(百練)操控,被譽爲飛器之首,在靖波府聲譽
極隆,門徒衆多。
耿照背誦過東海武林名人錄,陸、方二位均簿中有名,不料今日初見,陸雲
開陸老英雄已是一具斷首,心中一動:「這人叫得動「騰霄百練」門主、「躍淵
閣」月字供奉,卻是什麽來頭?」
須知神武校場之主「神鞭無敵」古雙魂,已死在冷北海的響尾鞭下,貂裘男
子要做古老爺子的兒子,也稍嫌老了些;雲都赤侯府則是昔日效命太祖武皇帝的
色目武士後裔,「雲都赤」即北關方言中的「刀」,這批剽悍的刀牌武士個個都
是卷發色目的虎狼之師,男子文質彬彬,自是半點不像。
「六臂天盤」方兆熊既是在場輩份最高、名聲最大的武林人物,自當發聲領
群,他強抑怒火踏前一步,大聲道:「妖女!快快現身來見。要打要殺,爺爺奉
陪!」
話才說完,身旁一陣狂風掠過,漆雕利仁咯咯尖笑,甩鞘躍出:「這總行了
吧?這總行了吧?哈哈哈哈——」人刀合一,狂笑聲中,一團雪耀刃光竄出屋檐,
朝發話的女子撲去!
「不可!」
李遠之失聲驚呼,情急之下忘了吩咐,略一運氣,雙臂綻出暗金輝芒,縱身
追了出去!這一下連符赤錦都看清了,口唇歙動,無聲說了「金甲禁絕」四字;
耿照遙遙點頭,以指頭示意她不可輕動。
檐外刀風呼嘯、喝叫連連,片刻「砰、砰」兩聲,竟是二少被倒轟回來,背
脊狼狽着地。漆雕利仁的虎口迸裂,李遠之嘴角溢血,兩人把臂而起,目光陰沉,
膝彎肘臂都有些顫。
方兆熊蔑笑:「我道嶽老師的徒兒是三頭六臂的人物,真是見面不如聞名。」
漆雕利仁吐出一口血唾,沖他咧嘴一笑,牙上染滿紅漬,轉頭問:「這個可以麽?」
李遠之搖頭:「不行。」
「又不行?呸!」他拄刀而立,不住舔舐嘴唇,赤紅混濁的雙眼緊盯門外,
仿佛又犯上了什麽瘾頭,兀自苦苦忍耐。
卻聽門外之人正色道:「你這話說得不盡不實。他二人比陸雲開經打,真要
較量起來,你未必是對手。」方兆熊勃然大怒,喝道:「放——」檐前勁風壓至,
潑啦一聲,所有的炬焰一平,他這個「屁」字再也說不出口,硬生生被塞回肚子
裏,凝神戒備。
一條修長的玉腿跨進高檻來,露趾的硬底鞋撞上青石地闆,「叩」的一聲清
亮激響。
在搖曳的火光下看來,這條腿膚質滑膩、酥白耀眼,小腿的肌肉結實有力,
大腿卻極豐潤,充滿女性魅力,且長得不可思議——不僅是比例,而是這條腿子
本身便十分勻長,腿根幾與方兆熊的腰際相齊,腿的主人卻隻較他略高一些,一
眼便全望到了她腿上。
身材高大的女子,肌膚通常較爲粗糙,這名身披镂甲的高挑女郎卻無此缺陷,
肌膚吹彈可破,直如鮮切的水梨,膚質爽潤,通透處竟似有沁水之感,剔瑩白淨。
她才邁入一條白生生的右腿,衆人便爲之摒息,隻餘一陣怦然。
女子趾尖稍一用力,重心前移,小腿随之虬緊,膝彎腿筋拉直,若隐若現的
大腿亦繃出結實的肌肉線條,宛若雌羚飛蹬……之所以如此清楚,乃因全無遮掩,
女子慣着的裈褲、裙襪等,在她身上付之阙如,粉雕玉琢的長腿近乎裸裎。
她并非什麽都沒穿。
女子之鞋十分殊異,鞋底如一隻嬌巧的船形硬台,跟高而前低,腳掌平置台
上,僅以側帶系起。雖穿了「鞋」,雪白的玉趾、飽滿的腳背、渾圓的踝骨,乃
至腳跟無一不露,形同裸足。
小腿胫上覆有一片金甲,長至膝下,同樣環以側帶,腿背悉數镂空;雖負重
甲,小腿仍與赤裸無異,曲線肌膚一覽無遺,令人難以喘息。
女子手持金杖跨過高檻,動人的嬌軀終于完全暴露在火光之下——她全身裝
扮,大抵與那雙金甲涼鞋相類。雖系肩甲,肩臂卻無寸褛;半截式的胸甲與裙甲
遮住了私密處,甲下卻空空如也,不但露出蠻腰玉臍,胸甲裹起一雙盈盈玉乳,
連甲弧上堆出的雪白半球都黏人目光。裙甲前後雖有兩片裙紗,行走間腿根若隐
若現,比裸身更引人遐思。
符赤錦一向自诩膽大,也不禁傻眼,手按酥胸,暗自咋舌:「這甲與镂空的
亵衣有何不同?是哪來的妖女,做這等迷惑人心的裝扮?」懷中沈氏方悠悠醒轉,
睜眼一見,又暈厥過去。
男子不爲所動,目光冷冽,連汗也沒多沁分許。
他昔年任職四方館使時,曾與各國使臣交遊,知道這身異域戰甲的形制,來
自海外一處名喚「索兒莫鐵」、全是剽悍女子的部族。傳說此族之中全是女子,
有自割右乳的習俗,以便挽弓射箭,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所向無敵。
爲他述說的使臣,自己也沒見過割右乳的索兒莫鐵之女,甚至不确定世上是
否真有一處叫「索兒莫鐵」的秘境,族中女子毋須依靠男子,自行繁衍存續。此
說在異邦流傳甚廣,并無實據,卻受百姓喜愛,索兒莫鐵「無乳之女」常出現于
繪畫、雕刻,乃至詩詞歌賦,便如東海的龍皇應燭。
當年貢單裏就有一尊漢白玉女雕,海外異邦的匠人不講「秀骨清像」、「服
裝容曳」等,一味仿似真人,那挽弓的女雕身披重甲,多有裸露,隻有一邊乳房。
太祖武皇帝興緻勃勃地召臣子們來看,酒酣之際聊作談資,說些粗鄙不雅的葷笑
話。
他記得自己當時沒有笑,定王也是。爲了移轉尴尬,他專心打量漢白玉雕,
從胴體、弓刀看到衣甲,直到多年後的今天,才知穿在真正的女人身上是這般模
樣。
女子的衣着胴體太過眩人,容貌反倒失色。
其實她生得秀雅,鼻梁挺直、鳳目斜飛,隻下颚骨略方,顴額稍平,再加上
細眉鳳眼,五官便不夠突出,仍是美人胚子,并未刻意賣弄風情,甚且有些嚴肅。
她手中的金杖長逾頭頂,頂端有着圓盤也似的八足蟲刻,杖底做成尖鋒;說
是棍杖,更像重戟大槍。女子以杖拄地,肅然道:「今日天羅香隻取一物。使君
若愛惜性命,趁早獻出,雪豔青擔保你平安離開。」卻是對男子所說。
他低頭斂目,毫無反應,猜不透在想什麽。
方兆熊回過神,兀自脹紅頭臉脖頸,怒道:「玉面蟏祖!可知你今日所劫,
将導緻天羅香滿門俱絕?識相的就快些離去,免得日後追悔無門!」
耿照一凜:「原來她是明姑娘的師姊,「玉面蟏祖」雪豔青!」明棧雪于他
格外不同,又吃過郁小娥的虧,天羅香在他心中便是七玄邪派的代表,不覺起了
敵慨,暫将李遠之、漆雕利仁之事放一旁。
雪豔青一派之尊,連追讨《天羅經》這等大事都未必親與,可見今日欲取,
絕非泛泛。耿照見檐外垂落絲索,身穿黑衣水靠、腰纏各色彩綢的妙齡女子攀緣
而下,密密麻麻的怕沒有一、兩百人,想起先前在小丘下所見之屍,怕亦是天羅
香折損的攻堅部曲。
雪豔青見男子不予理會,也不生氣,一拄金杖冷冷揚聲:「使君憑區區二十
幾名手下,據地堅守,從黃昏戰至入夜,若非自行打開陣地,命陸雲開引開我的
人馬,好放這幾個人進來,不定還能多守幾個時辰,我很佩服。不過行軍布陣,
隻能到此而已,想要生路,須憑江湖的手段。」
方兆熊冷笑。「江湖事江湖了麽?好!一句話:撤了你那些淫毒娃兒,你我
堂堂一決,我若取勝,便任我等自由離開,不許留難!如何?」
雪豔青又等了片刻,終于明白男子不會與自己對話,目光移來,冷冷開口。
「堂堂一決?不必。你要是能讓我後退一步,「玉面蟏祖」四字,從此自江湖除
名!」
方兆熊竟不惱怒,咧嘴一笑,揚眉道:「好!君子一言……」
雪豔青接口:「……快馬一鞭!」
兩人正要動手,蓦地一聲清叱:「慢!」一個穿顱刺耳的破鑼嗓音,怪腔怪
調念道:「天地栗栗,日月旻旻,流星趕退,群魔真現!九幽十類、玄冥之主駕
臨,爾等凡俗,速速來見!」
大片碧磷鬼火穿過包圍,由小丘一側湧至。陰宿冥飄然現身,手按降魔青鋼
劍,由十數名白面傷司簇擁,自鬼火中漫步而出,冷哼道:「雪豔青!本王未去
找你,你倒搶上門來啦。你已有了一把,多拿幾把又有甚分别?」
雪豔青緩緩轉頭,斜乜着此世的新任鬼王,漠然道:「在我看來,五把妖刀
的主人隻能有一個,顯然不會是你。這柄赤眼妖刀,我要定了。」
陰宿冥哈哈大笑。「婆娘!以爲是上街買菜,喊了就算麽?這裏夠資格一戰
的,隻你我而已,其他不過跳梁小醜罷了,莫管閑事。」有意無意瞥了耿照一眼,
又道:「來,你我劃下道兒,一決勝負!還是你也拿出你那柄萬劫來做彩頭,新
仇舊恨一并了結,也不須等到大會啦。」
耿照聽得滿頭霧水,心想:「什麽赤眼妖刀?赤眼在哪裏?你們……卻要問
誰讨去?」
陰宿冥見他露出迷惑的神情,忽明白這小和尚對眼前的一切渾無所知,冷笑
道:「本王接獲密報,說赤眼妖刀落入嶽宸風手裏,前幾日已獻給了鎮東将軍慕
容柔。本王今日前來阻截,便是爲了赤眼,誰知這不知廉恥的淫窟黑寡婦,也來
蹚渾水!」
耿照益發不解,茫然蹙眉:「鎮東将軍?慕容柔?」
在他想象裏,能節制嶽宸風這猛虎一般的人物,就算不是太祖武皇帝般武功
蓋世的皇者,也必是五峰三才等級的高人……放眼這破屋裏,并沒有這樣的人物。
一定是弄錯了。誰是莫容柔,哪兒有慕容柔?這裏有誰,堪是牢牢箝住猛虎的鎮
東将軍慕容柔?
陰宿冥很想把他的腦袋剖開來看看。何以他知道忒多秘密,卻連這種簡單的
問題也弄不清?不識鎮東将軍,跑來同人家攪和什麽?
她伸出修長的手指。指尖之所向,穩穩落在那名貂裘男子身上,正迎着他擡
起面龐,神态從容,姣好的鳳目綻出銳光。
世無絕路,唯我運籌!那是統領萬軍的大将才有的眼神。
「就是他。以區區不到三十人的三流武士近衛,在這兒抵擋了一個多時辰,
還差點讓他逃掉。本王帶了百多名鬼卒,天羅香的淫毒婊子隻怕還倍數于我…
…十倍的人馬,卻怎麽也攻不進,本王今日算開了眼界。你走運啦,小和尚,還
不來見見太宗孝明皇帝的從龍之臣、東海一道的正主兒,央土大戰中碩果僅存的
當世名将……」
陰宿冥望着那蒼白羸弱、病容卻冷漠自若的男子,說着說着,嘲諷在不經意
間全都成了敬意:「鎮東将軍,慕容柔!」
封底兵設:億劫冥表
封底兵設:億劫冥表
【第十二卷完】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03
標題:
第十三卷 拔嶽斬風
.
第十三卷 拔嶽斬風
【内容簡介】
——「八荒刀銘」嶽宸風受傷了!
非屬陰謀、不是陷阱,這回,他是紮紮實實受了重傷,而且傷勢怪異,令人
瞠目結舌!身負《虎箓七神絕》,隐忍殘毒、心機深沉的當世猛虎,放眼東洲,
還有誰能傷他?又緣何将他重傷如斯?
良機稍縱即逝,寶寶錦兒決定展開二度刺殺!暫被收編入鎮東将軍府的耿照,
發誓不讓她孤身犯險。「這次,你要聽我的!如此……必能殺死嶽宸風!」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六一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耿照略一思索,這才恍然大悟。
這名白衣病容、看似弱不禁風的中年文士若是鎮東将軍莫容柔,自稱其妻的
「沈氏」便是浦商五大家中慶東沈家的千金、時人譽爲「三川第一美人」的沈素
雲了。
她氣質溫婉,教養良好,的确是出身豪門大戶的模樣,隻是耿照萬萬想不到:
堂堂鎮東将軍之妻、執浦商珍玩玉器牛耳的沈家大小姐,竟是如此儉樸,坐的是
輕便驢車,随身也僅一名小婢、一個婆子而已,淡掃蛾眉衣妝素淨,直如芙蓉出
水,不染纖塵。
在他心目中,慕容柔就算不是三頭六臂鐵角銅額,好歹也是東海一方之鎮,
誰知武臣身上慣見的金盔鐵甲、繡衫抱肚,竟都付之阙如;單以氣色論,半癱的
蕭老台丞怕還比他神采奕奕得多。這白衣秀士不僅身子骨單薄,耿照一見其容光
眸采,便知此人決計不懂内功。
(他……便是鎮東将軍慕容柔?)
男子端坐不動,瞇眼靜靜觀視,既不心焦,似也不打算開口,與其說冷靜沉
着,不如說是漠不關心。
先前調動人手、隔空布局之時,他看來還有生氣得多,閉目凝神如下盲棋,
連與妻子說話都顧不上。此際天羅香、集惡道的人馬殺至眼前,他反倒意興闌珊
起來,目光神色裏讀不出心思,宛若旁觀。
但雪豔青說他是鎮東将軍、陰宿冥也說他是鎮東将軍,連方兆熊、沈素雲,
還有嶽宸風的手下人都說是,此人多半真是鎮東将軍慕容柔了。就算受困荒郊廢
驿、手無縛雞之力,鎮東将軍就是鎮東将軍,殺不殺得了他是一回事,擔不擔得
起殺他的後果則又是另外一回事。
耿照愕然片刻,旋即恢複冷靜,見雪豔青慢慢轉頭、對陰宿冥蹙起秀眉,想
起她現身以來,對慕容柔說話尚知進退,态度雖強硬,言談間卻以「使君」呼之,
心中暗忖:「打劫歸打劫,「鎮東将軍慕容柔」這塊招牌她畢竟招惹不起,本想
含混帶過,不想卻被媚兒叫破。她天羅香明火執仗地來打劫鎮東将軍,事後慕容
柔若未加清算,于面子上也挂不住。」
集惡道隐于黑暗、形迹無定,想尋這幫妖邪鬼物的晦氣亦無從着手,陰宿冥
自是一點兒也不怕。天羅香卻是有分壇有總舵,在武林中打着萬兒做買賣的,同
樣是對鎮東将軍出手,狀況卻全然不同。
陰宿冥哈哈一笑。「八腳婆娘!你眼兒瞪得比銅鈴還大,當心「骨碌」一聲
滾了出來。搶都搶了,還怕人秋後算賬?」
忽聽方兆熊道:「一把刀不能交兩撥人,玉面蟏祖,刀若給了你,你的保證
依然有效麽?這是誰說了算?」絕口不提「鎮東将軍」四字,所慮應與雪豔青同。
一旦實心實眼扯了個直,今日便是魚死網破。爲防慕容柔事後報複,這幫邪徒有
什麽做不出來的?
衆鬼卒不明所以,聽他隻對玉面蟏祖說話,大有貶低鬼王之意,不由呱呱亂
叫,群情洶湧。陰宿冥辨出他話中仔細,手按劍柄,左袖一繞一搭,丁步而立,
笑嘻嘻的也不作聲,隻瞧雪豔青要如何應對。
雪豔青卻不理會方兆熊,冷眸睨視,緩緩開口。「陰宿冥,待我取得赤眼妖
刀之後,這筆帳再與你一并清算。大敵當前,不必無謂相鬥。」
陰宿冥笑道:「誰跟你大敵當前?集惡道萬不敢與鎮東将軍府爲敵,隻消刀
在将軍手裏,本王便隻路過看看,絕不出手。我等江湖草莽,豈能與朝廷相鬥?」
袍袖一振:「衆家小鬼!咱們出去!」鬼卒們怪叫着湧出,将屋子團團包圍起來。
雪豔青知他是落井下石,蛾眉一蹙,也不還口,目光終于落到方兆熊身上。
方兆熊是老江湖了,看出她二人頗有嫌隙,本想借機挑撥,趁隙保護将軍突
圍。「騰霄百練」原是北方水道上放排爲生的排幫,飛鈎、飛撾等便于在水上勾
拿排筏,久而久之拉幫結會,出身遠不如其餘三家,連「世家」也說不上,地位
在四家中一直是敬陪末座。
嶽宸風加入幕府後,遽然躍于四大世家之上,俨然成爲将軍心腹,代他處理
江湖事務,騰霄百練更顯尴尬,方兆熊迫不得已,隻得力求表現,以圖在新舊同
僚之間殺出一條血路。此間遇險,對他而言正是一展長才的機會,将一門的前程
全押上了今夜之戰。
他踏前一步,提聲大喝:「玉面蟏祖,方某領教了!你可要說話算話。」語
聲方落,身邊飕飕兩聲,一鈎一撾已曳索而出,如銀龍矯矢,「呼!」徑朝雪豔
青腦門抓落!
屋内檐低,本不利鈎索等飛器施展,但這一鈎一撾似生了眼睛,不見主人如
何抛甩,卻狠厲快絕。形如鬼爪的鐵撾蓋下時,五枚尖銳利爪突然合攏,眼看便
要插入玉人發頂;另一隻銀鈎卻越過了頭頂往下沉,蓦地倒拖而回,雪豔青若向
後挪閃,欲避頭頂之災,鈎尖立時刺入肩胛!
上下二路俱已被封,雪豔青不閃不避,金杖揮出,「匡」的一聲鈍響,鈎、
撾雙雙抛高,勢頭卻慢得有些怪異;蓦地一串劈啪勁響,鈎撾的連索應聲爆開,
貫穿索筋的氣勁如遊蛇般一路竄回!
方兆熊回頭大喝:「撤手!你們——」赫見兩名弟子口吐鮮血,髒腑已被杖
勁擊傷,餘勁波至,一時無力松脫。方兆熊雙臂一振,分握住兩條銀索,索上遊
勁如浪貫至,他臂上十二對銅環喀啦啦一撞,迸出無數粉塵,已将勁力悉數散去。
他本次南下攜行的弟子中,屬「斷魂鈎」趙烈、「陰風爪」曲寒兩人武功最
高,這套「回天縱地」的合擊之法在門中更是少有人敵,卻難當雪豔青一擊。曲、
趙二人失了兵刃,委頓倒地,面色一片白慘。
雪豔青面無表情,蹙眉道:「奇淫機巧,卻無氣力!這便是騰霄百練的武功?」
聽似挖苦,口吻卻出奇的嚴肅,似感「見面不如聞名」,難掩失望之情。
方兆熊扔下斷索,雙拳對撞,腕臂上的銅環铿啷作響。
「飛器之能,你還不算真正領教。仗着那柄杖子護身,說什麽大話!」仿佛
呼應其言,被磕飛的鐵撾銀鈎雙雙墜地,牙刃四分五裂,就算雪豔青勁力沉雄,
也須有一柄無堅不摧的重兵配合,才能淩空擊碎百煉精鋼。
「那好。」
雪豔青将那柄蛛首金身的奇形長兵「虛危之杖」往下一掼,杖尾的尖錐貫穿
青石闆,沒地兩尺餘。她上前一步,信手解開披風,左手叉腰昂立,身形之颀長
高大,異常迫人,玲珑有緻的曼妙身段雖散發無比魅力,在場諸人卻覺威壓沉重,
直如暗潮沒頂。
方兆熊首當其沖,氣息微窒,暗忖:「這婆娘好強的威勢!」卻聽她平平說
道:「有什麽招數,盡管使來!我若動兵刃,也算是輸。」這話本是狂妄至極,
但與她的口氣卻不相稱,仿佛不覺話中有釁,說的是件既平淡又無趣的條陳瑣事,
照本宣科而已,免生誤會。
方兆熊腹中暗笑:「婆娘恁地托大,一會兒有你苦頭吃了!」腕臂一抖,兩
環已拏在手中,揚聲喝道:「我騰霄百練使的是「明器」,不占你耳目便宜。留
神啦!」飕飕兩聲擲環而出,也不見有什麽花巧。
雪豔青蹙眉道:「就這樣?」螓首偏轉,毫不費力地避過。正要發話,忽聽
腦後铿的一聲清擊,雙環一左一右在身後對撞,陡地彈回,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銅環雖快,畢竟非是逼命殺着,雪豔青踩着露趾的金甲涼靴跨步一扭,雙環
貼着美背肚臍掠過,又回到方兆熊手中。
「按照約定,是「後退一步」算輸。」虬髯大漢咧嘴一笑,挑起濃眉:「雪
門主這一回,咱便不予計較啦。留神!」手腕微振,雙環再度擲出。
方兆熊嘴上占她便宜,雪豔青卻并未如預想中暴跳如雷,隻是秀眉微蹙,似
覺這把戲十分乏味。但方兆熊二度出手,卻比他的口頭逞威更加無聊,同樣是雙
環一左一右、身後互擊,旋又倒飛回頭,這回雪豔青早有準備,蛇腰微扭,袅袅
娜娜讓過,皺眉道:「方兆熊,你若隻得這樣,我可要出手啦!」
方兆熊笑道:「可惜你錯過了出手的機會。」褪下兩環拏在手中,照定飛回
的雙環一撞,掌中銅環同時擲出,四環分從四個截然不同的方位奔襲雪豔青,一
反先前的溫吞盤旋,破空聲咻然大作!
兩人相距不遠,四環突然變速、幾乎同時飙至,雪豔青本要躍起,心中一動:
「若然雙腳離地,這厮又有話說!」玉一般的雙掌撥風攪塵,一股螺旋氣勁轟然
迸散,及時震開兩環;另外兩枚一走大弧、一似亂蝶,軌迹難辨,至身前時已不
及閃避,眼看要撞上堅挺的酥胸,雪豔青手甲交叉,「铿、铿」兩聲将銅環彈開,
餘勁震得臂間隐隐生疼,不由微詫:「這環……好沉的勁力!」
四環被她格開,本應力盡墜地,忽見「嗡嗡」四道流光分出,一陣金鐵交鳴,
方兆熊竟又擲出四環,八環空中對撞,先前四枚驟爾反彈,急向雪豔青旋去;其
餘四枚彈向梁柱、牆階等,一撞借力,亦「飕」地射向雪豔青!
衆人至此,方知方兆熊的子母鴛鴦環何以能居諸般飛器之首,飛撾、飛鈎等
均須繩索操控,方兆熊卻能以高超的巧勁與計算,令銅環盤旋傷敵而不落,堪稱
「無練之練」,難怪能卓然于百練之上。
一樣的騰挪空間,陡地擠進八環,縱使雪豔青體若無骨,腰臀如蛇般閃躲伶
俐,也知銅環空中一撞,倏又奔殺回頭,徒然壓縮應變的時間罷了,把心一橫:
「通通将你打落,還能變出什麽花樣!」以手甲爲盾牌,接連打落四環,低頭擰
腰避過兩枚,一枚接入手中;最後一枚不及相應,香肩微側,生生以肩甲擋下。
方兆熊得理不饒,嘿嘿一笑,抖環連擲,滿室銅光飛繞,飕飕不絕于耳。每
有銅環飛離常軌,他便新擲一環,借由撞擊加以修正;擲得幾枚,偶又将一、兩
枚銅環斜斜撞回,手裏始終不空。
這位騰霄百練之主貌不驚人,言語粗鄙,便如市井之徒,誰也料不到竟身負
這般「無練之環」的奇技。耿照看得矯舌不下,暗忖:「縱使練得擲環巧勁,臨
陣若不能準确預測銅環的飛行軌迹,出則無回,便有百枚、千枚也不夠使。」與
符赤錦遙遙對望,均露佩服之色。
雪豔青身陷銅環陣,面色凝肅,雙掌周天劃圓,左攬右旋,不住磕飛銅環,
卻無法瓦解如有靈性的飛環陣勢。銅環來勢勁急,經常是前後左右、數枚齊至,
她雙臂難以一一應付,總有一兩枚須以身上金甲承受,撞擊聲悶鈍異常,既顯環
勢猛惡,又見金甲之堅,絕非凡物。
耿照見她仍将接下的那環抓在掌中,心想:「格開銅環絕非上策!且不論方
門主計算之精,何以能夠,格擋不過是助長飛旋之勢罷了,不如抓下棄置,才能
避免被飛環所困。」
忽聽方兆熊大喝,臂間四環齊出,铿啷啷的撞進陣中,所觸之環于瞬息間一
齊轉向,廿四枚銅環飕地射向女郎!
這「百鳥朝鳳勢」乃子母鴛鴦環的殺着,眼看雪豔青避無可避,衆人皆失聲
道:「危險!」心頭掠過那張白皙雪靥被十幾枚銅環擊中,顱骨凹碎、血肉模糊
的畫面,不覺攢緊拳頭,掌心一陣濕癢。
千鈞一發之際,雪豔青嬌聲清叱:「落!」雙臂劃圓一收,所有銅環突然慢
了下來,猶如射入一塊軟腴飽水的巨大魚膠;飛環一凝,雪豔青的動作卻驟爾變
快,兩條藕臂如紡輪飛轉,手甲缫成了一團金綠殘影,三尺方圓内的散塵粉灰被
抽成一條條無形絲線,飕飕卷入雙臂之間。
衆人目瞪口呆,這凝物抽絲的奇景卻僅一瞬,雪豔青旋臂一扯,廿四枚銅環
上所附的勁力如絲抽離,點滴無存,飛環于原處空旋幾下,铿啷啷掉落一地。
——是洗絲手!
耿照蓦然醒覺,想起明棧雪曾談過這部武功。
洗絲手是天羅香的入門武學,門中人人皆習,「洗」字原作「蟢」,乃蜘蛛
之古稱。「蟢絲」也者,即指如蜘蛛吐絲般黏纏,不僅僅是卸勁擒拿而已,練至
極處,臨敵能将對手的勁力硬生生缫出,如煮繭抽絲,在七玄第一武典《天羅經》
中設有篇章專論,不容小觑。
雪豔青以拙對巧,早在接住那枚銅環時便知格擋無用,唯有釜底抽薪方能奏
效,等他将銅環悉數打出,才以「洗絲手」一舉破之,不唯技高,更顯沉着。
耿照心想:「明姑娘的師姊殊不簡單!難怪以明姑娘偌大本事,亦須謹慎應
付。看來天羅香一脈不唯人多勢衆,這雪豔青總領群倫,絕非泛泛之輩。」
雪豔青破得子母鴛鴦環,明眸一掃腳邊地面,心中暗數:「廿二、廿四…
…盡繳了你的兵刃,教你敗得心服口服!」揮開塵霧,揚聲嬌叱:「方兆熊!你
兵器俱已丢失,還有什麽把戲?」
「有!」一條壯碩的烏影穿破飛灰,布鞋「啪嚓!」踏裂青磚,大笑聲中一
拳擊出:「這才是老子的殺着!」拳勁如濤,攪動四方氣流,原本飛散的粉灰漩
渦般附拳而至,直搗雪豔青胸口!
(他居然是一名内家高手!)
誰也料不到以飛器著稱的「騰霄百練」,門主竟練有如此深厚的内家硬氣功,
這一拳踏地而出,拳勁旋扭,若中人身,隻怕要硬生生破體而出。天羅香手下衆
多,若失群領,隻怕洶湧之情難以節制,李遠之急得踏前一步,大喝:「拳下留
人!」慕容柔的貼身侍衛任宣亦按刀而出,叫道:「門主莫殺……」
「啪」的一聲,旋扭如矛尖的粉塵應聲撞碎,仿佛前方有堵看不見的無形城
壘;下一瞬間,潰散的輕塵微微一凝,倏如漣漪般四向迸開,滾出火舌濃煙也似
的驚人波形!
強大的氣勁反饋沿着手臂叠至,方兆熊腳下青磚「喀啦」一聲迸碎開來,兩
腿一軟、單膝跪地,一抹殷紅溢出嘴角。擡頭才見接住拳頭的,非是那高聳堅挺
的飽滿乳房,甚至不是鎏金嵌碧的異邦金甲,而是一隻溫軟的掌心。
「心機百出,終是無用!」
雪豔青捏住他的拳頭,微蹙秀眉,似頗不以爲然,淡淡道:「你難道不知,
行走江湖,唯有「實力」二字方能說話?」運勁一送,方兆熊摔了個四仰八叉,
再也站不起來。
她彎腰拾起一枚銅環,随手往金杖敲去,勁力所至,銅環崩去一截,卻見環
中硬芯是黑黝黝的烏深鐵色,竟連一絲反光也無。耿照濃眉大皺,低聲脫口:
「是「連心銅」!」
雪豔青移目而來。「什麽是「連心銅」?」
耿照自知身分,不敢僭越,回頭望向居中的白衣秀士。慕容柔渾不着意,淡
然揮手:「說罷,我也想知道何謂「連心銅」。說起冶金鑄煉,白日流影城也算
個中行家了。」
「是。」耿照躬身一揖,恭恭敬敬禀複:「這「連心銅」乃是一門鑲嵌工法,
以玄鐵或磁石等做芯,再包以銅衣。連心銅多用于機關芯材,或制成彼此相吸追
逐的子母滾盤珠等玩意兒,要做成這麽大一枚,技藝也不簡單。」
如此一來,子母鴛鴦環的謎團便解開了。方兆熊利用連心銅環彼此相吸、相
斥的原理,使飛環不墜,撞擊之後反而加速射出,雖然要控制如此沉重的鐵芯環,
内力手勁亦非泛泛,但比起純以銅環爲之,到底還是取巧。
漆雕利仁咧嘴一笑:「他媽的,原來是個郎中!」
李遠之瞪他一眼,低斥道:「噤聲!」
雪豔青将銅環一擲,冷道:「你的内功不壞,若不做這些無聊想頭,倒也算
是人才。」方兆熊捂着心口,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的,喉頭略一抽搐,湧上大口鮮
血,兀自咬在嘴裏,苦苦維持尊嚴,額間豆汗涔涔,連一句話也說不出,瞪着她
的銅鈴大眼不知是怨恨恚怒,抑或慚愧。
雪豔青的目光越過了委頓在地的虬髯漢子,徑投居間的白衣書生,揚聲道:
「使君!事已至此,請速将赤眼刀交出,以免自誤。」滿以爲一掌廢了他的護衛
高手,便能與慕容柔對話,誰知他隻是淡淡一笑,依舊毫不理睬。
一身金甲燦然的高挑女郎終于動怒。
自四歲入得天羅香以來,她一直被當作未來的掌門人選之一教育長成,所受
的對待,所衣所食、所學所用,無不是門中至高。雪豔青非是跋扈飛揚的性子,
對比她在天羅香之内如同女皇的尊貴地位,這位年方廿四的女郎算得上是穩重端
方、不恃驕矜的了,繼位前後并無不同,于門中甚孚人望。
今日攔路取刀,原也無意傷人,不過想以重兵圍之,稍加恫吓罷了。豈料那
躍淵閣的陸雲開陸老兒二話不說便擰槍殺人,挑了做爲使者的兩名迎香副使,同
行的弟子無一得回,這才爆發激戰。慕容柔畢竟是東海一鎮,随行護衛均是千中
選一的精兵,弓馬娴熟,能征慣戰,再加上當世名将的調度指揮,在弓矢用盡、
棄馬據險之前,天羅香已蒙受重大傷亡。
爲追捕盜走《天羅經》的叛徒,一個多月以來,她麾下的「天羅八部」折去
諸多正副織羅使、迎香使等,連八大護法都折損過半。現下,每再多死一人都令
她心痛不已,如同刀割。
(早知道……便殺進車隊裏劫了慕容柔出來,也不用死這麽多人!)
「忒多人流血送命,你端的什麽架子!」
雪豔青柳眉一軒,叱道:「是男兒漢,就别躲在人堆裏頭,出來應戰!」露
出雪趾的金甲涼靴喀喀叩地,長腿交錯,縱身飛躍而起,揮掌拍向慕容柔!
李遠之、漆雕利仁與任宣三人攔在慕容柔身前,正要阻擋,蓦地一條烏影橫
裏殺出,接下了那令人眼花撩亂的洗絲手,雙臂劃圓,渾厚的内力鼓蕩而出,兩
人四臂黏纏,鬥了個旗鼓相當,正是耿照!
雪豔青看出慕容柔不谙武藝,連「粗通騎射」也說不上,這三名護衛她又全
沒看在眼裏,隻用了六成不到的内功,招式亦非通力施爲;驟遇強敵,料不到他
一個籍籍無名的流影城武官竟有如此能耐,剎時鬼手懾蟢絲、碧火壓天羅,竟是
着着失先,盡落下風。
她驚怒交迸,咬牙眦目:「閃開!」便要變換路數。
耿照跟了明棧雪若幹時日,對天羅香武學甚是熟悉,一看便知是「玉露截蟬
指」的起手,搶先使出鬼手諸部中剛猛第一的「跋折羅手」相應。雪豔青爲剛力
所折,無暇他顧,正欲以「懸網遊牆」的上乘輕功稍避其鋒,豈料身法又遭識破,
頓被擒龍無迹、以掃除一切怖畏不安的「施無畏手」截去退路,受制難伸。
她于《天羅經》中諸般武學所知,遠不如持有經書、以碧火神功融會貫通的
明棧雪,連變了五六種套路,連完整的一招也沒能使出,無不中道遭阻,胎死腹
中,饒是雪豔青性子沈穩,也被逼得怒火騰騰。
她掄臂急掃,如挽槍花,暴喝道:「閃開!」這一下卻非是天羅武經的路子,
勁沉而招猛,宛若掃穴犁庭,掌氣掀飛青石,推卷黃土如叠浪,碧火真氣竟不能
擋,耿照猛被轟得氣血翻騰,整個人倒飛出去!
他身在半空,餘勁卻未稍止,忙攬臂一粘,貼着牆面斜斜滑開,那牆卻被轟
塌半堵,磚碎柱傾,粉灰如煙塵滾動。
「好剛猛的招式!」他爲之一愕,大起狐疑:「明姑娘說,天羅香武學講究
招勁俱巧,決計不是這般開碑裂石的路子。難道,明姑娘的師姊另有師承?」
雪豔青的錯愕卻不下于他,玉手揮開塵灰,厲道:「這是本門的「懸網遊牆」!
你……你與她是什麽關系?」長腿飛跨,穿霧躍出,忽聽腦後霹靂勁響,雄渾的
掌風破空而至,一人笑道:「黑寡婦!這小和尚是本王的,你閃開些!」
兩人「砰!」對了一掌,陰宿冥淩空倒翻開來,穩穩落在地面,雪豔青卻連
半步也未退,雙方功力高下立判。耿照揮去霧粉,依舊攔在慕容柔之前,與鬼王、
蟏祖分據三角,形如鼎峙。
雪豔青一緩之下,心緒漸甯,強抑怒火望向陰宿冥,慢條斯理道:「鬼王适
才說了,隻要赤眼還在使君手裏,今日便隻路過,作壁上觀。難道鬼王要出爾反
爾麽?」
「呸!」陰宿冥啐了一口,指着耿照笑道:「别的我不管,這小和尚的性命,
我集惡道定下啦。你愛搶妖刀那是你家的事,他要死在别人手裏,本王與那人沒
完!」
雪豔青沉吟半晌,實在想不透他心裏打得什麽主意,不欲纏夾,對耿照道:
「讓開!」作勢提掌,左腿邁出一步,卷塵揚灰,氣勢迫人。陰宿冥啪的一振袖,
厲聲狠笑:「黑寡婦!你當本王說笑麽?退回去!」耿照沉默以對,暗自凝神戒
備。
雪豔青冷冷道:「鬼王若要此人性命,我取下與你便了。你我各取所需,兩
不相誤!」雪趾一點,徑向耿照撲去。陰宿冥勃然大怒:「要你多事!」役鬼令
神功對上玉露截蟬指,綠袍金甲飛旋轉繞、乍分倏合,鬥得異常燦爛。
冥渾屍老雖殁,陰宿冥仍從明棧雪留下的屍身析出小部分的指招,初對時屢
搶先手,勉強鬥了個平分秋色。然雪豔青根基深厚,臨敵經驗又較她豐富,先頭
已有了耿照的前例,出手直如羚羊挂角,難覓其蹤,片刻鬼王微露敗象,百忙中
提聲叫道:「小和尚閃開!這兒沒你的事,逞什麽能?」
耿照心想:「媚兒她……擔心我打不過玉面蟏祖麽?」正轉心思,那廂陰宿
冥已招架不住淩厲指力,左支右绌,終于小退了半步。雪豔青無意戀戰,出指将
她逼退,轉頭便朝耿照而來;豈料陰宿冥才緩過一口氣,提運内力點足飛躍,霎
時越過了雪豔青,一掌拍向耿照:「罷了!與其讓她,本王先打死你!」
耿照哭笑不得:「你又來添什麽亂?」白拂手連圈帶轉,引她打向一旁掠至
的雪豔青。三人六臂相格,你推我攘,兩朵嬌花夾着綠葉上演三國大亂鬥,你打
我、我打她的,又成混戰局面。
雪豔青自從方才那驚天動地的一掌之後,又用回天羅香的嫡傳武學,指勁、
掌風雖淩厲,但力分兩頭,左右均須留心對敵,威力大打折扣;媚兒内力折損過
半,役鬼令神功難以盡展,所恃不過掌法精妙,一會兒攻一會兒守,立場暧昧不
明,威脅亦不深。
三者之中,唯有耿照同時熟悉二人的招式,再加上目的單純,無論誰來,俱
是一意堅守,反倒從容;時間一長,碧火神功連綿不絕、越打越強的長處盡皆顯
露,雪、陰二姝頓感壓力,不覺收起争勝之心,不約而同将矛頭指向耿照,形成
以二對一的形勢。
符赤錦看出不對,顧不得引人注目,叫道:「堂堂七玄二君,連手夾殺一名
少年後輩,你們要臉不要?」
陰宿冥陡然省覺:「我怎地與黑寡婦走到了一路?」與耿照虛晃兩招,一式
「山河闆蕩開玄冥」轟然出手,徑取身邊的雪豔青!雪豔青正全心突破耿照的防
禦,被攻了個措手不及,柔荑連揮,抽絲般缫去掌勢,怒極轉頭:「陰宿冥!你
——!」
鬼王見她微露狼狽,大感快意,笑道:「你什麽?原本便是三國大亂鬥,你
不長眼能怪誰?留神了!」拳腳齊施,逼得雪豔青全力防守,耿照乘機松了口氣。
打着打着,陰宿冥心念一動,提聲罵道:「喂!你是他的什麽人?要你這小婊子
多事!」卻是對着屋角的符赤錦說去。
耿照聞言蹙眉,低道:「你沒事罵人做甚?好沒道理!」
符赤錦聽他出言不遜,也老實不客氣回嘴:「他是我夫君,你罵誰婊子!」
「夫……夫君?」
媚兒一下反應不過來,片刻才圓睜杏眼,勃然大怒:「她是你老婆!你這殺
千刀的小和尚!」眼底直欲噴紅,暴喝一聲,剛掌「呼」地轉向,袖影如暴雨梨
花、怒海瘋浪,将耿照往死裏打,招招取命。雪豔青不禁側目,暗忖:「真不愧
爲集惡三道之主!方才他與我二人對敵,竟是未盡全力,此刻才拿出看家本領,
果不容小觑!」一扭蛇腰,便要突破耿照的防守圈,欺至慕容柔身前。耿照别無
他法,運起碧火神功,以肩側硬捱了陰宿冥一掌,「呼!」伸手去拿雪豔青的背
心!
「匡」的一陣裂響,兩面窗棂迸碎,竄入十餘條黑影,卻非天羅八部的女郎
們,而是手持鋼刀、黑巾蒙面的夜行客;從身形看來,清一色都是男子!耿照腹
背受敵,無暇細看,符赤錦卻認出是林中三名刺客的服色,尖叫:「有刺客呀!」
李遠之、漆雕利仁警醒過來,各自接敵。
他二人武功遠勝刺客,尤其漆雕利仁一得允可,樂得揮刀大殺,連耿照相隔
一丈之遙,仍覺身後熱血飛濺,溫黏披頸。陰宿冥怒氣未平,殺紅了眼,還不怎
的;雪豔青卻皺起了眉頭,面上露出一絲不忍,可見屠殺之慘烈。
任宣護着慕容柔退至屋角,以免被鮮血殘肢波及,亦砍倒了兩人。
不多時刺客悉數倒地,一人笑道:「不愧是鎮東将軍,身邊多有能人!」話
才說完,一抹烏影從破窗間翻了進來,但見銀光一閃,漆雕利仁手中那柄鋒銳奇
刃铿然落地。
漆雕怪叫着倒翻出去,左掌緊握右腕,跪地喘息,指縫間汩汩溢血、狀甚稠
濃,看樣子不是傷及手筋,便是動脈破裂,再無行動之力。
李遠之不禁色變,運起「金甲禁絕」掄臂上前;腳未落地,眼前忽起銀光,
來人鋼刀連搠,眨眼已于他眼皮、咽喉、心口、肚臍四處各紮一刀,戳得淡金暗
芒螢飛點點,刀尖卻掼之不入,如中敗革,啧啧稱奇:「世間竟有如此硬功!」
銀芒閃動,徑取他腿間陰私。
李遠之這時才來得及挪避,正待反擊,來人轉過刀背,瞬息間拍遍他周身一
十八處大穴,終于有三處勁貫穴道,李遠之一口真氣換不過來,嘔血跪地,手臂
卻怎麽也擡不起。
那人怡然自他身邊走過,見任宣按刀的架勢,笑道:「原來是「雲都赤侯府」
的高足!不想色目刀侯座下,也收央土的權貴子弟。」
任宣咬牙道:「大膽狂徒,退下!」抽刀一掠,倏将來人劈成兩半!蓦地眼
前一花,那人又好端端站在身前,刀背停在他腕骨之上,一陣劇痛如電流般走遍
全身,年輕的護衛悶聲倒地,蜷着身子不停抽搐。
這一切不過須臾頃刻,以李、漆雕二少的能爲,連雪豔青都無法在一照面間
将他兩人擊倒,耿照心知來人是平生僅見的高手,武功決計不在嶽宸風之下,卻
無法擺脫陰、雪二姝,急得大叫:「寶寶錦兒!」
那人遙遙聽見,仰頭哈哈一笑:「耿典衛,你真是令人氣惱、偏又有趣至極
的人物啊!我——」語聲忽變,耿照但覺腦後勁風迫近,忙運起十成功力,一掌
将雙姝逼退,及時拔出神術刀一格,「铿!」擋住了斷首一刀,被刀勁震得踉跄
幾步,氣血翻湧,幾難遏抑。
來人輕巧落地,亦是一襲夜行黑衣、中等身材,說不上有什麽特征,連手裏
的青鋼樸刀都與其餘刺客相似;唯一不同,是他臉上戴着一張童玩似的紙糊面具,
紙面具繪着南鬥壽翁的瞇眼笑臉,筆法粗劣,在黑夜火光下看來格外詭異。
他望了符赤錦一眼,面具後的悶鈍語聲似還帶着笑意。
「看來是我失算啦。這荒郊野地裏,竟也有精通這等奧妙眼術的高人。」符
赤錦冷冷一笑,也不接口——此際說得越多,越沒好處。保持莫測高深的神秘,
才能盡力延長得來不易的戰果。
以她此時的功力,根本使不出「赤血神針」的殺人眼術,但如黑衣神秘客這
等内外兼修的絕頂高手,對殺氣的感應格外靈敏。赤血神針本就是善加操縱精、
氣、神,将三者任意轉換的秘術,符赤錦的精、氣不足驅動神針,但「神」仍略
具雛形,冒險一試,果然唬住了黑衣人。
這廂雪、陰二人好不容易罷鬥,才有開口的餘育,不約而同叫道:「鬼先生!」
陰宿冥哼的一聲,冷笑:「你讓我來搶赤眼妖刀,又把消息放給這八腳淫婦,
弄了半天,原來是你自己想要。」雪豔青卻蹙起蛾眉,沉聲道:「鬼先生明着讓
我等來索妖刀,隻爲乘機刺殺将軍?」
耿照心中一動:「原來,他便是「鬼先生」!」
卻聽「鬼先生」笑道:「二位言重啦。收回赤眼妖刀與刺殺這厮,都是爲了
我等「七玄同盟」的千秋大業!此人若是不死,必将聯合七大門派對付天宗七玄,
趕盡殺絕,除之後快。七玄大會之日,諸位須攜聖器與會,而在下欲獻之物,便
是鎮東将軍慕容柔的狗頭!」
此話一出,再無轉圜的餘地。
果然慕容柔一擡頭,微瞇的鳳目迸出精光,沉聲道:「閣下所謂「七玄同盟」,
便是你們這幫外道的盟會?千秋大業……哼,好大的抱負啊!」哼笑幾聲,口氣
之陰冷刻骨,連耿照也不禁一顫,幾欲回頭。
即使粗疏如媚兒,總算明白了鬼先生的心計:慕容柔的性子苛猛,眼底實難
容顆粒,如山鐵證未必能唆使他殺人,心底的一丁點猜疑卻足以成爲火種,不定
何時便能燎原。「七玄同盟」四字正中他心頭大忌,比朋結黨素爲亂源,無論于
廟堂、江湖皆然,鬼先生口出「七玄同盟」之際,慕容柔心中已動殺機,遠比今
夜這場圍殺更加有效。
雪豔青惱他信口開河,俏臉微沉,嬌斥:「大會尚未召開,同盟何來?你—
—」突然一怔,閉口不語,面色極不好看。鬼先生呵呵而笑,仍是一派從容。
慕容柔目光陰沉,電一般掃過她的面龐,一言不發,心意難以測度。
無論如何,雪豔青脫口而出之語,已認了七玄之間有一場大會将開,要說服
鎮東将軍此會不過是衆多邪派首腦喝喝茶、嗑嗑牙,酒足飯飽之後一哄而散、别
無其他的話,也未免太小看了慕容柔的才智。
她是實心眼兒的脾性,平生最恨他人纏夾,偏生言語又不甚便給,正待分辯,
忽聽陰宿冥道:「罷了!事已至此,你還想全身而退麽?錯過今日,要待何時才
能鏟除慕容柔!」袍袖一舞,大喝:「衆家小鬼聽了,此間生人,不留活口!」
铿的拔出降魔青鋼劍,縱身撲向屋角的慕容柔夫婦!
耿照揮刀将她格住,怒道:「你瘋啦?鎮東将軍豈能殺得?」
媚兒冷笑:「你說殺不得,本王偏殺給你看!」身後無數小鬼蜂擁而入,漆
雕利仁拾起那柄鋒銳無匹的寶刀「血滾珠」,左掌握着稠血泥濘的右腕揮刀殺人,
依舊悍猛無雙;李遠之與任宣亦掙紮而起,拖着傷體應戰,騰霄百練餘下數人亦
奮力自保,蹒跚退守,情況極是不妙。
雪豔青拔起金杖掄開,掃倒幾名不長眼的陰曹小鬼,「铿!」接過陰宿冥的
降魔青鋼劍,怒道:「陰宿冥!快快節制你的手下,以免釀成大禍!」
陰宿冥哈哈大笑。「這時退縮,以爲慕容柔便能饒過你麽?愚蠢的淫婦!」
兩人劍杖相磕,迸出耀眼火星,以降魔劍之鋒利,那虛危之杖連一絲痕毛也無,
顯然亦非凡物。
耿照觑得空隙,回身欲奔慕容柔處,眼前烏影一晃,鬼先生笑道:「典衛大
人哪裏去?」七字未完,耿照臂上、肩頭等已噴出五道血箭,銀燦燦的刀芒才掠
過眼前;耿照身形倏挪,堪堪閃過咽喉、下陰處的緻命兩刀!
(好……好快!)
「咦,好快啊!」鬼先生啧啧稱奇:「年紀輕輕,殊爲不易!」刀闆劈啪一
振,耿照身上又數處見紅。先天胎息感應氣機,總能在刀刃着體之前挪開分許,
雖然完全跟不上鬼先生的速度,但傷口入肉不深,尚無大礙,隻是疼痛難當,不
似刀劈,倒像是牙鋸入體一般。
危急之間,遠方忽傳狼号,嗚嗚嗚的号角聲響鋪天蓋地而來,與先前所聞如
出一轍。李遠之精神一振,揚眉道:「老大來啦!」漆雕利仁半身染血,咯咯傻
笑:「我殺出去接他!」唇面皆白渾無血色,膝彎一軟,拄刀跪地,誰知反手又
标去一枚小鬼首級,仿佛全身上下隻剩殺人本能,無論失血再多都未稍減。
自現身以來一派從容的鬼先生,終于露出一絲浮躁,「啧」的一聲:「典衛
大人請讓路。要不,就留下命來!」刀芒閃現,耿照左臂鮮血四濺,結結實實吃
了一記。他這刀卻不白挨,掙得間不容發的一絲空隙,神術刀倏然失形,咫尺之
間,一團耀目鋒芒頓時炸開——對付快刀,唯有快刀!
施展「無雙快斬」的同時,卻聽面具下「嗤」的一聲,鬼先生竟爲之失笑,
手裏的鋼刀驟然消失,潮浪般的刀芒湧至,将耿照與神術刀一并吞沒!
(這是……無雙快斬!)
耿照震驚之下,才發現自己想的全然不對。鬼先生所用,并非是一發不可收
拾的無雙快斬,他的刀勢雖鋪天卷地而來,所指并非是無的空處,不因快而亂、
不因重而拙……在刀浪吞沒他的瞬時,耿照仿佛看見媚兒揮劍來救,還有寶寶錦
兒掩口驚呼,随即一道金光回旋而至——刀浪轟然迸散。
仿佛要吞噬一切生機的綿密刀網剎那崩潰,手持降魔青鋼劍的媚兒被轟得倒
飛出去,背脊重重撞上破牆,一口嘔紅染花了她的臉譜;他的「無雙快斬」潰不
成軍,難以想象的巨力将他掃了出去,神術刀幾乎脫手飛出。
唯一及時抽身的隻有鬼先生而已,但他手中之刀片片碎裂,四向射開,不少
鬼卒哼也沒哼便翻身倒地,被指甲大小的殘刀奪走了性命。
而雪豔青僅僅是出了一杖。
四人同出絕招,她卻一豔壓三采,一杖便瓦解了役鬼令、無雙快斬,以及鬼
先生那驚人的不世刀招。此一無與倫比的撼地之力耿照非是初見,稍早交手時,
她曾以類似的招數逼出耿照的「懸網遊牆」身法,改以金杖施展之後,威力更是
遠遠勝過空手施爲,仿佛長兵器才是這門武學的正路。
(那是……某種槍法或棍法?)
雪豔青收起那柄金光燦然的虛危之杖,眉宇間隐有一絲懊惱,但眼下已不容
她躊躇,杖尾尖錐一拄地面,咬牙道:「鬼先生!今日之事,你須給我個交代!」
鬼先生扔下半隻空柄,含笑作揖:「七玄大會之上,門主自能得到滿意答複。」
意态從容,信步往破窗走去。
破屋外火光大作,無數焰炬随着嗚嗚号角,自四面八方圍向小丘,将此地團
團包圍。來人辨不清有多少數目,隻聽蹄聲轟隆,遠近接天,将丘下擠得水洩不
通,行伍卻頗爲齊整,顯然訓練有素。
爲首的旗手擎着兩杆長幅大綢,均作黑底紅旄,宛若軍幟;左書「風雷别業」,
右書「鐵血王孫」,居中一面高牙大纛,繡着偌大的「适」字。纛旗下一騎白馬
卷塵而來,馬上騎士頭戴羽翅金冠、身穿抱肚繡衫,武靴玉帶,威風凜凜;年紀
似也不甚大,自有一股統軍大将的氣派。
騎士來到丘下,勒缰舉手,猛地一揮,黑夜中飕飕勁響,連珠不斷,直如飛
蝗過境,入耳心怵;不過眨眼功夫,盤據丘上的集惡道、天羅香人馬隻覺滿天星
鬥仿佛一股腦兒墜下,點點亮芒挾着獰惡的破空聲響,釘得一地狼牙羽箭!閃躲
不及者無不洞胸穿腹,死狀極慘,嶺上一片哀鴻,但第二波的羽箭又至!
「那是——」雪豔青心急眺望,認出了旗号,喃喃道:「鐵血王孫,風雷别
業……是「奔雷紫電」适君喻的人馬!」
「沒錯。」
她回過頭來,見鬼先生扶着破窗頂棂,笑道:「門主切記,鎮東将軍府一旦
占了勢頭,絕不少造殺業,眼下便是教訓。門主持身甚正,我很佩服,然而一念
之仁,卻害了誰?」翻身一躍,衣影消失在窗外黑夜中。
陰宿冥扶壁而起,一抹血漬,對耿照叫道:「喂,小和尚,我知道你的底細
啦,咱們走着瞧!」吹起尖哨,白面傷司湧入接應,她領衆小鬼由後進殺下山丘,
奪路而逃。
雪豔青皺起姣好的柳眉,眉心深如刻劃,望向諸多中箭女屍的眼裏卻透着一
絲茫然,仿佛還未從鬼先生的話語中清醒,直到一名迎香使帶着箭傷匆匆趕至,
俯首道:「啓禀門主,山下人馬殺上來啦!來人十分棘手,不同尋常官軍,姊妹
們多披箭創,難以抵擋。要否死戰,請門主裁示。」
高挑的年輕女郎回過神來,模樣卻不慌張。「衆人随我從屋後撤下,傷員先
行,由本座斷後!」迎香使領命而去。雪豔青目光掃過屋内衆人,終于不再理會
慕容柔如何反應,看了耿照一眼,冷道:「關于「那人」,我會再找你,流影城
的耿典衛。後會有期!」呼的一聲掖起金杖,如拖重槍,曳着披風跨出高檻;屋
外的殺伐聲随之而去,漸行漸遠,終至不可再聞。
第六二折偷梁換柱,血湧流觞要不多時,山下卷塵飙至,一條雄健衣影滾落
馬鞍,金冠耀眼、赭袍飒動,正是領軍的「奔雷紫電」适君喻。這位「風雷别業」
的主人約莫二十許,至多不超過廿五歲,濃眉大眼,肌若古銅,額間一點殷紅的
朱砂痣,眉頭一動,眉心便深刻如镌;身長膀闊,猿臂通肩,英偉之餘更顯矯健。
他靴一沾地,身若離弦,倏地掠過高檻,上衣的雲肩兩隅飛銳,形如鷹翼,
襯與内袍的雙肩團紋織錦,像極了铠甲披膊,兼有大将剽悍與書生斯文,寬大的
袍袖獵獵舞風,勝似振翅鷹飛,煞是好看。
适君喻一掠而至,單膝落在慕容柔身前,俯首道:「迎駕來遲,驚動大人,
君喻罪該萬死!」慕容柔手掌輕揮,淡淡說道:「風雷别業距此逾百裏,你算來
得快啦,起來罷。你師傅怎樣?」
「尚未拜見,不得而知。使者絕口不提,隻說速來接應将軍。」
耿照心中一動,回想前度李遠之所言,暗忖:「難道……嶽宸風受了傷?那
厮武功忒強,誰能傷他?」沉吟未止,不覺望向符赤錦。她正攙沈素雲緩步行來,
目光與他一碰,旋即低垂粉頸,桃花般的眼角往旁邊勾去,正對着适君喻處。
耿照與她默契極佳,立時會意,正要移開視線,适君喻雙目電掃,見得沈素
雲身畔的雪膚麗人,不禁皺眉。隻是囿于将軍在場,未敢絲毫有僭,異色一現而
隐,幾乎難以察覺。
「君喻,這位是流影城獨孤天威麾下典衛,耿照耿大人。你來見見。」
慕容柔顧盼從容,與受邪派圍困時渾無二緻,信口道:「虧得有他,今夜得
保不失,否則便是撐到你來,後果亦不堪設想。」鳳目微睨,透出一股寒意。方
兆熊面如白紙,癱坐着撫胸低頭,不敢吭聲,不知是内傷沉重,抑或心中有愧。
适君喻乃五絕莊「小五絕」之首,與李遠之、漆雕利仁等同在嶽宸風座下,
豈不知「流影城耿典衛」六字代表的意義?面上卻平平淡淡波瀾不興,抱拳拱手:
「在下墉州适君喻,多謝典衛大人仗義援手。」不卑不亢,頗有大将氣度。
(墉州?墉州在央土道北方,怕沒有千裏之遙,豈能從墉州來?)
耿照想起上官夫人的話,登時省悟:「适家是前朝的顯貴将門,世代封侯,
墉州應是其郡望。」他猜測無誤,由慕容柔授意籌建的基地「風雷别業」位于東
北方的易州,距此約百裏,适君喻率騎隊兼程趕路,傍晚才抵達越城浦;人未下
馬,便得嶽宸風谕令,立刻掉頭來搜尋将軍車駕。
符赤錦攙着沈素雲袅袅而至,将軍夫人似受了極大驚吓,粉面煞白,偎在符
赤錦腴軟的胸懷間,勉強支持。慕容柔斜乜了她一眼,忽道:「多謝你照拂我的
夫人。你是……」
沈素雲低道:「她是耿大人的妻子。她倆感情好得很。」慕容柔本有些話要
問,一聽她如是說,面色微沉,索性閉口。适君喻在易州掌理風雷别業,等閑并
不輕來,符赤錦他卻是見過的,知道她的底細,聞言一挑濃眉,望了李遠之一眼。
李遠之與他交換眼色,兩人雖未交談,短短一瞥卻已說過了許多事。
漆雕利仁的傷勢很重,鬼先生本拟一刀挑了他的手筋,但漆雕擁有野獸般的
靈敏反應,那一刀雖快逾耳目,他仍在刀鋒着體的瞬間側轉手腕,避去筋脈被廢
的危險,被砍中腕間動脈,大量出血。
他受傷後仍沖殺不止,悍猛絕倫,血染半身衣袍,深濃如泥墨,待得敵退才
脫力仰倒,倚在李遠之臂間荷荷喘氣,唇面白如爍雪,更襯得眼袋烏青浮腫,眉
發焦黃。
「老……老大……」他瞳光渙散,嘴唇扭曲,兀自咯咯笑道:「這……這回
我有聽他吩咐……殺的……都是能殺的人。你……你問……問問他……」皮靴在
地面上無力踢動幾下,反手揪住李遠之的衣襟。
「知道了,你閉嘴。」
适君喻點了他周身大穴,取出一隻玉瓶傾藥入口,唾在他右腕傷處,撕下衣
擺緊緊紮起,纏了一匝又一匝,擡頭吩咐:「一會兒騎快馬帶他入城,壓緊傷口
不許放,知道麽?」李遠之沉默颔首。
耿照嗅得一絲清涼藥香,暗忖:「他身懷「蛇藍封凍霜」,必知嶽宸風與五
帝窟等枝節。此人貌似磊落,畢竟是嶽宸風的同黨,且不論他前朝名門出身,何
以自甘下流,去附那嶽賊的尾巴,既知其勾當,決計不是什麽善類。」暗自留上
了心。
思慮之間,門外馬鳴蕭蕭,十幾條大漢跨馬而至,劈啪作響的炬焰照亮階台。
适君喻振衣起身,揚聲問道:「傷亡如何?」衆騎士未敢下馬,散作半圓遮護門
前,人人均弓刀在手、背向廳門,不顧行禮問候,乃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勁旅。
一人應道:「無人傷亡!可要繼續追擊?」
适君喻道:「不必!分做四隊,兩隊戒備,一隊斥侯,一隊伐些樹木來做擔
架,攜出此間傷員。」一聲令下,騎士們各自行動。慕容柔靜靜看他發号施令,
完畢後才問:「你帶了多少人來?」
「回将軍的話,兩名旗令、三十名馬弓手,共卅二人。」适君喻恭敬回答。
耿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羅香、集惡道加起來将近四百人,将此地圍得水洩不通,便是扣掉傷亡,
也遠超過三百之譜;适君喻如何能以低于敵方十分之一的人馬突擊,令其倉皇撤
退?方才那陣淩厲箭雨,至少也需百名弓手才能辦到……
适君喻似是讀出了他心中所想,轉頭一笑。
「耿大人有所不知,我風雷别業之下均是射手,此番南來,随身的弟兄無不
擅發連珠箭,在馬上能挽百二十斤的強弓,有個名目叫「穿雲直」。适才卅位弟
兄每人三箭連珠,九十支箭作一波,用以欺敵,幸而邪派草莽不曉軍事,這才僥
幸得手。」
馬背上止有鞍镫可供借力,尚能挽得一百二十斤的鐵胎弓,下馬踏地,弓力
必然更爲強勁。本朝軍制,能挽弓百二十斤以上者,稱爲「虎力」,是難得的射
手;他随身三十名穿雲直衛士,竟個個都是虎力勁弓,無怪乎幾輪便射得外道抱
頭鼠竄,以爲黑夜裏掩來大批官軍。
慕容柔點了點頭,罕有地露出一絲笑容,贊許道:「你練兵練得不錯,确有
乃祖之風。」适君喻抱拳躬身:「能有将軍的百十分之一,君喻便心滿意足啦。」
口中謙遜,神色卻十分歡喜。
大敵既去,穿雲直衛士砍來粗枝捆作擔架,将傷員固定在架上,運下小丘,
亦帶走了幾具黑衣刺客的屍體。原本棄于戰圈外圍的兩輛篷車亦未損壞,連沈素
雲的貼身小婢瑟香與那婆子姚嬷也逃過一劫,耿照讓出車輛給慕容柔夫婦乘坐,
另一輛車載運婢女與傷員,他自己則與寶寶錦兒同騎一匹馬。慕容柔一行的目的
地是越浦驿館,想起嶽宸風正在那廂等待,耿照當然不會傻得自投羅網,便向慕
容柔辭行;誰知将軍大人隻冷冷一瞥,淡然道:「獨孤天威未至,你且與我一道。
他有什麽話,盡管找我便是,不幹你事。」眼角稍掠過身旁的妻子,不再言語。
沈素雲面露喜色,拉着符赤錦的手道:「耿夫人,我還沒謝過二位的恩情呢!
請兩位一同進城,至少讓我做個東道,與賢伉俪敬一杯,好不?」明明是少婦裝
扮,神态卻是不折不扣的天真少女,軟語企求的模樣當真我見猶憐,令人難以拒
絕。
符赤錦輕撫她的手背,笑道:「将軍夫人盛意拳拳,小妹便卻之不恭啦。」
耿照先扶她上了鞍,才跟着一蹬而上,穩穩坐在她身後,雙手持缰,将雪酥酥的
溫軟玉人擁在臂間。
大隊開拔,一路向城頭而去。
耿照策馬緩行,他這一騎載了兩人,走得慢些也不奇怪,漸漸落在隊伍後頭。
押隊的那名穿雲直衛正是破屋前應答之人,似是适君喻的親信,名叫程萬裏,約
莫三十五六的年紀,生得豹頭燕髭、矮壯結實,兩側太陽穴高高鼓起,下馬上鞍
身手矯健,絕非尋常軍戶。
他拍馬上前,與耿照并駕,低頭抱拳:「耿大人!我這匹「浪雪黃骠」是西
北望朞之地的名種,腳力甚健。夫人若嫌颠簸,不妨将馬換與小人,也能走得舒
坦些。」西山道北的望州、朞州爲著名的産馬之地,名震天下的韓閥勁旅「飛虎
騎」,其賴以沖鋒陷陣的良馬即取自二州。
程萬裏的坐騎遠較常馬高壯,膘肥腿長、毛色滑亮,一看便知是名種。對戎
武之人來說,好的馬匹可能比一口神兵更加名貴,戰陣之上,神兵固可殺敵無算、
克建殊功,良馬卻是立身保命的依憑,不能輕易予人。
耿照拱手謝過。「多謝程兄美意。拙荊随我一路北上,慣乘車馬,此間道路
尚稱平坦,亦沒甚妨礙。」程萬裏笑道:「如此甚好。小人便在後頭,耿大人若
有什麽需要,喊我一聲便是。」
「程兄客氣啦。」
程萬裏「籲」的掉頭,又回到隊伍後頭。要不多時,另一名身背鐵胎巨弓的
中年漢子策馬行來,與耿照錯身時僅微微颔首,不發一語,徑自到隊伍的最末與
程萬裏并辔,兩人亦未交談。
此人也是衛士中直接受命于适君喻者,身分不同一般,耿照記得他姓稽,似
是叫稽紹仁,所用之弓幾與一人同高,弓身非是竹木角材中夾入鐵脊,通體黑黝
黝地回映着鈍光,竟全是鐵制,拿來當兵器也使得;若無兩三百斤的膂力,等閑
拉不動此弓。
适君喻把稽、程二人調至隊末,用意不言自明。
耿照暗歎一口氣,低道:「一會兒我找個機會,放倒那背大弓的稽紹仁,咱
們騎馬逃跑,最好引得程萬裏追來,再奪他的黃骠快馬。」符赤錦依偎在他懷裏,
咬唇嬌嬌一笑:「你拒絕那厮的提議,便是不讓他起疑心、暗生提防麽?」
耿照擁得滿懷溫香,輕磨她白膩的頸背,笑道:「我的寶寶錦兒好聰明。」
符赤錦縮頸呵笑,嬌軀乍軟,腿心裏溫膩膩一潤,魂兒都飛了,唯恐馬上失
态,慌忙夾緊腿根,着他臂上一擰,佯嗔道:「别亂來!這……這裏不行。再說
我是「拙荊」,木柴一根,典衛大人太過謬贊,拙荊可擔待不起。」
耿照爲之失笑。
都什麽時候了,還計較這個!心中柔情忽動,雙臂一緊,在她耳邊道:「我
不怕嶽宸風。不……說不定見到他時,心裏還是會怕的。我在蘆葦灘邊與他交手
時心中就很害怕。但就算是心裏害怕,我也不怕面對嶽宸風,總有一天要打倒他
的。」
他貼着寶寶錦兒的面頰,飄動的鬓絲撓得他鼻尖有些癢。
「我不能讓你犯險,教你再落入嶽賊之手……連一丁點風險我都不敢冒。我
們一定要逃,決計不能進城。」
符赤錦搖了搖頭。
「我不怕。」
「我怕。」耿照低聲道:「等你身子大好了,我一定陪你回來誅殺嶽賊。那
厮也是血肉之軀,隻消布置停當,一定能殺死他!我會讓你親手刺他最後一刀,
再平平安安帶你離開。不必爲此賭命,嶽宸風的死活,與你的人生無涉。」
符赤錦嬌軀一顫,突然沒了言語。
耿照環着她見不着神情,正要貼頰細看,忽聽符赤錦低道:「我想……想親
眼瞧瞧那厮的傷勢。一有機會,便一刀殺了他!」聲如碎珠迸玉,切齒之至,可
見決心。
耿照聽得頭大,還未加勸,她又續道:「你莫以爲我昏了頭存心送死,我不
傻,莫說死得毫無價值,光是落入嶽宸風手裏,絕非是「生不如死」四字而已。
你可知,嶽宸風有多懼怕那人?」下颔微擡,遙指前隊裏的驢車。
這點耿照也覺奇怪。
本以爲鎮東将軍慕容柔是勇武奇英、疾風怒濤似的人物,如太祖武皇帝、虎
帥韓破凡,身負絕世武功,所到之處精甲羅列,刀兵簇擁,才能壓服猛虎般的嶽
宸風。誰知廢驿中一見,竟一副弱不禁風的病容,看來連遲鳳鈞都比他身子強健,
精神飽滿得多。
撫司大人若然鎮不住嶽宸風,慕容柔卻又是憑什麽?以他身邊軍士武人的能
爲,一百個慕容柔都教嶽宸風給殺了,說嶽宸風是忍耐圖謀,勉強有些道理,
「懼怕」雲雲委實太過,難以讓人信服。
「不,不是圖謀忍耐,他是打自内心地畏服那人。」符赤錦輕道:「這點連
我也不明白是爲什麽,但據我側面觀察,嶽宸風超乎想象地畏懼着他,他是真的
盡心竭力爲鎮東将軍辦事,如犬狗讨好主人。如非萬不得已,他決計不敢不來。」
「你的意思是……」
「他必定傷得很重。誰能傷他?怎能傷他?又将他傷得如何……這些,難道
你不好奇麽?」她斜頸嫣然,微勾的嘴角抿着一抹淘氣:「有鎮東将軍在場,嶽
宸風乖得貓兒也似,這是深入虎穴的大好機會。他決計不敢教慕容柔知曉五帝窟
之事,我若突然現身驿館,且看是誰吓得魂飛魄散!」
耿照遲疑起來。
「萬一……」
「沒有萬一。便有萬一,也壞不過現在。」符赤錦怡然笑道:「你道那程萬
裏平白無故,幹嘛換馬給你?我幼時在紅島有匹小馬,也是西北名種,我爹請了
位馴馬西席,不管小馬跑出多遠,一聲長哨,它便即回頭,哆嗦都不多打一下。
此乃「請君入甕」之計。慕容柔不但沒理由對付你,說不定還有些喜歡你;嶽宸
風他們無論做什麽,都不能與将軍之意相抵觸,那隻好讓将軍自己,把矛頭指向
你啦。」
耿照登時恍然大悟。
他自報了家門姓字,就算順利逃跑,除非此生再也不歸流影城治下,否則鎮
東将軍一紙公文快馬遞去,随時都能将他提回,逃跑乃是天下至愚之舉。現時他
對将軍夫婦有恩,以讒言謗之,恐怕被慕容柔看穿,若是耿照自己中途逃跑,以
将軍之多疑,便有機會能颠倒黑白,反客爲主。
大隊甫動,不曾與人通過消息,嶽宸風也不可能預見今晚諸事,此計必是出
自适君喻。耿照喃喃道:「我見他豪邁磊落、指揮若定,端是青年英傑,不想卻
如此工于心計!」
符赤錦笑道:「是我家夫君心如朗月,一片光明,猜不透小人心機,也是理
所當然之事。這等卑鄙下流的心思,就交給「拙荊」好啦!」
他被逗笑了,摟了摟懷中玉人,感歎道:「寶寶錦兒,你真是聰明。若沒你
在,我險險中了他人算計。」
符赤錦雙頰暈紅,心裏甜絲絲的十分受用,故意闆起面孔,輕擰他手臂,咬
牙狠道:「知道就好!你要再說拙荊什麽的,下回人家問:「哎呀,耿大人如此
英明神武英雄了得,是你什麽人哪?」我便回答:「沒什麽沒什麽,家中賤夫而
已。」聽見了沒?」
耿照「噗哧!」失笑,背脊弓如活蝦,抖得差點從馬背滾下,兀自咬牙忍耐。
符赤錦自己亦「咭」的一聲,連忙雙手掩口,雪綿似的溫軟嬌軀倚着他厚實的胸
膛不住輕顫,兩人貼面并頭,遠望便似一對新婚的小夫妻,蜜裏調油、如膠似漆,
再也自然不過。
驢車上的沈素雲遠遠望見,不禁幽幽歎了口氣,放落布簾,垂首不語。慕容
柔縮在車廂一角,環着厚重的貂裘,正自閉目養神。兩人自上車以來莫說交談,
就連目光也未曾稍對;人前人後,均是一般的冷淡疏離。
穿雲直衛護着車輛抵達越浦城下,适君喻持了将軍手谕,喚醒城将開門。
那輪值的軍官一見鎮東将軍的朱印,吓得差點暈死過去,慌忙開門放行,隻
差沒伏地送遠。其時夜已深沉,經過整天的折騰,慕容柔面上難掩倦色,騎隊徑
往驿館馳去。
驿館的烏漆大門映入眼簾時,耿照這才有了「重入虎穴」之感——無論真傷
或僞詐,嶽宸風就在此間,到得此際,已是無路回頭。符赤錦的掌心沁出薄汗,
蓦地小手一緊,原來是被耿照的手掌所覆,她倚着他結實的胸膛,任由馬匹緩步
載入;身後咿的一聲牙酸漫響,厚重的烏漆木門重又閉起,漆黑一片。
車馬一入驿館,适君喻便派稽紹仁領一隊接管前後門戶,劃出将軍起居範圍,
撤去原有的婢仆侍衛,全由穿雲直衛取代;有擅入禁區者,不問身分一律格殺。
畢竟鎮東将軍遭刺客埋伏,此事非同小可。
穿雲直的衛士人數不多,無法涵蓋叠屋重院的偌大館區,居中的明間大堂既
是接見賓客的主要場合,自須優先劃入衛禁,慕容柔與沈素雲夫婦和衣于堂内稍
事歇息,以便集中人力保護。程萬裏率一隊武裝衛士,領着瑟香、姚嬷至後進整
理廂房,沿途所經處亦留人把守,堪稱滴水不漏。
耿照見适君喻調度井然,手下辦事利落,不禁大感佩服:「都說「強将手下
無弱兵」!嶽宸風那厮一介布衣,不涉軍旅,看來這适君喻的戎事之師,竟是鎮
東将軍慕容柔。」
适君喻命人取出自攜的糧食酒水,均是幹飯、肉脯一類,呈上慕容柔夫婦。
「将軍,此際夜深,難以外出采買新鮮的菜蔬,埋鍋造飯,請二位先以幹糧果腹。
館内的食物并不安全,君喻認爲還是莫食用爲好。」
慕容柔點頭道:「你考慮得極是。」随手撕了一條鹽腌的幹肉送入口中細嚼,
和水徐徐咽下,神情看似半點食欲也無,仍勉力吃喝,隻是不動酒囊。沈素雲見
盛着食物酒水的木盤端至眼前,低道:「我不餓。」靠着椅背垂斂彎睫,嬌靥寫
滿了旅途風霜,體力已至極限。
耿照「夫婦」是将軍的座上嘉賓,自也分到了幹肉食水做爲款待。耿照正斟
酌着出言婉拒,腹中卻「呱——」的一聲枵鳴起來,才想起自己整日未食。沈素
雲被逗得噗哧一聲,精神都來了,慕容柔亦微微一笑,淡然道:「兩位請用,不
必客氣。」
符赤錦美眸滴溜溜一轉,笑吟吟地福了半幅,垂頸道:「多謝将軍。」從盤
中撕下肉脯與耿照分食,正是慕容柔取剩的那一塊。耿照恍然:「就算嶽宸風親
來,也不敢對鎮東将軍下毒。」接過入口,又取慕容柔用過的水囊斟了滿杯,與
符赤錦一同享用。
須臾間,那将軍的貼身刀衛任宣扶刀而入,躬身禀道:「大人,嶽老師求見。」
李遠之攙着漆雕利仁起身,适君喻也迎了出去。耿照與符赤錦聞言一震,四
目相望:「來了!」不由全身緊繃。
慕容柔拈袖輕揮,擡颔道:「快請。」一振襕袍,霍然起身。将軍離座,耿、
符二人也跟着站起來,手掌交握,汗觸既濕又冷。全場隻有沈素雲一人端坐不動,
這會兒倒是向從人招了招手,從木盤中取了小片肉脯入口,又飲了杯清水,精神
遠較前度健旺。
門外潑啦一聲,烏翼般的黑氅鼓風獵獵,一條魁偉的影子跨入高檻,瞬間仿
佛廳外炬焰皆絕,不知是被昂藏挺拔的身形所阻,抑或被黑霾似的絨氅吞噬。
眼前乍黑的錯覺不過一霎,嶽宸風進得廳來,單膝跪地,垂首道:「屬下有
失遠迎,請将軍恕罪!」聲音宏亮,震得衆人氣血翻騰,哪有半點受傷的模樣?
耿照與符赤錦交換眼色,面上俱是一白:「莫非……這是陷阱?」反手按住神術
刀,以防嶽宸風暴起傷人,精神繃至極限。
「起來罷。」慕容柔細細打量了幾眼,徑自坐下。
「聽說嶽老師身子不适,我瞧不像啊!」
嶽宸風自行起身,似乎不覺尴尬,旁人亦習以爲常。
他虎目一睨,精光自耿、符二人面上掃過,詫異不過轉瞬之間,嘴角旋即綻
出一抹狠笑,抱拳向慕容柔禀報:「屬下前日巡城之際,遭遇一名江湖異人襲擊,
受了點傷,現已無甚大礙。多謝将軍關懷。」
慕容柔似是饒富興緻,俯身道:「普天之下,還有誰能傷到嶽老師?」
嶽宸風道:「天下之大,奇人異士所在多有。我也不知那人是何來曆,一時
不察遭受暗算,這才吃了虧。」慕容柔點點頭,淡然道:「坐罷。我在城外遭遇
刺客,嶽老師亦同時受到襲擊,看來這幕後之人也算有心了。幸有流影城耿典衛
夫婦相助,此番才能脫險。」
嶽宸風坐到耿、符對面,虎目迸光,微笑道:「典衛大人上回在流影城出手
幫助嶽某,今日又救了敝上,與将軍府真是有緣。這位……便是耿夫人麽?」
耿照淡然道:「嶽老師客氣。這位正是内人。」嶽宸風笑道:「果真是郎才
女貌啊!耿大人豔福不淺,嶽某好生羨慕。」階台之上,沈素雲聞言蹙眉,投來
責備的視線,似怪他出言無狀,好生無禮。
嶽宸風淡淡一笑,拱手道:「屬下是江湖粗人,言語不當處,還請夫人海涵。」
沈素雲面無笑容,平平道:「不怪嶽老師。但耿夫人于我有救命之恩,耿大
人亦有官職皇命在身,嶽老師說話時,可得謹慎些。」
「屬下明白。」
慕容柔忽道:「任宣,今日遇襲之事,你且與嶽老師說一說。」年輕的刀衛
俯首道:「屬下遵命。」便将遭天羅香、集惡道圍困,又遇鬼先生率黑衣刺客偷
襲之事說了。這段适君喻也是頭一回聽到,慕容柔讓任宣公開說明的用意,自也
是爲了讓他知曉。
果然适君喻聽完,眼角餘光不由得瞟向嶽宸風,雖隻一瞬,卻逃不過鎮東将
軍的銳利鷹眼。慕容柔摩挲着光滑的棗木扶手,婦人般姣好的彎睫低垂,淡然道:
「七玄外道不惜犯險,率衆包圍本将軍,隻爲索要妖刀赤眼。我心中甚疑:那赤
眼刀應該在我手裏麽?」
嶽宸風不慌不忙,起身拱手。
「啓禀将軍,赤眼偶爲屬下所得,正要獻給将軍。賊人不知從何處打聽到此
事,竟爾驚擾了将軍行駕,實乃屬下之過,請将軍責罰。」
慕容柔淡淡一笑,低頭細撫扶手,看似渾不着意。
「原來妖刀在嶽老師手裏。」
「是。屬下得此神物,未敢私藏,本想待将軍來此,再呈獻給将軍。興許是
消息走漏,爲七玄外道所知曉,料想屬下必不納爲己有,推測妖刀已獻與将軍,
故爾大膽攔駕;屬下未得事先防範,亦是大過。」
耿照心想:「你倒會說話!合着七玄針對将軍而來,還是聽說了你嶽老師忠
心可表?」差點笑将出來。卻見嶽宸風伸手一招,廳外一名胖大身形匍匐而入,
渾身的肌膚黑如鍋底,正是他随身背刀的昆侖奴殺奴。殺奴呈上一隻紫檀琴盒,
盒面上掌印宛然,果是當日蘆葦灘邊耿照所失。
「這便是妖刀赤眼?」
「是。」待殺奴匍匐而出,嶽宸風才躬身道:「屬下自得此匣,連匣上鐵鎖
亦未輕動,欲以完璧獻與将軍。屬下絕無二心,尚祈将軍明察。」
「是麽?」慕容柔斜乜着階下的琴匣,并未起身探視,随口問道:「嶽老師
是幾時得到這隻匣子的?」嶽宸風渾身一震,不敢輕易回答。耿照突然明白過來:
慕容柔駐于谷城大營多日,嶽宸風曾多次晉見,若無私吞之心,何以隻字未提?
殊不知嶽宸風所慮,正是赤眼刀易招人觊觎,放在将軍身邊徒增困擾,還不
如藏在五絕莊的密室裏安全。此問既由慕容柔先提了出來,原本的答案便難釋其
疑,老練如适君喻,驚覺将軍不知赤眼之事時,才會露出「大事不妙」的神情,
不由自主瞟了師傅一眼。
他遠在易州,與嶽宸風之間的訊息往來,均倚靠鷹書鴿信。連适君喻都知赤
眼之事,嶽宸風絕不可能是這幾日間才新得妖刀,何以在谷城大營時卻隐匿不報?
适君喻這才警醒自己無意一瞥,竟将師傅推入進退維谷的險境,不覺冷汗涔
涔,一時無語。卻聽嶽宸風躬身道:「啓禀将軍,屬下先前曾奪得妖刀,其後不
幸又失,直到前日才重新入手,故不曾向将軍禀報。」說得從容不迫,偶一擡頭,
目光竟朝耿照射來。
慕容柔笑道:「喔?卻是自何人手中所得?」
嶽宸風垂首。「屬下非是不說,實不敢說。」
「什麽意思?」
「此人于将軍有恩,屬下即便照實說了,隻怕将軍仍是信不過我。」
慕容柔轉頭。「耿典衛,這刀乃前日嶽老師自你手中所得,是麽?」
耿照聞言一凜:「原來如此,好狡猾的嶽賊!」起身拱手:「回将軍的話,
是。」
慕容柔又問:「你從朱城山帶下此刀,欲往何處,欲尋何人?」耿照老老實
實回答:「在下奉命攜帶此刀上白城山,面見蕭老台丞,将妖刀交與老台丞處置。」
「中途卻被嶽老師所奪?」
「是。」
慕容柔盯他片刻,又看了看另一頭的嶽宸風,才淡然揮手:「都坐下罷。」
從懷中取出一封書柬,按在手邊的小幾之上。「我今晨收到蕭老台丞的密封書信,
說流影城的耿典衛本欲攜來赤眼刀,半路卻被本府嶽老師所奪,請我務必将刀取
回。你二人若誰說了謊話,須騙我不過。」
嶽、耿二人依言而坐,目光隔空相對,宛若實鋒。對比适君喻一抹額汗、松
了口氣,嶽宸風顯得神态從容;他深知鎮東将軍性格,對付多疑的聰明之人,最
好的方法便是實話實說,不但要說,而且還要搶先說,一旦失了先手,無論解釋
得再多,不過徒增疑心罷了。
慕容柔道:「嶽老師是在奪刀之時,被耿典衛打傷的?」
嶽宸風搖頭。
「此事與典衛大人無關。屬下是在回程的路上遭人暗算,這才受了傷。」
耿照想起當時的情況,嶽宸風披風浸水,突然沒入水中,旋即滔浪大作,水
底仿佛掀起一場激戰,不覺錯愕:「難道……是那名老船夫所爲?」一擡頭,見
嶽宸風冷冷一睨、目光陰沉,嘴角抿着一抹狠笑,也毫不畏懼地迎視。
慕容柔道:「此事權且揭過,赤眼刀便由我保管,蕭谏紙、獨孤天威若有異
議,自有我來擔待。耿典衛,煩你交出此匣的鐵鎖鑰匙。」目光示意,階下任宣
一躬身,扶刀走上前去。
耿照拱手道:「禀将軍,我家二總管爲防妖刀有失,并未将鎖鑰交給在下,
隻說見到蕭老台丞時,直接以利刃削斷鐵鎖即可。」流影城與埋皇劍冢往來密切,
橫疏影曾贈送多柄天字号的名貴好劍予蕭谏紙收藏。這琴匣上的鎖頭乃以玄鐵特
制,若無流影城的寶刀寶劍,等閑也難輕易開啓。
慕容柔亦不躊躇,點頭:「罷了,斫開鎖頭便是。嶽老師的赤烏角何在?」
嶽宸風道:「在屬下房内。若要削鐵如泥的利刃,此間便有一口。遠之!拿
漆雕的「血滾珠」去。」李遠之恭恭敬敬道:「是。」解下漆雕利仁背上的的皮
鞘大刀,唰的一聲抽出來,雪光頓時映亮廳堂,提着鋼刀徑往琴匣走去。
那刀寒氣森森,甫出鞘便覺空氣驟寒,漆雕利仁倚之斷首殘肢,也不知殺了
多少人,卻連一抹血痕也無,刀闆铄如明鏡,青鋼紋理如冰裂霜凝,煞是好看。
慕容柔贊道:「好刀!」
李遠之勁貫刀臂,提起「血滾珠」便要朝琴匣斫去,耿照心中一動,慌忙起
身大叫:「且慢!」
李遠之愕然回頭。「什麽?」
耿照對慕容柔道:「啓禀将軍,妖刀赤眼并無刀鞘,刀身酒紅如血,具有奇
毒,專事迷惑女子,使之成爲刀屍,身心俱被妖刀控制,極難痊愈。若要開啓此
匣,須請女眷退出廳堂,以免遭受傷害。」
嶽宸風皺眉:「有這種事?」
慕容柔看了看兩人,終于露出一絲笑容,怡然道:「我想起來啦。老台丞書
信中亦曾提及,請耿夫人陪拙荊暫時回避。」符赤錦攙着沈素雲避至廳外。此時
瑟香、姚嬷亦回到堂前,陪夫人一并在外等候。
李遠之運勁揮刀,铿铿兩聲,鎖頭輕巧斷去,猶如泥塑紙紮。耿照在破廟之
中曾聽明棧雪以特制的利匕欲削玄鐵鎖未果,心想:「這「血滾珠」莫非是稀世
寶刀!本城之實心鎖純以玄鐵打造,就算以碧火功加神術刀爲之,我也沒有一刀
分斷兩鎖的把握。李遠之内力頗不及我,看來是寶刀鋒異,還在神術之上。」
李遠之還刀入鞘,小心翼翼捧匣登階,交給任宣,由任宣捧至慕容柔身前。
赤眼雖不如幽凝、萬劫,一觸便能控禦人心,然而慕容柔身無武功,難保不
會發生意外,耿照見狀急忙起身,提醒道:「将軍請留神!妖刀詭異,還是莫過
于接近爲好。」嶽宸風也跟着站起來。
兩人氣機相牽,均保持高度警戒,哪個一不小心失了控制,便如洪水潰堤,
蓄滿的體力、精神必求出口宣洩,否則将反噬其身,情況極爲兇險。這不約而同
的起身一步,竟成相峙之局。
慕容柔望着匣中之物,神色陰晴不定,連一旁的任宣都不禁蹙眉,微露狐疑,
似是見到了什麽奇怪的物事。慕容柔打量片刻,忽然開口:「耿典衛,你說赤眼
色如酒紅,并無刀鞘,刀上有侵害女子的奇毒是麽?」
耿照想起琴魔的遺言,點頭道:「是。據說刀上散發奇香,女子一嗅便失神
智,淪爲受控刀屍而不自知,十分可怕。」
慕容柔按上匣蓋,冷冷說道:「既然如此,匣中所貯便非是赤眼妖刀了。你
們兩位,誰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信手一掀,琴匣自任宣手中飛落,
匡啷翻覆在三級金階下,匣中的物事滾出内襯,卻是一柄鞘如環玦、雕花古樸,
通體煥發着燦然銅光的長刀。
「這是……」耿照目瞪口呆,失聲道:「修老爺子的寶刀明月環!」
慕容柔冷笑。
「很好,總算有人知道此刀的來曆,這是好的開始。赤眼呢?」
嶽宸風愀然色變,這是自他進入廳堂以來,首度失去從容,手指耿照,厲聲
道:「你将赤眼刀藏到哪兒去了?快說!」耿照憤怒已極,新仇舊恨一并上心,
反駁道:「這把明月環與赤眼俱都被你奪走,分明是你掉了包,還敢混賴!」
嶽宸風怒道:「此匣我從未打開過,定是你窩藏鑰匙,暗中取出赤眼,卻以
一柄僞刀取代!」捏緊拳頭,說得咬牙切齒,竟不似作僞。
耿照心念一動,眼角瞥見慕容柔不動聲色,正自冷眼旁觀,暗忖:「在他面
前不能說假話!無論嶽賊知情與否,須以「實話」迫得他啞口無言。」大聲反駁:
「這刀原是我的,當日與赤眼一并被你奪走,你敢說不是?」
嶽宸風冷笑:「自是如此!但你……」忽然醒悟,閉口不語,目光十分怨毒。
他若要說「誰知是不是你偷回去時,暗中掉包」,必将扯出五絕莊機關之事,
如此勢難回避上官夫人母女的存在,一個不小心,連他夥同金無求鸠占鵲巢的醜
事也将被揭破。在此當口,嶽宸風決計不願冒這個險。
耿照不容他喘息,乘勢進逼:「後來我雖将刀匣奪回,卻不見此刀。你旋又
将刀匣奪了回去,還在匣上打了一掌,是也不是?」嶽宸風急道:「是!但…
…」
耿照道:「這把明月環自始至終都不在我手裏,刀匣卻幾乎都在你手上。莫
說沒有鑰匙,就算真有,我要如何掉包?」嶽宸風幾度欲言,卻不知該如何申辯,
面如死灰。符赤錦在堂下聽見,幾乎要替耿照鼓掌叫好起來,心想:「他看起來
傻,心思可一點都不傻。看樣子嶽宸風是真不知,卻要背上這個黑鍋啦。」
大堂之上一片死寂,适君喻、李遠之等盡皆傻眼,不知該如何替師傅辯白。
嶽宸風奪得赤眼的過程,多涉五帝窟、五絕莊之事,偏偏這些又不能教慕容柔知
曉,否則後果難以逆料。他默然片刻,沖慕容柔一拱手,低頭道:「屬下實不知
該如何解釋,但此匣我的的确确未曾打開觀視,亦不曾掉包。屬下願立軍令狀,
限期将此事調查清楚,并将赤眼妖刀尋回,懇請将軍明鑒。」
「所以……匣内并無妖刀之事,你全不知情?」
「屬下不知。」
「無能。」
慕容柔瞇着眼睛盯了他片刻,輕聲說道,轉頭望向耿照。
「匣内并無妖刀之事,你也不知情?」
「在下不知。」耿照老老實實回答。
慕容柔輕吐了口氣,細細撫摩棗木扶手,片刻微微一笑,垂眸道:「耿典衛,
你知道如嶽老師這般英雄了得之人,何以對我如此懼怕?」
耿照搖了搖頭。
「因爲我天生具有一種異能。」
慕容柔笑起來。
「隻消是我出口所問,世間無人能在我面前說謊。無論是何人,隻要是我問
的問題,都必須據實回答,否則我一眼便能看出,絕無例外。大行皇帝仁民愛物,
最不喜歡見血,過往刑訊時總派我出馬,連闆子皮鞭都不用動;隻要我問對了問
題,沒有得不到的情報。」
他口中的「大行皇帝」,便是太宗孝明帝獨孤容。慕容柔從太宗潛邸時期便
是他的心腹,一路受太宗的拔擢,才能坐上鎮東将軍的寶座;說起「大行皇帝」
四字,已至中年的鎮東将軍仍難掩孺慕之色,連口吻于剎那間都溫和許多,仿佛
跌入懷愐思憶之中。
「你們兩個說的,都是實話。」
慕容柔回過神來,眸冷依舊,随口做下結論,舉重若輕。
「但赤眼之失,事關重大,可不能輕易揭過。你二人須在十日之内,爲本鎮
尋回赤眼妖刀;若然超過時限,又或在尋刀過程中犯了過錯,我将施行連坐,一
體責罰。尋刀期間,流影城七品典衛耿照暫歸我鎮東将軍府管轄,我會正式行文
獨孤天威告知此事,你不必擔心。
「誰先把赤眼找回,便由另一個人獨自擔起兩度丢失赤眼的罪責。耿典衛,
我得先提醒你:在我鎮東将軍府之内,一切依照軍法行事!你丢了刀,蕭谏紙最
多叨念兩句,橫疏影興許還不欲追究責任,但軍法可不是這麽回事。一百軍棍打
下來,骨斷肉爛是家常便飯;稍不留神,便會掉了腦袋。你明白麽?」
符赤錦聽得香汗直流,卻見耿照沉思片刻,拱手道:「将軍說得極是,在下
遺失了赤眼,本就該負責尋回。但我受敝城城主之命,須得回禀城主大人之後,
才能爲将軍效力。我家城主至多三日之内,必将抵達越浦,請容在下向主上禀明
後,再向将軍報到。将軍若信不過在下,我也願立軍令狀。」
慕容柔看了片刻,笑道:「你說的是實話,不是想趁機逃跑。」
耿照忍不住微笑,抱拳道:「将軍明鑒。在下家有老父親姊,還有妻子要照
拂,實不想亡命天涯,漂泊以終。」
慕容柔點頭。「我也愛照規矩辦事,如此甚好。不過我話說在前頭,十日之
期不會更改,你等了獨孤天威幾日,便須扣掉幾日,連一個時辰也不得通融。誤
了時限,你自己看着辦。」
「在下理會得。」
「這幾日你夫妻權且住下,待獨孤天威入城,你再去見他。」他瞟了門外一
眼,一見妻子微露喜色,又将目光轉開。
耿照卻搖頭道:「多謝将軍美意。我内人家住城中,久未與親人相見,正欲
返家省親。待明日一早,我再攜内人來晉見将軍與夫人。」他這話倒也不是扯謊,
原本便答應了寶寶錦兒要回棗花小院,去見她最親的三位師傅。
果然慕容柔細細看望片刻,點了點頭。「這也是人情之常,你們去罷。」又
道:「明日早些來,吃了晚飯再回去。我有些妖刀的事想問你,讓你夫人陪着拙
荊四出散心。」沈素雲原本微露失望之色,聽得雙眼一亮,拉着符赤錦的手低聲
道:「姊姊也是越浦人氏,那真是太好啦。明兒陪我到處走走。」
符赤錦笑道:「小妹自當從命。」
耿照好不容易尋得脫身的機會,鎮定地拜别将軍,拉着符赤錦的手便要離去。
忽聽一人沉聲道:「且慢!」卻是嶽宸風。
「啓禀将軍,未免有個什麽意外,還是請幾位護送耿典衛夫婦離去。」他陰
沉一笑:「又或請典衛大人交代一下去處,倘若将軍或夫人一時有事尋找,難不
能教下人将偌大的越浦翻了過來?」
慕容柔本想說「不必了」,一見耿照目光凝起,心意忽變,點頭:「也好。
耿典衛,你夫人府上何處?翁家姓誰名甚?」耿照自是答不出,但心知眼下是脫
身關鍵,切不能慌張,俯首道:「在下泰山姓符,居處須問内人。越浦我也是頭
一次來。」短短三句裏沒半個虛字,自不怕被慕容柔看穿,卻未實答。
這下輪到符赤錦接口了。
她心中猶豫:「世上真有「每問必實」的異能麽?也不知是不是虛張聲勢。」
須知一旦透露去處,以嶽宸風的脾性,隻怕她二人前腳剛出驿館,殺機随後便至;
棗花小院的三位師父全無防備,豈非糟糕至極?若然扯謊隐瞞,萬一被慕容柔看
穿,又勢難生出此地。
(這……該怎辦才好?這個險,到底該冒不該冒?)
符赤錦手裏捏了把冷汗,卻無法考慮太久——瞬間的遲疑,足以教慕容柔在
心中做出判定,将情況一下子推到最糟的境地。她咬着櫻唇正欲開口,突然堂中
「惡」的一聲,嶽宸風單膝跪地,竟嘔出大口鮮血,魁梧如鐵塔般的身軀倏然倒
落,模樣極是駭人。
「師傅!」
适君喻、李遠之雙雙搶上,将他扶入太師椅中,嶽宸風吐血不止,濺得胸口、
腳邊大片殷紅。他嘔出的血量極爲驚人,若是換了餘子,恐怕早已氣絕;饒是如
此,嶽宸風亦嘔得面色煞白,手足癱軟,氣息奄奄。
「快去請大夫來!」
适君喻回頭虎吼,見殺奴伏在門外,鍋炭似的大臉咧開一抹幸災樂禍的冷笑,
心頭火起,一個箭步竄出廳門,單手揪領,将殺奴幾百斤的胖大身軀重重掼上門
闆,怒道:「這是怎麽回事?說了!」
殺奴被扼得青筋暴露、雙眼翻白,張着腥紅色的血盆大口荷荷喘氣,但不知
是錯覺抑或其他,扭曲的肥厚嘴唇看來還是在笑。
「他……受……受傷……每天……血……一個時辰……哈、哈、哈……」
适君喻神智稍複,想起将軍及夫人都在場,自己更是身負穿雲直的指揮大任,
松手摔開,整了整衣襟,吩咐道:「派人去請大夫!館内若有駐醫也先喚來。速
備清水布巾,快去!」程萬裏領命而去。
李遠之接連點了幾處穴道,見師傅仍嘔血不止,寬闊的額頭沁出油汗,回頭
道:「老大,沒……沒用!我拿補心丹……」伸手往襟裏掏。适君喻喝止道:
「不成!嘔血不止,恐将噎息!」李遠之陡然醒覺,頓時手足無措。
慕容柔撩袍奔至,目光一睨殺奴,森然道:「這是怎麽回事?說!」
殺奴撫着牛頸似的肥厚喉管,貪婪地吞息着,咧嘴道:「主……主人受了傷,
很怪的傷。每天有一個時辰會吐血不止,吃藥、點穴都沒用。這兩天主人都将自
己反鎖在屋裏,吐……吐完了才肯出來見人。」
衆人面面相觑,相顧愕然。太師椅上,嶽宸風面色煞白,嘔出的鮮血已不如
初時洶湧,卻難以頓止。他以手掩口,血水不住從指縫間溢出,眼袋烏清浮腫,
滿布血絲的雙眼陰沉得怕人,宛若傷獸。
第六三折玄嚣八陣,伊夢黃粱要不多時,請來的大夫揉着惺忪睡眼,手提醫
囊匆匆趕至,号了半天的脈卻号不出個所以然來,嶽宸風嘔血依舊,難以開口。
适君喻皺眉:「大夫!家師究竟受了什麽傷?這般喀血下去,鐵打的身子也挺不
住。」
那大夫一抹額汗,面色慘然,嚅嗫道:「這……小人實是不知。令師既無風
寒暑濕燥火之邪症,亦非喜怒憂思七情驚擾;不見火灼血熱,下注于胃,肝、脾
又未有損傷……小人行醫已久,從不曾見過這種情形。倒像是……像是……」抖
着手以綢巾拭汗,嘴唇發顫,未敢直視主位上的将軍大人。
他被人從府裏拉出來時,并不知道要看的病人乃是鎮東将軍的幕府首席;早
知如此,就算推诿不得,也必先與家中老小揮淚訣别、妥善交代後事。迄今還能
支持着不暈死過去,純是擔心一己之失禍連滿門,無端端害死了父母妻兒。
适君喻看出他吓得魂飛魄散,強抑怒氣,溫言道:「大夫但說無妨。」
大夫道:「倘若用錯了針,誤傷了心脈,陰血妄動,也可能會如此。」
适君喻不覺沉吟起來。
适才一陣慌亂,他也曾爲師尊搭過腕脈,并不覺得師傅有内傷的迹象;況且,
以嶽宸風的内功造詣,當世能将他傷到喀血不止、難以自制的人,恐怕今時今日
四海宇内還數不出一個來。有無内傷,嶽師自己還不清楚麽?
但若無内外傷,這般吐血吐個不休的病征,也算邪門至極了。他本以爲是毒
物,但嶽師親口對五位弟子說過,他少年時有奇遇,服食過一種叫「金珥紫皇」
的丹鼎至寶,對毒物的抗力遠勝常人,藥倒他絕非易事。
經大夫一說,适君喻又覺有幾分道理,師傅可能是中了牛毛針之類的暗算,
故身無外傷,針尖卻殘留在體内,使陰血妄動,五髒六腑皆禀氣而逆,胃血登時
一發不可收拾。
「師尊!」他湊近嶽宸風耳畔,低聲問:「您可有什麽地方疼痛不适?」
嶽宸風面如淡金,捂着口鼻的指縫間仍不時汩汩滲血,圍着脖頸下颔的白棉
巾子洗了又擰、擰了又洗,始終趕不上血漬暈染的速度。他閉目搖頭,掌中捂着
一絲瘖啞悶聲:「沒……沒有。」
适君喻皺眉起身,轉頭問那大夫:「依大夫之見,該如何是好?」
大夫手足無措,片刻才道:「小……小人想,先由中脘、脾俞、足三裏等幾
處穴道用針,倘若不成,再試内庭、曲池、内關、血海……」一旁漆雕利仁突然
睜眼怪笑了一陣,舐唇道:「倘若你隻有一次的機會,要紮哪裏?」
大夫聞言一怔,愕然道:「怎……怎隻有一次機會?」
漆雕利仁蒼白的薄唇微微扭曲,咧嘴笑道:「你的腦袋沒了,還曉得紮針麽?」
大夫這才會過意來,雙腿一軟,坐倒在地簌簌發抖。漆雕利仁撐着扶手搖晃欲起,
捆滿白布的右臂細如枯枝,既像蛛蟲長肢,又有幾分僵屍模樣,咧着白唇血口,
歪斜低俯:「說呀!隻有一次機會的話,你紮哪裏?」
「漆雕!」李遠之皺眉上前,低聲道:「躺好!莫添亂。」
漆雕利仁如傀儡一般的任他挾回原處,咯咯笑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要紮哪
兒,難不成一針一針試?這能做大夫我也會!咯咯咯咯……」
适君喻與李遠之面面相觑,知他所說是實。大夫爲了活命,硬着頭皮亂紮一
氣,徒然斷送嶽師的性命而已,這個險決計冒不得。正自發愁,忽聽嶽宸風道:
「找……找「岐聖」伊黃粱來。讓……讓他瞧瞧。」語聲略見中氣,衆人轉過頭
去,見他坐起身來,面上血色略複,居然一瞬間便好轉許多。
适君喻微微一怔:「師尊……」立時會意,點了點頭,并未接口。
那「血手白心」伊黃粱名列儒門九通聖之一,乃當今一等一的醫道大國手,
尤精外科,以「神鋒、續斷、死不知」三絕聞名于世,人稱岐聖。
太宗朝初年,封央土東北墨州四郡的長鎮侯郭定性格暴躁,在領内稍不順心
便要殺人,經常将犯錯的婢仆、囚犯,甚至無辜的農民等解至荒郊,在馬前爲其
松綁,要他們盡力逃命,然後放狗縱鷹如逐獵,或以弓箭射殺,或以鋼叉戮背,
稱爲「慈悲道口」。三年之中墨州山郊埋骨數百具,屍臭不散,人莫敢近。
興許是殺孽太重,有傷天德,郭定患有嚴重的頭風(偏頭痛),發作之時痛
不欲生,于是專程派人請伊黃粱來治。伊黃粱連号脈也無,看了長鎮侯一眼,便
說:「侯爺這病沒治。要除病根,唯有開顱一途。」
郭定殺意萌生,命人架起鍋鼎燒水,若伊黃粱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便要将他
活生生烹死。
「大夫說劈開腦袋,」因殺人太多而兩眼赤紅的長鎮侯冷笑:「本侯征戰沙
場多年,刀劍殘體見得多了,卻不見有能劈開腦袋的神鋒。便是骨朵、鋼鞭,至
多砸個稀爛而已,如何能開頭顱?」
伊黃粱回答:「我用刀一切就開。」郭定又問:「便能切開,本侯疼也疼死
了,還治什麽病?」伊黃粱道:「我有一方子,比尋常外科的麻沸散更厲害,名
叫「死不知」,包管君侯絲毫不覺。」
郭定打定主意要烹了這名渾郎中,邪笑:「就算麻藥厲害,開完後本侯的骨
肉生不回去,還不是死路一條?」
伊黃粱大搖其頭。
「人體自愈之力,堪稱造化之極。隻可惜生肌愈骨的速度快不過血液流失、
傷口腐敗,才有性命之憂。我有一帖奇藥,能迅速止血、隔絕空氣,直到骨肉生
合爲止。君侯若然不信,請爲我牽一頭犢牛來。」
郭定冷笑不止,命人牽來一頭小犢牛。伊黃粱先在小牛的後腿塗抹那麻藥
「死不知」,藥力所至,小牛當即跪倒,卻非是屈膝而跪,兩條後腿癱如大開的
「八」字,前半截兀自挺立,模樣十分詭異。
他取出一柄魚骨似的半透明小匕,當場将小牛的後腿齊膝卸下,筋骨分離得
幹淨利落,宛若熟肉,出血量極少,小牛也沒多掙紮一下,一雙濕潤黝黑的大眼
骨碌碌地張望,天真無辜,渾不覺兩條後腿已然分家。
衆人尚不及驚叫,伊黃粱迅速在斷口抹上厚厚一層秘藥,竟将左小腿接到右
髀之下、右小腿接至左髀之下,鋼釘續骨,腸線縫肌,以藥布密密纏起,包紮停
當。這手神技震懾全場,連一貫好殺的長鎮侯郭定都驚呆了。
「君侯若不放心,」伊黃粱以清水布巾清潔雙手,怡然道:「不妨再等三天,
瞧瞧這牛犢恢複的情況。更無疑義之後,我再爲君侯操刀。」
郭定以爲他身懷什麽邪術,不敢留在府中,派人送至遠處的客棧安置,以甲
士重重包圍,嚴加看管。三日之内,郭定天天去牛棚觀視,小牛既未痛得慘嚎,
飲食更是一如平常,本想喚伊黃粱前來,轉念又想:「不對!說不定是什麽障眼
法,來賺老夫送死。」等了三天,小牛的後腿隐隐能撐持站立,一跛一跛嘗試行
走。郭定又驚又詫,還是放心不下,過了三天又三天,三天之後還三天;拖了大
半個月,見小牛無恙,頭風又疼痛難當,終于派家将去接伊黃粱,誰知已人去樓
空。
是日郭定突然暴斃,百姓無不額手稱慶。事後墨州地界的大夫都說,長鎮侯
的頭風入腦已深,不針不藥,最怕的就是一個「拖」字;伊黃粱爲他表演過「續
牛如生」的奇術之後,郭定雖猶豫着不敢信他,卻再也看不上其他名醫,拖着拖
着,枉自送了性命。
其時太宗孝明帝正欲裁撤外姓藩鎮,此事竟無人追究,最後不了了之。倒是
鄉裏之間津津樂道,迄今墨州仍有俗稱「岐聖廟」的生祠多處,或曰「殺牛公」、
「血手祠」、「報恩爺」等,年祀月祀必有鄉人攜牛酒來拜,香火十分鼎盛。
郭定死後,殺人盈谷的罪行被揭發,朝廷查封侯府,将郭定舉家革去蔭封,
發配北關充軍;據說郭氏滿門養尊處優慣了,不堪北地寒苦,于短期之内相繼死
去。那頭犢牛被鄰裏帶回飼養,又活了兩年有餘,比郭家的每個人都命長。
嶽宸風指明要找「岐聖」伊黃粱,顯然受的非是内傷。适君喻熟知江湖掌故,
了然于心,盤算着要如何派人往一夢谷,将這位傳說中的古怪神醫請來爲嶽師療
傷。
卻見嶽宸風朝上座一拱手,勉力道:「啓……啓禀将軍,屬下每……每日便
隻發作一次,發作時雖然嚴重,時間卻極短暫。有君喻輔助,不會礙着三乘論法
之事,請将軍不……不必挂心。」
慕容柔蹙眉靜聽,片刻才點了點頭,揮手道:「其他的事,明兒再說罷。君
喻,送你師傅回去歇息。」适君喻躬身領命,喚來軟榻,擡嶽宸風離開大堂,李、
漆雕二人也随之離去。經過連番折騰,慕容柔與沈素雲已疲憊不堪,耿照二人乘
機告辭,慕容柔并未留難。
兩人并肩走出驿館大門,挽着手信步轉過一條巷子,交換眼色,不約而同地
施展輕功狂奔!符赤錦輕車熟路,拉着耿照穿花繞樹、繞堂過弄,兩人在城南朱
雀航的複雜巷道中亂轉一陣,忽然消失了蹤影。
沿路跟蹤的黑衣女郎不禁一凜,詫異地自檐影中現出身形,在死巷底撫着磚
牆壁面,試圖尋找暗門密道之類,蓦地身後一聲銀鈴輕笑:「别找啦,奴家在這
兒呢。」吃驚回頭,赫見巷口兩條身影斜斜曳地,即使被拉長得失去原形,仍能
看出女子豐潤窈窕、胸腰如瓠,所傍的男子結實挺拔,卻不是符、耿二人是誰?
「符、符姑娘……」女郎心尖兒一吊,還來不及擺出應戰的姿态,話頭已被
符赤錦揮手打斷。
「好啦好啦,别照搬這套,難看死了。」符赤錦咯咯嬌笑,怡然道:「回去
同你家宗主說一聲,明兒這個時候、這個地點,我與典衛大人在此相候。城中風
聲鶴唳,嶽賊便在左近,到時若不見人來,我們即刻便走,請漱玉節莫搞什麽排
場,獨個兒前來,以免誤了辰光。」說着側身一讓,輕擡柔荑:「你可以走啦,
恕我倆不送。」
那被看破行藏的潛行都女郎垂頭喪氣,朝二人一揖,扶着腰劍快步低頭,逃
命似的從兩人當中穿了過去。耿照忽然開口:「對了,弦子……姑娘可曾平安回
到了蓮覺寺?」女郎嬌軀微震,停步回頭,低道:「回典衛大人的話,弦子平安
回轉,少宗主也沒事。」
耿照點頭:「如此甚好。嶽宸風已回到城中,他的爪牙遍布四周,你自己也
要小心。」女郎低道:「多……多謝典衛大人。」垂頸碎步離去。
耿、符二人目送她離去,符赤錦勾着他的臂彎,半晌才歎了口氣:「那條小
母蛇擰腰扭臀,渾身都快滴出蜜來,怕是春心動啦。也難怪,我們家典衛大人溫
柔多情、體貼善良,生得又強壯俊俏,哪個女子不愛呀?」
耿照被擠兌得面紅耳赤,皺眉道:「人家挂着覆面巾你都看得出?胡說八道。」
符赤錦笑道:「她臉都紅上額頭啦,瞎子才看不見。再多跟我家典衛大人說
一會兒話,小蛇腦怕都蒸熟了,蘸些豉汁姜醋,滋味隻怕不錯。」邊說邊比劃,
自己也笑起來。
耿照被她逗笑了,雙目一亮,故作恍然:「我懂啦,這叫醋眼兒,難怪我看
不出來,隻有寶寶錦兒看得出。」符赤錦俏臉一紅惱羞成怒,大發嬌嗔:「是啦
是啦,我是醋眼兒,見了哪個女人都發酸,行不?」重重在他臂上一擰,又狠又
怒的模樣居然倍增嬌豔。
她是真的用力擰下,耿照唯恐震傷她幼嫩的白皙玉指,不敢運功抵抗,疼得
微皺眉頭。符赤錦得意洋洋,咬牙狠笑:「這是小懲大戒。以後同老婆說話,看
你還敢頂嘴不?」
耿照隻覺她可愛極了,一把将她擁入懷裏,抱得她足尖虛點,比例修長的結
實小腿不住踢動,裙擺攪如波亂,柔肌直似波中雪鯉,若隐若現。兩人鼻尖輕觸,
他柔聲喚道:「寶寶錦兒……」
符赤錦嬌軀微顫,慌亂不過一瞬之間,旋即閉目輕道:「别……别!别那麽
樣地同我說軟話。别……對我這樣好,我不愛。」豐腴細嫩的上臂輕輕掙紮,巧
額抵着他的胸膛,蓮瓣似的鞋尖兒踩實了,身子向後退縮。
耿照本不肯放,仿佛一松手她便會随風飄去,但恐弄痛了玉人,終究還是順
從地将她放開。符赤錦落地轉身,向前行出幾步,雙手環肩,曲線動人的背影不
知怎的有幾分單薄;片刻才回過頭來,雙手負後,燦然笑道:「你……别跟我這
麽正經八百兒說話,我不慣的。打打鬧鬧的不好麽?」
耿照胸中微郁,宛若骨鲠在喉,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符赤錦伸手掠了掠發鬓,笑道:「你怎不問我,爲什麽要跟漱玉節約在這兒?」
「我不知道。」耿照搖頭。
「若教漱玉節知道你的行蹤,今晚哪有好覺睡?」她噗哧一笑,眨了眨眼睛:
「走罷,咱們回棗花小院去。路還遠着呢。」也沒等耿照來牽,徑自轉身走出巷
子。
耿照三兩步追了上來,與她并肩而行。
越浦城中繁華熱鬧,每過幾條街航便有晚市,行人熙熙攘攘,分茶食店、酒
館青樓,俱都是通宵達旦,歌舞升平。符赤錦含笑四顧,偶爾停下來挑挑首飾小
玩意兒,與小販東拉西扯,頗爲自得;耿照還未從剛剛的尴尬中回過神來,符赤
錦既未主動與他攀談,他也不知如何開口,隻得一路默默伴随。
「怎麽,生氣啦?」行到一處晚市之前,她忽然笑着回頭,眨了眨眼睛。
「沒有。」耿照松了口氣,認真搖頭,才意識到這個「松了一口氣」的反應
十分滑稽,兩人都笑起來。符赤錦挽着他笑道:「别說你不餓,我餓得能吃下一
頭牛!剛才在驿館可有多費勁,抖得奴奴腳都酸啦。」不由分說,拉他在一家賣
熟食的分茶鋪子坐定。
所謂「分茶」,是指規模較大的食店,門前搭了枋木棚子,架上紮滿各式五
彩綢花,整片的大塊豬羊肉便吊在棚下,跑堂的夥計應付客人之餘,還不住向行
經棚前的路人招呼攀談,一人可身兼數職而不亂;客人點的菜不須筆記,無不一
一擺布,常常平舉的右臂由肩至腕叠着十幾二十碗的菜肴,在堂中到處奔走,又
管叫「行菜」,乃是越浦城中一景。
符赤錦生得明豔動人,行止端雅大方,夥計更是不敢怠慢,殷勤招呼。
她點了以大骨精肉熬成濃稠肉汁的石髓羹,幾碟白肉、炒肺、旋炙豬皮之類
的雜嚼小吃,如何切肉、要蘸什麽調料,無不交代得清清楚楚,另又溫了一小壺
白酒。兩人坐在街邊的座位上大快朵頤,吃得眉花眼笑。
「堂倌!再上一碗插肉面可好?」她舉起瑩潤如玉的小手招呼,笑容盈盈:
「要紅油澆頭的,且辣些不妨。」夥計機靈靈一哈腰,唱喏似的一路喊了進去。
「寶寶錦兒這麽能吃啊!」耿照大感詫異。
「是給你點的。」她美眸流沔,笑嘻嘻道:「你的口音雖淡,聽得出是中興
軍出身。我聽人說,中興軍的都愛吃辣。」
耿照心想:「她嘴上不說,卻是這般細心體貼。」心頭乍暖,笑道:「中興
軍來自天南地北,也不是個個都愛吃辣的。」符赤錦俏皮一笑,皓腕支頤道:
「那我相公府上吃不吃辣?」
耿照笑道:「也算能吃罷。我姊姊做菜,總要切條新鮮的紅椒下鍋。」
符赤錦朝他碗裏夾了幾筷菜肴,拈着細頸圓腹的小酒瓶子斟滿,正色道:
「我三位師傅,都是遊屍門出身。三十年前,遊屍門遭受正道七大派圍剿,他們
三位是最後的金殭末裔,便是攤上我,也隻剩下四個。」
耿照早已知悉,點了點頭,并未接口。
符赤錦淡淡一笑,低道:「我本想讓你發個誓,此生絕不洩漏這個秘密,但
轉念一想:什麽發誓賭咒都是假的。不會說的人死也不會說,至于狼心狗肺之徒,
揭過便揭過了,幾曾見過天雷打死人?」
耿照搖了搖頭。「我不會說的。」
符赤錦嫣然垂眸,也不接過話頭,自顧自的續道:「三十年前的那場滅門逼
殺我也不曾親與,不知道遊屍門有甚劣迹,要遭緻如此惡報;就我所見所知,我
三位師傅都是大大的好人……當然,或許也隻是對我而已,但我不想追究,也沒
興趣追究。
「他們教我武功,年年都來舊家村裏探望我,隻是因爲我阿娘舍過他們一碗
水。雖然他們從沒向我提過,但我知道他們複仇的心很淡,所求不過是安然度日
而已。這或許正是我大師傅睿智之處,他們是連一碗水的恩情都放不下的人,要
放下仇恨,我不知他們心裏都經過了什麽,又看淡了什麽……那些,都是我還不
懂的事。」
她蘭指細勾,秀氣地掠了掠發鬓。
「連遊屍門的仇都不值得打破他們的平靜淡然,何況是我的?」玉人笑靥如
花,凝着他的潋滟杏眸卻無比鄭重。「答應我。決計,不能教他們知曉嶽宸風之
事,當是我求你。」
耿照的筷子停在半空,不覺癡了。他并非被她的嚴肅正經所懾,隻是瞬間頭
皮發麻,眼鼻似有股溫熱酸澀,便如胸中的暖流一般,又忍不住想發笑。當真是
什麽樣的師傅,便教出什麽樣的徒弟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們有多麽相像?
——然而,真能瞞得住麽?
這些年她們師徒聚少離多,五島發生的慘劇又不爲世人所知,或可瞞得一時,
如今嶽宸風就在左近,符赤錦若暫居棗花小院,很難不被嗅出異樣。
須知情切則亂,親近的家人之事最易上心,如當日耿照與她順水漂流之時,
才一擺脫嶽宸風的追蹤,便急着追問龍口村之事;等她回答「我到時村子便是空
的啦」、料想橫疏影搶先一步做了安排,這才放下心來。
旁的不說,符赤錦可是嫁了人的,單單問起守寡一節,便難以三言兩語打發。
「你操什麽心哪!」
她噗哧一笑,嬌嬌瞟了他一眼,怡然道:「我是在島外成的親,婚後常居紅
島,三位師傅行蹤不定,隻得以本門密信知會。真要說起來,他們知道的不會比
你多。」
耿照啞口無言。看來遊屍門的師徒之間,與他所知相差甚遠,想的、做的都
與常情不同,難以忖測。符赤錦惡狠狠地瞪着他,眼角卻嬌媚欲滴,咬牙道:
「你那是什麽表情?一點兒敬意都沒有。當心我毒死你!」一邊将熱騰騰的紅油
肉末與白面條拌勻,細心地撒上蔥珠兒鹽末,點了少許烏醋,盛入小碗裏給他,
笑道:「嘗嘗滋味,看我做不做得中興軍的媳婦兒。」
耿照笑着捧過,舉箸品嘗,眉宇一動:「很好吃啊!寶寶錦兒。」符赤錦得
意極了,忽然雙頰微暈,捧着小臉兒學作童音:「是面好吃,不是寶寶錦兒。街
邊人多,可不能吃寶寶錦兒。」口吻充滿天真童趣,眼神卻嬌媚得緊。
耿照一口噎住,彎着腰猛拍胸膛,符赤錦渾沒料到他反應忒大,趕緊喚夥計
取清水來,又以溫軟的小手細細替他撫背。耿照嗆咳一陣,貓着腰将一大碗水骨
碌碌地灌完,符赤錦看得奇怪,問道:「你這麽喝水不辛苦麽?」
耿照面上一紅,兀自彎腰,難爲情道:「下、下邊不大方便……」
符赤錦眼角餘光瞟去,見他褲裆間高高鼓起,盡顯丈夫偉岸,即使彎腰遮掩
仍覺猙獰,花容爲之失色,脫口便是脆甜童音:「哎呀好大,寶寶怕怕……」耿
照硬疼更甚,隻覺腿間都能煸炒紅油了,又恨自己太不争氣,不禁怒目切齒:
「你還來呀!」
符赤錦拍手大笑,周圍紛紛投以異色。
耿照整個人縮在凳上,雙手交叠在腿間,模樣十足狼狽。
她端起面碗挨着他,夾起紅油面條一口一口喂,以童音嬌笑:「來!寶寶錦
兒喂你吃吃。啊——張大嘴巴……好乖喲!相公家裏都有些什麽人呀?阿爹、姊
姊?姊姊生作什麽模樣……」
耿照本惱她胡亂相戲,嚼着嚼着忽覺荒謬,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乖乖張大
了嘴巴,一邊吃一邊答。分茶食鋪的彩棚之下,大紅燈籠的映照之中,兩人緊挨
着并頭細喁,不時傳出低聲笑語,地上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尖細的末端交融于一
處,任誰看了都覺得是一對溫馨可喜的小夫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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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04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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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風、暗夜,波光粼粼。
絡岸柳絲懸細雨,遠處的畫樓次第吹燈,醉紗紅籠全都成了一片輕煙幽影。
此地不比城中的通宵鬼市、舞榭歌台,一直要到平明才告歇息;不過二更時
分,附近已少見行人。老人便是看中了這兒的靜谧,特意選在此處落腳,晚膳過
後便打發下人們休息去了,以防那人來時撞個正着,誤了正事。
但他仍是來得無聲無息。
窗幔揚起,摻着水氣的夜風隐有些刺骨之寒,老人擡頭擱筆,赫見一人自門
後影幽處冒了出來,黑袍黑靴、黑巾裹頭,臉上卻挂着一張紙糊的壽星公笑面,
透過桌上幾被壓平的豆焰望去,笑臉猶如空懸于晃搖的深影之間,模樣十分詭異。
「戴這做甚?」老人輕哼一聲,伸出骨瘦如柴的指掌,緊了緊襟口。
「「深溪虎」的面具太笨重,我實在戴不慣,随身也不方便。空着一張臉來
麽,好像又不太對勁。」鬼先生将窗牖閉起,攏齊厚重的窗幔,室内終于稍稍回
暖。他振袍落座,随手揭下那張汗濕的壽翁面譜,露出的仍是一張笑臉。
戴着那種貨郎玩意兒似的臉譜,難道便「很對勁」麽?哼!
「古木鸢」心裏如是想,嘴上倒沒說出來,随手将用慣了的花尖紫毫架上筆
山,銳目一掃他面上神情,掩卷道:「看你的模樣,該是失手了。那嶽宸風手底
下忒硬,竟連你也讨不了好?」
鬼先生聳肩一笑,斟了杯茶自飲。
「不是嶽宸風,是那叫耿照的小子壞了事。」突然皺眉:「呸!這茶好苦。」
老人默不作聲,灰眉微皺,鋒銳如實刃的目光緊盯着他。
鬼先生斂起笑容,正色道:「嶽宸風不知何故未曾出現,但耿家小子橫裏殺
出,雪豔青與陰宿冥與之混戰,俱都讨不了好。我出手得太晚啦,沒能收拾掉慕
容柔。」将破驿裏的情形說了一遍。
老人不置可否,一邊聽一邊翻開書冊,信手摘要;聽罷擱筆,略一思索,忽
擡頭道:「你行事一向警醒。一擊不中、便即抽退,顯然「刺殺不成」也是一着。」
鬼先生笑道:「也不算一無所獲。天羅香、集惡道與鎮東将軍府結下了梁子,
除了高舉反旗之外,沒有第二條路;七玄大會之上,也好省了我的唇舌。五帝窟
與嶽宸風宿怨極深,一旦脫出雷丹禁制,必不輕易幹休;遊屍門則僅剩三屍,容
易應付。東海七玄有其六,事情就好辦多啦。」
「此外,妖刀赤眼失落一事,依慕容柔之性,将軍府内必起波瀾。」他随手
把玩着粗陶茶杯,淡淡一笑:「他身無武功,行事卻嚴厲苛猛,嶽宸風則是當世
猛虎,無論最後是誰咬傷了誰,得利的均是我等。」
老人輕叩桌面,半晌才點頭。「果然進也是棋、退也是棋,這事的确不算失
敗。是了,你能說動天羅、集惡對将軍府出手,莫非是用了密诏?」
鬼先生笑了一笑,輕撣膝頭,竟是不置可否,片刻笑道:「我留了一樣禮物
給慕容柔,管教他急得跳腳,躍上牆頭,您大可放心。有無密诏,實不重要。」
古木鸢冷冷凝視他。「我隻是想,若真有「密诏」,怕不隻是對付慕容柔。」
鬼先生聞言一凜,面上不動聲色;端坐半晌,才從衣帶裏取出一封油紙包,
雙手呈交古木鸢。「在我看來,這張紙頭毫無價值,非不肯用,而是無用矣。請
您切莫相疑。」
古木鸢冷冷一笑,擡眸如刀。
「你是我最得力的下屬,負責最龐大、最精密複雜的計謀,間關萬裏,往返
兩道之間,若無你在,如損一臂,我爲何要懷疑自己的臂膀?」
鬼先生背心濕冷,這才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微妙的陷阱,仍舊微笑道:「倒
也不是擔心。隻是不覺得有甚作用,天羅香、集惡道等江湖草莽,不吃這一套,
麻煩是能省則省。」
老人輕哼一聲,神色漠然,看不出對他這番說辭有什麽反應,随手拆開油紙
包展讀,又對着燈焰細細檢查紙面,半晌才冷冷哼道:「紙是尋常的楮皮研光,
也未用大印,他倒是小心得緊。」
鬼先生聽他說到紙上,暗自松了口氣,笑道:「鎮東将軍何許人也?稍有閃
失,任誰也扛不起十萬精兵之怒。」古木鸢峻聲嗤笑:「要誅殺封疆大吏,連一
紙象樣的诏書也不敢發,是希望旁人替他打下江山,巴巴的捧到跟前麽?無知小
兒!」
鬼先生道:「他本是少年無知。要不,我等豈能如意?」
老人冷笑不止,片刻才從身後的屜櫃取了隻方匣打開,從中揀出一張潔白光
滑的紙頭,材質、尺寸無不與那封「密诏」所用相同。匣中另有一枚小巧錦囊,
老人解開細繩,将所貯之物倒入掌心,卻是一碇盤龍雕鳳、飾金染朱的極品貢墨。
「茶杯來。」
老人頭也不擡,徑自在新硯中注水磨墨,又将杯中殘餘的茶水倒入些許,提
筆蘸得烏亮圓飽,在紙上振筆疾書,眨眼工夫便已寫就。
鬼先生立在桌前,雖是反看,卻見筆迹與原書一模一樣,尤其是落款處,簡
直像拓刻印就,便叫原主再寫一遍,也未必能像到這般地步。正自驚駭,老人已
将新紙吹幹,小心以柔軟的潔白宣紙吸去殘墨,揚手扔了過去。
「加入茶堿後,墨迹新舊難辨,便喚方家來看,也分不出孰先孰後。」
鬼先生接住細讀,蓦地睜大雙眼:「這、這是——!」
「你嫌诏書無用,我便換張有用的給你。」老人擱筆拂幾,說得輕描淡寫。
「必要時你以此诏行事,随機應變,莫誤了佳期。」
鬼先生渾不知老人有這等臨摹仿真的高超本領,亦複驚駭于僞诏上的内容,
心中暗忖:「若教那閉門天子知我失了此诏,往後将如何在平望都立足?一時大
意,竟被他抓住把柄,絕了退路!」嘴上卻盛贊:「您這一手絕技,當真是鬼斧
神工!便是事主親臨,也未必能這般相像。」
「七玄大會之上,務必排除萬難,達成任務。」老人收好墨條紙匣,又重新
翻開書頁。這是他一貫的逐客姿态,鬼先生兩地奔波,自合作以來私下會面的次
數不算頻繁,但默契所緻,心裏多少是明白的。
隻是還有一件事沒弄清楚。
「圍殺混戰之時,玉面蟏祖曾使過一着威力極大的招數,似槍似杖,勁力極
沉,連我也難以抵擋,卻非是天羅香武學的路數,詭異非常。照我看,這路奇特
的槍杖異法若然盡展,今日雪豔青可力壓當場而無虞,怪就怪在:她似乎極力避
免使用,恐爲人所知,令人難以捉摸。」說着,便将招式外觀、出手方位,以及
威力所及等,巨細靡遺形容了一遍。
鬼先生似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所有細節絲毫無漏,牢牢刻印在腦海,一
邊說一邊比劃。若說古木鸢能摹百家字帖,更勝書主,那麽鬼先生複制招式的能
爲便似雪豔青親臨,若非缺了心法、内功驅動,幾乎能重現那一豔壓三采的撼地
之招。
老人放下書筆,瞇起眼睛,鋒銳無匹的目光卻凝在虛空處,仿佛墜入某個時
空裂隙,神爲之奪。這是鬼先生自識得他以來,從未發生過的情形。
——難道是這風華絕代的一式,竟令老人深深沉醉,難以自拔?
脫離荒郊野驿之後,鬼先生一路匿蹤疾行,心頭卻不自禁地将這一式反複咀
嚼、回味再三,似乎每想一遍便有不同的體會,三三不盡,六六無窮,變化自在,
奧妙端方;徒具其形的招式便有此威能,若得完整心法,該是如何景況!
「我擔心雪豔青身負此功,七玄大會難免多添變數。我監視天羅香多時,自
問滴水不漏,人馬配置、實力強弱等,無不了然于心,卻不曾聽聞天羅香有這等
奇功!可惜時間急迫,眼下要布線細查,已然遲啦。」
古木鸢默然許久,眸光一凝,又回複到那種令人難以逼視的冷銳,薄薄的嘴
角一動,冷笑道:「不用查了,我知道是什麽武功。《玄嚣八陣字》乃當世絕學,
抵擋不了是天經地義之事,毋須覺得奇怪。」
鬼先生縱使能盡演招式,卻不奢望從老人口中聽到如此明确的答案。畢竟世
間武學成千上萬,包羅萬有,套路相近者有之,形似而質非者亦有之,光憑一式,
豈能确定是那《玄嚣八陣字》?
「不,你不明白。」老人搖了搖頭,冷冷道:「若你和我一樣,也曾親眼見
得兩極天峰燦爛對戰的話,那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你畢生都不會忘記。」
「兩極……天峰?」這是鬼先生初次毫不掩飾地露出錯愕之色。
老人閉口無言,思緒卻跨越了三十年的時光,又回到那個柳堤殘照的平原之
上。
流水金波,風吹草長,兩騎對面緩緩接近;當時還不算太老的他是現場唯一
的目證,在赴約之前,他們都不知道今日一會将決定天下的命運,隻當是兩名武
者卸下身分、卸下立場,卸下雙方陣營的榮辱寄望,卸下無數人的野心功名,一
見當今世上唯一能與自己相匹配的敵手……
那一戰非是終點,更沒有沖突,而是兩名絕頂高手此生的初見、相知與道别。
如果他們能早幾年認識,天下局勢會不會截然不同?
老人記得他豪邁的笑聲,像個大孩子似的,耀眼的光芒足以令世間所有人—
—不管男人或女人——衷心折服,還有他那無可匹敵的拳頭和鐵劍。敵對的那名
武者老人并不熟悉,所有關于此人的傳說都幾近于神話,一點都不像是人:他是
镔鐵是烈馬,是天下無雙的鋒镝,是攻擊是摧毀、是疾風是闆蕩,是不需壁壘的
世間長城……
但在餘晖潋滟的那個黃昏裏,老人隻記得他的槍。
那杆紅纓槍幾乎将老人奉爲真主的青年高手殺敗,進退如風、趨避自在,無
分攻守,毫無破綻!兩人盡情施展,縱聲長笑,心知這是此生無二的絕頂;今日
别後,須再經百年十世,方得這般人物!
「《玄嚣八陣字》看似一套槍法,其實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武學。」老人低聲
道:「此槍分「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八門,随着修練之人資質不
同,練出的槍法也不同,有人兼通兩門,有人可于數門之間自由轉化,或水火相
濟,或雷風交鳴,威力倍增。
「練到了最後,最适合自己的那一門,招式會越練越多、威力也越來越強,
其餘七門便成輔助而已,至此堪稱大成。而八門之中,天、地兩門并無水火陰陽
等明顯的征兆可供依循判斷,最是飄渺難練,但練成後威力奇大,又是其餘六門
所不及。」
鬼先生沉吟道:「如此說來,玉面蟏祖所用并無水火風雷之兆,難道便是最
強的天地二門之一?」
老人點了點頭。「從雪豔青施展的那式來看,并無明顯的陰陽冷熱之性、風
動雷殛之能,卻是力大難當,應屬地門之招。以你的内功修爲,仍被她一擊而退,
足見已有火候,非是初炙。若雪豔青的屬性天生是「地」字一門,要練出無堅不
摧的金剛之力,亦非不可能。」
「如此說來,倒是棘手得很。」鬼先生聽得連連點頭,心中卻想:「天羅香
失卻《天羅經》後,這幾年卻屢屢憑借武力擴張,看來便是恃了這《玄嚣八陣字》
之能。我雖不使長槍,得此奇功,必對大業有所裨益,須得仔細計較,乘勢取之。」
古木鸢冷冷一笑。
「并不棘手。我料她非不得已,決計不敢輕用《玄嚣八陣字》。」
「這是爲何?」
老人并未回答,片刻才低聲道:「你可知道《玄嚣八陣字》的最高境界,并
非是「專于一門」?當練出自身特有的屬性之後,再繼續往下鍛練,則專精的那
一門又會慢慢失去,變得平淡無奇;如此反複數次,一一曆遍八門,最後将無一
門特别精通,練出來的八門絕招俱都失去,再不複既往。」
鬼先生失笑道:「倘若如此,豈非是白練了?」
古木鸢冷笑道:「到得那時,你每一擊之中都包含八門之力,自由調配、攻
守合一,便如水流一般,既是天下至柔,又是天下至剛,善利萬物而不争,招式
套路再沒有意義,稱爲「八極自在」。我親眼見得那人施展,當真是難以匹敵;
以太祖武皇帝之能,不過是一招之勝而已。」
鬼先生忽然明白過來,神情錯愕。
「莫非這《玄嚣八陣字》是……」
「正是昔年西山韓閥第一高手,「虎帥」韓破凡的獨門絕學!」老人冷笑:
「韓破凡死後,世間不複聽聞《玄嚣八陣字》之威名,轉眼三十年矣!當今鎮西
将軍韓嵩對此耿耿于懷,每年遣商隊四出打探,名曰買賣,實則找尋絕學去向。
天羅香不知從何而得,但若不想惹上西山韓閥,此事絕不能教人知曉。」
第六四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耿照與符赤錦攜手回到棗花小院時,已過了二
更天。
符赤錦輕扣柴門,又說了一回「我打無桃無鏡處來」的遊屍門切口,門扉
「咿」的拉開小半條縫,僅容一名成年男子側身擠過。門後的老家人擡眼一瞥,
沖符赤錦點點頭,将一小盞竹絲燈籠交給她,摸黑往偏屋去了。
兩人魚貫而入,閉起柴扉,符赤錦握着他的手低聲道:「先找我小師父去。」
掌心汗滑溫膩,觸肌微冷,檀口吐息卻是熱烘烘的。
她天生嬌質,汗嗅、津唾等俱無異味,又不愛用脂粉,連情動時分泌的愛液
都沒有味道。即使埋首于酥紅的玉谷之中,也隻嗅得她清爽的肌膚細澤,一絲腥
味也無,水潤肌柔,反覺甘美。
耿照沉默點頭,頓生「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之感,仿佛與她瞞着家人
夜裏幽會。符赤錦忽然回頭,頰畔雲鬓蓬松,柔絲如沾上一隻鮮滋飽水的薄皮熟
桃,暈紅悄染,顯是與他想到了一處,連身子也溫熱起來,咬唇瞟他一眼:「淫
賊!打得什麽壞主意?」話一出口,心兒蔔蔔直跳。好不容易借夜色半掩玉容,
終于肆無忌憚地大羞起來。
耿照手掌緊了一緊,握着她滑軟的柔荑,苦着一張臉道:「寶寶錦兒,你别
再逗我啦。這樣我又想抱你,又怕被你師父看見,那可大大不妙。」
符赤錦噗哧一笑,心頭暖洋洋的,故意瞪他:「知道就好!規矩些。當心我
二師父擰了你的頭!」笑吟吟地拉他越過庭院,裙下一雙蓮瓣似的繡鞋尖兒翻飛
如蝶,片刻便至廊下。
她停步定了定神,叩門低喚:「小師父!是我。你睡了麽?」
屋内燈盞一亮,搖顫顫的暈黃透出窗紙,幾聲跫音細碎,門後之人帶着呢喃
似的嬌慵鼻音,略顯沙啞的嗓音卻富磁性,聽得人骨酥耳栗,蟲爬蟻走似的直鑽
進心裏。
「寶……寶寶?」
「是我,小師父。」不知是不是錯覺,在師父面前,她連應答都變得童稚起
來,說不出的依戀。「我……我帶了人……」
門扉咿呀一聲,推了開來。
紫靈眼一手禀燭,一手揪着肩上的淡紫披衣,身上僅着棉白中單,腰下一條
柔軟的白綢女褲,顯是就寝時才換穿的;腳下趿拉着墨青素緞絲履,腳背至腳跟
俱都裸露于外,肌膚白中透紅,十分嬌潤可愛。
那棉布中單形制保守,甚是寬大,卻被她穿出一股無心之媚:鎖骨以下至胸
前交襟,被拉成了大片細滑,飽滿的雙峰突起,撐開中單下緣,本該垂覆至腿根
的衣擺被盈乳懸空支起,反覺短促,幾乎露出香臍;傲人的峰頂隐約浮凸兩枚肉
荳蔻,嬌翹昂指,一如主人般渾無所覺。
燭焰下,隐約見她腰肢豐盈,連一雙長腿都充滿肉感,雲鬓蓬松、玉足半趿,
周身俱是醉人的閨閣風情。玲珑有緻的胴體熟到了極處,既有婦人風韻,又似少
女般結實,宛若瓜果沁蜜,無不香甜。
她一邊長發垂覆,自然而然遮住右眼,似是經年如此,驟然間驚醒亦不甚亂。
耿照與她算是初見,隻覺聲如其人,果然妍麗不掩其清冷,秀婉中更見淡然,堪
得閨名裏的一個「靈」字。
紫靈眼揉了揉惺忪的左眼,還未全醒,符赤錦一見她開門便縱體入懷,摟着
她輕喚:「小師父!」将臉蛋兒埋入她的頸窩,宛若嬌憨的小女孩。
紫靈眼吓了一跳,撫摩她的背心,嘴角抿着一抹笑,忽見愛徒身後有人,眸
底訝色一掠,陡地明白過來:「快進來!莫……莫驚動了人。」櫻唇微噘,「噗!」
吹滅蠟燭,側身讓二人進入,探頭望了望院裏,小心閉起門戶。
她将餘煙袅袅的燭台擱于桌頂,往桌下的長條凳一比,自己拉着披衣坐上床
沿,未被秀發遮住的一隻左眼也不看耿照,徑對愛徒道:「你又闖了什麽禍,同
小師父說罷。」
符赤錦咬着唇擠上榻緣,紫靈眼拉起披衣往裏一坐,道:「你知不知道,私
帶外人,是犯了本門的大忌?若教你二師父發覺,連我也保不住。你怎麽……怎
麽這麽胡塗?」
耿照聽得直發愣,一想也對:遊屍門被屠滅至此,行蹤本是保命的關鍵,自
須嚴加守護。符赤錦委屈道:「他……也不算外人。」紫靈眼似不意外,淡然道:
「他,便是寶寶錦兒的華郎麽?」
符赤錦雙頰暈紅,捏着衣角嚅嗫道:「是,也不是。」
這下紫靈眼也寒不住臉了,坐近身旁與她四手交握,低聲道:「你跟小師父
老實說,這是怎麽回事?我瞧他的年紀,也不像是你的郎君。莫非你……」欲言
又止,神情卻不甚自然。
符赤錦不慌不忙,低道:「六年前,我以本門秘信向三位師父禀報,說我要
成親了,嫁的人家姓華。那是騙人的。」紫靈眼皺眉:「這種事也能騙人?你
……」櫻唇動了一動,終究沒舍得罵出口。
符赤錦續道:「那時我出紅島遊玩,在龍口村遇見了他,很是……很是歡喜,
他也很歡喜我。我倆情投意合,可惜他家裏人反對,我一氣之下就與他私定了終
身,發信跟三位師父說要成親了,當是明志。此後年年去瞧他,便如寶寶小時候,
小師父年年來瞧我一般。」
紫靈眼聽到「小師父年年瞧我」不禁微笑,捏捏她的手,片刻忽然想到什麽,
蹙眉道:「他看來至多不過二十歲,六年前……那不是才十三、四歲?」殊不知
耿照少年老成,舉止神氣比實際成熟得多,紫靈眼所識男子不多,又更估不準了。
符赤錦玉靥绯紅,扭着衣角道:「我不管!我、我就歡喜他!别個兒寶寶錦
兒不要,便隻要他。」語聲又嬌又烈,明知她是做戲,耿照仍聽得面上紅熱,蕩
氣回腸。
紫靈眼聽傻了眼。
十六歲的少女愛上十三歲的男童,兩個小毛頭互訂終身,成什麽體統!此說
自然謬甚,她想着想着,突然「嗤」的失笑,縮了縮玉頸,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
撫着愛徒的掌心:「這種事,隻有你做得出來!小師父就知道寶寶錦兒不是三心
兩意的人,不會舍了夫君華郎,又歡喜其他的男子,原來他就是你的小丈夫。也
好,自小情真,總是不錯的。」
符赤錦身子微顫,勉強一笑,仔細着不露出馬腳,繼續道:「原本好好的,
誰知他家裏人還是察覺啦,強将他送去外地學藝。我費了幾年工夫,好不容易才
找到他團圓,決計不與耿郎分開啦。」說得淚眼汪汪,彎如排扇的濃睫眨得幾眨,
終于滑下一行。
紫靈眼伸手爲她抹去,低道:「不分開就不分開。誰能逼得你來?」發中紫
芒閃掠,口氣雖淡,眉宇間大有煞氣。
符赤錦抽抽噎噎止住啼哭,紅着眼眶道:「他家裏知道我是五帝窟出身,特
意把他送上白日流影城,想教我死了這條心。小師父能容,寶寶錦兒怕兩位師父
須放不過耿郎,将來卻要如何厮守?」
紫靈眼的纖纖素手凝在半空,眸光一散,神情愕然。
寶寶錦兒的濃睫在她指腹邊搧了幾搧,夜涼細細輕繞指,她才回過神來,抹
了抹愛徒的面頰,放落柔荑低道:「我陪你見大師父去,他若不允,最多再搭上
小師父一條命。本門在世上,隻剩四人相依爲命,你愛嫁誰便嫁誰,他待你好便
是,流影城弟子又怎的?」牽她的手起身,衣擺褲綢潑啦啦的一振,容顔雖仍清
冷,自有一股火烈之氣。
耿照心想:「原來寶寶錦兒的性子也像她。」不覺多生出幾分親近。
紫靈眼捏了捏衣擺,道:「我且換件衣裳。」這棗花小院什麽都是小小的,
她的閨房僅得一張撥步繡榻,鏡台、方桌、長凳、衣櫥各一,除此之外,連放座
屏風的餘裕也無;若要更衣,旁人自須回避。
符赤錦道:「不妨,我們出去候着。」嬌嬌瞪耿照一眼:「還杵在那兒做甚?
小師父要換衣裳啦,呆子!」
紫靈眼忍不住微笑,見她二人目光投來,趕緊收斂神容,輕咳一聲,拉着她
的手道:「罷了,就這樣去,你大師父不會見怪。他待在這兒就好,莫……莫撞
上了你二師父。」符赤錦笑容一凝,朱唇輕啓:「二師父他……」
「應是不在。」紫靈眼淡然道:「以你二師父的嗅覺,他若在此,早發現你
倆行蹤,還容他安坐?你二師父白日行走不甚方便,常趁夜間出去透透氣,尋覓
合适的土金之地,約莫還未回來。走罷,莫耽擱了辰光。」一徑拉愛徒向門外走
去,經過耿照時也不看他,低頭快步而行,烏亮柔滑的長發曳開一抹淡淡的苜蓿
香,引人遐思。
符赤錦笑道:「你乖乖候着,不要亂跑。」笑意盈盈,微瞇的杏眸裏卻有一
抹水光,也不知是不是适才眼角積淚。耿照雖覺奇怪:「怎麽寶寶錦兒說話像換
了個人似的?」仍是依言坐定。門外紫靈眼「嗤」的一笑,低道:「你怎……這
樣同自個兒的夫君說話?忒沒規矩!」
「不止呢,」符赤錦嘻嘻輕笑:「他要是不聽話,我還揍他。」
「不象話!」雙姝并頭喁喁,言笑晏晏,不多時便去得遠了。
紫靈眼的房間收拾得片塵不染,衣物等想來都妥善收叠櫃中,外頭連一條随
手披挂的布巾也無,甚至清冷單調。
他靜靜坐着,索性低垂眼簾、遁入虛空,本想将廢驿之戰重新回味,細察鬼
先生那神出鬼沒般的奇詭刀法,以及玉面蟏祖一擊壓倒三人的絕學,末了卻不由
自主翻看起關于寶寶錦兒的片段;看着看着,蓦地醒覺:「原來她和她的華郎說
話,一向都是這樣!」
她那勉強一笑、目含淚光的模樣,剎那間充滿胸臆,耿照再難維持空明,猛
被抛回現實中,渾身氣血一撼、天旋地轉;半晌才慢慢回神,忽覺窗隙間一片濕
冷撲面,屋外淅瀝如炒豆,不知何時竟下起雨來,遠處雷聲隐隐,似是春霆發響,
驚蟄飛競。
耿照起身至窗邊,正欲推開,忽覺雨聲有異,「碧火神功」的先天感應所及,
毋須親睹,便知院中多了個近七尺的昂藏巨物,被雨水打得沙沙作響,表面似是
蓑笠一類,心念微動:「有人!」
轟隆一聲,窗外電光閃動,耿照要退已然不及,身影陡被映在窗紙上。
門扉「喀搭!」迎風吹開,那身形魁梧的蓑衣人已伫于廊間,仿佛自來便在
那兒似的;院中原駐足處雨幕淡薄,似還有個空靈靈的人形在,直到他開口瞬間,
紛落的雨水才将殘迹洗去。
「人呢?」滴着水珠的笠緣下喉音滾動,宛如獸咆。耿照尚未接口,來人虎
目微睨,見房中齊整一如既往,不似有打鬥痕迹,放心點頭:「那你可以死了。」
蓑衣翻起,瞬目間鐵爪竟已束喉,餘勁所至,耿照的背脊「砰!」重重撞上粉牆!
(好……好快!)
同使爪力,此人卻與狼首聶冥途的「狼荒蚩魂爪」不同,勁力強絕霸道,以
耿照現時功力,爪間竟難求生,被扼得束息吐舌、目滲血絲,怕在氣絕之前,筋
骨已被硬生生扼斷!
耿照抓住來人腕臂,逆運「碧火神功」心訣,忽聽那人怪叫一聲,「唰!」
松手疾退,開口時聲音已在門外,沉聲咆哮:「你這是什麽邪術!」頻頻甩動臂
爪,如遭電殛。
耿照接連替阿傻祓除雷丹、替符赤錦種入陽丹,對「紫度雷絕」、「火碧丹
絕」兩門武功的關連體悟更深,雖不能自行悟出紫度神掌的心訣秘奧,對其理卻
非一無所知。他放不出雷勁,便以逆運碧火真氣的法門,引動對手全身氣血共鳴,
果然一舉奏功。
奇襲得手,耿照撫着脖頸背靠牆壁,擺出接敵架勢,以防來人那鬼魅般的攻
擊速度,争取時間調勻真氣;耳目一恢複靈便,忽嗅得屋裏一股濃烈獸臭,如獸
毛浸水。凝目望去,門口的巨漢解下蓑笠,反手扔至廊下,屋外電閃雷鳴,一道
青芒劈落,映出來人形容——身長近七尺,肩闊腰窄、雙臂如猿,手掌異常粗大,
十指的指甲焦黃如骨質,尖鈎微彎,勝似獸爪;通體生滿剛硬白毛,夾雜漆黑虎
紋,頭顱寬扁、吻部突出,一雙黃眼熠熠放光,烏瞳豎如棗核,僅隻一線,仿佛
貓眼。
這哪裏像是個人?簡直是後腳撐立、緩緩站起的一頭白毛巨虎!巨漢咧嘴一
笑,以舌舐唇,露出四枚尖銳虎牙,輕咆中帶着痰唾滾動的呼噜聲響:「有趣!」
白影一閃,爪風已至!
盡管耿照早有準備,這下仍快得超過眼力能及,所幸碧火真氣的先天感應不
囿于五官知覺,眼耳未察、手腳已動,銅牆鐵壁般的「榜牌手」一出,硬生生格
住獰惡爪勢。
虎形巨漢一擊不中,獸爪如暴雨狂風,更不稍停,牢牢将耿照壓制在屋角,
爪上卻無先前巨力。耿照以「不退金輪手」應付,鬥得片刻,恍然大悟:「他在
指爪着體的瞬間才發勁。遊鬥須兼顧速度,便不能使出全力!」
須知武學中,「速度」與「力量」既是相輔,亦有相悖:一擊決勝,速度即
是力量,但到了纏鬥拆招時,卻是快拳不重、重手難持,須擇一而專,難以兼得。
巨漢的速度似聶冥途之上,爪力又大得駭人,内功修爲卻未必高過狼首,其中必
有蹊跷。耿照初遇時不由驚心,直到此刻才瞧出端倪,信心漸複,竟與巨漢鬥了
個旗鼓相當。
耿照驚魂甫定,已認出此人身份,不敢拔刀,隻得施展拳腳固守,以保不失;
又換過十餘招,益發奇怪:「我不敢全力施爲便罷,他出手亦有保留,卻又是爲
何?」他雖知巨漢是誰,巨漢卻決計不知耿照何許人也,既動殺心,斷無容情之
理。
鬥得片刻,虎面巨漢呲牙一笑,點頭贊許:「好功夫!」路數倏變,易爪爲
掌,所用招式與耿照一模一樣,亦是「不退金輪手」!
耿照暗自心驚,本以爲他與狼首一般,亦不知從何處得了《薜荔鬼手》的密
傳,忽覺不對:巨漢與他所使「一模一樣」——并非同以鬼手對拆,而是耿照右
手一動,他左臂便随之而出,招式相同、方向相反,幾乎是後發并至,渾似攬鏡
自照,難分彼此。
(這是……「鏡射之招」!)
他雖未親與靈官殿一戰,因琴魔奪舍使然,危急之際,反倒湧現出清晰的印
象,出招忽快忽慢、時攻時守,意圖打亂巨漢的鏡映。巨漢冷笑:「耍什麽小聰
明!」蓦地虎吼聲動,梁頂粉塵簌簌撒落,雄渾的吼聲夾着宏大勁力,直透雨幕
雷霆,震得屋子格格作響,似将倒塌。
耿照有碧火真氣護身,自不懼震天虎吼,心想:「這是向二位師父示警麽?」
忽生一股奇妙感應,自家的招數似在不知不覺間受人箝制。兩人雖仍同招同式、
鏡映對反,卻是主客易位,奇變将起。
金風未動蟬先覺,耿照猛然擡頭,神爲之奪,赫見巨漢睜目獰笑:「好小子!
可惜遲啦!」左臂微沉,似不退金輪又非不退金輪,卻與不退金輪相朋,牽得耿
照雙臂沉落,全身氣機、内息節律等,無不随之而動;雖隻一瞬,但他咽喉、胸
腹間空門大開,巨漢右手五指一并,如劍搠出!
「住手!」
喀啦一聲掌劍穿牆,揚灰挫粉,距耿照的脖頸僅隻兩分。那莫名牽引稍縱即
逝,耿照雙手恢複自由,立即圈臂鼓勁,雄渾的碧火真氣所至,硬生生将巨漢震
退。巨漢低咆一聲,本欲揮爪再戰,門外之人喊道:「别打了!」伸出一隻纖潤
玉手欲挽,正是紫靈眼。
巨漢鼻翼微張,輕輕揚手避開,低道:「你沒事就好。打爛了你房子,我會
負責修理。」五指屈成虎爪,便要拱背竄出,忽聽紫靈眼喝道:「我說了住手!
都到我屋裏來。」語調尖亢、口吻悠斷,竟是當日屋中那「大師父」的聲音。
巨漢如遭雷殛,頹然放落了爪子,振臂而去。紫靈眼等他走遠了,才對耿照
道:「跟我來。」目光垂落,并不與他相望,聲音又恢複成略帶沙啞的磁媚,轉
身徑向廊底走去。
她的背影更見婀娜,臀股渾圓,雙腿修長,行走之時步子細碎,腰肢款擺,
絲緞般的長發随之輕晃,襯着雪白單衣、繃緊的綢褲,益發精神。
紫靈眼是寶寶錦兒之師,年齡斷不能少于卅五,周身卻散發着一股不通世故
的天真,再加上與生俱來的清冷,胴體既有婦人之豐潤,苗條又似少女,梨臀柳
腰尤爲一絕。耿照不敢多看,低頭走進廊底的偏間内。
屋中一燈如豆,四把椅子分置兩側,巨漢與符赤錦相對而坐,紫靈眼則在巨
漢身邊坐下;符赤錦向耿照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身畔。
居間榻上,一人盤坐于陰影中,形體小得異常,宛若童屍。烏亮的黑緞由他
頭頂覆下,幾乎蓋滿全身;黑緞的末端略顯參差,紮紮刺刺地延到燈光所及處,
竟是大片髪毛。
方才交手時,耿照已認出巨漢便是寶寶錦兒的二師父「虎屍」白額煞,他那
把椅子較其餘寬大,才容得異常魁偉的身軀。焰光下無所遮掩,赫見他上身精赤,
肌肉糾結,亦生滿虎紋細毛,甚是奇異。
興許是意識到耿照的視線,白額煞「哼」的一聲目露兇光,尖銳的指爪拈過
一件灰褐大氅披上,仍是開襟袒胸,露出白毛茸茸的壯碩胸膛,配上那雙鮮黃貓
眼,便如一頭白毛大蟲踞椅而坐,跷起了二郎腿,形容是活脫脫的猛獸,舉止卻
像是人。
照這情形看來,榻上之人便是那渾無聲息的「大師父」了。
耿照凝目望去,卻看不透幽影中的實體,自也不聞呼吸、心跳之類,細辨下
竟連一絲氣味也無。紫靈眼的苜蓿幽香、白額煞的濕濃獸臭,俱逃不過碧火神功
所察,隻有那「大師父」所在之處,聲音、光線,乃至氣味都被吞噬殆盡,再無
點滴發散,猶如具體而微的無底深淵。
「少年,你的事,我已聽女徒禀報。」那「大師父」尖亢的枯老童音從幽影
中傳出,覆蓋全身的濃發動也不動,聲音仿佛自虛空發出。耿照一凜,立時醒覺:
「是腹語術!」
卻聽「大師父」續道:「我叫青面神,乃遊屍門一系、下屍蹻部的大長老,
不過你應該沒聽過我的名号。你叫耿照?」
耿照正欲起身回話,忽覺喉間搔癢,一股奇異的悚栗如雷殛竄上背脊,随即
聽見自己開口道:「不必了,坐着回話。」竟是青面神那尖亢詭異的蒼老童音!
符赤錦花容失色,急喚:「大師父!」紫靈眼也爲之色變。白額煞低吼道:
「坐下!你大師父自有分寸,輪得到你說話!」虎目一睨,身旁的紫靈眼欲言又
止,以目光示意符赤錦坐回原位。
耿照一驚之下連忙捂口,忙運功提防,鼓蕩的真氣激得衣袂「潑喇!」勁響,
這才發現護體真氣并無反應,顯然青面神所用非是内息外功,而是更加玄奧的力
量。
若在數月前,打死他也不信世間有此異能。但親眼見過妖刀之能、領教過寶
寶錦兒的「赤血神針」,再被化骊珠整得死去活來之後,耿照對此已能處之泰然,
驚愕不過一瞬,旋即垂手斂息,躬身坐定,恭恭敬敬回答:「是,大師父。弟子
叫耿照,王化鎮龍口村人氏,祖上在圻州閣萊郡。」
「央土出身啊,你爹是中興軍的?」這回青面神未再使那「借喉傳聲」的奇
術,倒像殷殷垂問的老父爺親,唯恐愛女所托非人,嫁進了不好的門第。耿照忽
覺親切,老老實實回答:「是。」
「你也是流影城弟子,還有七品官銜,是麽?」青面神又問。
「是。」
「你未練過本門「太陰煉形功」,卻能受我《青鳥伏形大法》之傳聲而未絕,
另與老二赤手空拳對了幾十招,這身内外功夫,決計非是白日流影城所能教出。」
青面神問道:「你是何人門下?」
耿照不假思索,抱拳回答:「弟子幼年曾得一異人傳授武功,但異人未曾顯
露姓名,便即離去。偶然間,弟子以他老人家所授的武功爲本城立功,席上觀海
天門的胡彥之胡大爺說是刀皇武登庸的刀法。」
青面神「嗯」了一聲,似對這答案很滿意,過了一會兒,才道:「你已知曉,
我遊屍門隻餘寥寥數人,七大派視我等爲寇雠;且不論七派,昔年本門于黑白兩
道,樹敵也夠多了,一旦行蹤洩漏,随時有性命之憂。」
這話符赤錦已說過,耿照并不意外,沉默點頭,并未接口。
青面神頓了一頓。「若有一天,有人要殺女徒,你待如何?」
耿照想也不想,昂然挺胸。
「我會誓死保護她。」
「若是流影城主之命呢?」
「我仍會保護她。」
「倘若是你至親之人要殺?」
耿照忽想起了橫疏影。不過轉念又想:隻要寶寶錦兒并未濫殺,又或幹下什
麽十惡不赦之舉,就算冒着惹惱姊姊的風險,也須盡力化解二姝心結,莫說殺了
寶寶,連要他撇下不管亦不能夠,這有什麽好猶豫的?于是堅定點頭:「我将誓
死保護她。」
「利祿功名催不動,至親柔情勸不得,那武力壓迫呢?」青面神緩道:「若
是你那刀皇師父親來,非殺女徒不可,你待如何?」
耿照仍是搖頭。
「我會保護她。」
一旁白額煞拍幾冷笑:「不惜違抗師父?好大的口氣啊。那「奉刀懷邑」武
登庸是何許人,他要殺一名女子,你能在刀皇手底下保住人來?無知!狂妄!」
耿照想了一想,沉聲道:「刀皇前輩的武功,弟子連千百分之一也不及。但
弟子想,隻消不惜生命,我有自信在當世任何人的手底下保住寶寶錦兒。肯拼一
死,必能護衛她周全。」
符赤錦一怔,忍不住掩口,肩頭微動,淚水蓦地湧滿眼眶。
耿照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柔荑,本還擔心自己應對愚魯,難免要說錯話,得
罪了她三位師父。此際豪語出口,反倒胸懷一寬:「我對寶寶錦兒,本是如此,
這又不是說假話騙人,有甚好擔心的?」
「聽到了麽,老二?」青面神淡淡開口,卻是對白額煞說。
「花言巧語,誰不會說?」
「以少年的武功,殺出去便了,也未必能留得住他。犯得着麽?」
「那還不是爲了寶——」巨漢忽然住口,虎面陰沉,默然良久,哼的一聲别
過了偌大虎頭,貓兒似的裂颚嘴角似帶一抹笑意。
符赤錦回過神來,驚喜道:「大師父,您——」
「女徒,你眼光不差,看上的夫婿是個人才。五年之内,當可練至傲視東海
的境地,須于寰宇之内覓敵手。」青面神的語聲雖尖亢,口吻卻一派悠然。「但
他腦筋不大靈便,以後有你辛苦的了,莫怨大師父沒提醒你。」
符赤錦暈紅雙頰,喜不自勝,拉着兀自發愣的耿照雙雙跪地,朝青面神磕了
三個響頭,哽咽道:「寶寶自作主張,沒能先禀告三位師父,還好大師父疼愛寶
寶錦兒,不與寶寶計較。我倆夫妻日後一定會好生孝敬三位師父。」
青面神道:「也給你兩位師父磕頭。我等飄零江湖,攤不上什麽紅燭花轎,
磕完了頭,就當拜過天地,從此照兒便是我們的徒婿,你的丈夫。誰要想拆散你
們,須問過「三屍」點不點頭。」
符赤錦杏目含淚,謝過大師父,又拉他與兩位師父叩頭。
白額煞「哼」的一聲:「你若惹她不快,仔細你的狗頭!」斜剔虎爪,眼中
卻無敵意,容色明顯已平霁許多。紫靈眼噗哧一笑,玉手掩口,清冷如霧的左眼
中亦浮現淚花,模樣甚是歡喜。
青面神道:「時候不早了,都去歇息罷。有話明兒再說。」紫靈眼點點頭,
喚來那守門的老奴,領符耿二人往前堂去。臨去前她握着寶寶錦兒的手,輕道:
「寶寶錦兒,小師父真替你歡喜。」符赤錦笑着拭淚,依依不舍,一邊與她小聲
說着體己話,好一會兒才分了開來。
棗花小院乃是整座大院的後進,平時爲掩人耳目,多由後門進出。這屋院共
分三進,除了最後一進爲三屍隐居之處,前頭俱無人居住,老奴日日打掃,倒也
維持得齊整。
他兩人住入二進西廂,房内布置簡單,卻頗寬敞,撥步床甚是寬大,雖然古
舊,但雕工精細、木質講究,昔日簇新時必是滿載風月,曾經無數旖旎溫存。院
中鑿有一井可供汲水,而燒水的浴房便在旁邊,約莫是方便院裏的姬妾洗浴承歡。
老奴爲她二人燒了水,便識相地告退了。
耿照坐在床沿發呆,思前想後,忽見寶寶錦兒端了盆熱水進來,袖管卷起,
露出雪藕似的玉臂,手絹兒掖在飽滿的胸脅之下,衣襟微松,發鬓被汗水濡濕了,
黏上紅撲撲的面頰,活脫脫是個溫婉娴淑的小妻子,含嗔帶羞的風情無比動人,
不覺看得癡了。
「發什麽愣呀?」符赤錦笑罵,放落水盆,側身坐上墊高的床階,溫軟的身
子輕靠着他的腿,動手替他除下靴子。耿照吓了一跳:「寶寶錦兒!這是……」
她嬌嬌一笑,也不看他,自顧自的捧起他的腳擱膝上,細細替他除下靴襪,
用擰幹了的熱巾子給他擦腳。溫軟的布巾包住腳趾、腳掌,不住輕輕按摩,耿照
舒服得閉目仰頭,歎息似的「唔」了一聲,隻覺天上人間,莫過于此。
「好舒服啊,寶寶錦兒。」
符赤錦嘻嘻一笑,将擦淨的兩隻腳都浸入熱呼呼的水盆中,玉手伸入盆底,
細心替他按摩足趾腳背,捏着輕軟酥嫩的童音道:「相公愛洗腳,寶寶錦兒天天
給相公洗腳。」
熱水浸足,最是消除疲勞。耿照泡得心曠神怡,忍不住向後仰躺,倒卧榻上,
一會兒又撐起了身子,笑着招手:「寶寶錦兒也一起來!真是好舒服哩。」符赤
錦嘻笑道:「不成,我怕燙,泡不久的。」
耿照笑道:「一起泡正好,水一下就溫啦。」拉着她坐上榻緣,彎腰替她除
去鞋襪,裸出一雙白皙小腳。符赤錦粉頰微紅,羞道:「流了忒多汗,又髒又臭,
我先擦擦。巾子給我。」
耿照笑道:「一點兒也不臭,寶寶錦兒全身都是香的。」本是随口調笑,捧
着她的腳兒作勢一嗅,當真無一絲異味,隻有淡淡的肌膚潤澤,便如一隻香滑的
小肉菱,忍不住輕咬了一口。
符赤錦被他掀倒在榻上,正自嬌笑,足上忽給牙尖一刮,吓得驚叫起來,咬
唇瞪眼:「你……你做什麽?好端端的,咬人做甚?」耿照大起童心,壞笑道:
「這兒又不是街口,相公不吃面啦,要吃我的寶寶錦兒。」抓着她的小腳湊近口
邊。
符赤錦掙紮踢腿、又躲又笑,始終脫不出魔掌,蹬得裙子掀起,雪白飽膩的
腿根隐約可見。她邊笑邊喘:「你……你說讓我泡腳的!又……又抓着人家!」
耿照隻覺掌中絲滑、又溫又軟,片刻也舍不得放,笑道:「且讓爲夫服侍娘子泡
腳兒。」握着她的玉足浸入盆中,輕輕搓摩。
須知腳掌趾間亦極敏感,符赤錦嬌軀一軟,忙雙手撐後,腰肢腿間仍不住輕
顫,昂起玉頸曼聲呻吟,半晌才長長吐了口氣,閉目膩道:「怎能這樣舒服啊,
相公。」
耿照笑而不答,雙手浸入熱水,繼續按摩足彎。她連腳底肌膚都是勻膩嫩滑,
更無一絲硬皮,除天生麗質之外,也與自小長居紅島、養尊處優有關。她拉過榻
上的繡枕斜偎,玉體橫陳,懶洋洋地仰卧錦榻,溫婉娴淑的小妻子頓成了小野貓,
說不出的嬌憨動人。
耿照坐回床沿,将她緊并的雙腿一提,擱在膝上,取布巾細細擦幹,仍是一
邊撫按。符赤錦舒服得閉上眼,玉腰一斜,裸足平架他膝頭,呼吸漸濃,滾圓的
酥胸起伏驚人,心滿意足地「唔」了一聲,渾不知自己這頭小雪羊已入虎口,良
人欲火騰騰,将搖身變作餓狼。
他沿着曲線圓潤的足胫一路向上按摩,指腹微一用勁,順着小腿背的腿筋重
按輕移,從膝彎推回腳踝;符赤錦的小腿修長,肌潤色白自不待言,難得的乃是
個「綿」字,有着棉花般的溫軟肉感,按似極綿,滑過便又彈起,令人不忍釋手。
按摩腿肚最是解乏,符赤錦閉目昂首,唔唔有聲,呻吟道:「啊……相公,
這兒好舒服……」耿照強抑欲火,将她的左腿扛上了肩,右腿依舊擱在他腿髀上,
以雙手拇指替她按摩左小腿。這一下施按更甚,按着腿筋時雖疼痛酸麻,一松開
又覺渾身舒泰,符赤錦忍不住輕輕扭腰,欲拒還迎;掙紮之間,裙擺已滑至腿根。
她裙中未着片縷,裙筒滑落,大腿間的美景一覽無遺:鳳眼兒糕似的一圈小
小肉褶呈現極淡極淡的粉色,蚌尖雀舌猶不及其酥嫩,連陰蒂都是小小一枚膩脂
微凸,整個陰部酥潤飽滿,色澤勻膩,便如鮮滋足水的花房一般。
白皙的恥丘上芳草豐美,根根烏濃柔亮,充滿濃烈的色欲與挑逗,但外陰兩
側乃至股溝肛菊處則是毫無雜刺,光潔如玉,連一絲滲青毛根也無,可見是天生
如此,非刻意修剪所緻。
耿照的魔手貼肌而上,漸漸移至大腿内側,每回撫過她腿根時,雪腴的小腹
都不由得微微抽搐。她閉目蹙眉,隻「唔」了幾聲聊作抗議,耿照索性捂着她的
外陰細細劃圓,捂得掌中嬌膩,溫溫漏出大把花漿。
「啊……」她拱起腰來,卻還不想起身,閉目撒嬌:「相公壞……不按那裏,
寶寶那兒……唔唔……那兒不酸……」耿照手裏不停,俯身吻她耳珠脖頸,笑道:
「相公酸啦,換寶寶錦兒替相公按。」
「好……」符赤錦閉着眼睛甜甜一笑,忽覺頰畔烘熱,伸手一捉,合握住一
條粗硬滾燙的肉杵,嬌細的童音宛若歎息,膩聲道:「相公好大,寶寶吃吃。」
張開櫻桃小口,将杵尖銜了進去。
耿照分開她的大腿,埋首股間,張嘴将那兩片酥嫩的小肉圈圈含入口中,以
舌尖頂着蛤珠一陣輕旋急撚;符赤錦「嗚嗚」作聲,蓦地身子一繃,大腿猛然夾
起,踮着足趾屈膝一擡,肥美的雪臀不住挺動。
她大腿内側委實太過綿軟,怎麽用力都夾不疼,耿照松開玉蛤,沒等她喘過
氣,食指已悄悄抵住玉門,趁着泌潤豐沛塞進一個指節,内裏卻緊得不可思議,
有種「硬生生挖開創口」錯覺;符赤錦嗚咽一聲,嬌軀繃緊,嬌聳的雪臀突然不
動,腹間抽搐起來。
耿照唯恐弄痛了她,本想拔出指頭,誰知膣中如藏鱆管,掐擠間隐帶吸啜之
力,一點、一點将指頭吮入,随着小腹抽搐,竟吞至指根,又一圈圈向外推擠。
他沾着蜜一般的愛液緩緩進出,攪得唧唧有聲,無論手指如何活動,總被圈圈蜜
肉緊裹,像是要将入侵的異物吞沒,時而又似堅拒排出,小小的膣管如活物般蠕
着,反複吞吐,指根膣口都沾滿薄薄乳漿。
「啊……相公……不、不要了……寶寶不要了……」她吐出紫紅濕亮的龍首,
星眸半閉、雪靥酡紅,張着櫻桃小嘴吐氣,似欲斷息。耿照掉了個頭,褪去衣褲,
精赤着鐵鑄般的結實身軀跪在她腿間,鈍尖抵着微微歙合的蛤嘴。
符赤錦擡起嬌乏的玉腿,似要将他踢開,小腿肚卻貼着他的熊腰輕輕擦滑,
細如敷粉的膚觸令耿照不禁一悚,小巧的蓮足卻勾着他的臀股,欲拒還迎,分外
誘人。
這姿勢将她腿根的兩條髋肌繃得緊實,更令玉門黏閉,耿照挺着龍杵一送,
蛤嘴那小肉圈圈雖嫩,原本已甚窄小的洞口卻益發緊湊,連龍首也難全入,像要
撐裂了似的硬擠進小半顆,縱使泌潤黏滑,仍被兩側肉壁夾得生疼。
「嗚……」
寶寶錦兒一聲嗚咽,揪着繡枕捂面,身子輕顫,不敢再亂動,白玉鈎兒似的
兩隻足彎扣着愛郎股後,屈起的膝蓋仿佛兩條鉗柄,持續爲膣壁增加壓力。兩人
明明都未動,交合處卻泌出一小股荔汁似的淡薄清漿,淌過菊門滑下股溝。
她緩過一口氣來,松開枕角,閉着眼睛膩聲耍賴:「寶寶錦兒乏啦。寶寶錦
兒不要……」嬌紅的玉靥沁香點點,連胸口都是一片薄汗。耿照雙手撐在她乳側,
身子緩緩前傾,緊裹在蜜肉中的杵尖也從仰角壓平,攪得膣裏「唧——」的水聲
漿膩,突入卻更加順暢,雖肌韌亦不能阻。
寶寶錦兒長長「呀」了一聲,杏眸圓睜,嬌軀輕搐,愛郎的面孔已近在眼前,
吐息呵得她的鼻尖又暖又癢,柔聲笑道:「寶寶錦兒不要,可相公要。」這個姿
勢交合得緊密,龍杵幾乎全沒,又硬又燙的肉柱塞滿她全身最嬌嫩、最烘熱的秘
境,鼓脹欲裂,直抵深處。
這種疼痛中帶着強烈快美的銷魂滋味,寶寶錦兒全然無法抵抗。她咬着櫻唇,
趾尖在他臀腿輕搔,一面感受他的粗硬昂然,徑自跋扈地改變壁管的形狀,如燒
紅的烙鐵般戳刮着她。
「方才你說「我會誓死保護她」時……我真的好歡喜。」
她眨眨濃睫,淚水盈滿眼眶,不知是因爲疼痛、快美抑或其他,顫抖的嘴唇
泛起一抹嬌憨的笑容。「謝謝你那樣說,我真的……好歡喜。明明知道是假的,
我還是好歡喜。」
耿照替她抹去淚水,将沾上面頰、嘴唇的輕輕吻去。寶寶錦兒的眼淚同樣沒
有氣味,除了一絲淡淡的苦、淡淡的鹹,便隻有水和肌膚的味道。
「我說的是真的。」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她,唯恐她聽漏了:「隻要我
還有一口氣在,誰都不許傷害寶寶錦兒。等離開這裏之後,我會帶寶寶錦兒去
……」
「噓——!」
她用食指壓住他的嘴唇,眼睛笑成了兩彎眉月,任失載的淚水滾落面頰,笑
容既天真又爛漫,洋溢着滿滿的、新婚小妻子般的幸福。
「這樣就好了。有這樣,我就夠啦。」寶寶錦兒摟着他的頸子,雙峰緊貼他
的胸膛,像個要糖吃的小女孩般嬌聲索吻,宛若童音呢喃:「寶寶錦兒要相公!
相公快來疼寶寶錦兒……」
耿照深深攫住她的櫻唇,吻得如癡如醉。
兩人肢體交纏,在寬闊的舊榻上恣意翻滾,彼此需索着。
盡管沒有紅燭喜幛,屋中春情烘暖,而熾烈的夜晚才剛要展開……
第六五折他生緣會,何與阮郎耿照隔着衣布,攫住她巨碩的綿乳,抓得乳瓜
恣意變形,十指陷進大把美肉,指尖猶不能相接,掌中妙物既軟到了極處,又滑
溜溜的捏不緊、握不實,仿佛乳漿被揉成了濕軟飽水、一掐便又化掉的綿酪,衣
布就是擠水的乳袋,香汗浸透軟綢輕紗,被揉得滋滋作響。
「啊啊……」寶寶錦兒的乳房最是敏感,被他一陣狠揉,細嫩的乳尖在掌中
揉來撚去,疼痛、歡悅紛至沓來,忍不住昂頸銜指,放聲嬌啼。耿照欲火大熾,
動手去扯她衣襟。
符赤錦睜大星眸,抱着他的手埋怨:「别……别這麽粗魯!我身上隻得這一
件,要扯壞了,明兒……明兒怎麽見人?」俏臉羞紅,玉靥、胸口布滿薄汗,更
顯得萬般動人。
耿照強抑欲念,輕撫她的小臉,以唇相就:「那好,寶寶自個兒來。」
符赤錦小雞啄米似的點着、含着他的嘴唇,鮮菱兒似的姣美上唇微噘,被津
唾沾得濕亮,時而自他口畔滑過,時而黏着唇瓣拉尖,兀自不放,吻得情緻纏綿,
若即若離,片刻也不舍得松開。
耿照上身稍仰,讓她緩出手來解衣帶。她雙乳傲人,一躺下便攤成了起伏綿
潤、周圓卻大得吓人的兩團,衣帶被壓入乳肉褶中,結子恰又在腴厚的乳脅下,
以男兒的粗魯大手,的是不好解。
彎翹的龍杵既已嵌入膣中,脹得蜜縫裏一絲罅隙也無,耿照擡起胸膛,巨物
便如撐竿般頂着膣管向上勾,角度刁鑽貼肉,弄得符赤錦一陣哆嗦,衣襟裏外乳
浪連波,揪着結子的小手一軟,嬌喘道:「你……壞!好好一個老實人……啊、
啊……怎……怎地也欺負人?」
「我給娘子幫手呢。」一邊笑着,下身裹着漿膩徐徐進出,刮得兩人一陣肉
緊:「寶寶錦兒快……唔……快将衣裳解開,相公要剝下你的兜兒,親親寶寶錦
兒的大奶脯。」
歡好時以淫靡言語助興,本是他兩人的床笫默契,但這話一出口,見她紗襟
錦兜幾乎束不住胸前偉岸,一對水滋滋的雪白玉兔呼之欲出,耿照加倍硬挺,撐
擠欲裂不說,那股火勁更是燙得符赤錦大叫起來,嬌軀一翻,頓将衣結壓在身下,
埋首嗚咽;别說是解了,連摸也摸不着。
「哈、哈、哈……嗚嗚……不、不解了!」
寶寶錦兒上身扭轉,半趴半卧地偎着錦榻,索性閉目耍賴,嬌喘着恨道:
「相……相公壞壞!寶寶……啊……寶寶錦兒不解啦,沒……沒有大奶脯了…
…啊啊……」
耿照一聽那還了得,這不是官逼民反麽?趕緊俯身拍哄:「寶寶錦兒乖!給
相公瞧瞧。」誰知下腰一送,巨物長驅直入,「唧!」撞上花心,膣裏痙攣着狠
狠一掐,竟從密合的蜜縫邊口噴出一注,磨都沒得磨,淅淅瀝瀝的流了一榻清水。
符赤錦連話也說不出,受傷似的繃緊嬌軀,俏臉埋在枕内,昂頸翹臀,抖得
像是一尾離水活蝦,竟小丢了一回。
耿照知她十分敏感,刺激太甚隻怕苦多于樂,不敢再亂動,撫着她的美背柔
聲密哄:「寶寶錦兒乖,相公疼你。」她洩身後汗出如漿,背上薄紗浸透,裸肌
線條清晰浮現,半透明的蘇木金紅透出象牙潤澤,光看便覺極美。
片刻她回過神,仍不擡頭,悶着繡枕撒嬌:「寶……寶寶解不開啦,寶…
…寶寶沒力氣。」耿照憐惜地撫着她的頭發,輕聲道:「寶寶錦兒乖,把衣裳褪
下。都濕透啦,着涼了怎辦?」忽覺膣中一陣掐擠,美肉蜜纏,銷魂已極,顯是
她聞言情動,身子生出了反應。
還未開口,符赤錦已先自擡頭,花容酡紅,嬌聲求饒:「不……不是那樣的,
相公……讓寶寶錦兒歇會兒。寶寶錦兒褪了衣裳,給相公看大奶脯。」耿照不禁
失笑,撫着她的臉蛋道:「都依寶寶。」符赤錦心頭甜滋滋的,羞喜一笑,勉力
撐起身子,探手至腋窩摸索衣結。
她本是仰躺在榻上,适才胡亂掙紮,不知不覺側身而卧,初時隻是上身扭轉,
揪着繡枕錦被婉轉嬌啼,末了被耿照前前後後推撞幾下,雪臀抛跌、玉腿跨開,
頓成了個姣美的「冫」字。
耿照見她嬌乏可人,忽起玩心,笑道:「相公疼寶寶錦兒,來給寶寶幫個手。」
淫念一起,脹硬的巨物跳動了幾下,符赤錦「啊」的一聲,趕緊雙手抱胸,夾着
一對傲人乳瓜,蹙眉道:「你……你又打什麽壞主意?别來添亂,弄壞了衣裳,
明兒小師父一定笑我。」
「啧啧,」耿照一本正經:「爲夫一言既出,豈止驷馬難追?便是騎着我的
寶寶錦兒也追不回。我是給寶寶錦兒幫忙,絕不添亂。」
符赤錦「噗哧」一聲,細喘着瞪他一眼:「你騎寶寶錦兒追寶寶錦兒,寶寶
錦兒也累死啦。說好不許添亂,你讓我好好将衣裳褪下,我……我什麽都依你。」
說着暈紅雙頰,眼神卻十分警戒,抱着沃乳不放,唯恐他忽然發難。
耿照笑道:「不添亂、不添亂!娘子壓着衣結子,怎能順利解開?夫君幫你
翻個身。」捉住她兩隻腳踝并轉,由左至右,将側卧的玉人掉個頭,擺成了「ㄑ」
字。
符赤錦的身子裏嵌了根燒火棍,雪股轉了個圈,陽物卻是堅挺不動,肉壁箍
束着乾坤倒轉,緊裹的蜜肉幾乎是從頭到尾,細品了一遍肉菇、硬杵的形狀,連
猙獰暴起的青筋都曆曆宛然,她長長「呀——」了一聲,圓睜杏眸,死死吐氣,
唇際泛起一抹迷離憨笑。
「好……好大……好……好硬……」
耿照擡起她的右腿扛上肩,卻将左腿壓在胯下,陰莖頂得更深,擡起她的葫
腰雪股懸空抽添,笑道:「寶寶錦兒,衣結子露出來啦,你快解開。」啪啪撞擊
雪臀,插得蜜汁汩溢,弄髒了她的大腿。
「不、不要……啊啊啊啊……好、好深!好深……啊、啊、啊、啊……」
「寶寶再不褪衣,」耿照加緊動作:「相公就把衣裳撕開,将寶寶錦兒剝得
赤條條的,親親寶寶錦兒的大奶脯,明兒光溜溜的沒衣裳穿。」
「不……不行!啊……你慢……慢些,要……要壞啦!啊啊啊!」
她被插得手足酸軟,一口氣尚且緩不過來,原本拿着衣結子的兩隻小手死死
揪住錦被,抓得身下山河破碎,鴛鴦被上陷壑推峰,幾将被子扯裂,織繡上汁液
暈濡,令人怵目驚心。
耿照索性抱着綿股一翻,将玉人擺成一頭翹臀俯腰的小牝犬,支膝跪立,抓
得滿掌雪肉奮力挺腰,「啪滋」、「啪滋」的聲響回蕩在偌大的西廂閨房,伴随
着符赤錦悶在繡枕中的尖聲嬌啼。
「嗚嗚嗚嗚……要、要壞……要壞了!嗚嗚嗚……」
「衣裳壞了正好。」
他雙手箍住葫腰,符赤錦的身子柔若無骨,已被插得酥乏,全身的重量都挂
在他兩手間,膝蓋向内并起,略爲歪斜,若耿照手掌一松,隻怕便要倒下。上半
身更似爛泥般趴在榻上,腰低如貓弓,壓平的巨乳幾乎鼓爆胸衣,美肉滿滿擠至
脅下,恍若堆雪。
「明兒你誰都不見……」
他俯身向前,磁酥酥的低沉語聲振得她耳蝸發麻,渾身癱軟。
「……隻給相公插好不,寶寶錦兒?」
符赤錦美得魂兒都飛了,顧不得左手壓在身下,僅餘的右手握住美乳,揉得
渾身酥麻仍覺不足,隻盼那雙粗糙大手來恣意蹂躏,差點兒脫口迸出「好」字;
衣領猛被一提,華貴的金紅蟬翼紗「嘶」的一聲輕響,便要裂開,壓在乳下的左
手趕緊往右脅一摸,奮起餘力拉開衣結。
耿照提着她的後領,将她整個人拉了起來,符赤錦「嘤」的一聲,也不知是
疼是美,火熱熱的蜜膣裏兀自承受龍杵撻伐,雙臂齊往後攬,順勢褪去上身的紗
衣。
她雙手高舉,讓耿照将松脫的裙筒套頭翻起,扯開肚兜系繩,終于将她剝得
一絲不挂。他攫住飽膩的胸乳,胸膛貼着美背,符赤錦轉過頭來,兩人吻得津唾
橫流,咂咂有聲。
這個姿勢囿于女子雪股,交合不深,便以耿照之粗長,也隻能插入半截,但
嵌合的角度卻極是刁鑽,硬杵卡着膣管肉壁,擦刮更甚。符赤錦隻覺膣口上端某
處被頂得又酸又麻,快美之餘,忽有股難以言喻的強烈尿意,來勢兇猛,死死抓
住愛郎手臂,哀聲劇喘:「我……我想……啊啊……想尿尿,你……啊……讓我
歇會兒……」
耿照本以爲她要丢,正打算一舉将她頂上高峰,見她指甲幾乎掐進臂肉裏,
才知不是浪語調笑。隻是正至美處,放開玉人總不心甘,便未退出,輕哄道:
「想尿就尿呗,相公又不是外人。我舍不得拔出來,還要寶寶錦兒。」滾燙的龍
杵在膣裏彈跳幾下,火勁正熾,似是呼應主人。
符赤錦眼看便要洩身,被巨物一燙,尿意洩意更濃,忍不住抓着他的大手揉
捏雙峰。耿照以爲她允了,挺腰一頂,符赤錦「呀」的一聲抓住他,顫聲道:
「不……不行!想尿……尿得緊,我……不成啦。」
耿照柔聲哄她:「尿給相公好了。我想看寶寶錦兒尿。」身下不停,又頂又
磨,緩慢而有力。
「啊、啊……不行……啊、啊、啊、啊……」
符赤錦慌了,此處不是荒郊野店,明兒結了帳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合歡穢迹
亦無妨。要是小師父或那老奴進來收拾,見榻上留有尿漬,她哪還有臉見人?但
身子裏已美得快不能思考了,耿郎那冤家的妙物又粗又硬,針砭又狠,當真是
……她明白自己隻餘一絲清明,完全無力、也不想阻止他的肆虐,顫聲道:「尿
在榻上不成,尿……尿地上……啊、啊、啊、啊……」
耿照攬着玉人退至床沿,自己坐下,讓寶寶錦兒背向他蹲坐在懷裏,抄起兩
條玉腿,玉蛤正對着床外。寶寶錦兒的雙手反舉,摟着他的脖頸肩背,扭腰套弄
龍杵,青筋暴露的肉柱沾滿漿白,勃挺不動,被窄小玉蛤上上下下、進進出出的
套着,滋滋作響。
他捧着她傲人的乳瓜,隻覺寶寶錦兒越扭越急,原本「啊啊」的輕喘忽然靜
止,呼吸卻越發濃重,偌大的房裏除了粗濃的吐息,便隻淫靡的唧唧水聲,還有
玉人那不可思議的扭腰旋動。
「我的寶寶錦兒好會騎!」他捏捧着她巨碩的乳峰,咬耳贊道:「相公…
…真舒服死啦!」
「嗚嗚嗚……」符赤錦婉轉嬌啼,放慢了扭腰的速度,每一下卻越磨越重,
突然嬌軀一顫癱軟下來,呻吟:「要……要尿啦,相公騎寶寶……相公騎寶寶錦
兒!」
耿照摟着她的胸腰奮力挺聳,撞得汁水四濺,再無保留。
符赤錦甩着濃發尖聲浪叫:「要尿啦、要尿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身子一僵,清澈的花漿自交合處湧出;高潮猛至,膣裏劇烈抽搐,耿照腰眼一酸,
滾燙的濃精噴薄而出,灌滿了她那小小的銷魂洞。
忽聽一陣淅淅輕響,一道清澈水虹自蛤珠下迸出,劃了道長弧,在地面彙成
小小一灘,竟真個「尿」了出來。
寶寶錦兒大開的腿根微微抽搐,玉蛤垂着幾顆晶瑩液珠。她連尿液都不帶強
烈的臭氣,味道淡薄,隻有一絲微麝;與其說是尿味,更像沾染了陰唇嫩脂的氣
息,離體後兀自溫熱,蒸散着淡淡玉蛤香。
符赤錦正丢得死去活來,胴體浮現片片嬌紅,勉強睜開星眸,不由得羞紅了
臉,輕聲呻吟:「真……真羞死人啦,怎……怎這麽醜?」她平生從未如此,思
前想後,自是耿照不好,軟軟地偎在他懷裏,伸手擰他臂膀:「都是你!弄…
…弄得人家這樣,醜也醜死啦!」
耿照扶她躺下,消軟的陽物「剝!」一聲拔出玉門,白濁的濃精淌了出來,
其量甚多。符赤錦的高潮未退,嬌軀輕輕顫抖,卻急着拿布巾擦拭,唯恐在錦被
上留下穢迹。
耿照怪有趣的看着,符赤錦沒甚好氣,嬌嬌瞪他一眼:「笑什麽?還不都是
你害的!射了這麽許多……你是偷偷存到了什麽地方,怎都看不出來?」耿照接
過她手裏的巾子,将她溫柔放倒,俯身摟笑:「我的寶寶錦兒好傻,真是白費功
夫。」
她蹙眉道:「怎是白費功夫?明兒……」
耿照「噓」的按住她的唇瓣,笑道:「相公疼寶寶錦兒,才一次怎麽夠?」
分開她的大腿,堅挺的龍杵裹着殘精蜜潤,「唧!」長驅直入!符赤錦被一貫到
底,愛液激湧而出,身體深處的合歡欲焰再度複燃,摟着愛郎脖頸扭動腰肢,放
聲呻吟,像要揉化了似的将一雙膩乳貼緊他的胸膛,奮力迎湊……
直到兩人精疲力竭爲止,耿照一共在她身子裏射了三回。
做到後來,鴛鴦錦被已紊亂不堪,愛液、濃精、汗水等濡得東一塊西一塊,
也顧不上清理了。空氣中彌漫中暖濕的交媾氣味,雖無龍鳳燭燒,卻是再貼切不
過的洞房風情。
耿照心滿意足地摟着玉人,憋了一整天的熊熊欲火,終于獲得宣洩,不由得
躊躇滿志,隻覺天上地下,仿佛無一事不可爲,大有小登科的丈夫偉慨。他方才
射過頭兩回,本想爲她喂養陽丹,但在緊要關頭時,誰能抵擋寶寶錦兒在耳畔嬌
喚「給我」、「射給寶寶」的驚人魅力?一念狂馳,便通通繳給了她,射得這頭
雪潤潤的小媚羊魂飛天外,丢了個死去活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卻無睡意,睜眼盯着古舊的梁間,忽然開口。
「寶寶錦兒睡了麽?」
「寶寶錦兒睡了。」她枕在他臂間,偎着愛郎的胸膛,喉音嬌膩,雖未刻意
扮作童音,聽來卻似頑皮的小女孩。
耿照笑起來,半晌又道:「三位師父這麽疼愛你,我們這樣騙她們,是不是
不大好?」這事其實已困擾了他一晚。青面神深不可測、白額煞暴躁剛猛,而紫
靈眼卻像符赤錦的姊妹淘,以符赤錦擺布她之得心應手,說不定寶寶錦兒還是姊
妹淘裏的小姊姊……
遊屍門的過往姑且不論,他們對寶寶錦兒卻是真心的好,好到願意接納一名
流影城弟子做徒婿,隻要寶寶錦兒幸福就好。對這樣的慈愛長輩說了假話,耿照
心中甚覺不安。
「我們又沒騙人。」寶寶錦兒摟着他,濃重的鼻音似将睡去,又如呢喃般稚
嫩動人。「你不喜歡寶寶錦兒麽?」
耿照微笑,抱着她溫暖嬌軀的手臂緊了一緊。
「喜歡,喜歡死了。相公最喜歡寶寶錦兒啦。」
「我也喜歡你。」符赤錦閉目含笑,正打算舒舒服服地沉入夢鄉。
「這不就行了?我們倆也沒騙人呀。」
「寶寶錦兒……」耿照望着房頂,又道:「等這裏的事情都結束,你跟我回
朱城山好不?我領了七品典衛的俸祿,打算将我阿爹跟阿姊接上山來,共享天倫。
我阿爹雖然沉默寡言,但人很好;我阿姊耳朵有些不便,但她溫柔美貌,在村子
裏人人都愛她,你們一定很和得來的。」
符赤錦無語,溫溫的鼻息呵暖了他的胸腋。
「你睡着了麽?」
「睡着啦。」
耿照哈哈大笑,符赤錦也笑起來。
「「等這裏的事情結束」……指的是你的事,還是我的事?」她仍側卧在他
的臂間,動也不動,說話時吐氣在他赤裸的胸脅之間,溫溫濕濕的有些刺癢,仍
令他覺得很舒服很心安。
他對橫疏影是傾心相愛,可惜兩人聚少離多,除了臨别的那一夜,并不曾如
此談心;明姑娘于他有恩,兩人在一起之時十分快樂,他對她既佩服又感激,卻
沒想過與她說心事。至于二掌院……也不必說了,她便是他的心事。
回想起來,這一路管過他心裏歡不歡喜、痛不痛快的,除了短暫相處過的小
黃纓之外,便隻有寶寶錦兒了。他們本是生死搏命,而後又相從于危難之間,連
手對抗嶽宸風,直到寶寶錦兒将他帶到這裏來,把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秘密與
他分享,不曾有過什麽猶豫。
——若非她那凡事輕描淡寫、嘻嘻笑笑的性子,他該會更早些發現寶寶錦兒
對他的好罷?
耿照從雜識中回神,慢慢說着,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從琴魔傳功、紅螺峪裏
的旖旎情事、橫疏影的委身,一路說到了蕭谏紙的冷面拒絕,把一切都告訴了她,
毫無保留。這些事日九或許隻知道一部份、橫疏影知道一部份,染紅霞與許缁衣
又各是一部份,但隻有他的寶寶錦兒,在這處舊院西廂的洞房花燭夜,聽完了耿
照心中所有的秘密。
耿照覺得如釋重負。
他能對日九吐露奪舍大法,但爲了染紅霞的名節,卻無法與好友分享對她的
愛慕與無助;許缁衣爲此不惜動劍,更自行推敲出琴魔遺贈一節,但耿照卻不能
讓她知曉自己與二總管的私情,更遑論化骊珠……對一名十八九歲的少年來說,
他背負了太多秘密,直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寶寶錦兒隻是靜靜聆聽,一句話也沒說,除了溫熱的吐息顯示她仍仍清醒,
便隻有排扇似的彎翹濃睫不時輕輕掃過他的肌膚,可以想象她圓睜杏眼,邊聽邊
思索的模樣。
說完之後,耿照忽然覺得自己很想擁有這個女人,永遠把她留在身邊,跟她
之間再也沒有秘密,有一股說不出的自在輕松。這念頭之強烈,連他自己都吓了
一跳。
「那,你的決定呢?」過了許久,符赤錦才輕聲道:「是像蕭谏紙說的,乖
乖回流影城去,還是接受許缁衣的邀請,留下一起對付妖刀?」
耿照望着梁頂。
「我不知道。不過眼前最重要之事,便是找回妖刀赤眼,莫忘了将軍訂下十
日期限,今夜一過,便算頭一天啦。找到赤眼之後,無論如何,我都想先回朱城
山一趟,我要帶你一起走。跟我一起走好不,寶寶錦兒?」
符赤錦撐起嬌軀,趴上他的胸膛,錦被順着裸背滑至腰下,隻見她雪乳巨碩,
在他胸前堆出厚厚兩團。「就算你的事完了,我的事也沒完。我不能跟你走,我
要留下來殺嶽宸風。」
「我幫你……」
「你幫不了我。再說了,你的事未必比我的好辦,先顧好你自己罷。」
她單手托腮,伸出修長的食指輕劃着他的胸膛,嘴角雖然含笑,眸中卻無笑
意:「你說「隻消不惜生命,我有自信在當世任何人的手底下保住寶寶錦兒」,
我的想法也一樣。嶽宸風是人,是血肉之軀,隻要不惜一死,就一定能殺死他!
我不需要誰來幫我,不要你、不要五帝窟,不要我三位師父……不必牽扯這麽多
人。人多要是有用,五島都能殺他一百遍啦。」
她淡淡一笑。
「有我,就夠了。我一定能殺死嶽宸風!」
耿照望着她欲言又止,沉默片刻,才道:「五帝窟幫不上忙,難道我也幫不
上?你說過我的刀法内功很好,大師父也說了,五年之内我一定能練到傲視東海
的境地。姑且等我五年如何?我一定讓你親手報仇。」
符赤錦嫣然笑道:「我大師父逗你呢,天真!别說啦,你若睡不着,再…
…再來疼寶寶錦兒,好不?我們再來一回……」抓着他的手按上酥胸,小手卻探
至被裏,去捉愛郎腿間的寶杵。
她是世間一等一的絕美尤物,耿照内功渾厚、真陽暢旺,便再射三、五回給
她也沒問題,豈能輕拒美人兒求歡?他卻知她是顧左右而言他,若在平日,笑笑
揭過、盡興歡好一場便是,但此刻耿照卻突然焦躁起來,輕輕捉住小手,阻止了
她的挑逗,坐起身來。
「你答應我,寶寶錦兒。赤眼之事告一段落,便與我同返朱城山,日後要再
回越浦探望三位師父,我一定陪你前來,我永遠是她們三位的徒婿、是寶寶錦兒
的夫君,也一定幫你報仇,好不好?」
符赤錦扭動藕臂,掙脫了他的握持,也跟着坐起來。燈焰下隻見她一把葫腰,
曲線玲珑,乳房下緣盡管墜得飽滿,細潤的乳尖卻昂然翹起,便如頭尖腹圓的椒
實,美得不可思議。
「你在朱城山上還有橫二總管、霁兒丫頭,我去做甚?」她冷冷一笑别過頭
去,胸乳一晃,仿佛一對懸藤乳瓜,圓潤的瓜實間輕輕一碰又彈開,晃蕩不休,
令人神馳目眩。
「就算填房,我也隻能排到第三,還是别了罷?典衛大人。」
「不是。寶寶錦兒,我……」
「況且,這身衣裳的主人,」她随手拎起棄置在榻沿的金裙紅兜,抱胸冷笑:
「你那千嬌百媚、英風飒爽,還把清白身子給了你的染二掌院怎辦?她爹是堂堂
鎮北将軍,你一口氣在流影城中養了三名女子,還想不想做将軍府的東床快婿?
醒醒罷!我怎能與你同上朱城山?」
耿照沒想到與她剖心掏肺說的,都被拿來當作攻擊的話語,面色一沉,仍是
心疼她孤身飄零、無人管照,耐着性子相勸:「寶寶,你别惱我,我是真心的。
你先與我回……」
符赤錦俏臉一闆,冷冷揮手。
「典衛大人,你莫以爲女子給了身子,事事便歸你管!你與我夫妻名分是假,
你真以爲是我丈夫麽?便是華郎未死,也沒管過我這啊那的,他要啰唆過頭了,
瞧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他!我自報我的仇,不用你管!」
饒是耿照脾氣再好,也不覺動了肝火,被她一陣搶白,猛地蹙眉擡眼,沉聲
道:「你并不是要殺嶽宸風,而是想與他同歸于盡!你欺騙疼愛你的師父,索要
神針殘頁、惹她們傷心,是爲了有天身死之時,她們不會這麽樣難過!
「你一心求死,這念頭并不比報仇稍遜,你壓根沒想未來怎麽過、與誰過,
隻打算讓一切停在嶽宸風身死的一刻;你若未與他同歸于盡,之後也打算自我了
斷,這便是你對丈夫的情意,相從于九泉之下,不離不棄?」
符赤錦沒料到他一個木人似的老實頭,竟也這般疾言,一時愕然。半晌,才
拾起外衣胡亂披着,赤着腳兒下了床榻,低道:「我去洗澡。」顧不得身子半裸,
快步出了廂房,直到門棂「叩」的一聲反彈回來,終于劃破屋裏那怕人的靜。
耿照坐在床沿,雙手抱頭,目光投在虛空處。
(我……是不是說得太過份了?)
但他的直覺不會有錯。從五絕莊那日之後,他便強烈感覺寶寶錦兒死意堅決,
這是她之所以能忍辱負重、一路支持至今的動力。她早就不想活了,隻是在手刃
嶽賊之前不能輕易死去;爲此,她什麽都願意忍受,以身侍賊、受人垢罵……這
一切都沒有什麽,寶寶錦兒早死了,死人有甚好在意的?
——她像一縷遊魂清煙殘留在世上,所見、所覺都是虛無飄渺,才得這般輕
描淡寫。
耿照心緒紊亂,無法以碧火神功代替耳目,将五感知覺拓至極大,但他原本
視覺聽覺便極靈敏,浴房不過兩牆之隔,他靜靜聽着其中打水、燒柴,或許還有
刷地解衣的聲響,忽覺失落,不是爲了寶寶錦兒,而是爲了他自己。
他應該向她承認,如今是他突然不願失去,而非是她不能求死。
耿照穿好褲頭系上腰帶,裸着胸膛赤着腳,穿過廊庑來到浴房前。密密裹着
布簾的門闆一揭開,一股溫熱水氣便即沖出,在入夜微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久
久不散。
符赤錦并未點燈。
竈底的柴火燒得正旺,頂上的大镬裏沸水蒸騰,竄得整間浴房裏霧絲缭繞,
伸手似能撥動。耿照禀燭而入,見房内遍鋪石磚,略爲粗糙的表面用以止滑,赤
腳踩着溫濕行走于其上,感覺頗爲舒适;房底砌有一座一丈見方的大浴池,石造
圍欄約莫兩尺餘,差不多是坐凳的高度。
符赤錦正背對着門,坐在石圍欄上,兩條腿伸進空蕩蕩的浴池裏。要注滿一
池子的洗澡水,恐怕要好幾個大竈同時開火;浴房裏共有三個竈,其中兩個是明
竈,形制與尋常廚房所用并無不同,另一個卻是隻露柴火孔洞的暗竈,所燒的熱
水均注于鉛管之中,管子則埋入浴池周圍的圍欄牆壁,用以維持池中水溫。
這座宅院全盛之時,浴房怕是專供主人與姬妾鴛鴦戲水、親近狎樂之處,故
造得十分講究。符赤錦隻有一人,弄不滿整座池子來浸泡洗浴,便從镬裏打了熱
水調好水溫,坐在池邊擦洗。
火光映亮了她的裸背,纖毫畢現,益發顯出肌美澤潤,曲線玲珑。
耿照還未開口,忽聽她幽幽說道:「我不該拿你的意中人來說事兒,那樣
……那樣很壞。你别惱我。」
他搖了搖頭,才想起她看不見,低聲道:「我不惱你。」隻覺她赤裸的背影
無比嬌弱,正渴望一雙強壯有力的臂膀環繞撐持,爲她扛下千鈞重擔;本想沖上
前去,一把擁她入懷,腳下卻似千斤之重,難以移步。
符赤錦仍未轉身,以熱巾掩着胸乳私處,幽幽的語聲回蕩在浴房裏,聽來十
分空靈。「我的華郎是個孤兒,自小便無父無母,被塾師收養,除了讀書寫字、
吟哦詩句外,什麽都不會,什麽都做不好。
「在他們村子裏,連頑童都愛欺負他,動不動便拿爛泥扔他,用炭抹他的臉,
他也不生氣,總是笑嘻嘻的。初識他時,我實不相信世上有這般爛好人,想盡辦
法折磨他,他吃足了苦頭還不怕,拿什麽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勸我,說的時候也好
聲好氣的,若臉沒給我打腫了什麽的,居然還笑得出來。
「我實在拿他沒法子,怕扔着他不管,早晚教人給賣了。橫豎給人折騰死,
不如讓我折騰好了——」她咯咯笑着,悠然道:「才這麽想着哩,回過神來便嫁
了給他。把他帶回紅島,島上那些個家臣可氣壞啦,說華郎不懂武功,根骨太差,
不能讓我懷上未來的神君。我可不管,就當撿了小貓小狗回來;以前他們也說不
能養的,最後還不都讓我養了?」
耿照不覺失笑。
嫁郎嫁郎,那是菟絲依喬木、白首共此生的事,怎能跟養小動物相提并論?
寶寶錦兒兀自不覺,抱着巾子喃喃道:「婚後他還是那樣,我也還是這樣,
時不時突然伸腳絆他一跤、捉弄他一下,連姑姑都看得搖頭。後來,嶽宸風就來
啦,一切也都變了樣。
「他殺光了紅島的人,殺了我的華郎,連華家村也都殺盡了。我被他淫辱太
甚,死都不肯屈服,連……連華郎留給我的孩子也保不住,醒過來時他們告訴我
流掉了,也不知是男是女。我瘋了好一陣,殺過無辜的人洩憤、炮制如意身等,
可又沒全瘋,最後還是醒過來,連個能讓自己躲一躲的地方也沒有。」
她歎息一聲,自顧自的笑了起來。
「人生真的很奇妙呢,你說是不?」
耿照啞口無言。她所經曆的慘事,已超過他的想象與承擔,他不知該如何開
口撫慰,不知道要說什麽、做什麽,才能讓她覺得比較好過。
「相公,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無論誰做了你的娘子,都會很幸福的。如果
染二掌院明白了這一點,一定會回到你身邊,管它什麽将軍府、水月停軒掌門。
你已有了橫疏影、霁兒丫頭,将來很可能還有染紅霞;但我的華郎,他隻有我而
已。」
她回過頭來一笑,彎彎的杏眸卻溢滿淚水。
「在這個世上,所有識得他的人都死啦,若連我也忘了他,我的華郎就再也
沒人記得,就像從不曾來過似的。」
她櫻唇劇烈顫抖着,想要勉強維持笑容,眼淚卻不聽話地爬滿了臉龐。
「相公,在你身邊寶寶錦兒真的好快樂,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又活了過來,又
變回了一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女人,寶寶錦兒好喜歡你抱、好喜歡你親,每當
相公來插寶寶錦兒的時候,寶寶錦兒都歡喜得快要瘋了,我從沒這樣慶幸自己是
女人,才能嘗到做女人的滋味……這樣下去,我怕我會不想死了,再也沒有殺死
嶽宸風的決心和武器。」
「所以,我不能跟相公一起走。現在不行,也沒有以後。」她笑着流淚,越
是伸手擦拭,淚水越是潰決而出,終于抽抽噎噎地哭起來。「請相公……把寶寶
錦兒還給華郎吧!」
耿照走到她的面前,單膝跪地,握住她腴潤的上臂。
符赤錦流淚不止,輕輕掙紮着,卻無法掙脫他強而有力的手掌,哀求似的擡
起淚眼:「不要……不要逼我離開你。你再過來,我現在就走。我們把這些都忘
了,好不好?明兒睡醒,我還是寶寶錦兒,你還是相公;你和我的事,我們都别
再問了,好不好?」
耿照搖了搖頭,去抹她頰畔淚海。
「可惜我不認識你的華郎,不知道他怎麽想。」他凝着她,初次發現寶寶錦
兒一點也不堅強,但這毫不影響他對她的敬佩與憐愛。「如果……我隻是說如果。
如果我是寶寶錦兒的相公,寶寶錦兒是我的娘子,我們分開忒久,有一天在九泉
之下重逢,我們要說什麽好?」
符赤錦聞言一怔,忽然「噗哧!」笑了出來,扁嘴道:「這是什麽問題?你
管人家說什麽!黃泉之下無日月,要說幾百年幾千年都行,有什麽不能說的?」
耿照也笑了,點頭道:「是啊,我真笨,本來就是說什麽都行的。但要說什
麽好呢?寶寶錦兒和相公一起經曆過的,以後還要回味個幾百年幾千年,慢慢再
說不妨;遠遊歸鄉,要先說的是見聞。」
「見……見聞?」
「嗯。」耿照認真點頭。「遇到了哪些人、發生了什麽事,苦的、樂的,好
的、壞的,通通都說出來給人聽,才算是不虛此行。」
符赤錦止住了哭泣,朦胧的星眸望向虛空處,一時竟忘卻言語。
「你比我聰明百倍,寶寶錦兒,這個道理你一定能懂。倘若今天換了是你身
在重泉,願不願意見你的華郎忍辱自苦,隻求與仇敵同歸于盡,然後此身再無生
趣,自絕于世?若換了是我,一定不願如此。
「我從沒想過要取代你的華郎。其實我一直想知道他是怎麽樣的人,才能得
到寶寶錦兒的青睐;你若不曾遇上華郎,便不會變成今天這樣,變成我真心歡喜
的寶寶錦兒。
「華郎不會消失不見的。」
「并不會……消失不見?」
「嗯,隻要你好好活着,他留在你身上的痕迹、印記便一直都在,是他把寶
寶錦兒變成現今的模樣,他會一直留在你身上。你把華郎的事告訴了我,我們以
後便會常常聊起他;遇到了我的好兄弟阿傻、胡大爺,又或流影城的日九七叔,
我們也和他們說華郎,說寶寶錦兒怎麽捉弄他,他又如何待你好好。」
耿照笑道:「這樣,華郎會不會比較開心?你同他熟,你告訴我好了,如果
是華郎,他覺得怎樣?」
符赤錦默然半晌,突然搖頭一笑,歎息道:「他明明就是我的丈夫,怎地倒
像你認識他更久些?相公,你真是個奇怪的人。」笑了一笑,又沉默無語,似墜
入了思緒之中;面上雖挂殘淚,已不複适才那股自憐自傷的神氣。
「一心求死,并不能打到嶽宸風。你已試過了一次,雖是爲救瓊飛倉促起事,
終歸是失敗了。嶽宸風不但是血肉之軀,世上更有着能令他嘔血不止、周身卻無
内外傷的高人存在,隻消計劃周詳,一定能殺死他。」
耿照正色道:「你剛才問我何去何從,我現在還不知道;妖刀之事,從來就
不是我「要」或「不要」所緻。但有件事,卻是我經過思慮之後,下定決心,一
定要完成的,這不隻是爲了你,也是爲我自己,還有五帝窟、五絕莊,以及我的
朋友阿傻和胡大爺,趁得此番良機,一舉除掉嶽宸風!」
他伸出手掌,笑道:「我想邀你入夥呢,寶寶錦兒?」符赤錦噗哧一笑,嚴
肅地想了一想,一手以巾帕掩着胸脯腿心,卻伸出另一隻小巧柔荑與他輕輕擊掌,
咬唇狠笑:「好,算我一份!」眼神又嬌又烈,雖是赤身裸體,卻有一股妩媚英
風。
「你打算怎麽做?」
「捕獸殺人,道理都是一樣的。」
耿照與她手掌正擊、反手交握,濃眉下的一雙大眼炯炯放光,一個字、一個
字說道:「先設置一處陷阱,誘使深入,翦除其黨羽臂助,乘其傷疲,使之力孤,
集衆人之力合而攻之,是爲「拔嶽斬風」!」
【「事不關己」與「犧牲」——英雄的二律背反】曾預告過很多次,我爲耿
照預備了兩次「英雄的抉擇」,當耿照接受了這樣的詢問、并且發自内心地做出
回應之後,平凡的小鐵匠就具備了成爲英雄的潛能。
當然,做爲小說浪漫譚裏的英雄主角,光有覺悟是不夠的,還需要很多的輔
助條件,譬如奇遇,譬如神功。但這兩個問題大緻可以囊括我對「英雄」二字的
理解:也就是說即使身爲普通人,在現實生活中沒有碧火神功、奪舍大法、化骊
珠、神術刀,以及多不勝數的正妹後宮(死),若我們能對這兩個問題做出正确
的決定,就符合我所謂的「英雄」。
在現實生活成爲英雄,居然比在小說世界裏容易,這點大家應該都會覺得不
可思議吧?(笑)
在十二卷中,第一個「英雄的抉擇」已在耿照與蕭老台丞的對話中出現。因
顧及故事情節的流暢度,書中我并沒有赤裸裸地把問題寫出來,而是讓蕭谏紙很
帥氣地解除了耿照肩上的責任,告訴他「同學你可以回家了」(笑),刹那間讓
耿照一路扭緊的人生機器陷入空轉:度過初期的旁徨不适之後,随即産生了濃濃
的思春……呃,我是說思鄉情懷。
還原現場,第一次英雄抉擇的正題,其實是這樣的:「當事不關己時,你還
願不願意犧牲奉獻,爲着無關之事奮力向前?」
我記得在我還在讀小學的那個年代,老師教導我們說:「在路上看到需要幫
助的人,一定要伸出援手喔!」所以拾金不昧、公車讓座、扶老太太過馬路之類,
在當時是被稱許的,大人鼓勵孩子這麽做,坦白說當我還是小朋友的時候蠻常做
的。
但今天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起車禍、二話不說停下機車來幫忙苦主的話,回
家說不定媽媽還要念你:「你發什麽神經啊!萬一受傷的人一口咬定是你撞的怎
麽辦?」你很清楚這并不是危言聳聽。新聞都報到不想報了:被撞傷的苦主爲了
理賠,抓着送他到醫阬治療的好心人不放,向警察誣指是他肇事……世界變了,
在不知不覺間。曾幾何時,我們被教育成「事不關己,己莫勞心」,不是因爲我
們人比較賤、心比較黑,道德水準比我們的爸媽輩來得低落,是這個世界對「善
良」的回應越來越不善良。
爲此之故,每當我看到各式各樣的義工,無論是義消、義警或是師兄師姊們
(肛溫哪~),又或奮不顧身深入災區的民間救難團隊,都覺得非常敬佩、像我
這種跟楊威利楊元帥一樣、「頸部以下甚不發達」的弱雞上班族,進災區救災也
不過就是等着被人救出來而已,捐點錢聊表心意還比較實際。「事不關己」與
「犧牲」看似二兀相背,能将它們聯系起來的是一種被稱爲「無私」的道德情懷,
我覺得這是成爲英雄的第一要件。
在小說戲劇中,驅動角色的力量有很多,「複仇」很好用,「欲望」也是—
—不管是好的欲望或是壞的——但就戲劇張力來說,「無私」卻很難用,除非寫
的是宗教劇。
這并不是因爲「無私」有什麽不對:相反的,正因爲這點很難做到,基本上
違反普羅的人性(笑),不受劇作家們青睐是可想而知的。
在我的想法裏,那些願意在爲生活奔波忙祿之餘,卷起袖子、無償地投入利
人事業的人們,就已經具備英雄的資格了,盡管他們在家裏在職場,可能隻是個
平凡的家庭主婦、說話很「台」的計程車司機,在孩子或同事面前并不特别耀眼,
甚至毫無自覺,仍無損于他們所做出的「英雄的抉擇」。
因爲在這個很不善良的世界上,他們持續提供着「善良」,而這麽做并不是
爲了他們自己。
封底兵設:虛危之矛
封底兵設:虛危之矛
封底兵設:虛危之矛
【第十三卷完】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36
標題:
第十四卷
.
第十四卷八葉使者
【内容簡介】
「三乘論法」不過是場昂貴精巧的台子戲:各大僧團齊聚蓮覺寺,高僧們輪
流登壇,講經說法,最後由琉璃佛子一統三乘,無數善男信女山呼萬歲,從此服
膺朝廷教化……
如果「八葉」隻是茶餘飯後的談資、早已不存于世的話。
「八葉已派出使者,正潛伏于斯。」目盲的老僧揭示天機:「佛子若是法王,
千年佛國将重現于世;如若不是,則八葉使者必除僞渎!敢問将軍,哪一個比較
好?」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六六折石髓有尚,青鳥伏形翌日清晨,天方蒙蒙亮,窗外還籠罩在一片幽
藍灰翳中,耿照便已睜眼。寶寶錦兒兀自酣睡,峰險壑深的曲線圓潤起伏,雪腴
的身子在被筒裏窩了大半夜,将整床錦被窩出一股子溫甜,輕揭一角,烘熱的乳
香便撲鼻而來,宛若埋首胸間,中人欲醉。
耿照唯恐玉人着涼,沒敢揭被起身,輕手輕腳滑出了錦被,忽聽寶寶錦兒咕
哝一聲:「你……上哪兒去?」被裏溫觸細細,一隻小手滑了過來,軟綿綿掠過
手背,玉鈎似的幼嫩尾指勾着他,滿是依戀。
他不由一笑,滿心溫暖,本要離榻的身子又坐回去,反握她的小手:「你再
睡會兒,天還沒亮哩。」
符赤錦睡得迷迷糊糊的,哪聽得他說了什麽?隻覺手掌被握實了,心滿意足,
将他的手抱入乳間,渾圓的玉腿一并,整個人都偎上來,噘着小嘴閉目撒嬌:
「再……再陪我一會兒。」
「好。」
耿照隔錦被輕撫她的肩背,不多時香酣細碎,寶寶錦兒又沉沉睡去,嘴角微
抿,似做着什麽好夢。他陪了好一會兒,才爲她蓋好被褥,穿衣出門。
盡管他說服她暫時放棄與敵同盡的念頭,情況依然沒有改變。
要刺殺嶽賊絕非易事,那怪傷每日隻發作一個時辰,除開嘔血不止,看不出
對武功有什麽妨礙;在發作前,嶽宸風說話中氣十足,震得人五内翻湧,就算因
此折了三兩成功力,「八荒刀銘」還是難取之敵,至少不是目前的耿照與寶寶錦
兒能對付的。
要殺嶽宸風,他們需要更多的助力。
早春的清晨沁寒入骨,耿照頂着冷風在中庭活動筋骨,挑了鬼手中幾路熟的、
不熟的試演些個,練到身子發熱,才至穿堂無風處盤坐,潛運「火碧丹絕」心法,
搬運數周天方止,隻覺百骸之内如沸水滾流,神完氣足,無不舒泰。
如何打敗嶽宸風,耿照心中尚無定見;最好的方法,便是再與那厮打上幾回。
他屏氣凝神,遁入虛空,雜以明棧雪所授,将奪舍大法的「入虛靜」與「思見身
中」結合,重回到當日渡頭,于幻境與嶽宸風交手。
奪舍大法羅列記憶,連潛藏在表層下的五感知覺、呼吸心跳等亦纖毫畢現。
耿照一睜眼,赫見黃昏日暮、江風習習,嶽宸風的黑氅宛若撲天之鵰,飛卷而落,
氣勁壓得他呼吸一窒,怯意陡生!
(好……好強的勢頭!)
以耿照現時的功力,縱使遁入虛靜,應能觀視内外,進退自如;興許是與嶽
宸風交手的記憶太過恐怖,驟爾重臨,耿照一時失去清明,竟陷惶怖,忘記自己
是幻境的主人,要進則進,要出則出,兀自與嶽宸風困鬥,漸漸失去控制。
須知虛境中的一切,乃以耿照的記憶爲本,按理不逾他經曆過的範疇。
但耿照被腦海中虛拟的嶽宸風所迫,一時迷失自我,就像夢裏不知身是夢,
無法任意支配;而失控的夢則從記憶中挖掘材料,來填補脫序所衍生的空白,故
耿照的招式俱被「嶽宸風」所制,這回嶽宸風非但沒有落水,甚至站上船頭,掌
風呼嘯,牢牢将刀勢箝住,防禦圈越縮越小,轟得耿照五内翻湧,一路退到船艙
前。
虛境的腳本脫離現實太遠,江邊的老漁夫、水面突現的巨渦漩流……通通未
得再現,連布簾後亦空空如也,江風吹起一角,隻見黑黝黝的一窪深潭,竟什麽
也沒有。床艙、甲闆,便如倉促搭起的竹架戲棚般,剝去了表面薄薄的糊紙,背
後僅餘一片虛無。
耿照心中驟寒,忽想不起自己爲何而戰,不由得迷惘起來,隻有身前那逼命
的掌風、猙獰的笑容無比真實——(醒來!)
——誰……誰在喚我?
一把尖銳沙啞的異聲在腦中響起,餘音回蕩,耿照神爲之奪,幾乎被嶽宸風
一掌劈中。
(爾爲神主,彼豈能傷?快快醒來!)
「你……你使什麽妖法?」
耿照太陽穴隐隐刺痛,正欲按撫,才發現手中鋼刀竟已不在,嶽宸風雙掌并
至,隻得以「白拂手」卸去。
嶽宸風似精熟鬼手套路,右掌回作雀尾,半勾半纏,鐵一般的胳膊竟化成金
絲麈尾,宛若蛇上青竹,纏着耿照的左臂一絞,「喀啦!」将他的肘關卸脫,使
的正是白拂手!
耿照肘間劇痛,咬牙轟出一記「跋折羅手」,勉強将受創的左臂搶回,又聽
腦中的怪聲道:「虛境受創,一如實傷!你再不清醒過來,當心丢了性命!」他
聽得「虛境」二字,心思又陷迷惘,迷迷糊糊想:「虛……虛境?難道這一切都
是假的?那聲音……爲何如此熟悉?」
心念所至,眼前景象爲之一顫,船頭、流水、黃昏……俱都散搖,獨獨嶽宸
風清晰不壞,面上的猙獰卑鄙堅如鐵镌,既虛假又真實,黑氅卷風,宛若一頭巨
大的妖鳥般撲來!
耿照左臂動彈不得,右掌正欲揮出,忽覺銳風襲來,便如獸爪,明明嶽宸風
還在數尺之外,掌勢亦不能發出如許風壓,但惡招臨門不及細想,舉臂一格,剎
那間嶽宸風的形象與爪勢叠合,眨眼便至;耿照單掌接應,雖仍左支右绌,眼前
的「嶽宸風」卻開始崩解,臂上撞擊、刮面勁風,乃至于眼觀耳聞等,仿佛來自
遠處……
「很好!便是如此。」
腦中的刺耳異聲再度響起,語氣中微露贊許:「快醒過來罷。山嶽伏形,青
鳥開道;靈絲滿路,映現昆崗……着!」
耿照猛然睜眼,赫見穿堂内夜翳未褪,晨光稀薄,身前一人發毛如戟,一股
濃重獸臭襲來,五隻利爪挾着勁風,叉喉掼至!
同樣的招數難以在「薜荔鬼手」前二度奏功,耿照單臂一圈,青蛇般攀上來
人臂膀,用的正是虛境中「嶽宸風」卸斷肘關的那手。
來人「咦」的一聲,笑道:「來得好!」虎臂連掙帶甩,眨眼間竟連使七八
般手法,各見巧妙,卻始終難以擺脫,反越絞越緊;再一施力,便要自己絞斷了
關節。
他不怒反笑,笑聲宛若虎咆,血口中露出四根森森尖牙,點頭道:「好小子,
有一套!」臂間肌肉一軟,亦成遊蛇,反向旋出,兩人倏分。這「走影劍」的鏡
射之招耿照已非初見,正欲拱手謝罪,誰知左肩一動,肘關節卻痛得難以忍受,
隻得單膝跪地,垂首道:「弟子一時失神,多有得罪,請二師父莫見怪。」
來人正是那「虎屍」白額煞。
他一個箭步将耿照攔住,抓小雞似的提将起來,伸手一捏左肘:「疼麽?」
耿照面色煞白,咬牙不哼出聲來,微顫着點頭。「疼。」
白額煞微皺濃眉,喃喃道:「怪了。」卷起他的袖管,見肘關節處既未浮腫,
也無瘀紅,蹙眉低道:「你且動一動試試。」耿照見手肘并無異狀,也覺奇怪,
欲活動左臂卻又疼痛不已,分明是骨節脫臼的模樣。
正自驚疑,腦海中忽掠過一把磨砂也似的怪異童聲:「帶他過來。」正是虛
境中不斷侵入神識、提點自己的聲音。
耿照回過神來,恍然大悟:「原來是大師父救我。」
神識也者,本是玄奧難言,自知世上有奪舍大法、赤血神針以來,耿照已見
怪不怪,隻覺大師父功力之深,竟能憑空侵入腦識,比之江湖盛傳的「傳音入密」
不知高了幾籌。
白額煞尖耳一動,顯然也收到指示,随手将他放落,咧嘴道:「走罷,你大
師父要見你。」兩人一前一後,又來到了後進的棗花小院中。西廂紫靈眼的閨房
窗紙上一片幽藍,并未點光,似還沒起身。
白額煞領着他推門而入,青面神房中僅一盞豆焰,被晨風吹得明明滅滅,倍
顯森幽。床鋪一角仍是光照不透,視線無論如何望之不進,一凝目便覺頭疼,顱
内如有萬針攢刺,教人不由自主将目光移開。
耿照心中雪亮:「非是燈光不及,定是大師父用了什麽宰制心神的法子,教
人視而不見,以藏其形。」卻聽青面神道:「坐。老二,你先出去。」末二句卻
是對白額煞說的。
虎形的魁偉男子聳了聳肩,卻未移步,呲牙笑道:「老大,不是我信他不過,
這小子盲拳打得不壞,比醒時厲害,方才我險險招架不住,吃了悶虧。」青面神
哼的一聲,淡淡還口:「你是怕他暴起傷人,還是我一不小心,失手殺了他?」
白額煞聞言一怔,點頭道:「也是。我出去啦,自己留神。」
青面神道:「給我護法,誰都不許進。老三和女徒也一樣。」
「知道了。」
門扉閉起,耿照依言坐定,忽聽青面神淡然道:「你可知道,自己身上發生
了什麽事?」
耿照的思緒略一恢複,便知是「入虛靜」與「思見身中」合用時出了什麽差
錯。
但這并非是他初次合用,在蓮覺寺他日日以此法在漱玉節的眼皮子底下用功,
或于虛境中與薛百螣較量拳腳,或與胡彥之琢磨刀術,内外武功大進,如有神助,
而外人卻看不出端倪。此番失控,興許與嶽宸風有關,個中因由卻無從知悉。
他搖了搖頭。
「我……我像做了個夢,在夢裏被敵人折了臂膀,醒來隻覺疼痛不堪,卻不
見有什麽傷痕。」
青面神淡淡一笑。蒼老的童聲雖然刺耳,語氣卻十分悠然。
「有人被砍斷臂膀之後,即使創口愈合,肢斷處甚至已生出新皮包覆,依舊
時時感覺疼痛,一如斷臂之初,稱爲「幻肢痛」——受創的非是實體,而是虛無
飄渺的神識,因此永遠無法痊愈,一生将被可怕的斷臂痛楚折磨,至死方休。」
青面神怡然道:「你身兼的兩門奇術,一者助你遁入虛空,觀視内外,一一
曆遍所記所聞,如臨現場;道者畢生所求,不外如是。另一個則是武者夢寐以求
的「思見身中」,憑冥想便能鍛煉内外武功,不受時空限制,進境如飛,更勝常
人。
「但你莫忘了,無論道者武者,都不是憑空掌握,或道心通悟,得觀至真,
或由武入道,一合天人。你的奇遇賦予你這兩門稀世奇能,卻跳過了相應的心性
修持,在我看來,是禍非福,須得更謹慎應對,方能轉危爲安。」
耿照聞言一凜,若有所得,垂臂起身揖道:「多謝大師父提點!」
青面神道:「坐下罷。虛境中受的傷,須在虛境之中方能有治。我的「青鳥
伏形大法」若用于尋常人身上,必先奪其神而役其軀,此舉與殺人無異,用以殺
人亦無不可。但你似練有一路玄門正宗的高明内功,已至「凝神入虛」之境,受
得我這一路大法,這個忙我還幫得上。」
「我……該怎麽做?」
「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青面神笑道:「夢醒之時,你的臂膀便能好啦。」
耿照出了房門,屋外已無白額煞的蹤影,但見晨曦灑落檐瓦,燦爛如金,沁
涼的微飔穿花繞樹,說不出的清爽宜人。他一邊活動臂膀,穿過洞門回廊回到廂
房,唯恐驚擾了屋裏那朵春睡海棠,正要輕輕推門,忽聽門後「哼」的一聲,傳
來一把清冷嬌喉:「進屋也不先敲門,老爺真是好大的架子啊。」正是寶寶錦兒。
耿照忍不住微笑,乖乖叩了幾下,低聲道:「娘子,爲夫來啦。」
「不許進!」符赤錦一聲嬌叱,幾能想見她柳眉倒豎、兇霸霸的狠媚模樣:
「一大清早的便不見人,你跑到那兒去啦?」
耿照被罵得不無冤枉,他可是将她哄睡之後才出的門,誰知她睡醒便忘了,
全不當有過這麽回事,低聲道:「我……我就在院裏打了趟拳,練練内功,也沒
去哪兒。寶寶錦兒,你讓我進去罷。」
門裏安靜了一會兒,耿照就當她是默許了,推門而入,卻見桌上擺了幾色小
菜,一盅白粥。
那粥熬得細潤亮滑,米粒顆顆晶瑩分明,又無不通透,脂甜梗香,卻是與肉
末一起煮的。粥盅之上猶有熱氣,小菜卻已放涼,符赤錦換過一身袒領小袖的束
腰裙,錦兜裹着她雪酥酥的豐腴奶脯,當真是比新鮮的脂酪更加嫩滑噴香,令人
垂涎。
她憑桌斜倚,浸了香草的紅紗裙下翹起一隻飽滿如肉菱的鳳頭絲履,若非寒
着一張嬌靥,直是一幅最美麗的新婦圖畫。耿照心想:「她專程替我煮了早膳,
我卻生生捱到菜涼了才回來,也難怪她不高興。」微笑道:「你看看,都是我不
好,差點錯過了這一桌的好菜。」挨着寶寶錦兒坐下。她卻挪過身子坐上另一隻
繡墩,冷冷道:「誰說是給你吃的?我擺桌子哩。」
耿照差點笑出來,忙咬牙憋住,夾起一筷魚脍入口,隻覺魚鮮肉嫩,自不待
言,先浸過醋使魚肉半熟,取幹布将水分漉盡後再拌以芹泥芫荽,不水不柴,十
分的清爽可口,顯是用心烹調,贊道:「寶寶錦兒,你真是煮得一手好菜!」
符赤錦心中大喜,差點噗哧出聲,趕緊闆起俏臉。
「我随便弄的,小心毒死你!」
「忒好的菜,毒死我也認了。」耿照被勾起食欲,自己動手盛粥,也給她添
了一碗。符赤錦見他吃得美滋滋的,險些将舌頭也吞了去,不由綻開嬌顔,掩口
笑道:「瞧你吃的,餓鬼上身!」舉筷與他并肩而食,不時往他碗裏夾菜。
兩人并頭喁喁,像極了一對如膠似漆的新婚小夫妻。
原來符赤錦一覺睡醒,稍作打扮便去了趟早市,采買菜肉白米,爲愛郎洗手
做羹湯;誰知耿照卻遲遲未回,她端了一份與小師父同吃,吃完回來仍不見人,
越想越不是滋味,一個人怔怔生起悶氣來。
「我以爲寶寶錦兒是不洗衣煮飯的。」眼見玉人重拾歡容,耿照故意與她調
笑。
符赤錦嬌嬌地瞪他一眼,睜眼狠笑:「姑奶奶不做燒飯洗衣的老婆子,可沒
說我不會。老爺下回再夜不歸營,我劈了你當柴燒。」兩人相視而笑。吃得片刻,
她又正色道:「今兒少不得要走趟驿館,你怎麽打算?」
他舉箸沉吟,旋即夾起一片被醋汁濡得雪白晶瑩的軟糯魚脍,展顔笑道:
「咱們現在最要緊的,便是找幫手。既然非走一趟不可,便到驿館裏找幫手去。」
符赤錦哼的一聲,笑啐:「說得輕巧!鎮東将軍能幫你殺嶽宸風麽?」
「雖不中,亦不遠矣!夫人真是好生聰明。」耿照神神秘秘地一笑,又夾了
滿筷好菜,稀裏呼噜的扒粥入口。「将軍身邊,不定便有我們的好幫手。」
◇◇◇
用完早飯洗淨餐具,符赤錦又與紫靈眼說了會兒話,耿照便在小院中閑坐發
呆,槐蔭下十分涼爽,街市的熙攘吵雜仿佛都被隔絕在院外,充耳俱是鳥啾蟲鳴,
啁啭細細,倒也舒心。
白額煞似習慣夜行,日出後便不見人影。
耿照有意無意往青面神的廂房一瞥,隻覺内外渾無動靜,仿佛無有生機。
未幾,符赤錦笑吟吟推門而出,撒嬌似的平伸藕臂,嬌喚道:「走罷,老爺。」
門縫裏仍不見紫靈眼的身影。看來這位小師父怕生得緊,如無必要,竟連一瞥也
不給見。
耿照非是對她有什麽遐想,隻覺既奇怪又有趣。出了小院之後,符赤錦抱着
他的臂彎,綿軟已極的大酥胸緊挨着他,隔着衣布猶覺溫膩,如敷珠粉,擡頭笑
道:「沒見着小師父,你很失望麽?」
耿照吓了一跳,忙搖頭撇清:「不……我……不是……唉!寶寶錦兒,你怎
地老愛捉弄我?」符赤錦咯咯一笑,眨眼道:「在這世上,我最喜歡小師父啦。
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絕不饒你。」
耿照不覺失笑,搖頭:「這也太冤枉啦。她既是你師父,便也是我的師父,
我敬愛她都來不及,怎會……唉。隻是你與她便像是一對姊妹花兒,你像姊姊多
些,小師父倒像你妹妹,真是有趣得很。」
符赤錦噗哧一聲,嬌嬌白他一眼,佯嗔道:「老爺這是嫌奴奴老了?」
耿照趕緊陪笑:「夫人說得哪裏話?觀夫人姿容樣貌,不過十五六人許,誰
敢說老,我抄掃帚打他。」符赤錦輕擰他一把,笑道:「嘴貧!瞎扯淡。」過了
一會兒才歎口氣,低聲說道:「我小師父少年時目睹門派慘變,失去父母至親,
從此不愛與生人說話。其實她性子好得很,既溫順又可愛,我若想有個妹妹,也
要像她這樣的。她不嫁人也好,沒遇上疼她的,我甯可她不嫁。」
「反正小師父不嫁,我與寶寶錦兒便奉養她終老,當作親人一般,不也挺好?」
「喂,這話怎聽着像便宜了某人?」
兩人未雇車馬,相偎着信步而行,一路逛到了驿館前方才收斂。負責門禁的
仍是适君喻帶來的穿雲直衛,恰巧程萬裏正巡至前門,一陣寒暄,程萬裏便将二
人引入館内。
大廳之内,慕容柔夫婦仍坐于階上主位,一如昨夜;不同的是廳中擠滿了越
浦左近的大小官員,六品以下的還沒得坐,隻得在兩旁站着。
慕容柔居高臨下,遙望耿照「夫婦」一眼,淡然道:「你們來啦?很好。稍
坐些個,一會兒我有話說。」口氣雖冷漠,滿廳人等卻紛紛轉頭,瞧瞧來者是誰,
竟讓鎮東将軍破例多說幾句;一見符赤錦麗色驕人,便如牡丹綻放,又不覺看癡
了,廳中原本一片低語細碎,忽爾收停,焦點集中在耿、符二人身上,靜得連針
尖落地亦可明辨。
慕容柔察覺有異,暫止評議,擡頭蹙眉:「怎麽?」
一旁,将軍夫人沈素雲低道:「我與符家妹子出去走走,晚些回來。」精神
似爲之一振,不複先前萎靡。
慕容柔面無表情,點頭道:「我讓嶽老師沿途保護,以防生變。」
沈素雲笑意一凝,低垂螓首,便似一名鬧别扭的千金小姐,連生悶氣的模樣
也十分溫順可愛。
慕容柔絲毫能察,豈不知她心意?料想派李遠之、漆雕利仁乃至适君喻的手
下,愛妻也不會比較歡喜,低聲道:「也罷,就讓耿典衛夫妻陪夫人同去。」目
光越過廳中諸人,遙對耿照道:「館中申酉之交用膳,賢伉俪莫誤了時辰。」
耿照二人躬身行禮:「謝将軍。」
旁人驚疑不定,不由得交頭接耳,打聽起這少年武弁的來曆。
廳上的熟人尚有撫司大人遲鳳鈞,他與将軍議事已告一段落,正坐在階下首
位啜飲茶水,見耿照進來微一颔首,面露微笑,卻不便起身說話寒暄。沈素雲面
露喜色,轉入後進更衣,耿、符二人便在廳門邊等候。
官場交遊最講倫理,瞎子也看得出這名少年武弁在将軍心中份量不同,盤算
如何結交者衆,卻不好顯山露水,明着在将軍眼皮下爲之,紛紛投以注目,一與
耿照的視線對上,便露出巴結讨好的神氣,以利日後運籌。
符赤錦暈紅雙頰,掩口輕笑:「我家老爺好威風啊。這些官老爺們的眼裏直
要射出饑火來,若不是礙于将軍大人,怕不一擁而上,将我家老爺撕成碎片吞了。」
耿照苦苦忍笑,咬牙低道:「這感覺我理會得。我瞧寶寶錦兒時,也是一般想頭。」
正自調笑,忽見一人排開餘子大步而來,生得豐神俊朗,手握折扇,金冠翅
搖,正是「奔雷紫電」适君喻。耿照自入驿館以來,始終未見嶽宸風的蹤影,忽
見适君喻現身,不覺凜起,拱手道:「莊主安好。」
适君喻乃易州風雷别業之主,喊他一聲「莊主」本無不妥,但耿照目如鷹隼,
顯有旁指。适君喻何等樣人,一聽便知他以五絕莊之事相脅,折扇交握,叠掌半
揖,笑道:「耿大人毋須客氣。耿夫人也安好。」将「夫人」二字咬得特别清晰。
以符赤錦的七玄出身,若與将軍夫人走到一處,慕容柔定不輕饒;冒冒然互揭海
底,誰也得不了便宜。
「令師身子好些了麽?」耿照抱拳還禮,眸光仍舊精灼如熾,沉聲道:「身
染奇症,合該覓一處清靜莊園靜養,莫待病入膏肓時才後悔莫及。」
适君喻笑道:「可惜家師身負重任,難有片刻閑适,多勞大人挂心。倒是夫
人千金之軀,委由典衛大人照拂,可千萬别出什麽差錯才好。君喻諸務纏身,人
手又十分吃緊,要不該派一隊精甲武士随後保護,以策萬全。」
符赤錦掩口笑道:「哎,這哪裏還是遊玩?合着遊街哩!莊主忒愛說笑。」
杏眼微乜,眸光越過了适君喻寬闊的肩頭眺,滿是不懷好意。适君喻鼻端忽嗅得
一股溫香習習、馥而不膩,劍眉微蹙,不慌不忙回頭一揖:「君喻參見夫人。」
原來沈素雲換好外出的衣裳,偕婆子姚嬷、小婢瑟香,由屋外回廊繞了過來,
恰好聽得适君喻之言,本來喜孜孜的俏麗容顔一闆,蹙眉道:「今日我沒想走遠,
用不着勞師動衆。」口氣甚是冷淡。
适君喻察言觀色,不欲越描越黑,長揖到地:「恭送夫人。」笑望耿照,抱
拳施禮:「有勞典衛大人。」
耿照垂目颔首,眸光湛然,雖未接口,氣勢卻沉凝如山,絲毫不讓。
年輕剽悍的風雷别業之主一凜,暗忖:「這厮修爲不俗,比想象中棘手。」
以折扇輕輕擊掌,目送諸人離去。
沈素雲與符赤錦并肩相挽,狀甚親熱,但将軍夫人似十分讨厭嶽宸風,連他
的弟子亦覺不喜,自與适君喻照面之後,始終寒着一張絕美的俏臉,直到行出驿
館才稍見和緩;定了定神,轉頭對姚嬷與瑟香道:「好啦,難得到了越浦,你們
也都回家看看,吃晚飯前回來便是。」
姚嬷與瑟香是跟着她從越浦嫁到北方靖波府去的,都是本地人氏。兩人面面
相觑又驚又喜,顯是夫人臨時起意,事前并未與她倆提過。姚嬷喜色一現而隐,
小聲道:「哎呀,這怎麽行呢?還是讓老身服侍夫人……」
「有耿夫人在,不妨的。」
沈素雲搖手打斷她的的話頭,從懷襟裏取出一隻沉甸甸的織錦小囊,塞入姚
嬷手裏捏着,不許她推搪。「去看看寶貝孫子,添點衣裳玩物。下回再要來,也
不知是什麽時候,當心孩子大得快,見了面也不認得。」姚嬷支吾幾聲,讷讷收
下了,一徑合掌拜謝。
沈素雲從腕間褪下一隻金絲镯子給瑟香,二八年華的少女不敢拿,怯生生瞥
了姚嬷幾眼,婦人面上一紅,小聲嘟囔:「夫人給你就收下呗。」耿、符交換眼
色,不覺同抿,才知她塞給姚嬷一包碎銀非是信手,此間饒有況味。
打發二人離去,沈素雲松了口氣,對符赤錦俏皮眨眼,道:「今兒便有勞姊
姊陪我啦。」笑容直如春花綻放,說不出的嬌豔動人。符赤錦雖與她相識不久,
對這位将軍夫人的性子卻有幾分把握,也不客套,親熱地挽着她的藕臂,眨眼道:
「夫人放心,我家相公武藝好得緊,便有刺客也不怕。」
沈素雲渾似不放在心上,怡然笑道:「我不擔這個心。」
符赤錦略感詫異,面色卻不露聲色,笑道:「敢情好,那我今日便陪夫人到
處逛逛,一解夫人的思鄉之情,玩它個痛快!」
沈素雲濃睫瞬顫,淡淡一笑:「我也不算是思鄉。」片刻忽握住符赤錦的手,
凝眸正色道:「我不太會說場面話,一直想學也學不來,姊姊莫嫌我無禮,就當
我直來直往好了。我一見姊姊便覺投緣,姊姊若不覺麻煩,我們……便以姊妹相
稱,你說好不?」
符赤錦望着她清澈的雙眸,忽覺這話問得令人生憐。以她鎮東将軍夫人的尊
貴身分,開口與人做個朋友,眸底卻不存寄望,一旦符赤錦惶恐屈膝以分尊卑,
她便立刻武裝起來,以免受傷。
(在此之前,她有多少次想與人真心結交,換來的卻都是冷冰冰、硬梆梆的
官場應對,官樣文章?)
符赤錦小手一翻,輕輕握住她綿軟的手掌,笑道:「好啊,我一見你也覺投
緣,能做姊妹最好。我是已巳年生的,屬蛇,你呢?」沈素雲沒料到她應答得如
此幹脆自然,不覺微怔,喃喃道:「我……我是屬羊的。」
符赤錦笑道:「這樣我便是姊姊啦,妹子。」
沈素雲這才回過神來,露出歡顔,捏着她的手嬌喚:「姊姊。」
雙姝并頭喁喁,無比親熱,簡直無話不談。耿照隔着一個箭步,不緊不慢跟
着,沈素雲得以放心交談,殊不知以碧火神功之能,不運功也聽得清清楚楚。
「我從小便與家裏人不親。」
沈素雲低聲道。說這話時,姣美的俏臉上籠着一層淡淡的寥落。
「我娘很早便過去啦,我對她沒什麽印象。自從曉事以來,也很少見過我阿
爹,我記得他對我說話總是客客氣氣的,不像大人同小孩說話那樣。我們甚至沒
同桌吃過飯。我打小吃飯都有八人服侍,隻我一人能坐,其他人得跪着。」
她自顧自的輕笑起來,似覺有趣。
「我小時候常常忍不住想:我阿爹和阿兄從不與我一起吃飯,莫不是也怕要
跪?你瞧,多傻氣啊!我以爲「吃飯」這件事兒隻有我一個人能坐着,其他人不
行哩。」
符赤錦也跟着笑起來。「那好,下回服侍我家相公用膳時,也讓他跪着試試。」
沈素雲差點笑彎了腰。耿照隻覺腹間硬脹,如吞石塊,雙膝隐隐作痛,隻得
假裝什麽也沒聽見,一本正經地負手巡街。
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沈素雲輕拍着伏鴿似的勻薄酥胸,又笑了一會兒,抹
淚歎道:「姊姊的郎君這麽好,怎能如此欺侮?男兒偉丈夫,可萬不能傷了志氣。」
歎了口氣,這回卻無戲谑之意。
符赤錦與她聊得片刻,才知其兄沈世亮年紀大她許多,比起客氣過頭、稍嫌
冷淡的父親,這位長兄私下還是很疼妹妹的。
沈家老爺逝世後,沈世亮以十九歲的少齡接掌家業,内守行會、外辟疆土,
與妹妹間漸不似兒時親密,仿佛多了層無形隔膜。等到大嫂進門,沈世亮事事都
依妻子,其妻龐氏乃行中大老的掌上明珠,精明幹練,小姑的處境自然倍加艱難。
「嫁出越浦時我一點兒也不怕。隻不過是從這個院兒裏換過另一個,也沒什
麽不同。」
沈素雲輕搖螓首,露出寂寞的笑容。
「難得回一趟越浦,我也不想回家。同我阿兄嫂嫂也說不上幾句,隻吃一頓
飯就走,還得擔心有人跪我,不如别去。」
仿佛要揮去陰霾,她擡頭一笑,拉着寶寶錦兒的手。
「姊姊,不如我帶你去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如何?」美目流沔,似有一絲興
奮、一絲淘氣,哪裏像是堂堂東海一鎮的将軍夫人?簡直就像十五六的純真少女。
符、耿二人随她一路南行,穿大街、走小巷,居然就這麽出了越浦城門。
耿照沒敢攔她,打醒十二分精神,暗自戒備。畢竟城外不比城内,蓮覺寺有
集惡道、廢驿左近有天羅香,除了鬼先生這等棘手人物,還有來路不明的黑衣刺
客……所幸沈素雲未曾走遠,憑着記憶左彎右拐,鑽進了城郊一處小小市集。
越浦之外除了水港河道、官亭郵驿,尚有無數聚落。遠些的,便屬臨沣等外
縣所轄,鄰近城港的仍屬越浦境内,那些不夠本錢入城做生意的便聚于此間,白
日在道旁擺攤徕客,夜裏便睡在棚子裏,久而久之各成集市,隻是流品遠遜城中。
沈素雲帶他們來的這處集市,兩側各有十幾幢破舊土屋,夾着一條鋪石長街,
其中有傾圮無頂、隻餘左右兩牆的,便随意搭起竹架布棚,看起來還不算太過慘
淡。原來這鋪着石闆的是一條官修馳道,可容兩車并行,也不算窄;後來港區新
修道路,車馬漸漸不走此間,聚集于此的外地小販便夯土築屋,占了下來做生意。
長街中攤販不少,往往棚下擱着一隻馬劄(類似近世童軍椅的折叠凳),随
意架上桌闆巾布,便成了擺放貨物的木檔,有賣陶瓶瓦罐、銅錫藝品,甚至有金
銀玉器、古董字畫的,但檔後卻不見有人,往往三五攤之間才有一人照拂,也不
來招呼客人,徑窩在攤子裏呼呼大睡,對遊人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
「越浦城通宵的夜市叫「鬼市」,這兒呢,便叫做「鬼子鎮」。」沈素雲笑
着解釋:「會來這兒的人,多半因爲沒錢入城。這裏空屋無主不收銀錢,能省一
筆住宿,多待些日子。」
符赤錦好奇地東張西望,笑道:「妹子來此做甚?這兒無胭脂水粉,也無衣
裳首飾,能讓富家千金覺得「有意思」?」沈素雲抿嘴一笑,恬靜的容色裏罕有
地露出一絲得意,微笑道:「家道中落、非拿出祖傳寶物求售的人,也多半住不
起城裏的旅店,隻能到處找「鬼子鎮」打尖,等待識貨的買主出現。姊姊莫看不
起這裏販賣的物品,十有八九是破銅爛鐵,然而千百件中不定便有一件,乃是價
值連城的寶物。」
符赤錦笑道:「妹子說這話的口氣,真不像嬌滴滴的官夫人,倒像是玉珍齋
品緻軒的當家女掌櫃。」
沈素雲「噗哧」一聲,紅着臉笑道:「姊姊又來笑話我。」頓了一頓,輕歎
道:「我三歲起便在這兒晃悠啦,我阿兄總是偷偷帶我出來,鑽進鑽出的尋寶。
他跟家裏的賬房先生借了五十兩私房做本錢,十五歲上便在城裏的朱雀大街開了
自己的珍玩鋪子,沒拿沈家一枚錢子兒,還偷偷跟我阿爹打對台生意,靠的就是
土裏掘珍的眼力。」
「你阿兄真是好本事!」符赤錦不禁咋舌。
「是啊。」沈素雲淡淡一笑,目光飄遠:「我阿兄他啊,真是好有本事呢。」
符赤錦被她挑起了興緻,邊走邊瞅着左右攤上的珠串器物,也想從中看出一
兩件稀世珍寶來。
「這兒的人怎麽都不顧攤子,不怕遭小偷麽?」
「都去賭錢啦,」沈素雲以袖掩口,縮着粉頸嘻嘻笑道:「不知道躲到哪間
土屋子裏。真要遇上拿了就跑的偷兒,一聲吆喝,幾十人便突然沖出來,手腳都
能給生生打斷,沒人敢偷的。」
三人一路逛一路聊,身畔更無其他遊客,整條街上的攤販亦不過三兩人而已,
當真是相對無言各自寥落,所幸沈素雲興緻高昂,一攤一攤逛将過來,雖說話不
多,仍是一派斯文的閨秀模樣,比在将軍身邊精神得多。
眼看長街将盡,忽有一座笨重的齊腰木檔突出,鋪着泛黃布巾,若非巾上壓
着大大小小的畸零石塊,看來便似一算命攤子。
一名頭戴布帽、身穿黃舊棉袍的老人端端正正坐在桌旁,雙手置于膝上,白
須白眉,瞇成兩條細縫的雙眼眼角略垂,遠觀便如一個「八」字;雖是愁苦之相,
看來卻頗有喜感,并不令人生厭。
老人下着草鞋布襪,袍子也是厚重的雙層交襟,穿得一絲不苟,若非頭上那
頂店掌櫃也似的滑稽布帽,模樣便如一名年老書生——無獨有偶,木檔邊擱着一
隻竹制背架,上覆布巾,形制與青鋒照邵蘭生邵三爺所用的畫軸架極爲相似,也
是儒生行旅在外的必備之物。
老人這攤的木檔特别笨重高大,明顯是鬼子鎮裏的小販們欺他,硬塞個礙手
礙腳的無用之物來;不僅如此,算命攤周圍堆滿各式雜物,與規矩端坐的老書生
一襯,說不出的滑稽唐突。
符赤錦看出老人遭受戲弄,轉頭對遠處的一名小販叫道:「你們是怎麽回事?
欺負老人家麽?」小販蜷卧在攤子裏,聞言不過翻了個身,換以屁股對人,繼續
呼呼大睡,無動于衷。
耿照看不過去,動手将四周雜物稍事整理,令攤子整齊一些,不再壅塞局促。
老人隻是默默端坐,既未言謝,甚至沒多看一眼,仿佛清平無事。符赤錦微蹙蛾
眉,心想:「莫不是個瘋子?」正欲開口,卻被耿照以眼色止住。
沈素雲不忍他年老還受漂泊之苦,柔聲道:「老伯伯,你也擺攤子麽?」
老人一聽她問起買賣,登時有了反應,點頭道:「是啊,小姑娘,你來瞧瞧。」
沈素雲許久沒讓人叫「小姑娘」了,不覺微笑:「老伯伯擺的是什麽?」
「玉石。」
老人一指攤後的布招子,隻見布招上寫着「玉匠刁研空」五個真楷大字,字
迹圓潤飽滿,毫無怒張蹈厲之态;字寫很大,墨色很深,卻說不上什麽磅礡氣勢,
便似一陣柔風細雨,望之心曠神怡。
「這是老伯伯的大名麽?」沈素雲又問。
「嗯。」老人一本正經地點頭:「我叫刁研空,人家都管我叫「玉匠」。」
符赤錦聽得奇異,忽插口道:「老人家,您既是玉匠,那玉器都在哪兒?」
那自稱「刁研空」的老玉匠雙手按膝,老老實實回答:「喏,都在桌上。」
三人望着一桌大大小小的石頭,一時都說不出話來。還是符赤錦眼尖,瞥見
石下所壓布巾寫有四行小字,輕聲念道:「「頑石無明,化生美玉……識我本然,
分文不取。」老人家,您寫的是什麽意思?」
沈素雲突然開口:「我明白啦,這叫做「開石取玉」。」見符、耿俱都一愣,
不禁微赧,輕縮粉頸解釋:「曾有精于玉石的行家,在這鬼子鎮裏擺檔叫賣,隻
賣尚未琢磨的原石,無分大小,每枚都是五十兩的開價。客人選定一枚,檔頭便
爲他開磨石子,無論内中有沒有玉,都要付出五十兩的白銀。」
符赤錦與耿照對看一眼,失笑道:「這分明是江湖郎中的把戲!誰知他滿桌
不全是路邊撿來的破石頭,裏頭沒有一塊真玉。」耿照想了一想,說道:「若有
人将所有的石頭都買了下來,命那人一枚一枚琢開,倘若無一塊是玉,将他送官
便是,也毋須付錢啦。」
沈素雲笑道:「典衛大人真聰明。不過那人也不是呆子,無論賣出多少,他
總是立時補滿一整桌的石子,共計五十枚;你若将全桌買下,其中必有真玉,但
決計不值兩千五百兩。」
「那要怎麽辦?」符赤錦問道。
沈素雲淡淡一笑。
「當時有個十五歲的少年,随手從桌上挑走一枚石頭,攤子主人正要将這名
搗亂的頑童趕走,誰知他卻拿出五十兩的銀票扔在桌上,對攤子主人道:「你全
桌的石子之中,隻這一枚是玉,其他都是假貨。」主人氣得面紅耳赤,怒道:
「你有本事買下整桌的石子,便知是不是隻有這一塊!」
「少年笑道:「我不要。你待會便趁着琢磨開驗的當兒,将我手裏這塊真玉
掉包了去,開出來自然無玉。我若頭腦發昏,真向你買下了整桌,你再将此玉混
進去;這塊羊脂玉最多值五百兩,你損失一塊玉,卻淨賺兩千兩白銀,當真好劃
算!」
「衆人聽完,紛紛散去,攤子主人再連一枚石頭也沒賣出。那少年拿了石頭
回去琢磨,果然得到一塊上佳的羊脂四方玉,最後賣得七百五十兩。」
符赤錦見得她那股悠然神往的神氣,心下雪亮,笑道:「那位巧破騙局的神
童,定然是你阿兄啦。」
沈素雲露出一抹清麗笑容,便如天真的小女孩一般;略加思索,轉頭對那老
人刁研空道:「老伯伯,我怎麽說也是越浦第一玉器世家的女兒,你的桌上不過
十數枚石子,我定有法子能找出美玉來。你能不能不要擺攤賣石子了,家中若有
什麽困難,盡管告訴我,我一定想辦法幫你。」
刁研空仍是規規矩矩的坐着,雙手擱在膝頭上,一本正經道:「小姑娘,我
這攤子的賣法兒,與别處不同。你往桌上挑一枚石子,琢開後若是玉,老朽分文
不取。」
符赤錦失笑:「哪裏不同?還不就是猜玉石!」
刁研空端坐着搖了搖頭。
「你得告訴我,石頭裏的玉是什麽。每一塊玉,因其髓質、紋理、形狀,甚
至靈氣蘊含之不同,須雕成不同的器物,爲璧之玉不可成玦,雕龍之玉不可鑿鳳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指着桌上的石頭,沖沈素雲淡淡一笑,悠然道:「小
姑娘,你看得出桌上哪一塊是玉,那玉又該是什麽形狀?」
第六七折法眼由心,饋君殊禮玉之原石又稱「籽玉」,品目繁多,或與石英
瑪瑙等共生,外表便如帶霧的琉璃水精;或如石中含翠,瑩碧之外又覆有絲絲乳
白,若叠浪千層,又似裹有一層脂潤膏腴的雪花豬網油。
黃玉外鞘如膚如肉,墨玉則與尋常溪石無異。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若大如鴿卵,
對光便覺剔瑩,毋須雕琢,三歲孩兒亦知價值不菲;但越大的白玉藏得越深,非
攔河淘沙、俯拾可得,更需超卓眼力。
那木檔上的石頭個個大逾手掌,小者仿佛瓜果,甚有山豬獠牙似的尺餘石筍,
外表粗砺,不易鑒别脂質、皮色、油潤等。往好處想,石下若有玉,便是堪琢大
器的連城之璧;反過來說,這自稱「玉匠」的刁研空老人隻消在山腳下掘幾鋤,
照樣能擺滿一木檔,一點兒也不費功夫。
符赤錦見老人貌似忠厚,規矩卻近乎賴皮,想起江湖上詐财騙色的郎中,亦
不乏外表老實之人,專騙沈素雲這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閨閣相公、不知世
間尚有其他的良家婦女,面上不動聲色,雙臂環抱酥胸,捧得紗襟鼓溢,美肉幾
乎滿出兜緣,咯咯笑道:「老伯,你這檔上的石子忒大,若刨得有玉,豈非價值
連城?」滿以爲老騙棍定喜得接過話頭吹擂,誰知刁研空大搖其頭,一本正經道:
「玉不是用刨的。」
「這……」
符赤錦俏臉一凝,渾沒料到這老騙子鐵了心扮傻,總算她反應快極,勉強笑
道:「老伯,我是說你挑的石子無不大得吓人,内裏若藏得有玉,那可真是價值
連城的寶物啦。」
刁研空神色茫然,片刻才皺着稀疏的白眉,讷讷道:「姑娘……是說換成錢
麽?說不定是罷,老朽也不頂清楚。」
符赤錦冷笑一聲,抱胸道:「要鑒一鑒如許值錢的寶玉,少不得要花個十兩
八兩罷?一不小心走眼,白花花的銀兩當是繳給您老人家的學費,花錢長見識,
挺合算不是?」
刁研空一愣,終于聽懂她的話意,老臉一紅。
「姑娘誤會啦,鑒一鑒石子不要錢的。老朽不收銀錢。」
這下輪到符赤錦傻眼了。
「開石取玉」這套把戲的神髓,便在誘得人躍躍欲試、偏又屢試不中,投入
的本錢越多,越不肯認賠走人,非開出一塊貨真價實的籽玉回本不可。莫看這市
井間的小小把戲,被它弄得傾家蕩産、妻離子散者不在少數。隻是這老騙子分文
不取,卻要如何斂财?
符、耿二人面面相觑,耿照想了一想,小心開口:「老伯,您的意思是誰都
可以鑒定玉石,您分文不取,一旦鑒出石中真玉,才開價購買麽?」此法雖古怪,
畢竟不能誣爲郎中手段,隻能說老人善于吸人目光,也算别出心裁。
刁研空仍是搖頭。
「老朽不收銀錢。」
他總算弄懂這幾位少年人的心思,回的雖是原話,神态卻甯定許多。
符赤錦蹙眉道:「老伯,鑒你的玉石不用錢,鑒出了真玉,難道也是拿了就
走,不花一文?」
「不隻鑒玉,你還得說出石裏的玉是何模樣。」刁研空正正經經道:「琢磨
出來若無二緻,玉便是你的了,姑娘。」
耿照不覺失笑。「老伯,如此卻要如何營生?」
刁研空又是一愣,半晌才微露恍然,笑得眼眉彎彎,眼角的魚尾紋密如蛛吐,
仿佛被麗日曬幹的陳木,隐約飄開一縷老檀煙。「小兄弟,豚驢也不使銀錢,又
當如何營生?」
「這……」
耿兆爲之語塞。
忽聽一陣大笑,前頭那窩在攤裏睡覺的小販伸個懶腰,起身道:「幾位别費
心神啦,這老頭是瘋的,多跟他說上一會兒話,隻怕也要發瘋。」
符赤錦蹙起柳眉,隔空叫道:「喂,你這人怎麽這樣說話?」
小販咂了咂嘴,一臉悻然:「怎麽不是?我見他年紀大了,怕夜裏凍死晦氣,
拿些酒水肉幹與他吃,他也推拒,淨吃碎餅炒米;幹糧吃完,居然在屋後頭種起
了蘿蔔青菜,衆人怕不及收成便餓死啦,要分些食物給這老頭兒,又隻拿些殘羹
剩飯之類,天生的乞丐命。」
出外行旅少帶幹糧,卻要自種蘿蔔青菜爲生,的确夠荒唐的了。
刁研空笑笑不辯駁,雙手攏于袖中一揖作道謝狀。小販皺眉揮手,啐道:
「他媽的,别給老子燒空香!你咒我早死麽?」刁研空不以爲意,瞇眼微笑,也
不知是和氣還是傻氣。
他天生眼角細垂、眉帚疏落,就算咧嘴笑開還是張苦瓜臉,難怪小販嫌他晦
氣。
符赤錦看得蹊跷,趨前壓低嗓音,問小販道:「怎麽?你們不是一道的?」
小販哼的一聲。「誰識這老瘋子!都怪老三廣那小子多事,惹來這尊瘟神。
現在可好,趕也趕不走,連累大夥兒倒黴。」
原來數日之前,這自稱「玉匠」的老人刁研空背着竹架行囊而來,打聽附近
哪一處的市集最是繁榮,小販口中的同行老三廣有意相戲,騙他說「此地初一十
五遊人最多」,老人便留下來,死活不走。
鬼子鎮的小販頭疼得緊,深怕老人餓死或凍死了,還得掘坑掩埋,故意将他
安置在雜物堆放處,還給了座笨重難使的大木檔,希望他知難而退,刁研空卻甘
之如饴,任由衆人擺弄。
符赤錦江湖走慣,一時卻弄不清這奇怪的老人所圖爲何,與耿照交換眼色,
不欲生事,親熱挽着沈素雲的藕臂,柔聲笑道:「妹子,不如我們再往下走罷?
這兒也沒甚好瞧的。」
沈素雲正凝眸俯首,目光不住在檔上巡梭,巧額微蹙,罕見地露出認真的表
情。符赤錦連喚幾聲,她才「啊」的回過神,俏臉暈紅,垂頸道:「是我失神啦,
姊姊勿惱。」
符赤錦笑道:「妹子看得仔細,可是看出了什麽寶貝?」
沈素雲羞紅粉頰,眸中卻是熠熠放光,視線不由自主移回調上,指尖輕撫着
一枚棗皮沉豔、油潤順滑的腎形圓石,點頭道:「不瞞姊姊,依小妹看,這張檔
上放的全都是籽玉,沒有一塊是混充的。若我猜得不錯,這塊籽石對光一照,該
是透出黃暈才是。」
那腎形石不過巴掌大,雖有幾道裂縫,外表卻不甚粗礫,觸感光潤,引人撫
摩,不忍釋手;通體覆滿橘皮似的棗紅皮,濃油豔彩十分奪目,别說「透出黃暈」,
以其皮色之厚重,隻怕連光也透不過來。
符赤錦半信半疑,拿起對豔陽一看,赫見流輝隐隐,棗紅近乎褐色的石子竟
透出溫潤黃光,縫間甚至泛出雪白,哪是金棗橘皮?簡直就是一枚破鞘而出的耀
眼黃玉!
她一時難以置信,反複将石子舉起放落、舉起又放落,看着看着「噗哧」一
聲,竟爾笑了起來。
「我猜裏頭藏的是羊脂玉。」沈素雲笑着解釋:「這款料子白度甚佳,外皮
少見漏肉,對光卻能如此剔瑩通透,乃是一等一的玉材。」
前頭的小販一把跳起,睜大眼睛滿臉貪婪,本欲上前争看,忽停下腳步,
「呸」的低頭吐唾,沖刁研空豎起拇指,嘿嘿笑道:「老頭!我真小瞧你啦。原
來你不是光棍,還帶幫手的,一家夥來了仨,這般人模狗樣、一搭一唱,老子都
差點兒教你給蒙啦。」
符赤錦暗忖:「你若知自己指鎮東将軍夫人是騙子幫,腦袋還不吓得自動滾
落,便似一隻冬瓜?」紅唇抿着一抹妩媚,正想上前給他點顔色瞧瞧,細圓的葫
腰卻被愛郎攬住,身子一酥軟,兜上乳波顫搖,晃出一片盈目酥雪。
耿照遙對小販道:「大哥誤會啦,我們與老先生今日是初見,并不相識。」
小販撇嘴冷笑:「是啊是啊,這兒誰不是初見?他奶奶的熊!」鑽入攤後倒
頭便睡,再懶理會。符赤錦惱他無禮,輕輕掙脫未果,擡見耿照笑意溫煦、搖了
搖頭,不知怎的大羞起來,芳心怦怦直跳,求饒似的細道:「沈……沈家妹子看
着哩,快……快放開我!」身子卻軟綿綿偎着他,一松手便要癱軟在地,渾似一
團溫融融的香甜蜜膏。
所幸沈素雲正一一檢查玉石,符赤錦松了口氣,靈機一動,對刁研空揚了揚
棗皮籽玉,妩媚笑道:「老伯,我選這塊。」
耿照心想:「這也未免太過賴皮。」才想開聲阻止,刁研空卻一本正經點頭:
「無妨。請姑娘說明,這石中之玉,該是什麽模樣?」
符赤錦一吐嬌紅舌尖,咯咯笑道:「我瞧這石子不小,這樣好啦,請老伯給
我琢一副羊脂玉镯,再替我家相公做個玉扳指。餘料若還使得,奴家想要一對玉
墜耳飾,正好來配镯子。」
耿照皺眉輕道:「寶寶錦兒!」
符赤錦笑着說:「有什麽關系?老伯若說不成,那便罷啦。若給我說中,老
爺有個漂漂亮亮的玉扳指,寶寶錦兒又多了副白玉首飾,豈不甚好?」
刁研空似乎全不放在心上,伸手向她要回籽玉,仔細掂量,片刻才道:「這
件料子皮色正品、光感油潤,隻可惜縫裂甚深,若要全然取淨,不免要殺去許多
玉肉。爲此有人說應全雕,也有力主巧雕的,似乎任其一都不免可惜,卻從未想
過分成零碎小件。」
沈素雲見耿、符二人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微笑解釋:「玉石之屬,小件不
如大件,零碎不如完整,器用不如擺飾。這籽玉質地雖好,隻可惜裂隙頗深,順
着裂縫的形狀局部雕刻,可保留最多的玉肉,即爲「巧雕」。」聽她的話意,似
也覺順着裂紋巧雕成山水、人物之類,最能凸顯這件玉材的價值。
符赤錦吐舌道:「那可鬧笑話啦。我要撈什子扳指镯子,又小、又碎、又都
是身上用的,還不屈死了這塊好東西?」
刁研空搖頭。
「姑娘之說,乃是大破大立,如金鍾玉磬,振聩發聾。這塊玉材曾曆許多方
家法眼,提出的見解均不脫求全求大,或磨去裂紋,或變造裂紋,卻無人想到分
成小件,直置裂紋于無地!興許姑娘是有緣人,我願爲姑娘一試,請姑娘三日後
再來。」
符赤錦愣不過片刻,忍不住拍手大笑,嬌嬌地瞅了耿照一眼,得意洋洋:
「你瞧!不試一試,怎知有沒有機會?快,你也來選一個,這回我想要隻好看的
玉墜子。」耿照赧笑搖頭,忙不叠地推拒。
刁研空皺起疏眉瞇着細眼,仔細端詳二人,喃喃道:「依老朽看,姑娘要的
不是玉墜子。二位戾氣外露,眉間帶煞,玉墜子玉扳指都不能解兩位之急,姑娘
要的是殺人鋼刀。」
兩人一凜,卻見老人垂眉咧嘴,仍是讷讷傻笑,一時難辨他是話中有話,還
是胡說八道。符赤錦定了定神,指着一旁寫有「玉匠刁研空」五字的布招,乜眸
強笑:「老伯拿着算命先生的布招,莫非精通看相?」
刁研空聽得微怔:「看……看相?我不會啊。」又道:「姑娘,人心裏想什
麽,都映在臉上,便如石中藏玉,終非頑石,在方家眼中,那仍是塊玉。你二人
皆非狠戾貪暴的性子,一旦起了殺心,可比狠戾貪暴之人顯眼。老朽看見便說了,
姑娘勿怪。」
符赤錦聽不出深淺,點頭微笑:「老伯忠告,奴家會放在心裏。多謝老伯。」
沈素雲忽然擡頭,伸手道:「老伯伯,我選這個。」她專注石上,對三人的
談話充耳不聞,此刻才回過神,一比那獠牙似的嶙峋石筍,神情極是認真。
刁研空點點頭。
「請夫人明說,這石中之玉,該是什麽模樣?」
沈素雲檀口微張,霎時間竟有些躊躇,微帶透明的指尖在石上輕輕撫摩,如
繪形影,片刻才道:「我瞧制成玉如意……不,還是玉笏好了。」猶疑之色并未
稍減,颦蛾深蹙,沉吟不決。
符赤錦大感奇怪:「不是說「器用不如擺飾」?玉笏、玉如意還不算器物,
都不知什麽是器物啦。」果然沈素雲又喃喃自語:「或雕一隻玉雲龍紋鎮紙…
…」
刁研空道:「老朽明白啦,便如夫人之意,開石一試。」
符赤錦隻覺好笑:「到底是玉笏、如意,還是雲龍鎮紙?姑奶奶都沒聽出個
準信兒來,你明白什麽?」不欲久留,挽着沈素雲笑道:「走罷,妹子。姊姊餓
啦,咱們回城尋間分茶鋪子,打打牙祭。」
三人将行出鬼子鎮,沈素雲驟爾省起,回頭道:「老伯!我幾時來與你相看?」
刁研空正取工具要碾玉,擡頭笑道:「緣來即至,夫人自知。」不遠處小販
一聲冷笑,似雜幾句粗口。
「妹子勿憂。」符赤錦徑拉着她的柔荑往前走,直将那郊道荒集抛在腦後,
笑勸道:「三日後我來取镯子扳指,再瞧瞧你的玉笏如意雲龍鎮好了沒。」
沈素雲噗哧一笑。
「說不定開了出來,仍是塊啞巴石,裏頭連一粒玉渣也無,哪來的玉笏如意
雲龍鎮?」
符赤錦笑道:「妹子多厲害的眼!奴奴姑且蒙到一副手镯耳飾,你揀的自是
檔上最最值錢的玉籽,怎能是塊啞巴石?」
那牙狀石筍是木檔上最粗礫、最不似玉胎的一塊,别的籽玉多少有些許油潤
剔瑩的部分、行話中稱爲「漏肉」者,又或與石英瑪瑙等礦脈共生,仔細端詳可
見其異。唯獨這石筍灰撲撲、骨嶙嶙一條,半點不起眼,符赤錦見她揀選時毫不
猶豫,似是成竹在胸,其中必有玄機。
沈素雲以袖掩口,正色道:「不瞞姊姊,我挑的是全桌唯一一塊瞧不出端倪
的。其餘各塊均是貨真價實的籽玉,我料老伯伯斷不會摻塊啞巴石在裏頭;越是
不顯眼,越可能藏有奇珍。」
此舉膽大之至,近乎妄爲。耿、符二人聽得面面相觑,俱都說不出話來。
符赤錦料不到她一個嬌滴滴的深閨貴婦,明明身具名家慧眼,卻舍了滿桌寶
物不要,專賭一着暗子,不覺失笑:「妹子,看不出你還是個賭徒啊!乾坤一擲,
忒也豪氣,真個是藝高人膽大。」
沈素雲也被逗粉頰酡紅,輕縮粉頸,俏皮吐舌:「我自小便是小賭鬼啊!我
阿兄帶我來鬼子鎮尋寶,我專挑看起來最舊最破的下手,要是押對了寶,那才叫
一本萬利呢。那時我才六歲,我阿兄可從沒教過我這些道理。」
這話從鎮東将軍夫人的口裏說出,委實太過匪夷所思。
偏生她又生得嬌俏可人,口吻神态均是文靜秀美,教養良好;說有多不相稱,
便有多麽不襯。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十分怪異,蓦地不約而同捧腹彎
腰,放懷笑作一團。
◇◇◇
慕容柔既說了申酉之交用膳,三人雖不敢耽誤時辰,回到驿館時也将近黃昏。
一路上符赤錦與沈素雲并頭喁喁,狀甚親密;耿照則不遠不近跟在後頭,不緻打
擾她姊妹倆談心,一旦變生肘腋,亦能及時護持,小心戒備之餘,暗自又轉心思。
「妹子,」進門之前,符赤錦停下腳步,握着她的手肅然道:「姊姊與你說
的心事,斷不能對人說。連将軍大人亦不可說。」
沈素雲神情凝重,點頭輕道:「我理會得,姊姊不用擔心。但你我既結成異
姓姊妹,我……我想爲姊姊分憂。将軍大人英睿如鏡、清澄如水,眼底顆粒難容,
他若知曉個中因由,必有明斷——」
符赤錦一按她的手背,嚴肅搖頭。
「你夫君不比我夫君。」她輕聲道:「指揮萬軍,将軍縱橫疆場無人能敵,
但若變故生于一榻之外,萬千兵馬都不在身畔,試問誰人堪救?單論武功,那厮
當世罕有敵手,冒冒然打草驚蛇,隻怕對将軍不利。」
一聽「對将軍不利」,沈素雲旋即沉默,片刻才道:「我早知他不是好人。
隻是我一介婦人,不宜預聞夫君事業,但身邊留着這等狼徒,早晚要受其害。便
不爲妹子着想,也斷不能蔽了大人的清明,未能及時防範。」
符赤錦撫臂微笑:「此事我有計較,妹子盡管信我。」
沈素雲似受鼓舞,俏臉上陰霾頓掃,露出花兒一般的燦爛笑容,便如依偎着
長姊的天真少女,說不出的嬌憨可愛。三人跨過高檻,姚嬷、瑟香已在院前候着,
相偕迎了上來,伺候夫人往後進更衣梳洗。
耿照本以爲慕容柔公事繁忙,席上定是高朋滿座,價水流的官場應酬;誰知
慕容柔屏退左右,四人圍着桌子吃飯,讓姚嬷、瑟香布菜伺候,任宣守在廳外,
除此更無旁人,吃的也是六菜一湯的家常菜。
耿、符二人大出意料,連沈素雲也難掩詫喜,這頓飯吃得比想象中更輕松愉
快,沈素雲破例飲了一小盅酒,雪靥醺紅,分外明媚。慕容柔用膳時幾不說話,
三人自也不敢放肆,但将軍的好心情俱在面上,席間悄靜靜地隻聞持羹碰碗、牙
箸點盤之聲,反較白日廳裏自在。
宴罷,慕容柔讓人收拾桌面,沏了壺禦賜貢茶,四人相對啜飲。
沈素雲似慣了靜默用餐的氣氛,并無絲毫不快,對丈夫隻留耿照夫婦用膳十
分欣喜,微醺地端茶就口,巧緻的唇瓣輕抿着細瓷杯緣,杏眸笑成了水汪汪的兩
彎,二十啷當的妙齡女郎頓成了天真爛漫的少女,歡快猶如一頭小雪兔。
慕容柔全看在眼裏,淡然道:「夫人今天可玩得盡興?」
沈素雲乖順點頭,瞇眼回答:「我愛符家姊姊陪我。」她不勝酒力,席間又
無旁人,連口氣也變得嬌憨可喜,渾無将軍夫人身架。
慕容柔望了符赤錦一眼。「有空常來走走。拙荊不愛官場應酬,難得有談得
來的姊妹淘,我讓任宣與夫人一塊腰牌,可自行出入驿館。」符赤錦聽得一凜,
難辨其真心,正要斂衽施禮,卻見将軍一擺手:「坐下罷。茶餘飯後,不必多禮。」
「謝大人。」
慕容柔淡淡一笑,目光移向耿照。
「我不想掃興。十日之期眼看又短去一日,耿典衛如此蹉跎,我料嶽老師必
加緊追查。此消彼長,不可不慎。」見耿照神思不屬,笑道:「鎮東将軍府内,
沒有虛立的軍令狀,稍不留神軍法臨頭,你未必吃罪得起。嶽老師久任本鎮幕僚,
你要多向他學習。」
耿照回過神來,拱手低道:「在下失儀,請将軍恕罪。」
慕容柔淡淡回答:「好啦,二位回去罷,明日早些來。瑟香、姚嬷,扶夫人
回房歇息。」耿、符二人起身道别,相偕出了驿館。
行至大路,符赤錦挽着耿照的臂彎,突然咯咯一笑。
「看來慕容柔挺喜歡你的。」
「怎麽說?」
「他怕你輸哩!暗示你盯緊嶽宸風,必能得到赤眼的線索。」
「喔?」适才席間他分神思索,别說是弦外之音,連慕容柔的話都沒聽全,
連忙央寶寶錦兒解釋。
符赤錦笑道:「你是獨孤天威的人,便立了軍令狀,真要耍賴,溜回流影城
躲将起來,死活不出,也就是了。獨孤天威向與鎮東将軍不對盤,真給逼急了,
就算原本無意庇護,也不會教慕容柔如願。所以這張軍令狀雖然可怕,偏隻你不
怕。」
耿照搖頭。
「我不會賴皮的。」
符赤錦噗哧一笑,見他神情認真,撫着他結實的胸膛柔聲道:「奴奴的老爺
是大英雄、大豪傑,說話算話,不像我們這些女子小人,說話跟放屁一樣。」耿
照也被逗笑了。
「但嶽宸風不同。」她悠然續道:「他畏懼慕容柔,更重要的,鎮東将軍是
他的晉身之階,沒有了慕容柔的重用賞識,虎王祠嶽家莊不過區區一鄉下莊園,
不成門派,難道要做五帝窟的宗主不成?因此尋刀一事,嶽宸風比你着緊;老爺
可以不怕,嶽宸風隻怕連作夢都在找刀。隻消盯緊了他,妖刀赤眼早晚要現形。」
耿照擊掌贊歎:「還是寶寶錦兒聰明!這道理我便想不出。」
符赤錦嬌笑道:「你心思都在别處,自然想不出。你出了一整天的神啦,恍
恍惚惚的,在煩什麽心?」
耿照搖了搖頭,半晌才道:「我在想,赤眼到底是什麽時候給人掉了包。」
「十之八九是嶽宸風……」符赤錦察言觀色,微露詫然:「難道不是麽?」
耿照沉吟不語。除了嶽宸風,還有一個人有機會做手腳,但這麽做毫無道理
……
他已陷在這矛盾當中一整天,終于明白是無解的難題。
對付嶽宸風就像秤上求平,隻要增加秤铊,使與秤物等重就不會輸;一旦秤
铊重過了秤物,秤杆斜向己方,便可能殺除嶽宸風。
但赤眼卻不同。
嶽宸風的嫌疑最大,除了耿照,那厮持有赤眼的時間最長,但這樣做對他全
無好處,簡直自打嘴巴。因他出手奪刀,引來天羅香、集惡道阻截将軍,幾乎演
變成一場成功的刺殺行動;捅出了偌大簍子,末了居然無刀可獻,隻得到将軍
「無能」二字考語。自絕前程若此,還不如橫刀抹脖子算了。
況且,自稱「世間無人能在我面前說謊」的慕容柔,認定嶽宸風說的是實話。
雖可能是有意包庇、甚且就是他與嶽賊串謀,但還是那句老話:以鎮東将軍
或嶽宸風之能,無論所圖爲何,皆不必如此。隻有「那人」盜走赤眼,一切才說
得通——一路想着,兩人又來到昨夜的小巷附近。耿照心不在焉,符赤錦卻清楚
得很,爲免漱玉節弄什麽古怪,刻意比約定提早半個時辰抵達,兩人不入巷内,
卻在左近的屋頂繞了一匝,沒見有潛行都衛或黃島異士埋伏。
「怪了。」符赤錦喃喃道:「莫非騷狐狸轉了性,打算照規矩來?」
耿照聞言一笑,心中亦覺有異。
他與漱玉節幾次放對,深知這位高貴美貌的宗主看可不是省油的燈,雖沒把
寶寶錦兒老挂嘴上的「騷狐狸」考語當真,要說漱玉節會老老實實隻身入城,不
做絲毫準備,實難教人信服。
兩人在檐影深處等了一刻,見一名妙齡少女奔入巷中,不住張望,神色慌亂。
少女約莫十六七歲,生得五官俏麗,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一身翠襖湖裳,容貌
雖是不識,身形卻甚眼熟。
耿照瞥得幾眼,突然想起:「原來是她!」輕拉着符赤錦的滑軟柔荑,低聲
道:「找我們的。下去罷。」
「你認識她?」符赤錦微感詫異。
「你也見過。」挽着她一躍而下。少女倏然回頭,湖水藍的軟緞褶裙如水波
般一漾,裙中似着細薄的紗質裈褲,裹出一小截勻稱美腿來。
耿照見她神色倉皇,舉手安撫,溫顔道:「姑娘今日又來,可是宗主有事,
不克駕臨?」
符赤錦近距離一看,認出是漱玉節身邊的熟面孔,聽耿照一說,登時醒悟:
「原是昨日那條傳話的小母蛇!」再看得幾眼,俏臉一闆,沉聲道:「我想起來
啦,你叫阿纨罷?漱玉節人呢?派個潛行都衛來算什麽?」
那名喚「阿纨」的潛行都衛臉都白了,噗通一聲雙膝跪落:「不是宗主…
…是我自己來的。請典衛大人救救弦子!」
「快快請起!」
耿照一運潛勁,手指未與少女肩臂相觸,一股綿力已将她托起,如春風吹拂,
卻絲毫不容掙抗。阿纨發袂輕揚,苗條的身子再難跪實,浮空般盈盈而起,圓鼓
的酥胸不住起伏;粉頰訝紅,眼中滿是佩服之色。
「弦子姑娘怎麽了?」耿照急問。
阿纨道:「宗主本欲前來,但門中有人不信宗主,說弦子既打開億劫冥表,
聖珠必在她體内;宗主若不能自清,便不讓宗主離開。」
耿照聽得一愣。
「就算打開億劫冥表,怎能一口咬定珠子在她體内?」
阿纨俏臉羞紅,嚅嗫道:「寶……寶珠是至陽之物,一滴珠涎便能使女子受
孕,便……便未沾着女子的私……私密處,亦有可能自毛孔滲入,透體結胎;若
非神君選拔來延續宗脈的女子,尋常連珠涎也不能碰。如此聖物,一旦脫出冥表
禁制,與女子肌膚相觸,傳說會鑽入女子體内,再不肯出來。」
「豈有此理!」耿照轉頭相詢,卻見符赤錦柳眉大皺,重重哼道:「是有這
般說法兒沒錯。但帝門數百年來,誰把兒歌童謠當真了?」
阿纨不敢駁口,低道:「符姑娘教訓得是。是……薛老神君說的。」
耿照這才明白,何以弦子甯将重逾生命的化骊珠交給他這個外人,連碰都不
敢多碰一下。卻聽阿纨續道:「……現下宗主萬不得已,被逼着要剖開弦子之腹,
以證我黑島清白。阿纨求典衛大人速往蓮覺寺,遲了,便救不了弦子啦!」
——剖……剖開弦子之腹?
耿照一下沒反應過來,符赤錦圓睜杏眸,已然發難。
「這等拙劣的請君入甕之計,會上當的才是傻子。」她峻聲冷笑:「回去告
訴你主子,因爲她的自大無聊,化骊珠将繼續在外流落。三日後同一時間、同一
地點,請她自來;若見誠意,典衛大人會考慮與她聊聊珠子的事。」挽着耿照欲
走,誰知愛郎絲紋不動;回過頭來,果見一張躊躇不忍的面孔。
雖萬般不願,但她心裏早有準備,本以爲自己會氣得七竅生煙,誰知事到臨
頭反倒不怒,無奈之中竟隐有一絲驕傲:「隻有我家的老爺這般滾熱心腸,才專
上這種歪當。」明知蓮覺寺是龍潭虎穴,卻不怕與他一闖。定了定神,低道:
「要去可以,我同你一塊兒去。」
耿照輕捏她的小手,搖了搖頭。
「你隻餘三成功力不到,太危險了。」
「她們又不知道!」她咬牙低聲道:「「血牽機」人人皆懼,帶上了我,那
騷狐狸投鼠忌器,興許規矩些。」
耿照仍是搖頭。
「寺中密機關我很熟悉,大占地利。若有什麽萬一,我孤身一人遊刃有餘,
帶上寶寶錦兒,反而施展不開。」不顧阿纨在旁,攬着她的葫腰摟近,兩額相抵,
柔聲低道:「有你在家盼着,我說什麽也要回來。況且我已發過誓,絕不教寶寶
錦兒再受一丁半點兒的損害,你與我同去,我怎能專心應對?」符赤錦還待争辯,
他兩臂一緊,嘴唇貼近她耳畔:「回去找二師父,在山下接應。不管情況如何,
二更天前我必殺下山來。」
符赤錦掙得幾下,才慢慢将臉蛋兒埋在他頸窩裏,動也不動,一股烘熱濕暖
沁入領間衣布,溫溫濡成一片。「你要平安回來……要不,世上也沒有了我。」
「嗯。」
◇◇◇
耿照随阿纨同去,沿途四顧,遠近漁燈點點、波光粼粼,詫道:「不是出城
麽?怎往水港邊來?」阿纨回答:「半夜裏難以出城,走水路方便些。」耿照想
想也是,他持有鎮東将軍府發放的通牒文書,帝窟眼線卻無此便利,自須由水路
潛出。
阿纨領着他登上一條平底快船,那船比水月停軒的前導船「搖月」、「浣月」
還要大些,船艙也寬闊許多。耿照随她推開艙門而入,阿纨點起燈火,艙内幾把
竹椅、一張軟榻,布置得雅緻舒适,一點兒也不像探子舟,說是一條具體而微的
小畫舫也使得。
阿纨低着頭掩門閉窗,将橫栓拉起,轉身緊靠艙門。
耿照注意到她燃了熏香,紫檀幾上的瑞腦銷金獸口中香煙氤氲,袅袅飄散,
不覺蹙眉。
「典衛大人請……請坐。」
話雖殷謹,阿纨依舊背靠艙門,回避着他的目光,低頭嚅嗫:「大人口…
…口渴不渴?婢子先給您沏壺茶可好?」沒等他開口,一扭腰便到了幾前點水沏
茶,慌亂的模樣頗似小鹿逃命,惶惶然不知所以。
耿照四下移目,将艙内景況一一收入眼底,見她纖薄的背影有些瑟縮,滿腔
急怒頓無着落處,心中一絲不忍,終于還是在油竹椅上坐下來。阿纨端着漆盤茶
具等,小心置于手畔,壺口猶見熱氣,水竟是溫的。
「大人請用茶……」
「我不會喝的,阿纨姑娘。」
無視女郎的驚惶,他揮手打斷她的話語。
「這艘船最少要三人才能操帆弄槳、駛入河道,你并不打算帶我出城,更遑
論去蓮覺寺。這是漱宗主的意思麽?」
阿纨呆怔片刻,似下定決心,起身解開腰帶,「唰」的一聲,軟綢自肩頭滑
落,衣下竟空空如也,連肚兜也沒穿。少女光滑緊緻的肌膚在燈焰之下分外耀眼,
腰帶以上再無片縷,益發顯出黑者極黑,白者益白。
「阿纨姑娘!」
耿照不敢正視,餘光瞥見她褪下裙裳,正彎腰翹臀,從褲筒中抽出一條雪潤
潤的大腿——阿纨體型與弦子相彷,隻略腴一些,同樣是窄身削肩、圓腰一束,
連胸乳都是玲珑稱手,尺寸雖不甚大,卻是飽滿滾圓。
身子如此苗條,阿纨的大腿卻出乎意料富于肉感,望之雪綿,稍觸即陷,教
人不忍釋手。耿照瞥見腿心夾處一抹烏卷,哪敢讓她再脫?起身欲阻:「别這樣!
阿纨姑娘……」
阿纨從未在陌生男子面前赤身露體,見他伸臂暴起,吓得驚呼,直覺便要掩
住胸脯,忽想起此行任務,閉眼咬牙,徑将玉乳往他掌間挺去。耿照無奈縮手,
想封她穴道,又見一身雪肉酥盈,何處能着手?長歎一聲抱臂而坐,沉聲道:
「阿纨姑娘,你這是做什麽?」
阿纨裳下未着片縷,連羅襪也沒穿,踢掉兩隻繡鞋,全身已一絲不挂,一手
掩胸一手遮着腿心,仿佛将暈厥過去。
她不如弦子颀長,褪去衣物之後,整個人反而腴了一圈,上身雖苗條,腰下
卻甚豐滿,除了棉花似的大腿,小腿線條亦十分結實,足胫較弦子略粗,肉呼呼
的充滿女性魅力,仿佛半身是少不更事的幼女,半身已是成熟婦人,裸體散發出
濃厚的色欲氣息。
阿纨的容貌堪稱出衆,身段亦十分傲人,盡管情況極是怪異,耿照仍不覺喉
間滾動,咽下一口饞涎——當然他知道這不僅是阿纨的美麗胴體所緻。
「宗……宗主吩咐,」她面頰滾燙,咬牙道:「爲……爲答謝典衛大人對帝
門的恩情,特命婢子獻上禮物一份,請……請典衛大人笑納。」
至于是什麽禮物,已毋須解釋。無論什麽樣的金珠寶貝、神兵秘籍,耿照都
有自信不多看一眼;但漱玉節爲他備下的「禮物」,卻需極大定力,才能抑下一
嘗那份青春雪潤的沖動。耿照端坐垂眸,緊握竹椅扶手,捏得格格輕響仍不自知。
阿纨閉目輕道:「婢……婢子仍是處子之身,兼有黑島正統血脈,天生…
…天生元陰豐厚,對大人功體甚……甚有補益,請大人任……任意享用阿纨。大
人若不能盡興,宗主将命阿纨一死,絕不寬貸。」
耿照不欲與她纏夾,料想附近縱有伏兵,也未必攔得住自己,搖頭道:「阿
纨姑娘,請你回禀宗主,她的「禮物」我收下了,也很盡興。請她三日後巷中一
會,我有要緊的正事與她談。」
阿纨顫聲道:「大人若不要阿纨,阿纨唯有一死。」
耿照歎息道:「你不說我不說,誰能知曉?宗主用她的方式送禮,我也按照
自己的意思收了,情意已至,何須爲難?你縱在焚香爐中添入催情藥物,甚至把
藥下在茶中,也藥不倒我的。我遇過比這厲害許多的迷魂藥物。」說着便要起身。
自從吃過郁小娥的虧之後,他對迷魂香、蒙汗藥益加謹慎。世間罕有比「七
鱗麻筋散」更厲害難防的迷魂藥,阿纨在青銅獸腦香中暗置的淫藥,對「碧火神
功」的效用自是有限阿纨見他如此把持得住,軟的不行,便出硬招對付。
「典衛大人若不肯收禮,宗主定生氣得很,說不定……便會對符姑娘不利
……」
耿照猛然省覺:「不好!我怎麽就撇下了寶寶錦兒,任她自去?」懊悔不已,
本要拔刀殺将出去,見阿纨一絲不挂怯生生的模樣,竟是有恃無恐,不由得投鼠
忌器起來;凝思片刻,沉着道:「宗主若派人埋伏于小巷附近,決計逃不過我二
人之眼。若是分道揚镳之後才派人動手,你等豈知符姑娘的去處?」但阿纨十分
乖覺,無論怎問都不答,似乎耿照不「享用」她,此事便懸于半空,決計沒有個
交代。
耿照歎道:「阿纨,我知你是冰清玉潔的好姑娘,心中也不願如此,你我何
不各退一步,就當……就當是做過了,你讓我離開,盡管回去向宗主禀報便是,
我絕不出賣你。你将寶貴的身子,留給将來疼你、愛你的郎君,豈不甚好?」
阿纨聞言慘笑,顫聲道:「宗主聖明,誰也不能蒙蔽……」話沒說完,咕咚
一聲仰頭癱倒。耿照爲防有詐,運起碧火真氣護住心脈,及時将她攔腰接住,蓦
覺她渾身滾燙,如擁火爐,全身雪肌沁出密汗,嬌軀入懷時「唧」的一聲,汗津
津的幾乎滑出臂彎。
「你……」他突然明白過來:「你也中了催情迷香!解藥在哪裏?」
「沒……沒有解藥。」
阿纨一觸男子肌膚,渾身滾熱,胸口股間泛起大片紅潮,汗出如飛瀑,片刻
蒸騰飄散,可見血沸。耿照沒見過這麽厲害的春藥,轉眼阿纨氣若遊絲,呼息滾
熱異常,中人如灼,更何況呼出這等沸息的女體?
「喂!弦子之事是真是假?符姑娘呢?你這毒該怎麽……」
他急急追問,但阿纨兩眼翻白神智已失,隻不斷吐出熱氣,難以言說。
當日在紅螺峪,琴魔曾爲他闡述淫毒之理:交合并不能解去催情藥物,隻能
做爲散去旁症的手段,或發散陽毒,或促進循環,在藥性化消前得保不失;隻有
極少數的毒以陽精爲解方,如赤眼的「牽腸絲」。
漱玉節派了個美麗少女來誘惑他,顯然不是想讓兩人雙雙身亡。
這樣安排的目的,顯然就是此毒的散症之法——而她摸透了耿照的性格,此
毒副症猛烈,毫無轉圜;唯有如此,一切才能按照她的期望直線推展,沒有橫生
變量的可能。
「可惡!」
——比之紅螺峪時,他已不是那個懵懂躊躇的少年了。
耿照将艙門、舷窗通通打開,一把将青銅獸腦、漆盤茶器掃入江中,抱着滾
燙的阿纨放倒榻上,大大分開她的雙腿,掏出陽物抵緊玉戶。那迷香既是催情藥
物,自弄得她泌潤如漏,但被升高的體溫一蒸,愛液全成了濃厚蜜膏。
碩大的龍首在股間磨蹭幾下,麥芽精似的液膏滿滿塗了一胯,所經處無不抹
開條條黏膩,宛若拔絲。耿照前端微微陷入兩片美肉,隻覺縫裏烘熱難言,仿佛
插着一團沸漿,隐帶着強大的吸啜力道;尚未挺進,肉菇已被蜜縫噙住。
僅僅是下身相貼,耿照便已出了大汗,江風灌入亦不覺寒。
「阿纨姑娘,我來了,你……你忍着點。」
但阿纨早已失去意識,绯紅的身子不住抽搐,晶亮的口涎從張開的櫻桃小嘴
旁蜿蜒而下,或許是較汗水更爲黏稠之故,并未被體溫蒸散,一路從面頰、頸颔、
鎖骨蔓延到榻上。她從一名羞怯少女變成這副癡态,不過轉眼工夫;再拖下去,
就算救回性命,也難保不損及腦識。
要救的人可能不隻她一個——耿照捏着她綿軟的股間一頂,陽物排闼而入,
裹着滾燙的蜜膏「噗!」插進她身子裏,一舉貫穿那圈薄薄的嬌韌,奪走了少女
的清白之證。
——好……好燙!
陽物像被灼傷似的,一驚之下便想拔出,少女「啊」的一聲挺腰,烘軟的膣
壁痙攣起來,仿佛想把侵入者擠出去。原本壞損的人偶就這樣被龍杵注入了生命,
瞬間又變成活生生的小動物。
耿照再無猶豫,一手一隻,将兩團嫩乳饅頭捏在手中,當作抽送的支點。阿
纨的乳房玲珑飽滿,略一收攏便捏得滿掌,充滿彈性,頂端的乳蒂膨翹如尾指,
與杯口大的乳暈均作瑰麗櫻紅,說不出的淫豔。
本想緩來,以免少女難以承受,才一放慢動作,膣中溫度倏然升高,阿纨意
識又漸模糊,張嘴死死吐氣。他把心一橫,抱住少女柳腰,擡起綿股,「啪啪啪」
的用力抽送!
阿纨腰肢懸空,雪臀被掐在雙掌之間,肥美臀肉陷住十指,被插得滋滋有聲,
飛濺的淫液夾着絲紅,宛若碎瑩。
耿照料不到她這麽個嬌小人兒,竟有這般腴臀,膣中油潤潤、熱烘烘的,分
不清是肉嫩、液滑,抑或破瓜血膩。阿纨未必是他遇過最緊湊的處子,但膣中烘
熱之甚,快感倍增,不由得大聳大弄起來。
阿纨被一陣蹂躏,體内陽躁抒解,體溫略降,開始大量出汗,神智稍一回複,
頓覺下體劇痛難當,咬牙忍得片刻,搖頭哭叫:「疼!嗚嗚嗚……典……典衛大
人……好疼!不要了、不要了……」
耿照知一放慢速度,陽躁積聚,不免前功盡棄,身下不停,柔聲撫慰:「忍
……忍着點,這是爲你好!」
阿纨身爲潛行衛,受過嚴格的忍痛訓練,但股間從未經曆這般痛楚,鐵一般
的猙獰巨物在其中進進出入,疼中帶着難以言喻的刺癢、酸麻、快美、擦刮異感,
吓得她六神無主,掙紮去推他的胸膛:「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好痛…
…求求你典衛大人……饒了阿纨……」
哀叫聲令男子興奮起來,一把撥開小手,索性将她翻過了來,從身後狠狠插
入!
阿纨趴在榻上,本想回臂推拒,雪臀又失陷魔爪,那枚雞蛋大的鈍尖沾着黏
潤貫入紅腫的陰戶,像要貫穿她似的,「啪!」一聲撞進嬌軀深處!
阿纨叫也叫不出,睜眼劇顫,随之而來的是更強更深的抽送,更疼痛也更快
美,直到膣底某處被插得迸開,猶如花房熟裂,一大股、一大股的陰涼漿液湧出,
似無止盡……
第六八折火融冰消,玉節何守或因藥物催情,抑或牝犬般的姿态帶來強烈的
羞恥,意識稍複的少女旋被推上高峰。
阿纨身子一僵,處子元陰激射而出,一注接着一注,竟不稍停。
初經人事的玉戶被插得滿滿的,紅腫的洞口撐似薄膜,充血的陰蒂陰唇擴成
了一隻豔麗的桃環,死死嵌着肉柱根部;嵌合處明明無一絲縫隙,卻不住汩出花
漿,豐沛的液量迅速漫過棉絮的含水限界,淅淅瀝瀝而下,在艙闆積出淺淺一窪,
宛若失禁。
「啊、啊、啊、啊……」
少女的喘息與緊縮若合符節,夾着非自律性的抽搐,上身酥軟于榻,将飽滿
的胸脯壓成兩團嬌綿;雙膝更是軟似爛泥,緊并着斜斜歪倒,雪股挂在男兒掌間,
一松手便要「啪!」一聲癱下。
洩身之後,膣内依舊燙得吓人,處子元陰卻是寒涼之物,陽物仿佛被一張漱
過熱湯的小嘴含着、喉底又有一團異涼湧至,汁水填滿了所有绉褶縫隙,裹着粗
長溢出洞口,濺濕了男兒股間——滾燙的依舊滾燙,清涼的卻異常清涼,水火絕
不交融。
若是昔日的青澀少年,怕已丢盔卸甲,一洩如注。此刻耿照卻穩守精關,猶
能細品少女的初次高潮,但覺汁涼肉燙紛至沓來,龍杵竟又粗硬些個,彎翹着要
将少女頂起。
阿纨「嘤」的一聲雪股大顫,埋首細細嗚咽。
耿照料她出汗極多,又洩出了大量的陰精,陽燥稍解,該是醒轉的時候,憐
其破瓜,柔聲道:「阿纨姑娘,你醒了麽?是不是疼得緊?」
阿纨顫抖搖頭,半晌才呻吟道:「大……好大……好……好硬!嗚嗚嗚…
…」那「硬」字一出口,火熱的膣中一掐,掐得漿水泥濘,雪股顫搖,大大勾起
男兒欲念,直想抱着圓翹的大屁股狠狠蹂躏,雙掌微收,十指都掐入股中,卻無
一絲骨硬,最後才爲驕人的彈性所阻。
耿照捏得興起,阿纨卻悄靜靜的沒甚反應,陰中又黏膩起來,滾燙一如前度。
耿照警醒:「不好!交合一停,陽毒又漸次積累,這……卻要如何問話?」隻得
狠起心腸抽送。
阿纨翹臀趴卧,被插得垂頸亂搖,股間唧唧膩響,蒸去水分的愛液十分厚重,
三兩下便刮出大片乳白,塗滿整個陰部,微帶腥麝的強烈氣味極是催情;抽插一
急,還不時發出打入空氣的呼噜聲響。
這景象本就淫靡,少女的臀股又是難得的腴美,耿照低頭見紫紅的怒龍杵進
進出出,沾滿乳沫,被阿纨細小豔麗、沾滿落紅的肛菊一襯,更覺陽物威武難當,
淫興大盛,「啪啪啪」地悍然進出!
桃紅色的裸背沁出大片汗珠,片刻陽毒抒解,阿纨又迷迷糊糊哭叫起來,揪
緊錦褥搖頭:「好……好難受……大、大人……大人……啊、啊、啊……」玉趾
蜷起,破瓜痛楚漸漸麻木,快美旋将理智吞沒,少女既害怕又無助,沾着處子落
紅的臀瓣不自覺地抛挺,承受身後男子推撞,不知是閃躲抑或迎湊。
激情的爆發飛快抽幹了她的體力,阿纨「嗚」的一聲癱軟如泥,連扭臀的力
氣也沒有了。
耿照不敢半途而廢,索性讓她趴下,屁股微拱,跨上她腴軟多肉的腿根,雙
手掰開臀肉,連充血的處女陰戶都撥成了兩瓣山茶花似的濃豔,龍杵長驅直入,
「唧!」擠出大把乳漿,沾得雪股間紅白一片。
「啊——!」
阿纨受傷似的昂頸,嬌軀一顫,将臉埋進枕中呻吟。
耿照「啪唧!啪唧!」撞着雪白的屁股,這樣的姿勢插入極深,但阿纨的屁
股幾乎反饋了所有沖擊,腹底一撞入綿軟的臀肉便即彈開,緊并的大腿反使陰道
更緊湊,仿佛抵抗着男子的侵入。
阿纨美得死去活來,雙手掐緊繡枕,幾乎将織錦揉碎,忘情叫喚起來。
耿照見她神智漸複,兩手向後一撐,慢慢将陽物抽出,直到肉菇卡住洞口肉
膜,扯得她一哆嗦,才又裹着漿膩深入。沒了撞擊的反彈力道,股間酥嫩抵擋不
了堅挺,随着巨物深入不住輕顫。
阿纨尖叫起來,雙腿死命顫抖,雪臀卻不由向上挺翹,仿佛被陽物抛頂着,
身子越拱越高。
「阿纨,你說弦子将被剖腹,可是宗主命你說的?」
「唔、唔……哈、哈……是……是……啊啊啊……」
她迷失欲海,竟是有問必答。耿照略微放心:「幸好弦子姑娘平安無事。」
加緊撻伐:「你說宗主派人去擒符姑娘,也是假的?」
阿纨想要點頭,卻被插得亂搖螓首,片刻才勉力呻吟:「假……啊啊啊啊
……假的……我騙……大人……啊啊啊……」所慮皆得圓滿答複,耿照再無挂礙,
用腳分開少女的膝蓋,手掌插入榻間鏟起一雙玉乳,整個人俯貼她汗濕的裸背,
插得阿纨滿滿的:「阿纨這麽乖,典衛大人弄得你美美的,好不?」
「好……好……阿纨要、阿纨要……嗚嗚嗚……」
她被摟得側轉身子,屈起左腿,每一插均是全根盡沒,美得魂飛九霄,高高
擡起的左腳無助晃搖,玉趾忽張忽蜷,幾欲痙攣;股間的濃厚氣味更随汗水大量
蒸騰,如蘭如麝,無比催情。
耿照伸頸探前,與她四唇相貼,堵住少女的尖聲嗚咽。兩人腿心嵌成十字,
龍杵一輪逼命急挑,蓦地阿纨舌尖發涼,失控的呻吟拔尖兒一飄,閉目抽搐,似
将氣絕,陰中湧出大片膩漿,又痛丢了一回。
五帝窟純血女子的元陰乃練功聖品,阿纨所出十分滋補,竟不下寶寶錦兒,
但量不及寶寶錦兒豐沛,洩身的美态也不如她銷魂。
耿照守住精關收斂心神,一一将元陰吸化。處子元陰增益功力,效果非凡,
碧火神功所至,心頭忽生微妙感應,不及拔出陽物,徑抱起嬌小的阿纨返身疾退,
口中叫道:「尊駕既來,何不一見?」
「嘩啦」一聲艙隔碎裂,一條烏影破牆而出,雙掌推送,所對竟是——阿纨!
「殺人滅口麽?」
耿照重重一哼,鼓動真陽,雙臂挾雄渾内力掄轉,卻苦了挂在身上的阿纨。
他全身内勁澎湃,尚未消軟的陽物更是堅逾金鐵,真氣鼓蕩的瞬息間怒龍暴脹三
分,饒是膣裏膩滑依舊,阿纨卻已抵受不住,抱着他的頸子嘤嘤尖顫:「好硬
……好硬!啊啊啊啊——!」竟又小丢了一回。
來人出手飛快,一擊不中随即變招,勁力不強,仗的是出招刁鑽,極是難防。
可惜世間徒手之巧,難出「薜荔鬼手」其右,耿照回護阿纨,冒險與之拆解,
兩人越打越快,砰砰之聲不絕于耳,忽然耿照倒退幾步,踉跄坐倒在汁水狼籍的
軟榻之上,面色煞白。
他臀股重重一頓,阿纨被頂得身子大跳,腿心「唧!」漏出花漿,呻吟嬌膩,
分明極是動情,嘴角卻淌出一抹血絲,臉蛋軟軟偎在他頸窩裏,一動也不動。
「我錯了。」
耿照一口真氣轉不過來,本欲伸手撫胸,手臂卻軟綿綿地擡不起來。
「你從頭到尾都是針對我。佯攻阿纨不過是誘我出手罷了,宗主真是好心計。」
「那也虧得典衛大人憐香惜玉。若換得是嶽宸風之流,此計不過是徒勞而已。」
來人抿嘴輕笑,發上的飛鸾金簪不住晃搖。隻見她大袖長裙、雲肩披帛,一
身打扮形制雍容,周身卻隻有白绫、黑紗二色,正是五帝窟之主「劍脊烏梢」漱
玉節。
她假意攻擊阿纨,誘得耿照出手相格,招式看似輕巧,卻暗藏一門剛猛無匹
的重手法。耿照吸化元陰不及收功,過招本就兇險;等他察覺時,真氣已被重手
法打亂,連帶使身上的阿纨也受了内傷,暈死過去。
漱玉節輕移蓮步,姿态優雅,似不覺眼前景況有什麽好尴尬的,怡然行至榻
前,瞥了阿纨乳沫狼籍的股間一眼,鼻端嗅得濃烈的愛液氣味,輕哼道:「沒用
的丫頭!連點小事也辦不好。」
耿照心中有氣,沉聲道:「還請宗主惠賜解藥。」
優雅的貴婦人淡淡一笑。
「阿纨是我手底下人,典衛大人倒比妾身上心了。」大袖一揮,昏迷不醒的
阿纨自耿照身上飛起,越窗而出,「噗通」一聲落入江中。夜間江水冰冷,不小
心失足墜落即有性命之憂,何況是陽毒未盡、身負内傷的阿纨?
耿照眦目欲裂,怒道:「你——!」掙紮欲起,無奈動彈不得。
漱玉節看在眼裏,露出滿意之色,随手點了他的穴道,轉頭吩咐:「撈将起
來,帶回蓮覺寺去。這裏用不着你們了。」艙外掠過兩抹苗條的漆黑衣影,沖她
一躬身,旋即消失不見。
「她中的「火融冰消」藥性還未全退,凍不死的。典衛大人既親身嘗過,當
知那體内火熾欲融的滋味,非是舞文弄墨而已。」漱玉節見他神色不善,微笑道:
「此方沒什麽解藥,甚至不是害人毒物,不過是帖催情助興的偏方罷了。」
耿照心想:「原來這害人的淫藥叫「火融冰消」。」且不論對藥的觀感,這
名兒又勾起了适才在阿纨體内熱烘烘、暈涼涼的銷魂記憶,绮念頓生,龍杵不由
一跳,益發昂揚。
漱玉節面頰微紅,水汪汪的妩媚杏眸中閃爍着一絲惡作劇得逞的狡黠,儀态
仍是端莊華貴,眼神卻與印象中素衣禮佛的「帝門宗主」大相徑庭。倒是耿照無
比尴尬,強要收束心神,偏偏真氣又難以運行。
(難怪寶寶錦兒一直喊她作……)
一縷香風飄過鼻端,打斷了他的思緒,漱玉節竟輕輕巧巧坐到身畔。
榻上的墊褥泰半浸濕,還聞得到阿纨膣中的黏膩腥甜,異嗅濃厚,夾雜着落
紅血氣、汗味刺鼻,光聞就覺淫靡不堪。漱玉節竟不避腥穢,一屁股坐了下來,
圓潤的香肩輕挨着耿照。
耿照一顆心怦怦直跳,不知怎的卻有些厭憎,吞了口唾沫,澀聲道:「宗
……宗主爲何不按約定來見,卻……卻要使這些個手段?你……宗主!」嗓音一
緊,原來她以指尖挑開他半掩的衣衫下擺,滑膩的玉手探了進去。
「宗主請……請自重!在……在下有要緊之事要同宗主說。」
「大人以爲妾身做甚?這些安排,便爲同大人說這「緊要之事」。」
漱玉節的口吻一派淡然,涼滑的指甲在他腹肌上輕輕擦刮,檀口方吐出「緊
要」二字,玉指已「啪!」一聲剔開衣布,令他的肚臍完全袒露——此際自然不
見有絲毫異樣。
「這件事,隻能你跟我談,毋須旁人。因爲珠子在你體内,而隻有我知道是
怎麽回事。」
她微笑着伸出食指,以尖細的指甲輕刺着臍眼,似覺耿照蹙眉忍痛的模樣很
是有趣。
「化骊珠是從這兒進去的,是也不是?」
「你……宗主卻是如何得知?」
世間唯一知曉這個秘密的隻有寶寶錦兒,耿照不曾告訴别人。但若要找個甯
死也絕不會洩漏給漱玉節知曉的人,世間大概也隻一個寶寶錦兒而已。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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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玉節淡淡一笑。
「有些事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但總要有個知道的人。」正色道:「這是帝
門宗主代代相傳、絕不能洩漏的秘密:化骊珠,是活的。據說一遇血肉活體,便
會鑽入其中,那日弦子回報珠子在你身上,我便猜到會有這種結果。」
耿照暗忖:「她倒是沉得住氣。」
漱玉節似讀出他的心意,笑道:「大人不用佩服,妾身實沒安什麽好心。依
本門曆代宗主秘傳,化骊珠乃鱗族聖物,非真龍不能當;一旦鑽入凡夫俗子體内,
必定鼓爆凡軀,便如閉镬煮水,炸得屍骨無存。」言下之意,是她遲遲等不到化
骊珠破體而出,逼不得已才來赴約。
耿照沒理會話裏的尖銳譏诮,暗自凜起:漱玉節所言不虛,若非當日他以
「入虛靜」的法門死中求生,逼得化骊珠與他融合,婦人的盤算應不緻落空。
漱玉節見他面無表情,以爲他不信,曼聲道:「畢竟三百年來,從未發生過
這樣的事,故老遺言,難免會有些出入。但無論如何,妾身總知道得比典衛大人
多些。」
耿照本想問「可有取珠之法」,話到嘴邊又吞回去,片刻才道:「我猜宗主
并無取珠之法,否則動手取出便是。又不能殺人剖腹,化骊珠與我血脈相連,既
是活物,隻怕宿主身亡,珠子也有危險。我猜的是也不是?」
漱玉節閉口不答,俏臉掠過一絲霜寒。
「你很聰明,典衛大人。」
「這話宗主已然說過了。」
耿照甯可她出言嘲笑自己、盡情發洩怒氣,或許狠狠折磨他一頓後再将化骊
珠取出,也不願聽她認得這樣幹脆,閉目歎道:「既然如此,宗主可有打算?」
漱玉節的聲音出奇地冷靜。
「能納化骊珠而不亡者,唯真龍之體耳。就讓妾身瞧瞧,典衛大人究竟是不
是化骊珠等待了千年的真龍之身……」溫溫的香息噴在頰邊耳畔,令腿間的猙獰
巨物硬翹更甚。
耿照臉紅耳熱,忽覺胯間一暖,赫見漱玉節取來一方柔軟布巾,以幾上的溫
茶浸濕了,細細替他揩抹陽物上的穢迹!漱玉節生性好潔,手腳又利落,眨眼便
将龍杵上半涸的愛液血絲等擦去,一路往股間抹去。
她的手比象牙還白,玉指修長,動作十分靈巧;掌心的色澤是淡淡的绯櫻,
又似梅漬糖膏,拇指指丘玲珑飽滿,即使隔着溫茶布巾,仍覺綿軟膩潤。
這景象連在耿照的夢境绮想中都不曾出現過:素來高高在上、一呼百諾的高
貴美婦人親身服侍,來做這等侍床婢子的羞人私活兒,是何等的香豔!回過神時,
下體已硬得發疼,彎刀似的怒龍脹成了豔麗的紫紅色,杵身上青筋暴虬,圓鈍的
龍首不住上下搖晃、一跳一跳的,大顯雄風。
漱玉節正将陰囊輕托掌間,拈布擦拭囊間绉褶,見陽物昂揚,不禁微眩,紅
着臉别過頭去;想自己堂堂一尊、守貞十七年,平生隻給過一個男人,一夜缱绻
便懷上女兒,此後再不曾爲其他男子所染指,連嶽宸風再三逼迫,亦難越雷池一
步……今日卻爲一名陌生少年行這等娼妓之舉!
她突然羞怒起來,索性扔去布巾不再打理,左手五指一捏,又尖又細的指甲
微微刺入繃得紫亮光滑的陰囊表皮,皮肉之痛倒還罷了,膨大腫脹的囊丸卻是男
子全身陽氣所聚,是無數軟硬功夫的罩門。
漱玉節隻是輕輕一掐,蓦地耿照身子劇顫,發出痛苦的悶哼,無奈仍動彈不
得,隻能不住抽搐,面色煞白。漱玉節出了口惡氣,倒不敢真壞了他,見胯間的
雄性象征竟不消軟,依舊勃挺傲人,淡然笑道:「典衛大人真真好男兒!如此異
禀,威武不屈,你早些出來,也不用多吃零碎苦頭。」
耿照倒抽一口涼氣,腹股間悶痛未絕,咬牙道:「你……你說……什……什
麽出來?」額間冷汗涔涔,恍如雨下。
漱玉節乜眸微笑:「大人裝什麽傻?化骊珠乃延續帝窟純血之物,你若是真
龍之體,與化骊珠結合後,陽精中必有使我族女子受孕、誕下純血的龍涎。你還
能不能活命,就看這個了。」素手輕捋杵身,忽被陽物的滾燙吓了一大跳,又縮
回來;片刻一咬牙,以食、中二指捏成小圈,上下套動。
起初動作并不純熟,然而她心靈手巧,再加上指觸極是膩潤,套弄漸趨滑順;
見耿照閉目咬牙、昂首擡頸之餘,不時睜眼來看,心中羞怒莫名,随手抓起那條
浸了溫茶的濕布往他臉上一蓋,冷道:「非禮勿視!大人見諒。」但聽布底嗚嗚
有聲,也不知是抗議或呻吟。
沒了男子的灼熱注視,雍容華貴的美婦人稍覺安心,膽子也大了起來,移目
細看那條昂藏巨物:粗、硬、燙手自不待言,更兼色澤豔麗,光滑飽滿,便似最
最上等的紫檀劍柄,握感十足頗爲稱手,竟覺有些可愛。
她将那物事反手握住,便如持劍一般,于綿軟的掌心捋進滑出,生澀漸去,
益覺順暢。原來掌裏出了層薄汗,更加細膩潤滑。
套弄片刻,見耿照抽搐嗚聲,心中一喜:「來了麽?」臉烘耳熱,分不清是
大功告成松了口氣,還是心湖隐起波瀾,漾起多年未有的漣漪。誰知狠套一陣,
仍不見陽精射出,忽覺不對,趕緊揭開布巾,耿照這才吸到空氣,忍不住大口吞
息。
他差點被濕布巾悶死,怒火登時蓋過欲焰,怒道:「你好歹是一門之主,這
樣做不覺荒唐麽?你……讓阿纨姑娘……你設計我玷污她,就爲了什麽真龍之體?」
漱玉節亦覺尴尬,惱怒卻大于羞赧,冷冷道:「阿纨那個不中用的丫頭,她
的身子污潔比起鱗族千年之傳、帝門血脈延續,又算得什麽?她若辦事牢靠,何
須我這般作賤!」
「你……」耿照虎吼道:「可惡至極!」長身暴起,猛将她撞倒在榻上!
這下變生肘腋,漱玉節全無防備,背脊一碰墊褥才又彈起,耿照與她身子相
貼,幾乎撞進懷裏,臂圍已失,情急下右肘一收,無聲無息往他腦後撞落,應變
不可謂不高。
可惜這眨眼間的殺意,在碧火神功之前無所遁形。耿照本能往下一滑,抱住
美婦蛇腰,眼耳知覺才反應過來;見漱玉節肩頭微動似要出手,用力将她一翻,
以肘壓制背門!
漱玉節回臂不得,扭着屁股掙紮幾下,倏地右足反勾,同樣無聲無息,腳跟
徑取他股後的「尾闾穴」!這式原是「蠍尾蛇鞭腿」裏的陰招,在她使來,與瓊
飛可說是天地雲泥,再加上出腿前刻意擰腰扭臀,混淆動靜;心計之工,猶勝招
數。
偏偏她遇上了「碧火神功」。
耿照上身不動,腰下突然甩出榻外;幾在同時,漱玉節「唰!」羅裙翻起,
一條雪酥酥的渾圓玉腿如月牙倒挂,彎似蠍鈎,套着羅襪鳳履、不盈一握的小腳
丫子勾了個空,腳跟幾乎蹴中自己的背心,露出兩瓣粉嫩雪股,裙中竟是一絲不
挂。
她慣穿華服,裙裳内外數重,外加大帶、蔽膝等,裙底本就不穿——非是帝
窟宗主标新立異,而是服制自來如此。裈、褲等本爲方便勞動,豪門富戶的金枝
玉葉又毋須下田,重衣腰纏之下再穿褲衩,怕連解手亦不能夠。
耿照無心春光,蓦地肘下一動,漱玉節趁他半身淩空,便要掙脫壓制。他運
起玄門正宗的碧火功訣,将下墜之力悉數挪至肘底,内力一催,重如兩名耿照相
叠,又将漱玉節穩穩壓住,扭身坐回她大腿間;腳掌内勾,制住她的小腿。
「放……放手!」
漱玉節亂發披面,咬牙嘶咆,低沉沙啞的嗓音宛若雌豹,與先前的溫文婉約
判若兩人。耿照真氣尚未調勻,這兩下實已耗盡了所剩不多的體力,不住荷荷喘
息,俯身道:「宗……宗主!你答……答允了不……不再動手,我……我便放
……放開……」
漱玉節突然尖叫:「别……你……你退開!」拱腰大掙幾下,似要向前匍匐,
可惜徒勞無功。
耿照還沒緩過氣來,猶有些眼花,隻覺身下如陷堆雪,所坐之處比棉花還軟,
偏又無比滑溜;杵尖擦過一抹黏膩淺溝,又窄又狹,濕暖無比,突然想起她裙裳
翻過腰際、下身一片赤裸,怒龍杵正刮着雪股間的泌潤,逼近美婦人的嬌羞秘處
……
他俯身時,陽物恰巧挑入婦人腿間,漱玉節的大腿膚若凝脂,渾圓修長卻不
失肉感,腴美得并不起腿心來;杵尖由股後斜斜壓入,竟是全無阻礙,直抵玉門,
吓得她失聲驚叫。
耿照正欲起身,又聽她低聲說了幾句,話語悶在發中;反複幾次,均未聽清。
他小心避開股間要害,拱着胸膛湊近她頸背:「宗主?你說什……」冷不防漱玉
節猛向後仰,腦後的飛鸾金簪朝他面上撞去!
千鈞一發,耿照及時避開角銳處,左眼卻被紗髻上的嵌金鸾飾撞個正着,薄
薄的掐金鎖片撞得扭曲,飛落地面。耿照「啊」的一聲慘呼,左眼鮮血披面,一
時難以視物。
(我、我瞎了……我瞎了?我……我瞎了!)
上半身掙脫的漱玉節擰腰揮臂,正要出掌,蓦聽一聲虎吼,兩肩一痛,耿照
右手五指扣進她的右掌、左手五指扣進她的左掌,力氣之大幾乎要将掌骨捏碎,
「砰」的一聲将她重重按回,堅硬如鐵的胸膛撞上背脊,夾着鮮血氣味的滾熱噴
息幾乎灼傷她的頸背:「我……我究竟做了什麽……你竟要置我于死地!」
「若能取珠,一百個耿照我也殺了!」漱玉節咬牙切齒,發了瘋似的拼命掙
紮:「珠子若毀,鱗族的千年之傳、本門純血……這些通通毀于一旦!你……你
之罪孽,死上一千遍、一萬遍也不夠!我殺了你……教我……教我殺了你!」
耿照自問對五帝窟仁至義盡:救弦子、救瓊飛、救薛百螣、救楚嘯舟,不計
五裏鋪、赤水古渡的舊怨,深入五絕莊機關取億劫冥表……就算在除去嶽宸風的
諸般理由中,也有幾分是爲了這些素昧平生的不幸人們。而漱玉節,卻爲區區一
枚珠子取他性命!
「你……」他狂怒起來:「無可救藥!」
漱玉節奮力掙紮,嬌潤的臀股不住頂着、蹭着,滾輪似地彈撞着他的下體,
兀自不覺,恨聲道:「你……你絕不是我們等待的真龍!你這種人……怎麽可能
是複興鱗族的天命真龍!」
提到「真龍」,耿照想起被扔進江中的阿纨,益發惱火:「你還敢說!爲了
子虛烏有的古老傳言,你讓她來做這種事!」漱玉節奮力扭轉,嘶聲道:「她連
命都是我的,我叫她死她便得去死,算得什……呀!你……你别來!」
兩人胸背相貼,耿照那物事被她夾在股溝裏,角力間汗出如漿,臀瓣磨得水
聲滋滋,險象環生。她屁股偶然一頂,陽物抵了個空,登時滑過菊門,落在會陰;
漱玉節屁股再一落時,等于自将蜜縫往杵尖摁去,兩片黏潤酥脂被擠蹭得微微剝
開,臨門僅隻一線。
「不……不要!」婦人吓得尖叫起來,原本的頤指氣使、高高在上蕩然無存,
急道:「使……使不得……不要!」
耿照真氣滞濁、胸口悶痛,益發惱火:「黃花閨女的貞節不算什麽,你連女
兒也生了,還有什麽使不得的?」
他眼額上創口頗深,血流如注,神識已有些恍惚;被她光潔的裸臀頂撞幾下,
煩躁已極,心想:「難怪寶寶錦兒罵你作「騷狐狸」!這當口徑拿肥臀勾引男人,
裝得什麽貞節烈女!」忘了她一意掙紮哪管這些,口幹舌燥,欲念大起,啞聲道:
「你……你不是想方設法取精麽?我……我這便射給你……滿滿……滿滿射在裏
頭!教你……教你再生個純血女兒來,瞧……瞧瞧我是不是真龍!」
「你……無恥!啊……」
灼熱的吐息噴在她敏感的頸背耳畔,連飛濺的津唾都能燙壞人似的,漱玉節
吓得魂飛魄散,半身酥軟;偏生恐懼使久曠的嬌軀更加敏感,所有感知被極之放
大,杵尖抵處又麻、又癢、又疼,股間液湧如注,蚌嘴蔔蔔吐出花漿,将杵尖沾
得濕滑晶亮。
她雙手被牢牢按住,兀自拼命向前爬,腰後成摞的绫羅裙绉被男子結實的腹
肌壓住,漸漸婦人的鵝頸從領中掙出,接着是圓潤如水的裸肩,連頸後的肚兜系
結亦清晰可見……她竟将自己從衣中「拔」出些許,試圖避開身後的威脅。
漱玉節的股肉極軟極綿,直如彈松的大白棉花,陽具反而不易施力。耿照趴
在她背上連戳幾下,肉柱卻滑過蜜縫,撞上陰戶頂端的勃挺肉芽,發出水滋滋的
「啪唧」勁響。
婦人「啊」的一聲昂頸顫抖,聲音膩似呻吟,那極其敏感之處被硬物一撞,
激痛中竟伴随着強烈的快感。
耿照迷迷糊糊湊近頸背,她濕發下雪肌瑩白,體溫蒸騰出蘭麝般的帶汗甜香,
本想張口咬下,忽見發中浮出一枚紅豔豔的綢帶結子,打作蝴蝶般的曳尾雙環,
轉念間绮想翩聯、難以遏抑,咬住帶尾一扯,肚兜便即松開。
漱玉節雖小露香肩,但以她一身華服嚴實,耿照若不勻出雙手,别說是解開
繁複的纏腰,就連衣襟也打不開;肚兜縱無系結,至多在衣内微微松開,仍是貼
緊外衣奶脯,有什麽緊要?
安心不過一霎,忽然肩領一繃,「嚓」的一聲裂帛清響,耿照竟咬着她的後
領扯下一小幅來,吐出口中的帛片發絲,刺碜碜的下巴抵住她嬌嫩的裸背。漱玉
節驚魂未定,背心另一條帶子又被咬斷,勒緊處熱辣辣的一痛,肚兜頓時攤落。
她雙丸平壓榻上,兩腋溢出大團乳廓,渾圓細白,乳量極多。
漱玉節頸長肩削,背胛細薄,骨感得恰到好處,裸出的半截肩背比之阿纨,
玲珑處竟絲毫不遜于少女,當真是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瘦,更凸顯出雙乳的肥
碩;居高一望,薄窄的玉背下倒扣着兩隻偌大玉碗,圓乳、細身仿佛分屬兩人,
合在一起卻兼得其美,半點也不突兀。
兩團雪肉之下,壓的卻是一條黑綢綴裏、大紅鑲邊的绫羅肚兜,肚兜上緣折
起一角,兜面似是濃冶的棗金紅,淫媚勾人,與她一身的玄素極不相稱。
他微微一怔,咬牙道:「是誰無恥!守貞婦人,穿得這般娼亵!」欲拔龍杵
貫入腿心,好爲阿纨報一箭之仇。
漱玉節私亵被窺,又羞又怒,緊并雙腿以阻陽根;耿照腰一擡,她便拱起棉
花似的雪臀,不讓他拔出重入。兩人你頂我撞,私處摩得汁液飛濺,速度益快,
明明陽具并未插入,情狀卻與交媾無異;逼命處如此,快美處亦如此。
婦人勃挺的硬蕊摁上陽物,被磨得充血紅腫,本隻一縫的玉蚌漸漸被肉柱擠
開,兩片肉唇小嘴般不住開歙,噙着擦滑的杵身……不知何時,檀口所吐從咒罵、
驚呼、喘息到嗚咽輕哼,又變爲咬唇呻吟,她腿股酥軟,蜜縫間快美難言,已跟
不上男子的動作。
耿照亦氣喘籲籲,咬着她的耳垂頸背道:「忒想男人,裝什麽三貞九烈!我
便再給你個純血女兒,讓你挺着大肚子,回去做你的宗主,嘗一嘗受人指指點點,
究竟是什麽滋味!」這原是爲了替寶寶錦兒出氣,然而一想到婦人大腹便便、腹
中胎兒卻是自己所種,憤恨之餘,居然大感興奮,隐約已有一絲洩意,趕緊來尋
花徑,以免錯失良機。
漱玉節嬌軀劇顫,雪臀卻打擺似的不住挺湊,難以自停,猶有一絲神智未失,
嗚咽道:「不……不行……不可以!不要……嗚嗚嗚……不要……」
她股間極綿,寶寶錦兒美肉腴膩、豐乳肥臀,股間亦嬌綿動人,但漱玉節卻
與她不同,不止嬌嫩,更兼有「輕」、「軟」、「松」、「彈」等特質,便如彈
松的上等棉花,陷手之至,難有比拟。黑島女子,似都有此異質,纖薄如弦子、
玲珑如阿纨,俱都生就兩瓣肥美誘人的綿股。
耿照在阿纨身上有過經驗,知道這棉花似的綿股蠻力難進,擠開她的大腿,
陽物對準洞口,咬牙道:「你不是口口聲聲要延續宗脈麽?你有了瓊飛還不夠,
我便教你多生幾個!」肉菇剝開蜜縫,便要貫入。
漱玉節身子一僵,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突然反握他的手掌,緊夾于乳側,
仿佛要在欲海沒頂前抓住最後一根浮草,失聲哭叫:「我的女兒……不是爲了延
續宗脈所生!她是……嗚嗚嗚……她是……啊、啊、啊……我的女兒!」
耿照已至極限,聞言一凜,卻隻來得及挪開分許,膨大的杵身一跳一跳的,
滾燙的濃精激射而出,盡數射在她充血的外陰附近。
漱玉節本以爲貞操難保,眼角不禁迸出羞恥的淚水,忽覺巨物遠離,還沒來
得及欣喜,一條滾燙的液柱已狠狠撞上玉戶,一觸便炸得漿碎,卻能清晰感覺液
柱的堅硬形狀,瞬間竟生出「猛被插入」的錯覺。
強勁的噴射一時未絕,勃挺的陰蒂被熱漿一注接一注地擊打,産生難以言喻
的快感,像被無數細小的珠粒噴擊,又似小頑童屈指彈打,既痛又美,漱玉節幾
乎翻起白眼,嬌軀大顫,玉蚌吐出小股清漿,宛若失禁;蚌嘴歙合之間,濃精兀
自猛烈噴射,擊中深藏在蜜肉裏的腫大陰核,接連将久曠的美婦人抛上尖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射得她股間一片黏糊,連烏卷的陰毛、充血的蜜唇都覆滿濃漿。
美态狼籍的婦人嬌軀癱軟,抱着他的手掌閉目喘息,方才的角鬥拼搏恍如一
場無的之夢,連股間的戰栗快美也變得毫不真實。
——其實耿照也不明白,自己爲何在最後關頭改變了主意。
或許是因爲他并不喜歡這樣,以蠻力欺淩女子,即使面對漱玉節也一樣;或
許正如她迷亂時偶一脫口,懷上瓊飛對她來說并不僅僅是爲了宗脈的延續,她在
冷酷非情的「帝門宗主」身份之外,同時也是他人的女兒、他人的妻子,以及他
人的母親。
體内真氣略一調勻,腦識頓時清醒許多,對懷中的半裸美婦忽覺歉咎,隻是
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讓我起來。」她輕聲道。
耿照依言放手。她頭頂的黑紗簪飾早已四散,發髻松脫,曳着一頭烏黑汗濕
的亂發,腳上的鳳頭金履不知踢到何處,連羅襪也在掙紮中脫落一隻,裸着一隻
姣美的玉足。
乳色的濃精射滿婦人腿心,有的沾上衣榻,更多卻是射在她雪綿股間,襯與
飽滿的恥丘、黏糊糊的烏亮卷茸,淫靡之餘,竟有股純稚之美,襯與殘妝素發,
說不出的凄豔惹憐。
華服沒什麽衣袋之類,漱玉節随身連手絹也無,漲紅的蒼白雪靥掠過一抹嬌
疲,勉力擡起素手,将腰裏的半截肚兜扯出,襟内一雙玉乳輕晃,失去撐托的乳
房墜得低圓,鎖骨以下拉成一片斜平,極瘦的人兒身上挂着兩顆玉球,飽實處難
以相接,微向兩側挺凸;酥紅的蒂兒向天昂起,不顯乳垂,反倒尖翹誘人。
耿照看到這雙美乳,腦中卻不自禁地想到寶寶錦兒。
光論胸乳之碩,漱玉節決計無法與寶寶錦兒相比,甚至不如比例完美的二總
管、形狀堅挺的明姑娘,但妙就妙在她腰窄身薄,原不該有這般驚人乳量。如此
纖細的美人兒,胸前卻挂着兩枚渾圓玉乳,肥瘦各取其最美處,任誰看了都難以
移目。
她細細抹着玉戶殘精,蚌中除了淫水花漿,還淌出乳狀小塊,原來耿照噴發
太過強勁,竟隔空射入,連她自己也不知射進多少,暗自心驚:「怎……怎會這
麽厲害?萬一插……插了進去,豈不是……豈不是射死人了?」以她的身份,若
然有孕,勢必在門中掀起滔天巨浪,此際她卻暈陶陶的不想煩心,一想到那個
「死」字,不由得全身酥麻,花底一松,差點要丢,勉力用肚兜掩住;感覺差不
多流淨了,才包成一團握在手心。
那條棗金紅的绫羅肚兜果然極豔,兜面以金線織繡,花樣繁複不俗,也不是
頸下腿間的保守款式,長度隻比媚兒的短肚兜略長,隻到香臍以上,才能從華服
纏腰中扯出。
在媚兒之後,耿照知道這樣的短亵衣至少有兩樣好處:托住雙丸,以減輕碩
乳負擔,以及行淫取樂劍及履及,省事方便——漱玉節若真能把持,未與男子苟
合,挑這樣大膽花俏的款式,多半是了方便自渎。
漱玉節将收集了殘精的肚兜小心叠好,貼着裸胸收入懷中,整襟順發,又拾
回鞋襪穿上。耿照也沉默穿上衣褲,取布巾按住額上傷口,盡量不接近軟榻,忽
聽她低聲道:「多……多謝你。」
有什麽好謝的?耿照不禁苦笑。
到底是他對婦人做了逾矩之行,這種事到哪兒都是錯的,不會因爲他懸崖勒
馬而變得比較有德。正想着要如何賠罪,漱玉節又低垂眼簾,低聲道:「自我男
人離開,這十多年來沒人再碰過我。便是我貼身的婢女婆子,也隻替我梳梳發、
捶捶肩而已,我連沐浴都不愛有人伺候。符赤錦興許與你說過純血延續的那些故
事,但我平生從未有過第二個男人;除了我女兒的父親,我的身子誰也不給。」
望着楚楚可憐、似羞似怨的凄豔美婦,耿照卻想着她懷裏那條棗金紅兜,想
象堂堂一門宗主屏退左右、褪得隻剩貼身亵衣,像媚兒一樣分開大腿,纖指挖着
玉戶淫水橫流、顫抖呻吟的嬌态,趕緊垂落目光,驅散腦海中的香豔绮想。
漱玉節自是不知,兀自并腿坐在榻上,微露酣倦的模樣更增美色。
「典衛大人,你之前的舉動十分無恥,但我必須謝謝你懸崖勒馬,讓我不緻
失去保守了十七年的貞節,我知那樣很不容易。兩相抵過,我想我們可以言歸于
好了,你說是不?」
耿照沉聲道:「便是你我抵過了,誰又來抵阿纨姑娘之失?宗主的貞節寶貴,
何以阿纨姑娘的貞節便不值一文?我實是不明白。」
漱玉節注視他良久,濃睫低垂,淡淡一笑。
「典衛大人如此着緊阿纨,也算情義深重啦。便由妾身作主,将阿纨許配給
大人可好?」
耿照一愣,紅着臉拼命搖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能……這……唉!」
漱玉節促狎似的笑道:「是了,典衛大人一聽弦子有難,忙不叠趕來搭救,
其實大人心裏更歡喜她些。這樣,她二人均出身黑島,妾身就當嫁了雙女兒,将
她倆都許配給大人可好?」
「如何使得!」耿照簡直吓壞了。「我……不是……」
漱玉節露出恍然之色,抿嘴笑道:「原來如此。看來大人還是喜歡弦子多些,
我便将弦子許配給大人,做爲貴我盟證。至于阿纨麽,我會替她覓個好婆家,典
衛大人不用擔心。」
耿照壓根沒這個念頭,被她一頓搶白,頓覺頭暈腦脹,一時不知該如何還口。
漱玉節以爲他遲疑起來,「噗哧」一聲,睜大了眼睛:「你是真歡喜弦子呀!」
耿照這才會過意來,知她有意相戲,沉着面孔不說話,雙臂抱胸,定定等着
她開口。
漱玉節自顧自的笑了一陣,漸漸收聲,半晌才擡眼看他,目光沉銳。
「你惱我視阿纨如無物,我不怪你。過去幾年,我歲歲送出本島的美貌少女,
供嶽宸風淫辱,裏頭有要喊我姑姑阿姨的,有的則是我看大的家臣愛女。我非是
不痛,隻是學會了如何待心痛如常事;縱使心痛如絞,該犧牲時就要犧牲,誰都
一樣。
「嶽宸風的紫度神掌雖厲害,我五島多的是不怕死的豪勇義士,蟻群食象,
不緻讓他猖狂如斯;那厮真正得以挾制五島的,恰恰是你體内的化骊珠。爲收回
此珠,一百個阿纨也剮得,即使她是我的親外甥女。」
阿纨如此美貌,元陰滋補不遜于神君嫡系的符赤錦,耿照隐約覺得有異,此
刻方知竟是漱家的血裔。
(如此說來,她便是瓊飛的表姊妹了?)
她的容貌、體态雖與漱玉節不像,一旦知道兩人有如此相近的血緣,再回味
起适才的激烈交媾,胯下婉轉嬌啼的少女竟與漱玉節的形象相叠合,破瓜的刺激
與射精的痛快被血緣連綴起來,插的是她、射的也是她,仿佛又狠狠痛嘗了眼前
的甜熟美婦一回,餘韻中更添幾許銷魂。
當年嶽宸風血洗紅島,漱玉節知勢不可爲,在化骊珠回歸前難以硬撼,便将
族中幼女編入潛行都,或變造身份,或移花接木,盡力保存黑島的血脈。如阿纨
這般親近的血緣,是留待将來有一天嶽宸風向她母女伸出魔掌時,賴以周旋的重
要棋子。
漱玉節并不愚笨,耿照心想。不像是會被古老無稽的傳言牽着鼻子走的人。
她不惜一切也要奪回的化骊珠,決計不隻是一枚殊異的珠子,背後定有天大
的幹系。
「化骊珠到底是什麽,宗主?」
「這個秘密在你之前,沒有任何一個外人知曉。沒想到今天居然在我手裏壞
了規矩。」漱玉節輕輕歎息着,一雙妙目凝着他的面龐:「典衛大人可曾聽過龍
皇應燭飛升,遺言其子玄鱗的故事?」
耿照點頭。
「聽過。」
數千年前,龍皇應燭君臨東海,命臣民與人族通婚,透過兩族融合,使繁衍
困難的神族得以枝繁葉茂,鱗族從此遍布東海,但也失去了變化獸形的神力。應
燭統治百年後,于龍庭山飛虹頂飛升,遺其子玄鱗爲帝,繼續統治東海。
玄鱗爲維持龍族神力,不肯娶凡女爲妻,三百年而壽元盡,駕崩後始現龍形。
從此玉螭王朝諸帝,再也沒有能變化神龍的。
「這個故事,還有不爲人知的後半截。」漱玉節道:「玄鱗活了三百年,這
是龍身的壽限。但随着死亡腳步的逼近,玄鱗逐漸明白父親騙了他:龍皇應燭再
也不會帶任何人回歸幽窮九淵,祂希望祂的子民統治大地,與地上萬物同生同死。
「悟得這個道理時,玄鱗已老得無法再回幽窮淵,于是殚精竭慮,創制了一
門奇術,這門術法能以魂魄寄體,形同不滅;玄鱗在死前将魂魄移入他人體内,
用以延續生命,尋找恢複龍身的方法。不幸的是:在娶了凡女之後,鱗族的繁衍
能力雖與人族一般昌盛,壽命卻變得和凡人同樣短暫,不過短短三十年的光陰,
這副軀體便已不堪使用,須另覓軀殼移轉。」
耿照聽得毛骨悚然,心想:「這是……奪舍大法!」
漱玉節神色凝重,森然道:「就這樣,玄鱗隻得不斷轉換身軀,尋找再造龍
身、重返幽窮的方法,又過三百年,終于出現契機。」
「是……是什麽樣的契機?」
「典衛大人可知三千世界之外、十億萬佛土之間,有曆永劫而不生不滅者,
爲一大事因緣往來諸世界,有如傳燈;彼世界曆十三億四千三百八十四萬年,由
成而毀,乃至此世界。」見耿照一臉茫然,婦人輕道:「我們所在的三千世界,
不過是一粒沙,佛度世人,由此沙至彼沙,沙滅而佛不滅;因緣流轉,不外如是。
玄鱗困在凡軀中輾轉三百年、所等到的契機,便是天佛降世!」
第六九折天佛降世,兆現玄鱗「天佛降世?」
「嗯。」
漱玉節颔首,不自覺地揪了揪襟口。她交領雖高,無奈衣下已無裹胸的兜兒,
襟布一緊,兩顆沉甸甸的玲珑玉乳便在绫羅布面上一陣晃搖,不僅渾圓的乳形宛
然,連兩顆乳梅都挺翹浮凸,比赤身裸體時更加引人遐思。
「便在玄鱗徘徊塵世之際,「佛」來到了東海。傳說天佛降世之時,仿佛日
墜星沉、流火蔽天,獸禽走避,地動山搖,世人皆驚懼不已,但玄鱗身負六百年
的武功智識,當世絕無敵手,遂往佛降處一探,成爲東洲大地上第一個面佛之人。」
耿照突然想起了淩雲頂。
——那個神秘莫測、被「天觀」七水塵以芥子須彌之術隐藏起來的秘境,就
是當初龍皇玄鱗與天佛初遇的地方吧?
那是「佛」踏上東勝洲的第一步,更在那裏留下無數謎團,成爲人人競逐的
神秘寶藏,因而有了淩雲三才的巅峰論戰,寫下智絕傳說的新頁。但在漱玉節所
說的故事裏,同樣還是那處淩雲頂,卻搖身一變,成爲玄鱗之願的契機……
在那裏,到底還藏有多少秘密?
漱玉節不知他心中計較,繼續道:「天佛傾聽玄鱗之願,在東海之濱起出了
玄鱗三百年前所抛棄的真龍殘軀,以無邊法力淬成化骊珠,珠中蘊藏了龍之一切
本然,境比身而爲龍的玄鱗還要透徹。
「天佛對玄鱗說:「龍若吞下化骊珠,便有足夠的神通力令蒼龍之血回歸,
但你已不是龍,吞下此珠,你的身軀将化爲齑粉,霧散煙消。因你創的這門移魂
術,違反了天地間的自然生滅,故有此報。」
「玄鱗又驚又怒,想了很久,終于想出一個辦法來。他潛入皇宮,以奇術占
奪了其二十二世孫少騰的身軀,又回到天佛面前,道:「這具肉軀流着真龍的血
脈,總可以使用化骊珠了罷?」
「天佛隻看了他一眼,搖頭:「這具肉身與先前那具,差别極小,龍的血裔
已十分稀薄,幾近于無,同樣受不得化骊珠的神通。」玄鱗聽出佛的話語中似有
保留,便說:「世尊若能讓蒼龍之血重臨大地,吾便教吾之子民潛心事佛,千秋
萬世,絕不離棄。」」
這個說法令他想起了蓮覺寺的大佛機關、轉經堂秘構,還有那隻無比精巧、
神秘莫測的金盒「億劫冥表」。明姑娘說制造這些難以想象的精巧奇器,或許正
是大日蓮宗的修行法門之一……這個傳統,說不定還是從佛世尊處傳下來的。
「天佛答應了麽?」耿照追問,不覺微蹙濃眉。
他自小家中誦經念佛,所奉與東海流行的粗淺末道不同,乃是央土帶來的大
乘經典,隻覺故事裏的佛世尊遠不如經中超然,再加上研制機關奇器的嗜好,倒
像身具神通法力與超凡智識的普通人,雖不免突兀失望,又覺頗爲可親。
漱玉節嚴肅點頭。
「天佛留下玄鱗一臂,道:「此血肉中兼有人龍,我将從中化出一心法,令
汝不論移至何身,均能結成龍血,吞珠化骊。」玄鱗大喜,便讓天佛的侍者們四
出傳道,東海遂成爲東洲最早受佛法教化的地方。玄鱗則返回皇宮,以少騰的身
份執掌國政,靜待天佛完成心法的那一日。」
時光飛逝,轉眼又過四十年,少騰的身軀又老又病,已不堪使用,玄鱗隻好
将皇位傳給少騰之子翔颛,然後再奪取翔颛的身體……對已等待了六百年的玄鱗
來說,四十年不過一晃眼罷了,他的耐性早已超越塵世間的悲歡離合、愛憎喜怒,
沉砺得像是幽窮九淵下的海底岩山,曆經千萬年的深水動蕩也磨之不平。
然而佛卻辜負了龍皇的期待。
淩雲頂一别,玄鱗再也不聞天佛之語,直至滅度,佛将教團傳給了弟子,對
心法卻隻字未提。玄鱗并不死心,他堅信佛已完成心法,隻是不肯拿将出來,他
一代一代的占奪子孫的軀體,與天佛教團的領袖們勾心鬥角,探查結成龍血之法,
始終無法如願,倏忽而又三百年。
期待落空的玄鱗終于發怒,傾王朝之力對天佛僧團展開了毀滅性的報複——
當然是假他的五十六世孫滂墜之名。玉螭王朝的武裝軍隊沖入寺院,抓走教團的
首腦們,瘋狂屠殺僧侶信衆,再将屍體殘垣付之一炬。被捕下獄的高僧遭到恐怖
的嚴刑拷打,卻拷掠不出任何有關于心法的事來。
僧團殘衆紛紛向西、向南逃出,隻有極少數不肯離開,躲了起來,靜靜等候
黑夜退去、黎明到來的時刻。但黎明将至之前總是特别黑暗,北方的異族亶父消
滅了衰頹的玉螭王朝,肆虐東海,而後央土人族與南方的神鳥族又驅逐了亶父人,
成爲東海的新主……紛亂的時代持續了整整一百年。
百年之後曙光終現,暗地裏養精蓄銳的教團,帶領徒衆占據東海一隅,建立
起以僧團爲中心的佛國淨土,主其事者自稱「大日蓮宗」,由此揭開了東海三宗
共治的序幕。
按蕭谏紙的考據,玉螭朝的信史最多三百年,龍皇應燭是鱗族部落的共主,
在位短暫,其子玄鱗放逐父親取而代之,但篡奪者的王位注定難以久長,不久便
被另一支部族推翻,該部族酋成爲新的共主,接受了各族獻上的「少騰」帝号,
意即「飛上青天的年少英主」。首開滅佛先例的滂墜則是暴虐的王朝末帝,其号
寓有「久候大雨不至的天上墜龍」之意……
《東海太平記》記載的曆史寫實而血腥,漱玉節的故事卻是神話傳說,荒謬
得令人戰栗不止;雖是難以置信,複覺興奮刺激。
「宗主的意思是……」耿照心中充滿疑惑,但又非毫無道理:「由少騰至滂
墜的三百年間,玉螭王朝的皇帝通通都是玄鱗?」
漱玉節一雙妙目凝着他,淡淡一笑。
「我初聽之時,也覺不可思議。」
但比之漱玉節,耿照不應如此驚訝。在她的世界裏,甚至沒有「奪舍大法」,
耿照親身經曆過琴魔之奪舍,玄鱗用這種方法在世上多活了六百年,似也不是難
以想象之事。
「就算化骊珠能使真龍複生,」耿照蹙眉:「像這種毫不猶豫奪取自己骨肉
之驅的人,活轉過來又如何?更遑論屠殺僧衆、壓迫人民等惡行。宗主舉族數百
年間所期盼的,便是這般「真龍」?」
漱玉節一點也不生氣,平靜垂眸,面露微笑。
「善惡諸行,因時、因地而異。大日蓮宗既是理想佛國,如今何以不存?鱗
族壓迫人民,爲何我族之天元道宗能與其他二宗并立?央土王權壓服東海,抑道
宗爲「薮源魔宗」,魔宗亦與蓮宗、儒宗餘脈相互結合,共抗外敵……世事流轉,
豈能一概而論?」
耿照仍是搖頭。
「誠如宗主所說,既然世事流轉、不可一概而論,又何必苦苦等待真龍回歸,
平白做出偌大犧牲?倘若世上無有真龍,五帝窟這些年所受的犧牲荼毒,豈非枉
然?」
「正所謂:「吉兇未來先有兆。」」美婦人理了理雲鬓,淡然道:「典衛大
人平日燒不燒香、拜不拜佛?信不信圖谶,講不講運合命數?三十年之間,前後
兩度妖刀亂世,異族入侵、天下大亂,央土皇權幾易……這些,算不算是兆頭?
若還要不信,那麽琉璃佛子将履東海,欲帶回出走多時的大乘佛法,促使三乘歸
一,重現大日蓮宗之盛;這會兒連能納化骊珠而不滅的人都出現了,你還說這不
是征兆?」
耿照啞口無言,忽然省起:「說不定她禮佛虔誠、遍履寺院,也是爲了尋找
那部傳說中的化龍心法。」想了一想才道:「我非指宗主之言爲虛,但宗主的故
事卻有個極大的漏洞。連玄鱗子孫的肉身,都被佛世尊說「血脈稀薄」,受不得
化骊珠的威力,但我祖上來自央土圻州閣萊郡,沒有一丁半點兒的東海血脈,顯
然帝門故老遺說之中有所疏漏,與實際發生不盡然相符。」
「請恕妾身無禮。」
她微微一笑,水汪汪的杏眸中掠過一抹狡黠,襯與微勾的眼角,當真有股說
不出的妩媚。耿照突然發覺:她隻有在人後才會顯露這一面,在衆人之前端莊高
貴的「宗主」,其實有着少女般淘氣的眼勾,隻是青澀盡去,釀以歲月風霜、江
湖曆練,淬成了甜熟馥郁的醉人韻緻。
「典衛大人的身世,尚有許多不明處,要說「沒有一丁半點的東海血脈」,
稍嫌武斷。大人知曉自己的母親是誰麽?尊君耿翁可是你的親生父親?」
耿照面露詫色,随即明白過來:「她派人調查過我的來曆。」欲言又止,搖
頭低道:「總之我出身平凡,總是不會錯的。我不是什麽鱗族之後。」
漱玉節淡淡一笑,目光轉銳。
「既然如此,或與大人打開「億劫冥表」的法子有關?」
她怡然笑道:「妾身研究過盒上的文字,雖不明所以,但似是一門心法口訣。
大人可能在不知不覺中練了一門武功,恰巧便是佛世尊秘傳的化龍之法,早已成
真龍之軀……」忽然閉口,妙目凝着眼前的少年,神色十分古怪。
耿照的思慮與她同樣飛快,嚴肅接口:「倘若如此,我已納了化骊珠,怎還
沒變成一條神龍破空飛去?」說着低頭檢查雙掌,又瞧瞧身後,大搖其頭:「沒
長爪子沒長鱗,屁股也沒尾巴。慘了,我真的不是龍。」
漱玉節被逗得忍俊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最後索性扶腰掩口,放懷大笑。
耿照繃緊的精神略一放松,也笑得直打跌;勉強定了定神,正色道:「宗主,
打開盒子的方法,恕我不能奉告,但我保證與天佛心法應無關連。如若不然,我
現下該要擺着尾巴飛上天去。」
漱玉節雪靥酡紅,屈指輕抹眼角,彎着柳腰輕揉小腹,又嬌又恨地瞪了他一
眼,還未開口,又「嗤」的一聲低頭抖肩,笑得花枝亂顫。耿照歎息:「宗主,
我說笑話不頂在行,也難爲你這麽捧場。」
漱玉節好不容易收了笑聲,手按腰腹,搖頭道:「我十幾年沒這樣笑了,原
來笑起來是會要人命的。典衛大人,你真是深藏不露啊。」兩人相視而笑。
「關于這枚化骊珠,宗主有何打算?」
「請典衛大人給妾身一天的時間,明日此時,我們在此地相見。當然是一
……一個人來。」她說這話時俏臉微紅,旋又恢複。「倘若珠并未融入大人體内,
珠是珠、人是人,那便容易許多。妾身有位相熟的醫道大國手,眼下正于本門處
作客,以其神技,自體内取珠不傷筋脈應非難事。」
耿照幾次聽她提起,忽然一凜。
「莫非是「血手白心」伊黃粱?」
「典衛大人好識見!」漱玉節贊道:「妾身特請伊大夫前來,爲貴友換接雙
手筋脈,目前所需的藥材、場所都已準備停當,這幾日之内便要動手。伊大夫乃
當世無雙的外科聖手,有他親自操刀,貴友雙手複原指日可待,大人勿憂。」
◇◇◇
「伊黃粱在蓮覺寺?」符赤錦圓睜杏眼,不由得叫了出來。
「不止。」耿照兩手一攤:「昨兒咱們陪将軍夫人逛鬼子鎮時,伊大夫已至
驿館,給那厮診治。我們在大廳的那會兒,說不定伊大夫就在後院廂房之中。」
符赤錦扼腕道:「可恨!千載難逢的良機,騷狐狸怎不趁機弄死他!」嘴上
雖這麽說,卻非是咬牙切齒,反倒低首蹙眉、久久不語,看似凝然多過懊惱;不
是真恨漱玉節辦事不力,而是心知必有不可乘勢的困難,正在苦苦思索其中關竅。
耿照心想:「寶寶錦兒雖與宗主不睦,要說到彼此相知之深、默契之好,世
間難有出她二人者。」須知寶寶卧底在嶽宸風身邊,以美色侍敵,卻從未向任何
人吐露,連薛百螣、杜平川這等老江湖亦被她瞞了過去,唯有漱玉節摸清她的性
格,知其必有圖謀。
兩人表面針鋒相對——說不定心裏也還是——卻有意無意相互配合、彼此掩
護,符赤錦成功移轉嶽宸風對美色的貪婪,令他無暇染指漱玉節母女、何君盼;
漱玉節則有意使她在五島之内的處境更加艱難,正釋嶽宸風之疑,無形中保護了
符赤錦……
關于這些,這兩個女人從未形諸言語文字,甚至連直面相對的機會也無,把
她們聯系在一起的是聰明才智、細膩觀察,女子天生的靈敏直覺,以及對共同敵
人的深惡痛絕。
耿照在畫舫柳岸與漱玉節分手後,施展輕功直奔棗花小院,進門還未過戌時,
符赤錦與紫靈眼正準備出城接應,院中熟悉的獸臭略顯淡薄,問起才知白額煞已
先行一步。小兩口相見自是甜蜜驚喜,符赤錦見他左眼眉上創口凄厲,心疼得不
得了,取清水布巾處理過後,細細敷藥包裹,俏臉微寒,冷道:「是騷狐狸下的
毒手?」
「沒事,一點小誤會。」耿照伸手挽她,寶寶錦兒咬唇狠笑,杏眸裏殺氣騰
騰,輕輕一掙便要起身,卻被愛郎摟住。「好啦好啦,坐着陪陪相公……咦,寶
寶錦兒的手怎這麽涼?」
她回過神,臉上又浮現溫柔心疼的神氣,柔順地偎着他。「我怕死啦,怕你
有個什麽萬一……我心裏想,騷狐狸要真敢動你,我幾百刀、幾千刀的剮了她,
絕不讓她好死。」
耿照對她全無隐瞞,将畫舫上的事如實說了,連差點射在漱玉節身子裏的糗
事也和盤托出。原以爲寶寶錦兒聽了要生氣,不料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
嘻嘻笑道:「老爺就是忒好騙!心軟什麽?依我說,合該狠狠地搗進去,這麽弄
她、這麽弄她……死去幾遍又活轉過來,再一把灌得騷狐狸滿滿的,讓她呼天搶
地的哭叫讨饒,末了還要懷上幾尾小狐狸才好。偏生就你,濫好人一個!」促狹
似的瞟他一眼,連說帶比的,又自顧自地咯咯嬌笑。
比拟交合的手勢自是不雅,但她素指纖纖,圈起圓兒來又細又巧,還勾着蘭
花尾指,玉筍似的一根尖長食指往圈兒裏進進出出,又抹又挑的極不老實,竟藏
有許多花樣,淫亵之餘,又說不出的俊俏好看。
耿照趕緊将她雙手按下。
「别!好好一個姑娘家,多不象話!你不怕給小師傅看見?」
符赤錦見他臉紅得像顆大柿子,可愛極了,忍不住逗他:「有什麽不象話的?
你對我做的……可不象話多啦。小師傅見了正好,我跟她告狀去,說相公壞死了,
夜裏都這麽弄寶寶錦兒。」
耿照被逗得心癢難搔,一把将玉人抱到腿上,作勢解她衣帶。「那好,咱們
實做一回,夫人給說說怎麽弄才象話,着下回一定改。」符赤錦驚叫起來,知道
這玩笑開不得,連連讨饒,才哄得他将此番積極檢讨押後一些,待夜裏回閨房再
議。
棗花院裏是三位師傅的居停,耿照也不敢太放肆,嬉鬧一陣,歎息道:「寶
寶錦兒,我怕你生我的氣,但你不生我氣了,我又覺得對你不起。你要是罵罵我、
數落我幾句,我心裏舒坦些……總之,我下次不會啦,會再警醒些。」
符赤錦坐在他大腿上,輕輕撫摸他的面頰,溫香的吐息呵在他鼻尖唇畔,中
人欲醉。
「說我不喝醋,那是騙人的。但我不喝阿纨、甚至不喝漱玉節的醋,因爲我
知道在老爺心裏,一百個她們都比不上一個寶寶錦兒。」見耿照拼命點頭,忍不
住咯咯嬌笑,片刻輕歎了口氣,正色道:「你是老實人,是她們設計你,占了你
的便宜,也不是你對我不住。好在我家老爺厲害得緊,在這種事情上是決計不吃
虧的,明兒你去跟那騷狐狸見面,找機會奸了她,狠狠插她幾回,等她嘗到了滋
味,醒着也想作夢也想,咱們偏不給!到時你再當着騷狐狸的面好好弄……弄寶
寶一回,饞也饞死了她!」
說到後來自己也覺害羞,但腦海中的畫面香豔旖旎,漱玉節那騷狐狸吃不到
卻又饑火燎天、可憐兮兮的模樣仿佛就在眼前,她紅着臉咯咯直笑,連身子都烘
熱起來。
耿照費盡千辛萬苦,才抑下将她就地正法的淫念,腦袋都快被熊熊欲火燒幹
了,勉強吞咽饞涎,趕緊将話題轉開,兜回正事上。
無巧不巧,漱玉節口中的「醫道大國手」正是一夢谷的神醫伊黃粱。此人與
五帝窟的淵源甚深,漱玉節竟能請動他來爲阿傻移植天雷涎接續筋脈,還掉耿照
的這條人情債。适巧嶽宸風放出消息要找伊大夫,五帝窟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輸誠
的機會。
更巧的是:因帶沈素雲出城去遊玩,耿、符與漱玉節的人馬失之交臂,來不
及交換嶽賊負傷的情報。以伊黃粱出神入化的醫術,連斷臂牛腿都接得起來,說
不定便治好了嶽宸風的傷勢。
「不,恰好相反。」耿照見她露出沉思的模樣,突然展顔一笑:「宗主說,
根據伊大夫事後的轉述,嶽宸風的傷勢無可救之藥。」
符赤錦愕然擡頭。「這又是怎麽一回事?老爺,你别賣關子啦。」
嶽宸風生性多疑,受傷的消息自是秘而不宣,隻派人層層戒護,将伊黃粱送
進驿館。伊黃粱脾氣古怪,漱玉節以爲是将軍有疾,反複叮咛适君喻:「伊大夫
行事出人意表,說話直來直往,不管什麽武林規矩。但他本事極大,于朝野施恩
廣博,不能輕易傷害。請主人上禀将軍,務必多多擔待。」适君喻再三保證伊大
夫的安全,這才順利将人帶出了蓮覺寺。
誰知伊黃粱一見嶽宸風,便冷笑道:「你這人滿臉陰鸷,鷹視狼顧,平生絕
不信人。我本事不夠大,治不了你的傷,請!」竟連拱手也懶得,轉身便走。嶽
宸風不由一凜,忙起身陪禮,向他問個究竟。
伊黃粱冷笑:「我要探你的脈象,摸清你全身行氣的理路,你給不給看?若
要以金針探穴,你太陽、膻中、命門這些要害讓不讓刺?我平生最厲害的就是動
刀,開膛剖腹、切胳膊接腿,你不讓我幹這些,何不上街随便找個郎中?反正也
差不多。」
嶽宸風被擠兌得說不出話來,面色陰晴不定。
這「血手白心」伊黃粱畢竟是五帝窟薦來的,誰知她們有沒有勾結?别說動
刀,便是金針刺穴也不行。
伊黃粱冷笑幾聲,負手道:「這樣就給難住,我還叫什麽神醫?早知道你是
這副德行了,刁民敗症,理所當然!怨得誰來?你的毛病,我用眼就看出了九成,
針刺刀切不用,這脈嘛,懸絲聽一聽就算了,當是補那一成。」取出紅線,讓嶽
宸風自縛手腕胸口。
以嶽宸風的修爲,憑幾根紅線想震死或勒死他,連在江中傷他的神秘老漁翁
也做不到,這話說來純是糟蹋人。嶽宸風面上不好發作,默不作聲綁好紅線,伊
黃粱按、挑、撚、勾,如撫琴弦,片刻松手道:「很好,果然與我所料相同。這
傷沒治,請了。」回頭便走。
「大夫留步!」
嶽宸風霍然起身,一晃眼便攔在門前,殘影如黑羽翻飛,餘光依稀可見。
「請大夫指點一二,在下必重金酬謝。」
伊黃粱冷笑。
「你再動真氣,死得更快!你此刻心俞、肺俞兩穴是不是隐隐刺痛?環跳穴
的酸麻,應該比昨兒更加強烈了罷?運氣之時,身上是不是有幾處癢如蚊叮,卻
又隐帶酸澀?」随手比劃幾處,嶽宸風面色越來越難看,忽然抱拳俯首:「還請
大夫施救!」
「我說了,沒治。」
不理會他的陰沉面色,伊黃粱取出一根刺穴金針,拈至嶽宸風面前。
「傷你的,乃是五道無形的銳利真氣,比這針更細,故你毫無所覺;卻比玄
鐵烏金更堅,準确刺進五處真氣運行的必經處,如下楔打樁。你一運動内功,真
氣經這五處的削切磨砺,已與原功不同,搬運間必傷心脈。
「不能治,是因我找不到比它更細微的醫具,你拿鐵鍬掘得出魚刺麽?傷你
的這門武功,我平生聞所未聞,精準犀利之至,堪稱天下間第一等手眼。我的本
事大不過這人,所以沒治。」
嶽宸風聽他說得分毫不差,疑心稍去,兀自沉吟。一旁适君喻急道:「這該
如何是好?」
伊黃粱乜他一眼,冷笑:「放着别管就好。你不運真氣,那五根氣針難不成
繃出來刺你?那人若要殺你,不用五道真氣,小小一道紮你心口,利落省事,大
夥兒都不麻煩。他真正的目的,怕是要你一生别再動武。」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嶽宸風凝思片刻,虎目微擡。
「大夫知那五道真氣紮在何處?」伊黃粱冷笑着一哼,答案不言自明。
嶽宸風拱手道:「我料當今之世,再無第二人能識得,大夫必有解法。」
伊黃粱看了他半晌,忽然一笑。
「你殺人的念頭全寫在臉上,隻差沒說出「若不能治,今天休想活着離開」
這種老掉牙的壞人聲口。眼前,你隻有兩條路走:第一,終生不動武,同那五道
真氣比命長,看是你先阖眼,還是它先完蛋。
「這會是場漫長的比試,以你的根基身骨,說不定真的能赢。至于這五道真
氣寄體引發的雜症,有我在就不用怕。」
嶽宸風重重一哼,嘴角微揚。伊黃粱以此爲退路,說明他也不是不怕死;人
隻要貪生,就不是鐵打不壞、毫無弱點。
「恕嶽某無此打算。虎無爪牙,何異于貓?」
「做貓不好麽?不是玩就是睡,諸女不禁,随地野合,比人舒心一百倍。」
他自現身以來,始終是一副眼高于頂、目中無人的神氣,說這話時卻微蹙着眉頭,
仿佛真覺得做貓好過做人,忍不住叨念了幾句。
「第二條路呢?」嶽宸風眉目不善,抱臂沉聲。
「魚刺既拔不出來,就拿鐵鍬一股腦兒打爛它!我幫你挖開這五處氣穴,毀
筋易脈、攪爛血肉,五道真氣自也完蛋大吉,然後再讓毀掉的筋脈血肉生将回去,
如此一了百了,雖要多花些年月,不過隐患盡去,吃點苦也算值得。」
适君喻聽得怒火上心。「伊大夫這話,莫非是有意戲耍?挖開血肉、毀筋易
脈,豈不是傷上加傷?對武功的影響,又豈止不能動用真氣而已?」
伊黃粱瞟他一眼,哼的一聲冷笑。
「廢話!這叫「同歸于盡,與敵俱亡」。那人出手極準,五道真氣都紮在緊
要之處,避無可避,沒有一絲轉圜;一旦施針用藥,必然折損元功,甚至有武功
盡廢的危險。
「但他料不到世間有我伊黃粱,生肌造肉,不過常事耳!五處氣穴挖開,這
身内功就算廢了,不過因爲動刀的是我,至少能爲你保留三到五成内力,不緻全
廢。之後再駁續筋脈、導行真氣、愈肌生皮,你便是一個全新的嶽宸風,便似打
娘胎出來一般的新。你花個幾年把功夫重新練回,也就是了。」
「你——!」适君喻虎目一眦,卻被嶽宸風攔住。
「伊大夫,若行此法,大夫要取什麽代價?」
「我不缺金銀,生活自在,你又不是女人,身上也沒什麽我想要的。」伊黃
粱冷笑:「不過我這人個性不太好,喜歡找自己麻煩,你越是這副過河拆橋的德
行,我越想看看治好你之後,你要怎生拆了我這塊橋闆。」
名動天下的怪醫伸出三根指頭,笑意蔑冷。
「我隻在我的地方動刀。三日之内,我在蓮覺寺等你,你若怕有什麽萬一,
盡管帶千軍萬馬前來不妨,反正我幹一樣的事。告辭了。」說着拱手邁步,徑朝
嶽宸風走去。嶽宸風陰沉以對,最終還是讓了開來,目送伊黃粱推門而出。
符赤錦聽完,搖頭道:「以嶽賊脾性,探問代價不過是陷阱而已。若伊黃粱
有半句提及五帝窟、辟神丹等,決計難出驿館。」屈指輕扣圍欄,沉吟道:「伊
黃粱與漱玉節暗裏往來,我對此人知道不多,但要教他趁機殺了嶽宸風,似又無
此可能。能這麽做的話,騷狐狸早就做啦。」
耿照也不贊同。「醫者父母心,不好向他提出這樣的要求。」說着微微一笑,
突然閉口。
符赤錦瞅他一眼,拿手肘輕輕撞他:「笑得這般神神秘秘,扮什麽高深?」
耿照笑道:「也沒什麽。我剛才想到,其實伊黃粱已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
耿照眉間帶傷,出入驿館恐慕容柔探問,又不好冒險對他說謊,翌日索性不
進驿館了,隻讓符赤錦自去。「你要去哪兒?」兩人仍是結伴行至驿館,分手之
前符赤錦問道。
「我去找赤眼,順便辦點事。」耿照沖她一眨眼,面露微笑。
符赤錦會過意來:「要是将軍問起,這就不怕被拆穿啦。」與他約定黃昏時
分來接,徑入館見沈素雲。繞過回廊來到後進,才知撫司大人遲鳳鈞剛到,将軍
和夫人在前廳接見,索性當廳用起早膳。
姚嬷知她與夫人關系匪淺,不敢怠慢,招呼她往前廳去,吩咐于廳後候傳的
瑟香道:「同夫人禀報一聲,說耿夫人來啦。」符赤錦假作驚慌,挽着瑟香不肯
放:「嬷嬷折煞人了!奴家什麽身份?且等一會兒便是,莫擾了将軍大人議事。」
姚嬷得了面子,志得意滿,笑道:「你有所不知,我家夫人也不愛待廳上,
正好教夫人脫身。」一使眼色,瑟香含笑掀簾,碎步而出。符赤錦好整以暇地坐
定,叠着腿兒翹起蓮尖兒,靜聽簾外動靜。
布簾之外,隻聽遲鳳鈞道:「……皇後娘娘遣使來報,說今日鳳跸将駐于檀
州明王院,下官本要率本道官員前往但娘娘特别交代,教我等于城外迎接即可,
不必勞師動衆。」
慕容柔「嗯」的一聲尾音上揚,口氣透出些許不耐。「檀州已在左近,何不
直接到越浦來?是任逐流的意思麽?」提起「任逐流」三字,不耐頓成了不滿,
話裏隐含雷霆,似将爆發。
任逐流乃是權臣任逐桑的親弟,官拜左金吾衛上将軍,精擅快劍、潇灑風流,
享有「平望都第一名劍」美名,人稱「任郎」或「金吾郎」。此番皇後東巡,聖
上特命他擔任護衛,率領金吾衛的精銳沿途保護娘娘,不唯是寵,更代表對任逐
流、對任家的信任。
任家幾代都是央土豪門,任逐流自诩名士,平日出入京城排場不小,慕容柔
早有耳聞。東巡的隊伍行進緩慢,所經處無不耽擱,搞得東海官民連天叫苦,這
筆帳自是算到這位任家的金吾郎頭上。
遲鳳鈞趕緊解釋:「是皇後娘娘的意思。檀州除了明王院之外,貝葉寺、大
诠寺兩處亦是數百年的名剎,娘娘欲一一參拜之後,再轉往蓮覺寺駐跸。下官曾
提醒任大人,應速至越浦城爲好,但娘娘既已頒下懿旨,料想任大人也莫可奈何。」
慕容柔哼了一聲。「這還不叫勞師動衆?」
遲鳳鈞爲之苦笑。「下官是想,來了就好。再說,栖鳳館雖大體完成,還有
許多細部的髹飾正加緊趕工,多得兩天的時限,總是好的。」
慕容柔聽出他的爲難,問道:「有什麽不順利的?」
「蓮覺寺的顯義長老據說病了,已多日不能會客,寺中大事似是無人主持,
銀錢米糧等難以調度。」
他二人不知集惡道占據法性院,顯義淪爲鬼王階下囚,越浦五大家正傾全力,
于十日内趕建供皇後娘娘駐跸的栖鳳館,阿蘭山道上不分晝夜,滿是運送磚瓦木
料、匠人役工的車馬;陡地沒了蓮覺寺奧援,五大家無不頭疼得緊。
所幸越浦财富僅次五大家、東家人稱「烏夫人」的藥材巨賈烏家适時伸出援
手,補上了蓮覺寺的空子,勉強在工期之内完成栖鳳館的主構,進度雖稍稍落後,
總算有驚無險。
「這烏夫人是什麽來曆?」慕容柔性格多疑,一聽見陌生的名字,直覺便多
問了幾句。
「回将軍,烏家乃越浦第一大藥材行商,手下數十間大鋪中,亦不乏經營了
三、四十年的老鋪,不是什麽來曆不明的人物。這位烏夫人是行會裏的東家,持
有大股,據說潛心禮佛,買賣都委由各鋪掌櫃打理;此番三乘論法大會前,曾三
番四次透過戚長齡毛遂自薦,說是想盡一份心力。五大家考慮臉面排名,堅持不
允,不想最後靠烏家救回一條命。」
忽聽一陣呢哝低語,符赤錦心想:「來了。」連片衣袖摩擦,數人接連起身,
沈素雲清脆動聽的嗓音響起:「妾身先下去一會兒,諸位慢聊。」三兩人齊聲應
道:「夫人慢走。」
符赤錦一凜:「嶽賊也在!」片刻吊簾掀起,縫隙間果見得嶽宸風魁偉的背
影,沈素雲領着瑟香翩然而入,滿面笑容,欲啓朱唇。符赤錦使了個眼色,沈素
雲會過意來,随口吩咐姚嬷、瑟香:「去廚房盛銀耳紅棗湯來,幾位大人議了許
久的事,定然口渴得緊。」兩人領命而去。
她将婢仆支開,符赤錦攤開她的手心,以食指在掌中輕劃。沈素雲咬唇側首,
神色專注,兩人始終不發一語,待婢仆捧着食盤回來時已然分開,沈素雲神色自
若,對姚嬷、瑟香颔首道:「走罷。」率先掀簾,對衆人道:「諸位辛苦了。我
備有些許涼湯,給諸位潤潤嗓。」廳中諸人紛紛起身稱謝。
慕容柔沒想到妻子竟去而複返,接過她親手端來的銀耳羹,雖覺奇怪,仍是
露出微笑:「多謝夫人。」沈素雲隻點了點頭,笑道:「将軍慢用。」
衆人又議了一會兒,忽見程萬裏來報:「啓禀将軍,外頭有一僧人求見,說
是打阿蘭山蓮覺寺來。」
慕容柔放落空碗,笑顧遲鳳鈞:「才說這厮,便來投羅網。」
遲鳳鈞也覺奇怪,徑問程萬裏:「可曾報得法号,呈上度牒?是顯義長老座
下的恒如師父麽?」程萬裏出身軍旅,不知和尚上門還有這許多花樣,老臉一紅,
抱拳俯首:「屬……屬下這就去問清楚。」
适君喻亦自覺有失,起身道:「将軍,不如我去瞧瞧罷。」
「不用了。蓮覺寺罔顧朝廷、背棄公議,待得論法大會圓滿結束,我還要拿
人問罪,區區一名寺僧,犯得着大隊迎接麽?」慕容柔一揮袖,淡然道:「喚來
便是。有嶽老師在場,也不怕和尚玩出什麽花樣。」
「屬下遵命。」
慕容柔冷笑。「我倒要看看是何等刁僧,竟視朝廷如無物!」
東海寺院衆多,風氣卻不如央土莊嚴肅穆,聚斂錢财、窩藏婦女之事時有所
聞,同樣也是鎮東将軍的眼中釘肉中刺,早想動手整頓;隻是承宣帝登基之後,
頗爲尊崇佛法,慕容柔雖是雷厲風行的性子,行事卻不魯莽,仍在等待時機。
不多時,程萬裏領着一名高瘦老僧進來,身量颀長,微佝的腰背更顯老态;
手拄探水杖、身披僧伽黎,雙目緊閉,白眉無須,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遲
鳳鈞爲籌辦三乘論法大會,數度上阿蘭山,從不曾見得寺中有這樣的老僧,不禁
蹙眉。
慕容柔目光灼灼,冷然道:「撫司大人不識此人?」
遲鳳鈞額間微汗,端詳半天仍是搖頭。「下官沒見過這位大師。敢問大師是?」
老僧聞言一笑,雙掌合什:「阿彌陀佛!大人與老衲曾有一面之緣,可惜撫
司大人囿于皮相,是以不識。惜哉!」
慕容柔的銳利目光于兩人之間一陣巡梭,不覺冷笑,乜着遲鳳鈞道:「遲大
人,依我看,你二位說的都是實話,無一句虛言。」遲鳳鈞凝目苦思,忽道:
「難道……難道是……」
老僧口頌佛号,合什頂禮。
「蓮覺寺住持法琛,拜見将軍與諸大人。」
連長年待在靖波府的鎮東将軍都接有線報,蓮覺寺的住持法琛長老卧病多年,
難以視事——這隻是過于含蓄的粉飾之說,年事已高的法琛據說連人都認不得了,
實際掌權的顯義拿出無數金銀打點,才讓朝廷的主事者大筆一揮,将「失智」改
成了「卧病」,以便繼續代行攬權。
遲鳳鈞初至蓮覺寺時,曾在顯義的導引下遠遠見過法琛一回:老人居住的禅
房打掃潔淨,門窗裏卻不住飄出難聞的糞尿氣息,據說老人神智胡塗,即使派了
小沙彌全天照拂,仍不時便溺失禁,更拿穢物塗抹牆壁作畫,打掃之後臭氣猶在,
衆人皆不願接近。遲鳳鈞貴爲東海父母官,顯義自不會讓他在穢氣沖天的竹廬久
留,匆匆一瞥旋即帶開。
一經點醒,再仔細看時,果然眉目越熟,依稀是當日那名邋遢老人。遲鳳鈞
吃驚道:「您是……法琛長老!這……這又是怎麽一回事?顯義長老他……」
老僧神秘一笑。「撫司大人,老衲昏聩多年,一夕智開,正逢琉璃佛子東來、
三乘論法召開之際,正是我佛世尊的旨意,來向諸位傳達天機。」
慕容柔連皇帝的帳也不買,搬出天佛又怎的?冷面道:「可知你寺裏的顯義
置朝廷公議于不顧,臨時扣住役工、銀錢不發,幾乎釀成大禍!身爲蓮覺寺住持,
你該當何罪?」
法琛隻是搖頭。
「将軍,老衲不問寺中之事多年,若非天佛旨意降于我身,欲借此傳世,隻
怕如今仍是一具無智皮囊,徒然待死耳。顯義之事,将軍不如派人走一趟阿蘭山,
老衲非爲此而來。」
慕容柔與遲鳳鈞交換眼色,心念一同:一是鐵血名将、一是明經進士,對于
「天機」雲雲,兩人均有所保留。慕容柔判斷他所言非虛,淡然道:「我會派人
查清楚。住持請坐。」
法琛站立不動,徑拄着青竹削成的探水杖,片刻才道:「老衲受天機灌頂時,
雙目已盲,不知将軍賜座何處,尚請見諒。」衆人俱是一凜。沈素雲心中不忍,
趕緊命人看座。
「将軍與撫司大人可曾聽過日蓮八葉院?」
慕容柔冷笑。「數百年前的傳聞,住持可是要說故事?」
遲鳳鈞卻苦着一張瘦臉,勞心勞力的疲憊全寫在臉上。
此番琉璃佛子東來,要開的是「三乘論法大會」,将東勝洲各地的教團統于
一尊之下,号稱三乘法王。佛子自身便是央土菩薩乘代表,此派佛法流傳甚廣,
又稱「大乘」;南陵諸封國則是緣覺乘的教下。而第三支乃天佛直傳,其教祖當
年曾聞佛世尊說法,由此得道,故稱爲「聲聞乘」。
此一宗派乃昔年大日蓮宗的核心,早随蓮宗衰亡而殒滅。朝廷硬要遲鳳鈞掘
出一支聲聞乘參與大會,好讓琉璃佛子名正言順,統三乘于一尊,豈非是強人所
難?爲此撫司大人輾轉返側,烏發都不知愁白了幾莖,依舊束手無策。慕容柔事
不關己,自是說得輕巧。
法琛合掌道:「将軍大人此說不然。蓮宗隳滅時,八葉院爲延續法統正祚,
一直巧妙地隐于東海,千百年以來不問世事,靜待真主出世,再建佛國淨土。日
蓮八葉院之說絕非是虛妄,而是千真萬确,其組織之嚴密,遠遠淩駕江湖上的正
邪諸門派,絕不容小觑。」在場諸人臉色丕變。
慕容柔冷笑:「光是這番話,我便能将你打成反逆,誅殺九族。哼,好個
「靜待真主出世,再建佛國淨土」,好大的口氣啊!」
法琛從容搖頭,臉現慈悲。
「阿彌陀佛!将軍縱殺了老衲,也無損八葉院絲毫。千百年來,或逢亂世、
或有征兆顯現,八葉院便派出使者入世,尋找複興大日蓮宗的法王真主。但無論
其行如何隐蔽,終究留下許多痕迹,故八葉傳說千年不絕,非是無端。」
「住持之言,又多一條死罪。當今之世,何其太平!大行皇……先皇與陛下
如此聖明,國家安泰,四海升平,你居然說是亂世?」慕容柔不覺失笑,凝眸端
詳着瞎眼老僧,搖了搖頭:「是我失算。有時一個人老實與否,并不足以當作判
斷的依據,你認爲自己所說的每句都是真的,竟使我聽你胡言如斯。遲大人!看
來傳言半點不假,蓮覺寺的住持是一名昏聩老僧,神智早已不清啦。」
「将軍可曾聽過「天觀」七水塵?」法琛微笑道。
「一名奇僧。那又如何?」
「七水塵橫空出世,智壓刀皇、隐聖,兩度賭得淩雲頂,名列三才之首;要
不多久,便發生了妖刀之禍、東海血劫。于是八葉院派出使者,千裏追查七水塵
的形迹,直到天觀突然消失無蹤,才告終止。這是近百年來,日蓮八葉院最後一
次現世。」
遲鳳鈞忽明白過來,蹙眉道:「長老的意思是……」閉口不語,眸光甚是銳
利。
「妖刀出現,便是日蓮八葉院憑借入世的訊号。妖刀之生成,與大日蓮宗有
着千絲萬縷的關連;事隔三十多年,妖刀偏于三乘論法之際重現東海,将軍不覺
得耐人尋味麽?」
要令慕容柔動容,這番話的力道恐怕還稍嫌不夠。
「住持的天機,聽來直與街談巷議無異。」
面貌秀美的中年文士冷冷一笑,鋒銳的目光直射階下的盲眼老僧。「我聽說
「天觀」七水塵經常變化形象,見者事後描述,所言皆不相同,有的說是老人、
有的說是青年,還是傳說是女子的。但這些「七水塵」都有個共通點……」
法琛面帶微笑,隻聽慕容柔道:「均是雙眼目盲。住持來此大發異論,是指
望我相信什麽?」
「我聽說鎮東将軍有一項異術,能鑒别真僞,勿枉勿縱。将軍不妨相信自己
的雙眼,便知老衲說的是不是真。」法琛低頭合什,拄杖起身,顫巍巍地朝廳外
走去,沙啞的蒼老嗓音帶着一股奇異魅力,似乎能撫平心潮,令人昏昏欲睡。
「佛國再臨,未必不是好事。八葉院若選中了琉璃佛子,三乘合一之日,佛
子即爲法王;若八葉院不選佛子,妄稱三乘法王,佛子性命堪憂!将軍須盡快找
出八葉使者,以免自誤。」
遲鳳鈞見他跨過高檻,起身追問:「住持仍歸蓮覺寺麽?」
法琛哈哈大笑,拄杖拂袖:「爲尋法門入空門,已慣他山作本山;塵網依依
三十載,蛟龍虎豹困井欄!」不見使什麽身法,倏忽自廳外兩名全副武裝的穿雲
衛當中穿過,連程萬裏也撲了個空,眨眼不見蹤影!
在場嶽宸風反應最快,一見老僧起身,暗自運起「蹑影形絕」,卻遲遲等不
到将軍的命令,驚覺不對,回頭暴喝:「将軍!」慕容柔如夢初醒,忍着頭痛欲
裂,撫額叫道:「攔……攔下!」語聲未落,黑氅已卷出廳外,隻餘一抹殘影!
不多時嶽宸風又回到廳中,迎着将軍的鋒銳目光沉默搖頭,身後鷹翼似的大
氅這才「唰」一聲飄落。慕容柔雖不懂武功,但法琛能以話語令他短暫失神,借
以脫身,其本領已不言自喻;嶽宸風的形絕雖厲害,然而差之毫厘失之千裏,自
非他的過失。
「罷了。」慕容柔行事雖苛烈,卻不輕易遷怒诿過,以手輕揉額角,皺眉道:
「君喻,你持我的手令往谷城大營,調三千兵馬上阿蘭山,徹底搜查蓮覺寺,拘
回所有人等,本将軍要一一詢問!」
忽有一人急道:「将軍不可!」卻是遲鳳鈞。
慕容柔身子不适,脾氣益發暴躁,森冷的目光一掃階下,這幾天兩人間看似
相得的融洽氣氛頓時霧散煙消,點滴不存。
遲鳳鈞想起這位将軍大人的偏狹疾厲,心知犯了他的大忌,硬着頭皮越衆而
出,朗聲道:「皇後娘娘不日将至,蓮覺寺乃三乘論法的舉行之地,将軍派兵抄
了寺院,須如何向娘娘交代?依下官看,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者,也隻法琛長老一
人,由方才那首佛偈推斷,應是不會回寺了……請将軍明察!」
符赤錦隔簾聽見,不覺搖頭:「慕容柔又不是傻子,難道真去抓什麽反徒?
他真正的目的非是逮人刑訊,而是搜一搜蓮覺寺,摸清那法琛老和尚的底,順便
找尋有關八葉使者的蛛絲馬迹。」
座上還有幾位越浦城的文武要員,也都紛紛出言附和,拼命勸谏。慕容柔也
不好堅持,改口:「你派人找顯義來,我有話問他!若敢抗命,莫怪本鎮翻臉無
情。」說到底,仍是不改盤算。顯義斷了聯系許久,遲鳳鈞先前才抱怨找他不到,
要是一喚不來,慕容柔便要抓借口抄蓮覺寺。
在場的越浦官員們終于明白:原來鎮東将軍是誰都不怕的。不怕官不怕民,
不怕皇後,說不定也不怕聖上……若非行事還想博得一個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
名聲,這位東海一鎮簡直就是無法無天的狂人!
遲鳳鈞冷汗涔涔,仍不放棄。那些個越浦官員似受到撫司大人的勇氣鼓舞,
連同這幾日所受的委屈壓迫一齊發作,原本畏将軍如猛虎的膽怯小羊,忽然與遲
鳳鈞連成一線,在場雖無人開口,僵持的氣氛卻是自将軍入城以來所僅見。
滿廳正陷入一片劍拔弩張的沉默,沈素雲突然開口:「将軍,妾身……妾身
明日想出城去拜佛。」她的喉音嬌嫩動聽,霎時吸引了衆人的注意力。
慕容柔略感不耐,本想随意應付過去,陡地凜起,瞇眼轉頭:「夫人想去何
處?」
沈素雲認真想了一想,輕聲道:「阿蘭山上最多古剎,我想多拜幾間。就去
阿蘭山罷。」慕容柔終于确認妻子的心意,抑住誇贊她的沖動,淡然道:「也好。
我多派點人保護你去,免得遇上不軌的歹徒。還是你想讓耿典衛夫妻陪你去就好?」
沈素雲搖頭。「耿大人出城去迎接獨孤城主啦,符家姊姊派人捎了信來,說
過兩天才回。」她說的自是謊話,但慕容柔正是這番謊話的最大受益者,心裏隻
有歡喜,絲毫不疑。
他點了點頭,正色道:「那好。我讓嶽老師、适莊主陪你走趟阿蘭山,多攜
精甲保護,沿途慢慢參拜。」
沈素雲明眸低垂濃睫輕顫,溫順回答:「多謝将軍。」
嶽宸風、适君喻對望一眼,眸底均忍不住露出得色,嘴角微揚,笑意十分驕
扈。
越浦官員們面面相觑,誰也料不到這名容貌絕世、嬌美柔順的少年夫人,竟
能使出這等殺招來,一時無語。遲鳳鈞明白大勢已去,頹然坐倒,露出無奈的苦
笑。
第七十折鞭長莫及,避坑落井翌日清晨天未全亮,往阿蘭山「禮佛」的隊伍
便已整裝待發,驿館内馬鳴弓響火炬熾亮,一片抖擻景象。
适君喻從攜來的三十名「穿雲直」馬弓手中,再挑出十人組成護衛隊,加上
程萬裏、稽紹仁兩名旗令,人數雖少,堪稱精銳中的精銳,便要再從風雷别業挑
出十二人來,也決計強不過這個陣容。
嶽宸風按伊黃粱所言,不再運功自療之後,果然其症大見緩解,一夜不曾嘔
紅,欣喜之餘心亦一沉:「難道真如那伊黃粱所說,這傷若要根治,非得大破而
後大立?我多年來費盡心機、叠有奇遇,方有今日修爲。若想從頭來過,哪有這
麽容易?」反複思量,徹夜未眠。
适君喻跟随他最久,最知他脾性,心想:「師傅甘冒奇險,走一趟蓮覺寺,
可見伊大夫的話頗令他動搖。但眼下形勢,豈能容得師傅自費功體、重新練過?」
須知五帝窟、五絕莊、将軍大人的重用恩賞、虎王祠的威名基業,乃至于身
背赤烏角、惟命是從的殺奴,均來自嶽師的超卓武力;一旦失去武功,這些可堪
利用的資源将不複存在,隻剩無盡的仇恨與麻煩。
但嶽宸風是不能勸的。
适君喻深知師傅的多疑,保持沉默才是座下弟子的本分。
三乘論法大會在即,還有尋回妖刀赤眼的軍令,于公于私,伊黃粱的第二個
建議都不應被考慮。嶽師聰明絕頂,心計城府非同一般,斷不會不明白其中的利
害,問題是:嶽宸風無敵于東海太久了,暫時擱置「無敵于天下」的野心,是爲
了效命鎮東将軍,取得晉身之階;不進則退,況乎專退?
驕傲,是絕強之人才有資格犯的錯誤。
他們自視甚高,不容許自身存有一絲絲的不甚完美——适君喻一方面希望師
尊不要做出錯誤的決定,然而心底深處又隐約覺得:無法容忍功體出現缺陷、終
生難有寸進,甯可廢功重練的一代枭雄,才是他心中無敵于天下的「八荒刀銘」。
但這些掙紮絕不會顯露于表面。漆雕的使刀之手受傷不輕,亟需靜養,然而
受傷的瘋狼依舊是狼,瘋起來便要砍人的毛病絲毫未變,唯一看得住他的隻有李
遠之,索性将他二人留在驿館,保護将軍。适君喻連夜派遣快馬,自五絕莊調出
二十名武裝莊丁,命何患子于平明前入城會合,以補護衛隊人手不足。
慕容柔的貼身護衛任宣亦出現在隊伍之中,身跨駿馬傍着沈素雲的車駕,亦
步亦趨,須臾未離。想來将軍心系愛妻,加意派遣親信照拂,但慕容柔本人并未
現身,仿佛是爲了掩飾這趟「禮佛」的目的。
适君喻領穿雲直衛擔任前導,嶽宸風亦乘一車,跟在将軍夫人的車駕後,後
頭是何患子與五絕莊的廿名莊丁押隊。驿館門開,大隊正欲出發,卻見一抹俏生
生的绯紅衣影立在門畔,雪膚酥盈、胸沃腰窄,明明是動人已極的冶麗尤物,斂
衽施禮的模樣偏又斯文端莊,正是符赤錦。
「「夫人」來此,有何見教?」适君喻勒住馬缰,微微冷笑。
「奉将軍夫人召喚,同往阿蘭山參佛。」紅衣麗人低垂濃睫,答得不卑不亢。
「适莊主,是我教耿夫人來的。」香車簾卷一角,沈素雲脆聲喚道。符赤錦
沖他微微颔首,輕移蓮步,徑上了将軍夫人之車。後頭嶽宸風所乘的髹漆轺車毫
無動靜,車前的吊簾穩穩垂落,符赤錦卻覺周身冷刺,仿佛有一柄鋒銳無匹的巨
大刀器透簾而出,穿顱斷體無有不中。
符赤錦強忍悚栗上車,見沈素雲面色蒼白,勉強向她擠出一絲笑容,伸手去
握柔荑,才發現她柔嫩的掌心裏無比濕涼。
「别擔心,」她柔聲安慰沈素雲:「都安排好了。」
沈素雲搖了搖頭。
「我不擔心。」
符赤錦強抑下芒刺在背的不适,抿着唇捏捏她的手。香車随即輕晃起來,馬
鳴蕭蕭、輪軋嘎然,領頭的适君喻一聲令下,隊伍立時出發。行至城門附近,忽
見前方火光燭天,人馬雜沓,數十名舉火佩刀的衙門公人聚在一處,爲首的卻是
撫司大人遲鳳鈞。
「撫司大人!」适君喻不禁蹙眉。「你這是……這是何意?」
遲鳳鈞一捋颔須,正色道:「适莊主,我原可随意編造一個理由搪塞過去,
如往阿蘭山執行公務、巡視栖鳳館工程等,要信不信随你。如此這般,不過徒令
你我難堪罷了,于事無補。
「我隻說我不許之事:不得拘提,不得刑訊,不得驚動王舍、阿淨兩院之中
的貴客,不得破壞寺中一磚一瓦一草一木。莊主守此三條,你我便隻是恰好同路
而已,你等在蓮覺寺中的作爲,本官無意幹涉,這五十名越浦衙役就隻是本官的
護衛,絕不阻擋夫人禮駕。」
「這……」适君喻不曾見他如此堅持,略一沉吟,正想着要不要喚人請将軍
來,任宣已策馬上前,手扶佩刀,就着鞍上湊近低語一陣,說罷微沖遲鳳鈞一颔
首,又掉頭返回夫人車邊。
适君喻換過一副神氣,抱拳笑道:「便依大人之意。遲大人,請。」作勢一
比,竟是請他先行。遲鳳鈞本以爲該有些相持,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沒想到适
君喻如此幹脆;正自驚疑不定,卻見後頭香車簾卷,符赤錦探頭喚道:「遲大人!
夫人說了:既要同行,不知是否有幸請大人移駕共乘?」
遲鳳鈞不好推辭,拱手道:「下官遵命。」撩起蟒袍橫襕,讓身邊的衙差扶
進了車廂,坐在雙姝對面。
他猜想适才任宣上前,傳達的正是夫人之命,拱手道:「多謝夫人體恤。下
官情非得已,但皇後娘娘将至,蓮覺寺中實經不起折騰,此非爲了下官個人榮辱,
而是爲了朝廷與東海之間的和睦。事關東海萬民福祉,下官代本道廿九郡百廿六
縣生民,謝過夫人。」
沈素雲搖了搖頭,低道:「撫司大人誤會了。」旋即閉口不語,至于他「誤
會」了什麽,卻未曾明說。便在遲鳳鈞滿腹狐疑之間,大隊又繼續前進。那五十
名衙門差役不比穿雲直衛,甚至遠不如五絕莊豢養的私兵,一見大人上了車,連
假作抖擻狀也懶得,三三兩兩、打着喝欠,跟在隊伍的最後邊。
遲鳳鈞隔窗望見,不禁搖頭。
東海道臬台司衙門的權力早被架空,他上任以來用心政務,努力奔走,拉聯
地方勢力、修補朝廷關系,算是少見的「有所爲」的撫司了,但能在越浦城内緊
急調動的人馬,最多也就是這散漫的五十人。越浦城尹梁子同是人稱「中書大人」
的權臣任逐桑嫡系,用不着買遲鳳鈞的帳,所幸兩人一榜登科,私交倒是不壞,
肯出借這五十名衙役還是看在同年之誼的份上;換了别人,誰肯惹慕容柔這等煞
星?
隻可惜出得城門,遲大人終于明白自己白費心機。城外一陣塵沙飛揚,兩百
名精甲鐵騎整整齊齊列隊,一起奔至,弓刀鐵槊無一不備,當真是飒沓如流星、
寒光照鐵衣,那幫越浦衙役看得目瞪口呆,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任宣「駕」的一聲策馬趨前,對着大隊一亮令牌,兩百名精甲武士一齊下馬,
抱拳叫道:「我等奉将軍号令,前來保護夫人!」洪亮的聲響随風遠送,竟似一
名巨人怒吼,整齊劃一,更無一絲雜沓。
原來慕容柔早已料到遲鳳鈞必不肯罷休,教任宣派出快馬傳令,連夜從榖城
大營調來最精銳的鐵甲騎隊兩百人,黎明前一刻堪堪趕至,竟連适君喻也不知。
适才任宣與他附耳交談,說的就是這事。
眼見強援到來,适君喻精神大振,拱手朗道:「諸位辛苦!勞煩諸位弟兄在
後押隊,以保護夫人安全。」誰知兩百名武士站在原地不動,除了零星幾聲馬嘶,
現場一片寂然。
任宣舉起令牌,叫道:「夫人的安全,就有勞諸位了。上馬出發!」衆人轟
然相應,一齊翻身上馬,自動散開,将沈速雲的座車團團圍起,便如鐵桶一般。
适君喻自诩練兵精到,見這兩百人行動起來便如一身,不禁佩服:「要說到治軍
嚴謹,将軍果然是天下無雙!」策馬來到将軍夫人車邊,朗聲道:「夫人,我們
這便出發啦。夫人想先去哪一間名寺古剎?」
他本是做做樣子,豈料車内沈素雲慢條斯理道:「我想先去一間兒時常去的
小寺院,請莊主往舊浦那廂行去,遇到該轉彎的地方,妾身會先與莊主說。」适
君喻聽得一愣,騎虎難下,見後頭師傅的座車亦無甚動靜,硬着頭皮道:「都依
夫人吩咐。」掉轉馬頭,領着隊伍往舊浦的方向出發,一路彎彎繞繞,來到一條
廢棄多時的舊馳道。那鋪石路造得結實,仍見得道路痕迹,兩旁被攤販流民占據,
夾道蓋起了整片夯土陋屋,搭棚兜售物品,似是俗稱的「鬼子鎮」。
适君喻觀察街道形勢,心中一凜:「這兒可是埋伏突襲的好地方。」
街道長約半裏,卻非是筆直一條,而是略帶彎弧;寬僅容二車并行,人馬須
前後相接、魚貫而過,車輛周圍的防護薄弱,帶上兩百人與二十人皆無差别。
「夫人,」他不敢輕進,舉手停止,又來到将軍夫人車窗前。「此地偏狹,
若有刺客埋伏兩側,恐大兵無用,隻得任人宰割。夫人究竟要去哪裏,可否示下?
屬下可爲夫人另覓一條平坦大道,方便通行。」
沈素雲淡然道:「這分明就是條官道,哪有什麽不平坦的?莊主若不敢過,
且讓妾身先過如何?」轉頭叫喚:「任宣!」單手扶刀的年輕侍衛微微躬身,舉
起右手,便要下令鐵甲騎隊通過,對前頭的穿雲直衛竟是視若無睹。
在軍中,後隊無視前隊、徑從隊伍中穿過,分屬大忌,擔任先導的程萬裏、
稽紹仁二将見狀,紛紛勒馬回頭,雖未開口,面色均極爲難看。風雷别業麾下的
穿雲直衛士們亦是精兵,怎吞得下這等奇恥大辱?十名衛士停在原地不動,大有
「有種你上前試試」的意味,竟無一人讓出道來。
沖突似将觸發,适君喻僅能在一瞬目間做出判斷,伸手急喚:「慢!」在馬
上低頭,對車内的少年絕色躬身一揖,沉聲道:「就依夫人。街道狹窄,易受侵
襲,夫人的安危,就有勞各位多多擔待了。」最後幾句卻是對任宣說的。鎮東将
軍府的七品帶刀侍衛微微颔首,就當是應了他。
适君喻移目後車,見師傅那廂也沒什麽表示,略覺心安,「駕」的一聲策馬,
率隊繼續前進。穿雲直十二人分成兩列,魚貫策入鬼子鎮,随後是簇擁着夫人座
車的兩百名鐵甲騎隊,以及五十名越浦衙差,再來才是嶽宸風所乘的車輛,由何
患子率領的五絕莊莊丁押後。
長街兩側的攤子裏,隻有三五名小販倒頭睡覺,對如此大隊招搖過市毫不上
心。
适君喻策馬緩行,眼看便要出得長街,心想:「莫非是我擔心太過了?」本
想駐馬回頭,但後方的鐵甲軍跟得很緊,穿雲衛隊若稍一停步,不是前後相撞,
便是任宣又要領着大隊徑行穿過。
忽聽後方一聲霹靂雷響,一物沖天而起,無數血紅小珠飛旋濺出,「砰」的
一聲馬匹倒地,已然無頭,中招的卻是嶽宸風的車駕!越浦衙差距離最近,人人
被潑得滿頭滿面,那馬血觸臉溫熱,猶如己身之血,衙門公人們吓得魂飛九霄,
頓時轟散,驚叫:「有刺客!」
适君喻聞聲回頭,卻聽遠方任宣大叫:「快出此地!」這才警省過來,甩動
缰繩一夾馬肚,率隊沖出了鬼子鎮!其後兩百名精甲鐵騎擁着夫人的車駕跟着撤
出,隊伍有條不紊,一出了狹窄的街道,長列立時變作方陣,将居中車輛圍得鐵
桶也似,固若雷池金湯。
空蕩蕩的長街上,隻有嶽宸風的車輛停在中央,拉車之馬被一條呼嘯長鞭割
去了頭顱,龐大的身軀倒卧在地,頸斷處不住汩汩溢血,令人怵目驚心。何患子
率領莊丁将車輛團團圍起,适君喻亦領穿雲直衛回頭,提運真氣大喝:「何方鼠
輩,竟敢行刺鎮東将軍夫人!」
屋頂上一人縱聲大笑:「你說得什麽瞎話!那車裏坐的可是将軍夫人?」對
面一把蒼老的聲音道:「今日之事,隻與嶽宸風一人有關!驚擾夫人芳駕,草民
等罪該萬死,請夫人見諒。」
适君喻聞言一凜,正要發話,忽見長街盡頭,鐵甲騎隊竟擁着夫人的座車頭
也不回,繼續開拔。他策馬追上,挽着馬車的車辔道:「夫人!您這是……」任
宣唰的一聲拔出腰刀,指着他的後頸,冷冷道:「你再不放手,我就當你是犯上。」
适君喻又急又怒,不顧刀鋒尖冷,猛然回頭:「刺客當前,你擺什麽官威!」
任宣面無表情,冷道:「我的職責是保護夫人,你也一樣。來人尋的是嶽老
師,還是你要夫人去幫忙抵擋?」适君喻頓時語塞,正待辯駁,忽來一陣風吹開
車簾,見車廂裏隻有沈素雲與遲鳳鈞二人對坐,符赤錦早已不知去向,登時省悟:
「這是五帝窟的圈套!」還不及開口,風一般調轉馬頭,急馳而去。背後任宣叫
道:「你的職責乃是保護夫人,擅離職守,如何與将軍交代?」
「我自與将軍說去,不用你管!」
任宣冷冷一笑,下令大隊繼續前進,不多時便離開視界,消失在道路遠方。
五絕莊的莊丁與穿雲直衛将嶽宸風的座車團團圍起,卻未如預料中湧出大批
帝門異士,兩邊房頂上各隻一人起身,手持長鞭的是「奎蛇」冷北海,而對面身
穿葛布寬袖、白發銳目的黝黑老人,正是金神島的白帝神君、「銀環金線」薛百
螣。
「哼!」嶽宸風車裏傳出一聲令人悚栗的冷哼,東海第一名刀的口吻帶着無
比冷蔑:「薛百螣,你裝死裝膩了,專程前來送死麽?五島之中,隻剩你們這兩
個有點出息的男人?」
老神君與冷北海對望一眼,兩人哈哈大笑。
「嶽宸風!不是他們不肯來,而是正忙着哩!」老人笑道:「咱們驚擾了将
軍夫人的車駕,總要有個交待。帝門五島精銳盡出,眼下正由宗主率領,傾全力
攻打五絕莊!待攻破你那肮髒的賊窩,起出你占奪他人莊子的證據,再呈交慕容
将軍,想來将軍應能原宥我等驚駕的過失。」
适君喻與何患子聞言一驚,相顧失色。五絕莊的據點若被攻破,則嶽師近年
來與五帝窟勾結、暗中訓練武裝兵士之事将悉數暴露,以将軍的脾性,此事絕難
善了。适君喻盱衡情勢,飛快做出了判斷:「患子,你先帶人趕回莊子,助上官
一臂之力!」
車内傳出嶽宸風低沉的語聲:「你也去!茲事體大,絕不容有失!」
适君喻咬牙道:「師尊,我帶一半的人去,其他留下,保護師尊!」
嶽宸風哈哈大笑。
「你若非是我最疼愛的得意弟子,這一句便能教你丢了性命!」語聲一冷,
肅然道:「臨機決斷,莫要婆媽!保住莊子不失,才是你該拼死之處。」
适君喻再無懷疑,策馬率隊而去。何患子正随後出發,忽見一人巧笑嫣然,
自街頭的破落屋角轉出,手持青鋼蛾眉刺,紅衣雪膚花容冶麗,正是符赤錦。
适君喻急馳中偶一回頭,大叫:「老四!别耽擱太久,盡快解決,速速趕上!」
語聲未落,黃沙已卷出接天盡頭處,五絕莊衆人亦随他而去,留下何患子殿後。
他今日統領衛隊,自非平日的牧童裝扮,一身利落的皂色箭衣,黑靴黑氅、青布
圍腹,再配上皮革護腕,俨然一名少年武将,服色與嶽宸風相仿佛;連頭發都梳
理齊整,以青巾裹髻,系上皮繩,顯得英氣勃勃。
符赤錦與他說不上認識,但每回去五絕莊總會照個面,見他的模樣與平日不
同,抿嘴輕笑:「何患子,你這樣打扮可精神多啦。這頭發,可是上官夫人爲你
梳的?」
何患子聞言一凜,不敢回口,雙掌一立拉開架式,沉聲道:「符姑娘得罪了。」
雙腿交錯着連跨幾步,忽地側身躍起,一腳蹴向符赤錦的腰眼!符赤錦笑道:
「來得好!」卻不閃避,素手徑拿他足胫,竟似要拼個兩敗俱傷。
「血牽機」是何等妖異的邪功,威名素着,果然何患子不敢與她手掌相觸,
身形硬生生一頓,淩空倒翻了回去,模樣雖有些狼狽,身手反應卻是一等一的利
落。他不知符赤錦隻餘不足三成功力,難以施展「血牽機」,本想趁她閃避腿功
之時,施展輕功一鑽而過;他對自己的輕功身法極有自信,豈料符赤錦摸透他的
心思,拼着生受一腿也不閃避,何患子投鼠忌器,難以施展,暗忖:「隻消迫得
她稍稍後退即可……看來,隻好施展「那個」了!」目光微聚,「破視凝絕」神
功所緻,前方嶽宸風的座車處果無動靜,料想隔着厚厚車闆,車中之人也難望見
這邊的景況,略微放下心來,雙掌運化,忽然打出一股風雷奇勁!
何患子修習的「破視凝絕」非以内功見長,按理絕不能有如此掌力,若非符
赤錦早有準備,隻怕要被轟得措手不及,心想:「耿郎所料無差,他果然有這般
能耐!」不敢硬拼,點足飛退,故作驚訝狀:「這……這是紫度神掌!」
何患子比她還怕,陡被喊得魂飛魄散,居然收掌急退,心虛得擺出防禦拳架,
忍不住回頭,暗自驚惶:「大意!她與嶽師關系親密,自是認得神掌套路。我怎
麽……怎麽這般胡塗!」腦後銳風忽至,符赤錦得勢不饒,揮着分水蛾眉刺搶攻
上來,幾乎削下他一隻耳朵。
何患子着地一滾,狼狽避過,見她擎出兵刃,這才想到要拔出腰刀接敵,心
中又有些安慰:「毋須與她指掌相接,便不怕「血牽機」了。她迄今仍未使内力,
必有圖謀,我須小心應對。」心系莊中諸人的安危,不願耽擱時辰,唰唰幾刀連
出,刀勢沉雄飛銳兼而有之,竟是嚴謹有度,非同凡響。
符赤錦已知他的底蘊,不敢小觑,施展輕功遊鬥,一沾即走,宛若刀上飄絮,
腹中暗笑:「你怕嶽宸風認出你的「紫度神掌」,就不怕他認出「殺虎禅」刀法
麽?真是個傻小子!」
長街中心,嶽宸風的座車宛若孤島,獨自矗立在塵沙滾動的鋪石路面。
兩側房頂,帝窟五島中的兩大高手正居高臨下,虎視眈眈,準備一洗多年來
所累積的恥辱晦氣。「嶽宸風,給我滾出來!」薛百螣輕拗指節,睥睨的眼神堪
與一島神君的身分匹配:「還是沒有了「紫度雷絕」這張保命符,你便成了畏首
畏尾的龜兒子?」
車中嶽宸風朗笑道:「你們這些年來送了忒多美貌處女給我享用,大氣不敢
吭一聲,便說龜孫子也做了個透,我怕甚來?」薛百螣雙目圓睜,眸中精光暴綻:
「你放屁!」
劈啪一聲雷霆勁響,黑漆轺車的前座被打得稀爛,堅固的車轅爆成無數碎粉,
餘勢未絕,竟将整輛車抽得向後滑開,如被一匹無形健馬所拉,筆直地向街口退
去!薛百螣瞇眼道:「冷北海你——!」卻見對面的茅頂之上,面色青白的頂尖
殺手身形不動,沖着自己露齒一笑:「老神君,咱們之前可是說好的,與這厮一
對一的交手,莫教他小觑了五島的真本領。」手腕一抖,原本屧屧作響的鱗皮響
尾鞭忽然失去形狀,長空中一條矯矢黑龍破雲飛去,龍吟呼嘯、鋒銳刺耳,「潑
啦」一聲将車尾圍欄擊得粉碎!
強勁的鞭勁将座車帶得連轉幾圈,失控撞進道旁一間屋裏,直撞塌了半堵夯
土牆方才停止。冷北海手臂垂在身側,動也不動,然而不管誰看了都能明白:這
條長街之内,無人能脫出鱗皮響尾鞭的攻擊範圍。隻要冷北海願意,可以輕易地
以鞭梢拈下奔跑之人的一隻耳朵或鼻子,也可以将碗口粗的硬木車轅爆成赍粉;
割首斷喉,那更是不費吹灰之力。
「鞭長莫及」這句話,在五島之内第一殺手的眼中,僅僅是句無聊嘴硬,一
點意義也沒有。
但車裏始終是悄靜靜的,若非知是嶽宸風,還以爲乘客已被巨大的旋轉沖擊
撞暈過去,甚至硬生生送了性命。何患子正與符赤錦纏鬥着,陡地被身後的轟隆
巨響吓了一跳,百忙中回頭一瞥,情急喚道:「師……師傅!」
「忙什麽?」符赤錦銀鈴般的笑語忽至,檀口香風幾乎吹上頸窩耳畔。何患
子未及回頭,刀闆橫胸一架,守得滴水不漏,于堅城壁壘之中仿佛有大軍将出,
刀芒獰惡氣象森嚴,正是「虎禅殺絕」裏的一式「守愚」。
「你着緊自己罷,管他人做甚?」符赤錦看似言笑妩媚,其實避得極險。若
非她無意拼鬥,出手都是虛晃一招,稍沾即退絕不停留,這一式便要将她細圓的
葫腰一分爲二;抽退之間,不忘揶揄他:「若教你師傅見得這一手,便是死了也
要跳起來,審一審你這欺師滅祖的叛徒!你還有閑功夫管待旁的?」何患子心神
大亂,出手更無章法,符赤錦一徑遊鬥,兩人頓成相持。
冷北海既然搶先出手,薛百螣不好自違誓言,冷哼一聲,雙手負後。
「老夫話先說在前頭,你若沒本事将他攆出車來,我便親自動手了,冷北海。」
「老神君承讓了。」冷北海微一颔首,響尾鞭「唰」的卷住不遠處的馬屍,
揚聲道:「嶽宸風,身爲一名買命殺人的殺手,我一點也不在乎用毒、用計,或
者幾百人一擁而上,将你亂刀砍死。但想到自我中了紫度雷勁之後,你再也沒機
會一試十成功力的響尾鞭法,恐誤會我五島無人,故給你一個機會嘗試。」手腕
一振,偌大的馬屍灑着漿血騰空飛起,猛往車頂墜下!
數百斤重的馬屍若砸在車頂上,不隻車體爆碎,怕連車内之人也難有活路。
本拟這一着定能将嶽宸風逼出,蓦地一陣破空勁嘯,一道箭一般的烏影貫穿馬屍,
強大的箭勁将屍體硬生生送出丈餘,轟然墜在馬車前。
仔細一瞧,那「箭」卻非是什麽白翎羽箭,而是一杆折斷的紅纓槍。遠處一
騎卷塵飙來,鞍上的冷面漢子以腳橫開巨弓,急馳間又「飕」地射來一箭,直取
冷北海面門,正是适君喻麾下二将之一的稽紹仁,奉主命折返來援。
冷北海不慌不忙,抖鞭将來「箭」擊下,竟是一柄長劍。
稽紹仁一射不中,鞍上已無纓槍佩劍,探手箭囊,弓弦連撥,便如彈琴一般,
隻見羽箭射如連珠、首尾先銜,遠看便如一道弧形白練,到眼前才知連綿箭快,
稍一瞬目就被數箭洞穿,實是無比兇險。
冷北海抖鞭成圓,在胸前急旋成一片,鞭勢勁急,絲毫不敢留力;七、八枝
羽箭接連被擊飛震歪,最末一枝卻射穿力竭的防禦壁障,冷北海胸膛一側,箭镞
劃破他的前襟,帶血飛向長街盡處,肉眼竟不見其落。
「原來是「猿臂飛燕門」的人!」冷北海微微冷笑:「有意思。」見對面的
老神君正要負手躍下房頂,皺眉道:「神君可是說話不算話?」薛百螣「嘿」的
一聲,搖頭笑道:「你有對手啦,可别貪多。」
「你——!」
眼看稽紹仁越馳越近,距離一縮短,強弓更是難當。他所用之箭隻比長劍略
短,粗如食指,箭镞更如钴杵一般,被箭風一削過便即見血,倘若被射了個洞穿,
創口隻怕要比杯口還大。
他聽不見冷、薛二人的對話,但見薛百螣作勢要跳,不想也知是要對馬車裏
的嶽宸風不利,雙箭搭弦往後一仰,松手的瞬息間箭分兩頭,一射冷北海,另一
枝卻射往薛百螣腳下檐間。
老神君正縱身一跳,粗大的箭尖「噗!」一聲沒入胸口,半空中老人背拱如
蝦手捂心口,足尖踏地時才挺起身子,将拑在指間的羽箭扔地上,拍拍手掌,擡
頭對冷北海笑道:「你這個對手極不好鬥,留神哪。」房上的冷北海無暇還口,
三枝羽箭以「品」字形朝他射來,中途不住地交互穿插,宛若燕翔,到身前時仍
呈一個「品」字,卻無一箭來勢可辨。冷北海難以揮鞭擊落,身子忙往後折,原
本居高臨下、無遠弗屆的從容幾已不複,避得萬般兇險。
薛百螣的身子矮小,一落到地面之後,反被車廂、馬屍等遮去大半;稽紹仁
雖是神射,卻射不了難見的目标。老人活動十指,緩步踱至車廂前,啞聲道:
「嶽宸風!你我的梁子,一次做個了結罷。殺了你這罪無可逭的無恥東西,九泉
之下,老夫也好向列祖列宗交代。」
他賴以成名的「蛇虺百足」絕技非是表面上的操弄百兵,而是一門強絕霸道
的指爪功夫。此番出手勢在必得,嶽宸風的武功能耐又非同一般,高手對敵,差
之毫厘失之千裏,沒有表面工夫虛晃一招的餘裕,索性連平日攜行的百兵排場也
不帶了,務求在十指之間分出高下。
嶽宸風笑道:「老神君莫要擔心。帝門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必不怪你,你我
之間的實力,實在是相差太多了。」性情暴躁的老人聽了,居然一點也不生氣,
搖頭笑了笑,自顧自道:「我真是老糊塗啦,怎跟畜生說人話?」五指屈成鈎爪,
嘩啦一聲洞穿廂壁,徑取車内之人!
他解除了雷丹,再也不用理會「功力不可逾八成」的限制,堅逾金鐵的雙爪
如旋風般接連貫入,與車中之人隔闆對撼,一陣連珠轟響之後,車廂闆被貫得坑
坑洞洞,激烈的交擊仍持續不斷。
「砰!」一聲,廂闆自底部連根拔起,整片壓向老人,似是廂内之人受不住
招,索性倚肩一撞,欲破老人的臂圍。薛百螣冷笑:「便是鐵闆也教穿了,還怕
你血肉之軀?」一爪洞穿,滿拟抓他個肚破腸流,這一抓實已用上了十成真力,
便連顱骨怕都是應手而碎。
誰知廂後之人仿佛無有實體,薛百螣指爪入肉,抓到滑溜溜的魚膠也似,連
表面的油皮也沒擦破半點,陡地陷入又滑又韌的一團肥油中動彈不得。老人變招
迅辣,立刻易爪爲拳,如銅瓜鐵錘般直進橫打,卻始終掙脫不出;捶打的勁力不
住累積,蓦地向後一彈,悉數還了給他。
薛百螣被遠遠抛了出去,淩空翻了個筋鬥,落地時腳尖一擡,一隻壓棚腳的
小小石鬥勁射出去,猛将那塊向前沖來的廂闆砸了個粉碎。
來人胖大的身形爲之一阻,石鬥打破坑坑洞洞的破爛木闆,不偏不倚正中他
的胸口,他卻隻小退了半步,石鬥微陷入黝黑多毛的胸口乳間,老神君雷霆千鈞
的一蹴之力就此消弭于無形,石鬥铿然落下,連鋪石路面都沒砸壞。
「隻教你的奴仆出來替死,算什麽好漢?」薛百螣冷笑,徑對殺奴道:「你
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昆侖奴!但今日非是你的死期,别忙着出頭。」
殺奴身背裝有名刀赤烏角的巨大刀匣,鍋底似的胖黑面上毫無表情,近乎癡
呆,兩丸黑水銀似的瞳仁嵌在圓鼓鼓的頰肉裏,眼白的部份幾乎不見,若非有一
絲反光,當真黑得難以分辨。
那輛車四壁毀壞,車裏的靠背軟座卻是好端端的,嶽宸風踞于其上,神态自
若,便似坐在一張舒适的僧帽椅上,頗見怡然,嘴角竟還有一絲微笑,啧啧稱奇:
「是伊黃粱告訴你們我傷得很重,你們這幫沒肝膽的孬種才敢造反的麽?」
薛百疼冷笑。
「那倒沒有。隻是多年來伊黃粱鑽研破解雷丹的方法未果,此番拜耿家小子
與他那啞巴朋友所賜,終于弄清了雷勁的運行道理,找到足以袚除雷丹的法子。
那日伊黃粱親自号過你的筋脈,确定其理無誤,帝門再不用受你的挾制。」
此事薛老神君并未全然吐實。其實伊黃粱破解的,乃是鬼先生贈予的一枚丹
藥,據稱能取代「九霄辟神丹」之功,若五帝窟肯參加七玄大會,鬼先生将以此
方相贈。漱玉節滿口答應,轉頭便将藥丹交給伊黃粱解析成分,其中有不足處,
再與阿傻與耿照身上的碧火神功相對照,終于仿制成功。
伊黃粱趁着替嶽宸風号脈之餘,檢查了他體内的紫雷之氣,更無疑義,回頭
便教帝窟衆人服下丹藥,袚除了困擾多年的可怕雷勁。漱玉節請伊黃粱前來,原
是爲了此事,替阿傻駁續手筋,也是順便勘驗碧火功之秘,未必都存好心,隻是
她擅于順勢而爲,一舉數得而已。
嶽宸風之詫異不過一瞬,轉眼又言笑從容。「這伊黃粱挺有意思。我以爲他
盡都說了,沒想卻隻字未提,當真是醫者風範哪!」見薛百螣殺氣彌天,笑顧殺
奴:「喂,我今日與你一個便宜,若殺得這糟老頭子,讓你抵去三年。」
殺奴慢吞吞地問:「背刀,還是不背刀?」
嶽宸風笑道:「要殺金神島的白帝神君,須得展現實力。許你不背刀。」
殺奴瞇着小眼,似乎好半天才聽懂了,還未動手卸除身上的刀匣皮帶,忽然
伸出五根手指,慢吞吞道:「七年。」嶽宸風笑道:「你比的是五年。」殺奴低
頭看了看手掌,又再度舉手道:「七年。」
想當然耳,一隻手掌無論如何都不會突然變成七根指頭。
嶽宸風似乎被逗得很樂,撫膝大笑:「好!七年便七年,你若能教他死得極
慘,大出我之想象,再多送你三年湊個數兒,一次抵去你兄弟倆十年之期。」殺
奴仿佛聽不太懂,又舉起同一隻手掌,慢吞吞道:「十……十年?」
嶽宸風哈哈大笑,撫額道:「沒錯!十年一口價,沒這麽便宜的了。你快卸
下刀匣罷。」殺奴解開皮革系帶,刀匣離體之際微一蹙眉,發出哼痛般的低吟。
薛百螣定睛一瞧,赫見那皮帶内側釘滿尖銳的陀螺狀銅釘,位置分布似有理路,
卻看不出走的是什麽筋脈穴位。
赤烏角刀何其沉重,一旦縛上肩背,銅釘登時刺破肌膚,緊緊壓迫穴位血路。
以穴道禁制人身不是什麽新鮮事,但将刺穴用的鎖功釘做在随身的物品上,将刀
匣變成拘具、乃至刑具,卻十分駭人聽聞。
薛百螣自不知數天前嶽宸風受傷嘔血,殺奴在一旁幸災樂禍,前日經伊黃粱
診斷後明白傷症情況,不再心驚肉跳、惶惶終日,才有心思懲治殺奴,給他上了
這條「失魂帶」。
殺奴解下革帶,痛得身子不住顫抖,帶上銅釘染滿血污,令人怵目驚心;不
過轉眼工夫,殺奴荷荷吐氣,猛地擡起頭來,卻仿佛換了個人似的,目光冷銳殘
酷,滿是暴戾與怨毒,咬牙嘶聲道:「十年……這可是你說的。」
「隻要你神智清楚,我幾時說話不算話?」嶽宸風笑得得意,一指遠處症與
何患子遊鬥的紅衣麗人,怡然道:「你饞她許久了罷?這便當做花紅,隻要你将
這老頭折磨得令我大開眼界,她從此便賞了給你,愛怎麽玩便怎麽玩。」
「好!」
殺奴活動活動筋骨,抝得指節劈啪作響,轉過一雙血絲密布的紅眼,仿佛将
對嶽宸風的怨恨悉數移轉到薛百螣身上,灰色的舌頭一舔嘴唇,邪笑道:「老頭,
你運氣不好,老子今日心情很壞。」眼角瞥了一下身後裙裾翻飛的婀娜玉人,不
禁吞了口饞涎,回顧嶽宸風道:「喂,全身骨骼碎成畸零小塊,拿身子當成制奶
酪的囊子來揉,教他全身髒腑肌肉被自己的碎骨磨爛,生生的痛死他……這樣可
好?」
嶽宸風故意皺眉,低頭剔指道:「怎麽你們兄弟都好這口?也罷,你要做得
到便算數,我絕不食言。」最末一個「言」字尚未落下,殺奴一聲虎吼,已朝薛
百螣撲了過去,速度之快,絲毫不受胖大身軀影響。
薛百螣不閃不避,身子一矮,撮拳打他膝蓋,料想膝上無肉,斷難施展那以
肌肉夾人、借以反彈拳勁的異術,誰知落拳處仍是軟綿綿的一陷,殺奴咧嘴一笑,
象腿粗細的手臂合抱過來。薛百螣腳下交錯,一閃身來到側面,對着肋骨、骨盆
及膝側連打數拳,連鐵闆都能擊穿的無雙剛力仿佛全打在軟綿綿的棉花上;抽手
稍慢,幾被肌肉夾住。
薛百螣年事已高,與青年人比武較勁靠的是修爲與經驗,趁其有隙、攻其最
弱,乃是最最省力的打法,再加上「蛇虺百足」的驚人破壞力,往往一擊便能雷
鼓定音,江山底定。真要比速度、拼力氣,六旬老人豈能與正值壯年、體力巅峰
的拳師刀客硬碰硬?
然而殺奴周身不受鐵拳,速度又是奇快,薛百螣繞着他東戳西打百餘記,殺
奴倒像沒事人兒似的,但以老神君的身子骨,若被他一下抱實了,隻怕就是筋骨
俱折的下場,離他所說的「骨磨」慘狀亦不遠矣。
薛百螣兜轉片刻,體力漸漸不濟,幾次差一點點就殺奴蒲扇似的大手撈中,
避得險象環生,一咬銀牙,冒險改拳爲指,徑點他脅下,戳得殺奴扭腰悶哼,初
次露出痛楚之色;正要運勁貫入,食指竟被腰脅間的肌肉夾住,殺奴一運功,綿
軟滑溜的肥油頓成了堅硬的金剛鐵砂。
所幸薛百螣的手指比鐵還硬,要是換了旁人,隻怕整隻手掌骨輪兜要被磨碎,
他卻繼續能往裏戳。殺奴吃痛,益發狂怒,胖大身軀一壓,想借力将老人的指掌
折斷,老神君早一步抽退,卻被他掃得微一踉跄,幾乎失足。
符赤錦遠遠望見,心急如焚,一邊搶攻,一邊壓低聲音對何患子道:「你兼
通數絕的秘密若教那狗賊知曉,他豈能饒得過你?可知盜練絕學、欺師滅祖,自
來便是武林中的大忌?此事若然洩漏,挖眼拔舌、挑筋斷手都算輕的了,何況那
厮的手段!」
何患子悚然一驚,更加應對不靈,又不敢繼續使用殺絕、掌絕的武功,被攻
得左支右绌,已呈敗象。其實他的武功修爲遠勝現而今的符赤錦,隻是他平日極
少與人動手,缺乏臨敵經驗,又無法向女子痛下殺手,才給了符赤錦可乘之機。
「我不是……我沒有偷……你、你……胡說八道!」
「我知道,你又不是故意的。」符赤錦嫣然一笑,蛾眉刺上的攻勢卻益發緊
湊:「你自己也料不到,你的「眼」有這麽厲害,是不是?你本想老實向師傅交
代,說你很早以前便能見真氣流動、運勁變化等,但沒能學刀、也沒能學掌法的
你,一直覺得練眼術很是沒用,如今竟能看見師兄弟練功時的氣脈,不覺看了幾
眼;誰知你天資過人,這便都學了起來,也怪不得你,是不是?」
這個秘密何患子從沒向任何人說過,連他最敬愛的上官夫人和妙語……上官
小姐也被蒙在鼓裏。起初他以爲這是修習「破視凝絕」的必然結果,師傅既未點
破,便是有意如此了,有一陣子他覺得這是師傅對自己青眼有加,表面上寵愛老
大,暗地理卻将自己當成了衣缽傳人,因此練得格外起勁。
後來他才慢慢察覺,這一切,或許是因爲在「破視凝絕」這門武功上,連師
傅的天份或造詣也比不上他,沒想過要防範他的注視。何患子是臨沣縣的佃戶出
身,但這不代表他特别愚笨、後知後覺;以他對師傅的了解,他明白自己必須終
身守密,一旦秘密暴露,便是自己悲慘身亡之日。
符赤錦趁他一時失神,随手将他的腰刀格落,趨近低道:「典衛大人說了,
教你立刻返回五絕莊,趁亂帶走上官夫人母女,至蓮覺寺王舍院,自然會有人接
應!」
何患子一愕。「典……典衛大人?」
符赤錦咬牙道:「要救她母女倆,便看你了!還不快走?」見他愣頭愣腦的,
不知怎的忽想起了耿照,心中柔情忽動,嘴角不覺微勾:「難怪老爺肯定這招有
用。他倆明明不像,卻又好像。」低聲罵道:「傻子!還不踢我一腳?」
何患子如夢初醒,「哎喲」一聲假裝倒地,衣下飛起一腳,将她手中的蛾眉
刺踢落,乘隙一撐而起,飛也似的朝鬼子鎮外掠去。符赤錦拾起兵刃,緊緊握在
手裏,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目光直視着前方,步履沉重,又有些像是夢遊。
直到一隻溫暖厚實的手掌輕輕按住她的肩頭,仿佛又将生人的氣息重新注入
她體内。「行了,寶寶錦兒,你到這裏就好。」那人的微笑如陽光般溫煦,足以
驅散一切陰霾,柔聲道:「剩下的,就交給我罷。」
他雙手負後,橫持着一把烏鞘長刀,大步向前,氣勢如淵停嶽峙,與前度截
然不同。嶽宸風原本雙臂橫扶椅背,意态悠閑,此際忽覺頸背汗毛直豎,宛若一
柄冷鋒貼頸,終于回過頭來,瞇眼望着眼前的黝黑少年,似笑非笑。
「你一手策劃的這個陣仗,雖然寒酸了些,念在時間倉促,能找到這些歪瓜
劣棗來配,已算不錯了,我還真有點想嘉許你一番。我這生暗算過許多人,卻鮮
少遭人暗算,你連五帝窟、「岐聖」伊黃粱,甚至将軍夫人都能兜攏進來,引爲
己用,實在是個人才。」
他擡起頭來,一點都不像被包圍算計的對象,反有幾分凝視獵物的模樣,笑
意酣暢,目光卻令人冷徹心脾。
「我真是教你那樸拙老實的外表給騙了,典衛大人。」
耿照的眼神平靜而堅定,對他的譏諷一點也沒有回應的意思。
「我剛從五絕莊趕過來,你的秘密巢穴已被攻破了,黨羽多數被擒,将軍正
在趕往莊子的路上。放眼東海,再也沒有你可以立足的地方,要你束手就擒,隻
怕很難;但至少刀在你手上,還能假裝是個磊落的刀客,以刀來決定自己的命運。」
他緩緩擎出神術寶刀,冷鋒回映着豔陽,豪邁的刀光猶如千叠雪浪。
「你受死吧,嶽宸風!」
封底兵設:明月環
封底兵設:明月環
【第十四卷完】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39
標題: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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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惡貫滿盈
【内容簡介】
嶽宸風奪人家業、淫人妻女,逞兇橫暴,喪盡天良!在耿照看來,此人簡直
是無惡不作,死上一百遍、一千遍也不冤。但在鎮東将軍眼中,嶽宸風的所作所
爲不過小奸小惡;比之于他心目中的真正惡道,顯得既無謂又無聊。
「敢問将軍之「惡」,究竟是什麽?」耿照犯着意氣,抗顔怒問。
慕容柔隻是淡淡一笑。「如果我說是開創太平盛世,你可信否?」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七一折三屍化旡,虛境斷腸鱗皮響尾鞭冷銳肅殺,對應的鞭法卻有個好聽
的名兒,叫「千耀蛇珠」,是黃島列名的廿七門帝字絕學中,唯一毋須純血即能
修練的武功。
因爲在冷北海身上,沒有一丁半點的純血。
生長于黃島北端的奴戶之子,沒拜過半個師傅、練過一天的武功,他的人生
從出生起的那一刻就已注定,這一生除了放牧還是放牧,和他的父親爺祖一樣。
娶枯發紅面的鄰家牧羊女、生倆娃兒,定期往島中趕送牲口,然後在朔風凜冽的
高原上終老一生——要能這樣就好了,喜獲麟兒的雙親心想。但這孩子卻走出了
他們的眼界,遠遠超過所有人的預想。
瘦弱的少年在苦寒的高地磨練出強健體魄,以補内力的不足;套牲口的繩圈
越玩越長、越玩越重,也越見精準犀利。很多年後,他躍居土神島四大敕使之一
的高位,那個習于逆風睜眼、在天寒地凍中抛索的少年卻依然沒變,他的冷靜、
沉默與韌性仍是每次取勝的關鍵,超越他所知的一切武技。
奴戶是不配擁有姓氏的,他憑雙手掙來的東西,高原村落裏的人連想都不敢
想。
少年管自己叫「冷北海」,以紀念從小看大的那片雲下之地。
即使冷北海因緣際會習得奇功「守風散息」,屢次立下大功,依舊無法改變
卑下的奴戶出身,直到尊貴的神君大人爲他創制的鞭法命名的那一天。
「如許犀利的武技,當有個堪匹配的名兒。」
清癯俊逸的錦袍秀士單臂負後,從書案上拈起一張幹透的墨迹,帶着一貫的
溫文笑意。冷北海識字不多,但神君這麽有學問,寫的字自然是極好的。「我想
了幾天,就叫「千耀蛇珠」罷。」
此話一出,全場陷入一片死寂。
冷北海的聽力與目力同樣出色,一瞬間他卻懷疑自己聽錯了:奴戶之子創制
的武功,怎能以「蛇」字命名?」神……神君!」擁有尊貴純血的長老敕使們終
于回過神來,紛紛提出抗議:「下人們的藝業再好,豈能跻身「帝字絕學」?這
……這不是全亂了麽?」
面對激動得幾乎失去分寸的家臣,中年文士微笑擺擺手,毫不在意。
「你們也覺得這是門厲害的武功,不是嗎?或許有一天,五島再也誕不出純
血的子嗣,我們就要靠這門鞭法來保護祖宗基業了,是神君還是奴戶所創制,又
有什麽幹系?」
家臣被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吓傻了,一時竟都無話。
他轉過頭來,饒有深意地望着手足無措的蒼白青年。
「北海,你知道爲什麽,我要管它叫「千耀蛇珠」?」
冷北海微一轉念,忽想起「蛇珠」的含意,慚愧地低下頭,手心冒汗,忽覺
方才的一瞬狂喜當真愚蠢至極。奴戶之子就是奴戶之子,怎能妄想與純血貴冑同
列一榜,百世流傳?
世襲家臣中也有人心思飛快,立時想到了同一處,驚惑全消,得意讪笑:
「蛇吐之珠,乃是賤物!俗諺有雲:「蛇珠千枚,不及玫瑰。」一千枚蛇珠該有
一斛了罷?卻比不上一枚玫瑰珊瑚珠的價值!依屬下看,奴戶的兒子始終是奴戶,
一點兒也不……」忽然閉口不語,見神君雙手負後、緩緩回頭,目光還是一貫的
溫和平靜,毫不熾烈,隻是定定望向自己,不覺冷汗涔涔,再也不敢開口說話。
與手段苛烈的先代神君何蔓荊不同,印象中男子從未動過真怒,非是城府深
沉、天威難測,而是他豁達的心胸能容萬物,總令人不由自主慚愧起來。
神君轉向垂手而立的蒼白青年,鼓舞似的一笑。
「「蛇珠」二字,亦可作「靈蛇之珠」解,喻指超卓的資材。天生萬物,各
有其禀,莫說草莽之中多出将相英傑,帝王之家裏,難道就沒有昏庸無能、爲禍
百姓的暴君?以出身、血裔論斷人的才能,我不能認同。」
中年文士一一目視衆人,朗聲道:「現今五島之内,莫不競相以純血爲要,
爲求宗脈延續,弄得綱常紊亂、人倫相悖,夫妻難以厮守,父子對面不識;隻知
有神君宗門,不知家庭和樂之可貴,不近人情,豈能久長?」
這番話若在其他四島公然散播,怕不被安上個「大逆不道」的罪名,然他處
事公正,絕不徇私,衆人又敬他學問高超,所說均與舊時觀念不同,一時間竟無
人出聲反駁,反倒低下頭去,在心上細細咀嚼,各有領會。
他雖是島外出身,因娶了何蔓荊的獨生女兒才得坐上神君大位,但在黃島老
臣心中,這話也隻有從他口裏吐出,才不會被質疑是師心自用。中年文士回過頭
來,含笑望着冷北海。
「你的忠誠與才能,無一絲可疑處。願你将這路「千耀蛇珠」鞭法發揚光大,
爲黃島培育更多人才,如握靈蛇之珠,光華千耀。」
冷北海記得當時自己伏在地上,熱淚盈眶。那是他此生最後一次流淚。
爲了男子唯一的骨血,他什麽事都願意做。若嶽宸風有一絲半點試圖染指神
君,他不惜千刀萬剮,早與那厮拼個同歸于盡!如今殲滅大敵的良機就在眼前,
豈能受阻于區區一名猿臂飛燕門的弓手?
——縱然意遄心高,眼下卻是自他出道以來,罕遇的狼狽困境。
鱗皮響尾鞭的優點是及長,臨敵時以逸待勞,鞭梢所至,兩丈内莫不中的,
再加上「守風散息」之術,能洞悉對手的長處弱點,攻敵之無救,故爾穩坐江湖
買命榜前沿,多年來難以撼動。
然而,世間若有較兩丈長鞭更長的兵器,則非弓箭莫屬。
稽紹仁快馬馳近,疾銳的狼牙羽箭飕飕而至、間不容發,冷北海拖着沉重的
響尾鞭無以趨避,萬不得已撤手,就着茅草房頂一滾,所經處羽箭洞穿,連成一
排,幾乎将橫梁射塌。
冷北海連擡望的餘裕也無,抱頭滾入一處破口,壓着草杆墜下,「砰」的一
聲背脊着地,撞得身子彈起,正向一旁滾去,一枝箭杆已「咚!」标入原處,聲
如銅錘擊地,震得尾羽嗡顫,宛若索命低吟。
(好……好沉重的箭勢!)
冷北海豹子似的撐地疾起,身體彈向土牆,魚躍般跳出牆上的方窗,滾入相
連的另一幢土屋中!不過眨眼功夫,這條動線已接連插上三枝羽箭,最近的一枝
甚至将衣角釘在地上,若曾稍稍停步,狼牙箭便自貫穿胸腹,而非僅留下一片殘
布。
但冷北海的亡命之行還未結束。
羽箭像生眼似的分至沓來,逼得他連轉換路線的空隙也勻不出。
——這是傳說中猿臂飛燕門的絕技「及時雨」。
向天開弓、箭落如雨,是隻有稽紹仁背上那把及頂長弓才能使出的獨門箭藝,
毋須瞄準,羽箭仰天射出後,又如雨水般自天穹斜落,箭勢勁急,配合加重加長
的特制狼牙箭,連鐵楯都能射穿,就算置身高處、躲入障壁亦不能避,堪稱「無
漏之射」。
冷北海奮力竄逃,心中卻明白:若此刻有誰比自己更着急的,必定就是那名
出身猿臂飛燕門的騎馬弓手。一隻箭壺最多二十枝箭,鞍側各挂一隻,也不過才
四十枝;如這般不要錢似的濫射,待得箭壺一空,便是攻守易位之刻。
況且,随着馬匹馳近,兩人之間的距離越短,莫說長弓,就連尋常的弓箭也
将無用武之地,「及時雨」奇技不攻自破,何須應對?眼前首要,就是别讓這輪
急箭射中自己!
「廿一、廿二、廿三……廿八、廿九……卅一!」
他埋首跨步,飛也似的穿窗過牆,耳中辨着箭镞入土的鈍重聲響,暗自默數,
忽覺身後的連珠箭勢一停,目光飛快掃過屋内布置,心中大喜:「來得忒巧!」
擎起事先藏在屋裏的另一條長鞭,嘩啦一聲破窗而出,果然滿目揚塵,一騎飙至!
這等距離弓箭無用,卻仍在長鞭的攻擊範圍之内。
「輪到你了!」正欲揮鞭,赫見鞍上一條冷面大漢揮開塵沙,左手食、中二
指間繃着一條纏絲牛筋,右掌緊扣一物搭上弦絲,拉滿疾放:「飕」的一聲勁響,
眼前銀光暴綻,正中面門!
便在冷北海翻身栽倒的同時,稽紹仁策馬馳過,不禁佩服:「我自得傳本門
三絕以來,頭一次遭遇這等強敵,須連使三絕方能取勝!」餘光所及,見冷北海
忽又一躍而起,口中吐出一枚血淋淋的箭頭,揚鞭道:「好殺招!這一式……叫
什麽名兒?」語聲含混,顯是接箭時傷到牙舌,鮮血長流,說話間不住濺出血沫,
令人怵目驚心。
飛燕三絕以「遠、中、近」三段射程區分,稽紹仁連用了中距如遊魚般不斷
改變射向的品字箭陣「雲邊雁」、長弓遠射的天穹之箭「及時雨」,均難以克敵,
才使出二指架弦的近距殺着。如此屬性相悖的三式箭藝竟可于一身同使,刁鑽異
常,幾乎要了冷北海的命。
他與程百裏奉命馳援嶽宸風,程百裏深知這位老搭檔的弓術驚人,一旦占據
有利位置,一人可抵一支射隊,特将心愛的座騎換給了他,以仗「浪雪黃骠」的
神駿腳力先行趕回。
稽紹仁見最後的殺着居然落空,心下冰涼,一夾馬肚奮力驅策,欲沖出鱗皮
響尾鞭的範圍,百忙中拈起最後一枝折去箭頭的狼牙箭,回頭疾放,叫道:「此
乃飛燕三絕中的不傳之秘,名喚「一串心」!你——」語聲未落,首級已被鞭風
掃落,無镞之箭卻射中冷北海左肩,幾乎入肉,但終究還是不及箭镞之利,微略
一阻,被他及時接住。
冷北海小退半步,心知傷處必定瘀腫嚴重,咬牙不吭一聲,彎腰将骨碌碌滾
至腳邊的斷首停住,以指尖撫阖眼皮,低聲道:「好漢子!你去罷。塵世種種,
再不須你挂心。」
他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這無名弓手雖然失敗,到底是死在執行任務的中途,
求仁得仁、俯仰無愧,而他也有非完成不可的任務——想指望那個半調子的耿家
小子?哼,真真婦人之見!
冷北海嘴角微動,不顧亂發披面,垂着動彈不得的左膀,拖着響尾鞭朝街心
的嶽宸風走去;偶一擡頭,不禁目瞪口呆,詫異得說不出話來。
(這……便是漱玉節的盤算?難怪她執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目不轉睛看着眼前怪異的景況,一時竟忘了該要揮鞭殺入、誅滅大敵,隻
覺不可思議;看着看着,持鞭的手掌一緊,掌心沁出冷汗——
◇◇◇
仔細算來,殺奴離開家鄉該超過十五年了——随着清醒與失神時的分際越來
越模糊,他已無法憶起太精确的數字。
連最初,自己究竟是怎麽踏上這條飄泊之路,近來也漸記不清了。還殘留在
記憶裏的,反而是在海上的暴風雨之夜、那冰冷得難以想象的刺骨雨水,或是漂
流到某個不知名的島嶼,抓到第一個婦人将她剝得赤條條的,和着溫血漿膩一插
到底的充實快感……之類。又或差不多的東西。
隻是不管這些那些,都離他越來越遠。
就像在依稀夢寐間那逐漸模糊的故鄉。
——都是那條該死的「失魂帶」害的。
即使在故土,他和他的孿生兄弟亦罕逢敵手。從長成的苦行僧院逃出後,兩
人一路摧枯拉朽,将随後追來的戒律僧殘殺殆盡,仿佛要彌補從小鍛煉武技所遭
受的非人待遇,反出僧院的雙胞胎兄弟瘋狂奸淫擄掠,最後驚動了伊沙陀羅之王,
派出精銳衛隊将兩頭嗜血兇獸驅逐出海,永遠流放異域。
即使來到東勝洲,攝殺二奴仍是強得絕難抗衡。他倆于南陵惡水國棄舟登岸,
所經之處恣意燒殺,無數武者前仆後繼想要消滅惡魔,終落得殘肢碎體、屍骨無
存的凄慘下場。
若非兩人無意間闖入鳳西鳳翼山地界,撞着一柄号稱「天下第二」的當世無
雙之劍,被殺得倉皇而逃,還不知有多少南陵英雄要慘絕在「攝殺二律仙」的毒
手之下。
伊沙沱羅僧院秘傳的「三摩地之術」與東洲武家的内功相似,然而威力更強,
遑論自釘床刀梯裏鍛練出的強韌肉體。即使鳳翼山那人劍藝卓絕,照面一劍便将
他二人封穴閉脈,仍教兄弟倆踣地複起、逃出生天,全賴這三摩地的奇異法門,
與東洲内氣理論絕不相同。攝殺二奴奮力奔下鳳翼山,逃出那人的守誓範圍;此
役雖是一合之間便即落敗,卻未令他二人膽寒。
直到遇上嶽宸風。
嶽宸風最可怕的并不是武功,甚至不是折磨人的殘忍手法,而是他那超乎尋
常、以「攝殺二律仙」之兇殘也不禁膽寒的無邊惡意。「失魂帶」的銅釘暗合道
門醫律,令狡猾的殺奴失智,嗜色如命的攝奴則一蹶不振,盡喪雄風;嶽宸風以
取笑兩人的窘迫爲樂,長年不疲。
攝奴一去不回,殺奴一點也不替兄弟難過,隻覺憤恨。嶽宸風将攝奴剩餘的
刑期一絲不漏加給了他,輪流給他上那兩條失魂帶,一般的笑谑取樂,驅役如豬
狗。先走的人反是解脫。
(可惡!)
殺奴将滿腔憤怒通通發洩在這幹癟黝黑的糟老頭身上,畢竟錯過這次,他不
确定下一回神智清醒會是什麽時侯——薛百螣的動作已明顯慢下來,淨繞着他周
身打轉,時不時地撮拳偷打幾下,點落如雨,猶如一隻惱人的蚊子。
「你鬧夠了沒有?糟老頭!」殺奴突然開聲,全身真氣鼓蕩而出,薛百螣正
一拳搗他腰眼,方觸及肌膚,膏油似的一圈肥肉倏地暴脹如鐵,反饋的力道再加
上怒吼聲波,震得薛百螣身子離地,向後倒飛!
「老……老神君!」
随後趕至的符赤錦掩口失聲,卻還隔着幾丈的距離,難以撲救,咬牙将防身
的蛾眉刺朝殺奴擲去;誰知藍汪汪的青鋼刺呼嘯落空,眨眼殺奴已不在原地,黑
鼎似的胖大身軀後發先至,反搶在薛百螣身前,巨掌迎着腦門「呼!」一聲擊出,
眼看便要将頭顱捏爆。
他所練的「勝王輪轉功」擅于剛柔轉換,肌肉柔軟時如流沙陷地,一發勁又
堅逾犀象;用于行動趨避,則快如閃電,絲毫不受龐大身軀所影響。薛百螣人在
半空,硬生生墜下身形,雙腳踏地兀自前滑,勉強使個「千斤墜」止步,回頭一
拳,正中殺奴掌心!
殺奴無論剛勁或柔勁都大得吓人,見老人披發裂襟形容狼狽,猶自掙紮,不
禁冷笑,巨靈掌去勢不變,欲捏爛他右拳骨骼,豈料掌心一疼,如遭錐刺,才發
現薛百螣中指的第二指節凸出,即東洲武家俗稱之「彈子拳」,冷笑道:「老頭
兒,你還有氣力玩啊!」
薛百螣白發逆飛,閉口不語,左右兩隻「彈子拳」暴雨般呼嘯而出,殺奴不
閃不避,以一對蒲扇似的黝黑巨掌相接,「啪啪啪啪」的拳掌交擊聲更不稍停,
風壓迫得塵沙滿地回旋,難以消散。
間不容發的激烈對打不知持續了多久,殺奴肥厚的嘴唇微一扭曲,陰笑恻恻,
觑準老人出拳漸慢的空檔,粗如象腿的右臂掄開,猛将薛百螣揮了出去!
老人及時接住砂鍋大的鐵拳,仍被轟得身子一弓,不由自主離地,半空中體
勢散亂,仿佛壞掉的傀儡連打幾個旋,「砰!」背脊重重落地;餘力所及,側身
滑出一丈有餘。
薛百螣「呸」的吐出一口血污,披垂着散亂的斑白灰發,撐地顫起,不知是
傷勢沉重抑或氣力用盡,整個人渾似一條破抹布,隻餘一雙布滿血絲的黃濁瞳眸,
兀自透着驕悍不屈的神光。
「老頭,咱們就别打了罷?」殺奴冷笑:「瞎子都看出你沒勁兒啦,還打得
動麽?」
薛百螣緩緩屈張五指,即使用力握住手腕,依舊停不住右掌簌簌顫抖。
自從屈于嶽宸風手下爲奴後,江湖已久不聞「攝殺二律仙」之名。然而對年
邁體衰、久病初愈的老神君來說,正當壯年的殺奴的确是無比棘手的敵人,比武
争勝未必不敵,生死相搏則太過沉重。
老人的模樣雖然狼狽,神情依舊十分高傲。
「的确不用打了。」他強支起酸疲的膝蓋,轉身往街心的戰圈走去,竟置殺
奴于腦後不顧——對老人來說,這場戰役的敵人自始至終就隻有一個,阻擋在前
的隻能算是障礙,非是敵手。
殺奴怒極反笑,捏得拳頭喀啦作響。
「老匹夫!你傻了麽?老子在這裏!」
薛百螣越走越遠,灰撲撲的散亂白發攪動塵沙,嘶啞的喉音似金鐵磨地,自
風中迤逦而來:「我同個死人有什麽好打的?」
殺奴氣得半死,松開拳頭要追,喀喇喇的骨碎聲響卻未稍停;才剛邁步,肥
大的身子一矮,倒地時「砰!」揚起大片黃沙,原來膝蓋骨不知不覺間竟已斷碎,
再也承不住驚人的重量。
但炒米爆栗般的骨碎聲仍未歇止。
臂間、腰後、脊柱……直到小腿,曾被那隻幹癟細小、枯如松球的拳頭擊打
過的地方,都不住傳出細密清脆的爆碎聲。勝王輪轉功的剛力确實難當,柔勁更
是稀世之寶,能将一身血肉化爲數百斤重的鐵砂貯囊,生生抵消掉拳腳刀劍的沖
擊。
可惜「蛇虺百足」的透勁足以穿透鐵砂、擊碎骨骼,殺奴縱能将肥肉化爲剛
柔并蓄的鐵砂囊袋,卻無法改變骨骼易碎的性質。薛百螣拖着傷疲的身子緩緩前
進,身後符赤錦一刀割斷慘叫不絕的殺奴咽喉,匆匆趕上;兩人來到持鞭伫立的
冷北海身畔,齊望向長街中心、那至關重要的一戰。
狂風忽起,風沙滿目。
毀壞的車輛撞入半堵土牆,車軸崩塌,若非還斜斜壓着兩隻大輪,幾乎辨不
出車形。耿照手持一柄豪光刺眼的脫鞘大刀,靜立于街心一角,閉目低頭,似在
傾聽着什麽。
而在他對面,嶽宸風橫刀當胸,不住扭頭傾耳,仿佛追蹤着某種難以聞見之
物,目光渙散、面色蒼白,周身至少有五處以上的刀傷,創口的衣布被鮮血浸透,
血珠一粒粒滴碎在腳下的黃泥地裏,嶽宸風卻渾然不覺,五感如受驚的野獸一般,
追逐着看不見的影子。
這場戰鬥是誰占上風,一眼就能明白。
符赤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百螣亦是滿腹狐疑,轉頭問冷北海: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卻聽冷北海「噓」的一聲,揚手低聲道:「我也
不知道……又來了,快瞧!」
三人移目場中,忽見耿照「唰!」刀一揚,豹也似的低頭躍出,手中的神術
刀豪光耀目,猛砍嶽宸風!
這一刀招、勁俱巧,但以嶽宸風的造詣,無論閃避抑或回擊,都不緻令耿照
輕易得手;偏偏他睜着眼睛卻仿佛什麽也瞧不見,鋒亮的神術刀正中左肩,衣分
處暗芒一閃,嶽宸風咬牙側身、披風激揚,宛若巨鵬振翼,避過筋脈要害的同時,
赤烏角刀已「铿!」一聲擊退耿照。鮮血這才激射而出,濺滿了嶽宸風的胸膛下
颔。
符赤錦驚喜難言,忍不住輕聲嬌呼;薛百螣與冷北海交換眼色,試圖想從對
方眼裏看出一絲端倪,終究徒勞無功。「他從頭到尾,都是閉着眼睛打的。」冷
北海遙指耿照,低聲輕道。
薛百螣朝另一側擡了擡下巴。「莫非……那厮瞎了?」話才出口,連自己也
不禁搖頭。嶽宸風雖目光渙散,瞳仁的轉動卻是正常無礙,以其視線變換之靈活
飛速,不僅沒瞎,眼力隻怕還強得怕人,隻是不知何故他「看」不見周身之物,
也不知他的視線在虛空之中到底追逐着什麽。
兩人一齊望向符赤錦,卻見她微蹙蛾眉,雖亦不解,凝然的目光中卻有一絲
不易察覺的狐疑之色。
昨日漱玉節下山與耿照密會,返回蓮覺寺之後秘密召見薛、冷二人,向他們
說了今日的伏殺計劃。
「化骊珠呢?」薛百螣聽完,想也不想劈頭就問。
雷勁的箝制已得到伊黃粱的藥丹支持,不成問題,但一日未取回化骊珠,五
帝窟的血脈便難以延續。
漱玉節淡然道:「寶珠在典衛大人的身上。我等若與他攜手合作,共同誅殺
嶽宸風,事成之後他将歸還化骊珠。我信他。」
薛百螣疏眉一動,沉聲道:「宗主昨兒夜裏命人去取那專驗龍漦真僞的「無
遮淨瓶」來,莫非爲确定耿家小子是否持珠?」
漱玉節粉臉微紅,所幸密室中照明昏暗,并未教二人全看了去。她輕咳兩聲,
又回複平日的從容自信,淡淡一笑:「老神君當真是明察秋毫,什麽事須瞞你不
過。」
薛百螣默然片刻,輕哼一聲。「看來,這次的确是弦子的過失。她若将化骊
珠與冥表一并取回,咱們也不必再受制于人了。」漱玉節聞言一笑,不置可否,
卻聽冷北海咧嘴低道:「能殺嶽宸風,我倒不介意與誰連手。」說着擡起銳目,
淡然道:「隻是就我們仨,再加上耿小子,會不會太托大了?以那厮的脾性,一
旦出手不能置他于死地,死的恐怕就是我們了,宗主有什麽打算?」
漱玉節搖了搖頭。
「不是三個,而是兩個。」她望着對面的二人,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
将率領帝門衆人攻打五絕莊。那裏藏有嶽賊的機密,失落的食塵亦在莊中密室,
如若順利攻破,不僅能取回寶器,亦可反将嶽宸風一軍,掌握主動;便未攻取,
亦足以引開嶽賊身邊的親兵護衛,使其落單。」
冷北海微微冷笑。
「宗主的說法,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嶽宸風,不是區區兩人便能殺除的對
手,與其冒險進取,不如謀定後動,務求一出手便能讓他死透,永不翻身。」
漱玉節道:「我的看法與冷敕使相同。要殺嶽宸風的,不是兩個人,而是一
個。按照典衛大人的謀劃,一旦他與嶽宸風一對一的單打獨鬥,令嶽賊伏誅的勝
算最大。你二人的任務,就是一一清除那厮身邊的阻礙,好教他能徑取嶽宸風!」
◇◇◇
場中風沙一動,耿照再度持刀撲上,雙目緊閉,刀式卻絲毫不受影響,依舊
燦爛奪目、雷霆萬鈞!嶽宸風眼耳無用,然而隻要刀鋒及體,他便能立即反應,
耿照所造成的傷害均不足以緻命,對撼三兩度之間必被擊退;若非嶽宸風難以追
擊,恐怕早已分出勝負。
這是一場閉眼瞎子對睜眼瞎子的決鬥。
這一輪耿照又多支持了片刻,才被赤烏角刀轟退,落地時腳下一踉跄,幾乎
站立不穩。他身負碧火神功,臨敵一向以内力悠綿見長,不幸的是:嶽宸風的碧
火功更加精湛,不管爆發力或持續力都遠勝于他;奮力相搏之下,耿照早已難掩
疲态,罕有地露出氣力不繼的狼狽模樣。
他不及緩過氣來,繼續搶攻。薛百螣與冷北海都看出不對:「嶽宸風既不能
追擊,更應穩紮穩打,調勻氣息再出手,豈能貪功躁進?除非……除非嶽宸風的
「異狀」有其時限!」
兩人對望一眼,心知良機稍縱即逝,一持鞭、一握拳,點足躍出,雙雙朝嶽
宸風殺去!
誰知一奔入耿、嶽周圍兩丈方圓,一陣天旋地轉,眼前升起大片灰翳,如墜
五裏霧中,體内氣血翻湧,忍不住惡心反胃,真力運行、五官感知……通通失去
常序,仿佛乾坤颠倒,腳下卻踏不到實地,整個人忽懸虛空,連原本并肩而來的
同伴亦消失不見……
——原來……他倆就是在這片虛無中決鬥!
——這……這是哪裏,又或發生了什麽事?
——是陣法、道術,還是迷藥,才能造出這樣的虛無?
兩人正自迷惘,忽聽耿照大叫:「大……大師父!」
周圍霧蒙蒙的灰翳搖顫起來,陽光如穿融般扯開整片空間,薛、冷二人回過
神,赫見黃沙依舊、長街依舊,頭頂上烈日朗朗,哪來的大霧蒼茫?
尚不及起身,前方嶽宸風目光一凝,仿佛終于看清四周景物,赤烏角刀卷風
應手,刀芒過處,薛百螣、冷北海的胸口隔空噴出大蓬血箭,餘勁未絕,竟将二
人掀得曳地滑出,宛若系馬拖行!
幻陣被破,耿照爲救二人,硬撼嶽宸風;嶽宸風反手一格,勁力不下巨斧掄
掃,「當!」兩刀交擊,洪若毀鍾,震得耿照口鼻溢血、虎口迸裂,卻連一步也
不敢退,任由刀勁貫體而出,背心「潑喇!」裂開幾道衣縫,發絲逆揚,毛孔都
迸出血來。
便隻一招,防禦者随手擋架,攻擊者反被擊成重傷。
耿照膝彎一軟,勉力提臂,卻覺神術刀如有千斤之重,竟不由心。嶽宸風一
腳踏住刀闆,獰笑:「你使什麽妖法……」語聲未落,眼前灰翳又起,天地消失,
再度陷入那詭異的迷魂陣中。
他沉着不亂,憑記憶往腳下一劈,見一個朦朦胧胧、形似耿照的影子滾了開
去,也不知砍中了沒。
與耿照甫一交手,他便陷入這個奇詭無比的怪異空間,眼睛所看、耳朵所聽,
通通都是灰撲撲的假象;隻有刀鋒入肉時的痛覺是真實的,無半點虛假。爲此他
刻意挨了幾刀,試圖以痛楚将自己喚醒,隻是終歸徒勞。
他幼時曾聽師父說過,道門中有種觀想之術,修煉有成的術者能在腦海中自
行想象冰水炭火、令身邊之人如凍如灼。萬料不到耿姓小子身邊,竟有這樣的高
人!
但道術并非全無破綻,适才薛百螣與冷北海闖入,耿家小子一喊,幻陣頓收;
在這麽短的時間内再幻出迷陣,施術者絕不能毫發無傷。最好的證明,就是原本
灰蒙蒙的視界,已能依稀辨出輪廓;遠方一人拄刀顫起,身形、面孔若隐若現,
正是方才死裏逃生的耿照。
嶽宸風本欲揮刀掩殺過去,轉念一想:這條長街并無如此寬闊,耿照看來相
距甚遠,顯是術者在距離上動了手腳。就算他不找耿照,那小子也會自己殺将過
來;一動便不如一靜,以逸待勞——嶽宸風正露微笑,忽聽身後一人道:「你的
心計,當真是稀世難得。不過比起心地之卑鄙龌龊,你的心計又不算什麽了。我
活到這把歲數,還不曾見過像你這樣的東西。」
嶽宸風霍然回頭,赫見一條瘦削的青衣長影,似是長發曳地,容貌卻看不清
楚。
遠方耿照似又喊了聲「大師父」,聲音倏地膨脹散逸,消失在灰翳中,仿佛
有千裏之遙。嶽宸風心知此人必是陣主,暗自戒備,冷笑:「你是耿照的師父?」
青衣人搖頭。
「我是寶寶錦兒的師父。現在,你知道自己有多該死了麽?」大袖一翻,右
手五指忽成尖鏟,挺直插入嶽宸風腹中,熱刀切牛油也似,無比滑順地一送到底、
透背而出,直沒至肘間。
嶽宸風竟不覺疼痛,眼巴巴看着,滿臉錯愕。
「你……」
「沒錯,我将整隻手都插進你腹中。」青衣人淡然道:「肚裏生生插了隻鐵
爪,該是什麽滋味?」
嶽宸風心思觸動,不由得将「鐵爪」、「插進腹中」等念頭串了起來,忽覺
腹間痛得難以忍受,恰恰是被一隻銳利的鐵爪穿破肚腸、戳得髒腑糜爛的感覺,
忍不住慘叫出聲,豆大的冷汗沁出額際,幾乎暈死過去。
青衣人悠然道:「疼麽?我替你斬下頭顱,了斷性命罷,也少吃些零碎苦頭。」
舉起右手,大袖順勢滑落,隻見腕間接着一柄斬頭大刀,仿佛生就如此,哪有指
掌的蹤影?
嶽宸風平生從未如此疼痛過,腸子似被絞成一段一段,痛得連聲音也發不出。
眼看青衣人袖起刀落,便要将自己的腦袋砍下,腦海之中靈光乍現,恍然大悟:
「他說了「插進腹中」之後,我才覺疼痛,這疼……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他刻意
說「斬下頭顱,了斷性命」,是因爲如果我不信在這裏失卻頭顱會緻死的話,他
便殺不了我!」眼前刀光一閃,視線陡沉,原來是頭顱墜地,骨碌碌地滾到腳邊。
隻聽青衣人冷道:「你惡貫滿盈,如此死法,已算是輕巧了。」
歪倒在灰色地面上的首級突然睜眼,咧嘴大笑:「老兒,你該後悔沒一出手
便要了我的命!」
無頭的屍身轉身揮刀,「喀喇」一響,似是劈開牆闆一類,鋪天蓋地的灰翳
突然消散,仿佛被吸入某處縫隙之中。
灰翳一去,嶽宸風發現自己仍站在街心一角,烈日當空、風過沙揚,不遠處
耿照拄刀在地,争取時間調息恢複;而符赤錦正拖着重傷的薛百螣與冷北海往後
退,距離嶽宸風一刀将他倆砍飛的當兒,不過是幾瞬目間。适才迷陣中發生之事,
除了腹間仍劇痛不止,一切恍如迷夢。
嶽宸風忍痛撕開圍腹,赫見腹間一片瘀紫,表皮卻無絲毫外傷;驟地喉頭腥
甜上湧,嘴角溢出血來,卻非是怪傷複發的征候,而是髒腑受了極爲嚴重的内創,
故爾嘔紅。
(好……好厲害的心識操控之術!)
一切都是幻境。那青衣人不知用了什麽法子,侵入他的腦識,原本是混淆感
官,以利耿照相鬥取勝;等到那耿姓小子支持不住了,躲在背後的施術者終于按
捺不住,親自披挂上陣,想在幻境裏讓嶽宸風誤以爲「自己被殺」,借以取他性
命——在幻境中受的傷,醒來後依舊存在。因爲被騙的是身體而非腦識,無法借
由神智清醒解除。此刻腹部的劇烈痛楚,就是最好的證明。他實不該想起「肝腸
寸斷」四字的。
嶽宸風深吸了口氣,運功壓制出血,拄刀回頭。被劈開的土屋牆闆中,露出
一隻青瓦大甕,甕上裂開尺餘刀痕,自是赤烏角刀所緻屋内,一男一女盤坐大甕
兩旁,各出一掌按在甕上,女子一襲紫衫,肌膚白皙,身段玲珑豐滿,烏溜溜的
如瀑長發覆住大半張面孔;男子卻是身材高大,颚裂如虎,周身生滿白毛,随風
刮出陣陣濃烈獸臭,竟已不似人形。
兩人雙目緊閉,不敢輕易撤手,忽聽「哔剝」一聲,甕裂又下延尺許,漏出
大把青絲,發毛末梢由黑轉灰,仿佛被抽走生命氣息,轉眼白脆如炭燼,随風散
落一地。
那對護甕的男女喉頭一抽搐,嘴角俱都溢出殷紅,面色白慘,顯是受了嚴重
的内創。
嶽宸風凝目片刻,确定從未見過這兩人,不覺沉吟:「對我施展心術之人聲
音雖尖,卻似是男子……奇怪!他既自稱是那賤人的師父,我怎不知五島之内竟
有這般人物?」
身後,符赤錦越過他寬闊的肩頭,瞥見屋裏兩人一甕,失聲道:「兩位師父!
你們……你們怎會在此!」提裙起身,徑朝破屋奔來。嶽宸風見她心慌意亂,大
有可乘之機,暗自提氣,便要出手;蓦地一聲虎吼,那滿身白毛的獸形男子睜開
虎目,咆哮道:「女徒勿來!快……快走……」話未說完,口中又噴出鮮血。
嶽宸風心中一凜:「這聲音……不是他!」霍然回頭,目光射向另一邊的紫
衣女子,暗想:「看她年紀輕輕,居然練得如此心術,若能收爲我用,必是如虎
添翼!」又上下打量她幾眼,忍不住面露微笑,伸舌舐唇:「不想道門近日,也
有這般美貌婀娜的術者。」
符赤錦被吼得回神,錯愕停步,心如刀割,她本是聰慧機伶的女子,情急不
過一瞬,見得眼前景況,心中已猜到七八成:「看來是二師父與小師父,将二部
屍旡灌與大師父,融合大師父的下屍部元功,以「三屍化旡」的神功推動伏形大
法,助耿郎誅殺嶽賊!他們……究竟是何時搭上的線,我怎全然不知?」
她方才目睹耿、嶽相鬥,本有些疑心,一見三屍現身,所有疑點頓時串成了
線,綱舉目張,豁然開朗。
「你怎麽……怎麽不守誓約,将我最親的三位師父都扯了進來?」她心中氣
苦,望向街心另一側,見耿照委頓在地,盤腿拄刀調息,蒼白的娃娃臉上無一絲
血色,頭頂白絲氤氲,正到了緊要關頭。
兩人心有靈犀,耿照睜眼見玉人泫然欲泣的模樣,嘴唇微歙,似說了「對不
住」三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那一男一女便是白額煞、紫靈眼,而在幻境中幾乎殺死嶽宸風的青衣高人,
自是青面神的青鳥伏形大法所化。
當日在幻境之中,青面神施展神通爲耿照療傷,「青鳥伏形大法」乃遊屍門
下屍蹻部的至高絕學,不但能操控心識、驅役肉體,在大法羅織的迷離境中,亦
有窺讀人心的異能,從而知曉耿照與符赤錦的刺嶽行動。
秘密被揭,耿照遂請求三屍出手援助。青面神「讀」過他腦中與嶽宸風交手
的片段,推斷此人武功之高,饒是高手一擁而上,也是能敗而不能殺。爲求順利
斬風,便與耿照謀訂今日的狙殺計劃。
「青鳥伏形大法,能在一定的範圍内扭曲人的感知。」
青面神随手一揮,幻境中忽起大霧,霧絲伸手即可擾動,宛若線香。
「姑且把五感之所覺當做這些煙絲,天上地下,無處不有;人的知覺心識,
不過是霧絲的異種延伸,原本是一樣的東西。
「伏形大法借由撥動、擾亂霧絲,由外而内,影響他人的心識五感。你等凡
人,隻能呆闆接收霧絲,無法選擇,亦不能任意改變其質;而我則是一陣風,不
僅能将它們凝聚驅散、吹入你的腦海,亦能将你體内的霧絲攪亂吹出。」
「原來如此。」耿照若有所悟。
青面神輕撥白霧,宛若撫弦。他在幻境中總是以高大修長、兩袖回風的青衣
人模樣現身,耿照忍不住猜想這或許是他年輕時的模樣。
「隻是代形罷了,徒婿,不必多心。若以真正的模樣現身,說不定會吓壞你。」
耿照被讀出心思,大爲窘迫,青面神卻隻擺了擺手,續道:「一旦嶽宸風踏入大
法範疇,我便剝奪其五感,擾亂其心識,令他分不清幻象真實……但你也一樣。」
青面神負手回頭,臉孔雖是一團青光,卻能清楚感覺那股子凝肅。
「風吹霧散,無一能免,不管他的、你的抑或旁人。你身負玄門正宗「入虛
靜」功法,能在大法範疇中維持最多的清明;要狙殺嶽宸風,你是最好的人選。」
戰況果如青面神所料。
嶽宸風縱使刀法超群,在眼見不爲真、幻象未必假的「青鳥伏形大法」之前,
與耿照的實力差距被大幅拉近,頓時陷入苦戰。
但碧火功畢竟是道門正宗,要擾亂嶽宸風的心識,饒是有「三屍化旡」的神
功輔助,仍耗力甚巨,難以久持;而耿照要在伏形大法的範疇中維持清明,亦非
易事,最後索性閉上眼睛遁入虛空,純以碧火功的先天感應克敵。
若按此一形勢發展,終能成功斬殺嶽宸風也未可知。誰知薛、冷意外闖入戰
團,他二人未練過火碧丹絕一類的道門玄功,對大法毫無抗力,若不撤去伏形大
法,轉眼便要喪命。
耿照感應二人闖入,心急下喊了聲「大師父」,嶽宸風趁着伏形大法一撤,
不但将薛、冷兩人砍成重傷,更記住了周圍的景物位置;他在逼命一瞬的緊要關
頭、出刀砍破三人藏身處的屋牆,循的正是耿照那一聲所向。
陰錯陽差,苦心孤詣俱付東流,一切又回到源頭。
剝除了心機謀劃,剩下的隻有赤裸裸的生存鬥争。
青面神非到萬不得已,本不願直接進入嶽宸風的腦識,以「傷心即傷體」之
法殺人,蓋因此法兇險,一不小心連施術者亦不能免;直到三屍化旡再難支持,
耿照卻遲遲無法取勝,這才冒險一試。
殊不知嶽宸風的意志非同凡人,關鍵時刻一刀砍破屋牆,破了幻境之法,果
然一舉重創了青面神、白額煞、紫靈眼。
薛百螣年老力衰,劇鬥後胸口再挨一刀,已無力拼戰,冷北海的傷勢也不樂
觀。
符赤錦僅餘三成功力不到,絕非嶽宸風的對手。耿照内力耗盡,即使是回複
之力超群的碧火神功,至少還要調息一刻才能站得起來。
嶽宸風腹間雖受劇創,卻是現場唯一還能持刀站立之人,形勢登時逆轉。
——所謂勝者,是能站到最後的那一個。
「現在……」他緩緩舉起赤烏角刀,指南針般一一指過衆人,蒼白幹裂的薄
唇咧開一抹邪笑。霸氣橫生的刀器在他手裏,宛若竹架糊紙,絲毫不顯沉墜。
「是你們之中的哪一個要先來受死?」
第七二折長街血戰,玉可救亡「赤烏角」刀如其名,烏沉沉的巨大刀身隐泛
血光,所指之處,令人不寒而栗。
但耿照清楚知道,這不過是嶽宸風施壓的手段罷了。
換作是他,現場隻有一人,是必須優先打倒的對象——獰惡的血光烏芒「呼!」
一聲映日回風,前一刻嶽宸風還手按腹間、身子微佝,眨眼人已不在原地,黑翼
般的披風旋作一團,挾着無匹刀勁卷沙揚塵,徑取護着薛、冷二人掩退的寶寶錦
兒!
盡管隻餘三成元功,符赤錦卻是在場唯一一名未曾負傷、行動自如的寶貴戰
力,未免橫生枝節,必須先予摘除——便以薛百螣、冷北海等人的老練,易地而
處,隻怕也是如此作爲。
「寶……寶寶錦兒!」
耿照幾乎忍不住吐氣開聲、起身援護,但這也正是嶽宸風所盼望。
身爲最後的反擊希望,耿照若于一刻間調息完功,尚能與負傷的嶽賊一鬥;
襲擊符赤錦除了斷絕後患,更是嶽宸風「攻敵之必救」的險惡心計。假使耿照沉
不住氣,這着不僅要取符赤錦,甚能将沖動上前、未及調複的耿照一并殺除,一
石二鳥,遠比直取耿照更加上算。
符赤錦非是初出江湖的雛兒,心知無幸,嘴角浮露一絲微笑:「便是老天收
我,也要拉你嶽宸風同行!」未及閃躲雙手一揚,将薛、冷向後一推,身子不動,
昂然迎向嶽宸風!
嶽宸風一凜:「莫非……這仍是計?」忽生猶豫,這十拿九穩的一刀爲之一
挫,烏氅落影還形,赤烏角刀的烏鋒停在符赤錦身前,距她千嬌百媚的小腦袋不
過三尺,勁風刮得柔鬓逆飛,飄下幾绺發毛。
四周既無伏兵也無陷阱,符赤錦卻不閃不避,飽滿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俏臉
上掠過一抹夷然無懼的清冷蔑色,銀牙咬碎,朱唇輕啓:「鼠輩!」抿嘴而笑,
滿是鄙夷譏嘲。
嶽宸風怒道:「找死!」忽聽一聲虎咆,一抹白影竄出屋牆,足不沾地,頃
刻已至嶽宸風身後,兩隻獸爪壓風刨影,絞得衣布粉碎、鮮血點點,宛若漫天黑
蝶血雨,四散而出!
衆人這才聞到濕臭的獸毛氣味,見白額煞翻騰旋繞、出爪迅捷,竟無一絲間
隙;嶽宸風料不到他重傷之下,還有這等驚人速度,回身已被欺入臂圍之内,赤
烏角刀連着一條右臂竟無用武之地,隻出得左掌相對。
白額煞不唯指爪尖銳,足趾亦生作彎鈎狀,色澤黃如角骨,攻擊時四肢齊上,
殺得性起,還頻頻呲牙咆哮,挾着爪下駭人風壓,便似一頭攀着獵物瘋狂撕咬的
大貓,奇偉雄軀竟不落地,牙爪間不住刨出鮮血碎布,令人膽寒。
武功卓絕的高手或可擊殺虎狼,然而一旦遭遇武功卓絕的兇獸,人獸間的力
量差距、反應速度等,立時便分出高下;亘古以來人不如獸者,皆源于此。嶽宸
風難以招架,以左臂護住頭臉,運起不足八成的「金甲禁絕」勉力抵禦,動作完
全跟不上獸一般旋繞電轉的白額煞。
經伊黃粱的診斷,嶽宸風這兩日不運内氣自療,隻服用些溫補藥物,果然吐
血怪症不再複發,傷勢漸有起色,心知伊黃粱所言非虛,更不敢妄動真氣。
即使遭逢突襲,也僅用五成功力禦敵,避免催發體内針勁,使異創複萌;但
白額煞的速度委實太快,爪勁又強悍難當,五成功力的「金甲禁絕」恐難抵擋,
不得已催谷到七成頂峰,臨界八成,隻覺五内翻騰,真氣所經處無不隐隐作痛,
仿佛下一刻異創便又要爆發。
(若能使八成真力,豈容……豈容這班跳梁小醜猖狂!)
在出發前往蓮覺寺之前,嶽宸風已輾轉反側了一整夜。
伊黃粱的能耐無庸置疑,接下來,隻是如何取舍而已。
——把這身遇合神奇、萬中無一的絕頂功力通通舍棄,隻爲求一個重頭練起
的機會?嶽宸風幾乎忍不住大笑起來。若非伊黃粱嚴正警告不得妄動真力,他很
想不顧一切,上街殺幾個人來洩憤。
若未遇慕容柔,恐怕終其一生,他都不會考慮如此荒謬的提議。但如今,已
到了不能逃不能避、不能再自欺欺人的境地;江畔那無名老漁夫的出現,不過是
再次提醒他罷了。嶽宸風整夜睜大眼睛無法成眠,回憶着那難以忘懷的一夜。
那時,他方歸入将軍麾下一月有餘,被破格提升,晉身武僚諸首。
鎮東将軍府不比權力早被架空、紙糊老虎般的東海道臬台司衙門,有兵有糧、
有權有勢,難得的是慕容柔書生掌兵,居然半點武功也不會,出門乘車坐轎,比
遲鳳鈞更像文臣。
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
鸠占鵲巢、移花接木,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烏城山虎王祠不唯武功、基業,
連嶽氏宗脈都被他連根刨起,變成了自己的東西;五絕莊爵勳蓋世,何等尊貴!
還不是教他手到擒來,成了養兵授徒的基地?更别提高手如雲的五帝窟……
慕容柔手無縛雞之力,一枚雷丹種将下去,此後他嶽某人便是君臨東海的地
下将軍,手握十萬精兵,休說稱霸武林,便要問鼎天下五道,誰敢說他沒有帝皇
之命!
那一個多月裏,他連睡覺作夢都會笑。當年師父說他「無有道心」、威脅要
将他驅逐下山時,可能想過那個瘦弱青白的小徒弟,有朝一日乘雲化龍,将成逐
鹿天下的霸主?
嶽宸風一向謹慎,慕容柔威震東海,壓得朝廷、武林喘不過氣來,爲防這書
生将軍還藏有什麽手段,嶽宸風夜夜以「蹑影形絕」溜進将軍的起居内院監視,
看他是否詐僞欺人,實則身負絕學。
結果令人非常滿意。慕容柔非但不懂武功,更早與千嬌百媚的年輕妻子分房,
沈素雲号稱「三川第一美人」,容貌身段均是一等一的上貨,嶽宸風見她走路時
身姿挺拔、昂頸直背,分明是未經人事的處子,不覺暗忖:「莫非慕容柔身有隐
疾,不能人道,才能忍住不染指這樣的美人?」頓時色授魂消,更覺心癢,就近
挑了個烏雲蔽月的夜晚,準備讓慕容柔畢生難忘——除了被種入雷丹的劇烈痛苦,
嶽宸風還打算在他面前,将嬌柔尊貴的沈家大小姐剝得赤條條的,狠狠替她開苞、
恣意蹂躏,直到盡興爲止。當然這香豔淫靡的精彩過程,她平日高高在上的将軍
相公絕不能錯過,他會用削尖的竹簽撐開慕容柔的上下眼睑,教他淌着血淚好生
欣賞自家妻子的淫姿……
他潛入内院時,下身已硬得發疼。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嶽宸風心想。
慕容柔不近人情,嚴禁下屬應酬,将軍府每日戌時一到,大門便即深鎖,謝
絕外客,非軍情急報不得叩入,違者軍法處置。影響所及,靖波府内連歌樓舞榭
也早早關門,街上亥時不到便罕見行人,堪稱是東海一大奇事。
慕容柔一如往常,屏退左右,獨自待在書齋,偌大的屋裏僅得一盞豆焰,别
無其他——很少人會說慕容柔吝啬,實因他律己之嚴,遠勝過對别人的疾厲苛烈,
常人自問難以做到,至少在這事兒上誰也不敢妄加批評。
嶽宸風伏在對面的檐瓦上,輕拗指節活動筋骨,強自按下奔騰色欲,正欲一
掠而入,書齋忽傳出慕容柔的聲音:「是你麽,嶽老師?」
嶽宸風悚然一驚,差點從檐間滾落。以他當時的形絕造詣,莫說是不懂武功
的書生将軍,便要在滿座武僚之前無聲來去,自問也非難事。莫容柔……是怎麽
發現他的蹤影的?
他硬着頭皮一躍而下,俯跪階前。「屬……屬下參見将軍。」
「你來這裏做甚?」慕容柔聲音一冷,隐約透着一股詫然。
嶽宸風總不能說「我來暗算你,還打算在你面前奸污你夫人」,心念電轉,
俯首道:「屬下見有人影出入府邸,擔心将軍安危,故來一窺究竟。」書齋内沉
默半晌,慕容柔才輕道:「你說謊。」
忽聽另一人大笑:「自是說謊,何須你看!我要出入此間,誰人能見?」
嶽宸風不由得渾身一震,驚愕莫名:「書齋之中……竟還有另一個人!」
那人笑道:「喂!我說你啊,該不會是想找他來對付我吧?」聽他的口氣,
仍是對慕容柔所說。嶽宸風猛然起身,喝道:「來者何人?竟敢潛入将軍府邸!」
本欲掠進書齋,忽覺有異,霍然回頭,赫見樹下似有條人影,随手攀枝,笑道:
「不壞,你居然看得見我。」正是方才書齋裏那人。
嶽宸風卻連他何時出來、又如何而出亦不知曉,掌心不覺生汗。
那人越過他的肩頭,徑對屋裏笑道:「慕容柔,除開刀侯府那紅毛老不死的,
你總算找到個象樣些的了。」嶽宸風自出道以來,從未受人如此調侃,又想借機
爲自己的擅入之罪開脫,把心一橫,縱身往樹下撲去,雙掌擊出:「刺客看掌!」
喀啦啦一響,碗口粗細的槐樹幹應聲而斷,樹下哪有什麽人影?
嶽宸風心中駭異,餘光瞥見一抹流輝,徒手虛劈一刀,正是七式「殺虎禅」
裏的極招,誰知依然落空。那人的聲音由身後傳來,帶着一絲恍然:「原來如此!」
來人的身法之高,實是平生未見,嶽宸風不敢稍稍滞留,施展形絕向前極躍,
淩空運起十成碧火真氣,禁絕護體、殺絕誘敵,凝絕照定黑暗中一抹流光,轉身
并掌,雷絕轟然而出!
誰知身前仍空空如也,蓦地雙目一暗,兩根指頭按上眼皮,那人笑道:「原
來你是追着我的真氣而動,好厲害的眼術!」剎那複明,嶽宸風眨了眨眼,那人
仍是站在樹蔭深處,雙手攏于袖中,平平垂落,形貌俱融于幽影之間,隻在微笑
的一霎才見得齒間雪亮:「現在,你還見得我的氣脈運行麽?」
果然看不見。
原本如流螢飛舞的真氣光暈,如今點滴不存。嶽宸風排除了「破視凝絕」突
然失效的可能性,惡念陡生:「你刻意不動真氣,豈非任我宰割?」心念一動猱
身撲至,掌劈刀掠絕學盡顯,招招欲取其命!
那人雙手并攏,畫圓似的一一接下,次序井然、應對分明,身子連晃都沒多
晃半點,忽然笑問道:「你從靖波府施展輕功入京,最快須得幾日?」
若不歇息,最快三至五日——嶽宸風自不會開口回答,隻是被冷不防一問,
語聲方過,腦中已浮現答案,迅辣一如手底之招。那人露齒一笑:「我一夜間便
可來回。在我眼裏,你慢得烏龜也似。」忽覺無趣,反掌一壓,按得嶽宸風跪地
俯首,與前度一般無二。
嶽宸風直到額面觸地,猶不相信自己落敗,憶起方才已是竭盡全力,再打一
次也斷不能更占上風,一時難以接受,俯首喃喃道:「刀……我的刀……若赤烏
角在手,我必定……必定……」
那人怡然走過他身畔,笑道:「我這輩子唯一一次被打趴在地,挨的還是拳
頭。給你刀也沒用,你武功算是了得啦,刀、掌、身法、眼術、内力、硬功…
…集六門絕學于一身,常人自是打你不過。然而頂峰争勝,刀不夠刀,掌不夠掌,
沒一門頂用,若能重新練過,你挑一門潛心鑽研,當勝大鍋同炒。」
(重……重新練過?)
嶽宸風跪俯在地,連汗水滴落階前的聲響亦清晰可聞。他已經快要想不起來,
上一次被這般澎湃如潮的恐懼與無助所淹沒是什麽時候的事。
喀喀兩聲,書齋前的镂花門扇被推撞開來,那人并未順手掩上,隻是随意而
入,仿佛信步閑庭;間或傳出極細極微的「匡當」輕響,清脆如鈴甚是動聽。透
過書桌頂上的豆焰微光,嶽宸風初次看清那人的背影:他身量不高,一身錦衫繡
袍、粉底鱗靴,裝扮華貴,卻披散一頭及腰黑發;綴金邊的蟒紋襕袍下擺不時掠
過烏金暗芒,兩踝間竟戴着鐵鏈腳鐐,直如天牢裏的不赦之囚。
想起此人鬼魅般的身法,居然是在刑具拘束下所爲,嶽宸風簡直不敢想象取
下腳鐐之後,這披發怪人的武功将是如何可怕。錦袍怪客徑行坐落,翻起幾上瓷
杯自斟自飲,連盡幾盅,才長長籲了口氣,笑顧慕容柔:「喂,他是你的人,要
殺要剮你自己決定,不幹我的事。話先說在前頭,接下來的事若教這厮聽了個全,
你别指望我殺人滅口。」
階下嶽宸風聞言一驚,汗濕背衫:「将……将軍要殺我!」卻聽慕容柔淡然
道:「不妨,我沒什麽怕人說的。倒是你,既已認罪服刑,能這般要來便來,要
去便去麽?」那人哈哈大笑:「你不服氣,派人抓我啊!」俯仰之間,袖裏一陣
風鈴般的叮咚細響,顯然腕上也戴了一樣的刑枷。慕容柔聞言不禁莞爾:「若真
有這麽個人,你還想跑?我肯定讓他逮你回去。」
「那有什麽關系?」那人嘻皮笑臉:「再逃就是了。你的人不用吃飯拉屎麽?」
慕容柔又氣又好笑,鳳目一睨:「再逃,我讓人打你闆子,打到你再不敢逃!」
「呸,好個酷吏!」
「亂世用重典啊!」
兩人相視大笑,片刻笑聲沉落,氣氛才又漸漸凝重起來。
「我隻有一句話問你。」沉默半晌,終是那人先開了口:「人,是你殺的麽?
你知我一向不聰明,推敲了這麽些年,内賊隻想到你一個疑犯。那年京城方圓百
裏,我以爲隻有你有膽子有能耐下手。」
「怎說不聰明?普天之下,就你看穿了這事啊。」慕容柔低頭微笑:「我也
隻有一句奉答。對,是我,人是我殺的。」
那人說翻臉便翻臉,一拍桌頂,霍然起身:「你……亂臣賊子!」
屋外嶽宸風隻覺勁風刮面,檐下整排花樹應聲一搖,剎時竟如土龍翻身、天
地震動;駭異不過一瞬,眨眼身畔草木靜立如舊,靜夜之中連風都沒來一絲一紋,
顯然那人的修爲已臻化境,盛怒之下雄渾氣勁迸出,卻能在傷人及物前硬生生收
回。
比這份絕頂造詣更驚人的,是書齋裏仍持續進行着的對話。
慕容柔面對如此武功,連一絲驚懼也無,擡起銳利的鳳目,微一冷笑:「這
四字從你口中吐出,當真是再諷刺不過。」錦袍怪客頓時語塞,悻悻然拂袖落座,
怒極反笑,森然道:「我怎比得過慕容大将軍?你這個弒君逆臣!」
慕容柔的口氣居然比他還冷,聞之不寒而栗。
「你,難道就沒有弒君麽?」
錦袍怪客微略一怔,搖頭道:「我不算。我可沒動手殺二哥,那晚我隻是坐
在禦榻邊,湊近臉靜靜瞧他。他吐的氣可比吸進去的多,臉頰凹陷,灰撲撲的一
點也不像人……對,你也見過的,我差點兒忘了。
「他差太監去喚人,我趁空檔溜下梁,坐在榻邊瞧他。約莫人快死了,知覺
變得靈敏起來,他眼皮子簌簌幾顫,還沒睜眼,張嘴便喚:「慕容……」得意了
罷?忒多顧命大臣,他頭個念的還是你。」
慕容柔低垂眼簾一動也不動,仿佛入定。
隻有從睫上栖蜓似的一顫,才能窺見他心中的雲波浪湧。知道自己在「那個
人」心目中如許重要,對孤高冷傲、無友不群的鎮東将軍該是莫大的寬慰吧?
「他睜眼一見是我,吓得氣都停了,整個得比幹參還僵冷,一句話都說不出
來。我本想,看見許久沒見的麻煩弟弟,能吓成這樣?忽會過意來:他以爲自己
看見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已死之人的鬼魂。」
錦袍怪客輕笑起來,笑裏卻不帶絲毫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那時我終于明白,真正的兇手是誰;什麽都不用再問了,那表情已足夠說
明一切。這麽多年來,我們疑心韓閥、疑心應無用、疑心南陵諸國、疑心魔宗餘
孽,甚至疑心是異族派來的刺客,卻忘了誰才是真正從這事裏得到好處。我們都
太笨了,是不是?」
慕容柔當然不會回答。錦袍怪客似不在意,又自顧自續道:「他打了個寒噤,
突然清醒過來,端起架子,闆着臉斥喝我:「你……你不在東海好好思過,來此
做甚?誰……誰人讓你進宮的?」我當時真想一掌打死他,然而見他上氣不接下
氣、連吞口唾沫都痛苦的模樣,又覺得這樣也不錯,一句話都不想同那厮說,隻
叉手抱胸,望着他發笑。」
他突然笑起來。
「那厮吓死了,全身發抖,又罵又叫的,稀裏呼噜鬼扯一通。」
慕容柔倏然擡頭,眼中精光暴綻。
「你口中的「那厮」,一手領着這個百廢待興的新國家,從前朝的殘垣斷瓦
中站起來,乃至有今日之繁榮;無數百姓吃飽穿暖,不怕朝不保夕,不用賣兒鬻
女,十裏之間必有炊煙,家家戶戶能安生度日,遑論興學教化……」
「真奇怪。」錦袍怪客聳肩一笑,忍不住搖了搖頭:「你這話跟他當夜說的
像極啦,一模子倒出來也似。這些渾話是有本的麽?」
「你——!」
「我不懂什麽朝廷教化,說不定你們真是對的。我隻知道天下本不是他的東
西,想坐龍庭大位可以,去讨、去騙、去哭、去賴,要不就學我造一造反,多的
是門路。用卑鄙手段謀殺兄長,那不是人,是畜生!」
錦袍怪客擡起頭。「你從以前就是個怪人,慕容柔,我不怪你。但我饒不了
我二哥。我家老大待你便不算好,待他又怎樣?假使他當真開口讨大位,說不定
老大真會給——老大做得多不情願,你比誰都清楚。」
——陶元峥也這麽說,但其實他根本無所謂。他的兩個女兒分别做了皇後與
定王妃,不管最後誰坐上大位,陶家都已然是勝利者,他思量的是如何維系相府
的既得利益,犯不着冒險賭上身家。
(那首鼠兩端的老匹夫!)
但陶元峥是對的。武烈根本不愛做皇帝,也不會是稱職的好皇帝。他愛打架、
愛熱鬧、愛醇酒美人,沖動莽撞、不太負責任、對敵人和下屬同樣大方;全心全
意相信他的兄弟朋友,笑起來的樣子沒有半點心機……
慕容柔忍不住閉上眼睛。
無論他的理由有多充分,在内心深處,他清楚知道殺死武烈更多的是爲了
「那個人」的情感,而非是天下黎民。這是醜惡的、赤裸裸的謀篡,無一絲大義
名分可供開脫。但他一點也不後悔,隻覺得遺憾。
若非從他弟弟手裏奪走了這麽多卻猶不自覺,獨孤弋值得活得更久。
錦袍怪客擡眸凝視,仿佛揪緊這稍縱即逝的一抹負疚。
「你們連表情都像。那晚他罵了很久,虛張聲勢,直到氣力用盡仍不肯停,
我靜靜看他,最後隻說了「畜生」兩字。他聽得兩眼發直,白紙似的瘦臉突然脹
紅,再連一個屁字也辯駁不出,張嘴噴出一大口血箭,把永甯宮的粉壁都濺得滿
目殷紅,這才斷了氣。」
慕容柔等八位大臣奉召入宮時,太宗孝明帝已然駕崩,誰都沒能見上最後一
面,身後的時局變化,連足智多謀、算無遺策的慕容柔也難以掌握;事隔多年,
才知其中有如許周折。
嶽宸風伏在階下動彈不得,恨不得塞住耳朵,汗水浸透了重袍,難以遏抑。
以他之精明,對話方至一半,便已知來者是誰;話裏那些高來高去的「那厮」、
「他」、「兄長」又各自代表什麽意義……
這個秘密充滿腥風血雨,稍有不慎,因此喪生的人當以千萬計。
什麽武林争霸、問鼎江湖,與之相比,都顯得蒼白無聊,渺小得微不足道。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從沒聽過這些。現而今,他又将面臨什麽樣的處境?
書齋裏寂然良久,這回卻是慕容柔打破了沉默。
「我出身微賤,這條命抵不了你那英雄了得的兄長,可我并不怕死。隻是現
在還不行。我還不能死。」
這話近乎求饒,但錦袍怪客并未出言讪笑。書齋再度陷入一片死寂,半晌慕
容柔忽然一笑。「你是不是害怕自己最終非得承認:我和你二哥其實是對的?」
錦袍怪客「嗤」的一聲,搖頭道:「喪盡天良之事,永遠都是錯的。」
「就用你的眼睛親自确認,如何?」慕容柔淡淡一笑:「隻消看夠了,又或
有一絲受騙上當之感,随時來取我的性命;天上地下,我料無一處能攔得住你。
一直到你的耐性用完爲止,或心有定見不再猶豫時,我的命就是你的了。在此之
前,讓我先進行我的工作如何?」
錦袍怪客聞言一怔,凝然許久,不禁搖了搖頭。
「你可真是個怪人,慕容柔。若不是你就好了。」
他振袖而起,伸了個懶腰,帶着叮叮當當的金鐵輕擊聲邁出廳堂。走下階台
時微一停步,撩袍蹲下來,撫着嶽宸風的頸背笑道:「他的命是我的,你記好了。
想與我一鬥,以你的資材,廢功重練專于一門,十五年内不是沒有機會。但你眼
裏現成寫個「貪」字,料你此生絕無機會,一窺我之境界,可不是我看低你。」
說完倏地不見,風裏連衣袂響動都不聞半點,遑論鐐铐的敲擊。
◇◇◇
那一夜,嶽宸風肝膽俱寒。
除了錦袍怪客的超凡武功,更可怕的是牢牢壓制住對手的慕容柔。錦袍怪客
離開後,階頂一陣窸窣,熏香徐徐,一雙鱗紋金靴映入眼簾,慕容柔緩步而至,
在他身前蹲下來。
嶽宸風突然明白,爲何武功蓋世的錦袍客拿這人一點辦法也無。
因爲他的眼神清澈銳利,絲毫無懼。不懼怕死亡、不懼怕負疚,不懼怕雙手
染滿血腥;不懼所犯的罪行天地不容,将爲萬世唾罵……嶽宸風不由打起寒顫。
比起眼前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殘忍嗜虐的攝殺二奴簡直幼稚到了極處,他們的
「惡」在他眼裏如家家酒一般,連輕蔑都顯得多餘。
慕容柔輕拍他的腦袋;回過神時,嶽宸風才發現自己竟不覺縮了縮頸子,仿
佛還在山上那脾氣暴躁、動辄虐打道僮的師父跟前。他不惜代價想擺脫這種感覺,
偶一憶起便狂暴得想殺人,幾難自抑。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怎樣的人,心裏在想什麽。」
慕容柔湊近他耳畔低聲道,目光凝于頭頂虛空,仿佛自言自語。
「你還在這裏的唯一理由,隻因爲我用得上你。」
「誰擋了我的事,我就拔掉誰。爲此,我殺過你無以想象、永難企及,遠比
方才那人武功更高強的人;用的方法,足以讓你紮紮實實死上十次。龍若化身人
形,不過也就如此。」慕容柔說得很輕,一字、一字咬得清晰,帶着嚼碎内髒似
的沉烈。「你要想辦法讓自己一直合于我用,知道麽?」
「屬……屬下……」他還在試着平抑顫抖、想答得不那麽卑微時,慕容柔已
然起身離去,背影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人,恍若鬼魂。
從那天起,嶽宸風就變了。其中的反複,或許連他自己也未察覺。
他可以選擇成爲一個甘居于慕容柔這般、即使弒君也要貫徹己道的「大惡人」
之下,放縱欲望自行其是的普通惡人;比起慕容柔之惡,他的惡道一點也不扭曲
乖張,如虎食人、強淩弱,猶在天理之中。爲此,他盡心爲将軍辦事,不敢違拗,
成爲慕容柔的得力臂助。
或者……他可以成爲一名真正的強者,超越錦袍怪客、超越慕容柔所殺害的
「那人」,一如初衷。
爲此,他開始四方打探明棧雪的下落。當初那女人不告而去之時,他着實松
了老大一口氣;然而,若能得到她的同源内丹,或許不必走上「廢功重練」一途
——但這四字卻如附骨之蛆一般纏上了他,不斷透過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在他眼
前晃悠,背後仿佛能看見老天充滿惡意的譏嘲。明棧雪将那本黃舊的小冊子交給
他時,隻說:「裏頭全是廢話,若非書皮上也有個「絕」字,我差點随手扔了。」
說着明媚一笑,直将人心魄勾去。
那時他形絕、禁絕已有小成,才剛掘出《破視凝絕》的古冊不久,而最重要
的紫度神掌也正按冊修習,頗有進境;明棧雪突然拿出這部隻題着「命絕」二字
的古舊薄冊,說是在嶽宸風——當時這名字還不是他的——床底找到的,從裝幀、
用紙,甚至抄錄的字迹來判斷,當是《虎箓七神絕》之一無疑。
「但名字不對。」他裝出撫冊沉吟的模樣,暗中觀察她的表情:「已知的前
六絕皆是四字命名,連殺虎禅刀法的原譜都要題上文謅謅的《虎禅殺絕》四個字,
這本就隻題了「命絕」兩字,豈不是……豈不是怪異得很?」
明棧雪瞟了他一眼。
「很是很是。我看不如改成《命不該絕》好了,采頭也好些。」說着「噗哧」
一聲,掩口笑起來,鬥室之中乍如春花綻放,明豔不可方物。
她的麗色當世無俦,無人能抗拒,他卻從此不再信她。
這本《命絕》出現時機未免太巧,内容更是令人生疑:薄薄幾頁,翻來覆去
淨是「大道無爲」、「生而不有,爲而不恃,長而不宰」的陳腔濫調,非但沒有
隻字詞組提到七絕合一,還暗示要棄絕内外武功、舍生忘死,方證得大道。
若非曾截下書頁一角送與名工相驗無誤,他幾乎将這部《命絕》當作赝品。
但理應載有七絕合一之大秘密的第七本原典古籍,卻充滿要人「舍棄既有」的隐
喻,讓他漸提不起興緻追索遺缺的那本《虎禅殺絕》,阿傻因而保住一條小命,
僅被廢去兩手筋脈而已。
《命絕》的怪異提示是一回,錦袍怪客之言是一回,伊黃粱的診斷又是一回;
如今,老天又将這充滿惡意的玩笑第四度帶到他面前,以一種不死不休的嚣狂姿
态——(可惡!)
嶽宸風握緊纏着皮革的粗大刀柄,以左臂護住頭臉,苦苦撐持着供輸不足的
「金甲禁絕」,任由周身的痛楚漸次麻木,還在等待白額煞動作一慢、回臂出刀
的逆轉機會,腦海中突然掠過錦袍怪客的話語。
——給你刀也沒用。
——刀不刀掌不掌,沒一門頂用。
——若能重新練過……
但他無法舍棄赤烏角。
「嶽宸風」所擁有的一切,都來自這柄稀世名刀。他所擁有的……是什麽呢?
是再也無法提升境界的武功,是被五道針勁封住内力的殘破功體,還是在月夜階
前,接連向兩個人跪地俯首的驚怖與惶惑?
「可……可惡!」
一聲狂吼,嶽宸風松開刀柄,漆黑的巨大刀器曳着塵沙倒落,尚未墜地,右
掌忽竄出紫電,宛若雷車動地、徑奔一線,轟然擊中白額煞!這一掌用上了十成
功力,白額煞身如柳絮,遠遠飛了開去,四肢仿佛失控的搖鼓,淩空連打幾個勁
旋,重重摔落地面!
嶽宸風仰天噴出一口血箭,「登、登、登」連退了三步,腰腿微屈,勉力維
持不倒。
白額煞将地面撞出一處陷坑,周身電流竄閃,毛孔中飄出屢屢煙焦,似将血
沸。
他在坑中痛苦慘嚎,連起身爬出亦不能夠,勉強支膝跪立,忽将兩隻爪子插
入腹間,再抽出時隻見指爪間耷黏着兩團焦油也似的異物,兀自滾竄着耀目電蛇,
分不清是燒爛的髒器抑或血肉;腹間大洞不住竄出血霧飛煙,半晌雷勁消失不見,
才慢慢淌出鮮血來。
嶽宸風見他竟親手将體内雷勁潛伏的血肉挖出來,駭異之餘,不禁蹙眉:
「此法就算能将雷勁的影響降至最低,然而丹田被利爪穿破,何異于自戗?」果
然白額煞嘿嘿兩聲,大股鮮血自口中湧出,身子緩緩坐倒,頭頸低垂,再不稍動。
符赤錦哭叫道:「二師父!」
嶽宸風猛然轉頭,邪笑道:「急什麽?下一個便是你了!」咽下湧上喉頭的
一口鮮血,正欲撲向前去,蓦地「啪!」一聲,一道影弧迎面掃至,他舉起左臂
一格,飕飕幾聲,鱗皮響尾鞭的末梢已在臂鞲上纏繞數匝,皮革被銳利的鞭風劃
開,裸露的暗褐肌膚掠過一抹烏金暗芒,連一絲血痕都未留下。
嶽宸風運勁一奪,冷北海已無相持的氣力,鞭柄脫手,虎口迸出鮮血。
「你搶着先死麽,冷北海?」嶽宸風冷笑道。
「說不定是你先死,嶽賊。」他蒼白的瘦臉渾無血色,兀自抿着一抹冷傲蔑
笑,仿佛重傷無力、性命垂危的不是自己,而是矗立在前方的黃島死敵。
嶽宸風罔顧伊黃粱的警告,妄動十成真力,吐血怪症不定何時爆發,他才是
一刻都不能再耽擱之人;足尖一挑,重握赤烏角刀,猱身撲向冷北海!
誰知冷北海竟似出神,站着一動也不動,赤烏角加上嶽宸風的身法勁力,銅
牌鐵楯也擋不住,況乎血肉之軀?巨大的刀頭「噗!」搠入腹中,旋又透背而出,
兀自不停;嶽宸風飛步推送,轉眼巨刃貫出逾半,血染烏鋒,滑順如塗抹膏脂一
般,幾乎令他撞進冷北海懷裏,不禁放聲獰笑:「你還沒死透麽?冷——」語聲
未落,一股難以言喻的銳痛穿入左眼,視界倏地黑去一半;嶽宸風這才意識到已
遭暗算,唯恐那物事穿眼入腦,忍痛撤刀止步,猛地向後一仰!
一根沾滿血珠的發絲被拉出眼眶,積垂飽膩,随風散紅。
發絲末端含在冷北海口中,他蓄着一口真氣不散,任由刀鋒透體,算準距離
貫勁于發,柔軟烏絲頓成鋼針,待嶽宸風将雙目送上針尖——「千耀蛇珠」本就
是一部獨特的運勁法門,是他自「守風散息」中所悟。将柔絲每隔一尺綁上鞭身,
揮動之際灌注功勁,鞭索上如綴鋼針,隔空傷人于無形,堪稱防不勝防。巨刃透
體,冷北海身子一顫,心知性命将盡,飛快拔下另一根鬓發,忍死刺向仇敵!
爲這路鞭法命名的神君大人并不知道,讀書不多的冷北海後來幾乎翻遍了藏
經閣内的文武典籍,遇到訓诂、字書之類的艱深古冊,便央人逐字逐句地翻譯解
釋,想窮究這四個字的意義,以不負神君親自爲鞭法所取之名,才發現「蛇珠」
還有另一層意義——蛇珠雀環,指的是報恩。
從那天起,執拗的青年便暗自發誓,要以性命來回報男子對自己的知遇之恩。
他在每一次的任務中小心珍惜自己的生命,總是選擇萬無一失的方式來達成任務,
小心謹慎、步步爲營,是爲了等待一個值得一死的機會,直到今日。
嶽宸風的左眼珠幾被刺穿,針尖隻差分許便要入腦,料不到冷北海尚有餘力,
完全無法招架,咽喉一瞬間被刺,發絲卻軟綿綿地一折;冷北海身子抽搐,好不
容易積聚起來的一絲内息忽然消散,撮指空擊他喉頭,手上已無勁力,恨聲道:
「皇天無眼!」心猶不甘,一口鮮血噴出,如無數鐵珠砸碎在嶽宸風面上!
嶽宸風臉上熱辣辣的一痛,雙目難視,踉跄跪倒;慌亂中摸到他腹間刀柄,
運勁一奪,将冷北海攔腰砍成兩段!
腰斬最殘酷之處,在于使人不能速死。冷北海上身墜地,劇痛下一股死力忽
湧,可惜半身已失,無由使出「發劍」絕技,斷氣前右手拇指扣住食指一彈,
「啪!」血淋淋的指甲翻折彈出,飕地沒入嶽宸風肩頭,勁力之強,竟刺得護身
金芒迸散,插進肉中!
嶽宸風吃痛運功,握拳一挺,碎裂的指甲激射而出。他急忙舞刀護體,一邊
伸手抹開目間的溫黏,狂性大發,睜開僅存的一隻右眼咆哮:「我殺盡你們這幫
賊厮鳥!」身起刀落,斬下冷北海眦目圓睜的蒼白頭顱,猶不解恨,回身又劈向
盤坐的耿照!
他發狂後動作更快,誰都不及出聲,赤烏角已自耿照腦門劈落。耿照尚未調
勻氣息,千鈞一發之際翻身滾開,真氣大亂,前功盡棄;嶽宸風回臂一刀,耿照
雖及時以神術刀擋架,「當!」一聲巨響過後,卻被轟得平移尺許,口鼻溢血。
嶽宸風一腳将他踢翻在地,雙手交握刀柄,居高臨下劈落;短短三尺距離,
似将風雷壓縮已極,呼嘯入耳無聲,卻令塵沙激揚,刀罡之下毛孔濺血,竟是全
力一擊!耿照連擡臂都嫌吃力,百脈之内空空如也,連三歲孩兒輕輕一指都能将
他推倒,全憑一股不屈的意志奮力舉刀,迎向蓋頂而來的巨刃赤烏角!
兩柄寶刀轟然交擊,地上一圈黃塵爆起,氣勁所及,兩人踏地處塌陷寸許,
踉跄倒退的竟是——嶽宸風!
他連退三步猶不能止,又退了三步,屈膝半跪,赤烏角「铮!」倒拄于地,
借力散去餘勁,手臉肌膚殷紅一片,顯是對擊之間毛孔受不住巨力,居然爆裂沁
血。塵沙簌簌落地,戰團的中心隻餘一人獨立,耿照手持神術微微喘息,全身真
氣流轉、沛然莫禦,腹臍間隐隐透出一團瑩然光暈,連衣布腰帶也遮掩不住。
(是……化骊珠!)
這顆珠子上的莫名巨力耿照還不能控制自如,然而命懸一線的當兒,化骊珠
卻不能任由宿主被害,陡地釋放力量;耿照仿佛憑空得到另一枚元力充沛的内丹,
彼消此長,居然反客爲主,一刀将嶽宸風擊成重傷。
良機稍縱即逝,他一揚豪光耀目的雪刃,徑朝嶽宸風沖去。
「嶽賊,死來!」
嶽宸風咬牙舉刀,神術、赤烏角二度交擊,嶽宸風被轟得倒飛出去,全身真
氣岔走,新傷舊創交迸,隻覺眼眶中疼痛欲裂,這異樣的痛楚蔓延至顱中各處,
仿佛一把尖刀生生将腦白刮将出來,痛得他抱頭打滾、慘叫不絕;蓦地一躍而起,
拖着巨刃狂奔而去,片刻便不見蹤影。
耿照正要追趕,忽然丹田裏的奇力一撤,但身形業已離地,整個人不由得向
前仆倒,抱頭連滾幾圈,神術刀差點卸下自己的手腕。
原來危機一去,化骊珠的奇力供輸登時斷絕。他俯卧在地,以僅存的一丁點
内息刺激化骊珠,宛若輕輕摩挲;果然片刻神珠又呼應似的吐出些許奇力,要催
動方才那樣的大殺着雖不能夠,做爲調息斂氣的根本已綽綽有餘。
耿照運起混合了骊珠奇力的内息搬運一周,持刀一躍而起,不及細數傷亡,
卻聽寶寶錦兒急道:「快!他往那邊去了……是蓮覺寺的方向!」耿照反應飛快,
聞言記起往蓮覺寺的路上有将軍夫人的車隊,面色丕變:「不好!」顧不得衆人
傷亡,提刀追了過去。
◇◇◇
嶽宸風一路發足狂奔,仿佛隻有奔行間冷風灌腦,才能使腫脹的頭顱稍稍得
緩。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體内正經曆一場天翻地覆的劇變,甚至超過伊黃粱的診斷。
妄動十成内力的後果,使得體内的碧火真氣失控亂竄;被五道奇異針勁切削的結
果,澎湃的内息成了肆虐的洪流,不分敵我的在各處沖撞,潰堤在即。
施展「蹑影形絕」瘋狂奔跑,隻是加速這個崩潰的進程而已,但此刻他已無
法思考,隻覺胸中積郁欲狂,遠比此生任何一刻都想殺人——念頭忽起,熟悉的
人馬輪廓映入眼簾:熟悉的戎裝、熟悉的铠仗、熟悉的雲蓋車頂,還有車中人玲
珑曼妙的背影……沈素雲那既壓抑又矜持、既高貴又稚嫩的模樣浮現腦海,除了
血紅殺意之外,色欲也是另一扇宣洩的明窗。
嶽宸風嘴角歪斜,露出一抹扭曲獰笑,捂着頭揮刀殺入車隊;赤烏角所經處
血柱沖天,斷首、殘肢此起彼落,人馬均無例外。車隊還不及停下,已自後方裂
開一道血色缺口,慘叫哀号不絕于耳。兩百名調自榖城大營的精銳鐵甲隊,轉瞬
間竟被砍倒了一半,漫起的漿血盈至馬蹄,受驚的馬匹胡亂踐踏,踩得一地煉獄
光景。
帶隊的任宣一拉馬辔,忙奔回夫人車旁,拔刀大叫:「别慌!保持隊形!保
護夫人!槍隊在前,弓隊……」
眼前黑氅一卷,風壓過處,胯下的愛馬齊頸兩分!
任宣乃靖波府色目刀侯親傳,未動念刀已至,佩刀本能往腿腹間一攔,「駝
鈴飛斬」一刀五勁七變化,雖是順手一擋,卻爆出連片的铮錝密響,鋼刀「铿!」
應聲斷碎,堪堪免去腰斬之厄。向後旋飛的馬頭撞得他身子一歪,連人帶馬側倒;
幾百斤的馬身重壓落地,幾将他一條左腿壓斷。
他痛得眼前發白,總算堅毅過人,咬牙不暈厥過去,半截斷刀如回雁般擲出,
可惜未能命中嶽宸風;奮力掙紮了幾下,馬屍仍絲紋不動,黏膩的馬血噴湧如泉,
漫過了貼地的頭頸一側。
發狂的嶽宸風巨刃一揮,把将軍夫人的香車連馬匹攔腰砍斷,半截廂蓋被刀
風掀翻開來,車内一抹窈窕嬌軀蜷在橫座之下,若非沈素雲機警躲避,與香車一
齊腰斬的決計不隻兩匹健馬而已。
同乘的遲鳳鈞早不見蹤影,連同城尹梁子同出借的五十名衙役也溜得一乾二
淨。沈素雲面色白慘,縮在橫座間不住發顫,濃厚的血腥味鋪天蓋地而來,中人
欲嘔,她咬着牙維持清明,一雙明媚杏眼盡管充滿驚懼,兀自直視鬼神降臨般的
披發狂漢,一點也不示弱。
嶽宸風頭顱痛極,才一停止殺人,額際便汗出如湧,唇面皆白,見得車中小
美人的倔強神色,益發惱怒,咬牙道:「你……你與那幫賊厮鳥合謀,想……想
來害我,是不是?」
沈素雲魂不附體,腦中掠過一念:「耿大人……符家姊姊……莫非都已遇害?」
鼻酸難禁,卻不肯在惡人面前落淚,咬牙顫道:「你……你這惡賊!我家将軍
……定不放過你!」
一提起慕容柔,嶽宸風狂态益盛,雙目赤紅,說話間白沫飛濺,已有幾分不
似人形:「今日連神佛都難救你,遑論你的将軍丈夫!」赤烏角刀一搠,猛地插
入沈素雲裙面凹隙,恰恰貼着兩腿間搠入車闆;若非她雪膩的腿根腴潤已極,并
之不攏,這刀便要削下兩片腿肉來。
沈素雲一聲驚呼,嶽宸風兀自不罷休,松開刀柄捏她的肩頭,「喀嚓」一聲,
竟生生将右肩關節捏脫。
沈素雲幾曾受過這種劇痛?登時暈死過去。嶽宸風抓着她纖細勻稱的身子一
提,「嘶!」裙裳滑過豎起的刀背,裙筒頓時撕裂開來,露出一雙欺霜賽雪的細
直美腿。她足上鞋襪猶在,更襯得雙腿渾圓筆直、肌膚細膩,無一分骨瘦硬突,
無比誘人。
嶽宸風捏着她的肩關不放,未幾沈素雲又痛醒過來。他獰笑不止,捏小雞似
的把她一頓,銳利的刀鋒直抵腿心,沈素雲身子顫抖,嶽宸風卻怪笑道:「你若
不自己将腿打開,我便用刀将你剖開來,瞧一瞧将軍不用的銷魂洞兒生得什麽模
樣。」
沈素雲心想:「他怎……怎知相公沒碰過我?」不禁氣苦,倔強地閉上眼睛,
眼角卻不禁淌下淚來。嶽宸風頭痛欲裂,理智蕩然無存,雙手抓着她便往刀上一
摁,失控的手勁大得吓人,又将她左肩捏脫。
忽聽身後一聲斷喝:「且慢!」嶽宸風猛被喝得顱内一脹,似有什麽自内裏
炸裂開來,忙舍了玉人雙手抱頭,狀似極痛苦。
沈素雲「砰!」被重重摔回車闆,刀鋒幾乎埋入腿間玉谷,距黏閉的玉蛤不
過分許,森森寒氣在雪白的大腿内側激起一片細悚;赤烏角刀吹毛可斷,她倒落
時微一揚塵,刀刃兩側飄飛幾縷纖柔烏卷,襯與明肌雪膩,分外惹眼。
嶽宸風甩了甩腦袋,汗淚齊出,焦灼狼狽之中透着一股難馴野性,似亡群獸
铤,回見遠處一人持刀奔來,正是随後趕至的耿照,啞聲切齒道:「又……又是
你!老壞我好事!」不思退敵,反伸手去解褲腰,露出一抹猙獰詭笑:「我…
…我先幹個透,教你撿破鞋!」揪住沈素雲的衣領肚兜一扯,「嚓!」一聲裂帛
勁響,裏外幾重一齊撕裂,将軍夫人一身華服就像剝開的蔥皮兩分,露出衣内黑
白分明的絕美胴體來。
沈素雲被扯動傷處,又差點痛暈過去,直是羞憤欲死:「我的身子竟被這惡
人瞧見,豈有臉面苟活?」倔強脾氣一上來,美眸倏睜,見嶽宸風竟未投以注目,
隻不住喃喃回顧:「他來啦,他來啦!怎地這麽快?怎地這麽快?」撫額抹汗、
涕泗橫流,宛若瘋狗;目光忽寒,露出殘忍之色,拔刀叫道:「老子不幹啦!教
你們也沒得幹!」烏芒一閃,徑朝她頸間劈落!
沈素雲閉目轉頭,隻聽铿铿一陣綿密交擊,身上、臉上勁風獵獵,刮得她赤
裸的乳肌連片嬌悚,一雙敏感的尖翹椒乳不由贲起,細小如花蕾般的嬌挺乳蒂隐
隐生疼。
這感覺既可怕又刺激,她半身酥軟,腿心竟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溫膩潤感;
身子乍暖,已被人用大氅裹起,氅内滿是熟悉的男子氣息,嗅之心安;一睜眼,
果被耿大人擁在懷中。他舞着那柄光華燦燦的大刀與嶽宸風過招,她雖不懂武藝,
也知抱着人與瘋子對打是要吃虧的,耿大人邊打邊退,終被那烏沉沉的大刀子掃
倒,卻背轉身子遮護她。
「耿……耿大人!」
嶽宸風獰笑揮刀,蓦地刀鋒被飛來的一團白影撞開;那物事應聲碎裂,嶽宸
風不由倒退一步。耿照趁機摟着她飄退丈餘,橫刀當胸,重新擺出防禦的架勢。
清脆的響聲過後,嶽宸風看似頭疼不已,兩邊鼻翼不住用力空歙,仿佛要将
流出的腦汁汲回顱中一般,忽然轉頭怒目:「又是哪個賊厮鳥搗亂?出來!」
遠方一人身背竹架、白襪布履,儒袍裏外數重,穿得規矩嚴實,卻戴了頂店
小二似的滑稽布帽,從道上快步奔來,身形看似頗眼熟。
沈素雲驚魂甫定,心念一動,凝眸往地上瞧去,卻見擋下赤烏角刀之物,竟
是一尊四分五裂的玉觀音。來人轉眼即至,長髯并着垂落的八字眉逆風飄拂,沖
她躬身一揖:「夫人安好,我送你的玉器來啦。正所謂「良玉擋災」,這觀音乃
是夫人心中的本相,如應此劫,亦是緣法。」
耿照、沈素雲齊聲驚喚:「刁先生!」
第七三折天姿惡劍,盈貫罪商耿照選定鬼子鎮做爲主戰場,爲免傷及無辜,
前日特将寶寶錦兒交與他的一束金葉子兌了銀錢,分予沿街衆小販,包下今日整
個鬼子鎮的檔位一天。
派送份子錢時,并未見得刁研空,一問左右,說老人當日便扛着石頭金具離
開,「嘟囔着要「開竅」什麽的,也不知弄什麽玄虛。」鄰攤的小販咂了咂嘴,
一副懶憊神氣。
耿照得沈素雲點撥,知「開鞘」乃是碾玉的第一道工序,将老人那份交給一
名模樣殷實的攤販,請他代爲轉交,并囑咐今日絕不能停留在鎮子附近。如今刁
研空突然現身,想來銀錢定被私吞無疑。
刁研空的身法與穿着打扮相仿,大動作的頂膝擺手,大腿平擡、舉拳過肩,
若要畫圖教人跑步,也不過就是如此;一本正經過了頭,反而滑稽。但滑稽歸滑
稽,卻見他連跨幾步,樣子也不怎麽着緊,半裏的距離眨眼便至,舉重若輕、大
巧似拙,絕不容小觑。
那尊彎月似的白玉觀音擋下嶽宸風一刀,應聲碎裂,但也迫得嶽宸風一退,
奇怪的是觀音飛擲之勢并不迅烈,軌迹平緩,幾乎不帶風聲,溫吞一如老人圓潤
的字迹,不應有此威力。
須知嶽宸風雖半癫狂,一身武功仍在,刀石相交的頃刻間,倏由守勢轉爲攻
勢;身姿不變,勁、意勃發,卻反被轟退一步,仿佛撞上一堵堅牆,自己被自己
的力量所傷。他應變快絕,靴下「嚓——!」刮起無數草屑,身形頓止,赤烏角
刀回旋掄掃,刀鋒正中刁研空!
「小心——」耿照單臂環着沈素雲,救之不及,眦目欲裂。
刁研空的身子被刀風掄起,雙腳離地,整個人像被刀頭叉着從東挑到西,卻
不見肚破腸流、鮮血四濺,老人伸手一拍刀闆,布鞋尖兒踏草滑開,腹間衣布連
條刀痕也無。
巨大猙獰的赤烏角刀忽成扁擔曬衣竿,挑起老人晃了一段,又将他放落地來。
耿照驚魂未定,但适才情景着實好笑,懷中「噗哧」一聲,居然是沈素雲掩
口縮頸,蒼白的面頰飛起兩朵暈紅,分外可人。
「對……對不住!」她也知此際不應發笑,但越想越覺滑稽,一時難禁,咬
唇忍笑,嬌潤的身子不住輕顫,便隔着大氅也覺通體膩滑,宛若敷粉。
戰局随時可能生變,耿照唯恐嶽宸風掩殺過來,自不敢将她放下,全神專注
于刁研空與嶽賊的周旋應對,環着玉人的手臂不覺一緊,結實的肌肉微陷進她緊
窄的小腰裏。
沈素雲腰間仿佛被一圈生鐵箍住,似疼似麻,垂眸瞥見他手臂肌肉贲起、色
澤黝亮,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腰肢竟是如此細圓;對比他的結實有力,自己的肌膚
又何等柔軟富于彈性,忽覺異樣,心頭一陣怦然,閉目垂頸,再也笑不出來。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關于「男子」的真切感受。不是一個名分、一個稱謂,
或者從一幢大院換到另一幢,夜夜望着紅蠋空燒,披衣獨坐……而是活生生的,
溫熱堅實的血肉之軀。
——原來……男子是這樣的!
耿照卻無由關照年輕夫人的心事,注意力全被另一邊所吸引。
嶽宸風一砍落空,激發狂性,更是勢若瘋虎,舞刀撲向老人。
刁研空在烏光血芒中俯首邁步,趨避自若,手掌勾、纏、引、捺,兩隻大袖
翻飛如舞,似攪漫天落英;笨拙的姿态卻絕不停頓,滑順得像是缫絲浣布,又不
似天羅香「洗絲手」陰狠刁鑽,恍若大江流緩、大風廣拂,出乎意料的好看。
他所用招式耿照雖無一識得,但身法、手法都透着說不出的熟悉,腦海中靈
光一閃:「這是……「白拂手」!」
《薜荔鬼手》五部四十路之中,「白拂手」是他最先接觸的一門,用得最多,
練得最熟,領會體悟冠于諸門,故能一眼認出。
刁研空所使,雖與娑婆閣的千手千眼觀音像頗有出入,然纏卷極精、連掃帶
黏,不僅系出同源,招衍更廣,已逾木像所刻的四十手套路;舉手投足,無不是
去煩惱、除障難,身遊物外,盡得出離要義。縱使嶽宸風刀狂勁猛,一時也奈他
無何。
錄有《薜荔鬼手》的千手觀音像與羅漢圖藏于蓮覺寺的娑婆閣,年代久遠,
寺中已無人知曉,極可能是昔日大日蓮宗所遺。但當日狼首聶冥途叫破這一路武
功時,劈頭便問「你是老和尚的弟子還是武登庸的傳人」,顯然除了佛門高人七
水塵之外,刀皇武登庸也練過這部絕學,故有此問。
由此可知《薜荔鬼手》别有它傳,不唯蓮覺寺而已。
耿照見刁研空儒生裝扮,言行又迂,想起同列三才,有一人與武儒諸脈的淵
源極深,若說他也通曉薜荔鬼手,一點都不奇怪,暗忖:「莫非刁先生與那位
「隐聖」殷橫野殷老前輩,有什麽關連?」見老人絆住嶽宸風,唯恐有失,将沈
素雲抱入草叢中藏好,低聲道:「除惡務盡!委屈夫人在此稍候,我去去就回!」
沈素雲忍着雙肩疼痛,咬牙不哼出聲,點頭道:「典……典衛大人小心。」
蒼白的雪靥掠過一抹暈紅,妙目盈盈,滿是關切。耿照提刀振起,揚聲道:「刁
先生,我來助你!」
刁研空在刀風中穿來滑去,聽他一叫,居然大搖其頭:「小兄弟勿來!這人
神智受損,因此狂暴兇殘,難以自抑。我且試試爲他喚回清明!」手按刀鋒向前
一躍,看似将撞入嶽宸風懷裏,中途身子忽轉,落腳處卻在他肩後。耿照看得一
凜:「這非是身法奧妙,用的仍是「白拂手」!」略一咀嚼,對這路手法的應用
領會更多。
嶽宸風雖已癫狂,仍是東海道首屈一指的高手,身後豈有一隙可乘?如風倏
轉,以刀柄撞向老人胸口。
刁研空不閃不避,吐氣開聲:「咄!」嶽宸風爲之一頓,發袂無風自動,舉
臂擋臉,如入激流。老人一個錯步繞至他身後,趁嶽宸風一轉身,再度張口大喝,
喊得他小退半步,叉手護頭,罕見地采取守勢。
接連幾次,老人呼喝猶如鼓槌定音,每一下皆令他身子一震,魁梧的鐵塔偉
軀與巨刃同受白拂手牽引,嶽宸風越轉越慢、神情空茫,粗濃的眉心揪作一處。
相持不過一瞬,刁研空忽然伸手按住他的天靈蓋,運氣開聲:「……苦海無邊,
回頭是岸。咄!」
嶽宸風渾身一震,眸中精光忽現。
耿照正提刀奔來,急忙開口:「老先生留神!」已然不及——嶽宸風嘴角微
揚,掌間紫電亂竄,轟然擊中刁研空!
「老匹夫!」他臉上的迷惘盡去、空茫盡去,披發赤眼,滿是嚣狂:「你可
知錯過這殺我的唯一機會,足夠你抱憾終生?無知腐儒!」
眉相愁苦的老儒生猝不及防,被轟得倒飛出去,胸口冒出雷火電芒,落地卻
如彈絮,稍踮幾步即止,輕如貓兒一般。
耿照尚不及慶幸,見刁研空倒退幾步、一跤坐倒,閉目撫胸,糾纏在裂襟處
的幾縷紫電忽然收斂,老人的面色卻紫醬如茄,片刻又淡如金紙,電芒竄出胸口;
一連數轉,「紫度神掌」的雷勁漸弱,老人不止臉孔,連露出衣衫的脖頸、手掌
都透着淡淡輝芒,宛若泥金木像。
好不容易面色平複,刁研空喉頭微甜,咬住滿口鮮血,仍自嘴角溢出些許,
勉力調勻呼吸,贊道:「好厲害!」撐地躍起,身子隻晃了晃,便即站穩。
世間竟有人能生受一掌「紫度雷絕」,還能将雷勁化消于無形,不隻耿照難
以置信,連嶽宸風也不敢輕動,凝目橫刀,似考慮着欲戰欲走。
寒風過野,草浪起伏,氣氛緊繃至極,情勢随時生變。
刁研空恍若不覺,從破碎的衣襟掏出一部厚厚的書冊,一聲長歎,本已愁苦
的面相更是愁得苦瓜也似,這一掌打在書上,倒像比打在他身上還要揪心。那織
錦繡金的封皮代受一掌,已遭雷勁所毀,猶能看出原本的裝幀雛形,可見材質殊
異;内裏的紙頁卻受不住這般巨力,風一來即化作片片蝶舞,飛得滿天神字。
若非這異質厚冊擋下雷掌,老人決計不會是現在這般模樣。
嶽宸風目光轉寒,露出森然獰笑,望向耿照這廂,直望入他身後的草叢裏。
「不好!」耿照心念一動,返身掠回,彎腰将沈素雲抄入懷裏,飛也似的向前狂
奔!
身後勁風獵獵,嶽宸風竟舍了刁研空,發瘋似的追來。
他已一無所有。
内患失控,業已無救;真氣岔走,将欲潰決;慕容柔選擇與那耿姓小子合作,
派兵去抄五絕莊,顯然已将他視爲棄子……嶽宸風這一生算計無數,到頭來落得
兩頭皆空,連「僅以身免」四個字都說不上,既荒謬又可笑。
那頭戴滑稽布帽的長眉老書生,似是身負「獅子吼」一類的高明嘯法,一掌
将他拍醒過來,卻連心上最後一處可供逃避的地方也沒有了,非得清醒面對眼前
的處境不可;世間凄涼,莫過于此。
——倘若今日便死,我還有什麽非做不可的事?
思慮至此,嶽宸風忽不再迷惑,原本舉目茫茫的視野凝于一線,隻剩前方拖
命奔逃的一男一女。沈素雲是慕容柔的心頭肉,末路之前若能盡情奸淫、淩虐這
猶是黃花處子的絕世美人,得逞獸欲後再将她一刀一刀、解成零零碎碎一簍,光
想象将軍認屍的表情就值回票價了……
還有耿照。耿照……耿、照……耿照!
強大的恨意驅動着瀕臨崩潰的身體,嶽宸風真氣澎湃,力量直欲鼓脹而出,
「蹑影形絕」的速度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境界。刁研空在後頭拼命追趕,卻始終難
近三丈之内,距離漸漸拉開。
蓦地虎吼騰空,嶽宸風縱身一躍,黑氅如大鵬翼展,烏影盡罩耿、沈二人,
赤烏角刀挾着勁風撲至!
千鈞一發之際,一柄長劍橫裏插入,恰恰刺中刀锷之交。一條曲線婀娜的烏
黑麗影持劍殺進戰團,猶如寒光炸裂,劍形忽沒入一片流星雨墜,綿密的「叮當」
聲響不絕于耳。
嶽宸風雙臂一旋,赤烏角以刀尖爲軸,巨大的刀身在原地疾轉,黑衣人的暴
雨劍霜碎于刀旋,激得星火飛濺、耀目如熾;交擊聲越來越密、越刺越急,攻勢
到達頂點時,來人終露疲态,嶽宸風逮住空檔掄刀一掃,将那人揮了出去。
「他媽的!你到底還有多少幫手?」他仰天狂笑,雙目赤紅:「通通喚将出
來,老子一并殺了!」
耿照也有同樣的疑惑——他安排的暗樁已然出盡,若非道中遇上刁研空,這
場伏殺早該在他與沈素雲雙雙殒命時落幕,功敗垂成,徒留憾恨。青鳥伏形已敗、
三屍化旡已敗,冷北海、薛百螣已敗,連天上掉下來的玉匠刁研空也奈何不了嶽
宸風,還有誰能在此際伸出援手?
不速之客闖入,戰局再度生變。便隻這麽一停,刁研空業已追上,舞開大袖,
及時以「白拂手」接過烏鋒,又将嶽宸風拖住。濕潤的水風吹過荒野,不知不覺
戰圈已移至水道附近,前方不遠處洪流滾滾,卻不知是酆江的哪一條支流。
耿照争取時間奔離現場,将沈素雲藏入碼頭邊一間廢棄的小漁屋,匆匆回頭,
見與刁研空合戰嶽宸風的是一名黑巾纏頭、黑布蒙面的黑衣女郎,手持青鋼劍,
乍看與黑島的潛行都衛極相似,不知是何來曆。
那名黑衣女郎身材曼妙,頸長肩削、腰肢細圓,卻有一雙修長美腿,裹着極
其合身的薄薄靴褲,腰下翦影直與裸身無異。
女郎身影一映入眼簾,耿照直覺想:「是弦子!宗主派她來援手。」再看一
眼,才發覺不是。
比之弦子,女郎的胸脯未免太盈,沉甸甸、圓滾滾的一雙堅挺乳桃,進退間
彈性十足,便是緊身衣靠也裹不住;鴨梨似的腰臀也較弦子更腴,弦子的小俏臀
雖松綿彈手,觸感絕佳,卻無這般堆雪似的豐滿肉感,望之不似少女,倒像弦子
的胴體經過十幾二十年的醞釀熟成,飽實欲滴,充滿醉人風情。
女郎所用,也非是弦子絕不離身的靈蛇古劍,而是一柄毫無特征的尋常青鋼
劍,掩飾身分的意圖十分明顯。
最令人吃驚的,是她那兇暴疾厲、處處透着乖戾的劍法。
刀劍交擊,嶽宸風居然是守多于攻,三兩招之間必裂衣帶血,仗着禁絕護身
不管不顧,全力防範那如流火墜星般的殺着。黑衣女郎的劍招大開大阖,以砍劈
爲主,趨避卻似鸱鸮撲擊,一遇有隙則劍尖飙刺,眨眼十數、乃至數十數百擊,
将小隙鑿成大隙,務求牆崩城毀,不留餘地。
若非嶽宸風内息絕強、以力鬥力,每每相持到女郎首尾難接時、再以壓倒性
的力量将其逼退,身上早添幾處透明窟窿。
三人在曠野大風中鏖鬥:嶽宸風雄立中心,雖被夾攻,真氣卻澎湃如潮,人
刀相合,仿佛猙獰的黑虎;刁研空大袖飄飄,于刀光劍影中趨避自如,宛若白鶴。
那黑衣蒙面的女郎足不沾地,長劍繞着嶽宸風點、刺、抹、勾,刻毒兇猛,渾似
俯沖撲擊的蛇鷹。
耿照在外圍遊走,提刀尋找切入的時機,忽見女郎圓腰扭轉、長腿交錯,貼
身的褲布在臀上一陷一彈,明明圓臀豐滿似梨,觸感卻比所見更松軟又不失彈性,
陡地想起兩瓣粉股中的極品,心念一動:「難道是……是她?」遲疑不過片刻,
戰局又變。
負傷的猛虎獨鬥鶴、鷹,竟還略占上風。女郎的劍招雖辛辣,似與刁研空的
武功相扞格,兩人皆是高手,斷非有意掣肘,而是彼此屬性天生相克。刁研空若
然盡情施展,往往還未制住嶽宸風,女郎的身法已大見遲滞,反不如獨鬥時迅猛;
有時女郎的攻勢一緊,刁研空亦險象環生,幾乎被嶽宸風所傷。正掌邪劍兩相抵
消,越打越鈍,反遭嶽宸風壓制。
刁研空自顧不暇,百忙中仍不忘撥冗回頭,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險,誠心誠意
與那女郎道:「這位女姑娘的劍法滿是暴戾之氣,使之不祥,縱使殺得這位男壯
士,又與他有什麽分别?爲免自誤,我勸你還是别再使這門劍法爲好。」
女郎久攻不取,心情煩躁,皺眉低喝:「老頭兒,讓開!」
耿照聞聲一凜:「是她!」
卻聽嶽宸風大笑:「你就算遮了臉面,卻要瞞誰?漱……」極招毫無征兆、
突然出手,赤烏角刀呼地攔腰掃去!女郎橫劍一封,不料刀勁竟走圓弧,自身後
劃傷了她左腰,正是殺虎禅的一式「騰風」。
女郎腳步踉跄,嶽宸風殺退了刁研空,一式「嘯林」又至!
危急間豪光驟閃,耿照挺刀殺進戰團,架住刀勢,順手拉了她一把,鼻端嗅
得幽幽蘭馨,正是熟悉的味道,再無懷疑,低聲道:「小心!」奮起餘力,回身
施展「無雙快斬」,亂刀砍得嶽宸風小退半步,老人與女郎終于緩過手來。
刁研空受傷在前,又提氣奔行、連曆苦戰,可說是傷疲交迸,稍得喘息,險
些一跤坐倒。耿照獨力搶攻,遠方忽一陣「耿郎——」的呼喊,漸向水岸邊移來,
似是寶寶錦兒的聲音。
他精神爲之一振,以殘餘的内息刺激化骊珠,逼出更強大的奇力,砍得嶽宸
風連連後退,毫無還手的餘地——耿照的體力内力已是強弩之末,但嶽宸風内息
失控,情況與碧火神功的心魔關相似,損傷卻更嚴重,超用體力、内力的程度近
乎走火入魔,一旦倒下絕難再起;端看誰的意志先行崩潰,另一方便是這場殊死
之戰的最後赢家。
耿照咬牙豁力,一刀猛似一刀,眨眼連砍數十記,眼看「無雙快斬」刀意将
盡,嶽宸風始終未能反攻,再無保留,奮力躍起,「當!」一刀砍得他俯首屈膝、
陷地寸許,赤烏角刀的厚重刀背倒撞入肩,「禁絕」暗芒铿然迸散,嶽宸風一聲
慘嚎,鮮血激射而出!
(赢……赢了!)
念頭未落,刀下嶽宸風猛然擡頭,口鼻眼眶溢出鮮血,兀自挂着邪笑。
「我尚留着一擊——」一股氣漩拔地而起,激得草屑飛旋、宛若龍挂:「隻
爲殺你,小賊!」
耿照被卷離地面,雙足失據,胸腹間要害盡露。臍中的化骊珠仿佛感應到赤
烏角刀的無匹殺氣,突然将奇力收斂,凝于珠子的周圍,連耿照僅存的一丁點内
力也被它盡數抽幹,移來拱衛自身。
化骊珠與他融合之後,既能供輸奇力取代衰竭的體力内力,自然也能把他的
力量吸爲己用。隻是耿照從未視它爲有智有識之物,如持用刀劍總有被誤傷的風
險,隻消技術純熟、小心謹慎,即可将風險降至最低;但如果刀劍是活的,不受
操控,則危險的程度便全然不同。
他有想過骊珠奇力不可仗恃,平時已盡量避免使用,今日迫不得已用之,不
料在關鍵時刻遭到反噬。
「可……可惡!」耿照死生一線,偏偏半點内力也提不起,心中叫苦:「快
把力量還給我!要不……我們都捱不住這一刀!」化骊珠卻完全不受控制,汲取
他體力、精力的同時,還持續迸出嗚嗚鳴震,似是受驚的動物,又如野獸咆哮。
嶽宸風回光将逝,失控的真氣猛攀上崩潰前的最高峰,刀鋒尚未發出,真氣
鼓脹如球,繼拔地龍卷之後,又似化爲有形有質的實體,徑向周天方圓擴散。刁
研空掙紮欲起,被氣團壓退幾步,一跤坐倒,口噴鮮血;嶽宸風虎吼一聲,球狀
的氣團轟然迸散,刀鋒挾崩天之勢掼出!
耿照被震得口鼻溢血,彈飛的同時,臍内忽生出一股勾腸似的奇異痛感,珠
上的共鳴達到巅峰,化骊珠似将脫體而出!人珠欲分未分之際,耿照終于不再流
失精力,身子亦獲自由。忽聽一縷嬌叱鑽入耳中:「讓開!」耿照想也不想,鼓
起剛奪回的一縷殘力,淩空一個「鯉魚打挺」翻轉開來,刀勁撞上背門,如碎巨
石;餘勢所及,令他一頭撞進自己嘔出的血幕之中。
幾乎在同一時間,黑衣女郎身如一箭,與他飕然交錯,細如針尖的劍勁穿透
雄渾的刀氣,「噗!」刺進嶽宸風左胸;餘力所及更透背而出,唰的一聲直沒至
底,僅在胸膛上留下一隻劍锷。
「吼!」嶽宸風仰天咆哮,四野仿佛爲之動搖,震得女郎瓊鼻滲紅,鮮血全
嘔在黑巾上,一個空心筋鬥倒翻出去,落地時連滾幾匝,竟爾站不起來。受傷的
猛虎似不知疼痛,吼得頸間青筋爆出、嘶聲裂肺,連周身氣流都被攪亂,草屑翻
騰的軌迹毫無章法,不知過了多久,才因咆哮聲落而恢複。
寒風吹透,遍體生寒。
草浪婆娑的荒原之上,隻剩一人兀自站立,胸膛卻被一柄長劍洞穿。耿照奮
力撐地,不過勉強支膝而已,刁研空與黑衣女郎亦無力起身,三人分據三角,荷
荷喘息,眼睜睜看嶽宸風拖着腳步,向水邊踽踽獨行。
「耿郎——耿郎——!」
呼喚聲越來越近,天邊雲低,蒼黯的草浪間見得兩條身影一前一後,正是寶
寶錦兒與薛百螣。這廂戰局一霎數變,兩人看得難以喘息,一度竟忘了前進,直
到嶽宸風被一劍貫胸,這才如夢初醒。薛百螣傷勢沉重,隻能一跛一跛慢慢拖行,
卻咬牙不讓攙扶;寶寶錦兒幾次伸手,總被他推開,不得不撇下了老人,加步而
來。
「到……到頭來,還是……還是隻有我。」
無名江邊,嶽宸風目光渙散,唇間鼻下不住溢出鮮血沫子,仿佛不知眼前是
滾滾濁流,兀自踉跄前行。「你們……你們誰人……殺……殺得了我?普……普
天之下,還有誰……殺得了我?」腳下踏空,連人帶劍「噗通!」墜入江中,和
着泥沙被沖得不見蹤影。
而三人之中,居然是黑衣女郎最先起身。
她三兩步奔至岸邊,昂着長頸眺望片刻,見沿途地面草間曳開一道長長的黑
紅血迹,色澤深濃如潑墨,嶽宸風縱未淪爲波臣,料這般失血也能生生流死了他;
妙目低垂,沖耿照微一颔首,轉身離去。
薛百螣見狀,嘶聲叫道:「你是何人?與肖龍形是什麽關系?」黑衣女郎頭
也不回,眨眼去得無影無蹤。符赤錦走在老神君前頭,聞言愕然停步:「肖龍形?
蒼島那個肖龍形?他不是死了麽?」
薛百螣好不容易追上來,明明上氣不接下氣,卻頑固地拒絕攙扶,切齒道:
「我方才看得明白,那……那人貫穿嶽賊胸膛的一劍,正是昔年肖龍形所創《天
姿惡劍》裏的一記殺着,名喚「靈蛇萬古唯一珠」!這路劍法借勢而落,居高臨
下,模拟蛇鷹捕殺鱗蟲,号稱能克帝字絕學,無比狂妄!」
「肖龍形」三字乃帝門禁忌,符赤錦也隻知其名,不明就裏,搖頭道:「興
許是他的傳人罷?」她關心耿照的情況,懶理五島舊事,撇下皺眉苦思的老神君,
碎步奔到愛郎身邊。
薛百螣喃喃道:「肖龍形不可能有傳人……」事涉隐晦,隻覺其中詭秘重重,
一時陷入沉思。
嶽宸風雖未見屍首,但他墜江前内力狂沖,猛爆到前所未有的強度,三人連
手亦不能敵,實是走火入魔、瀕死之前的回光反照,就算一息尚存,也不免功體
盡廢,甚至散功而死;再加上被黑衣女郎一劍洞穿肺腑,如此内傷外創,大羅金
仙也難救治。「拔嶽斬風」的行動大功告成,損傷卻極慘重。
冷北海舍身成仁,爲耿照争取時間,堪稱此役中最慘烈。遊屍門一方,由于
「三屍化旡」被破,三位師傅受重創,白額煞身中紫度神掌,雖以一股狠勁将雷
勁附着的血肉剜出,料想傷勢之沉,亦難回天。
此番行動乃耿照一手策劃,見寶寶錦兒到來,心中有愧,握住她的雙手啞聲
道:「我……我對不住你,寶寶錦兒。我不該瞞着你拖三位師傅下水,又不能教
你親手殺死嶽宸風……」
「呆子!」
寶寶錦兒美眸盈淚,忍不住微笑,雙手環抱着他的腰,柔嫩的面頰緊靠胸膛,
淚水濕透重衫。「我剛才好怕,忽然不想報仇了,隻求你平安就好。我好怕你也
離開了我,一去不回,就像姑姑、華郎,還有從前對我好的人那樣……」
耿照将她摟緊,下颔摩挲她的發頂。「我這不是好好的麽?小傻瓜!」
兩人又哭又笑,四手交握,都覺這半日裏九死一生,當真恍如隔世。
耿照簡單交代她錯過的那一段,符赤錦久曆江湖,知刁研空乃一高人,怕連
姓名字号都不是真的,不過是遊戲人間時所用,日前在鬼子鎮對他頗多失禮,難
得他毫不盈懷,慨然相助,忙整斂衣襟,盈盈下拜:「刁老前輩,奴家之前多有
得罪,蒙您仗義出手,非但爲我報仇雪恨,還保我相公性命平安。如此恩情,奴
此生絕不敢忘。」
刁研空卻大搖其頭。
「報仇雪恨說不上,我也不想傷他的。那人眉宇間戾氣極重,我本想與他聊
聊心事,若能爲他化去心上塊壘,未始不是一樁美事。可惜他出手便要殺人,實
在說不上話,唉。」
耿、符面面相觑。世間竟有人想與嶽宸風「聊聊心事」,他若泉下有知,不
知作何感想。刁研空感歎之餘,忽又想起一事:「是了,那人武功如此高強…
…他到底是什麽人?」衆人皆想:「你連是哪個都不知道,二話不說便拿命來湊
熱鬧,也未免太捧場了。」
「還有這個。」老人渾不在意,從袖裏摸出一串銅錢,雙手捧還耿照。
「刁老前輩,這是……」
「是昨兒鄰攤老三廣交給我的,說是小兄弟所托。我不能收受銀錢,今日特
來等候,适巧碰上此間諸事,合着也是緣法。」耿照恍然大悟,才知錯怪了代收
份子錢之人。
刁研空說鈍不鈍,似看透他心中所想,淡淡一笑。「一切境相皆爲心,雖見
表象不執不取,方識本然。辨别善惡、破鞘取玉,均約如是。」耿照聞言一凜,
心中若有所思。
他本有許多疑問欲向老人請教,如《薜荔鬼手》淵源、白拂一路的應用法門
等,隻是眼下時機不對,不敢失了禮數,長揖到地:「待得諸事了卻,再來聆聽
老前輩教誨。」
「不敢。」刁研空團手躬身,紮紮實實還了一禮。「适巧,這幾日内尊夫人
的镯子、扳指便要完工,老朽在鬼子鎮中恭候賢伉俪大駕,一同鑒賞研究。另一
位年輕夫人若有興趣,亦是無那歡迎。」
耿照已知他是隐世高人,哪敢平白拿他的玉器?苦笑搖手:「拙荊一時頑皮,
胡亂戲耍,如有無意間得罪處,還請前輩莫放在心上。」
刁研空一怔。「尊夫人破了石相執障,始令美玉現出盈質,這是東海多少行
家都辦不到的事兒!大智大慧,哪有什麽得罪?」八字眉垂得更低,搖頭晃腦,
仿佛此說令人費解之至,猶勝半路上胡亂替人助拳。
符赤錦心中暗歎:「原來我們想多啦。他不過武功高些,畢竟是個呆子。」
唯恐兩個呆子一較真,事情沒完沒了,挽住愛郎斂衽施禮,盈盈笑道:「那我便
多謝老前輩啦。過得兩日,咱們找你看镯子扳指去。」
刁研空喜道:「甚好。就此别過,請。」一路低頭撿拾碎裂的觀音玉像,随
手放入背上竹筐,偶爾也摻雜幾枚灰撲撲的粗砺大石,不知是否又從中看出玉來。
方才符、薛二人一路行來,見得護衛車隊的慘況,任宣被部屬自馬屍之下搶
救出來,匆匆固定患部,指揮收拾。符赤錦經過時曾躲在暗處窺看,不見沈素雲
的蹤影,此時亦對耿照提起。
耿照省起沈素雲猶在小漁屋内,正要開口,忽見五、六名黑衣人撥開長草,
結隊奔至,個個緊衣細裹、身段婀娜,正是黑島的近衛潛行都。爲首之人苗條修
長,這回卻是貨真價實的弦子本人。
兩人未及寒暄,耿照劈頭就問:「五絕莊那廂情況如何?」
弦子搖搖頭。「本來還好,後來很糟。我來給你傳話:「久戰無益,典衛大
人這廂若也不利,還請退往蓮覺寺。帝門将誓死保護典衛大人。」」
符赤錦俏臉微寒,抱胸冷笑。
「說得好聽!擺不平嶽宸風,哪個有命回蓮覺寺?隻來你們這幾隻小貓!」
先前耿照說「将軍派人攻打五絕莊」雲雲,不過是擾亂嶽宸風的心計而已。
以鎮東将軍深謀遠慮,就算向他如實禀報,也未必能得臂助,這計劃本就是
瞞着他進行。依照約定,耿照于鬼子鎮伏擊嶽宸風,漱玉節率随行人馬攻打五絕
莊,分頭并進,令嶽宸風首尾難顧。
此舉本爲削弱他身邊的護衛力量,适君喻的「穿雲直」何其精銳,當夜天羅
香數百人趁夜色而來,卻被區區三十名衛士擊退。耿照并不認爲能夠攻克五絕莊,
僅僅是誘敵分兵的權宜。
漱玉節卻有别樣計較。她之所以願意攻打五絕莊,是爲了奪回五帝窟的至寶
「食塵」。弦子前度進出莊子,未能帶回億劫冥表與寶刀食塵,此戰正是戴罪立
功,率潛行都内最出色的幾名姊妹,趁亂潛入密室,順利取回寶刀。
耿照見少女們都帶着傷,可見五絕莊戰況激烈,一拉符赤錦衣袖,隻道:
「諸位姊姊辛苦。」欲釋心中疑惑,又問弦子:「是宗主派你來的麽?」
「是。」弦子老實點頭。
這答案大出他意料之外。
漱玉節若親于五絕莊外坐鎮指揮,決計不能蒙面來此,一劍刺穿嶽宸風的胸
膛。
然而那黑衣女郎無論身形、香氣,甚至露出蒙面巾的一雙美眸都不作第二人
想,耿照曾與這位美婦人貼身肉搏,幾乎誤結合體之緣,見過她藏在優雅外貌下
的猙獰與剽悍,不可能會錯認,省起是問題不對,連忙改口:「你來此之前,曾
親見宗主之面麽?」
「沒有。」弦子搖頭:「我們拿到食塵後,又去救少主,救完少主才趕過來。」
她一提到「少主」,諸女均露痛色,若非礙于薛老神君之面,隻怕便要垢罵出口,
方能稍稍解恨。
原本那邊的進攻過程頗爲順利,莊内隻餘上官巧言鎮守,被殺得措手不及,
弦子一行潛入密室奪回食塵,安然撤退,五島士氣更高。後來适君喻、何患子率
衆趕回,裏外夾攻,形勢才漸對五帝窟不利。
何君盼與杜平川指揮第一線攻擊,見目的既成,正要下令撤退,誰知後陣的
瓊飛突然殺出,大喊:「孬種!哪個敢退,我砍了他的頭!」越過己方陣地,沖
到激戰最烈的莊門前,偏偏能進不能出,頓陷死地,情況危急。
已奮戰了一早上的黃島衆人最爲倒黴,前攻不破,又不能舍了她撤退,外圍
的穿雲直衛與院牆上的莊丁形成交叉火網,連近戰肉搏也免了,一徑拽弓放箭;
沒在中間被射死的,不管往前或往後都是一刀,死得無比冤枉。
萬不得已,潛行都衛冒死上前,搶回受困的瓊飛。
這支漱玉節刻意留存的珍貴兵力半刻間便折去十人,死傷枕藉,足抵黃島大
半日的攻堅;最後奪回瓊飛的,仍是弦子這一組精銳。好不容易突破包圍,何君
盼收拾殘部,爲防行動失敗,須先于王舍院布置防禦陣地、以爲退路,實在抽調
不出多餘的人手,又派弦子等來接應。
在弦子看來,這三道艱難的任務均是宗主之命,不過借何君盼之口傳達而已。
而漱玉節「據稱」一直待在後陣,今日還沒有人見過。
弦子不善言辭,前述五絕莊戰況雲雲,悉由同行另一名被喚作「绮鴛」的圓
臉少女負責陳說。
绮鴛斜背了個細長的黑布包袱,系結帶子橫過乳間,分開兩座挺凸飽滿的圓
乳;包袱裏似是成束的組合槍一類,但她使的是肘後一雙較常制略短、模樣巧緻
的拐子,赤銅鑲件、紫檀握把,隻有軸心那一根黑黝拐身是精鋼所制,泛着獰惡
的金屬暗芒。黑布所裹不知何物,也看不出有什麽用途。
她年紀與弦子、阿纨相若,口才甚是便給,天生一雙又黑又亮的杏眼,眼頭
尖、眼尾勾,像杏核多過杏脯,微瞇起來格外銳利;說話稍快些,便生出咄咄逼
人之感。「……神君讓我等前來接應典衛大人,說若是戰況不利,縱使犧牲性命,
也要保護大人退往蓮覺寺。」
耿照暗忖:「那黑衣人果然是她!隻是宗主料不到她不在現場,便無人能節
制瓊飛,緻有如此傷亡。」心中遺憾,溫言道:「請諸位姊姊回報宗主,嶽賊已
除,幸不辱命,我将擇日往蓮覺寺,親向宗主道謝。」指引了鬼子鎮的方向,并
告知冷北海的死訊。
薛百螣擡望他一眼,默然片刻,抱拳道:「請。」他與冷北海地位有别、立
場互異,偏偏性格别扭之處卻有得一拼,向來處得不好;唯一一次捐棄成見,并
肩作戰,卻是此生最後一回,不禁百感交集。
耿照心領神會,也抱拳還禮道:「老神君保重。請。」
薛百螣看看一旁的符赤錦,欲言又止。嶽宸風既死,符赤錦已無卧底的必要,
老人自漱玉節處聽聞實情後,還不曾與她相見。此際重會,雖不若過往那般針鋒
相對,但她潛伏敵側太久,已不慣與帝門中人親近,兩人終究隻點了點頭,無言
以對。
「死了麽?」弦子忽走到耿照身前,開口問道。
這話沒頭沒腦的,耿照卻明白她問的是嶽宸風。
「死了罷?」他望向江邊。「被一劍穿了胸膛,掉落江中,應是不活了。」
她打量他幾眼。
「你流好多血。」
「不礙事。」耿照笑起來,舉袖往鼻下一揩,誰知越抹越髒,揩得花臉貓也
似。
「你這樣好醜。」弦子從襟裏取出一條雪白的手絹兒遞給他。
素絹在乳間煨得香香的,充滿熟悉的懷襟氣息,仿佛又回到越浦城驿的小廂
房,他爲她解開胸衣時,也是這般馥郁撲鼻,中人欲醉。耿照捏着幹淨的白絹,
倒舍不得拿來揩抹了,笑道:「這麽白的絹兒,弄髒了怎辦?」随手收進懷裏。
「那用袖子好了。」
弦子踮起腳尖,随意伸手,捏着袖布替他一一擦拭,片刻才滿意點頭。
「你再拿手絹兒抹抹,臉跟絹兒都不髒。」
這畫面委實太過震撼,與她同來的姊妹都看呆了。
即使在潛行都内,弦子也沒什麽朋友,除了阿纨,幾乎跟誰都說不上話。
反正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宗主身邊,獨自執行各種機密任務,受寵之甚冠
絕島内:「冰山美人」雲雲還算是客氣恭維了,背後都管她叫「冷心腸」,也有
嘴壞妒嫉說是「沒心腸」的。
諸女私語竊竊,心想這位典衛大人果真有三頭六臂:殺不死的嶽宸風,教他
給殺了,騙不了的鎮東将軍跟前,他同樣全身而退;對男子從不假辭色的宗主,
卻對他青眼有加;這會兒,居然連弦子都替他抹起臉來!這簡直是妖怪一般的人
物,專化不可能爲可能,總之絕非凡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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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40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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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赤錦饒富興緻的抱胸觀望,神情似笑非笑,看得耿照頭皮發麻。弦子倒是
渾然不覺,除宗主之外,她自來視旁人如無物,想做便做了,一點也不别扭。薛
百螣還在想那黑衣蒙面的神秘女郎,偶一回神,蹙眉道:「走罷,莫讓宗主久候。」
衆人才又紛紛舉步,仿佛凝住的時間恢複流動。
潛行都一行五人中,绮鴛等三女偕老神君回阿蘭山,弦子則與另一人往鬼子
鎮。耿照與她沒能多聊幾句,正有些失落,另一頭绮鴛匆匆折返,俏麗的圓臉紅
通通的,神情卻十分嚴肅,湊近道:「典衛大人,阿纨讓我跟您說:那天的事,
她一點也不後悔。」微瞇的杏眼光芒逼人,既似忍羞,又有些興奮。
前頭不遠,另外兩名潛行都的少女見她終于代阿纨說了,均咬唇竊笑,又遮
遮掩掩、興奮地投以注目。耿照雖大爲尴尬,更擔心阿纨的情況,垂問道:「她
身子好些了麽?」
绮鴛雙目放光,咬唇不露一絲笑意,背在臀後的小手悄悄打了個手勢。兩名
少女掩口嬌呼,脹紅小臉,惹得在前方獨行的薛百螣大感不耐,乜着怪眼回頭:
「吵什麽……咦,她折回去做甚?」少女們慌忙收斂,一人揚聲喚道:「绮——
鴛——!快來,我們要走啦。」喊完也不敢多看,低頭繼續前行,小手卻在背後
與同伴撥來撥去、你推我攘的,幼嫩的掌心都臊紅了。
绮鴛踏前一步,氣勢洶洶,高高的額頭幾乎撞上耿照胸膛,竟是絲毫不讓,
微帶汗潮的處子香澤一股腦兒撲來,酸甜如初摘的鮮果。她活像一尾盯上青蛙的
小雌蛇,擡起銳利的杏眸,咬牙道:「你給我句話帶回去。」
耿照一愣:「什麽話?」
绮鴛一跺腳,隻差沒揮拐揍他,心念電轉,急道:「那好,我就說「等他上
阿蘭山來,再瞧瞧你身子大好了沒」。你是個官兒,說話要算話。」耿照登時會
意,見她眼中透出焦灼的企盼,心中暗忖:「她倒講義氣,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一點也不含糊。也罷,我若上蓮覺寺,本也該探望阿纨姑娘。」點頭道:「我說
到做到。你去罷,莫要惹老神君生氣。」
绮鴛沒想到會這麽順利,一怔之間笑容忽綻,已不及繃回俏臉,頰畔漾起兩
枚淺淺的梨渦,原本犀利的杏核兒眼瞇成兩彎,小辣椒頓成了甜脆的小蜜棗。聽
他言語間頗見關懷,心兒怦怦直跳:「呸!誰……誰要他來賣好了?裝什麽好人!」
不知怎的惱火起來,慌忙轉身奔離。
她的背影不如阿纨玲珑,也無弦子的纖細楚腰,然而腰後肌束緊實、削如斷
崖,至尾闾處又贲起兩座峰巒似的渾圓玉股,段差之大,陷得兩枚腰窩、風月冊
中呼之曰「按指嬌」者,乃是最适宜采「蟬附」(背後體位)交合的極品。果然
黑島出身,胴體雖各有千秋,妙處卻是一脈相承。
目送諸女行遠,現場又隻剩下小兩口了。符赤錦嘻嘻一笑,故意誇張地歎氣:
「漱玉節那騷狐狸再不殺你,潛行都要易主啦。老爺這已經不叫挖牆角了,是整
棟屋子自己長出腳兒來,在後頭追着典衛大人跑啊!」
耿照雖難爲情,嘴上卻不示弱,笑道:「我有紅島的美貌神君就好,要潛行
都幹什麽?一床也擠不下這麽多。」
符赤錦暈紅雙頰,又羞又喜,輕擰他一把。「嘴貧!誰知道你想幹嘛?」
耿照面上微紅,搖頭道:「總之是我不好,瞧瞧阿纨姑娘也是應該的。要是
寶寶錦兒不歡喜,那我不去便是。」
符赤錦笑啐:「别扯上我。我才不當這種壞人哩!」
耿照被她逗笑了,片刻忽想到:「大師父他們……」
符赤錦搖了搖頭。「先回棗花小院了,你莫擔心。」
耿照想起白額煞腹間那兩個血洞,怎麽能不擔心?急道:「二師父他的傷
……」符赤錦仍是搖頭。「說不礙事是騙人的,不過那樣的傷勢,要不了二師父
的命。我親眼見過他受了極重的創傷,卻在短時間内恢複。他們特别囑咐我,讓
你别操心,這可不是客氣話。」
耿照聽她話意未盡,轉念便知:「此事必與遊屍門的秘傳有關。寶寶錦兒不
會騙我,她既說沒事,便是沒事。」握住她的柔荑一笑:「沒事就好。是了,你
且去弄一套女子的衣裳來,一會兒我們在前頭小漁屋見。」說了漁屋的隐密位置。
符赤錦乖順點頭,依言離去。
◇◇◇
那漁屋搭于一處凸出水岸的簡陋平台,多年無人使用,四周生滿長蘆葦,幾
将屋形湮沒。耿照撥草尋隙,「咿呀」一聲推開半朽門闆,見屋裏波光粼粼,一
條裹着氅子的苗條倩影卧于屋底,清麗的喉音微微繃緊:「典……典衛大人?」
「是我。」耿照随手掩上門扉。「我來接夫人啦,耽擱許久,夫人勿怪。」
「沒相幹的。」沈素雲的聲音透着焦急關切:「符家姊姊可好?任宣呢?那
賊……那賊子伏誅了麽?」
「托夫人的福。」按照計劃,沈素雲知道得越少越好,兩人心照不宣,一句
便即打住。又道:「我内人去尋衣裳來與夫人,片刻即至。」伸手欲扶,才隔着
氅子一碰藕臂,沈素雲咬牙輕哼,清麗絕俗的俏臉上滿是痛楚之色。
耿照察覺不對,輕按她肩臂幾處,變色道:「夫人的膀子是幾時脫的?」沈
素雲痛得眼角迸淚,顫道:「似……似被那惡賊捏壞了。他……他手勁好大…
…」深吸幾口氣,不再費力說話。
肩臼卸脫并不嚴重,但若未及時接回,拖得久了,将對筋骨造成損傷。
耿照輕按她肩頭,已有腫脹發熱的迹象,偏偏不知符赤錦何時才至,權衡輕
重,沉吟道:「肩關卸脫,本不是什麽巨創,未及時接回去,恐傷肌肉骨膜,後
患無窮。夫人忍得一時疼痛,我立刻爲夫人接上。」
沈素雲雙頰發熱:「這……成何體統?」她衣裳被嶽宸風扯裂,氅子一揭,
從頭到腳一覽無遺,不惟胸乳,連私處都将暴露在他眼前。
自嫁與慕容柔爲妻,兩人未曾圓房,尚是純潔無瑕的處子之身;連夫君都不
曾見過的身體,豈可落入其他男子眼中?心中反複掙紮,實在說不出個「好」字,
緊閉雙眼,簌簌輕顫。
耿照心想:「我動作快些便是,莫将小傷拖成了大患。」低聲道:「得罪了!」
輕巧揭開外氅。沈素雲隻「嗚」了小半聲,旋即忍住,閉目側首,無意間裸露的
大半截粉頸修長雪膩,線條滑潤,當真美不勝收。
她出身越浦豪門,自小教養良好,所用不遜于皇室公主,奢華猶有過之,但
畢竟是商人之女,作風務實,于「通權達變」四字遠勝常人;裸露身體固然羞恥,
仍不值得以一雙膀子來換。
耿照打開氅襟,不禁爲之摒息。
沈素雲身上連條手絹兒都沒丢,嶽宸風隻将她衣裳中軸這一路扯開,從上到
下、從裏到外,一齊敞作兩邊;明明衣裳鞋襪均未離身,正面卻是一絲不挂,纖
毫畢現,妙處紛呈。
她雙乳不大,玲珑稱手,難得的是「尖翹」二字:兩隻雪乳彎如新筍,乳峰
較筍殼更圓潤,乳廓的曼妙弧線由下而上,鼓鼓地延到暈部;頂端螺形的乳暈尖
細酥紅、高高翹起,表面光滑堅挺,連一絲凸疣也無,小巧精緻,堪稱完美至極。
即使仰躺于濕朽的漁屋地闆、乳房攤作兩團,乳尖仍斜斜指天,櫻紅的乳蒂
異常勃挺,不住輕顫。她雙乳間另有一道細細的凹痕,一路蔓至香臍,更顯出胸
腰起伏的曲線,分外誘人。
沈素雲羞赧欲厥,勉力并起一雙渾圓美腿,想掩住腿心,反将飽滿的恥丘擠
成了一團飽滿雪面,綿軟膨松,溫香潮潤,直如剛炊熟的、熱騰騰的白面包子,
再适口不過。
年輕的将軍夫人毛發并不旺盛,青澀宛若幼女,與外表的端雅高貴大相徑庭,
一旦敞襟半裸,嬌軀浮露,卻是細乳長腿、纖腰一束,充滿不可思議的少女氣息,
讓人驚覺她比她的将軍丈夫稚齡太多;平日高高在上的将軍夫人,剝除了衣錦飾
繁,其實隻是個雙十年華的年輕姑娘。
耿照定了定神,隔着袖布摸索她的肩臂,「喀啦」輕響,已将右肩接回。
沈素雲痛得俏臉發白,但畢竟已非初嘗,深呼吸幾口緩過氣來,顫聲問:
「好……好了麽?」
「好了,夫人且動一動。」
沈素雲正要擡肩,想起自己衣不蔽體,若運轉手臂,胸乳豈能不動?大起躊
躇,低道:「我一會兒……一會兒再動。」耿照也想到了同一處,卻不知那兩隻
又尖又翹的細嫩雪乳滾動起來,會是什麽模樣,面紅耳赤,不敢再想,忙道:
「我……我先替夫人接另一臂。」摸上左肩,将卸脫的關節接回,扶她坐起,轉
頭回避:「夫人請試一試,看看是否轉動如常。」沈素雲「嗯」的一聲,窸窸窣
窣半天,忽聽她低聲哀道:「典……典衛大人!疼……疼得緊,我……我不成的。」
說到後來隐帶哭音,便似少女飲泣,說不出的惹憐。
耿照顧不得嫌疑,回身探視,輕扶她右臂緩緩轉動,肩臂牽動胸脯,探出裂
襟的一隻筍乳不住輕晃,乳尖翹如小巧的指天椒,酥紅滑嫩,讓人忍不住想張口
含住。
沈素雲羞得閉眼,任他轉動片刻,右肩漸能擡起,隻是仍覺疼痛。
她看似柔弱,實則倔強,是賭桌上一翻兩瞪眼的脾性,右肩既然好轉,便咬
牙繼續轉動,不想再麻煩他幫手;運動片刻不覺喘息,額際微微出汗,胸脯起伏
劇烈,乳尖搖顫,令人眩目。
沈素雲渾然不覺,喘息片刻,又試着擡起左臂,耿照趕緊換到另一側幫忙,
起身時卻見她乳間淌下一道道汗漬,雪肌紅雲浮露,昂起的乳首兀自垂着一顆晶
瑩汗珠,淚尖拉得又細又長、欲滴不滴,隻是乳蒂挺翹,鈎子似的勾挂着。雪乳
又晃幾下,那汗珠終被甩落,碎在她交叠側坐的修長大腿上。
耿照下身陡硬,無比尴尬,唯恐驚吓到她,彎着身子幫她轉動左肩,不敢再
看。
沈素雲又專心活動十餘下,累得不住輕喘,抹汗道:「好……好了!該是沒
問題啦。多謝你……」身子忽乏,斜斜軟倒。耿照忙将她攬住,腿間一溫,沈素
雲的小手竟按上了勃挺的怒龍。
她好不容易雙手自由,不想再麻煩人家,順理成章抓按着一借力,隻覺那物
事雖硬,入手又頗膩滑,還透着一股燙人的火勁;擡見耿照神色古怪,不覺一怔。
兩人對看片刻,沈素雲花容失色驚呼欲起,無奈雙肩無力,反向前撲倒。
耿照及時伸手,将她抱得滿懷,兩人滾作一團。
「咿呀!」門闆推開,寶寶錦兒抱着一大包衣裳彎腰而入,恰恰見得将軍夫
人衣衫不整,被愛郎抱在懷中。小小的漁屋一片死寂,三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
俱都無言;除了流水聲,隻餘半裸的将軍夫人嬌喘絮絮,回蕩在波光粼粼的鬥室
裏。
第七四折世間至惡,青梅繞床這場尴尬的騷亂,最後以符赤錦咬唇忍笑、推
着耿照将他攆出門去告終。
小漁屋的門闆再打開時,沈素雲已換過一身粗布裙裳,低頭跟在符赤錦身後,
小臉烘熱,一路從額頭紅到了頸根裏,不敢與他目光相對。耿照不知寶寶錦兒與
她說了什麽,但她對這位将軍夫人一向很有辦法,索性交由她處置。
三人結伴回頭,不多時便遇上重新編整啓行的谷城鐵騎,隊伍中已不滿百人,
暫時舍下了傷員屍體,向四面派出斥候,加緊搜尋夫人與嶽宸風的行蹤。任宣見
夫人平安無事,大喜過望,問了事情的始末:沈素雲被發狂的嶽宸風擄走,符赤
錦四處找尋,遇上了擔心而來的丈夫,兩人在江邊的漁屋發現夫人,卻沒見嶽賊
的蹤影;将軍夫人吓壞了,并不知道嶽宸風去了哪兒,所幸并未受到傷害——這
套說辭自夫人口中娓娓道來,實則是由三人的行動中各取一部份拼湊而成,每人
說出部份實情,牽涉狙殺的則予以略過;而負責将這些「事實」的起、承、轉、
合連綴起來,使其聽來通順合理的重要關鍵,還須着落在任宣身上。
對任宣而言,他并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謊言,當他向慕容柔禀報時,他所說
的都是真話。耿照三人須确保自身相關的部分是事實,聯系這些事實的片段雖未
必爲真,但隻要任宣深信不疑即可。
從那日慕容柔自承有讀心之能後,耿照雖未全信,但一直把此說當成是嚴肅
認真的正經事來防範,因而得出這套破解之法。倘若慕容柔隻是信口開河,凡事
皆此此法應付,不過浪費些許時間、心神而已;但若慕容柔當真身負異能,這層
工夫便能發生作用,仍是十分劃算。
一行人回到越浦城外,見一向熙攘的城門附近布滿重兵,層層警跸,軍丁居
然還比百姓多,才知出了大事。
守城的門将一看是将軍夫人的車隊,喜出望外,忙上前禀報:「約莫半個時
辰以前,末将們接到急報,說是皇後娘娘已上了阿蘭山,住進栖鳳館,明日将召
見将軍。将軍讓末将派出快馬,四處找尋夫人,請夫人立即回城。」衆人面面相
觑。
皇後一行雖說克日将至,這幾天滿載各式禦用器物的車隊已陸續抵達,部分
陪同東巡的女官、内監也先一步進駐栖鳳館,爲接駕一事預作準備,但也不是這
樣說來就來的。
皇後娘娘無聲無息上山,越浦大小官員、奉召前來參加三乘論法的貴族王公,
通通沒來得及接駕。此舉不啻擺了鎮東将軍府和東海道臬台司衙門一道,朝中若
有好事之徒,想借機參二府一個「不敬」之罪,縱使不緻扳倒了慕容柔、遲鳳鈞,
也夠兩人煩的了。這事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皇後行事一向寬和,進退守節,
也沒什麽特别的立場針對,父兄至親立于朝堂者衆,她卻從未讨過一個官兒、掙
過一份封賞;皇上對鎮東将軍一向不怎麽待見,她還幫着說過幾句公道話,弄得
皇上有些下不了台。對照她進駐阿蘭山的唐突之舉,個中蹊跷,實在令人琢磨不
透。
慕容柔接獲消息,派出快馬去截妻子的禮佛車隊,但沈素雲等早已繞道鬼子
鎮,自是找不到人。沈素雲心想:「遲大人才出得鬼子鎮,便帶越浦衙役先行離
去,難道他事先接獲了線報?」思忖之間,車隊已回到驿館前。
耿照讓符赤錦先返回棗花小院——這也是計劃的一部份,以減少慕容柔問出
實情的機會——自己則在廳外候傳,由任宣陪同沈素雲進入。慕容柔聽得門房通
報,積壓許久的怒氣再難按捺,正欲相責,忽見妻子換過了一身粗布衣裳,雙眼
紅腫、形容憔悴,楚楚可憐的模樣,不覺蹙眉:「發生了什麽事?」
沈素雲眼眶倏紅,累積了一整天的擔驚傷疲忽爾爆發,體力精神再難負荷,
兩眼一閉軟軟倒地,竟爾暈厥過去。慕容柔忙喚人将夫人擡入房間歇息,又請了
大夫來,一邊聽取任宣的報告:聽完之後凝神片刻,突然開口:「你的腳還好麽?」。
任宣吓了一跳,沒想到将軍先問自己的傷勢,俯首回答:「托将軍的福,應
無大礙。」
「去請越浦城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針藥,診金由府庫一應支付,五百兩以
下毋須請示,徑行辦理。此事視同軍令,連坐施行,大夫治不好,我砍了你們倆
的頭。」
慕容柔一向節約,連他自己經年用藥,也花不了五百兩的診金。任宣聽得一
怔,擡頭愕然道:「将軍!屬下不……這……」
慕容柔重哼一聲,不耐揮手,打斷他的支吾。
「你莫想錯了,這是爲了讓你早點回來當差。眼下是什麽時候,豈容卧病在
床!若非顧念你護衛夫人,才受得此傷,單治你個「棄職怠守」的罪名,便不用
殺頭,也要打足你兩百軍棍、刺配北關!」拈起桌上一枚竹牌扔去:「限你三日
之内返回述職,不得有誤。接令!」
任宣雙手接過,拄刀俯首:「屬下……得令。」心情激動,身子微微顫抖。
慕容柔視若無睹,容色已較先前平霁,淡道:「還有,君喻一回來,立刻讓
他來見我。喚耿典衛進來。」
「是。」任宣扶着腰刀,一跛一跛走了出去。
耿照入得廳來,慕容柔随手一比階下:「坐。」
「多謝将軍。」
慕容柔打量他幾眼,似正想着該如何發問,半晌才道:「嶽老師到哪去了,
你知道麽?」耿照搖了搖頭:「在下不知。」嶽宸風屍體墜落江中,早被濁流吞
沒,他這話可一點都不假。
慕容柔點頭,垂眸道:「我要謝謝你将内子平安救回,對我來說她非常重要。
但這并不代表嶽老師之事,我不想要個水落石出。」擡頭一睨,嘴角微揚,笑容
似譏似諷,令人心涼。
耿照寒毛直豎。
慕容柔隻提了一問,此問不但早在預想之中,還是衆多假設裏最容易應付的
問題之一……究竟是哪個環節發生問題,還是慕容柔真有讀心的異能?他腦中思
緒飛轉,一邊力持鎮定,不讓情況繼續往失控的方向發展。
慕容柔隻是淡淡一笑。
「嶽宸風是何等樣人,我心中一清二楚;你也一樣,耿大人。」他平靜道:
「在你眼中,嶽宸風是無惡不作的大惡人,然而比起我曾經做過、甚至即将要做
的,嶽宸風之惡,不過小奸小惡而已。我并非不知其惡,而是在我的「惡」之前,
他的作爲隻是徒顯無聊。既然他能爲我所用,我可以暫時容忍這一丁點的小小污
漬。
「能夠爲我貫徹惡道之人,我願暫赦其惡;這點你也一樣,耿大人。」
他越是說得平靜淡漠,耿照越覺驚心動魄。傳說中慕容柔有嚴重的潔癖,人
皆說他「眼底顆粒難容」,他的惡道究竟如何可怖,竟連嶽宸風的胡作非爲都隻
是「徒顯無聊」,能任意包容無視?
這種時候,閉口靜聽無疑是最最聰明的選擇。
耿照卻覺胸中一股不平湧上,仿佛不吐不快。
「敢問将軍之「惡」,究竟是什麽?」
慕容柔淡淡一笑。
「如果我說是綏平四海、開創太平盛世,你信不信?」
耿照自是不信,脫口道:「這……開創太平盛世,怎能算是「惡道」?」
「自古以來,沒有任何一個太平之世,不是從斷垣殘壁間建立起來的;每一
位終結亂世、開創太平的帝王将相,雙手均染滿血腥。」
他看耿照滿臉不豫,仍是那副微帶譏諷的淡漠神情,口吻不疾不徐。
「你以爲太平盛世到來了麽?在我看來,太平之世從來都沒降臨過。它一直
在門口徘徊,隻差一步,伸手便能觸及……這看似不費吹灰之力的咫尺距離,我
們卻等了三十年。随着光陰逝去,停滞不前的目标其實就是越來越遠。」
耿照愣在當場,一句話也說不出。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竟是出自翦除反根叛苗最力的鎮東将軍之口,說出去都
不會有人相信。「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已有三十年未動刀兵,這樣都不叫「太平」
……」耿照皺眉:「将軍心中的太平盛世,究竟是何模樣?」
「很簡單。」慕容柔神态自若,從容道:「兵出北關,踏平異族;令南陵諸
封國繳出玺印,君王降爲白身,去藩國、改郡縣,統歸朝廷管轄;西山道韓閥撤
除封号,交出兵權,道中大小官員改由朝廷指派,一如其餘各道;東海武林諸門
派各自解散,狩刀繳劍,鹽鐵收歸國家專管專賣,平民百姓除了農具,不許持有
或鑄造武器兵刃,違者不赦!
「到了這一步,天下再不需要四鎮将軍,須予以拔除,任内效忠朝廷者,使
歸故裏,做一田舍翁;驕悍不馴者,借其首腦一用,以儆效尤!兵權複歸皇帝陛
下,四方無患,令大部分将士卸甲歸農,緻力生産。這,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
他想也不想,一口氣說完。耿照無比震撼,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慕容柔鳳目微擡,眸中射出精光。
「沒能完成這些,你眼中所見的「太平」,通通都是假象!你可知北關囤重
兵、築嬰城,每年須耗用多少軍費?韓閥盤據西山,歲歲無一兩白銀貢獻,反而
向朝廷拿錢養兵?南陵諸國,各懷異心,一朝生變,要犧牲多少軍隊才能弭平?
「還有央土連年旱澇,百姓流離失所,想發民夫治水除弊,來個一勞永逸,
你知道要毀掉多少家庭,累死多少百姓?這事殺的人、造的孽,絲毫不遜開疆辟
土,興兵打仗!
「要杜絕這些憂患,沒有一件不需要流血。有時甚至得用成千上萬人的性命,
才能換來成果;你不願殺人,那便什麽也辦不成。街頭巷尾的說書人不會告訴你,
太平盛世其實是用鮮血換來的,但不管你知不知道,這點永遠不會改變。」
耿照被他的氣勢所懾,喃喃道:「太平終究是……以血換來的?」
慕容柔冷哼不答,片刻忽然道:「當年烈祖自東海太平原起兵,帳下擁有兩
名稀世智囊、人稱「龍蟠鳳翥」者,蕭、陶而已,傳說一人出則安天下,龍鳳并
至,直是百世難遇的契機,豈止安邦定國而已,當建立萬代不滅的聖王之國。
「這兩個人打起仗來果然很厲害,出謀劃策,直如鬼神。以他倆之能,一旦
欠缺流血殺人的覺悟,最終仍什麽都不是,不但沒能建立什麽百世萬代的聖國,
本朝自肇建以來風雨飄搖,還未必強過了前朝。」
耿照愣一下,才省起他口中的「烈祖」乃指本朝開國皇帝獨孤弋。獨孤弋英
年早逝,不及完成一統天下的大業,故以「烈」爲廟号:「烈」字寓有天年不永、
中道而折的意思,但老百姓喜愛這位豪邁英武的青年君王,都管叫「太祖武皇帝」。
至于「龍蟠」與「鳳翥」之号,今日卻是頭一回聽見。
慕容柔說得極順口,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麽,繼續說道:「蕭谏紙自诩儒宗,
以兵法、權謀輔佐武烈,立下大功,本該坐上「開國第一勳臣」的位置。然而他
恨極了兵家、法家、縱橫家之術,稍見成果,便迫不及待推動那套内聖外王之說,
終于功虧一篑,被鬥得垮台,左遷東海,從此失去了能夠改變天下的力量。
「而陶元铮恰恰與他相反。此人掌握大權後,鏟除異己、消滅政敵,無所不
用其極;他雙手沾的鮮血也不少了,卻無一滴是爲天下百姓,絕大部分都是爲了
他自己。
「所以他的下場會比蕭谏紙更凄涼。蕭谏紙的功業被他悉心抹去,連龍蟠鳳
翥的舊号也被陶丞相大力禁絕,視之爲寇雠。蕭谏紙做不成開國第一元勳,至少
留下清白名聲;陶元铮什麽都有了,于史冊上卻注定是一名「權相」、甚至「權
奸」,後人隻會看見他師心自用的嘴臉,千秋萬代,永志不忘。
「在龍蟠、鳳翥并肩運籌,刀皇、虎帥等英雄馳騁的年代,我不過是一介無
知少年,風雲際會,躬逢其盛罷了;然而回過神時,身邊周圍卻隻剩下了我。他
們一個個退出了戰場,卻沒能終結亂世。」
慕容柔直勾勾地望着他,語聲雖淡,卻自有一股千鈞蓋頂的壓力。
「我要做的,是這些人沒能做到,或來不及做的事——殺盡該殺、毀盡應毀,
手染鮮血、肩負犧牲,然後……才能帶來真正的太平盛世。這,便是我的惡道!」
大廳裏一片死寂。耿照聽得熱血澎湃,又不禁全身發涼——以慕容柔的性格,
「雙手染血」怕不是說說而已。他不愛錢、不怕死,不在乎世人目光,偏執地相
信自己所相信的;這種駭人的狂熱有一度幾乎攫獲耿照,若非少年頑固地相信
「濫殺無辜」是不對的,說不定會追随慕容柔之夢,供他驅策,隻爲一睹他口中
所描繪的那個「太平盛世」。
「爲此我需要有用的人。隻要我一直用得上你,我不在乎嶽宸風到哪裏去。」
不知過了多久,慕容柔終于打破沉默,蒼白面上浮露的彤紅漸褪,昂揚的激
情重新埋藏心底,又回複成冷漠自負的鎮東将軍。「在嶽宸風再次出現以前,我
要他辦的事,便得由你來做。如此,我可暫不問今日究竟。」
耿照如夢初醒,驚出一背冷汗,幾乎脫口說出「嶽宸風不會再出現了」,但
這隻是自掘墳墓而已。在慕容柔的面前,智略所能保住的優勢已經少得不能再少,
必須比審慎更加審慎、比小心更加小心,才有一線生機。
「将軍所指,莫非是尋回妖刀赤眼?」他輕咳兩聲,故作驽鈍。
「那本是你分内的工作,與他何幹?」慕容柔冷笑:「扣除今日,你還有五
天。限期之内找不回赤眼,我連嶽宸風的份一并算在你頭上!我指的可不是這種
雞毛蒜皮的小事。」
将軍一邊說話,一邊把玩着桌頂一塊掌心大小的銅頭虎符。
耿照認得那面銅牌,印象中嶽宸風、任宣都有一面,比他賜給寶寶錦兒的通
行令牌等級更高,不僅能于城門、驿館出入自由,甚至能某種範圍内調動兵馬,
爲将軍辦事。
「警跸安全、奉令奔走,這些都有别人做。嶽宸風要爲我做三件事。」慕容
柔豎起三根指頭,每說完一事便按下一指。「三乘論法期間,負責皇後娘娘的安
全,此其一也;七大門派将于白城山一會,共商妖刀諸事,将軍府總轄東海一道,
上對朝廷負責,此事豈能不聞不問?他須出席此會,爲我喉舌,此其二也。」
耿照起初聞言一驚,繼而五味雜陳,心情頓時複雜起來。
赤煉堂大太保「天行萬乘」雷奮開親上朱城山、與橫疏影等訂約三月初三時,
耿照正與老胡、阿傻偷溜下山,沒能親身參與,隻聽許缁衣、沐雲色分别提起,
知道當時并無鎮東将軍府的人參與。
轉念一想:以将軍府在東海的實力,接獲密報、甚至打算橫加幹涉,也不是
什麽奇怪的事。
反倒是當夜客舟中一晤,蕭谏紙澆了耿照一盆冷水,斷然拒絕「琴魔傳人」
涉入妖刀之事。誰知冥冥中似有定數,若耿照答應慕容柔的條件,屆時不但要上
白城山同議妖刀,隻怕說話的份量更非小小的王府典衛可比。兜兜轉轉繞了一大
圈,他還是與妖刀密不可分。
撇開立場的問題,他幾乎想點頭答應,代表将軍參與白城山上巳之會。
但,接下來的話則讓他立刻打消念頭。
「……最後一事,今年六月初三,本府将舉行「四府競鋒」,我需要嶽宸風
代表将軍府出戰,隻許勝,不許敗。能爲我做到這三件事,我就不需要他了,甚
至丢失赤眼的責任亦可不計;對你而言,這或許是最好的結果。」說着袍袖一揚,
将虎牌扔下階來。
耿照順手接住,忽然意識到慕容柔并非是在征詢自己的意見。鎮東将軍下的
是命令,能夠拒絕他的人,放眼東海……不,說不定放大到天下宇内,也絕不超
過單掌五指之數,而耿照必不是其中一人。
他隻剩一張底牌未出。
「多蒙厚愛,在下必尋回赤眼,給将軍一個交代。至于其他……」耿照清了
清喉嚨,試圖讓自己聽起來更有說服力。「在下忝爲本城典衛,三乘論法結束後,
須随敝上返回朱城山,适才将軍所說之事,恐怕力有未逮……」
慕容柔淡淡一笑,居然不生氣。
「這個容易。」耿照愕然擡頭,才發現他鳳目中精芒隐隐,帶着一絲不懷好
意:「你自己去問獨孤天威好了。今日晌午一過,貴城的人馬已至越浦,一等昭
信侯現正住在梁子同出讓的别墅之中,我讓人給你帶路。」
◇◇◇
越浦城尹梁子同在城北有座著名的私邸,以大門上的橫匾得名,時人呼之曰
「三川小望」,也有稱作「廿五間」的——據說這座占地廣衾的莊園中,有五座
高達五層的閣子,乃借昔年蓮宗寺院所遺的寶塔主構改建而成,以如今技術,尚
不能在原地蓋出第六座同樣宏偉高聳的閣樓來。
「間」既是計量的單位,也是佛堂的稱謂。
那五座閣樓不但高,而且涵容寬敞,如寺院的大殿一般;一座五層高的樓子
是五間,五座樓子自然是廿五間了。一座莊園裏,居然有等同二十五座佛殿層叠
起來的建築,這是何等偉構!
這「廿五間」原本是浦商中實力最強的米鹽巨賈江坤所有,江坤老人知梁子
同甚愛園林,又标榜清如水、明如鏡,真金白銀的賄賂尚可私下收受,偌大的宅
邸卻要如何送出?靈機一動,以「捐寺弘法」的名義,把廿五間園當佛寺捐了出
去。
皇上登基以來,平望都佛道大盛,各地官員無不撥款興寺、供養僧人,以投
皇上所好。梁子同樂得欣然接受,還上報朝廷,嘉獎了江坤一回。
隻是這座「佛寺」等閑不對百姓開放,其中養着大批阿蘭山各庵寺獻上的嬌
俏尼姑,城尹大人公餘閑暇,每隔三兩天便來小住一回,與女尼們同參妙谛,通
宵達旦,好不快活;有時佛法論得精深,一時難以自拔,也有一住十餘天的紀錄。
東海佛絕已久,寺院徒具其形,論起佛法遠不及央土大乘,也比不上南陵的
小乘緣覺僧團,不是披着僧袈拜「龍王大明神」,就是聚斂金銀、暗藏春色的污
穢之地。連阿蘭山蓮覺寺這般千年名剎亦不能免,養尼姑行淫又如何?這在越浦
富人之間已風行一時,老百姓多習以爲常,見怪不怪。
梁子同是人稱「中書大人」的權相任逐桑嫡系,任家本是央土巨賈,傳說白
馬王朝肇興之時,營建新都「平望」的地面就是任家所捐,手筆之大,綜觀青史
也算是空前的盛事了;但由商而仕、乃至掌握大權,卻是今上登基後才有的事。
獨孤天威與當今聖上何等親密,他來越浦,梁子同自是盡力招待,當作自家人一
般。
耿照離開驿館,向驿丞問明道路,匆匆來至城北著名的廿五間園,隻見外圍
牆高一丈有餘,濃密樹蔭還高出院牆數尺,一路綿延連綴,其間竟無空隙,塗白
的院牆亦似看不見盡頭。
大門之上,高挂著書有「三川小望」四字的泥金橫匾,那匾額比一名成年男
子打橫還寬,懸于門楣卻不覺其大。耿照一直走到莊園正面的六扇朱門之前,才
發覺不隻是牌匾,連高懸的大紅燈籠、門上的鎏金門環都比尋常所用大得多,就
算在兩側各擺上一尊兩人高的護法天王像,大概也毫不突兀。
大門門房也不是普通的家丁長工,而是四名持水火棍、帽插雉翎的公人,一
見他來便皺眉,大聲上前驅趕。耿照心想:「就算是城尹大人的私邸,也不該喚
衙差來看門。如此公私不分,怎做地方父母官?」
這些公人欺民慣了,四條棍子舞似潑風,竟非作勢恫吓而已,竟朝他腦門腰
胯等要害打來。
耿照一腳踏住一根棍頭,左手兀自背在身後、橫持神術,右臂一夾,将另外
兩根水火棍掖在脅下,任憑四名衙差使盡吃奶的力氣,棍子卻仿佛銅澆鐵鑄,連
晃都不多晃一下。
那幫公人本想罵他「大膽刁民」,一驚之下膝腿俱軟,看這少年衣襟破爛、
滿身血污,還拿了把冷冽逼人的烏鞘長刀,莫非今日遇上了江洋大盜,轉念大喊:
「來人哪、來人哪!捉……捉拿刺客——」
耿照又氣又好笑,略微運功,連人帶棍一齊震退,喝道:「我乃流影城七品
典衛耿照!前來求見敝上,煩請諸位通報。」僅僅用不到一成的碧火真氣,便将
四人震得骨酥體軟、嗡嗡耳鳴,一時竟爬不起來。
門裏的管事聽見騷動,忙喚人開門,一見四名公人趴在地上不住蠕動,偏偏
難進寸尺,猶如四條軟骨蟲,不覺失笑:「他奶奶的!你們連起身都懶了,白費
米糧!」四人耳不能聽、口不能言,通體兀自回蕩在一片波顫之中,連蠕行都隻
是原地打轉;過不多時,突然一個接一個「惡」的吐出穢物,狀似暈船。
耿照默默亮出流影城的腰牌,那管事是見過世面的,看他器宇不凡,不敢怠
慢,連忙進入通報;要不多時便回來,客客氣氣道:「典衛大人這邊請。」耿照
點點頭:「有勞了。」随他進入廿五間園。
兩人在迷宮似的庭園院落之間轉繞,不知走了多久,雕梁飾藻的精緻回廊卻
仿佛走不到盡頭,耿照走着走着,忽想起那一日在城中禁園、跟在橫疏影背後的
情形,胸中熱血難抑:「過……過了忒久,終于要與姊姊見面了!」喜不自勝,
苦苦握拳咬牙不叫喚出聲,一顆心劇烈跳動着。
他離開朱城山不過一月,卻恍如隔世,隻能夜夜在夢中思念橫疏影,夢醒後
不禁怅然,更覺相思噬人,似比海深。管事領着他來到一座雄偉的閣子前,富麗
堂皇自不待言,閣樓之高、之寬敞更是令人印象深刻。樓匾上刻着「醍醐」二字,
字體古拙、泥金黯淡,顯是年代久遠。
梁子同在這「醍醐樓」上設宴招待獨孤天威,從正午一直吃到現在,大宴吃
完又上點宴;用過各色甜鹹糕點,再改上果宴;繼新鮮的瓜果之後則是茶宴…
…如此更替不休,将持續到入夜時分,又再鋪設正式的筵席大菜做爲晚宴。這種
從流水席演變而來的筵席在越浦蔚爲風尚,原本是從夜間大宴一直吃到平明時分
才散席,故稱「子午宴」。但獨孤天威是中午抵達,故而提早開席。
須知人的腹量有限,要如何變出各種不同主題的筵席,使聚會持續不斷、客
人舍不得推案離去,正是這「子午宴」考較主人巧思的地方。三川地方風氣奢靡,
商賈競誇其富,邊吃邊賞花的「花宴」、看人打馬球的「球宴」,将菜肴與燈籠
放在酒水灌成的渠道中,一邊以長柄勺取酒攔菜猜燈謎的「流觞宴」……均是司
空見慣。大戶人家擺子午宴若變不出新花樣來,是要遭時人議論取笑的。
那管事與樓子外負責安排筵席之人低語片刻,來與耿照陪笑道:「還請典衛
大人在此稍後。城主與大人正用素宴,此際不便打擾……」忽聽樓上傳來一陣豪
笑,獨孤天威自樓頂探出頭來,放聲大叫:「讓他上來!有屁放一放快些離開,
省得掃興!」
管事尴尬一笑,躬身道:「典……典衛大人請。」
耿照強抑着興奮拾級而上,直至樓頂,誰知卻未見得朝思暮想的絕豔倩影,
偌大的廳堂内除了伺候飲宴的婢女,席上便隻有兩人:獨孤天威油光滿面,已喝
紅了臉,一雙細目嵌入腴白的面頰肉裏,顯是對這頓筵席非常滿意。另一人五绺
長須、白淨面皮,比起同樣清逸瘦削的遲鳳鈞大人,少了一股書生之氣,圓滑處
倒像江坤、戚長齡等浦商多些,自是越浦城尹梁子同無疑。
更令耿照瞠目結舌的,是桌上擺設的「菜肴」。
兩名身材纖細、肌膚白膩的少女解開前襟,仰躺在桌頂上,寬大的黑衣中一
絲不挂,雪肌被黑衣襯得白皙耀眼,無比膩滑。她倆各将一雙細直長腿屈膝跨開,
光潔無毛的私處正對着嘉賓;旁邊一名手持尖刀的廚子,把一條自甕中撈出的活
鯉魚利落剖開,轉眼片出一砧微透着光的淡櫻色魚生,魚脂不沾刀刃,連着脊骨
尾巴的魚頭兀自開歙着嘴巴,似不知身上已秤無半兩淨肉。
那刀藝驚人的廚工邊片邊挑,随手将呈半透明的、糖梅膏兒似的魚片挑上少
女平坦的小腹上,刀刃絕不觸及肌膚,便如隔空削面入鍋也似,看得獨孤天威啧
啧稱奇。
梁子同得意極了,舉箸相邀:「來!君侯,品嘗這酆江活鯉魚得趁快,少女
雖體質寒涼,擺久了魚生仍要變溫,滋味便不美啦。」夾起身前少女恥丘上的生
魚,那糖漬櫻花般的剔透魚片瑩然生輝,粉酥動人,便如她噴香赤裸的玉戶一般。
獨孤天威應邀伸手,笑道:「梁大人,我記得鯉魚是葷哪,置于這般橫陳玉
體之上享用,自然是葷上加葷,怎能說是素呢?」
梁子同捋須微笑,神色自若:「君侯有所不知,這兩位是下官虔誠供養的得
道比丘尼,渾身佛法浸透,每個毛孔都要透出佛性來。鯉魚往二位清淨天女身上
一擱,立登西天極樂,實已不能算是葷食。」
耿照聽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本已匆匆避開的視線往桌上一掃,果然兩顆千
嬌百媚的小腦袋上未留一縷青絲,敞開的黑衣更是僧尼常見的缁衣形制。少女們
聽大人說得有趣,吃吃笑了起來,雪白的胴體一陣輕顫;臉若桃花、春情滿溢,
年紀雖小,撩人的媚态直是動人心魄。
獨孤天威哈哈大笑:「原來如此!本侯今日受教啦。這齋好、這齋好!」笑
得片刻,斜睨耿照一眼,冷哼兩聲,嗤笑道:「眼睛瞪這麽大做甚,想打架麽?」
耿照強抑怒氣,抱拳俯首:「屬下不敢。」
獨孤天威「哼」的一聲,從袖裏摸出一紙公文,劈頭扔了過去。
「你行啊,弄得慕容柔專程寫張廢紙來惡心我!你知不知道我平生最讨厭這
個混蛋?讓你送把刀子去白城山,你他媽去了一個多月!去平望都也都回來啦,
你還送不到;搞丢就罷了,又教慕容柔逮着機會吃本侯豆腐!」
「屬下知罪。」
「知罪就好,你怎麽還不拔出刀子插死自己?」
獨孤天威沒好氣的瞪他一眼,兀自叨叨絮絮:「放眼當今東海、遍數文武兩
道,無論統兵禦下還是種田打仗,能與慕容柔一較高下的也隻有本侯啦,你知不
知道那王八蛋多想弄死我,好教他獨領風騷?十天之内你不把那撈什子赤眼找回
來,又不知那厮要怎生弄本侯!」
耿照俯首道:「主上,将軍說了,隻要我替他辦妥三件事,丢失赤眼之責他
可以不追究。」将慕容柔的要求如實禀報。滿以爲獨孤天威會破口大罵,誰知他
聽得雙目一亮,仰頭大笑,拍幾道:「好、好!居然有這種事。這個慕容柔簡直
是腦袋長了蟲!你,乖乖答應他的要求,他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當然所有消
息都須先通報本侯,要是有什麽不利本城的事呢,你就随便弄一弄、敷衍一下就
行了……哎,要不所有事你都随便應付就好,别幹得太認真,知道了麽?」
耿照聽得眼睛都直了。
「主上!這……我……」
「你什麽你!笨死了。」獨孤天威大感不耐,但這個點子委實太妙,自己一
想起來便忍不住發笑。他十分享受這種回顧自己英明決斷的過程,罕見地耐着性
子解說:「你呢,就姑且在他手底下好好待着,等到那撈什子四府競鋒之時,慕
容柔那厮不是要派你上場麽?到時候你便當着天下英雄的面,一股腦兒輸給阿傻,
叫那個王八蛋輸他媽一屁股!哇哈哈哈哈……」
耿照萬萬想不到自己就這樣給賣了。
到頭來,他連二總管的面也沒見着。獨孤天威笑夠了想打發他走,總算梁子
同八面玲珑,聽他二人對話,知這名肮髒狼狽的少年頗受慕容柔青睐,簡直奇貨
可居,對守在階下的管事使個眼色,領耿照到後進安置流影城人馬的别院,給他
安排了一間舒适的廂房。
耿照向管事打聽二總管的行蹤,他隻笑說不知,不露點滴聲息;命人燒了熱
水打滿澡盆,安排妥當,便即匆匆告退。
耿照心想:「待得稍晚,衆人安歇時,我再出去尋姊姊。」坐在桌畔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叩叩」兩聲,随口應道:「進來。」一名青衣小婢捧着漆
盤推門而入,标緻的圓臉嬌俏可喜,腰細腿長、肌膚白皙,初初發育的胸脯鼓脹
脹的,宛若成熟欲滴的鮮美果實,卻不是霁兒是誰?
耿照一怔回神,起身喜道:「霁兒,你長大啦。」霁兒小嘴一扁,大大的杏
眼一霎間淚水盈滿,彎成兩條眉月,桃花般的小臉卻是燦然笑開;随手将漆盤一
擱,飛也似的撲進他懷裏,哽咽道:「真……真的是你!我……我以爲我又在作
夢了……嗚嗚嗚……」
耿照将她抱得雙腳懸空,原地轉了幾圈,隻覺她小小的身子又綿又軟,熟悉
的懷襟熏香融融洩洩,嗅之心安;月餘不見,霁兒小小的奶脯似又腴了些,襟裏
兜着圓滾滾的兩團,已較分别時更有女人味。
她又哭又笑,片刻仰起淚水婆娑的俏美小臉,耿照去銜那兩瓣鮮菱兒似的微
噘嘴唇,兩人吻得如癡如醉,片刻才得分開。
霁兒依依不舍地松開他的嘴唇,香津被拉成一條晶瑩液絲。她回過神,不禁
羞紅了臉,正要摸手絹兒來抹,耿照又「啾」啄了櫻唇一記,将她粉嫩的唇珠含
在口中。霁兒身子酥軟,嬌嬌偎着他胸膛,比小兔子還要乖順。
耿照輕撫她的頸背,笑道:「這些日子來,真是苦了你啦。」
霁兒兀自含淚,笑着搖頭:「哪有什麽辛苦的?也就是過日子。」忽然失聲
驚呼道:「你這兒……還在冒血!」膝彎一軟,險些暈過去;害怕不過一瞬,旋
即湧滿心疼。她定了定神,挽起袖管,強迫耿照褪去衣物,用毛巾沾熱水替他擦
淨傷口,所幸都是些皮外傷,入肉不深,折騰了大半日,口子上俱都結痂。
耿照浸入熱水桶中,全身放松,頓覺舒服得幾乎上了天。
霁兒爲他解開發髻,靠在浴桶邊向後仰,掬水細細沖洗幹淨,又替他按摩肩
頭臂膀,茭白筍心似的尖細指頭力氣不大,指觸卻無比細滑。耿照閉上眼睛,忍
不住呻吟道:「真是舒服死了,霁兒。」
霁兒俏臉一紅,吐舌道:「你肩膀好硬啊!定是太勞累啦,活像鑄鐵似的。」
兩人随意閑聊,仿佛又回到流影城裏的時光。
耿照問起橫疏影的去處,才知今日皇後娘娘下榻栖鳳館,連鎮東将軍一面都
不給見,卻獨獨召見了橫疏影。傍晚她解下旅裝,梳洗妝容完畢,換過一身名貴
華服,乘車上阿蘭山;不久前栖鳳館那廂才捎來口信,說橫二總管與娘娘相談甚
歡,皇後特賜留宿栖鳳館,過兩日再回。
此事自然透着蹊跷。
橫疏影雖掌管一城大小事,但畢竟是城主嬖妾,身分不高。倘若皇後娘娘與
她交情甚笃,兩人想好好聚上一聚,那麽皇後非但不應拒絕慕容柔、遲鳳鈞等人
觐見,反應多接見越浦左近大小官員,如此橫疏影夾雜在朝觐的隊伍間,便不會
太過醒目;皇後娘娘的舉動,似乎有意使「召見橫疏影」一事引人注目,動機令
人費解。有了這一個多月來的曆練,耿照直覺其中必有文章,然而除了狐疑,更
多的是寂寂寥落之感。
他這才發現,自己對橫疏影的思念已超過想象。
一路狂奔至此時想念、沖上醍醐樓之時想念,來到後進時又益加想念……如
今,想念終于失去控制,變成泛濫澎湃的潮流。
「那也太巧了。」
耿照難掩失望,相思一時無的,欲潰無堤,容色爲之一黯。
霁兒心疼極了,忽想起一事,小臉漲紅,嚅嗫道:「二……二總管有交代,
說你回來時她若不在,要我好……好生服侍你。你若是想了,我……我可以陪你
……」說到後來聲如蚊蚋,幾不可辨,低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連耳根都紅了。
耿照神情古怪,片刻才「噗」的一聲笑出來。
霁兒正自忍羞,小腦袋瓜都快烘熟了,徑轉着旖旎心思,被他笑得惱怒起來,
叉腰嗔道:「你……你笑什麽!有、有什麽好笑的?」越想越惱,掄起小粉拳捶
了他肩頭兩記,猶不解恨。
耿照哈哈一笑,冷不防伸手摟腰,将她抱進浴桶裏來,「噗通!」挾着霁兒
的尖叫,小兔子頓成一條小美人魚。
二總管不在,她入夜後便換了柔軟輕便的睡褛,本想早早就寝,紗籠似的薄
絹外衣和褲子一入水中,薄如煙絲一般,浮露玉色嫩肌,連腿心裏的烏茸亦一覽
無遺,除了一條果綠肚兜,直與裸體無異。
霁兒的恥毛極爲茂盛,即使像橫疏影、漱玉節這樣成熟的女子,腿心也不及
她濃密。幼嫩如女童、才剛跨入少女階段的窄臀細腿,配上烏濃性感的卷毛,透
着誘人犯罪似的奇妙魅惑。
耿照本是一時童心與她鬧着玩兒,此際卻忍不住将手掌探入她腿間,隔着薄
薄的透水絲絹,感受那種捂着茂盛的卷曲細毛、于柔肌之上細細撫摩的手感,肌
膚與恥毛間不住「沙沙」作響,漸漸沁出另一股溫膩液感。
他另一手攫住她胸前的玉乳,才發現自破瓜之後,少女的身體飛快成熟,乳
房漸趨飽滿緊實,握感絕佳,沉甸甸、圓滾滾的,充滿不可思議的彈性,已非初
夜時的小巧鴿乳可比;除了肌膚依舊滑嫩,尺寸、份量俱都判若兩人。
「霁兒……」他輕輕含着少女的耳珠,低聲道:「你真是長大了啊!這乳兒
圓滾滾的,好像……好像一隻小白豬。」
霁兒正被撩得心慌意亂,渾身酥麻,聞言「噗哧」一聲,扭頭道:「什麽小
白豬呀!你才是豬……呀!啊、啊、啊……」
耿照以指腹輕掐乳廓,掐得渾圓的嫩乳在水底晃蕩,震波直上,顫開大片漣
漪,兩枚乳蒂正頂着濕透的肚兜翹硬起來,露出水面小半截;漣漪一蕩,頓時弄
得她咬牙仰頭,身子發抖。
「霁兒,這些日子,你想不想相公?」他持續撩撥少女。
「想……」霁兒閉目仰頭,吐聲如呻吟一般,伸出小手按着他的手掌,滿滿
覆着她别後才發育長成的飽滿胸脯,一行淚水自眼角輕輕滑落。「我每天都想,
醒時也想睡時也想,想到胸口好疼好疼……」
少女嬌憨的語氣分外惹憐,他心中感動,頓時想好好疼愛她一番,便是先前
不存绮念,此際也再難忍耐,一條滾燙的怒龍杵彎翹逼人,抵着臀股淺溝。
耿照雙手扶着她的腰臀,就着水裏剝下霁兒的薄薄紗褲,褪至腿間,細軟的
茂茸漂在水面上,更襯得恥丘光滑飽滿,如剝了殼兒的白煮蛋;粉潤的玉蛤嘴輕
輕開歙,濃稠的愛液在膣裏被反複摩擦掐擠,竟從蛤嘴縫裏擠出了一粒綠豆大小
的滑潤液珠,便在水中也不消溶,可見黏膩已極。
「霁兒,我來了。」
他欲念奔騰,手扶龍杵,從背後擠開黏閉的花唇,将那粒珠母似的瑩潤愛液
壓碎在輕輕開歙的兩片酥脂之間,觸感無比潤滑。
霁兒被摟住胸腰,仰躺在他身上,嬌小的身子于水中半浮半沉,兩條又細又
白、裹着濕紗的腿兒繃直了,感覺渴望已久的溫膩粗長即将排闼而入,又要将自
己的身子填得滿滿的,不覺一蕩。迷迷糊糊中忽想:「二總管也想相公,若相公
不先與她好……姊姊一定很傷心的。」頓時記起了二總管待自己的種種好處,柔
腸百轉,别有一番小小心思。
自與她同侍一郎後,橫疏影便不隻當她是使喚丫頭。思念耿照時,兩人常同
榻相擁、彼此慰藉,「磨墨」、「彈琴」之類的香豔事兒非但沒有少做,近日反
倒越來越頻,聊慰愛郎不在身邊的寂寞牽挂,感情益發好起來,漸漸不似主仆,
更像是一對姊妹。
她心一橫,咬牙握住朝思暮想的滾燙巨物,小腰微微擡出水面,「啵」的一
聲,那如雞蛋大小、又硬又滑的燙手鈍尖退出蜜縫,揉碎在花徑口的液珠拉成一
條液絲,半透明的漿液隐泛珠光,末端被拉得極細極長,終于自晶亮的花唇間墜
下,迅速沉入水中,可見其濃。
霁兒心都碎了,爲防自己意志不堅,又被那巨物一貫而入,忙掩着蜜縫翻過
身,面頰貼着他厚實的胸膛,閉目輕道:「你……我們還是别這樣。」頰畔溫溫
濕濕的,不知沾到水面抑或其他。
耿照雖被勾起欲火,仍不舍她受委屈,也不催逼,雙臂将她擁在胸前,下巴
輕輕摩挲發頂,笑問:「怎麽,霁兒不想要麽?」
霁兒忽覺鼻酸,「哇」的一聲哭出來,趴在他胸前抽噎:「姊……姊姊她
……她跟我一樣想你……不!她一定比我還想,要是我們先好過了,姊姊心裏一
定難受。你……你要先跟她好了,再……再跟我好。」話一出口,頓覺肝腸寸斷,
才終于體會到橫疏影臨行前要自己先服侍他,心中受的是什麽折磨,淚水一發不
可收拾。
「霁兒真是好體貼人!」耿照将她摟緊,笑道:「你們以姊妹相稱啦?怎這
麽好?」
霁兒小臉上兀自挂着淚珠,含嗔道:「還不都是你!我跟姊姊都……都是你
耿家的人了,将來要服侍你一輩子,自是姊妹啦,還……還能有什麽?」見他笑
得開懷,益發心虛起來,紅着臉拼命辯解,仿佛她的愛郎生了雙天眼,偷看過她
與二總管做的那些羞人之事。
耿照自不知她姊妹倆思念難耐時是如何相互慰藉,經常弄得香簟上漿滑一片、
無比淫靡,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況且,霁兒能在這短短一月之間飛快發育成
熟,亦是拜情欲撩撥所賜。她的身體越來越懂得享受、越來越渴望男子的硬物深
深插入,刨刮膣裏的圓熟腫脹,進而播下種苗,懷上子嗣——少女正經曆着的,
是自有天地以來,生命得以綿延族裔的神聖進程。她的胴體無法自抑地變得成熟、
變得更富吸引力,使她的男人無法抗拒誘惑,一而再、再而三的臨幸着,不斷把
兇猛有力的精元注入少女體内,才能使生命繼續延續下去。
除了春情滿溢的青春肉體,耿照更愛霁兒的貼心細膩,擁着她柔聲道:「霁
兒真的是長大啦。」霁兒噗哧一聲,破涕爲笑,枕着他的胸膛膩聲道:「你方才
說過兩次啦。老公公似的,不長記性兒。」
耿照微笑搖頭:「我是說霁兒變得好懂事,已不是小姑娘啦,是我的好娘子。」
霁兒又羞又喜,隻覺有他這句,也不枉自己爲他流過這麽多淚水,玉筍尖兒似的
纖指在他厚實的胸肌上輕劃着,低道:「我娘說過,女子一旦許了人,丈夫便是
她的天,這輩子再也沒有别的。我沒什麽本事,也不像姊姊那樣聰明、那樣美麗;
我會的,就是好好服侍相公而已。隻要你歡喜就好,偶爾……偶爾心裏也想想霁
兒,覺得「這丫頭待我真好」,我這輩子就夠啦。」
耿照輕捏她的下巴,将那張绯紅的小臉擡起,見她眉目間青澀盡去,雖然年
紀幼小,身心已是一名成熟動人的嬌羞新婦,柔聲道:「我這輩子隻要一個小丫
頭,便是我的好霁兒、心肝霁兒,别人的服侍我永遠不歡喜的。」
霁兒害羞極了,蓦地一陣暈眩,仿佛連呼出的氣息都是滾燙無比,閉目道:
「姊姊還說,要我給……給耿家生兩個孩兒,一個給她,一個給我,男孩給我,
她隻要女孩就好。你……先忍一忍,等姊姊回來,好生安慰了她,我……我再好
好服侍你。」言下之意,是想要與郎君盡情歡好,直到懷上孩子爲止。
耿照一聽,怒龍更是硬翹,隔着浸透的薄薄褲布,一跳一跳地彈打她飽滿柔
軟的外陰,「啪啪」濺起一片水花。
霁兒又驚又疼,被鞭擊的腴軟秘處敏感至極,疼痛快美之餘,還隐隐有些嬌
軟,慌忙伸手握住巨物,咬唇埋怨:「都叫你忍一忍啦,怎還越來越大?」那
「大」字方才出口,襯與手裏的驚人肉感,春情泛濫身子一酥,差點又漏出漿來。
耿照享受着她手心的細膩膚觸,想象橫疏影與她說将來出生的孩子「一個給
我」的模樣,思念如潮,心中隐隐作痛:「霁兒如此貼心,姊姊又何嘗不是?我
能爲五帝窟之人一闖五絕莊、爲明姑娘一闖蓮覺寺,爲見姊姊一面,闖一闖栖鳳
館又怎樣?」豪情忽湧,将濕漉漉的霁兒扶坐起來,正色道:「霁兒,你别擔心,
我這便走一趟阿蘭山去見姊姊,好生撫慰她的相思之苦。你洗好澡、換一身幹淨
舒适的衣裳,我今夜一定回來找你,好好要我的霁兒,要得你夠夠的,知道麽?」
「嗯!」霁兒被他輕握兩臂,片刻才用力點頭,眼底浮溢霧露;感動的淚水
尚未溢出,忽又側着嬌媚的小腦袋道:「真奇怪。怎麽你出去一趟,卻忽然…
…忽然變成了大人似的。好像什麽都懂,什麽都有法子,真是好厲害啊。」
「這樣,霁兒喜歡麽?」耿照起身穿衣,一邊回頭笑問。
「嗯。」她想了一想,露出連自己也未察覺的安心笑容,害羞地點點頭。
第七五折蟲豸偷香,一生所望傾浦商五大家之力建造的栖鳳館,是一座占地
廣衾的四層閣樓。
倘若「廿五間園」中的每層樓子都大如一間佛堂大殿,栖鳳館便是将一座數
進的大院都放到了一層樓裏,連它的富麗堂皇與驚人規模相比,都不禁爲之失色:
遠看似山坳裏憑空矗起一座小城,方正的塊體以彤豔的朱紅爲主色,布滿镂空的
雕廊窗扇,又像嵌工精細的多寶格,配色多采金、綠,從無數巧緻的镂花中透出
燈燭黃暈,重檐歇山式的館頂覆滿金黃色的琉璃瓦,在夜色中瑩然生輝。
這樣的設計自是爲了皇後娘娘的安全。
倘若鳳跸駐于普通的園林之中,不僅皇後的居所須布置大批禁衛,随行的女
官、内監,甚至廚工等人的住所與場作亦須嚴密保護,免得有心人混入其中,易
對皇後娘娘不利。
栖鳳館化平面爲立體,将院落廂房一層一層叠起來,皇後娘娘與琉璃佛子等
最尊貴之人住在頂層,其餘人等依照身分、職司往下排。戍衛的軍士隻要守緊底
層出入門戶,上頭數層裏盡是娘娘從宮中攜出的親信,還能出什麽亂子?
自東巡以來,這座華館大概是最受随行金吾衛士歡迎的一處居所了,衆人初
見之時莫不歡喜贊歎,都說三川越浦号稱「天下第一殷富」,果然非是虛浪。也
因此戒備不如想象中森嚴。
阿蘭山的山道對耿照來說算是熟門熟路,連夜行都已非是第一次,原本以爲
皇後娘娘到來,整座山該被谷城大營的精甲鐵衛、越浦衙差,以及禁軍金吾衛圍
得鐵桶也似,不容許任何人出入,誰知慕容柔派的軍隊圍則圍矣,但他們自己也
不被允許進入阿蘭山地界,隻能暫駐山下三十裏外,離越浦城還近些。
負責東巡戍衛的金吾衛僅在山腳下設簡易關卡,遇着老百姓要從正面的大路
上下山,也隻略做盤查而已,并未禁行;抄平日熟悉的小路上山,那是連問都不
會有人來問。
耿照想起遲鳳鈞與慕容柔的對話,暗忖:「看來皇後娘娘「不欲擾民」的心
意,倒也非是嘴上說說而已。看這個陣仗,莫說皇親國戚,恐怕州郡父母官出巡、
勳爵宿将圍山打獵,都不僅僅是這樣的規模。」
他最後決定施展輕功避開關卡,抄一條蓮覺寺火工平日擔水上山的小路,悄
悄來到那處聳立着金碧輝煌的小山坳裏。
栖鳳館之外當然也有圍牆植栽,但比起方城似的巨大樓體,不過是聊備一格。
耿照繞着周圍轉了幾圈,發現隻有前、後門有布兵把守,便是負責站崗的金吾衛
士,态度也十分輕松閑散,全無如履薄冰、如臨大敵的感覺。
鎮東将軍調來的三千谷城鐵騎被拒于山下,隻有三百人被允許駐紮在山坳處
的隘口,據說還是被當作儀仗隊才留下的。這支部隊弓上弦、刀出鞘,分作數班
輪值,還設了斥候探馬,嚴密盤查在附近出沒的所有人;如非與栖鳳館用度相關
者,一律驅趕下山,反倒是所有護衛關卡中最難通過的一處。
耿照不禁暗歎:「東海若無慕容柔,不知要出什麽亂子!」微一思索,心中
頓時有了主意,潛回隘口之外,堂而皇之地現身在谷城鐵騎之前,亮出慕容柔給
他的那面虎符。
「我是将軍所派,有急事要往栖鳳館一趟,請貴方派人随行。」
鎮東将軍軍令如山,負責指揮這支戍衛隊的都尉二話不說,立刻派出兵馬保
護,一行十數人浩浩蕩蕩來到栖鳳館之外。大門口的金吾衛見得如此陣仗,倒也
不敢硬着來,特請了館中的管事内監出來應對。
耿照将鐵甲隊留在門外,獨自進了大門,卻改拿出流影城的腰牌,恭敬道:
「在下乃流影城七品典衛耿照,有事求見敝城橫二總管。」那管事太監約莫五十
來歲,身穿鱗袍、足蹬官靴,白面無須,兀自揉着惺忪睡眼;一見那腰牌果然是
白日流影城之物,連忙抖擻精神,客氣還禮:「耿大人稍後,我這便差人去通報。」
喚來一名小太監,提着紅紗燈籠進館去。
這管事太監從獨孤英還是東宮太子時,便看他與獨孤天威一塊兒玩大,知道
這位小叔在聖上心目中非同小可,萬萬不敢得罪他手底下人。再加上娘娘初到越
浦誰也不見,獨獨喚橫疏影前來,還特地留宿過夜;以他在宮中當差近三十年的
靈敏嗅覺,就算獨孤天威派人在門外敲鑼打鼓,怕也是要笑臉相迎的。
耿照拱手謝過,眼角餘光一凝,碧火真氣所到之處,隻見一抹紅暈在各樓層
間往來出沒,最後消失在樓頂,旋即西角最邊邊的一間廂房亮起燈暈。
(原來姊姊住在那裏!)
他強按下興奮之情,靜靜伫立等待。片刻小太監卻獨自提着燈籠回來,搖頭
道:「耿大人,二總管說她已睡下啦,有什麽事等她回越浦再說,請耿大人速速
離去。」那管事太監見他面色微變,正想打個圓場,耿照卻冷冷說道:「還請這
位小公公再跑一趟,在下實有極緊要的事,須見二總管一面。」話說到此,忽然
渾身氣勁迸發,仿佛感應到什麽深具威脅之物,一瞬間碧火真氣自生反應,戒備
起來。
護體真氣發在意先,耿照随即才察覺異狀,唯恐誤傷管事等人,暗自收斂内
息,目光在黑夜裏上下巡梭,卻不見有什麽可疑的人,暗忖:「莫非是我太緊張
了,在無意間運起碧火神功?」
那管事本想尋個借口打發他去,忽覺眼前這名錦衣少年眸光一凜,身形仿佛
變得極其巨大,氣勢有如千鈞壓頂,竟難與他直面相對,更遑論開口拒絕;一會
兒壓力突然消失,撫胸定了定神,朝小太監撇撇嘴,皺眉道:「哎,你就再跑一
趟呗!還愣在這兒做甚?」被莫名威壓懾住的小太監給一罵回了神,不由打了個
冷顫,趕緊三步并作兩步,掉頭奔進館中。
紅燈的光芒在黃暈中穿行而上,過不多久,橫疏影終于跟着小太監出來。
她雲鬓蓬松,小巧白皙的額上還印着淡淡的梅花妝,裹着一件猩紅襯裏的黑
絨大氅禦寒,氅底趿着兩隻淡紫色的軟緞絲履,于裙裾間忽隐忽現;宛若象牙雕
成的小手揪緊氅襟,露出半截修長滑膩的粉頸,以及耿照朝思暮想的絕美容顔,
果然是睡夢間被喚醒的模樣,狼狽中透着一股無心使媚的嬌美。
耿照一見她來,渾身一震,幾乎張口喚出「姊姊」兩字,總算神智未失,及
時克制,不由自主上前兩步,在階下微微仰頭,望着那魂牽夢系的傾城之姿。誰
知橫疏影神情冷淡,微皺蛾眉道:「我來啦。耿典衛有什麽緊要之事,盡快說了
罷。」
耿照不知她何以如此,氣勢頓時矮了半截,低道:「啓……啓禀二總管,城
主大人交代,此事不可說與外人知曉,可……可否入得館内,待小人一一禀報?」
向她連使眼色,擡望樓頂。
橫疏影突然反臉,沉聲嬌斥:「大膽!栖鳳館乃娘娘駐跸之所,豈是你這等
身分能來?主上偶爾醉酒胡言,雖屬無心,但你等做人下屬,難道不能分辨輕重?
若冒犯了皇後娘娘,将置主上于何地!趕緊下山,不許再來!聽到沒有?」對管
事太監福了半幅,歉然道:「鄭公公,真對不住。我家下人不知變通,驚擾了諸
位,實是罪該萬死。過幾日我再準些薄禮,與諸位公公賠罪壓驚。」
流影城主出手闊綽,她口中的「薄禮」雲雲,想必非貴重珍稀之物不與。再
說獨孤天威的「名聲」早已傳遍天下,喝醉了酒來皇後處讨人,這種荒唐事也隻
有他才幹得出,那被稱作「鄭公公」的管事太監連連拱手,笑應道:「二總管客
氣。耿大人也是盡忠職守,令人好生欽敬。小的且送耿大人出去。」對耿照舉袖
一比,親切笑道:「耿大人請。」橫疏影看都不看一眼,轉頭款擺而入,寬大的
烏氅難掩美麗的身段,但見葫腰一束、臀如險峰,渾圓的雙腿比例修長,令人難
以移目。
耿照随鄭公公出了門,領着在門外靜候的兩列精甲返回礙口,交割完畢,然
後才悄悄潛回栖鳳館後門,翻牆而入。稍稍回複冷靜之後,其實他很明白橫疏影
的用心良苦:栖鳳館乃是非之地,豈容兩人并頭喁喁,親密地細訴離情?
霁兒覺得他夜闖重地私會情人,直是威風凜凜、情深意重,恐怕在橫疏影看
來,非但不覺歡喜,反而氣急敗壞,一心将他趕下阿蘭山去,以免驚動旁人,節
外生枝。
盡管如此,從她口中吐出的「下人」二字依舊刺痛了他的心,而更令耿照氣
餒的是:理智上他知道橫疏影是對的,自己的表現不僅未令姊姊覺得驕傲,她的
氣惱并非全然出于僞裝,有一部份——說不定是絕大部分——來自對他魯莽行徑
的失望。
但他知道今晚自己沒有來錯。
見到橫疏影的第一眼,他便再次确認了此行的意義。
有些事情,遠比算無遺策的二總管之顧慮更加重要,甚至連她自己也未能察
覺。
栖鳳館的後門守備松弛,耿照輕輕松松便翻過了牆,負責各種日常事務的女
史、内監若非已熄燈就寝,便是在館内活動,院牆内連半個人也沒有,隻停着一
輛小巧堅固的髹漆馬車,拉車的健馬套上車把缰繩,顯是即将外出。
耿照心中狐疑:「奇怪!這麽晚了,是誰要駕車出門?」不欲生事,見得四
下無人,看清樓牆上幾處可供落腳攀緣的露台雕拱,提氣一躍,忽聽底下一人笑
道:「你采花采到了皇後娘娘的落腳處,也算是采花賊裏的一号人物了。如此雄
心,殊爲不易啊!」
(有……有人!)
耿照一驚之下真氣微濁,飄煙般拔起的身子在空中一凝,呼一聲直直墜落!
他這一躍雖未出全力,也近兩丈餘,栖鳳館樓高五層堪稱偉構,容不得他慢
慢攀爬,起身必搶占高點,其後才有餘裕;陡然間失速墜地,身子失衡,頭下腳
上一個倒栽蔥,眼看便要摔得頭破頸折。
總算耿照應變極快,半空中一出掌,「啪!」打碎一隻飛檐吻獸,借得它力,
往後翻了個空心筋鬥,落地時雙掌一分,擺出「薜荔鬼手」的接敵架勢。啪啪啪
的幾聲脆響,那人從馬車前座坐起身,用力鼓掌,啧啧稱奇:「哇,以你的身手,
堪稱采花界的功夫皇帝啊!不知是哪間武學堂教的,我以後也要送我兒子去。」
耿照沒練過暗青子的夜視功夫,然而栖鳳館附近多有光源,并非漆黑一片,
略一凝眸,見來人約莫在三、四十歲之間,一笑起來眼角魚尾深刻,實際年齡或
許還更老些,華服錦靴作武人裝束,裹髻的燕子巾卻長至背心,髻上橫插一枚鳳
形白玉钗,又頗有書生氣息;襯與他潇灑不羁、略帶孩子氣的笑容,更顯風流倜
傥。
此人也算是劍眉星目、相貌堂堂了,卻不及唇上的兩撇翹須醒目。
耿照一見他雙眸盈潤有光,便知是内外兼修的高手,絕不好鬥;忽一轉念:
「莫非方才的莫名感應……便是他?」但這翹須男子嘻皮笑臉的,又無那一瞬間
的銳利逼人。
(現在……到底是要打,還是要走?)
耿照濃眉微蹙,忽聞馬車上一陣窸窣異響,目光一凝,那人連忙高舉雙手,
堆笑道:「别急、别急!沒人要拼命,我這不是兩手空空麽?别誤會啊,我沒惡
意的。」冷不防往身下一揮掌,「啪!」一聲清脆肉響,伴随一聲嬌呼,一名衣
衫不整、近乎半裸的少女鑽了出來,抱頭掩臉,沒命似的逃進了栖鳳館。望其背
影衣裝,竟似是随行的宮女一類。
那人笑道:「你看,我不是說了麽?我沒惡意的。你來采花我也來采花,大
家說起來都是同行。我們這一行凋零得厲害,很少見到老兄這般英氣勃勃青年才
俊啊,好不好認識一下,将來出社會也有個關照?」
耿照皺眉:「這人說話跟老胡好像。」卻不覺有什麽親切,一顆心直往下沉。
他本想出其不意地抽身離開,一聽那人自稱是采花賊、看似還擄了個年輕宮
女淫辱,反倒不能不管了,暗忖道:「那受辱的女子逃進館内,不知何時喚得金
吾衛來。我若在三招之内不能拿下此賊,須得将他引開,制服送官,以免連累其
他女子遭殃。」目光倏凝,周身氣場沉靜下來,忽如淵停嶽峙一般,壓得人喘不
過氣來。
那人笑容凝住,雙手亂搖,一面抽身挪後:「喂喂,你不是這麽不上道吧?
同是夜半來采花,相煎何必這麽急?你自己來偷橫疏影這種上貨,我隻偷小宮女
耶!這也要打?」耿照聞言一凜,再不猶豫,施展「白拂手」撲上前,欲将那人
擒下。
兩人交手第一招,翹胡男子收起嘻皮笑臉,靜立不動,待耿照來到身前,腳
尖離地、右肘前伸的瞬間,才突然飄退!
腳尖離地,代表身體無從借力;而手肘一旦伸出,便決定了攻擊的半徑,再
難改變——換言之,除非出招之人甩脫關節,如觀海天門的絕學「蛇黃掌」一般,
讓臂距超越常理判斷、直接擊中對手,否則這将是退出攻擊範圍的最佳時機。
翹須男子深谙「瞬差」之道,他一身武藝皆系于此,迄今已利用對瞬息之差
的巧妙掌握,在決鬥中漂亮擊敗過無數對手,聲名傳遍央土。
但耿照速度之快,遠超過他的預期。他身子才剛抽退,耿照右手食指已觸及
他的手背;碧火神功能借絲毫之力,兩人相觸不過一瞬,耿照陡地再進寸許,仿
佛被憑空推進,五指一扣,牢牢拿住他的左腕!
男子不禁詫然,但他神奇的「瞬差」之術卻不隻如此,右掌反拿住耿照之手,
左肘架出,趁着他前撲之勢未盡,自己将喉間要害送上肘頂!要是換了旁人,這
一變足堪緻命,但先天真氣發在意先,耿照本能地松手一推,肘錘貼着他的下巴
「呼!」一聲掃過;腳跟踩穩,再度上前。
那人「呸」的一聲,笑罵:「還來?他媽的!」體勢不變,右掌斫出,抓的
正是耿照猱身出掌的一瞬間!耿照不及變招,仗着先天真氣回複極快、往往一呼
一吸之間便能生出新力的優勢,硬生生頓止扭退,翹胡男子的手刀應聲落空。他
卻跑得比耿照更快,身形掠至檐下,呼喊道:「老祝!」
(他還有幫手!)
耿照欲求速決,「铿!」自腰後拔出刺目豪光,足尖一點,神術徑取男子背
門!
廊間镂門忽開,一名白發老人捧着一物探出頭:「少爺叫我?」
男子不由分說,握住那物事「锵啷!」一轉身——耿照的刀鋒堪堪避過老人,
斜斜削下半片镂花;低頭一瞧,一點明晃晃的劍尖停在胸口,鎏金纏錦的華麗劍
柄卻握在翹胡男子手中。他懶憊一笑,歎息道:「你知不知道這行是怎麽沒落的?
從來都不是官府取締,是大夥兒不幹本業,忙着考解元、做生意、搞門派,從江
湖走向廟堂……最糟的就是像你這樣自相殘殺,有美穴不插,專折狼友的棍棒。」
耿照被訓得哭笑不得,但這人出劍之快、之準,實到了收發由心的境界,很
難相信他隻是一名路過的淫賊。
忽聽廊底一人輕喚:「叔……任大人!」聲音溫柔動聽。男子聞聲分心,不
覺轉頭,耿照趁機飛退,倒縱兩丈有餘,「飕!」一聲沒入林蔭。那被喚作「老
祝」的捧劍老翁不禁眨眨眼,喃喃道:「忒快的身法,連個影兒都不見。莫非是
狐仙?」
男子還劍入鞘,笑道:「狐仙哪裏采花?那是條老大的淫蟲,現出原形有一
百隻腳,跑起來像水蛇遊過一般,快得賊眼不見。」
「少爺您說的……是蜈蚣吧?」
「是淫蟲。蜈蚣是什麽東西?」
耿照藏身在樹冠之中,見廊底走出一抹苗條烏影,身披黑氅、拉起兜帽,依
然掩不住動人的體态,一看便知是女子;光以曲線論,定是一名天香國色的美人。
黑氅女子提裙款擺而來,從耿照這廂看不見她的面孔,隻覺舉手投足甚是端麗優
雅,必是貴族出身。
「發生什麽事了,任大人?」
被稱作「任大人」的翹須男子笑道:「沒事兒,有條蟲一溜煙跑遠啦,我正
與老祝說笑呢。馬車已然備妥,夫人這便出發了麽?」黑氅女子點了點頭,輕聲
道:「走罷。」聲音極是動聽,帶着一絲命令似的口吻,卻又不令人生出反感,
隻覺得十分合适,仿佛本應如此。
那「任大人」打開車廂,體貼地攙扶女子上車,自己坐到前座去,要親自爲
她駕車。老祝捧着那柄金碧輝煌的鳳頭長劍,猶豫道:「少爺,這轅座如此窄小,
老奴年紀大了,下山恐摔下車來。要不少爺坐車裏,讓老奴趕車可好?」
翹胡男子道:「你就不必了,好好看家。給我換把普通長劍來,要帶着我的
招牌愛劍到處招搖,幹脆把名字寫在額頭上算了。」老人苦着臉進房去,片刻才
捧出了一把鈞藍劍鞘、鎏金劍柄,首尾均嵌着夜明珠的華貴長劍。
耿照心想:「這把劍哪裏不招搖了?」男子卻滿意接過,随手插入腰帶間。
老祝自從得知自己不能随行,臉便苦得像條苦瓜,又道:「少爺,方才那狐
……啊不,是淫蟲,武功高得很哪!倘若又來,該怎麽辦?」
男子滿臉不在乎,聳肩笑道:「正主兒不在,他愛偷誰讓他偷去,反正也偷
不到你。況且,他可是個絕無僅有、快要絕種的大好人哪!」見老祝一臉狐疑,
哈哈大笑道:「一聽說我是采花賊就忙着找我拼命,我整個金吾衛颠來倒去翻過
幾遍,都找不出這樣的一根毛來,何況是好手好腳的人?你放一百個心罷。」駕
的一聲,驅車出了後門。
耿照聽他說到「金吾衛」時,赫然想起一個人來,不覺蹙眉:「難道,他便
是人稱「京城第一快劍」的任逐流任大人?但方才他砍我胸口那一記,分明是刀
法……這深宵露重的,他掩人耳目,欲往何方?車上那名女子又是什麽人?」雖
覺詭秘重重,卻非是他此際最挂心的事。
任逐流一去,栖鳳館内外已沒有能妨礙他的人。
耿照深呼吸幾口,提運真氣,點足躍起,攀着飛檐露台一路直上,幾個起落
間,已到了最頂層的西角廂房之外。栖鳳館頂層是皇後娘娘安歇之處,娘娘就寝
後,所有房間也跟着熄滅燈火,以免驚擾鳳寐;耿照特意讓内監上樓來向橫疏影
通報,就是爲了摸清她的寝間所在。
頂樓風大,兩邊夾角的镂空窗門都垂下了紗簾,耿照悄悄翻進露台,隔窗眺
望,卻見一片夜色幽藍的房間裏,橫疏影兀自披着那件外出禦寒的大氅,怔怔坐
在床邊發呆。
她一雙象牙似的小手交叠在膝上,氅襟松了開來,露出裏頭的薄紗睡褛;蟬
翼般的輕柔材質掩不住她傲人的身段,兩隻巨碩的乳瓜将紫緞肚兜撐得圓滾飽滿,
無比偉岸,柔軟的腰肢曲線卻有着驚人的凹陷,紗裙底下裹着兩條渾圓筆直的玉
腿,一點都感覺不出她的個頭竟是如此嬌小,隻覺比例修長完美,難再增減分毫。
耿照最思念她的,是她的溫柔笑語、她的關懷備至、她的靈動慧黠……近乎
完美的胴體從來都不是他迷戀她的唯一理由。但此刻,在月光灑落的幽藍色房間
外,他卻由衷相信:能擁有她的自己是世上最幸運的男人。
橫疏影怔然良久,任由一隻淡紫色的軟緞絲履滑落在地,卻渾然不覺,形狀
姣好渾圓的足趾輕輕點地,連出神都仿佛伴着舞樂。
過了好半晌,她才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你平平安安的……就好了。我
甯可自己不活了,把減去的通通都加給你,也不要你再做這種危險的事。我的心
意,你能不能明白?耿郎,耿郎……」雖是輕輕呼喚,卻字字令人蕩氣回腸,難
以自己。
耿照熱血上湧,推開窗格一躍而入。橫疏影見有黑影闖入房裏,吓得花容失
色,便要驚呼;耿照連忙撲到榻上将她按倒,捂住她豐潤飽滿的櫻色唇瓣,低聲
道:「别怕!是我。」
橫疏影一顆心怦怦直跳,兩隻柔軟又富肉感的豐滿乳球雖被他厚實的胸膛壓
着,仍不住劇烈起伏,仿佛正負隅頑抗。
她回過神來,又驚又怒,強抑着嬌嗓斥責:「這裏什麽地方,誰讓你這般膽
大妄爲!你知不知道,要是被皇後娘娘發現,你……」櫻唇忽被堵住,他的舌頭
像蛇一樣侵入她嬌軟溫香的口腔,不住鑽攪,貪婪地吮着滑膩的丁香小舌。
橫疏影被吻得心魂欲醉,嬌軀輕輕扭動,一口氣喘不過來;好不容易轉開紅
彤彤的俏臉,闆起臉來教訓他:「要是被人發現,我們……」腰間一緊,「啪!」
一聲脆響,睡褛的系帶竟已被他扯斷,薄薄的絲褛敞了開來,柔肌毫無保留的貼
上他年輕光滑、滾燙如火的肌膚,被燙壞了似的「啊」一聲呻吟,唇瓣又被他銜
住。
耿照雙手隔着細滑的緞面肚兜,一手一座,攀上她傲人的乳峰,那碩大如瓜
實一般、觸感卻細膩綿軟的乳球直是妙不可言。
他盡力撐開十指,陷在綿軟的乳肉中恣意搓揉,片刻又從肚兜的邊緣插入,
明明兜兒都快被滿溢的雪肉撐裂,指尖就着兜緣一擠,糯糕似的細綿乳肉竟應指
而陷,兩隻魔手不費什麽力氣便摸入兜裏,揉得滿掌雪沙,一片水潤腴軟裏隻有
兩枚翹硬,細小的乳蒂圓如櫻桃核兒一般,圓如櫻桃核兒一般,在乳波間滾來滾
去。
橫疏影的雙乳最是敏感,陡然失陷,「嗚嗚嗚」的顫成一片,小手急得去推
他,兩隻魔爪夾在雪乳和兜布間,乳肉滿滿頂着掌心,将手背卡在兜下,橫疏影
哪裏推得出來?弄了半天,反摩得身子都酥了,乳上汗津津一片,不住在他掌中
發出淫靡的滋滋聲響。
她被堵着嘴兒嗚咽一陣,轉頭大口喘氣,額頸間香汗淋漓;稍一回神,還要
繼續罵人:「要……要是被發現了……啊、啊……你的前程,要如何……啊、啊
……萬一驚動皇後娘娘……啊、啊、啊……你……膽大妄爲……啊啊啊啊——!」
原來耿照一手摸進她腿心裏,掏得唧唧有聲,指掌晶亮膩滑,濡滿白漿。
橫疏影的一雙修長玉腿早被他的熊腰擠分開來,并之不攏,嬌嫩的蜜縫被指
頭侵入,不由得屈膝一勾,渾圓的足趾蜷起來,仿佛正反映着膣裏的抽搐。她苦
苦守着最後一絲理智,心中氣苦:「我如此爲你着想,你卻……卻都做了什麽?
少不更事!」粉拳一捶他胸膛,怒道:「你……你到底來……啊、啊……來做什
麽?」嬌喘不止,雙峰抛跌如海嘯,眼絲朦胧、含嗔薄怒的模樣分外可人。
耿照停下動作,撐臂仰起上身,直勾勾望進她的如絲媚眼,一字一字道:
「我來要你。」不知何時松開了褲頭,滾燙的怒龍杵尖抵着泥濘的玉戶,「唧」
的一聲長驅直入!
橫疏影一仰頭,「啊」的一喚尾音未落,呼痛聲卻變成了又嬌又膩的呻吟,
餘聲抛蕩,十分銷魂。
耿照箍緊她細圓的蜂腰,緩慢而清楚地刨刮着她,每一下都退至洞口,任黏
閉的玉戶自然收攏,濕濡的蜜肉半夾半耷黏着杵尖,然後又刮着滿膣漿滑直沒至
底,前端仿佛撞上一個又軟又韌、又似花冠般層叠不平的虛懸之物,發出濃膩的
「啪唧!」聲響。
每次撞擊的瞬間,箍住陰莖根部的肉膜便猛然一束,膣中頓時産生難言的吸
啜力道……耿照覺得再這樣徐緩而紮實地深搗幾下,便要舒服得噴射出來,但仍
持續動作着。
橫疏影被他按倒在榻上,玉腿高高舉起,每一次龍杵的退出、深入都令她顫
抖不休,長長的呻吟飄飄蕩蕩的,從急促、苦悶、濃重到銷魂地拔起尾音,最後
化成氣若遊絲的哀怨喘息……
她終于放棄抵抗,放棄訓斥他的念頭,衣衫不整、嬌軟地癱在榻上,身子一
跳一跳的挨着抽插,直是欲死欲仙。
耿照摟着美臀将她抱起,走到大開的绮窗前。吹透紗簾的夜風拂過汗濕的胴
體,正沉溺于快感的橫疏影機靈靈一顫,睜眼嬌呼:「你……你做什麽?呀——!」
他将玉人翻轉過來,讓她翹起豐臀,雙手搭着镂空的露台,箍着蜂腰提将起來,
龍杵又自身後悍然貫入。
盡管橫疏影的玉腿比例極修長,但二人身高懸殊,一被他挂在掌間,竟踏不
到樓闆,玉趾虛點着地、膝蓋并緊,被插得前後晃搖。
兩顆雪白的乳球墜成完美的吊鍾型,順着臀後的撞擊不停劃圓,綿軟的乳質
在對撞之際産生劇烈失形,宛若兩隻貯滿酪漿的水囊,雪肌隐約透出青絡,原本
銅錢般的乳暈也墜成杯口大小,仿佛所有乳汁酥脂都沉彙到了囊底,乳暈承受重
量,繃得又亮又滑,充血的乳蒂呈現豔麗的櫻紅色。
「唔……好……好深……好、好裏面……啊啊啊啊……」
她身子嬌小,膣腔較爲短淺,耿照的粗長她原本就有些吃不消。背後體位頂
得極深,再加上她腳尖懸空,簡直像是以膣腔爲鞘、被猙獰巨物一挑而起,整副
雪潤潤的玲珑嬌軀套挂在肉莖上,嫩膣被頂到了頭,所有的绉褶彎穹都被貼肉撐
緊,脹得沒有一絲空隙。
「頂……頂到了……好狠……不要……啊、啊、啊……」
橫疏影隻覺身子仿佛被狠心的弟弟貫裂了,又大又硬的巨物搗進嬌軀極深處,
每一記都像要搗碎了她,深入得超過她的想象和預期。
肉莖的貫通乎無休止,快感強烈到近乎痛苦的地步,深入間總令她無法自制,
從輕哼、顫喘、呻吟、叫喚,到哭喊出來,異樣的堅挺卻裹着黏膩液感繼續深入,
要到她渾身抽搐、意識裏一片空茫時,才蓦地「啪唧!」一響,撞上花徑底部一
團脆滑滑的酥嫩花苞。
撞擊的痛楚令她一霎回魂,猶如浮空的身子安心落地,感覺肉莖挾着激湧的
愛液徐徐退出,扯得洞口那圈薄膜一陣肉緊,然後又再深入——「姊姊想不想我?」
耿照一邊揮戈馳騁,身子探前,湊近她光滑汗濕的裸背。
橫疏影縱使踏不到地,身體仍具有無與倫比的協調性,隻靠雙手攀握露台,
以及膣中陰莖等兩處支撐,胴體已自行「動」起來:渾圓的雪臀劇搖,蜂腰抽搐
似的上下彈動,形狀姣好的兩片肩胛猶如雲山浪海,波一般的起伏,雪膩的窪谷
間有無數汗珠滾動,宛若精靈水舞……長年舞蹈鍛煉出來的肌肉線條既美麗又結
實,在強烈的快感侵襲下不住束緊張弛,仿佛被抽插着的膣腔内部具像浮現,應
也是這般濕潤扭轉,充滿強勁的力道與美感。
「想……」
她被插得暈陶陶的,心裏仍有一絲不滿,想起此風絕不可長,雖教他如願要
了自己,卻不能就這麽算了,咬着唇珠強忍快感,呻吟道:「你……再不可以
……這樣……啊、啊……這裏不行……以後不可……啊啊啊啊啊——!」
耿照與她心意相通,豈會不明白?忽然頑皮起來,下身加緊撻伐,插得瀕臨
失神的迷人姊姊瘋狂扭動,雙手抓滿她胸前一對柔軟乳瓜,毋須用力,布滿汗水
的濕滑美肉便從指縫中大把溢出,既軟又腴,曼妙的手感難以言喻。
「姊姊是說……」他笑得不懷好意,輕咬着她的耳垂濕發,一邊着力重頂:
「露台這裏不行,還是穴兒這裏不行?我好笨,聽不懂呢,姊姊說清楚些。」
「都……啊、啊……都、都不行……嗚嗚嗚嗚……露台不行,穴……唔、啊
……穴兒……也……也不……啊啊啊啊啊……」她奮力厘清,無奈身後情郎插得
太狠,到口的話語全被失控的呻吟沖散,怎麽也說不完。
橫疏影平日高高在上,手握智珠,從來隻有她算計别人,幾曾在言語上吃過
虧?
耿照見她神識迷蒙,連調笑都分辨不出、還想一本正經回答的模樣,不但益
發可愛,心中更是大大滿足,撞得她嬌潤的身子頻頻向前,笑道:「姊姊這樣說
我就明白啦。原來露台不行,穴兒就行。」
橫影影被插得身子往前,手肘不由得屈起,本能把重心移到胸乳上,雪白乳
球抵住镂花雕欄。明明耿照掌裏還掐得滿滿的,怎麽抓都抓不到底,依舊有大把
大把的綿軟乳肉溢出镂空的雕花圖樣,猶如欲融不融的雪花膏;勃挺的乳蒂卡在
花格子裏,摩擦得更加彤豔,仿佛熟透的誘人莓果。
「穴兒……穴兒也……也不行……」
她忽然意識到是耿照在跟自己調笑,拐騙自己說了如此羞人的字眼,羞惱之
餘,心中一蕩,濕滑的腔子裏更加油潤,股後「啪!」一聲,龍杵一貫到底,杵
尖重重撞上花心,似還卡進了彎穹裏。
橫疏影「呀」的一聲尖叫,小手脫力,頭頸滑出露台,所幸她雙乳巨碩,綿
軟的乳球被雕欄卡住,雪酥酥的大把乳肉在花棂間擠溢變形,镂花被沖擊的力道
一轉印,乳上泛起殷紅的花鳥圖樣,黑夜裏看來分外凄美。
耿照及時抓住玉人藕臂,才将她從雕欄間「拔」了出來,索性輕輕一提,頂
得橫疏影上身仰起。兩顆沉甸甸、布滿淡紅壓痕的乳球探出露台,随着沖擊不住
抛甩,發出淫靡的「啪啪」聲響,向繁星點點的夜空濺出大把汗珠。
她乳間一吃痛,陡被夜風吹醒,睜眼見得自己半身懸空,竟在室外的露台上
與他交合,急得回頭,喘息道:「别……别在這裏!會……會被人看見的……啊
——!」巨物刮腸似的一插到底,雖有豐沛泌潤,仍頂得她昂起粉頸、渾身顫抖,
雪一般的修長鵝頸浮筋透絡,宛若淡青玉痕。
耿照不理會哀喚,繼續插着身前的翹臀麗人,漸漸将她推送至峰頂邊緣。
「我是從底下上來的。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人,我惦記你、想要你,所
以我便來了;無聲無息,誰也攔不住。就算你今日住的不是栖鳳館,是刀山火海,
我也一般的來,一般的毫發無傷。」
他松開她腴長的上臂,雙臂環住酥胸。這姿勢嵌合得極滿,兩人前後相貼,
再無空隙。
橫疏影又急又慌,生怕被人撞見,身體卻背叛了她的理智,反而湧起一股搏
命似的危險快感,異常興奮、無比刺激。
在被抛上高峰的瞬間,她忽覺少年強壯依舊,卻仿佛有些不同,充滿力道、
自信與霸氣。那非是發自沖動、而是源自實力的獸性侵略令她無比迷醉;回過神
時,她才發現自己忘情地大聲呻吟,叫聲嬌媚酥軟、銷魂已極,竟是從未有過的
放蕩,不禁羞紅雙頰,旋又被他沉重有力的插入所攫取。
「我要你知道,我已經不一樣了,姊姊。」
充滿磁性震顫的語聲令她渾身酥麻,在抽插間便已小丢了一回,叫得更加驚
心動魄。
「啊、啊、啊……好硬……好粗……弟你好……好厲害!啊啊啊啊——!」
「我學會了高強的武功,經曆了很多事情,我還殺過人。我殺了嶽宸風。慕
容柔說,隻要我願意替他辦事,他不計較我把嶽宸風怎麽了。」
耿照并不是來炫耀的。在他心裏,這些事并不特别光彩或不光彩,他隻想讓
心愛的姊姊知道:他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她、照顧她,爲她做任何她想要的。
然而說出口的一瞬間,他卻沒來由的一陣勃昂,突然意識到這些事并不是随
随便便一個人靠着勤奮或笃實便能做到;完成這些事的人名叫耿照,今日這個名
字對江湖上的很多人來說别具意義,并不是流影城底下的某個無名小卒。
男人的躊躇滿志直接反映在肉體上。
胯下的怒龍突然又脹大分許,變得更粗更硬,也更彎翹堅挺,熾熱的程度宛
若燒紅的鐵棍,毋須借由劇烈的抽插來帶給女人快感。他緩慢的、有力的刨刮着
身前的濕潤女體,不用觀察她的神情反應,就知道這每一下都足以讓她欲死欲仙,
永生難忘。
橫疏影張大小嘴,叫喚不出,身子劇烈顫抖,香津自嘴角淌下,濡濕了偉岸
的雪白奶脯。
她很久都想不起「依靠」兩字是什麽意思,隻覺無助。但在這樓頂的露台之
上、月夜星空下的交合之中,她突然覺得什麽都可以不管了,不管姑射、不管流
影城、不管将軍府的密謀,不用再管她的血海深仇,隻要把身心交給他就好。
她沒來由的害羞起來,像個未經人事的小女孩。又是害羞、又是欣喜,隻要
盡心取悅她的男人就好——這個念頭令她興奮起來,不自覺向後挺動屁股,逼人
的快美卻又使她兩腿酸軟,一前一後的交并起來,隻以腳尖點地,嫩膣裏一圈圈
的抽搐起來,不住掐擠着粗大滾燙的陽具。
「姊,你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耿照在她耳邊呢喃,十指掐進她胸前
巨大的乳球中,揉得水聲黏膩,淫靡無比。
橫疏影的雙乳最是敏感,喘息越來越急促,窄小的陰道急遽緊縮,将大把的
淫水都噴擠出來,兀自挺動雪臀,瘋狂套弄着愛郎的肉棒。
「姊……姊是你的……啊啊啊啊……你好大……好硬……啊啊啊啊——!」
她的胴體又香又滑,被大量的汗水濡得晶瑩滑亮,幾乎抓握不住。
耿照撥開她背上大把濕發,舔吻着她滑膩的頸背,雙掌圈握着她飽滿的乳峰,
以拇指、食指撚着勃挺的乳頭,下身用力挺聳,肉莖被束緊的蜜壺套得一脹一脹
的,猶如脈搏鼓動,已到了欲出不出的緊要關頭。
「姊……不成啦!弟……好猛好兇……好強壯……」
她亂搖螓首,被插得雪股劇顫,既結實又腴潤的嬌軀繃成了一張彎弓,每一
絲抽搐都帶着強勁的力道,連肉菇的褶縫都被濕濡的蜜肉掐緊吮住。「要……要
來了!啊啊啊啊啊啊——!」
橫疏影的雪臀一繃緊,蜂腰卻像折斷了似的向下一扳,陰道裏的陽具竟又向
前探入分許,油油融融的酥脂不要命似的包住一裹,死死掐吮,耿照終于忍受不
住,一股腦兒通通射了給她。
橫疏影閉目喘息,沉墜的雙乳劇烈起伏,身子軟綿綿地挂在他臂間,仿佛連
最後一絲氣力也被榨幹了。
耿照雖已繳械,但他真氣充盈、體力強健,陽物并不消軟。正要拔出,聽懷
中玉人抗議似的一聲嬌唔,酥軟的小手捂住玉戶,充血的花唇兀自被杵根撐滿分
開,陰蒂因高潮而勃如嬰指,淫水如失禁般不住滴落。
她以指尖撫過腫脹的蛤珠玉門,身子一哆嗦,才又撫至杵根陰囊,嬌喘未止,
輕道:「别……别出來!姊姊還不……還……還在舒服……」雖是氣若遊絲,卻
嬌膩已極,聽來無比銷魂。
他唯恐姊姊吹風受寒,一手摟着她的胸脯,一手抄起她的腿根,如懷抱女童
把尿一般,将橫疏影抱回房裏。這個姿勢十分淫靡,走着走着,陽物滿滿裹着蜜
膏似的精液淫水,在溫膩的陰道中跳動幾下,漸又硬起。
嵌在身子裏的肉棒陡然間脹大,豈能無所知覺?橫疏影高潮未退,尤其敏感,
嘤的一聲繃緊嬌軀,被輕放在柔軟的被褥上,手捂玉戶道:「别!别……别來啦,
先歇會兒。」龍杵還插花唇裏,一摸便知其硬,吓得她花容失色。
耿照自是不依,低道:「姊姊不想,可我想要。」
橫疏影喘息着搖頭,羞道:「姊姊……姊姊美死啦,怎不想要?我永遠都要
我的好弟弟、好郎君,怎麽要都不夠的。」見耿照面露喜色,稍稍緩過氣來,柔
聲道:「男人的精力非是無窮無盡之物,你雖年輕力壯,可也不是鐵打的。姊姊
不能生育,你别……别在我身上浪費寶貴的陽精,待得霁兒丫頭在身邊時,姊姊
再教你要得夠夠的,好不?」
耿照捧起她潮汗暈紅的小臉,正色道:「我隻要我姊姊。你是我的。」
橫疏影仍是搖頭,凄然一笑。「我當然是你的,永遠都是。但我生不出耿家
的子嗣,霁兒的年紀還小,體健貌美、也能吃苦,來日方長,定能爲你多生幾個
白白胖胖的小子……」
耿照銜着她的唇瓣深深一吻,堵住了她的哀婉哽咽,片刻才微微分開,與她
閉目抵額,滾熱的吐息把兩人之間僅有的一絲縫隙都煨暖了,就連吸入鼻腔的空
氣也是燙的。
「我要的是你。」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着,像個執拗的小孩。
「我不要什麽白白胖胖的小子,男孩、女孩……通通不要。我怎麽去要一個
我沒見過、素不相識,還不知道在哪裏的孩子?我來這裏,要的隻是你。」
他捧起心愛姊姊的絕美容顔,本想伸手爲她拭淚,但橫疏影的淚水還在眼眶
裏打轉,他自己的卻已滑下面龐。滾燙的液珠滴碎在她腴軟酥白的沃乳之上,比
指觸更令她心弦顫動。
「你還不明白麽,姊姊?如果沒有你,我什麽都不要!」
封底兵設:鱗皮響尾鞭
封底兵設:鱗皮響尾鞭
【第十五卷完】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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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血河妖燹
【内容簡介】
沒有了嶽宸風,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無權無勢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手
握大權時,才發現自己不配。我給了你權柄,現下越浦内外都等着看,你耿某人
是個什麽人物。」慕容柔目如鋒镝,令人生畏。
——除了武功,還有什麽是嶽宸風有、而我沒有的?
耿照頓時陷入迷惘。但沒有時間了。七玄聚首、妖刀現世……風暴已席卷而
至!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七六折聖愚不肖,魚爛而亡橫疏影聞言劇震,兩隻酥盈盈的沃乳一晃,彈
起抛落之間,下緣墜得飽滿,半球渾圓沉甸,堅挺傲人;然乳間每一輕撞又如水
漾,完美的弧線顫成了眩目雪浪,餘波所及,連尖潤的乳蒂亦于一片白皙中載浮
載沉,仿佛非是乳肉所承托,而是兩團澆融煮化的鮮奶酪。
在橫疏影的眼裏,世間一切,不過是「價值」之一物的流動與平衡:傾世容
顔,若無絕頂的琴技舞藝增輔,終不免淪爲男子的廉價玩物;而她在流影城的權
力地位,則是以聰明才智,以及獨孤天威對她的感激與愧咎換來——前者是報答
她當年用盡心機,堪堪将他一家老小搶出平望都,後者則是因爲他已不能再給她
一個保障晚年的子嗣,隻好以權柄來補償。
橫疏影偕獨孤天威一家出奔東海時,已懷有兩月的身孕,可惜道中亡命、舟
車辛苦,又屢屢受到刺客追兵驚擾,不小心将孩子流掉了,颠沛流離間難以調養,
竟緻不孕。
獨孤天威的性命,可說是以她的才智、膽識、人脈與後半生的幸福換來,即
使元配陶氏對這名堪稱尤物的寵妾不怎麽待見,也無法忽視她對獨孤一家的恩情,
十餘年來忍氣吞聲,于城中的僻院深居簡出,任由姬妾執掌大權、取代自己的地
位,連離世都是悄靜靜的,波瀾不驚。
橫疏影心中對她不無同情,卻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
陶氏的隐居與自己的活躍,都是付出代價所換來的結果。陶氏保住了性命、
名分與嫡子,或許就該她寂寞梧桐,冷落清秋,就像橫疏影盡管痛恨獨孤天威的
荒唐,卻總是認份地爲他收拾殘局一樣。
這世界遠比想象中更公平。
盡管殘忍,卻異常地公平。一切僅是價值的平衡與流動而已,别無其他。
但耿照的存在,動搖了她一直以來的信念。
最初的獻身,她到底是權謀算計不惜代價,抑或一時寂寞?在他離開流影城
的這段時間裏橫疏影不斷問自己,卻益發空洞不明,似乎思念已滲入她賴以立身
的清明,轉化成爲赤裸裸的熱切渴望。
想起少年黝黑結實的身軀,以及野獸般的沖撞,久曠的少婦情不自禁回味着
與他纏綿的旖旎;回過神時,纖長的玉指已探入裙裳,忘情地挖着濕熱窄小的蜜
縫,櫻瓣似的小巧花唇充血脹紅,微微翻開,被豐沛的漿液濡得晶亮……
若非他的巨碩,她從不知道自己兀自細小,一如破瓜。獨孤天威自來東海,
便鮮少與她溫存了,甯可鎮日與大批歌姬舞伶厮混,也不願與她獨處。
橫疏影這才驚覺:原來感激與愧疚是如此的沉重而堅固,一旦形成塊壘,輕
易能将矢言相守的兩人一分爲二。
她的才智預見長此以往,情分将消磨得點滴不剩,卻不知該如何挽救。當燭
淚流盡、長夜坐醒,恍然大悟的年輕女郎終于認清現實,轉而令獨孤天威依賴她
的治事手腕,死了心似地投入流影城的經營,以換取一處立足。
從沒有人像耿照這樣,不想從她身上掠取、不爲什麽目的,隻想給予。
他能給她什麽?他不過是個孩子!橫疏影不由失笑——似才這麽想着,耿照
已然走出她的視界;這會兒,偷女人都偷上栖鳳館來了,真是好大的膽子!「偷」
之一字電光石火般掠過腦海,橫疏影忽意識到這名被偷的女子原來是自己,芳心
一蕩,花徑裏暈陶陶地一陣酥麻,竟又漏出一小注的溫膩花漿來。
耿照與她貼面相擁,下體一潤,也不怎麽用力,杵尖擠蹭着一啄,「剝」一
聲滑入兩片酥脂間,小小的蜜縫如封似閉,卻又濕得像是陷入泥淖,稍一觸便難
自拔,玉蛤裏隐含吸啜之力。
心知玉人動情,再不猶豫,将她放倒在綿軟錦榻,昂起的雄壯巨物裹着荔漿,
唧一聲直搗蜜壺!
「呀——!」
橫疏影昂頸拱腰,嬌軀一僵,已被愛郎填得滿滿的。
細小的身子在他黝黑如鐵的臂膀間不住輕顫,宛若受傷的小動物。
她傲人的巨乳微微攤倒,厚度仍如小山,玉盤似的乳丘竟比她暈紅的小臉還
大得多,随主人的痙攣不住劇顫;丘頂兩粒膨大的櫻桃忽而打圈、忽而起伏,時
不時被細軟的乳肉吞沒,讓人産生「在乳汁中忽現忽隐」的錯覺。
耿照龍杵堅硬如鐵,橫疏影屈膝擡腳,壓平的玉趾高高指天,搖頭呻吟:
「啊、啊、啊……好……好硬!」平坦的小腹劇烈抽搐,猙獰的陽物一昂,小穴
裏仿佛插着一隻肌肉贲起的結實小臂,正頂着她的嬌軀,緩緩彎肘舉起。
她被插得睜大杏眼,似難置信,卻無法停住檀口中噴洩而出的放蕩呻吟:
「啊啊啊啊啊啊……好大……插……插死人了!怎……怎能這麽……啊、啊…
…這麽硬……啊啊啊啊——!」粉頸昂起,柔軟的腰肢一弓,毫無預警地大顫起
來。
耿照抄起姊姊的膝彎壓至乳上,細雪般的腴肉自她膝腿、自他指掌間漫溢而
出,壓得橫疏影整個上半身滿滿的都是雪白噴香的乳肉,每一動都能掀出一陣叠
潮翻湧,映得滿目酥白。
他重重壓着,死命抽插,單調如機械的動作急遽累積快感。
橫疏影顫如海嘯裏的一葉扁舟,雪乳随沖撞抛甩失形,宛若碎浪,口中已無
法吐出具有意義的字眼,忽急忽慢的「啊啊啊啊……啊、啊……」嬌吟卻無比銷
魂。
這次,她無法再有足夠的理智阻止他射精。兩人以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盡
情需索彼此,雙雙攀上高峰。耿照在她濕得一塌糊塗的穴兒裏用力噴射,陽精挾
着強勁的噴射力道,如顆粒般撞碎在充血腫脹的膣壁深處。
橫疏影在他身下激烈扭動,咬牙無聲尖叫着,竟爾暈死過去。
激烈的交歡是必須付出代價的。
橫疏影畢竟較他年長許多,又無碧火功的根基,這一厥竟睡了半個時辰,才
悠悠醒轉,閉目道:「姊姊都……死過一回啦。便再不能醒,也無遺憾了。怎能
……怎能這般美人?」幽幽一歎,嬌慵的嗓音如抹蜜膏,令人血脈贲張。
她昏厥期間,耿照爲她把過脈,确定脈象平穩、非是受了什麽損傷,而是快
感太甚難以抵受,這才放下心,爲她拭淨汗水愛液,細細回味了姊姊的絕豔曲線
與潤澤香肌,尤其是那對大如熟瓜、偏又細綿黏手的雪乳,替她蓋上薄被。
品香之餘,他不忘運起碧火神功,一邊調息回複,一邊将渾厚真氣從她周身
肌膚毛孔徐徐送入;掐握雙峰時,手指陷入沙雪似的乳肉,兩隻大拇指輕抵她胸
口「膻中穴」,以真氣爲她推血過宮,餘指則老實不客氣地享受絕妙的乳肌觸感,
掌中嫩肉如将凝未凝的新鮮酪漿,滋味美不可言。
橫疏影平日養尊處優,頗重調養,得碧火真氣助行血脈,要不多時便清醒過
來,隻覺神清氣爽,竟不疲累,身子裏兀自殘留着一絲熱辣辣的滿脹刮疼,餘韻
不絕,熨得蜜穴裏汩汩出汁,花心松動。這般滿足的感覺從未有過,比全身浸入
适溫的熱水香湯更加舒爽,方知身爲女人何其有幸,才得品嘗如此快美。
兩人相擁而卧,她雖不舍這片刻溫馨,仍把握時間問了别後種種。這段時間
她間或由流影城及姑射的情報網得到零星消息,卻難窺全貌,見他功力大進,不
由好奇起來。
耿照對她推心置腹,連與明棧雪雙修、拯救寶寶錦兒等香豔情事亦和盤托出,
說着說着心頭一緊:「我口口聲聲說愛姊姊,卻與這麽多的姑娘好過。怎……怎
生對得起她?」歉然道:「姊!是我不好。我對你是真心的,你别惱我。」雙臂
收緊,唯恐玉人氣惱,便要舍自己而去。橫疏影對小情郎的個性知之甚深,輕搖
螓首,微笑道:「你有什麽不好的?若見得那位明姑娘,我還要好生感謝她呢,
把我的小丈夫調教得武藝超群,連皇後娘娘的行館也敢硬闖。」
耿照被她的俏皮逗笑了,不想姊姊如此大度,眷愛更濃,摟着她道:「姊,
能娶你爲妻,我這一生便不枉啦。」
橫疏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咬着紅豔的唇珠,笑得不懷好意。
「是麽?我聽說流影城的耿典衛已然娶妻,妻子是一位國色天香、紅衣雪膚
的絕豔麗人,賢伉俪于越浦驿館甫一現身,便即震攝全場,端的男兒英武、女子
俊俏,好一雙如玉璧人,連素來挑剔的鎮東将軍都不禁爲之傾倒,青眼有加呀!」
耿照魂飛魄散,虎背上沁出冷汗,隻差沒跳将起來,結巴道:「這……不是
……唉,我……」
橫疏影以指尖輕刮他胸膛,哼笑幾聲,不發一語。
耿照居高臨下,難以全窺佳人神情,但見汗濕的浏海覆着白皙秀額,玉人眼
簾低垂,兩片排扇似的濃睫動也不動,襯與胸膛上刺癢的指甲尖兒,當真殺氣騰
騰,比之嶽宸風的赤烏角刀亦不遑多讓。
正不知如何解釋,忽聽一聲噗哧,橫疏影縮頸掩口,擡起一雙狡黠的妩媚杏
眼,抿唇嬌笑:「傻弟弟!姊姊逗你玩的。大丈夫三妻四妾直如常事,有什麽好
着惱的?不讓你多娶幾個,姊姊與霁兒丫頭教你折騰死啦。」笑了一會兒,又道:
「聽你一說,這位符家妹子也是苦命人,性子頗義烈,教人好生相敬。我瞧她是
真心歡喜你,若不嫌棄姊姊是伶人嬖妾,低三下四的出身,我也想多添個聰明貌
美的好妹子。」
耿照隻覺胸口滿滿的哽着什麽,溫熱難禁,心緒爲之震動:「姊姊如此寶愛
我,也不惱我四處留情、辜負了她,不但與服侍她的霁兒姊妹相稱,現在連寶寶
錦兒也肯接受。我……我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嬌妻!」一時說不出話來。卻聽懷
中橫疏影柔聲道:「但她是遊屍門之人,雖說七玄中不全是歹人,但行走江湖,
難免有黑白正邪之分;此事無關善惡,不過立場罷了。符家妹子若願抛棄門戶囿
見,與你同上朱城山,姊姊自是無那歡迎。隻是她出身七玄,做不得你的正妻,
否則于你前途有礙,這點是必須先說在前頭的。」
耿照對什麽立場門戶不甚在意,在他心中隻有善惡之别,寶寶錦兒的三位師
傅絕非壞人,這樣就夠了,聳肩一笑:「在我心裏,隻有姊姊才能做我的正妻,
别個兒我都不要。」
「嘴貧!」橫疏影伸出纖指,輕點了他額頭一記。
片刻忍不住搖頭,妩媚的笑容卻轉成了苦笑。
「我在心裏當你是丈夫,這輩子都是你的人,隻愛你一個,卻做不得你的妻
子。霁兒丫頭可以爲你生下子嗣,傳宗接代,但她出身寒微,也不是合适的人選。」
見耿照面色微沉,知這話他不愛聽,欲緩和氣氛,故意誇張地歎了口氣,咬着唇
珠聳肩一笑:「在姊姊心裏,倒是有個人挺合适。」
果然耿照濃眉一軒,霎時扭捏起來,強笑道:「哪有什麽人選?姊姊又來捉
弄我啦。」
橫疏影擡眸與他對望片刻,直看到他轉開視線,才歎息道:「我說你啊,還
想怎麽傷染家妹子的心?連姊姊遠在中途,都聽說流影城的耿典衛有個貌美如花
的紅衣嬌妻,她人就在越浦,能裝作不知道麽?下次見面,你想好怎麽解釋了沒?」
耿照神色黯然,兀自嘴硬,搖頭道:「我與二掌院本沒什麽,有甚好解釋的?
姊姊多心啦。」橫疏影凝視片刻,想起他武藝、曆練均成長了許多,男兒本好顔
面,自己雖與他親密無間,卻不好逼迫太甚,反教他自阻言路,遂将話題轉開。
「是了,慕容柔發公文向主上要人,主上暴跳如雷。此番見你,有什麽裁示?」
耿照把醍醐樓之事簡略說了。橫疏影聞言凜起:「主上要你繼續待在慕容柔身邊?」
耿照鮮少見她如此嚴肅,不覺微詫。
「有什麽不對麽?」
橫疏影沉吟不語,半晌搖頭,輕道:「就是想不出有什麽不對,才覺不對。」
見耿照失笑,輕輕掙開他的臂圍,正色道:「你聽過主上的渾号麽?最有名的那
個。」
她一起身,原本攤圓的兩團厚厚乳丘,又墜成瓜實般的渾圓半球,份量之沉,
将鎖骨下的乳肌拉得一片斜平,滑膩的肌膚表面泛起粒粒嬌悚,更襯得膚質之細,
較雪粉更加精緻。
碩大的乳瓜加倍突顯出上臂的細直、蜂腰的圓窄,背脊曲線滑潤如水,明明
隻是并腿斜坐,卻有說不出的妩媚優雅。
耿照好不容易抑下将她撲倒的欲望,暗吞了口饞涎,乖順點頭:「知道。都
管叫「東海第一大傻瓜」。」這話平常不能随便說,但橫疏影是他最親近信任的
女子,幾乎不假思索便出了口。
橫疏影淡淡一笑。
「若十五年前在平望都,有誰敢說獨孤天威是傻瓜,恐怕要被人當呆子看。」
她信手掠了掠汗濕的發鬓,渾不着意的姿态妍麗難言;藕臂微擡,雪乳不住晃搖,
尖翹的嫣紅蓓蕾令人目眩神馳,難抑把持。
「你記得不覺雲上樓前挂的牌匾麽?那龍飛鳳舞般的墨字便是他親手所題,
能有這般筆力之人決計不是傻瓜。十五年前,獨孤天威可是名滿京城的佳公子,
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騎射武事固非其所長,但在學問上堪稱獨孤皇族第一
人。若非爲了避禍,他不用裝得這般呆傻。」
此說雖謬,仔細一想,卻不難找到蛛絲馬迹:獨孤天威與今上名爲叔侄,實
則情若兄弟,如此深厚的情誼,便是當年在禦書房侍讀時培養出來的。若獨孤天
威不學無術,先帝豈能命他陪太子讀書習字?
「避禍」一說是耿照第二次聽她提起,被挑起了好奇心,脫口道:「姊姊,
主上當年出京,避的到底是什麽禍?」
橫疏影淡然道:「自然是殺身之禍。」
耿照聽得一愕。「誰……誰要殺他?」
獨孤天威雖非高祖景皇帝(太祖、太宗兩兄弟之父,由太祖獨孤弋開國後追
崇)獨孤執明一系,但自小被獨孤弋帶在身邊,獨孤閥西進之初,猶是孩童的獨
孤天威幾乎每役必與,甚得太祖喜愛。
他在不覺雲上樓對黃纓吹噓親與博羅山大戰雲雲,并非無的放矢。
被時人以「東軍」呼之的獨孤閥大軍設營黃泥溝,獨孤弋不顧帳下兩大智囊
的勸阻,輕騎襲取博羅山的蟠龍關要塞,果然中計被圍,一人一騎、仗着絕世武
功殺将出來,僅以身免。
若非年方十五、勇冠三軍的幼弟獨孤寂率一支敢死隊接應,隻怕東勝洲的曆
史便要改寫:日後一統央土的太祖武皇帝獨孤弋出師未捷,爲逞一時血氣,極其
荒謬地死在西進途中的第一道關卡之前。
說書人愛極了這個有英雄、險關、千裏突圍的精彩段子,對照後來獨孤寂恃
寵而驕,三度造反失敗,被太祖武皇帝罰至白城山埋皇劍冢看守曆代帝陵的戲劇
性變化,更是令人熱血沸騰,不勝欷噓。
說部中以獨孤寂當年曾在博羅山奮不顧身營救太祖,一命換一命,可抵一死;
天下未平,是他扯下黃旗,簇擁着獨孤弋坐上龍椅,「功在從龍」,亦抵一死:
「一母所生、同衾共乳」,兄弟情深,又抵一死。是故這位年紀輕輕便以武名威
震天下的冠軍侯三度造反,又三度被太祖弭平,猶能不死,成了終生被軟禁在白
城山後峰的「帝陵祀者」——此樣的說法自是牽強附會,其中謬處近乎胡扯。
獨孤寂生母乃獨孤執明小妾,怕比獨孤執明那英武過人、早早便嶄露頭角的
長子獨孤弋還小着幾歲。
獨孤弋、獨孤寂兄弟相差十五有餘,豈能是一母所生?至于在燒毀的白玉京
外,策動将士擁立獨孤弋的主謀,一般鹹信是蕭、陶兩大智囊,以及獨孤弋最信
任的二弟獨孤容,也就是後來功封定王的太宗孝明帝。
盡管深受說書人喜愛,實際上博羅山一役是東軍初期的重大挫敗。
在武登庸的「北軍」尚未來投、後來名将輩出的武裝流民集團「中興軍」還
在央土四處流竄的當時,蟠龍關失利幾乎動搖了東軍根本。獨孤天威所在的黃泥
溝大營雖非前線,也決計不是可以太平歌舞的後方。
他少年随太祖武皇帝披甲上陣,太宗時又至東宮侍讀;元配夫人陶氏乃陶元
峥的親侄女,嶽丈陶元岫官拜吏部尚書,三位大舅子不是留任京官,便是出鎮大
州……遍數太宗一朝,沒有比陶氏一族更龐大的官僚集團,其勢力盤根錯節,遍
及京城内外,說句「隻手遮天」亦不爲過。
——如此背景,還有誰敢殺他?
——誰又能逼得他抛棄身家倉皇出京,名爲赴任,實則亡命東海?
宮廷秘辛、皇室恩怨、朝野政争……這些對耿照來說都太過遙遠,跟多數的
百姓一樣,他是從說書戲文裏認識這些名字的,無法一眼看穿隐于傳奇後的事實
真相。
然而獨孤天威的遭遇委實太過,以緻答案的選項少得可憐,幾乎是呼之欲出。
連幾能「隻手遮天」的陶氏都保不住獨孤天威,要殺他的,恐怕也就隻有
「天」了。
橫疏影與他心意相通,見耿照猛然擡頭,面露贊許:「很好。你這趟下山不
隻習得絕世武功,心思也變周密啦。你想的沒錯:要殺主上的人,便是先帝孝明。」
誰想殺并不難猜,難的是緣何要殺?莫非獨孤天威與那獨孤寂一般,也曾露
出觊觎大位的不臣之心?
「倘若如此,事情倒也好辦。先帝不比太祖武皇帝……不,該說是太祖武皇
帝的胸襟寬廣得直不似人,古往今來,有哪個皇帝能容忍同一個人在自己眼皮子
底下三度造反?便是血脈相連的手足兄弟,也未免太縱容了。」橫疏影搖頭歎息:
「主上當年若有一絲反迹,早被殺了,不用大費周章,玩什麽明升暗貶、千裏追
殺的手段。」
耿照越聽越胡塗。
「沒能殺,便是不該殺。既然如此,又爲何要殺?」
橫疏影笑而不答,拉起薄被圍住白皙豐滿的雙峰,掠了掠發鬓。
「白馬王朝前身,是世代鎮守東海的獨孤氏一族。他們發迹于碧蟾朝,掌管
東境門戶百餘年,勢力龐大,人稱「獨孤閥」,與西山韓閥并稱東洲兩大武家,
果然經曆了異族入侵、王權崩潰、群雄混戰等重重考驗後,最後有資格問鼎天下
的,也便是這兩家。若非人丁旺盛,豈有這般榮景?
「但你看今日,天下五道之間,有哪一國哪一方的名侯高爵姓獨孤?有哪一
道哪一郡的大吏姓獨孤?京華九門之内,有哪位風雅騷人、養士公子姓獨孤?」
耿照一怔,想起除了主上獨孤天威、被禁在白城山思過的「帝陵祀者」獨孤
寂,再沒聽過獨孤皇族内出過什麽知名人物。央土大戰之後,尚有五絕莊的冠軍
将軍上官處仁、墨州的長鎮侯郭定等名将留下來,朝廷賜以金銀封以食邑,讓他
們贍養天年,爲何人丁興旺的獨孤一族,開國三十年來反漸趨無聞?
「因爲唯一比名将凋零更快的,就是獨孤皇室。」橫疏影口氣淡漠,仿佛說
的是柴米油鹽之類的家常。耿照稍加思索,才意識到其中的血腥肅殺,不由得倒
抽一口涼氣。
「……姊姊的意思,是指先帝爺刻意翦除同姓的獨孤氏宗族?」
「我可沒這麽說。」說着微一冷笑,或許連她自己也未察覺。
「獨孤容是聖人,宵旰勤勞、事必躬親,不好聲色、儉樸自律,連谥号都是
無可挑剔的「孝明」二字,怎麽會逼害同姓宗族?他平生連一名降卒都沒殺過,
更别說是屠戮功臣,翦除宗室。這些傷天害理的事都是手下人做的,與他太宗孝
明皇帝一點關系也沒有。」
橫疏影直呼獨孤容的名諱而不稱廟号谥号,可見鄙夷。
在今日之前,耿照一直以爲太宗乃是古今少有的聖君,誰知揭去了彈評說唱
的粉飾面目,說書人口中的英雄帝王不過是存私欲、亦犯過,多有不可告人之事
的凡夫俗子而已。
隻有一處,耿照越想越覺難解。
「自古帝王猜忌功臣,也不是什麽新鮮事,我小時候聽人說書,經常講到這
樣的段子。」他皺眉沉吟,小心斟酌用字。「但……太宗皇帝對宗室的猜忌,似
乎還甚于功臣?」
如五絕莊之沒落,并非朝廷迫害,而是嶽宸風鸠占鵲巢所緻;且不論後來橫
生的變化,至少上官處仁等在世之時,朝廷對他們是足夠寬容優禮的,要土地給
土地,要錢帛給錢帛,許他們自辟莊園,占地爲王,不受朝廷派官的管轄。由此
觀之,太宗消滅宗族之明快,似乎還強過了這些百戰沙場的虎狼。
橫疏影雙目一亮,明豔的小臉如春花綻放,笑着反問:「皇帝要殺功臣,這
是爲了什麽?」
「……怕他們造反?」耿照不敢肯定。
橫疏影不置可否,繼續笑問:「那皇帝要殺宗室,又是爲何?」
「怕他們也造反?」話一出口,耿照便知蹊跷。太宗翦除宗室甚于功臣,顯
然在他心中,宗室的威脅還大過了功臣。問題在于:這樣的印象是從何而來?
慕容柔積極針對這些封侯緻仕的地方土霸主,是太宗駕崩之後的事。今昔對
照,不難發現太宗所重,根本不是什麽防微杜漸、絕患未然,他所針對的從頭到
尾便隻是宗室而已。
(這真是太奇怪了。手足相殘,難道不需要有什麽好理由麽?)
獨孤寂曾三度造反,除了第一次率五百名金吾衛于禁中起事,因無人料及,
算得是震動朝野,後兩次叛軍人數雖多,始終在朝廷的監控之下,反不成氣候。
兩軍對壘叫陣,說穿了不過是兄弟吵架,老麽同大哥嘔氣;罵不過瘾,太祖
武皇帝解下披風、脫掉铠甲,赤手空拳上前打一架。獨孤寂的武功俱是兄長所授,
豈是号稱「天下無敵」的獨孤弋對手?被揍得鼻青臉腫,倒落黃沙,平叛軍乘勢
揮戈,摧枯拉朽,「造反」雲雲就此落幕。
獨孤寂自己是屢獲赦免,參與叛亂的千餘名中下級軍官就沒這麽好運了。
牽連者均處以極刑不說,重要的幕僚至少屠滅三族,無論中央或地方軍都深
自警惕,還發生過将領言涉忌諱、被親兵綁了進京,以免連坐的情事。更别提獨
孤皇族紛紛請解兵權,一時蔚爲風尚。
在當時朝野一片自清的氣氛之下,如何能得到「宗室比宿将更具威脅」的結
論?
最有力的反證,便是直到太宗駕崩爲止,都未動手鏟除獨孤寂。唯一實際發
動叛亂的皇族宗室,一直在白城山後的古皇陵中活得好好的,遠在京城裏所發生
的滅親慘事,決計不是他年輕時兒戲般的荒唐之舉所緻。
太宗孝明帝是絕頂聰明之人,是往前或往後一百年都罕有匹敵的治世英主,
他心中如此深沉的恐懼絕非空穴來風。可能性就隻剩下一個。
——他确切知道,獨孤皇族中有一個叛變成功之人。
那人成功除去了太祖武皇帝,如今便坐在龍廷寶座之上。連神功蓋世、宛若
龍神降生的太祖武皇帝不免遭到至親暗算,何況是自己?不行,爲防謀篡再度發
生,便隻剩下一個字。
——殺!
把所有姓獨孤的、有資格坐上大位的俊才通通殺光,太宗的龍椅才能安穩。
否則難保下場不會和他的皇帝兄長一樣,死在自己最信任的親人手裏……
耿照腦中空白一片,仿佛被天雷所擊,所有思緒于一瞬間灰飛煙滅。
關于此事,橫疏影沒有多說一言半語,她隻是導引他,重新走一遍當年自己
的思路。從愛郎無比震驚的神情,她确信他已明白這件足以動搖白馬王朝的秘密。
十幾年來,她與獨孤天威不曾讨論過這件事,連「先帝」、「太祖」、「突
然駕崩」等都成了禁語,人前人後均不再提及;到後來,她們甚至走出了彼此的
生活,以「形同陌路」的姿态将那段共同經曆過的患難日子徹底抹去,以防這個
驚天之秘毀掉得來不易的僥幸餘生。
如果可以,她希望耿照永遠不要知道這件事。
但要掌握獨孤天威與慕容柔之間的微妙關系,就沒辦法跳過這一部分。
「主上并不愚笨,倘若裝成笨蛋,那便是「居心叵測」、「另有圖謀」,慕
容柔逮住機會,必定羅織借口,完成主子交付的任務——我曾經以爲獨孤容一死,
慕容柔便會放松、甚至放棄這道旨意,事實證明我錯了,而且錯得離譜。慕容柔
不是一般的忠犬,他狡猾奸詐、矢志不移,所持已逾越人臣,是頭不折不扣的瘋
犬。」橫疏影低道:「所以主上别無選擇,若非裝傻,便是裝瘋。一個被吓破了
膽、好不容易保住一命的人,瀕臨瘋癫的邊緣,會是什麽樣子?主上花了許多心
思揣摩,剛開始也許隻是做戲,扮得久了,不僅是身邊周圍的人,最後連他也相
信自己瘋了。
「這些年來我們都在猜想,主上是真的瘋了,還是做戲?我是這樣,或許慕
容也是。」
她收起沉湎往事的口吻,杏眸凝光,望着身前的小情郎。「慕容柔将你調入
鎮東将軍府,決計不隻是利用你的高明武功,來替代嶽宸風而已。
「你出身本城,又号稱是武登庸的傳人,而妖刀一事牽涉東海七玄……這些,
都是慕容柔亟欲拔除的對象。若由你身上着手,運氣好的話這枚楔子打将下去,
不定能剖開三條硬樁,徹底除去他長年的心頭大患。
「你要留神,慕容柔所說的每句話、讓你做的每件事,都可能别有用心,定
要想清楚了才能行動。你不能信他,也不能信主上,我不在你身邊,不能爲你一
一解破他們的心計,你要靠自己找出路;臨危死生不過一線,唯一能信的隻有自
己。姊姊這樣說,你明不明白?」
他本想問刀皇蓑衣笠帽,忘棄紅塵,何以也是一患,随即醒悟:武登庸是北
軍統帥、金貔遺族,泛舟江湖并不能讓朝廷對他稍稍放心,一日不見此人的首級,
這事便不能算完。或許刀皇謝封隐遁,便是看透了這一點罷?
「姊姊放心,我理會得。」耿照收起旖旎心思,鄭重點頭,忽覺有趣:「我
原以爲姊姊會讓我離慕容柔遠遠的,以免我蠢笨得緊,誤中了陷阱。如姊姊與慕
容将軍這般心思,我是一輩子趕不上了,讓我待在他身邊,姊姊能放心麽?」
「把你圈在溫室,不是真愛你。雛鷹幼獅,不能以雞犬看待。」
橫疏影一咬唇珠,垂頸入懷,雪膩的乳肌綿厚溫香,滿滿堆在他胸前。耿照
隻覺胸口微濕,似濺上幾點溫漬,正欲将玉人擁起,橫疏影卻緊摟不放,猶如執
拗的小女孩。
「我在你那麽點兒大的時候便識得你啦,把你當成是我那緣淺的小弟,每當
思念難禁,又或覺得自己扛不住了,便到長生園去看看你,喘口氣兒,是你讓姊
姊捱過這飄泊異鄉的十來年,我何嘗不願意讓你待在流影城裏,就在姊姊眼皮子
底下,平平凡凡、平平安安度日?
「可你注定要做大事的,不能阻卻你的成長。姊姊每天忍着擔驚受怕,要跟
自己說上幾百遍幾千遍的「如此我絕不後悔」,才能眼睜睜看着你去外頭闖蕩,
去受傷、去冒險,去磨砺出你的英雄氣概……」
她的嗓音悶膩如夏雨,吐息呵暖了他的胸臆。
聽似微咽,又像是帶有一絲驕傲滿足的笑意:「那種感覺比死還難受。你知
不知道,姊姊心裏有多不舍?」
◇◇◇
耿照到二更時分才離開栖鳳館,姊弟倆濃情缱绻、難舍難分,床笫間極盡香
豔,仿佛重會無期,不願留下丁點遺憾。臨别時橫疏影神色有異,欲說還休,全
被耿照瞧在眼裏,柔聲殷問。
她猶豫半晌,搖頭笑道:「不妨,姊姊以後同你說。眼下最要緊的,便是三
乘論法别出亂子,這點我們與慕容柔利害一緻。皇後娘娘若在東海有什麽差池,
慕容柔、遲鳳鈞固是株連九族的死罪,流影城也脫不了幹系。」
「我瞧皇後此行種種安排,似有些蹊跷。」
橫疏影撫着他的面頰,嬌嬌偎在他懷裏,擡望小情人的眼神既驕傲又迷醉,
滿是欣喜。「我的好弟弟不是孩子,是偉丈夫啦,姊姊好歡喜。」嘻嘻一笑,閉
目咬唇:「你瞧得一點兒也沒錯,皇後此行的确不爲三乘論法,她指定修建這棟
栖鳳館、單獨召我前來……這些,都是爲營造「鳳駕在此」的假象。若我料得不
錯,她明日必會稱病不出,繼續拖延與慕容柔見面的時間,恐怕将拖到大會召開
前爲止。」
「這……又是爲何?」耿照一陣錯愕。耗費忒多人力物力,皇後娘娘不遠千
裏駕臨東海,不爲三乘論法而來,還能是什麽?
橫疏影閉着眼睛含笑搖頭,濃睫顫動、雙頰微暈,淘氣的模樣更增麗色。
無論她心中的判斷是什麽,顯然非是須嚴肅以待的事。
「我也不是很确定,不過……比起皇後娘娘的盤算,你應該更注意她的安全。
越浦左近的江湖人多不多?有沒有什麽不尋常的集結行動?」
耿照搖頭,忽然想起一事。
「據聞七玄近日之中将要集會,非但地點就在阿蘭山附近,時間上也過于巧
合。我擔心與皇後娘娘或三乘論法有關。」
橫疏影聞言一凜:「他……他連這個也知道!」心中五味雜陳,既欣喜于他
的成長,又擔心他涉入太深,一旦教古木鸢盯上,雛鷹縱有嘯傲長空的潛質,卻
捱不到羽翼豐滿、振翅高飛之時……古木鸢向她保證過流影城的安全,七玄大會
的目标必不是袁皇後。
她定了定神,自知美态誘人,唯恐耿照一分心漏聽了關竅,披衣坐起合襟掩
胸。
「這也是一條線索,亦要提防是他人聲東擊西之計,莫偏廢了其他江湖勢力
的動靜。赤煉堂總舵就在越浦城郊不遠,三川正是他們的地頭,這幫水路強盜一
向是慕容柔的走狗,你拿着鎮東将軍的虎符,誰也不敢動你。要徹查越浦内外各
路人馬,掌握消息動靜,沒有比赤煉堂更合适的。」
耿照隻覺奇怪:「皇後娘娘在阿蘭山,理當派出大軍封山保護,與越浦城中
的江湖人有什麽關系?」想起将軍求見皇後被拒,也是立即派兵封鎖越浦,仔細
盤查進出人等,恍如戒嚴;反倒是派來阿蘭山協防的兵馬被拒于山下,似也不甚
在意。
橫疏影與慕容柔都是當世一等一的精細人物,兩人不約而同做了一樣的判斷,
其中必有蹊跷。
她淡淡一笑。
「皇後與我并無深交,召我前來,不過匆匆幾句,問得雲山霧罩,不着邊際。
我料她不會輕易放我回越浦,要借我口,教人明白「皇後娘娘便在栖鳳館中」。
至于娘娘本尊,怕已不在此間啦。」
「皇後她……去哪兒?」
「這就不是我們能管的事兒了。」橫疏影笑容一斂,肅然開口:「她去哪裏
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毫發無傷地現身大會。三乘論法之後,隻消将她平安送
出白城山以西,天大的事再與我們無關。爲此,你該見一見金吾衛的任逐流,探
探他的底細,掂掂他的斤兩,以防不時之需。」
耿照溜下栖鳳館,施展輕功出得山坳,依舊是無聲無息,猶如流光雲影。
他返回廿五間園,果然霁兒已沐浴清爽,睡褛下換了一件簇新的嫩綠肚兜兒,
窩在被筒裏等他。
耿照擺布得橫疏影幾度洩身,其威正烈,一掀薄被,捉小雞似的将小霁兒按
在榻上,擠得她一雙細直嫩腿大大分開,龍杵長驅直入,插得小丫頭浪叫不止,
咬着手指都停不住羞人的呻吟,與黏膩的「唧唧」聲回蕩于小小的繡房中,更加
春意盎然。
霁兒性格溫順,從來便是個循規蹈矩、潔身自好的乖巧姑娘,孰料品嘗過男
歡女愛的滋味之後,這一個月裏身子飛快長成,小巧的鴿乳吹氣般膨大堅挺,脹
成沉甸甸的白皙乳桃,尖紅腹圓,既綿軟又彈手,性欲更是無比旺盛。
耿照隻覺身下的小丫頭活像是一尾離水甜蝦,才挨幾下,竟自行拱腰迎湊,
嫩膣裏帶着一股熱辣辣的火勁,一時興起,箍着她的小腰一翻身,霁兒正自快活
着,不過短短「呀」一聲,旋又坐落,讓龍杵貫得小穴兒滿滿的,紅嫩的腳心向
上蜷起,女上男下的騎将起來,滑順得無一絲凝滞,似連快感也不曾中斷。
兩人一陣激烈肉搏,騎在愛郎腹間的少女直如鞍上猿翻,小腰扭個不休,窄
小的蜜穴死命吐出乳漿,兩片肥厚花唇仍被愛郎狠插至紅腫外翻,霁兒卻仿佛不
知疼痛,耿照略一松手,見她白煮蛋似的兩團嫩股兀自挺動,腰腿動作雖生澀,
奮不顧身的狠勁卻令人愛憐。
恥丘上的茂密陰毛被花漿打濕,卷曲的毛尖既似嬰兒壯發,又像覆了層稀乳,
玉蛤在抽插間不住刮出酥酪似的細塊濃漿,一圈一圈積在陰莖根部,望之淫豔,
襯與霁兒閉目搖臀、忘情細喘的清純模樣,更令耿照淫興大發。
他索性躺定不動,僅以掌心支撐她的小手,快美至極的小丫頭搖木馬似的擡
臀放落,仗着青春肉體彈性絕佳,不自覺地奮力馳騁。
「啊、啊……相、相公!霁兒好……好奇怪……嗚嗚嗚嗚……」
她發出誘人的嬌膩呻吟,小臉脹紅、拼命搖頭,忽然一陣嗚咽,抽抽噎噎地
哭了起來:「我……我怎麽會這麽……這麽淫蕩……羞、羞死人了……霁兒不
……不是不要臉的女子……嗚嗚嗚……啊、啊……相公不要……不要讨厭霁兒
……」說着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小屁股卻怎麽也停不下來。
霁兒發育快極,小小的心思卻跟不上成熟欲滴、性欲勃發的胴體,平日與二
總管偷着磨墨也就罷了,誰知在相公面前竟也如此放蕩,全然管不住自己,身不
由己發出這般羞人淫聲,做出種種癡态,唯恐耿郎從此看輕自己,偏又難抵春情,
一邊求歡、一邊急得掉淚。
耿照隻覺她可愛極了,忍着笑讓她按住他結實的小腹繼續扭腰,雙手徑摘桃
兒般的一對懸乳,一本正經道:「相公怎會讨厭霁兒?我的霁兒最是貞烈規矩,
最得相公歡心啦。」
他不說還好,霁兒一聽得「貞烈」二字,如受千夫所指,又羞又愧,簡直無
地自容,放聲大哭道:「我不……霁兒不好,不知羞恥……嗚嗚嗚嗚……」雖說
如此,白嫩的屁股蛋搖得更厲害,奮力套弄,直把粗硬的龍杵當成了滑杆,漿汁
稠濃的小小膣管滋滋有聲,比用小嘴吸啜葫蘆糖還淫靡響亮。
耿照差點被她箍得噴薄而出,咬牙昂首,深呼吸幾口才抑住洩意,無暇回話。
霁兒不見他搭腔,認定相公真有嫌棄之意,益發哭得哀婉,不敢睜眼看他,
暗自傷憐:「我……我果然是淫賤的女人!相公不要我了……嗚嗚……」抽泣間
膣内緊縮更甚,猶如一隻小手含恨掐握,不死不休。
耿照對這稚嫩嬌憨的小丫鬟全沒提防,不想一月沒見,原本青澀的身子竟成
了這般刮骨尤物,絲毫不遜姊姊,差點被殺得丢盔棄甲,一洩如注。
龍杵給嬌韌的肉壁重夾幾下,疼、麻、爽、利紛至沓來,雙手反映壓力,不
自覺掐緊那一對皮薄汁多的白嫩乳桃。指腹入肉,筍似的酥嫩乳尖自指縫溢出,
掌裏仿佛捏爆一枚熟爛漿果,汩得滿手汁滑;一愕之間,乳房又回複成渾圓彈手
的形狀,個中滋味難以言喻。
霁兒乳上吃痛,膣内頓時抽搐起來,身下一溫,花漿遠較前度稀薄,泌量卻
增加數倍不止,宛若小尿了一回。隻是她天生淫水稠膩,縱使量大,也不像尋常
女子洩身或失禁,淅淅瀝瀝流得一榻。
耿照緩過一口氣來,扶着她的小屁股繼續挺聳。
霁兒像被上緊了機簧,屁股不自覺又抛甩起來。
「傻丫頭!嫁爲人婦,對外自當三貞九烈,但對自己的相公,卻要越淫冶放
蕩、越曲意承歡,才算是合宜守分。」耿照邊享用她彈性驕人的俏臀,一邊故作
正經道:「你若對相公也端着架子,不肯盡心服侍,那才叫做「不守婦道」。哪
家的貞節烈女與相公歡好之時,不是淫蕩媚人,不顧羞恥的?若非如此,怎能生
得出兒女來?所以對相公越是淫蕩,霁兒才算貞烈。」
霁兒搖得失神,小腦袋瓜裏暈陶陶的,聽着卻覺首尾相接,竟似頗有道理,
喃喃道:「越……啊、啊……霁兒越是淫蕩,便越貞烈?」
耿照笑道:「是啊,霁兒想不想做貞烈的妻子?」
霁兒想也不想猛點頭:「……想!」耿照用力頂兩下,挑得她身子微弓、輕
輕顫抖,嘴裏啧啧歎息:「這樣不行啊,霁兒好像……不怎麽喜歡同相公好哩。」
霁兒姑娘不讓人說閑的。做二總管的丫鬟是,做典衛大人的侍妾也是。
「霁……霁兒喜歡!」她按着相公的腹肌大搖起來,仿佛要以此明志:「霁
兒……好、好……好喜歡同相公好!嗚嗚嗚……啊啊啊啊啊——!」
「你隻是嘴上說說,心裏一定不是這麽想的。」耿照滿臉遺憾:「你瞧姊姊
同我好的時候,叫得可淫蕩了,是不是?」
霁兒想想也是。二總管這麽高貴優雅的人兒,哪一回不是叫得欲仙欲死,聽
得人臉紅心跳的?還會說「從後邊來」、「弄死我了」之類的大膽言語,令她印
象深刻,想忘也忘不了。
她可真傻。忒簡單的道理,怎會半天也想不明白?
爲了給自己和相公一個交代,霁兒忍羞道:「相……相公!你、你從後邊來
……啊、啊……」
耿照本想再逗逗她,陡被她沒頭沒腦的一叫,不覺微愣,心想:「女上男下,
卻要如何「從後邊來」?」掐着她脫缰野馬似的小屁股擺弄半天,幹脆摸進緊湊
的屁股縫裏,指尖沾着汗水愛液,輕輕摁入小巧粉嫩的肛菊。
霁兒嬌喘着尖叫一聲,神智忽醒,氣得回過雙臂,一手揪住那不走正路的家
夥、一手捂着後庭,大聲抗議:「不……不是那邊!」見耿照一臉無辜,又羞又
惱,鼓着嬌紅的腮幫子,氣呼呼道:「哎喲,笨死啦!我……我自己來!」
支起膝蓋,剝一聲将龍杵退了出來,轉身反跨在他腰上,粉嫩汗濕的屁股蛋
正對着耿照,自抓怒龍塞進蜜縫,嗚咽着一坐到底,顫着吐了口長氣,又按着他
的膝腿搖晃起來。
這角度十分特别,陽物的彎翹恰與膣腔相扞格,又插得極深,刨刮感格外強
烈,泌潤稍有不足便覺疼痛。
霁兒源源不絕、濃稠如蜜膏的愛液在此時發揮了作用,才動得幾動,出入便
十分滑順,陽物以前所未有的角度嵌入穴中,連撐擠頂撞的部位都不盡相同,撐
過了初時的害怕不适,益發套得狂野奔放。
她本想好生喚些淫冶的字眼,顯示自己也是謹守婦道的女子,不料這「倒騎
驢」的交合姿勢委實刮人,三兩下便重新接起了峰巒起伏的快感波段,層層堆棧,
來得更加強烈。
「喔、喔……好……好大!相公……相公好硬、好硬啊!啊、啊……頂…
…頂到了……啊、啊……裏邊好酸……嗚嗚嗚嗚……呀、呀……霁……霁兒…
…霁兒……啊啊啊啊啊……」
耿照見她雪白的小屁股被插得泛起嬌紅,兩瓣渾圓的臀弧間嵌着一根濕亮肉
柱,玉蛤口的一小圈肉膜套着杵身上上下下,盡管少女搖得活像一匹發情的小母
馬,肉膜卻箍束得有些艱辛,仿佛硬套了隻小鞋,每一進出都在陰莖底部刮出一
圈乳白沫子,氣泡「滋滋」汩溢。
霁兒茂盛的毛發沾滿乳漿,鬃刷般不住掃過他鼓脹的囊袋,繃得滑亮的表面
布滿青筋,敏感得無以複加。耿照已不想忍耐,按着她的腰眼向前一推,用膝蓋
将她大腿架起,用力狠頂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不、不行!這樣……不行!會……會死掉……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青蛙似的夾在愛郎的膝掌間進退不得,無處可躲,被插得膝彎脫力,粉
嫩的屁股肉顫如雪浪,兩隻小手揪緊榻被,叫得呼天搶地,任誰聽了,都無法質
疑她是何其「恪守婦道」。
「霁……霁兒要飛了、霁兒要飛啦……相公……嗚嗚嗚嗚……霁兒不行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耿照壓着她一貫到底,勃挺的怒龍不斷脹大
噴發、脹大噴發,一跳一跳的像要擠裂窄小的蜜縫,滾燙的濃精射得她滿滿一膣,
填滿了細小的花房。
霁兒被燙得身子一搐,同時也攀上了高峰。
一股溫潤的液感挾着逼人的快美漫出身下,酥茫中霁兒想起二總管的吩咐,
爲求受孕,切不可讓相公的陽精漏出,要盡量在身子裏多停留些時候才好。
她拖着高潮正烈的嬌疲身軀,勉強挪動小手捂住蜜縫,才發現相公的巨物一
點也沒見凋萎,仍是滿滿插着她,哪有半滴精水漏得出來?
那逼瘋人似的溫熱尿感仿佛是從蛤珠附近噴出的,她也不知是什麽,既非陽
精外漏,便有機會懷上相公的孩子,不禁又羞又喜,又是滿足;俯身片刻,暈暈
迷迷的小腦袋瓜一恢複運轉,忽想起還有句緊要的淫語沒來得及說。
幸好她夠機伶,沒忘掉。霁兒幹活兒一向是有闆有眼,絕不偷斤減兩的。
「……相公,你弄……弄……弄死霁兒啦!」
第七七折宜在上位,提借鋒芒霁兒年輕體健,但畢竟比不上碧火神功的根基,
好半天才從猛烈的快感中稍稍清醒,拖着酥疲的身子浸水擰巾,服侍相公清潔更
衣。
耿照着好靴袍,正對鏡整理襟袖,忽聽一陣微鼾,回見霁兒伏在榻上沉沉睡
去,淡細的柳眉兀自輕擰,猶帶一絲幹活時的認真利落,襯與衣衫不整的嬌美模
樣,格外惹憐。
他抄起少女膝彎,将那雙細直白皙的腿兒輕擱榻上,錦被拉至她颔下。
霁兒濃睫顫動,閉目低喚:「相公……」擁被欲起,誰知肩頭一擡又跌了回
去,柔體壓風,嬌軀下散出烘暖的少女體香;一句「哎喲」驚呼還含在香暖的小
嘴兒裏,旋又墜入夢田,這回是真的睡酣了,呼吸勻細,滑潤如水的腰背溫溫起
伏。
耿照忍不住搖頭微笑,陪她坐了一會兒,這才從容離去。
鳳銮便在左近,越浦城中崗衛異常森嚴,不比平日。耿照雖有鎮東将軍的金
字腰牌,爲免無端生事,仍是施展輕功飛檐走壁,遠遠避開巡邏軍士,神不知鬼
不覺地回到棗花小院。
陳院裏的下半夜一片寂然。
寶寶錦兒不在房裏,榻上的錦被墊褥甚至沒有壓坐過的痕迹,仿佛一切都停
在整整一天前的這一刻——當時他們整裝待發,過程中沒有人說話,如影子般在
幽藍的房間無聲滑動,耳蝸裏鼓溢着怦怦的心跳聲,掌中汗熱濕滑。明明是不久
前的事,感覺卻恍如隔世。
耿照來到後院,凝聚碧火真氣,剎那間五感延伸,小師父房外的回廊之前,
一股淡淡的紫丁香氣息裏挾着馥郁溫甜的乳脂香,那是他所熟悉的、寶寶錦兒懷
襟裏的氣味。
看來爲照看紫靈眼,符赤錦今夜便睡在她房裏。敷藥裹傷,難免袒露身體,
耿照既得寶寶錦兒的行蹤,又聽房中二人呼吸平順,頓時放下心來,不敢稍有逾
越,信步行至中庭,避開了紫靈眼的寝居。
白額煞房中傳出的呼吸聲息若有似無,卻未曾斷絕,顯然身子雖弱,卻無性
命之憂。耿照暗自凜起:「遊屍門的續命秘法,當真好厲害!二師父将腹間血肉
硬生生剜出,傷勢深及髒腑,如此……怎還能活命?」望向大師父的居所,突然
一愕。
房子就隻是房子而已,樣式陳舊、木料結實,既無遮蔽五感知覺的莫名陰翳,
盯着房門稍久些,也不再令他頭痛欲裂,顯是大師父受傷之後,無力再維持「青
鳥伏形大法」的心術,一直以來封鎖着陋屋的無形屏障已然崩潰,隻消推開房門,
便能一窺甕中奇人的廬山真面目——荒謬的念頭電光石火般掠過腦海,耿照自己
也吓了一跳,不由失笑。
他既不能,也不願意這麽做。
大戰過後,三位師父身受重傷,卻仍回到這座棗花小院之中休養,足見對他
絲毫不疑。且不論三屍爲此戰盡心盡力,便有一絲絲辜負了這番推心置腹的坦然
磊落,耿照都無法原諒自己。
悄悄返回新房,取來文房四寶,提筆躊躇半晌,才慢慢寫道:「書付錦兒。
記得吃睡,莫累壞自己。城主命我與将軍辦差,一切均好,毋須挂懷。過兩日再
來瞧你。夫字。」字迹工整過了頭,倒像是塾生摹帖,處處透着一股認真稚氣。
他自己都看得臉紅,一邊收拾筆墨,心中暗忖:「我讀書有限,實在不好。且不
說慕容将軍、琴魔前輩這般人物,嶽宸風那厮若是目不識丁,如何知曉《火碧丹
絕》秘籍的寶貴?明姑娘如非滿腹經綸,怎能解破神功奧秘?可見混迹江湖,文
墨與武功一般的緊要。須找機會向姊姊請教些功課,好好讀書,不可再懵懂下去。」
◇◇◇
翌日,慕容柔召集城将,正式向衆人介紹了耿照。
「……嶽老師因故暫離,他不在的這段時間,其職務便由耿典衛暫代。」看
了耿照一眼,淡然道:「若須調動兵馬,憑金字牌即可。三千人以下毋須請示,
你自己看着辦罷。」階下衆将一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均難掩詫異。
慕容柔事必躬親,兵權尤其抓得死緊;調動三千兵馬毋須請示,身邊的親信
中向來隻有任宣有此權力。嶽宸風所持的金字牌雖可自由出入機要重地,但他一
介幕僚無職無銜,于法調不動一兵一卒,衆人奉其号令辦事,多半是看在将軍對
他的寵信,等閑不敢以白丁視之。
耿照雖不明所以,也知慕容柔破格地給了自己極大的權力,想起橫疏影的殷
殷叮囑,非但沒有一絲喜悅,反而更加戒慎,抱拳躬身:「多謝将軍。」
慕容柔似對他的淡然處之頗爲滿意,點了點頭,銳利的鳳目一睨,示意他向
衆人說幾句。耿照硬着頭皮環視衆人,抱拳朗聲道:「在下年輕識淺,蒙将軍委
以重任,還望諸位僚兄多多指教,大夥兒一齊盡心辦差。」
衆将聽他說得誠懇,不像嶽宸風目中無人,好感頓生,似覺這黝黑結實的少
年人也不怎麽讨厭;還有當夜在破驿一戰中親眼見他殺進殺出、如入無人之地的,
更是佩服他的武功膽識,紛紛抱拳還禮,齊聲道:「典衛大人客氣!」
适君喻雜在人群之中,視線偶與耿照交會,也隻淡淡微笑,點頭緻意,面上
看不出喜怒。
耿照心想:「不知何患子将上官夫人母女救出來了沒?」适君喻雖未親見耿
照策動「拔嶽斬風」的過程,卻知是五帝窟下的手,以符赤錦與耿照的關系,不
難推測他也有一份。
其師下落不明,耿照卻安然出現在将軍身邊,并得破格重用,隻怕嶽宸風已
是兇多吉少。适君喻猶能保持鎮定,笑對仇敵,單是這份心性便不容小觑。
但耿照并不知道他昨夜離開之後所發生的事。
适君喻率領人馬趕赴五絕莊,與守軍内外夾攻,加上五帝窟一方又有瓊飛沖
出來搗亂,此消彼長,終于漂亮将來犯的五島衆人擊退;趕至鬼子鎮支持時,那
場驚心動魄的大戰早已結束,現場隻餘稽紹仁的殘屍。
程萬裏與稽紹仁同爲适家的累世家臣,适氏沒落後聯袂漂泊江湖,找尋幼主,
有近三十年的戰友之義、生死交情,見狀不禁撫屍大哭,衆穿雲直衛士亦悲痛不
已。
适君喻不見師傅蹤影,心知不妙,料想自己臨陣退走,誤了保護夫人的職責,
任宣素與他師徒不睦,必定要參上一本。他肩負家族複興之責,辛苦多年,好不
容易打下風雷别業的根基,斷不能天涯亡命,把心一橫,回到越浦向将軍請罪。
「回來了?我正喚人去找你。」
大堂之上,慕容柔仍埋首于成摞的公文堆裏,也不見落筆批改什麽,一徑敲
着筆管來回翻看,說話時連頭也沒擡,一如既往。
适君喻很了解他的習慣。慕容柔少批公文,但他花很多時間「看」。
這位鎮東将軍是刀筆吏出身,循名責實本是強項。有鑒于前朝北帥擅離職守、
竟導緻國家滅亡的教訓,慕容柔接手東海軍務之後,逐步建立起一套分層負責的
嚴密制度,授與各級軍所年、季、月等階段目标,若無臨時調動,則各級單位須
于時限内達成,并按時回報進度,做爲年末獎懲依據。
須由慕容柔本人親批的日常事務可說少之又少,軍中各級目标于年初便已分
派妥當,如廄司繳交戰馬若幹、實戰部隊完成訓練若幹,白紙黑字寫得明白,并
施以連坐法,無論是主官懈怠抑或兵卒懶散,均是一體責罰;就連橫向三級的相
關單位亦有責任,彼此監督,環環相扣。
即使慕容柔不在東海,他麾下的十萬精兵依舊日日操練,拼老命以求目标達
成,成者厚賜、敗者嚴懲,天皇老子來都沒得說。一旦發生動亂,從将軍府到地
方衛所都有一套既定流程因應,操練精熟已近乎本能,除非作亂的就是慕容柔本
人、緻使東軍從指揮中樞開始崩潰,否則就算央土朝廷的大軍開至,這套防衛機
制也會分毫不差地運作啓動,擊退來敵。
但隻要是人經手的事,難保不會産生誤差。
爲使這具龐大而精巧的軍務機器順利運作、不生弊端,慕容柔采用的辦法是
「盯緊它」,靠的當然就是他自己。
事無大小,所有公文慕容柔都要抽檢過目。因此在他手下當差異常痛苦:雞
毛蒜皮大的事也必須繃着皮幹、往死裏幹,指不定哪天公文會突然送到将軍案上,
被審案似的細細檢查,萬一不幸出什麽纰漏,便等着軍法來辦;幾年下來,疑神
疑鬼、最後畏罪自殺的,倒比實際辦死的還多。
适君喻暗自松了口氣。
慕容柔若要辦他,不會選在這裏。殺人的血腥、死到臨頭的屎尿失禁……這
些清理起來麻煩得很,會嚴重影響将軍核閱公文的心情。
「坐。」慕容柔随手往階下一比,看似要阖起公文與他說話,忽然劍眉一挑,
白皙秀氣的眉心微微擰起,随着銳利的目光在卷上來回巡梭,眉頭越皺越緊;片
刻才冷哼一聲,在手邊的紙頭上寫了幾個字,放落卷宗。
适君喻依言坐下,審慎地等待将軍開口質問。
慕容柔的問題卻令他不由一怔。
「槐關衛所的張濟先,你認識麽?」
适君喻在腦海中搜尋着記憶。
他長年經營北方,與南方的軍中人物不熟,所幸槐關是谷城大營附近的重要
衛所之一,那張濟先鎮守槐關多年,官位不上不下,還算長袖善舞,前年适君喻
陪同将軍親赴谷城大校,張濟先在筵席上敬過他一杯酒,親熱地叫過幾聲「适莊
主」,不像其他軍中出身的要員對江湖人物那般冷淡。
他記得那張黃瘦的長臉。笑起來有些黏膩,目光稍嫌猥崽……該怎麽說呢?
少喝點酒,興許将軍能忍他久些。
「屬下記得。」
慕容柔「啪!」一聲扔下了卷宗,動作中帶着一股火氣。「任宣受傷不輕,
你明天走一趟槐關,帶上我的手谕,當堂将這厮拿下,撤職查辦。」
「是。」這種事在将軍麾下稀松平常,适君喻并不意外。
「罪名是?」
「貪污。」
慕容柔以指尖按着卷宗,輕輕将它推出桌緣。
「過去三年,他每月都在火耗上動手腳。我足足忍了他三年,他非但不加收
斂,本月更變本加厲,想利用鳳駕東來大肆混水摸魚,其心可誅!你當堂讓他畫
押,宣讀罪名後便即正法,通知家屬領屍。我在靖波府内庫收集了他三年來的不
法證據,事後再補上結案即可。」
慕容柔雖苛厲,殺人卻講證據,開堂審理、備證結案一絲不苟。曾有禦史王
某佞上,妄自揣摩聖意,欲除慕容柔,料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誰手上沒幾條
屈死的人命?慕容柔這厮專擅生殺、目空一切,治下冤獄必多,于是大張旗鼓地
參他一本。
誰知欽差禦史團浩浩蕩蕩開入靖波府,才發現每一樁死刑都備齊了卷證畫押,
一絲不苟的程度怕比夫子治史還嚴謹,竟是無懈可擊。
王禦史摸摸鼻子想開溜回,慕容柔卻不讓走了,扒了衣袍投入獄中,反參了
他一本。有人向承宣帝獻策,命慕容柔将王某解回平望都發落,料想以慕容之偏
狹,必不肯輕易放人,屆時再安他個「擅殺欽差」的罪名,禦史王大人也算死得
其所了。
任逐桑聽聞此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但八百裏加急的诏書已阻之不及。
沒想到這回慕容柔好說話得很,竟乖乖放人,隻臨行前一晚獨自走了趟大牢,附
在王禦史耳畔說了幾句,便即含笑離開,一點也未留難。
誰知大隊才走到平望都外的五柳橋朝聖關,王大人趁着夜裏無人,在房中懸
梁自盡了。
有人說是給慕容柔暗殺的,但天子腳下,禁衛森嚴,豈容鎮東将軍的刺客無
聲來去?誰都知道王禦史乃借刀殺人計之「刀」,聖上隻欠一個發難的借口,慕
容柔可沒這麽笨。果然刑部、大理寺翻來覆去查了半天,最後隻能以自殺定案。
民間因此盛傳:是慕容柔在王大人的耳邊下了死咒,教他活不過五柳橋。那
幾年「小心鎮東将軍在你耳邊吹氣」成了止兒夜啼的新法寶,風行天下五道,嘉
惠無數父母,也算是一樁逸話。
先殺人再補證結案,雖然證據确鑿,似非慕容柔的作風。
适君喻小心問道:「張濟先鐵證曆曆,死也不冤。隻是,将軍爲何執意于此
時殺他?皇後娘娘的鳳駕便在左近,臨陣易将,難免軍心浮動……」
「正因皇後娘娘在此,我才饒不了他。」慕容柔打斷他的話,淡道:「人皆
說我眼底顆粒難容,我不辯解。但豢養鷹犬,豈有不舍肉的?食肉乃獸禽之天性,
懂得護主逐獵,便是良鷹忠犬;争食惹禍不識好歹,還不如養條豬。張濟先分不
清什麽當做、什麽不當做,所以我不再容忍。」
适君喻聞言霍然擡頭。
慕容柔卻隻淡淡一笑。
「我容忍嶽宸風多年,隻因我用得上他,不代表我什麽都不知道。此番他公
然襲擊夫人,不管是什麽原因、以後還回不回來,這裏已容不得他。
「況且,我之所以能夠容忍他如許之久,其中一條,乃因他養育你成人,傳
授你武藝。若非如此,他可能更早便已逾越了我的容忍限度。」白面無須的書生
将軍低垂眼簾,望着階下錯愕的青年,神情甯定,一字一句地說:「君喻,适家
乃碧蟾王朝的将種,可惜到你父祖一輩已無将才,然而他們手下雖無兵卒,依舊
以身殉國,與輝煌的白玉京同朽,情操偉大,不負乃祖之名。你是你家期盼已久
的将星,若然早生六十年,揮軍北抗,說不定如今猶是澹台家之天下。嶽宸風于
你不過雲煙過眼,我對你期盼甚深,莫要令我失望。」
心弦觸動,适君喻爲之默然,久久不語。
嶽師對他雖有養育造就之恩,但《紫度雷絕》隻傳掌法不傳雷勁,藏私的意
圖明顯;五絕莊淪爲淫行穢地,自己縱使未與同污,将來始終都要面對。這幾年
他在北方聯絡豪傑、訓練部下,辛苦經營「風雷别業」,嶽師不但罕有援手,言
語間還頗爲忌憚,若非将軍支持,難保師徒不會因此反目……
細細數來,才知兩人間竟有這麽多糾葛。
嶽宸風與五帝窟的牽扯他一向覺得不妥,隻是深知師父脾性,勸也隻是白勸,
不過徒招忌恨罷了。鸩鳥嗜食毒蛇,終遭蛇毒反噬,五帝窟的反撲乃意料中事,
問題在于他有沒有必要舍棄将軍的提拔、舍棄得來不易的基業,來爲師父出一口
氣?
稽紹仁那張沒什麽表情的黑臉忽浮上心頭,胸中不由一痛。
——我還的夠了,師父。就……就這樣罷。
年輕的風雷别業之主心中轉過無數念頭,權衡輕重,終于拱手過頂,長揖到
地:「君喻願爲效死命,以報将軍知遇之恩!四位師弟處君喻自有區處,請将軍
放心。」
仿佛早已料及,沒等他說完,慕容柔又低頭翻閱卷宗,暗示談話已經結束。
适君喻不由一怔:換作是他,就算不立即派兵接管五絕莊,至少今夜也不該放任
自己從容離去。慕容柔甚至沒要求他住入驿館,以便就近監視。
這是收買人心,還是毫無所懼?适君喻瞇着眼,發現自己跟在将軍身旁多年,
貪婪地汲取這位當世名将的一切,不厭涓滴如饑若渴,依然看不透此人,一如初
見。
總算他及時回神,未做出什麽失儀之舉,躬身行禮:「君喻便在左廂候傳。
将軍萬金之軀,切莫太過勞累。少時我讓人送碗蔘茶來。」倒退而出。慕容柔凝
神閱卷,思緒似還停留在上一段對話裏,随口「嗯」了一聲,片刻才道:「對你,
我從沒什麽不放心的。你也早點歇息。」
慕容柔召集會議,向來聽的多說的少;如非緊要,敢在他面前饒舌的人也不
多,集會不過一刻便告結束,鎮東将軍一聲令下,衆将盡皆散去,堂上隻餘耿、
适二人。适君喻邁步上前,随手将折扇收至腰後,抱拳笑道:「典衛大人,從今
而後,你我便是同僚啦。過去有什麽小小誤會,都算君喻的不是,望典衛大人海
量汪涵,今日盡都揭過了罷。」
耿照不知他弄什麽玄虛,不動聲色,抱拳還禮:「莊主客氣了。」便轉向金
階上的慕容柔,不再與他交談,适君喻從容一笑,也不覺如何窘迫。慕容柔對适
君喻吩咐了幾件事,不外乎加強巡邏、嚴密戒備之類,适君喻領命而去。
耿照呆站了一會兒,終于按捺不住。「啓禀将軍,那……那我呢?」
慕容柔從堆積如山的卷宗裏擡起頭。「你什麽?」
「小人……屬下是想,将軍有沒有事要吩咐我?」
慕容柔冷笑。「嶽宸風還在的時候,連君喻都毋須由我調派,何況是他?我
今日算幫了你一個忙。
「我希望你爲我做的事,昨兒早已說得一清二楚:鳳駕警跸、代我出席白城
山之會,以及赢取四府競鋒魁首。這些你若都有把握完成,你要光屁股在街上曬
太陽我都不管;若你掂掂自己沒這個本事,趁我沒想起的時候,你還有時間做準
備。因爲在我手下,沒有「辦不到」這三個字。」
明明知道他身無武功,但慕容柔的視線之冷冽逼人,實不下于平生所遇的任
何一位高手,連與嶽宸風搏命厮殺時,都不曾有過這樣驚心動魄的威壓之感——
耿照忍不住捏緊拳頭,強抑着劇烈鼓動的心跳,才發現掌心早已濕滑一片。
——這樣的感覺叫「心虛」。
在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裏,并不知道站上這樣的高度之後,自己應當要做
些什麽。
像橫疏影、慕容柔,甚至是獨孤天威那樣使喚他人看似容易,一旦沒有了上
頭的命令,少年這才赫然發現:原來要清楚地明白「自己該做什麽」、又要一一
掌握「别人該做什麽」,居然是一件這麽困難的事;站的位置越高,手邊能攀扶
的越少,舉目四顧益加茫然。
慕容柔也不理他,繼續翻閱公文,片刻才漫不經心道:「妖刀赤眼的下落,
你查得怎樣了?」
耿照悚然一驚,回過神來,低聲應道:「屬……屬下已有眉目。」
慕容柔「哼」的一聲也不看他,冷笑:「「已有眉目」是什麽意思?知道在
哪兒隻是拿不回來,還是不知道在哪兒,卻知是誰人所拿?獨孤天威手底下人,
也跟他一樣打馬虎眼麽?廢話連篇!」
此事耿照心中本有計較,非是虛指,反倒不如先前茫然,一抹額汗定了定神,
低頭道:「啓禀将軍,屬下心中有個猜想,約有七八成的把握,能于時限之内查
出刀在何處、又是何人所持有。至于能否取回,屬下還不敢說。」
慕容柔終于不再冷笑,擡頭望着他。「這還像句人話,但要爲我做事,卻遠
遠不夠。嶽宸風不但能查出刀的下落,就算殺人放火,也會爲我取來;若非如此,
所得必甚于妖刀。」
威震東海的書生将軍淡淡一笑,目光依舊鋒利如刀,令人難以迎視。
「這個問題與你切身相關,所以你答得出;但,下一個問題呢?倘若我問你
越浦城中湧入多少江湖人物,他們各自是爲何而來,又分成什麽陣營、有什麽立
場……這些,你能不能答得出來?」
耿照瞠目結舌。
蔑笑不過一瞬,慕容柔目如鋒镝面如霜,帶着冷冷肅殺,望之令人遍體生寒。
「耿典衛,無權無勢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手握大權之時,才發現自己不配。
我給了你調用三千鐵騎的權柄,現下越浦内外都等着看,看你耿某人是個什麽人
物。我能告訴你該做什麽,但如此一來,你就不配再坐這個位置。你明白麽?」
「屬下……屬下明白。」
耿照聽得冷汗涔涔,胸中卻生出一股莫名血沸,仿佛被激起了鬥志,不肯就
此認輸。
「很好。」慕容柔滿意點頭。「出去罷,讓我需要的時候找得到你。你夫人
若有閑暇,讓她多來陪陪拙荊,我給她那面令牌,可不是巡城用的。」
◇◇◇
耿照大步邁出驿館,心中的彷徨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飛快運轉的思緒。
昨日在精密的策劃、好運的護持,以及衆人群策群力之下打敗嶽宸風,鎮東
将軍授予他的金字牌權柄,還大過了嶽賊所持……但,耿照仍不算勝過了那厮。
非但不能取嶽宸風而代之,甚至可以說是遠遠不如。
——除了武功,還有什麽是嶽宸風有、而我沒有的?
耿照邊走邊思考,憑借腰牌通行無阻,守城的城将見是他來,不敢怠慢,備
了一匹腿長膘肥的飾纓健馬并着兩名親兵,說是供典衛大人使喚。耿照也不推拒,
隻問:「城外可有什麽空着的駐地,可供使用的?」
那城将想也不想,指着前方不遠處道:「此去三裏開外有個巡檢營,供谷城
大營人馬調動時駐紮之用,屋舍校場一應俱全,閑置已久,平日胡亂堆些糧草器
械。典衛大人要去,末将讓他倆帶路。」
耿照搖頭:「不必了。勞煩将軍喚人将營舍稍事清理,糧草留置原處即可,
我有用途。」跨上金鞍一路出得越浦,來到阿蘭山的山腳附近,風風火火馳進了
谷城鐵騎的駐地。
不算栖鳳館外的三百騎,此間尚有鐵騎兩千七百餘,礙于皇後娘娘的禁令,
無法開拔上山增防。領兵的于鵬、鄒開二位,乃是谷城馬軍骁捷營的正副統領,
于鵬才在越浦朝會上見過耿照,也隻早他一步返抵,馬未卸鞍人未脫甲,聽得轅
門通報,偕副統領鄒開出來迎接。
三人寒暄一陣,于、鄒二人都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模樣,想是自恃軍旅出身,
資曆齊整,對将軍跟前莫名竄起的少年紅人實在拉不下臉奉承,迫不得已才應付
一二。鄒開留守駐地,沒能親見将軍向衆将布達人事,更不知顧忌,片刻已覺不
耐,索性一拱手:「典衛大人專程跑一趟,不會是來找我們哥兒倆話家常罷?有
什麽貴事,大人直說便了,我們還得巡邏操練,恕不久陪。」于鵬皺眉道:「老
鄒!忒沒規矩。」轉頭陪笑:「典衛大人有所不知,本營忝稱精銳,操課較他營
繁重,弟兄們雖駐紮在外,仍須嚴密操練,不敢違了将軍的期許。大人若無指示,
請恕末将等告退。」耿照連連稱是,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便直說了。有兩件
事須請二位幫忙:其一,我想向貴營商借三百鐵騎,改駐越浦城中,聽我調遣,
統領指派一名隊長向在下負責即可。平時無事,便由他們自行在衛所中訓練,必
不耽誤。」
兩人縱使不情願,也不敢違逆将軍的金字牌。于鵬幹咳兩聲,點頭道:「大
人打算幾時交割人馬?」耿照道:「現在就要。待皇後娘娘起駕回銮,自當如數
奉還。」
于鵬無話可說,喚來一名少年軍官叫羅烨的,當面交付任務。
骁捷營不愧爲東軍勁旅,不多時三百名武裝騎兵已在校場整裝列隊。那羅烨
年紀跟耿照差不多,唇上青渣細細,青白瘦削的臉上猶有一絲稚氣,模樣頗爲端
正,可惜右頰有道從耳際到下颔的刀痕,因此破了相。
曆來宦途通達,「相貌端正」是要件之一,文臣武弁皆然。羅烨臉孔如此,
興許一輩子就隻是個隊長了,于鵬派他統兵,可見敷衍。
耿照也不在意,跨上馬鞍,對于、鄒二将道:「至于第二件事,便麻煩兩位
多費心了。夜間視線不明,難免有所疏漏,須派遣斥候細細偵察,與我回報。」
兩人随口應付,一望便知無心。
大隊開拔,一路往阿蘭山行去。那少年隊長羅烨越想越不對,忍不住開口:
「典衛大人!我等奉有嚴令,不得靠近阿蘭山道。再繼續前進,不免與京城金吾
衛的人馬遭遇,恐生事端。」揚鞭一指,果然前方山腳飄起煙塵,金吾衛所設的
崗哨似有什麽動靜。
耿照不欲生事,帶上這支騎隊,不過是防患未然,點頭道:「你們在此間稍
事休息,我一個時辰内必回。金吾衛若來尋釁,便說是奉将軍之令,巡邏至此。」
連親兵也不帶,單騎馳上阿蘭山。途遇金吾衛士盤查,便亮出流影城令牌,稱奉
城主之命赴栖鳳館,居然無往不利。
耿照心中歎息:「看來金吾衛也不過爾爾。堂堂京城禁衛,素質與東海骁捷
營相比,直不可以道裏計;皇後娘娘一路東行居然無事,靠的是誰?」想起昨夜
那翹胡漢子的無雙快劍,又是一歎。
來到蓮覺寺王舍院外,還未下馬,檐間烏影一閃,一抹苗條的緊身衣影消失
在轉角處。耿照心念一動,策馬緩行,沿着外牆來到一段樹蔭幽深處,系好坐騎,
施展輕功踏越高牆,落地時見數名黑巾覆面的女郎已分占牆、檐、廊間等各處險
要,将他團團圍在中心。
耿照前日來見漱玉節,邀她加入行動,當時潛行都戒備雖森嚴,卻無今日之
劍拔弩張。他心知有異,抱拳打了個四方揖,和聲道:「我欲見宗主,煩請諸位
姊姊代爲通報。」
一人越衆而出,斜背布包,系帶橫過乳間,更顯出雙峰挺凸,渾圓飽滿。黑
衣密密裹出一把圓腰,梨臀腴翹,覆面巾上露出兩隻杏核兒似的大眼,粗濃的柳
眉倒豎,襯與犀利的目光,說不出的精悍。
耿照一眼便認出她來,沖伊人點頭微笑。「绮鴛姑娘好。」
绮鴛「哼」的一聲轉開視線,皺眉道:「好什麽?跟上!」沒等他回話,徑
往内院行去。
五帝窟昨日方經曆一場大戰,正待休養回複,王舍院内悄無聲息,間或點綴
着一陣陣的微風清徐、燕雀啁啭,朝陽映照在天井碧油油的菜蔬圃畦之間,靜谧
之中更顯悠恬。耿照跟在绮鴛後頭信步而行,頗爲惬意,不覺放慢了步子;距離
一拉開,目光恰落于她腰下,旋被兩團渾圓挺翹的玉股所攫。
行走之間,绮鴛結實的大腿支着梨形翹臀,左旋右擰、不住扭動,每一款擺
都帶着強而有力的頓點,臀腿的肌肉線條繃出褲布,既健美又協調,宛若羚羊一
般,充滿原始的野性,可以想見這副胴體跨騎在男子身上擡臀扭腰、忘情馳騁時,
将會是何等的銷魂熱辣。偏偏她又非刻意作态,臀股之美襯與無心之媚,益發誘
人。
瓊飛的俏臀也是無比彈手,然而身形猶帶一絲女童稚氣,翹是夠翹了,身闆
卻稍嫌窄小,青澀未脫。绮鴛的臀形則如一枚熟透了的薄皮鴨梨,圓滾滾、肉呼
呼的,肌束緊實,無論野性或魅力都遠勝過半生不熟的黃毛丫頭。
绮想不過一瞬,耿照臉烘耳熱地回過神,不禁暗罵:「我與绮鴛姑娘素昧平
生,豈……豈能有這般想頭?當真荒唐!」他近日對女子的欲念極盛,縱使有寶
寶錦兒陪伴,夜夜擺布得佳人死去活來,仍時常生出莫名欲火,對女子總是浮想
翩聯,似難餍足。
本以爲男女合歡是天性,女子胴體妙不可言,嘗過個中滋味,自是難以忘懷;
時日一久,這才漸漸起了疑心。他自知定力大不如前,不敢多看,加快步伐趕上
前,與绮鴛并肩而行。
绮鴛入院後卸下黑巾,甜美的圓臉一覽無遺,卻始終皺着眉不假辭色,見他
硬蹭過來,神色更是不善,快步拉開距離,不欲與之相偕;誰知走沒幾步又被追
上。
兩人便這麽并行、拉開,又并行、拉開……僵持一陣,绮鴛突然跺腳停步,
霍然轉身,耿照的鼻尖差點撞上她高高的額頭,猛嗅得一陣幽淡熏香,低頭見她
鼓着腮幫子瞪眼,隻差沒踮起腳尖咬下他的鼻子來,氣沖沖道:「你幹什麽?」
耿照窘得半死,總不好說「我在後頭會忍不住掐你屁股」,支吾半天,腦中
靈光乍現,硬着頭皮道:「我……我是想問……阿、阿纨姑娘她……她身子可好
了?」
绮鴛聽他惦記阿纨,容色稍霁,旋又蹙起眉頭,沒好氣道:「待會兒你自己
看就知道了,有什麽好問的?」圓腰一擰,紮在腦後的長馬尾差點抽了他下颔一
記,徑自「登登登」地大步疾行。耿照心想:「她幹嘛老這樣氣呼呼的?」
兩人在廊庑間繞來繞去,耿照嗅着空氣中淡淡的紫檀香煙,心中一動,又開
口喚她。「绮鴛姑娘!我想去冷敕使靈前給他拈香磕頭。如不麻煩,煩請姑娘帶
路。」
绮鴛不耐停步:「就是麻煩!你要上香,黃島還未必領情。哪來忒多膩歪!」
耿照一路行來均不見黃島之人,料想其中必有蹊跷,又道:「那我先去給昨
兒在五絕莊犧牲的潛行都諸位姊姊上香好了。不知靈堂何在?」绮鴛擡眸睨他一
眼,似覺這人既煩又怪,但又不像單純的敵視或讨厭,眸中神思複雜,難以看透,
片刻才道:「不必了。我們潛行都之人性命短暫,來去便似一陣風,死都死了,
還弄些沒用的做甚?沒什麽靈堂牌位,燒成一把淨灰,随處散了。宗主吩咐,你
來先去見她,走罷!」轉頭邁步,再不與他說話。
漱玉節在花廳中等候,一見他來,随手放落青花瓷杯,斂衽起身:「有勞典
衛大人跑一趟。」玄素相間的衫裙裹着豐滿有緻的嬌軀,舉止雍容,氣質高雅,
實難與昨日出手迅辣、劍毒如枭的黑衣麗人想作一處。
兩人分賓主位坐定,绮鴛使人端茶奉點,不待宗主吩咐,便即退出。
漱玉節生性謹慎,即使花廳裏外更無旁人,仍不急着說事,殷勤招呼耿照用
茶,随口談笑。耿照潛運内力,先天胎息之所至,十丈方圓内動靜無遺,聽得绮
鴛輕盈有力的步子走遠,率先開口:「昨日幸有宗主,才得誅殺嶽賊。」
漱玉節淡淡一笑。「五絕莊一役,乃土神島何神君全力支持,我隻在後頭指
揮坐鎮,不敢居功。」言下之意,不欲再提蒙面之事。耿照點頭:「少時我想替
冷敕使上炷香,他于我實有救命之恩。」
漱玉節搖頭。「隻怕眼下不太方便。」
「宗主的意思是……」
「百年以來,五帝窟當家作主的一向是紅島符家。這十餘年間,先是蒼島肖
龍形作亂,後嶽宸風鸠占鵲巢,如今符家隻剩錦兒這根孤苗,我料她無意于此。
嶽宸風一去,外患已除,黃島何家、白島薛家未必願意繼續奉我爲主。」漱玉節
淡然道:「今兒一早,黃島便派人沿江搜索,薛老神君若非傷重,隻怕也閑坐不
住。我的号令已出不了這座靜院,待嶽宸風的屍首打撈上來,帝門的争權之戰便
要再開,縱使我不願走到這一步,形勢卻由不得我。」
耿照雖有準備,聽着仍不免錯愕。
「來得這……這樣快?如此說來,嶽宸風豈非不該殺了?」
漱玉節輕搖螓首。「那厮作惡太甚,就算須冒着五島分裂的危險,也必先将
他鏟除,我一點兒也不後悔殺了他。如今,要推遲帝門内讧爆發,隻要有兩樣東
西始終未現,衆人投鼠忌器,便不會魯莽行事。」
不用她說耿照也知道。嶽宸風的屍體,以及五帝窟的至寶——化骊珠。
「嶽賊的屍首迄今未現,也不知是幸與不幸。」漱玉節抿嘴笑起來,微瞇的
眸裏掠過一絲少女似的狡狯,端莊之中忽現俏皮,更添麗色。
耿照忽有些迷惑:帝窟宗主、騷豔狐狸、劍法毒辣的蒙面刺客……到底哪一
個才是這名華服美婦的真面目?抑或……這些都僅僅是她的一部份而已?
「妾身以爲,典衛大人此際不應置身險地,若教黃島或白島知曉「那事」,
對大人、對敝門俱都不好。」
站在漱玉節的立場,一日不确定嶽宸風已死、一日不知化骊珠下落,黃島與
白島有所顧忌,便不敢輕易發難,對她的宗主大位産生威脅,因此「維持現狀」
對她最爲有利。其餘二島則不同,它們求的恰恰是「改變現狀」,一旦知道化骊
珠在耿照丹田之中,殺人取珠的誘因肯定強過了不求改變的漱玉節,五帝窟立時
由耿照的盟友變爲敵人。
漱玉節當然也可以殺他賭賭運氣,看能否完好如初地取出珠子,但這非是
「最大的利益」——除了化骊珠,耿照此番上山,還向她展示了另一樣誘人的籌
碼。
成熟的美婦人從中讀出了彼此合作的可能性,微微一笑,明明身姿未變,眉
眼間忽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冶麗,周身散發溫軟誘人的甘美氣息。「典衛大人帶
了三百鐵騎前來阿蘭山,是信不過妾身,怕妾身下毒手麽?」
這樣的變化相當微妙,甚至說不上煙視媚行,解作「釋出善意」亦無不可,
但耿照仍覺得不舒服,淡然道:「以宗主的身手,盡可将我一劍穿心。我并無嶽
宸風的能耐。」
漱玉節被戳中痛處,笑容微凝,旋又恢複先前的清冷自持,微笑道:「典衛
大人客氣。一對一交手,妾身并無勝過大人的把握。典衛大人武功進步之速,實
令人匪夷所思。」
耿照也不欲逼人太甚,正色道:「帝門在宗主的領導下休養生息,不生動亂,
我所樂見,相信符姑娘也不願五帝窟自毀基業,沒在嶽宸風手底下消亡,反壞在
自家人的内鬥之中。」從内袋取出将軍府的金字牌,擱上扶幾:「鎮東将軍授我
權柄,還在嶽宸風之上,可任意調動鐵騎三千,毋須請示,希望我能取代嶽宸風
在幕府中的地位。爲此之故,我需要宗主的協助。」
漱玉節瞇起一雙姣美明眸,貓兒似的抿嘴微笑。自交談以來,這是她初次露
出感興趣的模樣,甚至忘了要稍加掩飾。或許易地而處,當她手握三千精騎、可
任意驅馳不須請示時,她會選擇直接踏平五帝窟以解除威脅,而非前來尋求合作。
少年的提議未免也太有趣了。
「我希望借宗主麾下的潛行都爲我耳目,探聽越浦各方的消息,就與從前爲
嶽宸風所做一樣。當然,她們仍歸宗主調度指揮,向我彙報之事,自也須向宗主
報告,隻是在三乘論法結束前,暫時協助我而已。」
漱玉節低垂眼簾,撫案笑道:「這對大人有何好處?對妾身又有什麽好處?」
耿照道:「這能使我成爲嶽宸風。我若能取嶽賊而代之,則宗主須用我時,
如得嶽宸風之臂助。若我坐不了這個位子,鎮東将軍另找高明,此人至好不過與
宗主毫無瓜葛,若不幸又來一嶽宸風,宗主有甚好處?還不如我來。」
漱玉節凝思片刻,點頭道:「典衛大人所說也有道理。可惜妾身離開黑島之
時,随身隻帶了二十餘名潛行都衛,昨日不幸折去數人,人手益發不足,恐有負
大人之托付。」
——還有你無端端犧牲、棄如敝屣的阿纨姑娘。這般用人,再多也不夠!
耿照心裏這樣想,嘴上卻未說出,隻搖了搖頭。
「宗主行事謹慎,與嶽宸風周旋了如許時日,又發現化骊珠的下落,豈能因
人手不足,失之交臂?我料宗主必已傳訊黑島,悄悄将潛行都的精銳召集過來,
以應其後變化。」
漱玉節「噗哧」笑了起來,拍手道:「典衛大人好精細!須瞞你不過。也罷,
我手下兩百名潛行都精銳,近日陸續抵達,還想該如何潛入越浦打探消息,若與
典衛大人合作,這一節便再容易不過。」
耿照經慕容柔指點,才知自己與嶽宸風之間,最大的差别并非武功高低。
嶽宸風武功蓋世,單打獨鬥,世間少有能人敵,又何須汲汲營營,謀奪虎王
祠、五絕莊,乃至五帝窟的基業?蓋因浪迹江湖四處闖蕩,一人一身足矣;若想
要成事,卻不是單槍匹馬能做得到。
試舉情報一例:掌握消息不僅要人手,還不能是毫無經驗的生手,要培養一
支可靠的情報班底,須耗費多少銀兩心血,以嶽宸風之能,也無法憑空生出,于
是将黑島代代相傳的潛行都占爲己有,掌握各方動态,才能勝任鎮東将軍的武僚
首席。
要取嶽宸風而代之,這便是第一步——擁有能遍照越浦、甚至洞悉天下四方
的靈敏耳目。
漱玉節答應得爽快,耿照料她必有後着。兩人擊掌爲誓,又商議了聯系指揮
等細節,果然漱玉節嫣然一笑,纖指細撫幾面,垂眸道:「典衛大人不比嶽賊,
在「那個」平安取出之前,也算自家人了。妾身想給大人安排一位貼身保镖,一
方面回護那物事周全,一方面也可做爲傳遞消息的樞紐。」
「不用了,我會另在城内安排一處基地,供潛行都諸位姊姊落腳,亦可充當
指揮聯絡之處。」
漱玉節笑道:「妾身明白典衛大人心中顧慮。」自懷裏取出一卷帛書,細絹
兀自留着貼肉的溫香,令耿照不由自主想起她那條冶豔的棗金紅肚兜。他強抑心
猿意馬,接過展讀,赫見帛上以娟秀的字迹寫着兩行地址,竟是棗花小院!
他猛然擡頭,正迎着素衣麗人的清雅恬笑,沉聲道:「宗主!你這是什麽意
思?」
「這是妾身的誠意。」漱玉節斂起笑容,正色道:「我也算看着錦兒長大了,
心疼她這些年吃的苦,對她以及遊屍門,我無一絲惡意;安排人手在你身邊,除
了方便你指揮潛行都,更爲保障我帝門存續。」
耿照見她說得鄭重,閉口不語,隻是濃眉緊蹙,神色依舊沉凝。
「典衛大人自以爲天下無敵麽?」
「我從未如此想過。」
「抑或大人常居安樂,平日絕不涉險?」
「要找處境比我危險的,恐怕也不多。」耿照苦笑。
漱玉節含笑擡眸,眼中卻無一絲笑意。
「倘若典衛大人不幸身故,「那物事」須得如何?」
耿照一時接不上話,沉默以對。
「我做這樣的安排,是爲了在危急時,有人會不計代價、不顧生死地保護你,
甚至以身相代;萬一典衛大人不幸身亡,也有人會毫不猶豫地剖腹取出「那物事」。
此非爲了大人,而是爲我五帝窟數百年的基業。」
耿照想了又想,的确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她在此事之上讓步已多,自己若有不測,寶寶錦兒可會果斷地劃開他的腹腔,
哪怕隻有十不存一的機會,也要保住帝門純血的來源?答案恐怕并不樂觀。
他并沒有考慮太久。「宗主所言成理,我沒話說。」
「多謝典衛大人成全。」漱玉節笑了,杏眼瞇得活像頭叼魚的貓。耿照又在
她眸裏望見那既危險又頑皮的狡狯光芒。「妾身安排的這人,一定讓大人滿意。」
起身輕拉屏風畔的紅絲線,一陣清脆懸鈴迤逦而出;要不多時,貓兒似的矯健步
子無聲無息停在門外,若非身懷碧火功,耿照幾難辨得。
漱玉節輕輕擊掌。
「進來罷,弦子。」
第七八折爲誰減枝,剎那空華咿呀一聲,苗條的身影推門而入,瓜子臉上仍
是淡漠一片,絲毫不見起伏。漱玉節笑得不懷好意,仿佛惡作劇得逞,料定他決
計不會拒絕弦子。
棗花小院已被潛行都探悉,漱玉節向他出示帛書,除了表示對符赤錦及三屍
無有惡意,背後更隐含着威脅之意:一旦耿照拒絕提議,雙方合作生變,漱玉節
會對棗花小院采取什麽行動,絕非人在山上的耿照所能阻止。
漱玉節的手法令他心生惡感,那樣不加掩飾的得意也是。但眼下卻非是意氣
用事的時候。耿照強抑不滿,沖弦子點了點頭:「弦子姑娘好。」弦子靜靜垂首
侍立,也不答話,宛若骨瓷人偶。
漱玉節收起少女般的俏皮得色,優雅地做了個手勢。
弦子從懷裏取出一隻厚厚錦封,雙手捧到耿照面前。
錦封裏貯有一紙朱印文書,似是房地契一類。
「這是……」
「一點小小的賠禮,請典衛大人笑納。」漱玉節正色道:「大人也許覺得,
我以符家妹子的安危相脅,是很卑鄙的行徑,這點妾身無話可說。「那物事」之
緊要,已毋須妾身贅言,隻要能保得此物,個人的聲名榮辱何足道哉?再卑鄙再
下流之事,妾身也做得出來。冒犯之處,請大人莫與我一個婦道人家計較。」
耿照聽她口氣放軟軟,想漱玉節堂堂七玄一尊,若非爲了宗脈延續,何須如
此周折?滿腔不忿頓時散去大半,再難鐵青着臉,隻得苦笑。
漱玉節又道:「這張房契,乃是越浦城南一處物業,距離驿館說近不近,施
展輕功來去不過盞茶工夫,正合大人使用。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就送給典衛大人,
兼做妾身麾下這衣丫頭的落腳之地。」
耿照本想推辭,轉念想:「棗花小院既不能待了,換個大一點的地方也好。
明着在我眼皮子底下,伸手可及,出了事也好照應。」将房契收入懷裏,拱手稱
謝。
他先前來時并未見到阿傻,說是伊大夫正替他治療雙手,誰也不見。連日來
甚是挂念,便又問起。
漱玉節笑道:「大人自己看罷。妾身縱千言萬語,也說不盡伊大夫醫術之神
奇。不過伊大夫性格古怪,我先與他打聲招呼,大人在此稍坐,妾身得伊大夫首
肯之後,便喚人來請。」耿照一聽阿傻雙手治好了,喜不自禁,連連點頭;片刻
忽想起一事,又道:「宗主如不介意,在下想探望一下阿纨姑娘。」
「喔?」漱玉節停步回頭,瑩似白玉觀音的美麗臉龐依稀透着晨光,面上的
表情似笑非笑:「典衛大人可真是多情哪!也罷,總比薄幸得好。」
耿照窘得面紅耳赤,幹咳幾聲,結巴道:「我……不是……這個……阿纨姑
娘總是爲了我……不!這個……在下是說……」
漱玉節「噗哧!」抿嘴一笑,足繞香風,提裙漫出廳去。回見弦子跟來,輕
揮柔荑:「不必啦,從今而後,你隻跟典衛大人,直到任務結束,一步也不許離
開。明白麽?」弦子低聲應道:「明白。」
花廳裏隻剩兩人,弦子垂首怔立,始終不發一語。耿照不免尴尬,抓了抓頭,
赧然道:「沒想到宗主竟派你來。要你别跟着我,隻管做自己的事就好,想上哪
兒玩就上哪兒玩,時候到了,咱們再串一串回報宗主……你恐怕不會答應吧?」
弦子眉頭一蹙,歪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
「爲什麽要這樣?」
耿照笑道:「跟着我,你會很無聊的。況且,我不能跟别人解釋你的身分來
曆,這樣也很麻煩。」弦子似是聽懂了,倒顯得一派甯定,胸有成竹道:「你要
的話,我不會讓人看見。」
耿照啞然失笑,忽聽窗棂外輕敲兩下,绮鴛推開镂窗,探進大半個身子。
「你答應我的事,還算不算數?」
耿照點頭。
「自然算數。」
「那好。」她四下眺望,低聲道:「跟我來。快點!」見耿照微露遲疑,頓
感不耐:「花不了多少時間的。動作快些,才能趕在宗主前頭回來。」耿照想想
也是,漱玉節并未正面響應他探望阿纨的請求,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再無猶豫,
起身越窗而出。
弦子也一閃身跟了出來,绮鴛回頭低喝:「别來!你守院門,若有動靜,先
來通知我們。」弦子全不理會,徑跟在耿照身後,面上冷冰冰的沒甚表情。绮鴛
一跺腳,暗罵道:「怪胎!」徑自領頭,左彎右拐,奔入花廳左近的一座别院。
耿照正傷腦筋要跟阿纨說什麽,誰知推開房門,雅緻的小廂房裏卻空蕩蕩的
沒半個人。床上薄被掀開,墊褥猶溫,依稀留着兩瓣渾圓多肉的臀印,顯是剛離
開不久。房内擺設齊整,别說打鬥,連一絲倉促的痕迹也無。
绮鴛越想越不對,旋風般竄出門去,「啪!」推開鄰廂房門,探頭一看,忍
不住咒罵:「奇怪!人怎麽都不見了?」身子微仰,往屋外的長廊盡頭叫道:
「阿缇、阿缇!」一名身穿丹紅紗衣的少女出聲相應,捧着清水瓷盆轉出廊角,
碎步而來。
绮鴛微愠道:「我讓你多照看着,才沒排你的任務,你跑哪去了?」
那名喚「阿缇」的少女跑得氣喘籲籲,咬唇道:「給大人換水呀!也才離開
了會兒不是?」見得绮鴛身後的耿、弦二人,圓睜杏眼:「這麽熱鬧!出……出
了什麽事兒?」
「阿纨不見了。你離開的時候她還在麽?」
阿缇沒好氣地乜她一眼,徑端水盆進房,笑道:「差點兒給你吓死。她好手
好腳的,上哪兒不行?窮緊張!沒準兒是出去散散心啦。」将瓷盆放在幾上,卷
起袖管擰了毛巾,給榻上那人擦頭抹臉。她十分愛笑,遣詞用字雖有些針鋒相對,
一口一個反诘,但襯與月盤似的白皙笑臉,聽來絲毫不覺刺耳。
耿照目光如電,就着绮鴛的發頂上一掃,見榻上之人面色青白、雙頰凹陷,
兩隻空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目焦卻散在虛空處,錦被上露出赤裸的胸膛,左肩
密密裹着滲血的白布條,隻有半截上臂,其下空空如也,正是水神島的掌刀敕使
「越王蛇」楚嘯舟。
須知楚嘯舟乃黑島新一代的希望,由漱玉節精心栽培,授予帝字絕學中的上
乘刀法。嶽宸風出現後,楚嘯舟一心打倒這位鸠占鵲巢的「主人」,忍受人所難
知的艱辛痛苦,日夜磨砺左手刀法。
誰知他先中了嶽宸風的雷丹,雖被耿照、阿傻連手祓除,功體已然大損;後
因瓊飛任性妄爲,緻使左臂被斷,一身刀法付諸東流。從聽聞嶽宸風的死訊起,
楚嘯舟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瞪着天花闆不吃不喝,也不跟人說話。
——一旦失去目标,失去了人生所望,就會變成這樣?
耿照還記得當日在王舍院的樹蔭中,那個一出手便将自己制服的冷銳青年,
鋒芒難掩,猶如一柄絕世寶刀,今昔對照,難受的心情油然而生。
绮鴛問不出阿纨的下落,銀牙一咬,拉着耿照的袖管:「來不及啦!再不回
去,怕宗主已……」忽聽一把動聽的喉音冷道:「怕我怎的?」
绮鴛心下冰涼,見阿缇急急奔出,挽着她回頭躬身:「參見宗主!」
漱玉節從長廊那頭款擺而來,髻上的飛鳳步搖漾開金暈,襯與黑紗白履,雍
容之外,更說不出的動人。耿照知她非如表面那般好相與,忙道:「是我央绮鴛
姑娘帶我來的,宗主勿怪。」身後绮鴛咕哝一聲,似是嫌他多事。耿照能想象她
氣鼓鼓的、一臉不領情的模樣。
漱玉節恬靜一笑。「典衛大人又不是外人,凡我黑島轄内,皆由大人來去。
來!請容妾身爲大人引見。」
她身邊一名胖子,白白胖胖的臉盤宛若新炊饅頭,皮膚細嫩隐透紅光,唇颔
并未留須,着實看不出年紀,拈着素絹不住地抹汗,似是十分好潔;神色倨傲,
兩眼絕不看人,卻不怎麽令人生厭。
那白淨胖子頭帶荷葉逍遙巾、身披皂色斜領交襟長褙子,裝扮似儒似道,若
能再瘦個幾十斤,便多少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了。兩人相偕行來,卻說不上「并
肩」,他的肩膀隻比漱玉節的細腰稍高一些,走在苗條修長、玲珑有緻的玉人身
畔,益發顯出五短身量,模樣甚是滑稽。
「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血手白心」伊黃粱伊大夫,多虧有他的回春妙手,
才能爲令友接駁筋脈,複原雙臂。」
(果然是他!)
耿照雙手抱拳,長揖到地。「大夫恩德,沒齒難忘!我代敝友謝過伊大夫。」
伊黃粱冷哼一聲,胡亂揮手:「不必。我救那小子,既非爲你,也非爲他,
是看在宗主面上。宗主出得大禮,我也幫得樂意,你們若也拿得出這般禮物,下
回手足斷了,不妨多多找我。」
耿照一愣:「什麽……什麽大禮?」
伊黃粱道:「關你屁事?」哼的一聲,懶洋洋道:「我不缺金銀,生活自在,
平生所好,唯女人而已。可惜!遍閱世間諸般女子風情,胃口越來越刁,此間樂
趣,漸不如往昔。幸好宗主知我,否則當真了無生趣,啧啧。」
耿照聽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伊黃粱自承好色、無女不歡,但一路偕漱玉節而
來,休說不曾毛手毛腳,連目光都沒多瞄一下,對绮鴛、阿缇,甚至明豔清冷堪
稱絕色的弦子也未稍稍失禮。世間,豈有這般「好色」之人?
「見你一臉目瞪口呆,便知你膚淺。」伊黃粱冷笑:「性喜漁色,非是急色、
貪色,如發情的公狗追着母狗,遍地流涎,難看至極!難不成通曉美食的饕家個
個都是大胃王,餐餐要吃幾斤飯麽?吃得精不等于吃得多、吃得急,男女間交合
享樂,亦不外如是。
「時時刻刻叼根雞腿在口邊,吃得滿嘴油膩之人,你以爲真懂吃麽?膚淺!」
耿照被擠兌得說不出話來,再一想又覺頗有道理,男女合歡乃世間至樂,誰
不喜愛?隻要你情我願不涉侵淩,嗜色如嗜食般精細講究,似也非不可告人之事。
但漱玉節守貞自持,當然不會自作「禮物」,又不知是哪個潛行都的女孩兒倒了
楣——耿照目光一凜,冷冷盯着眼前的素裳美婦。
漱玉節笑意娴雅,裝作不解,對伊黃粱道:「大夫這回操刀辛苦,妾身已備
妥十數名美貌處子,待大夫興緻來時,再一一召來挑選。」
伊黃粱搖頭。
「以天雷涎續脈,不過區區事耳,要你一名美貌侍女賞玩,也盡夠了。然而
宗主所求,難道僅是如此?你希望那小子恢複到什麽程度,是足夠吃飯寫字,一
生與常人無異,還是舞刀弄劍,得以鍛煉武藝?抑或練得一身威震武林的絕世武
功,登山踏霧指點江湖……這些,都是不同的價碼。」
「這個嘛……」漱玉節笑而不答,美眸望向耿照。
「伊大夫!」耿照心神激動,語聲不禁微微發顫:「你是說……阿傻不但能
練武,還有機會練成一身縱橫江湖的本領麽?」
伊黃粱冷笑:「笑話!這有何難?我連砍了一半兒的腦袋都接得回去,别聽
得那副淚眼汪汪、死沒出息的德行!」擡望漱玉節,悠然道:「給我半年,能教
他持刀上陣,殺得江湖一流好手汗流浃背,莫可匹敵;給我一年,你的潛行都裏,
包管再沒一個是他的對手;若有個三年五載,放眼當今刀劍榜之上,有機會一争
嶽宸風空出來的位子。」
漱玉節笑道:「大夫既誇下海口,代價定然不便宜。」
伊黃粱哼的一聲,負手道:「我開的價碼一向公道。我在那小子身上花費多
少時間,雪貞便留在我身邊多久,絕不多耽誤她一日。」漱玉節笑容倏凝,垂着
玉砌似的修長雪頸細思片刻,仿佛下了什麽決心,斷然道:「就依大夫。」
伊黃粱也松了口氣,微露笑容;察覺還有旁人,才又回複那副目中無人的神
氣。
看樣子這名叫雪貞的女子對他必然重要,爲争取她多留一刻,伊黃粱不惜接
下再造阿傻的任務。漱玉節看出耿照心中所想,淡然道:「雪貞是伊大夫的愛姬,
乃妾身當年所贈,算算也有……十年了罷。時間過得真快,當年之約,轉眼将屆。」
伊黃粱仿佛怕她反悔,又将那「雪貞」要了回去,冷哼一聲。「這十年來我
爲你做了多少事,且不說救人醫病、配制「蛇藍封凍霜」等,光是破解那「九霄
辟神丹」的藥方,難道還不值麽?」
漱玉節笑道:「值!怎麽不值?能結交伊大夫這樣的朋友,帝門上下銘感五
内。我還要多謝大夫寶愛雪貞哩。」
——是什麽樣的女子,能令遍閱天下美女的伊黃粱念茲在茲,不肯放手?
耿照不由得好奇起來。又聽漱玉節道:「……那少年得伊大夫栽培,實是萬
幸。卻不知嘯舟能得大夫青眼,令武功盡複舊觀否?」
伊黃粱怒道:「他這是心病。誰讓你們把嶽宸風的死訊告訴他的?就算是騙,
也要騙得他爬下床來,奮力振作。最好同他說,你那寶貝女兒被嶽宸風抓去了,
先奸後殺,殺完了還奸屍,末了砍成十七八段喂狗……我保證三個月内,五帝窟
又添一高手耳。
「現在可好,哀莫大于心死,你給我一塊廢柴,怎長得出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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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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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16-3-13 16:43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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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玉節心念一動,沉下面孔,冷冷問道:「有誰跟楚敕使說過話?我不是下
令讓他好好靜養,不許打擾麽?」阿缇被她盯得渾身發毛,嚅嗫道:「回宗主的
話,昨兒少……少宗主來過,說要帶敕使大人去撈嶽宸風的屍體。她走之後,楚
大人便不說話啦。」
「就這樣?少宗主還說了什麽?」
「奴……奴婢不知。少宗主說話,奴婢不敢多聽。」
瞧她的模樣,瓊飛分明說了什麽,隻是不堪之至,連她們都不敢多口。
漱玉節氣得全身發抖,低聲咒罵:「這……這個小畜生!」省起還有外人在
場,忙收斂怒容,勉強笑了笑:「伊大夫,少時我再與嘯舟談談,教他莫要灰心
喪志。至于他的武功,還要勞煩大夫想想辦法。」
伊黃粱興緻索然,随口應付道:「這樁說大不大,實難索價。這樣,無論成
與不成,你找個侍女給我。」
漱玉節喜動顔色,目光越過了耿照,忽露出一絲狡黠笑意,姣好的下颔微擡,
怡然道:「大夫見她如何?她是我潛行都的精銳,身手了得,面貌清秀,亦是處
子。大夫若合意,我讓她服侍大夫。」指的竟是绮鴛。
绮鴛垂首而立,不知是覺得屈辱或驚恐所緻,身子不住輕顫。
(這……實在是太過份了!手下又不是物品,豈可插标陳市、任人品評!)
耿照面色鐵青,忍不住握緊拳頭,忽明白漱玉節是沖着自己而來。
她在向他展示支配的權力。即使雙方結盟合作,耿照可以任意指揮潛行都收
集情報、刺探消息,但這些仍舊是她漱玉節的人,是她欲其生則生、欲其死則死,
如忠犬般犧牲奉獻,絕無二話的死士。绮鴛、阿纨如是,弦子亦如是。
爲營救绮鴛而得罪伊黃粱,直接受害的将是阿傻。漱玉節料準了耿照必定投
鼠忌器,穩穩地踩着他的要害示威,下一回耿照再要插手管她手下人之事時,當
牢牢記住今日之痛——(可惡!)
誰知伊黃粱瞥了绮鴛一眼,冷哼道:「處子生澀,是我服侍她還是她服侍我?
無趣!你這一個,目光不馴,野性外露,若肯花心思調教,不定有些意思。但白
日裏我得給你治這個治那個的,沒工夫折騰,換個乖順些的罷。」清冷的弦子、
愛笑的阿缇顯然不合他的心思,索性連看都不看。
漱玉節也不在意,笑道:「方才我喚的那個,大夫以爲如何?」
伊黃粱略一思索,點頭道:「挺好,就她呗。我懶得再挑啦。」
身後的绮鴛似是恢複鎮定,連一旁的阿缇也松了口氣。耿照實在聽不下去了,
插口道:「不若先去看看阿傻罷?數日未見,我實挂念得緊。」伊黃粱鼻孔朝天
重哼一聲,肥肥短短的兩隻手交叠,籠在袖中,冷笑道:「想看?教你看個夠。」
撇下兩人,徑自回頭,背影渾似一枚穿衣戴帽的白面饅頭,看得人饑腸辘辘。耿、
漱二人并肩随行,漱玉節沒事人兒似的,随口笑問:「典衛大人,你那朋友就叫
阿傻麽?他無法言語,妾身幾次想問其出身來曆,他總是一個字也不肯寫,連姓
名也不肯說。」
耿照搖頭:「他現在沒有姓名,就叫阿傻。」将嶽宸風霸占虎王祠、奪人名
姓的事說了,對于阿傻、明棧雪的私情自是絕口不提。
饒是漱、伊兩人見多識廣,也聽得面色凝重,久久不語。半晌,漱玉節才長
歎一聲,喟然道:「嶽賊行徑,便說是「窮兇極惡」,似也太輕啦。幸而伏誅,
否則不知還要有多少無辜之人受害。」
耿照心念一動,忙問:「是了,宗主,攻打五絕莊時,可有順利接出上官夫
人母女?」他本想說出何患子之名,顧慮到有伊黃粱在,又生生吞了回去。倒不
是他信不過伊黃粱,隻是嶽宸風亡故後,五絕莊内尚不知有什麽變化,爲免拖累
何患子,還是謹慎爲好。
漱玉節道:「妾身正要與典衛大人說此事。據潛行都回報,接應行動原本十
分順利,但似乎是那位上官小姐不肯走。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說來,何患子、上官夫人母女都還在莊裏了。)
嶽宸風已死,五絕莊本就是上官家的基業,上官巧言縱使奸惡,有适君喻坐
鎮節制,莊内的形勢料想不緻更糟。後續須利用潛行都的刺探之能,與何患子取
得聯系才行——耿照一邊盤算,忽聽伊黃粱道:「嶽宸風這麽惡,倒是一帖上等
藥引。」停步一指:「喏,你朋友在那兒。」三人不知不覺來到一處月門前,院
中草木扶疏,小軒窗裏,阿傻身着雪白中單,正拈着筆管埋頭寫字,雙手雖仍不
住顫抖,握筆的姿勢卻與常人無異。
「阿傻!」
耿照飛奔而入,兩人相見,各自歡喜。
阿傻雙手腕間各有一條長長的疤痕,由掌底一路延伸到肘彎,手背上也各有
數條長短、方位不一的痕迹。耿照滿以爲伊黃粱替他切開皮肉接駁經脈,必定留
有凄慘的刀疤,豈料疤痕卻是極輕極淡的绯櫻色澤,若非事先知情、且刀疤兩側
留有縫合的痕迹,還以爲是被指甲劃傷之類。
「這……」他睜大了眼睛,開口時竟有些結巴:「這是幾時完成的?怎能
……怎能好得這麽快?」
「三天前才拆的線。」阿傻打着手勢:「她們說大夫整整花了一天的工夫,
弄好之後我又昏睡了一天,所以是五天的時間。」
這樣的愈合速度,簡直是駭人聽聞了,耿照心想。
但轉念又覺理所當然:伊黃粱号稱續斷如生,除了高超的刀法和令人不覺疼
痛的麻藥「死不知」之外,還須一帖能迅速止血、隔絕空氣,令骨肉自行生合的
金創秘方才行,否則傷口出血不止,接得好又有何用?
「可惜動刀時你正睡着,」耿照一邊笑,一邊打手勢:「沒能看到伊大夫變
了什麽戲法,要不學了起來,以後我們倆就靠這帖金方發财啦!」阿傻嘻嘻傻笑,
不住活動着雙手十指。
經雷勁活化肌肉,原本焦枯的表皮盡褪,新生的肌膚呈淡淡的粉紅色,汗毛
如嬰發般金細柔軟,指掌較常人略瘦,更顯纖長;靈活度自是遠勝從前,但仍看
得出僵硬無力,提筆所書也是歪歪扭扭,每一筆活像蚯蚓蠕動。
耿照拈起未幹的宣紙,但見墨迹縱橫,卻看不出寫的什麽。
「阿傻,你都寫些什麽字?」
「不是寫字,是畫畫。」
他指着案上的一本寬冊,攤開的兩紙對頁各繪着不同的器皿,一是豇豆紅釉
洗,一是青花方花觚,上頭插着各式花朵長葉,姿态妍麗、勾描甚工,原來是一
本花藝圖冊。「伊大夫讓我畫的,照簿子描,一天要描一百張。他說等我能畫得
跟簿子裏一樣好,他便傳授我殺那厮的必勝之法。」
耿照本想再說,瞥見月門外伊黃粱回頭就走,漱玉節以眼神示意他出來,随
即跟着消失在洞門之後。耿照按着阿傻的肩膀,唯恐他看漏了,一字、一字放慢
速度說:「你且安心靜養,别想這些。我過幾日再來瞧你。」
阿傻點頭,拈起筆管,又再度沉入那個隻屬于他自己的、與世隔絕的無聲世
界。
耿照出了小院,徑問伊黃粱:「大夫!他雙手筋脈才剛剛接上,一天要描一
百張圖,難道不會太過辛苦?」
伊黃粱冷笑道:「豈止辛苦?天雷涎畢竟是外物,強埋進體内,便似箭镞留
在肉裏,這一截異物密密地接着掌管知覺行動的筋絡,還不是一般的疼。他每動
一下,就像有無數尖針在肉裏戳了又戳,比死還難受。」
耿照急道:「既然如此,爲何不待他靜養恢複之後……」
「……成了個廢物再重新練過?你不煩,我還嫌膩歪。」
伊黃粱怪眼一翻,搶白道:「他殘廢多年,筋肉早已定型,順着現有的脈絡
再長一遍,仍是殘廢的身架,所有的工夫算白費了。療殘愈斷,本是逆天之舉,
你以爲平平順順、舒舒服服便能達成麽?天真!」單手負後,迎風甩袖:「這隻
是個開始,待他一天能描完一百張工筆花藝圖,雙手的筋脈、肌肉也複原得差不
多,可以開始學本事啦。他這個陰陽怪氣的性子,很對我的脾胃,若能有三年的
時間,好生學習插花一道,就算嶽宸風那厮活轉過來,也能教他再死回去。」
這下連漱玉節也不禁瞪大了眼睛,與耿照一齊脫口:「插花?」
伊黃粱一臉「你們這幫土包子」的神情,冷哼道:「不然我讓他描花藝圖本
幹什麽?要看得舒心,還不如畫春宮圖算了。插花插得好,殺人沒煩惱,豈不聞
「如水東注,令人奪魄」?花爵九錫中别有天地,奧妙無窮,懶得同你們說!」
漱玉節陪笑道:「每次聽大夫說話,總是這麽出人意表。」
伊黃粱搖着大饅頭似的白胖腦袋,咕哝道:「天地萬物,莫不存道,百工技
藝中以藝術爲最高,連模拟飛禽走獸的姿态都能入武,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豈
沒有值得借鑒之處?宗主,不是我說你,此間慧根,你實不如雪貞矣!也難怪你
那個女兒一點靈性也無,看得人沒半點胃口,隻想打她屁股。」
漱玉節被他沒頭沒腦地訓了一頓,居然也不羞惱,歎道:「先夫見背得早,
都怪妾身家教不嚴,慣壞了孩子。唉!」
忽聽背後一聲輕呼,聲音頗爲耳熟,耿照轉過頭去,見一名身穿細白衫子的
少女端了碗湯藥,雙頰暈紅、容顔俏美,睜大的杏眼裏除了驚詫之外,還透着一
股莫名羞喜,更添麗色,竟是阿纨。
「典……典衛大人!」漱玉節輕咳一聲,她才回過神,紅暈更是爬入領中頸
根,怯生生喚道:「宗主好,伊大夫好。」
耿照見她氣色紅潤,登時放心不少,笑道:「阿纨姑娘,恭喜你身子大好啦。
我适才去看你,沒想卻撲了個空。」阿纨害羞極了,垂頸道:「我……宗主讓我
來給伊大夫幫幫忙。我……我先去啦。」沒等耿照開口,低頭快步從他身邊走過,
連湯藥灑了小半碗也沒發覺。
耿照聞言微怔,忽想起漱玉節的話,渾身一震。
這回伊黃粱卻老實不客氣地盯着阿纨的背影,搖頭晃腦了半天,口中啧啧有
聲,還不時伸手比劃測量,仿佛在鑒賞什麽精緻玩意。「瞧她走路的模樣,已非
處子,但破瓜不久,春情滿溢,正是可人的時候。此姝不壞,很是不壞!」
漱玉節笑道:「大夫滿意,那是最好啦。今晚我便讓她好好梳洗打扮,爲大
夫侍寝。」
伊黃粱搖頭。「不忙,我還有些事要做,過幾天再說。有個盼頭,沉澱幾日,
品起來更加有滋味。」
漱玉節優雅一笑,附和道:「大夫知情識趣,果是妙人!妾身真替雪貞歡喜。」
她嘴上與伊黃粱說話,目光卻直對着一臉愕然的耿照,神情似笑非笑,狡黠中更
有一絲難言的挑釁與示威,恍若一頭叼着獵物的美麗雌狐,正自對手跟前怡然行
過。
◇◇◇
漱玉節果然出手大方。
位于朱雀航的這座大宅占地廣衾,重門深院,便住百來人也夠了,難得的是
這宅院并非閑置已久,不但家生齊備,連婢仆也一應俱全,還有幾名看似待了大
半輩子的老仆,各司其職井然有序,顯是經營已久,非倉促購置的物業。
耿照手挽符赤錦步入大門,二十幾名婢仆分作兩列,恭敬垂首,齊聲道:
「典衛大人安好!夫人安好!」符赤錦嬌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轉,掩口笑道:「哎
喲,好大的陣仗,真折煞奴奴啦!」
領頭的是一名約莫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雙手籠在袖裏,躬身趨前:「大人、
夫人好,小人李綏,是這兒的總管,打理這座宅邸已有十數年啦。從今兒起,您
兩位便是這裏的新主兒,請盡管使喚小人等,千萬别要見外。」
耿照拱手道:「我不過是暫借此地落腳罷了,待諸事了結,宅子還是要歸還
原主的。」李綏笑道:「這小人就不知了。小人等隻知,從今兒起,兩位就是小
人等唯一的主兒。大人與夫人若還用得到我等,小人們必當盡心伺候;若不用小
人了,小人等便乖乖離開,絕不怨怼。」
這是漱玉節的宅子,裏頭要說不是她安排的人,也未免太難令人信服。耿照
環顧衆人,朗聲道:「諸位放心,隻要我還在這裏一日,大夥兒一切如常,絕不
變動,請不用擔心。」婢仆等俱都露出歡容,連聲稱謝。
李綏本要取出賬本給他二人過目,耿照推說疲累,改日再瞧。那李綏甚是乖
覺,沿途陪笑,隻随口向新主子介紹宅邸,約略逛了一圈,便即告退。耿符二人
往後進行去,不住打量「新居」,符赤錦笑道:「看來騷狐狸寶貝你得緊,出手
便是「金屋藏嬌」,真真豪氣!」弄得耿照哭笑不得。她取笑一陣,又道:「新
宅易主,整批下人換掉也是常事。偏生我家相公真是好人,一個沒少,通通留了
下來。」
耿照正色道:「我見他們不像會武,不過是普通百姓,每個人後頭都有幾張
嘴等着吃飯。我們又不是要長居于此,指不定十天半個月就走,何必斷了人家的
生計?」
符赤錦「噗哧!」一聲,挽着他的臂彎笑道:「是,我家典衛大人宅心仁厚,
偏生我呢,就是婦道人家小心眼,專斷人家的家計,餓死一戶幾十口的。也罷,
武功能高過你的,遍數五島也湊不出幾個來,你既說他們不會武,多半是真不會
啦,我還怕我走了眼。」
耿照離開阿蘭山之後,并未直赴此地,而是率領三百骁捷營鐵騎,前往越浦
城外的巡檢營駐紮。
騎兵下馬脫盔之後,耿照才知情況比想象的更加嚴重:三百人裏,十六、七
歲的娃娃兵約占了三分之一,一看便知是招募不久的新兵,剩下的則是油裏油氣
的老兵。
這些人當兵當久了,什麽風浪沒見過?天皇老子的帳也不買,有油水先抽,
遇事能躲則躲。一伍、一班,甚至一營窩着幾個,已足夠帶兵的官長頭疼,于鵬
怕是把麾下各級單位的麻煩人物都抓出來,硬生生湊足了三百之數。
那帶頭的隊長羅烨年紀不大,領的又不是自己的兵,見老兵下馬後三三兩兩,
态度散漫,原本在駐地的整肅紀律蕩然無存,氣得白面更青,頰畔的刀疤隐隐跳
動,拔刀吼道:「各伍肅立!大人要同大家說話!刀盔不得離手,哪個不會站的,
我砍了他沒用的腿!」老兵一片嘩然,見他不像開玩笑,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站
好。
羅烨還刀入鞘,小跑步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大人請。」耿照找了處堆高
的糧袋試試叠得牢不牢,這才爬上去,大聲道:「各位弟兄辛苦了……」後伍有
人大喊:「幾時管飯哪?」衆人轟然大笑。
耿照也笑起來,待片刻衆人笑累了,喧嘩漸止,才續道:「……我奉将軍之
令,來維持越浦城内外的警跸安全,特向于、鄒二位借兵,以執行任務。」慕容
柔治軍至嚴,軍士們一聽「将軍」二字,反射似的肅靜下來,人人收了笑容,幾
百隻虎狼般的眼睛烱炯而視,一齊投向糧堆頂上的少年。
耿照暗叫一聲「僥幸」,神色自若,朗聲道:「今日先請諸位在此歇息,待
我召喚,便要整裝上鞍,立時趕到。」将隊伍交還羅烨。一名老兵指着營外遠處
駐馬等候的弦子:「喂,大人!那小花娘是你相好麽?屁股挺翹的嘛!」惹起一
片怪叫。
羅烨面色丕變,卻被耿照拉住,微笑搖頭。
他送耿照出寨,兩人一路無話,臨到轅門時耿照才拍他肩膀,笑道:「要領
這一幫老油條,辛苦你啦。」羅烨站得直挺挺的,臂上肌肉硬如鐵鑄,絕不動搖,
口吻守禮卻淡漠:「領兵是屬下的職責,不敢勞大人費心。」
回到越浦,耿照直奔棗花小院,向寶寶錦兒說明一切。符赤錦心思細密,直
指問題所在:「老爺現下最怕的,恰恰是「疲于奔命」四字。你有了兵、有了探
子,須把中樞集于一處,偏偏又不能攤在慕容柔眼皮子底下,騷狐狸的宅子很理
想,我也贊成搬過去。」
耿照笑道:「除了兵和探子,我還有家眷。讓你和三位師父在這裏,我實在
不放心。」符赤錦心中歡喜,粉頰悄染,咬唇笑道:「嘴巴這麽甜,非奸即盜!
帶了個小老婆回來,才這幾句便想打發我?」
耿照苦着一張臉道:「寶寶,你明知我煩惱得要命,就别拿這個挖苦我啦。
帶着弦子姑娘,我要怎生向将軍解釋?今兒在巡檢營裏,也被那些軍士拿來取笑,
若要服衆,恐怕還得想想辦法。」
符赤錦笑道:「這有什麽難的?」冷不防揚聲叫道:「弦子,我知你聽得見
我,出來罷!」連喚幾聲都沒反應,一雙妙目似笑非笑地乜着耿照,一副「叫你
小老婆出來」的神氣。
耿照頭皮發麻,暗歎一聲,叫道:「弦子姑娘,麻煩你現身一見。」語聲方
落,窗格已無聲無息推開,弦子一躍而入,随手掩上窗牖,漆黑緊裹的夜行衣裝
扮更襯得纖腰一束,身段苗條。以耿照的靈敏知覺,也隻在她動身的瞬間聽到房
頂的瓦片傳來輕微細響,無異于貓行雁落,足見弦子隐匿功夫高明。
符赤錦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笑道:「肩寬腿長的,正好。」回顧耿照:「我
明兒準備替她幾套男裝,你再命人送套将軍親衛的袍服來,我替她量身改一改,
包管裏裏外外無不服貼。」
「就……就這樣?」他下巴又快掉下來了。
「就這樣。」符赤錦笑道:「以老爺的身分,不管身邊帶什麽人,也是理所
當然,旁人不會問,也不敢問。讓她換上男裝,不過是讓你自在些罷了。慕容柔
自己身邊多的是江湖人,深知用人之道,他更關心交付的任務,而非是你用了什
麽人。要不,他就不會給老爺令牌啦。」
耿照恍然大悟。
于是就這麽定了,白日裏弦子換上男裝,以将軍府親衛的姿态跟着他到處行
動,弦子本就高挑修長,扮起男子不緻太過嬌小,經符赤錦巧手妝點,俨然是一
名英姿勃發、相貌俊美的少年軍官。
耿、符在棗花小院多住了一夜,悄悄安排三位師父移至朱雀航大宅,安置在
一處少有人去的偏院。耿照特别交代李綏,說那院子是他練功處,未經自己或夫
人許可,嚴禁任何人接近。
耿照将後進當作潛行都的指揮中心,女郎們不分晝夜,或着夜行黑衣、或喬
裝改扮,川流不息地進入彙報。耿照不能整天在宅裏候着,弦子與他寸步不離,
符赤錦又要專心照料三屍,隻得讓女孩們把情報寫下,待耿照返回再整理消化;
數日下來,積得滿案零碎紙頭,越看越亂,毫無頭緒。
「原來不是有了探子,就能掌握消息啊!」耿照不禁歎息。
某夜他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宅邸,發現書齋裏燈火通明,窗紙上人影晃動,
推門一瞧,屋裏數名女子埋頭抄錄,居中一人收了謄稿觀視,分門别類、有條不
紊,來回踱步之間馬尾甩動,充滿彈性的兩瓣翹臀繃出強勁有力的肌肉線條,正
是绮鴛。
餘人見他進來,紛紛停筆起身,喊道:「典衛大人。」绮鴛卻未回頭,罵道:
「幹什麽?繼續工作!」衆姊妹聽她發号施令慣了,忙不叠地坐了回去。
耿照來到她身後,還沒開口,绮鴛反手扔來一摞裝訂好的薄冊,沒好氣道:
「今天入城的武林勢力,還有城中原本有哪些江湖人活動……通通在裏頭。以後
像這樣的東西,每六時辰給你一份,一天兩次,來不及看也無妨,有急事我會派
人飛報弦子。你若未交付其他任務,我們便以追蹤谷城大營、東海臬台司衙門的
動向,掌控城中各江湖勢力,以及打探琉璃佛子行蹤等四項爲主。明白了麽?」
這四項都是耿照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即使身居幕中,将軍調兵遣将也未必會
知會他,慕容柔既把城中警跸交給耿照,那麽監控谷城那廂的動靜,應該最能察
覺他的意圖。
绮鴛爲漱玉節指揮第一線的行動,經驗豐富,不隻判讀情報高人一等,盱衡
形勢的眼光也頗獨到,臨陣方能指揮應變。她略一思考耿照的立場,便知這四條
乃是當務之急,須牢牢掌握,才能應付未來的變局。
耿照愣了一愣,讷讷道:「是……是。」
绮鴛仍是背向他。「知道了還不快出去?礙手礙腳!」
耿照見諸女竭力忍笑的模樣,摸摸鼻子,正要退出,又被绮鴛叫住。
「喂!我這人不喜歡啰唆,就……就直說啦。」她仍不看他,目光瞥向一旁:
「那日謝謝你在宗主面前替我說話,雖然很多餘……我可不是因爲這樣才來幫你
的。宗主惱了我,不讓我待在她身邊,罰我來給你收拾爛攤。」
耿照低聲道:「阿纨姑娘的事,我會想辦法向宗主疏通。」
绮鴛搖頭。「不必了,越幫越忙。管好你自己的事兒罷。」啪的一聲關上房
門,震得镂窗格格作響,猶帶一絲煙硝火氣。想必她此刻的表情,一定還是那樣
氣鼓鼓的吧?
耿照邊翻閱那本情報冊子,一邊踱回院裏,進門時寶寶錦兒才剛坐下,俏臉
上微帶倦意,看樣子也還沒梳洗。一見他回來,便起身道:「辛苦啦,我給老爺
打盆熱水洗把臉。」
「方才進門洗過了。你也歇會兒罷,我們都别忙啦。」兩人相視一笑,并頭
坐上錦榻。
符赤錦随手翻看绮鴛編寫的薄冊,啧啧稱奇。「漱玉節那騷狐狸不簡單,訓
練出這麽一批能幹的小妮子,圖的恐怕不是五島而已。依我看,她是想做武林盟
主。」
耿照笑道:「寶寶錦兒忒聰明,看來這盟主的寶座,隻能靠你跟她一争了。」
符赤錦咯咯笑道:「争什麽?我家老爺出馬,騷狐狸登時成了軟狐狸,不過爛泥
一灘,還不乖乖任你擺布?」
想起阿蘭山上一輪交鋒,耿照可笑不出來,搖頭道:「漱宗主比我想象得要
無情多了,感覺跟……跟那嶽宸風好像,都不把手下當人看。我實在不明白,她
是親身受過苦的人,怎會變得和他一般模樣?」将阿纨的事說了。
符赤錦原本還笑嘻嘻不當回事,聽完卻收斂形容,片刻才道:「這件事上,
未必是漱玉節不對。绮鴛說得有道理,你還是别管了,省得越幫越忙。」經不住
耿照一再追問,正色道:「二師父受的傷,你是親眼見得。你難道不覺得奇怪,
如此重創,豈能有幸?」
這個疑問存在耿照心中多時。大戰結束,三屍閉關養傷,他并未見到三人狀
況,連移來此間都是由寶寶錦兒與三屍自行處理,絕不讓他參與。耿照當然不覺
得是三屍信不過他、把他當外人,想來其中必有什麽不便之處。
「常人受到那樣沉重的傷勢,必死無疑,但二師父的「白虎催心爪」乃中屍
踬部的鎮門神功,是一門可任意轉換精力與功力的奇術。人體本有自療之能,隻
是未經鍛煉,自有其極限;二師父受傷後,将大半功力轉化爲促使肉體再生的精
元活力,才及時撿回了一條命。」
耿照雖未練過「白虎催心爪」,但修習内功,本就是練精化氣、練氣化神、
而後練神還虛的曆程,練至通達之境,精、氣、神三者可任意轉化,似也不是難
以想象之事。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紫度雷絕的結丹之法,應也與其相通。
符赤錦道:「聖人有雲:「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我涉
獵五帝窟與遊屍門的武功,像這種以生命精元交換内力或異能的功法,在七玄并
不罕見。而帝字絕學中就有一門這樣的奇功,名叫「蛇腹斷」。」
耿照曾聽她與嶽宸風提過。
「蛇腹斷」是黑島潛行都人人都練的武功,僅女子可練,練成後陰中含有劇
毒,受辱時與敵同亡,或薦身敵人席枕,于歡好之際将其毒殺。嶽宸風因顧忌這
門詭異的秘功,才打消了染指弦子的念頭。
「「蛇腹斷」的毒性極強,中者無解,這是因爲毒性乃由生命精元轉化而來,
隻對活物——特别是男子——有反應,無法以尋常醫藥度量。」符赤錦娓娓解釋:
「毒既是内力的根源,亦與自身的性命結合,三者合一,密不可分。」
耿照隻覺匪夷所思,喃喃道:「練了這種武功,豈非一輩子都不能……嫁人?
這犧牲也未免太大了。」他本想說「生兒育女」,唯恐觸動寶寶錦兒的心事,改
口說是「嫁人」。
符赤錦笑道:「哪有這麽容易?曆來潛行都的選拔,非黑島的純正血脈不取,
怕外來之人有異心,不肯爲神君效死,說來說去,都是上位者的私心。」
耿照蹙眉道:「寶寶,這樣便說不通啦。五帝窟最重純血傳承,能誕下純血
後裔的女子可是寶哇,選拔做爲潛行都的一份子,豈非大損黑島的利益……」此
話一出,連他自己都不禁沉默。事實上,黑島不但沒有沒落衰亡,實力還是五島
中數一數二的強,其中必有蹊跷。
符赤錦冷笑:「這有什麽難的?隻要将毒素排出體外,就能生育啦。」
耿照愣了一愣,忽然明白過來,失聲道:「這……這……」一時無語。
「蛇腹斷」将劇毒、内力與生命精元練成了一處,「逼出體内之毒」,其實
就是把合而爲一的内力與生命一并放棄。黑島女子擔任潛行都衛到了某個年齡,
漸不能勝任探子的工作,便逆轉行功,将毒元内力一并舍棄,變回手無縛雞之力
的平凡女子,受孕懷胎,爲黑島延續血脈。
但因三者合一的毒元已失,不隻内力寥寥無幾,連生命也變得短暫,多則十
年、少則一胎之後,便即香消玉殒,孩子則由島中衆人撫養長大,做爲潛行都的
後備。除了少數終生不育、留以訓練新人的核心菁英,潛行都諸女罕有活過三十
歲的。
「那麽,阿纨姑娘她……」
「漱玉節讓她來取精,必先命她逆轉行功,舍棄了「蛇腹斷」的内元。否則
毒死了你,還有什麽好試的?」符赤錦面色凝重,輕聲道:「绮鴛說得一點也沒
錯,伊黃粱選中阿纨,已是最好的結果。若看上其他潛行都衛,豈非又要再平白
饒上一名花樣少女的性命?」
第七九折風停柳岸,映日朱陽這與其說是剝奪生命,更像是被奪走了青春。
耿照回想起書齋裏的绮鴛,以及那些伏案振筆的俏麗少女們,不敢想象一直以來,
她們是抱着何種心情來面對這樣殘酷的、毫無選擇的悲慘人生。
「活在宗族的世界裏,每個人不過是衣上的一點線頭,她們的母親、師長、
姊妹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将來她們的女兒也會這樣走下去,就像呼吸吃飯一樣自
然。」符赤錦淡然道:「那些潛行都女子的事兒,以後你别管啦。你管不了的。」
兩人相對無言。片刻符赤錦又道:「二師父傷重,雖保住了性命,但功力大
損,須找一處土金氣旺的修行地,慢慢調養恢複。大師父與小師父的情況也差不
多。」
耿照見她的模樣心裏有了底,握着她的手溫言道:「你已有計較,是不是?」
符赤錦淡淡一笑,柔嫩的小手任他握着,咬唇道:「世上土金之氣至強,莫
過于昔日遊屍門的總壇所在,人稱「千年不朽常伏地」處。我想帶師父前去閉關,
少則一年、多則三年,修補三位老人家折損的功體。」
耿照脫口道:「我陪你去!」話甫出口,心不由一沉。
符赤錦笑道:「你走得了麽?我的事是了啦,可你的才起了頭兒。我也想留
在你身邊,看能不能多少幫上一點,但三位師父的傷勢不能再拖。你放心罷,我
不會再尋死啦,會好好活着,好好照顧三位師父,報答他們對寶寶錦兒的恩情與
疼愛。我會好好的,等……等你來找我。」粉頰微紅,想掩飾羞意似的咯咯一笑,
溫溫的小手慢慢翻轉,握住了他的手掌。
耿照知她看似柔媚,其實慧巧心堅,一旦決定了的事,必已考慮周詳,而且
貫徹終始、絕不改易,一時無話,半晌才輕捏她的手道:「打算什麽時候動身?」
「大師父說了,再辦完一件事兒就走。」
玉人「咭」的一聲輕笑,眨了眨眼睛,狡黠的模樣無比嬌媚:「這是秘密。
老爺别再問啦!」
◇◇◇
往後的形勢發展,卻遠超過耿照的預期。
慕容柔連番求見,皇後娘娘總是推說身體不适,誰也不見,驿館這廂吃了幾
次排頭,約莫将軍也火了,遂不再派人前往。
求見被拒的大小官員們不比慕容柔,在栖鳳館外苦候落空,仍是帶着禮物随
從,日日前來排隊遞帖,漸漸傳出流言,說皇後不見鎮東将軍,是因爲在「等」。
流蜚一起,栖鳳館外大排長龍的熱潮迅速消褪,從昨日起便空蕩蕩的,大有「山
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
「等什麽?」耿照翻閱冊子,不覺皺眉。
「等琉璃佛子。」绮鴛道:「鳳駕前來,不見臣民是很不尋常的,隻能認爲
皇後娘娘是在拖延時間;而該來卻還未來的,隻有琉璃佛子。她二人前後腳離開
平望,依常理推斷,皇後不過是誘餌,真正的殺手锏在佛子手中。」
耿照愕然。「「殺手锏」又是什麽?」
「我怎麽知道?」绮鴛沒好氣的瞪他一眼,潑啦啦地翻動厚厚一摞情資:
「市井的說法,大多與慕容柔脫不了幹系。鹹以爲琉璃佛子帶了聖上的密诏,要
來對付慕容大将軍。」
耿照不禁失笑。他入得慕容柔的幕府雖才幾日,也知将軍府組織之嚴密,豈
能說拔就拔?況且,派一名京城名剎的高僧來誅殺封疆大吏,也未免太匪夷所思,
小老百姓不懂朝廷運作之複雜繁瑣,才會産生如此荒謬的想象。
绮鴛卻一本正經。「央土東部各駐軍衛所,近日調動頻繁,這是從前沒有的
事,再加上皇後遲遲不肯接見、佛子又還未露面,其中大有蹊跷。倘若慕容柔心
生不安,欲挾皇後以自保,正好授人以柄。」
耿照還是搖頭。以他所知的鎮東将軍,怕不知「心生不安」爲何物,何況連
他們倆都能想到的圈套,套得了這頭不世之狼麽?
绮鴛抽出一張紙頭遞給他。
「袁皇後是大學士袁健南的女兒,袁家是央土士族,自前朝以來就很有名望。
但袁大學士夫婦膝下空虛,并未育有子女,袁皇後乃是螟蛉,你猜是從誰家抱來
的?」
他望着紙上所寫,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任……任逐桑?袁皇後是他的女兒?」
「先帝定下這門親事,一口氣拉攏央土商賈、士族兩大門閥,也算極高明啦。」
绮鴛道:「皇上讨厭皇後,也讨厭慕容柔;皇後是任逐桑的親生女兒;慕容柔讨
厭任逐桑,皇後卻替慕容柔說過好話。你玩過鬥獸棋麽?」
鬥獸棋的棋盤橫七縱九,跟象棋一樣分成兩邊,中間有河流阻隔,對奕的雙
方各持象、獅、虎、豹、犬、狐、貓、鼠八枚棋子,大可吃小,同類互吃,而最
弱小的鼠則能吃象。因棋子有趣,講究的還會以雪花石膏與黑石雕出動物形象,
在一般公卿富賈家中很受女眷的歡迎。
耿照出身貧窮的中興軍村,自是不知,讷讷地搖了搖頭。
绮鴛似覺無趣,急着想結束話題。耿照越來越覺得她是真的讨厭自己。
「總之,「鼠」這枚棋子雖弱,誰都能吃了它,但隻有它可以下水、到處亂
跑;對手稍一不慎,還能趁機吃了大象。比起慕容柔、任逐桑、甚至皇上,皇後
才是這盤棋上的「鼠」。」
耿照聽得懵懂,但也知事情絕不單純,暗自警醒。慕容柔倒是一派輕松,照
樣埋首軍務,這幾日索性去谷城大營檢閱,似乎全不在意,視滿城風聲鶴唳如無
物。
唯一一次召見耿照,除了吩咐他讓符赤錦來陪夫人外,就隻問了七玄的事。
「七玄?」才剛提過寶寶錦兒,耿照暗自凜起,所幸碧火功修爲日益精深,
先天真氣發在意先,心緒波動還未到面上,便已沉若深水,不緻露出異樣。
慕容柔放落公文擡起頭。
「我知你是七大派弟子,探問邪道七玄的動靜,覺得爲難麽?」
耿照搖頭,想了一想才道:「将軍既已吩咐,屬下這就去查。」
慕容柔點了點頭。
「當夜伏擊我的明顯有兩撥人,除了天羅香,另一批人也須清查。那名喚作
「鬼先生」的黑衣人一意教唆,乃是關鍵人物,應列爲首要目标。」
集惡道退出東海武林三十年,方兆熊等雖聽媚兒被稱作「鬼王」,卻不知是
哪個鬼王。嶽宸風握有五帝窟這支奇兵,與七玄的淵源不可謂之不深,應能想到
是集惡三冥之一的鬼王陰宿冥,但聽慕容柔的語氣,嶽宸風似未向他禀報。慕容
柔縱有辨别真僞的異能,卻無法不問而知。
耿照本就想調查鬼先生的來曆,這點與他目标一緻。慕容柔本要重拾公文,
忽想起一事:「此事必有時效,須得趕在七玄盟會之前,查出一點眉目。否則那
幫妖魔鬼怪一晤,又将生出許多事端。」
耿照吃了一驚:「他怎知七玄即将聚會?」須知此事隐密,連漱玉節都不曾
對嶽宸風提起,寶寶錦兒縱與自己親密無間,也未多洩漏半點。除非慕容柔另有
消息的來源,否則怎知七玄大會将開而未開?
慕容柔看出他滿心疑惑,笑道:「當夜那鬼先生喊出「七玄同盟」四字,欲
斷天羅香的退路,此乃逼反之計。若同盟已成,保守秘密還來不及,豈有喊破之
理?天羅香的雪豔青臨走之際曾提到「七玄大會」,我料鬼先生要在此會上逼反
天羅香,才教唆她們來殺我。」
耿照心悅誠服,暗想:「他所知不及我,陰謀詭計在此人面前卻無所遁形!」
任務到手,潛行都策動羅網,将注意力從正道移向其餘五玄,如水銀洩地般
深入越浦裏外各處,使出渾身解數收集情報,但除開天羅香、集惡道兩個顯著目
标,成果卻極有限。照目前情況看來,鬼先生這「七玄大會」恐怕湊不足數,眼
看開不成了。
耿照每日聽取绮鴛的彙報,漸能掌握城中動态,心中益發甯定,已非先前那
般茫然失措。
此外,他更命潛行都追查某人的行蹤,才知當日在王舍院中遇到那個叫阿缇
的少女,不但擁有出神入化的畫技,還能按照他人口中描述,速寫出連她自己都
沒見過的人,眉目形容便如真人般肖似。
阿缇照着他的口述塗塗改改,勾線着彩,把肖像畫了出來,諸女紛紛圍觀,
無不贊歎。绮鴛皺眉道:「世上哪有這樣的人?肯定是瞎掰!」耿照好說歹說,
她才勉強答應派人打探;要不多時,便有消息回報。
「三、四……在六處,分别有人見過。」绮鴛翻着姊妹們送回的蠟丸書信,
沉吟道:「最後一次是三天前,就再也沒人見過了。從路線推斷,是向越浦而來
沒錯,以他們形貌之特别,恐怕一到越浦便躲了起來,從此斷了線索。」
「他們?」
「嗯。」绮鴛道:「除了你尋的那人,據說還有一名高大魁梧、滿身刺青的
黝黑男子,兩人結伴而行。我已派阿缇跑一趟河梁鎮,畫回此人的肖像,最快今
夜能夠趕回來。」
耿照聽她設想周到,滿懷感激,脫口道:「多謝你啦,绮鴛姑娘。」
绮鴛俏臉一紅,氣呼呼地甩過馬尾,闆着臉道:「誰……誰要你讨好了?我
……我們一向都這樣的,又……又不是爲了你。哼!」把書信往他胸膛一甩,扭
着又尖又翹的小屁股背轉身,餘威所及,自然又是那些吃吃竊笑的姊妹們倒黴,
偌大的書齋裏頓時一陣雞飛狗跳。
耿照苦笑搖頭,對弦子道:「我們出去走走好了。」弦子從來不會說「不」,
兩人一如往常,沉默地并肩而出。
他本想去那幾個地方瞧瞧,但最近的河梁鎮往來也要一天,以他現下的身分,
恐怕沒辦法說走就走。想着想着,不覺來到内浦堤岸附近,觸目皆是楊柳青青,
水風宜人。
凝目望向碼頭,既不見蕭谏紙的老舊漕舫,更無華麗氣派的映月巨艦蹤影,
他心中歎了口氣,暗忖:「不知她……她們現在過得好麽?」欲拂愁緒,轉頭對
弦子笑道:「你渴不渴?我們進去坐會兒罷。」帶她走進堤邊一家分茶食店。
上回在五絕莊耿照對她說過的話,弦子可一直牢牢記得。
「你不是說……别在外面吃東西?」
耿照笑道:「不吃東西,喝杯茶而已。」正開口喚:「小二哥……」忽然一
愕,微微舉起的右手停在半空,竟爾癡了。
小店臨岸的雅座上,一名紅衣女郎獨自憑欄,怔怔望着欄外的楊柳碧波,玉
一般的白皙臉龐微透着光暈,猶如凝雪,擱在案上輕撫劍鞘的指尖也是,令人難
以移目,正是染紅霞。
多日不見,她的容顔似又更清減了。
原本結實健美、充滿驕人彈性的蛇腰,如今更是差堪盈握;束腕用的臂鞲大
了半圈兒,空隙裏但見半截皓腕,雪肌上青絡淡細,不知是忘了系緊,還是袖管
松了。隻有鼓脹脹的胸坎兒依舊飽滿,仿佛兜裹着兩頭渾圓肥潤的大雪兔,襯與
纖細的藕臂長腿,平添一股病美人似的空寂。
耿照腦中一片空白,胸口仿佛針刺般隐隐作痛,也不知是心疼抑或其他,片
刻才想:「她……怎一個人在這兒?許掌門呢,二屏呢?她……她瘦成這樣,有
沒有人照看她?」回神已來不及,食店夥計殷勤上前,大聲招呼:「兩位客倌裏
面請,裏面請!貴客臨門,看茶看座啦——」餘音悠揚,便似唱戲吊嗓。
耿照便要退出去也是不能了,染紅霞回過頭來,嬌軀一震,明眸裏掠過詫異、
迷惑、驚喜、失落……等諸般情緒,最後又盡歸虛無,隻剩一片自殘似的灰冷,
視線自他身後一掠而回,快逾劍芒,卻什麽也看不進眸中。
弦子今天也作男裝打扮,武人用的織錦抱肚裹出一把又細又薄、玉牙兒版似
的窄腰,比起女子裝束,武服更凸顯出酥桃般的兩枚玲珑玉乳,一看便知是一名
清豔的美人。
上回是雪膚腴乳的寶寶錦兒,這一次,則換成了窈窕如玉的弦子……耿照無
法向她解釋,爲何每次相逢時自己身邊總有着風情殊異的各色佳麗,但更糟的是
染紅霞并沒有問。她隻是默默轉頭,死了心似的怔望着欄外的碧波柳條,明眸裏
空洞洞地回映着寥落。
他應該上前與她說說話的,雙腳卻像澆銅鑄鐵般動也不動;再回神時,夥計
已導引二人入座,與欄畔的雅座間還隔了幾張桌子,要想起身招呼,反倒更不自
然。
耿照胡亂要了茶水點心,目光頻往雅座投去。他不說話,弦子也不說話,雙
手捧着茶盅靜靜坐在一旁,秀眉微蹙,似正思考着「不能吃東西」與「可以喝茶」
之間的差異。
其時早市方過,店裏沒什麽人,就隻有這兩桌,靜得聲息可聞,偏又不是能
夠随意開口攀談的距離。
染紅霞提起昆吾劍,自腰裏摸出銅錢欲付茶資,才發現耿、弦所據的桌子正
橫在雅座與店門間,若要離開,勢必得從他倆身畔走過;猶豫半晌,又輕輕放落
劍鞘,單手支頤,轉頭眺望水面。
時間在桌椅間靜靜流淌,卻比她們想象得都慢。耿照望着她烏黑濃密、緞子
一般的及腰長發,隻盼她忽然轉過頭來,兩人四目交會,不定便有開口的契機。
隻是他的念頭有多長,憑欄怔望的紅衣麗人就讓他等了多長,這小小的癡念始終
難以如願。
怔然之間,遠處忽起騷動,人聲尚未到店門口,先天胎息已有感應,耿照耳
朵微動,狼一般望向門外,随即弦子亦覺有異;隻比他慢得些許,染紅霞也回過
頭,兩人仍未照面。
一群身着赭衣勁裝的彪形大漢追打着一名乞兒,猶如貓群戲鼠,不時你推一
下、我踹一腳的,打得那小乞兒抱頭鼠竄,哀聲不絕。大白天裏當街恃衆淩寡的,
簡直是目無王法了,耿照正要出去探個究竟,夥計趕緊把他拉到一邊,低道:
「這位客倌!别忙,您坐會兒。這幫兇神惡煞惹不起啊,您知道是什麽來頭?」
耿照濃眉一軒:「什麽來頭?」
夥計壓低嗓音,唯恐被人聽見。「是赤煉堂雷家的人哪!這越浦内外百工行
當,他們插手了起碼一半兒;出得城門腳一沾水,那是通通都歸他們管啦。惹不
起啊!」
耿照皺眉道:「不說越浦之内尚有城尹,出得越浦,東海還有經略使遲大人、
鎮東将軍府慕容将軍,遑論朝廷天子,怎能如此猖狂!赤煉堂乃東海七大門派之
一,當爲武林表率,光天化日欺男霸女的,必也是幫中不肖。」
夥計隻差沒厥過去。
「客倌,他們都是一夥兒的,從小人懂事以來就這樣了。您瞧那個被打的名
叫崔滟月,他爹崔靜照人稱「林泉先生」,是越浦有名的讀書人,在南津有座很
有名的祖宅叫「焦岸亭」的,既有學問又有風骨,隻因開罪了赤煉堂,還不落得
家破人亡的下場?」見耿照目光一凜、捏着拳頭便要出去,趕緊攔住:「哎呀哎
呀,您别忙,打不死他的。這位崔五公子可厲害啦,就小人所見,這半年來他給
赤煉堂的人打折手腳、扔進江中,絕不下五次,過得個把月便又活轉過來,照樣
當街挨打。您别擔心,打不死他的。」
耿照忽然想起了阿傻。莫說嶽宸風,便以殺、攝二奴的本領,一百個阿傻也
死絕了,但他們卻故意留着他一條命,恣意欺淩折磨……這是種純然的惡意,不
比野獸食人,絕不能被原諒。
他攢緊拳頭一躍而出,足尖點地,下一瞬已鑽進人團,砰砰幾聲,七八條大
漢如空篩甩水般倒摔出去。耿照将那「崔五公子」往身後一拽,沉聲道:「退後
些,我來應付!」鼻青臉腫的小乞兒好不容易睜眼,忽然尖叫:「來……來啦!
又來啦!」見十數名身穿赭衣的赤煉堂弟子咆哮而來,吓得他抱頭蹲下;待得一
陣呼喊哀嚎、撞爛東西的聲響過去,他鼓起勇氣睜開眼睛,赫見兇神惡煞似的赤
煉堂弟子躺了一地,哼哼唧唧爬不起來,那少年隻是拍了拍手,沒事人似的,回
頭笑道:「你可是崔滟月崔五公子?在下耿照。」
崔滟月目瞪口呆,沒想過這些惡徒也有仆地吃泥、哭叫打滾的一天,更不相
信世上還有人肯爲自己出頭,不禁悲從中來,垂淚道:「嗚……我是崔滟月,多
……多謝少俠仗義出手!嗚嗚嗚……」
他雖被揍得鼻青臉腫,依稀看得出原本相貌端雅,身上的織袍髒污破爛,遠
看直與乞兒無異。耿照見他受的都是皮肉傷,雖然餓得瘦皮包骨,并未傷到要害,
精神還算不錯,一把将他攙起。
赤煉堂橫行越浦,幾曾被人打得作狗爬?周圍漸漸聚集了人群,議論紛紛。
一名赤煉堂弟子掙紮起身,撂下狠話:「姓……姓耿的!你敢插手本幫的閑事,
盡管走着瞧!」
耿照負手道:「走?光天化日毆打良民、魚肉鄉裏,你們還想走?」回頭問
那食店的夥計:「有沒有麻繩之類的物事?」連問幾聲,夥計才如夢初醒,忙不
叠地拿了幾條給他。
赤煉堂弟子見他拿着繩索大步而來,顫聲道:「你……你幹什麽?」
耿照肅然道:「拿你見官!」按倒在地捆了雙手。附近幾人掙紮爬起,被耿
照一腳掃倒,摔得頭破血流,哪裏還有人敢逃?都教他一一捆了。
末了繩索不夠,耿照揚聲道:「諸位街坊,可有不用的繩索借些來使?要結
實點的。」圍觀百姓俱都一愣,紛紛回屋去拿。行經赤煉堂衆人時,有的還忍不
住踢上一腳,唾罵道:「教你們欺負百姓!呸!」
耿照将二十餘名鬧事者一個接一個綁成了一串,系在船柱上,讓人去衙門報
官。帶頭的赤煉堂弟子滿臉陰鸷,吐出一口血唾,寒聲道:「姓耿的,你打我們
沒關系,惹了赤煉堂,小心你的狗命!」
耿照大聲道:「赤煉堂立身江湖,豈能不守規矩?欺淩弱小、恣意逞兇,是
哪一條江湖規矩?便在江湖之上,還有朝廷;法不及處,尚有公義!你若覺有哪
一條揭得過,有臉向你父母妻兒說去,我便放了你,給你磕頭!」那人一句也駁
不出。圍觀百姓紛紛鼓掌,大聲叫起好來。
耿照趕緊拉着崔滟月要走,回見染紅霞手挽長劍,俏立在店門邊,面上猶帶
嘉許之色。
她沒料到耿照居然回頭,兩人視線一碰,已來不及收回,雙頰微紅,勉強向
他擠出一抹腼腆笑容,點了點頭。耿照一愣,如釋重負的感覺卻大過了扭捏,見
她淺淺一笑如沐春風,但覺滿心歡悅,胸懷頓寬,也跟着笑起來。
「這位是崔滟月崔五公子。這位是斷腸湖水月停軒的染二掌院。」耿照替她
二人引見,遲疑片刻,才指着弦子:「這位是弦子姑娘。三乘論法期間,她與我
一并負責将軍的安全。」
四人在食店重新坐定,耿照叫了菜肴,崔滟月怔怔盯着染紅霞,直到腹中枵
鳴如鼓,這才回神持箸,紅着臉狼吞虎咽。耿染二人相顧莞爾,想到時又别開視
線,各自心思。
将軍麾下的典衛耿大人,在四裏橋大街教訓赤煉堂一事傳開,食店外擠滿了
風聞而來的百姓,那夥計樂得大吹牛皮,加油添醋地描繪典衛大人如何一個打三
四十個、打得那幫流氓滿地找牙,拉成一串送官,人群中不時爆出鼓掌叫好,店
外倒比店内熱鬧。
誠如夥計言,崔滟月之父崔靜照是越浦有名的文壇領袖,坐擁名園「焦岸亭」,
收藏許多名貴的古董字畫,寫得一手好詩,堪稱清流。崔家在城外有祖傳良田,
收入頗豐,崔靜照不做什麽買賣營生,五個兒子也都是飽讀詩書的才子,既無商
場争利之虞,從不涉江湖之事,怎會與赤煉堂發生沖突?
「是爲了一把劍。」
崔滟月難掩哀戚,低聲道:「先父多年前往南方搜羅古玩,偶然救了一名重
傷的劍客。劍客自知無幸,死前把佩劍交給先父,道:「此物不失,便是行兇之
人最大的痛腳。請先生妥善保存,将來東窗事發,自有人能爲在下洗冤。」
「先父葬了那劍客,爲免麻煩,連墓碑也不敢立,連夜趕回越浦。那把劍也
被妥善保管起來,絕不輕易示人,在我家遭逢大難以前,就連我也沒見過。除了
當時陪同先父南行的二哥,誰也不知道這件事。」
耿照蹙眉道:「赤煉堂是爲了得到這把劍,才迫害令尊麽?連崔公子也不知
有此劍,消息又是如何走漏?」
崔滟月歎道:「那劍具有異能,極是不祥。某天夜裏,先父藏珍的庫房中火
光大作,滾滾熱浪竄流而出,家人們都吓醒了,紛紛提水來救。」
崔靜照收藏最多的就是字畫,庫房設有數重防火機關,連牆壁的夾層裏都填
滿砂土,就算祝融肆虐,也不緻立遭焚毀;火源來自庫房之中,實大出衆人意料。
崔老爺子不顧危險,取了鑰匙連開幾道密門,沖進内室不禁傻眼:燎天也似的紅
光、撲面欲窒的熱浪,竟隻焚毀了一樣物事,就是獨個兒放在庫架深處、貯劍用
的錦盒。
紫檀制的長匣燒得連框格都不剩,隻餘一黑漆漆的印子。那柄毫不起眼的青
鋼劍給烤成了熾亮的金紅,沒人敢碰;高溫退去,劍上從此留下一層流虹似的輝
彩,人皆稱異。
崔靜照見多識廣,知道這劍洵爲異寶,重金求得一隻珍貴的冷玉匣貯藏,此
後再沒發生過夜火燎天的異事。隻是當夜随崔老爺子沖進庫房救火的人着實不少,
怪劍傳言不胫而走,終于被赤煉堂盯上。
赤煉堂掌管越浦水陸各碼頭,财大勢大,手下更不乏水匪流氓江湖好漢,上
通朝廷下達草莽,區區一個收藏古董字畫、怡情養性的文人世家豈是對手?不出
數月,便弄得崔家家破人亡,崔老爺子含恨而終,四位兄長接連撒手,剩他一人
漂泊江湖,還想着向赤煉堂讨公道。
「報過官麽?」耿照問:「東海臬台司衙門的遲鳳鈞遲大人我見過幾次,感
覺是位講道理的讀書人,赤煉堂的行徑簡直和土匪沒兩樣,貴莊慘事畢竟是發生
在他的治下,料想不緻充耳不聞。」
崔滟月慘然搖頭。
「赤煉堂素向仰鎮東将軍的鼻息,慕容柔威震東海,他的走狗自也威福自用,
遲大人據說是個清官,但手下無兵、府外無權,不過是紙紮老虎,找他也沒用。」
一旁的染紅霞忽然問:「崔公子可有上禀城尹梁大人,請他爲你家作主?」
崔滟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俯、伸手掩面,涕淚卻由指縫中淌了出來。自
相遇以來,耿照還不曾見他露出這般狂态。「那梁子同曾向先父索讨一幅名畫
「夜雨春韭圖」未果,懷恨在心。我二哥往廿五間園向他申冤,硬生生給打殘了
兩條腿,被拖回來後連話都說不出,昏迷數日便死。」
面黃肌瘦的落魄公子一抹淚痕,咬牙切齒:「我若能剿了赤煉堂給我阿爹阿
兄報仇,下一個便輪到那天殺的梁子同!」說到激動處,不覺露出鄉音。
耿照聽得義憤填膺,想起姊姊曾與他提過那赤煉堂大太保「天行萬乘」雷奮
開奪劍之事,沖口道:「崔公子,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元兇,莫非就是赤煉堂的大
太保雷奮開?」
誰知崔滟月一愣,搖頭道:「不是雷奮開。」
忽聽店外一聲豪笑,地面砰砰幾響,宛若土龍翻身,一條魁梧巨漢頂着門楣
低頭而入,身形塞滿門框猶未全進,遮去大半午陽。「聽說有個卵蛋糊眼的兔崽
子,敢打你祖爺爺的手下,不知是哪個?」
耿照餘光一掃,方才滿滿的圍觀人群不知何時已散得一乾二淨,連夥計都不
知去向,暗忖道:「梁子同與赤煉堂勾結,我讓官差押了人去,正是肉包子打狗,
有去無回。」端坐不動,朗聲道:「在下耿照,敢問來的是赤煉堂雷總把子座下
的哪一位?」
巨漢肩頭一頂,「嘩啦!」門楣爆碎,鐵塔般的身軀總算擠進來。他一身錦
衫華服,鼓槌也似的粗黑指頭戴滿金戒玉扳指,腕間卻箍了雙黑黝黝的精鋼臂鞲,
内徑大如海碗,便拿來套耿照的大腿也使得,怕沒有幾十斤重,巨漢卻是舉重若
輕,行動如常。
他睜着一雙銅鈴怪眼,上下打量耿照,似覺單槍匹馬捆了二十多名手下見官
的禍首,不該是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農村少年。
正要開口,一道青風翻窗而入,身形奇快、說停就停,殘影凝成一名面白無
須、手持玉骨折扇的青衣公子,生得唇紅齒白,身材纖細,眉目甚是清秀,堪得
「俊俏」二字,隻是神色倨傲輕佻,帶着一股看不起人的神氣。
巨漢斜乜着青衣公子,嘿嘿冷笑:「幹活也不見十爺出什麽氣力,搶功倒是
快得緊哪!」口氣充滿譏嘲,神情卻十分警醒,仿佛真怕被他搶了什麽去。
青衣公子傲然冷笑:「我不過來看看,是誰光天白日地打了六爺的狗,六爺
緊張什麽?」捋袖持扇,遙指耿照:「便是他麽?」
巨漢臉色丕變,大喝:「老十你——!」已阻之不及,嗤嗤幾聲,旁人還未
及瞬目,耿照一抖竹筷,掃得數點烏芒淩空轉向,粉壁「笃笃笃」地釘了整排的
透骨釘。
那青衣公子嘴角微揚,正準備贊幾句,卻見筷尖由崔滟月胸前轉了回來,對
光一照,一根細如魚刺、幾近透明的寸許小針不偏不倚釘在筷頭,仿佛兩人爲此
練了千百次,才有這一射一接的準頭。
青衣公子面色倏凝,巨漢笑得直打跌,撫掌道:「老十可真是轉性兒啦。這
一針既未傷人也未立威,慈悲,真慈悲啊!」
那青衣公子滿身暗器,傷敵于舉手投足間,這才得了個「燕驚風雨」的外号,
除恭維他輕功超卓,亦指暗器一出如暴雨襲燕,難以閃躲。不想今日,成名的暗
器「淩影銷魂刺」卻被一名莊稼少年随手破去。
染紅霞見他袖底流虹一逸,便知是偷襲,但桌頂空間狹小,拔劍既不及、也
不利磕飛如此細小的暗器,幸而耿照眼捷手快,以筷尖将魚骨刺接了去。她驚魂
甫定,一拍桌頂:「貴幫是七大派之一,動手之前,難道不用先劃下道兒來?」
巨漢瞇起一雙色眼,吞着饞涎打量她修長結實的誘人胴體,嘿嘿笑道:「小
妞!這兒沒你說話的份,待爺了結這樁鳥事,再來好生招呼你。」瞥見旁邊閉口
不語的弦子,又覺這白淨纖細的妞兒也不錯,雙姝一健美一文靜,相貌皆美,眼
睛差點忙不過來。
耿照遠遠聽得一陣奇妙的機簧異響,頓感熟悉:「奇怪!我是在什麽地方聽
過這種聲音?」一見弦子才想起:「是五絕莊!那叫什麽功座的……」
骨碌碌的軸轳聲打斷了思緒。
一輛雪白的七寶香車緩緩駛近,較單人乘坐的雙輪轺車大得多,卻比尋常的
四輪大車小,通體圓潤,線條十分優美,四面并無門窗,僅以鎏金雕飾妝點着象
牙色的車廂。更怪的是:車前并無騾馬牲口,而是以兩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馬
替代。
木馬的個頭比真馬略小,身上亦有木雕的缰辔裝飾,飛揚的尾部底下有條巨
榫連至車體,似是機關所在;刻作放蹄狀的四足間合抱一輪,卅二幅的銅軸巨輪
有小半部嵌在馬腹之中,加上車廂左右的兩隻,一共是四隻車輪。
木馬八條奔腿喀啦啦轉動,七寶香車靈巧滑行過來,不依畜力便可自行運轉。
五絕莊的「吸魂功座」出自四極明府「數聖」逄宮之手,這輛七寶香車有着
相近的特殊機簧聲,極有可能也是這位奇人的設計。同爲逄宮的得意之作,流影
城号稱樂舞自生的「響屧淩波」也能自行轉動,這輛車不依畜力而行,似非難以
想象之事。
「咿」的一響,七寶香車穩穩停在門前,竟比馬匹拖拉還要平穩。
原本堵在門口的巨漢沒等車來,閃身占據了店内另一角,似對怪車十分忌憚,
決計不讓它近身,遂與青衣公子、七寶香車形成三角,将耿照四人圍在當中,更
無一隙可乘。
「老六、老十,你們可真是走眼啦。」
車内傳出一把清朗悅耳的笑聲,奇的是車廂四面無窗,聲音卻無密閉之感,
清楚得像是在耳邊說話。若非車中人内功深湛,便是車裏又有什麽奧妙的機關。
那人悠然笑道:「這位英風飒爽、姿容絕世的紅衫姑娘,正是水月停軒第二
把交椅、人稱「萬裏楓江」的染紅霞染二掌院。水月停軒與本幫一向是盟情深厚,
同氣連枝,你等有眼不識泰山,言語多有冒犯,還不快給人家賠罪?」口氣甚是
幸災樂禍。
耿照在執敬司時,熟背橫疏影親撰的《武林名人錄》,對正道七大派的聞人
如數家珍,巨漢現身之際他還不敢肯定,一見這輛聞名江湖的七寶香車,對三人
的身分了然于心,轉頭問:「這裏,可有崔公子的仇人?」
崔滟月眼中怒火熊熊,銀牙咬碎,目光掃過兩人一車,恨聲道:「有!來了
三個,「陷網鲸鲵」雷騰沖、「燕驚風雨」雷冥杳,還有那「七寶香車」雷亭晚!
我……我妹妹就是壞在他手裏,死得不清白……嗚嗚嗚……我可憐的小妹……奸
賊!我……我殺了你!」搖晃欲起,卻被耿照按住。
赤煉堂的總瓢把子「裂甲風霆」雷萬凜座下,計有「掌、劍、刀、筆、令,
陷、陣、車、馬、驚」十名義子,人稱十絕太保,乃是搜羅各方異士,挑選其中
的佼佼者收爲螟蛉,個個都身懷絕技。
「陷網鲸鲵」雷騰沖、「七寶香車」雷亭晚,以及「燕驚風雨」雷冥杳,乃
其中行六、行八、行十者,但十絕太保的排行僅代表收爲義子的順序,與年紀無
關。這些奇人異士來自四面八方,非但沒什麽兄弟情份,恐怕彼此還是幫中的競
争對手,平日誰也不服誰。
自家人的醜事被揭,巨漢雷騰沖哈哈大笑,一副「老八你也糗了」的模樣,
大有一吐惡氣之感。青衣公子雷冥杳卻是面如寒霜,森冷的目光望向七寶香車,
混雜了錯愕切齒的微妙神情與其說是鄙夷,更接近憤怒。耿照心想:「縱使赤煉
堂藏污納垢,也還有不齒奸淫之人。雖然暗箭傷人也很卑鄙……」隻覺這個組織
還真是莫名其妙。
奇的是那七寶香車的主人雷亭晚居然也笑,怡然道:「崔公子,你這話就有
失厚道了。令妹與我結下合體之緣,乃是你情我願,絕無勉強的,是她自動獻身,
換你一條性命。否則以崔公子占奪本幫寶物之大罪,豈能活到今日?」
崔滟月臉色青白,顫聲道:「是……是你們這幫惡匪占奪了我家的寶物,奸
淫燒殺,壞事做絕,怎……怎是我占奪了你們的物事?胡……胡說八道!」
七寶香車中繼續傳出雷亭晚的悅耳笑聲。
「令尊辭世之前,以現銀一百兩的代價,将那柄「映日朱陽」賣給我,還親
筆畫押,打了契紙,不料卻拿一柄假劍搪塞,讓你帶了真貨遠走高飛。你父子莫
非以爲赤煉堂是好欺的?」
耿照、染紅霞四目相望,心念一同:「映日朱陽?是鈞天七劍之中,雷奮開
始終沒找到的那柄「映日朱陽」?」
耿照轉頭問:「崔公子,你家失落的那柄劍,便是「映日朱陽」麽?」
染紅霞見他點了點頭,忍不住蹙眉。
「昔年鋒會上,一名自稱鍾允、籍籍無名的青年劍客手持此劍參加論比,以
一劍七落梅的絕藝,技壓赤煉堂、流影城兩家代表,拔得頭籌,赢得「檐香階雪」
之名。鍾允近年絕迹江湖,但劍是邵家主親贈,更是他一身功名所系,怎會流入
無名劍客之手?」
崔滟月急道:「我不知……啊,我想起來啦,我二哥說,先父安葬的那名劍
客就是姓鍾。」耿、染面面相觑。
雷奮開爲确保赤煉堂在鋒會奪魁,不惜強奪鈞天名劍,在嘯揚堡目睹妖刀肆
虐,堡主「虎劍鷹刀」何負隅更成了離垢刀的刀屍,在照壁留下「四劍摧盡,三
鑄俱熔,唯我魔宗,東海稱雄」等十六字死咒。而他唯一沒找到的「映日朱陽」,
卻接連害死了鍾允、崔靜照等前後兩任劍主……
環繞在這幾柄鈞天名劍周圍,已不知死了多少人。
這一切,會不會又跟詭秘的妖刀有關?名劍對妖刀,是正與邪的天生相克,
抑或非凡之器彼此吸引,兵連禍結,才像瘟疫般奪走了相關之人的性命?
思忖間,忽聽雷亭晚笑道:「崔公子,我們打過忒多次交道啦,我知劍不在
你身上,這不打緊。你與我走一趟總壇,我給你看你父親畫押簽字的讓渡書契,
讓你知道我不是騙你的,隻要你想一想令尊生前可有留下什麽蛛絲馬迹,如此而
已。」
不想那青衣公子雷冥杳「哼」的一聲,冷笑道:「真有這張契紙,我也想見
識見識。」
七寶香車之主溫文一笑,和聲道:「自然是有的。崔老爺子簽字時,身旁雖
無目證,但筆迹總不會騙人。崔公子家學淵源,崔老爺子更是名家手筆,真假一
看便知,何須纏夾?」另一頭雷騰沖雙手抱胸,饒富興緻地看着兩人針鋒相對,
似乎連他也對這樣的橫生枝節感覺意外。
耿照壓低聲音,湊近崔滟月耳畔。「你确定是他們奪了劍去?」
崔滟月用力點頭。「劍絕對是在赤煉堂手裏沒錯!我敢肯定。」
「好。」他将杯裏的茶水一飲而盡,抱拳朗聲道:「既然如此,在下就陪崔
公子走一趟,咱們坐下來把事情論個清楚,誰該還誰公道,就按江湖規矩來辦。」
拉着愣住的崔滟月站起來。
染紅霞提着昆吾劍起身。「我也去。」
耿照一愣:「二掌院!這……」
染紅霞道:「赤煉堂乃東海七大派之一,是名門正派,江湖上人人景仰。但
樹大有枯枝,數萬幫衆裏,難免有德行敗壞的不肖之徒,此事若真有不公不義處,
我當面禀雷總把子,請他老人家主持公道。」以她的名頭,赤煉堂縱能神不知鬼
不覺殺了崔滟月,卻動不了水月一門的二把手。
染紅霞一肩扛下此事,實是爲了做他倆的護身符。
耿照心中感激,仍不願讓她涉險,拉着崔滟月道:「二掌院請回,這事由我
處理便了。」染紅霞挽着崔滟月另一隻手,不肯放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豈獨你一人可管?況且典衛大人還帶着女眷,是否應該先安頓好了,再來犯險?」
杏眸一睨,鐵了心的模樣無比嬌烈,半點也不饒人。
耿照沒想到她竟使起小性子來,上回在舟裏與寶寶錦兒之事,也難爲她記了
這麽久,見玉人劍眉緊蹙、無比認真的模樣,不禁目眩神馳,臉紅得跟柿子一樣,
支吾半天。
「她……不是……我們不是……唉!」
大敵當前,兩人竟視赤煉堂三大太保如無物,那巨漢雷騰沖「啧」的一聲面
露不耐,青衣公子雷冥杳則一拂衣袖,霍地背轉身去,冷道:「這是敝幫的私事,
二掌院莫來爲好——」發飛衣揚間,數點暗芒或直或曲、快慢參差,朝染紅霞飙
去!
「危險!」
耿照掌力一吐,震落了幾枚金錢镖、鐵蒺藜之類,染紅霞早有防備,金鞘一
封,铮铮錝錝揮落大片暗器。突然一聲慘叫,崔滟月向後仰倒,軟綿綿地跌入耿
照臂間,胸口「膻中穴」插了根透明的寸許細針,正是淩影銷魂刺!
——射向染紅霞的暗器隻是掩飾罷了,他的目标,自始至終都是崔滟月!
雷冥杳一擊得手便即飄退,十指間扣滿奪命暗器,欲斷追兵;臉上的得色尚
未消褪,蓦聽一聲暴喝,耿照臂間用勁,崔滟月胸口微鼓,那根銷魂刺已「嗤!」
激射而出!
「淩影銷魂刺」又輕又軟,全賴袖中機括才能發射,雷冥杳萬料不到這貌不
驚人的少年竟有這般掌力,未及反應,沒魂刺已射中他胸口。雷冥杳雙膝一軟,
跪地時嘴唇已透出青紫。他飛快拔針取藥送入口中,卻被耿照腹間一拳,打得雙
腳離地,将藥嘔在他掌心裏。
耿照反手拍進崔滟月嘴裏,見他唇面的醬紫飛快消退,略爲放心。
這幾下兔起鹘落,出掌、奪藥、救人一氣呵成,快得潑水不進,直到雷冥杳
蜷身倒地,雷騰沖才虎吼一聲,奔上幾步:「铿!」昆吾出鞘,染紅霞劍尖一送,
将他截住。雷騰沖本非真心要救人,揮拳做做樣子,又退了回去,醜臉上的疤一
跳一跳的,等看雷冥杳的好戲。
染紅霞持劍後退,曲線玲珑的修長腰腿袅袅娜娜蹲下,手指搭上崔滟月的腕
脈,聽了片刻,不禁蹙眉:「毒性仍在,隻是暫時抑住了而已。這藥不解症。」
見雷冥杳亦是癱軟在地,怒道:「喂,解藥拿來!」
雷冥杳吞下的解藥不到一半,艱難搖頭,嘴角泛起冷笑。
「解……解藥在……總壇……走……走一趟……我拿……解藥換……換劍
……」
原本抱臂邪笑的雷騰沖面色丕變,咆哮如虎:「老十!你——!」他三人争
這柄劍,誰也不讓誰,就算沒争到手,也要看對方出醜露乖才甘心。雷冥杳兩度
偷襲未果,還中了自己的毒,醜是夠醜了,卻也搶到了交易的主導權。
這下就算崔滟月要拿劍交換性命,也不會把劍交給别人。
耿、染對望一眼,默契已成,耿照背起崔滟月,挾着雷冥杳的臂腋,忽覺有
些異樣,染紅霞見他神色古怪,不覺面露關懷:「怎麽?」耿照改抓雷冥杳的臂
膀,搖頭道:「沒什麽。」染紅霞點了點頭,持劍護衛衆人周全。而始終沉默的
弦子忽地穿窗而出,男裝背影更顯窈窕,片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再難望見。
赤煉堂這方輕功最好的雷冥杳已成人質,七寶香車也不能飛上房頂,熊一般
的雷騰沖一看便知不擅輕身功夫,抱臂蔑笑:「怎麽,讨救兵去?」耿照冷面不
答。
「老十,就你忒多事。繞了一大圈,這一趟還是要走的。」軸轳轉動,連着
兩匹木馬的榫杆斜擺,香車骨碌碌調了個頭,雷亭晚悅耳的聲音由車後傳出,宛
如貼面訴說。
「三位貴客,請随我來。」
第八十折火元之精,化修羅場赤煉堂總壇位于越浦城西三十裏,酆江一條小
支脈流經此處,曲折的河彎切割地形,形成一大片淺水湖。湖塘沿岸生滿名爲
「滿江紅」的水生蕨類,其葉如羽,浮水如萍,每到秋冬轉爲豔麗的朱紫,染得
湖面一片紅,地名「血河蕩」由此而來。
越城開浦之初,雷家以馬擔幫(碼頭苦力)起家,而後插手漕運,狠撈了一
筆,遂在血河蕩營造水寨,做爲裝卸貨物的轉運地,極盛時湖面上舟楫相連,帆
影接天,每日有數千、乃至數萬人在此地吃飯幹活,水手舵工的呼喝聲響徹雲霄,
商家林立、車馬川流,俨然自造一鎮。
後來,随着船運發展,小小的河泊難消化驚人的吞吐量,重心漸移到離越浦
河港更近、交通更便利、腹地更廣大的地方;如今光是越浦左近,赤煉堂便設有
五大轉運使,各有各的碼頭,血河蕩的祖業脫去了繁盛的商港碼頭色彩,成爲堡
壘似的象征。江湖上說起血河蕩的「風火連環塢」,誰都知道是固若金湯、易守
難攻的要塞,龍潭虎穴不過如此。
城内的人工運河之上,泊有一艘赤煉堂的平底沙舟,連七寶香車都能直接駛
上甲闆。耿照等人登船後沙舟起錨,就這麽大剌剌開出越浦,水道上雖設有專門
檢查船隻的河舶務,但赤煉堂乃東海水道的真主,插了風火旗的船艦,河舶務的
官員連攔都不敢攔,遑論登船檢查。
雷騰沖腳踏船頭,回眸冷笑,似是對耿照說:「你的将軍腰牌隻在陸地管用,
一旦下了水,還不都歸我們管?」三人形勢孤立,除了手中的人質,能仗恃的隻
剩耿、染兩人的武藝。
從越浦往血河蕩是逆水行舟,須借助劃槳張帆之力,沙船緩緩航行,不多時
便離開了寬闊的江面,駛入支流,夾岸滿滿的蘆葦沙洲,本已狹小的河道更顯窘
迫,遠方接天處矗着一座蓊郁的山頭,若繼續往前,終不免要撞上。
沙舟放下船帆靠向河岸,槳手仍賣力劃着。領航的艄公發一聲喊,左舷抛下
竹篾編成的索狀纖藤,岸邊數十名精赤上身的纖夫拾起纖藤上的大綏(拖帶),
繞着身子往肩頭一挂,呼喊着向前拉。
船首軋着激昂的白浪沖過淺灘,轉入一處形如眉月的河彎,原來那青翠的山
頭即爲月牙邊角,彎月凹入部建有大片壯觀的船塢水寨,高高低低的建築髹着黑
漆,插滿紅白相間的三角旌旗,迎風獵獵,令人肅然起敬。
耿照心道:「此地,便是名震東海的「風火連環塢」!」
歲月流轉,昔日的湖蕩早已淤成了一彎月眉,碼頭下的水面依然能見成片的
「滿江紅」,然而在這個季節看來直與浮萍無異,還不如夾岸的茂密葦叢惹眼。
風火連環塢最大的碼頭直通校場,校場上遍鋪青磚,漢白玉的階台前置了張九龍
座,十把獅頭椅分列兩旁。
耿照擡望階台,看着依山而建的宏偉廳堂,再看看前頭的七寶香車,雖然置
身險地,卻忍不住一絲好笑:「敢情車駛不進大堂,集會都改在校場上了。」
殊不知赤煉堂的總瓢把子雷萬凜隐居多年,不問世事,名義上雖由四太保
「淩風追羽」雷門鶴總理幫務,實則誰也不服誰。這片依山傍水的建築最早淪爲
義子們的角力戰場,往往跨過一道門牆,院裏的天日就不一樣了,聚會時誰也不
入誰的廳門,唯恐有詐,索性在校場上說事,反正這樣的機會也不多。
耿照等人一下船,就被數百名赤煉堂弟子包圍,人雖規規矩矩分立在兩排獅
頭椅後方,相隔有數丈之遙,然而近千隻眼睛虎視眈眈,隻待上頭一聲令下,随
時便要撲上來。
押後的雷騰沖道:「就在這兒說罷。老十,喚你院裏人把解藥拿來。」大剌
剌往第六把獅頭椅上一坐,翹起二郎腿,再不肯走了,一邊不懷好意地打量着染
紅霞結實健美的腰臀長腿,啧啧道:「不壞,真不壞!」
十爺院裏的心腹聞訊,連忙攜了隻錦盒來,雷冥杳遠遠見着,提起餘力尖喝:
「慢……慢!」瞪着耿照:「劍……劍……」寥寥幾字說得滿頭大汗,可見毒藥
之厲害。
崔滟月也是奄奄一息,白着臉搖頭:「劍……被他們搶走了。我哪兒……哪
兒來的劍?」雷冥杳擠出一抹冷笑,咬牙道:「那……那好,一翻……兩……」
用力吞了幾口唾沫,似将暈厥。
給他拿解藥來的乃是一雙妙齡女郎,姿容亦佳,見狀齊道:「……十爺!」
雷冥杳睜眼喝道:「莫來!」嗓音尖亢,白慘慘的雙頰漲起病态的彤紅,俊
美的面孔更形妖異,仿佛陽氣吐盡,化成一隻脫殼豔鬼。耿照将人置在一張獅頭
椅上,眼看情況要僵,總不能教崔滟月與這不要命的伶人賠命,揚聲道:「八爺,
既然如此,煩你将崔老爺子畫押的契紙,以及那柄僞劍一并拿出來,大夥兒把事
情的來龍去脈對清了,省得纏夾。」
車中,雷亭晚怡然笑道:「如此甚好。」
片刻從人取來了文書,以及一隻冷玉劍匣,揭蓋一看,赫見錦襯上嵌着一柄
黑黝黝的長劍,仿佛被熏黑了似的,炭焦般的表面又隐有一抹虹彩,顯是被極高
的溫度烤過,與崔滟月所說不謀而合。
染紅霞端詳片刻,不覺蹙眉。耿照低問:「怎麽?是不是這把?」
「劍形與我當年所見十分相似,但顔色不太一樣。」她沉吟道:「還有一處
不對勁……劍柄末端,我記得鑲有一枚荔枝大小的火紅寶珠,這把劍也沒有。」
此話一出,雷騰沖、雷冥杳盡皆變色。
耿照低聲道:「我懂了。劍是真的,但關鍵是上頭的那枚寶珠。崔老爺子摘
下給崔五公子帶走的,隻有那枚寶珠而已,所以崔公子沒說謊,他的确沒有劍;
而赤煉堂拿到的這柄劍,也的确不能算是真的,沒有了寶珠,「映日朱陽」不過
是一柄質堅工巧的頂級名兵,卻無火元之精的異能。」
染紅霞詫道:「火元之精?那是什麽?」
「傳說鈞天八劍分爲「四德」、「四象」兩組,四象是指地、水、火、風,
邵家主将烏金、玄鐵、冰魄、火精等異質與镔鐵合而爲一,找出最恰當的成分比
例,鑄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耿照娓娓說道:「從這柄劍上的燒灼痕迹來
看,邵家主對材質的耐火度下了很大的功夫,一般的刀劍毋須如此。顯然劍首那
枚寶珠是極陽極烈的奇珍,要将其火勁轉化爲助力,劍身才須如此處理。我聽說
有種冶兵之人夢寐以求的寶物,無須鼓風生火便能自生熱能,喚作「火元之精」,
邵家主裝在劍柄末端的那枚寶珠,興許就是這樣的東西。」
雷騰沖冷哼一聲。
「誰知道你是不是吹牛?」
耿照正色道:「這樣的事,每個有心鍛造兵器的師父都知道。我七歲進入白
日流影城,十二歲那年就聽說過「火元之精」了,至于貴幫長年經營軍械買賣,
竟然毫不知情,這點我也覺得非常奇怪。」雷騰沖老臉一紅,轉頭「呸」的一唾,
低聲咒罵不絕。
七寶香車中再度傳出那把斯文悅耳的聲響,雷亭晚悠然道:「既然如此,還
請崔五公子把那枚「火元之精」交出來。契紙上寫得清清楚楚,此劍已以現銀一
百兩的代價賣給了我,令尊的畫押可不是假的。」
耿照打開契約文書,果然寫得分明,以一百兩買了此劍,其下有「崔靜照」
三字畫押。崔滟月顫着雙手,讀得淚流滿面,喃喃道:「真……真是我阿爹的親
筆!這……」染紅霞也接過觀視。雷亭晚笑道:「二掌院乃正道七大派裏的聞人,
聲名素着,料想不緻學那市井無賴之舉,一把撕了契紙才是。」
染紅霞壓抑怒氣,轉頭問:「崔公子,這真是令尊的筆迹?」崔滟月茫然點
頭。
耿照暗自歎了口氣,心想:「崔家破敗如斯,赤煉堂固然罪大惡極,崔家的
子弟恐怕也非全無責任。」拍了拍崔滟月的肩膀,朗聲道:「十爺,火元之精乃
是異物,别說随身攜帶,若無這隻特制的冷玉匣貯存,恐怕連持劍也不易。你們
追了崔公子忒久,該明白珠子至少不在他身上罷?」雷冥杳毒性開始蔓延,已難
言語,一點朱砂般的殷紅滲出前襟,漸漸暈染開來。
雷騰沖抱臂重哼,面上的醜疤扭動如蜈蚣。
「姓耿的,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想讓十爺與崔公子一齊服藥,先把毒解了。」耿照道:「若非今日一行,
你們也不知道要找的是枚珠子,而非一柄劍,這般蒙着頭找下去,不知伊于胡底。
便以這條線報來換取解藥,也盡夠了。」
雷騰沖心想:「你拿消息換解藥,拿什麽換你們平安離開?蠢才!」聳肩笑
道:「老子無所謂!老十,你聽見啦,你不要命不打緊,斷了珠子的線索,死得
才叫冤哪!」雷冥杳閉目咬牙,胸口劇烈起伏,顯是心緒洶湧。
未幾,車中雷亭晚也和聲勸道:「你們都吃了藥罷。契紙是真,劍也是真的,
耿兄弟與二掌院是講道理的人,總不能坑了咱們。老十!」雷冥杳身子一顫,咬
牙道:「藥……藥來!」兩名女郎飛奔過來,服侍二人用藥。
足足等了一刻,才見他二人面色好轉,呼吸如常。染紅霞一探崔滟月腕脈,
回頭道:「脈象正常,毒已解啦。」崔滟月一躍而起,指着七寶香車悲憤道:
「你們……他們的确毀了我家,害死我家人,這是我親眼所見,決計不會錯的!」
這話卻是對耿染二人所說。
耿照點頭道:「我信你。」見崔滟月滿臉錯愕,正色道:「崔公子,令尊過
往題詩時,習慣的落款是什麽?」
崔滟月不假思索回答:「先翁以「林泉」爲号,落款不外「崔林泉」、「焦
岸林泉」、「林泉亭翁」這幾……」露出恍然之色。染紅霞不懂題跋,看書也多
看武經兵書一類,在一旁靜靜聆聽。
耿照道:「我流影城首席大匠屠化應,習以「應化萬千」爲作品落款,那
「萬」還非是一般的萬,須寫作簡筆之「萬」;我見他簽寫文書,亦是如此。這
契書由來很簡單,想是令尊死前教人脅迫,故意簽了個與平日不同的花押,日後
對簿公堂時便知蹊跷。」揚聲道:「這契紙非常重要,千萬不能撕毀。我将親自
帶回将軍面前,做爲赤煉堂殘害無辜、魚肉百姓的證據,爲你崔家讨回公道!」
這幾句話以碧火真氣送出,震得在場數百名赤煉幫衆身子一晃,根柢差的手足酸
軟,倒退幾步,明晃晃的鋼刀「铿铿」落了一地。
雷騰沖、雷冥杳對望一眼,心下駭異:「這少年……好深厚的内力修爲!」
忽聽雷亭晚哈哈一笑,怡然道:「典衛大人可有想過,要怎生離開此地?」
耿照從懷裏掏出将軍府的金字腰牌,對衆人一亮,昂然道:「我親受将軍饬
令,掌管越浦内外江湖勢力進出,更是七品朝廷命官!要出此地,誰敢攔我?」
雷騰沖神色古怪,片刻「噗!」一聲捧腹大笑,連原本被耿照一喝之威所震懾的
幫衆也狂笑起來,笑聲震動山野。
崔滟月死命抓住染紅霞的衣袖,挨近她溫暖結實的嬌軀,顫聲道:「他…
…他們笑什麽?」染紅霞按劍昂立,眸子電掃而過,與她目光一對的赤煉堂弟子
如遭劍戮,紛紛閉口,放肆的哄笑随之沉落,漸不複聞。
「沒什麽。」她淡然道:「人若無知,隻能借笑聲來掩飾懦弱,如此而已。」
雷亭晚笑道:「二掌院說得是。但典衛大人興許不知,赤煉堂殺的朝廷命官,
未必少過江湖人物。本幫迄今屹立不搖,如有需要,我們并不忌諱殺幾個官。你
不過交了些好運,因緣際會,才糊裏胡塗混了頂烏紗帽,一個月前,你還是本幫
各碼頭通緝的要犯,真當自己是鎮東将軍麽?」
耿照似乎并不意外,負手道:「既然如此,那我也隻能殺出去了,是不是?」
雷亭晚啞然失笑。「這會兒,你倒當自己是嶽宸風了。」
神術寶刀橫持腰下,耿照仍是背負雙手,緩緩踏前。靴尖「啪!」踩落泥塵,
青磚上粉灰揚起,衆人呼吸一窒,不由小退半步。車中的潇灑笑聲爲之一頓,連
原本躍躍欲試的雷騰沖不禁臉色微變,小心謹慎起來,熊一般的巨大身軀微微挪
後,揮手示意屬下上前。
耿照并未發覺自己已經不一樣了。
與嶽宸風相比,這些人宛若蟲蟻,來得再多,不過徒增厭煩罷了,并不會令
他感到恐懼。在和嶽宸風的一戰裏,他徹底磨練了氣力、戰法、意志……其中最
重要的是「氣勢」——戰無常勝,務求必勝!勝負是貫徹意志之後的結果,一旦
決定動手,便不再猶豫。
在衆人回神前,耿照身形一晃,已然出手——校場極大,對手分布甚廣,他
卻如餓虎般撲向雷騰沖,連刀帶鞘朝他面門砸落!
雷騰沖身邊手下最多,不像雷冥杳氣力未複、僅有兩名侍女環護,他萬萬料
不到耿照竟會挑自己下手,倉促間舉起鋼腕一擋,「铿!」被震退數步、胸中氣
血翻湧,忙不叠地揮動猿臂,一撈着部下便往前推,口中瘋狂咆哮:「上!給老
子上!通通上前去!」
衆人如夢初醒,争先恐後地拔刀,卻聽前排「哎喲」、「媽呀」、「我的娘
啊」呼痛聲此起彼落,人如驚濤般倒成一片,耿照刀未出鞘,每一揮必中膝腿肩
腰,骨碎的聲響不絕于耳,眨眼二十餘人倒地哀嚎,後退與逃跑的擠成一團,反
将雷騰沖卡在中間。
眼看将與雷騰沖相接,身後「轟」的一聲巨響,硝煙如浪一般逆風卷來,濃
嗆欲窒。
「二掌院!」
他反身躍入煙硝,揮散濃翳,忽聽嗤嗤幾聲,霧中幾點烏芒飙來,忙舞刀拍
落;鼻端嗅到一股熟悉芬芳,開聲道:「是我!」身畔那人劍勢一偏,劃了個圓
弧收回,隻差得分許便要刺中他,正是染紅霞。
「你沒事罷?」兩人背靠着背,耿照急問:「崔五公子呢?」
「沒事,我拉着他。」
染紅霞的聲音中似帶痛楚,耿照幾乎能想象她秀眉微蹙的模樣;略一分神,
「飕飕」的機括聲密如急雨,所幸先天胎息并非純靠耳目,暗器劃破、擾動雲霧
時的微妙變化,對碧火功不啻擊鼓吹号,比眼看耳聽還要清晰。
耿照一一将暗器拍落,暗忖:「好強的勁力!那雷冥杳斷無如此手勁,莫非
是弩機?」染紅霞咬牙道:「小心……小心那輛車!」語聲未落,一抹灰影碾破
煙霧,雪白的七寶香車在灰翳中看來意外帶着冷冽的青灰,通體散發出鋼一般的
獰惡光芒。
(是……是它?)
然後耿照便看見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七寶香車上發出了翻動機關屜闆般、單調呆闆的「喀啦啦」輕響,卻看不清
車體有什麽變化,數不清的暗器便已迎面而來——「快走!」他一推身後佳人,
臂間爆出一團耀目豪光,寶刀神術終于出鞘。「走陸路出水寨,快!」烏芒叮叮
咚咚地撞入漩渦般的銀光之中,碎成了粉塵般的細小煙花。
染紅霞不明所以,依然信任他的判斷,護着崔滟月沖出煙霧,退往水寨大門
的方向。雷騰沖乘機率衆包抄,調息完畢的雷冥杳一躍而起,兩名侍婢一使雙劍、
一用雙刀,居然也跟着掩殺過來。
——「以一敵多」隻有一個秘訣,那就是絕不能停。
染紅霞嬌叱着揮動金劍,披散濃發,挽着崔滟月左沖右突,結實修長的體态
無比曼妙,劍招卻是大開大阖,殺得赤煉幫衆汗流浃背;本該是合圍收攏的局面,
竟被她一輪毫無間斷的重劍搶攻,沖散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首尾難接。
往往四、五條大漢并肩齊上,卻擋不住她随手一掃,就算鋼刀沒斷于昆吾,
肩肘也要被她驚人的膂力震脫關節,轟得倒飛出去。這美貌動人的紅衣女郎在他
們看來,直與飛天夜叉無異,原本蜂擁而來的幫衆們開始争相退走,追兵反成了
四散的逃兵。
雷騰沖、雷冥杳一身武功在人馬雜沓間難以施展,紛紛斥退手下,但場面已
然失控,前頭的人被染紅霞殺得不住後退,如海水般倒灌而回;雷騰沖仰天怒吼,
揮拳掄掃,擠到身邊的數人被精鋼臂鞲打得血肉模糊,殘肢頭顱沖天飛起,衆人
這才一哄而散,終于清出戰場來。
敵人隻剩兩名,形勢卻更加兇險。染紅霞一拄金劍停下腳步,巨量累積的酸
疲驟然湧上,汗水從高挺的鼻尖一點一滴落在青石磚上。雷騰沖獰笑:「小花娘!
一個打幾十個,看你還剩下多少氣力?」
還不能倒下,她對自己說。牢牢挽着毫無自保之力的書生,強抑臂間的顫抖,
緩緩舉起了昆吾劍。
耿照擋下暴雨般的暗器,欺七寶香車體積碩大,畢竟不如活物,抽身欲退,
誰知「喀喇喇」一響,飛鬃電吻、雕工邪異的兩隻馬頭已穿霧而出,朝他胸口撞
來!
(好快!)
他伸手一拍木馬的吻部,還未借力,馬嘴突然「嘎!」翻開,彈出一杆鋒銳
的紅纓槍來;槍尖入肉的瞬間耿照及時攢住,借機簧之力往後一退,「噗!」冷
鋼離體,綻出大蓬血花。他跌落在地,半嵌在馬腹中的巨輪橫裏壓來,輪底「嚓!」
翻出鲨齒般的牙狀尖刀,朝腹間碾至!
耿照側滾卻快不過車輪,眼看避無可避,神術往腰間一橫,雙手握緊刀柄。
鲨齒巨輪挾着車身重量滾上刀闆,齒牙與神銳的刀鋒一絞,鲨齒喀啦啦地崩
斷,破片四射,刺得耿照半身是血;就這麽一阻,巨輪略爲退轉,耿照忍痛向側
邊翻開,腳跟一蹬,本已滾出丈餘的身子又平平滑開七八尺,一條鐵鏈鐮刀「唰!」
削下他半截褲腳,「铿啷啷」地卷回車身中,卻不知是收回到哪一處。
耿照一躍而起,随手拍落激射而來的整排袖箭,站好時七寶香車也已倒退轉
正,兩頭妖異的跨輪木馬正對着他,雙方相距不足一丈,不管是哪一樣方才遭遇
過的神秘武器,這都是非常理想的攻擊半徑。
——毫無……毫無喘息的機會。
直到今日之前,耿照始終相信機關自有局限。但不是這輛車。
它巨大而靈巧,不依畜力卻有着活物般的敏捷反應;武器刁鑽難防,而且配
置缜密,似乎考慮過各個死角的補強搭配……這輛車一定有弱點,譬如輪軸、車
腹,或者機簧較易受損處,但問題在于根本無法靠近。
而且,倘若這片硝煙是七寶香車所造成,代表它還配備了火器。當今武林擅
用火藥的有幾家,如九曜門的「熾盛光」、西降宮的「鬼子母」、轟天島的「八
方神雷」等,都是聞名天下的火器。然而硝石禀性極不穩定,怕潮、怕震、怕天
幹火燥,又受限于引火不便,這些威力奇大的武器多采排布發動的設計,如同機
關陣一般,罕有制成方便攜行的小型暗器。
耿照心念一動,突然竄了出去,繞着馬車狂奔起來。
果然這次七寶香車并未跟着他一起轉動,機關畢竟不是活物。耿照繞得幾匝,
神術刀猛朝馬車的左後方砍落!他并非是盲目攻擊,這個角度即使七寶香車突然
後退也碾不到他,而主要攻擊的目标是左側車輪的護蓋,一旦砍開這裏,下一步
便是破壞車輪,徹底癱瘓車輛,将躲在其中的雷亭晚逼出來!
密集的铿然聲響宛若敲鑼,雪白的車廂被斫得火星四濺,表面刀痕累累,卻
無一砍入車體,砍落的瞬間刀鋒總是微微一偏,連鋒銳的神術刀也難奏效。
(這是……水鏡鋼!)
七叔曾說過,有種特殊的鍛造法名爲「水鏡鋼」,用以打造铠甲:将鋼片表
面研出特殊的角度,并處理得如鏡子般光滑,下刀時力氣越大越容易偏開。若甲
後再襯幾層特制的厚牛皮,連重兵都能多捱幾下。
「那是不是甲片越小,效果就越好?」當時才剛被允許上砧的小耿照問。他
正學着把鐵坯打小,形狀打得跟圖樣一般精确,對這點特别感興趣。
七叔搖頭。「如何分割甲片,便是鍛造「水鏡鋼」的秘訣所在。鋼材各有強
度,造得大了,就像翻過來的鍋盆,不用砍穿砍破,一拳就打凹了;造得小了強
度不夠,分一百片、一千片也沒用。分多少片、又怎麽分,正是水鏡鋼成功的關
鍵。
「遇上真正的水鏡鋼,别想拿什麽神兵對抗,這是天生相克,如同水克火。
不如搬塊幾百斤的大石砸爛它,就像撒泡尿澆熄火頭。」這是七叔的結論。
耿照連砍數刀不生作用,一掌打在車廂上,「轟!」車體一跳,感覺落手的
廂壁一縮,旋又恢複如常,掌力已消弭于無形;看來底下所墊,可比數層特制牛
皮厲害多了。
七寶香車猛地一轉,将他甩開,藏在車體各處的槍、刀、鐮、勾啪啦啦地翻
過一輪,夾以層出不窮的暗器,耿照被硬生生逼退兩丈,身上又多添幾道傷口。
妖物般的怪車再度倒退轉正,馬頭對着耿照,車内傳出雷亭晚的笑聲。「能
與這輛車如許纏鬥,典衛大人非凡人也!」輪軸前後轉動,似要直沖過來。
耿照靈光乍現:「機關再怎麽神奇,暗器、火炮卻非是用之不盡……如此,
先廢他一臂!」縱聲長嘯,施展輕功揮刀撲上,邁步繞着七寶香車一陣亂砍,不
住閃避車體施放的暗器與機關。
雷亭晚哈哈大笑:「典衛大人!我這車殼的「水鏡鋼」乃是七寶之一,你便
是砍壞了寶刀,不過添幾處貓爪痕迹罷了,何苦來哉?」機關屜闆一翻,一排耀
目火彈曳着熾亮的螢尾咻咻而出,耿照抱頭滾地狼狽躲過,背上被燒去大片衣衫,
心想:「再來便是斷你雙腿!」長刀插地,一躍而起:「那也未必!」運起十成
功力,薜荔鬼手中号稱剛猛第一的「跋折羅手」猛然擊地,轟碎聲一路蔓延至七
寶香車底,宛若湖面碎冰。
原來他繞行攻擊的同時,腳底暗自施力,将所經處的青石磚通通踏裂,再贊
以金剛部第一怒掌,方圓兩丈内地形破碎;七寶香車前後滑動幾下,才發現颠簸
難行,再無先前的敏捷。
背後傳來一聲尖叫:「老八!」充滿怒氣,卻是雷冥杳的聲音。
盡管戰局不利,雷亭晚還是一貫的斯文和煦,似乎帶着笑意:「顧好自己罷,
老十。兩個打一個,打得忒難看,傳出去還要不要做人?」車輪在高低不平、布
滿磚碎的畸零地形上掙紮一陣,喀喇響中透着一股躁烈火氣,倒也不似話語中那
般從容。
耿照拔刀轉身,飛步沖入戰團,神術刀接過雷騰沖的鋼腕,前後夾擊之勢乍
現缺口,染紅霞卻不戀戰,拖着崔滟月繼續沖向寨門!雷騰沖大吼:「老十,莫
放她逃了去!」但見豪光竄閃,铿铿幾聲,右臂的精鋼臂鞲竟解成數片,零星墜
地,切口無比平滑,如磨銅鏡。
興許是刀勢太快,雷騰沖一條生滿卷曲茸毛的黝黑右臂僅留下數道殷紅,連
血也沒見。他忙向後躍開,悻悻然怒叫:「仗兵器之力,算什麽好漢?」耿照點
頭:「那我不用兵器!」将刀插回腰後鞘中。
雷騰沖獰笑:「怎會有你這種蠢貨?」左拳呼的一聲,朝耿照腦門揮落!
他外号「陷網鲸鲵」,身具怪力,再加上幾十斤重的精鋼護腕,這一拳足可
開碑裂石。耿照「不退金輪手」輕輕巧巧一轉,将拳勁導引入地,震碎大片青磚;
雙掌按着他左臂的精鋼臂鞲一合,碧火神功的雄渾勁力到處,生生将臂鞲壓凹進
去。
雷騰沖滿地打滾,偏偏又扯不下臂鞲來,慘叫聲不絕;片刻聲音漸低,卻非
是掙脫了變形的鋼箍,而是痛得渾身抽搐,口吐白沫,連喊叫的力氣也無,隻能
蜷在地上死死吐氣。
另一廂染紅霞抓住機會向外沖,她與耿照一進一退、配合得妙到巅毫,雷冥
杳施放暗器不及收手,急起直追。他輕功本就高超,縱使起步略晚,仍一閃身便
攔在染、崔二人身前,欺她久戰無力,徑拔陰陽雙匕搶攻。
短兵相接,昆吾劍連環三式,刺中他肩、腰、腿三處,傷口不過針尖大小,
滲出殷紅。雷冥杳一跤坐倒,手裏扣了枚蝴蝶镖,還想頑抗,染紅霞劍尖一挑,
指着他的咽喉:「我不愛殺人,但不代表我不會。」
雷冥杳咬碎銀牙,妖麗的面孔滿是陰鸷;猶豫不過一瞬,「铿!」擲落鋼镖,
擡望眼前的紅衫麗人,狠笑:「将來你會後悔,今天沒殺了我!」
染紅霞還劍入鞘,挽着腿軟的崔滟月與耿照合于一處,三人往大門處奔去。
由校場到大門的這一段仍有不少赤煉堂幫衆,隻是各不相屬,又缺乏統一的
高層指揮,就算不時有人零星上前阻擋,也難撄昆吾劍、神術刀的鋒芒。片刻水
寨大門已近在眼前,遠方似有大片煙塵卷動,馬蹄聲踏得地面隐震,滾滾而來。
風火連環塢被這麽一鬧,衆人心思全放在校場上,這時望台上才見黃沙卷來,
慌忙吹起号角,又有更多赤煉堂弟子湧出,手持槍刀全副武裝,各奔崗位準備禦
敵。
染紅霞詫然道:「不是他們的援兵?」
「不是,」耿照笑道:「是我們的!」
黃沙中旌旗卷動,隐約可見「骁捷」字樣,馬上騎士身披重甲,當先一騎卻
是一身黑衣勁裝,急馳中不小心甩脫了頭頂的冠帽,散出一頭烏黑秀發,正是弦
子!
她在食店穿窗而出,得耿照暗中授意,往巡檢營調動兵馬。羅烨點齊所部前
來接應,騎兵雖快,到底不如舟行,途中略有耽擱,總算堪堪趕至。
染紅霞精神一振,想起當日連手對抗萬劫,也蒙他應變奇快、屢出巧計,終
于脫險;懷念之餘,柔情忽動,轉頭道:「總是有你,才能化險爲夷!」不由一
笑,雙頰暈紅。耿照胸中熱血上湧,忽有些不知所措,唯恐失态,忙對崔滟月道:
「崔……崔公子,再加把勁,咱們這便要離開風火塢啦!」
隻聽一人長笑:「哪有那麽容易!」自大門頂一躍而下,單掌拍向染紅霞!
耿照驚怒交迸,截以一路「寶劍手」,誰知那人掌勢不變,中途才挪向耿照,
前半式的掌力已壓得染紅霞身形頓挫,再難前進。「啪!」兩掌相接,僅後半式
便震得耿照五内翻湧,不覺心驚:「好厲害的掌力!」
來人雙足落地,再出一掌,同樣往染紅霞身上招呼。
耿照不敢托大,改以剛猛無俦的「跋折羅手」直取中宮,此乃兵法中的「攻
其必救」。那人哈哈一笑:「來得好!」依舊是中途轉向,前半式轟得染紅霞小
退半步,秀美絕倫的臉蛋一霎脹紅,再不卸力,這半掌便要震傷髒腑。
染紅霞莫可奈何,将崔滟月一推,登登登倒退三步,把掌力全卸向地面,正
要伸手挽住崔滟月,忽然喉頭一甜,嘴角溢出一抹溫黏,才知早已受創;不敢開
口,倒轉昆吾劍拄地,争取時間調息。
那人揚聲道:「但教他們出得此門,今日塢中所有人自殺謝罪!」赤煉幫衆
如夢初醒,再不分派系人馬,齊聲吶喊,将三人團團圍住。
至此突圍無望,耿照心有不甘,見那人第三度出手,仍是平平一掌,心想:
「世間哪有如此霸道的掌法?舍了招式變化,全以威力決勝!」福至心靈,想起
當日刁研空戰嶽宸風的情景,雙手運化如楊似柳,在手掌相觸的瞬間放空勁力,
任他掌力再強,總不能打在空處。
那人「咦」的一聲,脫口贊道:「好!」眼看右掌使老,左掌又出,耿照雙
手才抵得他一掌,也顧不得什麽「空」了,不退金輪手一圈一攔、滿以爲擋下之
際,那人縮回的右掌再出,轟得耿照倒飛出去,落地時連滾幾圈,蹒跚撐起,張
嘴嘔出一大口鮮紅。
「挨得這式「撼地雙擘」還未死,是一号人物。」那人沖耿照豎起拇指。他
生得熊腰虎背,身量不高,十分精悍;勁裝快靴,肩負行囊,風塵仆仆的模樣,
黝黑的面孔說不出的滄桑,猶如半路歇息的老镖師。
染紅霞終于緩過一口氣來,橫劍當胸,寒聲道:「大太保,你不問是非黑白
便動手,莫非這寨子裏作奸犯科的龌龊勾當,也都有你的一份?」
耿照心中一震:「他……便是赤煉堂十絕太保之首的「天行萬乘」雷奮開!」
卻見雷奮開撣撣襟袖,怪眼一翻,哼笑道:「是好是歹,這寨子裏大小事本就有
我的一份。你也不是剛出道的雛兒了,染紅霞,難道不知上門踢館,須有來得去
不得的準備麽?」
染紅霞目光沉定,并不慌張,沉聲道:「如此說來,爲奪「映日朱陽」、滅
去焦岸亭崔家滿門一事,大太保也必然知情了?」果然雷奮開面色一凝,嚴聲道:
「什麽映日朱陽?焦岸亭……是崔林泉老頭家麽?」
她點了點頭,冷道:「上回流影城一晤,大太保力促七大派捐棄成見、共抗
妖刀之事,我記憶猶新。白城山之約還尚未履行,若大太保回頭便滅了崔家,未
免太令人齒冷。」
雷奮開搖了搖頭。「此事我不知情。」染紅霞便将來龍去脈略說了一遍。
「依照在流影城的約定,鍾允被害一事,或與妖刀禍世有關,應提出來由七
大派共同參詳。然而貴幫三位太保不僅隐匿不報,還觊觎寶劍,做出天理不容之
事。我等今日前來,是要爲崔五公子讨一個公道。」
雷奮開的臉色非常難看,抱臂不語。不多時,七寶香車脫離了破碎的地形,
緩緩駛近,雷冥杳亦由兩名侍女攙扶而至,連痛得渾身冷汗、抽搐呻吟的雷騰沖
也被擔架擡了過來。
「哼,丢人現眼!」雷奮開怒極反笑,環抱雙臂道:「把你們六爺擡下去,
找人把那塊爛鐵鋸開,省得他叫得娘兒們也似。老八,你待會兒可要同我好生交
代,是誰讓你們去搶劍的。」
雷亭晚笑道:「哎喲,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兄弟們不過聽命行事罷了,
哪能有什麽交代?老四回來你問他呗。」掉頭駛向碼頭。雷奮開冷笑不止,轉頭
望向雷冥杳:「你呢,也是一樣的說法兒?」雷冥杳冷冷道:「我跟你沒什麽說
的。」瞥了染紅霞一眼,扶着侍女肩頭往山上的别院走去。
此時巡檢營的三百鐵騎馳到,羅烨一勒缰繩,解下防塵的面巾,就着鞍上行
禮:「屬下來遲,大人受驚了。」耿照搖頭:「不會,來得恰好。」見弦子一掠
下馬、拔出靈蛇古劍斬開寨門,飛也似的奔過來,微笑道:「辛苦你啦。多虧得
有你。」卻沒注意到身後染紅霞面色一凝,幽幽将視線轉了開去,直到深呼吸幾
口、稍稍平複,才又僵着臉對雷奮開道:「太太保,此事你怎麽說?」
雷奮開淡淡哼笑,乜着怪眼道:「你待如何?」
染紅霞幹咳兩聲,木然道:「便由典衛大人決斷。」雖是對他說話,卻又不
肯看他。耿照隻覺奇怪:「怎地……一下又變得如此生份?」但此際不言私情,
清了清喉嚨,沖雷奮開一拱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依在下之意,三位太保
犯了殺人、劫财、奸淫等重罪,我須将他們押送将軍府處置;另外,此案越浦城
尹梁子同亦牽連其中,須與他們三位對證。寶劍歸還崔五公子,這是理所當然,
崔家的物業亦須一并歸還,無法完整歸還的則須予以賠償。」
雷奮開冷冷看着他,仿佛他臉上開了朵花,片刻才道:「就這樣。」
「若有什麽遺漏的,我會再向大太保禀告。」耿照道:「就這樣。」
雷奮開冷笑。
「辦不到。」
「哪一樣辦不到?」
「一樣也辦不到。」雷奮開沉聲道:「崔家之事,我很遺憾,他們非是江湖
人,不應受江湖牽累。但雷騰沖等是我赤煉堂之人,要殺要剮,也是本幫關起門
來的家内事,與你無關!你想拉人見官,一句話,辦不到。」
耿照面色沉落,肅然道:「大太保執意如此,我也不是全無準備。這三百名
骁捷營的精甲鐵騎,夠不夠拘提他們三位到案?」雷奮開搖頭,一指對面的山頭,
那是月牙彎的突出部,站在上面可俯視風火連環塢,故設有望台崗哨,派弟兄把
守。
「我麾下有五百「指縱鷹」,便埋伏在那裏,若以弩機發箭,你這三百名鐵
騎轉眼便成刺猬,你信不信?」
耿照凝了他半晌,一笑搖頭。
「你沒有五百人藏在山頭。」
「對,我是騙你的。」雷奮開也笑了:「即使如此,你今天誰也帶不走。小
子,你的權力,是鎮東将軍給的,赤煉堂的也是;我們若鬧到了将軍面前,非要
分個生死存亡的話,留下的會是将軍比較需要的那個。
「你能爲将軍掌管東海各水陸碼頭、驅逐難民,提供兵械軍資,打探消息,
做各種既見不得人、可又不能不做的事麽?赤煉堂一年花在這些事情上頭的本錢,
數以萬兩計,就算今天是其餘東海六大門派要跟我上這個秤台,我也不怕,何況
是你?」
雷奮開說話的态度并不張狂,沒有占盡上風的味道。他隻是陳述事實,一點
也不得意。
「你要辦梁子同,但他是中書大人的人,将軍會爲了你,在這個當口跟中書
大人正面沖突?這是絕無可能的事。幫你自己,也幫大家一個忙,事情已經夠多
夠惱人的了,别拿這些窒礙難行的勾當回事幹。
「崔家的事,我會讓老四給你們一個交代,但不是現在,須等我調查清楚,
才知道要如何交代。一個月前,我才在東海水陸各碼頭發布訊息,要拿你來一問
妖刀的秘密,當時我向橫疏影保證,一旦落在我手裏,我肯定教你生不如死。我
一向是個說話算話的人。
「今日你們闖進風火連環塢大鬧,更是死路一條,便是許缁衣、橫疏影親來
也沒得說。但我很佩服你。雖然你的要求在我看來,簡直像是小兒胡鬧,但我佩
服你胡鬧的勇氣。」
在轉身離開之前,他隻看了耿照一眼,魚尾深刻的眼角微瞇着,笑意更顯蒼
涼。
「所以,今兒我給你們的優遇,就是放你們活着從這裏走出去。請。」
◇◇◇
符赤錦在房裏等他回來,一直等到了天黑,但耿照始終沒回來。
這樣也好,她輕輕歎了口氣。她不想騙他,也不想刻意隐瞞什麽,她希望自
己一輩子都可以與他坦然相對,什麽事都能說、都能分享,沒有一絲猶豫害怕,
就像現在這樣。
她吹熄了燈花,在幽藍裏踩着一廊斜影,來到大師父房裏。今夜,是個無月
而多雲的夜晚。
大師父受傷之後,她爲他準備了一隻小巧的青釉甕,大概隻比腌漬醬菜蜜餞
的缸子略大些,就像酒肆裏小孩兒抱着叫賣腌李、話梅、人面子的那種。大師父
從破損的舊缸換到新缸子的過程沒人能看,就連二師父、小師父也不行;符赤錦
特别爲他把缸子拿去城外亂葬崗吸納土金之氣,勉強趕上了今夜。
她拿來一個堅固的藤架,把青釉甕小心放在架中,以特别處理過的屍布将甕、
架牢牢纏起,以防行動時有什麽萬一。大師父現在非常脆弱,其實不适合出門,
她不止一次想說服他打消這個念頭。
「寶寶錦兒不懂,師父們連宗族的仇恨都放下了,隻求一個無争,爲什麽又
要去蹚這渾水?」
大師父平靜回答:「女徒,你看過《岣嵝異策》,也向師父們讨過那三張殘
頁,應該知道我心中所想。在本門數百年的源流中,曾有一人的修爲境界最接近
「赤血神針」。」
符赤錦點點頭。「我知道,是「萬裏飛皇」範飛強。」
大師父淡然道:「我從來沒喜歡過那人。如今想來,這該是我對他的忌恨,
人在年輕識淺之時,總會生出如許心魔。我和你二師父鑽研殘頁心訣多年,成了
現在這個模樣,所以不許你小師父過度鑽研,但此事難禁,我心裏很清楚。
「範飛強是個有心人,對于「赤血神針」,不會什麽都沒留下。他若曾留下
隻字詞組,必與那柄赤眼妖刀在一塊兒。因此,大師父非去不可。」
她并沒有開口要求讓耿郎一起去,雖然目前單以武功論,有他随行最能保證
大師父的安全。那對大師父來說太過爲難,若非其他兩位師父傷重,大師父恐怕
也不會讓未曾發誓加入遊屍門的自己參與此事,更何況是她「名義上」的夫婿?
就算隻有她一個,她也會拼死保護大師父的。寶寶錦兒暗自發誓。
二更時分,她小心背起竹架,來到密函指定的地點。
内河邊上的小舟把她帶出越浦,逆水來到一處山腳。對遊屍門人來說,夜行
簡直是家常便飯,她輕而易舉上了山頂,取出密函,搧亮火絨燒了,淡綠色的信
函燃起淡綠色的煙,在山風中不但不消散,反幻出青鳥的形狀,向前掠去,「噗!」
點亮了一隻白紙燈籠,燈籠上繪了骷髅頭。那是遊屍門的标記。
符赤錦提着燈籠穿過一片密林後,來到一處斷崖,适才行舟的河道便在她腳
下。符赤錦往前一步,發現左右都有人打着白紙燈籠,隻是相距甚遠,又或林間
布置了什麽機關,彼此間并不能相望。
「久違了。」
崖邊一盞白燈籠亮起,映出一張浮在空中的紙糊面具。是那種貨郎攤上經常
看見的廉價面具,粗糙的彩繪笑臉看起來詭異非常。
雖然面具跟上次在破驿看到的不一樣,但她知道他就是「鬼先生」。
「諸位一定覺得奇怪,爲何在七玄大會召開之前,我要請諸位今晚辛苦一趟,
來此小聚……這個小小的聚會,姑且稱爲「齊心會」罷?目的是希望給諸位吃一
枚定心丸。」鬼先生笑道:「據我所知,目前已掌握聖器、準備好參加大會的,
僅隻兩家。希望今夜過後,諸位能打起精神,把握剩下不多的時間,趕緊搜集聖
器,以免向隅。」
若非情況不明,符赤錦幾乎要笑起來。這人說話,怎麽活像在婚喪喜慶的筵
席扮演司儀、負責插科打诨帶動氣氛的白席人?他可是發動邪派七玄聚會,大有
圖謀之人哪!
她突然意識到:在左右那幾盞不見身影的白紙燈籠之後,便是當今邪派七玄
的首腦。漱玉節那騷狐狸一定也在,還有天羅香的「玉面蟏祖」雪豔青,以及那
個連部下都不知她是女兒身的「鬼王」陰宿冥……狐異門、血甲門等絕迹江湖已
久的,也有首領前來出席麽?
寒風裏無人回話。沒有人願意在這時被摸清底細,給對手的情報自是越少越
好。
鬼先生對這樣的反應似乎很滿意。
「那麽,就請各位盡情欣賞了。」一指崖下:「此地是大名鼎鼎的血河蕩,
人所皆知,這兒是七大派之一赤煉堂的總壇。諸位前來,算得是甘冒奇險了,以
我們與七大派的「交情」,若教人知曉七玄的首腦盡皆在此,隻怕不妙。」
沒有人笑。這笑話真是不恰當到了極點。
符赤錦正覺無聊,忽見崖下的河道對面,那高低錯落的水寨間火光一閃,一
條火龍似的熾烈光影竄起,所經處無不燃起沖天烈焰,火光映紅了湖面、山壁,
以及在火舌間哀嚎奔逃的人影……
「那、那是什麽?」
這聲音符赤錦很熟悉,她曾與她在破驿的黑夜對罵過。是鬼王陰宿冥。
——那是……修羅場。
符赤錦很想這樣回答,卻說不出話來。居高眺望,火焰的源頭像是一枚不斷
吞吐開閉的龍首,撕咬着動在線的一切:人、建築,死的、活的……無有例外。
最開始的時候它僅僅是個熾亮的光點,那代表着一個人。
但現在已經不是了。整座風火連環塢陷入火海,火龍所經處沒有活物,間或
有幾個黑影與龍首交叠、分開,又交叠、分開,不多時便被火舌所吞噬——赤煉
堂的總壇裏不隻有兵器人馬,總會有幾名高手的,但在火焰之前通通不堪一擊。
火龍點燃了整座碼頭,赤煉堂總壇自大廳以下,已經沒有任何一個還能活動
的黑點,散在火場各處的屍骸數都來不及數,而火龍仍在繼續沿着山壁向上爬
……
「那到底……」陰宿冥喃喃自語:「是什麽東西?」
「請容我向諸位介紹,」鬼先生笑起來。「天元道宗的餘燼、我等七玄的再
興,正道之惡夢、龍廷之權柄,無可匹敵的戰器——妖刀離垢!」
陰宿冥失聲道:「那便是離垢?」
「還有它的刀屍。」鬼先生一派認真,仿佛怕顧客們産生錯誤的觀念。「正
确地說,是妖刀離垢、精挑細選而得來的刀屍,以及正确的号刀之法,三者合一,
才交融形成諸位眼前這幅瑰麗奇偉的景緻。」
風中傳來陣陣難以言喻的惡臭,那是灰燼、燃燒、血腥、焦烈……摻和而成
的氣味,伴随着若有似無的哀嚎,以及剖紙般明快輕巧的刀刃入體聲響。鬼先生
忽然搓着雙手,像是忽然來了興緻,對着「顧客」們殷勤探問:「機會難得,諸
位有無興趣,「就近」參觀一下離垢的威力?」
「多近?」反問的是一把低沉沙啞的渾厚嗓音,猶如磬石磨砂。
男子一開口,符赤錦便覺胸中氣血翻湧,五内似将滾沸,嗡嗡耳鳴持續許久
仍不消失,仿佛被扔進萬斤銅鍾裏撞了一槌也似。身負此等内功造詣之人,此問
自然不是怕死,背後隐含着更重要的意義。
她這才留意到,白紙燈籠的數目似乎遠大于七盞。
——是因爲有的龍頭大位還懸而未決,抑或七玄之首本就不隻七人?
「好問題。如妖刀這等驚世神器,威力之大,諸位已然親見;再看不清的,
稍後還有「一親芳澤」的機會。問題在于:不受控制的驚天之威,傷敵與傷己無
異,有人拿瘟疫、天雷、水旱澇災做爲武器麽?能受控制,妖刀才有價值。」鬼
先生說着嘻嘻一笑,仿佛名廚遇上了知味之人,簡直歡喜不置:「既然如此,一
丈之内如何?」
封底兵設:飛凰劍
封底兵設:飛凰劍
【第十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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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44
標題:
第十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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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七玄大會
【內容簡介】
赤煉堂的十太保是女人。
她不僅豔麗,而且還是總瓢把子的女人。與雷萬凜有關的一切誰也惹不起,
即使他消失已逾十年,依舊沒有改變。雷奮開若是總瓢把子功業的最後一抹餘晖,
雷冥杳就是鬼魂的投影;雷萬凜沒帶她引退,本身就是個謎。
直到複仇的焰火找上赤煉堂。七玄之主、離垢刀屍,還有潛伏長達十餘年的
陰謀份子……這一夜,還有誰能安睡?
內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八一折夜麝蹄香,燕驚風雨夕陽西下,殘霞濃渲如血。耿照低頭默默行走,
不知不覺又回到四裏橋的分茶食店前。他舉手遮眉,試圖擋去水上回映的粼粼金
光,忽然湧起一股想飲酒的沖動,低聲道:「我們進去坐坐。」徑自往店門走了
過去。
不用看也知道弦子一定在後頭。弦子永遠都不會說「不」。
食店夥計見典衛大人回來了,忙點頭哈腰迎出店外,殷勤接待。
越浦殷富,民風豪奢,傍晚是店內生意最好的時候。水道之上係舟泊岸,忙
活了一整天的人們在返家之前,不免要偕友朋找個地方坐坐,點些燠爆熱炒配酒
吃,或去酒樓正店,或去麗舟畫舫,次一級的則有俗稱「腳店」的酒食專賣店。
這些地方供應上好的酒菜,可召歌伎唱曲助興,餐具都是銀器牙箸琉璃碗,
即使隻有兩人對坐,叫上兩碗好酒、點幾道象樣的菜色,下酒的果蔬雜嚼三五碟,
講究些的這樣一頓能吃掉近百兩銀子。
平民百姓揮霍不起,就來更便宜的分茶食店。這家鋪子自己有簡單的廚房,
白日裏供應一些簡單的吃食,入夜四裏橋邊各種吃食攤販紛紛出籠,鋪裏索性不
開夥了,客人想吃什麽,就喚閑漢拿著空碗碟幫忙去張羅購買,光靠賺酒錢都已
快忙不過來。
「閑漢」顧名思義,是指附近一些遊手好閑的人,並非鋪子裏正式聘請的夥
計掌櫃。他們一見有儀表整齊、看起來身家不壞的年輕人進店裏,就會自動蹭上
去親切招呼、幫忙跑腿,有時客人一高興就會賞些小錢。
類似的還有佩著青花手巾、拿著白磁小缸賣零食蜜餞的小孩子,男童女童都
有,以及被稱爲「打酒坐」的歌女。她們通常都在酒食店鋪之間流動,有些高級
的酒樓正店不許這種人出入,以免掃了貴客的興緻,不過四裏橋這一帶的分茶鋪
子一般都不禁止。
那夥計十分乖覺,一見耿照面色沈凝,搶著替他趕開閑漢,引到染紅霞坐過
的臨水雅座,放下一半竹簾,陪笑道:「典衛大人稍坐,我給您張羅點吃的,再
沏壺好茶來。」一連重複幾次耿照才回神,隻說:「拿酒來。」
夥計連連稱是,喚閑漢買了油煎灌腸、炒兔肺、姜蝦、鹿脯等,都是附近有
名的下酒菜,端來兩大碗白酒。耿照又吩咐:「給我拿一壇來。」想起自己酒量
不甚好,爲防飲醉了無人付賬,先掏出銀子給他:「這些夠不夠?不夠我還有。」
「盡夠了,盡夠了。」夥計雙手捧過,不敢怠慢,趕緊拿了一小壇來。
耿照在風火連環塢吃了雷奮開三道掌,又被他一輪擠兌,啞口無言,心知自
己的確奈他無何,盱衡眼前形勢,隻得領兵護著染紅霞、崔滟月退出血河蕩,越
想越覺窩囊。偏生雷奮開又言之成理,他沿路將諸般不可爲想了個透徹,益發困
惱,氣自己倒比別個兒多些。
羅烨與他並辔而行,至越浦外城時忽道:「大人爲所當爲,並無不是。若真
要動刀槍,下回準備周全些也就是了。」
耿照詫異轉頭,從他面上卻看不出這話是贊同還是反對,幾度欲言又止,突
然想起一事。「倘若……我方才下令開打,你會遵照我的指示麽?」
羅烨笑了起來。雖隻短短一瞬,卻是耿照頭一回見他笑。
刀疤破相的年輕隊長斂起笑容,轉頭道:「我不是好統領,這幫子也不是什
麽好兵,但隻要有點男兒血性的,都想給那些王八蛋一點顔色瞧瞧。」身後的骁
捷營弟兄紛紛鼓噪:「捅他媽的龜蛋!」、「大人!老子可不怕!」、「白刀子
進紅刀子出,大不了就是一條命!肏他媽!」
「好啦,都閉上嘴!」羅烨馬鞭一抽,叫囂聲才漸漸低落。
他對耿照正色道:「我們是兵,聽令是本分、沖殺是本分,死也是本分。大
人是將,得想得比我們多。大人今日所做,乃是將帥的決定。小人這話有僭本分,
大人勿怪。」就著馬上欠身,帶隊往巡檢營的駐地馳去。
全副武裝的油兵子或扛旗或掖槍,馳過耿照身前時紛紛颔首,聊作緻意,行
進間仍怪聲不絕:「大人!你挺帶種的嘛!」
「下回再打赤煉堂,記得算老子一份!」
「大人的相好真不賴!一個比一個俏!」
「那小妞給老子摸摸屁股,十個赤煉堂都打了!」
「你摸馬屁股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什麽德性。」激塵之間,放肆的哄笑遠
去,不時夾著羅烨的鞭聲斥罵。耿照苦笑著,身後弦子無聲無息走近。「……需
要讓他們摸嗎?」她皺著柳眉回看腰後,似想爲攻打赤煉堂多盡一點心力。
「不……不用。先不用。」
「嗯。要的話再跟我說。」可能是「十個赤煉堂都能打」的說法真的有打動
她,俏麗的男裝少女考慮過屁股的強度應該可以讓三百人摸一摸之後,開始覺得
這筆交易能做。
「……好。」其實他隻是想趕快結束話題。
染紅霞要回水月停軒的旗艦「映月」,耿照本想將崔滟月帶回朱雀大宅安置,
她卻有別樣心思。「你目下爲鎮東將軍辦差,赤煉堂亦仰將軍鼻息。大太保說得
一點沒錯,赤煉堂若是借由將軍向你施壓,將軍會做何打算,猶在未定之天。」
染紅霞淡然道:「本門身在江湖,辦起事來比公門中人方便。慕容將軍要向水月
一派討薛公子,怕還欠缺一個好理由。」
「這……」耿照爲之沈默。
染紅霞的說法極具說服力,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慕容柔雖是
狂狷已極,連當朝天子的帳也不買,卻非是莽撞之輩;相反的,他不但絕頂聰明,
而且還相當務實。普天之下,若還有個人是他深深顧忌,行動前非考慮一下不可
的,大概也就隻有鎮北將軍染蒼群了。
論兵力,北關遠大過東海;論戰力,繼承獨孤閥最強私兵「血雲都」之名的
染家軍,恐怕是除西山飛虎騎之外,東勝洲大地上最可怕的勁旅。
染蒼群與他一殿爲臣,兩個不善交際的人說不上交情,禀直相敬還是有的。
王禦史彈劾慕容柔時,皇城內有袁皇後替他說話,而皇城之外,就隻有染蒼群上
書,認爲慕容是先帝指派的顧命大臣,一向忠謹守份、功在朝廷,所誣多是子虛
烏有,甚至用了「佞謗」這樣嚴厲的字眼。
要動染蒼群的女兒,慕容柔多半是要考慮一下的。哪怕隻有一絲猶豫,這也
是別人所沒有的優禮了。「水月門下多是女子,」耿照兀自掙紮:「恐怕……恐
怕有所不便。」
「沒什麽不方便的。耿大人與沐四俠都曾在船上作客,豈有不便?」
他無話可說,隻得由著她帶崔滟月離開。望著那抹修長窈窕的背影,心中說
不出的沮喪,卻難出一句挽留的話語;恍惚入了城,回神已置身於四裏橋畔。
耿照端起酒碗,骨碌碌地一口飲盡,酒汁入腹後一股辛辣醬香沖起,十分難
受。見弦子有樣學樣、端碗湊近小嘴,一副毫無防備就想仰頭喝幹的模樣,及時
按住白皙的小手:「喝酒不好,你不能喝!這樣喝……會醉的!」酒氣湧出喉頭,
不由得打了個酒嗝。
「像你這樣?」
「呃……對。」
都不知道是誰教訓誰了。耿照滿臉陰沈,端了她桌上那碗,仰頭喝光。
一會兒夥計拿了濃茶和小酒壇來,耿照隻讓弦子喝茶,自己拍開酒壇泥封,
即斟即飲,片刻壇內又見了底。「小二哥!」他沖夥計招招手:「再來一壇!」
弦子照辦煮碗,連飲連斟,總算趕上把空茶壺遞給他。
「再來一壺。」好像要這樣喝才是對的。少女心想。
夥計是老經驗了,知道悶酒要喝煞人的,十之八九是典衛大人在赤煉堂處碰
了釘子,接過酒壇茶壺陪笑道:「大人也吃點菜,我們這兒的菜很有名的。不如
這樣,小的再給您上道醬燒肘子,吃飽了能多喝幾壇。」耿照揮揮手,並未答腔。
夥計添茶上酒,正要走開,想想又回頭:「大人,赤煉堂橫行三川,沒一百
也有幾十年啦,陰著天慣了,沒這麽容易撥雲的。您仗義一席話,聽得鄉親心頭
舒爽,這已夠啦,有什麽不快莫往心裏去。」說完,才低頭快步離去。
耿照拍開窖泥斟滿,對面弦子也倒了濃茶。「幹!」杯碗相碰,兩人一齊仰
頭,俱都喝幹。「聽得心頭舒爽」有什麽用?崔家還不是沈冤未雪,雷亭晚等還
不是逍遙法外?他左手持碗,右手探入懷中,緊捏著金字牌——這物事賦予他權
力的同時,又將他牢牢束縛,絲毫動彈不得。
「可惡!」
「啪!」一聲,腰牌按進桌裏,碧火神功所至,木質的金字牌嵌入同爲木質
的桌面,齊整得像在桌頂陰刻出花樣來,嵌合近乎完美。耿照平日運使功力,總
有各種顧忌,仗著三分醉意,這一拍間勁力之巧,自己都忍不住瞇眼貼近細細端
詳,片刻才傻笑:「好功夫!」
「好功夫。」弦子相當同意,鎮定地仰頭豪飲。
耿照「啪」的一掌,又將腰牌的背面打透桌底,像是在桌闆背面陽刻了一枚
鎮東將軍府的金字腰牌似的,幾無一絲破綻。「好功夫!」店內諸人都被聲響嚇
了一跳,耿照卻紅著臉放聲大笑,片刻又咬牙切齒:「可惡!」
弦子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生什麽氣,柳眉微蹙。「因爲功夫好,所以很可惡?」
「功夫好卻什麽都不能做才可惡!」耿照一頭撞上桌闆,貼面悶吼:「好想
……好想殺雷亭晚。做出那些壞事的大惡人,真想一刀殺了!可惡!」
「現在去麽?」
耿照愕然擡頭,見弦子容色平靜,握了握腰畔的靈蛇古劍,紫檀木柄圓潤光
滑,一望便知手感絕佳。「現……現在去?」他苦笑搖頭,眉頭揪緊。「不…
…不行。卯上赤煉堂牽連極大,一弄不好……總之是很麻煩的事。」
「我以前殺過一個人。」
弦子淡淡開口。「他武功比我高,大家都說難殺,任務一定失敗。我潛進他
住的地方,等了三天,才等到出手的機會,在茅廁裏將那人殺死。他身邊的人沒
發現,我就這樣離開,回到黑島大家都不相信。」
她定定望著他,仿佛說的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動手,才有機會得手。不試試怎知道行不行?」
耿照還想解釋,忽煩躁起來:他擔心將軍處置、擔心赤煉堂背後的糾結,擔
心武林失衡,擔心朝堂鬥爭;擔心弦子飲酒、擔心自己喝醉沒付酒錢……擔心東
擔心西,世間,哪有這許多計較?
在弦子看來,問題何其簡單——想殺麽?現在就去!
酒意上湧,他輕舒猿臂,合著弦子的小腰將她高高舉起,踮步飛轉,轉得袂
裾飄飄,仰頭大笑:「好……好!現在就去!去殺……殺了雷亭晚!」一想不對,
改口:「不……不行!殺人犯法,悄悄將那厮捆走便是。」腳步踉跄,幾次要撞
上鄰桌,碧火功頓生感應,腰臀貼著桌角轉開,陀螺也似一路轉出店鋪,居然連
一根筷子、一隻茶杯都沒碰落,驚呼聲此起彼落。
耿照轉得暈了,兀自長笑不絕,定睛一看,兩隻拇指相距不足一寸便要扣起,
貼著她腰背的中指也差堪仿佛,喃喃道:「弦子,你的腰好細啊!」似覺不對,
高舉的雙手平平放下,弦子那張精緻無瑕、宛若骨瓷的俏臉複現眼前。
「暈……暈不暈?」耿照咧嘴傻笑。
弦子搖頭。「你氣噴到我臉上才暈。」
他忍不住大笑,拉著她施展輕功,出得越浦,徑往血河蕩的方向去。
奔跑間血脈贲張,酒氣運行更快。耿照內功深湛,縱不善飲,區區兩小壇白
酒還放不倒他,再加上涼飕飕的夜風拂面,不緻神迷;興許是喝高了,額際略感
不適,隱隱生疼,一抽起來便覺狂躁,卻得了個釋放情緒的現成出口。
雷奮開回風火連環塢,總壇的幫衆繃緊了皮,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守備較
白日更森嚴。
但潛行都本是黑夜匿行的伏鱗女帝,弦子更是其中佼佼者,銅牆鐵壁在她眼
裏,不過縫隙接合的總成,鑽過去、拆開來就是了,哪有什麽問題?兩人一路放
倒衛哨,無聲無息潛入水寨,耿照脅住一名服色華貴、看似頭目的赤煉堂弟子,
讓他帶往八太保處。那人被鋒銳的靈蛇古劍架著,不敢造次,來到偏院牆外,才
被切頸擊昏。
白日在四裏橋一戰,雷亭晚俨然三人中執牛耳之人,本以爲仆從必多,耿照
與弦子藏身樹蓋眺望,卻連一名婢子也未見,院裏悄靜靜的,隻有主屋亮著燈。
耿照心想:「姊姊編撰的《東海名人錄》中,提到雷亭晚出入乘車,等閑難
見其貌。難不成他的真面目竟是機密,爲保守秘密,連下人也都不用?」殊不知
七寶香車乃東海七大派中一件著名的機關奇械,雷亭晚以此成名,當真做到「出
入皆乘」的地步,除了總瓢把子雷萬凜等極少數人,即使同列太保的其他義子都
罕見他的廬山真面目。
雖帶一絲醉意,耿照思路已不再混沌,知道殺人絕難善後,略一遲疑,對弦
子低聲道:「我們潛進屋裏,先找那把失了珠子的映日朱陽劍。」弦子歪著千嬌
百媚的小腦袋:「不殺雷亭晚了?」
耿照兩頰微紅,迎風閉目、身子微晃,笑道:「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們握著
他惡行的證據,說服將軍辦他。將軍眼底難容顆粒,落在他手裏,管教那厮生不
如死。」雖說如此,心中不免遺憾,出口竟有些失落似的。
弦子一開始執行任務,整個人便如一柄脫鞘鋒匕,再無一絲松懈,雙眼牢牢
盯著主屋,低問:「要找不到呢?」耿照一愣,隨口複述:「要找不到呢?」
「那就殺了他。」弦子的思路很直接。
「那就……殺了他?」蓦地額際又抽疼起來。耿照閉目痛笑,握緊拳頭:
「好!若找不著,咱們殺了他!」大有一吐積郁的爽快。
弦子目光一銳。「趁現在!」遊蛇般掠上屋脊,貼瓦滑行,身形幾乎融入陰
影,顯是一門極高明的輕功。這部「蛇行鱗潛」乃黑島的帝字絕學之一,出自漱
玉節的別傳,遍數潛行都也隻一人練到「貼物滑行,沈羽不沾」的境地,別無二
家。
耿照暗自佩服,運起碧火功躍上房頂,弦子忽做了個「趴下」的手勢,他及
時伏至脊側,見一名侍童模樣的青衣少年打著燈籠走進院裏,身材結實精壯,面
孔仍有些許童稚,卻極俊美,妖麗的神氣與十太保雷冥杳有幾分近似,眉宇間飛
揚跋扈,隱帶邪氣,令耿照想起五絕莊的上官巧言。
青衣少年來到門前,揖道:「八爺,船備好了。」口氣與雷亭晚如出一轍,
隻是年紀輕尚欠火喉,不及主子的如沐春風,顯得有些甜膩,討好的意味十分露
骨。
門裏「嗯」的一聲,溫煦的嗓音動聽至極,自是雷亭晚。耿照忽生謬想:此
人若是肯剃光了頭去講經,怕比顯義更像得道高僧,聽得人身子酥軟,飄飄然不
知所以,男繳金銀、女獻貞操,爲患絕不下於蓮覺寺衆。
少年道:「禮物也采辦好啦,已著人送到十爺院裏。」取出清單念著,都是
珍珠寶玩、绫羅綢緞、水粉香藥之類。耿照並不意外,心想:「這雷亭晚對雷冥
杳與別個不同,總不會是結義之故,說不定……是有私情。」
雷亭晚和聲笑道:「都給砸了罷?死了幾個?」少年笑答:「十爺今兒受了
傷,氣力不濟,沒當場鬧出人命,隻留下幾條胳膊腿兒的。」耿照一琢磨,才知
是指送禮的人。
雷亭晚差人擡了珍玩布匹去,雷冥杳餘怒未消,弄殘了送禮之人的手腳。聽
主仆倆的口氣,不僅不是頭一回,過往還曾弄出人命——拿下人的性命給對方
「消氣」,這都是些什麽人!
雷亭晚笑道:「不是氣力不濟,是心腸軟了,面子卻拉不下。礬兒今晚再哄
哄十爺,若哄得不好,八爺唯你是問。」
名喚「礬兒」的少年眉目一動,見獵心喜,旋又躬身:「八爺!今晚十爺定
要逼問崔家女子之事,礬兒隻怕交……交代不過。」興許是想起十爺斷人手腳的
狠勁兒,打了個寒噤,面色微變,不似作僞。
「怎麽?方才不挺來勁兒的,這會兒鹌鹑也似,嫌差事辛苦?」雷亭晚的聲
音帶著笑意。
若不識此獠,真會以爲他是個言談風趣、處事溫和的主。礬兒面色丕變,雙
膝跪地,語帶哭腔:「爺!您嚇壞礬兒啦。我……我怎敢哪?八爺隻一句話,礬
兒便給擰了腦袋也不怕,實是怕誤了八爺的事。」
雷亭晚笑道:「起來罷,演給誰看哪你!崔家閨女你也有分的,不如同十爺
聊聊她那份水嫩好了。」礬兒賴著不肯起來,抹眼裝可憐:「八爺救我!」
雷亭晚笑啐:「行了!把那把破劍帶去,討十爺歡喜。再帶上一管「飛魂煙」,
用了藥就乖啦。」礬兒喜動顔色,連連磕頭:「多謝八爺!」
「輕著點,別玩壞啦。我幾日便回。」
礬兒起身陪笑。「八爺這麽快回來?」
「我料老大也待不久,老四回來鬧騰幾日,他自會離開。」
咿呀一聲門扉推開,一名金冠輕裘的青袍男子緩步而出,隨手擲給礬兒一條
繭綢腰帶。那帶子脫手飛出,風裏頓時彌漫一股異香,中人欲醉。礬兒忙不疊收
進懷裏,仿佛想令香氣多沾上身。
「行了,這「夜麝亂蹄香」的氣味一旦沾上,整夜不散,遇汗更濃,雖非淫
藥,卻是天下間第一等的催情聖品,專克女子,要你這般做作?」青袍人打他一
下腦袋,身子側轉,映出一張與礬兒一模一樣的面孔,直比照鏡還像!
耿照與弦子面面相觑。
那「礬兒」的聲音的確是雷亭晚無疑,解下裘袍,披在真正的礬兒身上,裘
裏的青袍原來是侍童下人的服色。他從礬兒手裏接過燈籠,微笑道:「八爺歇息,
礬兒去啦。」嗓音又變得與本尊似極,幾難分辨。
礬兒十分機警,團手長揖到地,立刻站進廊影下,唯恐讓別人瞧見有兩個一
模一樣的自己。手持燈籠的「礬兒」嘻嘻一笑,踱出月門,動作與礬兒進來時全
無二緻,舉手投足帶著既青澀又早熟的微妙矛盾,活脫脫就是礬兒。
易容術耿照雖無研究,料想是往臉上化裝改扮,應與女子紅妝相類,隻是一
個畫「美」,一個畫「像」,道理是差不多的。以圖對景,縱使是巧筆大匠,也
難免會留有破綻。像雷亭晚這樣的易容之術,簡直是駭人聽聞。
廊下檐影之內,礬兒抓耳撓腮,一副欣喜難禁的猴急模樣,好不容易等到燈
籠的光點消失不見,才奔進另一側廂房,出來時手裏捏了枚油紙小包和一串鑰匙,
係上雷亭晚給他的腰帶,忙不疊跑出院門。
雷亭晚離開風火連環塢,正方便耿照四下搜查,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確定
院中無人,才偕弦子躍下。這廂院並不算大,唯一鎖著的就是方才雷亭晚出來的
那間。弦子取出針鈎撬了幾下,「喀啦!」房門應聲開啓,點亮燭台,兩人不由
得一怔。
房間四面都是架子,架分數層,每層高約一尺,密密麻麻擺滿了人頭。耿照
本以爲這厮有殺人留頭的惡癖,迎面忽見一隻眉骨壓眼、唇抿寬闊的頭顱,端詳
片刻才醒覺:「這是……雷奮開!」
雷奮開當然沒死。頭顱必是制作精巧的仿物,此頭如此,滿屋皆然。
難怪屋中並無血腥屍臭,也沒有防腐香料的濃烈嗆鼻,雷亭晚身上的「亂蹄
香」芬芳兀自飄在空中,無窗的房內甚是通風,顯有其他管道設置。
那頭顱的色澤便似真人肌膚,卻不如雷奮開本人黝黑油亮,耿照湊近一瞧,
才發現「雷奮開」的臉上分成了幾塊,由額頭到鼻梁的「丁」字形作一塊,兩邊
顴骨各一塊,下巴、唇上又各式一塊,還有其他更細的分割,不一而足。
他伸手撫摸,左頰那塊臉皮應指脫落,質地綿軟略帶韌性,摸久了會微微滲
出體溫,便似真正的人皮一般。這塊臉皮頗厚,耿照想起大太保雷奮開的確是顴
骨突出,長相充滿野性;福至心靈,將額頭至鼻梁的「丁」字臉皮也揭下,果然
眉骨附近墊得特別飽滿,鼻翼兩側卻薄如紙張。
——這是所謂的「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乃易容術的至高境界,假扮他人便如換臉,自是無比肖似。
江湖人聽得「面具」二字,以爲是整張的糊紙臉譜,一戴上便能化身他人,
殊不知真正的人皮面具乃是一小塊、一小塊的皮墊子,順著顱骨墊高補低,再佐
以脂粉油彩、渾成一體,才能改變原本相貌,又不影響說話表情。
老胡曾說過,「骨相」是仵工鑒別屍首的要術,工夫深、經驗夠的老人,能
將剔淨的白骨髑髅包上黏土,按皮肉生長之理塑回原型,重現死者生前的面貌。
雷亭晚的人皮易容術與骨相近似,每一具僞首皆無須發眉毛,看來應是另再黏上
的。
與雷奮開同置一架的另一顆頭顱,耿照端詳半天,才認出是沒有眉毛胡須的
雷騰沖。他白日裏與真正的雷騰沖照過面,這顆假頭沒有毛發胡須,仍覺像極,
可見制作精巧。
耿照靈機一動:「這麽說來,貼附著這些小塊皮子的底座,便是雷亭晚的真
面目了?」揭下雷騰沖、雷奮開兩顆假頭上的人皮面具,頓感失望。
底座粗具顱形,約略看得出是張人臉,相貌自是難以辨認。兩副底座倒是一
個模子刻就,這房間裏上百具的面具底座恐怕都是一樣的,進一步印證了耿照的
猜測:人皮面具是量身訂做,雷亭晚能用的面具,貼到他人臉上就不對勁了,畢
竟骨相、比例都不同,失之毫厘,差之千裏。
架上原本隻有一具底座是空的,放在最靠桌邊的位置,應是礬兒的面孔。
弦子下颔微擡,示向桌上一團油灰似的物事。「你看。」
那是在空著的顱形底座抹上摻油的灰泥,細細雕塑,一如仵工複原白骨。但
這具粗略成形、完成還不到三成的泥塑,卻有著極爲靈動的神韻,以緻一眼便能
看出捏的是誰。
那是耿照的面部雕塑。
因距完成還有老大一段,止有概略的眉目唇抿,實在無法說「如照鏡一般」。
但耿照將它捧起,對面細看時,卻有種魂魄被吸進去的的恍惚錯覺,較攬鏡自照
更加驚悚。
雕塑使用的金、木器具散置桌頂各處,猶沾著灰褐色的油質土。在此之前,
耿照從未見過雷亭晚或七寶香車,姑且假定今日一戰,他二人乃是初遇;那麽,
這件半成品就是在耿照離開血河蕩之後,從七寶香車中出來的八太保雷亭晚,憑
著印象捏塑而成。
且不論此人之奸惡,他非但有雙巧手,「默念形容」的本領更是駭人,可以
隔著七寶香車外的層層護甲,記住激鬥中驚鴻一瞥的對手長相。
耿照無法驅散心中異樣的不祥,明知即使動了東西也該盡快複原,以免對方
察覺異狀,仍是動手將座上的黏土剝去,胡亂扔了一地,仿佛這樣就能避免雷亭
晚偷走自己的面孔。
就算隻是徒勞。
隻要雷亭晚還在,隨時都能再捏一個,依樣制成精巧的人皮面具;等他能像
模仿礬兒一樣,模仿耿照的聲音、模仿他的言行舉止,隨時便能以「耿照」的身
份示人,甚至走到他最親密的人面前,如自己一般的撫愛,而她們卻絲毫不覺有
異——腦海中電光石火般掠過與他曾有肌膚之親的女子,橫疏影、染紅霞、符赤
錦、霁兒丫頭……一陣惡寒從腳底竄上頭頂,混合些許醉意,耿照奮力搖了搖刺
疼的腦袋,試圖驅散雜識,這樣做卻使不適加劇。
他伸手去扶雷亭晚的工作桌,不小心揮倒了桌上的瓶瓶罐罐,一隻水精雕制、
鼻煙壺似的小瓶子彈進懷裏,耿照順手接住,瓶中琥珀色的液體濺出少許,「夜
麝亂蹄香」的氣味登時溢滿鬥室,濃烈嗆人。
「糟糕!」
趕緊將水精蓋塞好,雷亭晚「天下間第一等的催情聖品」、「專克女子」諸
語猶在耳邊,耿照悚然一驚,餘光瞥向弦子,見她微微蹙眉,掩鼻道:「好臭!」
更無其他異狀,這才放下心來。
弦子摒住呼吸,在四面牆上敲敲打打,「喀啦」按開一處密門,打開門縫看
了一眼,回頭輕道:「你看。」
密室較外面的房間略小,形狀卻狹長得多,挂著琳琅滿目的衣飾,大多是男
子形制。兩側的高架上放著人發、獸毛制成的各式假發胡須,還有長短不一的木
腳、支架靠牆放好,似是扮高扮矮時所用。弦子扯下一件素面外袍給他。
「把衣服換下來。」
耿照明白她的意思。夜行時穿著濺上異香的衣物,那是比擊鼓吹號還招搖了,
除非整座風火連環塢的人全給削了鼻子,否則想不被發現都難。弦子把他脫下來
的袍子用腳尖挑作一團,取出一瓶茶色粉末撒了些許,再拿一襲黑色大氅包起來,
踢到外室牆角。
「一會兒再帶走。」
耿照正受雷亭晚「變臉」的惡夢困擾,不願將衣物留在此間,聽得弦子心細,
胸懷略寬,好奇問她:「你倒的是什麽粉末?」
「去味兒的。野地裏撒一些能湮沒氣味,不怕獵犬追蹤。」弦子探頭湊近,
小巧的鼻尖在他脖頸胸膛晃了一圈。「味道還在。待會兒若不得已,隻好倒一點
兒在你身上。」
耿照心想:「那有什麽關係?」脫口道:「你直接撒好了,我沒關係的。」
弦子點點頭。「我也這樣想。」轉頭繼續敲擊牆壁找密門。
「對了,那粉叫什麽名字?是用什麽做的,竟能消除氣味?」
「叫「遺穢粉」,主要的材料是曬幹的牛糞。」弦子一邊找一邊若無其事地
說:「還有虎狼的糞便,浸泡尿液之後曬幹,可用來驅逐犬隻。再加一點藥材
……」
「……那還是先不要好了。」
弦子想想也是。「有新鮮牛糞的話,用那個效果更好。」
房裏共有兩道密門,第二道設在密室最末端,壓在一隻木箱之下,似是地窖
的入口,掀闆活門上留有一處精鋼鑰孔。耿照敲了敲掀闆,響聲清脆,怕也是精
鋼鑄就;此外別說映日朱陽,偌大的主屋裏連值錢的金銀珠寶、文書卷宗也不見
半點。
看來就是這兒了。弦子取出一直一曲兩根開鎖針,喀答喀答弄半天,依舊面
無表情,白皙的秀額上卻微微沁汗,可見這鎖非同小可。耿照四處翻找,忽聽廊
間腳步響動,一人低聲咒罵「爛婊子」、「臭賤貨」而來,正是那少年礬兒。
腳步停在門前三尺,罵聲倏然消失。
耿照暗叫不好:「他聞到了「夜麝亂蹄香」的氣味!」一腳踹開房門!
門闆上灌注碧火功勁,不啻澆銅鑄鐵,呼嘯著蕩過礬兒鼻尖,壓得他氣息一
窒,踉跄後退。耿照風一般掠出房門,扣腕將少年拖進房,餘勢「碰!」將房門
扯回,院內剎時歸於平靜,除了風吹蟲唧,再無異響。
耿照一掌斬在礬兒頸側,少年軟軟癱倒,渾身提不起勁力。
「映日朱陽在哪裏?」耿照揪著他的衣領,才發現礬兒左胸有道銳利割痕,
兀自滲血,傷口雖不深,一看便覺疼痛。
礬兒臉色白慘,額間冷汗涔涔,咬牙道:「不……不在這裏。你……你是誰?」
耿照五指一緊,勒得他呼吸不暢,益發蒼白。「映日朱陽在哪裏?」
「在……在十爺院裏。」
耿照哼的一聲。「在十爺處吃了虧,賺我給你報仇麽?映日朱陽在哪裏!」
礬兒想不到這人居然連這個也知道,俊臉扭曲、渾身顫抖,牙關上下磕碰。
「是……是真的!八爺讓小……小的把劍送給十爺,討……討十爺歡喜。」
耿照回想雷亭晚之言,前後一兜,似乎真有此事。「帶我去。」
礬兒嚇得魂飛魄散。「好……好漢爺!這……這萬萬使不得。若教十爺知曉
我不是……我是……小的左右是個死。我家八爺的手段……嗚嗚嗚嗚,您還是行
行好,一掌打死我罷。」涕淚縱橫,模樣極是可憐。若非知道他擅於作僞,任誰
看了都不免心軟。
耿照忽然驚覺,自己的心腸變硬了。
在他心裏,終於有些人是無可饒恕、不值得同情的,放任這些人,徒令更多
的善良百姓遭受不幸。在這個世上,嶽宸風並非是獨一無二,像他一樣的人遠比
想象中更多。
他並不同情淚眼汪汪的少年。礬兒的手段本領興許不及他的主人,惡念卻沒
什麽分別,不帶少年同去,純粹是嫌累贅罷了。耿照冷冷道:「十爺處怎麽走?」
待交代完畢,一掌打暈礬兒,點了穴道縛起手足,拿布塞了嘴巴,踢進角落裏去。
「我去雷冥杳處找劍。」他探頭進密室,交代弦子。「開鎖後先別進去,小
心有機關。不管得手與否,我很快就回來。」
「嗯。」弦子皺著眉,專心與鎖孔奮戰。
◇◇◇
耿照施展輕功,沿山諸院的守備較平地更森嚴,他沒有弦子「蛇行鱗潛」的
匿蹤功夫,即使盡力閃躲,中途仍撞上一撥巡衛。
他想也不想便出手,神術帶鞘拍暈兩個,左臂一圈一轉,另外二個撞成一團,
頭破血流倒地抽搐;不過眨眼工夫,最末一人發現隻剩下自己,嚇得結舌失聲,
舍了同伴拔腿就跑。
耿照足尖一挑,一柄鋼刀毒蛇般離地昂起,「飕!」正中背門,刀尖貫胸而
出。那人腳下不停,一路跑上了廊階,跌跌撞撞撲入一間沒上鎖的廂房,這才倒
地斷氣。
耿照一手一個,分別拎起那四名不知死活的赤煉堂弟子,擲入房中,閉起門
牖,翻越幾堵高牆,潛入十太保院中。比起雷亭晚處的簡單樸素,此處當真是雕
梁畫棟、箔金髹紅,亭台樓閣,無不極盡精巧能事。
耿照讀書不多,說不出「俗麗」二字,但橫疏影的品味是極高的,流影城之
內大到建築土木、小至執敬司弟子的制式袍服,俱都充滿她恬靜素雅之中、又不
失高貴的風格與喜好。他看得慣了,隻覺此間的主人太過貪心,恨不得將最美、
最貴的東西通通堆在顯眼處,濃麗壓人,反覺喧擾。
這還是在夜裏。院中俱是女子繡閣,侍女們早早便熄燈就寢,連主屋都無燭
照,幾座高高低低的閣樓沐在月華之中,浮華略褪;若是日間來到,定覺眼花撩
亂。
主閣位在院裏最深處,倚著山壁挖出一個小小的人工湖泊,兩層閣樓建在湖
心偏後的地方,距閣後的平直山壁約五六丈,就算站在峰頂往下望,也隻看得到
屋頂,難窺閣中動靜。放索缒下峭壁,又還不到能一蕩飛上屋檐的地步,主人安
居其中,不怕人窺看闖入。
繡閣與湖岸隻一條繞折的九曲橋連接,設計與水月門中的水風涼榭相似。但
水風涼榭的九曲廊橋設有檐頂,彎繞是爲了獵取湖景,曲度平緩得多,岸邊則泊
滿彩繪小舟,就算不走廊橋,誰都能撐船過去。
這兒的九曲橋卻是沒頂的,繡閣樓頂居高臨下,誰來誰去一目了然;橋身曲
折劇烈,難以直奔而入。整座人工湖泊上隻有一條菱舟,不是係在岸邊碼頭,而
是係在閣畔。
——「我可馳驅,彼難寸步」,恐怕就是這座閣樓的排設題旨。
做足防備,繡閣終能夠四面镂空、飾以紗幔,內裏以屏風相隔,令閣樓主人
放心享受湖上飔涼,不虞他人觊觎。再怎麽閃躲,也躲不過毫無遮掩的九曲橋,
耿照大方現身一掠而過,攀著閣椽绮窗上了二樓,縱身躍入——他並不打算偷偷
摸摸的。如果找劍時遭遇雷冥杳,就直接以武力解決。
雷冥杳顯然另有放置衣物文書等日常瑣物的房間,繡閣樓頂能翻找的地方不
多,隻有一張鋪著織錦的八仙桌、幾把蓮形圓墩繡凳,琴幾香爐、書箧屏風,就
是沒有貯劍的劍匣。
(那就是在樓下了。)
耿照捏了捏眉心,隨意坐在一把蓮墩上吹吹湖風,想要驅散腦中的醺然。也
許是酒意,也許是顱內的刺痛使然,碧火功敏銳的知覺初次不生作用;察覺時,
「喀啦喀啦」的清脆屧響已來到樓梯口。
「刺你一記不夠,還來找死麽?」雷冥杳尖銳的聲音冷冷的,充滿挑釁與譏
诮。
耿照閉著眼蹙眉,連頭都沒轉。雷冥杳什麽時候刺了他一劍?
「映日朱陽在哪?」聲音低沈沙啞,宛若獸咆。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雷冥杳恨聲長笑。「剛剛送來,現在又想要回去麽?你當我是什麽!雷亭晚,
你未免欺人太甚!」
耿照一怔,緩緩回頭。「你看看我是誰?」
雷冥杳站在樓梯畔,白生生的手掌扶著梯欄,長發飛散,身上的細薄睡褛被
風吹動。
因爲僅在交襟處隨意係了根綢帶,睡褛有些松垮,敞開的對襟之間,露出綴
著大紅滾邊的蓮紅軟綢抹胸,滿滿裹著兩隻堅挺玉乳。睡褛的下擺應風微分,露
出一雙白生生的裸腿,趿了雙高高的紅繩木屐,塗著鮮紅蔻丹的玉趾小巧晶瑩,
大腿曲線卻是結實緊緻,在月下略顯幽藍,一看便覺肌膚涼滑,觸感絕佳。
赤煉堂的十太保是女人。
生了一張絕豔面孔、好著男裝的「燕驚風雨」雷冥杳,自始至終就是女兒身。
耿照一摸她腋下便知曉,那綿軟彈滑的手感,隻能來自女子的胴體。
這事在赤煉堂裏並不算是秘密,知道的人不少,層級也錯雜:同列「十絕太
保」的其餘九位,有的清楚知道,有的隻是隱約知道;便是十爺院裏的丫頭,也
有知與不知的。但所有知道的人都守著一個不成文的默契,至少在公開處,決計
不能討論十爺的事。
因爲雷冥杳不但是女人,還是赤煉堂水陸各碼頭的總瓢把子、「裂甲風霆」
雷萬凜的女人。與雷萬凜有關的一切誰也惹不起,即使他消失江湖已逾十年,情
況依舊沒有改變。
在這個男人當家主事的時代,赤煉堂橫行東海,是公認的「江湖第一大幫會」,
勢力席卷天下;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甘爲風火旗抛頭灑血,不惜身家。赤煉
堂的聲勢,在雷萬凜的手裏達到巅峰,危機也是。
直到此人封刀隱退、不再過問幫務,十數年間,江湖上再沒有出過一號人物,
能像雷萬凜那樣接近「武林至尊」四字。
雷萬凜退隱之後,赤煉堂群龍無首,勉強維持了兩年平靜,而後自總壇十絕
太保以下,各水道轉運使、堂口、碼頭……無數自認有實力的首腦們或陽奉陰違、
或各懷鬼胎,幫內暗潮洶湧,潰勢一觸即發,風火連環塢面臨雷家開宗立派以來
最最兇險的局面。
傾危之際,幸賴大太保雷奮開率麾下指縱鷹,接連消滅了幾個欲舉反旗、叛
象鮮烈的遊離勢力;而越浦這廂,以四太保「淩風追羽」雷門鶴爲首的鐵派,也
向新就任的鎮東將軍慕容柔輸誠,使總壇內外的形勢穩定下來。
鐵可制兵,亦可鑄錢。所謂「鐵派」,即是幫內主張平穩經營事業、用銀錢
代替江湖喋血的文治派,是相對於雷奮開之流、曾隨總瓢把子一刀一槍打下基業,
江湖色彩鮮明的「血派」而言。
大太保與四太保素來不睦,幫內鐵、血二派的領袖人物各顯奇能,分別壓下
了反迹,江湖人原本預期此舉將迎來一場奪權血戰,大太保雷奮開卻宣布:他的
作爲乃出於總瓢把子雷萬凜授意。如今內亂既平,總瓢把子希望由老四來帶領赤
煉堂,他老人家則暫居清幽寶地,直到養好身體爲止;這一晃眼,倏忽又過十年。
「雷萬凜現於何處」、「雷萬凜所圖爲何」,一直都是武林中人茶餘飯後最
感興趣的話題之一。
有人說他早不在人世,「總瓢把子說」雲雲,不過是老大雷奮開與老四雷門
鶴之間的鬥爭;也有說他倆連手殺了刀法超卓的雷萬凜,然後一個扮黑一個扮白,
瓜分雷家的基業。
當然也有很多像染紅霞這樣的人,甯可單純相信:即使是權傾當世、一時無
兩的幫會龍頭,在連失五名愛兒後,也會傷心得隱居起來,隻爲了幫會義氣,還
與這片紛擾塵俗維持最後一絲牽係……
但無論如何,「裂甲風霆雷萬凜」七字,甚至「總瓢把子」的稱呼,從沒有
離開過風火連環塢,就像一片永遠驅不散的陰霾,始終籠罩著血河蕩。要想知道
雷萬凜的下落,有兩人至關重要,一是他最信任的心腹雷奮開;而另一個,則是
他此生唯一的寵妾。
雷萬凜與雷夫人感情甚笃,衆兒女均是一母所出,這在江湖幫會的首腦之間
——尤其是像赤煉堂這樣的規模——極爲罕見。
他頭一回喪子時,一名時年十四、姿容端麗的小小豔伎撫慰了總瓢把子的傷
痛,從此雷萬凜身邊多了名寵姬。他甚至把少女送到南陵的轅厲山始鸠海,從名
師習得一身出色的輕功暗器,給了她一個名字和身分,讓女郎成爲江湖上鼎鼎有
名的人物,不再是巴望男子垂憐的玩物。
雷奮開若是總瓢把子輝煌功業的最後一抹餘晖,那麽雷冥杳就是鬼魂的投影。
雷萬凜沒帶著她引退,反而將芳華正茂的豔姬留在鐵血江湖之內,本身就是啓人
疑窦之舉。
風火連環塢從上到下,所有人總是離他們遠遠的,仿佛稍不注意,拄刀斜坐
的總瓢把子便從兩人身後的幽翳裏浮出,橫眸霸笑,以人所不能聽的幽冥言語,
一一細數十年來每個人的功過賞罰……
◇◇◇
雷冥杳望著他一怔,嘴角忽顫,詭秘的神情乍現倏隱,又回複成那副鬼魅似
的幽冷。不知爲何,耿照直覺她剛剛在笑;而現在,則是忍笑。
「扮成這個樣子,也算是有點誠意了。」她冷蔑輕哼,斜著妖麗的眉眼上下
打量著。
雷冥杳無疑是極豔的女子,杏眸微勾,瞇起來貓兒也似。鮮菱般的姣好唇瓣
粉粉潤潤,抿起處鮮紅欲滴,越邊緣色澤越淡,到嘴角又是一勾;襯與淡細的法
令紋,與其說「美」,不如說是「妖」。貓妖化人,也不過就是這般。
她目光移到他胸膛。「方才隨手批了你一劍,叫得忒慘,原來也是裝的。我
就說呗,堂堂赤煉堂八太保,哪能如此膿包?刺著的手感也不像。」
(她……她將我當成了雷亭晚?)
天外忽來一筆,耿照恍然大悟。
雷亭晚長在七寶香車之內,一出機關車,又能化身千萬,對面難辨。身邊若
有這樣一個人,該如何分辨是不是他?答案自是「夜麝亂蹄香」。回想雷亭晚與
礬兒的對話,他忽明白少年何以躍躍欲試、又猴急個什麽勁兒,不由一陣惡寒。
他們這樣對她……有多久了?隻雷亭晚的侍童才有這種「特權」,還是每個
點了「夜麝亂蹄香」的男人她都無法分辨?耿照不願再想,此間令他頭痛昏沈,
沒來由的厭憎起來,沈聲道:「映日朱陽呢?交出來!」
雷冥杳渾無防備,被喝得嬌軀一顫,癫狂般咯咯尖笑起來,咬牙恨聲道:
「好!學得像極啦!很有些意思。」乜眸的麗人以指尖滑過扶手,緩步拾級,薄
褛下擺如蟬翼飄舞,雪白的大腿若隱若現。「那耿姓的小子打了我胸口一記,你
讓我刺回來,我歡喜了,便把劍還給你。」
她摘下一柄飾劍,锵啷一聲秋泓映面,青光照亮了豔麗已極、渾不似真人的
雪白臉蛋,劍尖指著耿照的胸口。「你說好不,雷郎?」
第八二折獸伏而出,蛇蠍心計耿照無法分辨她說的是真是假。或許是不想分
辨。
雷冥杳遠遠不是他的對手,該懼怕的人是她才對。
長劍挽了個劍花,挑向他的胸膛。這一手至少有五處破綻,耿照手眼未動,
已掠過三種不同的化解手法:截住修長的粉頸、扭斷皓腕,或鈎指穿破堅挺的酥
胸,生生將鼓跳著的溫熱心子剜出……
回神驚汗,識海中的殘酷畫面讓他從腳底涼到腦門,激靈靈一顫。
雷冥杳信手一掠,劍尖「噗!」紮進他厚厚的胸肌,銳利的穿刺感令男兒濃
眉微蹙,鐵鑄的身子卻仍未動。碧火功的感應在夜裏無比靈透,這一劍不帶殺氣,
就算雷冥杳忽然動念想殺人,他也有把握在劍尖透體前將她制服。
冷冷回望,雙眼在夜幕裏凝銳生寒,微醺中帶著威壓。
女郎瞇著眼,面頰暈紅,呼吸急促,軟緞抹胸密裹的奶脯起伏劇烈,兜緣平
貼胸口,鎖骨宛若兩枚珊瑚杈子,居間一抹圓凹,說不出的誘人。其下一片削平
的玉壁也似,隻差分許便要浮出胸肋,薄得恰到好處。
有的女子天生盛乳,連胸腋都無比豐盈。她生就一抹細胸,肩頸勻直,說是
骨感亦不爲過,蓮紅的抹胸緞面卻是峰巒挺秀,聳得精繡全走了樣;盈潤的乳廓
懸在束圓的小腰上,雖無符赤錦之綿厚,舉手依舊晃如潮泛,煞是暈人。
「好氣魄!」
雷冥杳放肆大笑,身子歪倒,如飽飲醇酒,腕上功夫卻未稍減,皓腕一抖,
劍尖自他胸口滴溜溜一轉,紅漬擴散,於幽藍間看來宛若墨染。
耿照濃眉一軒,強抑著莫名的躁動,雷冥杳卻自己扒開了襟口。
她的睡褛是大袖對襟的形制,若用绫羅,便成華貴的钿钗禮服;但這件偏以
薄羅輕紗裁制,隻在領口衣緣綴了條寬邊花綢,紗衫裏除了蓮紅抹胸裹著的地方,
無不是香肌透雪,直與半裸無異。
胸間乳肌上一點殷紅,恰於丘峰贲圓、曲線初鼓處,須揭開抹胸邊緣才得見,
周圍微微隆起,色如淡櫻的癰腫位完全消褪,正是白日裏那「淩影銷魂刺」埋針
處。
「那小畜生射返我的銷魂刺,著實惱人!」
她收了放肆的笑,眼波如霧般迷蒙,與其說是賣弄風情,更像纏著父兄撒嬌
的小女孩,使壞隻爲換一個充滿憐惜的撫頂。「雷郎,你讓我刺一劍,足見…
…足見心裏有我的。我……我不惱你啦。我們別吵了,好不?」
——她求的不是我。
耿照想要搖頭,頸子一動卻覺疼痛,皺眉閉口,心中的狂躁漸漸失載。
雷冥杳卻曲解了他的沈默,「铿啷!」長劍墜地,白著臉喃喃道:「你惱我
了,是不是?你惱我刺你這般的狠,是不是?」絕豔的面孔一霎間滿布愁雲,仿
佛做錯了什麽事,神情泫然欲泣。
(不……不是這樣。我不是……不是你想的那個人……)
喀啦喀啦的清脆屧響,將他喚回現實。
香風掠過鼻端,睜眼雷冥杳已不在原處;猛一低頭,她竟屈膝跪在身前,白
皙的小手摸索著解開他的褲腰,像捧什麽珍貴物事般,托出兩丸熟荔果似的紫紅
囊袋。
酒意熏蒸,男兒本無欲念,雄性象征軟軟垂下,杵徑仍舊驚人。
女郎拉耷著輕輕拈套,欲以嘴相就,爛嚼櫻桃似的小小檀口張成肉呼呼一圈,
手裏握得滿滿的,不由驚呼:「怎沒硬起,便忒大了?發好的豬婆參都無此氣派
……」夢呓般呢喃著,蓦地腿間溫汩、胸坎兒裏細細一吊,連腳掌心都酥癢起來,
忍不住湊上嘴吸吮。
愛郎經常扮成各種不同的樣貌與她歡好,有時任她恣意打罵發洩,弄至見血
仍不消停;有時又無比粗蠻,將她整治得死去活來、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幾天
都下不了床……但她已許久未曾如此動情,如此渾身顫抖地企盼他的撐實貫滿。
太常使用「飛魂煙」的結果,讓雷冥杳産生了相當程度的抗藥性。
雷亭晚分量一次下得比一次重,已到她無法不察覺的地步。雷冥杳仍裝作毫
不知情,比起被淫藥麻痹了的如釋重負,「下藥迷奸」毋甯更令她戰栗不已,一
想起便帶來如潮快感,倏地將女郎卷入欲海,再難自己。
今晚的飛魂煙下得極重,焚藥的瑞腦銷金小獸擱在绮軒廊下,熏得附近的蓮
葉邊緣蜷縮焦裂。雷冥杳視之爲情郎的熱烈求歡,不想陽物巨碩如斯,卻未勃挺,
活像發制好的頂級烏石參,瞧著怕人。鮮潤微膻的奇妙口感也像。
她的舌尖小巧滑溜像泥鳅,恣意鑽攪,由囊底肉褶一路舔入馬眼縫裏,一絲
绉折也不放過,滑滑的觸感如肉芽輕掃,異常銷魂。
耿照低頭看著她的荒唐豔舉,不知爲何竟不覺得恐懼。
就算半軟的麈柄被女郎握著也不怕,碧火神功的感應,靈敏到了幾能聽見她
脈中血液奔流的擦刮,嗅到她股間正墜著一抹晶瑩,愛液沁出蜜肉,液珠壓碎在
雪白的大腿內側,緩緩向下流淌……
女郎春情滿溢,強烈到仿佛在他耳畔呼嘯。哪怕一丁點殺意閃現,他便立時
捏碎她的秀顱……雖說如此,卻無出手的機會。屈跪在他身前、捧著囊杵細細舔
舐的美豔女郎隻想交媾,一心一意,別無其他。
(走……走開!)
他差點吼叫出來,陽物似呼應他的狂怒,昂然硬翹起來!
雷冥杳正小口小口噙著肉菇,心想雷郎這回不知服了什麽藥物,那話兒膨大
得嚇人,卻一點也不硬……
口中之物陡地暴脹,杵身硬如鐵鑄,明明男兒未動,怒龍卻自行突入了柔軟
的咽底,貫得她身子一顫,兩隻玉乳晃蕩,連抹胸也兜不住,微鼓的颔頸嗚嗚抽
搐,眼角迸出清淚。
耿照隻覺前端被一團嬌軟裹住,與插入膣中極深、直抵玉宮頸狹處差堪仿佛。
他本較常人偉碩,遇著橫疏影那樣身子嬌小,或膣腔短淺的女子,抽添時毋須全
進,便能撞著女子的寶貴玉宮。
此處古稱「花種」,又管叫「女子胞」,乃孕育胎兒之處,嬌嫩異常,形如
一隻窄口囊袋,膣底接著囊頸,別說插進去,稍稍使力一搗,都能疼得女孩兒面
白如雪,額際沁出鬥大的汗珠;交媾間偶一爲之,既疼又美,倍增快感,一徑招
呼那就是折騰了。
耿照見她淚珠滾落,本能要拔出,豈料雷冥杳摟住他的臀股,索性改用高跪
姿,縮颔微微一壓,暴脹的龜頭竟被完全納入喉底。強烈的異物侵入,使喉管全
然不控制地痙攣,津唾從嘴角一路流到雪白的胸脯,無論視覺或杵尖上的緊迫都
美極了。
雷冥杳緊促柳眉,冶麗的面龐因痛苦而扭曲,竟有著異樣的美感,一邊極熟
練地吞套陽物。雷亭晚從不以真面目示人,二人交歡時最不能碰的就是臉,爲了
彌補無吻可索的強烈不滿,雷冥杳早習慣於它處施展口舌。
她的口腔濕潤滑軟,明明咽底被塞得滿滿的,欲嘔又止,仍強吮著前半截杵
身,白皙的面頰忽緊忽馳,嘴角溢出香津,流得胸口一片晶晶亮亮,濡濕了紗羅
軟綢。
耿照從不曾在任何女子口中嘗過這種滋味,吸啜的力道堪比鱆腹蛭管,但薄
薄的口腔壁無論吸附或剝離,觸感都比膩潤的膣內更加銳利;前端被壓迫之甚,
已到了疼痛的程度,偏偏咽上那一小粒淚滴型的懸壅垂無比嬌嫩,若有似無地搔
刮著敏感的肉褶……
他忍不住低咆,十指粗暴地插入烏濃的發內,按著她的頭不住挺聳。
雷冥杳發出極端痛苦的「嗚嗚」哀鳴,被噎得涕泗交頤,汗淚俱下,發絲沾
黏著口唇,下巴仰起,吞咽的角度也從上下改成了前後,喉管膨起的模樣格外哀
婉,雙手卻緊抱他不放,充分利用食道的痙攣施壓。
耿照又被她吞入分許,檀口淌出的津唾呼噜噜夾著氣泡,連女陰都未必能全
進的碩大怒龍,竟給吞沒大部,唇片幾貼上紫醬色的硬脹卵囊。這已是足以窒息
的深度。
噎咳使女郎無法再控制口腔肌肉,貝齒刮著杵根,帶來薄而銳利的痛感;嬌
軟的唇瓣上下一合,漿汩汩地耷黏著囊褶,膩滑的觸感妙不可言。
耿照本怕嗆死了她,正要抽身,才驚覺是她無視嗆嘔,瘋狂地吞咽着陽物,
簡直就像要吞進肚腸裏似的,扣在腰後股縫間的玉手涼滑柔膩,與身前搏命一般
的吞吸形成強烈對比。
洶湧如潮的舒爽迅速累積,蓦地馬眼大酸,射意毫無征兆地湧上,他按着她
的頭低聲咆吼,滿滿的射了她一喉!
「剝」的一聲,杵莖拔出彤豔豔的櫻桃小口,雷冥杳脫力癱倒,伏地大聲嗆
咳。
濃精從口唇、挺秀的瓊鼻下嗆出,連嘔帶咳,隻擡得一隻小手虛掩着;片刻
漿薄化水,鼻中嚏出更多,襯與口涎蜿蜒,仿佛被暴雨卷殘的凄絕牡丹,狼狽的
豔容滿是汁水白漿,比射在臉上更加淫靡。
耿照的精液稠濃如膏,量又極多,若非遇風化水,這一射能生生窒死了她。
饒是如此,仍嗆得女郎死去活來,劇咳如溺,雙臂連支撐身體的力氣也無,
軟軟趴在樓闆上抽動背脊,口鼻下積了一灘稀薄汁水,津唾汗淚混合殘精,一縷
液絲牽上嘴角;股下竟也漫出大片水漬,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異味。
尋常的大袖衫披覆于外,内裏不是穿件對襟襦衫、便是軟緞抹胸,腰下還是
系裙的。誰知雷冥杳下半身空空如也,抹胸下緣虛掩腿心,半截覆着濃密烏茸的
白皙丫字隐約可見;兩條白皙細直的裸腿,交叠叉出藕色薄紗,除了足上的紅繩
木屐,什麽也沒穿。
她本就等着會情郎,聽見樓頂聲息,匆匆披上薄紗大袖,系了根帶子就來;
若非還與雷亭晚賭氣,沒準連衣裳都不穿。此時狼狽癱軟,春光自是一覽無遺。
耿照狠洩了一回,欲火不但未見消退,彷似星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忽嗅
得她雪股間飄來淡淡腥騷,竟是尿水失禁,雄偉的紫紅怒龍跳得幾跳,沾滿女郎
香津的龍首兀自甩着一抹液黏,轉眼又翹如彎刀也似,尺寸硬度都極駭人。
雷冥杳一身本領,學自号稱「醫毒雙絕」的轅厲山始鸠海,連喝的水裏都摻
花露蜂漿,爲保青春美貌,平日幾乎不碰酒肉茶湯、五谷雜糧,三餐都吃以金論
價、加急快馬送來的貢品珍果,偶爾配點鮮蔬,飲用大量花露蜜水;須補充體力
時,便喝上一碗濃濃的參茶。
她排出的尿水,連微微的腥騷都是來自膣中的氣息,說是異嗅,更像蜜肉流
出的催情液,宛若芝蘭半腐、牡丹爛熟,足以令雄性發狂。淡淡的鹹味異常适口,
比淚水更淡薄,腥甜甘美,令人回味再三——回神時,耿照才發現自己竟捧着女
郎肥美的雪臀,意猶未盡地舐着顫抖的花唇。
雷冥杳邊抽搐劇咳,蜜縫邊淅淅瀝瀝地流着水,透明無色的清澈汁液像是微
帶腥鹹的花露;他清楚知道那不是淫水,而是失禁的尿液。她的淫蜜稠得略呈銀
白亮澤,氣味強烈,從嬰指般的酥嫩蒂兒下沁出一點珍珠也似,連失禁的尿水都
沒沖化多少,一舔舌闆上便微微發麻,竟比顫動的肉芽還要溫熱。
(我……我在做什麽!)
殘存的理性幾乎令他松手驚起,但這一幕隻在識海中掠過,實際上并未發生。
他又低頭舔了她幾口,女郎飽滿的陰部透着詭麗嬌紅,從不斷開歙、猶如鯉
魚嘴般的花唇,到肛菊處都是,不似見過的那種橘酥酥的粉潤,就是極豔麗的鮮
紅色。
雷冥杳稍咳得大力些,膣腔一縮,噴出一道強而有力的液柱,連陰中稠漿都
被刮出少許,濺得他一臉都是,旋被忘情埋首雪股、吃得津津有味的男子所吞。
女郎開歙的花唇仿佛另一張櫻桃小嘴,爲解求吻無門的苦悶,熱烈回應着他的舔
舐。
她嗆咳不止,連話都說不清,悲鳴似的嗚咽聽來卻格外催情。
「來……雷郎……要……」
耿照迷惘地扶着龍杵,抵着熱烘烘、濕漉漉的淫靡肉縫。女郎被他抱着雪股
提将起來,擺成了屈膝翹臀的牝犬姿态,癱軟的上身還趴于樓闆,濃發披散,拱
着纖薄的背脊繼續嗆咳,渾不知兇物已兵臨城下。
她的嬌谷中泥濘不堪,飽滿脹紅的外陰大大翻開,兩片鯉魚嘴似的酥嫩嬌脂
卻密密貼緊紫紅色的猙獰龍首,不住吸啜着即将排闼而入的侵略者,一點都沒有
抗拒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氣,握緊女郎嬌臀,直要掐出血痕來,「滋!」一聲汁水四溢,
狠狠一貫到底!
雷冥杳嗚咽着向前大拱,迸出一聲慘烈哀鳴,縱是泌潤豐沛,她悉心保養的
嬌嫩花徑也沒受過這麽大、這麽堅硬的物事,剎那間還以爲下半身被撕裂了,爲
藥性所迷的恍惚神識一霎顫醒。
但喉底非自主地嗆咳不是說停就能停的。
她顫抖着大咳,被撐大至極的、火辣辣疼着的膣管一夾一夾地劇烈收縮,絲
毫不給她緩沖适應的時間,極其粗暴地帶着她越過了初經巨物的劇烈痛楚,麻木
之中滑溜黏膩的淫水大量泌出,竟生出一絲異樣快感。
耿照仰頭吐了口長氣,被夾緊的杵身仍不斷承受掐擠。
嗆咳所緻的緊迫不遜于女子高潮時的收縮,猶有過之,持續之長、收縮之頻
甚至大過了洩身,幾令他二度失守;畢竟這逼人的快感是建築在一方的痛苦之上,
他終于明白爲何男女合歡的至高境界,會将「仙」與「死」同列。
——越接近死亡,快感就越強烈!
幽藍色的迷離月光下,精赤如鐵的健壯少年扣緊冰藍色的女體,雙目赤紅,
「荷荷」有聲地刨刮着痙攣哀叫的女郎。
那件薄紗大袖衫早被撕得粉碎,隻剩蓮紅色的軟綢抹胸,背後幾近全裸,隻
頸後背心兩條系結帶子,紅系繩陷于光滑白皙、汗珠密布的裸背,襯與彈扭的纖
薄肩胛,妖豔得令人迷醉。
雷冥杳不是寶寶錦兒、不是橫疏影,甚至不是他的小霁兒,耿照根本不認識
這個女人,此際「陌生」卻成了最好的出口。平日的小心呵護、輕憐密愛,唯恐
碰碎了弄疼了心愛的女子,這些再也困擾不了他——耿照掐握她贲起成團的股側
肌肉,加速插入、拔出的動作,小腹撞擊女郎汗濕緊繃的臀股,發出「啪啪」的
淫靡聲響。
雷冥杳的藕臂不斷在樓闆上抓着、揪着,苦無着力的地方,但她的掙紮全然
是無意識的,身後男子的兇狠刨刮簡直像用燒紅的烙鐵捅着她一樣,身體完全不
受控制,隻能任由它一下拱腰一下趴地,纖細圓腰左掙右扭,幾欲斷折。
嗆咳早已止歇,痙攣卻從咽喉擴散至全身,呻吟隻維持了極短極短的時間,
旋即被垂死般的劇喘取代,偶爾迸出幾聲尖銳哀鳴,又突然頓止,仿佛連發聲的
部位都被強烈的痛苦與快感占領,再無一處留還自己。
耿照一把将她撈起,箍着女郎的圓腰邊走邊插。
雷冥杳癱軟無力,原本是垂頸拖發、雙掌按地,爛泥似挂在他臂間;誰知那
龍杵刨刮着肉壁往裏一頂,撞到一處酸、軟、痛、麻,從未有人到過的異地,瀕
臨崩潰邊緣的快感登時炸了鍋。
她「呀」的一聲拱腰甩起,長久鍛煉輕功的腰力所至,上半身一昂,甩繃了
背上的結子,勃挺的乳蒂頓失束縛,猛向上抛,兩隻盈盈玉乳先是抛成了尖筍,
又墜成圓瓜,最後還原兩大隻頂翹腹圓的雪面包子,空懸着不住彈撞,緊繃的乳
肌彈開無數汗珠,呈環狀濺碎一地。
她後腦勺差點撞着耿照的下巴,膣裏套緊了向上扳轉,險些絞出汁來。
耿照咬牙忍住洩意,松開雪股往前一撈,穿過她汗濕的兩腋,探入抹胸底,
握了滿掌滑膩,順勢咬開頸繩,女郎終于一絲不挂,如一頭雪潤白羊。暴脹的怒
龍插得她兩條白腿一跳一跳的虛點着地,夾在趾間的紅繩把木屐也吊起來,伴随
着「啊啊」的尖亢呻吟,喀喇喀喇敲着樓闆。
雷冥杳的乳房不算大,勝在尖挺高聳,乳質細綿,捏在手裏像沙雪一般,分
外助興。這麽綿軟的乳肉,握實也支不住身體,女郎實在捱不了膣裏的巨物撐頂,
雙臂反扣,死死抓着男兒的臂膀。
叩、叩、叩、叩……耿照就這麽架着她一路推送,插到了八角桌邊。
女郎嗚咽趴倒,将鋪桌的錦綢揪得一團子亂。她愛使小性,好不容易拉下臉
來求歡,不料愛郎插得這般疾狠,咬牙不肯求饒;片刻實在受不住,回臂去推他
小腹,喘息道:「雷……等、等等……啊啊啊啊啊啊——!等……等等……呀、
呀……雷郎!」
尖尖的指甲刺進肉中,滲出血來。耿照吃痛回神,陽物本能地一脹,雷冥杳
連話都說不出,翹着屁股一徑發抖,竟又尿了一通,揪着桌巾死死吐氣,絕豔的
面龐雪白一片,隻剩兩頰霞豔如殘。
耿照的神識短暫恢複,忽不知何以至此,呆愣不動。
雷冥杳卻以爲情郎終于肯歇停了,不甘示弱,喘息着扭頭:「你……你不準
動!瞧……瞧我的!」踮着腳尖苦忍滿脹,緩緩将一雙美腿跨開。
她個頭不高,腿是美腿,線條勻直、肌肉緊實,卻非染紅霞、雪豔青那樣的
修長比例,拜兩寸餘的屐腳之賜,才有屈膝扭臀,上下套弄陽具的餘裕。
眼看耿照不動,她緩過一口氣來,慢慢搖動雪臀淩空劃圈,貼肉這麽一絞,
美得連自己都險些軟腿;不多時漸漸習慣,更品出滋味來,豐臀越搖越是滑順,
股間唧唧有聲。她媚眼如絲,貓兒似的仰着頭,前前後後滑動,好看的嘴角不由
一勾,喃喃贊歎:「啊、啊……原來……原來你這兒……啊、啊……是長成這樣
的。這兒……這兒是頭,形狀是這樣……啊……變、變大了!别……别……唔、
唔……怎麽像顆鴨蛋似的?」雪嫩的臀股搖晃着向後推:「這兒……這兒是雷郎
的棍兒……啊……好……好硬!彎……彎的……啊、啊、啊、啊、啊……怎還沒
到底……啊啊啊啊——頂、頂到了!」嬌喚間柳眉頻蹙,抛顫的聲線極是勾人。
雖說那物事大得怕人,進得大半後反而安心。女郎翹高美臀,白皙的小腿肌
結成一球一球的,使勁套着陽物,刮腸欲死快感如潮,漸漸連哼聲都輕飄起來,
誘人的胴體越抖越烈。
還想「定要讓他先繳械投降」,忽覺不對:原本刻意拔出些許的陽物持續脹
大,鴨蛋似的鈍尖不但再度抵向極其敏感的花心子,還深深卡進了中心那團嬌膩
軟肉裏,嵌住狹頸,如發情的公狗倒生鈎鐮,絕難脫出。
雷冥杳像被按住了傷口,激痛似的快感席卷而來,弄得她臀股大顫,原本懸
空的上身癱軟于八角桌頂,十指幾乎揪爛桌巾,迸出清亮的裂帛聲響。男子卻沒
有拔出的意思,再度反客爲主,按着她的後腰奮力抽送。
「不……不可以!」
她拼命想回頭,無奈渾身酥軟,迸出的眼淚不知是疼美,抑或着急:「不可
以……啊啊啊……雷、雷郎!不……不可以射……射在裏面!」
這是她們一直以來的默契。
她是總瓢把子的女人,可以死、可以瘋、可以偷漢,但不能懷上别人的種。
身爲總瓢把子唯一的寵姬,她跟别人——或許老鬼雷奮開不算——一樣,直到最
後一刻才知道總瓢把子退隐了,情何以堪!
被留下來的寵妾什麽都不是。雖然是她被遺棄、被背叛了,但若是懷了别人
的孩子,她将失去這最後的立足之地。
雷冥杳又急又怕,但身體正面臨着前所未有的逼人快美,以緻所有的警告唾
罵都成了失控的呻吟:「不要……不要!求……求求你……不可以……啊啊啊啊
啊啊……不可以……不要……裏面……裏面不行……嗚嗚烏……」
男子粗濃的喘息将恐懼推到最高點。
那滾燙的鈍尖搗着她最敏感的秘境,即使酸麻舒爽已到了極處,仍能感覺巨
菇的肉冠正一脹一脹跳動着,柱徑持續擴張,撐到小腹快要迸裂的程度;蓦地大
把沸漿激湧滿溢,像無數細小鋼珠彈打在花心上,眨眼灌滿了整個玉宮!
女郎隻覺體内至深仿佛裂開了一處,漫出的熱流沖刷濃漿,欲出體外。
失神前她懷着一絲企盼,花徑卻被肉柱塞得滿滿的,竟無消軟的迹象,繼續
強悍地挺入!
水流強勁噴出,恍惚中甚至能聽見淅淅瀝瀝的澆注聲響,與嬌軀的痙攣同樣,
久久不絕;濃精卻全被留在了玉宮裏,搖顫着一波接一波的兇悍高潮,炙着滾熱
的酸楚與絕望……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
◇◇◇
洩陽并未使欲火稍褪,耿照幾乎是眨眼便又起雄風,濃漿尚未出盡,怒龍又
硬似鐵棍,獸一般繼續蹂躏着女郎。
等恢複意識,才發現自己全身赤裸,衣褲靴帶散了一地,夜幕裏但見鐵色的
肌肉上滿布汗滴。本該是踮起腳尖踩着木屐、翹臀趴在八角桌前的雷冥杳,不知
何時已呈「大」字形仰躺在桌上,四肢軟軟垂落,汗津津的嬌軀滿是瘀痕紅腫,
襯與冰藍色的白皙雪肌,分外惹眼。
她半阖豔眸,眼縫間僅餘一絲空茫,身子動也不動,如非尖翹的奶脯微見起
伏,幾與死屍無異。
足上的木屐拖地,沉重的屐牙将兩條玉腿向下拉緊,雪股繃抵着桌闆,陰阜
高高贲起,股間嬌豔的唇瓣依舊鮮紅欲滴,鯉口般開歙的小陰唇該是她渾身唯一
還動着的部位,一時難以閉緊,露出一枚紅慘慘的幽黑肉洞,不住哺出夾雜着些
許血絲的濃濁白漿。
身下一片淩亂狼籍的織錦桌巾雖已吸飽了漿水,仍在腿間積上巴掌大小的一
灘。這樣的份量絕非一兩回間便能射出,從腹股間的虛疼與桌上女郎的模樣推斷,
耿照在她身上所洩絕不下七八次。
他踉跄退了幾步,脫力坐倒,赤裸濕滑的股間一頓到地,囊底隐隐生疼。
(這……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自從碧火神功突破三關心魔後,他已許久不知「虛耗」二字的滋味。無論連
禦多女或徹夜荒唐,就算不用那陰損的「天羅采心訣」,交合也絲毫無損于他豐
沛暢旺的真力。
對女子的欲念雖然越來越強,總能憑借意志力克制,朱雀大宅裏每天一堆花
樣少女進進出出,日子還是一樣過得,與寶寶錦兒歡好時也不曾弄疼了她,更遑
論逞兇用強。像今晚這樣荒腔走闆的失控,他連想都沒想過。
更要命的是:久違了的頭疼痼疾,今夜竟又發作。
耿照自小就有頭痛的毛病。來到流影城時,興許是怕生想家,他夜裏經常睡
不安穩,翌日醒來頭痛欲裂,還曾有痛得昏死過去的經驗。後來随着年紀增長,
約莫是體魄長成、性子也成熟了,這病才逐漸不再發作。
就在他癱坐的當兒,腦袋裏像是炸開了一蓬鋼針,削得顱内支離破碎,劇烈
的痛楚一瞬間便剝奪了他的意識與自主能力,以耿照此時的修爲與意志力,仍忍
不住抱着頭翻滾哀嚎,足足持續了半刻有餘。若非雷冥杳已呈現虛脫失神之态,
随手一劍便能刺死了他。
(怎……怎會如此之痛!)
耿照好不容易恢複了行動力,咬牙起身,勉強将衣靴穿上,扶着梯欄艱難滾
落,在雷冥杳的床頭找到了貯有「映日朱陽」的劍匣,不及細看,撕開一條薄薄
的錦被系匣于背,提氣推窗躍出。
顱内深處仍隐隐生疼,兼且在雷冥杳的身上虛耗太過,連在奔跑跳躍之間,
都覺腹底悶痛不已,腳步虛浮,與來時的輕靈翔動不可同日而語。
所幸雷冥杳院裏的侍女知八爺要來,唯恐擾了二人興緻,不是早早睡下,便
是躲得遠遠的。風火連環塢占地廣衾,先前被他所殺的巡戍衛哨屍身還未被發現,
後頭接班的人隻道是前隊摸魚去了,怨則怨矣,并未引起什麽騷動。
耿照一路拖回雷亭晚院中,正遇着弦子從密室中鑽出來,見他唇青汗湧,不
禁蹙眉:「你受傷了?」伸手去搭他腕脈。涼滑細膩的指觸令耿照不由一悚,連
忙縮手,強笑道:「沒事。劍拿到了,你那邊如何?」
弦子點點頭。
「你跟我來。」
世上沒有打不開的鎖,隻要有夠巧的一雙手以及足夠的時間。耿照随口問起,
才知自己去了超過半個時辰,弦子也堪将地上那道掀闆活門上的精鋼鑰孔悉數破
壞,牢記耿照行前的吩咐,要等他回來才一起下去探個究竟。
地室裏極是通風,顯然與上頭的密室一樣,設有巧妙的通風孔。樓梯經過一
重轉折,沿途石壁觸手涼滑,敲起來有種空洞的感覺,但又不像是全然挖空,似
乎在石材之後還填充着别種物料。
「是火浣棉。」弦子隻回頭瞥一眼,便讀出他眼底的疑惑。「用來防火的。
黑島的地下建築裏都填着這種東西。」耿照點了點頭,卻未說話,始終與她保持
數尺的距離,扶着牆壁慢慢行走。
弦子忽然停下腳步。
「你到底怎麽了?」她問得很認真。
他暗自運動碧火神功調息,體力恢複的速度在不知情的外人看來,恐怕快得
如天神一般。但頭疼似乎還未全退,不知何時便會發作,還有那不知從冒出來、
熊熊燃燒的駭人欲焰……
現在的耿照對自己毫無信心。爲防自己突然對弦子伸出魔爪,除了保持距離,
他也相當克制地調息運氣,不讓碧火功作最大程度的發揮,隻恢複到能施展輕功
的程度就好。必要時弦子可以反抗自保,兩人實力不緻太過懸殊。
這不隻是爲了弦子,也是爲他自己。
她是練有「蛇腹斷」的潛行都菁英,萬一耿照發起狂來要了她,失貞的弦子
不免像折斷螫刺的冷豔青蜂,大大折損功力壽元,說不定還有性命之危,耿照也
将死于無解的劇毒,誰都沒好處。
兩人在狹窄寒涼的地底密道裏遙遙相對。弦子足尖微動、步子還未跨出,碧
火功已生感應,耿照兢惕地退了一步,弦子便不再進逼,默默等他回應。
方才發生在水閣樓頂之事難以啓齒,說出來更像得了失心瘋,任誰都要投以
異樣目光。
或許能說給寶寶錦兒聽,以她靈心巧慧,一定能發現什麽端倪。橫疏影無疑
是絕頂聰明的女軍師,興許一聽就知道關鍵所在,但想到要向她坦承自己于失神
間奸淫了雷冥杳,實是無比難受。耿照這才發現:正因爲姊姊對待自己極好,事
事爲他着想、寄望甚深,他更難以承受她失望的目光。
耿照本想随口帶過,但不知怎的,他一點也不想欺騙或敷衍弦子,仿佛這樣
不僅傷害了她,也傷害了自己。他試着告訴她自己現在很不安全,可能……可能
會對女子做出踰矩之事……什麽是「踰矩之事」?弦子果然問。
要命。踰矩之事……呃,就是不能跟别人、隻能與自己心愛之人做的事。說
出去很羞恥的……等等!這樣說也不對。男女合歡未必踰矩,隻消你情我願,或
有夫妻名分,敦倫是天經地義的事,踰了哪條規矩?
他錯在一時失智,奸淫了雷冥杳。奸淫女子是不對的。
因爲會生孩子嗎?弦子露出穎悟的表情,仿佛把小腦袋瓜裏的兩條線接上了。
不是!奸淫未必會生出孩子……耿照忽然警醒過來。
「不過也差不多,總之就是不好。」他認真對她說:「我……我現在定力很
差,腦子也不太清楚,不知爲什麽會做出那種事。我們是朋友,對吧?朋友不能
互相傷害。所以你離我遠一點,也要提防我突然發狂;萬一真那樣,你就趕快逃。」
回答弦子的問題通常會引發一連串的問題,不隻因爲不通世故,而是這孩子
很有求知精神,耐心又是罕見的好。如果不是能夠好好地滿足她的場合,上上解
就是小小地附和她一下。
誰知弦子聽完,卻隻是點了點頭。
「那沒關系。你想的話,就奸淫我好了……跟上回在驿館差不多,是不是?」
沒想到她還記得。耿照臉烘耳熱,心口怦怦急跳,「奸淫」兩字被她清淡淡
地說将出來,竟有一股奇異魅力,直令人想親身一試。這當口你就别來亂了——
他用力甩甩腦袋,強抑心猿意馬。這足以誘發另一次失控。
「「蛇腹斷」對男子是劇毒。」面對弦子隻能說道理。她對情感面的理解相
當薄弱。「如果我奸……如果我們做出踰矩之事,會毒死我的,你也會喪失辛苦
修練的元功。宗主派你來保護我,這樣不是很糟糕麽?」
弦子搖頭。
「你奸淫了阿纨,是不是?你也沒死啊!宗主說你沒關系的。」
耿照本想請她别再用「奸淫」這個字眼,忽然聽出不對:「你是說阿纨姑娘
在與我……之前,」見弦子露出征詢之色,隻好咬牙補上「奸淫」兩字,免得她
聽不懂。「……并沒有散去「蛇腹斷」的元功?」
「沒有。」
弦子不會說謊。漱玉節到底在想什麽啊!
「宗主說,若與化骊珠融合,帝字絕學的内勁和骊珠同源,你就不會死。若
你死了,代表珠子并未融合,挖開屍體取珠即可。」
——毒……毒計!當真是好毒的心計!
耿照驚出一背冷汗,遍體生寒。他一直以爲漱玉節對自己青眼有加,除了化
骊珠的緣故,先前他三番四次相助,幫了五帝窟的忙,多少有些情分在。豈料她
竟如此毒辣無情!
他忽然想起一事。
「那在……之後,阿纨姑娘身子可曾有損?内力還在麽?」
「是指你奸淫她之後嗎?」
「……是。」
「似乎沒事的。」
那就是「蛇腹斷」的修爲還在了。
既然如此,漱玉節編派阿纨給伊黃粱侍寝,安的是什麽心,打的又是什麽主
意?是阿纨命苦,終不免要散功一次供伊大夫享用,還是這回她既非完璧、仍帶
劇毒的奇異體質,終能騙過伊黃粱?
耿照不由得頭皮發麻。藏在溫婉娴靜的美麗外表之下,漱玉節的深沉與毒辣
實不下于嶽宸風,說不定好使心計這點還猶有過之。她對伊黃粱的盤算仍無頭緒,
但決計不會是好事。
「你跟我說這些,」他開始擔心起弦子來。「宗主不會生氣麽?」
弦子想了一想。「宗主也沒說「不能說」。」
耿照不由失笑。「她會特别跟你說什麽不能說麽?」
「會。」看來漱玉節跟他有着同樣的切膚之痛。
耿照望着密道另一頭的清冷少女,正色道:「就算如此,我們也不能……那
樣。将來有一天,你會遇上一個你很歡喜他、他也很歡喜你的男子,你的身子要
留給他,一輩子與他厮守。所以,萬一我有什麽不對勁,你要嘛打暈我,要嘛就
跑。」
弦子還是搖頭。
「宗主說,有兩件事隻要做好一樣,就準我回去。取回化骊珠,或懷……懷
上你的孩子。」對她來說,「生孩子」似乎是該害羞的,但也僅限這三字而已,
無涉其中的意涵。弦子罕見地俏臉微紅,随即一本正經地說:「這兒很危險,所
以不合适。今晚回去,你再奸淫我好了。我想早點回去宗主身邊,但又不想挖珠
子,你會死的。」
◇◇◇
密道的盡頭豁然開朗。
石室裏的布置耿照相當熟稔:砧錘、鼓風爐,各式各樣的滑輪吊具……這是
一間專門打造銅鐵鑄件的作坊,藏在地底想必限制極多,顯然對主人來說,保密
的重要性還大過了便利,甯可犧牲,也要隐密進行。
與密道入口相對的,是相當寬闊的四扇鐵門,門後隐約傳來潮浪的聲響。耿
照略微一想,登時恍悟:「雷亭晚由這頭将那輛「七寶香車」駛入,在作坊中養
護整修,保持七寶香車的性能。」想當然爾,鐵門自是通往碼頭。
稍早搭來血河蕩的平底沙舟,似是雷亭晚的座艦,甲闆各處留有七寶香車通
行的車道,舵工也熟練地以活扣固定車體,避免航行間香車滑動,發生意外。相
對于始終待在船頭的雷騰沖及雷冥杳,七寶香車之主更像沙舟的東家。
耿照心想:「難怪他院裏沒什麽人,日常作息都在舟上,隻修整時才回到此
間。自走機關車加上船艦,機動性高得吓人。」
石室中央的台子上整整齊齊陳列着工具和零件,唯獨不見那輛雪白飾金的七
寶香車,工具零件都不見出奇,四壁也無藍圖之類、可一窺機關奧妙的線索。耿
照随手掂着一柄金錘,蹲在應是停放香車的四方坑道中,試圖想象機關車在這裏
拆卸零件的模樣。
經今日一戰,七寶香車的軸轳、車輪,以及那片被他砍花了表面的水鏡鋼,
肯定都是要修整的。世上無金剛不壞之物,便是神術這樣堅銳沉厚、千錘百煉的
寶刀,也須悉心保養,才能維持良好狀态。
如流影城、青鋒照等名鍛,除鑄造利器之外,替兵器進行保養,也是一條極
重要的财源與人脈。即使是神兵利器,如果使用不當,或缺乏大匠調養,時日久
了一樣完蛋大吉。七寶香車這般精密的機關器械,隻怕更十倍、百倍于刀劍。
那就奇怪了。耿照沉吟着。
該在秘密作坊裏的機關車不見蹤影,該在作坊裏保養機關的車主連情人都顧
不上了,早早就離開……除非雷亭晚有第二輛七寶香車,否則首要的工作便是整
備戰後的機關車。誰知道下一場鏖戰幾時會來?
(打造、甚至保養這輛七寶香車的,另有其人!)
一股難以言喻的莫名感應突如其來,耿照渾身一悚,仿佛聽見無數哀鳴慘嚎,
熔于一片火海焦垣……雜識一現而隐,回神見守在入口的弦子仰進半身:「有煙
味!外頭好像起火了。」耿照如箭離弦一躍而起,拎着沉重的金錘掠進密道;弦
子與他默契極佳,一句也不問,緊跟在後。
深入密道,最忌後路被斷。兩人心念一同,都怕有人封了出口堆柴熏煙,耿
照的神術刀、弦子的靈蛇古劍雖是利器,破壁除封時卻不如一柄打鐵鍛刀的金錘。
所幸沉重的金錘并未派上用場。耿照舍了錘子,揭開掀闆活門猱身躍出,順
手将弦子拉了上來,兩人各擎刀劍沖出廂房,雙雙愣住,俱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火海焦垣非是純然出于靈識的感應。
幽藍的天幕、寒涼的夜飔……不久前才親見親曆的,仿佛已是隔世,甚至從
來不曾存在。焰冠熊熊的沖天紅蓮宛若預視,活生生從耿照的感應裏猙獰浮現,
整座風火連環塢陷入一片滔天火海!
第八三折靈劍穿心,腹生火齊火海中伫着一條身影,披頭散發,衣衫條條碎
碎,赤色的手臂肌肉自破孔中撐裂而出,宛若鐵汁炮紅,在焰火下看來倍顯魁梧。
襯與滿地散落的屍塊,簡直是從煉獄中走出來的閻魔大王。
男人手裏握了柄似刀非刀、似斧非斧的巨刃,握柄長如斬馬刀,徑圓粗逾銅
棍,刀末是一枚豪邁的圓環;刀锷到刀背的形狀則呈尖梭狀,本也是極大,然而
與熾紅一片的斧形巨刃比将起來,就顯得小巫見大巫。
那燒紅斧刃所經處,便即燃起烈焰,樹木廊柱固然如此,屋瓦磚石也不例外。
散落的肢體切面焦黑如炙,顯然是切斷的瞬間就封了口,鮮血與滾燙的刃面一觸
即化成血霧,連濺都濺不出來。
地上時見眦目欲裂的頭顱,死前的驚恐全封凝在失去生命的一瞬。耿照一見
巨刃的模樣,登時聯想到姊姊曾與他說過的、雷奮開在嘯揚堡遭遇的妖刀離垢,
冷不防額際隐刺,頭痛忽然複發!
「好……好痛……好痛!」
他倒地亂滾,雙手抱頭,活蝦般彈腰拱背,宛若發狂。弦子從未見他如此,
饒是她遠較常人冷靜,但奮力掙紮的耿照破壞力驚人,揮臂蹬腿的,完全無法近
身;好不容易滾到院牆邊,發瘋似地朝白牆連蹬七八下,末了「嘩啦」一響踹倒
半堵牆,粉灰碎瓦濺了一身,終于伏地不動,背心劇烈抽動。
弦子替他拍開背塵,扶腋而起。
「你怎麽了?」
「好……好痛!」耿照疼得涕泗橫流,脹紅頭臉、額頸迸出青筋,閉着眼咻
咻吐氣:「你沒……你沒聽見麽?」
弦子蹙眉。「聽見什麽?」
「好吵……」他勉強提氣,顫着黝黑粗壯的臂膀掩耳,面露痛苦之色。「好
……好吵的聲音……到處都是……好響、好刺耳……像鳥笛似的……哈、哈、哈、
哈……頭……好痛!那聲響弄得……弄得我頭好痛!」
仿佛呼應他的說法,那手持離垢妖刀的男人忽然回頭,欲迸紅光的雙目朝兩
人藏身處射來!弦子拉他閃入月門,那人低咆幾聲,長身躍起,持刀追逐幾名從
屋中奔逃而出的赤煉堂弟子去了。
對于眼前的情況弦子毫無頭緒,但她長于潛行狙殺,本能知道現在必須先離
開這裏。「我們先離開,」她扶他起身。「你還能走麽?」這點至關重要,直接
影響到撤離的路線。
「可……可以。但是……妖刀……不能不管……」
弦子沒搭理他。「不能不管」隻是一種态度,就像挑剔别人時啧啧兩聲、一
徑搖頭:「你這樣不行啊!」不行又怎的?還不就這樣?如果耿照說「一定要管」,
那情況可能就不一樣了。弦子根據自己的判斷做了解釋。
雷亭晚、雷冥杳之院沿突出的山岩而建,算是風火連環塢的高處,手持烈焰
妖刀之人由下方水陸寨門殺上來,山下已是一片火海,目測難見何處有路。
弦子扶着他欲回雷亭晚的地室,轉身卻見一人掠來,一身勁裝灰眉烈發,面
孔雖熏滿黑煙,鷹隼一般的銳目仍教人難以迎視,正是赤煉堂大太保,「天行萬
乘」雷奮開!
他面色一沉,怒指二人:「你們怎會在此!」見耿照神色委頓、弦子閉口不
語,更覺有異,大踏步向前:「你們——」寒光一掠,靈蛇古劍以絕難想象的速
度,直取他的咽喉!
耿照左臂搭在弦子肩上,全身的重量倚着她,靈蛇古劍佩在她的薄腰之後,
長度又較尋常青鋼劍更甚,别說直刃傷人,拔刀都有困難。
雷奮開江湖混老,正是吃定了這一點,才敢大步進取。
他心細如發,出手如獅子搏兔,罕有輕敵,然而弦子這路逆手拔刀乃黑島絕
學,加上她心無旁骛,所下苦功已逾十年,得手的目标中不乏武功高絕的成名人
物,連雷奮開也差點着了道兒,刀刃着體的瞬間硬生生挪開寸許,喉底被挑飛一
滴血珠!
「好刀!」
他怒極反笑,雙掌一錯,誰知鼻下寒光驟閃,招式既老的靈蛇古劍竟紮入胸
口!
弦子四歲進潛行都,六歲被漱玉節選中栽培,除「逆手刀法」,宗主還教了
她這路「穿心劍式」。潛行都是執行秘密工作的探子,最高的境界是來無影去無
蹤,格鬥非是任務的重心,萬不得已與人動手,則以「速殺」爲要,三招不取便
即退走。
——帶不回情報的探子一點用也沒有。
故「三招」是潛行都武藝訓練的重點,三招内不能殺敵,就算保住性命也可
能導緻任務失敗。敵人強弱、己身的勝負俱都無關緊要,哪怕再一招就能取勝,
無滅口之必要的對象,能浪費的上限就是三招。
對她們而言,「尋隙」與「疾退」遠比應對拆解更重要,無論是绮鴛的飛燕
雙拐或阿纨的三叉劍,大體遵循此一原則。但漱玉節卻在弦子身上做了個實驗。
「你的上限,是「一招」。你要練習在一招内殺死敵人。」
「如果殺不死呢?」小弦子問。
「任務就算失敗。」宗主瞇着好看的眼眉,對着她淡淡一笑。「做得到嗎?」
「嗯。」
弦子其實不太知道什麽叫「失敗」。她一遍又一遍練習着單調無聊的逆手刀
與穿心劍,身心超越同齡少女的翩浮,把既是刀又是劍的單鋒刃練到連宗主都不
得不贊賞的境地。
若非耿照橫空出世,原本依漱玉節的構想,楚嘯舟與弦子分别是對付嶽宸風
的兩記殺着,一明一暗、一正一反,楚嘯舟的「虹尊刀法」負責吸引嶽賊的攻勢,
隻消一瞬,弦子就有擊殺他的機會!
雷奮開的武功、見識,遠遠勝過眼前清冷的十七歲少女。于無數次戰陣拼殺
中練出的靈敏感應與求生本能,讓他躲過了出其不意的逆手刀法,但無比刁鑽的
「穿心劍式」卻偏離武功常理太遠。
弦子出師前,須以此招刺漱玉節的心口,木劍刺穿宗主層層衣裹,在雪白的
奶脯上刺出一點殷紅才算過關。「刺這裏,懂嗎?」在隻有兩個人的房間裏,美
麗雍容的少婦對小小女孩打開衣襟,解下滑軟的綢面肚兜,袒露出白皙堅挺的傲
人酥胸。
仿佛擔心她不能理解,宗主拉着她纖小的手掌,将指尖按在渾圓的乳峰上。
小弦子自幼寡言,不愛哭也不怎麽笑,對比那一見便知是美人胚子的精緻小
臉,小女孩似乎天生在情緒上有着莫名的缺陷,若非宗主對她青眼有加,負責管
顧女孩兒們的嬷嬷早把她刷了下去。不能主動合群,對潛行都衛而言是重大缺陷,
可能會經常令同伴陷入險境而不自知。
弦子像是壞掉的囝仔娃娃,不問問題,也不太答話。能懂的她就是能懂,不
能懂的就是不懂。學會「問問題」,那已是她長大之後的事。
但即使對小弦子來說,宗主的胴體也太令她驚異了。九歲的小女孩無法理解,
爲何宗主的身體跟自己的會有這麽大的差異,罕有地開口問:「這是幹什麽用的?」
手指戀戀不舍地按了按柔軟又富彈性的酥滑雪肉,心兒怦怦跳。
宗主笑起來。「奶娃兒呀!」少婦愉快地說:「将來你生了娃兒,就用這個
哺食你的女兒。」
我……我也會有麽?
小女孩驚奇地睜大眼睛,俏美的小臉紅撲撲的。她并不常做出這樣的表情。
宗主咬唇吃吃笑着,美眸裏掠過一抹惡作劇似的狡狯光芒。「要不吃吃看?」
弦子一陣臉紅心跳,覺得烘熱得仿佛要暈過去,考慮片刻,終于點了點頭。
漱玉節敞開衣襟,裸着半身坐在蓮墩繡凳上,怪有趣地看着小女孩搬來另一張繡
墩、輕手輕腳地爬了上去,按着宗主柔膩的緞裙膝頭向前傾,涼滑細小的嘴唇印
上了渾圓的乳峰。
她并沒有喝母乳的記憶,不知要含住那枚勃挺如紅梅的酥嫩蒂兒才能吮出乳
水。
小弦子閉着眼睛不敢亂動,認真貼着乳肌,記住唇瓣上奇妙的觸感。宗主身
上的溫熱甜香令她莫名覺得安心。
少婦伸臂将她攬入懷裏,小臉埋進了雪溝。「将來等你能生孩子了,也會有
這麽漂亮的奶脯的。明不明白?」女孩紅着臉點頭。當然宗主也有說不準的時候,
等弦子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那雙胸脯卻是小巧玲珑,渾不似宗主的肥碩飽滿,
隻有堅挺姣好的乳形有幾分相似。
此後她一聽「生孩子」三字,便憶起那個花廳獨處的午後,忍不住臉紅。潛
行都的同伴覺得這人簡直怪得沒邊了,連這方面的癖性都怪。
從那天起,弦子天天練習擊刺,風雨無阻,終在十五歲上有此造詣,是自有
「穿心劍式」以來、絕無僅有的天才——但或許對應她下的苦功并不能算是。
胸口痛感激生的剎那間,雷奮開悔恨頓生,但「天行萬乘」一向予人悔恨多
過自己,左掌一記「萬乘西川」轟出,「砰」的一聲巨響,少女卻未如料想的化
爲血糜酾天。
耿照硬接下大太保賴以成名的六合鐵掌,不足五成之力仍轟得他登登倒退幾
步,嘔出一口瘀血;餘勁所及,耿照的左手姆、食二指一滑,在靈蛇古劍的棱脊
上擦出血痕。
雷奮開的五成掌勁可不是心慈。
普天之下,但憑四式掌法威震宇内、人皆稱絕者,隻「鐵掌掃六合」一門。
六合也者,天地四方也。雖說「一力降十會」,鐵掌掃六合卻不隻是一味追求力
量的粗魯武學,簡單的四式掌法亦能生出無窮變化,左式「萬乘西川」并右式
「風卷東溟」,即能合成第五式「東拒西敵?撼地雙擘」。白日耿照便是在這招
下吃了大虧。
雷奮開右掌将出,見耿照指尖帶血,突然醒悟:「是他阻了小花娘之劍!」
掌力一偏,打得青磚粉碎、礫石潰濺,冷哼道:「典衛大人現身于此,莫非也是
追蹤妖刀而來?」
弦子的劍刺入雷奮開衣内,便被耿照捏住劍脊,難再進分許,知道他無意與
雷奮開對敵,也不理碎磚噴濺頭臉,靈蛇古劍橫在耿照身前,雙目盯緊雷奮開。
正面對敵、甚至護衛他人非她所擅,少女沉靜的外表下,其實正拼命汲取可
用的經驗。
耿照五内劇湧,外力侵襲,碧火功自生反應,超越意念抑制,被掏虛了的身
子在内力運轉下飛快複蘇,反較前度恢複更快。他調勻氣息,夜入風火連環塢的
理由不便實告,正要順着話頭,蓦地一凜:「大太保!你說……還有誰追蹤妖刀
而來?這妖刀又是誰引來的?」
雷奮開冷笑。「他媽的!你來問我,我問誰去?你們不是一道的?」瞥見耿
照背後長匣,銳目一凜,突然縱身上前。
弦子出劍疾刺,這回雷奮開已有準備,單鋒貼着身側掠空。雷奮開「铿!」
一彈劍脊,弦子半身酸麻,幾握不住靈蛇古劍,隻能勉強站立不倒,但也僅此而
已。
頃刻交睫,雷奮開與耿照各出一臂,啪啪啪地換過五六招,一個鐵掌沉雄、
一個鬼手精妙,竟鬥了個旗鼓相當。
雷奮開又贊一臂,耿照另一手架在弦子肩上,難以施展,以一敵二苦苦支撐,
陡被摘掉了胸前系結。雷奮開一抄系繩,将他震退幾步,長匣往地上一拄;勁力
所及,匣煉扣鎖一齊爆開,露出其中的「映日朱陽」。
映日朱陽乍看是柄長劍,其實劍身呈狹長的錐狀,布滿皲裂細紋,雷奮開縱
使白天不在校場,一看也知是什麽劍。
「典衛大人,你來做賊啊!」他皮笑肉不笑地嘿嘿幾聲,忽又皺眉:「奇怪,
映日朱陽的劍首我記得有顆寶珠,其色如血……怎地不見了?熏得這麽黑又是怎
麽一回事?」
耿照心想:「是了,當年三府競鋒大會上,他是親眼看過這把劍的。」
喀啦一聲,雷奮開随手扔出劍匣,目光炯炯直視。「典衛大人,今夜之事我
可不過問,不過那持刀之人,煩你爲我擋一陣。待我召回兒郎們,便能将那厮擒
下,則妖刀之謎、背後首腦等,皆可大白!」
血河蕩夜風極大,風助火勢,離垢的刀屍來得快疾,待雷奮開聞訊而出,山
下校場、大堂、碼頭各處弟子不是被斬殺一空、葬身火海,就是早早逃開。雷奮
開長年不在連環塢,此地幫衆紀律廢弛,急亂之中幾度試圖糾集殘餘幫衆滅火、
阻擊入侵的外敵,效用卻極其有限。
他取出「指縱鷹」的專用炮号施放,在火風咆哮中難以辨悉。這支雷家的私
兵紀律如鐵、層級分明,爲牢牢抓緊權力,雷奮開設計了一套繁複的指揮方式,
若無印信召喚,就算親人在眼前生生被殺,「指縱鷹」也絕不稍動,何況總壇起
火?
此地對雷奮開等老一輩的赤煉堂之人别具意義,無法坐視它盡毀。眼看火勢
即将燒上半山腰來,雷奮開終于決定放棄坐鎮現場,親自傳喚「指縱鷹」來支持,
以保住總壇。
耿照自無須爲赤煉堂犯險,但雷奮開「使真相大白」的說法動搖了他,況且
那句「你們不是一道來的」也令耿照十分在意。還有什麽他認識的人也在這裏,
蹚入了這趟渾水?
雷奮開看透他的心思,一指對面的月牙突出部。「我的信使駐紮在那裏,我
傳了号令就回,絕不超過半刻。」耿照一使眼色,弦子劍指前敵,緩慢而輕巧地
移至木匣畔,俯身拾起烏殘的映日朱陽劍。
雷奮開看也不看,沖耿照一拱手。「典衛大人,有勞了。請!」
耿照定定看着他。「比之妖刀,我不會比較喜歡赤煉堂。你信我?」
「我說過,我很佩服你。你會做你認爲對的事,這一點,我信你或許更甚
「自己人」。」襟袂獵獵,初老的大太保身影一晃,聲音已自沿山擡頭處傳來:
「……況且你若去得晚了,隻怕見不到相好的最後一面!說到了武藝,你信不信
她?」
耿照忽然驚醒,來不及召喚弦子,發足往烈火中心狂奔而去!
不過眨眼工夫,手持離垢的赤紅男子便殺淨了一院人丁,踩着屍骸舞刀咆哮,
所經處無不烈焰滾滾,宛若煉獄。耿照跑着跑着,迎面一群赤煉堂弟子争先恐後
湧出月門,但聽後方一人嘶吼:「給……都給老子讓開!」人潮自底部騷動起來,
不住飛起斷首殘肢,無奈衆人俱都吓破了膽,沒命奔逃,誰也沒空回頭望一望,
讓出道來。
耿照認出那人的聲音,神術連刀帶鞘一指,氣神如一,凝于鞘尖,大喝:
「讓開!」碧火神功之至,奔來的赤煉堂弟子猛然擡頭,眼裏哪有什麽身穿武弁
袍服的少年?頓覺一柄柱頭般的駭人巨刃直挺挺地架在前方,寒氣直欲透體,忙
不叠地向兩旁分開,猶如潮水分流,露出被擋在後隊的雷騰沖來。
六太保雙臂包得米腸也似,但一身霸道的橫練仍在,兀自擡腿踢人,欲清出
一條便路,當者無不碎首糜軀,死傷枕藉。前隊兩分,雷騰沖隻覺鋒霜逼面,巨
刀的刃緣仿佛從他額頭「飕!」一聲剖至裆間,銳痛乍現倏隐……回神不見什麽
逼人巨刃,耿照持刀而來,一把揪起他的襟口:「你是赤煉堂的太保,當此大難,
卻要往哪裏去?跟我來!」
雷騰沖哇哇大叫:「雷奮開自己開溜了,卻要老子去送死!」
耿照也沒指望他幫忙阻截妖刀,但放此人不管,徒增傷亡而已,不由分說拖
他進院裏,甩脫刀鞘向前沖,「铿!」架住紅發刀者的巨大斧刃,朝身後數名吓
癱了的赤煉堂弟子喝道:「快走!」那幾人如夢初醒,謝都來不及說,連滾帶爬
逃出院門。
刀者仰天怒咆,壓得他單膝跪地,赤紅的斧刃将神術刀背壓入耿照肩窩。耿
照握緊刀柄,鼓起全力向上彈,扛擔似的把斧刃頂飛出去!紅發刀者連人帶刀撞
塌半堵火牆,旋被埋入狂舞的火舌。
(好……好燙!)
耿照肩上衣衫焦脆一片,一拂便裂作黑蛾散飛,肌膚似被烈火烤過,又紅又
腫。他正低頭檢視神術寶刀,忽聽潑啦一響、煙竄霧塌,那持刀漢子竟從火裏撐
起身子,沒事人兒似的站了起來,盡管面上焦黑如鍋底,一雙赤紅的血眼卻亮得
怕人,嘴角微微一動。
(他在……笑?)
一晃眼火星飛卷,熾風撲面,耿照舉刀齊眉,「铿!」迸雷掣電,堪堪接下
火刀一擊!還來不及變招,紅發刀者擰腰旋臂,舞刀如掄斧,驚人的膂力挾着難
以言喻的飛速,斬落同一部位!
耿照兩臂酸麻,胸中氣血翻湧。他天生怪力,動作又是奇快,佐以天下間回
氣拔尖兒的内家至寶碧火神功,一向無往而不利;然而适才在小樓中虛耗至甚,
至今尚未全複,兩人以力鬥力,耿照竟是小退了一步。
耳蝸深處那奇異的、無比尖銳的振刺鳴動又起,耿照忽覺躁烈,眼中迸出赤
紅精芒,不顧已身之不利,悍然回擊!兩人在火海中咆哮舞刀,你一來、我一往
的豪邁對擊,全然無視火勢延燒,宛若兩頭瘋獸。
什麽拆解攻防俱無意義,兩人全憑血氣,以刀爲爪、以刀爲牙,血淋淋地碰
撞撕咬,每一沖撞無不火星四濺,宛若熔岩噴發。盲目的互擊不知持續了多久,
在耿照感覺仿佛已天荒地老,又像霎眼驚神,毫不真實——而将他拉回現實中的,
是突然其來的脫力。
他雙手一軟,厚重的神術刀背被赤紅的斧刃砍進肩裏,「嘶——」的飄起一
縷燒煙。耿照如遭火烙,牙關死死咬着一聲痛吼,通紅的頸額迸出青筋,左肩琵
琶骨被燒紅的神術一炙,冷汗直流,無力的雙手差點連刀都握不住。
紅發刀者邪邪一笑,耿照忽覺此人眉眼甚是熟稔,卻想不起是誰,斧刃已挾
烈焰揮落!正閉目待死,蓦地背心猛被一扯,身子平平滑開丈餘,一張平靜無波
的俏臉複現面前,卻是弦子。
獵物被奪,刀者怒不可遏,揮刀追來。弦子反手從角落拖出一具魁梧身軀,
卻是轉身欲逃、不幸撞在弦子手裏的雷六太保,雷騰沖雙手不便,一照面就給她
點了周身大穴,動彈不得。
弦子将雷騰沖往離垢刀屍扔去,長腿一蹴,雷騰沖在半空中穴道解開,急得
手足亂舞:「他媽的小賤人!坑殺老子——」語聲未落,已被烈焰斧刃攔腰砍成
兩段。腰斬一時未死,落地後上半身不住彈跳,雙手亂抓,慘嚎不絕于耳,龐大
的下身徑撞上了紅發刀者。
刀者怒極揮刀,斧刃旋起一片焰花,鮮血一觸刀刃便化赭霧,霧焰間肢體此
起彼落,也不知砍成了多少段,終不聞六太保的慘叫。弦子乘機攙着耿照退出月
門,正要離開,誰知大批幫衆又回湧上來,轉眼塞斷退路。
耿照喘過氣來,擡問:「怎地又回來了?」當先兩人正是适才耿照自斧刃下
救出的,不敢不答:「典……典衛大人!下……下邊沒路啦,都……都成一片火
海了!」
耿照想起雷奮開是往山上走的,沿山必有繞至對峰的道路,忙道:「往上走!
大太保已喚「指縱鷹」來,強援将至,衆人勿慌!」這幾句以好不容易聚起的碧
火真氣送出,後隊亦清晰可聞。衆人稍稍鎮定,争相行禮,推搪着往後山逃去。
隻一耽擱,紅發刀屍又揮開血霧。耿照活動活動酸軟的指掌,強抑雙手劇顫,
勉力提起了神術,刃上焦黑一片,殘留着高溫炙燒後的斑斓,見弦子擎出靈蛇古
劍,舉手制止:「他那把刀能生高熱,直逼鍛鐵的鼓風爐,再好的精造鋒刃一碰,
十之八九要完蛋。你身上有沒暗器?」弦子點頭。
「有三支蛇牙錐。」
「在檐上找個好位置,發暗器取他要害。」耿照按她手背,低道:「我絆住
他,你看準了再出手。不用急。」
弦子忽反過涼滑的掌心,握住他的手掌,一雙妙目定定投來,仿佛他臉上有
張繁複的字謎。耿照微怔:「怎……怎麽了?」
弦子把握時間端詳,片刻才搖搖頭。「你剛才好怪,不像你,跟野獸一樣。
你們倆對打的時候樣子好像。我沒法靠近你。」她難得說了這麽多帶有情緒的字
眼,而非平鋪直叙,反不如平日流利,可見方才的景象在她看來,是何等的驚心。
耿照聞言一驚,強笑道:「你傻啦?自然是我。」
弦子又看幾眼,點頭道:「嗯,是你。」還刀入鞘,背着破爛劍盒縱上屋脊。
耿照摸摸臉頰,心底一片冰涼。他頭一回失卻自我,是在不覺雲上樓對戰天裂附
身的阿傻,那感覺像是心血上湧,回神時自己已躺在蛛形刀座上,差點被失神的
阿傻斫成兩段。
據老胡描述,那日他簡直神勇得要命,就算給吹成了「刀皇傳人」,衆人也
未有多疑。他一直以爲是琴魔魏無音「顯靈」所緻,後來在柳岸與沐雲色交手、
不自覺使出「通天劍指」,才發現情況竟無相通處,他開始懷疑起當日的驚人表
現,到底和奪舍大法有無關連?
再來便是對雷冥杳的失控之舉。
「野獸」這個字眼在今日以前,耿照從未想過會用在自己身上。他寡欲堅忍,
自制遠在同齡同侪之上;比起跑得快、跳得高、怪力無匹,從小到大他毋甯最以
此事自豪。
便在對戰嶽宸風這等強敵之際,他也沒變成「野獸」……今天,到底是怎麽
一回事?
此刻,耿照感覺前所未有的驚恐彷徨,逼近的死神卻不由繼續沉溺。他運起
一絲微弱内息,摩挲着臍裏的化骊珠,珠子受到刺激陡地釋放奇力,一霎盈滿百
骸!
突然湧出的力量極不友善,谷爆經脈似的壓擠、擴張着,令耿照極端痛苦。
「化骊珠啊化骊珠,全靠你了!」化骊珠雖有遺棄宿主的記錄,耿照别無選擇。
非常敵須以非常法抗之,紅發刀者一刀劈落,神術悍然相迎,兩人又鬥在一處。
脫離了失神的獸态,耿照完全不是刀屍的對手。膂力兩人相差無幾,耿照雖
有奇力,唯恐催谷到頂将受反噬,僅以六成的力道接敵,被轟得頻頻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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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45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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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怪力,離垢的高熱更令人難以忍受。耿照注意到離垢已不再吐出焰火,
斧刃呈現熾亮精白,那是鍛鐵爐中最高溫的焰色,凡鐵必熔,絕無僥幸。但離垢
不僅沒有失形,連硬度、銳利度都絲毫未減;反觀神術從黑而紅、再由通紅轉爲
熾亮,精淬的鋒刃必然受損,卷口隻是早晚的事。
這怕也是刀屍出手無招的緣故,純以最原始的速度與力量決勝。耿照想。
滾刀、纏頭等慣見的刀法路數,于離垢俱都無用。太接近高熱斧刃,連刀屍
也無法忍受——雖然持用這把刀本身就令人難以想象。
耿照一步步退入洞門,發卷衣焦,苦苦忍受窒人的熱浪,終于讓紅發刀者的
背門對正屋脊。弦子不知匿于何處,第一支蛇牙鎖驟然出手——破空聲落,金綠
色的暗芒正中紅發刀者背門!他看也不看,刀斧徑劈耿照,暗芒「铮!」彈開,
落下一枚三寸來長、彎曲扁平的蛇形金錐,尖膽狀的鋒銳蛇首撞彎了口,铿然墜
地。
「弦子!」耿照差點被離垢砍中,狼狽避過奪命一刀,揚聲提醒:「小心他
身上有甲!」
「飕!」
第二道暗芒更快更疾,方位卻略微上移,瞄的是頸後「大椎穴」!
(會被閃過——)
一剎間福至心靈,耿照忽明白弦子之意,少女的狙殺藍圖就這麽生生浮現腦
海,以心傳心,無須言語。弦子不愧是漱玉節麾下最出色的暗棋,她最恐怖的非
是武功身手,甚至不是超乎想象的堅毅韌性,而是臨場的驚人創造力。
後頸目标太小,在火場中瞄準不易,就算瞄得奇準,也容易被閃過。
果然紅發刀者聽風辨位,脖頸一歪,蛇錐射落身前;便在此時,耿照已無聲
無息鑽進臂圍之間,一刀撩開他的胸腹衣衫!
刀者慘嚎着後退,衣襟倏然兩分,露出一件銀燦燦的及胸兩當連環甲,甲間
的極細鎖子煉環不敵神術,被一刀挑開,在胸口留下一條焦爛破碎的凄厲血痕。
這一下主副易位,原本主殺的蛇錐變作誘敵,而扮演誘餌的耿照則趁機出手,若
非神術鋒刃已傷,爲鎖子甲所阻,破甲時拉出鋸牙似的破爛口子,這刀直要貫穿
下颚,當場分出生死。
神術受損,又被燒得紅亮,光耷黏着都能連皮帶肉撕下一塊,這一刀不啻斧
鋸加身,可惜招中血止,盡管入肉頗深,卻難緻命。刀屍仰天咆吼,擡腿踢飛半
截帶焰柱頭,神力之下,石礟般轟碎了檐角,無論後頭躲着什麽,怕已化爲齑粉。
「弦子!」耿照眦目欲裂,救之不及。刀屍帶着妖焰般的釁笑,得意擡望。
第三道暗芒便于此時射到,越過耿照的肩頭,直取刀者胸甲分裂、刀創焦糜
的胸膛!
弦子第二枚蛇錐甫一出手,立即轉移陣地,連耿照都未料到,遑論刀屍。
紅發刀者再無餘裕,千鈞一發之際回刀當胸,忍受斧刃高熱,失卻連環甲保
護的胸口頓時泛起大片水泡、眨眼間又熔作一片血紅,最後幹枯焦爛,猶如敗革。
如此犧牲換來巨大的斧刃遮護,蛇錐「黏」上刀闆,倏地融爛如汁,金鐵液流垂
墜落地,嘶的掠起一縷白煙。
最後一枚蛇錐失效,主副再度易位——紅發刀者自創胸口躲過一劫,耿照乘
勢欺近,催谷餘勁,刀尖對正那皮甲般的銅色腹肌一搠!化骊珠仿佛呼應宿主之
決絕,大放光明,白芒透衣而出,耀眼生輝!
(成功了!)
眼看刀屍避無可避,神術突然一阻,刀尖距虬勁的銅色肌肉尚有分許,仿佛
刺中一面無形氣盾,難進分許。刀者腹間綻出刺眼紅光,周遭氣流如遭火焚,任
憑耿照如何使力,竟吸不進絲毫氣息,所剩不多的體力内力如風流失。他咬緊牙
關一推刀頭,硬将神術搠入!
紅光的源頭正嵌在刀者臍内,便如化骊珠之于耿照。
赤發如焰的離垢刀屍盡吸紅光,仰天虎吼,滾熱的震波如漣漪般四向擴散,
震得神術刀身冒火,亮起一片龜裂細紋,铿然爆碎,耿照連人帶刀一齊彈開!
紅光貫體,刀者如有神助,内力源源不絕,足尖一點,徑撲向耿照!
耿照渾身脫力,半空難施拳腳,而弦子躍下牆頭,仍有兩丈之遙,拔劍不及,
隻得将背後劍盒擲出。半毀的木盒撞碎在離垢上,破片付之一炬,耿照抄起黑黝
黝的「映日朱陽」擋刀,虎口迸血,人劍合一地滾飛出去。
危急之際,一抹火紅衣影掠進月門,兵刃撩起金芒,「铿!」架住離垢,紅
衣紅裳、紅顔紅劍,映得耿照滿眼彤豔,仿佛置身夢中,喃喃道:「二……二掌
院?」
來人身段修長,紅裳繃出一抹玲珑緊緻、充滿勁力與美感的曼妙曲線,手中
的重劍「昆吾」無懼離垢炎酷,連相持的力道也絲毫不讓,正是水月停軒二掌院、
「萬裏楓江」染紅霞!
刀屍一見是她,鍋底似的黑臉忽露迷惘,遲疑之間,染紅霞運勁将他震開,
抽身疾退,與弦子各脅一臂,拉着耿照退出大院;足尖連點,穿一門便阖一門,
弦子心領神會,信手拉上橫闩,直過五重院門才停下。
「染……你怎會在這裏?」耿照忍不住問。
染紅霞被蒸出一身香汗,鬓邊柔絲烘卷,濕漉漉的發梢黏着玉靥口唇,襯與
紅彤彤的面頰,柔媚中更顯英氣。千頭萬緒,她一下不知怎麽回答,順口問:
「你們呢?怎麽會在……」瞥見耿照手裏的黑劍,頓時明了,靈黠地一笑:「典
衛大人,你來做賊呀!」
耿照面上一紅,撓頭讷讷傻笑。
以二掌院之磊落正直,必恨宵小,誰知她居然抿嘴莞爾,似見弟弟做了什麽
傻事的小姊姊,既想闆着俏臉教訓他一頓,又忍不住覺得好笑。耿照松了口氣,
擔心被她看低了,絞盡腦汁想辯白,轉念一想:「我是做賊,有甚好說的?」不
覺氣餒。歎了口氣道:「你呢?怎會在這裏?」
「我追着一個人來的。」
她從袖裏取出一片破爛錦布,似是半幅撕裂的袍角橫襕. 「師姐安排崔公子
住在客艙裏,我巡夜時發現一條人影鬼鬼祟祟離了船上岸,片刻便不見蹤影,而
隻有崔公子的房門是開的,房内沒半個人。
「我拿了佩劍,一路循迹追到血河蕩,這片布就是沿途的線索之一。抵達時
連環塢已是一片火海,持妖刀之人衣衫雖燒得破破爛爛,與這塊錦還是湊得上的。」
耿照錯愕至極。「你是說……」
「我也不知該怎麽解釋。」染紅霞俏臉凝重。「手持離垢妖刀之人,便是崔
滟月崔公子。」
她趕到之時,風火連環塢烈焰沖天,寨樓燒得半坍,更無一人能放警鍾。水
月停軒與赤煉堂畢竟是盟友,無法坐視,恰遇大太保雷奮開與刀屍交手,兩人連
手鏖戰片刻,終于确定是崔滟月。
但不管她如何叫喚,都無法「喚醒」崔滟月。
雷奮開雖有與妖刀離垢放對的經驗,但何負嵎還有幾分活屍的味道,崔家公
子絕對是培養完全的成體了,不止身手敏捷、氣力宏健,更不懼離垢本身的熾熱,
與當日扯線傀儡般的何堡主直是不可同日而語。
雷奮開的鐵掌近不了身,遑論對招拆解。他隔空發勁欲取其命,但崔滟月周
圍氣流沸滾,離垢更是化氣如蒸,劈空掌力無施藉處,威力不免大打折扣。以雷
奮開驚人的輕功,要走自是不難,卻舍不下這片起始之地;如非染紅霞橫裏殺出,
幾乎折在離垢底下。
「我不明白。」染紅霞蹙起柳眉,似覺詭秘太甚,忍不住搖頭。「我師姊給
崔公子号過脈,他的确是身無内功,也不像練過外門拳腳,怎……怎麽一拿到那
把刀,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仿佛又回到陰雨霏霏的斷腸湖畔,與他一塊兒目擊
妖刀萬劫的那一日。
但耿照并非全無頭緒。
「他……崔公子腰間曾放出紅光,」他下意識地手掩腹間,似乎擔心化骊珠
突然放光,被她看出蹊跷。「你有看到麽?」
染紅霞點了點頭。「好像有。那是什麽?」
耿照未直接回答,續道:「紅光是外物所發。便是那物事,讓崔公子有用不
完的氣力,不懼離垢的高熱……甚或有其他異能也說不定。」舉起手上的「映日
朱陽」喃喃道:「我一直覺得這劍有什麽不自然處,現在明白了。這黑黝黝的色
澤并非是被火焰熏黑,而是它原本的顔色,造劍者爲了掩飾這種殊異的材質,在
劍身表面鍍了一層銀燦燦的鋼色,也可能是銀、錫,或易燃的白雲岩一類,至火
元之精釋放熱流,才使掩護消融褪去。」
「這是什麽材質?」染紅霞問。
「我不确定,色澤像玄鐵,但重量不像。」耿照沉吟。「但合金内添加玄鐵,
的确是爲了提高劍胎耐熱的程度。世人皆以爲玄鐵賦兵堅利,實則不然,蓋因提
高淬火開鋒的溫度,兵器才愈堅利。使用這類合金,是爲了耐熱。」
「……像離垢那樣?」
「正是!」耿照正色道:「映日朱陽以這樣的材質鑄造,正是爲了使用裝置
在劍首的「火元之精」的力量;失去寶珠,劍就變得這般不起眼,難及原來之萬
一,而那枚火元之精此刻就嵌在崔公子的腹中。除此之外,我不知該如何解釋。」
染紅霞仍然無法置信。「珠玉金石嵌入人體,能有那樣的力量麽?」
當然能夠,就像化骊珠這樣,耿照心想。但他無法就這樣說出口。
崔滟月對如何使用「火元之精」的力量,顯是受過訓練的,與他時靈時不靈
的窘境不可同日而語。化骊珠與火元之精質性不同,不能一概而論,但化骊珠奇
力若能仿效内息、甚至當作内力來使,世上未必沒有另一枚珠子,入體能産生近
似的效果。
到底崔公子是個居心叵測的陰謀家,抑或給刀和嵌入寶珠的另有其人?
——這些人,到底想幹什麽?
院牆另一頭,隐然傳來咆哮與破壞的聲響。木制的門扇原本就擋不住恐怖的
離垢妖刀。
三人起身欲走,又見方才那群赤煉堂弟子回頭,耿照揚聲道:「你們怎麽又
回來了?」當先那人苦着臉道:「典衛大人!小人們到了十太保院裏,已無路往
後山去,隻好折回。」人群裏果然見得十來位衣衫單薄、披發跣足的婢女,顯都
是雷冥杳院裏的,被吵鬧聲驚醒,匆匆忙忙逃出。
雷冥杳随身的兩名侍女,使雙劍的祈晴、使雙刀的祝雨也赫在其中。耿照問
她二人:「可見得十太保的蹤影?」
祈晴面色慘白,難掩倉皇,勉強鎮定回答:「沒……沒見十爺。」
「樓子裏也沒有?」耿照追問。
祈晴、祝雨對望一眼,均覺奇怪,仍不敢不答。
「樓……樓子裏沒有,婢子們找過了的。」其實在她們心裏,都當雷冥杳與
八爺逍遙去了。以雷亭晚出入之頻,院裏的丫頭都有不小心撞破好事的尴尬經驗,
十爺不在意便罷,性子一來,殺人也不是新鮮事。日子一長,個個練就了不聞不
問的本領,卻不知這位典衛大人何以一意追問。
耿照問不出端倪,轉頭對爲首的那名赤煉堂弟子道:「我與大太保相約,我
在此擋住妖刀,他去喚「指縱鷹」前來支援。我見他往山後行去,料想應有出路。
怎麽不對麽?」衆人忙不叠叫苦。
那人道:「大人有所不知,大太保輕功超卓,他老人家在兩山夾岸最狹處拉
了鐵鏈,管叫「淩天渡」,施展輕功踏着鐵鏈便能渡河,卻隻有大太保走得,小
人們走不得。他老人家說的「山上」,約莫便是指這條通路。」後隊有人氣憤不
過,大罵:「都聽這小王八蛋胡扯,沒的坑害老子性命!」倒有十數人跟着起哄。
隊前那人轉頭怒罵道:「誰再說這等渾話,老子與他拼命!别個不說,咱們
兄弟幾個的性命都是大人救的。真到生死關頭,幫裏有幾個頭面人物在?劉七,
你們六爺呢?」身邊幾人大聲附和,後列漸次無聲。
那人扯下身上繡有風火号記的短褐,往地上一扔,沖耿照抱拳長揖:「小人
牛金川,一介潑皮,混在赤煉堂裏轉些米糧,喂飽一家老小。雖然沒讀過書,也
知道一丁點做人的道理,這兒我是不待啦,大人教小人往哪兒去,小人便往哪去,
決計沒句多的。」
諸人面面相觑,一陣裂帛聲此起彼落,十個裏倒有六七人扯下繡牌,露出
「老子豁出去了」的表情。耿照拍拍牛金川的肩頭,笑道:「我讓你好好活着。
你一家老小還指望你。」靈機一動,對弦子道:「你帶他們去密道,打開鐵門讓
他們逃生。」
弦子從不拒絕。但她并不愚笨,知他留下是爲了擋妖刀,清冷的小臉露出倔
強之色。
「我跟你一道。」
「不行!」耿照見她蹙眉的模樣,不覺放軟了口氣,微笑道:「我答應你的
事,是不是都有做到?」
弦子本想點頭,忽然明白他的意思,搖頭道:「這次不一樣。留下來會死。」
耿照差點笑出來。不錯嘛,你真是越來越機靈了。他湊近她耳畔:「弦子,
我當你是好朋友,不哄你也不诓騙你。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決計不會死在這裏。
再吵下去誰也走不了,别浪費時間,你快開門去,回頭來幫我。」
弦子擡望他一眼,當機立斷。「好!」轉身奔離。
耿照朗聲道:「各位!八太保院中有條密道,直通下邊碼頭,請諸位随那位
弦子姑娘前去。萬一鐵鎖打不開,須合衆人之力破壞鐵門;通道一開,請讓女子
先行。牛大哥,諸事拜托你啦!」牛金川躬身答應,率領衆人離去。
破門聲越來越近,偌大院裏隻剩下兩個人。染紅霞擎出金劍,将礙事的劍鞘
置于一旁,與耿照肩靠肩,擺出接敵的架勢。「那位弦子姑娘……是你很親近的
人?」話一出口連自己都意外:生死交關,還在意這些旁枝末節做甚?
但即使會死在這裏,染紅霞突然發現自己竟是如此在意。
(就算要死,也想知道那姑娘是不是他的……)
「是好朋友。」耿照全然不懂她的女兒心事,靠着伊人溫暖的嬌軀,頓覺心
安,仿佛又回到湖邊抗敵、黑夜奔車的當兒,像那樣依賴着彼此,開口時心中毫
無雜質,連語聲都帶着溫暖的笑意:「她是很有趣的人。等過了這一關,我再介
紹給你認識。說不定能做好朋友。」
染紅霞微微一怔,忍不住笑起來。「一言爲定!」
◇◇◇
江水流去,沙船緩緩靠岸。結實的船體隻靠一名佝偻瘦小的老舵工便能操作,
他熟練地降帆操舵、收纜下錨,讓船泊在在一處蘆葦叢生的小水蕩裏。由風火連
環塢順流而下,到這裏用不着一刻,近到連雷老四都沒想到要派個眼線四處走走,
以防有人在眼皮子底下生事。
如果是他就會。
說是水蕩,其實是水道支流裏的一道淺灣,要将沙船駛過蘆叢需要相當技巧,
在水道上讨生活很辛苦,等閑不會有人幹這種事。要是他們不小心駛進了這片泊
灣,會發現蘆葦叢中有個小小碼頭,碼頭邊甚至有一幢結實的小漁屋,收拾得十
分潔淨,絕非是尋常舟子所爲。
老舵工坐在船舷邊抖腳,一面抽着旱煙袋,嘶嘎的嗓音哼着不成調的小曲兒。
這人不是什麽大人物,在越浦四面的碼頭都能見到這般面孔,卻不會刻意上前攀
談。雷亭晚非常喜歡這個角色。
欸乃一聲,一葉扁舟撐出蘆叢,舟上之人放落長篙,輕輕躍上碼頭。小舟順
着一撐的餘力破水徐行,「笃」的一聲撞上沙船,像針魚般跳動幾下,水面水中
才都複歸平靜。
中年人五绺長須、青袍緩帶,略顯瘦削的俊臉帶有風霜倦色,卻自有一股逼
人的風采。這樣的一個人就算坐在鬧市裏測字算命、兜售字畫,都無法令人忽視
其存在,柳眉峻色、傲岸嵚崎,透着總領一方的威儀氣度。
「老舵工」不敢怠慢,一躍而下挺直背脊,整個人幾乎高了一半兒,先前那
種猥瑣俚俗的市井氣息忽然消失不見,縱使容貌未變,卻仿佛成了一名翩翩佳公
子,隻差沒取出一柄墨荷折扇來。
「弟子參見恩師。恩師抵達越浦地頭多日,弟子有失遠迎,請恩師恕罪。」
「亭晚,與爲師客套什麽?」中年文士手捋須須,微笑道:「你的易容術更
加高明啦。這張臉我似在城中見過,是真有其人麽?」
「禀恩師,弟子謹記恩師教誨,時時将「工夫在詩外」放在心裏,觀察市井
人物之形容,以圖精進技藝。」
這名「老舵工」正是雷亭晚所扮。十五年來,他經常與中年文士約在此處相
見,少則三兩月、多則半年一回,間隔從未拉得太久。但聽二人對話,還以爲這
對師徒經年不見,要來上這麽一大套的客氣斯文。
但今夜中年文士似沒有閑聊的興緻,「唰!」搖開折扇,直接切入正題。
「雷萬凜的下落,你可查出了什麽眉目?」
「據說他躲在萬梅庵,但我查遍了阿蘭山附近,卻找不到一處今名或舊名
「萬梅庵」的寺院。老四近日常到蓮覺寺走動,興許與此有關。」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不夠。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沒有時間了。雷萬凜是
老狐狸,沉潛十年毫無動靜,所圖必定驚人。」雷亭晚皺眉:「師尊,近日江湖
中又現妖刀,鬧出若幹事端,會不會是雷萬凜……」
文士揮扇打斷他。
「臆測無用,不過是盲人瞎馬,虛擲光陰耳!雷老四呢?回風火連環塢了?」
雷亭晚搖頭。「還沒。雷奮開回來了,老四約莫躲着他,這幾天都難見人。」
将白日耿照等大鬧血河蕩一事說了。「……那耿姓少年揭破「火元之精」的秘密,
此後要尋回寶珠隻怕更加不易。不過恩師尚請寬心,徒兒自當盡力。」
文士笑意淺薄,眸光卻異常精亮,宛若饑狼。「此事爲師也有不是。鍾允之
事,是我太過大意,一時失手,才教他逃出生天,不想禍延如斯,徒生後患。此
事與雷萬凜那老東西的下落同列首要,應速辦理。你潛伏赤煉堂多年,多所用心,
須知「爲山九仞,功虧一篑」,若不能妥善收網,漁人無獲,仍是一場徒勞。若
需爲師援手處,我便在越浦左近。」
「弟子遵命。」
「是了,七寶香車有問題否?」
「恩師心血,弟子愛逾性命,不敢稍有所損。可恨那耿姓少年仗着一口寶刀,
将幾片水鏡鋼砍花了去,車軸處亦略有毀損……唉,總之是弟子不好。」
「行了,我登船瞧瞧。」
兩人躍上甲闆,中年文士負手持扇,正要鑽進艙底,忽然鼻翼歙動:「不對!
風裏……風裏似有焦炭的氣味。奇也怪哉!」攀上桅杆遠眺,一指遠處:「是風
火連環塢!赤煉堂起火了!」
師徒倆腦海裏同時掠過「火元之精」四字,雷亭晚卻裝作不知,隻聽文士匆
匆指示:「你速回赤煉堂總壇!大亂之中最難僞裝,所有可能關于雷萬凜下落的
線索,通通不能放過!七寶香車的修整作坊燒毀便罷,若有暴露機密之虞,須得
一一「清理」幹淨!」
「那恩師您……」
文士淡淡一笑。
「趁此良機,爲師去會一個人。此事若成,說不定能逼出那頭老狐狸。」語
聲未落,青色袍影已消失在蘆葦叢深處。
第八四折蒼天欲賜,衡門幸子雷奮開幾乎足不沾地,扶搖般掠過層叠檐瓦,
穿越林道,眼前一開,來到一處突出岩角。仿佛飛懸于半空的凸岩下,煉獄似的
火光沖天而起,炙得江上空氣沸滾,連岩尖的橫江鐵鎖都像被烤透了似的,通體
紅得怕人。
這條鐵鏈是他當年叫人釘上的。
風火連環塢依山而建,一旦登上對岸的月牙突出部,總壇的動靜俱收眼底,
向來設有重兵把守;爲方便巡視,他特命鐵匠打了條十丈來長的粗大鐵鏈,在兩
峰最狹處下錨固定,當着衆人之面,踏索淩空飛渡,盡顯「天行萬乘」的威風,
大有立威震懾的效果。
一口氣踏過十丈懸索固然不易,卻非什麽絕無僅有的修爲,難就難在江上風
大,詭谲難測,半空之中如有渦流,一不小心即被卷落江去;從這種高度墜下水
面,跟摔在堅石上沒兩樣,入水前骨骼髒腑俱已糜爛,絕無生機。
其時一舵主石某亦擅輕功,欲搶雷奮開鋒頭,自告奮勇一試。以他赤腳連踏
刀梯卅六級、足底絲毫無損的能耐,走出不足三丈就失足落水,摔了個屍骨無存,
從此再無人敢輕試大太保的殺威索,紛紛敬而遠之。
夜風無定,下複有熊熊大火,半空中冷熱相激,豈止漩流而已?說是暗潮洶
湧亦不爲過。況且,雷奮開也不複當年少壯,拼着一頭血熱就能豁出性命不要,
與人争賭一口氣。
但他無法眼睜睜看着總壇付之一炬。
雷門鶴主政的這幾年,赤煉堂總壇的錢糧物業、生意重心,早已悄悄移至越
浦周圍的五大分舵,管理江面漕運的五大轉運使不是換成了雷老四的心腹,就是
看出幫内的順帆風,與老四結盟輸誠。他與雷門鶴早不是什麽「分庭抗禮」了,
扣除他手裏的兩張王牌——指縱鷹以及總瓢把子的下落——誰都知道今日赤煉堂
内,究竟是何人當家作主。
風火連環塢裏剩的,俱是幾位太保的私兵,平日驕橫慣了,指揮不易,遇事
難有大用。燒去已無價值的老朽莊園,諒必是雷老四賬本上的一條「支損」而已;
燒成一片白地,沒準還能生出其他用途,未必不合算……
一想到這裏,雷奮開心頭無名火起,原本的一絲猶豫随風化去,提氣踏上鐵
索,沉重的鐵鏈在風中微微一晃,人已雙臂平伸袍袖振起,「潑喇——!」乘風
掠去!
鐵鏈并非是全然拉緊的,而是如索橋般留有上下擺蕩的微妙餘裕;若是繃如
一根硬梆梆的石梁,反而無法借力黏纏,風一刮來人便離索騰空,直似飛鸢下水,
任輕功絕頂也渡不過。
初老的大太保血氣不如當年,但内力、輕功修爲之精深,卻非昔日可比。過
去他可一息不換掠過十丈懸空索,全仗一個「快」字;如今是比不了快了,一提
氣周身松綿如絮,靴底就這麽虛「黏」在鐵鏈上,随着鐵索上下晃搖,要走就走、
要停就停,進退趨避如平地,轉眼便走出五丈餘。
對岸忽然亮起一片青白色的燈籠,燈籠上繪着表記,個個不同,有髑髅、蛇
形、蜘蛛、鬼火等,朱砂被青焰一照,其色深濃如血。微帶慘綠的白暈仿佛被一
隻隻手掌抓握,輝芒被局限在離地一尺處,堪堪照亮身前地面,但站在燈籠後的
人,卻連上半身都看不清。
(不好!)
眸光一掃,粗粗數了九具,代表對方少則九人,運氣不好的話興許更倍數于
此。他的「指縱鷹」駐紮在十餘裏外,僅在對岸設下聯絡哨,用以傳接火号。這
不僅是大太保藝高人膽大,敢孤身走進政敵的勢力範圍,也是避免雙方擦槍走火,
不小心爆發沖突。
況且,總壇縱使紀律廢弛,在月牙突出部前後也有十來處崗亭、近百人守山,
手持青白燈籠的家夥能一路走上「淩天渡」來,代表守山的弟子們俱都完蛋。
他迄今未收到示警,表示來敵本領高超、連指縱鷹的聯絡哨都難以傳訊,更
可能是突然其來的離垢妖刀,打亂了原先的部署——風裏的焦臭炙流提醒了他,
雷奮開深吸一口氣,加緊奔去。不管來人是誰,遇着「天行萬乘」,今夜都是有
去無回!
九盞燈籠中的八盞略微縮小,光暈黯淡,顯是退進了林樹間,隻餘一盞獨亮。
(想單挑麽?)
雷奮開不禁冷笑,乘勢一躍,淩空越過最後一丈鐵索,單掌朝那人頭頂拍落,
大喝:「犯我赤煉,唯死而已!」啪的一記脆響,兩人雙掌相接,白燈籠之主被
轟得飄然而退,朗笑道:「來的可是「天行萬乘」雷奮開麽?好厲害的鐵掌掃六
合!」
雷奮開暗自心驚:「好賊子!接我一掌,竟還能開口說話!」
他這掌借起落之勢,以補身老氣頹,硬出得五成掌力,不可謂之不巧。五成
力的六合鐵掌直可打得耿照倒飛出去,那人單掌硬接乘勢飄退,開口仍是中氣十
足,絲毫沒有氣血翻湧的迹象,這份修爲足以傲視赤煉堂舉幫上下,便算上總瓢
把子雷萬凜,抗者不過四五人而已。
雷奮開負手昂立,面上金鐵之氣瞬閃,争取時間調息。
那人手中「喀啦」一響,提把竹簧轉動,燈籠背面似有機關,光暈斜照,映
出一身漆黑的夜行短打,面上挂了張紙糊的鬼面,笑臉在夜裏看來說不出的詭異。
「大太保怎不問我等是誰,所爲何來?」鬼面人嘻嘻笑道:「還是大太保目
如鷹隼,匆匆一照面,已知下頭是我等搞的事?」
雷奮開一凜:「這幫人與妖刀是一路!」不動聲色,嘴角微揚,冷笑道:
「問?有甚好問?待老子殺淨你們這幫賊厮鳥,再留你一口氣慢慢問來!急什麽?」
鬼面人哈哈大笑,一豎拇指:「豪氣!「天行萬乘」,果然名不虛傳!」燈
籠一放,蓮座穩穩立于地面,锵啷一聲拔出腰刀,笑道:「在當世七玄之主的面
前口出此言,大太保縱然身死,也算七大派中第一人啦,此生不枉矣。」
雷奮開突然明白了朱砂表記所代表的意義。這其中有的他已三十年未見,一
時竟未認出。
——是邪派七玄!七玄之主……難道……
而鬼面人便在此時出手。匹練般的刀光劃開夜風,徑朝大太保頸間劈落!
「小人!」雷奮開腳下交錯,正欲避開,眨眼間刀光抖散,已自他頰畔、肩
窩、腰側、腿邊四處掠過,裂衣劃皮,鮮血四濺!鬼面人「咦」的一聲,啧啧贊
道:「大太保好俊身手!我這四刀瞄的俱是要害,怎麽一到大太保身上,竟都差
得老遠?」
刀鋒及體的剎那,雷奮開使出六合鐵掌中唯一的守勢「叠嶂終南」,掌勢層
層叠叠,勁力如漣漪般圈圈反震,原本紮向雙眼、咽喉、丹田以及下陰的閃電四
刀接連偏開,僅劃傷衣物肌膚。
鬼面人談笑出刀,刀闆劈啪勁響如鋼片,銀光繞着雷奮開周身明明滅滅,卻
始終難越「叠嶂終南」雷池一步。
雷奮開一意窮守,雙臂牢牢護緊門戶,忽然一掌突出堅壘,勢如雷車奔軌,
轟入鬼面人的刀圈臂圍;鬼面人回刀圈轉,正要将他右掌卸下,蓦地雷奮開左掌
擊出,鬼面人以刀锷硬生生一格,豈料雷奮開右臂一縮,再度轟出!
兩人四臂交纏,間隙不容一發,鬼面人想不到竟會被逼到這等境地,橫刀一
擋,隔着刀闆生受一掌,殊不知「撼地雙擘」哪有這般好相與?雷奮開右縮左擊、
左入右出,雙掌接連轟至,「铿」的一聲,将刀身擊碎在他胸前。
鬼面人登登登連退數步,腳下還未站穩,锷上六寸殘刀已封住身前諸路,法
度嚴謹、信手揮就,竟無一絲敗軍退勢。雷奮開卻不怕死似的往斷刃上撞來,忽
然拔地而起,呼嘯着越過他的頭頂,徑往林間掠去!
「想逃麽?」一抹殷紅暈出糊紙,鬼面人語聲帶笑:「背對敵人,有損「天
行萬乘」之英名啊!」
雷奮開落地倏起,袍袖「唰!」如大鵬般獵獵振起,竟是絲毫不爲所動。
——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行萬乘」雷奮開這一生,從不知「怕」字怎麽寫,遑論是逃?
鬼面人寥寥幾句,已透露出兩項極重要的情報:妖刀出世,乃邪派七玄所爲;
而當世七玄之主,就在這林間的八盞燈籠之後!七玄之主再厲害,也擋不住五百
名「指縱鷹」的圍殺,隻消對了鷹符喚來手下,赤煉堂今夜将成就不世奇功,往
前往後一百年……不,甚至是三百年、五百年間,正道再無堪比肩者!
——蒼天欲賜,能者居之!這是本幫得以再次稱霸江湖、君臨東海的契機!
◇◇◇
符赤錦在破驿曾對過鬼先生,以一絲殘餘的赤血神針功勁做爲幌子,令他心
生忌憚;能受此招的無一不是高手,除了鬼先生、嶽宸風,便隻有她家老爺。因
此當鬼先生刀斷人退的一瞬間,她才明白赤煉堂名震天下的大太保究竟有多可怕。
而這人正俯身跨腿,鷹目疾厲,大鵬般向這邊疾沖而來!
「莫慌!」一縷若有似無的聲音鑽入耳蝸,大師父以「傳音入密」之法對她
說:「此人面目透着大殺氣,所圖非是小鬥,定要召集同黨,前來圍殺我等。這
一關他隻求突圍。」
(那……該怎麽辦?)
大師父仿佛聽見她的心語,尖亢的真氣傳音依舊甯定。
「女徒莫慌。靜觀其變。」
果然鬼先生大笑轉身:「受辱不顧,大太保有大圖謀呀,可是要召人來,一
舉拔了七玄?」飕的一擲,斷刃直取他背門!
雷奮開早有準備,腳下不停,聽風辨位,疾行間旋身一劈,掌勁淩空磕飛斷
刀,心念微動:「這勁力……那厮尚有保留!既有餘力,何以不追?」他畢竟江
湖混老,猶豫不過一瞬,随即堅定心志,一意突圍,然而已慢了些許。
林間嘩啦一聲,居中那隻白燈籠一晃,一人陰恻恻道:「鬼先生!你弄了這
麽個局,是想陰死咱們?不是說去看妖刀麽?怎地看出了這等麻煩!」語聲嗡嗡
震顫。這把嗓音并不刺耳,甚至說不上特别,本該聽過就忘,但符赤錦卻忍不住
伸手掩耳,比之前那個低沉如磨砂般的聲音更加難受。
鬼先生笑道:「在下無能!諸位若能擋下五百「指縱鷹」,自是不妨!」這
幾句話未用真氣,幾乎被林風吞沒。
「切莫運功!」大師父的心語回蕩在她腦海。「隔空撥弦,聲動氣血!是血
甲門的「箜篌血刃」!」
連大師父也不敢動用真氣,甯以青鳥伏形大法印心提點,可見其兇險。雷奮
開首當其沖,足尖一點折腰抵地,堪堪避過迎面而來的無形音刃;适才被磕飛的
那柄斷刀尚未墜地,陡被扯得旋起,仿佛光陰逆流,倒插雷奮開之背!
雷奮開再難無視,身形頓止,靴底「唰!」在地面刨出一道長弧,鏟土盈寸、
煙焦縷竄,雙掌分擊左右,斷刀淩空斷成兩截,繪有三條滴血琴弦如「川」字的
白燈籠向後震退,傳出一記悶哼,這回卻不再驚心動魄。
幾乎在同時,一道匹練寒光飙出橫列,快得身劍如一,連身前的燈籠青焰都
沒晃半點,徑取雷奮開咽喉!
符赤錦尚不及驚呼,大太保掌底一翻,已将劍光拍落。這式「北阙三春」乃
是死中帶生的絕招,掌勢生生不息,如寒冬中生機滅絕、春來仍能化育萬物;至
于是怎生變出第三隻手來,她自是無緣得見。
出劍者退回燈籠後,焰影搖出一襲緊身水靠,裹着玲珑浮凸的曼妙身段,雙
丸跌宕自不待言,蛇腰梨臀更是一絕,曲線潤滑如水,既有成熟婦人的韻味,又
不失少女的緊緻結實,教人難以移目。
符赤錦瞧着眼熟,心底暗笑:「騷狐狸老謀深算,鉅利未必能釣上鈎,偏偏
舍不得死。一聽有五百名指縱鷹要來,哪肯冒一丁點兒險?」漱玉節黑巾蒙面,
約莫是在雷奮開掌底吃了現虧,燈前半截劍尖指地,細窄的劍鋒閃着青芒,如蛇
吐信,倒不急着二度出手。
但聽鬼先生笑道:「諸位!走脫此人,今夜有死無生,妖刀也甭看啦!此誠
豪賭也,若無彩頭未免掃興。這樣,誰能取下這厮的性命,毋須取刀爲證,便是
七玄大會的座上嘉賓,共享号令妖刀的驚天之秘!」
燈籠間一人揚聲:「當真?」
「絕無戲言!」鬼面依然笑意迎人,連聲音都帶着笑。
「好!」一抹綠鱗袍影自燈後躍出,袖襕獵獵,矯矢如龍,揮掌似拏雲探爪,
倏自雷奮開頂門抓落!「老鬼,試試本座的「憑虛禦龍落九霄」!」
(是她!)
符赤錦心念微動,認出是「鬼王」陰宿冥,那不遜男子的颀長身形兜頭擊落,
襟袍呼嘯,先聲奪人,出手極是烜赫,渾不似當夜一口一個「小和尚」、快酸進
牙裏的醋意橫生——偏偏她的傻老爺聽不出來——她忽然意識到此人是集惡三道
的正主,乃群鬼之首,不能以小女兒目之。
雙掌轟然一接,雷奮開膝彎微沉,兩足沒入土中,幾至足胫,擡頭冷笑:
「就這樣?」勁力疾吐,将陰宿冥震了開來。另一名蒙面黑衣人自燈影中掠出,
十指曲成鈎爪,欺他雙腳難動,徑取腰腹咽喉!
陰宿冥「咦」的一聲,不及回氣,再度猱身上前,單掌直取中宮,仿佛怕被
他占了先。黑衣人側首冷笑:「兀那雛兒!不懂讓賢麽?」聲音嘶嘎低啞,甚是
蒼老,覆面巾上閃過青黃二色的異芒,兩隻眼瞳竟非尋常顔色。
「狼荒蚩魂爪!是「照蜮狼眼」聶冥途!」大師父的聲音又在她顱中響起。
符赤錦這才看清,那瘦削的黑衣人并非鈎成虎爪,而是指甲長逾三寸,扁如
鏟、彎如鈎,角質與指肉已長合在一起,第一指節長得吓人,便似天生的趾爪骨
甲。「狼荒蚩魂爪」來勢獰惡,分抓雷奮開咽喉與腹間,加上陰宿冥當胸一掌,
兩位梁子甚深的集惡道魁意外聯兵,除非大太保生出第三條手臂,否則定要有一
處失守。
但雷奮開偏偏就是有第三隻手——
一聲斷喝,「北阙三春」二度出手,後至的陰宿冥修爲不及狼首,反先彈開,
登登登連退三步,連同下颔油彩,舉袖揩去一抹紅漬;聶冥途爪未全伸,忽覺凜
冽勁風刮面,周身如降霜雪,徹骨生寒。
老于世事的狼首感應殺機,心頭一顫,硬生生易狼爪爲鬼手,「白拂手」連
消帶打,将飛擊入臂圍之間、如彈子拳般劈啪不絕的連環掌一一化去,左推右挪、
随風如柳,化開了一掌又一掌,卻挪不出餘裕抽退,索性閉上青黃閃爍的怪異雙
眼,純以聽勁化解,幾滴汗珠從額際滑落面頰,濡濕了覆面黑巾。
雷奮開雙掌連擊,猶能開口冷笑:「人要服老哇,聶冥途。江湖變了,已非
是你玩得動的雙陸骰!」五指攢起,一拳擊穿了綿掌防禦!總算狼首手背交叠,
以掌心代替胸口受了這一擊,被轟得平平向後滑開,身影沒入燈籠的青白光暈之
後。
他雖是吃了中途易剛爲柔的虧,真氣失調,白拂手無以爲繼,終被「北阙三
春」所破,但若非及時變招,對上剛猛無俦的六合鐵掌怕也讨不了好。陰宿冥對
陣高手的經驗不足,不知「硬碰硬死得緊」的道理,剛猛的「役鬼令」硬撼剛猛
的「鐵掌掃六合」,敗者将承受雙方的剛力反噬,才在一照面間就被轟了回去。
雷奮開接連逼退三名強悍的對手,乘着威懾全場之勢,身形沖天拔起,朝陰
宿冥撲去!符赤錦見他雙足抽出地面陷坑,留下三寸深淺的靴形,宛若鑿刻,不
禁咋舌:「這人好硬的身闆!」
陰宿冥正凝氣調息,不料卻成突圍的缺口,七玄可不是什麽相親相愛、同氣
連枝的關系,衆人皆無意相救。她經驗不足,也知降魔青鋼劍擋不住這厮,冒着
真氣渙散的危險,咬牙提運役鬼令神功,橫裏忽伸來一條黝黑如鐵的粗大臂膀,
布滿豔麗的鬼紋刺青,「呼!」掄向雷奮開。
這一掃重逾千鈞,毋須招式路數,當者披靡。強如雷奮開亦不能擋,袍袖一
翻,踏着刺青鬼臂旋空拔起,自那人頭頂飛過!
陰宿冥緩過氣來,見那人身形魁偉,刺青披滿衣外的每寸肌膚,連光溜溜的
頭頂也不例外,蓦地想起一人:「難道是他……南冥惡佛!」巨漢已退出燈影,
行動間發出輕微的鐵鏈聲響,與師父的描述不謀而合。
此人若要留住雷奮開,想必還有一場惡鬥,但巨漢似無此意,出手隻爲助她。
陰宿冥權衡輕重:「殺了老鬼,妖刀便有我一份!」一式「山河闆蕩開玄冥」轟
出,正中雷奮開背門;正自竊喜,雷奮開乘勢飄出丈餘,眼看便要沖出林子。
(不好,中了老鬼的脫身計!)
聶冥途陰恻恻一笑:「娃兒,你是拿了他多少好處?」銜尾急追。陰宿冥驚
怒交加,卻是追悔莫及,忽聽鬼先生笑道:「蟏祖雖得妖刀萬劫,煩請出手相助!
走脫此人,七玄亡矣!」
林間一聲悅耳低哼,葉影沙沙動搖,繪有蜘蛛表記的燈籠一晃,「玉面蟏祖」
雪豔青忽然消失蹤影。蓦地一聲轟然巨響,衆人都覺腳下地面微晃,一團黑影
「飕」的越過頭頂,猶如鷹翼失衡,打着旋子飛速墜落,甩開幾點溫黏;落地時
一個踉跄,幾乎站立不穩,竟是雷奮開!
(玉面蟏祖的武功,居然強橫如斯!)
在場諸人無不凜起,突圍功敗垂成,雷奮開一抹嘔紅,狠笑道:「好俊身手!
單打獨鬥,你夠資格做老子的對手!」鬼先生笑道:「蟏祖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殺了雷奮開,彩頭便爲蟏祖所有。」
雪豔青一怔,搖頭道:「我不需要。」修長身影沒入燈後,隻餘一抹酥滑,
不知是裸腿抑或裸臂。語罷四人齊出,陰宿冥、聶冥途、漱玉節及那血甲門人不
約而同逞現奇能,爲保命爲逐利,劍鋒爪勁、氣刃掌功由不同方位殺至,更無一
處空門!
命懸一線,雷奮開毋須再保留,「風卷東溟」、「萬乘西川」、「叠嶂終南」、
「北阙三春」四式合一,掌勁繞着周身形成徑約一丈的渾圓半球,半球内聲息俱
失,眼睛所見、肌膚所感……仿佛爲之一凝,數不清的掌影層層叠叠,構成了生
機驟停的奇異空間,透着光暈的半透明掌影穿過頭臉身軀,卻無痛無覺,似連身
軀也變得稀薄起來——六合原爲一芥子,掌碎須彌震乾坤!
「四式合一,「天道歸餘」!」
氣勁迸散的剎那,聲音、壓力、疼痛、氣血翻湧……如海水湧入艙裂,瞬間
複原的五感成爲最具破壞力的恐怖沖擊,四人氣血遽湧、真力失衡,由内開始崩
壞:漱玉節劍勢一偏,失控的勁力卻将蛇信般的窄劍「铿!」震成數截,她一個
空心筋鬥倒翻出去,落地時顧不得旁人眼光,趕緊盤腿調息;聶冥途的佛門内功
如海水倒灌,瘋狂搜尋體内殘餘的一絲左道魔氣,不及盤膝運功,一口鮮血如箭
噴出,仰天栽倒!
陰宿冥隻覺勁力一空,仿佛又回到被小和尚采了身子的那個當下,掌至中途
人已墜落,掙紮着退回燈籠後,無比驚恐地檢視内息,唯恐自己竟在這裏被廢了
功;而那名始終未露面的血甲門之人卻飛快退入深林,隻聽「飕飕飕」的鋒銳切
削不絕于耳,失控的氣刃不知旋繞多久,才慢慢停了下來。
符赤錦看得美眸圓瞠,一句話也說不出。四人無一不是當世高手,卻在雷奮
開身前失神,合擊之勢瞬間崩潰,居然無一幸免。
(好可怕……好可怕的一式「天道歸餘」!)
雷奮開膝彎一軟,勉強支持不倒。若非硬挨一記「役鬼令」,又被雪豔青所
傷,「天道歸餘」的氣圈成形之際,四人即應斃于掌下,可惜無力動殺。蓦地肩
胛一痛,一柄薄刃「噗!」貫出右胸,身後鬼先生嘻嘻笑道:「大太保真是好本
事!合七玄宗主之力,幾乎留你不住,當真了得!」
(卑……卑鄙!)
雷奮開傷怒交迸,不知哪來的氣力,鐵掌回身勁掃!旋扭之強,竟「铿!」
一聲夾斷刀刃,掌緣自鬼先生胸口削過,幾乎将他掄了個圈。至此突圍無望,雷
奮開臨危果斷,轉身撲向懸空索,足下不停,一氣踏過崖去!
鬼先生料不到傷獸發威如斯悍猛,被劈得踉跄倒退,提氣複起,忙奔至鐵索
錨釘處,圈口笑道:「大太保真不夠意思。自個兒玩得挺歡,也不招人同樂。」
唰地一腳踏落,勁貫鐵鏈,踩得不住劇烈晃搖。
索上雷奮開身子微晃,腳底卻像黏在了鐵鏈上頭,身子輕飄飄地随着上下一
陣,待搖動稍稍平息,又繼續奔跑。鬼先生啧啧幾聲,回頭道:「諸位!這條是
前往觀賞妖刀威能的快捷方式,由我當先領路,各位也别争搶,一個一個地來。」
雙手張開足尖一落,滑水似的站上鐵鏈。
雷奮開不顧傷勢疾奔,眼看離岸隻餘數尺,眼前一黑幾乎失足,奮起餘力一
撲,整個人跌在崖上,滾了兩圈才勉力撐起。擡頭見火光中一人走下鐵索,輕功
絲毫不遜于自己,正是那個戴着糊紙笑面的家夥,心知到了破釜沉舟的關頭,留
着鐵索,不啻給了敵酋登堂入室的快捷方式。
他咬牙箝住胸膛的半截刀鋒,忍痛拔出,血淋淋的刃片抵住煉索,對着另一
頭縱聲大笑:「閣下一刀,雷某奉還!」鷹眸驟狠,運勁連斫幾下,砍得煉上火
花四濺。對面鬼先生見狀,忙倒躍回崖上,大叫:「大太保若失血過多,恐有性
命之憂,還是莫操勞得好。」
雷奮開哈哈大笑,猛砍一陣,搬來一塊磨盤般的大石砸落,終于将砍開了口
子的煉環弄斷。失系的渡索铿啷啷地劃風墜落,越過火海的最後一條快捷方式便
告中絕。
要想聯絡對岸的指縱鷹暗哨,看來是非繞路不可了。所幸那幫人要想過來,
也沒那麽容易。離垢妖刀燒了山下的船塢水寨,風助火勢,上下交通已斷;戴鬼
面具的混蛋若要繞道至這邊山頭,恐怕天亮前都未必走得到。隻消他早一步召集
指縱鷹,除非那幫龜兒子現在就跑了,勝負尚在未定之天——本幫占有地利,赢
面說不定還大些。
傷疲已極的大太保閉目笑起來,神情宛若鸱枭。癱坐片刻,撕下衣擺口手并
用,勉強裹起了胸口不住滲紅的血洞,轉身向林中行去。
◇◇◇
「這就是你說的快捷方式?」望着斷掉的懸空索,聶冥途冷笑。「且不說冒
險踏索有無必要,現下鐵索斷了,我們要怎生過去?」
鬼先生聳聳肩。糊紙面具依舊笑得殷勤。
「另外一條路稍遠些,咱們從下邊過去。」
陰宿冥調息完畢一躍而起,沉聲道:「風火連環塢都燒成這樣了,卻要如何
「從下邊過去」?」鬼先生尚未答話,另一把優雅動聽的女聲也冷冷開口:「走
脫了雷奮開,此地已是險極。鬼先生若無交代,恕我不再奉陪。」正是漱玉節。
鬼先生的聲音裏仍帶着笑。「離垢妖刀站在咱們這邊,宗主何須驚怕?」
「閣下故弄玄虛,才是令人驚怕之處。結盟合作,須如此無端犯險麽?」
「怕隻怕世上更無奇險,比得上諸位的退縮不前。」
劣筆繪制的笑面是不會變的,變的隻有鬼先生的聲音。
他收起一貫的輕佻戲谑,峻聲道:「七大派之中,不隻一個雷奮開。這幫人
若說有什麽共通處,便是同欲七玄萬劫不複。宗主退回五島秘境,從此便高枕無
憂了?恐無如此便宜。」漱玉節聞言默然。
鬼先生一指崖底的燭天紅蓮,續道:「有了這個,七大派有何可懼?我等七
玄,又何須避于不見天日處,慶幸世人的遺忘?諸位皆是總領一門之人,識見、
眼光均高人一等,此間之利弊,還用多費唇舌麽?」衆人盡皆無語,卻再無人離
開。
符赤錦暗想:「這人真會說話。那雷奮開分明是半路殺出,被他一說,倒像
是刻意安排,以磨砺心志、團結衆人似的,當真好不要臉。呸!」
聶冥途冷笑。「你一口一個「我等七玄」,好不動聽,卻不知閣下是七玄裏
的哪一支哪一脈?世間可不是隻七玄七派兩個陣營,壁壘分明。随随便便來個外
人想混水摸魚,挑動鹬蚌之争、從中漁利,沒那麽簡單。」
他本是一派首腦,心機深沉,若非再睹妖刀威能,委實太過驚心動魄,直想
據爲己有,區區一名來路不明的「鬼先生」,豈能使得動老狼首?尤其圍殺雷奮
開一事,更是倉促而起,明顯超出鬼先生之掌握;如今冷靜下來一想,難怪聶冥
途心中不忿。
八具燈籠之後,紛紛投來森冷目光,教人不寒而栗。
鬼先生不慌不忙,語聲含笑。「我正想怎沒人開口,還是老狼首精細。在下
不但是七玄中人,且與各位一樣,還是一宗一脈之首;要說召集七玄盟會的資格,
隻怕還在狼首之上。」
「喔?」聶冥途冷哼一聲,蒼老的喉音難掩輕蔑。「你是真龍轉生,還是聖
宗的教統嫡傳?」
鬼先生哈哈大笑。「雖不中,亦不遠矣!遲至三十年前,集惡道還奉過先人
的号令,若非狼首棄盟潛逃,躲過了妖刀禍世以及七大派清算的浩劫,今日前來
與會的,原該是狼首的後人才是。」
一旁的陰宿冥哈哈大笑,絲毫不掩飾笑裏的幸災樂禍,忽然想到:這話連先
代鬼王、南冥惡佛也罵在裏頭了,不禁收聲,冷冷望向鬼先生。
聶冥途怒不可遏,面上卻不動聲色,蔑笑道:「說了忒多,你究竟是何人?」
鬼先生不再言語,手中握把喀搭一響,再次發動機括,偌大的燈籠滴溜溜調
了個頭,原本青白的一面朝向鬼先生,轉出另一面的朱砂表記。那是個豎耳尖吻
的邪異獸首,似犬似狸,卻多了一絲難言的狡黠靈動,與其說是獸,更像是修練
成精的千年妖物。
獸首後方繪着九條簡筆波形,宛若開屏孔雀,腹圓曳尖的筆觸不像羽毛,反
而像尾巴。
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
聶冥途倒抽一口涼氣。當真是懸哪!該已經死絕了的,怎能又無端端冒出個
正統傳人來?難道胤氏一族真是九尾狐轉生,怎麽殺都殺不盡?
「九尾的傳人麽?」黑夜火海之前,老人如見妖魔,青黃怪眼閃爍着異芒,
喃喃道:「原來……原來你是狐異門的餘孽!」
◇◇◇
轟隆一響門扉碎裂,火舌飛卷,赤發刀鬼舞着巨大的斧刃跨進院裏,熱浪撲
面,令人爲之一窒。
(來了!)
耿照唯恐佳人有失,拄着「映日朱陽」當先沖去,誰知一動周身酸軟,怎麽
也使不上力,「啪!」一聲直挺倒地,所幸寶劍這回沒有「人劍合一」了,否則
一家夥趴上劍刃,不免将自己剖成了兩丬。
染紅霞隻比他稍慢,見他仆倒,忙不叠回頭:「耿照!」火光映亮白皙玉靥,
滿面都是憂急。說時遲那時快,受制離垢的崔滟月狂吼一聲,妖刀挾焰掄至!
她回身挺劍,劍尖「铿!」擊在刀頭一側,崔滟月猶如失蹄瘋犀,被引得一
偏,攔腰砍斷一片梧桐影。這式「不記青楓幾回落」原有幾個連環變着,劍鋒連
圈帶轉,施招者卻如落葉一回,徑從敵人的身側紮落。
她身後便是耿照,一旦楓回落空,離垢炎刃即往他身上招呼……染紅霞一步
也不敢退,劍刃斜挑,如雨尖打落荷塘,不等崔滟月回身,一式「雨急青楓歸夢
色」應手而出!
崔滟月應變不及,肩背上吃了幾記「劍點」,挑飛的血珠離體化煙,劍創便
即封口,根本算不上是傷。巨大的斧刃一擋,數十記劍雨铮铮錝錝碎在刀上,砸
出無數耀眼火星!崔滟月自成刀屍以來,臨敵無不是一刀了帳,從無對招拆解的
必要,便以大太保掌法之精,也難與熾熱的離垢刀相對,隻能施展輕功繞圈遊鬥,
觑準空隙劈出一掌,然而蒸騰的氣流對隔空掌力大大不利,臍間的火元之精釋放
異能時,亦不下于十數年精純内力護身,連雷奮開也拿他沒辄。
此間僅有一人能逼得他「拆招」,那就是染紅霞。
昆吾劍長逾四尺,兼且玉人出挑,身量不遜男子,劍臂一合,硬生生多了近
兩尺的緩沖——這是極爲珍貴的兩尺空間,能在熱浪襲身前,多出得幾招殺着。
染紅霞交擊幾度,便知離垢刀的可怕:高熱除了能毀壞兵刃、令兵主無法久
持,以及化消劈空掌力之外,在沸滾的空氣中呼吸困難,更是大大降低内力運轉
的效率;巨量出汗造成的體力流失,也是格鬥中的棘手問題,隻能盡力拉開距離。
所幸昆吾劍質極佳,對打下來非但劍刃未損,似乎也不怎麽導熱,金燦燦的
劍身連一絲熏焦也無,越打越是光華飽滿,無比耀人。她忍不住想:「今日幸有
昆吾!流影城的鍛造名不虛傳,果有過人之處!」
即使如此,妖刀離垢也不是能正面久戰的對手。爲保護身後的男子,她連遊
鬥緩息的選項也無,眼見「劍雨」碎于刀上,激得熱浪竄流,盈尺之内仿佛再也
吸不到空氣,塊壘般的悶窒填滿胸臆,幾乎撐爆堅挺傲人的玉峰。
染紅霞仍是一步不退,一式「随意青楓白露寒」凝聚霜氣,稍稍化解熱浪;
氣息重入胸間的一霎,金劍如浪層叠,《青楓十三》裏的殺着「青楓江上滄浪吟」
驟然而出。
此式乍看是連綿快劍,卻與劍雨大不相同,「劍浪」一層叠過一層,後浪壓
碎前浪,劍勁漸次積累;同樣是回刃一擋,這次崔滟月終于無法凝立不動,叠浪
壓垮了高堤,猛将他轟退一大步!
水月門下弟子,須以「創制一套劍法」來證明自己。在入門《水月卅六勢》
與屬于自己的劍法之間,沒有一絲模糊暧昧。能跨越這道高檻的即爲劍種,應追
求劍上頂峰,拓展劍學極限;跨不過的就是凡胎,從此走入廚竈閨閣,專心相夫
教子,追求女子的幸福。
染紅霞十三歲上就開始醞釀自己的劍法,直到十六歲那年,《青楓十三》才
算修整完備,按門中規定的格式譜寫絹冊,面呈掌門人并加以試演。還沒有被冠
上「水月劍式」之名、收入凝芳閣的自創劍法,是不能公諸于世的,以免弟子之
間相互模仿不成熟的技藝,影響了寶貴的創見發想。
杜妝憐連随侍的仆婦都趕了出去,獨自在靜室裏看完這十三式的示演,隻淡
淡說了一句:「很好。」就不再言語。翌日發還絹冊,已題上「水月劍式」四字,
封面的「青楓」二字雖以朱筆圈起,終究沒有塗抹删改。
染紅霞簡直樂壞了。
自創的劍法屢被發回,每次重新提交都要受門中諸長老聯席诘問、反複印證,
直到絹冊都改得破破爛爛了,終得到水月劍式的題記……這些艱辛過程,在凝芳
閣的劍譜劄記中多有記載,她自小看熟了,常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呈上絹冊、戰
戰兢兢的模樣。連師姊許缁衣創制的幾式劍法,也是經掌門人反複駁回改了又改,
才獲水月劍式之名的。
——而她,竟一次就通過了!
過得不久,掌門人就閉關了。除了收怡紫爲入室弟子,還命她擔任教席,督
導門中弟子的武藝。師妹們的道賀紛至沓來,要準備送掌門人入關也是千頭萬緒,
染紅霞忙了好一陣子,才有時間坐下來重抄絹冊,并一一爲招式命名。
絹冊的格式當然包括招名,及招意的闡釋說明,待審核通過、在正式傳抄收
入凝芳閣之前,還可以參酌門中長輩的意見,重新修改。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劍
法固然可喜,對這些女孩兒來說,命名卻是整個過程中最有成就感的一環。賦予
招式一個好聽的名兒,是千百年後仍會在習練者口中喃喃複誦的呀!
即使在師妹間威望素着,染紅霞畢竟隻是十六歲的少女。
她獨個兒躲在房裏,翻着一卷卷喜愛的詩鈔,伏案振筆,偶爾拈着筆管随手
比劃起來,看看這句詩意切不切題,想到得意處不覺咬唇輕笑,暈紅的小臉彤豔
豔的,加倍可人。「你取這些名兒,将來會後悔的。」許缁衣笑她:「我當年拟
的名字,如今翻到都覺臉紅。」
染紅霞笑笑沒回口,心裏卻有點不服氣。
「太華青燈」樸實無華,就像師姊的爲人,有甚好臉紅的?
許缁衣随手翻了翻絹冊,看到朱砂圈起的「青楓」二字,笑問:「你愛穿朱
紅,怎地以青楓爲名?」染紅霞正色道:「楓紅而落,我這套劍法生嫩得緊,尚
有不周全處,隻能是青楓。」
許缁衣微笑不語,片刻才淡道:「我猜師尊也是這個意思。她老人家一字未
改,是知道妹子定然不會自驕自滿,更不希望以己身之慧見,來增補完備這套劍
法。就連修改精進,師尊都想看你的創見,舍不得多加一筆啊!」
從此,染紅霞再沒創制過第二套劍法。杜妝憐的三名入室弟子中,連年紀最
小的任怡紫都在凝芳閣留下數本絹冊,隻有染紅霞專心緻志,全力淬煉《青楓十
三》,别無其他。
轟退離垢妖刀在士氣上深具意義,對戰況的影響卻很有限。
「劍浪」餘波未停,震得崔滟月身子後仰,但也不過就是一霎眼,火刃卷風,
硬碰硬的對撼又再度展開。染紅霞接連使過「伏枕青楓限玉除」、「青楓浦上不
勝愁」等,屢屢刺中對手,囿于劍尖相格,以及不能退避閃躲的限制,實在很難
說是占了上風;近身纏戰之間,已是汗濕重衫。
她雖是束袖着靴,得以利落些個,但穿的仍是對襟襦裙,紗質上襦較尋常仕
女所着略厚,以抵施展拳腳時的磨損,一被汗水浸透便緊貼肌膚,玉一般的瑩潤
肌色透出濕紗,雙肩、背門形同半裸。
上襦裏是一件大紅軟緞抹胸,質地厚滑,穿起來十分舒适,她隻有在船上時
才這麽穿,夜巡後褪下襦裳便能就寝,非是演武練劍用的短打衣物,倉促離船不
及更換,此際也顧不上了。
軟緞吃水較紗質爲多,不易滲汗,被香汗浸透的部位顔色變深,便如熟豔香
甜的棗泥一般。
她雙峰挺拔,乳間積汗最多,頸颔間不住淌下液流,如瀑如雨,汗漬最早滲
透抹胸;兩腋也是津汗液湧,揮劍時乳肉香脅不住摩擦壓擠,狼籍一片;腰間束
着武人用的寬帶纏腰,綢亦阻汗,上半身的汗水全積在乳下,滲之不出……
抹胸的緞面清楚浮凸着兩隻熟桃似的堅挺玉乳,蒂尖腹圓的半球昂聳,頂端
繃出兩枚櫻核兒,周圍則是一片深濃棗色,隻裹着軟緞的雙峰是豔麗的大紅色澤,
随着揮劍的動作劇烈彈跳,汗漬以極緩的速度滲出,渾圓撐飽的緞面仍是柔光滑
亮,分外驕人。
「你……你還好麽?」百忙中不忘回頭,甩飛濕發,提聲叫喚。
「沒……沒事!」
耿照總算調勻氣息,拄劍撐起,單膝跪地。
今夜挑戰一關接着一關,艱難處超乎想象。先前砍向火元之精的那刀不但毀
了神術,更震傷他的五髒六腑,若非化骊珠收手的瞬間、碧火神功的先天真氣及
時發揮作用,那股異能的反噬便能要了他的命。
耗損易補,傷勢卻無法立即複原,正因爲低估了内傷的嚴重程度,才會在動
身的瞬間失足倒地。他已經無法再戰了,但不能放她一個人對抗妖刀。
況且,離垢非是單憑力量可以壓倒的對手。染紅霞的戰術在他看來,有着無
法超克的緻命缺陷——「快走!」她看出兩人已無連手之能,唯有耿照脫離戰場,
她才能緩過氣來,改采避鋒遊鬥的戰法。眼見崔滟月越逼越緊,染紅霞再不留力,
施展青楓十三最剛猛的一式「江石缺裂青楓摧」,重劍旋掃如風,铿然擊向離垢
刀!
(不對……這樣是不對的!)
耿照奮起餘力,喊道:「退……退回來!我有辦法!」
染紅霞幾欲暈厥。連站起來都有困難了,還逞什麽強?少……少不更事!
「你快離開!」分神說話間幾被離垢削中,裙腳「呼!」一聲燃起火星,險
象環生。「你先走,我快頂不住啦!」
「你退回來,我有法子對付他!」耿照低吼。
但中氣不足的聲音實在缺乏說服力,染紅霞心頭無名火起,疲軟的手勁卻無
法跟上怒氣,「江石缺裂青楓摧」劍式未盡,力量提早見了底,崔滟月攔腰磕飛
昆吾,染紅霞被震飛出去,濕漉漉的嬌軀正撞進耿照懷裏;耿照橫過她沃腴的乳
下一抱,用半邊身子遮護玉人。
「你……」染紅霞氣急敗壞,無奈這一擊扭了腕子,軟綿綿地掙脫不得。
「噤聲!」
耿照雙眼盯緊前方,凝神摒息,神情無比專注。染紅霞看得呆了,一時竟忘
了害羞生氣,直到烏影兜頭蓋住兩人,熱浪席卷而來,崔滟月居高臨下,揮舞離
垢砍向二人!
千鈞一發,耿照拔起「映日朱陽」一刺,劍尖「铿!」正中火元之精,寶珠
未如預期般被利劍所毀,但珠上妖異的紅焰卻自劍尖透入,順着劍上細紋倒灌而
回,剎那間,劍身的紋路仿佛被異能填滿,煥發出耀眼的光芒!
崔滟月渾身劇顫,肌肉贲起的身形仿佛縮小些個,油亮的銅色肌膚也失卻光
澤,口中迸出痛苦的低吟,搖搖欲墜。耿照一轉劍刃卻無法貫入,近距離一瞧:
火元之精并非如化骊珠般嵌入腹中,周圍似有縫線,珠光被黑劍吸收後,表面也
看得出有蠶絲之類的透明物事交織成網,護住珠子,無法剜出。
機會稍縱即逝,耿照再不猶豫,用盡力氣起腳一蹴,正中崔滟月丹田氣海,
踹得他向後倒飛,整個人撞倒半堵焦牆,被殘磚碎瓦埋入燼堆。
離垢順勢脫手,中途墜落,穩穩插入地面不動。失去了火精寶珠的異能,斧
刃由刺白、熾紅迅速變爲深紅、深赭,最後隻餘黑黝一片,與映日朱陽原本的模
樣有幾分相似。
——人、刀兩分,離垢終被制伏!
第八五折品幽合卺,誰曰可殺染紅霞愕極,怔望着那堆墳冢也似的餘燼;還
未驚喜,力戰後的酸、疲、酥、軟一下子交纏湧上,臂撐一乏,汗濕的溫軟嬌軀
偎入耿照懷裏,再不掙紮。「你……你怎知那裏是……」目光移至劍上,忽然閉
口,一雙秋水明眸睜得圓亮。
火勁如熔岩般蜿蜒,由劍尖至劍格,填滿了遍布劍身的細密紋路,光芒也從
原本的刺亮,轉爲更深沉的血色深暈,卻非是消褪或熄滅,而是火光更趨穩定,
整把劍像突然「活」了過來。
他掌勁一逼,映日劍「轟!」竄出火舌,竟有幾分離垢的模樣。
「這劍柄的份量異乎尋常,」耿照解釋:「非鐵非木,倒像以石材爲芯。寒
玉、水精、雲母等材質,據說都有涵養納氣之效,我猜測火元之精裝置在劍柄末
端,便是透過這截柄中的異質控制,才不緻傷了劍主。」簡單說了劍身鑄造火槽、
平均導流的原理。
鋼鐵無論摻入何種材質,終須以火熔之,方能成器。火既是镔鐵之母,亦是
镔鐵之殇,火元之精若無限制地朝劍身輸送熱能,最最耐熱的合金也承受不住,
這截特異的石英劍柄便是控火的樞紐,避免自傷。
當劍尖刺中寶珠時,離垢火能受劍槽引導,逆流回柄中——這是耿照自「映
日朱陽」上的奇特紋理,以及劍柄異質所做的大膽推測,雖冒險至極,卻非一味
亂猜。他跟在七叔身邊多年,盡得奇人真傳,于鑄造實有大眼光、大手筆,果然
一擊中的,解去逼命之危。
他信手比劃,染紅霞目不轉睛地仰望,雲鬓淩亂的俏臉襯與出神的模樣,明
豔不可方物。耿照偶一察覺,頓有些恍惚,于火槽設計一節便說不下去,忍不住
問:「我……我臉上怎麽了嗎?」
「嗯?」
她回神大羞,濕滑的雪脯怦怦直跳,忙别過頭去。「沒……沒什麽。」明明
沒有生氣,卻忍不住闆起了俏臉。耿照不明所以,湊近問:「我又惹你生氣啦,
二掌院?我……」
一聽「二掌院」三字,心上仿佛被塞了塊冷石頭,半是借題半是着惱,咬牙
道:「你知不知道方才那樣有多冒險?萬一……萬一這劍沒能導卸火勁,又或卸
得不全,尚餘一劈之力,那該怎辦?從以前就這樣,總不聽人說,輕易犯險,一
意孤行!」
耿照料不到她真的翻臉,起初聽着還不敢答腔,末了卻有些捱不住了,嚅嗫
道:「我……是……适才情況危急,也顧不得啦。你别生氣,我下回不敢了。」
他越是放軟,染紅霞越覺自己無理取鬧似的,掙紮坐起,聲音微微揚高。
「我又不是無端罵你,是與你講道理!老搶着犧牲,是要怎麽與人連手?」
「都是我不好。我擔心再打下去,萬一妖刀傷了你……」
「我也會擔心啊!」染紅霞随手将濕鬓往耳後一撩,露出半截雪頸,大聲道:
「萬一是妖刀傷了你,我……我……」忽被什麽塞住了胸臆,再說不出話來。
耿照被罵得摸不着腦袋,她話裏的前因後果全然無法分辨,隻盼她别再生氣,
低道:「二掌院對不住,我真不是故意……」
「不要再道歉了!」
罕有的疾厲口吻吓了他一大跳,猛然擡頭,見染紅霞櫻唇咬紅、柳眉倒豎,
滿臉的怒容,更是慌張,拼命搖頭辯駁:「我隻是想……是爲了救你,不爲别的
……對不住……我不是……」
「啪!」一聲脆響,染紅霞揚手掴了他一記。
耿照撫面愕然,卻見她美眸盈淚,兩排彎翹的烏睫睜得發顫,不敢再眨;手
掌兀自停在半空中,纖指如白玉蜻蜓一般。但發抖的不隻是指掌而已,她左臂環
胸,渾身都在顫抖。
「我不要你救!」
耿照心頭刺痛,低頭道:「我知道我本事低微,但就算拼得一死,我也…
…」
「我不要你冒險拼死!」她眼中水精似的淚珠不住打轉,惡狠狠地瞪着他,
咬唇道:「我是你什麽人?你幹嘛爲我拼得一死?我又不是中了奇毒困在谷底,
隻有你能救!我自己能救自己,不用你來逞英雄!
「你什麽都不是故意的,都迫不得已,這麽大公無私,怎不去招惹别人…
…」濃睫眨了幾眨,淚水終于撲簌簌地滑落粉頰,雙肩一軟,垂頸抽泣:「你吓
死我了,知不知道?可惡……可惡!萬一你死了,我……我該怎麽辦?我還有好
多話不知怎麽跟你說……嗚嗚……」
耿照呆怔良久,終于明白過來,反而甯定,握着她渾圓的肩頭,微微拉近身
來。染紅霞忽覺驚慌,扭頭欲避,卻反将撩開濕發的雪膩粉頸湊上,混雜了輕潮
薄汗的溫澤透頸而出,耿照牢牢箝住她的肩臂,将滾燙的嘴唇貼上頸側。
她「嘤」的一聲,身子都快化了,卻放不下女兒矜持,心中氣苦:「你…
…就會欺負我!」左掌按着他的胸膛拼命撐拒,又推又打,尖叱聲驚惶失措:
「不要……不要!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放……」越喊越是無力,臂兒嬌疲,
避不開也不想避了,雙唇終于失守,仰頭任他輕薄。
耿照俯吻着懷中玉人,但覺她溫軟涼滑的唇瓣沾滿水珠,滋味苦鹹,四唇緊
貼片刻,才循着漬痕一路向上,啄米似的輕吻着她溫熱的眼皮。染紅霞不住輕顫,
仰着頭依偎在他懷裏,閉目流淚;即使失身于他的那一晚,她都從未如此柔弱順
從。
「你一定很讨厭我,是不是?」她聲音悶悶的,溫香的吐息都呵在他頸窩裏。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憎,架子忒大,總對你兇?」
怎麽可能?在我心裏,你就跟天上的仙子一樣,是世上最貞烈、最可敬可愛
的女子……耿照心裏想着,不知怎的卻說不出口。能擁着如此溫順的她,就像作
夢一樣,唯恐吐氣開聲,夢就醒了,隻敢輕輕搖頭。
染紅霞閉着眼睛苦澀一笑,淚流不止。
「我這樣忘不了你,你一定覺得我不知廉恥。我常在想,我年紀比你大着幾
歲,不懂你這樣年紀的人在想什麽,像黃纓、采藍那樣二八年華的少女,才與你
合得來,不會讓你讨厭,不讓你覺得枯燥無聊;我隻懂劍,不會女紅不會烹饪,
女子都愛的胭脂衣裳,我懂得很少很少,也不知怎麽跟人嘻嘻笑笑說話,讓别人
聽得歡喜……我以前沒想過這些事。
「我好氣你,卻更氣我自己。嘴裏說不要緊,又希望你對我……對我那樣,
不隻是爲了救人而已。每回這樣想,我就覺得自己好卑鄙。忘不了的人……原來
隻是我而已,我真的好氣、好氣自己……」
耿照将她擁緊,啞聲道:「我在店裏望着你的背影,心裏喚了幾千幾百次,
隻要你回頭笑一笑……不!隻要回頭看一眼就好,我就心滿意足啦。可惜你沒聽
見。我一直覺得自己配你不上,想到心就一陣陣地疼。」
染紅霞渾身劇震,撐坐起來。兩人凝目相對,默然良久,四隻手掌緩緩翻轉,
密密交握,雖置身火場煙焦之間,卻覺心頭塊壘盡去,說不出的溫馨。染紅霞露
出羞澀的笑容,怯怯伸手,猶豫了一下,才輕輕撫上愛郎的面頰,歉然道:「打
得很疼,是不是?」
耿照搖搖頭,覆住她滑膩的手背,指尖不經意在敏感的指縫間挑撚,撫得染
紅霞縮頸細顫,肌膚泛起一片嬌悚。
剛經曆過死亡的巨大威脅,一股莫名的依戀倏地攫取了少年和女郎,緊貼的
身體滾燙無比,肌膚彼此燒炙着,氣息都不禁爲之一窒,欲焰一發不可收拾。兩
人指尖交錯,不住劃空,擦滑着掌心指背的小動作飛快累積增溫,最是挑動情欲。
回過神時,耿照已将她按倒在地上,一手攫住渾圓高聳的右乳,掐得濕綢滋
滋有聲,綢上汲飽的津汗沁出纟眼,似自細滑黏膩的美肉中掐出酪漿來;另一隻
魔手卻撫着緊貼肌膚的襦裳,飽嘗了起伏劇烈的曼妙曲線,探進她那雙修長的大
腿間,隔着裙布滿滿覆住了贲起的飽膩陰阜。
端麗的女郎嗚咽一聲,微微屈腿夾起,卻不爲阻擋嚣狂跋扈的入侵者,而是
腿心裏無比溫膩,酥、麻、刺、癢紛至沓來,心慌慌地直想夾着蚌兒一陣厮磨。
豈料她腿根極腴,恥丘又渾圓飽滿,于濕透的裙布上繃出一個丘壑起伏的
「丫」字,腿心卻并之不攏,再加上大腿内側的膚質太過酥滑,摩擦的效果極其
有限。直到耿照插掌其中,再無一絲縫隙,被津汗浸透的裙裳像另一層皮膚似的
貼着男子的手,其下蜜肉嬌濡,烘熱無比,連精緻的肉唇形狀亦清晰可辨。
染紅霞扭了腕子,右臂隻能嬌嬌地擱在耳畔,像是放棄掙紮一般,柔弱無助
的樣子對比平日的逼人英氣,更顯得可愛莫名;左臂死死勾着愛郎的脖頸,仿佛
要将自己全融進他懷裏,兩人饑渴地吮着、咬着心上人的唇瓣,身子緊緊叠合。
耿照的手被她夾在腿心厮磨,反而勻不出空檔去解下裳,索性以虎口掐進縫
眼兒裏,壓着花房似的嬌美蜜縫一徑振抖。
被堵住嘴唇的女郎「嗚嗚」嬌吟,欲扭頭喘氣,又舍不下逼人的快美,貪婪
地索吻;嬌軀繃如滿弓,緊并着膝蓋屈腿高舉,連帶将男兒的手也提上來。
耿照的指腹陷在蜜縫裏往上一勾,撚過一枚大如嬰指的勃挺蒂兒。那肉荳蔻
似的蛤珠劇烈腫脹,既脆且韌,被他失手撚下,旋即彈翹起來,液珠甩賤,本已
濕透的裙布上又添新濃。
染紅霞「呀」的一聲,蛇腰拱起抛落,終于松開他的嘴唇,閉目顫抖。
「疼……」悠斷的吐息更添魅惑,但她并不是有心使媚,是真的露出痛楚之
色。充血的陰蒂異常敏感,任一絲呵息、一抹輕撫都足令動情的女子魂飛天外,
不僅快感被急遽放大數十、乃至數百倍,疼痛亦然。
耿照心疼地輕輕抽手,每一動她便又一顫,蒼白的玉靥漸漸漲起潮紅。他再
也忍耐不住,撥開玉人的大腿,伸手去掀裙裳。染紅霞一痛回神,總算清醒了些,
左手五指将他的魔掌死摁在腿間,不讓解開羅裙,羞急咬唇:「不……不可以!
現在……不要……不可以……」
耿照見她衣鬓狼籍、軟語央求的模樣,胸口無來由地一疼,神智略複,滿腔
欲念卻無法立刻平息,緊摟着她去銜唇片,濕膩膩地深吻了幾口,兩人吻得如膠
似漆,分開時猶牽着一條晶瑩液絲,閉目抵額,才得稍稍喘息。
耿照将手從她腿間抽出,指掌直欲滴出水來,竟比前度更濕,指尖濡着些許
荔漿似的細白薄乳,自是玉人情動時、貼肉沁出的瓊液。質地之細膩溫稠,連濕
透的裙布也擋不住,滿滿沾上愛郎的指尖。
染紅霞看得一怔,片刻才會過意來,不禁大羞。見他将手指湊近鼻端,更是
差點羞得厥過去,小臉紅熱得快說不出話來,劇喘着急喚:「别!髒……髒呢。」
聲如蚊蚋,幾不可聞。
「才不會,」耿照硬湊過來,帶着夫君般的專橫。「味道好極啦。瞧!」
她去拉他的腕子,鑄鐵似的手臂自是絲紋不動,男兒不僅将指頭送進嘴裏,
舌尖卷下一小片薄漿,還把唇指摁在她口邊,吻着、撫着飽滿的唇珠,半誘半強
地拐着她含住了指尖。
指頭上都是她肌膚的氣味,仿佛被濃縮數倍,揉捏得馥郁已極,帶着一絲狂
釁,如蘭麝般挑刺着鼻腔與味蕾,舌闆上麻麻的一陣。但他是對的,她喜歡這個
味兒。
她的溫順聽話令男兒血脈贲張。
平日高高在上、英武逼人的水月停軒二掌院,此刻卻偎在他懷裏吮着他的指
頭,與他共嘗她的醉人芬芳……耿照喘着粗息,湊向玉人雪白的胸頸,這回染紅
霞卻堅決抵抗,輕喘着:「不……不可以!不能……不能在這兒……還有别人
……」耿照啞聲道:「那換得别處,你再給我……」染紅霞羞不可抑,竟沒有說
不好。
「二掌……」他低聲喚她,忽覺這稱謂有些不妥。
染紅霞會過意來,羞意未褪,低道:「我爹都叫我紅兒……」想想不對,黑
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轉,故意闆起俏臉,咬唇道:「我本以爲你是老實人,卻
學得這般油腔滑調,淨欺負人!以後還是叫我二掌院好了。幾時乖了,再讓你喚
……喚别的名兒。」語罷噗哧一聲,粉頰紅彤彤的,慧黠的眼波春風悄染,明豔
不可方物。
耿照笑笑不以爲意,爲她撿回了昆吾,見劍刃絲毫無損,隐隐煥發金芒,頓
感驕傲:「七叔的好手藝,連妖刀也無奈何!」還劍于鞘,遞了給她。
「這樣乖不乖?」
「不乖!」染紅霞嘻嘻一笑,咬牙活動右腕,按了按腫起的部位,随手撕下
一條裙邊紮緊,見他雙手捧過昆吾劍,突然紅着臉别過頭,輕道:「先替我拿着。
腕……腕子疼呢。」
劍在人在。劍是劍者的第二生命,把劍交給他,等于就把人也交給了他。
耿照細品着其中的纏綿情緻,宛若置身夢中。兩人相扶而起,染紅霞偎着他
的胸膛,連汗澤嗅來都異常甜美。不遠處,妖刀離垢兀自插地,熾紅雖褪,白熱
化的斧刃猶未降溫,一丈方圓内地面焦裂,裂隙不住竄出滾燙白煙。
耿照本想上前,染紅霞輕扯他衣袖,急道:「别去!再等會兒。」
「嗯。」耿照握着她的小手,摟着佳人的臂彎緊了緊,低聲道:「聽你的。」
染紅霞俏臉飛紅,羞喜的模樣極是可人。忽聽一人笑道:「我聽說水月停軒曆代,
均由處子接掌大位,不是出家做尼姑,便是發誓終身守貞。二掌院與男子這般卿
卿我我,傳入江湖,可不大好聽啊!」
染紅霞身子一顫,幾乎站立不穩。耿照猛然擡頭,赫見一人打着燈籠走入院
門,夜行黑衣、糊紙笑面,無論身形或裝扮皆與當夜破驿中所見相同,不覺一凜:
「是你,鬼先生!」
「典衛大人,你可真是陰魂不散哪!」黑衣人啧啧搖頭:「到哪兒都有你。
這算是什麽緣分?」
耿照初見離垢時,便猜想與鬼先生有牽連,此際見他現身,也不必再猜了,
兩者肯定脫不了幹系,回臂将染紅霞護在身後,悄悄把昆吾劍塞給了她,指着鬼
先生厲聲道:「我原以爲你不過利用妖刀現世,煽動七玄生事,不想控制妖刀四
處行兇的正主兒,原來就是你!」
鬼先生笑道:「怎麽,典衛大人想替天行道麽?」
聽神秘陰謀家直認不諱,耿照一顆心漸往下沉。鬼先生刀如其名,真個是如
鬼如魅,當夜在破驿便難以抵擋,如今他與染紅霞已無再戰之力,這煞星若有殺
人滅口的意思,倉促間确無脫身良計。
鬼先生放下燈籠,随手拾起一柄鋼刀,試了試順手與否,面具後的悶濕語聲
聽來帶着笑意。「我一直很容忍你,典衛大人。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壞我的
事,活像個到處打秋風的閑漢流竄在各個重要場合,把事情搞得一團亂……但也
隻是到今夜爲止。
「你放倒了我的刀屍,須再賠我一個。若能有染二掌院這樣美豔的刀屍,實
是賞心樂事。這樣,你乖乖将人交出,我留你一條全屍,很公道吧?」作勢探頭,
遙對他背後的紅衣麗人喊道:「還是二掌院自願犧牲,放下兵器自縛雙手,随我
離去,好換情郎的一條命?」
他開的條件乍聽互有沖突,殊不知暗藏玄機。
耿照不管交人與否,左右是個死;染紅霞若自願就縛,卻能換愛郎一線生機
……如此男必死戰,女子卻難免猶豫不覺,矛盾自生。「挑撥」本是鬼先生最愛
的遊戲,信口撥弄,幾已成瘾。
染紅霞卻不随他起舞,斷然道:「邪魔歪道,言何有信!不必說那些無聊言
語,隻管來罷。」雙手持劍,思路清晰,絲毫不動搖,與适才軟倒在耿照懷裏的
嬌羞尤物判若兩人,縱使容色委頓,連站立都有困難,依舊凜然英飒,令人動容。
耿照被她點醒,暗自凜起:「此人無論說什麽,都是陰謀的一部份。若無相
應的實力,跟這種人談什麽條件都是假的。」再不猶豫,拉開鬼手架勢,勉力提
氣,低聲說道:「無論如何,我倆絕不分開。」染紅霞輕輕「嗯」了一聲,濃睫
瞬顫,低聲複誦着:「絕不分開。」兩人肩靠着肩,全神應對。
「好一對亡命鴛鴦!」長笑聲裏,鬼先生提刀邁步,院牆上忽然撲落一條人
影,森寒銀光密如星雨,铮錝聲不絕于耳,他整個人似被裹入一團劍芒,鋼刀飛
轉失形,青芒銀光交錯回旋,竟是以快打快。
纏鬥僅一霎眼,銀光中忽出一劍,徑取心口,仿佛這團令人眼花撩亂的劍光
不過是掩護,隻爲賺取這穿心的瞬息之機!
「好毒!」鬼先生縱使刀快也不及回臂,遑論閃躲,「铮!」劍尖正中左胸,
豈料刺之不進,恢複劍形的單鋒刃陡地一彎,刀光挑飛四道血箭!
滿天劍影一收,黑影落地還形,踉跄幾步,恢複成一名苗條的男裝少女,正
是弦子。鬼先生在她兩臂及左右大腿各抹一記,傷口輕淺不虞緻命,卻足以剝奪
她絕妙的快劍身法,令來援的生力軍在一照面間就成了另一名傷兵負累。
(可……可惡!)
「沒事吧?」耿照及時将她拉回,以防鬼先生的快刀暴起傷人。
「沒事。」弦子搖頭,撕下衣擺隻裹右臂,重新持起靈蛇古劍。
形勢對三人極其不利,但厄運似乎還沒到頭。
鬼先生背後的院牆上,接連出現數盞同式的白燈籠,其中一盞飛躍而下,持
燈的覆面黑衣人走上前來,一雙青黃異眼閃爍妖光,嘿嘿笑道:「小和尚!許久
不見,不想你竟還俗做官兒啦!」
耿照聽得背脊發寒,失聲道:「是你……聶冥途!」
「還有我。」綠綢蟒袍自另一盞燈影後行出,面塗油彩、足蹬官靴的九幽十
類之主扶着佩劍金帶,大步來到庭院一角,拾起半柄殘刀檢視;頭雖未擡,聲音
卻冷:「是你,弄斷了這把寶刀?」
神術刀的斷折令耿照心痛,此際卻非是哀悼的時刻。陰宿冥、聶冥途雙雙現
身于此,天知道在忒多盞燈籠之後,還藏有何等的邪派高手,三人想生出此地已
是難如登天。在額際的冷汗滑落之前,他的目光已不動聲色掃過周遭,視界裏所
有的人、物、地、景俱都印入腦海,希望能激發一絲脫困的靈感。
「絕不分開」是決心信念,而脫困需要計劃和方法。
鬼先生笑道:「看來典衛大人招惹過的麻煩人物,不隻是區區在下而已。适
才走脫了雷奮開,沒了彩頭,這雙陸戲玩起來一點意思也沒有,十分掃興。不如
這樣,咱們重新賭過,取下典衛大人的首級算是一彩,活捉二掌院也算是一彩;
那位小妹妹雖然眉清目秀,隻可惜無足輕重,就當是場邊的花紅,由得彩的兩位
自個兒去分,看是一人一半呢,還是誰要先來。如何?」
聶冥途嘿嘿直笑:「挺有意思。」
另一人冷道:「若不要彩頭,隻拿花紅行不行?」卻是那血甲門的代表。鬼
先生笑道:「隻要搶在他人得彩之前拾奪下這位小妹子,自是不算花紅了,對不?」
那人冷哼一聲,語帶譏嘲:「你這麽做莊,倒是通權達變啊!」燈影一晃,竟連
人帶着偌大的燈籠,徑撲弦子!
弦子站在耿照另一側,那血甲門代表若徑直而來,不免同對上耿、弦二人。
誰知那人身法如蜻蛉,走的是不規則的圓弧軌迹,上下飄忽、瞻前焉後,速
度快絕;明明看着他來,身體仍不及反應,眨眼間繪着三條血豎弦的燈籠已撞向
弦子的楚腰,休說耿照不及援手,連她自己都無由閃避,臂上刀創激靈靈一痛,
硬生生慢了一息。
危及之際,一柄薄鋒挑入,獰如蛇信,血甲燈籠似極忌憚,立即飄退。
來人劍鋒一立,擋在弦子與燈籠之間,燈暈映出一把結實蛇腰,臀股卻豐盈
得猶如甜熟的水梨,緊身衣靠裹出令人臉紅的胴體媚态,襯與手中的森寒蛇劍,
巨大的反差更增添幾分麗色。
鬼先生眸裏掠過一絲詫異,不禁失笑:「沒想到這花紅才是大熱門哪!莫非
宗主也看上了這位标緻的小妹妹?」
黑衣女郎挽起四尺細劍,冷然道:「她是我五帝窟之人。若要動她,須先問
過本座!」那兼具少女與熟婦之美的身形甚爲好認,耿照縱使多識美人,漱玉節
的冶麗也不是輕易便能淡忘,一聽聲音再無疑義,暗忖:「是她!難不成今夜在
此的,俱是七玄的宗主?」
漱玉節後發先至,卻是舍了繪有蛇形标記的燈籠才趕上。血甲傳人從頭到尾
都提着燈籠,實力難以評估,真要打起來,她其實沒有把握;與其掩飾弦子的身
份與之周旋,不如直接擺明車馬,以鬼先生亟欲促成七玄同盟的企圖,料想不緻
看着雙方起沖突。
果然鬼先生啧啧兩聲,搖着頭轉向血甲燈籠,口氣甚是遺憾。
「既是五帝窟之人,自也做不得花紅。門主與這位小妹妹若無什麽梁子需要
調解的,隻好請門主割愛啦。」血甲燈籠之後,那人哼的一聲,青白色的燈暈緩
緩退向一旁,再不言語。
耿照松了口氣,靈機一動,低聲對弦子道:「你帶染姑娘先走,從密道離開。」
雙姝聞言睜大眼睛,不約而同瞪了過來,想也知道答案是什麽。
漱玉節站得很近,心中一凜:「他是說給我聽的!要我帶染紅霞一起走麽?」
她與耿照的盟約是建立在化骊珠上,若保不住化骊珠,這項同盟也就毫無意義。
以現場的氣氛,要帶走耿照是絕無可能,他會對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莫非已有
了脫身計?
另一頭爆出炒豆般的喀喇勁響,聶冥途拗折指節,獰笑:「放着彩頭去搶花
紅,沒人這麽賭的!小和尚,你我的過節,今夜便趁機了結了罷?」耿照冷然道:
「落井下石,倒像狼首的作派。」夷然無懼,拉開薜荔鬼手的功架。
聶冥途獰笑着,擺出一模一樣的架勢,兩人如對面鏡照,衆人皆覺奇異。
「且慢!」
開聲的是「鬼王」陰宿冥。她手持斷刀轉過身來,殘斷的刀刃指着耿照。
「這小和尚與我也有梁子,不能讓給你,聶冥途。」
狼首獰笑:「小娃兒!你是專程找老夫的麻煩麽?橫豎是個死,你殺或是我
殺,又有什麽關系?集惡三道有個代表參加大會,也就是了。」
「沒聽懂的是你。」鬼王轉動身子,斷刃由耿照身前移向老人。「小和尚的
命是我的,今日誰要殺他,須問過九幽十類、玄冥之主的手中劍!這可不是沖着
你啊,聶冥途。」
情勢丕變,誰也沒料到讨保之人居然是鬼王陰宿冥。鬼先生笑道:「鬼王明
鑒,這人是個麻煩精,何苦爲他,傷了七玄同胞的和氣?」陰宿冥沉聲道:「你
才是麻煩精!要開撈什子七玄大會,隻管開便是,弄出忒多規矩,又教我等搶什
麽彩頭花紅,不幹不脆的,是将七玄之主當猴兒耍麽?」
她原以爲此話說出,必得衆人響應,誰知周圍一片默然,連漱玉節也未附和。
鬼先生笑道:「鬼王此言差矣!欲得重寶,哪有不用代價的?就算我獨個兒
搜全了五柄妖刀,獨個兒啓出号刀之法,仍須諸位同襄,才能複興七玄。盟中唯
一不需要的就是弱者,這些規矩花樣,鬼王不妨當作考驗罷!日後結盟,盟主之
下盡是悍兵猛将,何事不可爲?」
耿照與染紅霞都是初次聽到這種論調,不覺心驚。
陰宿冥無言以對,隻說:「無論如何,今夜誰都動不了他!」
聶冥途冷笑:「如此說來,咱們隻得再打上一架了,娃兒。」
陰宿冥仰天哈哈幾聲,晶亮的眸中殊無笑意。
「手下敗将!還輸不怕麽?」
她知道聶冥途懼怕「天佛圖字」,聶冥途也知她是女兒身,兩人互有把柄在
對方手裏,談是沒什麽好談的了,手底下見真章。反正授人以柄,早晚得要拔刺,
便是今日不打,改天仍要拼殺。
眼見場面亂成一團,鬼先生卻完全沒有制止之意,雙臂抱胸的模樣饒富興緻,
仿佛成竹在胸。陰宿冥與聶冥途即将動手,忽聽一把磨砂似的低沉嗓音道:「打
倒這名少年,不用妖刀便能與會?」沙啞渾厚,聞之氣血翻湧,幾乎站立不住。
「正是。」鬼先生笑道:「惡佛可有興趣?」
陰、聶二人聞言一凜,雙雙回頭。
「有。」
一名身長九尺的昂藏巨漢走出燈芒,穿着一襲樸素的五條僧衣,腰間纏了幾
匝的粗鐵鏈權充腰帶,短褐卷袖、白襪草鞋,活脫脫是苦行僧人的模樣,然而露
出衣衫的每寸肌膚都紋滿了青紅二色的豔麗鬼紋,連光溜溜的頭頂也不例外,襯
與黑黝如鐵的肌膚,分外惹眼。
巨漢一臉戟叉似的黑硬虬髯,眉目低垂,看不出年紀,渾身肌肉幾欲谷爆僧
袍,一看便知身負極高明的外門硬功。就着燈下一看,才發現他渾身的刺青圖樣
都是猙獰的小鬼,其中一隻作矮身攀附狀,吐舌瞪眼的恐怖鬼面便刺在他半張右
臉上,鬼手鬼腳分别纏抱腦門頸後,活靈活現,令人怵目驚心。
聶冥途上下打量他幾眼,怪眼迸出青黃異芒:「當真是你……南冥惡佛!這
幾十年裏,不聞何處有人大殺僧尼,我以爲你被關在桅杆山某處,與我一樣不得
自由。你是幾時脫困的?」巨漢雙掌合什,晃得頸間的骷髅項鏈格格作響,沉聲
道:「你我俱困于蓁莽塵世,何由脫困?」
聶冥途冷哼一聲,似是低聲咒罵,隻是隔着覆面巾難以聽清。
陰宿冥不用掂量,也知自己絕非狼首、惡佛連手之敵,靈機一動,提聲道:
「惡佛!若要與會,何必執着于此?活逮了水月停軒的臭花娘,一樣也能同享妖
刀。」她見染紅霞與他狀似親密,死黏着小和尚不放,一肚子悶氣正無着落處,
出口也不客氣起來。
「我不殺女人。」惡佛搖搖頭,投下的陰影宛若黑山。
「她若肯削發做了尼姑,殺起來才有點兒況味。」
聶冥途「啧」的一聲,卻見鐵塔一般的南冥惡佛擡腳跨步,轟然一響,明明
地未迸裂,衆人卻覺身子陡然一震,雙腳瞬息間竟似騰空,不禁駭然:「這人好
強橫的修爲!」
耿照面色極是難看。他分别對過聶冥途與媚兒,深知兩人的武功深淺,這南
冥惡佛一震之威,隐然在狼首、鬼王之上,二人連手也未必能敵,何況聶冥途是
主殺的一方,最壞的結果,說不定要平白饒上一個媚兒。
血甲門那人有漱玉節牽制,聶冥途又對上了陰宿冥,本成僵持之勢。孰料南
冥惡佛一出,天平立即産生劇烈的傾斜。高手對決,勝負往往在毫厘間,若主殺
方齊齊出手,在數量與實力的雙重優勢之下,不唯媚兒與宗主必不讨好,恐怕己
方三人也将一并失陷。
他悄悄望了漱玉節一眼,希望她能讀出他的焦急,立刻帶染紅霞與弦子離開。
曲線曼妙的黑衣麗人眼觀四路,卻站着一動不動,恍若不覺。漱玉節的心思他不
是不明白:她若稍露退意,雙方失衡更甚,主殺的一方必然發難;不動聲色還能
靜觀其變,拖得一刻是一刻。
(怎麽辦?還有……還有什麽辦法可想?)
南冥惡佛跨出第二步,地面轟震,花樹亂搖;餘波所及,不遠處「嘩啦」一
響,燒毀的半堵院牆轟然倒塌。聶冥途獰笑轉頭,專對陰宿冥,連血甲燈籠似都
悄悄上前了些,漱玉節持劍不動,背後的左手無聲地挽住弦子。
耿照眼角一直盯着鬼先生。比起力大如象的惡佛,鬼先生的刀法毋甯是更可
怕的殺着,耿照始終不信這人會袖手旁觀——除非殺他非是鬼先生的目的。
惡佛深吸一口氣,便要踏出第三步。以前兩步的威力判斷,這回地陷的龜裂
将直接蔓至媚兒腳下,沖突一觸即發——轟隆一震,地面的碎裂如蛛吐四散,直
至南冥惡佛身後。他的第三腳這才回身踏落,兩股震波将地面夾出一堵矮牆似的
嶙峋峰突,不住擠高、碎裂的土墩「喀喇」震響,仿佛是兩柄巨鏟所爲;終于,
地面的沙土石闆壘到了頭,餘力卻仍在僵持,抽空的勁力徑直對撞,土峰「砰!」
一聲炸裂開來,地面露出一個兩丈方圓的陷坑!
而沖擊的雙方各自立于陷坑兩頭,南冥惡佛揮開簌簌掉落的土粉石礫,但見
對面一名身披镂甲的高挑女郎,手持金杖,裸露的一雙玉腿極其修長,已到不可
思議的境地,酥白滑膩的膚質分外耀眼;玉足踩在前低後高的露趾硬底鞋上,滑
潤如水的長腿曲線除了女子胴體的無上魅力,更透着結實矯健的肌肉線條,宛若
白鹿昂立,堪稱力與美的結合。
「玉面蟏祖!」鬼先生及時躍出地陷範圍,站上了牆頭,見天羅香的燈籠還
擱在檐角,俯身喝道:「蟏祖此舉,算是什麽意思?」
雪豔青拄着金杖回頭,焚風吹散她一頭淡金色的柔亮濃發,清秀的面上微蹙
着蛾眉,神情十分認真。「你要玩什麽遊戲,我本無意見,鬼先生。」平伸藕臂,
纖長的雪膩指尖指向耿照,斬釘截鐵地說:「但我還有話要問這人。今夜,誰也
不許殺他!」
◇◇◇
雷奮開負傷在林中行走,捂在胸間的掌中觸感溫膩,熱血逐漸滲出紮巾。鬼
先生的随身佩刀既細且薄,外觀直如鋼片,原是爲了配合他那神出鬼沒般的刀法,
對雷奮開而言卻是不幸中的大幸。
這一刀透胸而出,實已重創他的右肺葉,所幸刃薄鋒快,雷奮開拔出斷刀的
手勁又拿捏得分毫不差,創口不過寸半來長,短短一道縫眼兒;叠起一塊豆腐似
的方巾子按緊了,再以撕下的衣擺長條紮将起來,堪堪支撐至今。
風火連環塢易守難攻,周圍并沒有許多出路,這一條是大太保仗着絕頂輕功
及強橫掌力硬「走」出來的,越險破關,徑于半山腰的密林間橫着迤逦數裏,才
循林隙較疏、坡降略緩處下山。
雷奮開忍着胸口的劇痛來到平地上,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越過了河灣,風火
連環塢被阻在山嶺之後,難以看清,隻餘霞一般的殘映照亮水面,但山後的熊熊
火勢似有趨緩的現象,不如先前兇猛。
蘆葦叢生的沙岸般無有舟楫,以他目前的傷勢,一旦入水感染、傷口化能,
光是高燒不退便能要了他的老命。雷奮開在岸邊坐了一會兒,稍稍揭開胸口的方
巾一看,血漬裏滿滿的都是濃臭黃漿,轉頭啐了一口:「媽的,越老越不頂用!」
倉促間手邊沒有酒漿炭火等消毒之物,而傷後最需要的贍養歇息,對此刻來說偏
又太過奢侈。
他歎了口氣,正要回頭找些殘株之類的物事,抱着渡過江去,忽聽一聲熟悉
的号響打上半空中,燦爛的煙花散成鷹飛般的赤紅。
(是指縱鷹!)
雷奮開取出最後一枚炮信點燃,鷹焰掠空,不多時江上撐來一葉小舟,持篙
之人一身赭色勁裝,頭覆皮兜、身披皮甲,下擺繡了頭五彩斑斓的振翼之鷹;覆
面赭巾早已揭了開來,露出一張約莫四十出頭、黝黑精悍的國字面孔,卻是指縱
鷹翼字部的統領葉振。
「指縱鷹」分爲瞬、觜、拳、翼、尾五部,各部統領以下設有兩名副手,什
(十人)有什長、伍(五人)有伍都,編制嚴密絲毫不遜于鎮東将軍麾下軍隊。
「瞬」爲鷹目,專司偵察:「觜」爲鷹喙、「拳」爲鷹爪,都是擅長戰鬥的單位:
「尾」是指鷹的尾羽,在飛行間導流順向,尾字部精于構築工事設立據點,或擔
任行動先遣,早一步前往布置,或支持後勤,供應諸部之所需。
而「翼」字部顧名思義,麾下的腳力爲五部之首,萬裏神行若等閑,負責居
中策應,聯絡各部消息。
指縱鷹五部既有職司,彼此任務不同,但各自又都是一支獨立完整的部隊,
瞬字部除了打探消息,亦可投入戰鬥;觜、拳二部也都有自己的後勤支持系統
……凡此種種,便于雷奮開調遣應用。
小舟壓着葦叢沖上岸來,葉振手撐竹篙,突然悶着頭栽下舟首,「啪!」跌
進了淺水泥濘。雷奮開忍痛躍起,從水裏将他撈了起來,赫見葉振腰間染紅,刀
痕宛然,顯是受了重傷,一路苦撐至此。
難怪指縱鷹毫無聲息,雷奮開心想。原來是負責傳遞聯絡的翼字部出了事。
「大……大太保!」葉振抓着他的手臂,掙紮欲起,可惜力不從心。他腹間
的刀創甚深,才被泥水沖去血污,轉眼滲出大片深漬,難以消停。
「誰幹的?」雷奮開面色陰沉。
葉振正欲開口,潑啦一響,一人破水而出,口裏咬了柄匕首,赭衣被江水浸
透,深濃如墨染,竟是追着小舟,從對岸一路遊過來的。爲求輕便,他入水前隻
來得及褪下皮兜皮甲,甩掉靴子,濕漉漉的頭發覆着蒼白瘦削的面孔,本就年輕
的相貌看來更小了幾歲,宛若少年。
「高……高雲?」雷奮開微瞇着眼,濃眉緊皺,一下子無法判斷到底發生了
什麽事。高雲是翼字部的副統領,今年才剛滿二十四,乃指縱鷹十位正副統領中
最年輕的一個,甚至多數的什長、伍都要比他年長得多;但高雲坐上這個位子,
指縱鷹裏有意見的卻不多。
雷奮開去年要擢升他,來取代不幸殉故的副統領林風時,其實是考慮過一陣
子的,猶豫處卻非高雲的能力或資曆。諷刺的是:他始終覺得這個年輕人太沖太
狠、太想證明自己,居然爲此感到躊躇。倘若再年輕十歲,雷奮開會非常喜歡這
樣的家夥吧?但如今,卻隻覺得刺眼而已。
最後他還是選了高雲。要比武功比手段、比舔血不皺眉的狠勁,高雲都是非
常優秀的指縱鷹,幾乎無可挑剔。
他望着銜匕而出的蒼白少年,揚聲喝道:「高雲!這是幹什麽?」
「大太保!」高雲取下匕首,不住喘息,吊起的雙目猶如狼顧:「他……是
叛徒!」光着腳踩水而來,身子搖搖晃晃。
這麽多年來,指縱鷹從未出過叛徒;稍有不服的,也早讓他給殺了。雷奮開
并未颟顸得以爲手底下人永遠不會有貳心,然而多疑總能有效地揠去敗苗,防患
于未然。他定定望向面色蒼白的年輕副統領,神情漠然:「是你殺傷了葉振?」
「是……」年輕人突然意識到危機迫近——比起奄奄一息的葉振,自己看起
來毋甯更像是叛徒——嗆咳幾聲,喘息道:「大太保!莫……莫給他令牌!他
……我聽見他說……」
葉振稍稍恢複神智,從懷中掏出一塊翼狀令牌,顫聲道:「高雲……要搶鷹
符。我……沒給他……」鷹符是指縱鷹獨有的令牌,母牌在雷奮開手裏,五位統
領各持子牌,任一子牌與母牌相嵌合,引動其中機簧,便會「喀喇」一響,從背
面彈出一塊鐵簡。除開日常的管理訓練,要調動麾下的百人隊執行任務,非有這
鐵簡不可;指縱鷹徒衆認簡不認人,便是本部統領也一樣。
葉振跟了他二十幾年,知道這面鷹符比生命重要,爲保不失,甯可挨高雲一
刀、拖命撐船過江,也不敢丢了翼字部的符牌。雷萬凜目光一銳,擡頭厲聲:
「高雲!你爲什麽要搶鷹符?難道不知道,非統領而執鷹符者,唯死而已!」
高雲從懷裏掏出一柄似鉗非鉗的黝黑物事,急道:「大太保!我在他行囊裏
找到這個……」往前一抛,那物事落在雷奮開腳邊的軟沙裏。「我從榆西鎮就開
始留上了心,他……他沿途找鐵匠,問能不能不傷機簧,把鷹符撬開,取出鐵簡。
那東西……就是用來開鷹符的!」
雷奮開匆匆一瞥,不确定那物事是否真能撬開鷹符,但就形狀看來,的确是
開剪之用,轉頭森然問:「葉振,你好歹也跟了我二十年,若真要走,交代一聲
就是了,何必動鷹符的腦筋?」
葉振勉強睜開眼睛,咳出一串血沫子,掙紮道:「大太保……我何必……是
那小子……」一動牽動傷口,嘴角溢出血來,雷奮開仍是冷冷睨着,絲毫不爲所
動。葉振莫可奈何,苦笑道:「大太保,二十幾個年頭,比不過一個嘴上無毛的
小鬼頭麽?」手一揚,鷹符「噗通!」一聲掉落水底。
高雲變了臉色,一扭身跳回水裏,片刻才又骨碌碌地冒了上來,手裏牢牢抓
着那塊翼狀鷹符。雷奮開冷眼看着,薄唇綻初一抹扭曲似的森寒蔑笑:「看來你
很想要是麽,高雲?」從懷裏摸出那塊猶如八卦盤的母牌,淡然道:「倒不如,
把這塊也給你算了。你想拿去給誰?」
高雲臉色慘白,呆怔片刻,死命搖頭。「我不是……大太保!不是我……真
不是我……」微顫倒退,雙手分别捏着匕首和鷹符,嶙峋的指節繃得死白。雷奮
開見他慌張的模樣,本還有三分不信,這下也不再懷疑,忽見高雲眸光一狠,咬
牙道:「我殺了你這賊厮鳥!」虎吼撲前,手中匕首揮出一道帶水銀虹!
「大膽!」雷奮開驟然發怒,單掌劈得他頭顱迸碎,血人似的向後彈飛,噗
通一聲摔入江流,旋不知被卷至何處。他随手封了葉振幾處大穴,緩止失血,拍
拍他肩膀道:「好兄弟,是我誤會了你。」葉振面如淡金,隻是軟弱地搖着頭,
并未言語。
雷奮開上下打量他幾眼,将他放入舟中,撐篙一躍而上;篙尖探入水底一點,
小舟滑出沙灘,箭一般向對岸而去。船至中流,雷奮開随手将母牌與翼狀鷹符一
合,倒出一枚光滑的鐵簡把玩,将還合着母牌的鷹符遞給葉振,笑道:「男兒大
丈夫,不會這麽小氣吧?」
葉振低頭笑了笑,猶豫片刻,才伸手接了過去。本要取下母牌交還,誰知轉
得幾轉,母牌卻絲毫未動,又看不出有什麽機關暗榫,擡頭道:「大太保,這鐵
牌我看你弄了十幾二十年,總是一扭便能取下,莫非有什麽機關?」
雷奮開背向他撐篙,片刻,才笑着反問:「打聽清楚了,才好向買通你的人
交代麽?」葉振的笑容僵在臉上,渾身冰冷,一時說不出話來。
雷奮開恍若不覺,擡頭悠然道:「這就是我不喜歡高雲的地方。年輕、沖動,
沒一點兒耐性,又受不得人家冤枉;随意擠兌一下,就上了你的當。是不?」
葉振太了解他了。雷奮開一向能忍,但并不是個好涵養的人,忍下的每一絲
每一毫,都要十倍百倍的讨回來。舟行之間,連逃都沒得逃,葉振強抑心驚,勉
強笑道:「大……大太保!你……你開什麽玩笑?」
「他以爲我信了你,又氣又怕,想和你同歸于盡,那句「賊厮鳥」不是罵我,
是沖你葉統領來的。」雷奮開回頭道:「高雲的屍身落水時,我才看見他背後有
傷。那傷口很深,差點沒穿過胸膛,那小子在水裏遊得太久,創口泡得死白,流
到沒血可流了,連站都站不穩,腦子也不清楚。
「隻有被偷襲暗算的人,緻命傷才會在背門。是吧,葉統領?」
葉振強笑道:「大……大太保,我若有這等布置,何必跑給他追?是他…
…」
雷奮開揮揮手。「殺了個高副統領,有什麽好處?你要的,是我的令牌呀!」
笃的一聲,船首撞上碼頭,小舟竟過了江。葉振如溺中扶草,放聲大叫:
「我拿到令牌了!莫……莫讓他殺我!莫讓他殺我!」聲音慘極,宛若殺豬一般。
雷奮開也隻冷笑,一腳踏在船頭,撫着胸四下眺望。
忽聽林間一人笑罵:「别叫啦!忒也怕死,難道不知是放餌釣魚麽?都說指
縱鷹剽悍無敵、忝不畏死,怎出了你葉統領這種貨?」負手而出。來人一身錦袍,
形容瘦削,明明從頭到腳都是員外郎打扮,舉手投足卻有股江湖氣。
雷奮開哈哈大笑。「他被你收買之後,便不是指縱鷹了。是你的錢弄髒了這
個東西,以前本來還算是個人。」
那人也笑了。「能用錢買,不也挺好?一定要打打殺殺麽?」
「這話從你嘴裏說将出來,簡直是笑話。還是你也想用錢收買我……」大太
保冷冷一睨,眸裏卻無絲毫笑意。「……雷老四?」
封底兵設:映日朱陽
封底兵設:映日朱陽
【第十七卷完】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46
標題:
第十八卷
.
第十八卷桑木之陰
【内容簡介】
燃江之夜将盡,血河蕩隻餘燼土,但危機仍未結束。戰局丕變,爲殺出重圍,
耿照隻剩下一件武器、一個選擇、一場豪賭——雪豔青與明棧雪的過往,糾結于
何地?落難的天羅香之主,将與耿照擦出什麽火花?隐藏于幕後的黑手一一現身,
爲逼出總瓢把子雷萬凜的下落,在意外闖入的耿照面前,出現了雙腳人立的青狼
……橫裏殺出的神秘組織「桑木陰」,究竟是何方神聖?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八六折孰爲牙爪,孰爲骨梁來人正是赤煉堂的四太保,「淩風追羽」雷門
鶴。
他與雷奮開素來不睦,兩人明争暗鬥多年,居然形成了默契:每當雷奮開欲
返回風火連環塢之時,雷門鶴必定早一步離開總舵,或在外接到消息,途中便故
意盤桓些個,遲幾天再回,以免撞個正着,又發生沖突,此番亦不例外。
阿蘭山的三乘論法在即,皇後娘娘與鎮東将軍均到了越浦,雷門鶴身爲越浦
五大商幫的代表之一,豈可稍離?按瞬字部的情報,這幾日雷門鶴均在城中活動,
忙得不可開交,也避開與雷奮開直面相會的尴尬場面。
越浦城距離風火連環塢,舟行都還有一段,不可能知道這廂的情形。妖刀于
總壇肆虐之際,雷老四必在左近。雷奮開冷冷睨他一眼,哼笑道:「老巢起火啦,
你還在這兒瞎摸?四太保不回去瞧瞧,坐鎮指揮一番?」
雷門鶴笑瞇了眼,客客氣氣團手揖道:「你雷老大都不成,我能濟事麽?燒
了便燒啦,老屋年久失修,最怕火燎,還好我老早便存了一筆銀錢,要撫恤傷亡,
也好有個照應。燒成了一片白地也好,不管是起新屋或脫手變現,都是上算的生
意。」
「你——!」明知是激将,連說辭都與他料想的相差無幾,真正入耳時雷奮
開仍面色丕變,咬牙振臂踏前一步,騰騰怒火仿佛令林葉爲之一搖,氣勢驚人;
忽地撫胸微顫,一句喝罵生生碎在齒縫間,嘴角溢出一抹殷紅。
(他……畢竟是受了重創。)
舟裏的葉振遠遠見得,萎靡的精神稍稍振作,仿佛燃起一線生機。
雷門鶴隻是靜靜瞧着,依舊笑容可掬,面上瞧不出心思。
「雷老大,咱們年歲都不小啦,動氣傷身哪。」
「……你不問問,是誰把總壇鬧得天翻地覆?」雷奮開深吸一口氣,定了定
神,森冷的目光直瞅着眼前鬥了十數年的老對手。奇妙的是:直到此刻爲止,他
完全沒想過雷門鶴與七玄勾結、驅使妖刀毀滅總舵的可能性。雷老四和他是内鬥,
或許還有和總瓢把子的恩仇糾結,但誰要想毀滅赤煉堂,雷門鶴決計放他不過。
就跟自己一樣。
雷老四瘦削黝黑,即使裹進了錦衣華服,滿手的翡翠扳指,也難掩那股子江
湖匪氣。沒了赤煉堂,沒了縱橫天下水道的風火旗,雷門鶴不過是隻黃鼠狼,便
穿衣裳也不似人。
可惜在雷門鶴心裏,日漸凋蔽的風火連環塢遠遠不等于赤煉堂。
「不管是誰,連你都應付不了,我去添什麽亂?明兒善後便是。況且,這兒
還有大買賣。」雷門鶴聳了聳肩,咧嘴笑道:「「指縱鷹」滴水不漏,嚴密得像
是鐵桶一般,這麽多年來我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才開了道牆縫。你雷老大禦下之
能,的确沒話說。」
雷奮開所料無差,雷門鶴坐鎮越浦,既爲公事,也是想避免和自己打照面;
之所以乘夜偷偷潛回血河蕩,正爲了和葉振接頭,約定的地點便在這處蘆葦灘。
誰料翼字部的年輕副統領高雲盯上自己的頂頭上司,沉不住氣搶先動手,雖傷了
葉振,卻也被他逃脫,雷門鶴遂撲了個空。
雷門鶴觊觎「指縱鷹」許久,多年來費盡心思,始終不得其門而入,這回竟
有統領級的核心人物主動接頭,經過半年的試探,終于确定不是雷奮開設下的陷
阱,豈容失之交臂?在岸邊發現葉振遺下的秘密暗号,耐着性子等待。其間見總
舵火光燭天,常人避之唯恐不及,雷門鶴卻判斷隻有在這種情況之下,「指縱鷹」
的反苗才有機會脫離大太保的掌握,要打破這支奇兵的壁壘,今夜至爲關鍵,果
然等到了載着葉、雷二人的小舟。
雷奮開冷冷回頭,模樣看似懶憊,森寒的目光令人毛骨悚然,不啻利刃加頸。
「你花了多少銀兩,才買通了這個混蛋?」
「遠比你想象得少。」雷門鶴嘻嘻一笑。「不愧是你的屬下,物欲出奇得低。
那數目說将出來,我都替你雷老大難受。早知指縱鷹忒便宜,早幾年我就整批買
下來了還不講價,多的當是孝敬你雷老大的。」雷奮開一言不發,原本精亮逼人
的眸光隐于夜色,忽然失去神采,片刻才咬牙道:「葉振,你到底拿了他多少?」
倚船咻喘的翼字部統領面色蒼白,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低聲道:「五…
…五百兩。」
「五百兩!」雷奮開倏地擡頭,雙目迸出血光:「多少年來出生入死、多少
弟兄前仆後繼,這「指縱鷹」三字對你,就隻值他媽五百兩!」挾着雄渾内勁的
吼聲震動地面,連打上灘頭的潮浪也爲之退,小舟喀喇喇地從泥陷裏滑開,船尾
被洶湧的水流扯得不住彈跳,猶如一杆殘斷的狗尾草。
雷門鶴五内俱湧,踉跄幾步,心中一凜:「這厮發起狂來,誰人能擋!」正
欲抽退,見前方烏影竄閃,雷奮開已掠上船頭,一腳踏得舟身沉入激湧白沫,再
不動搖。
他一把揪起葉振的衣襟,怒道:「當年天蒼山十裏重圍,你怎不死在突圍陣
中?血旸陂剿殺赤鲨幫五百甲士那一役,怎不與沙河天同歸于盡?還有……陷機
山無回海死守七七四十九天,你怎不死在土溝壕渠之間,跟其他一百七十二名陣
亡的弟兄一樣,偏偏要活到現在,爲他媽的五百兩出賣自己,出賣尊嚴!」
葉振本已大量失血,再被獅吼般的咆哮貼面一震,七竅都溢出血點。他軟綿
綿的雙腿半垂半跪,使不上力氣支撐,下腹不住滲出烏漬,勉強舉起一隻右手,
輕輕攀着那鐵鑄般的腕子,顫聲道:「不……不要殺我……我……我不能死…
…」與其說是求饒,倒像在制止什麽。
雷奮開怒笑道:「葉老三!你什麽時候……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怕死了?你以
前,不是叫「不要命的葉老三」麽?」葉振隻是一徑搖頭,出氣多、進氣少,兀
自扳着他的手腕不放,口裏喃喃着「别殺我」、「我不能死」。
忽聽背後一聲嘻笑,雷門鶴悠然道:「溫柔鄉從來都是英雄冢,連指縱鷹也
不例外,你家葉統領在崤河鎮養了個标緻的小寡婦,連拖帶的油瓶都是倆粉光緻
緻的女娃娃,将來出落得嬌媚可人,正好肥了便宜老子,決計不落外人之田。葉
統領的五百兩銀,怕是給粉頭安家罷?」
葉振勉力睜開眼縫,切齒道:「四太保!你——!」心弦牽動,又血嗽起來。
此事他本以爲天衣無縫,殊不知「淩風追羽」雷門鶴也非好相與的,手下雖
無指縱鷹,一樣有羅天網地的本領,兩人密切聯系的大半年間,葉振的底細早被
摸得一清二楚。
雷門鶴成竹在胸,卻始終不動聲色,此際一股腦兒掀了出來,葉振後路已絕,
今日之事若沒個結果,以大太保睚眦必報、不留餘地的性格,非但要葉振填命,
連崤河鎮的母女三人也難逃其毒手。
雷門鶴意猶未盡,撚須笑道:「我記得葉統領那相好的……是姓田罷?是了,
地契上寫得清楚明白,房舍是買給一位林田氏的。」
雷奮開本是怒極,聽到「崤河鎮」時不禁微怔,及至「林田氏」三字一出,
面色丕變,焰尾般的壓眼濃眉皺起,「砰!」将奄奄一息的葉振掼落,沉聲道:
「是她?你拿五百兩養的,是林飛的婆娘?」
林飛乃「指縱鷹」翼字部的前任副統領。他死之後,副統領一職才由年輕的
高雲接任。雷門鶴對指縱鷹下過偌大心血,各人用的雖是假名,原本身分在加入
後便舍棄不用,總喊得出十位正副統領的萬兒,心念一動,露出猥亵的笑容:
「看不出啊,葉統領。「指縱鷹」真個是有情有義,兄弟情若手足,妻子亦如衣
服,部屬遺下如花美眷,葉統領顧念甚深,不僅代爲照拂,還兼施雨露,好生滋
潤了久曠的寂寞少婦,啧啧。」
雷奮開冷冷回頭。
「老四,我自管我的家事,你那張臭嘴再吐個屁字,我便先料理清靜。我說
得出做得到,你很清楚。」雷門鶴笑吟吟地閉上嘴。那份刻意露出的興緻盎然,
比尖刻的言語更招人恨。
雷奮開對這人了解甚深,隻要不涉對總舵的舊情感,等閑不受撩撥,轉頭沉
道:「我讓你去殺光林飛家裏人,你倒好了,金屋藏嬌啊。女人我從沒少了你們
的,那林田氏是何等尤物,竟能迷得你忘乎所以,連組織都能輕易背叛?」
葉振似被按着痛處,身子一搐奮力昂頸,叫道:「你莫……莫說她!她…
…她是好……好女人……」這幾句仿佛用光了僅存的氣力,背脊方離船座寸許又
重重摔回,「笃!」一聲如捶敗革,下身墨渲益深。
雷奮開冷笑。
「葉老三,你若沒碰她半根指頭,就當本座犯渾,辱了你的兄弟義氣,自搧
十六個耳光還你;少你一個半個,我雷奮開不算漢子!」葉振慘白的臉上露出愧
色,垂落雙肩,猶如洩了氣的皮球,咬牙顫唇,低頭不吐一字。
雷奮開恨不得扭下他的腦袋,狂怒中隐帶一絲心痛,眦目道:「葉老三!你
……你們個個是怎麽了?好日子過得太久,忘了當年銳氣麽?先是林飛,現在又
是你!指縱鷹有什麽對不起你的?赤煉堂有什麽對不起你的?我,雷奮開!又有
什麽對不起你的?死前讓你說個痛快!」
「……錯了……」葉振咕哝着,疲弱的語聲散失在河風裏。
「什麽?什麽錯了?」
「……是我們錯了。」葉振勉力擡頭,低道:「大太保,我們不該殺林飛的。
他說得沒錯,是我們錯了。」
岸上雷門鶴暗自凜起,環臂撫颔,忖道:「聽他的話意,合着翼字部的前副
統領林飛非是什麽因故身殉,卻是雷奮開所殺!崤河鎮的寡婦身上有戲,值得走
一趟。」卻聽雷奮開哼的一聲,冷道:「林飛散播謠言,擾亂軍心,其罪當誅!
念在他效命本幫多年,爲總瓢把子出生入死,特免三刀六洞、剜眼斷舌之刑,教
他死個痛快。這已是法外開恩,難道也有錯?」
葉振垂頸搖頭,低聲道:「……那一日,我奉了大太保密令趕往崤河鎮郊,
打算斬草除根。大太保再三吩咐: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那怕是小小的女娃
娃,将來長大,說不定能亡一個幫派、甚至一個國家。面對敵人,毋須懷有一丁
點仁慈。這麽多年來,因一念之仁而喪命的弟兄,還少得了?要怪,就怪林飛自
己不好。」
他傷勢過重,神智漸失,現實與記憶交錯閃現,時序混亂,竟不理會大太保
的質問,喃喃地自說自話。
「可……可料不到林飛不隻一個娃,是兩個,小的還在吃奶,大的才學會走
路。那地方僻得緊,遠近少見人迹,我在竹籬邊遠遠看着,不知不覺看到天黑,
才想起居然站了大半天,腳也不覺酸疼。突然間,我明白了林飛爲什麽會說那種
話。」
林飛和他,是大太保最早從北方招募來的人裏僅存的幾個。
赤煉堂從僻居一隅的地方幫會,走向稱霸水道的天下第一大勢力,兩人可說
是每役必與。晚于他倆加入的,很多已坐上分舵主乃至轉運使的位子,他倆卻選
擇了無妻無子、注定漂泊的指縱鷹,隻爲成爲總瓢把子最強最忠心的無雙鐵衛。
「咱們不是刀不是劍,不是銀錢不是血肉;咱們,是總瓢把子的骨頭!」
說這話的人叫蕭騰,和他們一樣打北方來,加入「指縱鷹」時也隻十來歲,
是個目如鷹隼面如狼的兇狠少年,拎着一枚鮮割人頭權作投帖,殺人如麻,那股
子嚣蠻絲毫不遜朝廷懸榜的江洋大盜。
他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在陷機山無回海,他們兩百多名弟兄與大太保——那時他還不姓雷,也沒有
「太保」的銜封——護着總瓢把子,被化鴽坑的鼠輩以十倍之數,圍困在一處簡
陋的土壘大半個月,斷水斷糧後又七日。形容肮髒猥瑣、衣布條條碎碎如乞兒般
的化鴽坑土著綁着俘虜,用最最殘忍的手法在陣前分而食之,有時慘嚎持續數時
辰之久,以瓦解敵勢。這是他們故老相傳的打仗法子;說是戰術,更像巫術祭儀。
對活着的人來說,那是非常恐怖的折磨。當然對被吃到一半、還留有知覺的
人也是。
蕭騰被綁着推到土壘之前時,已被痛打了五天,他在俘虜群中最是不馴,光
用頭顱便撞死了兩人,已然夠本。他被拷打得體無完膚,腹間的刀創淌出黃水來,
垂着不知名的凄慘肉塊;若非還想生剮了動搖守軍的意志,土人們早把他大卸八
塊。
兩名手持解腕尖刀的粗壯蠻人将蕭騰踢至陣前,面目全非的少年冷不防一仰
頭,撂倒了其中一個,用身體生受了另一人的尖刀,手肘往對方喉間一送,似有
枚細小刃物穿入頸颔,胖大土著頓時了帳。
衆人這才看清不是什麽刃物,而是被打折之後、穿出肌膚血肉的臂骨。
蕭騰走不動了,一屁股坐在屍體上,無力割開縛手粗繩,喘着粗氣嘶聲道:
「咱們……不是刀不是劍,不是血不是錢……」猛拔出腹間尖刀,一邊嚎叫、一
邊從傷口裏掏出腸子随手割抛,痛得流淚狂笑:「這……這些臭皮囊算啥?都給
你們去;咱,是總瓢把子的硬骨頭!」慘呼不絕,旁若無人,血腥而瘋狂的舉止
直到斷氣才停止。
那一日,兇狠殘暴的土著蠻人爲之膽寒,遂将俘虜通通殺死。
兩天後赤煉堂援軍趕至,土壘中殘存的幾十雙眼睛赤紅如血,沉默地殺将出
來,堅定的、一點不漏的屠滅了化鴽坑數千住民,沒留下半個活口,最後一把火
将林山燒了,陷機山無回海從此自東勝洲的地圖除名,連渣滓都不剩。
而蕭騰離世前的狂語,也成爲「指縱鷹」的精神象征。
——一日指縱鷹,一生指縱鷹!
因此,當林飛嚷着要「解甲歸田」時,葉振毫不猶豫将他交了出去。若非以
林飛的身分地位,須得由大太保親自處置,他早一掌要了他的性命。多年來,他
殺過很多這樣的人。
「指縱鷹」不能有家室,爲了宣洩這群野獸的欲望,雷奮開從不吝于付出大
把金銀,提供他們最能抒壓的溫柔鄉。林飛與田氏的結合是意外,誕下兒女更嚴
重違反内規;倘若知情不報,連上司葉振也要受牽連。這也是葉振最終決定交出
林飛的關鍵之一。
然而那短暫的午後所見,卻徹底改變他的人生。
「你到底看到了什麽?」
連雷奮開也不禁皺眉。憤怒歸憤怒,他所認識的葉老三既不好色也不怕死,
若僅僅是林田氏那尤物般的胴體腐化了葉振,事情就好辦多了,殺掉那個女人便
是。究竟是什麽,改變了這些從煉獄歸來的戰士?
「……喂雞。」
葉振扭曲的嘴角一顫,擠出破碎的笑容,仿佛伸展四肢徜徉于藍天綠地,剎
那間忘了眼前的一切。
「他的大女兒……在喂雞。小小的娃兒,連路都走不好,左颠右晃的,比毛
茸茸的小黃雞還像小黃雞。她娘在一旁笑着叨念,那眸子像水一樣清……大太保,
我睡了她,是我不好;但我不是貪戀她的美貌,才想離開兄弟,離開組織。
「我……我和林飛一樣。我們想的,也隻是過上那樣的日子。那怕一天也好。」
雷奮開默然無語,蓦地仰頭大笑,笑聲慘烈。
「葉老三!咱們不隻是鷹犬、不隻是刀劍,咱們是總瓢把子的骨頭!像你我
這樣的人,怎能過上那種太平日子!」
垂死的葉振激動起來,猛一擡頭,失焦的眸裏綻出精光:「總瓢把子死了,
還要鷹犬做甚?還要刀劍做甚?咱們這幫老骨頭,撐的是誰的血肉!」
雷奮開驟然收聲。再回頭時,不止眸光,連聲音都是冷的。
「這是誰跟你說的,葉老三?是林飛麽?」
「你……你騙了咱,老大。忒……忒多年來,你騙得咱們好苦……」意識模
糊之際,不自覺露出了北地的鄉音。
适才的昂揚似是回光反照,他頭臉漸漸沉落,語音含混,難以悉聽。雷奮開
叉着他的颔頸一把提起,吊近面前,咬牙低吼:「說!誰跟你說總瓢把子死了?
是哪個殺千刀的混賬王八蛋!」
葉振身子痙攣,被雷滾般的吼聲震得口鼻溢血,靈台倏然一清,睜眼慘笑:
「大……大太保,我沒出賣兄弟,也沒出賣過自己,那五百兩是給阿貞照顧孩子
的,我自己一錠也沒沾過。五百兩銀子,買不了總瓢把子的骨頭。
「從四太保告訴我「總瓢把子死了」那天起,我便決心這麽做了。總瓢把子
用不着他的骨頭啦,把弟兄們牢牢綁在這兒的,是大太保的私心。你騙了咱好多
年啊,老大……你……你騙了咱好多年……」
雷奮開面無表情,手掌一緊,斷續的語聲忽然靜止。葉振的頭頸軟軟垂落,
擱在他效命了大半輩子的大太保肩上,隻是這一回他再也無法言語。
他盜取鷹符,非爲換取賄銀,而是想解散「指縱鷹」;堅持不死,是因爲崤
河鎮的竹籬笆後,有雙盼着他回去的溫柔眼眸。還有不知人事的倆奶娃兒,等着
依賴他長大,以取代那個被他親手解交上級的父親……
一日指縱鷹,一生指縱鷹。
雷奮開輕輕将他放落船闆,爲他阖上暴凸的雙目,取了鷹符握在掌中,縱身
躍回岸上,起腳一蹬,小舟飛也似的滑出淺灘,「唰」一聲被滾滾江流卷走,片
刻不知所蹤。雷門鶴心中一陣不祥,才覺這厮佝偻的背影中透出難以言喻的威壓,
蓦地轉過赤紅雙目,輕笑道:「你行啊,老四。」
(不……不好!)
雷門鶴容色遽變,足尖一點,雙膝以上分毫未動,袍袖、衣擺卻「潑啦啦」
地逆風勁響,整個人自殘影之中抽離,飛也似的沒入林間!
他号稱「淩風追羽」,輕功上的名頭還大過了擅使的兵刃,手把赤煉堂大小
事務的這些年,縱使日理萬機,唯獨腿上功夫未曾擱下;若非如此,他在退入精
心布置的密林之前,便已死在雷奮開的怒極一轟之下。
面對身負絕學「鐵掌掃六合」的雷奮開,雷門鶴絲毫不敢托大,然而逼命的
瞬息間,他仍深悔自己低估了老流氓的怒火爆發。雷奮開身眼未動,轉頭就是一
掌,見雷門鶴如狂風薄紙般遁入林影,也不忙追,提起左掌又是一轟!
雷門鶴尚不及皺眉,一蓬無形渦流卷至,絞得他身形頓挫,幾乎跌落地面。
百忙中擡眼,岸邊哪還有什麽人影?一道淩厲掌風直撲面門,雷奮開那五指箕張
的掌影已至眼前!
雷門鶴這一生,從未離死亡如此之近,即使他還叫「脅翅虎」賀淩飛、與
「十五飛虎」盤據赤尖山時也不曾有過。當年南陵諸國的官軍攻破赤尖山飛虎寨,
虎首「飛虎」雲彪伏誅,十五飛虎死的死、逃的逃,他拖命遁入東海,是總瓢把
子給了他新的名字,以及一段重新開始的人生。
但那隻是交易而已,彼此都清楚得很,雷門鶴不欠他什麽。總瓢把子賞識他
的聰明,以補麾下俱是骁将、卻無文膽之不足,而他原先在「十五飛虎」就是軍
師,這個位子駕輕就熟,雙方各取所需,十足公道。
他今日擁有的一切,并非乞讨或他人施舍而來。論出生入死,他并不比雷奮
開那老流氓來得少。
在酆江上的那個狹小船艙裏,身披裂創、衣衫褴褛的漏網匪徒,并不認爲自
己矮了眼前意氣風發的赭衣少年一截,就算他未施以援手,挽救自己于饑病漂流
之中,賀淩飛仍能在東海找到另一條活路。當時他蜷在艙闆上瑟縮顫抖,一點也
不覺得死神近在身畔,正熱切招呼他走入冥途。他對自己的命運充滿自信。
——到頭來,能将他如此逼近死亡的,還是雷奮開!
掌力及體的剎那,雷門鶴袍袖一翻,亮出兩支精鋼判官筆,其中一支遮護頭
臉,另一支卻自肘後旋出,若雷奮開來勢不變,一掌轟爆他面門的同時,小腹也
将被鋒銳的筆尖洞穿,使的正是兵法上的「圍魏救趙」之計。
「哼!」雷奮開嘴角一抹邪笑:「你有膽子同歸于盡?」呼的一聲易掌爲抓,
雄渾的内力自精鋼筆杆透将過去,震得雷門鶴虎口爆裂,不由自主松開握柄;雷
奮開倒持判官筆一送,正中雷門鶴腹間,撞得他口噴鮮血,像斷了線的紙鸢般跌
入樹叢!
「老……老九!」
雷門鶴在摔出視界之前勉力一喚,周圍突然「噗!」燃起四朵藍汪汪的幽焰,
在空中漂浮不定,挾着詭異的氣味,占住四角。
雷奮開蔑笑:「好出息啊,老九!忒愛裝神弄鬼!」提掌一劈,拟将擋道的
藍焰震落,誰知身前焰朵轟然炸開,身後另一朵藍焰卻如燃油澆落,地面上升起
一片詭藍火幕;左右兩朵焰花恍若飛燕,旋扭着直飙而來!
雷奮開張開手臂,也不見使什麽招數,雙掌旋掃,強勁的掌風掀得草屑狂舞,
林葉沙沙動搖,便是鐵蒺藜、金錢镖怕也震開了去,何況是漂浮的焰火?轟轟連
響,兩朵失控的藍焰撞碎在林間,其中一朵攔腰炸斷了一株雙手堪圍的大樹,另
一朵卻似漿水般潑上樹幹,「嘶嘶」地竄着白煙,顯然調入了劇毒。
藍焰接連亮起,豈料雷奮開身法太快,一眨眼便追着雷門鶴撲入林間,但見
林後空地之上,一人雲履高冠、青褐黃披,右手桃木劍,左手金絲麈,生得長身
玉面、五绺飄飄,本有些脫俗出塵的味道,但雷奮開委實來得太快,那人似沒料
到得意的「雷鼓驚神四幻焰」就隻擋了一霎眼,頓時手忙腳亂,匆匆将黃符串上
木劍,一指雷奮開道:「四太保駕前,豈容放……老大!你、你莫過來!再來我
放雷符啦!」
雷奮開獰笑道:「閃開!哪這麽多廢話!」單掌轟出,身前烏影一陣亂搖,
那道人抱頭縮成了一團,開碑裂石的六合鐵掌卻始終沒打到他身上。他擡起頭來,
總算稍稍放心,幹咳幾聲:「老大,有話好好說,幹嘛動不動就喊打喊殺?兄弟
們也不是怕了你,隻是敬你年長資曆深,不想破臉罷了。這麽多年來,我知道你
雷老大素來看我不起,我也不來與你計較,到底是拜了把子,不好……你這人也
是……我都說……」
雷奮開懶得理他,停步凝神,一雙鷹目炯炯放光,仔細打量這不到四丈方圓
的林隙地。他與那道人似隔丈餘,當中卻有朦胧恍惚之感,微一瞇眼,該無一物
的空間裏依稀有些樹影,實際上的距離難以測斷,暗忖:「連老七也來了,這下
麻煩。」聽道人兀自叨叨絮絮說個不休,又煩躁起來,暴喝:「你他媽的閉嘴!」
真氣鼓蕩而出,兩人間的空地爲之一顫,林景宛若海市蜃樓,又像蒸騰熱氣,
被聲波震得微微晃搖;眨眼雖盡複如常,卻足以左證雷奮開的推想:這片林子被
人設下極高明的奇門陣法,眼前的林隙空地,決非它真正的樣子。貿然行動,直
與蒙眼亂撞無異。
這樣的翳蔽卻是單向的,敵明我瞽,相差何止道裏計。
縱有陣法保護,音波卻是無孔不入,那華冠道人被震得半身酸軟,也有些火
了,拎起桃木劍指着他:「老大!你說話就不能客氣點麽?我雷司命也不是沒脾
氣的人。老實告訴你,我适才已在這林子裏布下了五部雷法,雖是匆忙了些,排
布不甚理想,不過比起上次在無雙崖弄的算是……」又自顧自說了起來。
雷司命在十絕太保之中排名第九,人稱「役馬天君」,此「馬」非是指日行
千裏的神駒駿足,更不是恭維他能駕善禦,而是印有铠仗兵甲的符箓黃紙、俗稱
「甲馬」的便是。
這厮好作出家道的裝扮,道門的齋醮法事、符箓咒術,可說是樣樣精通,有
闆有眼,連米卦、摸骨、看相、安胎……能扯上邊的都有研究。十絕太保中多的
是雷騰沖之流酒色不禁的家夥,便是雷奮開、雷門鶴也非坐懷不亂的柳下惠,興
起時也要女子侍寝的。唯獨這雷司命是認真吃齋,九爺院裏真沒有半個女人,隻
有整天做不完的醮儀。
雷司命熱中做道士,修真煉丹,研究長生不死之術,卻不是靠這個入得赤煉
堂,他有一門技藝獨步天下,便是用火。舉凡配煉硝藥、制造火器,乃至戰陣推
柴埋信,發動火攻,可說是無一不精。雷奮開聽他說「五部雷法」雲雲,知道不
是什麽召雷符之類,定是埋了炸藥,心想:「手持火器便罷,炸藥卻大大不妙。
怕這胡塗蛋手滑,連自己都炸成碎片。」本想硬闖出陣的,此際反倒不敢妄動。
雷司命見他靜肅下來,喜動顔色,轉頭道:「我早說啦,老大也講道理的不是?
跟他好好說了,總能成的。」忽然一僵,想是捱了對話之人一頓罵,面上須挂不
住,讷讷轉頭:「老大,老四說了,你脾氣忒壞,領着指縱鷹早晚出事。要不你
把鷹符交出來,大家和和氣氣的不好麽?」
雷奮開僞作沉思,片刻恍然點頭:「還是老九說得有理。好罷,鷹符在此,
你們隻管拿去!」鐵簡挾着巨力呼嘯而出,瞄的正是雷司命的面門!
雷司命料不到他這便動手,吓得往旁邊縮去,那鐵簡對正他的臉額,瞄得分
毫不差,他卻未縱身跳開。果然鐵簡一到身前便即消失,随即「砰」的一聲,似
是擊中樹幹,迸出無數裂響,聲音仍是從雷奮開正前方傳來,與原本所瞄并無二
緻。
——果然如此!
雖不知是如何辦到,但他曾見過一種江湖戲法,戲台上觀衆所見的術者,其
實是以打磨透亮、塗了水銀的鏡面映出,正主斜站在一旁,故擲刀投劍皆不能傷。
雷奮開鷹一般的目光掠過,捕捉雷司命轉頭說話的角度、縮避鐵簡的方位,
以及鐵簡擊中樹幹、産生回響的距離……飛快推算出落差,再出手時掌勢偏開尺
許,仿佛擊在空處,卻見雷司命「惡!」一聲踉跄倒退,嘴角溢紅,撫着胸膛軟
軟坐倒。
雷奮開隔空虛劈一掌,打得雷司命身畔草屑激揚,擡頭叫道:「老七!你再
不撤陣,我下一掌便送他歸西!」
雷司命坐倒在地,面色煞白,左手食中二指一并,指尖竄出一縷火苗,勉力
開口道:「老……老大!你……你玩真的,我放……放雷法打你!大……大不了
……大不了一起死……」
雷奮開提氣大叫:「老七!你聽見啦,莫讓他犯渾,連自個兒也炸了!快撤!」
忽聽一人沉聲道:「不可!」卻是雷門鶴的聲音。雷奮開惡念陡生,嘴角泛
起一絲邪笑:「這還逮不到你!」運化雙掌,便要向發聲的方位擊出,蓦地四面
八方響起了一把懶洋洋的嗓音:「雷老大,這陣原本隻欲自保,你莫逼我傷人。
你的鐵掌我挨不起。」
雷奮開凝力不發,暗中觀察聲音來向,口裏應道:「雷摧鋒!你們哥倆和老
四一道,專程來對付指縱鷹,還說我逼你傷人?當真是好無辜啊!」
被稱作「雷摧鋒」的男子懶憊一笑,淡然道:「雷奮開,你摸着良心說話,
我和老九爲難過你麽?老四找我們來,是擔心你暴起傷人,你還真一點兒也不給
人冤枉,說你怎的,你便怎的。再說了,争權奪利、蝸角相鬥,誰沒幹過肮髒的
勾當?莫說你沒挖過雷老四的牆角啊!」這話連雷門鶴也罵進去了。雷門鶴雖隐
于陣中難以望見,料想臉色也不會太好看。
雷奮開被他一輪擠兌,怒氣漸平,思路益發清晰,冷然道:「總壇燒了,你
們幾個太保就在這兒吹風看戲?」雷摧鋒沉默片刻,才道:「我想那兒有你,比
我們幾個加起來都頂用。不如在這兒守着,作案的總要走人罷?」
「看來我還錯怪了你。」雷奮開冷冷一笑,語氣卻不帶犀利的嘲諷。
「我是「錦陣花營」,花花太歲,隻會喝酒吃肉,比起你們這些做大事的,
不過廢物點心一個。」雷摧鋒的口氣聽來很平淡,與其說是自嘲,更像是不萦于
心。「雷老大,趁今兒這個機會,你同老四把事兒都說一說罷。總瓢把子不在了,
現下是老四當家,你手裏把着指縱鷹,大夥兒都睡不好覺。」
雷奮開冷笑,沖身後比了比大拇指。「老巢正燒着呢,說這個合适?」
「正合适。」雷摧鋒道:「燒了咱們的風火連環塢,簡直跟在祖爺爺墳頭撒
尿沒兩樣,這一條無論如何也要讨回來。幫子裏四分五裂的,能濟事兒麽?總瓢
把子既然不露面不回來,就當他老人家不在了罷?你雷老大想坐總壇大位就直說,
要不别個兒坐了,你便不能反悔。」
「老七,你這般使力,看來老四得給你個副總舵主做做了。」雷奮開冷語譏
諷。
「我幹不了。」雷摧鋒的口吻蠻不在乎。「本來我隻想要求「下輩子的酒錢,
赤煉堂得幫我清了」,現在恐怕還得再加一條:燒了風火連環塢的那混蛋歸我。
我要找了出來,誰都不許搶,看我一刀一刀剮了他。」
「好!」雷奮開一豎大拇指,撫掌贊道:「老七!過去是我小瞧了你,我雷
大給你陪個不是,你的的确确是條漢子!喏,東西在這兒,你把陣撤了罷,大夥
兒一次把事情談清楚。」掏出還連着翼形外鞘的母牌往前一扔,不偏不倚落在雷
司命腳邊。
雷司命挨了他一記劈空掌力,内傷着實不輕,見他爽快将令牌交出,氣登時
消了大半,轉頭道:「老四,你也别淨瞪眼。我早說了,雷老大還是講道理的。
早這麽好好說不就結了?我說你啊,老是……」話才說一半,蓦地眼前一花,四
周的景物晃得幾晃,剎時天旋地轉;搖了搖腦袋回過神,哪有什麽林間隙地?除
了身後倚着的那棵之外,周圍全都是樹,樹與樹間遍插黃幡,柔韌的幡竿被夜風
吹得低頭晃蕩。
在雷奮開眼中,地景也正經曆同樣的變化。雷摧鋒以旌幡排設奇門幻陣,令
林地憑空幻化,黑夜看來便如空出一大塊隙地般。若雷奮開悶着頭硬闖,勢必撞
着這些從視界淡化、乃至蔽形的林木,屆時不止滑稽,那是把性命交到他人手裏
了。
雷奮開心想:「總瓢把子好銳利的眼光!他看上的人,果有偌大本領!」
黃幡幻陣消失,被隐蔽的雷門鶴也現出蹤影,距那華冠道人雷司命不過幾步,
神色萎頓,正盤膝坐地,運功調複。「老七……切莫信他!」他急欲起身,身子
一動旋又坐倒,可見受傷不輕。
雷摧鋒的聲音仍自四面八方傳來。「老四,輪到你了。你就說一句,是不是
要當赤煉堂的總瓢把子,領着幫子往下走?」雷門鶴要非傷後面如淡金,這下不
免要露出尴尬之色了。他與雷奮開明争暗鬥十幾年,争的自是總舵主的大位,卻
無人說得如此直白。
他心中描繪的登位大典,總要一一拔去了雷萬凜、雷奮開這些或明或暗的威
脅,确定五大轉運使已成爲自家的鐵樁,這才安排源源不絕的勸進,幾經推托,
最後勉爲其難接受,在轟隆震耳的歡呼中登上全新的總壇寶座……
無論出于何種想象,決計不包括在江畔林間,受一頭醉貓的無禮質問。
「錦陣花營」雷摧鋒人如其号,在組織裏是個極不起眼的家夥。
總瓢把子失蹤之後,這人除了鎮日浸在酒缸裏,幾乎啥也不做,自我放逐得
非常徹底。近五年來,雷門鶴處理過與「雷摧鋒」三字有關的文書案檔,就隻有
酒肆的賒條與賭場的借據,能令日理萬機的四太保留下印象,顯然數目不菲。
赤煉堂還養着他,不過是看在這厮人畜無害,喝得醉醺醺的不惹事端,比貪
婪兇暴的雷騰沖之流省心。今夜,老子還真是陰溝裏翻船,栽了!雷門鶴心想。
「若……」他深吸一口氣,用力揮去心底的不快,面上不露半點,正色道:
「倘若沒有更合适的人,我願出面領導本幫,重振昔日聲威。」對面,雷奮開雙
手抱胸,歪斜的嘴角抿着一抹惡意的笑。「饒富興緻」四字恐怕還不足以形容他
的歡快,那是比幸災樂禍更樂在其中的嘲弄。
雷奮開恐怕作夢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能親眼看到這樣的猴兒戲吧?
(可惡!)
雷門鶴強抑不滿,沉聲提醒:「老七,以這厮的武功,咱三人連手都打他不
過。你這麽爽快撤了迷陣,不怕大太保暴起傷人?」
「那你瞧,他像不像要暴起傷人的模樣?」一條灰影由樹間躍下,腳步虛浮、
颠颠倒倒,一身洗白了的灰布棉袍有補丁有破孔,蓬亂油膩的長發披覆頭臉,連
五官都看不清。往任何賭坊酒肆的後巷走一趟,總能在最黑的角落找到這樣的落
拓漢子,一點兒也不起眼。
雷摧鋒解下腰間的酒葫蘆,骨碌碌地灌了一小口,珍而重之地舐幹葫蘆口和
塞蓋上的酒汁,才又塞好系回。「這是我的陣,老四。我隻撤了迷眼的部分,老
大要是往前動一動,我保他撞斷一條腿。」
雷門鶴半信半疑。「你是說……還有陣法困着他?」
「要不,他早沖過來啦。」
「怎麽……怎麽看不見?」
「看不見并不代表沒有。」
「你過來些。」雷門鶴沖他一徑招手:「那厮的隔空掌力驚人,當心别中了
招。」
雷摧鋒懶憊一笑。
「便殺了我,陣也不會解。他這是存心跟誰過不去?」
「那就好了。」雷門鶴放心點頭。「來,扶我一把。」
雷摧鋒走近,攙着雷門鶴的臂膀将他扶起,淡然道:「都說清啦,以後可要
喊你一聲總瓢把子了。你——」身子一僵面色丕變,緩緩低頭,赫見一杆精鋼判
官筆搠入腹中,直沒至柄,枝杈似的纏革握柄正穩穩握在雷門鶴手中。
「老……老四!你……這是……」
「我本來打算老老實實付你後半生的酒錢,一毛都不短你的。」雷門鶴啧啧
搖頭滿臉遺憾,仿佛是真的覺得難過。「可惜你一點也不聽話。老子的銀錢,隻
給聽話的狗。」
「你說……指縱鷹裏不……不平靜……還有……以後誰當家……大夥談…
…談出個結果……」雷摧鋒一口真氣轉不過來,錯愕地睜大了惺忪醉眼,鮮血自
抽搐的嘴角汩汩而出。
「我讓你一有機會,便殺了他!」四太保咬牙切齒,面上依然帶着扭曲的笑
容。「不是讓你來扮和事佬,淨問些蠢問題!我跟他的事,遠比你們想得更簡單,
不過是「你死我活」四字而已。」
雷摧鋒身後,倚樹調息的道人這才明白發生何事,雙目圓睜,顫道:「老
……老四,你殺……殺了老七!這……這又是爲何?」雷門鶴猛然轉頭,眼中放
出狼一般的厲光,獰笑:「不合我用,一般殺了你!」一指前方,暴喝道:「殺!」
雷司命肝膽俱寒,腦子裏一片空白,本能自懷中掏出雷火彈、寒火驚鴉、雷
鼓驚神四幻焰等火器,劈頭朝雷奮開擲去。須臾間,爆炸聲不絕于耳,硝霧布滿
林間,中人欲窒。
雷奮開本欲揮掌接敵,誰知才跨出一步便似踩空,繼而腳跟劇痛,仿佛磕中
堅石擂木,感知、方位俱都錯亂,不可以常理忖度,知雷摧鋒所言非虛,這秘陣
僅解了黃幡迷眼的部分,尚有其他設置,忙鼓蕩真力使開「天道歸餘」極式,無
數火器射入氣團,來勢陡滞,旋被掌風掃開,炸得林周殘倒一片。
雷摧鋒的遁甲奇陣本借地勢而成,陣基被轟毀大半,登時無繼。雷奮開隻覺
眼前又一顫,揮散硝霧之後,見林地間大小石塊錯落,按着未知的理數井然羅列,
不覺心驚:「靠這些破爛石頭,便能成此迷陣?」忽見雷門鶴轉身欲逃,怒道:
「狗賊!教你死無葬身之地!」雙掌轟出,直撲雷門鶴之背!
千鈞一發,一抹銅光穿出林葉,來勢勁急!雷奮開識得厲害,手掌攔、撥、
抹、挑,将一輪驟雨般的急攻化消無形,正要補贊一記「萬乘西川」,真氣忽滞,
傷疲迸發,攻勢頓挫,反吃了來人一記,「啪」的一響,左肩熱辣辣一痛,手臂
幾乎擡不起來。
幸而那件奇門兵器生得銅尺模樣,上鑲六枚銅錢,無鋒無刃,不緻卸下他一
條臂膀。雷奮開暗凜:「是「天衡六帝尺」!看來,老五也投了那厮!」便隻一
阻,雷門鶴已被救走,雷司命亦不知所蹤。
他自樹幹挖出鐵簡,但鷹符母牌已不在原處。雷門鶴無比精細,縱是命懸一
線,也沒忘了最要緊的物事。
雷奮開走到老七身邊,将他的頭頸扶起。那柄精鋼判官筆還插在雷摧鋒腹間,
幾乎透背而出,身下黏稠的烏濃血泊不住擴散,眼見是不能活了。
「别……别教……教訓我……」落拓的漢子眸光空洞,顫着嘴唇低聲說:
「我……聽……聽得煩膩……」
「都一樣的。」雷奮開一笑,低聲道:「你方才若一股腦兒解了陣,說不定
我便先動手了。我和他,本是一樣的。」
雷摧鋒泛起一絲苦笑,搖了搖頭。
「總……總瓢把子舍……舍下我……我們的時候,知道……知道有這麽一天
麽?有這麽一天……大夥兒開……開始你殺我、我殺你的……他……那時便已
……知道了麽?」
雷奮開并不想回答。然而看着那雙逐漸失焦的眼眸,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嗯。」
蒼白的嘴唇微揚,雷摧鋒緩緩阖上眼睛。「這樣……我就能當他死了。當作
……是你們倆殺了他……沒……沒什麽好上心的了……」聲音低落,終不可聞。
懷中之人與他毫不熟悉,這人的生與死微不足道,高不過總瓢把子的計較安排,
但雷奮開忽地疲憊起來,背後的傷口痛得鮮明,幾未察覺有另外一個藏身已久的
人悄悄來到身後。
「但,總瓢把子并沒有死,對吧?」
那人溫文爾雅一笑,俯視着懷抱死去弟兄的初老漢子。「能不能麻煩你告訴
我,總瓢把子在哪裏?」
第八七折于征不信,自入罟網在風火連環塢這廂,情勢發展已遠遠超出鬼先
生的預料。
在今夜以前,「耿照」二字于他,至多是個胡攪蠻纏的冒失鬼,總在執行計
劃的緊要時刻冷不防殺将出來,把原本的精密布置全盤打亂,十分惱人。及至此
刻,鬼先生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這名出身平凡的鄉下少年,竟能東拉西扯,與三十年來各不相屬、形同陌路
的七玄勢力都搭上了線,甚且将之一分爲二,分庭抗禮,無論欲敵或欲友,其影
響力皆不容小觑。
新任的「鬼王」陰宿冥來曆成謎,隻知地獄道多年來遠遁南陵,重入東海地
界不過是旬月裏的事,能與他有什麽瓜葛?狼首聶冥途被囚将近三十年,新出未
久,又是如何與這少年結下梁子?更别提那「玉面蟏祖」雪豔青——當世七玄或
滅或隐,其中最易探聽掌握的一支,當數鮮旗明幟、大張聲勢的天羅香。而在鬼
先生的情報卷子裏,關于此姝諸般條陳,猶如一張刻意僞造的無瑕新紙:自幼在
深宮般的天羅香長成,被當作未來的掌門人悉心培育,專心習武,别無其他;接
掌大位後,又爲拓展天羅香的版圖東奔西走,轉戰各地,無日無之,據說自出道
以來未嘗一敗。在被視爲「淫窟」的天羅香裏,她與男子的接觸僅止于戰場之上,
唯一的關連便是擊敗他們,使之對天羅香俯首稱臣。
她沒有喜好、沒有偏私,沒有什麽列得出來的劣迹陋行,甚至沒有近習親友;
不插手組織的運作,不食人間煙火,于天羅香之内卻如神明偶像般受到門人的崇
拜;不戰鬥時,便隻一股腦兒鑽研武藝,二十年間從無間斷。與其說是蛛巢豔後,
雪豔青更像是不通世務的武癡,心無旁骛,從而造就了這一身号稱無敵的不敗戰
績。
鬼先生起初覺得匪夷所思,懷疑是故意放出的煙幕,與雪豔青接頭後,方知
線報不假。若無蚳狩雲在旁,這名白皙秀麗的女郎心思之單純,幾與女童無異,
連她那威力無匹的秘藏絕學「玄嚣八陣字」都仿佛因此打了點折扣,渾不如實際
施展時那樣深具威脅。
像這樣一個被豢養在水晶龛裏的人兒,又怎會力保耿照,不惜與七玄同道反
臉?
——打下耿照這枚楔子,能掘出多少埋藏的糾結與秘密?
(這……真是太有趣了!)
鬼先生手裏捏着一把汗,強抑着體内贲張的血脈,對雪豔青笑道:「蟏祖欲
知之事,無論如何艱難,我都有把握爲蟏祖打探清楚,雙手奉上。蟏祖隻須殺了
此人,如何?」
雪豔青微怔,雪白的面龐掠過一絲躊躇,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咬唇道:「我
……我不能夠告訴你。這事不便與外人說。」回頭神色已凜,鬓邊兩绺茶金色的
淡細柔絲逆風飄拂,口吻堅定:「南冥惡佛!我不欲與你動手。這名少年,可否
請惡佛手下留情,莫與天羅香爲難?」
對面,聶冥途咧嘴一笑,森然道:「敢情蟏祖沒把咱們放在眼裏啦。便是惡
佛肯讓,你還沒問過我肯不肯哪!」雪豔青皺着姣好的柳眉,似乎不太明白他的
意思,片刻才道:「若惡佛肯讓,你們不是我的對手。」
聶冥途面色微變,卻見陰宿冥霍然回頭,怒火騰騰:「淫婦!你說這話,也
不怕閃了舌頭!」雪豔青對她的辱罵似乎一下反應不過來,秀眉微蹙,遙對陷坑
對面的鐵塔巨人道:「惡佛若不留難,凡我天羅香在七玄大會中所得,願與惡佛
共享!」
以此爲注,實在不能說不誘人,私相授受或可一談,當着主辦人的面公開叫
嚷,不免失之兒戲。鬼先生見她面色憂急,所圖必非身外之物,靈光一閃,笑道:
「據我所知,這位耿大人不通醫術,救不了蚳長老的。蟏祖若信得過我,我手上
有堪治百病的神醫人選,保證藥到病除。」
雪豔青俏臉微變,難掩詫異:「你……你怎知道姥姥她……」忽想起蚳狩雲
昏迷前殷殷囑咐,此事決計不能洩漏與外人知曉,細如編貝的瑩齒輕咬下唇,生
生将後半截吞入喉中。
(果然如此!)
鬼先生劍眉一軒,眼中不禁微露笑意。
早在安排破驿狙殺時,他便覺得不對。
對他來說,提出刺殺鎮東将軍的計劃不過是試探,以了解「妖刀」這塊香餌,
對現存的七玄勢力有多大的誘因,肯爲它付出什麽代價,在鬼先生心裏,并不真
的認爲有人會甘冒奇險,前去狙擊鎮東将軍。因此當天羅香表示「蟏祖願往」時,
他還以爲聽錯了,又或以手腕過人聞名的七玄大長老蚳狩雲看穿了試探,索性來
個将計就計。
新任的「鬼王」陰宿冥好大喜功,把近年來名頭響亮的天羅香視作勁敵,一
聽蟏祖要去,仿佛怕落了下風,忙不叠答應。鬼先生始終抱持着高度的防備之心,
暗中觀察兩撥人馬的行動,直到雪豔青攻入破驿,才知她是來真的,非是将計就
計、裝腔作勢而已。
這實在太奇怪了。
就像随口編了個拙劣的謊話,竟也騙到了人。高明的騙子不會以「點子上鈎」
自滿,而是要從中究出個道理來,把僥幸化爲動因,下回再想如法炮制,便毋須
運氣加持。
——如果蚳狩雲在雪豔青身邊的話,決計不會讓她做出「狙擊将軍」的事來。
反過來說,從天羅香參與刺殺行動伊始,雪豔青身邊便沒有了蚳狩雲。
蚳姥姥死了?不像。雪豔青不見悲憤,隻是着急。蚳狩雲更可能是病了,又
或身受重傷——不久前,天羅香折去多名迎香使與織羅使,蚳狩雲久未視事,興
許與此有關。
鬼先生見她神色動搖,趕緊打蛇随棍上。「爲團結七玄,我可爲蟏祖留下這
名少年的性命,待蟏祖拷問出消息後,記得将人頭還給在下即可。蟏祖以爲如何?」
「這……」雪豔青縱使涉世未深,也明白鬼先生已再三讓步,不禁猶豫。
而鬼先生等的,恰恰便是她剎那間的遲疑。
潑刺勁風刮面,檐上的鬼面人翻袍卷落,如枯葉似蝠飛,淩空越過坑陷,伸
手徑拿耿照肩臂!雪豔青美目圓睜,咬牙道:「鬼先生!你——」正欲縱身,對
面一股巨力襲來,氣勁所及,掀得坑底地面波波湧起,宛若層瀾,聲勢十分驚人。
這一擊的威力鋪天蓋地,封住她身前諸般進路,雪豔青無意回避,雪酥酥的
一雙皓臂于胸前圈轉,猛然下擊,簌簌叠來的土浪撞上一堵無形氣牆,憑空壘高
丈餘,塵飛雲走之間,堆成象牙狀的土山尖不堪負荷,一股腦兒倒掀回去!惡佛
一揮泥瀑,魁梧的身形及時後躍,鐵鏈相互撞擊,響聲清脆動聽。
變生肘腋,在場都是七玄裏的拔尖兒人物,應變之快,其間不容一發:聶冥
途正欲撲前,陰宿冥一式「山河闆蕩開玄冥」轟出,狼首未敢以背門相應,兩人
身形倏轉,眨眼間數度易位,爪勁、掌風撕開夜飔,鬥得分外緊湊。
那血甲門人手一揮,五指籠在袖中,無形震音卻「潑啦!」鼓袖如帆,地面
上激草揚灰,音波似有實體,遊蛇般竄向五帝窟二人!
漱玉節識得「箜篌血刃」的厲害,随手将弦子扯至身後,半截窄劍遞出,銀
光吞吐,「飕飕飕」地黏上那人的頭、頸、胸等要害,一輪劍芒逼命,全仗招式
迅辣,不挾絲毫内力。
血甲門人隔着袖布輪指,透勁所及,空中嗤嗤聲不絕,于不含内力的劍招卻
無着力處,反被迫得左支右绌,肩臂屢綻血花,幸漱玉節不敢運勁,傷口俱都輕
淺。漱玉節殺着盡展,但未運真氣,威力再難提升,暗忖:「這人好厲害的身法!
詐作不敵,必有圖謀!」
鬼先生蝙蝠般從天而降,足未沾地,一手已朝耿照肩頭按落。
耿照手無寸鐵,危急間側身一讓,鬼先生「唰!」爪勢落空,頭下腳上的墜
向地面,擰腰勾腿,烏皮六縫的皂靴厚底往他臂上一蹬,鋼刀自臂後旋出,抹向
一旁的染紅霞!
染紅霞正持劍來救,眼前忽地一花,一團銀光已欺入懷中,昆吾劍毫無使開
的機會,僅能以劍格相捍;飕飕幾聲,胸前、肩臂裂帛飄飛,露出大片肌膚,當
胸一刀由左邊鎖骨拖下,迤至乳間又勾起,正是一搠不進、改刺爲剜的毒招。
她乳上吃痛,本能斜肩避開,内外數層衣物應聲而分,連貼身的蓮紅錦兜也
不例外,渾圓高聳的雪峰上留下一道淺淺殷紅,隔着破孔依稀見得小巧的粉暈;
若避得慢些,怕連乳蒂都要被一刀削落。
胸間羞處示人,染紅霞卻不見動搖,凝神專一,以劍格應付那快得肉眼難見
的刀勢,昆吾傲視群倫的鋒銳全無用武之地,頃刻間已換過十餘招,臂間衣物如
被刀風卷過,雪肌于破孔間若隐若現,櫻紅飛濺、彷似散華,全仗她避得及時,
奮力格擋,手筋、腕脈等才未被快刀割斷。
「紅……二掌院!」
才一個錯身交睫,玉人已被逼至絕境,耿照雙目赤紅,奮力出掌;忽覺不對,
身子生生一頓,及時躍開,鬼先生的刀鋒堪堪掠過喉頭,如非鋼刀甚短,碧火神
功又有奇妙感應,這下便是血濺五步的收場。
耿照捂喉踉跄,鬼先生順勢回臂,刀光再度紮碎在染紅霞飽滿的酥胸前,映
得肌瑩通透,衣下如裹玉脂,曲線纖毫畢露,說不出的詭麗。他這一刀遊刃有餘,
隻差分許便要割開耿照的喉管,卻不影響另一頭的壓制,其間竟無半息之差,染
紅霞仍被快刀所箝,劍招難以施展。
衆人都胡塗了,不知他到底針對的是誰。卻聽鬼先生放聲大笑:「諸位!我
乃做莊之人,豈可與各位相争?彩頭不變,仍是典衛大人的項上人頭,先得者勝!
蟏祖若然得彩,我定教蚳長老病起傷愈!」
雪豔青正忙着與惡佛鬥力,一招令陷坑覆頂,地貌又生變化,心知眼前乃平
生勁敵,隔着隆起的地面凝神對峙,再出手必是石破天驚的一擊。狼首與媚兒纏
鬥片刻,見她探手入懷,交襟露出小丬角黃卷,咧嘴低笑:「娃兒!是你的手快,
還是我的嘴快?」陰宿冥咬牙低聲咒罵,兩人倏然分開。另一邊,漱玉節劍毒如
鸩,逼得血甲門人不住倒退,蓦地舉袖往劍刃上一彈,「箜篌血刃」的無形震音
寄附而上,漱玉節渾身氣血翻湧,手中窄劍再也握持不住,铿然墜地。
血甲門人暗招得手,「咦」的一聲,矮壯的身形一霎數轉,倏地飄退,伸手
點了肩胸幾處穴道,拱手道:「佩服、佩服!」
原來漱玉節冒着損傷功體的危險硬受一記,卻在震波透體的瞬間積攢餘力,
發出一道針尖劍勁。這招當日連嶽宸風都避不過,血甲門人不察,竟被貫穿肩膊。
傷口不過針眼兒大小,便褪了衣衫也難用肉眼分辨,卻是紮紮實實地受了傷,而
且還是受傷之後才知中招,連她是如何出手的亦不可知。兩人各出陰招,誰也讨
不了好。
約莫心生忌憚,那人退開後便駐足不動,立身暗影之中,再不言語。
鬼先生的話一出口,六人各自心思。數道目光接連投來,有淩厲有陰狠,也
有冰冷不帶一絲人味的,耿照心底寒涼,忽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然而眼下别無
選擇——他着地一滾,起身時已将妖刀離垢抄入手中!
(好……好燙!)
鐵柱般黑黝黝的刀柄透着炙人火勁,即使空置良久,刀身的溫度仍舊高得令
人難以忍受。耿照掌中仿佛被燙脫了一層皮,連鬓邊毛發都卷曲起來,強忍高溫,
舉刀指向鬼先生。
(能附我身……能奪走我的意志的話,你就來吧,妖刀離垢!)
「小和尚!」陰宿冥回過神,語聲不自覺地拔了個尖兒:「你……你幹什麽?
快……快放下那把鬼刀!你以爲你誰啊?快……快放下!」
鬼先生聞聲一凜,渾身刀勁迸發,刀上的力道用實了,鬼魅般的身法終于露
出一絲空隙。染紅霞抖開劍刃,昆吾厚重的劍身搖顫如竹,嗡嗡聲不絕于耳,劍
影叠合的剎那,剛勁貫開刀網,染紅霞一聲清咤,昆吾中宮遞出!
激越的铿響過後,鬼先生點足退開,随手抛去空柄,見削斷的刀闆散落一地,
撫掌道:「劍好,劍法更好!「萬裏楓江」四字,果非虛名!」
染紅霞面色煞白,瞅着不遠處的心上人,不曾稍稍動搖的持劍之手,此刻卻
簌簌顫着,全然不受控制。
她親眼見過善良可人的師妹碧湖被萬劫附身、變爲嗜血修羅的模樣,常于夢
中驚醒。還有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崔公子,在離垢的操弄之下,将偌大的風火連環
塢化爲修羅火海,葬送多少無辜的性命……如今,竟是耿照執起了妖刀!
「不要……」她喃喃低語着:「快、快放下來……不要……」
「别怕!沒事的。」
耿照遙遙沖她一笑,虎目迸光,轉頭直視鬼先生。
「世間之事,必有其因!你的妖刀若能控制人心,便來控制我如何?」唰的
一聲刀尖對正,向前跨出一大步。
七玄首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俱都十分怪異。
——手握妖刀,便即失去自我,成爲被刀所奴役的刀屍。
隻有鬼先生所掌握的号刀之法,才能正确操縱五把妖刀。
即使是奪得妖刀萬劫的天羅香,也不敢冒冒然派人試刀。然而眼前手握離垢、
義正辭嚴的少年,卻是對鬼先生這番說帖的最大諷刺。敢把當世七玄的首腦們當
成傻瓜愚弄,可不是假托「狐異門後人」便能一筆帶過的。
「這……這是怎麽一回事呀?」鬼先生誇張地攤手。「你怎沒被妖刀附身?
莫不是……是了,定是妖刀壞啦!連火也不冒,肯定壞掉了。」
他壯膽似的雙手叉腰,帶着扮戲文似的矯異,也不知是故作姿态,抑或連驚
懼都如此做作不自然。「你……你少得意!這刀壞啦。要是沒壞,你便與崔滟月
一般,也要受妖刀的控制!」
「是麽?」
耿照提運内力,于丹田内挲摩化骊珠,刺激骊珠釋放奇力,由握柄注入離垢。
柄内果如先前所猜想,填有能引内氣的石英、雲母等之類,一旦内力灌注其中,
便似江水入渠,加速離體,毫無強施内力于外物的遲滞。
奇力源源不絕輸入離垢,烏沉的刀身亮起,由黑轉紅、由紅轉刺白,炙浪轟
然迸射。因失去刀屍而沉睡的妖刀離垢,再度蘇醒!
化骊珠無火元之精的辟火奇能,威能卻更甚火精,充沛的供輸之下,刀刃的
邊緣「轟!」冒出整圈烈焰,仿佛刀柄以上是一大蓬躍動的紅蓮業火。
聶冥途青黃邪眼一睨,目光盯着鬼先生不放,仿佛盯上青蛙的蛇。「早知道
沒名堂,這刀我便拿啦。鬼先生,你真是狠狠玩了咱們一把呀!」陰宿冥猶抱企
望,尖聲道:「他真是被妖刀附身了麽?你……你既能控制妖刀,自有解法不是?
快叫他把刀放下!」
耿照強忍半邊焦灼,盡量将刀拿開,提聲喝道:「都是那厮的巧言詭計!離
垢刀在我手中,我仍舊是我,不是什麽刀屍!」衆人面色丕變。陰宿冥雙肩一緩,
冷笑:「不是最好!你我的恩怨,便來清一清罷!」語聲中卻似帶欣喜。
一旁聶冥途以舌舐唇,笑道:「妖刀我還有幾分忌憚,若是你耿小子嘛…
…嘿,把刀交出來!」
情況明朗,陰、雪二姝乃至南冥惡佛,以及那幽影中的血甲門人無不擺開陣
勢,或欲劫刀,或欲搶人。耿照揮動離垢,卻比崔滟月所持更加難當,丈餘方圓
内木焦土裂,衆人皆近身不得,反被五尺來長的沖天焰刃迫散,紛紛躍上牆頭。
「喂!」陰宿冥見情況不妙,轉頭逆風大叫:「你惹的麻煩,卻要如何收拾?」
「麻煩?」
鬼先生縱聲大笑。
「今夜的重頭戲才要登場,我收拾什麽?」自懷中摸出一物,以掌掩住,湊
近口邊,似是竹管銅簧一類的物事,卻未吹出聲響。陰宿冥看得滿肚子火:「都
什麽時候了,聽你吹鳥笛!」正欲開口,眼前忽現奇景——倒在角落裏的崔滟月,
竟巍顫顫地動起來,動作僵硬如傀儡,若非傷重難支,隻怕又要起身殺人。
更駭人的是:原本正氣凜然的耿照,神情忽然呆滞,兩眼空洞,肩膀顫抖片
刻,手臂倏然垂落。炙人的烈焰巨刃「铿!」插入地面,火焰如油水流布般推散
開來,一路蔓延至耿照腳下,赤亮的火星沾上他的衣擺褲腳,噗嗤嗤地燒将起來,
他卻恍若不覺。
染紅霞舍不下他,并未躍上檐角以避鋒焰,而是節節後退,一路退到了院牆
邊。她背倚高牆,怔望着耿照,恐懼逐漸在美麗的瞳眸中擴散開來,輕喚:「耿
……」語聲哀凄,難以成句。
鬼先生笑道:「比起手不能提的崔五公子,典衛大人這塊資材可說是上上之
選。諸位!都來見一見妖刀離垢最合适的刀屍人選,出身鑄鐵名門流影城的耿大
人!」
聶冥途突然轉頭,冷笑道:「這是你原本的盤算?我瞧着不像啊。」
鬼先生不置可否,從容道:「這厮近日甚受慕容柔信任,莫說鎮東将軍,連
皇後娘娘也殺得。普天之下,沒有比他更可怕的刀屍。」仍是一貫的诙諧語調,
活像婚喪筵席帶動氣氛的白席人,越說越是來勁:「今夜的表演将近尾聲,想來
在七玄大會召開之前,諸位該能打點精神,好生搜集聖器,取得與會資格。親莅
大會收獲甚巨,諸位皆是一方魁首,目如鷹隼,切莫錯失良機,耽誤了買賣。
「節目的最後,爲諸位安排的是一場令人痛徹心肺、肝腸寸斷的奇情好戲,
有分教是「活郎君不知人事,俏紅妝血染刀頭」,纏綿糾葛,絕對值回票價!怕
見血的請先行離去,今夜的談心茶話會到此告一段落,招待不周處,請諸位見諒。
散會!」
誇張的笑聲随着劈哩啪啦的燃燒聲響遠遠送出,鬼先生舉掌掩口,語聲一瞬
間變得冰冷尖亢,帶着詭異的歪曲:「殺了染紅霞!要完完整整割下她漂亮的腦
袋,不得有誤!」
耿照——或者該說是離垢的刀屍——歪了歪頭,平舉刀刃,緩緩邁步,顫巍
巍地朝倚牆的紅衣女郎逼近。
高牆之上,弦子肩頭才一動,已被漱玉節按住。黑衣蒙面的宗主沖她搖了搖
頭。「莫急!再等會兒。他不是這麽容易喪失意志的人物。」弦子面無表情,眼
睜睜看着那個熟悉的背影帶着火焰,一步步逼近失措的染紅霞,緊握靈蛇古劍的
五指指節繃得青白。
或許在弦子心裏,她知道耿照絕對不想這樣。
而對染紅霞來說,這簡直像是一場不醒的惡夢。
不久前才互吐情衷的愛侶,搖身一變,淪爲失去靈魂的噴火惡魔……面對妖
刀及鬼先生都不曾動搖的女郎咬着牙,不讓淚水滾出眼眶,昆吾劍尖不停顫抖,
遙指着那張既熟悉又陌生、曾夜夜在夢裏出現,想來甜蜜而苦澀的黝黑面孔,在
心底默念了無數遍:「醒……醒過來……求求你……醒過來……醒過來……」
再不醒來的話,我要殺你了。女郎「嗚」的一聲,摒住湧上鼻腔的酸楚,強
迫自己專心緻志,把注意力集中在離垢刀上。
耿照非是崔滟月,他的身手、根基遠勝崔滟月,更是将軍身邊之人,握有越
浦内外通行無阻的金字牌,狙殺将軍、甚是皇後易如反掌。他若被妖刀控制,爲
禍之烈,絕非餘人可比。
權衡這些令染紅霞心痛無比,但她無法假作不知,盲目賴着一絲僥幸,希望
他會突然複原。
即使群邪環伺,不知能否生離此地,水月停軒的二掌院仍心系天下正道,深
知被妖刀控制的耿照一旦離開血河蕩,今夜便足以釀成天翻地覆的巨變。「解除
控制」跟「除去刀屍」是唯二的選項,她隻能選擇不會失手的那一個。
耿照的動作猶如壞掉的藥發傀儡,僵硬死闆,渾不似平日矯健,縱有離垢在
手,胸腹喉間仍是空門大開。染紅霞攢緊昆吾,照定中宮,待他走進三尺之内,
極招「江石缺裂青楓摧」便要出手,一舉貫入咽喉!
(快……快醒過來!耿郎……求求你,快快醒來!)
「喔,你走眼了啊,鬼先生!」聶冥途露出殘忍的獰笑,饒富興味:「他倆
不是相好,依我看,那女娃娃是真想要他的命哪!」
鬼先生哈哈大笑,徑顧一旁。「惡佛,染二掌院花容月貌,尤其那雙勾魂眼
兒分外英媚,實屬難能。割将下來除去眉發,好生硝存,送與惡佛留念如何?」
滿身暗花的鐵塔巨漢抱臂不語,半晌才道:「不是尼姑,我沒興趣。」
「惡佛有所不知,」鬼先生笑道:「水月停軒也是拜佛菩薩的,算是東海少
有的央土佛脈之一,非泛泛的佛樣龍神廟。這妮子外表不是尼姑,骨子裏說不定
能燒出舍利來,比尋常寺院的比丘尼還有佛味。」惡佛依然抱臂環胸、沉默如鐵,
看都不看他一眼,半天才自齒縫間迸出兩字:「有趣。」
而雪豔青關心的,則是另一件事。
「鬼先生!」天羅香之主拄杖披發,于熾烈的焚風中大聲問道:「妖刀若附
了他的身,還能問話麽?如若不能,煩你即刻解除控制,我有事要問他!」白皙
的秀額間緊蹙着眉,仿佛動了真怒。
鬼先生聳肩一笑。「既宰制了身心,自能套出所思所想。我早說了,宗主欲
知之事,盡管包在我身上。」誰都聽得出他答非所問,雪豔青卻是聞者不疑,隻
是不喜他吊兒郎當的輕佻口吻,蛾眉未見舒展。
忽聽聶冥途道:「鬼先生,我看你這号刀之法不靈啊。瞧瞧耿小子的模樣!」
衆人依言轉頭,赫見耿照拄刀撐地,單手扶額、渾身劇顫,模樣十分痛苦。
染紅霞再也顧不得旁人目光,叫道:「耿……耿照!快醒醒!妖刀邪物,豈
能動搖你的心志?快清醒過來!」畢竟臉皮子薄,「郎」字方欲吐出,又硬生生
改口,直呼其名。
耿照單膝跪地,粗着嗓子劇烈喘息,顫聲道:「紅……二……二掌院……」
似是忍受着極大的痛苦,左手五指陷入發際,指關節繃得煞白,似将插進顱中。
鬼先生自操縱刀屍以來,從未遇過如此情狀,心中一凜:「莫非……是高柳蟬那
老東西做了手腳?」不敢大意,忙将掌中物湊近嘴唇,運功吐氣。匍匐在地的崔
滟月突然昂頸咆哮,吼聲中氣十足,仿佛中了什麽回魂咒,垂死的傀儡不但活轉
過來,還變得龍精虎猛,全然無視傷勢,肆無忌憚地撐起殘軀!
耿照厲聲慘叫,一手捂頭,另一隻手卻胡亂揮動離垢,掃得焰火闌幹,四野
一片赤紅。「别……别再響了……好吵……痛……痛死我……痛死我……」哔剝
幾聲,身畔一堵高牆耐不住烈焰,連磚帶柱轟然坍倒!
聶冥途見情勢不妙,冷冷回頭。「喂喂!難道這也是你安排好的?」
鬼先生不理他的譏嘲,鼓勁吹奏,耿照掙紮越甚,同時離垢刀上的焰火光芒
無比熾亮,威力勝過崔滟月所執數倍、乃至十數倍,火勁蔓延開來,衆人便是想
走也走不了了。
(不妙!)
這耿姓少年是高柳蟬悉心培育的種子,潛質是群屍中一等一的,若非遭琴魔
魏無音插手,亂了組織的計劃,姑射斷不會輕易放棄。
做爲最終的「蠱王」之一,難保高柳蟬不會在培養的過程中埋下什麽特殊禁
制,非是鬼先生這具「号刀令」能完全操控。在「姑射」之内,他始終覺得高柳
蟬與古木鸢的關系非同一般,沒什麽具體的事證,直覺卻相當強烈。
做爲衆人的領袖,古木鸢君臨姑射,盡管對鬼先生倚賴甚深、頻以「左右手」
呼之,畢竟是上司和下屬的關系。而古木鸢和高柳蟬則更像是同侪,古木鸢與那
個老怪物說話的口氣,與其他人有着極其微妙的差異。
如無必要,鬼先生并不想暴露耿照,而是以普通人的身分将他除去。眼看場
面失控,須立刻将離垢刀收回,放任它繼續爲耿照所持,不可避免地将暴露「姑
射」的存在——直到此刻,在場衆人才發現自己嚴重低估了鬼先生。
鬼面黑衣人瞬間失去蹤影。霧一般的身形自牆頭消失,又忽然自耿照身後聚
起,不僅快,更快得毫無征兆,連狼首的照蜮邪眼也無法看清其軌迹。七玄宗主
雖各負藝業,單論這一個「快」字,誰也沒把握能避過這招!
「好……」聶冥途彩聲未落、黑霧将聚的剎那,突如其來的焰火猛将霧絲劈
散!
(好……好快!)
瞬目之間,霧影幾經聚散,距離不出三尺範圍,方位數易,黑霧一現旋被火
焰劈散,時間差越來越短,最末一擊竟是火光先出,霧絲才纏着刀柄一轉,離垢
刀應聲落地。被撕裂的黑霧卷風撲上檐角,化成了鬼先生焦爛的衣擺,飛螢般的
火星沾上糊紙鬼面,「轟!」燒了起來。
鬼先生舉袖掩臉,信手将着火的面具拍落。
他雖打落了離垢,卻騰不出餘裕取刀。再遲一瞬,火焰将命中頭顱,将臉孔
劈成兩丬,堪稱生平至險。他出了一背冷汗,隻是瞬間被高熱蒸發,無人察覺異
狀。
——這不可能是刀屍的速度。不可能。
(刀屍……決計沒有這樣的靈敏反應!)
妖刀離手,耿照卻未恢複正常,仰天虎吼雙目放光,揮爪撲向聶冥途!「我
還沒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來啦!」失刀的少年在他看來非是威脅,狼首急于取
得與會的資格,唇綻邪笑,屈指如鈎,「狼荒蚩魂爪」叉向耿照的咽喉!
耿照不閃不避,蚩魂爪扣住人身最柔軟的喉咽,聶冥途方才一喜,随即駭異:
「好燙!」爪勁一洩難以握實。耿照恍若未覺,并不忙着甩脫,同樣也是五指鈎
爪,呼的一聲徑抓狼首面門!
聶冥途是爪力的大行家,七水塵廢去他的「青狼訣」邪功,卻無法剝奪浸淫
十數載的指爪功夫。聶冥途左掌收攏,打算來個「以爪破爪」,兩人十指相合,
指尖同扣入對方手背,聶冥途苦練數十載的爪功顯出威力,爪下皮開肉綻,骨骼
連響,仿佛随時都會粉碎。
「小子,你——」一語未畢,聶冥途獰笑猶在面上,耿照火勁疾吐,猛鑽入
聶冥途體内,連他一身精純的佛門内功也不及化解,半身如遭火焚。
聶冥途跪地慘嚎,嘴裏、眼中仿佛要噴出火來,總算神智未失,忍着經脈如
焚圈臂倏轉,「白拂手」化極剛爲極柔,及時自烙鐵般的指掌間掙脫,腳下一踉
跄,顧不得狼狽,轉身便逃!
三十年前的恐怖記憶又在他腦海中複蘇。他永遠都忘不了那銜尾急追、形如
妖魔的衛青營——一招失利并不足以打倒老狼首,然而耿照那以力破力、如鬼神
般的嚣狂姿态,卻喚醒了聶冥途記憶裏,關于妖刀的深刻印象。
那幾乎和「天佛圖字」一樣,在他身上留下印記,永遠也無法抹滅。半生殺
人無算、手段殘毒的狼首幾乎是手足并用,絲毫不顧體面地逃離了現場,眨眼掠
出十餘丈的枯瘦身形一個踉跄,幾乎栽倒,可見其膽寒心亂,已失常度。
己方陣營少了個得力的聶冥途,形勢更加不利。盡管耿照孤身一人,從他身
上散發出來的強大氣勢——或說是妖刀離垢的滅世魔威——突然壓倒了在場的七
玄首腦,聶冥途的潰逃就像是陣前吹響的号角,标示着勝負逆轉的一瞬。
「别讓他拿回離垢刀!」鬼先生放落袍袖,面上又多了張糊紙臉譜,這次卻
是垂眼張口的哭喪面具。他失了兵刃、身法被破,在弄清耿照爲何實力大增之前,
決定善用旁人之力。
這話看似提醒衆人,實則點出人、刀分離的關鍵。若教耿照取回離垢,不管
是想要人還是要刀,均是風險大增。
衆人聞言凜起,南冥惡佛當先躍下牆頭,單拳硬撼耿照面門,拳路、身法俱
無花巧,仍是「一力降十會」的豪邁姿态;幾乎同時,陰宿冥反面包抄,寬肩長
腿的出挑身形有着極不相稱的利落,全力撲向地上的妖刀!
「嗚吼吼吼吼吼吼吼——!」
耿照仰頭咆哮,與惡佛直拳相接,「砰」的一聲悶響,惡佛畢竟力大難敵,
轟得耿照倒飛丈餘,反倒搶在陰宿冥之前;他單臂一攔,插在地上的離垢已入臂
圍,除非将他打倒,否則旁人絕難染指。
(難道……他以退爲進,故意挨了惡佛一記?)
旁人未覺,鬼先生卻是一凜,場中陰宿冥先發後至,恰與耿照打了個照面,
脫口道:「小和尚……」耿照唇綻邪笑,一掌正中她肩頭,将她打飛了出去;背
後風聲驟緊,惡佛一個箭步跨前,醋缽大的拳頭又至!
耿照右手握住刀柄,改以左拳相應。
二度對擊,他僅小退半步,腳跟「喀啦!」踩碎青磚,旋即站穩,如野獸般
昂首咆哮,腰間迸出耀目白光,輝芒映透裏外數層衣物,清晰可見;兩人各自收
臂,倏又揮出,對擊之聲如擂戰鼓,音波震地,整座殘院似爲之一頓,抖落一地
敗瓦碎礫。
這一回卻是惡佛身子微晃,左腳倒踩了一步,高下立判。
衆人正看得矯舌不下,異變又生——耿照右手緊握,離垢刀「轟!」冒出烈
焰,腰際光芒更盛,連離垢的鋒焰也由紅轉白,人刀間仿佛生出共鳴。得此幫助,
耿照咆哮跨前,左拳搶先揮出,以絕難想象的刁鑽速度,轟向惡佛眉心!
這是純粹的力量對決,兩人直拳相對,不但須擋下對方之拳,還要承受己身
拳勁的反饋。調息再出的速度,将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惡佛根基較深,且力大體堅,按說力量争勝應遠勝于耿照,見耿照搶先揮出
第三拳,好勝心起,重哼一聲鼓勁于臂,右臂肌肉贲張虬起,猶如老樹盤根,全
力轟出;在衆人緊張的目光之下,大小懸殊的兩隻拳頭無聲對撞。
兩股強絕力量對碰,惡佛毫無保留的全力一擊,占了極大優勢,碰觸的瞬間,
清楚感覺到耿照拳頭骨碎、腕骨折斷,拳勁直摧手臂而去,耿照痛極而嚎……倏
忽間,惡佛心中驟生一絲警兆。
——不對!
下一刻,耿照身上火光大盛,眨眼間火舌疾吐,如龍如蛇,繞着耿照的右臂
旋竄過來,折斷的腕骨、碎裂的拳頭,一下子像是全然無損,更激發出較之前尤
強逾倍的莫名巨力,連同熾烈龍焰,一同焚殺過來!
變化委實來得太快太奇,惡佛未及變招,眼睜睜看着龍焰旋上右臂,摧破護
體罡氣,将整條粗碩的右臂吞噬入一片熊熊烈火。
腕折、骨碎的痛楚,連同一聲近似的痛苦嚎叫,齊齊自惡佛身上湧現,昔年
威震江湖的殺僧魔頭臨危不亂,猶想以左臂反擊,哪知耿照搶先一步,動作敏捷
若饑狼,飛起一腿,如釘如箭,重重踹在他的胸口。
這一腿來得突然,力量更比拳頭大得多,換作旁人,早被踢得身子一拱、直
飛上天,縱使南冥惡佛霸道橫絕,仍被平平推出十數尺遠,雙足在地面犁出兩道
深軌,背脊「轟!」撞塌了大半堵牆,口噴鮮血,才将拳力悉數卸去。
耿照高舉離垢,骊珠奇力催鼓至極,刀上的刺白鋒焰「轟」的一聲脫離飛出,
繞着刀身轉動如活物,流竄的焰柱上鱗甲宛然,刀尖附近焰頭熾烈,更是如拏似
角,遠看竟似龍形。
漱玉節本欲乘亂攜弦子逃離,見到這一幕不禁停步,喃喃道:「是龍……他
果真是龍!」忽覺掌中小手一扭、弦子又想沖上前去,面色微沉,低聲道:「不
許妄動!老老實實待着!」心中詫異:「這丫頭素來冷靜,怎地今日如此沖動?」
弦子畢竟最聽她的話。宗主既然吩咐了,她便不能再管耿照,就像宗主要她
待在耿照身邊,所以他說的每句話她都放在心上,從來沒有忘記。少女清冷的目
光投向另一個角落……該說是另一個人,靜靜的,誰也沒有留意。
耿照一拳打退惡佛,猛然回頭,持刀走向陰宿冥。
她适才遭重掌轟飛,半身幾乎散架,若非穿有辟邪寶甲,這一下少說也要肩
骨碎裂。見「小和尚」持刀而來,她疼得直不起身,想挪後又使不上力,勉強拔
出腰畔的降魔寶劍,散亂的架勢卻毫無吓阻效果。
傾危之際,一條修長的身影橫裏殺出,手中金杖一格,擋下火龍盤繞的離垢
刀,正是「玉面蟏祖」雪豔青!
「快走!」猙獰的白焰映亮面龐,雪豔青雙手持杖一翻,猛将離垢壓住,合
離垢之銳、耿照之力、骊珠之威,一時亦難掙脫。杖頭的黃金蛛首在高熱下逐漸
融化,滾燙的金汁崩流一地,杖裏浮露出一杆烏沉黝黑的長兵,似槍非槍、似矛
非矛,穩穩壓制離垢,竟不懼其熱,洵爲異物。
陰宿冥最不想被她拯救,莫可奈何,青着臉拄劍退開,隻是礙于肩傷,動作
怎麽也快不起來。耿照催鼓奇力,龍形白焰纏上了金杖,連包裹在黃金汁液裏的
奇形長兵也開始變紅,雪豔青一下失神,離垢倏然掙脫箝制,一刀一杖甩着金汁
悍然交擊,仍是勢均力敵。
雪豔青在兵器招數,甚至怪力上都不落下風,獨獨在融成液狀的黃金底下吃
了悶虧。金汁在纏鬥間不住噴灑,濺上耿照的手臂他也毫無所覺,但雪豔青肌膚
嬌嫩,甲下又有大片裸露,平時自是不懼,銷融的金水卻如水銀般無孔不入,不
比一般的兵器招式,絕難防範。
她邊打邊躲,武功大打折扣,片刻見陰宿冥已退至一旁,一杖将耿照迫退,
趕緊抽身。
這一輪鬥得旗鼓相當,更加激發骊珠潛力,耿照躍上高牆,踩着脊頂奔至一
處凸出檐角。這院落位于半山腰處,飛閣下便是滾滾江水,他迎風舉刀,刀上龍
焰又生變化,急旋之間,竟隐隐要幻出第二、第三,甚至更多條的火焰龍形,活
靈活現,繞着刀身劇烈燃燒!
鬼先生見情況不妙,再這般提升下去,誰還能制服得了他?提聲大喝:「并
肩子齊上!不收拾這厮,誰也走不了!」陰宿冥咬牙道:「說得輕巧!這當口,
誰近得了他的身?」
鬼先生回頭道:「祭血魔君!請借血刃一用!」
角落裏,被稱作「祭血魔君」的血甲門代表冷哼:「太遠!」
陰宿冥聽見不禁皺眉:「什麽太遠?」忽然醒悟,那「箜篌血刃」有距離限
制,相隔太遠,威力難以施展。她未及細想,沖口問道:「多遠?」祭血魔君陰
沉一哼,理都不想理。
鬼先生卻笑不出來。
有範圍限制的武功,距離即是罩門,豈能說與人聽?見耿照目露兇光似欲噬
人,不欲拖延,抄起地上一柄馬刀,遙對雪豔青喚道:「蟏祖,你我連手壓制這
厮,支持五招即可。我先上!」沒等雪豔青答複,飛卷上檐,踏瓦移行,持刀撲
向耿照!
他摸透了雪豔青的性格。不給她時間猶豫,她便會按本能行事,而一向被視
爲是邪道豔姬、淫毒魁首的天羅香之主,本質上卻是個正直而公平的人,絕不占
人便宜。
那柄斬馬刀粗劣不堪,在離垢之前撐不到兩合,「铿!」斷成兩截,斷口融
成鐵汁。鬼先生一個倒栽蔥翻落,伸手一勾,攀着牆瓦輕巧躍回,雪豔青及時補
上缺口,半毀的金杖已看不出原本的華麗蛛形,前端露出半截黑矛尖,長杆上镌
有凹凸不平的花紋,似是什麽圖形文字。
古木鸢說過,「虎帥」韓破凡的絕學《玄嚣八陣字》是一門槍法。
(黃金鑄杖,隻爲掩人耳目。這杖裏所藏的兵器,必與《玄嚣八陣字》有關!)
他借機飄退,祭血魔君的矮壯身形已至雪豔青身後五尺處——這絕不是「箜
篌血刃」的最大範圍,而是祭血魔君願意以之示人的假象。他雙臂交叉于胸,正
欲反手彈指,見雪豔青微一踉跄,狼狽避開一蓬濺至身前的銷融金水,眼看防線
将被突破,忙不叠地抽身疾退!
鬼先生大叫:「蟏祖!再撐一招,請即退開!」卻以眼色示意魔君。
果然雪豔青聞言頓住腳跟,咬牙又硬接了離垢一擊;背後,祭血魔君十指彈
掃,「箜篌血刃」的無形震音貫穿嬌軀,透甲而出,轟得耿照氣血翻湧,臍間骊
珠一黯,充盈百骸的奇力如煮繭剝絲般抽回,離垢刀的火焰迅速消褪。
耿照幾乎站立不穩,拄刀撐持,誰知離垢「嘩啦!」插進檐瓦柱頭,幾乎将
整片檐角斫斷,離垢刀卡在殘斷的建築之間,耿照與雪豔青立身處搖搖欲墜。
玉面蟏祖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她被震音近距離貫背透胸,饒是根基過人,
也受沉重的内傷,嬌軀卧倒,攀着檐瓦不讓自己掉下去,連倒退爬回的力氣也無。
鬼先生躍上飛閣,貓兒也似的走到她身邊,支撐着檐角的木柱「咿呀」幾聲
便不再晃動,可見輕功之高。雪豔青掙紮欲起,鬼先生搭了搭她的腕脈,笑道:
「蟏祖勿憂,我認識極高明的大夫,必能爲蟏祖延治。」
雪豔青俏臉煞白,一抹殷紅淌下嘴角,極其艱難地開口:「杖……我的杖
……」鬼先生一一扳開她修長的玉指,取過金杖,笑道:「我與蟏祖借杖一用,
少時便還。蟏祖毋憂。」雪豔青搖了搖頭,無奈五内翻湧,難以反抗。
鬼先生提杖退回幾步,杖頭前挑,「當!」尖端卡住了離垢的船形刀锷。
「喂!」下頭陰宿冥見狀,勉力移至檐底,使了個「千斤墜」穩住身子,張
臂叫道:「你把淫婦和那……那家夥扔下來,我接着。」适才雪豔青救了她一命,
堂堂鬼王、九幽十類玄冥之主,她媚兒可不欠這個人情,特别是欠天羅香那幫賤
婦。
鬼先生笑道:「就來了,我先取回離垢。妖刀緊要,可不能出了差錯。」陰
宿冥無話可說。在她心裏,怕也覺得離垢比雪豔青重要得多。若非是欠了她的,
才懶理那賤婦死活。
「那快拿呗。慢!我見檐頭快塌啦,先把小和尚……先把耿照扔下來!」
鬼先生哈哈大笑,金杖一挑,離垢刀唰地拔出,淩空轉得幾圈,穩穩插落地
面。就在這時,搖搖欲墜的檐角終于支撐不住,「嘩啦」一陣傾裂迸響,連同檐
上兩人齊墜入黑夜江風,許久之後,才聽見轟然破水的聲響……
第八八折至誠無礙,心若鏡台繁華盡處,恍如一夢。
赤煉堂雷家經營百餘年的風火連環塢,終也有燒完的時候。火勢漸褪的江面
上,衰頹的焰光又将舞台還諸黑夜,除了風裏揮之不去的焦臭氣味,上半夜那場
夾雜着血腥哀嚎的紅蓮災劫已悄然落幕,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符赤錦取下悶濕的覆面巾子捏在手裏,仍半掩口鼻,稍阻難聞的火場氣息。
不幸的是:風火連環塢恰在上風處,飽含水氣的江風吹過餘燼,刮來滿滿的
焦腐氣,仿佛炭泥與血肉混作一處還發了黴,臭氣既黏滞又兇猛,捏成一團的巾
子效果有限,不過聊備一格。
雖然好潔,符赤錦卻無絲毫抱怨,拖着疲憊的身子打點精神,腳踩濕軟的蘆
叢沙洲沿江搜索,唯恐錯失了愛郎的蹤影。
今夜的聚會裏,遊屍門是唯二沒有開口或動手的燈籠之一——保存實力、甚
至保持神秘,本就是穩妥的盤算,教旁人摸不清斤兩底細,自然又增添幾分忌憚。
這在群邪彙聚的場子裏一點也不奇怪。
聶冥途的舊有勢力早已灰飛湮滅,如今孤身一人的狼首,必須大大露臉以凸
顯自身的存在,來換取更有利的談判空間;老謀深算的騷狐狸漱玉節,如非爲了
弦子,料想也是隐于燈籠之後,絕不輕易露底。至于那鬼王陰宿冥嘛……
便說是女兒身,符赤錦認識的精明女子也不少了,且不說那頭騷狐狸,就連
黃島何家的君盼丫頭也不是省油的燈,江湖曆練是少了點,但絕非年少可欺的軟
柿子;手绾一島,無數豪士願意賣命效死,這可不是随便哪家的小姐都能輕易做
到。
那陰宿冥明顯是着緊耿郎的,隻是手段太劣,又舍不下離垢刀,救不能救、
放不能放,竹藍打水兩頭空,反教旁人摸清了深淺。由适才的混戰推斷,陰宿冥
武功約與聶冥途在伯仲間,心計、臨敵反應卻遜了不止一籌,看得出内力不濟,
然而武功偏走大開大阖的路子,須有深湛内功相佐,才能發揮威力。
耿照什麽事都不瞞她,連在蓮覺寺窺破陰宿冥的秘密、有過合體之緣的事也
都說了,符赤錦常纏着他問東問西,專揀些交合的細節問,又或在高翹着汗津津
的酥沃雪臀、被他插得唧唧作響的當兒,瞇着如絲媚眼,冷不防咬唇回頭,帶着
細細嬌喘:「你……你那天……啊、啊……也……也是這般弄……啊!就是那兒
……美……美死了!上……上邊兒也要……呀、呀……忒厲害的淫僧,我要是媚
兒,一定……一定想死你啦……」弄得耿照哭笑不得,她則是咯咯嬌笑,樂不可
支。
思慮至此,符赤錦胸中潮湧,俏臉微微發燙,半晌才搖了搖頭,抑下心猿意
馬。
除了不知收斂的陰宿冥之外,武功高強的「玉面蟏祖」雪豔青、南冥惡佛,
及至被稱作「祭血魔君」的血甲門人,大抵都盡量保持低調。從頭到尾不置一詞、
不曾表态的遊屍門,不過是更小心謹慎罷了。況且,這也不是現場唯一一盞全程
保持緘默的燈籠。
其實符赤錦隻是别無選擇。
耿照闖入聚會、力戰群邪,甚至妖刀異變陡生時,她幾乎想不顧一切沖上去,
是大師父的識海傳音阻止了她。「女徒,切莫沖動。以你我現時之力,非但幫不
了他,反而壞事。靜觀其變罷。」
她知道大師父是忍着極度的痛苦,甘冒真氣逆行的危險,才得以心識傳音。
他的聲音連在腦海中聽來都異常虛弱,字字句句如受萬針攢刺,教人不忍。
論輩份,青面神在七玄之内,要比天羅香的「代天刑典」蚳狩雲蚳姥姥更高,
連昔日遊屍門主「血屍王」紫羅袈都得恭恭敬敬喊一聲太師叔;以橫空之姿接掌
大位的「萬裏飛皇」範飛強,從來不敢小觑了這位神秘邪異的長老。
縱使傷重難支,青面神始終保有一擊之力,這是他今晚敢于出席這場聚會的
保命符。這一擊足以令七玄宗主等級的高手俯首低頭,無論是混戰、偷襲,甚至
是連手群毆,均能應手破之,讓愛徒帶着他安然脫險。
而當耿照與雪豔青随崩檐墜下,青面神判斷終于是使出這一擊的時候——在
鬼先生等人的感知裏,天地仿佛晃了一晃,旋又恢複正常,不久後「噗通」兩聲
重物入水,回見遊屍門、五帝窟已不在現場,料想是趁亂離去。
失去焰火的離垢刀被金杖挑飛,落地時兀自「嘶嘶」竄着白煙,惡佛、祭血
魔君等作勢欲動,卻無人踏出步履。耿照心智被奪的畫面記憶猶新,在這幫邪道
高手的眼中,妖刀不再是誘人香餌,而是深具威脅的妖物。
鬼先生哈哈大笑,黑蝙蝠般的身形飄卷落地,變戲法似的亮出一杆碧瑩瑩的
翠綠物事,材質似是玉石,尖端雕成合攏的三隻鈎爪,「匡」的一聲扣住離垢刀
柄,如擎蟹螯,連鈎帶刀拔将起來,寬大的黑袖管随即垂籠,看不清是用什麽勾
住了刀。衆人心中一凜:「果然!連他也不敢徒手握持,須以外物隔離。」
陰宿冥見耿照與雪豔青雙雙墜江,驚呼一聲,忙躍上牆頭,黑夜江上水波粼
粼,哪有二人的蹤影?回頭見鬼先生以鈎取刀,盡管她行事粗疏,畢竟有幾分女
子細膩,暗忖:「小和尚以袖布裹手,仍被妖刀控制……看來,須得玉石一類的
材質,才能隔絕妖刀的魔力。」餘光一掃,見惡佛、魔君都沒什麽反應,心中竊
喜:「這兩人不如本座精細,竟未發現這個重大的關竅。待我回去,着人打造一
隻玉鎖握柄,離垢刀的驚天之威,便歸我集惡道啦!」小和尚自然是要找的,妖
刀也不能不要;兩相權衡,隻能盼那淫惡可恨的小和尚命韌些,别就這麽摔死了。
「鬼先生!」她清了清喉嚨,朗聲道:「這一下大夥兒都出了力,妖刀又不
能分成三份,你可得給個交代。還是你有意繼續賭局,我等三人一擁而上,看是
誰技高一籌,殺人奪刀?」
鬼先生連搖左手。「這可使不得。三位一齊上前奪刀,我哪抵擋得住?」話
鋒一轉,聲音裏帶着笑意:「況且鬼王說得對極,一把刀也不能給三個人……」
陰宿冥冷笑:「你這是想挑撥離間麽?」
「這個罪名我可扛不起。」鬼先生笑道:「三位出手,已表明了誠意。刀不
能一分爲三,出席大會的資格卻可以是人人有獎。」左手微揚,打出三道金芒,
分射三個不同的方位。陰宿冥袍袖一卷,才知是封錦面繡金的請柬。
「這封信柬裏,錄有七玄大會召開地點的路徑,以及進入之法。每封内容大
相徑庭,其中所載法門,當然也隻對帖子邀請的正主兒有效;諸位日理萬機,都
是重要的大人物,照管不上這樣的小東西,爲防信柬一不小心落入他人之手,才
有這些計較。實屬無奈,還請各位多多見諒。」
陰宿冥見柬上果然以篆字寫有「鬼王親啓」的字樣,心想:「好厲害的内勁,
好厲害的手法!此人……絕不簡單!」忽想起一事,又問:「參加七玄大會的,
就隻我們三人了麽?」
鬼先生笑道:「五帝窟擁有兩柄聖器、天羅香奪得萬劫,我已奉上請柬。至
于其他人嘛……就要看他們這幾日的表現啦。大會召開的時日、地點如柬中所示,
屆時我将恭候諸位大駕,請!」身形一動,拖着刀飄出丈餘,徑往山下奔去。
(這……這便走了?)
陰宿冥叫道:「刀呢?那把離垢算是誰的?」鬼先生哈哈大笑:「鬼王,賭
局依然有效。七玄大會之上,誰提耿典衛的腦袋來,這把刀就歸誰!你還東張西
望,惡佛魔君都已搶先啦!」
(可惡!)
她目光勁掃,果然不見二人的蹤迹,忙不叠施展輕功,按方才的印象奪路下
山,沿江搜索小和尚的下落。
隻可惜什麽也找不到。
撇開粗枝大葉的陰宿冥不談,南冥惡佛、祭血魔君均是深藏不露的人物,那
鬼先生甚至有過目不忘的本領,耿、雪墜江的瞬間,早将入水的方位、聲響距離
等辨得分毫不差,于江畔一測風向水流,當可推出二人漂至何處。
但無論是惡佛也好、魔君也罷,甚至神通廣大的鬼先生,都不可能找到耿照
與雪豔青。他們的心思越周密,聽風辨位的本領越強,離她二人正确的墜落地點
就越遠,南轅北轍,隻是徒然浪費時間罷了。
就在耿照墜下的當兒,青面神發出了積蓄已久的、威力無匹的至絕一擊。
「青鳥伏形大法」的心識如刀,掃過在場諸人的眼耳頭顱,剝奪了他們的五
感知覺,植以青面神羅織的幻象——當然,幻象所示,是與耿照二人真正入水處
風馬牛不相及的錯誤地點。
武功高強之士,自信心往往淩駕常人。這份自信可以使其在激烈的比武中保
有自我、可以克服恐懼,可以淬煉意志爲武器……但于此刻,隻是讓他們對幻象
更深信不移罷了。
這極其細微難以察覺、卻又無法抵擋或閃避的一擊,幾乎耗去大師父好不容
易凝聚的一丁點元氣,蝸居在甕裏的小小老人再無聲息,也無法以腹語或心識聯
系,仿佛陷入無盡的深眠。
這個時候,隻能靠自己了。符赤錦心想。
大師父的幻術已将那幫妖魔鬼怪引至他處——若他們一意追殺耿照的話——
接下來,就看她能否搶在鬼先生發覺不對、甚至回頭來找之前,搶先救起相公。
耿、雪二人落水處再往下數十丈遠,便是一處生滿蘆葦的小小河灣,照理二人漂
至此處,會被茂盛的葦叢攔住,偏偏符赤錦沿途尋來皆不見人影,又須倚靠明光
照亮,不敢舍了那盞繪有血骷髅的大白燈籠,隻得胡亂找些泥巴塗抹,稍稍掩飾
一下。
走着走着,忽見前方灘頭一具人體被沖了上來,軟軟張開的雙臂卡着泥灘亂
草,就這麽擱淺不動,模樣依稀是個男子,不禁喜動顔色,脫口喚道:「耿郎
……耿郎!相公!」飛奔過去,随手将燈籠一扔,雙手拉住那人右腕拖上岸來,
見他濕發覆面,頓感錯愕。
(不……不是他!)
耿照在蓮覺寺剃光了頭,縱使身負骊珠之力,體内生機暢旺,個把月來也不
過長出兩寸來長的新發,還梳不了象樣的髻子,平日戴着紗冠幞頭,倒也不怎麽
惹眼。也還好不是耿照,那人被一刀劈開胸腹腔子,早已沒氣,瞧服色應是赤煉
堂的弟子。
符赤錦氣喘籲籲,也不知是慶幸或失望,膝彎一軟,幾乎脫力坐倒。背後一
人冷道:「沒想到……真的是你。」符赤錦霍然回頭,月光下一抹修長曼妙的身
影持劍而來,一身紅衫獵獵作響,劍上凝光雖寒,猶不及那張凝肅的桃花冷面。
(她……她怎麽會在這裏?)
這個問題,染紅霞也自問了無數遍。
她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趴在濕冷的江邊沙地,衫裙浸濕大半,愛劍昆吾被棄
置在手邊,既不見心上人,也無那幫外道的蹤影。
勉強拄劍起身,好不容易尋了處樹叢擋風,盤腿運功内視,發現血脈略有淤
塞,似是不久前被人點了穴道,邊調息恢複,依稀想起了零星片段。
她記得耿照被妖刀離垢附身,殺得七玄宗主連番失利,再來……再來記憶就
模糊了。似有人背着自己,走過一條陰冷刺骨的長長通道,随即聽見轟隆隆的江
水奔流聲響……她還記得趴過的那片背門削平如鏡,滑得像是撒了珍珠粉的玉璧,
肩膀背脊都是輕薄纖巧,令人愛不釋手。
即便對男子來說,修長結實的染紅霞都不是輕松的負擔,那樣巧緻的肩背,
如何背她走下沿山而建的連片屋院,穿過長長的隧道?出隧道時,染紅霞依稀聽
得一把優雅而威嚴的女子喉音,對背着自己的那人道:「……把她放下!到這兒
就行了……」
「……我答應他了。」冷靜的聲音透背而出。隔着少女玉一般的玲珑胴體,
染紅霞覺得她冰冷的聲音變得溫熱起來,帶着某種感情……或者該說是執拗?
「放下她!」優雅的女聲加重了力道。「你不聽我的話了麽,弦子?」
——那位弦子姑娘,是你很親近的人?
——是好朋友。
——她是很有趣的人。等過了這關,我再介紹給你認識。說不定能做好朋友。
(是她!)
愛郎的笑語猶在耳畔,零散的記憶陡地串接起來,一下子産生了意義。
弦子,是耿郎身邊那個女扮男裝的女孩兒。就是她,以不可思議的毒辣快劍
逼得那自稱「鬼先生」的陰謀家退了一步,及時解救她們倆;也就是她,讓五帝
窟之主出劍幹預,令血甲門之人不敢輕舉妄動,「她是我五帝窟之人。」染紅霞
記得五帝窟之主是這樣說的。
耿郎的身邊,怎會有五帝窟之人?出身五帝窟的弦子,又爲何要搭救自己?
她拄着昆吾劍茫然前行,踩着濕泥焦土,一路走出了隻剩餘燼殘星的火場,
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欲往何處,白日間看熟的地景已發生驚天巨變,難以辨清。
走着走着前方忽見一盞燈籠白暈,一把熟悉至極的動聽嗓音急喚:「耿郎……耿
郎!相公!」既豐腴又苗條的身形撲至江邊,涉水拖上一具男子屍首,由峰壑起
伏的玲珑翦影看來,正是揀走了她那套紅衫裙的符姓女子。
染紅霞聽得遍體生寒。
初次見她,是在那小小的漂流舟裏,那時這位「符姑娘」與耿照赤身裸體,
說是清清白白的怕也沒人肯信。染紅霞與耿照在危難中互訴心曲,還來不及問這
事,心裏隐約希望能像說到弦子時一樣,終也給她一個「隻是好朋友」的答複。
遠比醋意、猜忌更可怕的,是這名女子身上的夜行黑衣,以及被她随手棄置
的白燈籠。
縱使塗抹污泥遮掩,那血一般的紅墨仍被焰火映出燈籠糊紙,代表遊屍門的
骷髅頭仿佛有幽魂寄宿其中,嘲笑她似的歪着頭斜插在岸邊濕泥之中,随着炬焰
一閃一閃地跳動。
兩個女人隔着沙洲蘆葦,以及地上明明滅滅的燈籠對望着,呼嘯的江風刮不
走長長的靜默。染紅霞不但認得這盞燈籠,也認得燈籠之後的人影——除了符赤
錦驕人的身段之外,背上背的瓦罐也十分醒目。
再否認的話就不是傻子,而是把他人當成傻子了。寶寶錦兒可一點都不傻。
最後,打破沉默的還是染紅霞。
「耿……他人呢?」她輕聲問。
「我不知道。」符赤錦搖搖頭。「我也正在找。二掌院,我……」
染紅霞淡淡望着她。符赤錦欲言又止,片刻才歎了口氣,微笑道:「我說得
再多也沒用,我頭一回見你,就知道你是心有定見的人。我也是。樣子機伶,骨
子裏卻是個認死道理的脾氣,誰來說都沒用。」
染紅霞一點也不想聽她說「我也是」。
想起被揀走的那身紅衣裳,握着金劍的手不由得微微顫抖。這……有什麽好
揪心的?又不是我做賊!心裏的冰涼卻不見消減。染紅霞緊咬銀牙,忍着渾身的
刺骨,不讓自己露出軟弱的樣子。好不容易才盼到的,轉眼又要飛去……這世上
的事,怎會如此令人難受?
她的從容甯定,令染紅霞不由得生出一絲怯意。
這對從小就勇敢無畏更勝男孩兒的二掌院來說,幾乎是不曾發生過的事。
耿照離開映月艦沒幾天,她聽二屏言談之中有意無意提起,說鎮東将軍慕容
柔新收了流影城典衛耿大人于帳下,當着越浦一幹文武僚屬的面親自布達,好生
風光;在場除了耿大人,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那雪膚花顔的美貌夫人。不少人在
背地裏暗暗稱羨,羨慕的不是他宦途顯達、年少得志,而是夜夜得擁這般稀世尤
物……
「耿大人?就是那個耿照麽?」
方翠屏一邊收拾一邊聽着,本是漫不經心,忽然蹙眉打住,轉頭道:「他是
什麽時候結的親?怎沒聽他說起過?」
李錦屏聳肩一笑,口氣仍是一派溫和,仿佛一點也不奇怪。「我怎知道?江
湖漂泊,說不定哪天遇到合适的人,娶妻生子,立業成家,也是常事。隻不過這
位「耿夫人」來得忒急,說不定便是身邊之人,早已熟識……」
方翠屏心直口快,「啪!」一拍桌:「是了,定是那個符姑娘!我說呢,哪
能憑空生出個耿夫人來,她倆孤男寡女,赤身露體待在船艙裏,傳出去有多難聽?
也隻能趁早成親啦。」想起二掌院在旁邊,一吐丁香小舌,狠狠地白了李錦屏一
眼,回頭歉然道:「紅姊,我不是有心的,你别生氣。」連喚了幾聲,染紅霞才
渾身一顫,如夢初醒,這話怎接都不對頭,隻能寒着臉道:「我幹嘛生氣?誰愛
成親誰成親去,幹旁人底事?無聊!」方翠屏再怎麽直腸直肚,也知說錯了話,
趕緊閉嘴告退,直出了艙外還能聽見她小聲埋怨:「死丫頭片子,坑死我啦!」
李錦屏一貫的好脾氣,自也是笑笑而已,沒怎麽還口。
這些話,一定是師姊讓她們來說的。盡管如此,「耿照成親」這件事仍重重
擊碎了她的胸坎,有好一陣子無法呼吸,仿佛溺于無盡深海之下,怎麽也冒不上。
但染紅霞心裏明白,耿照是個老實的性子,若和那符姑娘有了婚約,決計不會又
與她在妖刀臨頭之際互許終身……
望着身前的雪膚麗人,她突然對自己沒了自信。對他也是。
「你知道耿照這人的。要不,就不會喜歡他了,是不?」
符赤錦似是看穿她的心事,悠然道:「你自是不信我,也可以不信他,卻不
能不信你自己,不信你對這人的了解,不信你看待這人的眼光。迷惘時,想想當
初是怎麽喜歡上他的,你會想起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染紅霞聞言倏凜,但彷徨不過一瞬,姣好的杏眸旋即恢複冰冷,身姿未見動
搖。
「他……知道你是遊屍門的人?」
「我不替他回話,你自己問他。」符赤錦又輕輕歎了口氣:「二掌院,遊屍
門連我在内,普天下隻剩四人,形同滅絕。你是個很正直的人,要不,他也不會
這麽歡喜你,爲你傾心啦!但世上的正邪原本就很難一劃爲二,黑是黑、白是白,
分得如此簡單。
「二掌院久曆江湖,不知近三十年來,有沒有聽過一件遊屍門幹的壞事?那
觀海天門副掌教鹿别駕的義子鹿晏清,他在青苎村所犯的惡行,别說正道,還能
算是個人麽?光從這兩點來看,孰正孰邪,猶未可知。」
「這……」染紅霞爲之語塞。
符赤錦淡淡一笑。「爲此,你起碼該給他個解釋的機會,讓你這樣歡喜傾心
的男子,能親口對你說明,他是爲什麽做了這些事、認識這些人,也才不枉了他
對你的歡喜傾心。」
染紅霞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符赤錦正松了口氣,忽見她微蹙柳眉,低道:
「他……這些事,他都跟你說麽?說……說他歡……歡喜……說這些心事?」
(寶寶錦兒,你怎老是這麽多嘴!)
符赤錦恨不得左右開弓,抽自己幾耳光。
女人最不能忍受的事情之一,就是從别的女人嘴裏聽到男人有多喜歡自己—
—他要真有那個心,怎不自己告訴我!她故作從容鎮定,輕描淡寫道:「往後有
你聽他說心事,料想他也不再同旁人說啦。」明知是從權,心還是沒來由地一痛,
像給針刺了似的。
所幸她不是愛鑽牛角尖的性子,糾結不過片刻,見染紅霞貌美體健、英姿飒
爽,暗忖:「我要是男人,也喜歡這樣的美人。這般正經八百的,任誰見了,都
想欺負她一下。」心懷頓開,想起眼前最急的一件事,指着江流道:「我親眼見
他掉落江裏,應該是這個方向沒錯。前頭有個小河彎,能把浮木大小的物事攔住。
一塊去尋他罷?」
染紅霞無法拒絕,見她笑得雲淡風清,雖是明豔無俦、桃李一般的人物,眸
子卻無比清澈,說不出的清爽宜人,不由生出好感,「铿!」倒劍入鞘,闆着俏
臉幹咳幾聲,别開視線道:「本……本門立有嚴訓,弟子不許結交外道。請!」
徑順流奔去,腳步卻不怎麽急,是三兩步便能追上的速度。
符赤錦噗哧咬唇,心想:「你這心口不一的别扭個性,肯定吃過不少苦頭。」
料她臉皮子薄,再鬧說不定要翻臉的,忙收拾起嘻笑的神情,三步并兩步追上前
去,與她并肩同行。
◇◇◇
耿照被冰冷的江水嗆醒過來,意識才一恢複,體外刺骨的寒便激發内創,
「惡」的一口鮮血嘔在水中,溫熱轉眼脫體散逸,被黑黝黝的怒潮帶向遠方。
夜晚墜江,在這料峭未褪的早春時節,最可怕的便是難以想象的水溫;第二
可怕的,則是隐藏在平靜江面之下的洶湧暗流。越是熟悉水文的漁人船夫,絕不
在夜裏下水,他們深深知道:白日裏知心順意如愛侶的江水,一到夜晚便翻臉不
認人,操舟行船都有危險,何況是泅泳?
耿照水性平平,喝了幾口水後稍稍清醒,明白自己何以沒喂了魚——一條藕
臂抓着他的背心,手臂的主人攀緊一塊凸出礁石,水流幾乎将耿照的雙腿沖出水
面,身下卻有一股巨力往底下吸卷,若非雪豔青另一條手臂死死攀住岩石,想保
持漂浮亦不可得,馬上被拖入江底漩流,再浮上時已是一具腫脹的屍體。
(她……爲何要救我?)
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并不難解。
明棧雪殺了天羅香幾十名的迎香使和織羅使,又重傷了蚔姥姥,再加上師姊
妹倆十幾年來的前愆舊怨,雪豔青恨她入骨也是理所當然之事。爲逼問明姑娘的
下落,什麽線索她都不會放過。
耿照神智恢複,求生意志頓時無比強烈,回臂抓住雪豔青的肩腋,好不容易
才挨着她攀住礁岩,奮力抵抗激流,虛乏的身子在水中載浮載沉。
江流中心吃水較深,不易有岩石突出江面,此處離岸必近。耿照原以爲一回
頭就能看見江岸,誰知背後烏沉沉一片,似無邊際;忙轉向另一頭,才隐約看見
山棱起伏的朦胧黑影,蓦然省覺:「原來……我們被沖到對岸來啦!」誰知雪豔
青忽然松手,修長的身子幾乎順流漂去,耿照堪堪抓住她的胳膊,整個人被拖得
幾乎沒頂,骨碌碌地連吞了幾口冰冷的江水,凍得他腦子發麻:「怎地……怎地
這麽重!」轉念一想,又覺得似乎也有道理。
雪豔青高大甚于男子,尚有胸臀之盛,光想就知道份量不清。
耿照不敢松手,後頭一截浮木破浪而來,「砰!」撞上他的背門,差點撞得
他口噴鮮血,索性抱着浮木一蹬,兩人嘩啦啦順流而下。其間仿佛一瞬,似又過
了許久,耿照被一叢卡着木石的蘆葦纏住,才發現兩人沖入了一處小河彎裏,此
處水深不過一人高,憋着一口氣能踩到柔軟的泥沙底,江水流速稍緩,劃動手腳,
終于能慢慢接近岸邊。
他憑着一股蠻勇,抱着雪豔青的胸肋間奮力蹬水,硬生生遊上淺灘,顧不得
半身還浸在水裏,喘着氣癱坐在柔軟的泥床上,心想:「你……你救我一命,現
下我也救還你,誰都别欠誰。」手掌欲從乳脅下抽出,手背卻抵住一個渾圓堅挺、
觸感冷硬的物事,就着月光一瞧,原來是一副鑄成女子胸乳形狀的金綠胸甲。
「難怪你這麽重!」耿照又氣又好笑,不禁暗罵自己胡塗。
雪豔青周身披甲,護胸、裙甲、臂鞲……等一應俱全,即使讓七叔這樣的當
世奇人親炙,将甲鑄得薄而貼身,仍是不折不扣的镔鐵,斤兩十足,童叟無欺。
布帛吃足水都能重上幾倍,拖人帶甲泅水逃生,也真是笨得出奇了。
初一給蒙了,總不能再攤上十五。耿照索性讓她倚坐在懷裏,動手除甲,那
甲的形制與東勝洲慣見的不同,充滿異域風情,薄得像胡桃殼,造型滑潤平貼,
腕間設有固定用的活扣,設計繁複、制作極巧,毋須倚賴系繩便能束起,穿戴舒
适,與衣裳相仿佛。
他對機關細件甚是熟稔,三兩下便摸清理路,不禁啧啧稱奇,一一撥開腕上
的金屬活扣,「喀搭!」一聲脆響,便将左腕甲解下。正要随手抛棄,忽摸到臂
甲内裏有不規則的凹凸,似是刻了什麽記号,翻過來仔細端詳,不禁色變。
臂甲内刻的不是圖形記号,而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似是心法口訣一類。
她着甲時原本在内側墊有皮革布疋,以免凹凸不平的内面壓印在肌膚上,既不舒
适也不美觀,但内襯的皮布被江水浸透,一卸開來便即剝落,這才露出了镌刻在
甲内的秘藏文字。
黑夜裏難辨内容,但耿照謹記執敬司的教訓:但凡寫了字的,便是重要之物,
絕不能輕易抛棄!避免誤看機密,隻能幫她穿回去。
誰知卸甲容易穿甲難,他将雪豔青環在身前,雙手繞過她高聳的胸脯試圖把
腕甲穿戴起來。雪豔青可不是依人小鳥,個頭還比耿照高,肩寬臂長,耿照伸長
指尖才構着腕底的活扣,解開時隻須一根指頭的機關,穿回去卻大費周章,再加
上肩甲、胸甲礙事,弄了半天始終不成,索性把臂甲銜在口中,勾她兩腋蹒跚起
身,擡屍似的一路拖行上岸。
月下但見她一雙玉腿軟軟伸直,飽含力度的修長曲線既優雅又充滿野性,襯
與白皙的雪肌,肌肉線條消去了贲張的棱角,隻留下滑潤如水的起伏。
耿照直到此刻,才有機會看清她腳下那雙露趾的船底涼鞋:他此生見過最接
近這個的足上之物,大概隻有木屐了,但他姊姊的屐兒可沒有忒高的鞋跟,能如
此前低後高、盡情地展示女子美麗的腳背,屐上的紅繩頭也粗厚、結實得多——
才這麽想着,其中一隻金甲涼鞋「啪!」繃斷了細帶,約莫是拖行間鞋跟犁入濕
地,前擋後刨地一較勁兒,終于禁受不住。
系帶斷裂的涼鞋被遺留在蜿蜒的軌迹上,雪豔青裸着一隻雪膩左足,腳背上
勒出細細紅痕,襯得肌滑如脂,五隻腳趾頭蜷并着微微收攏,趾尖是淡細的橘紅
色,趾甲仿佛一小顆瑩潤的珠母貝,出乎意料地充滿女孩子氣。
雪豔青的白皙十分罕異。
擁有異邦血統、輪廓一看就知道不是東洲人的媚兒,肌膚的色澤是屬于純粹
的爍白,于「白」之一字的純度無人能及;明姑娘的肌膚在夜裏帶着淡淡的藍暈
子,是屬于夜晚的幽白;乃至于橫疏影的玉白、寶寶錦兒的乳白、染紅霞緞子般
的潤白……諸女各擅勝場,不一而同。
但雪豔青的白卻如磨去外鞘的象牙,帶着飽滿的乳脂光澤,單就色澤來看,
除開異邦出身的媚兒,她的肌膚大概是東洲女子之中最接近純白的,白得略帶一
絲淡淡奶黃,連帶使肌膚薄處如膝蓋、趾尖等,都成了偏奶黃的橘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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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47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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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照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拖出水面,寒風拂來,不由打了個寒噤,蓦地
懷中雪豔青一顫,嘴角竟溢出鮮血,猛然驚覺:「她受了很重的内傷!」顱中隐
隐刺痛,對自己如何落水、落水前又發生何事……記憶零星雜亂,怎麽也串不起
來,頭卻痛得快受不了了。
他奮力将雪豔青拖入林中,免得感染風寒,使内創加劇。無奈傷疲交迸,不
多時膝彎一軟,連自己也脫力倒下。
朦胧之間,記憶如雪片般從天而降,支離的畫面仿佛被利剪絞成一段一段,
不住從天上撒下,沾地便化爲黑色煙羅。他茫然站在下着黑雨的空間裏,既抓不
住、也來不及看,惶急迅速膨脹爲憤怒,然後又變成了恐懼……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怎麽了?又爲何會在水裏?)
耿照睜開眼睛,一股柔和豐沛的力量将他包圍,安撫似的收束周身内息,一
一推開體内經脈郁結處,原本渙散的碧火真氣複現生機,将深入骨髓的寒冷排出
體外。這股力量似發自丹田氣海,但位置又有着微妙的差異,且與碧火功的先天
胎息不同,明明是外力,感覺既陌生又熟悉……
——化骊珠!
心念一動,意識與身體相合,這一回,耿照才真正睜開了眼睛,忙不叠地盤
腿坐起,閉目運功;真氣搬運數周天後,體内散發的熱氣已将衣褲蒸幹,原本受
的些許内創已痊愈大半,連顱内刺痛也平複下來。
可惜今夜透支太甚,體力無法說恢複就恢複,怕連徒步走回越浦城亦不能夠,
須得在這野地裏将息片刻,以求緩圖。
碧火神功是奇,但決計沒有如此迅速而奇特的異能。
這是耿照頭一次發覺,能控制、并任意運用的化骊珠,是何其強大!
他收功吐息,低頭見臍間的瑩潤白光漸漸消淡,直到平複如常,小心導引一
縷碧火真氣摩挲珠子,骊珠奇力突然一迸,一如既往難馴。耿照趕緊收束内息,
避免奇力失控,暗忖道:「适才那股豐沛穩定的奇力,定不是化骊珠自行發出,
似是與什麽東西發生了共鳴,才未如往常般的失控。那物事的影響力足以波及骊
珠……這是多可怕的力量!」縱身躍起巡視,卻不見有什麽異狀。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但雪豔青的情況委實不妙。
她伏在地上簌簌顫抖,唇畔淌下的血漬依然殷紅,量雖不多,卻不曾斷絕。
耿照一搭她腕脈,被她體内紊亂的真氣吓了一大跳:「受這麽重的内傷,要換了
旁人,早已一命歸天。她竟能支持到現在!」
雪豔青可不隻是苦苦堅持而已,還在江流抓着他不放,否則眼下也輪不到耿
照來感歎了。不明爆發的骊珠奇力治愈了他,且不論其中究竟,眼下卻無第二回
的爆發可用,耿照不敢冒險,爲阻止她繼續失溫,隻得動手除金甲。
雪豔青全身隻裙甲底下着了條紗裙,其餘再無寸縷,鋼鐵貼着肌膚導出體熱,
這樣下去也不用什麽内外創傷,光失溫就能凍死了她。
耿照心無邪念,更不猶豫,快手快腳解下她四肢的薄甲,正摸索乳腋間的胸
甲活扣,躺着的白皙麗人嘤咛一聲,眼皮顫動幾下,居然睜開了眼睛;兩人四目
相對,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你……你幹什麽?」她嘴唇微顫,聲音虛弱卻清楚。
「你内創加劇,穿着鐵甲會繼續失溫,得脫掉才行。」尴尬歸尴尬,耿照仍
盡可能保持鎮定。況且,這絕對不是他所遇過最尴尬的場面,這方面典衛大人算
是老經驗了。「你如能動作,便自己來罷。我扶你坐起。」
雪豔青試圖擡起手臂卻徒勞無功,搖頭道:「我……我動不了。你來罷。」
耿照原以爲她會羞憤欲死,又或大罵他淫賊小和尚之類,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愣了片刻才讷讷道:「那……在下僭越了。」雪豔青點了點頭:「有勞。」
還……還「有勞」!你們天羅香的人,也未免太奇怪了!
耿照對七玄的觀感,不同一般正道七大派中人,七玄中雖有集惡道諸鬼、聶
冥途之流行事殘忍詭異的份子,也有三屍那樣的隐世高人;五島薛百螣、冷北海
等忠肝義膽,更教人打從心底敬佩。世俗對于「非我族類」的塗污抹黑,耿照是
頗有體會的。
天羅香一貫予人之印象,媚兒老愛挂在嘴邊的「淫婦」二字堪爲代表,耿照
在蓮覺寺遇到的刁鑽女子郁小娥,也的确不負罵名——煙視媚行、恩将仇報,總
想着從男人身上盤剝好處,而後吃幹抹淨,骨頭都不吐。但雪豔青似又與她大不
相同。
她的镂空金甲比亵衣還要大膽,穿起來的模樣、言行舉止卻很端莊高雅,并
不賣弄風騷;對赤身露體一事處之泰然,光明正大得像是不知男女之防一樣…
…天羅香的确是個奇怪的地方,耿照想。難怪明姑娘當年要逃出來。
解開腋下活扣,耿照終于将胸甲取了下來,露出一雙尖翹腹圓的雪白乳蜂,
比銅錢略小的乳暈是淺淺的琥珀色,帶着松香膏兒似的朦胧暈澤,乳蒂卻是莓果
般的剔透豔紅,乳暈與乳蒂的顔色不同,猶如糖膏上綴着糖梅,對比格外鮮明。
約莫是寒冷之故,兩枚蒂兒翹得高高的,足有第一節小指大小,昂然指天,
微微顫動。光滑如象牙般的脂色乳肌泛起大片嬌悚,連乳暈上都浮出一顆顆極小
的渾圓凸起,分布勻細,襯與極圓的乳暈形狀,非但不紮眼,反覺精巧可愛,直
教人想輕啄一口,用唾沫沾濕那糖膏畫成似的淺暈。
雪豔青的乳房其實不小,即使平躺于地,胸前仍積出厚厚兩大團,隻是她肩
寬身長,直與男子無異,在尋常女子身上份量十足的飽滿乳球,對她卻顯得玲珑,
但見尖翹,視覺上并不突出。
半裸的雪豔青神色自若,對她來說,失溫可能是更麻煩的問題。耿照卻不能
無動于衷,勉強定了定心神,伸手去解裙甲。雪豔青本想閉口維持體力,誰知耿
照動作猶豫,老半天也解不下,她冷得難受,索性出言指點:「活……活扣在左
腰後方……快些!」
耿照戰戰兢兢解開裙甲,連濕透的紗裙一并褪下,高貴優雅的天羅香女王頓
時一絲不挂,白皙的身軀就這麽裸裎在他面前,再無遮掩。
雪豔青與明棧雪,無論身形、相貌都無一絲相類:雪高大健美而明比例絕佳,
明姑娘有張天香國色的絕豔臉蛋,雪豔青則以優雅高貴的氣質取勝……但兩人的
胴體均不約而同融合了肌肉線條與曼妙曲線,将「力」以「美」的形式完美诠釋。
便是膂力過人的染紅霞,又或骨架比東洲女子碩大的媚兒,都無這般明顯又
毫不突兀的肌肉線條。明棧雪若是美麗而危險的雌豹,她師姊便是高傲的白鹿,
一雙修長的玉腿蓄滿勁道,仿佛随時會爆發。
她腿心覆滿烏黑卷茸,蔓至平坦的小腹,看得出經悉心修剪,并不顯雜蕪,
這樣的一絲不苟反倒加倍誘人,讓人更想撥開茂密芳草,一探香幽。耿照不敢多
看,将甲堆置一旁,又聽雪豔青道:「我……我甲裏刻……刻得有字,你……不
許窺看。」
耿照聽得發愣:「你的身子可看,卻不能看甲?再說了,人家本不知甲裏有
字,這下都知道啦!真不讓看,何必要說?」搖頭道:「不是我的東西,我不會
看。」
雪豔青似放下心來,又道:「你……你把衣衫褪下。」
耿照面上一紅,随即醒悟:「是了,褪下鐵甲不夠,還須衣布保暖。」暗罵
自己粗心,趕緊将外衫除下,将她裹了起來。要在平時,他的衣衫能将寶寶錦兒
由頭到腳裹成一隻腴美的奶香粽子,誰知到了雪豔青的身上,小腿還露出老半截,
她縮起兩隻腳掌側身并攏,仍不止顫。
耿照本想生火讓她烤幹身子,無奈岸邊的流木甚潮,火折又被浸濕,忽聽雪
豔青道:「你把裏外衣褲都脫了。」雖是命令的語氣,口吻并不淩人,令人難生
惡感。
耿照忍不住皺眉:「你不顧男女之防,我還擔心把持不住。怎麽天羅香裏是
用直腸子做爲選門主的标準麽?」見她裹衣瑟縮,想起當夜在蓮覺寺谷倉明棧雪
也是這般模樣,沒來由地親近起來,頓覺有趣:「她倆明明一點兒都不像,但不
知怎的,又覺得相像得不得了。」苦笑:「好罷,我去旁邊樹叢裏,将衣衫都脫
給你,再想法子給你生火取暖。」
雪豔青呆了一呆,蹙眉道:「你……去樹叢裏幹什麽?我又不要衣服。」身
上的水漬浸透外衣,漸不能抵擋風寒,催促道:「你将衣服褪了,給我取暖。待
下半夜内力恢複兩三成,我便能自行運功禦寒啦。」
耿照強忍着想糾正她的沖動除靴褪衣,片刻還是忍不住回頭:「你這麽坦白,
難道不怕遇見趁人之危的壞人?或者你也隻是存心試探我?」雪豔青經他一說,
這才露出恍然之色,聽到最末一句又皺起了眉頭:「坦白有甚不好?做人不應該
坦白麽?我從不試探人的,有什麽便說什麽。」難得露出一絲不快。
耿照哭笑不得,言談間倒是暫時忘記尴尬,轉眼脫得精光,露出一身黝黑結
實的肌肉。雪豔青與他貼面相擁,肌膚濕涼涼得像是含露水晶,觸感更添膩滑。
兩人裹着幹爽的内衫,雪豔青尖挺的雙乳貼緊他的胸膛,果如先前所預料,
極富彈性的結實乳肌又厚又腴,如擁一大團的滑韌魚膠,偏生膚若融脂,指尖一
掐便陷入肌裏,這又非頂級的魚膠可比了。
耿照摟着她柔軟噴香的胴體,隻覺胸前兩枚堅硬的蓓蕾一徑厮磨,更襯得她
乳質絕佳,盡管全身都是強而有力的肌束,隻這一處怎麽練也練不硬,形狀、觸
感都是一等一的妙物。想起那兩枚糖梅似的乳蒂,欲望頓時失去控制,怒龍脹大,
滑入她緊并的腿間,滾燙的杵身一跳一跳的。
龍首一擦過腿心,才知雪豔青真的是芳草茂盛,毛根又粗又卷,卻是溫綿厚
軟,雪阜上如覆一層軟氈,能保護腿心裏的酥嫩嬌脂,承受男兒更激烈兇猛的沖
撞。
不知是水漬未幹,還是她不經意間沁出愛液,耿照隻覺前端黏滑,與抵正玉
門、排闼而入的感覺極似,反應更強,連忙道歉:「我……不是……唉!真對不
住……」
雪豔青得他體溫覆暖,大大削減不适,正舒服得閉上眼睛,被他吵得睜眼,
蹙眉道:「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姥姥說過,男子陽物勃起,是天經地義的事,就
跟……就跟撓癢癢一樣。笑不是因爲行止不端,或有意取笑,給人家呵了癢處,
自然就笑了,有好什麽奇怪?」
姥姥……真是太明理了!耿照幾乎忍不住大聲喝采。怎麽不多幾個像蚳姥姥
這樣深明大義的老人家,好生教導一番,世上也少些尴尬誤會!不禁好奇起來:
「怎麽,你以前見過男子的陽物麽?」
「沒見過。」雪豔青的聲音從頸畔傳來,香息呵出陣陣潮暖。「不過姥姥說
過男子與女子之事,我都記得。況且你有無歹意,我自能察覺。就跟動手過招一
樣,對方有無殺心,那是騙不了人的。」
耿照想想也是。不過用打架來理解男女情事,也算别開生面了。
「是了,我還沒謝你。」毋須對面,他很自然地便能開口道謝。這樣說話的
方式似乎比平時更坦率。「你爲什麽要救我?是爲了……向我打聽事情嗎?」
雪豔青靜默片刻。
「那時沒想這麽多。見水裏有個影子,伸手便抓住了。救人緊急,哪來忒多
的爲什麽?」她想了一想,又道:「但或許……也是爲了向你打聽一個人。當時
沒想到,後來便想到了。」
耿照搖頭。「那要跟你說聲對不住啦。承你救命,但我不能對不起朋友,可
惜你換不到想要的答案。」
雪豔青微微一怔。
「我救你本來也不是想換什麽。你倒挺講義氣啊!」
「換了是你,你說是不說?」
「也是。」她居然點點頭,歎氣道:「罷!那就再到處找找了。總會找到的。」
她急着打聽師妹的下落,發現耿照會天羅經的武功,猜想與她必有關連,才
在鬼先生之前讨保這名陌生少年,當時沒想這麽多,就怕斷了這條線索,再也找
不人。但聽耿照說「不能出賣朋友」,又覺得極有道理,她本是拿得起放得下的
人,轉眼便不在此處糾結。
耿照沒料到她這麽幹脆,心想:「看來天羅香選門主的标準不是直腸子,而
是哪個好說話便由哪個來當。」覺得有些對不起她,便道:「你救我一命,我也
救還你好了。既然你不避嫌疑,倒是好辦。」起身盤坐,也讓她盤起雙腿,背倚
胸膛坐在他懷裏。
雪豔青站立時還比他高了半個頭,霸氣十足,坐下倒是差不多,可見身長都
長在一雙腿子上。隻是畢竟坐着他的腿根,仍硬生生高出半截,加上兩人肩膀幾
乎同寬,雪豔青尚有雙乳之盛,這姿勢雖像極了觀音坐蓮,身後卻有童子環抱。
他胸口緊貼她背心,左手環胸,掌心按着她乳間「膻中穴」,另一掌卻按她
小腹氣海,運起碧火神功爲她調理氣血。這雙人連成一體的運氣法門,他曾在媚
兒身上試行過,比之當時,耿照此際的修爲、見識又有進境,效果更顯著,也有
益自身體力真氣的調複。
這法子隻有一點不好——擁美入懷,手按雙乳下身,男子雄風一發不可收拾,
這不全與欲念相關,更多是身體自然反應;除開親密愛侶,卻有幾個女子願意接
受?隻有雪豔青全不計較,大大方方讓他擁着。耿照勃挺的陽物貼着她的雪臀,
杵身陷進桃兒似的股溝裏,被充滿彈性的渾圓臀瓣向後壓回,緊緊摁上自己的小
腹。
雪豔青不曉男女之事,身子又難受得緊,盡管臀後貼了條滾燙巨物頗覺異樣,
但分神也不過是片刻間,随即專心運功,心境遁入一片空明。
第八九折幽深金帳,嘯月青狼兩人搬運數周天後,圓滿收功,緩緩吐出濁氣。
耿照得此調益,功力恢複了六七成,左掌心裏忽地一搐,雪豔青身子微顫,整個
人向前傾倒,濃發披落,低頭嘔出一大口瘀血。
耿照左手不敢放,牢牢環着她的胸脯,右掌替她按摩背心、推血過宮。她整
個人幾乎挂在他臂上,着實不輕,耿照唯恐她前仆碰傷了頭,再顧不得什麽嫌疑
避忌,左掌捂住她豐盈的右乳,五指陷入綿軟又極富彈性的乳肉,幾乎将整顆乳
球抹至她光裸的脅腋間,壓擠成乳糕似的大團香滑。
雪豔青的乳房果然碩大,直起身子時是漂亮的水滴狀,下緣墜得飽滿,乳丘
頂端又滑又亮,有着絲緞光澤的尖翹渾圓,便似女王蜂尾。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這雙驕人美乳生在高大健美的雪豔青身上,襯與她的寬肩長身,比例一點也不顯
大,更能顯出蜂腹般的美好形狀。
她安心挂在他粗壯的臂膀間,連嘔幾口鮮血,顔色由紫醬轉爲殷紅,體瘀散
出,于内傷大有裨益。耿照着好衣褲,留了外衫讓她披着,将金甲涼鞋等收拾齊
全,藏入了一處低矮樹叢。
「帶着這些,哪兒都去不了。」他對雪豔青解釋:「你再歇會兒,我攙你在
附近找民家借住一晚,順便讓你換身衣裳,天明後我們分道揚镳。你要入城也好,
返回天羅香的據點也罷,我絕不爲難。這些身外物,等脫險之後再來取罷。」
雪豔青搖頭。「不行。這套甲非常重要,姥姥說決計不能離身。」
「沒比性命重要。」耿照正色道:「蚳姥姥若在這裏,一定也這麽說。你當
日在城外夥同鬼先生等襲擊将軍,将軍已下令徹查,現下越浦各處都在找天羅香
的玉面蟏祖,穿着這身金甲,簡直是自投羅網。」
雪豔青凝思片刻,忽問:「你在鎮東将軍手下做事,也要抓我麽?」
耿照忍不住微笑,搖頭道:「今夜不抓。所以你披挂這身金甲大搖大擺出現
在城門口的話,我會很爲難的,你讓我抓是不抓?」
他本是說笑,雪豔青卻沒聽出來,認真想了想的确是樁難事,點頭道:「你
說得也有道理。但這套甲十分貴重,不能随便藏起,這樣,你掘個坑将它掩埋起
來,以防被人拾走。」
這可不是商量。玉面蟏祖在天羅香内猶如女神,迎香使、織羅使以下的幹部
隻遠遠看過她,許多低階弟子一輩子沒見過蟏祖的聖容,隻認得那身金甲。她說
出來的話就是皇谕,哪用得着商量?
耿照哭笑不得,但這女子似有些不通世務,要與她扳個對直,怕連坑都挖好
了。他一向喜歡動手勝過動口,摸摸鼻子取來一片胫甲權充鏟子,三兩下便掘了
個小坑,以紗裙包裹甲片堆土掩埋,又搬了塊石頭壓着做記号,抹汗道:「你記
得來找這塊像獅子的石頭,就能拿回你的甲啦。」
雪豔青一瞧,那塊瓜實大小的石頭果然有些像是歪頭咧嘴的石獅子,不禁抿
嘴微笑,點頭道:「真是像得很。」耿照這才發現她笑起來挺好看的,有種難以
言喻的天真。
雪豔青很少笑,也不是冷着臉故意擺架子,該說是一本正經罷?連一想事情
就皺眉頭的習慣也是,正經得不得了,全然不像個邪派首腦,就算放到了水月停
軒,也是一闆一眼的優等生。
攙着比自己高大的人走夜路,對彼此而言都是苦差。耿照親近的女子如符赤
錦、橫疏影、霁兒丫頭等,都是嬌小玲珑,輕得能作掌上舞,染紅霞的體态算是
相當修長健美的了,但也僅僅是就比例上來說,一站到耿照身畔,男女之别還是
能輕易分辨,也才有登不登對的問題。
但雪豔青簡直就是另一個男人。
胴體仍是女子,完全保有女性的柔媚曲線以及種種誘人處,然而一旦等比放
大到男子的身量、甚至更高時,豐腴的胸、臀、大腿等卻較男子身闆更有肉。饒
是耿照膂力極強,也吃了不少苦頭,比在流影城那次攙扶喝醉的胡大爺還要費勁。
「你爲什麽……這麽恨你師妹?」原本隻是打算胡亂聊聊天、轉移一下負重
的壓力,誰知沖口便說出了心中最糾結的問題。「你們有什麽過節麽?」
雪豔青停下腳步。
扛着的重物忽然不動,差點讓耿照栽了個大跟鬥。
「我以前不恨她的。」雪豔青說這話時,眉宇糾得特别緊。那并非憤怒或仇
視,而是迷惑不解。「是她恨我,而我完全不知道是爲了什麽。我和她從小雖不
親,但也沒什麽不好的,一向都是她來逗我的多,也都是……都是好好的。她爲
什麽要這樣,我實在不明白。」
這下輪到耿照發愣了。
明姑娘恨她到了極處,不但發誓「天羅經未大成,終身不入東海」,重返東
海的頭一件事便是大殺天羅香弟子,連挑數處分舵;咬牙切齒之甚,連在言談間
都毫不掩飾。耿照原以爲是她師姊對她有什麽不公之事,然而見到雪豔青之後,
又覺得她不像是這種人,轉念又道:「我知道啦。定是你師父把掌門之位傳了給
你,你師妹才生你的氣。」
雪豔青還是搖頭。「我從小就是掌門的繼任人選。這事十歲就定啦,那時也
不見她有什麽怨怼或不滿,她也說不想做掌門的。」
這倒與耿照的印象相吻合。明棧雪并不想要天羅香的大位,這不合她閑雲野
鶴、任意逍遙的性子。說到了底,她隻是想對天羅香複仇而已。
「那是你們的師父偏心,私下比較疼愛你,日積月累的,你師妹心裏不痛快。」
雪豔青皺着柳眉想了想,搖頭道:「從小師父就比較寵愛她。師父愛讀佛經,
時常帶她一起讀,琴、詩、書、畫那些,她也學得比我快,什麽話師父才說上半
句,她便能接下半句。除了練武,師父平時不怎麽跟我說話的,久而久之,練武
以外的事兒就隻帶着她啦。」
耿照聽得都頭疼起來。
若雪豔青說的是實話,恨師父偏心的人應該是她才對,決計不是明姑娘。
「突然有一天,她就這麽從師父的書齋裏盜走了《天羅經》,殺了服侍師父
的幾個婢子,揚長而去。我趕到的時候書齋門緊閉着,血從門縫底下滲出來,流
了一地。姥姥說師父氣得走火入魔,誰也不讓見,讓我去追趕她,奪回《天羅經》。」
她左臂橫過他的肩背,份量雖沉,雪肌卻是綿軟細滑,隔着袖布也能清楚感
受。耿照的外衫對她來說太過合身,腰帶無法系緊,隻能松松挽着,敞開的襟口
露出并排蜂腹似的一對尖乳,體溫蒸出馥郁的蜜香,不知是頭發還是肌膚的氣味。
老盯着她胸脯看也不對,又怕她分神說話,不小心絆跤跌倒——或她絆了一
跤害他跌倒——耿照打斷她的話頭,将她放了下來。
「我背你吧?這樣好走些。」背轉身子向她。
雪豔青想想也是,将袍角提至腰際,趴上他的背門。
她自小被當成掌門養育,對天羅香而言,掌門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哪怕一根
頭發也神聖無比,是以雪豔青并不在意裸露身體。男子外衫兩側未得開衩,如不
撩起,根本無法趴上背門,耿照回臂一勾,按住兩瓣一絲不挂的渾圓雪股,已然
不及收手,忙滑至大腿處一抄,将她背了起來。
雪豔青「嘤」的一聲,身子微顫,短促的鼻音還抖了一下,意外地充滿女人
味。
耿照以爲她身子不适,轉頭道:「怎麽,傷勢有什麽不對?」雪豔青抱着他
的頸子搖搖頭,低聲道:「沒……沒什麽。你剛才弄得我好……好癢。」片刻又
是一陣扭動,似是伸手去拉臀後的衣布。
「怎麽了?」耿照問。
「不知道。」她自顧自的拉衣掩臀,随口應道:「好奇怪……不知怎的,下
邊都濕啦,風吹有點冷。好奇怪,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定是他手掌滑過股下
時所緻,那感覺像要吊起心尖兒似的,光想似又濕濡了些,趕緊補上一句:「你
别再呵我癢了。弄得下邊兒濕涼涼的,風吹難受。」
耿照還在想什麽是「下邊」、「下邊」又怎麽了,一股稀蜜似的薄漿已順着
雪股流入掌隙,勻勻滲入股肉與指掌間,液感豐沛,較寶寶錦兒的分泌再稀薄些,
隻比尿精時噴出的漿水稍稍黏潤,直與清水無異。
他功力已恢複六七成,五感極是靈敏,鼻端并未嗅得一絲尿騷,隻覺她的氣
味獨特,絕非淡細無味的體質,卻不怎麽難聞,也不是藥料皂香;若以實物比拟,
就像是調淡了的蜂漿水。此非失禁,而是自她膣裏刮出的蜜肉氣息。
「咦,你發燒了麽?怎地臉這麽燙?」
「沒……沒事。别管這個了,剛才說到你師父。」
雪豔青靜默下來,再開口時又恢複先前的凝重。
「我當時沒多想,就去我師妹平常一個人想心事的地方,果然看到她在那裏
怔怔出神,樣子失魂落魄的,連我來了也不知道。我說:「妹子,你别玩啦,師
父都給你氣得走火入魔了。快将經書還來,我帶你回去給師父賠不是。」
「她回過神,瞪了我一眼,冷笑:「你什麽時候也學會說謊啦?回去?我還
回得去麽?」我不知她在書齋裏殺了多少婢子,但師父一向讨厭殺生,何況那些
都是師父平時寵愛的人,隻好勸她:「隻要你誠心認錯,我會幫你求情的。咱們
回去罷!」
「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半天,突然放聲大笑:「我的天,姥姥連你也騙!」
笑着笑着又哭起來,說:「我們活在一個又一個的謊話裏,你最可憐,一輩子也
不知道自己被騙;我可憐的,是什麽都騙不了我!師姊,在你醒過來以前,這輩
子還要再聽多少謊,上多少當?你、我……我們怎麽會這麽可憐!」」
雪豔青并不是個聰明的人——即使相識不久,耿照幾乎可以确定這點。
這段話能教她記上這麽多年,記得一字不漏,說不定是這些年來,夜夜在她
夢境裏重演所緻。她轉述的口吻平闆而淡,傷後沒什麽氣力,耿照卻仿佛能看見
少女明棧雪又哭又笑,對師姊嘶聲大吼的模樣。
那時,明姑娘她已經崩潰了吧?耿照想。他所認識的明姑娘,連憤怒都是冷
靜深沉的,除非刻意僞裝欺敵,耿照幾乎無法想象她心神喪失的模樣。
在書齋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完全不懂她在說什麽。這多年來我始終都沒懂。」雪豔青偎着他的頸窩
喃喃道:「她哭完了又笑、笑完又哭,我從沒見過她這樣……我師妹一直都比我
聰明、能幹,我被她那個樣子吓傻了,連話都說不出,誰知她就突然對我出了手,
興許心神激動失卻分寸,差點一招殺了我。」
——明姑娘到底是明姑娘。
耿照在心底悄悄歎息一聲。明姑娘不是差點失手殺了她,而是失手沒殺成。
雪豔青卻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顧自的道:「我事情想不明白,一動上手,人
便清楚了。她那時還不是我的對手,不多時便落了下風,我正要下手拿人,她突
然對我大叫:「姥姥騙你的!我剜出那厮的心子,瞧瞧是黑是白。你再不回去,
連最後一面也見不着!」
「我突然明白她說的「那厮」是指師父,吓得魂飛魄散,或許在那時,她和
姥姥在我心裏的份量是差不多的,姥姥說的話我信,她說的話我也信。我怕見不
到師父最後一面,舍了她趕回總壇去。姥姥說我前腳剛走,師父便仙逝啦,姥姥
按師父的吩咐用藥化了遺體,讓我給師父的畫像磕頭。」
這話裏透着難以言喻的森森鬼氣,以耿照現時的閱曆,怎麽聽都像是一樁奪
門陰謀。卻聽雪豔青續道:「姥姥卻不知道,其實我後來自己想明白啦,隻是一
直沒同她說。師父的書齋裏除了《天羅經》,還不見了一把修剪盆栽的小金剪。
那是師父特别請巧匠打給我師妹的,說是最愛看她操剪,旁人都不許碰。
「我在後山找到那把被人丢棄的剪子,刀齒已扭爛成一團,上頭染的血都涸
成了焦褐色。我才知道,原來師父是給害死的,行兇的正是我師妹。她不止盜走
了《天羅經》,還殺了師父!」
「弒師」無論在黑白兩道,都是人所不容的滔天大罪。耿照聽得驚心動魄,
忽然發現蹊跷,忍不住問:「那蚳姥姥爲什麽要對你隐瞞?是想掩飾你師妹的罪
行麽?」話甫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毫無道理。
在天羅香的這場權力移轉之中,雪豔青、蚳狩雲是得益的一方,而明棧雪和
她師父一個亡命天涯,另一個則是身死收場。四人的關系無論怎麽畫線連結,都
不可能把蚳狩雲與明棧雪連在一塊兒。
「我也不知道。」雪豔青淡淡說道。似乎在她的人生裏,「不知道」已是常
事,因爲未知實在太多,她已能泰然處之,并不會爲此驚慌失措。「我本來不恨
她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老實說我不知道要恨什麽。但,殺死師父這件事我無
法原諒她,爲什麽做出這種事來,她須給我一個交代。更何況,不久前她又打傷
了姥姥。」
這樣聽起來,明棧雪似乎是主動尋釁的那一方,不過她也從未擺出弱者受害
的姿态就是了。這場莫名的鬥争截至目前爲止,還是明姑娘大占上風,偌大的天
羅香被她一人殺的殺剿的剿,平白賠上一票迎香使、織羅使,連蚳姥姥都無法幸
免。
聽出她對「姥姥受傷」一事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感情,耿照問:「蚳姥姥傷得
很嚴重麽?」雪豔青很久都沒有說話。這個反應也出乎意料的孩子氣。
耿照體諒地笑了笑,點頭道:「是了,我認識一個很高明的大夫,連斷掉的
經脈都能接回去,堪稱是醫術大國手。你若願意,可以請他醫治姥姥。」雪豔青
「嗯」的一聲,片刻才道:「那……那就多謝你啦。」
耿照道:「别客氣。那個什麽鬼先生的不是好人,你别聽他唆擺。」
「他還拿了我的杖,說要還的。」她的聲音聽來頗爲懊惱,似對丢杖一事十
分介意。「七玄大會之上,一定要向他讨回虛危之杖!」
說者無心,耿照卻想起彼此的立場:衣衫不整的白日流影城弟子,背着下半
身赤裸的天羅香之主,一個是鎮東将軍麾下,另一個則是刺殺将軍的欽犯……看
在旁人眼裏,怕是全亂了套。
走着走着,頸窩畔忽傳來一陣勻細輕鼾,或許是傷疲交煎之下,雪豔青竟在
他背上睡着了。也難得她如此信任,這該說是不知險惡,還是全無心機?耿照忍
不住笑起來,心懷頓寬。
管他的!官兵抓強盜的事,明天再說罷。
今晚就隻是兩個患難相扶的江湖人,結伴在路上聊天而已。
夜暗難行,耿照沿着山邊林徑,摸索着向前走,希望能循着人走出來的便道
找到人居。走了快半個時辰,看到前方不遠處有幾幢簡陋的茅草房子,成「凹」
字形的三合排列,四周竹籬環繞,似是農家。
此間距離江岸已有一段,地勢較爲平緩,稍遠處似乎隐約見得田畦,這裏有
農舍也不奇怪。比起五裏鋪遇襲時耿照閱曆益深,對于荒野中突然冒出來的建築
物格外警覺,這座農舍的竹籬笆裏有雞籠、鋤頭等日常用物,分布自然,按理該
沒什麽問題才是。
他伏在十丈開外的矮樹叢間,靜靜眺望着屋舍。
「是……是民家麽?」背上微微一晃,卻是雪豔青睜開了眼睛。
「怎……怎不過去?」
「那裏一點聲音也沒有。」怕她聽不明白,耿照低聲解釋:「那屋子外圍有
雞寮狗籠,卻沒有雞行狗吠等動靜,極不尋常。你在這裏待着别動,我上前瞧瞧。」
雪豔青勉力伸長粉頸眺望一陣,果然如他所說,點頭道:「好。」
耿照小心将她藏在隐蔽處,施展輕功掠至竹籬外,突然一股淡淡的腥味鑽入
鼻腔裏:「是血!」心知不妙,繞着籬笆轉了一圈,前後不見有人,才縱身越過
牆籬,見雞舍、狗籠的門都是開的,滿院子都散落的雞毛,卻不見半隻雞;狗則
好找得多,屋主飼養的大黃狗暴眼吐舌,歪着頭橫在竹籬門後,顯是被人擰斷了
脖頸,手法幹脆利落,連血都沒多流一滴。
這裏是真正的農舍,并非出于僞裝,代表屋内原本住得有人。雞走犬斃,很
難認爲屋裏的人家安全無虞。耿照輕輕推開左廂一幢茅草屋子的門扉,誰知柴門
滑開不過尺許,便即不動,似是卡住了什麽。
就着些許月光一瞧,房内赫然陳屍兩具,一人仰躺在角落的榻上,下半身還
蓋在綴滿補丁的被褥裏,怕是才坐起身便即遇害。另一具屍體則趴在柴門滑開的
路徑上,四肢完好,呈現詭異的歪斜,猶如跳舞一般,隻有頭顱幾乎被扭了個對
邊,明明身體俯卧在地,扭曲的紫醬面孔卻是朝向屋梁的。
兩人都隻穿單衣,床上是一名老婦,死在門邊的自是這家的主人。
柴門開不到一尺,成年人要擠蹭入屋甚不容易,兇手殺人之後,卻要如何離
開?耿照再看了幾眼,突然明白過來:那兇人輕敲門扉,老農披衣起身,開門觀
視,他卻如一陣風般掠進屋裏,擰斷了坐起身來的農婦脖頸,又迅雷不及掩耳地
轉身折斷了農舍主人的,掠出時反手帶上門扉。
折頸的男主人原地打了幾個旋子,屍身趴倒在地,恰恰擋住門徑,造成「有
進無出」的假象。這殺人的速度雖然快極,若是全力施爲,耿照自問未必辦不到,
難就難那份毫不遲疑的殺心(好……好毒辣的手段!)
兩人俱是折頸而亡,血氣自是來自他處。耿照不敢大意,循着氣味蹑足來到
透着微光的右廂,碧火真氣的靈敏感應放大至極,清楚察覺屋内止有一人的心跳,
隻是虛弱到了極處,此外三丈方圓内再無活物。
「還有活口!」
他撞開門扉,屋裏僅有的幾件簡陋家具被人掃至一旁,角落癱坐着一個血人,
渾身上下布滿凄厲的創口,骨碌骨碌地冒着血,仿佛被成群惡狼撕咬過,有的傷
口深可見骨,還有被扯下一半、另一半還連在身上的肉條,令人不忍卒睹。那人
身受如此嚴重的創傷,居然還有一口氣,口鼻處不住呼出鮮血沫子,瘀腫的面孔
依稀辨得相貌輪廓,卻是耿照曾見過的。
「大……大太保!」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一發喊,那人浮腫的眼皮便動了一下,可惜似已
無法視物,眨得幾下便湧出膿膏血水,低道:「耿……耿照?」聲音含混不清,
原來口中缺了幾枚牙齒。
「是我!」耿照趨前搭脈,發現他體無完膚,手都不知該放哪兒。
他與雷奮開非親非故,談不上交情,但一個好好的人,怎一轉眼成了半截破
爛殘屍?以大太保的武功,就算真遇上成群虎狼,決計不緻變成這副模樣。錯愕、
驚惶、惋惜、着急等情緒紛至沓來,耿照心亂如麻,瞬間竟有些鼻酸,眼眶不自
禁地湧出淚水。
「大太保!是誰……是誰将你傷成這樣?我……我帶你去就醫……」見他左
腿褲布上濃漬如墨,已經泛黑的色澤仍不停變深,顯是傷到大腿動脈,雙手緊緊
壓着傷口仍止不住出血,急得結巴:「怎……止不住……怎麽會止不住血?」伸
手要點穴道,但他雙腿傷勢最重,一條左腿幾乎稱得上「支離破碎」,哪有一塊
能讓他點穴的完好肌膚?全是血洞創爛。正自無措,雷奮開睜開失焦的雙眼,低
喝:「别慌!鎮……鎮定點!」
耿照被喝得一震,頓時安靜下來。
「傷……傷我的人還……還在附近……」雷奮開擡起左臂,攀着耿照的衣襟
往面前拉近,艱難地咽了咽溢出咽底的血唾,低聲道:「他……故意……放…
…放你……放你進……進來的……」休息了一會兒,繼續道:「他……逼問我
……一個秘密,哼……我……死都不肯說。那人……極工心計,知……知道我不
能将秘密……帶入土裏……所以……」這幾句說得稍稍亢奮,所剩不多的氣力迅
速耗盡,他連吞咽都有困難,幾乎被血唾噎死。
耿照按住他左腕脈門,一點、一點輸入碧火真氣,低聲道:「大太保,我背
你逃出去。」能把「天行萬乘」雷奮開傷成這樣的人,耿照完全沒有應付的把握,
但逃跑還是有些自信的。
雷奮開搖頭。「那人也算到了,我……我撐不住的。」顫着手指頭揭開虛掩
的衣襟,赫見他左胸口有個拳頭大的血洞,一團濕膩的紅肉「噗通、噗通」地鼓
動着,令人怵目驚心。「他……他掐斷了我兩條心脈,我……我死定了。」
「我把秘密……告訴你,他……他的目的便達到了……」雷奮開破碎的嘴唇
扭曲着,似是在笑:「但你隻要活着……從他手裏逃生,那……那就是老子赢了。
你……明不明白?」
耿照警醒過來。若真是兇手故意放自己進來聽取秘密,不管最後雷奮開有沒
有告訴他,那人都不可能聽任他離去。這是一條無論答應與否都得上的賊船,死
了個雷奮開,兇手不過是換個拷打的對象罷了,耿照隻能爲自己打算。
這也正是雷奮開孤注一擲的地方。
「看來你明白了。聽好……」雷奮開湊近他的耳朵:「總瓢把子的隐居處,
就在——」低聲說了幾個字。
「就這樣?」耿照實在難以置信。
「就……這樣。」雷奮開笑起來:「見到總瓢把子,你同他說說這裏發生的
事,所有細節都别漏了,讓他給老子報仇。」
耿照急急追問:「是誰下的毒手?」
「铿啷」一聲,一物從雷奮開手中落下,卻是一枚精鋼鑄成的鐵簡。
「拿……拿着。」雷奮開的眸光逐漸渙散,身子開始抽搐,口中骨碌碌地冒
着鮮血。「我要說的……都說完啦。兇手……」一把抓住耿照握着鐵簡的手,原
本癱軟的指掌突然恢複氣力,幾乎将掌骨捏碎。「都……都說完了……收好它
……别……别讓人……看……」聲音突然消失,咬牙瞪眼的神情猶凝在面上,身
子卻已不動。
耿照還來不及悲傷。大太保說的東西他記住了,但是兇手呢?兇手是誰、爲
何行兇……關于這些,大太保什麽都沒說啊!難道鐵簡的主人是兇手?那又爲何
說「别給人看」?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費了偌大氣力才把雷奮開的手掰開,翻看掌裏那一方鐵塊,認出上頭镌有
赤煉堂的風火旗标志,正面镌着「見簡奉令」、背面則是「指縱鷹」的陰刻篆字,
這下線索全斷了。雷奮開自己便是「指縱鷹」的主人,「鐵簡主人行兇」一說實
難成立。
臨死之人的托付,是世上最沉重的負擔。
耿照并不懼怕殘毒的兇手,甚至不怕犧牲性命,卻深深懼怕自己有負所托,
因爲雷奮開沒機會再拜托第二個人。一旦他想錯或是做錯了,雷奮開的托付将永
遠沒有昭雪的一天,見到總瓢把子之時,也将無法面對他的質問:「是誰殺死了
本座的大太保?他臨死之前,不是将行兇之人告訴你了麽?」
背後傳來狼一般輕細的腳步聲。
耿照悄悄将鐵簡收進懷裏,潛運内力,放下屍體緩緩起身。
豆焰掩映下,來人一身染血墨袍,披頭散發,青巾蒙面,兩袖長長曳地,不
見袖中指掌,袍襕「潑啦」一聲逆風飄揚,露出袍底的白綢褲、黑靿靴,同樣濺
滿斑斑血迹,宛若煉獄走出來的惡鬼判官。
看來鐵簡的意義也不用想了,雷奮開的推斷奇準,這人果然是故意放耿照進
來。連同左廂房老農夫婦的兩條性命,他便是殺人的兇手!
「尊駕出手忒辣,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的覆面巾下發出「喀喇、喀喇」的炒豆聲響,似是嚼着什麽東西,微瞇
的細目隐泛綠光,片刻才道:「下半首的二十字是什麽?」語音既沙啞又尖銳,
仿佛一男一女同時說話似的,帶着妖異的共鳴聲響。或許也跟他不斷嚼着東西有
關。
耿照不禁一愣。
「下半首……二十字?」
大太保跟他說的秘密遠遠少于二十個字。難道兇手連自己找的是什麽,都弄
不清楚麽?正自狐疑,又聽那人吟哦道:「「岡陵何無人?井上蔓草生,岱嶽宗
一目,含毫空複情。」說出下半首的二十字,可留全屍!」喉音雖詭異莫名,吟
詩的韻律節奏倒是有模有樣。耿照連編都編不出二十字給他,邊以餘光打量屋内,
尋找脫逃機會,一邊拖延時間:「說什麽詩的,我全不知道!要怎生告訴你?」
「好。」那人咀嚼着,忽然一揮大袖,從袖管中擲出一條白生生的手臂,上
臂被啃得血肉模糊,留有駭人的碩大犬齒牙印,手肘指掌的線條卻頗爲娟秀,一
看便知是女子所有。臂上的肌膚未泛青白,該是新切下不久。
耿照想起樹叢裏的雪豔青,渾身汗毛直豎,所幸那條臂膀甚是纖細,沒有發
達的肌束,苦主必定身材嬌小,不可能是久經鍛煉的雪豔青。他既悲憫另一條無
辜受害的性命,又慶幸那人不是啃食雪豔青的手臂。
那人也沒打算诓他,伸手按了按覆面的青巾,像是抹着飽餐後的嘴角,怪笑
道:「再不老實招來,我便吃了你藏在樹叢裏的小妞。」舉手時袖管滑至肘間,
露出一條毛茸茸的手臂來,五隻指頭尖如彎鈎,恍若骨爪,一點兒也不像是人。
(妖……妖物!)
土屋一側有糊紙窗格,耿照本想越窗而出,施展輕功将他引開,再回頭來接
雪豔青;如今看來,這個辦法是行不通了。不過,有件事情他十分在意:這名黑
袍怪人能将雷奮開傷成這樣,武功該是深不可測,既然如此,何不一上來便動手,
偏要拉拉雜雜扯上一堆?
——這是拖延之計!
無論是等幫手或别有算計,絕不能稱了他的意!
耿照無聲無息出手,迅雷不及掩耳般掠至門前,運起全身功力,雙掌印上對
方的胸膛!
他雖隻恢複了六成功力,然碧火神功獨步天下,這一掌既有突圍的決心,複
有擒兇之意志,便是雷奮開複生,也不能以肉身抵擋。隻聽「喀」的一聲,掌力
震裂了那人的胸骨,轟得他雙腳離地,拱着身子倒飛出去,直飛出丈餘才落地,
「砰!」趴倒不動。
轟飛敵人,耿照卻抵受不住掌力反饋,踉跄幾步單膝跪倒,胸中氣血翻湧,
一時間竟無力走出房門。「我……替大太保報了仇?」正自迷惘着,那人忽動了
一動,撐地而起,胸腹不住冒出濃烈藥氣,連夜風都吹不散那股既腥臭又刺鼻的
難聞藥味,自屋外一路蔓延進來。
耿照難以置信。他确确實實感受雙掌轟擊的力度,那股巨力甚至傷了他自己
的掌骨腕筋,就算未能打折,也絕對是打裂肋骨的威力,怎還能站得起來?
更可怕的是:被不停飄散的濃濃藥氣包裹起來的黑袍怪人轉動肩膀,還伸手
按了按肋間,冷哼道:「實力不錯啊!東海年輕一輩裏,居然有你這等高手。你
叫耿照,是麽?」
「鼠輩。」耿照不想和他廢話,隻冷冷吐出幾個字。
「看來不給你點苦頭吃,是學不乖了。」那人喀喇喀喇地拗着腕子,活動活
動肩頸,下一瞬便貼至耿照身前,指爪削過他的左腋,滾熱的鮮血噴上半空!
這一抓本要卸下他一條臂膀,着體之際,碧火真氣忽生感應,耿照想也沒想
便舉臂一讓,利爪削過左腋背肌;餘勢所及,将他整個人掼入屋底,腳跟拖地滑
行,直到背脊「砰!」撞上土壁爲止。
耿照沒有那人若無其事站起的本領,背肌受到大範圍的撕裂創,整條左臂形
同報銷,随手點了幾處穴道,夾緊左腋扶壁起身,那人重又出現在土屋的門扉前,
宛若鬼魅。
今夜的第三場戰鬥,耿照仿佛籠中之鼠,面對不會受傷的敵人,他初次萌生
「束手無策」的感覺。怪人身上仍不住飄出藥氣,這次卻變得十分積極,一掠進
屋撲向耿照,獸爪般的五指「嘩啦!」洞穿牆壁,耿照縮着半邊身子一滾,驚險
地避了開來。
那人動作如獸,模樣也漸顯現獸形:覆着青巾的口鼻拱起,像是變成了犬科
動物的長吻;兩耳越尖,位置越往腦後頭頂的方向移去;渾身肌肉鼓起,幾乎擠
裂衣褲;肌膚色澤越來越青,粗硬的毛發根根攢出,矛戟般森然豎起……
他嚎叫着揮爪,動作狂暴,每一下都夾雜着粗息嘶吼,以及筋肉骨骼不住撐
擠、衣布迸開的聲響,豆焰映在牆上的影子益形巨大,輪廓也越來越像雙腳人立
的巨大食肉獸。
得益于此,耿照在爪風間東翻西滾,居然僵持不下。
換作旁人,恐怕早已在利爪之下喪生,但耿照也有野獸一般的靈敏反應與身
手,在狹小的屋内,怪人不斷變魁梧的身形反而限制了行動,再加上獸化的過程
似乎也帶來相當的痛楚,狂暴的攻擊變得不夠精準,同樣具備野獸反射神經的耿
照自能輕易閃開。
黑袍怪客并不愚笨,爪勢落空,卻守緊窗門不讓他接近,完全沒有突圍的機
會。
「不妙!」耿照暗暗叫苦,眼角瞥見牆上的孔洞,忽生一計。
不多時獸化似到了盡頭,筋肉骨骼不再撐擠變形,飛竄出的藥氣略見和緩,
那人痛苦的眼神一銳,散發出危險的光芒。他一連幾爪,将耿照壓制在屋底的土
牆前,戳得牆面千瘡百孔,頗有貓捉老鼠的意味。
(可……可惡!)
耿照咬牙擡頭,正迎着人形巨獸的惡意俯視,彼此都知道戲耍已至尾聲,黑
袍怪客一爪入牆,封住左半部空間,另一爪戳向耿照受傷的肩臂,打算将他釘在
牆上,慢慢折磨拷問。
爪風着體的瞬間,耿照矮身一縮,巨爪「砰!」貫入壁中,千瘡百孔的粗陋
土牆再也承受不住,轟然倒塌!
耿照不顧黃塵激揚,抱着頭滾出破壁,身子猛地撞上一座結實木墩,差點痛
暈過去,腦中靈光乍現:「這是……柴墩!」反手撈去,果然握住一柄柴刀!未
及站起,黃塵中一團碩大的烏影橫空躍出,巨狼般的黑袍怪客不給他喘息的機會,
利爪兜頭抓落!
耿照擡臂牽動左腋,痛得眼前發黑,眼看難以抵擋,蓦地腰間白芒大盛,化
骊珠威能二度爆發,熾亮的白光幾乎照亮了半座院子。黑袍怪客慘叫一聲摔落地
面,不住倒退,似乎那白光化爲實體,就這麽刺傷了他;片刻實在不甘心,索性
捂着眼又撲上前來。
耿照得骊珠奇力之助,體内真氣一霎充盈,直欲鼓出,忙揮舞柴刀禦敵。他
平生隻學過一套「無雙快斬」,此時命懸一線,什麽壓箱底的本領都得拿出來,
咬牙單手使刀,硬劈完一路幾百刀的無雙快斬。怪客被砍花了身軀,創口不住冒
煙;片刻後揮開濃霧般的刺鼻藥氣,但見一身青皮戟髭,哪有什麽傷痕?
耿照握刀的手不禁微顫,雖然臍間骊珠仍放出萬道豪光,但捂眼的青狼卻在
白光裏人立起來,蓦地仰頭長嗥,駭人的咆哮聲震動山林,驚出無數飛鳥,氣勢
再度壓倒了腰綻異光的少年!
(這人……是打不倒的!)
在嶽宸風之後,耿照已許久許久沒有這種絕望膽寒的感覺了。若連未曾失控、
源源釋放奇力的化骊珠都放不倒這厮,眼下還有什麽武器可以倚恃?人狼步步進
逼,覆面巾下的長吻不住動着,發出令人汗毛直豎的可怕聲音:「說!那半首二
十字是什麽?再不說,我便吃、掉、你!」
「《青狼訣》這種低三下四的武功,用得着這麽張狂麽?」
一把端麗動聽的女聲自他身後傳來,口吻雖是輕描淡寫,卻隐有一股肅穆莊
嚴,可以想見聲音的主人見過無數滄桑風浪,縱使面對怪異猙獰的人形巨獸,依
舊波紋不驚。
「任你化身後刀槍不入、傷愈快絕,這套武功的緻命缺陷,你并未參悟出破
解之法。要不,也毋須啃食這農家的無辜女兒了,是也不是?」
耿照一凜:「難怪!難怪他的指爪路數如此眼熟,這《青狼訣》……是聶冥
途的獨門武學!」
他曾在蓮覺寺大佛腹中,與明棧雪竊聽聶冥途、陰宿冥兩人對話,從而知道
這門歹毒的武功。隻是聶冥途一身青狼訣邪功,當年已被「天觀」七水塵化去,
此人決計不是聶冥途,這世上還有何人通曉這路《青狼訣》?
而黑袍怪客則被說中了痛處,怒極回頭。
如無必要,他等閑不使青狼訣,實因這門武功有重大缺陷,饒是他天資過人,
又煞費苦心鑽研,猶未可解。萬料不到雷奮開傷疲之身,仍是無比難纏,非使出
青狼訣無以擒之,而後才不得不尋來這座野地農舍,生食農家之女修補耗損。
聶冥途隐世長達三十年,集惡三冥的畜生道一支早已煙消霧散,世上縱有知
《青狼訣》者,親眼見過的也不多了,誰能輕易喊破這門奇功的來曆,甚且知其
有重大的缺陷?
「尊駕既來,何必藏頭露尾?還請現身一見。」他冷冷道。從人狼口裏吐出
文質彬彬的話語,當真詭異到了極點。
「從你口中聽到「藏頭露尾」四字,實在令人哭笑不得。」那端麗的女子口
音淡然說道:「我一直都在這裏,沒藏什麽,隻是有人心眼已污,睜眼不見罷了。
你要見我,我不是在這兒麽?」語聲方落,耿照眼中忽現奇景——白光之中,四
名童子扛着一台金頂紗帳現身。那帳大有八叠,周圍數重藕紗,貼滿金箔的華麗
頂蓋呈八角飛檐的形狀,中心的尖頂上立着一頭振翅飛天的金鳳凰;帳子兩側的
擡杆粗如碗口,與金帳台一樣遍體髹金,光是教八名力士來扛都嫌沉重,那四名
僮兒卻是舉重若輕,移動間宛若踏莎滑行,連晃都不多晃一下。
金帳前後,另有四名矮小的童女舉着飾金塗紅的鳳頭金杖,帳頭懸着華麗的
大紅宮燈,隻有右前方那盞不是紅的,而是一隻樸實的糊紙白燈籠,形狀十分眼
熟。
八人陣帳的華麗金帳,便這麽「滑」進竹籬院裏,與耿照、黑衣怪客形成鼎
足三角,彼此相距不過丈餘。金帳停住的瞬間,化骊珠的耀眼白光突然熄滅,耿
照檢查臍間并無異狀,也不知是什麽緣故,暗忖道:「适才在江畔,珠子也曾自
行釋放奇力,并未如平常那樣,稍一刺激便即失控,這回也是。二次出現的時機、
情況之相似也未免太過巧合,方才她說「我一直都在這裏」,此事若與這名女子
有關……代表她從江岸那邊,就一路跟着我們了。」此姝似無惡意,他忍不住多
看了那盞白燈籠幾眼,陡地省悟:「這是……七玄宗主的燈籠!」
他對手持離垢後的記憶十分破碎,一想便頭疼,但之前發生的事可是記得一
清二楚。他與染紅霞意外闖入鬼先生與七玄宗主的集會,在劣勢之中絞盡腦汁,
想辦法脫困……
白燈籠的形制一模一樣,但他沒看過上頭所繪的記号。燈籠面上,寥寥幾筆
繪出一枚箭簇似的圖樣,尖尖的三角框子底下兩豎并排的直線,說是傘蓋,傘柄
也未免粗了些,倒像簡筆的樹木符号,三角樹形下還壓了個日輪般的螺旋圓圈,
表示是背着太陽的。
七玄的号記既簡單又明了,即使是半路殺出的耿照,多能一眼認得:骷髅頭
代表遊屍門、蜘蛛代表天羅香,豎有三弦的箜篌代表血甲門,而蛇則是五帝窟的
表記……隻有這壓着日輪的樹木圖形,完全看不出代表什麽意義。
耿照在心裏将七玄各派數了一遍,突然發現一個問題。
不管怎麽數,他所知悉的「七玄」始終隻有六個門派。有個門派從沒出現在
「七玄」的指涉當中,連與寶寶錦兒閑聊時也不曾聽她提起過。
「你們……」他不由得喃喃說道:「就是那個從沒出現過的「第七玄」罷?
連七玄中人也未必知道……」
「沒錯。典衛大人可真聰明,一下便想到啦。」
金帳裏的女子淡淡一笑,輕描淡寫的口吻仍似有懾人心魄之能:「我等便是
那人所不知的第七玄,你可以管我們叫「桑木陰」。」
第九十折刀似蠶覆,喚子如殇黑衣怪客冷哼一聲。「七玄的妖魔鬼怪,都是
一丘之貉!」
帳中女子不由失笑。
「「妖魔鬼怪」四字由你口裏說出,也諷刺得很啊!」
正所謂「好漢架不住人多」,她這一邊不算她自己,光是随身的仆從就有八
人之多,外表雖是些童男童女,端看擡帳四人舉重若輕的模樣,便知不好相與。
黑衣怪客剔着利爪,幽綠色的眸子轉得幾轉,忽想到了什麽,怪聲冷笑:「據說
「桑木陰」乃是七玄之中的不動者,如升東之建木,不能輕易插手江湖之事,隻
能旁觀,以延己祚,以待龍皇之回歸。閣下既然自稱是桑木陰,該不會不知道這
一條規矩罷?」
那女子「咦」的一聲,詫然道:「你怎麽知道?」
黑衣怪客冷笑不語。帳中女子也不生氣,片刻怡然道:「你不說,我也猜得
到。倒是你的真實身分,令我大感興趣,《潛翔寶典》這麽罕異的典籍你都看過,
贊一句飽學鴻儒也不爲過了,是不是?」
《潛翔寶典》乃是一部江湖野史,作者不詳,也有說非是一人一時之作的,
成書分上下兩卷,上卷記載玉螭王朝諸事,取材粗疏,信不如正史,文字也不如
《玉螭本紀》那樣華美生動。曆朝曆代撰述鱗族帝紀的各種文本,簡直到了汗牛
充棟的地步,官修的、私撰的不計其數,即便到了本朝,都還有蕭谏紙這樣的大
儒從中取材,寫出洋洋灑灑十七卷的《東海太平記》來;以這半部《潛翔寶典》
之平庸粗劣,實在有愧于「寶典」二字。
珍稀罕異的,是它的下半部。
下半部主要記載玉螭王朝隳滅之後,鱗族各系的源流演變,其中最重要的就
是天源道宗的部分。天源道宗内部派系複雜,即日後七玄前身,隻是成書時尚無
「七玄」的說法,但其中卻有關于桑木陰的記載,可見其源流久遠。
這下半部的《潛翔寶典》涉及邪派,曆代都被列爲禁書,影響所及,連上半
部都隻有極少數的手抄殘本流傳,看過的人非常稀少,更遑論是下半部。而黑衣
怪客适才順口說出的「以延己祚,以待龍皇之回歸」兩句,恰恰出自寶典下半部
中桑木陰的條陳。帳中的女子既是出自桑木陰,自然讀得爛熟。
黑衣怪客自知失言,冷哼一聲:「你不必顧左右而言它。你既是桑木陰之人,
此地之事便與你無關了,請!」那女子曼聲道:「你自做你的,我路過腿乏,在
這歇會兒不行麽?」
聽如此優雅端莊的動聽女聲,說出這種近乎賴皮的話來,若非形勢嚴峻,耿
照差點笑出來。眼前的情況實在怪異極了:披着狼形的兇手飽讀詩書,一口一個
指他人是「邪派」,橫裏殺出的高貴仕女又說是路過看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忽聽帳中女子喚他道:「典衛大人,你适才用的刀法很好啊!哪裏學的?」
耿照心尖兒一吊,頭皮發麻,忽然有點理解黑衣怪客的感覺:「怎麽她老問
些不方便回答的問題,該說是都問到點子上麽?」不敢随便賣了老胡,隻說:
「是一個朋友教的。我胡亂練過幾天,約莫連一成都不算會,也說不上名堂。」
「不,你這朋友挺有名堂,隻是你使得不對。」女子細細解釋:「這路刀法
源于南陵的青丘國九尾山,脫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然而稽神刀博
大精深,練成者寥寥,遂有才智之士撷取精要,改走重意不重形的路子,化出這
路變幻莫測的刀法來……」
「等……等一下!」
耿照被弄胡塗了,這「無雙快斬」明明是老胡自創的武功,怎會與天下三刀
之一的稽神刀法扯上關系?
「你說這……這是稽神刀法?」
「不是。是脫胎自稽神刀法的另一門刀藝,昔年「九尾飛仙」胤縱天在青丘
國九尾山耗費二十年的光陰,終于總結前人的心血,創制成功,才率領門人重入
東海,成爲七玄首屈一指的勢力。」女子笑道:「雖經人刻意變造,更略去了招
式外型,但刀意是不會變的。你方才所使,确确實實是狐異門的天狐刀。」
(天……天狐刀?)
耿照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帳裏的神秘女子卻不容他再想再問,一隻纖細柔荑
伸出紗帳,輕輕向他招了招。「你過來。進帳子裏來。」
耿照看了一眼黑衣怪客,卻聽那女子道:「沒關系,快過來。」他隻好橫刀
緩緩走近金帳,碧火真氣的靈感鋪天蓋地般散開,雙眼不敢稍離那魁梧猙獰的人
狼,唯恐他突然發難。
說也奇怪,黑衣怪客仍是站立不動,身上零星冒出縷縷煙絲,碧眼不懷好意
地盯着耿照,卻未乘隙攻擊。「有……有僭了。」他抱着柴刀爬進帳子裏。這金
帳比他看過的任何一張床都大,說是小屋也不爲過,誰知帳裏還真是一張大床,
可供七八人并卧,鋪着厚厚的綿軟絨氈,氈子底下不知墊了什麽,一按便微微陷
下,猶如彈松的棉花。
舒适的軟氈上散置着扶枕墊褥,無一不織錦繡金的昂貴珍品,布置得像是一
個具體而微的女子閨閣。
他才進帳子裏,當先映入眼簾的,居然一隻繃着滑亮白綢的小小桃尻。這是
他這輩子見過最小巧的屁股,大概比一顆香瓜略大,還小于盛夏河洲新采的小玉
西瓜,渾圓飽實的股瓣顯已發育成熟,非是乳臭未幹的小女娃所有。
小桃臀并非是靜止不動,而是扭着同樣小得不可思議的圓腰一路向前爬,裙
裾在綿軟的榻上攤成扇形,伸出兩隻朝天的小小腳掌,未着鞋襪的赤裸腳心酥紅
細嫩,這點倒是跟小女孩兒沒兩樣。
她爬到居中的枕堆間轉身倚坐,擁着一襲白狐裘裹肩,把小小的桃尻藏進了
枕頭堆裏,似乎覺得這個姿勢十分舒适,微瞇起一雙深邃大眼;及臀的如瀑濃發
「唰!」披垂下來,竟是緞子一般的雪白,沒有一根烏發。
少女——在耿照看來,她的個頭至多隻有十二三歲——的臉蛋比巴掌還小,
細瓷般的肌膚毫無血色,整個人仿佛一尊極精緻的瓷人偶。
「再靠近點,别杵在那兒。」
她一開口,耿照才知她不是什麽女童,而是方才與周旋的那個高雅女聲。仔
細一瞧,那張精絕的臉孔也不像女娃兒,而是秀麗的女郎。若說雪豔青是被等比
例放大了的,那麽,她就是被等比縮小,雖有着小小的臀股、小小的手腳和臉蛋,
身形卻非未發育的女童,而有着成熟曼妙的曲線。
正因爲個子太小而金帳太大,她剛才爬到垂紗前伸手招呼他,又要趕在耿照
鑽進來之前爬回原處,才讓他意外目睹了那隻小得出奇的誘人桃尻。女子拍拍手
邊的枕頭堆,一具玲珑有緻的修長女體趴卧在柔軟的被褥間,濃發中傳出輕細的
微鼾,竟是雪豔青。
「她累壞啦,我點了她的昏睡穴,順便帶過來。」女子道:「這下,你總能
放心了罷。」
「多謝……多謝前輩。」耿照心念電轉,知道遇上高人,絲毫不敢缺了禮數。
女子笑了笑,玉芽似的纖細指尖伸出白狐裘,遙指着藕色紗帳外的巨大烏影。
「他在拖延時間,看出來了麽?」見耿照不甚意外,滿意地點點頭,低聲道:
「《青狼訣》在短時間内劇烈地改變人的骨骼筋脈,并使傷勢快速痊愈,看似神
奇,實則有極大的缺陷。天地之間自有平衡,沒有憑空得到的力量;内功不能使
傷勢瞬間愈可,因此他超用的是生命的精元,即使得到大量的血肉補充,也不過
是寅食卯糧,無法培固。」
這道理耿照聽明姑娘說過,并不難懂。
「看他的模樣,之前似曾遭遇十分難纏的對手,爲了自保,才運起《青狼訣》
邪功,或制服對手,或用來恢複傷勢。爲彌補邪功損耗,他吃了農家的女兒,不
斷冒出的藥氣便是體内消化的特征。」
「……他剛才沒出全力?」
「是想出也出不了。」女子指着帳外。「現在,藥氣漸漸消失,表示吞吃的
血肉精元爲他所攝,《青狼訣》暫時得到補充,便能夠全力施展了。」
「請前輩明示。」
「硬碰硬的話,我也沒把握殺他。」女子難得露出沉吟的表情。「青狼訣縱
有千般不好,「尋常刀劍難傷」與「療傷快絕」這兩點卻極難纏,否則也沒人肯
練啦。若善用天狐刀之長,倒也能制他。」說着瞟他一眼,抿嘴微笑:「沒有招
式,很困擾你吧?」
耿照一怔,随即用力點頭!老胡的對打訓練,讓他悟出「周天方圓,無處不
在」的刀意:耳朵先聽、眼睛先看,而後腦子才授意出手,永遠趕不上招式的變
化;高手對決中,一息之差往往便是勝負的關鍵。
然而無招無式這一點,卻使他在實戰的應用上很難再行提升。武學是極爲精
密繁複、講究技巧的一門學問,熟練與反應很重要,卻非武學的全部,否則猿猴
狐鼬的反應俱都一流,豈非都是武學大宗師?
「無雙快斬」爲耿照的武道開了扇窗,但窗後需要更多的材料來充實,才能
顯現風物,甚至開山辟流,完成一幅胸羅萬有的奇景。可惜老胡和他分開太早,
來不及填補這塊空缺,若非中途機緣巧合學了薜荔鬼手,又得明棧雪悉心點撥,
恐怕耿照于外門進境有限,靠碧火神功或可壓服一般的好手,萬一對上嶽宸風這
種級數的敵人,不免險象環生。
而鬼手的招數畢竟與刀法大相徑庭,能借用貫通的部分相當有限。耿照自小
與木雞叔叔劈柴,練就絕佳手感,又得碧火神功之綿長、發在意先之反應,偏偏
手上的招數不夠,臨敵使來使去,就是那一通猛砍的「無雙快斬」,就像一名天
生識味手藝高明的廚子,刀具竈火備便,正準備大展身手,偏偏手邊沒有食材,
怎能燒得出好菜?
女子随口評說,居然一針見血,耿照仿佛在黑暗中摸索許久,忽然見到了一
盞明燈,抱拳長揖道:「前輩教我!」
女子點頭道:「時間有限,隻來得及學三招。天狐刀之精要,在于……」忽
聽得帳外一聲咆吼,黑衣怪客身上突然竄出大股濃煙,刺鼻的腥臭藥味陡地變重,
連帳外的八名童男童女都忍不住掩鼻。
「這人也性急啊!」
嬌小如玩偶般的白發麗人微蹙秀眉,忽然伸出兩指,冷不防戳向耿照雙眼!
這一下迅捷無倫,耿照還來不及吃驚,右臂本能一撥,格開那玉一般的小小柔荑;
兩人肌膚尚未接觸,女子又無聲無息縮手,連風都沒扯起一縷,仿佛什麽事也沒
發生過。
「教你的人也許出于好意,但你的性子不适合練天狐刀。方才你可以躲,性
格狠戾些的還可能後發先至,以攻代守,更能搶得先機……但你卻隻是擋下而已。」
女子歎了口氣。「天狐刀講究的是機變百出、虛無飄渺,于虛實之間用心機,不
适合你。我原本想教你三招步法,讓那人碰你不着,時間拖久了,青狼訣的缺陷
自會收拾他。現在看來并不合适。」
耿照恍然大悟。
黑衣怪客最可怕的是刀槍難入、傷不成傷的青狼訣,但他最怕的也是青狼訣。
隻消以敏捷身法繞圈子遊鬥,避免正面交鋒,待他攝取自生肉的精元消耗完畢,
黑衣怪客不走都不行,眼前的危機自然解除。
「我懂啦。」耿照對自己的速度頗有信心,低聲道:「請讓晚輩與他周旋,
盡力不被他的利爪抓到便是。」
女子卻搖搖頭。「萬一他撇下了你,轉而攻擊這裏,你待如何?」
耿照聞言一愣。就算這神秘莫測的白發女子足以自保,他也不能不管昏睡的
雪豔青……卻聽女子笑道:「那人也是工于心計之輩,不好好利用你的性子,那
才真是稀奇。你這個不閃不避、什麽都往身上攬的脾性,學稽神刀法還合适些,
卻學不得天狐刀。」
她歎了口氣,輕道:「也好。本來要學三招的,現下學一招就行啦。」伸手
去按耿照的右手肘彎。肘彎乃是人身最脆弱的地方之一,耿照本能圈掌一攔,這
回女子并未縮手,兩人單臂交纏、快若閃電地交換了幾招,耿照隻覺她膚觸細滑,
竟像沒有體溫似的,小小的手掌又軟又綿,怕真的出力碰傷了她,隻以白拂手的
招式卸勁。
誰知轉得幾下,她輕輕一推,細滑的小手便突破中宮,穩穩按在他的胸膛上。
耿照确定她也沒使什麽内力,況且以白拂手黏纏之精,就算嶽宸風當日也沒
法一掌突破,女子的手法巧妙至極,倒像順着白拂手的路數反向旋回,每個動作
的力道都被精準無比地承接了過去,你進她退、你往她來,竟無一絲罅隙。
白拂手的卸勁與防禦體勢不但被拆解成一個個零碎動作,還被她的小手像套
袋葡萄般兜裝起來,卻又有着一絲極其微妙的隔閡,完全無法産生威力,乃至她
把手往前一摁,就這麽輕輕巧巧地貼上了胸膛的膻中穴。這絕非白拂手不夠巧妙,
甚至與武功的強弱無關,就像天下最鋒銳的劍,也不能砍開爲自己量身訂做的劍
鞘。
女子見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滿意地點了點頭:「你出身鑄煉名門流影城,
對體悟這路手法極有幫助。你方才使的,可是薜荔鬼手中的一路白拂手?這門神
功失傳已久,倘若能痛下十年苦功,成就當不可限量。」
(她……她連薜荔鬼手也知道!)
女子将他的錯愕全看在眼裏,淘氣一笑,指了指柴刀。「狼荒蚩魂爪不是什
麽上乘武功,比起你的白拂手差多啦。你把這招學起來,他便奈你無何。」并攏
五指随手劈攔,使的卻是刀法。
耿照記心不錯,女子的動作亦不難,他邊看邊比劃起來,居然似模似樣,隻
是看不出這樣的簡單刀路,如何能克制黑衣怪客的「狼荒蚩魂爪」。女子帶他做
了幾次,突然鈎起五隻白玉雀舌般的纖指,作勢抓他胸膛。耿照對剛才被她一掌
穿入中宮之事猶有餘悸,正要撥開,忽聽女子低喝道:「用刀!」耿照一凜,柴
刀左抹右回,眼睜睜看着她一條線條修長美好、偏又小巧如牙雕玩物一般的藕臂
穿出袖管,與他交錯而過,生鏽的柴刀卻停在她脖頸邊,距離微透出青絡的白皙
長頸僅有分許。
耿照目瞪口呆。女子傳授的刀法似是爲這一爪量身訂做,縫貼縫地逆着爪勢
倒旋回去,又重演一遍中宮突進、如入無人之境的戲碼。
「這……這是什麽刀法?」他不禁喃喃說道。
「心訣乃是我桑木陰所傳的「蠶馬刀法」,招式則是我按《青狼訣》圖譜所
載,與适才他所使的狼荒蚩魂爪相印證,臨時拼湊出來的。你臨敵時還須自行修
正變化,不能一味墨守。」忽然想起了什麽,抿着小小的嘴兒笑道:「這「蠶馬
刀法」也是沒有固定套路的,貫通心訣後,你見一套武功便破一套,什麽樣的攻
擊法兒都能爲它量身打造一隻鞘,老老實實裝起來,任它如何鋒快,獨獨拿你沒
辦法。」
耿照省得厲害,女子雖未直接告以心訣,僅僅是這一點撥,他已受用無窮,
忙收了柴刀,正襟俯首:「多謝前輩指點。還未請教前輩高姓大名,尊諱如何稱
呼?」
女子笑道:「你叫我馬蠶娘罷。咱們桑木陰的主兒,曆代都叫這個名兒的。」
帳外又是一聲驚天咆哮,那名手提白燈籠的女童奔至帳前,福了半幅:「啓
禀蠶娘,那厮似是複原啦!需要我等出手麽?」那女童耿照适才打過照面,看來
不過十歲模樣,誰知聲音卻頗爲蒼老,蒙眼不看的話,還以爲說話的是名老妪。
馬蠶娘揮手道:「玉嬷,先退下罷。那人不是你們能應付的對手。」轉頭對
耿照道:「你身負碧火神功絕學,論長力他不及你。臨敵時切莫着慌,穩紮穩打,
必能取勝。」
「晚輩理會得。」耿照對她的武功見識甚是服氣,無論她再說出什麽也不覺
得詫異了,抱拳一揖,提刀揭帳而出。
院中,黑衣怪客正剔着骨爪,身上已不再逸出刺鼻的濃煙藥氣。他的身形似
乎縮小了些,贲起的肌肉也不像先前那樣誇張,整個人看起來更加精悍,一見耿
照出來,冷笑道:「你已經錯過了哀求饒命的機會。我先将你擒下,待殺盡了這
幫攪局的七玄妖人,再來慢慢拷問雷萬凜的下落。」
耿照沉聲道:「不管你要問的是詩還是總瓢把子的行蹤,我都無可奉告。」
「很好!」那人獰笑:「但願用刑之時,你也有這般骨氣!」身形微晃,如
狼一般撲向耿照,竟比先前快上一倍!耿照根本來不及施展什麽刀法,被撲得連
滾幾圈,總算沒被他巨大的身軀壓住,乘隙側滾開來,才起身利爪又至!
(好……好快!)
狼化的最大優勢就是快極,耿照心知不妙,靈機一動,轉身便逃。「吼!」
人狼狂吼一聲,震耳的咆哮還未散去,爪風已至腦後;耿照側身讓過,黑衣怪客
連人帶爪撲倒了整片的竹籬笆。
竹篾細韌不易斷折,再加上此處本有一畦小小菜圃,扯倒的竹籬、柔軟的菜
圃地以及飛散的農具雜物等,讓人狼的行動大受限制。它一腳踩穿了籬笆,深深
陷進泥土地裏,正要運勁震開卡在腿間的刺碎篾網,耿照已反守爲攻,擎刀撲了
上來。
「找死麽?」
黑衣怪客一爪揮出,眼前的少年卻像泥鳅遊魚般纏轉過來,他手上的刀也是
——人狼一聲痛叫,毛茸茸的粗壯臂上被刨起一圈連皮硬毛,濃墨般的鮮血飛濺
而出,耿照已與他交錯而過,自是毫發無傷。
黑衣怪客痛極,不明白護身的罡氣何以突然失效,這少年刀鋒削過之處,全
是這一抓裏的弱點,仿佛變戲法的秘藏機關被人掀了開來,專挑緊要處破壞,傷
害倍增。他自《青狼訣》大成以來,已多次拿活人來試爪練功,自問比聶冥途鑽
研得更透徹,隻礙于身分,不能正大光明挑戰高手,琢磨實戰應用。
原以爲雷奮開那老流氓受了重傷,該能輕易擒之,殊不料「鐵掌掃六合」威
力極大,雷奮開那厮心計又工,故意示弱,甫一交手便中了六合鐵掌的暗算,若
不以青狼訣療愈受創的髒腑胸骨,隻怕死在屋裏的便是他了。
爲吐怨氣,他可是狠狠折磨了他一頓,無奈雷奮開硬氣得很,黑衣怪客明白
從他口裏套不出話,适巧耿照尋至農舍,才故意放他進來,誰知……當真可惡至
極!
「吼——!」人狼仰天長嘯,臂上竄出大股藥煙,刀傷被迅速修補起來。
耿照初試「蠶馬刀法」奏功,又驚又喜,謹記着馬蠶娘的吩咐,繞着黑衣怪
客遊鬥,不避任何一爪,而是直接以蠶馬刀爲「鞘」,令人狼爪爪無功。
然而狼荒蚩魂爪畢竟是狼首的成名武功,亦是變化多端,不是每一下都能像
第一擊那樣順利破隙。兩人一個前後左右瘋狂出爪、一個兜着圈子連消帶打,耿
照還是守多攻少,以他傷疲之甚,黑衣怪客的修爲又遠高于他,這已是不可思議
的驚人戰果。
交手數十合,黑衣怪客的身軀再度裹入縷縷藥煙之中,知道這樣下去極是不
利,一式「狼猛蜂毒」又被耿照輕易化去,驚天之威如擊空處,突然明白過來:
「他這路刀法,專克「狼荒蚩魂爪」!」雖不明就裏,他卻不是冥頑不靈之人,
作勢再發一次「狼猛蜂毒」,待柴刀抹至,突然反掌握住刀鋒,左掌畫了個圈平
平推出,正中他胸口,将耿照打得倒飛出去,整個人摔進金帳之中,一口鮮血全
噴在藕紗上。
馬蠶娘細眉微皺,趴着向前抓住他的手腕,一把拖至枕畔,随手點了幾處大
穴,微微透光的小小玉掌一拍他肩頭,一股熟悉的綿和之力透體而入,護住他的
心脈。耿照隻覺臍間一陣烘暖,周身如浸溫水,奇怪的是碧火神功的護體真氣并
未抗拒她輸送過來的力量,仿佛早已習慣似的。
「前……前輩……」他神識漸漸模糊,仍奮力掙紮着開口:「雷……總…
…總瓢把子……秘密……」脖頸一歪,終于不省人事。
帳外呼喝聲此起彼落,黑衣怪客與舉大紅宮燈的三名女童鬥得正酣,三人身
手毫不遜于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喝叱的聲音同樣嘶嘎蒼老,半點也不像幼女;片
刻幾聲裂帛勁響,三女各被利爪所傷。被稱作「玉嬷」的女童一揮衣袖,沉聲道:
「四窮童子,保護蠶娘!」那擡帳的四名童子發一聲喊,齊躍上前。
「退下!」馬蠶娘輕叱:「莫添傷亡!」衆人奉她若神明,聞聲頓止,一動
也不敢動。黑衣怪客「唰!」飛入賬中,巨爪一攫,抓起馬蠶娘舉至面前,兩人
身長相差懸殊,他單掌捏着她纖細的楚腰,拇、食二爪幾能合住,忍不住啧啧稱
奇:「你這個玩具娃娃,弄出這許多花樣!」
誰知馬蠶娘全無懼意,悲憫似的搖了搖頭,歎息道:「你露餡啦,知不知道?
普天之下,能将「不動心掌」使到這般境地者,屈指寥寥。你那一掌「河兇移粟」,
不啻寫著名姓,還蒙臉做甚?」小手微揚,輕易将他的覆面巾揭下。
黑衣怪客大驚捂臉,旋又目露兇光,咧着血口尖牙,獰笑道:「窺人陰私,
身死莫怨!」掌中用勁,正要将這小得出奇的白發女子捏死,誰知不管怎麽收攏
指力,卻仿佛掐了塊金剛砂,他已捏到全身微微顫抖、額際汗湧的程度,說是九
牛二虎之力也不爲過,馬蠶娘的小腰卻絲紋不動,一雙大眼仍眨巴眨巴地望着他,
帶着高深莫測的笑容。
她隻伸出一根蕊芯似的手指,按住他死命用力的虎口。
「若非我立下誓言,不得插手武林之事,今天你就死定了。」小小的女郎輕
聲說道:「隻是本門先祖萬萬想不到,這誓言竟保護了一名僞君子。」指尖慢慢
上移,啪的一聲,黑衣怪客的腕骨已被扯脫,不住冒出藥氣。她不知用了什麽法
子,将他施加的握力全凝于她指尖下的那一點,還能倒移回去,嚴格說來黑衣怪
客的腕關節是被自己施力扭脫的。
馬蠶娘的指尖繼續上移,片刻又是「啪!」一記脆響,肘關也被倒行之力震
脫。
「你博覽群書,學問大得很,又工心計,我騙不了你。礙于誓言,任何可能
改變武林的事我都不能做,包括揭發你的真面目;除非生命受到威脅,否則我不
能出手。這是你今天犯下最大的錯誤。」
指尖滑過人狼的肩頭,肩關節應聲脫臼。他整條手臂軟軟垂下,巨大的身軀
跪倒在軟榻上,馬蠶娘站在他身前,居然還比他矮了大半個頭,踮起腳尖伸直藕
臂,指尖繼續上移,「啪!」鎖骨也斷裂塌陷。
黑衣怪客痛得汗如雨下,渾身簌簌顫抖。他已經整整有三十年,不曾重溫過
這種難以言喻的絕望與膽寒,瓷玩偶般嬌小精緻的女郎仿佛是閻王最美麗的化身,
索命的幼嫩指尖一路往喉頭移去。
咽喉軟骨與肩、腕關節不同,一旦爆碎将波及頸動脈,直與砍頭無異,即使
是青狼訣的修補異能恐怕也來不及救。女郎的指尖從鎖骨滑至胸骨,所經處的皮
膚表面不住鼓起,發出炒豆般的劈啪聲響,皮下已骨爛如糜。
他施加于雷奮開身上的折磨,遠遠不及于此。黑衣怪客咬牙嗚嗚顫抖,在青
狼訣強大的肉體修複能力之下,他連想昏過去都不能。
她歎了一口氣。「隻可惜我也不能殺生。爲防止繼承蠶娘之力的人忘了自己
的使命,規矩還真多啊,是不?人活在世上,本有許多限制,不是你想怎麽樣便
能怎麽樣的。」
「你記好了。」女郎踮起腳尖湊近他耳畔,親昵似的囑咐着:「你若動這耿
姓少年一根汗毛,我殺你便不違誓言,明白麽?」指勁疾吐,身前的巨大獸軀轟
然飛出,直到兩丈開外才墜落地面,撞出一個大坑。
黑衣怪客落地後,不能行動言語的禁制猶未解開,身子從坑中彈起、落下,
再彈起落下,連滾幾圈才恢複自由,燒煙般的藥霧随風源源湧出,斷碎的鎖骨與
左臂已複原大半。
「這女人……這女人的武功,決計不在當年的刀皇、隐聖之下,是……是三
才五峰的級數!」
他頭也不回,起身便往林深處逃去,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和風火連環塢的
聶冥途一樣,黑衣怪客做了受人讪笑的選擇,看似怯懦卑鄙,但隻有親眼看過修
羅地獄、并且得以生還的人才明白:活着,才是最大的成功!隻有活下來才能洗
說恥辱,獲得更多。
◇◇◇
在夢裏,耿照持續與身披殘碎黑袍的巨大人狼纏鬥着,施展馬蠶娘所授的一
式刀法。夢境裏的黑衣怪客并沒有變成十丈高或三頭六臂,甚至與在蓮覺寺的聶
冥途相結合,「狼荒蚩魂爪」的威力更真實也更強大——這可是結合了兩名修練
奇才的對戰經驗,從中淬煉而出的完美之狼,就算聶冥途與黑衣怪客遇上也要頭
疼半天。
自從接受奪舍大法再造之後,耿照的腦海中便宛若一座「記憶宮殿」,所有
的記憶都羅列其中,隻需要一點竅門與練習,便能從中任意調出記憶查詢。但耿
照并未受過這方面的訓練,對奇宮門人而言算是鍛煉心識的入門記憶法他一無所
知,甚至不知道該去鍛煉這項能力,隻能偶爾借助夢境,達到這種「默念其容」
的神奇效果。
透過夢境的戰鬥,他逐漸發現問題出在哪裏。
馬蠶娘說的一點也沒錯,「蠶馬刀法」的重點在于心訣,那幾下招式不過是
臨時拼湊而成,越花時間琢磨威力自然越強,反之則越粗疏——但這僅僅限于馬
蠶娘心中所預想的狼荒蚩魂爪。
倘若黑衣怪客使出一招自創的爪法,這幾手刀路不免要大打折扣,而黑衣怪
客正是以此法取勝。
不知不覺間,耿照仿真出來的戰鬥對象不斷重複最後打敗自己的那一掌,那
掌法與狼荒蚩魂爪的武學路數天差地遠,耿照隻好不停修改刀式,讓他從馬蠶娘
短暫指導而得的那一點朦胧感覺能運使開來,發揮面對狼荒蚩魂爪時的強大威力。
經過千百次的對敵,他把那一掌戰得滾瓜爛熟,到最後連他自己都能使出,
修正出來的刀法與馬蠶娘所授早已大相徑庭,兩者間幾無關連,隻餘一絲模糊飄
渺、似是而非的心法串接。
算不清是第幾次落敗,耿照再改刀路,眼看黑衣怪客握住柴刀,左掌畫圈轟
至,他突然松開刀柄,右手并指作刀,左抹右挑,繞着黑衣怪客的手臂纏轉直進,
掌緣重重切中他頸側——「成功了!」
嘩啦一聲,耿照骨碌碌地喝了幾口水,趕緊伸手找東西扶,好不容易從水中
冒出頭來,才發現雙手所扶是滑溜膩潤的石闌,自己居然浸在一座石砌的池子裏。
那池水很燙,蒸出大片熱煙,四周景物看不真切,然而四野星垂,應是在戶外無
疑。
耿照這輩子唯一見過的溫泉便是在流影城的「響屧淩波」,沒看過真正的溫
泉池子。池子的另一頭被蒸騰的霧氣擋住,難以判斷浴池的大小,池緣以珍貴的
漢白玉砌就,池畔遍鋪打磨光滑的石闆,接縫極細,可見其考究。
溫泉池子的周圍植滿庭樹,權作擋牆,另有石燈籠、石椅、棚遮等布置,與
富豪之家的庭園相仿佛。靠近耿照這邊就有兩座雕成鶴形的中空石燈籠,裏頭擺
布了防風的琉璃燈,映射出淡淡暈黃。
不遠處,一名纖細的女郎赤裸着玉一般的雪潤小腳,在溫泉中浸着,一頭雪
白的長發在胸前攏成一束狐尾也似,末端以金環束起避免被泉水浸濕,正是桑木
陰的主人馬蠶娘。
「睡醒啦?」她嘻嘻一笑,輕輕用腳踢水。「果然,你整整睡了一天,怎麽
也喚不醒,我的臭腳丫子一浸水裏,就把你給熏醒啦。」
她說這話毫無道理。且不說溫泉本有刺鼻的硫磺氣息,什麽味道一入其中就
都聞不到了,那頂金帳之中幽香細細,馥郁動人,她光着小腳兒在裏頭爬來爬去,
哪有什麽腳臭?簡直就是一雙香腳丫子。
耿照敢跟寶寶錦兒這般調笑,在前輩高人面前卻不敢放肆,強笑道:「前
……前輩說笑了。」馬蠶娘笑笑也不看他,忽道:「女人啊不管到了什麽年紀,
總是不願意老的。我不愛聽「前輩」兩字,你喊我蠶娘罷,我門中之人也這麽叫
的。」
「是。」耿照想起黑衣怪客來,遲疑道:「昨晚那個用狼荒蚩魂爪的人…
…」
「我打發他走啦。」馬蠶娘說得輕描淡寫,似是不願多談。「我一時不知道
要帶你們去哪裏,聽你昏迷中老喊着「總瓢把子」、「秘密」什麽的,如此上心,
索性便帶你來這裏。雷奮開與那戶農家,我已着人埋好了,你不用擔心。」
耿照感激她的細心周到,但又聽得迷糊:雷奮開隻跟他說了幾個字,都不知
道是不是地名,怎麽她就知道要來這裏?他并非不相信馬蠶娘,隻是受人遺托,
不敢輕易辜負,謹慎問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您……怎知道要來這裏?」
「你和那黑衣人打鬥時我就在附近,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啦。」馬蠶娘也不
以爲意,頑皮地擺動小腳打水,曼聲道:「他吟了一首五言詩,那詩裏是藏字的,
乃是一條字謎。」
耿照讀書不多,那時正犯迷糊,哪記得什麽詩句?卻聽蠶娘怡然道:「岡陵
何無人?井上蔓草生,岱嶽宗一目,含毫空複情。詩有雲:「如山如阜,如岡如
陵。」岡陵二字,射的是一個「阜」字;何字去掉人字邊,隻剩一個可。左阜右
可……」
耿照在心裏照寫一遍,登時省悟:「是「阿」!」
「沒錯。」蠶娘掩嘴一笑,續道:「井上圍者,闌也;上邊再加個草蓋頭,
便是「蘭」字。岱、嶽兩字共通處,乃是一個「山」字,所以前三句合起來,指
的就是阿蘭山。」
「我們在阿蘭山上?」耿照忍不住東張西望。阿蘭山有這樣的地方?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這麽個适合療傷的地方。」蠶娘笑着踢水。「你的傷
還不怎麽礙事,雪豔青那丫頭可嚴重啦,又受了點風寒,泡泡溫泉也對症;我帶
來的嬷嬷裏,有三位被狼荒蚩魂爪所傷,溫泉亦解寒毒、散固瘀,怎麽想都是這
裏合适。」
「那第四句呢?」耿照好奇起來。
「沒别的意思。就字面上來說,可以解作「我一邊寫這首詩,一邊懷念我們
舊日的交情」。依我看,這是一首約期詩,因爲不方便讓人知道,故将約會的地
點藏在字謎裏,最末一句是希望對方念着舊情、前來相見。」她淡淡一笑,搖頭
道:「雖說江湖豪傑,肚子裏沒甚墨水,但寫這種近乎遊戲的藏字約期詩,未免
也太小兒女了些。我不相信這裏邊藏有什麽秘密。」
耿照想起當日躲在蓮覺寺轉經堂的梁頂,曾聽雷門鶴與顯義密談,提到「老
頭子讓我抓權」、「隻有雷奮開那老流氓知道他的下落」,顯然說的正是總瓢把
子雷萬凜之事。他們找尋了阿蘭山各處,要找個叫「萬梅庵」的地點,相信雷萬
凜便藏在那個地方,想來阿蘭山這條線索便是來自詩裏的字謎。
但雷奮開告訴他的東西,卻與萬梅庵、甚至與阿蘭山無關。不管是誰在找總
瓢把子,全都錯得離譜。
此事自不能說與馬蠶娘知曉,他定了定神,随口将話題轉開:「我在阿蘭山
上待過一陣,從來不知道有像這樣的地方。」皇後娘娘駐跸阿蘭山,環山都是鎮
東将軍府或金吾衛的人馬,嚴格來說都算是己方陣營,耿照稍稍放心下來。但對
雪豔青而言,這可是大大不妙。
桑木陰怎麽說也是七玄之一,雖說七玄未必同氣連枝,總比和七大派、鎮東
将軍府親近些。馬蠶娘把身受重傷、孤身流落的天羅香之主,和耿照一起帶進對
反陣營的勢力範圍,動機實在值得玩味。
蠶娘似是一派天真,笑道:「是麽?我覺得這兒挺好的,又有溫泉。」凝着
煙霧缭繞的水面靜默片刻,悠然道:「耿典衛,你的碧火神功,是與人雙修而得
的罷?」
耿照臉一紅,要不是溫泉水燙,他直想把頭都埋進去。「是……是。」
蠶娘不用轉頭,也知他定是尴尬得很,溫顔笑道:「雙修本是道門諸法之一,
也沒什麽。我看過幾張《火碧丹絕》的殘頁,卻怎麽也想不到可以用雙修之法來
貫通,想出這個法子的人真是不世出的奇才。是你想出來的麽?」
「不……不是。」
「啊,那定是女子想出來的,那可好極啦。」蠶娘眼睛一亮,片刻又道:
「你的傷勢雖不如雪豔青,但也不是泡泡溫泉、放着不管就能自己好的。最快的
方法,就是與你的雙修道侶一同運功療傷,而且是越快越好,以免留下什麽遺患。
與你雙修的那名女子在哪兒?」
要是知道明姑娘在哪兒就好了,也不用這麽牽腸挂肚的。耿照神色一黯,搖
了搖頭。「她不在我身邊,一時也不知道去哪裏找。我們許久沒見啦,挺挂心的。」
失望的神色一現而隐。「既然這樣退而求其次,尋一名身子健壯、根骨上佳
的女子,以雙修之法交合,雖然不及道侶,倒也不失爲一策。」
耿照臉紅耳熱,忍不住偷偷瞥了她一眼,蠶娘正把一條腿兒從水裏收起來,
無比細長的玉白小腿宛若鶴頸,比例完美至極,難再增減半分。
他看得心猿意馬,忽生奇想:蠶娘站起來比他的胸口還略低,身長與十歲女
童差不多,卻非女童身形,而是整個人等比縮到了這樣的高度,臉蛋比巴掌小得
多,精緻得難以言喻……這麽小的人兒,玉戶該有多麽細小?隻怕一根食指便撐
得滿滿,若與她交合,龍杵怎弄得進去?
一想到這裏,怒龍迅速翹硬起來,他突然覺得下身毫無拘束,完全可以感覺
杵身在熱水裏劃了個半弧,昂然指向水面。
——我沒穿衣服!
其實這也不難理解。哪有人會衣着完好的泡溫泉?
他趕緊坐到池底,雙手掩着水中的朝天巨物,結巴道:「晚……晚輩該死!
不知身上未着寸縷,冒渎了前輩……」蠶娘咯咯笑道:「我知道啊!我讓人丢你
下去的,怎會不知你沒穿衣服?我從頭到尾,可都沒瞧你一眼哪。」拍了拍雙手,
提着裙子起身,兩條筆直的修長細腿比骨瓷還要瑩白,一路滾落水珠的那股彈性
更是令人想咬一口。
「好啦,我瞧瞧雪丫頭去,你要好好「療傷」啊。我明兒再來瞧你。」她帶
着一抹惡作劇似的笑意,扭着那小香瓜似的渾圓翹臀,就這麽走出了石燈籠的黃
暈,隻留下尴尬無比的耿照。
「真是……被狠狠戲弄了一把啊!」耿照覺得對人家浮想翩聯的自己,簡直
就是個大驢蛋。正想在水底調息運功,忽聽池子對面人聲鼎沸,一團黃光劃破缭
繞的溫泉水霧而來,映出幾個晃動的身影。
(有人!)
他本能一摸池畔,才發現沒有衣物,不由得連天叫苦,正要冒險爬上池緣找
地方藏身,黃光忽然停滞不動,闖進來的那幫人都待在池子的另一頭。由聲音的
傳遞速度推斷,這溫泉池兩頭少說有三丈以上的距離,燈光照不過溫泉水霧,竟
無人發現他的蹤影。
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道:「公主殿下,小人已雇了當地的土人做向導,派出
人手沿江搜索,但我等此番北來,攜帶的侍衛有限,當以保護殿下爲要,不敢
……」
「啪!」一聲脆響,那人死死咬住一聲痛哼,看來這掌掴得有力,連個大男
人也禁受不住。那「殿下」怒道:「不敢什麽?那你敢不敢死啊?沒用的廢物!
通通都給我找去!一會兒我提刀巡視,見有哪個還賴屋裏的,本宮一刀斬了他的
頭!」那人應喏而去,燈籠的光暈登時少了一半。
皇後既然駐跸于此,附近有幾個公主也不是難以想象之事。但這個公主殿下
兇霸霸的,動辄要提刀砍人,顯然不是什麽善男信女。耿照越聽越不對勁,暗忖:
「奇怪了,這人的聲音怎那麽熟?我不識得什麽公主殿下呀!
正自狐疑,忽聽一陣窸窣聲響,随即噗通一聲,水花四濺,應是那「公主」
褪了衣裳,滑入池中,朦胧的白霧中但見一團沃雪似的影子,那公主的肌膚竟比
白霧還要白皙。
她發出「嗯」的一聲嬌吟,似覺舒暢,耿照隻覺這呻吟又更耳熟了些,卻想
不起在哪裏聽過。那公主餘怒未消,不多時又嫌侍女煩人,怒道:「都給我滾!
這池子周圍不許有人!我見一個殺一個,聽見了沒?」衆侍女逃命似的推搪而出,
池邊又隻剩下石燈籠的昏黃光暈。
耿照不敢作聲,收斂氣息,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那公主趴在池緣浸水,半晌才自言自語道:「這幫人沒半個頂用,廢物一群!
子時一過,再讓孩兒們去尋。」怔了一會,又喃喃道:「小和尚,你可千萬别死
啦。就算死了,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瞧我拿役鬼令把你從陰曹地府提上來!」
一手輕拍水面:「上來呀,上來呀!世間鬼魂,誰敢不聽我的号令?上來呀…
…」喊了幾聲,約莫是累了,将臉埋在臂間,翹着雪臀趴在池邊歇息。耿照鑽入
水中緩緩遊近,水中無光,隻能見到朦胧的影子,但她皮膚委實太白,雪一般在
水底格外分明;耿照遊到她身後一丈,于投影下緩緩冒出頭來,直至露出鼻端爲
止。
溫泉水霧依然濃厚,但距離拉近,那「公主」的模樣已能大緻看清:水面上
贲起兩座圓丘般的大白屁股,沾着水珠的臀股酥白耀眼,幾乎比頂級的白絲緞還
要爍白,以緻露出水面的小巧菊門呈現粉酥酥的橘色,仿佛是在紅嫩的肌膚上又
塗了一層珍珠粉。
這屁股不僅雪白彈手,尺寸更肥碩驚人,渾圓的大腿也是肉呼呼的十分誘人。
公主的肩膀甚寬,裸背光滑,最惹眼是她那一頭火焰似的金紅濃發,發梢飄散在
水面上形成大半個圓,仿佛連水都要燃燒起來。
——是她!
紅發雪膚、寬肩腴臀……這些曼妙的身體特征隻能屬于一個女人。
耿照再無懷疑,「嘩啦!」自水中站起,勃挺的猙獰怒龍昂然對着錯愕回頭
的女子,居高臨下俯視着她,沉聲喝道:「媚兒!」
【後記紀念我生命中的那些武俠因子】
雖說[ 千古文人俠客夢] ,但我想每個人心中的武俠母親都不是同一個面目。
今天就來談談我的武俠血統好了。
在國中以前,我隻看過台灣某老版的《射雕英雄傳》漫畫,畫風近于繪制
《小俠龍卷風》的老牌漫畫家陳海虹,但并非陳老師所繪。據我年幼的印象,倆
書的畫風還是有相當的出入。
家中當時僅有[ 酒樓賭技] 、[ 鐵槍遺恨] 、[ 九指神丐] 幾集,第一本是
江南七怪與丘處機的賭鬥,第二本則是郭靖、黃蓉爲治療王處一、連袂闖六王爺
府取藥的精彩過程。有讀友說我擅寫群戰,說不定就是這本潛移默化之下的結果。
奇妙的是:這些精彩并不連貫的漫畫,當時才讀小學一、二年紀的我居然也看地
懂,中間跳過的前因後果就自行腦内補完,如歐陽克是壞蛋、三頭蛟候通海是笨
蛋,而楊康則是個混蛋等、不用人說我都非常清楚……
我到高中次啊看完大部分的金庸,隻保留《鹿鼎記》到大學時代看——至今
我都不承認這本是武俠,說他是[ 反武俠] 可能更貼切。看金庸的同時,我也飛
快看過了古龍,可惜古龍的龍頭蛇尾連對高中生也很難交代,他對我最大的啓發
大概就是[ 正義一方的男生可以名正言順的到處跟人上床] ,我也必須承認[ 光
滑修長的大腿] 等描述對我有着極深淵的影響……
古龍就是那種字裏行間迸發才氣的天才型人物,無論我想用多麽戲谑的筆法
輕輕帶過都辦不到。然而掩上《大旗英雄傳》之後、失望到極點的我,忍不住開
始思索着背後所代表的意義。如非英年早逝,而是像金庸一樣有機會回頭修整作
品,我們将會得到何其豐碩的一套古龍全集!天慧結合耕耘,曆練沉疴創意,歲
月淘洗人生……光想象就令人戰栗不止,但這終究無由發生。現在的古龍全集不
能說是殘缺或是不完美,或許,這就是它必然的摸樣。
古龍給我的無比遺憾,讓我重新審視了[ 嚴謹] 二字的重要性。對作者而言,
作品隻存在[ 當下].我們必須在每次出手時全力以赴,。而非寄望将來有機會如
何,每次修整都必須視爲再創作,是獨立的創作經驗,而非創作的附庸。
事實上,也就是越修越回到過去的例子。金庸的三校版是難以撼動的經典,
可惜四校版缺失敗的很徹底。這或許能成爲另一項晚節不保的新裏程?我不知道。
在高中時代放棄古龍的同時,我迷上了溫瑞安,他詩化的語言對我影響很深。
當時在聯合報連載的《戰僧與何平》,我每天都整整齊齊用鐵尺刀片割下收藏,
不小心割壞了還會去雜貨店再買一份重割,直到某天報紙提早賣完,面對大半本
的剪貼簿無以爲繼,我才停止了此生第一次的追星活動。
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戰僧與何平》的故事,隻記得女主角林晚笑被白衣大
俠龍喜揚設計強暴的可憐遭遇,至于她後來如何假手「下三濫」何家替自己報了
仇,卻沒留給我太深的印象。這個女人描寫得并不出彩,而溫瑞安其實太擅于描
寫鮮活出彩的女子。
至今我仍然堅持溫瑞安的短篇好過長篇,皇冠替他出的《殺了你,好嗎?》
武俠短篇合輯是我認定的溫派武俠最高傑作,甚至比赤裸裸描寫人性醜惡的大長
篇《刀叢裏的詩》更好。《刀》被認爲是溫瑞安反映其冤獄不平的沉痛之作,但
我恰恰以爲此書太貼近作者的憤烈,從立意到筆法都扭曲到不行,用來研究溫瑞
安這個人是不可多得的文本,卻遠遠不是他最好的作品。詩遣悲懷,本是最眞誠、
最直接的靈魂呐喊,但并不等同于在情緒最濃烈的一瞬間全力迸放;那是嘶吼、
是發洩,足夠令人震撼,卻無法美過沉澱轉化之後的東西。《刀叢裏的詩》恰恰
不是詩,而是溫氏的怒吼,我猜想李後主在趙家朝廷的每個夜晚都曾如此發自靈
魂的痛吼過,但直接把它寫出來卻無法得到〈虞美人〉那樣偉大的傑作。
詩人終究會老,會失去他的敏銳纖細,這并不是他變得比較庸俗或不高貴,
而是萬物自有時。生命的衰退會邁向死亡,時光的衰退會緻使腐朽,而詩人的靈
感泉源的衰退則會讓他失去創作的渴望與力量,所以我們必須趁能寫的時候盡其
所能地寫,當衰退來臨時,才不會留下遺憾。至于衰退的來臨則是一種無法反抗
的必然,如四時流轉、飮水呼吸一般,不用害怕也無須羞赧。因爲我們在尙能提
筆之時已一往無前,無絲毫愧對慷慨賦予的偉大造物。
默默猴
封底兵設:昆吾劍
封底兵設:昆吾劍
【第十八卷完】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48
標題:
第十九卷
.
第十九卷恩信仇雠
【内容簡介】
姑射中人俱是煉獄惡鬼,背負血海深仇,還陽讨回公道……對橫疏影來說,
将她打入地獄的又是什麽?落葉别樹,飄零随風,當年懷抱嬰兒、在冰封大地上
踽踽獨行的孤女,是誰毀了她的親她的愛,毀了她的童稚與無憂?
耿照再三壞事,古木鸢忍無可忍,終于使出殺着!「仇恨」是姑射集結的關
鍵,更引發妖刀肆虐;三十年前的七玄、七派第一大勢力,各自亡于什麽樣的陰
謀奇情?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九一折投瓜報琚,人鬼殊異趴在池畔的雪膚麗人渾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
的耳朵,一時竟忘了提防,自水中「潑啦!」昂起一雙挺凸美乳,撐着白皙腴臂,
茫然四顧:「小……小和尚,是……是你麽?」
耿照本以來她會吓得魂飛魄散,誰知卻轉過一張淚眼婆娑的俏美雪顔,全不
複适才的嚣狂跋扈,媚兒——或該說是統領九幽十類的集惡道之主、「鬼王」陰
宿冥——望着他直發愣,半天才撫胸蹙眉,仿佛生生吞下幾斤窩火黃連,顫聲道:
「小和尚!你……你真死了,是不是?隻剩一縷魂魄,才讓我一招即來,是…
…是不是?」彎翹的濃睫眨得幾眨,大顆大顆的淚珠自眼眶裏滾出,竟不沾頰,
滴滴答答撞碎在霧氣氤氲的水面,她卻渾然不覺。
耿照吃了一驚,胸口沒來由地一悶:「怎地……怎地她竟如此悲痛!這是
……這是爲了我麽?」錯愕間,見媚兒自溫泉中站起,葫蘆也似的膩白胴體離水
挺立,兩座沉甸甸的乳峰彈顫之間,抖落大把大把的液珠,如傾鍾斛。
池水本就不深,她生得肩寬腿長,在女子中算是高大,一直起身子,池面堪
沒過腴飽的恥丘,露出頂端一小撮金紅卷茸,沾濕的毛尖猶如嬰兒壯發,打着渦
卷似的細細毛旋,更襯得小腹豐腴白皙,連彈跳的水珠都不及雪膚晶瑩。
媚兒有一半的異邦血統,發育較常女要早,十二歲上便有傲人的臀乳,曲線
更勝成年女郎;随着年歲增長,得自外邦血裔的碩大骨架益發明顯,及至十六七
歲時,豐臀盛乳直是成了「肥臀沃乳」,圓滾滾的、雪呼呼的充滿肉感。幸而她
要強好勝,練武甚勤,硬生生從大把的雪肉中練出強韌肌束,練得圓腰凹窄、緊
緻玲珑,加上另一半東洲血脈發揮作用,不似海外女子皮粗如礫,提早現出老态,
算是各取所長,得天獨厚。
她下半身在水中行走,夢遊般來到男兒身前,本要觸摸他古銅色的厚實胸膛,
又怕輕輕一碰形神俱散,不覺躊躇,指尖凝于虛空,半晌才撫慰似的呢喃道:
「你……你莫怕,我……我是九幽十類、玄冥之主,我……我夜夜都這般喚你前
來,教你的魂魄常留中有,必……必不受輪回之苦……」
介于陽世與陰間兩境的交界處,被稱爲「中有」。佛經有雲:「死生二有中,
五蘊名「中有」。未至應至處,故中有非生。」媚兒想起佛書所載,終于忍不住
「嗚」的一聲,連忙以手掩口,生生止住哽咽,片刻才将手伸近他頰畔,柔聲道:
「小……小和尚,你冷不冷?别怕!我是衆鬼之王,身上的血……也是冷的,不
會……不會燙着你的。」話雖如此,終究不敢觸及,唯恐生人血溫,灼傷了留置
中陰的無主孤魂。
兩人近在咫尺,聲息相聞,媚兒藕臂輕顫,手掌與他的面頰始終隔着寸半。
耿照心中波湧,久久難複:「我若死去,竟讓她如此傷心!」想起自己從未
對她有過半點好,不但奪了她的處子清白,還大大折損她辛苦修練的純陽功體,
哪裏值得她這樣牽挂?思之既愧又憐,柔情塞滿胸臆,伸手爲她抹去淚痕,笑道:
「别哭啦!堂堂九幽十類之主,這般哭鼻子,也不怕人笑話。」但覺玉頰微冷,
雖浸在溫泉池裏,身子卻沒甚溫度,顫抖的豐潤櫻唇渾無半點血色,隻有簌簌掉
落的眼淚是溫的。
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吓壞了媚兒。
她自幼熟讀佛典,知人死後七日至四十九日間爲中陰身,乃生死之間的過渡。
在甫亡的前七日裏,中陰身光明靈通,經曆過死亡的四大分解之苦,初蘇醒的魂
魄多半不知既死,一聽親人至哀呼喚,便想上前安慰,旁人卻聽不見他的言語;
如此反複折磨,才知己身已殁,傷感一起,周身如遭火灼,苦不堪言……
——既然如此,爲何我能聽見小和尚說話?
想必……是身爲鬼王的緣故吧?
媚兒小手一按,怔怔覆住撫着面頰的粗厚手掌,果然在冰冷的指觸下,他的
手背摸來比記憶中寒涼。印象裏,小和尚的身體總是又硬又燙的,宛若烙鐵焙紅,
兇猛地刨刮着、撞擊着她,像要将她身子裏最嬌嫩濕潤的部分搗壞似的,連疼痛
都甘美得教人顫栗……
至于爲什麽還能摸得到他的形體、感受他的撫觸,恐怕也是身爲鬼王的緣故
吧?直到察覺男兒的掌心漸漸發燙,回神時甚至有種被灼燒的恍惚感,媚兒才急
急将他的手指掰開。
他……終于發現自己死了,是不是?
傷感一起,身子如下油镬……那是離世者踏入鬼蜮的第一步,在墜下十八泥
犁、地獄無間之前,先在「中陰」熟悉烈火焚軀的苦痛。「小和尚,你莫怕!我
會……我定會想法子讓你還陽。我是鬼王!這種事……這種事情一定能辦得到的!」
雖然師傅從未提過,但她開始相信「鬼王」絕非頭銜而已,甚至不僅僅是權
柄或王座的象征,而是真正具有掌幽通玄的無上力量!但她不能讓小和尚的中陰
身被燒灼殆盡,這樣會墜入惡道的……雪膚紅發的混血少女奮力抗拒着「鬼魂」
的觸摸,隻爲保留一絲渺茫的希望。
「笨……笨蛋!别再碰我了呀!」她抹去淚漬,氣急敗壞地推拒着男兒滾燙
的懷抱:「會……會燒死你的!笨……笨蛋!色鬼!蠢……嗚嗚……唔——嗯—
—」
耿照又氣又好笑,用力将她擁入懷裏,鑄鐵般的雙臂箍得緊緊的,絲毫不容
她掙脫,低頭堵住了她的嘴唇。媚兒被吻得心魂欲醉,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片
刻忽然省悟:「他……不是死人!」溫軟如綿的嬌軀一繃,貝齒徑往他唇上狠狠
咬去!
碧火神功發在意先,耿照還來不及疼痛,真氣已透體而出,媚兒鮮滋飽水的
櫻唇何其嬌嫩?頓時被震破嘴角。耿照也不好過,她這下是來真的,若然換了别
人,肯定被生生咬下一塊唇肉來,說不定連舌頭都不保。縱有真氣護體,他仍咬
得嘴唇破裂,鮮血長流。
「你……」耿照眼冒金星,口中不住溢紅,又鹹又溫。
「無端端的,你幹什麽咬人啊!」
「下賤的小和尚!誰讓你騙我!」
知道眼前之人非是鬼魂,她胸塞頓開,連怒火都格外來勁,顧不得身無寸縷,
一陣拳搗掌劈,用的全是「役鬼令」的殺着,鵝卵形的雪乳随出招的動作彈撞甩
圓,急遽改變輪廓,晃蕩之劇,竟無一霎是常形。
興許是殺意攀升帶來了強烈的感度,杯口大的粉色乳暈之上,原本微微凹陷、
軟爛肉豆也似的乳蒂竟劇烈充血,無論雪乳如何甩蕩,乳尖總翹硬得像小石子一
樣。
耿照捂嘴踉跄,周身都是破綻,可惜她元功大損,兩人貼得又近,大開大阖
的路數施展不開,成了名符其實的粉拳,打在皮粗肉厚的耿照身上,自是難傷分
毫,一陣劈啪肉響之後,反倒震得她掌心熱辣辣的,益發惱火:「他媽的!這小
和尚是鐵鑄的不成?皮肉怎地這般硬!」
她素來好勝,平日連一尺半寸也不肯輸,早忘了方才還爲他流過眼淚,拳掌
沒奈何,就換肘擊膝頂;身子骨硬朗是吧,本王專往要害招呼!
「潑啦」一聲,媚兒的玉腿橫出水面,宛若遊龍旋掃,不管私處将盡入小和
尚之眼,屈膝撞他腹側,強大的風壓刮動水花如礫,搶在勁招及體前一陣密響,
俱都碎在耿照的左半身!
他及時穩住身形,睜眼見一條雪酥酥的豐盈大腿飛來,腴到了極處的腿根繃
出強勁的肌束,與平坦的小腹形成誘人的三角,連肉呼呼的凹陷圓腰,正面都浮
露出六塊角肌,隻有覆滿金紅茸卷的恥丘依舊飽嫩,猶如一隻新炊的雪面包子。
他順着膝頂一讓,短短一尺間的騰挪,就将媚兒這一擊拖過了出力的高峰,
膝蓋頂實時已是強弩之末。耿照乘勢欺入她懷中,胸膛幾乎撞上雪乳,左臂迅雷
不及掩耳穿過媚兒擡高的右腿,掠過赤裸的股縫間,與右手在她腰後一合,擡起
轉落,猛将她掀翻在溫泉中!
他曾在蓮覺寺對瓊飛用過這一手,破去「蠍尾蛇鞭腿」的殺着「回天縱地·
蠍蛇齊飛」。當日瓊飛衣着完好,被摔暈在花圃軟泥之上,此際媚兒卻是一絲不
挂,滑過腿心時觸感酥滑,不僅肌如敷粉,兩片小嘴似的嬌脂更是黏膩得一塌糊
塗。
媚兒的敏感處被他粗糙的掌臂貼着長長滑過,身子一顫,一下沒了力氣,在
水底骨碌碌喝了幾口酸澀的溫泉水,抽搐稍平,自知不敵,手腳并用向岸邊逃去。
耿照三步并兩步追上,不及唾去口中新出熱血,從後面抓住她豐腴的小臂,
含混道:「你……等等……我替你……」媚兒掙脫不開,不知怎的,周身軟綿綿
地使不上力,胸口噗通噗通狂跳,差點喘不過氣來;危機感之強烈,直是此生未
有,本能地想逃,小腦袋往後一仰,狠狠撞上耿照!
撞擊的剎那間,碧火真氣生出感應,他及時避過鼻梁要害,但眉骨仍是重挨
了一記。耿照忍痛一推,貼着媚兒的裸背,将她牢牢壓在池畔,雙腿擠入腿間,
擠得她腿根大開,兩腳懸在水中,既踮不着池底,也無法再勾腿回擊;十指鈎住
她的指根壓在粗砺的岸石上,下巴扣抵肩窩,這下子她連頭錘都沒法使了。
「放……放開我!死小和尚!」威風凜凜的九幽十類玄冥之主,像個讓人揣
抱把尿的小女娃子,赤裸裸地夾在池岸邊動彈不得,媚兒又羞又怒,徒勞無功地
持續掙紮着。
耿照嘴裏的口子還沒痛完,眉角的裂創又被她撞得爆開,血漬披面,鼻端嗅
到鮮烈的血腥氣息,再加上懷中嬌軀不住頂撞,不由得心浮氣躁,沉聲喝道:
「别動!再動……我強奸你啦!」
媚兒的小臉「唰!」漲得通紅,想起處境不妙,但裏子既已全輸了,再拉不
下面子服軟,狠啐了一口,怒道:「你……你敢!」益發掙紮。忽覺一根火辣辣
的猙獰巨物滑入股溝,與臀肉一陣厮磨,越磨越大,想起被他充實貫滿的銷魂滋
味,半身都酥了,沒來由地生起自己的氣來:「别碰我!把……把你那肮髒下賤
的臭東西拿開!」心底卻隐約希望他不要這麽聽話,稍微……稍微放進來一下就
好。當然是經過她同意的。
察覺自己真心的女郎湧出難以言喻的挫敗感,隻好把氣全出在小和尚身上—
—她發瘋似的拱肩踢腿,奮力掙紮,玉蛤中汩汩沁出、在溫泉裏都沒化開的黏膩
愛液塗滿男兒股間,在水中拉出條條液絲,兩人接合處的溫泉水更加濃濁,「唧
唧」地冒着大串的氣泡。
耿照忙着壓制惱羞成怒的小母獸,根本沒法說話,由她鬧了半天,煩躁益盛,
雙臂一收,下腹上頂,龍首抵入一處既窄又狹、卻不若玉戶膩軟的小褶。媚兒
「呀」的一聲,緊繃的聲音一下拉高了八度,驚慌道:「你……幹什麽?那兒
……那兒不行!快……快出來!要不,我殺了你!」
耿照箝着不讓她動彈,蠻橫地将前端擠進些個。
肛菊本無玉門的彈性,縱使溫泉水滑,龍杵又沾滿淫蜜,硬塞入一枚雞蛋大
的肉菇也夠她受的了。媚兒顫抖着向前躲,用力夾緊臀肉,想阻止猙獰的巨物叩
關,跋扈的诟罵漸漸變成呼痛:「不要……不要插那兒……好疼……」
耿照心中歎了口氣。要對付她,還是得用這樣的法子。怎就不能好好說呢?
「你不動,我就拔出來。」他故意裝出兇霸霸的口吻,沉着嗓子威脅她:
「你不聽話,我就使勁插進去,狠狠抽你個三五千下,連腸子都刮得出。」
媚兒嘗過他的雄偉,常在夢裏回味,漸覺「角先生」也沒什麽意思,尋常的
尺寸不如他,與他一般大的又無男子硬中帶軟、滾燙彈脹的妙處,自渎越不盡興,
老惦記着小和尚的過人之長。
想到後庭要被那樣的巨物破開,媚兒不禁膽寒,本想倔強閉口,豈料肛菊又
被撐開,碩大的肉菇塞入近一指節,細小的绉褶繃成了一圈肉膜,又紅又熱,疼
痛難當。她破瓜時沒吃什麽苦頭,這次算連本帶利讨了回來,疼得眼角迸淚,顫
聲道:「知……知道了。」
耿照想起她愛玩的把戲,暗忖:「她一有機會便反撲,從無例外。若不能壓
服,怎麽替她療傷?」狠心再擠進分許。媚兒「呀」的一聲昂首呼痛,知道他并
不滿意,趴上池岸大口喘息,片刻才低聲道:「你别……我……我會聽話。主
……主人。」
這兩個字仿佛對她有特别的魔力,一旦出口,掌管九幽十類的「鬼王」之魂
便自抽離,嚣狂的氣勢剎那間消失無蹤,連繃緊的肌肉都變得溫馴綿軟。十九歲
的年輕女郎盡管有着超齡的豐滿胴體,這一刻她白皙的裸背卻顯得格外脆弱,宛
若幼女。
耿照松開十指,見她身子驟軟,及時伸手穿過脅下,滿滿摟住豐盈的雪乳;
另一隻手卻環至她身前,按住平坦的小腹,不讓兩人接合的部位脫離。媚兒骨架
甚大,胸圍寬闊,純論乳量,尚不及嬌小玲珑、卻擁有傲人雙峰的橫疏影。
她的乳房大小便似一隻精巧玉碗,說小也不小了,因乳質太軟,份量又沉,
才墜成了略長的鵝卵形。握在掌中,觸感如充分發醒的鮮奶面團,綿到不可思議
的地步,仿佛指尖一掐便能合攏,全然揉不到乳中有「核」的彈韌。
這是如橫疏影、寶寶錦兒那般豪乳才有的殊質,握感絕佳。媚兒竟也能擁有,
細綿處絲毫不遜雙姝。她敏感的雙乳被鐵臂一束,又疼又美,雙頰酡紅,緊抓住
他的手腕;片刻緩過氣來,忍痛道:「你……怎麽還不拔出來?」
他好不容易掌握發話的主動,豈能依她問答?摟着胸腰湊近耳珠,沉聲問:
「我死了,你很傷心麽?」媚兒渾身一震,面頰滾燙,支支吾吾說不上話。
她本想暫時屈從,賺他快快将龍首拔出,以免多吃苦頭。豈料被小和尚一問,
想象他洋洋得意的神情,突然羞怒起來,也不管會不會觸怒身後的男子,惡狠狠
道:「你……你臭美!死小和尚,我巴不得将你碎屍萬段!有什麽好傷心的?」
「是麽?」耿照忍着笑,繼續道:「我方才見你流淚,以爲有幾分真心,這
才手下留情。要不……哼哼。」腰闆用力,龍首一跳一跳暴脹分許。媚兒圓腰僵
直,堆擠在兩人間的雪白臀肉如波輕顫,撐擠至極的窄小屁眼不住縮夾,像要把
侵入者掐擠出去一般,卻隻換來不受控制的抽搐而已。
要是幹脆地一貫而入,再痛也能慢慢适應,偏生這樣要進不進的,一顆心懸
在半空,還未到來的痛楚在想象中不斷被增幅擴大,連帶使零星的折磨也變得更
難當。
媚兒顫抖着吐出一口長氣,也不轉頭看他,豁出去似的怒叫:「我、我才不
是爲你流……呸!我是……我是恨不得親手殺了你,把你加在我身上的污辱折磨,
千百倍的還給你,以爲再沒有機會,難過得掉下眼淚。我是堂堂九幽十類玄冥之
主,鬼是沒有眼淚的,不要随便污蔑我!」
聽她語無倫次拼命辯解,耿照差點要回答「是是是,知道了」,趕緊幹咳兩
聲,沉聲道:「嗯,我對你做了這麽多過份的事,你是應該恨我的。」
「沒錯,我最恨你了!你這殺千刀的、狗娘養的下賤小和尚!你……啊!」
他輕輕一頂,讓她将滿肚子的惡言穢語又咽回去,隻能倚在他臂間簌簌顫抖。
「你這麽美麗的姑娘,不可以說粗口。」
「……可、可惡……」
但被誇獎「美麗」似乎又有點開心。無論是哪一邊的身分,從來沒有人敢在
她面前說這等放肆的言語,集惡道群鬼甚至不知她是女兒身……媚兒縮着粉頸一
陣痙攣,仿佛在躲避他溫熱的呵息,連圓潤的香肩都瑟縮起來。
「這樣是不是很舒服?」他用鼻尖和嘴唇輕輕擦滑她敏感的頸側。
媚兒兩臂一夾,身子不停扭動,活像是一頭被懸空抱起的無助雪貂。
「一點……一點都不舒服……啊……你别碰我……我、我一定要殺了你…
…」
魔手撫着平坦的小腹向下肆虐,在滑潤的溫泉裏爬網着金紅色的細軟茸毛,
然後摸進一團難以言喻的漿膩溫軟之中。
「這裏已經這麽濕了,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那是……那是在水裏,本來就會濕的……」
「可是很黏滑哩。」
指尖在蜜裂間輕輕滑動,拇、食二指分開抵住,分開又抵住,仿佛揉着一團
半融的糖膏,刮出的漿液全都沾黏在指腹上,連溫水都沖不淡化不開。
「是……是溫泉。溫泉水滑……洗……洗凝脂……」媚兒細細喘着,原本極
力壓抑的鼻腔哼聲成了悠悠斷斷的氣音,偶爾夾着一聲拔尖倏轉的激昂嗚咽。
九幽十類之主很機伶的。說粗口會吃苦頭,吟詩總可以了吧?然而,也隻餘
這一絲清明而已。
幾乎将她燃燒殆盡的欲望重又在體内蘇醒,以驚人的速度累積。即使一動肛
菊就疼得要命,媚兒仍忍不住沉腰旋扭,讓指尖更加沒入空虛難耐的玉戶,到後
來耿照隻是将她箝住而已,呻吟不止的紅發女郎自行擡臀迎湊,宛若脫缰的小牝
馬。
後庭的疼痛與玉門的快感越發強烈,媚兒漸漸難以控制力道,被擠裂的肛菊
滲出血絲,雪臀偶爾落得重些,便痛得她昂頸嗚咽,臀肉抖似雪浪,裸背都沁出
汗來。她終于受不了疼,又耐不住空虛,可憐兮兮回頭:「求……求你,再…
…再下面……再下面一點……」
「這樣?」耿照将前端退出些個,扯動裂開的菊門,媚兒拱肩撫頸,打擺子
似的簌簌發抖,火焰般的紅發在濕漉的池岸黑岩上散成一片,趴低的裸背曲線無
比誘人。
「再……再下面一些……啊——!」
「唧」的一聲黏膩漿滑,龜頭滑過會陰,終于塞進泥濘不堪的小洞。媚兒的
膣戶充分濕潤,兩壁卻仍帶有強大的壓迫感,這一下頗受阻撓,塞進小半截便被
嵌住,膣管裏一圈圈的美肉拼命收縮。
巨物忽來,媚兒猝不及防,猛地屈膝擡臀,兩隻小腳「嘩啦!」勾出水面,
玉顆般的足趾蜷了起來,由外側緊緊夾住男兒臀股,俯腰趴在岸邊的石闆地上,
身子痙攣不止。
這個不自覺的反射動作使陰道内壁加倍夾起,卻又箝着男根往裏縮,壓迫的
程度甚至大過了強入後庭的緊澀,耿照握住她的雪臀,下身美得一挺,怒龍像是
捅破一小團嫩肉,于無路處長驅破關,裹着油潤直沒至底。
媚兒的窄迫遠比記憶中更甚,似乎較初次占有她時要緊得多,偏偏她欲火熾
烈,早被撩撥得一發不可收拾,陰道中泌潤豐沛,閉鎖似的痙攣一過,進出便極
爲順暢,不變的隻有她的濕熱緊湊。
他「啪啪啪」地撞擊着女郎肥美多肉的雪臀,一邊逗她:「媚兒怎麽這樣緊
湊?這些日子裏,都沒有自己來麽?」
媚兒整個人趴在岸邊,極力伸長雙臂,十指揪抓着石闆地,仿佛這樣才能稍
解巨陽沖撞的強大壓力,小腦袋埋在濕濡的紅發中拼命搖動,嬌喘半天勉強道:
「沒……嗚嗚……都……都是你!被……被你幹過之後……啊……角先生都沒
……沒滋味啦!啊、啊、啊!」
耿照握住她的雪臀往後抵緊,交合處再無一絲空隙。
這姿勢插入極深,媚兒美得挺腰,豐腴的小臂被他抓住,整個人弓起來,美
背貼着他的胸膛,像是半跪坐在男兒身上。耿照頂着花心狠撞幾下,撞得媚兒雪
乳跌蕩,雙峰活像篩濾豆乳的紗囊,兜滿稠漿上下抛甩,渾圓的乳廓一下拉長攤
扁的,軟得不可思議。
「那你不是挺惦記我的?」
「我……我夜夜都想的……」
她正美得魂飛天外,出口片刻,才省起自己說了什麽,又羞又怒,反正那根
朝思暮想的猙獰巨物正插着小穴,教她牢牢坐在屁股下,還怕它飛了不成?自尊
心一下膨脹起來,一邊呻吟一邊還口:「你……你别想歪了……呀、呀……我們
……我們集惡道有一門妙法,能把……能把雞巴做成角先生,比……比在活人身
上還要威武百倍!我……我恨死你啦!夜夜都想剁了你的髒東西,做成……啊啊
……做成……啊啊啊啊……」
「聽起來挺厲害的嘛!」
虧你編得出這麽長一串——其實他真正佩服的是這個。
「本來就很厲害!比……比你有用多啦!」
耿照又氣又好笑。雖說「嫌貨才是買貨人」,但邊吃邊挑剔也未免過份了。
「既然這樣,給你找根「角先生」好了。」
她雙手反扣着男兒結實的腰臀,不讓他拔出去,更加用力扭腰,蜜壺死命絞
扭着怒龍,盡情享受着貼肉擦刮的爽利。「啊、啊……好……好舒服!」蓦地美
眸圓睜,呻吟變成了尖叫,分不清是驚慌還是驚喜:「又……又變大了!好硬
……啊啊……小和尚你好硬……」
「有沒有比角先生好?」
媚兒本想用銷魂的淫叫蒙混過去,誰知死小和尚停下動作,環過雙臂将她摟
在胸前,兩人貼得密不透風,難再扭腰擺臀。她勉強動了幾下屁股,自己都覺得
心虛,不好意思再放聲浪叫,唯恐快感一去不回,垂眸嚅嗫道:「……有。」
男兒的反饋來得快極。耿照見她可憐兮兮的模樣,龍杵暴脹,在濕熱的嫩膣
裏不住鼓動,熱辣辣的火勁炙得媚兒兩腿發軟,顫抖呻吟——這回不是裝的——
爛泥似的挂在他臂間。
「這麽不老實,我要好好的懲罰你!」
他抄起媚兒的膝彎,将她頂出水面,把那兩條與豐腴胴體難作聯想的長腿端
至池畔,擺成一隻屈腿翹臀的小雪蛙,按低她的腰背飛快進出,陰莖「唧唧唧」
戳刺着嬌紅的陰戶,粉色的肉唇被插得微向外翻,刮出的白漿積滿細細的肉褶,
連金紅色的陰毛都挂滿液珠,散發出鮮烈的膣中氣味。
媚兒沒想到這「懲罰」竟如此爽人,美得翻起了白眼,雙手撐地,被推撞得
乳搖發散。被插腫的小菊門兀自滲着血絲,卻因低腰翹臀的姿勢纖毫畢露,粉酥
酥的雪股間凸起一枚花苞似的彤豔蓓蕾,襯與绉褶裏的絲絲殷紅,欲開不開的模
樣可愛極了,男兒低頭瞥見,更是硬得一塌糊塗。
「美……美死了!啊……好快、好快……好硬!要……要插壞啦!媚兒要飛
了,媚兒要飛了……啊啊啊啊啊啊……」腳跟忽然離地,原來是耿照抱着她的雪
臀,踩着嶙峋的礁岩走上岸來。
硬翹的怒龍成了頂起嬌軀的支點,随着邁步的動作,在膣裏左沖右突,腳闆
一踏實了,剝殼雞蛋似的龜頭便頂住花心,酸得媚兒眼角迸淚,緊并着細白長腿,
腳趾勉強踮地,整個人側看渾如個「八」字,手腳并用嬌喚不止,歪歪倒倒地被
男兒推着向前爬行。
「嗚嗚嗚……不、不要……放……放我下來!啊啊啊……」
耿照全不理會,雙手扣緊她的腰眼,雄根進進出出、邊走邊插,推着她像隻
低頭搖尾的小母狗一般,繞着池子行走。
強烈的羞恥感沖擊着出身尊貴的集惡道鬼王。不管是哪一邊的身分,她從沒
受過這樣的污辱:趴着翹屁股讓男人幹,已經夠像母狗了,居然一邊被插着一邊
爬行,簡直就是溜狗!
要是以膝着地,還有一點反抗的餘地,男人卻仿佛看穿她似的,知道她的屈
服僅是表面,是爲了貪戀與他交歡而做的權宜,一旦危及「重要的東西」——譬
如說性命或尊嚴——用頭錘也要撞得他唇破血流,毋甯才是鬼王真正的應對姿态。
但腰部被懸空吊起,隻能以手掌和腳尖接地,卻玩不出什麽花樣來。
更要命的是:怒龍由下而上、微向後勾的插入角度,恰與膣管相扞格。本應
深深插入的背後體位,因她上身彎折的緣故,杵身隻進得一半有餘,鈍尖抵住一
處又脆又韌、帶着凹凸不平的微硬觸感,似比銅錢略小的位置,竟是酸得難以形
容。
才被推送幾步,她已兩腿發軟,抖得像要厥死過去,一股不同既往的稀蜜淌
出玉戶,溢滿交合的縫隙,飽滿的液面晃呀晃的,「噗噜」一聲抖破開來,沿着
恥丘、小腹淌下,液量之豐沛,直流到媚兒的頸颔間,濺得滿臉都是陰戶氣息,
舐到淫水的嘴唇麻麻的,膣裏又是一陣大搐,差點讓耿照精關失守。
羞恥而憤怒的媚兒,幹起來的快感簡直難以形容,連感度都莫名提高了好幾
倍。
「放……放開我!啊啊啊……讓、讓我起來!啊啊啊啊——别、别再頂那兒
了!啊啊啊啊——!」她的诟罵帶着瀕臨崩潰的哭腔,強烈的快感逼得她并緊膝
蓋,右足痙攣似的勾起又放落,仿佛想翹起腳兒抵擋猛烈的高潮。
但耿照一點都不打算放過她。
爲方便後續計劃的進行,必須讓她再疲累些才行。
耿照強忍着射精的沖動,推着身前雪呼呼的赤裸小母狗,繞着池子整整插了
她一圈,媚兒洩出的陰精從薄漿變成如尿水般無色透明,流滿胴體正面,盈乳就
像水中的兩座險峰,雖然絕大部分都從乳溝當中流過,但乳根處也積了不少,一
路漫至乳上,連勃挺的蓓蕾上都挂着液珠,媚兒忘情淫叫之際,不時被甩入檀口。
耿照插了她半個時辰,漸有洩意,低聲問:「……媚兒,你要我拔出來麽?」
身下的雪膚麗人正高潮叠起,小腦袋瓜裏暈陶陶一片,一徑搖頭喘氣,偶爾迸出
幾聲嗚咽。
「走……嗚……走……走不動了……走不動了……」
「那,去你屋裏好不?也不怕人看見。我再插你幾回。」
「好……」媚兒嗚嗚痙攣着,片刻垂在濕發中的螓首才虛弱地點了幾下。
她狠洩了幾回,手足軟軟垂落,全身重量挂在男兒臂間,隻肥美的雪臀時不
時挺動幾下,迎湊着兇狠進出的硬物。耿照抱她走上回廊,方圓百餘尺内并無聲
息,顯然衆人對這位「公主」十分懼怕,被她驅離之後,誰也不敢擅自靠近。
耿照一來怕弄壞了她,其實也忍耐到了頭,行走間不敢再抽送,隻牢牢頂入
她身子裏。
誰知媚兒盡管累得死去活來,膣裏卻不見松弛,仍是無比緊湊,陽物像套入
了一管太過合身的軟皮厚套,連跨步的震動,都一絲不漏地反饋在女郎充血的陰
道。
再加上先天真氣的靈感一開,知覺敏銳至極,耿照連肉壁上一跳一跳的血脈
鼓動都能清楚察覺,淫水的催情氣味更被放大了幾十、乃至上百倍。媚兒的體味
本就十分濃烈,如酥如酪,又像是充分發酵的微酸馬奶酒,那股辛辣誘人的異樣
膻甜,此際已到了刺鼻的程度。
他嗅聞片刻,陽物陡地暴脹數分,連昏沉沉的媚兒都被撐擠得嘤甯一聲,昂
頸顫抖。
耿照實在忍不住了,見長廊盡處有間金碧輝煌的繡閣,連忙濕漉漉地拔将出
來,橫抱着媚兒,施展輕功掠去,「碰!」一聲推門而入,旋風般繞至屏後,将
赤裸的女郎放倒在繡金錦榻上,大大分開雙腿,脹得赤紅的巨物「滋——」重重
插入,在雪股下刮擠出滿滿的汁水!
「啊!好……好大、好硬……」媚兒突然活轉過來,雪白修長的細腿高高舉
起,原本蜷起的足趾不但奮力箕張,腳拇指兒更是彎翹欲折,帶着美好的弧度劇
烈顫抖。
「媚兒!」耿照不再分神防備,按住她細軟的雪乳用力揉捏,仿佛要将兩大
團白面兒抓下。「我……我要來啦!」
「嗚……給我……給媚兒!」
她甩頭哭喊着,圓腰弓起,膣裏像要扭斷陰莖似的一掐,沒命地抽搐。耿照
跪在榻上,端起她的腰臀往後一坐,正要痛痛快快射了給她,再行運功化納,一
股奇異感應忽掠過心頭,來人已至閣外,提聲叫道:「公主殿下無恙否?我要進
去啦!」竟是英氣勃勃的女聲,中氣十足,不下于青壯男子,顯是身負武功。
耿照大驚松手,被提起的媚兒失去撐持,臀股「砰!」重重摔落,嬌軀前滑,
将陰莖拉出了小半截。不速之客的到來,不僅殺得耿照措手不及,也讓魂飛天外
的媚兒心尖兒一吊,同時攀上了頂峰——這回的高潮來得既快又猛,渾身汗濕的
混血女郎失聲尖叫,「呀」的短短一聲仿佛垂死前的掙紮,用盡了力氣,旋即弓
腰劇顫,美得翻起白眼;本已極緊的肉壁收縮得太過劇烈,突然噴出大把大把黏
稠陰精,非是像尿水一樣稀薄,而是滑如調蜜的濃漿,又緊又滑之下,居然「咕
啾!」一聲,把陰莖給擠出去了。
龍杵脫出劇烈充血的陰戶,裹滿漿膩的猙獰肉棒上下彈動,杵身一脹,一道
白柱自怒張的馬眼激射而出,越過香汗淋漓的痙攣女體,悉數射在急促嬌喘的媚
兒臉上,不但射得粉頰上黏糊糊一片,部分更射進了不及閉起的檀口中,全被失
神的媚兒吞了下去。
猛烈的噴射還未結束,第二、第三……連射了幾注,最末一下射在媚兒臍間,
濃精積鼓如丘,溢出小小的凹陷。她的頭臉頸颔、奶脯,乃至腰腹都布滿白漿,
陽精遇風化稀,在曼妙的胴體上蜿蜒成一條精水帶子,襯與泛紅的汗潮雪肌,說
不出的淫豔動人。
便隻一停,繡閣正面的六扇門牖「砰!」被震開,出聲的那名女子一躍而入,
落地時跫音甚輕,伴随着「當!」刀環輕響,桌頂紗籠中的燈焰卻隻一晃。
(是高手!)
紗制屏風上投映出一條拉長的斜影,依稀見得來人一身束袖袍服,頭戴簪羽
烏紗冠,明明是男子裝束,曲線卻凹凸有緻;腰後一抹烏影,果然佩得長刀。女
子見堂上無人,徑往後進奔來,口中連喚:「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語聲方落,
烏皮靴尖已踏入屏間。
任誰看了榻上兩人的模樣,都隻能認爲是歹人摸進閣中,玷污了「公主殿下」;
要是被認出是将軍麾下的典衛所爲,還不知要鬧出什麽風波。耿照應變機敏,随
手扯下兩邊的繡帳,縮入雕花床格之後,要是女子執意掀帳察看,隻好短兵相接,
光着屁股殺将出去了。
「公主殿下!」斜影投帳,這回沒再被拉長,來人肌膚白皙、下巴尖細,眉
目等難以悉辨,冠服倒是眼熟,乃是朝廷的七品武弁。她先前分明聽得女子叫喊,
連喚幾聲不見答應,白皙的手掌悄悄移上刀柄,朗聲道:「公主殿下,小人得罪
了!」
總算媚兒回過神,勉力開口:「你……你幹什麽?出去!」她高潮未退,兀
自溺于甘美的餘韻,連威吓的口吻都透着軟膩,說不出的嬌媚可人。
「小人該死!驚擾了公主殿下……」
女子吓了一跳,垂手低頭,一路退至屏外,兀覺有異,竟無意離開;靜立片
刻,才抱拳道:「殿下,山間僻靜,林鳥啼猿所在多有,難免有弓影之疑,可要
小人裏外巡視一遍,保護殿下安寝?」
媚兒正自閉目,膣裏那麻麻辣辣、又疼又美的羞人爽利還未褪盡,指尖揉着
乳上殘精,隻覺觸感膩滑,臉上忽有什麽物事流了下來,一路淌至嘴角。她慵懶
地挪指去抹,細紅的丁香小舌掃過指尖嘴角,将抹殘的精水都卷入紅豔豔的檀口
之中。
耿照看得怦然心動,轉眼恢複雄風。媚兒非是有心造作,隻是周身還沉浸在
高潮後的歡悅裏,交媾所遺的一切在她看來無不可愛至極,忍不住親近狎玩,細
細回味。
來人卻壞了她的興緻,深受打擾的媚兒皺起眉頭,也不廢話,隻道:「滾!」
那女子恭敬道:「是。小人适才聽見殿下屋裏有……有動靜,莫非殿下身子
有什麽不适?待小人請禦醫前來……」
「我在自渎!」媚兒怒道:「要弄給你看麽?蠢東西,滾!」
女子一愣,繡閣外窸窣聲起,幾名被驚動的侍女聯袂來瞧,大老遠便聽見公
主殿下的咆哮。當先一人道:「典衛大人!殿下說啦,請您速速離開。」女子恭
敬抱拳:「是。小人告退。」聲音雖鎮定,料想表情定是尴尬得緊。
耿照聽得「典衛」二字,還以爲露了形迹,片刻會過意來,想起方才投在帳
上的朦胧衣影,果與獨孤天威所賜相類。王府的典衛袍服雖有明制,但王公顯貴
們未必遵守,如流影城的便極華貴,暗想:「原來她領的也是典衛武銜。」這女
典衛也算是克盡職責了,若自己真是侵入行兇的歹人,肯定逃不過她的法眼,卻
不幸遇上一名監守自盜、吃裏扒外的壞主子……思慮至此,又不免生出一絲親近。
公主火了,侍女們也不敢久留,匆匆閉起門扉,逃命似的走了個清光。
耿照松了口氣,卻聽媚兒膩道:「小……小和尚,還要……我……還要…
…」甜美的喘息未止,上氣不接下氣的嗓音宛若呢喃,聽來倍加誘人,襯與她一
雙貓兒似的如絲媚眼,當真是人如其名。
他本有此意,又将她雙腿打開,握住纖細雪白的足踝,迎着媚兒狂喜興奮的
迷蒙眼神,再次用滾燙的硬杵填滿了她。
以「汲」字訣吸去媚兒的功力一事,耿照始終介懷。在他看來,這般行止無
異于賊,實在不夠磊落。集惡一道縱非善類,但盜取賊物仍舊是賊,并不會成爲
義舉。況且汲字訣對媚兒的身體亦造成了損傷,斷不可輕易揭過。
在池裏見到她流淚的瞬間,他就想還給她點什麽。至少,也該要彌補她身子
的損傷。
耿照在寶寶錦兒的體内培育陽丹,效果十分顯著,媚兒身懷役鬼令根基,乃
罕見的純陽功體,若以内力持續增強陽丹,于她大有補益。唯此法與碧火功的雙
修法門不同,全由耿照一人推動,媚兒若于行功之間出手襲擊,可是大大不妙,
又不能點了穴道來辦;想來想去,隻有将她幹得手足酸軟魂飛天外,再玩不出花
樣,才能确保培丹的安全。
況且對男女交媾之樂,媚兒向來有不知節制的毛病,這法子用在旁人身上或
失之荒誕,于她卻是十分對症。
耿照與她盡情交歡取樂,将媚兒擺布得死去活來,才像抱稚子般讓她坐在懷
裏,如爲雪豔青療傷禦寒的姿勢,将龍杵深深插入膣中,抵着花心催動真氣,在
玉宮内一點一滴化去陽精,截取先天之氣,再以碧火神功搬運周天、予以增幅後,
重新聚于她丹田之中。
先前種在她體内的那枚丹核,這些日子以來與媚兒的純陽功體相互感應,雖
無碧火神功增益,仍漸趨厚實,已不似初植入時那樣虛無飄渺;稍一運功,丹田
中似有一枚豆粒大小、有形有質之物在滾動,一層層沾裹内息,越發厚實綿密。
「授胎截氣」由同練碧火功之人以雙修法門行之,效果快也好得多,耿照獨
自催動,尚不及他與明棧雪合使的兩成,果然印證了「碧火神功一人獨練,須耗
費數倍光陰」的說法。但這個過程對耿照自身大有裨益,蠶娘所說的雙修療傷,
約莫如是;否則僅爲媚兒培壯陽丹,又無丹氣可采,對眼下來說毫無意義。
耿照又在她身子裏射了兩回,以提煉先天精元,再運氣調理兩人血脈,一邊
壯實陽丹;忙到下半夜,好不容易大功告成。媚兒閉目細喘,盈乳起伏不定,泛
着潮紅的俏麗臉蛋滿是倦色,似已沉沉睡去。
耿照爲她抹去汗水殘精,揭被蓋好,望着她甜美的睡顔,不覺生憐,低道:
「這麽溫溫靜靜的,不挺好麽?媚兒,你也是讨人歡喜的姑娘啊!」離榻前忽然
想起,又道:「其實我也挺惦記你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麽。謝謝你……謝謝
你爲我流的眼淚。」
正背轉身去,碧火真氣忽生感應,他側身一讓,一抹寒徹心扉的冷鋼觸感貼
背掠過,媚兒一劍刺空,降魔青鋼劍在昏燈下泛着藍汪汪的光芒,劍柄的黃穗墜
在雪白的裸裎嬌軀之前不住晃蕩。
「你……你幹什麽!」
媚兒面露狠笑,蒼白的面龐泛着暈紅,美麗的淡褐眸中卻綻異光。
「你很歡喜我,是不是,小和尚?」
耿照實在不知怎麽回答。今晚在溫泉池裏的重逢,讓他對媚兒有所改觀,方
才凝着她酣睡的模樣,甚至生出一絲絲心動——耿照以爲自己看透了她。直到此
刻,才發現他對她其實一無所知。媚兒等不到回答,面上的酡紅慢慢褪去,咬牙
輕道:「沒關系,反正我也不希罕。小和尚,我早說了,有一天你落在我手裏,
我會挑斷你的手腳筋、穿了琵琶骨,廢掉你一身的武功,讓你知道得罪本王的下
場……」
「還有割下來做「角先生」。」耿照提醒她:「……貴門有很厲害的妙法。」
媚兒臉一紅,嚅嗫道:「那、那也不必啦……你以爲我在跟你開玩笑啊!」
唰唰兩劍,徑取小和尚的咽喉!可惜氣力未複,不隻是腳步虛浮,劍上更無威力,
招式徒具其形。
耿照不欲纏夾,信手勾轉,輕輕巧巧奪劍棄地;雙掌突入中宮,按住了綿軟
的雙峰,使的正是當日蠶娘傳授的心訣。他掌心一吐勁,媚兒猛被抛回榻上,跌
落時也不怎麽吃痛,隻是餘勁震得乳尖酥顫,兩條腿都軟了,忙環護雙乳,夾着
腿心又羞又惱的模樣極是可愛。
「你!使這種不要臉的賊路數,算什麽……」忽然雪頸一歪,軟軟癱倒,被
及時掠至的耿照接個正着,輕輕放落,幸未碰傷頭臉身子。
繡榻與内室間隔着另一扇織錦屏風,他清楚察覺一縷指風透屏而出,點了媚
兒的昏睡穴。對方縱使修爲高絕,能避碧火真氣之靈覺,出招的瞬間不免起心動
念,氣機仍與先天胎息相呼應。
——屏風後有人!
耿照單掌推出,屏風轟然倒地,内室床上一名小小的人兒坐起身來,一襲雪
白睡褛,披着狐毛披肩,用一根銀綢帶子束起的白發幾乎曳地,比蓋着腿兒的被
褥還要厚綿,不是馬蠶娘是誰?
「前……前輩!」
耿照省起自己又是赤身裸體,忙不叠滾回榻上,以被裹腰,不用看也知模樣
狼狽得要命。「您……您怎麽在這裏?」
蠶娘輕輕巧巧地打了個哈欠。「睡覺呀!老人家睡得早。這會兒都幾更天啦?」
幾更天什麽的一點也不重要!「這裏……這裏是鬼王陰宿冥的屋子……她
……」
「我知道,也是「公主殿下」的屋子。」蠶娘揉揉眼睑,笑着瞟他一眼。
「這屋子的後院夠大,能放得下我的向日金烏帳,便挑這兒落腳啰。要換了别間,
都擺不了我的帳子呀。」
「蠶娘一……一直都在這兒?」
「呵呵呵,老人家睡得很熟,什麽都沒聽見喲。」
——她……她絕對是故意的!絕對是這樣沒錯!
「算算時間也該起來啦,便順手替你點倒了她。」蠶娘掩口一笑:「這丫頭
也是,天羅香的雪丫頭也是……可不能教她們看見我唷。」
耿照微微一怔,便即明白。隐于暗處監察的桑木陰,握有媚兒的秘密并不奇
怪。爲了讓「觀察」順利進行,别讓七玄中人知道桑木陰的存在,毋甯是更有利
的條件。
對七玄一切了如指掌的蠶娘,能明白媚兒在想什麽嗎?耿照将倒落的屏風扶
起,安置好昏睡的女郎,随手替她理了濕亂的浏海,喃喃道:「你我之間,真有
這麽大的仇麽?還要挑手腳筋什麽的,唉。」
蠶娘擁着溫暖的狐毛披肩,腳下趿着一雙小巧可愛的軟綢便鞋,啪答啪答走
出内室。她連就寝的裝扮都是成套的,不知爲何,一看就令人不由自主湧上睡意,
直想找一床舒适的被褥枕頭窩着。
「這丫頭啊,可是喜歡你喜歡得要命呢!」
耿照苦笑。
「蠶娘就别消遣晚輩啦。她說要挑斷我的手腳筋、穿了我的琵琶骨,廢掉我
的武功……我并不想同她這樣的,甚至想過行有餘力,該将她導向正途才是。如
今想來,是我太天真了。原來她是這樣恨我的。」
蠶娘「噗哧!」舉袖掩口,半晌轉過一雙翦水瞳眸乜着他,神情似笑非笑。
「興許,這就是她表達「喜歡你」的方式呀。」
第九二折君何有私,正邪皆懼耿照目瞪口呆。喜歡一個人,疼愛、照顧她尚
且不及,怎能動手加害?世上若真有這樣的「喜歡」,那可比血海深仇還吓人。
蠶娘悠哉悠哉坐上繡榻,随手理着錦被上的绉折,像小孩在海邊澆水堆沙似
的,漸漸在被叠上砌出媚兒丘壑起伏的姣好曲線,那一抹凹腰圓臀峰棱極險,看
得耿照下身發疼,隻能辛苦貓着腰縮在床邊。她抿嘴竊笑,垂眸道:「這丫頭從
小養尊處優,無論在明在暗,都是一呼百諾高高在上的,你三番四次折辱于她,
偏又拿你沒辦法,你說她心裏能舒坦麽?」
「那……那還是恨哪!」耿照越聽越胡塗了,隻能搖頭苦笑。
「同集惡道折磨人的手段比起來,挑手腳筋跟穿琵琶骨簡直不能算用刑。你
說,這丫頭還不心疼你麽?」蠶娘笑道:「她想把你留在身邊,又恨你折辱過她,
受不得你踩在她頭上,唯一的方法,也隻能斷筋廢功啦!既解恨,又保管你以後
服服貼貼,隻能聽她的話……啧啧,多麽周折細膩、酸甜青澀的少女心呀。」
「……您的口氣聽來相當幸災樂禍啊!」
「反正我也是胡猜的。」蠶娘大方地聳肩攤手,精緻絕倫的小臉上居然一點
也不紅。「倒是你。你說想把她「導向正途」,在你心裏,正邪忒容易分麽?」
耿照臉一紅,卻無尺寸退縮,正色道:「這我也不敢說。但,隻消不濫殺無
辜、不使殘虐陰狠的手段,不對旁人之物存非分之想,安生過上日子,總好過現
在的集惡道。」
蠶娘微微一怔,仿佛被觸動了心弦,片刻才「噗哧!」掩口,一本正經道:
「好啊,那我負責勸勸這丫頭,你呢就負責同正道七大派說,說鬼王陰宿冥今兒
起退出江湖,以後要安生過日子啦!所有前愆宿怨大夥兩免了罷。是這樣麽?」
耿照頓時語塞。蠶娘不是有意令他難堪,話鋒一轉:「集惡道那些鬼蜮伎倆,
她從小看大,早已根深蒂固地烙進小腦袋瓜裏。也不是不能改,倘若你願意一生
一世伴着她,時時糾正她的壞毛病,擺布得她神魂颠倒的,隻聽你一個人的話,
興許能改過來……問題是,你做得到麽?」
「這……」
「做不到,你們還是橋歸橋、路歸路得好。」蠶娘悠然道:「你是個負責任
的孩子,但負不了的責任硬要扛上肩,原本的一片好心也能壞了事,你須分清
「負責任」與「放不下」的區别。」
耿照聽她口氣溫軟,像一名殷殷叮囑兒孫的慈愛長輩,胸中湧起一股暖意,
點頭道:「多謝蠶娘,我會記在心上的。」原本心中諸多疑點,一下子便不好意
思開口質問。蠶娘仿佛看透他的心思,小手一招,抿嘴道:「過來!」
耿照圍着薄薄的繡被坐在床頭,聞言向床尾挪過些許。蠶娘個子嬌小,便伸
直了手臂,羽根似的細嫩指尖離他老遠,觸之不着,笑罵道:「再過來些!蠶娘
又不會吃了你。」耿照讷讷挪近,雙手捂被,老實巴交地坐上榻緣。
蠶娘伸長手也隻能摸到他的眉眼,一拍他膝蓋:「頭低點。」見耿照依言俯
頸,才摸摸他頭頂,一股綿和的内息透入,碧火神功的護體真氣卻未随之發動,
反倒臍間湧出奇異熱感,似與化骊珠發生共鳴。
一詫回神,什麽事也沒發生。蠶娘眉花眼笑,親熱地摩挲他的頭頂,嘴抿得
貓兒也似:「乖!這麽聽話,姥姥疼你。喏,送你個見面禮。」變戲法似的翻出
一套簇新的男子袍服,靴、帶、單衣等一體備便。耿照連聲稱謝,趕緊到屏後換
上,裏外無不合身,穿上衣服心裏踏實多了,總算能與蠶娘好好說話。
按蠶娘的說法,鬼先生并未發帖給桑木陰——有無意圖未可知也,但就算鬼
先生誠心誠意想邀桑木陰之主共襄盛舉,怕也找不到桑木陰的據點。
「那他的打算是……」耿照蹙起眉頭,蠶娘卻蠻不在乎聳肩一笑,輕拂裙膝:
「偷梁換柱呀!原本提燈籠的該是他安排的人,殊不知螳螂捕蟬,蠶娘在後,我
把那盞燈搶了過來,提燈的卻是個死士,嘴裏藏着劇毒,沒來得及問話便自盡啦!
要不,該能探一探那「鬼先生」的底。」
這麽說來,當時蠶娘也在場了。那妖刀……我到底……那時候……
一觸及落水前的記憶斷層,耿照頭痛欲裂,雙手幾乎掐進顱中,仍不能稍止
那萬針攢刺般的痛楚。
「好了好了,先别想啦。」
蠶娘一拍他肩膊,綿和的内息與碧火神功發生感應,耿照勉力凝神,運功調
息,蠶娘又在他腦門、額頭各贊一掌,棉花般輕軟微涼的膚觸極是甯神,逼出一
頭冷汗;陡然間一陣微眩,耿照歪頭斜倒。
蠶娘見狀起身,耿照恰恰撲倒在她胸前,被小小的白發女郎摟個正着。
她的身量宛若十歲女童,模樣卻是發育完好的成熟女郎,乳房比兩枚毛桃大
不了多少,卻鼓脹脹地撐出前襟,若放大(或說「還原」)成一般女子高矮,雙
峰怕比染紅霞、明棧雪還要挺凸飽滿,堪與橫符二姝一較高下。
耿照面頰一撞,觸感極綿,兼且彈性十足,絲毫不遜少女,乳肌的溫香以及
敷粉般的膚觸透出薄褛,比枕頭還要舒适。他靠了會兒才省起不對,忍着頭疼掙
紮欲起,卻聽蠶娘噗哧一聲,嗡嗡酥顫的語聲自胸臆裏透出來:「慌什麽?傻小
子!蠶娘的歲數,做你姥姥都嫌太年輕啦,給姥姥抱一下有什麽要緊?乖!」兩
臂一合,将他抱入那雙小巧玲珑、卻又厚綿得極富手感的奶脯,柔聲哄道:「别
怕,都過去啦!沒甚好怕的。閉上眼睛歇一會兒,醒來什麽都好啦!」
這畫面想來都覺荒謬:小小的女郎立在榻上,将巨人般的少年摟在胸前,細
細撫慰,耿照卻無比安心,劇烈的頭痛仿佛被她溫柔的話語一一熨平,紊亂的呼
吸漸趨和緩。
蠶娘見他已能坐起,這才松開懷抱,伸手在他腦門上輕輕一拍,耿照「啊」
的一聲吐氣睜眼,終于恢複。
「下在你這裏的禁制很厲害,」蠶娘指着他的額角。「它越是讓你想不起來,
你就會一直忍不住去想;在這疼痛、失神不住地反複當中,受到的控制就會越來
越深,就像蛛網、流沙一樣,越是掙紮,禁锢的效果越發強大。這是利用人們對
「未知」的恐懼所設的陷阱。」
小小的女郎若無其事地坐下來,微微一笑,一貫閃着惡作劇般狡黠光芒的美
麗瞳眸突然望遠,仿佛望向一處人所難見的無有鄉。
「「想不起來」并不可怕。就算……就算遺忘了重要的事,我們仍然活在當
下,記憶就像是酒,飲了會醉、會看見許許多多醒時看不見的東西,其中有些很
珍貴……但我們并不靠酒過活。若追尋遺失的物事需要付出過高的代價,或許應
該讓自己接受「已經失去」的事實。」
耿照被她罕有的認真口氣所懾,片刻才道:「可是……妖刀……」
蠶娘收回悠遠的目光,似笑非笑地乜着他,抿嘴道:「可魏無音的記憶并未
告訴你,萬一被妖刀附身該怎麽辦,是不?你甚至不确定自己還是不是個「正常
人」……若然不是,就要考慮如何自戗,以免遺禍天下了?好可憐呀!」
耿照瞠目結舌。她……她是如何知道「奪舍大法」的事?
琴魔傳功一事,他隻對寶寶錦兒說過,寶寶錦兒便是死,也決計不會洩漏給
他人知曉。此事知情者尚有沐雲色,且不說七玄七派勢同水火,就算沐四公子要
說,對象也絕不會是蠶娘。
蠶娘嘻嘻一笑,瞇眼道:「蠶娘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你千萬别這麽驚訝。還
有你肚臍裏的那枚珠子,它雖救了你許多次,如果可以的話,你還是想把它拿出
來罷?」
耿照已驚訝得有些麻木。妖刀也好、化骊珠也罷,都是驚天之秘,縱使媚兒
沉沉睡去,勻細的輕酣清晰可聞,他仍不想在她面前讨論這些事。蠶娘讀出他心
中所想,小手按着被上那團沃腴隆起,恰恰是媚兒側卧時翹起的雪臀,笑道:
「别擔心,我一直看着這丫頭呢。她要是有一丁點裝睡的形迹,我便一掌震斷她
的心脈,保證幹淨利落。這樣,你總能放心啦?」
耿照想起她也是七玄一脈,同屬外道。集惡道殘毒陰狠、天羅香損人益己,
連出身五島的寶寶錦兒,也有不把人命當回事的時候;同爲七玄的桑木陰,有什
麽理由在這種地方心慈手軟?心念電轉,突然明白過來,搖頭道:「這珠子蠶娘
也取不出,對吧?」
蠶娘的笑意中露出一絲贊許。
「好孩子!果然聰明。可惜啦,要是女孩子該有多好。有部經書名喚《麓野
亂龍篇》,據說錄有關于化骊珠的一切,封在一個打不開的盒子裏,誰也沒見過,
正是預備有朝一日,來應付你這種狀況的,不幸遺失啦!早知道當年便打開偷看
一下。我怎就這麽聽話呢!」
天上不會平白掉下餡餅來,昨夜聽蠶娘與那青袍怪客的對答,桑木陰身爲七
玄中的隐密監察,非但不能插手七玄之事,曆代宗主甚至立下誓言,絕不涉入武
林。按理蠶娘不能救雪豔青,甚至也不能管媚兒,但她既救了、也管了,顯是二
姝與他有所牽連。
他耿某人一介無名小卒,何德何能,得蒙蠶娘垂青?自不是因爲高大英俊,
隻消虎軀一震、渾身便流出王霸之氣的緣故,而是他身上有樣東西,使蠶娘不得
不留意;那樣東西若能離身,以蠶娘的武功之高,耿照的腦袋都能輕易摘下,何
況區區一枚化骊珠?推知她與漱玉節一樣,對殺人取珠全無把握,不敢莽撞行事,
以免毀了珍貴的珠子。
既取不出珠子,化骊珠的話題就沒有繼續的必要。耿照暗自記下《麓野亂龍
篇》這條線索,又閃電發問:「那昨兒夜裏,我是不是被附身了?」媚兒昨晚也
在現場,就算她還醒着,這事也不怕她聽見。
蠶娘搖頭。「我隻見你持刀不久,便失神智。至于是不是給妖刀附了身,這
還說不準。那把刀在你手裏能有如許威力,我料是神珠所緻;崔滟月操縱火元之
精禦刀的道理,與你用骊珠差不多,單以威能論,火精遠不如骊珠。」
自知有妖刀以來,這是耿照聽過最最務實的說法,連自稱通曉妖刀一切的蕭
老台丞,言談間也未曾否定過「妖刀附身」之說;能做到眼見仍不爲憑的,隻有
一介女流的馬蠶娘。
她探了探他的脈,蹙起柳眉,片刻才搖頭道:「你内力深湛,意志堅強,又
不是傻頭楞腦的蠢材,要懾你的心智、如傀儡般操縱,實不是容易之事。那叫什
麽「鬼先生」的,很有點手段。」
這也是耿照想知道的。
「那鬼先生……究竟是什麽來路?」
「他的「天狐刀」乃正宗心法,與你那不倫不類的撈什子快斬不同,單論刀
上造詣,已有狐異門先門主胤玄全盛時七八成火候;那厮自稱是狐異門後人,看
來不假。狐異門亡于六大派,其時玄犀輕羽閣新滅,白日流影城尚不成氣候,故
隻有六派。我記得胤丹書夫婦有個兒子,鬼先生的聲音聽來不過三十許,這條線
也未必對不上。」
當年「鳴火玉狐」胤丹書中計負傷,被六派高手圍攻而死,「傾天狐」胤野
帶着幼兒,一路逃到名剎行律寺請求庇護。
大日蓮宗消亡後,東海佛法不興,由來已有數百年,哪還有什麽得德高僧?
行律寺住持見她生得美豔,堪稱傾城傾國的尤物,不由得色授魂與,收容了母子
二人;及至六大派人馬追來,圍得全寺上下鐵桶也似,又吓得魂飛魄散,欲将胤
野母子交出。
其時寺中有來自白玉京祇物寺的鹫峰和尚,異族踏平白玉京、絕了碧蟾王朝
澹台氏的皇脈,祇物寺亦毀于戰火;因故滞留東海的鹫峰和尚與弟子們西行無路,
暫且駐錫于寺中,聽傷重的胤野懷抱幼兒叩門求救,遂将母子倆庇入禅房,由老
和尚出面與追兵交涉。
領頭的埋皇劍冢台丞副貳「天筆點谶」顧挽松是東海出了名的酷吏,新朝肇
立,正需功績來保烏紗,豈肯放過「誅魔」的機會?但鹫峰大師畢竟是央土名僧,
聽說定王獨孤容大力推廣釋教,正在營建的新都城内,東南西北四角将各修一座
佛寺,延攬由舊京流亡各地的高僧,指不定這祇物鹫峰便是新朝未來的紅人,不
敢太過無禮,耐着性子應付:「大師有所不知,這妖女是邪派七玄出身,平生殺
人無算,當中更有不涉江湖的無辜百姓。便不說黑白兩道江湖恩怨,大師讨保這
小賤人,卻要如何向枉死者的父母妻兒交代?」
鹫峰垂眉合什道:「顧大人說得對極了。卻不知此姝一命,能抵多少條?殺
她一人,能教諸多枉死者的父母妻兒都解恨了麽?」
顧挽松早料到這老秃驢沒這麽好說話,冷笑道:「能殺她一百次、一千次,
下官一般的殺,可惜命隻有一條。大師若說一命能抵千百條,下官亦無話說,就
當是這樣罷。」
不料鹫峰竟點頭道:「如此甚好。」返回禅房,不多時便牽出一名睡眼惺忪
的幼小男童,生得玉雪可愛,正是胤丹書與胤野的兒子。
衆人不知他弄什麽玄虛,鹫峰冷不防自袍底翻出一柄匕首,「噗!」刺入男
童左胸!男童連叫喊都來不及,小小的身子一陣抽搐,更不稍動。那小匕不過半
截筷子長短,形如發钗,剖面如棱,說是尖錐亦不爲過,小男孩被一搠至柄,眼
見不能活了。
「一命既能抵千百條,就用這孩子的命來抵他母親的罪愆,大人以爲如何?」
衆人都驚呆了,就算要斬草除根,這麽小的孩子,多數人還是下不了手的,
這老和尚……也未免太毒辣了!
顧挽松騎虎難下,面色鐵青,幹咳兩聲,上前去搭男童的腕脈,身後頓時一
片交頭接耳,連同來的五派人馬都有些看不過眼。一人越衆而出,朗聲道:「顧
大人!我看……算了罷?終究……終究是個孩子。唉!」此言一出,附和的聲音
此起彼落。
顧挽松冷道:「邵門主,你新掌門戶,有些江湖上的事不大明白。邪派妖人,
連根苗子都是黑的!若未根除,必成禍患。倘若令師尚在,又或你師兄屈大俠未
死,定不會說出這般話來。」
那青袍高冠、腰懸長劍的青年書生面色微變,拱手道:「顧大人既然這麽說,
在下也不方便說什麽了。隻是聖人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此乃俠義道之根本,
失了這份計較,正與邪有什麽分别?本門「鹹」字輩七十三人,爲誅邪魔前仆後
繼,隻我師兄弟三人劫餘,劍下卻不曾殺過一名無辜稚子。今日之事,恕邵某不
再與聞,顧大人請了。鹹周、鹹元!我們走。」身後兩名同樣高冠服劍的青年齊
聲相應,三人聯袂離開。
此舉在人群中掀起騷動,衆人議論紛紛:「那便是青鋒照的新門主麽?挺有
風骨啊!叫什麽名字?」
「我以爲屈鹹亨死後,植老門主後繼無人,恐難瞑目,不料尚有如此英俠!」
「看來下個月要在花石津舉行的繼位大典,得去瞧一瞧啦。」
「很是、很是……」
顧挽松冷哼一聲,心底暗罵:「黃口小兒,沽名釣譽!」探得男童心脈漸止,
料想此傷無治,仍不肯幹休,沉聲道:「大師不惜殺人,也要庇護那妖女麽?」
鹫峰一愣:「莫非這條性命還不夠抵?貧僧明白啦。」橫抱男童返回。片刻
房中傳出女子撕心裂肺的慘叫,弟子們急喚:「師父……師父!别……」液虹酾
上門窗,墨濃欲滴,直到點點烏紅滲出窗紙,房外諸人方知是血。
咿的一聲門扉打開,鹫峰由一名弟子攙出,老禅師半邊的袈裟染滿了鮮血,
枯瘦幹癟的面容上卻無血色,慢慢捱到顧挽松面前,笑道:「一命不夠抵,再添
一命也就是了。」血淋淋的袍袖一翻,掌中赫見一團粉紅黏糯、肉塊也似的物事,
頭大如蛙、雙目緊閉,身上依稀伸出細小的四肢,肢上趾粒宛然,竟是一具人形
胚胎。
「那位女施主的腹中已有數月的身孕,既成人形,也是一命,如數抵與大人。」
饒是刀口舔血、劍尖搏命的江湖人,也沒幾個見過生剜的胎兒,水月陣營那
廂反應最快,幾名女弟子尖叫一聲,軟軟癱倒在師姊妹懷裏,其中不乏成名女俠。
連人稱「顧鐵面」的顧挽松都變了臉色,小退半步,成名的镔鐵判官筆已握在手
中,喝道:「大師此舉,究竟是什麽意思!」
鹫峰卻不搭理,徑顫着手掌遞上胎兒,笑道:「要是還不夠,适才女施主砍
了我一刀,待血流幹,也是一命。」慢吞吞撩起僧袍,隐約見得腹間血肉模糊,
令人怵目驚心,衆人才知他滿身血漬,有大半卻是自己的。鹫峰年老,沒七十也
有六十許了,胤野死前拼着餘力出刀,不容小觑,隻怕這老和尚命已不長。
顧挽松料不到他舍命相陪,又驚又怒:「瘋和尚!」恐被鹫峰連累,見責于
新朝親王,趕緊率衆離開。
鹫峰大師卧榻月餘才咽氣,圓寂前果然接到朝廷诏書,延任爲國寺住持,弟
子忍悲扶棺上路,将恩師的遺體送往新都。至于剖腹取胎一事,誰也不敢再提,
自然也無人知曉嬰屍、童屍,乃至女屍的下落。
耿照不由得沉吟起來。
「……如此說來,胤野也可能尚在人世了?」
「聰明的小子!」蠶娘嘻嘻一笑。「鹫峰是狠角色,用自己的死,掩去這把
戲裏最大的痛腳——從頭到尾都沒有胤野被開膛剖腹的目證。「取胎」雲雲,不
過是老和尚自導自演的獨腳戲。」
若取胎是假,刺死男童的驚人之舉也可能是障眼法,那孩子或許已平安長成,
在世上某處過着安生的日子。真正爲了這出戲獻出生命的,隻有奇言異行的鹫峰
老和尚一人。
「刺心截脈而不死的武功,光我所知就有五六門,并不罕異。」蠶娘沉吟道:
「但變出一隻胎兒什麽的,我便想不透啦。開腹必死無疑,他若無意取胤丫頭的
性命,必不是真剖了她的肚子;既然如此,除非禅房裏還藏有另一名孕婦,否則
倉促之間,哪來的胎兒可取?這些年我想破了腦袋,總猜不出他是如何辦到的。
央土高僧大德呀,果然名不虛傳。」
「他爲何要這樣做?」
「說到底,終歸還是救人罷?」蠶娘搖頭,笑容沉落,輕聲道:「他不僅要
救胤野母子,可能也想救東海七大派。胤野那丫頭,可不是簡單的人物,憑她的
本領,若僥幸未死,早将東海鬧個天翻地覆。三十年來狐異門始終悄靜靜的,若
非她當日已死在行律寺,便是老和尚以一條性命,換得她甘心蟄伏三十年……畢
竟,這段冤仇是不能消解的。」
「狐異門」三字在東境武林幾乎成爲禁語,無論黑白兩道,誰都不輕易提起,
當年的恩怨自也無從知悉。耿照被勾起了好奇心,大着膽子問:「三十年前妖刀
初定,理當休養生息才是。狐異門究竟幹下什麽壞事,惹來六大派連手鏟除?」
蠶娘淡淡一笑,眸裏卻殊無笑意。這是耿照自識得她以來,初次在那張精緻
絕倫的秀美小臉上,看到這麽冷蔑的神情,仿佛微勾的嘴角隻是爲了掩飾切齒之
恨似的,教人不寒而栗。
「胤野這輩子幹過的錯事可多啦,但一條條加總起來,及不上嫁錯一個丈夫。」
蠶娘道:「而「鳴火玉狐」胤丹書這輩子所犯最大的過錯,便是誤把所謂的「正
道中人」,當成與他自己一般的光明磊落。」
耿照還以爲自己聽錯了,蠶娘卻隻一笑,帶着懷緬的神光望向遠方。
「胤丹書那小子不錯,我一直很歡喜他。他要是女孩就好啦,我早帶了他回
宵明島,也不會有後面這麽多事,說不定……說不定還能有個善終……」忽然閉
口别過了頭,捏着袖子輕輕拍打榻緣,久久才道:「傻呀,他。老犯傻。世上
……哪有忒多好人?」
狐異一門從上到下,俱都以「胤」爲姓,其中階級森嚴,不若尋常宗族講究
血裔人情。胤丹書出身卑微,父母都是門裏的賤役,從小就過着饑驅叩門的日子,
他卻始終保有開朗樂觀的性格。
後得異人傳授「天覆神功」,打通全身筋脈;服食冰川寒蚿與赤烶火蠍的水
火内丹,兩股劇毒在他體内交融撞擊,相互化消,如得一甲子的功力;無意間闖
入醫怪袁悲田與死魔盛五陰的賭局,習得「吹毛片血之劍」與「生生無盡之刀」,
又于三奇谷後的禁地白骨陷坑得到稀世寶刀「珂雪」……機緣之奇、遇合之巧,
當世不作第二人想,終成東海新一代的頂尖高手。
「你别以爲他是運氣好。」蠶娘笑道:「那小子有副好心腸,凡事都爲别人
着想,才能逢兇化吉,福星高照。」
耿照心念一動,拊掌大笑:「我知道啦,那傳授他「天覆神功」之人,便是
蠶娘吧?」适才蠶娘曾說「帶他回宵明島」雲雲,若其時胤丹書神功既成,又或
已執掌門戶,帶回宵明島又有何用?故兩人相識,定是在胤丹書武功未成之時。
蠶娘每每說起此人,總是心緒波湧,感慨萬千,卻非是男女情愫,而是淡淡
的惋惜和哀傷。兩人若有傳功授藝的情份在,一切便說得通了。
果然蠶娘瞟了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啧啧搖頭:「我本以爲你們倆挺像的,
如今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你的樣子比他蠢,可腦袋瓜子比他靈光多啦。」耿照
哭笑不得:「蠶娘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
胤丹書離開三奇谷白骨陷坑後,在江湖上做了幾件大事,漸漸嶄露頭角,更
機緣巧合赢得了胤野的芳心。
被時人譽爲「外道第一絕色」的「傾天狐」年方少艾,卻與出身微賤的胤丹
書不同,乃狐異門之主胤玄的獨生愛女,武功心計均爲新生代翹楚。狐異門身爲
七玄第一大勢力,說她是邪道明珠亦不爲過,論權柄、尊貴以及受注目之甚,怕
連公主娘娘也比不上。
這等天之驕女,偏偏愛上了楞頭楞腦的胤丹書。
兩人幾經波折,終結連理。胤玄臨終前将狐異門的大位傳給了這位又愛又恨
的女婿,私下叮囑心腹:「此後他便是爾等新主,不可有貳心。他若做了什麽蠢
事,記得總要留……留一條後路,以備不測。」斷氣之時雙眼猶睜,竟是不能瞑
目。
胤玄的憂心并非是空穴來風。
「最大的問題,在于胤丹書是個好人。」蠶娘歎了口氣。「他行俠正義、磊
落光明,比正道七大派的人還像正道,這樣的一個狐異門主搞得大夥兒都很尴尬,
過往那些規矩、立場什麽的,仿佛一下全亂了套。
「我瞧胤野那丫頭倒挺開心的,她是根正苗直的胤家人,沒準兒比她爹還純
正,身上流着「唯恐天下不亂」的血。狐的本性原就是混沌迷亂,半點兒規矩也
不想守,看着七玄七派尴尬的模樣,對她來說可能同大殺四方差不了多少,反正
結果都一樣,她也樂得當聽話的小女人。」
但英雄終歸需要舞台。就在這時,妖刀降臨了東海。
胤丹書的胸襟與氣度,是最終促成狐異門與七大派合作的關鍵,天羅香、五
帝窟等台面上活動的七玄勢力,也都在狐異門的号召之下,投入對抗妖刀的聖戰。
胤丹書夫婦皆具有入選「六合名劍」的實力,但因預言之故,将最後一席的名額
讓給了「刀魔」褚星烈,狐異門另有重要的任務在身。
「什麽任務?」
「刨根。」蠶娘道:「狐擅于追蹤捕獵,較之兇猛的獅罴虎豹,狡智更高,
乃是最好的獵手。當時七大派中有些腦子沒壞的,都認爲要徹底弭平妖刀之禍,
須得正本清源,找出妖刀的源頭——是誰放出了妖刀?爲何要放出妖刀?怎麽放
出妖刀的……把這些都弄清楚了,才能真正平息禍端。要幹這個,還有哪個比狐
異門更适合的?」
「那麽……他們找到了麽?」
蠶娘沉默片刻,才道:「從後來狐異門被滅一事看,我認爲胤丹書就算沒找
到,說不定也很接近了,因此得禍。正道六大門消滅狐異門的理由之一,即是懷
疑狐異門是妖刀的始作俑者,栽贓的手法之粗劣無聊,令人啼笑皆非。」
耿照在橫疏影處聽過這個說法,當時并不覺得有異,經蠶娘一點撥,才發現
其中矛盾:狐異門若是放出妖刀的元兇、在台面下操弄陰謀,該是最警醒的一方,
怎能教六大派偷襲得手?更别提狐異門在聖戰之中亦損失慘重,「放出妖刀」雲
雲,明顯隻是殺人的借口。
狐異門的措手不及、以及當時并沒有以妖刀或相關之物進行抵抗,在在都已
證明了狐異門的清白。也難怪蠶娘說「這段仇怨無法消除」,無論是狐異門或胤
丹書,都蒙受了不白之冤。
「據我後來訪查所得,」蠶娘淡然道:「當日力主消滅狐異門的,乃青鋒照、
赤煉堂兩家,其時邵鹹尊、雷萬凜初掌大權,經年壓在他倆頭上的老不死們,泰
半亡于妖刀之戰,年輕人憋得狠了,好不容易逮到大展拳腳的機會,自是不肯放
過;就算沒事,隻怕也硬要搞出事情來。
「水月停軒的杜妝憐本就是「六合名劍」之一,這丫頭自來殺性極重,會同
意剿滅狐異門,并不令人意外;埋皇劍冢主事的顧挽松,他的盤算恐怕是最露骨
的了,想用「剿滅邪道」這條功績,在新朝繼續戴穩烏紗帽。
「觀海天門份子龐雜,門下與七玄中人結怨最多,想來不需要什麽特别的理
由。最令我訝異的,反倒是指劍奇宮。」
奇宮與七玄俱都是鱗族一脈,平日倒也罷了,但妖刀初平,狐異門又出了大
力,以琴魔魏無音的狂狷之性,能容得下以「莫須有」的罪名、随随便便對妖刀
聖戰中并肩作戰的盟友刀劍相向麽?
「妖刀戰後,魏無音在病榻上躺了大半年;他能撐着爬出鬼門關,還活轉過
來繼續縱橫江湖,很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當時奇宮當家作主的并不是他。」蠶
娘看出他的疑惑,正色道:「據說當時,除魏無音以外的紫鱗绶長老一緻決定對
狐異門用兵,以指劍奇宮派系之傾軋,這又是一件令蠶娘想不透的事。魏無音死
前把平生所知都傳給了你,你能想得起任何有關的線索麽?」
耿照茫然搖頭,益發不解。
這樣看來,在當時雙方均元氣大傷的情況下,六大派都沒有非消滅狐異門不
可的理由,但他們卻都這樣做了。而同爲七玄的其他外道,也沒有對狐異門伸出
援手……「唇亡齒寒」忒淺顯的道理,連三歲小孩也懂得。究竟是什麽,讓它們
不約而同背棄了如日中天的狐異門?
「因爲恐懼。恐懼像胤丹書這樣的人,總有一天會改變這個世界。」
面對耿照的錯愕,小小的白發麗人顯得從容而恬靜,斂起了一貫的俏皮,娓
娓說道:「他武功超卓,卻不想以力服人,不隻是講道理,而是真心希望所有人
過上好日子。武林人争得半死的名頭、恩怨,在他看來毫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日
子過得安生。爲此他願意包容,願意傾聽,該放下的時候全都能放下,因爲人命
關天,因爲世有正道。
「所以七派也好、七玄也罷,全都怕他怕得不得了。再這樣下去,正與邪的
壁壘便模糊了,除非它們也變得和胤丹書一樣,否則江湖人會清楚地知道——或
許他們本來就知道,隻是别無選擇——什麽正邪黑白都是假的,他們不必被逼着
選邊站;而不願繼續忍受的人,便會向胤丹書那樣的人靠攏。你覺得無論七玄七
派,它們最後還會剩下什麽?」
蠶娘露出淡淡的諷刺笑容。
「這,還不夠教人膽寒麽?胤丹書之可怕,尤甚妖刀千百倍呀!」
耿照忽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惡心。
就是這麽無恥而荒謬的理由,奪走了蠶娘所鍾愛的忘年小友麽?耿照在她眼
底看到一絲乍現倏隐的刺痛。
蠶娘輕輕歎了口氣。
「其時我自己清楚,這不過是氣話罷啦!胤丹書會死,隻因爲他太天真。江
湖是個講實力的地方,他的實力還不足以壓服七大派,卻妄想與之合作、和平共
處,原本就要有兔死狗烹的覺悟;想以包容化解對立,更是取死之道。」她擡起
澄亮清澈的眼眸,定定望着他:「所以我方才才問你,要将媚兒丫頭「導向正途」,
你憑什麽?死無葬身之地的胤丹書,便是她的榜樣。你做好了将她帶向正途的準
備了麽?」
耿照渾身巨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從前還在流影城時,他的世界非黑即白,
沒有絲毫的模糊暧昧;然而闖蕩至今,耿照已漸漸能領會蠶娘話裏的沉痛之意。
胤丹書毫無疑問是個好人,他的理想更是令人打從心底佩服,然而隻有理想并不
能成事。
他忽然想起了慕容柔。在旁人眼中,鎮東将軍古怪、蠻橫、偏執得不近人情,
苛厲猛毒,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殊不知,慕容柔心中的理想極大,爲了實現他那
在有生之年幾乎不可能辦到的藍圖,才有衆人眼裏那刁鑽難纏的煞星慕容柔。
——你做好了将她帶向正途的準備了麽?
蠶娘那發聾振聩般的一問,不斷在他腦海中回蕩,久久不能平複。要完成胤
丹書的理想,成就一個不争、不構、不欲、不私的武林,需要什麽樣的準備?如
蕭老台丞般統合七派,令其一心,還是像鬼先生那樣,成爲邪道七玄的同盟共主?
或者,需要一個比七派七玄加起來都還要龐大的組織,才能避免重蹈胤丹書
的覆轍……當耿照意識到時,不禁微露苦笑。這份野心,可比蕭老台丞或鬼先生
要高得多啦,連他們那樣的人都未必敢作如是想,放眼世間,誰又能辦到?
少年昏昏沉沉地胡思亂想着,直到蠶娘的聲音将他喚回現實。
「……我曾經對自己說,若胤野那丫頭來找我,我就替她報仇。」小小的女
郎咬牙輕笑,難得露出一絲苛烈的神情。「就當是我爲來不及出手救她夫君,所
緻上的小小歉意。」
這個疑問,其實一直存在于耿照心中。
以蠶娘的武功,就算不能插手武林事,要在危急關頭救出胤丹書一家三口,
并非全無可能——「不得插手武林之事」此一條陳要如何解釋、遵行,本就取決
于蠶娘的判斷,她出手救過雪豔青、救過耿照,對付使青狼訣的青袍怪客,顯然
「如何遵守」有着很大的模糊空間。對照現今她時時懊悔低回的模樣,當年之未
救似非不爲,而是不能。
果然蠶娘點了點頭,垂眸道:「那時,本門遇上一個極厲害的對頭,那人潛
入桑木陰在東海的據點,無聲無息殺光了所有人——你該不會以爲幾百年來點滴
不漏監控七玄,靠蠶娘一人就夠了吧?我們這一派,原本是人丁興旺的唷!
「等我趕到的時候,什麽都來不及啦!撞着那人正要抽身,便與他打了一場。
誰知他不是失風被逮,而是在現場布置陷阱,專程等着我的,我一時失察,被他
打成重傷,本門至寶也被奪走啦。幸而曆代蠶娘保佑,我拖命逃回了宵明島,直
到現在,才又重新踏上東海道的土地。」
蠶娘博通百家,武功深不可測,那人竟能将她打成重傷,雖說用了陰謀詭計,
這份能耐也是當世罕有。她在與世隔絕的宵明島養傷,錯過了拯救胤丹書的時機,
如此巧合,也隻能說造化弄人,天亡狐異門了。
「是啊,這也太巧……」蠶娘忽然閉口,睜大明眸,仿佛想起起了什麽。耿
照不敢驚擾,靜靜坐在一旁,半晌蠶娘歎了口氣,喃喃道:「若能多想起些事來,
那就好啦。是了,剛說到哪兒啦?」
「說到胤丹書。」
兩人又随意聊了會兒,多是三十年前的武林掌故之類,耿照卻心不在焉,不
住轉着别樣心思。
蠶娘說老胡傳授的「無雙快斬」,脫胎自狐異門嫡傳的「天狐刀」。這路刀
法連胤丹書都是跟妻子學的,據說臨敵罕用,講起鳴火玉狐的成名武功,多半想
到百毒不侵的水火真氣、得自死魔醫怪的殺劍活刀等。胡彥之與鬼先生能使天狐
刀法,定與胤野脫不了幹系。
——鬼先生,會不會就是老胡?
這可怕的念頭在他腦海裏萦繞不去,恍若冤鬼纏身。
能與之相抗的,除了和老胡同生死、共患難的過命交情,還有最後一道有力
的屏障。按蠶娘所說,三十年前狐異門覆滅時,胤丹書夫婦的獨生愛子約莫三、
四歲的年紀,可能還要更大些;他若未被鹫峰殺死,如今該是三十出頭的青年。
耿、胡二人結拜時叙過長幼,老胡自稱廿五,就算酒色不禁、奔波風塵,臉
天生比别人老,也決計沒超過三十歲,不會是狐異門的遺孤。「他能教我無雙快
斬,旁人也能教他天狐刀」——思慮至此,看似解了套,卻又衍出另一處症結:
要揭開鬼先生的真面目,老胡恐怕是重要的關鍵。就算他不是狐異門的人,也必
與鬼先生有關。
蠶娘看出他神思不屬,輕輕打了個哈欠,揉眼道:「快天亮啦,老人家要補
眠,睡眠不足對皮膚可不大好。這些十幾二十歲的壞丫頭,背地裏都嫌我老呢!
唉。」踢掉便鞋,揭開錦被鑽進去,與媚兒并頭而卧。
耿照差點沒暈倒。「蠶娘!睡這兒……不太好罷?」
且不說天一亮侍女們進來看見,光是媚兒醒過來,怕又是一場騷動。
蠶娘裹被背過身去,把臉蛋埋進了媚兒雪白溫香的奶脯間。她的臉比女子的
柔荑還小,更襯得媚兒雙峰巨碩,細小的白發女郎仿佛對這兩隻「枕頭」間的腴
縫極是滿意,美得扭動小腰,小臉在她乳間翻來轉去連蹭幾下,渾圓的屁股一翹,
自錦被上浮凸而出,曲線之誘人、尺寸之小巧,竟無半分真實感。
「蠶娘睡這兒有甚不好的?你睡這兒才不好!去去去,客滿啦!明日再來,
包管向隅!唔……好軟、好香喲!這丫頭真是……呵呵呵……」
——你逢人感歎「可惜不是女孩子」就爲了這種事嗎?這是什麽嗜好啊!
想起她本領通天,實在輪不到自己操心,正好把雪豔青跟媚兒這倆燙手山芋
一股腦兒扔了給她。耿照本欲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忽聽蠶娘悶聲咕哝,如吐呓語:
「……雪豔青……在那裏……你記得……别讓人……」
「可以把臉移開再說話麽?呼噜呼噜的我聽不見。」
「你一點都不可愛。」
她戀戀不舍地止住「暖枕」的動作,歪着精緻的小腦袋道:「我說,雪豔青
那丫頭蠶娘不方便帶在身邊,先把她藏在那裏。你記得天亮前給她挪挪位子,别
讓人給發現啦!」
耿照聽得眼都直了。
「那裏……是哪裏?」
「喏,就是那裏呀!」蠶娘嘻嘻一笑,蔥芽兒似的指尖往門外一比:「前頭
山頂上,有間又紅又大、金碧輝煌的四方閣子,那兒房間多,我給雪丫頭找了間
寬大舒适的,裏頭有個水靈水靈的丫頭,雪膚花顔,臉蛋兒美得真是沒話說喲!
還有還有,她那雙奶脯又大又綿,比媚兒丫頭還要豐滿……」
◇◇◇
(可惡!)
他「砰!」一聲破門飛出,身形已在檐外,墜下的瞬間足尖微點,整個人掠
上牆頭。
借着月光遠眺,果然前方山坳裏燈火通明,谷中仿佛掘出巨大的黃金礦脈,
黃澄澄的光暈由下而上,映出曲折的棱峰,當中矗着一座彤豔高閣,無論是主體
的丹朱抑或妝點的金綠二色,俱都溶于燈華裏,同成爲這偉大輝煌的一部份,正
是皇後駐跸的栖鳳館。
從方位推斷,媚兒所在的這座溫泉獨院在栖鳳館背面,兩地相距甚遠,當中
山路高高低低,夜裏并不好走;此間耿照從未履至,故爾不知。他辨明了方位,
不敢再作停留,忙施展輕功,朝栖鳳館掠去。
他的輕功出自明棧雪調教,深得天羅香「懸網遊牆」精要,于廊庑牆檐間趨
避若飛蛛,然而長途跋涉,懸網遊牆便無用武之地,靠的還是碧火功的悠長内力。
山谷四面夜幕低垂,卻是黎明前的最後一絲黑暗,再過半個多時辰天際浮露
魚肚白,栖鳳館裏外開始有人走動,便似明姑娘那般神出鬼沒,也不能進出如無
人之境。
更何況館内還有劍法超卓的任逐流,皇後娘娘身邊,亦不知有多少深藏不露
的高手。蠶娘把他帶到媚兒處已夠匪夷所思了,不辭辛苦把雪豔青弄進栖鳳館,
簡直不知所謂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關于這點,蠶娘倒是臉不紅氣不喘,振振有詞:
「媚兒這丫頭呀,恨死雪豔青啦!你把吸血蝙蝠和蜘蛛精放一塊,屋頂都能掀翻
了去。到時候蠶娘又不能出面,你來給她們揍一揍消消氣可好?」
「都是你的話!」
——她……她絕對是故意的!一定是!
蠶娘情報精通,幾無不知道的秘密,一路尾随他至此,窺得他與橫疏影的關
系也不奇怪,才故意把泡完溫泉的雪豔青藏到橫疏影的房間裏。耿照從沒遇過這
麽喜歡惡作劇的前輩高人,比起蠶娘,漱瓊飛所能制造的災難不過是一碟小菜,
簡直跟吃長齋的老太婆沒兩樣。
橫疏影不通武藝,倒不怕對雪豔青如何,他擔心的是:萬一雪豔青突然醒過
來,在狀況不明的情況下,突然對姊姊動上了手,那可怎生是好?
栖鳳館已是熟門熟路,他潛入守備寬松的院牆,這回沒有任逐流出來攪局,
輕易攀上樓頂,由窗台鑽進西側廂房。那镂窗并未關閉,夜風吹得紗簾婆娑,桌
頂的燈焰早已滅去,連最後一絲餘袅都被風撥散,燭芯冷透,房中不聞燒煙氣息,
距窗啓已有相當辰光。
繡榻上橫陳着一具赤裸嬌軀,僅以薄被輕覆,其下露出一雙修長光滑的玉腿,
遮也遮不住;雖然躺下攤平,雙峰仍是圓腹尖頂的淚滴型,在被上堆出滿滿的兩
座,正是被劫來此間的雪豔青。
蠶娘的閉穴手法聞所未聞,怎麽推血過宮都無法解開;強以碧火功沖開,又
恐傷及經脈,幸而雪豔青呼吸平順、脈象穩定,内傷頗見好轉,若能好好睡一覺,
對傷勢大有裨益。
雪豔青沒事了,橫疏影卻不見蹤影。他強迫自己不得慌亂,一一檢視房中各
處。
镂窗大開一事,令耿照頗爲上心。
蠶娘誇過橫疏影的相貌身段,卻未必是送雪豔青過來時才見的,她跟了耿照
好一段時間,恐怕已識得橫疏影。要做到來去無蹤隻一個法門,便是「維持現場」;
蠶娘離去時若未閉窗,隻因來時,窗便是開的,而當時橫疏影已不在房内。
寬敞富麗的廂房以數重屏風相隔,分割成幾個獨立區域,有起居待客的小廳、
就寝的内室、侍女的睡房,當然也有更衣置物的小空間。橫疏影的衣物折叠齊整,
一套日常穿着的衫裙披在更衣處的屏風上,沒有受迫遇襲的淩亂,隻見離開之倉
促。
她的繡鞋褪在屏下,一襲夜裏經常披着擋風的連帽大氅不見蹤迹,顯是換了
外出的裝束。奇怪!都這個時候了……姊姊卻要往哪裏去?阿蘭山畢竟是荒郊野
地,她獨自夜行,會不會遭遇什麽危險?
仿佛要揮去這荒誕的念頭,耿照随手打開衣箱,翻着箱裏的衣物。若能找到
那件連帽烏氅,就能推翻「橫疏影在外頭」的假設,又或找到什麽蛛絲馬迹,指
明橫疏影的下落——直到指尖摸到箱底的一個怪異凸起爲止。
那是枚裝了機關卡榫的活扣,耿照對這種裝置非常熟悉。如非走得太匆忙、
沒将卡榫确實按落,不知情者要在整摞叠好絲綢綿紗底下摸出開啓夾層的準确位
置,實非易事。耿照撥動機簧,「喀啦」一響,衣箱底側彈出暗格抽屜,散出一
縷奇異的腥甜濃香,屜中置着一隻寬扁的烏檀木匣,匣面比流影城執敬司的賬本
略大,側啓處有個小小的玄鐵鎖頭,連着匣上的鉸煉都是極不易破壞的特殊形制,
耿照在鑄煉房多年,一眼便知所貯非同小可。
不知幸與不幸,興許真是太過匆忙,又或橫疏影對暗格之隐密極有信心,竟
未将鎖扣上。耿照着魔一般,回神時已将檀木匣拿在手上,緩緩揭開;喀搭一聲,
一物墜落在地,他卻沒能分神觀視,雙眼直勾勾地瞅着木匣,目瞪口呆。
匣裏什麽都沒有。該說是原本貯于匣中之物,如今已被取走,這才露出了底
下的奇異襯墊——那是一張人的臉。
色如鮮血的猩紅絨墊凸出匣底,制成浮雕般的人臉形狀,大小與真人的臉孔
相仿佛,五官得維妙維肖,依稀是橫疏影那傾倒衆生的絕美容顔。耿照轉念會意:
匣中所貯,必然是一張面具!是一張依着姊姊的面孔打造的面具,底下襯墊才會
與她如此肖似,以便貯放時嵌住面具,不令動彈。
而開匣時掉落地面的,除了一枚橫疏影慣用的發簪外,還有一小片淡綠色紙
頭,約兩指幅寬,燒得隻剩指節長短,筆迹如刀戟般森然縱橫,僅能辨出「後處」
兩字;不知爲何,他總覺得有些眼熟,似乎曾經在什麽地方見過。
後處……後處……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強烈的不安在少年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一直不知道,原來橫疏影藏着這樣
的秘密,連對他都不曾說過。這烏木匣裏裝的,會不會隻是一隻精巧的玩物,就
像流影城裏獨孤天威搜集的那些助興淫具一般;而橫疏影非是變裝外出,暗行什
麽不可告人之事,她仍在這栖鳳館中,去陪皇後談談心聊晚了,才聯床歇息……
(等一下!)
——「後處」二字,會不會是「在皇後處」的意思?
難道這張紙條,是姊姊專程留給我的?要我去……去皇後處尋她?
耿照心中閃過無數念頭,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将榻上的雪豔青藏入更衣處的
屏風後,以免被人發現;安排停當,悄悄推開一絲門縫,直到确定廊間無人,一
閃身便掠了出去。
第九三折淚映紅妝,憐月照影「滴答」一響,液珠由融蠟似的石鍾乳尖墜落,
炸碎在嶙峋不平的地面上,聲音不住回蕩在寬廣的空間裏,一波接一波地往洞窟
深處蔓去,與其說是次第減弱,更像被無盡的幽深黑暗所吞噬。這山洞内透着刺
骨的濕寒,即使橫疏影用力裹緊了烏絨大氅,曼妙嬌軀仍不停輕顫,玲珑誘人的
曲線如海波般蕩漾。
或許……是因爲面具太過冰寒的緣故。她心裏想。
站在削平的岩壁之前、手舉火炬的枯瘦老人卻仿佛察覺不到溫度,明明背脊
微見佝偻,不知怎的身形仍有一種挺拔傲岸的姿态,整個人恍如古松苦竹,饒是
歲月風霜陳腐已深,依然蒼勁不減。
老人臉上的鳥形木面宛若「鬼雀」的人形化身,唯一比巨大的食肉妖鳥更恐
怖迫人、教人難以相對的,也隻有從兩枚眼洞中綻出的鋒銳目光。橫疏影粉頸低
垂,咬着牙強迫自己止住震顫,至少不要在老人面前顯露出卑怯心虛的模樣。
接到古木鸢的菉紙密函之後,她便做好外出的準備,但老人是如何潛入栖鳳
館、又是如何無聲無息将她帶來此間,橫疏影卻毫無頭緒;恢複意識時,便已置
身在這濕冷幽暗的廣闊空間裏,由洞窟中高低錯落的石筍鍾乳,以及除了火炬之
外别無光源等推斷,此處極可能是一個埋穴式的地下洞窟。
雖不特别覺得氣悶,但劈啪作響的炬焰頗爲安定,沒有洞穴内常見的微飔氣
旋,更左證了橫疏影的揣測。
古木鸢并未召集其他人——起碼在視線範圍内沒看見。現場也沒有用來遮掩
形體的白骨燭台,顯是因爲隻有二人相對,毋須如此大費周章。
爲了這天橫疏影已在心中演練過無數回,一旦親身上陣時,古木鸢卻總能教
她心驚膽戰,宛若一名手足無措的小女孩。老人将火炬往石縫間一拄,也不看她,
單手負後,似擡頭打量着石窟四面,沉聲道:「知道爲什麽找你?」
橫疏影盡力維持鎮定,低聲應答。
「……知道。」
「但有件事你還不知道。」古木鸢的語氣沒什麽起伏,仿佛隻是客觀陳述一
個事實,不帶絲毫情感。「耿照今夜出現在風火連環塢,幾乎破壞我等聯合七玄
的重要集會,赤煉堂總舵付之一炬,天羅香之主雪豔青失蹤,耿照也不知下落。」
橫疏影渾身一震,不由自主環臂抱胸,十指隔着厚厚的烏絨大氅掐進腴潤上
臂,尖細的指甲幾乎刺穿衣裹,将柔肌刺出血來。他……他還好麽?闖入七玄之
會、幾乎破壞了「姑射」精心策劃的密謀……明明是驚心動魄難以放懷,偏生焦
灼之中又隐隐生出一絲難言的驕傲。
——那打壞姑射計劃、令古木鸢這般人物咬牙切齒深深忌憚的,是我的男人!
這念頭掠過心版的瞬間,爲不通武藝的美麗女子注入了無比勇氣,橫疏影雙
手一緊,咬牙挺直了細圓的小腰,又恢複成那個日理萬機的精明二總管,俯頸道:
「是我的過失。耿照離開朱城山後,中途發生許多變數,遠超過我的預期,以緻
殺人的計策落空,方有今夜之事。」
古木鸢聞言,隻點了點頭。
「我想知道,你安排的計策是什麽?」
「當初在不覺雲上樓一晤,胡彥之言語開罪了嶽宸風,我在席上再三觀察,
嶽宸風明顯動了殺心。此人腹容之狹,乃是睚眦必報的性子,筵席上沒能除掉胡
彥之,必于山下等候,我便安排那耿姓少年與胡彥之一道,假嶽宸風之手殺除。」
橫疏影從容道:「我讓耿照帶妖刀赤眼下山,并以此爲理由,讓胡彥之随行保護。
那厮也知道自己惹上了嶽宸風,要求我在龍口村前伏一支人馬,以接應他二人。」
接下來的部分就很簡單了。橫疏影實際上并沒有安排接應的五百精騎,而是
派人去接耿照的父親姊姊,留作後手。
胡大爺江湖混老,是相當精明能幹的人物,性格上卻有過于自負的缺點,要
他像灰孫子一樣夾着尾巴逃跑,那是萬萬做不到的;既知龍口村最少有五百名流
影城的精甲接應,少不得是要一路殺将過去,狠狠挫一挫嶽某某的銳氣——事實
證明橫疏影的眼光沒有錯。雖料不到嶽宸風與五帝窟勾結,讓五島之人代替自己
沿途狙擊,但最後的結果還是一樣的。胡大爺一路殺到了渡口,等待他的卻非約
定好的接應人馬,而是敵人的重重包圍,強如「策馬狂歌」也幾乎失手;若非策
影之通靈神駿稀世罕有,堪比江湖一流高手,胡、耿及阿傻三人便要死于江畔。
「這條計策很有你的風格。」古木鸢點頭:「隻做很少的事情,卻能獲得很
大的效果。」
「我不懂武藝,也沒有頂尖高手可供使喚。」似乎聽出了老人的不滿,她試
圖婉轉地表達抗議:「耿照若死于流影城,對我來說是極大的麻煩,赤眼也是。
必須在流影城之外動手,還得假他人之手殺之,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辦法。」
橫疏影隻撒了個小小的謊。她派去接耿老鐵與耿萦的那人,也肩負着将耿照
平安帶回的任務,然而當中還是出了意外,那人并未遇着耿照。
古木鸢沒有一一細究她的說辭,安靜片刻,才道:「你并不想殺掉這個少年,
是不?」橫疏影捕捉到他語氣中一絲微妙的松動,深吸了一口氣,從容回答:
「我以爲留下此人,無論現在或将來,對組織會更有利。」
「喔?」
「琴魔奪舍迄今,在他身上并無複蘇的迹象,而他在慕容柔處頗受重用,若
是貿然殺害,難保不會引起鎮東将軍注意,平添困擾。」她小心控制語氣,不讓
自己聽來太過熱切,冷冷道:「若知今夜風火連環塢有事,我能教他不近方圓十
裏内,可惜深溪虎并未事先告知。我有控制這少年的十足把握,使其爲組織效力,
豈非比殺了他更有價值?」
古木鸢擡起眼眸。這是會面以來兩人首次相對,如實劍般的鋒銳眼神令她顱
内隐隐生疼,瞬間産生「被目光洞穿」的錯覺。
「怎麽控制?用你的身體麽?」
橫疏影面上一紅,所幸戴有空林夜鬼的面具,不緻被窺破神情。
「您從什麽時候,開始關心起我執行任務的手段了?」她定了定神,假裝壓
抑怒氣:「他若能攪亂七玄之主的集會,使雪豔青下落不明,可說本領高超,我
手下迄今未有這樣的高手可供驅馳。爲組織增添一名戰力,豈非比耗費心力殺他
更有利?」
「我隻是想确定,你沒有忘記仇恨。」
老人的口吻輕描淡寫,橫疏影又不禁一震,腦海中的恐怖記憶仿佛被什麽咒
語啓動,極其猙獰地占據了心版——堆積如山的屍骸、爲掩蓋屍臭所燃的濃香,
以及在腐肉敗軀之間爬行的濕黏觸感……
「我……我沒忘。」
橫疏影并不想開口。然而,身體卻像是他人之物,連脫口而出的聲音都顯得
既遙遠又陌生,恍若幽魂。
古木鸢點了點頭。「沒忘就好。唯有仇恨才能帶來力量,才能使從地獄裏爬
出來的惡鬼,得到繼續存世的依憑。忘記了仇恨,你我将灰飛煙滅,重又回到幽
冥鬼蜮之中……你,明白麽?」
「明……明白。」
「知道我爲什麽帶你來此?」
「不……我……」
「這裏是一切的起點。」古木鸢擡望着削平的岩壁,喃喃道:「三十年前,
點玉莊四塵之首「筆上千裏」衛青營發現這個秘窟,爲破解洞窟外設置的機關,
他與一名精擅機關術數的正派弟子合作,終于打開禁制,得以入洞一窺究竟。然
而,最終也是這個秘密害得點玉莊一夕覆滅,衛青營僅以身免,拖命逃到這個洞
窟之中;爲了複仇,他化成刀屍,爲第二次的妖刀禍世揭開序幕……」
(這兒……就是妖刀誕生的地方!)
橫疏影瞠目結舌,恢複心神的剎那間,明媚的雙眸下意識地掃了周圍一圈,
果然洞窟在往内裏延伸處,頂端兩壁的石鍾乳都被削平,似刻滿文字圖樣之類,
隻是老人先前似乎有意無意地避開那些刻紋,炬焰并未照及,此際經他一說,才
發現光盡處有些異樣。
古木鸢擎起火炬。「變成刀屍,你便能複仇了。如何?」焰端一指,洞窟深
處驟亮,露出壁上的奇異圖樣。
「不……不要!」橫疏影慌忙轉頭捂眼,不敢再看。
「你不是想要武功、想要幫手,想要報仇麽?」老人的聲音倏地來到她身後,
枯瘦如鷹爪的指掌箝住她綿軟的香肩,似乎随時都能将她扳轉過來。「若你對我
再無用處,至好不過一具刀屍!你想不想看個清楚,妖刀的秘密是什麽!」
「……不要、不要!」橫疏影魂飛魄散,偏偏無法掙脫箝制,死死閉着眼睛
不敢睜開,顫聲道:「我……我會有用處的!别……别讓我變成刀屍!我……我
不要!不要……」
「那就讓我看看你的用處!」
老人随手一推,姿容絕世的尤物踉跄趴倒,濃發披散,狼狽的模樣無比凄豔。
隔着眼皮,橫疏影能感覺那映透薄膜的紅光已然移開,灼熱的炬焰似已回到
了原位,不再照着那恐怖的地獄深處。她跪坐在濕冷的地上絮絮嬌喘,美豔的面
龐爬滿液漬,分不清是汗是淚——這一刻,絕頂聰明的麗人已知古木鸢并沒有要
除掉自己的意思,但逞強對她并無好處,柔弱無助的姿态能爲她多争取一點喘息
的餘裕。
若無心愛男人的身影在心底支持着,她恐怕早已崩潰,像傀儡般放棄自我,
唯老人之命是從。「恐懼」,正是古木鸢用以支配她的萬靈藥。
但再也不會這樣了。橫疏影對自己說。
——我已經有了比複仇更重要的東西。
現在,即使放棄仇恨,她的人生也能繼續下去。隻要在背後緊緊守護着他
……
然而,古木鸢畢竟是古木鸢,永遠都能出乎她的預料。
「……但你的提議值得一試。我們在耿照身上花了偌大心血,若然付諸東流,
似乎也不合算。你能讓那名少年爲我殺一個人,我便留下他的性命;否則,就像
我之前說過的,你的行動失敗了,便由我親自動手。」
「殺什麽人?」
「鎮東将軍慕容柔。」他沒什麽猶豫,幾乎是不假思索。
橫疏影有「被将了一軍」的感覺,但這個可能性她事先也已想過,仍未脫出
沙盤推演的範疇。爲避免「姑射」直接針對耿照,即使此事甚難,一定得先答應
下來。況且慕容柔并不好殺,這種等級的目标,在某種意義上是極有可能「殺之
不成」的,即使是失手也能勉強交代過去的法子,橫疏影一眨眼便能生出幾條;
與其說是難題,更像是古木鸢給的台階,錯過這一村,興許便無下一店。
她想也不想,立即點頭。
「我會盡力而爲。」
「很好。」老人在她掌中塞了件物事,冷硬如鐵,份量卻輕得多,外頭包覆
着軟革厚紙一類。「這是「号刀令」,用以控制刀屍,放眼東洲,怕少有人能用
得比你更好了。你是我得力的部下,智謀機巧,當世少有,把你變成刀屍,不啻
暴殄天物。」
橫疏影猛然擡頭,恰恰迎着老人的目光。不知是錯覺否,鸢形面具的眼洞之
中,似掠過一抹鋒冷譏诮。「……該做爲刀屍來使用的,是耿照。我就把這個任
務,交給你了。」
◇◇◇
栖鳳館頂層是皇後娘娘起居處,民間傳說袁皇後生性好靜,日常所用不尚鋪
張,果然熄燈後偌大的樓層裏空蕩蕩的,并無六局女官充斥、十二監内侍蜂擁的
場面,即使耿照運起碧火真氣凝神細辨,四周仍是悄靜一片,仿佛隻剩下廊間高
挂的一盞盞紅燈籠。
這樣的冷清實是出乎意料的不尋常。不知爲何,他心中突然浮現「陷阱」二
字,把宮女内侍全都撤了去,休說夜裏皇後有什麽需要,須召人前來服侍,便爲
維護皇後娘娘周全,也不該這般大唱空城計才是。
這樓層四面設有觀景用的露台房間,而皇後的寝居卻是在正中央,須經重重
回廊曲折盤繞,方可抵達,自也是爲皇後娘娘的安全着想。耿照通行無阻,一路
潛至鳳閣前,益發覺得不對勁,急尋橫疏影的熱切之心逐漸冷靜下來,正想戳破
窗紙窺看,屋内忽傳出細碎的腳步聲,眨眼便來到門前。
(不好!)
咿的一聲朱漆門扉推開,一名小宮女探頭出來,左看右看,見廊間空無一人,
回頭道:「主子,廊上沒人。要不我出去看看?」聲音冷冰冰的,雖然清脆甜潤
的少女喉音十分動聽,自她嘴裏說将出來,卻有股說不出的烈性剛硬,一點兒也
不像随侍貴婦的丫鬟侍女。
耿照搶在她推門之前,及時躍上了梁柱,連橫梁間的泥灰都沒踩落半點,比
雁兒落地還要輕巧。聽得那宮女口吻有異,微微俯低,隻見她上身一襲團領窄袖
短衫襦,下半身則是珠絡縫金帶紅裙,裙邊開衩,正是宮中侍女流行的「旋裙」
形制;裙内還着一條寬松的薄羅紗褲,方便灑掃幹活,式樣也十分俏麗活潑。
衫裙之外,則罩了件宮裏時興的「比甲」——這種前短後長的背心形似褙子,
不過是去掉袖管罷了,兩側開衩處縫上襟扣,又或以系結帶子結在胸口,前胸後
背既能保暖,臂肘又能活動自如。橫疏影時時留心平望都的仕女風尚,身邊的使
女丫頭也都穿這種比甲,隻不過那宮女所穿乃是深綢繡金、極盡妍麗,品味卻不
如橫疏影的恬淡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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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49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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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耿照的角度隻能看見她的鼻尖睫毛,少女膚色白皙,鼻梁高挺,兩排睫毛
甚是彎翹,想來相貌也是極美的。正想看清楚些,誰知蠶娘替他找來的這身錦袍
甚新,袍面細滑,身子微向前俯,膝上襕袍随之滑落;耿照猿臂一撈,堪堪捏住,
袍角帶風卻掃落一小片塵。
所幸少女正回頭說話,塵灰自她臉側飄散,并未沾上她的濃睫鼻尖。
耿照暗自慶幸,卻聽屋裏一人不耐道:「去啊,能看出點新花樣更好。來了
忒多天,連鬼影兒都沒見一個,成天聽和尚雞貓子鬼叫。晦氣!」聲音無比動聽,
亦是少女。他不禁皺眉:「怎麽鳳閣之中,這麽多沒規矩的丫頭?」那開門的小
宮女冷冷應了一聲,彎腰提起一樣靠在門内的物事,系于背上,竟是一柄連鞘長
劍。
「那婢子去了。」沒等門裏那人開口,随手阖上朱漆門扉,靜立片刻,左看
看右瞧瞧,轉身向走廊右側行去。
少女人如其聲,無論背影或舉止,都帶着一抹剛冷利落,步伐輕巧平穩,根
基居然相當不錯。耿照本以爲此姝是安排在皇後左右的貼身護衛,越想越覺得不
對勁:她喊「主子」的那人,聲音或口吻都和印象裏的袁皇後對不上,鳳閣之内,
哪還能有其他主子?
——皇後這廂,肯定出事了!
那斜背長劍的少女十分機警,一轉過回廊立即停步,背靠镂窗牆闆,心跳和
呼吸一瞬間變得急促有力,可以顯見那雙乳鴿嬌伏似的圓潤雙峰正急遽起伏,顯
是凝神戒備,蓄勢待發。
隻可惜在碧火神功之前,她的一舉一動均逃不出先天胎息的靈感。耿照悄悄
縮身于藻梲之後,暗自收斂氣息,與幽影融爲一體。少女等了半天不見有什麽動
靜,探出頭來,一雙妙目于房門前的橫梁之間來往巡梭,卻是毫無異狀,喃喃道:
「難道……是我聽錯了?怪。」松開劍柄,這才離開回廊轉角。
這一下無聲易位,耿照終于看清處她的容貌:瓜子臉、尖下巴,柳眉彎細,
杏眸微勾,約莫十六、七的年紀,果然十分貌美。更難得的是她舉手投足間自有
一股剛烈之氣,仿佛長劍脫鞘、鋒镝自寒,這樣的氣質連在男子身上都不多見,
與容貌之美呈現出極大的反差,令人印象深刻。
耿照更加确定她絕非出自皇家,如此鋒芒傷人傷己,不可能被允許留在皇後
娘娘身邊。
他聽屋内那人的呼吸、步伐又隔了一重,似是走入屏風後,抓緊時機推窗而
入,果然紗屏後方映出一抹纖細的身影,手上除了明明滅滅的燈焰,更無其他武
器。耿照牢牢把握住「先發制人」的原則,一閃身繞到了屏風後,正要出手将那
人點倒,突然一愣。
瓜子臉、尖下巴,柳眉杏眸……怎麽可能又是她?她明明已經走出去——本
該背着長劍走到回廊另一端的少女,竟提着紗籠瓷燈出現在屏風裏,陡地見到一
名陌生男子闖進,吓得花容失色,幾欲暈厥。豈料耿照的錯愕還在少女之上,她
總算搶先回神,将手裏的瓷燈往他臉上一扔,提起裙腰回頭就跑!
耿照接住紗籠随手擱置,見這屏後乃一處獨立的小小空間,居中還有座「ㄑ」
字型的雙折樓梯,扶手之上雕花如屏,頓時醒悟:「原來上面還有閣樓!」料想
皇後若被人脅持,定然藏在閣樓上,難怪這幾日裏皇後娘娘誰也不見,暗忖:
「料不到此女生得貌美,卻如此膽大包天,居然敢在栖鳳館内劫持皇後!是了,
我明明聽她轉過回廊,卻又能立時現身于房内,定是有什麽機關秘道……啊,不
好!莫走脫了此姝!」
賊人若能由秘道折回鳳閣,定能帶皇後潛逃出館。再不敢耽擱,猱身繞過雕
花扶手,徑抓少女後頸,沉聲喝道:「大膽女賊,還不束手就擒!」
誰知一抓落空,原來少女自踩了裙腳,「哎呀」一聲撲倒在梯闆上,顧不得
碰疼膝肘,連忙手腳并用往上爬。耿照擡頭欲捉,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隻外廓如鴨
梨的小巧圓臀,少女初初發育,身形單薄,寬扁的屁股不算有肉,然而被同樣細
細扁扁的纖腰一襯,臀形卻顯得又大又圓,直如月盤,别有一番風情。
他猶豫一下,連足踝也來不及抓了,「嚓!」撕下大片裙幅,還帶小半截紗
褲。少女吓得踢掉繡鞋,裸着一雙晶瑩小腳爬上階頂平台,胡亂摸索,「铿」的
一聲激越清響,竟擎出一柄秋泓般的鋒銳長劍,咬牙回頭,徑挑耿照手腕!
「來得好!」
耿照不是沒有空手對白刃的經驗,施展「白拂手」相應,欲伺機奪下少女手
中長劍。
誰知少女唰唰唰三劍,接連批開他的前襟、衣袖,挑去外披的長褙子系結,
距咽喉、腕脈及心口等要害不過毫厘,逼得耿照不住倒退,那一抹流螢似的鋒亮
劍尖依舊追着人走,不依不饒,無休無止;說是附骨之蛆,更像相思殺人,柔腸
百轉,似無盡處。
耿照仗着碧火功的先天靈覺,每每與千鈞一發之際避開要害,連緩出手來一
彈劍刃的餘裕也無,隻能一徑閃躲;劍尖繞着他的頭臉身軀盤旋點刺,削得衣裂
如雪飄,在閣樓透下的暈黃光裏随風飛舞。
少女于招式上的發揮不能說是淋漓盡緻,饒以耿照不擅劍法,亦覺相思之意
溢于言表,劍上所現不過十之一二。然而她一旦持劍,卻專注得怕人,攻不急取、
忘卻驚怖,像一圈圈往他身上纏花繩,再加上屏後空間極狹,對這路劍法大大有
利,耿照一路退下階梯,竟再也沒能搶上。
他與嶽宸風等高手生死相搏,不乏更驚險的情況,但于方寸間被壓着打的,
這還是破題兒頭一遭,總算略略體會當日在不覺雲上樓時,嶽宸風被阿傻殺得緩
不出手的心情。心頭正五味雜陳莫可名狀,少女劍勢忽地一滞,掩口輕道:「
……啊呀,使過啦。怎……怎這麽快?」神色錯愕,初拔劍時的那種「無心」狀
态冰消瓦解,一瞬間又回複成那個慌張逃命的弱質女流。
耿照一怔,轉念會意:「她按套路使了一遍,招式到頭啦!」身體反應比心
思更快,左手食、中二指往劍脊一彈,嗡嗡震顫不絕于耳,少女劍勢蕩開,踉跄
欲倒,長劍竟未脫手。
「修爲不差!」耿照吃驚之餘,不禁暗暗喝采,見她中路空門大開,本欲出
掌将她制服,誰知少女昂着一雙乳鴿似的椒乳,将衣襟撐得鼓脹脹的,嬌喘細細,
不住起伏,哪有落手的地方?靈機一動,扯下袍外破爛的長衣卷住長劍,将她連
人帶劍往階下拖!
少女的驚慌全寫在臉上,明明是一般的眉目,與方才廊間判若兩人,非但不
見剛冷,反倒慌張得可愛,仿佛一頭沒命亂跑的兔子。這下她再也握不住劍,松
手時失聲驚叫,一屁股跌坐在階頂平台上,摸着劍鞘抓在胸前,已無先前的嚴謹
法度。
樓上一人道:「吵吵鬧鬧的,幹什麽?」口氣頗爲不善,清脆動聽的喉音卻
是耿照所熟悉的,正是方才被少女稱爲「主人」的那名年輕女子。他心念一動:
「擒賊先擒王!」攀着扶手翻上另一重梯回,癱坐在兩折樓梯銜接平台的少女反
落在他下方。
少女瞪大了眼睛,想起「主人」還在閣樓上,手持劍鞘又要攻來。耿照「嘩
啦」一腳踩斷了三階梯闆,裂木飛濺,迫得她抱頭躲避。
他縱身躍上樓頂,那閣樓甚至寬闊,鏡台妝奁等無一不備,居中以玉扇屏風
圍着一張金碧輝煌的錦榻,榻邊置着一面巨大的鏡子,高如一名成人,與尋常的
水磨銅鏡不同,那鏡子不但泛着水銀的光滑,也比暈黃的銅鏡鏡面明亮清晰得多。
榻上的景況被玉屏風遮去大半,隻能由鏡中倒影窺得一二,隻見鏡中一名半
裸少女,頭戴金絲嵌成、飾滿珠貝寶石的鳳冠,身前虛掩着一襲大紅真絲緞袍,
那袍子雲肩廣袖,裙常曳地,以金線繡滿鳳紋,正是皇後所用的禮服。
鏡中少女拿大紅禮服往身上比劃,如象牙般白皙細潤的裸背透出屏風間隙,
美得令人摒息。她聽見樓梯間的騷動,随手以禮服掩胸,轉頭怒斥:「你們倆拆
房子麽?作死的丫頭——」赫見來的是一名濃眉大眼、面色陰沉的黝黑少年,俏
臉生寒,不覺微微後退,抿嘴笑道:「叔叔說有刺客,我還不信,原來真的有。」
耿照聽得皺眉,沉聲道:「皇後娘娘呢?你把她藏到哪兒去了?」鏡中少女
的容貌絕不超過十八歲,不可能是袁皇後。她敢在皇後的寝居試皇後的衣裳,若
非控制了皇後娘娘的行動,便是皇後根本不在這裏。皇後不在,那……那姊姊呢?
一想起橫疏影,他胸口熱血上湧,伸手拉倒玉屏風,「砰」的一聲悶響,無
數摔碎的玉顆滿地彈跳,沙般滾入樓闆縫隙間。
榻上果然空空如也,既無被捆綁受制的袁皇後,自也不見橫疏影的蹤迹,隻
有少女褪下的衣裙肚兜散在睡得淩亂的被褥上,外衣無不是精繡錦緞、形制華美,
顯是皇後之物,隻有繡着彩蝶的粉色肚兜充滿少女氣息,該是她原來便穿在身上
的。
她轉過身來,明媚的雙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菱兒也似的姣美唇際抿着一抹蔑
笑,比起那樓梯間的小宮女,竟是絲毫不顯慌亂。
這名少女生得極美,方才的小宮女雖也是美人胚子一名,與之相比卻不禁失
色。她以金線紅袍掩住裸體,從枕下取出一柄劍來,劍鞘上的乳白不似漆塗,滑
亮細膩,底下隐隐透出冰裂痕迹,竟似瓷器中名貴的青瓷冰裂釉一般,與劍上的
嵌金雕飾相互融合輝映;單論華貴富麗,怕隻有任逐流的佩劍能與之相比。
耿照出身低下,不知這種自海外傳來的裝飾工法名喚「琺琅」,乃是在雕錾
出凹凸花紋的金屬胎上塗上釉料,再入窯燒制而成,按工法不同又能區分掐絲琺
琅、嵌胎琺琅等。琺琅傳入東洲不過百年,又經玉蟾王朝覆滅,央土動蕩,如今
十分希罕,休說東海道,連在平望都亦不多見。
美輪美奂的劍鞘耿照不識,拔出劍來卻教他看直了眼。
比尋常長劍短了三寸有餘的劍身,明顯是爲女子量身打造,劍刃輕薄,通體
散發着潋滟水光,宛若波映。
(這是……碧水名劍!)
白日流影城的劍器,最高品級者幾乎全來自甲字号房的天字級成品,故稱
「天甲劍」,其他鑄煉房雖然偶有佳作,數量遠不能與首席大匠屠化應主持的甲
字号房相提并論。而在劍刃上淬出水波般的美麗燒紋,更是屠化應的成名絕技,
須由他本人或直傳弟子親炙,方能造就;許多武林大豪、王公貴族不要「天甲劍」,
捧着大把銀子老老實實等上三年五載,就爲一柄镌有「化應萬千」落款的碧水名
劍。
甲字号房所出的碧水名劍迄今不過三五十把,每把均造冊列載,注明何年何
月何人收藏,以免流入來路不明的左道之手,污了流影城的聲名。這少女年紀輕
輕,怎能持有流影城最高等級的碧水名劍?
少女見他目瞪口呆,輕蔑一笑,細白小巧的趾尖自紅袍底探出,忽地踏地一
指,劍尖徑标向耿照的咽喉!
這一劍迅捷無倫,也算是名家手筆了,可惜碧火神功發在意先,耿照側頭微
讓,避得輕而易舉,心頭忽湧上莫名的熟悉感,便如初見沐雲色時那樣,不覺微
怔:「我是在哪兒見過這一路劍法?」
少女劍擊落空,「咦」的一聲,改刺爲削,又反手一撩……交睫之間,她連
遞五六、手精妙殺着,當中毫無停頓,仿佛這一連串的招式是早就練熟了似的,
隻等今天這個機會來施展;無奈耿照非是見招拆招,而是碧火真氣感應氣機,每
每搶先反應,劍尖總是慢了分毫,就是碰不着他。
耿照正苦苦思索着流影城的碧水名錄,想找出少女手中之劍的來曆,全不理
會在身前一手捂胸、一手點削挑刺的半裸少女。她聲勢淩厲地攻了半天,總算也
明白對手沒有認真應付的打算,否則以這厮反應之敏捷,第一劍落空時便能加以
反制,益發惱怒:「我若穿上衣服,你有幾條狗命都不夠死!」急急抽退,蓦地
左手一緊,卻是耿照伸出右腳,踏住了拖地的禮服。
她又羞又怒,忙運勁一奪,居然絲紋不動,見那厮似是回神,唯恐受制于人,
已顧不得身子赤裸,松開掩胸的大紅袍向後躍開,全身上下除了手中長劍,隻剩
下頭上華美的金絲鳳冠,白皙的玉體在夜風中浮起大片嬌悚,更顯得肌膚柔嫩,
直是吹彈可破。
少女個頭甚是嬌小,雙腿的比例卻頗修長,襯與巴掌大的精緻小臉,體态可
說十分曼妙。然而畢竟是初初發育,雙乳不甚豐盈,隻比炊熟的鮮奶饅頭稍大,
勝在形狀渾圓尖翹,乳暈細小,蒂兒隻一抹肉豆蔻也似,在昏黃的燈影中看不真
切,可以想見其酥滑适口,必定是又彈又嫩。
耿照倒不是有意窺她胴體,而是見她要退,本能地出腳踩住裙裾,忽覺眼前
白花花一閃,憑空多出了一具腰窄肩削的少女嬌軀,不禁錯愕。少女本是夾緊雙
腿、抱臂捂胸,小臉羞得通紅,見他目瞪口呆并未追擊,心中一動,放開手腳,
提劍指着他的眉心,冷笑道:「忒美的身子,看傻了麽?哼,男人都是這樣,龌
齰!」美豔的小臉紅撲撲的,得意之餘,又隐有幾分陶醉。耿照啼笑皆非,她卻
像示威似的大方展露裸體,跨腿邁步轉臂刺來,劍尖挾着螺旋氣勁,風壓直如爆
雷!
單論胴體之美,少女遠不如明棧雪、染紅霞,也不及雪豔青修長健美,但這
些美麗的女子,卻鮮少赤身裸體,在他面前展露武功。少女縱身躍前,隔着象牙
色的柔嫩皮膚,能清楚看到肌束扭轉、絞緊、鼓勁爆發的連續動作,順暢得毫無
間隙,像是從溫馴的小貓突然變成撲抓獵物的母豹,青澀的胴體充滿旺盛的生命
力,妖異得令人摒息。
這一擊她全力施爲,抓的正是對手失神的剎那,劍出一瞬,内力自毛孔迸發,
陡地飙高的體溫蒸騰着肌香汗潮,霎時周身的空氣變得又溫又黏,布滿異香,以
緻劍勢凝時,已是香汗淋漓、微帶輕喘,睜大了美麗的杏眸,怔怔瞧着男子指間
的劍尖。
「……世間沒什麽美麗,比性命更重要的。況且,你也沒這麽漂亮。」耿照
鼻翼微歙,碧火神功的感應擴大了這股異質甜香的效力,那是混合了肌膚與汁水
沁蜜的鮮猛氣息,令人聯想到激烈交媾之後的旖旎狼籍。他皺起眉頭,本能地摒
息,食、中二指一運勁:「撤劍!」嬌呼聲中,少女倒飛出去,香風似是有形有
質之物,随主人被抛回榻上。她抓住手腕蜷着身體,面露痛楚之色。
耿照起腳一送,飛起的繡金禮服如血鵬展翅,「潑啦!」挾風蓋落,恰恰覆
住她的身子。「你——!」少女俏臉煞白,目光突然落在他肩後,咬牙怒道:
「殺了他!給我……給我殺了他!」
耿照未及轉身,銳利的勁風已至。
他單臂負後,右手二指夾着劍尖格檔,來人劍勢勁猛,走的是剛強一路,兩
人一個猛攻一個硬擋,俱無轉圜,清脆的铿铿交擊聲不絕于耳,片刻耿照已無法
輕松地背向來人,觑準空隙抛轉長劍,改持劍柄;回身一劈,剛力對上剛力,那
人「登登登」連退三步,正是方才在樓梯間交過手的小宮女。
她柳眉倒豎銀牙一咬,沉聲嬌叱:「看招!」猱身複來,劍招大開大阖,一
反先前的黏纏,耿照暗暗稱奇:「她一個人……居然能使兩種截然不同的劍路!」
然而剛力對撼,女子到底是吃虧的,比起适才那難以擺脫的細膩劍法,眼下
的壓力明顯輕得多,耿照手持琺琅嵌金的碧水名劍,一一将來招擊回,見她兵器
無損,刃上亦有淡淡波光,不覺一凜:「她的劍器,也是本城所出!」料想宮女
所持,劍質略遜于碧水名劍,但最少也是天甲劍的品級,否則數度交擊縱未折斷,
也早該崩出缺口。
主仆二人俱用流影城之劍,還都是等級極高的精品,絕非左道妖人能辦到。
要出手搶奪一柄碧水名劍,須得考慮劍主背後偌大牽連,一旦消息傳入江湖,勢
成正道公敵,縱使得了寶劍也保不住;一柄尚且如此困難,何況是兩柄?
耿照不禁迷惑起來,小宮女卻一點也不放松,運劍如騰蛟起鳳,呼喝連連,
聲勢十分烜赫;若非她與耿照的修爲有根本上的差距,這一輪強攻之下,不定便
要得手。耿照打醒精神,看準空檔,冒險讓劍刃貼頸而過,趁機欺進小宮女的臂
圍之間,正是他最擅長的「中宮突入」。
對方是妙齡少女,也不是誰家都有天羅香這麽開明的姥姥,他不敢亂碰胸腰,
見她斜背劍鞘,系帶由右而左,忙拽住帶子一扯,步法變換,拎着小宮女轉過半
邊,将她的臀背轉到了正面。
小宮女又羞又惱,唰的一聲脹紅小臉:「你……無恥奸賊!」反手欲撩,胸
間一緊,原來耿照揪着系帶轉得半轉,帶子勒進雙乳之間,勒得她弓腰昂頸,氣
息頓滞,這一劍再也撩不下去。
忽聽一聲嬌喚:「放……放手!」一劍自身側掠來,耿照及時避過,眼前一
花,竟又來一名小宮女。他以爲自己看到了幻象:那宮女正被自己捉在身前,哪
兒又來個一模一樣的?拉着小宮女左閃右避,劍脊一拍來人腕間:「着!」
那人長劍墜地,手中又來一劍,刺穿小宮女的衣袖,正中耿照手腕!
距離太近,碧火神功雖避開腕脈手筋等要害,仍被劍刃劃了道口子,铿啷一
聲,琺琅劍脫手。原本被挾制在前的小宮女左手忽生一劍,劃斷胸間的劍鞘系帶,
脫困的同時反刺耿照一記,趁他踉跄避開,抄起了掉落地面的琺琅劍,往榻上一
擲:「主人,接劍!」
耿照這才明白:原來「小宮女」自始至終便有兩名,恰是一對孿生姊妹!
她二人在交錯的瞬間交換長劍,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默契傷了耿照,更繳下他
的兵刃。二人并肩而立,宛若照鏡,相貌一樣,衣裝打扮也是一模一樣,裙裾褲
腳缺了一片、裸着雪瑩小腳的,自是方才在樓梯間遭遇之人;另一名神情倔強、
剛氣凜凜的少女,則是最初在廊間所見,外出巡邏的那位。
錦榻那廂,她倆的「主人」穿上肚兜和晨褛,手中的碧水名劍指地,赤足踏
上冰冷的檀木地闆,一步一步、殺氣騰騰地走了過來。
「你們兩個廢物!」耿照渾沒料到她開口居然是先罵自己人,不覺一愣。
「巡邏的不見有人,看門的擋不住人,養你們兩個,當真浪費米糧!金钏、銀雪,
今晚要拿不住這個刺客,水月停軒的臉都教你們給丢光啦!」
——水……水月停軒?
(她們……是水月停軒的人?)
「等一下!」耿照面色微變,急急追問:「你們……是水月停軒的門下?怎
麽會在皇後娘娘的鳳閣裏——」突然想到當日在映月艦上曾聽許缁衣提起,說三
師妹任宜紫前來迎接皇後鳳駕。據绮鴛之言,袁皇後乃大學士袁健南從任家抱來
的螟蛉義女,如此,任宜紫便是皇後娘娘的親妹子……
莫非,這名手持碧水名劍的少女,便是風靡東海無數正道子弟的「蝶舞袖香」
任宜紫?念頭一起,鼻端又嗅得那陣馥郁濃香,原來她方才内息鼓蕩,又無衣裳
蔽體,肌膚的香澤被體溫一蒸,融融洩洩,竟是久久不散;縱使此刻兩人相距已
遠,仍能清楚聞到。
這香氣非是熏香所緻,沒有人工物料的厚硬堆棧,而是活生生、熱烘烘的生
體氣味,濃郁到稍嫌銳利的程度;要說是「騷」,又一點兒也不覺得臭,與媚兒
那種乳脂鮮革似的濃烈體味絕不相同,襯與少女如鮮碾花草般的清新汗味,極能
勾起男人的原始欲望。耿照不由得想起「活色生香」四字,便是這種運功之後會
生異香的體質,才爲她赢得「蝶舞袖香」的名号麽?
——糟糕,這下誤會可大了。
少女冷笑,眸中卻殊無笑意。
「兀那刺客!能死在本姑娘的「同心劍」下,你也不冤啦。」
「且慢——」
「少廢話!」
任宜紫俏臉一闆,手中的碧水名劍「同心」倏然而出!那對雙胞胎姊妹金钏、
銀雪跟随她已久,默契十足,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出劍。三人劍尖同指一處,快得
聲息難辨,縱使閃過其一,也決計料不到另外兩柄劍來得這樣快;這毫無花巧的
三劍齊出,竟是一步殺着。
耿照雖正對任宜紫,卻始終提防着方才在樓梯間遭遇的雙胞胎之一——他分
别與三人對過招,隻有那回曾居下風,若非名喚「銀雪」的少女自亂陣腳,即便
他終究能勝,身上少不得要多添幾道傷口。
三人來得快絕,耿照避得更快,眨眼掠出圈外,「叮」的一聲三尖交合,無
比精準,隻可惜獵物已然消失,任宜紫與雙姝倏又分開。金钏銀雪默契絕佳,雙
劍再度掩至,任宜紫卻搶先越過她二人頭頂,居高臨下,徑取耿照眉心!
這招看似狠辣,其實避得輕易,眉心忒小的目标,一晃即走,劍尖、劍風随
即落空,想趁便揀個次要的目标都沒門。雙姝顧忌主子無處落腳,攻勢放緩,聯
劍的威力大大減弱。
耿照遊鬥片刻,發現三人之所以不成劍陣,主要還是因爲任宜紫。金钏、銀
雪練有雙人合璧的招式,此一套路卻非是專與任宜紫的劍法配合,而是自成體系。
她若肯仗劍在圈外遊走,伺機補位,絕對令人防不勝防,頭疼至極;偏生她怒紅
雙眼,定要親手置耿照于死地,強出頭的結果,金、銀雙姝難以配合,反而處處
遷就,還不如抄家夥一擁而上管用。
他摸清了三人連手的弊病,不欲久鬥,足尖挑起地上金钏所遺的劍鞘,湊往
銀雪的劍尖,「铿」的一聲長劍入鞘,銀雪睜大眼睛滿臉驚慌,耿照「白拂手」
一圈轉,啪的一聲輕輕擊中她的肩頭,少女纖細的身軀如風飄柳絮,卷着紗簾跌
入榻裏,正摔在厚厚的被褥之上。
「銀雪!」金钏與她心意相通,一霎間便知妹妹沒事,怒目回頭,揮劍斬向
耿照的脖頸!她學的「水月劍式·淚映紅妝」原是杜妝憐少女時代的創制,經她
這些年閉關修改,已成一套由外修内的奇特劍路,招式的威力頗受情緒所影響,
就金钏自身的經曆,悲憤、急怒等都會産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與人過招也漸趨狂
放,和銀雪得授的「憐月照影」劍法截然不同。
心知銀雪無礙,她這一斬難免少了悲憤與決絕,耿照側身讓過,劍鞘一抖,
長劍倒撞彈出,劍柄正中金钏肩頭,撞得她踉跄坐倒,右臂軟綿綿地再也提之不
起;勉強咬牙改用左手,劍尖卻被耿照一腳踏住。
他手裏的劍鞘又空出來,轉頭兜住任宜紫之劍,那同心劍比金銀雙姝的佩劍
還要細薄,毫無阻礙地一貫到底,劍锷用力撞上鞘口,被耿照拇指一扣,再難拔
出。「任姑娘!我不是刺客——」語聲未落,赫見任宜紫面上閃過一抹狠笑,從
同心劍的劍柄底部抽出一柄發簪也似的錐狀尖匕,急刺他小腹命門!
——這便是此劍「同心」之處!
耿照不覺怒起,抓住任宜紫的右腕,如老鷹抓小雞般将她提起。任宜紫的腕
子本就爲他所傷,隻是逞強以絲巾緊緊紮住,此刻一入他鐵箍般的手掌,登時疼
得哀叫起來:「要……要斷啦!嗚嗚嗚……好疼……」
他聞言趕緊放松,豈料任宜紫匕交左手,還未刺出,耿照眼捷手快,一把将
她抓起,任宜紫兀自不肯認輸,反手戳他小腹下陰。耿照将她雙手連簪劍一同箍
在胸前,從背後将她高高抱起,避免這個小丫頭一徑發瘋似的頭撞腳踢;眼見金
钏拾劍撐起,銀雪也掙脫紗裹爬出錦榻,忙三兩步竄至露台邊,提聲道:「都不
許動!再來,我便把她給扔下去!」
夜風吹得任宜紫遍體生寒,把她一身熱氣騰騰的香汗都吹得急遽降溫,栖鳳
館何其高聳,露台底下黑黝黝的什麽都看不見,瞧得腳底闆都禁不住刺癢起來,
這才乖乖不動;勁力一松,小小的身子也變得綿軟起來,帶着汗潮的體香非常誘
人,頸後的柔軟發絲輕拂耿照鼻端,明明懷中人兒嬌美無比,他卻絲毫不敢放松:
「水月停軒門下,怎麽會有這種藏暗劍、撩下陰的下九流路數?是誰人将她教成
這樣!」見三姝不再妄動,沉聲道:「任姑娘,我不是刺客,也不是壞人,但如
果你堅持取我性命,我就非做壞人不可啦!你明不明白?」任宜紫點了點頭。
「請金钏、銀雪兩位姑娘,将佩劍踢下樓去。我并不怕二位持劍,但這樣實
在不好說話。」雙姝動也不動,金钏面色陰沉,銀雪神色慌亂,四隻妙目都瞧向
耿照手裏的人質。
任宜紫雪白的腮幫子繃鼓起來,看得出正咬牙忍耐,片刻才一字、一字道:
「照做。」兩人得到指示,才将佩劍連着劍鞘一齊掃下樓梯。
「還有任姑娘的劍——」
「你要我扔了這把同心劍,不如将我扔下樓算了。」她截斷他的話頭,片刻
才低道:「我……扔地上,扔……扔你腳邊。你給我好好保管。」也不理耿照答
不答應,玉指一松,那柄簪劍直挺挺地插入樓闆,直沒至柄,可見鋒銳之甚,連
貫穿硬如鐵石的紫檀木也像熱刀切牛油一般毫不費力。
耿照将她抱至繡榻邊,正色道:「任姑娘,我要放手啦!請你務必牢記,我
一點兒也不想做壞人。」任宜紫一言不發,小小的身子微微顫抖,不知是憤怒或
害怕。耿照未見她應答,料想是默認的意思,輕輕将她放在榻上,高舉雙手退開
幾步,表示自己沒有惡意。
「任姑娘,我是……」
「我知道,你是鎮東将軍慕容柔的人。」美豔絕倫的纖細少女冷冷一笑,一
點兒也不像落敗的喪家之犬,白皙的小手上不知何時多了塊金字牌,竟與慕容柔
所賜一模一樣。
耿照一怔,立時會意,摸過懷襟衣袋,果然不見了将軍賜下的通行腰牌,不
禁駭然:「這丫頭……真是好厲害的翦绺活兒!」
須知以碧火功之靈感,要在他身上動這樣的手腳,實是難上加難。以任宜紫
的脾性,方才受制時若有機會摸他衣袋,早用簪劍搠他幾個透明窟窿,白進紅出
的,怎會乖乖扔掉兵刃?想來想去,也隻有将她放落的一霎間,才有對耿照施展
空空妙手的機會。
耿照自己都快不相信她是水月停軒的三掌院了,比起雪豔青、漱玉節,沒準
這名自負美貌的少女還更像七玄外道些。要不是五帝窟還有個漱瓊飛打底,把她
跟何君盼擺在一塊兒,包管十個除魔衛道的正派俠士裏,倒有十一個要殺錯人。
任宜紫露這一手,多半還是爲出一口惡氣,耿照卻不由得留上了心:她若是
在激鬥之間施展這門神技,威力豈止增加一倍而已?怪的是方才她全無此意,仿
佛武功與此無涉,全沒想到要把這樣精巧難防的手法應用在武學之中。
她更關心的,還是面子問題。
「啪」的一記響指,金钏、銀雪又将他圍在中間,擺出空手接敵的架勢。
「任姑娘,」他開始有些不耐煩了。明知打不赢,怎麽老是要自讨苦吃?」
在下的确爲鎮東将軍辦差,大家說起來都是自己人。适才有些小小誤會,請給在
下一個說明解釋的機會,就當是賣将軍一個面子,如何?」
任宜紫輕聲笑起來,玩鬧似的晃着他的金字腰牌。
「看來你什麽都沒搞清楚。我阿姊的下落,頭一個不能讓慕容柔知道。」她
笑着轉頭,眸中卻無笑意,柔聲道:「不得不殺你滅口,本姑娘也相當頭疼啊!」
第九四折故國應在,蟾魄依稀「皇後與佛子攜密诏來對付慕容柔」的謠言,
自鳳辇離京起沒一天止歇過,早已在東海各處傳得沸沸湯湯,堪稱街談巷議的熱
門。其中謬處,就連初涉官場的耿照都知道:慕容柔經營東海既久,麾下十萬精
甲,砺兵秣馬日夜操練,當世能抗手者,不過西韓北染而已。皇上一紙诏書能拔
去鎮帥,在平望都拟旨蓋印便了,何必勞動皇後佛子跑一趟東海?這是無知百姓
才有的妄念。
須知政事繁複,牽連甚廣,天子也不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戲文裏一人獨立、
爲所欲爲,階下臣工盡皆俯首的畫面,多半隻有在野台才能看見。
任宜紫之言似與流蜚相契,坐實了「皇後此番爲鎮東将軍而來」的态勢,但
耿照一聽便知不對。全東海若隻一人與皇後的安危休戚相關,那人便是慕容将軍;
這張名單上若有餘白,怕得再拉上遲鳳鈞大人。她說得出這番話來,隻代表一件
事。
「你……也不知道皇後娘娘到哪兒去了,對罷?」耿照忍着笑,正色道:
「她離開的時候,并未同你說要去哪兒,是不?」
任宜紫心中「喀登」一響,高深莫測的笑容凝在臉上,暗自咬牙:「哪來的
死小鬼,怎地什麽事兒都像瞞不過他的眼睛?」兀自端着架子,強笑道:「你胡
說八道什麽?我乃皇後娘娘的親妹,是受了她的請托,才在這兒守護鳳閣的安全。
我不知道姊姊的下落,難不成你知道?」
耿照心想:「你這不等于承認了自己不知道麽?」從容道:「日前金吾郎大
人趁夜将皇後娘娘送離栖鳳館,我命山下骁捷營于、鄒兩位統領派人日夜監視,
不見有車輛返回,料想娘娘迄今未歸,十分擔憂。」他這話後半截是真,當夜與
任逐流交手後,對這位金吾郎大人頗爲上心,的确交代駐守阿蘭山下的于鵬、鄒
開二位,嚴密監視夜間車行進出,但當時并未與皇後聯想作一處。
如今見了鳳閣的情形,轉念一想:如非皇後,何人需要任逐流親自護送?頓
時明白當夜那名披着連帽大氅、身形曼妙的夜行麗人,必是袁皇後無疑。
任宜紫不明所以,睜大了美麗的眼睛,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其他水月弟子如黃纓、采藍等,往往是兩三年才回一次家,她卻是年年往平
望都省親,少則一月,長也有待上兩三個月的;遇皇上聖誕,又或中書大人壽辰,
少不得又要回京,經常不在東海。
中書大人任逐桑在府中不談國事,對總領東海的鎮東将軍,任宜紫的印象與
大部份京中百姓一樣,多由茶館彈評而來,沒能領教過這位書生将軍的厲害,隻
當作是說書人胡亂吹捧的人物。此際不禁咋舌,暗忖:「叔叔與姊姊自以爲天衣
無縫,不想早被慕容柔盯上。」氣勢一餒頓覺無聊,沒好氣道:「你們忒厲害什
麽都知道,還來這兒做甚?拆房子立威麽?」
耿照正色道:「怎麽會?将軍大人也擔心皇後娘娘的安危呀!再說了,三日
後論法大會即将舉行,屆時娘娘若仍未歸來,這會還要不要開?将軍多次求見,
均見不得任姑娘之面,才讓我來看看。」
這謊撒得破綻百出,幸而任宜紫對官場所知有限,一想:「原來鎮東将軍多
次求見,是爲瞧我來着。」頓覺自己尊貴不凡,毫不遜皇後姊姊,得意得快要撅
起小屁股來,怒氣略平,擺手道:「你回去同慕容柔說,姊姊不在,還有我呢!
穿戴上鳳冠禮服,哪個敢說不是皇後?叫他别擔心,管好自己的事兒罷。撈什子
論法大會,不就是坐着聽大和尚念念經麽?」
耿照聽得快暈過去,面上卻不動聲色,拱手道:「是,在下一定替姑娘傳話。
是了,那塊金字腰牌,可否請姑娘還給在下?」
任宜紫明媚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随手将腰牌塞進襟口,手足并用,從床頭
爬至榻尾,笑道:「你本事忒大,來拿呀!」
她笑起來臉泛桃花,明豔不可方物,薄紗裁制的晨褛下僅着了條粉色肚兜,
掩着一雙精緻鴿乳,巴掌大的腰牌塞進乳間,自無深溝可入,随着身子前傾,兜
緣内隐約可見雙乳尖尖,細垂如蕾,酥滑的乳間、腋下都捂着汗,濃郁的異香融
融沁出,别有一番誘人滋味。
耿照摒息凝神,不欲與她纏夾,眼角瞥見地上一物,身形微動,人已掠至窗
邊,拾起同心劍還入鞘中,連那奇特的簪劍也插回劍柄底部,道:「任姑娘,不
如我們一物換一物,你待如何?」左臂平舉,将同心劍伸出窗外。
任宜紫面色微變,倩眸一轉,咬牙狠笑:「你扔啊!你扔下去,我讓我爹砍
了你的頭!」堂堂中書大人自不會爲一柄劍殺人,況且任逐桑長袖善舞、玲珑八
面,深得商賈道中「廣結善緣」之精要,花錢買得到的東西,再買也就是了,何
必要弄個魚死網破?
然而,若任宜紫徑向慕容柔告狀,事情就麻煩了。
耿照的說帖能瞞過任宜紫,卻萬萬騙不了慕容柔或任逐桑……不,隻消向任
逐流說起今夜之事,任逐流便知他又來私會橫疏影。此事若教任宜紫知曉,那可
是大大的不妙。
耿照不想把事情鬧大,權衡厲害,雙手捧過長劍,俯首道:「任姑娘,這劍
我還你啦。我也是給人家辦差的,還請姑娘不要爲難在下。」
任宜紫使了個眼色,金钏上前一奪同心劍,退後幾步,冷冽的杏眸中滿是敵
意戒備,仿佛化成一雙實劍,要在他身上紮幾個透明窟窿。耿照不知自己怎麽得
罪了她:臨敵動手,本該全力施爲,又沒打傷了她或她的姊妹,誤會也都解釋清
楚了,犯得着麽?卻聽任宜紫笑道:「金钏姑娘生氣啦!啧啧。這丫頭最是心高
氣傲,老忘了自己是下人,眼睛一貫長在腦門頂上。你踩了她的劍,辱了她最神
聖的劍道,要比剝光她的衣裳遊街示衆還難受,恨不得将你碎屍萬段哩!」心念
倏轉,托着香腮嘻嘻笑道:「這樣罷。你讓金钏刺幾劍,她什麽時候解氣了,腰
牌便何時還你,如何?」
金钏面無表情,尖颔微擡、拳頭攢緊,雪白的腮幫子繃出牙床形狀,仿佛極
力忍受着什麽,低聲道:「我不要。」喉音幹澀,倒像從齒縫間迸出來似的。任
宜紫也不甚意外,作勢掩口:「哎呀呀,真是便宜你啦。這樣,我們換個玩法兒:
你呢,刺銀雪幾劍——」
金钏猛然轉頭,耿照看不見她的表情,由腦後望去,她兩腮都繃出剛硬的線
條,身子發抖,顯是憤怒已極,幾乎咬碎銀牙。一旁的銀雪面色慘白,同樣是簌
簌而顫,卻是害怕大過了恚怒。
耿照不禁暗歎:明明她的劍法勝過姊姊,甚至在任宜紫之上,說不定是三人
中最厲害的一個,怎會如此膽小怕事,逆來順受?任宜紫捕捉到他眼中掠過的一
抹不豫,冷笑道:「你想拿回這塊腰牌麽?容易,叫慕容柔來拿罷。我見了他的
面,自然會雙手奉還。」
将軍要知道栖鳳館内住了個冒牌貨,整個越浦還不翻過來?他光想到都頭疼。
任宜紫隻是皇後的替身,爲防穿幫,不會無端召見他人,當然也包括橫疏影,
房中的神秘字條所指非是鳳閣。既無佳人芳蹤,耿照不想再理這個刁蠻任性的三
掌院,身影一晃,自榻尾繞至門前,掌中曳着一縷香風,已将腰牌拿住;至于用
了什麽手法身法,三姝竟無一得見。
任宜紫隻覺胸口一涼,東西便即不見,簡直是氣壞了,甚至忘記應該要害怕,
勃然怒道:「攔住他!教這厮跨出門坎,看我抽你妹妹鞭子!」卻是對着金钏叫
喊。耿照正欲推門,背後劍風飕然,金钏厲叱:「休走!」口吻中難掩惶急。
耿照心生不忍,回身出掌,渾厚内力到處,劍式潰不成軍。金钏急怒更甚,
劍上迸出嗤嗤輕響,招式無甚出奇,劍勁卻猛然提升一倍有餘;耿照疾彈劍脊,
發勁将她震退,再來之時劍勁竟又提升,劍罡隐隐成形。
他觑準來勢,并指夾住劍刃,欲來個斧底抽薪,豈料劍上抖竄的無形罡氣離
尖飛出,「嗤!」劃破衣襟,腰牌匡啷落地。金钏鋒刃偏轉,螺旋劍勁将他鑄鐵
般的兩指震開,唰唰唰三式連環,劍尖與罡氣交錯紛呈,一瞬間仿佛六劍齊至;
耿照吃虧在兩手空空,被逼退了幾步,金钏踏住腰牌反足一勾,牌子又飛入繡帳
中。
(不好!再這樣下去……)
他展開身法遊鬥,以避其銳,邊揚聲道:「任姑娘!你說過的話算不算數?」
任宜紫金牌入手,正自得意,妙目滴溜溜一轉,盈盈笑道:「哪一句?」
耿照道:「跨出門坎那句!」
任宜紫嘻嘻一笑。「算哪!怎麽不算?咱們了不起的金钏姑娘今晚連連失手,
真是太丢人啦,一點兒也不心疼她妹妹那白花花的雪嫩屁股,又要狠狠地挨它幾
下。」作勢揮手,一旁銀雪吓得腿都軟了,渾圓的雪臀尤其抖得厲害。金钏面色
一狠,咬牙不要命似的猛攻。
「好!」
他足尖一點,竟往明晃晃的劍尖撞去,來勢之急,連金钏都吓一跳,想此人
雖可惡,卻罪不緻死;猶豫間長劍已洞穿身體,卻無半分入肉的遲滞,男子順勢
欺入她懷中,劍卻是從脅下穿過的。耿照拿捏奇準,這一下非但未将他刺傷,連
衣衫都沒能劃破口子。
金钏右腕被他肘腋一夾、牢牢箝住,繼而眼前一黑,鼓脹的胸脯撞上兩塊鐵
闆似的堅實肌肉,撞得乳蒂硬起,又麻又痛;鼻端嗅得濃烈的男子氣息,身前卻
烘熱得像吸不着空氣。兩人撞得嚴實,腿根交夾,小腹緊貼小腹、胸膛抵着胸膛,
莫說金钏手臂不得自由,便是使劍如常,也刺不着貼面相擁的敵人。
耿照跳舞般摟着她飛轉,不停加速,最後一圈突然頓止,松開雙臂,嬌小的
金钏似紙鸢斷線,被回旋之力甩出,手中長劍飛向房間另一頭,整個人如失手摔
出的傀儡般跌入錦榻;若非任宜紫避得及時,便要撞作一團。
這孩童田間摔角似的賴皮招數,在耿照手裏使來卻是威力奇大,金钏被轉得
頭發昏,忍着強烈的反胃不适掙紮欲起,始終歪歪倒倒難以平衡,恍若醉酒。
「閃開!」任宜紫一掴她屁股,「啪!」一聲貼肉勁響,将天旋地轉的金钏搧下
榻來,見耿照跨出窗台,衣發俱被夜風刮得剝啦作響,回頭笑道:「任姑娘,我
的的确确沒過門坎。望你言而有信,莫爲難兩位姊姊才好。」語聲未落人已躍出,
倏地消溶在夜幕深處。任宜紫撲至窗邊,探頭急道:「喂!你叫什麽名字……」
餘音回蕩在山林空谷之間,轉瞬被流風卷去,終不複聞。
◇◇◇
古木鸢将昏迷的玉人放在榻上,除下她的面具和烏絨大氅。這是預防在她蘇
醒之前有人闖入寝居,無意間窺破秘密。
昏迷的橫疏影仍有着驚世駭俗的美豔,玲珑浮凸的豐盈嬌軀,更是增一分太
肥減一分太瘦;雪肌在烏氅的映襯下,白到簡直令人怵目驚心。尺寸傲人的沃腴
雪乳、細圓如蜂的柔軟腰肢,嬌小的個頭、修長的雙腿……居然在她身上調合成
一幅誘人以死的美景,全無扞格。即使當年在儲秀宮之中,像她這樣的尤物也是
絕無僅有的;若教陛下見得如此絕色,恐怕要他拿皇位來交換,他也會毫不猶豫
一口答應吧?
——更過份的是他一定覺得非常劃算,連作夢都會忍不住笑出來。
荒淫無道!哪有這樣子的皇帝?老人想着,嘴角忍不住微微揚起。
「喂!神棍,先說好,我是荒淫,可不是「無道」。」
青年雙手插腰,驕傲地挺着胯間那一大包礙眼巨物,嘿嘿笑得無比淫穢。
「你去問問殺豬巷的小寡婦,我跟她那死鬼老公誰才無道!每回辦事,她都叫得
殺豬也似,真是……啧啧,那女人真不錯。」
「……陛下,「無道」并不是「不能人道」的意思。」
「切!你唬我沒念過書啊!」
青年看着他面無表情的樣子實在不像在唬人,不免有些心虛,抓抓頭左顧右
盼,片刻才小聲咕哝:「敢情還真是。什麽時候改的?也不通知一下……好啦好
啦,你别老繃着個臉,我記住了還不行麽?無道是無道,不能人道是不能人道,
寫十遍,行不?」真用手指在鐵扶手上一筆一劃寫着,字迹凹入足有三分,陳鐵
被刮得嘎嘎作響;一遍寫完,他手掌一抹,鐵扶手上一片平坦,才又重新寫過。
最後他真的寫了十遍,才像個做錯事的大孩子般抓抓頭,傻笑着希望得到原
諒。老人——那時他還不太老——忍俊不住,噗哧一聲,君臣倆你看看我、我看
看你,在空蕩蕩的朝堂上放聲大笑。
真是的!怎麽……怎麽老被他蒙混過去?明明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訓他的呀!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幹咳幾聲。該說的還是要說,這就是人臣的本分。
「陛下,以您的身分,實在不好再去殺豬巷偷小寡婦。」
「嗯,也是。那你給我想個辦法,把她接進宮裏來罷。」
「……等陛下玩膩了,另結新歡,把她養在宮裏一個人凄清冷落,捱到七老
八十再給陛下填陵麽?臣遵旨。」
「等、等一下!那……那還是不要罷。媽的!當皇帝怎這麽煩哪?」
他賭氣似的刮着扶手,字迹深如镌鑿。這回老人沒怎麽細看,想也知道是
「他媽的」、「死神棍」、「幹一幹又不會死」、「狗屎皇帝」之類的,他早習
慣了。
青年的王座不是雕琢髹金的九龍椅,而是一團黝黑斑剝、被烈火烤得半融的
扭曲鐵條。那是白玉京毀于大火,少數于灰燼中昂立不倒的物事,是原本被樹立
在皇城外東市街口的處刑鐵架。
碧蟾王朝末葉天下動亂、君王昏庸,刑殺極盛。無論有罪或誣指,數十年間
被綁上這座鐵刑架抽腸、槍戮、剝皮、淩遲的「大囚」,總數超過五千人,血污
深深吃進镔鐵之中,對着光都能映出深紅。前朝最有名的刑具就伫立在皇城外,
見證了異族将碧蟾一朝的基業焚燒殆盡,使人不能不信天道輪回,冥冥中自有定
數。
燒得半融的鐵刑架,連叫工匠修整都不知從何下手,青年卻運起不世出的驚
天内力,用大錘砸得火星四濺,三兩下便粗粗整成座椅模樣,笑顧衆人:「反正
現在一窮二白,别浪費銀錢做撈什子龍椅啦,以後皇上就坐這個,廢物利用,正
好。」
新朝的文臣武将吓傻了。
天子登基,哪有拿刑架當龍椅的?多晦氣!紛紛勸阻。王弟尤其反應激烈,
說到後來聲淚俱下,領着一班臣工伏地勸谏。皇帝不明白這種事有什麽好哭的,
聽得不耐煩了,忽問道:「老二,我們爲什麽要舉兵?」
「回……回陛下,爲驅逐異族,拯救黎民于水火。」
定王不愧是定王,愣了一愣,仍是答得有條不紊。
皇帝卻搖頭。「異族趕走了,總有人出來做新皇帝不是?說穿了就是造反。
我二十歲那年上京,就決定要造反啦!你們知不知道是爲什麽?」
這話委實太過驚世駭俗,臣子們個個呆若木雞。定王這般機敏,肯定馬上想
起了使兄長立定志向的「那件事」,然而嘴巴動了幾下,卻發不出聲響。
皇帝輕輕拍着扭曲醜陋的融鐵刑架,淡淡一笑,目光投向遠方。「我發誓要
打造一個,再也用不上這物事的天下。若朝廷實在翻轉不過,便弄個新朝廷來;
若陛下不聽我勸,便由我來做陛下!」
青年說着轉頭,孩子氣的笑容如陽光般耀眼,令人難以逼視。「所以,我這
個朝廷的皇上,以後就坐在鐵刑架上!都讓皇帝坐了,百姓便坐不上。永遠…
…永遠都不會再有人,死在這鐵刑架上啦。」
老人忘不了那天的景況。滿朝文武一霎無聲,靜得連針落地都能聽見;不知
過了多久、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所有人突然跪了下來,發自内心地山呼萬歲,一
如他在戰場之上親自帶領沖鋒時那樣激昂——這種東西,從來沒人教過他,但他
總能在出人意表的時刻,說出來令人意想不到的話來,比所有幕僚絞盡腦汁、草
拟了幾天幾夜的東西要好,總能發揮絕難想象的驚人效果。隻是說這是天賦的才
能,隻有天生的領袖才能擁有。
青年一直到死都恪守他對自己的承諾。這個朝廷的皇上,始終坐在鐵刑架上,
讓他的百姓都坐不上,所以盡管說不上稱職,百姓卻很懷念他。皇帝駕崩後,繼
位的皇弟撤了鐵刑架,換成一張樸實的雕龍木椅,隻是那時老人已開始老了,被
處心積慮的政敵貶出京城,不再立于朝堂之上。
古木鸢回過神來。
榻上昏迷的女子,容顔胴體似乎帶有某種難以言喻的魔魅,但凡男子見了,
難免血脈贲張、欲念如潮,連心如死水的老人亦被引入記憶的深處,心湖上不住
翻騰着過往的陳痂血裂,強自按下仍不免隐隐作痛。
哼,不愧是亡國之血脈,禍世之尤物!老人心中難掩憤恨。
高柳蟬對那名耿姓少年的微妙情感,其實他心底十分明白,對于橫疏影,老
人也有着極其相似的投影。他遇見她時,她正是平望都最炙手可熱的花魁,不過
十三四歲的年紀,已出落得豔光四射。那是足以令人目眩神馳的傾世風姿。
但老人看中的,是她那如璞玉般珍貴的機敏與聰慧。
已經錯過習武的紮根時期,注定這名花樣年華的稚嫩美人與武藝無緣,老人
默默觀察着她在京中與權貴交遊、布置人脈的舉措,漸漸讀出一絲微妙的反迹。
她是有所圖謀的,鎖定的目标,竟是君臨天下的獨孤氏!
(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啊!)
老人抱着消遣的心情,暗中觀察着少女的一舉一動。挑選獨孤天威堪稱是一
着妙棋,是她前期最令老人擊節贊賞的表現,然而平望都中通天徹地、手握生死
的眼睛卻不止老人這一雙而已。
陶元峥的偏狹,是他最可悲、卻也是最可怕的地方,而獨孤天威本來就是名
單上必除的宗室之一,休說賢愚不肖,便以太祖武皇帝對他的喜愛,太宗也容不
下獨孤天威,至少不能由他繼續待在京城,朝夕伴着未來的皇太子。
出京是獨孤天威當時唯一的選擇,但離開京城的逃亡計劃,卻是出自橫疏影
的安排擘劃。當時已懷有身孕的少婦在此展現了她獨有的天賦才能,讓整支侯府
大隊躲過了陶相設下的天羅地網,平安抵達東海——當然她并不知道,在白城山
附近那場驚天動地的劫殺之中,是誰暗中幫了她一把。
初爲人母的絕豔小婦人通過了測驗,救了自己以及夫君一家。若非礙于橫疏
影的身世與企圖,老人一度考慮過收她爲徒。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發誓守護白馬王朝的老人,以及矢志向獨孤一門複仇
的孤女,最後還是走到了一處,就連當時的老人自己,怕也料想不到。
終究橫疏影還是讓他失望了,他早該想到的。「感情」始終是橫疏影的弱點,
她愛過獨孤天威,爲了救他甚至不惜流掉孩子,現在她又愛上了耿照。聰明一世
的人卻往往胡塗一時,這到底該說是可憐抑或可恨?
古木鸢并不常閃過這些念頭,他的心很早以前便已死去,人世于他,不過一
台子燈影牛皮。不過在榻前偶一出神,一條矯健的身影已自窗台之外翻進來,老
人霍然轉身,正對着神情錯愕的少年,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平舉如持劍,黑袍
下烏皮快靴跨出,一步快似一步,寬大的袍袂如鳥翼般獵獵作響,但見烏影一晃,
眨眼劍指已戳向耿照的眉心!
耿照料不到此人動作之快,已至匪夷所思之境,縱使碧火神功發在意先,這
一下仍是避得極險,指風掠過鬓邊額際、劃開皮肉,一霎間血脈鼓動,披面浴紅,
兩人的身影交錯而過,戴着烏檀鳥面、黑袍裹身的怪人躍出窗外,張袖「潑啦啦」
地飛下重樓。
耿照按着額角撲至榻緣,一探她脈象如常,不似有傷,略微放下心來,摟着
她坐起半身,密密輕喚:「姊姊、姊姊!」
橫疏影「嘤」的一聲濃睫瞬顫,緩緩睜眼,忽伸手撫摸他的面龐,失聲道:
「怎……怎麽受傷了?疼不疼?」掙紮欲起,手掌卻被輕輕按住。
耿照見她平安無事,高懸的一顆心子這才落了地,隻覺額際又麻又辣,痛得
都沒感覺了,隻餘血筋一跳一跳脹得分明,想來差得分許便要傷到眼睛太陽穴,
不可謂之不險,呲牙讪讪道:「本來不疼,想起來才疼的。給姊姊一摸,又不疼
啦。」橫疏影正暈暈迷迷的還未全醒,被他逗得「噗哧」一笑,抿嘴嬌嗔:「淨
耍嘴皮,哪兒學的德行!」
耿照笑而不答,縱使心中疑問甚多,懷臂間卻舍不得放。
兩人摟着溫存了半天,橫疏影不舍他傷口淌血,輕輕推了他一下:「讓姊姊
給你裹傷。你再不放,我便咬破舌尖,陪你一塊兒流血。」耿照這才松手,見橫
疏影起身往屏風隔間走去,約莫要尋絹巾之類來裹傷,想起雪豔青還藏在屏後,
趕緊拉住姊姊的小手,撓頭道:「姊姊,我……我有個朋友在裏頭。」把七玄之
會、蠶娘捉弄的事簡略說了。
橫疏影與他相偕并至,見雪豔青面貌娟秀,身形窈窕,睡顔與修長健美的胴
體絕不相稱,側蜷猶如幼兒,交握的雙手墊在頰下、噘唇輕鼾的模樣,簡直可愛
得一塌糊塗,教人想捏捏她的臉,暗忖:「天羅香近年來兼門并派,發展興旺,
靠的就是這位「玉面蟏祖」,不想居然是個傻大姊。那桑木陰之主将人藏到我房
裏,不知有何圖謀?莫非……」瞥見衣箱暗格開啓,面色微變,轉頭問:「是你
開的麽?」
耿照會過意來,點了點頭。「是我開的。我來之前,那暗格收得穩妥,并未
有人動過。我當時急着找尋姊姊的下落,擅自動了姊姊之物,姊姊别惱我。」
他既發現箱底暗格,自也瞧見貯裝面具的木匣了。橫疏影盯着他的臉,細細
捕捉他的神情變化,低聲道:「那……你有沒有事問姊姊?」
「這……」耿照突然猶豫起來。
方才那名黑袍鬼面的不速之客,是闖進來要對她不利呢,還是正将她悄悄送
回?橫疏影自換了夜行裝扮,她究竟是去了何處,又見了什麽人?仔細一想,他
才突然發現自己對眼前的這名美麗女子其實一無所知,欲問不免情怯,滿腹的疑
惑頓時難以出口。
「來,先止血罷。」
橫疏影拿了布巾,拉他回到榻上,用幹淨的布蘸了清水拭去血污,塗藥裹起,
雙手握着他的手掌,輕輕按上自己雪腴的胸口,垂眸道:「耿郎,我已是你的人
了,我的身子、我的心……整個人都是你的,便是你不再愛我、疼我,我一般是
你的人。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姊——」
她撫住他的嘴唇,指尖的膚觸細如敷粉,無比涼滑。
「我有很多秘密,從沒與人說過。沒說,不是信不過你,而是做爲一個自小
便守着許多秘密的人,我習慣了不向任何人說起。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存活之道。
就像現在我想告訴你了,卻覺千頭萬緒,不知如何開口。」
耿照握住她小小的手掌,柔聲道:「姊姊怎麽說,我便怎麽聽。我早已對天
發過誓,此生都要守着你,好生疼愛。無論姊姊過去如何,你的事便已是我的事,
我們一體承擔,莫要分彼此。」
「若我做了十惡不赦之事呢?」
「我會代你補過償還。」耿照正色道:「我姊姊……嗯,是我家鄉的姊姊常
說,世上的事就像流水,做過便不能回頭,我們對人家一個不好,縱使想法子彌
補,不好的已是不好了,永遠不能回到沒發生的時候。」
橫疏影神色一黯,低聲道:「是啊,覆水難收,如何補救?做了便是做了。」
耿照搖頭。「我姊姊又說,我們若做錯一件事,卻做了十件好事彌補,即後
功不抵前過,卻令十個人都受益了,比起補償一個人來,是不是又讓世上更美好
了?你若犯下過錯,心有悔意,我們除了盡力彌補受害之人,也要多做好事。」
橫疏影不由失笑。「如此說來,每做一件錯事,便多做十件好事彌補,難道
就能一錯再錯了麽?」
耿照笑道:「真有悔意,也就不會再錯。」橫疏影笑容一凝若有所思,片刻
才點頭:「你家鄉的姊姊有見識,能把道理想得這般透徹,相較之下,我這姊姊
可慚愧得緊。我們就從這個說起好了。」把手伸進榻上的烏氅中摸索着,取出了
空林夜鬼的面具。
「這便是貯裝于暗格木匣的物事。像這樣的面具共有六張,分别叫古木鸢、
高柳蟬、深溪虎、下鴻鹄、巫峽猿,以及這張「空林夜鬼」,屬于一個叫「姑射」
的秘密組織,每逢首領召喚,成員便要戴上面具,往一處名爲「骷髅岩」的秘密
地點聚會,報告工作進度。」
耿照翻看着那張詭麗的木制女面,隻覺雕工眼熟,陡地想起适才交過手的黑
袍怪客,臉上挂的鳥喙面具正是這般風格,形象雖不相同,明顯出自一人之手。
橫疏影看出他的心思,點頭道:「方才那人,便是姑射的首領「古木鸢」。」
那人除了面具雕工,所用的招數也十分眼熟,隻是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耿
照撫着光滑油亮的夜鬼女面,蹙眉道:「這「姑射」到底是做什麽用的?那古木
鸢又是何人?」
橫疏影垂眸道:「姑射的成員彼此不識,知曉衆人身分的,隻有古木鸢而已。
古木鸢說,姑射中人俱是由地獄爬回陽世的惡鬼,人人身負血海深仇,借由組織
團結力量,才能讨回公道。」
耿照聽得發愣。「姊姊……也有血海深仇麽?仇家又是誰人?」
橫疏影慘然一笑,揪緊裙膝,咬牙輕道:「我的仇家可大了,乃是篡奪自立、
趕盡殺絕的反賊獨孤氏!」
耿照反應不及,一會兒才明白她口中的「獨孤氏」,竟是指當今天下之主,
于央土平望君臨東洲的白馬王朝獨孤皇脈,不由得目瞪口呆,但覺掌中小手濕涼,
玉人面色白慘,秾纖合度的嬌軀搖搖欲墜,悠遠的目光帶有一抹空幻神采,仿佛
行于夢中,心頭微動:「都說了不管發生何事,我總要保護姊姊周全,豈可言而
無信?」握緊她的手,道:「不怕。有我呢!」
橫疏影玉靥泛起兩片嬌紅,依舊是如夢似幻的口吻,輕聲道:「弟,姊姊說
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也沒等耿照相應,自顧自的說道:「從前在東海,有
個擅于火工鍛造的門派,他們興旺了幾百年,人才鼎盛技藝精湛,堪稱是正道之
棟梁,号稱東海七大派之首,那時還沒有白日流影城。」
耿照環住她的香肩爲她覆暖,點頭道:「我知道,姊姊說的是「玄犀輕羽閣」。
輕羽閣沒落後,才在原址上又建起了白日流影城。本城中那座石造的要塞「闾城」,
便是依舊有城基重新築的。」
「嗯,是玄犀輕羽閣。」橫疏影輕道:「三十年前的某一夜,一名拖着金裝
龍形樸刀、披頭散發宛若行屍的男子,血洗了玄犀輕羽閣,據說當晚死于那柄樸
刀之下的,沒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其中不乏閣中地位極高的供奉護法等好手。那
人的武功說是極高,也未必便高過了這些人,難就難在殺也殺不死;那幾名慘亡
的護法供奉,往往是在一招得手之後,冷不防地被不死的敵人砍了腦袋。」
故事裏的人怎麽聽怎麽耳熟,耿照一轉念,由金裝龍形刀上想到了點玉莊的
大莊主、「筆上千裏」衛青營。
——妖刀!
但點玉四塵、青袍書生與狼首聶冥途之事,卻是在這阿蘭山附近發生的。衛
青營以破敗之軀跋涉百裏,殺上朱城山的玄犀輕羽閣,這一路上居然未引起騷動,
委實太說不通。他嗅得一絲陰謀氣息,蹙眉道:「我聽過這人。有人說他是最早
被妖刀附身之人,莫非輕羽閣便是因此毀滅?」
橫疏影淡淡一笑,口吻中微露驕傲。「以玄犀輕羽閣的實力,區區百人傷亡,
恐怕連「元氣大傷」四字也說不上。那持刀怪客最後被城中之人結成重重人牆,
以碗口粗細的大竹當作圍栅耙犁,一路驅趕到斷崖邊,硬将他推下崖去。這也不
過就是一夜間的事。」
刀屍的确有「不擅下躍」的弱點,懸崖峭壁等巨大的段差對它們極爲不利。
禍亂東海如此之久的妖刀,輕羽閣竟能在一夜之間除去,縱使犧牲甚慘,其實力
亦不容輕忽。
但,衛青營若死于朱城山的斷崖之下,日後的妖刀之禍,卻又從何而來?
「沒這麽簡單。」橫疏影道:「其時,輕羽閣尚不知何謂「妖刀」,來敵既
除,此事便未大肆聲張。不久,一名異人投帖拜山,向閣主進言:「日前襲擊貴
派者,便是數百年前爲禍天下的妖刀。妖刀即将亂世,貴派執正道之牛耳,又爲
火工魁首,當爲天下備好除魔衛道的正劍,以應天時。」說着獻上圖紙,上頭繪
着幾柄兵刃的尺寸形狀,十分精細,其設計更是巧妙至極。」
那人身分地位不同一般,玄犀輕羽閣之主澹台烈羽贊歎圖紙設計之餘,又複
感異人至誠,盡起輕羽閣珍藏的稀世之材「天瑛」,混合玄鐵精金,親自閉關執
錘,按圖紙所載,造出三柄構造繁複的罕世劍器;出關之日,心力交瘁,折損功
力逾半,滿頭烏發竟化霜白,整個人像是老了十幾歲。
這段故事與耿照所知不同,連魏無音、蕭谏紙均未曾提及,直是天外飛來的
全新版本。過往在衆人口中,輕羽閣初始便被妖刀所滅,于聖戰幾無貢獻;澹台
烈羽既造了三柄足以對抗妖刀的正劍,或遺或敗,怎麽從未有人提起過?
橫疏影不知他心中計較,全副心神似墜入回憶中,悠然道:「那異人說,爲
防人心惶惶、宵小之徒趁機作亂,妖刀之事須暫時保密,澹台烈羽于是約束上下,
不得洩漏。正劍出關,異人再度莅臨朱城山,見劍器果然與圖紙所載一般無二,
滿口子的稱贊。閣主設宴款待,準備翌日傳帖武林,邀集朱城山,共商抵禦妖刀
的大計。
「衆人心想正劍問世,從此不必懼怕妖刀,胸懷頓寬,席上喝得格外盡興。
誰知當夜厄運即至,一夥惡徒血洗朱城,搶走三柄正劍,異人也不知所蹤。澹台
烈羽身受重傷,輕羽閣中十不存一,精銳死傷殆盡,這回不比先時,真個是元氣
大傷,恐怕一二十年内,再無力于東境之上争盟。
「不久之後,妖刀便降臨東海,七派、七玄無一幸免。澹台烈羽着人下山打
探消息,都說妖刀奇銳,凡鐵不能抵擋,連幾柄名劍神兵都不堪一擊,在妖刀之
前猶如泥塑,竟無一合之将。正道寄望輕羽閣能提供幾柄劍器一鬥,才知朱城山
亦遭橫禍,雖未明言,料想也是吃了妖刀的大虧。」
登門求助的使者帶來妖刀的圖樣,那是犧牲無數性命所得的珍貴情報,病榻
上的澹台烈羽研究了幾天幾夜,眉頭越鎖越深,最後大叫一聲,大口嘔出鮮血,
死前猶自切齒:「賊子欺我!」久久不能瞑目。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耿照雖猜到那「異人」必有古怪,但三柄天瑛劍被奪,與妖刀現世之間,卻
不知有何關連。須知鑄煉一門,幾乎是不可逆的過程,尤其是運用了合金技術的
天瑛劍,縱使熔掉重鑄,也未必能重新析出天瑛,遑論淬火、開鋒等決定兵刃優
劣的工夫,更是非熔煉可得。想熔掉天瑛劍,改鑄成妖刀,就算是澹台烈羽親來
也未必辦得到;打這主意,不如直接盜取天瑛有戲。
對失卻畢生基業與傑作的老人而言,賊人究竟是如何算計了他?
「你可知道那三柄劍器,爲何要如此繁複的設計,非澹台烈羽親來不能鑄成?」
耿照心中亦有此問,沉默搖頭。
橫疏影慘然一笑,雪靥漲起兩團不健康的绯紅,宛若病容。
「這乃是一條「藏葉于林」的毒計。澹台烈羽研究了幾天才發現,賊人将三
柄天瑛劍拆解重組後,竟把劍變成了刀!」
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天瑛隻有輕羽閣才有,唯有澹台烈羽的精湛技藝,才
能将摻了天瑛的鐵胎鍛打成形;而澹台烈羽急公好義,不可能無端爲來路不明的
人鑄造刀器。偏偏他鑄造的兵器寰宇無敵,東海之内無人能擋……
「他們将妖刀分解,繪制成三柄巧妙的機關劍藍圖。想出這條計策的人不但
有惡魔般的心計,對機關制圖的涉獵更是到了惡魔般的境地,才能将所需的部件
藏于繁複的藍圖之中,瞞過了澹台烈羽的眼睛。」
閣主恨逝,輕羽閣從此沉寂。
——因他們不敢教世人知曉:肆虐東海殘殺無數的萬惡妖刀,竟是出自昔日
正道之首的玄犀輕羽閣!
耿照汗流浃背,握緊姊姊冰涼的小手,試圖給她一點溫度,才發現自己的手
掌也寒得怕人。三十年前,琴魔前輩他們所對抗的,到底是什麽樣的惡魔,能如
此操弄人心,層層算計?
「你一定覺得輕羽閣很慘,是不?但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他們熬過了
妖刀之禍,在滿目瘡痍的東海武林中活了下來。」
橫疏影說着輕輕打了個寒噤,低聲道:「那時,西邊兒的央土大戰已到了頭,
韓閥的總帥韓破凡與獨孤弋在灞上一會,從此易幟,改奉獨孤閥的号令,終結亂
世;剩下來的,就是劃地分贓的腌臜活兒。獨孤弋得了空,派他最信任的智囊蕭
谏紙來東海,說是要調查妖刀之禍的真相。
「蕭老台丞那時可不老,與陶元峥并稱「龍蟠鳳翥」,功績彪炳,怎麽看都
是未來的朝堂首輔。誰知他非是虛應故事、來擺擺官威而已,着實認真地調查了
一番,竟被他循線查到藍圖,探得天瑛劍之事。澹台烈羽的後人十分害怕,求他
不要洩漏,蕭谏紙說「不知者無罪」,輕羽閣被奸人設計,也是受害者,着實安
慰了衆人一番,才離開東海。」
然而後來的發展,隻能用「急轉直下」來形容。
不出一月,輕羽閣衆人尚在整理殘破的家園,獨孤閥派來一支武裝部隊,将
殘存的一門老小兩百餘人押下朱城山,安置在山下的破落村舍。
澹台烈羽的長子澹台匡明向領兵的上官處仁嚴詞抗議,上官處仁隻淡淡說:
「少閣主,我是粗人,讀書不多,但「東海有王氣,相應在朱城」這兩句還是聽
過的。少閣主執意待在朱城山上,不怕禍及滿門麽?」澹台匡明豁然領悟,臉色
慘白,不敢再說。
但苦難卻遠遠還沒結束。
過沒多久,他們又被軍隊押着搬遷;才安頓下來,夜裏又被明火執仗敲打銅
鑼、沿門踹開的兵士驚醒,倉皇收拾細軟,被押着繼續上路……
這一路往北行去,三五年間搬了不下十餘回,到後來人人身無長物、蓬頭垢
面,便似乞丐一般;沿途不斷有新人加入,雖是不識,但領頭之人都姓澹台,大
抵是沒錯的。待進入北關地界,這流民似的大隊已膨脹至五六千之譜,多半是老
弱婦孺,押送的軍隊也已超過三萬。
北關嚴寒,要繼續深入,連官軍都得配給禦寒棉衣,衆人終于稍得喘息。其
間還遇着皇上殡天,全軍缟素,澹台族人連衣裳都穿不暖了,哪來的孝服?後來
還是上官處仁命人裁了幾千條白布,每人發一條綁在臂上,勉強交差了事。
上官處仁押着他們走了忒長一段,澹台匡明時時向他抗議争吵,兩人相鬥多
年,臉都不知撕破了幾回。一夜,上官處仁喚親兵叩門,延請少閣主過賬相談,
這套「夜審」的把戲澹台匡明遇過幾次,安撫了驚慌的妻子,從容整裝而至。
本以爲上官處仁那廂定是刀斧銑亮、殺氣騰騰的大陣仗,誰知帥營裏真隻有
他一個,桌上兩隻海碗、一壇陳釀,幾碟鹹豆肉幹之類的下酒菜。上官處仁拍開
泥封,把手一擺:「少閣主,坐。」
「你又弄什麽玄虛?」
「找你喝酒而已。」初老的将軍斟滿了兩隻碗,也不看他,端起自己的那隻
飲将起來。澹台匡明記得這厮明明年紀不算大,這幾年卻老了很多——旅途艱難,
他僅有的家當裏已無銅鏡,更無攬鏡自照的閑心,不然見鏡中那個雙頰凹陷、兩
鬓斑白的憔悴之人,恐怕也覺得老。
擔驚受怕這麽多年,也有些乏了,澹台匡明索性拉開馬劄子坐下,端碗便飲。
多年未沾的酒漿滾過喉管,陌生的熟悉感嗆得他劇咳起來,上官處仁低聲哼笑,
信手又替他斟滿。
兩人就着燈各飲各的,一句話也沒說。最後還是上官處仁先開了口。
「平望都裏來了旨意,新皇帝讓我回京述職。接手的苗将軍從方壺口趕來,
這幾天内便至。」
澹台匡明是世家出身,一聽便知怎麽回事,冷淡地拱手。
「恭喜将軍。若非高升,便是封賞。這幾年,将軍也着實辛苦。」
上官處仁對他露骨的諷刺充耳不聞,悶悶幹了一碗,扔幾枚鹹豆進嘴裏,片
刻才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我讓人給你準備兩套親兵家生,你和你夫人委屈點,
穿着一塊兒上路。你家女娃娃給我女人帶着,說是路上撿的,料那姓苗的不敢啰
唆。此事别聲張,我隻帶你們一家仨,多了不成。」
澹台匡明愣了半天,終于明白他的意思。
「你……要帶我們進京?」
上官處仁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過了三川,我找個偏僻的鄉下放你們自由,此後生死富貴,各安天命。」
「……京裏有旨?」澹台匡明不是沒想過有這麽一天,獨孤家的新朝皇帝會
動了斬草除根的念頭。隻是三年過去、五年過去,要殺早殺了,何必勞師動衆的,
一路辛苦将他們向北徙?
「有旨我還敢放你?」
上官處仁突然火起,一拍桌頂,連罵幾句粗鄙污言,對地狠唾一口,才又垂
落肩膀,回複成那副低頭喝悶酒的模樣。
「陛下死啦,有風聲說新皇帝要陳兵北關,直指異族的老巢,下令讓西山備
軍,北關、東海的兵兵将将都換成了他自己的人馬。我同他不是「自己人」,這
回進京封個撈什子将軍的,便要告老了。」
澹台匡明還記得獨孤弋的死訊傳來,那種全軍哀嚎、仰天恸哭的驚人景象。
過往他并不讨厭身爲「東海雙尊」之一、武林中人的獨孤弋。那時還沒有白馬王
朝,也沒人逼迫他們離鄉背井,往苦寒之境絕望地流徙,他還能理智地看待那人,
不帶悲憤恨意。
但對上官處仁這幫兵油子來說,那個人或許不僅僅是君父、統帥那麽簡單。
澹台匡明親眼看見士兵們跪地捶胸哀痛欲絕的模樣,那些鎮日欺壓他的族人、面
目粗鄙可憎的醜陋畜生,突然間變得有人味起來,好像他們也有血性,也懂得哀
悼骨肉至親一般,令他覺得不可思議。
上官處仁「砰!」放落酒碗,擡眸乜來的神情極端陰沉。
「新皇帝跟陛下……不一樣。我話就說到這兒啦,走不走随你。」
澹台匡明聽過獨孤容的傳聞,人人都說定王賢明,興學教化、倡導佛法,跟
靠拳頭打天下的獨孤弋不同。「上官将軍,多謝你的好意。你若想幫我的忙,就
帶我進京去。」迎着上官處仁的銅鈴怒目,他毫無畏懼,凜道:「這裏的幾千人,
全是我的宗族血脈、門人弟子,今日若易地而處,将軍能抛棄手下數萬名弟兄不
顧,獨自帶着妻女逃生麽?我想觐見皇上,說明我們這些人都沒有反心,願在王
朝教化之下,做一安分守己的順民,請皇上讓我們返回故鄉。」
上官處仁瞪了他半天,終于垂落肩頭,活像鬥敗的公雞,疲憊地揮了揮手,
低聲道:「随你罷!」提聲叫道:「來人!送少閣主回去!」兩名親兵聽出他的
火氣,奔入賬中一左一右,要将澹台匡明拖出,卻被他一晃肩摔飛出去。清瘦颀
長的青年漢子撣撣衣袍,拱手道:「多謝将軍之酒,在下告辭。」大步昂出,再
不回頭。
耿照心想:「這故事裏的上官處仁,便是後來的冠軍将軍、五絕莊那上官妙
語姑娘的父親了。他若想幫輕羽閣一門的忙,爲何不帶少閣主上京?若不想幫忙,
又何須冒險私放他們一家?」搖頭苦笑:「這位上官将軍到底是好是壞,我都胡
塗啦!」
橫疏影淡然道:「人世間的好壞,哪有這麽容易區分?過不久,上官處仁果
然回京述職,換了那苗将軍來。」
苗骞本是獨孤容的天策府出身,乃是嫡系人馬,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
太宗初初繼位,苗骞便連升了兩級,邊關守将不敢留難,他要什麽便給什麽。苗
骞補給了冬衣糧草,連澹台族人都得到了充足的禦寒衣物,大隊繼續開拔,終于
進入北關地界。
獨孤容的幕府可不是誰人都能進得,苗骞在前朝是應過舉的,知書達禮、言
談風趣,澹台匡明與他甚是相得,趁機提出入京面聖的要求。苗骞笑道:「少閣
主休忙,陛下近日便要提兵北關,将異族徹底消滅,眼下正是大好機會。忠義忠
義口說無憑,少閣主不妨聚集族中少壯男子,組成一支報國朝聖軍,投入北伐,
陛下龍心大悅,所求必無不允。」
「這……」一聽要打仗,澹台匡明頓生猶豫。
苗骞又道:「少閣主如入軍籍,少閣主夫人等便是軍眷,糧米支應,必與眼
下不同,在南返之前,大家也能過上好日子。少閣主如若不棄,末将便禀報陛下,
請求将這支朝聖軍編入末将麾下,離了朝堂公廨,你我仍是兄弟相稱,同享功名,
豈非一樁美事?」
澹台匡明經不住他再三勸說,又想讓妻女吃飽穿暖,享有軍眷的待遇,終于
說服同行的澹台族人,連同輕羽閣的門人弟子,共選拔一千五百餘人,幾乎囊括
了隊伍中所有的青壯男子。
朝聖軍編成,便在苗骞的率領之下,與所部浩浩蕩蕩地開拔,趕去與太宗皇
帝的北伐軍會合。
「後來呢?」耿照知道玄犀輕羽閣終究沒能恢複家業,否則何來的白日流影
城,忍不住追問。
「沒有後來。」橫疏影輕聲道:「這一千五百名男子再沒有回來過。任憑獨
孤容的北伐大業進進退退、斬獲不多,掃興而回,将防務一股腦兒扔給鎮北将軍
染蒼群,那些投軍的男丁仍不見蹤影,轉眼又過幾年。」
北關的破落村裏消息不通,衣食的供應也未如苗骞所說的有所改善,倒是監
視的軍隊一批批調走,約莫前方吃緊,看守婦孺也毋須忒多兵丁,婦人們都以爲
丈夫在前線與異族作戰,仍在村中苦苦等待;有些實在熬不住饑寒的,便用身子
與軍士交易,任他們淫辱取樂,換些糧食回來喂孩子。
但苦難似乎未到盡頭。翌年異族突然入侵,前線軍情緊急,染蒼群苦苦支撐,
等待北關各地援軍集結反攻,連看守婦孺們的軍隊都收到了急令。澹台匡明的夫
人睡到中夜,忽被叩門聲驚醒,打開一瞧,一名小兵抱了個哇哇哭泣的女娃,不
由分說推門闖入,放下了女娃,抱起澹台夫人的女兒便走。
「你……你做什麽!」澹台夫人抵死不從,拼命抗拒。
「夫人!小人受過上官将軍的救命之恩,答應他要保住澹台家的血脈。夫人
不讓走,女公子便保不住啦!」小兵急了,沒頭沒尾說了一氣。
澹台夫人本是名門淑女,見識不同常婦,靈光一閃,突然間明白過來,整個
人冷如冰霜,凝眸道:「我丈夫,他……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是不?」小兵猶豫
一下,點了點頭:「我也是聽說的。那苗大人把人拉到了方壺口,亂箭殺了,填
滿一坑。明兒部隊要走啦,不能留人,這兒的……也要殺。」
澹台夫人俏臉煞白,咬得唇上滲血,忍住不讓自己昏厥過去,沉聲道:「你
帶我女兒去哪兒?逃出這裏麽?」
小兵面有愧色,搖頭道:「北關鬼地方,哪兒都是冰天雪地,離了人群也是
死,逃不了的。我帶您的女公子去别家,多……多點兒活下來的機會。您是不成
的,官長認得夫人。」
澹台夫人明白了。身爲玄犀輕羽閣的嫡苗,她必須萬無一失地死去,領兵的
将校才得交差,不可能假手其他;女兒跟着她,便是死路一條。小兵抱了别家的
女兒來替換,不過是爲了多那麽一絲絲生存的機會。
她抱着那個不知是哪家的小女孩,拍背輕哄,淚水不禁滑落面頰。
「對不起!爲了玄犀輕羽閣的苗裔,可不可以,請你陪我一起死?」
而被小兵抱走的澹台家女兒不過六、七歲,睡得迷迷糊糊之間突然被驚醒,
不知母親爲何撇下自己不管,卻抱了别家的女孩兒,急得掉淚——「我明白啦。」
耿照伸出手指,爲她抹去頰畔水痕,橫疏影這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澹台夫人
的女兒,便是姊姊。」
「嗯。」橫疏影癡癡點頭,低聲道:「那人把我抱到村後一個破落戶裏,大
嬸家裏除了被搶走的女兒,還有一名剛出生的男嬰,該是她和哪個士兵生的,還
沒斷奶。大嬸瞪着我的眼神好兇好狠,恨不得活活撕了我,小兵威脅她說:「你
敢亂來,老子一槍戳死你兒子!」大嬸才不敢再靠近,抱着嬰兒縮在屋角,遠遠
瞪着我。」
清晨天未大亮,澹台夫人等一幹身分「尊貴」的澹台家嫡裔,率先被綁到坑
邊跪着,軍士們手起刀落,用麻繩串了首級貯入鹽桶,才将無頭屍推入坑中,其
中自然也包括替代她的小女孩。女孩的母親捂着嘴嗷嗷痛哭,直到暈厥過去爲止。
小兵将昏死的婦人投入坑裏,也把抱着男嬰的橫疏影丢下去,悄悄在她耳邊
道:「拱着背用他頂頭,多留點空隙,叔叔晚點回來救你。」橫疏影吓傻了,自
己爬下坑去,找了個空位蜷卧着,卻把男嬰抱在懷裏。
駐地隻餘幾百名士兵,要一個個殺死數千名婦孺也不易,真正動刀砍頭的也
就是頭幾個,其他分批用繩子綁了,粽子似的整串拉将過來,從坑緣推下去;那
坑足有兩人多高,繩子一個拉一個的摔将下去,許多人都摔得手足斷折頭破骨裂,
沒能摔暈、又或掙紮想爬起來的,才用弓箭射殺,或以鏟擊頭。
兵士們找了百多名健壯婦人,詐稱放她們一馬,诓着幫忙掘土掩埋。弄了一
天一夜偌大的屍坑也填不滿,改搬石塊填塞;找不到大石了,又拆屋舍投入坑中,
澆上豆油點火,許多昏迷未死的被火燙醒,慘叫不絕于耳,士兵胡亂射了一通箭,
在村中四處點火,折騰半天,才匆匆撤離現場。
「最慘的是,」橫疏影迷蒙慘笑:「他們連殺人也不會,東弄一下、西弄一
下,沒一樣管用。這幾千名婦孺有的中箭流血,有的手腳斷折,有的卻被燒得皮
開肉綻,哀叫不止,然後才在冰天雪地中被慢慢凍斃,也有被豆油澆個正着,生
生稍成焦炭白骨的……能将這麽多人淩遲緻死,就連精心訓練的劊子手也辦不到。
相較之下,我娘算是運氣好的了。」
那畫面耿照光想都覺膽寒。這些婦孺所犯何事,竟是非殺不可?
「我們什麽事也沒做,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姓了「澹台」。」橫疏影
咬牙道:「東海曆有王氣之說,相應在太平原朱城山,如獨孤氏派宗室興建流影
城,以鎮王氣,玄犀輕羽閣也是碧蟾王朝的嫡系。這也就是爲什麽,獨孤容非将
我們趕盡殺絕不可。」
面對瞠目結舌的少年,容顔傾世的絕代麗人淡淡一笑,低道:「姊姊這便同
你說啦,我的本名叫澹台疏影。若碧蟾王朝尚在,我今日便是一國之公主!」
第九五折蒲輪瞽宗,隔世違命耿照直到此刻,才将玄犀輕羽閣的「澹台」之
姓,與碧蟾王朝連結起來。就像江湖上姓「獨孤」的,也未必都出自東海獨孤閥,
澹台一姓雖不多見,但他萬萬沒想到輕羽閣居然是碧蟾朝的宗室之一。
橫疏影幽幽一笑,抿着豐潤的唇珠道:「碧蟾朝的公主,給你做小妾呢!你
歡不歡喜?」耿照見她雙頰暈紅,額頸肌膚燙得怕人,收臂擁緊,低聲道:「别
說啦,先歇會兒。睡得飽飽的,待精神好了再說罷。」
橫疏影搖搖頭,垂眸輕道:「弟,我是亡國禍種,天生不祥。輕羽閣一脈,
在前朝乃是親王,于白玉京的繼承順位甚高,流影城之于平望都,恐怕還多有不
如。這身份便到今日,一旦被揭,左右也是個死。你……怕不怕?」
央土大戰之初,割據派閥裏打着「勤王」之旗的也不在少數。獨孤閥起兵時
也是勤王軍,大旗一舉、豪傑景從,「刀皇」武登庸便是爲此加入麾下;待異族
退兵,各方争霸,獨孤閥再沒有提過「勤王」二字,而武登庸等仍相從效命,追
根究底,乃因澹台皇脈已推不出一名合格适任的繼承人。
那些打着勤王正統所擁立的「皇帝」十之八九是冒稱,剩下的五代八代裏都
擠不出一點宗室皇血來。靈音公主若未死,沒準武登庸還更合适些。
如今看來,這「皇脈斷絕」并非是白玉京焚毀所緻,而是獨孤閥刻意爲之。
即使白馬王朝建立後,也不是沒發生過打着複辟爲名的變亂,橫疏影的身份一旦
被揭,的确是非常危險。
「我不怕。」耿照笑道:「等此間事了,我帶你回鄉下種田,接我爹和姊姊
一塊兒來住,共享天倫。皇脈什麽的,又沒寫在臉上,口說無憑,誰能拿我們怎
的?真要逼急了,動武我也不怕的。你夫君的本領可厲害啦。」
橫疏影閉眼微笑,面頰偎着他的胸膛,猶如依人小鳥,片刻才道:「我在那
個屍坑裏也不知待了多久,身上壓滿殘肢斷體,又疼又悶。後來救了我的,卻是
抱在懷裏的男嬰。」
救她的那名小兵,果然想盡辦法折回,但屍坑堆滿焦爛的餘燼石塊,又被白
雪覆蓋,他孤身一人饑冷疲累,豈能慢慢發掘?正自束手,坑底忽傳嬰兒嚎泣,
忙循聲落鏟,好不容易才把姊弟倆挖出來。
「這定是老天爺的旨意!天不絕你澹台家!」小兵更加堅定信心,遂帶着兩
個孩子展開逃亡。
「沿途他跟我說了上官處仁與我爹的事。」橫疏影道:「那時他就在帳外,
親耳聽見上官處仁叫我爹娘收拾細軟,準備逃亡,我爹卻回絕了。他也跟我說帶
走我爹的人叫苗骞,親手砍死我娘的那官長叫馮二喜,叫我牢牢記住,說:「爹
娘之仇絕不能忘呀!忘了就不是人,是畜生!」
「我問他:「那叔叔叫什麽名字?」他咧嘴一笑,搖頭道:「我就一小人物,
一輩子沒出息,這條命是上官将軍給的,本該還了給他,你别記我,用心記緊要
的。要不是這小子哭得響亮,實話我也救不了你,以後你就當他是親弟弟,互相
扶持,倆娃兒都要平安長大。」
「我們一路往南走,剛進央土地界不久,叔叔就病死了。到死我都不知道他
的名字。」
她一個小女孩抱着嬰兒沿路行乞,能放進嘴裏嚼得爛的,就喂給弟弟吃,那
男嬰體質健壯,耐得住折騰,竟也一路熬了過來,比小兵還韌命。
那時東洲初定,元氣尚未自戰亂裏恢複,殘垣破戶随處可見,難民沿途不絕,
像這樣流離失親的孩子多了去,誰也沒心照管這對小姊弟,直到她們遇見了一名
瞎眼的老人。
「那人衣衫雖舊,卻漿洗得很幹淨,我那時見多了灰撲撲的人,自個兒也灰
撲撲的,初見他時,隻覺這人白得耀眼,簡直像是天上來的神仙。」說着抿嘴一
笑,仿佛又變回那個六、七歲的小女孩。
老人并非孤身一人,他身背琴匣、手持竹杖,一手搭着一名年輕小夥子的肩
頭,兩人一前一後相傍而行。橫疏影悄悄尾随,想趁機偷點什麽東西吃——她一
眼便知這兩人不是難民,這是在流浪中養成的直覺。誰知懷中弟弟「哇」的一聲
哭出來,那小夥子一躍而出,老鷹捉小雞似的拎起小女孩,晃眼又飛回了破廟裏
的篝火邊。
「娃兒,你弟弟髒腑受創了,你知道麽?」瞎眼老人道:「聽他的哭聲,傷
得都成痾創啦,将來長大,說不定要成羅鍋子。」
小女孩道:「伯伯,你給他治一治,好不?」
老人搖頭。「他若已是羅鍋子了,我便救他。現下還不是,我不能救。」
小女孩急得掉淚,淚水淌下面頰,灰撲撲的泥塵上化開兩道蜿蜒雪迹。小夥
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半天,小女孩才知他是啞巴,倒是老人聽了,微露詫色,側首
道:「抱來我瞧。」小夥子對她伸出雙手,做了懷抱的動作,滿臉急切。小女孩
一怔間,決定相信他,低道:「我來。」抱着弟弟上前,交給了老人。
「這娃的左小腿骨壓壞啦,将來長大了也是跛子。商鳳,你的意思是這樣麽?」
那小夥子啊了兩聲,垂手而立。
「女娃娃,你運氣不壞,你弟弟是瘸子,再無救治。現下,我可以出手幫助
你們了。」老人翻着一雙灰翳密布的怕人瞳子,正色道:「老夫叫商橫。帶你們
進來的這位是我的弟子,名叫商鳳。從現在起,你們姊弟就跟我走,你叫什麽名
字?」
叔叔同她說過,她的身世會帶來殺身之禍,千萬不能跟别人說姓澹台,要是
有人問起,就說叫阿苗,弟弟叫阿喜。「用仇人的名字當名兒,這樣就不會忘記。」
他撓頭道:「叔叔笨哪,記事兒費勁。用這法子牢靠些。」
「我叫做阿苗,弟弟叫阿喜。」
老人笑笑沒說話,讓商鳳拿些炒米就水給姊弟倆果腹,又熬了肉脯粥。小阿
苗差點連舌頭都吞下去,邊吃邊想起叔叔,盡管流淚卻沒停下吃喝,那股狠勁就
像沒下頓似的。
吃飽喝足,老人取琴橫在膝上,就着熊熊篝火撫了一曲,那如訴如泣的琴音
震撼了小女孩;回過神時,她抱着弟弟嚎啕大哭,仿佛見到久違的慈愛長輩,受
盡磨難的小小身子再撐持不住,肩膊一松,把滿腹委屈一股腦兒嘔将出來。
「沒事了,沒事了。」老人拍拍她瘦癟的背脊,又彈了首歡快悠揚的曲子,
助她入眠。
從那天起,小女孩迷上了那把如有魔力的十弦琴。商橫老人帶着她和阿喜,
四人越過大半個央土,不知不覺過了數月,她隻覺天氣越見悶熱,荒野中的綠意
從黃綠、翠綠、濃綠轉爲黑綠,毒辣的豔陽曬得人頭發昏,對飲水的需求漸漸大
過了食欲。
但這趟旅行一點兒也不無聊。
起初她纏着老人問東問西,總不脫那把黑鳥般的十弦琴,老人雙目雖盲,心
思可透亮,笑道:「說這麽多都是假的,要不試試?」小阿苗——現在她已經習
慣這個名字了,「澹台疏影」遙遠得就像一場惡夢——連連點頭,興奮大叫:
「我要!」
商橫老人帶她們出海又登岸,換過車馬,終于到了一座小小的城。這兒的人、
屋舍、衣裳器物,連說的話都跟小女孩所知有着微妙的差異,簡直像是另一個世
界,連阿喜也興奮得咿咿呀呀動個不停,背他倒是比過去都辛苦。
老人被接入一棟豪華行館。印象裏,商橫與商鳳這對師徒從不缺銀錢,即使
用度異常節制,幾乎過着苦行般的日子。小阿苗從小就在颠沛流離、飽嘗冷暖的
環境中長大,對「交易」非常敏感,無論使用銀錢或以物易物,都有着出人意表
的天賦;很快的,她就成爲這支小小旅團負責采買交涉的代表,比有口難言的商
鳳稱職得多。
「商先生長途跋涉,敝人銘感五内。」行館的主人吞吞吐吐,面有難色:
「但貴方似乎弄錯了,這個……敝上雅好歌舞,非少艾不歡,商先生縱使琴藝高
超,恐怕無法入宮表演。這是在下的一點心意,将備妥車馬大船,專程送先生返
回央土,還請貴方換……換個人來。」
商橫面色陰沉,翻着灰眼,冷冷道:「縱使要換,也沒得換了。敝館的絕色
佳人都死絕啦,隻剩下我這種面目可憎的醜老頭。」行館主人唯唯諾諾,冷汗直
流,但卻吐不出個「允」字。商橫垮着臉沉默了半晌,忽道:「青春少艾麽?我
倒有一個。」
行館主人一看小阿苗,差點沒暈死過去:又老又幹的不成,牙都沒長齊的也
不成啊!實在是不敢開罪商橫,索性以退爲進,虛應道:「要不……我讓人給她
梳洗打扮一下,若總管大人說不成,那便是不成了。」
「請便。」
小阿苗被兩個嬷嬷帶去沐浴梳頭,換了身新衣裳,走出屏風的剎那間,堂上
所有的人聲倏然靜止,隻剩「噗通」、「噗通」的心跳聲,以及衆人無比艱難的
喘息。
這是女孩此生頭一回,見識到「美貌」的驚人威力。
當晚商橫來到她房裏,照例驗收撫琴日課。「商師傅,明天……明天我要做
什麽呢?」阿苗不由得擔心起來,小手微微顫抖着。
「做兩件事就好。彈琴,還有當我的眼睛。」老人淡淡說。
從他口裏說将出來,什麽事都變得很簡單。阿苗忽覺安心,認真彈琴給師傅
聽,像往常一樣,希望得到老人的褒獎,但老人一如既往的什麽也沒說,隻翻着
灰翳重重的瞳眸靜聽。
第二天,行館的胖主人領着商橫與阿苗,擠過張燈結彩、鑼鼓喧天的壅塞街
道,來到一幢更富麗堂皇的大房子。
在阿苗看來,那已不能算是「房子」了,又比黃撲撲的矮城墩要美麗一百倍
……不,一千倍不止,所以也不能說是「城」,總之是美極了的建築。大屋裏像
是迷宮一般,有着望不清盡處的迂廊,還有數也數不完的房間;她們被安置在其
中一間裏,周圍擠滿半裸身子的黝黑少女,身上披滿璎珞珠飾,叮叮當當的煞是
好聽。
舞樂一響,原本嘻嘻鬧鬧的少女們忽然整肅起來,列隊跳出了紅絨布簾,外
面的廳堂響起如雷采聲,阿苗才知她們是舞姬。「商師傅……」她心裏有些害怕,
抱着琴匣嚅嗫道:「外邊……這麽吵,他們……會不會聽不見我彈琴?」
「不會的。不會。」老人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頂,淡淡的說:「阿苗一彈琴,
大夥兒就靜了。」
他說得一點也沒錯。
當老人扶着她的肩,一前一後走出紅絨遮簾時,大廳裏喧鬧的人們倏然失語,
随着老少施然行過,次第安靜下來。三級金階之上,坐了個比行館主人衣裝更豪
華、身軀更肥胖的紅面大漢,張大嘴巴怔怔瞧着,阿苗走到居中的琴幾前坐下,
正要取琴,那人突然道:「再……再靠前些。」喉頭「咕噜」一聲艱難滾動,嗓
音幹啞。
阿苗隻得往前,侍衛如夢初醒,趕緊将琴幾挪過去,那人又道:「再……再
靠前些。」一連三次,琴幾都擺到了金階下。紅臉大漢身子前傾,色瞇瞇地盯着
阿苗,恨不得一口将她吞進肚裏,但阿苗十指按上絲弦,所有的不安、不适、驚
懼、彷徨……全都抛到九霄雲外,這張十弦琴便是她的世外桃源,琴聲一動,剎
時便到了另一個世界。
她奏了一曲又一曲,漸漸忘記身在華麗陌生的殿堂,每晚她借琴聲神遊物外,
不這樣根本無法安睡。正當所有人都沉浸在優美的琴音裏,商橫突然像飛一樣的
沖上金階,拔下髻頂木钗,迅捷無倫地刺入紅面大漢的咽喉,晃眼又回到她身邊,
連人帶琴一把抄起,低喝道:「窗台在哪裏?」
衆人這才回神,驚叫此起彼落,手持刀斧的武裝兵士蜂擁而入,甲械碰撞、
杯盤飛散的聲響紛至沓來,商橫老人不住轉頭側耳,散發披落,模樣有些狼狽,
但神情仍像平常那樣冷靜淡漠。
阿苗驚醒過來,幼嫩的指尖一比:「在那兒!」
老人帶她一掠而至,袍袖翻滾間,沖來的鐵甲武士東倒西歪撞成一團,無一
人碰着阿苗。老人抱她踩上露台,轉身躍下,風聲潑喇喇地一陣削刮,落地時一
踉跄,前方一輛馬車飛馳而來,駕車的正是負着阿喜的商鳳!
到底是怎生逃出城去的,她至今仍想不起全貌,但貌不驚人的商鳳肯定是巷
弄間驅駕的神手,夜行直如白晝,連羽林馬軍都追之不及;待阿苗回過神,四人
已登上行館主人事先備妥的三桅大船。啞巴商鳳再次顯露不可思議的操舟工夫,
憑一人之力順利起錨張帆、揚長而去,動作之快,沒人來得及反應。
直到在東海道棄舟登岸,改換車馬進入央土之後,阿苗在市集裏聽說南陵履
迹國國主宗侗在壽筵上當衆遇刺,才知道那日發生什麽事。
——刺殺國王!
撫琴動聽的沉靜老人、其貌不揚的啞巴少年,就這樣殺掉了南陵一國之主!
當然這石破天驚的一擊,也不是全無代價。登船後,她發現老人背上挨了兩
斧,創口極深;仔細想來,該是護着她躍下窗台時,硬生生以背門擋住追擊所緻。
「我和商鳳來的地方,是個專門收容殘疾之人的神秘所在。」老人對她說:
「據傳千百年前,青鹿王朝發生了恐怖的疫病,患者雙目俱盲,無藥可治,稱爲
「瞽瘟」。皇帝要殺掉染瞽之人以拯救更多的百姓,瞽患們苦苦哀求:「請放我
們一條生路,我等将以手搭肩,一個拉一個走出國境,永不回來。」
「皇帝遂應允道:「你們走到一處沒有市井人聲、不聞鳥獸鳴叫的地方,便
能落腳,圍起藩籬,隔絕人迹,稱隔世圈。我将此天之涯、海之角處賞賜給你們
作食邑,飛鳥亦不能入,可稱瞽國。領你等落地生根之人,将代朕行使天子的權
力,喚作違命侯。」」
阿苗年紀雖小,腦筋卻很靈光,蹙眉托腮道:「真有這樣的地方麽?眼睛不
方便的人,又能走多遠?」
商橫笑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們來的地方,也差不多是那樣了。那裏是
殘疾人的世外桃源,無論手殘腳斷、痲瘋癫痫,都一視同仁,不受欺侮。如此難
得的桃花源,我們才願意拼命守護,無論怎麽犧牲奉獻,也勝過在常世流離。」
「那商師傅你,爲什麽要殺履迹國的國王?」
老人淡淡一笑。
「爲了讓殘疾人過上好日子,到老有人奉養、到死有人送終,我們需要很多
很多的金銀,于是瞽者們便侍奉帝王,以換取所需的報酬。眼睛看不見的人可以
爲帝王撫琴奏樂、引吭高歌,可以推拿按摩舒筋通絡,可以身試毒,以靈敏的耳
力竊取線報,也可以爲帝王殺死他們不能、也不便殺的人。
「殺人是腌臜活兒,暗殺更是毫無流品可言。但因爲是替帝王家效勞,故也
有個風雅的名兒,叫做「蒲輪瞽宗」,或稱蒲宗。」
千百年來王室興衰,帝王成了死囚,殺人越貨的惡徒又成帝王,但「蒲宗」
仍是「蒲宗」,隐于神秘的隔世圈不爲人知,不隻常人不知,連武林中人也不曾
聽聞;便于皇室内,也僅極少部分的人略知一二。渴望得到瞽者援手之人,自會
想盡辦法找到違命侯。
商橫引她的手,撫摸琴匣底部一枚銅錢大小的徽記。那徽上甚至看不出圖樣,
隻有些許凹凸起伏,即使看見,也很難辨别有什麽意義,多半當是一枚銅釘或鏽
漬。
「這是「蒲輪瞽宗」的号記,須用手指觸摸,才能明白。」
阿苗鼓起勇氣,對老人大聲道:「商……商師傅!請帶我去找違命侯,我有
很大的冤屈,請他爲我報仇!」老人失笑:「蒲宗索要的代價,有時是千金重寶、
銀錢巨萬,有時甚至是一城一國,食邑稅捐,故隻有帝王家能聘。你一個小小女
娃,莫說是請,見也見不到違命侯的。」
她滿腹委屈湧上心頭,「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遂将身世遭遇都說給了老人
聽。
商橫淡淡的笑容爲之一凝,越聽面色越凝,待阿苗抽抽噎噎說完,沉吟道:
「碧蟾王朝澹台氏之破敗,實屬必然。宗室不知、不用「蒲宗」,已然超過一甲
子,任憑強梁入侵、家奴崛起,仍無尺寸之杜漸,豈能不亡?阿苗,你家已非天
下今主,依我看,你請不了違命侯。」
阿苗精打細算,豈會不知?咬牙道:「那請商師傅收阿苗爲徒,教阿苗報仇
雪恨的武功!」老人仍是搖頭。
「蒲宗隻傳殘疾人,這是千年不易的規矩。爲了學藝,你肯戳瞎眼睛,或自
斷手腳,換取加入蒲宗的機會麽?」
阿苗絕豔的小臉煞白,身子簌簌發抖,心中轉過無數念頭。過去數月,她幾
已忘記身世、忘記仇恨,忘記慘死的爹娘族人,每晚借琴聲逃避夢魇,換取一晌
好眠……這一切,隻到她目擊商橫師徒的神技爲止。
擁有這般驚人的武功,休說苗骞、馮二喜,連獨孤家的皇帝也能刺死!報仇
終于有望。沒有這些,她會和阿喜繼續在荒野流浪,如蝼蟻般苦苦掙紮,隻爲了
悲慘地活下去而已……
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了。小女孩心一橫,拔簪戳向眼睛,卻被撲過來的啞
巴少年打落。商鳳抓着她的腕子氣急敗壞,咿咿呀呀半天,幾乎将她捏出瘀痕,
直到阿苗迸淚哼疼,才忙不叠地松開手。
「罷了,」老人歎了口氣。「我帶你去見違命侯。以後别再這樣了。」
◇◇◇
耿照闖蕩至今,從未聽過「蒲輪瞽宗」的名号,不由大生好奇,問道:「姊
姊後來見到違命侯了麽?」
橫疏影先是點頭,又搖了搖頭。
「商師傅蒙了我的眼睛,帶去見違命侯,我隻記得他的聲音非常溫和,聽了
會讓人昏昏欲睡。他聽完我的要求,不置可否,徑對商師傅說:「上一單買賣,
我們損失慘重,如今隻餘老殘如你我。這孩子的容貌比蕙心更出色,我瞧資質也
不惡,若善加調教,十年後必成大器。」
「商師傅沒答腔,兩人沉默許久,違命侯才說:「既然如此,就按你的意思。
回去罷。」商師傅道:「屬下告退。」帶着我離開了。」她幽幽歎了口氣。「我
那時年紀小,不懂事,料想是商師傅作梗,違命侯不想得罪他,所以便未答允,
賭氣不跟他說話。
「回到雅音琴舍,商師傅對我說:「阿苗,報仇是後來的事,報仇的法子很
多,有學武的,也有不學武的。在此之前,你須先決定的是報仇與否。」我雖是
孩子,也覺這話未免問得多餘,想也不想便道:「我要報仇!」商師傅搖頭:
「不忙着回答,三日後我再問你。」」
商橫老人與她耗了一個多月,小阿苗的回答始終都一樣。老人似死了心,對
她說道:「那好,你收拾收拾,我帶你去個地方。」兩人整理行裝,這回連商鳳、
阿喜也沒跟,阿苗被蒙了雙眼,和老人搭了三天三夜的馬車,終于離開了蒲宗的
秘密根據地「隔世圈」。
這趟旅程出乎她意料的遙遠。但剛滿七歲的阿苗比同齡的小女孩更加早熟,
她稱職地替代了商鳳的角色,擔任老人的眼睛,即使在她小小的心思裏認定了這
是老人的緩兵之計,但老人在她心裏的地位卻絲毫未曾動搖。
商師傅是她的光,是黑暗中指引她走向溫暖平安的燈芒。
隻是商師傅一意阻撓她報仇,好不講理,小女孩心裏生氣,除了日常必須,
她決定再也不跟商師傅說話。師徒倆每晚睡前還是照樣撫琴驗收,中途遇到了美
景,又或心有所感時,也會就地打開琴匣,盡情抒發。阿苗的琴藝在不知不覺中
得到飛越性的成長。
兩人旅行了一個多月,終于來到北關,那滿目銀白飄雪不斷的景象觸動了小
女孩心底深處的恐懼,她越走越慢,越發不安,連睡前的琴曲都漸漸壓不住呼嘯
而出的惡魇。阿苗常自夢中哭叫着醒來,然後睜眼直到天亮。老人看在眼裏,仍
一步步領她向北行去。
旅途的終點是一處山谷。
冰天雪地中氣味最容易被冰封,那兒卻有着濃烈的異臭,仿佛是敗壞的香料
混合了焦炭煤渣的氣味,聞之令人作嘔。「這裏……是什麽地方?」阿苗掩鼻問。
「是你複仇道路的起點。」老人淡淡回答,伸手将愛徒推入了谷中!
耿照聽得目瞪口呆。
「那裏是方壺口北方的瓦尊谷。」橫疏影輕聲道:「苗骞那奸賊便是在那兒,
活埋了被他所騙的一千五百名報國朝聖軍。」
瓦尊谷幾乎被屍體填平,雪封下僅有一層薄土,凍得蛋殼也似,她一掉下去
便壓塌了一處陷坑,沉入爛泥似的焦褐之中,惡臭撲鼻,掙紮幾下,周身白骨殘
肢戟出,才知非是腐土,而是腐屍!
苗骞活埋了澹台匡明等人之後,适逢春暖,凍土冰消,屍體腐敗加速,偏偏
太宗孝明帝兵進北關,巡至方壺口附近,苗骞隻得派人連夜從南邊運來大批鮮花
草葉,掩蓋填坑,北伐大隊自瓦尊谷畔行過,竟無人發覺。
「苗骞昧着良心幹出這等事來,下場卻也極慘。」橫疏影冷笑。「獨孤容随
便找個理由收了他的兵,此後連連貶官,竟成白丁。他兀自不死心,在平望都四
處活動,見縫插針,想找機會起複;後來床頭金盡,流落街頭。我找到他時,已
成了個滿身爛瘡的乞丐,瘸腿爛眼,吊着一口氣而已。」
耿照沒問這人後來怎麽了,隻覺奇怪:「他不是太宗皇帝的心腹麽?怎麽會
是這樣的下場?」
橫疏影道:「他不過是借刀殺人的刀,獨孤容才是授意的屠夫。以皇帝陛下
的身分,自也毋須明說,隻消稍稍暗示一下,便有苗骞這種逢迎谄佞的小人搶着
動手。事成之後再除去這些個殺人之刀,他獨孤容的雙手又沒親沾鮮血污穢,仍
舊是大聖人一個。」
她被商橫推入屍坑,吓得嚎哭掙紮,商橫在頂上叫道:「阿苗!你若選擇了
報仇一途,從此屍山血海,再不能回頭,便似此間一般!如此,你還要報仇麽?」
她吓得失神,腦中無一絲清明,最後竟暈死在腐屍之間,才被老人救起。
此後老人每天将她扔進屍坑裏,問一樣的問題,她漸漸明白這是試煉,考驗
她複仇的決心,然而每當身陷腐肉、污泥、白骨及敗壞的花草惡臭,恐懼總是輕
而易舉地将她擊敗。到得第十三天,瀕臨崩潰的小女孩終于大叫:「不要了…
…不要了!我不要報仇了!師傅救我!嗚……」
被救起來的阿苗直到返回蒲宗爲止,都沒再和她的商師傅說過話。
在雅音琴舍,老人将那張爲小女孩啓蒙的十弦琴「伏羽忍冬」推到她面前,
正色道:「我知道你沒想放棄報仇,我也不奢望你能夠。不如,選個可進可退的
法子報仇罷,你看怎樣?」
女孩堅持閉口,隻擡頭看着他。老人續道:「毀傷肢體,加入蒲宗,這是不
能回頭的法子。至于還能夠回頭的法子,是這個。」五指一撚,弦上铮錝有聲。
「學琴,你是稀世的天才。在履迹國王宮震懾全場的除了你的美貌,還有琴
音。誰能想得到,這是個才學了三兩個月的孩子?琴學到了極緻,一樣可以報仇;
萬一你有天反悔了、不想報仇,至少還有琴。在學成絕世琴藝之前,你有許多年
月可以慢慢思索,這仇到底要不要報?」
女孩倔強抿唇,一句話也沒說。老人當她是答應了。
就這樣,她在商師傅的安排下,跟着蒲宗最好的啞巴師傅學舞,跟違命侯最
寵愛的小妾栞學習姿容儀态、穿衣打扮,跟隔世圈裏最聰明的七指和尚讀書寫字,
跟膝蓋以下空空如也的磬蟲師傅學習奕道……她漸漸發覺:在這些名師心裏,她
是一個名叫「蕙心」的女子的影子,隻是她比蕙心更美,比蕙心更能歌善舞、更
機鋒敏捷;蕙心唯一強過她的,就隻有号稱蒲宗第一的武功。
「蕙心是哪兒不方便?」她忍不住問栞:「蒲宗之内,不是隻有殘疾人能習
武麽?」
栞嘻嘻一笑。
她的小腦袋裏有個地方「壞掉了」——這是栞的口頭禅——不隻左耳聽不見,
身體也永遠長不大,永遠都是幼女的模樣。但栞擁有常人難以想象的姿儀與媚術,
據說隻消從裙裏稍稍擡起一條着襪的纖白細腿,就能逼得男人爲她瘋狂。
「她呀,心壞掉啦!」盡管扮皇後時比皇後還要母儀天下、扮蕩婦又比娼妓
更淫媚誘人,但在違命侯看不見的地方,栞就隻是個頑皮的小女孩,一如外表。
「阿苗,你可千萬别像她一樣呀!」
「蕙心呢?」
「死掉啦!」她眨眨眼睛,笑着歎息:「那單買賣,咱們死了好多人哩!連
蕙心也賠了進去,真是虧大了。那個男人也未免太難殺,侯爺直說後謝不夠,區
區九郡卅二縣的賦稅,至少要再拿它個十年才夠本。」
樣樣都有人教她,唯獨琴沒有——這不難想象,因爲商師傅本是蒲宗最出色
的琴師,誰也不敢來教他最得意的高足,直到三個月後,阿苗才見到了風姿綽約
的韻梅師傅。她的琴藝在蒲宗内可算是第二把手。
她忽然什麽都明白了。從南陵回來之後,商師傅的氣色越來越不好,背上的
斧創很深,而他畢竟有了年紀。在雅音琴舍把「伏羽忍冬」給她的那晚,老人非
是向女孩賠罪,而是告别。
商師傅走了,阿苗需要新的琴藝師傅,違命侯終于召來了琴師韻梅。
她深深悔恨自己爲什麽要跟商師傅嘔氣,懲罰老人似的不同他說話……她甚
至沒來得及親口說「謝謝」。女孩趴在琴幾上崩潰大哭,仿佛要将心子都嘔出來
似的,凄厲的哭嚎震動了隔世圈,但誰也沒敢打擾她。
就在那天,阿苗的童年結束了,她從此變成一名小大人。
世上再沒有阿苗,五年之後,取而代之的是色藝雙全的絕代花魁橫疏影;橫,
是商師傅的「橫」。她花了五年的時間,用心鑽研各門技藝,并練習到身體無法
再稍稍負荷爲止,風雨晨昏,從未間斷。每當受不了想要放棄時,能慰藉心靈的
就隻有「伏羽忍冬」,以及一天天長大的弟弟阿喜。
橫疏影初次現身平望都即造成轟動,其實是意料中事。她和蕙心一樣,都是
蒲宗傾盡全力打造出來的完美女子,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就連姿容媚術都是傾
世無雙;摒除武藝不論,她甚至比蕙心更趨近完美。
未有殘疾的孩童一旦長成,就再也不能回「隔世圈」。橫疏影已許久、許久
沒見弟弟阿喜了。或許這一生都不會再相見。
「這就是姊姊的故事。我都說完啦。」
她淡淡一笑,擡頭望着愛郎,眸中隐泛淚光:「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在報
仇與否之間搖擺着。北關的小兵叔叔、阿喜的姊姊和媽媽,還有我爹我娘……這
麽多無辜的人都犧牲了,似乎應該要報仇才對。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世上有
比報仇更重要的東西。我很感謝商師傅,替我想了這個可進可退的法子。」兩人
并頭相擁,久久不能自己。
關于姑射的真貌以及妖刀的來由,橫疏影所知有限,隻知阿蘭山某處的秘窟
中刻有妖異圖字,似乎是妖刀最初的成因,如點玉莊的大莊主衛青營,便是進入
秘窟後才變成刀屍的;至于她和古木鸢何以能平安出入,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其餘知道的也盡都說了。
耿照沉吟道:「如此說來,刀屍不隻是被妖刀寄附才能生成,而是進入秘窟、
發生某事之後亦會化爲刀屍……那麽目前變成刀屍的人裏,究竟是妖刀或洞窟所
爲,便十分耐人尋味。這或許是值得一查的線索。」
橫疏影忽道:「你之前來過阿蘭山麽?」
耿照笑道:「來過幾回。要是知道秘窟在哪兒就好了。」見窗外天蒙蒙亮,
再不離開栖鳳館,隻怕脫身就難了,又舍不下姊姊,也不放心把雪豔青放在她這
兒,正自爲難,靈機一動:「蠶娘本事忒大,可不能教她置身事外。」謹慎詢問
橫疏影:「姊姊,蠶娘前輩本事極大,我蒙她相救,信得過她。能得這位前輩相
助,對付姑射也多幾分把握。姊姊以爲如何?」
橫疏影思索片刻,點頭道:「你信得過她就好。隻是姑射中人,不知隐于何
處,你若說給染家妹子、沐四俠、胡大爺等知曉,縱使這幾位人品無虞,是一千
個、一萬個信得過,他們身邊未必沒有姑射之人潛伏,貿然打草驚蛇,反倒是害
了他們。」
耿照一凜,猶豫道:「那蠶娘……」
橫疏影笑道:「桑木陰之主倒是無妨。一來身分特殊,串連陰謀的可能性太
低,再者她與「鬼先生」深溪虎是敵非友,不會是一路。其三,以她的武功,真
要取我們的性命,不過反掌之間。你可是古木鸢下了格殺令的對象,連番壞了姑
射的好事,她當日人就在風火連環塢,非但不該救你,反而該殺你才是。」
一人拍手笑道:「說得好!你這小丫頭倒挺聰明的呀。」兩人吓了一跳,趕
緊分開。卻見镂窗紗縷飄飄,當中混着绫羅也似的大把白發,一名人偶般的嬌小
女郎坐在窗沿,俏皮地踢着腿兒,不是蠶娘是誰?
耿照本想找她,一見人來,舌頭突然打結,「你」了半天,好不容易迸出一
句:「你怎麽在這兒?」蠶娘笑道:「一山裏放了兩隻母老虎,這麽精彩的戲碼
沒叫上蠶娘,一點也不孝順。虧我還怕你一不小心,被胭脂虎爪波及,巴巴地趕
來救你呢!現在的年輕人啊,啧。」
「……年輕人都快被你玩死了。」耿照聽得無名火起,面色陰沉:「你在窗
外聽了忒久,該聽的也都聽到啦,不用重複一遍了吧?」
「隻聽到後半截。」蠶娘拈着手絹直晃搖,滿臉不豫。「我才剛到,就看見
一個黑漆漆的家夥撲下樓,料想定是做賊,便追上去看個究竟。」
「那是古木鸢!」耿照大吃一驚:「蠶娘有什麽發現?交手了麽?」
嬌小細緻的白發女郎無奈攤手。
「那人輕功不壞,約莫在附近還伏有暗道之類,一眨眼就不見人啦。這幾日
蠶娘有空再來掀掀地皮,沒準能揪出一頭大田鼠唷!」
耿照急着離開,忙請蠶娘留下照應,本以爲她會巧言推辭,不想蠶娘極是爽
快,笑道:「好啦好啦,你趕快走罷,這兒就交給蠶娘啦!還是你怕蠶娘欺侮你
這粉嫩粉嫩的小媳婦?」捏着嗓子學橫疏影的口氣,雙手交握,眨眼望天:「碧
蟾朝的公主,給你做小妾呢!弟弟歡不歡喜?姊姊……」
耿、橫兩人「唰!」一聲脹紅面頰,扭捏得不得了。耿照連耳根都紅了,顧
不上與姊姊好好話别,滿屋子亂轉幾圈,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屋内又隻剩橫疏影與蠶娘默然相對,片刻蠶娘嘻嘻一笑,走到榻邊,雙手撐
着榻緣向後一躍,跳上繡榻的同時也踢掉了軟綢便鞋,舒服地裹着錦被滾了兩圈。
她身子委實太過嬌小,長榻被她一襯,倒像是條小沙船。
「啊,還是皇後的屋裏舒服呀!好大的床唷……」
她滾着被子呻吟半天,見橫疏影仍站在原處、雙手抱胸,周身充滿警戒,擡
頭笑道:「我把那小子支開啦,你有話同我說吧?」
橫疏影身姿不變,淡然道:「蠶娘把雪豔青送到我房裏,想必已看過暗格裏
的物事。」
蠶娘道:「也沒這麽精細。隻是你這屋裏時有黑影來去,蠶娘才留上了心。
黑衣夜行必是賊呀!你是耿小子的心頭肉,我也得幫忙照看不是?不過,你既然
向他坦白了,足見其誠,我本有些惱你的,現下原諒你啦!」
橫疏影凝着她,輕道:「對不起,前輩。我全心全意信賴他,可我信不過你。」
蠶娘不以爲意,笑道:「但這事你偏偏不能同他商量,想來想去,也隻能找
你信不過、可他信得過的蠶娘啦,是不?」
橫疏影俏臉一沉,雙臂環着傲人的酥盈乳瓜,片刻忽道:「前輩……見過他
在風火連環塢被妖刀附身,是麽?」
「是持刀之時便即失神,」蠶娘糾正她。「未必是什麽妖刀附身。」
「附身也好、失神也罷,總之就是被人控制了心志,不能自己。「刀屍」雲
雲,指的就是這種亂神失心之症。」
「這是你要同我商量之事?」
「嗯。」橫疏影松開雙臂,白皙的手掌自乳下抽出,掌心裏翻出一團物事:
「這就是控制刀屍的東西,姑射中人稱之爲「号刀令」。古木鸢命我用這個,來
控制耿照!」
封底兵設:同心劍
封底兵設:同心劍
【第十九卷完】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51
標題:
第二十卷
.
第二十卷世間至邪
【内容簡介】
傳說天佛刺血,玄鱗以鲮绡貯之,做爲締盟的信物。千百年來,央土正教、
南陵僧團,甚至大日蓮宗都曾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找尋,以證明天佛存在或者不存
在,然而從未有人成功。
承宣帝命鎮東将軍取得聖物,欲在三乘論法會上,賜予新任法王。佛血之争
暗潮洶湧,幕後黑手蠢蠢欲動,隻可惜它們并不知道:自己費盡心機搶奪的,究
竟是什麽東西……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九六折驅民爲劍,刀血翼揚失了金字腰牌,耿照仍是将軍跟前的紅人,對
守城門将來說,他的臉就是鐵打的關條。況且将軍已找了他一天一夜,隻差沒将
整座越浦城掘地刨根。衆人正折騰得不行,見典衛大人自行返回,幾欲落淚,連
忙飛馬傳報。
耿照不敢耽擱,解了匹軍馬徑去,抵達驿館時,但見六扇中門大開,門内從
人齊列兩旁,「典衛大人到!」「典衛大人到!」的呼喝聲相連,沿階遞入,與
人威武肅穆之感。慕容來此不過數日,越浦城驿脫胎換骨,原本的散漫蕩然無存,
搖身成爲軍紀整肅的大營,也不知是多少人掉腦袋捱鞭子才換得。
慕容柔不在大廳,改在内室召見,顯是事涉機密,聽的人越少越好。蒼白羸
弱的鎮東将軍照例又在案後抽看公文,直到耿照閉起門戶,才随口問道:「風火
連環塢之事,聽說了麽?」
「當夜,屬下人就在現場。」
将軍擱下卷宗,擡起頭來,雙目迸出銳芒。「說下去。」
耿照遂将爲崔滟月讨還公道、兩度進出風火連環塢的事說了,趁機狠參了赤
煉堂一本。
慕容柔自稱能目虛假真實,耿照不敢冒險,這番說詞在返回越浦的路上,已
反複推敲過十數次,用的仍是之前「隐而未提不算說謊」的法子,不提雷奮開及
蠶娘,連染紅霞的名字也未曾出現,把重點放在鬼先生糾集七玄同盟、火燒連環
塢一事上。
他口才不算便給,描述妖刀離垢肆虐的景況,質樸的語句與凝重的神情卻意
外地具有說服力。慕容柔十指交握,枕于颔下,縱使聽的是血河屍洲燃江之夜,
麾下十萬兵甲、君臨東海的鎮東将軍依舊冷漠甯定,除了偶爾眉心微蹙,可說是
不動如山。
将軍的沉靜不帶肅殺,反而令人安心,耿照越說越見澄明,極言天羅香之主
正直單純,缺乏心眼,才輕易受人唆擺,于廢驿一役冒犯将軍,繼而知鬼先生居
心不良、已然翻臉雲雲;乃至墜江之後又遇強梁,今晨才拖命而回。正要說下去,
忽生猶豫。
對抗「姑射」一事上,慕容柔與他是同一陣線,且不論鬼先生伏擊将軍、欲
奪赤眼的私怨,觀古木鸢種種形迹,分明意在白馬王朝;光憑這點,慕容柔便與
他勢不兩立。耿照之所以和盤托出,正爲争取将軍爲助力,共同對付暗處的神秘
組織。
然而,要說明鬼先生與古木鸢、與「姑射」的關連,卻不能不提橫疏影。
耿照并非沒有想到這一處,隻是倉促之間無有良解,原本打算以「據說那鬼
先生背後有一神秘組織指使」蒙混過去,此際卻想:「若将軍問我「你據何人所
說」,豈不陷入扯謊即被識破、抑或乖乖吐實的兩難中?」念及姊姊安危,實不
願她犯險,一想不對:「停在這裏,将軍豈不犯疑?」他急智不在言語上頭,越
是想說什麽,腦袋裏益發空白,額間汗珠微沁。慕容柔也不催逼,垂眸叩案,似
是在消化他所提供的龐雜情報,片刻才淡淡一笑,擡起目光。
「你可知道,我平生最痛恨的是什麽?」
耿照悚然一驚,背汗涔涔。
「屬……屬下不知。」
「你說謊。」慕容柔嘴角微揚,神情似笑非笑。
「你想的是:「将軍平生最恨,定是别人騙他。」可惜猜錯了。」
耿照愕然擡頭,正迎着将軍的蒼白蔑冷。
「我平生最恨,就是自己這雙能辨真僞的眼睛。」權傾一方的男子伸出食中
二指按了按眼皮,笑意輕蔑。「看穿謊言,并不能阻止人們說謊。你以爲人在面
對一雙絲毫能察之眼時,會變得更誠實還是更虛僞?」
耿照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怔之間,似乎抓到了他的意思,怎麽也無法說出
「更誠實」這個答案。
「每個人都有不可或不願告人之事。但不說就不是謊言了,對不?」縱使意
興闌珊,那冷銳的目光仍瞧得耿照遍體生寒,仿佛在說:我早看穿了你那可憐的
把戲。
「倘若可以,我希望我的異能是把人的心肝剖開,直接看見裏面的東西就好。」
他的口氣帶着一絲自嘲。「我并不在意人們對我有所隐瞞。唯有開口,才能使我
知道最多。」
「我……屬下……」
「知道什麽是「絲毫能察」麽?」
「屬……屬下不知。」
「就是我連你什麽時候想隐瞞都知道。」慕容神情蕭索,仿佛連解釋都覺無
聊。「我能知道你何時想隐瞞、打算如何隐滿,甚至能約略明白,你所企圖隐瞞
之事……所謂「約略」,是指在一次提問内就能讓你白費心機的程度。你覺得,
我是經常發問的人麽?」
将軍确實寡言。多數時他甯可靜聽,光用眼神就能使人心懼,自行說到無話
可說爲止,然而他并不常向人提問。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
——唯有開口,才能使我知道最多。
不知爲何,這話聽來感慨比譏諷多。
「你有一項重要的線報想讓我知道,又擔心我問起來源,要不扯謊,要不牽
連他人,而這兩件事你都不想它發生,是不?」
耿照頭皮發麻,終究是心悅誠服,拱手道:「将軍明鑒。」
「你是聰明人,這套馬屁虛文就省了。」慕容不耐擺手。「說罷,我聽着。
是否追究來源,我自有區處;要說幾分真話幾分假話,那也全在你,與我全無分
别。」
「是。」耿照想了一想,小心翼翼道:「那鬼先生屬于一個名叫「姑射」的
隐密組織,這個組織共有六名成員,首腦自稱「古木鸢」。屬下認爲此番妖刀之
禍,與古木鸢、姑射息息相關。」将由橫疏影處聽來的情報,源源本本說了一遍,
巨細靡遺,無有阙漏。
倒不是他有多信任慕容柔,而是暗自揣想将軍心思,隐瞞不如坦誠。以慕容
柔之精明,姑射的陰謀與耿照試圖隐瞞的消息來源孰輕孰重,自不待言,他不會
冒險斷了這條重要的情報。
況且,與慕容柔相處的時間越長,越覺此人之所以輕蔑自負,隻因不耐庸碌;
其鋒銳難當,不過是律人一如律己。比之耿照遇過的諸多上位之人,慕容柔出乎
意料地冷靜坦白,不以一己的喜惡決斷。
旁人畏其如猛虎,爲他辦事莫不痛苦萬分,耿照卻覺将軍之說,每每打開自
己的眼界;言語雖然刺人,其中卻饒有深意,每回聆聽,總能獲得啓發。天降慕
容柔于東海,實是姑射等陰謀家之不幸,難怪他們念茲在茲,一意取他性命。
「你覺得,」慕容柔靜靜聽完,冷不防地開口:「古木鸢是何人?」
耿照心念電轉,頓時明白他的意思,不由一震。
「将軍的意思……此人與屬下相識?」
慕容柔搖頭,似是無意解釋,見他滿臉狐疑、苦忍着不敢抓耳撓腮的模樣,
才淡然道:「此人若常在你周圍,必留有形迹。你雖未必察覺,但心底深處難免
有模糊的影子,陡被一問,不定能稍稍廓清,浮上心頭。但顯然在你心裏,并沒
有像這樣的一個人。」
耿照恍然大悟。正欲尋思,卻見慕容柔搖手:「此法一經說破,再不起作用。
此後所想,皆是疑心作祟的雜臆,若無充分之證據,跟栽贓嫁禍沒甚兩樣。鑒人
決斷要靠這種東西,不如去抓阄。」
耿照臉一紅,讷讷道:「屬下明白了。」
慕容柔想了一想,道:「姑射雖危險,現時還對付不了他們。隐而未現的敵
人無法消滅,但同樣的,他們也無法收割成果。姑射躲在暗處設陷構築,如魚得
水;要想占地取利,便不得不浮出台面。這點相信古木鸢也同樣清楚。」
「将軍的意思是……」
「他比我們急。」
慕容柔的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線,俊美而蒼白的面龐透着危險的光芒。
「耿典衛,你懂不懂捕獵?」
耿照微怔。「幼時在家鄉,曾與鄰舍頑童上山,用陷阱捕過狐兔一類的小獸。」
「捕兔狐有什麽意思,何不捕犀象獅虎、鲲鵬蛟龍?」
耿照不禁失笑。「回将軍,在屬下家鄉的山野之間,沒見過鲲鵬蛟龍等神物;
至于虎豹等兇猛大獸,須得數名有經驗的獵戶連手架設陷阱,方能捕捉。況且,
虎豹不比鹿麃雉雞等野味,尋常百姓也買不起昂貴的虎皮,專司捕虎的獵人都向
相熟的員外老爺稱貸,借了銀兩,才得張羅器械;捕到虎豹猛獸,也才知道賣與
何人……」蓦地會意,雙目熠熠放光。
古木鸢意在朝廷,所網羅的手下,無不是針對七玄、七派這樣的大獵物,其
背後必有強大的力量撐持。然而稱貸越高,保息越重,握有如許強助,便如同借
了殺人的高利貸,若徐徐圖之,光利息便能生生壓垮姑射。
妖刀入世至今,雖造成許多傷亡,但死傷并不能帶來利益。無論是誰在「姑
射」身上押了重注,決計無法滿足于現狀;這樣的不滿,将悉數成爲姑射……不,
該說是古木鸢的壓力。
「爲此,他們才不得不燒了風火連環塢,做出點成績,權作抵押。」慕容柔
冷哼道:「這一着是明棋,非是暗子。由此觀之,那古木鸢似已坐不住,才行險
走了這一步。」
耿照知他意有所指,卻不明白火燒連環塢比起妖刀的肆虐殘殺,究竟「險」
在何處,是挑上家大業大的赤煉堂殊爲不智,抑或毀去象征霸業的總壇風火連環
塢,從此與赤煉堂結下不解之仇?
正自思量,院外遠遠傳來人聲,一名親兵飛步來報:「赤煉堂雷四太保已至,
正在前堂候着。」慕容柔冷笑:「你瞧,這不來了麽?傳!」耿照推門而出,朗
聲道:「将軍有令,速請四太保來見!」暗忖:「雷門鶴前來,自是爲了風火連
環塢。傳聞四太保與大太保不睦,那夜化狼逞兇之人……會不會是他?」打醒十
二分精神,暗自留心。
親兵跨刀而去,要不多時,錦衣華服、黑瘦精悍的四太保「淩風追羽」雷門
鶴穿過洞門,遙見一名黝黑少年昂然立于階上,認出是雷奮開繪影圖形、遍傳水
陸碼頭的流影城耿照。
關于這名少年典衛的傳聞,近日在越浦可說是甚嚣塵上,前日他與染紅霞闖
赤煉堂連敗三位太保之事,雷門鶴在途中已接獲報告,心想:此人一意爲南津崔
氏出頭,火燒連環塢一事,嫌疑着實不小,當下未動聲色,拱手笑道:「久仰典
衛大名,今日一見,方知傳聞大謬。耿大人這般英雄少年,市井流言,豈可盡表?」
言笑間撩袍上階,親熱地去挽耿照手臂。耿照淡淡一笑,搭着他的腕臂圈裹袍袖,
雷門鶴頓覺一股深流般的無形吸力将自己往前拉,心中冷笑:「試我來着,好個
狂妄小子!」
他一身功夫俱在腰腿之上,膝彎微屈,也不見有什麽多餘的動作,剎時身子
沉墜如凝,将臂上的無形吸力俱導入青磚地面。耿照若一味硬拔,除非将整座階
台扯将起來,否則難動他分毫。
兩人暗自較勁,雷門鶴絲毫不落下風,不僅遊刃有餘,更覺這少年的臂圍之
間,隐隐有一朦胧空處,其間力有未逮,正适合長驅直入。雷門鶴商賈出身,精
打細算,遇天大的便宜不占,委實心癢,咬牙暗道:「罷!給你個教訓嘗嘗,知
我赤煉堂非是無人!」臂上運勁,自耿照肘腕間突入,果然直抵中宮,無比滑順,
發覺不對時已然不及——少年臂間便如一隻空鞘,專爲這一擊量身訂做,神劍縱
銳,卻無法劈開自身的劍鞘。雷門鶴手掌按上少年的胸膛,卻連絲毫勁力也吐不
出,錯愕之間,對方左手食、中二指往他臂内的「分金穴」上輕輕一彈,震得他
半身酸軟,兩人倏然交錯。
在旁人眼裏,是四太保上前親熱拉手,耿典衛與他把臂交握,另一隻手按他
背心往前一送,淡道:「四太保客氣。将軍久候多時,請。」
隻雷門鶴心知肚明:耿照若有殺他之意,手掌一吐勁,自己絕難有幸;驚怒
不過一霎,忖道:「才去了嶽宸風,又來個耿典衛,鎮東将軍麾下能人異士忒多,
實不容小觑。如非握有鹽漕巨利,本幫焉能立足?」想起此番來意,笑容益發親
切。
耿照一試之下,則是略感失望。
他在十方轉經堂的梁柱上窺看過雷門鶴,但其時碧火神功未成,看不出他的
武功深淺,隻記得明姑娘贊過此人「根基不壞」,直到此際,才确定不是害死雷
奮開的青袍客。
蠶娘所授的「蠶馬刀法」心訣,青袍客與之鏖戰過大半夜,一模一樣的路數,
不可能冒着要害受制的風險再中一回,雷門鶴必不是青袍怪人。原本便寥寥無幾
的兇嫌名單,又不得不劃去最前沿的一條。
兩人一前一後進入書齋,案後,慕容柔正信手翻閱卷宗,并未擡頭,隻淡淡
道:「坐。」雷門鶴爲他辦差已久,算得上是合作愉快,知他不愛逢迎拍馬那一
套,也不廢話,拱了拱手,徑行落座。
慕容柔瞥了耿照一眼。「你也坐。」
「是。」耿照揀雷門鶴對面的位子坐定,兩人隔着書案遙遙相對,但見雷門
鶴笑容可掬,似未把方才交手一事放心上。
「風火連環塢出了這麽大的事,夠你忙的。」慕容柔垂眸叩案,輕聲道:
「我已派耿典衛全權負責調查,你若有什麽新線索,莫忘了照會他一聲。」
「小人理會得。」雷門鶴笑道:「爲免驚擾鳳駕,小人會嚴密規範手下,說
是天幹物燥,不小心引了火,才釀成災禍。不會讓他們到處胡說的。」
慕容柔點頭。「也是。雖說流言難禁,總比推波助瀾爲好。」
「這是小人分内之事,不敢使将軍爲難。」
「行了,我知道了,雷老四。你回去罷。」将軍低頭運筆,明顯就是送客之
意。耿照料不到這次會面竟如此短暫,聞言欲起,誰知雷門鶴卻端坐不動,微微
一笑,抱拳拱手:「小人還有一件事,要向将軍禀報。」
「喔?」慕容柳眉一挑,神情似笑非笑。
「說。」
「風火連環塢付之一炬,敝幫折損大批好手,駐守總壇的幾位太保或不幸罹
難,或下落不明,可說是元氣大傷。」雷門鶴垂首道:「适逢鳳跸于此,本幫五
大轉運使聯名請求小人加派人手,以維持越浦周遭的靖平,小人思前想後,也覺
有理。」
慕容柔點頭。「要當這個家,你也難做得緊。」
「是。」雷門鶴恭恭敬敬道:「按小人所想,不妨将陸上人馬撤回一些,專
心維持江面平和就好。敝幫于舟中起家,陸地上的買賣本非所長,要是顧此失彼,
辜負将軍的栽培與期待,小人便罪該萬死了。」
慕容柔笑道:「你說得忒有道理,我也不能說個「不」字不是?」
雷門鶴慌忙起身,長揖到地。
「将軍這麽說,真真折煞小人啦!将軍隻消吩咐一句,敝幫上下赴湯蹈火,
在所不辭!隻是總壇不幸,一夜盡付祝融,赤煉堂内外元氣大傷,三川乃本幫命
脈,五大運轉使所慮亦非無由,适逢鳳駕駐跸,茲事體大,我等實不敢逞強鬥勇,
失了本份,望将軍明察。」
「你們個個都要我明察,我能裝作沒看見麽?」
慕容柔怡然笑道:「就照四太保的意思辦罷。我希望至少江面上要鎖得嚴實,
連一條流船也不能放過,你回去轉告陳、曲、季、陸、張五家:既免了陸地的差
使,水面便不得再扣斤減兩,否則本座也不再回護,一切公事公辦。」阖上卷宗
遞過去,以眼神示意:「喏,這個交與四太保。」
耿照接過匆匆一掠,見是簿冊一類,再看幾眼,赫然發現其上詳載了某年某
月、某條水道縱放流船若幹、船中男女多少、收取江資幾何,巨細靡遺,與賬本
相仿佛。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爲是赤煉堂的内帳。
雷門鶴面色丕變,不敢細看,雙手接過高舉過頂,俯首道:「小……小人明
白。小……小人該死……小人……」一時無語。堂堂東海第一大幫會的首腦、手
绾數萬幫衆的四太保汗流浃背,仿佛手裏拿的是一本寫滿殁辰的生死簿。
慕容柔卻沒給他喘息的機會,揮手道:「去罷!近日内切莫走遠,指不定我
什麽時候找你。這話也替我帶給五大轉運使。典衛大人,送客!」
「是。」
耿照一路送雷門鶴出小院,見他轉身時滿臉戾氣,面色黑得吓人,渾不似初
見那般遊刃有餘,隻怕那簿冊真是殺手锏,一出手便粉碎了四太保的如意算盤,
教他扣着掩着的心思頓成一腹馊水,偏又嘔之不出,益發好奇起來。
誰知屋裏慕容柔的臉色也不好看,沉聲道:「把門關上。」口氣像要碾碎砂
石似的,白皙光潔的眉間緊蹙如镌。
耿照沒見過他動怒的樣子,沉重的威壓迫得人難以喘息,鬥室裏仿佛再也吸
不到空氣,心下駭然:「難怪東海有這麽多畏罪自殺的貪官蠹将!哪個犯過心虛
之人,禁受得住如此一怒!」他胸懷坦蕩,複有碧火神功的渾厚修爲,垂手靜立
在一旁,氣息凝斂,恍如淵渟. 片刻慕容回神,眼中掠過一抹混合了驚訝與贊賞
的異采,容色稍靖,伸手将背後牆面的覆布揭下,露出一幀巨幅的東海道全圖。
那圖足有兩人多高,寬兩丈餘,由堅韌的皮紙連綴而成,以各色墨彩标出山嶽河
流、城鎮道路,「巨細靡遺」猶不足以形容;站在這張巨幅地圖之前,剎那間竟
令人生出渺小之感。
「原來……東海竟如此之大!」耿照擡頭觀視,喃喃脫口。
「不管到哪兒,我随身都帶着這幅圖。」慕容柔淡淡一笑:「看慣小圖,會
忘記自己治理的,原來是塊如此廣衾的土地。東海道一府廿九郡百廿六縣無數生
民,全在這張圖紙上;要整治一段河彎,修築一段城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攤開雪白修長的五指,往圖上山河一比。
「便隻這一塊,關乎多少黎民?放到桌案能容的小圖裏,大小不過米粒,彈
指揭過,幾千幾萬人可能因此受害,衙門卻毫無所覺。除了惕厲自省,這張地形
圖的精細也非尋常的圖紙可比,用以擘劃陳兵、通明利弊,是那些破爛地圖比不
上的。」
這幅東海全圖以墨彩繪制,圖上再刷一層膏脂,不畏潮潤,可以白垩或朱墨
徑行批點,不要的用濕布抹去即可。耿照注意到越浦城被朱筆圈起,阿蘭山更直
接打上三角楔型符号,一道暗紅色的弧線如長蛇蜿蜒,延伸至地圖的最左側,靈
光一閃,登時明白:「這是皇後娘娘鳳駕的路線!」憶起遲大人與蕭老台丞舟中
閑聊,提及皇後行經的幾處駐點,與圖上朱迹相印證,果然分毫無錯。
除了象征鳳辇東行的朱紅色,圖上更多的是一個又一個的白色叉叉,密密麻
麻畫滿地圖左側——那裏是東海道的極西邊界,耿照在癬疥般的灰白痕迹間,找
到了「白城山」三字——然後沿着橫貫東海的幾條大河一路漫入,仿佛漏網之魚;
越向右邊,白色叉叉分布越疏,尺寸益小,數量卻多了起來,至越浦已是一片白
末,恍若庭梅階雪。
這奇特的白色表記,必與方才雷門鶴、慕容柔所議之事有關,甚至與皇後東
行的路線同标注于一圖之上,其重要不言而喻。然而,任憑耿照想破腦袋,始終
無法了解白色記号所代表的意義,連一絲頭緒也無。
「這些記号代表的,是人。」
慕容柔定定看着他的茫然,淡漠一笑,單手負後,另一隻手卻撫上圖面。
「央土連年旱澇,平望都城外,十裏間未有一戶,可說是民不聊生。朝廷多
年積攢的一點家底,承平時尚不足以應付西山、南陵需索,況乎大變?死裏逃生
的老百姓得不到赈撫,紛紛背井離鄉。」
天下四道中,北關嚴寒,自古隻有流犯戍軍才去得,百姓逃難,決計不會自
蹈死地;西山道地形崎岖、土壤貧瘠,複爲韓閥所把持,裏外規矩森嚴,亦非安
身立命之處;南陵雖地大物博,農産豐富,然而風俗大異于央土,兼且封國林立,
逃難十分不易。算來算去,也隻好逃來東海。
耿照萬萬料不到那些個垩白表記,竟是來自央土的難民,一怔之間,忍不住
咋舌道:「居然……有這麽多!朝廷難道不管麽?」
慕容柔冷笑。
「怎麽管?生民生民,黎民所求,不過一個「生」字,将他們逼到了頭,指
不定要造反。任逐桑聰明絕頂,知以朝廷之力,也就将難民喂個半饑飽,不如堅
壁清野;人餓得剩一口氣,隻憑求生本能,往能活人處爬去。如此平望都便得安
泰,城内歌舞升平,不知榻外一煉獄耳。」
耿照倒抽一口涼氣,不由得頭皮發麻,又驚又怒。
朝廷是百姓的父母,天子更是天下萬民的君父!哪有爲人父母者,如此狠心
算計兒女的道理?中書大人不開倉放糧,救濟受難的央土百姓,反逼得他們離鄉
背井,千裏迢迢逃到東海……這是什麽道理!
慕容柔對此并不特别感到憤怒,頗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氣,似乎與任逐
桑易地而處,也會采取同樣的手段,令耿照不寒而栗,胸中血氣上湧,大聲道:
「将軍!依屬下之見,難民的人數雖多,幸而本道富饒,若能妥善安置,于…
…于朝廷亦有幫助。」
東海道幅員遼闊,氣候宜人,兼有漁鹽之利,在鎮東将軍治下,這些年來倉
癛殷實、民生富裕,要安置這些難民,似也非是難事。誰知慕容柔眸光一銳,乜
得他遍體生寒,蒼白的瘦臉之上布滿青氣,眼看便要發作。
耿照心頭「突」的一跳,卻有些摸不着腦袋:「我……說錯什麽了?」
慕容柔見他神色茫然,話到嘴邊又硬生生頓住,隻哼一聲;片刻容色稍霁,
漠然道:「這些難民,一個都不能留。早先我授意雷門鶴,盡起赤煉堂水陸兩道
勢力,不許難民進入東海,但這幫水匪貪得無厭,不少富人在央土捧金銀也換不
到一鬥米糧,不得已逃入東海,赤煉堂按人頭收取過路費,一人價值千金……」
「将軍爲何驅趕難民?」
耿照沒等他說完,猛地打斷,連慕容柔都不禁擡眸,罕有地一怔。少年忍着
滿腔血怒,捏得雙拳格格作響,即使極力壓抑,口吻仍十分激動:「朝廷昏聩,
苛待難民,倒也還罷了。将軍心系百姓、剛直不阿,行所當爲,不懼權貴,東海
方有今日之盛!若連将軍也無憐憫之心,老百姓将何去何從?您方才說了,圖上
粒米,關乎萬民!這白色的記号之下,代表的是多少條無辜性命,将軍難道都顧
不上了麽?」
慕容柔由着他說完,臉色反而稍見和緩;默然片刻,才平靜地開了口。
「你以爲難民再多,能不能多過東海道的百姓?」
「自是不能!但這又——」
「若爲這幫難民犧牲東海的百姓,你以爲如何?」
「屬……屬下不明白……」
「那我說與你明白。仔細聽好了。」
慕容柔斂起蔑容,神情靜肅。
「我是人臣,是天子的家奴,東海從來就不是我的,我不過代主人牧民罷了。
皇上要兵、要地,甚至要我的性命,一句話就夠了,可惜很多人不明白。連皇上
也不明白。
「他們以爲要從我手中拿回兵權領地,須有個打仗的好理由,甚至有必要在
東海打一仗。那些一輩子沒上過戰場的人,爲皇上一紙诏書就能取回之物,想方
設法,要在東海同我打上一仗——這正是我極力想避免的。」
耿照有些明白了。被驅趕入東海的難民,是最好的興兵借口。
他在流影城執敬司的時日不長,卻見過不少官場作派,知道「大不諱」的厲
害。
當日在挽香齋中庭,獨孤天威之子獨孤峰便以「諷政」爲由,妄想給老胡扣
大帽子;鎮北将軍染蒼群身爲太宗皇帝的心腹,恩寵冠絕群僚,他于嬰垣大山三
歲不進、屯兵築城時,也差點落得刀鋸鼎烹的下場。
慕容柔多年來不動如山,非是朝廷不爲,蓋因他律己之嚴,不同一般,實在
抓不到什麽把柄,然而一與流民摻和,能做的文章就多了。「招輯流亡」向來是
最典型的反迹,幾萬流民湧入東海,全教慕容給安置下來,這不是造反是什麽?
想出這條計策的人,必然十分了解慕容柔,甚至看透了他,明白以苛烈聞名
的鎮東将軍并不如外在所示,不會對難民無動于衷。否則撞在長鎮侯郭定這種人
手裏,再多也殺了,有什麽好周折的?
——任逐桑!
在遇見任宜紫之前,耿照對她那位「中書大人」父親并無惡感,此人以豪商
巨賈入主朝堂,素有長袖善舞的評價,爲政寬和、與人相善,相府卻沒甚排場,
日常用度仍保有央土商人的務實之風,似乎不是壞人。
如今想來,不由得怒滿胸臆,如此玩弄百姓,算什麽良相首輔!但慕容柔似
乎并不讨厭這位中書大人,對他以流民爲刀劍、驅入東海的手段視如平常,提及
時不帶一絲火氣,仿佛中書大人所爲是理所當然。這點又令耿照萬分不解,慕容
卻無意解釋,徑說下去。
「這差使不好做,雷門鶴又不蠢,早想扔掉燙手山芋。風火連環塢被毀,正
好當作借口。」蒼白的将軍嘴角微揚,冷笑道:「坊間傳聞,皇後佛子爲我而來。
雷門鶴商人本性,趨利避險,流民這種最容易被拿來做文章的勾當,當然少沾爲
妙,巴不得趕緊脫手,圖個清靜。」
耿照心中一動。「如此……難民該如何處置?」
慕容柔唇際泛起一絲谑冷。「自是由你來了,耿典衛。你是流影城的人,就
算出了事,也不能算在我頭上是不?」
「這……」耿照沒料到他竟如此坦白,不禁瞠目結舌。
「你自骁捷營點了三百鐵騎,人手盡夠了。打明日起,從越浦城到阿蘭山之
間,我不要看到一名衣衫褴褛的流民。」
「……将軍!」
「還是你認爲我該把人留下,等朝廷發出讨逆的檄令?」
耿照爲之語塞。
「這是軍令,耿典衛。做不到,我便拿軍法辦你,絕不寬貸!」慕容柔冷道:
「我知道蕭谏紙默許難民在白城山下歇腳,拿囤倉陳米供應;青鋒照邵鹹尊幾次
上書讓我招輯流民未果,索性在邊界圈地紮營,自行收容安置……若非無法可據,
我早辦了這倆不知進退的東西!我奈何不了他們,你且試試奈不奈何得了你!」
耿照聽他口氣莫名地嚴峻起來,頗不尋常,心念電轉之間,猛然醒悟:「将
軍是提醒我,從白城山至東海、央土兩道交界之處,可容難民安身!」大喜過望,
長揖到地:「屬下明白!多謝将軍!」
慕容柔面無表情,哼道:「聽到軍法處置,魂都吓飛了麽?有什麽好高興的?」
取出一卷牛皮圖紙交了給他。「越浦左近幾處流民出沒的據點,你要詳細抄錄,
即刻命人出發。我會派人走一趟朱雀航,給你妻子報平安。」
耿照正取朱筆在牛皮紙地圖上注記,忽聽出言外之意,擱筆道:「将軍還有
什麽差使要屬下親自辦的,盡管吩咐就是。」慕容柔沉吟不語,片刻才指着身後
的巨幅地圖道:「這幾個地方,你也一并抄錄。」指尖所向,赫然是幾枚以藏青
色料繪制的小小楔形,藏在山青水綠之間,幾難察覺。
楔形寥寥,由上端的靖波府蜿蜒南下,來到越浦北方不足百裏,壓着「華眉
縣」三字,旁邊有個城鎮标記。耿照心中一凜:「怎……怎會如此之巧!」卻見
慕容柔正色道:「此事原本應由任宣去辦,但他傷勢未愈,不宜行遠。你的武功
猶在任宣之上,親自跑一趟,我也能稍稍放心。」
「是。」耿照強按下驚疑,面上不動聲色,一一抄錄了楔形記号,妥善将圖
紙收好。「将軍讓屬下去辦什麽事?」
「我讓你,去接應一個人。」慕容柔道:「北方雲都赤侯府,聽說過麽?」
「雲都赤侯府」乃靖波府四大武林世家之一,同時也是最爲神秘的一支。
「雲都赤」乃是由西北異域傳來的色目語,其意爲「刀」。昔年太祖武皇帝麾下
猛将如雲,有支未滿百人的色目部曲,貼身護衛太祖周全,亦随他沖鋒陷陣,在
許多著名的戰役中克建殊功,人不敢呼其名,皆曰「雲都赤」。
雲都赤統領拓跋十翼刀法超卓,素有「漠北第一刀」之稱,人說「血飲十翼,
刀武人庸」,鹹以爲拓跋是出身不及,單以刀法論,未必沒有與「刀皇」武登庸
一較高下的實力。兩人若真能一戰,沒準今日三才五峰兩榜上就非隻是七人,而
是紮紮實實的八名絕頂高手了。
事實上,拓跋十翼與武登庸隻一處相似,兩人既不好名也不好鬥。白馬王朝
建立後,拓跋十翼謝絕一切封賞,孤身尋覓開宗立派、鑽研刀法的修行地,最後
在東海落腳。老上司獨孤弋遂以刀爲爵,賜名「雲都赤侯府」,拓跋亦稱「色目
刀侯」。
耿照在《東海名人錄》中讀過其人其事,點頭道:「聽過。據屬下所知,任
典衛便出自刀侯府。」
慕容柔對他的不假思索露出滿意之色。「我讓雲都赤侯府找尋一物,刀侯派
出座下「狂、風、飄、塵」四大弟子追蹤經年,日前已有眉目。但回報消息的李
蔓狂忽然失蹤,最後留下的記号在華眉縣綠柳村一帶。」
雲都赤侯府在江湖上以神秘著稱,創立之初,罕與外人往來,若非近十年一
反常态積極爲鎮東将軍辦事,與神武校場、騰霄百練等互别苗頭,在北方聲名益
顯,隻怕仍是雲遮霧罩,益發不露形迹——除了「病刀」李蔓狂之外。
此人出身武儒宗脈的李字世家,在帶藝投師之前,本是東海道極其罕見的用
刀奇才,年少成名,聽聞拓跋十翼來東海開宗,遂投帖搦戰,欲挑了這柄「血飲
十翼」的漠北名刀,踩着雲都赤的盛名問鼎天下。
這場「一代新人葬舊人」的越級挑戰轟動了東海,但實際的比鬥卻未有目證,
隻因拓跋十翼的性格不喜張揚,而戰鬥委實結束得太快。
據說形容落拓、猶如浪人的初老漢子隻用一刀,便教狂妄的天才少年心悅誠
服,反成了刀侯府的首位門徒。證諸李蔓狂日後的表現,江湖人不曾譏笑他當年
識淺,隻覺刀侯之刀,當真深不可測,遂成武道的一段佳話。
能讓色目刀侯座下四大弟子一齊出動,更在這張地圖之上與皇後東行、災民
流徙的表号并列,慕容柔要找的東西至關重要,決計不容小觑。
他看了耿照一眼。
「你不問要找的是什麽東西?」
「若有知情的必要,将軍會告知屬下。」耿照老實回答:「況且,将軍是讓
我去接應刀侯府之人,待尋到那李蔓狂,他自會将此物呈交将軍。屬下知不知情,
并不影響此行的結果。」
慕容柔蹙眉靜聽,片刻居然歎了口氣,屈指輕叩桌頂,罕見地露出沉吟未決
的模樣。
「你說得沒錯。但李蔓狂行事謹慎,心思又是一等一的精細,突然銷聲匿迹,
明顯是出了事;刀侯府那廂遮遮掩掩語焉不詳,應該正尋着彌補解決之法。可惜
除了李蔓狂,雲都赤府内再無才智之士,我已信不過他們的能力,李蔓狂找到、
或沒找到的東西,須由你接手找尋。」
——果然是極爲棘手的情況。
找一樣有線索的物事不足以難倒鎮東将軍,除非必須在時限之内尋獲。
「屬下有多少時間?」耿照小心翼翼地問。
「必須在三乘論法前找到。」慕容柔自嘲似的一笑。「這下,琉璃佛子反倒
幫了大忙。李蔓狂攜此物南下,最後落腳綠柳村,這是在兩天前。我等了一天,
又給刀侯府一天時間交代,此刻人、物俱未出現,已然不能再等。」
兩天前……與離垢出現的時間如此相近,這隻是巧合,抑或同一件織絡中的
線索關連?
慕容柔打斷他的思緒,銳利的眼神猶如鋒芒。
「小心。你現在所想,全是臆測。缺乏證據的臆測毫無意義,徒然壞事而已。」
「……是,屬下明白。」
「你要找的,是一枚拇指大小、形狀畸零的水晶,色澤紅豔,似西域傳來的
葡萄美酒,自體如夜明珠能放光芒,收在一隻掩光藏形的織銀袋中……」耿照用
心記憶,唯恐錯漏細節,直到接下來的話語令他愕然擡頭。
「……若有人談起此物,當曰「天佛血」,據聞是天佛刺血所凝,是唯一證
明天佛存在、非是傳說虛構之物。皇後娘娘将在三乘論法大會上,把這枚「天佛
血」賜給佛宗各教團推舉的三乘法王,是皇上責成我等務必尋獲之物!」
◇◇◇
耿照步出驿館,腦中兀自轟響,事如亂線糾結,每樁偏又至關重要,便能化
出五個十個分身,一時也不知該從何下手。
——原來,這就是将軍每日所慮!
加上龐大駁雜的軍政要務,紛紛擾擾的江湖陰謀,時刻窺視、伺機出手的朝
廷政敵……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才能波瀾不驚、冷靜自若地坐在那張鎮東将
軍的寶座上,有條不紊地發号施令?
想到慕容柔胸有成竹的傲岸姿态,他稍冷靜了些。将軍相信他能辦成,才會
委交此事,雖不明白根據何在,但耿照強迫自己不要懷疑,試着理出頭緒。大門
外,老驿丞已換好馬匹,顯然他前腳才出内室,慕容已喚人備馬待用,拿捏之緊,
分毫也不浪費。
「……多謝老官長。」
耿照神思不屬,随手接過缰繩,忽見前方街角的分茶棚下,立着一名白衫姑
娘,襦、裙是白底綴着淡灰的花蝶圖樣,上襦外加了件滾黑邊兒的同款半袖,将
下擺纏入圍腰,緊實的腰肢束出葫蘆般的曲線,襯得胸脯鼓脹、梨臀渾圓,既是
青春少艾鮮滋飽水,複有成動誘人的風情。
耿照隻覺此女身形十分眼熟,尤其鴨梨般的臀形極富肉感,又不失緊緻,光
看便知久經鍛煉,絕無半分松弛;不止身段,連闆着的俏臉也似曾相識,隻是與
印象差距太大,耿照忍不住揉揉眼睛,确定沒認錯人,喜動顔色,幾要開口叫喚。
白衣姑娘瞪他一眼,細圓的下巴作勢别過,不待回應,當先轉身。但見結實
的葫腰一擰,身側居然纖如梨條,更無餘贅;要說正面還有幾分豐熟,側影倒是
紮紮實實的少女,少婦也無這般細薄,更覺臀如險丘,繃得裙後渾圓挺凸,行進
間一扭一扭的格外誘人。
「果然是她!」
一見屁股,原本的幾分猶豫雲消霧散,耿照更無懷疑,将缰繩塞回老驿丞手
裏:「我稍後便回,老官長多包涵。」快步追上前去。
那食店占了大片街角,外堂有十來張桌子,其後以篾簾隔出雅座。
此時未及正午,清早來買香湯飲漱梳洗的客人多半散去,用午飯的又還沒出
現,堂中隻有幾桌散客,連堂倌都有些意興闌珊,客來也懶得起身。
耿照掀簾而入,見少女閉起窗牖、放落吊簾,小小的雅座包廂頓成密室,不
虞有人竊聽,佩服之餘,随手拉開闆凳坐下,翻開桌上的粗陶杯子,笑道:「真
巧啊,绮鴛姑娘。我先請你喝茶,一會兒有事要你幫忙。」
「喝你的頭!」
少女狠狠瞪他,鼓着腮幫子的白皙臉蛋猶如花栗鼠,雖橫霸霸的好不吓人,
不知怎的,耿照卻不以爲她是真的生氣。
這白衫姑娘正是潛行都衛的統領绮鴛。自識她以來,耿照還不曾見過她夜行
衣以外的裝扮,見她換了襦裙繡鞋,鬓邊還簪珠花,打扮一如尋常少女,身畔隻
差幾名閨閣繡伴,便是踏青遊憩、逛街買衣的模樣了,心想:「宗主待潛行都的
姊姊們也非全無情義,居然還準許她們休假,換上便服出來遊玩。」好奇心起,
笑問:「怎麽今兒隻你一人放假,沒與其他的姊姊一道麽?」
绮鴛幾欲暈倒,俏臉「唰!」罩滿嚴霜,隻差沒擡腳踹他。「放你的頭!這
兩日爲了尋你,衆姊妹無一人阖眼,日夜不息沿江搜索,隻差沒将三川翻了幾翻
……誰人與你放假!」
篾簾忽揭,探入另一張月盤似的嬌盈小臉,是他見過的、在王舍院照顧楚嘯
舟的少女。「绮鴛!聽說你找到……」她今日仍是一身丹紅,見耿照回頭,才知
擾了兩人說話,吐舌笑道:「典衛大人好。記得我不?我是阿缇。我隻問绮鴛一
句話,馬上就走。」水光潋滟的微瞇眼縫越過男兒的肩頭,探長了粉頸笑問:
「喂,我們能回去了不?」
「挑一組精神些的回朱雀大宅待命,待會還有活兒。」绮鴛幾乎是不假思索,
信口分派:「其他人回山上去。一組戒備、一組休息,另一組去替宗主身邊的姊
妹。宗主若無吩咐,兩個時辰後恢複正常輪值,無有例外。」又補上一句:「你
不用輪值,照顧你的楚敕使去。」
阿缇俏臉飛紅,嘟囔着「哪是我的啊胡說八道」,仍止不住笑。外堂不知何
時已無客人,連門都閉起一扇,幾名少女在堂中或站或坐,雖非夜行裝扮,一看
便知是潛行都中人,個個難掩倦色,顯是徹夜辛勞,已不知多久沒能好好歇息。
風火連環塢一戰,漱玉節僥幸脫出戰場,命潛行都傾巢而出,投入搜救的行
列。绮鴛本是潛行都最出色的行動指揮,漱玉節即刻召回,絕口不提處罰一事,
全權交由她調動人馬,務求在最短時間内找到耿照,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绮鴛在城外安排了暗哨,是以他一過城門,她立即接獲線報,親來驿館相見。
聽得二人鬥口,耿照頓生歉疚,對阿缇道:「都是我不好,連累諸位姊姊夜
不能寐,真不好意思。」阿缇嘻嘻笑道:「那有什麽呀,也不過就一天一夜沒睡。
真正兩三天沒阖過眼的人,在那兒坐着哩。」
绮鴛沒料到她報仇這般飛快,臉頰「唰」的一聲轉紅,咬牙道:「嚼、嚼什
麽舌根!快……快回去!當心宗主生氣了,你……你……」
「是……是……」阿缇學她的結巴,咯咯笑着一溜煙跑了。諸女怕被波及,
早散得一乾二淨,依稀聽得街上推攘竊笑的莺燕嬉語,飄入空無一人的食店。
耿照尴尬起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突然膝下一痛,绮鴛冷不防踢了他一下,
怒道:「麻、麻煩精!到……到你身上,都沒好事!」猶不解恨,氣虎虎地補了
幾腳。耿照聽她結巴未退,怕護身的碧火真氣震傷了她的腳趾,特别着力壓抑,
老老實實挨完幾下,沒敢還口。
绮鴛是與他真刀真槍交過手的,心思又精細,對他的能耐了然于心,益發惱
火,杏眼圓睜:「誰要你賣好了?你運功啊,你運功啊!」耿照心虛已極,嚅嗫
道:「沒……沒賣好……運功了運功了……唉唷,好疼好疼。」绮鴛瞪着他,忽
然「噗哧」一聲,生生咬住笑意,唯恐被他看出,忙撮拳掩口,幹咳兩聲,一本
正經道:「沒有就算啦。你……你有空走一趟阿蘭山,宗主說了要見你。」
耿照松了口氣,苦笑道:「近日怕抽不了身,我手上有幾件麻煩的差使。」
說着将地圖取出來。「……你替我通知巡檢營的羅烨,命他點齊兵馬,在越浦到
阿蘭山間遇着央土流民,請他們往西界白城山處行去,自可容身。」
羅烨手下隻有三百鐵騎,要在這麽大的範圍内阻截流民,須有潛行都無孔不
入的綿密情報網配合,才不緻疲于奔命。绮鴛精通戰略制訂,執行戰術更是經驗
老到,一點就通,點了點頭:「我明白了。還有什麽?」
「我要找人。雲都赤侯府刀侯座下首徒,「病刀」李蔓狂。」耿照道:「我
馬上出發往華眉縣綠柳村,那是他最後落腳之處,但我想他已不在綠柳村。他身
上有樣東西,我們得在兩天内找回來。」
绮鴛并未插口,靜靜地等待他的描述。
「那是一個用銀袋子貯裝的紅色水晶,約莫拇指大小。」
「就這樣?」她微微蹙眉。「叫什麽名目?知道來曆,要找也容易些。」
「我不能說。」耿照搖頭。
「那好。」她把地圖卷好,收入懷中,利落起身。「我派人沿華眉縣往越浦
打聽回來,看能不能找到一點蛛絲馬迹,若無所獲,明早再由華眉縣往北方找去。
按慕容柔的說法,李蔓狂不是在來越浦的途中出了事,就是卷帶了東西逃回老巢。」
「如此甚好!真是多謝你啦,绮鴛姑娘。」他忽然一笑,伸手抓頭,模樣有
些腼腆。「你真聰明,分派得這般有條有理。我方才直想破了頭,隻覺像大海撈
針,上哪兒去找這個人?」
绮鴛輕哼一聲,并未答腔,但容色已平霁許多,又問:「你妻子……我是說
符姑娘那廂,要不先通知她?早知道早放心,也免得無謂牽挂。」
耿照臉一紅。「她……我們不是……」想潛行都刺探如水銀洩地,朱雀大宅
時刻都有她們的人,自己與寶寶錦兒纏綿的場景,豈能逃過這些丫頭的耳目?碧
火真氣的感應無比靈敏,行房之際,斷不緻被人無聲無息看了去,但寶寶錦兒夜
夜叫得酥麻入骨、驚心動魄,卻不是碧火功能阻于門牆内的。
對這些芳華正茂、春心蕩漾的年輕姑娘來說,一男一女如此親昵,又不爲延
續純血,自是傾心相愛,互許終身了。況且嶽宸風死後,符赤錦忍辱卧底、于敵
榻伺機報仇的說法流傳開來,衆人對她的惡感漸消,不像過去那般厭惡。
绮鴛也不理他,徑自掀廉行出,片刻才低道:「你要有點良心,便好生待她,
别招惹其他女子。世上忒多苦命人,幾個能有好歸宿?就當做好事罷。」
「其他……其他女子?」耿照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
绮鴛回頭,馬尾差點甩上他的臉,又是那副氣鼓鼓的模樣,沒好氣道:「你
最好讓人多備馬,要不讓她跟在馬屁股後頭也不壞。她跟我半天啦,鬼影似的,
現下交給你了。」
門扉「咿」的一聲閉起,門外的陽光連同車馬喧嚣被擠成一條曳地刺黃。
耿照心弦觸動,霍然轉身,餘光中但見一抹窈窕身影立于幽暗處,腰細腿長,
蒼白的俏臉宛若冰雕,總之不似活物,驚喜交迸,脫口喚道:「……弦子!」
第九七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曠野上,兩騎并辔迎風,八隻蹄子如擊地面,
不住刨起春泥,一離地便被遠遠抛飛,倏然刮向彼方。老驿丞備的是越浦驿最好
的馬,專跑八百裏加急,快且有長力,越浦至華眉縣本應有一日路程,耿、弦二
人過午即至,還未換過新馬。
弦子在食店裏見了他,面上清清冷冷的沒甚表情,還是如先前一般淡漠。
當夜激戰,弦子奮不顧身爲他擋下一擊,耿照本想問她「可有受傷」,見她
俏盈盈地站得筆直,轉念想:「若有恙,宗主豈能任她行走,亦步亦趨跟着绮鴛?
尋常問候,不免多餘。」生生把話吞回肚裏,點頭微笑權作招呼,拉着她奔出食
店,交代老驿丞加備好馬。
華眉在越浦北方,發達的三川船運并未澤被此一小縣,轄内水道過于寬淺,
淤滿沙洲葦叢,大舟進不去也出不來,居民多務農事,久而久之少壯外移,是越
浦周遭較爲落後的地區,綠柳村尤爲之甚。
小村本以柳條編織聞名,自水道淤積、船舶難進,村民制作的編簍編筐等賣
不到外地,漸無昔日之盛,隻餘夾岸的綠柳垂楊蔓生如瀑,厚甸甸地迎風微動,
仿佛沿河披挂一條長長的翠羽綠絨。
便無慕容柔的命令,綠柳村也是耿照非走一趟不可的地方。從慕容口中聽聞
「綠柳村」三字時,他心中駭異實難言喻,雖力持鎮定,但慕容目如鷹隼,他對
将軍到底看透多少實無把握。
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完成托付,以免将軍生疑。
八百裏加急的健馬,腳程不同一般,要尾随二人而不被發現,恐非易事。他
小心翼翼在村外駐馬,躍下鞍來,解了裹面的長巾,吩咐弦子:「你在這兒守着,
莫讓人跟蹤我。我去去便回。」
「我有話同你說。」弦子忽道。
耿照停步回頭,露出詫異之色。
「我……我有保護她。」她斟酌着該怎麽說才好,顯然「向人解釋」對她來
說異常陌生。「我有……好好保護她。我帶她從密道出去。她沒事,沒有受傷。」
耿照一怔間,明白指的是染紅霞。在他舍身前的最後一瞥,弦子讀懂了他眼
中的托付,一掌擊暈染紅霞帶離火場,甚至不惜反抗宗主——這是從沒發生過的
事。漱玉節詫異地發現:這素來冷漠、對理解情感似有障礙的孩子,一旦打定主
意,竟是如此堅決,沒有人可以稍稍動搖。
她獨自扛着高挑的染紅霞,執拗地走在陰冷濕滑的密道中,把宗主抛在身後
猶不自知,全心完成與少年的約定,那怕對此他們連一句話也沒說。
耿照伸手摸她頭頂,笑道:「謝謝你救了二掌院。沒有你的話,後果真是不
堪設想。我先去辦事,你在這兒等我,别讓馬兒走丢啦!」施展輕功,片刻便去
得無影無蹤。
直到他消失在歪斜的茅影間,弦子仍怔怔按着頭。奇怪的是:被掌心摩挲過
的發頂,并不如想象中灼熱……爲什麽,她的臉頰這麽燙?
和他有關的一切事情都好奇怪。就在這一瞬間,少女心中做出了決定。
◇◇◇
綠柳村盛極時有千餘戶,而今泰半破落,十戶裏倒有五六戶是空的,虛掩的
門扉中黑黝一片,偶爾被風吹開,冷不防露出一雙混濁黃瞳,手持蒲扇的老人縮
于門後的黑翳,若非尚能擡眼,渾身已無一絲生氣。
耿照想找人問路亦不可得,東轉西轉,見前頭有幢黑瓦磚牆的大院,牆上粉
塗早已斑剝,遠看直與夯土牆無異。門前一名老漢靠坐在斜背的藤編長椅中,手
握一束枯黃柳條,垂在椅畔胡亂劃地,「沙沙沙」的掠起一片黃塵,動作裏透着
火氣,倒是生猛有力。
好不容易看到個活生生的、會坐會動的人,耿照趕緊趨前。「敢問老丈,村
中可有一養濟院,專門收容鳏寡孤獨?」連問幾次,老漢才停下柳枝,翻起一雙
怪眼:「你瞎啦?全綠柳村除了祠堂墳墓,就一座磚牆院兒,匾上不寫了麽?蠢
物!」
耿照見他右頰抽動,右眼隻開了條縫,口舌不甚靈便,「蠢物」二字沒說完,
嘴角已呼噜噜地淌下灰涎,竟是個半身不遂的癱子。所謂「養濟院」,正爲照顧
這種孤苦無依的殘疾之人所設,耿照的家鄉龍口村附近就有一座,是衙門爲那些
中興軍的老兵辦的,當然也有的是宗族私設,又或善人捐助。
門上的匾額殘破不堪,看不出寫得什麽,隻知是兩字,首字的起筆似是「養」
字的羊字頭,再加上門外癱坐的老漢,看來确是養濟院無疑。
「有人在嗎?」耿照舉手叩門。
門内傳來空洞的回音,稍一用勁,沉重的鐵梨木門扇「咿」的一聲滑開,門
後竟無橫闩。「裏邊沒人啦,全都是鬼!」背後傳來老漢含混不清的豪笑,帶着
粗鄙與惡意:「怕死就别進去啊,蠢物!」
耿照知老人身子不便,不與他計較,猶豫不過剎那,徑自推門。門縫一開,
衰腐之氣頓時湧出,一陣風吹起漫天黃葉;耿照以手遮面,跨過高檻一路走過中
庭,正要打開内堂之門,不料「匡當」一聲,同樣無闩的門扉猛被怪風吹開,濃
烈的異味撲面而來,赫見堂中烏木層叠,竟是滿滿的棺材!
耿照本能後躍,身後無數黃影潑喇作響,随手一抓,飛的哪是什麽黃葉?全
是冥紙!門外老漢大笑:「都說是鬼了,偏你這蠢物不信!」耿照抓落冥牒,擡
見内堂匾上刻有「義莊」二字。「義」字起筆與「養」字一模一樣,因而一時失
察,遭老漢愚弄。
正要開口,一名中年漢子跑過來,低道:「阿爺,這兒風大,咱們回去歇息。」
不由分說抱起老漢往外走。老人兀自罵罵咧咧,揮舞柳束打他頭臉。中年人乖乖
由他抽打,不敢違抗。
耿照一路追出,喊道:「大叔請留步!請問養濟院在什麽地方?」
老漢回頭笑罵:「在你婊子姥姥家!你腦子不好使了,趕着上養濟院等死麽?
哈哈哈哈,蠢……喂!你停下做什麽?快跑啊!」連抽幾下,「腳力」卻一動也
不動,眼睜睜看耿照從容走近,氣得朝他面上吐唾。
「阿爺!」中年人低道:「别這樣。人家是客,沒惡意的。」
「沒你的死人頭!」老漢吐耿照不着,索性轉頭,「呸」的一聲,唾在自家
晚輩面上,笑容充滿惡意。「有你這麽蠢的貨!人還沒追上,自個兒停下做甚?」
中年人唯唯諾諾,等他閉口了,才低道:「我跑不過他的。」不敢直視耿照,
結巴道:「養……養濟院在義莊後頭。你……别再追我啦。」逃命似的帶阿爺離
開。即使轉過街角,老漢刻薄的罵聲依舊不絕于耳。
耿照不由苦笑。照料孤老的養濟院,與停放無主之屍的義莊是同一座院落的
前後進,不知是方便抑或諷刺。他繞到大院後,果然門面較前頭的義莊齊整,匾
上「養濟院」的泥金字樣雖已斑剝,倒是辨得清楚。
應門的是個面皮白淨、十指修長的初老漢子,模樣端正,頗有些讀書人的習
氣。
「小兄弟是……」
「我叫耿照,來找人的。」
「我是戴家聘來代管養濟院的,你叫我姚先生就好。」他打量耿照幾眼,有
些狐疑。「小兄弟要找哪一位?這兒收容的都是本村與鄰近村鎮的孤獨老人,小
兄弟在綠柳村有親戚麽?不好意思,我在這兒住了十幾年啦,覺得小兄弟頗眼生,
該是外地人罷?」
耿照并不想話家常,然而一切的線索就隻到此間,剩下的,雷奮開在斷氣前
沒來得及與他細說。
總瓢把子藏身的「萬梅庵」并非寺院,而是「華眉縣」的轉音。
「這是吳地的家鄉話。」大太保死前湊近他耳畔,聲音裏帶着某種惡作劇似
的得意:「總瓢把子說了,這把戲專騙沒心肝的人,任憑對方如何狡猾,決計想
不到這一層。你去華眉縣綠柳村,找戴家祠堂的養濟院。總……總瓢把子就在那
裏。」
養濟院在耿照家鄉那些老兵的口裏,也叫「庵廬」,似乎是央土甚至更西更
北邊的土語腔調。萬梅(華眉)庵指的是「華眉縣綠柳村戴家的庵廬(養濟院)」,
似乎也能說得通。
耿照不知道雷萬凜是不是吳地出身,印象中赤煉堂雷氏是世家,以三川越浦
爲郡望,若非雷萬凜的叔伯兄弟、兒子女兒都死光了,他也不會收忒多「義子」
來壯大實力。若說邵鹹尊是把青鋒照變成了家業,那麽,雷萬凜便是将原本隻屬
于雷家的赤煉堂,變成廣納四方豪傑的大幫會,江湖霸業即此展開。
吳地去越浦何止百裏,與雷家又無淵源,可說八竿子打不着。總瓢把子以吳
地鄉音轉化而成的謎語,無怪乎難倒了所有人。
如果可以,耿照甯可讓绮鴛缜密安排,潛行都至少監視此地一個月,摸清何
人進出、都是什麽底細,再決定如何行動……但時間不允許他這樣做。「天佛血」
與李蔓狂消失在綠柳村一事,尚不知與總瓢把子有無牽連,但如此巧合,實令耿
照無法不擔心。
萬一将軍看出他神情有異,對綠柳村有了别樣心思,又該怎麽辦?
(不行……已無法再等待了!定要将大太保身亡的消息,傳與總瓢把子知曉!)
那姚先生見他神色陰晴不定,以爲遇上了來搗亂的渾人,暗自搖頭,正要将
門扉掩上,卻被耿照伸手抵住。「姚先生,我是來見總瓢把子的。大太保讓我,
替他走這一趟。」
這一招是剛從将軍身上學來,現學現賣,新鮮熱辣。無論姚先生知情與否,
陡被單刀直入一問,心頭若有意念浮現,面上必定洩漏痕迹。這是千金不換的瞬
間,隻有使用一次的機會。
姚先生卻無異狀,想了一想,點頭道:「你要見他麽?請随我來。」轉身步
入廊曲,仿佛料定他不會拒絕,毋須看也知對方必定跟來。
耿照忍着詫異随他入院,見滿庭早櫻綻放,在風裏吐着若有似無的櫻蕊芬芳,
前頭義莊的衰腐之氣一到這裏,卻成了小橋流水人家。不過一牆之隔,風情卻是
兩樣。
院中并非空無一人。
沿途見老者、老妪數名,多坐在廊前曬曬太陽、編編柳條,院裏四處置着編
好的器皿,也有活物大小的編鵝。一對老夫妻手裏正編着一隻大如籮筐的牛頭,
兩人四手分作兩邊,編得有條不紊,沿邊露出密密麻麻的細篾條子,顯然尚未完
工,已成形的部分卻是維妙維肖,編好怕沒有一頭真牛大小。
老人們對姚、耿二人視而不見,無一擡頭,更别提放下手裏的活兒。姚先生
領他走到院底,指着一株櫻樹道:「喏,你要找的人就在那兒。」樹下不見人迹,
隻一團橢圓隆起,前頭豎了塊刨淨一邊的櫻木段子,泛黃的平面上卻連一個字也
無。
——總瓢把子……死了?
不可能。耿照心想。
雷萬凜若死,大太保何苦繼續保守秘密,不惜犧牲性命?除非隐瞞總瓢把子
的死訊對他的仇家傷害極大,值得不計代價封鎖消息,但除了雷門鶴,旁人似又
無如此切身的利害。
「你有什麽話,便說罷。」姚先生見他出神,以爲是觸景傷情,好言勸道:
「泉下若然有知,那人會聽見的。正所謂「心誠則靈」,便是這個道理。」
「他……他死了多久了?」耿照盡力控制表情,苦澀的聲音仍然出賣了他。
「從我來此,就是這樣了。我隻知道裏頭埋的,乃是過去一位大有身分之人,
你所說的「總瓢把子」若在這裏,也隻能是這位了。其他的,都是些孤苦無依的
普通百姓,沒什麽大人物的。」
耿照頓覺失望。難怪姚先生神情平靜,波瀾不驚,原來他什麽都不知道,隻
憑胡亂臆測,一口咬定墳中必是耿照要找的人。「綠柳村之中,還有别幢戴家祠
堂開的養濟院麽?」
「據我所知沒有。」姚先生歎了口氣。「莫說别家,連明年的糧米供應也不
知接不接得上。東家那廂,是一年不如一年啦!生意不好做,哪來的餘錢積德行
善,回饋鄉裏?況且綠柳村裏多是老人,少壯離鄉,村裏生計不易,需要接濟的
可不隻是孤苦無依……」
談話被一陣熟悉的咒罵聲打斷,一人抱着一具枯瘦黝黑、猴兒似的幹癟身軀
走進院裏,正是在義莊見過的那對老少。
「喂,姓姚的!跟你讨碗飯吃行不?餓死爺爺啦。」老漢一眼睜不開,說完
才瞥見耿照,啐了口濃痰,滿臉釁笑:「你也來讨飯哪,蠢物?滾你的罷!當心
爺爺往鍋裏撒泡尿,給你泡碗鹹粥!」抱着他的中年人趕緊帶阿爺鑽進竈房,連
耿照的臉也不敢多看,仿佛無地自容。
院中老人司空見慣,隻一二人被喧嘩聲引得擡頭,其餘照做手上的活,絲毫
不爲所動。
姚先生笑道:「那位老爺子沒住咱們院裏,倒是三天兩頭來吃飯。都是街坊,
能說個「不」字?耿兄弟請自便,我去竈房瞧瞧,他剛說往鍋裏……以前還真有
過。也難爲他家的晚輩了。」匆匆拱手,撩袍鑽進廚房。
耿照裏裏外外踅了幾回,瞧不出異狀,莫說戒備,貓狗都沒多見一條。赤煉
堂的總瓢把子若當真隐居于此,恐怕不是「大隐隐于市」,連棄世的心都有了,
隻消洩漏一點風聲,随時可能送命。
他沐着飄落的櫻瓣走出養濟院,心下一片茫然。
在這座「萬梅庵」裏,連一株梅花也無。
這裏真是萬梅庵麽?是衆人追查十多年而不可得的天大秘密,總瓢把子的最
後歸處?雷奮開的遺言他聽得一清二楚,時時提醒自己,不敢或忘,此刻的感覺
卻毫不真實,仿佛大太保那強忍死兆、帶着痰聲笑意的低啞嗓音隻是幻象,是自
己憑空妄想而來,才會在他試圖與現實連結之時,就這麽莫名其妙斷了線。
回到村口,誰知弦子不見蹤影,現場足迹、蹄印十分淩亂,樹幹留有利刃削
過的痕迹,自己的那匹坐騎也行蹤不明。弦子之馬雖在,馬鞍畔的靈蛇古劍卻與
伊人一并失蹤。
——出事了!
他運起碧火神功,靈覺如細網般鋪天蓋地蔓出,聽村子另一頭隐有馬嘶沸烈,
忙循聲奔去,來到一處廣場,但見邊上的茶棚外散置十幾張方桌,闆凳或立或倒,
亂成一團;多看片刻,蓦地眼前一花,視線竟爾模糊起來,仿佛有個無形漩渦将
自己往裏頭拉,隻差一步便要身陷其中,不可自拔。
而他走失的那匹馬卻繞着廣場打轉,焦躁地甩頭跺步,仿佛方桌外圍豎起一
道看不見的高牆,又或有什麽恐怖惡獸鎮守,令它難越雷池,隻能在圈外徘徊。
(有古怪!)
耿照提氣凝神,碧火真氣到處,靈台倏清,見桌椅間立着一條俏生生的身影,
腰細腿長、裙袂飄飄,臂後倒持一柄唐刀,卻不是弦子是誰?她垂首凝立,不像
是失神或受傷,鋼片般的腰臀肌肉繃緊,鼓出渾圓有力的線條,顯是全神戒備;
頻頻側首,又像難以視物,模樣十分怪異。
「弦子!」耿照朝她奔去,心頭忽生莫名感應,本能停步。
弦子聽他叫喊,目光卻投往别處,耿照全身發冷:「莫非她……她傷了雙眼?」
不顧一切沖上前去,空中忽來一把低沉的男子嗓音:「兄台勿近!此地設有陣局,
一旦進入便難以脫出。若想拯救那位姑娘,兄台須留陣外,不可自陷泥淖!」
須知碧火神功獨步天下,連一村之隔的馬鳴聲都能捕捉,此際卻無法辨别聲
音來自何處,耿照不敢大意,提氣道:「尊駕何人?藏頭露尾的,算什麽江湖好
漢!」
「……原來你看不見我。」那人似是一笑,從容道:「我坐在一張桌子旁。
左手邊有株槐樹,茶棚距我背後約有十五步……是了,我嗅得到那位姑娘的頭發
香,所在應于下風處。」
耿照一一标記槐樹、茶棚與弦子之所在,隻見三路交會處空空如也,哪有什
麽桌凳?正要駁斥,忽覺不對:「那裏也太空曠了些。以周圍方桌的緊密度,的
确該有張桌子才對。」揚聲道:「我還是看不見你。但閣下所言,似非無稽。」
将推想說了一遍。話還沒講完,那不自然的空曠處突然浮出一張方桌、四條闆凳,
一怔之間再也說不下去,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那人聽出有異,道:「怎麽了?」
「桌子……桌子自己跑出來啦。」
「那我呢?」那人語聲一沉,可以想見他蹙眉的模樣。「看得見我麽?」
「看不見。」耿照長長吐了口氣,搖頭苦笑。「桌子是空的。你還在?」
「動都沒動。茶快喝完啦,誰來添個水也好,又不知道還要坐上多久。」
耿照心中一動,拾了枚石子在手,叫道:「兄台留神!我來确認方位,不定
能以繩索将你拉出。」呼的一聲運勁擲出。
那人急道:「不可!」語聲未落,忽見另一頭弦子狼狽轉身,及時将靈蛇古
劍橫在胸前,飛石「铿」的一響擊中木鞘,将她震退幾步,細胸急遽起伏,雪白
的小臉一剎漲紅,微露痛苦之色。
「弦子!」
「我……我沒事。」她蹙着眉四下張望。「我看不見你。你……你在哪裏?」
「你别動!這是個迷陣,似能迷惑五感,令耳目混淆。我想法子救你出來。」
「嗯。」
「是了,弦子,你怎麽會在這兒?不是讓你在村外等麽?」耿照忽然想到:
那人雖自稱被迷陣所困,但自始至終均不曾露面,難保不是陣主。要問明來龍去
脈,還須着落于弦子身上。
「有……有人搶馬。你說要看好馬的。」弦子調勻氣息,臉上不自然的彤豔
紅暈漸漸消褪。「我追過來,那人與馬忽然不見,然後就起霧了。我在霧裏走了
很久,什麽也看不見,然後又聽見你的聲音。」
「聽見我的聲音?」耿照一凜:「還有别人麽?」
弦子搖頭。
耿照還未發話,那人已搶道:「喂喂,兄台!我聽不見她,她自然也聽不見
我。我們能聽見你、與你說話,約莫因爲你在陣外,不受迷陣影響。我可是什麽
也沒做,坐着喝茶而已,忽地雲遮霧罩,便什麽都瞧不見啦。我也是受害人哪!」
耿照冷道:「你既聽不見姑娘說話,怎知我與她說了什麽?」
那人的語氣十分無奈。「你說「隻聽見我的聲音?還有别人麽」,自是對我
起了疑心。可惜我真是冤枉的。」耿照雖未全信,但那人所辯,道理上還是說得
通的,不覺放緩口氣。「在下耿照,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我姓風,單名一個篁字。是竹字頭的篁,非帝皇之皇。」
耿照心想:「這人的名字倒也雅緻,應該是讀過書的人。」點頭道:「風兄,
對這個陣局,你有什麽指教?」
自稱「風篁」的男子笑道:「指教不敢。我非本地人,雖說江湖中難免結仇,
但瞧這「隻困不殺」的勢頭,應非沖着我與你那位弦子姑娘而來,我們是真倒了
楣,躬逢其盛,隻得在這兒陪坐喝茶。」揚聲道:「喂!布陣這位兄台,我有急
事待辦,萬不巧路過此地,才坐下想喝口茶,就給你困住啦。有意相殺的話,盡
管劃下道兒來,趕快殺完我還趕着去辦事。要不,你放我出去成不成?」連喊幾
聲不見動靜,歎道:「這也不行……那你找個人給我添水罷,還要一碟鹹豆。」
看來,他對茶快喝完這件事真的很在意。耿照也想不出該如何替看不見摸不
着、甚至不知在哪兒的人添茶加水,索性不答腔,繞着偌大的廣場走了一圈,小
心不接近外圍的方桌,以免被卷入迷陣,然而始終看不出端倪。
他對奇門遁甲五行術數等全無涉獵,也不信世上有剪草爲馬、撒豆成兵之流
的異術,但以弦子反應之敏捷,刀劍加頸也未必能封住她行動,卻在光天化日之
下,被困于空曠無人的廣場中央;如非親見,不免要斥爲無稽。
耿照往群桌間扔了幾顆石子——殷鑒不遠,這回他不敢使勁——無不是消失
在半空中,連落地的聲響亦不可聞,仿佛在這個被方桌圍起來的廣域裏,聲音、
形象、知覺等俱都扭曲歪斜,所見所聽皆不爲真。
「耿兄弟!」低沉的聲音又自空中響起。「你還在麽?」
「我在試陣的範圍有多大。」耿照持續扔出手中的石子。「風兄,你還記得
剛坐下喝茶時,茶棚四周的景象麽?」
「死都不忘啊!我已想了一天啦,爲啥我偏要在這坐下喝茶?」隻要扯到
「坐下喝茶」幾字,風篁的反應就特别強烈。當然也可能是對在路邊喝口茶歇歇
腿、居然就平白被困入迷陣一事異常惱火的緣故。
「你問這個做甚?」
耿照沉吟道:「我雖在陣外,卻看不見風兄,扔進去的石子也不知所蹤,顯
然此陣不止困住風兄,對我也有影響。」風篁笑道:「肯定不一樣。我所在之處,
伸手不見五指,天暗似将落雨,周身卻是白茫茫一片,說霧還客氣了,簡直是燒
煙。除了桌頂茶壺,什麽也看不見。」
難怪他始終關注加水的問題,還有鹹豆。連唯一看得見的桌面上都無事可做,
又不知要坐多久,再這麽枯坐下去,任誰都要發瘋。
想到弦子也是一樣的情況,耿照忙收起同情,續道:「風兄,倘若迷陣也影
響了我,我所見應該與你相同才是。我猜我之所以不見風兄,關鍵在迷陣而不在
我。」風篁一怔,聲音裏迸出一絲興奮:「正是如此!你所見未必是假,隻是被
奇門遁甲扭曲了,若與我入陣前所見相比對——」
話沒說完,一團黑影橫空飛出,「啪!」直挺挺摔落地面,卻是一名錦衣公
子,輕裘緩帶、金冠束發,左右兩隻織錦鱗靴之上,居然還各綴有一枚龍眼大小
的珍珠,簡直比女子的裝扮還要考究。那人落地後全身輕搐,雙眼暴凸、七孔流
血,左胸插了根細長竹篾,露出傷口的部分足有五寸,眼見不能活了。
「風兄!」耿照不知是不是他,一掠上前,右手食中二指按那人頸側,擡頭
大聲喊:「你還在不在?陣中飛出一人,是你殺的麽?」
「不是!我正閑得發慌。」風篁愕然道:「誰死了?看得出武功路數麽?等
……等等!耿兄,你别靠近屍體,退開些!這是圈套——」
黃影一閃,耿照心生感應,回頭時雙臂圈轉,世間罕見的卸力奇招「白拂手」
之至,來人一輪快腿被悉數擋下,腿風卻如實劍,削得耿照發飛衣裂,肌膚迸出
絲絲血線,最險的一道甚至貼頸削過,若非入肉太淺,這下便是頸斷頭飛的收場。
這路「虎履劍」最可怕的從來就不是腿招,而是以腿代劍的殺人風壓。
黃衣人的腿招雖被擋下,見對手畢竟不敵無形風壓,兩袖被割得條條碎碎,
稚氣未退的俊臉浮露恨意;正要痛下殺手,陡被耿照扣住左踝,欲抽身時才發現
袍襕被他踏住,右腿收之不回,身子頓失平衡。耿照也不多費力氣,松腳揮臂,
随手将他摔飛出去。
另一人及時補上,以指代劍,飕飕幾聲,淩厲的劍罡隐約成形,直指耿照胸
口,修爲遠遠淩駕先前使「虎履劍」的黃衫少年。可惜這「通天劍指」耿照與沐
雲色拆得爛熟,對「指天誓日」的變化了如指掌,同還以一式「指天誓日」,竟
是後發先至,于着體的瞬間易指爲掌,轟得來人嘔血倒飛,濺紅了雪白的衣袍。
而真正的殺着這一刻才到來。
耿照及時轉身,第三人已欺至面前,交叠在胸前的雙掌倏然翻出,印向耿照
的胸膛!論功力身法,此人尚不及使「通天劍指」的白衣青年,這下更是輕飄飄
地不帶勁風,就算打到身上,也會被護體真氣反震回去——這念頭閃過腦海,一
股莫名的陰悚忽爬上背脊,宛若蜥蛇黏附,耿照福至心靈,佛掌一分,将來人的
手掌格開;一沾上那人的手背腕臂便再也不放,刁纏着他的手掌左右畫圓,渾厚
的碧火功到處,那人全無抵抗之力,眼睜睜看着雙臂挪移圈繞,最後四掌交叠,
不由自主,被推着印上自己的胸膛!
這掌本無開碑之力,他卻「登登登」連退幾步,膝彎一軟向後坐倒,怔怔地
望着自己的手掌,面上連一絲血色也無,渾身不住顫抖。
「柳師兄!」
「崗色!」
另兩人慌忙搶至,使「通天劍指」的白衣青年似是三人中的師兄,自懷中掏
出一隻紅玉小瓶,倒了兩枚火紅藥殼的補丹喂入他口中,手按那名喚「柳崗色」
的師弟背心,沉聲道:「快逆運心法,以免血脈凝結!」
柳崗色不敢開口說話,就地盤膝,運功催動藥力,以争取一線生機。
使快腿的黃衣少年滿面悲憤,惡狠狠地瞪着耿照,嘶聲道:「奸賊,你好歹
毒的心!本宮「不堪聞劍」招中無解,你……竟打我師兄!」
耿照差點氣得笑出來。
「笑話!我非奇宮之人,如何能使「不堪聞劍」?他若不存害人之心,手掌
印上自己的胸膛,能中無解之招?」
少年爲之語塞,忿忿取出一枚炮筒,白日裏不見煙花,施放後卻轟然震響,
宛若龍吟,透體震波久久不絕,徹地及遠。「不管你什麽來路,惹上我驚震谷,
今日休想生離!」
耿照蹙眉:「驚震谷?驚震谷……好熟悉的名字,卻想不起在哪兒聽過。難
道他們不是奇宮之人?」一旁的白衣青年爲師弟推血過宮,隻覺血脈雖有凝瘀,
程度卻異常輕微,不像中了不堪聞劍,心懷略寬,撤掌振衣,昂然負手道:「在
下龍庭山萬仞色,尊駕是什麽來路,竟敢殺我奇宮之人?」
耿照搖搖頭,指着地上的錦衣公子之屍。「這人不是我殺的。我見他從迷陣
中飛出,于是上前查探脈搏,看是不是還能有救。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既無
冤仇,殺他做甚?」
那錦衣屍乃龍庭山驚震谷的後起之秀,人稱「寒霧蕭光」路野色,在長老心
目中是複興派系的重要種子之一,在場三人都要喊他一聲「師兄」。黃衣少年對
路師兄無比尊敬,這名貌不驚人的黝黑少年竟聲稱不知其人,不覺火起:「你這
醜怪的鄉巴佬!說什麽渾話?我路師兄英武俊秀、才貌非凡,他的名諱,你連提
一提也不配!」耿照被一頓搶白,有些哭笑不得:「闖蕩江湖,跟生得好不好看
有甚關系?」懶得纏夾,一指柳崗色:「他沒中「不堪聞劍」。适才他積聚在掌
心裏的陰寒内力,已悉數被我化去,打在身上不痛不癢,沒甚緊要。倒是你方才
喂給他吃的丹藥若太過強補,隻怕不妙。」語聲方落,柳崗色「啊」的一聲仰天
栽倒,鼻血長流,身子不停抽搐。
黃衣少年益加悲憤:「奸賊!是你害了我柳師兄!」
耿照幾欲暈倒。
「怎又是我害了他?分明是你師兄的丹藥!」
那劍招淩厲的白衣青年畢竟識廣,明白「不堪聞劍」的極寒内力不是說化便
能化去,何況這鄉下少年破他劍式,使的正是本門絕學「通天劍指」,疑心是風
雲峽的伏兵,森然道:「閣下不敢通名姓字号,一徑東拉西扯,莫非在等援軍?
我驚震谷傾巢而出,早将這破落小村包圍,一隻麻雀也飛不出去。勸你趁早将那
毛族的雜種畜生交出來,投靠驚震谷,便以閣下的身手,本派定然不會虧待。你
從此棄暗投明,也不必再藏頭露尾,如何?」
「誰藏頭露尾,又不通姓名了?棄暗投明又是怎麽回事?這幫人都沒在聽人
講的啊!」耿照強自按捺怒氣,拱手道:「在下耿照,路過此地,我那位朋友被
困在迷陣中,不得已而逗留,正想法子營救。你們路師兄是在陣中遇害,與我無
關。」三人面面相觑。
蓦地村外一聲轟響,餘波陣陣,正是驚震谷的号筒。三人精神大振,連誤服
燥補藥物的柳崗色也抹去鼻血一躍而起,三人散了開來,将耿照圍在中間,擺開
接敵的架勢。
「援兵已至!」黃衫少年喜上眉梢,咬牙道:「無恥奸賊,納命來!」
(這跟援兵沒關系!你們根本就搞錯了對象!)
耿照無名火起,也不想再講道理了,正欲動手揍他們一頓,身後人聲已至,
數十人分作幾撥,施展輕功而來。匆匆一瞥,其中至少有五名好手功力在白衣青
年之上,任兩人連手已不易應付,況乎一擁而上?
強援到來,三人士氣大振,不給耿照逃走的機會,齊齊上前圍攻。
耿照掌劈柳崗色、硬撼黃衣少年的「虎履劍」,避過白衣青年的指尖劍芒,
忽見陣中弦子目光投來,初次與自己對上,原本蒼白平靜的小臉洩露一絲情緒波
動,摻雜了驚喜與關懷,登時省悟:「她……能看得見我!迷陣開了!」
陣口既開,那是要進,還是要出?
耿照沒有時間猶豫,才将三人一輪合擊迫退,另兩道劍芒飕然飙至,幾乎洞
穿肩膀,又有新血加入戰團。「别出來!」耿照回頭對弦子大叫,蓦地一陣窒人
風壓由頭頂蓋落,耿照雙掌朝天,「砰!」被壓得身子一沉,靴靿陷地,行動頓
時受限。
——不好!
來人不惟掌力強悍,變招亦快極,居高臨下的墜龍之勢未盡,腳尖已蹴向耿
照心口!
兩人四掌相抵,耿照雙臂承擔對方全身的重量,根本勻不出手格擋;驚震谷
衆人見狀,齊呼:「弟子恭迎長老!」那人足尖勾入心口,仿佛蹴中一團又滑又
韌的鲨魚皮,踢之不穿,隻勾得耿照雙腳離地,拱背斜飛,整個人倒摔入迷陣中!
「荒魔」平無碧淩空一翻,穩穩落地,看着那名黝黑少年撞翻桌凳、被少女
抱坐在懷裏,「潑喇!」一振袍袖,手負于後,鷹鈎鼻中微微冷哼。桌陣之間隐
有一絲雲蒸擾動,仿佛炎夏午後曬熱了的空氣,尤其少年墜地的瞬間特别明顯。
那是陣基動搖的征兆。
若說耿照以心口相就,賭的是碧火神功護體之能,換取入陣避禍的機會,那
麽平無碧便是投石問路,利用這名陌生少年,探一探号稱奇宮百年來「陣法第一
奇才」的底。畢竟陣中那位師侄名頭忒大,龍庭山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還是
小心爲好。
身爲驚震谷三位披绶長老中最年輕的一位,平無碧在派系裏極是活躍,他的
親傳弟子路野色完全繼承師尊積極進取的行事作風,因而領先群倫,掌握了毛族
雜種的逃亡路線,甚至獨力追蹤,最後才落得身死收場。
野色,師傅不會教你白白犧牲的。新的時代……就快要來臨了。
他咬牙冷笑,清了清喉嚨。
「尊長駕臨,不聞不問,這是你們風雲峽的規矩?」連喊幾聲,才聽一把陰
恻恻的聲音自方桌間傳來:「奇宮門下,沒有以下犯上的「尊長」,平長老。還
是你要說這幫小醜千裏追殺,與你平長老、與驚震谷無有關系?」
平無碧傲然冷笑。
「聶雨色,我瞧你也是人才——」
「好了好了,我出來便是,求求你别再說了。你們驚震谷的人,到底是上哪
兒學來這麽蠢的一套?」
飛入迷陣的耿照,終于明白風篁所言非虛。
他清楚記得自己越過方桌的前一刻,打飛自己的那名華服老者、廣場周圍的
地貌景物,以及蜂擁而至的驚震谷門人……映入眼簾的,全都真實明晰,無半分
虛假。然而下一瞬間他便摔入霧裏。
那霧濃如堆厚的積棉,剎時天旋地轉,連時間與距離感亦都失去,若非嗅到
弦子身上那股熟悉的處子馨香,腦後枕着她酥綿的嬌巧盈乳,他連「蘇醒」的感
覺也抓不真切。
随着意識恢複,他聽見陣外那華服老者「平長老」與人對答,卻不知應答的
一方說了什麽。說不定風篁聽他說話也是這樣——才想着,平長老便說出了「聶
雨色」三字。
——聶雨色。「天機暗覆」聶雨色!
(他是……他是沐四公子的二師兄!)
眼前陡地一亮,濃霧瞬間消失無蹤,仿佛被一氣吸了個清光。
耿照舉手覆額,努力适應陽光,朦胧中隻見周圍密密麻麻圍滿了驚震谷的門
人,遠方茶棚的另一頭,似有人端坐桌邊,手裏還提着茶壺,可能一下從霧中被
拉到豔陽底下不太習慣,手僵在半空忘了收回,茶壺蓋「匡當」一聲掉在地上。
附近的驚震谷門人怒目而視,依稀聽得那人說「對不住對不住」、「别瞧我
别瞧我,我喝茶的」,趕緊彎下腰來,滿地找茶壺蓋子,低沉的嗓音十分耳熟,
正是那名自稱「風篁」的男子,相貌卻看不真切。
耿照心底始終保有一份合理的懷疑,并未放棄「風篁與陣主乃同一人」的可
能,至此才确定風篁非是擺設迷陣之人,而且真的都在喝茶。
陣中央的方桌上,一名瘦小的黑衣男子盤腿而坐,也隻占了半張桌子,桌上
放着一隻棋墩、兩盅棋子,卻無打譜或對奕的痕迹,光滑油亮的棋墩上擺滿了近
一尺長的竹制算籌,耿照一眼便認出是刺入那錦衣屍路野色心口的緻命之物。
瘦小的聶雨色無疑是風采照人的美男子,一如指劍奇宮的傳統。
同樣是好看的男人,風雲峽的沐四、聶二卻硬生生比驚震谷的那幫繡花枕頭
要好看得多。此際益發明顯,甚至令耿照有些不忍卒睹:驚震谷的弟子注重打扮,
錦衣繡帶、服飾精潔,但聶雨色便隻一襲黑袍,衣料雖也結實講究,形制卻不過
份華美,與旁人相比,反而顯得低調而從容,自有一股貴公子的氣派;頭發梳理
齊整,髻子卻是随手挽起,紮條黑綢帶了事。他絕不肮髒,隻是無意于外表裝扮,
黑袍、白褲、黑靿靴,出乎意料地與他蒼白的瘦臉十分合襯。
那是張适合鄙夷、蔑笑,毫無節制與節操地嘲弄他人的臉龐,此刻他就正在
這麽做。平無碧氣得發抖,但衆人皆知聶雨色非常危險,絕不能因爲他自行現身
便掉以輕心,無論長老或門人,誰也沒敢貿然走進方桌之内。
「……韓雪色呢?叫他出來!」
「我不要。」
「但憑你們幾個,豈能與奇宮上下抗衡?我勸你——」
「我不聽。」
「魏老兒已死,你以爲龍庭山還是風雲峽的天下麽?」
「嗯。」
「這句話沒有要你回答!」平無碧額上青筋暴跳:「你「嗯」是什麽意思!」
「……就是「嗯」。」
「聶雨色——!」
老人面色丕變。誰也想不到,接下來他竟仰頭大笑,擡腳跨入方桌範疇,重
重踩落!
「轟!」桌陣之内,仿佛天崩地裂,耿照全身氣血翻湧,痛苦的程度遠比被
踢中心口更甚,仿佛被巨人抓起來用力搖晃,即将粉身碎骨,偏又無法脫離——
被撕裂的陣形空間開始扭曲,空氣像被煮沸了似的不停擾動。陣中央的聶雨色露
出痛苦的表情,汗如泉湧、搖發披面,咬牙道:「平……平老兒!你……你這是
什麽伎倆!」
平無碧長笑道:「再巧妙的奇門陣法都有個天生的克星,便是光天化日!這
種迷人耳目、眩惑人心的東西,本不該在白日裏施行。況且陣域越大,破綻越多,
你布下這十數丈方圓的迷陣,簡直是笑話!」提運内力踏出第二步,迷陣搖搖欲
墜,聶雨色被一股無形之力壓在案上,老人每一步仿佛直接踩在他背心,跺得他
嘴角溢紅。
驚震谷的不傳之秘「呼雷劍印」本擅于破魔障、除心弊,是一門内修而外顯
的絕學。聶雨色與平無碧畢竟有修爲上的差距,加上劍印迷陣天生相克,有此結
果并不意外。
「你恐怕不知,一天之中,陽光最熾烈的并非午時,而是未、申相交。我忍
受你的無禮粗鄙,刻意等到對你最爲不利的天時才動手,你死也不冤!」
平無碧目露恨火,卻笑得洋洋得意,運起十成功力,最後一記「呼雷劍印」
轟然落地;碎裂聲中,一陣怪風以廣場爲中心向外刮卷,掀塵如浪,久久不絕。
就連身爲陣法大外行的耿照也能清楚察覺:迷陣破了!
「孩兒們!」
志得意滿的碧鱗绶長老舉起手,品嘗着勝利的滋味。自從風雲峽與毛族賤種
宰制龍庭山,他們已忍得太久太久,幾乎忘了何謂「尊嚴」。「将鱗族的叛徒碎
屍萬段!至于毛族的僭位雜種,咱們将它綁回龍庭山告慰先人,再一刀刀活剮了
它!」
衆門人齊聲歡呼,争先恐後沖入方桌,仿佛怕跑得慢了,連聶雨色的一片肉
屑也分不到。平無碧被兩側奔過的弟子帶得身形微晃,幾乎站立不穩。
「呼雷劍印」是極耗内力的武功,如「不堪聞劍」一般,無法随意運使,一
擊不中,恐怕沒有第二次的機會。一息之間連出三記劍印,遍數驚震谷百年群英,
也罕有如此施爲者。
老人瞇着眼睛,欣賞勝利在望的美景,忽覺不對。
(奇怪!怎地……怎地不見聶雨色的屍首?他們砍的是什麽?)
念頭一起,周圍空氣生出奇妙的擾動,仿佛隔着熱氣視物,景象蒸騰不休。
——迷陣!
他猛然轉身,視界被一小片白皙額頭占滿,接着心口劇痛,低頭見一根竹籌
刺入胸膛,裹着膩滑深入。平無碧搖晃身體,疼得擠不出一點氣力,才明白何謂
「錐心之痛」。
「平長老,十丈方圓的「天煥三輝陣」決計不是笑話。你覺得好笑,是因爲
你太無知。」瘦小的黑衣男子淡道,竹籌緩慢而持續地深入着。「還有,奇宮之
主從不逃亡,命我專程等在這裏,是爲亡你驚震谷。經此一役,相信龍庭山上,
會有不同的想法。」
平無碧張嘴卻無法發出聲音,驚恐地發現除了生命流逝,迷陣仍持續束縛他
的身體。「天煥三輝陣是釣餌。」聶雨色懶憊道:「我在村中各處設下最簡單的
幻惑之陣,唯一的作用就是迷人耳目、眩惑人心;這種陣法的威力很弱,影響又
小,就算中了,感覺就像一晃神打了個盹,沒什麽殺傷力。正因幻惑之陣是最根
本、最基礎的迷陣,退無可退,光天化日這個罩門,對它的影響可說是微乎其微。
「根本之物不管再微弱寡少,都是力量的來源。如我風雲峽一系就算隻剩三
人,奇宮正位也絕不易主。你們這幫老而胡塗的蠢材,非要拿命,才能學會這麽
簡單的道理麽?」
他手握竹籌,将老人轉了個身,仿佛老人是轉經筒一類,而非汩血劇顫的垂
死肉身。也許在聶雨色看來兩者并無分别。
方桌——該說是「天煥三輝陣」——之間,驚震谷門人赤紅雙眼、彼此砍殺,
舍生忘死地戰鬥着。
對他們來說,眼前之人全是「聶雨色」,亟欲殺之而後快……很快的,方桌
間剩下不到十人,兩兩捉對厮殺,戰得遍體鱗傷,似還分不出勝負,耿照認得的
僅餘那名白衣青年,他陰險的師弟柳崗色則不知所蹤;而黃衫少年早已身亡,四
肢扭曲如傀儡墜地,胸腹均被劍氣洞穿,骨碌碌地冒着血。
就這樣,平無碧眼睜睜看門人自相殘殺,顫抖着斷了氣,死後雙目猶不能瞑。
聶雨色扔豬肉似的把屍體摔上案頭,從容穿過相互砍殺的人們,踱回擺放棋
墩的方桌,輕輕巧巧躍上桌頂,盤膝坐定,将算籌掃至一旁,拈棋吟道:「宮棋
布局不依經,黑白分明子數停。巡拾玉沙天漢曉,猶殘織女兩三星!」
「星」字方落,衆人倏醒,見長老慘死、黑衣死神卻在一旁托腮打譜,吓得
魂飛魄散。也不知誰起的頭,人群中突然爆出一聲慘叫,僥幸存活的弟子争先恐
後沖出方桌,慌不擇路連滾帶爬,沒命地往村外逃。
喧嘩還未去遠,陡地村口傳來震天轟響,火光硝煙直沖天際,依稀有人形及
肢體炸上半天高,驚震谷此行的幸存者盡數罹難。
「這……這也是陣法?」耿照喃喃脫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火藥硝石,我在村口埋好了的。」聶雨色奇怪地瞥他一眼,仿佛覺
得這問題很蠢。「陣法這麽好用的話,我早開酒樓飯館了,還在這兒瞎攪和?礙
事之人都已除去,現下,也該輪到你們啦。」
第九八折天機暗覆,問道鋒狂耿照聞言一凜,見周遭景物仍不時輕動,迸出
蟬翼摩擦似的細響,碧火真氣的靈覺始終保有一絲莫名危悚,非是聶雨色說笑而
已。
(迷陣……尚未撤去!)
平無碧的穿心一蹴并未傷及筋骨,疼痛過後,他把握時間調息,扶着弦子的
肩臂掙紮而起,卻不敢離開腳下三寸方圓。平無碧内功不俗,同出指劍奇宮,對
五行術數等不可能毫無涉獵,在這位「天機暗覆」的奇門陣法之内亦讨不了便宜,
此刻迷陣既未解除,恐怕除了腳下,更無一處安全。
「聶二俠,」他遙向桌頂的黑衣公子一拱手,未敢失了禮數:「在下耿照,
忝爲白日流影城七品典衛。貴我兩家同屬正道七大派,曆來交好,在下與令師弟
沐四俠頗有交情,日前方于越浦城内一醉,也算自己人了。若有誤會,願與聶二
俠賠個不是,望二俠海量汪涵,莫與我等計較。」長揖到地,執的是晚輩之禮。
聶雨色單手托腮,眼皮翻也不翻,「啪!」拈子定星,自顧自的下将起來。
「自己人?這一地橫死的,哪個不是自己人?我專殺「自己人」!」啪的一聲烈
響,又一枚棋石落秤。耿照微怔:「這人好不講理。」忽聽聶雨色道:「我問你,
那匹馬是不是你的?」耿照老實點頭:「是在下之馬。」
「追着馬來的小娘皮,也是你的人?」
「是……在下的朋友。」他不能肯定聶雨色是否意有所指,「你的人」雲雲
不免有些尴尬,抓了抓腦袋,面上微微發熱。
「啪!」聶雨色再落一子,冷笑道:「既然如此,你死也不冤了。路野色那
蠢貨異想天開,搶你的馬來沖我的陣,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懷璧都
有事了,這馬忒大一匹,死你個三兩回的也算公道。此其一也。
「其二,那小娘皮既來追馬,又不追個全,與路野色胡攪蠻纏,雙雙闖入陣
中,害我不得不将這「天煥三輝陣」向外拓開一丈,以防路野色逃出。可知這一
丈之差,有天地雲泥之别?」越說越怒,顯然這一丈之差影響甚巨。
耿照本想道歉,但今日親睹陣法之奇,直是大開眼界,禁不住問:「向外拓
一丈,有什麽差别?」
聶雨色重重一哼,怒不可遏:「陣拓一丈,害我不得不将閑雜人等納入陣中,
又不能都殺了,令耳目清靜……醜,實在是太醜!我精研術數十餘年來,臨陣施
爲,沒發動過這麽醜的「天煥三輝陣」!」機靈靈一顫,似是想起白璧蒙塵,忍
不住背脊惡寒。
「不好意思啊,都是我醜,對不住大家。那個我還有點事,可不可以……」
茶棚另一頭傳來「閑雜人等」的咕哝,聽來頗爲沮喪。
聶雨色理都不想理他,擡頭射來兩道獰光,沖耿照森然笑道:「你若想不死,
那也容易,隻消告訴我,你是從何處學得……」
「二位不好意思打個岔,我有點急事,在這兒實在耽擱太久……」
「……我奇宮之獨門絕技「通天劍指」,我可考慮放你一條……」
「……兩位聊得這麽投機,要不要先放小弟出去,反正是醜……」
「生路……」聶雨色突然轉頭咆哮:「你能不能别打岔?我正問着他哩!」
「那先放我出去啊!」風篁也火了。「我不想聽還不成麽?莫名其妙!」
聶雨色怒極反笑。「你就待到死吧!我偏不放。要水沒有,鹹豆也沒有!」
「是麽?」風篁大笑:「既然如此,我自己出去!」
鈴聲忽揚。
風未擾動,一道匹練刀光橫掃而出,原本四周不時輕顫、透着虛妄的景物瞬
間凝結,似被風壓夯作一團,再無尺蠖之屈,才連同視界裏的一切,被暴雪般的
刀芒一分爲二——聲音在刀光過後倏又出現。
聶雨色所在之處轟然迸散,棋墩、算籌、棋盅,甚至盅裏或墩上的黑白碁石
……位于方桌中軸的一切俱都兩分,砍破迷陣的雪浪刀華同時也砍開了行進路線
上的所有實物,無分大小精粗;本應對剖的聶雨色早已不在原處,失去陣眼與陣
主的奇門幻陣剎時崩潰。
那感覺很難形容,但耿照身子一晃,便知迷陣不複存在。肌膚表面、耳鼻竅
中仿佛殘留一絲濕濡悶浸的奇異觸感,然而除了汗漬血污,迷陣并未在他身留下
任何可感的實體。
清脆的鈴聲漸漸沉落,卻依然動聽,而發聲的銅制駝鈴原是來自刀首的垂飾;
無論使刀之手如何有力沉穩,也不能使駝鈴無聲。會在刀上飾鈴,是因爲太有自
信、過于光明,抑或隻是無所用心,純然喜歡那自由無依的清脆聲響?
迷陣的擾動消失,耿照終于有機會看清男子的長相,才發現與先前的想象差
之千裏:風篁是一名高大結實的中年男子,全不像文士儒者,滿面于思、鼻作鷹
鈎,糙如磨砂的肌膚被豔陽曬成油亮的紅褐色,厚發又卷又硬,根本梳不成髻,
隻能随意紮在腦後。若非有雙愛笑不帶滄桑的眼睛,讓眼神比外表起碼年輕了十
歲,模樣便似西北常見的走荒漠客,滿身抖不落的風塵。
他披着一襲結實的長舊披風,防風的裹頭長巾在頸間随意繞了幾匝,束腕的
臂鞲一路纏到肘後,打着綁腿似的雙股皮繩。發出驚人刀光的長刀形如新月,刀
弧卻平緩得多,外鞘纏着厚厚的毛皮,長柄是标準的雙手帶;刀首末端的銅環之
上,果然吊了兩隻荔枝大的銅鈴,鑄造甚是精巧。
耿照隻看一眼,便知此人有毛族血統,他們強壯得像野獸,速度、氣力以及
敏捷的反應均遠勝常人。據說西山韓閥麾下的勁旅「飛虎騎」專門選拔這樣的人,
故爾天下無敵,威名遠播。
深目高顴、行旅裝扮的虬髯男子手按刀柄,忽然一笑。
「我中計了,是不是?」
「也不算是計,不過是點小心機。」
廣場的另一端,聶雨色重新盤膝坐上最外緣的方桌,鄰桌便是平無碧的屍首,
萬不得已時抓起一扔,便是現成的盾牌。試出對手的能耐,他警覺地退到安全線
外——當然是經過精密計算的結果。
「若非如此,你也未免藏得太深。」
黑衣公子換手托腮,另一隻手撐着膝蓋,饒富興緻地眺望着另一頭的陌生人。
「你這下是西山問鋒道狂風世家的手筆,沒記錯的話……嗯,叫「散回風」。
據說狂風世家之刀質樸剛健,不重套路,以一息的出刀次數區分境界,「一式散
回風」代表入門,一息間隻能全力劈出一刀,二式便是連出兩刀,以此類推。方
才閣下那一手,卻是幾式散回風?」
一吸一吐曰「一息」,本指極短的時間。
而練武人之謂一息,除了計量時間速度,亦指一次提運内力之内所爲,直到
力竭換氣爲止。一息間連劈數刀雖非難事,然而刀刀皆全力施爲,壓縮在這麽短
的時間内接連并至,刀勁相叠,便十分駭人了。
問鋒道狂風世家昔日亦有「刀浪」的别名,狂風之快,尚不足形容那種明明
隻與一人對敵、刀勁卻叠湧而來的恐怖;一刀都接不下了,頃刻間連來數刀,誰
不喪膽?故爾稱之。在金刀門柳氏崛起之前,西山夜煉、狂風俱爲刀壇鋒首,各
領一時風騷。
風篁淡淡一笑。
「以問鋒道的算法,該是六式罷?」
「喔?」聶雨色不禁挑眉:「二十年前,問鋒道風老家主與柳氏金刀一戰,
不幸落敗封道退隐,再加上「夜煉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刀壇從此獨尊西山金刀
門。當年風老家主落敗之招,恰恰是「六式散回風」,适才你明顯未盡全力,若
決心向柳家搦戰,當能重振家聲,君何流落江湖,甘心埋名?」
風篁哈哈大笑。
「你繞了半天,隻想挖我的底。」
他把玩着桌頂空杯,怡然笑道:「我十幾歲上家道中落,家主封道歸隐,我
的确有過這般想頭,欲習得絕世刀藝,打敗柳氏,重振狂風世家。
「幸而遇見家師,經他老人家一語破障,方知虛名榮辱,皆違道心。我若日
夜想着報仇,想着柳氏金刀,今日斷不能練至六式散回風的境界,縱使勝了金刀
門,難道日後便不會被餘子所敗?
「聶雨色,我對你們指劍奇宮的恩怨沒興趣,我是真路過,坐下喝茶……算
了,不說這個,說了火大。你怕我洩漏今日所見,我便立個誓與你:想要風某洩
漏隻字詞組,須問我手中之刀!如此,你能放心了罷?」
聶雨色對他始終忌憚。
自風篁坐下,他便格外提防這名看不出深淺的漢子,還在路野色、甚至長老
平無碧之上。那「六式散回風」可說直接落實了他的懷疑,單以實力來看,此人
果然是今日最難纏的對手,威脅更勝那名内力渾厚、身懷本門絕學的耿姓少年。
奇門陣法不比拆招應敵,須預作準備。「天煥三輝陣」是他精心設計,用來
對付驚震谷一行的陷阱,量身打造、準備充分,方能收此奇效。如今陣中染血,
陣眼又經「呼雷劍印」與「六式散回風」雙重破壞,早已殘破不堪,他亦耗損不
少内力,再難集中催動陣法。凡此種種,均不利于應付強敵。
對聶雨色來說,「戰」不過是手段,是拿來談判的籌碼,「和」毋甯才是真
正的目的。否則殺則殺矣,何必探他的底細?
風篁也是老江湖,利害了然于心,見聶雨色眉間稍解,明白雙方已有共識,
持刀起身,潇灑抱拳:「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就此别過。聶兄,請。」轉
頭遙喚:「耿兄弟、弦子姑娘,咱們一道罷?路上也有伴。」
聶雨色臉一沉。「姓風的,你這是什麽意思?」
風篁搖手笑道:「欸,聶兄别誤會。方才你也見了,驚什麽谷的那幫子人不
由分說殺将上來,這位耿兄弟獨力應付,也算是結下了梁子,他要出賣你,對他
沒好處不是?再說了,他對朋友不離不棄,乃講義氣、鐵铮铮的漢子,讓他立個
誓言絕不洩漏秘密,也就是了,聶兄大人大量,何苦相逼?」
聶雨色冷笑。
「說得輕巧。這厮能使我奇宮不傳之秘,卻非奇宮之人,我不過要個交代罷
了。今日若易地而處,你能如此潇灑?」
風篁想了一想,笑道:「聶兄若執着于此,那也容易。」從行囊摸出一本線
裝簿冊,縛上皮繩石塊一扔,那薄冊劃了偌大圓弧,表示并無挾施暗器之意,才
「啪!」落在聶雨色身前另一張桌闆;掉落時皮索繃開,冊子恰被石塊壓住,頁
角連同封皮潑喇喇地迎風翻動,似有一名持刀人形不停跳動。
直到風停,赫見封面題着「敬錄散回風譜」六個大字。
耿照目力絕佳,書在半空便已瞥見,不由得失聲叫道:「風兄!這……萬萬
不可!」
風篁聳肩一笑,蠻不在乎。
「家師曾說,門戶之見,亦是求道的阻礙,便藏得秘籍無數,有多少練上手
眼身軀,又有多少練進了鋒刃柄锷裏?天下武學越練越少,大抵如是。聶兄,我
若以譜爲質,能否換耿兄弟與我同去?待我手邊事了,咱們約期一聚,我親自帶
上他與貴宮交代。」
耿照聽他說得入情入理,才知他考慮周詳,心中感動:「我與風兄萍水相逢,
尚說不上交情,他卻一心回護,唯恐我一人獨對奇宮,不免要吃大虧。」正欲辭
讓,卻聽聶雨色哼笑:「看來你師傅教得好啊,這樁閑事你是管定了。卻未請教:
令師是何方高人,竟敢指點江湖,發下「天下武學越練越少」這般豪語?」
「聶雨色,我處處相讓,可不是怕了你。殊不知行走江湖,最忌辱人尊長麽?」
風篁聽他對恩師大有譏嘲之意,笑容一凝,眼中已無笑意,抱刀朝北面一拱手,
森然道:「我乃靖波府雲都赤侯座下第二弟子,人稱「朔刀」風篁!閣下一心求
戰,風某敢不奉陪!亮兵器罷!」
聶雨色冷冷一笑,拈起一根算籌,右臂平伸,直指如劍。
「奇宮門下,不用兵器!姓風的,上來受死罷。」
他在龍庭山素有「黑衣死神」之稱,冷血無情,人皆驚懼,所恃絕非陣法而
已。聶雨色的修爲在「風雲四奇」中僅次師兄,單以劍術論,未必在少年老成、
内力造詣冠絕群倫的秋霜色之下。
風篁見他擺出架勢,竟是淵渟嶽峙,法度森嚴,周身上下俱是鋒者所獨有的
專注與執着,更無一絲破綻,胸中豪氣頓生,大笑:「好!這一路便有刀山火海,
我也來會你!留神了!」
不管有無陣局,大步疾沖,披風「潑喇!」飛展如鳥翼,靴下激塵,十餘丈
的距離眨眼便沖過中線,令人錯生貼地翔掠之感;疾行間曳光出鞘,唰唰兩道耀
眼刀芒交錯旋出,第三刀卻後發先至,但聽鈴聲一動、倏又戛止,長刀已自身側
脫手飛出,急旋如電,徑取聶雨色的人頭!
問鋒道刀出無悔,威力絕強,專克天下機巧。聶雨色正全心提防那霸道的
「六式散回風」,孰料實刀橫裏旋來,刃薄難辨,竟還先于刀氣;側身一讓,堪
避過斷首之厄,原本完美的體勢破綻百出,而刀氣又至。
「嚓」的一聲算籌斷去,第一道刀氣倏然偏轉,聶雨色手中變戲法似的生出
另一支算籌,運勁直刺,竹籌抵不住刀氣劍氣悍然對撞,迸成齑粉,震得虎口鮮
血長流,血珠旋被風壓絞碎,酾成一空血霧;被撞散的刀氣則飛竄如蛇,削得椅
凳唰唰作響,彈落遍地銳角。
暗紅色的血霧揮開,風篁一躍而出,刀鞘反掄,聶雨色及時變出一支算籌,
卻無挑刺格擋的餘裕,「喀喇!」脆弱的竹籌迎風摧折,不及扔去,托掌徑迎,
裹着厚重毛皮的刀鞘砸入掌心,将不知何時出現的三枚算籌悉數砸斷。
雄渾的勁力貫臂透體,聶雨色渾身氣血一晃,喉頭頓甜,生生咬住滿口腥鹹,
切齒暗贊:「第四刀猶有沉勁,不愧是「六式散回風」!」說時遲那時快,風篁
趁他抓住刀鞘,冷不防猱身欺近,右手五指一并,貫中而出!
兩人幾已貼面,這短兵相接的第五刀貫破黑袍,指尖卻空蕩蕩的不着邊際。
風篁暗叫「不好」,那張讨人厭的蒼白瘦臉自身畔倏起,宛若幽靈,胸腹間衣布
完好,哪有手刀的痕迹?
(隐淪之術!)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52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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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師曾說過,道門中有一門移花接木、縮地騰挪的幻術,雖不是真将身子變
作他物,或速于飛空,而與戲法雜耍相似,皆爲障眼法門,卻不可大意輕敵。
「高手修爲精深,意志堅定,這「隐淪之術」縱迷心智,不過一瞬而已,又有何
用?」他對這種外道方伎甚感厭惡,忍不住質疑。
恩師淡淡一笑,神色平和。
「高手過招,勝負也隻一瞬。他要欺你,本不圖多。」
——這家夥,從開始就沒想認真較量!
(可惡!)
然「散回風」刀刀皆爲全力,就算五刀落空,最末一刀仍有石破天驚之威,
當者無幸。
正欲出手,見聶雨色左手食指一彈,虎口迸出的血珠凝于半空,忽地變尖變
長,明明眨眼飛快,這一瞬卻仿佛突然靜止,風篁眼睜睜看那粒血珠被拉成血箭,
末端仍連于他白慘的指尖,不住地抽細抽長,最後竟成了發絲模樣。
聶雨色手指一遞,時間又恢複運轉,血尖刺入風篁左肩,一串飽膩的血珠沿
絲透入,連那道血絲線也抽離指頭,如魚線般收卷入體,仿佛原本便是出自風篁
體内,而非從聶雨色手裏射來。
異血入體,風篁全身一凝,竟動彈不得,蓄滿的内力無從散去,嗤嗤幾響,
刀氣自肩臂破體而出,銳利的創口爆出大蓬血霧。風篁悶哼一聲,嘴角溢血,奮
起餘力抓住聶雨色,忽露笑容;聶雨色一時掙脫不開,面色丕變。
聶雨色的「禁血陰雷」不能算武功,也非正統術法,卻是撷取兩家之長合于
一爐同冶,發前人之所未發,堪稱别開生面。鮮血對術法本有奇效,外來異血既
可破陣,術者自身之血亦有風助火勢、借命增幅的效果。
他以左手雷訣發動禁術,将血打入風篁體内,一息之間該能完全封住其行動,
孰料風篁仍有餘力,不禁暗歎:「這厮的修爲果然不止「六式散回風」,最少在
七式以上!」掙脫時已慢一步,腦後異響嗡然,似是那柄旋開的薄刃長刀又轉了
回來,靈台倏清,想起色目刀侯的絕技,心底涼透。
——駝鈴飛斬!
風篁脫手擲出的,竟是一記回旋刀!
一擊不中回頭取首,本是将一刀作兩刀使的妙法。風篁隐瞞「七式散回風」
的修爲留作後手,并未全出聶雨色的算計,然而借由「駝鈴飛斬」的回旋刀勢,
将一息間的殺着由六式提升至八式,卻非他所能預料。
「怎麽算都漏了一式啊!」
聶雨色閉目苦笑,頸背刺癢汗毛飛斷,正是死兆臨頭,手中不知何時又滑出
一枚算籌,不管不顧,直刺風篁的胸膛,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金光飙至,撞正刀鋒,長刀失了準頭,自他的右肩臂斜
斜掠開,拉了道長口。聶雨色眉頭微皺,徑取風篁心口,算籌将刺入的當兒,一
人及時抓住風篁的背心向後滑開,堪解洞胸之厄,正是耿照。
聶雨色冷哼一聲,并指爲劍、連環進招,每每從絕難想象的方位刺來,耿照
單臂遮護風篁,初時忽拳忽掌,終不敵「通天劍指」刁鑽,末了亦以劍指相應。
兩人進退合節,仿佛爲此對練過千百回,拆得絲絲入扣,聶雨色以一式「指
鹿爲馬」疾刺他雙眼,食中二指才到中途,忽改道胸前「膻中穴」。耿照翻掌欲
攔,蓦地福至心靈,仰頭一讓,劍氣貼面而過,幾乎将鼻子削落。
一劍落空,耿照拉風篁踉跄後退,聶雨色劍指向地,卻不進逼,嘴角泛起一
絲蔑冷,瞇眼笑道:「你是哪位長老的私傳弟子?」影魔」冰無葉,還是「匣劍
天魔」獨無年?山上那幫「色」字輩的廢物能接我十招而不敗的,可說半個也沒
有……原來,是在外頭藏了一個!」笑容一凝,殺氣大盛,衣發「潑喇!一聲無
風自動。
風篁亦爲之神奪,感應氣機,不由得汗毛直豎,心下駭然:「這厮竟有如此
霸道的殺氣!若全力發出一劍,須以幾式散回風才能接下?」他尚餘一式之力未
發,陡地掙脫耿照臂持,閃身掠出,将鮮血咬在口中,狠笑道:「姓聶的,我來
陪你玩玩!」
「散回風」本是摒除機巧、以力決勝的武學,置之死地威力反增,風篁這平
平無奇的一記手刀不帶風聲,穿越煙塵而不沾,于極靜中倏然位移,周遭景物仿
佛頓止;明明動作快絕,軌迹卻一一映現,無不分明。
聶雨色不爲所動,凝力提指,地面沙塵随之冉冉上升,指尖劍芒隐竄,氣機
遙遙罩住電掣般無聲飛近的披風烏影,指間壓力催增,如繃弦不住震顫,背後似
有黑翳鋪天蓋地而來;刀氣逼入的一瞬間,劍芒便欲脫手。
忽然一道人影闖入兩人當中,竟是耿照!
(好……好快!)
風、聶俱都一凜,一怔之間,刀氣劍芒微微一滞,耿照把握這千金不換的一
霎,鐵掌雙分,各自纏上劍指手刀,左旋右引,欲将兩道宏大的殺人氣勁偏開,
否則光是兩勁相撞,産生的威力便足以震斷三人心脈!
「你……壞事!」聶雨色見他弄巧成拙,不由切齒。
以他計算之精,豈不知這擊兩人俱是催谷内力,壓縮氣勁至極,以産生堅逾
金鐵的破壞力,若正面撞實了,便如兩隻金鍾交擊,無論勝敗若何,雙方都将承
受沖擊力道的反饋;以二人目下狀況,絕對是兩敗俱傷。
聶雨色在出手的剎那間,精确估量過「散回風」的刀勁特質,有七成的把握
能後發先至,押注賭了這一把。孰料耿照橫裏殺出,将雙方勁力引去,要改弦易
轍也來不及了,若耿照化消不了勁力,不但刀氣劍芒将在他身上齊齊爆開、硬生
生炸了個血肉模糊,連風聶二人亦不可免。
風篁發覺不妙,拼着損傷功體欲撤勁力,不料喉頭一甜,嘴角溢出黑血,刀
氣驟然增幅,隐隐有亂竄之象。聶雨色沉聲低喝:「莫……莫再作爲,都由他了!」
冒險開聲的代價,當場噴出一口血霧,适才催動陣法的傷疲一齊迸發,白面益青,
劍芒随之失控。
耿照夾在兩人當中,被兩股迫人的氣芒壓得口鼻溢血,勉強靠着「白拂手」
化消壓力,片刻不敢稍停。然而以他的功力,也隻能以導引旋繞、化消雙向的沖
擊,未能化去刀氣劍芒自身,兩股巨力反借由螺旋之勢,不住旋轉增幅。
耿照隻覺氣血翻騰,渾身滾燙如沸,随着外在壓力的增加,碧火神功也仿佛
被逼着擠出體内的所有潛力,每覺酸、熱、痛、麻……再難忍受時,便有一絲勁
力由莫名處被抽出,勉強抵住左右兩股不斷增強的壓力。
他漸漸無法保持清醒,咬牙爆汗、雙目赤紅,齒縫間迸出傷獸般的低咆,憑
本能與兩股勁力苦苦抗衡,猶如在洪水邊緣搶築提防:每當洪流漫蕩,即将淹蓋
進來,碧火神功便把堤防加高尺許;不多時水位随之攀升,堤防隻好繼續增高
……也不知過了多久,蓦地耿照虎吼一聲,雙臂一振,猛将刀氣劍芒彈開,仿佛
堤防内不知不覺蓄滿了水,最終高過堤外積洪,開閘的瞬間,竟将滾滾洪流沖了
開去!
唰唰兩聲,刀劍二氣如松開的牛筋、脫困的蛟龍,呼嘯着自他臂間交錯而過,
平沙掃塵,各至三丈開外,通天劍銳而及遠,回風刀裂地如犁,勝負難分。聶雨
色登登登連退幾步,單膝着地,面色煞白。蓦地藍影一晃,冷鋒直指咽喉,卻是
一旁弦子調息複原,抽出靈蛇古劍掩殺而至。
「慢!」耿照吐氣開聲,挽住踉跄倒退的風篁。
弦子收劍飄退,劍尖距聶雨色的咽喉僅隻分許。「黑衣死神」滿臉釁笑,不
見絲毫驚慌,仿佛耿照這一喊救下的是弦子,而不是他。
弦子退回耿照身旁,慎防聶雨色再使什麽手段,側首問:「你有沒怎樣?」
耿照全身大汗淋漓,仿佛自水中撈起一般,活動活動臂膀,暗自提運内功,隻覺
渾身力量盈滿,似欲透出毛孔,自己也覺奇怪:「沒……沒怎樣。我覺得好極啦,
似乎……似乎沒這麽好過。」
風篁唾去一口血污,苦笑道:「你好,我可就不好啦。合着今兒日子不對,
怎地邪門的事特别多?」見聶雨色緩緩站起,掙開扶持,挺身道:「來來來,适
才有人搗亂,這一局不算。咱們再來打過!」他吐去瘀血,運功内視,身子當無
大礙,聶雨色卻是面白如紙,若第二回合重新較量,大有優劣逆轉的況味。
忽聽一人道:「且慢!諸位請住手。」聶雨色啧的一聲,面露不馴,仿佛覺
得十分無趣。但見兩人自茶棚中走出來,當先的是一名白衣公子,金冠束發、足
蹬鱗靴,手持一柄水磨玉折扇,扇柄流蘇上綴着一枚名貴的蜜結伽羅。
這伽羅乃伽楠香木所生,多産于南境燠熱的深林之中。伽南木長成後,近樹
根處結有樹穴,大蟻寄居其中,食石蜜而遺漬,久而久之,香木受石蜜之氣而凝,
逐漸成香。香胎結成後樹便枯死,稱爲「伽羅」,又以蜜結伽羅爲上品。流影城
之中時常采購,耿照素知其珍。
白衣公子身後,跟着一名戴着薄羅面紗的妙齡女郎,露出面紗的半截鼻梁又
高又挺,眉眼便如遠山,鍾靈毓秀、難繪難描,雖未全現面目,光是這半張臉蛋
已堪稱絕色。女郎生得高挑,身段曼妙自不待言,衣着亦十分華貴,尤以一根銀
燦燦的鱗紋帶子束腰,更襯得葫腰盈盈,不失圓熟腴潤,既端雅又誘人。
耿照隻覺她身形眼熟,見白衣公子手挽佳人狀甚親昵,料想是他人内眷,不
敢多瞧,一時想不起于何時何地見過。
白衣公子拉着女郎信步而來,彎腰拾起一支鳳頭金钗,以衣角擦淨沾塵,笑
顧女郎:「喏,阿妍,多謝你的钗兒。這不是替你拿回來了麽?」女郎濃睫瞬顫,
似是一笑,未見其唇抿勾畫,已覺嫣然。正要伸手接過,白衣公子調皮一閃,笑
道:「别忙,我給你簪上。」輕輕往她發盤上一送,微調了調高低,怡然道:
「好看。當真好看得緊。」女郎玉靥飛紅,嗔怪似的瞟了他一眼,又望向不遠處
的三人,羞意更濃。耿照心想:「原來是他擲出金钗,免去聶雨色斷頭之厄。」
适才那一擲勁力不強,難在方位奇準,回旋刀勢又快又急,卻一碰便給彈開了去,
可見他手眼、巧勁皆有獨到,非同凡響。
白衣公子拍去灰塵,對耿、風二人一拱手,笑道:「風篁兄、耿兄弟,今日
在此巧遇,也算有緣。江湖道上奔波,難免刀兵相向,正所謂:「不打不相識。」
二位若然不棄,便由我來做東,且飲一杯如何?」聶雨色又啧的一聲,面出不耐。
風篁盯着白衣公子好一會兒,喃喃道:「你……你是……」支吾一陣,不知
該如何開口。
以他慣見江湖久經風浪,實不該如此失态。
然而非但耿照不覺他失禮,連聶雨色與那白衣公子也明白他何以失常——因
爲白衣公子與風篁一樣,有着一張黝黑粗犷、充滿異族風情的奇異面孔。
那是張絕不該出現在以「鱗族純血」著稱、君臨東海之指劍奇宮内的面孔。
白衣公子年約三十,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紅褐色的肌膚細膩得無一絲痘瘢,
笑起來頰畔有淺淺的梨窩,帶着一絲孩子氣。充滿野性的輪廓,使他的眼神兼具
危險魅惑,獅鬃般的粗硬褐發明明梳理齊整,仍予人放蕩不羁之感。
他的打扮與沐雲色、聶雨色,甚至與驚震谷的門人近似,都是優雅風流的翩
翩佳公子,然而配上粗犷野性的長相,不知爲何卻不顯扞格,反而更能凸顯他與
衆不同的英挺。耿照一眼便猜到他的身分,隻是萬料不到會此地遇見。
那公子盛情邀約,仿佛沒想過會被拒絕,興沖沖牽着女郎轉身,欲請店家備
酒上菜;走出幾步才蓦然想起,「哎呀」一聲,玉骨折扇輕擊大腿,停步回頭,
舉扇拱手道:「瞧我,都忘了自我介紹,這是什麽記性!在下龍庭山韓雪色,萬
望風兄、耿兄弟二位恕罪。」
五人入得茶棚,揀了張大桌坐定。
韓雪色居主位,與那戴着面紗的美麗女郎并肩同坐,耿照、弦子與風篁三人
于下首各據一邊,風篁爲示友好,将佩刀連同行囊擱置在茶鋪門邊。聶雨色則盤
腿坐于鄰桌上自斟自飲,瞧都不瞧這裏一眼,嘴角兀自挂着輕蔑的冷笑,仿佛覺
得與「敵人」同桌愚不可及。
茶鋪的掌櫃夥計早在聶雨色布陣前,便教韓雪色打發去躲起來了,這時才出
來招呼飲食。韓雪色随手取銀錠打賞,竟未使過銅錢,出手異常闊綽,也難怪他
們盡心盡力伺候,不敢慢怠。
「雲都赤侯府的大名,我是久仰了,隻是難得下山,遲遲未得登門,求教于
刀侯前輩。」韓雪色雙手捧起粗陶杯子。「今日見風兄豪邁慷慨、刀法超卓,方
知刀侯府俠義肝膽,更在傳言之上!來,貴我兩家之誼,由此杯伊始!我敬風兄。」
指劍奇宮是東海四大劍門之一,刀侯府無論聲名或資曆,都遠不能與傳承數
百年的奇宮相比,「九曜皇衣」韓雪色之名更是轟傳天下,劍界講起「東海三件
衣」來,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風篁見驚震谷平無碧、乃至聶雨色等人神态倨傲,不想奇宮之主如此平易近
人,一點架子也沒有,再加上同是西山毛族後裔,不由大生好感,舉杯道:「宮
主客氣。想來風某也有不是,得罪之處,望請海涵。」仰頭一飲而盡,倒轉杯口,
示以無餘。
鄰桌聶雨色陰恻恻一笑,自言自語。「虛僞啊虛僞啊,這世間怎麽如此醜陋?
大家說話都跟放屁一樣啊,真是令人絕望。」
風篁面頰抽動,笑容僵在臉上。韓雪色面上也不好看,回頭道:「聶師兄,
你這是在同本座說話麽?」聶雨色放落杯子,恭恭敬敬道:「啓禀宮主,屬下隻
是傷春悲秋,一時有感而發,沒在同誰說話。」
「那就好。不過現下有貴客在,你可以晚些再傷春悲秋麽?」
「屬下遵命。」盤坐在桌上的黑衣男子把頭深深壓進腿間,額頭都貼到靴幫
子上了,仿佛從後腦勺發出的悶鈍聲音雖然恭順,動作卻充滿惡意。耿照一口茶
差點噴将出來,所幸渾厚的碧火功及時壓抑,才不緻出醜露乖。身旁風篁卻無獨
步天下的碧火神功,隻聽「骨碌」一響,生生将熱茶咽入腹中,怕連腸子都燙熟
了。
韓雪色尴尬一笑,親自執壺爲衆人斟滿,舉杯相酬。
「耿兄弟年紀輕輕,修爲卻如此不凡,适才排紛解鬥的膽色與本領,都是一
等一的高明,令人好生敬佩。流影城竟有如此人才,怪我久未出江湖,見識忒淺。
來,今日相識,豪興遄飛,你我幹一杯!」
背後聶雨色連連搖頭:「可惜啊可惜啊,酒裏沒加蒙汗藥。藥倒了抓回去嚴
刑拷打,才知道是誰家的奸細。」耿照早有提防,陶杯就口沒敢飲下,一旁風篁
「噗」的一聲全噴出來,咳聲連連,不住捶胸。弦子好整以暇捧杯輕啜一口,對
風篁道:「在外頭别吃東西。喝茶不妨的。」
韓雪色回頭。「聶師兄,怎麽你很想給人下蒙汗藥?」
「啓禀宮主,屬下不敢。」
「你還有什麽不敢的?」韓雪色翻起一隻空杯斟滿,推在他腳邊:「喏,下。」
「下什麽,宮主?」
「蒙汗藥。」韓雪色雙手抱胸,一點都不像在說笑。
聶雨色默然片刻,從腰帶間摸出個小紙包來。耿照幾欲暈倒:「……他居然
真的有!」聶雨色将粉末點進熱茶,正要收起,卻被韓雪色叫住:「倒完,我見
包裏還有剩。來,别那麽小氣,都下了。」
「啓禀宮主,用不着這麽多的。」黑衣男子難得正經地解釋起來:「再多放
些,就稠得跟碗杏仁茶一樣了,豬都不喝的。宮主明察。」
韓雪色抱胸冷笑,擡了擡下巴,聶雨色隻好把粉末一股腦兒倒完。
「啓禀宮主,全都下了。」
「很好。如果等一下你突然又想說話,記得把這杯喝了,明白不?」
「……豬都不喝……屬下明白。」
接下來果然清靜多了。
韓雪色博學強記,甚是健談,風篁行腳天下磨練刀法,見識亦十分廣博,兩
人相談甚歡,耿照亦聽得津津有味。那名喚「阿妍」的麗人始終傍着韓雪色,擡
望他的清澈眼神充滿少女般的傾慕,從頭至尾不發一語,端坐的姿态卻十分高雅,
舉止合宜,令人望而生敬。
聊了一會兒,韓雪色笑顧耿照:「耿兄弟内功如此高強,堪稱爐火純青,不
知是哪位高人的門下?」耿照心想:「定是沐四公子爲我保守秘密,韓宮主迄今
不知我與琴魔前輩之淵源。」想起當夜沐雲色殷殷提點,大爲感動,益發審慎,
拱手道:「在下幼年曾遇一異人,點撥過幾日武功,受用至今。可惜異人并未留
名,竟令弟子無有師承,甚爲遺憾,讓宮主見笑了。」
他一向不擅說謊,索性用老胡編造的版本,日後韓、聶等聽聞不覺雲上樓之
事,前後兜攏,方無破綻。韓雪色以爲他不欲言明,也不生氣,撫扇笑道:「耿
兄弟本領出衆,難得的是如此謙懷,令人欽佩。是了,耿兄弟既來華眉縣,莫非
獨孤城主便在左近?」
耿照搖頭。
「敝上有命,在下暫調鎮東将軍府,爲慕容将軍辦差。此番前來乃奉将軍号
令,前來接應一位李姓同僚,返回越浦複命。」對面風篁眉目一動,擡起頭來,
耿照微搖了搖頭,示意不要聲張。兩人交換眼色,俱都了然于心。
那覆面女郎阿妍聽得「将軍」二字,「呀」的一聲,身子微顫。韓雪色輕握
她腴潤的藕臂,低問:「怎麽,身子不适麽?」阿妍搖搖頭,細聲道:「沒事,
隻……隻是有點頭暈,不礙事。」
韓雪色柔聲道:「我讓阿娥伺候你歇息。」阿妍一徑搖頭,神态溫柔而倔強。
耿照亦覺熟悉,隻是仍與她曼妙的背影一般,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他望了風篁一眼,起身拱手:「韓宮主,在下尚有公務,不克久留。」取出
一封關條,雙手呈上。「我與沐四公子乃至交,對奇宮之事略有耳聞,不當幾位
是外人。宮主與聶二俠若然信得過在下,不妨前來越浦一聚,越浦城外有三千谷
城鐵騎駐紮,江湖人亦不敢造次,在三乘論法結束之前,諸位可安心飲上幾日幾
夜,既不用餐風露宿,亦可讓小弟略盡地主之誼。」
韓雪色從容接過,收入懷中,笑道:「隻消耿兄弟答應一件事,我們今日即
刻動身,指不定明夜城中,便與耿兄弟喝個爛醉。」耿照一愣:「什麽事?」
「「韓宮主」三字生份得緊,切莫再提。」韓雪色笑道:「我癡長你幾歲,
忝顔僭尊,你喊我一聲「韓兄」,我喊你「耿兄弟」行了。我隻與自家兄弟吃酒
時,才肯醉的,與外人飲酒不過三盅,從無例外。」
耿照再不推辭,抱拳喚道:「韓兄!」
「好!」韓雪色起身把臂,兩人相顧大笑。風篁也趁機告辭。
韓雪色本欲送出綠柳村,經不住耿、風勸阻,終于鋪外止步,與阿妍并肩相
偕,目送三人離去。韓雪色身材颀長,腰窄膀闊,昂立便似一枚倒置的尖長角楔,
充滿粗犷的野性魅力;盡管阿妍身段出挑,在他身旁卻如小鳥依人,說不出的合
襯,絲毫不顯突兀。
直到彼方三人一馬的小點消失,她才歎了口氣。韓雪色伸手去揉她眉心,阿
妍噗哧一聲,輕拍他手背,紅着臉低道:「别淘氣。還……還有别人哩!」韓雪
色捏她尖細的下颔,擁美調笑:「這也容易,你信不信我叫他把頭埋進腿間,兩
個時辰都别起來?」
阿妍又羞又好笑,隐約覺得郎君不是說着玩的,不由替那陰陽怪氣的黑衣男
子擔心起來,輕聲道:「别……人家忠心耿耿的,别這麽糟蹋人。你要把人家對
你的好放在心上,莫覺得理所當然,明君與昏君之别,不外如是。」
韓雪色笑道:「是、是,我都記心裏啦。」揚聲道:「聶師兄,你瞧阿妍多
替你着想?還不謝謝人家!」聶雨色低頭道:「多謝阿妍姑娘,救了我的龍骨。
要不一折倆時辰,都成蛞蝓了。」阿妍被他逗得大樂,紅着臉輕捶愛郎寬闊的胸
膛,咬唇道:「你們好壞!合起來戲弄我。不睬你啦。」
韓雪色笑得片刻,見她又露愁容,低聲逗她:「你說,江湖好不好玩?」
「少傷點人命,也就是啦,哪有什麽好不好玩的?隻要在你身邊,到哪兒我
都開心。」阿妍搖搖頭,半晌又蹙眉道:「那人……會不會是慕容柔派來的?他
忒聰明的人,恐怕已知我……」
「噓——!」
韓雪色以指尖撫住她的嘴唇,即使隔着薄羅紗子,她的唇瓣依舊涼滑濕潤,
帶着令人銷魂的柔軟芬芳。「别瞎操心。慕容若要派人尋你,隻怕越浦城外的三
千鐵騎已四散而出,踏遍三川之地每個角落,絕不是打發個江湖人來。你身子乏
啦,先去歇會兒,晚些我們再上路。」
「這回……又要去哪兒?」
「去越浦看大船,吃河鮮。」韓雪色撫着她滑膩的玉手,柔聲笑道:「慕容
柔要尋你,決計想不到你近在眼前。越浦地闊人稠,尋人最是不易,如今又有耿
兄弟與老四照拂,正可放懷享樂,毋須憂心。」
阿妍滿面倦容,似是不願再想,順從地點點頭。韓雪色喚來茶鋪掌櫃之女阿
娥,讓她扶着阿妍往鋪後的一座小院裏歇息。
他三人在鎮上數日,便于院中落腳。韓雪色出手大方,花錢如流水,買得茶
鋪掌櫃死心塌地,莫說教閨女給阿妍姑娘梳發穿衣,伺候日常起居,怕要睡他老
婆女兒都肯雙手奉上。韓、聶二人目不斜視,以禮自持,毫無染指意圖,已是天
上掉下來的财神爺善心客。
韓雪色走回桌邊,腳尖勾過長凳,一屁股坐下,見聶雨色兀自賴在桌上,笑
道:「人都走了,還鬧别扭?坐下呗,我給你斟茶。」聶雨色托腮擡望着鋪裏的
茅草頂,自言自語道:「你學壞了,宮主,連自己的女人都騙。慕容柔若知走脫
了她,唯恐教天下人知曉,決計不敢興兵搜查,隻會派江湖人來尋。」
韓雪色笑道:「你要敢揭我的底,我真讓你把茶喝了。」将那杯摻了藥的冷
茶連杯子一塊扔出去。反正以他花的銀兩,便把整間鋪子燒了,掌櫃眉頭都不皺
一下,區區一隻粗陶陳杯,愛怎麽扔就怎麽扔。
「宮主真小心眼。」聶雨色指着他。「怕我記仇,變個戲法把藥茶弄你杯裏,
索性連杯子都仍了。」
韓雪色冷笑。「難道你不記仇?」
「記仇啊。」
「忒多廢話!」韓雪色瞟他一眼,「唰」的一聲大力揮開折扇,卻未搧搖。
「我問你,你同那風篁有甚大仇,冒險不擋那一記回旋刀,也要置他于死?
拓跋十翼雖有十多年未現江湖,可不是好惹的主。我們眼下的敵人還不夠多麽?」
「沒仇,我又不認識他。」聶雨色淡道:「這人做不了朋友,遲早是敵人,
逮到機會能殺便殺。況且四家當中,驚震谷實力最弱,其他三家可沒這麽好應付,
色目刀侯座下第二弟子死于奇宮絕學,刀侯府定然找上龍庭山。驅虎吞狼,既替
老大減少一點壓力,宮主也多些時間逍遙。」
韓雪色「唰!」收攏折扇,脆響聲中隐有火氣。
「你高興拿自己的命開玩笑,不用先問過我麽?要是當時一擲不中,你現在
有命跟我耍嘴皮?」始終笑意疏朗的奇宮之主面色倏沉,霍然起身,一把揪住黑
衣男子的衣襟:「老頭子死了,老三也死了……你們發過誓,你們的命都是我的!
你們要死之前,可有誰來問過我!」
高大的毛族青年站起來,還比桌頂的蒼白男子高出大半個頭,猶如凜凜天神
揪着一名凡人小老頭,說不出的滑稽可笑。但聶雨色沒有笑,淡然道:「屬下的
命是宮主的,屬下從沒忘記。屬下要死之時未必來得及請示,這點須請宮主見諒。
但屬下今日并不預備死在這裏。」
韓雪色「哼」的一聲松開衣襟,坐下來喝悶茶。
「你拍這種馬屁,以爲我會原諒你?」
「宮主服了「奇鲮丹」?」聶雨色沒回答他,徑問了另一個問題。
韓雪色繃着臉,肩膀垂落,片刻才沒好氣道:「服了,你運氣好。我一見那
人出手,便覺不對,趕緊服藥運功;待藥力發作時,想找支趁手的暗器也沒門,
隻來得及拔阿妍的鳳钗。就差這麽一點,你現下已是無頭鬼!」
聶雨色聳了聳肩,一臉的不在乎。
「奇鲮丹雖能短暫增強内力,卻無益于擲钗的眼力手法,那是宮主之物,普
天之下誰也拾奪不去。此外,服丹時機的判斷也至關重要,縮頭畏死固然容易浪
費,托大輕敵亦不可取。比起擲钗救得屬下,宮主今日最大的收獲,當在「判斷」
二字。」
韓雪色哼了一聲,容色稍霁,隻是心有未甘,咕哝道:「每日僅能一服、每
服絕不能超過三枚的「奇鲮丹」,就這樣被你糟蹋了,你以爲是吃花生鹹豆?若
教大師兄知曉,包管你吃不完兜着走!」
聶雨色俯首道:「還請宮主爲屬下隐瞞。老實說,我是真怕了他。」兩人你
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齊聲大笑,笑得眼角迸淚,前仰後俯。「有這麽怕?」
「怕到發抖啊!」
心結化開,兩人再無芥蒂,片刻韓雪色抹去眼淚,喘了口氣,轉頭道:「是
了,那耿姓少年的來曆,你怎麽看?」
聶雨色沉吟半晌。
「他若是奇宮内的派系培養,隻幽明峪、飛雨峰兩家有此實力。但「影魔」
冰無葉有心計而無武功,「匣劍天魔」獨無年有此能耐,卻不像他的作風……屬
下有個極大膽的推想,那少年或與我風雲峽有關。他的内力簡直強得不象話,我
與風篁豁命一擊,他竟能震開,那一霎之力須在我二人合擊之上;便打娘胎練起,
也絕不短于三五十年之功,如何能夠?此即是最好的證明。」
韓雪色微微一怔,恍然大悟。
「你是說老頭子……但老四密信當中,并未提及此人。」
聶雨色搖頭。「那耿照說了,他與老四是生死至交,老四一向婦人之仁,信
中沒提,正代表有戲。我在此地稍作布置,将追兵引至他處,我們進越浦與老四
會合,我能教他乖乖吐實。」
韓雪色卻有些躊躇起來。「倘若耿照真是奪舍大法所遺……」
「那便再對他施展一次。是我風雲峽的,永歸風雲峽所有。」聶雨色淡道:
「況且,取回師父之所遺,宮主便毋須倚賴「奇鲮丹」了。此乃當務之急。」
第九九折世無所制,聖佛遺愓耿照三人離開茶鋪,風篁一反嬉笑怒罵,沉默
地肩囊跨刀,一路無語。三人來到僻巷,耿照率先停步,回頭拱手:「未及表明
身份,乃小弟的不是,望風兄勿怪。」取出慕容手書一封,交與風篁。
雲都赤侯府雖曰「侯府」,拓跋十翼卻無朝廷職銜,閑雲野鶴,自在逍遙,
縱有将軍府的金字腰牌在身,未必能号令其弟子。慕容柔特地寫了封信函,着四
人配合耿照,視同将軍親谕。
風篁細細讀完,确認官防無誤,雙手奉還。「老弟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要
不一股腦兒說将出來?奇宮武學、驚人内力,外帶将軍特使……就算你說你是皇
後娘娘,怕我都不能不信。」
兩人相顧莞爾,猜疑俱都雲消霧散,盡在不言中。
耿照正色道:「将軍說了,那物事須盡快取回,時間不多。關于李兄下落,
不知風兄可有眉目?」風篁默然片刻,歎道:「人說慕容柔絲毫能察,有鬼神莫
測之機,坦白說我是不服氣的,看來今日不能不服啦。我等回報将軍之後,本以
爲能多争取幾天的光景,不料這緩兵計半點兒屁用也沒有,也就多給了一天,當
真是什麽也瞞他不過。」
「風兄的意思是……」
「我師兄非是莫名失蹤,而是躲了起來。這點将軍應該看出來了。」風篁見
他未露訝色,心中刺痛,肅然道:「此說或難取信于人,但我師兄李蔓狂嵚崎磊
落,是極有風骨的讀書人。他的外号可不是體弱多病的意思,「病刀」也者,乃
病惡之刀,是去惡如疾,聖人其猶病諸!莫說寶血,便再珍奇百倍千倍的物事,
也決計不會私自卷逃。」
耿照道:「我觀将軍之意,對李兄并無疑猜,恐其遭遇不測,才派我前來接
應。誠如風兄言,将軍絲毫能察,有鬼神莫測之機,小弟是親眼見得。将軍既委
請刀侯府尋寶,足見信任,這是不用說的。」
風篁本不拘小節,豪邁一笑。「那我直說了。我等接到李師兄口信,說「物
生變故,恐有大害,不敢攜與大人。莫尋」。我師兄處事謹慎,他若這樣說,那
撈什子雞毛鴨血肯定有問題。」
按慕容之言,「天佛血」乃一枚水晶礦石,能有什麽危害?就算上頭喂有厲
害的毒物,多的是隔絕毒染的法子,當先呈與将軍後再作良圖,何至攜物躲藏,
蒙受不白之冤?
況且,還有另一處極不自然。
「敢問風兄,」耿照沉吟道:「這口信是何人所傳?将軍說李兄思慮缜密,
如此重要的訊息,手信應較口傳穩當。那十六字口信中,以「大人」替代将軍二
字,傳信顯非貴府之人,否則毋須如此隐晦。」
風篁笑道:「我終于知道慕容柔爲何挑你啦。老弟心細如發,絕不好欺。」
雙手抱胸,蹙眉道:「這點我也覺得奇怪。傳信之人是附近一名樵戶,目不識丁,
據他所說,是我師兄一字一字将口信說給他聽,待背得分毫無錯,才給了五兩銀
子,讓他在約定之處等我。」
當日風篁來到綠柳村附近,未見師兄,樹林裏鑽出一名樵子模樣的中年人,
神神秘秘說完口信,掉頭便走。風篁豈肯輕放?翦了他的臂膀留下,發現樵子身
無武功,隻是尋常百姓。
「大……大爺!這……這位英雄好漢!」樵子涕泗縱橫,隻差沒跪下磕頭:
「求求您放了我罷。小人再不走,這條命就沒啦!」
風篁心想:「又沒扭斷胳膊,這也未免哭得太慘。堂堂男兒,忒也膿包!」
逼問之下,樵子才抽抽噎噎道:「交代小人前來的那位活神仙說了,小人印堂發
黑,命犯血光,七日内切莫與人接觸,才能躲過一劫。小人在來此之前,叫家裏
人都先暫避親友處,打算回家閉門,待災劫過了再行團聚。」
「……我師兄行走江湖,常以蔔算的模樣示人。」風篁道:「我隻道是師兄
信口開的玩笑,當下放那人離開,在綠柳村外等了三日,始終不見師兄前來,才
将此事回報刀侯府。」
耿照隻覺迷霧重重,搖頭道:「令師兄不會無端編造謊話騙人,他教樵子疏
散家人獨居七日,必有蹊跷,看來一切線索,還須着落于那人身上。」
三人趕往樵子居處,才走近山坳,便聽得嗚嗚泣聲,茅草屋前遍撒紙楮,屋
前挂着尺許白麻,竟是發喪。問明孤寡,才知死的正是那名樵子,屍體尚未入殓,
暫擱于屋中一角,以草席遮覆。
風篁揭開一瞧,見他肌膚僵紫、發出臭味,怕已死了幾日,頭發脫落大半,
露出青白的頭皮,緊閉的嘴唇幹癟縮皺,撬開一瞧,缺了幾枚牙齒,牙龈雖然腫
脹,卻是自然脫落,不是被人動手毆打所緻。
耿照身帶官方文書,那寡婦以爲是衙門之人,伏地悲泣:「官老爺啊,請給
俺作主,孩子他爹沒病沒痛的,怎突然就死了?定是給人害的呀!」風篁從屍體
衣中搜出銀兩及一小瓶藥丸,見耿照以眼神相詢,低道:「當日我見他面呈疸黃、
口氣焦苦,發現此人有膽脹的毛病,遂以這瓶「排石丸」相贈。」
耿照明白他是扭了樵子臂膀,加上師兄編造謊言,對樵子感到歉疚,以此補
報,拔開瓶塞示之風篁。「風兄檢查一下,看有無問題。」風篁嗅了嗅氣味,聞
到熟悉的郁金、金錢草氣味,又傾入掌中檢視,搖頭:「沒問題,也沒有服用過
的迹象。排石丸對水煎湯,不得徑服,我曾詳細交代。」
耿照一指屍首脫發落齒的模樣。「風兄,刀劍拳掌不會造成這樣的傷痕,我
能想到的隻有用毒。」茅屋之中窗牖放落,悶濕而不通風,縱使喪家已打掃清潔,
空氣裏仍飄散着嘔吐、腹瀉等穢物所遺的淡淡臭氣。中毒之人常有上吐下瀉的症
狀,益發落實了毒殺一說。
風篁撥開死者的眼皮,又用銀針刺了喉嚨、胸腹、指尖等幾處,面色陰沉。
耿照雖不懂醫理,見針尖銀燦燦的無有發黑,顯然喉中胃裏均未染毒,不覺
陷入長考。風篁細細檢查屍體一遍,确定周身并無外傷,沉吟半晌,低聲道:
「該是毒殺無疑。隻是這種毒物奇詭刁鑽,銀針驗之不出,非常理能測度。須從
越浦衙門調來高明仵工,方能解開這個謎。」說着拉耿照起身,對喪家大聲道:
「諸位請到屋外去!你們家大爺是中毒而死,尚不知有無殘毒,未免沾染,屋裏
啥東西都别碰,趕緊出去!」這幾句挾内力送出,發聾振聩,衆人心神激蕩,忙
相扶而出。風篁緊閉窗門,喚人取來石灰,繞着茅草屋子撒了一圈,又道:「這
位是鎮東将軍麾下,直屬七品典衛耿大人!有他給你們家大爺主持公道,你們盡
可放心。」
耿照冷不防教他給賣了,隻好硬着頭皮站出來,朗聲道:「爲查明真相,也
怕餘毒未清,此地誰也不許接近,待越浦衙門派來仵工查驗完畢,再将遺體火化,
讓你等領回。」找來村中裏正,吩咐封鎖事宜,又取出銀子安置遺孀。衆人心服,
連呼「青天」。
那寡婦不住稱謝,忽然想起什麽,掏出一枚荔枝大小、藥殼油亮的火紅丸藥,
抽噎道:「孩子他爹那日返家,寶貝似的捧着這紅丸,說是活神仙給的丹藥,須
待身畔無人、齋戒沐浴後,才得服用,吃了以後去厄解難,否極泰來。他……他
若是叫人給毒死的,定與那活神仙脫不了幹系!」
耿照正欲接過,蓦聽風篁低喝:「慢!都不許動,我來。」緩緩接近,一探
手将紅丸收入掌中,慢慢向後退去,見屋邊有一隻貯滿雨水的大甕,遠遠避開,
回頭道:「諸位都請散了罷?官府辦事,百姓勿與。」裏正疏散人群,喪家一一
向耿照行禮,哀哀戚戚出了山坳。
「風兄,那是什麽?」耿照忍不住問。
風篁示意噤聲,待衆人走遠,将紅丸擲入甕中,轟然一響,瓦甕炸碎開來,
破片甕水飛濺一地,威力十分駭人。「這玩意叫「水中蜂」,是我師兄從一名江
上劇盜處收繳而來,他曾向我出示說明。」風篁解釋:「水中蜂的信引乃特殊配
方,遇水則燃,威力驚人,正是水戰的利器。」
耿照詫道:「李兄以此做爲藥物相贈,莫非這等殺器,也能治病救人?」
風篁苦笑。「我師兄說,水中蜂的信引在水裏的效果,還不及在醋裏,遇酸
威力還要再翻一番。」
耿照面色丕變。人的胃囊中貯有酸液,專司消化,又比醋要厲害得多。李蔓
狂詐稱「水中蜂」爲靈藥贈予樵夫,這是赤裸裸的滅口,隻是樵子不知爲何竟身
染奇毒,還沒來得及吞下水雷便已身亡。
「滅口」二字掠過腦海,耿照靈光一閃,忽然冒出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然
而一一将李蔓狂的怪異行徑嵌入,越覺絲絲入扣,仿佛都有了解釋。他将弦子拉
至一旁,附耳道:「你回阿蘭山禀報宗主,商請伊大夫前來,查驗屍身到底中了
什麽毒。」弦子點頭,忽道:「你呢?」
耿照搖頭。「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要與風兄走一趟。」見弦子遲遲不動,
不覺微笑:「你放心,我好得很,會照顧自己的。你報完訊息,先回朱雀大宅等
我,我稍晚便回。」弦子點頭道:「我等你。」這才轉身離去。
風篁見他若有所思,湊了過來:「怎麽,你有什麽發現?」
耿照沉吟道:「風兄,我猜李兄讓這人閉門獨居、疏散家人,又贈以「水中
蜂」火器,種種造作,與其說是滅口,不如說是「斬草除根」。」
「斬草除根?」風篁亦是老江湖,眉目一動,似是打開了另一條思路。
「斬草除根有兩層意思。」耿照娓娓分析:「樵夫目不識丁,由他口傳的十
六個字,完全可寫于便箋上,再委請樵夫交付,如此更能取信風兄,風兄也不必
在村道白等三天。以李兄之精細,卻甯可倩人口傳,硬讓風兄蹉跎三日,隻能說
這便是他原初的目的,并非錯漏所緻。」
「老弟的意思是……」
「我有個大膽的假設:那「天佛血」上帶有某種劇毒,便似疫病一般,可以
随物傳染,故李兄不能着落文字,無論寫于何處,此物必經風兄之手,傳于刀侯
府乃至将軍手中,如此衆人的下場,便如那樵夫一般。
「爲傳口信,李兄不得不犧牲樵夫,又唯恐樵夫與不相幹之人頻繁接觸,緻
使劇毒蔓延,才設計他閉門獨居、遣散家人,并吞服那枚「水中蜂」。如此雖殺
一人,卻能保住最多人的性命安全,是萬不得已的計策。」
風篁聽得蹙眉。「方才你我都曾碰觸屍體,隻是銀針無毒……」暗自提運内
力,确認身體并無異狀,才略寬心。耿照又道:「或許那毒素傳播的方式,連李
兄也不能确定,隻能想方設法斷去禍延。」
「老弟方才說「斬草除根」有兩層意思。」風篁濃眉一挑:「另一層的意思
是——」
「除了「阻止劇毒蔓延」,樵夫之死還有另一個作用,便是避免李兄的行蹤
被人發現。」耿照道:「風兄試想,李兄身懷蘊有劇毒的「天佛血」,毒素散播
的方式尚且混沌不知所以,接觸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他與樵夫說過話之後,便不
惜将其滅口,若藏身處還與旁人牽連,豈非越殺越多,不知要犧牲多少?最好的
法子,便是傳訊、藏身皆與樵夫有關,如此隻須犧牲一人,便能收手。」
風篁恍然大悟,擊掌道:「正是如此!」
兩人追上裏正村民,打聽那桂姓樵子是否還有其他落腳處。尋常樵獵上山,
若遇暴雨泥濘,又或天色漸暗,往往不願冒險摸下山去,故山間經常有自行搭建
的簡陋棚舍,裏頭擺些過夜的用品,便如行船人暫歇的漁屋。
一名披麻的黝黑少年越衆而出,面上淚痕猶未全幹,大聲道:「我知道,我
帶你們去!」卻是樵夫桂某的兒子。三人結伴上山,那少年不過十歲上下,矯健
如猿,似要發洩喪父之痛,于險僻山道間奔躍如飛,不多時便來到一處丫字形的
狹峰處,兩片山壁間似有平台,該是搭建棚舍的理想處。
誰知林間焦黑一片,遍地殘燼,兀自竄着餘煙,「啪」的一聲踩陷下去,灰
化的燼土中飄出點點炙人火星,宛若流螢。火場居間矗着幾條一人多高的雪白長
柱,顯是棚舍殘餘的屋梁,除此之外更無其他。
(可惡,來晚了!)
少年瞠目結舌,無視地面悶燒,赤着腳闆來回狂奔,抱頭喃喃道:「沒了
……沒了!阿爹的小屋沒了!」突然仰頭咆哮,嚎啕大哭。風篁忖道:「這孩子
倒是性情中人。」輕拍他背心,低聲道:「好了好了,沒事啦。」渾厚的内力到
處,少年頓覺一股暖流湧入體内,靈台倏清,心緒甯定下來,雙膝一軟,緩緩扶
樹坐倒。
風篁将他抱離火場,安置在陰涼的樹蔭下,擡見耿照一手遮眉、四面遠眺,
蹙眉道:「線索又斷啦!這下,卻還要往哪裏找去?」耿照似未聽聞,觀察了片
刻,忽指前方一片平鏟似的險峻峰連:「那是什麽地方?去得了麽?」卻是對少
年發問。
少年回過神,隻看一眼便搖頭。「那兒叫「猴兒落」,又叫「插天鏟」,去
不了的,沒路。打獵的叔叔說那兒有熊,誰都不敢接近,要吃人的。」
兩人對望一眼,心念一同。風篁摸那孩子頭頂,笑道:「帶到這兒行啦,接
下來我們自個兒走,快回你阿娘身邊,路上莫貪玩。阿爺不在,你是家裏的男人
啦。」
少年甩開手掌,片刻才咬牙道:「害我阿爹的人在那兒,是不是?」擡起一
雙熠熠發光的眼眸,黑瘦的腮幫子繃得死緊,宛若幼狼。風篁一時無語,少年也
不等他回話,用力瞪着那片傳說中連猿猴都爬不上去的險峰,仿佛将山形都镌在
眼底,才轉頭離開;赤腳踏着林葉的沙沙聲不過一霎,片刻便不見蹤影。
「眼神挺狠,合适練刀。」風篁搖頭苦笑。
「……就是性子倔了些。」
耿照也不知該說什麽,沉默打量着那片刀削似的峰險,喃喃道:「離太陽下
山不到兩個時辰了,不知道過不過得去?」他畢竟是在山林裏跑大的孩子,明白
要攀越這等窮山峻嶺,最好備齊繩索、釘鈎、幹糧食水、禦寒衣物等,越是經驗
豐富的獵戶樵子行山之人,越不敢輕忽托大。隻是現下回頭準備、待明日一早再
出發,怕是無此餘裕。
風篁眺望山形,豪氣頓生,大笑道:「我在南陵爬過比這個還要荒涼瘴疠的
龍牙大山,身上隻有一柄破爛鐮刀!在沙漠中險死還生的次數,更是數也數不清
啦。區區「猴兒落」,也隻能難得了猴崽子。」
「風兄說得是!」耿照也笑了。
兩人一路披荊斬棘,朝「猴兒落」前進。風篁輕功高明、耿照皮粗肉厚,均
擅深林行走,能辨山形獸徑,才攀得險峻的插天鏟。要換了他人,縱使武功修爲
較二人更高,缺了逢山開路的經驗,恐将陷于老林深處,不知伊于胡底。
饒是如此,也爬了将近一個時辰,終于攀上插天鏟。風篁眼尖,覓得一條較
易落腳的林道,兩旁刺木叢有被利器劈砍過的痕迹,兩人心知找對門徑,不發一
語,加緊撥路前行。
要不多時,眼前豁然一開,密林盡處露出一面峭壁,林壁之間約有百步的空
曠平野,遠遠望去,峭壁上大大小小的天然岩窟錯落着,牽藤攀葛,隻底部一個
大窟上的挂藤悉數摘除,以參差不齊的老幹壯枝紮起木排虛掩洞口,權充門扉。
野獸自無門掩之舉,洞中必定是人。
耿、風二人的衣衫俱被荊棘割得條條碎碎,肌膚上血痕密布、又紅又腫,髒
污汗臭便不說了,狼狽一如野人。風篁見到岩窟人居的痕迹,事情露出一絲曙光,
什麽辛苦都已值得,心情略爲放松,回顧耿照:「佩服的話我就不說了。這四面
都是荒山,你怎知要往最荒僻無人的「猴兒落」尋來?這是連村裏的獵戶樵夫都
不來的地方啊。」
耿照搖頭道:「我也不能肯定。忖度李兄心思,定然希望受牽連的人越少越
好,他既燒了林間小屋,湮滅形迹線索,豈能掉頭下山,往會遇到其他人的地方
走?我看四面山勢,隻此地最不可行。我若是他,便來此間。」
風篁沉默片刻,喟然道:「自出了這事兒,我一直擔心旁人誤會師兄,以爲
他貪财奪寶,總是拼命爲他分辯。此刻方知我對師兄的了解信任,竟還不及你。」
整了整破爛的衣襟,向他深深一揖,轉身大步出林,揚聲道:「師兄,我是風篁!
風篁來尋你啦!」
兩人并肩而行,忽覺腳下沙沙作響,仿佛踩碎落葉,低頭一瞧,見靴底真是
枯腐一片;再看得幾眼,平野之間的花草泰半凋殘,連岩窟的挂藤也是幹癟黃脆,
風吹即斷。明明是早春時節,嚴冬卻仿佛躲于洞窟中,兀自摧殘着左近的花樹草
葉,奪走一切生機。
兩人交換眼色:「……是那異毒!」齊齊倒退回林間,直到不見枯黃爲止,
俱都駭然。
「那……那是什麽東西!怎地如此厲害?」風篁不顧觀瞻,忙盤膝運功一周
天,裏裏外外檢查一遍,卻不見有什麽異狀,從行囊中取出一瓶丸藥,倒出一把
自服了,也給耿照倒了滿掌。
「這丹以我師的獨門秘方「銅駝蒼漠散」煉制,能化解多數毒患,多服無害,
快些吃了。多吃點!」咬開水囊仰頭吞了一口,急忙塞入耿照手裏。耿照和水服
藥,隻覺那銅駝丸吞入腹中,一股甘洌清涼湧上來,藥力瞬間散入血脈,通體舒
暢。
隔着低矮灌叢眺望,林被枯黃的部分與尚綠處泾渭分明,仿佛被人劃了個圈
子,以洞窟爲中心,方圓約七八十步内花樹俱凋,竟無活物。出了這個範疇,依
舊草青葉綠,鳥啁蟲鳴,全然看不出異狀,饒是風篁見多識廣,也沒聽說過這般
異質的毒物。
他目光奇銳,瞥見樹冠深處栖着一團動也不動的烏影,拾石甩出,「啾!」
打落一頭耳羽如角的大雕鸮來。雕鸮乃是猛禽,面盤特大,形如貓狸,頭部生有
兩支冠角似的尖長耳羽,晝伏夜出,又稱「夜貓子」。
那雕鸮大如閹雞,羽尖都作灰白,顯是一頭老鸮,平日嘯傲山林慣了,不想
竟于睡夢之中被飛石打落,摔得頭暈眼花,鼓翅滿地撲跌,一時站立不起。
風篁連翅帶鳥,雙手抓着往前抛,老鸮被扔進枯草圈裏,摔了個跟鬥,一跳
一跳的踅了幾圈,搖搖腦袋,「潑喇」一聲振翼飛起,高高低低地飛往岩壁間,
暫栖于一段光秃斜枝。
要說枯草圈内有毒,雕鸮也未免太活蹦亂跳了些。兩人觀察片刻,才又大着
膽子走進草木凋萎的範疇内,風篁按着腰後刀柄,另一手捏着藥瓶,稍有不對,
便要吞服銅駝丸祛毒。
忽聽木排後透出一把瘖啞的喉音:「停步!都給我退回去!」語聲方落,緊
接着一陣劇嗽,似将嘔出心肺,聞之亦覺痛楚。風篁微露遲疑:「師兄……師兄?」
不覺上前幾步。
那人咳了一陣,厲聲道:「退回去!老二,再不退後,休怪我翻臉無情!」
風篁辨清語調口吻,确定是師兄李蔓狂,大喜過望,忙拉着耿照退後幾步,
揚聲道:「師兄!你怎麽了?可是受了什麽内傷,還是中了毒?我随身攜有師尊
的靈藥,你先服些。」便要将水囊藥瓶抛去。
洞中李蔓狂大喝道:「休來!但凡沾着此間地面之物,俱不能留在世上。你
也一樣,速速退後,直到不見枯草爲止,否則我便吞下「水中蜂」,一把火将裏
外燒成白地!」
風篁素來敬畏師兄,忙道:「好、好!我退後便是。」拉着耿照退出界線,
提氣道:「小弟已照師兄吩咐,可否現身一見?」李蔓狂不置可否,隻說:「老
二,我小瞧你啦。沒想是你最先尋來。」聲音似非來自木排後,而是在岩窟更深
處,開口總帶着嗡嗡的空洞回響。
風篁面有愧色。「師兄,不是我找的。這位是将軍特使,流影城的耿照耿兄
弟,是他辨出了師兄遺留的線索,才循線至此。」
耿照踏前一步,抱拳朗聲:「将軍擔心李兄,派小弟前來接應,并無絲毫猜
忌之意,還請李兄勿疑。敢問李兄,緻使此地寸草不生,以及山下那位樵夫發脫
齒落的毒源,可是李兄手中的「天佛血」?」
李蔓狂沉默半晌,忽道:「桂進武……我是說山下那位樵子的家人可好?可
有出現發脫齒落、肌膚幹枯,又或腹瀉嘔吐的症候?」不問樵子如何,自是知其
無幸,而「水中蜂」終未生效,否則何來發脫齒落雲雲?
耿照仔細回想,搖頭道:「沒有。他妻兒都很健康,長子還爲我們引路,找
到了山上小屋,身手矯健,不像患病染毒。那「天佛血」的異質毒素,可有潛伏
不發的特性?」
洞窟回蕩,令李蔓狂的聲音倍顯虛無。「這邪物并非是毒,無藥可解,沒有
什麽潛伏不發的問題,隻是不斷剝奪生機,無休無止。我藏身于此不過數日,洞
外的草木蟲鳥次第死去,完全沒有征兆,也感覺不出異樣。外頭枯黃的範圍有多
大了?」
「約七十步左右。」耿照老實回答。
「最遲在兩日内,你們将連現下的立足之處也無。」李蔓狂衰弱的聲音裏透
着濃濃的苦澀。風篁關心情切,急道:「師兄!此物至邪,怎能長久持有?連洞
外的草木都受影響,你的身子……」
「這是我目前還活着的唯一理由。」李蔓狂淡道:「邪物剝奪生機,所經處
一片死寂,那樵子桂進武借我小屋暫住,當時我受了重傷,起居無法自理,桂兄
照顧我數日,便已形容憔悴,肝膽病變加劇,竟成痼疾。而我的傷勢卻飛快痊愈,
他直呼是「活神仙」。
「我嘗試将此物毀去,無奈刀劍烈火難傷,要找荒僻處遺棄,洞外的情形你
們也瞧見了,将它埋于此間,怎知不會令整座山裏的活物俱都滅絕?所以我還不
能死,在我身上一定有什麽特别的原因,得以苟延至今,若能勘破其中玄機,蒼
生有救矣。」
若非親睹這副駭人的景象,不免認爲他危言聳聽,此際兩人卻說不出一句話
來,平生所知所聞,竟無一可與這邪力相抗。萬一「天佛血」的異能不受局限,
影響範圍無有盡頭,那麽李蔓狂之言絕非誇大,此乃蒼生浩劫。
耿照不知此物何來,想起绮鴛所說,欲解破謎團,須從來曆下手,審慎開口。
「請恕小弟冒昧。敢問李兄,這「天佛血」卻是從何處得來?」
風篁接口道:「據說央土僧團尋找此物,已有數百年的光景,無數學問僧考
據典籍、費盡心機,理出頭緒若幹。将軍交家師四份文書,各指出一條線索,着
我師兄弟四人分頭調查,我是往西北關外去的,花了三年卻一無所獲,差點死在
沙漠裏。我記得師兄那份最是混沌,實在是看不懂,隻好留給腦筋最靈光的人。」
李蔓狂道:「也沒什麽靈不靈光。我查訪東海古剎,參酌文獻,推斷此物數
經戰亂而未曾現世,必還在世家手中,一一篩選過後,發覺一處可疑;監視了大
半年,才于偶然間得見。」
他說得輕描淡寫,然而其中耗費的才智心神、卓絕堅忍,絕非常人所能想象。
否則以央土僧團尋「天佛血」數百年的苦心與執着,寶物早露了行藏,怎能留待
李蔓狂發掘?耿照心想:「将軍說到刀侯座下四大弟子,獨對李兄青眼有加,此
人之能,果非泛泛!」忍不住問:「保守「天佛血」的世家,願意交出重寶麽?」
李蔓狂淡然道:「以慕容之偏狹,既知此事,便派大兵包圍,不惜流血殺人,
也不容他人說個「不」字。我本打算登門拜訪,與何堡主力陳利害,勸他交出寶
物。何氏家大業大,于泉壤城郊坐擁華廈廣間、園林盛景,一向韬光養晦,無涉
争端。實不必懷璧賈禍……」
「等等!」耿照聽得一愣,猛然插口:「李兄說的何堡主,可是嘯揚堡的
「虎劍鷹刀」何負嵎?」
「正是。」李蔓狂不知他心中震駭,娓娓道:「這百二十年來,「天佛血」
一直被保管在洪澤津嘯揚堡何家的密室之中,不曾洩漏半點風聲。若非将軍的文
書指引方向,這邪物自當收藏于地底秘窖,未得禍世害人。」
李蔓狂在嘯揚堡何家的莊園外監視了大半年,終于見到傳說中貯裝佛血的織
銀袋子。
據佛經記載,這種奇特的布匹名喚「銀鲮绡」,爲東海鱗族聖物,天佛降世
時,龍皇玄鱗谒求回複龍身之法,天佛應允,刺血爲盟,以玄鱗随身的銀鲮绡貯
盛,做爲交換的盟證。現存的釋典中并沒有天佛血出世的記錄,所見均作「佛血
銀鲮」,意思是說:有幸見到天佛聖血的,也隻是見着了貯裝的銀鲮織袋。銀鲮
绡遂成爲聖物天佛血的代表。
何家先祖保管佛血已逾百年,世人渾無所覺,可見其小心。何負嵎秉承祖訓,
少年闖蕩江湖,持虎翼飛梭于鋒會奪冠,大出風頭,也未有曾人疑心與天佛血有
關;于保密一道,這位何堡主該是亦步亦趨,不敢輕忽大意。
不知何故,自何負嵎接獲一封書信,突然變得焦躁不安,經常徹夜禀燭,直
到天明,某夜甚至打開書齋秘道,取出貯于箱鎖中的銀鲮绡織袋,反複觀視,才
被暗處的李蔓狂窺見,終于确定天佛血下落。
李蔓狂加緊監視,考慮了幾天,決定上門痛陳利害,力勸何負嵎交出聖物,
免遭鎮東将軍對付。正想離開監視處,對面書齋檐上忽然出現一條人影,何負嵎
分持鷹刀虎劍,沉聲道:「尊駕來信恐吓,入嘯揚堡如無人之境,真當我何家無
人了麽?」不由分說,便與他動上了手。
「看來,何堡主是将李兄當作寄信之人了。原來那是封威脅恐吓的信函。」
耿照知後來雷奮開去搶虎翼飛梭,以大太保之嚣狂,不定便是他寄的信,預
告将上門奪物。無巧不巧,教何負嵎撞見了亦爲圖謀「寶物」而來的李蔓狂,兩
事擰作一事,有理說不清。
李蔓狂歎道:「我不欲做宵小之事,無奈行如宵小,百口莫辯,若抽身離去,
此後事情就難辦啦,隻得留下與何堡主周旋,徐圖解釋。」雖未明說,但何負嵎
的武功似不足以對他造成威脅,猶有周旋解釋的餘裕。
變故卻在此時發生。
激鬥之間,一名蒙面人無聲無息自書齋掠出,手中銀光一閃,李蔓狂福至心
靈:「銀鲮绡!」忙舍了何負嵎躍下檐脊。何負嵎的驚駭絕不下于他,正欲反應,
背後又冒出另一名黑衣人來,手中利芒一閃,他左肩鮮血噴出,卻連對方如何出
手也沒能看清。
變生肘腋,李蔓狂不得不做出取舍,徑朝盜取「天佛血」的頭一名黑衣人撲
去;誰知眼前黑影微晃,也不見那人蹬腿借力,身子便如箭離弦,斜斜飛上屋檐,
恰與李蔓狂交錯而過。
李蔓狂身在半空,勉強出刀,「叮」的一聲不知削中何物,雙足踏落地面,
檐上頓成一對二的形勢。那人才上得屋檐,袍袖一揮,何負嵎手中鷹刀啷锵墜地,
這回連李蔓狂也沒能看清其出手,心中駭異:「世間……居然有這樣的武功!」
刀柄一撐,整個人如飛燕般射返屋頂,持柄掼出,刀尖直搠那人背心!
那人沒料到他由下而上,刀竟來得如此飛快,一丈有餘的距離眨眼便至,身
子一挪,倏然飄開。直到再見其身影時,李蔓狂才知他是平平滑開數尺,卻不見
移動的軌迹。
此夜以前,他平生所見武功最高之人,當屬恩師拓跋十翼。師父早年創制的
絕學如駝鈴飛斬、回雁刀法等,也都是講究速度的武功,但他作夢也沒想過世上
竟有如此身法,簡直就像鬼魅一般。
何負嵎縱使不明所以,總算也知何人是友、何人是敵,不顧左臂傷痕,挺劍
鬥上了後一名蒙面人。
那人身形矮胖,被夜行衣勒出偌大肚腩,甚是滑稽,身形步法卻極靈活,毫
不顯遲滞。他以一雙肥呼呼的肉掌與鋒利的鈞天劍器「虎翼飛梭」相鬥,居然攻
得多、守得少,偶爾掌劍相交,迸出連串铮錝脆響,顯然指間夾有利器,堅銳不
遜于虎翼。
蒙面胖子遊鬥片刻,五指箕張,振腕一揮,何負嵎的胸膛突然爆出五道血箭,
所幸他身子本能一縮,并未傷及髒腑,踉跄幾步,幾乎跌下檐瓦。
李蔓狂本要去追天佛血,靈光一閃:「我身法不及對方,而這兩人必是同黨!」
轉身補位,揮刀敵住那蒙面胖子,赫見他臉上蒙的不是黑巾,而是一張極其詭異
的木刻面具。
「面具?」風篁聽得蹙眉,忍不住問:「什麽樣的面具?」
洞中傳來李蔓狂嘶啞疲憊的嗓音,平添幾許鬼氣。「那面具的模樣,像是兩
隻大雁的翅膀并在臉上,隻挖了兩個眼洞,又像是人的手掌長滿羽毛,羽上一絲
一絲全都刻畫出來,說不出的怪異。」
耿照想起橫疏影之言,渾身一震:「是「下鴻鹄」!」忙問:「另一位武功
奇高的,是不是戴着木刻的鳥形面具,身形瘦削,有幾分仙風道骨;雖未持劍,
所用路數卻像是劍法?」風篁露出異色:「老弟知道這夥人的來曆?」
李蔓狂卻道:「不是。那人便隻黑巾蒙面,不高不矮,體态如尋常男子,沒
甚特征。至于武功路數,說來慚愧,我連逼他出一招的能耐也無,隻知身法奇詭,
如鬼如魅,是我平生僅見。」
風篁沉吟道:「也可能是作賊心虛。此人功力之高,在江湖道上定是大大有
名,一出手便漏餡啦,這才縮頭縮尾,不敢以自家武功示人。」
耿照微感失望。姑射五人中,他唯一見過的隻有古木鸢,那戴着并翼鬼面的
黑衣人與橫疏影描述的「下鴻鹄」雖相似,畢竟沒有十成的把握。
離垢刀現世、嘯揚堡滅門一案,已知是姑射所爲。按時間推算,這場「天佛
血」之争卻還在諸事之前,其時何負嵎尚未化爲刀屍,「唯我魔宗,東海稱雄」
等十六字留書也還沒镌上化爲血海焦燼的嘯揚堡……天佛血與妖刀之間,究竟有
何牽連?
又聽李蔓狂續道:「我本想與何堡主連手,合戰那戴着面具之人,逼得另一
人回頭救援,以免追之不及,反倒失了「天佛血」。」
豈料這如意算盤卻錯得離譜,李蔓狂隻與面具怪客換過兩招,那黑衣人神不
知鬼不覺出現,一掌将稍事調息、正準備上前的何負嵎打得仰天癱倒,虎劍飛脫,
整個人溜過屋瓦向下滑!
李蔓狂方避過面具怪客的連環掌勢,猿臂一撈,堪堪抓住滑過的何負嵎,卻
被下墜之勢拖得後仰,刀柄「嘩啦!」貫破綠瓦,勉強穩住身形,已然無法接敵,
遑論同時應付兩名敵人。
(……不好!)
正自危急,忽一陣天旋地轉,仿佛中了什麽迷魂藥物,李蔓狂胸中煩悶、頭
痛欲裂,幾乎跌落地面。更怪異的是:兩名不速之客也跟着踉跄,武功極高的那
個黑衣人尤其嚴重,先前李蔓狂總覺他身影朦胧,望之不清,此刻竟單膝跪落,
露出覆面黑巾的一雙眼微微瞇起,眼角深皺如镌,初次顯出老态。
黑衣人随即發現問題之所在。
他手一揚,一團銀光挾着勁風越過李蔓狂的肩頭,失速向下墜落。
「……天佛血!」
李蔓狂不及細想,猛然抽刀,頭下腳上向後魚躍,淩空抓住銀鲮織袋,落地
前及時棄刀,以免利刃自傷,連滾兩圈一躍而起,見檐上何負嵎與那矮胖的面具
怪客已雙雙不見,黑衣人則踩着檐頭瓦當,居高臨下地望着他,片刻才緩緩倒退,
倏地消失在屋脊後。
「這……是怎麽回事?」天佛血」他不要了麽?」耿照與風篁面面相觑。分
明勝券在握,豈能拱手讓人?黑衣蒙面客的行徑雲遮霧罩,教人捉摸不透。
李蔓狂低聲一笑,聽來有些陰森。
「這一路上,他從沒放棄過「天佛血」。便在此刻,我也能感覺他就在左近,
雙目灼灼,正盯着這裏的一舉一動,一有機會便要出手搶奪,誰也阻止不了。」
語聲方落,林中忽然驚起無數飛鳥,呱呱啼叫與撲翼聲十分吓人,雜羽黃葉簌簌
落地,仿佛呼應着洞中之人的陰沉警語。
風篁按刀四顧,顯然并無旁人。耿照自入林以來,碧火功的先天靈覺始終保
持高度警戒,莫說人聲,連人味都未多嗅得半點;若有人能無聲無息在附近窺視,
他卻渾無所覺,這份修爲恐怕還在古木鸢、甚至「琴魔」魏無音之上。這樣的武
功要從李蔓狂手裏奪回天佛血,何須隐匿窺視?
洞内突然傳出窸窣聲響,似有什麽拖行而至,随即「喀喇」一聲,木排被挪
開尺許,露出半邊黑影。
「我師兄要出來了!」風篁喜動顔色,跨刀起身:「師兄!」
「退後!」黑影微微晃動,似正适應着洞外逐漸西斜的丹紅,嘶啞的聲音宛
如野獸。「讓你們瞧瞧,那人之所以不肯離開、卻又不敢靠近的原因。再退三丈,
快!」
兩人依言退入林道,視界頓如兩扇半閉镂窗,縮至身前一片。片刻,洞中走
出一條披着連帽鬥蓬的佝偻身影,雙手拄了根比頭頂高出尺許的長杖,杖頭縛着
兩條長長的白縧,迎風飄飄,成爲那一身如影灰黑之中,唯二的兩道明亮。
那人步履蹒跚,移動的速度極其緩慢,全身重量似都倚在杖上,若失撐持,
連站立亦有困難。鬥蓬後斜佩一條三尺來長的黝黑物事,通體布纏,看不出是長
劍抑或直刀,然而那種後腰斜插的跨刀習慣,與風篁、甚至任宣如出一轍,興許
是刀侯府中直傳。
「師……」風篁喊得一半忽然噤聲,愕然片刻,喃喃道:「這人是誰?我師
兄……我師兄非是這般模樣。他相貌堂堂、豐神俊朗,一向是青衫儒服,潇灑倜
傥,不是我這樣的魯漢子大老粗。」
「那位不是李兄?」耿照警醒起來,全神戒備。
「刀是我師兄的刀,那是不會錯的。好好一個人,怎會……變成這樣?」
山風忽落,岩壁刮下無數枯葉,連懸枝上的雕鸮也振翼驚起,不住盤旋枭啼。
那人衣發皆逆,兜帽中漏出大蓬白發,其中幾绺被刮得飄卷而出,便似風中殘朽,
與藤葉無異。
他擡起頭,黑色兜帽下一片灰敗,瘦削的面孔帶着毫無光澤的死白,眉毛、
頭發也是一般,隻有瞳仁是妖異的酒紅色。風篁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張臉的的
确确是師兄李蔓狂,卻仿佛憑空老了四五十歲,昔日文質彬彬的青衣書生竟成深
山野伏、半人半妖的模樣,猛一見時幾乎無法認出。
披着漆黑鬥蓬的白發妖人舉起手,手上肌膚與眉發相類,同是毫無光澤的灰
白,捏着一隻銀燦燦的小口袋,掌心朝上,慢慢攤開五指,一團熾烈的紅光驟亮,
刺目之甚,竟無法辨清形狀。
耿照忍不住遮眼,誰知奇變倏生,臍間毫無預警地發出難以忍受的異熱,白
光透出衣布,似将脫體,與李蔓狂手中熾紅遙相呼應。耿照氣血翻騰,踉跄跪地,
運功苦苦壓制久未失控的「化骊珠」奇力,見李蔓狂擡起手掌,頭頂盤旋鳴叫的
雕鸮身子一顫,直挺挺墜落地面。
「我與那人半空交錯的一刀,劃破了銀鲮绡的織袋。」生氣被奪、全身白化
的刀侯首徒凝着掌中之物,苦澀一笑,嘶聲道:「從那時起,沉睡袋中千年的邪
物便即蘇醒,當此之世,再沒有能阻止它的東西!」
第一百折離緣而聚,凝瓊霜華奇異的變化卻未停止。
李蔓狂腳下的地面,正以絕難想象的速度荒蕪着,原本已是枯黃一片,枯草
卻又迅速幹萎,不住發出「劈啪」輕響,露出底下的泥土地來,旋即砂化。李蔓
狂忍不住仰天大笑,夾雜劇咳的嘶薄嗓音如嚎泣般,令人不忍卒聽。
「浩劫!這是天降之浩劫啊!蒼天,何以獨我不死?何以竟獨我不死!」
天佛血似感應他的悲狂,如邪獸張牙舞爪,血光益發熾亮。幾乎同時,一道
耀眼白芒自林中迸出,風篁詫異回頭,見耿照雙手掩腹、神情痛苦,那驚人的光
芒穿出指縫,毫不遜于師兄手中的天佛血。
「耿……耿兄弟!這是——」風篁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直覺是被天佛血的邪
能所害,回頭大叫:「師兄!可否先收起那物事?耿兄弟受不住啦——」蓦聽一
聲虎吼,少年昂然而起,臍間白芒四向擴散,如光罩般于周身流轉;被白芒映照
的時間一久,原本那種精血元氣迅速凋萎的不适竟大幅消褪,不覺愕然:「難道
這白芒……竟能抵禦天佛血侵蝕?」未及開口,耿照已調勻氣息,大步向林外行
去!
耿照的感覺比他更爲強烈。
原以爲化骊珠又将失控,抑或感應危機,自行脫離宿主的身體;與天佛血的
短暫共鳴後,赫然發現紅光的侵蝕竟被白芒所隔,想起漱玉節曾經說過,化骊珠
乃真龍殘軀所化。天佛血是天佛刺與玄鱗的盟約之證,雙方既是對等關系,化骊
珠擁有足以對抗天佛血的力量也不奇怪。
他決定冒險一試,徑朝李蔓狂走去,小心觀察紅光與白芒的角力變化,提聲
道:「李兄!小弟或有應對之法,請将佛血交與小弟!」所經處天佛血的侵蝕異
能戛然而止,仿佛他足底蘊有無限生機,直到靴跟離開地面,焦枯化砂的駭人景
象才又繼續運轉。
李蔓狂鳳目倏睜,酒紅色的妖瞳迸出異光,仿佛見到一線希望,将攤開的手
掌平舉向前,以天佛血對正耿照,希望找出第二個不懼妖物之人。
耿照走進二十步内,感覺化骊珠湧出的對抗之力開始造成負擔。骊珠奇力極
不安定,若無相匹配的内力壓制,失控亂竄尚稱事小,于誅殺嶽賊一役,甚至發
生過吸走他全身内息以圖自保的情況。
吐出白芒的化骊珠劇烈震動着,不安定已逾當日死鬥嶽宸風時,仿佛一霎眼
便會轟然炸碎。耿照被逼着從四肢百骸擠出力量注入骊珠,這是他于一日十二時
辰内,第二度豁盡全身之力,已較介入風、聶二人時熟練得多,對油盡燈枯的虛
疼之感益形麻木,咬牙鼓勁,終于突破十步範疇。
「退後罷!」長發凋白的黑衣男子逆風舞袖,垂落眼睑,低聲道:「你盡力
了,耿兄弟。且不論你身帶的異物爲何,它并沒有完全抵禦天佛血的能耐。除非
世上還有第二隻碧鲮绡織袋,否則,便隻能由我貼身收藏這枚邪物,以推遲它吞
噬萬物生機。」
耿照咬牙道:「李兄……李兄須盡早……盡早就醫,以免……」一抹鼻下溫
黏,赫見滿手血漬。他忍着急湧的疼痛不适走近三步,渾身簌簌發抖,雙手抱胸、
低頭偻背,極盡艱難才勉強邁出步子,每一步都要休息良久,仿佛走在一場看不
見的風暴之中。
李蔓狂不覺失笑。「若非你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險,我便要笑你虛僞了。怎麽
慕容柔麾下,還有在乎旁人死活的麽?你果然不是他的嫡系出身啊。」耿照見他
無意放下天佛血,解刀離鞘,嘶聲道:「李……李兄,還……還請交出佛血,否
則,小弟要不客氣啦!」
遠方風篁見他亮出武器,師兄卻衰如風中枯草,憂急交迸:「怎搞到兵戎相
見的地步?」踏出林邊,頓覺一陣頭暈眼花,五髒六腑疼痛起來,尤以脊柱爲甚,
連自诩硬漢的他都難以忍受,對天佛血的威力不禁駭然,隻得踉跄倒退,奮力提
聲:「耿……耿兄弟!我師兄身體衰弱,你莫……」惡的一聲,轉頭嘔出一口青
黃酸水,撫胸跪地,一時動彈不得。
李蔓狂大笑起來。「衰弱之人,如何保得天佛血!」拎起纏着白布的杖頭一
揮,大半截黑杖突然飛出,露出青鋒鑒人的長直刀身。原來他手裏那杆比人還高
的直杖,竟是一柄單鋒斬馬劍!
所謂「斬馬劍」,與弦子的愛刀靈蛇古劍一般,均爲舊時刀制,現不通行。
唐刀或還有人用之,使斬馬劍的卻隻此一家,再無分号。
那刀寬約三指,長逾九尺,豎直比一名成年男子還高,刀柄約占了一半,通
體平直、毫無彎曲,刀锷僅一圈小小方環,無怪乎裝上了刀鞘,會被誤認爲是長
杖。刀身于近锷處镌有「上方禁寶」四字篆刻,而纏着白長絲縧的,正是柄末的
刀環。
李字世家乃武儒名門,昔年滄海儒宗退出曆史舞台後,李氏仍在東海、央土
王權下曆任高官,位至三公,欽賜斬馬劍一柄,名曰「上方」。李家融合刀、劍、
長兵之利,成爲武儒宗脈中獨一無二的一支,李蔓狂這柄九尺長刀雖非乃祖所遺,
卻繼承了家族代代相傳的名号,仍叫「上方」。
他持上方斬馬劍于臂後,握着佛血的左手拄鞘爲杖,支撐身體,長長的刀鋒
閃着獰惡的青芒,霍地旋掃而出!七步外,耿照頓覺滿眼刀光風壓及體,隻來得
及連刀帶鞘往前一架,「铿」的一響,整個人被砸飛了出去,落地已在一丈開外,
起身時刀臂仍不住震顫,刀口卷起,如擊銅鼎金鍾,分外凄厲。
這一摔距林邊僅十來步,耿照被磕得手臂酸軟,臍間的骊珠倏然黯淡,護身
的白芒迅速消褪,他蜷在枯草沙地上痙攣抽搐,眼、耳、鼻中淌出鮮血,而天佛
血的侵蝕異能仍持續發揮作用。
李蔓狂不及收刀,随手扔去刀鞘,捏起破損的碧鲮绡織袋摁在胸口,拖刀退
回洞口,嘶聲道:「老二,快把人拉回去!」風篁飛撲過來,攙着癱軟的耿照掠
回去,灌水喂藥施救。
再睜眼時,但見滿天星鬥,周身寒涼、鸱枭啼叫,雖是林間景緻,所見卻與
白日不同。耿照坐起身來,覆着的粗毛氈滑至腰際,頭暈惡心尚未全褪,他撫着
額角調勻氣息,強抑下反胃之感,發現置身一處陌生的林間隙地,身旁生着熊熊
篝火。火堆對面的樹影下,風篁胡亂蓋着披風,頭枕雙臂,閉目道:「别急着起
來,多喝點水調複一下,要不吐個沒完。那玩意忒厲害,我拖着你退出一裏開外,
兀自頭暈眼花,再多待片刻,幾條命都不夠玩。」按了按腰後,不覺皺眉:「娘
的!痛死我了。莫不是敗腎?」
他說得半點也不假。耿照勉強坐了會兒,突然彎腰嘔出大把酸水,直到腹中
空空如也,仍撐地幹嘔不止,隻得乖乖躺了回去,以毛氈墊高頭頸,才覺得舒服
些。
「你衣袋裏那塊寶貝什麽名堂?我瞧挺厲害。雖不敵天佛血,也算難得了。」
風篁扛他至此,照拂時并未揭衣窺視,以爲是貯在衣内的珠玉之類。此際見人醒
來,才忍不住好奇,探問寶物來曆。
耿照心想:「風兄磊落。要換了旁人,揭開一看便是,何須苦等?」未敢洩
漏化骊珠之秘,隻說:「是偶然得到的一枚寶珠,有辟邪除穢之能,着實救過小
弟幾回。原以爲能抵禦天佛血的邪力,怎知道……唉!」不知身在何處,又問:
「李兄呢?他還好麽?」
「不知道。後來便沒見了,也不知情況如何。」閉目一笑,怡然道:「我師
兄的刀法很厲害吧?你能正面接他一記斬馬劍,也不容易了。」
想起那比鞭梢還長、騰龍一般的矯矢青鋒,手臂猶有些酸麻。如此沉重、鋒
銳、破風裂土的一刀,莫說斬馬,連淩空擲來的千斤石獅都能一分爲二,耿照心
有餘悸,搖頭笑道:「李兄當真厲害!随手一劍,便能毀了一口新刀。」
風篁歎道:「他模樣忒衰弱,刀上勁力卻……我不會說,總之是怪。那天佛
血到底把我師兄怎麽了?」
耿照本不知李蔓狂武功深淺,接他一刀後,不由得想起他口中那名武功絕強
的黑衣人來。以李蔓狂的功力,在那人面前連一合也沒撐過,那該是什麽樣的武
功修爲?
他腦中雜識紛亂,身子又極爲不适,半天也沒理出頭緒來,益發煩躁,喃喃
道:「風兄,這下……我們該怎麽辦?」
風篁默然半晌,才睜眼眺着星空,笑道:「你回去禀報将軍,說說我師兄和
天佛血的事,慕容柔聰明絕頂,說不定會有法子。要是他聽不懂人話,執意瞧個
究竟,你把他拉上山,我師兄會很樂意拿佛血照他一照,替大夥兒省省事。」
耿照發現刀侯座下弟子除任宣外,無論風篁或李蔓狂,說起慕容神态并不恭
敬,多半直呼其名;偶爾加上「将軍」二字,也是調侃的意味居多,倒與多數東
海武人相類。
風篁笑道:「老弟,我說白了,要不是今兒認識你,我對慕容柔的惡感還要
再多三分。他不喜歡江湖人,我們這些江湖人也不喜歡他,禮尚往來,天公地道。」
凝思片刻,仍是搖頭:「我師行事向有深意,但我實不明白,恩師本是閑雲野鶴,
這些年卻一反常态,讓我等爲慕容效力,若非如此,大師兄何至沾上天佛血的麻
煩?任宣那小子出身官宦之家,也還罷了,我們這些江湖大老粗,一不求聞達二
不求富貴,攀附将軍做甚?官場疆場,那也不是練刀悟道的地方。」
耿照本想爲将軍辯解幾句,聽他對慕容柔并無惡意,隻是不愛受拘束而已,
爲免越描越黑,索性不答腔,隻道:「風兄何不問一問刀侯?他老人家的意思,
也隻他老人家清楚。」
風篁搖頭。「恩師閉關,我已許久未見。這幾年在外奔波,都是靠書信問候。」
耿照見他神情黯然,想是将軍指派的任務令他們師徒分離,不敢多問,轉頭
望向岩壁。「縱使帶回消息,李兄的身子卻該如何是好?那天佛血的威能,簡直
是無物可擋,饒是将軍腦智過人,也不能與邪物對抗。若延誤了李兄就醫,隻怕
大大不妙。」
「怎會「無物可擋」?那鬼物藏在嘯揚堡何家忒多年,也不見出過什麽亂子。」
「風兄的意思是……」
「碧鲮绡。那玩意正是天佛血的克星,要不是我師兄不小心削破了袋子,今
天也不緻鬧到這般田地。再找一隻碧鲮绡織袋,把它裝起來不就結了?」
風篁聳肩一笑,目光投向遠方。
「放心罷老弟,無巧不巧啊!我剛好知道上哪兒去找。」
◇◇◇
經過一夜,兩人體力、内力恢複大半,翌日清晨起個大早,循原路下山。下
山的路比上山更難,折騰了兩個多時辰才回到平地,赫見一大一小兩條身影候于
入山處,正是弦子與樵子桂進武之子。
少年踞于一隻老樹墩上,身子微微前傾,狼一般的雙眼緊盯着山道,直到發
現二人的蹤影,仍是一動也不動,僅是挑了挑眉,洩漏一絲絲「終于來了」的心
緒波動。「他媽的!這小子我越看越中意啊。」風篁笑顧耿照道:「比你合适練
刀。」
你誇他便了,用得着損我麽?耿照苦笑。「風兄覺得小弟哪裏不合适?」
「你太婆媽。」風篁哈哈一笑,雙手叉在胸前。
「無論介入我與聶雨色的拼鬥,抑或接我師兄一擊,那都是極端危險、得有
大本領的事兒。你幹這些卻不爲争勝,隻想說道理,故置人、置己于險地而不自
知。身上分明有刀,可惜你不是使刀之人。」
「身上有刀?」
「明人眼底不做暗事。」風篁笑道:「耿老弟,我一見你的手眼身法,就知
道你是個練刀的,身負上乘刀藝,便是使出指劍奇宮的武學,仍是刀而非是劍。
老哥哥說句不中聽的話,你莫生氣:教你刀法之人,把「刀」練進了你的行走坐
卧日常起居,如飲水呼吸般自然,獨獨沒教你刀客的心思。你就像揣了黃金走在
集市裏的毛孩,人人羨慕你家财萬貫,你卻不知自己身懷巨資。」
耿照本以爲是指傳授「無雙快斬」一事,越聽越奇:老胡授藝不過短短幾日,
自不能把刀「練進行走坐卧」,而他并未拜過其他師父,遑論練刀。風篁乃是刀
法的大行家,也無随口胡吹的必要,難道是他走了眼?
「刀客的心思……是什麽?」他忍不住問。
「各門各派都不一樣。」風篁收起嘻笑的神情,正色道:「像我問鋒道本家
的心法,講的是「出則無悔」,與恩師所授又不甚相同。心訣配合刀法,修練起
來事倍功半,有些門派的刀法,沒有心訣甚至練不成。但你的狀況極爲特殊,先
有了使刀的手眼,心訣卻是一片空白,這是我聞所未聞的。」
耿照自知沒什麽刀法,臨敵一路「無雙快斬」使完也沒别招了,勉強算上蠶
娘所授的半式「蠶馬刀法」,着實乏善可陳,隻能跟人比跑得快跳得高,以及用
之不竭的碧火真氣而已。
之所以拿刀較爲順手,不過是童年時陪木雞叔叔劈柴所緻。要是當年木雞叔
叔不是對柴刀,而是對燒火棍有反應,難不成他今日便成棍棒好手了?連耿照自
己都想得搖頭,一徑苦笑。
風篁拍拍他的肩膀。「你忒愛說理,沒準哪天真給你想出道理來,便是刀法
大成之日。在此之前,若覺迷惘,不妨多想想最初練刀的心情。恩師常說:最簡
單的東西之中,往往藏着最多的道理。」
兩人走下山來,少年自樹墩一躍而起,盈盈俏立的弦子依舊沒甚表情,白皙
标緻的瓜子臉上清冷一片。耿照想起昨日之言,頓覺對她不起,低道:「對不住,
我說話不算話,昨兒沒回去。」
弦子不置可否,見他衣衫破爛、渾身傷口,隻道:「我給你帶了衣服。找地
方洗淨了,再上藥包紮。」
「那我便不打擾二位啦。」風篁朝他擠眉弄眼,湊近道:「我去找袋子,你
同慕容說,叫他寬限些時日。最遲三日内,我上越浦尋你。」耿照微詫:「風兄
不與我一道?尋找織袋一事,小弟亦可幫手。」
風篁笑道:「這事你插不了手。」似有深意。任憑耿照勸說,心意卻不動搖。
耿照莫可奈何,隻得說了朱雀航的住址,殷囑:「小弟在此有座宅邸,歡迎
風兄落腳。」風篁拱手道别,一捋少年發頂:「給我帶路,找最近的酒家!」少
年甩頭避開他的手掌,狼眸一瞪,默不作聲地向前走。
耿照衣衫褴褛,不好返回越浦城,所幸弦子心細,見他日落未歸,料想有事,
中夜便來到他房裏。符赤錦自寐中驚醒,兀自雲鬓紊亂、小露酥胸,一見她的模
樣,心裏猜了個七七八八,利落地揀了身衣褲靴襪紮好便囊,縛在她背後,笑道:
「去把他給我好好地帶回來,知道不?」弦子跨上快馬,卯時未至便已趕回綠柳
村,找到那桂姓少年帶路,于入山處等候。
山腳林僻處有清溪流過,耿照覓得一處穹窿似的小小溪灣,水流到了彎穹便
趨平緩,形成月牙狀的小潭。林中陽光稀疏,由頭頂葉隙零星灑落,樹根附近生
滿厚厚青苔,濃綠植被沿溪覆滿泥土岩石,便似一片絨氈。
耿照讓弦子暫避,快手快腳褪去衣物,走入溪灣。春寒水凍分外刺骨,身上
深深淺淺的傷口一沒入冰冷的溪水中,出乎意料地不覺疼痛,隻是微感刺癢,仿
佛傷痕被冰水凍結,眨眼便收了口。
溪水深不及半身,他枕着厚軟的苔綠,坐于溪中礁石,僅唇上露出水面,骨
碌碌地牛飲着溪中活水,靈台倏清,無比舒暢。清水對解除天佛血的遺害似乎十
分有效,昨夜兩人嘔吐不止,也是靠飲水緩解;如今整個人浸入冰冷的溪流,才
有「重新活轉過來」的感覺。
(好可怕的「天佛血」!)
若說妖刀可怕,畢竟是有形有質之物;化骊珠可怕,施以強大的内力,勉強
亦可壓制……天佛血的恐怖卻已超出人所能想,非是武功絕學或稀世神兵能抗,
便擁萬軍千乘、一城一國,又能拿它怎樣?這等邪物若被帶到三乘論法會上,自
碧鲮绡中取出之際,便是衆人身死之時,将軍、佛子、皇後娘娘……無人得幸。
世間殺器,沒有比這更厲害的。
央土僧團的學問僧們,知道千年以來自家人嘔心瀝血,尋找的是這樣的東西
麽?如若不知,那麽最初讓寶血的存在于文書經籍間若隐若現、撩撥人心者,所
圖究竟爲何?若然知曉,又是誰提議以天佛血做爲三乘法王的信物?
耿照不敢再想下去。
即使謎團有如亂線,其中真相仍被重重迷霧所包圍,但從霧中散出的陰謀奸
宄之氣,已濃得揮散不去,令人膽寒。古木鸢如果想在論法會上,無視層層保護
一舉擊殺鎮東将軍,天佛血确是相當利落的一着棋,派出下鴻鹄搶奪,似乎合情
合理。
唯一的意外是李蔓狂毀了碧鲮绡織袋,天佛血失去控制,不分敵我地剝奪一
切生機,這着棋眼看不能用了。于是古木鸢放出妖刀離垢,把嘯揚堡布置成妖刀
肆虐的模樣,目的在轉移焦點,抹去何家與天佛血之間的關連,避免其他人發現
姑射插手的痕迹。
離垢在姑射……不,該說是古木鸢手裏,似乎總扮演類似的角色。
風火連環塢一案,離垢旨在向七玄之主展示實力,吸引它們加入同盟,并借
由總舵焚毀,使雷門鶴得到充分的理由,在這場衆人期待由皇後與佛子發難的清
算鬥争中作壁上觀,甚至在極爲關鍵的「驅逐流民」一事上,徹底孤立鎮東将軍。
——一一削除将軍身旁的助力,看來是姑射的既定策略。既然如此,是不是
所有削除将軍臂助之舉,都能合理懷疑有姑射的人暗中介入操作?
(譬如……嶽宸風。)
衆所周知,嶽宸風是慕容柔身邊的首席武僚,武功高絕,且不論他壞事做盡,
若有那厮在身畔,不管何時何地,要殺慕容柔将是棘手至極的事。以嶽賊最後一
戰所展現的實力來看,栖鳳館驚鴻一瞥的「古木鸢」也好,屢屢交手的「鬼先生」
也罷,耿照都不以爲有輕取嶽宸風的能爲。
在「除掉嶽宸風」這件事上,姑射必然出了力!問題是在哪一個環節,又是
何人做了姑射的暗樁,甚且便是姑射的一份子?
嫌疑最大的,自然是漱玉節。
五帝窟受嶽賊淩辱壓迫多年,雷丹令衆人生不如死,身爲宗主,漱玉節若與
姑射合作,圖謀翻身,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由她蒙面參與行動,到薛老神君
喊那一劍貫胸的殺招爲「靈蛇萬古唯一珠」等事由,漱玉節背後所藏多有不可告
人,也可能受姑射挾制,順水推舟地幫了「拔嶽斬風」一把。
自從發生阿纨之事,耿照對她的好感大減,漸不如以往信任;嶽賊一除,漱
玉節更是顯露本來面目,視潛行都諸女爲工具、放縱瓊飛等行徑,也令耿照頗有
微詞。将軍言猶在耳,耿照盡力不讓成見阻礙判斷,焚江之夜時,漱玉節确未與
鬼先生沆瀣一氣,否則染紅霞絕難脫險……但如非是她,還有誰人可疑?
耿照想得頭都痛了,直到腳步聲來到腦後才發覺。
那是熟悉的弦子的輕盈步履,還有她身上幽幽細細的馨香。「你再等我一下。」
他把頭沉入水中,讓冰冷如刀的清溪刮去頸背顱間殘留的腫脹疼痛,半晌才「潑
啦」一聲冒出水面,閉目道:「……我真的好累。你讓我一個人再泡會兒……不
會太久的。」
弦子沒有回答。但耿照知道是她,寬心地枕着溪沿芳草,放松身體。
一陣窸窣聲響,似是衣布細細摩擦,弦子身上的處子幽香蓦地馥郁起來,睜
眼赫見一條雪白渾圓的腿子探入水中,踩散一圈圈的漣漪,修長的曲線完美無瑕,
鞋襪皆除,竟是一絲不挂。
耿照口幹舌燥,「弦子」二字生生鲠在喉中,吐之不出。
她不知何時褪去全身衣物,撐着覆滿綠草的溪岸,又将另一條長腿探下,由
側面看來,纖細的腰肢簡直薄到了極處,益發凸顯出兩隻尖翹盈乳,怪的是:如
此細長的身形,竟無一絲嶙峋骨感,白皙的肌膚無比通透;雪股往綠草茵上一蹭,
入水時不住細顫,比杏仁豆腐還要細滑,實難想象如此纖薄、玉闆兒磨出似的兩
瓣雪臀,怎能綿軟到如許境地?
弦子的大腿極細,隻比耿照的上臂略粗,比例更是修長得不可思議,配上更
纖長筆直的小腿胫,直不似人間之物。耿照平生所識諸女,染、明皆有颀身之美,
雪豔青的一雙長腿更是勾魂奪魄的尤物,與她一闆一眼的性格毫不相稱;然而說
到「細」、「直」二字,無一可與弦子相比。
她盈盈立在水中,雪面包子似的飽滿陰阜浮在水上——那是她平坦腹間唯一
的隆起——僅一小撮卷茸飄于水面,被潺潺流動的溪水爬網蕩漾,清純中竟有股
誘人的無心之媚。
上回兩人裸裎相見,是在越浦驿的無人廂房,窗門緊閉、光線幽暗,耿照隻
記得她那令人驚心動魄的白皙、無比緊湊的小巧肛菊,以及從她背後握住那兩隻
尖細椒乳時,與外表絕不相稱的酥軟。直到今日他才驚覺,原來如雪梅般盈立的
弦子,竟是如此出塵美麗。
她非常适合站着,尤其是在水中。
纖細的手臂與大腿沒有半分餘贅,充分鍛煉的肌肉像是最合身的絲綢舞衣,
伏貼着她寬肩長頸、挺胸拔背的完美骨架。那樣的美是由内而外的,沒有任何胭
脂水粉或神織妙裁能修飾得出來。赤身裸體的弦子毫無羞赧——或許是她還沒有
學會——仿佛自溪裏浮出的山精水靈,渾身上下不帶一絲煙火氣。
耿照「骨碌」吞了口唾沫,溪水未能遏制欲焰,相反的,腿間的雄性象征昂
翹如刀,迸出肌膚的滾燙一碰到冰冷的溪水,便化成針刺般的痛楚,竟使陽物更
加猙獰,宛如釁獸。
他對隐隐失控的欲火感到困惑。
早在風火連環塢之前,耿照就發現自己對女子胴體的異常渴望,那狂烈的需
索甚至連元陰豐厚的寶寶錦兒都承受不住。爲了避免傷害到心愛的女子,他加意
抑制,卻使得頭疼的宿疾再度複發,自制力益發薄弱,在焚江之夜達到高峰,失
控占有了雷冥杳。
及至被蠶娘所救,帶往媚兒的行館浸泡溫泉療傷,那種莫名爆發的欲焰又消
失不見,縱與媚兒抵死纏綿,也不曾像當夜那樣失控發狂。
他曾猜想是蠶娘在自己身上做了什麽手腳,以抑下狂躁的欲焰,誰知昨日對
上天佛血,豁盡全力的結果,體内那股莫名邪火的禁制又再度被打開來,拖命下
山時兀自不覺,此際弦子絕美的裸體近在咫尺,奔騰的欲念頓時一發不可收拾。
這樣的場景與感覺耿照似曾相識。
在八太保雷亭晚的密室地道中,他害怕自己侵犯弦子而保持距離。與此際不
同的是:在危機四伏的敵陣,面對前路混沌未知,隻消一念堅持,畢竟無法不顧
一切順從欲望。但在靜谧的山溪裏,滿眼翠蔭綠濃,兩人均是赤身裸體,他突然
覺得一切毫不真實,眼前豔媚到令人心驚的白皙女體仿佛不是弦子,而是寂寞了
千年的山鬼,正渴望着男子的雄軀……
弦子撥着水向他走來。
「弦……弦子!别……别……」
理智隻差一線就要崩潰,他不明白情況何以至此,但弦子沒給他遲疑的時間。
她面無表情,就像平常那樣,纖細的十指按上他的胸膛,翹起渾圓綿股,白
皙細長的大腿「嘩啦!」擡出水面,就這樣跨坐在他身上,怒龍被一抹肉縫壓着,
摁在他肌肉虬起的小腹上,不知是股溝或蜜唇。
弦子全身肌膚都是涼的,又滑又細,像是某種軟玉,仿佛無一絲毛孔。耿照
唯恐自己灼熱的噴息将她吹化了,鼓跳的胸膛卻摒不住呼吸,「砰砰」的撞擊聲
響回蕩在兩人間。弦子傾耳聽了片刻,露出困惑的表情,模樣可愛到令他劇烈勃
起,已至疼痛的地步。
「你再不下來……」開口時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嘶啞的嗓音一點也不像他,
跟野獸沒兩樣。「我會……會做出很糟糕的事。你……你爲什麽要……要這樣?」
弦子摸着他的胸膛,仿佛在熟悉一件陌生的兵器。細涼的指觸令他抽搐似的
彈動兩下,勃挺的怒龍像要将女孩兒挑起來似的向上一昂,蠻橫地擠進縫裏。弦
子指尖一揪,縫底濡出溫溫的液感——比起他嘗過的衆多女子,她連溫熱都顯得
過于寒涼,硬是與人不同。
這異樣的感覺并不讓她特别驚慌。
救出染紅霞的第二天,宗主找了她去。所有人都出去找他了,她也很想去,
但宗主的命令不可違——雖然她才違背過一次。違背宗主是要受罰的。
宗主閉起門窗,一件、一件地褪去她的衣裳,直到一絲不挂。她以爲是要處
以鞭刑,她見過潛行都的同伴褪衣受責,打完人也差不多快死了,隻是比死還慘。
她讓自己盡量不去想象。雖然對包括恐懼在内的情感反應遲鈍,不代表她不會恐
懼。宗主像把玩某樣心愛小玩意似的撫弄她的身體,捏着她的乳房在手裏掂掂份
量之類,最後讓她平躺在榻上,指腹輕輕揉着她的腿心。
弦子覺得像漂浮在雲端一樣,軟綿綿地提不起力氣。
——如果這是處罰,這樣死了也好。
這樣的念頭不止一次掠過她的腦海。
「你,喜歡他麽?」宗主一邊揉她,邊托着腮幫子吃吃笑,活像個惡作劇的
小女孩。她很少見到宗主這樣,但更讓她疑惑的是宗主的問題。
「什麽是喜歡?」
「沒關系,我已經知道啦。」宗主的指尖揉出豐沛而黏膩的漿液聲響,她不
由自主地伸直了腿,緊繃的身體開始顫抖着。
「他這樣弄過你了麽?」宗主笑問。
「沒……沒有。」
「沒碰過你呀!」聽起來有些失望。
「碰……碰過。」
「但不是這兒?」宗主一怔,突然笑起來,指尖不懷好意地往下移,沒入她
桃兒似的雪綿股間。「……難道是這兒?」
在廂房裏被他觸摸的記憶又再次蘇醒,她的身子像着魔似的漏出漿水來,平
坦的小腹不住痙攣,掐擠着荔漿似的清澈汁液,大把大把往外噴。
她本能地捂着小肚子側轉,想改用趴卧的姿勢減輕痙攣,膝頭卻軟得撐不起
來,翹起的陰戶如蚌蛤般射出水箭,比平日解手的量更多也更強勁,噴得紗簾上
都是,汲飽汁水的垂紗再吃不消,淅淅瀝瀝地滴了一榻。
宗主「哎呀」一聲,吃吃地笑起來,似乎不着惱她弄髒了錦榻,把喘息不止
的弦子按回榻上,俯視少女空洞失神的眼眸,笑道:「記住,别再讓他碰你的屁
股。男人腿間有根又粗又大的物事,你要讓他把那物事塞進這裏。」食指、無名
指輕輕撥開她顫抖的花唇,留着尖尖指甲的中指一挺,毫不留情地刺進去——男
人的腿心裏,真的有一根又粗又大的物事。
弦子對宗主的話毫不懷疑,雙手按他胸膛,又圓又軟的小屁股前後滑動,活
像是騎馬。耿照呻吟出聲,感受黏膩的花唇在陰莖上厮磨,弦子的陰唇十分細小,
卻非一團濕熱,而是魚嘴般輪廓分明,動起來如兩片蘭瓣蘸了蜜在龍杵上來回塗
畫,舒爽之餘,連花瓣形狀都能清晰感受,又有魚嘴吸啜的黏濡鮮活,滋味難以
言喻。
他抓住她的腰後股上,本想阻止她繼續撩撥,誰知十指一陷入兩團綿軟雪肉,
便再也松不開。黑島女子俱有股臀松軟的妙處,绮鴛、阿纨、瓊飛乃至漱玉節自
己,無不是雪臀豐腴,又大又圓,薄身的弦子可說是其中的異數;豈料在「雪股
酥綿」上竟絲毫不讓,忒薄的小屁股仍掐得滿掌細滑,雪肉溢出指縫,實難想象
這腴潤的手感究竟從何而來。
他幾乎想抓着她一提起,杵尖對正那張不住吸啜的細小魚唇,用力往上頂—
—壓抑着熾烈的淫念,耿照強迫自己不動,嘶聲道:「弦……弦子!我們是朋友,
朋……朋友不該這樣的。你聽我說……」
弦子執着地厮磨着他,清澈的眼眸居高臨下,帶着懾人的光。「我不想跟你
做朋友了。我要離開你。」這可比冷水澆下還要醒人,耿照聽得一怔,掙紮坐起。
「你說什麽?」
「我想回到宗主身邊。」弦子的口吻還是一貫的清冷。倘若閉上眼睛,根本
想象不到兩人正貼面赤裸相擁,她不住挺着小屁股,用溫熱濕濡的蜜唇磨着他滾
燙粗長的陽物,隻差一步便要合爲一體。「宗主說隻要懷了你的孩子,就讓我回
去。可不可以請你,趕快給我一個小孩?」
任誰聽到一名美貌少女這樣說,都無法不興奮起來。耿照硬得難以自制,雙
臂一合,将她緊緊抱在胸前,連口鼻埋進了她濕濡的發裏亦不自知,嘶聲問:
「你……你爲什麽要回宗……」忽然省悟,不覺無語。她從小在黑島長大,黑島
便是她的故鄉,漱玉節就算不是她的親人,在她生命裏的份量也遠遠大過自己。
如同他始終向往着在龍口村生活一樣,誰又能叫弦子不要回去?
「你……你别這樣。」
他咬牙苦抑欲念,身下弦子的滑動卻越見舒爽。
那兩片幼魚細口似的肉唇間,噘起一枚嬰指似的肉芽,又脆又韌,又極軟滑。
弦子像坐着一粒小肉珠子搖動屁股,每一蹭都不由自主顫抖,鼻腔裏噙着不自覺
的輕聲嗚咽,生澀的動作開始變得滑順起來。
她原本就是天份極高的良質美材,無論是練武或其他方面。
「弦子,我去同宗主說……」耿照抓着她的屁股不讓搖動,弦子掙脫無用,
居然以極微小的幅度挺動小腹,加倍讓勃挺的蛤珠揉着滾燙的陰莖,好教快美的
感覺不緻中斷。「我……唔唔……去同宗主說,你不用……不用這樣……就能回
……啊!」
弦子沒有接口,執拗地持續動作。
因爲這件事毋須回答。其實耿照心裏非常清楚,這事上他對漱玉節并沒有讨
價還價的空間,阿纨的事便是最好的榜樣。現下隻剩最後一念維系理智。
「弦子……弦子!你聽我說!」他捉住少女的雙臂,湊近面孔,勉強正視她
的眼睛,灼熱的呼吸還未融化那玉雕般的美麗人兒,自己已将昏厥過去。「潛行
都衛練有「蛇腹斷」,我身上的化骊珠縱使能破解劇毒,但你一樣會死!天知道
……天知道宗主對阿纨做了什麽手腳,我們……我們别信她。這樣……這樣是不
行的……」
弦子動彈不得,怔望了他片刻,忽然湊近櫻唇,在他唇上生澀一吻。她的唇
瓣又滑又軟,但仍是濕濕涼涼的,如山精般毫不真實。
「我沒練過「蛇腹斷」。宗主隻教我練刀劍,還有殺人的方法。」
她在他耳邊輕聲道,悠斷的喉音與呻吟無異。趁耿照愕然松手,她的吻像雨
點一樣,落在他的頭頸頰畔,依然十分青澀笨拙,與在廂房時本能交纏的丁香小
舌判若兩人。
——我不想跟你做朋友。
——我要離開你。
(這……算什麽?)
耿照心中說不出的苦澀,意外成爲翻覆于欲海之前的最後一抹清明餘光。
漱玉節!你爲什麽……非把一切弄成這樣不可?
回過神來,弦子正低着頭,兩條修長的藕臂探入水中,全神貫注的模樣有着
說不出的荒誕滑稽。從杵上被纖纖玉指掐握的曼妙觸感,以及尖端被貪心的小魚
嘴大口銜住、卻緊卡着進退維谷的快美判斷,弦子是打算一口氣把「那物事」塞
進去,速戰速決,一了百了。
耿照又氣又好笑,靈光一閃,發現這件事的關鍵所在,老鷹抓小雞似的把暗
渡陳倉的小笨女賊捉住,盯着她一字一句地問:「你爲什麽,要急着回宗主身邊?
爲什麽不再做我的朋友了?」
弦子停止掙紮,跟他相望片刻無言以對,突然别過頭去。
這是她初次顯露感情——不管那是什麽。快被欲火折騰死的耿照不敢拖延,
乘勝追擊:「你如果老實告訴我,我便給你一個孩子,讓你回宗主身邊!」
弦子罕見地遲疑了一下。雖然昨晚他沒按照約定返回朱雀大宅,總的來說還
是守信多于失信的。弦子決定相信他。「再不回宗主身邊,有一天我會不聽她的
話。我從沒不聽她的話。風火連環塢那晚,我第一次不聽她的話。」
「爲了我?」耿照會過意來。
「……嗯。」
他忍不住想笑,看她無比正經的表情,忽覺可愛得不得了,低頭去銜她柔軟
的唇片。弦子猝不及防,「嗚」的一聲瞪大雙眼,渾身僵硬;片刻慢慢酥軟,星
眸半閉,将舌尖伸進他口中吮着,仿佛非得如此,才能舒緩胸中沉甸甸的悶郁感。
兩人吻得渾然忘我,耿照對她憐愛至極,再也壓抑不住翻騰的欲念,蓦地抱
着她「嘩啦!」自水中站起,掉轉過去,将她的上半身壓上柔軟的綠茵,兩人四
唇分開,喘息不止。
「……我給你孩子。」耿照抵着她的額頭,粗濃的喘息全噴在她鼻尖頰畔,
咬牙道:「然後我會從宗主手裏,把你搶過來!你哪裏都不許去,乖乖待在我身
邊,聽到沒有?」
弦子其實不太明白。她是一闆一眼的性子,本想問「爲什麽」,不知爲何,
一聽他啞着嗓子說「把你搶過來」時,腿心裏便濕得一塌糊塗,花漿淅淅瀝瀝漏
出,酥得提不起力氣發問,摟他的頸子軟軟點頭:「嗯。那你快給我孩子。」
耿照再也忍耐不住,抄起她細直的美腿,将她渾圓白皙的膝蓋壓上玉乳,緊
緊箝在岸邊,膨大如鴨蛋的紫紅龍首不費什麽力氣便尋到了花漿頻漏的桃源溪谷,
抵正不住開歙的小小魚嘴,「噗!」挾着漿膩狠狠貫入!
弦子「嗚」的一聲身子微仰,被他扛上肩頭的兩條長腿一跳,水面上飄起絲
絲嫣紅,純潔的無瑕之證轉眼随水流去,身子從此隻屬郎君所有。
耿照欲火太熾,弦子的泌潤又太過豐沛,加上苔岸膩滑,怒龍一排闼破關,
竟連稍停一停亦不可得,嬰臂兒粗的彎翹龍杵「唧!」直沒至底,裹着漿水貫入
從未有人履迹的處子幽徑,将雞腸似的膣管猛然撐開。弦子連叫也叫不出,纖細
的身子不住顫抖。
全身肌膚寒涼如玉的少女,隻有這一處無比火熱。
耿照隻覺陽物插入了一管難以想象的滾燙濕黏,溫度之高,如傷風時渾身發
燒一般;怒龍本是浸在冰涼的溪水中,貼着她涼滑的大腿肌膚叩關,陡地插進這
又濕又熱的嫩膣裏,光是極冷到極熱間的轉瞬變化,就令龍杵暴脹數分,捅得少
女滿滿的再無一絲空隙。
耿照摟着她奮力抽插,并非沒有憐香惜玉的念頭,而是根本停不下來。
弦子的身子像精鍛的細薄鋼片般充滿彈性,幾乎被折成了「匕」字形,膝蓋
緊緊抵着那對酥盈椒乳,耿照每一貫入,仍能清楚感覺她的小腹、腿根、腰背、
雪股……每塊肌肉揪緊成團,劇烈地反饋力道,帶來令人銷魂的掐擠與緊束。
無暇變換姿勢,耿照抄着她的膝彎,雙手繞到她身後掐緊雪股,微屈着大腿
向上頂,「啪啪啪」的貼肉撞擊蓋過了靜谧林間的潺潺流水,漿膩的聲響中帶着
濃濃的色欲,不斷堆棧累積……
弦子被插得又痛又麻,這與宗主對她的輕拂細撚全然不同,即使被尖細的指
甲刺入身體,流出一抹血絲,也比不上破瓜時撕裂般的痛楚。但她對疼痛的忍耐
力本就異于常人,歡好的刺激對她來說卻太過陌生,此消彼長,很快她便被刨刮
嫩膣的酥麻快美所攫,陽具每一貫入她便仰頭「啊」的一聲,清純的叫聲分外可
人。
而她的雙腿亦是一絕。擁有美腿的女子,身量多半出挑,遠觀固然比例修長
十分悅目,扛到肩上時可是結結實實的兩條腿子,唯有如弦子這般纖細的足胫,
入手竟不盈握,便是貼面親吻仍覺纖美。
耿照被肩上一跳一跳的兩腿細直美腿弄得眼熱,端着玉人上前兩步,将她上
身放倒在厚厚的草墊上。弦子無頸可摟,身子裏的絞扭抽搐卻快把她逼瘋了,雙
手胡亂抓着青草,挺着纖腰不住彈動,唇縫間迸出既苦悶又清純的「唔唔」呻吟。
耿照抓着她的足踝大大分開,弦子不知這個姿勢會讓玉門加倍緊縮,蓦覺那
根硬物似又變大,膣戶卻反而變淺了,老被頂着穴裏一塊又酸又美、軟麻筋似的
怪地方,一股強烈的尿意湧現,卻與小解時絕然不同,腰肢一扳,猛然睜開眼睛,
搖頭驚叫:「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雪股猛擡離地,宛若龍蝦尾甲般劇烈彈動,兩條美腿伸得筆直,連扳平的
雪趾都痙攣起來。
男兒聽她沒頭沒腦的一陣「不要」,不覺失笑,龍杵被肉壁一夾,猛向上提,
暴脹的肉菇頓成倒鈎一般,牢牢嵌入,脫之不出;偏偏那嫩膣裏又油潤得難以言
喻,雖夾着陽物,旋扭之時依然貼肉摩擦,如入魚腹,不住往内吞吃。
那快感委實太過強烈,耿照幾乎撐持不住,精關一松,濃精噴薄而出,趴倒
在她又濕又涼的細柔胸脯上。
弦子頭一回迎接男人的陽精,隻覺一股熱流汩滿腿心,來得又猛又快,不知
是什麽東西,本能地要退;不料手足酸軟,一掙之下絲紋不動,滾燙的漿液已将
小小的膣戶灌得滿滿的,溫熱的液感熨着蜜肉,将酥麻美人的餘韻都留在了最深
處。
她忽覺安心,摟着身上的男兒,閉目細細喘息。
耿照身心俱疲,盡情發洩欲望後,竟沉沉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
間忽然想到:「……我身軀沉重,豈非壓壞了她?」猛然睜眼,發現自己躺于草
地上,身上的汗水狼籍早被清理幹淨,弦子并腿斜坐身畔,濕濡的長發攏在胸前,
雪白的小屁股對正自己,露出酥嫩嬌紅的腳掌心子。
她一手拿着濡濕的布巾爲他擦拭陽具,辨出呼吸有異,知他醒了過來,回頭
道:「我給你清理一下。都是血。」耿照滿心憐愛,撫着她綿軟滑膩的雪股道:
「那是你最寶貴的處子落紅,女孩兒家一生隻有一次的。」
弦子微微蹙眉。「還好隻有一次。比金創疼,有點難受。」
耿照又憐又愛,又覺好笑,輕拍她屁股一下,坐起身來。「輪到我幫你清理
啦。過來!」弦子有些爲難,低道:「還是等一下罷。」耿照以爲她破瓜時太過
疼痛,以緻動彈不得,想來是自己不好,益發關懷。
弦子經不住他問,老實道:「你那個……一直流出來,我現在不能亂動。」
果然她一條藕臂夾在腿間,左手捂着玉蛤,沾了落紅的精水不住從指縫間淌
出,化成薄漿的精液夾着絲絲瑰紅,宛若血燕熬粥,襯與玉指烏茸,以及充血未
褪、半露半掩的兩瓣花唇,畫面無比淫豔。
他一看便硬了,雄風轉眼即複,笑着接過布巾,拉開她的小手,殘餘的精水
一失阻擋,稀哩呼噜地流了一地。「這樣,還生不生得出孩子?」弦子有些擔心。
耿照忍着笑将她摟在懷裏,正色道:「不妨的。若擔心生不出,咱們多做幾回便
是。」
弦子一想也是,忽道:「你和她夜夜都做,她也想生孩子麽?」耿照知她指
的是寶寶錦兒,面上微紅:「果然都教她們瞧了去。」本想支吾應付,又怕說者
無心,卻教寶寶錦兒聽去,惹她傷心便不好,想想才道:「做這事不隻爲生孩子。
男女間若是情投意合、情義深重,也能做這樣的事。」
弦子若有所思,片刻又問:「這事既不是生孩子,那叫什麽?」
耿照心中掠過「歡好」、「交合」乃至「敦倫」,正要說明,忽然萌生惡作
劇的念頭,幹咳兩聲,一本正經。「這種事叫「幹」。你若想生出孩子,便要讓
我多幹你幾回,才能受孕。」
弦子是受教的好孩子,本欲點頭,忽又發現問題。
「怎不是我幹你,而是你幹我?」耿照一時語塞,好在腦筋動得快,趕緊澄
清。「男子陽物插入女子體内才叫「幹」。故隻能說我幹你,而不是你幹我。」
弦子恍然大悟。「說你插我也行,對吧?」
耿照大樂,故作嚴肅道:「很是很是,弦子真聰明。來,你再多說幾遍,免
得忘記。」弦子乖巧點頭,輕聲複誦:「若想生出孩子,我要讓你多幹幾回。若
想生出孩子,我要讓你多幹幾回。若想生出孩子……」耿照聽得面紅耳熱,隻覺
這粗鄙之詞從她口中吐出,竟是說不出的誘人。弦子依言念了幾遍,忽然擡頭:
「你現在,是不是很想幹我?」
耿照滿腦子的淫念被揭,正自心虛,卻見弦子伸出手,輕輕握住他勃挺的龍
杵,光是寒涼滑膩的指觸便令杵徑脹大分許,龍首不住彈動,滋味妙不可言。他
一時說不出話來,即是閨閣中一向大膽的符赤錦,也從沒以這樣坦率自然的口吻,
直面相對地問過他。
「嗯。」不知爲何,他隻想誠實回應她,不帶一絲虛矯。
弦子濃睫微顫,忽露出放心了似的表情,嘴角微微一動。
這是耿照頭一回看見她笑。
「真好。我現在,也很想被你幹。」弦子跨上他的腰際,将昂起的細細乳尖
湊到他面前。玉腿擡高的一瞬間,耿照看見她被插得紅腫的陰戶紅豔如一朵帶露
薔薇,散發甜腐誘人的淫靡香氣。
「……你再多幹我幾次,好不好?」
封底兵設:
封底兵設:真
【第二十卷完】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54
標題:
第二十一卷
.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内容簡介】
「你說佛這麽好,大水沖倒俺屋舍、卷走俺妻女時,佛在何處?俺走幾千裏
路來東海,慕容柔卻要趕我們回去,路上不知還要死多少人,佛又何在?」
面對激動哭号、滿面血淚的難民,那人隻搖頭道:「佛不在。」衆人嘩然。
此世無佛,救贖何在?當朝廷旁觀袖手,當鎮東将軍閉門自固,佛的使者要如何
拯救苦難的百姓,領他們度過長夜,迎向黎明?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零一折劍與君同,以心傳心杵莖上傳來一陣又濕又涼、仿佛什麽滑軟之
物搔刮的異感,将他從深眠中喚醒。有那麽一瞬間,耿照想不起置身何處,茫然
享受那泥鳅般的細膩舔舐,盯着帳頂好半晌,才想起這是什麽地方。
如此笨拙的動作,卻能帶來巨大的快感,隻因那丁香顆兒似的小舌太過細滑
的緣故。還有較尋常女子寒涼的體溫也是。
涼涼的嘴唇、涼涼的鼻尖,涼涼的面頰與脖頸……簡直像是被一尾比小指更
細長也更濕涼的小青蛇纏上了似的,教人打從尾闾一路寒上頭頂,舒爽中帶着說
不出的悚栗。
微微擡頭,見女子伏在腿間,濃發在腦後紮成一束,垂攏于胸前,露出白皙
的長頸;額前厚厚的浏海撥向一側,原本利落的發式因少女專心一意、吐舌勾挑
肉莖的模樣,平添幾許異樣的香豔淫靡。
她上身僅着一件貼身的窄袖短打,漆黑的服色使纖薄的身形益顯窈窕,加倍
襯出衣架子似的寬肩美背;本該紮入纏腰的衣擺卻解了開來,沿着背脊向下滑,
露出白皙的窄腰裸背,薄薄的屁股蛋高高撅起,翹着桃兒似的渾圓曲線,下身竟
是一絲不挂。
褪下的黑綢裈褲、月牙白小襪,以及短靿魚皮靴扔在榻上,一隻靴兒挂在榻
緣,另一隻可能掉落床底,可以想見褪下時的匆忙。
想起弦子忙不叠地剝光下身、爬上榻來爲他舔舐陽物的模樣,耿照不由得欲
念勃發,怒龍繃着蚯蚓般的青筋一彈一跳,差點從她涼涼的指觸間掙脫開來。
發覺他醒來,弦子收起丁香小舌,不自覺地在唇上舐了舐,猶如一頭将享用
鮮魚的雪潤小貓,扶着杵莖跨上他的腰際,陽物擦過滑膩的大腿内側,微涼的肌
膚令耿照忍不住昂頸挺腰,發出舒服的低吟聲,杵尖旋即被兩片鯉魚唇似的酥脂
噙住,一點、一點吞進比魚口還要窄小的魚腹深處。
她的陰唇還是腫的,細小的蜜縫也是。
兩片嫩肉因爲興奮,以及連日來不停的交媾而劇烈充血,被龍首撐擠着突入
的模樣,宛若一朵碾出紅汁的鮮豔荼靡。弦子卻仿佛不知疼痛,巨物侵入的瞬間
她翹臀昂首,高高支起的兩條長腿左右分成「冂」字,可以清楚望見粗大的陽物
沒入她雪嫩股間,兩瓣渾圓香臀一坐到底。
少女雙手按着他的腰腹,身子微向前傾,又細又直、白皙耀眼的纖長足踝支
撐着身體重心,像騎馬打浪似的,懸在男兒腰股上前後搖動,滾燙的蜜壺套弄着
勃挺的男根,那種貼肉的緊湊程度與她滑順流暢的動作毫不相稱,吸啜的勁道卻
以絕難想象的速度與強度不斷增幅,耿照隻覺腰眼又麻又酸,弦子馳騁片刻,精
關竟隐有松動的迹象。
他從沒在任何一名女子身上,在這麽短暫的時間内就被推上巅峰。弦子的膣
戶異常緊湊,然而又不隻緊湊而已,蜜壺裏非比尋常的濕熱黏膩,與肌膚的細滑
寒涼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宛若冰火交煎,加諸于龍杵的爽利實難言喻。
此外,弦子纖薄的小屁股更是從外觀上完全無法看出的緻命武器。
女子下盤天生豐盈,股腹間更是嬌脂堆積如沃雪,堪稱全身上下最有肉、最
酥綿處。然而弦子不僅身段薄如鋼片,股腹間更是沒有半分餘贅;搖動腰肢時,
陽物像是被夾入極富彈性的兩片百鍛精鋼,沒有豐潤的腰臀腴脂做爲緩沖,緊湊
的膣管壁毫無遺漏地反饋着扭動的勁道與方向,嫩肉異常刮人。
與她歡好,往往十數下間便到了貼肉相搏的境地,爲男兒帶來極大的快感,
耿照全然無法、也不想思考,到後來隻要一插入她的身子,便抱着又圓又彈手的
兩瓣小屁股奮力挺聳,毫不留力,盡情享受那種失速墜落般的駭人爽利,将體力、
精力極盡壓縮于短暫的片刻,痛痛快快射了給她。
從綠柳村返回越浦不過短短兩日,兩人做的次數,竟是數也數不清了。
當日在清溪邊的綠草地上,耿照便要了她三五次,弦子對于疼痛的忍受度易
乎常人,況且再痛也比不過破瓜時,居然曲意承歡,漸漸領略男女交媾的滋味。
兩人同乘一騎回城的路上,在鞍上又弄了兩回,弦子抱着馬頸翹高雪臀,承
受男子瘋狂的撞擊,像要被撐裂似的花唇滿滿插着巨陽,縫間滲出的薄漿裏都摻
着細細血絲,旋被湧出的愛液沖去,弄得鞍上一片狼籍;進城前勉強理了衣發,
下馬時卻是耿照腳步虛浮,射到陰囊隐隐生疼的地步,不覺心驚。
弦子的心思便如一張白紙,沒什麽貞操矜持的觀念,既知交媾快美,想要時
便來尋耿照,無論何時何地,均能心無旁骛地放懷享受。所幸耿照身負碧火功絕
學,先天胎息源源不絕,修爲又遠勝過她,換了旁人,難免被這貪歡的小妖精榨
得點滴不存,至死方休。
不過,像今天這樣在睡夢中被她舔醒,倒是破題兒頭一次。
這到底……是誰教她的?
弦子的蛤珠雖然敏感,但她愛被粗硬的陽物貫入膣中、貼肉擦刮着嬌黏肉壁
的感覺,更甚蛤頂厮磨。于騎乘上位時,不似尋常女子偏愛屈膝跪坐,而是支起
腿兒懸空放落,如打樁一般,小屁股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滾動,閉目享受巨物
進出的痛快爽利。
也虧得她手長腳長,肌力又強,方能采取如此累人的體位。
弦子瘋狂搖動片刻,似有一絲疲累,然而敏感的嬌軀正要攀上峰頂,對快感
的需索益發強烈,豈容消停?本能地一挺纖腰,雙手向後撐住男兒的膝蓋,踮起
腳尖奮力扭腰,猶如垂死前的豁命一擊,掙紮得更加激烈。
「啊!好……好酸!弦……弦子……」耿照被掐擠欲狂,結實的小腹不住抽
搐,陰莖暴脹,濃精仿佛已汩至杵中,腹下一團火熱。
弦子就愛他這般粗硬,搖得更起勁,身子不知不覺亂扭起來,支起的修長玉
腿并成了「兒」字,雪趾痙攣似的蜷了起來,屁股卻動得更極更快,咬唇「嗚嗚」
哀鳴,一雙尖翹渾圓的鴿乳,因乳質綿軟到了極處,随着劇烈的搖動不住抛甩變
形,起伏叠宕,絲毫不覺尺寸幼細,反倒豐盈誘人。
耿照還來不及思考,杵莖傳來的烘熱濕緊及強烈的吸啜勁道,伴随她脫缰野
馬也似、不住滾動的小肚皮,三管齊下,一股酸死人的酥麻感自馬眼内抽出,正
在将射未射的當兒,「咿」的一聲房門忽啓,一抹彤豔嬌腴的金紅衣影跨過門坎,
輕盈曼妙的步子來到镂花月扇之前,揭開紗簾一瞧,掩口驚呼:「怎地……怎地
又好上了?」語聲嬌柔甜糯,正是寶寶錦兒。
耿照早知是她,心神略分,趕緊捉住弦子的小屁股不讓搖動,誰知沁着薄汗
的渾圓股肌滑不留手,一下竟抓不實,弦子的嬌軀便似一管太過合身的肉套子,
緊束着怒龍寶杵一套一拔,龍首「剝」的一聲脫出蜜壺,陽精猝不及防、噴薄而
出,噴上弦子的下巴鼻尖,兀自不停,「蔔蔔」幾聲餘漿噴發,沿着她白皙汗濕
的小腹、肚臍、胸乳間濺出幾道濃綢液痕,緩緩向下流淌,形成一幅淫豔的畫面。
弦子嬌喘未止,伸手往鼻端一抹,滿掌黏稠液絲,帶着迷蒙的神情喃喃道:
「出……出來了……沒……啊……沒在裏面……」小肚子裏的痙攣尚未退去,已
伸手捉住半硬半軟的陽物,口氣活像小孩告狀:「射在外面了。你再幹我一次。」
符赤錦趕緊從身後将她抱開,笑罵道:「你這樣亂來,相公身子會弄壞的。
我不是讓你多舔他一會兒,别忙着進去麽?」耿照微略回神,不禁苦笑:「果然
是寶寶錦兒!我忒胡塗,除她以外,還能有誰?」
弦子像是做錯事被逮到的小女孩,倔強地扭頭閉口,竟是來個相應不理。打
從回到朱雀大宅的頭一晚,弦子一聲不響脫得精光赤裸、鑽進小兩口的被窩起,
寶寶錦兒便知曉他二人的好事,倒沒有責怪他四處留情的意思,隻拿似笑非笑的
眼神瞅他,一臉的幸災樂禍。
弦子不通人情世故,想要便要,寶寶錦兒頗識時務,大半日間都沒來打擾。
耿照一來怕她委屈,二來擔心二姝鬧僵了不好收拾,正尋思着如何開口,寶寶錦
兒輕搧他大腿一記,乜着嬌媚的眼波笑啐:「睡你的罷!沒事兒别醒着。當心魂
都教人給吸幹啦,還沒得輪回轉世。我同我的親親弦子聊聊。」
耿照被搧得一愣:「她倆幾時這麽好了?」卻見符赤錦讓她雙手撐後,擡腳
大大分開,露出紅豔豔的、軟腴濕亮的花唇陰戶,翹着腴臀跪在她兩腿間。
「你别動,我瞧瞧。是哪個銷魂洞這般刮人,差點要了相公的命。」弦子居
然乖乖順從。
她的陰阜十分飽滿,興許是小腹太過平坦、肌束又十分結實的緣故,而陰戶
的開口,則較尋常女子略高。寶寶錦兒饒富興緻地翻開她的花唇,湊近輕嗅,笑
道:「你這麽香,難怪相公喜歡。可一點兒也不像騷狐狸調教出來的。」
弦子被她溫熱的吐息弄得有些臉紅,身子輕顫,蹙眉道:「騷狐狸是誰?」
符赤錦噗哧一笑,搖頭道:「騷狐狸就是騷狐狸,誰都不是。」
柔嫩的發絲在敏感的大腿内側輕拂,弦子嗚的一聲擡起腰來,纖細白皙的腿
根處繃出兩條大筋。符赤錦伸出玉指摳摸,頻頻發出「咦,好緊啊」、「怎地這
麽熱」的贊歎聲,仿佛在品評什麽珍稀玩物,弦子被擺布得縮肩抵颔,身子不住
輕顫,雪靥酡紅,鼻端不住輕哼着。
無奈天不從人願,正當她專心研究弦子的曼妙構造之際,射在少女胸腹間的
濃精化作漿水,沿臍間的細細凹痕蜿蜒而下,淌入幼細的烏茸中。弦子的恥丘渾
圓飽滿,高高隆起,精水本應阻于此間;然而她的陰戶又生得特别高,高低段差
遽然陷落,精水打濕了陰毛,一下子漫過隆丘,「骨碌」地繼續往下流去。
符赤錦笑道:「哪來的礙事東西?奴奴吃了它!」伸出丁香小舌一卷,竟将
精水吞下。這下連舌頭都來摻和,身爲地主的弦子難再置身事外,被她細舔輕舐、
勾挑拈彈一陣,腰杆都快扳斷了,昂頸發出貓兒似的嗚咽。
耿照又氣又好笑:「你這是哪門子聊法?分明是調戲!」見寶寶錦兒翹着美
臀、專心擺弄身前的美人,渾圓飽滿的雪股撐出薄紗郁金紅裙,完全沒意識到自
己正身處險境,不覺食指大動,冷不防地起身掀裙,牢牢抓住她豐美的雪臀。
符赤錦驚叫回頭:「你、你做什麽……呀!」
噗唧一聲,滾燙粗硬的怒龍已裹着杏汁似的膩漿,滿滿地貫入她肥腴緊湊的
小穴中。
「寶寶錦兒,你的洞洞還是這般小,真真美死人了。」耿照揮戈直進,捅得
她翹臀亂搖,整個上半身平貼于榻,半張美臉都埋進了弦子異常烘熱的腿心裏,
随着愛郎粗暴的挺聳不住向前拱,濡得一口鼻的晶亮濕黏。
「别……别亂嚼舌根!小……小孩兒聽着呢!啊、啊……」
符赤錦被他殺了個措手不及,翹着雪臀亂搖螓首,口裏胡亂嬌喚着。
弦子被她前前後後一陣亂拱,初次領略蛤珠被揉撚觸摩的曼妙滋味,舒服得
瞇起了眼睛,眼縫裏水汪汪的,小巧挺直的瓊鼻中不住逸出輕哼,纖腰一扳,身
子頻頻哆嗦。
另一頭,耿照抱着寶寶錦兒肥美的雪臀,巨大的陽物正紮實地、快慢有序地
進出她的股間,将那小小的肉洞撐滿撐圓,退出時還帶着一小圈紅嫩的薄薄肉膜,
依依不舍似的緊束着肉莖,宛若飽熟的花房。
寶寶錦兒的膣戶恰如其人,雖然無比緊湊,卻是溫軟腴潤,不似弦子那般催
刮精元。不急着射将出來,更能品嘗陽物被肉壁完全包覆,進出間又暖又濕又緊、
不住被吸啜掐緊的銷魂滋味。
「啊、啊……你……弄死人了……啊、啊、啊……」
符赤錦雙手揪着錦被,将被上的鴛鴦織繡捏绉成一團,雪膩的手背透出淡淡
的青絡,細小的指節繃得發白。
這如牝犬般翹起屁股的姿勢交合極深,她被龜頭上的粗棱刨得全身酥麻,雪
臀不覺越翹越高,揪着錦被的小手直往大把溢出雪肉的胸口挪去,半邊肩膀都貼
在榻上,猶如懷抱嬰兒,禁受不住的模樣分外誘人。
弦子腿心處無人作怪,如潮快感頓止,少女緩過一口氣來,睜着妙目看得片
刻,忽道:「你怎麽還不出來?你幹我,都沒這麽久的。」
耿照哭笑不得,身下寶寶錦兒回過神來,咬牙狠笑:「小浪蹄子!你……啊
……敢這般瞧不起姑奶奶!」翹着屁股磨将起來,把緊套在肉壺裏的杵莖當作軸
轳,苦忍着逼瘋人的快美又扭又絞之餘,還不住向後挺動,一聲聲短促的嗚咽隐
帶着泣聲:「美……嗚……美不美?美不……嗚嗚……美不美?嗚嗚嗚嗚……」
「美……美死了!」耿照索性挺着肉莖雙手扶腰,享受身前美人的瘋狂迎湊:
「寶寶……好酸……好舒服!你的屁股……真是棒極啦!」
寶寶錦兒自己都酸得受不住,揪緊錦被嗚嗚哀鳴,恨道:「快……啊啊…
…快射給我!莫教……莫教這小浪蹄子瞧扁我啦!啊啊啊啊啊啊——!」話未說
完腰眼已被拿住,耿照提着她一徑猛挑,「啪啪」的貼肉擊臀聲響徹鬥室,符赤
錦被推得向前一撲,浪叫不止的小嘴兒貼上弦子陰戶,失控的小香舌一陣亂攪,
發出無比淫靡的唧唧膩響。
弦子如遭雷殛,纖腰扳如蝦弓,撐着身體的雙臂卻驟然脫力,整個人向後癱
倒,大腿痙攣似的掙紮着。符赤錦的快感隻怕比她更強烈,本能地抓住她的腿根,
尖尖十指幾乎掐進她既綿軟又富彈性的腿肌裏,噙着少女的花唇嗚嗚大叫起來,
眼看便要攀上高峰。
耿照隻覺得裹着肉柱的小穴兒似又縮小幾分,連拔出都有困難,抓住她肥美
軟膩的雪臀一刺到底,再也不動,肉穴深處卻有一團油潤的嫩肉緊緊包覆着龍首,
肉團裏仿佛生滿蕊狀的小芽,如花冠肉齒一般,自行吸啜齧咬着男兒最敏感的尖
端;耿照緊抵着一陣急刺,挑得符赤錦忽然無聲,花心裏猛然一搐,終于再忍不
住,濃精洶湧而出!
就在同時,蛤珠被噙得充血膨大的弦子也越過峰頂,「唧!」一股清澈激流
自黏膩的肉縫噴出,噴得符赤錦一頭一臉。耿照推着寶寶錦兒的雪臀向前趴倒,
三人叠作一處,符赤錦趴在她雪膩的細胸之上,不住嬌喘。
弦子雙頰酡紅,茫然地睜大失神的美眸,似乎在比較這件事與「幹」何者更
快美一些,喘了老半天,始終沒有答案。耿照在她身上支撐的時間,遠比在符赤
錦身上短得多,弦子是頭一回被弄得這麽久,身子洩了又洩,強烈的快感卻不斷
堆棧,歡悅到甚至有一絲痛苦。
被幹很舒服,但這樣也不錯。弦子心想。
符赤錦勉力支起上身,胸前一雙雪膩乳瓜沉甸甸地垂墜着,弦子隻覺酥白耀
眼,喃喃道:「……好大。」符赤錦雪靥嬌紅,嬌喘尚未歇止,連膣裏都還殘留
着愛郎火辣辣的刨刮餘勁,對她霎了霎眼,嫣然道:「一會兒讓你摸摸,看軟是
不軟。」弦子考慮了一下,點頭道:「好。」
符赤錦回頭在愛郎頰畔一吻,低笑道:「你方才這麽賣力,奴奴也不惱啦。
要不出一趟遠門帶一個小的回來,瞧我收拾你!」耿照留戀地厮磨着她滑膩的頸
背,嗅着混合了汗潮與弦子愛液的肌膚香氣,低道:「是我不好,寶寶錦兒。我
一定好好補償你。」
符赤錦咬着唇瓣羞澀一笑,暈紅雙頰,嬌嬌地乜他一眼,又是那股似笑非笑
的神氣。「你該補償的,可不是我。快些起來梳洗整理,一會兒人就來啦。」不
理愛郎癡纏,硬推着他起身。
「誰來?」耿照胡亂穿好衣物,套上靿靴,即使身體裏的倦意揮之不去,但
眼角瞥見一大一小兩美人的嬌軀,欲念又隐隐作祟,心頭頓有些不安分起來。符
赤錦嬌笑瞪他一眼,整衣坐起身,拎起勁裝裈褲套上弦子的美腿,一點機會也不
給他。
「晚了兩天的人。」她斂起打情罵俏的輕佻神氣,正色道:「你得好好同她
說一說。弦子便交給我罷。」随手替他整理衣襟頭發。
耿照面色微變。
「二掌院?」
符赤錦噗哧一笑,替他緊了緊腰帶,搖頭道:「你再喊她「二掌院」,索性
别去得了。這不是成心麽?女人啊,都是要哄的。相公忒會哄寶寶,怎地對她一
點辦法也沒有?」
耿照也笑了,低道:「我幾時哄你了?我同寶寶說的每字每句,全是真心的。」
符赤錦低頭微笑,将他上上下下整理得一絲不苟,輕歎了口氣,拍拍他的胸
膛,道:「去罷。不管結果如何,我總在這兒等你。」
耿照捏了捏她溫軟的小手,對弦子道:「你待在這兒,要乖乖聽寶寶錦兒的
話,知道麽?」快步離開房間。弦子本要跟去,符赤錦一把挽住,笑道:「别走
呀,他讓你在這兒陪陪我。」
弦子遲疑了一下,依言坐回床沿。
符赤錦吃吃笑着,抓着她的小手按在胸前,輕輕揉撚。
弦子捧着那對無法握實的乳瓜,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隔着衣布慢慢感受驚人
的份量。「軟不軟?」符赤錦笑着問。
「軟。」弦子老老實實回答,低頭望着自己的胸脯。
符赤錦向那雙乳鴿似的嬌嫩細乳伸出魔爪,紅着臉笑道:「弦子的也好軟。」
弦子看看她的,再看看自己的,面無表情,忽然把手一縮,轉頭不聲不響。
她從小便傾慕宗主的豐肌盛乳。綿軟飽滿、細如新雪的白皙乳瓜對小弦子來
說,有着近乎鄉愁的奇異思念。她多麽希望這樣的一對美乳是生在自己胸前。符
赤錦不明白這些個宛轉周折,但她覺得弦子并不是讨厭或嫉妒她沃腴的酥胸,才
突然掉過頭去的。
在她心目中,像弦子這樣單純的孩子,應該要用更單純的方式來面對。
她張開雙臂,冷不防地将少女摟在胸前。弦子的小臉陷入軟糯溫香的巨乳間,
驚詫過後隻輕輕掙了幾下,便不再亂動,靜靜埋首于巨碩的峰壑起伏。
「舒不舒服?」符赤錦低垂眼簾,帶笑的嗓音從胸膛裏透出來,帶着磁酥酥
的微震。
「嗯。」她的聲音有點悶悶的,吐息卻比少婦所想來得溫熱,不似肌膚寒涼。
「我以前常常想,倘若我的孩子能生下來,她一定要是個女孩兒。」符赤錦
伸臂環着她,将一動也不動的少女抱得滿懷,半閉的星眸仿佛沒入了回憶之海,
巧緻的嘴角泛起一絲細細笑紋。「我就可以天天這樣抱着她,直到她長大成人。」
弦子小臉側轉,面頰仍是枕在雪膩挺凸的沃乳之上,睜大的眼眸投向虛空處,
神情若有所思。
「男孩不行麽?」
符赤錦噗哧一聲,卻非取笑,藕臂忍不住緊了緊,仿佛覺得這個問題很可愛。
「不行。等他們再大些,就是男人啦!」她咬着櫻唇壞笑道:「一個弄不好,
連親娘都下得了手,我可不幹。還是女兒好,娘親抱到老。」像摟小貓似的抱緊
她,用柔膩的雪靥輕輕摩她發頂,口裏直呼「好可愛好可愛」,忽覺腰間一緊,
卻是弦子伸手抱住了她。
詫異不過一霎,符赤錦旋即露出微笑,細細拍着少女的背心,摟着她左右輕
晃,瓊鼻中哼着若有似無曲不成調,卻是說不出的溫軟動聽。「以後隻要你想了,」
她雙眸望向空處,自顧自的笑道:「便來給我抱一抱,好不?」
弦子靜靜摟着她,過了很久很久,才微微點了點頭。
「嗯。」
◇◇◇
染紅霞從來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和他見面。
自從兩天前符赤錦讓人捎信給她,說他已經平安回來之後,染紅霞心懷一寬,
居然就病倒了。
十八歲上便肩負起水月一門劍術教席的重責大任,這位二掌院無論是内外修
爲,在武林人的心目中從來就是水月停軒的代表,連代掌門許缁衣都掩蓋不住她
在武藝上的光華。内功、劍法練到她這個份上,早已是病魔不侵,因此,當許缁
衣聽二屏說師妹卧病,俏臉難得地爲之一沉,立刻聯想到她幾天幾夜未歸的事上。
染紅霞高燒不退,整整躺了一天一夜,她從八歲以後就沒再這樣病過了,都
快記不起傷風是什麽滋味。朦胧之間,依稀有人來到榻沿,坐下輕撫着她的額頭,
那手既小又涼,觸感卻帶着長者的從容與憐愛,令人心安。
「師……師傅……」
她突然想起這久違的感覺,掙紮着想坐起來,手腳身子卻怎麽也不聽使喚。
伴随着身不由己的挫敗感,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許多事一幕幕掠過腦海:抗
擊妖刀的無力、諸位師妹的死傷,在紅螺峪失身,風火連環塢與他互訴衷曲傾心
訂盟,轉眼又痛失所愛;才接獲愛郎平安無事的消息,又想起他身邊衆多紅顔佳
麗環繞,其中不乏邪派七玄……
一股難以言喻的委屈冷不防地湧上胸懷,蒼白憔悴的二掌院鼻頭一酸,溫熱
的液感忽自緊閉的眼角迸出,撲簌簌地滑落面頰。師傅卻僅僅是爲她抹去淚水,
并未出言責備,無比愛憐地撫摸她的面頰,輕聲對她說話。
那令人安心的陪伴深深撫慰了她,連病痛也奇迹似的得到痊愈,染紅霞安心
睡上一覺,睜眼時高燒已退。連許缁衣也不禁露出久違的笑容,囑咐二屏準備滋
補調養的食品,對她夜闖風火連環塢,又偕符赤錦搜尋耿照、幾日未歸之事隻字
未提,殷殷交代她好生休養。
染紅霞在榻上躺了一天,不斷回憶着病中那隻撫摸自己的小手。
那感覺是如此真實而撫慰人心,令她無法當作是南柯一夢,又或病中胡思亂
想所生的雜臆——事實上,此刻她最不想、也自覺最無顔面對的,大概就是師傅
了。杜妝憐一生守貞,對三名入室弟子的貞節看得極重,染紅霞簡直不敢想象自
己失貞一事若教師傅知曉,後果将是如何嚴重。
連大師姊許缁衣這般手腕,在師傅面前說話極有份量,乍聞此事,也隻能嚴
格禁止她與耿照繼續來往,恐怕是打定了「秘而不宣」的主意,認定此結難解,
能多瞞一刻是一刻。
爲何她偏偏在這個時候,夢見了師傅?
師姊說過,師傅閉關修練的「悉斷天劍」乃是一門心劍,無有招式,專修境
界,練得身劍兩成、福慧俱生,心識頃刻間遨遊萬裏,不受物我之限,堪稱是劍
界至高。會不會是師傅修練到了天劍之境,千裏迢迢而來,在病榻畔摸了摸我的
臉頰,坐陪了紅兒一夜?
染紅霞忽覺羞愧。
她從沒像現在這樣,對「劍」之一字想得如此寡少。
反正一想起他來便心煩意亂,紅衣女郎定了定神,倚着軟枕坐在榻上,強迫
自己把心思放到對離垢妖刀的那一戰。
「青楓十三」本是一套攻守兼備的劍法,六年來染紅霞心無旁骛,不斷反饋
以練劍、使劍的心得感想,來增補完備這套劍法。比起十六歲時收入凝芳閣的那
部絹冊所載,如今的青楓十三式更精煉、更細緻,威力毫無疑問地也更爲強大,
對修習者的内外修爲要求更高,連實力頗強的金钏銀雪一時也練不上手,說是
「上乘劍法」亦不爲過。
她卻隐約覺得:再這樣修改下去,即使套路更加精緻細微,這十三式青楓劍
也不能再上層樓,得到飛躍性的突破,充其量也隻是令姿勢更優美,轉折變化更
加流暢而已。
局限青楓十三的,正是青楓十三自身。不比繡花女紅,做些精美修飾便能解
決。
「你太在意你的劍法了。」在病榻時,師傅依稀這樣說過:「是人使劍法,
而非劍法使人。能在每回交手中克敵緻勝的,便是天下無敵的劍法。你何必在乎
它是不是「青楓十三」?」
回憶至此,染紅霞心中一動,若有所思。
師姊曾說「連修改師尊都想看你的創見,舍不得多加一筆」,用以勉勵她持
續精進。但多年來,這話卻反成了染紅霞的桎梏,将她劍上的慧見囚入一隻名爲
「青楓十三」的牢籠裏,所爲均不出此限。
這益發使她相信病榻邊朦朦胧胧的一夕相伴并非是夢,而是練成了「悉斷天
劍」的師傅以心傳心,思念跨越了百千裏的距離來到她的夢中,特意一語點醒,
令她茅塞頓開。這非是她自己便能憑空想出,己所不知,豈能成夢?
紅衣女郎坐在床上,閉起眼睛,仿佛睡着了似的。
沒人知道在她夢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除了偶爾脫體迸出的幾绺劍氣,端
雅秀麗的女郎便如假寐一般,連照拂她病中起居的二屏都不曾看出異樣。
「二掌院,我家大人到啦。」
朱雀大宅的總管李綏在門外恭恭敬敬一揖,神情不卑不亢。染紅霞聞言回神,
一顆心忽然怦怦劇跳,飽滿堅挺的酥胸不住起伏,定了定神,點頭道:「多謝李
總管。」長腿一踮,盈盈起身。
耿照的心跳怕是隻快不慢。大宅迂回的廊曲一下突然變得極其漫長,仿佛走
也走不完似的。好不容易來到前堂,匆匆撩袍跨過朱紅高檻兒,朝思暮想的窈窕
身形方映入眼簾,尚不及開口叫喚,伊人身後二姝已斂衽下拜,清脆的嗓音齊聲
道:「典衛大人安好。」服色一粉一翠,俱都姿容曼妙、青春動人,正是李錦屏
與方翠屏。
許缁衣以照顧病人爲由,讓她們倆亦步亦趨跟着師妹,須臾未離,當爲避免
再發生擅闖風火連環塢那樣的事。染紅霞自知理屈,也沒有拒絕的理由,二屏遂
成爲她的貼身丫鬟,到哪兒都跟着她。
耿照仿佛被當頭澆了盆冷水,背脊激靈靈一顫,滿腔血熱爲之倏凝,總算他
多受磨練,不再輕易于人前表露心思,略停了停步,沖雙姝一拱手:「二位姊姊
久見。」轉向伊人,抱拳道:「二掌院好。」
染紅霞俏臉煞白,片刻才勉力一笑,還禮道:「耿大人好。」
耿照胸中微刺,知此刻還不能放任痛楚蔓延,咬牙不洩漏半點心緒,擺手道:
「三位請坐。」回頭吩咐:「李總管,煩請上過新茶細點。有勞了。」見李綏領
命告退,才邁出重如千鈞的步子,走向主座。
行經染紅霞身畔時猶自低頭,一縷魂牽夢系的淡雅馨香卻鑽入鼻端,仿佛被
眼角那抹绯紅麗影刺痛了似的,不敢稍稍停歇。
染紅霞到底是久經世面的,斂衽淺坐、頸背挺拔,健美修長的身姿透着一股
端莊高雅,足堪代表「水月停軒」四字。除了病後容色還有些白慘,看來倒是比
身爲主人的耿照從容得多。
她忍着心中悸動,看了他幾眼,垂眸笑道:「見典衛大人身子安好,我便放
心多啦。那夜風火連環塢燒成了白地,事後卻不見蹤影,我擔心大人的安危,與
符家妹子找了幾日,正自憂慮,所幸大人吉人天相,終究平安而回。」
耿照不知該回什麽話,讷讷道:「連累二掌院擔憂,是在下的過錯。」
染紅霞閉目搖頭,身子似是微微顫抖。
耿照想起寶寶錦兒的話,知是生份的「二掌院」三字刺傷了她,頓覺彷徨,
正尋思支開二屏與她說些體己話,卻見染紅霞起身道:「大人既然無礙,想來公
事繁忙,無暇他顧,我便先告辭啦。」
耿照聽得心焦,慌忙制止:「且慢!」這下用上了碧火真氣,卻聽「啷」的
一片脆響,原來李綏正端着茶點來到門畔,猛被雄渾的喝聲震得手腳酥麻,手中
托盤摔了一地,扶門道:「小……小人一時暈了,身子……有些不适,驚擾了貴
客,還請大人見諒。」兩名下人攙扶他離去,收拾門外地面狼籍,又補上了熱茶
點心。
經這一亂,染紅霞倒不好走了,隻得重新坐下。偌大的堂上兩人相對無語,
目光俱都垂落地面,李錦屏倒是神色自若,帶着一抹淡淡微笑,身子坐得直挺;
一旁方翠屏甚是扭捏不安,幾次想要開口,卻被李錦屏笑着一乜,又将話全咽回
肚裏去。
耿照本想問問崔滟月,總比無話可說得好。但潛行都掌握全城武林人物的一
舉一動,早知水月那廂并無崔滟月的消息。染紅霞與寶寶錦兒攜手找了他幾日,
绮鴛、弦子都照面了幾回,恐怕對潛行都也非一無所知,故作不知而開口,對她
總覺得過意不去。
猶豫之間,居然是染紅霞先行打破了沉默。
「這幾天我同符家妹子聊了許多。」她低垂眼睑,淡淡說着,恍若置身夢中:
「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子,便如蓮荷一般,出淤泥而不染,令人好生相敬。你
要好生對待她,切莫辜負。」
耿照擡頭望她,見伊人俏臉盈白、唇際泛着一絲空洞的笑容,低垂的目光卻
無意相對,想象她心中的痛楚與忍受,不禁心如刀割。但許缁衣遣二屏前來,便
爲監看她二人有無私情,要是洩漏了半點,往後失卻這位代掌門的支持,在杜妝
憐面前染紅霞不免更難立足。
他咬牙定了定神,帶着一絲自戮似的狠勁,從容道:「她已失親人,在世上
孤苦無依。我多次蒙她相救,人情是還也還不清了,定會好好照顧她的。」
李錦屏忽然插口:「典衛大人與符姑娘定親了麽?我家代掌門說啦,若遇典
衛大人,讓我們問明佳期,敝門縱在千裏之外,也要來喝這杯喜酒。」染紅霞身
子微晃,白皙的柔荑握緊棗木扶手,繃得指節發青兀自不覺,身子坐得僵挺。
耿照面色鐵青,卻不能伸手扶一扶她,心底不住淌血,沉聲道:「符姑娘近
日欲返家鄉,我倆并無如此打算。煩請轉告代掌門,在下若有成家之念,水月停
軒會頭一個知道。」
李錦屏見他激起了意氣,溫婉一笑,垂首道:「婢子明白啦。」
染紅霞閉目擡頭,深呼吸了一口,睜眼起身,淡然道:「典衛大人若無别的
事,我們先告辭了。」提劍徑往廳外行去。方翠屏如獲大赦,隻來得及沖耿照微
微颔首,趕緊拽着李錦屏追上前。
門外忽閃進一抹窈窕衣影,身材秾纖合度,卻是一名潛行都衛。她三兩步上
前,呈過一卷便箋:「大人請過目。」耿照正忙着追染紅霞,順手收進懷裏,撇
了她徑自前行,随口道:「我一會兒看。你先下去——」
「典衛大人!」那潛行都的少女揚聲嬌叱,耿照愕然回頭,卻見她滿面凝重。
「绮鴛說了,請您即刻觀看。此乃十萬火急之事,我等大人回話。」連染紅
霞聽了都忍不住扶劍停步,微蹙柳眉,面露關切。方翠屏趁機拉着李錦屏走過她
身畔,嘴裏大聲道:「紅姊,咱們先去外頭候着。裏邊兒悶,熱也熱死啦。」染
紅霞颔首,一雙妙目凝着耿照手中紙卷,竟未回頭。
方翠屏将李錦屏拖出大廳,直到腳步聲遠去,依稀聽得她叨叨絮絮埋怨:
「都教你給坑死啦!咱們跟來幹什麽?我老覺得自己像壞人似的……好端端的幹
嘛不讓人家說話?我都快待不住啦……這麽無良的勾當你也幹得出來,小心天打
雷劈——」李錦屏修養極佳,一路都沒還口,可以想見她溫婉含笑的模樣。
耿照打開紙卷一瞧,面色微變,擡頭道:「有多少人?」少女回答:「原本
不過五六百,後來又來了幾撥,我走的時候黑壓壓的一片,少說也有三兩千。我
瞧羅烨頂不住啦,绮鴛讓你快些去,能從城門多調些人手也好。」
耿照搖頭。「我馬上過去。你讓绮鴛同羅烨說,不許傷害無辜百姓。」
少女欲言又止,瞥了染紅霞一眼,抱拳躬身道:「是。」快步行出廳堂。
「怎麽了?」染紅霞望着他,口氣輕輕淡淡的。
「沒什麽,城外有些流民聚集。我去瞧瞧便了。」
「那好。我不打擾你啦,你先忙去。」
染紅霞扶劍轉身,耿照旋風般追上前來,一把握住她的藕臂轉了過來。兩人
身子緊密相貼,偌大的廳堂裏終于再也沒有旁人。
「紅兒!你聽我說。」他氣急敗壞,唯恐佳人從此随風,再不複見,既心疼
又惶恐,急道:「我與寶寶錦兒相從于患難之中,不可輕易舍棄。但我對你是一
片真心,适才當着二屏的面,不得已才——」
「你對符姑娘,難道沒有絲毫寶愛之心?」
染紅霞定定擡望,清澈而美麗的眼眸令他爲之目眩。
耿照瞠目結舌,片刻才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也愛寶寶錦兒。若是失去了
她,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但我愛你卻在結識她之前,此生不能與你相守,我…
…我……」胸中一鲠,再也說不下去。
染紅霞凝着他,突然一笑,露出溫柔缱绻的神氣,猶如小女孩。
「還好你說了歡喜她。」她淡淡笑道:「我心上的男兒,并不是個無情無義
的薄幸郎君,也非信口胡言、投機谄佞的小人,我很歡喜。你知不知道,沿着江
岸搜尋你的時候,有幾次我都想:「若是再找不着,我便跳将下去,也自不活了。」
瞥見符家妹子的神情,我猜她也是這麽想。我倆若非伴着彼此,一早便投了江啦。」
耿照既慚愧又感動,伸臂欲将她擁入懷中,才發現她嬌軀僵直,并無相就之
意。
「紅兒,我……」
「我并沒有不相信你。要不信,今兒我便不來了。」染紅霞輕聲道:「我知
曉符家妹子乃是五帝窟的出身,也知這宅子裏那些來來去去的姑娘,是帝窟宗主
漱玉節的手下。符家妹子讓我自己問你,爲什麽你要結交這些外道,但我後來一
想,才發現沒有詢問的必要。
「我心中愛的耿照,是個光明磊落、重情重義,又充滿俠氣的男子,甯可犧
牲自己,也不忍心教他人受苦。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既然決定
交這些朋友,想來必有值得結交的地方。你與這些人往來,并不是要作奸犯科、
爲非作歹,是不?」
耿照點頭。「我不會和歹人做朋友的。我不敢說我一定不會做錯事,但我從
未存過爲惡的念頭,縱使不小心犯了錯,也一定盡力彌補。紅兒,你别離開我,
我一定往斷腸湖面見杜掌門,懇求她将你許配給我。」
染紅霞雙頰暈紅,星眸半閉,點頭道:「好,你可要說到做到。」末了聲音
幾不可聞,羞意分外動人。耿照心旌動搖,猶如漂浮在雲端,便欲将她摟個滿懷,
誰知染紅霞仍是推拒。
「耿郎,我不懂女紅烹饪,我一生所注,就隻有劍而已。」她低聲說着,似
是傾訴,更像是說給自己聽。「就像你要關照符家妹子後半生的幸福,我縱使将
來……将來嫁與你爲妻,于劍道一節,亦須向我師傅交代。否則就算她老人家原
諒了我失身于你,我仍是對師傅不起。」
耿照不明白她爲何這樣說,不懂兩人相愛與劍術、劍道有什麽關連,索性閉
口不語,靜靜聆聽。
「自從我心上有你,劍術便擱下啦。我有許久許久,都沒想到劍了,心裏
……心裏隻有你。」她忍着羞意,一本正經道:「但這樣是不行的。就像你不能
擱下将軍的差使、擱下符家妹子,整天隻陪着我,我也不能什麽都不管,什麽都
放下,過着隻有你的日子。我的師傅和師門也不許我這樣,這也是師姊一直反對
我們來往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現下我不能沒有劍,也不能沒有你,還在找尋兩全其美的法子;若有一
天,我非得在你和劍之間選一個不可,我會痛苦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爲防真有那
麽一天,能不能請你别懷疑我對你的心意,先讓我專心追求自己的劍道?」
耿照愕然良久,忽然展顔一笑,不覺搖頭。
「你笑什麽?」染紅霞有些着惱,脹紅了粉頰。她掏心挖肺對他剖白,可不
是讓愛郎拿來取笑的。「你……你覺得我的話很傻麽?」
「怎麽會!」
耿照斂起笑容,雙手扶着她的香肩,正色道:「我覺得很慚愧,紅兒。前幾
日,有位好朋友對我說,我身上有刀但心中無刀,我還不甚服氣;今日聽得愛妻
一席話,才知我對刀的執着,比不上你的劍道于萬一。「心中無刀」怕還客氣了,
根本是渾渾噩噩。」
染紅霞羞得耳根都紅了,急道:「誰……誰是你的……」嘤的一聲,櫻唇已
被愛郎蠻橫地堵住。兩人在空蕩蕩的廳堂裏忘情擁吻,也不知過了多久,才依依
不舍地分開。
第百零二折翼爪劫餘,饋子千金身爲巡檢營三百鐵騎的隊長,羅烨一直兢兢
業業,恪盡本分,一邊約束手下,一邊完成典衛大人所交付的任務。隻是他萬萬
料想不到,情況會在忒短的時間内,便失控到了這般田地。
自接獲绮鴛傳訊,他将駐紮在巡檢營的三百名弟兄扣除火工、衛哨等雜役,
分作三班,按潛行都所提供的線報,不分晝夜地将流民群落驅往西境。
羅烨禦下鐵腕,拿軍法辦了幾個不知進退的東西之後,麾下那幫兵油子終于
明白這帶疤的娃娃臉隊長是個狠角。關于他面頰上的傷疤由來,也出現了各種光
怪陸離的說法,還有說他是小時候在家鄉殺了人,不得已才來投軍的,越傳越妖,
羅烨卻從不辟謠。
谷城的馬軍骁捷營原是東海諸軍中的精銳,慕容柔治軍極嚴,不尚個人武勇,
講的是團體紀律。羅烨的命令一經貫徹,這支三百人的鐵騎隊頓時化作十二枚鋒
銳犀利的箭镞,透過潛行都的指引,一一射向地圖上的白色表号,數日間堪稱成
果豐碩,幾無落空;赤煉堂大半年間都無法淨空的越浦地界,倒是被羅烨次第掃
除,直到這籸盆嶺爲止。
三川彙流處本無「籸盆嶺」的地名,「籸」這個字念作「申」,原意系指米
磨粉後制成的濃粥,引伸有磨細、榨幹之意,如芝麻榨油後的渣滓亦稱「麻籸」。
央土風俗,除夕祭祀先祖百神之時,須以麻籸投入照明用的火盆,使火焰熊熊燃
燒,以征吉兆,這個儀式就叫「籸盆」。
此地約有兩百多戶央土百姓,他們都不是普通的難民,而是花了真金白銀,
買通赤煉堂的水陸封鎖線才得以進入,其中不乏在故土時有頭有臉的人物。這批
流民來到這座小山頭已有年餘,是去歲除夕之時定居落戶的,當中的長者才以
「籸盆」爲名,象征族人們否極泰來,重獲新生。
籸盆嶺不但建有夯土屋舍,周圍也開墾了田地,居民非是衣衫褴褛、蓬頭垢
面的模樣,看來便是一座自給自足的小村落。隻不過這些村民未在東海設籍,便
是翻遍臬台司衙門的地理圖簿、民籍戶口,也找不出這籸盆嶺的兩百餘戶來。但
他們是有繳田賦的,秋收後谷米繳給了赤煉堂,故能在此落戶。
雷門鶴欲從此事中抽身,自不能再提供保護,他前腳才出越浦城驿,後腳便
派人收了懸在村外的風火旗。
村民正自惶惶,卻逢羅烨親領一支哨隊登門,喚來村中長者道:「我等奉将
軍号令,督促央土百姓歸返原籍。你等盡快收拾啓程,以免自誤。」将耿照的吩
咐一并說了。
原本在他看來,此事于籸盆嶺衆人,遠比其他流離失所的難民容易。
須知行旅之人,不能沒有口糧飲水,以及禦寒、照明等物事。要把在荒野中
掙紮求生、苟延殘喘的央土流民趕往白城山,一個弄不好是要生變的,反正留下
也是死,回頭也是死,進退無路,那些夾着尾巴隻求一活命處的流民百姓,也可
能突然發起狂來,對長槍鐵馬的巡檢騎隊展開攻擊。
但,籸盆嶺的居民有足夠的糧食,有家有小,并未陷入絕境;離開辛苦經營
了年餘的新家雖不免失落,起碼性命無虞,待到得白城山附近,再重新覓地引水,
建設家園也就是了,犯不着搏命求存,與鎮東将軍的鐵令對着幹。
村中長者聽完了他的要求,連連點頭,隻道:「軍爺放心。請給我們幾天時
間,待族人收拾細軟,便往西行去,不敢給軍爺添麻煩。」
豈料這一拖就是三天,籸盆嶺毫無動靜,羅烨驅馬又至,才發現村外聚集了
五六百名央土流民,靜谧安适的小小桃源頓成了難民營。
「軍爺!」面對羅烨質問,長老也是連天叫苦:「不是我們不肯走。你也見
了,這五百多人要與我們一塊上路,村中囤米不足供應,未至白城山,大夥兒便
餓死啦。能否請軍爺,撥點糧食給我等?」
那些流民多是巡檢營自别處所驅,隻是不知爲何都聚集到了籸盆嶺。長老之
言并非無理,隻是羅烨手下三百人的糧秣均由骁捷營處支來,于鵬、鄒開二位正
副統領對耿照這位将軍跟前的新貴不怎麽待見,糧草的供應都壓在最低限度邊緣,
刁難之意昭然若揭。
适逢耿照由綠柳村回來,由绮鴛那廂得知消息,随手寫了張便箋,讓羅烨解
去幾車米糧,巡檢營的弟兄一陣嘩然,若非羅烨鐵腕壓下,怕是要生變故。
羅烨對典衛大人這紙命令,也非是沒有火氣:同情歸同情,籸盆嶺的居民不
是沒有言而無信的前科,若當日手腳便給、即刻遷移,哪來的流民聚集?如今再
給米糧,助長敵勢不說,對連日來辛苦值勤的巡檢營弟兄,如何能夠交代?
他本想面見典衛大人痛陳利害,誰知耿照回城後變得極爲嗜睡,連想見上一
面都不可得。被绮鴛姑娘擋了幾次,羅烨心中窩火,索性照章辦事,解了營中的
備糧運往籸盆嶺,其中不無賭氣的味道。
情況就在今晨急轉直下。
押糧的小隊遲遲未歸,羅烨正準備派人去尋,等到的卻是潛行都的急報,說
是帶頭的什長章成與籸盆嶺的居民發生沖突,失手傷了人,現場群情洶湧,糧隊
竟被扣押下來。
谷城大營的鐵騎隊可不是吃齋的,訓練嚴格,極擅群戰,一伍一什并辔沖殺,
三兩倍的武林人都攔不住,豈能被暴民挾制?
羅烨是心細之人,派遣糧隊時也考慮到居民出爾反爾,押糧的什長章成雖是
大老粗,身手卻是自隊副賀新以下數一數二的,帶的弟兄不但全副武裝,更有大
半是老兵油子,戰鬥力在麾下三百人中堪稱拔尖兒,寓有探查敵情的目的在,怎
麽想都不可能發生這種事。
「羅隊長,」負責傳信的潛行都女郎面色凝重,沉聲道:「我家绮鴛姑娘說
了,事态嚴重,煩請點齊兵馬,速速趕至,她在現場嚴密監控形勢,待與隊長會
合。典衛大人那廂,已派姊妹前往通知,望他能帶足夠的人手前來支持。」
潛行都的報告絲毫沒有誇張。
趕到籸盆嶺時,村外聚集的流民多達兩三千人之譜,現場黑壓壓一片,多是
青年少壯,晶亮的眸光宛若饑狼,十分不善。那押糧隊的十二名兵士被圍在村外
的一處小丘上,馬匹車輛俱已被奪,靠着地勢與殘株石塊等壘成簡陋的工事,一
排明晃晃的槍尖突出木隙,以阻絕暴民接近。
工事外有幾處斑斑血迹,地面上豎插着殘羽斷箭,卻不知裏頭的弟兄傷亡如
何。
即使是像籸盆嶺這麽荒僻的地方,能拿來構築防禦工事的木料土石也不是随
處都有。羅烨見村外道路俱被伐木堆石所阻,知他們早有預謀,否則倉促之間押
糧隊的兵士如何能築成工事,免被暴民撕成碎片?
圍着小丘蠢蠢欲動的流民,見兩百多名的鐵甲軍列隊而來,甲衣槍尖在陽光
照耀下煥發着獰惡寒光,氣焰略微收斂,前列衆人小退了丈餘便不再移動,一張
張黝黑肮髒的面孔直視來敵,氣氛無比凝重。
羅烨一直推進到攔路的木石之前,舉手喝道:「停!」騎隊聞聲不動,仿佛
從活生生的人馬變成石雕,兩百多人掖槍凝然,馬蹄都未亂踏一下,望之令人生
畏。
年少的帶疤隊長策馬上前,揚聲道:「章成!可有弟兄受傷?」
押糧隊的什長章成聽見隊長的聲音,大喜過望,從工事後冒出頭來,大聲應
答:「沒有!不過是些皮肉傷,沒什麽大礙。頭兒!這幫子王八蛋要造反啦!」
離得近的流民聞言,紛紛鼓噪:「你才是王八蛋!」
「你胡說什麽呢!」
「……慕容柔的走狗,吃人的東蕃!」雙方隔着堆石土壘叫罵起來。
羅烨唯恐場面失控,解下背上雕弓,自箭壺裏挾羽一架,月弦向天,松手之
際,一聲狼嚎般的刺耳尖嘯飙向天際。路障之後的流民靠得最近,忙不叠地抱頭
掩耳,踉跄倒退,有的人甚至一跤坐倒,面露痛楚之色。
這弓狼哨箭是慕容柔的發明,東海護軍府衙門按将軍大人親繪的圖紙,打造
了幾萬枝這種特制羽箭,除支應巡哨勤務之外,隻有副統領以上的武弁能配有。
鐵騎隊的頭盔内襯裝有填毛護耳,故絲毫不爲所動。
「村中李翁呢?請他出來回話!」
羅烨放箭鎮住場面,一提缰繩,跨下駿馬輕輕巧巧越過阻路的木石殘株,朝
村前行去。背後隊副賀新低喝道:「羅頭兒,當心暴民逞兇!」羅烨勒馬回頭:
「别動!我有分寸。」又上前五六丈,距離流民前列尚不及十步,村籬已近在眼
前。
不多時,一名青年扶着被稱作「李翁」的長老來到,羅烨沒等他開口,厲聲
道:「李翁!你要時間,我給你時間;你要米糧,我給你米糧!你等在這裏聚集
了幾千人,又圍困官軍,壘石爲砦,難道是要造反?」
老人面色鐵青,顫巍巍地幾乎站立不住,幹癟的嘴唇動了幾下,可惜年邁體
弱,距離遙遠,委實聽不見說了什麽。
身旁的青年面露冷笑,揚聲道:「你說送米糧,送的是什麽米糧!當百姓是
豚犬麽?」把手一揮,幾名身強力壯的流民推來一輛闆車,車上壘滿鼓脹脹的麻
袋,以粗繩縛得結實,袋上撐飽的朱漆印子雖已斑剝褪色,依稀見得「谷城」、
「護軍府典曹司」等字樣,正是一早從巡檢營運出的食米。
青年一腳踏着糧車,從靴靿裏拔出短匕,從最頂上的糧袋下手,連刺兩層,
破口處「沙沙」地流出谷米,下三叠卻悄靜靜地毫無聲息,青年轉着匕首絞開麻
袋,裏頭裝的竟是幹草樹枝一類,全是些不能吃的東西。
羅烨看得一愣,本能想到是糧隊動了手腳,怒火中燒,頰畔刀疤脹得赤紅,
不覺微微跳動,厲聲道:「章成!這是誰幹的好事?」
章成的面上青一陣白一陣,咬牙沉默片刻,擡頭大聲道:「頭兒,不是咱盜
賣了軍糧,今兒一早搬糧裝車之時,就發現不對勁,十隻麻袋裏,有六隻裝的是
草屑谷殼兒,喂馬就差不多,人是吃不得的。」
羅烨年紀雖輕,卻是精明幹練,一聽便知是骁捷營本部典曹幹的好事。東海
律令嚴酷,将軍尤恨貪污,盜賣軍糧這種殺頭的勾當,等閑沒人肯幹;管糧秣的
典曹敢動這種手腳,自是受了頂頭上司指使。
以谷殼草屑替換白米這一招,尤其陰毒。
草屑谷殼人不能食,不能稱作是「糧」,然而卻屬于「秣」的範疇,可做馬
的飼料。隻要本部司曹并未貪污,清點倉廪後食米總數不變,大可推說一時不慎
裝錯了,也不過就是罰俸坐扣的小罪,與盜賣軍糧的殺頭重罪不可同日而語。
于鵬、鄒開授意底下人如此胡爲,說了到底,還是想讓耿照下不了台。但以
秣充糧,吃苦的卻是這三百名巡檢營弟兄。
「狗官!」羅烨不禁握拳咬牙,須得極力克制才不緻罵出聲來。章成卻無如
此思慮,他與什中弟兄連日辛勞、疲于奔命,還得搬自家食米供給流民;誰知十
袋裏隻有四袋是給人吃的,一怒之下,索性照搬,心想老子吃什麽你們吃什麽,
難不成還當成祖爺爺來供?
糧食運至籸盆嶺,一名儒服打扮的青年上前盤查,說要查驗米糧。章成一時
氣不過,與流民罵了開來,後勢一發不可收拾。
「頭兒!」他填了滿肚子的火,忍不住叫道:「咱們弟兄累得半死,上頭就
給咱們吃這個!拿來分與這些個賊厮鳥,還挑三揀四,這是什麽道理?典衛大人
忒愛做好人,說什麽「勿傷人命」,這些人分明就是造反,還講什麽情面!」
「噤聲!」
羅烨被他一說,反倒冷靜下來,知此際不宜激起民忿,轉頭對嶺上老人道:
「李翁,這車上之糧,都是從本營的庫房中解來,我等也是駐紮外地,手邊餘糧
不多,非是有意苛待。能不能請李翁族中諸位先行往西邊去,其他人在此稍候,
待我面禀我家典衛大人後,再請他爲諸位張羅。」
老人似是猶豫起來,身畔的青年卻厲聲道:「你裝什麽好人!聚集在此之人,
誰不是被你們鐵騎隊的逼得走投無路?若非在籸盆嶺喘口氣、歇歇腿兒,指不定
現下還在荒野中忍饑受寒,踽踽而行。若非是大夥兒聚集起來,壯大了聲勢,你
們當官的能這般好聲好氣說話?」流民們不由得大聲附和。
青年說得激昂,挾着老人振臂道:「諸位!休忘了今晨這一幫東蕃來時,何
其嚣張跋扈!教咱們拆穿了糧車上的手腳,說理不過,便挺槍放箭傷人性命!這
些都是慕容柔的走狗,是酷吏之鷹犬,正所謂「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慕容柔
早有不臣之心,否則央土、東海,俱是王土,皇上的子民豈有來不得的道理!」
「說得對!」
「東郭公子有理!」
能逃到東海境内、深入三川的,很多都是身強力壯的青年漢子,不乏在家鄉
時做點小生意、甚至讀過幾天私塾之人,聽青年引經據典,說得頭頭是道,不由
得群情激憤,益發沸騰。
羅烨見那人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一身洗舊了的青袍儒服,青綢束發,中央
還鑲了塊盈潤的小小方玉,腰懸長劍、肩負行囊,盡管面上難掩風塵仆仆之色,
卻半點也不像來自央土的流民,暗忖:「此人煽動群衆,必有圖謀!須拿下交與
大人發落。」欲揭破其用心,揚聲大喝道:「你非央土之民,憑什麽替他們發聲?
你謗議朝政、污蔑将軍,所圖不過是鼓動來自央土的無知百姓,起身對抗朝廷,
自己卻躲在百姓的後頭,算什麽英雄好漢!你可曾爲這些央土流民,做過一丁半
點?」
誰知流民卻不領他的情,反倒大聲鼓噪起來:「兀那狗官!東郭公子爲咱們
盡心盡力,照管衣食溫飽,豈是你們這幫蠻橫東蕃可比!」也不知是誰起的頭,
紛紛拾起石塊泥巴朝羅烨擲來!
幸而雙方相距甚遠,土石落地離羅烨駐馬處猶有一段,隻驚得馬匹不住跺蹄,
原地進進退退打起轉兒來。
巡檢營的隊副賀新見情況不妙,下令:「解弓扣弦!」箭矢一搭、遙指天際,
叫道:「羅頭兒,快回來!那幫暴民要亂啦!」羅烨扯緊缰繩,口中「籲籲」有
聲安撫坐騎,回見下屬俱都解弓搭箭,唯恐鬧出人命來,急急喝阻:「全都放下!
典衛大人有令,不許傷害百姓!」
卻聽嶺上青年笑道:「好一頭假惺惺的鷹犬!諸位鄉親且停手,莫給這幫爪
牙落了口實,以此欺壓百姓……」羅烨心頭正松口氣,青年卻長聲大笑:「爲免
你說我鼓動百姓、居心叵測,我隻好親自動手,來個「擒賊先擒王」啦!」最末
一字方落,笑聲已挾着凜冽勁風,撲至羅烨身後!
(好快!)
羅烨以鑲釘臂鞲遮護頭臉,隻來得及回身一架,旋被青年撞下馬來!
谷城鐵騎隊所披的鐵甲,乃是在棉絮襯裏的襖上縫綴鐵片,連同頭盔、披膊、
膝裙,一領少說也有四五十斤;防護力固然絕佳,然而一旦下馬,卻顯得無比笨
重。押糧隊一什被流民逼落馬來,也隻能躲在防禦工事之後苦守待援,正是因爲
盔甲太過沉重,難以步戰突圍的緣故。
那儒服青年見他墜落地面,步法變幻,竟雜着駿馬亂蹄,于間不容發之際不
斷出腿,踩得羅烨滿地打滾,不隻模樣狼狽,更是險象環生。嶺上流民見狀,無
不鼓掌叫好:「東郭公子好武藝!」對羅烨指指點點,笑罵頻仍。
鐵騎隊衆人彎弓搭箭,卻怕誤射羅頭兒,何況那儒服青年身形飄閃,始終被
繞圈亂踏的馬匹遮去大半,根本無法接近或瞄準,要想先射死羅頭兒的愛馬,休
說誰也沒那個膽量,就怕馬兒「砰!」一聲中箭側倒,頭一個便将羅烨壓成肉泥。
一時間,兩百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卻無人能爲頭
領解圍。
然而青年的着急與煩躁,毫不遜于束手無策的巡檢營衆鐵騎。
他倚仗驚人的輕身功夫,一眨眼間沖過十丈的距離,猛将羅烨撞下馬來,看
似魯莽,實則經過精密計算。不止對谷城鐵騎的氣力、訓練、武藝質素有深刻的
了解,連鐵甲的份量都估量到以「兩」爲單位,滿拟能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
豈料這名生得一張娃娃面孔、瘦削青白的少年軍蕃,竟能頂着四五十斤重的
鐵甲滿地打滾,不惟四隻亂蹄踏不中,他平生最得意的一門「滄浪腿法」也悉數
落空,要說是運氣,這厮未免太好運了些。
青年本想拔劍将他釘在地上,才發現自己已失卻出手的餘裕。羅烨打滾的速
度未曾放慢,卻能伸手去解铠甲系帶;青年的腿勢若緩,怕他立時一躍起身,隻
得拼命加緊攻擊,主客在不知不覺間易位。
片刻「铿」的一響,羅烨扯斷系帶,兩片裙甲落地,雙腿一個掃堂回旋,蹴
得綴鐵裙片接連飛起,如風中絲絹,輕飄飄地卷向青年!青年精于鑄造,眼力尤
佳,知這兩塊綴滿方形鐵片、鑲釘無數的裙甲少則十斤,要一腿踢飛如旋葉,餘
勢所及飄冉而升,怕沒有幾百斤的腿力!心下駭然:「走眼!料不到谷城軍中,
竟有這般拳腿行家!」着地一滾,堪避過旋甲斷頭之厄。羅烨一個鯉魚打挺躍起
身,「嘶啦——」兩聲長長裂帛脆響,将雙肩披膊扯落,鐵甲再去十斤,跨步飛
進,揮掌攻向青年!
青年起身按劍,掌風已至面門,連忙踮步飛退,令敵勢自老。
羅烨左掌落空,靴底踏地的同時,右拳倏如彈子般直搗而出!青年避無可避,
雙掌往胸前圈攔,「砰!」拳掌相交,他登登登連退三步,借機退出拳掌可及的
範圍;正欲反手拔劍,羅烨摘下頭盔一掄,打得他雙腳離地,側向飛出一丈有餘,
跌落時連滾幾圈抱腹嘔血,熟蝦般弓腰不起,忍痛咬牙道:「這是……翼爪無敵
門的武功!你是「一生自獵」的徒弟,還是「萬裏寒空」的傳人?」蓦地露出一
臉的陰鸷狠笑,故作恍然:「哎呀!差點忘啦。不管你是黑鷹或白鷹,都是武林
公敵!」
羅烨扔去頭盔,青白的瘦臉上毫無表情,腮幫子咬得棱峭分明,右頰的長疤
殷紅如血,如赤蜈蚣般隐隐跳動。他隻有在極端憤怒時,這道破了相的疤痕才又
仿佛回到初傷,透着血芒,鼓脹欲裂。
「怎麽我卻不甚意外,在此煽動流民、意圖造反之人,使的是青鋒照嫡傳的
「不動心掌」!」少年的臉龐依舊冰冷如石雕,不帶一絲起伏,襯與金鐵交擊般
的冷冽喉音,益發令青年膽寒起來。
他一手撐地,不敢移開目光彎腰起身,「锵!」一聲擎出長劍,遙指着步步
逼近的少年,坐着不住挪退,強笑道:「你既知我來曆,還不快逃命去?黑鷹白
鷹惡貫滿盈,俱已伏誅,他們的傳人躲到了軍隊裏隐姓埋名,如能棄惡從善,料
想家師也不會趕盡殺絕……」突然揚聲大叫:「你殺我好了!東郭縱使粉身碎骨,
也不教你欺壓良民!」奮力拄劍掙起,下盤卻無比虛浮,踉跄倒退幾步,仰天倒
入一流民懷中。羅烨回神,發現不知不覺間竟越過警戒線,四周俱是神色不善的
青壯流民,衆人目中敵忾甚深,漸漸圍了上來。
人群中忽聞一聲喊:「……殺了東蕃!」雖刻意捏尖嗓音,羅烨也能辨出是
那複姓東郭的青鋒照弟子所發,但附近的央土流民哪還管得了這些,臨界沸騰的
敵意與憤怒就像突然找到了出口,不由分說便沖了過來,場面登時失控!
(可惡!我怎地……怎地如此大意!)
孤身陷入險境的羅烨并不懼怕,他并沒有立刻轉身往鐵騎隊的沖鋒線奔去,
一來是身着鐵甲跑不快,二來是這個動作将刺激流民加倍追趕過來,猶如獵犬逐
兔,乃是野獸的本能,非智性所能遏抑。
面對潮水般湧來的瘋狂流民,羅烨穩穩倒退,将欺入三尺内的人一一摔出,
每一出手必撞飛數人,不管是自行沖撞上來,抑或被後排同伴擠得踉跄,無分彼
此,一律被他用重手法投、絆、摔、跌,以身前三尺的半圓爲界,撲簌簌地倒成
了一片。鐵騎隊衆人投鼠忌器,不敢放箭或沖鋒,正自焦急,見得羅頭兒拳腳功
夫如此驚人,不由得響起一片彩聲。
「羅頭兒,打得好!」
「他娘的,好在老子沒得罪過頭兒!」
「摔死這幫賊厮鳥!」
羅烨的戰術充分發揮了效果。
沒受過訓練的烏合之衆,士氣在前列接連受挫的情況下飛快消褪着,倒地不
起的同伴也成了難以跨越的障礙;雖然撲倒踣地難免受傷,但與刀劍金創的怵目
驚心比起來,也遠不易激發拚命的獸性與血氣。
眼看混亂逐漸平息,羅烨将退至原地,忽見青鋒照弟子東郭禦柳持劍返回嶺
上,經過押糧隊據守的工事時甩手一擲,一點金光沒入土石縫間,随即一聲慘叫,
血泊自石壘下無聲漫出。
章成悲憤而起,嘶吼道:「賊厮鳥,放箭殺俺弟兄!」飕飕飕連出三箭。土
壘前方人牆層叠,毋須瞄準,三人應聲倒地,俱是背後中箭。
「章……住手!」
羅烨雙目圓眦,已然阻之不及,原本緩慢退散的流民頓時炸了鍋,哭叫、怒
吼、痛罵……混作一團,位于人牆前列的羅烨首當其沖,數十人咆哮湧上,要将
他撕成碎片!
羅烨連摔帶投、膝頂肘撞,卻擋不住瘋狂收攏的人團,轉瞬間便無退路;爲
守住圈子不讓突破,拳腳上再不能留力,骨碎、慘嚎之聲此起彼落,益發激起流
民狂氣,前仆後繼而來。
另一廂章成又射倒幾人,發狂的流民卻像螞蟻般湧上土壘,押糧隊的弟兄拔
刀砍倒了幾波,終究被人流推倒,工事内慘叫聲不絕于耳,也不知死的是哪邊的
人,鮮血不住自底下汩汩如潮,堪稱是人間煉獄。
巡檢營失了指揮,賀新身爲隊副,衆人隻能望着他。羅頭兒的身影淹沒在黑
壓壓的暴民之間再看不見,賀新把心一橫,掖着槍尖長杆,大喊:「弟兄們!準
備沖鋒,把羅頭兒救出來!」鐵騎隊衆被喊回了神,散成一列。忽聽一聲虎吼:
「且慢!」
吼聲震地而來,宛若土龍翻身,頭一個「且」字尚在半裏外,「慢」字脫口
而出時,轟響已自腳下呼嘯而過!震得衆人氣血一晃,幾乎滾下馬鞍;駿馬前腳
跪地,片刻才搖頭晃腦掙起。
來人沖進流民堆裏,所經處人群四散癱倒,宛若刈草,軟綿綿倒地的人連聲
音都沒發出一點,也不見流血折臂之類,就隻是倒地微微抽搐,再也動彈不得。
羅烨正悶着頭揮拳蹬腿,腦袋縮在肩臂之間,已不知全身上下受了多少傷,
連疼痛也都麻木,隻憑着不屈的意志苦苦支撐,蓦地周身壓力一空,眼前忽亮,
見身畔流民倒了一地,一人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沒事,辛苦你啦。」
羅烨搖了搖腦袋回過神,失聲叫道:「典衛大人!」
來的正是耿照。
他驅馬一路狂奔,跑得馬兒口吐白沫折腿撲倒,索性施展輕功繼續趕路,總
算在緊要關頭趕到籸盆嶺。爲防鐵騎隊沖鋒殺人,使情況更加不可收拾,他提運
十成功力一吼,吼得人馬俱酥,及時阻止了一場血劫。
流民人數衆多,點穴什麽的根本來不及,耿照靈機一動,索性運起碧火神功,
抓到人就是一震;湧上來的人多了,照面運功一吼,這些央土百姓身無武功,哪
裏擋得住碧火功之威?個個被震得頭暈眼花,仆地抽搐。
耿照解了羅烨之圍,一拍他肩膊,内勁透體而過。
「怎麽?有沒受傷?」
羅烨精神大振,提勁運轉一周,通體舒泰,不覺心驚:「好……好厲害的修
爲!世上真有這樣的功夫?」望着耿照的神情不由多了幾分敬意,低道:「沒事。
誤了大人的差使,請大人降責。」
耿照随手撂倒幾人,搖頭道:「如非是你,死傷更慘。你做得夠好啦。」回
頭一望:「快去收拾下隊伍,莫讓他們對百姓出手。」
羅烨對耿照的武功甚是服氣,點頭:「大人請小心。村中有人挾持長老,煽
動流民,才成這般局面。」耿照笑道:「我理會得。」言談間雙足不動,手臂卻
無片刻停歇,竟無人能欺入一臂之内,仿佛變戲法似的,但凡被那雙手掌碰着,
沒有人不倒地的。
人對未知之物最爲恐懼。前進之勢一旦受阻,瘋狂的流民忽然清醒,開始害
怕起這少年的怪異能力來,悄悄放慢了腳步,甚至往兩旁散開,免得被推擠着到
了少年身前。
耿照自己也覺奇異。
渾厚的内家真氣固然好用,各門各派的武技裏卻決計沒有這般用法,原因無
它,蓋因普天之下,沒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内力。
時時刻刻于手掌中布滿内家真力,以觸碰的方式震倒對手,簡直就跟焚琴煮
水、殺鶴取食沒兩樣;瑤琴固能劈作柴燒,羽鶴也可以權充雞鴨宰食,但以琴鶴
之昂貴珍稀,既不能長久,又何須如此浪費?
而他之所以這樣做,正因此刻在他體内,内力仿佛怎麽用也用不完。自耿照
修習碧火神功以來,從沒發生過如此怪異的情況。
由綠柳村回來之後,嘗過雲雨之樂的弦子不住向他需索,并且由于她天生的
曼妙體質所緻,每回與她交媾,耿照總在極短的時間内便即洩身,初解人事的小
妖精猶未餍足,又執拗地繼續求歡……
如此淫靡而頻繁的耗損,理當大傷元氣,耿照卻一點都不覺得被掏空了身子,
每回完事總覺精神奕奕,似乎弦子的元陰較身爲紅島正統純血的寶寶錦兒更爲滋
補,毋須運功轉化,便能裨益其身。
與渾身上下仿佛将滿溢出來的充沛精力并存的,還有異常嗜睡的怪現象。
耿照從小到大都不愛睡覺,除了幼時有頭痛痼疾、睡醒後特别難當之外,體
力極強的耿照并不需要過多的睡眠。但這兩天他就像着了睡魔似的,一坐下來便
打瞌睡,每睡必是深眠,睡得又長又深,宛若野獸過冬。
他在出城之前已睡了個夠,又與弦子、寶寶錦兒交歡取樂,雙管齊下,渾身
精力撐鼓欲裂,身體深處隐約祟動,似有什麽要破殼而出;等他意識到時,跨下
健馬已被催得口吐白沫,不支倒地。
耿照索性棄馬,施展輕功狂奔,猶如平地飛行,欲稍解渾欲鼓裂的内息壓力,
誰知越跑氣血越是暢旺,到後來視界裏一片血紅,耳膜中「怦、怦」震響,仿佛
可以聽見體内血液急竄的擦刮聲響。那一聲虎吼,固然爲解鐵騎隊開殺的危機,
另一方面亦是内息撐滿膨脹,隻差一步便要爆體而出所緻。
他在蜂擁而來的流民身上毫不吝惜地消耗着真力。
拿捏分寸不緻傷人,不斷運使絕無停頓,張開耳目奮力及遠……這些加速消
耗的細緻講究,此刻反而成爲耿照抒解龐大壓力的珍貴法門。他不斷搜尋着、嘗
試着各式各樣的内息使用之法,極盡所能地、奢侈地浪費着内力,想趕在憑空湧
出的力量将身體炸裂前把它們用完。
他隔空發力,遙遙推倒幾名攀爬土壘的流民,身子忽地垂直拔起,淩空中疾
轉幾圈,毫無規則、完全無法預測的軌迹如蓬飄萍轉,就這麽落在防禦工事之内,
提起一人随手扔出,那人偌大的身軀連同一身銅盔鐵甲飛了十餘丈遠,如紙片般
輕飄飄落在鐵騎隊的封鎖線後,屁股後背連半塊瘀青也無,正是什長章成。
衆人不分敵我,俱都看傻了,隻有幾名還在攀爬土壘的流民因離得最近,反
倒不知所以,繼續攀爬工事,忽地砰砰摔得一地,卻是耿照借物傳勁,隔着土壘
将他們悉數震落。
他一一将押糧隊的弟兄擲出,提氣大叫:「绮鴛!」隐于暗處的潛行都衛飛
掠而出,兩兩一組,敏捷利落地将人擡回封鎖線内。最末一名押糧隊的生還者不
幸傷了雙腿,耿照單手将他扛上肩頭,大步而出,頭也不回地走向鐵騎隊;沿途
擋了路的通通一沾即飛,也不管是否有意攔阻,抑或隻是來不及逃走。
他将傷者交到賀新手裏,見那小兵不過十五、六歲年紀,還是個孩子,痛得
唇面皆白,伸手撫了撫他的面頰,低聲道:「沒事,我帶你回家。」掌中豐沛的
内力不受控制,透體而入,少年眼皮一顫,還未睜眼,淚水已然迸出,淌下染滿
血污的面頰,哽咽道:「大……大人!我……」不能成聲,隻是流淚。
「沒事了,我帶你回去。」
耿照緩緩起身,目光一掃,十幾丈外的流民如遭雷殛,心裏想着要退,腳上
卻不能動。橫亘在兩道陣線之間,超過兩百名以上的流民倒地呻吟不起,他們是
這兩三千人中最強壯也最好事的一群,卻在轉瞬間被這名少年放倒,沒人能讓他
的腳步稍稍停歇。
在他們的眼中,這人是宛若鬼神般的存在。
嶺上村籬之後,那青鋒照弟子東郭禦柳肝膽俱寒。自他習武以來,作夢也想
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傳說中的「三才五峰」七大高手,怕也不過是這樣了
……這人年紀輕輕的,到底是什麽來曆?
他定了定神,心知「民氣可用」乃是最後一記殺手锏,身畔的李翁正叨叨絮
絮念着:「……東郭公子,老朽一早便說啦,我等是良善平民,豈能與官鬥?鬧
到這般田地,卻要怎生是好……」語聲戛然頓止,再也說不出話來。
東郭禦柳臂上用勁,挾着老人,揚聲道:「你等是保家衛國的軍人,豈能動
手殺百姓?今日幾百人都殺了,明兒這籸盆嶺上,還有活口麽?」流民們我看看
你、你看看我,心想明明是官軍先動手,怎能怪百姓?不由得收起動搖,少數畏
事想躲的,無不受同侪斥喝,幾千人重新駐足回頭,大有與官軍一決生死的氣魄。
耿照終于看清發話之人,見羅烨微微颔首,知是禍頭,低聲問绮鴛道:「那
人是誰?」
绮鴛舉目遠眺,回答道:「他是青鋒照「文舞鈞天」邵鹹尊座下四大弟子之
一,人稱「飛花劍」東郭禦柳,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氣。邵鹹尊派他于越浦左近招
徕流民,再送往邊界的安樂邨安置。」
耿照聽得蹙眉。
「這與我們做得一樣之事,怎會鬧到如此田地?」見羅烨神色有異,轉頭問:
「你認識他麽?」
羅烨遲疑一下,冷着臉道:「回大人的話,屬下不認識。」
耿照也不多問,點了點頭:「那也隻好問他一問了。」緩步上前,抱拳朗道:
「東郭公子!在下流影城耿照,與令師一樣,也想将這些百姓送至邊界安置。貴
我兩方心念一同,莫非有什麽誤會,演變至眼下局面。公子乃是明理之人,可否
與在下一談,化幹戈爲玉帛,莫要牽害無辜百姓?」
東郭禦柳按劍拂袖,昂然道:「貴我兩方,所圖絕不相同!敢問耿兄,此去
本道西境,步行尚需十數日,這一路你是讓百姓啃樹皮草根呢,還是劫掠民居?
家師收留西來難民已有年餘,衣食住宿等無不巨細靡遺,思量周到,比起你鎮東
将軍一紙命令,便要人徒步上路,豈能一概而論!」
流民們轟然附和,連原本待在村籬之内、并未曾卷入的籸盆嶺村民,也有不
少露出贊同之色。
耿照自知理屈,拱手道:「公子所言甚是。但在下是真個有心,要将諸位平
安送抵西境,能否請東郭公子移駕相商,咱們研究出一個可行的辦法來?」
流民們鼓噪道:「你隻想賺東郭公子下去。說出這等話來,當真不要臉!」
東郭禦柳扶劍冷笑,索性相應不理。
賀新轉頭啐了一口,低道:「現下說理是這人,适才口出反亂之語的也是這
人。要是遮臉不看,還以爲是兩個。」
羅烨沉吟片刻,終究還是出言提醒。
「大人,那姓東郭的不是好人。屬下親眼見他打出一枚甩手箭,緻使場面失
控,流民暴起。」略将前事說了。章成聽得激動:「娘的!原來是這賊厮鳥使的
下作,老子捅他媽幾十個窟窿!」被羅烨冷冷一瞥,才不敢再造次。
耿照出入土壘,見一名陣亡弟兄确是中了甩手箭暗算,央土流民多是普通百
姓,怎能使用暗器?經羅烨一說這才恍然,心想:「東郭掌握民氣,終究須與他
一談,以求善了。」對衆人道:「他既不下來,隻好由我上去了。沒有我的命令,
誰也不許輕舉妄動。」身形一晃,倏地掠向村籬!
敵我雙方,任誰也料不到他說來就來。東郭頓覺一陣勁風撲面而止,本能要
拔出佩劍,卻被一隻手掌「铿!」按回,掌中雄渾無匹的真氣透入經脈,半身酸
麻,連手臂也擡不起,耿照立在身前,笑道:「東郭公子勿憂,在下孤身前來,
随身也沒帶兵刃武器,誠意可表。所圖無它,與東郭兄坐下談談而已,希望事情
有個圓滿的解決。」流民與籸盆嶺村人隻覺眼前一花,東郭公子身邊便多了個人,
無不瞠目結舌,心想:這哪裏還是個人?分明就是狐仙!驚懼之甚,反倒愣在原
地,不敢輕舉妄動。
至于巡檢營這廂,鐵騎隊衆無不心服,大大出了口惡氣。今日典衛大人與羅
頭兒各露了一手,不但神技驚人、前所未見,膽色更是令人佩服。這幫兵油子在
不知不覺間認了兩人,還隐隐以有這樣本領高強的上司爲榮。
耿照是誠心誠意想談,東郭禦柳卻從未經曆過這般挫敗,仿佛如蝼蟻一般,
随時會被輕易捏死,不由得冷汗涔涔,頸上青筋暴露;爲保性命,索性和盤托出,
咬牙低道:「本門……本門新近購得米糧棉衣一批,正往此間運來。之……之所
以将流民集中,也是爲了易于發派。得了……衣食供應,百姓便能上路。」
耿照大喜過望。
「幾時會來?」
「今晨……今晨已着人去取,約莫……約莫日落便至。」東郭禦柳定了定神,
總算恢複冷靜,沉聲道:「耿兄不妨請貴屬暫退十裏之外,或派人在左近監視亦
可,待我等派放了衣食,百姓明早就走——」忽然瞪大了眼睛,怔怔望向坡嶺下,
仿佛見到什麽可怕的物事。
那是一列載滿麻袋的騾車,約有十數輛之譜,輪轍深陷地面,可見載運之重。
領頭的是輛雙駕的篷頂馬車,驅車的黝黑漢子身材異常高大,被他魁偉的身軀一
襯,馬車倒像白楊木雕成的童玩,說不出的小巧可愛。
東郭禦柳喃喃道:「怎地……怎地這麽快便回來了?」流民對車隊似不陌生,
歡呼道:「大小姐回來啦,大小姐回來啦。」乃是發自内心的喜悅,甚至感動落
淚,難以自己。耿照心想:「看來他們對于帶領車隊的這位「大小姐」是真心歡
喜,非是虛僞逢迎。」
糧車上大剌剌地飄着「青鋒照」的旗号,流民固然歡喜不置,巡檢營的弟兄
們卻不由得繃緊神經,但見羅烨舉手爲号,末隊立刻散成圈子,将車隊團團包圍,
不讓前進。嶺上流民面色丕變,用力鼓噪着:「狗官,你們幹什麽?不許爲難大
小姐!」
「放大小姐過來!朝廷不照管我們,還有大小姐管!」
「誰敢對大小姐無禮,老子同他拼命!」
氣氛沸騰的速度與熱度,一瞬間壓倒了先前的流血沖突,百姓們仿佛不畏鐵
甲刀槍,争先恐後湧下山去,唯恐官軍傷害他們那位「大小姐」。羅烨正在後隊
盤查,前列的封鎖線被流民一沖,立刻出現傷亡;誰都料不到在忒短的時間内,
情況便如此不可收拾。
「幹什麽!快退後!」章成等挺槍上馬,本隻想攔阻流民,誰知流民突然變
成暴民,比前度更瘋狂兇狠,蜂擁着朝後隊沖去。「别爲難大小姐,你們這幫軍
蕃!」
嶺上耿照瞧得心急,提氣大喝:「羅烨!不許傷害百姓……别傷害百姓!」
便要奔回,蓦地全身真力一收,仿佛貯水池底開了洩孔,所蓄之水一股腦兒往下
漏,掏得丹田内空空如也,滿溢的力量全被一物吸光。
——化……化骊珠!
(可惡!偏偏在這時候……)
他身上的不明異變被東郭精确捕捉,「铿」的一聲,長劍終得出鞘,波光蕩
漾的青鋒架上耿照脖頸。
東郭禦柳不敢冒險,持劍退開兩步,直至他伸臂不及處,才提聲道:「山上
官軍聽着,速放我家小姐上來,否則取他狗命!」連喊幾聲,但坡下形勢已亂,
誰人聽他叫喊?見他拔劍架着大人,章成等俱都眦紅了眼,哪管什麽「休傷百姓」,
前隊結成陣勢,眼看便要沖殺上來。
耿照勉力深呼吸幾口,回頭道:「叫你的人别過去,我把你家小姐平安帶回!」
赫見東郭的眼中血絲密布,竟是急出了殺人的狠勁,眦目道:「快叫狗爪子放人!
要不……要不我一劍劈了你!」
耿照心中懊惱:「以力服人,果不可恃。若非我仗着絕強内力孤身上來,山
下又豈會落得無人指揮?」定了定神,想起過往經驗,凝聚起一絲内力摩挲珠子,
那股怪異的吸力突然消失,身體深處仍源源不絕湧出力量,雖無先前那般充盈欲
裂,總算又有了力氣。
他暗提一口真氣,直至運行無礙,轉頭對東郭道:「我負責帶回小姐,你好
生節制這幫人!」無視于頸間鋒刃,「潑啦!」一聲長身躍起,如飛鳥般射下山
去,速度之快宛若踏頂滑行,靴底似不曾沾地!
他此際的内力尚不足以排紛解鬥,一口氣沖過流民人牆、鐵騎陣中,穿越羅
烨所在的後隊,如離弦之箭射入篷車中,連轅座上的魁偉男子也沒能看真切,隻
覺身畔微涼遮簾倏動,伸手卻隻撈得輕飔一把,什麽也沒碰到。
耿照入得篷内,但聽一聲嬌呼,撲面幽香細細,帶着熨人的溫甜,怕是由那
「大小姐」身上發出。她顫聲道:「你……你是什麽人?如此無禮……快快出去!」
耿照沒時間解釋,隻道:「爲救衆人,暫時委屈小姐了!」攔腰将她抱起,自篷
後電射而出,掉頭往嶺上奔去!
「大……大小姐!」
興是此舉太匪夷所思,所經處衆人無不瞠目,一時忘了争鬥。耿照橫抱着
「大小姐」掠回,縱身越過村籬,正要将人放下,卻聽小姐急道:「不……别在
這兒!去後邊!」耿照未及細想,足下不停,已抱着她自東郭身畔一掠而過。
東郭禦柳正要回頭,「大小姐」急急嬌喚:「不許……不許看!不許動!都
不許過來!我沒事!」衆人奉她若神明,不敢違拗,紛紛轉頭停步,整座村莊仿
佛被施了定身術,更無一人稍動。
這情景既怪異又滑稽,耿照卻怎麽也笑不出來。若非嶺下漸不聞殺伐聲,顯
然羅烨與東郭禦柳各自鎮住了場面,他恨不得将人一放,回頭探個究竟。
思忖之間,兩人沖進村後一片桃花林,耿照正欲低頭,問小姐要往何方,卻
聽她急道:「無禮之徒!你……你也不許看我!快把眼睛閉上!」
耿照本能閉眼,碧火神功自生反應,依舊在林中穿梭自如。那「大小姐」叫
他閉目後才想到:「他目不能視,卻把我抱在身前,豈非危險得很?」不由得摟
緊他的脖頸,失聲驚叫,片刻始終沒等到嬌軀撞上桃株,睜眼擡望,暗忖:「合
着這人有天眼神通,閉與不閉,一樣看得分明。」歎了口氣,低聲道:「行了,
你放我下來罷。這也沒旁人啦。」
耿照依言将她輕放在濕軟香糯的厚厚桃瓣上,才發現她的身軀異常溫綿,渾
身上下柔弱無骨,便似彈松了的頂級絲棉;即使隔着薄薄紗裙,仍能感覺股肌之
膩滑。印象中除了寶寶錦兒,還不曾擁過這樣的腴軟。
而同樣的嬌腴,她個子似乎還比寶寶錦兒略小些,藕臂、大腿更富肉感,難
怪予人豐盈之感。耿照忍不住想:忒小的人兒,身上卻堆滿細雪般的膏腴,肉隻
怕都長到奶脯上去了,剝下小衣雪峰酥顫,該是多麽傲人的一幅美景!
想象馳騁間,忽聽那小姐道:「你閉着眼,也能看見麽?」
「看不見。」耿照忽明白此問何來,要解釋碧火真氣的先天感應未免麻煩,
索性道:「奔跑時聽風辨位,故不會撞到樹幹。」反正原理近似,隻是碧火神功
強上百倍千倍而已,也不算說謊。
「嗯,看不見就好。」
「我能睜開眼了麽?」
「不行……還不行。」她遲疑了一下,又問:「你叫什麽名兒,來自何處?」
「我叫耿照,是流影城七品典衛,目前暫爲鎮東将軍辦差,不是什麽壞人。」
她「嗯」的一聲,聽來有些欣喜,又像略微放下心,歎道:「你也算是名門
出身啦,料想非是有意輕薄。」耿照一愣,心想:「我本就不是有意輕薄。」又
問:「那現在,我可以睜眼了麽?」
「在你睜眼之前,有件事我要同你說。」
「姑娘請。」
她沉默半晌,似是估量着該如何啓齒,片刻才道:「我生得并不美麗。要是
相貌平庸倒也還罷了,但我……有些肥胖,總之是不好看。」
耿照隻覺奇怪:「突然說這些,是什麽意思?」回味起指掌間那雪呼呼的嬌
腴肉感,怕是她太過苛己了。這小姐聲音聽來很年輕,猶有一絲少女稚氣,身子
雖比「秾纖合度」略腴,決計不能說是肥胖。
他決定不胡亂插口,靜靜聽少女說下去。
「因爲天生肥……肥胖的緣故,我特别怕熱……」猶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該
怎麽說,呼吸卻變得輕促,吐着芝蘭般的幽幽香息。碧火功敏銳地捕捉到她微微
升高的體溫,少女應是突然臉紅,以緻談吐也扭捏起來。
「姑娘,你慢說無妨。」耿照忍不住問:「但,我可不可以先睜開眼睛?」
「不行。」
她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堅決。
「因爲你将我劫出篷車時,我正……正在換衣裳。由于你的魯莽,我現在衣
不蔽體,若被正眼瞧見,你便要娶我爲妻啦。這麽重大的事兒,你要不先聽我說
完,再決定要不要睜開眼睛?」
第百零三折本我無相,佛映琉璃耿照聽得一愣。
适才他下山、闖陣、抱人而回,可說是一氣呵成,快到令人不及瞬目;在幽
暗的車篷内不過短短對話兩句,便即掠出,依稀見得小姐珠圓玉潤的朦胧剪影,
并未留心她穿了什麽。此際一回想,果然留在掌底臂間的除了薄如蟬翼的輕紗之
外,隻有大把大把的雪肉,沒有絲帛觸感。
至于那密不透風的車篷之中,何以滿溢着她溫熱馥郁、微帶汗潮的肌膚香澤,
自是因爲身上僅着輕紗,而無衣布阻隔氣味的緣故。
耿照還來不及心猿意馬,蓦地想起一事,不由得冷汗直流:「方才……我抱
着她一路奔行,沿途幾千隻眼睛,豈非将她的身子全……全瞧了去?」
須知其時婦女最重名節,尤其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别說身子,就連挽起
袖子露出藕臂,亦不免招人非議。當日他爲救采藍而餔以陽精,采藍蘇醒之後非
但不覺感激,反覺名節受損恨上了他,蓋因她出身祁州富戶,從小受的閨閣教育
蒂固根深,與黃纓等貧窮人家的女孩不同。
那小姐心思甚是機敏,見他面色丕變,轉念便知其所慮,笑道:「我本來也
挺擔心的。不過你奔跑的速度着實太快,簡直就像是一陣風似的,我連周圍的景
物都看不真切,料想旁人瞧我亦是這樣。」耿照放下心來,忽覺慚愧:「明明闖
禍的是我,居然還要她出言安慰。」理了理思緒,正色道:「事急從權,真是對
你不住。大小姐,依在下之見……」
「我叫芊芊。」她忽然插口。「我爹都這麽叫,你也這樣稱呼我好了。我其
實不愛他們管我作「大小姐」。況且我本就不是大小姐,要說也是二小姐才對。」
末兩句語聲漸落,似有些郁郁。
耿照點頭道:「芊芊姑娘,我去請村裏的幾位大娘過來,服侍你更衣。」
芊芊似是搖頭一笑,聲音又恢複原本的開朗明快。「有什麽好伺候的?我車
裏有衣囊,煩請你取來便是。好在你閉着眼睛都能走路,這樣我既不用嫁你,你
也毋須娶個不好看的胖姑娘回家,兩全其美,可喜可賀。」
她老把「胖」字挂在嘴上,可見十分在意。耿照正想開口,蓦聽一聲震天狂
吼,震得滿林子桃瓣簌簌斜落,掉得頭頂肩上都是。那野獸一般的吼聲方發自林
外,沙沙沙的踏瓣疾響已飛快掠至。但聞芊芊一聲嬌呼,耿照猛地睜眼——夭夭
桃下,粉片紛飛。
在他身前,少女并腿斜坐單臂環胸,另一手扯着紗衣掩住腿心,上身一件滾
銀邊兒的粉緞肚兜,外披薄紗裁成的大袖衫,連腰帶都沒能攜出;下半身僅着了
雙雪白羅襪,除此之外,幾可說是一絲不挂。她大腿極腴,充滿女童般的稚氣肉
感,雪股沉甸甸的渾圓豐盈,白皙的小腿也是肉呼呼的,小腿胫倒還算是勻長。
芊芊有張十分稚氣的、月盤似的圓臉蛋,鼻梁挺直,清澈的眼眸分得很開,
形似杏核,又像尖細的鳳片糕,微瞇時該是十分媚人,她卻睜得雪亮,點漆般的
烏瞳又圓又滿,眸光甚是靈動;襯與兩道毫不壓眼、末端略向下彎的平眉,使靈
活的雙眼多了分穩重。微噘的櫻唇則帶有一絲天真無辜的氣息,格外惹人憐愛。
耿照覺得她說對一半,卻又錯了一半。
芊芊無疑是個豐腴的女孩兒。
便與寶寶錦兒相比,個頭與年紀都更小的她仍顯得肉感;膚色雖白,又不似
寶寶錦兒敷乳般的酥白,殘留些許陽光氣息的少女肌膚煥發光澤,洋溢青春,勝
在驕人的緊緻與彈性。
而與寶寶錦兒相若,她腴潤的身形另有一樣旁人無法企及的好處,那就是擁
有一雙極其傲人的巨碩豐乳。即使雙臂掩胸,粉緞肚兜上浮現的渾圓仍教人瞠目
結舌,每隻瓜實似的份量與形狀,甚至比她俏美的小臉要大得多。
耿照從未見過這樣巧妙融合「腴」與「美」、全無扞格的胴體,不覺微怔,
轉身應變的動作爲之一頓。
電光石火的一霎,聰慧的少女忽然讀懂了少年眼底的孟浪浮想,雪靥漲起兩
團嬌紅,亦不過是交睫間,旋即脫口急道:「……不要!不可以!」語聲未落,
一股駭人怪力将耿照撞飛出去!
餘勢所及,他與來人猱身交纏,一路彈向林深處;沿途屢撞桃株仍停之不住,
林道間被強大的沖擊力犁得滿目瘡痍,實難想象是二人所緻。
耿照縱有碧火神功護體,亦撞得頭暈眼花,背脊、四肢疼痛難當。那人巨大
的身軀猛然一翻,跨坐在他身上,雙膝「轟!」一聲夯入地面,竟有如石獅砸落,
連帶将耿照的背門壓陷寸許,腰際直欲斷折。
耿照眼前金星一冒,髒器仿佛全擠到了一處,差點嘔出腹水。來人卻絲毫不
給他喘息的機會,醋缽大的拳頭照準了頭顱臉面,如雨點般唰唰搗落!
耿照伸臂擋了頭幾下,臂骨疼痛欲折,暗自心驚:「此人好強橫的膂力!」
殺劫臨頭,體内真氣自生反應,雙臂再擋數記,來人拳勢一緩,似是打中了什麽
極堅極硬之物,指節吃痛,冷不防耿照一拳揮出,正中那人的下颚,打得身子後
翻,淩空抛跌出去!
這一拳少說也有數百斤重,滿拟将他打皮綻骨裂,當場昏死過去,豈料那人
背脊觸地的瞬間便即彈起,耿照隻來得及躍起身來,眼前倏地一黑,視界裏已被
那巨靈鐵塔般的魁偉身形占滿。
兩人全不防禦,咆哮着相互揮拳,猶如兩頭發狂的猛牛抵角沖撞,「砰砰」
的駭人毆擊聲不絕于耳,哪像是拳拳到肉的模樣?直若滾木陷地,金鐵铿鳴,光
是聲響震動都令人氣血翻騰,聞之幾欲嘔吐。
毫無間斷的互毆持續了近一盞茶的工夫,耿照得碧火神功的幫助,肌肉每每
在拳壓着體的瞬間,總能巧妙地挪開分許,偏斜的體勢卸去大部分的勁道,無法
閃避的則以更強的護體真氣反震回去;兩人看似舍生忘死地互毆着,卻始終有一
方敵我同傷,全然處于挨打的狀态。
片刻那人終于抵受不住,膝彎一軟,向後踉跄了幾步,耿照全身的内力正運
轉如沸,哪能說停就停?一個箭步欺進懷裏,「砰!」将他打得仰天倒地,跨上
來人腰腹間,雙拳如離弦彈子,飕飕飕地朝他面門轟落!
「住手!」
少女凄絕的哀喚令他及時恢複清醒,拳頭擊落地面,隻差寸許便要将那人的
頭顱搗爛。
就着額間點滴墜落的汗水瞧去,赫見大漢的五官全擠在一塊,口鼻突出,像
是動物的吻部;肌膚色澤與其說是黝黑,不如說是泛着不健康的青紫,渙散的目
光有種說不出的癡呆之感。此際,那雙細小的眼瞳裏正布滿了惶恐驚駭,連被力
量壓服的模樣也像動物多過人。
「别……别傷害他。」
芊芊雪潤的俏麗圓臉有些白慘,櫻唇全無血色,勉強扶着樹幹支撐身體,仍
不住輕輕發顫。适才的狂暴對撼無論對少女的身心而言,似都造成了極大的負擔。
「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擔心我的安危……才會對你出手的。」說着将聲音放輕放
軟,仿佛哄小孩一般,柔聲道:「阿吼,别這樣。這位耿照耿大哥也是我的朋友,
阿吼不能同他打架。」
耿照離開他的身體站了起來,忽湧起一股極其怪異的熟悉之感,仿佛在哪裏
和某人也打過這樣的一架。那如野獸撕咬般全憑本能、奮力求生的戰鬥十分特别,
他并不經常遭遇。是對上妖刀離垢與崔公子之時麽?不是……耿照搖搖頭,暫時
放棄搜尋記憶。
巨漢阿吼像做錯事的小孩一般,從地面上爬起來,卻不敢回頭面對芊芊。
芊芊定了定神,将身子藏在桃花樹後——說是「藏」,隻比碗口略粗些的樹
幹根本遮不住她豐盈的身子,梨形的渾圓腴臀一覽無遺,極富肉感的雪白大腿透
出薄紗衫子,直教人想撲上去咬一口。
「好……好了,阿吼,你把我的衣囊拿到林子外頭,我請耿大哥拿來便是。
你也不許看我。」
阿吼點了點頭,背對着小主人,一路摸索出林,果然從頭到尾都沒回過頭來。
芊芊見他離去,這才放下了心,再也撐持不住,小手一軟,整個人軟軟癱倒;
耿照及時掠過去,張臂将她穩穩接住。少女軟綿綿地偎在他懷裏,再沒力氣遮掩
什麽,隻見她胸前滿滿堆溢着兩團山一般的酥盈雪肉,将粉色的肚兜緞面撐得飽
挺,視覺效果異常驚人。
那件兜兒是貼身穿的,平日還會再加件單衣爲襯,肚兜下緣堪堪遮過臍眼,
白皙的小肚子肉呼呼的分外綿軟,腴嫩的腿心夾着高高贲起的飽滿恥丘,猶如新
炊的雪面饅頭,上頭的恥毛淡細稀疏,似是還未發育完全。
芊芊的身子不止溫軟,還十分易汗,連微噘的唇上都沁出細薄的汗珠,細緻
的少女肌膚摟起來汗津津的無比滑溜,肚兜上露出的一小片膩潤雪肌布滿細汗,
鎖骨埋在腴肉裏,更顯得小巧可愛。
她閉目休息了一會兒,面色漸漸好轉。
耿照的拇指輕按她左手腕脈,碧火真氣徐徐送入,芊芊「嘤」的一聲挺胸睜
眼,頰畔漲起兩朵酥紅,整個人仿佛被扭開了什麽機括,突然間活轉過來,靈活
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得幾轉,似是前事飛快在腦海裏跑了一遍,歎息道:「來不
及了,是不是?你都看見啦。這下可怎生是好?可憐你要娶一個又肥胖、又不好
看的胖姑娘回家……」櫻唇忽被堵住,不禁睜大眼睛,身子微顫。
原來耿照見她說話之時尖翹的上唇更噘,形狀姣美動人,說不出的細緻可愛,
竟爾低頭吻去。
她從小到大便是家裏的明珠,阿吼這樣粗莽巨漢也好,如東郭般長她許多的
師兄也罷,人人都當她是寶貝捧在手心裏,一句無禮的話語都舍不得對她說,更
别提被青年男子如此強吻,那是連她作夢都不曾想過的事。
芊芊年紀幼小未經人事,櫻唇陡地被攫,除了緊閉小嘴,不知該做何反應。
比起她來,耿照算是花叢老手了,含着她豐潤溫軟的唇珠,以舌尖輕輕舔舐。芊
芊腦中一片空白,渾身上下烘熱難當,偏又軟綿綿地提不起力氣,鼻腔裏忍不住
唔唔細哼,突然腿間一陣膩滑,似是滲出漿水。
那陌生的液感自體内而來,她心知并不是汗,比平日解手時感覺更溫更徐,
卻更豐沛汩溢,像被人從高處抛下,心尖兒悚然一吊,不禁又慌又怕,伸手微将
他結實的胸膛推開,轉頭大口大口喘氣。
「你就當我是有意輕薄好了,」耿照對她說:「但不許你再說自己肥胖或醜
陋。你是個很美麗、很動人的姑娘,大家都很歡喜你。若能娶得你這樣的姑娘爲
妻,那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世上沒有男子不願意的。」
芊芊雙頰酡紅,閉目輕喘着,劇烈起伏的胸脯堪稱「波濤洶湧」,襯與那張
猶帶稚氣的俏美圓臉,竟有股說不出的奇特魅力,仿佛直要誘人侵犯似的。「雖
然你說的話很中聽,」片刻她緩過氣來,睜開晶亮慧黠的眼眸直視着他,微噘的
幼嫩粉唇抿着一抹笑意:「但輕薄女子是不可以的。你再這樣,我就要當你是壞
人啦。」
「……難不成我現在還是個好人?」
「是啊,你是很好心的人,該有個美貌的老婆,我實在是不忍心害你。」芊
芊歎道:「我手笨,針線活兒做得很平庸,下廚又老是弄得雞飛狗跳;讀書寫字
都會一點兒,也學過幾門武功,但教問起淵源,隻怕還是辱沒了我爹。身爲女人,
容貌體态也沒有值得誇耀的地方,要說有什麽比我更糟的,也隻有娶了我的人啦。」
忽然想起了什麽,紅着臉正色道:「你方才親……權且當是安慰我來着。若是再
來,我可要生氣啦!」
耿照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心想:明明是個小丫頭,怎地說話如此老成?忍不
住問她:「芊芊,你今年幾歲啦?」
「虛歲十五了。」
那就是十四歲。他笑起來。「十四嫁人有些太早,不如咱們就當作沒這回事,
今天先交個朋友就好,你看如何?」
芊芊歎了口氣,望着他的眼神既有些無奈,似又帶着憐憫。「這我早想過啦,
我自己也不想嫁人啊。但我爹爹很讨厭别人說謊,就算我能叫東郭師兄和阿吼幫
着我欺瞞,你手下這麽多兵,還有這兒幾千人的百姓,隻消洩漏一點風聲,難保
我爹不會追究。」
耿照暗忖:「她喊東郭禦柳作「師兄」,果然是青鋒照的門下。」
他聽衆人都叫她「大小姐」,又不像身有武藝,爲她運功活絡血脈時,雖然
略有些内家根柢,實在稱不上高明,以爲是米商糧行的千金,純是押運糧車,不
幸卷入風波而已。此時才确定她是青鋒照之人,興許是入門不久,武功造詣平平。
轉念忽覺有趣,不禁笑道:「我以爲你是小小女夫子,做什麽都是一闆三眼的好
不正經,原來也動過欺上瞞下的念頭。」
芊芊被他逗樂了,又圓又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轉,歎道:「要是說一句謊話便
成壞人,世上早就沒好人啦。」耿照揶揄她:「你哪像是十四歲的丫頭?說話這
般老氣橫秋。」
芊芊瞪了他一眼,嘟嘴道:「所以是虛歲十五啊,誰人與你十四?」兩人哈
哈大笑。
「偶爾撒點小謊也無傷大雅。」耿照陪她笑了一會兒,正色道:「我會約制
下屬,讓他們把嘴巴閉上,莫要風言風語。我瞧這兒的百姓挺歡喜你的,該也不
會在背地裏閑話。這樣都還能傳進令尊耳朵裏,我便登門請罪,向他老人家解釋
清楚。真要不行,把芊芊娶回家倒也挺好,這算是便宜我啦。」
芊芊俏臉酡紅,微露一絲青澀羞意,低啐道:「……巧言令色!」片刻才歎
了口氣,淡淡搖頭。「你要知道我爹是誰,就會後悔話說得太滿。我姓邵,住在
花石津邵家莊,我爹爹的名諱上鹹下尊,人稱「文舞鈞天」……喂喂,你的臉色
怎這麽白?」
阿吼取衣花費的時間,比想象中來得更久。
碧火神功的靈覺過人,耿照聽見巨漢将衣囊放在林外,去取時已不見蹤影,
想來此人不止樣貌如獸,連速行蹑蹤的本事也像虎狼,若非耿照近日内息異常暢
旺,力量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适才那場的直拳互毆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阿吼是我爹在河邊撿來的,據說在襁褓時,模樣更像剛出生的狸貓獾犬,
越大才越像普通人。約莫是他的親生父母被嬰兒的樣子吓到了,才扔進河中。」
芊芊——耿照想到她那來頭奇大的父親,額際便抽痛不止,心裏仍是喊她的閨名,
刻意略去邵字——在林深處邊着衣邊閑聊,好讓背對自己的耿照放心。
「他不太會說話,但心地很善良,像小孩子一樣。我從小便帶着他到處跑,
有他保護我,爹爹和三叔也能安心。」
像她這樣嬌滴滴的大小姐,随身不帶服侍的婢女嬷嬷,反而帶着一名形貌醜
陋的癡傻巨漢,怎麽想都很奇怪。「那是誰來服侍你日常起居?與婢女仆婦同行,
不是比較方便麽?」
「我六歲起便随爹爹四處奔波,起初多是照顧貧民,發放棉衣暑湯之類。後
來央土大災,老百姓流離失所,紛紛湧入東海,爹爹上書朝廷、将軍都無有回應,
隻好在邊境圈地蓋起「安樂邨」來,安置可憐的難民。」耿照身後傳來窸窸窣窣
的穿衣聲,芊芊悠然說道:「我本來也有嬷嬷和侍婢的,要不爹爹終日忙碌,無
暇分神照顧我。但後來她們都嫌辛苦,有的累病了,有的是不習慣安樂邨的水土,
等我十歲上來月……能自個兒穿衣整理了,便打發她們回家鄉去。反正阿吼能駕
舟車,又能搬運重物,照顧百姓比侍女好用多了,又聽我的話。我換衣裳時便叫
他轉過頭,他從沒偷看過。」
耿照知她說的是「來月事」,省起對方是陌生男子,這才趕緊改口,心想:
「隻有這時才覺得她還是小女孩。」但十歲便已來潮,難怪發育得如此傲人。
号稱「虛歲十五」的邵芊芊,身體出落得豐美完熟,足可生兒育女了,卻還
是鎮日東奔西跑,赈濟難民,既不像同齡的懷春少女,也沒半點待字閨中的模樣。
耿照不禁暗暗納罕,隻覺邵鹹尊果非常人,才得教養出如此特别的女兒。
「好了,咱們出去罷。」
耿照回過頭去,不禁雙目一亮:芊芊換上一襲齊胸襦裙,高高的裙邊系在胸
上,以遮掩她豐腴的腰臀曲線。
那上襦是淡藍薄紗,領、袖綴着寬邊的深底碎藍花;下裳是同色的深底藍花
裙,胸上先系一條藍紗帶子固定裙裳,再系一條月牙白的寬綢結帶做爲裝飾,從
上到下是三分淺藍七分深藍,不但看上去瘦了幾分,下身的比例似也更加修長,
平添遐想的空間。
隻是被齊胸襦裙一裹,除了臉蛋手掌,就隻露出鎖骨以下的小半片腴白奶脯,
其餘遮得密不透風,打扮得斯文規矩,不愧是「文舞鈞天」邵鹹尊的獨生女,任
誰來看都無法稍置一詞。
齊胸襦裙本是央土仕女之間時興的裝束,搭配羅襪繡鞋,更是美麗。但芊芊
裙内另着白綢裈褲,腳上套了雙軟緞靴子,顯是爲了行動方便,有幾分旅裝的利
落,益發顯得嬌俏可喜,青春洋溢。也難怪她在車内要将這些褪下,被車篷一悶,
這身打扮的确很熱。
她被耿照瞧得渾身不自在,紅着臉歎道:「好啦好啦,别再瞧啦。你今日瞧
了忒多回,都不止「日行一善」了,有必要這般積德麽?」料想她對外貌的自卑
是經年累月所緻,恐非三言兩語能消解,耿照也不與她争辯,淡然笑道:「天快
黑了,咱們出去罷。」
兩人相偕而出,這才驚覺整座籸盆嶺悄無聲息,适才的人聲鼎沸直如夢中,
半點也不真實。
耿照警覺起來,風中卻無一絲危機感應,桃香吹送,沁人心脾,無比甯定。
數千流民随意席地或站或卧,出神似的靜靜聆聽,連遠方巡檢營的弟兄也垂落槍
尖,雖在羅烨的約束下列着隊形,已無絲毫殺伐之氣。
村籬邊上,隻有一人昂然而站,身姿挺拔,披着的一襲連帽鬥蓬本是白的,
現已灰黃斑剝,風霜曆曆,卻絲毫無損于背影的出塵。
那人肩負行囊,手持木杖,杖頭懸着一隻破舊的油葫蘆,頸間挂着一串木珠;
打着綁腿、趿着蒲鞋,模樣像是行腳商人,但普通的行腳商再怎麽舌燦蓮花,也
不能教幾千人同時席地坐下聽他說話。
耿、邵行出時,那人似乎剛說到一個段落,流民們鴉雀無聲,或眺望天際、
或低頭沉思,無不露出心弦觸動的神情。
忽聽一名粗豪漢子振臂嚷道:「你說佛這麽好,大水沖倒俺的屋舍、卷走俺
的老婆兒女時,佛在何處?俺們走了幾千裏路來到東海,慕容柔卻要趕我們回去,
回家鄉那片沼地!光是回頭走這幾千裏路,不知還要死多少人,佛又何在?」
那人搖頭道:「佛不在。」衆人嘩然。
那粗魯漢子一點也沒有駁倒他的喜悅,霍然起身,大聲道:「佛既不在,念
佛做甚?你這不是騙人麽?混蛋!」咆哮着揮舞拳頭,若非旁人拉住,怕已沖上
去痛揍那人。
耿照暗提内力,待情況生變,便要上前搭救。那人站在竹籬外,身畔多是籸
盆嶺的村民,幾個看不過去的悄悄勸他:「你走吧!這兒的每個人都是吃過苦的,
日子已經夠難過的了,你還來說這些做甚?」
那人不爲所動,指着莽漢子道:「佛雖不在,但你妻兒在。」
莽漢一愣。「你說什麽?你……你聽見了什麽?有誰說了俺婆娘的下落?」
他在洪水中失了妻兒,僅以身免,連屋舍都被惡水沖去,點滴不留,遑論屍體。
此時聽他一說,不由得萌起一線希望。
那人卻道:「你妻兒一直在你身邊,哪兒都沒去。此刻依舊在,隻是你看不
見而已。」莽漢會過意來,眦目欲裂:「直娘賊!我肏你祖宗十八代!」掙脫旁
人攔阻,沖上前來,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
耿照正欲出手,忽覺有些不對,那人已爬了起來,一抹嘴角,淡然道:「你
乃央土道坤平郡人氏,父祖與人佃地,到你這代好不容易才有了私田。過廿五才
娶親,育有一子一女,你妻子十分溫婉,縱使你偶爾酒醉,對她動手打罵,她也
從不抱怨;侍奉公婆尤其盡心,你父親卧病前常抱怨你不孝順,還好娶有賢妻,
老懷略寬……是也不是?」
莽漢一愣,第二拳再也揮不下去。
「你……你是何人?你怎麽知道?」
那人搖了搖頭。
.
[
本帖最後由 stalin 於 2016-3-13 16:55 編輯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55
標題:
續接上文
.
「我不認識你。我說了,你的妻兒都在你身邊。」低聲湊近:「婉兒她娘要
我轉告你:你對她夠好了,莫要再自責。嫁給你爲妻,她一生都不後悔。」莽漢
身子簌簌發抖,雙膝一軟,頻頻以額頭撞地,嚎啕大哭道:「阿妤、阿妤!是俺
對不你住!俺沒用,你跟孩子,俺一個也沒保住!阿妤!阿妤——!」哭得撕心
裂肺,撞出一地殷紅,他蠻力本就驚人,旁人怎麽拉也拉不住。
耿照蓦覺臂上一陣溫濕,袖管被一隻腴軟小手抓住,回見芊芊眼眶泛紅,忍
淚低道:「他……他是真的愛他的妻子啊!人活于世,怎能如此痛悔?這又要怎
生繼續下去?」耿照取帕子遞給她,不知該如何勸解,無言地握住她的小手。芊
芊一邊低頭拭淚,另一隻手卻緊緊反握。兩人攜手并肩,俱都無話。
那人跪在莽漢身前,低聲道:「你别這樣。」
莽漢突然擡頭,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大師!是俺渾,有眼不識泰山!
俺信了,俺信有佛了!你讓阿妤,同俺說一說話,兩句……不,再一句就好!俺
這輩子給你做牛做馬,給你做牛做馬!」頻頻磕頭,聞之無不凄恻。
那人仍是搖頭。
「佛不在。」見莽漢猶挂一臉血淚、神色錯愕,衆人也都不解,遂起身道:
「佛不在木雕偶像之内,不在廟宇廳堂之中,窮人也好、富人也罷,任花費銀錢
巨萬,也不能喚佛現身一見,更遑論在大水沖來之際,普救性命身家。」
人群中有人叫道:「既然如此,佛在哪裏?咱們還信佛做甚?」
那人道:「佛是花,佛是草,佛是日升月落,是山川是星海,本就無處不在。
若要見佛,隻能修習佛法。」又有人問:「見了佛又怎的?能如你一般,與死去
的親人說話麽?」
那人道:「修習佛法能得神通,能解脫輪回,死後往西天極樂……這些好處,
諸位可能此生都不能修到,我不能欺騙各位。然而業力随身,所種的善因将得善
果,惡因亦得惡果,不惟今生今世,甚至前世來生,以及諸位身邊的親人,都在
這個輪回之中層層相因,直到諸位修成正果,脫出輪回爲止。」低頭對莽漢道:
「你妻兒之死,以及你之獨生,輪回之中早已注定,凡此種種皆因前由,乃至于
後。你妻兒與你的因果并不會斷在這裏,你修佛法不隻是修自己,也爲她們而修。
如此,你可願意?」
莽漢一抹眼淚,跪地而起。
「願意!但俺目不識丁、身無分文,卻要怎生修法?」
那人道:「修行法門有八萬四千種,衆生皆可成佛,鳥獸蟲魚不識字亦無錢,
佛也未曾舍棄。我教你最簡單的修行法門,隻消心誠一念,口誦「南無阿彌陀佛」。
你思念妻女之時念,心覺迷惘時也念;睡前誦念,醒時誦念,行走坐卧均可爲之,
如此即可成佛。」
「就……就這麽簡單?」莽漢簡直不敢相信。
「就這麽簡單。」那人輕撫他頭頂,淡然道:「毋須捐獻金銀修廟建佛,不
用供養僧侶,不必考慮自身所做功德的多寡,隻消對阿彌陀佛本願懷有信心,誠
心立誓發願即可。」取下頸間木珠,在風中慢慢撚起,口誦「南無阿彌陀佛」,
聲音莊嚴,令人起敬。
周圍村人與流民深受感動,不覺随聲附和。這個念佛法門對姿勢、所在等全
無規範,心念一動,便能朗朗上口,感染力極強;要不多時,全場數千人俱都念
起了佛号來,嗡嗡響動的聲音宛若吟唱,伴着夕陽西斜,氣氛莊嚴肅穆,聞者無
不動容。
那人滿布塵埃的破舊鬥蓬在耿照看來,仿佛籠罩着一層聖光,淡淡的暈胧超
脫凡俗,也不知是不是餘晖映照所緻。與李蔓狂散發着死亡氣息的黑鬥蓬截然不
同,那人的連帽白鬥蓬仿佛是光明的化身,自髒污的外表下迸出耀眼的光華,坦
率淡然,撫慰了流民心中壓抑多時的凄楚絕望。
「這人……」芊芊喃喃說道:「是佛的化身麽?我在東海道,從沒見過這樣
的僧人。」
流民們誠心念佛,将心中的思念、祈禱、希望與憂傷全寄托于簡單莊嚴的佛
号,随風遠遠送出,漸漸已毋須旁人引導。那人将木珠挂上頸間,拄杖轉身,逆
着光朝耿邵二人處行來,直到走入身前丈餘,耿照才得看清他的面貌。
那是一張俊美得令人摒息、比女子還要凄絕豔麗的面孔。
他近日間見過的俊美男子可多了,聶雨色、韓雪色不說,就連驚震谷的平無
碧、路野色等,也絕對說得是「美男子」,然而與眼前之人相比,簡直是天地雲
泥之别。男子生得一雙絕豔的細長鳳目,鼻梁細而直挺,嘴唇很薄,抿着的線條
卻帶着魅惑般的弧度,若非他低垂臉簾的神情充滿慈悲憐憫,耳邊還回蕩着适才
莊嚴的佛号宣誦,隻能說這張臉孔美麗到近乎妖異的程度,令人本能地想要避開。
芊芊一瞬間露出迷惘之色,握着他的軟腴小手卻不由一緊,喃喃道:「這人
……生得好怪。像……像女人似的。」
那人在他倆身前停步,低道:「外貌的美醜,隻不過是皮相。就像女施主對
自己的容貌體态甚是不喜,在旁人眼中,你卻是美麗高貴,可愛可親。執着皮相,
豈非是庸人自擾?」
芊芊與他是初見,兩人在此之前,連一句話也沒說過,那人卻準确無誤地說
中她心底之事,不由心驚:「難道……他真的能聽見有情無情衆生的聲音?然而
世上,哪有這種荒誕無稽的事?」
那人轉頭對耿照道:「典衛大人,今日幸而有你。要是換得他人統兵,隻怕
此刻籸盆嶺下,已是血流成河,絕難善了。慕容将軍近日所爲最明智者,便是起
用了耿典衛。」
耿照見識過慕容柔的讀心異術,此人所展現的能耐,還未蓋過初見慕容柔時,
尚不足已撼動少年典衛。他直視對方那雙美麗無瑕的眼睛,微将芊芊遮護在身後,
沉聲道:「敢問閣下高姓大名?适才對流民所說,我很佩服,改日還想與閣下請
教。」
那人笑而不答,隻說:「我要走啦。煩請典衛大人轉告将軍,這三川地界上
的流竄災民,請放他們一條生路,莫要一意驅趕,我擔保他們在三乘論法大會之
前決計不會惹事。請将軍好生準備,兩日之後,論法大會将在蓮覺寺召開。請。」
說着拄杖邁步,徑往丘後桃林行去。
耿照聽得一頭霧水,雖隐約猜得此人的身分,卻覺匪夷所思,豈肯失之交臂?
急道:「大師請留步!若無寶号,實難與将軍交代!大師……」
忽聽一聲朗笑,一人自坡嶺下信步拾級,怡然道:「無知少年!殊不知如此
舉重若輕、老妪亦解的佛法造詣,更勝大報國寺的學問僧麽?遍數東洲,也隻一
名琉璃佛子!」
芊芊喜動顔色,喚道:「……爹!」
無論東海武林,乃至天下五道,「文舞鈞天」邵鹹尊都是令人無法忽視的名
号。若問當今江湖之人,誰可代表東海正道七大門派,不管是列七人榜、五人榜,
甚且是三人榜,邵鹹尊都不可能被遺漏。
衆所周知:蕭老台丞年事已高,雷總舵主失蹤既久,杜掌門又閉關不出;鶴
着衣雖爲百觀共主,但天門自來是一盤散沙,徒衆良莠不齊,幾位副掌教各懷異
心,自家人都未必肯買他的帳,況乎外人?隻有邵鹹尊善澤廣被,聲望日隆,他
若有心争取,距離「東海正道第一人」的位置,也不過是三兩步之遙。
耿照是聞名已久,今日識得芊芊,更對教養出這般女兒的人滿懷好奇,隻見
這位邵家主看似四十許人,身材颀長、十分清瘦,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生
得面如冠玉,鳳目隆準,兩道劍眉斜飛入鬓,五绺長須迎風輕拂,甚是潇灑飄逸。
邵鹹尊名動天下,身家巨萬,裝束卻與一般讀書人沒什麽差别,頭戴儒巾,
冠後曳着兩條長長的飄帶,一身洗舊的青袍布鞋,外披一件半袖長褙子;腰懸長
劍,連文人間風行賞玩的折扇也沒拿一柄,左肩後背了隻藍布包袱,敢情還是自
帶行囊,連仆從都不用。
若說那被稱爲「琉璃佛子」的兜帽僧人是妖異之美,容貌渾不似人間之物,
那麽邵鹹尊便是血肉凡軀,相貌倒十分符合常情的清癯秀雅,可以想見年輕之時,
定然傾倒過無數名門淑女。
耿照心想:「難怪芊芊對外貌如此介意。無論臉形或體态,她與父親半點也
不相像。」
邵鹹尊緩步而來,并未施展輕功,想來是對「琉璃佛子」心懷敬意,未敢貿
然唐突。那人揭開兜帽,露出一顆渾圓秀緻的光頭,頂上戒疤宛然,果是一名出
家衆。他對耿照合什頂禮,以邵鹹尊也能聽見的聲音道:「此番東來,朝野之間
耳語不斷,爲防多生事端,除了鎮東将軍之外,我不與任何官衙或武林門派接觸。
适才諸語,煩請典衛大人爲我帶到。貧僧告辭了。」不顧邵之既來,自顧自的往
林間走去,片刻便不見蹤影。
耿照見他步履穩健輕盈,卻說不準有無武功。佛子片言撫慰千人之能,早已
超越武功的範疇,就算一點武功也不會,也絲毫不影響他的胸襟與智慧。
他那番話是明白告訴邵鹹尊:爲免鎮東将軍生疑,也不讓青鋒照惹上麻煩,
除了直屬将軍的耿照,以及流離失所的央土難民之外,他不與任何人接觸,以杜
絕謠言。由此觀之:耿照先前的推斷與事實相去不遠,琉璃佛子的遲來雖造成人
心之惶惶,爲将軍增加不少麻煩,但他本人似乎并未特别針對慕容柔,所關切者
僅止流民而已。
邵鹹尊上得小丘,拈須喟然道:「不愧是央土名僧,念茲在茲,全是百姓。
若是執意結交,顯得我小氣啦。」鳳目一睨,語氣轉冷:「芊芊,我不是讓你待
在越浦,别在外頭亂跑麽?連爹的話也不聽了?」
芊芊身子一顫,掌中冷汗濕滑,小聲道:「不是。我隻是替東郭師兄購買糧
食棉衣,見情況緊急,才讓阿吼趕過來,不是不聽爹的話。原本是想……衣糧送
到便回去的。」
邵鹹尊「嗯」的一聲,晶亮的眸光往下一掃,芊芊才想起還握着耿照的手,
趕緊松開,紅着臉低頭輕扭衣角,不敢與父親的目光相觸。耿照硬着頭皮,抱拳
道:「在下流影城耿照,見過邵家主。」
邵鹹尊拱手還禮,淡然道:「耿典衛鼎鼎大名,在下亦有耳聞。據說典衛大
人夜闖赤煉堂、火燒連環塢,連敗「陷網鲸鲵」等三位太保,震動三川。如此英
雄,想必獨孤城主也欣慰得緊了。」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耿照卻聽得驚心動魄,苦笑道:「不敢瞞家主,風火連
環塢真不是在下燒的。」
邵鹹尊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忽然一笑。
「老實說,我要是再年輕個二十歲,風火連環塢還輪不到你來燒。你下令
「勿傷百姓」之事,我已聽說了,我這裏沒有給赤煉堂或鎮東将軍府的東西,若
是七大派的盟友,倒有粗茶淡飯款待。
「青鋒照的規矩是日落而食,酉時開飯,逾時不候。芊芊,我們走。」說着
轉身邁步,單手負後,連頭也未回,慢慢走下坡去。芊芊似有些驚奇,幼嫩的玉
指往唇上一比,做了個「心照不宣」的表請,紅着臉低頭而過,快步追上父親。
這一天真的非常漫長。
籸盆嶺上點起了油燈,駐紮在遠處的巡檢營也堆燃篝火,羅烨派一支小隊将
傷員送回駐地,卻将夥頭、雜役連同營賬等露宿裝備全拉了過來,兩百四十名鐵
騎隊就地紮營,排班監視着嶺上的一舉一動,直到青鋒照依言派發衣糧、解散流
民爲止。
耿照在帥營裏就着火把寫了封密函,轉述琉璃佛子所言,并表示自己處理完
籸盆嶺之事,即刻入城面見将軍,讓绮鴛派人嚴密保護,務必送交慕容柔之手。
羅烨分派完任務,掀帳而入,「啪!」一聲并腿按刀,站得直挺挺的:「啓禀典
衛大人!弟兄們列隊完畢,正等大人講話。」
耿照搖頭道:「不必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這夜還很長。」羅烨對等在一
旁的賀新點了點頭,手抱頭盔的壯年隊副行了個軍禮,颔首道:「那屬下先去了,
大人早些歇息。頭兒,我走啦。」
巡檢營死了三名弟兄,除了被甩手镖打死的那位,還有兩人是傷重不治,其
中包括耿照救出的那名娃娃兵。東海軍旅規定嚴格,部隊死了人,直屬長官是要
寫文書報告的,耿照非是建制内的人員,自是由羅烨來寫。
離酉時足足一刻有餘,耿照把玩着那枚金镖,見羅烨伏在案上振筆疾書,開
口問道:「你的拳腳功夫很俊啊!能不能告訴我師承?」見他擱筆欲起,揮手道:
「坐下罷。隻是閑聊而已。」
羅烨面無表情重新提筆,忽道:「大人問的是軍令,還是閑聊?」
耿照不覺失笑。「是閑聊你便不肯說了罷?無妨,那也是閑聊。」
羅烨振筆疾書,眼不離紙,片刻才自顧自道:「教我武功那人,在江湖上仇
家滿布,少壯時殺過很多人,有個外号叫「一生自獵」,不過我也是聽說而已。
我遇到他時,他已不殺人了,不過是頭醉貓,很少醒着。後來,那姓邵的找到了
他,把他給殺了。就這樣。」
耿照聽得一凜。「這麽說來,他與你師門有仇?」
羅烨頭也沒擡。「不算什麽師門。我那時是個小乞丐,與醉貓同住一間城隍
廟,偷雞摸狗兩人分食,他教我些快偷快搶的法子,免得捱餓。江湖的事我懂一
些,多殺人的,終究要被他人所殺,這也沒什麽。但那姓邵的手段很卑鄙。」
「什麽意思?」耿照不由得挑眉。
「他找了醉貓的師弟把他騙出去,我猜是要拷問武功秘籍。老東西很硬氣,
吃足苦頭也不肯說,末了才被殺了示衆。」
耿照恍然大悟。
後來,羅烨爲了替那人報仇,殺死那個師弟叛徒,不得已劃破面頰逃到軍隊
裏來栖身……故事就這麽兜攏起來了,與巡檢營中傳得真真假假的耳語。對羅烨
來說,他的醉貓師傅早有身死收場的覺悟,人在江湖,終究如此;唯一的仇人便
是那名出賣他的師弟,而非主持正義的邵鹹尊。
隻是他「手段很卑鄙」。羅烨是這麽說的。
耿照将金镖小心收進腰帶裏,從胡床上站起來。雖然距赴約的時間剩不到一
刻,但暖暖身也好。
「羅頭兒,你今日與東郭那場打得很帥啊,要是拳腿的勁力再松一點就更好
啦。你有一百斤的氣力,要是硬使了一百斤,打在敵人身上至多是一百斤;要是
隻用五十斤,打在敵人身上,有時候會變兩百斤。」
羅烨突然停筆,濃眉緊蹙,似是被觸動了什麽,兩眼掠過一抹精光。
果不其然。他的醉貓師傅離開得太早,或許是清醒的時間不多,沒能爲他打
下足夠的根基。耿照觀察他與東郭交手時,發現羅烨的外功極其剛猛,力量驚人,
那是他自己下的苦功,然而在内力巧勁的運用上卻是門外漢,要不打倒東郭,應
該更不花力氣才是。
「你要不……打我試試?」耿照一笑,擺出了「白拂手」的架勢。
羅烨雙目放光,起身褪去身上的兜甲,活動活動筋骨,指節拗得喀喇作響。
「大人這是軍令,還是閑聊?」
「是軍令。」耿照收起笑容,冷冷說道:「你盡力支持一刻,至少要打中我
一拳。」
以大人的實力,這可真是個刁人的任務。
羅烨不覺冷笑,蓦地跨步猱身雙腿飛旋,鷹掠般掃向耿照的脖頸!
第百零四折千夫所視,刃淬鋒極這一蹴幾乎命中耿照。
耿照的碧火真氣從沒像此刻這般豐沛充盈、渾欲鼓出,影響之所及,先天靈
覺益發敏銳,護體氣勁更是強橫到前所未有的境地,周身如覆重甲;偏偏野獸般
的反應隻強不弱,「薜荔鬼手」又是拳腳功夫裏的絕學,再加上近日連續幾戰累
積下來的寶貴經驗,「盡力支持一刻,至少打中一拳」雲雲,并非徒逞口快,而
是耿照審慎計算過雙方的實力差距之後,所訂定出來的實戰目标——爲了激發羅
烨的潛能,此一目标應是略微高出他的實力。
然而,羅烨一起腳便幾乎掃中耿照的頸側,不僅招式快絕,腿勁更是剛猛難
當。卸下四十餘斤的綴片甲衣,羅烨的速度較之白日并無顯著差異,而是生出某
種微妙的滞空之感——耿照及時以「白拂手」化開飛腿,順勢将他「投」了出去。
羅烨的身子如陀螺般淩空打了幾轉,竟是不住旋升;下一瞬突然向下俯沖,仿佛
背上生出一雙看不見的翅膀,十指鈎爪,抓向耿照腦門!
(這是……「鷹」!)
巡檢營的娃娃臉隊長化身猛禽,一輪連攻十數合,勁風扯得桌頂油燈格格震
響,任憑耿照如何推轉挪移,他始終「盤旋」于帳中穹頂,也非足不沾地或攀援
椽桷,而是趨避如鷹翔隼掠,快而不絕。
而他拳腿互易的攻擊方式,亦十分刁鑽難防。
須知「拳腳」雖列一門,原理大相徑庭,但凡精通徒手擊技者,不是練拳便
是練腿,必有一專,如薜荔鬼手對腿招的涉獵就不如手上功夫,至多是配合上盤
的身法而已。羅烨卻兼擅二門,舉手投足任意轉換,戰圈忽長忽短,令防禦的一
方抓不準攻擊範疇。
動手已過盞茶工夫,耿照竟是擋的多、攻的少,原地頻轉,應付來自四面八
方、包含上中下三路的詭異攻勢。
「……來得好!」棋逢對手,典衛大人抖擻精神,白拂手逆纏順引,連綿不
絕,每一着均留勁三分,凝而未發,漸漸織成一張無形氣網,用的正是得自明棧
雪的「洗絲手」心法。
這一下融合佛門、七玄兩大絕學,便是明棧雪、刁研空親來,也隻各識一半,
以沛莫能禦的碧火真氣一體調和,居然絲絲入扣。
羅烨左右撲擊一陣,頓覺身法遲滞,千鈞腿力掃出,尚未及體,已有三成力
道反饋,如在深水中擡腿,蓦然省覺:「不好!」抽身欲退,耿照雙臂一圈一攔,
将他隔空扯落!
羅烨着地一滾,連起身都覺沉重,仿佛周身纏滿無形鐵索,不覺駭然:「這
是什麽武功!」踏地振臂,猶如罟中之鷹,便要扯着羅網重回天際!
耿照不慌不忙,雙掌虛引,帶着他的身子滴溜溜轉動,蒼鷹與絲網越纏越緊,
早已無由脫出;冷不防羅烨指作鷹喙,尖利的指勁叼破氣縛,猛然穿出,啄中耿
照的瞬息間易鈎爲拳,正中胸膛!
碧火神功的護體氣勁發在意先,這拳仍是慢了分許,拳勁在胸前一滞,碰觸
衣衫的瞬間,所帶旋勁、透勁俱被化去,隻是兩人相距太短,仍是紮紮實實擊中。
拳頭掼胸,肌下渾厚的内息擴散,帶開所剩不多的蠻勁,羅烨隻覺仿佛打着整卷
的棉被筒,見耿照登登退了幾步,奮力掙起,喘息道:「一……一刻鍾了麽?」
耿照調勻氣息,笑道:「還不到。這一下叫什麽名目?」
羅烨喘過氣來,又恢複一張白臉,冷道:「叫「毛血灑平蕪」。鷹王便入罟
網,尚有一搏的尊嚴,乃是險中求勝之招。」耿照豎起拇指贊道:「好!」想了
一想,又道:「你師傅是用心栽培你的,我以爲根基不足,方才一試,才知非是
如此。隻是你的内功太剛,單使拳或使腿足堪應付,若想任意轉換收奇襲之效,
需有剛柔并濟的心訣。」
羅烨沉默片刻。
「我使的拳和腿是兩人的功夫,不是一個人的。」
耿照已猜到了七八分,點頭道:「羅頭兒,我對剛柔轉換的法門有點粗淺心
得,這都是無主的,也沒有門派傳承的問題。如若不棄你便先瞧瞧,有空我們再
來切磋。」拈筆寫了兩百來字的大白話,俱是他自行悟出的白拂手心訣。
耿照讀書有限,勉強算得是「粗通文墨」而已,也無意寫什麽漂亮文章,但
求達意。放落筆杆吹幹墨迹,見羅烨寫到一半的文書字迹齊整,赧然道:「我字
不怎麽好看,先湊合罷。」将紙張壓在硯底。
豆焰搖曳下,羅烨拈起紙頭,不覺瞧得出神,連典衛大人離開都沒發現。
◇◇◇
籸盆嶺上的氣氛也很低迷。白天的流血沖突犧牲了十四名流民,多是見芊芊
的運糧車隊受阻、由坡上趕來相救,沖撞巡檢營前隊的封鎖線所緻。屍體以草席
掩着在村口一字排開,耿照走進村莊時,沒有一雙注視着他的眼睛不帶敵意的;
佛子的誦佛滌心安慰了衆人,卻似乎無法消弭仇恨。若非忌憚那鬼神般的驚人武
功,難保不會有人朝他丢擲石塊。
耿照面露不忍,而心中更多的是自責,想起自己代表着鎮東将軍,未敢失态,
咬牙定了定神,大步走入村莊裏。
即使貴爲青鋒照的家主、幾已是「東海正道第一人」的邵鹹尊,在籸盆嶺的
晚餐也是在屋外搭起的丬座野篷下吃的。篷裏僅一張陳舊的棗木四方桌、兩條長
闆凳,邵鹹尊與女兒并肩據着其中一條,對面空着的一條顯然是留給客人的。
「你遲到了。我們沒等你。」邵鹹尊自顧自吃着,筷子遙遙虛點。「典衛大
人自便。」芊芊悄悄擡頭沖他一笑,起身爲他添飯,擺上一副幹淨的餐具,乖巧
的模樣格外讨人喜歡。
桌上除了小半盆白米飯,隻兩碟山蔬、一碗水煮鹹肉。經鹽腌脫水、再曝曬
或煙熏而成的肉脯,本就是行旅間常見的幹糧,多半是撕着就水吃,或以麻油蒜
苗爆炒,也是一道鮮美的佳肴。如這般添水蒸煮的烹調方式,耿照今日還是初見。
「肉脯炒着香,但這兒連油都沒有,柴火也都省着用,鮮少拿來燠爆熱炒。」
邵鹹尊率先挾了一筷在自己碗裏,權作是邀人品嘗的善意。「我教他們用水蒸煮,
多放點水,少放些肉,就蒸出來的湯汁能多吃幾碗飯。這兒也沒鹽,肉湯還能給
别的菜蔬調味。」
耿照聽得默然,也挾了一筷就口。
腌肉的鹽味連同肉鮮都給蒸出來,肉脯自身的幹柴硬澀又未全褪,雜以泡了
水的軟爛口感,實在說不上美味。邵鹹尊卻不覺難以下咽,挾菜扒飯的動作始終
沒停過,自顧自道:「這道菜肴配白米飯不好吃。精米太甜太細,水蒸肉脯便顯
得粗口啦,配糙米或曬幹的炒米挺合适,能吃出肉鮮。典衛大人興許不知,若非
小女押了這列糧車來,今晚我們吃不上白米。」
芊芊見耿照面色凝重,飯菜也吃了那一筷,細細挾了肉脯山蔬在淨碗中拌好,
放在邵鹹尊碗中,柔聲道:「阿爹,多吃些菜。吃飽了有精神。」邵鹹尊嗯的一
聲,直到将碗中白飯吃完,都沒再開口。
飯後芊芊收拾碗筷,給兩人點了茶。邵鹹尊取出一方雪白帕子輕按嘴角,擡
頭望着耿照。
「典衛大人,這兒的人并不聽我的。他們現下,已不信什麽人了。這些人打
入東海地界,便教官差、赤煉堂、臬台司衙層層剝削,好不容易虎口餘生,末了
鎮東将軍府一紙命令,赤煉堂拔旗走人,比賦稅還重的「太平捐」算是白給了,
一年來的辛苦白費不說,未來前途茫茫,才是最最令人痛心處。」
将軍也有将軍的難處——
耿照本想如是說,話到嘴邊又吞回去,仍是保持沉默。
經曆過下午的混亂,他終于了解其中困難。官與民的立場何止不同?說到了
底,根本是南轅北轍,即使極力小心,一弄不好便是十七條人命。
赤煉堂橫征暴斂,決計不會爲流民着想,天知道數年來在東海道的荒野之中,
已然添了多少曝烈白骨?這是人間慘事,其中斑斑血淚,無法以「将軍的思量」
輕易揭過。
有邵鹹尊這樣的富人,願意在央土、東海交界設「安樂邨」安置流民,已經
是耿照所能想到最好的結果了。畢竟将軍在這事上不但做出讓步,更直接承擔風
險,不能再期望更多。芊芊的父親對流民、甚至對東海來說非常重要,但耿照不
相信他。
他從腰帶裏取出金镖,放在桌上。
「邵家主,這隻金镖至少要爲我隊上死去的三名弟兄負責。」他定定望着邵
鹹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唯恐錯過任何一絲微妙變化。「算上籸盆嶺這廂,
便不止這個數兒。若無這隻镖,說不定能多五六個人平安活着。我隊裏沒有用這
種镖的人。家主知否,此間還有誰能使這樣的暗器?」
邵鹹尊肩頭動了動,似想去拿,耿照手按金镖,更不稍動,意思已經很明白
了。邵鹹尊清癯的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面色極不好看。
芊芊洗好了碗盤,正踩着輕快的步子哼着歌兒走進篷裏,被兩人之間凝重的
氣氛吓了一跳,沒來得及開口,便聽父親寒聲道:「喚你東郭師兄來。快!」芊
芊嬌軀微顫,快步離去,不多時便領了東郭禦柳前來。
東郭解下頭冠、卷起袖子,儒袍被汗漬浸透,原來前頭正在卸糧清點,一一
将棉衣食米配給流民,才趕得及明早啓行。他一見桌上金镖,臉色丕變,邵鹹尊
光瞧他的表情,便知是他的镖,面色益發嚴峻。
東郭禦柳「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俯首道:「弟……弟子有錯,請師尊降責!」
邵鹹尊看也不看一眼,臉面依舊青得怕人。
「你錯在哪裏?」
「弟子……弟子于白日混戰間,見土壘中有細刃寒光,以爲是箭镞,唯恐官
軍放箭傷了百姓,才打出金镖,并未刻意照準,料想不緻傷人,純是威吓而已。
其後爆發流血沖突,卻是弟子始料未及。」
邵鹹尊冷哼。「這麽說來,煽動百姓對抗官軍,也有你一份?」
東郭低頭道:「弟子自來三川,所遇官軍也好,赤煉堂幫衆也罷,無不是欺
善怕惡、驅民以死的匪類,實不知有典衛大人這般磊落英豪。依過往經驗,弟子
以爲隻消團結民衆,固守此間,官軍不過是想趁機劫掠而已,見流民難欺自會退
去,非是有意與朝廷對抗。」
邵鹹尊不爲所動,鳳目微閉,咬牙道:「三條人命啊,癡兒。任你說得再入
情入理,卻要如何抵還三條性命?」東郭不敢應答,伏首叩地。
片刻邵鹹尊睜開眼睛,沉聲道:「你最大的錯誤,便是私鑄了這隻镖。爲師
教你的武功劍法,難道還不夠你用麽?如非身懷宵小之器,何至行此宵小之舉,
甚且鑄下大錯!你身上還有多少物什,都交出來罷。」東郭不敢違拗,從懷裏掏
出四枚金镖,雙手呈交師尊。
耿照知道鑄煉房的規矩。
鐵料昂貴取得不易,控管十分嚴格,庫房領料時有專人秤量記錄,不問鑄造
的結果,成品廢料均須過秤,于簿冊上注記核銷。邵家二爺邵香蒲乃東海有名的
鐵算盤,青鋒照的鐵料一向由他負責,可見其嚴密。
東郭禦柳這五枚金镖,是平日由鑄劍鐵胎中一點一點撙節而來,連邵鹹尊也
沒見過。
他掂了掂掌心,見五镖份量相若,形狀更是渾如一緻,緊繃的面色略見和緩,
歎道:「不知不覺,你也有這般手藝了。奈何心思不正,奈何啊!」說着五指緊
握,将金镖捏作一處,五枚精鋼打造的利刃便似水做的一般,眨眼間化成畸零紙
團。
「本門弟子東郭禦柳聽了!」邵鹹尊神情一冷,厲聲道:「你立心不正,緻
使三條人命無辜犧牲,我罰你終生不得執錘持劍,閉門思過十年,不許踏出花石
津一步!如此,你可心服?」
東郭禦柳臉色大變,渾身顫抖,連一旁始終未曾插口的芊芊亦俏臉煞白,急
道:「爹爹!」隻喊了一聲,欲言又止,不敢再說。
邵家庭訓嚴格,尊長說話,晚輩隻能恭敬聆聽,最忌插口;況且執行門規戒
律,掌門說話的份量更是大過了天,狡辯隻會加重責罰。東郭面如死灰,垂首道:
「弟子無話可說。謝掌門人不殺之恩。」
邵鹹尊轉頭道:「典衛大人,姑念劣徒随我長年奔波,此間亦還有用得他處,
在下先取他一條左臂,待返回花石津閉門思過,再廢去武功,以示懲戒。典衛大
人若然信不過青鋒照、信不過在下,屆時不妨走一趟花石津,親眼見證。」袍袖
一拂,東郭禦柳悶哼癱倒,面露痛苦之色,左邊身子微微抽搐。
耿照想起邵鹹尊的成名絕技,脫口道:「這是……「歸理截氣手」!」握住
東郭左腕一運氣,果然整條手臂經脈盡塞,再無法導行真氣,于練武之人形同殘
廢。
這路手法乃邵鹹尊自創,依「氣凝聚處,理在其中」的原理逆轉行功,于一
拂間截斷氣脈,與「道器離合劍」并稱邵鹹尊兩大創制,近二十年來名動天下,
甚且蓋過了青鋒照原本的武學。「文舞鈞天」因此得享宗師大名,卓然立于東海
七大派頂峰。
耿照初聽「閉門思過十年」,并不覺如何嚴重,殊不知在青鋒照的戒律規條
内,「不得執錘持劍」即是廢去武功的意思,僅次于處死的「不赦」之罪,乃一
等一的重責。
東郭禦柳渾身顫抖,想推開他也沒力氣,勉強仆跌在地,叩首道:「多謝
……多謝師尊,弟……弟子恭領責罰。」
邵鹹尊歎了口氣,轉頭對耿照道:「典衛大人,沒别的事情,我先帶他下去
服藥了。「歸理截氣手」畢竟過于霸道,是我年輕時的魯莽滅裂之作,若未妥善
調理,恐于壽元有礙。芊芊,你與典衛大人坐會兒,戌時送客,不可過亥。」也
不多看耿照一眼,攙着東郭脅腋低道:「走罷。當是教訓,下次無論如何不能這
樣了。」
東郭冷汗直流,面有愧色:「弟子……知錯了。」随師父踉跄而去。行進間
回頭一瞥,見小師妹滿面關懷,不覺露出一絲慘淡笑容;望向耿照的眼神則十分
複雜,怨憤有之,懊悔不甘亦有之。
芊芊見耿照沉默不語,以爲他爲東郭斷臂一事過意不去,溫言撫慰:「我爹
無論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嚴,東郭師兄既做錯了事,本就該受罰的,這也不是
因爲你。唉,我難得見爹這般生氣,但他肯爲師兄施藥調理,心裏該是原諒了他。」
耿照回過神來,若無其事道:「這「歸理截氣手」造成的傷害,難道真的無
法治療痊愈,盡複如初?」
芊芊搖頭道:「爹爹說指劍奇宮有無解之招,咱們青鋒照也有。他年輕時心
高氣傲,頗有與「不堪聞劍」一較高下的雄心,才苦心創制出這路手法,教師兄
們等閑不許用,以免鑄下大錯,無可挽回。」耿照心想:「芊芊天真純良,必不
欺我。除非邵鹹尊連女兒都騙,否則沒有與徒弟合演一出戲來虛應故事的道理。」
他适才試探東郭的左臂,連綿密的碧火真氣也渡不進一絲半點,的是中了
「歸理截氣手」無疑。況且邵鹹尊創制這套武功時,無法預知十數年後将以之欺
人,故意制造「此招無解」的煙幕。将軍曾諄諄告誡他,不得妄作猜臆,以免影
響判斷,反緻目盲。
「你是不是覺得,邵家主的懲罰重了些?」耿照爲轉移思路,随口問她。
芊芊先是搖搖頭,片刻才道:「我爹爲人處事很公平的,他既如此裁斷,定
然有他的道理。要我說,至多是打打闆子罷?也不是偏袒我師兄,縱使教他抵命,
那些枉死的人也活不轉來啦!不如留着有用之身,爲活着的人多多造福,豈不甚
好?」說着歎了口氣,起身笑道:「說到造福,我要去忙啦。這些糧食棉衣若不
連夜發完,明兒肯定走不了,典衛大人可要跳腳啦。」
耿照笑道:「其實典衛大人脾氣也不是那麽壞,不常跳腳的。」
芊芊噗哧一聲,掩口道:「是麽?我瞧他挺急躁,沖到車裏拿人,還不給人
家穿衣裳。」紅着臉咯咯輕笑,似有些害羞,又覺得那畫面實在有趣。
耿照忍不住促狹:「我那兒是下了封口令,不怕有人瞎說。你同你東郭師兄
提了麽?他要賣了你怎辦?」
「不會。東郭師兄一向疼我,我說了不想嫁人,請他别跟爹爹說。師兄肯定
幫我的。」輕歎一聲,茫然搖頭。「我真是不懂你們男人。他能造這樣好的劍,
技藝在諸位師兄裏也是有數的,幹嘛去私鑄那種傷人的暗器?本門之中也沒有使
暗青子的武功啊。」
耿照本想說「兵如其人」,兵器恰反映了鑄造者的心思,但芊芊與她師兄感
情甚笃,隻怕聽得刺耳,笑道:「也不一定。我以前在鑄煉房時,也常打些無關
緊要的物事,有時是想試試自己的工夫,有時隻是爲了好玩。」
芊芊一拍小腦袋瓜子,吐舌道:「我都忘啦,你是白日流影城出身的,自也
會打鐵。」耿照撫臂笑道:「我本來就是鐵匠,工夫可不含糊。改天有空給你打
個小玩意兒。你喜歡刀還是劍?箭镞或馬蹬也行的。」
「我要馬蹬做甚?不如打個馬嚼子,送給典衛大人銜着。」烏亮的圓瞳滴溜
溜一轉,抿嘴道:「這樣。我要一面小鏡子,一照我的臉蛋,便能瞧見不胖的模
樣。我夢想這一天都快十年啦。」
她越是愛開自己的玩笑,耿照越覺心疼:分明是個美麗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怎不多愛自己一些?料想迂腐的安慰她也聽煩了,索性一拍胸脯:「客倌這件托
付,委實太有眼光。小店除了馬蹬馬嚼子以外,就屬小鏡子最出名啦,誰來都要
買一件,送禮自用兩相宜啊。」
芊芊笑得直打跌,頻頻拭淚:「哎呀慘了,你在流影城肯定不是待鑄煉房的,
我瞧着像掌櫃。」兩人躲在一旁彎腰捧腹笑夠了,才敢往人群聚集處走去。
邵鹹尊既說了「戌時送客」,耿照也不敢久待。
離去時,芊芊正在前頭忙着,雖貴爲家主明珠,她卻拿絲帶縛緊了袖口,親
持量米用的鬥斛、一勺一勺舀入布袋,秤與流民;隻有往棉布口袋裏添米的,沒
見她從裏頭舀出來過。領了口袋的難民無不歡天喜地,滿布髒污陰霾的面上終于
綻露初陽,人人笑得開懷。
芊芊不嫌他們污穢難聞,流民們分得出是真心相待或虛情假意,沒有人不喜
歡她的。
隻是她的體質極是易汗,被篝火與人群一悶,額頸間沁出汗來,連噘起的唇
上都布滿細密的汗珠,雪白酥盈的胸脯上晶亮一片,肩臂處敷乳般的肌色貼着水
漬透出薄衫,濕濡的發絲黏着面頰口唇,宛若出水芙蓉。
邵芊芊生得細緻腴潤,模樣算是标緻的了,但遠不是耿照見過最美麗的女子
——盡管号稱「虛歲十五」的芊芊發育得異常早熟,身子已是不折不扣的女人,
那雙傲人的圓碩乳瓜即爲鐵證,但臉蛋怎麽看都還是小女孩,隻比「女童」略好
些,與她豐熟的胴體形成極大的反差。
耿照卻覺爲流民發放米糧的少女極爲耀眼,美麗得令人摒息。
雖然容貌體态全無相似處,芊芊總讓他想起家鄉的姊姊耿萦,她們都有着一
副體貼善良的好心腸,總是将身邊所有人照顧得無微不至,如沐春風。要是姊姊
在這裏,也一定喜歡芊芊吧?他心裏想。
回到營賬裏,羅烨兀自盯着那張紙頭,姿勢與他離去之時一模一樣,耿照不
覺失笑:「羅頭兒,你該不會一坐兩個時辰吧?」羅烨回過神來,起身行禮,神
情似有一絲迷惘:「大人……怎地這麽快就回來了?」突然省覺,約莫也覺荒謬,
繃緊青瘦的腮幫子生生咬住一抹笑意,以免失态,緊皺的兩道粗濃刀眉略見纾解,
神情倒是友善許多。
耿照笑道:「别看我的大頭文章啦。我沒念過幾天書,合着是誤人子弟。」
拉着他連說帶比劃,将白拂手卸勁推移、剛柔轉折的心得與他分享,羅烨恍然而
覺,大有茅塞頓開之感。
兩人邊說——其實都是耿照說羅烨聽——邊打,起先還斯斯文文作勢比劃,
末了發勁點落,真的動起手來。
最後一場,帳裏的胡床、矮桌、火盆盔架通通被羅烨掃倒,自己卻被打出帳
外,撞倒巡戍衛兵。賀新抱着頭盔從鄰帳鑽出,大聲道:「頭兒!這是……典衛
大人?」附近幾名老兵跟着按刀而起,卻見典衛大人随後走出,拍拍手掌灰塵,
頰上有一小塊烏青拳印,羅頭兒更是被揍得鼻青臉腫的,不由發愣。
「沒事、沒事!」耿照用手背摁了摁顴上的破皮,怡然笑道:「我正同你們
羅頭兒聊天哩。諸位休息,諸位休息,都别醒着。」
羅烨低頭啐了口血唾,扔去手裏沾着血迹的頭盔,目惡如饑鷹。誰都看得出
典衛大人臉上那塊印子是哪裏來的,想起白日裏與東郭的那場蹄間惡鬥,果然羅
頭兒有随手抄起兜鍪打人的習慣。
「再來!」他連說話間連鼻端都不住呼出血沫子,痰聲濁啞,仿佛肺裏開了
洞。
「……明日再來。」耿照動了動牙床,确定沒有脫臼。羅烨發起狂來狠揍了
他幾拳,碧火真氣盡卸緻命的内家拳勁,卻不能教幾百斤蠻力憑空消失,自蓮覺
寺遭遇聶冥途後,他很久沒讓人揍成這樣了。
「你現在該做的,是呼吸吐納,調勻真氣。明兒勝算大些。」
「……好!」羅烨吐去滿口殘紅,狠狠點頭,拾起頭盔踉跄入賬。耿照快步
追了進去,口裏叨絮着「我有一部調息功法很厲害的,不如我教你」之類。章成
看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片刻才轉頭對賀新道:「副頭兒,你不……進去勸勸?
萬一再要打起來,俺瞧要出人命的。」
「你嫌命長,我還想多活幾年哩。」
賀新「哼」的一聲抱盔轉身,連理都不想理他。
後來這事傳開,居然大大提升了羅烨在巡檢營裏的地位。士兵們見識過典衛
大人孤身撂倒兩百多人的能耐,一緻認爲敢單挑他的羅頭兒非常帶種,「居然沒
被打死」這點尤其令人激賞。
當然耳語流傳,難免不盡不實。此事過了月餘,隊上最脍炙人口的版本是:
大人方說「明日」二字,羅頭兒一聲斷喝:「日你娘親!」揮舞頭盔撲将上去,
兩人又血戰數千餘合,戰至惺惺相惜,才決定歇手睡覺……
原本謠言有越演越烈的趨勢,還有人信誓旦旦,說親眼看見羅頭兒化成了一
頭青眼大白雕,被典衛大人噴出劍光射下地來;對比耿照一出手便打倒了兩百多
人,這說法似乎不是太難想象,應該也是辦得到的。
「羅頭兒帶種啊!」一名老兵回憶起來,不由得啧啧稱奇,仿佛意猶未盡:
「那股狠勁兒……啧啧,差點沒把典衛大人的耳朵啄下來,想着都心寒哪!」
「你那晚不是給擡回巡檢營養傷了麽?連咬耳朵你也知道?」
「喏,這你就明白有多激烈啦!别說巡檢營,越浦城裏都聽得見!激烈啊—
—」
「去你媽的!」
這則軍中逸聞最後就到這裏爲止,但傷害已然造成。某日慕容柔專程找了他
去,皺眉道:「聽說你在野地駐營時,噴劍光射下一頭大雕?如無必要,以後切
莫輕易顯露武功,身帶軍職,處事須更加謹慎。」耿照莫名其妙,隻得點頭:
「屬下知道了。」
翌日清晨,耿照特意起了個大早,帳外羅烨早已整裝佩刀,正指揮手下拔營。
「籸盆嶺的情形如何,有無動靜?」
他見羅烨臉上瘀腫消褪大半,暗贊「明玉圓通勁」心法巧妙,嘴上故意不提,
顧左右而言他。
圓通勁本是道門常見的導引心法,各地道觀多有通行,不惟武林人修習,修
身養氣、以求延年的練氣士或老百姓也練,亦有文武高下之别,各門各派都不一
樣,總之流傳甚廣。當日老胡試出阿傻身負圓通之勁,并未深究其來曆,原因即
在于此。
然而阿傻所學的圓通勁内功,乃是明棧雪撷取《通明轉化篇》精要,專爲培
養阿傻爲鼎爐而量身打造,阿傻被修家祖孫收留之後,修玉善又曾悉心指點,補
以鑄月一脈的陰柔功訣,此法更臻完備。
耿照傳授阿傻《通明轉化篇》正文時,也從阿傻處學得此功,因源出明棧雪、
修玉善二人之手,故以「明玉圓通勁」呼之。明玉圓通勁不如碧火功攻防一體、
裏外渾無罅隙,也沒有突破心魔關後的驚人成長,但于固本培元一節,卻與碧火
神功一脈相承,最适合拿來調息恢複;持之以恒,對完善功體也極有幫助,質性
溫和,可說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羅烨學自翼爪無敵門的武功極爲剛猛,耿照雖不知這個門派有什麽獨門的調
劑心訣,然而至剛易折、孤陽不生,卻是玄功不易的基礎法則。他以白拂手的運
勁手法,再加上明玉圓通勁的導引心訣,做爲羅烨純陽功體的輔助;量不必多,
隻消種下一枚陰柔涵養的種子,剛力便有了緩沖,四肢百骸與内功真力自會達成
新的平衡,便如天地造化一般,毋須強求。
果然羅烨經過一夜運功調息,青白的瘦臉上似多了幾分血色,瘀青消褪,破
皮收口,這都是體内真氣剛柔并濟、陰陽調和的征兆。他左手跨刀,一指籸盆嶺:
「流民都走光啦。看樣子是夜裏零零星星啓程,守夜的弟兄一不留神,沒注意到
是什麽時候走的。」
耿照一瞧,果然昨日坡上密密麻麻的兩三千人,如今俱都散得幹幹淨淨,隻
餘村裏的居民扶老攜幼,肩囊擔筐,如蟻列般迤逦而下。
籸盆嶺諸人本有遷徙的準備,如非東郭煽動,按長老李翁之意,原本就是要
遷到邊境另行覓地建村,從此擺脫赤煉堂的狼貪鷹掠。如今不過是推遲了兩天而
已,準備理當更加充足。
誰知遷徙的隊伍一路行來,怎麽看都像災民流亡,沒半點幾分遷村的模樣。
耿照獨自拍馬上前,沿途經過的每個村民都沉默地擡眼看他,老妪村翁也好,垂
髫稚兒也罷,每雙眼睛不約而同望向他,仿佛要把這個逼迫他們二度背井的身影
深深烙印在腦海中,此生再不肯忘。
「很難受,是不是?」
邵鹹尊跨馬迎面而來,耿照一路失神,竟未留意,直到雙騎将要交錯時,邵
鹹尊伸手握住他的馬缰爲止。他回過神,低道:「……家主好。」
晨風吹拂,對面鞍上的青鋒照之主五绺長須飄飄,腰畔露出烏檀劍柄,原本
出塵的身姿意外地顯露一絲英氣。
「典衛大人,不瞞你說,我就是不想讓人用這種眼光瞧我,才努力做個善人。」
邵鹹尊淡淡一笑。「施恩于人,固然是成就滿滿,那也是相當美人、嘗過便
難再忘的滋味。但,我更害怕這種眼光,害怕有朝一日,人人都用這般眼光看我。
正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約莫如是。」
耿照一時語塞,而身畔行人不絕,擡望而來的每道視線仿佛都在呼應邵鹹尊
的話語,令人遍體生寒。「你的将軍非是普通人,心如鐵石,殺伐決斷,在他心
裏必有一幅更高更闊的藍圖,值得将軍受如此的目光。」
耿照愕然擡頭,正迎着中年書生的微笑。「爲此之故,我從未放棄過勸服将
軍,請他拯救這些苦難的央土百姓;總有一天,我的企盼與老百姓的呼号,說不
定會高過将軍心目中的藍圖,蒼生便有救了。
「便再往前走,這些人看你的眼神也不會改變,我想你已看夠了,這輩子都
不會忘記。看來我們回程是同路,典衛大人。帶着你的人上路罷,該幹什麽便幹
什麽去,沒什麽好蹉跎的。」扯着他的馬辔掉頭,一夾馬肚,放手緩緩前行,仍
是與耿照比肩相鄰。
他的坐騎是爲芊芊拉車的兩馬之一,昨夜邵鹹尊施展輕功而來,并未乘駕,
故解下一頭當作腳力。篷車隻剩一匹馬拉着,那形貌醜陋的魁梧巨人阿吼下得篷
車,拉着馬兒徒步行走,将趕車的轅座讓與芊芊。
耿照偶然回頭,芊芊瞇着眼沖他一笑,圓潤的小臉紅撲撲的如蘋果一般,開
朗的笑容映亮了他心頭的陰霾沮喪,不覺對她微笑颔首,權作招呼。芊芊益發笑
得甜美,鼻中輕哼起歌兒來,顯是心情大好。
至于東郭禦的身影柳始終沒見,不過篷車遮簾俱都放落,芊芊又坐到了外頭
來,想來是把可供坐卧休息的車篷讓給了師兄。畢竟「歸理截氣手」是一門霸道
的武功,東郭左臂的筋脈俱廢,縱有國手等級的邵鹹尊親施針藥,斷無一夜間便
恢複元氣的道理。
耿照吩咐羅烨帶領弟兄回營,便與邵鹹尊并辔同行,返回越浦。兩人一路上
聊了許多,邵鹹尊看似難以親近,言談間倒不全是咄咄逼人,論起時事、針砭人
物,俱都頗有見地,看似三言兩語随口說完,卻往往能引人深思。
耿照相信羅烨的直覺,始終對他懷有戒心,反正口舌也不甚便給,正好引邵
鹹尊說話,希望從中聽出端倪,但直到城垣已見,仍無絲毫異狀。邵鹹尊似乎真
是個律己嚴于律它、害怕謗議遠大于行善所得的快樂,潔身近癖的人,他與慕容
柔在某些方面像得驚人,但偏偏又南轅北轍:邵鹹尊憂讒畏譏,不容别人稍置一
詞;慕容柔眼底難容顆粒,但對于他自己想做的事,那是一百頭牛也拉不回,完
全不管别人怎麽說。
耿照與他從央土流民、東海時政,一直聊到武林大勢,邵鹹尊盡管健談,卻
似乎非常讨厭赤煉堂,與此相關的話題全都一句帶過,仿佛聽多了難免污染耳朵。
耿照趁機問起對妖刀的看法——當日映月艦上一席談話,許缁衣提出的七派盟主
人選中,亦有邵鹹尊的一份,但對于這位青鋒照之主的立場,卻是誰也沒能親口
問過他。
「我不信有妖刀。」邵鹹尊瞥見他面路訝色,拈須怡然道:「典衛大人切莫
誤會,三十年前,在下是親眼見過妖刀爲患的,想起妖刀可怖,迄今午夜夢回仍
不時驚起,難以成眠。敢問典衛大人,信不信有鬼?」
耿照陡被問得莫名其妙,搖頭道:「我沒見過,不敢說有沒有。」
「那麽典衛大人信不信天佛降世,信不信真龍複生?」
耿照仍是搖頭。
「也不敢說。」
邵鹹尊淡然一笑。「若我說天佛兩度降世于一地,真龍屢屢附身于同一人
……大人覺得機會高是不高?」
耿照搖頭。「肯定比一次低得多。」
「正是如此!」邵鹹尊拈須道:「三百年前的妖刀雲雲,不過是傳說而已,
未足相信;真正禍亂東海者,三十年前是一次,如今則是第二次。頭一回妖刀現
世是奇,第二回出現妖刀,肯定是計!不能找出幕後的陰謀主使,斫斷幾柄銳利
刀器,意義何在?」
耿照聽得連連點頭,擊掌道:「說得好!」許缁衣的話令人熱血沸騰,要比
蕭老台丞閉門造車的态度更激勵人心,但要論「務實」二字,卻隻有這位邵家主
說到了耿照心坎裏。遍數所曆,怕隻有七玄外道的蠶娘足堪比肩;正道七大派餘
人,見識多不如邵鹹尊。
這番話令耿照對此人生出些許好感:他不隻生養出一個心地善良的好女兒,
面對光怪陸離的妖刀事件,說不定也是個腳踏實地、說一是一的好夥伴。恐怕也
隻有同樣是打鐵出身的青鋒照,在思維上才能如此務實,不流于虛妄飄渺。
邵鹹尊倒是反應不大,淡淡策馬前行,忽瞥了耿照的手掌一眼,劍眉微挑:
「典衛大人有雙使刀的手。能否借在下一觀?」耿照不怕他動什麽手腳,将右掌
伸去。邵鹹尊看了幾眼,歎道:「可惜了。你的刀法造詣十分可觀,可以沒有一
口足堪匹配的好刀。」
神術刀被離垢毀得徹底,在登險峰插天鏟時又弄壞了随身所佩,耿照隻得先
從府庫挑了一口厚背折鐵刀傍身。他是打鐵鑄煉的能手,眼光銳利,自知不是什
麽利器,勝在用料紮實,能抵得住他全力一砍,不緻摧折,苦笑着搖頭:「我原
有一口寶刀,可惜被妖刀所毀。」略将當夜遭遇離垢之事說了。
邵鹹尊聽完,忽然解下腰間佩劍,雙手捧過。「典衛大人是行家,且看這一
柄刃器如何?」耿照見那烏檀握柄甚長,本以爲是劍,接過時雙掌微微一沉,不
覺微凜:「這份量……是刀!」果然鞘底斜向一邊,納的是刀頭而非劍尖。
「文舞鈞天」邵鹹尊乃是東海……不,是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鍛鑄宗師,耿
照不敢失了禮數,勒缰駐馬,一躍而下,雙手捧鞘高舉過頂,沖馬上的邵鹹尊深
深一揖,執的是晚輩之禮。
「有僭了。」
锵啷一響清泓出鞘,寒光映目的剎那間,但覺頸背颔間汗毛直豎,一股秋風
肅殺之氣迎面而來,神術雖有綻放豪光之異,論殺氣冷銳卻遠遠不及此鋒。
耿照将刀身緩緩抽出,鋒上的龍吟久久不絕;然而鋒刃全出之際,清亮的嗡
嗡震響倏然消失,連那股懾人的霜凜肅殺亦随之不見,仿佛适才的逼人不過是南
柯一夢,日下但見單鋒一柄,平凡無奇,就是霜亮些而已。
(好……好奇特的一柄刀!)
「這刀初成時,我以爲是失敗之作。不過,此刀從粗形、鍛造、淬火,到磨
砺,本就不在預期之内,就像喝到微醺時突然寫字吟詩或彈琴制樂,偶得上佳絕
品一般,我也是一時興起執錘上砧,竟造出了這柄奇刃。」邵鹹尊笑道:「你可
能發現了,它會「藏鋒」。」
「藏鋒?」
「正是。」邵鹹尊撫須道:「還記得你那把寶刀是怎麽斷的麽?那妖刀離垢
縱使添加異質,使其耐得高熱,終究是人爲之物,那樣的劍器我也造過一柄,如
何能将另一柄利刃斫成兩段,自己卻絲毫未損?」
耿照正自沉吟,忽想起「映日朱陽」正是他的作品,離垢妖刀的出現、崔滟
月臍中的火元之精,乃至原劍主「檐香階雪」鍾允慘遭奪劍滅口的懸案……皆與
那映日朱陽脫不了幹系,忍着問個究竟的沖動還刀入鞘,呈與邵鹹尊。
「還請家主賜教。」
邵鹹尊卻未伸手,捋須笑道:「因爲你的刀,不懂得藏鋒。自它誕生以來,
便以十成的鋒銳與敵相争,每交手一回,便折損些許鋒刃;自身雖仍是十分,但
這個鋒銳度的總量卻不住下滑。到了磨刀石也救之不回的田地,便是末日來臨。」
這道理與武功相似,并不難明白。若每次出手都用勁十成,就算打中敵手,
自身也不免承受反震,是以武學中極少有教人全力施爲、不留後着的打法,多半
是垂死一擊與敵同歸,才得如此決絕。
道理雖好,畢竟刀劍不是活物,不能勁出七成自縮三分,邵鹹尊所說未免太
過玄奧,半點也不真實。他笑而不答,下馬走近一截約碗口粗細、橫在道旁的梧
桐殘株,撫須道:「此刀奇妙之處,典衛大人一試便知。留神!」也不見他起腳
擡腿,袍襕忽動,殘株「呼」的一聲朝耿照飛來,連不遠處的芊芊都忍不住驚呼:
「小……小心!」
比起羅烨的千鈞掃腿,邵鹹尊無聲無息的這一下何止高明數倍?耿照瞧得分
明,心想:「他讓我試刀來着。」再無疑義,「唰!」抽刀反掠,殘株一分爲二,
分落他身畔兩頭。
邵鹹尊負手前行,邊回頭笑道:「手感記住了麽?」冷不防地反足一蹴,一
枚石磨大小的路石挾着駭人風壓,撞向耿照的臉面!
碧火真氣在他動念的一霎已生感應,對旁人是偷襲,對耿照卻不是。
他心生猶豫:「萬一傷了刀刃——」正欲閃躲,想起背後是芊芊的篷車,咬
牙拔刀,「嘶」的一聲裂帛輕響,巨石如泥塑般自兩耳飛過,誰知削得太薄太快,
兩丬裂石仍朝篷車直飛,竟不稍停!
耿照回身橫劈,刃挾勁風,這一刀不隻将兩丬裂石攔腰削斷,餘勢所及,更
把分成四片的岩石掃向一旁,轟轟轟地撞碎在一處。握刀的手停在半空中,刀鋒
不住嗡嗡震響,耿照凝着蜓翼般的刃口,面露驚奇之色。
——世間,竟有如此鍛物!
适才他出得三刀,每一刀的刀刃手感均不同,雖是極端細緻的變化,若非精
通淬鋼特性,等閑不易察覺;但就是這樣的微妙差異,仿佛連換數把不同的刀,
每一下都是針對來物性質之不同,做出最省力又最有效的打擊——殘株雖重,半
腐的木質卻較镔鐵柔軟,耿照一刀劈出,刀刃絲紋不動,以鋼鐵之堅迎向木質之
軟,光靠殘株的重量與速度,便足以使它壓着刃口自行分斷。
而巨石堅硬,重量卻更重,正是刀刃的克星,耿照勁力凝于刃口,以速度盡
催镔鐵之利,務求一刀兩斷;刀更穩更凝,竟不帶風,仿佛将通體堅銳凝于一根
蠶絲的粗細、甚至更細更微,以緻石不能擋,應聲兩分。
第三刀耿照不止要粉碎石頭,更欲改變其方向,刀便如一束浸水布棍,攔腰
轟飛頑石,卻借由急顫卸去反震之力,免傷鋒刃。三刀之間,此刀接連轉換成斧
刀、薄刃快刀、厚背折鐵刀以及百煉緬刀,次序井然,如有神通。
耿照一轉念,登時明白關鍵,直說便是一個「韌」字,半點也不玄妙。
邵鹹尊在這把刀上,打出了超越其他鑄煉師所知的柔韌度,将「堅」與「韌」
這兩種在镔鐵之中不斷相互拉扯、幹涉的屬性擴延至極,從而給了使刀之人最大
的發揮空間。
「我明白「藏鋒」的意思了。」
耿照再度入鞘,雙手捧還,是發自内心的由衷佩服。「家主隻開了七成鋒,
剩下三成須由刀者補足,要銳要鈍、要快要沉,收發全然由心。」而短開鋒本就
能延長刀劍的壽命,否則鋼質越磨越損,總有消鈍老脆之日。
「孺子可教也!我身邊幾名得意的弟子之中,沒一個有你的悟性。「藏鋒」
二字訣竅,我本以爲要帶進棺材裏了。」邵鹹尊連連點頭,難得露出滿意笑容,
仍未伸手取刀;視線越過耿照肩頭,與某個紅着小臉頻頻傻笑的少女偶一接觸,
忽歎了口氣,對耿照正色道:「此刀之銳,端看刀者的能爲,須有絕頂之刀客,
才能試出它的極限。隻可惜我青鋒照浸淫劍術,并無出色的刀者。典衛大人如若
不棄,可否爲邵某試刀?」
第百零五折颠鸾錦榻,如不勝衣當今江湖,能得一柄「文舞鈞天」邵鹹尊親
鑄的兵器,不惟象征身份、地位,乃至财富,更是對劍術與人格的至高肯定,乃
是用劍之人夢寐以求的事。邵鹹尊的話說得婉轉,意思卻再也明白不過。但那怕
隻是「借來試用」,這仍是一份耿照收受不起的大禮。
他自小便不貪圖他人的物事,縱使愛這刀渾圓天成的鍛造技藝,也沒有占爲
己有的想法,雙手捧鞘,搖頭正色道:「邵家主,我年輕識淺,武功不過初窺門
徑,要說能爲家主試刀之人,在我之前不知有幾千幾百,無論如何,總輪不到在
下僭越。這把刀,還是請家主另擇高明罷。」
邵鹹尊瞇起鳳眼,拈須微笑:「好!謙沖自牧,不役于物,典衛大人好修養。」
接過刀來,歎了口氣。
「可惜啊,這刀本爲悼念一位故人,才由花石津攜來越浦,原也沒想怎的,
适才與典衛大人談得投機,想來是冥冥中自有定數,教我将此刀攜與大人。可惜
敝帚難入典衛大人法眼。」
這要是教旁人聽見,「耿典衛」這三字在江湖上從此算是臭了。連邵鹹尊親
鑄的刀劍都看不上,已不能說是「眼高于頂」,「目中無人」還差不多。耿照被
擠兌得面上微紅,隻得轉移話題:「家主欲追悼的,不知是哪一位前輩高人?」
邵鹹尊淡淡一笑。「他與我鬥了大半輩子,恩仇都算不清楚啦。興許人老了,
益發念舊,這些年來江湖道上少了這一号人物,不免無趣,故多做善事,少惹風
波。」突然揚聲:「你聽見啦。不是爹小氣,舍不得給,實是人家看不上。」卻
是對芊芊所說。
芊芊爬下車,從父親手上接過刀了,将耿照拉到一旁。
「喏,你拿着。」
耿照苦笑。「我現下在将軍手底辦差,拿别人的東西,恐有貪渎之嫌。慕容
将軍若拿軍法辦我,可不是打打闆子就能了事。」
芊芊一本正經地點頭。「将軍顧慮極有道理,老百姓最恨的,便是貪官污吏。
鎮東将軍律己甚嚴,是東海百姓的福氣。」耿照聽她說得老氣橫秋,哭笑不得:
「你倒是将軍的知己。」卻見芊芊雙手背在身後,笑瞇瞇道:「況且,有誰說這
刀送你了?我爹說啦,就請典衛大人試試刀而已,用了再說說哪裏需要改進之類,
刀還是青鋒照的,又不是不用還。」笑容未變,湊近道:「你要是再不收下,我
便同我爹說昨兒的事。」
「你——!」耿照倒抽一口涼氣。沒想到居然讓個小女孩給威脅了,堂堂七
品帶刀典衛的面上難免挂不住。「芊芊,這刀是怎麽了?你非讓我拿它不可!總
有個理由罷。」
芊芊見父親微露不耐,唯恐他變卦,有些氣急敗壞起來:「這是我爹……算
啦,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定了定神,壓低聲音:「總之收下便是。我又不會
害你。」圓圓的臉蛋紅撲撲的,體溫蒸出汗澤,馥郁的潮潤不住逸出香肌,也不
知是着急抑或其他。
要再帶個小新娘回去,這回怕連寶寶錦兒也饒不了他。
況且,邵鹹尊身上牽着太多懸而未解的謎團和線索,芊芊固然嬌俏可喜,讨
人喜歡……眼下就别添亂了罷。把邵鹹尊的獨生女娶回家?光想便頭痛不已,乖
乖收下刀來。
芊芊可開心了,笑得眼睛瞇成兩彎月牙,哼着歌蹦蹦跳跳回到車上。耿照雙
手捧着刀對邵鹹尊一揖:「蒙家主不棄,在下有僭了。」将刀系好,上馬與他并
辔而行。邵鹹尊很是滿意,捋須笑道:「這柄刀雖已命名,也隻我父女二人知曉,
不算什麽正式的名字。我于用刀一道所知有限,況乎命名,不知典衛大人有何想
法?」
耿照沉吟片刻。
「不如就叫「藏鋒」罷。此刀最令人驚豔,便是此處。」
「如此甚好。」邵鹹尊笑道:「我會在越浦待一陣子,待典衛大人公餘之時,
再行登門請教使用此刀的心得。故人若聞「藏鋒」二字,不免有戚戚之歎。」
耿照正想找機會問映日朱陽與鍾允的事,順便打聽火元之精的來曆,這下算
是歪打正着,連忙應允。聽他又提起贈刀故人,靈光一閃,不覺凜起:「莫非,
這刀是專爲總瓢把子所造?人說青鋒赤煉,勢同水火,雷總把子與邵家主是死對
頭,何故爲他鍛造刀器?難道……他們私底下一直有來往?」
适才邵鹹尊說那人「與我鬥了大半輩子」,遍數東海武林,也隻雷萬凜堪住。
兩人一個是江湖市井無不敬仰的正義象征,一個則是黑白兩道人人驚懼的武林枭
雄,論身分、地位、影響力,的确有「平生鬥罷惟知己」的況味。
耿照注意到他用了「悼念」的字眼。邵鹹尊知道雷萬凜已死了麽?這多年來
在赤煉堂内吵得風風火火、連雷門鶴也不敢确定的驚天之秘,身爲總瓢把子死對
頭的邵鹹尊不但知道,而且還專門爲他鑄了把刀,以紀念這個使江湖變得寂寞的
「老朋友」?
此一念頭雖荒謬,但瞧邵鹹尊的反應,耿照卻越覺得似有其事,小心翼翼刺
探:「那位應爲刀主的前輩不知葬于何處?家主如不介意,在下想同往憑吊,瞻
仰前輩高人的遺風。」邵鹹尊笑而不答,再不曾響應這個話題。
一行人進了越浦,阿吼形貌醜陋,邵鹹尊唯恐他吓着街上百姓,命他披上連
帽鬥蓬,将那張半人半獸似的面孔與泛青的肌膚俱都遮起。車内還載着元氣未複
的東郭禦柳,邵鹹尊讓他們徑往城僻處投店。
臨别之際,芊芊眸裏露出一絲不舍,耿照拍拍腰間「藏鋒」的刀鞘,笑道:
「過兩天我再去瞧你。」她紅着小臉微微颔首,細聲道:「爹,我們先去啦。」
「嗯,凡事自個兒小心。」
耿照與邵鹹尊到了越浦驿,命人傳報将軍,說是青鋒照邵家主求見,耿照在
大門外陪着邵鹹尊等候。過了一會兒門房匆匆回報:「将軍說今兒沒空,請家主
早回。典衛大人請速速入内,将軍正在書齋裏等候。」
耿照神色尴尬,邵鹹尊卻不甚介懷,怡然道:「我早說了,将軍不會見我的。
但教我還在越浦一日,天天都上門找他。行所當爲,豈懼險阻?成功隻須一回,
就算被拒于門外百回千回,便又如何?典衛大人,請。」抱拳施禮,轉身大笑離
去。耿照看着他灑脫的背影,便是加意提防,仍不禁有些心折,暗忖道:「此人
若真是表裏如一,并無僞詐,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但願我誤會了芊芊她爹,唉!」
他從綠柳村趕回當日,已将李蔓狂與天佛血之事一五一十向慕容報告,連推
測戴着木刻羽面的黑衣人爲「下鴻鹄」一節也沒漏掉。慕容柔沉思良久,忽然擡
頭,露出一抹促狹似的冷笑。
「把那四份文書交給刀侯府的人是我,你難道沒想過,這一切都是我的陰謀?」
「屬下到此刻爲止,都沒有排除這個可能。」耿照老實回答:「然而天佛血
的邪能不分敵我,不管想拿來害什麽人,都不應該挑選三乘論法大會這種場合。
與會的達官顯要若有差池,将軍首當其沖,必遭朝廷究責問罪;若以此殺人,跟
發大兵包圍蓮覺寺沒什麽差别,将軍大可不必如此麻煩。」說着突然一怔,欲言
又止。
這細微的變化當然逃不過慕容柔之眼。他皺起好看的柳眉,叩案道:「說下
去。」
「屬下不敢說。」
「很好,幾日不見,你長進多了。我替你說。」
慕容柔淡淡一笑,似對少年通過試驗一事甚感欣慰,連眼前如此棘手的狀況,
都沒能打壞他的好心情。
「既然非是我的陰謀,那便是交付文書、責成辦事的人了。普天之下,能使
喚鎮東将軍之人,隻有皇城之内,卓于八荒六合五道四海之上的一尊……你沒說
是對的。謗議九五至尊,可是株連九族的死罪。」
他歎了口氣。
「陛下不會知道什麽是天佛血。能說動他下旨的,也就那幾個人。」
耿照眉目一動,靜待他說下去。「皇上笃信佛法,琉璃佛子在皇上心目中地
位甚高,又是大報國寺的學問僧出身,嫌疑極大。皇後娘娘雖與皇上感情不睦,
但禮佛虔誠,于朝野間頗受愛戴,皇上既批準她前來東海,再順她的意思以佛血
敕封法王,似也合情合理。」
耿照是親眼見過天佛血剝奪生機的能耐的,終于忍不住插口。「啓禀将軍,
以天佛血的邪異,一旦自碧鲮绡袋中取出,恐怕無人能幸。以此觀之,佛子與皇
後娘娘的嫌疑不攻自破,他們若是策劃陰謀之人,甚且隻是陰謀者的同黨,也沒
有以身同殉的必要。這麽做未免太過危險。」
「說得好。」慕容柔滿意點頭。「所以目前看來嫌疑最大的,便是事發時遠
在平望都的任逐桑。他對皇上一向恭順,可以說是有求必應,皇上想要什麽、幹
什麽,甚至是揮霍什麽,任逐桑決計不會說個「不」字。
「但他很懂得包裝自己的企圖,讓它看起來似乎是皇上自己的決定,然而最
終受益的還是他任逐桑。這三人若要殺我,怕還是爲了迎合皇上的意思,但琉璃
佛子迄今還沒有幹政的舉措,而皇後一向心慈,不緻令會上忒多人與我陪葬;隻
有任逐桑是商人,隻要利多于弊,殺人于他不過是買賣的手段,既不喜歡也不讨
厭,可以毫無感覺地予以實行。」
慕容對任逐桑的評價,證諸他「驅民入東海」的方針,可說是一針見血。耿
照忽然想到:袁皇後不在鳳館,會不會是任逐桑已預知論法大會之上,将有絕世
邪物天佛血出現,才偷龍轉鳳,把女兒悄悄換掉?
若此刻栖鳳館中,連任宜紫、任逐流亦都不見,那麽幾乎可以确定:唆使皇
上将那四份文書交給慕容、責成搜尋天佛血的幕後主使,便是中書大人任逐桑無
疑。
「怎麽?」慕容柔見他神情有異,忍不住問:「你想到了什麽?」
耿照聞言一凜,瞬間做出了判斷,定了定神,正色道:「屬下是想,倘若任
大人是幕後的陰謀主使,那麽在論法大會上取出佛血,連皇後娘娘也不免受害。
所謂「虎毒不食子」,便是陰謀奸宄,真能……真能做到如此地步?」這本是循
着他最初的思路而說,不過是略去了後半截,嚴格說來并不能算是說謊。
皇後不在栖鳳館一事,很難判斷慕容知悉之後,将會做出什麽樣的處置。耿
照的原意,至少要等發現琉璃佛子的行蹤、論法大會再無其他變量時,再斟酌是
否要告知慕容。要是将軍此際一聽,勃然大怒,大張旗鼓地搜尋娘娘的下落,隻
怕後果更不可收拾。
誰知慕容隻是微微一笑,淡然道:「你說得也有道理。雖然任逐桑最是可疑,
但現在在我心中,他并不是嫌疑最大的一個。」
耿照都聽胡塗了。
如果不是任逐桑,也不可能是袁皇後,難道将軍懷疑的人竟是琉璃佛子?更
令他在意的是:慕容柔對如何處置李蔓狂——或者該說是天佛血——并沒有多說
什麽,以将軍睿智,不能放任如此邪物在東海不管,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心有定見,
有了對付佛血的辦法。
慕容柔既無意明說,耿照也問不出來,匆匆告退,倏忽便過了兩日。
耿照進了書齋,正欲向将軍報告籸盆嶺之事,赫見慕容柔眉頭緊鎖,眼角魚
紋深刻,竟似整夜未眠;比之前兩日所見,仿佛突然間老了十歲。「琉璃佛子是
說兩日後麽?」将軍蹙眉道:「你确定沒聽錯?」
「屬下确定。」
「那就糟了。」慕容柔面色鐵青,屈指輕叩桌案,沉聲道:「我這兩日多次
求見皇後娘娘,始終未獲接見,娘娘是有意避開我。隻是情況緊急,若要取得天
佛血,卻非皇後娘娘不可。」
耿照本以爲他發現皇後是個冒牌貨,豈料越聽越奇,忍不住問:「爲什麽非
要皇後娘娘不可?難道……娘娘有什麽能夠抵擋邪能的異術?」
慕容柔咬牙片刻,似是努力抑下煩躁,才得開口。自耿照識得他以來,從未
見将軍如此。
「碧鲮绡,」慕容柔望着他,雙目炯炯放光。「是東海鱗族的重寶,即使在
龍皇統治的時代,其數量也非常稀少,是龍皇的表記。依史書記載,玉螭王朝是
不用玉玺的,鱗族認爲玉石金銀都不足以象征龍皇的大能,遂以碧鲮绡做爲玉螭
王朝統治的象征。」
能被用作皇權的象征,可見數量極稀。因此隔絕天佛血這樣恐怖的邪物,也
隻能用上一隻小袋子,實在沒有多餘的碧鲮绡能将邪物層層包裹,以絕後患。
「玉螭朝亡後,世間的碧鲮绡織物僅餘一件,被保存在自居鱗族正統的指劍
奇宮裏。至金貔朝時,央土朝廷大兵壓境,逼奇宮獻物求和,方纔退兵,此物從
此便流落央土,成爲央土皇權的戰利品,收藏在宮禁寶庫的深處。
「異族火燒白玉京時,宮城之内無數重寶付之一炬,隻有這件寶物絲毫無損,
因爲碧鲮绡天生異質,擁有不懼火燒的特性,有一名小太監靠着它,逃過了烈火
焚城的大劫,一路向東逃去,曆盡千辛萬苦,終于遇上獨孤閥的勤王軍。後來本
朝肇興,這寶物便成了平望都新宮的收藏。」
耿照奇道:「如此說來,寶物現在皇後娘娘處?」暗忖:真是如此,今晚少
不得要夜闖栖鳳館,從任宜紫手下将此物搶了過來。反正他的腰牌還失落在她手
裏,遲早是要走一趟的。
「沒那麽簡單。」誰知慕容柔仍是搖頭,沉聲道:「後來先帝孝明皇帝繼位,
爲防門閥作亂、動搖根本,銳意削藩,頭一個要對付的便是西山韓嵩。韓嵩明白
朝廷用心,以退爲進,要求送質子到東海,襲了指劍奇宮受封的一等侯爵,料想
朝廷必辦不到,以此刁難。」
此事原本極是難辦,須知鱗族、毛族乃是世仇,韓閥的質子是血統純正的毛
族後裔,怎能坐上純血鱗族的奇宮大位?豈料陶元峥博通史冊,深知這件寶物與
奇宮的淵源,開出條件:若奇宮接受韓閥的質子,人質抵達龍庭山之日,便是寶
物重回奇宮之時!
奇宮各系反複商讨,終于抵不住聖物回歸的誘惑,接受了朝廷的條件。「韓
雪色被送到龍庭山的那一天,這件以碧鲮绡織成的鱗族聖袍終于重新踏上故土。」
慕容柔娓娓道:「此事對指劍奇宮意義重大。韓雪色成年之後,爲宣示自己是朝
廷承認的奇宮法統,是堂堂的世襲一等侯,遂以此袍爲号,自稱「九曜皇衣」!」
耿照渾身一震,不由得目瞪口呆。
「這件寶衣在韓兄……韓宮主手裏?」
「正是。」慕容柔皺眉道:「欲取此衣,就算發大軍包圍指劍奇宮,也未必
能得手;誘之以利、動之以情,那更是絕無可能之事。魏無音新喪,韓雪色頓之
支柱,情況不會太好,就算他有十枚虎膽,也不會蠢到在這時候出借九曜寶衣,
授人以柄。」
耿照強抑下說出「韓宮主便在城中」的沖動,一來九曜皇衣如此貴重,韓雪
色匆匆出行,未必會帶在身上;就算有,韓雪色也未必肯出借。若教将軍知曉,
還容得他說個「不」字?一聲令下三千鐵騎圍得鐵桶也似,局面恐難收拾。
況且将軍言猶未盡,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這條不行,還有另一條路。
當年陶元峥送出九曜寶衣時,爲防鱗族心生妄想,又做起王霸雄圖的美夢來,刻
意扣下一部份,令此衣不得完全,提醒鱗族誰才是手握生殺大權的天下之主,讓
他們腦子清醒清醒。」
耿照恍然大悟。
「而這一部份,便在皇後娘娘身上?」
「正是。」慕容柔淡然道:「人會不會造反,跟一件衣裳并不關連,指劍奇
宮之中笨蛋不多,都知眼下是誰的時代。陶元峥死後,任逐桑在平望都崛起,先
帝看中了他女兒,欲将央土商權也握在手裏,授意他将女兒過繼給大學士袁建南,
這是用來堵讀書人的嘴的。
「袁皇後還是小小女孩兒時,先帝爺很歡喜她,誇她禀性純良、溫婉心慈,
遂作主訂了這門親,解下碧鲮绡織的腰帶替她系上,說:「你是朕的兒媳婦,此
事就這麽定啦,絕不更改。你且随你的養父母到東海去,那兒也是朕的故鄉。時
候到了,朕自會派人接你回來。」」
「腰……腰帶?」
耿照微微皺眉,心上似是掠過什麽,卻一下抓不真切。
「嗯。」慕容仿佛陷入回憶裏,鳳目微閉,喃喃說着,不覺露出一絲笑容。
「陶元峥從九曜衣上頭取下的,是一條腰帶。先帝爺說了,寶衣是人家的先人所
遺,慎終追遠,意義何其之大!任意解裂,如同掘人祖墳,便是良民也教逼反啦,
況乎鱗族?隻讓陶元峥取下腰帶,不容再辯。
「先帝很歡喜那根帶兒,到哪兒都系着。他上朝時連黃袍都不穿,穿的是厚
厚的繭綢紫袍,以倡節約。耐不住那些老學究整天叨念什麽「不成體統」,就把
那條銀燦燦的鱗紋帶子系上腰。
「我還記得先帝爺私下笑說:「這碧鲮绡夠貴重了罷?也好讓他們都歇歇。
他日我們陳兵北關時,我再變賣此帶,換得萬金,購異族之首!」」
◇◇◇
耿照在城中發足狂奔着。後來慕容與他說了什麽,其實他并未聽清,腦袋裏
仿佛五雷交轟,原本散亂無關的碎片突然一下組合了起來,向他宣示着一個極其
驚人的事實。
還有一場即将爆發的,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阻止的流血沖突。
最後還是慕容将他喚回了現實。
目如鷹隼的鎮東将軍隻看了他一眼,便仿佛讀出他心頭的千絲萬縷,耿照從
沒像此刻一般,打心底認爲慕容真的通曉讀心之術,才能了解那些他還來不及整
理、更遑論說出的真相碎片。
「明日便要召開三乘論法大會。如你所見,對天佛血我已束手無策。」慕容
柔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說。「但你有辦法,對吧?你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事,
譬如有什麽地方可以取得碧鲮绡。」
耿照無法說話,隻能點頭。
「那就趕快去。」慕容交代他:「取得碧鲮绡後,别去找李蔓狂,立刻回來。」
「爲……爲什麽?」耿照有些錯愕。
「倘若那名武功高絕的黑衣人始終監視着李蔓狂,你的碧鲮绡不過是方便他
取走天佛血而已。你還不明白麽?一直保護着天佛血、不使它落入陰謀家手中的
非是李蔓狂,而是天佛血自身!」慕容柔沉聲道:「快找到碧鲮绡,最好連持有
之人一并帶來,你無法分身兩處,唯一的方法就是将需要保護的人集中,以免中
了調虎離山計。在你回來之前,我們隻能賭一賭:陰謀家是比較想要天佛血,還
是比較想要我的命?」
他趕到泊于碼頭邊的映月艦,才知沐雲色已不在船上,至于是何時離開的、
是暫離還是不再回來,水月門下那些姑娘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顯然沐雲色之離
艦,是刻意隐匿了行藏的,益發落實了耿照的揣想。
「典衛大人,」方翠屏見他神色緊張,不理會一旁李錦屏頻用手肘輕碰她,
認真道:「要不我替你通報一聲,與代掌門問一問?想來沐四公子若不回來,好
歹也要同代掌門打聲招呼的。要不……我幫你叫下紅姊?」看來她對那天在朱雀
大宅當眼線、阻了他倆互訴心曲之事十分過意不去,一有機會便想補償他,免得
心裏不好過。
李錦屏急了,眼皮子一動,溫溫婉婉笑道:「大人,代掌門吩咐了,在三乘
論法大會之前,代掌門與二掌院都要齋戒淨身,不見外客的。還請大人不要爲難
我們。」
方翠屏柳眉一挑,怪道:「差這點時間麽?方才明明……哎呀你這死丫頭片
子!無端端的,踩我做甚?疼……疼死啦!」李錦屏沒理她,沖耿照一斂衽,袅
袅娜娜地行了個禮,垂眸道:「婢子們告退啦。典衛大人請。」拉着方翠屏退回
甲闆,命舵工收起浮橋。
耿照心念一動,大叫:「論法大會你們也去麽?」李錦屏笑笑沒答腔,方翠
屏邊跳腳邊道:「去呀,本門祖師乃比丘尼,也算是佛門一脈。代掌門說做人不
能忘本,三乘論法那是一定要去的。」突然像小麻雀般往旁邊一跳,指着李錦屏
道:「死丫頭!你再踩我試試的,本小姐同你沒完。」李錦屏無奈微笑,滿臉無
辜。
耿照揚聲叫道:「二位姊姊!煩請代轉二掌院,明日三乘論法會上,我若遲
未到場,請她爲我照看将軍!」方翠屏眼睛一亮,笑道:「這忙我能幫!」沒等
李錦屏反應過來,一溜煙地跑了。
離開泊港,耿照強抑下焦慮着急,返回朱雀航靜靜等待。绮鴛已吩咐下去,
潛行都的探子眼下正搜着越浦的大街小巷,尋找目标的蹤影。越浦是個巨大的商
都,要在其中找三兩個人,可比在曠野中搜尋流民困難得多,然而時間緊迫,也
沒有其他的辦法可想,隻能把人手全撒下去,盡可能地找尋。
沐雲色的行蹤掌控本身就有着緻命的盲點。
他自入越浦以來,始終借住在映月艦上,即使偶爾離艦溜達,總是一兩時辰
内便回,而且次數着實不多。潛行都須掌握全城武林人士進出的情報,人力的負
擔原本就相當吃緊,再加上耿照墜江失蹤的那兩天還得抽調人手前往搜救,沐四
公子既是耿照的知交好友,亦非監控的重點,便與水月衆姝劃作一個責任區分,
沒有特别監視他離艦期間的去處及舉措。
如今想來,沐雲色接到命令前來越浦,除了等待與師兄們會合,同時也負責
安排接應事宜,連在明處的好友耿照,以及暗處監視的潛行都亦未察覺。奇宮門
人皆負詭智,且辦事的能爲手腕非同凡響,由此可見一斑。
耿照在榻上盤膝調息,将「藏鋒」橫在膝上,等了一夜。
直到寅時已過、窗外天蒙蒙亮時,绮鴛才急急推門而入,低道:「找到了!」
耿照猛然睜開眼。
「是誰?在哪?」
「沐四公子,在城北一家小旅店。與一名黑衣男子說話,依外貌推斷,應是
你說的那位二師兄聶雨色。」
看來他們會合了。耿照濃眉一挑:「韓宮主跟另外一位姑娘呢?」
「沒看到人。」绮鴛面色有些凝重。「要等天大亮才能派人混進去翻查簿冊。
自慕容柔入駐越浦,城中形同宵禁,下半夜投宿極不尋常,一定會引起聶二、沐
四的懷疑。」
「不妨,我自去一趟便了。另外一位有消息麽?」
「沒有。」
——那就是準備動手了。
形勢已迫在眉睫,府外早已備好快馬,耿照提着藏鋒刀跨上鞍,在城内街道
放足狂奔。所幸越浦居民習于晏起,寅時剛過,路上少有行人,耿照縱馬狂奔,
遠遠見得那間旅店亮着燈火,店招都還未挂起,門外篷遮下僅一桌坐得有人,服
色一黑一白,正是聶、沐二人。
耿照急急勒馬,滾下鞍來。兩人均是耳目靈便之輩,早已起身。
沐雲色一見是他,面色丕變,急道:「耿兄……」末了那個「弟」卻說不出
口,瞥了師兄一眼,額間冷汗涔涔。聶雨色一看他的模樣,什麽也不必問了,心
裏有底,冷哼:「一會兒找你算賬!」雙手負後,徑迎上前去。
「聶兄、沐兄!」耿照急道:「韓宮主何在?小弟有急事求見。」
聶雨色懶憊一笑,哼道:「急什麽?一會兒你要想不見都不成。」攏于袖中
的雙手各握住一根算籌,還沒來得及動作,忽聽「铿」的一聲清亮龍吟,一柄脫
鞘長刀已架上頸項,冷冽的刀鋒還未觸及肌膚,汗毛已根根豎起。他此生所遇刀
劍,從未有如此寒銳者。
耿照本無與他動手之意,隻是碧火真氣充盈欲裂,全身的氣機感應便如一面
繃緊至極的皮鼓,聶雨色一動殺念,迸出的一絲殺氣撞在鼓面上,居然迸出驚天
巨響。
感應殺意,耿照想也不想,「藏鋒」應手而出,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竟對聶雨
色刀劍相向;然而一與他眼神交會,耿照便知這刀出得沒錯,若慢得片刻,教聶
雨色搶先發動奇門術數的玄妙神技,怕現在就是自己躺在地下了。
聶雨色平生隻有他暗算人,還從未遭人暗算,耿照這刀不但快絕,而且不容
一絲猶豫躊躇,否則決計不能搶在他前頭,隻能認爲耿照一開始便是存心來找麻
煩,冷然道:「不簡單哪,典衛大人。你這副老實巴交的假面具,算是騙倒我了。
聶某今日這個跟頭栽得不小。」
耿照沒時間與他多說,急道:「聶兄!韓宮主在哪?」
一旁沐雲色完全被搞胡塗了,弄不懂要暗算人的二師兄,怎地一照面便被人
給制住了,料想耿照不是無故上門尋釁行兇之人,連忙勸解:「耿兄弟!我師兄
對你有些誤會,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莫與他計較?」
耿照急如熱鍋上的螞蟻,長刀一架,轉頭喝道:「沐兄!韓宮主在哪裏?」
眦目欲裂,猙獰的模樣連沐雲色都躊躇起來,暗忖:「莫非他真想來個「先下手
爲強」,以免宮主讨回師父所遺?這……耿兄弟分明不是這種人啊!」卻聽耿照
吼道:「沐四公子!韓宮主有危險了,還請速速告之宮主下落,以免鑄成大錯!」
聶雨色叫道:「老四,别上當!」已然來不及了,沐雲色心念一動,目光射
向後頭一幢粉牆大院。耿照會過意來,想起他們在綠柳村時也是投宿民居,以掩
人耳目,「铿!」一聲長刀入鞘,身形微晃,急向大院掠去!
聶雨色氣急敗壞,猱身追上前,一掌劈向耿照背心!幾乎在同時,懊惱的沐
雲色也飛躍而來,急喚道:「耿兄弟留步!」
耿照冷不防轉身,雙掌轟出,聶、沐二人各接一掌,蓦覺一股排山倒海的巨
力,莫說抵擋,連扭身縮退也來不及,兩人被轟得倒飛出去,齊齊嘔血,落地時
已在三丈開外,聶雨色登登登地連退幾步,勉強穩住了身形,欲起時卻不由得膝
彎一軟,單腳跪地;沐雲色的修爲畢竟不及師兄,退了幾步仍停不住,一跤坐倒,
撫胸勉強調息。
耿照心急之下沒抓準勁道,低頭瞧了瞧手掌,似乎不解怎會如此雄勁,擡頭
歉然道:「二位……得罪了!小弟不是有意的。」提刀躍過牆頭,箭一般勁射而
出,沿着廊庑發足狂奔,不住揮動右臂,一路「砰、砰、砰」地拍開窗格,大喊:
「韓宮主、韓宮主!」心頭忽生感應,徑奔向廊底明間,隔空出掌,「砰!」兩
扇門扉猛然彈開,房中一人坐在鋪了綢巾的八角桌畔,生得英挺黝黑、身材颀長,
此際卻是披頭散發,身上僅着一件雪白中單,腳上的厚底白靴亦是随意趿着,模
樣有些狼狽,正是奇宮之主韓雪色。
另一人持刀架在他頸上,一身鬥蓬征塵滿布,竟是風篁!
門扇轟開,镂花的錦榻月門内傳來一聲驚叫,耿照大步跨入,見那女郎阿妍
縮在榻裏,用錦被遮掩身子,興許是太過害怕,一雙小腳自被下露出猶自不覺,
但見玉足纖纖,趾尖攏斂,十枚玉顆兒似的細圓趾甲泛着盈潤珠光,雖未塗抹蔻
丹,卻是天生的粉櫻色,可愛得直想教人輕咬一口。
她整個人縮在錦被裏,被上露出兩枚精緻的鎖骨,赤裸的肩膀線條圓潤細膩,
襯與修長的粉頸,恍若一場美麗的失足。其時天光微亮,許多人猶在睡夢之中,
見韓雪色的模樣,亦知風篁闖入時,兩人兀自擁被缱绻,阿妍自不會戴着面紗,
白着一張膚光緻緻、巴掌大小的瓜子臉,無助地望着情郎,眼底除了驚懼,還有
掩不住的焦急關心。
這是耿照頭一回看見她的真面目。
阿妍的眼睛、鼻子、嘴唇自然是極美的,但要說什麽地方特别出色,卻又說
不上來,然而五官組合在一起,卻是美麗無瑕,全然無可挑剔,即使在多識絕色
的耿照眼裏,她的容貌亦是世間少有,與明、橫等稀世尤物相比不僅毫不遜色,
若論氣質高雅風華懾人,阿妍恐怕還在二姝之上。
耿照已知先前對她的熟悉感是從何而來,兩人在綠柳村的确不是初見。但臉
蛋今兒卻是頭一回見得,不知爲何仍有一股熟悉之感,她的五官輪廓似乎也在什
麽地方看過,有點像卻又不是太相像。耿照略微一怔,頓時醒悟:「她們畢竟是
姊妹,面孔五官有些近似,也是合情合理。
韓、風二人一見是他來,面色俱都沉落,竟是不約而同。
韓雪色自不願這樣尴尬的場面多一人得見,而風篁怕的是耿照插手,所圖又
生變故,自嘲似的淡淡一笑,沉聲道:「馬賊、駱駝盜什麽的我可殺得多了,今
日方知做歹事被人撞破,居然是這般滋味。耿兄弟不愧是鎮東将軍手下的紅人哪,
這越浦城裏的一舉一動,全逃不過你的耳目。」
耿照聽他直将自己當成了特務頭子,亦不禁苦笑,搖頭道:「風兄取笑了。
我若真個是耳目靈通,便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風篁一聽,更确定他是來阻而非來幫的,淡道:「耿兄弟,我答應陪你上龍
庭山之事,永不變卦,我是交定你這個朋友啦。但爲了抑制那邪物,也爲我師兄,
今日我非取那物事不可。」沖榻裏的阿妍一伸手:「對不住了,阿妍姑娘。請即
交出,否則休怪我刀拿不穩,失手傷了韓宮主!」
韓雪色不顧利刃加頸,沉聲低喝道:「阿妍,莫聽他的!這厮投鼠忌器,才
不敢妄動!」風篁手中「尋真」微顫,畸零錯落的鐵胎邊緣已在他頸上割出一道
血痕,冷道:「韓宮主!若是逼急了,我是真會殺人的。你還是莫說話爲好。」
阿妍見他流血,「嗚」的一聲掩口輕顫,眼眶中淚水不住打轉,似是六神無
主。
耿照急道:「風兄有話好說!請先把刀放下。小弟與風兄一般,也是來讨一
樣東西的。風兄若信得過我,此事權且交由我處理罷。」風篁堅毅的嘴角緊抿着,
平日玩世不恭的輕佻模樣點滴不存,目光森冷,沉默地搖了搖頭;刀柄微擡,韓
雪色不由昂頸,面露痛苦之色。
「拿來!」他目中迸出精光,聲如焦雷暴綻。
榻上的阿妍身無武功,被吼聲震得身子一晃,俏臉煞白。
耿照看得明白:以風篁的武功,大可點了韓雪色的穴道,自行取了物事離去,
反正阿妍姑娘一點武功也不懂,完全阻止不了他。問題是阿妍的衣物全都解在榻
上,隻怕錦被底下嬌軀裸裎,竟是一絲不挂;一幅紗裙兀自被她壓在身下,從被
緣漏出一小片,而葡萄青色的錦緞肚兜揉得绉了,就這麽孤伶伶地被扔在榻尾,
榻上的墊褥東一塊西一塊的濕濡水漬,可以想見交歡之時的激烈纏綿。
阿妍畢竟知道輕重,風篁闖入時她才從高潮的餘韻中稍稍回神,身子兀自微
微痙攣,咬着牙将「那物事」捏成一團,藏進被甬裏,以免被賊人奪去。
誰知風篁是老江湖,餘光一掃榻上狼籍,便知東西被她藏起來了。他出身師
承俱是名門,向以俠客自居,今日上門奪物已是萬般無奈,斷不能欺負女子軟弱,
冒犯她的清白。
三人各有所忌,居然就這麽僵持了半天。
耿照勸不下風篁,正自着急,背後腳步聲又至,卻是聶沐二少調息略複,匆
忙趕來。「宮主!」沐雲色一躍而入,見宮主隻着單衣,阿妍姑娘顯是赤身露體,
不禁大是尴尬。韓雪色面色更沉,喝道:「都出去!」
「這……」沐雲色猶豫不決,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二師兄。韓雪色益發惱怒,
暴喝道:「出去!」聶雨色面無表情,拽着師弟退出房門,手裏頭扣着兩枚尖利
算籌,腦中一霎間轉過無數心思,從中篩揀着擺脫困境的良策。
關鍵是耿照。他若站在奇宮這一方,風篁便是徹底孤立;若然是來幫那姓風
的,亦可以挾爲人質,用來交換宮主……他凝着少年寬闊的背門,靜靜等他表态。
耿照定了定神,居然轉向韓雪色。「韓兄,我想向你商借一樣物事。此次關
乎萬民生死,倘若失救,東海将陷浩劫矣!屆時,無論韓兄或阿妍姑娘亦不能幸,
望兄切莫拒絕。」
韓雪色與風篁同感驚奇,沒想到他要商借的物主居然不是阿妍。
風篁眉頭緊蹙,弄不清他所圖爲何,幾度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選擇了沉默。
韓雪色淡道:「耿兄弟欲借何物?别說是爲了拯救黎民,那怕隻是你想看一看、
随手把玩把玩,隻要我拿得出來,沒有不肯借的。」
耿照大喜,拱手道:「多謝韓兄!小弟要借的,乃是貴宮至寶,九曜皇衣!」
「什麽?」門外沐雲色聞言失聲,還待說話,卻被聶雨色拉住。
韓雪色亦是一怔,片刻才搖頭苦笑。「如果是這個,爲兄便愛莫能助了。」
風篁一聽耿照之言,便知他也是爲鎮住天佛血而來,隻是不明白九曜皇衣跟
佛血有甚關連,見韓雪色推得輕巧,冷笑道:「前頭話說得忒滿,一句「愛莫能
助」便想随意打發,你當别人是傻瓜麽?」
韓雪色哼的一聲,攤開雙臂,斜乜着拿刀架他脖頸的滄桑男子。
「風篁兄,你看我身上,像不像穿着九曜皇衣的模樣?」風篁爲之語塞。
「九曜皇衣乃奇宮至寶,」他轉向耿照,怡然道:「我離開得匆忙,說穿了
就是避難,來不及帶走。便是來得及我也不帶。要保護皇衣不緻失落,世上沒有
比龍庭山更安全可靠的地方,此其一也;其二,若卷走了九曜皇衣,下山追殺我
的就不隻是驚震谷一系,奇宮必定傾巢而出!所以,并非是我不借,實是沒得借。」
那就沒辦法了。如果有其他可能性,耿照并不想走到這一步。
他整了整衣襟,轉向榻上的阿妍,并不言語,突然雙膝跪地、俯首叩頭,行
的是朝觐的大禮。韓雪色面色微變,與屋外的聶雨色互換眼神,心知這個天大的
秘密已然洩漏,就不知慕容柔知道了多少,将會采取什麽行動。
阿妍的表情反倒沒這麽錯愕,帶着一絲放松似的釋然,仿佛早已習慣受人跪
拜,擁被坐起身來,挺腰收腿;明明狼狽的模樣絲毫未變,卻突然生出一股高貴
的氣質,讓人自然而然地低下頭來,莫敢迎視。
「起來罷,典衛大人。」她歎了口氣,垂眸道:「将軍大人知道了麽?」
耿照未敢起身,一徑搖頭。
「啓禀……此事将軍不知。屬下并沒有向将軍禀報。」
阿妍眸中掠過一絲訝色,旋即點了點頭。
「那我可要多謝你啦。你是什麽時候認出我來的?我以爲我已經夠小心的了。」
耿照不敢欺她,老實回答:「我在栖鳳館中見過娘……見過阿妍姑娘的身影,
在綠柳村時便覺眼熟。直到将軍說起了腰帶之事,屬下才聯想在一處。」
阿妍露出恍然之色,抿嘴道:「我想起來啦。叔叔同我說過,當晚你是去見
橫疏影罷?他說你武功很好,又有正義感,是個人才,要是獨孤天威容不下你,
讓我帶你回京,金吾衛和禁宮中正缺你這樣的好手。」
耿照沒想到會在這裏被抖出私情,面紅耳赤,所幸阿妍識得大體,并未點明,
爲他保留了私隐與體面。他定了定神,俯首道:「阿妍姑娘,屬下鬥膽,向姑娘
商借腰帶。這帶能壓鎮一樣邪物,屬下親眼見得邪能,所經處生機滅絕,無人可
擋;若無碧鲮绡克制,恐将生靈塗炭。」
阿妍畢竟心慈,聽得不忍,歎息道:「人人都說這帶兒珍貴,我從小将它系
在腰間,覺如鐐铐枷鎖一般,似有千鈞沉重。它引我找到意中人,又将我從他身
畔帶走,聚少離多,委實不祥。」韓雪色聽得心疼蹙眉,低喚道:「阿妍!」
她展顔一笑,眉間愁雲俱都揮散,露出前所未有的湛然清朗,滿目深情,柔
聲輕道:「韓郎,能再與你相見,有過幾日甜蜜聚首,這是上天眷愛,我已無求。
你的江湖路我走不慣的,到哪兒都拖累你,正如這根帶兒,終不免将我帶離你身
邊。這因緣是上天注定,絲毫不能強求。」從被甬裏伸出一隻欺霜賽雪的勻細裸
臂,纖纖五指間握着一團銀燦燦的物事,正是她系在腰間的鱗紋帶子。
「典衛大人,這帶兒我便交給你啦。望你用于蒼生,勿使不祥。」她淡淡一
笑,美麗的臉龐透着光華,不知是窗外天光已亮、透入窗棂,抑或其他。「你帶
回這條鲮绡織帶,将軍便知我在此間,那是瞞不住的了。」
耿照對她甚是過意不去,俯首道:「爲保護姑娘的安全,請與屬下一同返回。」
阿妍笑了笑,當是默許,美眸凝睇,望向情郎,柔聲道:「我走之後,望你
萬千珍重,愛惜自己一如愛我。」韓雪色心痛如絞,咬牙道:「我發過誓絕不教
你再回平望都。今生今世直到終末,你都要在我身邊。」
阿妍再也忍耐不住,眸中一霎盈滿淚水,豆大的晶瑩淚珠連滾都不滾,徑跌
出眶來,苦笑着搖頭,忽然「嘤」的一聲閉目咬牙,身子向後倒,竟暈厥過去。
「阿妍姑娘!」耿照急忙上前,料不到韓雪色突然發難,拼着讓鐵胎刀刃削過頸
側,起身欲攬玉人,頸血激射而出。
風篁本無傷人之意,忙撤刀急喚:「韓宮——」蓦地韓雪色身形頓挫,霍然
轉身雙掌齊出,正中風篁胸膛,轟得「尋真」倏然脫手,偌大的身軀倒飛出去,
重重撞上粉壁!
封底兵設:上方斬馬劍
封底兵設:上方斬馬劍
【第二十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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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56
標題:
第二十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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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卷三乘論法
【内容簡介】
小院之中變故陡生,韓雪色悍然出掌,風篁死生一線,此局何解?螳螂捕蟬,
黃雀在後,五人三方一陣亂鬥,不速之客突如其來,竟令衆人齊齊束手,坐以待
斃!
衆所矚目的三乘論法,以誰也料想不到的方式召開,更往誰也掌握不了的方
向發展!災難臨頭,危在頃刻;把滿山權貴置于刀鋸鼎镬的,究竟是天真無知的
理想家,抑或是無謂生死的狂信者?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零六折天仗風雷,八寒陰獄韓雪色這一下變招快絕,風篁猝不及防,厚
實的胸膛肌肉忽變得溫軟如綿,于掌力及體的瞬間身子一挪,生生卸去三成勁力,
然而畢竟是亡羊補牢,仍被轟得倒飛出去,仰天噴出鮮血。
「風兄!」
耿照正欲動作,一股微妙悚栗掠過背脊,本能擎出「藏鋒」;激越的龍吟聲
乍現倏隐,刀刃停在無聲掠至的聶雨色喉前,矮小的黑衣男子急停頓止,發鬓逆
風激揚,烏緞般「潑喇!」攤上刀鋒,撫刃皆斷,寂然無聲。
約莫同時,韓雪色抄住旋落的尋真刀,遙指風篁,雖未回頭,聲音卻是出奇
地平靜。「耿兄弟,本座無意傷人,實不得已而爲。請你把刀放下,你我之間,
沒必要見血。」既沒有偷襲得手的雀躍,也無撕破臉的決絕,非喜非怒,自透着
一宮之主的威嚴。
耿照瞳孔微縮,突然意識到這名身穿單衣的高大男子,的的确确是指劍奇宮
的主人,是龍庭山群龍之首,外表的狼狽絲毫未損其高貴優雅。即使是衣裝完好、
于席間從容談笑之時,韓雪色也沒像現在這樣,周身散發着難以言喻的沉靜威壓,
恍如一堵苔濃遍染的千年古城牆,光是伫立不動,便使人不禁仰望,未敢輕攀。
——是他……穩穩控制着場面。
(這個人……絕不簡單!)
若隻将此人當作偷雞摸狗之輩,未免太小看指劍奇宮了。耿照定了定神,藏
鋒絲紋不動,嗡嗡震顫的刀刃早已靜止,質性由百煉緬刀搖身一變,化作刃厚背
寬不動如山的折鐵刀,最易斷人首級。
「韓兄見諒。聶二俠神技驚人,請恕小弟不敢輕縱。」
韓雪色點頭。「我明白。要換了是我,也不敢放。」随手挽個刀花,将刀收
于臂後,竟是放了風篁這唯一的人質。
聶雨色鳳目圓睜,咬牙低道:「宮主!」
韓雪色刀擱桌頂,眼神轉柔,正要朝榻上的阿妍走去;步子尚未邁出,一股
無形威壓已至,耿照轉過頭來,雙目炯炯直視。就在他轉頭的剎那間,聶雨色肩
頭微動,便要出手,忽覺頸間刺痛,「藏鋒」已貼肉送至,再難稍動,心中微詫:
「這小子……莫非周身都是眼睛?」
他與韓雪色默契絕佳,兩人幾乎是一同動念、一齊動作,居然被同一人所阻,
恐怕隻有練到了「發在意先」的頂峰高手才能辦到。韓雪色苦笑:「老二,不是
誰都須這般算計的。适才耿兄弟若有殺人之意,眼下你已是鹹肉一條,還變得出
什麽花樣?不如坦承以對。」目光轉向耿照,正色道:「耿兄弟,阿妍于我重逾
一切,便要我拿性命交換,韓某人絕無二話,何況是區區一條碧鲮绡?你讓我瞧
一瞧她,韓雪色定将腰帶奉上,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耿照猶豫片刻,終于還是側身讓開。韓雪色快步來到榻畔,連人帶被将女郎
擁入懷中,柔聲密喚:「阿妍、阿妍!」阿妍「嘤」的一聲,悠悠醒轉,柔聲輕
道:「韓郎,我做了個夢,夢見鎮東将軍派人來尋我啦!又夢見你同人打架,刀
子明晃晃的,還有好多血……」忽爾回神,蒼白的俏臉上露出一抹慘淡笑容:
「原來……原來不是夢。我真傻。」
韓雪色一徑搖頭,擁着她柔聲道:「别怕!沒事的。」
阿妍微微一笑,搖頭道:「我不怕。」
韓雪色見她神色如常,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轉頭對風篁道:「人急無智,
出手忒重了,風兄見諒。我這路「天仗風雷掌」全是剛力,并無暗勁陰手,風兄
搭配子午流注之理運氣調息,當能緩和傷勢。」細細指點了對應的經脈穴位等。
刀侯府一脈對金創、内傷等亦有涉獵,風篁聽得兩句,便知所言無虛。他被
重手法擊中胸口,傷了心脈,連取銅駝丸吞服的力氣也無,未敢逞強,勉力倚牆
盤坐,依言運功調複。不過片刻工夫,面色大見好轉,嘴角已不再溢紅,冷冷擡
眸,咬牙沉聲道:「韓宮主未使「不堪聞劍」,風某感恩戴德。今日是我技不如
人,心計亦多有不及,韓宮主藏得如此之深,倒教風某走眼啦。他日……再來讨
還佩刀,請!」一撐之下竟無法起身,胸中悶痛,又脫力跌坐回去,模樣十分狼
狽。
韓雪色面露愧色,但也不過是一現而隐,轉頭道:「老四!」
沐雲色會過意來,取出一隻碧油油的翠玉小瓶,對耿照道:「這是依先師的
金方調配、由我大師兄親手煉制的治傷良藥。耿兄弟若信得過我,讓我将藥交予
那位風兄服用,于内瘀大有裨益。」
奇宮一方三人之中,耿照與他交心已久,素知其爲人,再說沐雲色爲他隐瞞
奪舍一事,擔了偌大幹系,自是不疑,點頭道:「有勞了。」沐雲色刻意放慢動
作,以示磊落,将玉瓶置于檻内輕輕一滾,喀搭喀搭滾到風篁腳邊。
風篁連踢開的力氣也無,索性不做無聊之舉,冷笑道:「奇宮珍藥,恕風某
無福消受。」徑取銅駝丸吞服。奇宮門下精通醫藥,沐雲色遠遠聞到藥氣,猜是
祛毒一類的方子,于内傷并不對症,肅容道:「風兄怒氣難平,我能理解。但我
家宮主的意思,乃冤家宜解不宜結,行走江湖難免誤會,能消解開來,做朋友總
比做敵人好。況且今日非我奇宮上門尋釁,是風兄先亮刀押人,于情于理,總是
說不過去罷?我家宮主情急出手,分寸實難拿捏,奉上傷藥是爲化解兩家仇怨,
可不是怕了風兄。」
聶雨色瞥他一眼,鼻中哼笑。
「哪來忒多廢話!你……宮主小心!」
衆人被喝得轉頭,隻耿照心頭微動,明白又是聲東擊西。這回聶雨色是鐵了
心要退,呼喝未落,全不顧藏鋒之銳,抽身倒縱出檻,足不沾地,泠若禦風;輕
功雖屬上乘,到底慢了碧火功一步。
内功練至一定火候,往往能凝縮内氣,如絲網般投射而出,或相機感應,或
取勢迫敵,皆是「我可感敵,敵亦知我」。頂峰之人,甚至能以氣機罩住對手,
令對方動彈不得,如蛇口之蛙。
然而碧火神功非同一般氣機感應,先天真氣較尋常功勁更綿密,凝成的氣絲
介于有無之間,我能知敵,敵卻無從知我。
聶雨色心念一動、耿照即已察覺,刀刃順勢一遞,料他絕無生機。但以他與
奇宮之間千絲萬縷的關連,絕不能出手擊殺聶雨色,索性還刀入鞘,「铿!」一
聲激越清響,刀锷撞上吞口,聶雨色雙腳才踏着地面。
在場幾雙眼睛都是武道的大行家,雖不明白耿照何以如此迅捷,卻都知道是
誰饒了誰的性命。各挾人質對峙的場面既已破局,耿照再無顧忌,閃身掠至風篁
身畔,出掌抵正背門,渾厚的碧火真氣透入,風篁面上陡現血色,嘴角汩出烏血,
眨眼工夫又由黑轉紅,瘀傷悉數吐出。
韓雪色心中一凜:「好駭人的修爲!老二所料,隻怕不假。」不露一絲詫異,
歎息道:「老二,還不謝過典衛大人不殺之恩?如許快刀,你有三把喉嚨盡都開
了,哪還能躍出門去?」
聶雨色聳了聳肩面無表情,似乎一點也不害臊。
「便吃定他不會動手,要不傻子才退。再說了,他還盼着你送上腰帶哩,哪
裏舍得殺我?」見韓雪色面色鐵青,畢竟不敢頂撞太甚,沒好氣地轉頭一拱手,
聲音呆闆如誦經:「多謝典衛大人不殺之恩。下回典衛大人再要犯傻,在下一定
繼續光顧,大家發财。」一旁的沐雲色尴尬已極,低聲道:「二師兄,我看你還
是少說兩句罷。」
風篁也算老江湖了,爲人又通權達變,不拘一格,然而聶雨色的行止在他看
來直是無賴;大剌剌地自揭心思,居然半點也不臉紅,又是一般市井無賴所不及,
怒極反笑:「奇宮自诩正道,不想門下心機狡詐、厚皮涎臉,風某縱不才,也不
敢吃貴宮的藥。」起腳一撥,玉瓶「飕!」一聲飛向沐雲色面門。沐雲色反手接
住,面上乍青倏紅,無言以對。
風篁也沒料到這一腳能有如許勁力,回頭歎道:「耿老弟,我這輩子沒服過
幾個人,但你的内力當真是深不可測,老哥哥不得不寫個「服」字。」耿照一徑
搖頭,與他扶臂相将,并肩而起。
忽聽韓雪色道:「我知風兄惱我僞作内力不濟,但小弟實無相欺之意。」
風篁面色一沉,淡然道:「正所謂「兵不厭詐」,風某心計不如韓宮主,大
意輕敵,敗也不冤。再說韓宮主的「天仗風雷掌」勁力沉雄,的是絕學,縱是心
機取巧,手上功夫卻不含糊,風某敗則敗矣,也沒有别的話。」
他闖進廂房時,第一時間便制住了韓雪色,一來是投鼠忌器,二來也毋須與
阿妍姑娘有什麽肢體上的碰觸,以免敗壞人家女眷的名節。此舉固然在人情義理
上堪稱周詳,卻冒了偌大風險:須知指劍奇宮在東海四大劍門中曆史最久,門下
英傑無數,韓雪色身爲群龍之首,以西山毛族之血裔,威壓鱗族聖殿十數年,修
爲之高,武林年輕一輩難有堪敵。要無聲無息潛入他的寝居、一擊将人制住,不
驚動外頭聶沐二少,當真是談何容易!
風篁抱着破釜沉舟的決心出手,不料韓雪色毫無抵擋之力,一照面間便被拿
住,沉雄的手勁貫透筋脈,毋須封閉穴道,已半身酸軟,動彈不得;丹田之内空
空如也,對透體而入的異種真氣毫無反應,與不通武藝的普通老百姓相仿佛。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饒是風篁見多識廣,一時間也不知究竟,直覺自己逮到的是個冒牌貨,然而
無論音聲樣貌、談吐舉止等,皆是在綠柳村遇着的那名「韓雪色」無誤,見阿妍
姑娘對他十分着緊,暫把真假韓雪色的疑慮抛到腦後——隻消教她乖乖交出碧鲮
绡,誰理這身無内功的男子真是韓雪色否?便是一念間的輕忽大意,最終還是中
了暗算,風篁懊惱之餘,不由暗忖:「我闖蕩江湖二十年,自認眼界開闊,卻不
知有這樣一門武功,能将真氣藏得無影無蹤,如同不曾習武之人。人說指劍奇宮
行事詭秘,介于正邪之間,不想連武功也如此怪異,比外道還要邪乎。」卻見韓
雪色從懷中拿出一隻刻着八團金龍的冰糖瑪瑙小瓶,尺寸較鼻煙壺略小些,輕輕
一搖便發出炒豆似的沙沙響,隐約見得瓶胎内黑影滾動,貯滿一粒粒細小烏丸。
聶、沐臉色皆變,聶雨色眉宇一軒,厲聲喝道:「宮主!」
「别忙,我有分寸。」韓雪色淡然微笑,竟是不予理會,徑對風篁道:「這
藥叫「奇鲮丹」,是本宮魏無音長老的獨門方子。當年六合名劍一役,魏長老力
抗妖刀,與水月一脈的杜掌門成爲聖戰劫餘的唯二之人,他雖保住了性命,可惜
經脈受到重創,一身修爲幾付東流,隻得隐居在龍庭山之後,不問世事。
「奇鲮丹是魏長老閑居時翻遍醫典,佐以自身創見,大膽嘗試而得。藥力在
體内化開之後,能于丹田中短暫模拟出真氣内力的效果,用以推動武技招式,一
般的生出威力,并不遜于苦練内功所得。
「然而,藥石畢竟是外物,藥力生效後至多隻能維持一到兩個時辰,用得兇
便消得快,用得慢也就支持得久些。此藥一日僅能一服,若逾此限,輕則損及筋
脈,全身癱癰,從此成爲動彈不得的廢人;重則鼓爆丹田、髒腑俱創,當場便丢
了性命,無藥可救。」
風篁恍然大悟。他出手之時,韓雪色曾掩口挪退,可惜勁力身法均有不如,
以緻功敗垂成;如今想來,他便是在那時将奇鲮丹送入,待藥力發生作用,才出
掌将風篁擊退。
思慮至此,風篁濃眉一挑,凜然道:「這麽說來,你的内力——」
韓雪色怡然笑道:「我六歲入指劍奇宮,諸長老視我如寇雠,不乏有欲殺之
而後快的,能保住性命已屬萬幸,遑論其他。直到受了風雲峽的庇護,魏長老始
得傳授我武藝,那也是十來歲的事了,我剛到指劍奇宮的頭幾年飽受淩虐,經脈
受到嚴重的損傷,今生恐無望再修習内功。」耿、風二人相顧愕然。
韓雪色初上山的那幾年,适逢「琴魔」魏無音隐居,包括應無用在内的風雲
峽菁英俱都脫離權力核心,嫡系三大高手中一人破門身死、一人重創半殘,龍首
應無用又下落不明;放眼旁系,武力稱冠的「匣劍天魔」獨無年閉關不出,餘子
皆無一槌定音之能,權力頓呈真空,循環鬥争,無休無止。小小年紀的韓雪色淪
爲鬥争工具,朝不保夕,竟被淩虐成殘,全身筋脈受創,再無法習練上乘内功。
「四大劍門論劍,我靠的便是這一瓶奇鲮丹。」奇偉的毛族青年把玩着晶瑩
剔透的冰糖瑪瑙小瓶,口吻閑适,仿佛已揮别童年的陰影,說的都是别人家的轶
事。
「魏長老說了,他有個法子能将奇鲮丹的藥力永遠轉換成内力,不會随着藥
力褪去而消失。他自己的功力便是這樣恢複了大半,雖不比青壯年之時,也足以
笑傲江湖了。
「但那法子非常危險,稍有差錯便會丢掉性命,乃九死一生的豪賭,魏長老
顧及我的安危,遲遲不肯透露,始終不放棄改良此法的念頭,爲我療愈功體,根
絕後患。可惜他老人家中道而逝,臨終前我等不及面聆教訓,至爲遺憾。」有意
無意望了耿照一眼,笑容淺淡,眸中饒有深意。
耿照心念一動,終于明白沐雲色何以強調奪舍大法的重要,又一直追問他有
無師父奪舍之前的記憶。
在魏無音的記憶之中,不隻留有前度聖戰對抗妖刀的寶貴經驗,更有能使韓
雪色擺脫困境、毋須仰賴奇鲮丹的大秘密。韓雪色内功不濟,隻能拼命鍛煉手眼
身法,他用功甚勤,天資又高,居然别出機杼,練得一身出色的外功劍法,絲毫
無負「琴魔親傳」之名,實力足以與風雲四奇比肩。
然而,欲以外門武功壓制一流高手,實非易事。「韓雪色内力暴增」一事,
在龍庭山便如「琴魔傷愈并恢複功體」一般,對各系造成莫大的心理壓力。在他
們看來,風雲峽的能爲委實深不可測,但凡心有不服時,總能因此詳加考慮,未
敢輕易發難。
當魏無音的訃訊傳上龍庭山,長老中隻有平無碧輕率出手,餘人皆抱持觀望
的态度,蓋因風雲峽之威經年累月,已成一道無形屏障,若無十成把握,誰也不
想冒險争先,平添無謂犧牲。
一旦奇鲮丹的秘密爲人知悉,韓雪色……不!甚至該說風雲峽一系能否繼續
震懾奇宮,在琴魔死後依舊維持表面的共主地位,答案不言可喻。風篁聽罷沉吟
不語,片刻才道:「此事該是貴宮最大的秘密,說與我這個外人知曉,韓宮主意
欲何爲?」
「我也想知道爲什麽。」聶雨色舉手附和。「你知不知道這兩個人要一次滅
口相當麻煩?分作兩次不好麽?你真的非常不體貼下屬啊,宮主。」說着從懷裏
掏出了朱砂黃紙,蹲在地上開始畫起符箓來。
沐雲色看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了,好不容易回過神,小心翼翼問:「師……師
兄,你這是……」
「少啰唆!還不快打條黑狗來?」聶雨色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待布完這個
「九龍齊飛」的咒殺之陣,房内諸人非我鱗族血裔者,都要爆體而亡,化作一灘
膿血,相當省事方便。我一直想試試看效果怎麽樣,可惜在宮裏沒有機會。」
「……這樣會連宮主一起殺掉喔!」
「麻煩!」聶雨色「啧」的一聲,又随手加了幾個難以辨别的怪異符号。
「這個「脅翅咒」可以保護毛族血裔,不受九天龍落、飛撲撕咬的傷害。」
「那怎麽好意思?」風篁親切揮手。
聶雨色擡望一陣,低頭把符号抹去。「……還是通通都去死好了。」
「别理他。」韓雪色笑道:「我二師兄的奇門陣法、遁甲術數非常厲害,但
他從《絕殄經》裏考據鑽研出來的那些個古咒大多是西貝貨,跟巫觋祈雨差不多,
殺雞取血畫符作法的好不吓人,隻是從來都不管用。」
「絕殄經?」耿照心中微微一動,卻不知異樣何來,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奇
怪。
韓雪色倒是神色自若,點頭笑道:「是我宮中自古流傳的一本小書,記載許
多光怪陸離的事,如乘蹻飛行、隐淪變化、分形定身等,非常有趣;說是經籍,
其實大多是殘篇斷簡,讀着甚是解悶。我幼時有一陣被鎖在藏經樓裏不見天日,
觸目所及,隻有一方漏孔,透入些許光亮,那時伸手能構着的書冊,每一卷都看
了不下百十遍。老二,那《絕殄經》全宮上下大概數咱倆瞧得最多了,你說是不
是?」
「哼。」聶雨色抱膝畫符,連擡頭都懶。
耿照啼笑皆非。
聶雨色精研算學,排設的奇陣在旁人看來奧妙無方,直如妖法,不料他本人
卻沉迷神僊方異,敢情是真想從《絕殄經》裏鑽研出法術來,一經韓雪色抖出,
居然乖乖閉上了嘴,看來臉皮奇厚如牆的聶二俠也非是全無罩門。
韓雪色輕描淡寫幾句,可知幼年在奇宮的人質生涯之慘淡,實不足外人道。
風篁不由生出恻隐之心,再加上韓雪色直率磊落的姿态,容色稍霁,拱手說道:
「宮主放心,風某在此立誓,但教肝腦塗地,這秘密決計不由風某口中洩漏,此
世他生,無有絕期。」
「既然說了,便沒有信不過的意思。」韓雪色怡然笑道:「說這些,隻是想
讓二位知曉:我的人生在十幾歲之前,可說暗無天日,即是下一刻死,絲毫也不
奇怪。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無用之人,直到遇上風雲峽的師傅、師兄弟們,以及
我的阿妍,韓某人這條賤命方得露出曙光,重新有了價值。」
他懷裏的女郎面泛嬌紅,纖纖玉指輕撫着他的唇瓣,露出愛憐橫溢的神情,
柔聲道:「韓郎,你莫這麽說。世上……世上沒有什麽人,生來就是比他人低下
的,每一條性命對珍愛它們的父母親人、乃至知交友朋來說,都是無比貴重,千
金難易。」
韓雪色捏緊了掌中的碧鲮绡,緩緩搖頭,沉聲道:「不,阿妍,人生來就有
貴賤之别。獨孤容把這帶子賞賜給你,讓你做他未來的兒媳婦時,你我就注定無
法厮守;縱使後來這條帶将你帶來了東海,帶到與它失散已久的九耀皇衣之前,
這衣帶之緣仍無法将你留在我身邊。
「我若是西山韓閥之主,手握天下精兵,便要爲你打上一仗,那也是在所不
惜。但我什麽都不是,隻能眼睜睜看你離去,一别十數年,至今方能重聚。」阿
妍與他相對無言,俏美的面上雖還勉力擠出一絲安撫似的微笑,眼眶卻已泛紅。
韓雪色擡起頭來,笑意凄苦,遙對風篁道:「風兄,我沒什麽城府野心,我隻是
個連心愛女子都留不住,一點用也沒有的男人,我迄今所做的一切,不過求存而
已。有件事我先前并未意會,如今總算明白:誰要從我身邊帶走阿妍,就算粉身
碎骨,我也決計不教得逞!打風兄的那掌縱然莽撞,亦是我之決心。至于身外諸
物,不過浮雲耳!」随手将碧鲮绡帶抛與耿照。
聶雨色蹲在門坎外鬼畫符一氣,嘴裏不住嘀咕:「這下好,自己一股腦兒說
将出來,怎麽不直接雕版印成邸報,各門各派、将軍府臬台司衙門都發一份,省
得一個個說?」沐雲色不知該如何反應,饒是他聰明精細,亦呆若木雞。忽聽風
篁一聲豪笑:「沐四俠!方才你那隻藥瓶,可否惠賜在下?」
「可……可!」他怔了一怔,總算回過神來,趕緊掏出那隻玉瓶,雙手奉上。
風篁接過拔開,連看也不看,仰頭吞了大把,對韓雪色道:「韓宮主,你這
朋友我交了!此後無論誰人尋你晦氣,須問風某手中之刀。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間,
有情莫負、必信必果,才算是活過一遭!便是當今天子要搶你的意中人那也沒商
量,一寸都不能退。」擎起尋真刀還入鞘中,笑顧耿照:「耿兄弟,真是對不住
了。碧鲮绡你盡可帶走,阿妍姑娘萬萬不行。」
他本不知阿妍的身份,是聽了師兄李蔓狂之言,想起在伴着韓雪色的女郎腰
間,有這麽一條質地殊異的銀紋織帶,與貯裝天佛血的碧鲮绡織帶相仿佛,這才
來碰碰運氣。韓雪色将如此重大的秘密和盤托出,毫無保留,大出衆人的意料,
但風篁的反應更加令人摸不着頭腦。
「二師兄!」沐雲色拉了拉師兄的衣袖,低道:「這到底是怎麽……」
「别礙事!」聶雨色一把甩開,趕緊将「脅翅咒」畫了回去:「毛族的想法
跟我們不太一樣,我也弄不懂。待會「九龍齊飛」的殺咒一發動,肯定将耿小子
像石榴似的一把捏爆!」眉飛色舞,頗有幾分躍躍欲試,倒像牛虻嗅着溫血。沐
雲色本要提醒他「阿妍姑娘也不是毛族的」,想想還是算了。
這下形勢丕變,原本碧鲮绡一事耿照、風篁立場一緻,攜手共抗奇宮,不料
風韓二人泯去贊掌奪刀的梁子,傾心結交,耿照若強要帶走阿妍,眼下便是以一
對四的局面。
耿照靈機一動,恭敬道:「一切都看皇……阿娘姑娘的意思。屬下隻是想,
今日是三乘論法的大日子,琉璃佛子已至東海,前日屬下有幸見得,聆聽佛子聖
訓,獲益良多。此番央土、南陵的高僧們難得前來,會上必有精彩的講經論法,
若然錯過,下回不知幾時得聞,殊爲可惜。」果然阿妍微露出一絲猶豫,心緒波
動,溢于嬌容。
她禮佛虔誠,這趟東海之行雖與韓雪色私會,原本也是抱着弘揚央土正教、
度化東海民心的念頭,推舉「三乘法王」雲雲,倒不是那般緊要。但以大報國寺
爲首的央土僧團卻有别樣心思,欲借此将影響力拓展至東海,廿九座央土名剎住
持聯名向朝廷上書,終于定下三乘論法大會的規矩雛形。
阿妍一向不喜歡大報國寺的住持果天,總覺此人一身學問僧的架子,經典翻
得爛熟,說法卻以僻澀自負;面色嚴峻,難以親近,全無出家人的法喜慈悲,比
立于朝堂之上的六部九卿還像官,平望都一些自負清流的士子讀書人,背地裏都
管叫「僧卿」或「髡相」。「髡」字本是古時候處罰罪人的剃頭之刑,用來比喻
出家僧人,那是充滿惡意的了,這綽号連長居深宮的阿妍都聽過,雖然蹙眉不喜,
然而對照果天大和尚的處事爲人,居然難爲他稍稍置辯,隻能搖頭。
即使在央土僧團,果天都不算素孚人望,舍悲寺的雪舟慈能、攝度精進寺的
拔苦長老等,于僧伽大會都比他說得上話,偏偏果天手裏有一樣無人能敵的法寶,
便是琉璃佛子。
央土佛法數經戰亂,幾度興衰,得太宗皇帝大力支持,始得綻放異彩;南陵
小乘僧團卻是千年來俱都興旺,規模雖不如央土,然尊師重律、人才備出,培養
出大批學問精深的上座長老。直到琉璃佛子登壇說法,辯得南陵無數高僧啞口無
言,央土僧團才晉入前所未有的絕高位階,得以睥睨兩道,一吐多年積郁。
果天大和尚憑佛子而貴,進而出入朝堂,成爲人所皆知的金繡僧卿,權位一
時無兩。
此番果天率央土、南陵僧團東來,恐怕是想在自己手裏完成「三乘一統」的
千秋大業,且不說隐于暗處的蓮宗八葉院買不買賬,東海雖佛法不興,沒什麽講
經論辯的人才,但蓮覺寺等名剎俱在,能否任人魚肉,猶未可知;做爲果天手裏
的武器,佛子将不可避免地站上風尖浪頭,與東海僧團、甚至是鎮東将軍慕容柔
交鋒。
這正是阿妍最擔心的事。
當初佛子向她轉達果天「弘法東海」的構想,阿妍滿心歡喜,沒怎麽考慮便
答應下來,向皇上提出請求。皇上許久不來和甯宮了,聽說她想離京,自是爽快
應承,反倒是中書大人不甚歡喜。「娘娘關心萬民,這是好事。但此際東行略顯
倉促,請娘娘三思。」豐神俊朗的當朝首輔專程進宮面見皇後娘娘,于丹墀下執
臣子之禮,依舊是不緊不慢,不愠不火。
自十二歲過繼到恩父——她習慣稱袁健南夫妻爲「恩父母」。在她心中,再
多百十倍的敬稱,也難報答這對老好人夫婦對自己的疼愛——家中後,她便沒管
過那人叫「父親」了。或許在娘親屍骨未寒、他便急切切地将那名女子娶進門時,
父女間的裂痕便已埋下,從此失去了修補愈合的機會。
撇開私人情感不談,中書大人的識見手腕她還是佩服的,難得見他如此露骨
地表示不滿,爲此阿妍幾乎打消東行的念頭,後經佛子多次開導,才稍稍釋然。
況且在皇上那廂,此事早已成了定局,皇帝陛下的心中顯然另有盤算,真要取消
東巡,恐怕他頭一個不樂意。
(到底……是我把佛子帶來了東海。)
阿妍咬了咬櫻唇,最終還是放不下,擡起俏美的小臉,柔聲道:「韓郎,若
非佛子喻我,讓我「善愛者智,方離憂怖」,你我再無相見之日。我不能讓他獨
個兒應付那些豺狼虎豹,這樣……這樣是不對的。」
韓雪色笑意凄然。「你便……這便要離開我麽?」
「我不知道。」阿妍搖了搖頭,片刻才道:「但我非是爲了離開你,才決定
去阿蘭山的。你方才……方才那樣說,我既是心疼,又覺歡喜,才發現自己不能
沒有你。我也不知道以後該何去何從,然而今日絕不是要和你分開,我們……就
隻是去看看,好不?」
這事居然就這麽定了。
耿照聽将軍說皇後禮佛甚誠,欲以論法爲餌,賺她走一趟蓮覺寺,自不知她
心中周折,然而以目的論,恐怕已求不到更好的結果。韓雪色放落床架垂簾,讓
阿妍自行着衣,徑對耿照笑道:「耿兄弟好本領,阿妍性子外柔内剛,決定的事
不輕易更改,不想你三言兩語,将我等也一塊兒弄回了阿蘭山。」
耿照心中有愧,忽掠過一抹微栗,冰冷的殺氣由腳底竄上腦門,腰畔「匡」
的一響,藏鋒刀仿佛呼應迸出的雄渾真氣,刀锷彈出吞口,又倒撞回去。衆人晚
他一些,齊齊轉頭,赫見門外廊下立着一條蒙面烏影,胖瘦适中、不高不矮,襯
與蒙蒙亮的天光,便似魅影一般,身形輪廓有些看不真切。
沐、聶二人尚在房外,距不速之客最近,沐雲色暗提真氣腳尖微挪,悄悄做
好接敵的準備,周身卻沒什麽顯著的動作,揚聲道:「尊駕……」語聲未落,胸
膛突然噴出血箭,倒摔入室,卻無一人瞧見來人的出手!
——好……好快!
耿照擎出藏鋒破窗躍出,柔韌的刀鋒迎風一振,嗡嗡顫響,「飕!」抹向來
人頸側;幾乎在同時,風篁與摔飛的沐雲色交錯而過,鐵胎刀尖似要貫穿聶雨色
般呼嘯而過,徑取來人胸膛,隻爲替聶雨色争取一線生機——但仍是慢了一步。
聶雨色悶哼一聲,身子騰飛仆跌,落地時連滾幾圈,勉力一撐,卻隻昂起半
身,一口鮮血全噴在高檻内。風、耿雙刀交斫,「铿!」一聲火星四濺,本該受
刀的黑影已不在原地,回見那人雙手負後,正要跨過門坎。
「見……見鬼了!」風篁霍然轉身,刀柄滑過手掌心,右手食、中二指及時
夾住脫手飛出的刀頭,尋真刀憑空暴長尺許,依舊不改旋掃下劈的去路,倏自那
人背門掠過!
這「脫手勾」乃刀侯絕學「駝鈴飛斬」的六個無譜變式之一,未錄定制,而
是拓跋十翼臨敵所創、險中求勝的奇招,如同當日對決聶雨色所使的「回旋刀」,
都是重實戰而輕套路,把手眼反應等基本功發揮到極緻的招數。
(得手了!)
念頭方掠過心版,那人身子一晃,渾似黏上刀尖的輕薄紙鸢,這快絕奇絕的
詭烈一刀,竟連他背上衣衫都沒劃破半點;眼前黑影忽至,那人已立在風篁身前,
指影一搖,徑點他的胸膛。
風篁本能回刀,忽覺不對:「以他的身法,我豈能看清來路?」那人指落刀
面,勁力卻像彈子一樣,隔空撞上風篁胸膛,「喀喇喇」地連串脆響,鮮血全不
受控制地湧出喉管口腔。
風篁仰天酾紅,踉跄後退,直到一掌抵正背門,熟悉的渾厚内息透背而入,
漫過百骸,将剛猛霸道的指勁悉數中和,仿佛傾沸水入油罐,無不瓦解冰消。耿
照堪堪接住風篁,旋即擎刀而出,正欲将敵人接過,孰料來人淩空一點,再不多
看,回身朝房門走去。
「且——」那「慢」字尚未出口,一股異樣腥甜湧出口鼻,耿照渾身真氣頓
滞,連人帶刀彈飛出去,撞得廊柱「喀喇!」裂響,将折而未折。
他眼冒金星,兀自不信:「這……這到底是什麽的武功?世間……竟有這樣
的武功!」掙紮欲起,一時居然難以成功,對方的真力透入筋脈,久久不散,仿
佛有形有質之物,牢牢插在運聚真氣的緊要處;體内奔騰如沸的碧火真氣就像被
金針插了七寸的巨蟒,任憑它掃尾咆哮,始終掙不脫禁制。
不過眨眼工夫,己方四名高手盡皆倒地,除了手無縛雞之力的阿妍姑娘,房
内隻剩「奇鲮丹」藥效已退、身無内力的韓雪色。小小的院落裏回蕩着地上四人
粗濃的喘息,宛若垂死傷獸。
黑衣人從容負手,目光一一掃過倒地不起的四人,最後停留在面色白慘的韓
雪色身上,緩緩舉起右手,指了指他手裏的碧鲮绡。耿照、風篁對望一眼,突然
明白此人是誰。
李蔓狂之言,并非是被天佛血侵蝕了身體、神智不清下所發的無端呓語。
他的夢魇是真的。那雙隐于暗處,無時無刻不窺視着天佛血的邪惡之眼,此
刻便活生生站在兩人面前,可說是毫無特征的背影散發着令人難以正視的強大威
壓。鬥室之内,韓雪色端坐在鋪了綢巾的桌畔,四人從出手到倒地的短短片刻,
尚不容他站起身來。
「尊駕若是爲此而來,大可不必動手傷人。」年輕的奇宮之主揚了揚手裏的
銀紋織帶,神色于一霎間恢複從容,淡淡笑道:「我方才說過了,此乃身外之物,
于我如浮雲。」房外耿、風二人拄刀撐起,急喚:「不可!」
誰知那人動也不動,頸颔輕轉,露出覆面巾的一雙眼瞳投向韓雪色身後,眸
中笑意忽露,令人遍體生寒。韓雪色面色大變,橫眉切齒:「你敢——」潑喇一
聲勁風襲體,黑衣人已穿過身畔,沐、聶二少雙雙跌出,落地時貫體真力猶在,
筋脈閉鎖,竟連出言開聲的餘裕也無。
韓雪色身無内力,被來人扯得滴溜溜一轉,眼看便要旋飛出去。「韓兄!」
窗外耿照瞧得急切,鼓勁一沖,肌膚表面都沁出血來,終于突破脈中禁制,縱身
撲去;就在同一時間,韓雪色突然出手,剛猛的「天仗風雷掌」宛若鐵壁轟坍、
雷車奔軌,近距離擊中那人的腹脅要害!
自不速之客現身,這是五人之中唯一沾上來人的一擊,而且是紮紮實實以己
之蓄強,正中敵之暗弱,屋外聶雨色、風篁等不由得精神大振,奮力拄起。
豈料黑衣人未被天仗掌轟飛,韓雪色雙掌打在他身上,竟似紮紙燈籠撞正山
岩,勁道悉數反饋,「喀、喀」兩聲脆響,肩肘關節俱被震脫,魁梧的身軀拔地
而起,破窗旋出,恰被撲上來的耿照接個正着。
黑衣人指影一搖,奇薄奇銳的勁風「嗤!」射穿垂簾,眼看榻裏的阿妍姑娘
便要香消玉殒。「……娘娘!」耿照眦目欲裂,可惜救之不及,忽聽「叮」的一
聲清脆勁響,指風似是撞到了什麽極堅極硬的物事。
那人目光驟寒,雙掌隔空一分,織錦垂簾「潑喇!」驟揚,赫見榻前豎着一
堵底色烏沉、表面卻如水磨銅鏡般光可鑒人的精鋼牆壁,居間一枚錢眼大小的破
孔,如尖錐所鑿,哪裏有什麽姿容高貴的絕色美人?
聶雨色揚聲道:「老四!」
匍匐至牆角的沐雲色扳下第二道機簧,外牆忽翻出一道暗門,一抹婀娜麗影
輕聲嬌呼,從甬道中翻了出來,正是阿妍姑娘。這幢小院本是風雲峽設于越浦的
暗樁,寝居設有逃生機關,一遇外敵侵襲,立時放下榻前近半寸厚的精鋼護牆抵
擋攻勢,再從榻裏的活門逃生。沐雲色寄居映月艦時數度前來,早檢查過機括,
上油保養,才得如此無聲無息。
這下房裏六人全到了外頭,黑衣怪客身形微晃,耿照尚不及看清,殘影已掠
至檻上,門框裏卻仿佛憑空豎起一道高牆,那人的身影重新凝成實體,落地還形,
伸指嗤嗤幾下,削斷桌椅幾凳,他卻仿佛看不見、聽不着,側耳站在空蕩蕩的房
裏,如入五裏霧中,一時分不清東南西北。
一股莫名的寒意卷地而出,大片灰翳籠罩着檐下廊間,以聶雨色的手掌爲界,
他身前的一切似乎變得朦胧不清,異樣的幽冷漫入整間屋子的每一個角落,連屋
外的人們都不禁爲之悚栗。
這樣的感覺耿照非常熟悉。風篁也是。
門坎之外,聶雨色單膝跪地,一掌按在繪滿地面的朱砂符箓間,應勢發動的
奇門陣法,連武功強絕、駭人聽聞的黑衣怪客也無法脫出。
風篁到得這時,才真正佩服起這陰陽怪氣的黑衣小個子來,忍不住豎起大拇
指。「姓聶的,你這手帥得很哪!快發動那什麽九龍齊飛的咒殺陣,現在裏頭既
無鱗族也沒毛族啦,将那厮爆成膿血!」
聶雨色怪眼一翻,沒好氣道:「還用你來說?我連催動了幾次,偏生他就是
沒化成一灘膿血,要不放你進去問問?」風篁聽得一愣,目光轉向沐雲色。沐四
公子比起他二師兄來,到底是個老實人,尴尬地笑了笑:「《絕殄經》的方術
……這個……博大精深,本宮目前也還在鑽研,來日必有斬獲。」
那就是「今日不行」的意思了。風篁歎了口氣,想起那人如鬼如魅的身手,
心有餘悸,回顧耿照道:「我師兄說要奪那物事的奇人,約莫便是這厮。他連阿
妍姑娘也想害,所圖必定驚人。單打獨鬥咱們沒一個是他的對手,并肩子齊上勝
算也不大,幸有奇陣能困,老弟回頭領來鎮東将軍的鐵甲大軍,幾百幾千人的鎖
了他回去,自能廓清陰謀,安民保境。」
耿照爲韓雪色接回脫臼的關節,韓雪色忍痛不哼一聲,一能活動便将阿妍攬
至身邊,唯恐再失。那條碧鲮绡織帶他始終攢在手裏,撞破镂窗時亦一并帶出,
并未落入黑衣怪客之手,實是萬幸。
慕容柔的預感不幸成真。碧鲮绡帶的主人——皇後娘娘——不在栖鳳館,自
會成爲有心人觊觎的目标,皇後與琉璃佛子、央土僧團,甚至天佛血的關系千絲
萬縷,耿照隐約覺得黑衣人針對阿妍姑娘的舉動非是偶然聽聞、乘便爲之,其中
必有牽涉,點頭道:「正是如此。現今首要,便是速速護送阿妍姑娘及碧鲮绡至
阿蘭山,有谷城大營及金吾衛士保護,可免陰謀宵小觊觎。」
韓雪色見識過黑衣人的手段,權衡輕重,首要便是阿妍的人身安危,方才若
隻是拗不過佳人軟語央求,不得已而爲,此際便是勢在必行了。主意打定再不拖
延,遙遙叫道:「老二!你這「八寒陰獄陣」能維持多久?」連喚幾聲,聶雨色
無有回應,蓦地一顫,嘴角如瓶底裂罅,不住滴下鮮血。」
「二師兄!」沐雲色大驚失色,飛身欲上前,聶雨色左臂一橫,示意不可。
屋裏的黑衣人一聲長笑:「龍鱗今不在,魚目混明珠!指劍奇宮沒了應無用,
居然淪落如斯,須賴這等方伎!」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劍氣縱橫,随身子轉動,
竟将籠罩鬥室的幽冷灰翳一片片「削」下來!
耿照頭一次聽他開口,但覺嗓音蒼涼低啞,似是年高,此外竟無其他可供辨
記的特征,過耳即忘,難以追想。而聶雨色的情況則十分不妙,仿佛用盡全身之
力,才能勉強以手掌按住地面的繪記,屋中每一道劍氣掠過,都仿佛在削落他的
血肉,瘦小身軀不住痙攣抽搐。
支撐不到片刻,聶雨色仰頭噴出血箭,身子向後彈開,堪堪被師弟接住。
「快……快走!」他原本就蒼白的俊美瘦臉似蠟一般渾無血色,死死咬住唇
畔一縷殷紅,表情猙獰:「這厮……是行家,陣法……困他不住,快走!」用力
推開沐雲色,見衆人兀自愕然,怒道:「快出去!我在這院裏布有七道連環迷陣,
以精血發動,該能再阻他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内到不了阿蘭山,便是死路一條!
還愣在這兒做甚?都給我滾出去!」
第百零七折義無反顧,其逾千鈞越浦城北,廿五間園。
巍峨的黑瓦白牆映着蒙蒙亮的天光,仿佛向地平線的兩端無盡綿延。牆裏,
深濃樹冠層層叠叠,反倒是五座最負盛名的五間高閣仍被最後一抹夜色所蔽,連
朦胧的輪廓也難見得。
越浦向來是個不夜之城。
鎮東将軍進駐以前,此間夜市、酒樓等通宵達旦,往往要過了三更天才肯消
停,城中居民大多晏起,廿五間園所在的封丘門北面一帶,多是富人的園林别墅,
作息更較尋常百姓來得晚。
今日卻是罕有的例外。五更天不到,廿五間園内便已是燈火通明,所有婢仆
忙得不可開交;要不多時,城尹大人梁子同與流影城主獨孤天威在大批随從簇擁
下,浩浩蕩蕩開往北門,徑朝阿蘭山蓮覺寺去。
那撈什子「三乘論法大會」可不是爲老百姓辦的,隻有受邀的王公貴族、豪
門仕紳才能與會,上山朝觐的禮數與入宮面聖沒什麽不同,一樣是天未大亮,便
趕至阿蘭山下遞交名帖,待東海道臬台司衙門的人按官銜爵位,一一唱名放行,
再由戍警的金吾衛士導引入場。還沒輪到的,恁是高官厚爵、王公将相,都得乖
乖在山腳下的野棚裏待着,誰也大不過皇後娘娘。
這對沒資格接近阿蘭山的平民百姓而言,未始不是件好事。大隊人馬風風火
火地出了城門,偌大的廿五間園周遭又恢複平靜,連大門前翎羽插冠、手持水火
棍的四名城衙公人都恢複平日懶憊的模樣,或坐或倚,拄着一邊漆紅一邊漆黑的
水火棍猛打瞌睡。
其中一人沒甚睡意,正自無聊,見對面樹下有個小攤子,一名黝黑粗壯的少
年挑了竹筐擔子,也不懂吆喝叫賣,戴着鬥笠呆呆坐在樹蔭下,隻是那竹筐裏不
知所貯何物,頻頻飄來熱炭香,嗅得人饑腸辘辘,滿肚子枵鳴擂鼓。
公人沖他招招手,「喂,你!過來!」
少年愣了愣,左右張望,聽那公人又喊幾聲,才知喚的是自己,趕緊挑了擔
子上前。他前後的竹筐裏各有一隻大甕,其中一隻甕裏裝滿燒紅的木炭,濃厚的
炭香一靠近,其餘三名公人鼻翼微歙,也接連醒過來。
「我問你,你那炭爐裏煨的什麽?不老實交代,老爺打你闆子!」喚人的那
名官差故意闆起臉,狠霸霸問。少年驚呆了,支支吾吾說不出口,另一名衙差看
不過眼,用手肘頂了頂同僚,低道:「你沒認出麽?這攤是徐老頭的。」
那人經他一說,不覺恍然。「徐老頭?你是說那個徐……他閨女不是……」
見同伴面色微變,想起「那件事」上頭是下過封口令的,怕是自己無意間舊痂掀
口惹上麻煩,然而畢竟面子放不下,仍端起公門架子,瞠視少年:「你是徐老頭
什麽人?」
方才應口的另一名官差面露不忿,咕哝道:「你管他是誰?趕遠些便了,别
給大夥兒找事!」那人聽同僚叨念,更加拉不下臉,伸手一攔,冷口冷面道:
「你别。爺爺呢,就弄清楚他是什麽來頭!幾天都在這兒鬼鬼祟祟的,指不定是
賊。」
少年吓壞了,哆嗦道:「官……官老爺!我……我不是賊!那徐……徐老頭
病倒啦,說、說要錢治病,頂……頂了攤子給我。别的……别的我不知道!大老
爺明鑒,大老爺明鑒!」那人一聽放了心,得意洋洋,回頭笑顧同僚:「是不是?
我說嘛,徐老頭隻一個水嫩嫩的閨女,哪來的黑小子?哈哈哈哈。」見同僚無言
轉頭,心中老大沒趣,又問少年道:「喂,你頂了人家的攤,還賣不賣豆腐腦兒?
弄幾碗給爺們兒嘗一嘗,滋味好的話,便準你在對面擺攤營生;要壞了爺爺的胃
口,打斷你兩條腿!」
少年面色鐵青,從後筐裏取出瓦盅和一塊薄薄的小鐵片,揭開甕蓋,一股溫
熱飽滿的豆香撲鼻而來。他以薄鐵片利落地在甕裏刮了刮,斜斜抄起幾抹雲條乳
膏似的雪白豆腐腦兒,往盅裏一擱;前筐炭甕就是現成的火爐,架上一隻淺底鐵
镬,舀一勺用口蘑、帶肉牛骨熬成的高湯,加入切細的木耳、榨菜、香芹末子,
以冷水調勻的綠豆粉打鹵,往盅裏一澆,再擱點蒜汁紅油綠蔥珠,一碗鮮香撲鼻
的牛肉豆腐腦兒便完成了。
官差人手一盅,那覆在豆腐腦兒上的,以綠豆粉、高湯及醬油打出來的鹵芡
橙紅透亮,醬色酥瑩如琥珀,匙羹舀落,那鹵竟絲毫不洩,仍是盈盈潤潤地裹覆
着豆腐腦兒,蔥蒜香被滾燙的鹵芡包着一蒸,與豆腐腦的香氣、高湯裏牛肉口蘑
的鮮甜層層叠叠,極富層次。
爲首的公人嘗了一口,雙目微亮,本欲贊聲「好」;又覺才吃一口便軟了嘴,
難免叫吳老七看不起,傳将出去,以後還要做人麽?幹咳兩聲,哼道:「鹵打得
不錯,但那是鍋鏟的工夫,學得快。你這豆腐腦兒比起攤子的原主,鹵水未免太
過,不如過去軟滑細嫩,又有苦味兒。徐老頭的豆腐腦兒是一絕啊,又香又滑又
白又嫩,同他那水靈的閨女一般模樣。」口氣說不出的淫猥,其他二人聽得笑起
來。
先前與他鬥口那吳老七嘗了一匙,蹙眉道:「是麽?我倒覺得挺好。硬些飽
嘴有彈性,配上鹵芡蔥珠口感十足,未必便輸了。」正往衣裏掏着銅錢,卻被爲
首的官差攔下:「吳老七,合着你同我勞有德幹上了,是不?你這是幹什麽,給
你家倆小子積陰德?」另外兩人也投以質疑的眼光。吳老七咂咂嘴沒接口,低頭
将豆腐腦兒吃了個幹淨。
那官差勞有德壓下了他,益發氣焰高張,将殘盅叠成一摞,見少年伸手來接,
冷不防地手一松,「匡」的一響,四隻瓦盅在少年腳邊摔得粉碎。
「你這豆腐腦兒燒得不壞,腿子便不打啦,先寄你身上。以後見爺們當差,
先燒幾碗孝敬,下回再讓爺招你,我打爛你的攤兒!」明對少年說話,卻有意無
意瞟了吳老七一眼,笑意森冷。吳老七知他惱自己多口,再糾纏也隻是拖累少年
受氣而已,索性視而不見,拄着水火棍打盹。
「多……多謝老爺。」
勞有德哼笑。這小子不壞,比徐老頭識相多了。
要是他乖乖把閨女送府裏,至于鬧出人命麽?什麽樣的爹媽養什麽樣的崽,
老的小的一般不識相。城尹公子也非不憐香惜玉,廿五間園裏忒多千嬌百媚的小
尼姑,雖說不上光宗耀祖,起碼吃好穿好,還能給家裏捎銀子,多少人家搶着把
女兒送來,就怕公子爺看不上。你徐老頭什麽玩意兒,裝得忒清高!
「瞧你年紀不大,」他搔搔下巴,怪有趣地打量少年。「本來是幹什麽的?」
少年不敢不答,起身在短衣上抹了抹手,低道:「回老爺,在肉鋪裏打雜。」
勞有德有些詫異。
「屠夫的營生好掙錢哪,怎不接着幹?」
「回……回老爺,小人怕……怕殺生,聽了人家的勸,改做不見血的營生。」
官差們面面相觑,靜默了一會兒,突然爆出笑聲,個個捧着肚子前仰後俯,
連吳老七聽着都不禁搖頭,嘴角微微上揚。勞有德大笑道:「就你這出息,賣豆
腐腦兒合适。還不快滾?」
少年忙不叠将破瓦片收拾好,挑着擔子回到樹下,被廿五間園的官差一鬧,
一時也沒人敢光顧。少年取了條破舊棉巾拭着滿頭臉的汗,巾上仿佛還嗅得到一
縷淡淡的脂粉香,但他知道巾子的主人不用胭脂水粉,那是她身上的香氣,天生
便這般好聞。
他不知不覺停下動作,怔怔坐在樹下,回過神時左手已伸入筐底,握住預先
藏好的解腕尖刀。就是今天了,少年心想。雙雙姑娘,你在天有靈,保佑我一定
得手,讓我剜了那畜生的五髒六腑,開豬膛似的攤滿一檔,以告慰你們父女倆。
筐底除了磨得鋒利、用布層層裹起的尖刀外,還有一小瓶粗劣的土酒。他對
勞有德說了謊話,在城北金橋李家的肉鋪裏,他從來都是最受器重的學徒,憑一
把尖刀便能殺豬解牛。是雙雙姑娘不愛見血,每次光臨豆腐腦攤前無論洗過幾次
手,她總能嗅到淡淡的血味。
「不如我不殺豬了,來學……學做豆腐腦兒吧?」有一回,他好不容易鼓起
勇氣問,說完立刻低下頭,不敢看她俏麗的臉蛋。雙雙姑娘卻隻是把他那盅豆腐
腦兒擱邊上,笑道:「做豆腐腦兒很辛苦的,掙不了幾個錢。你年紀輕,前程遠
大,幹什麽都比這個強。」
他對自己當時的猶豫退縮,感到無比痛悔。
如果那日我在的話——他不止一次如是想,然後自她受辱咬舌、濺得一屋是
血的恐怖夢魇之中驚醒,帶着滿臉的汗漬淚水。
可惜人生無法重來。如果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不在意自己其貌不揚,
不管雙雙姑娘隻當他是每天來吃盅豆腐腦、閑話家常的客人,死也要向她表明心
意,那怕什麽都得不到……
殺人畢竟與殺豬不同,他原以爲自己需要飲酒甯神,誰知事到臨頭,心底居
然一片寂然,甚至隐隐期待着得手之後的死亡與解脫。
少年連碰都沒碰土酒,正要取出裹刀的布包,瞥見不遠處的街角,一名裹着
破舊鬥蓬、身後背了塊床闆還是長凳之類物事的漢子,雙手抱胸蹲在牆邊,精亮
的眸光直勾勾地瞅着自己——或說飄着炭香的豆腐腦兒甕。
那人已蹲在那兒三天……不,或許更久,隻是三天前他才留意起這厮來。少
年沒讀過書,說不出「風塵仆仆」四字,但那人就像是走過了幾千裏的荒野,并
非如乞丐般腌臜,而是滿身風霜,透着說不出的闌珊倦意,稍望得一眼,便令人
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來。
像越浦這種富饒大城,乞丐可比窮鄉僻壤多。少年看過背草席、背鋪蓋,甚
至背幾凳等家生的都有,但那人背的物事極怪,足有半人多高,輪廓像是面大楯,
又像港口大船所用的巨錨,總之十分厚重,外頭用粗布層層裹起,委實看不出是
什麽。
他該是餓了罷?少年想。
雙雙姑娘走了之後,他辭去肉鋪檔的差使,揣着東家給他的五兩銀,跟着徐
老頭學了大半年,直到徐老頭咽下最後一口氣,還是他替老人裹的草席掘的坑,
一抔一抔地覆着土。老人上門讨女兒,被官差打得遍體鱗傷,能撐過半年,靠的
約莫是心中那股子冤。
這大半年裏他們很少說話,興許也不知該說什麽,原本便隻是賣豆腐腦兒和
買豆腐腦兒的兩個人,談不上熟稔。
徐老頭的活兒不簡單,當年他自己拜師做學徒,光浸黃豆磨煮豆漿就學了整
整三年,更别提打鹽鹵,每一步都是心血和功夫;然而不知爲何,少年硬在半年
間學上了手,做得有模有樣。真是怪了,老人想,明明是個沒心眼的,也說不上
什麽天分。
徐老頭從沒向他說過一聲「謝謝」。
像這樣的年輕小夥,徐老頭見多了。個個都是爲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兒而來,
就算盅裏盛的是馊水豬食,照樣吃得有滋有味,當真糟蹋了他的好手藝……隻有
他,在雙雙死後舍棄了能掙錢的肉鋪檔差使,來到他這苟延殘喘的垂死之人身邊,
重新執起浸煮黃豆的鍋鼎,耐着性子磨豆熬漿。
他們心裏想的是一件事,隻是都沒說出口。
城尹大人梁子同的公子梁成武喜歡吃鹹豆腐腦兒,人盡皆知,及至梁公子驚
覺徐老頭居然有個标緻的女兒之時,已然吃了他幾年的牛肉豆腐腦兒。雙雙出事
後,徐老頭被打了個半殘,廿五間園外便無人再賣這軟滑鮮潤的可口小吃。但人
是有瘾的,就像梁公子并沒因爲弄死了個攤販的女兒,從此吃齋禮佛,不再對标
緻的姑娘下手。
少年定了定神,動手調配了一盅熱騰騰的牛肉豆腐腦兒,端到對街那人跟前。
「你餓壞了罷?」少年并未因爲舍人,顯出趾高氣昂的優越姿态,倒像交代
後事似的,帶着某種沉靜的覺悟和了然。「慢着吃,不收你錢。小心燙口。」
那人雙手接過,舉盅朝他微微一敬,以調羹一匙一匙送入口中,閉目細辨滋
味。少年忽然覺得有趣:這人遠看像乞丐浪人,近看才發覺他一點也不髒,舉止
溫文,隐有股說不出的貴氣,眸裏精光懾人,毋須開口便能讓人生出敬畏,倒像
是什麽微服出巡的大人物似的。
怪的是這樣出衆的氣質,與那身征塵滿布、風霜曆曆的旅裝又無扞格,仿佛
生來就該是這樣,絲毫不顯突兀。漢子約莫四五十歲——也許實際更老些——留
着滿臉落腮胡,卻非根根突出如硬戟的「燕髭」,胡根柔軟濃密,帶着綢緞似的
潤澤。
近距離一瞧,其實大漢生得鼻梁挺直、下颔方正,配上旅裝密髯,平添幾許
江湖氣息;刮去野人般的大部胡須,換上繡金袍子玉扳指,說是王公侯爵也有人
信。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雙手奉還瓦盅,取出帕子輕按嘴角,拍去沾上胡子的
些許殘羹。少年更覺得這麽做是對的:在人生将盡的當兒,他很高興自己親手烹
調的最後一碗豆腐腦兒給了一位知味之人,而非園外那些兇狠的官差。
「鹵打得好。」半晌,浪人睜開眼睛,精光迫人的眸子裏似有一絲笑意,但
口吻認真嚴肅,渾無半分輕佻。「但豆腐腦兒的鹽鹵勾得太過了,質地稍硬,還
帶有一絲鹵水的苦味兒,殊爲可惜。」
少年苦笑。
要不是此地與大門相距甚遠,語聲難及,他幾乎以爲大漢是聽了官差的話才
這麽說的。「明兒你試試勾薄些。都說:「豆腐新鮮鹵汁肥,一瓯隽味趁朝晖。」
口感過硬,可惜了你這輕易不洩的好鹵芡。」大漢忽想起什麽,從懷裏摸出一吊
新錢遞去,笑道:「我忘了給錢。在我來的地方,我們這樣的人是不使錢的。」
看來……還真的是乞丐。少年搖搖頭。「都說了不收你錢。」
「收下罷。」那人笑道:「我明兒還來吃,總不能都不給。」
「……明兒不開張。你别等啦。」
「那後天罷?」
少年突然煩躁起來,端了空碗回頭便走。
「殺人的血味兒,和殺畜生是不一樣的。」
少年愕然停步,回見那人仍是雙手跨膝踞于牆角,嘴角抿着一抹笑。
他不得不走回去,悄悄将手伸至腰後,握住藏于衣下的解腕尖刀——若浪人
大聲叫嚷起來,他便沒機會殺進園裏了。爲了那撈什子論法大會,越浦幾千名官
差全出了城,廿五間園隻剩下梁家的護院武師,當中還有大半跟着城尹大人上了
阿蘭山。
梁成武那畜生身邊之人,再不能像今天這樣寡少。這是唯一的機會。
(亮出尖刀,或許能教他别聲張?)
浪人似乎讀出他的心思,早一步擡頭,笑道:「你認識徐老頭多久了?三年,
還是五年?」
少年一愣,讷讷道:「兩……兩年罷。」其實遠遠不到。算上兩人真正相處
的這大半年,他知道有徐老頭、有這豆腐腦兒攤子,以及美麗出塵天仙也似的雙
雙姑娘,至多一年加一點。就這麽承認自己與徐家父女其實一點也不熟,意外地
令少年感到挫折。
浪人笑着點頭。「過去我來越浦,總會光顧徐老頭的牛肉湯豆腐腦兒,他女
兒還這麽小的時候……」他蹲着往眉眼處一比。「我還抱過她。這幾年我甚少履
迹東海,不想當年的小女娃兒,都出落成大姑娘啦。他們父女倆都是你葬的罷?
能不能帶我拈炷香?」
少年深吸了口氣,撫過心頭又被掀起的一片刺疼。「城南徐家祠堂。你找管
事的徐先生問問,他會帶你去。我……我今兒有點事。」回頭便走。
「爲了一名素昧平生、已然香消玉殒的女子,這麽做值得麽?」浪人叫住了
他,眸中精光暴綻,仿佛沉睡深林的猛虎雄鷹突然蘇醒,一字一句都如銅瓜鐵錘,
重重敲上少年的心版,帶着王者一般的懾人威儀,直迫得少年無法喘息:「你是
她的什麽人?是手足、是情人,還是尚未完婚的夫婿?你和徐老頭又是什麽關系,
便要報仇雪恨,輪得到你麽?強自出頭,是想做英雄?徐老頭的女兒若還在世,
她會希望你爲了替她報仇,犧牲寶貴的性命?」
少年被連珠炮似的一串急問,不由瞠目結舌,片刻才搖頭道:「我沒讀過書,
隻會殺豬宰牛,你問的這些,我一個也回答不了。但這事無論誰來問我,再多問
我幾百幾千回,結果還是一樣的。我想爲雙雙姑娘做這件事。我隻能爲雙雙姑娘
做這事了。我隻想……隻想讨個公道。做不了這事,我一輩子睡不好覺。」
那人凜凜直視,見少年竟不心虛回避、反而益發堅定起來,冷冷道:「你的
行爲隻得一個字。知不知道是什麽?」
「……是「蠢」罷?」少年苦笑:「以前在肉鋪,東家常這麽說我。」他心
知東家對他是極好的。未滿師的學徒突然說要走,決計拿不到白花花的五兩,就
算剮了上檔也不值這麽多,通常是一頓棍子打将出去,風聲一放,一輩子都别想
回這行當。
「你錯了。」那人露齒一笑。少年這才注意到他說話有種怪異的口音,腳上
的長袎氈靴尖端微翹,怎麽看都不像東海本地,甚至央土的款式。「是「義」。
你的付出不爲自己、不求回報,不在意自己力量渺小,微不足道,隻要是該做的
事,犧牲性命也想完成,這就是「義無反顧」。」
那人正色道:「義,是一種高貴的特質。它存在于你的血脈裏,終生奔流不
息,在軟弱時給予力量,在迷惘時指引方向。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如此珍貴的天
賜之血,即使擁有,也無法靠娶妻生子将血脈延續下去。「義」是信念,義之血
脈,也隻能靠信念傳承。」
「義……的信念?」少年喃喃道。
「在南陵有群人,他們和你一樣,流着高貴的鳳凰之血——那是南方對「義」
之血脈的敬稱——與南陵諸封國的國主,同屬羽族最高貴的鳳之族裔。爲了捍衛
這份珍貴的信念之血,也爲掃除世上的不公不義,他們發誓不娶妻、不蔭子、不
封爵、不蓄财,榮辱休止,身無長物,終生不渝地奉行這個「義」字,直到阖眼。」
少年聽得迷茫起來,片刻才道:「你……你是這樣的人麽?」
「我是。若你願意,也能成爲那樣的人。」那人站起身來,少年才發現他生
得高大修長,腰窄膀闊,柔軟的厚髯濃發迎風飄飄,襯與背後大楯也似的巨物,
縱無金縷玉帶,仍有着難以言喻的肅穆威壓。
他将蒲扇一般的大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眸中笑意溫煦。
「你知道是誰讓我來的?」少年搖搖頭。
「是金橋肉鋪李的東家。」浪人咧嘴一笑。「他說有個可愛的學徒走了,說
不定要做傻事,怎麽也勸不下,心裏十分挂念。是他同我說了徐老頭父女的冤屈,
還說這一年多來你天天往廿五間園外跑,隻吃一碗豆腐腦兒就走人,隻爲瞧徐老
頭的閨女幾眼。東家說沒見過你那麽傻的,喜歡便央人提親哪,他給你準備了一
筆錢,隻等你開口。」
少年一愣一愣,淚水忽如漲潮,突如其來地溢滿眼眶。
「你現在舞刀沖将進去,拼着性命不要,或可刺死那梁成武,然而賠上一條
性命不說,難保不牽連無辜人等。萬一他的婢仆裏也有忠義之人,同樣拼着性命
不要,也想要阻你一阻,你殺是不殺?」
少年爲之語塞。
「暗藏尖刀,身死酬仇,那是刺客的行止。刺客可以報仇雪恨,卻不能令正
義伸張。」那人潇灑一笑,眸光豪烈起來,煥發着難以形容的熾烈光彩,令人胸
中血沸:「能貫徹「義」之一字,濟弱鋤強、衡天衛道的,是遊俠!」
◇◇◇
三乘論法的會場,設于蓮覺寺的正殿「覺成阿羅漢殿」前。
偌大的廣場上遍鋪大片的精磨青石磚,被初升的朝陽一映,古樸溫潤的暗青
光華中似有點點金砂,剎時令人有「足踏西天雷音寺」之感,不止坐上高台的王
公貴族贊歎不已,連沿山拾級的各級官員見了,亦都心搖神馳,久難自己。
覺成阿羅漢殿兩側各有一宏偉偏殿,喚作「十方圓明」、「諸漏虛盡」,三
殿呈「冂」字形夾着廣場,場内的三座高台依殿勢而建,左右兩台分作階梯似的
五層,高逾三丈,居間鳳台更是直接以覺成阿羅漢殿的階台爲基,搭起四丈來高
的髹金镂空彩樓,可容納五百名金吾衛士層層環繞,圍得鐵桶也似;頂端四面垂
紗,供皇後休憩聽法。
廣場中央有座丈餘高的五瓣蓮台,是佛子與諸位高僧上台說法處。至于蓮覺
寺舉寺上下,俱都張燈結彩,妝點得金碧輝煌,自不待言。
籌辦大會期間,蓮覺寺的顯義和尚忽傳中風噩耗,令撫司大人遲鳳鈞錯愕不
已,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幾次登門沒見着人。好不容易病情穩定了,遲鳳鈞親
臨寺中一探,果然顯義形容枯槁,癱在床上人事不知,非是借故裝病,急壞了焦
頭爛額的撫司大人。
所幸幾名「顯」字的青年僧人十分能幹,不但接手張羅,還将顯義收藏的法
會資金悉數拿出,再加上越浦烏家的銀兩奧援也及時到位,總算得以增派人手,
趕在佛子指定的時間布置完成。連慕容柔見了,也忍不住點頭:「人手、場地均
是有條不紊,遲大人辛苦。皇後娘娘見得如此盛況,亦當鳳心大悅,上表朝廷,
爲遲大人記上一筆功勞。」
「豈敢豈敢!」遲鳳鈞整個人瘦了一圈,原本就清癯的面頰更是微見凹陷,
心力交瘁全寫在臉上,不覺苦笑:「忒大的差使,下官不敢居功,隻求無過。阿
蘭山下的警跸安全,全靠将軍啦。」
慕容柔面無表情,随行的适君喻拱手道:「撫司大人客氣。金吾衛把守山道,
嚴密管制,連我家将軍都隻能帶上這麽點人來,今日大會定是滴水不漏,安全得
緊,大人毋須擔心。」
自皇後娘娘駕臨栖鳳館,阿蘭山便隻任逐流的金吾衛得以出入,無論慕容柔
從谷城大營調來多少人,永遠隻能駐紮在山下;及至佛子抵達東海的消息傳來,
爲加緊布置場地、打雜辦事,金吾衛又征調數千名越浦及附近大小郡縣的衙役上
山,由越浦城尹梁子同負責指揮,協助遲鳳鈞處理大小事宜,獨獨不讓鎮東将軍
府插手。
連慕容柔想抽調萬名鐵騎增援骁捷營,以備不時之需,皇後娘娘也有意見,
派任逐流傳口谕,讓将軍「勿擾軍民」。慕容柔隻得把這支萬人隊部署在越浦城
外,萬一阿蘭山生出事端,比之百裏外的谷城大營,總能就近相應。
身爲東海文武官員之首,慕容柔天沒亮便抵達阿蘭山下,随行的除了将軍夫
人沈素雲與随行女伴,還有率穿雲直的「風雷别業」之主适君喻,以及李遠之、
何患子、漆雕利仁等小三絕。以他堂堂東海一鎮封疆大吏的身分,排場實不能算
大,誰知山腳金吾衛一攔,傳達娘娘的旨意:世襲王侯、宗室封爵者,可攜随從
三十人上山;朝廷一品大員,可攜二十人,以下依品秩遞減。
适君喻心頭火起,強按怒氣,抱拳道:「都統大人,我家将軍節制東海,手
握精兵十萬,雖非宗室,亦屬棟梁。不說排場,便爲今日大會之貴賓安危,帶支
百人隊上山去,似也不爲過。」
那金吾衛士瞥了瞥手裏的名冊,休說「「奔雷紫電」适君喻」七字讨不了什
麽人情,怕連慕容柔的面子也不肯買賬,仗着有皇後和金吾郎撐腰,不冷不熱随
意一拱,皮笑肉不笑道:「适莊主,真是對不住,小人有皇命在身,上頭怎麽交
代怎麽辦。适莊主的手下非是官署正制,放這二十人上去,算小人擰了腦袋别腰
上,再多沒有啦,還望莊主見諒,勿要爲難我等。」
漆雕利仁指着那人,露出白森森的牙一笑,回顧李遠之:「他說不要腦袋啦,
不如我幫他罷,嗯?」李遠之鐵青着臉,低聲道:「别添亂!這個人不行。」漆
雕難掩失望:「又不行?」
慕容柔無意沖撞皇後一系的人馬,擺了擺手,索性隻攜二十人上山。遲鳳鈞
見他身邊随從寥寥,怕任逐流是來真的了,被适君喻擠兌得面上一陣青一陣白,
連慕容在皇後跟前都說不上話,何況自己?正想好言勸慰,慕容柔卻似不怎麽在
意,隻問:「遲大人今兒見過娘娘了麽?」
遲鳳鈞一愣。「下官一早去栖鳳館,晉見過娘娘了。隻恐擾了娘娘用餐梳洗,
沒敢多待,請過安便即離去。将軍何出此問?」慕容柔淡淡一笑:「也沒什麽。
坊間流傳,說娘娘近日鳳體欠安,想向遲大人打聽一下,看看娘娘面色如何,需
不需要在越浦另覓良醫國手。」
遲鳳鈞想了一想,笑道:「将軍還請寬懷。下官雖未親眼見得娘娘的玉容,
但聽言語間中氣十足,呼喝侍女的口吻亦頗爲精神,實在不似有症。民間耳語并
無根據,将軍莫往心裏去。」
(那便是沒見着人了。)
慕容柔點頭微笑,不再言語。
遲鳳鈞将鎮東将軍一行安排在右首高台的五階首座,慕容入場時,率随行衆
人于蓮台前俯首跪拜,向中央鳳台的皇後娘娘行朝觐的大禮,直到看台之上傳來
「将軍平身入座」的宣頌,方才起身,但見台頂藕紗飄飄,仍是不見皇後的身影。
要不多時,一陣喧鬧聲自山門外漫入,卻是獨孤天威與梁子同到了。「哎喲
我的老天爺!這不是堂堂鎮東将軍慕容大人麽?」獨孤天威雖是皇叔,還是依例
行完跪拜禮,擡頭一見着他,腆着大肚子爬上高台,高聲笑道:「敢情東海的兵
死絕了,将軍隻帶……我看看,一、二、三……這幾隻小貓忒寒碜,本侯實在數
不來,一數便發冷啊!咦,我家耿典衛呢?莫不是教你給弄死了罷?冤!這實在
是太冤了!忒有前途的年輕人,死得可憐哪!」一溜煙跑到看台邊,大肚腩往護
欄一擱,沖着中央的看台攘臂哀叫:「皇……嗝……皇後娘娘!本……本侯要申
冤!冤哪!」流影城衆人俱都面露尴尬,獨無橫疏影的蹤迹。慕容柔知她蒙召留
宿栖鳳館,料想亦随之登上鳳台,是以不見。
獨孤天威大吵大鬧,旁若無人,梁子同趕緊喚随從将他扶下來,對慕容柔笑
道:「侯爺一早便喝高啦,将軍勿怪。」慕容柔乜他一眼,淡道:「看來城尹大
人接待昭信侯,也是鞠躬盡瘁了。」
梁子同進士登科,舞文弄墨的本領不遜于這位刀筆吏出身的鎮東将軍,豈不
知他言外之意,射的正是「死而後已」的一個「死」字?扶正烏紗整了整蟒袍,
不慌不忙道:「下官今日出城,偶見道旁牛蹄印中竟有鲋魚,不知将軍見否?」
「牛蹄鲋魚」四字,指的是死期将至。市井流傳:琉璃佛子身懷密诏,抵達
東海之日,便是鎮東将軍府易主之時;屆時須是将軍無頭,抑或十萬精兵易幟,
猶在未定之天。
民間耳語固不足信,但梁子同是中書大人心腹,自接管越浦以來,這天下五
道首屈一指的河港重鎮,涓滴油水均未沾過慕容柔的口,直接由梁子同派人解往
平望,鎮東将軍隻好變着花樣,從五大家身上刮出膏脂來。這話自梁子同口中說
出,威吓之意更加露骨,今日封山的又是中書大人的親弟任逐流,聞者若膽魄不
足,怕已是愀然色變。
慕容柔僅隻一笑,怡然道:「東海何處不見鱗介?我倒沒特别留意。城尹大
人善修佛法,想必已上奏朝廷,欲決央土三江大堤,引水來救鲋魚了?」梁子同
聽出他話裏「遠水救不了近火」的意思,想起這位鎮東将軍手段雷厲,常情難度,
悻悻閉口,一徑冷笑。
與會的達官顯要一一向中央主台行大禮之後,次第入座,忽聽一聲長長的号
角嗚鳴,雜以鑼钹經聲,饒富異國風情。
山門之外,禮賓官大聲誦唱:「鎮南将軍——到!南陵僧團——到!」遠遠
擡來一乘通體飾銀、珠光寶氣的軟轎,綴滿瑪瑙翡翠的織錦篷蓋之下,似是踞了
個小小人兒。及至近處,衆人才發現轎上之人一點也不小,生得身軀奇胖,腰圍
足有三兩名成年男子之闊,膚色烏黃,布巾纏頭靴尖彎翹,服飾充滿南陵風味,
連好用香料的習慣也是;軟轎之至,迎風送來一股濃烈的焦檀熏香。
他之所以看起來小,蓋因軟轎大得驚人,足足要十六人合擡,竟比一輛雙駕
馬車還要大。軟轎在蓮台前停落,轎上的肥胖男子帶着一名六、七歲的男童滾落
地面,伏首叩拜:「臣——鎮南将軍蒲寶,叩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
千歲!」
高台之上,左金吾衛中郎将任逐流身着正三品紫袍,佩金魚袋,足蹬官靴、
腰跨飛鳳劍,似是傾耳聽罷紗帳裏皇後娘娘的旨意,朗聲道:「承旨:鎮南将軍
蒲寶遠道而來,跋涉辛苦,平身!」他内功深湛,聲音遠遠送出,縱是場上千人
熙攘,仍是清晰可辨。
「謝娘娘!」蒲寶攜了男童,一路氣喘籲籲地爬上高台。慕容柔垂眸一瞥,
冷哼道:「去南陵看守驿館,倒成了蕃子模樣。」身畔沈素雲好奇心起,低聲問:
「那便是鎮南将軍蒲寶麽?那位……是他的孩子?」
慕容柔眉心微蹙,片刻搖頭。「他不是會随身帶兒女的那種人。」
片刻,蒲寶終于爬上五層台頂,身後随從一批一批湧上,将露台擠得水洩不
通,随手一數竟有百餘人,排場不可謂之不大。
獨孤天威哇哇大叫:「不是說世襲王侯、宗室封爵,可攜随從三十人,區區
一名鎮南将軍,怎讓他帶了個戲班子上來?」蒲寶得意洋洋,鼓槌般粗短的手指
卷着唇上兩撇翹胡,呵呵笑道:「本将軍此番帶了南陵十五國的僧團、使節前來,
光是封國宗室便有十來個,我讓他們一人分我十五名随從。沒法子,胖子怕熱又
容易喘,人手不夠,連轎子都扛不上山。」
獨孤天威不禁失笑。「他奶奶的!原來是買人頭充場面。忒也丢人的事,你
幹了便幹了,居然還有臉說。」
蒲寶好不容易坐定,隔着獨孤天威投來一瞥,遙遙笑道:「慕容将軍!許久
不見啦,聽說你最近給流民搞得挺頭痛啊!念在你我份屬同僚,若須本将軍援手,
不妨直言。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将百姓驅入死地,恐傷朝廷教化,大是不美。」
慕容柔從容笑道:「皇上聖明,天下大治,将軍一口一個「流民」所指爲何,
恕本鎮聽不明白,還請将軍指點一二。」蒲寶嘿嘿笑道:「我不知道哇,我也是
到了東海才聽人說起。原來沒有麽?沒有就好,沒有就好。」
獨孤天威聽他二人隔空駁火,唾沫星子都掉自己頭上了,心中不是滋味,幹
咳兩聲,找了個空子插口:「蒲胖子,你在南陵忒多年,就隻搞出這麽個兒子?
長得和你又不像,帶出來現什麽眼?」他在旁人眼裏是胖子,坐到蒲寶身邊突然
一點也不顯得胖,趕緊一口一個「蒲胖子」,絲毫不肯浪費。
沈素雲聽他言談粗鄙,又拿孩子來說笑,大爲反感;仔細一瞧,才發現他說
得沒錯,當真是半點也不像。
那孩子生得唇紅齒白,眉目甚是清秀,雖不過六七歲年紀,神色卻頗爲老成,
見現場忒多達官顯貴、聲勢浩大,未露一絲驚怯;緊皺的眉心正中央有道鮮紅印
痕,宛若劍迹,卻是天然生就,十分特别。
男童身上衣履清潔,頭發也梳得齊整,衣料卻非绫羅綢緞等昂貴織品,若是
鎮南将軍之子,斷不緻如此。蒲寶嘻嘻一笑,摸了摸那孩子的發頂,怡然道:
「君侯有所不知,去年這孩子在鎮南将軍府之前攔轎喊冤,說他阿爹教人給殺了,
讓本将軍替他報仇。」衆人盡皆稱奇。
獨孤天威詫然道:「看不出啊,蒲胖子。你什麽時候變得忒有天良,也替人
昭雪沉冤了?你要沒補最後一句,他爹十之八九是你殺的。故事裏總要有個反派
不是?」
蒲寶也不生氣,笑瞇瞇地搖手。「這回還真不是我啊!我問這孩子:「是誰
……殺了你爹呀?」他報了那人的名号,吓得本将軍差點尿褲子,原來是個惹不
起的大麻煩。」
須知南陵一道封國林立,形勢複雜,千年以來自行其是,未受過央土皇權的
實質統治。自金貔朝在青丘國大敗,落得六軍崩潰、帝王身死收場,曆朝曆代對
土地無比廣衾、風俗大異外地的南陵全境,就隻剩下成爲「名義上的宗主國」的
興趣。到了太宗時,頗有混一東洲的壯闊雄心,勵精圖治,對内拔鎮撤藩,頻頻
對西山韓閥施壓,對外亦向北關、南陵等兩道用兵。
可惜太宗朝的武功乏善可陳,北關最後還是仰仗了染蒼群所築的嬰城,免蹈
碧蟾王朝的覆轍;南陵諸國彼此傾軋,鬥争不休,對抗外敵倒是口徑一緻,白馬
王朝陳兵交界,打了幾場不痛不癢的小仗,太宗皇帝終于認清南陵不是可以征服
的土地,匆匆接受諸國輸誠,帶着兵疲馬困的大軍敗興而歸。
直到一個人的出現,這一切才突然發生戲劇性的轉變。他的名字叫段思宗。
這位本是南方小縣焜陽縣丞出身、日後享有「策士将軍」美名的南陵節鎮,
充分利用他過人的才智,憑借着一枝健筆,成功介入了複雜的諸封國情勢,并發
揮足夠的影響力:借兵平叛、調解紛争、扶植國主、分化舊盟……自此,白馬王
朝的宗主權深入南陵,而不再隻是一紙虛文。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形同軟禁失
意而死之後,鎮南将軍府依舊維持他留下的傳統,無有兵權;說是開府建牙,其
實更像使館。
雖說如此,鎮南将軍到底是封疆大吏,官居一品,光名号就能把現任将軍吓
得屁滾尿流,不知是何許人?
蒲寶話一出口,連慕容柔都不禁側目,暗自留神。一身珠光寶氣的鎮南将軍
面不改色,氣定神閑道:「那人的本領大得很,身分又高,在南陵可比國主王侯,
我是打也打不過,又不能揪幾個國主發兵圍死他,隻恨話說得太滿,真個自打嘴
巴。」
「你打的主意還真夠卑鄙的。」獨孤天威探頭冷笑。
「這算哪門子卑鄙?還有更卑鄙的!」蒲寶啧啧搖頭。「他爹同那人決鬥之
前,居然簽下無遺仇生死狀,若是不幸落敗,還托那人照顧他兒子。他媽的!這
下可好,闆上釘釘,想栽他個「濫殺無辜」還不成,沒戲!」
「……你是說他卑鄙,還是你卑鄙?」獨孤天威聽得都沒譜了,一下搞不清
楚主從。蒲寶正要說到得意處,全不理他的挖苦,嘿嘿笑道:「所幸老天有眼,
竟讓本将軍想到一個法子,三兩下便解決了這個難題。」
「什麽法子?」
「我讓這孩子撿了顆石頭扔我。」
獨孤天威不禁失笑。「我雖然很想說「扔得好」,不過恕本侯驽鈍,實在看
不出扔你一石塊算什麽好主意,拿這個诓孩子未免不厚道。」
「拿石子扔鎮南将軍就是行刺,行刺鎮南将軍是死罪!」蒲寶大笑:「刑審
定案,毋須等候秋決,立時便能斬首棄市,絕不容赦!那人既然簽了無遺仇生死
狀,豈能放着托孤的責任不管?隻得請我高擡貴手,放了這孩子一馬,說什麽
「隻消不違俠義道,什麽事都肯做。」
「我對孩子說:「要殺他呢,我是辦不到的,估計世上也沒幾人能辦到。不
過世上比死還難過的事情可不少,咱們教他生不如死,也算爲你爹報仇啦。」」
伸手去撫男童的發頂。男童側首避過,小臉上陰晴不定,不知正轉着什麽心思。
他說得洋洋得意,現場卻是一片靜默。片刻獨孤天威才搖頭嗤笑:「教你想
出這麽陰損的法子,這天真是沒眼了。」蒲寶樂不可支,顯是把這話當成贊美。
忽聽一把清脆的喉音道:「這孩子……叫什麽名兒?」卻是沈素雲。
衆人被她動聽的語聲吸引,紛紛轉頭。蒲寶性好漁色,早聽說鎮東将軍夫人
容顔傾世、麗冠群芳,人稱「三川第一美人」,絲毫不覺唐突,樂得與她隔空攀
談:「他姓虔,至于名字嘛……喂,你叫什麽名兒?本将軍日理萬機,記不了細
瑣小事。」男童嘴角緊抿,面色陰沉,竟來個相應不理。
沈素雲憐他年幼失怙,不幸撞在蒲寶手裏,被當作挾制他人的工具;換作旁
人,或可利用丈夫的權勢,将孩子搶救過來,但蒲寶與慕容柔同屬天下四鎮,官
銜無分軒轾,此法恐不可行。她對官場縱無涉獵,也看出蒲寶不與相公相善,隻
得打消念頭,褪下腕上的金絲镯子,交給身畔的紅衣少婦:「耿夫人,我想送給
那孩子一點小玩意兒,權作見面禮。有勞你啦。」
「是。」
少婦袅娜而起,衆人雙目一亮,随即扼腕:這麽個雪膚花顔的絕色麗人,方
才居然全沒留意!鎮東将軍夫人固然高雅俏麗,然身子纖細,不及少婦玲珑浮凸,
腴潤可人。這可是天生的尤物啊!
少婦蓮步輕挪,徑朝鎮南将軍的位子走去,所經處衆人無不自動分開,讓出
道路來,個個摒息眦目,呼吸聲漸轉粗濃,不時傳出「骨碌」的吞涎聲響,明明
場面甚是滑稽,卻無人發笑。
她來到男童身前,攏裙側蹲下來,豐潤的雪股曲線繃緊了滑亮的緞裙,将金
絲镯子套在他小小的腕間,柔聲笑道:「這是将軍夫人送你的見面禮,你好好收
着。」男童嗅着她溫溫香香的吐息,小臉紅得像軟熟的柿子一樣,扭捏道:「我
不要。這是姑娘家戴的,我又不是姑娘。」
少婦笑起來,将金絲掐小了些,以防從他腕上脫落。「這是将軍夫人的好意,
拒絕别人的好意,人家會難過的。你也不想将軍夫人難過,是不?」男童瞥了沈
素雲一眼,見她美貌溫柔,關懷之意溢于言表,胸中忽然湧現一股莫名酸楚,咬
牙忍住,沉默地點了點頭。
「既然這樣,你便收下,好生保管。」少婦替他整了整衣襟束帶,理理鬓絲,
笑道:「你好乖啊。叫什麽名兒,告訴姊姊可好?我替你向夫人說去,夫人必定
歡喜得緊。」
「我叫無咎。」
這名豔麗婀娜的紅衣少婦,自然是符赤錦了。沈素雲愛她陪伴,三乘論法這
麽重要的場合亦不忘攜她同行,慕容柔不忍拂逆妻子,便即應允。符赤錦可不是
獨個兒來的,弦子照例換上男裝,扮成穿雲直衛士,混在二十名随從中一并上山,
貼身保護将軍——自也是耿照的安排。
符赤錦撫着男童白嫩的面頰,瞇眼笑道:「無咎真是乖孩子。是了,你那個
仇人叫什麽名字?」無咎尚未回答,一旁始終色瞇瞇地盯着她胸口的蒲寶面色微
沉,嘿笑道:「這也是将軍夫人要問的麽?」狀似言笑,眸中殊無笑意。
符赤錦一凜,忙垂首起身道:「小女子不懂規矩,一時好奇才随口問的。将
軍勿惱。」慕容柔揚聲道:「耿夫人請回。南陵道的閑事,與東海道無關,莫犯
在本鎮手裏,是誰都無所謂。」蒲寶幹笑兩聲,遂不再言語。
蓦地山門外一陣騷動,禮賓官高頌:「南陵孤竹國伏象公主——到!」一群
身披金縷、腰挂金刀的精壯漢子擁着一名高挑女郎進場。南陵富産金銀,風俗卻
尚以白銀爲飾,黃金多輸往北方,換取綢緞、瓷器等奢侈品;蒲寶鎮守南陵,連
軟轎都以銀箔貼飾,以融入當地民情。
這支以黃金妝點的隊伍走在南陵使節團的前緣,分外惹眼,然而襯與女郎特
殊的發色,誰都不得不承認:唯有耀眼的烈焰真金,方能與那頭火焰般的紅發匹
配!對比之下,白銀的色澤太過柔和,完全無法抵擋那頭炫目的熾烈紅發!
「這位是……」沈素雲沒見過那樣的發色,忍不住睜大美眸。她生于巨富之
門,見識較常女廣泛,西山毛族的商人她從小到大不知見過幾回,他們的須發都
帶有一種泛黑的銅紅色澤,即使在陽光之下,都不是這種如火焰般張牙舞爪的金
紅色。這決計不是毛族的特征。
「孤竹國主早逝,國中由大臣攝政。這位伏象公主是先國主的獨生女兒,據
說她精于騎射,頗爲知書,甚得百姓愛戴,由她即位登基、重掌大統的呼聲很高。」
慕容柔随口解釋。
那伏象公主果不負其名,雪肌比最上等的乳脂象牙還要白皙,沈素雲平生從
未見過,甚至想都沒想過會有那樣酥白耀眼的肌色,加上她鼻梁高挺,五官深邃,
身量絲毫不遜于随行的金縷衛士,當真是美貌、英武兼而有之,不禁心折,滿懷
憧憬道:「南陵之人真是特别,居然能有女王。我若生爲孤竹國的子民,也想要
有這樣的女王!」
「沒這麽容易。」慕容柔淡然道:「峄陽、孤竹兩國曆來通婚,已有數代,
兩家血脈相近,王位正統的問題已逐漸浮現。伏象公主可能是孤竹國主,也可能
是峄陽王後,端看誰先找到那樣信物。」
沈素雲愕然道:「信物?」
「嗯,若峄陽先行尋獲,便可要求孤竹國履行婚約,将伏象公主嫁往峄陽;
如此孤竹餘脈未必親過峄陽國主與公主的子息,日後孤竹一國,豈非峄陽國主的
囊中物?反之,信物若扣在孤竹國手裏,伏象公主非但不用嫁,還能順利登基,
不管招誰爲王夫,子息的血脈都較峄陽濃厚,則國土、宗廟無虞矣。」
沈素雲心思機敏,略微一想,登時明白其中關竅,歎道:「娶妻嫁郎,也有
這麽多算計麽?」觸動心弦,眼角不敢多看夫婿神情;勉強一笑,趕緊轉移話題。
「真希望那信物最後是落在公主手裏,要不永遠找不着也好。」
「失于戰亂,已不好找了。伏象公主便是以此爲由,迄今仍拒峄陽催婚。」
「那是什麽樣的信物?」
「是把寶刀。」慕容柔道:「刀名喚作「神術」。」
符赤錦聞言一震,耿照對她說過的那些事突然自己兜串了起來,愛郎口中那
位紅發女郎與眼前紅發雪膚、金縷玉帶的伏象公主形象一霎重叠,再也清晰不過。
——是她!
(原來,她便是南陵孤竹國的伏象公主!)
◇◇◇
耿照一行六人出了小院,奪路而逃。
阿妍姑娘身無武功,由韓雪色扶持,偏偏他的内力又幾近于無,縱使腿長步
闊,卻比不上施展輕功沖刺;風篁内腑新創,一條胳膊勾着耿照,半拖半跑,狀
況也極不妙。相較之下,聶、沐二少因一時大意,被耿照打得吐血,畢竟傷勢較
輕,沐雲色還能幫着摻扶風篁,由聶雨色負責斷後。
耿照的目标,是越浦北門的衛所。
那裏駐紮了超過五百人的城門戍衛,就算不敵黑衣人神出鬼沒,北門外還有
三十名巡檢營鐵騎等待接應——這是爲防止風篁與奇宮門人的沖突擴大,或任一
方搶了碧鲮绡就跑才預作的安排,此際居然派上用場。巡檢營的弟兄出自谷城大
營的鐵騎軍精銳,不比尋常兵丁衙役,一什一伍并辔沖鋒,連耿照自己都沒把握
全身而退;指揮得宜,應該制服黑衣怪客。
按目前的腳程估算,徒步抵達北門最少需要一刻鍾,這令耿照無論如何都輕
松不起來。
黑衣人下在他脈中的禁制雖被強行沖破,但原本就已不穩定、如沸水炸鍋般
的澎湃内息,眼下更是洶湧難制。耿照在奔跑間,不時覺得視界裏血紅一片,胸
口悶脹欲裂,顱中嗡嗡異響竟無止時,仿佛有什麽東西在下一瞬間便要破體而出,
光是要維持清醒已是不易。
但他現在不能倒下。
身爲六人中唯一尚稱完整的戰力,他必須在最壞的時刻挺身而出——隻是他
萬萬沒想到來得如此飛快。
「不好!」隊伍最末的聶雨色回頭一瞥,蓦地腳下踉跄,幾乎栽倒,沐雲色
趕緊攙扶,蹙眉道:「怎麽了,二師兄?」聶雨色抹去嘴角鮮血,冷道:「媽的,
陣全破了……這厮好厲害!」忽爾回神,急急推着小師弟,咬牙拔腿:「走…
…快走!他來了……快、快、快!」
急促的叠聲由一個冷靜的人口裏迸出,聽來倍覺驚心。六人沿着一面白牆向
前狂奔,卻仿佛不見盡頭,耿照心頭掠過一抹異悚,回頭時不及出聲,聶、沐二
人無聲倒地,随即半身一沉,風篁便已不動;他連擎住「藏鋒」的念頭都未生出,
來人已和他對了一掌,借勢掠向前方!
掌力比預期更輕。或許是因爲他體内奔騰的内力……思緒未停,雷殛般的激
痛掠過耿照的左半邊身軀,仿佛同時被幾枚小指粗細的鋒銳鋼釘貫穿身體,痛得
他眼前一白,兀自維持右掌接敵的姿勢,左膝脫力砸落地面。
黑衣人攻擊的目标,從來就不是他轟出的右掌。
耿照仿佛連左眼視物的機能都被剝奪,映入右眼的影像毫無距離感,倒地的
韓雪色與黑衣人的身形平平相叠,幾乎分不出遠近,隻有阿妍姑娘被驚怖所攫的
慘白嬌容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到一團溫軟噴香之物撞入懷裏,他才本能回
臂,堪堪接住佳人。
韓雪色再一次發揮了易于常人的明斷果決,在遇襲的瞬間,将愛侶推給了現
場最後一個可能有機會保護她的人,以及她腰間那條碧鲮绡。此一時機的拿捏判
斷甚至出乎黑衣人意料,竟爾手到功成,間隙不容一發。
「好家夥。」黑衣人眼帶贊許,踢了伏地的奇宮之主一腳,朝倚牆支撐的耿
照走去。耿照的左半身已由劇痛轉爲麻痹,但絲毫無助于出手禦敵,他唯一能動
的右臂摟着阿妍姑娘,試圖用身體遮護她,邊拖着麻木不仁的左腿向後挪去。
絕望如影子般黏着他,自腳下拉出黑黝黝的一片,緩緩向下沉。
「你做什麽?」
由背後傳來的嗓音,嘶嘎裏帶着尖亢,是個才剛長出喉結、初初變聲的少年。
黑衣人停下腳步。當然不是因爲少年,而是少年身畔那名浪人裝束、身後背
着一面大楯似的鬥蓬男子。雖然素未謀面,但他一眼便認出此人是誰,正評估與
他爲敵會否是此行最大的失誤。
「……救人。」
浪人回答着少年,一邊解下背後巨物的系帶,「铿!」一聲掼在身前,底部
陷地足有三寸,可見其沉。浪人仿佛一點也不覺得重,雙掌交叠,拄着那巨楯也
似、高至胸膈交界的龐然巨物,滿面的柔軟濃須裏抿着一抹從容笑意。
——此人善戰,更甚傳聞。
(棘手!)
黑衣人默默增列了一條不戰的理由,少年卻不知他心中計較,又問浪人:
「你怎麽知道他們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行俠仗義,須有足夠的智慧。情況緊急又無法分辨對錯時,先救弱者,令
其無傷,再來論斷公道。」那人笑道:「不過這會兒用不上什麽智慧,白日覆面、
襲擊女子之人,肯定不是好東西。你且站旁些,不會耽擱很久。」扯開系結,粗
布「唰」的一聲滑落。
那長及胸口、寬逾腰肢,無比沉重的巨物,竟非大楯,而是一把劍。超過三
尺的劍柄比杯口還粗,劍锷形如鍾磬,比一面手盾還大,兩側伸出犄角般的斜長
護手,末端長度超過劍柄的一半,遠看渾似隸體的「天」字。
镂空的劍鞘亦十分古樸,其上鑲滿龍眼大小的銅釘,恍若鍾鼎古器。比成人
大腿還粗的劍身插在鞘裏,霜亮冷冽的鋼色映着銅色,襯與劍柄那兩條吳鈎戟枝
般的斜飛護手,像是個拉長倒寫的「鼎」字,耿照蓦地想起一個人來。
——如天如鼎,劍逾千鈞!
(如果是他……便有救了!)
第百零八折凝功鎖脈,蟻聚蝸争東海烏城山虎王祠嶽家,世代傳承着「八荒
刀銘」的稱号、虎箓七神絕的驚世武藝,以及鋒銳無匹的名刀「赤烏角」,至嶽
宸風這代大放異彩,鋒名震動五道,爲天下知。在南陵,有一口與之相類的罕世
寶劍,同樣傳承封号、武功與榮耀,名曰「鼎天鈞」。
當代的「鼎天劍主」李寒陽不但是天下知名的劍客,更是南陵遊俠的精神領
袖。「遊俠」二字在疆域廣衾、封國林立的南陵,非是任何人所能擅稱,他們是
南方神鳥族之中最尊貴的鳳凰一族末裔,擁有等同于諸封國王室的高貴出身,毋
須聽命封國國主,擁有超然的地位。
千年以來,南陵遊俠遵循着外人難窺全貌的古法與戒律,在被稱爲「諸鳳殿」
的古老殿堂集會、議事、進行傳承。他們平時散居各地,周遊天下,一旦封國間
爆發不義之戰,遊俠便會聚集起來,組成一支奇兵,幫助弱者抵抗侵略。每次央
土政權的南侵戰争裏,也能看到南陵遊俠率衆抗暴的身影。
南陵遊俠奉行的是一個「義」字,彰顯于外,便是「持衡」。爲了維持這樣
超然崇高的地位,一旦在諸鳳殿起誓成爲遊俠,須遵守「不娶妻、不蔭子、不封
爵、不蓄财」的信條,終生清貧,行走于南陵大地之上。即使如此,遊俠在南陵
仍擁有極高的地位,各地設有專門供遊俠食宿的驿館;百姓若機會招待遊俠一頓
食宿,絕對是傾盡所有,視爲畢生榮耀。但遊俠如非必要,多半還是選擇野營露
宿,因此他們也往往是極爲出色的獵手。
鼎天鈞劍在天下劍榜《秋水名鑒》裏的排行,甚至還在年輕時以「早慧」著
稱的杜妝憐之前,而李寒陽的劍術修爲即使在曆任「鼎天劍主」中,也被公認是
出類拔萃的頂尖人物。此刻黑衣人的猶豫便是最好的證明。
李寒陽本身夠難纏的了,殺他更是弊多于利,不但将惹上諸鳳殿、南陵諸國,
最最棘手的還是鳳翼山中行氏。
中行家之人雖負有守護「天下刀筆令」的重責大任,決計不能輕易離開鳳翼
山,然而以李寒陽與當代四平爵主的關系,他的死将引起軒然大波。屆時,那柄
當世無匹的「天下第二劍」一怒出山,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自現身以來趨避如鬼魅、制敵毋須二合的黑衣人,初次凝立不動,原本看不
真切的朦胧身影像被定住了似的,宛如枯木,休說殺氣,連一絲活物的氣息也無,
重劍鼎天鈞上所凝的殺氣頓失目标。
李寒陽心中微凜:「這是……「凝功鎖脈」!」
他平生劍之所向,隻一人有這樣的修爲,能收斂周身殺氣近于無,讓高手對
決時最重要的「氣機感應」失去目标,那怕隻有一霎,也足以左右勝負。「凝功
鎖脈」的效用亦是雙向的,對己收斂深藏,對敵則能「鎖」住對方的内息,但又
與點穴、子午流等手法不同,更玄奧也更有效,動念即成。
「凝功鎖脈」并非功訣,甚至不能說是手法,而是境界。與門派、武功無關,
境界到了,便能自行領悟——那人是這樣告訴他的。當日在鳳翼山一别,晃眼又
是十多年光景。
「我的劍術未必勝過你。」
他猶記得老宅的鳳凰木下,沐着飄雨般的澄豔花瓣,那人坐在竹椅上,笑着
如是說,剎那間忽生錯置般的荒謬之感,仿佛一切都亂了套:從小該是他文文靜
靜坐着讀書,那人才是猴兒般爬天縱地的一個,一刻也閑不下來。命運開了他倆
一個大玩笑,惡劣的程度對彼此來說其實無分軒轾。
「……然而生死相搏,你卻不能勝我。那怕僅有一步之差,這一步卻能于頃
刻間分出生死。遇到像我這樣的對手,你千萬打醒精神,能避則避;等跨過了這
步,再回頭找那渾球算賬不遲。」
李寒陽不由失笑,搖了搖頭。「避得過,那便是無謂之争,自也無所謂算不
算賬了。」那人聞言大笑:「你是南陵遊俠之首,忒也怕事,那怎麽行?有誰肯
跟着你混哪?」
「……你是把諸鳳殿當成黑道幫會了麽?」
他被逗得忍俊不住,回神才發現自己笑得孩子也似,居然有一瞬間沒再想起
肩上的責任負擔,還有榮譽公義之類。「你怎麽說也是堂堂四平爵府之主,平日
說話也這麽口無遮攔?」
「那倒不至于。」那人蠻不在乎一聳肩,劍眉微挑,突然裝出一副認真嚴肅
的模樣。「需要夾着尾巴做人的時候,扮你也就是啦。你瞧,像是不像?」兩人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放聲笑起來,兩張原本就一模一樣的臉,除了各自經曆
的風霜留下不同的痕迹,就像對着鏡子一樣。
以古月的性子,一輩子被困在這樣的地方,該有多寂寞!李寒陽忍不住想,
胸口一陣悶郁,似有些揪疼,唯恐對方有所感應——他們小時候常這樣捉弄大人。
隻是随年紀增長,心意相通的異能似乎也漸漸消失——趕緊收斂心神,将話題轉
開:「能練到你這般境界,料想世上無多。總不會忒倒黴,偏教我遇上了罷?」
「他們說算上我,普天之下不過七人。」那人正色道:「不過你也知道,江
湖傳聞,放屁居多。草莽間多有能人,我想至多也就十來個罷。」李寒陽忍笑道:
「你還真是半點兒也不謙虛啊,中行爵主。」
那人陪他笑了一陣,才輕叩扶手道:「我遇過一個。黑衣夜行,接連放倒了
老十五和老廿七,不過就眨眼功夫。要不是那晚我還未就寝,鐵令隻怕要失守。」
他口裏的「老十五」、「老廿七」,都是族内位列三品的好手。中行家的劍
法武功以「品」區分高低,九品起算,至高一品,三品以上便有接受外人挑戰、
爲府主守護「天下刀筆令」的資格,可說是鳳翼山四平爵府的中堅;便是李寒陽,
要打敗那兩人少說也應在三十合開外,怎麽也不能于眨眼間得手。
李寒陽臉色微變。
當年頒布令牌的金貔王朝,早已消失于曆史舞台,三百多年來,「天下刀筆
令」俨然成爲一種精神象征。上山讨令之人或爲揚名立萬,或爲中行氏這「天下
第二劍」的響亮名頭,真個想拿了令牌召開武林大會、号令天下門派的,一千人
裏都未必有一個,不是瘋子就是傻子。偷一塊已失實效的鐵令,就像拿了過期的
燈謎謎底,若不能光明正大壓過四平爵府這塊匾,一切都毫無意義。
偏生有人黑夜闖山,試圖無聲無息竊走令牌。
他隐約嗅到陰謀奸宄的氣味,卻無法進一步廓清。從小到大,腦筋動得飛快、
滿肚子鬼靈主意的,從來就不是他。
「會是誰……」話才出口,李寒陽心頭似有感應,垂眸正迎着那人似笑非笑
的神情,突然會過意來。雖然他們再無法傳遞彼此的心緒,清晰得像是用旁人聽
不見的聲音交談,但他仍是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手足」二字在兩人身上,不
僅僅是比喻形容而已。
「好在可疑的人不太多,是不?」那人露出狡黠的笑意,雖是乍現倏隐,微
露魚尾的眼角卻掠過一抹孩子似的淘氣。就像小時候那樣。
「最多也就十來個?」
「我倒希望是六個。」那人微笑道:「如果不算我的話。」
李寒陽從浮光掠影中回神,目光倏冷。
「距今十五年前,閣下去過鳳翼山麽?」
黑衣人動也不動,宛若槁木死灰,周身渾無破綻。
李寒陽觀察黑衣人的反應,握住巨劍劍柄的手掌亦不動搖,黑衣人的沉默既
不令他感到意外,甚至沒能激怒他,沉靜的心湖上仍舊是一片甯定,随時都能夠
發出雷霆萬鈞的一擊。
——棘手。
李寒陽與鳳翼山上那人有着某種共通的特質,盡管他們的性格半點也不相像。
黑衣人非常憎惡那種特質,無論心底有着多少痛楚憂傷、獨行過何等幽暗冰冷的
荒原,都無法使他們堕入深淵,迷失于恐懼與欲望之間。
黑衣人猶記得那獨坐于扶輪竹椅,一劍将他迫退的男子,比劍光更霜亮的眸
裏透着少年般的桀骜不馴,或許還有一絲自負、譏嘲與憤世嫉俗,感于人生百無
聊賴,卻沒有絲毫動搖。
那雙眼看過真正的、深沉的黑暗,曆劫而還,心上再無一絲間隙可乘——黑
衣人不由揣想。或許他們同樣注視過來自遠古洪荒的恐懼本源。
這樣的人完全無法利用。
李寒陽與黑衣人的對峙十分短暫,但看在場邊的耿照、風篁等人眼裏,這已
是不可思議的相持。聶雨色伸手入懷,掏出所有号筒一齊施放,風雲峽獨有的龍
形煙花在白日自難望見,但硝石燃迸的聲響卻轟隆震耳,驚動了附近的民居,推
開窗格門牖的聲響此起彼落。
「喂!」風篁掏了掏被炮聲震得嗡嗡作響的耳朵,沒好氣道:「這附近還有
你們的人麽?好歹也是硝石火藥,對着那蒙面王八蛋放不好麽?浪費!」
聶雨色冷哼。「橫豎轟他不死,那才叫浪費。這下震天價響,北門衛所的那
些個官兵還不死過來?」風篁恍然大悟,嘿嘿笑道:「好心計啊,聶二俠。隻消
北門衛所不是一群吃閑飯的懶漢,援軍轉眼即至。」
聶雨色淡然道:「懶漢也有懶漢的用法兒。真要不來,咱們便放火燒民房,
總有人推水龍來救火。」風篁一時接應不下,見他不像是開玩笑的模樣,心底發
涼:「指劍奇宮到底是什麽鬼地方,教出這等樣人!莫三、沐四在江湖上也算曆
有俠名,這聶二是從哪兒繃出來的怪胎?」
号筒齊放的聲勢十分驚人,不消片刻,遠方馬蹄隐隐,「讓道」的呼喝聲不
絕,看來北門衛所的官長繃緊了皮,唯恐轄區内生出什麽事端,絲毫不敢慢怠。
聶雨色師兄弟、風篁稍得喘息,紛紛把握時間運功調複,扶壁起身,眼看形勢對
黑衣怪客越發不利。
仍舊動也不動的,僅有場中二人,仿佛連轟隆的号響都被隔絕于外,難近周
身方圓。蓦地一股風壓四散迸開,衆人眼前一花,再聚焦時黑衣人已不在原處,
聶、風、沐三人各自轉朝不同的方向;隻耿照心頭微動,不受耳目所惑,捕捉到
一抹自牆頭逸去的殘影。
(好快!)
「锵啷!」一聲滑鋼利響,李寒陽将拔出三寸的巨劍推送入鞘,握持劍柄的
掌底俱被冷汗所濡。古月說得一點也沒錯,與像他們那樣的人生死相搏,或許頃
刻間便會失去性命。十五年來,他将這式「雷霆一擊」反複錘煉,舍棄多餘動作,
不留絲毫後着,更借冥想苦行來淬練心神,不教「凝功鎖脈」有可乘之機,誰知
臨敵仍是慢了一步。
那「分光化影」的極速身法亦是三才五峰境界的特征之一,古月曾示以出劍,
果然迅捷無倫,超越已知的快劍手法,卻因雙腿之故,無法爲他試演輕功,今日
總算長見識了。
值得欣慰的是:他花在鼎天鈞上的心血并未白費,換作十五年前的自己,方
才這一劍便已擊出,再無轉圜,黑衣怪客極可能改變抽腿的打算,擰身将他格殺。
苦心練劍十五載,終至「拔劍無罅」之境,攻防渾如一體,就像最訓練有素的勁
旅,才能夠退而不潰,在疾風怒濤般的敵勢下保全自己。
一旁的少年不禁咋舌,喃喃道:「那人……怎地忽然不見了?是……是我眼
花了麽?」浪人重新負劍上肩,溫言道:「不是眼花,是那人的輕功太過高明,
你的眼力追之不及,以爲憑空消失。」
奔塵卷至,蹄聲頓止,嘶嘶馬鳴間,一名軍官翻身下鞍,辨清牆邊諸人,驚
道:「典衛大人!」左右見李寒陽身背巨劍,最是可疑,團團圍住,十餘枚明晃
晃的槍尖對正浪人與少年。李寒陽回臂遮護少年,揚聲道:「諸位官長!這位小
兄弟乃安善良民,可否請諸位高擡貴手,先讓他離開?」
少年搖頭。「你……你又沒做壞事,他們幹嘛爲難你?我不走,我給你作證,
打傷人的是方才那個穿黑衣服的蒙面怪人,不是你。」李寒陽目露贊許:「你倒
是講義氣。别擔心,他們不會爲難我的。」亮出一面五彩斑斓的金字牌,朗聲道:
「這是朝廷特頒的通行令牌,可證明我的身份。請官長過目。」那領兵的統領見
牌上「同諸封國主」的字樣,認出是客省頒布的使節令,許在國境内行旅交通、
貿易互市,不受各地衙司管轄;無論所犯何事,刑律皆不及身,乃最高層級的使
令,不敢去接,趕緊撤了包圍,連聲緻歉。
耿照将阿妍交與沐雲色看顧,趨前拱手:「在下流影城典衛耿照,久聞「鼎
天劍主」大名,多謝李大俠仗義援手。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李寒陽劍眉微挑,
亦還禮道:「原來是耿大人!我此番北上,多聞耿大人的事迹,燒毀風火連環塢
一事,尤快人心。」
耿照趕緊澄清:「風……風火連環塢真不是在下燒的,恐怕傳聞有誤,與事
實多有不符。」李寒陽并不在意,微笑道:「那也無礙于典衛大人的仁義俠風。
我聽說大人爲鎮東将軍驅趕流民之時,下令「勿傷百姓」,有别于赤煉堂之橫征
暴斂,亦是一樁美談。」
黑衣人去得無影無蹤,兩人皆松了口氣,談話的氣氛輕松許多。然而耿照不
欲洩漏奇宮諸人的身份,李寒陽也挂着廿五間園與那意圖行刺梁公子的少年朱五,
俱都無意深談。韓雪色被黑衣人封了穴道,聶、沐二少試過諸般解穴手法,連風
篁也跳下摻和,始終難以成功,回頭叫喚:「耿兄弟!」
耿照匆匆告罪,快步往赴。「還是解不開麽?」
「韓宮主的脈裏像給打了樁子,」風篁信手在他胸腹間比劃着,蹙眉道:
「真氣一到這幾處便再也渡不過去,沖又沖不開、繞也繞不過,簡直像插了幾枚
牛毛針,弄得我都想挖開來瞧瞧了……世上真有這種見鬼的手法麽?」耿照試着
推血過宮,渡入真氣,卻完全不起作用,果然韓雪色體内與他先前被黑衣人所制
時如出一轍,隻是耿照仗有碧火真氣護體,那實物般的「樁子」被削弱幾分,得
以硬沖過去,不比韓雪色丹田内空空如也,毫無反抗的機會。
耿照運起内力,欲助他突破禁制,片刻韓雪色面紅如血,汗濕重衫,臉現痛
楚之色;耿照小心控制内勁,仍是徐徐渡入真氣,更不稍停,誰知韓雪色喉頭一
搐,飽滿殷紅的血珠汩出嘴角,沿着下巴淌下。阿妍驚叫一聲,淚水溢滿秀目。
「不行。」耿照頹然收手。他已竭力控制真氣入體的輕重急徐,然而力弱則
無以破封,但對于筋脈的損害仍在;照這樣下去,在碧火功沖破禁制前,韓雪色
的筋脈将行鼓爆。口吐丹朱便是赤裸裸的警兆。
「讓我來罷。」
李寒陽按住韓雪色頭頂的「百會穴」,動作輕柔,蓦地掌勁一吐,韓雪色如
遭雷殛,「啊」的一下吐氣開聲,睜開眼睛。聶雨色将宮主接過,喂以化瘀的丹
藥,運功助他調息。
迎着衆人詫喜的目光,李寒陽不卑不亢,拱手笑道:「我還有要事在身,諸
位告辭了。請。」攜少年離去。北門衛所的統領察言觀色,本要下令留人,耿照
對他搖了搖頭,李寒陽二人走出官兵包圍,沿着廿五間園外的黑瓦白牆,一路朝
地平線的彼端行去。
「宮主!」沐雲色、阿妍雙雙趨前,見韓雪色除了嘴唇蒼白,面色已盡複如
常,稍稍放下心來。耿照爲他号了号脈,聶雨色并未阻擋,适才衆人爲韓雪色運
功時,耿照所用時間最長、耗費功力也最多,雖說功敗垂成,聶雨色畢竟看在眼
裏,不是毫無所感。
「怎麽樣?」風篁見他微露詫色,不覺殷問。
「他一吐勁便震開了禁制,其力精純,快、猛遠超過我的想象;力量大到如
此境地時,的确有可能摧毀禁制而不傷筋脈的。」耿照贊歎道:「我原以爲李大
俠是用了什麽神奇奧妙的手法,不想道理如此簡單,毫無花巧。」
風篁亦是武道大行家,聽得連連點頭。「純以力勝,乍聽似乎蠻橫,然非經
十數年的精純淬煉,絕不可得。這可不是什麽莽夫的手段,正所謂「一力降十會」,
鼎天劍主威震南陵,果非泛泛。」
「既然脫險了,須盡快趕往阿蘭山才是。」見識過黑衣人的恐怖武功,奇宮
方諸人對耿照之言再無異議。休說此際傷疲交迸,便是三人狀況奇佳、于巅峰之
際連手,也非黑衣人之敵。那人的目的不隻是碧鲮绡,連阿妍姑娘亦想染指,若
還堅持單獨行動,簡直是羊入虎口了。
耿照調集衛所軍士,與駐紮城外的三十名巡檢營弟兄會合,由領頭的隊副賀
新做前導,一行兩百餘人浩浩蕩蕩向阿蘭山出發。
◇◇◇
廣場之上,受邀參加論法大會的來賓們接連入席。
右首高台的頂層,有位居一品的鎮東、鎮南兩位将軍,以及一等昭信侯獨孤
天威等,埋皇劍冢的正副台丞蕭谏紙與談劍笏,亦被安排在此間。其他如本道大
小官員、封于東海的公侯爵主,以及地方仕紳等等,則依序往下排列。
此番出錢出力的越浦五大家,被安排在第四層首位,赤煉堂雷家因總舵風火
連環塢遭焚,也格外引人注目。此外,半途金援、解了五大家燃眉之急的越浦烏
家當主也是首次公開露面,烏夫人黑紗蒙臉,眉眼低垂,一襲寬大的烏緞綢衣掩
不住玲珑有緻的豐潤曲線,現身時看台一陣騷動。
這位「烏夫人」深居簡出,甚少涉足商場,烏家藥材生意交由幾位可靠的大
掌櫃打理,近年風生水起,隐隐成爲越浦第六大勢力。據聞烏夫人笃信佛法,衆
人以爲是孀居寡老、鶴發雞皮,不料卻是一名風姿綽約的成熟美婦,未見其廬山
真面目,已是韻緻動人。
符赤錦見那幫臭男子色授魂銷的模樣,心中冷笑:「騷狐狸就愛生事。弄了
偌大家業掩飾行藏,規規矩矩做生意不好麽?非要出來現眼!」
原來越浦鼎鼎大名的藥材魁首烏家,正是五帝窟黑島的物業,「烏夫人」自
是帝窟宗主漱玉節了。星羅海五島各行其是,此事她原本不甚了了,隻稍微打聽
了一下朱雀大宅的原主兒,以及绮鴛等用作據點的分茶鋪子,知是烏家産業,心
中頓時有底。
與越浦仕紳在同一層的,還有青鋒照之主邵鹹尊,以及水月停軒代掌門許缁
衣。兩人許久未見,也隻得點頭寒暄幾句,未及深談,各領門人弟子就座。
左首自頂端以下三層,則以央土僧團、南陵僧團以及諸封國使節爲主。
南陵尚佛,雖是小乘,然而風行之盛,卻非央土可比,各國挹于佛法上的金
銀何止巨萬,此番北來的動員規模十分驚人,遲鳳鈞粗粗一算,竟達兩千人之譜,
各封國使節團的人數又遠在僧團之上。
南陵僧團于說法辯論一項,屢屢受挫于琉璃佛子,對那些上座長老來說,未
必真把佛子當成了此世的三乘法王、天佛的繼承者,但辯不過他這點總是明白的。
「三乘論法」雲雲不過爲人擡轎罷了,自是意興闌珊,提不起勁來。
但對南陵諸封國來說,這卻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封國使節在白馬王朝境内,是享有交易互市特權的,過往隻能借進貢時攜本
國土産至平望,交換南方缺乏的錦緞、瓷器以及手工藝品;這一來一往間,不僅
封國能撈上一筆,連大使、随行的大小官員等俱都荷包滿滿,可說來平望一趟,
後十年都不愁衣食。而東海殷富又非央土可比,此番論法,各地豪商權貴聞風而
來,佛子雖然遲未現身,這段期間越浦内外可是一點也不無聊,各種奇珍異寶熱
鬧交易,堪稱「盛況空前」。
即使遲鳳鈞耗費心力,監造了這兩座規模宏偉的五層望台,仍不能盡收受邀
前來的賓客;排不上座次的,便散于高台兩側,亦将外圍擠得水洩不通。現場近
萬人從天未大亮時便依序進場,至巳時才大緻就位,遲鳳鈞裏外奔波,忙得焦頭
爛額;好不容易名冊上的主客都到得差不多了,想起還未見佛子蹤影,心尖兒一
吊:「他若是今兒不出現,這場面該如何了局?」撩袍匆匆上得鳳台,正迎着扶
劍而下的任逐流。
「他媽的!」金吾郎捏開官服的襟口想透透風,可惜厚重的紫袍裏外層叠,
這個動作終歸徒勞,全然無助于他一身汗流浃背。「那粉頭小賊秃呢?遲到的是
他,要召開大會的也是他……他奶奶的!好的壞的都教他說完啦,讓咱們在這兒
曬鹹魚!」
遲鳳鈞面色一沉,想勉強擠出笑容都辦不到,沉聲道:「金吾郎,下官連佛
子一面都沒見着,今兒的日子還是你讓人通知下官的,縱使趕得死去活來,諸般
事宜總算也在兩日之内備便。金吾郎問我要人,下官不知該怎生回答。」
任逐流自來東海,還沒見過這位身段軟極的撫司大人如此光火,心知理虧,
摸摸鼻子幹咳兩聲,強笑道:「遲大人,我知道你辛苦得很,我也是心裏那個急
啊!那粉頭小賊……呃,我是說佛子我也沒見着,日子是慕容柔派人來說的,看
來這筆爛賬得找他對一對。」手跨金碧輝煌的飛鳳劍,殺氣騰騰往下沖去。
遲鳳鈞想起适君喻那股子陰沉不忿,金吾衛有意刁難,瞎子都能看出,若教
兩撥人馬撞在一處,還不當場打起來?三步并兩步追上,作勢一攔。
「金吾郎請留步。依下官看,此事慕容将軍亦不知情,不過轉達佛子之意罷
了。不如……不如請示娘娘,看是否讓南陵僧團的上座長老先升壇說法,或由本
道名寺僧衆誦經祈福,以爲開場?」手挽任逐流,徑往鳳台頂行去。
任逐流心中「喀登」一響,趕緊将他拉回,笑道:「别!别……這有什麽好
請示的?娘娘也沒見着佛子,到這份上要生一個也來不及了是不?咱們……咱們
先想個節目,要長的……越長越好!先他娘的拖上個把時辰,你讓蓮覺寺的香積
廚快些準備,咱們上早粥,塞他們的嘴!你看怎麽樣?」
遲鳳鈞哭笑不得。這位金吾郎說話雖不得體,道理卻是對的:娘娘既來,論
法大會就得照常舉行,就算琉璃佛子今日終沒出現,此際也喊不了停。所幸央土
僧團不乏能言善道的高僧,請他們一一升壇說法,料不緻冷了場面。他思索片刻,
沉吟道:「蓮覺寺每日清晨,卯時四刻一過便擊鍾,長鳴一百零八響,取衆生有
一百零八煩惱,以鍾聲喚醒百八三昧,欲離斷煩惱之意。今日爲論法大會迎賓,
下令全山諸寺禁鍾,不如……就由鍾聲開始罷?」
任逐流本想罵娘,轉念一想:「敲他娘一百零八下,馍都泡軟啦。這個合适!」
笑道:「撫司大人真是挺有學問,秃驢敲鍾你都這麽熟。就這麽辦罷!讓他們撞
得好聽些,切記莫要抽風,這一百零八下要是欲出不出、零零落落,如老頭撒尿,
那就不好了。」
遲鳳鈞欲哭無淚,懶與他多說,快步離去。要不多時,鍾樓傳來一陣霹靂連
珠般的急響,場上原本喧鬧的人聲一剎靜止,聆聽漫山遍野的清脆磬音;既而鍾
聲一轉,變得悠蕩綿長,回音空靈曠遠,其中摻雜鼓聲,緊慢相參,若合符節,
竟能辨出風、雨、雷、電等四象之兆,聞之令人胸臆一抒,雜念俱消。
任逐流駐足鳳台,直到鍾聲停止後許久,才回過神來,絲毫不覺這一百零八
響耗費如許辰光,整個人像是洗過舒服的冷水浴,暑氣略消,心中暗忖:「東海
這幫秃驢倒有些本領,鍾敲得這般銷魂。哪天不幹這無本營生了,想必教坊瓦肆
也都去得。」
晨鍾響畢,香積廚開始傳出香粥。要供應近萬人吃食,寺後早已辟出大片廣
場,搭起一個又一個的棚竈,由東海各地招募而來的掌勺師傅、炊煮班子在香積
廚師父監督下,天沒亮便開始備料生火,烹煮素席香粥,再由阿蘭山左近各寺支
援的沙彌一一送至賓客手中。
每人雖隻得小小一盅,滋味卻都不同。最頂級的賓客如兩鎮将軍、南陵使節
等,與皇後娘娘相同,用的是禦廚親自炮制的首烏三耳竹笙粥;如越浦五大家等,
用的是紅棗山藥枸杞粥。其餘人等,則分派到三寶粥、瓜子菜粥、香芹芋艿粥等,
做料雖尋常可見,但經大釜久滾,亦都熬煮得香糯可口,分外鮮甜。
遲鳳鈞趁着用早膳的空檔,親上左首高台,面見大報國寺的果天大和尚,請
他登壇說法。
果天面容瘦削,身材颀長,約莫四十來歲,緊抿的嘴角有着削石般的鋼硬線
條,即使低垂眉眼,依舊令人感覺傲慢。遲鳳鈞與他非是初見,不過談不上交情,
遊說時見他始終面無表情,心中不無忐忑,以緻果天吐出一個「好」字時,撫司
大人略微一怔,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講《俱舎論》。」果天冷冷道,依舊是低垂眉眼的模樣,而那股子生硬
傲慢同樣絲毫未減。遲鳳鈞博覽群書,對釋教經典亦有涉獵,聽得頭皮發麻,一
瞬間居然有些後悔來找果天應急。
《俱舎論》是釋教重要典籍,指的是經過研究、整理過的佛法精義,而非是
單純記叙佛、僧言行而已,以喻理辨析爲主體,又稱「殊勝法門」;而「俱舎」
二字,乃梵文「寶藏」之意。此書本是上座部經典,而南陵僧團信奉的正是上座
部佛法;然而著書的世親菩薩,其後轉向了大乘的路子,影響甚巨,故《俱舎論》
也成爲大乘菩薩乘的重要經書之一。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57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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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天挑《俱舎論》來講,挑釁意味濃厚,但南陵僧團的上座長老們也非是好
相與的,《俱舎論》同樣是小乘研讀再三的典籍,要拿來當作大乘一派攻擊的假
想敵,此經合是不二之選。攻方雖是有備而來,守方卻也是有以待之,這一下子
沖撞起來,戰況豈能夠不慘烈?
遲鳳鈞讀過邸報,琉璃佛子在大報國寺辯倒南陵代表時,獨獨沒提《俱舎論》,
事後衆人鹹以爲高明:以此書在上座部的重要性,避而不談,無異于翦除小乘一
隻強臂;而連大乘一脈的高僧都說:「其爲經也,富莫上焉!要道無由無行,可
不謂之富乎?」影響後來的大乘經論,不可謂之不深。貿然援引,難保小乘僧團
不會借此曲解經義,使觀點變得于己有利。
——果天挑《俱舎論》來說,不知心中的對手是南陵僧團,抑或是琉璃佛子?
遲鳳鈞才覺其中有些針鋒相對的味道,果天已然撩袍走下,向皇後娘娘、二
鎮将軍合什頂禮,登上蓮台說起《俱舎論》來。
慕容柔靜靜凝視着蓮花台上的中年僧人,不由發笑。無論果天和尚原本希望
達到什麽效果,最終得到的都隻是一片虛無而已。
對面望台甚遠,以慕容的目力,無法精準捕捉南陵僧衆的表情,但其實也沒
什麽可捕捉的。披着異于央土僧伽的皂紅兩色大法衣、頭戴雞冠尖帽的上座長老
們神色漠然,既未被戳中痛處,也無一絲反擊的激情,活像一列并排石上曬太陽
的瘦癟老猴,連伸手扪虱子都懶得。
追擊窮寇能激起反抗的意志,已死的屍殍則不會。
南陵僧團的反抗意志,早在遭遇琉璃佛子時便已崩潰。他們未必放棄了教義,
真心服膺大乘教團,更可能是認清「辯論之上無有能勝此人者」的事實,明快地
停止了無謂的掙紮。自段思宗身殁後,繼任的鎮南将軍無一比得上他的才幹,對
南陵的羁靡也日漸薄弱;政治上的影響力尚且不及,何況宗教?
南陵僧伽大會的實質領袖、峄陽國涅磐寺的毘昙昭通長老乃絕頂聰明之人,
慕容柔青年時見過一次,罕見地完全無法「讀」出此人的心思。以毘昙昭通的睿
智,能說服上座長老們實行放棄對抗央土僧團的順服姿态,可說是半點兒也不值
得驚訝。
其他人等對冗長沉悶的說法也同樣沒有反應。果天似已習慣,依舊以高亢卻
無半分激昂的宏亮聲音,反複說着「綠豆烏豆之辯」、「饑寒飽暖之喻」,以闡
明「觀苦超拔」的道理……
突然一人舉起手來,百無聊賴的人們目光一亮,若蠅黾競奔燭焰,紛紛被吸
引過去,竟是鎮南将軍蒲寶。
果天大和尚在平望都升壇講經,開口就是一個時辰,其間不容發問,須得說
到一個段落,才讓人提問釋疑,架子極大。但鎮南将軍可不是一般文臣武将,蒲
寶雖是天下四鎮中唯一名實不符的,但托三位同僚之福,誰也不敢輕易加辱。果
天面色鐵青,頓了一頓,才揚聲道:「将軍有何見教?」
蒲寶老實不客氣地接口:「大和尚說了半天,重點也就一個:大乘普渡衆生,
小乘獨善其身,故三乘之中,當以大乘菩薩乘居首。我沒聽錯吧?」衆人一聽登
時炸了鍋,場内一片騷動,就連始終沉默如槁木的南陵僧團也有反應,上座長老
無不交頭接耳,個個面色都不好看。
鳳台上原本站着打瞌睡的任逐流一下全醒了,低聲咒罵:「他媽的!這死胖
子發什麽雞瘟,來鬧老子的場!」沉着臉掀簾而入,正要走下梯台教訓教訓蒲胖
子,忽聽一聲清脆笑語:「别忙,叔叔。那大和尚說話悶死人啦,瞧瞧胖子弄什
麽花樣。」正是身穿大紅鳳袍、頭戴金冠的任宜紫。
她雖與姊姊面貌相似,畢竟年紀頗有差距,紗簾内除了扮成宮女貼身保護她
的金钏銀雪外,餘人都被趕到下層,若無「娘娘」召喚,等閑不得上來。任宜紫
嫌鳳袍悶熱金冠又沉,卻也舍不得褪下,索性踢掉金絲鳳履、除去羅襪,裸着雪
膩瑩潤的小腳卧于胡床,窩熱了織錦墊褥便翻過一側,反複幾回,大紅禮服的裙
裾被揉得绉極,退至膝上,一雙細直美腿露出大半,隐約可見大腿酥滑,竟有一
股誘人野媚。
任逐流皺眉道:「沒規矩,快坐好!你現下是你姊姊的替身,是當今的皇後!
腿子都教人瞧盡了,成什麽話!」任宜紫吃吃笑道:「哪個不該瞧的瞧見了,我
一劍串下他兩顆眼珠子!給叔叔看倒是不妨,叔叔疼我。」
任逐流腦袋都快炸開,被她一說,不禁多瞧了兩眼,居然有些耳臊,益發不
耐,揮手道:「去去去!别添亂。叔叔先辦正事,找個隐密處揍那蒲胖子幾拳,
好教他安生些。」扶劍快步走向梯台。
任宜紫美眸滴溜溜一轉,故意歎了一口氣,幽幽道:「這兒好無聊,大和尚
說話無聊,和尚敲鍾無聊……什麽都忒無聊。我不玩啦,我回斷腸湖去。」摘下
金冠往樓闆一扔,「嘩啦」一聲綴珠相擊,梯台下響起内侍着急的尖亢嗓音:
「娘娘……娘娘怎麽啦?娘娘!任大人!」
任逐流急急應答:「沒事!我踢了尿壺……不,是水壺!再……再拿些冰鎮
烏梅釀來,娘娘口渴啦。」下巴作勢一擡,金钏趕緊下得階梯,旋即捧上一隻盛
了水精壺盅的銀盤來。
「丫頭!你待怎的?」任逐流沉下臉來,故意裝出兇霸霸的口吻。可惜他這
招任宜紫三歲上便看得通透,此後再也不怕,笑嘻嘻地啜了口透心涼的冰鎮烏梅
湯,怡然道:「我想聽胖子說什麽。有個人插科打诨的,也不無聊。」任逐流莫
可奈何,兩害相權取其輕,右手食指連連比她卻說不出話來,摸了把臉,又跨劍
回到鳳台前。
蓮壇之上,果天的臉色倒沒有想象中難看——至少比被貿然打斷時好得多—
—昂然對着蒲寶道:「貧僧适才所說,并無這個意思,不過是解經而已。」衆人
正放下心來,不料冷言冷面的壯年住持又補上幾句:「然将軍之言亦是。佛有世
間法與出世間法,以世間法爲權假,以出世間法爲究竟;出世間法則分爲大、小
兩乘,以小乘爲權假,以大乘爲究竟。合當統領三乘、度化衆生者,唯大乘而已。」
此言一出,全場鴉雀無聲,衆人或驚駭或愕然,俱都說不出話來。南陵僧團
的長老們停止交談,幾十道陰沉的目光齊齊射入場中,有人低誦佛号,也有人暗
自搖頭,更多的是鑿山雕岩般的無言堅冷。毘昙昭通長老并未親至三乘論法大會,
倘若人在此間,将如何應對如此粗魯的挑釁?
蒲寶對他的回答似不意外,嘿嘿笑道:「大和尚真是爽快!聖上推行大乘佛
法,正是心系百姓、普渡衆生的慈悲胸懷。依我看,這「三乘法王」又何須推選?
當今天下,唯有聖上當得!」
這話雖是馬屁腴詞,卻是此際唯一的妙解,恁是宗派教義之争,也大不過平
望都的天子。此話一出,衆人皆笑,紛紛點頭稱是,前一霎的凝重肅殺消弭于無
形,變化之快,令人不由稱奇。
鳳台裏的「皇後娘娘」十分失望,探出胡床的窄細腰肢猛跌回去,怒道:
「這算什麽?滿口腴詞的混蛋胖子!」任逐流笑道:「蒲寶那點肉餡别人不知,
我還不清楚麽?當年他還沒做撈什子将軍前,每回上酒樓喝花酒,還得挂叔叔的
帳!他能說出什麽人話來,那才真是奇了。」
任宜紫努了努小嘴,俏臉上滿是鄙夷。「我那皇上姊夫也真是,這樣的貨色
也配做鎮南将軍!」任逐流「噗哧」一聲,低聲道:「仔細說話!這人是你阿爹
舉薦,用來惡心代巡公主的。你也看到啦,光以惡心論,隻能說是效果奇佳,當
真不作第二人想。」
他口裏的「代巡公主」,指的是段思宗的女兒。
段思宗掌管鎮南将軍府時,屢屢借兵助封國平亂,仲裁紛争總能做到公正持
平,又引進央土的農耕、灌溉技術,大利民生,在南方各國間威望極高,太宗皇
帝更因此封他爲一等靖南侯。
段思宗在聲望最盛之時,果斷地将女兒嫁與峄陽國主,而非嫁往平望,與朝
堂重臣、甚至皇室結爲親家,當時被譏爲「鼠目寸光」,鹹以爲是鄉下縣丞出身
的段思宗不敢高攀,自滿于南方小國婿翁,後來證明他手段之高,絲毫無愧于
「策士将軍」美名。
閨名「慧奴」的段家小姐頗有乃父之風,嫁入峄陽王室短短三年間,朝政爲
之一清。段慧奴攬權卻不濫權,令峄陽國在十年内脫胎換骨,隐然成爲南陵的霸
主候選,兵強馬壯、倉癛殷實,四鄰皆懼。她利用宗室結親的手段,對一向與峄
陽處于競合關系的窮山、孤竹等國施壓,甚至介入王位繼承等大事;對内則大力
支持僧團,不計一切代價,将毘昙昭通等長老拱上僧伽大會的權力核心,擴大峄
陽在封國間的影響力。
峄陽國主薨後,段慧奴遷出王宮,纖手扶植的新主爲她建造了一座廣邸,稱
「代巡府」。「代巡」二字來自她的父親——南陵人習慣稱段思宗爲代巡大人—
—而「公主」則是慧奴自小就有的稱謂,雖然她與白馬王朝獨孤家的宗室毫無瓜
葛,也不曾得到過任何正式冊封。
對南陵人來說,國主的女兒就是公主。代巡大人甚至比國主還要偉大,他的
女兒天生便是公主!誰敢說她不是?
段思宗被召回平望後,太宗剝奪了他的官職封号,軟禁起來。據說太宗畏懼
段思宗紙筆間平定南陵的本領,府中不供筆墨,某日雨驚午寐,段思宗見窗外芭
蕉清新翠綠,以指于葉上題詩:「瘿床閑卧晝迢迢,唯把真如慰寂寥。南國不須
收薏苡,百年終竟是芭蕉。」太宗聽得眼線回報,竟教人将段府中的芭蕉樹悉數
砍了,以免被用作聯絡的暗号。
段思宗被軟禁在平望都,卻活得比太宗更長。朝廷始終不敢殺他,除了忌憚
他在南陵的影響力,恐引起諸封國反彈,更因爲「代巡府」在南方的活躍,封國
之間遇有紛争,多請代巡府仲裁,代巡公主本人不但是各盟會必邀必與的貴賓,
甚至就是幾個關鍵大盟的核心。無論平望都指派什麽人接掌鎮南将軍府,最終都
高不過段氏父女。
直到朝廷弄了個無賴過來。
不管怎麽說,自蒲寶掌将軍印,代巡公主的确是少出現在捭阖縱橫的場合了,
好歹圖個清靜。此番三乘論法更是蒲寶一大勝利:執僧團牛耳的毘昙昭通長老沒
來,峄陽方的諸國使節也來得三三兩兩,與峄陽針鋒相對的窮山、孤竹等國則大
張旗鼓,給足了鎮南将軍面子。
要說台面下沒有蒲寶的運作奔走,怕是誰也不肯信。
果然蒲寶一使眼色,對面的窮山國使節立刻起身,大大附和了一番,鄰近諸
國使者更忙不叠表态,一片奉承天子的高帽此起彼落。果天并未因此露出歡悅的
神情,似乎對被打斷一事十分介懷,面色極不好看。忽聽一把清脆飒爽的喉音道:
「聖上固然心懷慈悲,可惜有人陽奉陰違,在台面下盡做些陷民于死的勾當,有
傷皇上聖明,不合大乘的教化。」開口的竟是一頭紅發的孤竹國伏象公主。任宜
紫見她雪膚花顔、寬肩長身,金縷衣甲掩不住盛乳蜂腰的誘人身段,心中不無妒
意,輕啐道:「呸!臭花娘,出來搶什麽鋒頭?輪得到你說話!」
任逐流卻比她清楚南陵版圖的勢力劃分,孤竹國于王位繼承一事上,尚須身
爲宗主的朝廷大力支持,不可能在這當口與鎮南将軍反臉,暗忖道:「莫非這也
是蒲胖子的暗樁?」果然蒲寶嘻嘻一笑,立刻接口:「喔?難道公主一路北來,
見得什麽有傷教化的勾當?」
伏象公主瞧也不瞧他一眼,冷笑道:「我一路北來,見東海處處難民,相扶
于道旁,或行或卧,難辨生死。适才果天大和尚說我小乘「獨善其身」,但在南
陵見有疾患饑馑,雖孺子亦知掬水相就,東海大乘泱泱,何以無視?我十分不解。」
她身姿挺拔,嬌媚、英武兼而有之,此番說詞直是擲地有聲,現場卻再度陷
入一片靜默。誰都知道這話是沖着誰。
蒲寶笑道:「公主這個說法,可有點不大正确。我也聽人說東海流民爲患,
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求教于慕容将軍,将軍卻斥之無稽。既然慕容将軍都這麽說
了,顯然是沒這個事的;公主古道熱腸,興許是受有心人挑撥,誤會了将軍。」
任逐流在鳳台上都差點幫他敲起小鼓來,心想:「他媽的說得比唱得好聽!
這一大套不是你寫的本兒,爺爺改姓蒲!」卻見那伏象公主冷笑道:「有沒有難
民,可不是你我說了算。隻消問一問……咦?」突然一聲驚呼,上身突出望台,
整個人似要翻過雕欄,那雙渾圓巨碩、連衣甲都箍束不住的傲人乳瓜墜得沉甸甸
的,輕晃顫彈,可見其酥綿,對面看台的人眼都直了。
伏象公主卻沒等衆人回神,又發一聲喊,轉身沖下台去,連對好的台詞都來
不及說完。任逐流一頭霧水,身畔任宜紫蹙眉道:「叔叔,她方才鬼吼鬼叫什麽?
人家沒聽清。」
任逐流心想:「你這話沒點兒實在,明明最後一聲喊得驚喜交迸,說不出的
有女人味。适才不冷不熱的口氣,簡直是個男人婆,浪費了這等尤物身段。」懶
得同她纏夾,随口道:「我聽着像是「小和尚」什麽的。奶奶的,阿蘭山上什麽
沒有,小和尚比筍子還多!值得大驚小怪麽?」
蒲寶見她旋風般跑下望台,擠進台邊圍觀的人群裏,差點咬了舌頭,沒奈何,
趕緊接了她沒說完的下半段,自顧自道:「呃……公主的意思是有無難民,我們
外地人也說不準,須問本地人是吧?這個……很是有理,很是有理!」
任逐流腹中暗笑:「你是從她哪句話裏聽出了這麽許多?」卻聽蒲寶提高聲
音叫道:「蕭老台丞!據說您老人家在白城山下收容了許多難民,舍棉衣陳米,
鎮東将軍卻屢屢刁難,是也不是?」衆人目光都聚集到了蕭谏紙身上。
談劍笏坐在老長官身畔,聽老台丞忽被點名,不由一驚,心想:「這事能做
卻不能說。人皆曰慕容将軍眼底難容顆粒,真要刁難,别說舍什麽棉衣陳米,白
城山下怕連人都不見;說是「刁難」,怕也是太過了。」低聲道:「台丞,不如
讓我來罷。推說不知便是,莫惹麻煩。」
誰知蕭谏紙伸手一攔,正色道:「不用。又不是做壞事,不用遮遮掩掩的。」
身子不動,抱拳朗道:「諸位,老朽癱癰不便,不能起身行禮,尚請見諒。」回
顧蒲寶道:「将軍若問有沒有難民,白城山下是有的,我盡力收容,亦屬事實。
至于慕容将軍,我倆于公于私,都不曾讨論過這一件事,「刁難」雲雲,恐是子
虛。」
蒲寶露出恍然之色。「原來如此。蕭老台丞望重士林,言行均爲天下表,慧
眼洞見,實爲我輩馬首觀瞻。」
「将軍言重。」
「依老台丞之見,慕容将軍知不知道這事?」
蕭谏紙輕哼一聲,似覺無聊,片刻才肅然道:「慕容将軍就在此間,将軍何
不問他?」蒲寶陪笑道:「很是很是,我也隻是一時無聊,料想以慕容将軍之幹
練精明,該沒有不知的道理。」
衆人本以爲他轉頭要诘問慕容柔,不料蒲寶肥胖的身軀微向前傾,卻對着下
層望台。「青鋒照邵家主,本鎮聽說你在央土東海交界弄了個什麽安樂邨,收容
滿坑滿谷的難民。慕容将軍不理會你屢次陳情,欲驅逐難民出東海,是也不是?」
邵鹹尊起身朝鳳台行禮,又向衆人抱了個四方揖,轉身道:「草民設置安樂
邨,旨在收容央土難民,爲朝廷、爲家國社稷盡一份棉薄之力。慕容将軍日理萬
機,草民人微言輕,無法面見将軍、遞交陳情書信,亦是常情,望将軍明鑒。」
蒲寶這才發現在「流民安置」一事上,慕容柔遠比他原本想的更謹慎也更難
纏。以慕容柔權傾東海,居然未在處理流民一事上下過任何文書命令,甚至連相
關的文牒也未曾過眼,仿佛早已等着這一天,務使在呈堂證供上一片空白,盡可
推說不知,誰也逮不到他的小辮子。
蕭、邵都受過他的壓力,未必不想拉他下馬,然而刀筆吏出身的慕容柔精通
府衙文書流程,施壓得不着痕迹。兩人皆是絕頂聰明,既無出手制勝的把握,連
一句多餘的诽謗都不講,聽着倒像替慕容說話。
蒲寶本想接着叫赤煉堂的雷門鶴,轉念一想:「無憑無據,誰會承認自己是
将軍的鷹犬,專替他幹些驅逐流民的勾當?」定了定神,終于轉向正主。「看來
将軍真是聰明一世胡塗一時,對流民之事一無所知。不過今日既然知悉,也不算
晚,将軍千萬要把握時間,立即上書朝廷,請求收容流民,以彰顯朝廷的教化,
皇上的聖明。」
慕容柔怡然道:「将軍所言甚是。待今日法會圓滿結束,我立即寫好奏折,
送至驿館,屆時還要請将軍多多幫忙,多多擔待。」
「幫……幫忙?幫什麽忙?」蒲寶一愣。
「聯名上書啊!」慕容柔訝然道:「将軍大力玉成此事,豈非就是爲了百姓?
你我聯名上奏朝廷,最好是連鎮西、鎮北二位一道,待皇上聖裁,再着交戶部統
籌,如此名正言順,我等也好辦事。将軍以爲如何?」
蒲寶聽得冷汗直流,強笑道:「這……慕容将軍所言極是。不過以将軍之精
明幹練,将軍說東海無流民,那多半……多半是沒有了,也不必這個……這麽麻
煩,是不是?」
慕容柔笑道:「不是說白城山下有一些麽?還有兩道交界處。」
「這……應該也不是很多,對罷?」蒲寶頻頻拭汗,幹笑道:「既……既然
不是很多,我看就算啦。幹嘛沒事找事?無聊!」
慕容柔笑意一凝,冷道:「将軍可曾親眼得見?」
「這……我也是聽說、也是聽說!」
「那現在呢?将軍覺得,東海還有流民麽?」
「沒——」
「東海有流民。他們在生死邊緣苦苦掙紮,朝不保夕,将軍若不施以援手,
如同以刀鋸鼎镬殺之。或許,将軍之前已殺了許多。」
衆人一齊轉頭。但見旭日之下,一人披着陳舊的連帽白鬥蓬,手持木杖念珠,
踏着耀眼的萬道金光走入山門,一路朝蓮台走去,影子在他身前拖得斜長,仿佛
自遍地的輝芒中開出一條黑絨大道。
「是你!」蓮台上的果天和尚面色微變,脫口道:「……琉璃佛子!」
——琉璃佛子出現了!
兩側看台上,人人争相起身,連看台下的人們都不由自主往前擠,想要争睹
傳說中的佛子,維持秩序的金吾衛幾乎招架不住,幾乎将被騷動的人群推倒在地,
甚至踐踏而過……
直到他們聽見某種微妙的聲音。
「嗡嗡」的怪異聲響回蕩山間,偶爾夾雜着些許尖亢的馬鳴,随即又被異響
所淹沒。那聲音非常熟悉,像方才人群熙攘時,那種嗡然共鳴的沉郁……然而要
比現場再多百十倍的人,才能令漫山遍野爲之震蕩,久久不絕。
但那不是他們自己的聲響。廣場之上,靜得仿佛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沒
人敢開口。
琉璃佛子走到看台下,仰起一張白皙無暇的美麗面龐,仰望着頂層俯視他的
另一張。「東海是有流民的,将軍。」年輕的僧人道,面上滿是慈悲。
「我把他們,全都帶來了!」
第百零九折壇宇論戰,慈悲喜舍無數流民如潰穴蟻群般湧來,三千名谷城鐵
騎恍如溶于酒水的雄黃末子,轉眼就被黑壓壓的人群推擠上山,壓成一抹細縷也
似,兵甲餘映對比漫山祟動烏影,單薄得令人心驚。領兵的于鵬、鄒開二位均是
老于軍事的幹将,變故陡生,猶能維持隊形,遵守慕容柔三令五申的「不得傷人」
一節,隻是雙方人數過于懸殊,由蓮覺寺這廂眺去,衆人實難樂觀以待。
這駭人的陣仗顯然也吓到了蒲寶,他扶欄望遠,目瞪口呆,片刻胖大的身軀
才跌回椅中,喃喃道:「媽媽的!這……這是圍山麽?哪……哪兒來忒多乞丐?」
看台上下一片驚惶,唯有幾人端坐不動,青鋒照之主邵鹹尊便是其中之一。他凝
着遠方聚湧的數萬流民,若有所思,身畔芊芊忽問:「阿爹,籸盆嶺的村民…
…也在裏頭麽?」
「嗯。」邵鹹尊淡淡地應了一聲,并未移目。
「他……爲什麽要帶他們來這裏?」芊芊蹙着細眉道:「這樣,就能夠讓他
們吃飽穿暖,在東海落地生根麽?」
邵鹹尊沒有回答。芊芊忽然意識到父親并不喜歡她在此時發問,不由得縮了
縮肩膀,咬着豐潤的櫻唇低垂粉頸,不再言語。一旁邵蘭生瞧得不忍,輕撫侄女
發頂,微笑道:「這便要看将軍怎生處置了。有皇後娘娘與佛子在此,總能爲他
們作主的。」
鳳台之上,任逐流面色鐵青,扶劍跨前一大步,居高臨下喝道:「佛子!娘
娘鳳駕在此,你弄來這麽一大批暴民圍山,是想造反麽?娘娘愛護百姓,約束鎮
東将軍少派軍隊,以免擾民……佛子這般做爲,當大夥兒是傻瓜?在場諸多官員
仕紳,要是有個萬一,誰來負責!」平素诙諧輕佻的金吾郎振袖而怒,竟也天威
凜凜,遣詞用字雖不甚合宜,以渾厚内力喝出,原本慌亂的場面爲之一肅,紛紛
摒息俯首,等待佛子回話。
「這些人不是暴民,是難民。」佛子眉眼低垂,合什道:「适才任大人提到
「萬一」。這些百姓無糧食果腹、無棉衣禦寒,漂泊荒野,無一處可寄身;若無
萬一,十天半個月後,大人目下所見,十将不存一。我今日所求,恰恰便是這個
「萬一」。」
任逐流不愛做官,不代表不懂官場。盛怒過後轉念一想,登時明白:「他是
沖慕容柔來的,我蹚甚渾水?這粉頭小賊秃雖然不戴烏紗,身家也算押在娘娘身
上,誰要動了鳳駕,怕他頭一個拼命。你奶奶的,粉頭小賊秃,也好教爺爺煩心!
看戲看戲。」瞥見遲鳳鈞撩袍下了鳳台、急急向佛子行去,衆人目光随之移轉,
悄悄後退一步,倚柱抱胸,心中暗笑:「這出唱的是「八方風雨會慕容」,一個
一個居然都是爲他而來。慕容柔啊慕容柔,十萬精兵又不能帶上茅廁煨進被窩,
你早該料到有這一天。老子倒要瞧瞧,人說央土大戰最後一顆将星,究竟有何本
領!」
遠方山間霧散、流民蜂擁而至的景象,連慕容柔也不禁臉色微變。琉璃佛子
他是聞名既久,不料今日初見,出手便是殺着,着惱之餘,亦不禁有些佩服。他
不是沒想過對方會利用流民,在慕容列出的數十條假想敵策裏,「驅民圍山」确
是其中之一,但早早就被朱筆勾消,原因無他,風險過大而已。
先皇推行佛法,是爲教化百姓,然而慕容并不信佛,更不信僧伽。
在他看來,央土的學問僧就像果天,在教團内争權、于朝堂上奪利,出家入
世無有不同,當成士子求宦就好。流民數量龐大,一直以來都缺乏組織——這也
是截至目前爲止,鎮東将軍尚且能容的原因——等閑難以操控;發動他們包圍達
官顯要聚集的阿蘭山,無異于抱薪救火,稍有不慎,後果誰人堪負?琉璃佛子是
官僧,權、勢皆來自朝廷,須得考慮前途,斷不緻拿鳳駕的安危當賭注……
看來還真是小瞧他了。
除了耿照手下的潛行都之外,慕容柔也有自己的情報網絡。他少年從軍,深
知準确的線報乃是打仗的關鍵,耳目不蔽,方有勝機;但央土難民流竄東海各處,
行蹤不定,慕容柔的情報網能夠掌握大部分的難民聚落,已屬難能,卻料不到琉
璃佛子能在三天之内,聯系流民群往阿蘭山推進。此非情報搜集不利,而是佛子
驅衆的本領太過匪夷所思。
好個狠角兒!慕容嘴角微揚,露出一抹釁笑,低頭凝視姿容絕美的行腳僧人。
那是一張看不出年紀的面孔,甚至很難分辨是男相抑或女相,完美得不似世
間之物;若非表情生動,無一絲僵硬死闆,說是人皮面具怕也有人信。
慕容柔對容貌美醜毫無興趣,衆生諸相在這位一品大吏看來,無異于一頁頁
的資料文文件:大至出身志向,小至晨起時用過什麽早點、睡的是軟床硬榻,都
會在臉上身上留下痕迹。旁人覺得無甚出奇,對慕容而言,卻仿佛藏着如山如海
的龐大信息,清晰自明,不言而喻。
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麽「讀心術」。
慕容打七歲起就知道自己擁有異于常人的天分,能從旁人的言行舉止、外貌
打扮等讀出心思,靠的不是什麽神通感應,而是細膩的觀察,以及精準的推理。
當然,這種「異術」仍須有不尋常的能力相佐,那就是過目不忘的記憶力。
慕容能記住随意一瞥的場景,無論相隔多久,都能從腦海中輕易喚出,就像打開
一幀圖畫般重新審視,絕無錯漏。他的優異能力使他很快就在東軍幕府中嶄露頭
角,甚至成爲「二爺」獨孤容的心腹。
獨孤容不信怪力亂神,但慕容柔光看一眼,就能從手上的燭淚熏蠟以及指甲
縫裏殘留的墨迹,分辨出誰是連夜傳出密信的細作,比什麽嚴刑拷打都有效。他
的頂頭上司非常樂于爲他散播「讀心異術」的威名,大益于刑訊偵察方面的工作。
慕容柔能從蔺草鞋上的濕泥草屑,推出琉璃佛子上山的路線;從鬥蓬的穢迹
及杖底的磕損,知道山下的谷城鐵騎完全沒有攔阻,眼睜睜看他排開人群,一步
一步走上山道……或許還能看出佛子昨夜是在野地宿營,吃的是幹糧炒米。但除
此之外,他什麽也「讀」不出來。
這對慕容柔來說是極其希罕的事。他的「讀心術」鮮有失靈,就算入眼的線
索不足,不過是少知道一些罷了,照面三五句之間,便能盡補所需,推敲出眼前
之人的種種。
但琉璃佛子卻與他人不同。他身上的蛛絲馬迹,仿佛經過刻意變造,循線索
一路攀緣,所得不是一片虛無,就是結論極不自然,毋須慕容柔這樣的鷹隼之目,
任誰來看都知有誤,毫無參考價值。
就好像……他也懂得「讀心術」似的,才能在人所不知處布下防禦。慕容柔
憑欄低首,重新審視眼前被自己低估了的對手;琉璃佛子擡頭迎視,眉宇間的朱
砂痣瑩然生輝,若非姿勢殊異,看來便似廟裏的菩薩金身,風塵仆仆的破舊鬥蓬
難掩一身聖潔光華,令人望而生敬。
——或許「看不透這張面孔」,是兩人心中唯一的共識。
氣急敗壞的遲鳳鈞趕到佛子身畔,想也知道是爲了流民一事。慕容柔收回目
光,見沈素雲俏臉煞白,嬌軀微顫,玉顆似的貝齒幾乎将嘴唇咬出血來;遲疑片
刻,手掌覆上她小小的手背,才覺膚觸冰涼,竟似失溫。
「别怕。」蒼白的鎮東将軍低聲道:「沒什麽好怕的。」
「爲什麽……」她顫抖的聲音與其說是驚惶,更像混雜了痛楚與哀傷:「爲
什麽會有這麽多的難民?他們……方才蒲将軍說的,都是真的嗎?」
慕容柔聞言一凝,面色沉落。沈素雲似被他的沉默刺疼,微蹙着柳眉,露出
泫然欲泣的表情,輕道:「你……一定另有安排,是不?你這麽聰明,本事這麽
大……一定有安排的,是不?」明媚的妙目盈滿淚水,猶抱着一絲企望。
蒲寶粗鄙無文的豪笑,卻澆熄了将軍夫人心中的些許火苗。
「慕容夫人!你夫君不會有什麽安排的,适才你聽到啦,按慕容将軍之說,
東海沒有半個沒有流民。」鎮南将軍好不容易恢複了冷靜,記起此行被授與的任
務,敏銳捕捉到慕容夫婦之間微妙的火花,趁機猛敲邊鼓:「這些,都是他假手
赤煉堂、風雷别業、靖波府四大世家等江湖勢力,驅趕至荒野中、任其自生自滅
的央土難民!光是去歲,死于饑寒的難民沒有一萬,也有八九千啦,東海道的山
間林野,處處是徹夜嚎泣的無主孤魂啊!」
沈素雲知丈夫不愛口舌之争,卻也非是任人誣指的性子,他的沉默像是最畸
零錯落的猙獰鋸牙,狠狠刮碎、扯裂了年輕少婦的柔軟心房,血淋淋地一地流淌。
她強忍鼻酸,不讓淚水滾出眼眶,以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我知道你做什
麽都有你的道理,不是我能懂的。我……我從沒求過你什麽,你若辦得到的話,
想法子救一救這些人,好麽?當是我求你了。」
慕容柔神情僵冷,忽見一人自階台邊冒出來,眉目微動,轉頭低道:「事情
辦得如何?」那人快步走到将軍身畔,不及向沈素雲、适君喻等行禮,附耳道:
「東西到手了。」正欲探手入懷,卻被慕容柔制止。
「衆目睽睽,不宜出示。況且放在你身上安全些。」慕容道:「東西的主人
呢?」
看來……将軍早就知道了。少年絲毫不覺意外,俯身道:「啓禀将軍,屬下
已将鲮绡的主人平安護送回來。」一瞥鳳台,不再言語。
來人正是從越浦城及時趕回的耿照。他與韓雪色等一行浩浩蕩蕩來到阿蘭山
下,與羅烨所部會合,徑行穿過三千谷城鐵騎的防禦圈,山腳的金吾衛本欲刁難,
阿妍歎了口氣,取出一面黃澄澄的雕鳳金牌交與耿照,金吾衛士見是娘娘禦賜的
金鳳牌,腿都軟了,暗自慶幸沒什麽言語沖撞,沒敢多問來人的身份,趕緊讓道
放行。
耿照帶着大隊人馬上了山,悄悄将阿妍姑娘送入鳳台,奇宮三人則混在看台
邊的人群裏。幸韓雪色等衣冠楚楚,皆是身姿挺拔的翩翩公子,說是仕紳也無有
不妥,韓雪色沖他一點頭,兩人交換眼色,一切盡在不言中,五人分作兩撥,匆
匆抱拳便即分開。
慕容柔明白他「皇後已在鳳台中」的暗示,壓低聲音道:「佛子所爲,鲮绡
的主人未必知曉。安置流民,須有皇命,隻消有人說一句,東海未必不能收容。
你替我把這話帶給她。」
耿照會過意來,正要行禮離去,忽然想到:「這事連将軍都擔不了幹系,阿
妍姑娘若是應承了下來,回京後要如何向皇上交代?」他對朝廷大政所知有限,
但近日裏終究長了見識,不似從前懵懂。慕容柔這一着,明擺着要拉皇後下水,
就算皇後娘娘慈悲心軟,願意出頭,她背後還有央土任家在,任逐流再不曉事,
也決計不能讓侄女認了這筆爛賬。
慕容柔與他目光交會,一瞬間讀出了他的心思,嘴角微揚,又露出那種「你
長進了」的贊許之色,隻是不知爲何耿照背脊有些發寒。
沈素雲不知他二人心中所想,卻聽丈夫提到「收容」二字,以她商賈女兒的
機敏心思,旋知是指流民,破涕爲笑,翻過小手握住丈夫修長的指掌,低道:
「謝……謝謝你。」慕容柔仍是面無表情,鳳目眺着遠方黑壓壓一片的流民。
耿照知将軍夫人對琴瑟和鳴最是向往,暗忖:「夫人若知此計是利用聖上夫
妻失和,以及央土任家一貫明哲保身的作風,間接逼退佛子……當作何感想?」
對将軍此舉不無失望,脈中奔騰的内息一霎湧起,視界裏又脹起血一般的赤紅,
額際一鼓一跳隐隐生疼,身子微一踉跄,及時被一隻小手攙住。
他渾身真氣迸發,如針尖般自毛孔透出,那人溫軟如綿的手掌與他手臂一觸,
似遭雷殛,「呀」的一聲驚呼,耿照及時回神,辨出是寶寶錦兒的聲音,猿臂輕
舒,一把将她攬住,睜眼見懷中佳人妙目凝然,滿是關懷之色,低笑道:「我沒
事,你别擔心。」
符赤錦雙頰暈紅,柔聲道:「你自己小心些。」輕輕掙起,取出雪白的絹兒
給他抹汗。耿照接過帕子,對扮作衛士的弦子點了點頭,低道:「将軍和夫人的
安全,就交給你們啦。」符赤錦點頭道:「嗯,你放心罷。」
耿照如旋風般沖下看台,撥開人群,正要往鳳台去,忽聽一聲清叱:「小和
尚,偏教你跑!」語聲未落,腦後勁風已至。他想也不想回身一掌,「砰!」一
聲,眼前金影亂搖,一名紅發雪膚、蜂腰盛乳的窈窕美人踉跄落地,登登登連退
七八步,兀自止不住身,眼看便要倒下。
耿照猛想起與聶、沐二少對掌的情形,暗叫不好:「糟糕!我今日内力運使
不大對勁,莫要打壞了她!」拔地騰起,巨鷹般撲向女郎,居然還趕在她前頭,
及時伸手一拉,拉得女郎失足仆前,跌入懷中。
一股蘭麝般的濃烈體香鑽入鼻腔,那誘人的肌膚氣息十分熟悉,耿照定睛一
看,失聲低呼:「媚兒!」卻見人群撥散,大批金縷彎刀的異國甲士匆匆而來,
叠喚道:「殿下!公主殿下!」
想起當夜行宮的景象,與媚兒充滿異族風的裝扮稍加聯系,心下了然:「原
來她竟是南陵國的公主。看來昔年集惡道鬼王一脈于東海銷聲匿迹,卻是躲到了
南陵。」笑道:「媚兒,你是哪一國的公主?」
媚兒被摟得滿懷,偎着他結實的胸膛,嗅得襟裏的男子氣息,半邊身子都酥
了,再加上肌膚相貼,碧火功勁不住透入體内,怪異的是竟無一絲異種真氣侵入
的不适,周身如浸溫水,暖洋洋地無比舒暢,丹田裏似有一隻氣輪在不住轉動,
近日真氣運行的諸般遲滞處倏然一清;雖伸手去推他胸膛,還真舍不得将男兒推
開,隻是嘴上仍不肯示弱,嗔道:「不……不許叫「媚兒」!我……我是堂堂孤
竹國公主,封号「伏象」!」
耿照心想:「這般供認不諱,好在我不做拐子營生,要不遇到你這樣的,也
算省心。」銳目一掃,人群中不見四嫔四童或向日金烏帳的蹤影,料想以蠶娘前
輩神通廣大,若暗中保護,怕是誰也瞧不出端倪,毋須再與媚兒纏夾,将她橫抱
起來,低道:「你乖乖的别惹事,晚些我找你。」
媚兒羞得耳根都紅了,兀自不依不饒,切齒道:「方才見你領了個妖娆的蒙
面女子鑽來鑽去的,是什麽人?還有台上給你擦汗那個、上回說是你老婆的,我
就瞧她紮眼!絹兒……把絹兒給我!」正要扒他襟口,蓦地身子一輕,已被耿照
抛出去,恰恰跌入追來的金縷衛士之中。
她随手往某個倒黴鬼的腦門上一撐,翻身躍起,耿照回見她來,低喝道:
「我辦正事,你莫跟來!」媚兒哪裏肯聽?冷笑道:「你愛跑是麽?好啊,我殺
了那穿紅衫的小賤人,你留着絹兒給她吊喪罷!」耿照心中連天叫苦,急喚道:
「風兄!」
灰影閃出,恰恰攔住媚兒去路,身形急停頓止,灰撲撲的破爛氅角兀自帶風,
來人亮出了腰後形制奇異的鐵胎鋸刀,摸着下巴道:「公主殿下,都說了「女追
男、隔層紗」,但憑公主的出身美貌,什麽樣的驸馬爺招不到?今兒日子不好,
阿蘭山又是佛門清淨地,我看還是改天罷。」正是風篁。
媚兒險些氣炸胸膛,可眼力猶在,此人乍看一派懶憊,然而扶刀随意一站,
堪稱淵渟嶽立,遑論那趨避自如的鬼魅身法……這般修爲直可做得一門一派的首
腦,媚兒卻想不出東海有哪一号使刀的成名人物,符合懶漢的形容樣貌,不敢輕
越雷池,咬牙狠笑:「尊駕與那天殺的小和尚是什麽關系?敢管孤竹國的閑事,
莫不是嫌命長?」
風篁聞言微怔,想起耿照那半長不短、鬓如熊絨一般的發式,暗自搖頭:
「這孤竹國公主當真欠缺教養。耿兄弟年紀輕輕,頭發長得不多已是慘事,将來
說不定要秃頭,竟給取了個「小和尚」的渾名,難怪他倆見面就打架。」笑道:
「我今日惹上的麻煩事,孤竹國決計不是最麻煩的一樁。此路奈何不通,公主若
肯移駕回到對面看台,就當我是擋路的野狗,少見少煩心。這台上貴賓衆多,還
有鎮東将軍大駕,貿然驚擾,大家面上須不好看。公主莫去爲好。」
媚兒适才被碧火真氣一激,腹中陽丹運轉,内力滿盈,雖不及全盛之時,精
純卻猶有過之,用以驅動至陽至剛的役鬼令神功,自是威力無俦;念及「伏象公
主」的身份,卻不好當衆與浪人鬥毆,咬牙輕道:「你行。我記住你了。」
「公主慢走,小人不送。」風篁仍是一副嘻皮笑臉的模樣。
耿照施展輕功奔上鳳台,如入無人之境,不旋踵掠至台頂,階梯口金銀雙姝
一見他來,尚不及驚呼,兩泓潋滟碧水「锵!」齊齊出鞘,配合得絲絲入扣,徑
剪他上下二路。
耿照不閃不避,靴底踏實,雙掌一推,如潮如海的驚人内力應手而出,也毋
須什麽過招拆解,金钏、銀雪被轟得身劍散亂,倒飛出去!耿照趁機躍上樓台,
忽見一抹紅影橫裏殺出,明晃晃的劍尖朝喉間貫至,來人柳眉倒豎,嬌叱道:
「大膽!這兒是你能來得?」
耿照屈指一彈,同心劍「铮錝!」勁響,劍顫如蛇信,披着大紅鳳袍的任宜
紫握持不住,佩劍脫手;餘勢未止,赤裸的一雙雪膩玉足「登登登」連退幾步,
若非有人攙住,怕要一路退到望台邊緣,翻身栽落。
任逐流将寶貝侄女輕輕往旁邊一推,飛鳳劍連鞘戟出,耿照忽覺身前仿佛憑
空豎起高巍鐵壁,心頭掠過一抹莫名的悚栗,不由停步。任逐流上下打量他幾眼,
拈須笑道:「我還道那小子良心發現,将我們家阿妍送了回來……适才神不知鬼
不覺把人弄上台頂的,信是典衛大人罷?哼哼。」
耿照當夜在栖鳳館與他交過手,以爲摸清了這位金吾郎的底細,如今方知大
錯特錯。比之神奇的「瞬差」之術,此際任逐流劍尖所指,竟有股山嶽般的威壓,
一巧一重,判若兩人;碧火神功感應危機,耿照放慢動作,凝神以對,絲毫不敢
大意。
任逐流笑容一收,冷道:「我侄女說得極是,這兒不是你能來的地方。你要
再不知輕重,就别怪我不客氣啦。」任宜紫扭着舊傷未愈的右腕,左手拾起同心
劍,冷笑道:「叔叔,這人不識好歹,别跟他白費唇舌。」金钏銀雪持劍複來,
封住耿照的退路,四人四劍将他圍在中心。
忽聽紗簾後一聲輕歎,一把溫柔動聽的語聲道:「叔叔,耿典衛是自己人,
不妨的。若非他舍命相救,我再也見不着叔叔、妹子啦。」卻是阿妍。耿照與韓
雪色分手後,便帶她由覺成阿羅漢殿後潛入,送進鳳台,然後才向将軍禀報。鳳
台之中高手不多,喊得出名号的也就一個任逐流而已,居然任耿照來去自如。
阿妍身上仍是行旅裝束,端在胡床,見耿照要跪地磕頭,擺擺手道:「免禮
罷。是慕容将軍讓你來的?」耿照心中一凜:「阿妍姑娘雖然溫柔善良,到底是
在朝堂上見過風浪的,一猜便猜到了将軍的心思。」俯首道:「回娘娘的話,确
是将軍派我前來。」如實轉述。阿妍沉默聽完,尚未接口,任逐流哼哼幾聲:
「慕容柔以爲他很聰明,當别人是傻瓜麽?收容難民乃朝廷大政,娘娘母儀天下,
然而無品無秩,她說能收便能收?到時落了個「宮闱幹政」的罪名,慕容柔能拿
什麽來負責?」
這話說得在情在理,耿照無一言能辯駁,把心一橫,不惜冒犯天顔,徑問阿
妍:「恕臣無禮:佛子聚集難民包圍阿蘭山,娘娘知情否?」任逐流面色一沉,
怒喝道:「大膽!你這是同娘娘說話?無禮刁民!」
阿妍舉起一隻欺霜賽雪的白皙柔荑,勸道:「叔叔,沒關系的,耿典衛不是
那個意思。」轉頭道:「我的的确确不知道這件事。若我事先知曉,斷不會準許
佛子這麽做的;将軍在山下布有三千鐵騎,越浦亦有重兵駐紮,若發生什麽沖撞,
豈非平添傷亡?此舉未免魯莽,我不能苟同。」
耿照心中露出一絲曙光,急忙點頭:「娘娘聖明!既然如此,可否請娘娘召
見佛子,谕令佛子散去流民,以免釀成大禍?」阿妍聞言靜默,一雙妙目眺着遠
方黑壓壓一片的山頭,片刻忽道:「耿典衛。你說,那些人該怎麽辦?」
「嗯?」耿照聽得一愣。「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我召來佛子,讓他解散流民,這是再容易不過的事。」阿妍蹙着好看的眉
黛,極目望遠,喃喃道:「但這些人呢?他們就地解散之後,該何去何從?對我
們來說是一道命令、一紙文書,甚至就是一句話而已,但對流民而言,卻是下一
餐飯哪兒有得吃、今晚何處能安睡的問題。他們等不了了,耿典衛。」
她收回視線,轉頭正對錯愕的少年,哀傷的笑容裏帶着溫柔的歉意,卻無絲
毫動搖。「對不住。我不能讓佛子解散流民,任其自去。我不能這麽做。」
廣場中央,遲鳳鈞向琉璃佛子交涉未果,場面陷于僵持。慕容柔面無表情,
似乎數萬流民包圍阿蘭山一事,在這位鎮東将軍看來直若等閑,全然無意回應佛
子,令這場規模驚人的挾持頓失目标,再一次擊在空處。
蒲寶察言觀色,幹咳幾聲,揚聲笑道:「二位這麽大眼瞪小眼的,事情也不
能解決。今兒本是「三乘論法」,三個乘呢都來這邊,論它個一論,誰要能論得
其他人乖乖閉嘴,自然是和尚頭兒了,獎他個三乘法王做做,天下和尚都歸他管,
也很應該罷?依我看,不如二位就學這法子論上一論,将軍有理,大夥兒聽将軍
的;佛子有理,自好聽佛子的,這不就結了?」
這話說得不倫不類,但引人發噱之餘,也不是全無道理。鳳台上,任逐流聽
得抱臂搖頭:「道理要怎生講出個輸赢來?又不是打架。」卻聽蒲寶續道:「
……各位聽到這兒,心裏邊兒不免有個小疙瘩:别說講經論道,便是幹他娘的爆
起粗口,那還是罵不死人的。用嘴要是能分出高下,約莫得咬斷喉嚨才行。」衆
人不由失笑,身陷重圍、流民圍山的緊張氣氛稍見和緩。
獨孤天威轉頭笑罵:「蒲寶,你東拉西扯半天,全是廢話!你是讓堂堂慕容
大将軍與本朝國師互咬喉管,比誰兇比誰狠麽?你要是能說服這兩位下場,本侯
願出千金爲花紅,共襄盛舉!」
蒲寶笑道:「昭信侯這話内行,不但一語中的,而且是一炮雙響,直說到了
點子上。文鬥,那都是騙小孩的玩意兒,男子漢大丈夫,要賭輸赢分勝負,唯有
一途,那就是武鬥!真刀真槍打擂台,比武奪帥,赢就是赢、輸就是輸,一翻兩
瞪眼,幹脆利落,誰也别想賴賬。」
獨孤天威不禁哂然。
「這同互咬喉管有甚兩樣?馊主意!」
蒲寶大搖其頭。
「昭信侯賭過車馬,鬥過雞狗罷?毋須親自下場,一樣能分勝負。今兒既然
是三乘論法大會,咱們便問一問三乘,這些難民到底是該幫不該幫。
「覺得慕容大将軍驅民以死,不符佛門教義,便指派一名代表,與慕容将軍
手下人鬥一鬥;連勝三乘,那是連老天爺都站在慕容将軍這邊啦,沒奈何,這幾
萬人就當交了死運,活該餓死凍死,與人無尤。」
獨孤天威眼睛一亮:「蒲胖子倒也不蠢,一家夥把東海、央土、南陵三大佛
宗都拖了下水。就算東海的和尚不敢開罪慕容柔,還有央土南陵兩道鎖。慕容柔
一向愛打擂台,連四府競鋒都想以武力決勝,這提議倒是投其所好;隻是眼下失
卻嶽宸風這個臂助,不知他還有沒有打擂的豪膽?」撫掌大笑:「刺激!這個玩
法兒倒是有趣,清楚明白,也省得啰裏啰唆。就是不知道鎮東将軍有沒有種,來
玩一把爺們的賭戲?」
蒲寶故意露出驚訝之色。「慕容大将軍乃堂堂天下四鎮之一,手握十萬精兵,
節制東海、一呼百應,簡直就是男子漢中的男子漢,爺們中的爺們!侯爺何出此
言?」
獨孤天威笑道:「蒲将軍鬥雞鬥犬之時,用不用瘸腳雞、歪嘴狗?」
「自然是不用。」蒲寶嘻嘻一笑:「成心要輸,不如直接拿銀子包窯姐,總
強過打水漂兒。」
「那便是了。」獨孤天威怡然道:「蒲将軍有所不知。慕容将軍麾下第一高
手、人稱「八荒刀銘」的嶽宸風嶽老師,日前不告而别,現已不在幕府中。慕容
将軍沒了好車好馬好狗好雞,想是不敢賭的,不如去包窯姐兒,省得打了水漂。」
此話辱及将軍夫人,極是無禮,衆人盡皆變色。連沈素雲都聽出了其中露骨
的釁意,唯恐夫君一怒生事,趕緊翻過小手,輕輕握住慕容柔冰涼的手掌,以爲
安撫。慕容柔隻是淡淡地笑了笑,輕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擔心。
蒲寶與獨孤天威一搭一唱,見撩撥不動慕容,接口道:「侯爺這話不大對。
我聽說慕容大将軍麾下有一名典衛,近日裏火燒連環塢,幹下不少駭人聽聞的大
事,幕中縱無嶽老師相佐,想來還是人才濟濟的,不緻要做縮頭烏龜罷?」雷門
鶴面色一沉,目中精光迫人,甚是不善。
獨孤天威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不好意思,那是我流影城之人,不是鎮東
将軍府的。不過本侯寬宏大量,送佛送到西嘛,這種貨色我城中一抓就是一把,
借與慕容大将軍打打擂台、救救急,也是不妨的。」
兩人奚落半天,誰知慕容全不受激,兀自淡然微笑,當他倆正演着一出蹩腳
的參軍戲。蒲寶一邊嘻笑調侃,心裏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鎮東将軍雷厲風行、
眼底顆粒難容的大名他是久聞了,此人心黑無庸置疑,殊不知在「臉皮奇厚」上
亦有過人之長,他要是打定主意端坐不動,正應了蒲寶之言,那是誰也罵不死他
的,圍山又待怎的?除非佛子一聲令下,真讓流民殺将上來!否則山下仍是挨餓
受凍,山上依舊歌舞升平,還不是各玩各的?
蒲寶素來自诩是「天下第一無賴」,靠無賴打滾、靠無賴發家,甚至靠着無
賴爬上了天下四鎮的高位,人人當他是小醜跳梁,料他坐不穩鎮南将軍的寶座,
一旦中書大人利用已畢,覺得煩厭了,随時能将他打回原形,恢複成在平望都脂
粉巷底潦倒乞酒的那個閑漢……但至今日,脂粉巷裏的妓女嫖客都不知翻了幾翻,
月旦之人早已随風流去,鎮南将軍卻依舊是鎮南将軍。
蒲寶深知無賴的力量。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隻是他萬萬料想不到,像慕容柔這樣的人一旦耍起無賴,居然會如此令人頭
疼。怎地所有的殺着到了這廂,都變得這般難使?這人到底……是有多棘手啊!
蒲寶不禁冷汗涔涔,一顫一顫地晃着豬蹄也似的胖手,抓着濕漉漉的帕子胡亂抹
額。在他的靠山失去耐性之前,無兵無權的鎮南将軍必須盡快證明自己還有利用
的價值。
蓮台之上,琉璃佛子忽然擡頭。
「我欲與将軍相辯,說得将軍收容難民,以此取代論法。将軍意下如何?」
卻是對着慕容而說。慕容柔淡然道:「佛子有意,但說不妨。」琉璃佛子閉目垂
首,面帶微笑,沉默了片刻,方才擡頭:「但我料将軍心如鐵石,縱有缽生青蓮
之能,也難教将軍改變心意。」
慕容柔垂眸淡道:「佛子是率衆圍山之後才知道的,還是圍山之前?」
琉璃佛子笑而不答,片刻才道:「我欲陳疾苦于将軍之前,一見将軍恻隐。
看來是貧僧過于天真了。」慕容柔笑道:「怵惕恻隐,人皆有之。然而國家大政,
卻非你我說了算。」
佛子搖頭。「将軍臨陣指揮,也要一一問過朝堂,待六部官員合議之後,再
由聖上頒旨而行麽?」慕容柔怡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上陣将士的性
命,俱都操于将帥之手,郵驿往返,未免緩不濟急。」
佛子口宣佛号,合什道:「數萬難民的性命,亦操于将軍之手。待朝廷議定,
隻怕已無人能夠赈濟;将軍臨陣果決,何以厚将士而薄百姓?」慕容柔笑道:
「我是武将,非是文臣。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依佛子之位,自當論
法,宣揚釋教教義,令我等與流民同沐,斯爲善矣。」
琉璃佛子點了點頭。「倘若三乘都希望将軍出手拯救,将軍願意聽否?」
慕容柔身姿未動,淡淡說道:「三乘的高僧若然有意,但說不妨。」
佛子長歎道:「将軍之心意,看來是難以撼動了。如此蒲将軍的提議,倒也
不失爲良策。」
——原來,這就是你想要的!
(你也知再拖将下去,情況将要失控麽?)
慕容柔嘴角微動,眼前朦胧難測的對手忽然現出一絲輪廓,隐隐現形。即使
在心機的角力之上,慕容終于擺脫猝然遇襲的劣勢,占得一着之先,但他并不打
算松手。若能拉央土任家一起下水,對東海将更爲有利。
「蒲将軍的提議,本鎮并無意見。」他淡淡一笑,低頭輕叩扶手。「若得娘
娘應允,本鎮自當遵從。打或不打,尚請娘娘示下。」
适君喻聽得一怔,附耳道:「将軍!此乃激将,不可……」
慕容打斷他。「你瞧那山間流民,該有多少人?」
适君喻聞言一凜,想起将軍冷若冰岩沉靜如山,連自己都知對方用的是激将
法,将軍何等睿智,豈能輕易上當?定了定神,低聲道:「屬下粗粗一看,應有
三五萬人罷。」
「估得保守了些,但相差不遠。權作五萬人罷。」慕容柔道:「五萬人的部
隊,你想該有多少伍長、什長、百人隊與統領?」
适君喻長年在将軍身邊學習軍事,一點就通,登時恍然。連五萬名訓練有素
的軍隊,都須以部曲嚴密節制,方能有條不紊;五萬名流民蜂擁于山野間,簡直
跟火上之油沒有兩樣,任何一點意料之外的小狀況,都可能使這批數量龐大的烏
合之衆瞬間失控,無論進退,都将造成難以阻擋的災難。
明白這點,适君喻發現情況遠比想象中更糟。觀察山間那片黑壓壓的蟻群動
作,不難發現鐵騎隊逐漸撤向山道,于、鄒二位統領奉有嚴令,未得将軍之命,
恐怕連尺寸都不敢退。防線不住被擠壓後退,代表流民漸起騷動,若不能及時舒
壓,後果不堪設想。
——将軍已别無選擇。
适君喻想過施放号筒,或派死士穿過包圍,向越浦駐軍求援……但這些應變
方略最終導向的結果,便隻有血腥鎮壓,無一例外。
将軍素來不受脅迫,但琉璃佛子的做法全然不顧滿山權貴安危,甚至将皇後
娘娘置于鼎镬刀鋸,在流民生變以前,将軍需要他親口下達解散的命令;倘若連
這着都失效,也隻能領衆人退入寺中固守,發号召來大軍,在娘娘及無數顯貴面
前,上演一場慘烈至極的血腥鎮壓……
年輕的風雷别業之主束緊腰帶,低道:「屬下願拼死一戰,不敢辱命。」
慕容柔點了點頭,起身朝鳳台拱手,朗聲道:「戰與不戰,請娘娘示下。」
「媽的,又來這招!」任逐流氣急敗壞,扶劍回頭道:「阿妍,你莫要上當,
這厮賺你出頭,替他做擋箭牌!你要是一時心軟摻和,不隻聖上怪你,連你阿爹
也要擔幹系!你趕緊讓那粉頭小賊秃散了流民,真想幫他們,待返回平望,叔叔
陪你去求你阿爹,要米要棉也就是一句。」
耿照也勸道:「娘娘,将軍不是不肯拯救難民,實是怕落人口實,爲東海惹
來兵禍……」阿妍突然擡頭,一雙美眸直勾勾地望着他,輕聲道:「不說将軍。
耿典衛,你也希望佛子解散難民,任他們自生自滅麽?」
耿照搖頭。
「将軍一直都在想辦法幫助難民。他讓我将難民驅趕到白城山附近,方便蕭
老台丞和邵家主赈濟收容。此法雖然颟顸,但并非全無效果。」少年從沒像此刻
這樣痛恨自己的口舌不夠便給。将軍的爲難、朝廷的猜忌,還有那傳說中的「密
诏」……慕容柔不是什麽完人,甚至不能算是善人,但他隻希望皇後明白:在難
民一事之上,慕容并不是她的敵人。
他努力地陳說着,直到阿妍姑娘歎了口氣,又露出那種悲憫而無奈的笑容,
就像她決心離開韓雪色時,曾滿布俏顔的憂傷神氣。耿照心中一動,這才發覺自
己的魯莽與自以爲是;他所訴說的那些「将軍的困境」,以阿妍姑娘的閱曆、眼
界以及所處環境,或許她從一開始就十分清楚,毋須他多費唇舌。
但她的「困境」也始終如一,與将軍并無不同。
她歎息着,轉頭沖任逐流一笑。
「看來這回,阿爹是大大不如慕容柔了。同樣是爲自己打算,人家到底還有
良心的。」年輕的皇後坐直身子,笑得十分感慨。奇怪的是:明明決定如此艱難,
在出口的瞬間,她卻有種解脫似的快意,仿佛這麽做才是對的。
「慕容做了這許多,換我幫他一把啦。這擂台要能解決問題,那就打罷!」
第百一十折奔雷殒日,明鏡高懸懿旨一出,全場爲之靜默。
慕容柔緩緩坐回椅中,十指交握,置于腹間,不住轉着心思。
——琉璃佛子明白自己是在玩火。
慕容柔始終不肯表态,連任逐流、遲鳳鈞都接連提出「解散流民」的要求,
唯獨身爲正主兒的鎮東将軍毫無反應,爲的就是引出琉璃佛子真正的意圖。
他并非天真的理想家,以爲把可憐的流民通通帶到鎮東将軍面前,就能得到
所需的奧援;但也非不計後果、玉石俱焚的瘋子狂人,所求如不能遂,便要煽動
流民攻上阿蘭山。佛子深知一旦流民嘩變,蜂擁着沖上蓮覺寺時,滿場權貴、皇
後娘娘,甚至他自己都将陷入難以挽救的危機。
(這人也是怕死的。)
在佛子附議蒲寶的那一瞬間,慕容終于笑了。
琉璃佛子對他而言,再也不是「讀」不出心思的空白面具。
此人将敵我同置于高懸的鋼索之上,賭徒的性格一覽無遺。第一時間逼迫慕
容就範的企圖既已落空,趕在流民生變之前,如非佛子出面安撫、予以解散,便
是慕容松口收容;雙方有着同樣的時間壓力,而蒲寶的荒謬提議則是新的角力場,
這回雙方均無退路,勢在必得,沒有推倒重來的機會。
開局雖然不利,但慕容最終并沒有輸。在新的一局裏,誰才能笑到最後?
慕容柔擡起目光,忽見那名面帶傷疤、随耿照而來的巡檢營隊長雙手握拳,
目光緊盯着山野間的流民,披甲的結實身軀似乎微微發抖,不由挑眉:「你很害
怕?」
那少年隊長回過神來,猶豫了一下,躬身抱拳道:「回将軍的話,怕。」
直認不諱的态度頗出慕容柔的意料,但也生出些許好感。鎮東将軍一向喜歡
坦率誠實的人。「怕死麽?」
「啓禀将軍,怕殺人。」
「從軍報國,本就是要殺人的。」慕容柔淡道:「不敢殺人,自好做别的營
生。」
「回将軍,屬下不怕上陣殺敵。屬下殺過人的。」
「喔?那你怕得什麽?」
面色青白、神情精悍的帶疤少年抱拳俯首,肅然道:「屬下在籸盆嶺曾遭流
民包圍,爲求自保,殺傷過許多人。典衛大人雖有嚴令,命屬下等不得傷及百姓,
那時卻是身不由己……屬下是,流民也是。陷在那樣的人流裏,誰也不能控制自
己,不是竭力殺人,便是被人所殺……待回神時,已然是一地屍血。能夠的話,
屬下情願殺敵,也不想再像那樣子殺人。」
「這樣的害怕并不是膽怯。這樣的害怕很好。」慕容點了點頭,揚眉道:
「你叫什麽名字?隸屬何人麾下?」
「屬下羅烨,巡檢營耿典衛麾下。」
慕容柔聽取過籸盆嶺一事的口頭報告,亦知巡檢營是耿照借提于鵬手下的新
兵頑卒重新編成,不料竟有如此人才,「何人麾下」雲雲,其實問的是羅烨原本
所屬、長官是誰,日後若要擢升,也才知去哪裏尋人;本欲再問,忽覺這樣回答
亦是極好,出贊許之色,轉頭道:「現下,你知爲何要打,而且非赢不可的理由
了?」
身後适君喻收攏折扇,低道:「屬下願爲将軍赢得首戰。」慕容想起适才耿
照一霎微眩、腳步虛浮的模樣,料想他奔波數日,身心俱疲,實非應戰的理想人
選,遂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适君喻抱拳長揖,「潑喇!」一振襕袍,踏欄縱出,淩空躍下五層望台,握
扇朝鳳台行禮,又向兩側高台打了個四方揖,人群中爆出連串采聲,竟爾忘了身
陷重圍,稍有不慎,便是蟻擁蜂攢之厄。
蒲寶喝采最是響亮,豎起大拇指道:「這位是風雷别業的适莊主罷?名門子
弟将星之後,果然不同凡響!今日嶽老師不克出席,由他的得意弟子代師出征,
少時适莊主施展神掌,雷霆霹靂,我等亦是大飽眼福啊!榮幸榮幸。」
獨孤天威轉頭罵道:「他媽的,要不是本侯識得這厮,差點以爲是你的人!
蒲胖子,明人眼底不做暗事,瞧那整排南陵老猴兒的嘴臉,沒教人給打死就不錯
啦,打個屁擂台!你賣力促成此事,肯定藏了好馬。讓侯爺瞧你的手段,也好佩
服一下。」
蒲寶笑道:「我南陵武士甚多,還怕沒有人打擂?然而所派之人,須與對手
的身份、實力相稱,這才叫做禮尚往來。」胖大的身子傾出雕欄,扯開喉嚨大喊
道:「瑕英瑕英,你在哪兒呀?快來見過适大莊主!」
衆人循聲移目,盯着對面望台的出口,要不多時,一抹修長身影走下梯台,
朱章袴褶、烏皮靿靴,頭戴金薄紗籠折腳幞頭,腰跨鲛皮珍珠雁翎刀,服色是堂
堂七品武弁,身段卻剛健婀娜、玲珑浮凸,彪文精繡的錦緞圍腰纏起一束圓窄,
飽滿的上圍似以布條裹起,不見雙丸形狀,胸口仍是鼓脹脹的一團;随着靴尖拾
級而下,每步一踏實了,襟口便随之一跳,可見其乳綿軟,極沃極腴,連裹胸布
也約束不住。
誰也料不到鎮南将軍指派之人,竟是一名女子,兩側望台登時炸了鍋,嗡嗡
吵成一片。那女子約莫二十來歲,肌膚白皙、下颔尖細,相貌甚美,眉目間頗有
英氣,襯與簪羽蹬靴的武官戎服,飒爽、美貌兼而有之,令人難以移目。
鳳台上耿照不由一凜:「是她!」此姝非是初見,當日在媚兒的行宮之中,
正是這名女典衛聽聞動靜,闖進寝居,幾乎撞破兩人之事。女郎身手不弱,警覺
性也高,雖未如适君喻般一躍而下,察其步履身姿,内功亦有相當修爲,恐非初
窺武學門徑的雛兒。
「原來她的名字叫「瑕英」。」耿照心想。
那名喚「瑕英」的女子毫不扭捏,扶刀行至場中,沖适君喻抱拳,朗聲道:
「鎮南将軍麾下七品帶刀典衛段瑕英,見過适莊主!」
她身子挺直,抱拳的姿态威風凜凜,與一般江湖人并無分别,然嗓音動聽,
刻意壓低、壓沉之後,反倒顯出女子獨有的嬌細音質,與微微翹起的白皙尾指一
般,意外洩露出一絲女人味。
适君喻從小跟着嶽宸風,素知其失,肩上又有複興家門的重擔,極是愛惜聲
名,于女色尤其戒慎,見蒲寶派女流前來應戰,加辱之意十分露骨,卻不好對女
子發作,強抑怒氣,拱手道:「段姑娘客氣。在下并無不敬之意,隻是戰場之上,
無有人情,若不慎傷了姑娘,對蒲将軍亦不好交代。」
那段瑕英對他明裏關心、暗藏貶意的言語置若罔聞,徑解腰刀,抱鞘道:
「莊主請。」适君喻心想:「蒲寶辱我,于将軍何損?能搶下寶貴的一勝,才是
眼前至關重要。」單掌一攔,喝道:「且慢!待我取劍來。遠之!」
看台頂端,李遠之解劍擲落,适君喻身不動目不移,反手接住,「呼」的一
聲霍然前指;内力到處,劍鞘「铿!」疾射而出,快逾閃電!段瑕英杏眸圓睜,
雁翎刀随手拍落,餘力未消,震得皓腕玉臂隐隐生疼,擡見脫鞘的青鋼劍尖嗡嗡
顫響,暗自凜起:「此人……好強橫的内力!」台上蒲寶哇哇大叫:「紫度神掌
名動天下,使劍有甚看頭?來點刺激的嘛!」适君喻正等他開口,劍眉微挑,一
雙豐神疏朗的炯炯星目直視男裝麗人,怡然道:「神掌無俦,死傷難禁!與女流
交手,在下未敢唐突。」
段瑕英俏臉一沉,咬唇道:「男兒大丈夫,忒多廢話!」足尖一點,連刀帶
鞘斬向适君喻左肩,刀勢沉猛,絲毫不遜重戟長槊,與她長腿窄腰的婀娜身段全
不相稱。
(這是……「古槎天落」的殒日刀!)
适君喻認出此招來曆,強按驚詫,側身避過這奔雷般的斬擊;段瑕英卻不容
他喘息,蛇腰一擰,襕袍攪風開旋,露出袍下一雙渾圓修長的美腿來。
她所着白綢裈褲作男子形制,寬大易于活動,腳上的長靿靴卻是鲛皮制成,
柔韌貼身,靿筒上打孔穿環,以烏縧系緊,裹出兩條足胫纖細、剪影似裸的修長
小腿,旋身時褲布緊貼,玉色的大腿曲線若隐若現,分外誘人。
一聲嬌喝,刀鞘攔腰掃至,仍是大開大阖的路子,适君喻橫劍一封,烏鞘砸
上劍脊,宛若金錘銅瓜,将魁偉的男子轟退數步,可見勁力之沉。段瑕英一擊退
敵,不饒不依,圈轉玉臂,反手又是一記!
适君喻暗提神掌勁力,揮劍劈出,正迎着呼嘯而來的刀鞘。蓦聽一聲轟響,
刀鞘被兩股大力撞得爆碎開來,不顧木屑碎銅刮面,長劍直入中宮,徑取女郎咽
喉!
交手以來,段瑕英一反兩人間身量、氣力,乃至男女之别等外在形勢,始終
壓着他打,古槎天落一脈的絕學「殒日刀法」素以剛猛見着,「雲區墜日羽」、
「霞墜日猶紅」、「烏墜日輪空」三式連環,間不容發,滿拟将年輕自負的風雷
别業之主掄得雙臂酸軟虎口迸裂,甚至棄劍投降。
豈料适君喻自頭至尾均是詐作不敵,實則遊刃有餘,紫度掌勁一出,連包銅
鐵梨木的雁翎刀鞘亦不能當,落得支離破碎的下場。
劍至咽喉,女郎皓腕倏翻,速度陡升一倍,人似遊枝青蛇,迎着劍勢旋繞飛
轉,倏地掠至适君喻身後,刀頭失形散影,大蓬耀目銀光兜頭罩落,絞得對手頻
頻倒退,襟口、衣袖片裂挑飛,繞着周身旋舞。
——好快……好快的刀!
(這是西山道狂風世家的絕技「失魂風」!)
适君喻被肉眼追不上的潑風快刀逼得左支右绌,又怒又驚:「這女子……怎
能身兼快、重兩門截然不同的刀路?這是何人所授?」須知快刀重刀心法殊異,
不惟鍛煉法門不同,連手眼身法都大相徑庭。刀尚厲猛,使一手好刀的女子已不
多見,她一個妙齡女郎,如何身兼兩門異種刀路?
乍見本家絕學,連混入人群的風篁亦不禁投以注目,忖道:「她這手「失魂
風」使得不大地道,卻非徒具其形、濫竽充數的西貝貨,明顯是通曉心訣的。想
是所學駁雜,又或受數人指點,貪多嚼不爛,以緻欠了火候。」他對西山諸刀門
的路數爛熟于胸,适才見她連使三式殒日刀法,卻于強弩之末突遭反制,失去勝
機,已略有所感;瞧得片刻,暗自搖頭:「可惜了。若能摒棄餘刀,由我點撥個
三兩年,她這幾下「失魂風」便能取了适家小子的性命,何至翻來覆去,隻砍得
漫天衣布?那小子内功極是強橫,以力破巧,不過反掌間耳。」
果然适君喻退到場邊,唰唰唰連出三劍,無視刀光裹身纏頭,劍刃挾破空勁
響,貫入中宮!
铿響如驟雨,激出無數火星,适君喻頭一劍瓦解了「失魂風」的緻密刀網,
第二劍蕩開刀頭,緊接着第三劍長驅直入,眼看便要洞穿女郎飽滿的胸脯,段瑕
英一轉刀柄,護住膻中要穴,「叮!」劍尖刺中刀闆,撞得她氣息頓窒,倒退兩
步。
适君喻凝力一送,布滿神掌内勁的青鋼劍尖生出一股磁吸勁力,一吸一吐間,
便要将女郎兵刃震脫;冷不防段瑕英左手握刀一拆,那刀竟一分爲二,如照鏡般
硬生生地化出第二柄刀來,抹向适君喻的脖頸!
适君喻沒料到她的「雁翎刀」居然是一對柳葉雙刀,及時仰頭,堪堪避過封
喉之厄。段瑕英兩手一分,雙刀再度失形,銀光暴漲何止一倍?駭人的刀風呼嘯
間,已将适君喻吞沒。
這是她第三度變化刀路,奇招一出,再次取得壓倒性的優勢,場邊衆人不識
其刀法,但見适君喻被裹入兩蓬獰惡的風壓刀芒,連身形亦幾乎不見,仿佛下一
霎便要殘肢裂體,噴濺出大把血霧肉渣,驚呼聲此起彼落,氣氛更顯緊繃。
風篁本有些意興闌珊,此際不由停步,掌心捏着冷汗,心尖兒一吊,虎目圓
睜:「雙刀術!莫不是……難道她使的竟是「不周風」?」
即使在西山諸刀門内,知曉名列「天下三刀」之一的「不周風」乃是一門雙
刀絕藝的,也是罕有的極少數。
狂風世家身爲刀中貴冑、累世名門,祖上的的确确留有對戰「不周風」的記
錄,亦隻知這路刀法是左右開弓,運使如兩團傾天之風,所經處蔽日掩月,莫之
能禦,已非一個「快」字所能形容,殺傷力奇大,故以八風中最寒最凜、最是肅
殺的不周風名之。
單刀、雙刀雖使刀器,其理大不相同,西山道雙刀流派寥寥,風篁一時竟數
不出幾個夠斤兩的成名人物來,唯一想到的雙刀術也隻有「不周風」,心下駭然,
以爲今日有幸親睹「天下三刀」;再瞧幾眼,不禁大感失望,心中苦笑:「世間
果無這般巧法兒。」段瑕英的雙刀雖快,卻未必快過狂風世家的失魂風刀法,隻
是仗着左右同使,大大提升壓制敵人的能力,适君喻雖狼狽不堪,兀自苦苦撐持,
舞劍護住頭臉要害,勻不出手還以顔色。
高台之上,蒲寶看得眉飛色舞,叠聲叫起好來。獨孤天威一雙又小又圓的黑
眼珠瞅緊場中,須臾不肯稍離,摸着下巴啧啧道:「蒲将軍,你這小妞挺厲害啊!
不但腿長奶大模樣标緻,手底下也不含糊……唔唔……啊……嘶……」
蒲寶聽得猛一哆嗦,轉頭豎起了大拇指。「侯爺不簡單!連贊歎聲都如此銷
魂,若還邊叫邊把手伸袍裏,真個是世間男兒的表率。公然撸箫,這是何等的氣
魄!堪教是光明正大、光風霁月,這個……毛筆掉頭——光棍兒一條!」
獨孤天威不過對舞刀的女郎流流口水罷了,居然給安上個「公然猥亵」的罪
名,趕緊一抹嘴,罵道:「奶奶的!着下回誰再說你這鎮南将軍的位子是靠拍馬
屁得來,老子剁了他包餃子!就你這誇人的本領,十個腦袋也掉光啦,還有得戴
烏紗帽?去去去,别同本侯說話!」言語間目不斜視,始終盯緊場中雙刀急舞、
騰蛟起鳳般的女典衛。
段瑕英運刀如風,揮臂扭腰動作極大,約莫是出手太迅太疾,扯松了纏布,
原本鼓起的胸間蓦地一彈,突然浮出兩隻乳房的輪廓,随旋肩繞臂的動作上下抛
甩,形狀遽變,有時彈起如球,幾乎撐破交襟;俯身時又沉墜如瓜,渾圓飽滿的
底部壓出兩枚肉荳蔻似的小硬凸起,令人浮想翩聯。
至于腰背挺直時尖翹如筍,擰腰飛步時又不住劃圓打圈……諸般美态難以悉
數,瞧得衆人眼花缭亂,竟比精妙的刀招更吸引人。
她壓着适君喻一陣猛打,微卷的柔軟鬓絲甩飛汗珠,漸漸連胸口、腋下亦濡
出大片深漬,如墨渲染,清楚勾出兩隻乳房的渾圓外廓,密貼處深,浮凸處淺,
雙丸跌宕之際,「啪唧、啪唧」的貼肉打水聲響清晰可聞,可以想見乳肌拍擠汗
珠、不住擦滑的香豔模樣。
段瑕英雙頰酡紅,不惟纏胸布松開一事令她尴尬羞赧,碩大的巨乳确實也妨
礙了出招的順暢,雙刀突然陷入某種微妙的遲滞。
女郎早已習慣傲人的雙峰對演武的種種不便,搶在刀勢用老之前變招,刀上
貫注十成内勁,挾以驚人的速度,雙刀同使殒日刀法,暴雪般的漫天刀光一收,
凝成兩道刺亮刀弧,「铿!」一聲金鐵交鳴,适君喻手裏的青鋼劍應聲斷去,半
截劍刃急旋如飛,筆直地沖上青天!
——赢了!
女郎被刀劍交擊的反聩之力震得玉臂酥麻,幾乎握不住兵刃,然而刀上并未
傳來削裂衣布、甚至劃過血肉骨頭的黏滞手感。
「該不會……又教他避了開去!」
還來不及感受挫折,靴底陡地一震,鋪地青磚「喀喇喇」地接連掀起,恍若
地龍翻身,将她掀了個天旋地轉!段瑕英一撐地面倒翻出去,直到兩丈開外才落
地,赫見原本立足之處被犁出一道七八尺長的碎石痕迹,青磚分崩離析,難以卒
睹。
彌天塵霧之間,适君喻雙掌一合,吐氣收功,又回複成那個金冠束發、玉扇
搖風的翩翩佳公子,縱使肩袖上刀痕錯落,絲毫未損其從容,依舊是風流潇灑。
這一切看來再自然不過,隻有地面那道長逾七尺的殘碎軌迹,提醒衆人适才發生
了什麽事。
紫度神掌!
這套掌法乃是「八荒刀銘」嶽宸風的得意武技之一,嶽宸風的威名震動東海,
卻罕有人親眼見過他運使神掌,遑論克敵。「紫度神掌」的赫赫大名,可以說成
于适君喻之手。
這位出身央土名門的青年高手,在建立風雷别業之前,曾于北方與人比武,
隻用一掌,将一株雙手合圍的金絲楠木攔腰齊斷;嶽宸風雖然藏私,未将雷絕心
法悉數傳授,然神掌内力天生帶有焦旱之氣,斷口焦烏如焚,似遭雷殛,衆人盡
皆歎服,這才得了「奔雷紫電」的渾号。
他在雙刀加身的瞬間,終于拿出壓箱底的本領,以一式神掌震潰悍猛絕倫的
殒日刀勢,将段瑕英震飛出去,餘勁不絕,更刨開寸許厚的大片青石磚地近八尺;
若非不欲傷人,這一下便能要了對方的性命。
段瑕英拄刀而起,蓦聽「嘶」的一聲輕響,頭上的插羽金薄紗籠冠裂成兩半,
連冠内裹額的網巾亦随之分裂,髻簪斷碎,搖散一頭及背青絲,襯與鬓汗貼面的
狼狽模樣,分外凄豔。
然而神掌之威猶未釋盡,女郎胸口微涼,衣襟斜敞,居然裂開三寸有餘,露
出了衣裏的纏胸布。雪白的長條棉布松松搭着兩座碩峰,玉一般的肌色卻比布巾
更白,乳間夾出一道深壑,似比衣裂還長。
段瑕英俏臉脹紅,貝齒生生咬住驚呼,持刀的左手忙拈襟掩起,咬得線條細
緻的腮幫子一霎繃緊,面無表情,直視着前方不遠處的男子。
适君喻非是有意唐突,他久炙神掌,勁力拿捏巧極,渾沒料到掌風輕銳如斯,
竟弄破了她的衣裳,露出羞恥之處;戰場上不好緻歉示軟,趕緊半轉身子别過面
孔,不敢多瞧。
獨孤天威倒是看得眼珠都快掉下來了,見她小露酥胸便即掩住,意猶未盡,
連忙遊說蒲寶:「喂,我看也别讓她打啦,橫豎打不赢,打壞了太可惜,你上哪
兒找來這麽個尤物?開個數罷,本侯絕不還價。你看怎樣?」
蒲寶得意洋洋,拈須道:「我在她身上下的功夫可多了,不能輕易與人。況
且這丫頭大有來曆,本将軍囤積居奇,正是要賺他娘一筆,侯爺縱使富可敵國,
隻怕也買将不起。」眼看獨孤天威還要纏夾,索性對台下叫道:「丫頭!你還能
不能打?你那雙奶子雖大大露臉,讓本将軍顔面有光,在昭信侯面前風光了一把,
可擂台争赢不争輸,打得赢便繼續,打不赢趕緊說一聲,本将軍也好做賴賬的準
備。」獨孤天威聽得哭笑不得:「賴賬要甚準備?你這樣講會讓人以爲裏頭大有
學問啊!」
段瑕英俏臉煞白,幾乎将櫻唇咬出血來。
她六歲飄零江湖,一個小小女娃曆盡艱難,才由平望徒步走到南陵,多識人
心江湖之險,本較同侪精細早熟。蒲寶不惜重金爲她延請名師,鑽研上乘刀藝,
更購得肉芝雪蓮、茯苓首烏等靈丹妙藥,以彌補她習武過晚根基不足的缺陷,但
段瑕英心知自己并無可恃之物,足以勝過眼前這名男子——或說那威力無俦的紫
度神掌。
「你的刀法,在江湖上拼得過二三流的角色,然而遇上了真正的高手,卻能
在一招間落敗。」十三名師傅當中,她最喜歡的醉師傅如是說。醉師傅肯定有個
響叮當的名号,隻是沒告訴她——她一廂情願地想,暗裏對不曾用淫猥目光瞧過
她的男子抱持好感。
「你最需要的師傅,叫做歲月。隻要遇過的敵人夠多、拿刀的時間夠久,總
有一天你會明白什麽是一流高手的境界,到得那時,也才知道自己這輩子有沒有
機會攀越境界之限,成爲真正的高手。」
連醉師傅的雙刀術都無法取勝,段瑕英明白适君喻不是自己能擊敗的對手。
至少現在還不能夠。
她正想着該如何開口認輸,才不緻大損将軍的顔面,背後一人叫道:「她是
什麽東西,也配代表南陵?我來會會你的紫度神掌!」喉音清脆動聽,正是孤竹
國的伏象公主。
此番北來,段瑕英被安置在這位公主身邊,明裏是代表鎮南将軍府,協助公
主的警跸安全,然而伏象公主精于騎射,在南陵諸國間素有勇名,麾下金甲衛隊
又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勁旅,何須将軍府多事?蒲寶真正的意圖,是讓她跟公主混
個臉熟。
「能培養出感情更好。」肥胖的鎮南将軍在密室中交付任務,帶着一貫的猥
亵笑容。「打架不怕幫手多。敵人的敵人,就是咱們的朋友。要對付峄陽,頭一
個須得拉攏孤竹國,可惜你不是什麽俊俏小子,要不趁夜摸黑,幹了那紅發小騷
貨,倒也省事得緊。反正女人都這樣,你說是不是?」
可惜這點盤算實在不能說是成功。
段瑕英發現同爲女子的伏象公主,比她遇過的任何男子都難應付。公主粗魯、
蠻橫、暴躁易怒,難以讨好,更重要的是:過去她所深惡的、總惹來男子觊觎的
美貌與誘人胴體,在伏象公主的面前毫無意義,似連帶來一絲好感亦不能夠,徒
然令公主更敵視自己罷了。
熟悉的急躁腳步聲自背後快速接近。未得将軍授意,段瑕英正猶豫着是不是
要躬身讓開,左肩胛「砰!」被人用力一撞,帶着蘭麝甜香的火紅濃發已自身畔
行過,驕傲眩目的伏象公主就像撞開一扇門似的,看都沒多看她一眼,筆直走到
适君喻身前,大聲道:「你是什麽東西,能代表鎮東将軍?識相的就滾出場去,
換個夠格的來。要不,本公主攆你出去也行!」說着擡眸四眺,實在不像是與眼
前的适君喻說話,姣好的唇際抿着一抹輕蔑釁笑,交拗着十指指節,發出令人牙
酸股栗的「格格」聲響。
媚兒的如意算盤,自是利用擂台「打」出小和尚來,就算慕容柔不派耿照,
她将場子鬧了個天翻地覆,總能逼得他露面善後。好不容易擠到看台邊的風篁差
點沒暈過去,帶着無限同情的目光望向鳳台,心中暗禱:「耿兄弟,惹到這麽個
女煞星,恕老哥哥幫不了你。你自求多福罷!」
高大修長的伏象公主往身前一站,遮去了披發裂衣、狼狽凄豔的男裝麗人,
适君喻終于能轉過正眼,冷冷抱拳:「比鬥尚未結束,下一場公主若有興緻,君
喻自當奉陪。」媚兒冷笑道:「她打你不過,你自然這麽說。怕赢不了我,死賴
着不放麽?」
适君喻不爲所動,淡然道:「武者較技首重武德,休說我與段姑娘勝負未分,
便是定了輸赢,段姑娘的刀法亦教人十分敬重,在下不敢失卻禮數。公主中途幹
預,未免太不尊重段姑娘。」
媚兒回頭睨她一眼,鼻端哼笑:「他也是你的老相好麽?還是過得幾招,這
便又好上了?」段瑕英握緊衣襟,垂頸默然,沒敢還口,身子不住輕輕發顫,似
是努力咬牙忍受。
适君喻冷眼旁觀,暗忖道:「看來南陵陣營形勢複雜,孤竹國與鎮南将軍府
也不是全無芥蒂緊密合作。促成擂台一事,這伏象公主看是蒲寶安排的暗樁無誤,
孰料卻跑來拆鎮南将軍的台。」
五層望台頂端,蒲寶似對半路殺出個伏象公主不以爲意,饒富興緻地俯視場
中,仿佛看的是别人家的争鬥。獨孤天威快看不下去了,皺眉道:「鬥雞鬥狗,
也不能一次放兩頭不是?蒲胖子,你再不拿個準信兒,誰能賭得下手?」
蒲寶還未開口,又有人自台頂一躍而下,落地時屈膝如蛙,臀股幾乎觸地,
旋如箭矢般向前射出,搶在适君喻之前,細如猿猴的右臂纏滿藥布白巾,腕間滲
赭,卻提了柄明晃晃的大刀,竟是五絕莊「小五絕」之一的漆雕利仁。
「漆雕!」看台上李遠之攔之不及,急得探出雕欄:「莫要添亂,快快回來!」
漆雕利仁回頭呲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浮凸的烏青眼泡宛若塗彩,略顯失
焦的恍惚目光既陰森又可笑,令人不寒而栗。「誰教你動作慢,讓我搶了先。二
打二才公平,你若也想下來玩,讓他們再派一個?」冷不防一轉身,霜亮的「血
滾珠」砍向媚兒!
媚兒早有提防,卻沒想到這人談笑與殺人之間毫無征兆,說來就來,那刀尚
未及身,寒氣已入肉刮骨,顯是一柄罕見的利器,心頭一緊:「大意!竟未帶得
降魔青鋼劍!」正欲空手接敵,一抹刀光自身旁掠出,段瑕英及時接下了「血滾
珠」;铿響過後,雁翎柳葉刀的刀刃被劈開一道銳利卷口,宛若裁紙。
女郎掄舞雙刀,左右接應,以分散交擊時的壓力,避免被「血滾珠」斫斷刀
頭。這個判斷十分精準,雁翎雙刀雖被砍出十幾處缺口,原本滑潤如水的刀弧參
差錯落,宛若鋸牙,卻擋住了勢若瘋虎的漆雕,衆人至此刻方知:這名年輕貌美
的女典衛不僅攻勢進取,曾斷「奔雷紫電」适君喻手中之劍,防守亦是滴水不漏,
居兵刃之劣勢兀自不失,猶能乘隙反擊,場邊不住爆出采聲。
隻是激戰中再不能拉住裂開的衣衫,垂襟飄舞,袒露出大片雪膩胸脯,連松
散的纏胸布條都快被甩蕩的巨乳掙開,非但乳廓清晰可見,布系間更隐約見得琥
珀蜜色的淡細暈子,左首一小截尾指似的蒂兒昂首翹出,卡在布縫裏,頂圓腹長、
绉折細潤,顔色是淡淡的淺褐色,襯與乳肌上的大片密汗,直教人血脈贲張。
她與漆雕鏖戰片刻,場邊的喝采聲裏漸漸夾現一片嗡嗡低語,雖然聽不真切,
卻能明顯感受其中的淫猥。段瑕英心中微動,低頭見胸前大片春光,羞怒交迸,
刀勢一挫,「铿!」右手刀被漆雕削斷了小半截,形勢更加不利。
适君喻微感歉疚,厲聲喝道:「漆雕!」上前欲阻,蓦地金影微晃,媚兒已
攔住去路,狠笑道:「哪裏走?你的對手是我!」呼的一聲,拳頭直搗面門!
适君喻頗惱她纏夾,出手便是紫度神掌。拳掌相交,「砰」的一響,兩人各
退三步,适君喻不禁詫然:「她的拳勁如此精純,似能擊穿紫度神掌的護體真氣
……若非修爲遠高于我,便是練有與神掌同源的内功。怪了!難道嶽師另有别傳,
隻是我等不知?」收起輕蔑之心,凝神相對。
媚兒看着自己的拳頭,左手輕按丹田,隻覺渾身力量充盈,又驚又喜:「自
被小和尚……以來,功力大損,身子又變得怪怪的……原來我還這麽能打!紫度
神掌名頭忒大,不過是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
她初覺腹中陽丹之時,還以爲小和尚猛惡如斯,居然因奸成孕,想起自己樣
樣都輸了給他,連肚皮也忒不争氣,着實沮喪了一陣子;直到内力漸趨精純,才
知是小和尚留給她的好處,隻是不肯松口承認罷了。經行宮那一夜抵死纏綿,功
力又再提升之後,終于證實所想:小和尚雖然吸走她一部份功力,卻給了她更精
純的純陽内丹,于至剛至猛的役鬼令神功大有裨益。
兩人相持片刻,突然一齊出手,挾帶風雷之勢的拳掌交相轟擊,打得地陷牆
崩、碎石飛濺,看台邊的人們驚呼走避,連第一層的賓客都遠離雕欄,以免被波
及。
役鬼令神功不拘外相,招式不過是心訣的顯現罷了,掌、劍均能使得,當作
拳法亦無不可,路數雖無一絲雷同,一般的威力難當。
在場漱玉節、弦子等皆見過「鬼王」陰宿冥,但除了知曉她真實身份的符赤
錦之外,誰也沒把集惡道之主與這名蠻橫的南陵公主想作一處,隻覺她勁力沉雄、
招式精妙,硬接紫度神掌不落下風,應曾受過高人指點。
四人場中混戰,适君喻與媚兒鬥得旗鼓相當,難分難解,一時間比不出高下;
段瑕英被身畔的鏖鬥吸引,頻頻分神關注,漆雕卻專心一意想砍死眼前的對手而
已,此消彼長,頓時險象環生。
「你瞧!這就好看啦。」蒲寶笑顧獨孤天威:「今兒是大日子,光聽和尚念
經,沒點精彩的表演怎麽行?慕容将軍身爲東道主,也不安排安排,小弟隻好越
俎代庖,幫忙熱熱場子啦。」
獨孤天威嗯嗯幾聲,目光始終離不開場中雪濤浪湧的雙刀女郎,半晌終于聽
進了幾句,點頭道:「好好,場子挺熱、場子挺熱!」
蒲寶早已轉移注意力,目光眺向山門之外,似在等待什麽。獨孤天威回過神,
觀察他的側影,暗自沉吟:「蒲胖子是有備而來,弄倆香豔丫頭下場露露奶子,
恐非所圖。且看他弄什麽玄虛——」眉目微動,忽被一把若有若無的細碎異響吸
引,轉頭遠眺山門。
不知過了多久,餘人漸漸注意到那怪異的铿铿細響,看台裏外交頭接耳,目
光一下全集中到山門處。幾個黑點忽然冒出,越來越大,穿過巍峨的蓮覺寺山門
後,方數出三條身影:當先一人身材修長,披着陳舊的兜帽鬥蓬,綁腿草鞋,形
如浪人,身後斜背着一隻床闆也似的龐然大物,輪廓既像盾楯,又像拉長的沙壺
虀臼,總之怪異得很。
浪人攜了個黝黑少年,約莫十六七歲,模樣老實,擺手跨步的姿勢十分規矩,
半點也不起眼。兩人之後,一名華服公子颠颠倒倒,不住踉跄仆跌,摔得滿身泥
土;走得近時,才見雙手被一條杯口粗的鐵鏈所縛,末端拖在浪人肩上,拉驢似
的一路将那公子拉上山來,細碎不絕的铿锵聲響正是鐵鏈撞擊摩擦所發出的。
三人的組合委實太過怪異,況且這般招搖,如何穿過山下重重包圍,也令人
百思不解。獨孤天威本以爲是流民的代表,但浪人雖風塵仆仆,少年亦是一副市
井小民的裝扮,卻決計不像是餐風露宿的難民,那公子的身形更是熟稔——他細
目微瞇,登時認出是誰,大感詫異,當下卻未動聲色。待三人又走近些個,忽聞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成武……成武!我的兒啊!誰人……誰人将你折磨成這
樣?可惡……可惡的刁民!竟敢挾持本府的愛子,你……你……」卻是越浦城尹
梁子同。
蒲寶笑道:「哎呀,原來大夥兒都有熟人,真個是巧。來來來,我同諸位介
紹,這位背着大家夥的,便是鼎鼎大名的南陵遊俠之首、人稱「鼎天劍主」的李
寒陽李大俠,各位親近親近。」果然對面的南陵使節團齊齊起身,無論封國使臣
或上座長老,俱朝浪人鞠躬頂禮,視如國主,絲毫不敢怠慢。
浪人向南陵諸人抱拳回禮,右手一擺,請衆人還座,舉止雍容高貴,亦是王
侯國主的氣度。獨孤天威久聞南陵遊俠血脈高貴,地位等同皇裔,今日卻是首見,
見坐在蒲寶身旁的男童無咎睜大眼睛、身子前傾,小手緊握欄杆,因用力過猛,
玉一般的白嫩手掌微微泛青,兀自不放,可見切齒;心中一動,叫道:「喂,他
該不會就是你惹不起的那個人罷?」
蒲寶幹笑兩聲,舉袖揩抹額汗。「侯爺有所不知,每回我約他前往将軍府一
晤,現場要不弄個三五百人壯壯膽,我真連屎尿都憋不住,屁股還沒坐熱,便要
「一江春水向東流」。」
獨孤天威心想:「妙了,原來是來尋仇的。這李寒陽在南陵招惹鎮南将軍,
來越浦又捆了城尹的寶貝兒子,果然是個人物。」皺眉道:「屎尿的事就甭提了。
你同李大俠有什麽梁子,要不一邊談去?就算你親自下去打,人家也是一掌拍死
了,跟打屎蚵蜋沒什麽兩樣,一點也不好看。」他與梁子同甚是相得,卻不怎麽
喜歡他那個賊眼溜溜的寶貝兒子,看到他就像看到獨孤峰似的,十分紮眼。蒲寶
素來貪生怕死,要是抹油一溜煙跑了,梁成武這個人質便要倒大楣。
蒲寶還未回話,忽聽李寒陽道:「鎮東将軍何在?」連喊幾聲,渾厚的聲音
以内力遠遠送出,于山間轟然回蕩,比蓮覺寺的暮鼓晨鍾還要振聩發聾,衆人被
震得氣血翻湧,幾乎站立不穩。适君喻等亦皆停手,戒慎地望着名動天下的南陵
遊俠之首。
慕容柔舉起手來。「本鎮在此。」
李寒陽沖他抱拳,和聲道:「我有一件冤屈,想請将軍主持公道。」領着那
越浦少年朱五,拖上梁成武往望台入口行去。他以鐵鏈綁了二品大員之子,身上
又帶着兵刃,怎麽看都像是江湖亡命的危險人物,适君喻豈能由他接近将軍?」
且慢!」一使眼色,與漆雕雙雙将他攔住,拱手道:「李大俠,有什麽事在這兒
說也一樣。台上許多達官顯貴,李大俠身帶兵刃,恐怕不怎麽方便,尚請李大俠
見諒。」
李寒陽微微一笑。「這位公子說得是。」解下背上的鼎天鈞劍,連着布套往
地面一掼,「轟」的一聲入地兩尺有餘,連望台基柱亦随之動搖,惹得台頂一陣
驚呼。适君喻與漆雕利仁離他最近,被腳下的巨力掀得站立不穩,本能一個筋鬥
倒翻出去;梁成武倒是很幹脆地趴下地,不知是被震暈了頭,抑或隻是腿軟難支。
那少年朱五身子一軟,李寒陽随手握住他的臂膀,一股綿和的内力傳将過去,
少年的頭暈眼花、胸郁氣悶頓時消解。他雖不懂武藝,也知是李寒陽幫了自己,
點頭低道:「多謝你。」李寒陽微笑颔首,權作示意。
适君喻見他露了這手,面色鐵青,李寒陽二話不說幹脆解兵,在他看來不過
是示威而已,益發忌憚;瞥了那少年朱五一眼,心知是李寒陽唯一的弱點,伸手
去拿他肩膊,嘴上笑道:「多謝李大俠,在下陪李大俠上去——」
李寒陽虎目一眦,原本溫和的目光凝銳起來,肅然道:「你做什麽!」适君
喻一不做二不休,施展小擒拿手抓朱五臂膀;眼神一招,已悄悄下至梯台邊、預
備接應的李遠之,以及一旁的漆雕利仁雙雙撲上,欲牽制李寒陽。他三人自小一
塊長大,又同窗習藝,默契絕佳,毋須言語溝通,李、漆雕便知其意。
而李寒陽隻是冷哼一聲。
适君喻神掌沉雄,李遠之金剛不壞,而漆雕之快,更是五名師兄弟中數一數
二,但三人都沒能看到對方出手,陡被一股山崩海嘯般的巨力撞飛出去,眼前倏
黑,連背脊觸地也沒有什麽痛覺,就是身子一撞一彈,連滾幾圈而已;勉強扶坐
睜眼,卻見魁梧的南陵劍首負手昂然,居然在三丈之外,适君喻等人連爬都爬不
起來,唇邊溫黏不斷,滿嘴腥甜,趴在地上奮力欲起,隻是終歸徒勞。
便隻一擊。這,究竟是什麽樣的武功造詣!
李寒陽立于台下,仰頭叫道:「慕容将軍,我誠心求見,貴屬卻如此做爲,
我還能不能信你,請你還給無辜的老百姓一個公道?」慕容柔淡然道:「我平生
執法,不問人情。你若信我,自有公道。」
「好!」李寒陽一提鐵鏈,将梁成武拽到身前,朗聲道:「此人乃越浦城尹
梁子同之子,去歲八月逼奸不遂,害死越浦在籍徐日貴、徐雙雙父女,望将軍明
察。」将徐老頭父女的冤情說了一遍。
慕容柔聽罷,面無表情,隻問:「可有證據?」
「有。」李寒陽點頭道:「徐氏父女屍首我已起出,驗得緻命的刀棒創數處,
連同當時受命殺人的官差王某、張某,并行兇之刀器棍棒等,一起留置于徐家祠
堂,待将軍下山,可派人徑往取回,另由衙門的幹練仵工勘驗,料想結果無差。
王、張二人的口供在此,請将軍過目。」從懷裏取出兩封牛皮信柬。
台上梁子同冷笑不止,厲聲道:「一派胡言!口供、兇器都是你說的,誰知
有是沒有?荒唐!」
慕容柔舉手制止他,俯視李寒陽。
「我少時一并再看。須得先提醒李大俠:南陵封國之主,雖享有朝廷優遇,
在國境内不受衙門提拿刑訊,領有使節令的遊俠儀同國主,一體适用。但既是你
告了官,代表願受朝廷律法節制,若有誣告、僞證或逼人串供等不法情事,我一
樣拿法辦你,絕無寬貸!如此,你仍是要告官麽?」
「是。」李寒陽朗聲道:「除梁成武外,我也要代徐氏父女告越浦城尹梁子
同。證據顯示:民女徐雙雙力保貞節,抵死不從,咬舌自盡,然其時尚有氣息。
經廿五間園值班官差王某發現,向上禀報,是梁子同下令将她毆死,殺人滅口。」
衆人聞言嘩然。
梁子同面色慘白,兀自強笑:「你……你憑一名官差的口供,便想定二品大
員的罪?簡直是笑話!」
慕容柔盯着他的臉好半晌,點頭道:「行了,李大俠,你說的是實話。來人,
剝去梁子同的官服烏紗,用鐵鏈鎖了,待下山之後打入大牢,聽候本鎮發落!」
羅烨領命,帶巡檢營的弟兄上前,一把将人掀翻在地,取鐵索麻繩捆了,稍
有掙紮便飽以老拳,連随行的官差護院亦都遭殃。巡檢營都是兵油子,力大拳重
出手狠,被梁氏父子的劣行激起義憤,逮到機會便往死裏打;衆人以爲城尹大人
方不免有些抵抗,誰知轉眼即被揍趴在地,如野犬般呦呦哀鳴,鼻青臉腫、折手
斷腿的,方知鎮東将軍威名不虛。
梁子同吐出幾枚斷牙,忍痛顫道:「慕……慕容柔,我……我是中書大人門
下,你……你憑他人片面之詞,居……居然敢定我殺人之罪,拿……拿鐵鏈鎖我?」
慕容怡然道:「教唆殺人,其罪不赦,豈可憑一面之詞鎖人?本鎮鎖你,依
的是渎職濫權之罪。你私人庭園中,居然教衙門官差輪值,盜國之帑,竟不遮掩,
無恥至極!當然渎職罪不緻死,回頭我着人抄了你的廿五間園,看能不能找出點
什麽鬻官、收賄、私販人口的罪證,再來砍你的頭,教你死得服氣。」梁子同面
如死灰,被拖下台時兀自抱持一線奢望,對鳳台叫道:「娘……娘娘!任大人!
我……我乃中書大人門生!但看大人之面……娘娘!」
任逐流雙手抱胸,低頭一啐,怒斥道:「娘你媽的!要不是看中書大人之面,
老子一劍砍了你都有份,教你這般造孽!王八蛋!」
獨孤天威心想:「連越浦城尹都拉下馬來,蒲胖子你這回倒黴啦。」卻見蒲
寶神色自若,并未吓得腳軟失禁,還對慕容柔笑道:「慕容大将軍真是青天哪!
連中書大人的帳都不肯買,洗刷民冤,當真大快人心!隻可惜處理流民之事,着
實狠些,要不真是霹靂菩薩啊!」
慕容柔冷笑。「你不必拐彎罵人。适才一戰,在伏象公主打斷之前,我方已
然獲勝。适莊主之劍雖被斷,然貴方段典衛被打出七八尺遠,無力還擊,勝負明
顯。将軍堂堂一鎮,該不會真要混賴罷?」
蒲寶露出訝色。「将軍什麽時候産生了比鬥的錯覺?方才那段,乃是表演,
是熱場子用的,就跟樂師奏樂、舞伎跳舞一樣,所以派個奶子大的,下場娛樂大
家。怎麽将軍派的是正式代表麽?」
慕容一想,果然他從頭到尾沒說段瑕英是南陵代表,顯有預謀,冷道:「将
軍欲派何人,還請劃下道兒來。」
「慕容将軍有所不知,本鎮此番北上,素聞「八荒刀銘」嶽宸風嶽老師威名,
慕容将軍不但倚之甚深,據說專程弄出個四府競鋒,欲讓嶽老師一舉挑了三大鑄
号,大揚鎮東将軍之威!料想這等打擂台的場面,派的還是嶽老師。」蒲寶笑道:
「我們遠來是客,可不能失禮,找個奶子大的便算了事。所以本鎮想來想去,也
隻好請與嶽老師齊名的「鼎天劍主」李寒陽李大俠代表南陵了。」說着起身憑欄,
雙手圈嘴,笑道:「李大俠,請!」
封底兵設:藏鋒
封底兵設:藏鋒
【第二十二卷完】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6:59
標題:
第二十三卷
.
第二十三卷造極之戰
【内容簡介】
封面人物:段瑕英論法會上三戰決!蓮台首戰,無法戰勝的強敵對上無法再
戰的傷兵,無堅不摧的巨劍對上無險可守的薄刃,不容一敗的慕容柔、不容一敗
的耿照,他們将如何創造勝機?
碧火神功存在着難以超克的缺陷,耿照在短時間内的快速提升,實與自殺無
異!再也無法挽救的功體,是死地抑或轉機?号稱「文鬥」的蓮台第二戰,又何
以戰至裂血倒冠,舍生搏命?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十一折飛鸢下水,當者無畏迎着滿場的錯愕目光,李寒陽濃眉軒起,擡
頭揚聲:「這便是你的條件?」
蒲寶被瞧得渾身發毛,猥瑣的笑意全僵在臉上,「骨碌」一聲頸圍抽搐,活
像吞了隻死老鼠,幹笑:「李大俠這麽說未免太見外啦,大夥兒都忒熟了……」
見李寒陽目光炯炯,整個人宛若插入大地的精鋼巨劍,寒光迫人,滿肚子瞎扯擠
溢不出,嘴裏幹得發苦,捂汗強笑:「這……這樣。隻……隻消李大俠爲南陵赢
了這一場,本……本鎮便将虔家的孩子無罪釋放,絕不留難。」唯恐他不信,将
身旁的孩子高高舉起,笑道:「我連貨都帶來啦,能賴了你不成?」
他将孩子抱過雕欄,旁人無不色變。沈素雲驚呼:「小……小心,别傷了孩
子!快……快些放下來!」不覺起身。符赤錦唯恐她纖腰斜倚,不慎翻落欄杆,
趕緊輕按香肩,低道:「夫人勿憂!李大俠神功蓋世,便是無咎不慎摔落,料想
李大俠也能接住的。」沈素雲想起适君喻一躍而下的敏捷,卻被李寒陽于眨眼間
擊倒;此人武功如此高超,豈能接不住一個小孩兒?心神略複,驚覺形勢對夫君
極是不利:「蒲寶以孩子爲質,那位李大俠若真要爲南陵出戰,這廂誰人堪住?」
據于鳳台居高臨下,任逐流雙手抱胸,平素笑意輕佻的嘴角緊抿着,連唇上
兩撇又彎又翹的烏須都難得正經起來。
「啧啧,蒲胖子有備而來,居然請出偌大的靠山!這回我看慕容柔……等一
下!你上哪兒去?」見耿照并未停步,依舊往梯台處行去,「啧」的一聲,飛鳳
劍連鞘戟出,徑點耿照頸下「大椎穴」!
劍方一動,碧火功感應殺機,腰畔「藏鋒」亦連鞘而出,誰知居然落空!一
片劍風攔腰掃至,耿照及時以刀鞘格開;怔愕之間,三道銳風又來,仿佛身後三
人一齊出劍,次序雖分先後,其間差距甚微。
耿照刀勢圈轉,用的是蠶娘所授之極守一式,滿拟接下三劍,豈料網罟般的
刀勁一裹,三劍之二竟又憑空消失,「笃」的一聲刀、劍鞘交擊,轉身見金芒驟
閃,映滿視界,任逐流眨眼間連遞四劍,分刺他雙肩大腿,手腕飛顫,用的全是
虛招;第五劍勁風呼嘯,貫中而入,徑取胸口「膻中穴」!
碧火功感應氣機,敵勢無所遁形,耿照毋須依賴耳目,便知貫胸之劍才是真
正的殺着,人刀一合,猱身撞向劍尖,竟是易守爲攻,挾着鼓蕩欲出的雄渾真氣,
欲将任逐流一舉震退!
豈料第五劍仍是虛招,「嗤!」一聲銳響,右肩的衣衫應聲分裂,飛血如絲,
飛鳳劍鞘尖虛引,藏鋒驟失目标,幸賴碧火功穩住重心,并未踉跄失衡。兩人交
錯,耿照回刀護住要害,左掌按緊右肩的傷處,不敢冒進;任逐流搶占梯口,鳳
劍斜指,左手食指撓須笑道:「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太沖動了。連老子也打不
過,李寒陽你就别想了罷。」
耿照自修習碧火功以來,賴先天真氣的靈覺克敵求生,未嘗有誤。任逐流劍
法雖高,修爲決計不能高過蠶娘、城北小院的黑衣怪客等高人;連她們起心動念
的瞬息間都不能躲過碧火真氣的感應,任逐流之劍何以能欺敵成功,忽現忽隐?
「你不用奇怪。」任逐流怡然道:「我這路劍法專走偏鋒,如作畫的皴破之
筆,以偏筆行正局,繪得奇峰如削,飛瀑空懸;山石有森然欲搏之勢,林木有拏
空相攫之形,全取偏側,乃能得勢。「雲台八子」裏隻有我繼承了這一脈,其名
曰「飛鸢下水」。」
耿照無視肩上熱辣辣的痛麻,略一凝神,搖頭道:「你先頭那四劍,有一記
不是虛招。雖不知如何辦到,然而劍勢一旦化實,亦能造成如實劍般的傷害。」
任逐流不由失笑。
「他媽的!你讓老子威風一下不行麽?我自下山以來,等閑對敵,不輕用草
堂秘劍,一來呢是用不上,二來也怕用得多了,教人窺破虛實,居然被你小子一
語道破。你奶奶的,你是瞎蒙蒙上,還是真瞧出什麽端倪?」
耿照無法詳述碧火功的妙用,想了一想,道:「你方才刺我背後的那一劍,
非是實劍,而是隔空凝成的劍氣,我雖察覺殺意,刀卻揮了空;緊接着攔腰掃來
的那招,才是實劍所爲。出劍快時,的确能紛至沓來,如數人同使,然而虛招離
手,無法任意化實,我猜想任大人所用非是劍法,而是某種隔空凝聚的發勁之術。
再說——」一指飛鳳劍别緻的鳳尾鞘尖:「任大人劍未出鞘,傷口卻如此銳薄,
傷我的必不是實劍。」
「啧!被你一說,倒像是老子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似的。」
任逐流伎倆被揭,卻無絲毫不悅,反露出佩服的表情,笑罵:「這當然是劍
法,還是央土無雙、獨步天下的快劍!你以爲拎了把劍一徑胡戳亂刺,便能與人
比快麽?老子的劍氣能離劍三尺之後成形,虛招都能變實招。你以爲對的是一把
劍,其實是三把五把甚至更多,誰人快得過我?」
拳掌中有劈空掌、「隔山打牛」一類的武技,講的是隔空發勁,以内力傷敵。
任逐流這路「飛鸢下水」原理相似,卻把凝成的劍勁,混入仰刺、挑劍等招
數,武學套路中本有虛招之設置,用以誘敵,若對手的眼力更高,又或臨敵過招
的經驗豐富,不輕受撩撥,出手無的,自然是虛;然任逐流的「虛招」卻未必全
虛,空刺的一劍可凝出傷人的劍勁,實劍卻可能是虛晃一招,真假相參,益發刁
鑽難防。
耿照沒想到他的外号便是一套高深的劍學,也沒聽過「雲台八子」的名頭,
但這位金吾郎劍術之高,确是平生罕見,離劍三尺而凝出劍氣,更是了不起的修
爲,配合獨門的「瞬差」之術,「央土第一快劍」的美譽當之無愧。當夜在栖鳳
館匆匆交手,想是任逐流有意相戲,并未拿出真本領來,今日方知不虛,心中僅
有的一絲不豫登時散去,抱拳行禮道:「是我失言。還請任大人讓一讓路,在下
銘感五内。」
任逐流搖頭。
「你想替慕容柔出戰,我便不讓。你是老子看中的人才,你愛教人打殘了、
一輩子當個窩囊廢,原也随你,但今兒是我的場子,這事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發
生。要不你向娘娘請示,娘娘說讓,老子便讓。」
阿妍本不知他二人爲何突然打架,經他一說登時了然,急道:「耿典衛,适
才李寒陽李大俠打退慕容将軍的三名手下,迄今思之,猶有餘悸。你滿身是傷,
豈可輕捋虎須?本宮命你在此護駕,不得擅離。」
「阿姊!」任宜紫聞言露出嫌惡的表情。
「丫頭噤聲!莫要不分輕重。」
任逐流瞪她一眼,随手收了佩劍,依舊守着樓梯口動也不動,沉聲道:「
「鼎天劍主」與「八荒刀銘」齊名,刀劍俱是當世神兵,慕容柔養着嶽宸風這頭
猛虎,爲的就是應付今日這般局面,輪得到你小子強出頭?」心中卻想:「阿妍
允了賭鬥,已上慕容的賊船,與他綁作一處。今日三戰,鎮東将軍府一場都不能
輸,否則阿妍……不!是兄長、乃至我任氏一門俱要擔幹系。這小子非是李寒陽
的對手,不能讓他壞了事。」想起臨行前任逐桑殷殷叮囑,對照眼下進退維谷的
棘手情況,額際不禁滲出薄汗。
蒲寶提出「以擂台代替論法」,讓三乘各派代表與鎮東将軍府一鬥,用以決
定流民去留,看似不得已而爲的馊主意,仔細一想,其中卻有諸多蹊跷。
南陵遊俠行蹤不定,蒲寶未以虔無咎爲餌、将李寒陽引到東海,眼下決計使
不出這記殺手锏。退一萬步想:若非蒲寶出盡手段,事先排除了與鎮南将軍府關
系疏遠的峄陽國等勢力,豈由得他指派南陵小乘的代表?此又一斧鑿宛然處。
須知南陵實力雄厚的大國多與「代巡公主」段慧奴有聯系,向來不買鎮南将
軍的帳,此番所派官員層級都不高,遇事說不上話;姑且不論使節,但教毘昙昭
通長老在場,南陵僧團便輪不到蒲寶發聲,便是他手握李寒陽這着好棋,亦無用
武之地。
而以李寒陽的名頭武功,明顯是爲了對付「八荒刀銘」嶽宸風準備的陣仗。
嶽宸風失蹤是近日才發生的事,蒲寶無法事先預料。他排除了南陵僧團及使
節團裏的反對聲音,把李寒陽引到東海,再提議以擂台代替論法……一切布置,
都隻爲了一個目的:在三乘對鎮東将軍府的首戰之中,摧毀慕容柔手下最強的武
力屏障,一舉奪下勝利!
也就是說早在南陵之時,蒲寶便知論法大會上将有賭鬥,爲打敗鎮東将軍府
做下種種安排。
要不是蒲胖子對流民圍山表現得如此驚詫,實不像作僞,整出戲他算唱全了,
鐵闆釘釘,首尾始末肯定是這厮一手策劃。
任逐流與蒲寶算是少時吃喝玩樂、嫖妓宿娼的同道,對此人知之甚詳:蒲寶
臉皮奇厚,什麽事都能說得天花亂墜,演技卻沒有那麽出色。适才那對豬也似的
小圓眼珠差點吓得擠蹦落地的模樣,令任逐流疑心之上複又生疑,不由得躊躇起
來。
蒲寶并不知流民會蜂擁上山。否則以這厮膽小如鼠,還能坐沉了大肥屁股談
笑風生?
(不圍山,如何打得成擂台?蒲寶原本的算計是什麽?佛子率衆生事,與他
有無關連?這到底是巧合,還是背後有一隻看不見的黑手,将大夥兒捏在一塊?)
——說不定,是我将蒲寶那死胖子想得太聰明了。
同爲被算計的一方,任逐流環抱雙臂,陷入沉思。
慕容柔手裏若有奇兵可用——如始終未見人影的嶽宸風——則李寒陽未必穩
操勝券;若然沒有,以慕容之老謀深算,用賴的也要想辦法躲過這一敗。在任逐
流心中,這兩個結果都遠勝于耿照下場攪和。
任宜紫不知他心中計較,見耿照面無表情站立不動,又恨又惱:「叔叔與阿
姊也真是。這厮多次辱我,至爲可惡,撞上「鼎天劍主」李寒陽,便未被一劍拍
成了骨泥齑粉,少不得也要折腿斷胳膊。如此大快人心的事,有甚好攔阻的?」
明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轉,勾連着小指負在腰後,俏臉上滿是遺憾:「耿大人護主
心切,可惜将軍身邊尚有嶽宸風嶽老師,大人報效無門,我是替他惋惜。」身後
雙手擺弄,似是把玩什麽,寬松的大紅禮服後頭垂下一小截玉墜流蘇。餘人以爲
是什麽金珠飾物一類的小玩意,隻耿照握着拳頭咬緊腮幫,虎目炯炯放光。
那是他遺落在任宜紫處的金字腰牌,代表将軍賦予的權柄、信賴與期望。
他湧起硬闖下樓的沖動,守着樓梯口的任逐流早有準備,雖已還劍于腰,卻
沒有讓路的打算,寬闊的鳳台梯欄被他這麽懶憊一倚,令人忽生出銅牆鐵壁之感。
要闖過他那神奇的「飛鸢下水」劍法與瞬差之術,似乎并不比面對李寒陽來得容
易。
身後,阿妍姑娘舉起玉一般的柔荑,溫婉的語氣之中,卻帶着不容質疑的無
上威儀。「耿典衛,請你到這邊來。這是本宮的旨意,耿大人萬勿相違。」
耿照既無動作也不言語,滿布血絲的雙眼瞅着任逐流,身下烏影仿佛一瞬間
拉長變大,倏地籠罩住鳳台梯口,強大的威壓撲天蓋地而來,宛若虎伏。
(這小子……好懾人的氣勢!)
任逐流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抱臂哂然:「還未同李寒陽交手,這便先與
我拼命麽?不錯不錯,挺有氣魄。」哼的一聲,陰着臉冷道:「動動腦子啊,年
輕人。南陵遊俠,首重一個「義」字,要是威脅利誘能驅使得動,算哪門子狗屁?
你家将軍坐得忒穩,就是吃定了這一點,你急什麽?」
◇◇◇
蒲寶之舉震驚全場,膽子小的紛紛轉頭,唯恐他失手摔了小孩,難免親睹男
童摔得四分五裂,血腦迸流,幾天都睡不好覺。場中李寒陽依舊昂立,倒是虔無
咎硬氣得很,不哭不鬧,小臉雖無血色,表情仍十足倔強,絲毫不肯示弱。
獨孤天威笑道:「蒲胖子,你這手看似琉璃碗裏擂胡椒,實是死人墳上耍大
刀,吓鬼罷了。這小子哭都沒哭一聲,料想李大俠是不受裹脅的。」
蒲寶沒想這小鬼倔到這般田地,本欲吓得他放聲啼哭,好教李寒陽乖乖就範,
不料适得其反;用心陡被揭破,也不好偷掐小孩逼出眼淚了,索性裝出一副「侯
爺有所不知」的模樣,怡然道:「李大俠武功蓋世,這五層高台讓他來蹦,也不
過就一跨步,接個小孩有什麽難的?不危險,一點都不危險……哎呀!」蓦地左
掌飛甩,無咎如皮球脫手,就這麽旋着摔将下去!
沈素雲纖手掩口,驚呼未及發出,竟爾暈死過去,幸身後符赤錦接住,未碰
傷頭臉身子。
台下李寒陽巨劍掼地,仰天舞袖,「潑喇」一聲氣流卷動,如攪沌波,半空
中的無咎仿佛跌入一塊巨大的魚膠,下墜的勢頭一滞,連破空聲都變細變微,與
外界層層相隔。
他點足踏劍,整個人霍然拔起,接無咎入懷,吐氣大喝:「咄!」隔阻墜勢
的無形氣障應聲霧散,兩人加速墜落。李寒陽襟袂逆風,穩穩踏地,猶如不世神
鋒铿然入鞘,青芒雖斂,周身仍止不住氣勢發散。衆人驚呆了,居然忘記喝采,
全場悄靜靜一片,更無餘聲。
「好身手!」獨孤天威率先鼓掌,笑顧蒲寶:「你說得半點沒錯,李大俠的
确武功蓋世。這會兒你把人質拱手交還,拿什麽來挾制武功蓋世的李大俠?」
蒲寶裹着袖管捏緊左掌,大緞精繡的蟒袍上烏漬悄染,額際冷汗涔涔。他冷
不防被虔無咎狠咬一口,吃痛松手,然而此際說什麽都已太遲,強笑道:「侯爺
說這話是太不了解英雄好漢,我與李大俠交遊,一向是光風霁月,相濡以沫的。
李大俠身爲南陵遊俠之魁首,神功蓋世,真要劫囚,十座鎮南将軍府也擋他不住,
但李大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總要換得這孩子一身清白,不用一世人藏頭露尾
的,如懸榜的江洋大盜,見不得光。」
獨孤天威肚裏暗笑:「這都不算威脅,世上還用得着「威脅」兩字?」
蒲寶故意扯開喉嚨說話,其心昭昭,李寒陽卻置若罔聞,低頭見無咎雙目眦
圓,咬牙發顫,想是驚吓太甚;檢查過無有内外傷症,微一運勁,淳正綿和的内
息徐徐度入了男童體内。虔無咎「嗝」的一搐,忽爾回神,蘋果般的清秀小臉湧
現血色,奮力掙紮:「放開我!」
李寒陽并未刻意限制他的行動,隻因胸肌厚實,雙臂如鑄,對七歲孩童來說
不啻鐵壁銅牆,一時難以掙脫。初老的遊俠魁首不太常與孩童相處,卻也不覺怎
麽别扭,見他平安無事,心懷頓寬,伸手抹去他唇畔血漬,溫言道:「好端端的,
幹嘛咬人?看台忒高,不知道這樣很危險麽?」
虔無咎小臉一沉,照準他長滿厚繭、黝黑粗糙的右手食指,冷不防張口咬落!
李寒陽身子未動,他卻「格!」咬了個空,牙床對撞,聲音又脆又響。虔無咎正
值換牙的年紀,這下差點嗑落兩枚乳齒,眼角迸淚,狠狠瞪視披發美髯的魁梧男
子,怕是帳上又添一筆。
李寒陽既好笑又無奈,對他這一咬倒也印象深刻,忍笑正色道:「不錯,你
反應很快,差一點我便躲不過。下回記得先探頭再張嘴,速度還能快些。」
虔無咎一愣,眸中掠過精光,若有所思;片刻想起他是殺父仇人,連片言提
醒的好處也不能受,沉着臉掙紮起身,一下站立不穩,如啄了酸釀果子的小黃雞,
歪着小腦袋瓜一路踉跄,眼看便要跌跤。一旁靜的越浦少年朱五見了,趕緊上前
來攙;虔無咎好不容易止住步子,看清是誰伸的手,想起這人是跟李寒陽一塊來
的,小臉如罩嚴霜,用力甩開,索性一跤坐倒。
朱五有些錯愕,渾不知自己哪裏做錯了,令得他如此不快,轉頭望向李寒陽。
李寒陽溫言道:「你莫怪他。我殺了他爹,難怪他恨我。」
朱五心裏早把他當成大英雄大俠客,一下反應不過來,半晌才道:「他爹做
錯了什麽事,你才要殺他?」癱坐在地的虔無咎猛然睜眼,小手奮力撐起,然胸
中濁氣吐之不出,一時難以開口,隻能惡狠狠地瞪着朱五。
李寒陽搖搖頭。
「他的父親虔春雷是一名劍客,武功、人品均有過人之處,可惜在江湖上名
氣不響。虔春雷請求與我比武,我屢次推拒仍不能阻,複感其至誠,終于答應。
雙方簽下無遺仇生死狀,在數名同道的公證下比武,言明生死各安天命,事後不
遺仇愆。」他頓了一頓,肅然道:「虔兄劍法之高,是我平生僅見,比武的結果
也不過是一招之勝而已。我的運氣好些,僥幸赢了虔兄,無奈決勝的一招難再保
留,他的父親因此傷重而逝,令我無限憾恨。」
在場衆人無不驚訝。「虔春雷」三字在今日以前,可說是聞所未聞,此人何
德何能,又是何等來曆出身,能與鼎天劍主鬥得旗鼓相當,僅僅是「一招之勝」?
看台之上,邵鹹尊聞言亦不禁蹙眉,暗忖:「當今武林「虔」姓的好手,止
有平湖「補劍齋」一脈。補劍齋主虔幽月亦爲國手,擅劍卻不使劍器,以「醫劍
同流」著稱,乃南方劍壇一号人物。不知與這虔春雷有無關系?」轉頭望了三弟
一眼。
邵蘭生長年奔波武林,又是天下知名的劍術好手,與劍壇頗有往來,人面極
廣。孰料他亦是滿面狐疑,細想半天,仍是搖頭。「若是虔氏本家,補劍齋不可
能置若罔聞。」邵家三爺壓低了聲音,挪近兄長耳畔:「虔幽月性子偏狹,李大
俠若殺他族中之人,不管什麽無遺仇生死狀,定要讨回顔面。況且,此事似已過
了大半年之久,總不能不發喪罷?小弟愚見,那虔春雷恐非補劍齋之人。」
邵鹹尊淡淡一笑,目光移回場中。「平湖虔氏與李寒陽同出自中行氏,李寒
陽算來還是本家嫡嗣,若非送去了諸鳳殿,眼下不定便是四平爵府之主。興許是
鳳翼山那人壓了下來?」
邵蘭生搖頭。
「中行氏守令有責,子弟不得擅自離山。昔年戰亂,下山避禍的族人形同破
門出教,不能再保有舊姓,才有平湖虔氏、雲山後氏等旁支;百餘年來,都說不
上一家人了。況且李大俠也不姓那個姓啦,便是爵主有心,恐怕也插不上手。」
「虔幽月也是「月」字輩的,與四平爵主是同輩罷?」邵鹹尊忽問。
「嗯。」邵蘭生微微颔首,蓦地一凜,:「兄長的意思是……」
「有機會走趟平湖,打聽打聽虔家有無犯過被除籍的門第。」邵鹹尊淡然道:
「不會無端端從天上掉下高手來,根骨苗裔、功法傳承、名師指點……諸般條件
彙總,方能成就一柄名劍。那虔春雷不惜簽下無遺仇生死狀,也要一戰李寒陽,
顯是爲了恢複名譽;虔幽月對遺孤不聞不問,其中必有内情。我見這孩子很有骨
氣,根骨亦佳,若得李大俠同意,不妨收入我青鋒照門牆,善加栽培。」
此舉雖不免得罪虔幽月,卻賣了李寒陽一個天大的人情。邵蘭生對虔幽月沒
什麽好印象,卻佩服李寒陽的人品武功,亦憐惜虔無咎孤苦,聞言不禁露出喜色,
連連點頭:「兄長善心義舉,小弟多有不及。如此甚好!待此間事了,我便走一
趟平湖,打聽那虔春雷的來曆。」
虔無咎聽李寒陽對亡父十分尊重,不覺一怔;片刻緩過氣來,仿佛不說點什
麽便矮了人一截,胸口悶悶的好不難受,沖朱五叫道:「我爹是大好人,才不是
壞人!」朱五滿面歉疚,垂首道:「是我不好。真對不住。」頓了一頓,又覺不
吐不快,嚅嗫道:「但他也是好人。扔你下來的那人才是真壞,是存心利用你的。」
獨孤天威聽見,撫掌大笑:「這話說得真是太有道理。我們東海的小孩兒就
是聰明!哪像你們南陵小孩忒好騙,自己送上門去請拐子幫忙。」蒲寶小聲道:
「侯爺如此看得起小弟,小弟足感盛情。不過當着李大俠的面,咱們就不說「拐
子」二字啦,免得刺激了他,感謝感謝。」
虔無咎畢竟年幼,受激不過,大聲道:「不是他扔我下來,是我咬他的手,
才掉下來的!」李寒陽目光如炬,适才台頂諸般動靜瞧得分明,卻想不透此舉何
意,忍不住又問一次:「你爲什麽咬他?萬一我沒接着你,你現在已然沒命啦。」
男童咬了咬嘴唇,大聲道:「跟他一塊兒,丢我爹的臉!我爹雖輸給了你,
但他說他無愧于心,一點也不丢臉。你若被他威脅,做丢臉的事,連我爹的臉也
丢盡啦!這怎麽可以?」
「你放心,他威脅不了我的。」李寒陽哈哈大笑,伸手撫他發頂,虔無咎沉
着臉退後幾步,仍是十足警戒。蒲寶心底一涼,暗忖:「完了完了,什麽南陵遊
俠、「義之血脈」,通通都是狗屁!世上哪有爲了别人不惜拼命的傻子?老子居
然信了這些鬼話!」料想李寒陽接了小屁孩便要反臉,也顧不得場面了,正尋思
脫身良策,卻聽李寒陽朗道:「然而難民盈野,将軍身爲朝廷之重臣、百姓之父
母,豈可推诿搪塞,任其自生自滅?若能爲這些無辜的百姓掙得一線生機,鼎天
鈞劍願代南陵,一戰鎮東将軍麾下高人!」
◇◇◇
他媽的!什麽狗屁大俠?都是些愛搞事兒的王八龜蛋!
任逐流忍不住低頭一啐,動動嘴皮子,終究沒罵出口;擡見一雙野獸似的赤
紅雙目,耿照雙拳捏得格格有聲,周身氣流擾動,駭人的氣勢似将成形,心頭凜
起:「這小子想硬闖!」喀喇幾聲脆響,耿照腳下地闆爆出一小蓬淡淡煙霭,結
實堅硬的烏檀木承受不住他身上散發的氣勁,如遭石磨壓碾,迸出無數細小木屑。
金钏、銀雪感應殺氣,劍尖「嗡嗡」震顫,姊妹倆心念一同,并肩遮護着皇
後娘娘;任宜紫不禁變了臉色,悄悄向後挪退幾步,不敢相信這股驚人的威壓竟
是來自那個神憎鬼厭的鄉下土包子身上。
(鍋底料都撈上桌了,這會兒是來真的麽?)
「斷了你的傻念頭,給老子老老實實待着!」任逐流忍無可忍,反而仰頭大
笑,「铿!」一把擎出飛鳳;清亮的震響未落,人已和劍飙出,身裹劍芒、影中
挾劍,快到難辨其形,眨眼間一掠丈餘,到耿照身前三尺處突然頓住,衣袂須發
「潑啦!」一聲逆風激揚,刮展至極。
衆人才覺他形影凝聚、似将看清之際,任逐流嘴角微揚,身形倏地一晃,劍
尖徑取耿照咽喉!
這一剎那間的快慢轉換,便足以令對手拿捏失準,此即爲「瞬差」的巧妙之
處。但耿照垂眸低首,竟似假寐,摒棄耳目肌膚等感知,于劍氣成形、侵入臂圍
的瞬間反手一掠,「藏鋒」連刀帶鞘砸上飛鳳,劍刃微微一凝,時間仿佛爲之靜
止;緊接着,一股難以想象的巨力在刃上炸裂開來,任逐流還來不及圈轉長劍卸
去來勢,巨力已如潮浪穿透身體,扯得他向後滑開丈餘,靴跟在烏檀地闆上「嘶
——」拖出了兩道袅袅煙焦,背脊才重重撞上樓梯口的雕欄,「格」的一聲壓裂
了厚重的矩方木柱!
——好……好強大的内力!
任逐流全身血騰如沸,這一擊的餘力猶如驚濤拍岸,反複不息,他背靠着彎
裂的木柱滑坐在地,拄着劍卻撐不起身子,一股異樣的腥甜湧出喉管,從嘴角漏
将出來,沿下颔脖頸緩緩流淌,染紅了胸口衣襟。
任逐流玩世不恭,于識人上卻鮮少走眼,尤其是比武鬥劍的對手。以他的内
功修爲,按理不應受到如此重創,但就像他賴以成名的「瞬差」之術一樣,隻消
殺對方個措手不及,極些極微的差距,也能擴大成爲一場完美無瑕的漂亮全勝。
癱坐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的金吾郎嘴角微顫,露出歪曲的笑意。若能任意
擡臂毋須倚劍,任逐流會沖少年豎起拇指,誠心誠意贊一句「幹得漂亮」,可惜
他被那一刀所挾帶的驚天之威震傷了五髒六腑,甚至來不及運功抵禦,傷勢非輕,
半點也開不得玩笑。
更不妙的是耿照的眼神。
少年典衛平舉長刀,維持迎敵的姿勢一動也不動,表情猙獰、身子微顫,眼
中布滿血絲,似是忍受着極大的痛苦,口中不住荷荷有聲,如傷獸般吐着粗氣,
豆大的汗水自額際點滴墜落,「滴答、滴答」地回蕩在閣樓裏。
「娘的,明明是你打傷了老子,怎麽情況看起來比老子還不妙?他這是…
…走火入魔!不妙!」任逐流抹去唇邊膩滑,勉力提氣,叫道:「喂,耿小子
……咳咳咳!老子服氣啦,這道便讓與你走……喂!是這邊,你過來!」見耿照
掉頭往皇後那廂走去,隻恨自己再無餘力,鼓勁叫道:「保……保護娘娘!保護
娘娘!」
他撞裂雕欄的聲響早已驚動樓下,内侍們喚來金吾衛士,隻是沒有娘娘或任
大人的命令,誰也不敢擅自登閣。此際一聽呼喊,連忙蜂擁而上,見流影城的耿
典衛手提長刀,一步一步向娘娘走去:「娘娘」赤着小腳雙手持劍,不住倒退,
身後兩名宮女也是長劍出鞘,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時之間搞不清楚狀況。
任逐流喚的不是這幫手下,急得揮手:「都……都别妄動!别……别刺激他!」
探頭叫道:「阿紫!保護……保護你阿姊!金钏、銀雪!」
任宜紫披着大紅鳳袍,被金吾衛士錯認是皇後,卻無法因此得到勇氣。
她知道耿照武功高強,卻作夢也沒想到這鄉下土包子能夠一擊将叔叔打得嘔
血倒地,更想象不出那張濃眉大眼、實在說不上「俊俏」二字的鄉下人面孔,怎
能搖身一變,直如魔君附身,周身散發出強大而恐怖的氣場,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手裏抓着鋒銳無匹的同心劍卻無一絲象樣的接敵态勢,隻能不住倒退,顫聲道:
「你别……别過來!再要過來,我……我一劍刺死你!」肩後一頓,卻是碰上了
并肩而立的孿生姊妹花。
金钏小巧的秀額上汗珠晶瑩,緊咬貝齒,一步也不肯退;另外一張一模一樣
的面孔上雖然十足倉,但銀雪從小被教育要絕對服從,不得相違,況且她一慌便
本能地跟随姊姊行動,居然也擺出防禦的架勢,比任宜紫要可靠得多。
任宜紫背後撞了人,幾乎跌跤,目光不敢自眼前的狂人身上移開,遑論回頭,
突然陷入莫名的驚怖之中,舞劍尖叫道:「你走開、你走開!不……不要過來!
嗚嗚嗚嗚……别過來!」一劍紮上耿照胸膛,血花四濺,吓得她雙手放開,失足
坐倒。
一陣異味飄散開來,帶着成堆微腐花果一般的腥甜馥烈,又有新剝毛皮似的
淡淡膻騷,在充斥着汗嗅與金鐵氣息的閣樓之中,聞起來格外觸動心弦,似乎有
種危險的野性。
任宜紫雙手死按着揉绉的絲綢裙布,直到溫熱的液感浸透手掌,才發現自己
竟吓得失禁;一意識到這點,洶湧的尿意再也頓止不住,激射而出的尿水撞上堅
實的烏檀木地闆又猛然彈起,濺濕了緊實的雪股大腿,光滑如敷粉的肌膚挂不住
液珠,淅淅瀝瀝落了一地。
雖然形勢緊繃,但水聲着實太響,靠得近的金吾衛士大多都聽得一清二楚,
更别提金銀雙姝,隻是誰也沒心思搭理她。任宜紫羞憤欲死,但釋放尿意的暢快
感卻令她忍不住發顫;她夾緊大腿屈起膝蓋,借着寬大的裙幅掩蓋,用力将汁水
噴射而出,羞恥與快美混合成了某種前所未有的奇異感受,少女禁不住一陣恍惚,
連方才逼近的持刀少年都暫時抛到了腦後。
耿照胸口被利劍一刺,神識略複,視界裏但見滿滿的金戈鐵甲,一時不知身
在何處,依稀把握着幾個念頭:「我……我要下去。将軍……将軍需要我……比
鬥……勝利……」側首斜乜,樓梯口刀槍羅列,甲士擠得滿坑滿谷,哪有路走?
不能……不能再等了。
少年對自己說。他體内的野獸強大得似能掙脫一切牢籠,連胸膛和左肩汩汩
溢出的鮮血都無法帶走渾身盈滿的精力,「戰鬥」這個念頭仿佛爲他打開了一處
宣洩口,他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裏,到自己該去的地方——耿照突然發足狂奔。
他跨腿揮臂的動作活像野獸,敏捷、利落、充滿破壞力,光是扯動的勁風便
将三尺外的孿生少女彈飛出去,所經之處桌椅掀倒,幾屏碎裂,所有人的驚呼、
喊叫……全被他遠遠抛在身後,少年飛身撲上露台,翻過金鳳高欄,縱身一躍而
下!
◇◇◇
以棋局比喻的話,慕容手裏能用的棋子委實少得可憐。
蒲寶毫無疑問是經過精心策劃,才使李寒陽成爲代表,諷刺的是:此刻慕容
柔手裏并沒有嶽宸風,縱使「勢均力敵」變成了「獅子搏兔」,他仍舊是一場也
不能輸。慕容柔不懂武藝,然而不懂武藝如他,也知李寒陽是非常可怕的對手,
眼下己方并無堪與匹敵之人。
适君喻等已被巡檢營的弟兄搶回,李寒陽顯然手下留情,三人看來都不像受
到重創的模樣,隻是手足酸軟,無法再戰。「将軍!」适君喻掙紮起身,蒼白的
面上滿是愧色:「屬下無能,有負将軍之殷望!屬下……」
「不怪你。」慕容柔擺了擺手。「李寒陽不是你們能應付的對手,你等須盡
快調養恢複,少時若生變故,攻防應對,切不能成爲我方負擔。這是軍令。」适
君喻聞言一凜,心知将軍所說至關重要,面對李寒陽已是一敗塗地,絕不能再拖
累将軍,更不多言,把握時間運功調息。
慕容柔目光掃過餘人,見羅烨一聲不吭,微瞇着妍麗秀氣的細長鳳目一乜,
淡笑道:「你看起來挺能打,有無膽魄一戰鼎天劍主?」羅烨十指并攏貼緊大腿,
站得筆直,大聲應道:「回将軍的話,有!」
身畔忽有一人搶道:「啓禀将軍,屬下願往!」卻是五絕莊的何患子。
五絕莊此行四人中,隻剩他身上無傷。今日何患子亦是皂衣大氅、革鞲烏靴
的武人裝束,英氣逼人,神色、談吐雖然溫和,眸中卻隐含精芒,如輝似電,甚
是不凡。慕容柔早瞥見他神色不定,似正猶豫是否要上前請纓,争取表現的機會;
慕容故意跳過他征詢羅烨,果然引得他搶先自薦。
适君喻本要凝神運功,一聽何患子開口,劍眉微蹙,低喝道:「胡鬧!你強
出頭什麽?沒見那厮之能,連我等亦不是對手麽?你若上場,連一招也受不住。
還不快快退下!」口吻雖急,任誰都聽得出其中的關懷愛護之意,并非是有意侮
慢。
何患子從小聽慣了他的指揮安排,向來沒什麽主意,不料在這個節骨眼卻突
然生出反骨,也不知是什麽緣故,竟不加理會,徑對漆雕利仁道:「與你借刀,
行不?」漆雕咯咯笑道:「要殺人麽?好啊。」随手扯開「血滾珠」的系結,連
刀帶鞘扔了給他。
李遠之阻之不及,氣得半死:「你……别添亂!」轉頭對何患子道:「老四,
這不是開玩笑的。那人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我三人合起來還不夠他一擊,
你聽老大的話,莫要逞強。」何患子低聲道:「我有分寸。」定了定神,轉身抱
拳:「屬下願爲将軍出戰!」
「将軍!」适君喻幾乎要站起來,無奈體力未複,難以全功。
慕容柔不理他二人争執,徑問羅烨:「你敢與李寒陽相鬥,爲何不請纓出馬?」
「因爲屬下不會赢。」羅烨面無表情,抱拳躬身道:「将軍若不計輸赢結果,
屬下願拼死一鬥那李寒陽。」
慕容柔轉頭望向沉默下來的五絕莊衆人。
「這就是我的答案。」蒼白的鎮東将軍淡然道:「有勇氣很好,但此際我隻
需要勝利。這裏無一人能戰勝那李寒陽,代表須向外求。」衆人面面相觑。
「将軍欲請何人?」适君喻終究忍不住,大膽開口。
「任逐流。」慕容柔心中歎息的,面上卻不動聲色。「央土任家與我,眼下
在一條船上。要說在場有誰打心底希望我們能連赢三場的,也隻有央土任家了,
料想金吾郎會爲我奪下頭一勝。」正要派羅烨去傳口信,忽聽全場一片驚呼,一
人自高聳巍峨的鳳台頂端一躍而下,落地之時「轟」的一聲,雙足踏碎青石鋪磚,
蛛網般的裂痕自他腳下洞穿處一路向外擴延,不住迸出石屑粉灰,炒豆也似的劈
啪聲響此起彼落,猶如冰湖消融。那人從這麽高的建築物躍下,卻連絲毫卸去沖
擊力道的動作也無,就這麽從狼籍破碎的青磚之間起身,昂首咆哮,其聲震動山
頭,令人膽寒,竟是耿照!
誰也料不到他會從鳳台一躍入場,連慕容柔都吃了一驚,銳利的目光掃過台
頂,瞥見披頭散發的任逐流探出半身眺下,嘴角猶帶血漬,心念電轉:「他竟打
傷了任逐流!」更無遲疑,起身舞袖:「李大俠!這便是本鎮指派的代表,欲領
教閣下高招,請!」對場中朗聲道:「耿典衛,此戰許勝不許敗,毋須顧忌,務
竟全功!」
耿照顱内嗡嗡作響,便如萬針攢刺一般,視界裏溢滿血紅,朦胧間一把熟悉
的聲音鑽入耳中,仿佛突然抓住了方向,喃喃道:「許……許勝,不許敗。許勝
……不許敗……不許敗……不許敗!」蓦地仰天狂吼,掄起長刀撲向拄劍昂立的
李寒陽!
「不好!」
适君喻一見他沖上前,急得坐起身,不意牽動傷勢,眼前倏白,幾乎痛暈過
去。他于李寒陽手底吃了大虧,方知其能:适才三人合攻時,李寒陽連一招一式
都未使,便隻掄起門闆也似的巨劍鼎天鈞一掃,适君喻等還未沾着劍刃,已被勁
風掀飛;餘勁穿胸透背,閉鎖筋脈,至今仍未消褪——這是力量的差距。單純而
直接,不容讨價還價,正面沖撞無異是最愚蠢的舉動!
耿照的速度快得肉眼難以捕捉,衆人但見袍角翻動,原地已然無人:「铿!」
一聲金鐵交鳴,一團烏影在空中翻滾轉動,一路拔高,猶如斷了線的紙鸢,至眼
前時才驚覺速度之快、旋勢之強,哪裏是什麽紙鸢?簡直就是挽索發射的炮石,
轟然撞上鳳台石階,撞得階角迸裂,石屑紛飛,這才像隻破爛布袋趴滾落地,一
動也不動。
若非手裏兀自握着長刀,怕誰也認不出是耿照。
便隻一擊,毫無懸念。甚至連耿照被擊飛的瞬間都無人看清,但聽刀劍聲铿
然,回神時耿照已被轟入蒼空,李寒陽的動作看似未變,隻能從對手彈飛的軌迹
判斷是他出的手。
适君喻咬碎銀牙,不敢轉頭去面對慕容的神情。我們……都教将軍失望了,
無一例外。若……若我能多撐一下,若我不要那般沖動,若我能觀察李寒陽的武
功特性之後再出手……
正當悔恨如蛇、細細齧咬着風雷别業之主的心,奇迹忽然發生。
埋在殘磚碎瓦之間的身子動了動,「潑啦!」石屑松落,耿照拄着刀緩緩起
身,就在衆人還來不及驚呼的當兒,他竟又倏然失形,灰影掠出,最後一抹刀光
的餘映已至魁梧的初老遊俠身前——「铿」的一響,野獸般的少年再度彈飛,又
在鳳台階前撞出一枚圓坑,挾着簌簌散落的石屑粉塵摔趴在地,頭臉下漫出烏漬。
這下看台上的人們不由起身,其中當然包括始終跟在許缁衣身畔、心急如焚的染
紅霞,就連混在台下人群裏的風篁與韓雪色等都擠到了前頭,以備情況有變時能
即刻救援。
李寒陽擁有在場諸人難以比拟的千鈞巨力,但出手極有分寸,等閑不輕易傷
人。耿照的危機來自他那盲目無智、如野獸本能般的攻擊,他使的力道越大,速
度越快,被彈飛的勢頭也越兇猛,光是肉身撞實青石階便能要了他的命。當他第
三度拄刀而起時,場内響起連片驚呼,連老于江湖的風篁亦不禁微微沁汗,手按
刀柄,心中暗自焦急:「耿兄弟,以小搏大,你得用用腦子,不是讓你用腦袋硬
磕刀劍啊!這般蠻幹,與自殺有什麽兩樣?」
另一頭沐雲色、韓雪色等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韓雪色目光如炬,适才頭
一擊他沒能看清,第二下時心裏已有準備,除了李寒陽出手太快、難以悉辨,整
個過程竟窺得七八成,心知雙方實力差距太過懸殊,連賭一賭的價值也沒有,把
心一橫,低聲道:「老二,這樣下去不行。你想個法子制造些騷亂,我跟老四把
人弄走;再打将下去,耿兄弟必死無疑。」沐雲色劍眉緊鎖,點了點頭,目光不
敢稍離場中。
「等等。」聶雨色雙臂環胸,下巴一擡。「你看他的眼睛。」
韓雪色強自按捺性子端詳片刻,皺眉道:「我看不出異狀。有話直說。」
聶雨色聳了聳肩。「他的眼神不太對勁,但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再等等,
那小子沒那麽容易死的。」
韓雪色差點一巴掌便朝他的後腦勺搧落,連沐雲色都忍不住露出「你根本就
是在記仇」的表情。然而二少皆是思路敏捷之輩,旋即省悟,四目相交,心中俱
隻一念:「……奪舍大法!」
三人交頭接耳時,場中又生變故。耿照雙目赤紅、荷荷喘息,任由血污披面,
渾不知疼痛似的,右臂一揮,甩脫刀鞘,「藏鋒」的長直薄刃在他手中嗡嗡顫響,
抖散一片青芒隐隐,如蛇信般吞吐不定。
少年本是踉跄前行,恍如醉酒,誰知步子越邁越快,不知不覺又奔跑起來;
雙腿交錯之間,整個人突然騰空躍起,三度揮刀斬向李寒陽!
這回所有人都看得分明,李寒陽一聲清嘯,單手拔起巨劍,攘臂而出,厚如
磚頭的劍身挾着駭人的勁風,呼嘯着卷向耿照!藏鋒的單薄與鼎天鈞劍的厚重對
比,荒謬得令人笑之不出,不自量力的少年與刀器仿佛下一霎眼就要被絞成血肉
破片、濺上青霄,多數人紛紛閉眼,不敢再看——鼎天鈞劍磕上藏鋒,發出鋼片
抽擊般的劈啪聲響,似有一團看不見的無形氣勁應聲迸碎,爆炸餘波之強,壓得
耿照雙腳難以離地,平平向後滑出三丈有餘,所經處石屑紛飛,地面的青石磚如
遭犁鏟,留下兩道筆直的瘡痍痕迹。
李寒陽複将巨劍插回了地面,耿照這才止住退勢,依舊維持着橫刀當胸、屈
膝坐馬的姿勢,從嗡嗡震顫的刀臂之後擡起一張堅毅面孔,披血裂創的模樣雖然
狼狽,眼神卻已略見清澄,血絲略退,不再滿眼赤紅。
「醒了?」李寒陽淡淡一笑,并未追擊。
耿照索遍枯腸,最後的記憶片段仍停留在鳳台之上、與任逐流的言語僵持,
對于自己何以如此,又怎麽會和他交起手來,便如雲遮霧罩,一時難以廓清。
但這些絲毫都不重要。他終于如願來到戰場,肩負起爲将軍——以及将軍的
理想藍圖——守護最後一道防線的責任。李寒陽是前所未見的可怕對手,但耿照
必須赢得此戰,别無其他。
「嗯。」少年無話可說,隻點了點頭,權作回應,凝神思索着求勝之法。
那樣的眼神李寒陽非常熟悉。他已在無數次的決鬥中面對過這樣的眼眸,無
論結果如何,每一雙都值得尊敬,隻能以專注虔誠的态度與全力施爲來回報,方
不緻亵渎了武者。
「那麽,」遊俠握住劍柄,終于擺出應戰的姿态,帶着無畏而淡然的笑容。
「就來戰吧,請!」
第百十二折鼎天劍脈,伐毛洗髓适才一輪交手,在滿場權貴看來,耿照進退
如獸,不惟快得肉眼難辨,連遭巨劍轟飛後、以背脊撞裂石階的強韌肉體也絲毫
不像是人,見他抖落煙塵、擎刀搦戰的氣勢,莫不倒抽一口涼氣,心想鎮東将軍
威震天下,果非幸緻!麾下區區一名少年,發起狂來竟也有鬼神之姿,暗自驚懼。
但在風篁等高手眼中,耿照卻是以絕佳的身體條件,徑行無謂之耗損,前兩
次瘋獸般的奔擊,連李寒陽的衣角都未沾着,第三度交手時神智略複,藏鋒及時
圈轉,易攻爲守,反而擋住了鼎天劍主信手一擊。
面對李寒陽這種級數的對手,至多隻有一次機會,贻誤戰機或判斷失準,下
場非死即傷。他三度擊退耿照,不僅是手下留情,更因倉促之間,不算是正式比
武,以其一貫的行事風格,面對毫無威脅的攻擊,随手揮開便是;若是較了真,
便如一劍掃平适君喻等小三絕,絕無反複施爲的必要。
情況在他說完了「請」字後,倏然爲之一變。
耿照受巨劍沖擊,脈内真氣如沸,似将破體。然而源源不絕的力量終究沒能
打破李寒陽的鐵壁防禦——雖然就形式而言更像攻擊——壓倒風篁、聶雨色,乃
至任逐流等高手的碧火真氣,令耿照無數次挫敗強敵、逆轉得勝的内家至高玄功,
在鼎天鈞劍之前變得不堪一擊,此刻他更需要冷靜沉着。
好不容易收攝心神,強抑下體内狂躁的獸血,耿照勉力擡頭,不由得一悚。
李寒陽依舊單手提劍,眉眼低垂,半人多高的千鈞巨劍在他手裏舉重若輕,
肩臂肌肉沒什麽明顯的變化。兩鬓夾霜的初老遊俠平舉大劍,劍尖直指,左臂橫
攔,掌心微張,勢如耙風梳雲;雙足足尖一朝前、一向側,後腳腳跟與前腳腳弓
相對,距離不過尺許,略呈丁字步。
他這麽一站,頓如淵渟嶽立,傲岸挺拔,散發懾人氣勢。
耿照于武學之理所知有限,卻有豐富的戰鬥經驗與野獸本能,看出丁字步不
利移動,直覺便要搶攻;蓦地李寒陽一擡眼,連成一線的劍尖與足尖自縱軸無限
延伸,劍形在耿照眼中變得極長極巨,倏忽穿過三丈的距離,快疾無聲地搠入少
年的胸膛——雖是幻象,鋼鐵貫穿身軀的感覺卻異常真實,耿照身子一晃,嘴角
溢紅,想起李寒陽與黑衣怪客在廿五間園外的對峙。當時雙方動也不動,但周遭
氣滞如凝,連呼吸也有些費力,看來非是高手對決威壓迫人這麽簡單,兩人必定
進行着一場肉眼難見、毫不亞于實劍铿擊的激烈交鋒。
(他的眼光……也能殺人!)
念頭閃過,耿照更不猶豫,忙一個空心筋鬥翻了開去,落地時瞥見李寒陽身
劍略轉,足尖與劍尖連成的軸線再次穿過他落腳的地面;目光稍與之一觸,胸口
又是一陣血沸,如遭巨劍擘開,劇痛直透脊骨。
這回他總算會過意來:「翻騰的動作太大,不及移目!」腳步錯落,連變幾
個方位,使的卻是明棧雪所授的天羅香身法。他刻意回避李寒陽的視線,首眼藏
于袖臂之間,加上詭異莫測的「懸網遊牆」之術,翻攪的衣影間拖曳着一抹血目
異光,飄忽難定,說不出的陰森怕人。
李寒陽暗贊:「應變快絕,的是人才!可惜滿眼紅躁,已呈走火入魔之象。」
巨劍一揮,大喝道:「妖邪異術,豈能勝正!」耿照被一喝回神,踉跄兩步,目
光對上南陵諸遊俠之首,瞬間仿佛有無數劍影飙來,封住了前後左右,巨劍幻象
三度貫體,喉頭驟甜,仰天噴出大口血箭!
沐、聶二少不禁色變,沐雲色低喝:「耿兄弟!」排衆越前,正打算沖入場
中,李寒陽如電目光掃至,沐雲色頓覺周身空間俱被他的視線死鎖,更無一處可
供騰挪,無論從哪個方位躍出,都不免被巨劍斬落,滿腔急切突遭冷水澆熄,不
由退了一步,恰被二師兄按住肩膀。
「瞧!」順着聶雨色尖削的下颔望去,對面人群裏也有一條身影停步,身上
灰撲撲的大氅逆風激揚,收勢不住,倒像他獨個兒與旁人吹着不同方向的怪風,
模樣十分滑稽,卻是風篁。
「好厲害的「鼎天劍主」!」沐雲色一抹額汗,喃喃說道:「他隻用雙眼掃
了一圈,我卻仿佛被他手中之劍斬成兩段。這是……這是什麽武功?」
聶雨色淡然道:「他的劍勢已然成形,有此能爲,半點也不奇怪。」
沐雲色想起師父說過,劍練到了極處,精神、肉體會記住出劍的一瞬,即使
手中無劍,仍能以劍殺人。「從前有位将軍箭術通神,某日輕裝獨獵,及至黃昏,
見林間踞着一抹虎影,将軍凝神張弓,果然一箭射中了老虎,礙于天色漸晚,料
想虎屍不虞丢失,打算明日再喚人來擡取。」
「然後呢?」當時最愛聽故事的小沐雲色仰着頭,一雙明亮的大眼閃閃放光。
「第二天将軍複來,才發現昨日被羽箭洞穿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塊虎形大石。
他視石如虎,虎雖獰猛,卻不能抵擋鋒镝,是以能射;後來,無論将軍換過多少
石的大弓,都無法再将羽箭射入石中,是因爲他心裏想的是石頭。區區箭镞,又
豈能射穿堅石?」
魏無音笑道:「本宮列位前賢裏,有高人極癡于劍,每天想着如何淬劍煉神,
有一天靈光乍現,悟出一記精妙劍式,狂喜之下一劍挺出,洞穿敵人胸腹,如熱
刀插牛油,直沒至柄,手感無比滑順。
「待回神時,哪裏有什麽生死決鬥?原來他正在山門外掃地,邊掃邊想入了
神,手中劍不過是柄掃帚,被一劍穿心的敵人,卻是山門前的青石柱。」沐雲色
這才知龍庭山下的兩根山門石柱之一,何以留着一枚銅錢大小的通心孔眼。
尋常人不知所以然,以爲「精誠所至,金石爲開」,實則是極高明的武學境
界,并非巧合。「當你揮劍千百萬次、悟得通明劍心時,身子将記住出劍的感覺,
即使拿的不是劍,運勁、出招,甚至心境卻與拿劍時渾無區别,便是區區一根蘆
葦,也能使出長劍之利。」師父如是說,距那個射虎将軍的故事,倏忽又過幾年。
少年時期的沐雲色十分叛逆,自不能滿足于這種答案。
「這不是騙自己麽?騙自己是把劍,居然就真成了劍。」
「最難的不是這個。騙自己容易,難的,是騙蘆葦它是一柄劍。」
看着愛徒瞠目結舌的傻樣子,魏無音撫須大笑。
「連無知無識的蘆葦都能讓你騙了,何況是人?」
——這就是「劍勢」!
難怪師父和大師兄都說境界最難。沐雲色闖蕩江湖至今,武功、識見已不同
少年時,于「欺騙自己」的部分頗有體會,時時鍛煉不敢松懈,但師父說的「欺
騙外物」卻沒這麽簡單,遑論是活生生的敵人。
直到方才李寒陽那實劍般的一瞥。
沐雲色心中微動,似乎觸及「劍勢」的雲中真形,昔日混沌不明的思路忽露
一絲曙光。劍勢非是隔空傷敵、如巫法咒術般的詭秘方伎,無論何等高手,都不
能将内力化爲有形有質的實體,倏忽擊中數丈、乃至十數丈外的對手。使李寒陽
的目光具備殺傷力的,恰恰是被攻擊的對象自身。
就像往水裏丢石頭,水面必然泛起漣漪;習武之人熟練招式,勤于拆解,甚
至練到相機感應的高明境界,以求後發先至,緻勝克敵。
然李寒陽雙目所視,形同以懾人的氣機遙遙籠罩,雖隻一瞥,其中卻蘊含無
數攻守對應,對武者來說,宛若對奕時甫一開局、便有十數着棋路紛至沓來,步
步進逼,環環相扣。心志稍弱之人,神智頓爲之一攫,于想象中被巨劍直貫橫斬,
一霎數式,若受創的幻覺來得太快太急,身子不辨真僞,生出遭受劍創的真實反
應,未戰便已先敗了。
反之,若是身無武功的尋常百姓,這「拔劍無罅」的心境自不能再生出化虛
爲實的效果,但以其威懾,卻能激發普通人的恐懼本能,内火攻心,受害興許還
在武者之上,一般的不能抵擋。
光是想通這點,已令沐雲色受用無窮。聶雨色見他神情一霎數變,嘴角微揚,
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白了麽?離開這鬼地方之後,趕緊找個清靜處閉關,若能
化入所學,他朝提升境界,一日千裏,亦非不可能之事。」
沐雲色心下雪亮:「原來師兄早已悟出劍勢的奧秘!」想起當日師兄弟五人
一起聽故事,感傷之餘,不禁又是敬佩,又有些慚愧。聶雨色捕捉他面上的細微
變化,聳肩道:「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我好歹是你師兄,領
先少許也不過份罷?」
韓雪色的動作隻比他二人稍慢些,好不容易也擠至前緣,恰好聽見後半截,
似對劍勢的精義亦不陌生,表情毫無意外,蹙眉道:「誰有閑心論劍!耿兄弟都
吐血了,早晚要出人命。」聶雨色沒好氣道:「宮主……我是說公子如此神勇,
要不去搧那個姓李的幾耳光,教他出手有些分寸?」
沐雲色急道:「縱使劍勢厲害,也顧不得啦!再拖下去,耿兄弟早晚——」
忽然閉口,瞠圓了一雙疏朗星目,眸中熠熠發光,似是發現什麽蹊跷。
聶雨色環抱雙臂,嘴角抿着一抹冷笑。
「李寒陽用劍勢阻了你,阻了對面的風大頭,你們倆有口噴鮮血麽?耿家小
子的内力強得邪門,比我們仨加起來都厲害,除非李寒陽偷偷攢了飛刀射他,要
不相隔三丈有餘,哪門子屁内功構得着?他噴得忒來勁兒!」
「師兄的意思是——」
「這決計不是因爲李寒陽。」聶雨色微瞇雙眼,目光重新投入場中。
「讓他嘔血的,是他自己。」
◇◇◇
耿照抹去颔下血漬,拄刀奮起,迎上李寒陽雙目的瞬息間,那千刀萬剮般的
異感又再度攫取了他,一霎眼仿佛有十數個李寒陽同時出招,幽影般的巨劍幻象
呼嘯着橫劈直斬,掃過身子的同時也攪亂了脈中血氣,比疼痛更難當的是内息澎
湃如潮、隻差些許便要漫溢而出的悚栗感。
那是種難以言喻的誘惑。
——需要力量麽?那就再瘋狂一些!
——理智幫了你什麽?
——碧火神功、薜荔鬼手、藏鋒……不是都沒用了麽?
——放任自己。不要堅持……
他依稀聽見心底有個聲音如是說,恍如風火連環塢當夜,帶着舐爪涎笑的獸
獰。
耿照并不知道這就是武學中的「心魔」。面臨碧火神功的初障時,是明姑娘
以自身絕強的内力修爲,助他收攝心神,一舉通過了易經拓脈的初關二關;其他
武人在面對心魔時,種種天魔亂舞、神爲之奪的怪異情境,少年幸運地未曾親曆。
然而此際已無明棧雪,則又是最大的不幸。
兩人分道揚镳之後,耿照曆有奇遇:吸收化骊珠,受骊珠奇力硬拓經脈,功
力更上層樓;得符赤錦豐厚的先天元陰滋補,再奪弦子寶貴的處女紅丸,帝窟純
血對男子功力裨益之甚,在他身上完全得到證明……這都是明姑娘始未料及之事。
再加上從媚兒處汲取來的役鬼令功力,換作旁人,早已承受不住暴增的内息,落
得爆血身亡。
但耿照的身體經碧火神功初鍛,遠較常人堅韌,兼受化骊珠神奇的調節之力,
一旦感應内息過于澎湃,便強将力量吸納一空,以免「容器」難以承載、徑行爆
碎,危及自身。
如此反複幾次,耿照功力不斷攀升,至此體内如岩漿熔煉,過于精純的碧火
真氣穿透經脈壁膈,半液半凝,介于形質有無之間,将血、骨、肉、皮等俱都混
于一元,幾乎無分彼此,其真力運導之強,已臻一流高手之境,故能硬撼李寒陽
數劍而不敗。
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同樣因爲真力的急遽增幅,面對李寒陽的「拔劍無
罅」時,身體的反應也格外激烈。沐雲色、風篁等感應劍勢,不過是凜然頓止,
耿照體内的真力巨浪卻與之劇烈共鳴,血骨皮肉應勢一晃,立遭重創。
失控的碧火真氣就像巨大的漩渦,不斷将他向下拉扯;漩渦中心有着難以想
象的駭人力量,正是耿照此刻迫切需要的。隻要松手,讓力量吞噬自己就好…
…惡魔般的誘人耳語在腦海回蕩着,耿照卻本能地感應危機,苦苦維系最後一絲
清明,不願輕易屈服——但這比想象中更難。
耿照雙手握刀,奇堅奇韌的「藏鋒」在繃滿蚯蚓般的駭人青筋、肌膚表面脹
得赤紅的掌中嗡嗡震顫,仿佛周身刮着誰也感覺不到的飓風;他咬牙迎視李寒陽
迫人的目光,倔強不肯認輸,顫抖的身軀半蹲半跨、放得極低,重心移後,像是
被一根看不見的繩索縛緊了往前拖,又像手裏正抓着一頭嚣獰惡獸,下一瞬便要
握持不住,失控沖出……
少年發出痛苦的呻吟,就這樣被「拖」着挪前兩步,刻軌似的履迹下竄起絲
絲煙焦。
風篁目光如炬,瞥見那兩道短短的拖印裏閃着金芒,沙礫被絕強的内力挾着
沸滾火勁壓碾,交融産生粒狀結晶,據說隻在北域絕境炎山方能見得,不禁駭然:
「恩師說内功練到了極處,熔石煉金不過閑事耳!耿兄弟内力雖高,這……這卻
是如何能夠?」遙見對面人群之中有三張熟悉的面孔,沐、韓神情凝重,聶雨色
卻是雙眼放光;兩人視線偶然交會,蒼白的黑衣小個子才稍稍收斂,沖風篁一搖
頭,示意不可妄動。
媚兒初見耿照下場,心中得意冷笑:「還不逮着你!」及至耿照嘔血,再也
坐不住,千方百計甩掉無頭蒼蠅般的金甲衛,好不容易搶近圍欄,忽見「小和尚」
雙目血紅,恍若風火連環塢被離垢附身的模樣,當夜火海燎天的恐怖記憶重又複
蘇,深怕他突然歪頸垂首,變得傀儡也似,一腳高一腳低的走起了僵屍步;回過
神來,發現自己竟後退了些個。
由于耿照的樣子委實太過詭異,看台頂端的蒲寶與獨孤天威一時忘了插科打
诨,各自探首手握雕欄,看得目不轉睛。蒲寶揪着濕透的巾子頻頻拭額,嘴裏不
住咕哝:「打不赢認輸便了,犯得着撞邪麽?」
蓦地耿照身子一顫,仰頭「吼——」嘶聲狂嚎,地面爲之震動,又向前踏出
兩步!
在場具一定根柢的人已約略看出:他苦苦對抗的并非是手持巨劍的李寒陽,
而是某個即将撕裂肉身、從中呼号而出的猙獰異物;每邁前一步,就代表典衛大
人的神智清明又有塊地失守,距離惡魔掙出牢籠的時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叔叔!」鳳台之上,阿妍難掩深憂,回首道:「耿典衛這是……是施展武
藝的緣故麽?他的樣子好奇怪。」任逐流服了禦醫煉制的内傷藥,情況大見好轉,
卻裝着凝神運功的模樣盤膝而坐,竟來個相應不理。
阿妍連問幾回,怕驚擾了叔叔調息,正要放棄,忽聽一把動聽的嗓音道:
「依我看他是走火入魔啦,不用等李寒陽出手,便能送了性命。活該!」尖翹高
挺的瓊鼻裏逸出幾聲嬌膩輕哼,說不出的幸災樂禍,卻是任宜紫。
「你——!」任逐流氣得胡子都翹起來,猛然睜眼,見阿妍柳眉緊鎖,一雙
姣美杏眸投來,心知閃避不得,起身拱手:「回娘娘,我瞧耿家小子雙目赤紅,
渾身内力如脫缰野馬,易放難收,的确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阿妍不通武藝,蹙眉道:「走火入魔……會怎樣?」
任宜紫搶白道:「也沒怎樣,輕則全身癱癰,重則死路一條。李寒陽光站着
也不出手,約莫是在等他自個兒完蛋。」任逐流面色鐵青,心裏直将水月停軒罵
上了天:好你個假尼姑杜妝憐淨拿錢不幹事,怎麽教的小孩兒?居然能這麽不長
心眼!
阿妍嬌容一肅,沉聲道:「傳旨,不許再打啦。讓慕容将軍換個人上場。」
任逐流本欲再辯,想起這寶貝大侄女從小就是死心眼,認了的道理就沒變過
的,心知多言無異,披着外衫拄飛鳳劍行至台前,提氣大喝道:「慕容柔!娘娘
有旨,這場不許打啦。不如罷手,你再換個人來罷。」
慕容柔拱手道:「臣遵旨。那麽這場,便算南陵小乘輸了,下一位該是央土
大乘的代表罷?」蒲寶「噗哧」一聲猛然轉頭,笑得怒眉騰騰:「慕容将軍哪隻
眼睛看到南陵輸了?本鎮倒要請教。」
慕容柔怡然道:「論武功,李大俠威震天下,成名既久;論資曆輩份,李大
俠高出耿典衛一輩不止,身爲南陵遊俠魁首,地位等同國主,兩人交戰,本有以
大欺小之嫌。如今既未戰出結果,那就是平手了,持平而論,該是小輩勝出。」
持你媽的平!蒲寶低啐一口,沉着臉道:「他倆也就比劃了幾下,粥都還沒
煲熱呢,這能叫平手?慕容将軍,要不打也可以,這場無論如何我吞不下來,大
夥兒看着辦。」
慕容柔不置可否,朝鳳台拱手。「雙方戰将無損,若無結果,何以止戰?誰
勝誰負,還請任大人做個公裁。」蒲寶腆着肚子一徑冷笑,毫無退讓之意。任逐
流拄劍回頭,帷幕中但見阿妍無言,隻餘滿目心憂。
對于外界的種種變化,耿照毫無所覺。
他的心識被封閉在沸如熔漿的身軀裏,連感官知覺都無法稍稍運作。隻有一
件事是可以确定的:若繼續放任真氣交融下去,當血、骨、筋脈等真正混于一元
時,也将同時失形崩潰——耿照抓着最後一絲危機本能不放,不敢讓自己順從渴
望,被那股無比強大的力量漩渦吞噬,直到一個既熟悉又遙遠的聲音穿入顱底。
聲音仿佛觸動他心底絲絲弦細,過了很久,耿照才依稀辨出是思念、迷惘、憂傷,
以及其他諸多莫可名狀。
情感凝聚,意識旋即複蘇成形。還來不及辨别關于「聲音」的種種,其内容
已自生意義,一股腦兒鑽進識海:「一念不生,萬物俱寂……百神存想,忽然忘
身……」
若身處尋常,耿照該能立即發現這串心訣與碧火神功之間的關連,但此際他
無暇分神,自然而然順應口訣,慢慢收攝心神,重新将腦識凝聚起來,試圖延伸
至四肢百骸,一一讓失控奔流的碧火真氣重回正軌。
隻可惜他體内諸元早已「熔」成一片,筋骨皮肉雖不是真被烈火熬煉成一團,
但質地奇密的碧火真氣不斷增幅壓擠,早已超越内功玄理所能節制。
這些進一步被凝煉的真氣粒子穿透經脈内膈,「漫」入四肢百骸,不惟血中
有、毛發肌肉中有,連骨髓深處亦被浸透,可說是無所不在。要将真氣重新導回
筋脈中,那也得有「脈」才行;對精煉過頭的碧火真氣來說,耿照體内已無筋脈
骨骼的區别,四處通行無阻,如何才能收束?
心念一動,腦中異聲詫道:「不好!短短月餘,怎能進境如斯?三關「卻食」、
四關「吞炁」的心訣都已無用……再試試「伐毛」與「去形」兩關。」又說了大
串口訣。
耿照依言而動,收效仍極其有限,真氣兀自在體内肆虐,捭阖縱橫,如入無
人之境。首關「易經」、二關「拓脈」的口訣他當日在大佛腹中已背得爛熟,佐
以明師悉心指點,體悟甚深;但開拓筋脈以多納内息的法門,此際卻無用武之地。
三關四關的「卻食吞炁」教人如何轉外預爲内息,充實新拓之筋脈,大幅提
升内元運轉之能,進一步透析其質,爲進階預作準備;及至五六關「伐毛去形」,
則将内息駁雜處以極火煉化,易質錘煉,始成精粹。但耿照的情形已逾兩訣之範
疇,毋須多費力氣,體内諸元便将混于一同,早已臻至「伐毛去形」之境。他在
行功的過程中,逐漸了解身體究竟發生何種變化,卻無助于眼前的困難。
「聽好了,」聲音的主人不改其優雅從容,曼聲道:「七關「洗髓」突破後,
能助你還固内息,避免諸元融崩,再借八關「返骨」重塑體内經脈,由此脫胎換
骨。然而這兩關隻能意會,不可言傳,且男女有别,我幫不上忙。」說着幽幽歎
了口氣,其中情思滿溢,透出一絲淡淡愁緒,借由心海投來,格外玲珑剔瑩。
耿照的心版仿佛被水精般的愁思映亮,蓦地顫騰了起來,前事如影一一閃現,
終于認出這聲音是誰,脫口喚道:「明姑娘!」
意識歸位,耿照驟爾回神,但覺場中煙塵飙卷、飕飕有聲,體内仍舊是真力
翻騰行将失控,适才一切如夢似幻,不知确有其事,抑或神醉夢迷,擡眼赫見李
寒陽已不在原處;眼前風沙漫至,魁梧的漢子挾着巨劍,倏忽斬塵而出!
誰也料不到居然是堂堂「鼎天劍主」先出了手。
鼎天鈞劍掄掃而來,其勢之沉已不容閃避,耿照忙以藏鋒一格,不偏不倚擊
中劍脊棱部,刀劍上兩股巨力撞擊,變故又生。碧火真氣本就緻密,再經耿照體
内反複錘煉,凝縮已極,别派内家真炁與之相較,直如竹篩漁網,連李寒陽的陽
剛内力亦難抵擋,碧火真氣透隙而入,兩勁照面對穿,視彼此如無物!
鼎天劍主出于鳳翼山,一身根柢來自中行氏聞名天下的絕學《三省功》,自
非凡夫可比。
這套傳自武儒南宗的内功心法,以「易學難精」著稱,要練到能發勁運氣、
應用于拳劍,最少要耗費十到十五年的辰光,見效極慢,頭三年若有荒廢逾半旬
者,便要從頭來過;每日晨昏練功三度,極盡辛苦。中行子弟背地裏都管叫「汗
磨子」,戲稱家中三品以上的高手爲「血磨子」,意指此功如非磨得鮮血淋漓,
等閑難有成就。
《三省功》大成後,出手亦十分樸實,并無顯著特征,所長不過「雄渾」二
字,乃是最純粹的力量。
碧火真氣穿透三省功勁,孰料劍臂間不過七尺的距離,卻仿佛有千裏之長,
其間布勁如壘石堅城,層層相因,越接近軀幹,其緻密與碧火神功越相仿佛,刀
勁縱使無物可阻,但孤軍長驅、深入敵境,終究難抵鬥樞。果然李寒陽昂然不動,
生受了這一記,恍若無覺。
耿照的狀況卻極不妙。爲接此劍,再無餘力壓制失控的真氣,揮刀的同時内
息鼓蕩而出,若非如潮劍勁随即貫穿身軀、抑住了真氣的爆沖,這下五髒六腑便
要被自己的内力所「熔」,死得既荒謬又滑稽。
耿照靈機一動,搶先出刀,果然李寒陽揮劍斬至,「铿!」一聲刀劍互斫,
勁力對穿,宏大的劍勁貫體,雖極爲難受,體内真氣卻大受抑制。耿照的假想得
證,遂放開手來一輪猛砍,将新力以斬擊釋出,再借李寒陽的劍勁抑制增生,以
争取應對的時間。
碧火神功的心魔關極其兇險,他初關二關得明棧雪之助,突破得太過輕巧,
代價便是疏于掌握自身進境。短時間内功力突飛猛進,絕非好事,就像劍胚淬火,
能使劍質益發堅硬,也可能留下傷口,甚至彎曲斷裂。
「易經拓脈」、「卻食吞炁」、「伐毛去形」等口訣散見于《火碧丹絕》之
中,很難判斷是明棧雪以傳音入密之法面授機宜,抑或隻是失神間靈光不眛,忽
然湧現。而眼下最關鍵的「洗髓返骨」功訣悉數空白,似又落實了想象一說。
(再這樣下去,我的身體會被碧火功硬生生熔掉!)
「等一下!」劍胎淬火的比喻觸動心緒,「熔」字掠過心版的瞬間,耿照忽
然想到:「我現在的身體,豈非就像一座烹煉鐵水的熔爐?不……根本就是!」
須知熔爐與冶鋼用的炒鋼爐、鑄造刀劍的鼓風爐不同,乃沿山坡以磚材砌成
的高爐,又稱「蒸礦爐」,高逾丈半,内壁敷以黏土,用來将鐵礦砂熔煉成鐵水,
制成生鐵。
熔爐一旦點火,便不能輕易停止運行,否則驟然降溫,将使爐體受到極嚴重
的損傷,與耿照此刻的情況不謀而合。一味走抑制内息的路子,無異于熔爐熄火,
就算免去爐身熔融之危,也将留下難補的龜裂破損;經脈若此,一輩子就是廢人
了。
(該怎麽辦?還能……還能怎辦?)
鑄煉房出身的務實性格,以及從小受七叔嚴格訓練、大小環節都能一手包辦
的經曆,終于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熔爐之喻給了耿照打破困局的靈感,他借由刀劍交擊散去過多的内息增生,
用硬擠出來的一絲靈台清明,觀視體内諸元;雖隻短短一霎,在「入虛靜」的通
明法門之下,虛識中的一剎那被無限延長,連帶将他經曆過的鑄煉體驗、學武進
程悉數提取出來,一幅幅圖像般懸在空中,用來參照鑽研,以求突破。
心識一霎萬千,如電如霧,常人可感者,百千中未有一二。每個掠過腦海的
絕妙靈感,其實都不是天外飛來,而是得自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無數感官知覺
的零星碎片在心海中激蕩撞擊、交融消抵,磨去每一分多餘無謂後,所得到的燦
爛結晶。
隻是旁人于無意之間偶得,耿照卻可利用奪舍大法的「入虛靜」功夫爲之。
他浮在布滿影像的虛空裏,不住翻動記憶,來回于每個七叔或明姑娘爲他詳
細開解的當下,也不知過了多久,原本淩亂的線頭相互爬網連結,去蕪存菁,最
終停在那句不知是假是真的「重塑體内經脈,脫胎換骨」上;撞擊的火花消逝後,
留下一個絕妙的點子。
——沒有經脈能容納精煉的碧火真氣怎辦?
那就造一副全新的、量身訂做的強韌經脈!
心魔障可視爲内功練到一定程度後,必須加以突破的瓶頸。碧火神功的初關,
即爲「易經拓脈」——爲使短時間内練得的大量内息能更有效率地被運用,須将
納氣的諸脈予以拓展。突破了這個瓶頸,氣血的運行将不同于未習武的普通人,
即使擱下拳腳刀劍的鍛煉,内功也無倒退之虞。
拓脈的過程不惟痛苦,風險亦高,稍有不慎,便是筋脈毀損、元功盡廢的下
場。上乘内功殊途同歸,目的不外乎源源不絕的内息,以及更有效率的運用,此
非碧火神功獨有,各派對「易其經脈」皆有不同的見解,甚至以此做爲層境區分,
也有爲求精進,一再挑戰易經拓脈的絕高風險的。
但碧火神功卻不走這個路子,易經拓脈隻做一次,用以奠基武骨,接下來的
三、四關「卻食吞炁」并無如此劇變,看似借由外在幹預、大量鍛煉内息,以充
實丹田的單純過程,背後卻蘊含了極爲重要的目的,即是「促使修習之人了解内
息的本質」,爲迎接三關心魔預作準備。
到了「伐毛去形」的階段,内息被錘煉得更加緻密,不受固有經脈限制,用
以散入血、肌、皮、骨等周身各處,由真氣統合諸元,達到極高的傳導效能。到
了這個境界,同樣隻出一成功力,碧火真氣不但威力更強,收發的效率也更快,
徹底拉開與其他修習法門之間的距離,「内家玄功天下第一」的名頭,至此方能
無争。
但這仍舊不是碧火神功的真正目的。
經脈本無形質,剖開皮肉亦不可見,唯氣血可感。一旦能以真氣統合體内諸
元,無形無質的經脈與有形有質的人身肉軀,可透過真氣産生連結,「複位經脈」
将不再是遙不可及的虛妄之說;須經數度易經拓脈才能擁有的絕頂武骨,自此有
機會一蹴而成,故稱「洗髓返骨」。
此關看似簡單,兇險也不及前七關心魔,單論承受的痛苦,更比不上易經拓
脈的煎熬,然而曆來修習神功者,有的在突破七關心魔後,須待十數乃至數十年
之久,才能挑戰八關,也有終生未曾輕叩此關之人,蓋因「返骨」最難的不在功
力修爲,而是眼界。
取得「複位經脈」的資格,卻未必能擁有理想的藍圖擘劃。
如非耗費數十年時光鑽研、會過當世無數高手,身經百戰,累積了足夠的眼
界識見,豈知天下無敵的絕頂武骨,究竟該是何等模樣!
但耿照别無選擇。碧火神功的速成已駭人聽聞,但自有此神功以來,遍數曆
來修者,卻無一能有奇遇如他,内息如斯猛進,等同自戕,即使僥幸存活,也将
造成不可磨滅的傷害。「複位經脈」已是萬不得已的唯一法門!
此時此刻,耿照意外地與創制這門神功的前輩高人思路相叠,俱都想到了一
處。
于是精于鍛造的少年學徒,把身體當成了他最熟悉的鑄煉房,以沸滾如熾的
五髒六腑爲洪爐,橫沖直撞的碧火真氣爲材料;以神爲錘,以精、氣爲砧,試圖
将交融一片的體内諸元一一還原。
每錘落下,便有一束兇暴的真氣嚎叫扭動,掙紮着改變形狀,原本體内的一
片混沌,漸漸被還固成形,仿佛将鐵汁凝結成生鐵、再将鐵片鍛打成鋼一樣。耿
照驚喜地發現:被錘煉成形的内息,似乎也同時失去了内息的質性,變成更精粹、
也更強大的經脈雛形,将四散的内息圈系導引,體内的力量運行正在回複某種規
律,雖然離自由運使仍十分遙遠。
内息被接連鍛化,加速了彼此間的消長,耿照正要更進一步,着手複位影響
武學至巨的奇經八脈,才發現并無藍本可供參照。按原有的經脈重塑毫無意義:
眼下爆沖的真氣雖被鍛化,若維持舊制不變,待内息溢滿,難不成還要再「洗髓
返骨」一回?就算身體受得了折騰,他也受不了。
(新的經脈……該是什麽模樣?)
一股強大的異種真氣透體而過,陽剛純正、威力無匹,耿照體内的真氣爆沖
漸受控制,這下不再連結諸元随之擺蕩,更能領略其威。
——李寒陽!
耿照回過神,眼前魁梧的漢子揮動大劍,再度與藏鋒交擊,劍勁沿刀回溯,
穿透布滿碧火真氣的軀體。在「卻食吞炁」的心訣感知之下,驚覺這一劍布滿太
陽寒水之氣,起自足太陽膀胱、手太陽小腸兩經,勁發督脈,丙火化氣于壬水,
以太陽之氣兼統水火,故剛而不折。
(就是這個!)
明知不敵,耿照卻硬着頭皮舉刀,「铿!」被轟退了幾步,瞬間攫取了李寒
陽的督脈導行之法,連足太陽膀胱、手太陽小腸兩經亦有所得,若能透析,當盡
得太陽寒水勁力的奧妙。
李寒陽一劍将他揮開,也不進逼,回頭笑道:「看好了,這路《六極劍法》
你虔家亦有修習。你父親教過你口訣沒有?」卻是對虔無咎說的。虔無咎一見他
出劍,兩隻清澈的大眼睛睜得爍亮,怕被他小瞧了,不免有辱亡父英名,沉着小
臉大聲道:「教過!」
李寒陽點頭,見耿照立穩腳跟、調勻呼吸,才又遞招将他擊退,道:「《六
極劍法》以招式論,不算上乘劍術,卻是影響武儒南宗最深的一門劍藝,關鍵在
「六極」二字作何解釋。
「在中行氏本家,六極兩字作「六合」解,意指天地四方,兼容并蓄。我繼
承鼎天鈞劍後,受先師教導,以精、氣、神内三合及手、眼、身外三合爲六合,
又與本家六合相異。你虔家補劍齋如何解這兩字?」巨劍揮灑,随手接了耿照兩
刀,震得他踉跄倒退。
看台之上,邵鹹尊與邵蘭生交換眼色,暗忖:「果然是平湖補劍齋!」
鳳翼山中行氏負有守護「天下刀筆令」的使命,嚴禁子弟闖蕩江湖,若有分
家,須放棄「中行」之姓。這些分家在南方各地落腳,百餘年來亦闖出名号,其
中以悅南左氏、鳳東佑氏、雲山後氏、平湖虔氏四支最盛。
号稱「天下劍藏」、包羅萬有的《中行九疇》,無疑是中行家最負盛名的武
學,但精研劍術的行家都知道:要把中行氏乃至武儒南宗的劍法研究透徹,《六
極劍法》才是最關鍵處。這部由昔日滄海儒宗傳落的劍譜不過薄薄一冊,但對心
訣中「六極」的不同理解,卻造成中行氏本家與四大分家的劍路分歧,從而迸出
無數火花。
虔無咎不願教他看扁,大聲道:「我爹說補劍齋的武功,首重「醫劍同流」!
六極當作「六氣」解,是爲陰、陽、風、雨、晦、明。」
李寒陽頻頻點頭,露出滿意之色。
「一樣的招式,心訣不同,威力也不相同。你看仔細了。」拉開架勢,截、
抽、洗、帶,壓、棚、點、攪……鼎天鈞運使自如,勝似三尺青鋒,将六極劍之
高低、斜正、曲直、左右、進退、伸縮等諸法一一示演,無視全場幾千隻眼睛,
不惟那份舉重若輕的從容,磊落處亦令人心折。
六極劍法的圖譜于武儒宗脈流傳甚廣,非是什麽秘而不宣的絕學,但凡精研
劍論之人,案頭沒有不放一本《滄南六極圖錄通說》的。但自鼎天劍主手裏一招
一式施展出來,兼白心法劍訣,那就不同了。在場如許缁衣、邵鹹尊等正道首腦
紛紛轉頭,以免「窺人傳藝」的嫌疑,連門人亦不許觀視。
蕭谏紙是儒脈出身,埋皇劍冢更是持天下劍學之鈞樞,望重武林,老台丞甚
至親撰過一部《六極劍考》,與同樣博采百家、人稱「白發劍讀」的鳳東佑氏長
老佑雲關見解相左,兩人爲此魚雁往返,着實打過一場激烈的筆戰;然而此際仍
須避嫌,索性閉目垂首,似是入定,一旁不通劍術的談劍笏也沒敢多瞧。
起初隻有蒲寶、獨孤天威二人肆無忌憚,或鼓掌叫好,或啧啧搖頭,評論這
招不夠飄逸、那式太過坑爹,如觀鬥雞競狗;末了連蒲寶也笑不出,餘下獨孤天
威一個,這參軍戲自然演不下去。
原來李寒陽自初式「皇建有極」起手,依序演至第三十六式「定命靡常」,
爲使無咎看得分明,不僅動作緩慢,劍上也無甚勁力,其間遇耿照複來,便信手
以當式擊退。
攻的人固然漫不經心,似是站久了身子難受,才對砍一下舒坦舒坦;擋的人
更是虛應故事,專心演招講武,直忘了正在決鬥。蒲寶目瞪口呆,半晌才低啐一
口,想起李寒陽是南陵代表,還怕被人瞧見,小聲咕哝:「你奶奶的!這到底又
怎麽了?剛才不還打得直脖子吊眼,一副撞邪德行?早知打成這樣,不如挂上
「中場休息」的牌子,大夥兒輪流上茅房。」
場中耿照倒是一頭大汗,濕透重衫,眼中赤紅漸漸消淡,蓦地擡頭一喝,猱
身撲上。
李寒陽還了一劍,似有所感,軒起劍眉對無咎道:「适才是本家所傳的六極
劍套路,現下你看我的。」臂肌一鼓,跨步旋身,貼額如持香的巨劍劃了個大圓,
「呼」的一聲掄掃而出,刃上如挾風雷,厚如磚頭的長直劍身似被揮出了一抹月
弧!
同樣一式「皇建有極」,再無半分儒風,李寒陽人劍合一,以全身的力量旋
開巨刃,觀者無不色變!
「這才象話嘛!」蒲寶雙掌一擊,不禁眉飛色舞。
而面對鼎天鈞劍的驚人聲勢,耿照竟是舞刀直撼,絲毫無懼。這回的六極劍
不再溫文守度,李寒陽從初式使到第三十六式,毫無拆解應對可言,每一擊都将
耿照轟得不住倒退,穩穩占據主動;末式「定命靡常」一完,又接回「皇建有極」,
重新使過一遍。
恐怖的铿擊聲在偌大的場中回蕩着,如鐵錘砸落石闆地。沒有一個人覺得沉
悶無聊。
單調的金屬碰撞捶上了耳膜深處的镫骨,連着體内的每條麻筋、每根骨骼反
複敲打,敲得人渾身發麻,如坐針氈,仿佛下一霎眼便要發狂,卻被按壓在位子
上無法動彈,隻能繼續聆聽無休無止的刀劍聲……駭人的折磨持續了近半個時辰,
當中從未間斷。
就在身負内功的武者都将受不住的當兒,耿照亦退到再無可退處,蓦地李寒
陽足尖一點,連人帶劍沖天拔起,呼嘯着自頭頂斬落!
形勢變化如此極端,耿照的狼狽衆人卻始終都看在眼裏:他連李寒陽信手一
擊都接不下,況乎全力施爲!眼見少年将被劈成兩半,不由驚呼。
媚兒沒料到滿口仁義的鼎天劍主竟痛下殺手,眦目欲裂:「小……小和尚!」
救之不及,腦中「唰」的一白。回神隻見黃沙散去,耿照橫持「藏鋒」,穩穩架
住了鼎天鈞,細長的直刀襯與巨劍,比竹篾子好不到哪兒去,卻毫不顯頹勢,與
持刀烈視的少年相仿佛。
李寒陽這式六極劍的确未曾留力,心法卻不是自家的。
「此劍調和六氣,乃我與你父親決鬥時悟得,今日還授與你。」雖未回頭,
誰都知道是對虔無咎所說。男童瞪大眼睛,握拳顫抖,連少年朱五牽起他的手都
忘記要甩開,猶陷于目睹極式的震撼。
而耿照終于明白,是李寒陽幫了自己一把。這股劍勁他十分熟悉,與解開韓
雪色脈封的手法極其相似,盡得「醫劍同流」之理,在複位經脈的最後階段推波
助瀾,完美地貫通了各處淤塞。
體内爆沖的真氣被鍛化一空,奇經八脈宛若新生,俱納周身真氣而未盈,傳
導内息的速度更是快得不可思議;劍刃臨頭,他及時回刀、立穩、卸勁,動作一
氣呵成,按理絕對接不下的宏大劍勁,一霎被導引到雙腳之下,藏鋒的薄刃僅與
巨劍相接的一點受力,絲毫無傷。
以李寒陽之能,适才的舉動簡直毫無道理,尤其是以自身心法推動六極劍式,
往來數回,不厭其煩;明裏是臨陣傳藝,啓迪于無咎,卻像故意讓耿照摸清周身
經絡似的,爲他提供了寶貴的脈行藍圖。
更重要的是:李寒陽的武功與《火碧丹絕》完全不是一路,耿照究其勁力脈
行,心知非是自己交了好運,連比武之際,都能僥幸遇上識者指點。
李寒陽究竟是如何知曉,自己迫切需要可供參酌的脈行?耿照百思不解,卻
未敢失了禮數,隔着刀劍相交,仰頭道:「多謝相助!若非李大俠慨然伸出援手,
在下隻怕已走火入魔,死于非命。」
李寒陽劍上勁力未減,仿佛爲了确認他恢複的情況,言談間鼎天鈞劍的份量
持續變沉,宛若天墜殘峰,見耿照晃都沒晃半點,颔首微笑:「我怎麽說也是遊
俠,豈能見死不救?況以一名極有潛力的後起之秀,耿典衛若星殒于此,天下刀
劍客當同聲一哭。」清澄的眼眸一洗施展「劍勢」時的駭人威壓,仿佛看出少年
心中疑惑,低道:「真正救了你的,是那名以「傳音入密」指點的女子。若無她
提供心訣,我也不知該從何下手。你等習練的這門内功當真是匪夷所思,今日之
前我聞所未聞,遑論想象。」
——那不是幻覺!
(原來……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非是我憑空臆想!)
「明姑娘!」耿照正欲轉頭尋覓,頭頂劍勁一沉,李寒陽喝道:「勝負未分,
何由顧盼!」兩人合勁抵撞,倏然兩分,巨劍潑風掄掃,其間一抹烏影翩然翻繞,
遊蛇般的刀光宛若活物,上下吞吐,忽隐忽現!
然而不管刀光如何變幻,李寒陽總能一劍将其掃出原形,雙方繞着偌大的場
地不停變換方位,沒有一刻稍停,漸漸掀起一陣薄薄的黃塵罩子,沿着圍欄顫巍
升搖,從看台頂望下,仿佛一個巨大的龍卷正緩緩成形,而風暴的中心居然僅僅
是兩具血肉之軀。
衆人看得目瞪口呆,連聲音也無法發出。
鎮東将軍府的耿典衛仿佛突然變了個人,場中絕非是一名初露頭角的少年好
手挑戰成名既久的南疆劍首——這不過是前半場的錯誤印象罷了。眼前根本就是
兩名李寒陽在對打,一樣強壯、一樣迅捷,一樣裂地碎石掀塵攪風,一樣單人孤
劍,即有萬夫不當之勇……當兩個人毫無顧忌,放開手來狂毆痛擊之時,連殺伐
聲都仿佛能貫透耳膜,震撼胸臆,觀戰的衆人頓覺自己無比渺小。
但耿照清楚知道不是這樣。
複位經脈之後,他體内奇經八脈的脈行與李寒陽已無分軒轾。
李寒陽出身名門,複得諸鳳殿之傳承,修習内功、精研劍法逾四十五載,距
三才五峰的境界隻差一步,其脈行非同小可;舉重若輕,大巧不工,運使起來遊
刃有餘,猶如手中神兵鼎天鈞。
耿照倚之重塑經脈,最後經李寒陽乾坤一定,功成圓滿,等于憑空得到他四
十五載的修練成果,運功時隻覺脈中行氣如劍,大招以一縷内息便能推動,鼎重
劍輕、運轉自如,似能略窺李寒陽的巨劍心法,益發明白兩人之間的實力差距。
不停變換方位,是爲了避免正面交鋒,以減輕獨對李寒陽的巨大壓力。無奈
此計雖好,卻有一處不可行:比起内功根基的差距,李寒陽在招式、實戰經驗上
更擁有壓倒性的優勢,纏鬥一長,耿照頓顯支绌,隻能借位移争取空間。
而「劍勢」的威力,在實戰中則發揮得更加淋漓盡緻。
碧火神功對氣機的靈敏反應,此際竟成缺陷:李寒陽的「拔劍無罅」與揮動
實劍時所迸發的殺氣,在碧火功的先天感應裏幾無分别,過往料敵機先的無雙利
器,反而造成緻命的混淆。
激戰中李寒陽一劍揮落,耿照及時躍起,欺鼎天鈞沉重巨大,回劍不及身墜,
便要搶先出手,蓦地李寒陽一擡眼,耿照頓覺幾處可乘的空隙,俱被他的目光封
死,盤算落空,咬牙暗忖:「我隻揀一處下手,難不成你有四條手臂!」藏鋒還
未紮落,心頭忽生不祥,本能回刀一封,鼎天鈞劍攔腰掃至;适才感應的四路封
絕劍勢之中,其一竟是實劍。
耿照紮紮實實挨了一記,被雄渾勁力掃出三丈餘,滾到圍牆邊彈撞回來,才
得緩手拄起。幸李寒陽并未追擊,僅于三丈開外平舉大劍,腳踏丁字步,山風卷
塵,吹得披風獵獵作響。權領諸鳳殿、号令三千遊俠的南疆劍首并不愛貓捉老鼠
的遊戲,他看透了年輕對手的實力及缺陷,明白此際不應抱持期待,決定終結這
場無益之戰。
而決勝,隻要一劍就好。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開始。力量不及,招數不及……縱使解決了心魔關大患,
耿照發現自己仍距勝利十分遙遠。但隻剩最後一劍的機會。碧火神功不是李寒陽
的對手,連意外突破「洗髓返骨」的八關境界、得到堪比李寒陽的鼎天劍脈,仍
無法一舉戰勝此人。除非另有奧援——化骊珠。
新得的鼎天劍脈,應更能承受骊珠奇力。耿照暗提内元,以一縷氣絲輕觸臍
間寶珠,然後逐步增強力道……強韌的肉體似給了化骊珠絕對的信心,也可能是
真氣的緻密程度終于淩駕奇力,耿照感覺化骊珠的力量穩定輸出、增幅着,與碧
火真氣融爲一體。粗粗估算,骊珠釋放的力量約莫提升了三成内力,還在持續增
加。
鼎天劍脈、神兵利器,突破八關心魔後重獲新生的碧火神功,再加上穩定輸
出的骊珠奇力……
耿照把擁有的一切加總起來,再無保留,拖着「藏鋒」向前邁步,雙腿交錯
的速度越來越快,借由奔跑,繼續增幅化骊珠提升内力,靴底踏過的地面都被夯
成燒瓦似的一片赭黃,拖曳着的刀尖劃過産生質變的堅硬地面,爆出成串火花!
李寒陽身姿不動,蓦然擡頭,除了劍尖與靴尖連成的縱軸之外,周圍的空間
俱被「劍勢」死鎖,一丈之内,無論耿照是左閃右繞抑或伏低躍高,都将被看不
見的氣機籠罩,甚至會在動作的瞬間産生微妙的停滞,仿佛被他的目光捆縛于空
中,旋被巨劍斬落!
唯一無備的,隻有居中的縱軸。此間是決勝之地,等待少年的隻有閃耀着血
暗銅色的巨劍鼎天鈞。
「來吧!」初老的遊俠雙目熾烈,在心中吶喊着:「這一劍将分出勝負!」
「還有什麽是可依恃的?」少年俯首飛步,長刀拽得火星嘎響,疾奔中猶帶
一絲冷靜:「碧火神功、化骊珠……我還擁有什麽?」
極度的專注令耿照沉入虛空,仿佛又回到索遍枯腸尋找靈感的當兒,虛識中
不住翻動的畫面宛若書頁,直到一小塊畫面像是要裂開了似的,露出背後他從未
見過的丬角——「他在做什麽,老二?」韓雪色氣急敗壞地扳過聶雨色的肩膀。
「是藏有什麽暗招後着,還是想搶在李寒陽出手前閃過巨劍,欺入劍圍?」
聶雨色眉頭緊蹙。「不可能。劍勢所及,絕無生路。」
他不知道耿照在想什麽。這一步是死棋,沒有這種道理!
風篁握緊刀柄,駝鈴「當」的一跳,回神才發現掌裏既濕又冷。正面對敵絕
不能勝,以李寒陽的功力與鼎天鈞的沉銳……沒辦法了。他一咬牙解下配刀,拼
着師父責怪,也要以回旋絕式分散李寒陽的注意力,及時解救耿兄弟——媚兒側
身躍出橫欄,沒命地朝戰團中心奔去。
她沒敢開聲,唯恐洩漏一絲真氣,趕不及在巨劍砍落前将小和尚撲倒。
她從沒像這樣恨過自己腳程不夠快,恨自己沒有痛下苦功鍛煉輕功。或許是
小和尚太快了,她跑到胸臆裏仿佛再也吸不到一絲空氣,卻隻能望着小和尚的背
影心中發冷——耿照沒有閃避或伏躍,就這麽沖入軸線的盡頭,連人帶刀撞向鼎
天鈞劍!「來得好!」李寒陽意興遄飛,劍光映亮了他的須眉鬓發,銅色巨劍在
虛空中留下數個互不相連的殘影,倏地斬入耿照左肩!
媚兒連停都沒停,身形頓矮,一連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勉強撐起身來,綢襟
嬌裹的一雙綿乳劇烈晃蕩,尖翹腹圓,彈撞之間不住抖落沙塵,更添凄豔。
「小……」她張口欲喚,還沒發現喉音既啞,眼角已滾落大顆淚珠;凝眸望
去,忽爾一怔。山風呼嘯,久久不息,也不知過了多久,周圍突然爆出零星的掌
聲,瞬間如點煙硝,轉眼炸得了一片轟然。
「好!好功夫、好功夫!」
「這……這真是太厲害了!」
「這等身手,大開眼界啊!」
媚兒揉揉眼睛,終于确定場中二人景況:極招過後,李寒陽的巨劍砍中耿照
肩膊,卻未将他砍成兩丬。是李寒陽及時止住了手,因爲「藏鋒」的薄刃自巨劍
脊側斜斜貫出,就像貫穿一片軟木似的,刀尖指着李寒陽喉間,隻差分許便要見
血。
他的劍不得不頓止。
耿照亟欲抽刀,以鼎天劍主的造詣,輕輕一轉劍柄,便能将長刀折斷,藏鋒
卻像融進了巨劍似的絲紋不動,密合之甚,可想見此刀快利,竟是可一而不可再,
忽然省悟:「是……是我赢了。我勝過了鼎天鈞劍之主!」左肩的痛楚令他臉色
發白,卻難掩得手後的心旌搖曳:「承讓了……李大俠。」松開刀柄身子微晃,
便要栽倒。
李寒陽以迅捷的手法連刀帶劍一揚,随手插落地面,飛快點了他周身幾處大
穴,及時将人接住,爽朗大笑:「赢得漂亮啊,典衛大人。你實在是個處處出人
意表的奇人,李某之敗,無話可說。」
耿照在鼎天鈞劍及體的瞬間,以刀刃貫穿了劍身,搶先指住李寒陽的要害。
李寒陽的「劍勢」鎖住他所有的退路,迫使耿照于中軸決勝,而巨劍也的确精準
地斬中對手——唯一料不到的,隻有貫穿神兵鼎天鈞的奇刃藏鋒。
劍脊本是劍器罩門,藏鋒由邵鹹尊親炙,自是天下少有的利刃,以已之強攻
敵之弱,緻勝的道理似乎并不難想象。然而李寒陽出招時劍上飽注内勁,堅逾玄
鐵,在場一幹武學行家心下雪亮:無論耿照拿的是何等神兵,都不能仗器利刺穿
李寒陽手裏的鼎天鈞劍;這一擊的精、氣、神須與李寒陽相若,足以抵消他加諸
于劍上的力量,令刀劍回歸原初的物性,方能以刃利制脊鈍,得戰果如斯。這可
是極高明的武學境界。
隻是誰也說不出這是什麽武功,除了一名少女之外。
「他媽的!真是絕了。東海這鬼地方,啥事都能有!」
任逐流作夢也想不到,耿照竟能在鼎天劍主手底下取得一勝,樂得眉花眼笑,
若非礙于場面,隻怕要手舞足蹈起來。回見任宜紫罕有地蹙起柳眉,若有所思,
心想這丫頭莫非是吓傻了,居然轉了性子,促狹道:「怎麽,模樣忒認真,看出
了什麽門道?」
任宜紫欲言又止,片刻才低道:「這招我見過。」任逐流切的一聲,隻當她
信口雌黃,渾沒留意侄女默默擎出了随身不離的同心劍,對着劍脊末端發怔。阿
蘭山的初陽下,劍身近柄處映出一枚針眼般的小孔,居然洞穿了天下知名的碧水
紋鋼。
第百十三折難陀現首,代戰者誰耿照的心識「醒」了過來。
他維持盤坐的姿勢,以先天靈覺觀視體内諸元,确定無礙後再行搬運。比過
往更精純的碧火真氣在新成的經脈内運轉如意,行一周天不過盞茶功夫,渾身暖
洋洋的如浸溫水,說不出的舒暢。
爲造這副全新之脈,耿照用去九成以上的真氣,即使算上異常爆沖的部分,
所剩内力亦不及普通時的一半。要調複至巅峰狀态、并适應新的脈行,少則要十
天半個月的光景;但對力量的運使,耿照卻有着和過去截然不同的看法。
鼎天劍脈的驚人處在于:隻須少量内息,便能産生極大的效果。
李寒陽以精、氣、神等内三合,以及手、眼、身等外三合爲「六合」,劍出
必是六極合一,故毋須倍力加催,極求蠻勁内功之大用。如能花費數年光陰好生
揣摩,再佐以實戰驗證,當盡得其執千鈞如一羽的無上心訣,但光是鼎天劍脈簡
用内息、脈行如劍的好處,此刻耿照便已十分受用。
他将最後一口濁氣吐盡,緩緩收功,終于睜開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白皙雪靥,鼻梁高挺、五官深邃,一頭火焰般的深
紅卷發,馥烈的體香混着汗津潮潤,自雪沃的襟口湧出,女郎的唇邊頰畔黏着幾
绺帶汗的濕發,翹着雪臀高跪在耿照身前,惹火的胴體曲線一覽無遺,正是媚兒。
她手按耿照胸口「膻中穴」,另一隻手卻不避嫌地伸至他腹間,濕濡的掌心
抵着丹田氣海,拼命輸送内息。
此舉自是徒勞:突破八關後的碧火真氣,連李寒陽的三省功亦不能抵擋,鼎
天劍脈卻能加以約束,令其重回正軌,其堅韌玄奧,未能以常理忖度。媚兒雖負
至陽至剛的役鬼令神功,腹中又有陽丹,仍不能穿透緻密已極的劍脈真炁。任憑
她如何催動真氣,累得唇面皆紅、香汗淋漓,始終無法将真氣度入耿照體内。
高台之上,一幹孤竹國臣子欲哭無淚:公主殿下千金萬貴,以未嫁之身,居
然在大庭廣衆下将手探往男人腰腹,又搓又揉,還弄得面泛紅潮、汗濕重衫,雖
說南陵風俗不尚女子婚前守貞,甚至有留宿合意男子的「走婚」舊習,然各國久
經代巡大人教谕,王室也講三綱五常,若傳将出去,還有哪一國敢來提親?
「諸位同僚勿憂,」一名較老成的臣工趕緊安慰左右:「天可憐見,峄陽國
主沒來!此乃天意,足見上蒼佑我孤竹國,令至峄陽一國缺席。」衆人恍然而悟,
相互額手,略感欣慰。
其實真正天佑孤竹國的,是伏象公主本人并不在台上,否則聽到這番高論,
明日朝堂上又少幾名忠忱的臣子。媚兒不知自己正受非議,見小和尚睜眼,喜動
嬌顔,随即露出一抹意氣洋洋的狠笑,咬牙回顧:「誰說輸送真氣沒用的?這不
是讓我救活了?呸,南陵遊俠,浪得虛名!」
李寒陽站在不遠處,雙手抱胸,含笑不語,顯是接住耿照之後,不旋踵被撲
上來的媚兒給攆了開去。堂堂遊俠之首,自不與一名妙齡女郎計較,鷹隼般的銳
目盯緊盤膝于地的耿照,留心他面上的氣色變化,須臾未離。
耿照與他視線交會,兩人微一點頭,都未言語。與李寒陽并肩而立的朱五少
年頗不能苟同,皺眉道:「可你剛才也叨念着「怎麽沒用」、「怎麽沒用」的,
急得都哭了。我看他像是自己好的,同你沒甚關系。」
媚兒俏臉一紅,柳眉倒豎:「誰哭啦?你胡說八道,我撕爛你的嘴!」
朱五被騰騰殺氣所懾,抱着頭往後退了一步,忽想:「我沒胡說八道啊,她
是哭了。」問心無愧,搖頭道:「我們這兒有王法的,不能随便撕爛人的嘴。」
媚兒可得意了,目綻精光。「我是孤竹國公主,不用遵守你們的王法,偏能
撕爛你的嘴!哈哈哈哈哈——」少年登時目瞪口呆。這回連虔無咎都聽不落耳,
幫腔道:「你這話是壞人才會說的啊!」朱五口舌不甚便給,被他一言道出心聲,
不由點頭,片刻又覺不太妥适,徑對無咎道:「但我看她也不是真的很壞。剛才
典衛大人昏倒的時候,她哭得可傷心了——」
「你給我閉嘴!」媚兒簡直氣炸了。正要上前一把擰掉死小孩的腦袋,手掌
忽被輕輕捉住,回見小和尚溫言笑道:「莫要吓着了孩子。你堂堂一國公主,怎
好與小孩兒拌嘴?說「不遵王法」什麽的,也太不成話啦。」
媚兒怔怔望着,見他說話時眉目生動,恍如夢中所見,然而适才被巨劍斬落
的畫面猶在眼前,驚懼、惶急……直到這時才一股腦沖上胸臆,像要炸碎胸膛般
難受,身子竟有些發軟,鼻端毫無來由地一酸,撮拳往他胸膛頭臉捶落,尖聲怒
道:「死小和尚!臭小和尚!死小和尚……」悶着頭狂揍一陣,捶得雙拳隐隐生
疼,驚覺耿照連擋都沒擋,心底一慌:「不好!近來修爲頗有進境,别要……别
要打死了他!」
凝神細看,耿照除了些許淡淡紅印,連油皮都沒擦破半點,又羞又窘,又隐
隐有些惱怒,一推他胸膛:「你是手斷了還是腦子蒙啦?不會擋麽?白癡!」本
要起身掉頭離去,瞥見看台樓梯口掠過一抹窈窕豐腴的倩影,面色一沉,暗忖:
「我這一走,那賤婢又巴巴的黏過來。教你癡心妄想!」哼的一聲挺胸俏立,雙
臂環抱,高高端起一雙雪潤尖翹的渾圓盈乳,狠厲的目光盯着正前方,沒有半點
離開的意思。
耿照回過頭去,但見寶寶錦兒俏立于看台下,美眸中盈滿關懷。
他二人默契絕佳,略微颔首,仿佛已說過了千言萬語。符赤錦露出放心的表
情,水汪汪的嬌媚杏眸一轉,眸光瞟向他身後的媚兒,又是那種「相公你完蛋啦」、
似笑非笑的狡黠模樣,身後轉出一抹高挑的茜紅麗影,長腿交錯,充滿矯健肌力
的修長曲線才踮下兩階忽又停住,竟是染紅霞。
耿照驟爾起身,不意牽動左肩傷處,面色剎白,開始凝涸的衣布再度滲出墨
染般的烏漬。
梯間幽影投映,看不清染紅霞的神情,他心急如焚:「怎……怎地她不再走
下些個?」忍不住上前幾步,方見伊人身後三兩階上,伫着四隻剛停步的小巧蓮
足,一雙是薄底半靿子的繡銀鹦鹉綠快靴,靴尖細裹,明快中透着嬌憨,似可想
見其中玉趾合攏,十分精神;另一雙卻是寶藍繡鞋,鞋面上以五彩纟絲金銀線繡
了「魚戲蓮」的圖樣,雖是天足,卻小得差堪盈握,更顯主人秀氣。
——是二屏。
耿照沒留意過她二人的腳,心念一動,忽然擡頭。四層看台之上,許缁衣憑
欄低首,陽光穿透她裹發披垂的長紗灑落,周身如罩金粉,逆光的面孔卻看不清
眉目,但見頸颔的肌膚白膩已極,宛若玉碾。
他與染紅霞情投意合,彼此交心,此事卻不能教許缁衣知曉,否則日後杜掌
門功成出關,萬一追究起紅兒失貞一事,這位在門中極有份量的大師姊将不會站
在染紅霞這一邊,事情就棘手了。
耿照心疼染紅霞的爲難,明白她何以不能徑直奔出,不顧一切地表露關懷
……思慮之間,見伊人自懷中取出一條紅絲絹,交給了符赤錦。符赤錦沖她輕輕
颔首,捏着絹兒款擺而出,無視于媚兒的殺人目光,将紅絲絹塞到他手裏。
「你放心,」耿照嗅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溫甜,頓覺心安,閉目輕聲道:
「我沒事。」
「我知道。」符赤錦低着頭替他松開腰帶,一如出門前爲他系上。涼滑的小
手靈巧而小心地揭開凝痂的幾層衣衫,笑道:「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我的男人我
明白。在寶寶錦兒心目中,相公是世上最值得信任的男子,什麽事也難不倒。」
耿照忍不住笑起來。「要不是李大俠手下留情,早将我打得滿地找牙。我可
不敢把話說得這麽滿。」心中一動,壓低聲音問:「将軍有什麽指示?」
符赤錦與弦子受他之請托,負起保護将軍伉俪的重責大任,以寶寶錦兒的精
明與識大體,決計不會舍将軍不顧,擅自離開頂端看台。此舉必是将軍授意,以
此小兒女情狀做爲掩護。
果然符赤錦嘻嘻一笑。「将軍說首戰派出李寒陽卻不勝,對方怕要铤而走險
啦。少時若生變故,須以皇後娘娘的安危爲先。」耿照微微一怔:「會有什麽變
故?下一場……該是央土大乘推派代表了罷?」
符赤錦低道:「慕容柔沒說,我料他也未必說得準,隻是讓我們預作準備罷
了。佛子與央土教團的大和尚進十方圓明殿裏商議去了,約莫是一刻以前的事。
依我看,便把阿蘭山翻過一遍,也找不出比李寒陽更厲害的代表啦,佛子大概沒
想到這場會輸罷?」
頭一場打了半個多時辰,加上耿照昏迷一刻餘,距流民圍山已近一個時辰。
耿照眺望遠方,蟻群般黑壓壓的人流似乎無時無刻不在蠢動,但骁捷營實際被壓
擠的幅度卻不明顯,顯示流民散漫,無有章法,面對長槍鐵馬的谷城精銳,就算
餓得狠了,也不會貿然往槍尖上撞。
但耿照始終有着說不出的憂心。在籸盆嶺時,那些流民原也是饑寒交迫、疲
憊衰頹,卻于轉瞬間化成猙獰惡獸,悍然以血肉之軀沖撞長槍箭矢,連最勇敢的
軍士亦不禁膽寒,隻因嗅到了血。
殺人就像疫病流行,一旦起了頭便很難止息。
将軍說的「變故」,難道會是這個?
符赤錦信手從他襟裏掏出一條雪白的絹兒,爲他揩抹頭臉,忽然驚呼一聲,
不覺停住。耿照回過神來,輕輕握住她的手,殷問:「怎麽啦?」符赤錦勉強一
笑,搖了搖頭,作勢再抹,但相公可沒這麽容易打發,握着她溫軟的小手不放,
符赤錦莫可奈何,輕聲道:「相公的鬓發白啦,活像老公公似的。」說着噗哧一
聲,眉眼含笑,宛若春花綻放。
手邊無鏡,耿照不見形容,料想複位經脈這麽大的事兒,身子斷不能毫無消
損;不過兩鬓霜染,算是很便宜了,心中不以爲意。見那白絹十分眼熟,想起是
她先前所贈,心頭乍暖,誰知符赤錦卻把絹兒往溫濡飽膩的乳脅一掖,擠出一抹
沁乳透香的汗津來。
「是你給了我的……」沒等耿照說完,寶寶錦兒輕輕巧巧一讓,越過他的肩
頭笑道:「山間克難,未有良醫,有勞李大俠啦。」卻是李寒陽走近。
她将染紅霞的紅絲絹遞去,袅袅娜娜一施禮,正色道:「奴奴代我家相公,
謝過李大俠慨施援手。」李寒陽道:「夫人客氣,我也隻是略盡棉薄,談不上援
手。」接過紅絹,替耿照剝除衣覆。
李寒陽拔劍的手法與斬擊同樣收發由心,耿照受的隻是皮肉傷。遊俠周遊天
下,接受各地武者的挑戰,随身攜有靈驗的金創藥,包紮手法更是一絕。李寒陽
精于此道不遜用劍,經他理創、施藥、捆紮等,耿照頓覺肩上一陣清冽入骨,腫
痛大見消解,已能勉強活動。
符赤錦道:「這是染家妹子冒着開罪師姊的風險,也要交給你的一份心意,
你可别辜負了人家。」盈盈一笑,轉身離去。台底入口已不見染紅霞與二屏的蹤
影,連許缁衣亦都重新入座,由下往上再難望見。
諸女皆去,媚兒終于意識到自己站在這裏不大合适,适逢金甲衛們繞了大半
個場子、好不容易灰頭土臉地蹭來,沒好氣地瞪了耿照一眼,被衆人簇擁而回,
心想這小和尚忒愛拿人家的絹兒,原來是賊性不改,與送絹的個個都有貓膩!
當晚在風火連環塢,瞧他與染紅霞那份難分難舍、情緻纏綿的模樣,便覺不
太對勁。經紅絲絹一事再無疑義,「管小和尚叫「相公」的美貌賤婢」底下,又
添一條殺人名錄。
耿照與李寒陽都很沉默,李寒陽沉默地替他敷藥裹傷,一旁朱五總是亦步亦
趨地看,虔無咎雖也頻以眼角窺視,卻隔得遠些。而耿照的沉默,卻是望向遙遠
的山間。
「典衛大人擔心流民的去留?」李寒陽笑問。
耿照本想回答,心頭卻有别樣疑惑盤據;掙紮片刻,終于忍不住開口。「李
大俠爲何代表南陵教團出戰?」
「自然是爲了流民。」
「既然如此,李大俠何以認輸?」
李寒陽啞然失笑。這話若出自他人之口,恐有嘲諷的嫌疑,但他知道少年并
無此意。「因爲我确實敗給了典衛大人。」拎起插在地上的鼎天鈞劍,大如手盾、
形似鍾磬的古樸劍锷上方三寸處,藏鋒的薄刃兀自貫穿劍身,仿佛與平滑如鏡的
鋼材融爲一體,幾乎看不出嵌合的口子。
耿照意識到自己的出言無狀,縱使胸中似有一股難言的迷惑與不平,亦不禁
微感歉赧,低聲道:「李大俠對不住,我不是那個意思。以您的修爲,扭轉劣勢
直是易如反掌,若要将軍收容難民,李大俠便不該認輸,應當将我打倒;若不爲
難民,大可不必與戰。我不懂,這戰與不戰,卻都是爲了什麽?」
「典衛大人弄錯了兩件事。」李寒陽正色道:「在我看來,比武是極單純的
事,赢就是赢,輸就是輸,縱使旁人沒看出來,隻消兩人心知肚明,也就沒什麽
好争的。典衛大人興許不明白,适才一戰,确實是我輸了,此事并無疑義。」将
鼎天鈞舉至面前。耿照半信半疑,握住刀柄一奪,刀身依舊不動,俨然在劍身裏
生了根。
(一定是功力尚未恢複的緣故。)
但連耿照自己都明白,這樣的想法實過于一廂情願。
經過一刻的調息運功,此際他的功力較諸決鬥當時,隻有更加充沛而已,沒
有道理拔不出刀。他定了定神,調勻氣息,運動全身功力再試,藏鋒卻毫無動靜。
「看到了麽?」李寒陽淡然道:「你刺這刀時,周身六合的境界高過了我,
才能一舉刺穿镔鐵;拔之不出,是因爲你現下的境界遠不如當時。我敗給了這一
刀,敗得心服口服。若你能再施展一次,二度遭逢,我仍是要敗。」說着面色微
凝,雙手分持刀劍,「咄!」一聲低喝,緩緩拉開,及至一聲清越龍吟滑出劍身,
藏鋒藍汪汪的刃尖震顫不休,才倒轉握柄,将刀還給耿照。
耿照心下雪亮:這一下李寒陽幾乎用上全力,額間微現珠瑩,連出手爲韓雪
色解封都不曾如此,怕隻有與黑衣人對峙時差堪比拟。「典衛大人弄錯的第二件
事,是正義的價值。」
「正……正義?」
李寒陽雙目炯炯,直視着他。
「敢問大人,殺一人若可拯救十人,這麽做算不算是義?」
耿照沉吟片刻,兀自難決,搖頭道:「我……我不知道。被殺的那人,是好
人還是壞人?」李寒陽笑起來。
「典衛大人此問,則又是另一個難題。」他搖了搖頭。「關于「殺一人救十
人」之喻,諸鳳殿已讨論了上千年,是無數遊俠終生自問問人、勤思不辍者,爲
此分成了幾派,有主張殺人以救,也有主張不殺的,至今仍莫衷一是,未有定論。」
「那你是哪一派的?」朱五忽然插口。
「我主張「慎殺」。」李寒陽也不着惱,溫言笑道:「我不信一命抵一命,
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度量的。出了諸鳳殿的議堂,我還未真正遇過「殺一人救十
人」的疑難;誰要說「你殺這人,我便放過其他無辜的十個」,我會優先處置說
話之人。那厮顯是惡源。」耿照與朱五都笑了。
「我觀慕容将軍處事,雖有苛猛之評,對朝廷總的來說是順服的,而越浦城
尹梁子同确是中書大人的心腹,中書大人幾等同于「朝廷」二字。梁家父子對徐
日貴父女的惡行,在平望都許多權貴眼中,甚至算不上是一件事;慕容将軍處置
梁子同,非是拔掉一枚眼中釘這麽簡單,必将爲此付出極大的代價。」
初老的遊俠斂起笑容,肅然道:「願意爲徐氏父女主持公道、不惜開罪朝廷
與央土任家之人,我不以爲會把犧牲五萬名流民以換取東海道之平靜,視爲理所
當然的正義。便輸了這場比武,我仍會待在這裏,直到三乘論法大會結束。我想
看看慕容将軍的正義,将如何拯救這五萬人的性命。」
◇◇◇
十方圓明殿裏并無佛像,取而代之的,是一堵七八丈長的石刻龍壁。
這片「優波難陀壁」又稱「延喜龍王壁」,通體由六尺五寸高、兩尺八寸寬
的青石屏風組成,屏風下有夾嵌之用的蓮台底座,每扇屏風的大小一緻,宛若一
模而出,拼連處打磨得光滑平整,遠看幾乎難見接縫,襯與整殿的青石磚地、鴉
青壁塗,屏風融入空間,仿佛一條浮爪扭頭的巨龍飄在蓮花座上,眨眼便要破壁
飛去。
東海脫離鱗族的統治後,曆經三宗更叠,終成央土皇權之禁脔,崇敬龍神的
祭祀舊俗多受箝禁,居民遂變着法子保護信仰。或假借拜佛的名義,故意将佛像
的盤龍蓮座做得特别大,拜佛如拜龍;或改稱「龍王大明神」雲雲,假托佛經裏
的八大龍王,暗行鱗族龍祀。
這塊優波難陀壁便是這樣來的。做成拼接的石屏風,利于分開收藏,遇官兵
闖入尋釁,隻消藏起拼成龍首的前三扇,再将當中幾塊胡亂調轉,便看不出龍形,
可免朝廷降禍。
「在東海,釋教不過是龍神的護身符罷了,無怪乎我佛不興。數千年來,老
百姓昧于陳俗舊習,未受佛法教化,何其無辜!」佛子伸出白玉般的手掌,輕撫
着翻滾浮凸的怒張龍鱗,更襯得五指修長,宛若女子。
「幸有我等前來弘法,爲百姓點起明燈。他日東海萬民同登慈航,在座諸位
亦得佛果,行持菩薩道圓滿,不亦善哉。」
此番東行,央土僧團的成員多來自聯名上書的廿九座寺院,因路途遙遠,恐
寺中長老不堪跋涉,故以青壯一輩爲主。美其名曰「精銳盡出」,背後的意思隻
怕與南陵相仿佛:橫豎三乘論法是佛子一人的戲台,輪不到旁人出頭,既是爲人
作嫁,自不必賣力演出,隻消分沾雨露之際,自家莫缺席便是。
果然衆人聽了佛子之言,倒有大半或面露冷笑,或不以爲然,無一附和。
佛子獨自離京,撇下央土僧團的代表,一個人來到了東海道,此舉在這些少
壯僧人之間已飽受非議,及至發動流民圍山、易論法爲比武等等,不滿的情緒更
是到達頂點。各寺代表難得一片敵慨,私下議定在商讨之時,一緻反對與鎮東将
軍府比鬥,意即接受現狀,不逼迫慕容柔收容難民。
這是一場遲來的圍剿清算。佛子在踏入十方圓明殿之前便已遭孤立,等待他
的是一群憤怒的少壯僧人,對這場荒腔走闆的「三乘論法」滿腹牢騷,拒絕再被
當成傀儡操弄。
來自攝度精進寺的行深和尚雙手合什,垂眸道:「證佛果而成阿羅漢,那是
小乘之說。大乘普渡衆生,不作利圖,佛子此說,倒顯多餘了。」幾名青年僧人
頻頻點頭。行深的師兄行遠在央土論法時被佛子駁得體無完膚,他一直想找機會
報仇,但住持說他修爲不如師兄,不必自取其辱,令行深耿耿難釋。
既然有人率先發難,後頭自有乘勢揮軍、借風放火之輩。接口的是舍悲寺的
慈惠和尚,他今年不過三十許,正值壯年,卻與央土名僧雪舟慈能大師同列寺中
的「慈」字輩,在此番的東行隊伍裏備受注目,說話也格外有份量。
「我聽說佛子教人多誦「南無阿彌陀佛」六字,如此販夫走卒、目不識丁者,
亦能成佛。東海百姓常念佛号,自然登蓮台而證真乘、成佛果,與我等何幹?」
佛子淡淡一笑并不辯駁,細撫青石龍刻,悠然道:「東海百年以上的古剎,
計有四百七十二座,其中逾三百年者百有零四,超過五百年者卅七;逾千年者,
光這阿蘭山上就有六座。這些寺院中,人數最少的優離庵有百廿三名比丘尼,人
數最多的,是千月映龍川畔的大跋難陀寺,計有四千八百七十二人。以上均未算
入火工、雜役,以及挂單遊方等。」
衆人均不知他何出此言,面面相觑。
佛子從容道:「東海古剎雖多,奈何佛法不興,這些個名寺便如莊園,坐擁
良田萬頃,廣納仕紳供養,出家衆不過是點了戒疤披上僧衣的俗世之人,視住持
如功名;蓮覺寺的顯義和尚爲求住持大位,十年間打點宣政院各級官員、東海臬
台司衙門等,總數逾此。」伸出右手食中二指。
行深面色微變,強笑道:「兩千兩雖是大數,但我等方外之人……」
慈惠和尚見佛子手勢未變,笑容如古井般平靜無波,諱莫如深,心念電轉之
間舉袖一攔,沉聲道:「别丢人了,是二萬兩。顯義光是用來打點宣政院和臬台
司衙門的賄金,總數就超過二萬兩白銀。」
殿裏寂然無聲。除了粗濃的呼吸,更無一人開口。
在場二十餘人都是央土名剎的青壯輩,學問僧非是鎮日躲在藏經閣裏鑽研典
籍,常與達官顯貴來往,都是見過世面的,雖知東海殷富,這數字仍遠超過衆人
的想象。若有現銀二萬兩,還争撈什子住持?幾輩子也揮霍不盡了!
行深吞了口唾沫,強抑面上筋跳,一張黝黑的麻子臉僵如屍殍,澀聲道:
「那顯義……當成住持了麽?」
佛子搖頭。
「據說近有疾患,身子不好了。宣政院裏有個說法,欲于三乘論法會後,推
動天下佛脈一統,由央土僧團中簡拔壯年有爲、才德兼備的學問僧,來擔任東海
寺院的住持,以洗頹風,度化東海萬民。」
宣政院是太宗一朝才有的,專責管理佛教相關事務。南陵臣服後,段思宗上
奏朝廷,極言小乘于南陵諸國行之有年,教團組織發展成熟,不宜以央土大乘的
宗法、因俗度之,乞設一中立機構管轄,如接待諸國使節的客省,負責安排南陵
教團的朝觐、交流等,而不涉教團内部諸務。
其時太宗大力推行釋教,看完段思宗的折子,不但準了宣政院的設置,更分
擴爲管理央土教團的「樞院」與南陵教團的「南院」,正二品的宣院總制之下,
另有兩院院使、同知、副使等官員,說是「專管天下僧尼的中書省」亦不爲過。
東海無有教團,各寺住持名義上由朝廷指派,可宣政院裏的都是官,是進士
出身的讀書人,把住持之位當作世俗功名,可蔭可補,但看如何周旋。大抵上做
得新住持的,十有八九是寺中掌權之輩,錢帛在手,利于敬謝打點,居然也維持
「一寺相承」的傳統,師殁徒繼,次序井然,這麽些年來沒出過什麽亂子。
琉璃佛子透露的訊息,登時讓現場炸了鍋。
這些央土名寺的學問僧個個自視甚高,十五六歲便嶄露頭角,顯現過人的聰
穎博學,日積月累有了點名氣,才被派來與會;但同侪間競争寺中高位,激烈的
程度不亞于廟堂奪權,僧多粥少,誰也不敢說自己能出線。擠不上位子的,到了
七老八十仍是一介學問僧,那就十分凄涼了。
而佛子方才随口說的數字,此刻突然顯現意義:百年古剎就有四百七十二座,
算上未滿百年的,怕沒有幾千座!東海和尚連經都未必能讀,除了坑蒙拐騙、吃
喝嫖賭,正經的就沒會半點,看在這些央土僧人眼裏,何異于豚犬!
若能外派東海,人人都有自信壓倒這些颟顸的假比丘,掌握僧徒百姓,甚至
君臨一座如蓮覺寺般、十年之間能送出二萬兩紋銀的千年古剎,再不必于央土教
團的夾縫中苦苦求存,與陰險的同侪、偏狹的師長争得你死我活……
一個冷硬幹澀的聲音,打破了衆人眼前五光十色的幻想。
「我沒聽說過這種事。」果天依舊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自他入殿以來,
始終走在佛子身後丈餘處,比起其他刻意回避的僧人,已是站得最近的一個。
「宣政院不預教團宗法,乃是孝明朝以來的定制。把央土僧人派到東海當住持,
總制大人從沒說過這樣的話。」
「髡相」都說話了,衆僧被當頭澆了盆冰水,有的人美夢破碎,頓時激起滿
腔恨火,轉頭怒視琉璃佛子,原本熱烈的氣氛一霎僵冷,空曠的大殿内竟隐隐有
着肅殺之感。
佛子道:「師兄,趙大人今年要告老了。緻仕之後,宣政院總制一職将由僧
人出任,院使的官秩改爲從一品,與中書省、尚書省、禦史台等并列。」
僧人出任宣政院總制,「髡相」雲雲将不再隻是一句玩笑話。
連身爲副手的兩院院使都是從一品的官兒,繼現任總制趙希聲大人之後的新
科總制,其地位隻能是當今的國師了。至此太宗朝所立、避免政教相預的團院制
度形同瓦解,不惟僧人将立于朝堂,教團亦受朝廷直接掌控,對這些積忍已久、
郁郁不得志的青壯僧人來說,全新的時代正在眼前豁然開展。
「我不曾聽聞。」果天冷道:「你從何處得知?」
「陛下親口告訴我的。」佛子答得從容,僅在頓句時微露一絲詫異,淡如雲
拂。
「……陛下沒同住持師兄說麽?」
勝負很明顯了。
皇上跳過京城第一寺的住持、央土教團的首腦,直接佛子透露消息,宣政院
的新總制決計不會是果天——而這一點兒也不難想象。果天和尚今日的地位,可
說全來自佛子的活躍,這樣的風評在平望都幾乎已成共識,皇上沒有道理不清楚。
果天不招人喜,正因爲不識相。
「我沒聽陛下提起過。」
他又重複一次,仿佛說多了就能成爲事實。
「鎮東将軍所轄,朝廷明着要收回去,隻怕慕容柔不肯。陛下縱使有意,中
書大人也不會貿然而行。我等出家之人,本不該插手朝廷政事,以免礙了修行。
依我看,央土教團不應幹預東海流民之去留,讓将軍府與東海臬台司衙門自理便
是。」
慈惠一聽心中有譜,面色丕變,冷笑道:「果天大和尚、大住持!你這是想
吃獨食麽?」
果天蹙眉。「你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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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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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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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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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這人是真木頭或假道學,總之都不是能挑開了說的對象。慈惠的腦筋轉
得飛快,輕咳兩聲,端得一臉正經肅然道:「皇後娘娘的意思十分明顯,即要保
住流民,收容于東海。鎮東将軍是天大的官兒,能大得過娘娘、大得過皇上?慕
容柔若違了上天好生之德,休說皇上,天下萬民也容他不得!正是我等出家之人,
更應心懷慈悲。我認爲央土教團應推派代表決鬥,促使将軍收容流民。」
他雖是舍悲寺的「慈」字輩,年歲較雪舟慈能禅師小了何止半甲子?雪舟一
脈的長弟子們都比這位小師叔年長,早早便占住了寺中高位,等接師父衣缽,連
一點渣滓也沒留給他。
慈惠好不容易見到了一絲曙光,想起東海這一大片富得要流出膏來的佛荒之
地,幾乎興奮得要喊叫出來,心思锃亮:哪裏是佛子要除慕容柔?這分明是皇上
的意思!若不順風表态,無有好處不說,搞不好還要給與人陪葬,落得竹籃打水
兩頭空。
行深在攝度精進寺還算是住持嫡系,多少受到師父、師兄的照拂,夾縫求存
的資質遠不如他,到此刻方才省悟過來,忙不叠道:「很是、很是!出家人廣修
六度,而一法不執,豈可昧于鎮東将軍一人,棄無數流民于不顧?精進寺亦贊同
佛子慧見,教團應派代表一鬥。」餘子紛紛表态,居然全數通過。
這個結果遠遠超過果天的預期。
他木然環顧四周,似乎不明白這些原本嫉妒、敵視佛子的人,怎能在三言兩
語間都站到了他那一邊去,眉結益深,沉聲道:「我反對。」
衆人先是一怔,繼而「噗哧」一片,幾個較不穩重的舉袖掩口,其他人就算
沒出聲,嘴角眉梢的蔑意卻赤裸裸地不加掩飾,仿佛正看着一頭被拔光了羽毛卻
毫無自覺的落敗公雞。
「佛子,我等當推派何人爲代表?」慈惠當他雲霧一般,已不入眼中,徑對
佛子道:「蓮宗八葉不過傳說而已,東海既無僧團,料寺院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反
對慕容,第三場的比鬥形同虛設。若要逼慕容收容難民,這場的是關鍵。」
衆僧如夢初醒,紛紛你一言、我一語的,爲代戰的人選争個不休,所言皆十
分空洞,沒什麽建樹。慈惠胸有成竹,待諸人辯得口幹舌躁、貧乏的内容再也撐
不起激烈的交鋒時,才提高聲音道:「小僧往日與金吾郎任大人有些交情,人說
金吾郎乃京師……不!是央土第一快劍,那耿姓少年如此兇暴,若能請出任大人
的快劍,不定一合之間便教慕容的爪牙伏誅。」
餘子提出的代戰人選與「飛鸢下水」任逐流一比,盡皆失色,面色陰沉地閉
上了嘴。慈惠還來不及得意,佛子已然開口。「代戰之人我另有計較,隻須确定
教團的意向即可。各位,請。」合什頂禮,竟教衆人先行離去。
慈惠、行深等還巴望來日宣政院易主時能來東海「拓荒」,不敢違拗,魚貫
頂禮而出,比一群接頭連尾、踱返圈舍的綿羊還乖覺,片刻走得幹幹淨淨,隻果
天青着一張臉站立不動,佛子也不以爲意。
片刻,又有三人自殿外而來,當先的是赤煉堂的四太保雷門鶴。随後,青鋒
照之主邵鹹尊襕袍一振,負手跨過高檻;談劍笏指揮着兩名劍冢院生,将蕭老台
丞連竹輪椅一并擡入,推入殿中,躬身低道:「我在殿外候着,有事台丞叫一聲
便是。」蕭谏紙點了點頭,權作響應,并不言語。
佛子喚請三人前來,是在央土僧團開議以前,也就是說适才他與慈惠等僧衆
的對答,雷、蕭等聽得一清二楚。待談劍笏退出大殿,佛子才自青石壁前轉過身,
也不理睬一旁兀自伫立不去的果天,美得妖異的面孔襯着殿内靜谧幽碧的暗影,
渾不似人間之物。
「有勞了。」他低垂眉眼,合什道:「貧僧所求,諒必瞞不過三位。」
雷門鶴微微一笑,邵鹹尊仍舊負手,蕭老台丞則是睜着一雙銳目直勾勾盯着
他,自始至終都無意改變。
佛子似不意外,自顧自道:「爲救流民,第二場央土教團非勝不可,但我等
皆是學問僧,不通武藝。此事既與三位休戚相關,貧僧懇請三位,爲了山門外五
萬名流民的性命,務必助貧僧一臂之力。」說着雙手合什,長揖到地。
一聲冷哼,竟是蕭谏紙率先接口。
「适才佛子對央土僧人威脅利誘,醜态畢露,也是爲了五萬流民的性命?」
老台丞聲音不大,甚至有些瘖啞,然而烈目焦熾,在绀青如夜的昏暗大殿内看來,
宛若兩道紫電劍芒,穿顱透目隐隐生疼,令人難以逼視。
琉璃佛子眉目未動,笑意娴雅。「老台丞言重了。出家人不打诳語,貧僧也
隻是實話實說,談不上威脅利誘。」
蕭谏紙冷笑,灰白的劍眉一挑。「哪一部份是實?僧人出仕、封蔭東海,還
是閣下将佩挂一品紫金魚袋,立身朝堂,從此以國師之尊指點江山,弘法預政?」
佛子從容回答道:「貧僧有旨。」從襟裏取出一封書柬,雙手捧過。蕭谏紙
冷笑展讀,越看臉色越沉,那交叠數折的紙頭上不過寥寥數行潦草筆迹,他卻來
來回回看了半天,仿佛想從中看出什麽破綻而不可得。
邵、雷二人站在一旁,居高臨下,雖不能盡看紙上内容,從老台丞的一臉鐵
青,倒也不難想象寫了些什麽。邵鹹尊站得稍遠,卻因老人持信的角度之故,能
清晰看見落款處并無花押,卻有一方「禦上行寶」的篆字朱印。
邵鹹尊乃書畫篆刻的大行家,認出這枚「禦上行寶」是當今天子的私章,莫
說仿造,就連用了這四個字當作銘刻,都是抄家滅族的不赦之罪,等閑開不得玩
笑。蕭谏紙閱畢,将書柬還原,雙手捧還,小心翼翼中透着一股顯而易見的隐忍,
仿佛爲了這種東西執臣下之禮是莫大的屈辱。
「這種事,便在孝明一朝也不能發生,遑論先帝!」老人咬牙輕道,似帶着
嚼碎镔鐵般的痛烈。誰都知道他口中的「先帝」是指英年早逝的太祖武皇帝,與
時人的習慣不同。或許老人從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當今天子既非孝明,也不是武烈。」佛子輕聲應着,并不特别張狂,反有
一絲淡淡悲憫。「那我們就沒什麽好說的了。」老人掉轉輪椅,推送側輪的雙手
因過于用力,看來竟有些顫,但恐怕不會有人認爲是衰朽抑或軟弱。
「輔國!」老台丞低咆着,談劍笏一個箭步跨越高檻,見老長官面色不好看,
相伴多年的直覺讓他明白老人隻想盡速離開,一身官服的紫膛漢子二話不說,徑
擡起輪椅邁出大殿,轉過門牖便不見蹤影,餘下軸轳聲一路行遠。
佛子轉向雷門鶴。「當今赤煉堂,是哪一位太保當家?」
雷門鶴那生張熟魏、逢人皆是這一副的堂倌笑容倏凝,見佛子絲毫不介意氣
氛變僵,終是生意人的脾性蓋過了滿腔驚怒,勉強拱手:「正是區區,佛子明鑒。」
「此刻仍是?」佛子詫然。
雷門鶴面色微變。「回佛子的話,此刻仍是。」
「那五萬人若殺上山來,有多少是你的仇人?」
雷門鶴幹笑:「肯定多過邵家主。佛子若沒别的吩咐,小人先告辭了。」雖
然滿心不是滋味,仍不敢缺了禮數,長揖到地,待佛子颔首,才起身離去。邵鹹
尊始終未發一語,朝佛子拱了拱手,也跟着離開。
佛子笑顧果天:「沒别的人啦,師兄不用留下了罷?」兩人遙遙相對,片刻
果天才轉過身,披着繡金袈裟的高大背影沒于刺亮的殿門外。
琉璃佛子獨自伫立于空無一人的十方圓明殿,不知過了多久,才歎息一聲,
低頭向外走去,空曠的殿構間忽響起一陣清脆的掌聲,一條高瘦的身影由難陀龍
王的壁首後轉出,嘎聲笑道:「服!真不由得我不服。察覺我躲在屏風後沒什麽
了得,察覺了卻假作不知,還能若無其事走出去,這才叫做城府。看來老夫多年
未履江湖,道上着實出了些厲害人物。」
佛子回頭,但見眼前之人幹癟黝黑,雙掌籠在袖裏,高大的身形裹着華服,
猶如骨架蒙皮,看來與一株染了邪祟的枯老梧桐沒什麽兩樣;兩隻凹陷的眼睛覆
着灰白的濁翳,顯而易見的目殘并未使人感到同情,隻覺妖氛逼人,如遇鬼怪。
「閣下是……」
「欸!你該說「你這時出現在此,意欲何爲」才是。到了這份上,假裝不認
識就太傷人啦。」華服瞽叟聳肩怪笑。「你現下說話的口氣,與先前截然不同,
簡直就像兩個人。可惜這厲害的小把戲騙得了明眼人,騙不過瞎子。啧啧啧,你
露餡啦,知道不?」
佛子終于選擇了沉默。
他一向務實,雖偶而扮演狂人或賭徒過過幹瘾,但大部分的時候都相當冷靜。
佛子明白時間不多,過目不忘的本領再一次發揮作用,在腦海裏飛快翻閱與盲眼
老者相關或無關的片段,想找出是哪裏出了問題。
盲眼老者似把他的安靜當成了屈從,得意笑道:「方才你煽動那三人的手法
着實精彩,看得我差點鼓掌叫好。不過想想也是,煽動、左右他人,一向都是閣
下的拿手好戲。」
這「思見身中」的異能不但能使他過目不忘、任意調用腦海中的記憶,還能
夠一心多用。
青年僧人一邊追索記憶,進行極其繁複的對照檢查,耳中一邊聽着老者調侃,
分毫不差地接口:「我怎煽動了蕭老台丞?閣下目睹全程,當見蕭老台丞怒氣騰
騰,拂袖而去。況且,巴望一名癱癰長者出戰,不如認輸算了。」
盲眼老者笑道:「蕭谏紙自來是獨孤閥的忠犬,以他的才具,非爲白馬王朝
的安泰,真要放手一搏,鳳翥未必是他的對手。老蕭失勢多年,甘于黃紙堆裏做
學問,代表舊情猶在,事事都爲顧全大局。容忍慕容、容忍任家,容忍平望都裏
的小皇帝,是一樣的意思。
「那張破爛紙頭上不管寫了啥,都夠他失望透頂。一旦不忍了,決心做自己
想做的事,你覺得老蕭是想留下難民呢,還是放他們爛死在荒野之中?他癱了不
能打,劍冢的二把手談劍笏可不是省油的燈,「熔兵手」之前,不世神兵也要忌
憚三分,赢面不小。」
佛子不置可否,又道:「雷門鶴呢?我可沒給他好臉色。」
老者嘿嘿兩聲。
「瞞者瞞不識。風火連環塢燒毀後,越浦城中都說「四爺做龍頭」,鹹以爲
多年的派系傾軋至此落幕,大權複位于一尊,你劈頭卻問「如今是哪一位太保當
家」,暗示他的大位還未坐穩,選錯輸誠的對象,朝廷秋後算賬,你赤煉堂頭一
個跑不掉。
「這句話的背後,還有更深一層的含意。當夜雷奮開悍猛絕倫,你我記憶猶
新,這厮若便未死,必等着東山再起的機會,指不定也來到了現場。若埋伏在雷
門鶴身邊的大太保眼線,将佛子之言帶給雷奮開,那麽蓮台第二決,便是大太保
一派逆轉形勢的樞紐。
「隻消「鐵掌掃六合」打趴鎮東将軍的代表,朝廷便是雷奮開最強的後盾,
任憑四太保掌握多少幫内勢力,也要俯首低頭。雷門鶴要想通這條「釜底抽薪」
之計的厲害處,就算雷奮開真死了,也當極力争取表現的機會。兩面開鋒,正反
皆宜,端的是妙計!」
老者說得口沫橫飛,語氣忽一轉,低笑道:「不過你和那姓邵的賊小子一句
話也沒說上,怎知此人堪用?我聽說當年狐異門被正道圍剿,此人亦出了大力,
莫不是仇人相見,分外……嘿嘿。」
你把狐異門看得太簡單了,老東西。複仇這道菜,放涼了才更美味。
佛子在心中将所有畫面反複比對,終于确定老人是靠聲音認出自己,非是計
劃出現纰漏;隻消将他滅口,秘密便無虞洩漏。雖然損失這枚棋子,對後續的工
作多少有些影響,但他比對記憶的同時也完成另一套無有此獠的新藍本,照樣能
完成任務。
「老實說三人之中,我對他最沒把握。」
他難得地露齒一笑,動作雖輕佻,語聲仍是一派莊嚴溫煦,閉上眼睛聆聽,
絲毫不覺有異。「不過我想,一個人能持續行善二十年,從不間斷,如非對「善」
有異于常人的執着,便是沽名釣譽到了極處,圖謀必深。無論哪個,都不該錯過
這麽好的機會。」
老人哈哈大笑,一揮袍袖,「铿啷」一陣沉重的磨轉異響,竟将青石屏風
「轉」了過來。
原來雕着難陀龍首的頭三面屏風,非如其後十幾塊般、嵌夾于蓮花底座,而
是貫通中心,設以活動的軸轳。屏風雖重,拜精巧的軸承所賜,毋須合數人之力
才能擡起掉頭,任何人皆可輕易轉過,露出背面的石刻。
那是一顆人頭。接在龍身之上的,是一枚須發怒張、眦目如電的成年男子之
首,拏風吸雲神威赫赫,令人肅然起敬。此非難陀龍王在佛典裏的形象,而是東
海自古以來所信仰的鱗族之首,龍神應燭。
「這張臉切成了三等分,轉至背面時左右倒反,看不出原有的圖案,非要一
一轉正,才能拼出應燭的頭雕來。爲在央土皇權下崇祀龍神,這幫東海土人當真
是挖空了心思,什麽玩意兒也弄得出。」瞽叟笑得露出參差尖牙,陰恻恻道:
「連神都有不同的面目,何況是人?你要是真動手殺了我,會後悔莫及的。我專
程前來,是爲賣你個好東西。」
佛子對老人了如指掌,真要動手,三招之内必能取命——當然是在出其不意
的情況下。如今打草驚蛇,再想無聲無息地除掉這個麻煩,怕要花費不少功夫。
俊美的青年僧人決定暫抑殺心,尋求其他的解決之道。
「你想賣我什麽?」
「平安符。」老人的笑容猥崽邪祟,似欲挑起他的浮躁。
他穩穩應對,連方才不經意洩漏的一絲輕率都消失無蹤,仿佛就真的隻是
「琉璃佛子」而已,别無其他。
「什麽平安符?」其實他知道是什麽。将符箓燒成灰,混合雄黃、沒藥等香
料貯于繡囊,授與信衆,以趨吉避兇,也有嫌麻煩直接裝入折好的符紙的。隻有
在佛荒之地東海,寺院才有這種不三不四的東西;在京師平望,畫符驅鬼一貫是
牛鼻子臭道士的勾當。
「保平安用。祛邪擋災,逢兇化吉。」老者笑得諱莫如深,令人打從心裏發
毛:「萬不幸佛子輸掉了第二場,這隻平安符便能發揮作用了。不知佛子願買否?」
第百十四折九訣三易,起手無回談劍笏來東海很多年了,甚至在這片土地葬
下結褵多年的發妻。他的妻子盧氏是西北牧戶出身,那可是比黃沙走馬的西山道
更荒涼也更幹冷的地方,姑娘家的臉蛋總被太陽曬得紅通通的,貝齒如岩鹽一般
白,笑起來分外甜美。
盧氏以族号爲姓,本該作「莫蘆」。這是外族人的姓氏,莫蘆部不用央土文
字,談劍笏隻知其音,連寫都寫不出。吏部給督作院的官眷造名籍冊,經辦的胥
吏大筆一揮,自作主張改成「盧」,莫蘆氏自此成了盧氏。
談大人脾性甚好,獨在這事上不肯罷休,不顧同僚勸阻,硬要吏部司改正,
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動怒,信手一掌,打塌了司部屋牆,一屋子的官兒吓得屁滾
尿流,可名籍哪有說改就改的?最後署丞夫人依舊姓「盧」,談大人卻從此留下
了黑底。他較前人晚了幾年才補上軍器少監,甚至外放東海,多少同這事脫不了
幹系。
談夫人的小名叫蘭蘭,生得高頭大馬,臉皮子卻薄,易羞愛笑,面上老飛着
兩團彤雲,比擦胭脂還惹眼。好在談大人木讷,換個嘴貧的,能生生羞死她。生
性拘謹的談大人很少叫妻子的名兒,甚至沒怎麽稱呼過她,反正一直以來也就倆,
屋裏都知道是同誰說話。
有一天談大人自公署返家,推門見妻子枕着臂兒卧着榻,蓬松的雲鬓拂着紅
撲撲的臉頰,隻有這點跟少女時一模一樣;镂空的窗格篩過晚霞,在她身上散滿
了黃瑩瑩的圖樣,像極了來東海後她最愛的金銀花。後院邊上,待洗的衣物猶浸,
盆裏泡開的皂堿又沉了底,厚厚的一層豆渣也似,漸與清水分離。
他不忍心把妻子喚起,輕手輕腳入内更衣,自己打了水将手臉抹淨。隻是談
夫人這一覺睡得很沉,從此再也沒能蘇醒。
妻子走後,談劍笏就少回家了。有時辦公太晚就直接睡署裏,把絕大部分的
時間都花在處理劍冢的日常瑣事、公文往返,還有陪伴衰病的老台丞,唯恐哪天
老人也忽然一睡不起。
待在蕭谏紙身邊十年,老人的過往他所知有限,稍稍了解一些的是性格:蕭
老台丞暴躁、缺乏耐心,固執,幾乎沒有被說服的可能;讨厭不夠聰明的人,更
讨厭别人自作聰明……
但談劍笏從沒見過老人動怒的樣子,今天還是頭一回。
他在殿外細聽了老人與佛子的對答,卻不明白是哪部份觸怒了台丞。宣政院
總制由僧人出任自是不象話,和尚當官,聞所未聞,但談劍笏自己也不是進士出
身,對朝政向來沒什麽主意,誰管僧尼不都一樣麽?奉公守法,也就是了。
隻能認爲是那柬裏寫了不堪入目之事,令老台丞罕見地大動肝火。他親自推
着輪椅,漫步于蓮覺寺内遍鋪青磚的幽靜廊庑,随行的院生都是初次見老台丞面
色如此鐵青,不免慌了手腳,談劍笏沖他們一揮手,以眼神略作安撫,讓院生們
不遠不近地跟着。
「國家要完了,輔國。」
老人青着臉縮在椅中,雙肩垂落,口裏喃喃道。「外戚、内侍……這下,連
僧尼都要插手朝政了。日後黃泉之下,我還有什麽面目去見先帝,說不過短短三
十年間,江山已敗壞如斯?」
「外戚」指的肯定是中書大人了,談劍笏心想。
他對任逐桑的印象不差,但這回放任災民湧入東海委實太過,雖說央土諸州
郡苦于旱澇,府庫空虛,卻不能不管百姓死活。至于内侍省的惠安禛、楊玉除等
幾位正副都知,據聞也都是安分的人,當差迄今不曾預政,頗知進退,在言官之
間風評不惡,不知「内侍」一說指的是誰。
「不會的,台丞。」談劍笏想了想,才道:「他們想起東海尚有台丞在,便
是一時放縱,最終也知收斂。家有耆老,國有勳臣,不會亂的。」
這話倒不是逢迎拍馬。
誰都知道外放東海是貶,看談劍笏自己的處境就很明白了。雖說如此,這十
幾二十年間蕭谏紙每有動作,如上呈十七卷巨着《東海太平記》等,總能引起朝
野重視,或新帝頒旨,或士人議論,乃至風行草偃,略清民觀吏治。這樣的影響
力,不是坐擁金銀或權柄便能辦得到。
老人對下屬的安慰置若罔聞,喃喃道:「他要是問我:「這些年來,你都幹
了什麽?」我該怎生回答?窩在東海寫文章,坐等雙腳癱了,以後還隻能坐着寫
文章?輔國,他會笑我啊!」
談劍笏一下沒會意老人口中的「他」仍指太祖武皇帝,老台丞平時不說這些
的。但那平靜中帶着無限悲憤、無限蒼涼的瘖啞語聲,卻令他不由得頭皮發麻—
—老台丞認爲有這麽嚴重的話,必是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以蕭谏紙之睿智,怎
能誤把太平當亂世?
推動輪椅的雙手緊了緊,性子寬和的中年漢子難得熱血上湧,胸口早已熄滅
的那把焰火随風複燃。當初爲何做官?不就是想報效國家!談劍笏下定決心,反
正孑然一身,也沒什麽好怕的,看是要聯名上萬言書還是進京面聖他都奉陪到底。
總得有人推着老台丞不是?低道:「台丞有用得上我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蕭谏紙點了點頭。
「若非我雙腳不便,已成廢人,此事原該我親自去做,現而今卻隻能靠你了。
輔國,我想向你商借一物。」
談劍笏早有準備,笑道:「我這雙腿,台丞盡管拿去!待三乘論法大會結束,
屬下願陪台丞走一趟平望,無論台丞做什麽,都算我一份罷。」這番話他在心裏
想了幾遍,沒想到出口時仍禁不住渾身血沸,不由得感動了一把。
孰料蕭谏紙眉頭一皺,銳目掃來,硬生生把他的感動釘在臉上,兀自嗡嗡顫
搖。
「我要你的腿幹什麽!你很能跑麽?我要借的,是你的「熔兵手」。」老人
肅容道:「朝廷不能指望了,這五萬條流民的性命,我們得自己救。要打敗那耿
姓少年,你有幾成把握?」
◇◇◇
雷門鶴快步走向看台,一路上什麽話也沒說。随行的都是親信,四爺的脾氣
摸得通透,誰也沒敢驚擾,唯恐四爺回頭一笑,明兒不惟自己,連一家老小都要
遭殃,教人拿鐵索捆了,通通扔進江裏喂魚。
隻有一人不急不徐,始終跟四爺身後三步處,恰是他臂間所持,通體扁狹、
猶如劍衣般的絨布長囊一觸可及的距離。
親信們沒見過這人,都覺不可思議:四爺平日連來路不明的飲食都不沾口、
如此小心翼翼的一個人,怎會屏退左右,偏讓陌生人貼身保護?萬一囊裏貯的是
柄兩尺半的利劍,這會兒突施殺手,來個什麽「圖窮匕現」,怎生是好?
雷門鶴沒功夫揣摩底下人的心思,讓老五跟着,當然是爲了自身的安全。老
壇子燒掉那晚,他在後山被暴起傷人的雷奮開吓破了膽,忽然意識到一件很重要
的事——硬說他跟死老鬼雷萬凜、老流氓雷奮開有什麽不同,就是雷門鶴從沒倚
仗過自身的武力。
他的成功與獲得,都是經過精密的安排計算,充分應用身邊的資源,極力拉
大與對手的優劣差距所緻,跟喜歡逞兇鬥狠、動辄喊打喊殺的兩人大不一樣。不
恃武勇的作風讓他在戰場上十分安全,日常卻容易成爲買兇行刺的目标。
身爲赤煉堂四太保、「裂甲風霆」雷萬凜所倚重的軍師,過往雷門鶴幾乎沒
有這樣的問題。因爲赤煉堂最不缺戰将,連總瓢把子自己都有萬夫不當之勇,對
手想用暗殺的手段以下驷換上驷,首先得考慮施行的難度,再一想赤煉堂如疾風
怒濤的慘烈報複,多半便打消了念頭。
在敵人的評估之中,「淩風追羽」雷門鶴或許是暗殺名單的前緣,但絕不在
戰将之列。
雷門鶴從沒像現在這樣恨過總瓢把子。一直以來雷老四并不恨他,詐死也好、
退隐也罷……人在江湖,誰不是算計來算計去?會埋怨對手招數的,從來都是颟
顸無能的失敗者。常勝之人,該有欣賞對手棋步的從容。
但雷萬凜的離去,幾乎帶走了他手上所有能用的「戰将」。
老流氓雷奮開不消說,據總壇之人回報,當日他在風火連環塢大敗染紅霞與
耿照連手,如非顧及二人背後的靠山,這兩個也别想活着走出血河蕩了。今日再
遇耿照,怕也是赢面居多。
還有二太保「炎火焱劍」雷重一,以及機巧百出、擅使連環刀法的三太保
「卷開太陰」雷卻邪,這兩個詭異的家夥不但強得跟鬼一樣,卷刀炎劍各逞奇能,
絕的是都沒什麽名利權欲,爲總瓢把子一句話就能賣命,連後謝都免了,便宜得
令人想流淚。這當口,上哪兒找這麽好用又堪用的人?
老八失蹤,老九派不上用場……雷摧鋒那個不識趣的蠢物,倒有些後悔殺得
太早了。不過奇門陣法在光天化日下效果有限,不能預先擺下車馬、插幡布陣,
也難以成事,想想便覺釋然。
雷門鶴隻剩下一個選擇。
雷景玄是赤煉堂的第五太保,是十絕太保中最神秘的一個。若神秘是指「從
不以真面目示人」,那麽藏身七寶香車的老八雷亭晚是夠神秘的了;但如果是指
「令人捉摸不透」的話,恐怕其他九位太保會一緻同意:雷景玄才是真正的神秘
人物。
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掌、劍、刀、筆、令的「令」,乃是罰惡之令。若說
雷重一、雷卻邪這一劍一刀是總瓢把子的明器,是上馬時并肩陷陣的鋒镝、下馬
後寸步不離的屏障,那雷景玄就是總瓢把子的暗器,專爲總瓢把子派送死令——
不光是對手,也包括變節、或有變節之虞的「自己人」。
雷萬凜未掌權時,其叔赤水轉運使雷彪唯恐這位族侄坐大,屢次陷害不成,
甚至派人蒙面圍殺,幾乎得手,不料最後關頭雷萬凜還是逃過死劫。雷萬凜登上
大位後,雷彪擔心他挾怨報複,表面恭順,暗地裏聯系雷家的舊有勢力,趁着根
基未穩,伺機要将雷萬凜拉下馬來。
某日雷彪晨起,由内院一路走到堂前,居然沒見半個人影。
大堂的虎皮交椅上,一名相貌平凡的年輕人展開卷軸,誦讀雷彪一十七條罪
狀,以「不昧其明,不隐其常,以政五鍾,以正天時」十六字作結,抽出天衡六
帝尺将雷彪打死,命人拖出屍體示衆。
原來雷景玄連夜趕到丹州,迅雷不及掩耳地接管了赤水分舵周圍幾處重要據
點,持轉運使令牌調走分舵人馬;待雷彪的兒子、親信趕回,老巢早已易幟,來
不及反抗就被悉數拿下,一個都沒走脫。
包括總瓢把子身邊的智囊雷門鶴、雷卻邪等,沒人知道雷景玄是怎麽辦到的。
這不是單槍匹馬殺進殺出就能完成的任務,布計、策反、欺騙、恐吓、潛行,
乃至殺人立威,收拾善後……雷景玄絕非是刺客,他完成的工作遠超過刺客的範
疇,武功隻是任務所需的一環,僅僅具備超凡的武藝并不能成爲雷景玄。
基于同樣的理由,此人的江湖耳語亦少得可憐,完全無法拼湊出輪廓,鹹以
爲是雷萬凜對内殺人鬥争的工具,出身、外号均付阙如。而赤煉堂内也沒好到哪
裏去,他在衆人口裏被傳得如鬼如魅,連層峰都沒幾人見過;出手前慣說的「不
昧其明,不隐其常」一度成了五爺的代稱,誰都怕哪天起床聽到前堂有人念這兩
句,辦起事來格外盡心,方方面面都不敢馬虎。
這樣的人和雷奮開同樣危險。來路不明、無法掌控,不知道該用什麽來收買。
雷門鶴敢用他的原因,在于一個無意間得知的秘密:總瓢把子用來控制雷景
玄的方法,是錢。
雷景玄要銀兩。他胃口奇大,不像雷摧鋒、雷騰沖之流,用醇酒美女就能打
發。雷門鶴在總瓢把子失蹤前的幾年,發現幫裏的内帳大有問題,每隔一段時間
就有若幹銀錢輾轉消失,似被巧妙地遮掩起來。雷萬凜不是揮霍成性或耽于享受
之人,雷門鶴相信這些銀兩最後被彙成一筆大數目,交給了某人。
總瓢把子失蹤後,他就此事小心試探了雷景玄,不料雷景玄爽快承認,沒有
絲毫猶豫。「六千兩。」雷景玄告訴他。「我替總瓢把子解決麻煩,一件是六千
兩,不收現銀,我有指定的票号。若要求太困難,我會告訴你須加多少,或者是
辦不到。」
雷門鶴啼笑皆非。
直接了當很合他的脾胃,談生意本該如此。但在争取幫内盟的各種談話裏,
這是頭一回沒提到「忠義」、「舊情」、「本幫」之類的字眼,讓他覺得有些異
樣,仿佛很不對勁似的。就連最常出現的「總瓢把子」四字,兩人加起來也才說
了一次。
「價碼公道。」他嘿嘿一笑。「但要是旁人也出得起……」
「我會優先考慮老主顧。你最好一直有事給我做,我很需要錢。」雷景玄道:
「别人可能付得起一兩回,但我要一條穩定的财路。」
合作就這麽定了。雷門鶴當下即取出六張面額千兩的銀号櫃票,買他當年拔
掉赤水轉運使的布置運籌。
雷景玄足足花了一個時辰,将所有步驟巨細靡遺,交代得清清楚楚。雷門鶴
取來筆墨紙硯、地圖名籍,邊聽邊做批注;末了閉上眼睛,在腦海裏從頭到尾示
演一遍,終于确定以一人之力,花四個月的時間安排布置,當真能端掉偌大的赤
水雷家一系!多年疑惑得解的同時,又多了個實力絕強的盟友臂助。
老流氓要養指縱鷹,足夠榨幹他手裏的财源,幫内多數的人都站在自己這邊,
雷奮開擠不出油水供雷景玄這條貪婪的巨鳄。比富,連鎮東将軍都不是赤煉堂的
對手,隻要赤煉堂始終在他雷門鶴手裏,雷景玄便是這世上最可靠的人!
由此他更确定雷萬凜不在了;就算還活着,也一定癱如廢人,抑或是練功走
火入魔,無法言語。否則雷奮開一定會知道老五是财奴,若非買他除掉自己,便
該早早殺之,何必留此大患,等着和雷門鶴較量誰的口袋深?
赤裸裸的威脅固然令人不快,但雷老四心知佛子所言非虛,慕容柔自身難保
了,赤煉堂需要更強大的靠山,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雷門鶴在「自身安全」與
「争取表現」之間猶豫再三,終于商人的投機本色壓過了防衛本能。現在可不是
畏畏縮縮的時候。
「老五,」他停下腳步。「你有把握放倒那姓耿的少年麽?」
「八千兩。」雷景玄道。「不保證死活。」至于是誰的死活則一點都不重要。
隻加兩千,還不算太狠。雷門鶴正想着,又聽他續道:「……你先付清,我
才下場。」雷門鶴「哼」的一聲皮笑肉不笑,斜乜着吃人不吐骨頭的死要錢客将:
「要是打輸你退錢不?」
「凡事總有風險。」
這跟端掉赤水雷家是兩碼事。鏟除眼中釘,一次不成再加把勁,多試它幾回,
有點創意和耐心,總有得手的機會,先付幾成當前金亦不妨。打擂輸了還有下次
的?
「這樣生意很難做啊,老五。」雷門鶴哼笑道:「打赢耿小子,跑不了你的。
犯得着這麽咬錢?」
雷景玄微微一怔,才明白東家完全搞錯了意思。「打擂台和保護你,一次隻
能一樣。萬一我下場時你給人收拾了,這筆帳問誰要去?隻好請你擔風險了。老
規矩,八千兩銀号櫃票,隻收廣聚源、興隆盛、三江号三家,煩請結清,謝謝。」
◇◇◇
琉璃佛子一踏出十方圓明殿,朝鳳台合什頂禮之後,徑朝看台行去。沉寂許
久的會場又再度沸騰起來。
當佛子召集央土教團的僧人入殿商議時,有些眼尖的發現劍冢正副台丞、青
鋒照的邵家主,及赤煉堂的雷四太保也随之離席,心知這第二場比鬥還有變數在,
耿典衛雖以洞穿劍刃的奇技令李寒陽自行認輸,卻未必無敵于此間,現場絕對還
有不少與他勢均力敵、甚至淩駕其上的高手,但看佛子有無借将的手段。
任逐流重新整裝,拄着飛鳳劍權充手杖,威風凜凜地自鳳台行出,居高臨下
朗聲道:「央土大乘教團商議的結果如何?是否要挑戰鎮東将軍府?」果天面色
鐵青,閉口無言,佛子起身道:「我等之共願,敦請慕容将軍收容流民。阿彌陀
佛!」
任逐流半點也不意外。
事實上他掂了掂:蒲寶從南陵帶來許多武士,可央土這廂清一色秃驢,沒個
能打的,要派代表,隻能求他任大爺了,爲此特别整理服儀,賣相看起來好些。
「等老子上場……嘿嘿……呼呼……」連金吾衛士都不知道,他們的頂頭上司完
全不計較個人榮辱,羞恥心薄如蟬翼,還經常忘了披挂上身,在道德上全然以裸
體示人,十分自由奔放。
打架嘛!有輸有赢,幹嘛這麽斤斤計較?讓這場鬧劇落幕的責任,就由老子
一肩扛啦!任逐流邊打着「下場劍一扔大字型躺地上」的主意,隻差沒搓手拈須
嘿嘿笑,勉強端起架子點頭:「嗯嗯,那你們,要派……誰呀?」尾音飄揚,心
中仿佛有蝴蝶在飛舞。
(選我!選我!選我!選……)
佛子合什躬身,朝的卻是對面看台。
任逐流心中的蝴蝶一沉,全喂了狗,眼角瞟到談劍笏束緊腰帶,霍然起身,
而雷門鶴身邊的護衛解開布囊,唰地擎出一柄鑲着六枚銅錢的精鋼鐵尺,正覺不
妙,忽聽一把清朗的語聲道:「佛子明鑒,我願代表央土大乘僧團,爲這五萬無
辜難民,向慕容将軍讨個公道。」
青衫皂帶的颀長背影負手而下,自階台盡處踱入場中,朗吟道:「宴上田頭
皆擊鼓,一何樂兮一何苦?應知四景終須複,乞願天翁潤焦土!」耿照愕然回頭,
腰畔藏鋒「嗡」的一顫如生共鳴,赫然是青鋒照之主、「文舞鈞天」邵鹹尊!
誰也想不到竟是東海正道第一人請纓,連看台上的邵蘭生、邵芊芊亦錯愕已
極,但驚詫不過轉瞬,叔侄倆相視一笑,邵蘭生捋須點頭:「拯救難民于水火,
此誠正道有别于邪道,舍青鋒照其誰!家主十多年來未曾動劍,今朝破例,也隻
能爲百姓。」見兄長腰間所懸,乃是一柄尋常的青鋼劍,心念一動,提着佩劍
「檗木」奔下樓。
芊芊卻有别樣心思。她見耿照與李寒陽決鬥時又是受傷、又是嘔血,急得眼
眶泛紅,晶瑩的淚珠不住在眶裏打轉,雖然叔叔總說「不要緊」,但芊芊還是希
望他少受些折騰,見父親挺身接下第二決,略放心了些,料想以阿爹的武功及對
耿照的賞識,應能保他周全。
台上的談劍笏被邵鹹尊占了先,一張紫膛面皮脹成醬色,正要發話,蕭谏紙
卻伸手攔住,搖了搖頭。論身份地位,邵鹹尊站将出來,在場無人堪與一争;談
劍笏也非不夠世故,于此心知肚明,其實用不着老台丞提醒,料想邵鹹尊若有意
求勝、以換取慕容出手,此戰耿照定然無幸,才又坐了下來。
佛子遙對邵鹹尊一揖,随即就座,等于默認了邵鹹尊的代表資格,滿場的轟
然驚歎漸漸沉落。任逐流面上難掩失望,雷門鶴卻是不動聲色,隻擺了擺手,雷
景玄收起天衡六帝尺,依舊立在他身後,臉上沒什麽變化。
邵鹹尊行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典衛大人,我們又見面啦。」
耿照回過神來,也跟着回了禮。「家主安好。」雙手橫持藏鋒,欠身道:
「承蒙家主惠借神兵,方受得鼎天鈞一擊。如今陣上相決,沒有持刀向刀主的道
理,特此奉還。」俯首長揖,捧刀過頂,執的是晚輩的禮節。衆人聞言,面面相
觑:「他用的是「文舞鈞天」親手打造的刀器,難怪有如此本領!」
邵鹹尊笑道:「寶劍贈英雄,況且典衛大人是爲我試刀,承惠雲雲,邵某愧
不敢當。典衛大人若看得起邵某劣作,但用不妨。」見他還要推辭,也不生氣,
右手食、中二指一捋長鬓,怡然道:「典衛大人與我有仇麽?」
耿照一怔。「家……家主何出此言?在下久聞家主大名,心折已久,對家主
唯有敬意,何來仇隙?」
「既無仇隙,也不是生死決鬥,你我就是論武而已。以武會友,毋須動上刀
兵,我們随意過過招、印證一下武功便是,刀劍都不必出鞘,如何?」回頭見邵
蘭生提着佩劍奔來,笑道:「不必麻煩了,老三。我與典衛大人講論武學,劍不
必出,用我腰畔的這柄青鋼劍,也是一樣的。」
「是。」邵蘭生恭恭敬敬回答。他昨夜從兄長處得知有藏鋒這柄奇刃,今日
雖是初見,親睹它與神兵鼎天鈞力撼半個多時辰而絲毫未損,心知非同小可,尋
常刀劍恐非一合之敵,縱使兄長内外兼修,爲防發生什麽差池,仍捧着檗木劍立
于場邊,随時接應。
面對邵鹹尊,耿照絲毫不敢大意,抱拳道:「家主明鑒,我于武學所知有限,
得蒙家主指點一二,終生受用不盡,本是求之而不可得;但要以此相決、分出高
下,我不用比便已輸啦,恕在下未敢應承。」
邵鹹尊淡淡一笑。「論輩份年歲、江湖地位,我與你動手過招,已是以大欺
小,傳入江湖,未免爲衆人笑;今日厚顔爲之,乃是想爲無辜百姓略盡棉力,不
敢愛惜自己的薄名。我知典衛大人俠義,亦甚愛護百姓,迫于上意,不得已而爲,
若然失手傷了大人,邵某也難以心安。
「你我姑且來一場文鬥,交流一下刀劍上的道理,若有言語未及之處,再行
出手印證。屆時,典衛大人隻消在邵某的手底下走過十招,便算是邵某輸了,此
誠君子之争也,興許連動手也不必;我的道理,未必便勝過了典衛大人的。大人
以爲如何?」
耿照沉吟起來。邵鹹尊的提議乍聽對他十分不利——「文舞鈞天」是何等樣
人!要跟他較量辯才,無論學問或武道,恐怕罕有對手,除非請出像蕭老台丞那
樣的人,才有一鬥的資格。
但耿照的身體剛經曆一場劇變,未經調複,實不宜再鬥高手。邵鹹尊超過十
五年未與人動手,當年與他比試之人多已不在,然而邵家三爺名震天下,乃當今
劍榜有數的人物,其兄長豈是好相與的?邵鹹尊的「歸理截氣手」耿照親眼見過,
真打起來,決計不比李寒陽輕松。
他對邵鹹尊始終存有戒心,但眼下似無更好的選擇,倒持藏鋒,抱拳行禮:
「請家主賜教。」
邵鹹尊笑道:「典衛大人請。」解下腰間長劍,以鞘尖在地上畫了個大圓,
正色道:「這是天地萬物的道理,日升月落、花謝花開,乃至生老病死等,均不
脫此圓,是曰「太極」。你的刀與我的劍,亦在其中。」
此時芊芊提着裙裳,自看台頂碎步奔下,來到邵蘭生身畔,正好見父親在地
面劃圓,忍不住輕聲問:「阿爹……在做什麽呀?」邵蘭生含笑道:「在送你的
好朋友一份大禮啊!恁是千金妝奁也比不上此禮貴重,但看他有幾分悟性了。聖
人說:「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你阿爹呀,可疼你啦!」
芊芊臉一熱,臊得連粉頸都紅了,溫溫的肌香乳甜不住從襟口領内蒸出,咬
唇佯嗔:「幹我什麽事呀,是阿爹賞識他。」心中也替耿照歡喜,踮起腳尖眺望,
喃喃輕道:「就這麽畫了個圓說幾句,能學得會麽?」
「學得會學不會,看他的造化了。旁人縱有心相助,也要自己争氣才行。」
邵蘭生揶揄她道:「芊芊用心聽着,說不定你也學會啦。」芊芊噗哧一笑:「哎
唷,我可不是這塊料。」
耿照不知邵鹹尊所言何意,也不忙着詢問反駁,集中心神,閉口靜聽。邵鹹
尊提起劍鞘,在大圓中又化了幾個同心小圓,環環相套,然後一劍居間劃過,将
圓自中心處一分爲二,續道:「太極之動而陽,靜而陰,陰陽互爲其根;陽變陰
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也。」又在大圓内的四角與中心畫了五個小圈,分
别寫上五行。
「太極是本、是道,天地初開即存,亘古不易;陰陽是末、是器,無論五行
或陰陽,皆是我等可感可知。天地萬物借由道而生,分聚離合,千變萬化,呈現
各種不同的風貌。」
他見耿照眉頭微蹙,明白這樣的泛泛空談并不能滿足他,微笑道:「譬如一
塊生鐵,制成了劍坯,經反複鍛打、淬火、磨砺之後成爲一柄劍,這是因爲天地
間已存了「劍」的道理,當我們滿足形成「劍」的分聚離合種種條件,劍于焉誕
生。
「道理是看不見的。但你眼睛看到劍,指尖觸摸劍,甚至苦心鍛練劍法,朝
夕與劍相處,觀察其質性、窮究其物理,終有一天能造出劍來,便是因爲你掌握
了「劍」的道理。」
他用鞘尖指着最外圍的大圓。
「這個「道」統攝萬物,包括你的武功,以及對手的武功,均不脫道之範疇。
我等雖不能直接感覺道之存在,卻知春夏秋冬、冷暖寒熱……這些之中也都有
「道」。察其性、究其理,重新聚合,則對手的招式在你眼裏便如鍛打、淬火、
磨砺一般,你若有意,可破壞其成劍的條件,劍至你眼前自然瓦解,如煙消霧散。」
耿照心中一動,若有所悟。
若昨日聽到這席話,不免覺得誇誇其談,然而經曆鼎天劍脈的重鑄後耿照眼
界大開,碧火真氣統攝諸元、而後再定經脈的方式,與邵鹹尊所言不謀而合:
「道」不可感,卻能借由透析經驗之物——即「器」——而無限接近,格物近于
道,則器随意變化,不拘俗見也。
「我觀典衛大人出招,」邵鹹尊續道:「銳氣、勁力、臨敵反應等,均是一
等一的手眼;欠缺者,在于大人并不知刀。雖能敏捷地砍、劈、掠、抹,但典衛
大人心中并無刀法,不知器變、不明就裏,何以求道?縱使大人資材絕佳,以此
對敵,不免終是要敗的。」
耿照被他一語道破自身缺陷,甚是慚愧,赧然道:「家主所言甚是。我本是
武功低微,不學無術,原不足以與天下英雄争鋒。然此際要學,也來不及啦,隻
能硬着頭皮徒逞蠻勇而已。」
邵鹹尊笑道:「怎來不及?我與典衛大人印證一路劍法,權作交流便是。」
耿照一怔。「我劈過幾年柴薪,又受老胡與蠶娘前輩的指點,尚且不知刀;
臨陣再學劍法,卻有甚用?」本欲推辭,靈機一動:「格物近道,刀劍有什麽分
别?」話到嘴邊又吞回去,面上掠過一抹恍然。
邵鹹尊微露贊賞,連劍帶鞘擎起,立開門戶,正色道:「我這套劍法共有九
路,不重招式,練的是窮究之法。一法天、二法地、三法人,四法時、五法音、
六法律,七法星、八法風、九法野,欲從天地萬物中都看出劍來。你仔細看了。」
手裏比劃,口中講解,招式連綿不絕,劍上不挾絲毫内力。
他出手極慢,但劍勢縱橫,大阖大開,果有「星垂風野天地闊」的恢弘氣象,
耿照被引得以刀鞘相應,兩人自然而然拆解起來。
邵鹹尊這套劍法,與其說是模拟天地自然的意象,不如說是觀測天地自然、
透析質性之法,共分「簡易」、「變易」、「不易」三層:首三訣觀察渾然天成、
非人力可逆之物,天訣包含一切天文星象、雷電風雨,地訣指山川河流、地貌風
物;而人訣指的是人倫綱常。此三者順乎自然,至簡至約,是爲簡易。
星、風、野等末三訣,則是觀察變化之物,如繁星過境、八風橫野,動靜間
有無數變化;此三訣爬網整理,窺破一切紛亂擾攘,是爲「變易」。而中三訣掌
握的則是變化的法則,四時、五音、六律看似變化流動,卻自有其規律,按律生
變以簡禦繁,是爲「不易」。
在這三易九訣中,首三訣最爲抽象,邵鹹尊似是了解在這麽短的時間之内,
難以悉闡其妙,因此說得最少,三言兩語匆匆帶過,無意深談。中三訣則說得最
快,時、音、律均是整理歸納之法,或異中求同,或名實區分,苛察繳繞,衍生
無盡,方法卻相當簡單。
花最多時間的,反而是撥亂反正的星、風、野三訣。
邵鹹尊劍上既無内力,耿照也不敢硬砍,内力強、速度快的優勢無用武之地,
招式不精的缺點益發明顯。邵鹹尊與他拆得片刻,忽道:「請典衛大人以一門最
得意的刀法攻我。」劍鞘一撥,點足飛退,重新擺好架勢,等他進招。
耿照以爲他打得不耐,臉上熱辣辣一燙,嚅嗫道:「晚……晚輩現醜了。」
他平生最精妙的招式,學自本寺娑婆閣内的觀音木像,恁「薜荔鬼手」如何變幻
無方,耿照卻無化拳掌入刀招的識見與修爲;而蠶娘所傳授的一式蠶馬刀法雖然
威力驚人,偏偏是防守的絕招,拿來打人也不象話。翻來覆去,便隻有一百零一
套的「無雙快斬」了。
想起老胡,心中忽生勇氣。
蠶娘說「無雙快斬」脫胎自狐異門的天狐刀,暗示胡彥之的來曆并不單純,
但一想起老胡,仿佛又回到赤水渡頭并肩作戰那一夜,再無動搖,藏鋒一振,潑
風般的刀式應手而出!
邵鹹尊退了兩步,鞘尖忽往刀風中一絞,正是耿照舊力方盡、新勁未出的當
兒,這一下不花什麽力氣,「無雙快斬」頓時無以爲繼,攻勢自行崩解。
耿照臉一紅,見他并未追擊,一個箭步竄上前,咬牙再出絕招!
豈料這回邵鹹尊更快,鞘尖一紮,「铿!」戳中了刀锷,刀風中心一歪,耿
照踉跄失衡,刀頭斫地,勉強穩住身形,連不懂武功的觀衆都看出他的狼狽,場
邊一片嗡然。
邵鹹尊正色道:「臨陣對敵,一模一樣的起手連用三回,未免小瞧了對手。
适才你第一次所用的第七個變着,恰可以抵擋我第二次的攻擊,隻因我出手的時
間比第一回快了些,你堅持使完第五、第六兩個變着,才有此一失。」
耿照沒來得及羞慚,邵鹹尊的話如電光石火般掠過腦海,仿佛捅破了一層薄
薄窗紙,原先模糊搖曳的殘影失卻阻隔,驟地大放光明——老胡所授的「無雙快
斬」,是将刀的變化練進了他的身體反應,臨敵不假思索,狂風般的刀勢飙出,
令人難以抵擋。
耿照屢經曆練,眼光大異昔日,漸明白這是老胡爲了在三天内收到奇效,不
得已才想出的變通之法,摒除招式,将首尾串連起來,将他異于常人的敏捷、膂
力等徹底發揮,原本刀路絕非如此。
耿照練熟了刀式,練到無論老胡以何種方式攻擊、攻向何處,閉眼都能以
「無雙快斬」硬生生碾過去,縱遇實力勝于自己的對手,亦有一搏之力。證諸往
後餘戰,老胡不可不謂奇才。
但遇邵鹹尊、李寒陽,乃至嶽宸風這樣的高手,此法相形見绌,原因無他,
力有未逮也。耿照這時才驚覺:「無雙快斬」可能是他學過最精妙的完整刀法—
—假設它成套的話——但他一點都不了解它。老胡将一路刀法壓縮成一招,讓他
以力量和速度的總和制敵,卻來不及爲他講解應對進退、攻守方圓,剖析其題旨
究竟。假使它有的話。
現在,耿照隻好靠自己發掘。
「無雙快斬」連綿不絕,繁複而無法切割,正好以「星」字訣梳理;風有來
處去向之别,亂中有序,再用「風」字訣辨清攻守……複雜的爬網、旁人須苦思
良久方能理出頭緒者,于他腦海不過一瞬。「無雙快斬」三度起式,劍鞘「唰!」
長驅直入,徑取他持刀之手,果然毫不容情。
耿照刀勢圈轉,使的卻是第十二個變着,刀尖旋絞帶風,邵鹹尊若不抽退,
不免饒上一條右臂。他「咦」的一聲變招,百忙中不忘贊道:「來得好!」
耿照分心二用,充耳不聞,繼續從「無雙快斬」析出招式來用,三五招裏總
能試出一記管用的,出手威力暴增。邵鹹尊不得不凝神應對,兩人距離越拉越開,
刀劍上風聲隐隐,終于有幾分認真的模樣。
此非自家的演武場,縱有邵鹹尊喂招,耿照将「無雙快斬」翻來覆去磨了個
穿,也隻試出了十七式,無不是威力強大,果然印證了邵鹹尊「拆開來更好使」
的指點。耿照索性摒除其他路數,專以新招對敵,兩人越打越快,位移如一隻疾
旋的太極兩儀盤,所經之處黃塵掀轉,亦成一圓,煞是好看。
無雙快斬中淬出的刀式非同小可,耿照越使越稱手,體悟越多,烏鞘舞出一
團墨風,壓得邵鹹尊慢慢後退,卻難再更進一步,對邵鹹尊的威脅不如初展之時,
心下雪亮:「是了,三易九訣心法乃是家主的發明,這幾式刀法隻須見得一次,
便以九訣透析,縱未連皮帶骨拆得精光,豈能逃過法眼?打得越久,對我越是不
利。」邵鹹尊并無逼殺之意,比之尋常武鬥,堪稱遊刃有餘,耿照趕緊把握時間
運用「野」字訣,心海中浮起一十七名持刀人形。
相較于處理「多」的星字訣、處理「亂」的風字訣,野字訣處理的是「整體」:
千樹成林,不同于獨木;冰晶易凋,積雪卻有滅絕生機之力……凡數變形成質變
者,均屬野字訣範疇。
這十七式分開運使,無不是上乘刀法,然而展列開來相互拆解時,卻發現有
五式是餘招的相生延展,或可合而爲一。如此又消去五式,隻餘十二。
邵鹹尊蓦覺耿照刀路一變,招數似是減少了,卻更刁鑽難防;明明速度未變,
出手的角度卻越來越小,反應速度若未随之提升,有幾刀差點接不下來,正是耿
照出手的節奏不變、刀招卻仿佛快了一倍有餘的原因。
他是三易九訣的始作俑者,耿照刀中暗藏星、風、野末三訣,逃不過時、音、
律中三訣的爬網。邵鹹尊與他一輪競快,刀、劍鞘尚未碰實,兩人即已變招,場
中但聞風聲呼嘯,不聞木鞘轟擊,十二式說多不多,須臾間便有重複的變着出現。
邵鹹尊一凜:「十七式硬生生砍掉五式,毫不吝惜,此子好硬的心腸!」劍
勢一緊,卻無法穿透刀網。刀法的斧鑿痕迹雖重,有諸多不成熟處,但九訣無法
進一步透析,代表刀式之精煉,足與邵鹹尊的劍招相抗衡;若深入鑽研或可破之,
卻無法于交戰時信手瓦解。
這一瞬的挫折激起了青鋒照之主的好勝心,回神才發現自己貫中一劍,徑刺
耿照的胸口「膻中穴」,大驚失色:「不好!」收之不及,拼着髒腑受損,也要
将勁力生生偏轉開去。
這一劍平平無奇,卻是天訣的至高展現,法天順自然,人力不可逆。邵鹹尊
若是全力施爲,當能達到傳說中的「劍勢」之境,此際用不到六成功力,「無心」
二字卻使劍威暴增,與李寒陽的最後一擊各有千秋。
眼看避無可避,耿照本欲硬着頭皮以蠶馬刀抵擋,忽地福至心靈:「此劍如
羚羊挂角,無迹可尋……這是首三訣的精義!」長刀一轉,勁力忽長忽短、有輕
有重,宛若十餘種不同尺寸形狀的兵器齊發;劍勢或破或阻,無法一舉奏功,産
生了極短暫的微妙停滞。
「變易」過後,「不易」随之發動——長刀再轉,勁力與之相逆,劍的理路、
形質俱爲長刀所羁,劍勁如泥牛入海,霎時消散。長刀三轉,刀劍一同,俱進入
簡易之境,兩相抵銷;劍上那股超越形質的純粹自然驟爾消失,又變回金木之屬。
耿照身子微側,以肩窩受了鞘尖一抵,旋即以刀格開。
在場如風篁等人,雖識得那一劍的厲害,卻不明白何以到了耿照身前,無堅
不摧的異樣淩厲突然消失。隻李寒陽看出長刀三轉之間,幾乎模拟出那一劍的至
簡至易,剎那間陰陽調和、正負相抵,由太極而無極,但畢竟火候相差太多,否
則連肩窩那一下都不必挨。
邵鹹尊心中五味雜陳。
臨陣傳功是爲美談,但教授的對象學得太快、悟性太高,沒怎麽花工夫就把
自己精研二十幾年的劍法精要吸收殆盡,卻未免太令人扼腕。他雖留了一手,不
怕耿照如适才對付李寒陽般,忽使出一記境界高絕的極招,也未忘自己不顧身份、
請纓下場的目的,應付少年越來越熟練的刀式之餘,邊笑道:「典衛大人悟通
「道」、「器」之理,卻不能看清自身的處境,實在可惜!」
耿照心想:「他果然要遊說我。」承他之惠才得以提升刀法,也不能不聽一
聽人家想說什麽,否則何異于過河拆橋?嘴角微露苦笑,手上半點也不放松。
「還請家主指點一二。」
「你我這一戰無論勝負如何,結果都不會改變。」
邵鹹尊唰唰唰三劍,徑取他頭胸腹三處要害,不唯快絕,鞘上更是嗤嗤有聲,
劍勁淩厲,惹得場邊一陣驚呼,連芊芊都變了臉色。
「五萬流民終将滞于東海,将軍或赈或不赈,朝廷或赈或不赈。佛子接任宣
政院總制,官居一品,成爲本朝首位僧官,手握大權,呼風喚雨;慕容将軍依舊
做他的東海一鎮,既不會叛變,朝廷也拔不掉他,一切都和原來一樣。唯一增加
的,隻有百姓的死傷。」
此說與耿照的預期大相徑庭,他聽得一怔,「藏鋒」卻未稍滞,刀鞘圈轉,
一連接過三劍,回臂斬向邵鹹尊的脖頸!「家主之說,恕在下不能明白!」
邵鹹尊歎了口氣。
「将軍與佛子都是狡智之人,他們手裏掌握的人命,以數十、甚至數百萬計,
你以爲他們是一言九鼎,其實隻要情況于己不利,他們随時都能出爾反爾。你赢
了或輸了,将軍佛子若要反口,誰人能制?」
耿照差點被劍鞘刺倒,揮刀格開,急道:「衆目睽睽之下,将軍與佛子是何
等身分,又有皇後娘娘作見證,怎會說了不算……」忽地一怔,再也接不下去。
在慕容柔的想法裏,「收容難民」從來就非是選項,他與佛子的約定、娘娘
的見證,都不會改變「鎮東将軍不能擅自收容流民」的處境;逼得急了,将軍會
咬牙遵守約定,令東海陷入兵禍,抑或兩手一攤來個死活不認?耿照竟是全無把
握,不由得冷汗涔涔。
邵鹹尊見耿照攻勢散亂,同一式刀法使了又使,攻勢略松,嘴上卻乘勢揮軍:
「阿蘭山的安全,早在将軍掌握之中。典衛大人下場不久,風雷别業的适莊主等
人便已不見蹤影,我料是奉了将軍的命令,由後山小徑悄悄離去,調兵分别控制
了環山的一股股人馬。流民無有領袖,饑寒交迫,豈能經久不亂?這一大片黑壓
壓的動也不動,恐怕已被官軍控制,不是不亂,而是無以爲亂。」
耿照餘光欲瞥,邵鹹尊劍鞘又至,拿捏極巧,令他難以分神。
「照……照家主的說法,将軍與佛子……又是爲何賭鬥?」
邵鹹尊無奈苦笑。
「佛子欲掌權,中書大人必不樂見,将皇後娘娘拖下水來,與皇上的眼中釘
綁作一處,退可箝制任家,進可将中書大人卷入風波,甚至推動廢後,順了皇上
之意。至于将軍,不過找人分散風險罷了,當然他有十萬精兵要養,多納了五萬
流民,實力不免消減。」
耿照想起将軍要自己向娘娘傳話時的神情,實在無法對邵鹹尊說出「一派胡
言」四個字。
把滿山權貴的安危,以及「東海收容難民與否」如此重大之事,賭在三場蠻
鬥之上,更不像他所熟知的鎮東将軍慕容柔。邵鹹尊的話就像一枚鋼針,深深插
入他的心槽,無論如何自問,都不能若無其事地揭過。
「典衛大人,你和我,不過是棋子而已。勝負隻能自傷,傷不了下棋的人。」
耿照心煩意亂,頭痛欲裂,腳步一陣踉跄。邵鹹尊抓住他動搖的剎那,突然全力
進攻,欲連其心防一并摧毀——「身爲棋子,大人可有棋子的主張!」
耿照不住倒退,肩膀、大腿等接連中招,若非鞘尖圓鈍,早已刺出一身窟窿。
蓦地耿照一聲狂吼,甩脫刀鞘,點足躍上高空,雙手持着藏鋒撲下,朝邵鹹尊斬
落!
「止戰仍須戰,無奈啊!」
邵鹹尊露出自嘲般的苦笑,依舊不拔長劍,徑以劍鞘迎敵。這幾乎是他此生
最嚴重的誤判。他來不及發現:自空中舞刀而下的少年,有着一雙他許久未見、
卻畢生難忘的恐怖血瞳……
第百十五折皇律清夷,鳥散魚潰三十年前抗擊異族的那場慘烈聖戰,于鵬沒
來得及趕上;英雄輩出、各逞奇能的央土大戰爆發時,他不過是個毛孩,連搶拉
民夫都嫌他太小。及至太宗陳兵南陵,于鵬才如願上了戰場。
身爲先鋒大營的什長,于鵬帶領弟兄在初期的幾場交鋒裏都取得了戰果。
一如彌漫大營的「預示勝利」氣息,年輕的于鵬和他的同僚、長官一樣,普
遍認爲南陵久無戰事,軍隊貪生怕死,往往開打不久陣形尚未被突破,後陣已次
第撤退,孬得不可思議。
起初,自央土大戰存活下來、經驗豐富的帶兵官們防着是誘敵之計,謹慎以
對,幾次下來終于明白南人膽怯,每戰必盡力追擊,先鋒大營在一月内五度前移,
推進到了青丘國的九尾山附近。
曆代央土皇朝對南陵用兵,多于九尾山铩羽。此地形勢錯綜複雜,密林如海,
一入其間難辨方位,若無向導,數日乃至數十日亦行之不出,堪稱北軍難越之天
險。
先鋒大營統帥梁鍞是太祖武皇帝時代的老将,驕悍不馴,不受太祖待見。太
宗繼位後,軍中同僚死的死、退的退,反倒是梁鍞留了下來。此番南征是最後的
機會,錯過這一回,此生再不能出人頭地,不如橫劍抹脖子算了——據聞他在營
中訓斥諸将時曾如是說。這人語多不遜,好犯忌諱,也是出了名的。
而上天終究響應了他的妄語,以梁鍞料想不到的方式。
一路未逢敵手的先鋒軍團在九尾山中了南陵軍的埋伏,北軍這才知道:南人
打起仗來也是好樣的,一月五進、摧枯拉朽,不過是規模奇大的誘敵陷阱罷了。
直屬帥營的五千名「破魂甲」親兵覆沒,梁鍞走投無路,于絕蠱峰的峭壁之前自
刎,應了他的犯諱之言。
兩萬名央土官兵潰散,流入九尾山的峽谷樹海,如掬水一抔潑上旱地,眨眼
不見蹤影。多年後,南陵央土邊界仍不時出現蓬頭垢面的野人,自稱南征潰軍,
于樹海中一路逃竄至今,何時走出的也不知道,逢人便問今夕何夕。
南陵聯軍打了場漂亮的勝仗,卻未發揮預想中的效果,一戰擊潰北軍的士氣。
年輕的監軍在梁鍞放棄餘部、執意以「破魂甲」直搗黃龍後,果斷地接手指
揮。他糾集殘兵突圍,貫穿包圍網最脆弱的一點,以驚人的效率後撤;與前來接
應的中軍大隊相遇時,集結的殘兵總數已超過六千人,甲幟猶存,先鋒大營因此
免于「全潰」的污名,保住了太宗皇帝的顔面。
中軍皇龍大營宣稱此役折損軍士三千餘,殺敵等數,大将梁鍞殉國,先鋒軍
團一萬兩千人以皇帝陛下的安危爲先,折返護駕。兵部所貯關于此役的各種文文
件記錄,大抵與這道聖旨相若,上頭的數字永遠兜不攏,矛盾得令人發笑。
搶回六千先鋒軍的年輕人一直以來表現亮眼,甚至被譽爲是「央土大戰的最
後一名将星」——盡管他在大戰時僅是一名參謀,投入指揮的戰役其實相當有限。
年輕人有個常被老兵油子嘲笑的名字,「娘們兒似的,就一兔兒爺!」老兵們撇
撇嘴面帶不屑,或露出猥亵的笑容。
他的名字叫慕容柔。
從那時起,于鵬就跟了将軍。
他沒見過傳說中縱橫央土戰場的刀皇虎帥、龍蟠鳳翥,也沒見過赤手空拳、
于百萬軍中取上将首級的太祖武皇帝,但他見識過何謂「英雄」——那個披發仗
劍,縱馬嘶吼指揮的青年将領救了他和弟兄,在大夥心中,那人才是貨真價實的
大英雄,非是殺人飲血以爲豪勇的梁鍞之流可比。
爲慕容柔做事其實相當痛苦。
要争取表現,就必須夙興夜寐,拼了命殺紅眼,榨取每一絲心神氣力;一旦
失去拼搏的企圖心,将軍就不再需要你了。于鵬不能說是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
但經曆過在陰森恐怖的樹海亡命、惶惶然不知所以,他甯可活得踏實,才能感覺
自己存在。
這輩子能有的彷徨、驚懼等,仿佛在九尾山便已消耗殆盡,甚至超用了來世
的裕度,使他對慕容柔這個人的一切無法産生懷疑,包括他的命令。骁捷營是馬
軍,當用于攻擊而非防守,将軍安排在阿蘭山下,吓阻的意味大于實質效果——
這點在适莊主派人來傳訊之後,益發顯而易見。
谷城大營的部隊傾巢而出,布置于越浦與阿蘭山之間,适莊主與手下潛下山
來,以将軍的手谕調集軍隊,分别壓制散布在四周的流民集落。
那些又饑又累、疲病交迫的難民根本無法與東海最精銳的部隊相抗,一如将
軍所料,數量上略少于流民的武裝軍隊迅速控制住場面,幾乎沒有遭遇抵抗。一
頭訓練有素的獵犬能看住一群羊,遑論是一群狼!
領兵的官長向難民們宣布:奉将軍大人之命,載運着柴薪米糧的辎重隊已自
谷城出發,稍後将于原地埋鍋造飯,管大夥一頓餐飽;至于後續的處置,正等着
山上大人物們的商議結果,要走要留都不是将軍能夠作主。
佛子用來要挾将軍的武器,此際未必與他站在一邊了,形勢已于無聲之間逆
轉。
骁捷營是谷城大營的精銳,山道正面這萬餘人的流民既交由于鵬負責,大營
方面便不再增援——他們敢派人來,就算于鵬忍得住不翻臉,副統領鄒開肯定動
手打人。格老子的!當骁捷營是龜孫子麽?
鄒開出身獅蠻山,擅使槍棒,拳掌造詣亦深,堪與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比肩。
「獅蠻山」非是什麽占據山頭的門派,而是央土最大的武學堂。「獅蠻」指的是
武官的腰帶,因門中出過不少統兵的上将,以國之幹城自诩,故稱「山」而不稱
「堂」,于朝廷、江湖兩廂的影響力不容小觑。
慕容柔不吃人情保舉這一套,在行伍中向是「天之驕子」的獅蠻山弟子,在
東海跟其他從軍的農家子弟無有不同。鄒開的副統領之位是自己實刀實槍攢下的,
非是靠獅蠻山盤根錯節的軍中關系而來;如此認份地由基層幹起、不作青雲之想
的,在自視甚高的獅蠻山弟子之中亦屬罕見。也因此于鵬對這位副手十分敬重,
願意容忍他好仗武勇、語多不遜的粗魯性格,兩位主副營之間甚是相得。
縱有武功了得的鄒開在一旁,骁捷營的營統心中始終有一絲莫名的焦慮。
于鵬當然不可能畏懼流民,但眼前這批衣衫褴褛、臭氣沖天的肮髒乞丐卻比
他想的要更強壯結實,雖不易一眼分辨男女老幼的比例,他确信壯年男子占了其
中的絕大多數——但其實這一點兒也不難想象。
赤煉堂對流民的盤剝他亦有耳聞,環境如許艱困,身底健壯的成年男子會比
老弱婦孺更易存活。便是新兵健卒的遴選,都不可能比這場生存考驗更嚴苛了,
裏頭的人若還神智清楚,未被惡劣的命運折磨崩潰的,心志絕對比普通老百姓堅
強,上哪兒去拉這麽好的丁?洗剝幹淨、喂幾頓好的,于鵬都想替骁捷營補新人
了。
而且他們太沉默。連拿不到饷、吃不飽飯的軍隊都有嘩變的危險,這些饑民
怎能如此安靜?鄒開看出他凝肅的眉宇間有事,笑道:「出不了岔子的。是将軍
千交代萬交代說不能打,真要打,咱們還怕打不過?」
于鵬微微一笑。其實該擔心的是這個才對,萬一發生什麽沖撞,老鄒出手忒
重,隻怕對将軍不易交代。
他清了清喉嚨,策馬上前幾步,朗聲道:「諸位,将軍大人有命,載着米糧
的辎重隊已自谷城出發,少時将在此地生火煮飯,給大夥吃個飽……」流民中忽
有一人應了幾句,聲音雖不甚大,卻打斷了于鵬的話。
鄒開面色一變,于鵬搶先橫臂,阻了他出言喝罵。「這位鄉親有什麽見教,
請上前來說。」
黑壓壓的流民堆裏一陣祟動,穢臭之氣如啓獸欄,随風掀轉。那人從中間擠
上前來,倒像被人流旋攪着沖來出似的,畏縮的身影一到戰馬前更顯渺小,嚅嗫
着說了句話,依舊是聽之不清,隻聞嗓音嘶啞,髒污的兜帽下藏着一張鍋底似的
黑臉,一雙精亮瞳眸向上瞥來,帶着獸一般的饑火異光。
鄒開火一來,扯開雷響似的嗓門喝道:「統領問你話,說清楚些!」
「老鄒!」于鵬揚鞭示意他噤聲,忍着重新攪入風中的新鮮臭氣,和顔道:
「别怕。你方才說什麽我沒聽清,再大聲些。」
那人像動物一樣瞥了他一眼,目光充滿警戒,片刻伸出肮髒的手指,指着于
鵬身後,啞聲道:「……那兒有吃的,我聞到味兒啦!」人群中頓時騷動起來,
不是大聲鼓噪的那種,而是嗡嗡然如共鳴一般,像是一大片無意義地劃動腹足的
烏殼蟲。
于鵬聽得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一陣惡寒。鄒開搶先會過意來,
怒喝道:「大膽!」唰的一鞭抽落,那人向後彈開,身子繃緊了一搐,肩上迸血
如虹!
「老鄒!」
「兀那賤民,不知所謂!」鄒開總算記起要向營統交代,策馬回頭,面上怒
意猶未褪盡,咬牙道:「不給他們點兒教訓,無法無……」見于鵬面色丕變,一
股微妙的戰栗感掠過心頭,回頭時喉際一涼,體内似有什麽一股腦兒地沖天而出,
視線失速後仰,陡地映滿了藍天——于鵬眼睜睜看着流民群裏飛出一團大鵬似的
烏影,倏地劃開鄒開的喉管,快到連出聲示警都來不及。鄒開還未墜地,那人足
尖往馬臀上一點,勁風已至面門!
——沒有臭味。
這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掠過心版的念頭,電光石火間他明白自己的預感
并非無的,然而覺悟已遲。薄刃劃過喉頭的瞬間,于鵬看見肮髒的兜帽鬥蓬下,
浮着極其怪異的烏檀鬼面。
那是一張女人的臉。
光滑的檀木雕磨出女子細緻的眉眼、挺翹的瓊鼻,微噘的櫻桃小嘴有着難以
言喻的野性,而獅鬃般的怒發貼鬓飛展,雕工狂野難馴,又與精細的美女假面形
成強烈的對比,宛若深林獨行的夜之女神……
幾乎在同一時間失去正副統領的骁捷營并沒有立刻陷入混亂,慕容柔銳意培
養的勁旅畢竟非同凡響。帶着烏檀鬼面的鬥蓬怪客一邊在心裏贊歎着,一邊又殺
了幾名靠得近的正副指揮、軍使、副兵馬使等,幾乎身影一動便有一人離鞍滾落,
骁捷營的指揮中樞山倒一片,空餘戰馬嘶轉。
白馬王朝軍制,馬軍一營是四百人,通常不會滿編,約落在兩百五十至三百
人之間;每百人爲一都,以軍使、副兵馬使領軍。骁捷營的番号雖有個「營」字,
實編卻是一個軍,下轄十個馬軍營,撥了約一營的驽兵給羅烨、一個營留守,帶
來阿蘭山的有九個營。
鬼面怪客的身形圓滾滾的一團不甚顯眼,卻似脅下生翅,行動如飛,踏着鞍
頭馬背足不沾地,幾個起落之間,負責拱衛于鵬、鄒開的兩個營已無副兵馬使以
上的指揮官,連什長都死了幾名,無一不是開喉倒首,取命僅隻一刀。
骁捷營的弟兄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有個回神的,一名旗手奮力止住馬驚,大
喊:「休亂了陣腳!給統領報仇——」語聲未落即被扯下馬來,一人撲前扒開旗
手的交襟甲帶,張口咬斷他的喉管,擡起一張染滿鮮血的猙獰面孔,雙目精亮亮
的射出饑火,正是那被鄒開鞭笞的流民。
目睹這一幕的騎軍們魂飛魄散。将軍說「勿傷百姓」,這哪是什麽百姓?簡
直是吃人的惡獸!
飽受驚吓的官軍一見馬前有人,立即挺槍掼出,流民紛紛倒地,卻有更多紅
了眼的撲上前;漆黑的人流掀波卷浪,如海嘯一般,以血肉撞上頓失指揮的騎兵
防線,硬生生将骁捷營的前列撕扯開來,黑浪由突破口席卷而入,慘叫、嘶嚎聲
響徹山間,宛若人間煉獄。
後面幾個營的指揮試圖穩住陣形,每每擁旗而出,就莫名其妙地墜馬,秩序
登時大亂;殿後的九、十兩營被逆流的軍勢沖得七零八落,第十營指揮使夏杼拔
出佩劍砍倒幾駕掠過身畔的驚騎,回頭大吼:「死守陣地!一步也不許——」忽
然沒了聲音。
鬥蓬怪客踩着他仰倒的胸膛一蹬,半空中雙手交叉,蓦地向外一振,左近的
副指揮使、軍使,甚至幾名親兵身子彈開,胸口突然噴出血箭,仿佛被一隻看不
見的巨爪耙過。數千名殺紅眼的流民沖破了骁捷營的最後一道防線,朝半山腰的
蓮覺寺嘶吼狂奔而去……
◇◇◇
從論法大會伊始,橫疏影便一直待在鳳台第三層,須臾未離。召見雲雲,不
過是種障眼法,她自進得栖鳳館還未見過娘娘,倒是接待的内侍十分客氣,興許
是上頭有交代,橫疏影吃好喝好,住房是親王内眷的等級,連觀禮都被分到鳳台
第三層,樓裏空蕩蕩的,隻有她和那頂金碧輝煌、奪人注目的精巧紗帳。
「這是……」帳子擡入鳳台時,負責迎賓的初老太監不由一怔,差點忘了端
起架子。
「回公公的話,」橫疏影低垂着如畫眉眼,袅袅娜娜一斂衽,乖巧得令人心
揪。
「這是我家城主不惜萬金、特聘巧匠打造的「鳳儀帳」,獻給娘娘避暑之用,
孫公公明察。」
這太監孫某是司設監出身,過去在宮裏管鹵簿、華蓋的,多識車辇儀仗,從
沒見過如此精巧華美之物。他這幾日收了流影城不少好處,素聞昭信侯吃用豪奢,
冠絕天下,如此費心造作、進獻給娘娘的貢品禮物,必是非同小可;隻是今日大
典,實不欲節外生枝,收下不合内規,不收又恐得罪昭信侯,不免躊躇。
正自爲難,忽然留意到「避暑」二字,疏眉一挑;橫疏影察言觀色,捕捉到
這一瞬的微妙變化,低聲道:「東海風土殊異,氣候不比央土。午時一過,燠熱
難當,此帳内藏極其珍貴的「冰心石」,卧于帳中,連風吹進來都是涼的,最是
享受不過。」
孫太監在宮裏打滾多年,與他差不多時間入宮的惠安禛、楊玉除等,眼下都
混成内侍省的頭兒了,隻他孫某人不上不下的。蓦聽橫疏影一說,觸動心機:
「誰都不知這東海見鬼的天,我在鳳台内找個地方安置了這頂帳,娘娘午後一歡
喜,說不定……嘿嘿!」遂讓金帳入了鳳台,唯恐旁人分沾功勞,刻意疏散第三
層的内侍宮女,将貴客都安排到别處去。所幸昭信侯的寵妾不介意一人孤伶伶地
待在空曠的樓層裏。
橫疏影看着耿照出現,看他與李寒陽浴血奮戰……手裏的帕子都浸透了又給
絞出香汗來,她多想和符赤錦、孤竹國的伏象公主一樣奔入場中,看看心愛的男
兒傷勢如何,甚至連裹足于梯台之間的染紅霞都比她更接近,隻有她一個人待在
鳳台裏動也不動。
「「我們是守護他的最後一道關卡。」」帳裏的女子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
帶笑的聲音有着撫慰人心的力量,十分受用。「覺得難受的話,你就這樣想好了。
萬不幸有事,你能爲他做的比誰都多,甚至多過我。」
「……嗯。」
橫疏影沒有回頭,隻微微颔首,捏緊了裹在帕子裏的陶笛。
即使是看盡了人間滄桑的蠶娘,也想不到能支配妖刀刀屍,使風火連環塢、
嘯揚堡血流漂杵的「号刀令」竟是這般模樣。
古木鸢交給「空林夜鬼」的号刀令約莫掌心大小,渾似一隻渾圓稱手的枇杷
果,飽滿的腹側置有四枚活鍵,恰是單掌合攏時四指所扣。四鍵一齊按下,枇杷
頂端的接莖部位即打開一處吹口,而圓腹底部則彈出一枚兩寸來長的錐狀鋼針,
原本像枇杷的号刀令搖身一變,恍若蜂腹針螫,透着一絲詭異之氣。
除了号刀令之外,古木鸢還交給她一塊陳舊的羊皮拓片,陰刻的圖樣像字又
不是字,橫疏影約略瞧得幾眼,便知何以古木鸢會說「怕少有人能用得比你更好」。
雖然不盡相同,但橫疏影确信那是某種用來記錄曲調與指法的暗碼,類似彈琴用
的減字譜或戲曲的工尺譜。
「這……我看不懂。」從老人手裏接下暗譜的同時,橫疏影忍不住喃喃道。
「世上沒人看得懂。」老人冷冷說道,聲音裏聽不出表情。「但如果誰有機
會弄懂它的話,我想也隻有你了。盡快破譯這卷圖紙,我耐心有限。」
她原本希望神通廣大的蠶娘可以告訴她此物的來龍去脈,更重要是它會對耿
照造成什麽影響,可惜連蠶娘也沒見過号刀令。妖刀與魔宗七玄本該有着極深的
淵源,但七玄傳落的典籍罕有提及妖刀者,仿佛世上不存在這種東西似的。
古木鸢将号刀令交給橫疏影,顯是要她在耿照身上進行試驗,但橫疏影不可
能這樣做。刀屍的成因不明,無法得知号刀令對刀屍有什麽影響,橫疏影隻好聽
從蠶娘的建議,借皇後留她在栖鳳館一事暫時避開耿照,兩人一同鑽研那卷拓印
了神秘符号的羊皮圖紙。
蠶娘博覽百家、胸羅萬有,然而說到音律造詣,橫疏影怕不隻是前輩而已,
絕大部分的工作都落在她頭上,蠶娘要不挨着她磨磨蹭蹭、上下其手,就是說着
「哎呀,我研究下這個印泥的成色痕迹」之類堂而皇之的借口,繼續老着臉皮對
她腴沃軟嫩的傲人乳瓜上下其手,鬧了個不亦樂乎。
橫疏影一點也不敢小瞧了她。這個看不出年紀、宛若縮小的瓷人偶般細緻美
麗的神秘女子有着驚人的智性,她唯一認真起來的一次——從頭到尾也隻有那一
次——就替她解決了破譯号刀法的第一個難題。
陶笛吹奏出來的聲音無法被聽見。
橫疏影精通各種樂器,笛、箫、笙等信手而來,無不曼妙動聽,不唯天分過
人,更因她在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各項都下了極大的心神工夫,非
常人能夠想象。當她發覺自己再怎麽努力,也無法使号刀令發出聲音時,受到的
打擊不可謂之不輕。
如非蠶娘想出了辦法,恐怕到這時她仍是一籌莫展。
她目不交睫地盯着場中的耿照,一面留心身後金帳,随時等待指示。但蠶娘
似是深深了解她的焦慮和憂心,始終保持安靜,唯一一次發出「咦」的低呼,卻
是在耿照剛下場與李寒陽交手之時。
「有動靜了?」橫疏影難掩焦急,繃緊的語聲裏透着一絲緊張。
「啊,不是不是,是我不好。」神秘的銀發女子掩口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
思。「隻是聽見了好東西。原來是傳音入密啊,真有趣。教傻小子内功的聰明女
人就是她麽?」橫疏影但覺清風拂面,藕紗揚起飄落之間,帳中已然無人。
「前輩……」她強抑不安,生生把輕喚咽下喉底,轉頭忽見蠶娘挨着自己端
坐,一如平日捧茶輕啜,手裏卻無茶盅。
「我想了想,還别走太遠得好。」如仙靈般身形奇小的銀發宮裝美人輕咳兩
聲。橫疏影明白這是她表示歉意的方式。「那丫頭精得很,我聲息一動,她便立
時斂機凝氣,像憑空消失了似的,是頭狠辣的小狐狸。還是你乖,蠶娘歡喜。」
「多……多謝前輩。」橫疏影緊繃的心情一馳,忍不住面露微笑。
邵鹹尊老謀深算,不會讓自己在衆人面前狼狽不堪,見血猶不在他所能容忍
的範疇内,況乎殺傷耿照這樣的後生晚輩。看到他請纓下場,橫疏影暗自松了口
氣,總算略微安心,直到耿照突然發了瘋似的猛砍邵鹹尊。
「前輩!」她猛然回頭,見藕紗飄起,蠶娘手裏抱着一團毛茸茸的物事。那
東西拼命前掙,小巧的尖吻不住開阖,鼻頭歙動,四條短腿兒瘋狂撲抓,竟是一
頭通體雪白、張嘴狂吠卻發不出聲音的狐狸狗。
小狐狸犬似是天生瘖啞,成年男子抓在掌中,不過一隻香瓜大小。但蠶娘體
型太過纖小,雙手将它摟在胸前,如小女孩抱着大狗,踮着腳尖身子微向後仰,
仿佛一不小心便要連人帶狗一起摔倒。
「是「毛」律起調!」蠶娘卻無半分嘻笑之意,面色凝重,小手凜凜一舞,
低喝道:「以「皇」律應之!」
橫疏影相信她的判斷,「喀」的一聲按下鍵掣,号刀令吹口開啓,笛腹彈出
寒光照人的尖錐,渾圓的枇杷頓時化爲獰惡詭異的蜂螫。
她張開濕潤的櫻唇,含着小巧的吹口徐徐送氣,丁香顆似的舌尖彈點着,四
指輪按,如奏蛇笛;腰細臀圓的豐潤背影随着想象中的音律輕扭,腰肢柔若無骨
偏又蓄滿勁道,與音韻完美結合的律動亦如蛇般,帶着危險誘人的魅惑,可以想
象被這樣一團濕濡緊湊的烘熱嬌軟箍束着來回絞扭時,将是何等的緻人于死。
金烏帳中置着一隻小巧的掐金簍,橫疏影一奏号刀令,簍頂突然一跳,整個
籠簍劇烈顫動起來;密密的編簍隙間,有條白影不住翻騰絞扭,竟是一尾比女子
的小指還要纖細的白蛇。
人的耳朵聽不見号刀令的聲響,但動物可以。
當蠶娘一提出這個構想,兩人立即着手實驗。号稱活了百年的神秘高人,出
乎意料地豢養了許多寵物,而且清一色都是白子。橫疏影身在貴冑之家,慣見珍
禽異獸,獨孤天威就有專門的獸苑,知道罕見的雪禽白獸自古被視爲祥瑞之兆,
但生命力特别脆弱,極易夭死;宵明島上養了這麽多祥物,還能帶着旅行不怕折
騰,桑木陰對維生一道必有過人處。
羊皮圖紙上的減字譜不同于尋常的五音六律,無法以宮、商、角、征、羽對
應,蠶娘便提議以動物命名,狐狸狗有反應的便是「毛」律,白龜爲「介」律,
能驚起白烏鴉等飛禽的則是「羽」律。桑木陰畢竟是七玄之一,蠶娘堅持「鱗」
這個字不能與他調并列,故稱皇律。
由于時間緊迫,試驗的結果尚不能自由運用号刀令,隻知皇、毛二律似能相
互抵銷,介、羽二律也有類似的情況,故橫疏影由蠶娘保護,攜号刀令等在此間,
就是爲了防止有其他姑射成員在會上以号刀令役使耿照,造成不可彌補的後果。
皇律一出,小狐狸狗與白蛇的騷動略見平息,但場中耿照依然發狂般向邵鹹
尊猛砍,青鋒照之主一着之差,竟不及拔劍抵禦,隻能施展輕功不住閃躲;然而
耿照的動作何止快了一倍?邵鹹尊左支右绌險象環生,衣襟袍角殘碎如蝶,漫天
飛舞!
(沒有用……怎麽辦?怎麽辦?)
「以号刀令制号刀令」的想法畢竟太過粗略。理路尚未廓清,豈能輕易反制?
橫疏影急得快掉淚,掌心忽被一隻軟滑微涼的小手按住,蠶娘沉聲道:「方
法沒錯,是你功力不如對手。專心吹奏,我來助你!」一股綿和淳厚的内力汨汨
湧至,橫疏影如浸沸水,腹中似有一團巨大熱流漫向四肢百骸,渾身充滿力量,
漲溢至極,難受得發不出聲音來,隻得将号刀令當成出口盡力宣洩。
蠶娘不得不催動功力,讓橫疏影收斂心神,全力專注于号刀令。
再慢得片刻,橫疏影便會瞥見金簍裏的白蛇動也不動,全身孔竅溢血,眼見
不能活了。活蹦亂跳的狐狸狗小白,此際亦伏在榻上不住顫抖,連頭都擡不起來,
烏溜溜的眼瞳周圍開始滲血。
号刀令對刀屍的操縱本身就是一種傷害。
蠶娘摒氣凝神,澄亮的翦水明眸一一掃過兩側看台,精細捕捉每一絲不尋常
的反應,試圖找出另一隻号刀令的主人。面對桑木陰之主的超卓内力,對方絕不
能毫無所動;這局以耿照的心神身體爲戰場的較量異常兇險,而且代價難測,所
以蠶娘隻能盡可能地壓縮時間,降低傷害。
(必須立刻找到是誰在使用另一隻号刀令,然後……)
——殺掉他!
◇◇◇
場中舞刀嘶吼的瘋狂少年、不住倒退的正道梁柱,在在攫取了衆人的目光,
以緻有人發現風中彌漫着惡臭之時,數千流民已逼近山門。「他們……流民來啦!」
偶然目擊的賓客忽然驚叫起來,衆人紛紛起身,怒斥、哭喊、推擠、盲目奔逃
……秩序瞬間崩潰,如洪水沖倒堤防,一發不可收拾。
「保護娘娘!」
任逐流面色鐵青,飛鳳劍一揚,金吾衛士紛紛沖下樓去,将鳳台前後圍得鐵
桶也似,密不透風。「那我們怎辦?」兩側看台上的權貴快瘋了,失聲喊叫:
「金吾郎救命!将軍大人救命!我不想死啊,不想死啊!」
羅烨的目力如鷹一般,早早便發現不對,低聲對慕容柔道:「屬下保護将軍
與夫人由後山撤離。」
慕容柔神色自若,搖了搖頭。
「這裏的達官顯要别說全死了,便死去三兩成,東海從此多事,我不能走。
讓你手下的弟兄據着高處,兩邊都要;至白刃肉搏之時,盡力守住看台,逼他們
進入狹口厮殺。隻消支持到君喻率軍返回,此間無虞矣。」羅烨會過意來,分了
一半弟兄給賀新,部署至對面高台。
邵鹹尊一生中經曆過無數險境,但從未有荒謬如斯者。
他自問對耿照的性格了解透徹,能與他說道理、辨是非,曉以大義,甚至慷
慨指點,助耿照突破刀法上的貧狹缺陷,攀升境界……一切的提升通通變成此際
的逼命砍殺,刀藝更上層樓的耿照難以壓制,一着之差,隻能狼狽閃躲。
他開始後悔沒接過三弟的佩劍。
念頭一掠,忽見邵蘭生提劍奔來,邵鹹尊的面色沉落,變得難看至極。老三
總是這樣,婆婆媽媽,不識大體!比試鬧到這步田地,他日傳入江湖,不免要受
黑白兩道奚落;要是再加上一個「家主、三爺連手取勝」,青鋒照如何在江湖上
立足?
耿照的瘋狂攻擊雖不如先前精準,但速度、力道提升何止一倍?這種身體條
件上的絕對優勢邵鹹尊十分熟悉,深知非是靠招式精妙,即可彌補當中的差距,
早已打定了「遊鬥」的主意,拖到對手力竭,自可反敗爲勝。殊不知耿照攻得死
緊,竟緩不出說話的餘裕;便隻眨眼的工夫,邵蘭生已搶入場中,「铿!」一聲
拔出利劍,飕飕飕連遞三式!
——萬事休矣!
「倚多爲勝」的臭名眼看要坐實,邵鹹尊面色鐵青,心中忽生莫名悚栗,顧
不得刀風掃至,拼着長劍被斷,硬架這一擊;身子一擰,一道薄銳的刃風貼頸而
過,殺傷力不遜實刀的氣刃隻差分許便要劃開喉嚨,偷襲的鬥蓬烏影如柳絮般掠
過身畔,正是邵蘭生的連環三劍迫得來人硬生生一挪,才讓他得以避過。
「嚓」的一響,青鋼劍連着花梨木鞘被長刀分斷,截下半尺有餘,劍、鞘的
斷口平滑,削斷的聲音猶如裂紙,連握着殘餘劍身的手掌都能清楚感覺刀過劍斷
時的滑順手感,令人頭皮發麻——這柄絕世奇鋒也是他親手鑄造,現在一并被拿
來對付自己,分外難當。
邵鹹尊還來不及發怒,周圍的空間已被黑壓壓的流民淹過。邵蘭生指東打西,
用劍脊和劍鞘拍暈幾人,回頭見芊芊驚叫一聲,身子縮進樓梯口,卻被雜沓晃搖
的人影遮住,看不清究竟脫險了沒。
劍術奇高的邵三爺陷入兩難:到底要接應身陷危機的兄長,抑或搶救手無寸
鐵的侄女?忙亂中聽邵鹹尊揚聲叫道:「……刺客!」
邵蘭生不及回神,劍尖卻快過了耳目心識,回劍三式連環,紮眼的劍光如碎
冰流映、火樹銀花,截住了一溜煙想從身邊竄過的鬥蓬怪客!兩人一使劍一揮掌,
連珠般的金鐵铿擊不絕于耳,鬥蓬怪客竟無法脫身,竄高伏低的怪異身法之間,
依稀見他挂着一副傩神似的木雕鬼面,花樣卻無由看清。
湧入場中的流民隻阻了少年片刻,耿照周圍片血如飛,人流似遇溪石般分裂,
湧向三處高台的入口。這一瞬的餘裕隻來得及讓邵鹹尊喊出「刺客」二字,刀光
轉眼複至,手裏的長劍又飛去小半截。
兩人身影飛轉,邵鹹尊被黏得連多退一步亦不可得,殘劍寸寸削落,蓦地頭
頂微涼,一陣錐心劇痛,帽冠連同發髻、荊钗被一齊削斷,片起小半塊帶發頭皮,
散發黏着血漬披落一搖,狼狽如亡命囚徒。
「大哥!」邵蘭生急得叫喊,幾乎落了鬥蓬怪客。
邵鹹尊又驚又怒,又忍不住想發笑,隻覺一切荒腔走闆,心道:「罷了罷了,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隐藏的?」将殘剩的空锷一扔,右掌畫了個圓,呼的一聲
擊向耿照胸口!
封底兵設:李寒陽的神兵鼎天鈞
封底兵設:李寒陽的神兵鼎天鈞
【第二十三卷完】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01
標題:
第二十四卷
.
第二十四卷刃冷情深
【内容簡介】
封面人物:二屏邵鹹尊在他身上看見了那人的影子。一樣橫空出世,一樣來
曆不明,一樣未受點撥,卻擁有近于武功的敏捷與怪力……事隔三十年,屈鹹亨
終究回來了,以他不曾想過的方式——蓮台第二戰,鮮血染黃沙!付出慘痛犧牲
做爲代價,鎮東将軍終于掌握形勢,中止這場無益之戰。然而出乎意料的陰謀、
出乎意料的陰謀家卻倏然登場,重新啓動了第三場比鬥……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十六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劍平平無奇的一掌,卻令眼前形勢倏然一變。
發狂的耿照已無半分清明,全憑獸性本能,掌風未至,長刀拖轉,正是新悟
的十二式之一,拟卸對手一條右臂,應變極是毒辣!豈料刀至邵鹹尊肩上三寸,
刃尖啪滋作響,被硬生生阻下,耿照倍力加催,薄刃猛然反彈!
邵鹹尊搶入中宮,兩人衣布未觸,耿照雙臂竟被蕩開。邵鹹尊的雙手由指尖
至肩頭,如覆有無數肉眼難見的細小氣旋,厚逾甲衣,連擾動的空氣稍與之一觸,
都被絞得支離破碎,滋滋細響不絕于耳,如陷蜂雲蜇海。
耿照被氣旋殛體,大片麻、癢、刺、疼……等蕩漾開來,不惟肌膚、穴道分
外難受,連肘底軟筋亦爲之一麻,五指劇顫,刀柄難持,被肘頂膝撞兩式連環攻
得踉跄松手,藏鋒铿然墜地。邵鹹尊袍襕「潑喇!」一響,反足蹴出,将刀踢得
老遠。
雙目赤紅的少年仰天怒咆,狀若瘋獸,刻印在身軀裏的武技并未因此消失,
徑以「薜荔鬼手」相應。兩人各自向前,四臂對撞,耿照又被那看不見的氣旋震
開,殛勁撼體,低吼着退了一步。
邵鹹尊飛步竄近,幾乎撞進他懷裏,右手自左臂下穿出,四指緊并、微曲如
鏟,徑插少年咽喉!耿照左掌一封,卻被他指尖的氣旋刺得踉跄。若非鼎天劍脈
的内息異常緻密,氣旋穿之不透,喉際怕已失守。
他這路「俱屍鐵鈎手」隻出得半式,連一招都沒能使到頭,被攻得磕撞歪倒,
兩臂大開。中年文士修長的指掌一次比一次逼近要害,将他的防禦支解得零星破
碎,耿照渾如手袋傀儡,又似破爛紙鸢,被對手逆風舞弄,不旋踵便要飛卷離地,
扯得四分五裂。
瘋狂的流民自二人身畔竄過,宛若失控的黑潮,分别湧向三座高台的入口。
台裏的權貴危如俎上之肉,哭泣嘶喊、僵仆含呓者皆有之,一片終末景象。
談劍笏半步也不敢稍離台丞,見兩名院生面色發青,低喝:「台丞安危,俱系我
等!豈容恓惶?」二人如夢初醒,不由振奮精神,解劍在手,面上流露視死如歸
的決心。
談劍笏略微寬懷,回頭對蕭谏紙道:「少時流民攻上來,我保護台丞突圍。」
老人面色鐵青,俯首凝視場中,并未接口,握着輪椅扶手的指背繃出青節,幾将
堅如鐵石的紫檀捏崩。
經年随側的副台丞從沒在一天之内,接連目睹老人發怒,已不知該如何判斷
了。比起場中亂竄的流民,此事更令談劍笏束手,又不得不請示,以免場面一亂,
欲問無從,隻得硬着頭皮重複了幾次。
「……流民不會攻上來的。」蕭谏紙回過神,冷哼一聲:「慕容柔都不怕,
我們有甚好怕?這般醜态,把劍收起來!」末兩句卻是對院生所說,疾厲的語聲
勝似千軍萬馬,兩人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收起佩劍,不敢吱聲。台上混亂的場
面被他這麽一喝,衆人不由怔立,各自轉頭,幾百道目光齊齊射至,見發話的是
埋皇劍冢的蕭老台丞,老人的神态從容冷淡,鋒銳的眸光足以睥睨當世,莫名湧
起一陣心安,頓時靜肅下來。
那句「慕容柔都不怕」,是左右都聽清的,自也包括不遠處的慕容柔本人。
不少權貴回過神來,禁不住好事之心,偷拿眼角來瞟,但見容顔蒼白、弱如細柳
的鎮東将軍端坐如常,婦人般姣好的嘴角抿着笑,果無一絲懼意。
衆人如吃了定心丸,暗忖:「慕容柔何等樣人!豈能屈死在阿蘭山上?今日
定能化險爲夷。」法會行前,多少達官貴人想盡辦法不與他共席,唯恐盛會上如
坐針氈,未免掃興,此際卻深幸與鎮東将軍同在一層。有此人坐鎮,不啻于閻王
宴前讨了碗閉門羹,還有大半輩子的時間慢慢品嘗,不用急着重入六道,轉世輪
回。
相形之下,在蓮台第一決時跋扈嚣狂、不可一世的鎮南将軍蒲寶早已縮在一
處,被帶來的南陵武士團團圍住,連身形都瞧不真切,少了他與獨孤天威一搭一
唱,更是令人繃緊心神,無半刻弛緩。
鎮南将軍府的女典衛段瑕英換了副新刀,寸步不離地守在蒲寶身畔。雖隔幢
幢人影,她姣好的身段被黑綢勁裝裹出傲人曲線,畢竟難以盡掩,獨孤天威瞇着
一雙溜溜賊眼,不停往人隙間搜尋那一抹金繡烏潤的玲珑浮凸,口中啧啧,毫不
把流民一事放心上。
蕭谏紙銳目一掃,容色倏冷,屈指輕叩扶手,面上瞧不出喜怒。
談劍笏見他又恢複平日那股冷淡甯定的神氣,略微寬心,終于能分神觀視場
中戰鬥,瞧得片刻,不禁脫口:「聽聞邵家主自創的「歸理截氣手」乃是一門内
家絕學,不想也有如此刁鑽的路數。」他的熔兵手以火勁著稱,江湖上鹹以爲招
式非其所長,殊不知副台丞浸淫此功逾三十載,拳腳造詣非比尋常,故有此歎。
蕭谏紙不稍移目,淡然道:「這路「不動心掌」才是青鋒照的嫡傳正宗,昔
年青鋒照掌門「天工昭邈」植雅章倚之成名,号稱「天下慢掌第一」。青鋒照以
鑄煉行文章事,合文武兩道于一爐,重的是陶、冶二字。這般着意進取,反失其
意,看似淩厲刁鑽,可有撂倒了誰?」
談劍笏是拳掌的大行家,一點就通:「是了,這路掌法似應使得慢些,攻敵
三分、自留七分,待掌勁漸敵,與對手内息混于一同,則敵勢盡入殻中矣!邵家
主這般使法,直将掌法當作了擒拿,一時或可以奇勁傷人,終究不能長久。」然
而他自來東海,隻知青鋒照是邵家基業、邵鹹尊乃邵家的家主,不惟不動心掌前
所未聞,「天工昭邈植雅章」七字也是頭一回聽說,赧然道:「原來非是歸理截
氣手。是我孤陋寡聞了。」
「本來便沒有的物事,有甚好「聞」的?」蕭谏紙冷哼。「隐去招式套路,
隻餘發勁手法,就算自創一門武學了,忒也便宜!青鋒照四十五代起算,「風、
雅、鹹、韶」的字輩排行,如今安在?」
談劍笏對東海舊事不甚娴熟,忖道:「原來青鋒照非是邵家祖業,從前也有
掌門的。以邵家主的人品,斷不緻剽竊先人遺惠,他一身武藝得自青鋒照,路數
不免有近似處,歸理截氣手脫胎自不動心掌,彼此之間一脈相承,也沒甚奇怪。」
須知江湖成名武學,無不是千錘百煉,要增減一招半式亦屬不易,何況是無
中生有,自行創制?合師徒數代之心血,将門派武功增益修補、去蕪存菁,甚至
換個響亮名頭,這是有的;冒稱前人的武功爲自創,形同欺師滅祖,乃是武林大
忌,一旦教人知曉,黑白兩道同聲譴責,無有例外。邵鹹尊最愛惜羽毛,料想不
緻做出這等胡塗事來。
想歸想,見老台丞一臉冷蔑,談劍笏唯恐惹他發怒,這念頭隻敢放心裏,嘴
上是萬萬不說的;餘光一掠,不由驚呼:「不好!」
原來耿、邵二人激鬥之際,流民已彙至三座高台的入口,台底百姓如水灌蟻
穴,四散驚呼。流民便無傷人本心,亦不免被此起彼落的驚叫撩動,睜着一雙血
紅赤目,恍若逐兔餓犬,不由自主地朝逃命的百姓撲去;每每按倒在地,張口便
往頸側咬去,咬得血肉模糊、渾身抽搐,至聲息漸不可再聞,兀自撕嚼不停,狀
極駭人。
「将軍!」談劍笏眦目欲裂,半身探出尚不自知,倏爾回頭:「請救百姓!」
慕容柔神色如常,搖頭道:「顧不上了。少時若入口陷危,我連流民也殺。
他們亦是朝廷百姓,難道副台丞也要阻我?」談劍笏語塞。
幸存的百姓退到台底,見巡檢營健卒白刃出鞘,将樓梯口堵得嚴實,竟是難
越雷池一步,哭叫:「軍爺救命!」羅烨的手下奉令一步也不許退,盯緊了人牆
之後的流民,喝道:「去去去!再往前來,休怪刀不長眼!」無奈人潮湧至,一
層壓過一層,前頭收勢不住,接連撲上刃尖,巡檢營的弟兄作勢欲砍,仍不能止,
反被推搪着退上幾階。
百姓人踩着人往上沖,看台禁不住推擠,竟微微晃動起來,發出令人牙酸的
咿呀長響。慕容柔鳳目微睨,不顧滿台驚呼,厲聲道:「羅烨!」
年輕的隊長手一招,身畔親兵打起旗号,對面高台頂上一陣飕響,黑壓壓的
箭幕緩緩拉上半空,突然加速飛落,挾着猙獰的破空聲,「笃!」在地上釘成一
排,有的流民身中數箭,釘如刺猬一般,也有手腳被羽箭洞穿、不住翻滾哀嚎的。
幾乎同時,羅烨本隊也依令放弦,射倒了對面看台入口的流民百姓,無論是
撲人或逃命的,俱都倒成一片;軍令未止,鼓聲一落旗号揚起,第二波箭雨又至,
倒下更多,原本還在呻吟輾轉的卻沒了動靜。
流民雖瘋狂,畢竟還有求生本能,至此不敢再進,左右兩路遂舍了高台,往
廣場中央聚攏。而殘存的士紳們亦無選擇,隻得跟着退向蓮台,一路上狼吃羊的
慘劇仍然持續不休,隻不過迫于利箭逼命,雙雙換了個流竄的方向。
怵目心驚的場面,擊潰了台上諸多養尊處優的權貴。有人涕淚橫流,兀自瞠
目抱頭、惶惶無語;有人哭笑難禁,渾身劇顫不休。沈素雲昏了又醒,醒了又暈,
到最後連驚駭似都麻木,淚水卻難以自禁,顫着櫻唇回顧夫婿,哀凄道:「不能
……不能救救他們麽?」
慕容柔木然搖頭。
「這就是戰争,無所謂救與不救。每人所圖,不過求存而已。」
「爲……爲什麽要這樣?」沈素雲哽咽道:「弄出這些事的人……他們爲什
麽要這樣?好多人……好多人死了呀!嗚嗚嗚……」
「因爲愚昧。沒有真正目睹犧牲,野心家并不一定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出謀
劃策時所想象的鮮血,遠不如實見時殷紅。」慕容柔俯視場中血腥,神色淡漠,
低聲道:「但願他們現在看見了。今生,隻要見過真正的修羅場,便不會想再看
一次。」
◇◇◇
蓮台周圍,除了激鬥中的耿、邵二人之外,仍有幾處流民無法沖破的小圈子,
宛若黑流裏的小小孤島。
李寒陽護着朱五與虔無咎,巨劍所指,無人可近一丈之内。他遠遠望見台底
的僵持,心知必傷人命,若是孤身一人,三兩個起落間便能掠至,出手排紛解鬥;
無奈帶着兩小,多有顧忌,行動略一擔擱,鎮東将軍竟下令放箭,轉眼間死傷枕
藉,不忍卒睹。
「……竟對百姓出手,慕容柔也被逼到頭了!」心念一動,反手将鼎天鈞插
回背上。
流民們見他收了兵器,複又圍至,李寒陽雙手一分,雄渾内勁之所至,不啻
揮開兩柄巨劍,掃得流民東倒西歪,一一倒飛出去,背脊着地餘勢不止,「唰」
的一聲滑出丈餘,在場中留下一道道四面散開的痕迹,宛若拖犁。
兩小從未遇過這等流血吃人的場面,臉色煞白,朱五見李寒陽收了鼎天鈞劍,
周圍形勢似更兇險,卻不由自主松了口氣,莫名感到心安:「李大俠的劍如此鋒
銳,随便一揮,不免多傷人命。還是收了爲好。」見台底血染黃沙,插滿羽箭的
屍體扭曲橫陳,益發感謝李寒陽插手,阻了自己殺入廿五間園。
殺人和殺豬果然不一樣。「我若殺了幾個……不,哪怕是殺傷一名無辜之人,
此生再難心安。世上怎能有這麽多恣意逞兇的歹人!他們夜裏,怎能睡得心安理
得?」
李寒陽并未察覺少年的心思,甩開數名流民,見不遠處有百姓逃竄呼救,便
欲搭救,回見朱五發怔,蹙眉道:「戰陣兇險,不可分心!跟緊我!」袍襕一振,
從鞘袎中解下一柄連鞘匕首扔給他。「此匕鋒利,出鞘後須以匕尖向前,莫近自
身。」見他面露猶豫,心念一動:「這孩子總是念着旁人,實是難得。」容色稍
霁,溫顔道:「若不欲傷人性命,少用擊刺,以白刃吓人便了。」
朱五屠戶出身,算是用刀的老手了,明白操刀難免傷人的道理,沉吟之間,
匕首已被無咎劈手奪過。無咎比朱五矮了大半個頭不止,這一搶卻快如閃電,朱
五掌間倏涼,待驚覺時,沉甸甸的匕首已連着革帶一并失落。
無咎搶得匕首,「铿!」的一聲擎将出來,口咬系帶左手纏轉,三兩下便将
鞘縛在腰間,打了死結,餘光瞥見流民迫近,轉身作勢一刺,眦目叱道:「殺!」
雖然手短身矮,卻是凜凜生威,襯與寒光照人的匕首,附近諸人不由退開,莫敢
徑撄補劍齋嫡傳「六極劍法」之鋒。
「……跟上!」虔無咎畢竟是劍客之後,自曉事以來耳濡目染,明白套路與
實戰間有巨大的鴻溝,并不真的以爲自己有擊退流民的能耐,見衆人露出畏懼之
色,忙伸出小手拽着朱五,緊跟在李寒陽身後。
李寒陽驅散流民,将呼救的百姓聚攏起來。在接近左側高台的角落裏,也有
一群披頭散發、衣衫破碎的東海鄉紳聚成一團,爲首的卻是一名圓臉輕衫的俏麗
少女。她張開雙臂,如母雞帶着幼雛躲避天上的獵鷹一般,将年紀長她數倍的仕
紳、命婦等遮護在身後,圓潤的小臉上難掩驚惶,兀自不肯舍下衆人獨自逃生,
苦苦對着迫近的流民叫喊:「各……各位鄉親!你們别這樣!我……我知道你們
也是不願意的,别……别再過來啦!嗚嗚……已經……已經死了這麽多人,你們
快逃命……不要……嗚嗚……」說到後來不禁哽咽,淚水滾落玉頰,仍是一步也
不肯退。
李寒陽與那少女之間,尚隔着大批如無頭蒼蠅般狂奔亂吼、狀若癫狂的流民,
以及兩雙拼鬥正熾的對戰組合,既不能殺出一條血路,隻得盡力排開阻礙,護着
兩小與百姓前往會合,恐少女被暴民所害,提聲道:「姑娘!這些流民眼目赤紅,
心神已失,是遭迷魂藥物控制的征兆。姑娘先圖自保,莫要寄望他們能被言語所
動,李某稍後便至!」
少女嬌軀一顫,認出是鼎天劍主的聲音。「不!他們能懂……他們認得我!
李大俠,你快與将軍說,别再放箭啦!死了……嗚……死了好多人……」仿佛爲
了取信于他,連忙一抹眼淚,徑對身前的流民道:「你還記得我,是不是?我們
在籸盆嶺見過的。我記得你拿來裝米糧的那口花袋子……是了,你姓張,對不?」
那人原本髒污猙獰的臉上忽露出迷惘之色,被少女一輪急切,逼得抱頭縮退、荷
荷吐息,似乎頭顱疼痛難當,忍不住蹲了下來。後排的暴民視若無睹,雙手亂抓,
嘶吼着踩過那人的身子,繼續向倉皇的少女逼近。
◇◇◇
那少女正是邵鹹尊的獨生愛女邵芊芊。
變亂之初,大批暴民湧入山門,邵鹹尊被耿照困戰蓮台,邵蘭生卻對上了戴
着傩神鬼面的鬥蓬怪客,兩邊都勻不出手來照拂這位青鋒照的掌上明珠。芊芊擔
心父親三叔,在場邊多待了片刻,回神時高台入口已然被封,竟是後退無路。
她武藝稀松平常,看到鬼神般的暴民蜂擁而至、見人就咬,吓得腿軟如泥,
本欲扶壁坐倒,閉目束手,然而她天生即有不忍人之心,耳中聽得百姓奔逃哭喊,
忽生出百倍勇氣,勉力起身,正想做點什麽,誰知照面一名魁梧粗壯的暴民撲了
過來,芊芊膝彎一軟,複又坐倒,恰恰閃過擒抱。
那流民撞上磚牆,饒是體格壯實,一時也起不了身。芊芊手足并用,翹着腴
潤渾圓的綿股爬離險地,百忙中回頭一瞥,忽然怔住。
「孫……孫大叔?我、我是芊芊呀。」
那大漢孫某是最早來到安樂邨的難民之一,于邨中住了大半年,協助後進之
人安頓生活、幫忙搭棚建屋什麽的,在流民間甚是活躍,與青鋒照諸弟子亦極相
得。後來說要往東接些途中結識的難友回來,從此一去不返。
安樂邨中不乏這樣的例子,有的本在東海有親,有的則是找到了不會受到排
擠的地方落腳,從此安身立命,待過些時日洗去了風霜,又成爲普通的小老百姓。
安樂邨就像是他們在旅途中休養傷疲、重新出發的小驿店,有了新的生活甚至身
份,誰都不願回頭去揭舊傷疤。芊芊與師兄們習慣了人來人去,感傷不免有之,
卻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她料不到昔日爽朗熱心的孫大叔也雜在暴民中,還成了攻入蓮覺寺的先鋒,
震驚之餘,竟忘記害怕,掉頭爬回些個,遙對中年漢子叫道:「孫大叔!你不記
得我啦?我……我是芊芊呀。」孫某雙手抱頭,面色茫然,半晌才蹙眉喃喃:
「大……大小姐?」
「是我!」芊芊大喜,正要上前,蓦地頭頂一片烏獰咻落,伴随着漿膩的入
肉與慘叫聲,「笃笃笃」插了一地。擡見身前身後憑空矗着一簇簇潔白新羽,尾
端兀自顫搖,宛若蘆岸迎風。
「……孫大叔!」
芊芊忍不住哀聲嚎泣,漢子身中數箭,雙目暴瞠,斷氣前的痛愕還留在扭曲
的面上,渾不見先前的暴虐兇殘。少女悲痛之餘心弦觸動,似乎捕捉到一絲蹊跷,
隐約察覺孫某前後的行止判若兩人,絕非偶然,卻沒有再行深入的心思,蓦聽遠
處邵蘭生叫道:「芊芊過來!當心……當心羽箭!」
少女強忍酸楚,撩裙起身,推着幾名手足無措的百姓往蓮台奔去。
「快些……快跑!」語聲未落,第二波箭雨又至,原先落腳處附近的殘屍一
陣亂彈,被紮得鮮血酾空,猶如刺破一隻隻灌飽了的酒囊,肢體扭曲更甚,幾已
辨不出原形,下漫出大片污紅,令人怵目驚心。
邵蘭生緩過一口氣來,餘光瞥見屍骸箭羽,堆滿一地,哪有侄女的蹤影?急
得大叫:「芊芊!」卻聽另一頭李寒陽急道:「留神!」
◇◇◇
邵蘭生與那黑衣怪客相持不下,一個急于走人、一個咬緊不放,檗木劍尖幻
出碧螢點點,繞着黑衣人周身飛轉,嗤嗤聲不絕于耳,激烈的程度不亞于蓮台畔
的邵鹹尊與耿照。
黑衣人身形矮胖,動作卻矯如猿猴,點足飛退間,肉呼呼的雙掌上下翻飛,
所到處青芒磕散、劍尖顫搖,激越的金鐵铿鳴聲宛若擊磬;交手雖逾盞茶,在淩
厲的劍光下猶保不失,但一時也難全退。
邵蘭生以書畫入劍,修養的工夫較尋常劍客高出許多,然兄長那廂險象環生,
寶貝侄女複陷于流民陣中,兩頭關心皆不及,打一開始便犯了這個「急」字,欲
以快劍拾奪對手。
黑衣怪客觑準形勢,雖是力圖脫身,手上卻越打越快,待邵蘭生察覺時,兩
人已到了雙雙競快、不容一發的境地,再想改變出手的節奏,在這稍縱即逝的轉
折之間,黑衣人便能夠乘隙脫出。
兄長交代,不容有失。邵蘭生不得不加快速度,卻非爲争先,而是避免給對
手可乘之機,不知不覺受制于人,身不由己。
(這厮……好深的心計!)
青鋒照數百年的基業隳于妖刀聖戰,至邵鹹尊接手時,說「人才凋零」都還
客氣了,人都沒剩下幾個,引入自家兄弟雖不免招惹非議,實是迫于無奈。
邵家老二邵香蒲精于籌算,對百廢待興的青鋒照來說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老
三邵蘭生其時年紀尚輕,兩位兄長忙于門務,無暇帶在身邊調教,遂動用關系,
将他送往武林中最神秘的隐世劍派「芥廬草堂」習藝。
青鋒照與芥廬草堂有着千絲萬縷的牽系,每隔數代,總會有一兩人得有機緣,
進入草堂深造,藝成者無不是出類拔萃、叱咤風雲的人物。邵鹹尊無緣一窺草堂
秘劍,引爲畢生至憾,遂傾力栽培老三,而邵蘭生也不負兄長殷望,通過重重考
驗,跻身芥廬草堂門牆,成爲當世有數的劍壇名人。
他這手「雲台畫劍」不惟招式精奇,内力的運使更有獨到之妙,當日在流影
城與天門的二把手「劍府登臨」鹿别駕過招,以半幅滾動條力鬥鹿别駕手上的檗
木劍,同時施展「真氣透脈」的法門爲沐雲色療傷,分心二用,各竟全功,内家
修爲明顯蓋過了玄門正宗出身的鹿别駕,盡顯草堂傳人的出衆技藝。
黑衣人的算計未能令邵三爺束手,他劍尖晃開,分刺三處不同方位,竟辨不
出何者是實,何者爲虛。
黑衣人一凜:「好快的劍!」料定三着之中必有一虛,說不定全是疑兵,拼
着身有鋼絲連環甲,不敢冒險讓手腳受創,雙掌一分,兜住掠向腿臂的兩點劍芒,
同時聚氣于胸,以胸膛硬接第三劍——劍勁入掌,竟如徒手接鐵球般沉重,随即
铿铿兩聲,劍尖才刺中掌心,兩劍難分先後,居然都不是虛招。「……不好!」
黑衣人發現不對時已然不及,鎖骨下方沉勁撞落,青芒複至,兩勁一重一銳,正
好交叠在「中府穴」上,饒是護身的連環甲極密極韌,這一下也戳得他氣血翻湧,
眼前驟黑,幾乎踉跄坐倒。
自來「快劍不重」,黑衣人萬萬料不到邵蘭生三劍齊至,無一着是眩惑敵目
的虛招,可說是老實巴交過了頭,反騙過心機周折的強盜賊爺爺。邵蘭生的劍尖
刺入黑衣人之胸,再難寸進,知道鬥篷下穿有軟甲護心鏡一類的物事,不敢浪費
時間調息,劍柄一送,正要順勢封住穴道,豈料那人亦不調複,右手一揚,邵蘭
生左臂被三道銳風削過,裂衣迸血,如中獸爪!
邵蘭生吃痛,旋知不過皮肉傷而已,未損筋骨,不敢松口調息,閉着一口氣
反手撩去!
黑衣怪客若不閃避,勢必以肩臂鉚接處接劍,此間強度不比甲環,稍有不慎,
左臂便要報廢;但他同樣是一息将盡未能調複,難施輕功縱遠,想要避開這一劍,
除了欺向邵蘭生,别無他法,如此一來距離縮短,更加不易擺脫。
兩人各受了内外創,卻都憋着一口餘息,不肯讓出先手。
眼看邵蘭生要擺脫劣勢,黑衣怪客忽然伸手,握住劍刃。邵蘭生一抖腕,本
拟留下他半隻手掌,卻隻絞出一蓬刺亮火星,黑衣人的手套被絞得支離破碎,露
出一片細密的連綴鋼環。邵蘭生這才看清他掌中鑲了塊甲片,甲上鑄有三枚長約
兩寸、彎如鷹鈎的獰惡鋼爪,每枚爪鈎的位置恰于四指的指隙間,無論握拳揮掌
皆可傷人。
(這是……掌心手甲鈎!)
這種奇門兵刃據說起于梁上飛賊,來路不甚光彩,武林道上少有人使用。
然江湖傳聞未可盡信,正所謂「一寸短一寸險」,手甲鈎要使得出神入化,
須精通拳腳擒拿,連輕功、内力也要有相當造詣,搶短避長,煞費苦心。險逾暗
器,卻無暗器之利;與刀劍大槍争勝,若非一力壓倒,便是一敗塗地,往往窮一
代之心血,也未必能出一名高手。最後一個以「掌心手甲鈎」聞名的門派,絕迹
江湖達數十年,約莫與此脫不了幹系。
這黑衣怪客不隻身上,連手套底下都戴着以鋼絲圈綴成的連環甲,無怪乎能
空手應付兵刃。手甲鈎住長劍,黑衣人五指攢緊,邵蘭生運勁一奪,居然未能成
功,這下形勢逆轉,黑衣人得以緩過一口氣,抓着檗木劍将邵蘭生拖近,右掌
「唰!」舉起揮落,挾着掌間獰惡烏光,邵蘭生若不撤劍後躍,難逃開膛之厄!
便在這時,兩側高台羽箭交錯,分據台頂的巡檢營弟兄領令開弓,清掉逼近
對面入口的大批流民,哀号、驚呼此起彼落。芊芊與孫某便于左近,她的悲泣邵
蘭生自是聽得一清二楚,三爺神色不動,果然搶在爪風及體前松開劍柄,點足飛
退。
而黑衣人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膝彎一屈一彈,連上半身的姿勢都不及變換,整個人平平滑開,眼看要沒
于蜂擁退來的流民陣中,消失得無蹤無影。孰料邵蘭生作勢而已,身子一頓一猱,
猿臂暴長,忽又攫住劍柄,運起十成功力一轉;蓦聽一片铮铮錝錝的清脆聲響,
黑衣怪客悶哼倒退,左掌的細甲已被絞得碎散迸飛,隻餘滿地裂環,裸露的一隻
肥厚肉掌殷紅如血,似受了極重的外傷,竟無寸許完膚。
邵蘭生總算能稍稍分心,轉頭叫道:「芊芊過來!留神羽箭……」話還沒說
完,遠處一人出聲示警:「留神!」邵蘭生心念微動,回身已然不及——黑衣人
舉起那隻塗朱般的「血手」,五指箕張,隔空一抓,邵蘭生蓦覺一股腥風透體,
胸口激痛,厚厚的交襟處裂開五條爪痕,鮮血直射向天!
他慘叫着身子彈開,黑衣怪客還待補上一爪,身後罡風已至,掃得他幾乎立
身不穩,遑論交擊。黑衣人回身推掌,順勢倒飛出去;來人倏然頓止,大劍回旋
一掃,厚如磚頭的劍尖距黑衣人尚有半尺,勁風已扯得他飄轉幾圈,踉跄落地。
劍出無幸,這等驚天之威現場隻得一人,正是随後趕至的「鼎天劍主」李寒陽。
黑衣人弓背微搐,面具下淌出一抹濕亮,浸透襟領,雙手不停,抓了身邊的
流民便往李寒陽扔去。他指爪如鐵,随手一抓便是入肉穿骨,滑膩的肌血抓得
「唧唧」有聲,當者無不慘嚎;奇的是一經擲出,縱使在半空中叫得慘烈,落地
時無不僵直,露出衣外的頭臉手腳殷紅如血,再無聲息。
李寒陽對他的兵刃本隻存疑,見這手「破魂血劍」的歹毒武功,再無疑義,
厲聲道:「蠍虎蔽世,血甲傳人!你是祭血魔君的什麽人?」那人冷笑不語。李
寒陽對其來曆已有七八分把握,小心閃避被指爪污染過的新屍,叫道:「鼎天鈞
劍專破陰力,閣下功體受損,造不出堪用的血屍,這便不用再傷人命了罷?」
血甲門惡名昭彰,即使在七玄之内,也難有堪與比肩者,故百餘年前即被正
道合力消滅。僥幸逃脫的血甲門餘孽,易容改名潛伏于各門各派,甚至從這些門
派裏吸收新血,延續傳承,每隔十數年便有人以「血甲傳人」之名策劃陰謀,興
風作浪。此一邪脈化明爲暗,寄生黑白兩道各個山頭,其名雖逐漸爲世人所淡忘,
卻始終未被連根拔起,不意今日竟出現在阿蘭山上。
黑衣人左掌殷紅如血,指甲卻透着烏紫,正是運使「破魂血劍」的特征,他
被李寒陽叫破來曆,哼聲冷笑:「我殺邵三爺時,還未會過鼎天鈞劍。」喉音既
嘶啞又尖亢,聞之牙酸。
李寒陽會過意來,更不輕放此人走脫,大劍一揮:「留下解藥!」黑衣人反
手插落,五指洞穿一名流民胸膛,插得那人渾身抽搐,軟綿綿地垂挂于指爪上。
黑衣人拖過屍體一擲,哼笑道:「藥在此間,未必有解!」語聲未落,半空中新
屍突然暴碎,血漿、碎肉、殘骨等諸多紅白物如雨落下,狀極駭人!
李寒陽聽前輩說過,破魂血劍雖有個「劍」字,卻是一門歹毒陰功,将腐屍
毒練進十指指甲,用以攻敵、借屍傳染,極是難防,趕緊提運功力,巨劍朝天旋
攪,神力到處,将飄落的屍塊通通掃至一旁,黑衣人卻已混入流民之中,再不見
那張詭異的山鬼女面。
「叔叔……叔叔!」
芊芊奮力将邵蘭生扶坐起來,李寒陽一掠而至,見邵蘭生唇面皆白,卻無烏
紫泛青,不像中了屍毒,想起二人激烈纏鬥,互争一息之先,黑衣人應無餘力提
運腐屍毒功,略略放下心來。
隻是血甲門的武功帶有奇特的陰力,若未及時袪除,不僅損傷功體,陰力也
将逐漸侵蝕身子,使傷者早衰而亡。李寒陽顧不得場上混亂,趕緊盤膝運功,爲
邵蘭生逼出體内陰勁。忽聽遠方殺伐聲大作,鳳台之下金戈影動,原來金吾衛士
見流民逼近,竟主動殺出。
這幫金吾衛皆是平望的世家子弟,一輩子沒上過戰場殺過人,見場面流血失
控,泰半吓得兩腿發軟,卻有一小部分好事之徒躍躍欲試,興奮不已。
沒等任逐流下令,數十名披甲衛士白刃出鞘,自行殺進了人堆裏,初時如切
菜砍瓜,當者披靡;本還有些猶豫觀望的,這時也紛紛拔劍挺槍加入戰團,唯恐
落于人後爲同侪笑,投入戰團的人數一下膨脹到百餘之譜,既無指揮也未結隊,
如脫缰野馬,四散嘻笑沖殺。
然而,流民的人數何止十倍于此?孤軍深入,徒然消耗體力而已。要不多時,
這批逞兇鬥狠的京師少年漸覺左右周遭皆是敵人,前仆後繼,殺之不盡,豪笑聲
慢慢轉成斥喝、驚叫、呼救,乃至哀嚎,暴民卻仍不斷湧來,金甲終于一一爲黑
潮所吞沒;不僅攻勢受挫,占據上風的流民更回湧過來,若非後隊及時堵住,連
金碧輝煌的鳳台入口亦要失守。
至此鳳台前陷入拉鋸,雙方有來有往,一名由北衙羽林軍轉任南衙的宿衛官
褚重元乃當中僅有的幹将,總算他半生戎馬,不同于這些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
命後隊補上缺口之後,便拔出佩劍于階上督戰。
金吾衛之遴選,除了須是平望出身、三代清白的世家子外,「弓馬娴熟」亦
是标準之一,然而此番東來既非作戰,多備儀仗少攜戎器,雕弓不用之時還須卸
弦保養,今日連帶都沒帶上鳳台來,才會陷入白刃迎敵的窘境。
褚重元心知拼殺無用,力圖固守,無奈雙方人數懸殊,平日金吾衛訓練松散,
手下沒有聽令作戰的習慣,在這要命的當口有未戰先怯、也有驚吓過度貿然沖出
的;兩邊陣尖一沖撞,剛補上的後隊又被撞成了幾個小圈圈,各自混戰。鬓邊斑
白的宿衛官急怒交迸,心中暗歎:「都說南衙好養老,不意今日命喪于此。自作
孽!」
眼見兩翼失守在即,他不得不投入戰鬥,揮劍砍倒了兩名悍猛暴民,轉頭大
叫:「不許離階,固守陣線!哪個敢——」腹側一痛,餘字吐之不出,反倒是身
子微顫,溫血搐出喉頭。勉力俯首,見一杆雕錾華美的鎏金大槍搠入胴甲,正是
金吾衛之物,槍杆卻握在一名暴民手中。
斷氣之前,褚重元終于明白過來:那些被暴民拖将出去、消失在黑流間的金
吾衛弟兄并非什麽也沒留下。他們身上攜的長短兵刃,都成了暴民的武裝,數量
雖不多,但他們面對的敵人将不再是赤手空拳,而是裝備了購自東海赤煉堂的精
良武器。
「……老褚!」
任逐流憑欄見部下慘死,面色鐵青,不意牽動内創,幾乎嘔出血來。他雖曆
任軍職,實則出自兄長安排,軍中上司哪敢拿他當下屬看待?凡事得過且過,這
兵當得葷腥不忌,沒點正經。行軍打仗,怕褚重元還比他強得多。
情況演變如斯,任逐流再難安坐,思索片刻,對任宜紫及金銀二姝道:「保
護娘娘,一步不許離開。」不理阿妍呼喚,披衣提劍,沉着臉「登登登」快步下
樓,途中見一人上前道:「金吾郎……」也沒管是誰,随手揮開:「别擋路,老
子沒空!」可憐遲鳳鈞堂堂東海經略使,如破布袋般被掃至一旁,撞了個七葷八
素,連句話都沒說上。
任逐流來到大堂,那些攢着長槍擠作一處、不敢進也不敢出的衛士如見救星,
眼淚都快潰堤,不料金吾郎面色一沉,一腳一個,将靠得近的七八人都踢了個跟
鬥,啷锵一聲,抖開飛鳳劍上的金環,披衣跨出高檻,恐污劍身不願出鞘,見是
流民便即一戳,當者無不倒地;若遇金吾衛士擋道,反手便往臀上抽落,抽得一
個個捂着屁股跳回堂裏,涕泗橫流。
「平日挺能吹,事到臨頭,通通都是廢物!鎮日吃喝嫖賭不幹正經事,到了
緊要關頭,沒點兒屁用!連死老百姓都打不赢!執金吾,我呸!都去燒金紙罷!」
越說越光火,氣一股腦兒全出在敵人身上,飛鳳劍照面便擊頭臉,那精細的鞘身
浮雕抽在面上,仆地時哼都沒多哼一下,悶鈍的敲擊聲分外怕人。
「老子也成天吃喝嫖賭,怎沒你們這幫孫子窩囊?都丢人丢到了東海——」
忽見兩側烏翳蔽天,挾着驚人的尖嘯,仿佛要撕裂長空,連忙一手一個,揪着兩
名弟兄向後飛退;來不及拉一把的,便反足踹進堂裏。回身掠過高檻的同時,狼
牙箭已「笃笃笃」地插滿了階台,将倒地的流民與犧牲的金吾衛士都射成了刺猬。
「慕容柔!」任逐流畢竟内傷未愈,先行調勻氣息,這才縱聲厲笑:「你殺
人有瘾麽?他娘的一個都不放過!」
廣場之上厮殺、追逐、嘶吼聲不斷,慕容柔身無武功,語聲不能及遠,卻聽
他身畔一名面帶刀疤的軍裝少年揚聲應道:「我家将軍說,請金吾郎守緊鳳台,
切莫出外纏鬥。如此我等方能以弓箭阻卻暴民,令其不敢越雷池一步!」
任逐流心中一動,登時了然,嘴上卻不肯示弱,指着堂外一名撲來的流民冷
笑:「越雷池的就沒少過!生意忒好,怕到元宵都不肯歇門。這會兒是你來呢,
還是我來?」
少年拉弓放弦,動作迅雷不及掩耳,未曾停頓。羽箭射穿流民足胫,那人抱
着腿滿地打滾,慘叫聲不絕于耳,原本掩回的暴民呆怔片刻,攻勢雖未止歇,氣
焰已無先前之高漲。
「若非湊巧,刀疤小子的眼力怕不是鷹隼一般?怎地慕容柔身邊,能人異士
一個接着一個的,直如一泡長屎,拉個沒完?」眼見鳳台兩側還是有不怕死的暴
民攀爬上來,心知慕容柔已盡了最大的努力提供援助,這會兒要是再守不住,
「金吾衛」這塊招牌算是扔糞坑裏了,任逐流收起輕慢之心,提起劍鞘,照定手
下便是一陣亂打,怒道:「給我仔細了!敢放進一個死老百姓,老子扔你們出去
當箭靶!」
◇◇◇
——好驚人的眼力。
從慕容柔座畔到鳳台大堂的高檻之前,何止百步!能在這樣的距離内,挽弓
射中奔跑之人的小腿,實已當得「百步穿楊」的神射美名;但要使箭镞準确貫穿
小腿胫骨與腓骨間的縫隙,則與膂力、弓法無關,需要的是媲美鷹隼的絕強目力。
武學中,鍛煉眼力的功夫成千上百,然而将雙眼練到這般境地,不惟視虱蟻
如車輪、更能視奔馬如盤石者,普天之下隻此一家,别無其他。
那孩子,該是翼爪無敵門的嫡傳吧?白鷹、黑鷹俱已不在,蠶娘從未想過會
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當口,複見「千裏秋毫爪」的無雙鷹目,忽生出滄海桑田
之感。但感慨亦不過瞬息間,她旋将注意力放回場中,繼續尋找号刀令的破解之
法——因爲音律抵銷的路子早已走不通。
此法雖是治本,卻須有足夠的時間,交由橫疏影這樣的大家破解号刀令的發
聲原理,則兩把号刀令吹奏相反的譜律、彼此相抵是有可能的。此時此刻,在不
明樂理、不知究竟的情況下,靠動物的反應來分析相應的無聲之律,連最起碼的
「及時」二字也做不到,從何抵銷?
「這法子沒有用,是不是?」橫疏影突然放下蜂腹般的奇詭異器,轉過一雙
泫然欲泣的凄婉哀眸。悲傷使得她的美麗更加令人心碎。
「現在沒用。」欺瞞聰明人毫無意義。況且蠶娘還需要她的協助。
「古木鸢讓你破譯号刀令的減字譜,代表他對号刀令的樂理也不甚了了。」
這個疑問在蠶娘心裏推敲了千百次。「既然如此,「姑射」是如何控制刀屍、如
何令耿家小子突然發狂的?」
以橫疏影在「姑射」之中的地位,并不足以獲知如此高深的機密,她隻能自
己最擅長的樂理來進行推斷。「極可能是「姑射」手裏握有一套吹奏之法,卻不
知譜曲的原理,隻知按指法吹奏,便能達到某種效果……」驚呼一聲,掩口道:
「那是……「空林夜鬼」的面具!」
耿照發狂後,她爲喚醒愛郎神智,始終于向日金烏帳中,專心吹奏号刀令,
并未留意邵蘭生與黑衣人的纏鬥,此刻方才見到黑衣怪客的面具。她的空林夜鬼
面具還好端端地收藏在栖鳳館的房内,并未遺失,此人所戴不過是仿得維妙維肖
的赝品。
橫疏影看得幾眼,忽露出迷惘的神色,半晌才喃喃搖頭。「怪。真是奇怪。」
「怎麽了?」
「那副面具……」她蹙眉道:「不像是假的,甚至不該是我那副的赝品。倒
像是出自一人之手的姊妹作,彼此間似有微妙的差異,并不是誰模仿了誰。」
蠶娘對藝術的造詣不若橫疏影,卻看出兩者「神」之不同,沉吟道:「他這
副較古樸粗犷,下手之人意興遄飛,極是精神;蠶娘看不出技藝高不高明啦,但
始作俑者卻是精通武學的高手無疑。你那副精巧多了,底氣卻有些不足,兩張面
具若分主副雌雄,你的怕還略居下風。」
橫疏影暗想:「她自承不通木石,眼光卻是準極。」将救回耿照的希望寄托
在她身上。蠶娘讀出她的心思,一聲歎息,搖頭道:「也罷!既說不準是哪個,
隻好通通殺啦,一了百了。」對橫疏影嫣然一笑,調皮地眨眨眼:「要救你的耿
郎,得舍些東西。丫頭,你有手絹不?」
第百十七折千裏秋毫,洿池罟現自耿照與邵鹹尊動手以來,媚兒便神思不屬,
卻非擔心小和尚打不赢,一顆心周周折折,惦記的仍是手絹。場邊觀戰的那個小
丫頭……就是皮膚白白嫩嫩、模樣水靈水靈,奶大屁股圓的那個,小小年紀,一
雙水汪汪的桃花眼老瞅着小和尚,一看就不是善類!
媚兒瞥見她手裏攢了條絹兒,怕要絞出汁來,立刻留上了心。
這年頭,随身帶絹的都沒什麽好心思!尤其小和尚身邊出沒的特别危險。敢
情這幫賤人彼此間是有聯系的,手絹就是信物,猶如集惡道在外的切口,以茲識
别,誰帶了誰是爛桃花!
這丫頭的屁股又肥又圓,被裙裳一裹,腿根的軟膩與股瓣的渾圓,自深陷肉
中的褶縫處一覽無遺,幾能想見那兩辦腴肉是如何的輕、軟、細、綿,又不失少
女的結實與彈性。
小和尚最愛這調調了。
每回從後邊來,他……總是刨刮得特别深、特别狠,那彎翹的醜東西燙得像
烙鐵似的,明明已硬如鐵鑄一般,卻總能随着他粗暴的進出變得更硬更燙,弄得
她情不自禁地哭叫起來——媚兒輕哼一聲,本該是挺着惱的,飄出鼻端的氣音卻
嬌膩得令她心尖一吊,腿心裏險些汩出稀漿來;回過神時,溫熱的液感瞬間充滿
了花徑,分明不是尿水,卻有着尿意般的酸麻迫人,夾着絲絲爽利,仿佛将湧出
緊黏的蜜縫。
衆目睽睽下,總不好伸手去捂,她紅着臉悄悄挪動大腿,豈料兩團新炊包子
似的滑膩腿根一厮磨,嫩蛤如遭濕棉蘸濡,若即若離的熨貼感益發爽人。媚兒
「嗚」的一聲揪緊扶手,總算捱過身下一陣酥顫。
「殿下!」随侍一旁的老臣工察覺有異,趕緊掩口湊近。「莫不是身子不适?」
「沒……沒事!」媚兒咬牙切齒,連反手甩他一耳光都不敢,唯恐腿股一用
力,下邊怕要狠狠噴出一注。她自得陽丹之益,周身脫胎換骨,不惟内力精純,
連肌力也大有長進,自渎時每至高潮,總是噴出大把大把的淫蜜,既噴得多又勁
急,足能濺濕半床錦被。若眼下春江一洩,兇猛的液柱迸出蜜縫,悉數撞上早已
泥濘不堪的騎馬汗巾,光「唧——」的水壓都能驚動四座,不免要糟。
(都是……都是那個丫頭不好!)
生得這般屁股,肯定心懷鬼胎!媚兒再無疑義,當下便把邵鹹尊的女兒也打
成了手絹黨,新仇舊恨一并湧上。隻可惜手邊沒有弓箭,要不一家夥射死了她,
省得成天瞎攪和!
誰知弓箭說來就來。
「飕!」一聲,媚兒相機感應,便要起身,忽覺不對:「……不是射我!」
下半身肌肉一搐,膣裏的嫩肌随之夾緊,溫潤的液感似欲湧出。她「嘤」的一聲,
蛇腰微擰,翹臀并腿,生生忍住洩意,白羽旋即貫穿座旁臣子的右臂。老臣工慘
呼未息,被勁急的箭勢一拖,連人帶椅後仰,倒地時已不省人事。
孤竹國金甲衛蜂擁而上,以身子将公主層層遮護。媚兒滿腦子绮念煙消霧散,
又驚又惱,正沒個出氣的地方,兩手一分排衆而出,怒叫道:「慕容柔!你這是
什麽意思?」将軍身畔的疤面弓手揚聲應答:「奉我家将軍号令,請在場諸位将
雙手平放膝上,莫掩口鼻。何人不從,便是煽動流民暴亂的主謀!」旗号一揚,
台頂箭镞铄亮,齊齊下壓,竟各自照準了對面高台裏的權貴顯達。
衆人方知他非是說笑,台底被射成刺猬的流民之屍橫陳,黃沙上血漬猶潤,
誰敢挑戰鎮東将軍的軍威?無不乖乖依言。
那中箭的孤竹國臣子名喚嘉三臣,官拜詹事府司直,專爲東宮皇儲服務,輔
佐過王室三代。嘉三臣非是南陵土人,卻是道地道地的央土王化之民,先祖自白
玉京舉家南遷經商,因通曉兩地方言,又握有資源人脈,由通譯、貢使,而緻跻
身朝堂,再與當地的土豪聯姻,落地生根,傳至嘉三臣時已是第五代,代代都在
孤竹國做官。
像他這樣的「北官相公」,在南陵各國有一定的數量,手裏握着銀錢,立身
廟堂之上,多半政通人和,彼此便無骨肉之親,叙起祖上淵源,難免故土依依,
關起門來有商有量,實爲捭阖縱橫不可或缺的角色。
嘉三臣雖是央土血裔,平生未履白馬王朝地界,南陵土話說得比央土官話好,
要不是他屢屢上書請求同行,媚兒才不想帶這個羅裏羅唆的老頭來。嘉三臣要能
煽動流民,那還真是奇了!
媚兒性子是急,可并不蠢,轉念知是嘉三臣附耳時以袖掩口,居然便吃上一
箭,益發惱火,狠笑道:「好啊,你說他是主謀便是主謀?栽贓嫁禍,連借口都
不用了,忒也容易!我偏要遮掩嘴巴,帶種便來射我!」左右驚呼:「殿下不可!」
金甲衛挺身遮擋,若非礙于公主尊貴、不得無禮,恨不得将她撲倒在地。
媚兒煩不勝煩,雙手連撥,怒斥道:「閃開……通通閃開!」
對面慕容柔神色淡漠,似乎連開口的興緻也無,身畔疤面弓手拈箭開弓,大
聲回應:「雙手置膝,不許亂動!如有違者,利箭伺候!」聲音高亮,傳遍廣場
的每個角落,與蒼白稚氣的面孔絕不相稱,卻無暴怒之感,其中透着的冷靜增加
了說服力,表示将軍此舉不涉私人情感,自也沒什麽情面可講。何人犯諱,便是
巡檢營的箭靶。
可惜伏象公主勇冠三軍,在南陵就沒怕過誰。媚兒雙掌運化,媲美男兒的剛
力中暗藏着一縷挪移騰轉的柔勁,觸體而發,宛若棉裏藏針,可憐那些勇猛忠誠、
忝不畏死的金甲衛士被摔得東倒西歪,倒地時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眼看對面看台上轉趨混亂,未免有心人混水摸魚,羅烨隻剩下一個顧慮。
「不用多想。」慕容柔也沒轉頭,仿佛發頂生了雙眼睛,笑意寥落。「既然
做出判斷,便須貫徹到底,該怎麽便怎麽。」身畔沈素雲櫻唇微歙,似乎還想說
什麽,卻被符赤錦握住了手,輕輕拉入胸懷中。
「屬下明白。」
羅烨再無遲疑,張弓如滿月,箭尖對準了沖出金甲人牆的紅發女郎。
「且慢!」央土僧團中一人長身而起,雙手微舉,僧衣大袖滑落肘間,露出
一雙修長秀氣、線條姣好的臂兒來。此舉無疑響應了鎮東将軍,以示無「煽動流
民」的嫌疑。
媚兒不由發怔。要說在場有哪個鐵了心同慕容柔對着幹的,約莫隻有這厮了。
他不幫腔便罷,來添什麽亂?
伏象公主一罷手,台上的騷亂登時止息。慕容柔微舉右掌,羅烨會過意來,
放下弓箭,卻聽将軍低聲道:「他若做出什麽可疑之舉,照射不誤。明白麽?」
羅烨沒有回答,但慕容柔知道命令已然準确傳遞,輕咳兩下,逆着場中的嘶嚎呼
喊,盡力提高語聲:「佛子……有何見教?」
◇◇◇
鬼先生非常痛恨挫敗。自曉事以來,他就明白自己的才具高人一等,見景則
悟、過目不忘,百丈律院的師叔師兄一個比一個庸碌無能,在他眼裏宛若蝼蟻;
忍着讪笑不形于外,無疑是比誦經更難捱的苦差。
上智而下愚。
——這世上,隻有狐才有資格站上巅峰,成爲主宰!
「非我族類,唯有賤雠。」傳授他天狐刀的那人曾如是說,帶着一抹陰狠凄
豔的微抿,口吻與笑意同樣淡細,難辨所以。就是這樣的捉摸不透,令人泥足深
陷,不可自拔,明知将墜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亦難停步。
狐不僅聰明美麗,而且還極其危險。
如此優雅出衆的族群,與醜惡的「失敗」絕不匹配——場面話可以說得很漂
亮,但鬼先生深知成功之道無它,「操之在我」四字而已。誰能掌握最多的情報
與資源,如拉線傀儡般精準控制發展,便能最大幅度地确保成功。
而這些,都是必須付出代價的。所以他從不抱怨,盡心籌劃、耐心等候,奔
波勞碌,細密地埋設、控制每條導向「成功」的線,最終才能以優雅的姿态迎接
收成的一刻。
隻有聰明人才知道,成功決計非是偶然。
當鬼先生看見流血流汗的辛苦成果毀于一旦,幾乎想殺幾個人洩憤。他煽動
流民圍山,有人便把這些饑寒交迫的老百姓化爲「暴民」;他安排了層層手段逼
迫慕容柔就範,橫裏便殺出個耿典衛來……
這是窩裏反。被拿來對付「姑射」的,全是「姑射」的手段。
那些舍生忘死的瘋狂暴民被人下了藥,連李寒陽都看出來了。然而李寒陽并
不知道,這樣的效果是由數種秘藥混合施作而得:有讓人喪失心神的「失魂引」,
在深眠中接受暗示、醒來卻全然不覺的「陰陽交」,激發肉體潛能的「擊鼓其镗」
……還有幾種「古木鸢」并沒有告訴他。他相信與控制刀屍的秘密有關。
敵人不但近在咫尺,而且顯然已經盯上他們很久、很久了。
鬼先生觀察着對面高台上「古木鸢」的神情變化,将他的錯愕、震驚、憤怒
和隐忍全都看在眼裏,心知這台荒腔走闆的爛戲絕非出自「姑射」首腦的授意。
古木鸢未使用号刀令,自己也沒有……如此說來,現場肯定有第三把了。
鬼先生自認了解古木鸢。
他若給了什麽人第三把号刀令,就有十足的把握不被拿來對付自己,隻能認
爲試圖破壞這場布局的神秘一方,最初并不在古木鸢的預期之内。在這個節骨眼
上,慕容柔的處置堪稱「神來一筆」,這種「被想害死的人救了一命」的感覺令
鬼先生哭笑不得,但有件事比尊嚴更重要。
——除非慕容柔知曉号刀令的秘密,否則如何下得「雙手置膝」的命令?
他輕咳兩聲,舉在耳畔的雙手并未放下,朗聲道:「貧僧有一事不明,欲向
将軍請教。」對面慕容柔點點頭,并未出聲應答,蒼白的面頰上漲起兩團不自然
的酡紅,看來适才短短喊得幾句已令他的身子吃不消。
佛子環視四周,笑意依舊從容溫煦,隻是襯着台下的混亂場面,難免有些不
倫不類。年輕的僧人似乎不以爲意,朗聲道:「在向将軍讨教之前,我有句話,
請在座諸位一聽。正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等既非煽動流民的元兇,
莫說雙手置膝,便是将軍要搜身檢查,也無有不可。舉手之勞,若能稍減将軍之
殺戮,何樂而不爲?」聽得佛子開口,央土僧團間頓時一片附和,衆人都學他把
手舉起,場面十分滑稽。
媚兒蹙眉忖道:「這幫秃驢怎麽回事?莫不是吃了人妖和尚的唾沫,馬屁拍
得震天價響。」拂袖落座,喚人将嘉三臣擡下去施救,斜乜着一雙明媚冷眸,待
看琉璃佛子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佛子對她合什一揖,權作回禮,轉頭對慕容柔喊道:「将軍适才下令軍士殘
殺百姓,猶自不足,現下卻要向南國使節、朝廷官員及地方仕紳出手了。敢問将
軍,煽動流民的元兇與舉袖掩口,二者之間究竟有何關連?」
慕容柔低聲說了幾句,羅烨站直身子,朗聲回答:「流民隻求一餐飽飯,豈
有冒犯鳳駕、脅殺官員的膽子?定是受人煽動,才犯下這等不赦之罪。我家将軍
說了,在場形迹可疑之人,通通脫不了幹系!」
此話一出,連左側高台這廂的權貴們都坐不住了,獨孤天威「噗哧」一聲,
轉頭笑道:「聽慕容大将軍的意思,連不赦之罪的理由都是「莫須有」了?果然
好威風,好煞氣啊!」慕容柔淡淡回答:「城主言重了。場子這麽亂,唯恐驚擾
鳳駕,手段就算雷厲些,也是迫不得已。」
獨孤天威打了個哆嗦,雙手捏着耳垂,笑道:「喏将軍你看仔細啦,本座的
手規矩得很哪,一點都不可疑,千萬别來射我。」慕容柔笑了笑不還口,低聲對
羅烨吩咐幾句。
「佛子還有什麽見教?」羅烨抱拳一拱,大聲問道。
「沒有了。望将軍手下留情,少造殺孽,流民亦是百姓,亦是聖上的子民。」
「阿彌陀佛!佛子心懷,可比生佛菩薩!」
「願慕容将軍聽進善勸,莫負佛子慈悲。」
琉璃佛子合什頂禮,在央土僧團的一片歌功頌德之中重新落座,卻沒半點聽
入耳中。慕容柔肯定知道流民被動了手腳,知道驅使流民發狂之物是以口吹奏,
才會下達這樣的指示;但并非從一開始就知道,否則他不會坐視場面鬧到這步田
地。
(那麽……他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搜索着腦海裏的記憶片段,試圖還原下達命令的前一刻。打從懂事以來,
他的記憶力就非常驚人;經那人訓練之後,更是突飛猛進,隻要是掃過一眼的東
西,無論精粗、大小、多寡,都能貯存在腦海中,宛若圖畫一般,随時想看,隻
要拿出來就行了,多久都不怕忘記。
「這玩意兒有個好聽的名目,叫「思見身中」。」那人笑道:「用來練武自
然是事半功倍,但隻拿來練武也未免太可惜了些。你的心比别人多一竅,修習這
法門也比别人利索;練熟了,小至雞鳴狗盜,大到竊國稱王,都能派上用場。」
他不僅記得牢,還有一心多用的本領。除了場中央的兩場打鬥,他更分神留
意古木鸢、鳳台下揮劍督戰的任逐流等,自不會漏了最重要的鎮東将軍。在巡檢
營的利箭轉向高台之前,慕容柔身邊的弓手曾彎下腰來,低聲向他說了幾句。
——是他!
叫什麽名字呢?是了,慕容柔管他叫「羅烨」。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他對慕容柔說了什麽?
隻瞄一眼所得的印象,鬼先生無法獲取更進一步的訊息。他低垂眼睑,猶如
入定一般,将心識投入虛空中;在那裏,記憶的畫面就像一幀幀精細的圖像,被
分門别類地收在一格一格的木櫃裏,隻需要找出來浏覽就行了。那是連自己都不
知曾看過、曾聽過的境域,被保留在心識的最深處,醒時無從知覺。
鬼先生将記憶片段撷取出來,反複觀視,畫面中隻見羅烨附耳對慕容柔說了
幾句話,但兩側高台相距甚遠,鬼先生不可能聽見他們刻意壓低的聲音。感官不
曾接收到的,記憶中不能無端變造,他隻能緊盯着羅烨的嘴唇,試圖讀出言語的
内容。
讀唇和腹語,都是「那人」訓練他的重點。鬼先生的童年,可說是在刻苦鍛
煉這些雜伎之中度過,耗費的心神絲毫不遜于練武。「别人一輩子能精通一兩樣
技藝就不錯了,但你不同。」那人輕點他的額角,指尖的觸感涼滑,帶着沁人的
異香。「你是天狐,聰明絕頂,凡人諸藝,一學即精。從今天開始,你要拜百師、
習百藝,在最短的時間内盡得他們的真傳,才能成爲人上之人。」
那人說得半點也沒錯。加入「姑射」之後,他所涉獵的百藝對組織計劃的貢
獻,甚至大過了出類拔萃的武功,由此成爲古木鸢的左右手,甚至一肩挑起三乘
論法大會的設計布置。
這本該是場從容華麗的勝利,爲他的過人才具妝點增色,進一步赢得古木鸢
的信任,授以制造号刀令、乃至刀屍的重大秘密……如今這一切已成爲泡影。憤
怒幾乎使他從虛空中抽離,老于冥思觀想的學問僧趕緊收攝心神,一個字、一個
字判讀着疤面少年的嘴唇歙動。
「流……流民……典衛,俱……受……操……弄……」
分析唇語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羅烨向慕容柔報告的内容主要是四句韻文,不
過十六字而已,其餘皆是解釋這十六個字的口語罷了,讀起來格外得心應手。鬼
先生越讀越是心驚:「「流民典衛,俱受操弄;慎防台裏,無聲笛頌。」這是
……這指的确實是号刀令!」
提點慕容柔的人,不可能與驅使流民暴動者一路。這麽說來,此刻場中除了
「姑射」、以号刀令破壞姑射計劃的一方,還有同樣知道号刀令存在的第三路人
馬!
一直以來蹑行于人所不知的黑暗中、總是以假面示人的陰謀家,初次湧起一
絲惶惑不安,仿佛突然被揪到陽光下,赤裸裸的毫無遮掩,原本算計的一切原來
都在他人的算計之中,再不複黑衣暗行的隐蔽與安全。
◇◇◇
橫疏影望着手絹上十六枚娟秀的蠅頭小楷,仿佛字上附着什麽奇異的法力。
她不過是照着蠶娘的吩咐走出向日金烏帳,将寫了字的那面拎在胸前,就這麽走
到檐下而已,外頭一下子風雲變換,鎮東将軍的利箭倏忽掉了個頭,對準兩側高
台上的達官顯要。
由慕容柔所在的五層高台向下望,應該瞧不見自己的面孔,鳳台飛角所形成
的檐蔭恰恰投在橫疏影的面上,提供了最妥适的掩護。區區十六字,究竟是如何
取信于一向多疑且自負的鎮東将軍?
擡眸眺去,連橫疏影自己,都快看不清将軍的五官輪廓了,料想同樣不谙武
藝的慕容柔亦若是。慕容的讀心異術人盡皆知,可沒聽說過他生了雙鷹隼般的千
裏眼……這麽說來,定然是他座畔的那名疤面弓手。蠶娘前輩的留書,是專寫給
那個少年武官看的!
橫疏影熟知東海各門各派的掌故,執敬司人手一卷的《東海名人錄》,還是
她宵旰焦勞之餘,利用零碎時間編纂而成,近三十年來東海武林的沿革變遷等,
書中都做了扼要說明。那少年武弁羅烨的眼力非比尋常,她心念一動,登時想起
一門奇功來,轉頭道:「我明白了!那少年練有翼爪無敵門的「千裏秋毫爪」,
方能在這麽遠的距離,看清絹上之字。适才他箭射流民,技藝了得,前輩定是從
中看出了端倪,才有如許設計。」
蠶娘笑道:「跟聰明人在一起,就是這麽舒暢,做什麽、說什麽,都不用多
費氣力。」橫疏影聽她直承不諱,旋又生出更大的疑問:「翼爪無敵門已然沒落,
昔年盤據東海道西半部的偌大勢力,多半爲赤煉堂所吞并。如今執掌門戶的易門
主得青鋒照邵家主出面斡旋,勉強保住一榻之地……這少年若是他的親傳,豈能
在慕容柔手下當差?」
嬌小如瓷胎人偶的銀發麗人抿嘴微笑,眸裏掠過一抹促狹似的黠光。
「易馴愁的外号叫什麽?」
「丹棘崔嵬。」橫疏影一怔,本能回答。「據說是取自「蒼鷹搏攫,丹棘崔
嵬」的古詩詩意,因此易掌門又有「蒼鷹」之稱。」
蠶娘冷笑。
「如此風雅的渾名,定是飽讀詩書的邵家主所賜了,易馴愁那個沒出息的窩
囊小子有沒感激涕零地收下?你若問易門主會不會使「千裏秋毫爪」,那是逼他
找個地洞鑽進去啦。唉,白鷹、黑鷹俱逝,翼爪無敵門豈堪「無敵」二字?如之
奈何!」
橫疏影飽讀詩書,自知「蒼鷹搏攫,丹棘崔嵬」之後,接的是「豪聖凋枯,
王風傷哀」二句,對比翼爪無敵門今昔變化,的确諷刺得緊。轉念又想:「這羅
姓少年的武功如非得自易馴愁,那也隻能是……是了,以蠶娘前輩閱曆之廣,昔
日與白鷹有舊,也非奇事。」蓦地檐外風動,手絹翻揚,赫然發現在滾邊内另有
一行更小的字,相連如墨線一般,适才竟未發現。
還待看清,字迹卻像被風吹散了似的,渲成灰烏一片,顯是蠶娘落筆之際以
内功動了什麽手腳,令墨字凝于絹上;待附于其上的内息散去,纟縫間的墨汁暈
開,徒留烏漬,連先頭十六字亦不複辨認。
「這手「隔物留勁」的功夫,将來有機會我再教你。」蠶娘對她眨眨眼睛,
就着軟榻踮起腳尖,撥開帳前的藕紗遠眺,喃喃道:「都放下手了……口鼻不能
湊近号刀令,我看你拿什麽吹!丫頭,外頭那些個暴民都平靜下來了罷?你的心
肝寶貝耿小子呢?」
橫疏影眺望片刻,回過一張蒼白雪靥。
「……一樣。」她強抑着發顫的語聲,卻不禁遍體生寒,雙臂環抱着綿軟碩
大的酥胸,咬牙輕道:「還是一樣,前輩。他們……他們還是一樣。」身畔一涼,
飄散的柔軟銀絲拂過鼻尖頰畔,蠶娘攀着欄杆踮起腳尖,玉雪般晶瑩可愛的裸足
踏在烏檀地闆上,極度的白與極度的黑分外眩人。
蠶娘明眸一掃,小臉越看越沉。果然耿照也好、流民也罷,通通依然故我,
瘋狂的眼神與姿态全無恢複意識的征兆。
巡檢營奉慕容柔号令,将箭镞轉向兩側高台,鳳台前的拉鋸頓時失去最有力
的翼護。部分流民殺紅了眼,舍生忘死地攀爬着雕欄,金吾衛士斬到刀上裹了層
厚重的漿膩,腕臂酸軟,依舊無法阻止發狂的暴徒。
要不多時,底階便即失守,衛士們退進内堂,苦苦抵擋蜂擁而入的暴民,不
讓越過高檻。
打仗與比武不同,沒有「點到爲止」一說,而這批暴民卻比戰場上的敵人更
加難纏,就算砍傷手腳,也無法阻止他們繼續前進,不斷有金吾衛士被自己剛剛
放倒的敵人揪住革帶、掀翻在地,在敵人淌出的鮮血之上滑跤,然後又添入自己
的……受傷的金吾衛很快失去戰力,但流民除非死透,竟不能稍阻他們攀抓撕咬。
說是活人,更像是一群活生生的行屍。
「他媽的!這是什麽妖怪……我靠!把他們的頭砍下來!」任逐流的怒吼不
住自樓梯口傳來,伴随着越來越濃的血腥味,戰況緊急不言可喻。橫疏影面色煞
白,仿佛又回到了兒時曾見過的修羅場,記憶如有千鈞之重,緊緊纏着她不肯放
手。
腿軟的少婦試圖攀住雕欄,可惜徒勞無功。她軟綿綿地倚着欄杆畫壁,鼓脹
脹的胸脯壓在壁上,酥軟的乳肉就像醒飽的面團般被壓擠變形,大把大把地溢至
胸側,擠出一抹渾圓的乳廓來。
(不好!)
蠶娘偷聽過她與耿照的閨房密話,蓦地想起她有這塊心病,偏在這個節骨眼
犯上了,伸出小手在她背心按撫幾下,淳厚的内息透入橫疏影體内,美豔的少婦
「嘤」的一聲回過神,眼神卻非預期的惶惑驚恐,反透出一絲凝然。
「隻有……隻有一個地方還未查過。」橫疏影低聲道。蠶娘心思如電,幾乎
在她出口的瞬間便想到同一處。
——鳳台!
操縱着那把該死的号刀令的陰謀家,就在這座樓子裏!
她早該想到的。安置在向日金烏帳裏的那些動物,何以反應如此激烈,接二
連三七孔流血,甚至瞠目暴斃?因爲無聲之音的來源便在左近,禽鳥爬獸被兩把
号刀令夾在中間,自是無幸。
(人……到底在哪裏?)
二樓和四樓都有可能。考慮到任逐流爲抵禦暴民,将金吾衛全部署到一、二
樓去了,蠶娘再不猶豫,匆匆扔下一句「别亂跑!在這兒等我」便即起身,銀瀑
般的長發一晃,人已掠上了鳳台第四層!
第四層樓坐滿了皇後娘娘欽點的貴客,多是親王内眷,服侍娘娘的宦官女史
等,一早亦被任宜紫趕到此間,未有召喚不得擅登。原本該有些疏散到三樓去,
司設監的孫太監爲獨占功勞,刻意藏起金烏帳,不讓接近三樓,無處可去的小太
監、小宮女才鬧哄哄地擠在一層樓裏。
蠶娘施展絕頂身法,倏忽自樓梯口冒出,她身形嬌小,比七八歲的女童還要
矮得多,裸着玉圭似的瑩白小腳踏上樓闆,但見滿眼是人,視線卻無法穿透人牆,
把心一橫:「也罷,通通放倒!」答答答踩着楹柱縱身,信手指點,衆人眼前銀
華一顫,影動地搖,連聲音都不及發出,撲通撲通倒成一片。百餘人不出片刻,
已有半數失去知覺,弄不清何物倏忽而至,依稀見一抹毛茸茸、銀燦燦的流影飛
竄,事後回想起來,都斬釘截鐵說是狐仙。
蠶娘動作雖快,心中卻急:陰謀家若匿于人牆後,便這短短片刻,已足夠湮
滅證據,甚至毀掉号刀令。隻恨世上并無轉眼令百餘人灰飛煙滅的武功,縱使修
爲絕頂,人力畢竟有窮。
銀發麗人心念一動,身形頓止,小巧的手掌往烏檀地闆一拍:「着!」推搪
着逃跑的宮女貴婦身子一歪,似被看不見的巨浪抛起,落下時無一能穩住身形,
「哎唷」聲此起彼落。
視界倏空,赫見角落一名穿着官服官靴的男子雙手亂抓,抓住誰便往身前一
推,權作遮護;四周女子驚叫竄逃,掀起的騷亂還在蠶娘之上。那人邊抓邊推邊
退,眨眼退至欄邊,探身大叫:「金吾郎!有刺客……有刺客!」
(聰明的小子!)
蠶娘怒極反笑,雙手虛抱如蛹,臂間空氣骨碌碌地蒸騰起來,堪比烈日曝曬,
沸流中迸出一抹冰藍流輝,映亮了那張精緻絕倫、比手掌心略小的清麗臉龐,
「天覆神功」獨門詭勁已然上手。
「着!」
一聲清叱,蠶娘雙臂大開,虛抱成團的冰藍氣勁旋轉而出,展開成一片斜長
的平面,攔腰掃過整排人牆,猶如一匹攤開的布疋,所經處無不倒地,氣芒藍暈
也越來越淡,似将消散。
男子不及應變,暗叫「僥幸」,料想這小得出奇、宛若人偶般的銀發女子武
功再高,氣勁每穿過一人的身子,便又削減一分,接連掃倒十數人後,那片「氣
布」已是強弩之末,不足爲懼,打定主意挺身硬受,以免引起旁人的疑心。
誰知氣芒一到身前便即卷起,将他密密裹住!被人牆耗得隻剩薄薄一層的氣
勁,卷作一團時仍有驚人之威,束得他氣血一滞,周身冰芒竄閃。女郎無聲無息
地冒了出來,嫩芽般的纖指一戳,點得他「咕咚!」栽倒。
銀發女郎一把踏上胸口,近距離照面,男子才驚覺她真是小得超乎想象,明
明是成熟豔麗的外表,卻被縮小到孩童般的高度,手臂、腳掌、臉蛋……全都等
比縮小,精細得不可思議,簡直像是某種精怪化成,總之絕不是人。
女郎水袖輕拂,掃過他胸腹間的各處褶袋,回眸一颦,貓兒似的抿着嘴。
「你把那玩意藏哪兒去啦,狡猾的小子?」足底忽傳來一股大力,他幾乎能聽見
胸骨發出喀喀聲響,再加點力便要爆碎開來,無法想象那隻足趾内斂、酥瑩香滑,
盈盈不及三寸的裸足,怎能有如此駭人的力量。
「也好。」女郎笑道:「你不曉得,我正找殺人的理由呢!」
「不……不是……你……錯……我……沒……」
「硬氣啊,啧啧。」加重力道的同時,兩隻纖纖小手可沒停過,将他從頭到
腳搜了個遍,連裆間等避諱處也沒放過,仿佛踩的是條鹹魚,而非活生生的男子。
「以你的年歲,做不得主謀。這樣罷,我給你家頭兒留個信,他一見你的屍首,
便知哪個指名尋他。」
冰藍色的眼眸一瞇,盈盈笑意教人打心底發寒。
(我……我命休矣!)
「住手!」
背心一劍來得迅辣絕倫,任逐流于千鈞一發之際趕至,實是眼前所見太過妖
異,金吾郎救人心切,不及細想,飛鳳劍悍然挺出,無論劍速勁力,皆暗合「發
在意先」之理,便教任逐流身無内傷、全力施爲,也未必能有如此精彩的表現。
「偏不!」蠶娘抿嘴竊笑,裸足踏起,整個人迎着劍尖一旋,倏忽繞柱而去,
仿佛身子無形無質,隻剩下曳地的銀發滑溜如蛇。
任逐流這如電一劍居然落空,差點失足,急急撲至雕欄邊,鳳台上下哪有什
麽銀發衣影?連毛都不見一根。想起那小得出奇的異貌佳麗,不禁搖頭,喃喃道:
「他媽的,東海什麽鳥地方?忒多妖魔鬼怪!」回見那身穿官服的男子還癱在地
上,金劍随手插落,趕緊将他扶坐起來,手指一搭腕脈,一邊殷問:「你沒事罷,
遲大人?」
遲鳳鈞面色慘白,艱難地搖了搖頭,一時無法開口說話。
任逐流爲他度入些許真氣,隻覺脈象平和,不像受了内創,想來這位經略使
大人進士出身,身子骨太弱,被那銀發小妖精一踏,竟喘不過氣來。這些士子經
生,沒個屁用!不是「相公」就是「鼈十」,馬吊骰子都玩不得,整一個廢物!
适才那銀發女郎身形雖小得離譜,可不像毛沒長齊的娃娃,腰是腰、腿是腿,
半點也不含糊;奶脯屁股都是鼓脹脹的,呼之欲出,偏生就一把玲珑蛇腰,比他
任二爺的大腿還細,不知圈在掌裏是個什麽滋味?
忒小的人兒,牝戶生得何等模樣?不知長不長毛……說不定連根手指都納不
進。若耐着性子軟磨硬泡,就着淫水将那話兒全插了進去,那份子緊哪!啧啧。
金吾郎想象馳騁,連吐氣都有些粗濃起來。旁人不知他正想着那銀發妖姬的
容貌身子,以爲是對軟倒的經略使大人有如此反應,不由一陣惡寒;鄙夷之餘,
紛紛扭頭走避。
蠶娘施展身法滑入三樓,正迎着倚欄支起的橫疏影。
「前……前輩!找着了麽?」
「沒見号刀令,隻有一名疑犯。」
藕紗輕揚,蠶娘閃入金烏帳,少時若金吾衛逐層搜查「刺客」,免教人見得。
今日已有太多無涉之人,目擊桑木陰之主的廬山真面目,大違宵明島成例。權作
留書好了——蠶娘嘴角抿起細弧,帶着略嫌寬縱的釋然。
「我給他主子留了話,讓他們知道桑木陰回來啦。無聲之韻停了麽?」
其實此問多餘。從任逐流趕來搭救,便知堂外的暴民已受控制,否則便是任
逐流有心,怕也分身乏術。果然橫疏影點點頭,目光重又投入場中,眉間凝愁細
細,未曾冰消。
「又怎麽了?」蠶娘輕籲一口氣,舒舒服服地窩在枕頭堆裏,一派從容閑适
的模樣。橫疏影搖搖頭,片刻才道:「前輩……他在解除号刀令的控制前,便不
是邵鹹尊的對手,如今邵鹹尊動了殺心,耿郎他……卻要如何是好?」
◇◇◇
廣場中央,一場野獸與獵人間的生死搏鬥,正繞着蓮台如火如荼地展開,持
續撕咬、拉扯、披血裂創着,以肉體做爲盾牌武器,彼此沖撞,無論強勢或弱勢
的一方都絕不停手;肌骨扞格間,迸出硬木般的鈍擊聲,可以想見衣布之下皮綻
血瘀、真氣彈撞的慘烈狀況,令人不忍卒聽。然而交戰的雙方恍若不覺,依然忘
情毆擊,一步也不退讓。
邵鹹尊披頭散發,破爛的襟上濺滿褐碎,怵目斑斑,也不知是何時何人所出;
青衫長褙子的袍袖裂去一隻,餘下的一隻隻剩半幅,古銅色臂肌繃出單衣袖管,
毛孔滲出點點血珠,将白棉袖管浸成極淡極淡的桃紅色。
出道以來,「文武鈞天」邵鹹尊與人公開比武廿餘戰,從未如此狼狽。
冠帽丢失、發髻散亂的青鋒照當主,再不複優雅灑脫,原本白皙如婦人的面
上青氣籠罩,叱喝之間,益發襯得鳳目精亮、白牙森森,仿佛變了個人,渾無半
分「天下第一善人」的模樣。
耿照在這場貼身肉搏中居于下風,全憑一股狂暴之氣悍然相持。
不動心掌獨特的氣旋磁勁,别說相觸,連被掌風帶到都像是去皮剮肉,一般
的劇痛難當。
耿照被殛得呲牙裂嘴,縱使肉體強韌如獸,對痛楚的忍受力畢竟有其極限,
兩邊渾然忘我的對擊持續約莫盞茶工夫,終有一方出現缺口,少年小退半步,壓
抑已久的痛覺,似在勢餒的剎那間被無限放大,死咬在口裏的悶哼頓時變成了慘
叫。
邵鹹尊雙掌連出,徑推胸膛下颚,耿照忍痛揮開,手臂還來不及打直,倏又
被他纏轉拉近,雙肘交替,仍攻頭臉要害。
少年連閃帶格,堪堪挺過肘擊;未及擺脫臂纏,邵鹹尊已搶上半步,左肘一
沉,右掌長驅直入,猛擊耿照下颔!
耿照身子後仰,掌風掃過頰畔,熱辣辣地一痛,邵鹹尊卻不容他喘息半分,
磁勁一震,原本難分難解的臂纏間忽生出微妙空隙,邵鹹尊雙臂暴長,一左一右,
掌底分擊耿照兩耳!
這「數罟入洿」乃不動心掌的絕招,四式連環,攻敵之無以喘息。前三式使
臂如繩罟,打擊隻是誘敵擾敵之用,重在一個「纏」字;末式卻是收網成擒,雙
手四指屈成虎掌,以掌心貫耳,若被擊實了,不免耳膜爆裂、當場昏厥,以壓勝
之勢制服對手而不殺,又有「仁者之怒」的别稱。
豈料耿照雙臂受制,臨危竟又生出蠻力,身子一屈,幾乎将邵鹹尊拖下,鼓
風挾勁的空掌沒能正中耳朵,而是擊在頭顱兩側,雖不比耳鼓、太陽穴等要害,
亦打得耿照身子一軟,幾乎跪倒。
然而邵鹹尊的「數罟入洿」,卻不隻如此而已。
他十指箕張,扣住耿照的腦袋一摁,同時屈膝上頂,正中眉心印堂!
這下拱得耿照離地仰起,口鼻中甩出一條酾天血鞭,宛若漫天旋舞的血荊棘。
邵鹹尊在膝錘撞正的瞬間松手,使頂勁一貫到底,餘勢所及,在顱中不住擺蕩翻
攪,以獲取最大的破壞力。印堂乃人體最重要的經外奇穴之一,遭到如此重擊,
不惟鼻腔内的血脈有爆裂之危,大量溢出的潰血也将阻塞口鼻呼吸,于片刻間緻
死;更有甚者,眼球、耳鼓在重擊之下一齊迸碎,對手便一時未死,也絕無還手
的餘力。
——這才是真正的「仁者之怒」!
無此威能,還有何臉面妄稱殺着!
邵鹹尊近三十年未用此招了,得手的剎那間,依舊不自覺地揚起嘴角,帶着
既痛快又得意,宛若俯視蝼蟻般的激懷,仿佛又回到當年門内大比的演武場上—
—(哼!寒門賤種,教你強出頭!)
芊芊的失聲嬌呼将他拉回現實。
自耿照失神,邵鹹尊一路壓着他打,逐漸占據優勢,看似勢均力敵,實有餘
裕留心周遭,如三弟與黑衣怪客之纏鬥、李寒陽搭救芊芊等,無不悉數掌握,自
知芊芊安全無虞。隻是料不到耿照如此耐打,無法輕易制服,打着打着竟較了真,
此際方回過神,暗叫不好:「一不小心出得重手,莫要打死了他!」正要去挽,
蓦聽一人叫道:「手下留人!」雄渾的真力震地而來,李寒陽誤以爲他要贊上一
擊,趕緊揚聲喝止。
邵鹹尊聞聲遲疑,出手略慢,耿照一個空心筋鬥翻落地,抱頭踉跄倒退,哪
像快被打死的模樣?指縫間翻出一雙精光暴綻的獸眼,咬牙低咆,似是憤恨,又
像在威脅着對手,透着不肯屈服的嚣狂與狠厲。
如此強橫的生命力……究竟是天賦異禀,抑或意志過人?邵鹹尊不由微怔,
恍惚間一張同樣黝黑的面孔浮上心頭,居然與眼前的少年叠作一處,明明兩人身
形樣貌全不相像,卻有着似曾相識的氣質,令他沒來由地想起那人,怒火瞬間吞
沒了理智。
誰也料不到鼎天劍主開聲提醒後,竟是迎來這樣的結果。
邵鹹尊一個飛步,搶在耿照之前雙掌連擊,猶如牛筋脫絞、彈子離弦,啪啪
啪啪一陣勁響,打得耿照不住倒退,雙臂揮之不及,隻能抱頭閃躲,依舊是拳拳
到肉,無一擊落空。邵鹹尊雙手如鞭,磁勁到處,猛然蕩開耿照肘臂,穿掌而入,
掀着他的頭顱往蓮台一撞,「匡!」爆出大蓬碎粉。
耿照身子反彈,着地連滾兩圈,起身時已無法直立,四肢接地,甩着滴答直
落的黏稠血污,求生本能終于蓋過了逞兇鬥狠的野性,跌跌撞撞地逃開!
邵鹹尊一聲冷笑,雙手負後,施展輕功追去。
兩人繞着偌大的蓮台你追我跑,比鄉裏頑童高明不到哪兒去,如此滑稽的畫
面,卻是任誰也笑不出:耿照頭破血流,左眼更是瘀青浮腫,眼縫直成了一線難
以睜開,模樣本已慘極,但他時而起身狂奔、時而手足并用的模樣,像極了受驚
的野獸——這個「獸」字既非誇飾其勇猛,也不是贊歎生命力之強韌,而是明明
有着人的外表,舉止卻是不折不扣的獸形,那種荒謬至極的對比令人打從心底冒
出寒意,久久不能平息。
耿照手腳并用,沒命似的逃竄着,偶而撞進流民堆裏,抓了人便往身後推去,
欲阻一阻追兵的迫近;逼得急了,還不時扭頭嚎叫,如走投無路的垂死傷獸,對
獵人做着徒勞無功的吓阻。邵鹹尊青衫狼籍,委實說不上潇灑,但背負雙手踏沙
疾行,稍稍恢複宗師氣派,誰都看出這場戰鬥不會持續太久,塵埃落定的一刻近
在眉睫。
李寒陽不惜耗損,以全身功力爲邵蘭生祛除陰勁,方才那一喝已是萬分兇險,
沒有餘力插手止鬥。他所用之法,與替韓雪色解封相同,「破魂血劍」的陰損卻
遠在黑衣人的閉穴手法之上,陰勁多在邵蘭生體内停留片刻,内息、元氣便被磨
去一分,既要祛得及時,又不能過于快猛,以免傷及三爺的經脈,折損了武功。
他雙掌按住邵蘭生的背心,凝力提元,真氣源源不絕地度将過去,視線頻于
蓮台周遭打轉,始終無法與邵鹹尊對上,蠶眉微蹙,暗忖:「典衛大人心神有失,
與遊民相若,否則不會以無辜百姓爲牆阻,邵家主不可能不知道。看來這一場,
他是勢在必得了。」明白此際的耿照不會開口認輸,甚至記不得認輸以自保的道
理,要結束戰鬥隻有一條路。兩鬓微霜的遊俠之首雙目垂落,不再分神關注戰鬥,
全力施救,以期盡早恢複自由——忽聽一聲嬌呼:「耿……耿大哥!」原來芊芊
關心場中激鬥,不由得越走越前,見父親與耿照繞着蓮台打轉、旋即雜入回湧的
流民潮中不複望見,不覺又走前些個。
蓦地人流撥開,一條黑影撲至,叉着粉頸将她掼倒在地,灼熱的吐息噴得她
一陣暈眩,芊芊身子僵直,直到那人的額血滴上雪靥才如夢初醒,大眼中一霎盈
滿淚水,不顧頸間獰爪,伸手輕撫他的面頰,細聲呼喚。
第百十八折自反而縮,驚才絕豔來人正是耿照。
他忽露出痛苦之色,一躍起身,抱頭後退。芊芊見他與孫某反應相似,唯恐
再生遺憾,趕緊攏裙爬了起來,忽然驚叫:「不要!」已然不及,邵鹹尊自重重
人牆後掠出,一掌擊中耿照左肩。耿照應變稍慢,被打得口吐鮮血向前撲跌,摟
着芊芊滾作一處。
芊芊頓覺天旋地轉,心子幾欲嘔出,好不容易停住,擡見耿照趴在自己身上,
臉孔卻埋入綿軟的碩乳間。芊芊雙丸極是傲人,又大又軟,料想他仆在乳上,不
至摔傷頭面,略微寬懷,才發現他強有力的雙手環在自己身後,穩穩托着背和屁
股,難怪翻滾間不曾撞上堅硬的地面,心底掠過一抹暖洋洋的羞喜:「原來…
…原來不是我保護了你,仍是你保護了我。」
耿照身子一搐,頭未全擡,悶聲道:「芊……芊芊?」
芊芊破涕爲笑,嗔道:「你認哪裏啊!」然而清醒隻得片刻,随着一抹快銳
的危機感應,獸性再度攫獲了少年。他挾着少女一躍而起,将人掉了個頭,環着
她飽滿的酥胸遮護在前,縮頭踉跄倒退:「你别……你别過來!我……我……」
邵鹹尊面無表情,哼的一聲,一掌拍向芊芊的小臉!
勁風壓面,芊芊連叫都叫不出,乳間束縛一松,耿照本能舉臂,「啪!」兩
掌相接,被打得滑開數尺,鮮血噴濺黃沙。
「阿爹!」
邵鹹尊負手行前,提掌照準跪倒的少年,芊芊拉住他的袍角,滿面哀求。
又是……又是這副神氣!邵鹹尊望着女兒楚楚可憐的模樣,仿佛又回到了畢
生中最難忘的一日:一樣的黃沙校場、一樣的黝黑少年,一樣的不動心掌,一樣
是勝負已分……這回,他還要不要妄動恻隐,再饒了那厮,好教自己輸去地位、
輸去機會,輸去原本屬于他的一切?
——絕不!
「讓開!」
塵沙迸散,芊芊失聲驚呼,被一股無形之力推了開來。
邵鹹尊殺意暴升,連銀發女子的威脅亦抛到九霄雲外,右掌劃個半弧,朝耿
照胸口一推,看似平平無奇,然而掌胸間的氣流擠壓至極,翻騰如沸,映得周遭
景物劇顫不休。台上談劍笏識得厲害,顧不得禮數,猛然起身:「邵……休傷人
命!」喀喇一響,竟将交椅前腿之間的擱闆腳踏踢碎。
邵鹹尊施展的,乃是不動心掌的至極殺着,繁複的招式至此無用,氣旋磁勁
被升華成最純粹的力量,随手一推裏包含了一十三種方向不同、質性各異的詭異
勁道,或纏或絞,離合并流,絕難抵擋,威力猶在「數罟入洿」之上!
極招臨頭,無人堪救,千鈞一發之際,耿照左手五指一翻,猶如鬼使神差,
忽然扣住他肘内的「曲池穴」。
曲池穴屬土,五行土生金。這一扣之下,鼎天劍脈的緻密真氣随之迸入,邵
鹹尊的護體功勁竟不能擋,劍脈的金行之氣一插一絞,仿佛往木絞盤裏扔了把釘
子,掌中十三道明暗勁力一擰,頓時凝滞不前。
不待對手反應過來,少年的手臂左翻右轉、連繞幾匝,震開掌勢中宮直入,
先一步按住了邵鹹尊的胸膛。
全場驚得呆了,鴉雀無聲,沒人敢喘口氣。
看來像是青鋒照的邵家主在将勝的當兒,自把要害賣給了典衛大人,但爲何
要這樣做,任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日後市井議論,有說邵家主識才愛才,唯
恐神功到處,一掌将典衛大人周身經脈震成了一百零八段,才在緊要的關頭收手;
也有說鎮東将軍權勢滔天,連武林的清流領袖亦不得不低頭,做個順水人情給他。
雙方各執一端振振有詞,就沒吵出個結果來。
芊芊本以爲他要痛下殺手,及至耿照反敗爲勝,才知阿爹早有相讓之意,顧
不得摔疼了的膝蓋,起身歡叫:「……阿爹,阿爹!」腳步細碎,徑朝二人奔去。
現場最錯愕的,要屬邵鹹尊自己了。
他不知這式「河兇移粟」耿照反複拆解過幾千次,已将招數拆得爛熟,隐約
覺得使青狼訣的邪人手法固然兇殘,打敗自己的這招卻是光明正大,以簡禦繁,
每個動作都是精華,咀嚼越久,越覺滋味不盡,獲益無窮。
然而,比起它那難以捉摸的勁力,招式亦不免相形見绌,贊一句「博大精深」
他是毫無勉強的,心底服氣得很。
耿照永遠記得将自己擊飛、甚至擊得暈死過去的那一掌。毋須借助「入虛靜」
的法門,那種胸口仿佛有數道勁力相互拉扯,彼此間毫不相屬、完全無法抵抗的
滋味,他就是想忘也忘不了。求教于蠶娘,卻得到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動心掌最厲害的,既不是招式,也不是勁力,而是做人處事的道理。」
「做……做人處事的道理?」
「沒錯。道理不直,站不住腳,就算面對極其弱小的抗問,也能被輕易駁倒;
反之,道理直了站得住腳,哪怕是千軍萬馬到來,也扳不彎你的道理。所以說啊,
不動心掌是沒有破綻的武功,處處留有餘地,不橫不暴,勿固勿進,反而難以抵
擋,秘訣就在這「自反而縮」四字上頭。」
耿照陷入沉思,靜默良久終于一笑,心悅誠服。
「世上,居然有這樣的武功!武學的道理果然奧妙得很,處處都有啓發。」
「話雖如此,也要看是誰使。」
蠶娘抿嘴一笑,指尖繞着白如狐毛披肩的發梢哼道:「以那厮德性,打死也
不信世上有這種事,處處留力的不動心掌在他使來,怕是處處都要人命,其十三
道勁力雖異,卻全向着敵人,哪裏見得一絲反省?如此破綻便在肘内曲池穴。
「既然他一意進取,斷此關隘,就像切斷了大軍進發的道路,縱有千軍萬馬
之兵勢,亦不得不阻于此間,進退不得。是他把武功用窄了,可不是這門武功的
局限。」
話雖如此,若無鼎天劍脈的緻密真氣,也無法如此輕易斷去十三道勁力的供
輸,擾亂對方掌勢,取得一剎那間的緻勝之機。邵鹹尊此敗,可說是集天時、地
利、人和于一身,方以有之,也不算冤了。
耿照憑借本能,恍惚間使出了克制「河兇移粟」的手法,至此才逐漸清醒,
搖了搖昏沉的腦袋,赫見自己一掌虛按着邵鹹尊的胸口,卻不明白發生什麽事,
遲疑道:「家主,這是……我……」顱内忽激靈靈一痛,身子晃搖,幾乎站立不
穩。
邵鹹尊心念微動,本欲出手,蓦聽一人道:「家主關愛後輩,手下留情,這
份胸襟氣度着實令人佩服。」卻是李寒陽撤了雙掌,撣衣起身。地上邵蘭生依舊
盤坐,閉目調息,面色委頓,卻不似先前那樣白如屍蠟,顯是抑住了傷勢。
鼎天劍主已至,那是再沒有翻盤的機會了。
邵鹹尊權衡得失,幾乎在瞬間便拿定主意,後退一步,先朝李寒陽拱手:
「不敢當。李大俠救命之恩,我代舍弟謝過,待此間事了,望李大俠莫嫌鄙門寒
簡,移駕花石津,讓我等略盡地主之誼。」說着長揖到地。
「不敢當,家主言重了。」
李寒陽側身讓過,亦抱拳還了一禮,言色溫淡合宜,卻無深交之意。邵鹹尊
點了點頭,望向耿照,時間之長,已略嫌失态,直到芊芊大着膽子輕喚了幾聲才
回過神,分别對着鳳台、佛子以及慕容柔拱手行禮,彎腰攙起三弟。
他雖敗下陣來,倒也不算太難看,橫豎有李寒陽的例子在前,大可故作潇灑
一笑置之,賺它個「有容乃大」的好名聲。但邵鹹尊卻難得地沉着臉,連一句場
面話也沒多說,心神仿佛被遺落在遙遠的彼方,額前散發狼狽披垂,兀自不覺,
默然片刻終于低頭邁步,也沒多看芊芊一眼,夢遊般挽着邵蘭生,慢慢朝高台走
去。
鳳台前的拉鋸戰也告一段落。原本瘋狂失控的暴民們一個個怔在當場,猙獰
的表情爲茫然所取代,被金吾衛砍倒了幾人,忽于哀嚎聲中驚醒,踩着滿地鮮血
屍骸沒命逃散。
耿照回過神,見這些宛若煉獄中跑出的流民自身畔奔過,每張臉上寫滿了驚
懼、無助、惶惶然不知所以,竟是感同身受:「他們是怎麽了?我……我又是怎
麽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正欲收攏安撫,忽聽台上有人大叫:「來啦
……來啦!救兵來啦!」
喊叫之間鐵蹄撼地,一路震山而來,大批鐵甲騎軍馳入山門,一進廣場便散
成數行,如長龍般矯矢蜿蜒,直至鳳台。鞍上騎士人人拖着粗繩網罟,見有流民
即振臂甩出,或羅或絆,不多時将流民趕至一處,悉數縛倒,台上歡聲雷動。也
不知哪個起的頭,大喊:「将軍!将軍!将軍!」
劫後餘生的仕紳貴人們,想起是誰以雷厲手段保住了衆人之命,一時都忘了
平日如何腹诽慕容柔的諸般專橫,無不高聲附和;若非都是見過世面的,知道什
麽當說什麽不當說,怕連「萬歲」都喊得出來。
數千名鐵甲騎軍掀起黃塵如浪,一路漫上山來,雲遮霧罩,哪裏分得清什麽
百姓流民?見場中還有到處亂跑的,便即拖倒捆縛,甯殺錯不放過。
耿照掩口避塵,一時間前後左右都是蹄聲沙浪、奔逃哀告,不知該阻還是該
救;蓦地一騎穿出黃塵,索套迎面兜來,耿照又驚又怒,雙掌一合,那騎士還以
爲自己套着了山岩鑄鐵,絲紋不動,一怔之間身下倏空,竟是馬過人留。
耿照拖着粗索一旋,直把那人當成了流星,「铿!」撞下了另一匹馬背上的
覆甲騎士。谷城鐵騎本是精銳,前隊遭遇變故,後隊絲毫不亂,馬缰一轉,紛紛
避開耿照所在,維持隊形繼續圍捕。
耿照松開了套索,想起他們亦是将軍麾下,豈能傷阻?正沒區處,忽聽一人
道:「典衛大人,這邊走!」卻是李寒陽挾着兩小,冒塵掠至。耿照跟着他左躲
右閃,忽見黃沙中矗着一團黑黝龐大的物事,飛步踏上,靴底傳來堅硬光滑之感,
恍然大悟:「是蓮台!」
廣場中央的石蓮台高逾兩丈,方圓兩丈有餘,其上遍鋪青磚,規模與一幢具
體而微的華美精舍沒甚兩樣。蓮台外圍包覆着九隻巨大蓮瓣,每瓣自頂端至底下
的台座,均是以整塊花崗岩雕成,無一絲拼接嵌砌,取「九品蓮台」之意;第十
瓣留作梯台,亦是全岩雕就。
如此講究之物,自不能在短短的時間内造成。
這九品蓮台本是大跋難陀寺所訂,搜選石料、委托名工雕錾,動員偌大人力,
費時九年才得完成,原本打算于今年佛誕大會時裝置妥當,以取代現有的經壇,
亦合一個「九」數,卻被經略使遲鳳鈞征用,直接讓人搬上蓮覺寺,就地砌起基
座,組裝蓮台。可憐大跋難陀寺粥香都沒能聞上,連粥帶鍋全給人端了,礙于鳳
駕東來,誰敢說個「不」字?
蓮台本是給佛子說法用的,不料三乘論法竟成了比武大會,自然派不上用場,
此時倒成了四人的避難處。片刻塵刮稍靖,陽光穿透消淡的黃霧,耿照揮開泥粉,
居高臨下一望,赫見鳳台及兩側高台的入口前屍體狼籍,遍地褐漬,慘不忍睹,
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李大俠!這……這是……」
「這便是鎮東将軍的正義,我已看到了。」李寒陽伫立凝眸,神情肅穆。
「對将軍而言,犧牲或不可免,隻能盡力減少傷亡。有這等心思,五萬流民至少
能活一半,不用擔心将軍屈死百姓。」
耿照愣了一下,才體會出話裏的殘酷。五萬流民的一半……那是足足要死兩
萬五千名無辜百姓!兩萬五千具屍骸,足以阻塞東海任一條河川;堆置曠野,觸
目便餘猩紅!蒼天在上,這……這怎麽能說「不用擔心」!
這話從李寒陽口裏說出,分外令人難以接受。
「我記得……記得李大俠曾說,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衡量的。」耿照全身僵
硬,握着石蓮瓣緣的手掌微微顫抖。他很訝異話說出口時,聽來竟是如此冷靜甚
至冷酷。一定是話裏那極端的殘酷,抹去了生而爲人的溫度罷?」要死多少人,
才能算是少?活了兩萬五千人,那是天大的功德啦,這樣還不知足,是我太貪了
麽?」
少年并非有意嘲諷,李寒陽明白。他隻是打心底迷惘起來,不知還能相信什
麽。
看遍滄桑的遊俠忍着疲憊與無力,轉頭正視少年。
世上有些事即使無能爲力,仍有一試的價值,且應當不斷嘗試,并相信它終
能成功;這樣的堅持,叫「信念」。人生于世,每一天每一處都有信念遭受打擊、
崩潰破滅,因爲信念非常脆弱,既抵擋不了刀劍,也無法替代溫飽,在大部分的
時間裏,失敗的遠比成功的多。然而,哪怕這幾千幾萬次的嘗試,最後隻有一個
成功,這個孤獨的成功都将改變世界。
就爲這點可能吧。
「對,你太貪了。」李寒陽正色道:「你可以讓自己不要那麽貪,如此一來,
下回就會好過些。或者想一想應該怎麽做,才能滿足這樣的貪念。」
耿照霍然擡頭,順着李寒陽的指尖,再次把視線投入那不忍卒堵的修羅場。
「三川潰堤,央土要死幾十萬人;兩國交鋒,死傷更不在話下……無論天災人禍
我們都使不上力,但今天不是。你記得方才與邵家主交手的情形?」
耿照一凜,搖了搖頭,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安置五萬人,你我都做不到。慕容将軍在那個位子上,或有法可想,所以
我隻要确定他有那個心。」李寒陽低道:「但今日蓮覺寺之慘劇,卻是有心人所
緻。我們既安頓不了五萬人,連阻一阻幾千名鐵騎也辦不到,不如專心應付幾個
有心人,莫讓無辜之人再遭毒手。」
耿照省悟過來,好生慚愧,抱拳俯首:「多謝李大俠指點!」
「不敢當。我先往越浦安頓孩子,典衛大人可于驿館尋我。」說着攜二小步
下蓮台。此時黃塵散盡,諸人見流民被制,紛紛山呼「将軍」;又見耿照站上蓮
台,想起是他打赢了邵鹹尊,愛屋及烏之下,不由叫起好來,現場一片沸揚。
「大人适才問我……」
李寒陽走下幾階,忽然回頭,淡淡一笑。「要死多少人才算少,我心裏所想,
是「一個都不能屈死」。然而行走江湖至今,有時做得到有時卻不能,唯心中這
把臭尺從未改過,也隻能盡力而爲了。」
「多謝……」在荒謬絕倫的叫好聲中,耿照沖男子負劍的背影長揖到地,眼
眶微熱,心中漸漸不再迷惘;李寒陽隻擺了擺手,牽起兩個孩子,獅鬃般的蓬發
終沒于階下。沒人知道耿照何以對手下敗将執禮如斯,隻是有些東西永遠改變了
少年,甚至連他自己都未察覺……
◇◇◇
邵鹹尊對「不動心掌」甚有信心,一直以來都是。
其師植雅章生前是東海赫赫有名的高手,号稱「天下慢掌第一」。
然而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對比其聲名,「天工昭邈」植雅章仍是實力遠被
低估的人物。謙沖自牧、韬光養晦、嚴以律己……諷刺的是,這些如今被用來形
容邵鹹尊的溢美之詞,最初都是他從師父身上學到的,差别在于植雅章是關起門
來過日子,他卻是做給天下人看。
昔年滄海儒宗開枝散葉,以東海爲基地,脈延卻遍及東洲各地,青鋒照亦是
儒脈之一,打鐵也好、練武也罷,不過是修養心性之用,與灑掃應對進退相仿佛,
均是庭訓的一部份,掌門人看重的是心性修持,不是刀劍争勝這種無聊之事——
自他入門以來,師父總是這樣說。雖覺迂腐,但出于對師父的敬愛,邵鹹尊從沒
有懷疑過師父的真誠,願意試着去相信他是對的,無論聽來有多麽可笑。
——江湖争霸,心性能幹什麽?憑借的是武功,是錢财權柄!
青鋒照若無絕頂的武功、絕頂的技藝,與魈山派、巴夔幫這些三流勢力有什
麽兩樣?便想閉起門來修養心性,災禍照樣破門而入,想躲也躲不掉!
可惜他的師父永遠不懂。
植雅章行事有種武人罕見的書生氣,更像讀書人而非江湖客。
他執掌門戶時,每日升壇授課,講解經書、武藝及鑄煉之道,不止入室和記
名弟子須入座聽講,連打掃的小厮、夥房的雜役等,也可以列席旁聽,座次當然
得排在兩班弟子之後,往往堂外階下擺個蒲團亦作一席,但總是擠滿了人,不曾
有過虛位。
這些出身卑下的孩子明白,這是他們脫離賤籍的希望。若資賦過得去,能把
掌門人傳授的口訣心法練上,不定能得門中尊長賞識,記名錄簿,從此成爲青鋒
照外堂弟子,雖比不上入室嫡傳,好過一輩子打下手。最不濟也能多識幾個字,
離開這裏出去謀一份體面的差事,算對得起家中父母了。
邵鹹尊對師父這種私塾先生似的癖好,多半一笑置之。門中的師長對此頗不
以爲然:本門擇徒,首重出身!寒門多蹇,尚且不能溫飽,出得什麽人才?卻爲
他們壞了祖制!三番四次苦谏未果,心知掌門人雖然處事溫和,唯性子執拗,決
定了的事說也沒用,這才不再浪費唇舌。
青鋒照的叩胫台三年一開,對外招收門徒,同年入門之人不分長幼,以平輩
間通行的「字」相稱。邵鹹尊是植雅章第一批收入門牆的弟子,最有希望成爲大
師兄——這是對掌門人指定的繼位人選的尊稱——同年的俞鹹威、趙鹹誠等武功
均不如他,又自恃出身,對外堂弟子一貫倨傲無禮,不得人望。
衆人心中,都盼望由待人寬和的邵師兄出線,成爲青鋒照的下一任掌門,總
好過那些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的世家子。
邵鹹尊不是沒想過掌門大位,隻是在他心底,更着緊那個行爲迂闊可笑、很
有幾分書呆子氣的師父。雖然師父本領要比他大得多,若無他跟前背後地照拂着,
哪天怕被人賣了也不知道!
就這樣,邵鹹尊在青鋒照的頭一個十年倏忽而過,煩惱不多,青雲直上,一
天活得比一天滋潤,直到一名不速之客造訪師父的書齋爲止。那人未經門房通報、
沒驚動師父以外的任何人,甚至無人看過他——邵鹹尊是從八角桌上的兩盞冷茶,
才意識到稍早師父房裏有人,而他才剛從書齋唯一一條連外的回廊上走過來,根
本沒見有人離開。
從那天起,師父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經常獨個兒想心事,神情總有股說不
出的凝重。「鹹尊,武林要生事了。」有一晚他秉燭侍讀之際,師父突然語重心
長地對他說:「有些人……有些不安本分的人,想要恢複古制,重現已逝的過往
輝煌,爲此他們要制造事端,伺機作亂。」
「您……怎麽知道的?」
他忍住沒問書齋那晚的事,這才注意到師父手裏把玩着一塊巴掌大小、形式
古樸的鐵牌。植雅章擡頭望見,淡淡一笑,将鐵牌遞給他。師父掌心的餘溫還殘
留在冰冷的镔鐵上久久不褪,握緊時似還有些灼人,可見用力。
鐵牌正面陽刻的,是個篆寫的「禦」字。植雅章一邊觀察弟子的神情,淡然
道:「我見你在鈞甄閣翻過《滄海事錄補遺》這部書。你對滄海儒宗的舊事了解
多少?」
滄海儒宗極盛之時,分支以千百計。中樞除了正副宗主、四端四教八部執事,
以及咨議局内衆耆老之外,最著名的便是三槐、六藝、九通聖。
「三槐」指的是構成儒門核心的司馬、司徒、司空三大家族,曆代儒宗之主
出身三姓者,十有六七,此三家可說是儒宗内最龐大的權力集團,又稱「三司」;
滄海儒宗淡出江湖,最終消失于東海舞台,與三槐勢力的沒落密不可分。「九通
聖」則是外系菁英,雖未能直接參贊門務,卻以信使之姿活躍于儒宗與江湖;教
門沒落後,現今更成爲八方儒脈的代表人物,聲名蓋過了昔日的山門正宗。
至于「六藝」,可說是直屬宗主的嫡系人馬,地位極高,最重要不過——他
忽然會過意來。儒門六藝,左輔右弼!禮、樂、射、禦、書、數,這枚鐵令所代
表的,正是六藝行四的「禦」!
植雅章淡淡一笑。
「你方才問我是怎麽知道的,須知儒門六藝的「射」字令,乃是天下消息最
靈通的探子,儒宗隐沒的百餘年間,依舊運作如常。因爲這枚鐵令,讓我知道許
多旁人無法得知的消息。」
他自愛徒手中取回令牌,仿佛心疼他的年少,還不應當負荷如此重擔。「将
來有一天你會繼承這枚令牌,以及我在組織中的地位。那是很沉重、很沉重的負
擔,你要做好準備。」
「徒兒……徒兒絕不辜負師尊期盼!」
邵鹹尊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那晚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
從那天起,他拼命鑽研「不動心掌」,付出數倍于往常的時間心力,不但要
在三年一度的大比中奪得魁首、成爲青鋒照第四十七代的「大師兄」,更要擁有
匹配這塊儒門鐵令的實力與資格。
植雅章則變得更沉默也更焦慮,仿佛承受着外人無法了解的巨大壓力。
他嚴厲督導弟子練武,對鑄劍的要求提高了一倍不止,囤積武器糧食,乃至
下令夥房、雜役等都必須參與實戰的對打練習。在旁人看來,掌門正積極面對一
場即将到來的戰事,但他們甚至不知道敵人在哪裏。
這場盲目備戰的高潮,在植雅章宣布提前大比時到達了頂點。
掌門人不僅一意孤行,更破天荒宣布:除了記名、入室弟子,門中餘人均得
參加考校!達到标準的一律錄爲弟子,得到名次者直接收入掌門座下,成爲青鋒
照的入室嫡傳!
此話既出,師叔們一片嘩然,長年累積的不滿終于爆發。而日日于講堂旁聽
的小厮雜役則摩拳擦掌,欲把握機會躍登龍門。入室弟子鼓噪騷動,連外堂的記
名弟子也常借故找下人麻煩,門中氣氛緊繃,沖突無日無之。
「各位師兄弟請聽我一言。」
最後,邵鹹尊不得不出面,私下找齊了師兄弟,将他們安撫下來。「我等埋
頭練了這麽多年的武藝,受掌門人及師長們殷切指點,豈能輸給埋頭瞎練的外行
人?若在大比之外爲難他們,倒像我等心中畏懼,怕了人家。何不在演武場上光
明正大,教他們點做人處事的本分?」
衆人聽得大聲叫好。
「邵師兄說得是!」
「合該如此!我們是什麽身份?還怕雜役不成!」
「教那幫癡心妄想的下作,瞧一瞧本門的嫡傳!」
然而邵鹹尊心中所想,卻是那日掌門人在内堂勉勵衆弟子之後,特意将六位
師叔留下,閉門宣布的一席話。「鹹尊,你也來聽。」門扉阖起前師父瞥了他一
眼,将他喚住。
「江湖将亂,不可無備。本門以鑄煉行文章事,武藝雖然精深,奈何須費十
數年的光陰、千錘百煉,方能稍窺門徑,唯恐世局變換,時不我與!有鑒于此,
我決定向芥廬草堂尋求協助。」
師叔們聞言色變,齊齊起身:「掌門人!」
植雅章微微搖手,繼續說道:「本屆大比魁首,将繼承我之衣缽,授予我所
修習的一十三門上乘武藝,并持信物前往飛鳴山,帶回芥廬草堂的不傳秘劍。日
後接掌門戶,方有滅魔除妖、勿使禍世的本領。」他一貫的自說自話,态度雖然
溫和,卻沒半點聽進旁人的言語,幾位師叔豈肯罷休?再顧不得君子斯文,你一
言我一語的搶着插口,堂裏一片哄亂。
主持鈞甄閣的俞雅豔俞師叔最是老成,始終不發一語,待衆人口幹舌燥之際,
才離座行禮,打破了沉默。
「掌門人春秋正茂,便要虛位禅賢,卻不急在一時三刻。赴草堂求劍,曆來
都是大事,秘劍所托非人,對飛鳴山那廂也難交代。我等對大位俱無非份之想,
便是花上十年二十年的光陰育才,亦無蕭牆禍虞,掌門人萬勿見疑。」
這話說得極重,誰也想不到平日和顔的人發起火來,措辭竟強硬如斯。
掌門人處事沒什麽架子,師叔們在他面前少了顧忌,盡管罵人抨政無不是文
謅謅的一大套,也算有什麽說什麽了,犀利處未必稍遜于此。但俞雅豔絕非是好
逞口舌之徒,行止一向比言語更具份量,「铿!」擎出佩劍交與左手,卻将右袖
挽起,架上劍刃。
「鈞甄閣爲本門蓄才,不于江湖争勝,用不上這隻右手。卸與掌門,亦爲我
等明志!」
「華甫不可!」衆人驚呆了,知他不是說笑,趕緊喝止。
掌管刑典的明正堂主事季雅壯季師叔在七人中最是年少,一向口不擇言,沖
動的性格比之年輕人亦不遑多讓,情急之下,回頭沖掌門人叫道:「從來都是你
說如何便如何,有哪個說過一言半語?今兒誰惹你了,犯得着這麽逼人!你…
…快讓華甫把劍放下!」說到後來眼眶微紅,猶對他怒目而視。
「子雄,不可對掌門人無禮!」
俞師叔厲聲斥喝,随即閉目仰頭,沉聲道:「掌門人,但教本門上下從此一
心,再無猜忌,流這點血也盡夠了。」「華甫住手,莫做傻事!」「掌門人,你
……你也說兩句啊!」
——一群笨蛋!
邵鹹尊爲之氣結。
俞、季幾位師叔以爲提前大比,又送繼承人上飛鳴山,是師父想要寡占大位
的布置。殊不知師父雖是柴薪腦袋,卻比他的師兄弟又聰明些,若非被逼到了頭,
斷不會行此極端。師叔們是冤枉他了。
邵鹹尊所慮,與他們全然不同。
俞師叔那句「春秋正茂」,令他腦海中電光石火般一閃,蓦地想起另一種可
能。
「華甫,把劍放下。我不是那個意思。」掌門人低聲道,神情看起來疲憊不
堪。短短兩句自不能打消俞師叔苦谏的決心,直到掌門人一言不發解下腰帶,一
層一層揭開裏外衣物,袒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來。
内堂裏一片死寂,隻餘粗濃錯落的呼吸聲。植雅章的左胸有一枚拳頭大小的
烏紫斑痕,乍看像是瘀青,顔色卻深沉得多,周圍肌膚呈現某種帶紫的蠟黃,總
之十分詭異。「這是……」俞雅豔扔下佩劍,趨前觀視,不看還好,一看聲音都
顫了,愕然脫口:「掌門人!這傷——」
「沒治。」植雅章淡淡一笑,重新穿好衣服。「對手所發勁力凝而不散,數
月以來,我用全身功力将它封在胸口,依舊不能阻止,也無法祛除,隻能任其一
寸寸斷血塞氣,腐壞筋肉。待異勁穿透肺腑,觸及心脈,便是我的死期。」
潛伏數月而不散的勁力,簡直是聞所未聞!六人面面相觑。季雅壯按捺不住,
振臂嚷道:「究竟是誰打傷掌門人,與本門爲難?我等便是拼了性命——」
「我沒看清他的真面目,隻知是個黑衣人。」植雅章打斷了他。「交手三合,
均爲試探,我知對手修爲之高,平生僅見,不敢托大,遂以「數罟入洿」牽制,
欲施展「河兇移粟」時,便即中招。」
「數罟入洿」是威力絕強的進擊招數,用以牽制敵人,那是寓守于攻、攻守
兼具的意思了。然此法不存于套路,衆人聽掌門人說起,不由得在腦海中試演一
遍,果然妙極,怎自己就沒想過這般運用?季雅壯随手比劃,幾乎脫口大贊,片
刻才想起此時不宜,趕緊将半舉的兩隻手放下,幸旁人各自心思,未有留意。
俞雅豔想了一想,又蹙眉道:「掌門人以右掌施展「河兇移粟」,這攻守間
的轉換堪稱無懈可擊,便是三方受敵,盡也當得。那人如何能尋得破綻,數擊掌
門人胸口要害,留下如此兇勁?」
植雅章慘然一笑。
「他隻用了一指。」
六位師叔自踏出内堂,仿佛變了個人,與掌門人連成一氣,逼着弟子們練功,
連最溫和的俞師叔也不例外。關于堂議衆說紛纭,有說師叔們賭了彩頭,牽涉極
大,這回是真的輸不起,也有人說是掌門人動之以情,說服了衆人……
隻有邵鹹尊明白:以師父的修爲,任兩位師叔連手都讨不了好,對方能以一
指之功,傷他到這般田地,當真殺進青鋒照來,「滅門」雲雲絕非危言聳聽。這
是本門百年未遇的空前大危機。
雖說師父沒見到兇手的真面目,可沒說猜不到是誰,震驚過後,到底是俞師
叔老練,最早恢複鎮定,想了一想,沉道:「傷而不殺,這是裹脅之意了。」衆
人聞言一凜,見掌門人垂眸不語,顯然心中不是沒有答案,一緻扭頭,靜待掌門
人發落。「鹹尊,你先出去。」此後的堂議,他便未能再與聞。
邵鹹尊并不在意。四十七代弟子中,隻他一人被留在内堂,而衆師叔對此皆
無異議,仿佛理所當然,其中意義不言可喻。比起在這種地方鬧别扭,邵鹹尊還
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從師父的話裏得到靈感,重新鑽研「數罟入洿」這一式,試圖增益修補,
以提升不動心掌的威力。在他看來,本門的武功不能說是不厲害,然而失之于溫
吞,内功修爲須耗年月,倒還罷了,手底的路數卻也拖泥帶水扭扭捏捏,不能裨
補其阙,是爲大害。以書呆師父的修爲,若鐵了心欲緻對方于死,豈能被輕易擊
中心口要害?說到了底,就是迂闊自誤。
身爲青鋒照第四十七代的首徒、未來的掌門人,他絕不能再犯這樣的錯誤。
這可不是自我陶醉。無論對方意欲何爲,隻要青鋒照一日不屈服,植雅章指
定的繼承人必是對方的下一個目标,這也是書呆師父執意将人送上飛鳴山的重要
原因——想在芥廬草堂的地盤殺人,要比殺入青鋒照困難多了。本屆大比的魁首
不但将負起青鋒照的未來存續,并從奪魁的那一刻起便有性命之憂,怎麽都說不
上是好事。
瞧我的罷!書呆師父。我……我會守護青鋒照的。
少年老成的年輕人揮汗如雨,自殘般進行着超量的艱苦鍛煉,帶着無畏的昂
揚笑意。
三個月的時光倏忽而逝,植雅章的身體已虛弱得再難掩飾,弟子們都察覺掌
門人的氣色極差,咳得像要嘔出心子一般,掩口的方巾上總染着茶褐色的深漬,
出入都由俞、季兩位師叔陪同,絲毫不敢大意。
考校大比就在這種山雨欲來、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氣氛下展開。
原本内外堂弟子加起來不過七八十人,算上雜役之後,人數一下暴增到三百
餘,一天根本比不完,隻好兩兩分組,一對一捉對厮殺,敗者淘汰;一直比到了
第三天,兩排分組樹列的頂端才各自誕生了一位最強者。
邵鹹尊這廂可說是毫無懸念,另一位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絕大部分的人甚
至是頭一回見到這名黝黑結實的鄉下少年,隻知鑄煉房裏大夥都管叫「屈仔」,
也不知是名是姓。
首輪的頭支簽,屈仔就抽中了外堂弟子,那場比鬥根本沒人留意。
季師叔是風刮火燎般的性子,一上來就讓十二人分六組同時開打,他自于高
處觀看。反正全是内外堂弟子對上雜役,結果不言自明——與季師叔的預料相去
不遠,除了屈仔,其他雜役可是結結實實挨了頓好打。
鑄煉房幹的是體力活,膂力大些、手腳利落些,也不是奇怪的事。況且他對
上的外堂弟子資質平庸人又懶憊,連名兒一下都想不起來。樹大有枯枝啊!掌門
人錄籍的标準較前人寬松,長此以往,豈無積蠹?當時季雅壯是這麽想的,心中
不無喟歎。
誰知屈仔二度遭逢外堂的記名弟子,仍是得勝。
待第三場對上趙鹹誠時,季雅壯也坐不住了,喚弟子去請掌門人,負責其他
組别的師叔們都暫停督戰,圍了過來,屈仔恰以一式「刍荛往焉」将趙鹹誠打出
土方,卻在最後一刻拉住了他。素來自負的趙鹹誠面紅耳赤,不及揖禮,怒目頓
足,推開人牆狂奔而去。
趙鹹誠在一幹入室弟子中武藝出衆,甚至比俞雅豔的親侄俞鹹威更受矚目,
連師長都看好他在最終決賽裏與邵鹹尊一鬥,若掌門人的愛徒不小心失常,沒準
四十七代的「大師兄」就姓趙了。
(這是……本門的嫡傳心法!)
俞雅豔看出屈仔的手法功架,絕非土法煉鋼而成,心念一動,拱手低聲道:
「恭喜掌門人,收此佳兒!」
植雅章搖了搖頭,環顧身畔諸位師兄弟。「這孩子是誰的私淑?」按青鋒照
的門規,正式收徒須有掌門人的許可,植雅章刻意用了「私淑」二字,是給私下
違規傳藝之人一個台階下,表示不予計較。然而衆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
看你,十四道目光由疑惑、茫然最終轉爲狂喜。
——天縱英才!
一名鑄煉房的火工雜役,竟靠着旁聽掌門人的口述,自學練成不動心掌!
這是絕頂的資賦,萬千人裏也未必能出一個,是天賜之奇才!本門的武功,
合修爲、穎悟、心術于一爐,三者缺一不可,縱有過人的悟性解通套路,亦須有
晴雨不懈之功鍛煉修爲,更重要的是讀聖賢書陶冶心性,方能達到仁術之境。以
上種種,有哪一樣能夠不習而得?這是天功啊!
「孩子……」俞雅豔正要将他喚來,卻爲掌門人所阻。
「等比完再說罷。」植雅章淡然道:「才第三場不是?」
衆人給潑了盆冷水,猛想起還有邵鹹尊在,俱都噤聲。季雅壯甚至朝他投來
安撫似的一瞥,其實更多的是爲了掩飾自己的困窘,以及内心的些許歉疚不安。
如此廉價的同情,師叔還是自己留着罷。邵鹹尊不露聲色,腹中冷笑。
他比任何人都早注意到這名橫裏殺出的火工雜役。從屈仔晉入第二輪,邵鹹
尊便留心觀察他的打法,驚訝之餘,亦不免有一絲贊賞,但很快他就明白此人不
足爲懼。
第二天的分組賽事在衆人的期待下告一段落,火工雜役屈仔連戰皆捷,以黑
馬之姿,成爲角逐魁首的兩名候選之一。爲防落敗的弟子滋事,季師叔特别在明
正堂安排了廂房讓屈仔休息;而備受師長關愛、同侪簇擁的邵鹹尊,是夜房外卻
少了平日的熱鬧,來爲他打氣的内外堂弟子零零星星,與前日判若兩地。
「阿爹?」芊芊嬌嫩的喉音将他喚回了現實。
邵鹹尊身子未動,卻有種自深水中冒出頭的錯覺,周圍吵雜的人聲背景突然
鮮活起來,仿佛一瞬間通通湧進耳朵裏。
「沒事。」他緊了緊罩在破爛衣袍外的褙子。那是芊芊從随身簡囊中翻出來
給他披上的。「小心照看你三叔,别讓他胡亂起身。」
返回高台後,考慮到邵蘭生的傷勢,當衆倒卧未免不雅,慕容柔着人在第二
層的僻靜處架床設座,供他們一家三口歇腳。邵鹹尊也不推辭,裹着褙子滑入座
椅,凝着場中黃塵縷縷,卻仿佛有些散瞳,眸光總在虛空處。
邵蘭生躺在一旁,慕容柔的手下因陋就簡,用長竿和布匹搭就克難的竹架床
談不上舒适,總比幕天席地強。而且隻要邵蘭生稍一動,就會發出咿咿呀呀的聲
響,對确保三爺老實躺着頗有裨益。
「兄長,我……」
「閉上嘴好生歇息。」邵鹹尊揉着眉心,語聲瘖啞,似乎連轉頭都懶得。
「你不累我都累了。回去再說。」邵蘭生望了他好一會兒,才側過半身,不再說
話。
與屈鹹亨的那場比鬥令所有人不敢置信,唯一不覺得意外的隻有他自己。
邵鹹尊早就明白,這個半路出家的雜役絕非敵手。屈仔的武功就像是最最地
道的青鋒照嫡傳,簡直比那幾個死闆的師叔還要死闆,從他伸手拉趙鹹誠的那一
刻起,邵鹹尊就知這厮完了,在他精心改良的不動心掌之前,屈鹹亨——那時他
還叫屈仔,既不是名也不是姓,就是個綽号而已——隻能靠皮糙肉厚苦苦支撐,
毫無招架之力。
屈仔沒受過門中的師長點撥,掌法套路或可自學而成,内功卻不能無師自通。
然而他的筋骨卻是天生的柔軟強韌,能以極小的動作卸去勁道、化消沖擊,便如
身負内功一般,耐打的程度倒是大出邵鹹尊的意料。
起先他每隔幾招才挾以一式改良過的不動心掌,但随着屈仔越戰越勇,邵鹹
尊的耐心逐漸消磨殆盡:這家夥明明就不是自己的對手,卻像披了龜闆似的,怎
樣都不肯認輸,老着臉皮一徑纏夾!
(可惡!)
邵鹹尊決定結束這場無益且無聊的糾纏,場面倏然爲之一變。
那是單方面的蹂躏虐打,簡直和私刑沒兩樣。屈仔頭破血流,所經處黃沙赤
染,令人不忍卒睹。「掌門人!」季雅壯看不下去了,若非青鋒照于大比有着極
嚴格的規範,他幾乎要跳下場救人。「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認輸還不行麽?
讓他們别再打了!」
場中變化卻比師長們的反應更迅急。
季雅壯語聲未落,邵鹹尊四式連環,精心改良過的「數罟入洿」威力驚人,
膝錘撞得屈仔身子騰空,仰頭甩開一道血鞭!俞雅豔、季雅壯等均料不到有此殺
着,未及防範;若植雅章修爲尚在,或來得及出手,但此際說什麽都遲了。
就在屈仔摔落地面、邵鹹尊揮掌竄前的剎那間,一抹翠影橫裏撲至,趴在倒
地不起的屈仔身上。邵鹹尊尚未看清來人之面,鼻端蓦地嗅到一縷熟悉幽香,吓
得魂飛魄散,拼着身受内傷也要硬生生挪開,這一掌「河兇移粟」打在她起伏有
緻的嬌軀畔,毫無保留的勁力将地上青磚轟得四分五裂!
那人尖叫一聲,片刻才擡起一雙婆娑淚眼,顫聲道:「邵師兄!不要……不
要殺人!你……你的樣子好可怕……」
好。你說的,我都聽。你别怕。
邵鹹尊心想,張口卻沒能吐出半個字,腥鹹的鮮血湧上喉頭。那十三道勁力
被他不顧一切地撤回三成,等于打在自已的身上,傷得比屈仔還重,眼前一黑,
登時人事不知。
俞秀綿是俞師叔的獨生女,芳齡十二,邵鹹尊很喜歡她——這個說法其實不
太準确,該說青鋒照上下每個血氣方剛的男兒,沒有不喜歡俞秀綿的。人人都夢
想日後能娶知書達禮、美麗大方,卻又帶有一絲獨生女嬌氣的秀綿爲妻,差别隻
在于敢不敢公開表露罷了。
當邵鹹尊醒來的頭一眼,見是俞秀綿坐在榻緣,細細呵涼湯藥時,差點以爲
自己已登上西方極樂,天女相伴,不過如此。青鋒照一向規矩大,男女有别,禮
教之防極嚴;但俞秀綿不僅是俞師叔的掌上明珠,掌門人也極是寵愛,什麽規矩
一到她這兒就算沒了,她若吵着要來服侍湯藥,料想阻礙不多。
這令他欣喜若狂,氣血一沖,差點暈死過去。
俞秀綿武藝平平,從父親口裏聽聞邵師兄的傷勢,乃因生生撤回掌力所緻,
認爲是自己的錯,在邵鹹尊昏昏醒醒的這段時間,她衣不解帶盡力照拂,誰來勸
也不肯離開。
邵鹹尊見她眸中血絲密布,心疼不已,蹙眉道:「你幾日沒睡啦?弄壞了身
子怎辦?」秀綿掰着手指,來回幾遍都算不清,咧嘴傻笑:「不知道。我現下昏
沉沉的,算不了啦。我……我先睡會兒。」咕咚一聲趴倒桌畔,不多時便傳來輕
細鼾聲,宛若貓兒。
邵鹹尊忍着笑不敢驚擾,見她背影纖細,臀股曲線卻玲珑有緻,猶如一隻圓
熟的薄皮蜜桃,忽覺這畫面美極,便是此刻即死,人生也不枉了。往後幾日,秀
綿天天都來,邵鹹尊如置身夢中,整個人暈陶陶的,遲了幾天才想起不對。
秀綿說他昏厥三日,再加上醒來後這三天,今天已是第七日。七日之間,來
看他的人未免太少,四天裏除了秀綿,沒有其他人來過。以掌門人欽點的「大師
兄」,同侪師長的表現也太冷淡了些,青鋒照的風氣說不上趨炎附勢,但儒門的
繁文缛節一樣也沒少,送往迎來極是講究,此事委實太不尋常。
隻有一種可能。
「大比……」心知此問可笑,出口都不禁有些赧然,生怕秀綿笑他傻。在他
昏厥以前,雜役已倒在地上動彈不得,他壓着屈仔打足了一刻鍾,勝負毫無疑義。
「是我赢了,對吧?掌門人宣布了麽?」
秀綿正爲他盛藥,身子一顫,忽然停下動作。
不妙。依書呆子師父的迂腐,很可能因爲雙方盡皆倒地,而宣判比鬥中止,
堅持兩人傷愈後再打一回,哪怕結果還是一樣。邵鹹尊心中嘟囔着,面上故作輕
松,聳肩道:「看來得再打一回啦。屈仔傷得重麽?幾時能醒?」
秀綿坐回錦榻畔,少女溫溫融融的懷香蒸得他心魂一蕩,面頰微熱。「他早
就醒啦。打完沒多久便能下床走動,生龍活虎的,季師叔說他壯得像頭牛,再挨
幾下也沒事。」
邵鹹尊心裏頗不是滋味,卻不好對她發作,幹笑兩聲,并未接口。
秀綿似是字句斟酌,停了片刻才道:「他休養了一日,掌門人着阿爹和季師
叔帶他上山啦,昨兒才回。師哥,我年紀小不懂事,不知該勸什麽,可在我心裏,
你……你永遠都是青鋒照的大師兄,誰都比你不過。」露出領口的小半截雪頸泛
着眩目的酥紅,滾燙的面頰連兩人間的氣息都熨暖了。
邵鹹尊愣了一會兒,才突然會過意來,全身冰涼。
「我輸了?怎會……怎會是我輸了?怎能是我輸了!」手掌一翻,冷不防攫
住柔荑,用力之猛,掐得秀綿幾乎迸淚猶自不覺,嘶聲叫道:「是季師叔,是不
是?定是季師叔……不!師叔們都一樣,你阿爹也有份的,是不是?定是他們聯
合起來,逼師父送屈仔上飛鳴山的,是不是?」
「放開秀綿!」
邵鹹尊未及反應,已被反手一搧,打得仰天倒落,眼冒金星。
火鉗般的箝制一松,血液沖過瘀腫的手掌,秀綿頓覺刺痛難當,撲進那人懷
裏哭道:「嗚嗚……阿爹!疼……好疼……」
來人正是俞雅豔。他俯視榻上蒼白失神的青年,似鄙似怒,又帶有幾分惋惜,
沉聲道:「我和你季師叔都力勸掌門人,大位宜立親立長,門中方能和睦,可惜
他就是不聽。執意立鹹亨爲首徒的不是旁人,正是你的好師父,你莫含血噴人!」
第百十九折永言俱實,微塵洞見邵鹹尊躺足了七天,才勉強能下榻走動,大
夫說他是急怒攻心,傷上加傷。秀綿依舊天天前來,隻是他發呆的時間比過去長
得多,兩人經常一整天都說不上話。
相隔逾旬,他才終于見着了師父。
熟悉的飛崖棧道,一樣的豆焰昏燈,書齋裏植雅章伏案振筆,連聽見他推門
進來都沒擡頭,隻說:「先坐。」邵鹹尊留意到小幾上擱着托盤,幾碟菜肴、一
盅白飯,還有一碗青菜豆腐湯,通通放得涼透,原本滿腹的憤怨不平,突然都像
鲠住了似的;回過神時,竟已托着木盤走過長長的懸索橋。橋畔小屋裏輪值的兩
名仆役見是他來,慌忙起身陪笑:「邵師兄安好。」
邵鹹尊沉着臉。「這些時日裏,都是誰服侍掌門人用飯?」
兩人不曾見他如此面寒,相顧愕然,半晌一人才強笑道:「俞、季二位爺來
過幾回,其他……多半是掌門人自行用膳罷。」
那就是沒吃了。他幾時知道自己盛飯吃?還不擱到天亮!
(一幫混蛋!)
邵鹹尊忍住揍人的沖動,見桌頂置着掀蓋的雙層木盒,盛着一大碗摻了筍塊、
幹鱿一起煮的紅糟燒肉,碗内還埋了兩枚剝殼水煮蛋,也被濃稠的澆紅醬汁燒得
油膩鮮亮,膏脂香撲鼻而來;底層是兩隻覆着盤蓋的海碗,邊縫不住逸出熱氣,
應是貯盛湯飯之類。他心中有氣:「掌門人沒吃,你們倒是熱湯熱菜!」放落托
盤,随手将木食盒蓋上,提着轉身就走。
兩人連大氣都不敢吭,眼睜睜看晚飯飛了。
「聽好。」行出兩步,大病初愈的瘦白青年倏然回頭,面如嚴霜,眸子精亮,
令人不寒而栗。「打明兒起,掌門人沒動筷,你們倆就給我在門外站着,他幾時
吃完,你們幾時才能離開。要是掌門人的飯菜原封不動擱上一夜,莫送馊桶,留
作你們的晚飯。明白不?」
「是……是,小……小人們明白了。」
回到書齋,植雅章兀自埋在紙堆裏,案上的卷軸書冊一摞一摞堆放齊整,自
有次序,隻是旁人看不明白而已。
說了大概不會有人相信,這些裱糊裝訂的工夫,全出自青鋒照的掌門人之手。
植雅章講學的意願是極盛的,講得好不好則見仁見智;若不做掌門人,倒是出色
的裱糊匠,手藝無可挑剔。
邵鹹尊替他盛了飯菜,擺好碗筷,突然沒了興師問罪的火頭,就像過去十年
來每個禀燭侍讀的夜晚,本能地開口喚他。「師父,先用飯罷。」
「喔……喔,吃飯啦?」植雅章回過神,擡頭嗅了嗅,笑道:「好香啊!你
也一起來。」邵鹹尊沒等他說,早替自己添了一碗,拉開圓凳坐下。植雅章記不
住生活裏諸多細瑣,心思永遠都在别處;就算端起飯菜就口,也未必真當自己在
吃飯。會忘了這些年他們總是這樣對坐用膳,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邵鹹尊卻一口也吃不下。
十數天不見,植雅章仿佛老了幾十歲,焦黃的發絲毫無光澤,肌膚灰暗,瘦
削的臉皮裹出骨相,肉都不知跑哪裏去了。神秘人的指創持續侵蝕他的身體,片
刻也不消停……都到這節骨眼了,還寫什麽書!什麽東西如此着緊,比你的命更
重要?邵鹹尊面頰抽動,氣得想起身抽他一嘴巴。
植雅章恍若未覺,扒了幾口飯,忽然歎道:「那天,我騙了你師叔。」
「嗯?」
邵鹹尊習慣了他的沒頭沒腦,卻沒想過「騙」字能用在他身上。你别被人騙
就不錯了,騙得了誰?青年利落地夾起一枚鹵得紅亮噴香的水煮蛋,強忍住捅進
他嘴裏的沖動,「匡!」一筷子擱進他碗裏。
「師父,多吃點。吃蛋補身子。」
「好。我騙他們說,打傷我的人是魔宗七玄的高手,從手法看來,極可能是
血甲傳人再度現世,欲向本門報你師叔祖的大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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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01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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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代祭血魔君「飛甲明光」鍛陽子,潛伏丁甲山敕仙觀近二十年,隐然有引
領正道群倫之姿,暗地裏卻建造了号稱「于願可達,書羽風天」的武林秘境風天
傳羽宮,以及送出銷魂豔姬陰神玉女、以絕色與權勢引誘黑道加盟的逍遙合歡殿,
借雙城對立的假象,甫以鍛陽子的身分推波助瀾,以常人絕難想象的三面兩手策
略,将整個東海武林推向一場同歸于盡的毀滅戰争。
若非青鋒照掌門「夜雨松階」展風檐揭穿陰謀,破了雙城機關,并打敗幕後
操弄的鍛陽子,東海黑白兩道的菁英幾乎絕于雙城之戰。此事傳頌江湖逾一甲子,
耆老皆知,青鋒照更由此确立了正道首善的地位。
師叔祖的事迹,俞雅豔等從小聽到大,以此爲釣餌,也難怪他們确信不移。
「師父英明。」邵鹹尊随手一拱,沒好氣道:「忒高明的謊話,搞不好連我
也要上當,佩服佩服。」
「是麽?沒想到有這麽高明,還好我先讓你出了去。」植雅章渾沒聽出他話
裏的諷刺之意,長歎一聲,搖頭低道:「我其實不知道是誰打傷了我,也不想猜。
無憑無據的事兒,跟血口噴人有甚兩樣?叫你出去,是因爲我心中發誓,此生決
計不對你說一句假話。」
邵鹹尊停住筷子,那種鲠住胸口似的莫名不适重又湧上。
植雅章從屜櫃的夾層裏取出一隻木匣。邵鹹尊從不知書齋裏有這麽個機關,
明明已摸得精透,植雅章卻仿佛不怕他看,掀掣取物的每個環節都做得很慢很仔
細,生怕他沒瞧清楚。
匣裏貯着的,除了那塊儒宗「禦」字鐵令,還有一套魚皮密扣的玄色夜行衣。
植雅章信手取出一條覆面黑巾,喟然而歎。
「當年先掌門授我這塊令牌時,我十分迷惘。我們讀了大半輩子聖賢書,學
的不就是「君子慎獨」、「不欺暗室」麽?堂堂儒宗六藝,不但覆面夜行,更搜
集線報,窺探各門各派陰私,密會時所及,俱是不可告人之事。這與鍛陽子之鋪
設雙城詭謀,有什麽兩樣?
「先掌門長歎一聲,回答我說:「心正行端,此鍛陽子之不能也。況且儒門
六藝中若無我等,不定又生一鍛陽子矣。」我才知當年先掌門能解破陰謀,亦得
益于六藝甚多。然而蒙面久了,心中難免滋生黑暗,我想到一個辦法,用以維系
清明。」
雖是傻話,邵鹹尊也不免好奇起來。「師父想到了什麽辦法?」
「找一個人,一輩子隻對他說實話。如此你便能從他的眼中,窺見自己是否
變得髒污黑暗。」植雅章笑道:「我頭一次參加六藝密會,回程路上,便在花石
津邵家莊遇見了你,我以爲這是上天的安排。」
——上天才不會安排這種事情!
上天不會安排任何事,一切皆出于人的造作。邵鹹尊忍住還口的沖動,植雅
章沒察覺他心中波湧,自顧自地說:「你的聰明才智勝我百倍,一定能想到更好
的方法,來面對儒門的隐密身份。自始至終,這塊鐵牌我沒想過給别人。」
「我以爲是沒大師兄可做的人,才補得一塊鐵牌。」邵鹹尊冷笑,終于洩露
一絲不忿。植雅章搖搖頭,正色道:「那場比試是你輸了。你的不動心掌練岔了
路,若非鹹亨未受過師長點撥,修爲不及,你的打法讨不了好。」
邵鹹尊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鹹亨」是屈仔的新名字。
植雅章以爲他的錯愕是終能心平氣和面對失敗的意思,寬慰一笑,寵昵地拍
拍他的手背,語重心長道:「我曾問先掌門,青鋒照與儒門鐵令哪個重要,他回
答:「儒門爲先。」當時我聽傻了,怎能是暗行之事,先于宗門的傳承?好半天
才追問:「何以區分?」先掌門回答:「爲禍劇烈。」這塊鐵令能帶來的災害,
遠比青鋒照大得多了。鹹亨的武學天分在你我之上,大成之日,可保本門香火不
絕;他于此際突然出現,料想亦是天意。然而,唯有你的聰明才智,方能繼承這
塊令牌,爲它找出一條正确的道路。
「你若覺得太沉重太黑暗,害怕墜入深淵、蒙蔽心念時,也學我找個人,一
輩子隻對他說實話,絕無隐瞞。如此便能從他眼中,時時看見自己的模樣,不緻
變得猙獰可怖,失去了人形。」
書呆子師父的話果然傻,邵鹹尊卻相信了他。堆滿案頭的書卷,全是植雅章
爲他整理繕寫的機要,包含曆代「禦」字令主傳下的心血結晶、不爲人知的武林
機密,以及儒宗隐于黑暗的活動軌迹——師父的生命正不停流逝,然而耗費的一
分一毫都是爲他。邵鹹尊的激動沒有洶湧太久,他很快意識到植雅章交付的,是
何等驚人之物!師叔祖展風檐「爲禍劇烈」的考語一針見血,這些東西能教多少
人身敗名裂,多少門派分崩離析!簡直……簡直就是一把通往無上權力的寶鑰!
除了醜聞秘辛,數據裏還有大量的圖紙。
「這是什麽?」他從密匣中翻出一大卷。高達數十張的圖紙上繪着精巧的分
解圖樣,那是輛巨大的馬車,卻毋須以畜力拉動,車裏可容納數名精壯的漢子屈
身,各自踩着踏闆轉動軸轳,像是轉動龍骨水車一樣,牽引無數齒輪,使馬車自
行運轉。
「那是鍛陽子設計的「銷魂香車」。」植雅章隻看了一眼,又埋頭繼續書寫。
「當年逍遙合歡殿用它來載運黑道首領,于車中行淫之用,雖是淫具,構造
卻十分精巧。你師叔祖曾說,如非一意裝神弄鬼、無端取樂,當精簡車身結構,
由一人操縱即可。如此進退猶如一身,靈活不遜于一流高手,佐以刀槍難入的外
殼,則又勝于高手。」
展風檐揭破陰謀,除了赢得一身高譽,最大的收獲便是接收鍛陽子的機關圖
紙。青鋒照本長于鑄造,展風檐晚年寄情于此,精研器造,果然改良成功,将逍
遙合歡殿最著名的淫具「銷魂香車」變成威力強大的機關兵械,并造出風櫃大小
的模型,與藍圖、手劄等一并傳給了植雅章。
如今這些都成了邵鹹尊的新玩物。
他鎮日待在掌門人的書齋裏,貪婪地汲取着書卷裏的訊息,仿佛不知疲倦。
全新的世界正在少年的眼前豁然開展,他被難以想象的文字、圖像及其背後的各
種意涵填塞,無日無之,幾乎要鼓爆胸臆,卻難以對人言說;再找不到一吐胸中
塊壘的出口,他覺得自己就要發狂了。
從前他認爲保守秘密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傻子才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現在,
他終于明白永遠保持沉默是多麽可怕的折磨。
邵鹹尊突然想起書呆子師父的言語。
——找一個人,一輩子對她說實話。
隻有一人值得他這麽做。從那天起,他又和秀綿說上了話,兩人之間建立起
某種緊密無間的聯系,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而好事似乎開始一樁接着一樁地來。
沉寂數月,儒門六藝終于有所動作。「數」字令送來一匣貴重的丹藥,植雅
章服用後大見起色,武功雖難複舊觀,至少命是保住了。他帶邵鹹尊參加六藝密
會,以示鐵令交接完畢,「禦」字令從此易主;仿佛呼應植雅章的讓賢退位,六
藝雖未追究兇手,但青鋒照也不曾再遭受威脅。
邵鹹尊知道了其餘五令令主的真實身份,包括執掌「射」字令的點玉莊之主
「筆上千裏」衛青營——他的令主身份,連三位結義兄弟亦不得而知——邵鹹尊
接掌禦字令前後,六藝正調查一樁驚天之密,衛青營便是調查任務的核心,雖然
進展不多,但這樁機密牽連重大,衆令主無不關心。
對于雙重身份、覆面夜行,乃至窺探陰私,他适應得比書呆子師父好,十分
享受「比别人知道更多」的優越感,還喜歡學着大夥兒蒙面議事的滑稽模樣逗秀
綿,兩人在月下的僻靜房頂上并頭嘻笑,終至無聲——三年的時光轉眼即逝,一
切都看似美好。
如果屈仔沒回來的話。
邵鹹尊擡起眼眸。
廣場中央,一騎倏忽而止,颀長的身影翻下馬鞍,正是風雷别業的年輕當主
适君喻。他向着鳳台遙遙行禮,接着轉身抱拳,朗聲對将軍報告山下流民已悉數
爲谷城大營的精兵所制;說是對慕容柔,實是說給衆人、皇後,乃至琉璃佛子聽
的。
果然語聲未畢,現場再度沸騰起來,頌揚将軍之聲不絕于耳。
邵鹹尊不去聽那些肉麻兮兮的蒼蠅嗡響,吸引他目光的是扶着牆壁,慢慢沿
着陰影走上階梯的那個人。耿照鼻青臉腫的模樣,幾乎讓人以爲他是敗戰的一方,
而非接連在李寒陽及青鋒照當主手下奪得兩勝之人。
兩人相隔甚遠,第二層上還有許多閑雜人等,一時也說不上話。耿照勉強睜
開浮腫的左眼睑,似是捕捉到他的身影,慢慢邁出的步伐突然停住,扶着牆微一
颔首,待邵鹹尊點頭回禮後,才又繼續往上走。這短短一霎間的視線交會,竟連
忙着照顧邵蘭生的芊芊也沒發覺。
赢得如此慘淡,與輸了有什麽分别?邵鹹尊幾欲失笑,面上卻未洩露半分,
目送耿照的身影消失于梯台,心中忽然一動。
自己在對戰中突如其來的狂怒失控、以緻滿盤皆輸,歸根究柢,在于這少年
委實太像一個人。一樣橫空出世,一樣來曆不明,一樣沒受過師門點撥,卻擁有
近于武功的敏捷巨力;一樣愚魯颟顸,渾身鄉巴佬的氣息;一樣有着氣煞人的好
運道;一樣意志力驚人,怎麽打也打不倒……
他曾以爲自己徹底擺脫了夢魇,不料事隔三十年,又在這少年身上看到屈鹹
亨的影子。若不是自己老了、變得軟弱,開始爲前塵舊事所擾,就是耿照極有可
能與那人有關。
——你還活着麽,屈仔?
連妖刀都殺不死,果然很像你啊!
剛剛才輸了比武、輸了聲名人望,甚至連選邊站都押錯寶,簡直一敗塗地的
東海正道第一人掃去頹唐,鳳目微瞇,十指指尖輕觸着,陷入沉思。雖然這樣的
念頭毫無根據,他直覺非是杯弓蛇影。
三十年來,沒有人見過屈鹹亨的屍首,唯一能證明他與妖刀同歸于盡的,隻
有天雷砦甬道裏那條斷落的臂膀。邵鹹尊認得那隻手,就算化成了灰也不會認錯。
對一個聞名當世的劍術奇才而言,失去用劍之手,無異喪失性命。
邵鹹尊小心翼翼地動用鐵令,監控他可能落腳托庇的每一處,一面暗裏施作,
慢慢拔去屈仔行俠江湖那幾年,所攢下的恩償故舊。屈仔醉心鑄造,沒聽說有什
麽紅粉知己,但邵鹹尊甯可假設他曾于某處留下了血脈,但凡有可疑的耳語,隻
消時間對得上的,總要撲滅了才心安。
此外,他更撥時間鑽研醫道,四處替人義診、累積臨床經驗,隻爲确定屈仔
的臂創與現場遺留的出血量足以緻死。爲擺脫舊日陰影,他甚至将總壇遷回花石
津,再把門中舊人一個接一個的弄了出去,迎入邵家莊的主心骨。除卻「青鋒照」
這塊招牌,他簡直憑空造了個新門派……這一切隻爲斬斷亡靈的歸鄉路,徹底抹
去某人的痕迹。
但屈鹹亨還是回來了,以他從來不曾想過的方式。
屈鹹亨體質殊異,其脈行近于内家,師父說是「天功」,就像山裏野生的猿
猴。
猿猴沒練過内功,卻跑得快跳得高,反應敏捷,力量甚至勝過體型更龐大的
人,除了族類之别,也跟它們在山林中的生活方式有關。屈鹹亨天生懂得某種運
用身體的法門,能倍力于常人,若将這種天賦整理成法,按部就班從小施行,培
養出來的約莫就像耿照這樣。
看不見的敵人最可怕。一旦有了方向,情況便截然不同。
他本想從少年身上盤剝出雷萬凜的線索,不意發現更多。邵鹹尊将一抹笑意
深藏在心裏,面上仍淡淡的不露痕迹,誰也看不出他心中的波瀾。
◇◇◇
耿照拖着傷疲之身回到台頂,慕容柔着人在一旁拉起布幔,做爲裹傷更衣之
處,又送來一隻木匣,說是越浦烏家的烏夫人所獻,貯有各式内服外敷的療傷良
藥,供典衛大人應急之用,待回城之後,再延名醫診治。
「相公現在是将軍跟前的紅人啦,騷狐狸恨不得把你叼在嘴裏,唯恐他人搶
去。你瞧,忒大罐的「蛇藍封凍霜」,不要錢似的,啧啧。」符赤錦請蓮覺寺的
僧侶燒了熱水,多備細軟素絹,卷起袖管,裸着一雙鵝頸似的白皙藕臂,細細替
他擦去血污,敷藥裹傷。「她要知道今兒派得上用場,怕不拿洗腳盆子裝來。」
耿照哭笑不得。「你說的是面醬罷?拿蔥沾了,滋味更香。」
「你比我還毒,裝什麽好人!」符赤錦噗哧掩口,嬌嬌地白他一眼,随手在
匣内掀動幾下,自夾層之中拈出兩個紙卷來。五島傳遞消息的手法大同小異,她
隻瞥了那匣子一眼,便知其中蹊跷。
紙卷展開,卻是裁作指頭粗細、三寸來長的字條。頭一張以炭枝寫就,一看
便是探子擲回,随身無法攜帶文房四寶,一切以方便爲要;字迹雖然娟秀,一撇
一劃倒也利落明快,耿照瞧得眼熟,想起是绮鴛的手筆。
「大軍壓境,形勢底定;零星沖撞,傷者幾希。」符赤錦口唇歙動,卻未念
出聲來,耿照與她交換眼色,略微放下了心。潛行都監視着山下流民的情形,看
來谷城大營的精兵效率驚人,再加上慕容柔早有準備,麾下将領都不是魯莽無度、
好大喜功的武夫,迅速控制住局面,并未節外生枝。
适君喻雖是白身,日前慕容柔讓他處置槐關張濟先時,已預先埋下伏筆。适
君喻在諸将中樹立權威,代行将軍之生殺權柄,衆人無不凜遵,也虧得他調度有
方,才能夠兵不血刃,順利解除了流民圍山的危機。
第二張上頭卻是墨字,猶未幹透,筆觸嬌慵、韻緻妩媚,透着一股旖旎纏綿
的閨閣風情。耿照瞧得眼生,符赤錦笑道:「連寫字都這般搔首弄姿,也隻有騷
狐狸啦!相公若不信,一聞便知。紙上有股狐騷味兒。」
耿照無心說笑,漱玉節的紙條上寫着:「黑衣鬼面者,祭血魔君也。」風火
連環塢當夜,她與血甲門的祭血魔君交手數回,認出了黑衣怪客的身形武功,徑
以密信知會耿照。帝窟宗主心思剔透,要好生籠絡他,這條消息的價值隻怕百倍
于貯滿的蛇藍封凍霜。
他蹙眉垂首,幾要将寥寥十字看個對穿。符赤錦瞧着不對勁,以素絹替他按
去額汗,低道:「怎麽啦?」
耿照面露迷惘,片刻才道:「祭血魔君我曉得,那晚在風火連環塢的七玄代
表之一。但「黑衣鬼面」指的是誰?」
符赤錦微微一怔。「我猜,便是适才打傷邵三爺的那個神秘客,戴着一張奇
異的山鬼女面。」七玄會時符赤錦也在場,她心思機敏,一見漱玉節的字條,頓
時會過意來。
「邵三爺受傷了?」耿照大吃一驚。
「就在你和邵鹹尊動手……」符赤錦心念微動:「相公不記得啦?」
「……不記得了。」耿照雙肩垂落,慘然一笑。「我連自己是怎麽打赢的都
不知道,一想便頭疼得緊,跟血河蕩那晚一模一樣。寶寶,我……我到底是怎麽?」
符赤錦亦不明所以,隻能柔聲安慰:「既想不起來,那就别想啦!慕容柔等
着你呢。相公替他立了這麽大的功勞,若向将軍讨保流民,料想慕容柔也不能不
賣相公面子。」她深知耿照性格,向來是苦他人之苦甚于己身,這麽一說果然轉
移焦點,耿照打起精神,由她服侍着換過内外衣物,簡單梳理一番,揭幔而出,
前去面見慕容柔。
慕容柔特别設座,嘉許他兩戰皆捷的驚人表現。耿照神思不屬,眼角餘光頻
掃,見幸存的流民被捆縛于廣場一角,人人面露迷茫,仿佛三魂七魄俱被抽走,
連驚恐都已麻木,不由心痛;慕容柔語聲方落,便迫不及待地開口求情。
「這些人怎生處置,不是我能決定。」将軍早料到有此一說,淡然道:「驚
擾鳳駕,這是殺頭的死罪;刺殺帝後,更是造反,最少也得誅夷三族。你以爲穩
住了此間局面,朝廷會嘉許我護駕有功麽?消息傳到京師,屆時參我和遲鳳鈞的
折子,怕能一路從阿蘭山腳堆上蓮覺寺來。
「你莫忘了,外頭還有幾萬央土流民,若處置得當,或可保住部分人的性命。
下面那些人是動手殺死百姓和金吾衛士、聚衆攻擊鳳台的,場上幾千隻眼睛都看
見了,民求情、官不辦,就是「居心叵測」,将與同罪!到了這個份上,除了痛
快一死少受點折騰,沒有更好的下場。」
耿照被駁得瞠目結舌,忽然想起李寒陽所言,忙道:「将軍!這些百姓可能
受到有心人的控制,喪失心神,才做出此等……」
「這是臆測還是反駁?」慕容柔打斷他。「有證據,我便寫折子保他們;沒
有證據,你就是妖言惑衆,串謀造反!」見他欲言又止,忽生不耐,轉頭移開目
光,低聲道:「人還在手裏,就有機會查。現下替他們說話,你就等着給人五花
大綁,與他們捆作一處,卻有誰人救你?」
耿照啞口無言,卻無法心服。
說到了底,将軍心裏有一杆秤,這幾百人放上去,與另一頭的數萬流民比起
來,簡直微不足道;而數萬流民放到秤上,與另一頭十倍乃至百倍的東海軍民相
比,似也不是不能犧牲。有朝一日,将軍卻把「天下」放了上去,屆時區區東海,
又有什麽好可惜的?
耿照這才發現自己全然想錯了。
在慕容柔的世界裏,「犧牲」本是常态,沒有一件事不是折沖、交換以及損
益操作的結果。他拔掉梁子同,卻借由流民一事,迫使政見素來不合的央土任家
和自己站到一邊;他不戀棧權位,卻沒有傻到輕易交出權位,放棄有所作爲的能
力與資格……
将軍并沒有欺騙他,自始至終,慕容柔判斷事情的準則都是同一套——比起
耿照所知的其他人,慕容柔這套可能更理智、更周延也更有效,所求甚至比世上
的多數人都要大公無私,但将軍從頭到尾就沒打算要拯救每一個人。
對耿照來說,将軍是智者、是能臣,是國之棟梁,多數的時候耿照還覺得他
很偉大,似乎無所不能,總是爲茫然無知的自己指引方向。這麽了不起的一個人,
此時此刻,對那些流民而言卻非救主,他必須保全自身,才能做更偉大的事業、
照拂更多百姓,因此他決定犧牲這些人。
世上有沒有一種力量能超越一切,在這個當口,呼應無助之人的哭泣哀告,
永不令他們失望?如果有的話我想要——如果有的話,少年心想。超越朝廷、超
越得失,超越權謀計較,隻用來做正确之事……的力量。他握緊拳頭,望着廣場
角落裏那些茫然無助的臉龐,一一将它們刻印在心底,仿佛這樣做就能得到那不
存于世的大力量。
适君喻派兵收拾場上狼籍,金吾衛也重新整頓,将捐軀者擡到殿後暫置。雖
不甘心,但任逐流知是誰挽救了混亂的局面;阿妍這孩子一時心軟、迫使任家在
流民一事上不得不與東海同列,現在卻是紮紮實實欠了慕容人情,誰也料不到琉
璃佛子會搞出這等事來,如非慕容柔手段雷厲,幾乎不可收拾。
這下子強龍也不得不俯首,唯地頭蛇是瞻了。他娘的,敗事有餘!任逐流暗
啐一口,拄劍支持傷疲之身,正要開口喊慕容柔話事,忽聽一陣低沉梵唱,右側
高台的央土僧團魚貫而下,兩百多名僧侶繞行廣場,齊聲誦經,最後來到蓮台之
前列成方陣,莊嚴的誦經聲兀自不絕;忽然,數組兩分,從中行出一人,于經聲
飄揚間登上蓮台,正是琉璃佛子。
「他媽的!你還有戲?」
任逐流面色一沉,直要抄起飛鳳劍砍人,礙于場面,憋得胸鼓如鳴蛙,差點
内傷複發。南陵僧團不買佛子的帳,卻不能失卻出家人的慈悲胸懷,就着高台現
地,起身同爲亡者誦經,持續一刻有餘,方告一段落。
這麽一來,原本向着慕容柔、幾乎是一面倒的洶湧群情冷卻下來,面對滿地
的傷亡殘迹,佛儀更突顯出生死之别,任誰也無法再鼓噪歡呼。誦經聲落,南陵
衆高僧齊齊落座,央土僧團的青年僧人則一一向蓮台上的佛子頂禮,收斂聲容,
又魚貫地返回了高台,現場一片肅穆。
慕容柔沉默俯視,淡然不語。
他本要起身說話,以方才之形勢,怕連皇後娘娘都壓不住他,正是奪回主導、
讓這出鬧劇落幕的絕佳機會。殊不知佛子還留有此着,一刻鍾說長不長,說短也
不算太短,足以讓人想起很多事,場中氣氛起了微妙的變化,良機一去不返。慕
容柔畢竟長年掐着東海一道的大小事,衆人對鎮東将軍本能的隔閡與排拒又複燃
起,仿佛回到初時。
這一手實在不能說是不高明,然而若無相稱的實力,不過是小聰明罷了。佛
子究竟是不自量力的跳梁小醜,抑或有回天之能,就看接下來的表現。
佛子朝鳳台合什頂禮,轉向慕容柔。
「将軍手下能人衆多,委實令人佩服。然而典衛大人身披重創,流血甚多,
接下來的第三場比鬥,将軍還是另遣高明爲好。」此言既出,衆人相顧愕然。
任逐流簡直聽不下去,沖出來大叫:「喂!這都成這樣了,你還要打?莫非
你央土僧團藏得什麽絕世高手,不打上一架手癢癢?他媽的忒愛打!」此話甚不
得體,不過大家也習慣了。況且金吾郎說出衆人心中的疑慮:李寒陽、邵鹹尊相
繼落敗,要找出武功勝過這兩位的高人,莫說場中無有,便放眼東洲,隻怕也不
容易。況且流民受制,危機解除,到這份上佛子仍堅持要打,簡直是莫名其妙。
眉目如畫、幾乎判斷不出年紀的白衣僧人不慌不忙,合什道:「方才将軍與
我約定,須得連勝三乘,方能決定流民的去留。将軍雖有大兵,卻隻勝得兩場,
尚有一乘未曾發聲,仍不作數。此乃奉娘娘之懿旨,将軍記得否?」
「記得。」慕容柔點頭。「若有蓮宗聲聞乘的高人在場,還請現身指教。」
任逐流聽到這裏,腹中暗笑:「他奶奶的!看不出啊,這慕容柔夠陰損的。
大日蓮宗絕迹江湖怕沒有一兩百年,那幫秃驢骨頭都能打鼓了,跟喊「沒來的人
舉手」有什麽兩樣?鬼才應你。」
果然慕容柔左看看、右看看,隻得一片靜默,怡然俯首:「佛子也看見了,
現場并無大日蓮宗的代表,非是我不問蓮宗,而是蓮宗無以教我。這第三場便不
用再比了罷?」
佛子笑道:「将軍這話,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大日蓮宗消亡既久,宗脈無
有傳承,如何出得代表?大乘、緣覺、聲聞等三乘之分,早已不存于此世。」
慕容柔淡淡一笑,眸中殊無笑意。「佛子此說,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爲着
三乘論法,朝野勞師動衆,耗費官銀私捐無數,恭迎娘娘鳳駕一路東來,舟車辛
苦。若無大乘、緣覺、聲聞等三乘之分,佛子豈非欺君罔上?」
佛子從容道:「世局變遷,自有更叠。古三乘已杳,卻有今三乘之别。」
「這本鎮倒是頭一回聽說。」慕容柔笑道:「願聞其詳。」
「古之三乘,以教義區别,故有大乘、緣覺、聲聞之分。今天下大治,五道
莫不在聖王教化之下,朝廷以宣政院總領釋教,止有風土地域之别,豈有異義?
是故今之三乘,乃指央土、南陵及東海。」
慕容柔見南陵僧團一幹老僧面色丕變,幾欲失笑。
這是什麽歪理!南陵緣覺乘對經義的理解與央土大乘大相徑庭,彼此之間連
修行的目的都不一樣,說什麽「豈有異義」,簡直荒天下之大謬。況且東海無佛,
人盡皆知,東海的寺廟、僧侶,不過是本土的鱗族祭祀傳統假外來宗教爲權變,
長期遮掩交雜下的産物,真正鑽研佛理的叢林稀少,何來教團組織?
更重要的是:在他的治下,東海縱有千寺萬佛,誰敢造次!
「喔?」慕容柔忍着蔑意,眉梢一挑。「東海也有教團麽?」
「有。」
衆人聞聲移目,一片愕然之間,卻見一名披着大紅繡金袈裟、身材高瘦颀長
的老僧,自十方圓明殿中緩緩行出,微閉的雙目裏似有一層薄膜般的淡淡灰翳,
分明已不能視物,卻不影響其行動,益顯道骨仙風。
東海的寺院雖然虛有其表,與富人權貴間的往來聯系,較之央土、南陵等地
并無不同,各大山頭養出的「名僧」多遊走于玉宇朱門,越出名的人面越廣。然
而現場數千東海仕紳,卻無一叫得出老僧的名号,衆人面面相觑,紛紛交頭接耳,
越問越是胡塗。
最先認出老僧來的,居然是鎮東将軍慕容柔。
「原來是你。」慕容柔目如鷹隼,上下打量着老人。上一回兩人初見時,雖
有嶽宸風在一旁護持,自己仍幾乎中了他的暗算,此際縱然相距甚遠,一想這蓮
覺寺畢竟是老人的地盤,不由得暗自留上了心,嘴上輕描淡寫:「貴寺規模自不
算小,卻也當不得「僧團」二字。莫非法琛長老又來說偈語、打禅七,還是如上
回一般假托天機,實爲大逆不道之言?」
——法琛!
(原來……他便是法琛!)
身爲蓮覺寺住持,「法琛」之名于東海豪門無人不曉,然而識者寥寥,誰都
知道蓮覺寺當家的是顯義,法琛癱癰已久,平日連外客都不見,怎知在這當口突
然冒了出來,還似與将軍有舊。
慕容柔曾中他的迷魂妖法,未敢托大直視那雙蒙着灰翳的眼睛。卻聽身畔一
人低道:「啓禀将軍,這厮的眼中練有左道邪術,不但黑夜視物如白晝,兼有迷
惑人心之能,斷不可久視。」卻是耿照。
慕容柔一凜。「你識得此人?」
「是。」耿照低道:「這厮冒用法琛長老的名諱,其實另有匪号,三十年前
傳遍江湖,萬萬不能是蓮覺寺的住持。」
這「法琛」對自己施展過的,恐怕就是這種迷惑人心的左道之術了,以嶽宸
風武功之高、閱曆之廣,尚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聽耿照的語氣,對此人似乎十分
了解,頗有克敵緻勝的把握。
「依你的狀況,原不該再打第三場……」慕容柔的遲疑不過一瞬,幾乎聽不
出停頓,淡然道:「探一探他的底,量力而爲。若有風險切莫硬拼,我教羅烨或
何患子替你。」
「屬下理會得。」
當耿照拄着長刀的身影出現在高台下,衆人不約而同倒抽一口涼氣,随即大
聲鼓噪,全場爲之沸騰——替鎮東将軍打第三場的,仍舊是他!對手尚不知在何
處,典衛大人已持刀進場,看起來神威凜凜,教人心折。許多人腹中暗忖:撈什
子「八荒刀銘」嶽宸風,緊要關頭連根毛都不見,浪得虛名!真正的「将軍麾下
第一武膽」,舍此少年其誰?
「法琛」閉目含笑,逆着兩旁的如雷采聲,黝黑枯瘦的面孔轉向少年。
耿照知道他不但看得見,且目力之強,能于百步外辨清松尖上的鱗片,閉眼
睛倒不是故意裝瞎。明姑娘說過:「照蜮狼眼」視黑夜如白晝,格外畏光,爲防
雙目被日光灼壞,眼睑内自生一層薄膜覆于眼珠之上,能随意開阖,便如第二層
眼皮般,以保護雙眼。
「小和尚!你的官,可真是越做越大啦。算來你的手上功夫,有一半兒也是
因我而得,對恩人刀劍相向,怎麽說都不合适罷?」
老人裂開血口,露出一嘴尖黃錯落的利牙,以隻兩人能聽見的聲音笑道。
「你若是遠走高飛,從此退隐,又或看破紅塵,便在寺中潛心修行,縱然過
去滿手血腥,未始不能善終。」
耿照拖刀而行,「藏鋒」的包銅鞘尖劃過青磚,不住迸出刺亮火花。
「知道什麽叫報應?便是天網疏漏,偶爾給了你這種人一條活路,你卻放不
下作惡的念頭。無論換過多少身份,永遠掩不去一身惡形,直至惡貫滿盈。你啊,
真是無可救藥了……」
少年忽于兩丈開外停步,怒氣卻如有形有質之物,掀塵貫過,劈哩啪啦打在
大紅袍袖上。老僧放落臂遮的瞬間,袖影下的雙眸掠過一抹青黃異芒,旋即沒于
爬蟲般的灰翳後,再不複見。
「……聶冥途!」
認出他來的,還有對面高台的媚兒。
集惡道早已無聲無息占領了蓮覺寺,寺中的骨幹全由白面傷司替代,連顯義
都被拷掠成了癡呆。滿以爲一切盡在掌握中,獨獨漏掉癱病在床的住持法琛。
她看過聶冥途的廬山真面目,手下的鬼卒卻是不識,見住持禅房肮髒污穢,
法琛又病又癡,如動物般被豢養于内,連看守的人也懶得派,頭幾日還記得扔些
吃食進房裏,末了忘卻還有個人在法性院,聶冥途樂得自來自去,開始在外頭積
極活動。
他真正被囚于法性院娑婆閣的時間,并沒有那麽長。
娑婆閣内刻滿天佛圖字,聶冥途不敢睜眼,成了真正的瞎子。娑婆閣本非建
來作囚牢之用,按理困不住高手,然而聶冥途青狼訣被廢,虛弱已極,飲食又是
三天才供應一回,直餓得人手腳發軟,莫說窗門閉鎖,便是六扇明間大開,他爬
也爬不出去。
貯裝食物的瓦盅與收集屎尿的穢桶,都是送到閣内的階梯下,并點起檀香、
打開窗牖,驅除室内因無法梳洗而緻的臊臭氣味。
聶冥途嘗試過打翻穢桶,或于閣中随地便溺,誘使送飯之人上來,伺機脫身;
豈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每回耍花樣,來人也不說什麽,靜靜退将出去,索性連
收拾都省下了,然後數天内不聞不問,餓得聶冥途氣息奄奄,迫不得已拿經書果
腹。哪裏曉得這些古籍都是浸過防腐藥料、再放上幾百年的,一入辘辘饑腸,差
點把剩下的半條命送掉,才明白這人簡直是世上最最稱職的獄卒,毋須刑具枷鎖,
便能治得他束手就縛,竟連說話也不必。
聶冥途花招出盡,無一得逞,于半死半活之間倏忽過了幾年,終于等到一個
千載難逢的機會,趁那人送飯疏忽,起出預藏的磨尖木片制住了他,得以走出這
天殺的閣樓,重見光明。
那「獄卒」是個頭罩兜帽、雙手籠于袖中的老僧。待适應光線後,聶冥途定
睛一看,吓得魂飛魄散:老人的鼻梁塌陷,面目浮腫,雙手指節膨大如核桃,肌
膚多處潰爛,模樣已不能用「猙獰」二字形容,無論原本的相貌是俊是醜,如今
隻能說不似人形。
「你、你……這是……」他重複着呓語般的單音,有一瞬間幾乎想掉頭沖回
閣子裏,鎖上所有門窗,遠遠避開此人。
「如你所見,」老人淡淡說道:「我是疠人。我盡量不碰觸到你,給你的食
水也都是幹淨的,是你自己要來挾持我,我也沒法子。」
「疠人」指的是罹患痲瘋之人。痲瘋自古即爲絕症,無藥可治,且與病人的
爛瘡潰膿接觸久了,更有傳染之虞。被稱爲「疠人」的患者,經常被驅入荒野自
生自滅,甚至有被活活燒死的,以防止惡症蔓延。
「你可以選擇回到閣子裏,或者跟我來。」老人說。「如果要殺我的話最好
考慮一下,據說我的血比瘡膿更毒。治療疠人的大夫若能小心避開膿血,也有畢
生未曾染病的。」
「我大可從這裏走将出去。」聶冥途冷笑:「天下如此之大,怎麽會隻有這
兩個選擇?」
「這裏是哪裏?今夕是何夕?」老人問得他啞口無言,悠然道:「囚你于此
間之人,許不許你離開?你在江湖上的仇敵、故舊、部屬乃至道旁偶遇,若教他
們知曉聶冥途武功全失,結果如何?」
聶冥途出了一身冷汗,強笑道:「殺了你,便沒人知道我是誰。喬裝改扮,
哪裏不能去?」
老人點了點頭,忽道:「你既不是你,卻要往哪裏去?做回你時,又有哪一
處不得不去?」聶冥途猛被一問,竟答不上來。老僧淡淡一笑,轉身行吟:「爲
尋法門入空門,已慣他山作本山;塵網依依數十載,蛟龍虎豹困井欄!」漸漸走
遠,未曾再回頭。
聶冥途仇家遍地,禦下又殘酷無情,嗜血濫殺、反複無常,所恃不過武功心
計而已。七水塵廢了他的青狼訣,落入仇敵或所謂「正道人士」手裏固然是死,
集惡道的老巢栖亡谷卻更加回不去了。那些好部下的手段可是自己調教出來的,
算起舊帳什麽花樣玩不出?能一死還算是輕松的了。
聶冥途怔立無語,忽覺天地之大,竟沒有容身的地方;猶豫半晌,終于追着
老僧的背影而去。
這名渾身瘡疥膿腐、爛肉不停掉落的老僧,正是蓮覺寺的住持法琛長老。他
罹患痲瘋一事,被幾個「顯」字輩的弟子嚴密封鎖,隐于法性院内,對外宣稱中
風,謝絕外客探訪。
聶冥途于法琛院裏住下,法琛雙目全盲,關節腫脹,行動漸趨困難,弟子爲
防走漏風聲,連大夫也沒請。幸而法琛頗通醫術,自己開方,乃至針灸放血,都
是一手包辦。聶冥途怕染上疠病,始終保持距離。
法琛吃得極少,每日小沙彌将飯菜放在院外,倒有大半都進了狼首腹中,盡
管被廢功的身體羸弱不堪,總強過囚居娑婆閣時。吃飽了有氣力,腦筋漸漸恢複
靈光:将自己禁于蓮覺寺之人,必也拜托了法琛代爲看管,若能從中拷掠出線索,
或可解除七水塵的「梵宇佛圖」禁制——如果法琛不是疠人的話,他早這樣做了。
聶冥途藏身于此,迫不得已與他同處一室,不但遠遠避于禅房的另一角,掩住口
鼻的帕子更是從沒取下來過,唯恐被痲瘋惡症感染,變成不人不鬼的模樣。
法琛倒是怡然自得,早晚誦經,閑時便與他說話。聶冥途旁敲側擊,欲套出
七水塵或武登庸的線索,可惜一無所獲,佛理倒大把大把的聽了不少,暗笑秃驢
無聊,這些鬼打架腦抽風的玩意,他媽的想渡化誰?日子久了閑得發慌,索性拿
聽來的佛理與他對辯,用來消磨時間。
法琛的佛學造詣不同于尋常東海僧人,聶冥途雖有狡智,奈何腹笥有限,三
言兩語間就被駁得啞口無言,又不能動手打人,一來手無縛雞之力,二來揍得老
秃血膿迸飛,到頭來是誰倒大楣?氣得他七竅生煙,一口惡氣無從發洩,幾欲鼓
爆胸膛。
「你若不服,不妨到娑婆閣裏翻翻經書,看我說得對不對。」法琛指點他。
聶冥途差點想不顧一切揍他個杠上開花,咬牙忍住,冷笑:「你是負責看管
老子的,該不會不知道老子進不了那幢鬼樓子罷?你個有道高僧,說話忒陰損,
不怕将來佛骨燒出滿缽老鼠屎?」
法琛微笑道:「我教你閉着眼睛進出娑婆閣的口訣,再給你畫一張各部經藏
收藏分布的詳圖,你拿出來看。這總可以了吧?」
聶冥途學得很快,不到半個月的光景,已能出入自由。每回進娑婆閣取佛經,
他總記得多拿幾部出來。除了老樣子追查天佛圖字的線索外,聶冥途還有别樣心
思。
蓮覺寺是千年古剎,連娑婆閣這樣的陳迹秘地都有,難保沒藏着幾本武功秘
籍。七水塵毀了他的青狼訣功體,幾度嘗試重練,發現身體竟産生強烈的排斥,
怕是七水塵以内力改變了什麽關竅,再練不得集惡道的陰屬内勁。
(他媽的!既然如此,老子偷你們佛門的武功來練,氣死你個瞎賊秃!)
然而瞎子摸象的找法,徒然使聶冥途失望罷了。娑婆閣内本無武典的類别,
他找了幾個月全都是佛經,有一回還摸出一卷半腐古籍,一翻竟是整本的天佛圖
字,若非一陣風來吹了個蛾飛蝶舞,怕聶冥途便要當場了帳,硬生生将頭顱所盛,
炖成了一盅滾燙噴香的鮮湯豆腐腦兒。
最後給他佛門武功的,居然還是法琛。
「喏,」老人以素絹裹手,遞給他一本手抄經卷。「你想練武,我這兒剛好
有一部。每回你多拿忒多本書出來,我擔心放回去時亂了套,再找費事。我這倆
膝蓋已上不了樓啦,日後取經還得靠你,我看大家都别這麽累了。」
聶冥途望着那部《錄伏薜荔多法》,遲遲沒敢伸手,心頭疑窦叢生。
「你眼都瞎了,取經當手紙麽?再說你又不懂武藝,哪兒來的秘籍?」
「娑婆閣的羅漢圖與千手觀音像之中藏有這部武功,本寺先人窺破機關,錄
了下來,交代住持傳落。」老人道:「一間佛寺,傳下武功做甚?你若不要,我
拿去墊桌腳。」
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老秃驢。世道可比你想象的要險惡得多,不是光會念
幾句「阿彌陀佛」就好。
聶冥途心中獰笑,收下那部《錄伏薜荔多法》,耗費十年苦功,終于練成了
薜荔鬼手。
這十年之間,他不分晝夜觀察法琛,确定此人身無武功,絕非作僞,冥冥中
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直覺兩人并非初遇,而是在更早之前便已相識,隻
是痲瘋使老人的面孔腫脹潰爛,喉音瘖啞,已不複原先模樣。盡管與記憶中不同,
那個荒誕卻日益強烈的想法始終在他心頭盤繞不去,如生魔魇。
聶冥途等了十年,直到有自保的能力才敢開口。
「你,究竟是不是「天觀」七水塵?」
第百二十折秋葉幾回,凝愁片片被惡疾侵蝕殆盡的法琛沒能捱過那一晚。老
人悄然離世,而聶冥途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就近火化了遺體,将骨灰散于
崖下,避免染上痲瘋,卻選擇繼續留在法性院裏,接替老人扮演「法琛長老」的
角色。
聶冥途不僅要一個全新的身份,更需要解開謎團的線索。
「疠人」的假象提供了絕佳的掩護,聶冥途的容貌、身形畢竟與法琛不同,
弟子們雖一步也不敢踏進法性院,難保将來不會有個什麽萬一。聶冥途想過将他
們一一殺除,又擔心「顯」字輩一旦絕了門戶,蓮覺寺落入他人之手,麻煩更多,
直到赤尖山「十五飛虎」的鮮于霸海前來投奔,才露出一絲曙光。
顯字輩裏的大弟子顯昭,被鮮于霸海那隻裝滿金粒的匣子迷了眼,替這名顯
而易見的亡命匪類剃度授戒,列于住持法琛的門牆。于是被南陵懸榜通緝的「黑
虎」鮮于霸海搖身一變,成爲持有朝廷度牒、住持法琛長老座下的弟子顯義,過
往斑斑劣迹一筆勾消,比清水洗過還白。
顯義買到了全新的人生,一幹顯字輩弟子仍當他是外人,既不讓見「師父」,
更沒提過法性院裏藏了個疠人。在聶冥途看來,這簡直是上天授與的殺人刀劍,
用以驅虎吞狼,連雙手都不必玷污。
他以種種間接的手法默示顯義,他的師兄們一個比一個短視愚昧,略施小計
便能鏟除……不出五年,顯字輩僧人接連死于急病意外,蓮覺寺遂落入顯義手中。
至于鮮于霸海對「法琛」的種種淩虐,大概還不及集惡道廚房夥夫的水平,
聶冥途全不當一回事,但法琛這個身分卻從此得到了保障——就連寺中權位最高
的顯義也不知他是冒牌貨,讓幾個過去輪流往法性院送飯的小沙彌永遠閉嘴之後,
連痲瘋這檔事都随風湮滅了。
這一切非常值得。況且,當顯義淪爲陰宿冥的階下囚,聶冥途找了個防備疏
馳的暗夜,把這十幾年來累積的帳連本帶利清了一清,翌日顯義遂成廢人。媚兒
一直以爲是麾下的小鬼拷掠失手,反正十五飛虎與孤竹國結有深仇,打死都不可
惜,也沒怎麽追究;殊不知是狼首越俎代庖,算是了結一樁小小的宿怨。
聶冥途見耿照殺氣騰騰,拖刀而來,卻未擺出接敵的态勢,淡淡一笑,徑對
台上的慕容柔叫道:「欲入佛門,先得皈依三寶:「三寶」也者,乃指佛、法、
僧。佛爲世尊,法爲淨法,僧則是依諸佛教法,如實修行的出家沙門,此三者常
住不滅,又稱爲「化相三寶」。有佛即有法,有法即有僧,有僧便有僧團,四方
皆是,東海一如。将軍怎說東海沒有僧團?」
慕容柔心中微凜:「這匪徒不僅狡猾,亦涉經義,非是東海各寺那些的破戒
僞僧可比,是我太大意了。」
太宗大力推行釋教,慕容柔多讀經書,還在定王潛邸時,便經常陪着獨孤容
聽高僧解經說法,莫說武将,便在在文臣之中,也罕有這般佛法造詣。來到東海
後,見佛門風氣糜爛,尤爲痛心,若非爲了保住财源、不讓央土上下其手,怕連
帶兵滅了這班假和尚的心都有。鎮東将軍對寺院征斂極苛,也算其來有自。
聶冥途繞來繞去,其實隻要一句「東海無佛」便能打發,偏偏慕容柔說不得。
東海佛法不興,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但東海土人未必如此以爲。
這些豪門富戶在寺院裏一擲銀錢巨萬,買的同樣是神明庇佑,隻不過比起央
土南陵,這份寄托的質素劣了不少。但即使夾帶酒色财氣,信仰依舊是信仰,慕
容柔不能帶兵抄光這些窩藏春色、酒肉不忌的名山叢林,甚至不能禁止,隻能施
加壓力徐徐圖之,正爲「衆怒難犯」四字。
「興許是本鎮孤陋寡聞,不知長老說的「僧團」何在?都有些什麽名剎?是
大跋難陀寺、優婆離寺,還是鹿野寺?」慕容柔亦是淡淡一笑,随口念了七八間
寺院,擡眸時寒光迫人,利劍般掃過對面高台,被點到名的住持仿佛人頭落地,
一個個垂得不見臉面。
能掌東海古剎,這幫市儈和尚連官都做得,豈能不分輕重?三乘論法今日落
幕,明兒天亮睜眼,東海仍是慕容柔之天下,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當衆拂他
的逆鱗!據說法琛又老又病,果然傳聞不可輕信,定是他腦子壞了給徒弟關起來,
待顯義倒下才得脫身,誰知一出來便闖下這等大禍,可憐連累舉寺上下。
慕容柔以無比的權勢孤立了聶冥途,老人卻無絲毫異色,合什道:「凡我東
海釋脈,皆屬僧團。将軍該問的是:何人将代表東海,請将軍保住五萬流民的性
命?」
他清楚知道不會有人附和,但也不會有人出言反對。東海和尚較他處更講究
明哲保身,他們不信任慕容,也不仰仗其照拂,隻求鎮東将軍府别攪和就好,與
那些抓緊機會往上爬的央土學問僧不同。
「不是法琛長老要賜教麽?」慕容柔冷笑。
「蓮覺寺中并無武僧。」聶冥途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合什垂首,一副悲天憫
人的模樣。「可惜老衲亦不通武藝,否則願爲五萬流民請命。」
「據本鎮所知,」慕容淡道:「東海寺院皆無武僧。」
「然武林中卻有佛脈,足可代表東海僧團與将軍戰。」聶冥途灰眸一瞇,忽
然揚聲:「據老衲所知,水月停軒一脈,亦是佛門正宗!老衲代替山下五萬名央
土流民,懇請許代掌門救他們一命!」
許缁衣未料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拱上台面。自入蓮覺寺起,她的目光即被
瞬息萬變的形勢所攫,隻是代掌門所見比旁人多得多。染紅霞向她報告過風火連
環塢的情形,許缁衣相信師妹必有隐瞞,多半與耿照有關,但并不影響情報的珍
貴與可信度。
許缁衣的把握,來自對師妹的了解。染紅霞連耿照被離垢控制一事都和盤托
出,那少年在她心裏或許占據了重要的位置,然而事涉蒼生,染紅霞自有權衡,
不會把私情置于公義之前。
許缁衣留心比鬥,當中耿照兩度失神,沒能逃過她的眼睛,「刀控人心」一
說似非空穴來風,許缁衣心裏卻另有盤算。
「刀」這字是師父的一塊心病,水月門下容不了一個使刀的。一旦師父出關,
師妹失貞的事勢必瞞不了太久,爲此許缁衣傷透腦筋,始終不放棄善了之策。
以杜妝憐的脾性,耿照有死無生,誰也救不了;耿照若死,師妹會不會相殉,
連她都不好說,但耿照若與離垢刀有關,那就不同了。替師父梳頭的紀嬷嬷告訴
她:師父這輩子隻歡喜過一名男子,那人的刀帶有焰火,就叫「離垢」,師父說
是「燒盡世間一切邪穢」的意思。
突如其來的召喚,打斷了她的思緒。
換作是師父,她會怎麽做?當機會降臨時,水月一門該如何舉措,才不緻虧
負俠名?細密的思考在千嬌百媚的腦袋中豁然開展,外人看來卻不過一瞬,許缁
衣理理襟發,并未耽擱多少時間,從容起身。
「長老言重了。家師坐關,着我代掌門戶,我見識淺薄,未敢輕言妄行,做
此重大決定。況且依将軍适才所言,并不以爲東海有僧團,能代表三乘,這場比
鬥名不正言不順,不過徒增傷亡罷了;有無必要,請長老三思。」
她的聲音無比動聽,運起内力遠遠送出,依舊有股附耳呢喃的磁媚,絲毫不
覺尖亢,襯與那玄素細裹、玲珑浮凸的曼妙身段,縱使面龐端麗如碾玉觀音,仍
令人禁不住浮想聯翩,滿場的嗡嗡低語倏然一靜,除了胸膛鼓動,隻餘山風習習。
慕容柔淡淡一笑。任逐桑的麽女送往斷腸湖,成爲杜妝憐的關門弟子,據說
每年緻贈的束修數目驚人,關系絕不一般,這許缁衣不倚之同鎮東将軍府作對,
足見其識大體。東海寺院沒有培養武僧的傳統,通曉武藝的僧人昔年不是被鱗族
或央土皇權剿滅,就是如蓮宗八葉般躲了起來;水月停軒不出手,這冒牌的法琛
和尚便隻能自己上場。
「法琛」合什歎道:「可惜。昔年我與令師有一面之緣,知她俠骨铮铮、心
系萬民,果然日後挺身抗擊妖刀,救了東海無數百姓。代掌門如此知機,不知令
師作何感想?」
許缁衣微笑不語。慕容柔見法琛微露失望之色,心知大勢已定,正要發話,
忽聽許缁衣道:「但佛家慈悲爲懷,今日死了這麽多人,血已流得夠啦。望将軍
本着菩薩心腸,暫且收容流民,則三乘雲雲,皆不及此生佛萬家之香火。」
慕容柔斂起笑容,淡然道:「朝廷有法,用不着生佛菩薩。」許缁衣螓首細
搖,喟然道:「看來是将軍執意要打,而非法琛長老啦。也罷,水月停軒忝爲東
海佛脈,雖力量寡小、微不足道,卻不能眼睜睜看五萬無辜百姓命喪荒野,奉皇
後娘娘懿旨,願與鎮東将軍府代表一較高下。」
(可惡!)
慕容柔閉目仰頭,背脊陷入椅中,一股莫名倦意忽然湧上,幾乎占據清明。
許缁衣最終還是仗着有央土任家這塊護身符,有恃無恐;要說全出于對流民的同
情,以許缁衣執掌門戶逾十年、行事一貫持重的風評來看,似乎過于牽強,除非
……
慕容柔忽地會意,冷峻的嘴角泛起一絲蔑笑。流民一事上,蕭谏紙、邵鹹尊
均已表态,但都沒能成功。原來你意在正道七大派呀!庵堂之内青燈古佛,也養
出這等雄心麽?
許缁衣語聲方落,一人已提劍步下高台。
耿照五感遠較常人敏銳,頓覺背門寒凜,宛若一柄神鋒脫鞘貫至,搶先回頭,
但見雙尖交錯,自階上踩落一對彤紅快靴來,修長的小腿裹在束緊的雙層靴靿裏,
線條仍長得令人怦然,若非胫部绉起些許布褶,剪影直于赤裸無異,可以想見靴
中那雙玉腿,究竟纖長到何種境地。
女郎柳腰款擺,提着紅鞘重劍走過目瞪口呆的少年身畔,徑自前行;半晌發
現他并未跟上,這才停下腳步,伸手往蓮台一比。
「典衛大人……」染紅霞俏臉凝然,說是英氣勃勃,更有幾分威凜,似抱了
必勝之心,正要開口搦戰;誰知視線一交會,雪靥忽飛紅暈,不禁有些着慌,趕
緊别過頭去,低聲道:「……這邊請。」提劍快步而行,山風揭起鬓邊青絲,連
耳根都烘熱起來,瑩潤小巧的耳垂透着酥紅,宛若櫻桃。
◇◇◇
聶冥途狡計得逞,朝慕容柔遙遙行禮,識相地讓出了戰場。
他沒等二人走近,便自行步下蓮台,興許是太過得意,行至階台中段忽然絆
了一下,差點一頭栽倒,衆人見他身子倏矮,不由驚呼,所幸并未發生老人沿階
滾落的慘事。聶冥途做戲做全套,挨着石牆休息片刻,才扶壁起身,雙手攏于袖
中,佝着身子緩步離去。
耿照卻沒心思留意這些,他跟在染紅霞之後登台,偶一擡頭,見她渾圓結實
的臀股繃出裙布,由下往上瞧,更顯得一雙長腿又細又直,心猿意馬,趕緊垂首
上階,不敢多看。
明明是意興遄飛、一決五萬人生死運途的比鬥,交戰雙方卻格外拘謹,舉手
投足莫不是小媳婦的模樣,若非蓮台位于廣場中央,距三面看台頗有距離,怕連
臉紅的窘态都給瞧得一清二楚。
染紅霞畢竟久曆江湖,比鬥經驗豐富,自知挑戰的一方,應于下首處擺開車
馬、行禮請戰,快步走到定點,甫一轉身,赫見耿照也悶着頭跟了過來,又羞又
窘,跺腳嗔道:「你……你幹什麽?快回上邊兒去!」
耿照「喔」的一聲如夢初醒,趕緊掉頭,隻差沒夾着尾巴。二人分站兩頭,
各舉刀劍:「請。」兩聲清越龍吟,藏鋒、昆吾雙雙出鞘,才又上前些個。
染紅霞一見他來,心中便慌,搶先闆起紅彤彤的俏臉,低聲斥道:「别…
…别嘻皮笑臉!」耿照頗感冤枉,強抑住摸摸面頰嘴角确認一下的沖動,悄聲道:
「我、我沒有啊!」
染紅霞也知他沒有,心虛之餘,不免有些歉疚;心念一動,語氣驟緩,柔聲
道:「你的傷口疼不疼?雖是皮肉傷,也不該太過勉強。我……我不會留手的,
你千萬要小心。」
耿照這時才稍稍有些真實感,想起置身鬥場,面前不僅是寶愛的心上之人,
更是刀劍争勝的對手,皺眉歎息:「代掌門……你們何苦要蹚這趟渾水?今日枉
死的人,難道還不夠多麽?」
染紅霞羞赧漸褪,心思恢複澄明,正色道:「便是死忒多人,才不能再坐視。
耿郎,慕容柔并不打算出手,非是你的将軍窮兇極惡,草菅人命,而是他将朝廷
政争、保存實力置于流民之先,結果便是眼前所見。
「将軍有他的考慮,旁人難以置喙。說白了,今日若無娘娘作主,想救人亦
不能夠;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如不能挽救無辜,豈有面目自居正道,稱一個「俠」
字!」
她說着說着,益發堅定起來,不再遲疑,昆吾劍「唰!」舞了個劍花,擺開
接敵的架勢。「耿郎,你知我的心意,未曾變改。但此時此地,你若不棄刀投降,
我就得打敗你,也必盡一切力量打敗你,除此之外,别無他途!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了。」
耿照默然無語,片刻才長歎一聲,左臂平伸、豎掌如佛,藏鋒斜架臂上,屈
膝微沉,拉開架勢。「我的功力今非昔比,二掌院切莫大意。請。」
染紅霞面露微笑,卻非小兒女情狀,而是武者會心、以劍相交的通透。至此
再不用言語,昆吾劍向後一掠,靴尖交錯,不丁不八,身子微向前傾,尋常武人
貫用的搶進步法,在她使來益發挺拔,盡顯雙腿修長矯健,既美麗又危險。
耿照認得這式起手。他不知《青楓十三》裏「不記青楓幾回落」的名目,見
染紅霞闖風火連環塢時用過,發動之際劍與身合,繞着敵人移轉,猶如落葉一回,
黏纏既精速度又緊,連綿不絕之間,劍尖忽爾尋隙紮落,極是刁鑽。
(搶先手!)
今日之前,耿照見對手擺出速移架勢,當作如是判斷。然而如他所言,「今
非昔比」——少年身形沉落,刀臂微縮,凝氣之間,彤影已飙至身前!
兩人相距丈餘,染紅霞雙腿極長,還勝過一般男子身量,這距離于她不過三
兩跨步。她借疾沖之勢一旋劍臂,由身後甩至跟前,所持若是鞭锏一類,怕連石
柱都能砸碎;昆吾沉銳兼具,破空聲中帶着撕裂實物般的勁響,令人膽寒。
耿照刀勢走圓,下盤未動,整個人竟被抽得平移寸許,薄刃嗡嗡顫震,卸去
大股劍勁。衆人尚不及喝采,紅影已繞至身側,又是「铿!」一聲金鐵交擊,倏
忽旋到另一側……
隻有對戰的兩人心知肚明,「不記青楓幾回落」的一擊,并沒有表面看來那
般強勁。要比力量大、速度快,《青楓十三》另有其他精妙路數,常人見她一劍
風風火火而來,避之不及,必全力格擋;及至兵刃相交,頓覺勁力一空,不免失
去重心,向前仆跌,女郎又借勢轉向。不及回身之人,這時便要落敗。
然而,縱使勉力應付,亦是以己身之局促,對敵之有餘,擋下一擊後,不但
又給對方借勢旋繞的裕度,更埋下了「再而衰、三而竭」的痛腳;如此反複,終
敗于昆吾劍下。
耿照僅以三成勁力格擋,借藏鋒之柔韌卸去三成劍勁,其餘借來順勢挪移,
恰好卡在旋繞的路徑上。染紅霞本欲繞至背後,這下隻到身側,耿照以逸待勞,
又攔住了女郎的第三、第四,乃至其後十數劍。
染紅霞招數用老,全憑蛇腰上的驚人彈力移位,差堪合掌的腰肢又旋又扭,
連束緊的層層纏腰亦不能稍阻,每一擰皆能帶動劍勢,依舊是見縫插針,須臾不
放。
看台之上,獨孤天威率先喝采,旁若無人,一邊鼓掌一邊喃喃道:「他媽的,
這腰蛇一般細,倒比活蝦還跳得!若教這妞騎在上頭,還不擰成了麻花?」見女
郎回身一刺,蹬腿淩空,曼妙毫不遜于舞姬,折腰擰臀的力道卻非舞蹈可比,想
象她腿心裏絞扭之甚,差點讓他上了天,趕緊攢着巾帕捂臉拭汗,略略平複喘息。
他兒子獨孤峰看上了染蒼群的寶貝女兒,染紅霞離開流影城後,獨孤峰爲她
茶飯不思,頗害心病,鬧着要向鎮北将軍府提親。獨孤天威要是早看到這一幕,
沒準兒先打獨孤峰一頓闆子,自認了鎮北将軍作丈人。
喝采的不通武藝,隻有染紅霞自己明白兇險。牽引對手、俟敵自敗的「不記
青楓幾回落」受制,她沒等耿照反擊,一劍抽落,借勢稍退,回過一口氣來,
「雨急青楓歸夢色」應手而出,飕飕劍雨直撲耿照肩側!
耿照依舊是沉腰坐馬,長刀一絞,一陣铮錝急響,硬将劍式擋下,不隻身刀
如金鍾一般,連強悍的防禦也像,使的正是新悟十二式中的守招。
新招尚須雕琢,仍有許多粗糙處,然脫胎自狐異門的絕學「天狐刀」,又淬
于激戰之間,被邵鹹尊這樣内外兼修、身經百戰的大高手逼着去蕪存菁,先天良
質加上後天機遇,複經生死相搏戰陣汰選,硬生生擋下了精雕細琢的《青楓十三》。
這式「雨急青楓歸夢色」曾逼得崔滟月回刀,此際卻無法穿透圓弧刀勢。耿
照重心壓得極低,每一刀都能砸開劍點若幹,染紅霞被帶得一偏,好不容易穩住,
劍式由極快轉極沉,雙手拖着昆吾近尺的長柄掃至,正是青楓十三最具威力的
「江石缺裂青楓摧」!
劍有摧裂江石之威,果然悉數将刀弧彈開,如急轉的陀螺一遇障礙,便即轉
向。「……着!」正欲收勢,豈料耿照又晃回原處,刀弧反向掠出。染紅霞不及
提氣,被逼着以不自然的體勢回劍硬格。
這下強弩之末對上借力打力,高下立判,劍勢一觸即潰。
女郎一個踉跄,兩條渾圓筆直的玉腿交叠,坐如醉酒貴妃,狼狽卻不失嬌美;
百忙中劍尖遞出,斜指咽喉,一式「白浪青楓滿北樓」去勢飄渺,若對手一意窮
追,不免自行撞上。她于失足之際猶能出劍如浪,心與劍上的修持不可謂不精,
鳳台上一聲雷采:「好!」卻是金吾郎瞧得心曠神怡,顧不得場面,忘情撫掌。
耿照甫一追近,心頭忽生感應,刀弧旋出,藏鋒抽擊劍棱,「啪!」借力退
回原處,青楓白浪之劍登時落空。染紅霞掙得片刻喘息,拄劍而起,心頭一片茫
然。
耿照從頭到尾,用的都是同一招。
她苦心創制的「青楓十三」,竟敵不過一式刀招!想起在烈日暴雨下揮出的
每一劍,以及無數寒夜燈前細細思量,染紅霞心底涼透,仿佛這些年耗費的心血
不過是笑話,是自己閉門造車、敝帚自珍,俨然不知井外天寬地闊。
寒風吹過,紅衣女郎唇面皆白,忽地喉頭一搐,一抹殷紅溢出嘴角。「紅
……二掌院!」耿照大驚失色,卻見染紅霞豎起玉掌,阻止他近身。
她忽然明白過來,難怪自己會做那樣的夢。
夢裏師父手托香腮,偎着枕頭瞧她。她卻怎麽也使不好青楓劍,明明是熟悉
已極的招式,演來卻不順手,仿佛小時候府裏教席讓她練的樂舞,怎麽跳怎麽别
扭……畫面一轉,又見師姊倚桌輕叩,翻看着繕好的絹冊,搖頭笑道:「取這樣
的名兒,将來你會後悔的。」
——怎會後悔呢?有什麽好後悔的?
不,其實……我早就後悔了。能重來一次的話,錄在絹冊裏的劍式不該是這
樣。師父當年以朱筆圈起「青楓」二字、其餘一字未改,并非青楓十三劍已臻完
備,而是自封面題記起便已錯了,其後不必再看。
「青楓不是楓樹,是槭。若非種在夠高夠冷的山巅上,永遠都不會紅,葉黃
便即掉落。」夢裏師父的聲音清脆甜潤,帶着一絲淘氣似的,比印象中更可親。
「你的青楓是不能化出滿山楓紅的,從一開始就錯啦。」
染紅霞猛一擡頭,眸中綻出烈芒,耿照心頭「突」的一跳,打消了上前關心
的念頭。女郎拭去唇血,未見頹堂,神色很平很淡,輕聲道:「我知道你關心我,
我很歡喜。爲防你大意輕敵,我須說在前頭:接下來我要使的劍法與方才絕不相
同,你要留神。」
耿照見她說得鄭重,不敢不當一回事,點了點頭,暗自留上了心。
染紅霞身子前傾,長劍掠至身後,正是「不記青楓幾回落」的起手。
「這有什麽不同?」一樣的招式連使兩次,先機已失。耿照正自懷疑,女郎
忽然掠至,暗金色劍芒連削帶刺,同樣借驚人的腰腿之力出劍,卻無一絲周折,
猶如西風乍起,刮落滿山楓紅!
耿照刀弧劃出,依舊是借勢走圓,不料染紅霞去盡花巧,劍出如漫山飒飒,
耿照恐四兩撥不得千鈞,一咬牙立穩腳跟,亦還以潑風快刀!
一輪對斬,铿铿聲不絕于耳,衆人看不清刀來劍往,隻覺寒光自兩人衣影臂
間綻出,金鐵交鳴若合符節,絲絲入扣。耿照仗着鼎天劍脈節力之便,硬是多挪
出一分氣力,刀锷壓着昆吾一推,才得分開;忽聞唰唰數響,胸膛肩膊陣陣飔涼,
衣上幾處分裂,适才一輪競快,自己竟絲毫占不到上風。一樣的劍招起手,染紅
霞使來已全然不同。
許缁衣霍然起身,連李錦屏都吓了一跳,卻聽方翠屏道:「紅姊使的,是本
門的劍法麽?怎地……怎地……」沒再說下去。李錦屏武藝平平,瞧不出端倪,
卻知驚動代掌門者絕非泛泛,捏着方翠屏的手安撫似的一笑,搖了搖頭。
許缁衣對水月劍法的浸淫遠在方翠屏之上,所受震撼更深。《青楓十三》她
十分熟稔,然染紅霞所使,僅起手收式與「不記青楓幾回落」相似,内容迥然不
同,招式明快,招意更一反原式之迂回,有股說不出的蒼涼蕭索。
單就手路而言,新舊兩式并無絕對的高下,但招意猶重于招形,這是得窺劍
法堂奧、晉入上乘境界的征兆。況且蛻變後的新式,毋甯更适合染紅霞。
原式固然奇巧,卻不合染紅霞大開大阖的性子。就像初學丹青,總想把技巧
都放入作品之中;待畫技藝成熟,信手揮灑皆成篇章時,始知留白寫意亦是境界,
倒嫌工筆流于匠氣。
染紅霞鑽研《青楓十三》逾八年,走的是精雕細琢的路子,如今一把推倒舊
有塊壘,隻能說是自承蹉跎,白費了往日之功。
「這樣都能别出機杼,走出一條路來,師妹你……果真是不世出的天才麽?」
許缁衣環抱着沃腴的雙乳,凝視蓮台上的刀劍激戰,心中喃喃道。
染紅霞也被劍招的威力所懾,适才耿照銅牆鐵壁般的防禦,在這式之前終于
失去優勢,再不是難越半步的雷池。她遲疑片刻,長劍遞出,改使「雨急青楓歸
夢色」,招式、招意與前度相同,劍雨潇潇,打碎一塘卧荷。
耿照福至心靈,忽然會意:原來,她正在試驗一門脫胎自舊有招數的新劍法!
故須反複施爲,究其短長。他得李寒陽、邵鹹尊插手,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刀法,
深知靈光一閃時,最需有心人襄助,更無别話,沉身坐馬、刀弧繞身,仍是窮守
如堅城,欲引出新招的極限。
染紅霞無暇細品這份體貼,全神貫注,在劍雨悉數被刀弧掃回的當兒,劍招
陡然一變,起手雖與「雨急青楓歸夢色」相同,卻非以快劍決勝,持劍的右手滑
至劍柄末端,旋腰、甩臂一氣呵成,劍長暴增盈尺,一把斬開刀圍,暗金色的劍
刃正中耿照左側太陽穴!
可惜碧火神功的感應獨步天下,耿照先于劍尖仰頭,鋒刃隻斬開了殘影,銳
風掠過鼻尖,刀背一振,柔勁蕩開長劍,唰唰兩刀守緊門戶;起身見染紅霞平舉
昆吾,确是「雨急青楓歸夢色」的收式無誤,卻沒有快劍使罷無以爲繼的狼狽,
氣度凝然,恢弘如江上雲開,随時都能再贊一擊,不由贊道:「好!」
「自然是好。」鳳台三層裏,蠶娘抿嘴輕笑,不無得意。「也不看看是誰教
出來的。」
暴民平息之後,任逐流率金吾衛士逐層搜索,欲尋裹脅遲大人的刺客——雖
然宮女太監信誓旦旦說是「狐仙」——置于第三層的向日金烏帳自也沒能躲過。
看在流影城主面上,金吾郎搜得還算客氣,掀起藕紗不見有人,便算是搜過
了。加上橫疏影的美貌委實太過驚人,任逐流差點把持不住,本欲上前攀談,趁
着理智尚在趕緊收隊走人,适逢蓮台開戰,金吾郎的注意力随之移轉,刺客什麽
的也就不了了之。
橫疏影松了口氣,可惜沒能安生太久。她不懂武藝,看不出交手時的強弱,
隻能依對戰的結果倒推回去:染紅霞号稱水月門下武功第一,自然是高,但耿照
既能連敗李、邵兩大高手,雖說頗有運氣的成分,實力還是有的。
交手之初,他的确穩穩壓制女郎的攻勢,符合橫疏影的推斷,豈料染紅霞越
戰越勇,耿照裂衣迸血一路倒退,竟不比戰邵鹹尊時來得輕松。
橫疏影完全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隻能認爲他曆練尚淺,面對在意的姑娘,狠
不下心應付,既恨法琛卑劣,亦惱染紅霞無情,枉費自己苦忍柔腸,甘居嬖妾,
一意促成她與耿郎的好事。
(不識好歹!)
且看耿郎心中,更着緊誰!二總管動了真怒,豔極無雙的俏臉一扳,提起裙
擺便要下樓。「等一下。」蠶娘抱着枕頭,舒舒服服地由金烏帳的那頭滾至這頭,
又厚又軟的長發宛若墊在身下的白狐裘,小小的腦袋瓜子冒出藕紗,笑得貓兒也
似。
「上哪兒去呀,丫頭?莫說如廁,這理由粗魯得要死,簡直是踐踏人智。我
光從你下腹曲線,以及身子裏氣味的變化,便能掐準你幾時該去。總之不是現在。」
她這麽一說,橫疏影仿佛全身赤裸,裏外給瞧了個通透,竟連羞恥處的氣息
都裸裎示人,連忙捂着平坦的小腹,另一手卻環住胸脯——獵物本能知道獵人箭
镞所指,即爲最危險之處。
「沒……沒有。」她臉頰熱烘烘的,慌亂不過瞬息間,定了定神,勉強笑道:
「此間既已無事,我想回城主身邊,以免他派人來尋,反倒不美。」
蠶娘嘻嘻笑道:「嗯,這理由好些,有幾分像是聰明人想出來的。你想站到
看台上,讓耿小子見了你,想起要好好保重自己,拿出實力對戰麽?不準,給我
老老實實待着。染家丫頭的劍法,已到即将突破的緊要關頭,可不能教你壞了事,
白費蠶娘的苦心。」
橫疏影一怔,突然會過意來,忍不住睜大美眸。「她的劍法是……是前輩
……」
「這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蠶娘拍拍榻畔,橫疏影心知拂逆不了,乖巧坐
落。「我教耿小子是教,教染丫頭也是教,連臭小子都教了,怎教不得又香又美
貌的長腿丫頭?」
橫疏影哭笑不得,忽想起一事不對。染紅霞的脾性,她算摸得七七八八,莫
說承魔宗七玄之惠,便教她另學别派的武功都不能夠,蠶娘是如何指點了她?
「這麽說罷,」蠶娘趴在她腴滑的大腿上,筍芯似的指尖揉着軟綢裙布,抿
嘴一笑。「少女情懷總是詩。這丫頭愛七言詩的蜿蜒曲折、柔腸百轉,可她自個
偏偏是首五言詩。我不過點醒她罷了,沒怎麽費事。」
橫疏影聽得雲遮霧罩,蠶娘話鋒一轉:「染丫頭那把昆吾劍,是你弄給她的
罷?我瞧過啦,那劍裏肯定摻了玄鐵天瑛一類的物事,才得如許堅利。老實同蠶
娘說,劍是誰造的?」
「天……天瑛!」橫疏影吓了一跳。蠶娘看在眼裏,知她亦不明就裏。
且不論天瑛這種傳說之物,舉凡玄鐵、烏金、珊瑚鐵等珍稀材料,均是以兩、
錢乃至分來計價,須花費大把大把的銀兩,還未必能購得。故山村隐匠打不出神
兵,未必是手藝不及,實是因爲負擔不起。
橫疏影并未供應七叔這些異材,而七叔之作也沒有融入玄鐵烏金的痕迹,一
直以來她心底有個不願深究的天真揣測:七叔的手藝之所以如此優異,蓋因他見
過澹台家的奇技,影響所及,連半殘村夫都成了出類拔萃的大匠。
「你見過爺……我是說澹台烈羽,玄犀輕羽閣之主?」
剛到流影城的頭一年,橫疏影走遍了獨孤天威所領,沒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她從一位集功臣、謀師以及當世大儒于一身的奇人身上學到:要統治百姓,首先
就要了解百姓所思所想,知道他們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不能有一絲粉飾虛假。
七叔和他那癡呆的僵屍朋友,便是她于朱城山左近荒村之偶得。
「年輕時見過。」七叔啞聲道:「當時我四處旅行,途中相遇,老閣主不囿
于門戶之見,指點過我幾日,獲益匪淺。」
橫疏影安排二人在後山長生園栖身,供給日常用度,照拂生活,多半還是看
着這層因緣。至于後來七叔對她的豐厚回報,則是當初始料未及的部分。
蠶娘的話仿佛捅穿了一層薄薄的窗紙,使模糊不清的投影現出真形。
七叔的昆吾劍與「文武鈞天」邵鹹尊的刀器戰得平分秋色,而邵鹹尊絕對是
應用合金材料的大宗師,他那已現世的鈞天八劍,至少有一半是在探究各種屬性
材質的極限與可能性。昆吾劍的表現絲毫不遜于藏鋒,隻代表一件事——七叔在
劍裏用了某種異質,但非是玄鐵、烏金,或自深海采出的千年珊瑚鐵,長生園供
不起這些。
橫疏影失去父母時,小到還不足以傳承玄犀輕羽閣的「天瑛」之秘,而澹台
匡明之所以不甚積極,在于天瑛「沒了」——橫疏影記得父親曾對她如是說。被
迫離開朱城山的澹台一族,似是毀掉了帶不走的天瑛秘密,避免留給迫害一族的
仇人。
蠶娘不置可否,隻笑笑說「哎呀,那改天得好好拜訪一下七叔啦」,又将注
意力轉回蓮台,唯恐錯過了兩件得意作品的成果驗收。
染紅霞越打越快,像是突然打開了什麽關竅,自創的「青楓十三」劍法在激
戰中被裁短、精煉、濃縮,有些甚至揚棄了原本的繁複精巧,随手一劍,意境卻
矗然立于劍上,威力益形強大。
她迷惘漸去,盡舍青楓十三不用,全以夢中悟出的、仍有許多枝蔓雜蕪的新
招攻敵,砍得耿照頻頻倒退,過去束縛她的七言招名仿佛随着磕出的熾亮火花消
逝——那些好聽的詩句,從來就不是少女染紅霞的心頭好,就像精雕細琢的招式,
最終隻帶她進了死胡同。
染紅霞戰至酣處,發飛衣揚,金劍紅裳裹着曼妙修長的胴體,竟無一霎是靜
止不動的。「不記青楓幾回落」四度起手,她突然想不起名目何來,總之非是平
素所愛,劍意之至,心頭迸出字句:「看招,「蕭蕭楓葉飛」!」蕭飒之勢無孔
不入,直透刀弧,耿照胸口血飛,踉跄倒退,圈臂幾個回旋,絞得昆吾劍铿锵亂
響、火星四濺,猛将長劍蕩開,贊道:「好一式「蕭蕭楓葉飛」!」
染紅霞回神,發覺耿照翻來覆去都是同一式,喂招再明顯不過,俏臉飛紅,
又羞又窘,咬牙道:「耍什麽嘴皮?不許讓我!」一式「青楓無樹不猿啼」上手,
劍至中途招意變改,成了「褭猿楓子落」,樹間猿鳴化爲攀枝猿跳,昆吾劍一下
是楓一下是猿,紅衣女郎既似猿影又像楓飄,極靜極動交錯翻轉,卻無一絲遲滞。
耿照左臂右腿接連中劍,若非拼着兩敗俱傷,及時将她迫退,下一劍便要刺中胸
膛。
「不許讓我!」染紅霞脹紅粉臉,猱身複來,「青楓浦上不勝愁」轉爲「楓
浦蟬随岸」,細碎的唧唧蟬鳴彙成奔雷,斬得耿照刀勢散亂,百忙中不忘辯解:
「我沒讓你!」
他對招式的浸淫遠不如染紅霞,同樣是陣上新悟,畢竟精粗有别,心知十二
式刀法再多加磨砺,決計不緻如此别屈,此際卻難有勝算,忙運起鼎天劍脈之力,
仗着藏鋒百煉不壞,也不管什麽招式拆解,欲一擊磕飛長劍,打的正是「一力降
十會」的主意。
染紅霞臨敵經驗較他豐富,豈能不察?須知水月停軒的二掌院,天生便有不
遜男子的膂力,看穿企圖的剎那間,不免又氣又好笑,益發激起好勝之心:「教
你這般無賴!」不閃不避,剛猛沉重的昆吾劍呼嘯而出!
雙刃交擊的結果卻大出她的意料。一股巨力幾乎将她掀翻過去,鼎天劍脈具
有以極少内力推動大招的特質,一旦倍力加催,爆發力驚人,雖未能長久,卻足
以毀鍾破壁,堪比雷霆。
染紅霞被轟退一丈餘,背脊撞上台緣的石蓮瓣方止,雙手酸軟,幾乎握不住
劍。耿照唯恐久戰不利誤傷佳人,不容稍停,點足撲上前去,欲趁染紅霞脫力,
提早結束這場比鬥。
「赢了!」鳳台之上,橫疏影掩口輕呼,面上露出喜色。
「那倒未必。」蠶娘得意極了。「你以爲我隻教了這個?」
耿照以刀锷橫擊劍格,雄渾的劍脈真氣迸出,竟未能将昆吾劍磕飛。
染紅霞苦苦支撐,指間逸出淡淡的蒼色輝芒,如握冰瑩霜雪;劍身劇顫,卻
非是遭受壓制,而是一股異種真氣貫穿其中,堪與鼎天劍脈分庭抗禮。
藏鋒刀被一點一點推了回去,紅衫女郎由趺坐、高跪姿,終至支膝站起,一
聲清叱青芒迸散,猛将少年震開,碎磷般的冰色光點仍不住自指掌竄起消散,猶
如縷縷霜煙。
耿照固然詫異,最驚恐的卻是染紅霞本人。使出與《青楓十三》全然乖離的
「十三楓字劍」也就罷了,這詭谲的異種真氣是怎麽回事?自己是什麽時候,練
了這等外道功夫?她低頭望着十指纖長、掌心酥紅的白皙玉手,多希望這隻是場
惡夢,醒來後一笑置之,可惜掌間殘留的淡淡暈華粉碎了這份癡望。
許缁衣的臉色難看已極。
劍法走上異路,還能說是「心緒佻脫」、「其志不專」;身負旁門左道的異
種内功,可不是一句「離經叛道」便能交代過去,這是背叛宗門、欺師滅祖的大
罪,黑白兩道都不能容!
(果然……當初便不該放任她與七玄外道結交。我若嚴加看管,何至如斯!)
染紅霞正沒區處,擡頭往人群中搜尋師姊身影,見許缁衣嚴霜滿面,眼神疾
厲,毋須言語,鋪天蓋地而來的質疑、斥責、猜忌……幾乎将她壓垮。染紅霞無
法自辯,神色凄惶,茫茫然不知所以。
「二掌院……」耿照正要上前,喀喇一響,蓮台上的青石磚突然「動」了起
來,猶如浮石。足底乃勁力之所聚,耿、染二人站立不穩,一身武功難以施展,
耿照以藏鋒拄地,試圖穩住,才發現刀尖搠入處似齒牙擦擠、上下浮動,靈光一
閃:「是蓮台……蓮台要塌了!」猿臂暴長,大叫:「紅兒!」
染紅霞警醒過來,應變極快,反手扣住,昆吾劍往身畔一标,「匡!」插進
蓮瓣底部,叫道:「過來……我們從這兒跳下去!快!」突然間,不遠處的一瓣
石蓮轟然坍倒,高、厚皆逾一丈的實心花崗岩塊從同高的底座傾下,不啻數十枚
礟石齊落,巨響過後,黃泥柱沖天而起,瞬間叠至兩丈餘,轟碎的青磚四向飛濺,
甚至砸穿看台底牆。
耿、染二人離得最近,耳膜幾被震破,四面掀塵如浪湧,漫過蓮台,目不能
視耳不能聽,兩人身子緊挨着,而第二下、第三下轟響又接連而來——蓮台九瓣
都這麽轟碎在場上的話,方圓十丈内的地面隻能用「劍戟突出」四字形容,落地
怕連足胫都要挫斷,哪能施展輕功逃開?耿照摟緊了染紅霞,吼道:「不能跳!
下去是死路一條!」卻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劇震剝奪了武功及一切應變的能
力,然而災難卻不僅僅是這樣。
兩人頭頂的石瓣一陣晃搖,投下的烏影忽然變大、壓迫遽增……耿照突然省
悟:這塊花崗巨岩非是向外倒,而是向着裏邊,正朝他倆壓來!忙挽着染紅霞掙
紮起身,赫然發現周圍相連的數塊蓮瓣不約而同向内傾倒,如花苞合攏,轉眼遮
去半邊天光,竟是無處可逃!
【完整的圓——論H、表現手法及其他】
默默猴
可能會有讀者抱怨,已經連續三卷沒有期待的愛情動作戲場面了,對于這點
我真的相當抱歉。但三乘論法是連續的過程,硬塞床戲進去的話,恐怕會相當不
倫不類。大家可以放心的是:廿五卷不但有床戲,而且份量絕對會讓大家滿意,
敬請期待。
而這一切,都是爲了情節的完整性。
廿四卷依舊是信息量非常大的一卷,我用了兩種手法,來凸顯蓮台第二決這
場戰鬥的意義:其一是現實與回憶交錯的方式,這個在《妖刀記》裏比較常見;
其二則是切換視點的「頂真」手法,叙事觀點若從A角色切入,在末尾時會帶入
B角色的相關訊息,然後下一段就是B角色的視點,接着帶到後續相關的C角
……
這個靈感,是來自一九九四年的馬其頓電影「暴雨将至」(BeforeT
heRain),導演米丘·曼切維斯基(MilchoManchevski)
更憑借本片,得到了該年的威尼斯金獅獎。「暴雨将至」由三個片段組成,一開
場其實就是第三段的結局,整部電影的叙事手法呈現一個完整的圓,非常巧妙。
在本卷裏,我撷取的是這種「圓」的概念,就像有多台攝影機跟着不同的角
色、各自拍下其所見,最後再剪輯起來;在甲段中,可能A角色聽到了一聲驚叫,
讀者再跟乙段中實際發出驚叫的B角色相對照,就會産生微妙的時間差。這種
「此起彼落」的感覺,是我對于诠釋這段數千人的大場面的理解,也希望大家能
看得過瘾。
除了蓮台二、三決外,本卷重點着墨的還是人。
邵鹹尊的回憶裏,還原了當年青鋒照在妖刀亂世前的景況,對于「是誰在針
對青鋒照」、甚至整個妖刀陰謀的梗概與運作方式,都提供了微縮模型般的對照。
讀者在思考、困惑于這份既視感之餘,我想将會發掘出更多東西來。
我一向不喜歡漂白歹角,一個做了很多壞事、甚至手上正做着壞事的人,不
能因爲有悲慘的過去就得到諒解。在現實生活裏,即使改過向善了,很多人仍舊
得背負過往的十字架,爲他做過的事情持續付出代價。
因爲做好的、正确的事情,本來就不是爲了求得原諒。「翻然悔悟」所指的,
應該是對于何謂「正确的事」的醒悟,而非買一張漂白歸零的贖罪券而已。
爲此之故,我喜歡探究反派在走上反派道路的前後,内心世界的變化。世界
上是的确有一種人,做壞事隻爲了喜歡看人受苦而已,這點無法否認;但有更多
所謂「壞人」,他們心中(曾經)也有在乎的人、想守護的東西,甚至最後因此
墜入黑暗,萬劫不複。而有的時候,惡根最初不過是最最平常的人性本能,譬如
嫉妒,譬如自卑,譬如渴望被關注。
如果讀完廿四,大家能和我一樣,爲這樣的人稍作感歎的話,我的嘗試就算
是成功了。倘若因此成爲邵鹹尊的粉絲、高呼「我的家主哪有這麽傲嬌」,則算
是超級大成功……(被毆)
二〇一二年農曆元月初七于高雄
封底兵設:号刀令
封底兵設:号刀令
【第二十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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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04
標題:
第二十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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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卷五陰熾盛
【内容簡介】
封面人物:阿妍這是一處武林秘境,已爲世人所遺。相傳谷中有三樣寶物:
天佛贈予龍皇玄鱗的殿宇「接天宮城」,玄鱗化出龍形後所遺的巨大屍骨,以及
「洞中之月」。
「你信不信五陰大師?」染紅霞問。
「我信。」耿照回答。
「我也信。這樣,就更令人想不通啦。」染紅霞倒抽一口涼氣,顫聲道:
「大師說三樣寶物都是真的。他曾經親眼見過……就在這裏!」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廿一折重泉有罅,福禍自生石蓮傾倒,三座高台頓時陷入混亂。劇烈的
晃動與駭人的轟響如半山崩坍,震得衆人腿軟耳鳴,動彈不得,連訓練有素的谷
城戰馬都嘶叫着人立起來,抛下了許多不及防備的騎士。
也不知過了多久,黃塵漸漸散去,廣場中央已不見巍峨壯觀的九品蓮台,破
碎的大塊花崗岩交叠錯落,十丈方圓以内找不到一塊平地;居中的亂石堆較周圍
略高,蓋因蓮台的底座以青磚砌就,做爲地基,與尋常屋舍并無不同,然而此際
也已看不出輪廓,觸目所及,甚至無一塊略具其形的青磚。
連堅硬的蓮台底座、青石地面都被砸得粉碎,何況血肉之軀?
許缁衣猛然起身,張嘴欲喚,卻發不出聲音,身畔二屏小臉煞白,目瞪口呆。
符赤錦拎起裙幅飛步下樓,落地時微一踉跄,幾乎仆倒,卻似無所覺,徑施
展輕功掠去,直至歪斜叠壘的傾石前,才驚覺石堆竟如此巨大,一時怔立,飽滿
的胸脯不住起伏;獨立良久,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嬌腴的身子仿佛被山風吹透,
裏外空空蕩蕩的,什麽也沒留下。
另一頭,媚兒甩開了環護的金甲衛士,一馬當先沖到崎岖的破碎帶邊緣,見
亂石矗立如小山,想也沒想,本能地一躍而上。
誰知落腳處尖銳畸零,背面卻光滑如削,其下一片七八尺長的陡峭平面,不
小心失足滑落,後果不堪設想。她靴尖一沾石頂,便即借力蹬躍,倒縱回原處,
沒敢勉強駐足;愣得片刻,突然動手挖起石塊來,邊回頭沖金甲衛大吼:「混蛋!
快來幫忙!還愣着做甚?快!」語帶哭音猶不自覺,悶着頭徒手掘土推石,掘得
香汗如雨,銀牙咬碎,神情無比凄厲。
「殿下不可!」
衆金甲衛撲上前将她拉開,可惜媚兒不僅膂力過人,一身純陽内力也非同小
可,一發起狠來,七八名彪形大漢都給掃了出去。
突然間,頭頂沙礫簌簌而落,金甲衛士們趁着公主一怔,連拖帶拉,将她遠
遠架開。金甲衛大統領、朝廷敕封正四品武都司的婁一貴,揪緊她腰側佩挂兵刃
的鞢躞帶不敢放手,跪地道:「殿下!落石危險,不能輕近!殿下若執意上前,
請踏我等的屍骸去罷!」
媚兒怒道:「放開我!放開我……滾開!」奮力掙紮,身旁衆人沒有不被打
得鼻青臉腫、鮮血長流的,卻無一松手,咬着牙默默承受。媚兒拳打腳踢一陣,
才癱軟坐倒,衛士們不敢亵渎公主萬金之軀,紛紛退了開來,但仍團團圍着媚兒,
以免她又貿然沖出。
「可惡!」媚兒抄起一枚石子,用力往石陣中一擲,抱膝垂首,把臉埋進臂
間,渾圓的香肩不住輕搐着。誰也不知公主殿下怎麽了,卻無人敢打擾。
鳳台裏,橫疏影見得蓮台的慘狀,牙關一咬,當場昏死過去。
蠶娘堪堪掠出紗帳接住,卻因此失了先機,來不及有所作爲。「啧,可惡!
教那厮給跑啦。」嬌小的銀發麗人單臂掖着比自己高半截的豐腴少婦,踮腳望出
欄杆,姣美的鳳眼掃過高台,咬牙喃喃道。她所豢養的小白狐狸狗若化成人形,
約莫就這般模樣。
蠶娘俏臉沉落,平靜的怒火在眸裏熊熊燃燒。若此刻鳳台第三層還有别人,
恐怕會被她周身迸出的無形之氣壓得五體投地,絲毫動彈不得,如遭魇鎮。
「……聶冥途,你是同什麽人借了膽,敢跳上台面搞風搞雨?」小得出奇的
銀發女郎自言自語,同樣小得出奇的柔荑一握,無聲無息地将一段烏檀欄杆捏成
了齑粉。
第一時間便往人群裏搜尋聶冥途的,還有琉璃佛子。但老人早已不見——精
确地說,走下蓮台之後,「法琛」便不知去向了。佛子居高臨下,視線一路盯他
到了高台下,勢必得起身才能繼續盯梢,以他的身份,斷不能如此失禮,由是狼
首順利脫身,不知所之。
(這,便是你賣的平安符麽?)
拱水月停軒上台打擂已是妙極,料定許缁衣爲壓服正道七大派,必針對耿照
而派出染紅霞應戰,更是令人拍案叫絕!到此爲止,佛子都覺是樁上算的買賣,
在前兩戰相繼落敗的情況下,這手諒必令鎮東将軍萬分切齒,卻又不得不硬吞下
來。
但顯然聶冥途兜售的,不隻是情侶同台、閨閣内阋的戲碼,而是最大極限的
渾沌與混亂。
古木鸢已對失控的耿照下了格殺令,耿照身死,于姑射自是有利;而姑射之
所以煽動流民,目的不外逼反慕容。如今鎮北将軍的獨生女埋屍于挑戰鎮東将軍
府的擂台上,若慕容柔沒個交代,染蒼群麾下的虎狼之師,還不殺奔東海而來?
無論朝廷如何處置,終不能還鎮北将軍一個活蹦亂跳的女兒,此事絕難善了。
平望都的皇權運作,内倚央土任家的錢财手腕,外則依恃北、東二鎮之強兵,
鎮西将軍韓嵩縱有非份之想,也隻能老實待在西山道,三十年來默默累積實力,
靜待時機;南陵段慧奴僭稱公主,多年來翻手作雲覆手雨,力促諸國之合縱,但
也未敢明目張膽搬上台面,公然舉起反旗,說到了底,還是忌憚鎮北、鎮東将軍
的實力。
這些個雄踞一方的大人物們心裏明白:央土朝廷并不可怕,提兵借道長驅直
入,不日即可攻下平望,料想戰場上阻礙不多。真正可怕的是東海、北關的聯兵
反撲,放眼東洲,恐無一合之将。是以京城垣緩、四野平疇,開國迄今固若金湯,
唯一防不了的就隻有淫雨洪澇而已。
慕容柔與染蒼群都擅練兵,昔年西山韓閥「飛虎騎」号稱天下精兵,是唯一
能正面對抗異族、甚至予以擊破的超強勁旅,然而經過二十多年的勵精圖治,分
别繼承了東軍骨幹的北關及東海駐軍,已有了截然不同的面貌,未必遜于韓家軍。
一旦北、東兵戎相向,央土決計沒有插手的餘裕。屆時擅攻的慕容柔不得不
采取守勢,擅于防守的染蒼群卻要千裏揮軍,殺入東海爲寶貝女兒讨公道……這
畫面光想就令人無比期待啊!佛子極力忍住笑意,姣好的面上滿是慈悲,清了清
喉嚨,口宣佛号,長身而起,對着遠方面色凝然的鎮東将軍合什開口——
◇◇◇
漆黑,無邊無際。
耿照不知道自己是昏是醒、是死是活,也不知在黑暗中待了多久,時間與五
感俱都消淡,仿佛被懸在虛空之中。這與「入虛靜」的玄奧體驗全然不同,有一
股強烈的危機感催促他要盡快蘇醒,仿佛虛空深處藏着什麽可怕的惡獸,正以絕
難想象的速度穿越無邊無際的黑暗,即将裂空而出……
而最先恢複的實感,居然是氣窒。
耿照隻覺肺髒似被壓成扁平一片,再也抽不出一丁點空氣,連忙「嘶」的大
吸一口;胸腔鼓脹的瞬息間,背門、腦後猛地撞上冷硬堅石,間隙窄得難以想象,
随即一陣沙沙塵落,嗆得他劇咳起來。懷中一具又香又軟的溫熱嬌軀微微一搐,
「嘤」的一聲,片刻才随着芝蘭般的濕暖香息,傳來一把悶悶的恍惚呢語:「耿
……耿郎?」
(幸好她沒事!)
耿照放下心來,調勻了氣息,低聲道:「我沒事。你輕輕動一下,看身子有
沒有哪裏疼?」染紅霞沒有作聲,卻依言挪了挪腰腿肩膊,溫馴得像一頭乖巧的
小貓。她的胴體玲珑有緻,肌束結實彈手,兼有女兒家的香軟,便隻在耿照的胸
腹這麽微微一動,已是曲線宛然,腰是腰、臀是臀,起伏傲人的峰壑在他掌臂間
輕輕轉扭,隔着衣布仍覺肌膚酥滑,猶如敷粉。
「沒事,不覺得有哪兒疼。我……」她話沒說完,唇瓣已被銜住。
耿照低頭堵住了她的小嘴,吻得女郎渾身發軟,心魂欲醉,差點又暈過去;
好不容易稍稍回神,蓦覺腿心裏一根又粗又硬、又滾燙得怕人的物事緊抵着,隔
着綢裈汗巾等幾層布仍清晰可辨,那巨物透着灼人的火勁,明明身子未動,仍不
住往内頂,頗有撕裂薄布的猙獰架勢。
染紅霞豈會不知是什麽?不由面頰發燒,嬌美的身子裏一陣酸軟,黏閉的蜜
縫間竟沁出液珠,豐沛的泌潤濡透了薄薄的衣布,連男兒的褲布也被浸潤,勃挺
的怒龍一頂,女郎「嘤」的一聲身子扳起,蛇腰輕顫,男兒的巨物裹着三層濕纟,
粗暴地擠開花唇,卡在膩軟烘熱的玉戶口。
對嬌嫩的玉戶來說,絹質的騎馬腰巾仍是太過粗糙,所幸染紅霞花漿豐沛,
清澄的液珠滲進絹布的纟眼,稍稍填潤了交錯縱橫的經緯孔絡,不緻弄傷玉戶嬌
脂,但強烈的擦刮感卻被保留下來。
染紅霞顫抖着,私處又疼又美,将被貫穿似的異物感交雜着驚惶羞赧,還有
一絲興奮期待……剝奪了所剩不多的理智。耿照的舌尖輕易撬開她的牙關,憑着
雄性侵淩的本能,貪婪需索着丁香顆似的小舌,不住攪拌吸吮彼此的津唾,觸動
她口腔裏每一處酥癢、柔弱又無法反抗的私密之地。
女郎苦悶地扭動身子,雙手被他摟在胸前,卻沒有掙紮推開,隻用力揪他襟
口,指甲幾乎抓破胸膛,裏外幾層衣布被揉得濕绉,發出充滿色欲的「唧唧」聲
響,襯與四唇相接、津唾吸吮,雖置身險境,濃烈的欲望已攫取二人,再也無法
忍耐。
耿照厚實的胸肌被她抓得熱辣辣一疼,欲火更熾,顧不得身上束縛未褪,微
微從伊人的嬌軀上仰起——這是預備長驅直入、一貫到底的動作——忽然「碰!」
一聲,背脊撞上石塊,沙塵簌簌而落。他來不及開聲示警,一把将染紅霞抱入懷
中,以免她被落石擊中;豈料身子一壓,又硬又燙的怒龍杵裹着濕布向前頂,自
不能貫入女郎體内,卻是摁着玉門頂的蛤珠擦滑過去。
染紅霞情欲正熾,原本細小的蛤珠被杵尖又壓又揉,膨大如熟透的蓓蕾,自
花苞似的幼嫩肉褶中剝出,赤裸裸地顯露于外,正準備迎來更激烈的蹂躏與疼愛;
這下極硬與極軟的捍格錯位,蛤珠所受的刺激不下于蛇竄蟻齧,強烈的疼痛與快
感齊至,再難分清,極富彈性的腰肢猛然拱起,仰頸擡颔,不顧耿照将她遮護在
懷裏,修長的四肢伸展開來,身子劇烈顫抖,居然狠丢了一回。
男兒杵尖雖也飽嘗玉戶的膩滑,到底不如女子牝戶奇巧,能帶來如此強烈而
持久的快感。耿照蓦覺身下一片濕暖,懷中玉人顫動不休,不由心驚:「莫不是
受傷流血了?」關切情亂,急喚道:「紅兒、紅兒!你怎麽了?」
染紅霞正魂飛天外,咬着牙嗚嗚輕顫,周身如電流竄閃,整個人被高高抛過
幾個浪頭,餘韻本還要持續一陣,被連喊幾聲倏然回神,最先恢複的卻是疼痛—
—适才她動情已極,蛤珠充血腫脹,被耿照粗魯磨蹭,豈能不疼?是快感一瞬間
漫過了痛楚,尚且不覺厲害;此際回神,嬌嫩的私處竟熱辣辣地痛了起來。
她本能夾緊大腿,濡滿愛液的腰巾被飽腴的腿根揉着一縮,恰恰捂住玉戶,
濕暖的絹布貼熨着蒂兒,不但腫痛略消,溫溫的液感包覆其上,似又喚回一絲酸
美,快感又将延長。
耿照哪裏知道其中周折?急得連喚,蓦地頸間一疼,卻是女郎張口咬落,細
細貝齒印入肉中,痛得分外麻利。
他乖乖閉上了嘴,維持原有的姿勢不變,耳畔一溫,一股濕暖香息噴來,悠
斷瘖啞的氣聲裏帶着令人驚心動魄的撩撥與魅惑:「抱……抱我!」
耿照聽得蕩氣回腸,可惜石隙之下空間窄小,僅容兩人貼面,環着她後腰的
手掌往下滑,抓住渾圓挺翹的臀瓣一握,指腹陷入既綿軟又緊實的股肉之中,觸
感妙不可言。汁水浸透的褲布被這麽一纏絞,股間束緊,染紅霞嗚咽着仰起頸背,
放心大顫起來,持續了一會兒,劇烈起伏的胸脯才漸漸平息,鼻息由粗濃轉爲輕
促。
男女之事,耿照可比她知道得多,擁着女郎休息片刻,才道:「紅兒……」
冷不防頸側又一痛,染紅霞柔軟的嘴唇貼上脖子,觸感絲滑,面頰卻熱得發燙,
連空氣都炙滾了,幾能想見她滿臉通紅,一聽愛郎欲詢,情急之下張嘴咬他的模
樣。
耿照忍痛沒有作聲,心中卻暖洋洋地淌過一片似水柔情,知她臉皮子奇薄,
沒敢笑出聲,摟着她的雙臂緊了緊。女郎見他無取笑之意,十分溫順地偎在他懷
裏,細品着殘留身子裏的酣美微倦。
兩人在黑暗之中并頭交卧,聽着彼此的呼吸心跳,也不知過了多久,到底是
耿照務實,一心想着要脫離這個狹小漆黑的險地,開口道:「你……」染紅霞心
中羞惱:「還問!」姣好尖細的下巴一擡,水月嫡傳的「聽勁」功夫之所至,黑
暗中辨位如白晝,無比精準地咬向男兒的脖頸,三口都落在同一個位置上,果然
是水月門下武功第一。
殊不知碧火神功發在意先、快絕天下,耿照搶在伊人的貝齒前一仰頭,意識
才追上身體的反應速度,暗呼糟糕:「……莫惱了紅兒!」忙收束真氣,碰的一
聲,腦袋已撞上石梁。
染紅霞一咬落空,又羞又怒,欺他無法騰挪,低頭改咬胸膛。水月停軒的二
掌院不同一般,在如此狹窄的空間内,變招可謂奇巧,貝齒咬上情郎的胸肌,竟
還搶在耿照撤去護體真氣之前,渾厚的鼎天劍脈之氣反震,不但震破了嘴角,更
震得她微向後仰,正遇着耿照吃痛低頭,下巴撞在她後腦勺上。
兩個人窩着半天都沒說話,眼角雙雙迸出淚花。
「紅兒……」耿照察覺她身子微動,怕她又來,趕緊搶白:「我說正事,你
莫咬我。」
染紅霞被他搶了先,好勝心起,不肯落人口實,賭氣閉起小嘴不說話;片刻
約莫自己也覺好笑,「噗哧!」笑出聲,趕緊抿住。兩人靜默了一會兒,不約而
同大笑起來,耿照背脊撞上石梁,粉塵、碎石簌簌而落,兩人笑完又咳、咳完又
笑,一時間忘了身處險地,心懷俱寬,十分酣暢。
「哎唷!」染紅霞喘着粗氣,眼皮子眨巴眨巴地擠出淚來,艱難地弓身道:
「我的肚子好疼……嘴裏都是沙,呸呸呸。」
「我幫你清理。」耿照自告奮勇。
喀的一聲脆響,吓得他趕緊收嘴。「再來咬你鼻子!」空氣裏一片烘熱,不
隻臉蛋,她該是連脖頸、耳根都羞紅了吧?盡管嬌膩的語聲裏似還帶着一絲笑意,
但貝齒清脆的咬合聲委實令人膽寒。鼻子不比胸膛脖頸,耿照自忖碧火功難以抵
受,乖乖打消念頭,心頭又浮起适才石蓮傾倒、九死一生的驚險畫面來。
其時周圍的蓮瓣型巨石接連倒落,兩人進退無路,瞥見不遠處的青石磚隙回
映着金屬鈍光,耿照靈光一閃,拉着染紅霞撲去,果然是一片鑄鐵活門,手把以
鐵鏈鎖頭扣住,但另一側的鉸煉已随固定處的青磚震裂而變形。
耿照提刀相就,門煉的材質自不能與「文武鈞天」的得意作相比,但鑄件被
震得畸零拱起,曲面受力不易,藏鋒刃薄,難以一氣分斷;連斫幾下,好不容易
才削斷了一枚鉸煉。
染紅霞福至心靈,忙拖過沉重剛硬的昆吾劍,使勁砸落!「匡」的一響,餘
下的鉸煉應聲迸開,活門锒铛陷落,露出黑黝黝的方孔來。「……跳!」兩人及
時躍下,掉入蓮台基座的内室之中。
内室無窗,十分幽暗,僅頂上的門孔能透光,耿、染二人才剛踏上冰涼的青
石鋪闆,天花闆「轟」的一震,如地動山搖,粉灰磚碎唰唰而落,頭頂驟暗,方
孔已被轟倒的石蓮壓塌堵住,室内伸手不見五指。
短短一瞥,室内并無屋舍慣見的大梁,而是以方柱的形式嵌進牆裏,空間明
顯較外觀狹小得多,兩者之差,絕非是砌石壘磚而已,其中必定埋設了足以支撐
建築的梁柱。耿照心念電轉,明白眼下已不容猶豫,待餘瓣齊落,恁是再堅固的
結構也抵受不住,當機立斷,摟着伊人往牆畔一滾,屈身縮在凸出的方柱交角;
轟隆一響,室頂坍落,梁柱到底較牆面更能支撐,方柱并未全崩,而是攔腰斷折,
兩人遂被埋在斷柱形成的石隙底下。
「……我們出不去了,是不是?」黑暗中,染紅霞的聲音聽來格外平靜,仿
佛問的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她半天沒等到耿照回答,忽會過意來,心頭湧起
柔情,面頰貼着他怦怦鼓動的厚實胸膛,閉目微笑:「我不怕死的。能……能和
你死在一塊兒,我很歡喜。」這話雖是肺腑之言,出口之際卻不免生出一絲遺憾。
嬌軀裏殘留的一絲絲快美已然消淡,渴望卻未餍足,女郎忽然意識到:若生命将
于此間劃下句點,此際她最盼望的竟是愛郎的熾烈撫愛,用他那駭人的堅挺粗長,
深深地、用力地填滿自己,再無一絲空隙……
染紅霞面頰發燙,這在平時會被自己斥爲淫謬的大膽念頭,此刻卻再真實不
過。她好想再品嘗一次被他貫穿、填滿,像要被扯得四分五裂似的,那種不斷抛
高跌落、心慌得仿佛要炸裂胸膛的銷魂滋味。
「我果然……是個不知羞恥的女人麽?」她顫抖的櫻唇微揚,緊閉的眼角卻
沁出滾燙的淚珠,凄苦之餘,心底不禁湧起一絲興奮渴望,欲念越熾,一發不可
收拾。可惜在這裏什麽也不能做——才剛想着,男兒結實的胸臂肌肉就動了起來。
染紅霞驚慌失措,又隐隐受他撩撥,股間倏然濕暖,香汗愛液大把大把地汩
溢,宛若失禁。
她不知道在這連翻身、甚至回臂解衣的空間也無的狹隙,要怎樣才能與他合
而爲一,但這又如何?自投入水月停軒,沒有一天不壓着她的男女之防、禮教責
任,乃至師父師姐的期許,這一刻終于被最原始最本然的身體欲望擊潰,女郎一
夾大腿,挺起被汗水濡濕的飽滿恥丘貼着男兒的身軀,附耳顫道:「耿郎!我
……我……」
「忍耐一下,」耿照的聲音倒是相當冷靜,透着惱人的專注。「馬上就好了。」
馬上……就好了?怎麽可能「馬上就好了」?在紅螺峪那晚,她記得自己被
擺布得死去活來,在激烈的快美之中突然就陷入酣眠,仿佛昏死過去;翌日蘇醒
時那遍布全身的嬌軟酸疲,不下于練了一整天的劍——染紅霞這才發現自己全然
想錯了,不由大窘。
所幸石隙之中伸手不見五指,耿照又專心在她腰下擺弄,未有留意,才沒教
她羞得鑽進地縫。理智恢複,腿勁一松,讷讷地放落了擡高的渾圓翹臀,蓦覺臀
底一冰,「嘤」的一聲又拱起腰,心念電轉:「鑄鐵?不對……是活門!」
适才她情欲勃興,稀蜜般的愛液溢滿股間,不惟掩束玉蛤的騎馬腰巾,就連
穿在外頭的綢裈也已濕透,濕布貼着臀瓣坐上冷鐵,自是涼透心脾。耿照聽得嬌
呼,身子略往前移,左掌環着她的雪臀往腰間按近些個,低聲道:「我找到門把
上的活扣啦,可惜有鐵鏈鎖着。我運功試試,看能不能弄斷它,你小心點。」
這扇活門的形制、大小,與蓮台頂端那扇相仿佛,連位置都差不多,顯然功
能相類,都作出入口之用。耿照摟着染紅霞滾往方柱之時,手背恰巧碾過冰涼的
活門,便即不動,賭的正是這萬中無一的逃生之機。
染紅霞聞言凜起,趕緊運氣護住心脈。
男兒胸腹臂間的肌肉原本堅硬如鐵,語聲方落,突然變得其軟如綿,蓦地渾
身一震,澎湃的氣勁透體而出。染紅霞首當其沖,頓覺氣血鼓蕩、猶如鼎沸,說
不出的難受;腰後地面「嗡」的一聲悶響,似撞金鍾,聲波若有形質,在小小的
空間裏旋沙攪塵,久久盤繞。
兩人貼面相擁,不容平伸一臂,耿照以掌勁震擊鐵鎖,靠的全是鼎天劍脈的
緻密真氣。此法原無不可,但染紅霞緊偎在他懷中,胸腹相貼,雖非掌心所向,
卻不能不受影響。
耿照怕傷着了她,這下隻用不到五成勁力,而染紅霞亦不敢全力抵擋,以免
形成内功相抗的尴尬局面。兩人各有顧慮縛手縛腳,倒便宜了活門上的鎖扣。
「你大力些無妨。」染紅霞勉強調勻氣息,低道:「我……我受得住。」
嬌美修長的玉人在耳畔如是呢喃,教人血脈贲張、浮想聯翩,然此舉兇險,
耿照實是笑不出;沉吟未久,終于下定決心:「我再試一回。」逼出七成功勁一
擊,活門應手嗡顫,仍無松動的迹象。
「再來!」染紅霞咬牙低道,帶着一股逼人的狠媚。
耿照抱着僥幸之心,倍力加催,雙掌按着門扣咬合處一推,這回連嗡嗡聲都
沒發出,塵沙未動,發勁的一瞬間竟連空氣也吸不到,仿佛狹小的空間全被力量
塞滿,平平壓上了活門。
鑄鐵暗門一晃,傳出悶鈍的簌簌聲響——石隙底下既無落塵,顯然是鐵門松
動,砂土墜落門下空間。活門動了!
「再……再來!」染紅霞一開口,香暖的噴息中透出一絲血味,耿照心念觸
動,不禁遲疑:「你受傷啦。這法子不成,會害死你的!」
此間輕重,染紅霞豈不知?耿照運勁七成時她便已禁受不住,第三下全力施
爲,更震得她嘴角溢紅,氣息一窒,才被愛郎嗅到了口中血氣。不知爲何,她心
中始終有股難以言喻的狂躁與不耐,卻不肯順着他的意思,恨聲道:「打不開門,
左右是個死!快動手!」
「不行!」耿照搖頭。「再弄下去,打開門之前,便先打死你啦!」
「……我不怕死!」
「我怕。」染紅霞聞言一愕。黑暗中耿照沉默片刻,呼吸平穩,顯示心意堅
定絕無動搖,緩緩說道:「紅兒,你莫惱我,這法子行不通,我們再想過别的。
我沒想過今日要死,但最終若隻有我一人能活,我情願死在這兒。」
染紅霞心中悲喜交錯,突然冷靜下來。
耿郎的情意她從未懷疑,易地而處,恐怕自己也是一般的決斷。她恨的是自
己的無能爲力:功力不及愛郎、輕易便被情欲支配了理智,連兩度逃生的活門都
是他發現的……什麽時候她變得這般脆弱易損,要人舍命保護,宛若一隻精巧卻
無用的珠寶玩物?
她蓦地想起蓮台上的最後一瞥,師姐那令人冷徹心扉的眼神。
與耿照相識、在紅螺峪獻出寶貴的處子紅丸,乃至傾心相愛,可說是她迄今
廿四年的人生之中,最爲混亂脫序的一段。
在此之前,染紅霞便已背負着高貴的出身、師門的期盼,在衆人的注目下長
成,絲毫不以爲苦。爲傳承水月之劍、延續師門香火,她本就有「終身不嫁」的
打算;但身爲鎮北将軍的愛女,顧及老父心情及宦途所需,若得師傅允許,她也
不是沒有放下刀劍嫁入侯門的準備——廟堂顯達,有進無退。染蒼群雄鎮一方,
爲國爲民,早已錯過了急流勇退的時機;要想有個歸老田園的好收場,結一門強
而有力的親事,殊勝十萬精兵。
人隻有一輩子。這一生,如非爲水月,便是爲了父親。
所以她從未抱怨、不以爲苦,甚至沒想過有别的選擇,直到耿照闖入她的生
命,把一切攪得天翻地覆。染紅霞這才驚覺:她的人生早已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連苦心創制的劍法都成了枷鎖,鎖住她的進境和眼界,将她留在十六歲的斷腸湖
畔,一步也未曾離開。
如今想來,生命中最自由奔放、無拘無束的時刻,除開這被深埋在石礫下的
絕境外,就數不久之前,蓮台上與耿郎放手一決的當兒了。既不念情,也不顧理,
隻有她和她的劍,連手掙脫那禁锢已久的無形牢籠,一吐多年積郁——那雲疏月
朗、雨過天青的感覺重又湧上,令她不由得一拱,一股莫名的力量自身體深處噴
薄而出!
「紅兒!」耿照的叫喚将她拉回了現實,染紅霞睜眼一瞧,赫見他滿面憂急,
半張臉隐在幽微不明的晦暗中,映入眼簾的另一半則淡青如犀照,光源正是來自
她按在他胸膛上的兩隻玉掌。
(又……又來了!)
意識恢複,她趕緊凝神内視,細察體内的異狀。
這詭異的外道真氣她無法操縱自如,否則适才運功抵抗鼎天劍脈之氣時,應
不緻被其所傷。此功雖不能收發由心,然而發動後遍走諸脈,卻是越來越強,運
使起來與她本門的内功并無不同;隻是其質屬陰,非但異于水月心法,也不記得
哪一派練有如此内功。
她自己是不覺得有什麽異樣,豈料小手按得片刻,耿照襟上竟結出一層凍砂
凝土的薄霜,凍得他微一哆嗦,詫道:「好……好陰寒的内勁!」似是十分熟悉,
蓦地想起在哪兒見過,不由得雙目圓瞠,偏又想不透其中緣由,半晌都說不出話
來。染紅霞不知他心中糾結,唯恐凍壞愛郎,急忙把手移開。
石隙下尚不容轉身,卻往哪裏避去?寒勁在體内轉得數匝,益發強旺,掌間
青螢竄閃、冰芒片片,欲發不發的,竟比半截點燃的犀角還要光亮。染紅霞福至
心靈,忽把結實緊緻的蛇腰一擡,雙手負在身後,寒涼如玉、噴出淡淡煙息的櫻
桃小嘴湊近耿照的耳蝸子,咬牙輕道:「你的功力比我強,咱們換一換,由我發
勁,你來抵擋!」
怔愕不過剎那,耿照便即會意,笑道:「好!」
染紅霞素手反背,握住了鐵鏈,催動筋脈裏的極陰内勁,源源不絕送出,仿
佛要榨出渾身精力似的,竟是毫無保留!
她雙手一用力,本能地屈膝挺腰,鍛鋼薄片般結實強韌的健美胴體繃如弓弦,
一雙渾圓飽滿的堅挺乳峰拱入耿照懷裏,明明隔着衣布、仍能清晰感覺雪膚的柔
膩,壓上胸膛的觸感卻無比堅實,玉乳腴滑中帶着厚實有力的肌束,幾抑不住伸
手抓握的沖動,一嘗滿掌的鼓脹彈性。
耿照不敢大意,運功抵禦懷中玉人的奇寒内勁,小小的空間内,氣溫瞬間降
破冰點,染紅霞渾身上下熒光閃現,青芒透出白皙雪肌,竟使表面微帶透明,宛
若水精雕就:「玉骨冰肌」四字,至此已非騷人墨客之吟哦寄寓、煙雲空想,而
是赤裸裸的白描。
鐵鏈被凍得哔剝作響,連門框與青磚相接處都格格有聲,不住迸出細小的冰
珠。
染紅霞一口氣将體内的陰寒内力釋出,嬌軀倏軟,堪被耿照接住。他左臂穩
穩托着玉人腰背,右手握拳一擊,「匡」的一聲,活門四邊連着煉條扣鎖一并沉
落,片刻才聽見「笃!」的沉鈍悶響,似是摔在夯實的泥土地上,總之非是青磚
石闆一類的硬物。
「成啦!」兩人相視而笑。染紅霞将寒勁用了個清光,連原本丹田裏的内力
也榨取一空,點滴不存,透出肌膚的輝芒迅速消散,石隙裏又恢複先前伸手不見
五指的模樣。至于「誰先下去」這點,倒是無可争辯:兩人既翻身不得,隻能由
被壓在下方的染紅霞先行倒退、滑進門孔,才輪得到耿照。
活門底下的空間不甚寬廣,高不及一丈,伸手所及十分幹燥,撲面微風習習,
也不似石隙下黑暗。耿照在風裏聞到一絲炭焦,小心翼翼往壁上摸去,果然摸到
半截火炬。
他讓染紅霞持炬,運起碧火神功雙掌一合,渾厚内力到處,浸了桐油又幹燥
已極的炬頭竄起縷縷煙焦,似有火星跳動。兩人小心圍着吹氣助燃,好不容易點
起炬焰,映得眼簾裏一片光明。
眼前的景象卻令二人倒抽一口涼氣,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個位于蓮台底下的空間,并非什麽人造的地窖内室,而是一處天然形成的
地底岩窟。岩窟前後各有一孔道,堪堪容得一名成年男子低頭鑽入,耿照分别将
火炬探入孔道,兩頭均是黑黝黝的瞧不見盡頭。
「這兒……究竟是什麽地方?怎會有這麽個石窟?是誰人所造?」染紅霞舉
目四眺,不禁喃喃。
「不是誰造的。」耿照指着頭頂方孔。兩人便是透過這個門洞,由蓮台内室
降入此間。「瞧見了麽?方才我們跳下來的那扇活門,乃是開在岩盤之上,但蓮
覺寺占地廣衾,屋舍衆多,地基絕不能打在岩石上。由此推之,建造活門的人,
要向下掘土至少一丈、再鑿開岩盤,才能打通這個洞窟。」踏了踏腳底夯實的硬
土,沉吟道:「所以門孔才開得忒小,以免多掘泥土,啓人疑窦。在挖至岩盤之
前,他們先将掘土以布囊貯裝,堆置内室;岩窟一通,便大量投入土囊,做爲立
足之用,再以繩梯吊索等缒入洞中。」
染紅霞思路敏捷,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鑿通岩窟之人,并不想讓他人知曉
……此事定有不可告人處!」耿照點了點頭,面色凝重。他先前敏銳地觀察到蓮
台外觀與内室的規模相差懸殊,以爲是多埋梁柱,做了結構上的補強;如今想來,
隻怕是爲了隔音。
無論掘土或鑿岩,噪音必多,白日倒還罷了,反正蓮覺寺内外多興土木,旁
人未必有覺;倘若夜裏也要加緊趕工,萬萬不能沒有布置準備。問題是:鑿開這
個岩窟,到底有什麽作用?又是何人所爲?
耿照沉吟片刻,心念一動,目光掃過地面夯土,舉火往後面的孔道走去。染
紅霞與他默契絕佳,也不多問,背脊貼着孔壁,始終跟在他反手可及處,一雙妙
目借炬焰餘光盯緊相反的方向,以防二人背後遇襲,斷了後路。
他倆雖攜刀劍入内室,但方柱傾倒後,兵器被碎石所掩,摸得到卻抽不出,
此際均是空手。若遇歹人偷襲,後果不堪設想。
染紅霞全神顧守背門,确保退路,前頭耿照卻突然停下腳步。幾乎在同一時
間,空氣裏傳來一股異臭,似腐非腐,又像是放久變質了的膏脂酥油,總之絕不
好聞。
她心知有異,拉着他的手走上前,就着搖曳的焰光一瞧,赫見前方孔道之中,
并排坐着十來具幹屍!屍首的形容枯槁、肌如涸蠟,個個都像風幹的肉條,憑空
小了一圈;原本的相貌已難辨認,隻知清一色身穿短褐、打着赤腳,都作男子裝
束。
即使是慣見江湖風浪的二掌院,這一整排的地底臘殍也太過悚異,染紅霞玉
靥煞白,雖未失聲驚呼,小手卻不由揪緊了耿照的衣袖。
耿照粗厚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從袖管上輕輕拉開,順勢反握;勻出的右手
持焰炬一照,見屍體多是一劍穿心,有幾人則是由頸背貫穿咽喉,顯然是逃跑時
被人從身後擊殺。
兩人四目相望,心念一同。
——滅口!
由衣着推斷,這些人如非掘土貯囊的苦力,便是開鑿岩層的匠人。設下鑄鐵
活門的主兒不欲人知,事成之後,便在岩窟底下一劍一個,将這些渾不知死期将
屆的可憐人送上冥途,把屍體拖進天然形成的甬道之中,連收埋都不必。這地底
岩窟既幹燥又通風,複無蟲蟻野獸啃齧,居然風幹成了蔭屍。
耿照猜測陰謀家或有殺人滅口的歹毒手段,在岩窟的夯土地面發現拖曳的痕
迹,果然在這一側的甬道裏尋得棄屍的地點。
「……好毒辣的心腸!」默然良久,染紅霞忍不住輕聲道。
耿照捏了捏她的手掌,蹲下來仔細觀察,片刻才道:「短褐的料子并未腐朽,
色澤也還不算太舊,這事是不久前才發生。這人該是石匠。」見女郎投來詢問之
色,解釋道:「你看他的手,肌肉雖幹枯萎縮,仍看得出繭子。拿鑿子和拿鋤頭
的繭子不太一樣。」染紅霞一瞧,果是如此。
兩人粗略檢視,推斷生前應是石匠的隻有三名,其餘九人不是用慣長柄器械
的模樣,便是幹萎得難以辨别。
「九人分作三班掘土,其餘三人輪流挖鑿岩壁,恰好是日夜趕工的配置。」
耿照在心中估算着工程的進度。他對建築工事不甚熟稔,隻憑幼時在家鄉見人掘
井,以及流影城内一年到頭大興土木來粗估;算上屍體風幹之所需,這開鑿岩窟
的計劃,最少也須耗費個把月的辰光,方能完成。
這與娘娘駕臨東海、浦商營建栖鳳館的時間不謀而合。看來九品蓮台從一開
始,就被當作是此事的掩護,那麽連蓮台的突然倒塌……或許都是有心人的機關
排布了。究竟是誰有這樣的神通,能把黑手伸進鎮東将軍的眼皮下,埋設如此龐
大駭人的陰謀詭計?
少年逆着光,凝視着幽影晃動的狹長甬道,整整齊齊癱坐成一排的幹屍宛若
毀損的拉線傀儡,因肌肉萎縮而拉耷大開的下颔似是發出無聲之笑,正嘲弄着背
脊發寒的兩人。
最後打破沉默的,居然是染紅霞。
「走罷。」她輕聲道:「至少我們還活着。」
耿照蓦然省覺。光是他們還活着,便足以令幕後操弄之人大驚失色!若非機
緣巧合,兩人早已被壓成肉泥,埋屍于碎石磚礫,豈能發現地底岩窟的秘密?甬
道中如此通風,能炮制出天然的蔭屍,必有出入口相通……層層相因,豈非天意?
「正是如此!走,我們離開這——」正要邁步,衣袖又被女郎拉住。染紅霞
從他手裏接過火把,指向另一頭。「走這邊才對。」見愛郎微露錯愕,嫣然道:
「你會棄屍在出入要道上,還是拖往不會再去的地方?」耿照恍然大悟。
兩人相偕退出,轉頭鑽入另一側的甬道。這一頭要比對向狹窄得多,起先不
過是微略俯首、以免撞上石乳的程度,豈料越往前行越是低矮,不多時便須彎下
腰才行;至此步行不如四肢接地,二人遂一前一後,匍匐而進。
耿照本欲舉火,維護伊人周全,染紅霞堅持不允,錯過最後一處可側肩并行
的空間,此際想交換亦不可得,隻得乖乖跟着。
女郎焰炬在前,用以開道,焰光她半身擋住,隻些許光暈溢出香肩臂腋,勾
勒出玲珑有緻的曲線輪廓,在幽暗的甬道中款擺晃搖。舉目但見一隻結實挺翹、
飽滿如桃實的翹臀突出裙布,将下裳繃得極緊,幾欲撐裂;陰影投在臀上,雖籠
着一圈暈華的外形輪廓甚是朦胧,不易看清,深深淺淺的暗影卻使裙布上的圓飽
起伏分外清晰,這隻翹臀不僅結實有肉,兩瓣靠外側的部位更無一絲凹陷,肌束
鼓起成團,爬行間仍保有完美的渾圓曲面。
染紅霞的雙腿極長,即使以膝肘匍行,依舊修長如牝豹,耿照不敢太過靠近,
以免被她不小心踢中,在狹窄的甬道之中難以閃避,不免要糟。但腿長同時也困
擾着女郎,爬着爬着,裙裳幾度被膝蓋小腿拖碾着一絞,差點仆倒,染紅霞索性
停下,将裙擺揪起轉得幾轉,掖在纏腰縫間,才又繼續前行。
如此一來,她下身再無裙布,露出一條薄薄的細綢裈褲,打濕了的褲布緊貼
在光滑細膩的臀上,肌色浮出幾近透明的白綢,連兩條細白大腿間交錯擠着的、
棗兒般飽滿肥膩的酥紅,上邊菊蕊似的小巧凹陷,以及下腹的一抹卷曲烏茸…
…等,無不纖毫畢現。
耿照這才發現她濕得吓人,那不住從股間墜下的液珠絕不是汗,雖然一樣清
澈透明,稀漿似的黏稠卻非汗水可比,所經處拖開一條膩滑的晶亮水漬,飄散如
麝如蘭、又帶着汗水般淡淡腥鹹的誘人氣味。
他瞧得口幹舌燥,欲焰瞬間燃起,下身硬得幾難爬行。但染紅霞卻越爬越快、
越爬越濕,籠着光暈的誘人身形轉眼拉開了半個身子的距離,奇怪的是:相隔越
遠,那來自股間的甘美氣息卻越發濃烈,混着新鮮藻香似的薄薄汗潮,簡直快要
摧毀他的理智。
耿照不顧膝肘的衣布磨損,發了瘋似的手足并用,加緊縮短距離,眼看伸手
便能捉住她纖細的足踝,蓦聽女郎歡叫道:「前頭有光!是出口……找到出口啦!」
第百廿二折何爲卿狂,麗藻華菱狹隙驟開,卻非期待的耀眼陽光,而是一片
詭藍,映得碧波熒熒,四壁蕩漾。
甬道盡處,乃是二十來丈方圓的寬廣地宮。此間不見斧鑿痕迹,應是天然所
緻,周圍石筍鍾乳相接,形成錯落孔隙,有的不過拳頭大小,有的卻可容納一名
成年男子彎腰鑽入,比耿、染二人爬過來的人工甬道還要寬闊。地宮中微飔習習,
未有片刻中斷,甚是陰涼,顯然這些個大大小小的孔隙另有别通。
而奇異的幽藍波光,卻來自地宮裏的巨大窪池。
窪池形如滿月,幾乎占滿整片地面,上頭覆着一個又一個圓箕也似的綠褐巨
葉,直徑均在三尺以上,越往中央越是巨大,遠眺甚至有近一丈者,已不能說是
篩米用的圓箕了,直是堪卧成人的竹簟,大得令人難以置信。
藍光自巨葉底下透出,其間穿插着毛筍大小的花苞,苞莖粗如杯口,直挺挺
地伸出水面,模樣與蓮塘慣見相差仿佛。二人從沒見過如此巨大渾圓、邊緣豎起
如淺蓋翻轉的「荷葉」,更想不透水底何以發光,一時怔然。
染紅霞維持着爬出甬道的姿勢,仍是四肢撐地,低腰翹臀,仿佛置身夢境,
被眼前不可思議的奇景牽引,蛇腰款擺、梨臀輕晃;那一團圓鼓結實忽左忽右,
緩緩爬到池畔,随手一掼火炬,身子探低,抄起流光閃爍的池水,柔荑被溢出池
緣光暈一映,剔如玉脂,不勝熒照。
耿照盯着她高高翹起的、裹在濕綢裏的半裸雪股,喉結「骨碌」一搐,卻無
津唾相潤,仿佛被熊熊欲焰蒸化,口中幹得發苦。
這畫面委實太過離奇。
即使屈膝跪地,女郎的繡紅靴幫子仍裹出裸足般的曲線,可想見靴裏的腳掌
是如何凹圓勻斂,分外應手;襯與修長的足胫、修長的小腿、修長的大腿與腰肢
……他從未想過,英姿飒爽的二掌院會與「蛇」這個字産生連結,此刻她就像一
條迤逦媚行的美人蛇,每個無心的動作都散發驚人的迷離癡媚。
染紅霞掬起池水,發現水質較尋常井水黏潤,如極稀極薄的蜂蜜水,卻無池
塘死水的腐臭,反而散發着鮮藻般的淡淡腥甜,并不難聞。水中懸浮着指甲大小、
觸感滑膩的異物,形狀像是飽滿滾圓的三角錐體,又似新剝的栗子,摸起來便似
芋莖一類的水生植物。
正是此物發出碧磷磷的幽光,染紅霞卻不覺惡心,端詳着掌中瑩碧,玉指輕
拈,「剝」的一聲,擠破了一枚異藻,從厚厚的肉殼中淌出發亮的汁液,腥甜氣
味更濃。她似被光暈吸引,忽然舉掌相就,連着池水藻漿,一并送入了檀口。
異藻口感的詭異一如外表:肥厚多汁的肉殼嚼起來像蘆荟,黏膩中帶着爽脆,
發光的汁液卻似牛血魚生,幾令人産生啖食鮮肉的錯覺。染紅霞還未萌生「吐掉」
的念頭,身子搶先做出反應,「骨碌」一聲吞進了肚子裏。
耿照望着贲起的美臀,好不容易回神,赫見女郎垂首過肩,一頭濃發散在水
上,稀蜜般的池水浮力甚強,青絲與水面之間仿佛有層隔膜,虛托其上,光華透
發而出,宛若仙子伏波,吓得他魂飛魄散:「紅兒!」一掠而至,揪着腰帶提起,
卻「啪!」硬生生将帶兒扯斷。總算少年應變快絕,左臂暴長如猿,堪堪抄住她
結實的蛇腰。
螓首離水,裹着稀漿的發束甩開,轉過一張濕濡的嬌豔臉龐,染紅霞雙頰酡
紅,嘴角、面頰沾滿晶晶亮亮的稠膩漿水,嬌嗔道:「你幹什麽?莽莽撞撞的,
弄壞我的衣裳啦!」眼波流轉,說不出的可人。
耿照見她并未溺水,心上大石落地,绮念又生。
女郎自無所覺,但瞧在男兒眼中,這模樣倒有幾分像是雲收雨散後,被愛郎
射了一臉,滾燙濃稠的男子精華遇風化水,挂得她滿面薄漿……浮想聯翩之餘,
胯下的怒龍倏爾昂起,分外猙獰。
染紅霞沒心思搭理,櫻唇微啓,細潤的舌尖舐過嘴角,将一縷暈芒卷入口中,
細辨滋味,如剛吃完一尾鮮魚的貓兒。
耿照幾欲暈倒。「你……你吃什麽?那水……那水……」唯恐玉人着惱,
「怎生吃得」幾字扣着沒說,染紅霞竟當他之面,抄水又吃一口,雪嫩的面頰鼓
如花栗鼠,「喀滋、喀滋」美美嚼着,瞇眼微露一絲餍足。
這要是弦子也還罷了,堂堂水月停軒二掌院、名震江湖的「萬裏楓江」,怎
會在野地胡亂飲食,将來路不明的發光異物吃進腹中?耿照欲哭無淚,硬将她拉
離,沒口子叨念:「這水萬萬吃不得!你怎麽……這是……唉!」
染紅霞嗔道:「怎吃不得!我覺得挺好吃的。」不知哪來的氣力,腰臀一扭,
遊魚般自臂間掙出,又撲向池畔。
爲脫出石隙,她将那來路不明的陰寒真氣連同丹田内息,毫不吝惜,用得一
乾二淨;而逞強爬過甬道,更是耗去所剩不多的筋骨健力,按說此際還能四肢撐
地,猶未癱軟如泥,贊她一句「意志過人」,那是毫不違心。力竭至此,豈有這
般身手?
耿照被掙了個措手不及,但碧火神功發在意先,應變快絕天下,還未會過意
來,右手倏然探出,徑拿她腰眼!可惜染紅霞動如脫兔,仍有毫厘之差,耿照碰
着她腰後衣布,未及拿住,女郎已加速逸去,眼看便要錯開——旁人或來不及,
于耿照卻未必。碧火神功感應氣機,緊扣一縷将逝;鼎天劍脈倍力加催,化極弱
爲極強!五指一攢,竟已抓實。但聽「嚓!」一聲長響,女郎的褲腰連同騎馬腰
巾,被一前一後兩股力量拉扯,褲管破開至靴靿,露出渾圓雪臀,以及兩條壓着
裂綢的結實大腿。
耿照面紅耳赤,又不禁血脈贲張,染紅霞蓦覺股間一涼,仍先探下水面,吃
了兩口爽脆多汁的異藻,回見下身半裸,柳眉倒豎,紅着烘熱的小臉大聲斥責:
「你——無恥!禽獸!淫……淫魔!」埋螓首于臂間,香肩抖動,卻未聞抽噎之
聲。
耿照正要認錯,忽見她飽滿的腿根間,夾着一隻縫窄肉嬌、光潔粉潤的細蛤,
對比主人的高挑修長,蛤嘴便如一枚小肉圈圈,開歙的兩片酥脂當中,一抹液滑
不斷被擠溢堆棧、鼓脹飽滿,仿佛一霎眼便要撲簌滾落。
染紅霞埋首片刻,終于回過一張紅撲撲的桃花臉蛋,吃吃笑道:「淫魔!」
「淫」字才出口,蛤嘴一顫,汩出大把淫蜜,由稠而稀,終至清澄如水,沿
着雪股淅瀝淌下,宛若失禁,打濕了腹間的烏卷細茸。
這不是他認識的染紅霞。
女郎像吃醉了酒,胡亂踢動雙腿,枕着一側臂兒,不住掬水就口,阖眼如絲,
似在午後秋千下吃着糕餅細點、飲着果露甜茶,鼻中飄出細軟輕哼曲不成調,自
顧自的吃吃笑着,徑轉腰臀,無比嬌慵。
那樣的嬌媚如一把熊熊烈火,燒去少年心中最後一絲理智。
他喘着粗息解開腰帶,踢掉烏皮靿靴,一層、一層剝去束縛,直到精光赤裸,
露出澆銅鑄鐵般的結實肌肉。緩慢的動作裏飽含了持續增幅的壓抑與蠢動,猶如
風暴核心,女郎卻恍若未覺,似乎跌入天真無憂的兒時記憶,直到一雙滾燙粗糙
的大手握住嬌臀兩側,往她腿心裏抵入一枚光滑如剝殼兒水煮蛋也似、既硬又軟
的碩大異物。
染紅霞尖叫一聲,一邊咯咯笑着,圓臀忽然向後撞去!
這下用力極猛,杵尖反而滑開,硬得微微彎起的怒龍蹭過她柔嫩光滑、肌色
淡細的會陰和小巧肛菊,徑自朝天昂起;餘勢不停,臀瓣撞上鼓脹的卵囊。那裏
本是男子要害,饒是耿照欲焰高漲,囊袋比灌飽了水的豬腰更硬更韌,複有碧火
真氣護體,仍不免氣息一窒,痛彎了腰。
女郎一撞到底,猛被震開,不知是渾厚的護體氣勁所緻,抑或臀股太過結實
有彈性;正欲借勢入水,身子忽停在水面上尺許,旋被一股大力扯将回去!
原來耿照忍痛出手,堪堪抓住她松脫的纏腰,用力收轉。
那幅绛紅纏腰沒了帶兒束縛,被他雙手接連纏繞,宛若紡輪抽線,扯得她身
子飛轉,三兩下绛綢繞到了頭,染紅霞兀自滴溜溜打轉,幾層衣物旋甩開來,但
見上腴下窄,寬的是香肩雪乳、長的是玉腿紅靴,中間一段蓮紅緊束,卻是她的
貼身肚兜。
耿照隻看一眼,探手便攫她襦衫後領,「潑喇!」一扯,染紅霞整片背衫連
着内裏的單衣一齊破裂!女郎的前襟早已旋開,這下背門又失連綴,左右兩隻袖
管各自耷連着腋下半條殘碎,滑至肘間;若非被束在腕上的臂鞲所阻,早已脫臂
飛去。
然而,撕碎的半截紗質袖管虛籠在藕臂之上,玉一般的肌色忽現忽隐,又比
裸裎更加誘人,益發激起男兒的獸欲,直想按倒在地,分開她修長的雙腿盡情逞
兇——耿照抓住倒卷的袖管亂轉幾匝,權作繩縛,染紅霞雙手高舉過頂,被少年
揪着一把叉倒,濕冷的觸感貼上玉背,「嘤」的一聲拱腰昂頸,嬌軀窣窣顫抖。
他雙目赤紅,滾燙的吐息猶如饑獸,看獵物被制伏在地,殘剩的袖管褲腿狼
籍零碎,倍顯無助,欲火更熾,空出來的左掌壓上飽滿挺拔的雙峰,隔着軟滑的
蓮紅綢面恣意掐揉,手勁沉重,毫不憐惜。肚兜下的肌膚比綢緞更絲滑,觸感絕
佳,乳肉卻是結實彈手,如握一團鼓脹肌束,兩下裏對比強烈,卻又融合得恰到
好處,手感妙不可言。
他單手一陣蹂躏,搓得滑韌的乳峰在掌底不斷變形,施力點每一稍離,乳肉
便迫不及待反彈,似與掌勁頑抗,雖不能抵擋揉搓,卻執意恢複飽滿堅挺的峰形,
絲毫不肯妥協。
這般倔強的胴體,遠比順從更能激起征服的欲望,況且随着大手的蹂躏,肚
兜與雪肌之間,漸漸膨起兩枚堅硬蓓蕾,于乳浪中分外清晰,耿照五指一攫,揪
着綢布用力扯落,肚兜上下兩條系帶一齊迸斷,在頸腋處留下彤豔豔的醒目勒痕。
紅綢離體,雪白的乳峰彈撞而出,底厚腹飽、色如脂玉,形狀如一枚對剖的
貢品荔芋,尖翹渾圓,即使平躺在地也不過略略攤厚,乳根沃如堆雪,峰形卻依
舊完整,挺聳如蜂腹;頂端翹着兩枚嫣紅嫩苞,昂然怒起,分不清是疼痛或快美
所緻。銅錢大小、同樣細潤的乳暈與地宮涼風一觸,泛起大片嬌悚,更是誘人。
肚兜貼身,系帶用料結實,方能經久。耿照生生自她頸間扯斷,焉能不痛?
自來咻喘、哀鳴如小動物一般的染紅霞,忍不住「呀」的痛呼一聲,眼角迸出淚
漬。
這一喚令耿照略微回神,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單手按着女郎的腕子,
另一手抄起她雪白修長的大腿,以腰胯擠開徒勞無功的并緊,兵臨玉門,隻憑最
後一絲清明,俯首湊近那帶淚的美麗臉龐,啞聲道:「紅兒!給……給我……」
染紅霞被頂得一顫,眼看便要破關而入,身子本能上挪,欲避兵鋒。但男兒
胯下的怒龍比嬰臂更粗長,又制住雙手不讓掙脫,挪開三兩寸不到的空隙,豈能
阻擋巨物入侵?
女郎死了心似的屈起大腿,濕淋淋的玉股随之擡高,像要讓男兒加倍侵入、
直抵花心。耿照再無猶豫,退些調整位置,杵尖正要移向蛤口,豈料染紅霞滑至
他腰臀上的玉踵一錯,兩條白皙大腿頓成殺器,狠狠箝住男兒的腰!
有碧火真氣護體,脾胃髒腑等免于被箝爆,卻無法将勁力悉數化消,耿照眼
前一黑,差點暈死過去。但鼎天劍脈幾乎在瞬息間便接上了真氣續斷,搐緊的筋
脈驟然舒張,甚至遠超過遇襲之前,碧火真氣以絕難想象的速度與沛量周行運轉,
少年靈台一清,旋又蘇醒。
若有他人在場,怕要以爲這記足以絞殺江湖一流好手的猛烈箝腿,竟不能使
典衛大人氣窒失神,佩服之餘,不免感歎将軍府藏龍卧虎、慕容柔多納異士,益
發畏懼惶恐,莫敢輕撄。
令耿照錯愕的卻不僅是箝腿而已。
視線才聚焦,蓦地右掌底一股奇寒竄起,附近氣流爲之一凝,忽爾迸碎!
纏着女郎雙腕的紗袖四散爆開,彈上岩壁卻是沙沙作響。耿照及時舉臂,飛
上臂遮胸膛的哪是什麽殘紗?根本是大把大把的冰珠!
便隻一頓,染紅霞雙手撐地,蛇腰淩空一轉,拜長腿所賜,生生将他掀了個
頭下腳上的倒栽蔥,「砰!」肩頸撞地,差分許便是破腦迸漿之厄。耿照摔得眼
冒金星,心頭忽生感應,不顧疼痛疾探右臂,指尖掠過女郎足踝,運勁一奪,留
下一隻繡金紅靴。
染紅霞吃吃笑,僅着羅襪的右腳一沾地,左腳反足勾來,但臀股微動耿照即
生感應,舉掌「啪!」接住厚納靴底,發勁震開,染紅霞順勢入池,落于一片圓
蓋巨葉。那圓箕般的肥厚巨葉僅僅是晃了一晃,竟未被踩踏入水,穩穩托住她的
身子,看似毫不勉強。
染紅霞的武功他約略有底,絕無傳說中「登萍渡水」的造詣。那圓葉雖有三
四尺的内徑,也就是大得多的荷葉。蓮荷弱質,怎能撐得起一名高?的成年女郎?
地宮景緻已十足夢幻,此刻所見,更如塵世出離。
凝目望去,葉上玉人幾已全裸,幽藍的光影投映在白皙的胴體之上,風過葉
搖,水面浮藻蕩漾,蒼華便于她峰壑起伏的嬌軀上徑行流轉,宛若星雨紛墜。她
腕間隻束着彤豔的臂鞲,紗袖餘鞲緣小小一圈,霜色的破碎絲縷随風飄飛,像極
了被流星雨劃穿的絲絲雲湧,不似人間應有。
染紅霞在邊緣不住輕晃的巨葉上站得筆直,小腹無一絲餘贅,肌束繃實,線
條勻稱;而雙乳并未因此有所垂墜,依舊尖翹如筍,隻是乳根飽實,峰形十分圓
潤,又非筍尖可比。
緊并的雙腿一蹬紅靴,另一隻卻僅着羅襪,各有各的銷魂美态,一如「健美」
二字在她身上相持平衡,已臻完美,當真增一分太剛,不免稍失玲珑;減一分則
太媚,難有如此英飒。
而最吸引人的,卻是那股狂野危險的氣息。
耿照平生所曆諸女,僅明姑娘能于床笫間盡情逞欲,進一步驅策欲望,追求
極緻的歡愉快美——世人皆畏爪牙,但對雌豹而言,獰爪利牙不過療饑罷了,有
甚好怕?因此明棧雪的美麗異常危險,越是懸劍以發、側身絕壁,越能品出她的
火熱與激昂。
此刻的染紅霞與她非常相像,若耿照能稍稍冷靜,應能察覺有異。但突遭攻
擊的痛楚與憤怒混入旺盛的欲焰,剝奪了所剩不多的清明;女郎俏立水上的風姿,
對男兒來說更是赤裸裸的挑釁。
怔忡不過霎眼,耿照縱身如鹞擊,人尚在空中,雙掌已攫向女郎!
他的輕功不怎麽樣,水月一脈于此卻有獨到處,染紅霞沒等他墜下,點足後
躍,靴尖将葉面踏沉些個,旋勁所至,原本穩穩浮在水上、形如倒翻圓蓋的巨葉
頓時翻攪起來。
耿照意在美人,相準的落點本不在中心,一把踩塌,偏又無處借力,整個人
倒翻入水。翻起的圓葉「啪!」彈回水面,打在他背上,隻覺背門熱辣辣一痛,
趕緊扭身避開;好不容易破水而出,伸手攀葉,掌心又被刺得鮮血長流。
原來巨葉外側,相當于蓋緣的部分生滿暗紅色倒鈎,堅銳不遜骨角,落水後
絕難攀附。所幸離岸不過一躍的距離,但池水黏稠浮力甚大,極不好遊,耿照奮
力爬回,上岸已累得張臂仰躺,劇喘咻咻。
染紅霞咯咯嬌笑,足下不停,一葉接一葉地跳往池中央,嘴裏哼着歌兒,輕
巧便似孩提時跳格子玩耍。那巨葉的内裏并非是一片平坦,質地雖肥厚如蘭葉,
葉脈卻似田陌,将葉面分割成一畦畦的隆起,每個都有雙掌并攏大小,當中灌滿
空氣,以分散承重,才能輕易托起百來斤的成人。
窪池中央的葉子,似是這一池異種蓮葉的主心骨,圓蓋裏的面積最大,直徑
已逾一丈,每個隆起的氣囊足有一尺見方,葉脈粗如槍杆,連豎起的蓋緣都有六
七寸高,宛若小小女牆。
染紅霞一躍而上,偌大的葉面晃都不晃一下,比漁舟還穩。
她哼着歌兒輪流踮足,在葉上跳來跳去,蓦地玉背一悚,倏然回頭,不遠處
另一片圓葉上,渾身裹着滑膩池水、肌束起伏晶亮的少年睜着赤紅獸眼,身子微
蹲,似是蓄勢待發,卻無進一步的行動;背上鮮血混合池水,流速變得極緩,沿
着誇張的肩背肌束一路蜿蜒,靜止般凝于脅下,仿佛被施了某種詭異的定身咒。
耿照理智雖失,但感應危機的本能尚在。不敢一把撲上,蓋因無法确定巨葉
足以支撐二人。
染紅霞看出他的躊躇,大膽坐下,藕臂撐後,挺翹着一雙渾圓玉峰,兩腿并
叠,足尖指向男兒,恰恰配着她微擡下颔,刻意壓低的輕蔑視線,朱唇曼啓,輕
聲笑道:「……膽?小?鬼!」
耿照再不分怒火抑或欲火,虎吼一聲、猛然躍起,猶如弩炮離弦,劃了個又
高又遠的弧拱,雙足淩空交錯幾次,「砰!」落在巨葉中心,借勢一滾,翻身壓
住全身赤裸、雙頰酡紅,兀自咯咯嬌笑的冶麗女郎!
染紅霞的笑聲變成了尖叫,拳打腳踢奮力掙紮,兩人交纏着從這頭滾到那頭,
又輾轉回到中央,巨葉的結實可比舫舟,不止穩穩承載,更由得二人揮肘蹬腿,
抵死糾纏。
兩人四掌相抵,耿照仗着蠻力将她雙手分按兩側,這回不敢再放兩腿自由,
徑以膝蓋抵她膝彎,壓制大腿,避免腰腹被箝。如此一來,染紅霞動彈不得,耿
照也騰不出手塞入杵尖,粗硬的怒龍翹如彎刀,一跳一跳地拍打她覆滿纖茸的飽
滿恥丘,發出細微的「啪唧」膩響,不知是汗水池水所緻,抑或其他。
「紅兒!」
他俯首湊近,灼熱的吐息混着汗水滴上她嬌豔卻狠烈的臉龐。
「給我……給我……」
那充滿色欲、又透着依戀渴求的低吼撼動了她,女郎喘着粗息,彤靥露出一
絲迷惘之色,緊繃的大腿變得溫軟如綿,對峙出現缺口。
耿照在她腿間跪正,杵尖摁着黏閉的蜜縫擦滑幾下,上頭裹滿的池水正是上
佳妙物,磨得女郎嗚嗚哀鳴,嬌軀顫如風花,蛤嘴漸漸吐出漿來。若非她玉戶狹
小,位置又低,着實不易進入,兩人早已合爲一體。
這「通幽曲徑」本就難進,耿照雖隻試過一回,卻難以忘懷,耐着性子厮磨,
染紅霞呻吟越見嬌膩,粉頰益紅,原本迷蒙的星眸一亮,吃吃笑着,不知哪來的
氣力,推着他的手掌寸寸舉起,紅靴羅襪一踏,猛将男兒翻轉過來,跨坐于腰,
小手抓緊龍杵,将前端送入腿心。
耿照頓覺被塞進一處又暖又濕的窄縫,入口脆韌狹緊,更有驚人的曲折與彈
性,是潤澤不夠便要受傷的程度,此際的濕熱卻足以消弭扞格,将膣中一波三折
的觸感完整保留。
染紅霞的玉戶入口奇低,跨在男兒身上,須将杵尖稍稍挪向會陰處,才能找
到洞兒。雞蛋大小的龍首方塞入半截,便遇阻礙,本已無比狹窄的蜜縫至此居然
無路,女郎本能翹起雪股,杵尖擠蹭過一個小坎兒,幾乎以相反的角度滑進膣管,
這才找到了路。
比起這個刁鑽的折角,膣中餘處的崎岖凹凸都不能阻住粗硬的怒龍,染紅霞
一下沒掂量好,一股腦兒塞進去,酸、疼、爽利……諸般快美一齊鑽入骨髓,幾
以爲被一杆燒紅的烙鐵棍貫穿,忍不住昂首嗚咽,蹲在他身上一陣顫抖,差點洩
了身。
耿照也沒好到哪兒去,銳利的擦刮感套着龍杵,一口氣滑過了前半截,更要
命的是:濕軟緊湊的肉壁接着一搐,随女郎的劇顫又縮又夾、擰手絹似的絞扭,
差點讓他精關失守,噴薄而出。
染紅霞好不容易喘過氣,連脖頸都漲起瑰紅,低頭一瞧,居然才進得半截,
好勝心起,咬牙慢慢坐落。那逼死人的貫通感無比爽利,似無休止,沿着背脊沖
上腦門,欲将飛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一屁股坐到底,尺碼駭人的巨物仿佛
将她撐滿了、掼直了,直頂到心子裏。
她紅着小臉籲籲嬌喘,将耿照的雙手分壓兩側,帶着勝利者的昂然姿态,咬
唇笑道:「不是給你,是我要!」
不顧男兒目瞪口呆,小手按着他結實的腹肌支起蛇腰,跪在耿照身上大聳起
來。
女子跪坐于其上的交合姿勢,除了腰臀之外,就屬大腿最爲吃力。
尋常女子身柔勁弱,難有長力,此式不過是觀其雙丸跌宕、努力取悅愛郎的
癡态而已,便是青樓女子,遇着元陽雄健的狠心冤家,也不易套出精水來。是以
風月冊上教男子延長交合,每遇精關松動,先且暫停,改采這式「魚接鱗」應付,
得保不失。
但染紅霞乃鎮北将軍之愛女,生于天下勁旅「血雲都」,不僅擅長轅駕,騎
術更是精絕。駕馭馬兒的第一步,便是踏着馬镫一站一坐,利用馬背起伏的彈力,
以臀股輕觸馬鞍、俗稱「打浪」者,鍛煉腰腿長力甚于練劍。
她熟練地搖擺雪臀,以兩人交合的最深處爲支點,不住前後滾動。
陽物如被套在過緊的、貯滿溫熱蜜水的軟鞘裏劃着大圓,鞘中布滿翻毛絨刷,
随着大圓的軌迹前後扭動着陽物,同時被軟鞘箍束着進進出出,擠出大把大把的
蜜水,而鞘裏凹凸錯落、軟硬不一的絨毛突起,則輕輕重重地刮過陽物表面的每
一處,從肉菇褶縫,到陽根接腹處的微凹,全都随着規律而強勁的雪臀「打浪」
不停擦刮,像要被生生刨去一層皮肉……
比之弦子過人的吸吮與寒涼,染紅霞的騎乘位乃是以強烈的摩擦取勝。耿照
在紅螺峪占有她時,未能嘗到這樣的銷魂滋味,此刻雷殛般的快感同時攫取了交
合中的兩人,先受不住的一方似欲炸裂開來、立時便魂飛魄散一般,角力已到了
束肌絞汗、逼命相抵的境地。
爲抵擋這種猛烈的快感,耿照握住她飽滿的雙峰用力揉捏,染紅霞猝不及防,
被揉得仰頭呻吟,叫聲卻是又細又軟,帶着受傷小動物似的顫抖;好不容易回神,
咬牙拉開他的大手,重重往葉上一壓,嬌蠻道:「不……啊……不許揉!我不許
你……啊、啊、啊……不要……嗚嗚……」嬌軀扭動,拱背大顫起來。
原來她爲壓制耿照雙手,身子前傾,玉乳順勢垂至男兒眼前。染紅霞雙乳堅
實,除了胸腋肩背的肌束發達、足将乳球拉得峰挺,也得益于她本身傲人的乳量,
才未在經年累月的劍術修練當中,将綿軟的乳房通通練成胸肌。
她一俯身,原本蜂腹般的胸形頓時墜成了一對乳瓜,瓜實底部承重,使得淡
細的乳暈微微擴大,隻有尖翹的蒂兒絲毫不受影響。耿照把握良機,忍着雙手被
壓制的背肌疼痛,張嘴含住一枚,牙末輕齧、舌尖滾挑,吮得咂咂有聲。
乳尖本是她的敏感之處,染紅霞雖較他年長,于男女之事畢竟隻有紅螺峪那
晚的經驗,乃是貨真價實的雛兒,受不得這般風流手段,小手一軟,趴倒在他身
上。耿照雙臂一環,緊緊将她摟住,兩座雪白玉峰壓上胸膛,又軟又滑又是彈手,
滋味難以言喻。
染紅霞掙了幾下沒能掙脫,似是那股莫名而來的怪力,此刻業已莫名而去,
又氣又惱,咬着他的耳垂使小性子:「放……放開我!」
她這下是咬真格的,貝齒一阖,逸出一股淡淡血氣,竟似見紅。
耿照哪裏肯放?咬牙忍痛道:「你要完啦,現下得給我。」屈膝一頂,箍着
玉人奮力進出,插得窄小的玉戶滋滋有聲,淫水都被磨成了冒泡的雪白沫子,呼
噜噜地流了他一胯。
「啊啊啊……不要、不要……呀……啊啊啊啊啊啊——!」
女郎似要被洶湧的快感逼瘋,偏又無法自鐵箍般的臂間逃出,起初還拼命搖
動螓首掙紮,被一輪狠插百餘記之後,顫抖的身子已繃緊到極點,隻能翹着劇顫
的玉股嗚嗚承受。
巨大的陽物粗暴地刨刮着緊窄黏膩的肉壁,換作其他女子,恐怕早已破皮受
創,但染紅霞雖叫得魂飛天外,膣内收縮的強度卻未曾稍減;她的肉體和欲望非
但沒有居于下風,仍不停需索渴求。耿照信任她,正因爲全然信任着她的堅韌與
強健,才能如此放懷,毋須顧慮弄傷、甚至弄壞了她,盡情地釋放欲望——他進
出着她未有片刻稍停,大腿撐着、臀股頂聳,速度越來越快,這種單調的力量堆
棧卻因爲女郎的緊湊曲折,意外帶來極大的快感;直到爆發前的一剎那,耿照忽
覺胸膛像要炸開似的,眼前一黑,無數畫面掠過腦海:雨中的斷腸湖、水月停軒
的停台樓閣,篝火前的魏無音,以及船艙裏的許缁衣……
他抱着女郎往上一挪,那對布滿汗水的彈滑玉乳「唧——」滑着津唾汗漬堆
至他颔下,混着異嗅的玉人體香差點使他禁制不住,幸好陽具「剝」的一聲拔出
玉戶,并未噴發。如此劇烈的中斷動作并未使女郎回神,染紅霞僅在巨物卡着那
道小坎兒、不得不更用力拔出時顫了一下,依舊軟軟趴在他起伏的胸膛上。
耿照閉着眼睛喘息,濃稠的精液似乎仍卡在杵莖裏,被她夾痛了的那股舒爽
熱辣還殘留于滾燙的表面,這種欲出不出的感覺令人異常惱火。但他很慶幸自己
在最後一刻恢複了神智。
失貞對她來說已是一大麻煩,若能離開這裏,接下來還得面對身懷外道武功
的指控。要是這時她懷上了……耿照不敢繼續想下去,搖了搖頭,仿佛要甩開心
底一絲不祥,忽聽女郎悶聲道:「還要……還要……」帶着喘息的嬌細呻吟,與
泛起大片酥紅的白皙胴體形成強烈的對比,又勾起男兒的欲焰。
耿照将她抱起來,擺成趴跪的姿态。女郎手足酸軟,仍不忘小聲抗議:「不
要,這樣好冷……呀!」一聲酥啼,高高翹起的玉戶已被陽物塞滿。耿照聽她說
出與紅螺峪當夜一模一樣的話語,柔情湧上胸口,環着她那對飽滿乳球,俯身貼
近她濕發當中的小巧耳蝸,低聲道:「不是給你,是我要。」
這個趴低的動作直接将陰莖推入更深處,染紅霞「嗚」的一聲低頭翹臀,顫
抖得說不出話來。耿照索性放開玉乳,撫着她酥滑的玉背直起身子,握住兩側臀
腰,大力進出;女郎美美地挨了幾下針砭,終于回過一口氣,嗚嗚晃着螓首,點
頭應道:「好……好……呀、呀……好硬!好硬……啊啊……」
耿照正插得爽極,聞言不禁莞爾。「是「好」呢,還是「好硬」?」
「是「好」……」女郎被一輪急弄,裏裏外外刨刮了十來記,拼命搖頭,已
然抵受不住,嗚咽道:「好硬……好硬!好刮人……不要了!不要了!嗚嗚嗚嗚
……啊啊啊啊啊!」胡亂回過左臂,似想阻止愛郎逞兇,卻被一把捉住。
耿照抓着她的手,見藕臂酥滑、瑩白如玉,腕上束着大紅臂鞲,分外耀眼,
突發奇想,雙手分抓女郎兩隻腕子,将她上身懸空架起,奮力挺動下身,盡情抽
插!
由這個角度望去,染紅霞香肩寬闊、腰細股圓,肌膚白得沒有一絲瑕疵,分
明是完美誘人的頂級女體,然而上半身的每一條肌肉偏又鼓脹束緊,一半來自危
險吃力的體勢,另一半卻是被男兒頂得魂飛天外,腰臀俱都繃緊到了極處!
充滿力道的肌肉線條、飛濺的汗珠,尖叫哭泣般的嬌細呻吟……這一切與女
郎的驕人胴體完美結合,而反剪的雙手就像馬缰,臂鞲則是缰上的華采,正由他
緊握在手裏,用來駕馭這匹雪白無瑕的美麗悍馬——在不久之前,她才跨坐在他
身上,像個高高在上的傲慢騎手。如今已于胯下婉轉嬌啼,翹着渾圓誘人的雪臀
任他馳騁……鮮烈的對比令耿照興奮起來,粗硬已極的怒龍變得更粗更硬,插得
女郎搖散濕發,與健美修長的胴體毫不相稱的嬌細呻吟直教人血脈贲張:「不要
了……不要了!嗚嗚嗚……不要了……好硬!好……好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攀過欲望巅峰的一瞬間,耿照松開她的雙手,撞擊産生的反饋令女郎向前趴
倒,劇顫的屁股翹得高高的,陽物「剝!」脫離玉戶,滾燙濃漿自贲張的馬眼激
射而出,在玉背留下一道長長的白濁污痕,混着晶亮汗漬,緩緩淌下身側……
◇◇◇
兩人一趴一仰,累得交頸并頭,在葉上昏睡過去。
待耿照醒來時,卻見染紅霞維持趴卧的姿勢不變,睜着一雙盈盈妙目望着自
己,排扇也似的彎睫眨呀眨的,并不像氣惱或傷心的模樣,平靜得令他有些心虛。
「我告訴自己,」染紅霞枕着濃綠光滑的葉面,一本正經對他說。「若你醒
來同我說話,能辨出意思、不是胡言亂語,這就不是夢。」
「就算在夢裏,我也不會對你胡言亂語的。」
「糟啦。」染紅霞歎了口氣,聽來不無遺憾。「這果然隻是個夢。」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一聲,俱都笑了起來。
「過來。」
耿照伸開左臂,染紅霞輕輕翻了個身,溫順地依偎在他懷裏。
掼在池岸邊的火炬早已熄滅。耿照挪動身子,擁美人入懷時,終于明白她爲
何會那樣說——他們正躺在一片波光熒熒的幽藍水上,仿佛身下并排着星子。滿
池的異藻取代炬焰,成爲地宮裏唯一的光源,惑人的星光自巨葉的圓蓋邊緣溢入,
有幾分像是夏日流螢,卻更加璀璨耀眼。
地宮中水風陰涼,兩人不知躺了多久,身上的汗漬狼籍早已吹幹,但浸過池
水的部分,黏滑感仍揮之不去。耿照落水自不消說,适才激烈交媾時,也沒少抹
在染紅霞身上,想起她還吃下異藻,臂膀一緊,追問道:「身子……有沒有什麽
不适的?」
染紅霞大羞,片刻才咬唇輕道:「腿好酸。下邊……有些疼。」
耿照會過意來,差點又想翻身按倒她再要一回。染紅霞聽他「哧」的一聲,
以爲有意取笑,又羞又窘,一推他胸膛:「你……這樣笑話我,我再不跟你說話
啦。」掙紮欲起。
耿照握住她的柔荑,左臂摟得更緊。「我不是笑話你。我是擔心你吃了水裏
的那些個怪東西,于身子大有損害。你若腹中不适,我們可得想個法子運功逼出,
以免贻誤。」
染紅霞才知會錯了意,恨不得鑽進池底,羞得連粉頸胸口都泛起嬌紅,隻想
抽身避走,卻被耿照死死摟住;别扭了好一會兒,終于打消念頭。
「我……我沒事,身……身子好得很。隻是頭有點疼,有些片段……記不太
清楚啦!」當然包括讓她羞得無地自容的部分。記憶雖有磨損,感覺仍在,一觸
及這些零星空白,她才發現自己又濕潤起來,身子裏似乎還殘留着一絲酥麻,令
她忍不住開始想象,被遺忘的片段該有多麽歡快爽人,迄今膣裏還熱辣辣地痛着。
拘謹守禮的二掌院夾緊大腿,強迫自己收攝心神,安靜片刻,忽然道:「我
方才想,若你醒來頭一句又是道歉,我便抽你老大耳刮子,再不睬你。」
耿照笑道:「必是碧火神功感應殺氣,預先做了提防。我還沒想到那兒去。」
染紅霞噗哧一聲,又氣又好笑,輕打他胸口,嗔道:「嘴貧!裝着一副老實頭的
模樣,什麽壞事都是你做的。」歎了口氣,低道:「我……我不明白方才自己是
怎麽了,但我很歡喜。我……我歡喜你那樣……那樣待我。我這一生從未如此快
活過,便是現下死了,也不枉啦。我很傻,是不是?」
頸窩一溫,耿照正欲爲她拭淚,染紅霞卻把臉蛋藏得更深,再仰頭時面上已
無淚痕。耿照溫顔道:「平日不傻的,今日特别傻。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
後福。」連九品蓮台都壓不死我倆,又怎麽會死在這兒?」
染紅霞心懷略寬,拍拍身下巨葉。「這兒挺漂亮的,床又舒适好眠,要是有
東西吃,我都不想出去啦。」耿照打趣道:「怎麽沒東西吃?你吃得可香了。我
也來嘗一口。」想掬一捧藻漿,被染紅霞拉住。
「不行!」她單臂環胸,紅着臉别開目光。藕臂柔荑自是遮不住她傲人的堅
挺渾圓,但令女郎羞于啓齒的,卻非裸身面對愛郎。
「萬一你吃了也……也那樣,該如何是好?我……我怕受不住……方才那是
……平常我不是……」越說聲音越小,尖尖的下颔幾乎抵着胸口,差點沒把紅石
榴似的滾燙臉蛋平貼在聳起的乳峰上。
還好耿照不笨,腦筋一轉,便即明白。原來染紅霞以爲自己忽然變得大膽,
做出攻擊、甚至勾引耿照的行徑,乃因誤食異藻所緻,擔心耿照吃了以後獸性大
發,未免要糟。
但她在食用異藻之前,神态已有不對,否則以染紅霞的見識,絕不能生食來
路不明的異物,這是連三歲孩童都知道——耿照腦海中靈光一掠,忽覺染紅霞的
症狀似曾相識:強烈的欲望、脫序的行止,回想事發時,記憶卻被分割成零星片
段,時間拉得越長,越難悉數記起……
簡直就像風火連環塢當夜的自己。
染紅霞發出的異種真氣,分明是蠶娘的「天覆神功」,運勁時霜凍奇寒、指
掌間的蒼色輝芒……都是這部宵明島絕學獨有的特征。耿照閱曆不豐,但這種誇
張眩目的征候、凝氣成冰的異能,也沒聽有第二家;至于蠶娘是什麽時候、又如
何把天覆神功「弄」到了染紅霞身子裏,想來教人頭疼不已,耿照老早就投降了。
但或與神識有關。
以紅兒的武功修爲,蠶娘前輩或可無聲無息地點倒她,卻不能屢屢爲之而令
其毫無所覺,除非……除非紅兒并未察覺有人對自己動了手腳,從失去意識到恢
複的這段時間差,對她而言不足以産生疑慮——譬如睡眠。
蠶娘可以無聊到每晚摸進染紅霞的艙房,冒着被旁人發覺的危險,幫染紅霞
打通經脈、輸入異種真氣,然而天覆神功的内勁與水月本門相差何止千裏?要令
天明後的染紅霞絲毫不覺有異,這可不是靠點暈她就能辦得到的。
耿照想起了大師父。
青面神曾在棗花小院,以「青鳥伏形大法」隔空操縱耿照發聲,更在鬼子鎮
伏擊嶽宸風時,以同樣的手法扭轉諸人的五感知覺。這種控制意識的異術,對人
絕對是有害的,大師父本欲授他一套心法補救,但奪舍大法的「入虛靜」便是心
識之術的頂峰境界,耿照不緻爲其所傷,也才有了後續「拔嶽斬風」的行動。
蠶娘前輩若對紅兒施行了類似的異術,一切便說得通了。染紅霞在九品蓮台
掙脫禁制,使出天覆神功,蠶娘必有後着,爲她消除損害,萬料不到蓮台崩塌,
這下補救不及,導緻其後的脫序行止。
「頭還疼不疼?」耿照輕撫她的額角,低聲問道。
「不疼啦。」染紅霞精神略振,斂了斂神,笑道:「你還沒醒的時候,一陣
一陣針攢也似,難受得緊。隻是我身子乏啦,也不想動,貪懶了會兒,慢慢就好
了。」
耿照見她面上彤紅未褪,真心喜歡她害羞的模樣,這麽個修長健美的女郎,
臊起來卻似小小女孩兒,如同她婉轉嬌啼的尖細可人,與平日「二掌院」的英飒
形象委實相差太大,教人忍不住想欺負,故意逗她:「方才我們好的時候,你手
勁可大啦。扳起腕子,連我都赢不了你,身子乏些也是應該的。這樣都不覺乏,
還有沒有天理?」
染紅霞卻未見預期中的可人羞态,并腿斜坐起來,歪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
蹙眉苦思:「有麽?我……我不記得啦。我自來氣力甚大,但要扳腕子赢過你,
怕也不容易。是你讓了我罷?」省起說的是男女之事,管是誰讓了誰,最後還不
是便宜他?終于又是大羞,眼角眉梢春意盎然,無比誘人。
這一下卻輪到耿照發怔了。伊人的無心話語宛若針尖,戳穿了薄薄的窗紙,
蓦地露出一絲燭照,将散亂的線頭兜将起來。
染紅霞膂力極強,但耿照也是天生大力,純比力量,沒有一舉壓倒他的可能。
但方才紅兒确是實實在在将他翻了過來,猛然壓在身下,毫無花巧,此事必有蹊
跷。
自墜入地底以來,在她身上有二事殊異:一是情欲勃發、行止失序,另一件
則是内息用盡之後,忽又生出壓倒性的怪力。此二事對應着兩個可能的肇因:誤
食異藻,以及天覆神功。
一直以來,耿照都認爲她之所以失神,化爲求歡縱欲的狂亂女神,是因爲服
食池中異藻的緣故,而提供力量的泉源則是天覆神功,如今才驚覺自己犯了一個
巨大的錯誤。
天覆神功的内勁,早在破壞鑄鐵活門時便已消耗一空,縱使蠶娘有絕大神通,
不僅僅是度入一股真氣、用完便罷,而是将整部天覆神功「刻印」在染紅霞身上,
擁有完整的調息回複之能,耗竭的内力也須時間調複,否則耗盡便是耗盡了,絕
不能立時又生。
這上下聯系的兩組因果,從一開始便連錯了。使染紅霞失神狂亂的,是未得
蠶娘及時善後的天覆神功——也可能是強自「刻印」天覆神功于體内的遺患——
而提供力量的可能性隻剩下一個,正是窪池中發着藍光的異藻!
耿照心念一動,攤開左掌,掌心被葉緣倒鈎刺破的傷口,已然收口結痂;一
摸背上,也是一樣的情形。碧火神功運到了極處,雖可加速痊愈,但耿照并未運
功催收,對比療傷的效果,其内息損耗也恐得不償失。
(果然如此!)
他一躍而起,搶在染紅霞之前掠至葉緣,掏了藻漿入口,咬碎生肉似的藻殼,
連同發光的幽藍汁液一并咽入腹中,忍着喉裏的異感盤膝坐下,提運真氣,徑行
周天搬運。
一股奇異的溫熱自胃中湧起,他仿佛可以清晰感受熱氣被腸壁吸收,迅速散
入血液,餘熱瞬間走遍全身各處經脈,精神一振。這股奇熱與其說是内息,更像
是某種精力,提振精神、順暢血脈,自能療愈傷痕,對提升功力亦有裨益。
染紅霞見他盤膝閉目,頭頂白霧氤氲,面色紅潤,隐隐透出一股輝芒,分明
是運功化納的模樣,不敢驚擾,按捺芳心可可,安靜在一旁護法。不多時耿照吐
出濁氣,收功而起,正迎着她美眸生疑滿是憂慮,不覺微笑,神采昂揚。
「紅兒,我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了。」
他握住她軟滑細膩的白皙柔荑,一指池畔。
「三十年前,「淩雲三才」便在此間聚首,約定二度賭鬥,賭的是集惡道三
位冥首,誰能夠真正改過自新。他們管這兒叫「聖藻池」!」
第百廿三折夢外冰凝,古石含菁三十年前,就在衛青營化身刀屍,追殺赭衫
少年、青衣書生與聶冥途那一晚,隐聖刀皇千裏追蹤「天觀」七水塵至此,欲續
未竟之淩雲論戰。而爲妖刀之秘所誘,聚集到了阿蘭山附近的前代鬼王及南冥惡
佛亦失手被擒,最終淪爲「淩雲三才」二度賭鬥的工具……
此際回想,耿照赫然發覺:三十年前那個詭異迷離的夜晚,在這座「聖藻池」
畔所發生之事,不僅改變了集惡三冥與那倆年輕人的命運,甚至間接、直接地對
世局産生巨大的影響。
他把在大佛腹中聽到的故事,源源本本說與染紅霞聽——當然是略去了明棧
雪的部分。他倒不是有意欺瞞,隻是一下不知該怎麽解釋與明姑娘的關系,但兩
人有肌膚之親,總是事實。
耿照自忖口才不甚便給,難在三言兩語間交代清楚;回過神時,不知不覺便
已略去。懊惱不過一霎,見伊人美眸盈盈、全神貫注聽自己說話的模樣,又慶幸
未和盤托出,暗想:「待得脫出此間,我定與紅兒實話實說,誠心求她諒解,并
不是故意欺瞞的。」心底那一絲負疚随即逸去,如化水風。
染紅霞專心聽完,想了一想,忽道:「我們爬過來的那條甬道乃是新近開鑿,
應是被滅口的那群石匠、苦力所爲。三十年前,蓮覺寺的廣場與這座地宮并不相
通,淩雲三才等三位前輩,一定不是從這條甬道過來的。」
耿照心思機敏,旋即會意:「沒錯!地宮裏一定還有其他的出入通道,這下
我們可有救啦。紅兒,你真是聰明。」染紅霞暈生雙頰,難掩羞喜,嘴上卻輕啐
了一口,咬唇瞟他:「嘴貧!沒……沒點兒正經。不說啦,咱們趕緊找路出去。」
掩着胸乳腿心盈盈起身,誰知膝彎發軟,又一屁股坐倒葉上,恰恰跌入耿照臂間,
給愛郎抱了個滿懷。
耿照非是有意輕薄,但兩人全身赤裸,染紅霞這一跌,桃瓣一般的細滑股間
往後一壓,竟把一條又粗又硬、無比滾燙的肉柱摁進了股縫裏,既光滑又灼熱的
杵身貼上原本已被水風吹涼的肌膚,更是熱得難受,尤其肛菊細嫩,簡直像被燙
着了似的,她「嘤」的一聲扳起腰,身子微顫,不自覺地将雙乳挺往男兒的掌臂
間,仿佛要壓上去似的。
這下二人俱都面紅耳熱,近距離聽見彼此的心跳聲怦怦作響,即使隔着厚實
彈手的高聳乳峰,耿照仍能感受她胸腔裏猛烈的撞擊,絲毫騙不了人。「你…
…你想要的話,」她不敢轉頭,由背後望去,晶瑩柔嫩的耳垂早已酥紅滾燙,聲
音越來越細:「我……我沒關系的……」
這直是世上最最誘人的邀請,耿照花了偌大功夫才壓下沖動,低道:「你乏
啦,需要休息。待養好了身子、睡得飽飽的,我要你好生陪我,一起……一起快
活。」染紅霞羞不可抑,心中一蕩,連股下的葉面都溫濕黏潤起來;低垂着細長
的雪頸,不敢擡頭,片刻才低低應了一聲,細如蚊蚋:「……嗯。」
耿照親身試過聖藻池異藻的威力,仍十分謹慎。他與染紅霞借食異藻恢複精
神體力,一服至多是合掌一捧,絕不吃多,嚼碎吞下後立即盤膝運功,說是攝食,
更像以自身内功調複,異藻汁液不過推波助瀾而已;即使這樣,效果已好得出奇。
男子畢竟手掌大,吃下異藻較染紅霞多,但鼎天劍脈導行之能遠勝其他,兼
且碧火真氣緻密,更易自藻液裏析出熱流。他盤膝吐納,搬運數周天後收功,頓
覺神清氣爽,四肢百骸盈滿氣力;若非染紅霞兀自閉目用功,不能受到驚擾,他
幾乎想在葉上翻幾個跟鬥,大叫一番。
染紅霞氣色亦佳,俏臉紅撲撲的,唇上密密覆了片薄汗,頭頂白霧氤氲,顯
到了緊要關頭。耿照對水月武功所知有限,不過從外表推斷,她此刻所運絕非蠶
娘的「天覆神功」,而是本門心法。
要不多時,染紅霞吐息收功,一躍而起,這回未再失足偎向檀郎,修長健美
的赤裸玉腿淩空交錯,施展輕功點足踏葉,眨眼便掠上池岸,搶先拾起耿照的外
衫一裹,總算掩住了嬌媚誘人的白皙胴體。
耿照的身法不如她曼妙輕盈,起步又晚,但一口氣跳過四五片巨葉,其間無
須換息,也僅比她稍慢一步而已,分揀單衣棉褲着好。
先前那支火炬早已燒到了頭,池中雖有異藻幽華,畢竟不如炬焰明亮,可以
持入石隙探險。染紅霞靈機一動,拾起一片撕下來的裙幅,兜滿藻粒縛成一包,
猶如一隻小小包袱;合掌運勁,纖指破聖藻,發着藍光的藻液汩出肉殼,似更明
亮了些,光華透纟而出,勉強可及身前尺許,聊勝于無。
女郎拎着發光的小包袱,盈盈下拜:「小女子有幸,爲典衛大人掌燈。」噗
哧一笑,狡黠的杏眸十足淘氣,别有一番動人風情。
她身量與耿照相仿,除了肩袖稍嫌寬松,披他的外衫倒也合身。隻是男子的
袍服内尚着長褲,衣片外衽的剪裁不如女子嚴實,雖然束上腰帶,行走之間,兩
條白生生的修長玉腿在袍襕間乍現倏隐,既不能全遮,卻又不能全見;一下見小
腿纖細,一下又見大腿白皙,柔媚修長的曲線與健美緊緻的肌束交錯閃現,俱出
自于同一具女體,更加誘惑男兒,直想撲上前去将她剝得赤裸,一窺衣下的動人
景緻。
耿照服食異藻後精力充沛,色欲旺盛,擔心玉人禁受不住,傷了嬌嫩的玉谷,
趕緊轉移注意力,笑指異藻小包:「可惜了聖藻池内的療傷聖品。連「淩雲三才」
這樣的人物都珍而重之,卻被我們如此糟蹋,當真浪費了這些靈藻。」
染紅霞嫣然一笑。「誰說浪費了?一會兒典衛大人餓了,這便是現成的食盒。」
「也太素啦。」耿照苦着一張臉。「煮點海菜花湯可好?化痰消積,清熱解
毒,我小時候吃多腹脹,姊姊都煮給我喝。」
「美得你!」染紅霞嬌嬌地瞪他一眼,眼角眉梢秋波盈盈,無比可人,自己
卻忍不住抿嘴微笑,再也闆不起臉兒。「我先說啦!我一不會女紅,二不會炊事,
現下學也晚啦,你……你以後莫要後悔。」羞意宛然,扭頭欲走。
耿照攔腰将她摟住,面頰輕摩她雪靥粉頸,低道:「我要放了你走,才真是
後悔莫及,抱憾終生。不就是填飽肚子麽?你不嫌我手拙,我來下廚便是。」染
紅霞被他逗笑了,心中感動,一時忘了羞赧,咬唇輕道:「堂堂典衛,豈能親下
庖廚?你不嫌我手拙,我……我慢慢學便是。」忽然想起什麽,趕緊補一句:
「一開始肯定做得不好,你可不許笑話我。」耿照忍笑道:「豈敢豈敢,紅兒肯
煮飯給我吃,這是幾世修來的福氣,怎能不知好歹?再說了,下廚至多是燒出一
鍋精炭,我從前在家也沒少弄過,照樣能吃,還待怎的?」
「你别說。」染紅霞一本正經道:「我幼年過家家,也捏些泥碗土缽,摘花
草假裝煮菜,與别家女孩兒并無不同。後來進了一次廚房,我爹就決定送我去習
武啦,說最壞就是傷了自己,總比一次放倒将軍府上下來得強。」
耿照笑容一僵,不禁汗流浃背。
煮菜比刀劍能傷人,這是毒宗的手眼啊!敢情二掌院不該拜入水月門庭,要
是肯入邪派七玄,成就恐将不隻如此。心念一動,忽然想起了寶寶錦兒——符赤
錦不僅煮得一手好菜,針黹女紅亦極拿手,随意往燈下一坐,也不見她怎麽忙活,
三兩下便補好一件衫褲,簡直不費什麽功夫。
想起符赤錦以及地面上的其餘人等,她們以爲他葬身蓮台,該要多傷心!耿
照面色微凝,一時無語。染紅霞似乎讀出了他的心思,輕拍他手背,柔聲道:
「走罷。早一刻脫困,也免得親人朋友擔心。」耿照點點頭,兩人舉起異藻小包,
鑽入最近的石隙中尋路。
由石筍及石鍾乳上下交融形成的孔隙極不好走,好在二人靴履尚在,不緻被
崎岖尖利的地面割傷了腳,但異藻小包不比燭照,能見度畢竟有限,隻能步步爲
營。地宮中并無沙漏鍾晷計時,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探得筋疲力竭,搜索了十
來個孔洞,都沒找到通往外頭的路。
「探完這處,」耿照指着一個較大的孔隙,回顧染紅霞。「咱們便退回池邊
飲食休息。地底不見日月,要是亂了睡眠作息,于身體恐有大害。」染紅霞以手
中尖石在甫退出的洞穴外做了個記号,一拭額汗,點頭道:「……好。」
連耿照亦感疲憊,顯然實際耗費的時間較所覺更長,然而他堅持探完這處是
有原因的。這面石壁十餘處孔隙,就屬此間最闊,毋須彎腰便能進入,兩人一前
一後把臂相攜,見石隙越走越寬,與先前諸穴絕不相同,精神大振,心中燃起一
線希望。
通道的走勢并非水平伸出,而是不住緩降,越往前苔滑越重,兩壁觸手濕寒,
亦不似别處畸零;水氣撲面,分外刺骨,竟比池上水風更難當。
行不多時,甬道之寬,兩手平伸勉強能及,而地面更濕更斜,扶壁方不緻失
足。耿照心覺有異,将異藻小包高舉過頂,沿壁繞了一圈,喃喃道:「……你瞧。」
染紅霞貼近他背門,身子微顫,片刻才道:「瞧……瞧什麽?」
「這通道是圓的,像管子一樣。」耿照自沉吟中回神,低道:「不說啦,瞧
你凍的。咱們先回頭歇息,待養足精神再來。多帶上幾包靈藻,前頭黑黝黝的什
麽也瞧不清,恐怕路還長着。」
染紅霞牙關上下磕碰,莫名煩躁起來,搖頭道:「我們……前頭……浪費了
忒多時間,好……好不容易……找到了路。再往前些,說不定……說不定便能出
去啦!」見耿照面露猶豫,一咬牙将小包奪過,扶着他寬闊的肩膀擠越而過,一
邊往前走,邊回頭強笑:「再往前些,如果不行,咱們便回頭——」忽迸出半聲
驚叫,「撲通」一聲,整個人已倏然消失!
耿照約略猜到前方有地下伏流之類,萬料不到便在三兩步外。
染紅霞落水瞬間,散發微弱光芒的異藻小包随之一沉,幽藍光芒在身下三尺
處散開,融融洩洩地流向遠方。耿照由此判定水面高度,探身一撈,及時捉住水
下一條藕臂,奮力拖将上來;摸着胸腹确定位置,雙掌交叠按壓,染紅霞「嘔」
的一聲吐出腹水,大聲嗆咳。
耿照将她抱在懷裏,雙掌一貼乳間、一貼小腹,提運内力,行走于二人經脈,
用的正是當日爲雪豔青祛寒的法子。要不多時,兩人衣發俱幹,身上冒出騰騰熱
氣,耿照才收功吐息,在她耳畔低道:「……我們先出去。」染紅霞元氣無法在
短時間内恢複,乖順點頭,并未言語。
此間黑得無一絲光線,無論怎麽使勁睜眼,依舊難以視物。耿照将她負在背
上,放低身子四肢接地,摸黑緩緩爬出;幸至中途,前方隐約窺見聖藻池輝芒,
終能稍辨前路。爬出石隙,染紅霞發現他褲膝早已磨破,血痕斑斑,俏臉不禁變
色,耿照聳肩笑道:「皮肉傷,不礙事的。」汲取藻漿喂她,自己也吃了些,盤
坐調息。
染紅霞已有倦意,再加上落水失溫,過度消耗了精神體力,用功片刻,擁着
外衫倒頭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緩緩收功,見伊人蜷成一團,恐染風寒,
将她輕擁在懷裏;染紅霞似睡得極沉,并未驚醒。
耿照見她濃睫微顫、鼻息輕勻,愛憐橫溢,暗忖:「她必是累得緊,才得如
此熟睡。」雖服過聖藻池中的異藻,仍有一絲微倦,料想此際必已入夜,身子自
然而然湧出睡意,遂摟染紅霞倚壁阖眼,強迫自己休息。
半夢半醒之間,隻覺越來越冷,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霍然驚覺:「連我都凍
成這樣,紅兒怎生禁受?」
睜開眼睛,赫見襟上挂滿冰珠,懷中染紅霞渾身透出淡藍幽芒,不住竄閃萦
繞。女郎白皙的雪肌卻不似被奇寒所侵、顯出霜凍僵白,而是如玉一般微帶剔透,
睡容更是安詳得無一絲異狀,因爲她正是奇寒霜氣的來源!
耿照運起神功禦寒,将她平放地面,染紅霞身子側轉,自然而然恢複成蠶蛹
般的微蜷,吐納悠綿,似無斷絕;寒氣如絲縷交織,漸覆于嬌軀之上,形成一層
極薄極透的冰殼,映着聖藻池的蒼色暈芒,眼前奇景已非「瑰麗」二字所能形容,
直看得他挢舌不下。
(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耿照欲俯身觀視,然而手足未動,霜氣的流動倏然一凝,變化極微,非先天
真氣不能感應,但耿照清楚察覺自己成了受排拒的對象——一如碧火神功與其他
上乘内家心法,天覆神功亦于修習者體内形成一個衡滿的「圓」,自成循環,将
外力視爲潛在危險。
他撤去護體真氣,忍着刺骨之寒放輕動作,慢慢自染紅霞身畔退開。飄懸的
蒼色冰芒宛若流螢一類,随他的移動沾黏過去,如風吹磷碎,徑附衣上發間。
耿照心中明白:即使極力抑制,對碧火神功來說,天覆霜氣亦是危險之敵,
護體氣勁雖然受抑,仍有保護身體的本能,不能完全消除。天覆神功受碧火真氣
吸引,一步也不肯放松,他若生出歹念,又或無端端凝聚内力,染紅霞身上的奇
寒真力恐立時化作天外龍挂,怒卷而來,後果将不堪設想。
這「退避三舍」的緊繃對峙直到他退至池畔,距染紅霞足有七八尺遠,冰片
才不再如夏螢飄至,轉附于她身外那層薄薄的「冰殼」。耿照松了口氣,一揩額
面,居然抹得滿掌汗漬,勞心勞力不遜鏖戰。看來天覆功雖不如碧火功雄渾,于
「及遠」一節卻有過之,染紅霞若能突破境界,感應氣機之能當勝于耿照。
他不明白蠶娘傳功之目的,但她的确将這門絕學「烙」進了染紅霞的身子裏,
能于睡夢中自行發動、周天運轉,積累于無知無覺間;如此神奇的法門,可說是
天下懶人夢寐以求的武學。染紅霞并不知道自己每晚都在修習桑木陰的内功,以
緻醒時化納異藻,用的還是水月正宗心法,其效果之不彰,連耿照都能看得出來。
此際寒氣之洶湧,說明天覆神功至少在化納藻力一節,遠勝水月門庭所授。
染紅霞睡前吃了不少,卻未能充分吸收,俱成天覆功侵吞自壯的養分。
天覆神功乃宵明島鎮島絕學,聖藻則是療傷補益的聖品,若在地宮多上待一
段時日,恐怕染紅霞苦練十數年的水月心法,終被天覆神功蓋過,再不複存。許
缁衣乃至杜妝憐出關後質問起來,怕是百口莫辯。
蠶娘的玩笑一向頗有分寸,「私練旁門武藝」是欺師滅祖的大罪,武林中無
分邪正黑白,莫不得誅,這「玩笑」是半點也開不得。此舉用意,恁耿照想破腦
袋,仍摸不着頭緒,隻能寄望脫困之後,再求蠶娘指點了。
染紅霞自己便是寒氣的中心,自無傷風之虞,地宮的陰涼比之天覆神功,那
是小巫見大巫了,連耿照都須運功抵禦這股奇寒霜氣,倒也免卻了心頭一樁煩惱。
他遠遠避至池畔,掬了幾捧大嚼,自行調息,搬運數周天後收功,四肢百骸
無一不松,神完氣足,暗歎「聖藻」二字實非過譽,忽生出一個怪異的念頭。遲
疑不過片刻,旋即剝去單衣,赤着上身伸臂入水,由池邊淺處摸到肩頭沒于水下,
果然沒摸到半點濕泥沃土,池底竟全是岩石。
耿照的家鄉龍口村也有蓮塘,采蓮子蓮藕的活兒沒少做過,知塘底是厚厚淤
泥,方能滋養莖葉。聖藻池的蓮葉何其巨大,足以承托兩名成年人,在上頭翻雲
覆雨,除了莖柱壯實外,立根必深;池底無泥,卻是如何能夠?
自入地宮以來,可說無事不奇,換做别人,早該見怪不怪。但耿照匠人出身,
凡事總要想出個道理,才肯罷休。
就像變戲法,雖不知怎麽弄的,也知是郎中使詐,終究是人力所能及,非是
什麽光怪陸離的異象。但,不靠泥土便能長出巨大的蓮葉,這絕不是江湖郎中的
把戲,無論如何要弄清楚才行!
染紅霞兀自熟睡,周身寒氣已不再如螢飛繞,而是穩穩凝成「冰殼」,耿照
明白她正到化異力爲己有的關頭,未敢驚擾,悄悄卷高褲管扶岸涉水,深深吸了
口氣,一頭鑽入藻池。
漿膩的池水湧入鼻腔,感覺十分怪異,所幸耿照先前曾經落水,早有準備,
難卻難在睜眼視物。好不容易習慣侵入眼皮的黏滑異感,克服強大的浮力往下鑽,
池底果然沒有半點泥土,比杯口還粗的葉莖直挺挺地掼入岩隙,隐約可見巨蓮的
根部鑽于縫隙之中,如爬山虎般緊抓岩盤,霸氣逼人。
——這沒道理。
耿照聽村中老兵說過,在南陵的蠻荒大山,有種爬藤的根是能鑽入岩隙裏的,
哪怕岩石原本隻有分許裂縫,細藤卻能鑽破岩石,牢牢攀附在萬丈峭壁上。但它
們仍舊需要泥土,哪怕一丁點兒。
沒有泥土供給養分,植物豈能生存?
異藻懸浮于水下一尺之内,整片幽幽藍光俱在耿照的頭頂背上,按說池底光
照有限,水中卻不如想象黑暗,那種反射月光似的蒼藍與水面并無不同。耿照撥
開葉莖往池中心遊,直到葉密處仍不覺幽微,終于确定水底另有光源,便在藻池
中央、那巨大無比的圓葉下!
耿照本欲退回岸邊,破水換氣,但這麽一來又得循原路再次鑽入,一樣的路
程,一樣消耗氣力,把心一橫繼續往前,直到肺中再也抽不出絲毫氣息、胸膛似
要被不明物壓擠爆裂時,丹田忽生一縷氣絲,走遍全身,氣窒頓時得到緩解,正
是先天胎息之功。
耿照冒險深入,眼前豁然一開,頂上一個丈餘方圓的烏影大蓋,垂落無數氣
根,影下更無其他莖枝,已至池中央的巨葉下,葉莖粗如宮椽,根部亦不遑多讓,
卻非裂石破隙,而是如金龍五爪般,緊抓住一塊發光的巨大晶體!
那塊晶石的大小,約略等于一名成年男子抱膝埋首而坐,形似雞心,其上布
滿突出的六角短柱,恰似心上管竅;無論是結晶角柱或晶體自身,均與池底岩盤
交融在一塊兒,散發着溫潤而明亮的淡藍光華。
流影城中多搜珍奇,獨孤天威藏有一塊體積相若的水精原石,随意擺在廳堂
一角作裝飾,耿照不是沒見過巨大的結晶,然而水精自身是決計不會發光的,須
折射日光燭火,方能顯出璀璨。
他被晶體的光芒吸引,不覺遊近,發現越靠往結晶水質越黏稠,水溫亦高,
雖不及溫泉地熱,卻近于體溫,泡在水裏暖洋洋地十分舒适,有着難以言喻的平
靜與生命活力。
耿照忽然明白過來。
聖藻池底毋須沃土。供給養分的,自始至終都是這塊結晶。
是它将整池的死水,變成了活化生機的液肥,滿池巨蓮其實隻得一株,主幹
立于池心,其餘皆是同根分出的旁株,仰賴晶體才生得如此巨大,甚至能裂石鑽
縫,破碎岩盤。而聖藻更是汲取了晶體的生機異能,貯于藻漿之中,才能放出幽
藍微光。
耿照本以爲療傷補益的好處來自聖藻,如今想來,除了藻漿以外,池水本身
亦有療效;兩人在主葉上颠鸾倒鳳,距結晶甚近,可能也是受惠的原因。
近距離觀察,結晶頂端有一處平滑斷口,截斷處尚留着不及兩寸的基座,卻
非粗短晶柱,斷面一樣是六角形,卻拉得極狹長,居中長軸将近四寸,短軸不到
一寸,若未細看,還以爲是拉長的扁菱形狀。
如此整齊又不在解裂面的斷口,絕非天然形成。是什麽人截下一段,意欲何
爲,這段異于其他的截晶如今又在何處,被拿去做了什麽用途?
無數疑問,沖擊着怔然無語的少年。
他忘情地将手伸向異晶,指尖傳來的觸感卻不冰冷,反而有些溫熱,像是某
種活體。那蘊藏着無限生機的光芒與熱度,以及猶如活物一般的異感,令耿照既
熟悉又困惑,他忍不住扳了扳截晶的斷口,試試硬度,誰知居然絲紋不動。
這晶石……是镔鐵精鋼的手感!
須知水精一類的礦物,質地雖硬,卻有天然的解裂紋理,體積越大越脆弱,
順着裂紋一折,極是易損——升上執敬司的頭一天,睡房裏的老人大半夜将他挖
起,給他「好好上了堂課」,免得耿照弄壞城主的收藏,連累同房一幹人等。這
自是欺負新人的借口,但比他資深的日九也被挖起來聽訓,沒少吃了排頭。
他本能運勁一扳,忘卻胸中一口真氣全靠碧火功維持,施力之際忽覺氣窒,
正欲調勻,誰知結晶光芒暴綻,漿膩的池水呼噜噜地沸滾起來,溫度迅速攀升;
幾乎在同時,耿照臍内的化骊珠竟生共鳴,豪光迸射,失控的熱流于體内四竄奔
走!
耿照隻覺渾身血沸,真氣難以維系,扭腰轉向,拼命往巨葉的邊緣上浮。然
而缺乏空氣的胸腔似将鼓爆,再也憋不了氣,上遊之勢爲之一阻,口鼻「骨碌碌」
地不住灌入池水,又嗆咳不出,徑由鼻咽氣管灌入肺中!
(可……可惡!)
便是碧火神功,也無法消除這種五髒六腑被侵入占據的無助,耿照在水中痛
苦扭動,卻無法使身軀更快浮起,咽喉氣管劇烈痙攣,強烈的悶窒感令眼前倏白
……
眼看将要滅頂,肺部忽一搐,仿佛底部破了個小洞,空氣絲絲洩入,癱瘓的
身體複又動起,但随時可能再停擺。耿照把握時間拼命往上遊,隻求在力量用盡
前沖出水面。
他并不知道:胎兒在母親腹中時,是于水中呼吸的。及至呱呱落地、哭出第
一聲之後,其肺便逐漸長成爲陸生的樣貌,不複胎藏時,再不能于水中呼吸。
被晶體異化的池水,性質與孕婦腹中羊水近似,本有供輸營養與空氣的功能;
耿照命懸之際,化骊珠再度生出功用,自吸入肺中的漿水析出些許空氣,助他逃
生。此非常法,效用畢竟有限,耿照奮力泅近水面,離葉隙僅一肘之遙,卻再也
吸不到半點空氣,肺部隻剩灌滿漿水的悶痛,身子一脫力,整個人倏往下沉。
(我……要死在這兒了麽?)
一條藕臂倏然入水,捉住他的腕子,奮力提出水面。待耿照回過神時,不由
自主劇烈嗆咳,像要咳出心子似的,趴在巨葉之上嘔着酸水,涕泗交下,極是痛
苦,但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這還不是最難受的。咳嘔略緩,隻覺胸腹間熱辣辣地痛着,低頭一瞧,赫見
幾道長長的殷紅血痕,皮開肉綻,似遭鞭笞。轉念明白:「是了,葉蓋的邊緣都
是倒鈎尖刺,我身子沉重,硬拖将上來,豈無摩擦?」比起溺于池底,再多刮幾
條都嫌便宜,自無怨言。
倒是染紅霞無比心疼,幫他拍背順氣,歉然道:「我不是故意弄傷你的,我
已盡量避開啦,隻是……唉!是不是痛得厲害?要不……要不你罵罵我好了,我
心裏好受點。」耿照一徑搖頭,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低聲道:「多……多謝你啦,
紅兒。若非有你,我命……休矣。」
染紅霞俏臉微紅,既欣喜又慶幸,一掃入睡前悶郁,抿嘴嫣然。「别說謝。
一人一遍,兩不相欠!你要有什麽意外,我……該怎生才好?下回,不許半夜一
人偷來玩水啦!」
原來她于寐中發動神功,抽煉藻漿奇力,化寒氣自毛孔散出,凝氣成殼,再
徐徐納入經脈中,循環周天,以爲己用……如此反複六度,暗合陰數,功行圓滿
後蘇醒,赫然不見了情郎。
最初并未想到在池底,以爲他趁自己熟睡,又潛回地下水脈探查,正欲取異
藻爲照明,忽見池心白光沖天、自水底破浪而出,水面像是沸滾似的翻騰不休,
忙躍上巨葉觀視,恰見耿照奮力上遊,及時抓住了他。
耿照哭笑不得,待元氣稍複,才将池底所見約略說了。染紅霞睜大美眸靜聽,
并未插口發問,聽完沉默良久,輕聲道:「我猜……那跟你腰間的物事,興許有
關?」耿照想起化骊珠在水中大放光芒的模樣,自都教染紅霞瞧去了,再難隐瞞,
反掌握她一雙柔荑,正色道:「我……我有很多事沒同你說,卻非是故意欺瞞,
有些來不及告訴你,有些卻是答應了别人要保守秘密,不能違背誓言。我這樣說
你或許會不高興,但我答應這些人這些事,卻是在與你相約白首之前,我若輕易
背棄,豈非亦将負你?便是打死了我,這也是決計不願的。」
染紅霞想了一想,忽然展顔笑道:「我從小就不是好奇心重的孩子。奶娘經
常說我:「小姐呀,你怎都不問爲什麽,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孩子。」你瞧,我就
是這樣,不是什麽事都非知道不可。」兩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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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04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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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一頓,又續道:「符家姊姊同我說,每當心生懷疑時,就想想自己當
初喜歡上的是怎樣一個人。我想了又想,還是決定相信你,到現在都是信你的,
無論你做什麽說什麽,看起來多麽吓人多麽不堪……我都信你。而且會一直信下
去。就算旁人笑我傻,我也不管啦。」
「紅兒!」耿照心中感動,不由得握緊了她的手。
「不過,」染紅霞認真道:「于你有害之事,我一定要知道,你決計不能隐
瞞。受傷了、生病了,有什麽敵人,可能發生什麽危險……我通通都要知道。我
……我比尋常女子更強健,也覺得自己很勇敢,甚至比大部分的男子要強,對我
隐瞞并不是體貼。你若做不到,我就不能再這樣信任你啦。」
耿照點點頭。「我答應你,決計不隐瞞于我有害之事。」
「那個……」染紅霞紅着臉咬唇,下巴朝他腰間一擡。「會不會疼?還是
……對身子有什麽不好的?」
耿照搖頭。「不疼,它還救過我很多次。」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染紅霞取過撕碎的裙裳替他裹傷。他胸腹間的傷口雖深,
但浸泡過池心之水,又敷上了嚼碎的藻漿,包裹布條時早已止血,略有收口的迹
象。耿照有心試驗池底結晶的異能,遂于巨葉上歇息,并不返回岸上;一覺醒來,
果然傷口隻餘幾條淺淺紅痕,除了略微發癢之外,看不出受過頗深的皮肉之傷。
池底的異晶自還藏有許多秘密,但眼下既無工具也無人手,加上化骊珠與異
晶似有某種莫名的聯系,一旦運起内力、刺激了骊珠,怕又生出不可預料的變化,
非是耿照對異晶不敢興趣,而是冒不起這個險。待脫出此地做好準備,甚至有蠶
娘前輩這樣的萬事通随行照應,再來一探究竟未遲——耿照在心中暗暗發誓,一
定再回到聖藻池來,徹底研究水下的那塊發光晶體。
休養充足,兩人這回備妥了足夠的藻漿包袱,又回到那條通往地下伏流的甬
道中探險,可惜染紅霞失足之處,便已是甬道的盡頭。那伏流水面甚是寬闊,兩
人雙手各舉一包藻漿,仍照不到對岸,染紅霞懊惱不已,咬唇跺腳:「要不你用
肚子照一照?昨兒我瞧那光芒極亮,未必遜于火把。」
「這……也不是我想它發光,它便能發光的。」況且爲了照明,任意以真氣
刺激骊珠也未免太過危險。耿照想象自己腹間大放光明,失控掉進水裏、又緩緩
飄走的模樣,忍不住歎氣搖頭。
此間水流異常平緩,水面上幾乎靜止不動,難怪前度接近時,連水聲都沒聽
見。但耿照猶記得伸臂入水的那種洶湧之感,若非他反應及時,染紅霞恐已被漩
流卷走。隻能認爲這條地下伏流的河道越走越寬,因此表面的流速平緩,但水底
下暗潮仍在,未可小觑。
這條路走不通,倒成了兩人的現成浴房。染紅霞以布巾浸水,細細洗去身上
的黏滑異感,耿照也略作梳洗,将兩人身上僅存的衣物洗濯幹淨,撐在藻池水面
的巨型花苞上風幹。
往後的大段時間裏,二人反複做着同樣的事:鑽入鍾乳石隙尋路,累了便退
回地宮服食異藻充饑,運功化納奇能——隻不過地點改在聖藻池心的巨葉,而非
是原先的池畔石隙。
池底的異質結晶,對恢複疲勞的效果極佳,兩人的睡眠越來越短,似也更不
易疲累,計算流逝的時間益發困難。
耿照估計距二人爬入地宮,應過了三天左右,但實際可能更短或更長。到得
「想象中」的第四天上,地宮四壁所有能鑽人的孔隙都被搜了個遍,染紅霞望着
自己親手以尖石刻下的記号,良久無語,俏臉上既非失望也無驚恐,甚至說不上
懊惱悲憤,而是難以言喻的茫然。
「我們……要死在這兒了,是不是?」她輕聲喃喃道。耿照回頭,本想爲她
加油打氣、好生撫慰一番,卻見玉人的神情似笑非笑,像是松了口氣似的,片刻
才幽幽說道:「也好。這樣……我們就不會分開啦。」耿照聽她口吻甯靜平和,
說完甚至展顔含笑,不由一悚,雙手緊握她香肩激勵道:「别說傻話!我們能出
去的。我一定帶你離開這裏。你瞧!」指着壁角一片坍塌的碎石堆礫。當初染紅
霞拿來刻畫記号的尖石,便是揀自此處,與四周石筍鍾乳交錯的地景相比,顯得
格外不同。「這兒原來該是一處通道,後來給人弄塌了。我猜想淩雲三才出入聖
藻池,走得便是這一條甬道。」
染紅霞遲疑道:「所以……我們能再挖開它麽?」
耿照搖了搖頭。「便有一掌轟塌甬壁的驚人修爲,也不能倚之破開坍塌的坑
道。破壞比再造簡單多啦,要鑿開這處坍方,不但須有尖鑿利鋤,恐怕還得用椽
柱架起,邊挖邊做支撐……」沉吟之間随手比劃,仿佛身旁真有一隊苦力,正等
他派發工作似的。
染紅霞凝着盈盈妙目瞧着,忽然「噗哧」一聲,暈紅雙頰,面上羞意宛然,
咬着嘴唇低頭竊笑。耿照回過神來,也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腦袋,讷讷笑道:
「我這人就這樣,說到工法腦子便傻啦。你要不叫醒我,一會兒怕要算起這鬥拱
梁柱共需幾材了。」
「才不傻!」意識到自己有些激動,染紅霞小臉更紅,拉着他的衣袖細聲道:
「我……我挺喜歡聽你說這些的,好……好厲害的樣子。很……很是威風。」
耿照想不明白工頭有什麽威風的,卻愛她的嬌羞可人,笑着将她擁入懷裏。
「我們從原路出去。」俯望着染紅霞訝然擡起的暈紅臉蛋,自信滿滿地說:「在
九品蓮台下挖甬道之人,必定知曉聖藻池的存在,也知道原有的出路已然不通。
既然如此,何必開挖另一頭?」
染紅霞聞言一凜,立時會意。
陰謀家堆置苦力、匠人屍首的那一側通道,絕非毫無用處,可能是通風井,
也可能是另一個預備出口。兩人均是即知即行的行動派,更不猶豫,立時循來時
的甬道爬了回去。
耿照爬至中途,發現前頭并非漆黑一片,隐約可見淡淡月華,一怔之下,不
禁狂喜:「是上頭的人,挖開了傾圮的蓮台!有人……有人來救我們,我們…
…我們有救啦!」加緊爬出,回身将緊跟在後的染紅霞也接了出來。
月光自頭頂射入,猶如一條淡淡煙柱,在地面青磚映出碗口大小的散華。借
着月光映照,他取下牆上另一支浸油火炬,以工匠所遺的兩柄鑿子敲擊火花,
「轟!」一聲炬焰燃起、油花四濺,兩人本能瞇眼轉頭,好一會兒才習慣;事隔
多日,終又見到了文明之光。
密室高不過七八尺,頂上的開口再掘大些,有攀拉着力處,施展輕功便能遊
牆而出。生機乍現,染紅霞想到身上僅着一件外袍,若是這樣出去,傳聞将不堪
入耳,害臊之餘,心中苦笑:「果然是俗事擾心。真出不去,便不用煩惱啦!」
忽聽耿照沉聲道:「回甬道裏去……快!」
「怎麽?」仍乖乖依言爬進。正欲回頭,耿照将火把遞入,密室重陷黑暗,
隻餘月華一線。「拿着,」他神情警戒,側耳傾聽,低道:「有人。不大對勁。」
(有……有人!)
染紅霞正煩惱衣衫不整,耿照見月芒一弱,孔外烏影掠過,仿佛有人窺近、
一察覺身形擋住月光便即退開,卻無些許聲息,隐匿之意昭然若揭。
若将軍遣人連夜搜救,見密室裏有火光閃動,豈能不聞不問?來人本能的反
應,已于不經意間洩漏了立場,絕非善類,至少不是打着救人的主意。耿照背門
貼近甬道口,以身子遮去炬焰光芒,仰頭盯緊破孔;在烏影再度遮蔽月光的剎那
間,他看見了一隻眼睛,渾身汗毛直豎,護體的碧火真氣不由得向外迸出,激得
背後兩三尺遠的炬焰「剝喇!」一搖,連染紅霞都覺氣窒。
——是他!
那隻眼說不上特别,根本毫無特征,然而那一抹如灰翳蔽天般、逼人絕望的
可怕精芒,卻是耿照的夢魇。在眼睛的主人面前,他覺得自己渺小如蝼蟻,輕輕
一指便即碾碎,無絲毫反抗之力。若非李寒陽出現,在廿五間園的高牆之外,這
隻眼睛便是他含恨棄世前的最後一瞥——(是那個武功奇高的黑衣人!)
「快!」他回頭低吼,一邊推着染紅霞高高撅起的渾圓翹臀,氣急敗壞:
「快點走……回地宮去!快、快、快!」靴邊「啪!」爆起一大蓬石粉,青磚陷
下一枚棋子大小的凹孔,如遭鐵丸飛擊。
耿照汗濕單衣,心下駭然:「這一指點落,怕沒有三五寸深,好……好驚人
的修爲!」料想此人武功雖高,除非指勁能憑空轉彎,否則盲人瞎馬,倒也未必
打得中自己;若要硬生生鑿開被碎石斷梁封住的活門門孔,恐怕也非一時三刻能
辦到,還有足夠的時間來思索應對之道——心跳還未平複,那人啪啪幾指,将原
先杯口般的破孔戳成茶碗大小,擲入一管噴着火星、木柴模樣的筒子來。耿照一
愣:「難道是火藥?不好!」餘光瞥見角落棄置着那扇扭曲變形的鑄鐵門片,着
地滾去雙手抓舉,倒退縮進甬道,死死抵着入口。
誰知管子并未炸開,火花噴盡,突然冒出滾滾黃煙。耿照嗅得一絲,頓覺天
旋地轉五内翻湧,知是藥性猛烈的毒煙,回頭恰與染紅霞目光交會。伊人見他面
色丕變,黃煙從鑄鐵門片遮不住的隙間湧入,加緊往地宮的方向爬去,一邊嬌喚:
「快來!」開口吸入一縷煙氣,玉臂倏軟,幾乎支撐不住,識得厲害,唯恐阻了
檀郎生路,咬牙拼命向前爬。
另一頭耿照摒住呼吸,兀自頭暈眼花,忽聽「咕咚」一響,一物落在青石磚
上,燃燒的火光穿透門片縫隙,熾芒與幽影于入口的甬壁交纏撕扯,那人竟又擲
下一枚毒煙筒來。
「可惡……趕盡殺絕!」
他運起十成功力,門片一縮,鑄鐵門邊「轟!」撞入甬道口,岩壁崩碎、镔
鐵扭曲,各有缺損。耿照使蠻連撞十餘記,終将門片牢牢嵌死,手握處的空隙雖
仍不住滲進煙氣,總比沒遮掩要強。上頭那人又擲兩枚毒煙筒進來,才将破孔封
住。
耿照掙紮着退回地宮,一出甬道便即跪倒,趴地大嘔起來,吐得面色白慘,
仍無法舒緩頭暈惡心。染紅霞忙将他扶至池畔,喂了幾口池水。
耿照稍稍回神,見她雪靥上滲出淡淡紅漬,以爲是汗,伸手去抹,染紅霞卻
微露痛楚之色,嬌呼:「好……好刺!」正欲搔抓,赫見耿照的肩臂、頭臉等裸
于衣外處紅腫片片,指尖一觸,耿照痛得蹙眉,随即奇癢難當。兩人四目交會,
不由得魂飛魄散。
這黃煙不但有毒,更會侵蝕肌膚,使之潰爛!
(好歹毒的手段!世間……竟有如此霸道殘忍的毒藥!)
「别抓!」耿照忍着肌膚刺癢,見她把手伸向面頰,趕緊阻止:「一旦見紅,
毒素蔓延更快!」靈機一動,拉她滾入池中,撲通一聲漿水沒頂,渾身清涼,連
難受的痛癢也大見好轉。
染紅霞吸入的毒煙遠少于他,浸泡片刻便即上岸,以濕布掩住口鼻臉蛋,從
角落坍塌處搬來一塊頭顱大小的石塊,扔進甬道。耿照會過意來:「那毒煙十分
厲害,任其散入地宮,我等無路可退。」勉強調息,強自壓下惡心之感,也起身
與染紅霞一同搬石填隙,要不多時便将唯一的出路堵死。
人雖無由進出,但煙氣無孔不入,也不知漏進多少。
縱使地宮寬闊,亦甚通風,仍無法推估需要多久的時間,洩進的毒煙才能盡
數消散,人卻無法在煙中多待一刻。爲免腐毒侵肌,耿、染二人胡亂吃了些藻粒,
用藻漿抹遍頭臉肌膚,又帶上幾包備用兼照明,趕在毒煙未變濃前,相互扶持着
進了地下伏流,一路退到黝黑沉寂的靜水邊。
所幸此間空氣清新,沒有刺鼻藥氣,連甬道中濕重的青苔氣息,聞起來都特
别舒心,兩人背倚甬壁、并肩靠頭,默默望着幾乎感覺不出流動的漆黑水面,身
心俱疲。萬一煙氣繼續擴散,除了縱身入水,也隻能坐等腐毒入肉,爛體而亡了。
「要是……能多待些時日,就好了。」黑暗中,染紅霞輕道,口吻出奇地平
靜,全無面對死亡的恐懼,隻覺無比遺憾。耿照握着她的手,難以言喻的挫敗與
自責,潮浪般一波接一波湧至,無情拍打着少年心版。
他明白事态的發展非人智所能預料,兩人充其量是運氣不好,委實怪不了誰。
然而面對「那人」時,那種壓倒性的無力仍教少年耿耿于懷,無法原諒如此不堪
一擊的自己,更對不起全心信任他的心上人。
武功、心計,甚至臨事的果決狠辣……那人的手段能爲,超過耿照遇過的任
何一名敵手,其間差距,怕隻有「天地雲泥」四字堪可形容。
越浦小院一會,此人以一指之力,幾挑了風雲峽僅存的菁英與色目刀侯的得
意弟子,沒有人能在他的手底下走完一招。即使鼎天劍主橫裏插手,李寒陽也無
必勝的把握;如非黑衣人抽退,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這個黑衣人……到底是什麽身份?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他并不怕死,但要撇下這麽多關心他的人、帶着如此之多的疑問徑赴黃泉,
耿照卻無法甘心。而老天爺就像有意嘲諷他似的,碧火神功靈敏的知覺,使他領
先身畔的染紅霞一步,嗅到一絲若有似無的異臭,之前翻騰不休的五髒六腑又被
隐隐觸動,胃裏一陣一陣地痙攣着。
「我不怕的。」染紅霞與他心靈相通,一察覺有異,便知劫數難逃,壘石終
究擋不住毒煙,握緊他的手掌,微笑道:「白頭偕老,所求也不過同穴窅冥,我
們已做到啦。若有他生,我一定尋你,咱們絕不走散。」
耿照既感動又黯然,手背濺上幾滴滾燙液漬,省起是她的眼淚,胸口如遭錘
擊:「罷了罷了!橫豎是一死,坐以待斃,如何對得住她?」捧起女郎雪腮,爲
她吻去淚痕,正色道:「紅兒,還有一條路走,卻是險極;萬一失敗,怕比死在
這裏要痛苦百倍。你願不願意與我冒險?」
染紅霞一怔,露出燦笑。
「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我方才說啦,若有他生,咱們絕不能走散,何況
這輩子?」心意既決,疑惑又生。這條甬道已至盡頭,就算越過眼前的伏流,對
面也不像有路出去;況且毒煙過水,不過眨眼之間。郎君欲走,卻還有哪一條活
路?
「這兒有一條路可走。」耿照一指水下,豪笑道:「咱們遊出去!」
第百廿四折明珂勝雪,朱紫交競毒煙轉眼即至,二人沒能猶豫太久,分褪靴
襪系于腰間,雙雙躍入水中。
地下伏流果如耿照所料,表面平靜,水下卻是暗潮洶湧,再加上冰寒刺骨,
遠非聖藻池可比,兩人「撲通!」沒入深流,渾身激靈靈地一顫,随即被強大的
水流推入地底河道。
耿照這一着雖是行險,卻不是盲目的豪賭。
他幼時在龍口村聽老人說過,伏流也者,乃暗河潛入地下的河段。大凡河道
越近出口,河面越寬,而流速越緩,這條地下暗河表面平靜而水下洶湧,代表盡
頭非是暗湖一類的死地;以蓮覺寺之高,運氣好的話,或有機會自平地湧出。
兩人載浮載沉,隻覺水流快得驚人,不過眨眼工夫,已難劃動手腳泅泳,身
不由己被一路推送,忽見前方波光粼粼,水面映出閃爍不定的輝芒,按說是出口
近了。耿照在激湧的白浪間奮力擡頭,卻什麽也看不清,舉目一片蒼藍,挂着幾
點明明滅滅的螢耀——他突然明白過來,發現自己忽略了另一種可能。
伏流可能徑入地底,以泉水的形式自地面湧出,根本沒什麽出口,死路一條;
也可能流向更深的地底空間,形成貯水的暗湖;沿山流出地表成爲明河,當然也
不無可能;亦有極低極低的機會,水流會沖破岩盤結構的脆弱處,自峭壁一湧而
出……
——瀑布!
這條伏流的盡頭,是一座瀑布!
不及回頭警告,兩人已被怒流沖出岩道,混着潰雪般的白沫淩空飛越,連喊
叫都被轟隆水聲吞沒,猶如兩丸烏鉛,不斷揮動四肢卻無法稍止墜勢,就這麽在
空中劃了個大弧,跌進水霧叠湧的潭子裏。
耿照沉入潭底,潭水骨碌碌地湧進口鼻,瞬間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溝通,踝
間如綁鉛錘,持續将他往水底拖,似無盡處。
拜池溺所賜,他一入水便摒住呼吸,仗胸中真氣維系生機,順勢筆直下沉,
不浪費絲毫力氣。碧火功感應水流,耿照蓦覺那股下拖的力量略減,一擰腰自漩
流側面鑽出,擡頭往光照處浮去,「潑喇!」沖出水面,奮力泅至潭邊,趴在石
上大口大口喘氣。
(紅兒……紅兒!)
好不容易緩過氣,回頭欲尋伊人芳蹤,見瀑布水潭的模樣,不由一怔。
伏流果然是從山壁上湧出,積成一片小湖般的水潭,潭中豎着七根長短不一
的雪白柱子,柱徑少則四、五尺,約如兩名成年人雙手合抱,通體雕滿古樸怪異
的花紋,既像飛鳥又似鬼面,圖樣均由規則對稱的橫豎線條構成,僅在轉折處形
成一彎圓角。
近水處的陰刻紋裏填滿濃綠苔痕,該是此地陰濕,最适苔浒生長;頂端在月
下閃閃發光,柱體被飛瀑濺起的水花經年洗沐,卻無一絲髒污,瑩潤如玉、雪白
耀眼,堪稱「巧奪天工」。
耿照在執敬司待的時間雖不長,沒少見了好東西,一眼便認出石柱材質乃上
佳白玉。白玉非是玉,與大理石、石鍾乳等是一類,經火山熔岩侵入,曆時千萬
年方能形成,十分難得。石中含有閃亮的細碎結晶,于陽光下耀然生輝,潔白常
新,故稱「白玉」。
東海自古好白玉。
傳說龍皇玄鱗統治東海時,以白玉砌建行宮,長寬各三百丈,這還隻是一殿
的規模。其居城名曰「接天」,整座宮城均由黃金、白玉、象牙建成,是天佛送
給玄鱗的禮物。
《玉螭本紀》記載:玄鱗爲試天佛之能,指着一座宮殿,對天佛使者道:
「此爲新城藍圖,至少要放大三倍,堪爲帝居。天佛大能,可否爲我完成?」事
實上,這座「望星殿」乃玄鱗命工匠采集直徑四尺以上的青龍木爲椽柱,費時十
年才竣工。再蓋一座三倍大的新殿,怕将動搖國本,縱使是君臨東海的龍皇,也
不能如此揮霍。
使者卻道:「九爲數極。龍皇既是天下至高,不如增建九倍。」玄鱗心中駭
異,面上不露聲色,冷冷道:「如此甚好。不知完成此城,需時多久?」
使者笑答:「較龍皇心中所想,再短一日。若有相違,龍皇可取我性命。」
玄鱗與使者締約,回頭卻命人将采集的巨木一把火燒了。休說九倍,天佛便要蓋
一座同等的殿宇,也得花上偌大時間心血,才能自南方采運堪用的柱木;屆時随
口說個時日,如「一天」之類,那口出狂言的使者必死無疑。
滿懷惡意的龍皇含笑入眠,翌日卻在宮人的奔走騷動中驚醒。一座回映着朝
陽的雪白宮城矗立在望星殿旁,規模豈止九倍?龍皇傾力建造的殿宇與之相比,
寒碜得像是一幢小木屋。
玄鱗的心計不能說是不成功。爲避免受「一天」這種答案擠兌,天佛隻得在
一晝夜間竣工,且因徑長四尺的檗木無法任意取得,整座宮城未用一根木柱,全
由白玉砌成——雖說像蕭谏紙這樣大儒,莫不據此駁《玉螭本紀》、《潛翔寶典》
之僞謬,連央土教團都斥爲無稽,但這個不日即成的「不日城」橋段依舊廣受老
百姓的喜愛,千年來流傳不休,衍出無數版本。
古帝皇對白玉情有獨鍾,但《玉螭》本所述之「映日滿城霜」奇景,始終缺
乏可信的依憑。無論支持或駁斥遠古東海存有一處「神人并世」的奇幻疆域、其
中英傑多能移山倒海不日即城的任一方,都找不到案牍外的論據或反證。
不止玄鱗的「接天宮城」片瓦不存,玉螭朝後的幾個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時
期,都未遺下以白玉爲主構的大型建築。東海雖有零星礦脈,産量尚不足以支應
所需,如流影城内大片大片的白玉雕欄,石料多購自央土乃至更遙遠的西北邊陲。
這些礦區的質量在時人看來,無不遠勝東海。
要是他們看到這七根矗立池中的巨大雕柱,恐怕要改變想法了。
耿照卻無心細辨玉柱有無拼接、是否爲整塊原石雕就、石面肌理斑痕幾何雲
雲,啪啪啪地涉水起身,揚聲大叫:「紅兒——紅兒——!」見潭上平波一片,
除了轟隆直落的飛流激濁如浪,周圍皆無動靜,哪裏有玉人芳蹤?喊得急了,一
把除去上身單衣,又躍入水中尋找,依舊杳如黃鶴。
那七根柱子離瀑布甚遠,斷不緻撞上,況且染紅霞若誤撞礁石玉柱,潭面必
見血漬屍塊;即使被水草纏住,以潭水之清澈,下潛時亦當望見。
他繞着水潭遊了幾匝,甚至冒險鑽到瀑布正下方,于骨碌激湧的大把氣泡與
漩流之間來回找尋,精疲力竭,差點又被卷入潭底。
忽想起還有一處未尋,仰出水面深呼吸一口,潛入潭底水流稍弱處,一口氣
鑽到了瀑布的後方,果然見得一處巨大的岩洞,染紅霞掙脫了吃飽水的沉重外衫,
如一條光裸的美人魚,攀着岸邊凸岩劇喘,濕發猶如豐茂的大把海藻,披覆在挂
滿水珠的瑩白玉背上;兩條長腿大半浸在水裏,隻兩座雪峰似的翹臀浮出水面,
隐約見得股間烏黑纖細的水草不住飄蕩,說不出的誘人。
耿照趕緊将她拉上岩洞,盤腿摟在懷裏,運功爲她驅除寒氣。
原來兩人一前一後落水,耿照因有前事,經驗十足,直到深水處墜勢略緩,
才趁機從漩渦中脫身;染紅霞卻無這等運氣,一路被卷到了潭底,仗着絕佳的水
性與意志力死命沖出卷流,恰恰遊到了瀑布背面,脫力趴倒在水岸邊。
此地已無聖藻可食,碧火神功、鼎天劍脈雖是絕世的機遇,卻非無盡神能。
耿照精疲力竭,休說帶着染紅霞,獨自一人也遊不出瀑布,擁着玉人倚壁歇息,
不覺沉沉睡去。
蘇醒時天已大亮,陽光映入瀑布,卻無法盡透水簾,宛若無數發光的水精珠
子被擋在霧牆外,光線欲穿不穿,一道淡細輝芒筆直射入洞窟,令人不覺有光,
卻堪能視物。
染紅霞沒受什麽傷,純是氣力耗竭,經過大半夜的沉眠,精神已複。瀑布後
的洞窟十分寬闊,高逾三丈,兩壁乃至頭頂的穹窿打磨得異常光滑,若非就在峭
壁之下,兩人幾乎以爲是什麽青石磚砌就的内室一類,即使是人造之物,也罕見
如此光滑的石面。
「這……這是怎麽弄的?」她撫着光可鑒人的石壁喃喃道:「我房裏的銅鏡,
隻怕沒這牆面照得清楚。研磨到這般境地,要累死多少石匠雕工?」
洞窟内光照有限,仍映出她一身雪肌,曲線凹凸有緻。染紅霞自己都看得臉
紅起來,回臂環住堅挺雙峰,另一手卻掩住腿心,殊不知此舉看在男兒眼中,更
加誘人,如非要保留體力遊出,怕要将她按倒在地,好生針砭一回。
耿照别過頭去,稍稍抑下粗濃的呼吸,将注意力轉到洞窟壁上。
誠如染紅霞所說,這樣的光滑不是做不出來,而是極爲耗工。要将偌大的岩
窟四壁悉數打磨,怕連皇帝陵寝都無這般閑心。況且石壁上全無雕镂,有這等研
磨抛光的工夫,不如雕花漆彩,豈非更添華美?
除非……這般平滑如鏡,正是建造之人的目的——思忖之間,染紅霞赤裸的
長腿交錯,踮着玉足往洞中行去,咬唇笑道:「走!咱們瞧瞧,裏頭有什麽玄虛。」
耿照阻之不及,略一思索,趕緊追上前去與她并肩。染紅霞俏臉暈紅,小手一翻,
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柔膩滑軟的掌心熱烘烘的,一如她嬌美動人的臉龐。
洞窟中氣息流通,沒有什麽獸臭。地面亦都整平,無有崎岖,打磨得恰到好
處,不似青石磚滑溜冰冷,反而有着微妙的粗礫,赤腳踏行毫無刮刺,極微舒适,
拿捏又比鏡壁更難。
耿照判斷洞中并無野獸栖息,此間的設計是爲了讓人便于使用,連步道的觸
感都考慮周詳,沒有埋設機關的必要,這才由着染紅霞深入探險。奇妙的是:兩
人走進三四丈深,壁上并無長明燈一類的設施,連放置火炬的鐵架亦付之阙如,
洞内卻始終有光。
他以手撫壁,發現每隔一段,壁面角度便有微妙的變化,赫然發現看似平滑
的洞壁穹頂,其實是由無數的曲折平面構成,非是一貫平整到底。「陽光經瀑布
照入,再由石壁交互映射,折入洞窟深處。」他比劃着對染紅霞說明。
「就像銅鏡那樣?」她露出佩服的表情,宛若小女孩見了什麽新奇玩意。
「對。」耿照喟然道:「紅兒,設計這個石窟的前輩,非是閑得發慌才精研
石壁的。接引日光深入洞窟,毋須燭照,實是了不起的發明啊!」
洞窟盡處是一座地宮,大小形狀與聖藻池相若,穹頂、環壁無不精研出各種
的曲面,置身其中不覺有光,卻無一處不明,蔚爲奇觀。中央矗了座三層祭壇,
全由白玉雕成,紋飾古拙,與水潭七柱相類,應是出于一時一地。
壇上有塊半人多高的巨大水精,外殼光潔,已無共生之岩脈,晶柱角面卻不
若尋常水精直銳,反有些圓潤之感,倒像逐漸消融的冰塊。會有這般聯想,蓋因
水精内并非純淨透明,而是布滿煙痕似的絲絲霜白,雖無加工痕迹,總覺不是天
然之物。
水精頂端一枚狹長的六角凹孔,長約四寸、寬約一寸,就着凹孔往裏瞧,深
度應在一二尺之間。怪的是水精狀似透明,從外頭卻看不出中心有一道扁長凹孔,
令人十分困惑。
耿照見凹孔的形狀大小分外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裏看過,忽聽染紅霞叫喚:
「你瞧!」順她指尖望去,赫見壁上刻着幾行大字:「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鴻雁幾時過,江湖秋水多。死生縱有命,來去本無求。别日還相訪,新醅且一抔
. 」旁邊一行小字:「先飲于此,望君勿怪。僧五陰絕筆。」字迹蒼勁,宛若劍
痕,明明深入壁中盈寸,轉折卻無絲毫凝滞,仿佛刻劃者非于石上,而是硬面大
餅一類。
凝目細瞧,石壁下果然覆着一隻半朽的木碗,外廓依稀可辨,怕一碰便要化
爲飛灰。
染紅霞怔望着壁上題字,不自覺地走上前去,纖秀的食指虛提,忘情比劃起
來。自非水月停軒二掌院有臨帖的雅好,而是這石刻字裏行間劍氣縱橫,一鈎一
捺勝似龍蛇,矯矯靈動、狂氣逼人,直要破壁飛去,在她眼裏實無異于劍譜,每
多沉浸片刻都有不同的領會。
耿照不敢打擾,陪她站了大半時辰,染紅霞才如夢初醒,渾不知已過如許辰
光,輕歎一聲,指尖按進「抔」字最末一點,喃喃自語:「這字……不是劍尖刻
的,他用的是指力。這般氣勢縱橫、決絕無悔的劍法,配上刻石如泥的絕頂修爲,
卻要如何抵擋?」
耿照不懂「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候通其隔行」的書畫布局,
也看得出這幅字是一筆書就,其間毫無停頓,才能寫出這般怒濤洪流般的氣壯之
勢,不禁點頭。
「是啊,這位五陰大師的武功,簡直是駭人聽聞了。隻可惜我見識淺薄,未
曾聽過佛門中有這麽一位高人,不知他過往事迹,否則緬懷前賢,當有更多收獲。」
染紅霞也未曾聽聞過這号人物,蹙眉片刻不再傷神,繼續往洞深處行去。
誰知越往内走,越是怵目驚心。地面壁間刀劍痕迹交錯,似發生過激烈打鬥,
處處遺有烏漬,卻未留下殘斷的兵刃。交手雙方修爲驚人,造成的破壞也十分恐
怖,但所有狼籍到洞底的平牆前戛然而止,牆上既未染血,也無刀斫劍刺的痕迹,
與沿途的激鬥景象格格不入,分外突兀。
耿照輕叩牆面,仔細觀察平牆與洞壁的交界,從牆底抽出一片腐朽的袍角,
髒污腐敗的布片上依稀辨得些許繡線,卻是僧袍所用。「這片不是牆,該是一處
巨大的石門。」他抱臂沉吟着,對染紅霞說明心中的推想:「五陰大師與對手纏
鬥,好不容易将對手逼入這門後密室,便迫不及待将石門放落,其間不容一發,
才壓住這丬袍角。」以那劍僧五陰的修爲,若非對手與他旗鼓相當,無論是同歸
于盡,抑或誘敵入甕,斷不緻被機關石門壓住衣袍,可見當時之危急狼狽,已顧
不上絕頂高手的氣度風範。
兩人将地宮前後搜了個遍,五陰大師卻未再留下隻字詞組。耿照直覺開門的
機關或與祭壇上那怪異的煙絲水精有關,然而東掀掀、西按按,忙活半天,石門
仍舊動也不動,這才斷念與染紅霞離開圓宮,遊出了瀑布。
染紅霞見潭上聳立的七根白玉石柱,于日下瑩然生輝,亦贊歎不已,端詳片
刻,忽道:「我覺得這白玉柱頂,該是有其他物事的。玉柱不過是底托而已,非
是前人建造的本意。」
耿照昨夜匆匆一瞥,并未細思,經她一提,頗覺有幾分道理。
這七根柱子當中,三根頂端有明顯的斷裂,耿照潛入潭中時,似見得有大塊
白玉沉底,應是部分圮柱;另外三根雖未斷折,其上卻是光秃秃一片,柱頂有零
星破損,像被硬撬下什麽鑲嵌的飾件。
而最高的一根,同時也最靠近瀑布,興許接近不易,保留最爲完整;被飛瀑
日以繼夜潑濺,侵苔格外嚴重,倒有大半爬滿綠痕。耿照本以爲柱頂的墨漬是爬
藤一類,仔細觀察,才發現是鏽蝕嚴重的銅綠。
——這麽一來,紅兒的猜測便說得通了。
玉柱頂端本有銅座,安置雕像之類的物事。上好的白玉相當耐久,便是放上
千百年,也不緻自行折斷,恐怕是有人觊觎柱頂珍寶,才從中破壞白玉柱。
水潭邊有幢破舊的茅頂房子,不過兩丈見方,一眼便能看穿門戶,夯土爲牆、
編蔺爲牖,裏外多見黃油竹橫陳垂落,不知是簡陋的家具抑或籬笆窗格,總之已
難辨原貌,是貨真價實的「年久失修」。
屋子前後樹木生長茂盛,漸漸侵入人居,在豐沛的水氣滋潤下,連翠綠的爬
藤都長得特别好,順着樹蓋枝桠垂覆茅頂,張牙舞爪纏作一處。若非如此,茅草
房頂早已爛光塌陷,遠看更不易辨出屋舍形狀。
耿照以爲是五陰大師修行的草廬,推開爬牆虎糾結的竹門,才發現其中并無
經書一類的物事。「除非五陰大師當過打雜小厮,」染紅霞指着屋牆一角,笑道:
「這兒應該不是他老人家的居所。阿彌陀佛!」
夯土牆上挂着一襲爬滿蛛網黴斑的玄色短褐,看得出是仆役式樣。這樣的裝
束連青年男子穿上身都不宜,通常是侍僮所着。這屋子住的非是大師本人,而是
服侍他的僮兒。
但五陰大師已死于洞窟密室,服侍他的侍僮又到了哪裏,如今安在哉?
既見屋舍,代表附近可能有人,染紅霞縱使膽大,也不願再赤身露體,勉強
披上耿照的外衫,腰間以帶子束起,裹出結實緊緻的蛇腰。男子袍服寬大,畢竟
不能盡掩曲線,套着紅靿靴的一雙裸腿在衩間若隐若現,襟裏雪乳都擠出一條深
溝,依舊無法将整個胸口遮住,峰壑并現,更教人難以移目。
這還不是最惱人的。
耿照身量與她相近,但男兒肩膊較女子爲寬,一合袍襟,肩上縫線都快落到
她上臂間,袖管垂過指尖三寸餘,布料吃水更沉,兩隻肥大的袍袖往地面滑墜,
襟口如剝柚一般往兩邊開,露出大半顆雪白乳球,隻差沒插上「歡迎采撷」的草
标,便要賣得斷市。
比之一絲不挂,這種半遮半掩的奇裝異服又是另一種眼福。
耿照得了便宜,不敢真笑出聲,兀自苦苦忍耐。
染紅霞一咬銀牙,撕下袍襕權充系帶,把袍袖卷至肩頭,用帶子縛起,如此
不但裸露出欺霜賽雪的瑩潤藕臂,胸前也被勒出清晰的乳峰形狀,遑論撕去半截
的下擺,長度隻到膝上兩寸,行動間大腿一覽無疑,令人血脈贲張。
「這下連打架也不怕了。」她滿意地活動裸臂,肩膊一轉,乳峰上下彈撞。
由正面看來,衣中仿佛有兩顆彈性絕佳的乳球彼此擠溢滑動,輪廓鮮活。幸好染
紅霞自己瞧不見,否則甯可換穿黴爛的短褐,也休想教她以這身野媚的打扮示人。
兩人出了茅屋,一邊尋路,順便摸清所在。此地四面都是峭壁,乃一處窪谷,
大緻的地形一望即知。谷中地形平緩,原有的道路都被藤蔓樹叢侵占,饒是如此,
由水潭走到山谷另一側,日猶未中,推估不超過兩個時辰。
距水潭約莫盞茶的路程,留有大片白玉高台,如殿宇基座,其上空空如也,
既無屋牆,也無梁柱,就是白玉砌成的宏偉礎石而已。環繞高台外圍則有三座房
舍,石牆楹柱,甚具規模,非是潭邊的夯土茅屋可比。屋舍形式古樸,雖不似石
柱的雕飾洋溢着洪荒原始之感,亦知年代久遠,或逾百年。
石屋雖古,木制門扉卻是明顯是後造之物,腐朽的程度也不過就是幾十年間,
門上無環釘之設,就是削木适框、因陋就簡,勉強遮擋風雨而已,與石屋的嚴謹
堅固全不相稱。
第一間石屋前豎了根木樁,削平的一面刻着「無生道場」四字,像極洞中五
陰大師的手筆,卻多了股殺伐戾氣。耿、染二人俱研刀劍,猛見樁上刻字,心頭
「突」的一跳,手不覺移向腰畔,才想起未攜兵刃,額際微微滲汗,相顧無言。
片刻耿照定了定神,推開搖搖欲墜的半朽門扉,率先跨入石屋内。
此間果是五陰大師修行之所在。布滿厚厚塵灰蛛網的屋内,随處可見蒲團、
袈裟等僧侶常物,架上堆滿經卷。耿照以爲是佛典,拿起一本吹開積塵,信手翻
閱,見書頁上以熟悉的遒勁字迹寫着:「……七月初五。悲田吾友憶女成狂,始
信寶刀生肌活血,威能絕大,必可活死人,肉白骨。殊不知慰生侄女軀殼之不腐,
容色如生,已是寶刀奇能之極;乳香沒藥亦不壞肉身,彼可作不死藥乎?嗔癡害
人,眛乎靈智,莫甚于此。」
「這是……」染紅霞湊近略讀,凜然道:「五陰大師的手劄!」
耿照點點頭,阖起書頁,雙手捧過頭頂,虔誠祝禱:「我二人誤入險地,望
大師有靈,指點生路,非有意窺探私隐,冒犯之處,大師莫怪。劄記中若有大師
未竟之心願,不違俠義道、不幹天理者,待我等離開此地,必定盡力爲大師完成。」
染紅霞閉目合什,低聲道:「自當如此。」
适才看着的那頁,不知怎的一下竟找不着,耿照逐頁翻去,忽見一頁寫道:
「爲引寶刀之能,悲田吾友多造殺孽,谷外十裏内幾無人家。端溪張姓樵子育有
一女,年方十四,與慰生侄女近似。勸喻再三,令其早避,莫……」那「莫」字
的最後一點忽然破開,仿佛執筆之人用力一頓,綻墨如迸血,秃筆幾乎戳穿紙頁。
隔行的墨色明顯不同,落筆多是幹皴,字迹潦草:「……遲矣!一家五口,
無一存活,悔之晚矣!莫非世有定數,吾友自閻王手下活人無算,今系還乎?若
是,吾殺人盈百,滿手血腥,獨救不還一人耶?悠悠蒼天,曷此其極!我欲放落
殊境石,封閉三絕谷,唯念白骨陷坑之奇,不應絕于我輩,沉吟反複,猶不能決。」
染紅霞小聲誦念,不覺皺眉。「看來五陰大師有位醫術高超的好友,爲救女
兒走火入魔,殺害許多百姓。這裏反複提到「寶刀之能」,難道谷裏本有一柄救
人的刀?既要救女,又何須殺人?」
耿照心念一動,蓦然省覺,諸般線索自行貫串起來,所有的疑惑都有了頭緒;
未及放下劄記,急道:「糟糕!咱們快去瞧瞧!」不由分說,拉着染紅霞便往外
跑。
染紅霞被拖着一路狂奔,沖過毗鄰的第二間石屋,瞥見門楣上懸了塊大匾—
—說是匾額,其實是将粗木剖作兩截,削去圓背并排釘起,粗略制成的一塊大木
排——上書「救活齋」三個大字。
烏濃的墨色深深吃進了木紋肌理,即使表面凋朽嚴重,題字之出入收放、俯
仰向背,依舊顧盼生姿,落筆之人竟寫得一手沉着飛翥的上佳翰墨,與五陰大師
那出自草莽、全不講章法,戾氣逼人的森寒劍字絕不相同。染紅霞暗忖:「這該
是那位憶女成狂的「悲田吾友」了。救活齋、救活齋,醫術通神,又如此寶愛女
兒的一副心腸,怎就成了濫殺無辜之人?」見屋門被鐵鏈死鎖,院牆中隐約飄出
一縷異臭,既似屍腐,又有幾分血腥味,混合藥氣,令人作嘔。也不知是不是先
入爲主,同樣的藍天白雲下,但覺這鐵鎖圈牢的「救活齋」上罩着一圈黑氣,其
中陰風怒嚎,似有無數冤魂交代,說不出的恐怖。
第三間石屋相距甚遠,不在耿照的必經路上,屋前無樁無匾,不知其主。兩
人越過了大片的荒煙蔓草,來到谷中另一側的峭壁下,耿照喘息未定,仰頭一瞧,
忽然一跤坐倒,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染紅霞望着眼前巨大的石門怔怔發呆,半晌伸手欲撫,又覺半點也不真實,
玉指始終按之不落,虛懸在詭異的斜紋石肌上。
那是一座高逾三丈、寬約兩丈的石門,像在峭壁挖出這般尺寸的凹槽,然後
再打磨平整似的。石門非如瀑布圓宮的内壁般、光滑如鏡的一片,而是由寬約兩
尺的石條斜向交錯,宛若一面巨大的竹席嵌于峭壁,石條與石條的拼接處連片薄
鋼都塞不進,隻見其縫,卻幾乎摸不出它的存在。
染紅霞未見過這樣的工藝風格,怪異到幾乎不像存于此世之物——哪有石匠
會制成這般詭物?擁有拼嵌不容一發的絕藝,何不刻龍镌鳳、雕錾栩栩如生的壯
闊浮雕,而是不厭其煩地重複着單調的斜紋線條?
「這……這是……」
「這便是手劄裏說的「殊境石」。」
也不知過了多久,癱坐在地上的耿照才喃喃接口。
「發動殊境石後,三奇谷唯一的出口,以及通往白骨陷坑——就是那個瀑布
裏的石門密室——的密道,将齊被萬斤石門阻斷。這「殊境石」機關以水力發動,
被設計成隻能使用一次,一旦放落,再也不能開啓——」忽一躍起身,虎吼着對
石門連發數掌,打得掌心殷紅如血、腫脹欲裂,卻難撼動分毫。
「可惡……可惡!」
他旋腿掃飛大片草葉,失足坐倒,「碰!」一拳轟在門上,打得指節青紫迸
血,滿是挫敗的面上滴落汗珠,不知是因疼痛抑或懊惱。
染紅霞想安慰他,卻不知如何開口;躊躇片刻,說的仍是心中最大疑問。
「你是怎麽知道……」
「我聽人說過。」少年把頭埋在雙手環抱的膝蓋間,聲音十分疲憊。
關于這裏的一切,他早聽蠶娘前輩說過許多,盡管她一次也沒來過。
講給蠶娘聽的,是她的一名忘年小友。即使他已離世許久,蠶娘卻從來沒忘
記那個笑起來開朗傻氣、耳垂又厚又軟的笃實少年,他那總是随遇而安逢兇化吉
的柔軟心腸,以及既天真又平凡的偉大夢想。
三奇谷,白骨陷坑,還有号稱罕世聖器的寶刀「珂雪」……這裏是三十年前
一段武林傳說的起點,傳說的名字叫胤丹書。
無論敵人還是朋友、喜愛或憎恨他的,都不得不承認:「鳴火玉狐」胤丹書
絕對是世上最值得敬重的人,他的刀救人遠比殺人要多;武功雖高,卻從不說教,
就像毗鄰數十年的鄉下好鄰居,容易相處得令人傷透腦筋。
五陰大師原本并不是和尚。至少在蠶娘的故事裏不是。
他還叫「死魔」盛五陰時,是那個時代天下間劍法最可怕的頂峰候選之一。
手劄自謂「殺人盈百」,約莫是五陰大師出家之後修養心性,戾氣大減,虛懷若
谷,隻算了有名有姓的。昔年「死魔」縱橫天下,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劍
下怕未寄着上千條含恨冤魂!
其佩劍「無生」留在爲他剃度的祇物寺中,白玉京被異族鐵蹄踏平、殘垣付
之一炬,無生劍輾轉流落至央土名剎雪舟寺。迄今劍上暗紅未褪,每逢月夜便即
鳴動,似嚎叫着欲飲人血,須高僧日夜誦經方得稍稍壓鎮,被認爲是當今世上數
一數二的寄魂兇劍,已生煞靈,絕非死物,可見其戾。
而救活齋的主人「醫怪」袁悲田,爲使死去的女兒複活,不惜墜入無間,由
萬家生佛搖身一變,成爲濫殺無辜的惡鬼。
諷刺的是:盛五陰前半生動辄開殺,割血飼鋒,淬煉劍煞;非愛殺生,而是
毫不把「性命」二字放在心上,狂極狷極,一手打造出「死魔送葬,兇劍無生」
的駭人傳說。老來卻爲了阻止陷入瘋狂的好友,不惜放下萬斤殊境石,與袁悲田
同葬白骨陷坑内,令人不勝欷噓。
東海七大派剿滅狐異門時,杜妝憐是力主殺盡的激進派,慘絕于「紅顔冷劍」
下的狐異門人不計其數,梁子結得極深。其時杜妝憐年輕貌美,鋒頭又健,遂有
些風言風語,說她對胤丹書懷有情愫,無奈胤爲人正派,與妻子胤野鹣鲽情深,
并不理會,多半傷了這位少女掌門的自尊,遂惹來殺機報複。
此說固然無稽,當年卻鬧得滿城風雨,畢竟知情者寡,好事者衆,一知半解
乃至一無所知之人,往往最愛附會議論,跳出來大做「公評」,實則盲目地助長
了流蜚,積非成是。杜妝憐由此益恨狐異門,将其門下殺了個清光;影響所及,
水月一脈不言七玄之事,東海武林亦多避談胤案,染紅霞江湖閱曆雖豐,對胤丹
書卻十分陌生。
殊境石是胤丹書離開三奇谷時,盛五陰爲纏住袁悲田,不讓陷入癫狂的摯友
傷了後生,才啓動封谷機關,放落萬斤石閘。胤丹書成名後數度返回谷外,試圖
破壞閘口石封,救出兩位亦師亦友的前輩恩人,可惜以狐異門之強,仍舊無計可
施;求教于馬蠶娘,也無啓封良策,引爲畢生至憾。
耿照在手劄裏讀到「三奇谷」、「白骨陷坑」等字樣,才将壁刻的「僧五陰」
與死魔聯想在一塊。應是胤丹書說與蠶娘聽時,并未特别提到五陰大師出家,在
蠶娘的見聞印象之中,盛五陰便隻是出離劍葬、吹毛片血的「死魔」,是兇劍無
生的劍主,殺人無算的魔頭,哪裏想到他做了和尚;轉述耿照,也隻說盛五陰。
而這裏,卻是不折不扣的絕境死地。
是連蠶娘前輩、胤丹書、五陰大師、「醫怪」袁悲田等絕頂高手,也出不去
進不來的隔世之地——難以言喻的絕望與挫敗攫取了少年,久久不能平複。
幸而他禀性務實,不慣怨天尤人,悶坐之際臂側驟暖,靠來一抹圓潤香肩,
女郎柔嫩的面頰輕枕着他的肩頭,鼻端嗅着她襟口溢出的溫香,耿照心中一凜:
「我若絕了出谷的念頭,紅兒還能依靠誰?」奮力打起精神,強笑道:「我們先
回大師屋裏,再找東西填飽肚子。說不定劄記中藏着線索,總有法子出去。」
染紅霞微微一笑,神色如常,比他冷靜平和得多,一點兒也看不出頹喪的模
樣,挽着檀郎手臂柔聲道:「有你陪我,出不出去都一樣。你說胤丹書的故事給
我聽,好不?我沒怎麽聽過這人,想多認識些。」
耿照來了興緻,忽然一怔,不由失笑。「那我跳過你師父的部分好了。杜掌
門殺了不少狐異門之人,逼得胤先生橫劍自刎,蠶娘說起她來,可沒什麽好話。」
說到這裏,心中隐生不祥:「既是如此,蠶娘又爲何要傳授紅兒天覆神功?」
染紅霞不知這許多計較,抿嘴笑道:「跳過了也好。你要是說我師父壞話,
我不隻不愛聽,以後也不睬你啦。」心念微動,又補上一句:「也不許說本門和
我師姐的壞話。」
「我同代掌門交情可好了,幹嘛說她壞話?」耿照大笑。
染紅霞知他說的是反話,不禁莞爾。兩人并肩挽手,信步往無生道場行去,
沿途耿照說了胤丹書崛起的傳奇,以及他說服七玄捐棄成見、攜手團結,與七大
派共赴妖刀之難等。
據蠶娘的說法,胤丹書得她傳功未久,尚未大成,即遭奸人陷害墜入深谷,
誤打誤撞闖進白骨陷坑,巧遇盛五陰與袁悲田于密室中對峙,解了二人的逼命之
局。其後各種奇遇,自不在話下。
其時袁悲田心智猶未全失,時好時壞,一旦發狂便出谷殺生,帶回屍體炮制,
欲使之活轉過來——這當然是絕無可能之事。他的愛女袁慰生因故死亡,早年離
開三奇谷闖蕩江湖的袁悲田才重返故地,爲的正是尋求複活逝者的秘法。
「真要有,那就不是秘法,而是妖術啦。」染紅霞蹙眉喟歎:「旁人倒還罷
了,這位袁前輩号稱「醫怪」,五陰大師盛贊其術,豈不知死生有命,非人力所
能強求?這實在是太奇怪啦。」
「那是因爲三奇谷裏藏有一樣稀世珍寶,早已超越人識所知。以袁前輩之能,
會生出如此荒誕不經的念頭,正是因爲親眼目睹過這項珍寶的奇能,才緊抓着一
絲希望不肯放棄,終至走火入魔。」
染紅霞與他默契十足,心念一動,挑起柳眉。「就是那柄救人的刀?」
「嗯。我本來想象不出那是什麽,不過現下已有眉目,大緻能猜到。」耿照
正色道:「蠶娘前輩說,胤丹書闖入白骨陷坑時,在壇上發現一名容顔絕美、全
身赤裸的姑娘,被一把闊刃長刀筆直插入腹中,就這麽釘在一塊石頭上。那姑娘
面上不見一絲痛苦,被刀刃貫穿處也并未出血,像熟睡一般,總之美得不似人間
之物。」
◇◇◇
那刀身寬約四寸,厚近一寸,截面似是個拉長壓扁的六角形,通體發出璀璨
耀眼的蒼藍光華,光滑銳利的角邊吹毛可斷,質地無比堅硬。刀柄形制古樸,前
所未見,拙重的雕紋猶如自地底掘出的青銅古器,表面殘留着零星的金箔,襯與
斑剝銅色,與發光的晶柱刀身形成強烈的對比。
刀上藍光一映,更顯出少女的肌膚潔白光滑,無一絲斑痕,連柔肌上的纖細
毫毛都能清楚望見,連帶使得細小卻渾圓尖翹的鴿乳、飽滿隆起的雪白陰阜…
…等,全都美得毫不真實。胤丹書被少女純潔無瑕、卻又散發着女子魅力的胴體
吸引,着魔似的走上前去,卻不敢伸手觸摸;回過神時,雙手已握住了刀柄。
——是這把刀「定」住了這位姑娘。
不知爲何,他心中冒出這樣的想法。
石上少女膚光柔潤,肌膚富有彈性,面色紅潤,小嘴無論是形狀或色澤都像
極了新鮮的櫻桃;然而那雙盈握的小巧鴿乳卻未有起伏,瓊鼻之下毫無氣息,連
身體都感覺不出一絲溫熱。
「她」不可能是屍體。世上怎會有這般嬌豔動人、柔軟富彈性的「屍體」?
一定是這刀上有妖法,是它将姑娘定住不動,落刀之處才沒有皮開肉綻,鮮血成
流。一定是這樣!
「姑娘放心,我來救你了!」
性子溫和近乎溫吞的少年不知哪來的勇氣,一股熱血沖上腦門,咬牙運勁,
施展新學不久、兀自半生不熟的玄陰功訣,猛然拔起長刀!
◇◇◇
「這「熱血上湧」,聽着怎麽像「獸性大發」?」染紅霞睨他一眼,唇菱微
抿,似笑非笑。「你們這些臭男子啊,全都一樣。下流!說故事給你聽的前輩,
有花忒多工夫描述姑娘一絲不挂的模樣麽?」
耿照臉一紅,叫起撞天屈來,再三保證沒有添油加醋,真是胤丹書多看了姑
娘幾眼,不是他看的。染紅霞忍笑道:「想來是醫怪前輩的苦命女兒,閨名「慰
生」的便是。這刀真特别,插在死者身上,竟能使容色如生,未能親眼見得,我
實是不信。」
「我見過啦。」耿照斂起嘻笑之态,肅然接口。「或說那刀的「其他部分」,
我已在藻池底見得。刀身材質的神奇作用,你我卻是親身經曆過的,決計不會有
假。」
染紅霞會過意來,不禁睜大了杏眸。
「聖藻池底的結晶!」
「正是。結晶上頭,被人取走了最大最長的一截晶柱,切割痕迹尚在,應是
做成了這把奇刃。」
耿照歎了口氣。
「胤先生發現袁姑娘的地方,就是瀑布地宮中的白玉祭壇,故事裏提到她身
下的大石頭,恐怕就是那塊煙絲水精。我瞧水精上的狹槽十分眼熟,一時想不起
在哪裏見過,原來是與異晶被切去的那截剖面極爲相似,看來那水精本就是「珂
雪」寶刀的刀座。」
染紅霞心想:「原來刀的名字叫「珂雪」。」爲免顯得孤陋寡聞,便未接口。
珂雪寶刀最終沒能令袁慰生死而複活,但胤丹書的到來,卻爲三奇谷的死水
注入了一泓活泉。袁悲田的病情受到刺激,雖不能因此愈可,偶一蘇醒時,神智
卻異常清明,對胤丹書自況:「昔年我藝成出三奇谷,一心濟世,在南方建立
「屍毗山莊」行醫。某日,本着佛家割肉飼鷹的精神,救了一名大惡人,并加以
照看庇護,希望勸他苦海回頭,改過向善。
「那人奄奄一息,兀自獰笑:「佛欲度魔,魔也想度佛,且看誰人手段高。
我的惡道比你的仁道高明,你唯一可恃,不過醫術而已。此際罷手不救,便算你
赢了,否則終是我赢。」我不以爲意,仍盡心救治,豈料卻種下惡因,禍延無辜。
「那人傷愈之後遠走高飛,沉潛多時,江湖上許久不聞其劣迹。我當時還沾
沾自喜,以爲度化了一名禍世惡魔,功德無量,時常對妻子說起。
「誰知那厮趁我外出行醫,率領徒衆血洗辟支山摩诃海,殺盡山莊上下百餘
口,我的愛妻尤爲凄慘,死前受盡淩辱,遺體……遺體四分五裂,慘不忍睹。那
惡人劫走小女慰生,我存着一絲盼望,忍悲盡力追蹤,沿途與惡人的手下纏鬥,
殺盡其黨徒,始終沒逮到正主兒。
「轉眼過了一個多月,那厮狡猾至極,我本領用盡,仍無法救出小女,再顧
不得江湖規矩,千辛萬苦覓得賊蹤,暗夜偷襲,趁他熟睡無備重掌一轟,打得被
甬裏骨爆如炒栗,血如泉湧;掀開一看,竟是慰生。那厮……設計我親手打死了
女兒。
「我發起狂來,隻記得滿眼赤紅,見什麽都是血汪汪一片,清醒時那厮已被
我打得隻餘一息,口裏溢着血沫子對我笑道:「袁大夫,最後是我赢啦。你這個
月裏殺的人,比我這輩子加起來要多得多。你的佛救不了你的妻女家人,想想是
什麽讓你報了仇?」
「往後,每當我剝奪性命時,總會想起他的話,下手便不猶豫。起初隻殺些
飛禽走獸,後來覺得畢竟不是人,參照有限,殺都殺了,不如找人實際。殺得一
個兩個、三個四個……漸漸沒有知覺,與宰殺禽獸并無二緻。」
蓬頭垢面、風采不再的癫醫歎了口氣,閉目道:「我前半生自認生佛,後半
生卻淪爲殺人狂魔,足見蒼天不仁,佛魔不過反掌間耳。你的道,能在上天背棄
你時,仍堅持走下去麽?」
蠶娘說這段故事時,口吻既哀傷又惋惜,卻又隐有一絲驕傲。興許在她眼裏,
胤丹書直到生命的盡頭,都沒有背棄他的善道,被翻臉無情的命運與他人的惡念
擊倒,較「醫怪」袁悲田這樣矯矯不群的人物更高。
五陰大師的手劄也提到屍毗山莊的慘事,不知是出于對摯友的憫懷,未曾細
問,抑或當時袁悲田已神智不清,根本說不明白,關于此事的記載甚是簡略,遠
不如蠶娘轉述。
耿染二人回到無生道場,翻查架上成堆劄記,找尋出谷的線索。耿照手上那
卷,隻記到袁悲田發病越來越頻,爲防胤丹書獨居落單,被突然發狂的袁悲田打
了個措手不及,讓他從潭邊搬遷過來,與五陰大師同住——「原來那屋子是胤丹
書在谷中的落腳處。」染紅霞詫道:「牆上的短褐肯定是他的了。怎麽他原本是
仆役出身麽?」
「嗯,狐異門上下均是「胤」姓,仍有貴賤之分。我記得他是執役……等等!
這裏提到「療傷」——」
耿照飛快往回翻,視線上下追索,片刻才道:「是了,袁前輩的心疾,五陰
大師無法以内力爲其鎮壓,直到胤先生入谷後以天覆神功相助,才得稍抑心疾,
讓袁前輩清醒的時間再長些……這兒說的「朱紫交競」是什麽意思?」
染紅霞于武學的見識遠勝過他,順口解釋:「所謂「朱紫交競」,就是百家
争鳴之意,指不同派别的内功相互激蕩,利用先抑後揚的道理,刺激彼此增長,
收效倍于獨自摸索修練。」
耿照聽得懵懂,脫口道:「就像雙修那樣?」
染紅霞俏臉倏紅,咬着嘴唇輕輕打他一下,嗔道:「雙……你哪兒聽來這些
不三不四的東西?沒正經!」耿照省起差點說溜嘴,驚出一背冷汗,幸好染紅霞
自己也羞得厲害,小腦袋瓜子裏一下熱烘烘的沒轉過來,未加追問,讓他逃過一
劫。
耿照早把什麽「出谷後據實以告」全抛到了九霄雲外,狠咬了舌尖一下,用
疼痛來提醒自己:以後打死都不能在她面前提到「雙修」二字,遑論與其他女子
雙修!否則依紅兒一闆一眼的性子,一劍劈死他還算是好的了,就怕她覺得污穢
鄙夷,從此再不肯理他,那可比死了還難受。
染紅霞定了定神,終是多年代師傳藝的舊習蓋過了羞赧,略抑臉紅心跳,變
着法子解釋給他聽。「喏,你練劍……嗯,或是打鐵,有時用力過猛了膀子酸疼,
是該讓它比平時多歇會兒麽?」
耿照想都沒想,一徑搖頭。「多歇上半日,怕那條膀子要疼三天。不如略加
勞動些,雖比平時不适,待酸痛消去,臂膀益發強壯。」
「這便是「先抑後揚」,朱紫交競之法了。」染紅霞笑道:「于内功修練一
節,故意先替自己制造若幹阻礙,最好是勢均力敵,借由外力的抗衡加倍提升,
用以突破境界。最常見的方式,便是找個出身、門派互異的同修,彼此相克相生;
一旦摸對了門路,便能突飛猛進。」
耿照恍然大悟,頭一個想起的,居然是明姑娘與嶽宸風。
兩人碧火功有成,明棧雪察覺嶽賊頗有異心,仍不肯離開,一直到嶽宸風實
力大進,明棧雪飽受威脅——以她的話來說就是「想動手已遲了」——才飄然遠
去以圖自保,其中緣由耿照始終不明:以明姑娘之精,斷不緻如此胡塗,要說貪
戀雙修好處,又有違她的性子。明棧雪可不是會被床笫歡愉沖昏頭的小女子。
以「朱紫交競」推想,一切便說得通了。
《虎箓七神絕》與《天羅經》俱是絕學,同樣包羅萬有,均收錄了拳掌輕功
等諸般技藝,可說是勢均力敵的兩套武典,然而質性相異,七神絕剛猛絕倫、天
羅經陰柔刁鑽,正是「朱紫交競」的絕妙例證。明棧雪遲遲不走,就是要利用這
羝羊觸藩的危險張力逼迫自己提升;反過來想,也能解釋嶽宸風何以一日千裏,
進境驚人。
「道理說得輕巧,實際卻沒這麽簡單。」
染紅霞見他若有所思,侃侃續道:「你想,若隻單純爲增加修習的困難度,
徑砍樹木山石,抗力豈非更強?也不見有高手從深山老林中源源湧出,關鍵在于
這個抗力拿捏不易,過了傷筋折骨,不足又白費辛苦,不如本本分份勤修苦練,
好過投機取巧地鑽空子。」
果然是水月一門的劍術教席,結論自然而然便做在堂堂正論之上,指點迷津
還帶端正态度,裏外兼修,絕無阙漏。耿照老老實實聽完,不敢吱聲,隻差沒把
雙手放膝上。
染紅霞老毛病犯了,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拿起另一部手劄,低頭翻閱。
此卷與耿照手中的前後相接,寫的是一兩個月之前的事,果然有五陰大師指
點胤丹書練功,合兩人之力爲袁悲田理氣甯神、調複心脈的記載,提到盛五陰早
年以「三藐三菩提大法」與袁悲田「三因極元聖功」合修,俱成高手,各自離谷
闖蕩,寫下一頁武林傳奇。
及至皈依佛門,五陰大師才發現自己練錯了,把号稱「無上正覺寶典」的佛
門絕學,練上了殺生求道的偏邪路子,本欲自廢武功,祇物寺住持卻淡然道:
「迷途正途,俱在腳下。心向行往,便即是路。」盛五陰大徹大悟,又把一身陰
狠迅辣、百變千幻的三藐三菩提大法,如擊磬鳴鍾一般,老老實實、毫無花巧地
練回了無上正覺的路子,功力更上一層樓。若非如此,也不能稍勝袁悲田一籌,
經年囿于谷中,以免傷人自傷。
耿照被劄記吸引,除尋求出谷之法,亦爲染紅霞着想,欲多了解天覆神功修
習的情況、有無遺患等,尤其「夢中發動」一節,不知是宵明島武學皆如此、胤
丹書亦有之,還是蠶娘弄出來的新花樣。
染紅霞不知體内的奇寒真氣與胤丹書系出同源,讀到五陰大師的評注,說天
覆神功「其質玄陰而不損不益,中正平和,更勝極陽剛氣。惜小子囿于修爲,權
以六陰之功,暫替九陽極數」雲雲,心念一動,掩卷沉思。
「怎麽啦?」
耿照半天沒聽見動靜,詫然擡頭,恰恰迎着她凝眉細考的娟秀面龐。
「有件事情很奇怪。」染紅霞沉吟道:「殊境石放落之前,三奇谷中止有三
人。五陰大師爲救胤丹書,同時與發狂的袁悲田做個了斷,這才啓動機關。如此
圓宮壁上石刻,卻是寫給誰看?」
耿照還以爲她爲何事煩心,不覺微笑。「那詩未必是同一時間寫的,當時情
況危急,哪有這份閑心?依我看,興許是更早前便已寫就,五陰大師本是劍試天
下、快意生殺的江湖豪士,性子疏放,寫完飲罷,把木碗一扔,沒想過要收拾,
便一直留到現在,不是真的訣别酒。」
染紅霞不與他說笑,正色道:「我也是這麽想。由詩文推斷,不是寫給後輩
如胤丹書;對朝夕相處的好友袁悲田,又顯得過于矯情。我讀大師手劄,不覺得
他是這樣的人。但詩中說「君子意如何」,卻是對平輩同侪的口氣無疑。」
耿照不明白她爲何糾結于此,染紅霞話鋒一轉,示以手中卷冊。
「你看這行「權以六陰之功,暫替九陽極數」。胤丹書的天覆神功雖是絕學,
但當時修爲不夠,無法發揮所謂「九陽極數」的效果——這裏的「九陽極數」,
指的又是什麽?」
「說不定是某種陽剛的武功?」耿照反應極快。
「三三得九。「九」是數極,也是三個「三」。」染紅霞進一步引伸。「五
陰大師用了「替」字,代表在他心中原本有一門武功,比胤丹書的天覆神功更适
于壓制袁悲田之患。這門心法的名目裏,可能也有個「三」。」
耿照攤手苦笑。
「要符合陽剛、内功等條件,我隻想到李寒陽李大俠家傳的《三省功》。」
「道門中亦有一部《形神三一大法》,可能是五陰大師原本所想。不過這不
是重點。」染紅霞睜大美眸等了半天,遲遲沒等到預期中的驚奇反應,不免有些
失望,急道:「你沒發現麽?袁悲田時瘋時醒,最少也有幾年的光景。一旦功力
不足的胤丹書要離開三奇谷,五陰大師便不得不放落萬斤石閘,以免袁悲田重入
江湖,釀成巨災。如此在胤丹書之前,是誰與他連手鎮住了袁悲田?」
耿照猛地省覺。
「你的意思是——」
「三奇谷、三座石屋,九陽極數、朱紫交競……還有石壁上對象不明的題詩,
在在說明一件事。」染紅霞正色道:「五陰大師的同修,不止「醫怪」袁悲田一
個,三奇谷之内,自始至終都是三個人。那第三人究竟是誰?如今……卻在何處?」
第百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爲釋心中疑惑,兩人連袂來到第三座石屋。
屋前如五陰大師之「無生道場」,原也立了根粗樁,卻被攔腰削斷,殘樁突出地
面不到一尺,上頭僅餘半個「電」字,左側還拖着一撇,兩頭并未相連。
染紅霞抱臂托腮,靈光乍現:「莫非是個「庵」字?」耿照識字有限,伸指
虛寫個「庵」,越看越像,雙掌一擊:「有理!紅兒,你真是聰明。」
染紅霞被贊得臉烘耳熱,小臉暈彤彤的,嘴上卻不肯讓,咬唇佯嗔:「你這
話聽着倒像長輩誇獎,教人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耿照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這
年頭,怎麽連誇人也有事!莫非「聰明」二字别有寓意,惹她不歡喜了?
「你先喊了紅……才誇人,好占人便宜!」
「那好,」耿照有過必改,絕不拖泥帶水。「下回我要誇你,便喊你「二掌
院」好了。」染紅霞原本還忍着笑,一聽俏臉沉落,咬牙道:「你敢!」
耿照想起她最不喜歡他這樣叫,趕緊改口:「不敢不敢,我說着玩的。下回,
萬一我又想誇獎你,一定不喊你「紅兒」,喊……喊「紅姊」好啦,聽來一點不
像長輩的口氣,絕不占你便宜。」
染紅霞被那句「萬一」逗笑了,噗哧一聲,霎時如春風複來,雪靥更添麗色,
看得耿照微微發怔,一臉呆相。她心中微感歉疚,暗忖:「好端端的開着玩笑,
我同他嘔什麽氣來?這下倒好,氣氛弄僵不說,還平白給叫老啦,當真是咎由自
取。」
其實染紅霞也想多了。在耿照眼裏,紅兒俏美可喜,一颦一笑無不動人,并
未往心裏去。雖說如此,畢竟是她起的頭,盡管懊悔,卻拉不下臉說軟話,猶豫
一下,伸手挽着他徑推門扉,細聲道:「咱們瞧瞧去。」衩間伸出一條雪酥酥的
結實長腿,率先跨過破敗的高檻。
第三間石屋所置,又教二人大吃一驚。
石屋前後三進,有廂有廊,無論鬥拱、屋梁乃至門扇窗牖,形制均近于今時,
年代明顯較無生道場、救活齋更晚,規模也大得多。中堂甚至有六扇明間,所有
木造的部分都經過油浸之類的防腐處理,不僅形狀完整,機能亦都健全,沒有缺
門爛窗的現象。
而如此規模、堪稱「宅院」的建築裏,僅有居間的大堂置着幾把桌椅,連床
都沒見,所有房間無分大小,其中僅有一種家具,就是書架。堆滿竹簡帛書的書
架,堆滿經籍卷冊的書架,傾倒毀壞的書架,空空蕩蕩的書架……
時光似乎一進入院中便悄悄靜止,空氣裏懸浮着木竹卷紙的微腐氣息,連一
絲微風都感覺不到。屋外的鳥叫、遠處瀑布的轟隆聲響,俱都被擋在高牆之外。
院牆内似乎該有幾株粗老梧桐,夏日裏濃蔭與雷響般的蟬鳴,更能襯出此間的悠
遠靜谧……但别說是樹,院中連一片裸出石磚的泥地也無。這是爲了避免植土蘊
含濕氣、縮短藏書壽命而做的設計。
兩人自然而然都沒作聲,攜手行望,屋内半數房間的架上是都空的,集中在
後半部,毀損的狀況也格外嚴重,室内積塵盈三寸,連門扉都不易推開。耿照試
着打開一間,湧出的灰浪活像是一場雪崩,兩人灰頭土臉奔回廊庑起處,掩鼻待
彌漫的灰翳沉落,才得繼續深入。
自此耿照打消了開門的念頭,反正镂空的窗格仍能略窺室内情景,後進裏空
蕩蕩的,書架倒得七零八落,仿佛前院尚有人活動的久遠以前,此處便已廢棄,
衰敗得特别厲害。
流影城也有這樣的書庫,規模更大,耿照經常出入,并不陌生。「這兒不像
有人住的模樣。」他歎了口氣,擡望着幾乎叠到橫梁下方的一捆捆竹簡,喃喃道:
「紅兒,說不定咱們想錯啦。這座大屋是庫房,用來貯放經典,并沒有第三位同
修的前輩。」兩人置身左廂頭一間房,這兒距中堂最近,屋内保存的情況幾乎是
最好的,才特别選它一探。
染紅霞摒住呼吸,湊近書架仔細觀視;繞行幾匝,嫣然一笑。
「叫「紅姊」。」她眸中閃過一抹狡黠,隐有幾分得意。這神情在寶寶錦兒
身上司空見慣,每當惡作劇得逞,又或打着什麽壞主意,總能見到這樣的淘氣慧
黠,于穩重的染紅霞卻十分希罕。
耿照先是一愣,片刻會過意來,笑道:「紅兒有什麽發現?」
「是紅姊!」染紅霞義正辭嚴糾正他。「架上刻得有字,你瞧。」
纖指之所至,比着「道門武部之七」幾個小字,字迹大開大阖,宛若劍痕,
較瀑布石壁的題刻略顯稚拙,遒勁亦多有不如,但确是出自五陰大師的手筆。
順着染紅霞的引導,他又在隔壁書架發現「儒門武部若幹」的墨字,與救活
齋題匾如出一轍。袁悲田書法造詣極佳,全無五陰大師兩處字迹的生熟之别,更
是好認。
「證據」卻在第三座架上。「釋門武部」的記号,來自一個全然陌生的筆迹:
袁悲田之字近于行草,筆勢飛動、駿邁昂揚,此人卻是端正工整的中楷,一絲不
苟,可比雕版。
耿照沒學過書法,說不出兩者的區别,但屋外木樁的半個「庵」字亦是端正
的大楷,總不會是袁、盛突然轉了性子,寫出截然兩樣的筆迹。如此染紅霞推論
有據,在胤丹書闖入之前,谷内确有第三位不知名的高手,至少與二人平起平坐,
一起整理了屋中所藏。
這人離開後,所有形迹亦随之消失,一如被攔腰削斷的木樁。是這位高人親
手抹去,還是五陰大師、甚至是袁悲田所爲?三人最終是不歡而散,抑或另有隐
情?
「由石壁的絕筆詩看,至少五陰大師并無芥蒂,詩裏的口氣十分平和,還是
頗安慰人的。」染紅霞沉吟道。耿照想起「死生縱有命,來去本無求」兩句,連
連點頭。「說不定竹簡裏會有線索。」
兩人合力搬下幾摞竹簡,攤在地面展讀。
耿照拿的是「道門武部」,竹簡的刻字面腐朽得厲害,保存的情況遠比想象
中更糟,以石屋之幹燥通風,災情似不應如此慘重。他連換幾捆均不能讀,恰迎
着染紅霞凝目投來,顯然她拿的「釋門武部」也是一樣。
兩人拍去掌灰,滿懷不甘地起身。耿照吸了一肺竹腐濁氣,打開咿呀亂響的
陳舊窗牖通風,所幸窗軸還算結實,并未應手脫落。陽光射入鬥室,映出窗邊幾
上幾把爛掉的大毫、被石硯壓着的幾枚布包模樣的物事,還有地上打破的瓷碗碎
片。耿照心念一動,忽然明白過來。
「是拓印!」指着層層蛛網披覆的布包,對染紅霞解釋:「這布包便是拓印
用的拓包,瓷碗是拿來貯裝白笈水的。在竹簡的表面先塗抹白笈水,覆上紙張以
毛筆敲打按壓,使紙張陷入陰刻凹痕之後,再以拓包蘸墨輕壓,如此便能将字拓
于紙上。」
白笈是補肺止血、消腫生肌的藥材,溶于水中,便如稀漿般具有黏性,用來
隔離銘碑與拓片,乃拓印必備之物。竹簡不比石刻,表面塗上白笈水,縱使拓完
後仔細清理,仍不免有殘積,将使加速木竹之腐;況且,以此地竹簡之多,要悉
數拓完工程浩大,更不能寄望他們回頭細細清理。
竹簡被遺留在此,事主從一開始便隻打算帶走拓片而已。失去利用價值的大
捆竹片任其自腐,說不定也在預想之内。
假設拓印與建石屋是同一批人、在五陰大師等來到三奇谷前便已離開,那麽
當年袁、盛與那神秘的第三人入谷之初,面臨的可能是更狼籍不堪的破敗景象。
能将竹簡分道、儒門等開架收藏,代表他們起碼看懂了内容。
耿照與染紅霞奪門而出,果然在最末一間房裏找到了滿架的簿冊帛書。
每一層的卷冊底下都壓着裁成長條的布帛,同樣是三人的筆迹,詳注「道門
武部一至十三,其中二、六、七毀,三阙甲戊庚,四阙寅卯午亥」之類。其中盛
五陰所寫最是直略,用毛筆與用炭枝全無分别,狂簡潦草,字迹可說是醜陋。
袁悲田則像是覓得了發揮的舞台,率情縱意、用筆俊邁,每條帛布都寫如法
書一般,或長或短,即興發揮,不拘一格。染紅霞幼時随府裏的西席先生臨過幾
年帖,知此人造詣着實不凡,能寫這一筆好字,怕連翰林也做得;隻是分類用的
壓條照他這般寫法,難免苦了索骥之人。
而那神秘的第三人寫得最多也最好,字迹工整端方,大小幾乎一樣,内容的
格式統一,一眼便能明白,找起來格外省事。
更重要的是:凡由他經手之拓片,其後多附有拓片内容的楷書謄本。竹簡所
刻不是篆體就是古籀,甚至金文甲骨一類,以染紅霞之所學,能目者十不過一二,
耿照更看似天書一般,但見滿帛的蝌蚪亂爬、小人打架,如墜五裏霧中。
他倆到這時才明白,非是釋門武部的竹簡特别多,帛冊爲其餘兩門的一倍有
餘,而是這第三人勤奮,不但拓下簡書,還以标楷重新繕錄于後,耗用的紙張布
帛,自然勝過盛袁二位。
兩人各取長帛展讀,片刻不約而同擡頭,四目交會,渾身一震。
——是武功!
帛中滿載武功心訣,約略一翻,便知是威力絕強的上乘武功!耿照那卷題爲
《聖如意輪殊勝法門品》,記載一門名爲「摧破義」的重手法,教人轉動體内七
輪,練出無上金剛神通。帛書有雲:「召一切煩惱惡業鬼神于掌中,剎那摧殺!」
威能若此,堪稱絕大殺器。
然通篇所述,與耿照熟知的内功原理相差甚遠,非以丹田經脈爲本,而是将
人體由頭頂的天靈蓋至脊末畫出一條中軸,分出七枚脈輪,相連至「全身三億五
千萬條經脈上」——耿照不禁掩卷失笑:「這麽寫,分明是讓我們别記了。數大
如此,等若無數。」
而每一脈輪皆連到手掌的不同部位,靠結印觀想、調息吐納轉動脈輪,以産
生力量,這又和内力的運用有異曲同工之妙。
卷末以朱筆批注:「此經至關重要,惜中篇有阙,不能盡窺蓮宗武學堂奧。」
「應有圖式。以燕脂、紫鉚等七彩繪于絹。與此間所藏俱轶,疑在五行殿。」
「推爲「寂靜掌」、「六臂大輪轉」、「那伽調伏聖法」三門神功之本源。
前二有殘篇無圖。後者亡轶,其名散見諸經卷。」注明《寂靜掌》、《六臂大輪
轉》在釋門武部若幹。
三條朱批均出自第三人之手,字迹較先前更蒼勁,力透帛背,顯然修爲益深,
書寫的時間遠後于繕本。而三注的朱砂色澤無一相同,非幹皴之别,而是分三次
下筆所緻。每一重研朱墨,難免有深淺上的差異,一望即知。
耿照初讀「摧破義」,便覺與薜荔鬼手的重手法頗有相通,隻是以脈輪運行
的道理闡釋,一下難以對照娑婆閣中所學,雖有諸多環節似曾相識,但匆匆一瞥,
又無法具體說出異同;及見批注中「蓮宗」二字,恍然大悟:「果然釋門武部所
錄,便是大日蓮宗的武學典籍!」
帛中所載十之八九看不懂,越看卻越覺興味盎然。那七脈輪之說似是而非,
卻不能徑斥無稽,總覺再往下鑽研,會突然繃出什麽新奇有趣之物似的,一時竟
舍不得放回,仔細卷好,信手放入懷中。
染紅霞拿的卻是器械圖譜。
帛上所拓非是狹長的竹簡,而是雕着圖樣的栔闆,每幀皆爲如意輪觀音,身
流千條光明,背有寶輪,手臂以二的倍數增加,多至十二,俱握吐焰的利劍。菩
薩繪作男相,頂髻莊嚴,圓光照攝,風格不似以往見過的佛繪。
以佛像表記的圖譜耿照甚熟,她卻是初見,一時瞧不出端倪,來回翻了幾遍。
卷題《劍錄六波羅密多彼岸究竟法》,水月身爲東海爲數不多的佛脈,弟子
多涉經書,知六波羅密多又稱「六度」,本意是指布施、持戒、忍辱等六種由生
死苦惱之此岸,得度涅磐安樂之彼岸的法門,其實包含菩薩所修的一切行門,略
則六度,廣則萬行,故有「六度萬行」之說。
此劍以六度萬行爲名,厚厚一摞幾十幀圖,文字卻寥寥無幾,僅「圓光負焰」、
「馬郎開棺」、「伫海甯波」等招名之下刻得一兩行,或爲佛偈、或爲品評,皆
與劍法無關,更像是佛繪的題跋。比起直白了當的《殊勝法門品》,這《彼岸究
竟法》真惱煞人也。
染紅霞無欲無求,也不甚在意,見檀郎襟口小露半截帛卷,美眸滴溜溜一轉,
促狹似的把《彼岸究竟法》塞進了腰帶褶縫,一副「你拿我也拿」的神氣。兩人
哈哈一笑,心懷俱寬。
儒、道兩門的拓經絕大部分是古文天書,當然也有例外。二人沿櫃翻找,很
快在道門架上找到一部能看懂的典籍,正是手劄裏提過的《三因極元聖功》。繕
文僅不到三分之一是盛五陰的拙字,其餘皆出自袁悲田之手。
耿照心念微動,從釋門架上找出五陰大師所習之《三藐三菩提大法》,果真
是那第三人所繕。卷末附有一篇長跋,滿帛俱是端正如雕版的蠅頭小楷,巨細靡
遺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袁悲田乃蒼梧袁氏的長房嫡系,東海柏人、蒼梧、黨榆、棣斤等四郡自
古多士,袁氏尤爲翹楚,曆朝曆代頗出相才,碧蟾一朝四世三公,門第極高,向
是東海文儒馬首。
袁悲田爲卿相之後,卻無意功名,少年時遊劍江湖,習得一身高強的武功,
因緣際會得到一幅「歲時徙星圖」,與兩位中途因奪圖結識、乃至惺惺相惜的好
友,連手解開圖藏之秘,進入傳說秘境三奇谷。
三奇谷所在,自來便是一樁武林懸案,神秘不下于淩雲頂。相傳此地最早是
天佛五百親傳弟子的駐錫處,這些「天人」在此建立祭壇,行接天祈禮,後來亦
随天佛涅磐,成了阿羅漢。
大日蓮宗幾度興衰,繼起的天元道宗與滄海儒宗也都進駐過三奇谷,最早關
于谷秘之說,即由道書流出。《祖洲僊記》說谷中「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
盈坑,是謂三奇」,認爲此處便是接天宮城的原址;而《玉螭本紀》與《潛翔寶
典》上卷,則以「三奇」爲龍皇玄鱗于谷中替癡、癫、攣嬖三殘點開天竅,成智、
仁、勇三賢,爲其子淵甲舉才之轶事。
三人輔佐淵甲平定四方,建立玉龍朝的第二個盛世,淵甲賜爵祿封邑,許三
人之子世襲其位,三賢堅辭不受,告老還鄉,布衣以終,世稱「病三槐」。司徒
癡、司空癫、司馬攣嬖——史未載三人出身,僅以官爲姓,以病爲名——殁後,
族中子弟仍受帝王家重用,勢力遍及朝野,至玉龍朝傾覆後亦長盛不衰,遂成士
族。
有好事之徒附會,說這三支士族的源頭彙成了滄海儒宗,然武儒君臨東海時,
卻無人敢提出這等主張。便問現今四郡士族,是否自認癡癫攣嬖之後,怕也将惹
來一頓白眼,不定要受群儒包圍,口誅唾死方休。
蕭老台丞著書駁斥《玉螭本紀》之謬,替士族出了口惡氣,廣受天下文人歡
迎,不能不說其來有自。
染紅霞以爲「三奇谷」因三名高人避世合修得名,說明三奇谷年代久遠,不
及淩雲頂傳奇脍炙人口;死魔、醫怪等縱橫江湖時,也未張揚他們的三奇谷出身。
若非近三十年間出了個「鳴火玉狐」胤丹書,已爲世人所淡忘。
三人連袂入谷,發現谷藏早被搜刮一空,隻剩下帶不走的半腐竹簡。寫跋之
人建議由谷外攜入絹帛、筆墨、白笈等,強拓殘簡内容,袁盛二人皆無異議。
這工程十分浩大,三個人花了大半年才拓完,按所學分配拓片,袁悲田得儒
門的部分,盛五陰坐擁道門,釋門則留諸此人。但盛五陰出身草莽,讀書有限,
古文幾不能辨,遂與袁悲田合作,由他來包辦拓印,再交由袁悲田繕寫,所得仍
各歸二人。
一日,袁悲田在道門武部繕得夢寐以求的《三因極元聖功》全本,大喜過望,
他素有行醫濟世的宏願,而《三因》一卷正是道醫正宗絕學,谷外諸道脈皆已失
傳,不想竟于三奇谷中現世。盛五陰知他心願,慨然以此卷相贈。
袁悲田也想找一部适合盛五陰的武典相酬酬好友,可惜儒卷多爲殘篇,勉強
湊成的《赤心三刺功》又是内家心法,對使劍的盛五陰效用不大。
無巧不巧,便在同一天,這人抱着能化入天下諸門兵刃的《三藐三菩提大法》
來找盛五陰,見《赤心三刺功》,一拍即合,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才得這般巧
法。三人相視大笑,交換了武功秘籍,皆大歡喜。此人寫跋紀念,附于《三藐三
菩提大法》之後。
「可惜!」耿照對三人的高誼大度十分心折,贊歎之餘,不禁扼腕。「這篇
跋若是袁前輩所寫,定會提到這位前輩的名号,如此便知是誰啦。紅兒你見多識
廣……我是說「紅姊」見多識廣,可曾聽過《赤心三刺功》?」
染紅霞咬住一聲「噗哧」,嬌媚地狠瞪他一眼,想了老半天,終是搖頭。
「古人說:「樹棘以爲位者,取其赤心而外刺。」古代以樹棘象征卿位,九
棘三槐代表九卿三公。這部武典以「赤心三刺」爲名,若出自儒宗正傳,定是相
當厲害的絕學,隻有上位者才能學。」
「若是這樣,這位前輩當真識貨得緊。可惜不知他的來曆。」
染紅霞回過神來,忽爾一笑。
「倒也非全無頭緒。這篇跋裏,透露的訊息可多啦!」抿着菱兒似的圓潤小
嘴,瞇眼如絲,雙臂環抱着飽滿堅挺的誘人雙峰,翻出一隻白皙右掌,纖長的食
指尖沖他輕勾幾下,神情得意極了。
「紅姊真是聰明絕頂,還望指點小弟一二。」耿照十分乖覺,趕緊請教。
「……滿眼賊光,毫無誠意!」
染紅霞笑得花枝亂顫,一雙白玉乳球上下彈動,差點撞開襟口。好不容易緩
過氣來,拍着高聳的胸脯道:「好啦好啦,不與你說笑。袁悲田出身士族,題匾
叫「救活齋」,這「齋」指的是讀書之處,他的來曆最清楚,分得儒門典籍是理
所當然。五陰大師是後來才出的家,原先居所取名「無生道場」,整理出來的道
門典籍歸他,推斷應是道脈出身,可能從道士習武,或所學近于道家。
「這屋全名已不可知,但最末一字當是「庵」無誤。這位前輩分得佛教典籍,
應該是一名出家的比丘。」
這下輪到耿照失笑了。
「紅兒,你這說法未免牽強。怎知不是袁、盛兩位出身儒道兩脈,欲得自家
之所學,而這位前輩原先并無宗派,便由他處置剩下的典籍?」
染紅霞沒想過這個可能性,猛被點出,尚不及佩服,不肯服輸的性子又起,
兀自嘴硬:「這……跋中既說「冥冥中自有天意」,必是絲絲入扣,才能說是巧
合。袁悲田儒門出身,卻得道門聖典;盛五陰道門出身,卻得佛門秘典。這第三
人須是佛門出身,卻取儒門上典,才算絲縫嚴實,無巧不成書。」
耿照忍着未加辯駁,但要他昧良心大聲附和,亦有不能,微笑點了點頭,并
未接口。
染紅霞的世界裏,從來勝就是勝、敗就是敗,豈容對手相讓?脹紅小臉,正
欲再争,忽想起一事,「啊」的一聲,神情由怔愕、恍然乃至會心一笑,不好意
思地說:「我方才說的都不是關鍵。我一早便認定這人是僧侶,千方百計找證據,
卻忘了最初生疑之處。你瞧!」攤開卷跋,指着字迹:「這樣的字隻在佛經見得,
又稱「雕楷」,是僧侶抄經慣用,我師姊便寫得一手漂亮端正的雕楷。用這種字
的除了雕版匠人,隻剩下抄經的僧侶,俗稱「寫經生」的便是。我一見這人之字,
便猜是寫經生出身。」
耿照家中禮佛虔誠,慣見經書,一想果然是如此。
橫疏影每日批寫大量卷宗,慕容柔自己便是刀筆吏出身,流影城的賬房、西
席等亦是慣寫之人,這些人無不是一手好字,卻與佛經雕版不同。仔細一想,那
人筆迹工整、大小等若,尤其行與行之間字字齊頭、幾不留空的習慣,與「計白
當黑」的臨帖審美大相徑庭,對一名擅寫書法的人來說,實在稍嫌拙劣;若是雕
版工或寫經生,則又再自然不過。
耿照心悅誠服,團手揖拜。「這回我是真服啦。紅姊當真目光如炬。」
染紅霞咬唇瞪他一眼,咯咯嬌笑:「好哇,可見之前都是虛情假意。」
兩人打打鬧鬧,相偕而出,想起離開聖藻池以來還未進食,腹枵如鳴蛙。三
奇谷四面峭壁,非猿攀鷹飛不能越,谷中倒是林相茂密,不缺野兔獐鹿,隻是倉
促間難覓工具捕獵,耿照想起水潭清澈見底,多富遊魚水草,容易入手得多。
他本欲自告奮勇下去捉魚,染紅霞卻有異議。
「你來生火,我下水去。」女郎見他還欲開口,搶白道:「燒魚我一竅不通,
非你不可,比起來捉魚我還拿手些。咱們一人做一樣,分工合作,豈不甚好?」
雙手叉腰氣勢洶洶,大有二掌院的派頭。
耿照心想:「我先把火升起,再幫忙捉魚。徒手捕魚,可不容易。」點了點
頭。染紅霞展露歡顔,一瞥潭水澄如水精,幾可見底,躍躍欲試,褪下紅靴松解
腰帶,忽見耿照還在一旁,不由大羞:「你……你在這兒做甚?轉過頭去!」耿
照被罵得有些懵,兩人有過肌膚之親,還有哪處沒瞧過的?況且谷中無人,恐伊
人在水底遇險,就近照拂,豈能輕易離開?
染紅霞一使起性子,可沒忒好打發,抓起靴子劈頭扔去:「不許看!」左右
兩隻扔完,抄起一枚沙梨大小的潭石,耿照面色丕變,才知不是開玩笑,夾着尾
巴一溜煙鑽進草叢,連聲叫道:「我不看我不看!沒敢看沒敢看!」
「撲通」一聲染紅霞入水,潭底一抹雪酥酥的裸影扭腰擺臀,輕踢着兩條修
長玉腿,濃發散于碧波間,龍宮仙子不外如是。耿照瞧得兩眼發直,脖子越伸越
長,染紅霞忽冒出頭來,甩手一擲,拳頭大的圓石離水飛越,淩空劃出一道平弧,
「碰!」砸中耿照身後的樹幹,不知是二掌院的暗器手法太不高明,抑或太過高
明。
耿照抱頭鼠竄,差點沒被彈落的圓石擊中;再探頭時,隻來得及看見兩瓣雪
白渾圓的翹臀翻出潭面、旋又沒入,随後兩條直腿插入水中,肌束團鼓,線條修
長,配上扳平的腳背、玉趾,充滿煽情的野性之美。
染紅霞潛進水底的動作比他還要熟練,耿照略微放心,不敢走遠,覓潭邊幹
燥處圈石爲竈,堆滿柴草,以兩截被烈日曬透的幹樹枝摩擦生熱,往幹草堆裏吹
着火星,不多時便升起了篝火。
「潑喇」一響,一尾扭動的肥美鱗魚被拱出水面,「啪!」落于岸邊濕地,
片刻又一尾破水而出,摔得更近,大片水花幾乎潑着火堆。耿照以身體遮護,被
濺得一頭一臉,卻見石邊趴着一尾雪頸削肩的光裸人魚,濕透的濃發攏成一大把,
遮在高聳的胸前,吃吃笑道:「活該!賊眼溜溜,潑成一條好色的落水狗!」
耿照盯着那兩條掙紮彈動的銀鱗魚贊歎不已,頓生無限感慨:「鎮北将軍的
千金不但馬術、車術絕佳,連水性都忒好,北關軍果然是天下勁旅,從山邊打到
水畔,怕是找不到對手。」
染紅霞差點笑得沉入水底,頻頻舀水潑他。「這同我爹沒關系。你别忘了,
我是在斷腸湖邊長大的,水月停軒的亭台樓閣便蓋在水上,本門弟子還不會使劍
就會泅泳啦。你以爲隻有男孩兒會入水撈魚,調皮搗蛋?」
耿照一想也是。黃纓的水性便好得不得了,看來紅兒所言非虛,見她平日一
闆一眼慣了,實難想象她偷溜下水捉魚玩耍的模樣,笑道:「沒想到你也有調皮
搗蛋的時候。你師父隻怕舍不得打你屁股。」
染紅霞趴在石上,雙乳貼着岸石,滿拟遮住羞處,豈料她放松言笑,漂着輕
輕打水,圓翹的雪股浮出水面,白桃般聳起兩團雪肉,隐見桃凹裏一抹酥橘,股
間飄茸纖細,煞是誘人。耿照說到「打你屁股」時,暗自吞了口饞涎,苦苦彎腰,
以免被她發現支起的褲裆。
「不,我從不調皮搗蛋的。」
染紅霞對他的「賊眼」渾無所覺,一本正經道:「我專抓調皮搗蛋的師妹。
敢偷溜下水摸魚捉蟹的,沒一個遊得過我;抓上岸來,自有專司責罰的嬷嬷打闆
子,偶爾遇到特别調皮的,師姊才發落我處置。被我打過屁股,沒一個敢再作怪。」
言下不無得意。
耿照頭皮發麻,滿腹绮念化煙散去,乖乖折蔺草系魚,自找潭邊僻處剖洗刮
鱗,串上尖枝燒烤。他從小幫忙姊姊耿萦操持家務,手藝不壞,雖無油鹽調料,
這數日來的頭一頓肉食仍吃得染紅霞贊不絕口。
兩人休息片刻,引枝回到無生道場外的空地,架柴生火,靜待日落。五陰大
師的居室雜物不多,以大把草束清去積塵,掬水刷洗一番,便覺幹淨舒适,比在
池畔濕地過夜要強百倍。唯石室中諸多陳紙,又無防火的燈罩,爲防火星飄上手
劄堆,将珍貴的記錄付之一炬,不敢引火入室。
晚餐吃過烤魚,二人并肩坐在篝火前聊天。染紅霞生性不喜逸樂,平時早晚
排有日課,聊得片刻,盤膝吐納用功起來,也不怕耿照窺看,閉目練起水月正宗
的内功心法。
耿照入屋抽了本手劄,回篝火邊爲她護法,一邊翻找有關天覆神功的記載。
不知過了多久,女郎吐氣收功,睜眼見他專注閱讀,也悄悄入屋拿了本劄記,卻
是從底層抽出來的。依五陰大師習性,應是最早的幾本之一。
情侶花前月下,相依于荒谷,縱未剝去束縛合而爲一,盡情享受那天地間至
高至美的銷魂滋味,也該是并頭喁喁,細訴情意才對,兩人卻是并肩坐在篝火前
讀書,各自入神。若有目證,不免要咋舌搖頭,徒呼負負。
這畫面一點也說不上美。
隻有當夜風驟起時,刮得四野獵獵、焰舌劈啪作響,兩人依然端坐不動,被
火光映亮的面龐才與古老的石屋、廢棄的白玉台格外般配。美貌驚人的女郎也好,
平凡黝黑的少年也罷,不僅屬于彼此,也屬于被遺忘的山谷;在靜默肅立逾千年
的峭壁遺址前,兩人絲毫不顯得渺小脆弱,與回谷之風同樣自得。
最後打破沉默的是染紅霞。
「怎麽了?」耿照聽她一聲輕呼,即從字裏行間抽離,警醒擡頭。染紅霞卻
未應口,雙手捧着陳舊的線裝簿冊,視線上下瞬移,片刻才道:「你記不記得在
跋裏看過的,何謂谷中「三奇」?」
「是輔佐龍皇淵甲的病三槐麽?」耿照幼時多聽評書,尤好英雄豪傑,對于
開創盛世的賢王淵甲大有好感,頭一個便想起他來。
「不,是另一個說法。」染紅霞輕搖螓首,火光映出一臉凝肅。
據《祖洲僊記》所載,「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盈坑」爲三奇
谷的三大奇景,因而得名。但石屋環繞的那幾座白玉台規模雖大,卻難與天佛饋
贈玄鱗的接天宮城聯想在一塊;白骨陷坑雖遭封閉,其中若藏有玄鱗化龍的巨大
骨骸,砌建石邸、拓走竹書的那些人,豈能不公諸于世?
——「龍」實存于世的消息一經披露,數百年間東洲大地怕已發生天翻地覆
的巨變,怎由得秘境三奇谷被世人遺忘,埋沒于絕嶺間?
「你信不信五陰大師?」染紅霞瞇起美眸,一瞬間竟有些迷蒙之感,令人捉
摸不透。這樣的神情由明棧雪、橫疏影乃至寶寶錦兒做來,半點兒也不奇怪,在
她臉上出現,卻有着難以言喻的異樣與神秘。
「我信。」耿照并未猶豫太久。
五陰大師重然諾、講義氣,皈依後心懷蒼生,絕筆詩豪氣不減,雖前半生殺
孽太重,說不上什麽好人,至少心懷朗朗,決計不會是詭詐虛僞的騙子。況且以
大師的眼界,要騙過他也不是容易之事,若說受人蒙蔽,可能性委實不高。
「我也信。這樣更令人想不通啦。」染紅霞倒抽一口涼氣,握緊手中陳冊,
低聲道:「大師說三奇皆真,他親眼見過其中一樣,畢生受惠。而我們始終猜不
到是誰的那位親口告訴五陰大師:他見過另外兩樣。就在這個地方。」
◇◇◇
水中月,月粼粼。
「古木鸢」放落舷窗遮簾,小心不被碼頭上的細作瞧見。
蓮覺寺的大亂暫告一段落,至今已是第四天。倘若能夠,他猜慕容柔恨不得
把與會的數千人通通關押起來,一個也不放過——他相信慕容柔并不真的喜歡刑
獄。當年慕容審訊時幾乎不用刑具,旁人将「讀心術」傳得神而明之,在老人看
來不過是玩弄人心的把戲。慕容柔不信任的,是人在激昂時所吐出的話語,無論
是因爲痛苦、恐懼,抑或是抛頭灑血的義慨之類。
慕容相信操弄流民之人,便隐藏在現場數千人中。不得不放這些吓壞了的權
貴仕紳離去,則是幕後黑手對鎮東将軍最輕蔑放肆的嘲弄。
對「古木鸢」也是。
鎮北将軍的獨生愛女與鎮東将軍府的代表雙雙葬身于蓮台下,暫時解除了慕
容柔吞敗的窘迫,卻埋下更大的危機。慕容柔命谷城駐軍連夜開挖,昨天終于在
石礫堆裏發現二人的兵刃,卻未尋獲屍體,挖掘的行動仍舊持續進行中。越浦四
處布滿将軍的耳目,鎮東将軍既不能把人留置不放,便派出數目驚人的細作,一
點蛛絲馬迹也不肯放過。
而遲鳳鈞被刺客所傷,于驿館休養——這當然是幌子。蓮台是遲鳳鈞征收監
造,突然倒塌,交代須得着落在他身上。「古木鸢」毫不懷疑是慕容柔軟禁了撫
司大人,就算問不出口供,起碼别讓他人從遲鳳鈞身上拷掠出什麽來。這點慕容
柔經驗豐富,行動快極,遲鳳鈞連奏折都來不及寫,人就沒了蹤影。
當然對古木鸢而言,潛入驿館非是難事,但一向都是遲鳳鈞奉召來見,他若
主動去了,遲鳳鈞便多知道一件不該知道的秘密。這事不能再拖,這一兩日内就
必須有個結果,但眼下還有一場更重要的會面。
窗格一動,連遮簾都未掀飛多少,烏影已飄入船艙,夜行黑衣,面上依舊帶
着輕佻的紙糊面具,沖着老人一欠身,悶濕的聲音聽來永遠都帶着笑。「咱們差
一點就赢啦。」
古木鸢陡生不耐,暗自警惕,強又按下了火氣。
「差一點兒,就不算是赢。」
「可也沒輸。」鬼先生聳聳肩,徑自落座。「染蒼群的寶貝女兒死啦,慕容
柔給不出交代,有得他傷腦筋。屆時北關盡提大兵——」
古木鸢終于忍不住哼一聲。
「沒什麽盡提大兵這種事。你不認識染蒼群,他會爲女兒同慕容柔拼命,但
不用北關一兵一卒;連斬殺仇人的刀,都不會從将軍府庫中拿出,定是私人購置,
決計不能是公器。你以爲這人當年,是怎麽從漫天讒謗中走過來的?」
鬼先生自讨沒趣,也不以爲意,笑道:「至少現下流民滞留東海,再加上三
乘大會出的亂子,總有機會逼反慕容的;還有機會,就不算失敗。況且耿照葬身
蓮台,也省了一樁麻煩,七玄大會沒這厮添亂,計劃也能順利些。」
古木鸢定了定神。鬼先生向是得力臂助,布局精細,執行力強;要能改一改
那輕佻好事的性子,就不能當作部下來用,得先殺掉才行——往好處想,有缺點
也不算太壞。
「三乘論法不算失敗。雖未達到既定的目标,到底将流民留在了東海。」姑
射的領袖爲這局的結果定了調,冷冷說道:「幸而沒留下什麽破綻,差強人意。」
黑衣人輕笑一聲,忽然坐起身來。
「說到破綻,當日被慕容柔扣押起來的那兩百多人,皇後娘娘本有懿旨,命
慕容放人,慕容不從;鬧到最後娘娘莫可奈何,隻得賜粥給他們果腹,聊作安慰。
那兩百号人吃完了禦粥,沒等押回谷城大營牢房,半路死個了清光,沒留半個活
口。」
古木鸢一凜,雙目迸出懾人精光。
他用在流民身上的藥物十分罕見,且複方混雜,施用的工序難以逆推,本不
會留下形迹;待鎮東将軍想到用藥的可能,延國手勘驗,藥性早已發散殆盡,查
不出蛛絲馬迹。他沒想過滅口。
成大事須得犧牲,但非是無謂地濫行犧牲。
他已有一名手下倒戈投敵、一名不受控制,另一名身陷牢籠……老人花了絕
大的工夫克制怒氣,不欲在此際摘掉手中僅有的能子。「做得好。斬草除根,以
絕後患。我那日沒見你接近殿後,不想竟能在禦粥中下毒。」
「的确是絕了後患。」鬼先生笑着,慢條斯理道:「但我也的的确确沒有下
毒。如您所見,那日我分身乏術,實在沒那份閑心。況且在禦粥中投毒,萬一毒
死娘娘,我又倒一座靠山,風險未免太大。」
「我本以爲是您,聽來竟連您也不知情。如此,屬下心中便有一塊疙瘩,如
鲠在喉,不吐不快——」
黑衣人擡起頭,面具眼洞中始終含笑的桃花眼不知何時已無笑意,閃着逼人
的寒光,宛若惡獸出籠,森冷竟不遜于老人。「除了我等之外,是否另有一個
「姑射」,以我等姑射之手段,暗裏處處針對我等?有這樣的黃雀,恁是螳螂兇
猛善獵,終究死路一條,赢得了誰?」
封底兵設:寶刀珂雪
封底兵設:寶刀珂雪
【第二十五卷完】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06
標題:
第二十六卷
.
第二十六卷于願接天
【内容簡介】
封面人物:袁慰生神話時代,鱗族治世。這是龍皇與天佛并存,幽窮九淵的
大軍掃平宇内、所向無敵的輝煌年代。四方皆伏于龍皇腳下,未得皇允,無人能
夠仰望。
玄鱗賴以征服世界的,乃「不死之軀」與「無雙之力」兩樣至寶。但至高的
帝王仍不滿足。
「我不相信人。你能不能讓刀劍成爲我的戰士,讓它們役使持有之人,爲我
征戰?」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廿六折豈不同悔,共語今朝老人冷冷回望着,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鬼先
生從不寄望在老人面上看見錯愕驚慌,然而連一絲揚眉的凜然也無,仿佛他自認
擲地有聲的一擊,于老人還不及那兩百多條賤命上心,着實令鬼先生有些洩氣,
不由咬了咬牙。
(你這是故作姿态呢,還是另有撒手锏未出?老匹夫!)老人迎着他的注視,
不閃不避,同樣還以森冷的目光。
狐異門的武學講究應變靈動、機巧百出,氣勢本非所長。鬼先生須一意凝聚
殺氣,才得有這般淩厲,對視片刻,顱内被老人劍一般的視線紮得隐隐生疼,不
覺心驚,獸伏般的反撲之勢爲之一挫;心念電轉間,忙不叠地覓起退路,不欲與
老人硬搏。
而此問原本便毋須回答。他試探的,不過是古木鸢的反應而已。
姑射背後有無勢力、該與何人接頭,乃至這幫人所圖爲何……在鬼先生看來
已是不言自明,他如有意,随時都能接上這條線。若無這等才智,笨到須來向古
木鸢讨個說法,也不會有人向他兜售保命符了。鬼先生非常清楚自己的價值,也
爲日後萬一須得轉舵易幟之時預存注碼,老人如有一絲動搖,狐立時便扯去貼心
體己的假皮面,反口噬人,無論啃剝出什麽,入腹終歸是養分。
鬼先生直到這時候,才驚覺自己低估了老人。
姑射在阿蘭山碰了一鼻子灰,靠着蓮台的意外留得後着,勉強還有半部殘局
可下。全盤皆墨的狼狽姿态,使他錯把古木鸢的隐忍當成末路,輕率出手,才落
得眼下這般進退維谷。
(就算是幕後黑手,也決計不願于此際現身,親對這雙殺人的銳眼!)悔之
晚矣,面對古木鸢這般人物,難于三言兩語間扭轉形勢,正遍索枯腸尋隙開脫,
一面暗提元功,以備老人猝然出手,偏偏又不敢做得太明,以免落他口實;且運
且抑且傷神,汗浃重衫,說不出的狼狽。
古木鸢突然笑起來。
「你怕了麽?」
鬼先生一悚,便要抽退——心弦震動底氣已虛,正是敵人出手的良機!這時
若還逞強硬拼,不啻是愚者所爲!
黑衣蒙面的男子身形微動,一望老人眸如井月,忽明白他無意動手:「…
…是試探!此際若逃,徒授以柄!」生生摁住,袍角「潑喇」一聲乍膨倏消,宛
若皮球洩氣。鬼先生見機極快,一霎間騰起踩落,靴尖竟未離地;此乃一等一的
功夫,若有旁證,怕以爲他衣下忽起龍挂,颀長身軀卻隻一晃,随即風息人定,
就不知能逃過老人鷹一般的銳目否。
「怕?」鬼先生定了定神,知他問的是彼時而非此時,一貫輕佻聳肩,盡力
維持語調自然,唯恐老人窺破心機。「與您一道,我怕甚來?隻是敵暗我明,先
機盡失,不是取勝的道理。」
「「敵暗我明」?」
古木鸢斜乜他一眼,冷冷說道:「忒大一頭黃雀,啄得我等灰頭土臉,幾乎
一敗塗地,若還看不真切,除非螳螂眼瞎了,那也當不得「兇猛善獵」四字,是
也不是?」
鬼先生頭皮發麻,本欲幹笑幾聲,張嘴才覺苦澀,「骨碌!」咽了口唾沫,
夜舟裏聽來分外響亮。老人一擡眸,比平常更慢的語調令人不寒而栗,一如遠方
天水交界處烏霾波湧,驟雨欲來。
「不如你來說一說,敵人該是什麽模樣?」
輕描淡寫兩句話,便将阿蘭山上的不速之客放到了敵對側。這不僅是立場的
宣示,更是眼力與忠誠的雙重考較。對老人來說,無能或背叛者都沒有存在的價
值,鬼先生不敢托大,黑白分明的眼瞳轉得幾轉,從容道:「敵人有一事欲公諸
于世,另一件卻萬不欲人知,由此可知其真貌。」
「喔?」古木鸢眉梢微揚,硬岩般的堅冷終于有了一絲松動。
鬼先生強抑心中得意,續道:「佩戴「空林夜鬼」面具現身,是爲教世人知
曉「姑射」的存在。在場幾千隻眼睛,都見得面具怪客領流民殺上蓮覺寺,以慕
容之精明,眼線遍布東海,不知有姑射便罷,一旦明白有人暗中搗鬼,縱不能将
我等刨出,難保不會查出什麽蛛絲馬迹。」
老人冷哼一聲。
「按你這麽說,我們該将脖頸洗淨,等慕容來提了。」
「那也未必。」戴着紙糊面具的黑衣男子輕笑,倚着椅背伸了伸腿,随手撣
撣褲膝。「因爲有一件事,對方萬萬不欲他人知曉,不得不幫了咱們一把,以免
傷人自傷。」
鬼先生本想略作停頓,吊吊古木鸢胃口——他深谙言語之妙,總能說得信衆
掏心挖肺,如癡如醉——但老人的面容峭若風岩,似已千年不移,他意識到此人
不比凡夫愚婦,極力抑住賣弄的念頭,飛快接口:「關鍵就在那兩百多條人命。
慕容手裏現成的活證據,召來高明的大夫一瞧,就算不明我等之手法,也知其中
必有蹊跷。而敵人不欲人知者,恰恰便是姑射在流民身上動了手腳,方有滅口之
舉。」
老人目光略見緩和,眉頭卻蹙得更深。
「說下去。」
「敵人看似與姑射爲敵,卻非沖姑射來,否則留流民與慕容,順藤摸瓜,對
姑射的殺傷力更強。敵人針對乃是我等,精确地說,是此刻領導姑射的您。」鬼
先生收起輕佻的口吻,正色道:「能透析姑射的計畫至此,決計不是姑射以外的
人,此人必在姑射之中。」
「聽你的口氣,似已知道是誰了?」
「不過揣測而已。」鬼先生正色道:「首先是空林夜鬼。骷髅岩燭照幽微,
姑射召集至今,密會不過十餘度,無真品在手,要憑空仿制一張如此肖似的面具,
實非易事。
「雖不排除内賊有心,借集會觀察,默下面具細節,積沙成塔而得,但我以
爲此說稍不實際,施行頗有困難,故持有空林夜鬼面具,又或知曉空林夜鬼身分,
進而能接近、複制面具者,嫌疑仍大過其他人,應優先列爲調查的對象。」
鬼先生頓了一頓,似在斟酌用語,片刻才道:「其次,對流民下藥之人,嫌
疑亦大。流民既死,用藥一事煙消雲散,慕容縱然生疑,卻苦無着手之處;便是
姑射事洩,也牽連不到這廂。」
老人擡眸。
「我沒記錯的話,藥是你借青鋒照布施之際,投入流民的食水當中。對照那
厮偷襲邵鹹尊之舉,似也能解釋成消滅線索關連,避免查到投藥之人身上?」
鬼先生哈哈一笑。
「或是挑撥離間、一石二鳥之計。可惜他們低估了您,換作旁人,不定便要
懷疑我啦。糁盆嶺線索一斷,不隻保護了投藥之人,亦對制藥者有利;負責配制
「失魂引」、「陰陽交」、「擊鼓其镗」等秘藥的巫峽猿,才是您該懷疑的對象。」
「還有呢?」
老人不置可否,全然無法判斷這番話他究竟信了幾成。
鬼先生按捺心中忐忑,對答如流:「若有第三名疑犯,應是負責東海地面諸
事宜的下鴻鹄。您将聯系布置的任務交給了他,按說蓮覺寺乃三乘論法要地,本
應精細掌握,不容有失;偌大的蓮台裏藏有一霎崩塌的機關,下鴻鹄豈能不知?
隐匿不報,居心叵測,其中必有詭詐。」
他說得頭頭是道,差點連自己都信了。
然而同樣的線索,卻可以有另一番全然不同的解讀:對方擁有空林夜鬼的面
具,是因爲面具原本就是他們的;撲殺兩百多名流民滅口,非爲保護配藥的巫峽
猿或投藥的深溪虎,而是避免用藥一事曝光——顯然失魂引、陰陽交、擊鼓其镗
等藥方與面具一樣,一開始便是古木鸢自他處所「借」來。
就算姑射背後的支持者想放棄古木鸢這枚棋子,也不願損及寶貴的藥方資源,
于是兩百多條人命眨眼間煙消霧散,線索就此中斷。
而下鴻鹄若非和自己一樣,也遇上了兜售「保命符」的,便是真正的幕後黑
手瞞着他在蓮台之中安排了機關——做爲「秘密組織背後的秘密組織」,鬼先生
絲毫不懷疑「他們」有這樣的能力。
但,他們爲什麽要這樣做?
古木鸢于三乘論法的種種布置,可說是被這群隐于幕後的神秘黑手破壞殆盡,
最終卻因蓮台崩塌、耿染二人葬身石下,暫使流民滞于東海;以結果論,仍合于
姑射最初之謀劃,損失的不過是古木鸢一行的隐密掩護,令姑射不得不浮上枱面。
——「他們」針對的不是姑射,而是古木鸢!
回想十方圓明殿中聶冥途之言,鬼先生更确信這一點。
召集七玄結成同盟、爲組織所用,本是古木鸢交付他的兩大任務之一,其重
要性與三乘論法可說不相上下,鬼先生身兼姑射明暗兩條線的操盤者,一躍成爲
古木鸢的臂膀,得以參贊中樞,于組織的地位僅次于高柳蟬。七玄除了橫裏殺出
的桑木陰之外,俱在鬼先生的掌握之中,「他們」派聶冥途來向他傳話,示威的
意味不言可喻。
古木鸢所圖甚大,然而失去暗行的庇護,攤到光天化日之下,老人也隻是個
失勢左遷的舊廷臣罷了。
鬼先生長年于平望都活動,對朝廷動向了如指掌,古木鸢或在士人百姓間享
有高望,卻缺乏有力的政治後盾,休說慕容、韓嵩、任逐流等,便與越浦城尹梁
子同相比,實力亦多有不如;要拉下鎮東将軍,甚至将天下卷入亂世漩流,老人
由人不知處借來一支幽冥大軍,是爲「姑射」。
而姑射……究竟是什麽?
骷髅岩的秘道四通八達,構造巧妙,看得出年代久遠,絕非新造。鬼先生初
次到臨,便知姑射背後必有強援,如非勢力龐大,便是潛伏多時,底蘊深厚,才
得坐擁這般規模驚人的地底巢城;及至妖刀、刀屍等陸續炮制而出,更加印證了
他的猜想。
「古木鸢與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亂必有關連!」
姑射集結之初,鬼先生将所見所聞一一回報,言談間忍不住心中激動,罕有
地露出疾厲之色:「他握有制造妖刀和刀屍的秘法,就是他一手毀滅狐異門,害
死了父——」
那人舉手阻止他。緞袖滑落肘間,露出一隻欺霜賽雪、白得令人眩目的皓腕,
姣好的線條宛若鶴頸。
「本門之仇,乃是東海六大門派。殺人毀家的是六大派,污蔑構陷的也是六
大派,不是旁的。來,且背一遍仇人姓字與我聽。」
「背誦仇人姓字」之于過目不忘的鬼先生,自來便是懲罰,是對他出類拔萃
的記憶力最大的污辱,「那人」在處罰前總會叫他跪着背一遍,從小到大皆是如
此。
這樣的折辱于他,怕比荊條藤鞭更難受。
「我沒錯!」他試圖辯解:「古木鸢與妖刀必有……」
「啪!」面上熱辣辣一痛,已被那隻白皙玉手扇得連轉幾圈,幾乎立足不穩,
眼前金星直冒。狐異門不講什麽長幼倫理,一切由實力說話,隻消逃得過避得開,
沒有「恭領責罰」這碼事。然那人出手如電,鬼先生竟未能閃開,怎麽打怎麽挨,
自幼時起便如是。
「跪下。」那人臉上不見一絲火氣,似笑非笑,眼波盈盈,喉音依舊悅耳,
十分動人。「背一遍仇人的姓字給我聽聽。」
鬼先生撫面屈膝,跪地時兩腿微顫,搖頭甩去一絲暈眩,喉中如抑雷滾,咬
着牙低道:「第一該殺,埋皇劍冢「天筆點谶」顧挽松。第二該殺,水月停軒
「紅顔冷劍」杜妝憐。第三……」一路誦去,直将兩百七十四條名号一字不漏背
完。
「這些人裏,還有幾個活着?」那人問。
「四十二人。」
「所以,你親手殺了其中兩百三十二個?」
「不……」鬼先生銳氣一挫,嚅嗫道:「不是。不全是我殺的。」
「你殺了十二個,我替你算着。我殺得比你多些,一共八十六,其他都教老
天爺收走啦。」那人笑道:「同老天比快,咱們勝少敗多,再添幾條無關緊要的
名兒,一輩子沒完。古木鸢怎麽找上你的?對妖刀他知道多少,又是如何知曉?
所圖爲何,背後還有其他人否?這些,你都弄明白了?」鬼先生被一陣搶白,半
個字也辯駁不了,眉宇間的躁悍卻大見平息,漸漸恢複理智。
「既然找上門了,躲也躲不掉,你且看他弄什麽玄虛。」那人含颦微抿,怡
然道:「複仇這道菜,放涼了更美味;急于成事,便有通天的本領,遲早也要露
出破綻,授人以柄。咱們就等那個時候。」
鬼先生遂成古木鸢的得力臂助,爲姑射的複仇大計盡心盡力,靜待老人「急
于成事、露出破綻」的一天。現在終于等到了。
鬼先生也想過另一組平行的「姑射」存在的可能,但不旋踵即加以推翻:若
真有兩組人馬,則古木鸢的秘而不宣未免無智。情報的不對稱,将成爲己方的緻
命要害,無論兩邊是競是合,無疑是置同志于難以預料的危險當中——就像現在
這樣。
古木鸢不會容許這樣的情況發生,他肯定是中了暗算。出手暗算姑射的,并
非是競逐相同資源的平行組織,而是隐身幕後提供協助、使姑射行動得以可能的
大東家。
若未在十方圓明殿遭遇聶冥途,這不過是可能性之一罷了,但此刻鬼先生幾
乎斷定自己已經找到答案。幕後黑手狠狠扇了古木鸢一記,既是處罰也是警告:
若姑射就此一蹶不振,東家再出手時,便是古木鸢、乃至整個姑射灰飛煙滅之日
——除了擁有「保命符」的人之外。這是聶冥途捎來的訊息,代表東家向鬼先生
釋出的善意。
鬼先生在此又賭了一把,并未将十方圓明殿之事和盤托出,若聶冥途是古木
鸢所派的暗樁,則鬼先生必死無疑。所幸他運氣一向很好。相較于賭技,賭運毋
甯才是賭徒真正的才能。
「按你的算法,我倒有一半的手下成了敵人。」
老人似是接受了「窩裏反」一說,口氣雖冷,卻不複先前森嚴;微略垂眸,
利劍般的殺人視線一收,屈指輕叩桌面,周身散發着難以言喻的氣場,仿佛「轟」
的一聲流湍輣軋,可以清楚感覺思緒飛轉之際、那迫人的高速與沉重。
「您還有我。」比起銳目,鬼先生甯可面對這股思考機器般的威壓。他暗自
松了口氣,聳肩道:「亡羊補牢,時猶未晚。若需屬下出手收拾這些叛徒——」
古木鸢回過神來,拂袖道:「……不必,你還有更重要的工作。咱們鋪設這
許久的暗線,重重布局、機關算盡,臨到收割時,豈有拱手讓人之理?莫效昔日
安隴舊事,因小失大,擔誤了正機。」
「什麽?」素來反應機敏的鬼先生難得一愣。
「什麽什麽?」老人不耐煩起來,蹙眉疾色。
「您方才說「安隴舊事」……」鬼先生陪笑:「屬下愚魯,未能明白尊意,
尚祈開解一二。」
「那是先……」
老人才發現自己一時失神,無意間洩漏心緒,硬生生将後面的「帝」字吞了
回去,面色微沉,并未接口。
他從未在下屬面前談論自己。「安隴舊事」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老人的口頭禅,
至少先帝還在時,這四個字就像是藤條鞭子,教訓他那武功當世無敵的主君,總
是出人意表地管用。
昔日獨孤弋揮兵西進,欲角逐央土王座,頭一個遇上的便是世襲安原郡公、
爲碧蟾朝末帝提拔爲郡王,人稱「并山王」的軍頭羅鋹。
羅鋹向來看不起獨孤弋,抗擊異族期間,常派兵奇襲獨孤閥的辎重,或占領
駐軍新撤的城邑,沒少幹了趁火打劫的勾當,兩邊梁子不小。異族北歸後,獨孤
弋揮兵央土,意在天下,羅鋹無意歸附,既不放行,也沒有堂堂一決的打算,東
軍遂設大營于黃泥溝,隔着郡内的大片田野遙遙盯着隴頭、并山兩城,雙方裝腔
作勢地打了幾場不痛不癢的小架,死樣活氣的,骨子裏等的是夏至麥熟。
「成大事不可無兵,擁大兵不可無糧。」
老人——當時他還不算太老,尚稱壯年——對毛躁飛揚的青年主公如是說。
獨孤弋讀書不多,指望他精研韬略,隻能等下輩子投胎了。老人遂提取書中
精華,用最簡單的話解釋給他聽,同教莊稼漢沒兩樣。
「我懂我懂。」
獨孤弋連連揮手,咧嘴道:「老龜公同咱們繞圈子,咱們随便陪他玩兩手,
等麥子熟了割他娘個清光,老龜公氣得殺出來,咱們再連本帶利狠狠幹他娘一把!」
帥帳裏靜默片刻,旋即爆出一陣哄笑,大夥全懂了,不用軍師多費唇舌。
其時獨孤閥軍勢正以驚人的速度成長着,猶如汲飽水的木棉。
便在對峙當下,仍不斷有生力軍加入,裏頭有聽說鎮東将軍善待下屬、拎着
鋤頭木棍想讨碗飯吃的農民,也有風聞白玉京焚毀、欲投新主的正規部隊。獨孤
閥固然倉廪殷實,卻未必付得起逐鹿天下的代價,羅鋹以拖代變,也是掐準了這
一點。
隴頭城外的麥田,決定在這場長近三個月的對峙僵局裏,誰才是最後的赢家。
雙方表面上毫無動靜,暗裏卻進行着激烈的謀略交鋒,謠言、死間、煽動
……在連綿不絕的春雨中相互沖擊,旋又湮沒于陰郁濕冷之間,血肉骨糜一地蜿
蜒,盡皆流去,沒留下一丁點兒痕迹。
羅鋹城府之深臉皮之厚,天下皆知,但東軍擁有龍蟠、鳳翥兩大軍師,豈是
好相與的?誰都料不到老人制訂的破敵良策,最後竟未成功。
「「隴陌雪,灰茫茫;隴頭天,暗蒼蒼。」」虎皮交椅前,總挂着笑容的主
帥難得拉下臉,雙手抱胸,逼人的虎目掃過兩列文參武僚,瞪得衆人一一低頭:
「這支歌兒城裏百姓都在唱,誰給我說說是什麽意思?」
沒人敢答腔。
老人身爲首席智囊,責無旁貸,正欲開口,素與他意見相左的另一名軍師卻
搶先出列,沖主公一揖,清了清嗓子。平心而論,柏人陶五他雖不待見,倒也算
是杆鐵脊梁,臨事果決、絕不手軟,有股四郡士族罕見的狠厲,心計城府便不消
說了,若非眼高量狹不肯下人,未必不能結交。
讨厭柏人郡陶家的,可不止老人一個。
「你别!你開口就是一大套一大套的,淨繞圈子騙人!你敢出聲我就揍你!」
青年轉過目光,沖他一擡下巴,咬牙切齒:「神棍你說!我就聽你的。說!」
(失算。看來,羅鋹老匹夫比我們想的更了解他!)老人心中苦笑,猶豫片
刻,終于放棄了言語矯飾,木然道:「羅鋹不會眼巴巴看着咱們割麥,他又不是
死人。咱們得分兵幾處搶割,教他顧頭難顧尾;來不及割的,便一把火燒了,不
能留給安原。」
安原郡的百姓久經戰亂,都知道會出什麽事。城外大兵帶不走的,從來不會
留給他們;異族如此,東軍亦若。
「我幹!你們全是一夥的!」
獨孤弋忍無可忍,分不清是因爲火燒麥田的暴行,抑或老人在這事上也站到
了自己的對面。「割快點不行麽?一回不夠,分幾回割不就結了?真割不完,且
留與百姓吃,犯得着這般糟蹋糧食?咱們舉兵,不是要幹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
軍議最後在咆哮聲中結束。主帥踢翻幾案,揍了幾名還想說事的幕僚,隻差
沒動手拆大帳……但什麽也沒能改變。他麾下并沒有以此爲樂的謀士與将領,無
論制訂或執行之人,都不覺得心安理得毫無負疚。但這是必要的,一切全是爲了
大局,爲了打開西進的第一道關隘。
獨孤弋身經百戰,是出色的指揮,對抗異族每役必與,永遠在兵鋒的最前端;
然而其戰場曆練過于單一,并不适合擔任大軍統帥。與速度奇快、力量絕強的異
族交戰,沒有太過細膩的謀略空間,拼的是韌性果敢。他習慣了抵擋掠奪,從沒
想過有一天居然要扮演掠奪者的角色。
衆将在主帥的鐵拳下伏首噤聲,沉默卻不代表屈從。
獨孤弋覺得自己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就算天地間隻剩下他的嚎啕,大人的
世界也不會有一丁半點改變。這回連神棍都與他對着幹了,媽的!
割麥之事就此成爲定局——要不是他們小看了孩子的無理取鬧的話。
憤怒的統帥離開大帳,當夜率輕騎迂回,欲襲取并山大營以打破僵局,不幸
中羅鋹之計,兵困博羅山的古要塞蟠龍關。并山、隴頭乘勢開城,以犄角之勢鉗
擊黃泥溝,東軍敗退,賴諸将奮勇才免于全潰。
這場被後世稱爲「蟠龍關大捷」的會戰,堪稱東軍初期損失最慘、最令人尴
尬的重大挫敗。是役,指揮中樞分崩離析,将令不行,大軍分裂成數股,暴露了
全軍意志系于獨孤弋一身的缺陷。
對目光始終于東海一隅的獨孤閥臣而言,「西征」本就是家主說不盡的荒唐
之一,是好高骛遠,不知人臣本分、侈言逐鹿的妄念,博羅山之敗恰是當頭棒喝,
該及時退回領地,明哲保身,以免丢了獨孤閥的累世基業;如非獨孤寂獨排衆議,
募五百死士殺進博羅山接應,及時搶出兄長,東勝洲的曆史怕于這一夜便即改寫,
白馬王朝無由誕生。
這場被後世稱爲「安原之戰」的戰役可說是峰回路轉,大軍壓境的獨孤閥在
漫長的對峙後,因主帥的輕率吞下首敗;而旗開得勝、幾乎擊潰對手的并山王也
沒能笑到最後,以令人意外的形式揮别了央土大戰的舞台。雖說東軍最終仍成功
西進,開啓了白馬王朝的勳業,安原之戰卻改變許多事。
老人永遠忘不了在危急之際,他的政敵非但阻撓營救主公,還打算擁立獨孤
容接替兄長,率全軍退回東海;而定王一側則堅信老人必在獨孤弋面前大肆抹黑
了他們不得不然的危機處理手段,繃緊了神經等待秋後算帳的到來。
過去,老人與陶元峥至多是互不順眼,「龍蟠」與「鳳翥」間的心結總還是
有的,但安隴戰後卻徹底成爲彼此的眼中釘。老人多次勸主公疏遠定王,獨孤弋
總不聽,陶元峥遂躲在「獨孤容」這面大纛下厚植羽翼,引四郡士族任新朝要職,
明着拉幫結黨,終成氣候;乾坤一擲,令老人含恨至今。
而獨孤弋從那時起,就不再堅持親任先鋒,終其一生,也未再做過那樣魯莽
的戰場決策——至少當老人吐出「安隴」二字時,便恍若一根看不見的鞭子,連
武功睥睨當世的太祖武皇帝亦抵受不住,滿腹沖動如雲煙化散,點滴不存。
戰場不曾給過獨孤弋什麽陰影,他心中過不去的,是博羅山一夜覆滅的兩千
多名弟兄。
他們失去性命隻因爲相信他,然而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深信無疑的,僅僅是個
沖動的決定,以及「他媽的!老子給你們點顔色瞧瞧」之類的愚蠢念頭。是他辜
負了他們,辜負了這些舍生忘死的血性漢子,他們年輕的血肉在漆黑的林道間化
作流星消逝,再也迎接不了下一次燦爛的旭升。
起初老人對揮動這根棘條頗感罪惡,但獨孤弋自來便非馴馬,博羅山一役令
他畢生悔恨,卻無法使他變成另一個人;若非「動武」二字之于獨孤弋毫無意義,
老人好幾次想揍他個半死。他漸漸習慣抽打主君的良心與負疚,以節省無謂的争
端,甚至成了口頭禅,回神才發現省下的原來是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然那人卻
已經不在了。
安原之戰還教會了老人另一件事。
獨孤弋名義上是獨孤閥主,帶領家臣撐過了艱辛的異族戰争,然而一夜兵噪,
閥臣們擁立的仍舊是嫡配所出、根正苗紅的世子獨孤容,甯可回到他們熟悉的家
園故土,輕易地抛棄了那個領導他們度過難關的漁埠少年。
——成大事不可無兵。
阿旮原本便不姓獨孤。盡管十多年過去,連獨孤執明老兒都已不在,但獨孤
閥上下仍不當阿旮是自己人。
安原戰後,老人以救援行動生還的死士爲主心骨,招募質樸健壯、心思單純
的農家子弟,授以獨孤閥代代傳承的精銳「血雲都」之名,編成一支直屬閥主的
生力軍,由獨孤弋親自操練,量材授以武藝。
在拓跋十翼和他的「雲都赤」投入東軍前,這支由獨孤寂統領的親軍立下無
數汗馬功勞,由護衛班直、指揮使司,一路擴編成兩個軍的獨立部隊。獨孤寂像
極了他最敬愛的長兄,無論武功、魯莽,乃至親任先鋒殺敵無算的豪勇皆然,還
有那股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滿不在乎。
然而央土初定,新朝百廢待興,偏又是獨孤寂數舉反旗,兒戲似地将矛尖指
向兄長,兩次叛亂雖在極短的時間内被弭平,稱不上動搖國本,卻使得十七爺麾
下的親軍遭到毀滅性的大清洗,統領以上的中高級軍官十不存一,獨孤寂遭軟禁
思過,「血雲都」遂落入被視爲定王一系的染蒼群手裏。
直到獨孤弋暴斃之前,這位開國之君實際能掌握的軍隊幾近于零,羽林禁衛
也好、皇城缇騎也罷,全是定王的人,就連定王北伐之時,留守平望的兩個大營
亦交慕容柔指揮,放眼朝堂内外,已無一人能說是皇帝陛下的心腹。
成大事不可無兵。看來,這番苦口婆心竟都教獨孤容聽了去,比該要牢記的
那個人還上心。老人早在數年前便已預見,無奈他那滿不在乎的主子聽不入耳。
「神棍,仗打完啦。」獨孤弋聳肩,嘻皮笑臉的樣子格外叫人光火:「天下
太平,大夥兒歇歇不好麽?你還想打,過幾年休養夠了,咱們打出北關去,尋異
族那幫狗熊的晦氣!現下,老百姓累啦,弟兄們刀口舔血,沒睡過幾日好覺,願
意回家鄉種莊稼奶娃子的,老子歡天喜地、敲鑼打鼓送他們!你不愛肏屄,替别
人想想行不?」
「陛下如是想,旁人卻未必。」他鐵青着臉,努力維持君臣的體面。自從朝
儀頒布之後,最不配合的便是皇帝陛下自己,新朝的臣工們隻好自我約束,希望
群馬圍骥,能對天子産生些許影響。這點老人倒是罕有地與其政敵立場一緻。
獨孤弋撩起龍袍,蹲踞在鐵刑架錘成的王座上,單手托腮直瞅着他,突然噗
哧笑了出來。
「媽的,你根本想揍我啊!神棍,瞧瞧你,都快馬上風啦。來來來,我陪你
打一場,讓你一手一腳……不行,你這人太狡猾不能大意,讓手腳打起來也不過
瘾。
不然咱們比劍?我讓你五條命。」
「陛下!」
「你到底怕什麽?」獨孤弋搓着下巴呵呵笑:「哪個想做皇帝,讓他做便是,
苗頭不對時,老子腳底一抹油跑他娘,誰奈我何?再說了,打架我他媽輸過誰!
成天怕東怕西,養甲士仔細自己的狗命,老把人往刀鋸鼎镬上推……這同從前白
玉京那殺千刀的老瘋狗,有甚兩樣?」
老人差點氣得中風。
「你拿自己同那昏君比!」
獨孤弋仍是聳肩嘻笑,神情卻較先前沉落,輕輕摩挲着扭曲獰惡的烏沉扶手。
「要不時時與那昏君相比,我才不做撈什子皇帝。神棍,現在我還常夢見她,
夢見那天鐵刑架燒得通紅透亮,比血、比晚霞都刺眼,她整個人化成一團彤豔豔
的光,從哔剝作響的烏炭中迸裂出來,身子像蛇一樣拼命扭,張嘴像是在尖叫,
我卻聽不見她的聲音……到這兒我就醒啦。每次都這樣。」
他舉兵的理由本就如此天真渺小,說開來不值幾個錢。時瘋時醒的碧蟾末帝
大概作夢也想不到:取澹台氏而代之、徹底斷送碧蟾一朝的反亂火苗,最初僅僅
是因爲一個女人而已。
老人恨透了他這已不能說是天真、多少年來毫無長進,近乎不可思議的愚蠢。
當年覺得可愛的真性情,此刻隻想痛打他一頓來洩憤而已。你可知江山易手,
将有多少無辜之人粉身碎骨?你們兄弟倆過家家似的小打小鬧,「血雲都」折損
多少辛苦培植出來的将材骨幹?曆證斑斑,你竟什麽教訓都沒學到!
——你這……你這辜負天下人期待的庸才!
江山俱在你手,黎民盼你拯救,本該是興百代之衰的蓋世英主,不料竟是意
氣用事、婦人之仁的蠢漢!目光如豆、不知進退,永遠長不大的弄潮小兒!
他捏緊拳頭,牙關咬得格格作響,自唇間迸出了今生最後悔的話語。
「死于安隴的兩千名弟兄,有無出現在陛下夢中?」
獨孤弋動也不動,仍舊以街角無賴之姿踞于烏鐵王座,隻差沒叼根草或咬枝
剔牙用的竹篾子之類,周身卻突然黯淡下來,仿佛射入正殿的每道驕陽悉數由這
一角彈開,再也照不進它坑坑疤疤的翳影之中。
老人意識到自己鑄下大錯。
他在主君真誠袒露、毫不設防的柔軟心上紮入最無情的一槍,捅穿了隐痛多
年的創口,心中不無歉意;然而鮮烈的怒氣卻掩蓋了片刻間的清明,最終他隻是
伫在原地眦目昂視,如被逼入角落的鬥雞。
良久,剛揮别中年的初老皇帝歙了歙幹裂的唇,混着氣聲的語音稀薄軟弱,
像是内裏有什麽被人淘去了,潺潺地漏着殘剩的衰朽與疲憊。「出去,神棍。」
垂散的額發遮住了五官輪廓,這是老人頭一次看不清皇帝的臉。
「我不想再看到你。」
最後一位立于君側的忠臣,就此離開了平望。
直到辭世的那一刻,獨孤弋都是孤伶伶一個,雖有嫔娥簇擁,終日美酒不斷,
心思卻總在遠方飄蕩着,似乎再也回不來。縱與他平生最恨、終以白玉京殉葬的
碧蟾末帝相比,亦是古往今來君王中最寂寞。
「……成大事不可無兵。」
老人驟爾回神,棱峭的面上一片清冷,不見一絲往事的刺疼。「我意即此。
慕容柔既知有姑射,此後必将盯緊流民動向,想要驅役流民引起動亂,難上加難。」
幕後黑手的幹預,于此再度體現其「兩面皆刃」的特色,雖是死地亦有生機,
端看如何運用。
此舉将慕容的注意力引向流民,看似破壞姑射計畫,卻也造成了聲東擊西的
效果。古木鸢若執意于流民處做文章,無異飛蛾撲火;若乘勢轉往他處,則慕容
似明實盲,不過盯着反向的一片煙幕罷了。
而古木鸢原本就預備了兩支伏兵,一明一暗。
「七玄大會。」鬼先生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權作附和。
老人冷哼。「這一次,不許再出錯了。按原訂計畫聚集七玄,召開盟會,奪
下盟主之位!這一支生力軍,将于慕容絕難想像之處,刺下最緻命的一刀!你若
是辦不到,現下說還來得及,我不聽事後的辯解。」
鬼先生吃了一驚。以古木鸢的處境,他以爲老人甯可将籌碼握在手裏,而非
迳付新嘗敗績、差點通不過忠誠考核的部屬。他抓不準古木鸢真正的意圖,卻知
良機可一不可再,絕不有失。
「屬下誓效犬馬,以竟全功!」
「很好。」
老人揮展袍袖,一團暗金色烏影呼嘯而出,走勢蜿蜒,偏又快絕,恍若遊龍
一般!
鬼先生心念甫動,手已遮面,堪堪接住;入掌既輕又軟,竟是一隻錦囊。
他心中暗凜:「這……好奇詭的手法!」自問運勁一擲,亦能化片縷爲卵石,
然而那渾似水蛇遊空、既迂回又迅捷的暗器軌迹,恁見多識廣的鬼先生想破了頭,
依舊摸不清來路,深慶适才未曾動手,否則光這一記神出鬼沒、毫無道理的暗招,
自己便讨不了好。
老人淡道:「會上若生變故,這錦囊能爲你除去最難纏的敵人。好生判斷使
用的時機,去罷!」鬼先生斂起輕佻之色,将錦囊收藏妥适,恭敬一揖,反身掠
出舷窗,如輕煙般消失無蹤,誰也不曾驚動。
「哼。」老人冷冷一笑,蔑意勾上硬薄的嘴角。琉璃佛子自是奇才,否則也
不能年紀輕輕便跻身國師之位,任意将小皇帝玩弄于股掌間。可惜自恃聰明之人,
往往有連常人亦覺其謬的盲點——這厮一旦見獵心喜、便一反常态正經起來的毛
病,怕他自己亦未察覺。諒必在鬼先生心裏,該覺得那番說詞奏效了罷?
哼。鷹犬逐獵,乃出于競逐血肉的本能,期待獵犬輸誠的獵人,也真個是笨
拙到家了。
而驅策獵犬之良法,就是永遠将它置于獵物前,以爲能趁主人不備,将獵物
據爲己有。當然這絕不可能發生。獵犬與獵物的不同,僅僅在于獵人弓箭之所向;
箭镞所指,即成俎豆。
可惜獵犬并不知道。
◇◇◇
「你閉着眼睛從一數到一千,隻許多不許少,當中不許睜眼,不許回頭。你
要敢——」她俏臉一紅,旋又闆起,努力裝出一副兇霸霸的模樣,可惜頸窩頰畔
透出的烘暖溫香出賣了她。這般故作正經的别扭模樣,隻教人覺得可愛透了,簡
直連一丁點威吓的效果也無。
偏耿照吓得半死,除了對眼前玉人着實敬愛,自也與他不由自主便想像起女
郎在水底下一絲不挂的裸裎嬌軀有關。人總是這樣,越不讓他想什麽,心思就往
那兒去。
「不敢不敢,打死也不敢!」他雙手亂搖,脹紅了黝黑的面龐,整一個作賊
心虛。「我……我一定背向水潭,數足了一千……不!數到兩千好啦。若敢回頭,
教我天打雷——」
染紅霞面色微變,伸手按去,纖白的指尖摁在他唇上,膚觸柔膩,血溫似比
男兒滾燙,又有珍珠磨粉似的涼滑,滋味莫可名狀。女孩子真奇怪,怎能這樣又
暖又涼?耿照怔怔瞧着她,不禁迷惑起來,隻餘胸膛内擊鼓般的怦然。
「别亂說話!」染紅霞蹙眉,責怪似的乜了他一眼,面上彤紅未褪,突然咬
了咬嘴唇,忍笑道:「我最讨厭等人啦,也不許你數到兩千。」迳自往潭邊行去。
耿照信守承諾,直挺挺地背對她,隻聽身後一陣窸窣,腦海中立時浮現外袍
從她身上褪下的畫面,滑如敷粉的雪肌竟挂不住織糸,如潑水般發出「唰——」
的利響,波粼映上她起伏有緻的玲珑胴體,逆着光勾勒出一雙高高贲聳的傲人雪
峰,直到「撲通」的入水聲将他喚回了現實,才想起要數數兒。
他與染紅霞在石屋廣場的篝火前,依偎着過了一夜,天亮後胡亂找些了野果
充饑,待日正當中,再連袂回水潭一探究竟。這一切都是爲了揭開谷中三奇的秘
密。
「我不記得在這兒見過巨龍骨骼一類的物事。」昨兒夜裏,盡管染紅霞語出
驚人,耿照仍謹慎提出質疑,并未全信。「會不會是大師記錯了,抑或另有所指?」
染紅霞翻動書頁,反複細讀,任由火光映亮臉龐,片刻才搖了搖頭。
「五陰大師用字簡練,文句也都是平鋪直叙,不像有什麽隐喻。況且「接天
宮城」一項,這兒已有清楚記載,其後才提到「牙骨盈坑」與「洞中藏月」的。
喏,你瞧。」将書頁捧至耿照鼻下。
按劄中所載,谷中那片殘剩的白玉基台,便是昔日接天宮城的遺址。與世傳
不同的是:所謂「接天宮城」,并非傳說裏天佛爲玄鱗一夜建成的巍峨宮阙,而
是龍皇準許天佛及其使者入境傳教、成立教團,做爲互惠之條件,天佛教團爲鱗
族皇室興建的各式建築。
鱗族是東海……不,該說是東洲最古老的帝王宗室,久遠以前便是這片土地
的主人,甚至早于信史所載:「天佛降臨」的傳說與玄鱗同樣悠曠古老,若當時
天佛的使者便能發掘、切割,乃至堆砌起這般龐大的白玉石材,其技術的确是遠
遠勝過隻能以青龍巨木營造「望星殿」的鱗族工匠。
五陰大師于此所知,多來自袁悲田轉述。
袁悲田出身四郡士族,與滄海儒宗頗有淵源,讀過大批珍貴的儒宗典籍,知
曉儒門千年以來,一直在發掘這樣的古建築——「接天宮城」不過是統稱罷了,
實際上,如這般奇特的白玉建築在鱗族鼎盛之時,曾遍布其勢力範圍内,做爲宮
室、祭廟,乃至庫貯倉廪;鱗族帝室的秘密珍藏,天佛教團的奇淫機巧,俱在其
中,堪稱是最有價值的寶藏。
儒宗勢力君臨東海之際,已将這批珍貴的古迹搜刮一空,不止拿走其中儲藏,
連建築本身也不放過;至于儒宗将這些寶藏移去何處、做了什麽用途,遠超出袁
悲田能觸及的典籍記錄,但線索已足夠三人破解「歲時徙星圖」的秘密,最終找
到了傳說中三奇谷的所在。
谷中的石屋殘卷,證明了儒宗之人不僅來過這裏,更帶走絕大部分的珍藏—
—包括白玉基台上的一磚一瓦——留下的與其說無有價值,更可能是因爲帶不走。
滄海儒宗統治東海的時間不長,更多時候是以江湖門派之姿活躍于東洲武林,
一如其他江湖勢力的興衰,在消亡前也經曆過傾軋内鬥、分崩離析的混沌階段,
對宗門内的大小事漸漸失去宰制;若非如此,三奇谷怕是滄海儒宗之禁脔,内外
布有重兵把守,不容外人染指窺探。
耿照在心中默數到一千,才快手快腳除去衣服鞋襪,以一塊在石屋中覓得的
油布仔細包好,再用布條搓成的長索捆紮嚴實,避免進水;将布索系于左腕,淩
空一躍,「撲通!」沒入水中。
地宮甬道前有瀑布阻擋,無法攜入柴薪火石,建造甬道之人恐怕也是想到這
一點,才用了磨鏡引光的妙構。耿染二人雖有内功,穿着濕衣在陰涼的地宮裏四
處走動,也難保不會染上風寒,況且瀑布下水象難測,衣布吃飽了水,不啻負着
一隻沉重土囊,更添兇險;裸身泅泳,毋甯是通過瀑布阻礙的上佳之策。
誰知染紅霞無論如何不肯在他面前赤身露體,遑論一起遊将過去,迫不得已,
兩人才想出了這一前一後、心中數數的法子。染紅霞水性絕佳,默數一千的時間,
足夠她遊過水潭爬進甬道,取出油布中的衣物着好,迳入地宮中等待。這樣一來,
耿照上岸着衣時,也不用擔心須在她面前裸裎相見,以免尴尬。
耿照固然五味雜陳,卻也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收拾绮念,奮力鑽過頭頂轟
隆隆的瀑布激流,「嘩啦」一聲擡出水面,上岸着衣。
平滑如鏡的甬道中,穿透水濂的光線一路曲折,一直延伸到甬道盡頭;雖說
不上光亮如燭照,但也絕非陰森幽暗之處。但耿照的心卻不由一沉,敏銳的五感
鋪天蓋地延伸出去,如臨大敵——若五陰大師所言非虛,「牙骨盈坑」以及「洞
中藏月」二奇,便藏在這瀑布背後的地宮裏!
第百廿七折鱗翮之化,室迩人遙染紅霞自水中爬起,胴體各處無不挂着水珠,
外袍一合,水痕透出衣布,胸前渾圓挺凸的峰巒、腰下贲如險丘的翹臀等,憑空
自男子寬大的衣式底下浮現;襟口雖被高高撐起,然而一擡腿邁步,袍面貼上濕
漉漉的腹下腿根,又印出一抹蜂腰凹陷、小腹削平的魅惑曲線,比裸體更加撩人。
濕衣密裹分外難受,她索性不系帶子,松松罩着外袍,赤腳踏上洞窟細勻舒
适的地面,任由半濕的肌膚與衣布時分時黏,曲線若隐若現,一路往深處行去。
耿照轉入地宮時,恰見她俏立在五陰大師的題刻前,指尖撫着那氣勢縱橫的
嚣狂字迹,仰頭出神,直聽到他刻意踏沉的腳步聲才轉頭,慌亂一現而隐,如做
錯事的孩子般咬了咬唇,暈紅雪靥道:「好啊,你肯定沒乖乖數到一千,來得這
樣快。」
「我數五百就下水啦,不想你穿衣裳這般俐落。」
染紅霞「噗哧」一聲,咬唇瞪他一眼:「嘴貧!吃我一劍!」食中二指遞出,
迳取他兩眼間的鼻根筋。
她這下隻是玩笑,無招無式不含内勁,誰知出手迅捷,寬大的袍袖乍膨倏凝,
如受了定身法;偏隻袍袖不動,當中「嗤!」逸出一道白華,原來藕臂揮出,指
尖風壓撐開袖管,衣布卻跟不上臂膀的動作,竟被留于半空。連她自己都吓了一
跳,不及撤招,粉臉煞白,驚呼亦不能出。
鼻根筋的「印堂穴」乃人身要害,雖不緻稍觸即死,一旦被戳實了,難免要
損傷腦識。偏偏她是無心出手,碧火神功未能感應殺氣,總算鼎天劍脈發揮奇能,
于不容一發的間隙中别出新力,耿照看似未動,卻在眉心中招的前一霎挪退分許,
及時擡臂,将她溫軟的小手握在掌裏,笑道:「不是說「嘴貧」麽,怎地戳人眼
睛?」
染紅霞見他說得輕巧,略略放下心來,紅着臉啐道:「呸!我師父說啦,徒
手不打狗嘴。這手若是鐵鑄,原本是要戳嘴的。」耿照連連點頭:「杜掌門說話,
就是這麽有道理。這手送到狗嘴邊,的确大大不妙。」
捧起掌中柔荑,作勢欲咬。
染紅霞驚叫起來,又不禁咯咯直笑,渾身綿軟如半融糖膏,提不起一絲實勁,
既掙不開又逃不掉,與他一陣糾纏打鬧,忽被男兒自身後抱起,兩條長腿掀翻衣
擺胡亂踢蹬,雪酥酥的趾尖有一下沒一下的虛點着地,渾似垂首的風鈴草,又像
半懸的舞秋千,欲死欲飛,嬌慵得直要化了開去。
耿照與她鬧出一背汗浃,胸中燥熱難當,隔着濕衣摟她修長健美的胴體,隻
覺嬌軀如火,誘人的香澤自敞開的襟領間溢出,雙手所環,是堅挺的玉乳以及極
富彈性的蛇腰,一時情動,張口咬她光裸的頸根。
染紅霞「嘤」的一聲挺直背,躲避似地伸頸,如虎爪下無力掙紮的兔兒。男
兒卻不肯饒,雙臂收緊,将女郎小羊似的鉗在臂間,手掌貼着平坦的小腹溜下,
一路撫過飽滿沃腴的小丘,沒入溫軟的圓弧盡處——「紅兒……」粗糙的指尖揉
着衣布上濕潤的凹陷,觸感像極了浸在熱酒中的蜂巢蜜,溫滑細膩。染紅霞緊并
大腿,雙手死死抓他腕子,卻無法稍阻那靈活如鈎的食指,隔着袍面剝開蜜裂,
滑入花唇。
她伸長頸子俯低腰背,不由自主地翹高美臀,欲逃離魔指侵入,不料男兒細
而不斷的揉撚勾挑猶如蛇鳝,在她最最敏感的豆兒與花唇間恣意肆虐,弄得她雙
膝發軟,臀股脫力一沉,唇縫裏迸出「嗚」一聲短促哀鳴。若非隔着濕如塗漿的
袍布,這下便要将愛郎的指頭悉數吞入。
「……你好濕啊。怎地……濕成這樣?」
耿照咬着她酥紅細嫩的耳蝸子喃喃道,充滿磁震的低語聲讓她半邊身子酥軟
如泥,背脊一陣一陣地麻搐着。
「不是……才不是……我沒有……」女郎咬着櫻唇艱難甩頭,兀自不認。
「是……是瀑布……遊……遊水……弄濕了……嗚嗚嗚……不要、不要…
…」
呻吟般的呢語,襯與欲蓋彌彰的抗辯,益發燎起男兒欲火,耿照右手食指依
舊在她全身上下最嬌嫩處搔刮,左手卻自她腰後撩起了衣袍,露出渾圓挺翹的雪
股;支起褲裆的巨物不及除去包覆,就這麽直挺挺地往前一送,蒙着杵尖的褲布
轉眼被黏滑的透明漿液浸透,滾燙的蜜肉被硬碩的巨物硬擠開來,窄小的入口撐
成了渾圓欲裂的一圈薄薄肉膜,宛若鱆嘴。
染紅霞緊張起來,揪住魔爪身子前傾,不讓再進,苦苦維系着一絲清明,喘
息道:「不行……這兒不行!慰生姑娘……」耿照猛然省覺:「是了,這石壁後
的密室,便是袁姑娘長眠之地,若與紅兒……不免亵渎了人家。這可不成。」忙
收拾欲焰,不敢再有逾矩的念頭。
染紅霞本以爲愛郎會一迳用強,再以那駭人的滾燙粗長填滿她,料不到他說
停就停,雖是松了口氣,心底卻隐有一絲失望。兩人靠着石壁劇喘,染紅霞見他
指尖晶光油亮,不由大羞,心知瀑布遊水一說太過牽強,連自己都交代不過,氣
急敗壞解釋:「是……是汗!天熱……流汗……我……」越說聲音越小。兩人我
看看你、你看看我,忽然「噗哧」一聲,一齊笑了出來。
「笑什麽呀你!」
她鼓着腮幫子單手叉腰,可惜笑得直不起身來,嬌媚有餘狠厲不足,興師問
罪的效果難免大打折扣。「還不都是你!壞……壞蛋!」
耿照耷着食拇兩指一分,拉開一條剔瑩瑩的膩潤液絲,理直氣壯道:「有這
麽黏稠的汗?汗水又刺又鹹的,哪有這般香!」染紅霞羞不可抑,恐他還要胡說,
情急下抓住愛郎手掌,張口咬落!
她上下兩排貝齒瑩白巧緻,猶如精雕細琢的玉顆,咬上耿照布滿硬繭、粗糙
黝黑的指節,牙床隐隐生疼;回神對自己孩子氣的舉動亦覺意外,又羞又惱,悻
悻放手,杏眸一乜:「傻瓜!不疼麽?也不知要躲!」
耿照笑道:「我皮粗肉厚的,不怕疼。你的牙這般小巧齊整,好看得緊,我
還怕給咬崩了,一動也不敢動。」染紅霞芳心可可,羞喜悄染眉梢,隻是端慣了
代師傳藝的師姊架子,不好一下放軟,嬌嬌瞪他一眼,咬唇輕斥道:「瞧你得意!
教我師父撞見,定說你輕薄無行,行止不端!」耿照知她不是真惱,笑嘻嘻道:
「杜掌門教訓得是。我悔不聽她老人家的佳言,才教咬了手。」染紅霞會過意來,
大發嬌嗔:「好啊,你繞彎兒罵我是狗。」
耿照笑道:「人家說「夫唱婦随」,也就是這樣了。」
言笑之間,绮念次第散去,兩人想起此行目的,仔細勘查起地宮各處來。
據五陰大師的手劄所載,石壁後那間密室——袁悲田愛女慰生姑娘的長眠處、
被稱作「白骨陷坑」的——貯滿各種飛禽走獸的屍骨,非是血肉爛去、胡亂堆成
白森森的骨山,而是一具具完整的骨骼嵌入整塊水精中,再置于獨立的白玉座台
上。
水精中的禽獸骨架頭尾完整,或伏或踞,栩栩如生,仿佛于瞬息間被奪去了
整身皮肉,隻留下一具剔空的骨架子,連生前的姿态都完整地被保留。
像這樣的骨骼,白骨陷坑計有數千具,齊列在長隧般的洞室内,禽歸禽、獸
歸獸,乃至魚蛇龜鼋,分門别類,一絲不苟。怪的是:赤水下遊近海處盛産的江
豚分明是魚,卻與獸類歸作一處,在一片四足骨架當中格外顯眼。五陰大師提及
此事,寫道:「殊類雜錯,疑有蹊跷。吾友細查其座,未見機關,不亦怪哉!餘
百思不得其解。」
而在白骨之中,數量最多的,是人。
如同獸類骨架,白骨陷坑内收藏的人骨亦是封于等身高的整塊水精之中,男
女老幼、行走坐卧等,一應俱全;初看不免覺得詭秘恐怖,時間一長,又生出置
身陵寝的肅穆莊嚴之感,人的生、老、病、死,俱在其中。佛典所謂「紅顔白骨」
者,不外如是。
五陰大師頗受啓發,日夜觀察水精中栩栩如生的人骨,悟出了獨步天下的
「出離劍葬」,其劍過留骨、血肉俱失的奇異特征,可說是生生地複現了白骨陷
坑内的離奇景況。
「難怪五陰大師的劍……我是說他的字,看來總是這樣奇異,這樣引人注目。
裏頭好像……好像藏着什麽,但越想望進去,便越是看不清。」染紅霞擡頭望着
石刻,喃喃道:「我本以爲是一意取命的殺心,還是問道決絕之類。說不定我全
想錯啦,都不是那樣的東西。」
「……那會是什麽?」
「我猜什麽也沒有。」
見愛郎滿面狐疑,她緊蹙的蛾眉略微舒展,笑道:「我讀了劄裏描述的白骨
陷坑,忽生出一個念頭,說不定五陰大師之所以縱橫天下,便在于他的劍裏什麽
也沒有,無愛無憎,無有殺心……什麽都沒有。大師追求的,是更簡單、更純粹,
一如水精中的白骨。」
耿照恍然道:「适才你随手一劍,卻淩厲快絕,原來是自大師石刻所悟。好
紅兒,你真能幹,要換了我,便在石壁前爛上幾輩子,也決計瞧不出什麽淩厲的
劍法來。」
「真心佩服的話要喊「紅姊」,才不是好紅兒!」
染紅霞淘氣一笑,難得露出少女般的促狹神情,旋又歎了口氣,斂容道:
「這些話咱們私下說笑便罷,若教旁人聽去,我可要找地洞鑽啦!任一門劍法,
無不是創制者苦心孤詣、再經無數人千錘百煉,由實戰中淬得,哪這麽容易學會?
「方才那劍,要我依樣畫葫蘆再使一次,怕亦不能,說什麽「自大師字刻中
所悟」,羞死人啦。唉,要能親眼一見白骨陷坑就好了。」并起劍指比劃,果不
複那異樣的淩厲迅疾。
耿照撫壁歎道:「是啊,要能親眼看一看,不知有多好。按手劄說,陷坑裏
藏了副巨大的龍形骸骨哩。」他自小多聽龍皇鱗族的故事,便即長大成人,内心
深處仍是希望世上有龍的。
依劄中所述,那巨獸骨骸長逾十丈,吻部尖長如水鳥,腹有雙鳍,長長的脊
骨末端接了條魚尾,模樣與民間傳說的龍頗有出入。大師認爲是龍,袁悲田卻頗
有異議,以爲是古籍所載的北溟巨魚「鲲」,而非龍皇真身。
兩人相持多年,甚至爲此訂了賭約,後來五陰大師欲放落殊境石封閉三奇谷,
便以此約将摯友誘入坑中。
耿、染仗有手劄指引,二度深入地宮,可惜摸索了半天,仍拿緊閉的石門沒
點辦法。眼見「接天宮城」、「牙骨盈坑」二奇皆不能指望,隻好将尋路出谷的
希望寄讬于「洞中藏月」一項。
兩人站上白玉祭壇,一前一後圍着大如磨盤的煙絲水精,不住上下打量。
「這便是大師所說的第三奇?」耿照将雙掌輕按在水精光滑的表面上,隻覺觸感
寒涼,宛若融冰。「奇在何處?」
染紅霞多識經書,記心又好,兩人既無法将手劄攜入瀑布,最關鍵的幾本内
容便由她反複看熟,充作二探地宮的依據。聽耿照相詢,她卻不禁微露遲疑,輕
搖螓首。
「大師說得很玄,我讀了一夜,實難領會其中奧妙。」看着耿照滿面錯愕,
染紅霞苦笑道:「按字面之意,是說這塊水精有時會莫名放出異光,被異光一照,
人便突生變化。」
「突生變……是什麽樣的變化?」
耿照心中浮現鱗族化龍、飛卷入雲的壯闊場景,不由得有些怔傻。
染紅霞自不知他浮想翩聯,一本正經道:「大師說是外表看不出、卻與原先
差異極大的變化,有時得到一些,使殘缺變圓滿;有時則會失去一些,又使圓滿
變殘缺,如月盈虧,故稱「藏月」。至于各人所遇,不一而同,但看緣法。
「此外,異光對人的效用,似乎僅限一度,推測是因爲這變化極端劇烈,血
肉之軀無法反複承受;隻要受過異光好處、因而産生變化者,其後無論如何照射,
都不會再有改變。袁前輩罹病之初,五陰大師想過用異光治療他的失心症,卻不
見效果,方有此論。」
染紅霞素來實事求是,劄中匪夷所思的記載自她口中說出,平添飄渺虛無,
可見其無所适從,萬分苦惱。
「這麽說來,醫怪前輩也受過異光的好處,以緻再照無用,癫症難愈。」耿
照靈機一動:「那麽……大師自己呢?他可曾被異光照過,又得到或失去了什麽?」
玉人的笑容益發苦澀。
「大師說他的眼睛得到了「空」,也可能是失去了「有」,他無法确定是哪
一個,總之結果是一樣的。」星眸半閉,喃喃低誦:「「自此,餘見飛鳥奔泉,
如如不動;風過林薄,能見絲縷。恃以片血吹毛,不問鋒快,出劍益專,漸至刃
過留骨之境。」」說完輕歎了口氣。
「這幾句我都能背啦,詞意無不能解,然而大師通篇所論,我竟不知說的是
什麽。人的眼睛……怎能看得見風?足以吹毛片血的劍,又何以「不問鋒快」?」
耿照抱胸沉吟半晌,雙目一亮,冷不防低喝道:「我明白啦!紅兒留神!」
右手五指一并,倏忽即至,迳斬女郎頸側,使的正是新悟的十二式之一!
染紅霞臨敵經驗豐富,未及回神,左掌本能轉出,輕巧巧地一勾一攬,以水
月嫡傳「小閣藏春手」化去刀勢,忽搶進半步,溫融融的懷香逆風襲至,一式
「蕭蕭楓葉飛」運出,劍指連戳他臂内胸口。
刀弧走長而劍刺取短,此消彼長,耿照若不想胸膛、腋窩等先她的雪頸遭殃,
非回刀自守不可。染紅霞滿拟一招将他迫退,誰知耿照左掌又出,「無雙快斬」
一經施展,連他自己都停不住,漫天掌刀揮落,如潮浪般卷向女郎!
(好啊,你來真的!)
染紅霞被激起了好勝心,撮起粉拳扭轉蜂腰,香肩旋如搖鼓,兩條粉光緻緻
的藕臂不住自「潑喇」激響的袍袖中穿出,将斬落的手刀一一擊回,仿佛兩人于
此對練過千百回,竟無一刀遺漏。
她所使看似拳法,其實還是那一式「蕭蕭楓葉飛」,恐劍指的反擊力道不及
手刀,故以拳代之。染紅霞身量不遜男子,短去近三寸的食指指距,臂圍仍與耿
照勢均力敵,絲毫不落下風。
兩人一輪競快,誰也不放松,但無雙快斬畢竟比不上由「青楓十三」七言變
五言、抛去枷鎖精煉而成的「十三楓字劍」,雪酥酥的拳影穿破刀網,打得耿照
重心潰散身子後仰,染紅霞易拳爲指,在他厚實的胸膛上戳了兩記,秀眉一揚,
心中得意:「……我赢啦!」正要躍開取笑,蓦地頸背微悚,一股異樣掠過心版,
餘光見耿照腳跟踏地,力量瞬間爆發如熱浪,撐擠着靴靿褲管向上沖,沿脊間喀
喇喇地一滾,男兒背門拱起,右手掌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貫中而出!
而她的筋骨肌肉四肢百骸,到這時才跟上了眼睛——女郎左臂一格,堪堪架
住手刀,但松懈的體勢重又繃緊,對抗性略有不足,男兒指尖距眉心尚不盈寸,
雖未吐勁,風壓仍吹分她汗濕的蓬松浏海。
這招她從未見過,然而精煉處絕非「無雙快斬」可比。耿郎與她之間的招式
差距,或許未如想像中那般大——女郎想起蓮台上愛郎所使的路數,那如璞玉一
般、不住自裂隙間迸出光華的質樸剛健,使人無法視而不見。
此際撼動她的卻非耿照的刀招,而是在這輪交手當中,她忽然明白五陰大師
那些玄之又玄的話語,所指究竟爲何。
「我部隊裏有位同僚,他修爲不及我,但每回切磋武藝我縱使能勝,卻赢得
不多,他總能及時閃過最難抵擋的攻擊,或在挨拳的時候讓我打偏一些些,避開
要命的地方。」耿照收招笑道:「一開始,我甚至懷疑他也練了碧火神功。兩個
都懂碧火功的人,那是誰也占不了誰的便宜。」
他很快發現羅烨沒有一丁點《火碧丹絕》的根基,靠的全是眼力。三乘論法
大會上,耿照不知蠶娘利用羅烨練有「千裏秋毫爪」玩的小把戲,但私下切磋之
際,他便察覺羅烨借以躲過緻命攻擊、僅稍遜碧火真氣感知一籌者,乃是視奔馬
如靜石的驚人目力。
「千裏秋毫爪」不僅能視遠如近,視虱蚤如車輪,更重要的是那超乎想像的、
能敏銳捕捉高速之物的動态追視。羅烨的身體雖然跟不上眼睛,但相差不過毫厘,
說到避重就輕、破招尋隙,目力的好處可大了。
「五陰大師的劍招動辄削肉剔骨,絕非是殘忍好殺。我猜想,大師可能從水
精異光中得到了好處,雙眼能捕捉極快、極細微之物,再加上長久觀察坑裏的各
式白骨,對人體于行走坐卧間的骨隙脆弱之處了如指掌,出手必擊之,這才練出
了名滿江湖的「出離劍葬」。」耿照沉吟道:「大師說他的眼睛失去了「有」,
指的是物失其形、隻餘骨隙,要解釋成得到了「無」也未嘗不可。會幹擾出劍取
命的皮相、殘影等,在大師眼中自此不存,自是得到了真正的空無。」
染紅霞聽得出神,片刻才露出既恍然又佩服的神情,美眸流眄,暈紅雙頰。
「你是怎麽想出來的?這乍聽委實覺得不可思議,然而再一想,偏又有道理
極啦。我怎麽就想不出?」
「真佩服的話不能說「你」,要喊好夫郎。」
「……美得你!作夢!」
染紅霞又氣又好笑,輕咬櫻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時光于說說笑笑間流逝,兩人面對冰冷的煙絲水精仍舊一籌莫展,耿照索性
放棄無謂的摸索踱下祭壇,繞着地宮兜起圈子來,一邊抱臂喃喃:「水精不會自
行放光,莫非該用燭火炬焰等照射,提供光源,才能折射出異光來?」
染紅霞遠遠聽見,蹙眉道:「休說火摺子,便有火刀火石火絨,也帶不過瀑
布來,如何有燭火炬焰?」
耿照擡望折射進地宮的濛濛微光,歎道:「你說得對極啦。水精若需光源,
鑿建地宮的前輩大可把光引至祭壇,以他們技藝之巧,不過是舉手之勞。既無設
置,代表不是這個想頭。」旋又陷入苦思。
染紅霞非是匠藝出身,不懂這些計較,按着冰涼的煙絲水精,童心忽起,淘
氣笑道:「要我說啊,也不用什麽鑿壁引光,就這麽運功一送,力強于金石之堅
者,自能逼出水精裏的精粹,方顯武者的手段!否則,當年五陰大師等也未必懂
機關,怎地便能迫出異光?」
耿照沖她豎起拇指。
「好威風、好煞氣!這是武林至尊的口吻啊,聽得我雙膝有些軟,直想趴下
來磕幾個響頭,萬劍朝宗一番。」染紅霞香肩發顫,忍俊抿唇:「怎麽你這個
「萬劍朝宗」聽來,總覺十分不雅?」
耿照笑道:「多半是底下的劍座不甚雅觀,連累了朝宗之劍……」忽然閉口
不語。
「怎麽?」染紅霞微凜。
「座子!」耿照擊掌道:「五陰大師那時,珂雪寶刀還插在水精上!水精原
是寶刀的刀座。現下雖然沒有刀,當時卻是有的。」
「刀座……」她心頭似被什麽觸動了,一下卻難以抓實。
「珂雪寶刀本是聖藻池晶的一部分,二者系出同源,池晶能于岩窟憑空孕育
聖藻巨蓮,而珂雪寶刀則源源供應屍體生機,使之不腐不壞,溫軟如生。兩者皆
能維生續命,可見寶刀還在水精之上時,正是水精能放異光的關鍵!」耿照雙眼
發亮,越說越是興奮,一邊快步奔回祭壇:「眼下雖無珂雪,卻有一樣也能維生
續命的替代之物——」
「……内力!」
染紅霞省悟過來,不意自己随口的一句玩笑竟爾成真,想起又是耿照獨力破
解謎團,想出了如此驚人的推論,自己卻無片羽之助,不待愛郎奔回,搶道:
「我來試試!」圈轉藕臂,運起水月正宗内功,送入水精。
水精石英之屬,本利于導行内氣,染紅霞内功有成,唯恐一掌打壞了它,雖
是搶先動手,卻非一味莽撞,而是以柔勁徐徐圖之。果然内息一經灌入,不似施
于死物,水精内頗有腹笥,灌進去的内力轉了一圈,竟未損耗,又增強了小半成
反饋回來,借着按在表面的雙掌,隐隐與體内百脈諸息形成循環。
「有意思!」染紅霞聽人說過水精于練氣一道的輔益,然而水月停軒畢竟是
佛脈,等閑不涉道秘的練氣士法門,今日初試,不覺勾起好奇心,倍力加催,欲
盡其妙。
豈料運行幾周後,漸有些施展不開,丹田中未覺空蕩,隻是以水月心訣無法
再提運更多内力,水精送回的内息團塊卻越來越大、越來越強,如滾雪球一般;
待染紅霞發覺不對,在她與水精間飛轉的内息已硬生生膨脹數倍,貼掌出入如風,
連勻出一絲撤手的裕度也無。
不下于當日雷奮開鐵掌的宏大内力,如掙脫牢籠、無缰無辔的野獸,撐擠着
經脈自右掌掌心沖出,經水精增幅之後又自左掌心闖入,撞得女郎身子一搐,嘴
角溢出烏紅。
「紅兒!」耿照點足撲至,然而水精異力運行的軌迹止在染紅霞雙臂間,再
快的身法也比不上它一度回旋;增幅的内息讓整塊水精都透出淡淡白光,轉眼便
要噬人!
他手指才觸及伊人肩頭,蓦被一股熟悉的寒勁震開,震得足底踉跄,退下三
階才站穩,赫見壇上染紅霞渾身煥發青芒,寬松的罩袍根本掩不住幽幽放光的胴
體:堅挺的雙峰、差堪盈握的蛇腰,乃至緊緻結實的翹臀與大腿等,俱透布而出,
如裹輝月;袍布轉眼又覆上一層薄霜,霜底青芒折射,遮去纖毫畢現的嬌軀,隻
餘冰下起伏驚人的朦胧剪影,然而誘人的程度絲毫不減,令人血脈贲張。
定睛一瞧,染紅霞雙目緊閉,兩手仍按在水精上,内部的白光卻未如前度竄
進玉人體内,反随她掌中擴散的青芒不住縮減,威力被寒氣所抑,無由逞兇,不
多時即完全消失,隻餘青輝獨秀。
(這是……天覆神功!)
染紅霞每夜入睡後,蠶娘刻寫在她身子裏的天覆功訣便自行發動,除修練、
增強功力,也将她原本修習的水月内功一點一滴磨去,故染紅霞運使水月心訣才
會有力不從心之感;明明丹田中積聚厚實,卻調不出一丁半點。殊不知體内諸元
早已易幟,前朝的虎符印劍,自無法調動新朝的大軍,縱有雄師百萬,也難以抵
擋外敵入侵。
天覆神功的自保之能不下于碧火功,染紅霞神智一失,寒勁自行發動,轉眼
便壓制住水精内不斷增幅的異種真氣,片刻後水精青芒大盛,染紅霞的身上卻不
再放光,秀目緊閉的白皙瓜子臉上神完氣足,比嘔血之前還要精神,顯是天覆功
威力發動,不僅護住心脈活化氣血,連先前受異種真氣沖擊的損害亦消弭于無形。
而天覆功仿佛爲這枚頑石重新注入生命,煙絲水精發出碧粼粼的清幽水華,
宛若湖中之月,水精中心如凝冰般的絲絲煙氣不住旋繞糾纏,像是突然活了過來。
耿照挢舌不下,心頭浮上「洞中藏月」四字,汲飽生命元氣的水精皎如玉盤,
波光映亮四壁,猶如置身龍宮,似乎能在壁隙的光影間瞥見遊魚竄閃,方覺前賢
形容之貼切,實難增減一二。
更驚人的情景還在後頭。
随着青芒越發鮮烈,水精忽射出一條筆直的亮紅絲線,直貫入染紅霞眉心!
耿照魂飛魄散,搶上兩步,才發現不是什麽貫腦絲線,而是一道細細的紅光,刺
亮如燒熾的烙鐵。
他出自鑄煉房,多見爐火烈焰,平生卻從未見過這般光源,如此纖細而凝聚,
仿佛其中濃縮了絕大的力量,盡管憂心如焚,不敢也不知從何插手。所幸染紅霞
未露出痛苦之色,高高撐起袍面的渾圓酥胸起伏自然,呼吸一如平常——非是睡
着一般,而是與日常行走說話時相差無幾,随時都能動将起來。
染紅霞果然就動了起來。
她盈盈起身,走下祭壇,微觸着耿照的肩膀擦身而過,一路走到石壁前,腳
步輕盈平穩;除了雙目緊閉,一切均與醒時無異。而那道筆直的亮紅異光始終連
着她的眉心,直到背轉身去,紅光依舊指着她腦後秀發某處,差不多就是與眉心
平齊的位置;無論相隔的遠近、高低如何變化,紅光的落點始終不變,宛若一根
奇細奇堅決不彎折的長竹篾,穩穩推着她往前走。
閉着眼睛的染紅霞走到壁前約尺許,突然駐足,擡起左臂,像是要撥着一扇
看不見的門扉似的,玉趾微踮雪頸探出,眺進那虛構的門洞深處,緊蹙着濃細姣
好的眉黛,喃喃道:「怎地……怎地不能再往前些?這樣……看不清啊!」似是
十分苦惱,片刻後竟又伸手邁步,夢遊般往石壁挨去。
這畫面委實太過匪夷所思,耿照看得目瞪口呆,到這時才忽然省覺:「不好!
紅兒要撞傷自己啦。」忙飛身上前,攔腰将她抱住。染紅霞被他掉了個頭,側身
對着石壁,依舊維持探臂向前的姿勢,懸空的一雙修長玉腿不住邁出,異光連着
她的腦側太陽穴,位置仍與眉心處相齊。
耿照靈機一動,本欲伸手遮斷異光,忽又猶豫起來:「萬一對紅兒造成了什
麽損害,該如何是好?」正自爲難,那一束鮮紅熾亮的異光突然消失,染紅霞
「嘤」的一聲睜開眼睛,軟軟癱倒在他懷裏,胸脯劇烈起伏,體力精神之損耗,
還在适才短暫的交手之上。
耿照這才發現她袍下既溫軟又結實的胴體竟已濕濡一片,仿佛剛自水中撈起
似的,将玉人扶坐于地,急問道:「你……覺得怎樣?身子可有什麽不适?」
染紅霞搖了搖頭。「沒事。就是……就是有些乏。」
耿照按着她的腕脈度入些許内息,并未察覺異樣;天覆神功受到外力刺激,
寒勁自生,染紅霞盤起右腳随意趺坐,左手捏了個蓮訣,輕輕擱在膝上,卻未運
起水月心法,而是半閉星眸,放任寒氣遍走諸脈,襯與濕濡的濃發與晶瑩白皙的
肌膚,宛若一尊半跏的玉觀音,美得令人摒息。
她自己該已發覺了吧?耿照想。事到如今,斷難再隐瞞天覆神功于她的種種
異行了。染紅霞倚牆閉目片刻,衣上結了層薄霜,旋又如煙散化,原本一身淋漓
香汗俱都不見,空氣中充滿她馥郁幽甜的肌膚香澤。
她睜眼吐息,微露一絲慘笑。「我發誓我從未習練過這樣的功訣,但它就像
我前生所知,自然而然便能使出;反倒是本門的内功,我所能發揮的,已不足往
昔的三成之力。要說沒有偷偷修習外道功法、欺師滅祖,莫說是我師姐,連我自
個兒都快不信啦。」
耿照無比心疼,安慰道:「紅兒,若我猜測無差,你身上的這門異種功法,
乃是宵明島桑木陰的嫡傳絕學「天覆神功」。我與桑木陰的蠶娘前輩有舊,待出
得谷去,我帶你去尋她老人家,求她給你解去了身上禁制,代掌門自不會怪罪于
你。蠶娘前輩雖喜歡惡作劇了些,卻不是爲非作歹之人,尤其喜愛貌美善良的女
孩子,定不會害你才是。」
染紅霞似是沒聽見,跏坐着呆呆出神,并未接口。
耿照确定她身心無礙,爲移轉佳人愁思,起身走回祭壇上,單掌按着煙絲水
精一用勁,卻覺石中隐約有股抗力,不惟無法輸送内息,水精内如凝冰般的雪白
煙絲旋繞越發急促,似正激烈抵抗着外力介入,渾若有生。
耿照眉目一動,正迎着階下染紅霞的凜然目光,顯然兩人想到了同一處。
「紅兒,它不受我的内力……驅動這塊水精的,是你的天覆神功!」染紅霞一躍
而起,飛快掠至水精畔,正欲伸手時卻不禁蹙眉,扭頭詫道:「你說我身上的奇
寒真氣,是胤丹書的天覆神功?」
耿照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傳授胤丹書天覆神功的蠶娘前輩,與我有數面
之緣,我見她施展天覆神功時,所發寒氣與你身上的頗爲相似,猜是蠶娘前輩做
了手腳,倒沒有什麽确切的實據。」桑木陰份屬七玄,亦是鱗族末裔之一,這三
奇谷若是天佛使者爲龍皇玄鱗所建,天覆神功與這特異的煙絲水精之間有所牽連,
似也非絕難想像之事。
染紅霞正自沉吟,耿照又想起一事,追問道:「是了,你方才被異光照射,
身子可有什麽不同尋常之處?」見染紅霞滿頭霧水,将方才的情形扼要說了。
「沒什麽不尋常的。」染紅霞刻意運功内視,又活動了四肢,仍是搖頭。
「除了那或爲天覆功的陰寒内勁之外,一切都跟原本一樣,無有不同。」
耿照道:「又或是照射的時間不夠長?」
染紅霞道:「我足足瞧了一個多時辰……啊!便是這兒。」一手按着水精,
另一手指向石壁。「我……我剛才做了個夢,夢到那面石壁是打開的,裏頭有個
瘦削的黑衣人在使劍,周圍都是白森森的人骨,凝在冰塊或水精一類的物事中,
庭石似的到處都是。
「我想再想看清楚些,但無論如何邁步,身子仍是一動也不動……當時我不
知自己身在何處,現下一想,差不多就是在這兒,視界還要再低一些。」心念微
動,單膝跪了下來,視線約與煙絲水精相齊,才長籲一口氣,滿意點頭:「便是
這兒了。在夢裏,我該是蹲在這裏看的,那人的劍法好極啦,簡直是我平生從未
見過的好,我反複看了幾次,心裏想:「如此淩厲的氣勢,我得趕緊練一練,免
得印象消淡,難及他百分之一。」便突然醒過來。我是什麽時候下的祭壇?是你
抱……抱我到石壁前的麽?」雪靥微紅,有些不好意思,沒再繼續說下去。
耿照搖頭。「不是我。是你自己走過去的。」染紅霞不禁愕然。
「紅兒,我有個異想天開的荒誕念頭,你姑且一聽,别笑話我。」他正色道:
「我覺得你非是白日發夢,而是看見了貯存于水精裏的某段影像,一身黑衣、劍
法淩厲,又在白骨陷坑内練劍……我猜你看見的那人,正是五陰大師。你且回想
一下,将那人的模樣說與我聽。」
染紅霞強忍着質疑的沖動,微側螓首,喃喃道:「那人沒有蓄胡,膚色極白,
看不太出年紀,神情極是嚴峻,很瘦……不過個頭不高,遠遠看來有些羸弱之感。
我隻記得這麽多啦。還有,他眼睛很怪,放着紅光似的,有些怕人。」回過神來,
懊惱地微一跺腳,赧然道:「都是你!讓我說出這麽丢人的話。這誰來聽都知道
是夢呓啊,怎做得數?」
耿照一本正經地搖頭。
「紅兒,你的話隻是再三佐證了我那荒謬的想頭而已,絕非夢中呓語。俗話
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看了五陰大師的手劄,在夢中會出現石壁解封、
坑中白骨,這是合情合理之事,但手劄中無一字提及五陰大師的容貌,你卻要如
何憑空幻想?」他沉聲道:「五陰大師乃是絕世劍者,我們後輩遙想先人風采,
總不免加以美化,就像孤兒想像中的母親最美、父親最是強壯可依,此人情之常。
但蠶娘前輩對我說過死魔盛五陰的形貌,那是胤丹書前輩與她說的,是自兩人閑
話家常中撷取,多涉細節。
「五陰大師極瘦,身量卻不高,與素有美男子之稱、高大俊朗的袁悲田前輩
站在一塊兒,硬生生矮了半個頭。此外,五陰大師有一雙「血眼」,即眼白處血
絲密布,我剛剛之所以想到大師的眼力或許異于常人,亦根源于此。這些訊息你
從未聽聞,如何空想而得?」
染紅霞無法反駁,片刻才道:「那麽……影像又是如何貯于水精之中?這般
伎倆,我也從未聽聞過。」
「這我就不明白啦。」耿照老實道:「不過開鑿出這座瀑布地宮的工藝,在
來此之前我也不曾想像過,不明所以,不代表不存在,隻是我們還不知道罷了。
我聽說在海邊拾撿的螺貝裏,經常留有濤浪的聲響;玉石水精,亦能貯存練氣士
的些許真氣。能貯影像的手段,說不定也是有的。」
「你說的這些,隻有一個法子能證明。」
染紅霞一咬牙,提起散在經脈裏的陰勁——她借适才真氣自行之便,已摸清
了天覆功的運行之法。這門功法就像烙進了她的身子深處,上手毫無困難——玉
掌青芒缭繞、肌瑩欲透,二度印上煙絲水精!
耿照被她周身迸出的奇寒之氣迫退了小半步,足底冰冷刺骨,霜氣竟以染紅
霞雙腳所踏爲中心擴散,凍得地面發出輕微的「哔剝」聲響,同時水精也發出刺
目青華,紅亮異光自中心射出,筆直貫入染紅霞眉心!
這次持續的時間遠比前度更加短暫。片刻異光消失,水精内的青芒略微收斂,
染紅霞的雙掌仍按在水精上,緩緩睜開眼睛。「你說得沒錯,五陰大師真有一雙
血絲密布的奇異眼瞳。」她輕歎了口氣,卻非遺憾或驚懼之意,而是又欣賞了一
次死魔之劍的歡喜滿足。
「你能自由進出水精了麽?」耿照實想不出更恰當的說法,姑且将水精當成
谷中那座貯藏殘簡拓片的院舍,讀取其中的影像,就像入屋取物。染紅霞立時便
明白了他的意思,毋須多費唇舌,颔首道:「隻消心中生出「不看」的念頭,便
能退出;若想看得快些,想着「加快」即可,我适才又看了一遍大師之劍。想不
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之物。」扶着祭壇邊上的白玉雕欄坐下,仍是玉腿半跏
輕捏蓮訣,運起天覆功調複真氣。
耿照注意到她額際汗珠點點,顯是消耗甚钜,看來運使這塊煙絲水精的代價
與時間長短無關,關鍵在于看了多少東西。水精與女郎的玉手分離後,便不再煥
發耀眼青芒,但中心的煙絲霧團仍不住旋繞,生機滿蘊,并未回複成先前冰冷死
物的模樣。
耿照不敢離開伊人,待在探臂可及的範圍内爲她護法,一面打量着這枚可貯
影像的特異水精,暗忖道:「若我也能看見影像,那就好了。我的内力較紅兒渾
厚,說不定看得到石壁封閉的景象,又或其他出谷的線索。」
自習得碧火神功,這是頭一回在内力的計較上使不上力,過往對手中,縱是
修爲遠勝于他如嶽宸風、李寒陽等,也不得不對他深厚的根基刮目相看。偏生這
水精隻對天覆神功有反應,耿照無奈之餘,亦頗不是滋味,直到一個大膽絕倫、
卻又入情入理的念頭掠過腦海——論與鱗族之淵源,什麽比得上他臍中的化骊珠!
寶寶錦兒當日在阿蘭山道所言,重又湧上心頭;耿照隻猶豫了短短一霎,咬
牙運起骊珠奇力,徐徐送入水精,蓦地水精大放光明,卻非是見過的蒼色青芒,
而是水波般的綠光!
與适才的滿室粼波相比,此際的水精簡直就是一團綠色烈日,耿照完全無法
直視,兩眼被刺得淚水直流,痛苦閉目,隔着眼簾仍覺光熾,慌忙後退,背脊冷
不防撞上硬物,随即摸到一團溫香綿軟、卻又極富彈性的玲珑嬌軀,原來是退到
了雕欄邊。
耳邊依稀聽到染紅霞「怎麽了」的殷殷嬌呼,腦子裏熱烘烘地全然無法思考,
勉力想睜開被烈光刺傷的眼睛,朦胧的視界驟爾一亮,滿目鮮綠倏然轉紅。那熟
悉的熾亮剝奪了他的平衡,耿照足下倏空,原本踏着的白玉鋪闆消失不見,身子
急遽墜落;仿佛過了許久,又似于頃刻之間,「砰!」雙腳才又踏着了實地。
耿照本以爲自己摔出了個大坑,才得這般轟然;低頭瞧去,見一雙白皙的赤
腳踏在地上,兩端略扁、中間鼓起的視野看什麽都很怪,花了好些時間才恢複,
耿照卻隻有驚駭更甚而已。
那不是他的腳。
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裏,不知洗了幾回腳,從小姊姊耿萦就非常留心弟弟
的起居習性,無論玩得多髒多野,總要在院前水缸洗了腳才準進屋。他對自己的
雙腳非常熟悉。
踏在地上的這雙腳雖亦是男子所有,卻比他見過的都要白而修長,小腿肌肉
結實虬勁,細長的足趾不帶一絲陰柔氣息,隻覺雍容高貴。他平生所識,指劍奇
宮的聶二、沐四皆是膚色白皙的美男子,亦有王孫貴胄之氣,然而與這雙赤腳的
主人相比,不知怎地竟有些失色。
這決計不是耿照的腳,雖然長到了他的身上。
随着視線裏的物件形狀恢複正常,五感知覺也逐一複蘇:風,空氣很濕很潤,
水氣覆在肌膚上……白玉石闆有着生苔似的黏滑,遠處傳來瀑布的轟隆聲響,火
炬的焦油與燒煙氣息……
他穿了件繭綢似的厚袍子,觸感卻比他所知的綢緞都要粗砺,輕刮着肌膚的
感覺有種出人意表的熨貼與舒适,一如走入地宮的那條路。耿照想低頭檢查身上
的衣物,才發現自己一動也不能動;并非四肢百骸癱軟無力,相反的在身體深處,
差不多就是自臍間直直貫入的位置,有股潮浪般的巨力潛伏,光察其氣息,就不
敢再想像釋放時該有多麽驚人——耿照開始明白,方才爲何會有「撞破地面」的
錯覺了。
與這具蓄滿力量的軀體相比,大地脆弱如一張薄紙,僅僅是站立吐息,都有
使之崩解的危險!自得鼎天劍脈以來,耿照對自己肉體的強韌極具信心,然而和
這個身體比起來,他弱小得宛若嬰孩,連跪伏在這雙赤腳邊的資格都沒有,遑論
與之并立于大地上。
(力量……絕對無敵的蓋世之力,原來是這種感覺!)他想仰天大吼,或動
一動臂膀、運勁躍起——隻要能明白這身體運用力量的法門,哪怕一下也好,将
窺得一處從未見過、甚至無法想像的嶄新天地!
像在城北小院遭遇的,打得奇宮二奇、刀侯弟子等一幹高手倒地不起的黑衣
怪客,并非什麽精怪化身非人惡魔,那人不過是突破了武學上的某個檻,進而掌
握力量的真谛,一如這具軀殼的主人。
——若是這樣……總有一天,我也能辦得到!
(要是能動上一動、親自運使一下這個身體,勝得三十年……不,至少是六
十年以上的苦功!這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卻又難以想像的境界啊!)他不知染
紅霞透過水精看到了什麽,但他完全無法控制這幻境裏的身軀,連轉動眼球亦不
能,隻能随原主的動作見其所見,聞其所聞。
打着赤腳、身穿異服的男子視線落在半空中,自始至終都昂着頭,隻能從餘
光瞥見星垂四野,兩側一支接一支的焰頂燃向遠方。那正是瀑布水聲的方向。
這裏是三奇谷麽?耿照心想,忽生出一股強烈的感覺,明明白白告訴他:此
間便是你所想的三奇谷。是的,就是這裏。就是你想的地方。
還來不及深究,男子雙臂一振,身後披風獵響,向前邁開了步伐。
耿照被他使用每塊肌肉的方式,以及舉手投足間重心的巧妙移轉所迷,仿佛
有人正爲他試演一套極其高明的武功,以最直覺的形式,就連最幽微的疑問都能
立刻被完美解答,再無一處不明,那種痛快的感覺簡直難以言說。
若非周圍爆出轟天價響的山呼,耿照可能就此沉醉,迷失在這絕妙的奇境中。
他被此起彼落的呼聲喚回神,才發現聽不懂呼喊的内容;語調似曾相識,像
是從小聽慣的本地方言,卻無法辨出意思,像故意将土話轉了調子,以更快的頻
率說出,怕連土生土長的東海人都無法聽懂。
強橫無匹的内力修爲,使五感提升到耿照無法想像的境地,幾可一層一層聽
見人們的歡呼、心跳、氣息,乃至低聲交談時牙齒磕碰、舌尖翻攪的聲響,當然
也包括刻意壓低、自以爲安全無虞的蔑哼及吐唾。
如若有意,甚至能在耳鼓深處拉起篩子,将這些混亂交錯又钜細靡遺的聲響
一層一層地篩開,想聽見左後方約三丈遠、那匿于山呼不息的人牆背後竊竊私語
的任兩人,不過是轉念間事。
然而連篩選的權力,亦操縱在原主手中,耿照隻能被動聆聽。聽不懂,耿照
洩氣地想。要是能明白就好了——念頭方生,鴃舌般的異地言語忽然顯出了意義,
自夾道之人口中吐出的話語全然沒變,發音、語調、抑揚頓挫……等等,都與印
象中的一模一樣——至少在耿照聽來是這樣——隻是他霎時就明白了它們的意思,
仿佛這些人說的是朝廷官話、東海方言,或耿老鐵遠方家鄉的土腔。
原來如此。耿照心念一動,想起了染紅霞自述脫離水精幻境的那些話。
她在幻境中亦無自由,視線始終定于一處,無論現實中她走出了多遠,所見
的影像永遠是固定的那一點。假設這些不是幻象,而是往昔之事的真實記錄,那
麽一切就說得通了:心識被吸入水精之人,無論他或紅兒,不過是檢閱記錄而已,
不能任意改變内容;記錄中沒有的,自也無法憑空捏造。紅兒想走近陷坑再看清
楚些,又或他想操縱這個身體任意行走,都是辦不到的事。但與檢閱之人切身相
關的事、而不涉及更改記錄者,如任意進出幻境等,則可依個人的意願而爲。
當他心中萌生疑問時,水精便就記錄的内容回應了他。「這裏是不是三奇谷」
如是,翻譯衆人的異邦土語亦若是。
此人是誰?耿照心想。
幻境中的景象持續進行着,并未中斷,也未如前度一般,突然自心頭浮現某
個強烈而突兀的念想。耿照略一思索,很快便猜到問題的症結:水精若是某人用
來記錄過往的器物,當中唯一毋須解釋、甚至連提都不會提的,即「我是誰」一
問。
因爲手劄是寫給自己看的,關于自己的部分何須說明?
耿照遂絕了直問的心思,開始就眼前所見迳行推斷:夾道兩旁黑壓壓地俯滿
了人,披散着濃發的頭顱趴得極低,可見男子的身份高貴,很可能是公侯乃至帝
王。人人似都穿着甬狀的及膝寬袍子,赤足系帶,狀似蠻夷;露出衣外的頸項、
手腳多有藏青色的黥刺圖樣,又像獲罪流放的犯人。
而他們呼喊的内容隻有兩字,耿照聽了半天,終于聽出是「萬歲」。
「難道這人……竟是一名君王!」
古往今來以武藝聞名的帝王,翻遍史冊也隻一個獨孤弋。但太祖武皇帝的朝
廷可不是由披發跣足的野蠻人組成,他本人到死連南陵都未曾履足,遑論親臨番
邦蠻族的部落,接受夾道的歡呼簇擁。
一股異樣的悚栗掠過心版,耿照知男子不會剛好也練過碧火功,然以其武功
造詣,自有敏銳的感應,能預見殺氣一點也不奇怪。果然人群中接連飛出烏影,
數名口銜匕首、面刺黥印的漢子撲過來,可惜兩旁披着重甲的衛士搶先收攏陣形,
将男子團團圍住,但距離主子始終有七八尺遠,莫敢再近。
「昏君!我取你狗……啊!」衛士們長戈戟出,仗兵器之利人數之多,将刺
客戳了個洞穿。原本道旁迎駕的人們四散驚逃,露出伫在原地不動的數十人,顯
然是第二批刺客。
他們起出預藏的木棍石塊,結陣上前,打算趁其餘衛士還未聚集過來,将皇
帝身邊的十幾名護衛隊沖出缺口。比起第一批的猝不及防,這第二批全是魁梧結
實的力士,也不管對着自己的戈尖鋒銳猙獰,毫不猶豫地以肉身撞上去;第一人
甫被長戈洞穿,後面第二個、第三個已搶着疊撞上去。
護衛們縱有戈楯,卻料不到有這等舍生忘死的人肉戰術,被一連幾波撞得踉
跄後退,前排大楯脫手,而距離皇帝最近的那人則一下頓止不住,退至皇帝身前
五尺處。
「停步。」耿照聽見自己如是說,聲音威嚴低沉,宛若獅咆。
那衛士悚然一驚,未及扶盔,回頭一瞧果然沒錯,自己竟踏入了陛下嚴令不
逾的禁圈裏,面色灰敗,急急俯首:「是臣之過!請陛下赦免臣的家人。」男子
道:「念你盡忠多年,準!」那衛士大喜道:「謝陛下!」回劍戮頸,濺血倒地。
耿照心下駭然:「哪有這樣的皇帝!衛士拼死替他擋下刺客,不過多退幾步
而已,竟要叩謝他不殺家中妻兒!」忽覺刺客痛罵的「昏君」二字,絕非無的放
矢。
第二波刺客前仆後繼,仍沖不破皇帝身邊的護衛,反使十餘名衛士攏聚更緊,
挨着「不得逾進九尺」的禁圈将皇帝圍得鐵桶也似。沒拿身子當沖車、串死在長
戈陣前的刺客們,很快便死于來自四面八方的長戈下。
其中最悍猛的一人身上交錯插了四、五柄長戈,被衛士們高高架着,鮮血淋
漓地撐舉起來,淩空不住抽搐,肚破腸流,兀自圓瞠雙目,不肯咽氣。那皇帝忽
然一笑,怡然道:「帶上前來!朕倒要瞧瞧,是怎麽個鐵脊梁的好漢!」
衛士們長戈一甩,将那人掼進包圍圈,「砰!」重重摔在地上,鮮血和着泥
沙塵土四處濺灑,極是慘烈。耿照直想移目,男子卻是鐵石心腸,眼睛都不眨一
下,蓦地一點烏芒穿出塵沙,直标他肩頭!
男子以披風揮開沙塵,手捂左肩,嘴角微揚:「你忍着腹腸洞穿的劇痛不肯
便死,就是爲了吐出這枚毒針暗算我麽?」刺客面黑如墨,已無聲息,應是噴出
毒針之際擦破油皮,當場暴斃,可見其劇。
「用毒若殺得死你,你最少也得死過一百遍、一千遍了。」塵沙散去,耿照
隻覺不可思議:原本團團圍着男子的十幾名衛士全都掉轉過頭,獰光閃閃的烏戈
指着孤獨的君王。這一回,在刺客與目标之間,終于沒有了阻礙。
——第三批刺客!
一直保護着男子的貼身衛士,才是這個計畫的真正殺着!
「我們處心積慮,含污忍垢地爲你賣命,爲的就是突破九尺禁圈,接近你這
殺千刀的昏君!這位萬俟惡會義士,乃天下有數的「口裏針」高手,他忍着長戈
穿腹的劇痛與針毒,終近你身前六尺,射出毒針,這是天要收你,爲世人讨還公
道!乖乖受死罷——」
爲首的衛士執戈怒目,慷慨激昂:「……暴君玄鱗!」
第百廿八折真龍一怒,上徹雲表(這軀體的主人……是玄鱗?)
——龍皇玄鱗!
耿照心頭劇震,渾沒來由地浮露出一絲突兀的苦澀,這情緻與他的思慮甚是
扞格,無一絲相契處,仿佛硬生生插進來似的;不及細想,低沉渾厚的嗓音已自
顱内透出,聽來竟有些沉郁。
「公道?朕爲人君,一言一行,便是世間公道!如非朕之恩典,爾等能離開
瘴氣彌漫的深山老林,不同諸苗奴戮,免去世代爲朕伐青龍木的苦役,來此人間
天堂麽?
「朕之宮城,與爾同享;朕飲的美酒吃的美馔,亦都分賜爾等……忌飏,你
說行刺朕是公道,朕心不能平。朕便再給賜你一個無上的恩典,準你将心頭話語
留諸天地,毋須與爾等同赴黃泉。」
耿照忽然省悟。身爲東洲衆王之王、世間諸上之上的玄鱗,是真心覺得被背
叛了,因而無比心痛……看來這水精不止封存了玄鱗的知覺,連心緒波動亦都完
整保留。
他清楚感覺胸中塊壘般的積郁,以及鼓動的心髒撞擊胸腔時,那難以言喻的
痛楚;左肩還殘留着一抹銳利的麻癢,宛若掙脫牢籠的惡獸,欲四向奔竄——那
死士萬俟惡會吐出的毒針,畢竟命中了玄鱗。因知覺全來自水精所貯,在幻境中
兩人便如一人,耿照知道毒針逼面的瞬息間玄鱗略略一挪,避開了臉面,隻讓射
中肩頸交界。
龍皇的心緒起伏忠實投映在耿照心上,面對突如其來的刺殺,玄鱗内心既無
惶怖,也沒有懊惱,足見遊刃有餘,應能躲開偷襲才是,是什麽讓他改變了主意,
敢于拿性命開玩笑?水精沒有答案。耿照隻能依着玄鱗的記憶,定定注視那名喚
「忌飏」的衛士統領,等他開口回答。
「我等生于南鄉,對你們鱗族那是瘴疠之地,百穢叢生,于我風陵一脈,卻
是先祖所遺、神靈所賜,孕育我風陵國上下數千年,乃是舉族命脈之所系!」披
甲執戈的英偉男子沉聲道:「你砍伐的建木,本是我族聖樹,是與天地同壽、千
百年來護佑我族的神物,你卻擅自改了名字,拿來建築宮殿,于其上髹漆飾金,
妝點增色!若有人将你父祖遺骸懸庭示人以爲新奇,這是恩還是仇?
「我族貴女,充汝嬖妾;我族勇士,守汝門庭!我父祖神靈,做汝棟梁!世
間奇恥,莫此爲甚!你的征服,不隻帶來殺戮和毀滅,更是永無止盡的羞辱!我
們等這一天,已足足等了十二年!反抗暴政,便以汝首級揭開序幕!」
龍皇随行隊伍中,隻有貼身的數十名風陵族勇士參與刺殺,此時隊列首尾驚
覺生變,紛紛排開阻道的人群聚攏過來,在叛變者外圍形成一個更大的包圍網,
戈矛與血肉的激烈撞擊自接鄰的邊緣爆發開來,怒吼、慘嚎及兵鋒铿擊此起彼落,
飛快向中心推擠壓縮。
忌飏身經百戰,人稱「風陵第一勇士」,心知良機稍縱即逝,萬不能中了玄
鱗的拖延之計,一卷披風沖天拔起,手中長戈直标龍皇:「……殺!」内圈七八
名衛士與他心意相通,亦猱身撲前,身影仿佛融進烏沉沉的黝黑戈杆裏,人與戈
俱化一線,齊齊射向玄鱗!
——高手!
(這些人……都是頂尖的高手!)
耿照的閱曆已不同下山時,但這幾名風陵衛士的造詣仍令他瞠目挢舌,便放
到現今東海武林,仍是長兵裏的拔尖角色;任一人于一丈内猝然出手,耿照皆無
正面接下的把握,須動念即避,争取在第一刺落空的瞬間欺入臂圍,方有生機,
況乎四面八方齊至!
耿照身曆其境,既有的戰鬥經驗卻應付不了如此迅辣、幾乎鎖住周身退路的
八杆大槍,頭皮發麻,正欲咬牙挺受利刃貫體的劇痛,忽覺玄鱗渾身上下「動」
了起來——(又來了……又是這種感覺!)
玄鱗的感知在碧火功之上,出手的瞬間,湧入心海的各種知覺與送往四肢百
骸的支配命令超過耿照所能負荷,眼前一白,所有官能倏然消失;再恢複時,隻
聽得幾聲黏膩的血肉擦響,前方視界裏的三名衛士各自被對向的長戈貫穿,睜着
血絲密布的眼睛踉跄後退,雙手緊握腹部的鐵杆,扭曲的神情很難說是不甘心還
是不可思議。
耿照無法控制身體扭頭,不過由頸後傳來的濃重吐息與血腥氣判斷,其餘幾
人應也是同樣的情況,隻能認爲是八杆長戈及體的瞬間,玄鱗竟一一閃過,八人
俱是全力施爲毫無保留,豈能收得了手?一愕之間,分别貫穿了對面的同伴、亦
遭到同伴的長兵貫穿身體。
玄鱗所施展的招數,耿照因意識遭巨量感知遮斷,無法知道他做了什麽,然
而目擊八人頃刻落敗的震懾消淡之後,卻絲毫不覺意外。原因無他,隻在「重心」
二字。
先前行走之時,耿照便深深迷醉于玄鱗那獨特的重心運使之法。
在玄鱗軀體中,似乎較耿照自己的身體更能感覺「重心」存在。
須知重心乃是武學中至關重要的一環,力生于雙足,靠的便是重心的抛、移、
彈、放;乃至與人過招,所争亦是重心的主導權,誰能維持平衡且破壞對手平衡,
便能取勝。常人行走站立,重心多于臀股腳掌,高手卻置之于丹田。蓋因丹田爲
内氣之源,重心虛提于此間,才能随時拔身落地,不受地形或雙腿支撐所限。
如同「感應内息的存在」,是修習高深武學最基礎、卻也是最困難的一步,
要将運使重心從本能的、容易感覺變化的肌肉骨骼,移轉到不易感知的體内丹田,
是由具象而抽象的過程,原本就是一道關卡。
無數練武之人終其一生,隻能靠臀股雙腿平衡,以筋骨肌肉發勁;雖有内勁,
卻無法透徹重心奧妙,待年邁體衰、筋骨老化,力量以驚人的速度消退,便于決
鬥中敗給年輕力壯的對手,稱不上高。
反之,能掌握己身乃至對手重心者,縱使氣血已衰體力不濟,一指亦能破去
千鈞,令年輕的高塔于瞬間崩塌,毋須稱斤論兩地與之較勁。是故,察覺掌握敵
我之重心變化,乃武者一生不綴的課題,世間無有例外。
以玄鱗修爲之高,早該明白「置重心于丹田」的道理。耿照卻發現龍皇行走
之際,重心竟是在肌肉之間移轉變化,而非是已成現今東洲各派武學通論的丹田
内!
不僅如此,在這副「玄鱗之軀」裏,重心的存在異常清晰:若耿照的重心是
丹田裏一隻朦胧氤氲、微微蒸騰的熱氣團,玄鱗的便是一枚玉球,可硬可軟、可
大可小,任意移置,更能一分爲多,自行分配于每一條微小偏僻的肌束——那很
多是耿照未曾使用過、甚至不知其存在的部位。
常人——即使身負「火碧丹絕」這等高明内功——的重心是一團蒙昧不明,
移向須順着相連的軌迹;軌迹消失,即意味失去重心,哪怕是有意爲之,又或時
間短暫,仍能構成武學上的「破綻」。
玄鱗卻沒有這樣的問題。
他的重心清晰而具體,已到了能任意分割配置的境地,在最簡單的行走動作
當中,即不斷将那枚「重力球」分割移位,分配在腰臀,乃至膝腿腳掌等各處,
熟練得不經思量。對他來說,「失去平衡」是不存在的事;換言之,玄鱗是絕不
可能被擊倒的對手。
——知道這點的話,世上……還有人敢挑戰玄鱗麽?
耿照不由得頭皮發麻。光是随玄鱗走過這一小段路,所獲得的益處已巨大到
難以言說,便是「三才五峰」的高手親至,亦當歡喜不置。沒看到龍皇是如何避
開八柄絕槍、同時令八名頂尖高手互戮斃命,一點也不可惜。
即使擁有這樣的招式,耿照也不認爲自己能夠施展,畢竟連玄鱗戰鬥時全開
的極限感知他都無法消受了,更遑論殺着。他隻爲八人的壯志未酬感到遺憾,一
如脖頸被玄鱗單手扼住、離地提起的風陵國勇士忌飏. 「暴……暴君……伏…
…誅……」
忌飏兩眼暴凸,面色脹成了可怕的紫醬色,雙手扳着頸間絲紋不動的鐵掌,
脆弱得宛若一名啼哭不止的嬰兒;兩腿與其說是軟弱地微微踢動着,更像失去自
律能力的肌肉不住抽搐。「你……殺……」
「朕一向喜歡你,忌飏. 而你太令朕失望。」
他說的不是假話,耿照心想。一股淡淡的惆怅突兀地在心頭萦繞不去,莫名
令人感到哀戚。「朕留你在接天宮城十二年,你的武功卻無一絲長進,這像是滿
懷深仇大恨、一心想爲父祖神靈複仇的勇士麽?是什麽,讓你變得如此軟弱,卻
又膽大妄爲地想要打倒朕?」
忌飏無法回答,雄軀顫抖,搔刮着龍皇鐵掌的指尖益發無力。耿照嗅到一股
糞便或尿水似的穢氣,風陵國第一勇士自不會因恐懼而失禁,怕是忌飏的生命已
到盡頭,腸腹肌肉失去自制力所緻。
唯一未屈服的,是他逐漸黯淡的眸中始終不熄的恨火,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
熾芒。
「征服之本意,在于給予爾等更美更善,乃上位者對卑下之人的無上恩德。
非居至上,不可輕言征服。」玄鱗直直望進忌飏眼底,仿佛想捏熄熾芒一般,淡
漠的口吻令人不寒而栗:「爾父祖神靈,于我不過宮室椽梁。這是朕賜的恩澤,
如天降雨雪,由得爾等不要!」尾音驟揚,耿照頓覺血氣激湧,眼前又是一白,
回神時赫不見了忌飏,隻餘掌中一段血肉模糊的殘頸,以及噴濺一地的碎骨肉糜;
烏黑的殘渣上飄着縷縷煙焦,血漿滾着骨碌碌的沸泡,骨肉爛熟的氣味中人欲嘔。
玄鱗站立不動,視線掃過一片死寂的現場,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喃喃低
語道:「「真龍燃息」!這是……這是活生生的龍,活生生的我族真龍啊!天佑
我玉龍神國千秋百代,昌盛不絕!」突然五體投地,嘶聲高叫:「龍……龍皇萬
歲!龍皇萬歲!」左右紛紛仿效,轉眼趴成了一片。
「……保護龍皇!」人群裏爆出一聲低咆,發聲之人嗓音喑弱,似是長年耽
于酒色、養尊處優所緻,但此際聽來卻如雷貫耳。
衆人如夢初醒,人潮忽自四面八方湧現,伴随着震天價響的呼喊,懸殊的數
量差距壓垮了殘剩的叛變者,須臾間,風陵國最後的勇士們接連沒于推擠而至的
人堆裏,連塊可供辨認的屍骸都沒留下。
「……龍皇萬歲!龍皇萬歲!龍皇萬歲!龍皇……」
駭人的歡呼聲蓋過了遠方的瀑布,甚至要龍皇的親衛執戈驅趕,才能将他們
重新推回道路的兩旁。耿照心念一動,想起變亂初生時夾道的人群四散逃跑,除
了刺客之外,還有幾團人退到遠處便即不動,似在觀望;見龍皇随手消滅了刺客,
率先沖上來高喊「護駕」的也是這幫人。他們是……——貴族。
心緒微動,答案便自行浮露。看來玄鱗也想到了這一處,水精中方有解答。
玄鱗一扔殘頸,在披風上抹淨了手掌,迎風舉起,山呼萬歲之聲立時頓止。
王者重又得到了他喜愛的孤高與甯靜,再不理衆人,一振披風,大步邁進,
其之所向也随着王者跨出的巨大步幅,逐漸在搖曳的炬焰下現出形影。
耿照被那片光潔的瑩白所懾,極力想在受限的視界裏窺得全貌,直到玄鱗在
兩扇閃耀着銑亮銅色的巨型門扉前停步,仰頭一瞥,他才望見那細如竹篾、直直
插進天際黑霾的建物頂端。
從身後傳來的水聲,他約略明白此刻身處的位置。
三奇谷裏,那片距磚屋不遠的白玉基台,确是傳說中的接天宮城;之所以連
耿照都覺它稍嫌器狹,縱以千年前的匠藝水準,仍不稱龍皇的蓋世勳業,是因爲
包括曆代無數皓首窮經的史家在内,所有人都搞錯了方向。
「接天宮城」本就不是城池,亦非殿宇。衆人囿于「宮城」二字,汲汲營營
于鱗族的各處遺址發掘城郭或宮室,殊不知這座建築物的偉大之處非在宮城,而
是接天。
——所謂「接天宮城」,竟是高塔!
是一座外牆全由最上等的白玉砌成、通體無一絲雜料斑污,高聳入雲的雪白
尖塔!
耿照在流影城見慣園林,獨孤天威親自發想設計、着巧匠繪圖建造的「不覺
雲上樓」更是高閣中的傑作,其名聲遠播,連平望都的皇帝都想要親臨參觀。多
年來如非群臣軟硬兼施地勸下,指不定今上履足東海,還要趕在皇後娘娘之前。
以钜萬銀錢堆砌的不覺雲上樓與這座塔相比,無論規模或華美,都寒酸到了
無以複加的地步,如泥捏木削的童玩般可憐。耿照不及細數塔高,但十幾二十層
總是有的,便以現今東洲最拔尖的技術,也無法在這麽小的基台上蓋出這樣的高
塔……不,就算地基擴大數倍也毫無可能。
能造出這等非人之物的,大概隻有神了——耿照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随即
明白這是自己心中的意念,而非玄鱗所遺。
塔外的九階梯台下,伏着一片玲珑婀娜的雪白衣影。
縱使朝代更替,人們對女子審美的标準卻相差不多:這些貴女身上的衣料不
同于旁人的厚硬,似乎輕軟又極富彈性,如非在炬焰下閃着緞面般的絲亮光澤,
猛一看還以爲一個個都裸着梨型美臀,才得有這般渾圓貼肉的曲線。
貴女們的雪頸額間,乃至手腕上都挂滿金飾,當中卻無珠貝玉石,清一色的
黃金;說是珠寶,更像某種祭器。白袍的形制也與耿照所知大相迳庭,因玄鱗照
例不多瞧旁人一眼,耿照隻瞥見貴女們的上衣裁作及肘短袖的款式,也可能是臂
間繞了條薄羅紗披帛,再外罩一襲金綠色的圓形織錦雲肩;以現今平望之風尚,
這簡直是胡揀雲裳醉穿衣了,橫疏影見了怕要當場氣暈過去。
「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把嬌細的聲響自身前響起,伴随而來的,則是一股難以形容的肌膚香氣。
頭一個鑽進耿照腦海裏的字,是「冷」。
她身上的香澤似非體溫所蒸,不帶肌膚溫息,更近于行走在不見天日的深山
林道間,那沁入鼻端的清冷與甘洌,令人不由得機伶伶一顫,宛若吸進了滿腹雲
絲,說不出的爽淨。
耿照平生多識佳人,如橫、明等俱都有傾城之姿,也不算少見多怪了,然而
這貴女未現全貌,光是嗓音香澤便有這等懾人之力,令耿照不由得好奇起來,直
想一睹芳容,瞧瞧究竟是怎樣一個稀世美女。
「起來罷,陵女。」
玄鱗低道,透着一絲旁人難覺的壓抑,緩緩垂落視線。
「謝陛下。」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頭奇異的雪色長發,随着女郎娉娉婷婷起身,尖細的
發稍「唰!」一聲滑落,在臀後輕輕搖晃,宛若披在頭上的一挽紗。她的長發細
直而薄,十分服貼地覆着小小的頭顱,襯與巴掌大小的臉蛋兒,隻能說是渾然天
成,更無一絲扞格。
女郎的鼻梁細而挺,小巧的顴骨渾圓高聳,顴骨下的面頰呈現出一片斜削的
三角平面,臉型極爲立體;原本俐落的線條被柔嫩白皙、幾能掐出水來的乳色肌
膚一襯,更平添幾許柔媚,絲毫不覺剛硬。
配上尖尖的下颔、同樣線條分明的腮幫骨,說是瓜子臉蛋兒,更像一隻上圓
下尖、成熟欲滴的水蜜桃,又有幾分貓兒昂首眯眼似的野性。不但是個無可挑剔
的美人,還美得相當有個性,令人一見難忘。
女郎的膚色白得異乎尋常。耿照識得的女子當中,媚兒因有海外異邦的血統,
肌膚雖不如弦子、橫疏影等土生土長的東洲女子細膩通透,單論膚色卻最爲白皙,
非霜非玉亦非百合素絹,而是像新擠的生乳般濃白馥郁,幾不透光。
比之媚兒,女郎的皮膚又更白些,但也更薄更脆弱,休說透光,就連底下的
肌理血肉都快包覆不住,從乳色的細潤肌膚映出成片粉紅;襯與銀白色的薄貼長
發,更加深女郎纖弱的形象。
耿照忍不住多看幾眼,隐隐覺得不對,片刻才恍然:「……是眉毛!她的眉
毛和發色相同,都是不帶一絲雜色、光澤動人的銀白色。便隻這一處不同,感覺
便不像真人,簡直像隻瓷娃娃。」想起蠶娘前輩也是這般的眉發。隻是蠶娘愛美,
巧手繪了精細的眉黛,胭脂水粉更是一樣也沒落下;若未施黛青,看來亦是這般
仙靈似的異相,半點也不似人。
女郎身量不矮,隻是在異常魁偉的龍皇身前,任誰都不能算高。異于常人的
蒼白與纖細使她看起來格外嬌小,站姿卻挺拔優雅,自然透出一股高貴氣息,其
中又有一絲與她的纖細格格不入的、出自險岫雲間似的難馴野性。
随着玄鱗刻意俯低的視線,耿照終于看清她身上的服色,才發覺之前完全想
錯了:那條裹出曼妙曲線的直筒緊身裙,下擺及踝,滿布流蘇的裙底露出綁着細
金帶的涼鞋,白膩的足背玉趾等一覽無遺,與雪豔青那雙船型怪鞋頗有異曲同工
之妙;而緊身裙隻裹至乳下,以繡金帶紮緊,于乳間打了個結子,長長的餘帶任
其垂落,直至膝腿間。
自乳房下緣以上,完全沒有裙布遮掩的部分,貴女們即以一條長方形的寬大
薄羅,由身後往前交叉包覆,有的會繞着胸腰纏轉幾圈,再将剩下的部分塞進繡
金帶裏,有的則迳在胸前打結,人人花樣不同,各有巧思,最後再披上綴有流蘇
的金綠雲肩。
而半圓形的雲肩底部,僅至胸口「膻中穴」的高度,便算上垂落的流蘇,也
不能盡掩胸脯。衆貴女随那爲首的「陵女」袅袅娜娜起身,幾十對或圓或尖、或
翹或沉的青春美乳昂然挺起,被抛得不住上下輕顫,乳尖的酥紅有深有淺,于薄
羅與流蘇間若隐若現,在迎風跳動的焰火下宛若活物,既奇又美,看得耿照血脈
贲張;若非意識與原本的身體分離,該是硬得無比難受。
被稱爲「陵女」的銀發女郎,依舊是群芳中最耀眼的一個。
她身闆纖薄,卻擁有一對全不相稱的飽滿玉乳,腹圓尖翹,将薄羅白紗高高
撐起,連雲肩的流蘇都随之分成了三股,自兩腋與雙乳之間垂落,全攀不上那鼓
脹脹的險峰;就算這兩隻雪乳不是貴女中最圓最大的,然而被她纖細的香肩、藕
臂及薄腰一襯,視覺上卻是大得出奇,誰都不及她惹眼。
她一起身,階下的貴族即爆起一陣低歎,顯然爲陵女所傾倒的,決計不隻龍
皇一個。但不知怎地,耿照總覺得刻意壓低的嗡響裏帶着惡意,似等着什麽事發
生,頗有幾分幸災樂禍。
玄鱗輕哼一聲,現場又陷入一片死寂,誰也不敢作聲,隻餘遠處轟隆的瀑布、
送來陣陣水氣的谷中流風,以及風裏劈啪作響的炬焰燃燒,在濕涼沁人的空氣中
萦繞不去。
「陵女,朕殺了忌飏,你沒意見罷?」
「陛下是塵世的主人,塵世的一切,無不是繞着陛下運轉,星辰日月,盡皆
如此,況乎是人?」陵女低垂眼眸,嬌細的語聲裏沒有一絲起伏,仿佛說的是日
升月落一般的常事,沒什麽好訝異的。
「說得好。」玄鱗點了點頭:「風陵國中,雖然絕大部分的人都願做朕之臣
民,隻恐将來又生反苗,朕決定将他們都殺了,以絕後患。你身爲接天司祭,從
使者學習寰宇秘奧,以爲天佛與塵世的橋梁,多識天機。依陵女看,朕頒下的這
道旨意……合不合适?」
「陛下定奪,不必征詢旁人,塵世中也無人有資格指點陛下,陵女亦然。陛
下明察。」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貴族們,這時又騷動起來,連耿照都聽得出,若非礙于
龍皇之威,現場隻怕要炸鍋。但……這究竟是爲什麽?
玄鱗卻未喝止,聽得連連點頭,似乎頗爲受用。
「你每回說話,總能讓朕獲益匪淺,龍心大悅。隻是朕覺得奇怪,前歲大旱,
虺夷顆粒無收,你勸朕開倉放糧,救了無數人;蜃夷有無知妄人寇邊,你勸朕誅
殺主謀即可,毋須舉族連坐……你既是風陵國的公主,虺、蜃二夷過往與風陵國
頗有過節,它們的族人你且不吝伸出援手,朕要屠滅你的族人,陵女何以不救?」
此話一出,貴族們再按捺不住,盡皆大嘩。
(原來……陵女亦是風陵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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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06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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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照瞠目結舌,終于明白貴族何以騷動。
由玄鱗的自況,他對出身風陵國的陵女可說備極寵愛,将族中勇士忌飏等收
作貼身近衛、把風陵國從南方大山千裏迢迢遷至王都……等,族人雖未必領情,
在玄鱗看來也是天大的恩寵了,卻不知何者爲因,何者爲果。
但無論如何,忌飏行刺龍皇,陵女有無牽連,這是頭一樁難題;龍皇是否還
願意繼續給予司祭陵女同樣的榮寵,則又是另一樁。而姿容冠于群豔,因龍皇的
垂愛才免于鱗族顯貴蹂躏的亡國公主,又将如何看待她最有力的保護者?
全場目光都集中到陵女身上。她似乎習慣了這麽多人的企盼與注視,絲毫不
爲所動,纖細修長的身子站得筆直。能站着與龍皇回話,是玄鱗特别賜給接天司
祭之首的恩典,在整個玉龍國當中,隻有她一人有這樣的無上榮賜,連禦前首宰
都沒有這般殊遇。
但直視龍皇是不可以的,連司祭首席也不能。陵女低垂眼簾——她的睫毛其
實又彎又濃,隻是與眉發一樣,都是淡得近乎透明的金白色,如非回映焰火,等
閑難辨——輕啓薄唇,嬌聲細道:「榖腐于倉,有害新田;逾秋多戮,不利迎春。
陵女向陛下進言之際,并未想過是虺夷或蜃夷,隻想到天地萬物的平衡。此乃接
天司祭的職守,其餘種種,自有陛下爲塵世做主。」
「現在殺人便不妨?」若非礙于人前,耿照覺得玄鱗可能嘴角微動,不小心
便笑了出來。陵女依舊低垂雪頸,波紋不驚:「黑霾蔽日已逾三歲,近日金烏轉
玄,隐有蝕兆;以刑殺祭天,不失爲一個法子。」
玄鱗伸手捏住她小巧的下颔,輕輕擡起。
透過龍皇的指觸,耿照隻覺她的肌膚細、柔、涼、滑到了極處,不僅身上的
香澤像是深山裏的雲絲,她整個人都像是雲做的,仿佛再多用一丁點兒氣力,就
會使她化爲朝霧晨露,隻餘指尖一抹濕濡。
陵女仰着細頸,身子微顫。居高臨下一望,陵女的兩隻椒乳高高撐出白絲羅,
尖端是勻細的粉色,小巧渾圓的乳暈周圍,沒有一丁點兒不規則的破碎或積澱,
像是調淡了胭脂繪上去似的,美得十分妖異。
耿照并不知道陵女生來便是「月子」,通體不帶一絲暗色,肌膚較尋常女子
更白,近于乳脂;而嘴唇、乳蒂等較潤紅處,則在紅上又覆一層奶白,如燙得半
熟的鮮嫩肉片,呈現出在常人身上不易見的淡細粉紅。
薄羅不比綢緞裁制的抹胸,對于雙丸幾無束縛,但陵女酥胸依舊堅挺,由上
往下看,形如兩枚并置的尖桃,近肋的乳基處甚是腴沃,墜成了沉甸飽滿的圓,
乳質綿軟,卻無甚外擴,應與昂翹的粉色乳蒂一般,得益于極富彈性的青春胴體。
玄鱗粉碎風陵國的最後一支武裝抵抗力量時,陵女還不滿三歲。
她的母親在受龍皇幸後,便于鱗族王公之間如玩物般輾轉易主,最後在某個
疏于看管的下半夜裏悄悄懸梁,尋死的原因非是失貞或慘遭蹂躏痛不欲生——以
風陵之後的美貌,到死一直都是貴族眼裏的珍寶,隻拿來交換等閑不易到手之物
——而是深悔誕下不祥之兆,傳說中帶來災禍的純白月子,使她英雄了得的夫君
慘絕于龍皇之手。
月子雖是災星,好在生命極短。陵女之所以平安長成,全靠天佛使者的手段,
讓易夭的月子活過十五歲的成年禮,甚至成爲接天塔的司祭首席。
耿照感到一絲淡淡的懷緬,想必龍皇在凝視陵女俏麗的面龐時,也想起了十
二年的歲月流逝。陵女柔順昂頸,任他托着雪腮,雙眼依舊緊閉,不肯睜開。
「睜開眼睛。」玄鱗下令。
「據陛下所定律令,誰也不許直視您。就算是接天塔的司祭,也沒有逾犯的
權力,望陛下明察。」
「律中亦有載:蒙朕臨幸的女子,不受此法節制。」
「接天司祭,須由純潔無垢的貞女擔任。」陵女由他擡着姣好的下颔,細聲
應答:「陛下身受毒患,縱有不死之軀無雙之力,卻不應放任劇毒戕害。請陛下
準許陵女爲陛下療傷……」
玄鱗猛然低頭,光是風壓便足以令女郎摒息,纖細的胴體不住輕顫,片刻仍
無法自制。唯一未動搖的,隻有她始終閉緊的眼眸。
「隻消你應一聲,朕便饒了風陵舉族的性命。」
玄鱗忍着切齒之怒,用僅有彼此能聽見的音量道:「你要做嫔做妃,甚至想
要皇後娘娘的寶座,朕都可以給你。你若想回故鄉看看,朕可以讓人把整座天回
山……不!整個南鄉都搬到帝都附近,你愛擱哪兒便擱哪兒。身爲女子,沒有比
讓朕擁有更幸福快活的;隻要你答應了,朕便讓風陵一族好好活着,誰都不用送
命。」說完輕輕松手,站直了身子。
耿照不知道風陵國還有多少遺民,料想亡國之奴在帝都的生活并不會太好過,
如橫疏影說過的碧蟾皇族遭遇,其中血淚斑斑,令人不忍。但活着畢竟就有希望,
陵女一念之間,便能決定這許多無辜的風陵遺民是否會在寒夜裏被破門而入的皇
城缇騎拖将出來,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陛下乃塵世之主,塵世裏的一切本就是陛下所有,陛下要什麽便得什麽、
要怎樣便得怎樣,不必問過任何人。陵女亦然。」她幽幽說完,擡眸直勾勾地望
向垂首企盼的君王,一直望進他眸底的最深處。
那是雙晶瑩剔透、眸光盈盈的大眼睛,眸色竟是比她那兩瓣薄薄的櫻唇更淡
更細的粉紅色,宛若質地最純淨的玫瑰碧玺。耿照被她看得渾身一震,那種異樣
的悸動太過強烈,分不清是自己還是玄鱗所生;片刻後心弦微顫,一股狂喜倏然
湧起,他終于确定是來自玄鱗的記憶,而非自己。
陵女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況且,她還擡眸直視了龍皇。
除了恩獲臨幸的女子,任何人這樣做都是不赦的死罪。
玄鱗畢竟是大地主宰,心緒的波動霎眼間便重得壓抑,他靜靜回望着身前小
小的人兒,正尋思如何宣布陵女将卸下司祭身分,成爲龍妃。
帝都那廂,絕對不會老老實實接受這個「好消息」的,貴族裏且不說爲一親
陵女芳澤、不惜反抗自己的蠢物,正等一個借口興風作浪的,這會兒該開心得滿
地打滾了。瞧刺客出現之時,那些率先退開自保的家夥就知道——「隻消陛下
……」那把脆如風鈴、帶點怯生生似的悅耳女聲又将他喚回現實。
陵女重又垂首,除了飽滿堅挺的雙乳,從玄鱗的眼皮底下隻能看見她輕輕顫
動的彎翹銀睫。「……征得佛使的允準,讓陵女重回塵世,陛下讓陵女怎麽做,
陵女便怎麽做。至于塵世諸務,陛下毋須問任何人,也毋須問陵女。」
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從天而降,幾乎撕裂耿照的胸膛。
玄鱗的怒意并非難以理解:天佛使者爲他建造接天塔、煙絲水精等奇物,在
龍皇跟前的地位不言自明。以玄鱗之觊觎陵女,能讓她保有貞節直過了成人禮,
可見「天佛使者」這面盾牌難攻不破,連堂堂龍皇也不得不謹慎持守,未敢擅逾。
陵女搬出天佛使者,玄鱗難再寸進,滿腔怒氣遂轉到了别處。
「風陵國受朕恩典,不思報答,心存叛意,實令朕惱怒。着令秋官搜捕國都
内之風陵國人,無分長幼,一律處死,以儆效尤。」兩名身穿彩繡厚袍的男子滾
出人群,伏地道:「臣遵旨!」
「都散了罷。」
玄鱗揮轉衣袍,大步走向白玉塔。
衆人領命退去,連接天塔的一幹女司祭都不敢擋了龍皇之路,俯身退至兩旁。
玄鱗對左右兩排羅列齊整、似吊鍾如嬌筍,一雙雙裹着輕紗的沉甸雪乳視而
不見,雙臂一振,足有兩人多高的銅門「轟!」隔空撞開,仿佛是兩扇竹篾編成
的破落門牖,毫不禁風。
隻有陵女依舊垂頸,安靜恭順地跟在後頭。
耿照一路聞嗅着她身上所散發的獨特氣息,不由得捏了把冷汗。且不說那硬
生生将人「吼」成焦灰的極招「真龍燃息」,塔底兩扇銅門厚逾六寸,怕沒有千
斤之沉,玄鱗能以隔空勁震開,已非人力或武功的範疇,說是「神通」絕無一丁
半點勉強。
最有力的佐證,就是每當玄鱗一動武,耿照的意識便空白一片,撤招後方能
恢複。以耿照如今之造詣,縱使稱不上絕頂,在東海也足以匹敵一流好手了,如
李寒陽、邵鹹尊等逼近峰級境界的高手,耿照尚且能在他們手底下走上十數合,
卻受不住玄鱗出手時湧入腦海的钜量感知,可見邵、李與玄鱗間的差距,怕不隻
一二籌而已。
而僞作恭順的挑釁,最是令人難以忍受。
陵女的亦步亦趨,不斷提醒玄鱗:這名女子即使舉族遭戮,也不願讓他稍稍
染指。玄鱗是不是真的殘忍好殺耿照無從知悉,但他确信玄鱗甯可陵女接受脅迫
——也許在龍皇看來那隻是婉轉些的「提議」而已——而非是讓帝都城郊染滿風
陵遺民之血。
仗有天佛使者撐腰,十五歲的司祭首席在衆多貴族的面前斷然拒絕了龍皇,
這是充滿政治意義的舉動,代表接天塔的地位在某些事務上足以超越龍皇的權威,
便以玄鱗最擅長也最令人害怕的「夷族」要脅,他也無法事事如願。
耿照擔心玄鱗随時會舉臂一掄,将身後的弱女掃成肉醬洩憤。幸而這可怕的
一幕始終沒有發生。
接天塔内部十分寬闊,完全不用梁柱支撐,也無家俱擺設,觸目所見皆是霜
霭霭的白玉牆,連地上所鋪亦是三尺見方的玉闆。塔底有個祭壇模樣的三級梯台,
大小、形制均與瀑布地宮中放置煙絲水精處相類,不同者在于壇上有個白玉雕成
的王座,玄鱗大步行至,披風一撩,轉身坐了下來。
「陵女爲陛下療傷。」陵女低垂眼簾,細聲細氣道。
玄鱗嘴角微微一動,卻未哼出聲來,顯然十分自制。
陵女沒等龍皇允準,屈膝于玉座左側的扶手畔蹲下,涼滑的小手解開玄鱗的
披風金釦,審視毒針射中的傷口。耿照這才注意到那條材質奇異、長及腳踝的緞
面緊身裙,在左側單邊開了條縫,從裙擺一直裂到大腿上,難怪女司祭們能行走
自如,不被束成了曲線玲珑的布棍。
陵女一蹲下,滑亮的布面繃出修長的左大腿形狀,不同于常人屈膝時腿肌自
然而然的鼓起,她修長的大腿竟不見有肌束撐鼓的感覺,與同等身量之女子的小
腿一般細,而長度更長;通體直細,說不出的好看。攫人目光之甚,不亞于半裸
的玲珑酥胸。
倒是玄鱗要比血脈贲張的耿照冷靜得多,僅僅轉頭一瞥,旋又昂起視線投入
虛空,無意盯着座畔的美女飽覽眼福,也可能是餘怒未消,耿照能感覺心頭一陣
陣隐動,隻是無法解讀。
一抹幽藍冷光自陵女掌間亮起,挾絲絲寒氣貼熨玄鱗的左肩,麻癢之感漸漸
消褪;片刻後「叮!」一聲輕響,低頭赫見衣布外約莫分許的針尾不知何時凍成
了霜色,應聲迸碎成無數細小冰晶,化散在潮濕的空氣中。
(這是……天覆神功!)
雖與紅兒的寒氣有異,也沒聽說過天覆功有袪毒收口的神效,耿照确信她使
的是宵明島的不傳絕學。難道這位司祭陵女……竟是桑木陰的祖師?
「多事。」玄鱗淡淡一笑。「世間若有能殺得死朕的物事,你家佛使丢人可
丢大了。走罷,朕急着見他。」
「是。」陵女柔順地應和,伸出乳色的細小柔荑,冷光晖映,寒氣流轉,于
王座後方掀了幾掀。倏忽之間,轟隆隆的水聲越來越近,仿佛有人将瀑布移到塔
底似的,連地面都微微震動起來,玄鱗卻是習以爲常,好整以暇地翹起腿,随手
撣着袍膝。
而整座祭壇便突如其來地「升」了起來。
耿照不及反應,偌大的祭壇已托着玉座,轟隆隆地貼着塔底牆面升起,飛快
向上移動!比起入谷後的種種異聞,這機關倒是耿照最不感到意外的,小至井口
打水的辘轳,大至立輪水磨、鑄煉房用的「水排」等,無不是應用水力來升降或
推動的機具;接天塔刻意建築在瀑布水潭的附近,想來也是爲了運用至大至強、
取之不竭的自然之力。
隻是塔高入雲,如何引水力将升台推到這麽高的地方,耿照卻怎麽也想不明
白。不過須臾裏,祭壇上升的速度趨緩,「轟」一聲靜止于一處小得多的圓形房
間,祭壇與房内的地闆嵌接得嚴絲合縫,如非親身走上一遭,怕看不出祭壇與地
闆原是分屬兩處。
圓形房間的正中央,有座桌床也似的長祭枱,材質毫無意外的也是白玉,四
面雕滿繁複圖樣,以此爲中心蔓延到房間的每一處,除了長祭枱的光滑頂面,屋
裏所有角落都被圖樣占滿了,未留一絲空隙。耿照看得眼熟,想起是蓮覺寺娑婆
閣見過的「天佛圖字」,暗忖:「看來這種鋪天蓋地的習性,是從天佛時代流傳
下來,非是後人自行發明。娑婆閣若非建于久遠以前,便是建造它的人握有天佛
的直傳,故爾因襲。」
隔着長枱遙遙相對,房間另一頭亦有祭壇,與玄鱗乘來的這一座相仿佛,形
狀尺寸無不如鏡中對照,差别僅在于雕滿天佛圖字而已。
雕花祭壇的玉座裏,坐了個奇怪的人,全身罩于一襲尖塔似的白色連帽鬥篷,
無袖無襟,不露手足,就是一隻錐型布袋;約莫在整個「布錐」不到三分之一的
地方,挖開一道細細的橫條,似是眼洞一類。以此爲基準大概能辨出脖頸、肩膀
等部位,但也就是這樣了,休說相貌,連是男是女都無從分辨。
「佛使,陛下來看您啦。」陵女福了半幅,畢恭畢敬。
與對玄鱗的「恭敬」相比,看得出她是真心景仰着雕花玉座裏的尖袍怪人,
俏麗的青春面龐洋溢着孺慕之情,與先前故作柔弱、幽幽婉婉的模樣簡直判若兩
人。
直到步入這房間裏,她才又突然變回了風陵國的女兒。塔外弱不禁風的尤物
司祭原來不過是僞裝而已,纖細的四肢與身闆絕非稍觸即折的柔枝,而是初初長
成,還來不及被獵物豐饒多汁的血肉拱開體魄的小母豹。
陵女非是能征貫戰的武者,但若将她當作楚楚可憐的病美人,不啻愚夫瞽者
之行。
玄鱗微微一哼,心中閃過一抹冰冷的惡意。但耿照無法得知是什麽。
他一振披風而起,跟在如小鳥般歡快奔出的陵女身後,怡怡然走下階台,迳
往中央的長方枱行去。陵女将龍皇抛諸腦後,奔至雕花壇下匆匆施禮,便急着登
壇扶佛使起身。
「佛使大人,我來扶您!」
她上了祭壇,才凸顯出玉座上天佛使者的高大。陵女須踮起腳尖,發頂才能
勉強與覆面罩上的眼洞相齊,還差了帽錐頂老大一截,怕舉手也構不着;也因爲
有了敏捷靈動、會笑會說話的陵女在一旁相對照,益發顯出佛使死氣沉沉,說是
竹架子蒙皮、底下其實什麽也沒有,似也過得。
高矮懸殊,陵女自不能将佛使攙起,「扶」字雲雲,不過是捏住佛使寬大空
洞的白色鬥篷,頗有幾分小鳥依人、菟絲攀喬木的意味在。玄鱗冷眼瞧着,指尖
撫過光滑如鏡的祭枱表面,冰冷的觸感令耿照不由悚栗,忽聽龍皇笑了起來。
「佛使,在完成朕的讬付之前,你可千萬别死了啊!身子骨還行不行?」
「佛使通曉天機,鑒往知來,塵世外諸事,難出他老人家指掌,」扶住了玉
座上的偌大靠山,陵女更無所懼,咬牙直視玄鱗。「鬼神若是,生死亦然!陛下
毋須挂懷。」
「喔,聽起來挺厲害嘛!啧啧。」
玄鱗聳了聳肩,這副懶憊的模樣也是陵女從未見過的,不禁微怔,原本洶洶
的氣勢爲之一挫,檀口微啓,一時竟忘了合攏。
「這麽做,值得麽?他們雖不與你親,好歹也是一族血脈,你知不知道這麽
搞将下去,城郊三日内就要懸起近萬枚頭顱,沖天的血味兒風吹不散,大半年都
消不掉?」
統治大地超過一百五十年、殺人盈野的玄鱗居然說出這種話來,休說陵女不
敢置信,就連白日發夢胡思亂想,都沒想過有一天會從龍皇嘴裏聽見,亟欲分辯,
偏生腦子裏一片空白,差點咬了丁香顆兒似的細小舌尖。
「榖……榖腐于倉,有害……有害新……」
「這套省了罷?我又不是外頭那些笨蛋。」
玄鱗「嗤!」嚏笑出聲,搖頭道:「你不惜弄死這麽多人也要保住貞節,是
不想步你母親的後塵,還是另有打算?是了,虺、蜃二夷,還有許多貴族都私下
找過你,你覺得接天塔威信可恃,若能借機将這些異見團結于佛使之下,大事可
爲,就算賠上了族人,也還算值得?」
陵女揪緊了佛使的鬥篷。連「朕」都不用了,這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龍皇?
眼前的變化委實太過怪異,雖在佛使身邊,她有絕對不受侵害的信心,然而事态
發展仍令少女生出一絲警覺,索性閉口不語。
玄鱗滿不在乎地笑着。
「可知你那勇猛的父親,緣何敗于我九淵大軍?風陵國十二年前便已有了忌
飏這等勇士,那時他年輕力壯,正值巅峰,一對一單打獨鬥,我手下沒個比得過!
據有天險又出勇士的風陵國,怎就敗給了我?」
「陛下擁有不死的軀體、無雙的力量,塵世中豈有陛下的敵手?」陵女聽出
他話裏的釁意,若不接招,豈非教人給小瞧了?細薄的粉色櫻唇一勾,連譏诮都
寒涼得令人心顫,舍不得移開目光。
「真正的原因是你阿爹太舍得。」
玄鱗盡情欣賞了她扣匕藏鋒般的冷銳之美,聳肩道:「我都搞不清楚是他弄
死的風陵國人多,還是我殺得多。你同他一個樣,認爲人死掉是能有其他意義的,
譬如「犧牲」,譬如「忠義」;殊不知死便死了,什麽意義也不會有。
「到頭來,尚存的八千風陵遺民是我所殺,但你曾經有個救下他們的機會,
是你穩穩地将這些無辜的老弱婦孺推上了刑法場,一個都沒能逃過。」
陵女渾身劇震。盡管心裏預習了無數遍,真正面對時,八千條人命的濃重血
腥仍壓得她喘不過氣,耳畔仿佛回蕩着城郊野地裏的呼喊哀告……不行!所有犧
牲都有其意義。不能……絕不能輸給這種人!
「陛下隻消說服佛使,」她猛然擡頭,又回複那種嬌細幽弱的語調,照本宣
科似的,隻有粉色眸裏煥發的熾芒一迳刺出,一點也不退讓。「使陵女重回塵世,
自歸陛下照管,您想怎麽便怎麽。如若不然,無論死多少人,陵女此生已獻與天
佛,自當守節以終。」
玄鱗大笑。
「你就是不信,對罷?好,今日我便教你明白,你拿這八千條人命,什麽都
換不到!」龍皇擡頭,笑意從眸裏倏然褪去,視線越過了纖白俏麗的銀發少女,
直盯着玉座上的白袍客。
「佛使,我同你要這個女人!」
過了許久,白袍客才開口道:「要來……幹什麽?」語調模糊斷續,像是牙
牙學語的娃兒,抑揚頓挫甚不通順,聽來分外刺耳。
玄鱗不由失笑。
「要來給我幹!最好是幹大了肚子,給我生幾個白胖娃兒!」
陵女又羞又怒,血色在月子乳脂似的肌膚上特别鮮明,雪靥如抹胭脂,瞬間
飛上兩朵彤豔豔的嫣紅。但玄鱗的言語羞辱還遠遠不止于此,他一拍冰鏡般的祭
枱枱面,淫笑道:「你最好現在就給我。不介意的話,我想在這兒幹她。」
「你————!」
渎神之人,不能原諒!難道他忘了,他據以征服四方、統治大地,抵達世人
已知之疆域極限,一手建立起自應燭以降、十數代玉龍族王均難望項背,甚至連
做夢都不敢想像的蓋世勳業,還有他最最自豪的不死之軀與無雙之力……全是眼
前這位白袍神人的慷慨贈與麽?
有了祂,誰都能成爲下一位霸主玄鱗,有甚了不起?容你這般放肆!她正欲
請佛使發動神威,将這狂妄的俗子逐出神塔,豈料佛使的回答卻令她魂飛魄散,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
「佛使大人!」
玄鱗肆無忌憚的得意笑聲震動塔頂,響徹天際黑霾。陵女尚不及開口,見龍
皇單掌舉起,喝道:「過來!」身子蓦輕,一股無形巨力直扯得她撲落祭壇,纖
細的身子就這麽飛入玄鱗懷中!
第百廿九折玉骨冰肌,誰從赭汗她遭龍皇的隔空勁所攫,頭上腳下倒飛出去,
被強大的吸力扯得失重飄轉,黃金涼鞋受不住旋扭之力,斷裂飛出;緊身窄裙自
左側開縫「剝啦!」逆翻而起,露出兩條勻細筆直、白得不可思議的長腿,大腿
隻比小腿略腴,小巧渾圓的膝蓋骨與腳踝處皮膚較薄,透着漬櫻般的酥淡粉紅,
無論是形狀或纖細的程度都有着強烈的骨感,卻無一絲不美。人說「骨肉勻停」,
約莫如是。
陵女雙手抱在懷裏,失去裙履遮蔽的光裸小腳随着短促的驚叫聲,在半空中
翻轉如羽根,襯與獵獵作響的銀薄長發,猶如在狂風中飛舞的蒲公英籽,說不出
的好看。
玄鱗本拟将她抱個滿懷,瞧瞧這薄如玉闆兒的身子究竟是軟是硬,合臂時忽
一陣劇痛,低頭見陵女轉得唇面青白,仍使勁将手裏的青鋼短匕搠入他胸膛裏,
直沒至柄锷。
鋼在當世乃稀有之物,連龍皇的大軍都還不能盡數配有,這匕首自然又是她
從佛使手裏軟磨硬泡求來的。接天塔司祭雖未受過武技的訓練,陵女卻懂得以全
身重量配合墜勢,務将全匕捅入他身軀内。
她确實做到了,隻是匕首末端遲遲等不到想像中黏膩的鮮血手感。
「身爲女子,我必須嘉勉你的勇氣與意志;然而以接天司祭來看,就未免太
令人失望。」玄鱗凝立不動,鐵甲蒙皮似的胸膈肌肉一陣擰絞,霜亮的無棱平匕
宛若鏡條,一點一點從創口退将出來,似有隻看不見的手在操弄。匕上無血,甚
至沒一絲黏濡,仿佛刺中的不過是層層敗革。
「你口口聲聲說的「不死之軀」,并非誇飾比喻。沒從佛使口中打探清楚,
委實太過大意。」
陵女忍着暈眩松手後躍,「啪!」光裸的赤足落在冰冷的鏡枱上,動作活像
一頭優雅的貓,緊繃的薄麻裙裹出扁窄的腰臀曲線,上頭的每條绉折仿佛都在強
調青春胴體的緊實,連突出的骨盆與微凹的臍眼都散發着野性與挑逗。在遠古洪
荒時,「厮搏」與「交媾」本就是一件事,雄獸須将雌獸咬得奄奄一息,徹底壓
制在地,使其全無反抗之力,才能盡情滿足獸欲。
玄鱗的欲焰爲少女的頑抗所燃,一發不可收拾,「铿!」随手将拔出的青匕
擲遠,身子前傾,魔爪伸向枱上少女!陵女失聲驚叫,翻身朝祭枱的另一側滾落。
那祭枱寬約一丈,陵女連滾幾匝,細小的身影才自台緣沒下,于玄鱗卻不過是撐
臂一躍便能翻越的距離。
玄鱗縱聲長笑,起了貓捉老鼠之心,點足站上祭枱,獰笑道:「風陵族要是
如你這般不屈,十二年前便已死絕啦!該說你勇氣可嘉呢,還是不自量力?」蓦
地陵女嬌細的嗓音自台底響起,冷冷道:「就說我命不該絕罷!」
寒氣驟起,幽藍的冷光一瞬間走遍祭枱四面的雕紋,玄鱗立足的枱頂鏡面突
然沉落,以祭枱爲中心,四周地面突然翻起十數根大小不一、通體異刻的白玉蛛
足,宛若有靈有識的活物,精準地扣住了玄鱗的四肢頸腰等,蓦地四向撐開!
玄鱗咬牙「嗚」的一聲,似正抵抗着車裂般的痛楚,魁梧的身軀被扯得懸空
支起,不住劇震,全身筋骨發出令人牙酸的嚓嚓細響,仿佛一霎眼就要四分五裂。
這房間裏的所有機關,須以佛使親授之「神術」才能發動。陵女年方十五而
居司祭之首,在神術的修練上擁有過人的天分,十年來日夜不辍,苦練勤修,這
座平時需三名紫绶司祭合力才能發動的白玉蛛台,她竟能獨立喚出,于一息之間
完成形變,可說是自有接天塔司祭一職以來,一百五十年間的第一人。
這絕地反攻的一擊幾乎耗盡她渾身氣力,平時極不易汗、膚質總是幹爽細滑
的司祭首席扶着蛛爪基部顫巍巍起身,極富立體感的小臉上幾無一絲殘紅,隻青
白的薄唇開歙間,口内還有些許血潤。
「佛……佛使大人!這是……這是您給我的考驗麽?」
陵女再不看蛛爪上五體持續伸展的玄鱗一眼,勉力以一雙細直長腿支起身子,
兩眼放光,以狂熱的口吻對壇上玉座的白袍人道:「如果是的話,陵女……通過
您的考驗了!請您……請佛使停止扶助這個男人,别讓他狂妄無知的願望,毀了
整個東洲大地!」
天佛使者一動也不動,過了許久,才含混不清道:「什麽……什麽考驗?」
陵女正欲接口,想起适才玄鱗那粗鄙不堪的言語,實不願複誦,雪靥浮露一
抹淡紅。「您……不是真心要把我送給他的,是不是?這不過是佛使大人您對陵
女的考驗,是不是?」
佛使微微側首,似是不解其意。自二人進入塔頂空間以來,這是他頭一次出
現像人一樣帶有情思的動作。
「沒有……沒有考驗。」
這下輪到陵女愕然了。
那麽,佛使吐出的那個「好」字,也是祂老人家對玄鱗的饋贈之一麽?陵女
似被結論所震懾,扶柱怔然,一時無語。
玄鱗突然笑起來。陵女回神,憎惡地撇過嬌顔,冷冷說道:「陛下若嫌死得
太慢,陵女願助一二。」按着蛛爪的掌隙間再度透出寒芒,白玉表面爬開一抹細
密雕紋,便即消失不見。扯動肢體的力道似乎又持續增強,玄鱗的笑聲瞬間變爲
嚎叫痛哼,片刻才喘息道:「你……你同他相處了十幾年,不知道這厮不曉人事,
無有喜怒哀樂、怨憎嗔癡,根本就是一截木頭麽?考驗?笑死人了!說不定,它
連「考驗」二字是什麽意思也不知道,卻來考驗你什麽?」
「住口!」
陵女連瞧他都覺眼污,忿忿扭頭,原本嬌細的嗓音一沉,帶着切齒的恨意,
意外地有種活生生的氣息,仿佛高不可攀的仙靈終于踏上凡塵,變成一具溫熱濕
潤、可亵玩可蹂躏,實實在在的女體,令人欲念勃興,不可遏抑。
「玄鱗,就算你有佛使賜予的不死之身,這世界終究會抵抗你的愚妄,不會
讓你如願的。就算一百五十年還不夠,兩百年、三百年……等時間夠長,長得足
以凝聚起天空大地、飛禽走獸等萬物萬生的意志,打倒你的力量就會出現。」
「是麽?」玄鱗的聲音顫抖着,分不清是笑還是咬牙忍受苦楚。
「那麽……我便準許你兩百年、三百年的活下去,活到你說的那一天到來,
如何?」
陵女纖薄的背脊一悚,赫然驚覺:原來震顫的并非玄鱗,而是束縛他的白玉
蛛爪!「看來你不止對「不死之軀」大意輕忽,連「無雙之力」也隻當是一句臣
下逢迎拍馬的狗屁,真是令人傷透腦筋啊!」
扣住玄鱗四肢的蛛爪,突然發出絞盤鋸牙似的巨大喀喇聲響,旋即「砰砰」
幾聲,基座冒出大蓬的白煙,機簧轉動的聲音立時靜止,生機盡失。玄鱗踝腕一
蹬一扭,鎖扣着他的蛛爪尖鈎頓如泥塑般轉了開來,末端扭曲歪斜,看不出一丁
點玉石堅沉的模樣,更像是扭爛了的薄鐵。
陵女魂飛天外。身爲接天司祭,她清楚佛使之所以好用白玉,是爲了掩蓋
「神鐵」一物的存在。這種非金非玉、比銅鐵堅硬,卻比黃金柔韌易展的神物,
是神使攜來的珍貴異材,外表與白玉極似,所有佛使制造的神器,都必須添入若
幹方能大成。
司祭隻消運用佛使所授之「神術」,将奇寒真氣注入神鐵,便能使神鐵發揮
功能,或變得極其堅硬,或斬之不斷綿延不絕;像祭枱蛛爪這類一經灌入便能自
行動作,幾乎是最高級的神器,刻畫于其上的驅動符紋異常繁複,連身爲首席的
她亦不能全解,但同時兼有質硬、體輕、其力無窮,以及運動自如等多重功能,
總是不錯的。
初時玄鱗未被扯碎,陵女以爲是自己未對蛛爪下達「車裂其體」之故,如今
看來,神鐵鑄的蛛爪根本奈何不了他。這是何等駭人的氣力!
陵女一顫回神,手腳并用,奮力往祭壇上逃,孰料身子一輕,轉瞬便被拖回
了玄鱗手中。「佛使救我!」她兩條細腿胡亂踢蹬,顧此失彼,皓腕已被拿住。
玄鱗拎小雞似的将她提起,随手扭了條變形的蛛爪尖兒縛住,陵女身子略沉,并
着高舉的腕子被吊在半空中。
玄鱗嘿嘿淫笑,捏起她的左踝,由左側向上提,直到膝蓋幾與胸乳相觸才肯
罷手,如擺弄一隻精細的傀儡娃娃。
陵女雖筋骨柔軟,畢竟未受過武者的訓練,腿筋至此已開到極限,打橫的小
腿與胸平齊,膝彎與大腿内側繃出醒目的粗筋,臀腰擡如蜂尾;垂吊在半空裏的
另一條右腿無助地偏晃着,白皙的恥丘像是引人采撷般向前挺凸,隔着虛掩的裙
布看不清其上的淡金色細絨,還以爲正值少艾的司祭首席是天生的白虎,腿間一
團敷乳似的勻細粉紅。
「好痛!」陵女疼得迸淚,拉繃了的腰腿細臀不住發顫,腿筋的痛楚卻使她
不敢再胡亂扭動,咬牙道:「放……放開我!」玄鱗哪裏肯聽?随手拉下一截蛛
爪縛住她的左腳踝,又握着右腳提起,如法炮制。
陵女雙腕被吊起,兩腳大開,被縛成了個倒寫的「兒」字,「嗤」的一聲嬌
軀驟涼,身上唯一一條薄麻緊身裙,連同上身的白紗羅、綠雲肩等俱被扯裂,除
了頸項腕間的金飾,竟已是一絲不挂。
玄鱗單掌托着她的腰臀,箕張的五指幾将兩瓣柔嫩的雪股包覆,忽「咦」的
一聲湊近,恍然道:「原來你是有毛的啊!我還以爲是白虎哩。」陵女怒道:
「我本來就有!才不是——」忽想起這話既粗鄙又羞恥,豈可與這厮應和?脹紅
了粉臉,尖聲道:「放開我!你這……可惡!放開我!」羞怒交迸下,身子莫名
敏感起來,閉如合貝的肉縫間掠過一抹油潤晶亮,沁出一小顆珍珠似的液珠。
「喔,這麽快就有感覺啦?嗯嗯,我記得你娘也是這樣,淨喊着「不要」,
倒是又濕又緊的,浪起來能硬生生要了人的命。」粗糙的指腹輕于花唇上揉開液
珠,光是食指,就幾乎與她小巧的外陰一般大,一揉之下,整個私處都被撚得一
跳一跳的,纖薄的腰闆抖得厲害,彈撞似的不停拱着男子的指尖。
陵女渾身戰栗,卻也逐漸适應了腿筋大開的酸疼,又開始掙紮,直嚷着「放
開我」。豈料這回玄鱗忒好說話,點頭笑道:「想我放麽?那我放啦。」把手一
松,小退了半步。
陵女失去依托,身子墜落,踝腕箍在堅逾金石的「神鐵」裏往下拉,痛得她
眼前發白,叫都叫不出。如非身子輕盈,實在沒什麽份量,這下便能扯得肩髋關
節齊齊脫臼。
好不容易恢複意識,隻覺腕間一陣銳利的痛楚,似是擦破了皮肉,黏濡的液
感膠着了整個麻木的部位。
睜眼赫見身前的玄鱗已褪去衣袍,露出一身虬結肌肉,兩腿間昂起的巨物直
比她的手臂還粗,看得她瞠目結舌,神情由錯愕、不敢置信,乃至魂飛魄散,失
貞的恐懼頭一次被更原始也更直覺的本能掩蓋過去,少女甚至沒想生死的問題,
光是稍稍想像那樣的巨碩捅入身子裏的疼痛,就足以令少女崩潰——「佛使大人!
救……救我!救我!」她猛烈掙紮起來,甩飛一頭銀薄長發,奮力扭過雪頸,對
着身後祭壇上的白袍人尖叫,帶着驚慌的哭音:「求求你,佛使大人!救救我!
我不要……我不要!救我……救救我!」
佛使無視于她的呼喊,就這麽居高臨下、安靜端詳着,一動也不動。
龍皇進入的瞬間,陵女隻覺腦中轟然一響,時間的流動仿佛變得極緩,她能
清楚感覺異物撐開洞口,無論什麽都被它撐擠擴延到難以想像的境地。她不是用
花徑吞納了它,而是整副身子被搗得四分五裂,倏地向外炸開……而後,難以言
喻的疼痛才攫取了她。
「痛……痛……」陵女使盡力氣迸出兩聲,無法吐出任何完整的單詞,連聲
音也無法發出。她覺得那東西如椽柱般搗爛了她,但不知爲何還能持續進出着,
在理當沒有任何形體的地方。
巨物每一進出她都必須揪緊四肢,原本擦傷踝腕的扭曲蛛牙,現在卻成了唯
一的依托,陵女反扣着縛手的刑枷痙攣似的扭動,但無論怎麽用力,撐擠着撞入
花徑的巨物總能令她更激烈地擰腰擺臀,哭喊着亂搖螓首,像被鉗在烈火上炙烤,
「疼痛」已不足以形容那樣的痛苦。
由于雙方身形的懸殊差距,陵女的破瓜落紅隻能說是極其慘烈。
玄鱗不理會她的掙紮哭喊,猙獰的龍首擠溢着微潤的蛤嘴排闼而入,任何前
戲調情都無有必要,就算愛液泛濫如潮,他巨碩的陽根一旦進入,沒有女子不痛
得暈死過去的。窄小的洞門遭遇轟城巨柱,下場就是灰飛湮滅而已——尺寸驚人
的龍杵幾乎是貼着陵女兩側大腿内的凸筋一貫而入,将她纖細的腹腔猛然撐開,
象征純潔的無瑕之證就連一霎眼的時間都沒能支撐住,如同破裂的花唇一般,遭
入侵者粉碎後旋又被擠溢撐圓,完全無法使其稍稍凝滞。
烏紅的濃血從變形的花唇間汩汩而出,淌至少女尖瘦雪白的屁股蛋兒,拉長
了的黏膩液珠微透着光,又變成極其鮮豔的紅,一如少女新鮮動人的肉體,一點
一滴落于兩人身下的鏡枱。
光滑如鏡的祭枱面上,清楚映出兩人交合處:像一圈薄薄肉膜般箍束着怒脹
的龍杵的,是少女原本黏閉如蛤的嬌嫩花唇,因被巨物撐圓而改變了原有的形狀,
唯一可供辨認的線索,即是如新切的鯉魚脍般酥嫩的粉紅色;襯與乳色肌膚上沾
染的大量豔紅,美得十分妖異。
不知是極度的疼痛所緻,抑或在對抗這般疼痛的過程中,全身肌肉用力到了
極處,陵女股間的小巧肉褶怒張開來,無一絲雜毛或暗色沉澱,同樣是酥紅的粉
色,随着團鼓抽搐的肌肉張歙着,模樣無比淫靡。
玄鱗極少在女子身上得到快樂,這是擁有不死之軀的代價。
身爲君臨大地的至上者,在漫長的統治期間,玄鱗也曾極力搜尋身量出挑、
體魄強健的美女,能受得他過人的粗長,又或在攀上欲望巅峰時,不被偶爾失控
的巨力所害,終使魚水之歡成爲一件麻煩事,漸漸淡出了龍皇的關注。
但陵女不同。除了重又激起他獵豔興緻的美貌,陵女的胴體更是超越了玄鱗
的期待。
纖細骨感的陵女,出乎意料地具有某種強韌特質,玄鱗滿懷惡意占有了她,
卻未能讓嬌小的玉人會陰爆裂,被捅成血肉模糊的一團。她窄小的骨盆在遭受巨
物入侵時竟能自行開展,盡管幅度微小奧妙,已足夠她躲過裂陰而死的災厄;而
極富彈性的膣肌亦随之贲張,滿滿地包覆巨陽,其擴延之強、收縮之劇,更勝于
長年鍛煉的女性武者,渾如一口量身定做的劍鞘,無論寶劍如何鋒銳,俱能緊密
收容,無有間隙。
大量的破瓜血滋潤了膣管,玄鱗輕合着少女小腰,進出越見順暢。陵女的身
子被插得一跳一跳,每當插入時便攢緊指掌,掐白了指甲,顫着迎接那仿佛不見
盡頭的深入,直到退出才驟然一松,然後又爲了下一度的進出而痙攣扭動……她
睜着茫然的眼睛,放大至極的粉色瞳孔顔色似乎變得更稀更淡,宛若全白;從微
張的嘴角淌下香唾,流滿了渾圓綿軟的雪白胸脯,隻憑山鄉之女的本能扭動身體,
仿佛被玩壞了的傀儡娃娃。
陵女有着絕美的細緻鎖骨,因爲纖瘦的緣故,兩排細小的胸肋在舉手吊起時
格外明顯,益顯出綿軟的乳房份量十足,雙乳間有道深深的凹陷,一路延伸至肚
臍。
明明是這樣單薄的身闆,腰坎兒依然是兩彎深陷的圓凹,曲線無比玲珑,并
不因爲纖細而顯得瘦硬平闆。
玄鱗一手握着她的纖腰,另一手揉得滿掌細乳綿柔,持續不斷地向上挺聳。
貼合緊密的膣管當中,溫潤的液感越來越強烈,交合處不住擠出「唧唧」水聲,
自非有源源不絕的破瓜血,而是陵女在不知不覺中泌潤漸豐,抽插越發順暢,快
感亦随之增強。
也算不清是第幾度的撐開深入,陵女「啊」的一聲,忽被插得回神,随意識
複蘇,強烈的快感與疼痛亦紛至沓來,少女「哈」、「哈」、「哈」地大口吐氣,
被男人不間斷的強悍鼓搗插得嗚咽搖頭,纖細欲折的腰肢如活蝦般劇烈彈動,一
夾一夾的腿根像是要把巨物擠出,反擰得男子「嘶」一聲昂起頭,忍不住贊歎:
「陵女,你比你媽強多啦。她那隻香噴噴的無毛鮑又肥又潤,卻不及你這小小的
身子緊湊……唔……真是夾得緊……這般爽人,好爽人……嘶……」掐着她的小
屁股猛頂幾下,原本陵女夢呓似的「不要」、「不要」突然變成了放聲尖叫,仰
着長頸一通哀鳴:「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别……不要碰我!你放開
……好痛……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一用力呼喊,膣内更是柔腸百回,與拼命擡起放落、試圖掙紮的腰臀形成
同軸異向的雙重掐擠,内外分采不同的方向扭轉,加上少女悲慘的哭叫,更激起
男人的獸欲,若非是真龍親炙,若換了旁人,這下怕是要丢盔棄甲,一洩如注。
玄鱗稍停了一下,緩過逼近臨界的洶湧射意,邊感受着一脹一脹的巨陽之上,
那既緊湊又濕潤的包覆感,像是欣賞什麽新鮮的玩意。這副不死之軀沒有常人的
肉體反應,是優點也是缺憾:隻要他願意,胯下的龍杵随時都能一柱擎天,要多
硬就有多硬,甚至遠勝過镔鐵;但同樣的,無論再怎麽激烈的擦刮吸啜,亦無法
使他噴薄而出。
全由意念支配的身體,隻能從意念上得到快感。
陵女卻與他不同。突然停下的抽插,使得原本漸漸麻木的痛楚又鮮活起來,
她薄薄的胸肋劇烈起伏着,像承載不住驚人的份量似的,那對腹墜尖昂的細軟巨
乳不住搖晃,粉色的蒂頭微微顫動着。
玄鱗托着她脊骨嶙峋的細滑玉背,俯至昂翹的雪乳前,張口銜住了粉紅色的
細小乳尖,「啾啾啾」地吮得津津有味。
還在勉力喘息、顫抖着與疼痛相抗的陵女,左胸上如遭雷殛,蓓蕾似的蒂兒
于堅硬的牙槽間輕輕嗫滾,既疼又癢,身子深處隐隐有股難以言喻的酥麻感湧出,
更别提混着唾沫不住翻攪的靈活舌尖,以及整個乳暈被吸入口中向上夾扁拉長的
異樣快美……
乳上的小小肉豆蔻不知何時已充血發硬,昂然勃起,不隻是失陷惡魔口中的
那隻,連被他握在掌裏肆意揉捏的另一邊也是。她忍不住扭腰,欲擺脫這怪異逼
人的苦悶,唇縫無意間迸出一絲嬌膩呻吟,連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要……身子……好……好奇怪,放……放開……放開我……」
玄鱗松開她的乳尖,擡頭淫笑道:「我才覺得奇怪。怎麽嘴裏嚷着「不要」
的人,腰動得忒厲害?」陵女猛被點醒,又窘又羞,正欲止住,不料玄鱗乘勢上
頂,她緊實的臀肌一束,不由打起浪來,身子貫在腿間巨大的陽根上一彈一跳,
竟無法消停。
「啊……不是……才不是!」她咬着蒼白的薄唇嗚嗚哀鳴,兀自倔強地不肯
承認:「是你……是你弄……嗚嗚嗚……我才沒有……才沒有……放開……放開
……嗚嗚嗚嗚嗚……」
「又要放開?」玄鱗笑道:「那好罷,我總是聽你的。」雙手一松,嬌小的
陵女失去撐持,受到逐漸豐沛的分泌所影響,膣管套着巨陽緩緩滑落,如手扶油
壁,竟無法頓止。
以她二人體形懸殊,玄鱗若當真全插進去,怕要直入腹中,一直以來隻進得
一半,光是與她手臂相若的駭人杵徑,便叫少女吃足了苦頭。此際失去玄鱗扶持,
油潤的膣壁捱不住身子的重量,自然而然往下滑。
陵女「嗚」的一聲仰頭顫吟,驚覺鵝蛋大小的杵尖擠過了鵝頸似的嫩管,滑
進腿心更深處,卻沒有停止的迹象。持續不斷的深入既疼又美,卻也令她極度不
安,一瞥兩腿間,那猙獰巨物竟還有樹杈也似的大半截露在外頭,若一屁股坐到
了底,何止捅破玉宮?吓得她魂飛九霄,纖細的臂腿使勁往上吊,奈何氣力不繼,
隻得拼命擡臀擰腰以阻墜勢。
卻聽玄鱗笑道:「還說不會搖?我後宮數千佳麗……不,算上帝都華巷裏有
字号的婊子,沒一個有你這麽會搖的。嗯嗯,就是這樣……真舒服、真舒服!」
陵女蒼白的雪靥浮露兩朵極不自然的嬌豔彤雲,不知是因受辱羞憤,還是過
度消耗所緻,已無餘力反口,骨感的小屁股回光返照似的猛挺幾下,終于脫力,
絕望地任身子下滑,玉宮口被撐滿膣戶的硬物一頂,疼痛中竟有一絲迷濛的快感。
「啊————要被刺穿了、要被刺穿了!不要……啊啊啊啊啊————!」
千鈞一發之際,玄鱗及時箍住她的小腰,身子一挺,如狂風暴雨般抽插起來!
陵女被滿滿地貫穿,巨大的陽物「唧唧唧」地刨刮着她,不住從撐滿的花徑
擠出帶血的淫水。巨量的分泌暈開腿間的缤紛落紅,櫻色的汁水如泉湧出,從尖
尖的臀末淅瀝直下。
玄鱗松開了她血痕殷然的足踝,陵女垂落雙腳,跨坐在勃挺的陽物上,總算
擺脫被貫穿的夢魇。然而正面交合的姿勢雖不利深入,卻夾得更緊,玄鱗将她抱
個滿懷,讓綿軟的大酥胸在厚實的胸膛上擠溢壓平,盡情享受細軟豐盈的乳質。
陵女雙目迷茫,小巧的下颔靠在他的頸窩裏無力晃搖,淚水、口水失控地蜿
蜒而下,似乎逐漸在痛美交雜的巨大快感中迷失。
玄鱗退出她的身體,随手将箍着少女雙腕的蒼色金屬一擰,陵女嬌小的胴體
便掉了個頭,他撥開她沾滿鮮血的兩瓣雪股,又重重地塞滿了她。陵女對腿間的
疼痛似已麻木,細腰半握在玄鱗的左手虎口裏,翹着尖尖的臀股,一下一下地挨
着,兩條細直的美腿随着男子的動作前後擺動着。
仿佛在嘲笑她崩潰的意志,少女的胴體盡管虛脫無力,絕佳的身體素質仍如
實反映于不自覺的抽搐與痙攣中,男子強壯的下腹撞上扁窄的屁股尖兒,隻覺彈
性奇佳,毫無骨梗。陵女低垂粉頸,汗濕的銀發一绺绺地黏在口唇畔,合不攏的
小嘴斷續發出快美的呻吟,偶一睜眼,見腿間彤豔豔的一片狼籍,意識似有些恢
複,迷茫道:「你……你弄傷我了。好多……好多血……啊、啊……好多血…
…一直流……呀、呀……好多……血……嗚嗚嗚嗚嗚……住手……啊……」
玄鱗抱着她雪白的小屁股恣意聳弄,信口調侃:「不是血,是淫水。是你被
幹得飛上了天,身子裏流出的淫水。你瞧!流這麽多,若非淫水,隻能是尿啦!
原來你爽尿了麽?」
陵女死命搖頭嗚咽,卻甩不掉體内爽利的刨刮感,腦子裏隻餘一絲清明,依
稀知道失禁是羞恥的,自己決計不能做出這等恥辱之事,哭叫道:「沒有尿…
…啊啊啊……不是……不是尿!沒有……沒有尿……啊、啊、啊、啊……」股間
淅淅瀝瀝地漏着汁水,淌過臀底沾染的殘紅,在鏡枱上積了窪淡櫻色的水漬,漣
波晃蕩的水面映出個翹臀晃腿的雪影,股心裏一根臂兒粗的沾血巨物進進出出,
不住發出淫靡的漿膩聲響。
玄鱗解開她的束縛,将少女放倒在由她自己的初紅與淫水所彙成的小水窪上,
四散的銀發浮于飽滿的液面,片刻才從末端慢慢包覆浸透,将發絲拉進了液面底;
原本就近乎透明的銀白細發,爲融于淫水的片片落紅所染,淡淡的粉紅由外圍一
路向中心蔓延,要不多時,滿頭蒼發俱化櫻色。
微溫的漿水緩和了鏡枱的冰冷,陵女躺上去時身子僅一搐,小腳旋被男人扛
上肩,再度迎入他的粗長滾燙。
「真的……真的不是尿……」她星眸朦胧,微帶腥麝的淫水氣味刺激着鼻腔,
好不容易自由的手掌軟軟一掬,餘光見掌中淌過一抹水光盈潤的粉紅,喃喃輕道:
「好漂亮……好漂亮……」嬌細的鼻音一緊,身子緊繃,玄鱗放開她修長的美腿,
俯身專心針砭,動作越來越快,也越來越猛。
「啊啊啊啊啊啊————!」陵女與他身子相貼,在幾乎不存的一絲空隙間
劇烈地扳動腰臀,無比修長的細腿蛇一般交纏在他腰後,藕臂緊緊攀着他結實虬
健的雄背,指甲深深陷在男子的背肌之中,本能地迎合着他。
瘋狂蹂躏着嫩膣的那根巨物,似乎仍在不停擴大,變得更堅硬卻也更柔韌,
搗得更深,仿佛下一霎眼便要爆開。陵女忘情地呻吟着,感覺像是有什麽即将發
生,忽聽身上的男人咬牙低吼道:「陵女,要來了……我要來了!」
她忽然驚恐起來,使勁去推男人的胸膛,似想從這可怕的情境中逃開;終究
山鄉之女的野性本能戰勝了理智,不斷累積的快感使她的雙腿緊纏如蛇,雪臀瘋
狂迎湊。身不由己的陵女隻能絕望地放聲浪叫,斷續夾雜着最後一絲哀求:「不
要……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生你的孩子!啊啊啊————!」
玄鱗低吼着向前一頂,巨大的陽根幾乎捅進大半,腫脹到要撕裂她小小的骨
盆的程度。陵女被撞得手腳大開,彈性絕佳的小屁股滿受了雄軀巨力,整個人痙
攣着向上一癱,短暫地失去了意識;再蘇醒時已不知過了多久,玄鱗仍伏在她身
上,雙手攫住她略略攤平的大酥胸,像揉着發飽的黏糯雪面,讓白皙的乳肉不住
在大掌裏改變形狀。
硬燙的龍杵依舊緊緊嵌在身子裏,規律地挺動着。悲哀的是:盡管腿心仍痛
如刀割,她卻開始領略交媾的快感,就連疼痛都不由令心尖兒一吊,渴望被男人
深深填滿,不希望他拔将出去……
滾燙的淚水自眼角滑落,少女恥辱地閉着眼,試圖用嗚咽飲泣來掩蓋不受控
制的呻吟。「嗚嗚……我不要生你的孩子,我不要……嗚嗚嗚……」
玄鱗難得未出言折辱,甚至爲她抹去珠淚,連雄根進出都刮抹細膩,無一絲
暴虐,體貼得令人心碎。
「……所以你打的主意,是孩子。對吧?」
陵女聞言一震,旋又被插得顫抖呻吟,本要推搪的小手一迳揪緊,苦悶地扭
着腰。「什麽……呀、呀……好大……好脹!不要……不要……啊……啊……」
「有件事我一直奇怪。」玄鱗持續身下的動作,一邊笑道:「忌飏十二年前
同我交過手,敗得極慘,誰都可以不知龍皇能耐,獨獨忌飏不該。他急于這時行
刺朕,像是專程來送死的,更有甚者,他老早便打算把風陵族遺民拖下水。用你
的話說,這叫「犧牲」。
「忌飏犧牲,風陵遺民犧牲,自是爲了你。但行刺失敗于你有什麽好處?非
但殺不了朕,還平白給朕一個機會。以八千風陵遺民之命,要脅司祭陵女乖乖就
範的大好機會。」
「我……我拒絕了你!」
陵女悲憤地哭叫着,撮拳軟弱地捶打他的胸膛,不僅毫無威脅,反讓人想更
加激烈地蹂躏她、欺侮她。玄鱗的陽物忠實地反映了這樣的渴望,陵女立時便嘗
到厲害,「嗚」的一聲昂頸躬腰,簌簌顫抖:「嗚嗚嗚……你……奸污我……可
惡……啊……無恥……啊啊……」
玄鱗不緊不慢地動着,欣賞她蹙眉扭動、纖指亂攀的媚态,怡然道:「你當
衆拒絕朕,是爲博取朕的信任,不讓朕有機會發現你真正的意圖。要不是你露出
了破綻,朕差點兒就讓你瞞過去。」
「沒有……嗚嗚嗚……好大……好脹!嗚嗚嗚……」
「你故意給朕機會收你入後宮,然後再故意激怒朕、挑釁朕,裝出不知天高
地厚的模樣,爲的就是讓朕對你用強,在你腹中留下胎兒。」玄鱗抓着她的膝彎
往上推,繃得她腿筋大開,好頂得更深。
「嗚——不要、不要!太……太裏面……要裂開了!嗚嗚嗚嗚……」
「你最大的破綻,就是它。」
他瞟了一眼祭壇上的白袍異人,笑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十二年的光陰,
不夠讓你明白這個家夥根本就沒有人的感情,這世上所有的人情義理,于他不過
又是個新奇有趣的觀察對象麽?仗有佛使撐腰對抗朕,是你演得太過啦。會生出
這等傻念頭的人,做不了接天塔司祭。」
陵女被幹得粉面潮紅,閉目劇喘,再睜開時忽淌出一片盈盈眼波,似羞似怨,
無比誘人,卻像是不肯輕易就範似的,咬唇道:「淫……淫賊!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我……嗚嗚……」
玄鱗似對她的反應有些失望,靜靜抽插片刻,聽少女的嬌喘越來越酥麻,越
來越淫冶放蕩,才搖頭笑道:「你買通望星殿侍女,研究近二十年來朕所臨幸的
對象,得出「越不順朕之意者越能得到寵幸」的結論,以風陵族八千遺民的頭顱
爲嫁妝,就是想讓朕幹你;不但給朕幹,還要幹到懷上。待朕将你從接天塔接回
望星殿時,最好是大腹便便,準備給朕生條小龍啦。」随手将她翻轉過來,從背
後插了進去。
陵女雙腿并攏,溫順小貓似的趴跪在鏡枱上,翹起了尖尖的雪嫩屁股,顫抖
着吞納了龍皇的恩寵;呻吟之餘,盤于臂間的濕發中逸出一絲銀鈴般的輕笑,竟
是無比嬌膩,動人心魄。
玄鱗彎翹的龍杵硬得隐隐彈動,與趴俯的陰道角度形成強烈的扞格。陵女被
他掐着雪股一輪抽添,單薄的背脊上下震顫,片刻便再也趴不住,甩動銀發撐起
上半身,蓦地藕臂一軟,差點跌趴回去;玄鱗及時捉住,另一手環着她的左臂連
同奶脯一并抱進懷裏,陵女勾着他鑄鐵般的臂膀,背脊貼緊他的胸膛,回頭以唇
相就。兩人吻得火熱,交合處唧唧有聲,直到陵女受不住了,才将全身重量挂在
他臂間,閉目享受着男人粗硬有力的撞擊。
玄鱗撩開她覆在玉背上的長發,一邊維持着強力的抽插,一邊吻着少女光裸
白皙的頸背,吻得陵女嗚咽顫抖、腿心大搐。
他湊近了她耳畔,咬着柔嫩的耳蝸道:「你腹中的胎兒,是忌飏留下的種罷?」
陵女大吃一驚,嫩膣裏猛然收縮,令男子幾乎産生被夾斷了的錯覺,美得難
以言喻。她借陽具撞擊向前一撲,欲逃離男子掌控,玄鱗不費什麽力氣便将她抓
了回來,怒龍破關,全根盡沒。陵女狼狽趴倒的身子一僵,發出凄厲的叫聲:
「啊——————!」纖指猛在光滑的台面撕抓,可惜什麽也攀不住,隻抓得滿
指縫的紅漬。
至此他再不留力,重重的,片刻不停地貫穿她,塔頂回蕩着陵女悲慘的哭叫,
非是原先那種嬌嬌細細、如泣如訴的小女兒姿态,而是發自肺腑,仿佛将滿腔的
絕望與苦痛捏成一團、迸裂而出的凄絕叫聲。
「你知道佛使不會拒絕朕的要求,一定會把你給朕,也知朕的不死之軀天下
無敵,隻有在更換身體時才有可乘之機,因而訂出這個計畫,是不是?」玄鱗啧
啧搖頭,笑道:「朕猜你和忌飏,便是在這張祭枱上留的種。反正天佛使者對這
種事一向是視而不見,你也樂得利用此地掩人耳目,行淫借胎。
「朕要沒記錯,忌飏是你同父異母的庶兄罷?嗯,這也是爲了确實将風陵王
族的血脈混入我玉龍正統,真難爲你啦!隻是血濃于水,兄妹相奸,如此畜生般
的行徑,不知幹起來有沒特别爽?」
陵女全盤皆輸,忍着破瓜創口重又被捅開、嫩膣中血肉模糊的巨大痛苦,咬
牙恨道:「比之你奪取至親血肉延生,世上還有什麽可稱是畜生之行!你這副軀
殼由佛使施以種種秘術改造,将原主折磨至痛不欲生,完成後才以「龍息之術」
奪取,卑鄙……卑鄙至極!
「風陵勇士的意志,勝你百倍千倍!我與忌飏的骨肉,與卑鄙的鱗族小人争
奪軀體,輕易便能得勝;瓦解你之暴政,唯此路而已!你莫得意,遲早有一天
……啊啊啊啊————!」
她的悲憤激昂玄鱗全當作馬耳東風,捧起雪股一挺,恣意蹂躏,随手蘸了蘸
鏡枱散落的紅絲,淫笑道:「以神術修補貞操,實不能說是壞,隻怪你的身子太
棒了。我不會說天生淫蕩什麽的,爲了确保受孕,以你這滴水不漏的性格,一定
痛幹了許多回;便補起那薄薄一圈肉膜,也沒點處子青澀。這般傻念頭,隻合騙
騙那些個蠢男人,卻騙不得你們自己。」忽想到什麽,皺眉揚聲:「喂!我是不
死之身,我的司祭要愈體之能做甚?你把神術改改,省得這些女子偷雞摸狗,專
幹欺蒙男子的勾當。」
「好。」天佛使者平道。
陵女拼着最後一絲氣力,嘶聲道:「玄鱗!你想做的那件事,将毀滅東洲大
地,使一切化爲虛無;日夜不散已達三年的黑霾,不過是災禍的前兆。那個人
……那個人不會規勸你,它……它給你的一切都是毒,隻會帶來天地萬物的毀滅!
它……根本不是人!」粉眸中射出怨毒的恨火,竟是對着祭壇上的天佛使者。
「在你看來,我同樣也不是人,豈非破鍋破蓋兒,一雙兩好?」
玄鱗加重力道,陵女已無法出聲,翹着雪股,半趴半癱在冰冷的鏡枱上,蜷
翹的玉趾因掙紮過猛而呈現詭異的扭曲,可見痛苦之甚。
而那猙獰的巨物仍持續不斷脹大,興奮的程度遠超過先前任何時候。
「陵女,「敵人害怕的,當極力給予;敵人想要的,則半點不留」,一向是
朕的主張。你腹中胎兒,朕會讓佛使施以種種秘術,改造成最忠貞的戰士,在改
造的過程中,他将嘗盡世間最可怕的痛楚,遠超過你現下所承受;而完成之後,
他将全無自我,隻能做朕的刀劍,爲我斬殺敵人。
「你所做的一切,全是徒勞;那些因你而死的人,死得毫無價值;你與忌飏
的孩子,不過另一個被造來受苦的無辜者;而朕想做的事,最後一定會付諸實現。
要是它當真毀了東洲大地,此劫亦是注定,誰也不能阻止。
「做爲懲罰,在明白上述我說的這一切之後,你将死于此間,再無逆轉求勝
的機會,也無法将訊息傳遞給任何人,以改變我所向你展示的終局。你将帶着無
盡的悔恨與不甘阖眼。
「除了肉體上的痛苦,朕就另外再附贈你一件小禮物好了,當是嘉許你這麽
樣的娛樂了朕。」他湊近少女因劇烈疼痛而發青的耳蝸,低聲道:「關于西方極
樂或六道輪回什麽的,全是朕與那人編出來的鬼話;天佛教團雲雲,最初不過是
個打發時間的遊戲。天外隻有星河,地底則是沸滾的熔漿,沒有天仙地祇,也沒
有等待轉世、重頭再來的魂靈。你死了便是死了,什麽都不會有。」
「啊啊啊啊啊啊——————!」
身心的痛苦雙管齊下,繃緊了陵女全身上下每條肌束,流失的鮮血已足以抹
去月子身上所有餘色,隻剩一片白慘。在意識消失前的一霎,那恐怖的巨陽突然
暴脹起來,滾熱的漿液如同沸油般洶湧灌入,龍杵尚不及拔出,強大的液壓已撐
開擴延至極的陰道,和着鮮血肉屑噴濺出來!
意念得到了滿足,龍皇的欲望結晶終于釋放。
他把沾滿紅白之物的龍杵拔出來,拇食二指圈着細頸一箝,陵女就像蒸融了
的雪面兔子般倏然癱倒,濃漿挾着縷縷絲紅,從紅腫破裂、沾滿鮮血的陰戶骨碌
碌洩出,不多時便溢滿鏡枱,沿邊緣流淌下地,宛若稀乳。
「不該太快殺她。」天佛使者站起來,以奇怪而僵硬的動作跨下祭壇,仿佛
袍底有人踩着高跷似的,動作既生硬又不自然。然而一到平坦的白玉地闆上,又
一路「滑」到祭枱前,想是那副高跷下還裝了輪子。「你的諾言,難度提高了。」
「你還來得及剖開肚子,把胎兒取出來。以你的能耐,不會養不活罷?」玄
鱗沒好氣道,輕輕摩挲肚臍,指縫間透出一片豪烈白光,似有什麽活生生的東西
在其中旋繞遊轉,洋溢生機無限。「我對無雙之力很滿意,無論換過幾回身體,
力量始終有增無減。不過這不死之軀就爛得可以。」
他嫌惡地一瞥枱面上赤裸橫陳的玉體,咂嘴道:「最近這種意念的遊戲我玩
膩啦,偶爾正常地幹幹女人還是比較有益的。下回我要換個普通一點的身體,
「不死之軀」的傳說也快宣揚了一百年,盡夠了。」
「那你要有……更好的戰士。戰士保護你。代替不死的身體。」
佛使的鬥蓬眼洞裏藍光一閃,十幾根白玉蛛爪的表面立時掠過一片雕花藍芒,
又再度動起來,喀喇喀喇的刺耳聲響此起彼落,最粗壯的那幾根已扭得不成形狀,
基座冒出難聞的白煙,明顯已不堪使用。
完好的幾條弱枝分别勾住陵女四肢,将她吊起來。佛使滑到少女蒼白的胴體
前端詳片刻,眼洞青芒掠過,身後另一枚蛛爪越肩而出,刺入陵女雪白平坦的小
腹,筆直一劃,皮肉應聲分開。
「說到戰士。我十二年來善待風陵族,最終還是換不到忌飏的忠誠,他縱有
絕頂的武功,于我始終是威脅,而非屏障。人是最不可靠的,你……」正邊穿衣
服邊說話,眉頭忽皺,随手點出,無匹的指勁「嗤!」射穿了陵女的額頭,射得
她螓首後仰,眉心隻留下豆粒般的小洞,連血都不怎麽流,圓睜着粉色的空洞眼
瞳,一動也不再動。
适才他瞥見佛使剖腹取胎時,陵女手足不住抽搐,總覺不太舒服,淩空一指
破壞了屍身中樞,果然就沒了痙攣的現象。佛使轉過頭,似是十分不解。
「我知道她死透啦,不是怕她又活過來……算了,同你也說不通。」
玄鱗煩躁揮手,忽又一笑。
「爲觀察塵世,才給你搞了撈什子教團,結果百五十年光陰過去,你也沒多
懂些。倒是咱們弄出來的把戲,如今在枱面下搞風搞雨,把矛頭指向我啦。陵女
這半年來和教團那幫人頻繁接觸,說不定是他們慫恿的……你們那兒的人,都不
搞事的麽?不争女人不争地盤,不争着做老大?」
佛使靜靜地面對他。
「好吧,當我沒問。剛說到哪兒啦?」
「戰士。」
「對!」玄鱗沉吟良久,抱胸撫颔。「我不相信人。你能不能讓刀劍成爲我
的戰士,讓它們能役使持有者,爲我征戰;持有者的肉身敗壞了、殘破了,就像
我的身體一樣能任意抛棄,再換過更合适的。
「我擁有無限的生命,護衛我的戰士也該是。永不腐朽的镔鐵,比會生死老
病的凡人更适合服侍我,它們可以長立于王座之側,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
……的陪我等下去,直到你承諾我的那件事完成。這樣,就不用再爲了一名背叛
的戰士,殺八千個無辜百姓來修補世人對我的敬畏和恐懼。如何,能辦得到麽?」
勾爪從陵女的腹中取出指甲大小的暈黃光團,當中包着血滴似的豔麗紅點,
猶如一枚煥發異采的蛙卵。佛使的眼洞中藍光再閃,光團沒入鏡枱,連同周圍的
白玉蛛爪通通收攏堆疊起來,又恢複成長方枱的形狀,除了四面略有膨脹凸起、
幾處雕花破損,幾與原先一模一樣。
然後,他才又轉過身來。
「好。」
第百三十折子夜飛遁,鴻鹄鳴高耿照一時還無法從劇烈的噴發快感中回複。
在玄鱗的記憶中,并沒有杵莖被柔嫩的膣肌箍束、鈍尖如遭雷殛之類的快感,
正如他自己所說,不死之軀對性器的媾和沒什麽感覺。目擊陵女絕美的赤裸媚态、
耳聞她魂飛天外的酥麻叫聲,更能激發耿照心中欲火,插入時卻意外地覺得平淡。
非是陵女不夠緊湊,相反的,玄鱗對她的褒揚絕非信口諷辱,在耿照所經曆
過的女子之中,也隻有弦子的細窄,與紅兒的強韌差堪比拟。而陵女兼二者之長,
纖細的身子裏有着與決心相匹配的強大爆發力,換作其他男子怕已洩得死去活來,
難以遏抑。
這完全是玄鱗——或說「不死之軀」——一側的問題所緻,被陵女這般罕世
的尤物套弄着的巨物,就像是憑空長出的另一條手臂,伸縮自如、觸撫曆曆,獨
不會産生「亢奮」這種東西。
玄鱗的興奮與其說由淩虐陵女而來,倒不如說是從一步一步揭發少女的苦心
布置開始,至徹底摧毀她的信念與希望時,終于攀上了高峰。耿照無法理解這樣
的快感,但不可否認,玄鱗的粗暴蹂躏與陵女的悲慘掙紮,确實有着某種黑暗的
異樣凄豔。
他漸覺是自己掐着陵女纖窄雪白的屁股尖兒,用粗大的陽具刨刮穿刺着哭嚎
的少女,身心都陷溺于黏膩的色欲當中。
在「一切都隻是幻境」的前提下,少年安心地放任心底滋生的一絲黑暗馳騁,
而本該十分遲鈍的下腹知覺,卻因玄鱗高漲的興奮而得到了補足;淫辱陵女的整
個過程都異常真實,堆疊的快感與進出女體的動作近乎同調,在玄鱗噴發的瞬間,
少年眼前再度轉白,感官被洶湧而至的快美阻斷,毫不亞于玄鱗動武或殺人時。
遮斷的空白異常地長,長到耿照足以在虛空中重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突然
恢複了時間的概念,開始覺得不妙。雖不明水精的運作方式,但按理路推斷,一
旦玄鱗的記憶被遮斷,耿照該重新回到現實才是,如同一扇門必然能分出裏外,
不是跨出門去,就是留在門裏;就算短暫踩在檻上,終究要走進或退出的。
耿照與玄鱗、現實與幻境,即爲水精這扇「門」所分隔的兩邊。
幻境——玄鱗的記憶——被阻斷時,耿照并未随之返回現實,因前兩次發生
的時間極其短暫,他還沒來得及察覺有異,旋又續上了幻境裏的種種,竟緻忽略
這個關鍵的現象。若門裏門外,隔着的不是門牖,而是一條觸不着頭尾、向兩邊
無盡伸展的長廊呢?
耿照赫然驚覺,這樣的「空白」有多要命。
在虛空裏,意念無法傳達至水精,無論心中如何發問,都不會得到解答,也
無法返回現實,就連奪舍大法的「入虛靜」之術都不起作用,什麽事也做不了。
意識漂流于虛空,會不會對身體有害?這般無邊無際似的等待,現實裏過了多久?
紅兒她……知道我怎麽了嗎?她不知會有多擔心——寂靜的世界裏,思緒紛至沓
來,亂如落英。就在這個時候,感知又突然其來地流回了腦海,眼中所見、耳中
所聽,口中所言、鼻中所嗅,連擰斷陵女雪頸那瞬間的涼滑指觸都像隔着一層薄
薄雨幕,混入了某種駁雜異質,沒法直接接觸,抽離的感覺分外強烈。
耿照忽然明白過來:像适才那樣的「空白」,對他的心識并非全無傷害。
前兩次的阻斷之所以影響甚微,隻因爲玄鱗用了微不足道的氣力,一旦感知
提升到精關潰決這樣的程度,意識便無法承受來自不死之軀的強大反饋,使現實
與幻境之間的「門」被拱成了無盡的長廊,無法繼續與水精保持溝通。
這樣下去,若玄鱗全力施展武功,又或與其他女子更激烈地交媾,乃至狂喜
狂怒,都有可能損及耿照的心識,使他永遠漂流于虛識之海,再也不回去現實。
(不行,得趕快離開這裏!)
顧不得玄鱗與佛使正說到緊要處,耿照沒等知覺全複,不斷在心中重複着
「讓我離開」的念頭;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一陣天旋地轉,耿照感覺自己回
到了原本熟悉的身體,那種力量滿溢、源源不絕的感覺倏然消失,連清晰存在的
重心也恢複成朦胧一團;唯一不變的,是盡情噴發之後,那舒爽的餘韻與空虛。
他強忍暈眩的不适,想揉揉視線模糊的眼睛,誰知心念甫動,指掌間的感覺
漸次複蘇,觸手極富彈性,如凝脂般的肌膚上勻着一層細細的薄汗,非但不顯黏
糯,反而更襯出肌膚之滑,玲珑的曲線光以掌心便能讀出,竟是一瓣渾圓挺翹的
結實美臀。
「難道……我還在幻境之中!」
大驚之下耳目迅速恢複知覺,定睛一瞧,白玉祭壇上趴着一具起伏動人的光
裸女體,同樣是白皙修長的大腿,眼前交并微屈的這一雙卻是健美結實,長長的
小腿胫無比誘人,握在掌裏的絕妙滋味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絕非纖細的陵女可比。
——紅兒!
染紅霞似是暫時失去了意識,渾身癱軟,披滿細汗,半壓在地闆與臂間的乳
峰起伏急促,倦态妩然,依稀看得出是以俯背翹臀、手足接地的姿态暈厥過去。
紅腫的外陰宛若熟桃,夾着兩片不住開歙的酥嫩花唇;向來閉如一線的陰戶不但
門戶大開,肉褶裏的小洞兒更留着外物撐開的痕迹,蔔蔔地吐着稀薄的乳色漿水。
以染紅霞那過人的緊湊與強勁肌力都無法迅速複合,可見插入的巨物腫脹之甚,
又是如何風狂雨驟般施加蹂躏,絲毫不加憐惜。
耿照茫然不解,本能地伸指一勾,從劇烈充血的嫩脂上刮了些漿,染紅霞嬌
軀微顫,靜靜伏地的胴體似又鮮活起來,臀股本能一縮,在愛郎的指尖與玉蛤狼
籍間拉開一條瑩潤的液絲。
不隻外陰,她雪白的股溝與大腿内側都濺滿了精漬,身下的地闆、曲線宛然
的腰背……連汗濕的烏濃發梢都沾着大量精水。這氣味耿照十分熟悉,也許要連
射幾次才得有這般份量。而腹底隐隐作痛的虛乏,則證明了他極不願面對的荒謬
設想。
他在幻境重曆玄鱗記憶時,現實裏的身軀也做出同樣的事——隻不過玄鱗奸
淫的是司祭陵女,他卻對紅兒做出了這等禽獸之行。她身上的衣布從中兩分,耿
照自己的則褪在一旁,這點也與幻境有着驚人的相似。
想起玄鱗那駭人的力量,耿照不禁一背冷汗。所幸染紅霞的陰戶雖被蹂躏得
紅腫充血,宛如盛開的牡丹,卻不若陵女那般凄慘。
他既驚又愧,又是憐惜,不由伸手輕撫玉背。染紅霞忽被驚醒,本能地雙手
抱胸,蜷縮了起來;餘光見得是他,眯着迷濛的星眸,仿佛想要望進他眼底,片
刻蒼白的俏臉勉強擠出一絲倦笑,似是放下心來,低道:「你……沒事,真是太
好啦。
我……我先歇會兒,再……再陪你說話。」欲挪身子,誰知一動腿心裏便大
疼,皺着細眉霜白了小臉,閉目再不稍動。
耿照不知該說什麽,垂頭微顫,指甲幾乎要刺進掌心裏。他輕手輕腳躺下,
始終保持着聲息可聞的動靜,唯恐吓着了她,從身後抱住染紅霞,仿佛不這樣做
她便要騰空飛去似的。
「是我不好。」他咬牙低道,忍住鼻腔裏的溫熱酸楚,強迫自己不去想她受
的委屈和苦痛,專心用體溫呵暖她。「我……再不會這樣了。你别怕我,好不好?」
懷裏涼涼的身子動了動。紅兒的胴體一向很熱,曾令他禁不住想:女孩子是
不是總染着風寒,要不怎抱起來這般燙?究竟要流多少冷汗,才能讓她火熱的玉
體變得這般溫涼?
耿照摟住她的顫抖,不讓刀割般的心緒洩漏一絲一毫,然而懷裏的微動并未
停止。她挪着酸乏的身子,緩緩轉了過來,已沒有昂頸的力氣,隻把頭偎在他頸
間。
「你是我男人,我永遠不怕你。」她閉着眼睛,像在抵抗漸濃的沉沉睡意一
般,輕道:「所以……你也别再生自己的氣了,好不好?」
耿照睜大眼睛,定定望向前方曲折的地宮石壁,眼角的溫熱不受控制地汩出,
淌過鼻梁,朝另一側面頰滑落。他小心将她擁緊,下巴靠着伊人溫溫香香的發頂,
染紅霞放松了似的偎在他懷裏,不多時便發出勻細的輕酣。
「好。」
這一覺他們睡得很長。之後又過了兩天,染紅霞才慢慢能起身,步子跨得稍
大些,腹中便隐隐作痛,悶得像癸水将至之時、偶爾會有的不适。她月事在論法
大會前才過不久,斷不能于此時複臨;追根究柢,自是愛郎鼓搗太甚。
這樣的身子無法遊過瀑布激流,染紅霞遂留在地宮休養。耿照呵護備至,日
日采果捕魚,攜入地宮處置,将她喂得飽飽的。
地宮中無法生火,耿照唯恐伊人元氣未複,不宜生食,特意采了野果榨汁,
以尖利石片剖魚刮鱗,從魚骨上剔下無刺的淨肉,分割成長條狀的魚脍,反複以
果液澆淋浸泡。要不多時,魚肉便由剔瑩的粉紅逐漸轉色,呈氽燙後的乳脂白。
染紅霞用嫩紫蘇葉包着魚脍,佐以不知名的熟甜漿果,隻覺清香撲鼻,入口
酸酸甜甜的,不禁胃口大開,整整吃了兩條魚,才心滿意足撫着肚皮,笑道:
「我知道你弄吃的很厲害,沒想到竟厲害如斯,連柴火也不用。」突然輕輕一嗝,
趕緊坐直掩口,心虛地睜大美眸,想裝傻又對自己交代不過去,兩個人我看看你、
你看看我,默然片刻,才齊齊大笑。
「不許……不許笑話我!」染紅霞暈紅雙頰,擺起了姊姊的派頭,伸手輕輕
打他,隻是自己也覺不好意思,趕緊轉移話題。「是你做得太好吃啦,不小心吃
了許多。這魚……是怎麽弄的?」
耿照倒也不敢一意取笑,見好就收,拿起一枚巴掌大小、橢圓長型的黃皮野
果道:「這叫枸橼,與柑橘相似,但味道更酸,有股獨特的香氣,又叫香橼。枸
橼原本隻生長在南方的野地裏,據說是人把野生枸橼移植到果園裏,反複培育,
才有了如今的柑橘橙柚。
「枸橼的汁液能使魚蝦自行熟化,就像水煮過一般,但對豬牛羊等獸肉則無
此效果。我小時同村裏人戲水,撈得河魚蝦蟹,我姊姊便如此調制,再灑點粗鹽、
酸漿、芫茜之類,辟腥醒脾,盛夏裏最是開胃。」頓了一頓,又道:「隻不過在
我們村裏,用的是金柑。金柑小而酸,味道很夠,野生的枸橼同金柑差不多大,
但果皮粗厚,還有股刺人的澀味,榨不出什麽汁液,還是金柑好。」
染紅霞一嗅,果然柚皮般厚實的油皮上沁出強烈的香味,與魚脍所漬極似,
卻多了股鮮烈的刺激感,與枳橘等果品相類。「我隻吃過橙子,沒見過這種香橼,
不想東海亦有出産。」
耿照正色道:「我沒到過東海其他地方,但朱城山上、越浦城郊偶爾能見,
結實跟金柑差不多,不如谷中碩大,味道更是拍馬也趕不上。這裏的枸橼隻怕比
金柑更美味,生食亦不妨。」剖開黃澄澄的厚皮,剝了瓣汁液淋漓的飽滿果肉給
她。
染紅霞立時會意,低聲道:「接天之塔,龍皇行宮。」
耿照點了點頭。
休養期間百無聊賴,他将幻境所曆,擇要說給了染紅霞聽。陵女一事自是草
草帶過,隻說了頭尾因由。染紅霞冰雪聰明,對照愛郎突然發狂施暴的行徑,猜
也猜得到玄鱗做出了什麽事,她對耿照本無責怪之意,兩人心照不宣,細節也就
毋須深究了。
同樣是接觸水精,二人所見卻大不相同:依染紅霞的自述,她于水精中隻得
影像,連聲音也未聽見,視界的範圍、高低及位置都未曾改變,完全沒有耿照說
的那種「仿佛跑到另一人身體裏」之感;對他說的不死之軀、無雙之力,呵體成
灰的真龍燃息、穿入黑霾的無梁白塔,還有佛法乃玄鱗随口編造,以及外表言行
充斥着「非人」氣息的天佛使者……等,都隻是蹙眉靜聽,既沒有發問,也未置
一詞。
耿照說着說着突然停住,面露苦笑。
「……我知道這聽來像是胡言亂語。」
染紅霞凝神蹙眉,并未接口,片刻才警省過來,柔聲道:「你說什麽我都信。
這話我隻再說這一次,下回還來,我可要生氣啦!」不覺搖了搖頭,正色道:
「正因匪夷所思,能信口編出這些的人,肯定是瘋了;要說是白日發夢,條理卻
又過于清晰分明。你既沒發瘋也不是作夢,隻能說是真看見、聽見了什麽,那些
都是曾經存在過的,至于所論是真是假、是否捏造,還須進一步尋找線索,不宜
驟下定論。」
(她相信我,但無法相信幻境中所見爲真。)
耿照這才發現自己有多粗心。水月停軒亦屬佛脈,染紅霞自幼多讀經書、耳
濡目染,現在突然告訴她:佛家之說皆屬虛妄,是幻境裏那個狂妄自大、行止無
賴的惡徒胡亂編造,本就令人難以接受。
耿照故鄉龍口村的居民多出中興軍,這些來自東洲各地的異鄉客,對天佛的
信仰更甚于混雜了龍神崇拜的東海本地人,耿照能深切體會她的抗拒與失落。
「我一直在想……」他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對染紅霞說出心裏話。「無論
佛法的起源爲何,經過百年千年的演變,無數有智慧的高僧大德投入其中,欲戡
破塵世裏的種種蘊魔煩惱,這裏頭的無上智慧,早非當初成立教團之人所能概括
的。是誰、爲了什麽而建立教團,其實并不重要。」
染紅霞一怔,感激似的回望了他一眼,微笑點頭。「自當如此。」她二人皆
是實事求是的性子,至此心念一同,再無芥蒂,遂敞開襟懷無有顧忌,這兩日裏
稍有閑暇,聊的都是幻境裏的事。
三奇谷既是接天塔所在,亦是龍皇的行宮,玄鱗征服風陵國後,徙其遺民于
帝都,連風陵聖樹建木都能強行改名「青龍木」,令南方各部族伐木以供鱗族興
築宮室;移南方特有的香橼來點綴行宮,又有何難?
龍皇所用,自是最頂級的貢品。移植三奇谷的香橼千年前就是南方的奇種,
才能結出如此碩大多汁的果實,與他處不同。
由古至今,南陵從未被中原皇權征服過。若是身處神話時代的龍皇玄鱗,說
不定曾率幽窮九淵的大軍越過青丘國的天險九尾山,将南疆納入版圖也未可知。
染紅霞手裏那瓣不住滴着汁液的橙黃果肉說不上證據,卻隐隐支持着「三奇谷曾
爲太古某征服全境之帝王——除了龍皇玄鱗,耿照想不出還能有誰——的行宮」
的大膽推論。
而他稍加提點,染紅霞亦即想到了一處。
「玄鱗想做的「那件事」,到底是什麽?」
她單手環抱酥胸,另一手則輕捏着下颔,微微蹙起了眉。這是她思考時的習
慣動作。「照陵女之說,那是嚴重到「足以毀滅東洲大地」的可怕事态,說是戰
争,傳說中玄鱗連年興戰,征服四方,兵禍他自個兒造得夠多了,用得着他人協
助麽?
或者……是天災或疫病之類?」
耿照搖了搖頭,一下子卻很難說清不贊同的理由。
曾經短暫地成爲玄鱗,讓他直覺玄鱗并不是一個以看他人受苦爲樂的人。他
施加于陵女的苦痛十分殘酷,那是因爲陵女欺騙了他;雖是他下達了誅夷風陵族
的敕命,但期間曾不隻一次給予機會,就算陵女不願薦身龍床,隻要開口求懇,
給他一個台階下,玄鱗未必真想殺人。
按玄鱗的說法,他借佛使之助,得有「不死之軀」及「無雙之力」,倚之無
敵天下已逾百五十年。假設玄鱗是在耿照這年紀上便與天佛使者合作,那也将近
一百七十歲了,這仍是一個超越常識的數字。耿照不知活了近兩百年是什麽樣的
感覺,但要從玄鱗的心緒上找線索,他最先想到的是「意興闌珊」。
玄鱗的心中充滿蕭索。不是自怨自艾、自憐自傷的那種,而是對大部分事反
應冷漠,覺得眼前的一切無聊透頂。
而忌飏背叛的失望、揭破陵女設謀的興奮……等,都是在這片無邊靜海中投
下的小石子,哪怕死水微瀾亦彌足珍貴。玄鱗的情緒要麽絲紋不動,一有起伏,
便是狂悲狂喜大破大立,耿照甚至猜想這是玄鱗用來維持内心活力的方式,一如
他面對佛使時的輕佻潑皮。
但這些因應之道,仍不足以維系一個衰老疲憊的靈魂。
——所以玄鱗需要「那件事」。
他需要那樣強烈的期待與渴望,才能繼續他不老不死的帝王路。
陵女提到他以「龍息術」更換軀體維持長生,耿照記得那是奪舍大法的别名,
而玄鱗的無雙之力,很可能來自臍間鑲嵌的異物,無法不令人想起化骊珠——隻
是比起耿照臍間這一枚,玄鱗持有的更強大也更穩定,的确不負「無雙」之名。
但耿照最關心的并非這些,而是急于脫離之際,來不及聽完的那一段。玄鱗
向天佛使者要求無敵的戰士:不相信人的龍皇,欲把護衛王座的神聖任務交給刀
劍,讓具有智識的兵器役使人,而非由人來操縱刀劍——「妖刀。」染紅霞喃喃
道:「聽來……真是像極啦!從結果看,天佛使者終究是做了出來,爲玄鱗完成
願望,擁有最強最忠心的戰士,再也不用籠絡人心。但,世上真有這樣的事麽?
賦予鋼鐵鑄成的兵器靈魂,使它們能控制持有的人……這種志異怪談一般的事兒,
真能辦得到麽?」
耿照神情嚴肅,抱臂不語。染紅霞原也隻是捺不住心頭的迷惘,自然而然地
喟歎起來,并不真的期待從他口裏得到答案,豈料耿照卻擡起頭來,一本正經地
回答道:「辦不辦得到不好說,畢竟這谷裏的一切若非咱們親身經曆,旁人恐怕
也難以言語說服。但我看那佛使回應龍皇請求的樣子,其中卻有些蹊跷。」
「蹊跷?」
「嗯。」耿照正色道:「譬如我們說「不死之軀」,實際一點,便是練得金
鍾罩鐵布衫一類的橫練功夫,至多是内外兼修、已臻化境,拳掌刀劍等閑難傷;
說得玄乎些,便是服食金丹飛升羽化,從此不老不死,脫離六道輪回,身如琉璃
内外明澈之類。」
「這位大師不知在何處修行,聽起來好高明。」染紅霞抿嘴笑道。
耿照微微一笑,怕思慮中斷不敢岔開,續道:「但佛使回應這個願望的方式,
是給他弄了個強韌的身體,讓他「換」過去;萬一這副軀體壞了,那便再換一副。
我若向神許願不死之身,卻得到這樣的結果,隻怕笑不出來。」
染紅霞心念一動,收起嘻笑的神情,細細咀嚼他的話意。
「「無雙之力」也是。佛使給玄鱗的,非是自身能力的提升,而是在臍中嵌
入一枚像化骊珠一樣的物事,借此提供源源不絕的力量。佛使的技藝雖神奇,思
考理路卻很實際,是變着法子從字面上滿足玄鱗的要求,同預想總有一絲微妙的
差異。
這樣的結果,顯示了有兩種可能。」
「……他對玄鱗有所忌憚,故而保留了一手?」染紅霞的口氣,連她自己也
不甚信服。
「還有更簡單的答案。」耿照笑道:「佛使也不是無所不能,他的匠藝水準
雖優于同時代的其他人,仍不能滿足一個狂妄之人的任性要求。他不是神,隻是
一名超乎想像的出色工匠。
「如「數聖」逄宮之作,在我看來簡直神乎其技,但那也隻是我的技術比不
上他罷了,而非是逄宮具有什麽神力。一旦将機關拆開,其中的理路但凡工匠必
能析辨,稍點即通。那位天佛使者處理玄鱗祈願的方式,處處透着這種匠人思路,
老實說不怕你笑話,我還真有幾分親切之感。」
染紅霞噗哧道:「他要是遇上你而非玄鱗,不知要有多歡喜。起碼你聽得懂
人話,比玄鱗好應付多啦。」
耿照也笑了,一會兒才道:「拜佛使所賜,雖然現在還是不明所以,不過我
多少有點兒眉目了。」染紅霞本不知他所指爲何,想起二人開始說笑之前,話題
最後中斷的地方,不由一凜:「妖刀?」
「嗯。」耿照伸出左手食指,以右掌握住,雙手合而爲一,示意道:「妖刀
之變,是妖刀自身與刀屍結合而成,無論是水月停軒的萬劫,抑或是風火連環塢
的離垢,皆是人刀相合才造成的死傷;在流影城的不覺雲上樓,天裂雖說自行鍘
死了兩人,但那是在搬動刀座時所發生,若純以機關解釋,亦在情理之中。
「一直以來,人們都被三十年前的妖刀傳說影響,認爲是妖邪作祟宿于刀中,
持刀者被妖刀操控,使不懂武藝的樵夫突然身負武功,文弱的崔公子殺進東海第
一大幫會總壇,如入無人之境。此說本是荒謬絕倫,卻有琴魔前輩、蕭老台丞以
及你師父杜掌門等耆宿支持,或親身經曆,或望重武林,一一爲傳說澆銅鑄鐵,
使其深植人心,益發不可動搖。」說着兩手一分,各攤在染紅霞面前。
「我們且将兩者分開來看。若刀沒問題,隻是鋒利些、堅硬些,就是一口頂
尖的刃器,至多是喂了毒,又或藏有什麽機簧,能借反彈之力斫死前後兩名擡起
刀座的公人。以此觀之,真正肆虐水月停軒、風火連環塢的,卻又是誰?」
染紅霞猛然省覺,揚聲道:「是刀屍!」一想不對:「那何阿三是斷腸湖畔
土生土長,自我入門學藝他便在了,身家背景俱無可疑處。我見過他許多回,确
實是不懂武功……」
「你若早兩年識我,怕也是另一個何阿三。」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肚臍。「崔
滟月公子也不懂武功,一嵌入火元之精,情況就不一樣了。你不覺得我和崔公子
的情況,聽起來很耳熟?」
染紅霞想起玄鱗的「無雙之力」。這種靠植入物予人力量的異術若從玄鱗的
時代便有,流傳至今也不是難想像之事。「你說你師妹碧湖姑娘武功不高,輕功
卻十分出色,被妖刀「附體」時能追上馬車,應是被什麽增幅了她原有的能力,
而非憑空所得。我猜何阿三平時也以力氣大著稱,是不是?在人身上動手腳,要
比「刀控人心」容易多了。」
何阿三生得高頭大馬,人又勤快樸實,在慣常往軒裏支應柴火、幫忙雜役的
幾家當中,的是以膂力聞名。染紅霞被他的推論所懾,一時無語。
若愛郎的分析屬實,東海武林近日面臨的一連串變故,顯非鬼神作祟,而是
精心設計的陰謀。策劃之人隐身幕後,故布疑陣,将魔掌伸向東海七大門派,所
圖必定驚人。
依目前已知的線索,欲制造妖刀肆虐的假象,刀屍須具備兩項要件:一是倏
忽而來的壓倒性力量,另一個則是自身無法察覺、卻能被陰謀家操縱的喪心之狂
——碧湖、沐雲色、崔滟月,乃至耿照自己都曾被妖刀「附體」,事後全無記憶,
也想不起是何時遭人做了手腳……這究竟是如何辦到?擁有此等駭人異術的惡魔,
世上還有什麽是它們做不到的?
一股惡寒爬上染紅霞的背脊。「我身上的天覆真氣,也不知是怎麽來的。這
等無知無覺的變異手法,與刀屍如此相似,會不會……會不會是受操控的征兆?」
雖端坐不動,俏臉卻是一凝,肅然道:「萬一我也發起狂來,你可别讓我傷着了
你。
該怎麽做,便怎麽做,我絕不怨你。」
耿照握着她的手安慰道:「蠶娘前輩隻是愛開玩笑,不會害你的。桑木陰的
天覆神功,與接天塔司祭的「神術」似是一脈相承,都能發動佛使制造的神器,
關系非同一般;陵女的氣質形貌,甚至與蠶娘有幾分神似。若能将幻境所見告知
前輩,串起宵明島的傳承脈絡,說不定,陰謀家便要洩底啦!」
染紅霞一想也是。越是高深的武功技藝,越倚賴缜密有效的傳承系統,方能
延續。
玄鱗那宰制大地的玉龍神國,與信史上的玉龍朝之間,尚隔着鱗族五皇興替、
東海三宗共治等部分,時序上模糊難考,記載更是語焉不詳。由最後将東海諸部
混于一尊、推進央土建立皇權的少騰帝起算,迄今也超過一千八百多年了。
耿照讀書不多,對史書的了解全來自街談巷議、耆老閑話,對他來說,玄鱗
所活躍的神話時代以「千年」二字便足以含括。染紅霞出身将門,好讀戰史兵書,
卻知其間的跨距遠不止于此,若能控制佛使神器的天覆神功、操縱人心意識的刀
屍秘術,都是自玄鱗那時傳落,這其中必定有極端精密的脈絡系統,才能在近兩
千年後的今世複現。
耿照見她沉默多時,以爲伊人心結未解,故意涎着臉逗她:「……況且天網
恢恢,疏而不漏,排布妖刀之人機關算盡,也算是缜密了,偏偏漏了個活證據;
若能出得谷去,這便是揭破妖刀陰謀的一着。」
「證據也有分死活的麽?」
染紅霞回過神來,被他逗得展顔,心情略略放松,忍不住伸手輕輕推他。
「不許裝神弄鬼!快說,到底是什麽證據?」
「也不能說證據,該說是破綻……不對,世上哪有這般好看的破綻?這「破」
字未免太過失禮,但要說「美綻」,又似乎有些不倫不類……」耿照自顧自
地叨絮半天,染紅霞又氣又好笑,想要闆起臉偏又忍俊不住:什麽「美綻」?哪
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不知跟誰學壞了。她歎了口氣,迳伸手去扭他耳朵。
「我先幫你保管一下。幾時說了,幾時還你。」她在門裏對付不專心聽講的
師妹時常用這招,每回都很有效。
「就……就是你啊,紅兒。」耿照沒敢閃躲,歪着頭呲牙咧嘴道。
「紅兒?」染紅霞笑眯眯問:「誰呀?不認識啊!」
「紅……紅姊。」耿照覺得整個視界都快打橫了,看什麽都有點暈,趕緊轉
移她的注意力,好拿回耳朵。「排設陰謀之人犯了錯,留下一個盲點,足以指出
妖魂寄體不過是幌子,手腳該是動在刀屍身上……那就是你,「紅姊」。
「你是這整件看似天衣無縫的陰謀裏,最大的破綻!」
◇◇◇
朱雀航邊永安巷,暫充鎮東将軍行館的越浦城驿靜靜矗立在夜色中。
距離阿蘭山上的那場變故結束,倏忽又過幾日,但事情還遠遠談不上「落幕」
二字。于蓮覺寺扣押的兩百多名暴民,在吃過皇後娘娘賜下的禦粥之後,竟
悉數暴斃,經仵工查驗,确定是遭人下毒鸩殺,輿情大嘩。
此事讓娘娘與鎮東将軍之間原本就說不上好的關系,變得更加險惡。粥雖然
是皇後娘娘所賜,實際負責張羅的卻是東海經略使遲鳳鈞;出了這等大事,便說
不上「唯君是問」,少不得也是要問一問的。豈料下得阿蘭山,遲鳳鈞便消失不
見,宛如随風化散,市井間盛傳是扣在将軍手裏,栖鳳館那廂三番四次來讨人,
卻隻讨了沒趣。衆人都在等皇後娘娘何時鳳冠一怒、翻臉用強,慕容又該如何應
付,好事之徒無不躍躍,有識之士盡皆忡忡。
麻煩事還不隻這一樁。
蓮台轟坍,鎮東将軍的愛将與鎮北将軍的千金埋身其下,這幾日慕容柔征用
民夫,又調來谷城大營的兵馬支援,連夜開挖,将不忍卒睹的狼籍現場清運了六
七成之多,好消息是尚不見二人殘軀,僅尋獲随身刀劍各一副;壞消息是剩下三
四成的斷垣殘壁裏,仍埋得下兩具支離破碎的屍骸,最少還得再挖兩日,才能确
定二人生死。
據說耿典衛之親眷,以及水月停軒許代掌門以下一幹女俠均食不下咽,睡不
安枕,堅持在蓮覺寺不走,怕要等挖掘告一段落方能死心。此事尚不知慕容将如
何上報,但沒等他寫好奏摺飛馬入京,消息已沿水陸二路傳向央土北關。
鎮北将軍染蒼群之前以「邊防多事,不宜擅離」爲由,婉拒出席論法大會,
既未派遣使者,也沒有以添香油爲名緻贈金銀,讬他絕不拍馬逢迎之福,噩耗要
晚幾天才到射平府。要是鎮北将軍的使者攜賀禮在此,變故當日放出信鴿,此際
北關道的問罪之師多半已整裝待發,來尋慕容柔讨個說法。
有人在蓮覺寺不肯走,也有走了仍不得自由的。論法大會的貴客們下了阿蘭
山回到越浦暫歇,還沒緩過一口氣來,谷城大營的軍爺們便找上了驿館旅店、古
刹名園,美其名是将軍有令,唯恐城外暴民作亂,危害貴客的安全,說白了就是
限制出入,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人人有嫌疑、個個沒法走,給将軍大人老實待
着;哪個白眼狼想偷渡硬闖,十之八九作賊心虛,先拿将下來,再好生查辦。
慕容柔自己便是東州大地之上名聲最響亮的酷吏,麾下唯一不缺的就是審訊
刺探的人才。大批受過嚴格訓練的提點、憲台、檢法等寅夜登門,客客氣氣地求
見貴人,無論身份如何尊貴、封爵如何顯赫,在這幫鷹犬告辭之後,沒有不汗流
浃背,面色發白的。列名簿冊之上的賓客,保守估計有七成以上滞留于越浦城中,
哪兒都沒敢去。
先假意放人下山,随即又扣留于城内,要避的自然是皇後娘娘的幹預。這事
慕容柔也沒想一手遮天,就是表面應付一下而已,消息由各種管道傳回栖鳳館,
娘娘還沒怎麽說,據傳金吾衛任大人倒是冷笑不絕,頗欲興師問罪。
總之,這幾日越浦内外平靜得令人心慌,宛若暴雨将至。
「報!」自驿館正門伊始,一路上的大小門扉砰砰連開,一名衙門公人打扮
的帶翎騎手滾落馬鞍,從大門外直喊進了幾重院裏。慕容柔也隻是和衣倒頭,稍
事休息而已,得到通報便即起身,幾與來人同時登堂。
「莫慌。」慕容柔打量了他一眼,淡淡說道:「城尹衙門怎麽了?」
自從梁子同父子下獄,越浦的城尹大衙便由慕容柔接管,大小事均往報驿館,
由将軍定奪。那衙差正是今日的值夜官,一路策馬狂奔而來,原本腦中一片空白,
被将軍這麽淡淡地一應,突然冷靜下來,咽了口唾沫伏地道:「是……是,将軍
容禀。今夜戌時剛過不久,衙門後進忽然起火,小人……小人出來時水龍已至,
正在搶救。」
「火頭可是起在大牢附近?」
那官差一愣。人說鎮東将軍有讀心術,敢情竟不是假!他吓得趕緊把咒罵過
将軍的話語通通忘掉,滿心贊頌将軍大人英明神武明鏡高懸,磕頭如搗蒜。「那
就不妨了。」慕容冷道:「真要劫囚,不會在牢外放火的,風一吹出不來也進不
去,左右是個死。回去罷!」
「是……小人遵命、小人遵命!」
随侍将軍的适君喻還是放心不下,低聲道:「您若是不放心,我再派一隊兵
士過去瞧瞧。」慕容搖頭:「不必,派人過去,就不像了。我們就守在這裏。」
适君喻聞言一凜,忽見堂外紅光一片、院裏人馬雜沓,亂成一團,揚聲道:「停
步!外頭是怎麽回事?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被喚住的管事慌忙回報:「啓禀公子、啓禀将軍……似是隔壁的李員外郎府
上起火,風正往西邊吹,燒到咱們這兒來啦!」驿館隔壁乃是以吏部員外郎緻仕
的本地仕紳府邸,朱雀航附近多是名園大宅,坊裏有水龍常駐,要不多時警鍾大
作,打火弟兄旋即趕至。
「你瞧,這不是來了麽?」慕容柔淡淡一笑,神情毫不意外。
适君喻神情凝肅,與一旁的何患子交換眼色,一步也不敢離開将軍,回頭沉
聲道:「後進交給你們了,保護夫人!」垂簾一動,隐于其後的李遠之與漆雕利
仁便即不見。
院中樹蓋深處,一名黑衣蒙面的夜行客将一切都看在眼裏,直把李員外郎家
裏的這把火誇上了天,借居高臨下之便俯瞰整片驿館,除了慕容所在的大堂,就
隻有一處無人奪門而出、趕去救火,暗忖:「……就是那兒了!」趁空檔掠下,
一身黑衣直如鬼魅,貼着牆影樹蔭一路鑽滑,眨眼來到屋前,擎出背後裹着黑布
的劍鞘,「啪、啪」拍倒了看守的兵卒,無聲無息推門竄入,反手掩上門扉,仿
佛對暗夜潛行、穿門踏戶等行徑十分熟稔,一切均出自本能,不假思索。
漆黑一片的屋裏沒有其他人,僅榻上的被筒隆起一團,差不多就是一名成年
男子卧于其中的模樣。「藏你媽的慕容柔,最後還不是教老子摸了個穿?」夜行
客忍不住哼笑,劍鞘揮出,随手勾了八角桌下一隻圓墩坐落,揭下覆面巾往懷理
一揣,笑道:「撫司大人,我來接你啦!你是乖乖跟我走呢,還是燒豬一樣讓我
扛出去?」
蓦地火光燭天,正面的六扇明間「砰砰砰」一齊撞開,何患子領着大批甲士
躍入,随後是由适君喻貼身保護的慕容柔;外邊三面高牆上,連片的鋒銳箭镞回
映火光,齊齊對正屋裏,指揮巡檢營的羅烨正以鷹目照定來人,就算左右盡皆落
空,他的箭矢也必能射穿其胫骨,活捉此人到案。
「中計!」夜行客脫身無門,靈機一動以臂掩面,返身撲向隆起的被窩,沉
聲道:「擋我路者,便是害死遲鳳鈞之人!」
突然間棉被飛卷而起,一道匹練似的刀光連風劃破,迳斫夜行客的面門!他
避無可避,連劍帶鞘一擋,「铿!」被強橫刀勁震退落地,被中之人膚色黝亮,
硬發如獅鬃,一身浪人打扮,手裏提了把原石般的粗砺刀闆,笑道:「可惜我不
是遲大人……咦?」正是色目刀侯的第二弟子風篁。
他話沒說完,忽像見了鬼似的瞪大眼睛,一個「你」反複幾次,始終湊不成
完整的一句。
詫異的可不隻他而已。在場衆人無不錯愕,連慕容亦不禁蹙眉。适君喻看出
将軍的心思,手中折扇「唰!」一聲急急收攏,一指來人,大聲質問:「金吾郎!
你不好好在栖鳳館保護娘娘,卻潛入此間放火擄人!這究竟是什麽道理?」
風助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縱有水龍灌救,終究還是燒過了高牆,隐隐有往
後進延燒的勢子。原本倚着水火棍指指點點、事不關己似淨看熱鬧的衙差們,這
會兒也有些待不住了,一張張被火光映亮的臉上陰晴不定,突然都安靜下來。
蓦地一名老官長從洞門走了出來,腳步聲急促,一見衆人都杵在原地,破口
大罵:「還待在這兒做甚?快去救火啊!」幾名衙差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
「不是我們不肯去,實是上頭交代了,無論發生什麽事,一步也不許離開……」
老人冷道:「也好,都别離開,一會兒燒死了也有個伴,黃泉路上不無聊。」
見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分明已是動搖,将手裏兩個空木桶劈頭扔了過
去,怒道:「快救火去!屋裏頭的人走得走不得?這兒誰能作主!一把火燒死了
他,剮你們全家都沒得抵!一幫殺才!」
衆衙差才驚覺事态嚴重。自從将軍接管城尹衙門以來,規矩不是一般的大,
不同往日輕巧。萬一火勢失控,燒到此間,誰能肩負起移囚的責任?移或不移,
左右是個死!趕緊搶了木桶争先恐後往火場去,沿途見人就拉,唯恐少幾人出力,
火便要燒進院裏。
人轉眼走得幹幹淨淨。老人看清左右,突然挺直背脊,取下頭頂的翎帽,戴
上一幅包住腦後發頂的黑巾。
慕容柔最擅防守。防守之人,要面對數倍于己的軍勢,沒有迂回轉進、讨價
還價的空間,他們唯一能做的隻有「守住」而已,沒有可以機動調換的目标。善
守之人,都有非常旺盛的戰鬥意志,往往比擅攻之人更頑強更好戰、更勇于面對
挑戰,絕不甘于寂寞,與「防守」二字予人的消極感簡直是背道而馳,分屬兩個
全無交集的境域。
消極的人,什麽都守不住。擅守之人本質上必定異常積極。
老人從慕容還是個少年時,便留意起他積極的指揮風格,在這個世界還未發
現其光芒前,已看出他與衆不同的出色潛質;注視他、剖析他,甚至是期許着他
的時間,長到遠超過鎮東将軍本人能想像。慕容愛用的戰術、常玩的把戲,以及
連他自己都未必察覺的壞習慣,在老人看來,清楚一如當年他呈上來的陣圖記錄
或糧秣報告,條理分明,強弱優劣皆無所遁形。
慕容柔若在驿館埋伏重兵,遲鳳鈞必被他藏在城尹衙門裏。這點從衙門起火、
而慕容按兵不動之後,老人就确信自己的判斷無誤。
他推開門扉,跨過高檻,從懷裏取出鳥形刻面,在沒有燭火的幽暗房間裏覆
上自己的臉,如幽魂般靜立于床前。遲鳳鈞閉目沉睡,蒼白的臉龐比論法大會前
更加瘦削凹陷,宛若蠟紙,一看便知内傷沉重,連呼吸都若有若無,分外飄渺。
唯一未惡化的,恐怕隻有敏銳的直覺。
遲鳳鈞眉目一動,緩緩睜眼,錯愕隻停留在他眼底短短一霎,從熟睡中驚醒
的茫然轉瞬即逝,他定定躺着不動,以眼神向老人行注目禮,直到老人示意他開
口爲止。這代表此間是安全的,沒有洩漏機密之虞。
「……下鴻鹄叩見姑射之主,請主人責罰。」
封底兵設:鹿别駕的佩刀鲨鳍鬼頭刀
封底兵設:鹿别駕的佩刀鲨鳍鬼頭刀
【第二十六卷完】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08
標題:
第二十七卷
.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內容簡介】
封面人物:采藍登基以來,「得位不正」的耳語從未自獨孤容的想象中消失。
如獨孤家老十七這般沒心眼的人,終也疑心起是他的好二哥觊觎大位,害死了兄
長,可見獨孤容的憂畏並非無稽。隻有老人知道,獨孤容確實背了黑鍋。
「你是說待我成爲天下第一,再沒人打得過,老天爺就來收我了,是不是?」
獨孤弋笑問。
「對。」異人笑著回答。「此即爲「天劫」!」
內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卅一折翻羽難去,丹心作灰老人俯視著榻上蒼白憔悴的男子。
無論從哪種意義上說,遲鳳鈞都該是他的傳人。老人猶得當年秉燭伏案、在
貢院成摞的試卷裏讀到其策論時,那股子銑利爍人的詫豔──抨擊四鎮開府的論
據是稍嫌稚拙了些,那是欠缺邊政實務所緻,兼且不懂公門裏諸多稽覈撫賞的貓
膩;然而由朝廷財政著手,說明這年輕人腦筋清楚,非是被黃舊古書熏壞了的腐
儒。更難得的是不畏權貴、不苟全冬烘的勇氣,一如試卷上瘦硬遒勁,偏又大開
大阖的酣暢墨迹。
可惜不自量力。西山韓閥、北關染公不消說,就連新到東海的慕容柔,誰都
知道是天子心腹,是你個應試舉子惹得起的?還想「革其旌節,複歸朝堂」!
「兀那狂生!」
主持科考的老台丞冷哼,嘴角抿著一抹笑意,反覆閱讀至天明。爲遲鳳鈞前
程著想,他本該將這份卷子夾在五甲之末,給他個「同進士出身」就好,保住這
根生機勃勃的青苗,以免羽翼未成先樹大敵,惹上不該惹的麻煩。
此番大考取士,五甲合計百卅二名,皇帝能看完主考官的呈本,翻翻一甲、
二甲的卷子,就算有心了。「殿試」雲雲,不過是叫來問問身家,考察談吐品貌,
順便顯顯天子威風,末了憑印象重定名次。便中狀元,也得從基層的州縣官做起,
日後仕途順逆,且看個人機遇手腕,是「進士及第」抑或「同進士出身」,其實
一點兒也不重要。
隻是老人有塊心病,日積月累,幾成心魔。
阿旮死了,柏人陶五死了,這會兒,連獨孤容那野心豎子都不在了,且不論
苟竊龍椅的黃口小兒,放眼朝廷內外,隻餘染蒼群、慕容柔之流的後生小輩。他
沒想過拿這些人當對手。
陶元峥掌權時,沒敢動手拔除他這根眼中釘;獨孤容連宗室也不放過,卻未
曾染指白城山,隻求將老人困於幽寂的古皇陵就好。獨孤家的老二自非善類,阿
旮武功卓絕,說一句「宇內無敵」也就是白描而已,他於壯年猝崩,將不及坐熱
的龍床鐵刑架拱手讓給弟弟,這等天大的便宜,卻不是誰都受得起的。
獨孤容少年時在東海,即以「憂讒畏譏」的做派聞名,論起惺惺作態的功夫,
亦是宇內無敵,然而終孝明一朝,「得位不正」的耳語卻未有一刻自獨孤容的想
像中絕迹,連他那出類拔萃的皮面功夫,都無法盡掩心中焦灼。如非心虛使然,
身爲帝王,獨孤容應可留下更幹淨的名聲,更符合他心目中希望成就的模樣。
毋須直面,光從登位九龍诏的字裏行間,便能讀出新帝如坐針氈,與以定王
身分攝政時的從容簡直判若兩人。
老人猶記得當時讀罷诏書,摒退了左右,獨個兒拎著酒壇踏月行深,直至山
後荒谷,倚松飲罷瓦酲一飛,應著滿山回蕩的匡當聲長笑不絕。那是自他離京以
來,頭一次如此開懷,胸中濁郁盡吐,仿佛又回到與阿旮在東海長濱練武、鎮日
胡鬧的日子。
──獨孤容,你這等樣人,也有冤的時候!
如獨孤家老十七這般沒心眼,終也疑心是他的好二哥觊觎大位,可見獨孤容
的憂畏並非無稽。普天之下,怕隻有老人知道獨孤容確實是背了黑鍋。這世上,
沒人能殺得死阿旮;能害死他的,始終隻有他自己而已。
「我教你的,是天下無敵的道理。要不要練下去,你須考慮清楚,這路走了
便不能回頭。」傳授他倆本領的異人難得斂起平日的輕佻,說這話時雙目炯炯,
逆光的面孔透著一股望不進的深,連濱岸岩洞外的驕陽白浪都像突然失去了溫度,
變成幽影般觸摸不著的怪異存在。
他不由打了個寒噤,阿旮卻笑起來。
「你傻啦?打架,就是要贏!老輸有什麽意思?」濃眉軒起,叼著草杆一迳
抖腳:「不過天下無敵什麽……你吹的吧!這麽厲害打擂都來不及了,在這兒同
我們瞎攪和?騙老子沒讀書啊,我肏!」「昨天我教你的法子不管用?」異人冷
笑。
「媽的,管用!」阿旮眉花眼笑,精神都來了。「老子連宰七個,一個都沒
走脫,痛快,真痛快!哈哈哈哈哈!」「象山七鳄」可不是什麽市井混混。他們
是東海赫赫有名的黑道巨寇,名列官府懸紅,在其魚肉橫行的象山郡地界,官紳
爭相走避,白道劃地自清,任由郡內喋血哀鴻、荒煙縷縷,宛若爲世所遺的一處
小小煉獄。
除掉象山七鳄的計畫出於他的精心排布。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觀察布置,分
別制造七鳄落單的時機,讓阿旮在一日內一個接一個挑了七名劇寇,銜接之精、
脫身之巧,可謂見縫插針,滴水不漏。
而這三個月裏,阿旮每天除了出海捕魚,就隻和異人打架。他在鲲鵬學府和
玉霄派都學過武功,知上乘內功莫不是寓大道於行走坐臥、呼吸吐納之間,於冥
冥中修成境界,然而異人對阿旮做的,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拳對拳、眼還眼,濺血臥沙,負隅頑抗……如兩頭野獸相互撕咬,每回沖撞
都是性命相搏,差別僅在於彼此間懸殊的力量;阿旮求的往往非是勝利,而是生
存。
異人痛打阿旮的程度堪比淩遲,不僅折磨少年的身體,更不斷打擊其意志。
起初他覺得這一老一少都瘋了:學藝而已,至於往死裏打麽?後來漸漸看出端倪,
從阿旮越發驚人的傷愈速度,以及那獸一般的熾亮眼眸。
說它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武學,未免太小看了異人的能爲。
他隱約察覺那是和自己所知……不,該說是與世人所知全然兩樣的係譜,而
博大精深處猶有過之,足以在三個月內,令一名不懂武藝的漁埠少年脫胎換骨,
徒手粉碎了「鐵爪攫池」沙無臉的穿石指力,以一柄短刀斬殺精通各式奇械的
「牙眼怖殺」惡如侬;連稱霸一方、坐擁血食山三千徒衆的鳄首「蟠屈愁淩」常
峻骨亦於單挑中落敗,落得身死收場。
鳄首常峻骨慘絕,血食山髐然寨一幹惡徒魂飛魄散,逃的逃、鬥的鬥,這會
兒東海道臬台司衙門倒是省起父母官的職責,點齊大隊殺上山,一把火燒了城砦,
衙差四處搜捕餘寇,與過往縮首遮眼的簡直不是一幫人。
他從市井帶回消息,連同給阿旮買的傷藥食水。阿旮渾身是傷,呼吸、說笑
還不時吐出少許鮮血沫子,瘀腫的頭臉四肢繃得紫亮,猶如灌水豬腰,看來不比
一具浮屍好上多少。但說起昨兒的驚險刺激,完全不像去掉半條命的人,眉飛色
舞,十分精神。
異人陪著瞎扯一陣,突然轉頭,銳利的眼神直望向他。
「你呢?老隱於幕後,想不想也無敵一下?」「「八表遊龍劍」……算不算
無敵的武功?」「經我修補就算。」異人笑道:「不過仲骧玉那娃娃留給你的,
你這一生都不想放棄,對吧?」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異人續道:「你倒是有情有義。念舊是好,隻是憑鲲
鵬學府的玩意兒,便教你有幸練成,日後要同這渾小子一爭雄長,怕差了不隻一
截。骨子裏缺的,沒法靠皮毛血肉來補強,天下無敵的手眼筋骨,不是凡夫俗子
想像的那樣。」
「聽聽人家說話,怎就是這麽有道理!」阿旮啧啧贊歎,腫得像豬頭的臉上
居然還能辨出陶醉之色,隻差沒生出翅膀飛上天去。他卻被異人帶笑的銳眼盯得
頭皮發麻,強自收斂,以嗤笑來掩飾心旌動搖。
「像這種無敵就不必了,我好怕痛的。」異人凝了他半晌,才點點頭,垂落
視線。他不由松了口氣,眼底像是還插著什麽冷銳硬物似的隱隱作痛著,暗自下
定決心,將來也要練出這般宛如實劍、足以隔空殺人的目光,光憑氣勢便能威懾
對手。
「也好。不要命的,有一個盡夠了,總得有人留得命來,做點聊益蒼生之事。
我並不以智謀自負,幸好活得夠久,看過許多,多少有些東西可與你交換下
心得,待得閑時咱們聊聊。」
「你慘了,神棍。」阿旮露出猥亵的笑容,豈料一動便呲牙雪呼,忍痛伸手
勾他肩膊,低道:「那些老不羞在搞小花娘之前,也都騙她們要講心事的……」
「講你媽的心事!」
「……我也要聽!」阿旮歡呼。
異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所知廣極,遠勝過他在鲲鵬學府跟過的任一位經師,
怕連仲夫子亦多有不如。聽異人頗有相授之意,直令他歡喜不置,但先前那幾句
話卻不能不問個清楚。
「聽前輩之意,阿旮這門功夫……莫不是有什麽缺陷?」「寰宇無敵,本身
就是最大的缺陷。」異人聳肩一笑,淡然道:「天地運行,講究的是「平衡」二
字,密雲而雨,積洪成澇,循環不休;過於陽剛的終將磨損,過於陰柔的亦必遭
填固,五行生克,陰陽損益,無有獨雄。你若是那不受生克節制的第六行,是天
地終將爲你所制呢,還是遭萬物齊噬,而後又複歸五行?」他聞言一怔。阿旮卻
舉手打岔。
「老頭,你說的話好難懂,可以給你錢再說一遍嗎?」沒理阿旮,他定定回
望異人。「可有……可有解法?以前輩如此神通,定能救得……」本想極力求肯,
誰知才動念,身前仿佛生出一堵無形氣牆,既柔且韌,竟難逾分毫;一怔之間,
雙膝再跪不落地。
異人淡淡一笑。「何必救呢?到了天下無人堪做你對手時,老天便來做你的
對手了,此爲「天劫」,是無情天地用以消弭幹常的手段。能招來天劫的隻有自
己,不逾天地之限,那也隻有人能找你的麻煩,死活輪不到賊老天。」阿旮忽然
擊掌。「這麽說我懂啦。你的意思是等我成爲天下第一、再沒人打得過,老天爺
就來收我了,是不是?」「真有這一天的話,你怕麽?」異人笑問。
「不知道。」阿旮思索半天。「現下沒什麽感覺,說不上怕或不怕,有點好
奇倒是真的。管他呢,遇上再說罷,世上有哪個不死的?」卻輪到異人縱聲大笑
了。
他聽見那句「世上哪個不死」,不由一震,混亂的臆思仿佛打開缺口,迎入
明光。
聰明如自己,還不如一名漁村頑童透徹!搖頭之餘,忍不住也笑起來。
阿旮摸不著腦袋,浮腫的眼皮一轉,嘿嘿笑道:「娘的,原來你們倆合起來
玩我!編了忒大一套來诓老子,說得雲山霧罩的,我幹!你無敵,你無敵,那天
劫怎麽不降他媽一道悶雷劈死你?玩你老子!」他在一旁笑得前仰後俯,卻聽異
人大笑道:「怎麽沒有?我都遇著幾次啦,一回比一回緊迫,真他媽的!上回天
劫,我還引雷壞了一幫混蛋的好事,他們才叫冤哪!哈哈哈哈……」
「是嗎?你好缺德啊,哈哈哈哈……」
隻有他和阿旮知道,「無敵」的代價就是招來天劫──到了世間無人堪爲對
手時,老天便來做你的對手。即使超越三界五行、六欲七情,人終究是鬥不過天
的。
這不過是天地持衡,道法自然罷了。
他一直希望阿旮罷手,不要走上異人的武道,無奈從鎮東將軍府打到白玉京、
從抗擊異族打到央土大戰,在每個希望滅絕的當口,都賴有阿旮那渾無止盡的驚
人突破打通關隘,領著衆人看見希望,從斷垣殘壁中重建家園──白馬王朝是阿
旮用性命換來的,無論別人知不知道。而他們倆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爲那一天做
準備,雖然誰也沒說出口。
在白城山接獲噩耗時,他明白分別的時刻終於來臨,卻料不到是這般天隔一
方的景況,沒能在阿旮身邊,陪著他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還有那句欠他的,放
在心裏許久許久的「對不住」。
獨孤容主政多時,早已是國家的實質主人,阿旮的猝逝於政令推行,影響可
說微乎其微。老人在谪居之地靜待昔日政敵的肅清報複,等來的卻是新皇帝不曾
間斷的試探與示好,若非他知道阿旮真正的死因,幾乎也要懷疑是獨孤容害死了
他的兄長。
而霎眼間,竟連獨孤容也不在了,他忽生出一股寂寥之感。
白馬王朝的天下,已大到非是朝堂上區區幾名權臣所能把持,陶元峥引入的
四郡集團在文官體係內生根抽芽、成長茁壯,陶五倚之排除勳舊,於立國之初的
權力角逐發揮莫大作用。槍棒雖不比筆鋒犀利,但舞文弄墨之人也非全無弱點,
同鬥獸棋一樣,一物降一物;他們懼怕的,是錢。
意識到此一缺陷的陶元峥,於執政後期著手抑制當初極力提拔的老鄉,可惜
爲時已晚。平望日益活絡的銀錢流向,加速了文官集團的分割重組,孝明帝的各
項內外措施亦須強大的經濟力爲後盾,權力在不知不覺間,落入以央土任家爲首
的乘羨派之手。
──「乘羨」者,逐利耳。
與其說乘羨派的手段溫和,倒不如說這個「和」字才是它們的本質──商人
追逐的是利益,針鋒相對或能激發若幹火花,長遠來看,卻有百害而無一利。
而這場遊戲,比的也隻是誰更腐敗而已。功臣雖腐敗,其腐敗之快之深卻不
如文官,所以文官趕走了功臣,得以竊占朝廷;而商人富賈對於腐敗的體悟猶在
文官之上,最終文官亦非其對手,拱手交出大權,自甘爲腐敗集團的一環,共同
追求更平穩安定的腐敗。
死若有知,陶元峥該要氣得從墳墓裏跳出來罷?每每想像陶五連腸子都要悔
青了的模樣,總能令老人嘴角微揚,連幽冷寂靜的谪居地竟都變得有些可愛起來。
老人與其畢生的政敵一樣,都對貪腐的官僚深惡痛絕,卻不得不承認,由乘
羨派領導的腐敗之「和」,是王朝自來未有的文明安穩,起碼權力嬗遞時已不怎
麽死人了。在任逐桑入主前,幾位中書令的更疊都平和甯靜,枱面上下未染血腥。
考慮眼下政治氣氛的微妙變化,老人決定任性一回,將遲鳳鈞的卷子放入第
三甲──起碼給個「同進士出身」罷,他心想。相較於躍然紙上的才華與熱情,
也不算太委屈了。
孰料初登大寶的小皇帝吃錯了藥,無端端發起雞瘟,竟將五甲試卷看了遍,
在崇安殿上,當著文武百官之面點了遲鳳鈞,對他那篇《礎汗風壯策》贊不絕口,
信撚來,居然分毫無錯,也不知反覆讀了幾回,能牢記如斯。
出身寒門的遲鳳鈞,當年遠比此際更清瘦蒼白,卻不見一絲退縮,抑著興奮
雀躍,對皇帝的垂詢應答如流,君臣二人甚是相得,滿朝文武不禁變了臉色,滿
背汗浃。
一瞬間,老人意識到自己鑄下大錯。
獨孤容的兒子毫無乃父之風,是個不折不扣的草包,竟把老子拖命留下的江
山棟梁,視爲眼中釘肉中刺,未及親政,已動了烹犬折弓的心思。遲鳳鈞的文章
好壞他未必真看得出,怕是一字一句都說到了心坎兒裏,恨不得文武百官都作如
是想,爲他獨孤皇室一表忠忱,拔了天下四鎮,宇內歸一,成就伯父、父皇都沒
能完成的偉業。
他早該在小皇帝傳抄《東海太平記》時發現的。
獨孤容駕崩未久,連「順慶」正朔都未更換,大學士們議定了新帝的年號
「承宣」以及獨孤容的太宗廟號,科考、稅役等亦按遺旨如期舉行,除皇室須守
孝三月,誰也不許放下手邊工作,以免誤了國家大政。
小皇帝即位後不得大赦,因他已死的皇帝老子不許;爲防讒佞,這道禁令白
紙黑字寫進了遺诏,連同限制登位大典的花用,以及新帝須何時立後、立何人爲
後等事宜,錄了滿滿幾大卷;說是遺書,都快追上一部法典了,也難怪小皇帝心
裏不舒坦。
孝期一過,獨孤英便迫不及待,大張旗鼓傳抄他老子前半生頭號政敵的史作,
仿佛預告一般,起用谪居既久的老人主考,很難不認爲是報複心使然,藉此一吐
怨氣。那是權柄止於皇城禦宇、號令隻行宮娥內侍,國政機要無以預聞,有志難
伸蠢蠢欲動的躁郁與激進。
可惜這毛孩連該拉攏誰都不明白,就像他完全不懂這樣拔擢一名寒門舉子非
但無益於理想,隻徒然置其於刀鋸鼎镬,用不著韓閥慕容出手,光是追逐腐肉的
豺狼聞風而至,就能活生生撕了這頭初犢。
「朕喜歡這篇文章!說得好極啦。」唇上汗毛猶未褪去的少年皇帝環視金殿,
朗朗說道,怪的是底下官員無一附和,連腦袋都沒擡幾顆。
獨孤英心底納悶,轉念便嗅著了其中滿滿的消極抵制,面色倏沈,隻不想砸
了平生頭一回金銮殿試的場面──雖然名義上還不是他的科考。這場介於「順慶」
與「承宣」兩個年號之間、在記錄上仍屬於太宗朝的國家大典,就像他父皇那揮
之不去的陰魂,死後仍不肯放過他,無論怎麽掙紮,總能壓得他難以喘息。小皇
帝強抑怒氣,咬著牙一字、一字對老人道:「卿望重士林,言行皆爲天下法,且
與朕說一說這篇文章的好壞,看做得狀元否。」老人心念電轉,出列道:「回陛
下的話,這篇文章自是極好的,陛下慧眼。」獨孤英大喜過望。「台丞與朕所想
不謀而合,果是本朝的股肱,天賜的相材!來人啊,看座!」
──你老子要聽見你這麽說,不抽你耳刮子才怪!
且不論老人屢屢粉碎定王一係的僭位陰謀,彼此間苦大仇深,獨孤容絕不會
以「股肱」二字目之,便說他老子不惜開罪整個四郡集團、也要在陶元峥死後拔
掉相位的一番苦心,到這兒就算白費了。
生子如羊啊,獨孤容。九泉之下,諒必你也難瞑目罷?
「謝陛下。」他老實不客氣坐定,慢條斯理道:「依臣之見,這篇《礎汗風
壯策》雖好,惜有若幹不是處,點作狀元,恐寒了天下讀書人之心。」不急不徐,
由章句訓诂的「小學」一路說到經世緻用的大道,將文章駁了個通體洞穿。
小皇帝面上一陣青一陣白,隻恨話說太滿,叫他閉嘴已來不及了,切齒咬牙
地聽了大半個時辰,繃得渾身力竭,悻悻道:「既然如此,依台丞之意,誰可做
得狀元?」
「一甲文章,臣以爲陳弘範最高。遲生可列於二甲首席,望陛下明察。」那
個叫陳弘範的非是四郡出身,文章骈四骊六,洋洋灑灑一大篇,華麗處倒比一幹
四郡舉子更像他們的父兄爺祖。獨孤英本以爲此說將引來四郡出身的大學士不滿,
誰知這幫裝模作樣的文蠹連番出列,居然附和不絕,仿佛全收了陳弘範的份子錢。
小皇帝被弄得暈頭轉向,其中來龍去脈遠超過他所知所想,匆匆結束鬧劇,
從此對由新科進士中發掘「中興」的班底興趣缺缺。不過他並沒忘記在這回的慘
痛教訓裏,誰扮演的角色最可惡。
獨孤英再沒召過老人進京,老人呈上的折子,看也不看便讓人扔掉;有鑒於
皇帝不能收回成命,他無法叫各級衙署將正傳抄著的《東海太平記》燒毀,隻讓
燒了皇宮及國子監裏的那兩套──但真正燒掉的隻有一套。國子監祭酒向任逐桑
報告此事,在中書大人的授意下隨意燒了套半腐待銷的庫藏交差,打發了傳旨監
毀的老太監。
因老人未舉四郡子弟爲狀元,小皇帝沒把氣出在四郡的新科進士頭上,而莫
名其妙做了狀元的文章高手陳弘範,則根本沒有可被遷怒的後台,很快就被氣消
了的皇帝視爲「班底」,在東海曆練幾年縣郡丞即被召回,從此青雲直上,再沒
有出過京城;不論品秩的話,官運比遲鳳鈞甚至比老人更加亨通,是極有爲官天
賦的一號人物。
遲鳳鈞就沒這種運氣了。
殿試後的數年間,他成爲獨孤英對抗整個國家體制的功曹錄簿,不斷受少年
天子破格提升,然後在新職位上遭到文官集團毫不留情的挾制與打擊。他的政敵
日新月異,跨越一切朋黨地域的藩籬,端看皇帝這陣子又想找誰的麻煩,但沖撞
的結果無一例外以「帝黨」的失敗收場。
獨孤英不乏支持者,且個個十分有力:號稱半個央土的錢囊上都繡有他的名
字的任逐桑,精明幹練的大太監惠安禛,掌握央土教團人稱「髡相」的果天大和
尚,遑論對獨孤皇室十分忠忱的北、東二鎮將軍等。但這些人都不會被稱作「帝
黨」。
除了每天打理皇帝起居的小太監,帝國裏唯一被賦予這個戲谑稱號的,就隻
有遲鳳鈞。
在皇帝徹底對政事失去興趣以前,遲鳳鈞的官場資曆簡直是一場噩夢,曆練
過的職位、被賦予的任務充滿不切實際的想像,更多時候則是被當成對「敵人」
的懲罰──小皇帝同誰鬧意氣,就把該他的拿走,無論官職、預算或資源,禦筆
一劃,全將原主兒改成「遲鳳鈞」三字。隻要不到動搖國本的程度,任逐桑多半
會順著皇帝的意思,而枱面下的挪移乾坤,自來是中書大人的拿手好戲,總能將
派係間的利益糾葛一一擺平,弄得人人歡喜,沒出過什麽亂子。
隻苦了遲鳳鈞遲大人。
風行平望都的滑稽表演「參軍戲」裏,總有個身穿官服的角色「參軍」,專
責被另一名喚作「蒼鹘」的藝人調侃戲弄,以娛樂觀衆。遲鳳鈞留京的那幾年,
無論哪家的參軍戲,劇裏「參軍」的服色總隨著遲大人的升遷更換,一出場便引
得哄堂大笑,連開口都不必,效果好得令人無話可說。
以遲鳳鈞的才智,很快就發現自己陷入可怕的泥淖,但造成這個局面的獨孤
英卻缺乏相同的自覺,隨著年紀增長,他漸漸察覺針對體制的反動往往收效甚微,
轉而將目標轉移到特定的某人身上。
──慕容柔。
孤高難近、奏折裏的措辭經常令皇帝下不了台的鎮東將軍,成爲提煉升華後
的「中興」標的。由此遲鳳鈞邁向他宦途的最高點,成爲無兵無權、孤身赴任的
一品封疆大員,將這台滑稽劇由京城推向天下的舞台。
多年來老人忍著心痛,冷眼旁觀遲鳳鈞浮沈宦海,一旦下定決心,幾乎不費
什麽思量,便決定吸收他加入「姑射」的行動。隻消翻看那一紙蛀黃斑斑的《礎
汗風壯策》,看著上頭被無端端消磨的濟民之忱、被徹底辜負了的青春血熱,就
能明白何以遲鳳鈞是他最忠誠的信徒,願爲摧毀平望都小朝廷的滑稽戲台,奉獻
僅有的一切。
所以他始終信任遲鳳鈞,直到現在。
慕容柔是刑訊的一把手,昔日就靠這行混飯吃,老人須知他從遲鳳鈞口裏撬
出了多少「姑射」的事。「慕容……問過你了?」榻上的男子搖搖頭。
「他來見了你,卻什麽也沒問?」老人眸光一寒,自木刻鳥面的眼洞中迸射
而出,恍若實劍。遲鳳鈞仿佛被那奇銳的視線硬生生戳穿了肺,忍著胸腔裏的痙
攣抽搐,艱難地點點頭。
事實上慕容柔每天都來。推門而入,拂膝落座,雙手交疊在腰腹間,面上神
情似笑非笑,全然猜不出心思,就這麽定定坐在榻前與他對望著,一句話也不說;
倏忽而來,又倏忽離開,連日來皆如是。
頭兩天遲鳳鈞多少松了口氣,他傷勢沈重,精神委靡,久聞鎮東將軍的拷掠
手段非同一般,以他現下的身子,實無堅不吐真的把握,見慕容無用強之意,心
頭大石稍稍落地。
持續數日後,他才發現情況不妙。
慕容到底在想什麽?有沒有把我當成疑犯?外頭情況如何?」姑射」究竟有
無暴露……雜識隨著漸複的體力紛至沓來,令他難以成眠。
有時一睜眼,赫見慕容靜靜坐在對面,仍帶著那副諱莫如深的表情盯著自己,
分不清是惡夢抑或現實,悚栗到令人發笑;有時忽在深宵被搖醒,刀甲鮮明的武
裝衛士蜂擁而入,一言不發架著他起身更衣,像要提他應訊,更像要秘密處決似
的,然後又莫名其妙退去……一連串難以預料的非常之舉,讓他慢慢失去正確的
時序,無法想起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今夕又是何夕。
再加上那令人難以忍受的沈默。
好幾次他忍不住想開口,才驚覺一旦打破禁制,他沒把握自己會吐露到何種
程度──悚栗與身體的孱弱痛苦合而爲一,持續折磨著撫司大人的意志。
更駭人的是,遲鳳鈞突然發現:就算「姑射」冒險將他劫了出去,面對衆多
同志及古木鸢,「慕容柔什麽都沒問」會讓他聽來更像個洩密的背叛者,荒謬到
連自己都無法取信。連這點……都早在他的算計之中麽?
(好可怕的慕容柔!)
他的刑訊房裏沒有鞭鋸血腥,卻能有效瓦解俘虜的意志,斷去他們的歸屬與
互信,使之孤立,最後隻有投降一途。
「從現在開始,」老人告訴他。「當你望著慕容的眼睛,要不斷告訴自己:
這人什麽都不知道。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你讓他知道的,不隻言語文字,還包括
面色形容、進退反應……對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什麽都別想。不要想騙他,不
要想圓謊,不要想細節;抓住的東西越簡單越好,但要抓緊不放。」「是……是,
屬下明白。」他掙紮起身:「屬……屬下有一事……咳咳!阿……阿蘭山……咳
咳……蓮台……不是……屬下不知……咳咳……罪……罪該萬死……咳咳咳…
…」一隻枯瘦的手掌按上背心,綿和內力透體而入,緩解了遲鳳鈞的劇咳。老人
瞥了瞥窗棂隙間,確定這小小意外沒引來什麽人,才接口道:「蓮台之事與你無
涉,我已查清。」取出幾張紙頭遞去。
遲鳳鈞好不容易緩過氣,抹去眼角嗆淚,定睛一瞧,見是從帳簿撕下的幾頁,
紙質筆迹乃至格式張張不同,顯是來源各異,唯一的共通點隻有「黃舊半腐」一
節。
陳紙中夾了張新箋,老人龍飛鳳舞地列了幾項條陳,幹墨皲如飛白,其中兩
行以炭枝書就,應是部分簿冊無法撕下帶走,故謄於箋上。
綜合紙上訊息,顯示出一筆钜款的流向,總數近三千兩白銀。款項的終點,
是到越浦票號「三江號」一位「江水盛」名下;而最初交付這筆錢的,卻是大跋
難陀寺的毗盧遮那院首座湛光和尚。
「……是他!」
此人遲鳳鈞非常熟悉。當初征用九品蓮台時,便是這厮極力阻擋,連難陀寺
的住持濂光長老都點頭應可,湛光仍不依不饒,逼得遲鳳鈞向鎮東將軍府借兵,
硬把尚未完工的蓮台拆了,原湯原食運至阿蘭山,重新砌建起來。
由這堆故紙新箋看來,湛光在九年前花費钜款,以層層轉彙的方式掩人耳目,
買了一樣見不得人的東西,問題是他究竟買了什麽,與阿蘭山九品蓮台的意外又
有甚牽連?
仿佛聽見他心裏的疑問,老人枯瘦的手指落於「江水盛」三字之上。
「這號裏都是單筆六百兩以上的钜款流入,隻提不彙,十數年來皆然。」遲
鳳鈞畢竟是東海道的父母官,與越浦豪商打慣交道,於行商的了解不比尋常文僚,
登時會意:「是了,這「江水盛」是挂名的人頭號,專收那些個見不得光的黑錢。」
翻看那幾頁帳簿,沈吟道:「要說幫會黑帳,數目是盡夠了,頻次卻太不活絡。
幫派的錢都是魚肉橫行得來,進出細瑣,沒工夫將一筆大錢拆也不拆,到處轉彙。
這不是道理。」
老人淡然道:「你若在江湖上打聽打聽,便知這三江號「江水盛」,是有求
於四極明府時,供你打銀子的去處。湛光買的,乃是「數聖」逄宮的設計,打算
在蓮台啓用之際,教濂光長老葬身崩石,將住持寶座讓了給他。」「我征用的
……」遲鳳鈞爲之愕然:「竟是一座兇器?」「這個殺人的法子極有耐性,幾乎
萬無一失,若非九年後鳳駕突然東行,以緻蓮台被東海臬台司衙門強征,濂光和
尚就死定了。」老人冷笑:「不知是他運氣太好,還是湛光賊禿運氣太壞,白饒
了銀錢不算,還有九年的好等。」遲鳳鈞像是想起了什麽,掙紮著滾下床來,伏
地道:「學生無能,卻要恩師耗費心力,爲學生證明清白……我……學生萬死也
不足……」說到後來聲音哽咽,隻能一迳叩首,淚沾青衿。
老人靜靜將他攙起,注視著他的眼神淡卻甯定。
「我頭一個懷疑的便是你。」無視於遲鳳鈞的錯愕,老人續道:「你和湛光
一樣,不能在九年前便預知此事,按理並無嫌疑;但若在征用蓮台前便知其中另
有玄機,那麽此事你也脫不了幹係。」「學生……屬下確實不知。」「我的調查
證實了這一點。」老人揚了揚紙片。
事實上,當蓮台機關的線索指向四極明府時,老人便明白了這一切是怎麽運
作的。以「幕後之人」的實力與關係,當可查出逄宮承接過大跋難陀寺湛光和尚
的秘讬,甚至連如何使蓮台崩塌的方法亦了如指掌;接下來,隻要暗示「姑射」
征用蓮台即可。
而征用蓮台是老人自己的主意。當時遲鳳鈞列了幾個能支援論法大會的寺院
建築,是他從中選了大跋難陀寺,無論誰來,結果恐怕都是一樣。遲鳳鈞暗示過
他,或者在他決斷之際有過什麽推波助瀾的舉動麽?老人仔細回想,並未找到足
以支持懷疑的印象。
這不足以洗清遲鳳鈞的嫌疑。但,說不定這便是「幕後之人」的盤算,讓老
人開始懷疑起身邊的每一個人,認爲自己已窮途末路,然後被逼著賭上一切,豁
命一擊……
那你就錯了,「權輿」。
在做爲「古木鸢」之前,我先是武烈帝的股肱、鲲鵬學府的最後明宗、威震
東洲的兩大軍師之一,異人此世唯一的智謀之傳、被稱作「龍蟠」的男子,不是
能用熾焰驚響任意驅策的傷獸!拿出你的敬意來,然後,我會給你一個屈膝俯首
的機會,讓你明白自己惹上了什麽樣的對手!
「接下來,你的任務就是留在這裏,等待機會。」「等待機會……做什麽?」
遲鳳鈞有些茫然。
老人沒有回答,從懷裏取出一隻錦囊。「慕容柔會持續擾亂你的意志,一點
一滴瓦解你之醒睡、饑飽、寒暖、張馳等感知,使你無法思考;到最後,無論他
問什麽,你都將如實回答,等驚覺時話已出口,無可挽回。」遲鳳鈞「骨碌」地
吞了口唾沫,背脊發涼。老人的話幽如鬼魅,然而經過連日光景,他毫不懷疑慕
容有此能耐。囊中所貯,想是鶴頂紅一類的劇毒罷?走到這一步,這是唯一能守
住秘密的辦法,老人沒趁今夜會面親自滅口,已足見情份。
「屬下已有覺悟。」他定了定神,正欲拿取,老人手腕一收,複將錦囊握入
掌中。「這囊裏裝的,足以使你開脫一切罪責,從你加入「姑射」起,我便爲你
備好了這條脫身計,你看一眼就能明白。」「脫……脫身之計?」
「你該不會以爲,我從沒想過「姑射」失敗時,要如何善後吧?」遲鳳鈞一
直認爲那個答案應該是「一死而已」。誰會爲一群抱著死志的既死之人預留後路?」
倘若我願意,隨時能讓你們任一個人全身而退。即使是現在依然如此。」老人輕
描淡寫,卻比教千軍萬馬齊列眼前,更令遲鳳鈞震撼。
(一切……仍在他的算計中!)──這便是東洲首智、武烈帝麾下第一軍師
的能爲!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忍著頭皮陣陣發麻,肅然道:「請主人交付任務。」
老人微眯的銳目裏迸出一絲激賞。
「我已教過你應付慕容柔的手段,你要持續抵抗他那些無聊細瑣的小花巧,
直到被一舉突破,再無法堅持。這個過程不會太舒服,你要做好準備。」好不容
易恢複的信心須臾間又被動搖。「無法堅持……那之後呢?屬下該當如何?」遲
鳳鈞瞠目結舌。
老人一笑。
「把一切都告訴他。」
◇◇◇
耿照終究沒告訴染紅霞,何以她會是整件妖刀陰謀中,已知的最大破綻;最
重要的原因之一,在於染紅霞並沒有打破沙鍋璺到底。
那夜談話至此,飽餐後的濃重睡意襲上了女郎嬌倦的身子,她捏著耿照的衣
角枕著肩,應答隨著慢慢阖上的彎睫益發含糊,散亂的單詞逐漸變成毫無意義的
咕哝,被情郎輕放在腿上,蜷著嬌軀沈沈睡去,睡到翌日午後方才起身,似忘了
前夜談話的後半段。耿照不欲打擾她休養,自未再提。
染紅霞長年練武,本就十分壯健,複有蠶娘秘授的天覆神功,在地宮中待得
兩日,元氣已大見起色。
地宮中無柴薪可生火,自非療養之地。耿照見她恢複些許氣力,手掌按住玉
人背門,以碧火真氣刺激天覆功運轉,在沈入水瀑前臂圍一緊,將她玲珑浮凸的
胴體擁入懷中,低頭堵住柔軟的唇瓣,不住度入氣息,摟著她潛過千鈞瀑簾,一
口氣泅至潭邊。染紅霞雙目緊閉,挂著水珠的面龐彤勝棲霞,一向剛健婀娜、緊
繃如百煉的薄鋼,柔韌而富彈性的身子,此際卻溫軟如綿,小鳥般偎在他懷裏,
仿佛全身都沒了力氣。
耿照松開她的櫻唇,心底隱有幾分不舍,隻覺懷中玉人渾身火燙,非比尋常,
直覺她並非身子不適,強抑著胸膛裏的鼓動,抄著她的膝彎橫抱而起。染紅霞
「嘤」的細聲嬌呼,卻未睜眼,依舊臥於他肌肉贲起的赤裸胸前,將滾燙的小臉
埋入頸窩。
耿照行至水潭附近的小屋,起腳「砰!」踢開蓬門,屋外鮮濃的草青水氣隨
風卷入,陽光被兩人身形所遮,隻餘滿室深幽,刹那間竟生出合卺交杯後、擁美
入洞房之感。如非挂念她創傷未複,直想分開那雙修長筆直的玉腿,再痛嘗她誘
人的嬌軀幾回。
總算他一力把持,未做出什麽沖動之舉,將女郎濕衣除去,細細擦幹身子,
小心放在幹草鋪就的榻墊上,調整她螓首枕處的疊衣,覆上外袍保暖。「紅兒,」
他踞於草墊旁,伸手理她濕濡的發鬓,歎息道:「將來咱們洞房花燭時,我還想
這般抱你。」
染紅霞玉頰酡紅,兀自閉目,不欲與他相對;姣好的唇抿忽地一勾,露出促
狹似的狡黠神氣,佯嗔道:「你才不想抱我。你想對我做很無禮的事,而且很
……很下流。」忍俊不住,依舊緊閉美眸,仿佛這樣就能自外於他「無禮下流」
的想像,負氣似的模樣益發可人,成熟的胴體洋溢著懷春少女般的誘人風情。
耿照口幹舌燥,腹下仿佛燒著熊熊烈火。他渾身上下僅餘一條貼身的犢鼻褲,
胯間怒龍昂起,似將擠裂而出;回過神時,一隻手已探入充作被褥的外袍底下,
滾燙的掌心熨上女郎光裸的腰肢。
染紅霞渾身劇顫,似被燒紅的烙鐵所灼,身子一彈,本能往榻裏瑟縮,唇間
迸出一短聲驚叫,又像連自己也嚇一跳似的抿住,一雙翦水瞳眸睜得晶亮,透著
不假思索的驚恐。
這就是他留在紅兒身上的痕迹,耿照想。
他們都以爲、或由衷希望那已經過去了,其實並沒有這麽容易。染紅霞回過
神來,一瞬間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向後縮退的動作硬生生止住,似想開口安慰或
解釋什麽,但也隻動了動,環著外袍的雙手緊掩著胸,裸背依舊靠著夯土牆,泫
然欲泣的表情一現而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異的緊繃。
耿照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必定非常可怕,就像被獵矛貫穿的野獸,迸出的嘶吼
最是嚇人。他松開拳頭,卻想不起自己何時攢緊五指,將動作放輕,慢慢自草墊
邊起身,退向門口。
「我不是……」開口才發現喉音喑啞。染紅霞卻搶先截住話頭,盡管仍帶一
絲難抑的驚顫。
「我知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她勉強擠出一抹微笑,蒼白得令他想落淚。
「等我好了……就給你。我是你的……從頭到腳都是,你想怎麽要都行。隻
是現在我受傷了,有點兒疲累,你讓我歇會兒,好不好?」耿照一迳點頭,沈默
地退出了小屋。
而永遠都是染紅霞先恢複過來。
第二天清晨,谷中薄霧初散,他在滿山遍野的莺啾燕啭中蘇醒,映入眼簾的,
除了金黃燦爛的晨曦,還有一張比晨曦更加耀眼的笑靥。隔著半開的破落柴扉,
他倚著屋外的夯土牆,與擁著外袍坐在屋內一側的半裸玉人四目相對,染紅霞一
邊從袍肩隙裏伸出玉一般的皓腕,尖細纖長的五指幾能透光,努力理了理紊亂的
浏海,既害羞又正經地沖他笑了笑,才剛剛擺脫睡意的喉聲帶著些許鼻音,黏膩
得惹人憐愛。「早。」
他忍不住失笑,心頭既感寬慰,複覺痛楚。他究竟何德何能,能擁有這般美
好的女子?她的美好遠勝他所知所有,而如此不美好的自己,又該如何撫慰她、
包容她,一如她爲他所做?
耿照沒有答案。所以隻能盡力做他做得到的。
「魚生吃膩了罷?二掌院今兒,想換什麽口味?」「嗯,讓我想想。」染紅
霞一本正經地抱臂支頤,居然認真考慮起來。「龍肝鳳髓子虛烏有,就不爲難你
啦;豹胎鯉尾倒不算罕見,怕是小瞧了你;猩唇熊掌的模樣太可怕了,我不想吃。
鸮炙聽人說就是烤貓頭鷹,光想到就沒什麽胃口。」耿照苦著一張臉道:「奇馐
八珍裏二掌院就嫌了七樣,想來是要吃「酥酪蟬」了。」
染紅霞雙掌在袍裏一合,發出「啪!」的清脆響聲,不意動作稍大,環裹的
外袍滑落些個,裸出一雙渾圓剔透的雪玉香肩。
「是啦,就是酥酪蟬,我想了半天老想不起來。無論這道菜多美味,我是萬
不敢將蟲子吃進肚裏的。小時候生病,我見了藥方裏的蟬蛻,死活不肯吃,據說
後來是奶媽給我做了蟬蛻猴兒,我一歡喜才吃了藥。」似是懷念起兒時情境,不
覺露出微笑:「連蟬蛻都不成,別說是整隻蟬啦。」「蟬蛻猴兒」乃是一種童玩,
以辛夷與蟬蛻兩種藥材制成。「辛夷」即是木蘭花的花蕾,通體裹滿了銀色細絨,
恰可當作毛猴兒的軀幹:「蟬蛻」則是蚱蟬羽化後蛻下的外殼,剪下兩對腹足充
當猴兒的四肢,吻部即爲猴頭。
耿照見她微眯著杏眸,笑容溫柔中透著一絲淘氣,不由看癡了,片刻才回過
神來,笑道:「客倌有所不知,「酥酪蟬」卻不是蟲子,而是種精制的酥酪,頗
類乳饴,香甜溫潤,入口即化。隻是外表制成蟬腹的模樣,才喚作「酥酪蟬」。」
染紅霞抿嘴笑道:「掌櫃的如數家珍,貴寶號肯定有賣。且來一盤嘗嘗,看是不
是真的香甜溫潤,入口即化。」耿照忙不疊討饒:「二掌院青天在上,這八珍的
名目、材料錄於本城執敬司的簿冊中,人人背得滾瓜爛熟。小的連侍席傳膳的資
格也無,真沒見過這等珍馐。」
染紅霞憋著笑,死撐一副客倌作派,點頭道:「瞧你說得可憐。既然如此,
也隻好就地取材,勉強來一道鯉尾湊合罷。就算那水潭裏沒有鯉魚,隨便捕條白
鱗魚也成。」
豈料耿照的臉垮得一塌糊塗,都快哭出來了。
「客倌又有不知,奇馐八珍裏的「鯉尾」指的非是鯉魚,而是穿山甲,古書
中喚作「鲮鯉」的便是。這穿山甲掘地成穴,全靠尾部清掃泥土,故肌肉異常結
實,裹於厚厚的油脂之下,柔韌彈牙,且富有濃厚脂香。以醬反覆浸塗使之入味,
再縛上香草,裹以調了膏油酥脂的泥灰,用炭火燒炙,待醬、脂交融,滲入肉中,
滋味更是……」
「喂,再說我要翻臉啦。」染紅霞俏臉一沈,悻悻道:「明知這兒沒得吃,
淨說來饞人做甚?」「是、是。」耿照忍笑道:「合著二掌院是吃膩了河鮮,這
好辦,小的給您弄些山珍野味來。」染紅霞噗哧一笑,嬌嬌瞪他一眼:「這話還
算中聽。」話雖如此,捕獸卻沒那麽容易。谷中無有弓箭獵網,就算要布置陷阱,
且不說材料難覓,便是獸夾繩弓俱都齊備,也須花費時間觀察野獸出沒的痕迹,
才能在正確的獸徑撒下天羅地網。要是捕獵如此輕巧,還要獵戶何用?
耿照先采了些果子給她充饑,四下尋找獐兔之類的小獸,可惜這日三奇谷中
的走獸仿佛預聞風聲,不見一隻半頭出來晃蕩,直至日漸西斜,仍是一無所獲。
耿照隨手拾了根拇指粗細的長枝,折去枝蔓雜蕪,充作打草之用,心中不無感歎:
要是藏鋒未遺落在蓮台底下就好了。有利器在手,哪怕剖刮去毛,也比潭邊撿拾
的尖石片好使。
可惜他連「剖刮去毛」的機會也無。
回到小屋時,染紅霞正披著外袍,俏立在門扉邊迎接,遠遠見他空著手胡亂
打草,也不失望,雙手圈在口邊甜笑道:「辛苦啦。一會兒我給你捏捏骼膊。」
耿照苦笑:「紅兒,看來獵戶也不甚好做,我還是比較適合下水捕魚。」染紅霞
笑道:「最多我們不吃山珍。待月頭升起,貓頭鷹出來了,不定能弄頭「鸮炙」
嘗嘗。」耿照本就是無爭的性子,得失心淡,見她毫不在意,心頭歉咎略消,正
欲笑話幾句,忽見草叢裏掠過一抹灰影,還未動念,身體已搶先反應──左肩驟
斜,指尖貼地抄起一枚鴿蛋大小的圓石,扭腰旋臂而出!脫手的石卵勁如響箭,
筆直射入草叢,可惜灰影搶先一蹬,一雙柔軟的長耳逆風飄揚,瞬間又沒入樹影。
「兔子!」染紅霞失聲驚呼,而耿照的第二枚飛石已然脫手,動作一氣呵成
如相鄰的兩人以極小的時間差接連擲出,毫無停頓。
可惜暗器求的不是快,而是準。
耿照擁有超人的五感,目力不遜盡得「翼爪無敵門」真傳的羅烨,身負碧火
功絕學,複得鼎天劍主之助重鑄筋脈,這兩枚石頭擲實了,能打死一流好手。無
奈於捕兔一節,未必及得上經驗豐富的老獵戶。
眼看兔子要逸出視界,他幾無停頓地抄起第三枚,耳畔「飕」的一聲風快,
灰白色的殘影與兔子跳躍的軌迹差一毫便要相疊,竟是染紅霞出了手。
她身子尚未複原,手勁與耿照天差地遠,準頭卻強得多,水月停軒雖不以暗
器聞名,畢竟也是玄門正宗,非是耿照這等半路出家的門外漢可比。
耿照擔心她勞累傷身,豈料轉念間染紅霞已連擲兩石,粉頰酡紅,美眸放光,
顯是好勝心起,不覺失笑;見她一手比一手更近,心念微動,索性不與兔奔較準,
雙手往地上一抓,大蓬碎石含沙如龍卷風般轟去,當中一縷灰芒穿過,半空裏脫
兔忽地滾落,已然中招。
「我的!」染紅霞興奮回頭,紅撲撲的玉靥分外可人,不待耿照答腔,便要
穿出竹籬撿拾;奔出兩步,雙腿驟軟,被趕上的耿照及時攙住。
「是我打到的。」
她咬牙露出一絲不甘,止不住意氣昂揚,自顧自地吃吃笑著。
耿照笑道:「也隻能是你了。我那「滿天花雨下馄饨」,從來隻能濺得一臉
熱湯。」染紅霞噗哧一聲,一扯他臂膀:「走,瞧兔子去──」語聲未落,天上
一團黑影直撲而落,攫兔複起,卻是一頭翼展如臂張的蒼鷹!
「……扁毛畜生!」
耿照彎腰欲尋尖石,才發現蒼鷹拔起太快,不旋踵即越過樹冠,即將消失天
際,忙踏樹而起,如平地奔跑,三兩步「唰!」穿過茂密枝葉,躍入半空,宛若
踩著肉眼難見的天梯,硬生生拔至三丈高!在無奔跑助勢之下,這已是輕功的極
限。
人畢竟不是蒼鷹。
耿照胸中真氣雖豐盈,卻無法在虛空中不墜,身形一滯,就在將跌落的刹那
間,右臂長枝揮出,末端掠過蒼鷹尾羽下方分許,那攫著灰兔的大鷹忽像被卷入
一團黏膩的氣旋般,身軀一沈,縱使極力揮動翅膀,仍無法如先前那樣乘風直上。
一人一鷹在空中停留一霎,在地面的染紅霞看來又仿佛極漫長,然而不動之
物,決計無法長留虛空──下一瞬間,耿照如失去依托的鉛錘急速墜落,離奇的
是:即使蒼鷹舍了鈎爪間的獵物,拼命拍擊翅膀,依舊無法擺脫虛黏尾羽的長枝。
耿照仿佛舉着一隻鷹形花燈,直到雙腳踏着樹冠一借力,穩穩倒翻落地,随手一
甩,将沾着的大鷹「啪!」抖落地面,像拔了翅膀的蒼蠅。
那鷹已是精疲力竭,毋須縛繩樊籠,連翻身亦有不能。
「兔子還你。」耿照笑道:「這扁毛畜生是我的。」染紅霞撫掌酣笑。「好
俊的功夫!你在蓮台上使過這招的,是不是?隻是那時還未有這般厲害的黏纏勁
兒……要是去掉招式不用,尋隙施勁,說不定我便輸啦。」
耿照笑道:「你這般說法,别人會以爲蓮台上是你打赢了我。」染紅霞揚眉。
「等我身子好了,再來打過!定教你輸得心服口服。」耿照連連讨饒,益激起她
的好勝心。
這頓晚餐自是豐盛。春寒未褪,野兔尚未掉膘,洗剝幹淨後串在長枝上烘烤,
烤化的油脂滴落篝火,竄起絲絲煙焦,野味四溢。兩人吃了幾日魚生酸果,撕下
油燙鮮香的兔肉就口時,差點沒把舌頭給吞了。
至于那頭大鷹皮粗肉韌,放了血肉色隐隐泛黑,不似雞鴨淺淡,倒比野兔要
更像獸肉些,腥味亦濃。料想烤熟了亦難入口,索性剔下淨肉浸水,待日出後再
曬成肉脯保存。
兩人着實飽餐了一頓,心滿意足,圍着篝火随興閑聊。染紅霞問起那十二式
刀法,耿照對她并無保留,直說是由「無雙快斬」中悟得,連蠶娘的天狐刀推論
亦和盤托出,卻顧及老胡的私隐,并未說是從他那兒學來的。
「這麽說來,」染紅霞眉目一動。「這刀法也算是你的創制啦,畢竟無論是
教你「無雙快斬」的那人,抑或天狐刀的原主兒,都使不出這十二式來。我水月
停軒的武學出自佛門,脈絡相因,卻不能便說功夫不是我們的,是也不是?」耿
照有些難爲情,搔了搔頭道:「要我自個兒想的話,是決計想不出這等武功來的,
怎麽說也是得了别人的好處,不好占爲己有。」「錄了圖譜,題了姓字,便是你
的刀法了。」染紅霞正色道:「是仿作劣作,還是不世出的精彩之作,會過這套
刀法的人自有評說,也不是我們自個兒說了算。重要的是把它整理妥适,流傳下
去,也才能得到實實在在的評價。
「況且整理譜寫,有助于厘清、反省與改進,這才是寫譜的真正目的。畢竟
世人評價與我無甚幹系,重要的是自我精進。本門鼓勵弟子創招錄譜,着眼便在
于這一層。」
耿照一向欽佩讀書做學問的人,笑道:「紅兒,你真了不起,懂得這許多。
我連字都寫不好,别說錄譜了,讓我照抄一遍都費神。」染紅霞抿嘴笑道:「真
佩服的話要叫「紅姊」。」随手撥着炭枝,出了會兒神,才支頤笑道:「不然這
樣,我替你錄譜,咱們一塊來替刀法想名字、定格局,等完成了,就有一套自己
的刀法啦,誰也搶不走。你說好不好?」
第百卅二折停舟何羨,珠圓玉瑰耿照不确定說動他的到底是「有一套自己的
刀法」,還是「我們一塊兒」,瞧伊人興緻勃勃、美眸放光的模樣,刀山火海似
也去得,這事便這麽定了。
染紅霞可不是說着玩兒。她向是即知即行的性子,翌日便讓耿照從五陰大師
的草廬裏搬了幾摞白紙,挑出光潔堪用的,又拿昨夜留下的野兔毫毛紮了杆克難
的小楷筆,在屋前的泥地沾水試寫幾回,左右端詳,平生頭一次對自己的手藝感
到滿意,一掃幼時學做女紅的陰霾。
「醫怪」袁悲田乃儒宗出身,于文房四寶十分講究,爲求拓片久藏不腐,由
谷外攜入大批青檀淨皮紙,此際更顯獨到。青檀紙曆經數十年光陰仍堅韌結實,
好的倒比壞的多;裁與竹簡同高,寫成一幅長卷正合适,也省卻修剪的工序。
耿照還找到一塊以厚棉紙六面纏裹、隙間填蠟的墨條,取水就着石硯磨開,
墨色竟十分燦亮。墨碇受潮則易腐,太幹卻會迸碎開來,質性嬌貴,不易保存;
這塊墨能曆久彌新,不惟保存手法佳妙,怕也是大匠所制,非同凡俗。
諸事備便,耿照在覓食以外的時間裏,遂成了水月門下諸少女的小師弟,與
她們一般,按門中規範接受「紅姊」的指導,擺開功架、講述心訣,将苦心孤詣
創制出來的武功形諸文字圖形──通常二掌院隻爲師妹們示範一次,如何将一式
平日拆得爛熟的「雁落平沙」或「芳滿華林」記成門中慣用的丁兒譜,然而典衛
大人識字有限,又沒上過水月停軒的記譜課,筆錄的工作隻得全交給她,耿照負
責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拆解,好讓染紅霞用炭枝在草稿上寫寫塗塗。
「這個「兒」字唸作「人」,其實就是人字的古寫。」染紅霞以草稿相示,
細細說明上頭的标線圖樣。「拳經劍譜中将一撇一捺拆開,記錄下盤動作:「丁」
則代表軀幹與雙肩,記的是上三路。」
耿照一抹額汗,拎着權充刀器的粗枝湊過來,本以爲會瞧見滿紙的持刀小人,
興許能依稀辨出自己的眉目,豈料淨是一堆塗鴉似的亂線,經她一說,果然像極
了「丁」、「兒」兩字的變形組合,構成一個個的略筆人形。
染紅霞瞧出他的失望,也不着惱,抿嘴一笑,耐着性子繼續講解。
「除了丁兒譜外,也有專記兵器落點的「亂雨譜」,用以标示長劍、大槍等
擊刺軌迹的「飛虹譜」,講解經脈行氣的「套環譜」等等,這還是武林中較爲通
用的譜式;饒是如此,光是譜上加注的種種暗号、輔線,即非外人所能知悉。便
是同用丁兒譜,别派未必能懂本門的秘笈。」
耿照忍不住笑起來。「要遇着我這種大外行,還請方家繪了滿篇栩栩如生的
打拳小人,撿到秘笈的人可要高興死啦。」
「你可别以爲是先人們小家子氣。」染紅霞笑了一會兒,正色道:「拳經劍
譜用暗号書寫,除了保護自家心訣,也是爲了告誡門人:「習武不可無師。」刀
劍争勝,稍有差池便要饒上一條性命,此間之重,豈容兒戲?圖樣繪得再精細,
心訣寫得再詳盡,都可能因爲一念之差,練上了錯誤的道路。能按圖索骥練成武
藝者,如非運氣絕佳,怕自身便有超凡的資賦,拳經劍譜于他,不過攻錯罷了;
此生而知之者,非常人可比。」
這話語重心長,耿照卻未必服氣。遠的不說,光是染紅霞本人,便曾由死魔
留下的劍痕得到啓發,使出那絕無僅有的一劍來。若五陰大師留于壁上的是詳盡
的圖譜心訣,料想絕不僅于此。武經若不可恃,她從院裏拿走那卷《六波羅密多
彼岸究竟法》,豈非無謂?足見書中仍有可觀處,才引起染紅霞的興趣。
隻是耿照回顧習武的曆程,要不是有明姑娘毫無保留,手把手的領他入門,
真丢給他一部《火碧丹絕》參悟,怕打死也練不了碧火神功,遑論大成。思慮至
此,忍不住點了點頭。
染紅霞一向喜歡受教的學生,見愛郎順服,笑靥益發動人。他倆正錄着的,
乃是昨日耿照捕鷹時所用,包括毋須助跑、即能緣樹直上的身法,以及如何在舊
力将盡之際,再行踏步淩虛的心訣等。
這些均自「無雙快斬」耙梳而來,即使施展時林搖樹震、氣勢烜赫,骨子裏
講的仍是巧勁而非肌力,此誠青丘國九尾山天狐刀一系的精要所在。否則無雙快
斬須于頃刻間出千百十刀,全憑内息膂力,敵人還未斃于刀下,先把自個兒給累
死了。
而以化勁化去蒼鷹振翼的浮空之力,亦是這門巧勁的變化。
耿照将石子往上抛,手中粗枝一振,尖端「啪啪啪」地顫擊墜石,絕不落地,
用以說明勁力的運用法門。「你這招裏包含了輕功、内息、巧勁及運刀化力之法,
也真是繁複得緊啦!」染紅霞以套環譜式記下發勁之法,又問了使腕的諸般關竅,
在新紙上草草勾勒幾幅手腕指掌的速寫,不覺輕歎。
耿照抓了抓腦袋。「這原本是四招,我情急下貫串使出,威力卻比獨使更強,
合着也是天意,便作一招罷。」湊近一瞧,驚奇道:「紅兒,你畫得挺好啊!」
染紅霞俏臉微紅,咬唇瞪他一眼,佯嗔道:「拍馬屁也不能少使幾回!訣竅記得
差不多啦,晚些我再修飾文辭。你且演一遍給我看,我給你順順心訣。」
耿照活動肩臂,提着粗枝走到樹下,腳底闆「登!」踏上樹幹,身形微凝,
緊接着用力一蹬,啪啪啪地向上飛竄,每下都踩得枝葉一晃,「潑喇」一聲自樹
冠穿出,人如箭矢離弦,射向半空!
與适才示演時全然不同,即非初見,然而再次目睹時那種驚人魄力,仍令染
紅霞心魂欲醉,見耿照淩空虛踏幾步,一個後空翻輕巧落地,才回過神來,面頰
熱烘烘的有些暈陶,趕緊低頭,裝作認真查核筆記的模樣,不敢與他目光相觸。
「要不要我再演一回?」耿照不明伊人心中周折,一抹額汗,随手挽了幾個
刀花。「這招使來格外費勁,也不知是不是四式合一的緣故。」
染紅霞心念一動,唰唰唰地翻着前幾招的草稿,蛾眉微颦,半晌不語。
「怎麽了?」耿照在她身畔一屁股坐下,伸長脖子望着紙上秀麗的字迹。
「你這一招的心訣不對。」染紅霞喃喃道,忽意識到這話若未解釋清楚,聽
來頗有指摘之意,又道:「按你說的法子,内息到拔空之際便已用盡,縱能提氣
再踩幾階,如何能使出黏住蒼鷹的至柔化勁?你的碧火神功雖是渾厚綿長,總不
能無窮無盡。」
「我再試一回。」耿照起身行遠,依樣畫葫蘆,砰砰砰踏樹直上,穿出樹頂,
長枝迳指蒼天,正欲施展化勁時,果如染紅霞所言,難與「踏天梯」的步法并用。
他咬牙提勁,硬生生拔起兩尺餘,手中招式再難以兼顧,隻得虛劈幾下倒翻
落地。
「怪了,真個不成。」他尴尬地撓撓發頂,轉着腕子回憶适才挑石滞空的手
感,正欲再試,卻被染紅霞喊住。
「依我看,你昨兒貫串這四式的心法,不像是碧火神功。淩虛排空的身法雖
不常見,然而輕功練到極處,本是殊途同歸,便說我水月門中,也不是沒有相類
的武藝。」染紅霞沉吟道:「現下想來,當時你的身法不似提氣拔起的模樣,倒
像半空中真個有什麽看不見的物事,讓你踩着借力一蹬,才又上升了三尺有餘,
還留有餘力施展化勁,将鷹黏了下來。」
耿照自己也有相同的感受。縱以碧火神功之奇,穿樹而出提氣再躍,佐以腰
腿腹筋的肌力,至多也就是兩尺,其後氣空力盡,唯有墜下一途。紅兒說他昨日
一躍三尺有餘,尚有餘力出手黏鷹,于急速墜落的同時化去蒼鷹振翼之力,便合
碧火神功與鼎天劍脈,怕也難以解釋。
捕鷹時因心急使然,沒多想便将四式刀法串接而出,也不覺有異;此際以三
易九訣心法審視分析,才發現這招對内息的要求太過極端,新舊兩股力量甚至不
容相銜,無論連接如何緊密,都不足以同時應付「淩虛排空」與「刃尖停羽」的
輸出,除非新舊二力相互疊合,才有可能做到。
是什麽物事──或說什麽武功──給了他額外的力量,得以在半空之中一蹬
三尺,如踏雲踩霧?
「先記下來,之後再慢慢推敲。錄譜就有這般好處。」染紅霞拍拍他的手背,
溫言撫慰。「四式合成一招,你的刀法便剩下九招啦。咱們替這九招取好聽的名
兒,算是定了初稿,接着繕寫裝訂,題上「耿家刀譜」四字,你便開宗立派,隻
等散葉開枝啦。」忽意識到「散葉開枝」一詞另有所指,不覺大羞;瞥見耿照愣
愣提着木柴毫無反應,不知是真呆抑或故作不解,暗忖道:「這話太也羞人,我
可不能自先認了。」忍着粉頰雪頸間的烘熱,輕咳兩聲,端起架子一本正經道:
「先從這招開始罷。是你合四式于一爐同冶的,你覺得叫什麽好?」
耿照被喚回神來,聞言擡頭,見玉人俏臉绯紅,眼角眉梢水汪汪地直要淌出
蜜來,胸臆間一陣怦然;偏偏命名一節他極不擅長,如被澆了盆冰水,滿腹绮念
煙消霧散,不禁皺眉苦思。
「你使這一招時,有沒有什麽特别值得紀念的意象?」染紅霞循循善誘:
「或是對手之類。敵人往往能激發武者的鬥志,發揮出倍于尋常的力量。」
想來隻有那頭蒼鷹了。「叫「黏鷹式」好了,反正老鷹是被我給黏下來的。」
「……你希望牠死不瞑目麽?」染紅霞笑容有些僵,差點沖口而出。考慮到
耿郎與門裏那些個少女情懷的師妹畢竟不同,本不該期待他安個詩情畫意的名兒,
耐着性子繼續提點。「「黏」字過于直白啦,不如改成「落」罷?」
「好,那便叫「落鷹式」!」耿照雙掌交擊,見她面色微沉,猜想非是伊人
屬意的名字,趕緊将歡呼吞回肚裏,改爲征詢的口氣。「……你看好不好?」
染紅霞勉強一笑。「「鷹」字常見于拳經劍譜,尤其練指爪功夫的,十家裏
倒有十一家以此爲名,不怎麽好聽。同樣是蒼鷹的意象,或許可以換個字。」
耿照欲哭無淚,卻不好教玉人失望,隻得抱頭苦思。
「譬如……老鷹有什麽特征?」染紅霞熱切地暗示。
「爪子……」一看她臉色不對,耿照趕緊改口:「鷹嘴……啊,是鷹翅!」
染紅霞露出寬慰的笑容,頻頻颔首,直到耿照興奮地宣布答案。
「……那就叫「落翅式」好了!」
或許征詢他本身就是錯誤,她忍不住想。
人總有擅長與不擅長的,顯然她的耿郎于此較常人更加笨拙。
「叫「落羽天式」罷。」她歎了口氣,帶着姊姊般的寬容與諒解。「你昨兒
施展這招時,頗有天神下凡的氣勢,以這個「天」字爲名,也期許你早日記起貫
串四式的心法,真正将天賜的奇招變成自己的。」
耿照松了口氣,一抹額汗,喃喃道:「落羽天式、落羽天式……這名兒真好。
紅兒,我一定将心法鑽研透徹,不負你爲這招取的名字。」染紅霞雪靥酡紅,咬
唇輕笑:「我從來不擔這個心的。」
耿照自無雙快斬析出一十七式,阿蘭山兩戰去蕪存菁,并成十二;及至「落
羽天式」棄絕原形,合四式于一招,總數隻餘九式。「九爲數極,兆頭甚好。」
染紅霞随手翻閱密密麻麻的草稿,明眸忽燦,笑指一頁道:「這招最是讨厭,我
還記得。一經施展便如鐵桶也似,潑水難進,與創招之人一般模樣,賴皮得緊。」
「怎麽我做人很賴皮麽?」耿照哭笑不得。
染紅霞美眸滴溜溜一轉,合掌笑道:「我知道啦,這一招呢,便叫「驚鹜式」
罷。正所謂「鹭下驚濤骛」,意象最是适合不過。」炭枝唰唰幾下,于紙頁餘白
處補上「驚鹜」二字。
耿照看到那個「鹜」字,腸子都快打結了,不細瞧還以爲是并連的兩個「驚」
字;不知是不是出于對讀書人的敬畏,反覆唸得幾回,越發覺得有氣勢,隻不解
其意,難免美中不足。
「「鹜」就是野鴨。你這招刀随身走,仿佛一群被驚起的野鴨繞着池塘飛,
再厲害的招數也刺不着你,劍劍都中野鴨。」染紅霞說着,忍不住「噗哧」一聲,
水汪汪的杏眸斜乜着愛郎,七分明媚中夾着兩分促狹、一分挑釁,說不出的可人。
耿照爲之絕倒。說也奇怪,一想到是野鴨,那難寫難讀的「鹜」字居然變得
可親起來,他信手在空中寫了兩遍便牢記不忘,當是長了見識,心中亦極歡喜。
比起尚不完整的「落羽天式」,餘招争議不多,在女郎的強勢主導下,一一
有了符合水月精神的、如詩畫般的動聽名目。耿照秉着虛心向學的态度,将這些
招名生吞活剝地背下,反覆寫上了幾百遍,連字體都端正起來,好不容易才博得
美人一燦。
草稿底定,接下來便是分節整理、謄錄繕寫的精細活兒了。
染紅霞拿出當年譜寫《青楓十三》的專注考究,足足耗費十個白日,将九式
刀法抄成厚厚一摞,以丁兒譜記錄身形、套環譜闡述運氣,手腕指掌的動作則以
炭枝精細描繪,加上優美詳盡的文字說明,穿針引線以包背式裝幀,尋較厚的蠶
繭紙作封面封底。谷中無黏膠剪刀、包角用的絲綢等,無法盡善盡美,但耿照捧
着這部完成的譜冊,除了滿滿的感動與感激外,還有幾分如置身夢中似的不真切。
「原來……有一樣屬于自己的東西,是這樣的感覺。」他擡望着染紅霞,低
聲道:「謝謝你,紅兒。沒有你,興許我這輩子都不曉得,自己親手創制一樣物
事,竟是如此美好。」
染紅霞見他說得真誠,芳心羞喜,紅着俏臉搖頭道:「就算沒有我,你一樣
會有屬于自己的刀法、屬于自己的武功,此事無關其他,因爲你原本就是這樣的
人。
我不過是替你潤筆罷了,實不能居功。
「我指導許多師妹練武,有些人,你就是能感覺她劍上有話要說,像要吼叫、
要辯駁,直欲鼓破胸臆,不吐不快……端看何時積累至極,等到述說的時機。有
些人明明十分勤懇,她的劍卻是天生喑啞,一招一式都像譜載般死氣沉沉,沒有
那種亟欲發聲的沖動。」
耿照聞言,不禁莞爾。
「原來我的刀吵得很,都教你給聽見啦。不知都吵些什麽?」
「你的刀充滿疑問。」染紅霞無意說笑,正經道:「非是猶豫彷徨,而是不
斷質疑,不斷勘誤,仿佛永不滿足,定要尋出個至真至善的答案。刀與劍不同,
要更霸氣、更強悍無倫才是,但你的刀一點兒也不。便是「無雙快斬」這般狂烈
揮灑的路數,你使來仍不住抽絲剝繭、反躬自問。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刀。」
耿照若有所思,收起了嘻皮笑臉的神氣,喃喃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
「好不好不敢說,但肯定是獨一無二的。」染紅霞嫣然道:「獨一無二的典
衛大人,請你替這部獨一無二的刀譜定名兒罷。」耿照苦于命名的模樣她記憶猶
新,這下不無捉弄的意味,好替那頭蒼鷹一報「落翅式」之仇。
豈料這回耿照臉不紅氣不喘,正色道:「我早想好啦,這部便叫《霞照刀法》。
紅兒,沒有你,就沒有它。沒有你,也沒有我。」
染紅霞一怔,眸中水波潋滟,一霎盈滿,微顫的櫻唇卻抿出一道好看的月弧,
靜靜投入愛郎懷中。「耿郎……」他胸膛上溫溫濕濕的,貼熨着她灼熱的吐息,
熟悉的語聲像是從水底透出來,不知怎的卻覺得十分親近,一點也不遙遠。
「就算一輩子都待在這裏,我也不怕。永遠都待在這兒好了,隻有你跟我。」
耿照擁着她,輕撫她細薄又不顯骨感的美背,隔着絲糸仍能充分感受肌膚的
滑膩,似比綢緞還要光滑柔軟,刹那間仿佛時光停滞,忘乎所以。「永遠都待在
這兒好了」在他聽來,直比奶蜜更加香甜,這似乎不是絕望或危機,而是他畢生
夢想的歸屬……
倘若沒有谷外那些他惦記着的,以及惦記他的人或事的話。
飛升成仙,不過是把俗世中的煩惱悲傷,留給其他人罷了。狠不下這份心的,
便在世外仙境,也做不了神仙罷?
耿照畢竟是凡人。他閉着眼睛,貪戀地多享受片刻溫存,才握着女郎的香肩
将她抱起,凝着那雙濃睫眨淚的絕美瞳眸,唯恐她漏聽了隻字片語。「我們不會
一直待在這裏的,」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找到了出去的方法。」
◇◇◇
蘭膏明燭,獸香錦幄,層層疊疊的碧宇朱樓矗立在漆黑的山谷中,悠揚的絲
竹與鼎沸的人聲掩去風咆林響,原本盤據荒林的飛禽走獸早已遁逃一空,将栖身
之地讓給了喧嚣昂揚的不速之客。
辚辚的車馬聲流水價來,不住自谷外的碼頭畔駛入,下車的無不是衣裘帶錦
的富賈顯貴,樓外候着的衆堂倌不敢怠慢,沒等馬車停下,大老遠便迎上前去,
隔着車窗親熱招呼。
「何老闆!今兒是宴飲還是發财呢?是是是,沒問題,好酒好菜都給您備着,
還有平望來的教坊名手李大家!蕭公子,您來的正是時候,院裏新來了幾個雛兒,
嫩得能掐出水來……要銷魂索伺候麽?沒問題、沒問題!隻是公子這般龍精虎猛,
千萬得憐香惜玉,莫壞了新來的姑娘,十九娘要責罵小人哩!」
這處莊園名喚「羨舟停」,本是越浦某富商所有,約莫半年前易主,出手的
是個自稱「翠十九娘」的外地人。
翠十九娘生得杏眼桃腮,一看便知是風月行裏的大家。買下越浦西郊金環谷
的這處物業後大興土木,拆牆填壑,改成酒樓、妓院和賭坊,所用都是最高價的
頂級品,美酒、美馔、美女不要錢似的源源供應,顯露出搶占越浦豪商銷金處的
勃勃野心。
越浦各大行商泾渭分明,俱有森嚴規矩,外地商人沒先拜過碼頭,求得首肯,
莫說銅錢銀兩,連根毛也休想攜出三川之地。飲食男女雖是人之大欲,經營秦樓
楚館卻最看人面,人和不通,酒池肉林也沒生意可做。城中風月場的同業無不存
了看好戲的心,等着這名不懂規矩的外地女子蝕光老本,憑她的容貌身段,到哪
家都是頂尖兒的粉頭;想風光一時的「羨舟停」翠大家,如今隻能在身下婉轉嬌
啼、任君蹂躏,可比什麽豔妓紅牌都要誘人,誰不想嘗她一嘗?
豈料後續的發展,居然教所有人無一例外地栽了跟頭。
「羨舟停」從開張起就沒少了客人。越浦城尹梁子同着人浚通一條廢棄已久
的小渠,恰接到金環谷外,翠十九娘買了幾艘吃水淺的大沙船,并着甲闆以鐵釘
鋪木相接,成了能讓馬車駛上的連環船,「羨舟停」的美酒美食美女常備于舟中,
貴客登船即享,權作熱身。
據說翠十九娘訓練出來的粉頭,還有一項絕活,叫做「撓耳風」。一上了羨
舟停的接駁船,便與登樓揭牌沒兩樣,在樓子裏能對姑娘做的,船上俱都不禁;
有些愛占小便宜、不講斯文體面的惡客,在車裏一把剝光前來招呼的粉頭,胡天
胡地了幾回,打定主意死賴在甲闆上不走,反正船中有吃有喝有姑娘,屆時原船
返航,一個銅子兒沒花,坑死這故作大方的外地婊子──可惜打這主意的,沒有
一個成功過。
「依我看,你們「羨舟停」裏肯定養了百八十個打手。」聽龜奴如是說,男
子哈哈大笑。「哪個敢上船白吃白嫖,打斷腿子扔下船,正好順着水渠漂到後山
去,堆成一個人池。」
龜奴勉力一笑。「大爺您說笑啦,越浦城裏有王法的,莫說咱們「羨舟停」,
别個兒也不敢。十九娘教姑娘們一項絕活兒叫「撓耳風」,隻消在貴客耳畔說說
話,便是鐵打的心腸也禁受不住,想到樓子裏來瞧瞧。」
「早知道我也在車裏耍耍賴,見識見識這厲害的撓耳風。」
男子露出惋惜的表情,拍打着浸過胸膛的溫水,信手撥散滿室蒸騰的霧氣;
露于水面的肩臂肌肉虬勁,十分修長,說不清是瘦或壯,隻覺結實有力,不定何
時便要爆發,使他在悠閑懶憊中,透着獸一般的危險氣息。
男子的臉被曬得黝亮,頗經風霜,再加上滿面于思,說是三少四壯也不奇怪。
偏生明亮的眼睛狡黠靈動,時時帶笑,褪去衣衫後露出修長結實的體态,年
紀似又不大。那龜奴雖多見世面,「羨舟停」卻罕有江湖客,又被水霧蒸得暈陶
陶的,判斷力大爲消減,陪笑道:「大爺您是體面人,做不慣這種事的。出來玩
圖個開心,上了樓子揭了牌,姑娘們也好盡心盡力服侍,可比船上玩得歡。」
「說得也是。」男子笑道:「是了,方才我聽後頭似有些騷動,出得什麽事
來?」
龜奴趕緊搖手。「沒什麽沒什麽,馬廄那廂不太平靜,說是來了大蟲,布下
繩網肉餌什麽的要抓。我是越浦本地土生土長的,這兒的山林裏人比鳥獸多,沒
聽過有大蟲,十之八九是胡說。」
男子哈哈一笑,低道:「比起肉來,那條大蟲更愛喝酒。若有好酒,肯定能
引牠上鈎。」龜奴聽不清他喃喃自語,湊近道:「什麽?」膝彎一軟,險險栽進
浴桶中,發現不對,趕緊找理由脫身:「大爺您餓了罷?小人……小人再給您拿
些瓜果吃食。」忙不叠後退,腳步卻有些踉跄。
「欸,别走别走。」男子随手拉住,沖他挑眉:「那你聽過「撓耳風」沒有?
她們都跟客人說什麽?」龜奴急了,雙手亂搖:「沒……沒聽過!我……我們這
些個低三下四的……姑娘不同俺們說。」連舌頭也大起來,靠着木桶直搖晃,奮
力撐開眼皮,末一句操的卻是本地土腔。
男子挽着他不放,怡然枕着桶緣,似極享受,片刻忽放聲道:「喂,這個也
不成啦,你們不喚人來替,莫非要等看他的屁股摔成四片?」聲音回蕩在水霧裏
久久不絕,伴随不時傳出的燃炭「哔剝」烈響,更顯空間廣衾。
此間乃是羨舟停「春日凝妝上翠樓」七個等級裏最上等的「春」字号房,整
幢五層樓宇之中,建有繞行各個房間、通行無阻的引水渠道,甚至連樓梯間都設
有逆行而上的龍骨水車,緩步拾級,可見右側水道裏溯流如龍躍,與階上之人一
同向上行去;而左側水道則順勢下淌,于樓宇中自成循環,源源不絕。
最頂層的春字号上房,整層樓便隻一間,占地最廣。房中沒有桌椅,而是仿
效近來平望風行的南陵風格,将地闆墊高,上鋪厚厚的蔺草織墊,入室即褪去鞋
襪,赤足踏于草墊之上。隔間亦不用牆闆,而是在地面的滑軌上裝置糊紙門扉,
可自由滑動變化陳設格局。
這股風靡平望都的南陵風尚,越浦豪商們原本不屑一顧,隻是愛好羨舟停的
美酒美人,加上翠十九娘精心布置了引水渠道,可擺布最豪華的流水筵席,也就
不挑剔這樣的品味了。
及至鎮東将軍駕臨,越浦直如戒嚴,城中上得了枱面的名園名寺等,多半被
谕令不得離城的王侯顯貴所據。風月場子不敢在将軍眼皮子底下妖魔亂舞,索性
轉做客棧生意,倒也殺出一條血路。本地豪商夜裏無聊,隻得往城外尋歡,漸漸
習慣了羨舟停的布置。
男子包下「春」字号的五層屋宇,将渠裏的水全換成美酒,兀自不足,喚擡
來徑逾一丈的桧木浴桶,墊高丈半有餘,注滿上等酒漿,又命人在一旁起碳爐炙
肉燒石,一邊往桶裏放入燒熱的石頭,說是要試試「酒池肉林」的滋味。
龜奴站在一丈多高的台子上侍浴,早被滿樓子奔流的酒香薰得飄然,浴桶裏
的酒漿遇着燒熱的石頭,「滋」的一聲蒸成絲絲酒霧,不僅竄入口鼻,連周身的
肌膚毛孔都不住沁入醇厚的陳年美酒,饒是他酒量甚豪,撐不過一刻間;如非男
子及時拉住,怕要頭上腳下摔個倒栽蔥。
男子連喊幾聲,紙門「唰!」一聲打開,兩名青衣小帽的龜奴掩鼻而入,七
手八腳地将人擡了出去,其中一個正要留下,男子揮手笑道:「去去!帶把的都
不許留,給我換香香的丫頭來!」龜奴如獲大赦,趕緊告退,緊掩紙門,心想:
七歲時要有幸遇上這麽一回,老子這世人死也不碰酒!下樓同老鸨說了,老鸨沒
口子地埋天怨地。
「哪來的瘟爺爺啊這是!」
支應這幢「春」字号的幾十名侍女,倒有一半醉死倒在頂樓上,之所以沒派
人拖将出來,是怕剩下的一半也折在裏頭。
「羨舟停」的規矩,凡事都有價錢,隻消出得起,在這裏沒有不能做的事;
但如此妄爲又舍得的,卻是開業以來頭一遭。男子每項要求,都遇着駭人的價碼
以爲攔阻,銀票卻仿佛用不完似的如流水價來。
老鸨沒奈何,她手上還有幾間大院的貴客要照拂,哪個不是身價钜萬?偏你
個江湖客有錢!帶着兩柄劍想吓唬誰啊?靈機一動,低聲吩咐龜奴:「後院幾個
醒了沒?要還沒起,澆盆冷水醒醒神,換件衣裳随意打扮,趕緊送上去。」
「大姊,這不好罷?」龜奴有些遲疑。「要讓十九娘知道了……」
老鸨往他腦門上狠敲個爆栗,乜眼道:「你說給十九娘知道的?」
「哎唷!我哪敢呐大姊!」龜奴連連讨饒,趕緊逃往後進。「去去去!」老
鸨不再理他,轉頭把氣出到旁人身上。「再往渠裏添兩壇「醉死仙鄉」,讓他浸
死在澡盆裏!天殺的災星瘟爺爺,教你撞着老娘!」
男子趕跑了龜奴,舒舒服服将雙臂跨在浴桶邊緣,仰頭昂頸,挺直腰脊,鼻
中不住發出滿足的「唔唔」聲;不出片刻,挺腰的動作越來越大,輕哼的鼻音也
成了呼燙般的「啊────嘶────」呻吟,仿佛被甲魚咬住了甩也甩不掉,
拽得木桶一陣嘎吱怪響。
「等……等等……喂!别………啊嘶……」他奮力欲将下身擡出水面,本來
還算英俊的臉孔此際有些扭曲,混雜了酸麻、痛楚和快感的表情異常猙獰,對着
水面大叫:「你待在水底下忒久,不覺氣悶麽?先上來……嘶……嗚嗚嗚嗚…
…這也太……等等!該不會咽氣了吧?人一死喉頭肌肉抽搐,才吸得這般鱆壺也
似……」
越想越覺得是道理,松開掐緊桶緣的右手往水裏一撈,直到摸到一團溫軟如
玉才稍稍放下心來。不對!人要是剛斷氣,摸起來也還是一團熱呼呼的,何況在
炙熱的酒水裏──「你再不起來,」他面孔微沉,渾厚的聲音透過背脊,連着偌
大的木桶帶上整片酒水,震得一片餘波蕩漾。「爺要扔你下樓啦。起來!」
潑喇一聲,酒漿上最先冒出的是兩瓣小小白桃,色白如玉脂,滑似水珠都停
不住,撲簌簌地連滾帶彈,蹦落水面。
那兩團小白饅頭似的股丘有着飽滿的外廓,肉呼呼的曲線直溢至腿根,股下
暗部的肌膚被溫酒煨得彤豔,直如熟透的水蜜桃;丘頂就着水光,折射滿室燭映,
光澤如對剖的兩爿玉球,輕顫着不住彈落酒珠,又無玉球之冷硬。
小屁股擡出水面,股間的蜜裂延伸到腿心,谷壑間夾着小半顆蓓蕾般的豔紅
突起,似是肛菊,緊接着才是贲起的玉蛤,白皙光滑直追幼女,恥丘上的剛毛卻
是又濃又密,拉着酒汁離水,淅淅瀝瀝地垂墜成一束,毛根粗亮結實,說不出的
淫冶,與嬰兒般幼嫩的股肉形成強烈對比。
雪臀離水,再來是腰後那片平坦的三角浮出酒液,圓凹的小腰亦現出全貌。
由身形看,腰臀的主人至多二八年華,興許要更小些,才得這般肉感,又在腰際
等易于積贅處,擁有緊緻絕倫的線條。
這一點從她擁有纖細的臂肩、胸背卻極豐盈上亦可得證。
此際男子卻無心欣賞,下身的吸吮之強,像是要生生将那物事拔起也似,他
腳底闆「砰!」踏着桶底,少女重沒入水,依舊如螞蝗般啜緊不放。
男子下身一昂,将一具雪酥酥的裸裎嬌軀拱出水面,隻見少女抱着他的臀股,
被撐大撐圓的櫻唇埋在男子粗濃不遜虬髯的烏茸間,俏麗的短發濕漉漉地覆着小
腦袋瓜,居然不見半點肉棒的蹤影。
一股奇異的箍束攫取了他。陽物仿佛突進一處又濕又緊、既柔軟又沒什麽彈
性的夾層裏,微妙的吞咽感與抽搐痙攣似乎以完全相反的方向交互作用着,有什
麽壞事将要發生似的不安令人倍感悚栗──老實說自來「羨舟停」,這還是頭一
回如此爽利。不過男子開始擔心若将少女頂得失神,兩排貝齒「喀!」一聲咬上,
龍杵未免斷得冤枉──什麽純陽氣功練得堅硬如鐵,那都是騙人的。拿來插水滋
滋的嫩穴自是夠硬,比之利牙卻差上一截不止。
牛鼻子師父說得好,天地萬物原本便是相對的,是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
無有絕對。無量壽福,無量壽福。
就算沒有「喀擦!」咬落,也不代表少女意識清醒,說不定越浦青樓的培訓
十分全面,連暈死都能繼續吸啜,越含越深。爲防觸動她咬合的本能,男子不敢
伸手将那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瓜「拔」起來,一方面也是擔心一端起腦袋,發現底
下空空如也,打擊太大,花了點時間做心理準備。
直到他發現少女濃密的彎睫眨巴眨巴,眼神可憐兮兮的,穿透濕濡的浏海擡
眸仰睇,小嘴裏嗚嗚有聲。
「吃東西不要講話!」他端起架子,打算給她來記殺威棒,豈料少女的理解
與預期完全是兩個方向,選擇了不要講話。男子急着将棒子讨回,趕緊放低姿态。
「呃,這個……你要不要先把東西吐出來,咱們聊聊天?」見少女眼神幽怨,
頗有幾分不舍,施展腿筋腰力一折,湊近她耳邊:「你這樣我很尴尬的。旁人見
了,還以爲我很短。」
少女一聽那還了得,嗚嗚有聲,頗見義憤,爽快吐出兩寸來長的醬紫肉柱,
杵徑渾圓、青筋糾結,直有杯口粗細,襯與她小巧的鼻尖,更顯猙獰。
肉棒上裹滿香唾,被含得晶亮濕濡,而少女的動作還未頓止。她繼續有滋有
味地擡肩昂頸,舍了男兒的臀股,兩條細細的手臂向上撐持,一點、一點将肉棒
滑出檀口,讓人忍不住猜想這樣小巧的嘴巴,如何能容納忒粗的巨物,而比少女
小臉還要長的杵身,究竟被她吞到了哪裏去。
男子啧啧稱奇:「這翠十九娘的「羨舟停」怎能不紅?包吃包嫖還帶雜技,
吞劍都有,沒準一會兒幹完還要跳火圈。」
少女繼續擡起上身,依依不舍地吐出最後兩寸餘,兩隻沃腴雪乳亦自酒漿中
拔出,過人的乳量沉甸甸地往下一墜,卻被結實富彈性的胸腋肌束拉住,成了渾
圓飽滿的蜂腹形狀,不住交互彈撞,濺得水面上圈圈漣漪。
她的乳蒂如嵌于肉中的半枚櫻核,勃挺得又圓又硬,因乳房垂墜而擴大的乳
暈隻比杯口略小,稱不上幼細,勝在形狀渾圓,并無細疣,色澤是勻稱的帶紅琥
珀。
較之引人揉捏的雪乳,富含情欲的豔麗乳首毋甯更教人想以口相就,齒尖輕
齧,欣賞女子哀婉中難掩爽利的呼痛嬌吟。
少女吐出龍首,兀自以香舌鈍在尖上細細打圈,勾得馬眼一張一歙,沁出的
液珠越見黏稠。
她一卷丁香,勾出一條細長的液絲,飽含水分的弧底經不住拉長,從中斷絕,
「啪!」半條蚰蜒似的透明黏液打上她的下颔裸胸,蜿蜒晶亮,宛若殘精。少女
吃吃笑起來,眼勾極媚,如濃密的陰毛、紅豔的乳首一般,與稚嫩的容貌身形絕
不相稱。
「大爺,您頂死我啦。」她咬唇埋怨着,模樣卻無一絲不歡喜,小手反捋着
他的滾燙粗長,熟練的動作帶來極強烈的快感,令人不由得焦躁難耐。「……它
好大呢!」
男子甫脫斷陽之厄,躊躇滿志,雙臂一舒,懶洋洋枕在腦後,邊享受少女厲
害的手上功夫,眯眼上下打量。「你一進房便脫衣下水,大爺還沒問你的名字哩!
今年幾歲啦?」
「回大爺的話,奴奴姓玉,叫斛珠。」少女眼波盈盈,握住巨物的五隻玉筍
尖兒靈巧無比,挑、撚、掐、擠紛至沓來,還擅用滑膩掌心輕輕滑動,虎口尤其
厲害,擦刮肉菇邊緣時,竟不遜挑中花心之感。
「是「一斛珠」的那個斛珠麽?」男子忍着杵莖上傳來的強烈刺激,呲牙咧
嘴地繼續搭話。「我瞧你像十六……不,根本就隻有十五歲啊!嘶……唔唔…
…好厲害……」
「是那個斛珠。大爺說十五,奴奴便十五。」玉斛珠咯咯笑道:「斛珠若是
伺候大爺好了,大爺賞奴奴一斛珠。」
「瞧你這張小嘴,多會說話!」
男子哈哈大笑,随手揮去蒸缭的酒霧,赫見高台之下,七八具橫陳交卧的赤
裸女體,個個汗珠密布、飛紅片片,被幹得魂飛天外,嬌軀壓着七零八落的裙裳
亵衣動也不動;玉背起伏,香息乏弱,俱都是這春字号院裏挂牌的名花。
樓層另一端的密室裏,隔着崎岖彎繞、層層疊疊的糊紙門扇,兩名女子一站
一坐,輪流就着特制的觇孔鏡筒,監視春字号上房的香豔景況。
站着的是一名年約十七八歲的少女,身闆兒纖薄,生得肩寬臀窄,雙腿勻長,
膚色極是白膩,仿佛經年未近日光,連俏麗的面孔都是冷冰冰的無甚表情;說是
高傲,倒有幾分睥睨塵俗的離世之感。
她穿着與秦樓楚館絕不相稱的藍花長褙子,内襯白綢窄袖上衣,下身則是一
襲成套的白紗裙。這身打扮若出現在「羨舟停」中,不僅将引人側目,簡直是到
了格格不入的程度;放到書齋裏研墨潤筆,展卷侍讀,恐怕合适得多。
坐着的則是名豔麗已極的中年美婦,梳着跋扈張揚的三鬟飛仙髻,飾于發鬟
上的牡丹珠花、鳳钗步搖等,無一不是光燦燦的紫薇金;烏濃澤亮的雲鬓倒鈎如
月,束成一绺密貼粉頰,貴氣中帶有一絲驕悍難馴的野性。
較之那冷漠清麗的少女,這美婦身量雖略有不及,豐腴處猶有過之,薔薇色
的豔麗抹胸緊兜着飽滿的雙峰,縱使纏腰緊裹,連說話呼吸都止不住跌宕,襯與
抹胸上裸露的那一小片白皙奶脯,光緻緻地别有餘韻,誘人處絕不下于二八年華
的鮮嫩處子。
在婦人進房以前,這居間的大位一直都爲少女所據。左右沒敢多話,任她指
揮一陣,暗裏趕緊将女主人請來,才能鎮得住這位大小姐。
「母親。」果然美婦人一進密室,少女也隻能乖乖起身行禮。
「是誰叫斛珠兒去的?」婦人闆起粉面,明知故問。
少女規規矩矩地垂手而立,卻沒有回答,恍若未聞。
「明端?」
美婦杏眸一乜,加重口氣。
被喚作「明端」的少女溫順地垂頸俏立,似無開口的打算。身旁一名侍女身
子忽顫,痙攣似的吐着粗息,眼瞳飛快地上下翻動,顫聲道:「是……是我。我
讓她去的。」
美婦頭也不回,仍是緊盯着女兒,微怒道:「明端,同爲娘說話,不許用
「超詣真功」!自己說,誰讓斛珠兒去的?」
明端盈盈而立,玉一般精緻的小手交疊在裙腿之前,俏臉上無絲毫桀骜反抗
之色,乖巧得令人心疼;片刻濃睫一顫,輕啓朱唇,細聲道:「是我。我讓斛珠
兒去的。」那侍女「嘤」的一聲踉跄倒退,倚牆抽搐,大口大口吐氣,額間沁出
冷汗。
美婦使個眼色,左右趕緊将人帶下去,密室中便隻剩下了娘倆。
美婦人歎了口氣,态度較人前明顯寵溺許多。
「這人身負觀海天門的玄門正宗功法,不是斛珠兒應付得了的。鶴老雜毛雖
是本門大仇,手底着實有幾下真功夫,斛珠兒她們練的采陰補陽功法,奈何不了
鶴老雜毛之徒。」
「那厮……是鶴着衣鶴老雜毛的徒弟?」
「嗯,鼎鼎大名的「策馬狂歌」胡彥之,你可不能不識。鶴老雜毛多行不義,
注定無後,也就剩下這根衣缽獨苗。看樣子,這胡彥之已盡得觀海天門劍脈一系
之真傳。」
這名虬髯男子,便是觀海天門掌教「披羽神劍」鶴着衣的關門弟子,人稱
「策馬狂歌」的豪俠胡彥之了。
他自擺脫鬼先生監視,便極力尋找耿照的行蹤,豈料耿照際遇太奇,每每循
迹趕至,耿照又輾轉去了他處。老胡往返于朱城山、斷腸湖,乃至越浦城五絕莊,
才知拜把兄弟居然從東海第一大笨蛋獨孤天威麾下,換跟了東海第一王八蛋慕容,
而東海第一大混蛋嶽宸風又下落不明,恁是老胡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透其中關竅。
既知耿照無礙,也不急着相見。他曾混在人群當中,遠遠瞧過幾回身穿典衛
袍服、策馬跨刀衆人簇擁的耿照,雖放下了久懸的一顆心,胸中亦生出一股難言
的滋味,就怕此際再會,兩人不知要說什麽。更别提那天殺的「耿夫人」──乖
乖隆個咚!他是幾時搞上那索命的紅衣潑婦符赤錦?胡彥之想得腦袋都快燒掉了,
原本擔心符赤錦搞鬼,暗中監視了一陣,直到朱雀大宅裏駐進五帝窟漱宗主的貼
身親衛「潛行都」,胡彥之才不得不承認他這位把子兄弟生意做得夠大,一别數
旬脫胎換骨,已非昔日流影城的執敬弟子了。
趁着獨孤天威不在的空檔,胡彥之又去了趟朱城山,回來時阿蘭山的慘劇已
然發生,他留滞越浦至今,其性不改,閑事閑管,來到這金環谷的「羨舟停」,
正爲插手一樁閑事,存心踢館的。
眼看春字号院就要被他大棒門清,當玉斛珠隻裹了件不合身的織錦大袖、底
下空空如也,如偷穿姊姊漂亮衣裳的小女孩般赤足踏入時,他幾乎以爲這便摘了
「羨舟停」的招牌。
時人均以發長爲美,這玉斛珠似未及笄,又剪得一頭薄而俏麗的貼顱短發,
怎麽看都是小侍女的模樣,孰料竟是最難纏的一個,還未真刀真槍幹上,就被她
口手并用,差點兒丢盔棄甲。
胡彥之省起此行之目的,無意在她身上多費工夫,冷不防将她攔腰抱起,猛
然翻身,嬰孩似的把少女放倒在浴桶邊緣,大大分開她白嫩的腿子,不由分說,
龍杵一挺,「唧」的一聲擠溢着大把花漿,長驅直入!
「呀────!」玉斛珠圓腰拱起,身子繃緊了似的猛向後仰,兩座乳峰向
上一彈,晃蕩不休,映得人滿眼酥白乳浪。
縱使她胸乳豐盈,屁股更是肉呼呼的綿軟陷爪,這一仰卻将胸肋以下直至骨
盆間,拉得平滑無比,除肚臍周圍有微微的美肌贲起,竟無一絲餘贅,肌束線條
其潤如水,凹凸有緻,盡顯少女韶年芳華。
但花徑到底不比喉嚨,容納有限,胡大爺逾七寸的巨陽一貫到底,玉斛珠窄
小的膣管仿佛被撕裂一般,絕佳的彈性還慢着巨物的排闼蹂躏一步,先被極大地
撐擠開來,疼得她眼前霎白,幾欲暈死過去。
然而玉斛珠的緊湊,絕非僅僅是天生嬌小所緻。自懂事起,她便長坐于一口
甕上,每日坐足兩個時辰,将外陰坐成尖桃般的形狀,口狹肉緊、唇厚珠肥,内
裏更是一圈一圈如鱆壺一般,倚之掐握龍陽,靈巧、力道絕不遜于指掌。
她一受巨物侵入,身子本能地濕潤起來,雙臂跨着桶緣撐起身,白嫩的腴腿
一勾,牢牢扣住男兒股後,腰肢如活蝦般上下絞扭彈動,套着嬰臂兒似的龍杵大
聳大弄起來,小嘴仿佛再也合不攏似的,大聲浪叫起來:「啊啊啊啊……大爺好
厲害……好爽人……幹死奴奴啦……啊啊啊啊……」胡彥之一下一下的針砭,并
未橫沖直撞,居然被少女奪去了主動,挺聳不如套弄來得淩厲。
玉斛珠星眸迷離,眼縫直要滴出水來,索性攀住胡彥之的脖頸,腿箝熊腰,
将全副身子「挂」上男兒,奮力扭腰:「啊啊……大爺好粗……好硬!珠兒要掉
下去啦,珠兒要掉下去啦!救……救命……啊啊……救救珠兒!大爺……呀、呀
……啊啊啊啊────!」
她輕得仿佛能作掌上舞,然而飛快地挺腰落下之間,劇烈的動作卻對承重的
一方造成極大負擔,甚至數倍于她嬌小的身量,胡彥之不知不覺将雙手移至她豐
盈的雪股,又沿着汗濕的大腿根部滑到膝彎,抄着兩條勻潤玉腿挺腰而立,任憑
玉人股心不住吞吐怒龍,将肉棒磨得漿膩濕滑,濺出大把大把液珠。
「大爺你好硬……好燙喔!斛珠兒不成啦……啊啊啊啊……不要!不要!别
再欺侮奴奴了,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她使出渾身解數,咬着胡彥
之的耳垂如泣如訴。分明是她将滾燙的陽物當成了升降竿子爬,若閉上眼睛一聽,
還以爲是漢子将幼弱的少女縛在床上,翻過身猛幹小屁股一般,渾如兩出戲台子,
各本各唱。
十九娘秘傳的風月心法「撓耳風」,關竅即在于此。
此法極爲簡單,說穿了半點不值錢,就是觀察男人的需求喜好,然後畫個大
餅給他。貪小便宜的,便教他以爲此間有更大的便宜;剛愎自負的,教他以爲是
自己想來,并無旁人勸進……用于床笫之間,更有難以想像的效果。
男子太過勞累,則難出精,此爲四肢百骸宸拱自救之本能。
翠十九娘門下,能于歡好間極力榨取男子的體力,遠超其所能負荷,卻藉快
感及女子的迷人媚态,使之渾無所覺。一旦出精,必盡情釋放、點滴不留,快美
勝于與尋常女子交媾,雖虛耗更甚,仍樂此不疲,久而久之對他處的女子興趣漸
淡,非金環谷「羨舟停」不歡。
此法須精密掌控雙方的肉體反應,在媾合的快感間仍保有一絲清明,不斷加
重男子的體力負擔,同時亦須提供足以掩蓋其心識内省的快感,過猶不及,不容
片刻輕忽。
玉斛珠乃個中好手,便在名花齊聚的金環谷中,也算得是數一數二,忍着膣
裏被撐得滿滿的強烈舒爽,以強勁的臀股旋扭、抛甩放落消耗男兒的體力;外厚
内窄的花唇既軟又韌,再加上蛤口内一小段布滿绉折的緊緻肉膜,直如反轉的羊
眼圈,沾着黏稠的淫水不住套刷着敏感的龜頭底部,果然肉棒不住撐擠脹大,已
至噴發的邊緣。
「好……好脹……」她其實也已近臨界,胡彥之的壯碩非銀樣蠟槍頭的富商
可比,看着癱了滿地的姊妹,玉斛珠不敢與他比力長,一來便使出殺着,務求在
最短時間内榨幹胡彥之的精力。
然而,那股心裏熱滾澆淋的噴發之感卻遲遲未至。
她打起精神大聲浪叫,小屁股奮力擡放,膣管内的龍陽依舊維持在似将噴發
的狀态,極硬、極粗中帶有一絲微妙的柔韌──那是杵莖擴張,即将迎接濃精通
過的前兆──卻無出精的迹象。
要命的是:這種硬中帶韌、偏又脹大至極的狀态,最易搗中女子花心,無論
花徑深處如何曲折,卻不能抵擋這般随形易質,一旦深入又卡緊不放的兇器。雌
雄交媾本爲延續宗嗣,射精的瞬間爲求萬無一失,造化早有妙着安排。
「怎、怎會……啊!」玉斛珠有些着慌,坐落時沒抓好分寸,短淺的花心猛
被頂了一下,腰脊酸軟如泥,再也提不起身來,一連在杵尖上頓了幾下,連叫都
叫不出,縮着粉頸一陣哆嗦,居然淅淅瀝瀝的尿了出來。
「欸,别!你……哎呀,糟蹋了美酒啊!」
本該氣息奄奄、虛耗殆盡的胡彥之大嚷,單臂一箍她的圓腰,便跨出了浴桶,
精力充沛的聲音令玉斛珠面色丕變,驚覺事态不妙,卻沒能多想。那巨物還牢牢
嵌在她的蜜壺裏,光是擡腿跨步便頂得她渾身抽搐,十指指甲揪着他寬厚的胸膛,
幾乎刺出血來。
「你這頭不乖的貓兒,先尿了酒桶,又抓疼你大爺,打你屁股!」
他「剝」的一聲拔出陽物,少女還來不及從又麻又爽的擦刮感中回過神,已
被掉了個頭,頭手連着堅挺渾圓的乳房,被壓上一扇異常結實的髹金紫檀屏風,
圓腰被鐵鉗般的大手牢牢箍住,僅有趾尖勉強觸地,雪股被高高拎起,腿心裏熱
辣辣一痛,肉棒一貫到底,插得又滿又深。
此際不比先前,這牝犬似的後背位正是玉斛珠的罩門,如她這般身材嬌小、
花心短淺,采女下男上的「龍翻」一式,尚有沃腴的腿根相阻,翹起屁股卻無此
阻礙,每下都直抵花心。
玉斛珠好不容易從快美中回神,吓得魂飛魄散,偏生兩人身高差距太大,她
踩不到實地,便要掙紮也不能夠,左手勉強扶着屏風,回過右臂去撥他。
胡彥之哈哈大笑,「啪啪」地扇了她雪臀兩記,白皙的股肉上迅速浮起大片
櫻紅,玉斛珠隻覺腦中「唰!」一白,仿佛時光爲之一凝,繼而臀上熱辣辣地大
痛起來,疼得她身子繃緊,痙攣的蜜膣「唧」的一聲,擠出一注其味如麝的清澈
泉水。
「痛……啊!」哀鳴隻出得半截,胡彥之已抱着她的小屁股恣意進出,刨得
她咬唇嗚咽,不住搖散着輕薄俏麗的濕濡短發。
碩大渾圓的乳房随着股後的劇烈撞擊,如吊鍾般交錯晃蕩。
她勻稱的雙腿向内夾緊,卻隻是毫無意義的可憐宣示罷了,絲毫不能稍阻巨
物入侵,翹着屁股頻頻跺腳,連腳趾尖兒也無法踏實,淫冶放蕩的呻吟再不複聞,
玉斛珠閉目搖頭劇烈喘息,偶爾迸出一兩聲短促低鳴。
她不明白男人何以越來越興奮,但持續膨大的肉莖忽不安定起來,她靈敏的
胴體捕捉到這微妙的變化,仿佛其中貯滿沸滾的岩漿,不住交融堆疊,似将爆發
……
「爲……爲什麽……」朦胧間沖口而出,她也不知自己爲何要問。
「因爲像你這樣的好女人……」胡彥之環着她沃腴的雙乳,雪白綿軟的乳肉
溢出鑄鐵般的黝黑臂圍。他俯身前傾,邊以扞格的角度戳着頂着,挑起她無法自
制的嗚咽與酥顫,一邊咬着她的耳朵:「……爽極的時候是不叫的。」
「呀────!」
玉斛珠大顫起來,敏感的身體早已無法忍耐,屁股一僵,自兩人交合之處噴
出大蓬如稀蜜般的陰精,一注接着一注,噴着玉趾蜷起、雪背如弓,兩條白生生
的腿子繃直輕顫,連股間花苞似的菊蕾都不住張歙着,仿佛整副身子都被打開,
再無保留。
而她的高潮卻不僅僅于此。下一瞬間,牢牢嵌在蜜膣裏的巨物像炸開了似的,
強大的熱流挾着驚人的壓力刹時貫穿了她。「嗚嗚……啊────!」炸裂的熔
岩沸漿似吞沒了失神的少女,将她沖向茫然不可知的漆黑彼端……
那少女翠明端平靜無波的表情,初次掀起了一絲波瀾。
她直勾勾地盯着鏡筒裏的影像──鏡筒裏的棱鏡透過極其繁複的折射,将遠
在樓子另一側的景象接映過來,與逆行的水渠同爲購自四極明府的貴重設計,卻
無法同時傳遞聲音──撮緊粉拳,很難分辨是恚怒、輕蔑或其他情緒。
「斛珠兒不成啦,沒用的東西。」片刻,明端才淡然道:「讓我去罷。不出
半刻,定教他精元盡出,知我「羨舟停」非是無人,任他耍潑撒野。」她以文靜
的口吻說出充滿綠林氣息的聲口,隻能說是格格不入,襯與神色淡漠的俏麗臉蛋,
說不出的荒謬詭異。
「慢!」美婦好整以暇地凝着鏡筒,像在欣賞什麽雜技表演似的,半晌微微
一笑,曼聲道:「玉斛珠十歲起潛伏敵陣,迄今已逾十二年,盡得其媚術之要,
無論堅忍或資賦,決計當不得「沒用的東西」這五字。明端,将來你要領導她們,
這樣的言語,人前人後均不可再說。」
「是,母親。」少女恭順應答。
「算上功力最深的斛珠兒,練有秘術的「如意女」已在他手底下折了六名。
如意女培植不易,十分珍貴,犯不着做無謂的消耗,看來今日,咱們「羨舟停」
的招牌保不住啦。」少婦歎息,聲音裏卻聽不出遺憾,姣美的唇際仍帶一抹笑意,
仿佛說的是他人瓦上霜積,未有絲縷萦懷。
「明端,你是我翠十九娘的女兒,要成爲少主中興之臂助,不能爲虛象所眛,
比起「羨舟停」這塊假招牌,更緊要的是探得敵人虛實。今日縱一敗塗地,隻消
記取教訓,他日未必便不能勝。知道麽?」
「是,母親。」
毋須監看上房裏的景況,翠十九娘亦知玉斛珠已是強弩之末。
在天門嫡傳的玄功之前,竊自左道的采補術毫無勝算,能支撐如此之久,已
不枉她栽培斛珠兒的一番心血。果然要不多時,紙門外響起五短三長的叩擊暗号,
傳信的侍女低道:「啓禀主子,玉姑娘不成啦。那厮說要換過粉頭。」
翠十九娘長歎一聲。
「罷了,随便找個人進去應付,我一會兒就來。餘人通通到樓外候着,上房
裏莫留閑人。」侍女領命而去。翠十九娘聽腳步聲既遠,轉頭吩咐:「你去潛院
請少主前來,就說鶴老雜毛之徒胡彥之在此,請少主定奪。」翠明端微微颔首,
碎步疾行而出。
玉斛珠的采補邪術撞着觀海天門的玄門正宗内功,恰是強盜遇到兵,讨不了
半點好。她被射得昏厥過去,不賣弄風騷後,雙目緊閉、檀口微張的模樣倒比原
本裝的清純,但也非十三四歲的幼女。該有二十出頭了罷?
老胡閱女無數,嘗過的屄比你的毛還多!就你這點道行?玩雜技去罷!
想是這麽想,但胡彥之将尚未消軟的陽物拔出,見那爛紅牡丹般的花唇吐出
一縷污濃白漿,仍信手爲她抹去,橫抱着置于一旁的胡床,扯開嗓門喊:「你們
家的玉斛珠姑娘睡好啦,還有别的姑娘沒有?」瞎喊一陣,紙門磕磕碰碰拉開,
湧入幾名粗壯仆婦,将玉斛珠并着其他姑娘擡将出去,回頭塞進一名青衣小婢,
單手覆額,碎步蹒跚,連路都走不了一直線;踱至台下,索性蹲坐在架梯下歇息。
「娘的,自暴自棄了都。投降也不是不行,好歹叫十九娘來嘛!」
胡彥之笑罵,抓了件不知是啥花花綠綠總之是女人用的長衣之類圍腰,趿着
皺兮兮的長靿靴「啪答啪答」踅下梯,一屁股坐在小婢身旁。那婢子似有不适,
蜷着身子斜倚梯架,閉目垂首,更不稍動。
她的服色,可說是胡彥之在整座金環谷所見第一寒酸,連單披一襲織錦大袖、
光屁股跑進來的玉斛珠都比她有型有款。胡亂攏着的發束,原本該有條包頭巾之
類的罷?此際卻連荊钗也未見。
或許……這身衣裳根本就不是金環谷裏的。
胡彥之心念一動,以眼角餘光打量着姑娘:散發披面,蒼白的面龐卻頗秀氣,
比之濃妝豔抹的「羨舟停」群花自是不如,勝在素淨;與高大的胡彥之并坐,發
頂卻幾乎相齊,身量在女子中系屬罕見。下身裙裳裹得嚴實,不露肌膚,不過從
鼓起的大腿曲線判斷,該有雙結實勻稱的腿子……
他勒住行将失控的玫瑰色想像,把注意力放回現實。難道……這就是她們被
拐子帶走的共通點?
「喝點。」他随手拎過一把金壺。姑娘搖搖頭。
「我……我頭有點疼。」
「濃茶醒酒,對蒙汗藥也有點效。」
姑娘似醒了醒神,空洞的眼眸裏亮起一縷細芒。
「我……我在哪兒?」
「這不重要。」胡彥之笑道,壓低聲音湊近:「重點是:你,想不想回家?」
姑娘茫然點頭,淚水忽溢滿眼眶,捂着臉又更用力點頭,肩背輕顫。
「你是孫自貞、于媺,還是吳阿蕊?」他忽然問。
姑娘愣了一愣,片刻才想起自己的名字,嗚咽道:「我……我叫孫自貞。」
「那便是了。你爹越浦長定街坊的老孫頭讓我來尋你。」胡彥之持金壺輕碰
她的肩膀一下,權作撫慰,怡然笑道:「别怕,我帶你回家。就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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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09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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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聲紙門撞開,一條殺氣凜凜的嬌小麗影俏立于燈華逆影處,白皙
的裸裎嬌軀裹了件素雅的藍花褙子,衣料爲光所透,其下更無片縷;衣底一雙赤
足交錯并立,雖無華服女史,自有一股高傲出塵的感覺。
胡彥之目光如炬,濃眉微挑,翹着蘭花指撚須淫笑。
「一斛珠,你放工了不是?來找你胡大爺吃夜宵麽?」
玉斛珠美腿交錯,一步步走進上房來,仿佛正試着新納的繡鞋幫子,每一下
都踩得很穩、很小心,慢慢越走越是順暢,步幅也逐漸恢複正常──但這看起來
一點兒也不正常。
玉斛珠其人至少有三張面目:無辜的稚弱少女、榨幹男人的淫冶女魔,還有
一個是二十出頭的妙齡女郎,身負高明媚術,于床笫間卻有着過度的自尊心,喜
歡将快美的呻吟死死咬在嘴裏……胡彥之一度以爲這是她的真面目。如今看來,
玉斛珠竟有第四副截然不同的面貌。
她看上去……像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個人。這般走路模樣,會讓人誤以爲她一
雙極其修長的腿子,習慣自高處俯視他人,明明玉斛珠是個嬌小的姑娘。
胡彥之心頭沒來由地掠過「借屍還魂」四字,背脊微悚,暗提真氣,将那小
婢孫自貞扯到身後。
玉斛珠踮着赤足踏前,眉目霜凜,熟悉的五官上有着全然相異的表情,偏又
無比鮮活,絕非人皮面具等易容術。
胡彥之估量着她該從藍花褙子底下抽出一把劍,沒想到揪着交襟的白皙小手
一松,她甩開唯一的一件衣裳,玉足輕點,飛也似地朝二人撲至!
真是麻煩,翠十九娘想。
胡彥之是個不能摸不能動的主兒,毋須主人三令五申,翠十九娘也明白其中
輕重。這麽個瘟神般的人物,避開總行了罷?偏生又找上門來,「羨舟停」偌大
基業,卻不能扛着掖着,跑給一個人追。請神容易送神難,便将胡大爺請出門,
回頭少主少不得要起疑,是不是自己行事有什麽不周,洩漏了這處據點……
她滑進鋪着白狐氈子的長背椅中,輕捏眉心,搶在主人駕臨前少憩片刻。那
隻自天花闆上垂落的鏡筒對正椅座,不管她願不願意,擡眸便能望見春字号上房
裏的動靜。
龜奴們擡走了玉體橫陳衣衫不整、醉得不省人事的衆侍女,精疲力竭、癱如
一堆爛泥的七八名春字院紅牌亦被攙出,隻一名脂粉未施的青衣少女怯生生地蜷
在架梯邊……翠十九娘眸光一銳,坐直身子湊近鏡筒,果然認出了少女的面孔。
該死!是誰敢自作主張,将囚于後進的女子帶來此間?
她多看了幾眼,才發現熟悉的不隻是少女的容貌而已。
在胡彥之身上扭動的、背對觇孔的嬌軀分明是斛珠兒,但她已命人将玉斛珠
擡出上房歇息調養,況且以适才虛耗之甚,沒元陰洩盡已是對方手下留情,豈能
在轉眼間複起交歡?
她一把湊近鏡筒,赫見斛珠兒那短發遮不住的左肩胛上,慢慢浮起一團彤暈,
就像是激烈的交媾時,易感的胴體上會出現的片片飛紅一樣,但那團紅斑卻比她
身上各處的酥紅更深更濃,凝而不散,漸漸形成一枚吐蕊盛開的牡丹痣,襯與周
身雪肌,益發耀眼……
翠十九娘頸背一悚,魂飛魄散。
──是明端!
那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寶貝女兒翠明端!
第百卅三折往而不害,遠引臨非翠十九娘雲袖拂去,數尺外的紙門「唰!」
應聲滑開,蛇腰一擰,牡丹裙旋若金鲗散尾,掠出門的瞬間迳取直角,玉頸一俯,
大敞的後領灌風曳開,幾能直望至腰,連绯色的肚兜系繩亦清晰可見。
堂堂金環谷翠大家顧不得體面,身形微凝,下一霎已如電蛇驚竄,僅着羅襪
的玉足幾不沾地,唰唰掠過曲折廊道,過彎時竟不稍停,猶如貼地滑行,至上房
的對開門扇方頓止。
門前,少女趴卧于銑亮的烏木地闆,雪裳裹了雙修長玉腿,裙下露出兩隻新
筍尖兒似的着襪小腳,一望便知是翠明端,但外罩的藍花褙子已不知所蹤,隻餘
内裏的白绫紋對領上衣;周身穿着無不妥适,連頭發都沒亂一根,那長褙衣顯是
自行褪下,非受外力所緻。
翠十九娘蹲在女兒身畔,卻不敢伸手觸碰。
她适才展現的輕功,在東海黑白兩道絕對能排進前十名,照理原不該驚動任
何人,然而廊上不知何時多了幾條勁裝裹身、如鬼如魅的人影,手持奇形兵刃,
忽自影子裏浮上來也似,弓身貓步,作勢欲來。
十九娘及時擺手,影子們随即不動,十幾隻異常爍亮的眼瞳帶着殘忍安靜的
殺意,轉眼又沒入廊井梁間的幽暗部,仿佛不曾來過。
此際的翠明端決計不能被驚動。
這是「超詣真功」最大的弱點,卻不能說是缺陷;要怪,隻能怪她沒把明端
教好。十九娘不知告誡過她多少次了,此法斷不能于倉促間施展,須得在安全的
密室裏、衆辰拱月層層戒護下,才能不受驚擾,以免走火入魔。
「《遠引臨非篇》得自遊屍門上屍部的一位要人,珍貴異常。」主人賜下秘
笈時曾道:「我讀了幾遍,推斷應是劄記一類,其中記叙難免駁雜,故撕去幾頁
無關武學的部分,雖不完整,仍有可觀之處。你好生鑽研,切莫負我。」
主人永遠是對的。就算所賜武功不夠完美,也必在主人完美的計畫之中。主
人便叫翠十九娘去死,她也絕無二話,況乎練武?對曆任秘閣椽曹的翠氏一脈來
說,脫胎自《遠引臨非篇》的「超詣真功」,是意外契合、堪稱量身打造的武功
也說不定。主人心思缜密,由此可見一斑。
偏偏遊屍門的武功極重資賦,不是想練就能練得來。被操縱的「如意身」不
難培養,但能以一縷魂識寄于他人、如臂使指般操縱其身,這麽多年來也隻出了
明端一個。
這孩子一向很聽話的。自小讓她深居靜室,斷絕一切外界接觸以養其神,她
也無不順從;想到這份難,盡管明端跟同齡的女孩不太一樣,對任何事都漠不關
心,卻會執拗地做些令人摸不着頭緒的細瑣事,幸而無傷大雅,也就由她了…
…怎偏在這時發作,還挑了這個主兒?
十九娘腸子都快悔青了,定了定神,嘴唇微動幾下,梁柱邊灰影閃動,一人
如鹞鷹般撲往後進的潛院報信。房中呻吟益響,顯到了緊要關頭,她心尖兒一吊,
不由得豎起耳朵──胡彥之本以爲玉斛珠惱羞成怒去而複返,沖上來是要拼命的,
豈料她把裹着的長褙子一扔,縱體入懷,毛手毛腳往他腰際一陣亂摸,癢得老胡
差點怪笑而起,蓦地省覺:「蛤?原來她還想……再來一炮!」
顧客回頭店家也光彩,這就叫口碑!心中得意,仰天哈哈兩聲,正想扯下遮
羞布來場盤腸大戰,瞥見一旁吓呆的孫自貞,稀薄的羞恥心幾從馬眼噴出,趕緊
夾起卵蛋,捧着身上亂啃亂吻的玉斛珠三兩步跨上高台,「撲通!」扔進浴桶裏,
回頭對孫自貞笑道:「大爺帶你回家之前,呃……先洗洗澡!你坐底下休息會兒
啊,洗完我們就回家,啊?」孫自貞吓傻了,讷讷地點頭,就地抱膝坐下,果真
一動也不動。
玉斛珠跌入桶中,骨碌骨碌連吞了幾口,才「嘩啦」一聲冒出水面,劇烈嗆
咳一陣,忽地兩眼發直,恍若靈魂離體,身子一歪,堪堪被老胡接住。「這是
……這是酒!」她咳了半天突然「呃啊────」一搐,倏忽回神,沒頭沒腦地
迸出這一句來。
老胡啼笑皆非,趁着玉人在抱,信手把玩起那隻又綿又潤的渾圓右乳,揉得
滿掌酒香。「喂,你别不認帳啊,這上好的西山白酒裏摻了一絲騷味兒,還是你
适才尿的……」
玉斛珠一聽「尿」字臉都變了,攀着桶緣便要起身,胡彥之笑罵:「你個小
浪蹄子,點了火頭還想跑!」抓牢小屁股一頂,肉棒「噗滋」擠開玉壺口,熟門
熟路直抵花心。
「玉斛珠」──該說是翠明端──慘叫一聲,小手死抓着桶緣大口喘氣,縱
使玉斛珠的身子本能地濕潤起來,股心裏被塞滿的異物感仍教她酸到腰脊深處,
仿佛浸着滿缸陳醋。
她施展「超詣真功」的寄體秘法遙控玉斛珠,就像蓋了件密不透風的厚重棉
襖窺視外界,而織成襖子的正是玉斛珠混亂的雜識。
相較常人,修習初層心法「泯心訣」的如意女,更易受同源武學操縱,故翠
明端得以穿透雜識,控制其四肢百骸,接收感官知覺。若強行侵入未習心訣之人
的識海,将被紛至沓來的紊亂思憶所纏,無法迳行穿透,反難控制其軀。
即使在如意女中,玉斛珠的承受力亦是數一數二,娘說這是因爲斛珠兒天生
敏感,能察覺身子裏各種細微變化,特别适合修習媚功。面對「超詣真功」的與
幹預,這種易感的特質也将身體本能的防禦降至最低。
透過她,翠明端能接收到更多、也更貼近現實的知覺,就像穿着一件名爲
「玉斛珠」的衣裳出門,而非如夢遊般,須努力穿透身主的雜識才得與外界接觸,
其感知介于醒寐之間,仿佛要從某個惡夢裏掙紮着醒來,回魂時總累出一身香汗。
翠明端做夢也想不到有這麽一天,自己竟會受斛珠兒的「敏感」所害。
嫩膣裏被撐擠脹滿的程度簡直難以想像,與過去所做的練習全然不同。
難道這厮陽物特别巨大?鏡筒裏也沒瞧出來。瞧他那副猥瑣形容,定是入了
珠,說不定練有專門炮制女人的惡心功夫,把那話弄得像木頭一般硬……啊啊,
好……好酸……怎……啊、啊……怎能脹成這樣?一、一定是……啊、啊、啊
……都是斛珠兒沒用!生得這般窄,才會被他……呀、呀……被塞得這樣滿……
「一斛珠,你怎叫得這麽清純?」
身後的猥崽男子啧啧有聲,輕佻的口氣令翠明端面頰發燒,直想回頭一劍刺
死他──現實裏,卻是斛珠兒過份短淺的花心被一輪挑刺,股心深處似有個松軟
軟的物事被捅破了,腰眼一僵,噴出大把漿水。那溫黏的液感絕非失禁,倒像失
血似的,刺激之強勝過排尿百倍,弄得她死命想逃出浴桶,欲擺脫這引人發狂的
可怕異樣。
豈料斛珠兒飽滿的乳房卡得嚴實,連想探出一寸亦不能,翠明端自己精緻絕
倫的鴿乳幾時有過這種困擾?往前一掙,非但沒能撲跌出桶外,反撞得胸腋紅腫,
仍被一下一下插得嚴實,揪着木桶細細哀叫,動聽的喉音回蕩于廣間,說不出的
淫冶誘人。
「大家都這麽熟了,你叫成這樣我怪難受的。」胡彥之蹙眉道:「一斛珠,
你裝一回嫩算是敬業,裝不停就看不起人啦。你剛不是這樣叫的,給我好好叫!」
台底下嗚的一聲,卻是孫自貞捂起耳朵,把臉埋進裙膝。
話雖如此,一斛珠的叫法還不是普通的純,實不像有假。
比起前度高潮時的壓抑嗚咽,現在更像渾無防備,肉棒每捅一下都超過她的
預期與承載力,叫得既意外又無助,自然得不行。
老胡雖覺自尊心受到挑釁,身體倒相當誠實,肉棒益發滾燙堅硬,再加上玉
斛珠的膣裏緊湊依舊,濕潤依舊,卻沒有施展邪道采補時那種絞擰吸啜、抽氣一
般的霸道勁兒,細細的痙攣得無比自然。
女子的歡悅自來是最棒的催情劑,胡彥之捧着她的小屁股紮紮實實抽添,忽
覺禦處女也不過如此,莫名地有些感動,不覺放慢動作,品着進出時那緊裹熨貼、
濕濡含顫的爽利快美,打算再射滿一膣與她,當作告别。
翠明端緩過一口氣來,本想回臂去撥他的大手,但那可惱的巨物吹氣似的不
消反脹,硬中帶軟,次次都突入花心,如狗鞭般又鈎又撓,弄得她半身酸軟,雙
手禁不住地掐緊放開、又掐緊放開,竟不得閑,恨恨回頭道:「你……啊……你
莫得意!你以爲……呀、呀……好……好酸!呼、呼……嗚嗚嗚……你以爲道門
鎖陽功是……啊啊……是無敵的麽?」樂與餌,過客止。」你們拿……拿聖人的
道理鑽研這……這等小道,必遭……必遭……啊、啊、啊……」
胡彥之正抄她兩股間的酒水就口,想嘗點花蜜的滋味,「噗」的一聲全噴了,
恍惚間以爲幹的是真鹄山上蛞蝓臉的講經長老,差點不舉,「啪!」狠打她白花
花的美臀一記,抹去口畔的酒漬罵道:「一斛珠,你怎一進一出就讀了這麽多書?
要是裏裏外外走一遭,娘的都能考狀元啦!你知道「樂與餌,過客止」是啥意思?
亂掉書袋!」
「才……才沒有!道門至真,非是用來尋求聲色之娛!」
巨陽略消,翠明端壓力大減,扶着桶緣翹起肉呼呼的雪股細辨滋味,拜玉斛
珠易感所賜,那可恨的大肉棒上似有幾處特征,與道門典籍所載若合符節,咬牙
道:「你練的是玉柱華蓋功、盤龍逍遙式,還是太昊雲宗旁系的「金頂橫磨」?
我敢說決計不出這三家之範疇!」
──幹,原來不是講經壇的老蛞蝓,合着是藏書閣「雲笈貯」的馬凝光馬師
叔上身!
一想起那白皙豐滿、包得嚴實卻老遮不去屁股曲線的輕熟道姑,還有她面對
視線騷擾時有些着惱,又莫可奈何的神氣,老胡便硬得發疼。想當年,馬師叔可
是總山所有道俗弟子自渎時的幻想對象,哪個不想把撸出的濃精射在她那渾圓如
桃的大屁股上?
實說她沒有魚映眉那婆娘标緻,可大家就是喜歡她。
在天門厲行「新生活運動」前,真鹄山附近的妓院裏最受歡迎的就是這種類
型的姑娘,每回光顧還得先領号碼牌。還有師兄弟間風行的那句「凝光凝光,屁
股光光」順口溜──翠明端還未歇夠,那物事竟又大起來,塞得她又脹又滿,形
勢再度陷入反擊無門的不利窘境。卻聽身後那殺千刀的可惱男子嘻笑道:「一斛
珠,你是當過小道姑呢,還是幹過小道士?對道門的雙修術忒有研究,不簡單不
簡單。是玉柱華蓋功如何?是盤龍逍遙式又如何?」
翠明端苦苦挨着針砭,踮起玉趾,踩得酒汁嘩啦嘩啦響,勉力維系清明,不
讓呻吟喘息解裂了字句,辛苦道:「你……敢不敢停……一停?教……教你知道
……知道我的厲害……」
「這還真沒點說服力。」老胡笑眯眯。「但我就是人太好。你悠着點兒啊一
斛珠,一會兒聽到什麽動靜,那是我在打呼。」翠明端恨聲道:「狂徒!一會兒
……一會兒……定教你後悔莫及!」
胡彥之果然依言停住,翠明端吐了口氣,回憶書中記載「玉柱華蓋功」的罩
門所在,小手往股間探去,勉力握住男兒的陰囊。因交合姿勢使然,差一點便構
不着,須将手盡力後伸,腕臂恰恰卡在恥丘與蜜縫的位置,隻覺溫濡軟膩,濕得
一塌糊塗,又羞又窘:「沒用的斛珠兒!天生放蕩,丢盡咱們金環谷的臉面!」
忍着膣中異物的腫脹燙熱,另一隻手卻越過屁股,去按那無恥男人腹股溝附近的
「中極穴」,兩頭雙管齊下,以溫熱的掌心交相撫摩。
書裏說這樣能使玉柱華蓋功的如鐵肉柱更加堅硬,在極短的時間内一洩如注,
乃先揚後抑之法。果然一經施展,那醜物非但熱度絲毫不減,反而隐隐有變粗變
硬的趨勢,翠明端心中一喜,暗忖:「休要張狂,一會兒有你好看!」加緊動作。
她雙手放開浴桶,改采如此怪異不自然的動作,本來就不易站穩;支撐她不
摔跟頭的,反倒是那根深深插在穴兒裏、她一心想把它弄軟的擎天肉柱。老胡見
她窸窸窣窣毛手毛腳的,小屁股像轉盤子似的搖晃不穩,伸手欲扶,少女卻回頭
叫道:「不許亂動!」一副他犯規詐賭似的輕鄙眼神。胡彥之好心沒好報,摸摸
鼻子道:「一斛珠,你小心腳滑碰了腦袋。你忒聰明也不怕撞笨些,我是替國家
可惜,這麽浪的女狀元多來勁兒啊啧啧!」
翠明端按摩了老半天,始終不見消軟,不免有些心急,大聲道:「你……你
一定是練盤龍逍遙式!敢不敢換個姿勢……哎唷!」足底一滑,手攔膝又不及放,
果然碰了額頭。
老胡見她都快氣哭了,頗感冤枉:「不是我啊,我什麽都沒做。」
翠明端含淚揉着腦門,殺氣凜凜:「少廢話,換姿勢!用「鶴交頸」!」胡
彥之瞪大眼睛:「哇,你連這個都知道!咱們風月冊該不會是買同一家的罷?我
在繪春堂的貴賓卡号是甲魚九五二七──」
翠明端氣得忘了疼,紅着小臉回頭辯駁:「誰……誰看那種低三下四的東西!
你才……啊,你幹什麽?」被他抄着玉腿捧起,抱在身前如把尿。胡彥之以
肉棒爲軸,雙手玩雜技似的靈活一轉,便将玉斛珠嬌小的身子調了個頭,後退兩
步,屈膝跪坐在酒水中,讓她大腿分跨兩髋,變成女子騎坐在男子腿胯間的「鶴
交頸」勢。
這起身、掉頭、旋轉、坐頂的動作一氣呵成,陽具始終插在小穴裏,翠明端
操縱玉斛珠等練習「天羅采心訣」時,從未受過如此強烈的刺激,美得渾身痙攣,
抱着他的頸子簌簌發抖。
胡彥之雙手捧着雪臀搖晃,肉棒上下穿插,笑問:「這鶴也交頸啦一斛珠,
你待怎的?」
翠明端被插得小腦袋瓜暈陶陶的,全身燥熱如焚,身子深處似有一團熱烘烘
的物事不住被那猙獰的肉棒頂着、戳着,仿佛随時都會炸裂開來,不知爲何卻一
點兒也不希望他停下……
她抑下沉淪欲海的沖動,軟綿綿的小手一松,由他頸間滑至腰後,以掌心撫
摩兩側腰腎,促其精出。
胡彥之不由收起輕視之心。她所用手法、挑選位置等無不對症,均是鎖陽功
一類的弱點,然而道門持固精關的法子乃透過練氣修行而得,沒有足以相抗的陰
功内勁,或借助破脈金針之流,豈能以徒手摧破?這便是小丫頭知其然,卻不知
其所以然之謬。
然而,玉柱華蓋功、盤龍逍遙式皆非尋常的鎖陽功法,《金頂橫磨》更是太
昊雲宗一系的秘藏道籍,休說「羨舟停」的妓女,便到真鹄山洞靈仙府随便拉上
一名道士,也不是人人都講得出。
看來金環谷大有文章,今兒算來對了。
「怎麽……啊、啊……怎麽會沒用的?」
懷裏的翠明端早被插得籲籲嬌喘,星眸迷濛,意識漸有些渙散,執拗地不肯
罷休,但按摩腰腎的小手已無力施爲,軟軟環着男兒熊腰,騎馬似的颠着小屁股,
顫抖着讓肉棒抵得更深,告訴自己這樣便能教他一洩如注,其實心底是想再嘗幾
回這前所未有的銷魂滋味,隻不肯承認而已。
「因爲你書讀錯了,一斛珠。」
胡彥之十指掐進她沃腴的綿股裏,捧着輕如風柳的嬌軀上下套弄,像串着一
隻香汗淋漓、精緻絕倫的小玉葫蘆,肉棒上的擦刮既清晰又強烈,連黏糯漿滑的
淫蜜都掩不去膣裏那細小绉折的觸感。翠明端被他貫得昂頸酥顫,一口嬌息悠悠
斷斷,像要暈過去似的,卻仍倔強還口:「哪……哪裏錯了?我決……啊啊啊啊
……決計不會錯的……啊啊啊啊……」
「「樂與餌,過客止。」你從上一段便解錯了,自是弦錯譜錯嘈嘈錯,一路
錯到了底。」見她美得圓腰亂彈,一雙圓滾滾的白皙乳峰死命往他胸膛上拱,擠
得硬撅的殷紅乳蒂于波間滾揉隐現,果有幾分「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态勢,伸手
往她平坦如削的腰脊下倒三角處一摁,免得她像活蝦般扭脫了去。
翠明端臀股被制,隻覺腿心那條大肉棒進出更加爽利,竟連躲都沒處躲,叫
得益發銷魂,咬牙嗚咽道:「才……嗚嗚嗚嗚……才沒有錯!明明……啊啊…
…明明是執……執大象……嗚嗚嗚……天、天下往……啊啊啊啊……」
也難爲她執拗已極,才能在迫近高潮的臨界邊緣,将「執大象,天下往;往
而不害,安平太」幾句背得絲毫無錯。
胡彥之感受到嫩膣裏正一搐一搐地收緊,不禁放慢動作,頂得更重更紮實,
欲品嘗肉褶如小嘴吸含般細細箍束的曼妙滋味。豈料交合處「唧唧」作響的啜漿
聲并未随抽插稍停而歇止,原來是膣管太濕太滑、少女股心裏的痙攣又太過激烈
所緻,淫念大興,遂改變主意一輪猛挑,口中調笑:「你不知道什麽叫「執大象,
天下往」!要如大爺胯下有隻大象,天下哪間妓院不可去?」往而不害,安平太」
的意思是:我進來的時候你别害怕,安心等着被擺平吧太太!」
翠明端再聽不清他胡說八道,摟着男兒脖頸不住搖頭,卻甩不去周身蟻齧蛇
走般的逼人快感,玉壺裏被刨得又疼又美,像要被撞碎似的,口中的激昂呻吟早
已支離破碎,毫無意義。
「壞了……啊啊……好脹……啊啊……大……弄壞……啊啊啊……要破了
……不、不要……啊……娘!救我……救我……啊……裂開了、裂開了……啊啊
啊啊啊啊啊────!」放聲尖叫的刹那間,股底「噗」的一聲噴出大蓬清洌的
花漿來,噴射之強勁更甚放尿,其量卻比尿水更多,一蓬接着一蓬地噴個沒完,
比玉斛珠洩身時還要厲害。
老胡隻覺肉棒根部一緊,玉壺口的小肉圈圈忽然縮起,難以言喻的強勁吸啜
感由底部一路貫通上來,整條膣管的口徑仿佛突然小了一半,剝殼雞蛋般的鈍尖
整個滑入一團黏糯中才又被卡住,似比頭一回交媾時入得更深。那妙物夾得他忍
不住仰頭「嘶────」的一長聲,卻還繼續一提一縮,才突然挾着汩熱勁流刮
腸而出,而後又繼續啜緊噴發,啜緊、再噴發──胡彥之再也無意忍耐,抱着她
的小屁股二度繳械,射了個點滴不留。翠明端僵着小腰尖叫不止,直到力盡才癱
軟在他強壯的懷臂間。
「所以說修道即人生哪一斛珠。」老胡射得爽極,不忘捏捏她汗濕的小屁股,
「啪」的一記打得腴肌酥紅,渾圓的臀丘光潤潤一片,似乎腫脹得更飽滿豐盈了,
令人愛不釋手,嘿嘿淫笑道:「你瞧瞧,你這不就升天了麽?」
房裏交媾的非是女兒的本體,但說話的那個确是明端無誤。雖然不用别人的
身體時,往往幾天也說不了這麽多。
翠十九娘隔着紙門聽她被胡彥之調戲,不禁面紅耳熱,生出一股莫名的羞怒
困惱。能解除這個狀态的,也隻有明端自己,然而她偏執于無意義之事的毛病一
旦發作,下場便是無休無止的鬼擋牆。
但「超詣真功」絕非毫無限制的武功。
與遊屍門傳說中的絕學「青鳥伏形大法」不同,上屍部一系的武功,對心識
的控制僅止于淺層。明端形容過寄魂于他人之體的感覺像是「蒙着棉被」看和聽,
須極力廓清,方能貼近寄魂之身所感所知,并不會發生「如意身受傷,魂主心識
亦随之受損」的情形。
《遠引臨非篇》内揭橥的弱點全然不在心識,而在魂主本身。
寄魂時,若魂主的身體突受驚擾,将發生身魂中絕的慘劇,甚者長眠不醒,
形同死亡。還有就是寄體的時限,端看相隔的距離,以及寄體所爲何事而定。
「像泅水一樣。」
要從不寄體時話就很少的明端口裏問出究竟,着實費了十九娘一番工夫。這
是她好說歹說軟磨硬泡,好不容易從女兒那裏得到的答案。
明明從小到大也沒遊過幾次水的,卻老愛舉這種鬧着别扭似的例子。
秘閣碩果僅存的最後一批烏衣學士,可說餘生都用于這部《遠引臨非篇》上,
其中大半帶着未解的遺憾入土,能幫助、甚至保護明端的人已越來越少。有關
「超詣真功」的一切本應不厭涓滴,無論有用沒用,總要再多掏些出來才好。
「不能一直待在水裏?」十九娘歎了口氣,耐着性子問。
就算是親生母親,不通寄體術的人就是很難理解附在他人身體裏的感覺。明
端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便是這群瞽者中唯一的明眼人,大人們總是要她聽話,
偏偏又什麽事都得要問她。
「……換氣就好。」這樣的口吻就表示她無意再說了。
以泅泳比喻,越耗體力的泳姿,換氣則須越頻。操縱如意女打鬥是最難的,
即使明端做得夠好了,始終撐不過一刻。交媾之劇烈,毫不遜于動手過招,明端
操縱斛珠兒的時間已逼近臨界,再不脫體回魂,後果不堪設想。
(這丫頭……到底在想什麽?爲何不快些回到身子裏?)
──真真急死人了!
做爲母親,熟知男女情事的十九娘全沒想過女兒是貪戀交媾的快美所緻,而
房裏斛珠兒快斷氣似的劇烈嬌喘忽轉成了尖叫,那聲響徹屋梁的「娘!救我」,
更一把扯斷她緊繃的理智。
玉手一揮,匿于廊庑間的「豺狗」們倏忽現身,卻非沖入上房,而是如烏霾
般層層環住小主。翠十九娘快絕無聲地拂開紙門,一晃影便掠上高台。
桶裏胡彥之正射至中途,渾身精力俱凝于此,雖未漏了門外的聲息,身體反
應卻慢了十八拍不止;暗叫一聲「慚愧」,及時抱着少女退至桶邊,反手按住壓
于疊衣頂上的對劍劍柄。
卻見來的是一名如花美婦,額間壓着三瓣櫻痕,梳着誇張的飛仙鬟髻,酥胸
半露、秾豔襲人,嬌貴中帶着跋扈,最适合在閨房裏好生調教;若非精心描繪的
眉黛間無一絲挑逗,隻餘烈烈霜凜,幾乎要涎着臉主動上前搭讪。
況且她那一晃即至的輕功渾如鬼魅,顯示來人絕不好鬥。
老胡抑住色心,一瞥台下孫自貞仍抱膝不動,心懷略寬,正欲轉移美婦的注
意力,豈料竟是她先開了口。「明端!」美婦低喝,懷裏的玉斛珠一顫醒神,倦
極的星眸還有些睜不開,半閉着眼側首,本能應道:「……娘。」
這下輪到老胡尴尬了。「這……雖然我經常夢到自己吃母女井,不過性幻想
還是别跟現實太過接近爲好。」想起肉棒還插在人家女兒嫩穴裏,胡彥之頗不自
在,極力挽救形象:「呃,這個……玉伯母您好,小生姓胡,絕對不是什麽壞人,
當然現在看起來不像……可不可以麻煩您先回避一下,讓我先穿好衣服?我不太
習慣在長輩面前露屌。呃,我說的「長輩」不是指奶奶,就真的是長輩……我是
說現在不是,但平常我講「長輩」都是指奶奶,您知道的,奶奶跟長輩一樣,也
是越大越好。當然令嫒是夠大的了,她那兩個奶奶……啧啧。啊啊,我不是那個
意思────」抱頭直磕浴桶。
翠十九娘面色丕變,伸指按唇,示意他噤聲。老胡趕緊閉嘴,卻不知是爲什
麽,正自莫名,見她裙膝微動,左臂一收,右手食中二指虛引長劍,兩寸青鋒離
鞘映着水光燭照,令人不寒而栗。
「玉伯母,我這人口拙不太會表達自己,做事卻很實在。」
胡彥之低笑道,眼神比青鋼劍刃更冷銳,任誰見了都笑不出來。
「您循原路出門,房裏死的活的都别沾一下,待我穿好衣鞋,自放令嫒出去。
這樣是不是你我都省事?」他自是爲台下的孫自貞着想,卻不欲勾勒太甚,
避重就經,以免爲對方所覺。
而翠十九娘沖動過後稍一冷靜,便知此舉不當,隻想搶在少主之前救出明端,
低喝:「你快回去!」卻是對明端說。誰知翠明端高潮未歇,心識恍惚,忘了正
寄于他人之身,攀着男兒的頸子,閉眸軟弱地搖頭,微翹的嘴角帶着幾分得意、
幾分倔強:「娘,他出精啦。我……我再弄他幾回,掏空他的精元……」
胡彥之啼笑皆非:「有你這麽說話的麽?這種事要小聲講!」翠十九娘急怒
交迸,拂袖擊水,倒沒忘了壓低語聲:「胡鬧!快回去!」嘩啦一聲,漸冷的酒
汁濺上少女的裸背,潑得她激靈靈一顫,「嘤」的一聲,似有些返神。
胡彥之以爲她要翻臉,「铿」的一聲擎出長劍,裸身直起,笑指十九娘:
「玉伯母沒商沒量的,是逼小生硬闖啦。你房外雖伏着十幾号人,怕還留我不住。」
眼神一瞟,恰射往門外翠明端的方向。
翠十九娘就是不欲驚動女兒,靈光閃現,水袖無聲無息往桶裏一攪,再攫起
時已沉甸甸的不遜土囊;藕臂輕揮,吃飽酒漿的大袖猛撞向玉斛珠的背心!
像斛珠這樣的「如意女」雖難得,明端卻隻有一個。能打醒她最好,至不濟
也要打傷斛珠兒──宿體一旦受到重創,「超詣真功」護體之能自行發動,強行
抽回魂主的心識。隻要不傷及本體,超詣真功可說是最萬無一失的心識之術。
胡彥之不明所以,萬料不到她一出手便針對自己的女兒,圈轉長劍,「砰」
的一聲砸開水袖。蓦地眼角一花濃香襲來,翠十九娘已至身側,柔荑穿出紗袖,
轟向玉斛珠的肩頭!
「……好毒辣的婊子!」
胡彥之未及出口,應變又遲,隻能在心中斥罵。
這一掌非是什麽高明路數,但那美婦位移太快,進招角度又奇刁,莫說回劍,
連舉臂亦有不能。眼看玉斛珠無幸,老胡把心一橫,背轉身子生受她一掌,被打
得五内翻湧,長劍脫手飛出,借力翻出浴桶,落在對向另一側。
胡彥之并不白挨這掌,着地時一踉跄,迳掠往梯架,欲躍下将懷裏的玉斛珠
換成孫自貞……好吧,說不定倆都帶走。這玉伯母肯定是後媽,逼舊婦女兒接客
還不罷休,找到機會便要弄死她。繪春堂的繡本钜作《淫賤古道熱新腸》裏就有
類似的劇情,老胡細細珍藏愛不釋手,每回重翻除了馬眼流淚,亦不免爲世間冷
暖留下男兒淚。
誰知方一動念,染櫻映紫的繡金牡丹裙翻轉,翠十九娘已俏立于梯前,輕盈
的裙角這才緩緩飄落,遮住了梯架兩側突出的扶枝。
(媽的,這什麽見鬼的身法!)
她須逆向繞過長弧才到梯邊,卻較占着短弧的胡彥之更快。
他所習「律儀幻化」已是輕功裏的一絕,然而行于在廊庑欄陌之間、于難以
騰挪處遊竄,這婦人實已練成了精,不隻快,還快得悄無聲息。胡彥之自愧弗如,
卻不能束手贊歎,運功一蹴,浴桶「轟」的一聲向婦人橫移尺許,桶中殘酒如海
嘯,嘩啦啦掀起數尺高的浪頭,「唰!」碎得高台上一片濕濘狼籍。
他本意欲将美婦逼開,以他的輕功,再高三五倍的台子亦能迳躍直下,然而
婦人若離孫自貞太近,以她那快如電閃的腳程,就算胡彥之拽了人走,她也來得
及随後一袖一個雙雙了帳,讓他拖兩具死屍出門,非先将她騙開不可。這在兵法
上就叫「提籃假燒金」,所幸老胡一向拿手。
哪裏曉得翠十九娘固是避開酒水,台下孫自貞陡被澆了一頭,吓得失聲驚叫,
連忙從梯邊跑開,連滾帶爬地躲到了另一邊,竟與翠十九娘同側。如此一來她離
老胡更遠,兩人之間還隔着一名快逾疾電的十九娘,情況益發棘手。
胡彥之欲哭無淚,卻發現十九娘的臉色比自己的還難看,靈光一閃:「…
…聲音!她自進房以來,無不是壓低聲音說話。娘的,原來你怕這個!」正所謂
「敵退我進,敵避我與」,怕什麽我來什麽!老胡二度擡腳,見十九娘伸手抵住
木桶,露出險惡的獰笑:「還不玩兒死你!」喀喇一聲往下跺,劈哩啪啦的裂木
脆響一路向下,緊接着咿呀一陣晃搖,毀去一腳的高台眼看便要坍倒!
老胡抱着玉斛珠躍下,一沾地便即飙出,拉着瞠目結舌的孫自貞往外沖;顧
不得身無片縷,起腳踢飛糊紙門扇,赫見房外十數名一身勁裝的黑衣人并排不動,
木刻人偶也似,碎裂的門棂撞在身上,刺得頭臉肌膚都是血,這幫人連眼睛都不
眨一下。
──麻煩!
胡彥之也沒指望有人讓道,起腳橫掃,但聽「喀喇」一響,當先的那人身子
微晃,腿骨已折,卻仍站立不倒。老胡連踢旁邊幾人的胸膛腰腿,卻連一道能側
身擠過的縫隙也打不開,仿佛踢的是整排縫皮填布的不倒壽翁,這些人被踢口鼻
溢血、受傷不輕,依舊撮拳交臂低頭不動,似乎死也要種死在房門前。
老胡一向不打不還手之人,借力一蹬,退回房裏,想起另一側還有成片的糊
紙門,一放孫自貞,抄起一張短腿的紅梅小幾擲去,砰的一聲撞開個大洞,洞後
深黝黝的似是另一條烏木長廊,這回可沒有打死不退的勁裝漢了,精神大振,拉
着孫自貞道:「走!」反足将碰得到的箱箧幾凳、立瓶屏風等踢了個漫天飛雨,
以阻追兵。
便在這時,搖晃的高台終于撐不住浴桶,承重的一側「喀喇」爽快折斷,連
着浴桶酒水轟砸于房間正中央,彈起的破片如石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10
標題:
第二十八卷
.
第二十八卷我武維揚
【内容簡介】
封面人物:陵女關于「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歸屬,三十年來無有争議,盡
管擁有它的人早已逝去。獨孤弋不喜歡殺人,無奈卻有一雙能瓦解世間一切防禦、
令拳掌内功徹底失效的拳頭,使「打敗他」成爲違反東洲武學理論的一項難題,
試圖阻擋的則更顯可笑。拳自天授,所向皆殘!常人難解、無法傳承的太祖絕學,
何以在獨孤弋死後廿餘年,又重現于荒嶺山溪間?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卅六折殘拳敗劍,寰宇無雙染紅霞聽愛郎提過廿五間園外一戰,不由凜
起:「原來是他!怎地又是谷中第三人?」餘光與耿照一觸,忽地會意:他未必
真掌握了什麽線索,能将灰袍客與三奇谷聯系起來,多半是順着适才閑聊,賭上
一把而已。
此間荒僻,連獸徑都不見一條,遑論人迹。此人絕非無端從天而降,能尋到
這裏,縱非死魔醫怪兩位前輩的同修,亦與三奇谷脫不了幹系。
退一萬步想,這人若真如耿郎所言,以一指挑了刀侯府與奇宮新生代的四名
高手,武功之高,已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正面挑戰絕無勝機,隻能碰碰運氣,看
這天外飛來的一問,是否能令其略生動搖,爲兩人制造脫身的機會。
灰袍怪客雙眼微眯,似是不爲所動,慢條斯理道:「典衛大人,你也稱得上
狡智啦,端的是心細如發,膽大包天。幹脆地閉目待死,或與心上人多溫存片刻,
難道不好麽?」
耿照冷道:「五陰大師有話給你。他說:「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
幾時過,江湖秋水多。」」灰袍客籠雙掌于袖中,黃濁眼瞳盯得人背脊發寒,嗤
笑道:「你不如磕頭讨饒,勝耍這等無聊嘴皮──」
「我還沒說完。」耿照冷冷截住,一時卻想不起末四句,不覺蹙眉。染紅霞
玲珑心竅,接口道:「「死生縱有命,來去本無求。别日還相訪,新醅且一抔. 」
五陰大師終是原諒了你棄摯友于不顧,獨個兒離開。這些年來你若想起他們,不
知曾後悔否?」
耿照本欲挑動對手心緒,豈料染紅霞窺破其意,搶先一步,吓得他魂飛魄散,
暗叫:「不好!」果然女郎語聲未落,嬌軀倏地彈開,一抹血線散在風中,「嘶
──」的裂帛細響竟還慢了一霎,然後才是迸出櫻唇的悶聲呼痛。
耿照沒敢回頭,迳朝灰袍怪客撲去,單掌「呼」的一聲劈他面門,正是号稱
薜荔鬼手「剛猛第一」的跋折羅手!
他這下全力施爲,毫無保留,隻求攻得灰袍客回手,助伊人逃過一劫。灰袍
客有意示威,于掌風及體前從容出指,染紅霞背脊尚未觸地,左肩又綻血花,傷
口幾能見骨,不住骨碌碌冒出血來,襯與白皙無暇的如玉肌膚,更是怵目驚心。
耿照鐵掌才至,灰袍客身未移臂未舉,不擋不避,隻一擡頭,耿照忽覺那黃
濁眼瞳如标兩杆鐵撐,硬生生撞來,身前憑空升起一道無形氣牆,墜勢頓阻。灰
袍客信手點出,嗤嗤幾聲細響,染紅霞周身帛飛如蝶湧,胴體上再無絲縷可掩。
那指風快銳無匹,在她光裸的嬌軀留下條條殷紅,餘勁削石入土,激塵迸散,
斫痕宛然。明明布條斷口齊整如刀割,卻未劃破女郎肌膚半點,染紅霞一絲不挂,
捂着左肩狼狽滾開,縮于一塊巨石後,兩條修長玉腿連同臀股腰背,撞得處處青
紫,鮮血沿臂蜿蜒,積于緊并的腿根,浸濕了茂密的細卷烏茸。
灰袍客刻意加辱,欲瓦解二人求生意志,固是一解;但這種踐踏對手尊嚴的
激烈手段,卻也有着另一個更直覺的可能性──适才她信口而出的那番話,惹動
了他的殺機!
若耿照的把戲是押上性命的豪賭,染紅霞幾乎覺得骰紅開在了她倆這邊。透
過模糊的視線望去,依稀有條杯口粗細、四尺來長的漂流木卡在淺水石間,可惜
一動眼前便痛得發白,隻能倚石細喘,汗珠自發梢滴落,碎于起伏劇烈的渾圓乳
峰。
耿照知此人指風奇銳,聽得身後駭人的裂帛聲響,顧不得相接在即,失聲道:
「紅兒!」灰袍客獰笑:「你還顧得了别人?」眸凝一松,「凝功鎖脈」的氣罩
倏然消散,耿照身形墜下,呼嘯直落的掌刀卻劈了個空。
他眼睜睜看着灰袍客擡頭、動肩、平平橫挪兩尺,似連那黃濁眼瞳中帶着惡
意的獰笑都瞧得一清二楚,卻跟不上對手的速度,腕肘間一陣劇痛,兩處關節已
被卸脫。總算他應變快極,猛将右臂奪回,卻隻能軟綿綿垂在身側,形同被廢。
「典衛大人好硬氣啊!」
灰袍客手底不停,連圈帶轉,又黏上耿照左臂,轉動間生出一股難以掙脫的
吸力。「還是該贊你「好運氣」?自我練成這路重手法,你還是頭一個保住肩關
的。
可惜就到這兒啦。」轉帶着他的左手上擡,令脅下空門大開,豎掌印去。
這幾下兔起鹘落,變化不過須臾間,在耿照看來卻極漫長。那目睹死亡迫近、
卻什麽也做不了的感覺極端恐怖,足以令人放棄掙紮──這也是灰袍客貓戲老鼠
的刻毒用意。
耿照盡落下風,左臂如陷磨盤,卻無閉目待死的打算。灰袍客哼道:「血氣
由來今有幾?頑鈍如鉛命如紙!典衛大人,你真是頑固得令人生厭啊!」旋絞的
力道驟然增幅,隻消耿照一跟不上,便似絞入急馳的馬車輪底,立時骨骼寸斷。
仿佛這樣還不夠殘忍,灰袍客分心二用,左掌一改先前的威吓進逼,「呼」
的一聲挾風貫至,擊向耿照胸肋要害!
「你選哪種死法呢,典衛大人!」
這一霎的剛柔轉折妙到巅毫,兩股不同的勁力一齊發動,宛若兩名灰袍客同
時出手,其間不容一發。偏就在剛柔并出、勁力變換的刹那間,耿照左臂轉得幾
轉,竟自纏縛間抽出,滑溜如蛇,仿佛兩人爲這下練過了千百回,用的是一模一
樣的招數,一個是正行,另一個則是逆運,一正一反合得絲絲入扣。
耿照一掙即脫,對灰袍客的掌路更有把握,回臂縮手,抵着呼嘯而來的剛掌
倒退兩步,生生将七成勁力散至腳下,踩得地面一陷,埋靴及踝;其餘兩成勁力
透體而過,一路裂土揚灰直至水面,「嘩啦!」卷起漫天雪沫。僅剩的一成仍震
得他七孔迸血,烏紅汩出嘴角,竟難自抑。
饒是如此,耿照畢竟接下了這掌,灰袍客的詫異怕還在賭命一試的典衛大人
之上,銳眼微眯,寒聲道:「這手是誰教你的?」耿照五内翻湧,嘴上卻不肯示
弱,咬碎滿口血溫,冷笑道:「是……是我要問你,幾時從青鋒照邵家主手裏,
偷了「道器離合劍」秘笈,宵小之徒!」
灰袍客襲擊染紅霞的手路耿照十分眼熟,像極了邵鹹尊臨陣所授之三易九訣,
交手後再無疑義,灰袍客所使,無論指、掌或擒拿,均不脫「道器離合劍」要旨,
道本器末,一以貫之。
耿照以星風野三訣耙梳其手法,把握剛柔互易,無論如何凝縮都不能完全消
失的一瞬,化灰袍客過人之處爲空檔,反向脫出箝制。
以他二人的修爲差距,便是突生意外,灰袍客猿臂一長,信手便能将他擒回;
壞就壞在絕對的實力,鑄就了絕對的自信,滿拟緊接着的一掌亦能教他完納劫數,
直到被耿照二度擋下,才覺蹊跷。
灰袍客聞言一怔,仰頭大笑。
「原來是邵家小子壞我大事!可惜你沒機會問他,他那「道器離合劍」原本
叫什麽名字,又是自何處偷來!」易掌爲指,抵着耿照掌心一吐勁,轟得他拔地
而起,旋身倒飛出去!
耿照背脊重重撞上岸邊的老樟,粗如梁柱的樟樹「喀喇」一響,木屑迸飛,
從人形的陷槽中湧出鮮烈的茶杉異氛。耿照連叫都叫不出,倒頭栽落,隻覺全身
骨骼似已糜碎,隻憑一股不屈意志,咬牙扶起,模糊的視線裏赤紅如染,分不清
是熱血披面,抑或眼瞳受創。
灰袍客單指平舉,看似未動,殺意已凝聚成形,耿照仿佛見他一霎眼越過兩
丈來長的距離,來到身前,匹練似的霜白指氣自指尖寸寸凝現,連刺進胸膛、那
熱血激湧的感覺都異常真實──正當他忍不住要張口呻吟時,「凝功鎖脈」的強
大壓迫突然消散。
耿照單膝跪地,「荷荷」大口吸氣,本欲渙散的靈識回複清明,赫見灰袍客
身後躍出一具玲珑浮凸的嬌裸雪軀,半涸的血漬披滿彈動的高聳乳峰,矯躍之姿
既曼妙又有力,襯得蛇腰緊實、玉腿修長,卻不是染紅霞是誰?
「紅兒休來!」
他忘了周身劇痛,手腳并用,死命向灰袍客所在處撲将過去,無奈遠水救不
了近火,眼睜睜見灰袍客好整以暇,回身戟指,破空聲如嘯風嘶咆!
染紅霞身在半空,無以閃避,手中漂流木一封,「啪!」從中斷成兩截,餘
勁震得她指掌酸麻,誘人的胴體如斷線紙鸢,淩空掀轉,腿心曼妙處毫無遮掩,
雪沃中如嵌兩瓣櫻紅,任人窺看;落地時赤腳踏上錯落的卵石,疼得踉跄,眼前
蓦花,灰袍客竟至身前,撥掌一振,勁力「啪!」隔空撞上她仍淌血的左肩。
染紅霞悶哼一聲,忍痛不退,肘劍齊施,于貼面一尺間奮力搶攻,灰袍客僅
以左掌拍、擋、格、挑,遊刃有餘,還能緩出手來一彈她乳上紅梅似的嬌聳蒂兒。
染紅霞「嘤」的一聲咬唇低呼,蓓蕾殷紅腫起,昂然指天,不禁又窘又怒,
無視左肩披血裂創,更是一意搶攻。
「十三楓字劍」裏本無貼身短打的招數,但她得益于瀑布地宮的死魔遺刻,
于劍道的體悟更深,考慮到左肩負傷不利拆解,索性摒棄招式,僅以明快的攢刺
駕馭劍意,咫尺間秋意飒然,滿山空寂俱凝于此,飕飕聲不絕于耳;劍意于擊刺
間不住堆疊,宛如楓落,竟不消散,隐隐透殺,堪稱是她悟得此劍以來,從未有
過的精彩闡發。
可惜對手是灰袍客。
交手不過眨眼,染紅霞左胸吃痛,灰袍客的魔掌不知何時穿過綿密的劍網,
在她堅挺的乳峰上握了一把,其間攻防并未稍止,直是潑水難進,若非在光天化
日之下,她幾以爲是鬼怪作祟。
染紅霞是守禮自持的俠女,何曾受過這等污辱?幾欲暈厥,咬牙加力,劍尖
顫如蜂撲雨斜,百忙中見那人露于覆面巾上的黃濁眼瞳緩緩下移,停在自己腰腿
間,仿佛預告下一輪欲輕薄處,眼神與其說是淫邪,更像恫吓,以及某種報複似
的殘忍快意──提及被你棄于不顧的五陰大師,竟是如此地傷害了你麽?
還是你内心的負疚,已壓得你承受不起舊日友朋的諒解?
(五陰大師他……終是原諒了你啊!)
煙絲水精裏那清瘦蒼白、獨自舞劍的褴褛男子又浮上心頭,染紅霞忽覺平靜,
喜怒俱消。
眼前的灰袍人縱使強絕,卻于五陰大師生前死後,均無法與之相對。心上留
有如此破綻的對手,既無絲毫可敬之處,又有甚可怕的?
赤身露體的羞赧、世間禮法的拘束,勝負高低、生死榮辱……突然都失去了
意義,她仿佛又回到那陰濕微涼的地宮裏,回到怔望着壁刻的當下,心無旁骛,
提起斷剩半截、不及兩尺的漂流木平平刺出,濺滿血漬的蒼白面上不覺露出微笑。
灰袍客不以爲意,忽聞腦後生風,知是耿照豁命而來,反手連點,聽指風破
衣裂體,夾雜着耿照咬牙悶哼、失足撞倒的聲響,獰笑道:「來不及啦,典衛大
人。
你救不了心愛的女──」正欲洞穿女郎咽喉,蓦地指勁一滞,一道劍氣當胸
貫至!
灰袍客尚未動念,「凝功鎖脈」已然發動,三尺之内休說劍氣,連空氣裏的
潮潤都凝成細小的水珠,幾可目之,更遑論人劍等實體。
女郎的動作變慢,一如凝珠,但超越形質的劍意仍筆直前進。
灰袍客身形倏轉,快到殘影數疊仍無法擺脫,雙掌空擊地面,掀土如層浪,
塞于三尺内,誰知「劍意」依舊直飙而來!
灰袍客的本相自擊地、挪退、閃避等殘影中抽出,疊掌于胸,一往無前的劍
意卻如一根無限延伸的長針,就這麽「穿」過了堅逾金鐵的雙掌、雄渾的護身氣
勁,渾無阻礙地貫穿了他。
──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這是……「出離劍葬」!」
不具實體之物,本就不能以實體阻擋。
内功練得再精純,畢竟還是有形有質,有迹可尋。以灰袍客的武功識見,原
不該有此誤區,蓋因此劍的創制者執念之深,于屍山血海淬煉殺器,其意之專、
其威之巨,足可開碑裂石,遠比實劍更具威脅。他昔時多識其能,不意今日複見,
神爲之奪,本能便要閃躲。
憑女郎此際修爲,斷不能以意念傷人,但灰袍客數十年來未再遭遇此劍,熟
悉的劍意深深震撼了他,令武功深不可測的灰袍客初次生出動搖,「凝功鎖脈」
的禁制爲之崩潰,一瞬間,半空凝結的水氣迸散、擊掀的土浪崩塌,正對着前方
的染紅霞轟然湧去!
她身子一複自由,蓦覺氣血劇晃、内息紊亂,整個人仿佛被搖散了、又胡亂
捏作一團,煩悶欲嘔,隻遞得一半的劍招無由再出,腳下土石驟然塌陷,如土龍
般轟隆拱出,将她撞入溪中,旋沒于激湧旋絞的白沫間,濃發漂水,一路浮沉流
去,以極快的速度沖向下遊。
另一廂,灰袍客卻是又驚又怒。自遇二人以來,他沒信過耿照那套故弄玄虛
的可憐把戲。三奇谷殊境石一經放落,谷外設置的數十道儒門古陣圖随之發動,
休說破石入谷,就連被封閉的入口都找不着。
他隐約察覺谷外奇陣與淩雲頂消失之謎似有牽連,這些年鑽研門中古籍,破
解外圍一二處小型陣法,與更多未能勘破的陣圖位置相參酌,好不容易才将範圍
縮小到這條深林僻徑附近,推測已距消失的三奇谷不遠。
放下殊境石,代表盛五陰再壓制不住袁悲田,連同歸于盡亦不可得,爲免故
友成魔、血洗世間,才不得不采取極端。什麽「五陰大師有話給你」,簡直荒天
下之大謬!
但這份把握,僅到染家丫頭使出「出離劍葬」爲止。
(莫非……盛五陰尚在人世間!)
灰袍怪客的心湖多年不曾翻湧如斯,狼籍的地面仿佛嘲笑着他的失态,而挑
動心緒的始作俑者竟以失足落水收場,眼看便要逸出視界,更令他怒意勃發,風
壓自靴底四向暴綻,塵卷直至三丈開外;周邊深林驚鳥疾起,漫天羽落,灰袍客
霍然轉身,一指戳向水中,瞬間白浪滔天,宛若龍現!
指勁切分溪面,白沫間露出半邊雪臀玉腿。昏迷的染紅霞正被湍浪卷向溪石,
卻遇指力破開水流,身子驟失承托,貼石跌落,旋即漂去。石上「啪!」留下彈
丸大小的深孔,竟代她擋住了殺着,亦免去顱碎于石的災厄。
「呔,惡星難殁!」
灰袍客氣息一斂,周身的羽飄沙卷突然沉肅,他信手一勾,一枚鴿蛋大小的
碎石自地面浮起,停在屈起的右手食指前。人石雖未相觸,卻齊齊轉向,照準越
漂越遠的雪白胴體──「住……住手!」
耿照掙紮欲起,無奈身軀如覆鉛衣,難乎動彈,見灰袍客身形氤氲,似被一
團蜃影籠罩,原本應該看不見的空氣仿佛被什麽東西擠壓凝縮,隐隐現形,知是
「凝功鎖脈」使然,然而此際所見,卻遠比廿五間園外更加驚人,顯是灰袍客終
于認真起來,這一記彈指莫說溪石,怕連金鐵亦能洞穿,伊人顱破漿出、滿川漂
紅的慘狀頓時浮上心版。
他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單臂一撐、飛步向前,藉勢躍起,左掌高舉過頂,迳
朝灰袍客腦門斬落;情急之下,腦筋一片空白,身體自行運動,竟使出了完整的
「落羽天式」!
灰袍客動了殺心,「凝功鎖脈」的境界驟爾提升,一丈方圓内諸物皆凝,是
以腳下一踩,激石淩空,蓄勁未發的指尖遙遙點住,那卵石便停留在半空中。
按說耿照跳進這個範圍,便如染紅霞的「出離劍葬」般,無有形質的劍意雖
可穿過,有形有質的人劍卻不得不頓止;凝滞的時間或短短一霎,以灰袍客的手
眼,飛石取命綽綽有餘,或從容避過當頭一斬,乃至折斷耿照僅有的一條左臂,
亦非難事。
「她不過先行一步,」灰袍客擡頭獰笑:「你稍後即至,急──」面色丕變,
掌刀竟已斬到了眼前!
灰袍客心念電轉,「凝功鎖脈」所造出的場域未潰,卵石依舊浮空、潮氣粒
粒凝結,連挪身時的靴底揚塵,都順着飛散的方向靜止在壓縮已極的場域中。唯
一的例外,便隻有耿照的左掌。
凝縮之物與掌刀一觸,便如沾上火星的紙片,應勢而毀;激烈的程度使凝縮
的空氣、水珠,乃至澎湃内息……來不及還原便已灰飛煙滅,少年的掌緣泛起一
抹絲線般的熾芒,似青似白,難以逼視。
灰袍客遽提六成功力,懸空的水珠「啪啪啪」地被壓擠成薄薄一片,卵石爆
出大蓬石粉,旋又縮得更小,不住在半空中顫搖。若有第三人置身于一丈方圓之
内,此際不僅吸不到絲毫空氣,怕還要被壓得胸膛塌陷,将肺裏的最後一口氣息
吐出,落得七孔流血,凸目而亡。
但掌刀依然不受箝制,直直斬下。灰袍客舉臂一格,赫見臂鞲袖管、連布滿
肌膚表層的護體氣勁都于掌底化爲烏有,耿照若一劈到底,灰袍客右臂勢将離體,
以他超過一甲子的精純功力、曾會過無數高手的豐富經驗,一時之間亦無法可解。
──這種寰宇無敵的武功,普天下隻此一家,不用起手收式、毋須辨别特征,
遇上了自然就能認出。因爲「無可抵擋」,自來便是它最大的特征。
「「殘拳」!」
灰袍客失聲脫口,正欲忍痛放棄膀子,敵勢忽凝,燦亮的掌刀隻差分許便要
觸及手臂,卻堪堪停住,原來耿照除了能破開氣罩的掌緣,身體餘處仍無法抵擋
「凝功鎖脈」之威,墜勢爲其所阻。灰袍客鼓勁一震,凝縮的氣罩突然爆開,耿
照首當其沖,被炸得披血彈飛,一舉越過四五丈的距離,「撲通!」跌入溪中,
轉眼消失無蹤。
灰袍客撿回一條臂膀,更不稍停,轉身掠進樟林,臨行前不忘反手疾點,隔
空補了耿照一記,雖未照準,勁力依舊可觀,無論打在身體何處均可緻命。他匿
于林深處窺看一陣,不見有人現身搶救,暗忖:「怪了,若那人尚在,豈能眼睜
睜看着傳人身死?若非那人尚在,耿家小子的「殘拳」又自何處學來?」當今之
世,唯此人他自忖絕非敵手,今日之事若未善了,遺患無窮;靜待片刻,揚聲道:
「碑傳門客見,劍是故人留!「殘拳」複現,「敗劍」何藏?陛下既已來此,不
如現身一見罷。當年招賢亭傳客碑外得谒天顔,老朽迄今仍記陛下風采。」語聲
以内力絞扭旋出,于林間四處反彈,難辨其方位。
這「陰谷含神」亦是峰級高手獨有的特征,非專指隐匿音源,而是徹底違反
聽音辨位、目影尋蹤之常情,消去一切形影痕迹,令己身歸入虛無。察覺不了的
敵人最難應付,對尋常武者來說,此亦是峰級高手最可怕的地方之一。
他将氣機感應的範圍放到最大,斂起殺心,以「分光化影」的絕頂身法數易
其位,爲的就是不讓「那人」鎖定自己。
林間并無他人的氣息,但灰袍客不敢大意:在「陰谷含神」之前,那人可将
自身化爲一片枯葉,或隐于白沫激流,雖然出手的一瞬間不免露出行藏,但誰又
能擋得住獨孤弋背後一擊?
當然天下無敵的獨孤弋不是這種人,但時間會改變許多事。
「殘拳」是太祖武皇帝的獨門絕學。是橫空出世的天才獨孤弋一手創制,之
前與之後皆無可比肩者,被譽爲寰宇無敵,不僅是古今帝王中的翹楚,亦是公認
的當世武功天下第一。
與太祖武皇帝的另一門招牌絕藝「敗劍」不同,殘拳除了「所向皆殘」,還
有着「難以傳授」的特性。包括獨孤閥的私兵「血雲都」在内,獨孤弋指點過許
多人的武藝,但即使是繼承了東海雙尊之名、被認爲盡得其兄真傳的獨孤寂,也
多以敗劍應敵,幾未顯露過殘拳上的造詣。
世人皆以爲十七爺惜用,灰袍客卻清楚知道:關于殘拳,獨孤寂所知并不比
旁人多,一直以來都是獨自在黑暗中摸索。他曾試探過獨孤寂,确保在獨孤弋死
後,無人可于武力上威脅自己──直到今日殘拳重現,由一名來曆不明的鄉下小
子手裏使出。
當年在招賢亭,他與貴爲天子的獨孤弋對過幾招,驚覺那種能在森羅萬象中
不斷鑽出破綻的獨特勁力,乃世間所有拳掌内功的克星。獨孤弋的無敵之名非是
臣工拍馬逢迎,而是鐵一般的殘酷現實;與他交手,讓灰袍客感覺自己又變回凡
人,仿佛畢生于武學的所有積累俱歸塵土,無力得令人發笑。
據說韓破凡與他鬥到千招開外才以些微之差落敗,那也是鬼神般的人物了。
問題是:以獨孤弋的個性,決計不會接受詐死遁世的安排。是誰說服了他,
目的又是什麽?倘若不是獨孤弋,耿家小子的殘拳卻是何人所授,與三奇谷、盛
五陰等有甚關連?
總是這樣。每回隻要一扯上耿照這人,事情就莫名變得混亂,枝節橫生,仿
佛他身上帶着一股莫可名狀、卻又無法抵擋的超然之力,無論是誰站到了少年的
對立面,都會被他突如其來的各種攪局打亂計畫。先是古木鸢,現在終于輪到了
他。莫非……
不,不可能,他不會是預言裏的「那個人」。
灰袍客不禁自嘲。是「獨孤弋還活着」的可能性太過駭人,才令自己生出如
此荒謬的念頭麽?他當年一度懷疑過獨孤弋,純以武力而言,似也沒有更可疑的
人選了,而輔佐他的蕭谏紙同樣符合「承天知命之人」的條件,這兩人的相遇相
知,仿佛預示着已被世人遺忘的古老預言,盡管他們不知其全貌。
這是灰袍客所屬一方最大的優勢。千年以來,先賢們小心維持這個得來不易
的珍貴優勢,慢慢分化敵對陣營的力量,終于使他們互不相知,不斷在時間的洪
流裏錯失彼此,甚至刀劍相向,喋血厮殺。
而他繼承了這個偉大的傳統,撚熄每一抹可能産生威脅的火苗:武功超卓的
絕世英雄、智光昭昭的稀代謀士,以及心念一專、沈默追随的記述者……幸而一
甲子之内還未出現三者皆備的情況,一方面也歸功于他孜孜不倦的工作成果,依
循「甯殺錯、不放過」的宗旨,幾乎摧毀了所有的可能性。
若獨孤弋未死,或在死前留下傳承,那麽古木鸢求援軍于「姑射」之舉,便
有重新審視其動機的必要。他不能容許己方千年來始終占據的優勢,就這麽毀在
自己手裏。
灰袍客隐匿了數個時辰,直到确定獨孤弋不在此間,才悄悄起身,順流往下
遊掠去。
◇◇◇
吳老七一腳踏在岸石上,俯身抄了溪水欲飲,不意觸動腳趾間磨破的水泡,
痛得蹙眉,生生咬住一句咒罵,沒敢出口。他們這些越浦的衙差過去穿慣了厚衲
的粉底官靴,一換上草鞋便磨腳。上山的頭一天,個個折騰得滿腳是血,卻沒有
人敢抱怨──看過勞有德的下場,哪個還敢多說一句?這些天裏,順着溪流望去,
仿佛能聽見山下勞有德凄厲的哀叫聲,雖然以距離來說幾無可能。他們這行人常
在伐木捆紮時一悚,緊張擡頭,彼此交換「你聽見了沒」的駭異眼神,然後一跳
起身,以某種慌不擇路似的怪異拚勁加快工作,唯恐将軍的軟轎又從山路盡頭出
現……吳老七每回看見同僚的反應都想笑,但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他猜測自己
在旁人眼裏,也同樣是這副驚弓之鳥的模樣。
惹上慕容柔,本就是東海……不,或許是天下間最可怕的事。
蓮覺寺的慘劇發生後,鎮東将軍連夜開挖蓮台,饒以谷城大營之精銳,也足
足挖了大半個月,典衛大人與染二掌院的屍體沒找着,倒發現一條地下密道,推
測二人便由此逃生,才免去粉身碎骨之厄。
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谷城大營的掘城兵辛辛苦苦掘坑建隧,不想卻意外
崩坍,換作其他人這條線索算完了,本該另謀打算。可慕容柔不是一般人,他以
掘城兵最後回報的「坑中積水」一事,推斷密道應與水脈相近,命人從越浦府庫
中取出地籍,列出周圍百餘條大小水道,征召郡縣衙役予以編組,在每條水脈上
遊入山處建立據點,供谷城軍士巡山之用。
這簡直是白癡……不,該說瘋子才幹得出來的蠢事,但出自慕容之口,那就
不隻是一句玩笑而已。
将軍一聲令下,幾千名衙差各攜杖釜溯流跋涉,尋當地土人爲向導,在最接
近入山口的地方搭棚備置,待谷城軍士一到,立時便能上山。
吳老七與勞有德一行八九人,自城尹梁子同失勢下獄、廿五間園被查封後,
日子便不太好過。城尹府中大風吹,頂上管事的人幾乎換了個班子,拔擢上來的
都是些搞事的人物,毫無情面可講,隻得認命抽簽,被派到這荒僻的鬼地方來。
若非看了地籍,越浦土生土長的吳老七不知這條山溪還有個叫「瓠子溪」的
名兒,他們走了一天半才見幾戶人家,都說再往上就沒路了。大夥望着起伏平緩
的地勢發愁:将軍說要到「入山處」建立據點,從這兒起便要與密林搏鬥了,要
開出一條直抵山口的路,憑幾個人哪能啊,拉上一隊軍夫都不夠!
「你們傻啦?」勞有德大剌剌往屋裏唯一的一條闆凳上一坐,端起茶碗就口:
「這附近幾戶人家,老的小的能拉出十幾名男丁,明兒押着他們去開山,不從的,
就鎖了吊着曬太陽,以儆效尤!」溜溜賊眼淨在屋外燒水沏茶的農戶女兒身上打
轉,不用說也知他拉男丁的真正目的是什麽。
「你别添亂啊,這會兒還不夠倒楣麽?」吳老七蹙眉。「還是想想怎麽交代,
才是正經。連梁大人都架不住這位将軍大人,咱們有幾個腦袋?」勞有德啐了一
口,滿臉的不屑,隻是想起梁子同的下場,終究沒敢還口。當夜他們占民居歇宿,
越浦百姓習以爲常,料想官差沒欺男霸女的已是謝天謝地,難得這幫官老爺們還
算收斂的,沒要牛酒,隻吃了幾隻雞便了事,一家老小乖乖擠到堆置農具的簡陋
小倉裏栖身,有驚無險地過了一晚。
翌日,衆衙差照例睡到晌午才起身,幾戶男人已下田種地,吳老七請這家的
男主人做向導,準備溯溪而上。勞有德賴在炕上死活不肯起來,咕哝着說:「你
……你們去罷,我一會兒就來。」吳老七見他惺忪的眼縫裏掠過一抹異光,明白
勸他不住,所幸屋内未見那農女,暗禱她别太早又或獨個兒回來。
衆人整頓行裝正要出發,一乘軟轎遠遠行來,吳老七揉揉眼睛,好半晌才回
過神,雙膝一軟,跪地伏首:「屬……屬下叩見将……将……」那個「軍」字卻
始終咬不準确,聽來頗似嗚咽。
誰想得到堂堂東海一尊,會一條山溪接一條地巡過來?這人肯定不是傻子,
他是……他是瘋的啊!
勞有德被将軍的侍從拖出屋時,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吳老七一方面吓
得魂不附體,一方面卻也暗暗替那農女慶幸,居然因此逃過一劫。
「你們較原本的進度,已遲了半日,且強占民居,攫食于百姓,若按軍法,
左右都是個死。」将軍淡道:「考慮到你等受本鎮節制,尚不足半歲,算是新兵,
懲罰略寬,每人鞭笞五下,權且先寄在功過簿上,若開山建哨的表現夠賣力,可
以後功抵過。」
他隻瞥了那簡陋的茅屋一眼,便知他們昨晚做了什麽事。看來将軍有讀心異
術的傳聞是真的,吳老七強迫自己把所有的念頭驅出腦海,以免稍有不敬,便教
将軍的天耳聽了去。
将軍轉頭看勞有德。
「你心裏打的龌龊主意,足以讓你丢掉性命,但說是如此,畢竟你還沒做,
我不能因爲一個還沒有被遂行的下流念頭而處罰你。」他冷笑道:「以「怠忽職
守」的罪名處置,也盡夠了。來人啊,剝了他的绯袍綁上木樁,鞭笞五十。」越
浦府衙用的是裹了浸水牛皮的藤鞭,恁是英雄好漢,也捱不住十下;五十鞭别說
打死人了,怕連屍體都能打成幾截。勞有德第一鞭便昏死了過去,第二鞭落下才
又痙攣而起,嘶聲慘嚎;打到第五鞭上已快沒氣了,冷汗混着血像土石流一樣地
淌着。
「慢!」将軍舉起白皙的手掌,淡然道:「解下敷藥。休息一日,再打五鞭。
我判你鞭刑,可不是死刑,這五十鞭你得給我全受了、一鞭都不許落,才算
是完。」勞有德連叫都叫不出,活像被開水燙得半死的老狗,隻能癱趴在地上嗚
嗚哀鳴。
在官比民大的越浦地界,做官的打死老百姓時有所聞,但慕容打人的方式令
人心寒,更可怕的是他的一闆一眼,說得出做得到。
吳老七領着其餘弟兄上山,這回沒人敢再廢話,他們才花兩天的時間便挺進
到入山口,伐木搭棚、運來食水,每張眼窩深陷的瘦臉不隻反映了超出體能極限
的辛勤勞動,還有實際上不可能聽到、卻始終回蕩在腦海的慘叫──據帶路的農
戶說,勞有德領到第十二鞭了,慕容柔随身的軍醫懂得許多處理金創的手法,包
括用烙鐵止血封口之類,以确保執刑一事每天都能有新進度。吳老七看着他臉上
滿滿的驚顫,心想你并不明白你家閨女躲過了什麽,要不是這位殘暴不仁的将軍
及時趕到,還有讀通人心的異術的話。
約莫是瓠子溪地處荒僻,巡山的軍隊遲遲未至,衙差們隻能老老實實待着,
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返回越浦。眼看補給都不能妄動,自身的衣食始終短缺,萬
一軍隊要十天半個月之後才來,衆人真個要死在荒山裏。
吳老七吃了幾日炒米配溪水,苦不堪言,都想下水撈魚了。他蹲在石上與食
欲艱苦拉鋸,幾度想下水,差點忘記沒有網罟漁具,就算是船戶之子也不能從水
裏變出魚來;直到白沫退去,石隙間露出一抹蒼白的影子。
──是……人!
那是人的手臂!
他「啪答啪答」地涉入淺水中,俐落地從水裏撈出一條雪白的藕臂,接着是
渾圓的香肩、飽滿的乳房,蛇腰、長腿,以及腿心裏那抹烏濃的……「快!」他
回頭大叫,驚醒了一幫呆怔的衙差弟兄。「來……來幫手!這女子……好沉!」
吳老七的呼喊并非全無理由。
三、四名大男人搭着手涉水,一邊防着湍流,一邊七手八腳将女子撈起,才
發現此姝的身量毫不遜于尋常男子,雙腿的比例卻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修長,
視覺上的效果尤其出挑。
女子渾身瘀青,應是漂流所緻,另有細長的鞭笞痕迹,但都比不上左肩創口
怵目驚心。這幫越浦衙差平日好逸惡勞慣了,無甚紀律,将人拖到淺水邊便即坐
倒,荷荷喘息。沒下水的這時倒是圍了上來,原本還七嘴八舌地吵着,一見女子
卻突然沈默下來,隻餘粗濃喘息。片刻,一人沒頭沒腦蹦出一句:「……娘的,
這娘們好騷……」
漂流屍似的胴體與「騷」字全然扯不上邊,但吳老七明白他的意思。即使那
些瘀傷創口令人不忍卒睹,像被施過慘烈的私刑,女子修長的身形仍美得不可思
議;混合了力道與美感的肌肉線條,使她捱過激流、不被吞噬一事,似乎變得更
理所當然。
生長在水邊,吳老七見過不少被兇水取走性命,才又放回的空殼,無一擁有
這般強悍耀眼的生命力。他怔怔瞧着她堅挺的乳房、平坦的小腹,怪的是無一絲
欲念作祟,隻覺無比懾人。
若她飽滿渾圓的胸脯突然鼓動起來,他便要相信世上有神了。
先前說話的那人,忽向那雙美麗的乳房伸出手。
吳老七回過神,一把揮開,斥道:「你幹什麽!」那人吓一跳,才意識到自
己做了什麽,拉不下臉來,直着脖子反口:「你摸也摸過了,換我摸一下不成麽?
這娘們兒……真他媽的騷!」忽覺理直氣壯,吞了口饞涎,想狠狠一握,品嘗一
下這絕美的胴體。
「别亂來!」
吳老七想起勞有德闖的禍,無名火起,順手推了那人一把。那人惱羞成怒,
大聲道:「老子偏來!她是你相好的,你這麽着緊?」吳老七一愣,怒道:「我
又不認識!」那人狠笑:「那老子幹了她也不關你事!」居然真的去解褲頭,旁
邊原本要勸架的都笑起來,現場的氣氛突然變得很怪異。
這些越浦衙差繃了幾天幾夜,意志體力已瀕臨崩潰,女子的出現就像天上掉
餡餅,能不能吃、可口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極其荒謬的情境恰恰是一處
突破口,一旦有人帶頭宣洩,便可能群起效尤。
帶頭的那衙役景山見他沒敢犯衆,不禁露出淩人獰笑;長相雖與勞有德全無
相類,不知爲何竟有着極其相似的神氣。他大笑着褪下褲衩,掏出腿間的醜物,
把手伸向女郎修長的大腿。
「住手。」
吳老七一悚,慢慢轉頭,見一抹黑影由溪中升起,土崩般嘩啦啦地淌着水流,
一步一步走上岸來。那人的聲音并不大,低沈而沙啞,吳老七卻聽得清清楚楚;
逆着光看不見他的表情面孔,隻見他身前俱是一片黝黑,兩隻眼睛精亮怕人,迸
出的光芒宛若實劍,牢牢将衆人釘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你的髒手敢碰她一下,我便剁了你,聽見沒有?」那人沉道,氣勢宛
若鬼神,單掌抓着右臂「喀喇、喀喇」連轉兩下,将扭曲的肘腕送回原位,仿佛
不知疼痛。
衆人魂都飛了,眼睜睜看他走近、彎腰抱起女子,緩步邁向林中,竟無人敢
稍置一詞。蓦地一陣淅瀝水聲,尿水的臊味沖入鼻腔,卻是那人走過身畔時、景
山吓得失禁,稀哩嘩啦尿了一地。
但誰也不敢取笑他。那人的聲音、模樣,還有幾可殺人的眼神……簡直不像
是人,還好是對着景山說話,要突然轉頭四目相對,誰也不敢擔保不尿褲子。
最先回過神來的還是吳老七。然後他就看見男子行經之處,一路迤逦的駭人
血迹。
「等……等等!」他忍不住大叫:「你受傷了……喂!這樣會死的──」話
還沒說完,身畔一人疾風般掠過,手裏不知何時抄了塊石頭,迳從男子後腦擊落!
「直娘賊,教你吓唬爺爺!」男子連同懷中玉人應聲倒地。以他傷勢之重、
流血之多,還能說話行走,已是不可思議;被人從身後忽施偷襲,自無餘力抵抗。
景山一手拉着褲頭,不好彎腰毆打,隻胡亂踢着倒地不起的男子,吐出一長
串污言穢語。吳老七敏感地察覺氣氛又變,其他人已從先前荒謬的情境中抽離,
開始覺得不對,他靈機一動,上前拉開景山,大聲道:「好了好了,别鬧啦,快
将褲子穿起來!」景山狠狠瞪他一眼,吳老七卻未如先前般退縮,而衆人聽得
「将褲子穿起來」,爆出稀稀落落的嗤笑。景山意識到自己淪爲笑柄,趕緊七手
八腳遮醜,口裏卻不肯輕饒,怒淬道:「那個不能幹,這又不能打!吳老七,你
成頭兒了是吧?」吳老七正色道:「将軍說了,「後功抵前過」。除非你再不想
回越浦,否則這兩人便是咱們的「功」,誰要打壞了,就是跟所有人過不去。」
「你扯的吧吳老七!說什麽鬼話?」景山本欲叫嚣,卻見衆人無意附和,俱等吳
老七解釋,隻得悻悻然閉上嘴。
「将軍這麽費事要搜遍越浦附近大小水脈,隻爲找兩個人:典衛耿大人與染
蒼群将軍的女兒,恰好是一男一女。」吳老七一指地面。
「你怎麽知道就是這兩個人?」有人忍不住質疑。
「我不知道。」
吳老七搖頭。「但不管是不是,這都是回越浦的金字牌。咱發現了可疑之人,
派人通報一聲,将軍必命我等将人送返。如此一來,至少有一半的人能提前回去,
補給衣食銀錢,再回瓠子溪來。萬一這兩人還真是,老天在上!這可是大功一件,
大夥都得救啦。」
衆人一想有理。便是誤認也不算什麽錯,蒙中卻是大功,如此上算的買賣,
傻子才不做!至于該派誰回城通報──「我去!」景山沒等同僚反應過來,一溜
煙便往山下去,将衆人的叫罵全抛在腦後,片刻便跑遠了。吳老七陪着大家罵了
一會兒,知這人從此在小圈圈裏再無影響力,而他本意就是支開這厮,這下倒是
一石二鳥,兩盡其妙。
這女子既動不得,多看也隻是窩火而已,衆衙差摸摸鼻子一哄而散,紮排的
紮排、削木的削木,繼續延伸着簡陋的棚遮,希望在巡山的軍士抵達之前,讓它
看來更像一處哨所駐地,而非伐木山客的工寮。
棚子的造工粗糙難看,隻有兩面有牆──說是屋牆,其實就是兩塊大約一人
多高、捆得歪七扭八的大排,較寬的一塊長逾九尺,還是由吳老七獨力完成,他
自小在舟中長大,打繩結網多有涉獵,即使生疏,仍非同僚可比;另一塊花了兩
個人整整一天,隻得吳老七的一半,兩塊木排以直角面溪相交,勉強組成爿面屋
角,朝向密林的後半面自是空空蕩蕩,但衆人辛苦之餘回頭一瞥,總能安慰自己
「看來還挺像屋子的」,略收鼓舞之效。
「喂,老吳!幹活啦。」一名衙差扔給他一捆藤蔓搓成的克難繩索,咂嘴道:
「你要能用眼睛揉那對奶子,怕都腫成兩隻西瓜啦,還看!」衆人盡皆大笑。
吳老七沒理他,雙手抱住藤索往身畔一放,解下髒污的外褂掩住女子赤裸的
胴體,仔細端詳男子面貌。他該是見過耿典衛的,隻是當時大人由給谷城騎隊簇
擁着,隔了層層兵甲間,并未細瞧,此際竟想不起他的眉眼形容,不能确定自己
是不是真交了好運。
遠處「啪嚓」一聲細響,似有人踩斷樹枝,擡見一抹熟悉的嬌小身影出現在
林徑彼端,卻是那農家的女兒。
「你──」吳老七話才出口,見農女表情驚恐,提着藤籃的手不住顫抖,細
頸邊上掠過一抹金屬鈍光,卻是橫架着青鋼樸刀,被人推着走了出來。
「幹什麽呢!什麽人?」衙差們發現情況不對,來不及取兵器,紛紛擎起釘
槌粗枝,散在周圍,遙遙将農女連同她身後之人圍住。吳老七伸長脖子仍看不清
來人形影,機警地守着地上的男女不敢動,悄悄反握腰後的匕首。
「官爺休忙,咱們弟兄也沒别的念想,隻消把地上二位交出來,大夥兒清平
無事,豈不甚好?」林翳中透出一把粗豪嗓音,聽似一般綠林人物。正所謂「雙
拳難敵四手」,衙差們欺他孤身一人,也不在乎農女死活,大聲道:「你奶奶的!
大爺升官發财的門徑,哪一路的人馬敢要?」那人笑道:「我大東川七堡八砦九
聯盟萬兒衆多,官爺問的是哪一路?」爲首的官差面色微變,兀自強笑:「你真
有忒多人馬,犯得着押──」後頭的「人質」二字尚未出口,但聽林間窸窸窣窣,
烏影幢幢,怕無上百也有幾十号人了。怎麽他們在山上待了這麽多天,竟不知摸
進一處土匪窩裏?
吳老七勉力抑住牙關敲擊,唯恐同僚膽氣一寒,休說什麽農女、典衛,悍匪
們蜂擁而上,一家夥全部宰光,大聲道:「你們……你們敢襲擊官差,不想我等
早已派人回報,谷城鐵騎轉眼及至,有種的别跑,同鎮東将軍鬥上一鬥!」衙差
們聽得振奮起來,攘臂附和,一時聲勢頗豪。
那人笑道:「回報之人在此,官爺們别生分,一塊兒親近親近!」呼的一聲
擲出一物,形如圓瓜,落地連滾幾匝,張口眦目、血猶未幹,竟是景山的人頭!
第百卅七折血雲鋒起,其戰玄黃在東海,尋常綠林好漢便不買官府的帳,也
甚少與官差起沖突,蓋因慕容柔手段雷厲,萬不慎把事情鬧大了,郡縣父母官上
報靖波府,這位鎮東将軍一來絕不姑息養奸,二來不講什麽江湖規矩,發大兵壓
碾而來,該擒的擒、該殺的殺,全無情面可講,比土匪還流氓。
綠林好漢不欲招惹煞星,遇官差能避則避,如赤煉堂這等稱霸水道的大黑幫,
更是索性投到鎮東将軍麾下,洗白了祖宗八代,搖身一變成爲正道七大派。
迄今猶以「黑道」身分自居、旗幟鮮明與所謂「正道」作對的,放眼東海不
過寥寥山頭;敢殺官差的不是沒有,但在整個三川之地布滿鎮東将軍的軍隊、正
鋪天蓋地巡山之際,于入山哨點明目張膽殺害戴翎公人,簡直跟朝将軍的腦門撒
尿沒兩樣。
衙差們驚得呆了,片刻後才有兩人「惡」的一聲,掉頭奔至溪畔嘔吐,林中
響起零星的讪笑。
吳老七右手握拳,以手背壓緊嘴唇,仿佛這樣可以壓下湧至喉間的酸水,沒
敢露出藏在腰後的短匕,同時注意到對方的人數比想像中少。那笑聲太稀落了,
對比他們目無王法的嚣行。
這也能說明他們爲什麽要押質。
比起農女,景山毋甯是更好的人質,但他們拿不下景山,隻能殺了他。會被
梁子同選爲私宅守衛,這票官差在越浦府衙中算是身手不惡的,景山雖矮小,一
手樸刀使得潑風也似,若非架不住人多,應不緻丢了腦袋。
在場同僚中,出身靖波府校閱廂軍的趙予正在神武校場學過幾年武藝,擅使
鞭錘斧钺等重兵器,喝醉時常吹噓往日在軍旅如何受到重用,上頭有意送往獅蠻
山雲雲,若非睡了直屬長官的老婆,早已是鎮東将軍麾下大将。
吳老七瞟了一眼趴在溪畔幹嘔的趙予正──這厮正是方才沖到溪邊嘔吐的兩
人之一──發現他離石隙間的漂流木極近,伸手可及,顯有圖謀,又增幾分信心。
回見前方同僚紛紛扭頭,視線俱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省起此際已無人發聲,莫
可奈何,隻得硬着頭皮道:「官爺當這個差,沒想拿命玩。這樣罷,你們且退下
山,少時咱們把人擡下去,要怎麽着随你們,且讓條路給我們走便了。如何?」
林中靜默了一會兒,忽然爆出笑聲。
那人笑道:「這位官爺,你當大夥兒是第一天出來混,分不清東南西北的雛
兒麽?乖乖把人擡過來,要不,地上那位爺便是諸位的榜樣。」吳老七抓住話柄,
搖頭道:「是你們殺了人,可不是咱們,誰信得過你?不如兩邊對對扳兒換個位,
人歸你們,路歸我們。逼急了魚死網破,誰也沒好處。」那人笑道:「敢情這些
糧秣家生,官爺們都不要了?」吳老七咕哝道:「哪有性命值錢?」林中匪寇又
是一陣哄笑。
這回吳老七聽得更明白了,算上說話的那個,林中決計不超過十人,除非樹
蓋之中另有弓手潛伏,否則兩邊在人數上是五五波。用弓可是個技術活兒,有這
份能耐的,十有八九不緻淪落綠林,六扇門裏倒有不少公人精通此道。值得賭一
賭,他在心裏盤算。
匪首沈默片刻,才道:「既然官爺這樣說,咱們便不客氣啦。」農女身子一
顫,似是鋼刀貼頸,哆嗦着踉跄前行。匪頭行出林翳,是名疤面獨眼、身形魁梧
的虬髯大漢,一身短打半臂,草鞋綁腿,腰跨長鞘,不似山賊肮髒褴褛,倒像是
道上常見的江湖客。
吳老七看着他戴了皮制眼罩的眇目,心中不無僥幸。魚貫随漢子行出的還有
另外四人,高矮服色各不相同,卻都披着相似的藏青半臂。那漢子押着農女穿過
包圍的衙差,便即停步,其餘四人迳行向前,兩兩一組分抓手腳,擡起地上那對
男女,負責女子的兩人異常地規矩,隻敢拿眼角去瞟,猛吞饞涎,未曾毛手毛腳。
吳老七無心細想,專注在眼前更重要的事情上──突圍求生,還有奪回重返
越浦城的兩塊金字牌。
獨眼漢未敢深入,印證了吳老七的猜想:眇去一目,使他失去對距離的掌握,
現身隻爲安衙差之心,不過份接近毋甯是更聰明的選擇。吳老七假裝要避開四名
匪寇,高舉雙手,背對林徑緩緩倒退,直至農女之前。
獨目漢子被他遮去大半視線,本欲阻止,見吳老七自行停住,一下子抓不準
遠近,爲免曝短,索性保持沈默。迳行深入的四匪一擡起人,趴在溪石間的趙予
正便即發難──他抓起半截殘幹一掄,打得最近的那名匪徒腦漿迸流,哼都沒哼
便咽了氣,所擡重量全落在另一人身上。
另一名匪徒拖着男子上半身不敢松手,一怔回神,大叫着踉跄後退;旁邊那
組同樣不敢松開女子,顯是受了死命,七手八腳朝林徑撤去。便在同一時間,林
間的餘匪擎出兵刃,沖上前來救援,卻被散在附近的官差敵住,四名武裝匪徒對
上六名打光棍的衙差,場面登時大亂。
趁獨眼漢子一愕,吳老七手臂暴長,攫住農女的腕子往身後拖,背在腰後的
左手一揚,寬如食指的四寸細匕飕然而出,不偏不倚沒入對手的咽喉!
他這手「魚骨镖」是祖傳技藝,四寸長的青鋼镖頭末端鑿孔,穿以細繩,系
于長木柄上,本意是叉魚後拽繩取之,勿使失漏,久而久之演成了一門甩手繩镖
的打法。他自小練熟,不意今日竟派上用場,以随身匕首施展,一舉擊殺了領頭
的那名獨眼匪寇。
匕首脫手,吳老七再無防身武器,口中呼喝:「走!」推着農女退往溪邊。
另一廂趙予正揮動殘幹,又打倒了擡着女子的二人之一,剩下的兩名匪徒兀自不
肯放開獵物,遂陷入進退兩難的窘境,直到趙予正再揮倒一人,最後那人才大叫
一聲,掉頭就跑。
但戰況并未倒向任何一方。
匪徒側雖折四人,包括爲首的獨眼漢子,亦有兩名衙差倒地不起,其餘泰半
負傷。趙予正面色慘白,不及支援其他同僚,一跤坐倒,眼看又要嘔吐。看來他
先前并非作僞,而是真的怕見鮮血。
吳老七一手抓着農女,另一手手拾起尖石,觑準一名掄刀的悍匪一擲,打得
對方頭破血流,救了仆地待死的同僚,但此法可一不可再,匪徒們有了防備,擲
石便再難得手。一名衙差冒險回頭,欲拾地面遺兵,背門卻捱了一刀,鮮血長流,
出氣多進氣少,眼見不活了。吳老七腦中一片空白,以身子遮護農女,不住自問:
「現下怎麽辦?還能怎麽辦?」忽聽一聲虎吼:「住手!」震得衆人膝彎一軟,
幾乎跪倒,終于止住鏖鬥。
聲音的主人乃是一名虎背熊腰的昂藏大漢,披散的厚發并未梳髻,宛若獅鬃;
兩頰颔下一片青渣,胡根粗如蜂刺,可以想像未剃之前,必是劍戟般的豪髭。大
漢僅着短褐,褲腳下露出穿着草鞋的黝黑腳背,樸拙的模樣說是山樵盡也使得,
沉靜如嶽的氣勢卻非樵子可比。
他大步行出林徑,隻瞥了現地一眼,沉聲道:「誰讓你們殺的官差?」被質
問的匪徒一震,結巴道:「聖使她老……老人家……」餘光瞟開,忽閉口不語,
垂下頭去,身子顫抖不休。
那大漢眸光移來,瞧得吳老七心子一跳,趙予正突然扔了殘幹一躍而起,喜
道:「方門主!您還記得小人麽?小人在靖波府古老爺子手下練過幾年武,随他
老人家拜見過您。小人族弟趙十七在您門下習武的。」竟朝那人走去。
吳老七幾欲暈厥:好端端的發什麽酒瘋?也不看看場合!揚聲道:「老趙,
你幹什麽?快回來!他們一夥兒的!」
趙予正回頭笑道:「不是,這位是靖波府四大武門之一,「騰霄百練」的方
兆熊方門主,人稱「六臂天盤」,是北方大大有名的正道魁首、武林棟梁,不與
山賊一夥兒的。」
那大漢正是「騰霄百練」之主方兆熊。
他刻意剃了招牌的虬髯,沒想到竟在這處偏僻的溪畔荒林裏遭人叫破來曆,
微露遲疑,片刻才道:「我不記得了。你是趙烈的族兄?他回北方了麽?」趙予
正聽得一愣,錯愕道:「他幾時來越浦?我不知道啊。」方兆熊不欲纏夾,隻點
點頭,忽然想到什麽,又補上兩句。「古老爺子死了,你若有意,可往靖波府與
他撚香。」趙予正聽得雲山霧罩,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
吳老七氣急敗壞,又不敢貿然趨前,不覺提高音量:「老趙快回來!你瞧他
的左臂!」趙予正回神,驚覺方兆熊腕上不見其賴以成名的十二對「子母鴛鴦環」,
左臂卻系了條藏青色的絲縧,與匪寇們披的短褙子是同樣的顔色,心中驚疑不定,
愕然道:「方門主,你……」
方兆熊舉手打斷了他。
「趙爺,我已辭去了騰霄百練的門主之位,「方門主」三字再受不起,切勿
擅稱。」神色一黯,但也不過是刹那間,旋即朗聲道:「官爺們盡可離開此地,
但其餘人等還請留下。我可保他們平安,諸位毋須挂懷。」他這幾句以内力送出,
震得諸人耳根酸軟,知非是此人之敵,衙差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不垂落雙肩,
神色沮喪,轉身去扶受傷的同僚,便要循徑下山。
吳老七無力回天,「六臂天盤」的萬兒他還是聽過的,隻有人家動一動指頭,
十個吳老七都打死了,這會兒還能安然離去,肯定是上輩子燒了好香。正欲邁步,
省起身後的農家女,不知哪兒生出一股意氣,硬着頭皮道:「方爺,這位是山下
農戶之女,不曉江湖上的事,也跟咱們走了罷?」方兆熊面無表情,平道:「越
浦府衙之人,皆可離開;除此之外,俱都留下。」
吳老七但覺掌中小手冰涼,不敢看她的表情,把手一放,悶着頭向前走。自
方兆熊現身,那些自稱「大東川七堡八砦九聯盟」的匪徒便神氣了起來,雖經方
兆熊眼神威吓,沒敢太過放肆,面上的怨憤卻是明目張膽,尤其對一記甩手镖收
拾了頭目的吳老七。
他夾着尾巴行經一名匪徒身畔時,忽聽「呸」的一聲,一口濃痰吐上腳背,
周圍響起零星嗤笑。吳老七低頭瞧了瞧,沒敢吱聲,正要反足在濕地抹淨,方才
激戰時早已弄得東倒西歪、系繩松脫的冠帽再經不起這一晃,立時撲簌落地。
吳老七還未彎腰,旁人「呸」的一口已唾于冠帽上;待拾撿之時,又一口不
偏不倚,吐上他的手背,匪徒盡皆大笑。
吳老七既無性命之憂,方兆熊也未制止,兀自垂手靜立。衙差們面上無光,
頂着周圍肆無忌憚的哄笑,一個接一個,垂頭喪氣自方兆熊身邊走過,鑽入林徑,
最後連趙予正也不發一語,轉頭離開。
吳老七撣了撣肮髒的冠帽,本欲戴回,忽然端詳起來,好半天都沒說話,似
有些迷惘。方兆熊頗有耐心,但見周圍大東川的弟兄隐隐鼓噪起來,爲防生變,
沉聲道:「官爺若再不走,少時路上恐要落單。」既是提醒,亦有恐吓之意。
吳老七回過神來,忽問:「方爺,您瞧小人這頂帽子,是什麽顔色?」方兆
熊不知他弄什麽玄虛,順口道:「是烏帽罷?公門中人,不都着緊烏紗麽?」
「方爺看也是黑的麽?」
他點了點頭,重新将冠帽戴好,大步回頭,立于農女之前,笑道:「當初領
到這身公服時,衙門裏的舊人告訴我,官差是「戴翎绯冠」。這帽子原本是紅的,
隻是戴久了染上污穢,看來便似黑冠。」
「你……」
「對不住了,方爺,承你好意,但這位姑娘小人要帶走,還有地上兩位也是。
若我帶衙門弟兄回來之時諸位仍在,少不得要追究殺傷公人之罪,那是要砍
頭的,望諸位好自爲之。」
方兆熊不由蹙眉,殘存的大東川匪寇卻仿佛聽到什麽荒謬已極的笑話,面面
相觑了半晌,齊齊大笑。
「你逞這個英雄,未免挑錯了時候。」方兆熊低道:「留住有用之身,難道
不好麽?便爲你一家老小,也該愛惜性命。」
吳老七苦笑道:「方爺,其實我說完便後悔啦,您講得全是道理,越發顯得
小人蠢,但我投身公門,不是爲看這等鳥事。您就當小人犯渾了罷。」彎腰拾起
一柄鋼刀,随手揮舞幾下,見方兆熊身後的悍匪俱都露出譏嘲似的猙獰目光,恨
不得撲上來将自己撕咬落腹,尚存的一絲猶豫反而消淡了許多,拉着農女便要突
圍。忽見方兆熊眼綻精光,一反先前的沉靜,喝道:「此地有我,豈容你輕舉妄
動!」震得吳老七癱軟跪倒,兩眼一花,方兆熊魁梧的身軀忽然消失,下一霎卻
已出現在一丈内!
(好……好快!)
吳老七逃跑不及,将農女往後一推,閉目待死。方兆熊這下用了全力,欲阻
這不識厲害的昏聩差人,但聽身後林徑裏一聲清叱:「留下人來!」最末一個
「來」字的尾音已越過頭頂,搶到了前頭!
方兆熊一凜:「好俊輕功!」使個千斤墜止住,反激之力轉向轟出,拟将來
人擊個腹穿;不料那人迎着拳勢上飄尺許,速度絲毫未減,宛若紙紮,猶能緩出
手來拿他右腕。
「……是擒拿好手!」方兆熊腕間劇痛,一奪之間勁力二度轉向,由上擊轉
爲下劈,将來人甩落地面。
誰知一口濁氣尚未吐盡,頭、臉、肩臂已挨十餘記快腿,那人藉蹴擊之勢,
又将勁力送回;最末一蹬兩人齊齊彈開,心知對手兼有雄力與巧勁,絕不容小觑,
争取時間調息,誰也沒敢開口,以免洩了真氣。
吳老七本以爲死定了,半天沒等到轟爆自己的一拳,睜眼見一名皮盔皮甲、
腰跨長刀的軍裝少年拉開架勢,與方兆熊遙遙對峙,氣氛沉凝直要壓破胸臆,教
人難以喘息。
「這……這卻是誰人?好熟的背影……」
蓦聽一人大叫:「喂,吳老七,我帶人來救你啦!是……是谷城巡檢營!」
卻是趙予正去而複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其後還有幾名僅受輕傷、尚能走動的
衙差弟兄。大東川殘寇本不懼這幫越浦衙差,見與他們相偕而返的十幾名武裝軍
士,不禁變色,忙向溪邊退攏,竟成困獸。
吳老七驚魂未甫,搖了搖昏沈的腦袋,好不容易思緒恢複運轉,終于認出眼
前之人,差點流下淚來,開口才發現喉音喑啞,嘶聲顫道:「是……是羅頭兒麽?
謝天謝地,來的是你啊!」
來者正是巡檢營的隊長羅烨。
自阿蘭山一戰,适君喻便極力主張自谷城大營調派精銳,全時拱衛将軍,以
防再有混入流民狙殺将領的覆面黑衣人出現。慕容想想所言在理,遂指定巡檢營
執行這項任務。
适君喻千般不願,無奈此舉出于自己的提議,總不能搬磚砸腳。于是原本自
願發掘蓮台──至少是擔任現場警戒──的巡檢營,搖身一變成了将軍近衛,與
穿雲直通力合作,直到好不容易掘出一線希望的現場,毀于火藥硝石爲止。
關于此事,慕容對外隐瞞了部分真相。
谷城陷坑營挖出的長隧并非毀于意外,而是有人刻意阻撓。由現場遺留的三
十五具衛兵屍首上發現的緻死痕迹,可以斷定他們是被高手所殺,兇手雖刻意引
火焚之,證據畢竟不能盡皆毀去。換了别人,此事十有八九是以意外偵結,可慕
容柔不是「别人」。
将軍頒布巡山令的心情,羅烨覺得自己似能理解。
無論其腹涵爲何,必有一條喚作「悔恨」的在列。
──如果那一晚,有我等駐守在阿蘭山上就好了。
羅烨并不傲慢,不管對自己的武功,抑或下屬的素質。将軍派于現場的已是
谷城大營的精銳鐵騎,若他們的下場是咽喉洞穿、屍體焦爛,留不下一個活口的
話,全由新兵及頑劣的老兵油子組成的巡檢營也好不到哪裏去。
但羅烨還是由衷希望自己能在那裏,至少爲典衛大人的一線生機奮戰而死,
總好過現在的追悔與無力。因此,當将軍不顧适莊主強力反對,迳将巡檢營編入
巡山之列時,羅烨仿佛聽見将軍無聲的讬付。
「就麻煩你們了。請務必把他帶回。」
是,将軍。屬下遵命。
巡檢營被拆成數隊,他與賀新各領一支,前往最荒僻、最沒有人願去的荒山
峻嶺,搜完一處,又換一處……
衆人馬不停蹄,十數天裏他僅在官道與賀新的隊伍遇過一回,弟兄俱都疲憊
不堪,但那些平日最多毛病、最刁鑽頑劣的老兵油子卻沒一人抱怨,扛着辎重一
個個走過他鞍畔時,累得隻能微微颔首緻意,顧不上行個像樣的軍禮,怪的是人
人對他似有着說不出的歉意,垂着頭沈默邁步,不敢與他目光稍觸。
「羅頭兒,真對不住。」一名扛旗的老兵低道:「……我們會找到他的。實
在對不住。」
他們同樣不能原諒那夜待在舒适的驿館駐地的自己。不能原諒對有酒喝、有
肉吃,對被筒暖和好睡感到心滿意足的自己。他們該在阿蘭山保護典衛大人的,
在那幫王八蛋悄悄掩殺而至、崩掉陷坑營之前,教他們一股腦兒死回狗屄養的十
八層地獄──羅烨回過神來。
他率隊經過山下空無一人的農舍時,便隐約覺得不對;及至山腰,遇上垂頭
喪氣的衙差,聽趙予正說溪中撈得一男一女,立即施展輕功搶上山。适才躍出林
徑、與方兆熊一輪交手的同時,隻來得及一瞥,總算鷹目無漏,毫厘俱收。
地上諸人中,隻一名男子渾身浸透,面目爲濕發所覆,難以細辨,體型卻像
極典衛大人,羅烨有七成的把握是他;縱使不是也必有關連,循那身袍服細究,
定能找出大人下落。另一名女子被外袍掩去身形,袍底露出的半截腿胫修長白皙,
身量非常女可比,是二掌院的可能性亦高。
他收拾起心頭的歡喜雀躍,專注面對眼前強敵,以免功虧一篑,将耿染拱手
讓出。
方兆熊的駭異卻還在巡檢營的少年隊長之上。
他長年活躍于北方,不惟東海,于西山、北關均有人脈,識見不可謂不廣。
在這短暫交手的片刻,先是驚訝于羅烨的輕功,複詫其絕妙的擒拿手法,而後又
是半空中無所借力、卻迅捷得不可思議的連環快腿……直到對手落地轉身,才知
最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的年輕。
方兆熊在靖波府廣收門徒,深知儲才不易,料想少年背後必有高人,戎裝不
過掩人耳目罷了,不敢小觑,仍擺出接敵的架勢,隔着雙手門戶道:「來者是何
方高人門下?江湖規矩,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此地是大東川七堡八寨九聯盟的
地盤,閣下若有什麽商量,可往天馬山總壇拜見盟主,人家家門裏的事,不好迳
行插手。」這一着以退爲進,料想對方若是銜師長之命而來,一涉門戶争端,便
不得不亮字号。
不料羅烨眉頭微皺,居然也沉聲道:「大東川距此足有百裏,你們是哪間山
寨的匪徒,随口便劃下偌大的勢力版圖?再說了,天馬山位于東海、南陵交界,
你們于本道居中的三川之地活動,總壇卻設在大老遠的南界支嶺之中?」一旁吳
老七本不知大東川、天馬山在何處,經他一說也覺無稽,若非形勢着緊,差點
「噗哧」一聲笑将出來。
連方兆熊自己都不知大東川原來遠在百裏外,餘光一瞥,見匪徒們連連點頭,
隻怕不假,「天馬山」卻是他信口胡謅的。
在谷城鐵騎的編制裏,隊副以上的營官無論識字與否,都須牢記将軍府頒行
的東海道山川形勢總圖,以及所屬駐地的區域詳圖,做爲考核升遷的标準之一。
爲了教會那些大老粗識圖背圖,慕容柔還特命工匠以膠泥捏塑成立體的山川模型,
做爲軍官養成訓練之一環,又将地名、水道等編成歌,下及步卒小兵,無不朗朗
上口,收效奇佳。
是故東海騎兵既無西山「飛虎騎」的好馬,也沒有北關「血雲都」的悠久傳
統,卻以驚人的機動能力著稱,所恃無他,「知地」二字而已。所有想往上爬的
初階軍官腦袋裏,莫不擺着一幅具體而微的「東海道山川形勢總圖」,羅烨自也
不例外。
方兆熊警醒過來,眼前的少年恐怕是貨真價實的軍官,随他上山的也非冒名
頂替的西貝貨,後頭還有多少人、是不是分成幾撥輪流上山……通通無法預料,
但方兆熊了解将軍行事雷厲的風評,來自堅決的意志與徹底的執行,眼下的情況
絕對不是最糟,但拖得越久隻會越糟。
要帶走那名女子,必須先除掉最大的阻礙。
「既然如此,那便沒什麽好說的了。留神!」他雙掌一錯,一個箭步飛前,
比常人大腿還粗的右上臂開如挽弓,于半空中肩甩腰旋,轟城槌般的拳臂挾着駭
人的風壓,飕然而出!
所謂「一力降十會」,這種摒除招式花巧、純以力量決勝的路數,幾無拆解
招架的空間,幸而羅烨的輕功腿法遠勝對手,觑準來勢微一側首,拳壓幾乎是貼
着頰畔削過,隻差分許,便要剜下成片的皮肉──如此驚險的拿捏,換來對手的
腹側空門大開,羅烨身子半轉,兩人看似交錯,右手五指已屈如鈎爪,迳拿方兆
熊腰脅要害。
方兆熊左腳尚未踏實,這一拳形同揮空,反将側翼平白送人,按理已無轉圜,
豈料羅烨指爪一扣,如抓一塊又滑又韌的大魚皮,竟無着力之處。
方兆熊「砰!」左足踏地,鼓勁震開箝制,轟出的拳勁與震腳所掀起的土牆
淩空對撞,竟爾反彈,撞上羅烨的背心!
羅烨猝不及防,被轟落地面,連滾幾匝一躍而起,「嘔」的噴出一口鮮血,
旋以臂鞲抹去,一把扔掉手裏的血布條。方兆熊腰間衣衫破碎,露出凄厲的創口,
羅烨于彈飛的瞬間指爪吐勁,終是傷到了他。
不過眨眼,兩人已交換位置,俱都負傷見紅。
方兆熊之傷雖怵目驚心,畢竟是外創,反觀羅烨被擊中背門,雖是拳勁反彈,
其威不足十之五六,兼有皮甲護身,仍可能波及髒腑,造成内傷。
羅烨強忍着五内翻湧,希望對手别發現他的膝蓋正微微顫抖。盡管在中招的
瞬間已極力加重敵手的損傷,但内外有别,羅烨清楚察覺對峙的天秤正迅速向對
方傾斜。
若耿照能見得二人交手,恐将警告羅烨:雖沒有了賴以成名的「子母鴛鴦環」
飛器,眼前的方兆熊仿佛脫胎換骨,徹底變了個人,散發出凝肅如嶽、卻又蓄勢
待發的危險氣息,是相當可怕的對手,決計不能有絲毫猶豫,遑論容情。
──就像他聽進了雪豔青那「心機百出,終是無用」的教訓似的。
羅烨并不知道方兆熊舍棄了内嵌「連心銅」機關、用以迷惑人眼的十二對鴛
鴦金環,以及眼花撩亂的「明器」擲巧,從基本功練起,重新找尋武道真義。這
些日子裏,方兆熊獨自隐居在附近的荒林,内功進境一日千裏,更勝青年時。
羅烨明白自己一上來便吃了虧,是輸在臨敵經驗太淺;撇開這點不論,此人
能使勁力任意轉向、甚至回頭傷敵的怪異手法,本就難纏至極,縱使不用心機,
他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方兆熊絕對是能堂堂一決的對手,欺一名後生識淺,隻因有不能輸的理由。
而他并不打算浪費以武者尊嚴換來的優勢,沒等羅烨調複,眉眼驟寒,猱身又去,
重拳朝少年腦門揮落!
羅烨爲争取調息的時間,動也不動,直到拳壓襲體才飄退,而反擊就在退勢
間驟然發動──一身皮甲的少年失去形影,方兆熊周身卻籠上一團不停旋攪的褐
霧,直到密如連珠的啪啪勁響透霧而出,衆人才意識到是繞着方兆熊連環出腿的
羅烨,無論敵我雙方,俱都看得挢舌不下。
巡檢營弟兄屢見不怪,得意不過片刻,彼此交換眼色,無聲無息擎刀,迅雷
不及掩耳殺入林間,迅速壓制現場;匪寇縱有回神的,也多于一合間拿下,形勢
再度逆轉。
「羅頭兒!搞定──」一名巡檢營甲士回頭大叫,赫見方兆熊鼓勁一震,周
身翻騰的褐影倏被吸入半空,重新凝成羅烨的形體模樣,皮盔爆碎、披頭散發,
張口甩飛一蓬血線,居然不及穩住身形,險以背脊着地,總算及時伸臂,一撐即
起。
方兆熊一聲斷喝,四野爲之一震,本要擡人的巡檢營弟兄紛紛捂耳縮手,縱
有膽大包天的,一時也莫敢妄動;擡見方兆熊神威凜凜,如天神一般,衣衫連破
口都沒多添一處,仿佛羅頭兒的旋風快腿全踢到狗身上去了,不禁駭然:「媽的,
這人莫不是金甲靈官上身,渾身精鋼也似,怎踢了半天鞋印也沒見一個?」
隻有羅烨才知道,自己沒一下能踢在方兆熊身上。
方兆熊一遇襲擊,拳勁立時轉向,如使雙刀,将餘勁繞着周身傳導折送;羅
烨的快腿十有八九蹴在這圈氣環上,沖擊所生的勁力亦如揉面般被「揉」進環裏。
待他察覺是自己的腿勁不停在補強對手消褪的護身氣環之時,已是此消彼長,方
兆熊雙手一引,将「環」砸在羅烨身上,餘勁合兩人之力同冶,不啻數掌并至,
頓将羅烨轟了飛去。
方兆熊舍棄有形有質的子母鴛鴦環,從本門練氣導引的基本功裏,悟出真正
的「無練之環」。今日首度用于實戰,效果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低頭怔瞧雙掌,
若有所思;聽得羅烨掙紮起身才回神,肅然道:「以你的年紀和武功,死在這裏
太可惜啦。速速離去,我保你們平安下山。」「可惜。」羅烨抹去嘴角嘔紅,深
呼吸幾口,面上無甚喜怒,隻平淡道:「東海有王法的,殺人者一個都走不了。
你若與這事無關,也可速去;如若不然,我可保不了你。」
方兆熊自忖時間無多,喃喃道:「可惜了,這般人才。」拗了拗指節,倏地
一拳轟去。羅烨身形微晃,腿影如雨落橫塘,再度纏上對手!
一模一樣的開場,卻未必有同樣的終局。
羅烨運腿如鞭的抽擊聲似無休止,落點竟與前度相若。方兆熊「無練之環」
使得益發順手,心中暗歎:「此子資賦超群,可惜腦智有缺,竟是個傻的。月無
常圓,應是此指。」肩頭一痛,竟被他戰錘般的腳跟砸中,幾乎單膝跪地。
「怎、怎會……唔!」挪來氣環欲擋,羅烨卻直入中宮,差兩寸便蹴中心口,
踢得他眼前一黑,踉跄欲退,狂風暴雨般鑽入的腿影卻搶先撕碎了氣環的防禦,
方兆熊僅能以肘臂牢牢護住頭臉心口,竟連稍退半步的餘裕亦不可得,忽然省悟:
「圓通勁!他逆運道門圓通勁,以陰化陽兩兩相合,終歸于無……難怪「無練之
環」擋不住!」他由騰霄百練的基本功裏汲取的挪移、導引諸法,本就是道門圓
通之術的一支。羅烨中掌時便已察覺,适才的一輪搶攻,不過是測試其運用法門
而已。方兆熊初窺堂奧,變化不多,羅烨一息間連蹴數十,踢得他無由細想,各
處虛實一一顯映,明如鏡照,此際終于嘗到苦果。
方兆熊拚着皮粗肉厚挨了幾下,雙掌挪移逆運心法,化陽爲陰,欲引對手勁
力爲己用。殊不知比快他隻吃得羅烨鞋底泥,雨點般落下的腿勁又轉陰爲陽,照
樣穿透氣環,無一錯漏地踢在他頭臉肩上!
「可惡……可惡!」
連變幾回均難奏效,徒然挨踢而已,如非羅烨受傷在前,早一腳定了勝負。
總算方兆熊平生數十戰,經驗豐富,索性不與他競快,專心推挪,将層層勁力布
于身前;初時一迳挨打,末了氣環成形,腿刀漸不能一蹴到底,複陷僵持。
方兆熊所圖簡單明了:打不赢,拖死他!而羅烨的本領則于此際盡展無遺─
─不僅出腿如風,徹底壓制對手,更以驚人的速度轉換勁力:以陰勁穿透氣環,
直接命中敵人,陽勁則反彈而回,順勢将羅烨往上推,所生之沖擊又被氣環吸收,
爲下一次的沖擊提供更強的反彈勁道……陰勁穿透,陽勁反彈……穿透、反彈,
再穿透、又反彈……
随着腿影落下,羅烨身子冉冉浮起,仿佛踏着虛空上升。一切似乎僅隻一霎,
又仿佛長得曆曆在目,在場諸人目瞪口呆,一時都忘了言語。
反彈的氣勁将羅烨送離地面,腿風漸穿不透氣環,卻積于其上,形成一股全
然相反的勁力,待最終一腿劈落,腿勁、墜勢及身子的重量,将補羅烨内力之不
足。
若加總的結果壓倒了方兆熊,則不免連人帶環剖成兩半;若劈不開氣環的防
禦,羅烨等于以血肉之軀撞上堅石,所用的每分力氣,都将成爲碾碎自身的砧錘
──決勝的一刻即将到來。
羅烨離地将逾一丈,右腿「唰!」高舉過頂,身子後仰,整個人宛若一柄巨
大的斧刃!而地面上方兆熊十指箕張,勢如托天,渾厚的氣勁已非繞身之環,堪
比穹楯,周遭氣流擾動,如蜃如虹;透過氣團視物,諸物莫不歪斜扭曲,隐隐顫
動。兩人一在天一在地,遙遙相對,僵持對撞的勁力已繃至極限,非有一方粉身
碎骨,方可盡洩!
極招将出,一抹黑影忽自兩人當中穿過,遠方一人喝道:「……且慢!留下
人來!」
久蓄的勁力被外物所引,打破僵局,如兩條猙獰惡龍争相舞爪,「喀喇喇」
一串刺耳爆響,那物事所經處藤屑暴綻,長影卻寸寸節縮,如箭失尾,最終隻餘
尺許長短,淩空亂轉幾匝,「匡啷!」落于石間,竟是半截絞扭變形的爛銀槍頭,
槍上紅纓深深絞入镔鐵,宛如血絡。
陰陽氣勁一破,羅烨頓失支撐,足尖淩空一點,一個後空翻輕巧落地,回到
吳老七與農女身前。方兆熊亦收功吐息,衣衫俱被汗水浸透,但見大東川匪徒均
爲巡檢營所制,己方還能站着、未有鋼刀加頸的,也就剩下自己一個。
無論羅烨或方兆熊,眼下最關心的,非是現場的人或事,而是即将到場的究
竟是什麽人。
由那紅纓槍頭毀損的情況看來,可見當時兩股勁力之強,若擲槍之人的氣力
不與這兩團真氣相當,又或擲得不準,斷不能以一射觸發兩勁,解了雙方抵命相
搏的危局,可見來人亦兼具雄力與巧勁,卻不知是來幫哪一邊的?
衆人轉向林徑口,見一名織錦衫袍、燕颔虎須的中年男子大步而入,身後跟
着八名随從,分作兩列,個個虎背熊腰,都作束袖蹬靴的武人服色,腰跨樸刀、
斜背雕弓,雖似貴族家将,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嚴整肅穆,看着就像是軍旅出身,
絕非尋常武人。
男子見地上橫七豎八的都是死屍,劍眉微皺,再看了看巡檢營與大東川兩方
的服色,約略有譜,遙遙沖羅烨一抱拳,朗聲道:「礙了軍爺拿賊,非是有意。
孟浪之處,尚祈見諒。」
羅烨淡道:「不妨。可惜了一杆好槍。」拾起那半截槍頭。男子轉頭示意,
一名随從「啪!」并攏靴跟,大步穿過巡檢營的包圍,沖羅烨一抱拳,雙手接過,
轉身跑步入列。
(果然是兵。)
羅烨見他舉手投足的頓點,料想無虛,隻不知是哪支部隊退下來的。中年人
打量他幾眼,頗有贊賞之意,轉向方兆熊道:「這麽好的功夫,可惜做了賊。山
徑邊上那具沒腦袋的官差屍首,是你殺的?」
方兆熊見他與羅烨互通聲息,決計不會是來幫自己的,并不理會。那形貌威
武的錦袍男子也不生氣,迳問羅烨:「瓠子溪的案子,是歸葫陽縣衙審呢,還是
越浦府尹?」「我們是越浦的官差。」吳老七接口。他本非多嘴之人,隻是對中
年男子的話有些在意,隐隐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一時間卻抓不真切,聽他提
問,順口便替羅烨回答。
中年人喃喃道:「那就是越浦的案子了。」略作思索,從右手大拇指褪下一
枚玉扳指,扔給方兆熊。
那扳指擲勢和緩,不帶殺傷力,方兆熊無意伸手,自也毋須閃避,任憑它落
于身前,但見通體瑩潤,乃上好的羊脂白玉,環内刻了個小小的「白」字,從方
兆熊所站的位置恰能瞧見,約莫是男子的姓名。
中年人欣賞他的武功硬氣,微微一笑。「殺官差是死罪,你在東海犯事兒,
别想先關它個幾年等着朝廷大赦,慕容柔歲歲殺人,逢秋即決,沒有僥幸。
「我可惜你這身本領,給你個改過自新、報效國家的機會。好漢做事好漢當,
堂審之上你爽快認了罪,拿出這枚玉扳指來,便能保住一命。待我辦完事,回頭
再去接你。」囑咐羅烨道:「有勞軍爺,若這賊人被捕時腦子犯渾,未出示這枚
玉扳指,煩請代呈越浦府尹。我等本應幫忙擒賊,但我以爲來這裏能碰見的那人
卻未出現,看來是猜錯了地方,須趕往下一處攔截,不克久留。你──」
他頗有招攬之意,想到羅烨年紀輕輕武藝出衆,難得的是冷靜沈着,不管到
哪裏都是前程大好,未必願意離鄉背井,跟随自己到窮山惡水處吃苦,話到嘴邊
又吞了回去,隻笑道:「沒什麽,告辭了。」方才那名捧回槍頭的随從忽然趨前,
附耳低語,男子眸光一銳,射向地上那對男女。
(……不好!)
羅烨心念一動,中年人已擡頭朗聲道:「官爺,地上那位姑娘若與本案無涉,
且由我帶下山延醫診療,再送返家中可好?此地刀光劍影的,一不小心受到波及,
那可就冤枉啦。」
「此事不勞費心。」羅烨面色微沉,把手一擺:「請。」中年人面有難色,
遲疑片刻,終于還是決定說了出口。「其實這位姑娘,模樣與我一位失蹤的外甥
女頗爲近似,不若官爺行個方便,讓我瞧一下姑娘容貌,便安個心也好。」
「就算大爺說是,咱們也不知是不是,真讓大爺帶了人走,于上頭卻是不好
交代。」吳老七忍不住又插嘴。
他聽這人的口氣作派,像是什麽微服出巡的大官,也不敢太過無禮,陪笑道:
「大爺若要認親,待我們将她帶回越浦,延醫診治、辨清身分,屆時勞您再走趟
衙署,小人們定會備妥公文筆墨,與大爺相辦。」
一旁趙予正笑道:「娘的,你當是認屍麽?」中年人面色倏沉,一名随從怒
喝道:「你嘴裏不幹不淨的胡說些什麽?」餘人均怒目而視,氣勢如虎,瞪得趙
予正渾身發毛,不敢吱聲。
中年人手一揮,随從自知僭越,低頭入列,但臉上的悲憤絲毫未減,其他七
人亦同。中年人轉向羅烨:「這位軍爺──」想起雙方未通姓字,面色略微和緩,
抱拳拱手道:「在下姓白,不知軍爺如何稱呼?」
方兆熊心想:「這人果然是姓白。」心念一動:白姓、身居要職、擅使長槍,
可于越浦府衙之中帶走死囚,連府尹都得賣他面子;連名帶姓稱呼将軍,語中多
有不忿……莫非是他?如果是,他怎能出現在東海道?他說來這裏「截一個人」,
難道會是──無數念頭如電閃雷鳴,在方兆熊的腦海裏翻騰不休,盡管一個比一
個荒謬,然而貫串起來偏又入情入理。如此說來,眼下已無多餘的時間可浪費,
須請聖使盡快撤離,以免橫生枝節。
羅烨不知他心中計較,但同樣不想和中年人纏夾,淡道:「我的稱呼不重要。
巡檢營辦差,與平民無涉,諸位請。」
中年人不怒反笑,連連點頭:「很好。當兵本該按律行事,哪有商量的餘地!
我一向看不起慕容柔,這會兒卻不禁有些佩服起他來啦,很好!」語聲未落,
整個人已如大鵬鳥般掠出,襟袂獵獵,竟撲向場中那名女子!
他身形一動,羅烨便即搶上,「呼」的一聲旋腿過頂,欲将來人掃退。豈料
一股巨力由身側轟至,方兆熊居然同時出手,頓時形成兩方夾擊的局面!
羅烨不慌不忙,飛出的右腿一分爲三,同踢中年人上、中、下盤;袍底忽翻
出一雙鷹爪,迳扣方兆熊右臂。
中年人避過頭臉、下陰兩記殺着,第三記穿心腿直入中宮,正踢在他交叉護
住胸口的兩臂上,男子把握機會易守爲攻,吐勁将少年震開!
羅烨身子翻轉,擺子似的旋過半空,鷹爪般的指鈎卻扣緊方兆熊肩肘不放,
這下若轉實了,其臂不免要折成三段。方兆熊猛然回身,帶着他原地繞了一圈,
往中年人身上摔。
那中年人正彎腰伸手,要轉過地面的女子,誰知羅烨的腿勾旋掃而回,急忙
仰避,百忙中一拳轟向方兆熊肩膀,打的是「射人先射馬」的主意,臨敵判斷亦
準。
方兆熊仗着身闆粗厚硬吃一記,借力震開了羅烨的指扣,三人一齊彈開,各
自掃視另外兩人,尋思道:他(還有他),爲何也要這名女子?
僵持之間,遠方一聲炮響,方兆熊心念微動,從懷裏掏出一枚炮筒,一模一
樣的響聲沖天疾起,直入雲霄。吳老七、趙予正等臉色丕變:「不好,土匪的同
夥要來啦!」
要不多時,百餘名穿藏青色短褐的漢子湧入林間,各執鋼刀,目光齊齊投向
場中,便要行禮,卻被方兆熊喝住。爲首的匪徒有些懵,愕然道:「姓方的,聖
使她老人家……」
「聖使交代,此地由我說話!」衆匪徒遂閉上了嘴巴。
巡檢營、衙差與中年男子一行等,俱被三面圍在溪邊,背水無路,不禁生出
同仇敵忾之感。那白姓男子對羅烨笑道:「方才是我唐突啦,事關至親,不免心
亂。
此際聯手才能突圍,望軍爺勿生芥蒂,齊心一戰。」羅烨本非小氣之人,聽
他直承不是,隻點了點頭,專心打量敵方陣型,思索應對之策。
「是了,軍爺怎麽稱呼?」男子笑道,非但不擔心,還有些高興似的。
羅烨微蹙濃眉,終于還是老實應答。「巡檢營羅烨。」「在下白鋒起。」男
子與他通了姓字,心懷朗朗,再無挂礙,轉頭道:「結陣!」随從們齊聲應喏,
聲音竟壓倒了周圍吵嚷的匪徒,八人動作整齊劃一,列成兩重半弧,前低後高、
兩兩交錯,氣勢凝肅。休說八人眼中無一絲恐懼,匪徒們望着他們冰冷如岩的神
情姿态,都不禁有些畏懼起來。
「上刃!」
八人解下背上長囊,取出雙股槍身,組成一杆九尺大槍,槍頭、紅纓等與先
前絞扭變形的那柄相類,敢情與主人是藝出同門。這槍較武林中常見的丈二槍略
短,又比鏈子槍、鈎鐮槍等短制要長,組合時布囊并未完全除去,還卷在前半截
處,看來十分怪異。
比起烏合之衆的衙差,這八人簡直就是一支軍團,連剽悍能戰的巡檢營一站
到旁邊,都如散兵遊勇一般。羅烨略放下心,回頭吩咐吳老七:「将那兩位與農
家的女兒帶到棚子裏躲好,少時若對方放箭,我們緩不出手保護。」吳老七省悟,
與趙予正等将人擡進有兩面屋牆的棚子裏,自己又鑽了出來。
「小人……小人會打魚镖,若遇弓手,興許幫得上忙。」他有些不好意思的
嚅嗫着。羅烨點點頭,當是默許。
方兆熊見敵方的陣型嚴整,怕是威名無虛,己方雖是人多,倉促間恐難應付,
不欲硬碰硬地蠻幹,提聲叫道:「識時務者爲俊傑!指揮使一意孤行,莫非想把
命送在這裏?」那錦袍男子白鋒起好整以暇地拾起地上的玉扳指,撣去污泥,重
新戴好,笑道:「你既知我的身分,怎會想不明白,是誰才要把命送在這裏?」
笑容一斂,厲道:「亮旗!」潑喇一片勁響,八杆大槍前端的「布囊」迎風展開,
竟是長逾六尺的三角大纛,旗面上深紅如血,繡着三绺黑色雲波,簡單樸拙的形
式反透着說不出的濃烈殺氣,望之不祥,令人不寒而栗。
男子面上已無一絲笑意,仿佛化身死神,呼地攘起右臂,虎聲大喊:「天玄
地黃──」
「──我武維揚!」八人暴喝,眼中放出精光,明明樣貌未變,卻突然失去
了人味,俱都化成饑獸,将要噬血。離得最近的一批匪徒瞧得目瞪口呆,不禁小
退了半步。
「……天玄地黃,我武維揚!」
撼動人心的戰呼回蕩在林間,完全感覺不出他們隻吼了一回。大東川的匪徒
們騷亂起來,頻頻左右張望,仿佛不是他們以絕對的數量優勢圍住了一小撮人,
而是漫山遍野地湧出血旗鐵騎,隻待一聲令下,便要沖下來将自己踏成肉泥…
…「你等萬幸!」戰呼一出,竟連白鋒起都興奮起來,猶如換了個人似的,以舌
舐唇,目綻兇光,寒聲獰笑:「今日,便教你們這幫東海蟊賊,知我北關鎮軍
「血雲都」的厲害!」
第百卅八折偷龍轉鳳,冷鑪紅釭羅烨渾身一震,才知何以「白鋒起」三字聽
來莫名地耳熟。
在久遠的年代,當央土皇權的宰制力衰頹,原本被朝廷派往各地、替皇帝陛
下牧民的王道之仆們,逐漸掌握了地方上的大權,走上群雄競逐的霸道之路。其
時,東洲大地上處處割據,占有數州乃至一州之人,便敢自稱「都指揮使」──
與四鎮将軍一樣,這個由行營都知兵馬使轉化而來,寓有「非常設置」、「便宜
行事」之意的武銜,象征新的地區權力者毋須朝廷認可,能任意處置勢力範圍内
的大小事,形同國主,是曆代皇朝肇興時頭一個便要取消,但一逢亂世又會自動
出現的頭銜,代代如是,屢試不爽。
白馬王朝建立之初,連後來被人視作「國中之國」的西山韓閥,都在第一時
間内廢除都指揮使的職稱,改行州郡縣制,以免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普天之下,
還保留着「都指揮使」一職的,也隻有北關道而已。
曆代鎮北将軍所轄,不隻領朝廷軍饷的數萬、乃至十數萬大軍,還包括北央
兩道之交墾荒的南方移民,以及散在冰天雪地的荒野間,自稱「黑夜不眠之眼」
的域外部族。這不是手握筆管的文官做得到的事;便數武弁之中,也非貪生怕死、
好勇鬥狠者能夠勝任。
是故,染蒼群麾下雖隻有四名都指揮使,無一不是名動天下,不管換到了哪
一處,都是節制一方的帥材;而其中最出名、公認是染蒼群左膀右臂的,便是他
的妻舅白鋒起。
白氏是東海北地著名的武門,源出武儒,其先祖曾執教于金貔王朝羽林軍,
槍棒極精,家傳「挂印劍法」在東海武林亦頗有名氣,是少數兼修長短兵的一支。
傳至白鋒起這代,家道已衰,爲求出路投軍,以過人的武藝入選獨孤閥的親軍
「血雲都」,與染蒼群相識于戰陣中,結爲莫逆,還把親妹子許配給他。
白鋒起戰功彪炳,誰也不敢說這都指揮使是裙帶牽來。以他對射平府之重要,
說一句「日理萬機」并不誇張,斷無間關萬裏、私訪東海的可能,故羅烨初時并
未将兩者聯系起來。
他鷹目一掃,斷定群賊被血雲八衛的氣勢壓倒,萬一沖撞起來,出現死傷,
士氣将崩潰得更快,雙方看似人數懸殊,這仗卻未必難打。
大東川一方雖将林間隙地圍住,但前列的匪徒多已心怯,不約而同向後退,
誰都不願首當其沖,正面受八衛之一擊;邊角兩翼較不顯眼處,更是松動得厲害。
隻幾名首領模樣的悍匪頗見躍躍,各擎兵刃呼喝,試圖穩住身邊弟兄,未肯幹休。
「管他撈什子血雲黑雲,殺了這幫賊厮鳥,蟏祖她老人家重重有賞!」「誰
砍下那姓白的人頭,功勞與老子一人一半兒!聖使也……嘿嘿!」此話一出,過
半匪寇都來了精神,手按兵刃壓住陣腳,大有回頭一搏之勢。方兆熊不禁皺眉,
沖那發話的匪首叫道:「常二當家,這位白爺乃朝廷命官,爲免替手下弟兄惹來
殺身之禍,還請善加約束,切莫自誤。」那人獰笑道:「方大門主,拜你袖手旁
觀之賜,我大哥被差人所殺,如今金鵬寨隻算我常義啦,你該喊我一聲「常大當
家」才是。」一指地上被魚镖封喉的虬髯大漢,模樣輕佻,既未喚人收埋義兄,
想來也不是真把血仇放心上。
方兆熊懶與這等小人啰唆,壓低聲音道:「叫你的人退下山去,我保聖使平
安無礙。」他這兩句話以内力送出,效果近乎「傳音入密」,連常義身邊的弟兄
都沒聽清,專說與常義一人知悉。
豈料這位金鵬寨的新當家毫不買帳,哼笑道:「姓方的,莫說「強龍不壓地
頭蛇」,這裏是三川地界,非是你靖波府騰霄百練的地盤,便講江湖規矩,總有
個先來後到罷?想在聖使之前露臉,要不先問我們大東川弟兄?」羅烨目力絕佳,
亦能讀唇語,遠遠辨出「聖使」兩字,與另一名匪首提到的「蟏祖」聯系起來,
暗忖:「難道這幫土匪是爲天羅香賣命?方門主似不與他們一路,爲的卻都是同
一個上司……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便無羅烨之鷹目,明眼人也看得出方兆熊無
意動手。
一心動手的,是白鋒起。
「殺!」
高舉的手臂落下,血雲八衛陣型又變,前四杆旗槍一卷,林翳中如生血霧,
潑喇喇翻湧開來,勁風刮面生疼,匪徒們莫敢直撄,紛紛退避;蓦地潑血般的旗
浪一分,當中飙出一道寒芒,閃電般貫穿常義的胸膛!
常義連格擋都慢一步,隻來得及抓住胸上藤杆,旗槍一收,連人帶槍被拖入
血旗下。
他身邊幾名弟兄有戰有逃,然而血旗卷掃過後,俱成槍下亡魂,無一幸免。
在土匪們看來,殺人的不是槍尖,而是翻攪旋掃的血旗,仿佛隻要被那片挾風夾
銳的暗紅觸及,便身不由己被吸入旗中,再吐出時已是一具屍骸,莫不魂飛魄散;
百餘人推搪着後退,眼角餘光中,但見血雲鋪天蓋地,似将遮去天地間最後一抹
光華,不留一線生機──「天玄地黃──」
「……維我揚!」
「殺!」
羅烨看得驚心動魄。八衛身形于旗間忽現忽隐,以旗掩護、以槍殺人,旗分
處必有殺着,入旗内絕無生機,與其說是「陣型」,更像一套分進合擊的武功,
八人默契絕佳,使來渾如一體,刈草也似放倒了二十餘人,橫七豎八擱滿林徑,
也不過片刻間事。
羅烨身負翼爪無敵門絕傳,于招式的理解,在東海年輕一輩的好手中堪稱出
類拔萃,然而綜觀血旗運使變化,若與大東川衆人易地而處,連他也沒有保命脫
身的把握,心念一動,忙喊住乘勢掩殺的巡檢營弟兄:「别忙!正事要緊。」衆
人會過意來,放輕動作,貓步轉身,悄悄往那兩面木牆的簡陋棚子移動。
大東川諸匪寇潰不成軍,于荒林中推搪轟散,隻方兆熊一人留在原地,自也
是爲了棚裏那兩人,見巡檢營包圍過來,揚聲道:「都指揮使槍下留人!當心枉
做螳螂,卻肥了黃雀。」
白鋒起回頭一瞥,「锵!」拔出劍來:「羅兄弟,我無歹意,隻瞧瞧姑娘樣
貌,确認是不是我外甥女。你莫逼我做絕。」八衛聽得出鞘龍吟,四旗封住了林
徑口,另外四人卻掉過頭來,旗槍刃尖朝向巡檢營,數量雖少一半,那股子血雲
遮天似的迫人卻絲毫未減,襯與旗下身後一地橫屍,直教人背脊發寒。
羅烨這廂算上他自己,也不過寥寥九人,雖經這兩個多月的操演訓練,自信
巡檢營悍卒的戰鬥力遠在大東川諸匪之上,要拿下血雲八衛怕還不夠,縱使有他
纏住白鋒起,到頭來手下弟兄俱爲八衛所殲,仍是敗局,遑論一旁還有個虎視眈
眈的方兆熊。
──不妙。
大東川的土匪竄逃一空,來不及跑的全躺到了地上,粗略一瞥,最少超過三
十具,也就是說在這短短不到盞茶的片刻間,有三成的土匪丢了性命。血雲八衛
衣發齊整,全無激戰過後的狼狽,身上連汗漬都不見一塊。
先前向羅烨取回槍頭的那人,領着林徑處的三名同僚收隊,将手中長杆往地
面一掼,如豎軍旗,拔出樸刀斫下常義的首級,以殘屍上的青布褙子一裹,恭恭
敬敬呈與白鋒起,直到主上點頭,才将滴血的頭顱包袱釘在樹上,動作俐落,尤
其一刀取首的手法,殺過人都知其中有大學問。那漢子做得熟練輕巧,連血漬都
未曾濺上身,砍過的腦袋便無一百,怕也有幾十。
「我「血雲都」的規矩,」白鋒起淡然道:「軍旗所向,不留活口,非至敵
酋枭首,不算戰終。你我交手,實說勝負我不在意,赢便赢了,輸亦無妨;但與
這面軍旗爲敵,下場隻能是這樣,不是挂上你的首級,便是我等九人再也吐不出
半口氣來。」
他特意看了方兆熊一眼。
「我勸二位在攔我之前,務必慎重地想一想。」八衛合兵一處,擎着血染也
似的暗色旗槍踏前,仿佛收束獸罟,巡檢營衆人不禁往羅烨身邊聚攏,心跳急遽
攀升,掌裏掐着冷汗。「羅頭兒……」羅烨手一揮,示意部下噤聲,神情依舊是
一片淡漠,不見驚慌。
「血雲都軍旗所向,是朝廷的敵人,還是郎将大人之敵?」白鋒起身兼北關
風骁、雲捷兩軍之都指揮,這是他據以統率萬兵的軍職,然而其銜卻是太宗朝欽
賜的鷹揚府正五品鷹揚郎将,在白馬朝的武弁中已屬高位。羅烨乃谷城大營軍官
出身,一旦知曉白鋒起的身分,自然而然以軍銜相稱,不同于方兆熊等江湖人。
白鋒起爲之語塞,卻未腦羞成怒,沈默片刻,才沉聲道:「羅兄弟,法理亦
不外乎人情。我爲外甥女,不惜間關萬裏奔赴東海,姑娘的父親、我的妹婿恨不
能親來,卻放不下衛土之責,隻能忍着心痛焦急在北地靜候消息。你便不看鎮北
将軍之面,難道不能看在一名老父的心情上,通融則個?」羅烨搖了搖頭。
「回郎将的話,此事與法理人情無關,而是轄權的問題。」不隻白鋒起劍眉
陡軒,連吳老七、巡檢營衆人亦不禁側目,露出古怪神色,仿佛羅烨臉上開了朵
大紅花。轄權?這會兒說的是人情義理,誰跟你扯什麽轄權?
少年隊長則面不改色。
「軍中交割糧草,但憑文書相驗,非是不信經手的弟兄,而是權責區分,使
每個環節都能找到負責的人。令甥女在東海出的事,須由鎮東将軍府給個交代,
不管棚裏的姑娘是染二掌院否,都在東海的轄權之内,我須向将軍負責、将軍須
向北關負責,當中應盡力避免枝節,才能各有其司,各盡其職。
「換作郎将大人,會不會把監押的糧草,交割給未持文書相驗、僅僅是身分
或官銜較高的官長上司?」
白鋒起默然片刻,突然大笑,揮手道:「收旗!」八衛腳跟一并,俐落地解
槍卷旗,收入背囊。正當吳老七等松了口氣,卻見白鋒起長劍斜指,歎息道:
「你說得對極啦,羅兄弟,換了是我,也決計不會将糧草交割給他人,可惜事涉
我家紅兒,不能同你講道理。棚裏的姑娘我定要瞧上一瞧,若真是我外甥女,我
便要帶走她。
「軍旗已收,毋須枭首。這八位乃是我麾下風骁、雲捷兩個軍裏萬中選一的
武士,諸位若一意頑抗,還請做好準備。」回顧那領頭的護衛:「鄧标!将棚中
那名姑娘帶回,攔者不赦,讓道勿傷!非到萬不得已,莫取人命。這位羅烨羅兄
弟交給我。」鄧标一行軍禮:「喏!」一陣锵啷清響,八人已各擎樸刀,放低身
子,擺出短兵相搏的架勢,一般的法度森嚴,殺氣沖天。
巡檢營也不是好相與的,話說到這份上,已無轉圜餘地,悍卒們「呸!」啐
痰于地,樸刀、匕首紛紛上手,做好了拚命的打算。凡事總拚不過一個道理,白
鋒起挑明了硬幹,反倒激起衆人血性。「當咱們東海沒人了是吧?他媽的,有本
事你搶搶看!」
正當沖突一觸即發,一把喑弱的嗓音自林徑裏飄出,随着兩人擡的軟轎上下
搖晃,令衆人不由一怔。
「這麽賴皮的話,不好從鎮北将軍的特使口中說出。郎将大人智勇兼備,使
我北境安若磐石,我一向佩服得緊,這句話可以當作沒聽見。相信羅隊長亦然。」
白鋒起還劍入鞘,哼笑道:「白某說話,自來不懼聞聽。再說了,我若是将軍的
特使,又何苦一山換過一山地同閣下連玩幾天的躲貓貓,卻始終難見尊顔?将軍
大人!」
「……是将軍!」巡檢營的弟兄歡呼起來。他們大概作夢都沒想過,有這般
歡天喜地、由衷盼來此人的一天。
伴着悠然笑語行出林徑的,正是鎮東将軍慕容柔的大隊。
慕容柔乘了頂樸素的雙擡軟轎,由适君喻親領的精銳「穿雲直」層層拱衛,
當中還夾雜着幾名羅烨派去報信的巡檢營弟兄,隊伍整肅,絲毫不亂,顯現出與
北關血雲都截然不同的軍容氣質,瞧得吳老七等人精神一振。也隻有在這種時候,
人們才會突然慶幸起東海有慕容。
「羅頭兒!」老兵油子什長章成大笑揮手:「老子請将軍來救你啦!有沒亂
感動一把?」
羅烨在山下的民居發現不對,立即分出一伍三人回頭搬救兵,以防山上有什
麽不測,受命帶領哨伍的正是章成。章成本欲前往附近的衛所求援,中途巧遇慕
容柔一行,将瓠子溪所見一五一十向将軍禀報。慕容聽得是羅烨的判斷,二話不
說大隊轉向,才能在這當口趕上山來。
這下形勢再變,慕容這廂計有百餘人之譜,以血雲八衛的旗槍陣未必架不住
人多,但于東海地界同鎮東将軍動手,怕是被驢踢了腦袋。白鋒起盱衡形勢,今
日決計見不上姑娘一面了,幹脆地收手,一迳冷笑。
反正誰輸誰赢,也還未到蓋棺論定的時候。
他以染紅霞之舅的身分微服私訪東海,是出于多方面的考量;其中最關鍵的
一條,便是「須盡力避免拖鎮北将軍府下水」,尤其是妹婿染蒼群。
蓮覺寺之變迄今,好事之人莫不引頸企盼,等看北關那廂會有什麽動作,但
實際上染蒼群不能、也不會就此事采取任何行動。
身爲一方節帥,染蒼群在平望都朝廷内所受的猜忌絕不下慕容。意圖挑起北、
東相争的想法已不能說是「陰謀」了,簡直就跟茶館裏聽爛了的說書段子沒兩樣,
講出來隻是徒惹白眼,連讪笑都不會有。
這事上染蒼群同慕容柔一樣清楚:要想穩坐其位,完成手裏未竟的事業,須
極力避免節外生枝,授人以柄;有不平不能妄言,凡遇事當須謹慎,最忌以私害
公,徒然給朝廷撤藩改易的藉口。
派白鋒起以私人的身分前來東海,已是染蒼群所能做出的,最強烈的表态了。
人說「長舅如母」、「見舅如見娘」,派染紅霞的親舅舅前來,也寓有替家
裏人讨個公道的意思。
染蒼群麾下諸将中,雲捷軍的指揮副使陸雲沖乃是靖波府躍淵閣「魚龍躍月」
陸雲開陸老英雄的族弟,文武兼備,是将軍幕府中極爲活躍的文膽。靖波府四大
世家與鎮東将軍素來相善,有了這層關系,射平府那廂有事欲傳之時,多半便遣
陸雲沖前來,公私兩便,一向都是北關遣使的最高層級。
慕容柔于射平府多有耳目,一如鎮北将軍府在東海也有自己的消息來源,表
面雖波瀾不驚,實際卻相當關注北方的一舉一動。
白鋒起甫離射平府,慕容便接獲線報,無奈發掘現場遭到破壞,尋人一事再
無尺寸之功,唯二掘出的刀劍證物又上繳栖鳳館,索性同白鋒起玩起捉迷藏,抓
住水源這條線索不放,一面加緊搜尋二人行蹤,可免無謂的口舌争論。
白鋒起在越浦城外的一間小寺院落腳,爲顧及「微服私訪」的形式,以免連
累北關,不能公然上府署投帖求見,在驿館衙門外徘徊幾日,都被慕容巧妙躲過,
沒能攔下轎來,遑論說話。
到得這時,白鋒起終于明白慕容柔有意相避,着鄧标打聽到鎮東将軍日日親
巡各入山哨點,迳率八衛一處一處摸将過來,越追越近,才于瓠子溪撞個正着。
對白鋒起來說,能逼得慕容現身對話,此行目的已達成了一半,至于棚裏那
姑娘到底是不是紅兒,其實連匆匆瞄得一眼的鄧标也無把握。鄧标少年時伺候過
大小姐騎馬,那時染紅霞不過四五歲,此後二十年間隻見得三兩面,便在街上偶
遇也未必相識,況乎一瞥?
羅烨将林間發生之事簡略說了,慕容柔的目光轉向方兆熊。
「方門主,你讓趙烈向我禀報的事,我盡都準了。此番随你南下的騰霄百練
諸弟子,我教他們立時出發北歸,傷亡等撫恤一應俱全,未有遺漏。至于趙烈、
曲寒兩人,我讓人在府中給他們安排了差使,由戴翎侍衛幹起,若表現良好,過
得兩年補上軍職,無論誰接騰霄百練的大位,諒必不敢爲難。」方兆熊料不到他
對自己這樣一名不告而别的逃将,不僅有求必應,甚至考慮得更爲周詳,面露愧
色,整了整衣襟長揖到地,低聲道:「多謝……将軍。」慕容柔淡道:「你跟我
這麽久,就算要走,至少該當面說一聲啊。走得忒急,有什麽苦衷麽?」
方兆熊渾身一震,半晌才嚅嗫道:「小人……小人自接掌門戶,妄圖功名,
無半分心思于武道,将腦筋動到了「連心銅」那種騙人的玩意上,沒的辱沒先師,
贻笑江湖。
「及至當夜敗于……敗于外道之手,才知這大半輩子全走錯啦,浪費了如許
光陰,若不加緊彌補,死後恐無顔見本門諸多前輩英雄,故一刻也不敢耽擱。沒
能面禀将軍,謝過這些年的提攜之情,實小人之過,望将軍恕罪。」說到後來信
心益堅,似乎更加肯定了自己所選,才是正确的道路,挺直背脊,迎視軟轎上的
鎮東将軍,再無一絲慚愧羞赧,帶着豁出去似的了然通透。
慕容凝視片刻,點了點頭。
「你說的是實話。坦白說,你若謀了一官半職,今日無論如何,便隻有拿下
查辦一途;既是布衣白身,來去本就是你的自由,縱使情理有虧,卻無一條律令
能追究,除非幹犯王法。」說着鳳目一銳,森然道:「方先生,你與這幫殺害公
人的盜匪是一夥的麽?」衆人心頭一跳,暗自慶幸不用面對如此犀利的眼神,方
兆熊卻沒有太多猶豫,一迳搖頭。「我與他們不是一路。」慕容柔眯眼打量片刻,
點頭道:「既是這樣,咱們就此别過。請。」瘦弱的雙手一拱,竟向方兆熊行了
個江湖人慣用的抱拳禮。
方兆熊微怔,見他眼神清澈,并無一絲譏諷或隐忍,多年來爲他效力的種種
艱難曆曆如昨,隻是沒想過能走得這麽雲淡風清,忽慶幸起自己跟的是這人,亦
抱拳道:「就此别過,将軍珍重。」轉身大步離開。
白鋒起冷眼旁觀。「慕容将軍,我聽此人與那幫匪徒同呼「聖使」雲雲,似
是匪首僭号。要說毫無瓜葛,未免牽強。」慕容柔淡道:「若郎将大人手下容情,
莫于我東海地界内大開殺戒,留幾名活口與我,料想不必單聽一面之詞。可惜方
兆熊并未說謊,既無旁證翻供,也隻能任他自去。」
白鋒起冷笑。
「聽說慕容将軍有讀心異能,斷案如神,今日一見,果然大開眼界。這樣查
什麽都方便哪,連人證物證都不必,叫來問一會兒話,忠奸立辨明鏡高懸,難怪
東海道吏治清平,百姓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乃至無賊。」這話說得平平淡淡,襯
與一地匪屍狼籍,聽來分外刺耳。
适君喻面色微沉,本欲接口,慕容柔卻一擺手,怡然道:「幸有郎将大人在
此,少時調查那二人身分,還賴郎将指點一二,以補我之不足。」白鋒起碰了個
不軟不硬的釘子,又聽出他暗示自己能留在現場,不好硬着反口,冷哼一聲,遂
不再言。
慕容命人将那對男女自木牆後擡出,豈料棚内哪有什麽女子?隻餘四具越浦
衙差之屍,俱被人以柔勁擰斷頸骨,瞠目吐舌,死狀極慘。不見的還不隻溪中打
撈上來的兩人,連趙予正及農女亦不知所蹤。吳老七目瞪口呆,喃喃道:「這
……這是變戲法麽?怎地一眨眼四個大人便沒了影兒?」想起自己若未出來幫忙,
沒準此際便是五具橫屍齊列于地,不禁打了個哆嗦,出得一背冷汗。
慕容柔眉頭一蹙,忽對羅烨低喝:「追回方兆熊,快!」羅烨身形微晃,眨
眼已不在原處。
白鋒起想到羅烨有傷在身,與方兆熊不過五五平波,對方占有地利,怕還小
輸一些,回頭吩咐:「鄧标,随後打紮!」鄧标忙率三名血雲衛追了過去。
慕容柔目光投來,白鋒起向他微微颔首,兩人均未多言,心中默契已成。白
鋒起收起針鋒相對的态度審視現場,棚裏棚外細細檢查了幾遍,又與适君喻一同
勘驗屍體,辨别四人身上的緻死之傷。
五名衙差避入木棚,四死一失蹤,不見的那個自然涉有重嫌,否則一并殺了
豈非省事,何苦冒着被場中諸人發現的危險,硬是挾走一名身有武功的青壯男子
做人質?白鋒起按了按死者喉頭的烏青,回顧吳老七道:「你那位同僚,練的可
是小擒拿手一類的功夫?」「不是,他是神武校場出身,一向都使重兵。」吳老
七一怔,忽然會意,顫道:「您是說老趙他……不可能……他沒那個膽……」說
到後來聲音漸低,直與蚊蚋無異。
白鋒起冷笑:「以越浦公人之腐敗,有什麽不可能?哪回遇上本道前來拉死
囚的「兩生直」,你們越浦官差不曾索賄?連朝廷鎮軍的身上都想刮出油水來,
爲取錢财勾結匪徒,你覺得很奇怪麽?」
吳老七先前見趙予正與方兆熊熱絡攀談,本就覺得不甚自然,經他一說,越
想越不對勁,當時那姓方的同老趙說什麽「老爺子死了」之類莫名其妙的話語,
也極有可能是彼此約定的暗号……雖說如此,心底仍不踏實。
老趙貪财好色,那是有的,收受賄賂更是家常便飯,但要他一口氣殺掉四名
同僚,無論身手或膽色,皆非吳老七所熟識的趙予正。
而郎将大人的話,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一抹靈光掠過,吳老七終于
明白白鋒起的話哪裏不對。
不是這句,而是一開始走入林子時說的那幾句。
「郎将大人,您早先曾說在山徑邊上見到一具沒腦袋的官差屍首,才上山來
一探究竟,是不是?」
白鋒起不知他問這做甚,劍眉微蹙,順口應道:「我是說過。怎麽了?」吳
老七陪小心道:「郎将大人發現的那位是小人的同僚,名叫景山。大東川的匪徒
殺了他,押着山下的農女當人質,脅迫咱們交出那兩位。」白鋒起有些不耐,正
欲轉身繼續端詳屍體,卻聽吳老七道:「景山是死在山徑邊上。匪徒在忒短的時
間裏殺人斷首,趕來此間,絕無再下山綁了人來之理,隻能認爲農女打開始就跟
在他們身邊。
「景山功夫不錯,爲人機靈,以一敵多是決計不幹的。小人一直想不明白,
那些匪徒要用什麽法子,才能逼得景山既不逃跑、也不回頭,老老實實被割了腦
袋,棄屍于山徑邊?」
「……興許盜匪以農女性命要脅,令他不得不戰?」吳老七露出一絲苦笑。
「回大人,依小人對景山的了解,便綁來親娘,也休想教他平白送死。若景山見
盜匪押了名女子,心生警惕,或撒腿逃跑或回頭求援,絕不緻死于山徑。」
白鋒起聽出蹊跷,起身正視:「你的意思是──」「除非遇着農女孤身一人,
一切便說得通啦。」吳老七緩道:「景山好色,對女子必不設防,才會輕易被制
服。來人從他口裏問出此間發生之事,擰斷了脖頸滅口,并且将頭顱砍下;這麽
一來,柔勁所造成的瘀青處成了下刀的斷口,不緻──或延緩──洩漏兇手的來
曆。
「羅隊長與将軍大人都曾提到,他們上山時,山下的農舍「空無一人」,若
大東川匪徒是從農舍裏劫了農女出來,農舍裏必定一片狼籍、屍橫遍地,絕非空
無一物。最好的解釋,是他們并未打劫,而是農女自己跟着他們、甚至是領着他
們出來的。」
白鋒起省悟過來,擊掌道:「……天羅香!」
「正是。」吳老七頹然道:「我們都被騙啦。那幫匪徒口中的「聖使」,就
是那個僞作農家村姑的女子。是我們親手将我四名同僚之性命,以及溪中撈起的
那兩人,送到了她的手裏!」
◇◇◇
她鑽入禁道時,忍不住哼起小曲。
今兒運氣實在太好。那「主人」一直在尋找合适的女子,欲送進冷鑪谷來,
但越浦的少女失蹤案件至今仍時有所聞,顯然還沒找到中意的。她很樂意提供一
名形貌絕佳、無論身段或氣質都與「那人」不相上下的頂尖人選,換一門比《洗
絲手》
更博大精深的武藝──
那就《玉露截蟬指》好了,嘻嘻。不問也知道,她們肯定有的。
她抿嘴一笑,輕輕活動着剝蔥似的的白皙五指,回味掐住喉管的瞬間、那隔
着肌膚血肉将軟骨捏碎的微妙手感,以及輕易格殺四名青壯男子,無聲無息、不
費吹灰之力的滿足與自信。
(原來「武藝高強」的感覺,竟是這般爽人!)想到這裏,線條姣好的唇角
益發昂揚,翹得月彎也似,若非顧念身後有人,幾乎「噗哧」一聲笑将出來。
她十幾年來辛苦鍛煉的微薄内力,在蓮覺寺幾被汲取一空,最後雖僥幸逃了
出來,在競争激烈的教門内也注定庸庸碌碌,再沒有出頭的機會。
幸而那姓明的妖女從天而降,門中自八大護法以下,各部教使被她除掉了一
半有餘,教門元氣大傷,不得不破格提升一批新生代弟子,而後冷鑪谷内又生出
諸多變亂,八部各自爲政,竟教她一路鑽營,位子越爬越高。
而當初那個差點将她吸成廢人的罪魁禍首,居然就這麽無端端自天上掉下來,
落入她的掌握,任其宰割,怎能說不是天意!「郁小娥啊郁小娥,」她咬唇輕笑,
忍不住想:「瞧你這運程!再這麽順下去,怕是連冷鑪谷半琴天宮的主人,盡也
做得!誰敢說個「不」字?」哼着曲兒款擺腰肢,緊緻有肉的小臀一搖一晃,直
到聽見身後的濃重喘息才回神,轉頭笑道:「怎麽,挺重的麽?」
分擡兩具擔架的四名大東川匪徒本盯着她浮凸裙布的結實俏臀,聽她一說,
頭搖得波浪鼓似,争先恐後道:「不重!一點也不重!」「給聖使您老人家辦事,
便是座山也扛來啦,倆死人算啥子?」
郁小娥在棚裏殺死四名衙差,挾趙予正及耿染二人混入退走的群匪中,悄無
聲息地撤出險地,而後才又殺了趙予正,命人攜往反方向棄屍,以故布疑陣。大
東川七堡八砦九聯盟數年前爲雪豔青所平,與其他遊離勢力一樣,索性投了天羅
香,奉蟏祖爲主,歸八部中「定」字部管轄。
她代掌定字部織羅使一職後,将所屬幾支江湖勢力全叫到瓠子溪附近,山下
的農舍本是日常聯絡處,用以掩人耳目。不意卷入今日紛争,更于鎮東将軍、北
關特使眼皮底下,劫走了各方争搶的重要人物,實是始料未及。
郁小娥不知耿照與染紅霞身分,隻從各人言談中依稀猜測,這女子興許是那
撈什子北地郎将的親戚,她對時政毫無興趣,自沒把官宦人家的女兒放在心上。
至于那殺千刀的小和尚,雖蓄了頭半短不長的薄發,可燒成灰她也認得;正
所謂「一報還一報」,在研究出如何将他一身内力化爲己有前,她有大把的時間,
能讓他深切後悔對她所做過的一切──郁小娥幻想着種種折磨人的法子,抿着笑
意,嬌軀搖顫如花,看得四名匪徒如癡如醉,隻差沒把擔架落在地上。
「小心點!」郁小娥嬌嬌一瞥,噘起粉嫩的櫻唇佯嗔:「你們知道得立下多
大的功勞,才能走進這裏麽?我破例帶你們進來,教我丢了臉面事小,萬一蟏祖
怪罪下來,誰能擔待?」四人聞言一凜,趕緊收束心神,小心翼翼邁步,唯恐在
這彎彎繞繞、岔路多歧的岩道裏絆了一跤,從此由天堂跌入地獄。
關于聖谷的事,替天羅香賣命的每支江湖勢力,上至首腦下至小卒,沒有人
不知曉。
玉面蟏祖以絕頂武功征服了這幫粗魯的綠林客,卻非是用武力來驅使他們爲
天羅香賣命。
起初,爲了保命才不得不歸順的綠林好漢們,對天羅香的号令多半虛應故事、
虛與委蛇,逼急了便陽奉陰違做做樣子,即使蟏祖大發雷霆,爲此消滅了幾個不
順服的組織,可這種消極原出于心底深處的反抗意識,絲毫不見起色,直到總壇
頒下一紙新規。
蟏祖谕令八部各織羅、迎香使,就轄下所屬勢力進行評比,論功行賞,表現
優異者,即可與天羅香使者溫存一夜。
一衆綠林好漢莫不嗤之以鼻:且不說這些使者平日以上司自居,态度傲慢、
目中無人,稍有不如意,即對轄下的黑道首腦們迳行懲處,手段殘酷;誰要敢睡
了她們,回頭這些個豔若桃李、心如蛇蠍的婊子報複起來,連祖宗十八代都要倒
大楣。
這種有等于沒有、可望而不可及的「獎賞」,任誰也提不起興趣。
再說了,天羅香女子雖貌美如花,教使以上更是天仙化人,畢竟也還是血肉
凡軀,都是兩個奶子一隻肉穴。女人嘛,揣了銀子上窯子,要什麽樣的貨色沒有,
非天羅香的婊子不可?有很長一段時間,此事在各堡砦間傳爲笑談,誰也沒認真。
頭一個敲開聖谷之門的,是西邊天龍砦的一名少年小兵。
不知何故,此人在連場惡鬥中奮不顧身,不但斬敵無數,更救下統軍的迎香
副使,蟏祖遂頒聖令,命天龍砦之主布置新房;是夜,在房裏惴惴等候的小兵,
迎來了領軍的迎香副使,在厚厚的紅絨披風之下,是平日高高在上的、凜然不可
侵犯的聖使一絲不挂的絕美胴體。女郎解去兩人身上的束縛,循循善誘,極盡缱
绻,領着少年一步一步、攀上難以想像的快美巅峰……
此事轟動了蟏祖麾下的所有江湖勢力。
更可怕的是:一夜溫存後,原本武藝平平的少年,突然間内力暴增,在極短
的時間内成了天龍砦頭号戰将,自此立下更多功勞,但他拒絕了其他賞賜,隻求
再與聖使締結合體之緣──駱天龍後來成爲天龍砦的大當家,這個名字在各堡各
砦間宛若指标,是小兵夢想出人頭地、首腦們暗自惕砺的範本。傳說天羅香的教
使練有雙修功法,可自男人身上撷取精氣駐顔,然而蟏祖将她們賞賜給有功之人
時,卻不許她們汲取男人的精氣,于是這些妖媚入骨的美麗女子搖身一變,成爲
絕佳的練功鼎爐,大益于男子功體。
而駱天龍的傳奇遠不止于此。
他在五年間率諸堡砦随蟏祖征戰,功勳卓著,終于獲準進入冷鑪谷内的半琴
天宮──那是天羅香最隐密、最神聖的總壇所在──傳說冷鑪谷有八條聯外禁道,
由八部分據管理,彼此不知;派往谷外分舵的門人,亦不知入谷之法,須由領路
使攜入。天羅香敢高舉旗幟,以黑道巨擘自居,蓋因根據地乃不世天險,外人絕
難輕進。
獲準入谷的駱天龍,簡直像到了一處世外桃源女兒國,所見皆女子,無一非
國色,群花任采撷,光想像便令人血脈贲張。據說隻要有意,連蟏祖都能引他入
幕,同赴雲雨,而駱天龍卻隻乞最初的那位迎香副使爲妻,蟏祖遂允其請,賜下
千兩白銀爲嫁妝。駱天龍得了錢财美眷,竟不再返回天龍砦,從此攜美歸隐,不
知所之。
有人譏笑他胸無大志,有人羨慕他急流勇退,但唯一不變的,是人人都想成
爲下一個駱天龍。
這些外圍勢力迅速地動起來,成爲天羅香忠實可靠的戰力,而蟏祖從未令他
們失望,累勳之人皆能得聖使垂青。對這些粗魯的綠林豪客而言,天羅香的女人
除了美貌與媚功,能令他們嘗到尋常女子難望項背的極緻歡愉之外,還有某種無
法比拟的冷豔魅力:無論前一晚如何颠鸾倒鳳,這些美麗的女子在他們身下叫得
多麽哀婉淫冶,翌日起身,就好像不曾發生過似的,依舊是高高在上、凜然不可
侵犯的「聖使」,一般的頤指氣使,令人又愛又恨,直想一把撲倒了、剝得她身
無寸縷,狠狠地教訓一番──沒問題的,蟏祖鼓勵他們這麽做。隻消你奮勇争先、
拚命表現,就有機會一償宿願,令眼前這個傲慢的女人再次張開大腿,哭叫着承
受你的粗長狂暴,迎合你、吞納你,任你恣意蹂躏,将她的尊嚴驕傲揉碎一地,
一如榻上狼籍。
更有不少嘴壞的綠林魁首賭咒發誓:他們睡的天羅香教使是貨真價實的雛兒,
盡管媚功比怡紅院的頭牌還要厲害百倍,卻都是處子之身,初夜時落紅片片,教
人難以置信。
因此,當聖使飛書傳召,令大東川七堡八砦九聯盟移師瓠子溪之時,衆人無
不歡天喜地,金鵬寨的大當家、二當家甚至不惜與官差血戰也要力求表現,正是
爲了一親芳澤。
被指派擡耿染進禁道的四名幸運兒,尤喜得抓耳撓腮──他們聽聞這位聖使
祖奶奶的胃口奇大,淫冶放蕩、酥媚入骨,常與麾下各堡砦的首腦私會,将他們
迷得神魂颠倒,比之前的幾位聖使都要大膽豪放,無不滿心期待,一會兒将要嘗
到什麽樣的甜頭。
「啓……啓禀聖使……」有個膽子大的,忍不住問:「小、小人聽說,不是
立下極大的功勞,不能……不能進入聖谷。小人……小人等不知做了什麽,能得
到這樣的賞賜?」聖使點到他時,周圍投來羨慕妒恨的眼光,不少是比他武功高、
資曆深的寨中要人,若沒個說法,回去日子可不好過。
郁小娥抿嘴一笑,眼角眉梢都是春情。
「替我擡這兩個人,便是天大的功勞!我說是了,哪個敢說不是?」杏眸往
他袒露的結實胸肌滴溜溜一轉,無比勾人。那人心頭「突」的一跳,褲裆裏擎起
朝天柱兒來,隻是還有些不放心,嚅嗫道:「後頭……後頭方爺蒙了眼睛,怎地
……怎地小人們卻不用?」另外三名同伴忍不住瞪大眼睛,投來責難的目光,若
非礙于聖使之面,隻怕便要起腳踹他個跟頭。
(偏你忒多問題!要惱了聖使,一會兒大家都沒得快活!)郁小娥卻不生氣,
笑道:「方先生不領賞的。他呀,隻挨罰。」目光越過四人,迳投隊伍最末的方
兆熊。
方兆熊的雙眼以布巾層層蒙起,連炬焰亦不能透,他平舉右臂,以指尖輕觸
甬壁,邁步極是小心,以免磕碰絆倒,因此走得極慢,與前列保持着一小段距離。
盜匪們沒聽見方兆熊還口,回頭細瞧,才發現他兩耳之中也塞了布條,似是從襟
襬處撕下,難怪對聖使的調笑充耳不聞。
郁小娥嫣然道:「别理他。快到啦,大夥兒加把勁。」四人血脈贲張,連忙
抖擻精神,加緊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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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10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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彎繞一陣,前方隐隐有光,一名黑衣勁裝的女郎奔至,長辮盤髻、頭纏輕紗,
整個人裹在一團烏黑朦胧之中,面目難辨;然而胸脯高聳、腴臀如梨,看得出非
是青澀少女,襯與一把圓凹葫腰,更顯妩媚。
女郎腰間挂了盤細索,手持長杖,來時無聲,直到前方一丈止步,以杖擊地,
杖頭串珠似的銅環「啷」地迸出脆響,郁小娥才知有人,循聲舉火,照向左側歧
路,見分岔處映出一抹凹凸有緻的身形,蹙眉道:「你跑哪兒去啦?引路的記号
斷在這兒,是打算讓我死在禁道裏麽?」「内四部的來了,在禁道口鬧騰。」女
郎低道,炬焰映出紗底影搖,似是瞥了郁小娥身後諸人一眼,微微皺眉。
郁小娥闆起俏臉,冷哼:「是林采茵、夏星陳,還是孟庭殊?」心念一動,
沒等回答,急喚擡着耿照的那兩人:「把人放着,随我出去!」一指女郎身後歧
岔。二匪沒敢多問,依言而行。郁小娥冷笑不止,領衆人步出甬道,但見盡處是
白玉砌成的三級階台,兩頭沉降、前有圍欄,四周花木扶疏,鳥語啁啭,襯與台
下十數名貌美如花的妙齡女子,果是仙境般的勝景。
那四名匪徒作夢都想不到有親履冷鑪谷的一天,空氣裏仿佛溢着女子的襟懷
幽香,随便吸上一口都覺馥郁,本想張大鼻翼用力吸啜,突然發現台下仙子們分
作兩撥,人多圍着人少的,氣氛劍拔弩張,趕緊摒住呼吸,不敢發出窸窣怪響。
定字部諸女見是郁小娥,忙叫道:「代使!」郁小娥并不理會,俯視對方爲
首的幾人,冷笑道:「難怪沒說是哪個,原來三缺一哪!你們内四部的差個盈幼
玉就齊啦,來咱們定字部開同心會麽?」
天羅香之内,共分「慧、觀、定、止,玄、元、章、華」八部,前者稱外四
部,負責訓練駐外人馬;後者則支應冷鑪谷半琴天宮的日常運作,故稱内四部,
曆來不合。
昔日蚳狩雲視事時,費了偌大氣力調和八部,促成教内和諧,勉強維持不亂。
近來八部首腦連番折損,不得不擢升一批曆練不足的年輕弟子暫代職務,少
了圓融退讓,沖突益發明顯。
像這樣四部聯合,迳闖入定字部之所在,直至出谷禁道前的行止,在過去是
絕不能有的。「元」字部代織羅使夏星陳自知理虧,不欲于此着墨,輕哼一聲,
遙指郁小娥道:「冷鑪谷乃本門命脈,榮辱俱系于此,你帶外人進來,是何居心?」
郁小娥冷笑。「你是先知道我帶人入谷,專程在這兒等我呢,還是見了人,才想
到要興師問罪?」
「我──」夏星陳爲之語塞,怎麽答都不對,氣紅了粉頰,怒目而視。一旁
「華」字部的孟庭殊較爲老成,輕扯她衣袖接口道:「郁小娥,你在谷外聚集人
馬,已壞了教門規矩,方護法讓我們來問一聲。豈料你膽大妄爲,竟把人都帶進
來啦,這下子人贓俱獲,還有什麽可說的?」
郁小娥神色如常,笑道:「姥姥讓我帶的,你如不信,可以問她。」孟庭殊
沒想到她竟如此無賴,敢當着衆人之面信口開河,饒是自矜身分,亦不禁色變,
沉聲道:「好啊,咱們去問姥姥。你說姥姥在哪兒?」
「哎唷!孟代使說這話,不是尋咱開心麽?」郁小娥眉花眼笑,怡然道:
「咱們外四部管外邊事,我把手下人叫到近處,以防有什麽用度。冷鑪谷内的事,
不是該問你們内四部麽?沖我要姥姥,丢死人啦!」「你──」夏星陳俏臉脹紅,
欲沖上階台理論,仍被孟庭殊挽住。
「郁小娥,你這下還能爛嚼舌根,逞逞口上之能,少時方護法一來,我看你
拿什麽辯解。」孟庭殊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慢條斯理說着,口氣雖淡,卻比氣呼
呼的夏星陳更具威吓。
她口裏的「方護法」方蘭輕乃八大護法中碩果僅存的一位,蓮覺寺戰後一直
在天宮休養,不曾露面。郁小娥畢竟不是内四部的人,對宮内掌握有限,并非不
懼方蘭輕的身分與權威,在這個當口卻不好示弱,笑道:「護法明察秋毫,自是
站在道理這邊,我有何懼?」夏星陳氣她面皮奇厚如牆,大言誇誇,本欲反口,
忽聽頭頂上勁風潑喇,一團雪影縱上玉台,來人清叱:「你要道理麽?這便是道
理!」唰唰唰連出四劍,四名大東川匪徒喉間迸血,仰天倒地!
染紅霞随擔架跌落,背脊尚未碰實,那人白裙下已飛出一隻蓮瓣兒似的蔥軟
綢靴,不偏不倚踢正擔架的左側竹竿,連人帶架蹴下階去,被夏孟二姝接個正着。
她行雲流水似的轉身一劍,恰迎着飛撲過來的郁小娥!
這一下飛縱、刺喉、足勾、遞劍一氣呵成,動作曆曆,能見卻不能避,禦劍
已屬上乘。遍數八部之内,隻一人有此身手,郁小娥看都不看便知來的是誰,白
嫩的右手曲成龍爪,迳朝劍尖抓落!
「動武能算道理的話……」極招相對,那人小巧的瓜子臉這才映入眼簾,勻
稱的肌膚帶着糖饴似的勻淡琥珀色。見她面上殺氣都成驚詫,郁小娥忽覺快意,
獰笑道:「你可就失算啦,盈幼玉!」
第百卅九折群姝無首,豈子獨傷曆來八部鬥争,無論心計多麽險惡、手段何
其激烈,總能維持表面平和,罕有鬧出人命的。料不到兩人一上來便以命相搏,
在場諸女不由驚呼,卻是誰也來不及插手。
被稱爲「盈幼玉」的白衣女郎驚于郁小娥之托大,複感對方視己如無物,怒
上心頭,銀牙一咬:「廢你一隻右掌,教你學個乖!」旋腕疾刺,便要挑飛那五
枚蔥芽似的細嫩柔荑!
郁小娥咯咯笑着,棉花似的掌心一按劍脊,同樣腕旋如紡輪,劍刃彈扭之間,
竟自她掌底偏開,「嚓!」刺入鼓如風帆的棉袖,旋又裂布而出。
夏星陳、孟庭殊等一眼即看出,兩人所使皆是本門「洗絲手」,差别在于一
個用劍一個用爪,劍若遊信爪似鈎鐮,比的是誰帶着誰轉;兩兩偏開看似勢均力
敵,考慮到白刃與空手的差距,卻是郁小娥略勝一籌。
郁小娥裸着一隻雪膩的膀子與劍刃交錯而過,五指變幻不定,藕臂忽自指影
間穿出,迳取盈幼玉咽喉!
盈幼玉蓦覺頸間奇寒,胸口泛起大片嬌悚,眼前一花,郁小娥小小的手掌已
充盈視界,掌心蘊着駭人青氣,咫尺間避無可避,把心一橫:「罷了罷了,事到
如今,還藏什麽?」劍尖偏斜,自郁小娥腦後旋掃而回,方位奇詭不說,要真轉
了一圈,不唯郁小娥,連她自己的腦袋也要一并削斷,完全是敗中求勝、傷敵自
傷的打法。
總算郁小娥見機極快,急俯螓首避過劍鋒,易鎖喉的狼爪爲虎爪,由上而下,
改襲她飽滿的胸脯。盈幼玉胸腹一縮,齊齊讓過劍爪,忽然擰腰,由「懶睡牙床」
轉「回頭望月」,曼妙更勝舞姿;雖将背門賣與敵人,反勾的右足卻踢正郁小娥
腹間,亦是于絕難扭轉的險勢中出手,傷敵于意料之外。
郁小娥避無可避,隻得硬吃這一蹴。
盈幼玉但覺踢中一團又軟又韌、革囊也似的異物,郁小娥順勢飛出,落地時
并無踉跄,「呼」的吐出一口濁氣,面上青氣幾度閃爍,終于褪去,隻餘嘴角陰
恻恻的冷笑。
心知再鬥下去也讨不了好,盈幼玉挽了個劍花,裙下繡鞋尖兒一踢,橫地的
空鞘旋上半空,筆直墜下,「锵啷!」套于劍身,仿佛她周身是眼,毋須擡頭便
已照得穩妥。四部諸女先一愣,繼而爆出如雷采聲,氣勢穩壓定字部。
但盈幼玉心頭浮現的,卻隻有兩字。
──輸了。
郁小娥在招式上與她無分軒轾,然而最後硬吃她反足一勾,卻是毫無花巧,
純以内力頂住,要不然早該氣海受創,口吐丹紅。若是易地而處,盈幼玉沒把握
能接得這麽輕松惬意,兩人間孰高孰下,毋須贅言。
要在三個月以前,誰說郁小娥有這份能耐,除了冷笑,盈幼玉不知自己還能
有什麽反應。定字部那隻會鑽營的郁小娥?給内四部提鞋都不配!隻有在外四部
的荒田裏,才教這等貨色當上迎香副使!
天羅香教門内,凡幹部皆呼「教使」,教使之上尚有護法,但護法并無明文
的職掌,更近于表彰用的榮銜。
權領一部的教使稱「織羅使」,退下來的織羅使若功勳卓著,便能受封爲
「護法」。有的護法隐于冷鑪谷中心的半琴天宮,罕出現在衆人面前,但也有在
教門中十分活躍,輔佐門主處理各種事務的。如手攬大權的「代天刑典」蚳狩雲
姥姥,便是天羅香三代内最負盛名的護法長老,盡管門主曆經更叠,她卻始終參
贊中樞,未曾旁貸,護法一職的權力疆界,在她手裏可說是拓展至極。
織羅使以下,織羅副使、迎香使、領路使與谷外各分舵的正副主事,地位大
抵相當,都是「教使」一銜因應不同的職務需求,爲避免混淆而生的别稱,并無
明顯的從屬關系。除掌理八部禁道、終身不得出谷的領路使外,這幾個職務間經
常交叉輪調,升降未必限于一部之内;但,能當上該部織羅使的,幾乎都是本部
出身,則爲教内曆代延續的不成文規矩。
而「迎香副使」雖有使者之名,實際上卻僅是教使見習,亦無實權,因着部
司不同,地位上也有微妙的差異:在内四部被選拔爲迎香副使,即爲教門重點栽
培的菁英,武功、識見均有過人處;自同侪中脫穎而出者,日後便能在教門内掙
得一席之地。
外四部的迎香副使則未刻意施以英才教育,而是從一群即将送出谷外分舵任
事的弟子當中,挑出較機靈或聽話的來擔任。到了各舵,也要老老實實辦差建功,
得分舵主事青睐,才能一步步爬上幹部之位;有沒有這個「迎香副使」的名銜,
其實半點也不重要。
早在郁小娥補上外四部的副使之前,盈幼玉便已是内四部的重點培育對象。
在幾乎不用劍器的天羅香,她的劍法是由姥姥親自傳授,也是唯一獲準佩劍行走、
到哪兒都毋須解兵的菁英。
若非天外飛來那姓明的女煞星,殺得教門内外幾無長者,定字部怎麽算,都
輪不到郁小娥這賊賤丫頭來作威作福。
看來傳言是真了,盈幼玉心想。
郁小娥肯定将姥姥的禁令抛到九霄雲外,以腹嬰功的雙修秘術,盡情自男子
身上汲取元陽内力,以圖速成!爲此,這丫頭片子才将手下的綠林盜匪聚集到定
字部密道口附近,方便一一臨幸,侵吞其功力以自壯……盈幼玉想像她在那些個
肮髒粗俗的虬髯大漢身上馳騁的模樣,不由一陣惡心,仿佛與她置身一處、呼吸
同一片空氣都覺污穢不堪,忍着反胃,以劍镦一指郁小娥,厲聲道:「你适才用
的,是什麽武功?我不記得本門有這樣的指爪功夫!」原本騷動的内四部諸女突
然安靜下來,錯愕、疑惑、不安……種種情思翻騰激蕩,最後彙成了清清楚楚的
敵意,連定字部的人都驚疑不定。隻夏星陳、孟庭殊等寥寥數人并不意外,美眸
中迸出銳芒,專等郁小娥給個交代。
郁小娥所使,乃脫胎自狼荒蚩魂爪的一式「青狼噬頸」、白虎催心爪「剖腹
開膛」的半個變招,而封住丹田要害,接下盈幼玉一蹴那着,卻是五帝窟秘傳
「解蚹蜩翼爪」的起手。
蚹者,蛇蛻也,乃蛇脫下來的半透明鱗皮,而「蜩翼」則是蟬翼。
這路爪功連五帝窟之人都未必知曉,百年來無有倚之成名者,由秘閣所藏的
寥寥數頁難知其深淺,唯一的價值在于「出手無形」四字上。郁小娥在飛足逼命
的瞬間回臂,以掌心擋住要害,接招處疼痛欲裂,卻騙過在場衆人的眼睛,連盈
幼玉都沒發覺。
這零散的幾招不成套路,便是集惡道、遊屍門,乃至帝窟之人親至,也不能
盡數認出,經那「主人」貫串後卻自成一路,頭尾兼顧毫無扞格,威力遠勝各自
施爲。
郁小娥練得精熟,于木棚中無聲無息取四名衙差之命,靠的也是這套新學。
萬料不到在那敗中求勝的怪異劍招之前,連末着血甲門的「蠍虎爪」亦不及使出,
即遭迫退,也算是練成以來首遇的挫折;考慮到對手是武冠群芳、被師長捧在手
心裏的盈幼玉,說「失敗」就未免太苛了。
郁小娥捏緊了背在腰後的左掌心,望向眼前的白衣麗人,細細品味着孤身一
人與内四部諸多菁英分庭抗禮的成就感,突然發覺自己并不希望這一刻太快結束。
(就讓她們再多怕點兒。)
郁小娥忍着笑意,滿是釁意的杏眸乜着倒持長劍的盈幼玉,仿佛望着一面鏡,
可以從她的屈辱與不甘中加倍看清自己的強大。
盈幼玉那棱角分明的瓜子臉蛋有幾分像貓,顴骨立體、下巴尖細,光潔的額
頭略嫌高聳,分開看實稱不上美麗,合起來卻異常順眼,襯與一對炯炯有神的明
眸、笑起來潔白齊整的貝齒──雖然她幾乎不笑──不唯男子動心,連八部中亦
有不少傾慕者,各種吐露愛意的書信禮物滿坑滿谷,從來是章字部的麻煩事。
她足足比郁小娥高了一個頭,非是身量出挑,而是臉蛋小得出奇,「巴掌大
的小臉」在她身上竟不能算作誇飾,而是實打實的白描。以盈幼玉之嬌小,卻半
點也不顯玲珑,鵝頸勻直、腿長逾半,細腰豐胸,身段無比驕人,遠看即是名比
例完美的高挑麗人,在教門内素有「小蟏祖」之稱。
在美女如雲的半琴天宮,盈幼玉縱非姿色第一,也絕對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個。
她自小習慣了周遭的耳語注目,走到哪兒都能掀起一片蜚議喁喁,在她身後
品頭論足,與種種夢幻傳聞的相印證。
無論鱗族傳統或央土風尚,東海女子素以雪膚爲美。正所謂「一白遮三醜」,
出身越高貴,肌膚便越是白皙。
盈幼玉一反常态,擁有一身琥珀也似、淡細勻稱的麥色柔肌,且與烈日曝曬
而出的黝黑不同,不僅毫無污濁,更有某種難言的緻密通透,手感較淺膚的東海
本地少女更加細滑,仿佛表面渾無毛孔,直與烹熟的蛋白無異。
「這是南陵皇室的血統。」
她三歲入得半琴天宮時,姥姥便如此斷言。
「隻有神鳥族嫡,才能顯現出這樣濃厚的血裔特征。」就這樣,雖無朱襄、
烈山等五大姓加身,「南陵神鳥族之後」的标記卻從此跟定了盈幼玉。不管到哪,
總有好奇的小女孩想摸摸她與衆不同的麥色肌膚,或好奇她脅下背後有無羽毛,
會不會哪天突然一縱,就這麽飛上青天,再不複返……
有很長一段時間,盈幼玉恨極了任何形式的肢接,厭憎所有驚奇的目光,更
不喜自己一身糖化也似的瑩潤麥肌。
她迫不及待接受姥姥的安排,拚命習武練劍,不僅要比同侪出色,更要出類
拔萃,早早跻身章字部的迎香副使,擁有自己的房間、可以一個人洗浴,毋須與
任何人擠在一面鏡子裏,直面那不言可喻的鮮明差異──在懂得打扮之前,盈幼
玉排斥一切如月牙、蔥色之類的淺色衣料,直到發現即使是深沈如夜的黑綢,也
不能讓自己略顯白皙。
而青春就像分繪于團扇兩面的鳥與籠,自由與否,原本隻在一念間;想通的
盈幼玉遂成爲天羅香新一代的風雲兒,宛若驕傲的琥珀色孔雀,永遠昂首走在衆
人之前,欣然接受周圍的仰視,無論其中所蘊含的是善意或惡意,都再傷不了她。
像今日這般,與她眼中的番鴨野雞對峙,甚至屈居下風,對盈幼玉不啻是莫
大的羞辱。
郁小娥将她的切齒看在眼裏,「咯」的一聲,從容笑道:「盈幼玉,你自個
兒使的,才不是本門的劍法!要不要這麽心虛,做賊的喊抓賊?」一句話戳中夏
星陳等人的心病,目光不約而同轉投盈幼玉這廂。
須知本門至高武典《天羅經》雖包羅萬有,想來也是有劍法的,然而教門百
年來罕有倚劍成名者,天羅經裏到底有幾門劍術,沒人講得出名堂來。
盈幼玉被姥姥看出練劍資賦高人一等,遂将本門的洗絲手、玉露截蟬指等化
入劍中,悉心培養,據信不在水月停軒的「蝶舞袖香」任宜紫、指劍奇宮「九月
霜」葉幔色等新一代的紅顔名劍之下。那畢竟仍是本門的武功,盡管隻有她一人
練得。
适才盈幼玉所使決計不是本門的路數,夏星陳等同爲内四部菁英,造詣不同
餘人,須瞞不過她們的眼睛。
況且長年以來,盈幼玉的武功始終高出同侪一截,一樣是腹嬰功、洗絲手,
怎地揀了偏門來練的,硬是壓倒規規矩矩練拳腳内功的?說未兼淑外學,恐難杜
悠悠衆口。
姥姥及一幹護法教使尚在時,這事誰也沒敢多想,想了也沒膽子說,誰知居
然在這樣的場合,由郁小娥這白眼狼當衆質疑。比起郁小娥使得什麽武功,恐怕
夏星陳、孟庭殊等更想知道盈幼玉用的劍法爲何。
盈幼玉沒想到被倒打一耙,左右的沈默更令她惱怒,杏眸一烈,咬牙道:
「我的劍法乃是姥姥親授,誰想一試?」夏星陳離她最近,首當其沖,隻覺她眸
光凜若實刃,劍氣隐然成形,心怯之下,本能往後小退半步;想起盈幼玉心高氣
傲,此舉恐将加倍激怒她,不及細思,順手去拉她衣袖以示親昵:「幼玉,我不
是──」
一旁的孟庭殊俏臉微變,欲挽已遲。隻見盈幼玉肩頸微縮,「啪!」猛将夏
星陳揮開,動作之大,打得她踉跄倒退,才想起盈幼玉從小就不愛被人撫觸。
這些十六七歲的少女正值慘綠,同侪間關系親昵,并頭喁喁、摟摟抱抱本是
常事。以内四部競争之機烈,一旦被選爲教使見習,身分便與旁個不同,端端架
子保持距離,才符合師長心目中「行不逾方」的期待。夏星陳粗枝大葉,一時犯
了盈幼玉忌諱,然而衆目睽睽,不免下不了台,臉色也不好看。
孟庭殊挽着她權作安撫,慢條斯理地開口緩頰:「幼玉,你莫受那小浪蹄子
挑撥,她是成心──」
盈幼玉暴怒起來,猛然打斷她的話頭。「誰才受了她的挑撥!你說是我麽?」
孟庭殊慣充和事佬,鮮少被拉上風尖浪頭,更遑論當衆受人斥喝,俏臉微沉,便
要反口。卻聽一人幽幽歎了口氣,喃喃說道:「郁小娥,你鬧了半天,卻有個老
大破綻,不知自己發覺了沒?」語聲溫婉,略顯倦慵,難得的是不帶一絲煙硝火
氣,卻是玄字部的代織羅使林采茵。
她較夏、孟等還大了幾歲,今年芳齡廿四,模樣卻與這班少女相仿,看如平
輩一般,同樣是說話慢條斯理的,還不及孟庭殊老氣橫秋。
比起外型棱角分明、揉合了精緻的五官與鮮烈輪廓,令人一見難忘的盈幼玉,
林采茵毋甯更貼近東海水鄉裏養出來的美女,白皙豐盈、柔若無骨,稍稍使勁便
能捏迸了似的,笑起來眼如彎月,襯與頰畔一粒淺淺梨窩,說話總是好聲好氣,
十分招人喜歡。
「玄」字部居内四部之首,人才濟濟,與她同時入門的弟子,有當到迎香使
乃至織羅副使的;對比之下,林采茵從十四歲獲選爲迎香副使,十年來鐵打不動,
仍是半琴天宮一名教使見習,連平日歡喜她的護法教使,拔擢時都沒考慮過這人,
按說注定此生碌碌,再無出頭之日。
豈料那明姓女子自橫裏殺出,設謀使計,幾将教門主心骨撲殺一空,八部損
失慘重。被打入冷宮達十年之久的林采茵,做爲雙十世代碩果僅存、資曆最深的
迎香副使,終于以超越同侪的驚人幅度,一氣從見習升上玄字部代織羅使,成爲
既諷刺又可歎、矛盾得發人深省的勵志典範。
林采茵的老底人盡皆知,談不上威信,一路随夏星陳等進來,也沒怎麽開口。
總算她人緣甚佳,比起聞風舞袖的孟庭殊,大夥兒還是愛聽「林姐」說話些,
這下倒也鎮住了場面,人人禁不住想:郁小娥到底留了什麽破綻,怎連她自己都
不知?
難得有個内四部的郁小娥自來便看不起,沒把她的話放心上,努了努嘴懶憊
一笑:「是麽?林姐有甚見教,小娥洗耳恭聽。」
林采茵把玩着左胸前的蓬松發辮,抿嘴道:「哎唷,瞧你說的!哪能有什麽
見教。自家姊妹,鬥鬥口不傷和氣,違犯教規就不好啦。有件事兒我得問問蘇合
薰,你請她出來罷。」
郁小娥一怔之間,忽明白她的企圖,暗罵:「賤婢,耍這等心機!」卻見林
采茵眯眼含笑,連喚道:「合薰、合薰!」像在叫心愛的小貓小狗一般,隻差沒
做出雙手圈嘴的嬌憨神态,衆人都笑起來。
郁小娥未及相阻,一抹窈窕烏影掠出禁道,長杖一頓,杖頭叮啷有聲,正是
适才通知郁小娥的定字部領路使。定字部諸女見她現身,齊齊斂衽:「蘇姐。」
郁小娥心裏頗不是滋味,那名喚「蘇合薰」的領路使卻不理旁人,迳對她行禮。
「見過代使。」
郁小娥心底冷笑:「人家一喚便來,婊子争露臉麽?」念蘇合薰到底通知了
自己,不好當内四部的面扇自家人耳光,忍着一腹酸水擺了擺手。「林代使有話
問你,你且仔細聽,想清楚了再答。」刻意将「代使」二字咬得字正腔圓,誰都
知道她話裏意有所指。
天羅香諸教使中,「領路使」堪稱是最奇特的一門。她們掌管着絕大多數的
天羅香弟子終生無緣知悉的出入之秘,能在冷鑪谷盤根錯節、密如蛛網的山腹中
來去自如,與黑暗、幽影、回音、石乳……等融爲一體,乃天羅香最後的防線。
據說在禁道之中,一名合格的領路使能獨自格殺數百乃至上千名身負武藝的
外敵,靠的就是她們幾乎犧牲了身而爲人的一切,與冷鑪禁道朝夕相處而得的種
種異能。
最初的領路使絕對是菁英中的菁英,天羅香所倚恃的天險壁障,完全是靠這
些人的犧牲才得以維系。失去領路使,谷外諸分舵與半琴天宮之間再無法交流;
萬不幸失去了領路使的隐密傳承,則禁道之秘不免外流,天羅香的屏蔽亦不複存。
但這樣的代價并非誰都付得起,或自願承擔的。
綜觀天羅香的曆史,領路使是榮銜,有時也是懲罰;可能是處置失勢競争對
手的藉口──伴随着瞽目聾耳之類的殘酷刑罰──也是英雌老去、靜待終末的人
生歸宿。
在不似人力所爲的複雜甬道中,據說有庫房、祭廟、庭除乃至墓室,有終年
供水不絕的地底水道,也有上下盤繞,宛若樓閣中庭的廣闊空間……密道以外的
人們憑着想像力與殘缺不全的流蜚耳語,羅織着近在咫尺、緊密相關,卻又一無
所知的神秘世界:在地底,有個大得難知究竟的蜘蛛巢城,放棄了地面生活的女
郎們披上黑衣,佩帶引路的長杖腰索,于此展開另一段人生。無論快樂或苦痛,
她們都不得說與任何人聽,直到下一名被選上的領路使者到來。
盡管領路使的傳說充滿小女孩床邊故事般的迷離夢幻,但有些難以解釋的事
情确實存在。譬如:無論在谷中何處呼喊,領路使都能聽見──林采茵便是利用
了這個衆人耳熟能詳的哏,才引來一片笑聲,緩和緊張的局面。
在姥姥主政的時代,領路使能保有她們的眼睛和耳朵,并不意味着人人都想
鑽到地底去,棄美好的人生不顧,在黑暗中腐爛而亡。
蘇合薰一定是犯了什麽錯,才會當上這個差使,但一如其餘七部的領路使者,
她們的過往是不允許被公然讨論的。在禦下尚稱寬和的天羅香裏,這是爲數不多
的重懲之一。
蘇合薰畢竟不是七老八十的待死之人,過去俱被抹灰如殘燼。身爲八部中最
年輕的領路使,她今年虛歲才廿五,冷鑪谷内外認識她的人還很多,譬如與她同
期進入半琴天宮、還晚了幾年才當上迎香副使的林采茵。
看着昔日樣樣不如自己的墊底同侪,陰錯陽差搖身一變,居然成爲一部之首,
還混得風生水起的,要說心裏沒點疙瘩,簡直是聖人了……沒這種人!越能忍的,
恨就越深!郁小娥拿眼角瞟着臉蒙黑紗、依舊掩不住那股子蒼白的女郎,不無惡
意地揣想。
林采茵恍若不覺,天真地把玩左胸前蓬松的魚骨辮,眯眼笑道:「合薰,咱
們好久沒見啦。我最近常夢見你,夢裏總是出現以前的事。」蘇合薰的深色頭紗
不隻遮住口鼻,連雙眼都裹了幾層,看不清眸向,隻滿滿地透出紗底的白。那是
像在冰種翡翠上塗覆乳脂,自底下滲出青來的蒼華,一層一層地交疊着霧絲,最
終連剔瑩都變得混濁不堪,難以望進。
她沈默地端立不動,很難想像是出于冷漠抑或其他。
連白癡都知道,讨論領路使的過去或未來毫無意義。她們的餘生就隻有地底
的蜘蛛巢城而已,憶及過往隻會讓黑暗中的歲月更加難熬。
尴尬持續了一會兒,林采茵才露出恍然之色,吐舌道:「哎呀,這也是不能
說的,你瞧我這記性。咱們言歸正傳罷,郁代使适才說啦,是姥姥讓她攜外人入
谷的。姥姥久未露面,咱們一時也不知上哪兒問去,隻能來問問你,有沒有接到
姥姥的手谕?」視線越過她裹着緊身水靠的渾圓香肩,沖郁小娥笑道:「沒有姥
姥的手谕,領路使是不能放外人入谷的。合薰你能不能把手谕拿出來借我們看一
下,安安姊妹們的心?外人入谷非同小可,大夥兒都吓壞啦。」她說得溫情款款,
卻是一步似退實進的殺着。蘇合薰就算要替郁小娥作僞證,一時也變不出手谕來,
唯一的法子就是乖乖吐實,将郁小娥往刑架上推。當然,要是她腦子糊塗了,妄
想施恩于郁小娥,不過死成一雙罷了,結果并無不同。
果然蘇合薰冷冷道:「沒有手谕。姥姥也沒喚過我。」夏星陳與孟庭殊喜動
顔色,連霜着一張俏臉的盈幼玉都挑起柳眉,正欲開口,豈料蘇合薰接道:「
……本門典規明載,各部教使經門主授權,得于非常時掌理出入之禁。按此條陳,
便無姥姥手谕,我亦不能攔阻代使。」「有……有這條麽?」夏星陳睜大美眸,
鼓脹的圓臉如花栗鼠一般,不敢相信又教郁小娥鑽了空子。天羅香教下規矩甚多,
詳載門規的三規五典更是迎香副使晉升考核中必有的科門,隻是未到考較之前,
誰去溫習這些東西?頓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林采茵被問蒙了,溫柔的笑意凝在面上,忍不住抓起垂于右胸前的一绺卷發,
慌亂的目光不住亂瞟──比起夏、孟這些爲了當上教使擠破頭的後輩,她荒廢教
典便沒十幾也超過三五年了,當年就不是文科武舉的掄元之才,眼下怕隻有更生
疏而已。
孟庭殊高興不過一霎,眼見己方連遭反制,頓生不耐,懶與林、夏二姝纏夾,
排衆而出,慢條斯理道:「就算真有這麽一條,你……」「是有這一條。」盈幼
玉不顧她蹙眉乜眼,冷道:「那又如何?難不成你要說這些都是門主讓你做的?
證據在哪?」
衆所周知,門主雪豔青是武癡,對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卻不曾管過門裏
大小事,天羅香系于姥姥一身,這也是何以蓮覺寺戰後姥姥突然隐居,再未出現
于衆人面前,冷鑪谷便亂作一團、郁小娥之流得以藉機弄權的緣故。
郁小娥自己當然清楚,無論門主或姥姥,誰都沒給過她這樣的權限;經蘇合
薰一提點,立時抓住了關竅,怡然笑道:「門主交代我的時候,你們都在場的,
裝什麽蒜哪。」轉頭揚聲道:「方先生,你同我這幾位疑心病重的好姊妹說一說,
你入谷爲的是什麽?」
方兆熊雙眼蒙起,自出禁道便取下塞耳的布條,聽力完好無缺,淡然道:
「我來下戰帖。門主說過,方某雖是她手下敗将,任何時候想一雪前恥,她絕不
避戰。
今日請聖使帶我入谷,正爲挑戰而來。」
他當夜一敗大徹大悟,立誓打敗雪豔青,親手讨回武者的尊嚴。其後費盡千
辛萬苦,循天羅香越浦分舵投帖搦戰,兩度約鬥,結果仍是一敗塗地。
雪豔青感于他對武道的執着,許他結廬谷外,讓定字部就近照管,凡他有意
再戰,無論晨昏晝夜,皆不可推拒,必得速速來報,約定戰期──這話在方兆熊
三度落敗時,在場諸人俱都聽見了的。盈幼玉、夏星陳等當時以代織羅使的身分
随侍門主左右,沒想到卻被郁小娥曲解,成了引方兆熊入谷的「口谕」。
「這都能算,幹脆打開大門,讓他們自行出入不是更好!」夏星陳怒極反笑,
睜圓了明亮的大眼睛,氣虎虎地瞪着郁小娥,沒打算輕易放過她。「郁小娥,你
莫以爲姥姥不在,冷鑪谷便沒人作主啦。你這般任意胡來,眼裏還有其他人麽?」
「姥姥不在?」郁小娥咯咯笑:「哪個說的?我以爲姥姥一直都在天宮裏休
養身子,就算幾天沒露臉,大夥兒還不是照着三規五典,老老實實過日子?夏星
陳,你說出這等話來,莫不是别有用心?」
夏星陳簡直氣壞了,尖聲道:「你才别有用心!是誰帶外人──」「我帶方
先生入谷的理由,你要是耳背沒聽清,一會兒我再給你說過。但夏星陳你給我聽
好了──」郁小娥猛然打斷,氣勢洶洶:「我手底下光是大東川七堡八砦九聯盟
就有幾千人,還沒算上定字部所屬的其他勢力。我要開門引入外敵,不會挑你睡
如死豬時爲之,還等你侵門踏戶,聚衆前來滋事?
「若真如此,以你夏代使的美貌,此刻已是任男人狎玩淫辱的肉娃娃,鎮日
欲仙欲死的,怕沒閑功夫爛嚼舌根。我還在這裏同你廢話,任你内四部将我定字
部當自家庭院,高興時便來耀武揚威,正是我遵循教規,謹守門戶的結果!你别
得了便宜還賣乖,如此欺人!」
夏星陳被她喝得目瞪口呆,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突然嗅出其中露骨的裹脅
之意,不由背脊發寒,小退半步。
天羅香迅速擴張,收羅東海遊離的綠林勢力爲羽翼,也不過是近十年的事。
内四部隻揀看得上眼的如駱天龍之流,勉強周旋,大部分的聯系工作還是落在外
四部頭上,此際終于顯現出實力上的巨大落差。
如掌管定字部還不到一個月的郁小娥,親身接觸籠絡之下,能任意調動的谷
外人馬已達數千之譜。若無聲無息放人入谷,趁夜掩殺,休說弭平内四部,便教
半琴天宮一夕易主也非絕無可能之事。
郁小娥說她沒做的每一件事,背後的真正含意是「我能做」,甚且是「我随
時都能這麽做」──大東川各寨駐紮于密道出口附近,正是宣示實力、蠢蠢欲動
的征兆。
夏星陳突然發覺:并非是内四部包圍了郁小娥,而是她們自蹈險地,才帶上
這麽點人,未做好戰鬥厮殺的準備,就這麽輕而易舉踏上他人的地盤,随時可能
有上千名武裝暴徒從禁道殺出,發動一場密謀已久的喋血奪權……思慮至此,不
由打了個寒噤。
「郁小娥,算你說得有理。」接口的居然是孟庭殊。
夏星陳轉頭,見她神态雖與前度無異,面色卻略顯蒼白,顯也想到了一處。
「但門主尚未出關,連我等都見不上一面,這姓方的既無要事,盡快送他出谷罷。
改日門主要見,自會派人召他,用不着你多事。」雲袖輕拂,終于吐出夏星陳最
想要聽的那句話:「……我們走!」
内四部諸女不管知與不知,紛紛簇擁着自家教使,撤出定字部内院。隻一人
倚劍不動,襟袂飄飄,逆光看來,宛若一尊瑿珀雕成的天女像,正是章字部代織
羅使盈幼玉。
「幼玉──」夏星陳雖惱她當衆令自己難堪,擔心終究蓋過了不忿,忍不住
出聲。
孟庭殊拉了她一把,淡然道:「她武藝超群,輪得到你來操心?别到時候她
一縱身消失不見,反倒留下了旁人。」夏星陳省覺,舉目四望,早不見了林采茵
蹤影,暗罵「林姐」機靈,再無猶疑加緊腳步,連那擔架上的紅衫女郎都未及帶
走,率衆迳出院門。
盈幼玉的武功在天羅香年輕一輩當中無有比肩者,定字部諸女不敢大意,仍
是散成個大圈子,不松不緊地圍着。郁小娥哼道:「都下去罷,她也不敢怎的。
你們在這兒給她硬充人場,莫害盈教使心頭太歡,得意個半死。」衆人這才散去。
郁小娥也不避忌,媚眼一抛,對方兆熊膩聲道:「少時我親自送方先生出谷,
先生稍等片刻。」不顧屬下面露驚恐,命人将他領至内院。盈幼玉知她是故意做
給自己看的,冷冷皺眉,終未多置一詞。偌大的白玉階台上,又隻剩下了默然相
對的兩人。
「你要再同我練那套「姥姥在哪」的廢話,就少陪啦。」郁小娥滿不在乎地
說。「你們懷疑外四部挾持了姥姥,我們懷疑内四部把人藏了起來,你說沒有我
不信,我說沒有你也不答應。隻有夏星陳那蠢女人,才老把這種沒譜的笨問題挂
嘴上──」忽然噗哧一聲,掩口道:「我勸你也别信她,笨成這樣,說不定是裝
的。實話說,我不隻疑心你們,慧、觀、止三部的我同樣信不過。你要真信了夏
星陳,可比她蠢上一百倍不止。」盈幼玉不理她的譏諷,冷冷道:「你方才使的
指爪功夫,是從哪學來的?老實說!」
「不錯呀,好的開始。看來你比夏星陳聰明多啦。」郁小娥聳聳肩,懶憊一
笑。「不如咱們交換罷?我拿這個問題的答案,同你換一個有答案的問題。你方
才用的劍法……」
盈幼玉忽露不耐。
「我說過了!是姥姥教──」
「……叫什麽名目?」郁小娥不愠不火,淡道:「姥姥教的,大夥兒都知道
啦,用不着一說再說。我隻好奇,這劍法能不能在本門三規五典中見得,還是姥
姥她違反教規,私傳了門外學給你?」
「郁小娥你──!」
「别那副吃人的模樣。你雖生得标緻,這麽橫眉瞪眼還是挺吓人的,莫說我
沒提醒你。」
郁小娥一踮而起,一屁股坐上白玉雕欄,輕拂裙膝,好整以暇道:「盈幼玉,
這是我從你們内四部的人身上學到的。人生于世,隻能靠實力說話,誰有了實力,
說的、做的全都是對。至于實力怎麽得來,是外學或本門的武藝,其實一點兒也
沒相幹。」
盈幼玉面露鄙夷。「所以你不顧姥姥的禁令,擅自與那些綠林匪徒苟合,如
今幹脆将人帶進來,這就是你獲取「實力」的手段?」郁小娥也不生氣,笑嘻嘻
道:「你們内四部得天獨厚,有玉具可用,練一年抵我們三五年。咱們外四部爹
媽不疼的,既沒玉具這種好東西,也隻能用男人的陽具練功啦。」
她口中的「玉具」,乃采撷希罕的萬年寒玉制成,其質玄異,極是養陰。這
種寒玉對修練腹嬰功的裨益甚大,天羅香遂覓巧手匠人,将寒玉碾成拇指粗細、
長近四寸,形如男子陽物的輔器,教内皆以「玉具」呼之。
玉具天生神異,通體瑩潤不說,還會沁出滋潤的石露。女子蹲坐其上,以尖
端抵住玉門徐徐坐下,石露使洞口的那圈薄膜變得奇軟奇綿,像化開了似的,容
納玉具全入而不壞貞操,不但滋養元陰,更能以完璧之身修習媚術,實是女功的
無上聖品。
然而萬年寒玉數量稀少,玉具有限,自輪不到外四部使用。如盈幼玉、孟庭
殊等菁英,自小便是坐玉具練的内功,毋須犧牲完璧汲取男子元陽,武功已淩駕
同齡的外四部諸女。外四部無此良器,像郁小娥這樣的少女早早即抛棄處女身,
以媚術做爲主要武器,雙修什麽的倒還是其次。
以她們修爲之低下,找的對象内功太高吸不了,能吸到手的又腹笥有限,還
不如原始的肉體頂用,久而久之,便成「外四部精于媚術,内四部武藝高強」之
勢。
兩邊互不待見,亦與長久以來分配不均的陋習脫不了幹系,故被郁小娥拿來
說事。
盈幼玉未料她如此直白,不由得脹紅俏臉,怒道:「無恥!你……你淫蕩!」
「你這一罵可罵盡了本門列位先賢。」郁小娥笑道:「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練
得不是腹嬰功、不用靠雙修蛻變功體,一輩子都不打算給男人碰一碰似的。你是
水月停軒的賊尼,還是觀海天門的道姑?」
盈幼玉自知失言,嘴上卻不肯示弱,怒道:「我等内四部與男子交合,須經
姥姥考核批準,若非忠誠勤勉、功勳卓著,等閑還沒這個機會!雙修之對象,更
是教門精挑細選,陰陽和合、水火相濟,無不講究,才能使功體蛻增,如蝶蛹化!
豈是與你一般不知羞恥,專找那些個低三下四的土匪野合!」「……說得好!」
郁小娥拍手叫絕,露出佩服的表情。
「要是姥姥再休養個一年半載的沒消沒息,你盈代使還能不找個男人來要好,
就當是我郁小娥犯渾,我給你磕三個響頭認錯,叫你一聲祖奶奶。」她笑得不懷
好意:「盈幼玉,你也快二十了罷?練了十幾年的玄陰内功,不要錢似的大啖滋
陰補藥,又用上玉具那種厲害的玩意……啧啧,好不容易撐到二十歲這個關頭,
遇上一個元陽雄烈的好男人你可美啦,吸幹他一身的純陽内力,順利地蛻增功體,
從此内力翻個幾翻,變成真正的高手,這可是咱們外四部作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盈幼玉知她沒安什麽好心,聽這話時卻不覺一凜,觸動了心底的隐憂。
内四部的菁英們享盡資源,極力修練純陰功體,就是爲了在大成之時奪取足
以匹配的男子元陽,使陰陽交泰,内力突飛猛進,才能駕馭《天羅經》裏的絕學。
然而天地造化,孤陰不長,這種極度修練陰功的方法并非毫無風險,相反的,在
與男子交合、奪取陽功之前,陰功練得越強,越容易受其反噬,必須适時補充陽
氣,方能持盈保泰。
爲此之故,谷外各分舵經常劫持年輕力壯、健康俊美的童貞少年,送入半琴
天宮,由姥姥從中挑選出合适的,以其陽精爲少女們補充陽氣。
郁小娥見她神色有異,趁熱打鐵,正色道:「駱天龍那種騙三歲小孩的白癡
故事,隻合去蒙那些個精液上腦的土匪頭子。說白了,谷外的男人就同雞豬牛羊
沒兩樣,養肥了就該洗剝落肚,不吃好了長膘,養牲口做甚?」盈幼玉長到這麽
大,還不曾這般赤裸裸地與人談論這事。半琴天宮裏的教使乃至護法雖都經過這
一段,卻不是誰都愛拿出來說。
據說外四部在這方面開放許多,但盈幼玉從小便是菁英中的菁英,自是無緣
得聽。
她心思飛轉,一時有些紊亂,不覺喃喃:「你這身功力……便是這麽來的麽?
從那些……那些人身上汲取而來,能追上我們多年苦修?」郁小娥微微一怔,
突然會意:原來她将自己擋住那一腳的「解蚹蜩翼爪」,誤以爲是運氣護體一類
的内家功夫,故意不說破,神神秘秘一笑:「也不是哪個都行的。像那方兆熊生
如熊般,指不定是外強中幹的貨色,不試一試怎麽知道?也有天生元陽豐沛、極
是補人的,像我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忽然閉口。
這突兀的動作自逃不過盈幼玉的眼睛。她回過神來,不動聲色,冷然道:
「你做這些事,不怕姥姥或門主哪天突然回來,治你個欺師滅祖的死罪麽?還是
你就這麽有把握,姥姥決計不會出現在我們面前?」
「套話就不必了,盈幼玉。你也不是蠢人,怎就這麽想不開?」郁小娥冷笑:
「有實力才能守護教門,這點姥姥比誰都清楚,她一直就是這麽做。我現在做的
或與既往不同,但從未偏離姥姥的宗旨:持續不斷地積累實力,不惜一切代價。
等姥姥回來,且看她是懲罰你還是懲罰我?」
她其實并不記得對話是怎麽結束,又是由誰結束的。郁小娥的話一直回蕩在
她腦海裏,比那賊賤丫突然擁有足與自己匹敵、甚至猶有過之的功力,更讓盈幼
玉感到震撼。
這是她初次覺得自己敗給了一個外四部養出的娼妓──在她看來,她們甚至
不能算是天羅香的一份子,不過是打着教門旗号沾沾光、背地裏以龌龊淫行招緻
惡名的婢仆罷了。有這些人,「天羅香」在黑白兩道間永遠無法擺脫妓館娼寮的
印象,走到哪兒都被人看不起。
──她憑什麽這般振振有詞,俨然以姥姥的後繼者自居?
明明……明明我才是姥姥的直傳弟子啊!
盈幼玉拖着疲憊的步伐,越過一重又一重的庭院月門,匾上書有「定勢如恒」
四字的漢白玉牌坊已近在眼前。冷鑪谷内的分布,像是月亮四周環繞着八顆星辰,
慧觀定止四部在一邊,玄元章華四部則在另一邊;走出定字部,迳行穿過中央的
半琴天宮,是回到章字部分壇的捷徑。
但現在的她并不想去那裏。
原本她們打的主意,是請方蘭輕方護法作主,自百裏外的昌義分舵調回另一
名同爲定字部出身的主事,迅雷不及掩耳撤換郁小娥,以防她日益猖狂,擅引外
人入谷。可惜方護法在寫下手谕前即已斷氣,盈幼玉帶着壞消息回來,本想先制
住郁小娥、拿下定字部再做打算,沒想到連武力上都沒占着便宜,滿盤皆空。
天羅香最後一名能主持大局的耆宿已逝,沒人知道門主去了哪裏,沒人知道
姥姥是死是活,冷鑪谷由此刻起再無權威秩序可言,随時可能發生動亂。
而她不管是武功、器量,乃至判斷局勢的目光與決絕,通通輸給了一個不知
從哪裏冒出來的郁小娥,簡直愧對姥姥十數年來的心血栽培。
「……有實力的人才能守護教門,姥姥比誰都要清楚。」不斷積累實力,不
惜一切代價。這才是姥姥的傳人該做的事!
盈幼玉停下腳步,餘晖将影子長長地投在身前,孤獨而寥落。定字部分壇的
院落沒見有人走動,四處悄靜靜的,興許是郁小娥下了嚴令,不讓女郎們任意出
入,以免撞破自家代使的醜事。也可能這位定字部的新頭頭将得力手下全送出谷
「增進實力」去了,适才盈幼玉匆匆掃過人群,不見了幾張熟悉的舊面孔,擔心
之餘,不禁浮想翩聯。
靜谧的院落給了她可乘之機。盈幼玉并沒有遲疑太久,杏眸一眺,看清四下
無人,忽躍上庭樹,藏身樹冠觀察形勢,片刻才飄然落地,掉頭掠往密道口的方
向。
郁小娥留有一個巨大的破綻。她讓兩名大東川的土匪擡擔架,将那名身分不
明的紅衫女郎攜入谷中。問題是:一床擔架哪需要四人擡?另兩名空着手的土匪
顯得無比突兀。
那賤婢不會聊做無益之事。最大的可能,就是擔架本該有兩床,而非衆人所
見的一床而已。盈幼玉發現她談論吸取男子元精時,無意間說漏了嘴,提到:
「像我那個……」又趕緊閉口,目光卻不自覺瞥向密道。結合刻意藏起擔架的行
徑,答案已呼之欲出──郁小娥在禁道裏,藏了個元陽豐沛、極是補人的男子,
是她功力突飛猛進的關鍵!
第百四十折橘下相逢,江湖夢惘半琴天宮裏藏有谷外各分舵「進貢」的健壯
少年,用蒙汗藥迷了心智,縛于特制的床架,供迎香副使汲取陽精,以緩和陰元
反噬的症狀。
這些少年被戲稱爲「豚貂」,起因似是某人一直想要養而沒養成的寵物。少
女們經常私下讨論哪個英俊、哪個粗長,誰的嘗起來特别潤口,滋味若何……這
類話題總能惹得小圈圈裏烘熱一片,個個羞紅小臉暧昧嘻笑,胸膛裏怦怦有聲。
外四部的人無此需要,自沒有「貂房」的設置,盈幼玉沒法預先埋伏,待郁
小娥派人将暗藏的貂豬擡回再出手劫取,隻好潛入密道一探究竟。
所幸郁小娥忙着招呼她的新玩具,若方兆熊人如其名,與外表一般勇猛強壯,
有得那小浪蹄子折騰,一時三刻顧不上匆匆藏起的舊玩意。
在内四部,極少數天賦異秉的「豚貂」在汲取告一段落後,會被放回來處。
這些少年在冷鑪谷時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便将零星的記憶片段說出來,也像
是一段糊裏糊塗的白日春夢,怕連自己都不信,沒有洩漏機密的危險。過些時日,
待他們休養恢複了,再劫入谷中供少女們取精,直到貂豬們不敷使用,或突然搞
清楚狀況時才予以淘汰。
據說放回原初的地方,調複的效果最好,遠超過豢養谷中。郁小娥若得了頭
萬中挑一的貂豬,斷不會殺雞取卵、吸完便罷,定是反覆捉放,養其元陽,才有
今日複擡入谷的舉動。
這也能說明,爲何她要冒險啓用那四名大東川匪徒的原因──定字部裏這麽
多雙眼睛,可不是吃齋的。要是郁小娥指使弟子捉入放還,寶貝一定很快就會被
盯上;偏你懂采補,旁人便是木頭麽?要不多時,郁小娥倚之上位的武力優勢将
不複存。利用那些蠢土匪安全多了,不僅能當作開胃小菜,事了随手滅口,除了
蘇合薰,誰都不會知道郁小娥的秘密。
至于蘇合薰會不會出賣郁小娥,甚至将貂豬據由己有,以換取功力突飛猛進
的天賜良機?盈幼玉無法确定。但在天羅香過往的曆史之中,有強将女子行「割
禮」後才送入地底的殘酷記錄,領路使極可能已失去了尋常女子的欲望,以及接
受男人的能力;非要賭一把的話,盈幼玉也甯可押在蘇合薰身上,而非是定字部
諸女。
一如此際蘇合薰那難以捉摸的行蹤,已令她小小的冒險蒙上陰影。
即使身爲姥姥親傳,自幼備受寵愛,沒有領路使者的記号指引,盈幼玉也無
法自行出入章字部禁道。每年冷鑪谷總有一兩個蠢丫頭,爲了形形色色的理由偷
入禁道,最後無一例外地以冰冷的屍骸模樣重見天日。領路使不會拯救未經許可
的擅入者,沒有姥姥的關條,隻能把命留在地底城之中。
禁道入口照例毋須留人把守,盈幼玉一入其中,便改以左手持劍,右手食指
抵着冰冷的甬道牆面,沿路滑行,一刻也不敢放──這法子據說能帶人離開迷宮,
隻是不知道需要多久。她在微光中緩行,前方幽黑越行越深,每踩落一步她都忍
不住想掉頭,直覺自己将會死在地底某個陰濕角落,身軀逐漸失去溫度,帶着滿
滿的痛悔不甘……
直到踢到一團既硬又軟的異物,失足仆倒爲止。
黑暗中盈幼玉雙手按着那物事,差點扭了腳踝,這對自幼習武的她來說直是
不可思議;手上傳來熟悉的肌膚溫度,讓她一怔之間明白了是什麽,生生咬住湧
至喉間的尖叫聲,伸手一抹刺癢的面頰,才發現滿臉是淚,溫鹹的水漬浸透襟領,
顯然一路沒停過。
好丢臉。
她跪在男子身畔,咬唇吞聲又哭又笑,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運,在頭個分岔
口便尋到目标。男子胸膛厚實健壯,盈幼玉抹去淚痕,飛快摸索他的雙臂手掌,
一方面辨别位置,另外一方面也欲确認此人通不通武藝。以他掌裏結繭的程度與
部位推斷,該是使刀能手。
伸手幾不見五指之下,認穴打穴頗有難度,盈幼玉仍封了他身上三兩處大穴,
一按腕間脈象遲滞,不知是郁小娥已閉其經脈,抑或身受内傷所緻。男子衣衫潮
濕破爛,卻不似那些匪寇髒臭難聞,反帶着一股若有似無的脂粉氣息,疑是郁小
娥所遺。
男子身軀沉重,扛出須冒偌大風險,總不能費了老大工夫隻撈得個西貝貨,
未免太也惱人;咬牙把心一橫,紅着小臉往他腰間摸索半天,七手八腳解開褲頭,
于男兒兩腿間撈出一團又軟又熱的物事,揉着指尖辨出形狀,一手托穩一手輕捋,
搓揉挑動,慢慢掐握成彎挺的肉柱模樣。
拜玉具所賜,盈幼玉迄今仍是完璧,自八歲姥姥喂她吃了第一口陽精,十年
來皆須以男子精華補身,以免遭純陰功體反噬,于此自不陌生。
若甬道内光照充足,此刻便能見她傾着巴掌大小、精緻絕倫的臉蛋,将一側
柔發撩過頸背耳後,輕啓檀口吐露丁香,小巧的舌尖順着肉柱勾挑,有滋有味地
舔舐着,連每一處細小的肉褶縫隙都不放過。
垂落的濃睫輕顫,杏眸裏眼波朦胧,說是「媚眼如絲」未免太過失禮,少女
的專注透着一股誘人的無心之美,襯與她小小的、細細的,無論哪個角度都覺巧
緻的五官,更顯出娴熟的品箫動作淫冶誘人,說不出的好看。
盡管昏迷不醒,男子的雄性象征依舊在小手間迅速膨脹着。
盈幼玉隻覺掌中如握炭枝,舐得片刻,拇食二指已圈不住脹大的杵莖,暗自
心驚:「好大!這人……怎能這般粗長?」雙手交握着昂揚的巨龍伸長鵝頸,去
銜那水煮蛋般的鈍尖。
她嘴兒小,杵尖竟不能盡入,勉力張口也隻含得了一小半,卻難不倒内四部
的高足。
盈幼玉輕啜肉菇前端,細薄的唇瓣觸感絲滑,靈巧如蛇的舌尖不住挑、撚、
勾、彈,在溫軟的口腔裏攪拌津唾,時不時鑽一下敏感的馬眼,絕無冷落;蜜色
的小巧腮幫子以極富韻律、不帶一絲凝滞的節奏動着,一吸一放間,持續将前半
截肉菇往裏吞,連綿不絕的深入感毫不遜于膣管,強烈處猶有過之。
含不進嘴裏的下半截肉菇,則連同粗壯的杵莖、淌下的香津一并握在掌裏,
滿滿地包覆怒龍的前半段,另一隻手卻翹着尾指,僅以食、中、拇三指圈束杵莖
根部,飛快上下套弄。
男子雖昏迷不醒,身體卻順着她的手段自行動作,盈幼玉隻覺肉柱一跳一跳、
不停脹大,硬如鐵丸的玉囊蓦地一縮,杵身像是被撐開來似的,硬實的腫脹感一
路自底部撐上尖端,瞬間熱流汩滿檀口,膨大的肉菇卻牢牢卡着她的小嘴,令她
進退不得;不及鎖住咽喉,濃精已溢出櫻唇,沿着嘴角流向胸口。
盈幼玉無比狼狽,差點嗆咳起來,豈料噴射的力道極強,瞬間漫過咽喉沖入
食道,「骨碌」幾聲居然全咽下去,趕緊吐出巨物,但覺滿口都是濃厚的男子氣
息,喉底異物滑落的遲滞感清晰可辨。
她從沒吃過這麽厲害的精液,稠逾蜂漿,一時有些怔傻,呆坐着出神,直到
嘴角殘精化水,涼滑的水線順着鵝頸淌下,濡濕了襟領肚兜,才一顫回神,紅着
臉抹去口邊狼籍,忘了自己正于空無一人的禁道,誰也瞧不見她這副失魂落魄的
香豔狼狽。
她胸膛不住怦怦作響,黑暗中聽來格外清晰。除了羞赧,更多的是驚喜興奮。
毋須運功化納,光吃上這麽一口,便知這是萬中無一……不,簡直是千載難
逢的元陽極品!便是在天宮分類裏以「九陽童男」呼之的頂級豚貂,也遠比不上
這人的陽氣淳厚。
難怪郁小娥進境如斯!盈幼玉爲先前猶抱一絲懷疑的自己感到羞愧。
内四部種種教條、天宮的尊嚴驕傲……自少女心中崩解凋落。百年來内四部
自诩菁英,蝸居天宮,以爲占盡好處,把聯系跑腿的麻煩事一股腦兒扔給外四部。
誰知雜草卻從「麻煩事」裏提煉養分,終在這内憂外患的當口爆發出來,成就了
郁小娥這株張牙舞爪的惡棘巨蒿。
來不及就地運功,極陽之精已發揮功效。「铿」的一聲長劍出鞘,盈幼玉反
指來人咽喉,先發制勝,領路使本該悄無聲息的貓步,竟無法自她耳内消去形迹。
「身爲一部的領魁、教使之首,」蘇合薰冷淡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你竟出現在這裏,委實令人失望。」
盈幼玉冷笑。「以你玄字部出身,半琴天宮一手調教之菁英,居然自甘堕落,
去拍郁小娥的馬屁,才真是叫人失望,蘇姐。」
蘇合薰默然良久。「職責所在,不是馬屁。我爲定字部掌管禁道,本應受代
使的節制,代使怎麽說,我便怎麽做。」
「那姥姥呢?」盈幼玉霍然回頭,長劍一遞,尖端沒入她頸間黑紗,一抹烏
漬散如團蕊。蘇合薰持杖俏立,石鍾乳般動也不動。「姥姥說的話你還聽不聽?
還是你怨恨姥姥将你罰入地底,這才轉投郁小娥那廂?」蘇合薰沒有回答。
盈幼玉暴怒起來,本欲斥她忘乎所以,想起郁小娥的一番話,以及适才陽精
入腹時那種豁然開朗之感,又不覺有些氣餒。蘇合薰有什麽錯?她不過是比自己
更早看清内四部的封閉腐敗,更清楚地參透「實力」的真義罷了。誰都可以斥責
她,獨獨自己不行。
「幫我把這個……」她踢了地上的男子一腳。「……弄出去。我知道八部禁
道彼此互通,從這兒也可以潛回章字部,毋須經過外頭,是也不是?」蘇合薰不
置可否,片刻才道:「你出去罷,我就當作沒看到,等你走遠了,我再禀告代使。
禁道裏的一切,沒有姥姥的手谕,我的回答就隻有一個「不」字。能否互通、通
往何處,全不幹你的事──」
「幫我把他弄出去!」盈幼玉打斷了她起伏平闆的語調,咬牙沉聲:「我會
代替姥姥發号施令,令教門重新步上正軌!還是你甯可他落入郁小娥的手中,把
冷鑪谷變成娼寮妓寨,教天下人都恥笑咱們是任男人睡的婊子?别逼我,蘇姐;
誰擋了我的路我便殺誰,你也一樣!」握緊劍柄,卻止不住輕顫。
蘇合薰頸間的團蕊漸次開綻,形似牡丹,她還是如石雕般動也不動,幾乎把
盈幼玉給逼瘋。
「蘇姐!」僵持之際,甬道外傳來一聲清脆呼喊,似是定字部之人,聲音十
分稚嫩,地位自不會太高。「……代使讓我來尋你,說有差使做。」蘇合薰透出
面紗的朦胧視線與盈幼玉一交會,彼此心照不宣,知「差使」指的正是地上的男
子。盈幼玉低道:「說有貂豬送到,叫她們去半琴天宮喚人。要不我先殺你,再
殺她,一路殺出定字部!你猜我敢不?」這股亡命之徒般的氣勢,終于撼動了黑
紗覆面的苗條女郎。蘇合薰身子微晃,杖頭漾開一串「叮啷」脆響,遲疑片刻,
揚聲道:「代使有令,谷外陽男新到,你去天宮請她們派人來取。」
少女笑道:「是貂豬呀,好,我跟她們說。有幾個?」「一個。」
盈幼玉盯着那張裹紗的臉,仿佛這樣能看出紗底的表情,直到少女哼着小曲
蹦跳遠去,才脫力似的背靠甬壁,舉袖抹去額汗,長劍仍架于蘇合薰頸上,不敢
掉以輕心。
半琴天宮很快派人過來。四名壯碩的仆婦擡了頂垂紗軟轎,蘇合薰将人抱出
禁道,仆婦們見她身後的盈幼玉及頸上之劍,不過眉目稍動──對她們來說,離
開天宮就算外人了,況乎淪入地底的領路使?對挾持視若無睹,接過昏迷的少年
扔入帳中,靜待盈幼玉發落。
「你若想定字部血流成河,」盈幼玉長劍一抵,咬牙湊近蘇合薰耳畔:「不
妨聲張,瞧我敢不敢。」
蘇合薰以手覆額,細聲道:「禁道以外之事與我無關,你若不想我摻和,速
離此地便是,我懶管你們誰咬誰。」口氣雖淡,卻是初次洩露出一絲不忿。盈幼
玉遲疑片刻,「哼!」一聲還劍入鞘,足尖輕點,但見藕紗微動,人已入轎,懸
空而起的轎身晃都沒多晃一下,即往院外搖去。
蘇合薰果然并未張揚。
軟轎擡出分壇,一路無事,盈幼玉松了口氣,差點癱倒,手掌無意間按住男
子胸膛,終于能細辨其容貌:亂發披面、皮膚黝黑,一臉胡渣青髭髭的,滿身是
傷,的确是夠狼狽了。比起過去那些豚貂,這人的長相不免有些令人失望,說不
上俊,可也不能算是醜,該怎麽說呢……有點平凡吧?
但襯與面上一道明顯的金創疤、若幹瘀青以及細小的滲血擦痕,竟頗有男子
氣概,看來不那麽讨厭。盈幼玉不慣與他人肢體接觸,隻拿眼角打量,見他連昏
迷中濃眉也是揪緊的,忍不住想:「你也很發愁麽?不知我睡着的時候,是不是
也這副模樣?」回過神才驚覺自己竟朝他的眉宇伸手,省起身邊有人,趕緊縮回,
作勢拉拉袖口,輕咳兩聲。
「盈姑娘,怎麽啦?」離她最近的那名仆婦回頭關切。
「沒事。别慢了,繼續走。」口吻就像平常一樣淡漠。
天羅香女子本無貞操觀念,對交合一事不以爲意,但開苞畢竟非比尋常,經
此之後,有些東西便永遠失去,再不能恢複。盈幼玉從小到大經常幻想,将一身
功力、元陽乃至性命送給自己的人會是什麽樣;拿了他的,除了内力大進,會不
會有什麽不同?
「沒有什麽不一樣。」方護法告訴她。
「你本是你,他自是他。那人不在了,你也還是你,如此而已。」「那你
……還會想他嗎?我是說現在。」
方蘭輕是最早被姥姥派去安撫綠林盜匪的教使之一,駱天龍的傳奇便是在姥
姥的授意下由她一手締造。也是她試出了在男人身上埋下「陰丹」,在短期内令
其功力暴增,最終又像磁極相吸一樣,能輕易吸回元陽與内力的法門。
聽小女孩如是問,終日郁郁的女郎搖搖頭,烏緞般的及腰長發輕晃着。
「人活着,總要東想想西想想,想想并沒有什麽。我偶爾還會想起他,就跟
想起其他事沒兩樣。也就……也就是想想罷了。」
那,爲什麽你看起來卻這麽悲傷呢?盈幼玉心裏想,始終沒敢問出口。
那年她才十歲,正是愛作夢的年紀。方蘭輕和别的護法不同,有種下一霎眼
便要泫然哭泣、卻忍着不在人前顯露似的,惹人憐愛的氣質,不止姥姥,連盈幼
玉這樣的小女孩都歡喜她,看不出她的武功長居八大護法之首,在天羅香内僅次
于門主和姥姥,出手異常毒辣。
「姥姥年輕的時候,也是用劍的。」
當她練劍遭遇難關,沮喪灰心時,方護法對她如是說。
「她先教了我,才又教了你。此外便沒教過其他人啦。」盈幼玉破涕爲笑,
拍手道:「我們倆很像姥姥麽?所以姥姥才教我們,不教别個。」
方蘭輕不知怎的渾身一震,半晌眯起眼底貯淚的兩彎卧蠶,笑得水光滿溢,
偏不滾落面頰,輕聲道:「是啊,說不定真的很像。不是姥姥逼的,是我們本來
就會這麽做……我是真的很像她啊!」
她們再沒聊過這個。盈幼玉心裏隐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隻不知自己會不會
同方護法一樣,也忘不了那個拿走她紅丸、又被她親手毀去的男人,一輩子噙着
淚花「想想」。
但現在,連方護法也不在了。
放眼天宮再沒有半個能商量、信得過的人,她必須獨自肩負起匡扶教門的重
責大任,就像姥姥過去所做的一樣──這就是姥姥在那麽多女童裏挑中她的緣故。
她從沒信過神鳥族後裔那一套,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自己像其他女孩一樣白皙,
而非琥珀般的蜜色肌膚,也不要蘭麝般濃烈而特殊的體香,毛發别這麽烏濃鮮亮,
有着異常結實的粗莖……超越外表上的殊異,姥姥看見了她的本質,在幼小的盈
幼玉身上發現了過去的自己。
「……我才是姥姥的繼承人!」她望着紗帳上逐漸浮現的天宮輪廓,攢緊了
粉拳,喃喃輕道:「換作姥姥,也會做一樣的事。」
半琴天宮是由十三座高低錯落的閣子組成的塔群,猶如捆束的竹莖,中央巍
峨的宮殿有八層,是最高的一座;做爲入口的夷賓閣最低,但也是三面挑空的四
層樓宇,華美自不在話下。
閣子與閣子之間,以交錯縱橫的飛橋相連接,分布如蛛網懸絲。整片建築像
一具被攔腰斜斬的古琴,迸散的琴弦纏轉于琴身上,故爾得名。
軟轎直抵居中的主殿,兩名僅着肚兜、外披薄紗褙子的少女已在殿門外等候
多時。貂豬在送入「貂房」前,須沐浴清潔,修剪指甲毛發,有時視情況得養上
幾天清清腸胃,才好讓迎香副使們享用。
這些事前的準備都有專人打理,如這兩名穿着養眼的半裸少女,便是浴房派
來的,乃是清理貂豬的第一道關卡。
盈幼玉自進入天宮範圍便離轎步行,以免惹人非議,見一女頗眼生,長相不
過中人之姿,偏肌膚白膩,直是吹彈可破;輕紗底下的肚兜更是鼓脹驚人,行走
間抛甩如颠浪,大把大把的雪肉呼之欲出,柳眉微皺,沉聲喊住:「你是哪個分
壇的,我怎沒見過你?」
一旁的侍女趕緊道:「回姑娘的話,她是新來的……」「她是啞巴麽?」盈
幼玉冷冷一乜,哼笑道:「自個兒不會說?」侍女給瞪得縮回去,乖乖閉嘴,沒
敢再拂逆盈姑娘。
那少女似有些怔傻,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女伴以肘輕撞才會過意來,福
了半幅,嚅嗫道:「回姑娘的話,我才剛來一個多月,在浴房當差。我洗什麽都
很幹淨的,一定洗得滑溜溜亮晶晶,旮旮旯旯兒都瞧過。」衆人你瞧瞧我、我瞧
瞧你,也不知是誰先「噗哧」起了頭,全都笑起來。
盈幼玉也忍俊不住,不好再端架子罵人,連瞧她的那份不順眼似都淡薄幾分,
憋着笑闆起面孔道:「一會兒洗得不夠幹淨,我讓浴房嬷嬷抽你耳刮子!」少女
連連搖手:「一定幹淨、一定幹淨!崩旮崩旮的亮!」衆人俱都笑彎了腰。
近日天宮氣氛詭谲,難得有片刻酣暢,拜傻女之賜,盈幼玉心情放松了些,
對另外那名浴房侍女低道:「洗幹淨了直接送練功房,後頭的全省下。離穢房的
嬷嬷問起,便說是我的吩咐。」那侍女浮香每月均伺候副使們補充元陽,熟門熟
路,明白不合規矩的事須得保密,不敢多問,躬身行禮,與新人合力擡了男子下
去。
忽聽新人驚呼一聲,差點失足,浮香急道:「你幹什麽?」新人嚅嗫道:
「這人……這人好髒。」宮門外的仆婦聽見,笑罵:「廢話!不髒要你洗來做甚?
當心沒洗得崩旮崩旮亮,盈姑娘抽你耳刮子!」又笑成一團。
盈幼玉沒再理下人間的無聊調笑,迳回房沐浴更衣。
各部教使在半琴天宮内均有居停,卻未必都在中央主殿,如玄字部這種大部
甚至能分得東南角一整棟的五層閣宇,其餘部壇也多是三兩部合用一樓,當中浴
房、膳房、議堂乃至練功房等無一不備,許多正副織羅使待在宮裏的時間,甚至
多過在本部。
盈幼玉摒退侍女,獨自在房中洗浴。
自有自己的房間,她連觐見門主姥姥前後都要沐浴更衣,除了天性好潔,也
跟洗澡的速度有關。盈幼玉極少盆浴,甯可從桶中舀水沖淋,也不想盯着身子瞧;
至于梳頭穿衣都有婢女服侍,隻消打理完事瞥一眼滿意與否,平日幾乎不用鏡子。
明知眼下分秒必争,她卻罕見地坐在浴桶裏,将身子浸于溫水之中,仿佛這
樣就能消除自肌膚底下透出的焦灼燥熱似的。
盈幼玉身量不高,拜絕佳的比例所賜,有雙細直勻稱的美腿。她低垂眼簾,
指尖在水底撫過修長結實的大腿,從大腿根部撫上了恥丘,終于确定那種怦然的
感覺無關情欲,更可能是來自緊張。
外四部那些淫浪的婊子,是怎麽看待這種事的?像郁小娥那樣到處勾搭男人、
忝不知恥的蕩婦,初夜時也會這般坐立不安麽?
想到郁小娥,胸中生出一股不服輸的膽氣,「嘩啦」一聲霍然起身,信手取
棉巾抹了身子,腿根、股溝,乃至美背足胫等各處都還挂着水珠,将匆匆披上的
大袖衫濡出點點水漬兀自不覺,微濕的半卷濃發也未讓人重新梳理,光着腳丫子
推門而出,來到長廊盡處的靜室。
日常服侍她的六名婢子奉命退出了樓層,宮内的仆役也被吩咐不許擅入,廊
間悄靜靜空無一人,盈幼玉仍心虛地張望片刻,如驚慌的小褐兔般跳過朱檻,反
手閉緊厚重的實心門闆,帶上橫闩。
修習内功最忌吹風,練功室四壁無窗,另以暗道通氣,地上鋪着打磨細緻的
灰石,赤腳踩着十分舒适。盈幼玉踏出一個個小巧的濕足印,卷曲的發梢滴落一
路蜿蜒,來到居中的床榻邊。
這張烏檀牙床并不是平的,側面形似雲波,跪于其上,可以輕易扶着床頭拱
起的浪闆;若雙手向後一撐,則恰落于床尾坡頂。
床中央有安裝玉具的暗格,供少女翹臀蹲坐,馳馬般上下起伏。暗格并非完
全封死,下設引流通道,能收集玉具刮出的淫水,引至床下墩台,避免積于榻上,
令少女失足,爲玉具所傷。
修習腹嬰功之初,姥姥會在墩台放上一隻小小玉杯,約莫半口的量,練功的
女孩兒若不以淫水貯滿,絕不放她下床。盈幼玉還記得自己忍着膣内酸麻,邊抹
眼淚邊搖動小屁股的模樣,清楚得像是昨兒才發生的事。
郁小娥的貂豬刷洗幹淨,赤裸地仰躺在榻上,雖未送去離穢房剪發修面,身
上的傷倒被妥善裹起,雪白的纏布下透出清冽藥香。
盈幼玉又氣又好笑,略一分神,心中忐忑竟稍見平複。
哪個蠢才幹的好事!貂豬不能算是人,被吸幹後左右是個死,就像宰殺取肉
的牛羊,哪來的白癡給牠們包紮裹傷?況且交合之際汁水淋漓,一身藥氣混着汗
水濕布黏來沾去,惡心透頂,誰想這般馊主意!
(定是那傻裏傻氣的巨乳妹!)
若在平時,她非叫浴房嬷嬷抽那蠢丫一頓才解氣,眼下卻沒心情計較,咬唇
猶豫片刻,終于褪去半濕的大袖衫爬上牙床,跨過男兒腰際,抓起他腿間的物事
往下一坐,但覺腿心裏濕涼涼的一片,原來恥丘上的一小撮剛毛汲飽了水,猶帶
輕露,抵着外物貼上柔膩的玉門,激得她機靈靈一顫,如夢初醒。
想起男兒尚未全硬,豈能破瓜?握在溫軟的掌心裏輕捋幾下,感覺那物事膨
大起來,又不禁肚裏躊躇:「這……這般巨物,怎能進得來?怕連身子都要擠裂
啦。」思之心怯,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平日慣用的玉具就擱在床頭小幾上,觸目
能及,隻覺掌中之物怕沒有三五倍粗。
「不行!」她暗忖:「郁小娥都用得,我豈不能?」忍着與男子接觸的不适,
咬牙徐徐坐下,腿心裏劇痛難當,疼得她直欲迸淚,進又難進、出則不甘,顫着
身子垂頸嗚咽,鬧了個僵持不下。
進退維谷的當兒,門外忽有人叫了聲:「代使!」盈幼玉的決心正與現實的
痛楚奮力拉鋸,大驚之下,半濕的腳丫在滑溜的檀木床闆上踩滑,本想使個「千
斤墜」穩住身形,豈料腿心裏卡插着異物,一身武功使将不出,一屁股狠狠坐落!
盈幼玉眼前倏黑,痛得幾乎慘叫起來,那龐然巨物已排闼而入,滿滿插了她一膣。
她幼嫩的膣管從未容納過如此駭人的徑圍與長度,刹那間産生了會陰破裂的
錯覺,總算她骨盆嬌小,一坐之下大腿卡着男兒熊腰,未以一字馬的姿态一坐到
底。
那可怕的巨物似已捅進玉宮,她連呼吸之際腹間的些微起伏都覺疼痛。睜着
模糊淚眼低頭一瞧,居然并未全入,男兒的腹間烏茂濺滿血漬,怒龍的根部亦有
一縷朱豔蜿蜒,想也知道是誰見了紅。
她顫抖着深呼吸幾口,總算緩過氣來,來人的聲音一下沒聽出是誰,也不想
知道,倘若能夠,她隻想捅那厮幾個透明窟窿,一腳踢下樓去。眼前卻不容分心,
盈幼玉咬牙怒斥:「滾開!」廊間砰砰砰一陣,那人果真滾了開去。
雖痛得面色發青,總算打破了僵局──但盈幼玉很清楚真正「破」了的隻有
自己,如不能盡取元陽,不但平白吃了苦頭,且失去寶貴的純陰之身,終生無望
一窺高手堂奧,竹籃打水兩頭空,損失不可謂不钜。
她忍痛搖動結實的小俏臀,拜疼痛所賜,臀股和大腿皆繃着驕人的肌肉線條,
琥珀色的小麥肌上布滿汗珠,煥發甘美誘人的淫靡氣息,既危險又充滿魅惑。
這是盈幼玉頭一回用身體,實踐長久以來辛苦鍛煉的汲陽之術,卻發現理論
與實際有着巨大的差距。猙獰的巨龍撐滿了她的身子,與寒涼的玉具無一絲相同
處:同樣是硬,玉具隻有在掐擠時才覺堅冷;男兒胯下卻如活物,不斷跳動鼓脹,
每一霎都比前度更膨大,柔軟的膣壁根本無從抵擋,隻能任其宰割。
誰會用這種蠢法子取精?盈幼玉忍不住想。
就算隻用她的小嘴,都能叫他連出幾回了,怎麽會有人捱這種苦、受這種累,
用這麽不靈巧又容易受傷的部位,去應付用口手就能輕易解決的東西?更别提喜
歡了!
外四部的人根本不是婊子,她們是變态……不,是受虐狂!就算用裝的,她
也無法想像那些迫不及待撲向男人的家夥,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盈幼玉按着他的腹部艱難起伏,玉戶口熱辣辣的撕裂似好了些,但被貫穿、
被塞滿似的異物感仍無法習慣,越急越弄不出精水,憤怒與挫折漸占據女郎心房,
本想一怒起身,但巨物才出得一半,玉門又痛起來。
她想起男子那剝殼兒水煮蛋大小的紫紅肉菇,及菇底倒鈎般高高翹起的傘狀
肉褶,登時魂飛魄散。若非門外的冒失鬼發那聲喊,她迄今仍想不明白這龐然大
物是怎麽弄進身子裏的,遑論将它拔出,隻得認命地慢慢坐回。
這姿勢幾乎讓她蹲騎在男兒腹間,翹高臀股不讓陽物深入,洩了氣似的,半
坐半跪在他身上喘息,忽有些鼻酸。
怎麽會……怎麽會這麽難的?姥姥跟護法們不是總說「水到渠成」麽?時間
到了,自然就會了……怎麽跟她們說的全不一樣?
郁小娥要是闖将進來,一定笑掉她的大牙。
盈幼玉覺得自己真是可悲到家了,就算現在想放棄,就讓寶貴的處子之身白
白被破、十幾年苦修的陰功付諸東流,她也無法一迳起身。是真的很痛很痛啊!
這種事情……這種事……嗚嗚……姥姥……
她仰頭不讓淚水滾出眼眶,仿佛這樣就不算哭泣,胸臆裏的抽噎卻不是說停
就停的,裸着一身蜜色柔肌的少女就這麽昂着細頸抽搐,倔強地咬着嗚咽,直到
有種奇特的感覺像是戳中了什麽似的,令她身子一顫一顫,不由自主地輕搖。
雙修之術,開宗明義第一條便是「不爲欲奴」。若被身體欲望所支配,即非
率性修道的法門,而淪爲和合交歡之末道了。
盈幼玉坐了近十年的玉具,學的是如何勾起男人欲火,心境維持空明,趁男
子情動取其元陽。至于女子快活,那是外四部自甘下流的堕落之舉,内四部自不
屑爲之。
她偶爾也自渎取樂,抒解同侪競争的壓力,但僅止于揉揉小豆兒、愛撫玉乳
一類,從沒像現在這樣,玉戶裏插着滾燙的巨陽,将蛤頂的小玉芽壓着堅硬的肉
棒緩緩扭動,享受這扞格的角度所産生的厮磨快感。
「好……好奇怪……」盈幼玉磨了片刻,隻覺膣裏流水潺潺,又酸又癢,又
是美人,小屁股卻停不下來。
她細長的雙臂夾着兩團精緻飽滿的玉乳,身子微傾,臀股不緊不慢地劃着圓,
開始有點舍不得停下,越動越快、越快越美,晶瑩的汗珠被甩得離體飛濺,一如
激湧的快感。
以她之久經鍛煉,配合絕強的腰腿肌力,才能如此馳騁。盈幼玉自暴自棄似
的榨出每分體力,嬌喘愈急,小巧的瓊鼻布滿密汗,異香随着體溫攀升不住蒸騰,
終于迸出激昂的尖叫!
「呀────!」
少女氣空力盡,撲倒于男兒胸膛,豈料肉芽上的激烈擦刮并未稍止,她就像
伏在一匹狂奔的烈馬上,肌束團鼓的俏臀仍不住上下颠着,噗滋噗滋套弄着粗大
的肉棒──持續堆疊的快感,令少女的思路一霎空白,回神才驚覺:一直以來,
她都不是單靠自己的力量,來維系如此激烈的抵緊、厮磨和擦刮。「貂豬」醒了!
盈幼玉猛然擡頭,赫見一雙如獸紅眼,不及驚叫,已被抓着翻轉過來,裸裎
美背貼上冰冷光滑的烏檀床闆,兩條細腿高高昂起,扁窄的腰臀被掀離床面。
她見腿心裏沾着落紅的兩片嬌脂,被比玉具粗上三倍餘的紫紅肉柱撐開,蛤
頂豆蔻勃起如嬰指,剝出幼嫩的肉褶間,沾了薄漿似的濃稠蜜汁,既光潤又細緻,
說不出的精巧可愛。
少女突然迷惑起來。
她從沒這麽仔細看過私處。每回洗浴,總是以香料胰子細抹幾遍沖淨便罷,
不曾低頭多瞧。野人般的蜜色肌膚與粗硬毛根已令她如此憎惡,那種地方……諒
必更不堪入目吧?
沒想到竟是這麽淺淡的藕色。好好看。
快感未褪的少女露出癡迷的笑,蜜頰漲起兩團嬌紅,眼睜睜看着怒龍擠溢着
汁水,「唧──」一聲長驅直入!
耿照的身體在快感裏醒來,下體像被裹進一枚太過合身的小皮鞘,鞘兒的材
質奇軟奇韌,足以承受最激烈的挺動,故身軀自行其是,不願再被膠于一團黏滞
陰濕的異質中。
那感覺就像困在水底。抓不住又揮不開的水流湧入全身孔竅,像要炸裂胸膛
似的,将肺吹鼓如豬腎般,令他痛不欲生……身體好重好重,仿佛永無止盡地向
下沉淪,伴随着不住積累的壓力。
直到那團濕緊吞納了他,蛭口似的不住向上吸啜;漸漸的,四分五裂的身軀
開始朝同一個方向聚攏,他才開始有了感覺:氣血凝滞、筋骨欲裂、肌肉痙攣,
紊亂如渦流的内息,刀一般刮痛了虛弱的丹田……這種瀕臨崩解的體内異變并非
頭一回遭遇,但前兩次都有明姑娘,心魔關時是,重塑經脈時亦是。
而這回,他仍受明姑娘的餘晖所籠罩。
那種吸啜的感覺耿照異常熟悉,身體本能而動,自行回到了與明棧雪雙修時
的狀态。對方修爲不及明姑娘于萬一,但有鼎天劍脈加持的碧火真氣隻需一點陰
火,便能達到「一陽初動」之境,慢慢收攏散亂的真氣;縱使步履蹒跚,不能一
蹴而及,卻已開始調息複原。
意識恢複之間,女體輪廓也清晰起來:鋼片般的細薄嬌軀有着驕人的彈性與
緊緻,散發青春野性,濃烈如蘭腐的馥郁體香令他感到熟悉,還有刮人的粗硬毛
發也是。
他想起了媚兒。雙手緊扣少女肌肉贲起的兩瓣翹臀,更重、更深的刨刮她,
十指陷入她既軟又綿,又像能把魔手彈飛的股肉,才發現蒸騰着異香的肌膚比汗
漬還滑,似無半分毛孔,分明抓住了,又覺什麽也抓不住。
隻有一貫到底的蜜膣才是實在的:溫熱、濕濡,緊湊到幾乎難以退出,每回
一拔,都不免扯帶嬌軀跟着向後滑,再深入時又像破開一團全新的血肉……他用
力抽插,仿佛隻靠陽具串刺女孩兒,感覺她滑溜的胴體在臂間一掙一跳,像是掐
住瘋狂撲翅的幼鳥,又如被抛甩上岸的人魚,分不清究竟是占有抑或破滅。
少女平坦的小腹繃着清晰的肌肉線條,蠻腰韌薄,彈動間不住與他厮磨,夾
着汗水的肌觸比真絲更滑,恥丘那撮硬毛卻像松果的球鱗般刮人。熱辣辣的刺痛
加倍突顯柔肌的曼妙,讓他進出更兇猛,少女難以自控的迎合與律動也益發激昂
──耿照突然醒來。
她的動作喚出落水前最後的記憶片段:他淩空躍起,搶至灰衣人身前,爲防
強敵追擊愛侶,無意間使出了「落羽天式」……
耿照睜開眼簾,映入一張淺褐色的、五官細緻如人偶般的小臉,雙眸緊閉、
柳眉蹙起,光潔的巧額及鼻尖上布滿汗珠,貝齒間迸出苦悶的呻吟,一如她不住
扭動的嬌軀。
他不認得這張臉,也不知兩人何以至此。
在烽火連環塢時對雷冥杳施暴,以及三奇谷中幾乎強暴染紅霞一事對他仍有
陰影,耿照亟欲抽身,發現少女十指掐入他鑄鐵般的雙臂,似要推拒,更像不讓
離開,眸中水波朦胧,皺着眉艱難開口:「要……還要……嗚嗚……給……給我
……嗚嗚嗚嗚……給我……」
她兩條細腿被他扛上了肩,像要折斷纖腰似的,迎着他一下重過一下的打樁;
與深色柔肌毫不相稱的花唇即使充血腫脹,仍是淡細的淺藕色,有着跟她充滿野
性的結實胴體無法聯想在一塊兒的文靜氣質,襯與臀股間狼籍的淫水落紅、撲面
而來的濃烈體香,狂野與斯文的巨大反差,直欲逼人發狂。
少女有一雙與面孔同樣精緻的玉乳,猶如兩隻倒扣的琥珀碗,單掌便能握滿
一隻的尺寸不算傲人,但配上纖薄的肩腰、細長的上臂,視覺上的份量卻超乎想
像地碩大;尤其以她幾近完美的堅挺乳型,竟有着不遜于雪峰豪乳的驚人綿軟度,
佐以絲滑的膚觸,被夾在兩具汗濕的胴體間掐扁揉圓,變形劇烈,堪稱視覺與觸
覺的雙重飨宴。
耿照确定非是自己強暴了她,清明不過一霎,旋即去銜她小巧的焦糖色乳蒂,
以及幾與乳頭一般大小的細緻乳暈,支起大腿奮力進出,靠着本能追索蘇醒之前,
掠過腦海的那抹異樣──少女卻已到了緊要關頭,身子劇烈扭動,咬在唇齒間的
苦悶呻吟變成失控的尖叫,雙手抵他胸膛用力推撐,似極抗拒,長腿卻如蛇般纏
緊男兒熊腰,小屁股迎合抽插奮力挺動。
「嗚嗚……不要、不要!嗚……你、你給我……我不要先……不要先來!你
先給我……别拿……不行……嗚嗚嗚……那是我的……啊啊啊────!」纖腰
一扳,氣味腥烈的蜜汁大把飛濺,噴得滿室異香。
耿照心神略分,靈思登時消散,再加上腰臀被她纏得死緊,難以擺脫,索性
一輪猛插,痛快射了她一膣;龍杵尚未離體,濃漿已自兩人緊密交合處汩出,與
少女沾血的淡細花唇相映,如拌了山藥泥的鯉魚脍上點着櫻漬,說不出的淫靡,
又覺鮮滋潤口。
少女抽搐着彈動幾下,似将失神,扁着小嘴嗚咽:「怎……怎會這般……這
般爽人……呀、呀……」上氣不接下氣地嬌喘着,修長纖細的腿胫一松,脫力似
的自他股後長長滑落,癱軟在檀木牙床上。
那絲一般的異樣滑利差點讓耿照又射一注,趕緊自汗濕的蜜色胴體上起身,
信手點了她的昏睡穴,盤膝坐下,欲調内氣,才發現丹田裏多了一小股純陰内息,
略一思索,心下雪亮:「她想以雙修法害我,沒想到明姑娘傳我抵禦心法,功力
反倒被我吸走了一小半。」憶起在蓮覺寺有類似的遭遇,不由一凜:「莫非,這
姑娘竟是天羅香之人?」
這股純陰内息與碧火功并不相容,便以明棧雪傳授的雙修秘術煉化,亦須耗
費若幹辰光。他功力未複,體内諸脈運行不順,功力不足原先兩成,略一運氣便
覺陰勁像刀一樣的刮着氣海,隐隐生疼。
蓦聽廊間有人蹑足,暗忖:「拿個清醒的,也好問明所在。」未敢大意,潛
至門後無聲無息抽出橫闩,以背頂住。
來人附耳貼近門闆,冷不防耿照起身一讓,那人「哎唷」一聲跌了進來,露
出幾無布料遮掩的大片裸背,腴臀、大腿等無不是酥如沃雪,到腰肢兩側卻是忽
陷圓凹,曲線玲珑,玉背亦無餘贅,盡顯青春胴體之驕人。
少女縮成一團,舉起蟬翼般的紗袖擋頭,哀求道:「代使饒命,代使饒命!
我怕貂豬不怎麽幹淨,來給代使二洗。」果然左手握着一團凝酪似的玉蘭花胰子,
肉呼呼的肚兜邊上掖了白巾,倒也沒比溢乳更白,敢情是随身帶了清洗器具來的。
以袖擋頭之舉分明無益,不知怎的卻有股喜感,估計那什麽代使真要看見,
也難生氣。耿照看清了少女的面孔,又驚又喜,掩上房門插回橫闩,雙手握住她
豐腴的上臂,低聲殷問:「你怎穿……穿成這樣?這裏是哪裏?」貂豬」又是什
麽東西?」少女一怔,明白他終于醒來,臂遮的圓臉露出微笑,放落紗袖時卻故
意闆起面孔,拿手指戳他胸膛,惡狠狠道:「貂豬是什麽東西?貂豬他呀,就不
是個東西!姑奶奶專程來洗洗,看能不能多像點東西。」拿起噴香的皂莢胰子往
他頰上抹兩把,真舍不得抹重了,「噗哧」地橫他一眼,臉蛋兒紅撲撲的,卻是
真心歡喜。
耿照與她四目相對,忽覺胸膛暖洋洋的。一别之後忒多事,再見時卻與當日
流影城上渾無兩樣,無論如何,她還是那個她,他也依舊是原來的自己,便是置
身龍潭虎穴也不怕了,不覺笑道:「好啊黃纓,原來你罵我是豬!」
封底兵設:五陰大師昔年的佩兵·兇劍無生
封底兵設:五陰大師昔年的佩兵·兇劍無生
【第二十八卷完】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11
標題:
第二十九卷
.
第二十九卷前塵如夢
【内容簡介】
封面人物:翠十九娘獨孤弋一生曾有過許許多多的女人,卻沒一個比得上她。
她爲他畫過像,一路記下了他從漁村少年走向天下霸雄的模樣;他們交換過很多
東西,包括初夜、青春,以及一個從未著落言诠、卻始終都被視若珍寶的承諾
……
武功天下第一的太祖武皇帝,臨終前最懼怕的究竟是什麼?強大如他、睿智
如蕭谏紙,他們到底犯了什麼錯,使蒼生塗炭,世将不存?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四一折李生桃傍,擒寇擒王這名少女正是黃纓。
當日她收拾行裝下山追耿照,爲赤煉堂的崗哨所阻,料不到耿照早與阿傻易
容改扮,在老胡的掩護下輕過險關,自此小蝦米泅入大海,展開連場奇遇。
黃纓在山下的王化四鎮一家客棧挨着一家打聽,毫無所獲,又不肯折回,想
起耿照是龍口村出身,說不定會先回家一趟,于是越走越遠,抵達赤水古渡附近
的浮仙鎮時,橫疏影給的零花也差不多使盡了,靈機一動,欲尋鎮中的庵堂落腳。
水月停軒除了「四大劍門」的江湖身份,亦是十方叢林佛脈之一。東海信奉
大乘的寺院不多,彼此互通聲息,斷腸湖亦常有托缽行腳的比丘尼挂單,許缁衣
一應供給素齋修室,分文不取。水月弟子出外時,憑劍上的印記即可于各地庵堂
暫借食宿,即承此惠。
豈料繁榮熙攘的浮仙鎮,竟無一處大乘尼庵,東海本地的佛廟收起香油錢來,
可比開店做生意的客棧兇狠百倍,休提那些個葷腥不忌的惡僧,賊眼沒離開過她
雄偉傲人的胸脯,恨不得張口吞了。黃纓四處碰壁,險被強拉進一間富麗堂皇的
俗廟裏,終于絕了白吃白喝的念頭,将佩劍典當換錢,找了間既幹淨又便宜的小
客店住下。
掌杓的大娘對她十分和善,說她生得像自己的遠房甥女,把自吃的插肉面分
一半給她還不收錢,兩人就着豆焰邊吃邊聊,投契得不得了。黃纓三言兩語摸清
大娘的脾胃,索性亂扯一通,專撿她愛聽的說,什麽自己是打鄉下來啦、自幼父
母雙亡啦,來浮仙鎮投親不遇,不知該如何是好……聽得大娘歎息垂淚,又給她
煮了碗魚湯,好替她光滑白嫩、透着紅暈的圓臉蛋「補一補」。
黃纓吃得肚飽眼皮松,美美地睡了頓好覺,醒來才發現置身甲闆,身下給江
水浸透,周身捆得粽兒也似。船上除了自己還有其他女子,屁股貼臉腿頂骼膊的,
橫了一地。
「阿纓啊,你醒得最早,足見身闆兒好,與别個不同。反正你也是孤苦無依,
不如入得教門,習成一身武藝,将來再出谷來給嬷嬷幫手,好不?」大娘邊撐橹
邊對她說,口吻一般的溫婉可親,與昨夜吃面之時渾無二緻。
大娘與信口胡謅的小黃纓不同,說的句句屬實,是真覺得這丫頭像許久未見
的外甥女,隻隐瞞一事未提——這客店本是天羅香赤陽分舵的暗樁,除了打探消
息,也物色孤身行旅的女子補充新血,小至女嬰女童、大至婦人老妪,但看教門
所需,無所不拐。
黃纓本領低微,過往在水月門下貪閑度日,亦是無所不用其極,失了防身用
的長劍,連閱人無數的赤陽主事也沒瞧出她會武,隻覺此女身強體健膚光勝雪,
便以外四部的标準,也算「根骨甚佳」了,稍加調教,假以時日亦是尤物,遂将
她送進冷鑪谷。
黃纓自知沒本事逃出去,索性絕了念頭,在慧字部待了大半個月,憑着精準
的形勢判斷與裝傻逗趣的功夫,居然混得有滋有味。适逢天宮人手吃緊,新任的
慧字部織羅使爲求表現,趕緊送了批處女入宮執役,黃纓搖身一變,又納入内四
部的轄下;照這樣發展下去,以如今天羅香内部之混亂,最終讓黃纓混上個迎香
副使來做做,未必是沒譜的事。
「貂豬又不是豬,沒見識!」
她眯着眼抿着笑,簡單說了自己是怎麽被擄進谷裏,這兒又是什麽地方。也
是她口齒便給腦子機靈,三言兩語交代完,聽得耿照佩服不已,苦笑道:「下山
後的事,我幾天都說不完,可沒有你這麽厲害的嘴巴。」
黃纓臉一紅,「啪!」輕打他手背,嗔道:「好啊,一陣子不見,嘴變得這
樣壞。」耿照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我佩服你,怎地嘴壞了?」黃纓紅着小臉,
一本正經盯着他瞧半天,「噗哧」一聲,聳肩道:「哎唷,合着真是冤枉了你,
原來你……不是那個意思。」
「「那個意思」?哪個意思啊?」耿照如墜五裏霧。
黃纓也不同他說,遙指榻上橫陳的玉體,壞笑道:「你叫什麽撞天屈?實打
實地強奸人家,要不是我撞破好事,沒準後頭還有更壞的。」
耿照無可置辯,讷讷地抓耳撓腮。
「我也不知怎麽了,一醒來就這樣啦。我記得——」印象漸漸廓清,喃喃道:
「在溪邊。那個灰袍人……我們都受了傷。還有那幫公人服色的打柴漢子……是
了!紅……二掌院呢?她人在哪兒?」
黃纓吃了一驚。
「紅姊也來了?沒見到啊。是不是你記錯了?」
耿照表情凝肅,一迳搖頭。「我不知道。隻記得昏迷前,我和她是一道的。」
黃纓心中五味雜陳,本想問「這段時間你們都在一塊兒麽」,轉念想:「管
她呢,現下他是和我一塊。」心懷頓寬,嘻嘻笑道:「不要緊,我四處打聽打聽。
若紅姊也在冷鑪谷,總能找到的。」
耿照想想也沒别的法子,握住她又軟又滑的小手,誠懇道:「遇着你真是太
好啦,好在你平平安安的,一根頭發也沒少。我請潛行都的諸位姊姊到處打聽你
的行蹤,始終放心不下。」
黃纓小臉烘熱,雖不知什麽是潛行都,可沒漏了「諸位姊姊」四字,一臉的
壞笑:「那還不擺一桌謝我?忒多姊姊,美死你啦。」也未抽回小手,就這麽任
他握着。耿照歎道:「有什麽美的?眼下正需姊姊時,身邊一個也沒有!有潛行
都的姑娘們在,逃離此間也多些把握。」
黃纓搖頭道:「沒這麽容易。」将禁道之事說了。「……若無姥姥的手谕,
誰也出不去。聽說禁道裏住着吃人的黑寡婦,每年都有不曉事的蠢丫想偷偷出谷,
最後都祭了那些母蜘蛛的五髒廟。有你這般壯丁加菜,人家怕要樂歪啦。」
耿照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算不準論法大會後究竟過了多少時日,無法判斷
蠶娘将雪豔青送回否,抱臂沉吟:「天羅香雪門主與蚳姥姥也在谷中麽?容不容
易見得?」
「按說都在這座主殿裏,不過浴房的姊妹說了,門主與姥姥都是神龍見首不
見尾,想見你時自會出現,除非是極爲親近之人,等閑并不易見。那還是在從前,
現而今這兩位已失蹤多時,八部教使各自爲政,誰也不服誰;要不是忌憚一個姓
明的大敵随時可能殺将進來,早就窩裏反啦。」說着輕歎一聲:「我都不知這些
蠢人在想什麽。冷鑪谷住得好、吃得好,連幹活兒都輕松,日子多舒心啊!教她
們在斷腸湖待上一年半載,才知眼下的好。鬥得你死我活的,有什麽意思?」
耿照一凜:「她說的是明姑娘。」料想以明棧雪的身份,昔年距門主大位不
過一步之遙,能與現今的門主雪豔青一般、于冷鑪谷來去自如,似也非是奇事。
看來欲離此地,不出一近一遠、一裏一外二法:若雪豔青已回,找她讨血河蕩的
人情,以此姝直腸直肚的坦蕩脾性,出谷應是不難,這是近的;遠的就隻能等明
姑娘殺來,屆時裏應外合,亦能脫出。隻是無論采取何計,多少要對不起另一廂,
他既不願雪豔青被殺個措手不及、冷鑪谷屍橫遍地,更不願明棧雪因此受到損傷,
沉吟了半晌,卻想不出第三條萬全策。
黃纓不知他心中計較,隻不想見他眉頭蹙緊,輕輕掙開握持,兩隻小手捏他
面頰,笑道:「現下發怵嫌晚啦,被你擺平的盈姑娘可不是小狗小貓,堂堂章字
部教使,說風就是雨的人物。幹下這等事,便殺她滅口,冷鑪谷還不翻兩番?」
耿照急欲辯解,可惜面皮被拉如松獅犬般,哇啦半天,字句全攪在口裏。黃
纓「嗯嗯嗯」地聽了,連連點頭:「你要負責到底麽?果然是好樣的。待她醒了,
立馬押着拜堂,就不算強奸啦,是個現成的蜘蛛姑爺。」
「……肥野汁噜忽爺!」(沒有蜘蛛姑爺!)
「聽來挺好吃的。」黃纓眉花眼笑:「喜宴要這道菜麽?我記下啦,一會兒
給你……騷膩蠻日日(燒一盤試試)——」原來耿照冷不防捏住了她的鼻子。兩
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雙雙捧腹彎腰。
「小……小聲點!」
黃纓抱着雪白的小肚皮滿地打跌,不忘踢他一腳,上氣不接下氣道:「哎唷!
當心……當心驚動了其他人,逮你個強奸教使的現行!哎唷喂呀,笑……笑
死姑奶奶了……」
耿照憋笑憋得滿頭大汗,咬牙道:「你比我還大聲!說甚——」見她酥沃的
巨乳颠如掀浪,映得滿眼花白,乳上沁着細小晶瑩的汗珠,雪肌下透出淡淡青絡,
說不出的誘人,射後凋萎的雄性象征突然勃挺起來,硬得隐隐生疼,連自己都吓
了一跳。
他身無片縷,這等驚人的變化自逃不過黃纓一雙妙目。她收了笑聲,隻餘咻
咻細喘;錯愕不過一霎,旋又恢複成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咬唇瞅着男兒撐出腿
間的昂揚巨龍,像在研究什麽新鮮物事似的,片刻才道:「你……想強奸我麽?」
耿照胸中「轟」的一響,血氣上沖,直欲鼓破耳膜,慌亂之間,又隐有一絲
背德似的淫猥快感。這奇異的怦然令他口幹舌燥,身子本能挪近少女,豈料一動
丹田痛如刀割,神智一霎清醒,勉力搖頭道:「我們……我們是好朋友,我不會
……不會那樣的。你别……别害怕。」
黃纓半點也不像害怕的模樣,「嗯」了一聲,分不清是放心抑或失望,蓦地
咬唇一笑,低聲問:「你同她那樣……很舒坦麽?」耿照大窘。
這樣的話題和同侪聯床夜談,都不免臉紅心跳,何況是赤身露體,聽着一名
僅着輕紗、近乎全裸的青春少女說?還沒想好怎麽回答,猙獰的怒龍已翹硬着彈
動了幾下。黃纓似不意外,吃吃笑起來,忽伸手拿住巨物,軟滑的小手捋着驚人
的滾燙粗長,肌膚上傳來的異樣反差令耿照忍不住「噫」的一聲,長長吸了口氣,
舒服地眯起眼,已然不及避開。
與郁小娥、雷冥杳,乃至明姑娘和寶寶錦兒等俱都不同,這樣的舉動在黃纓
做來,與其說挑逗,更像是「挑釁」,與偷偷伸腳絆人一跤、故意吃掉對方偷藏
的糕點之類的惡作劇沒兩樣,隻是其中并無歹意,單純想看看「你會怎樣」罷了。
耿照沒法生她的氣,甚至連嚴正地斥責「你别這樣」都覺得有些過了,犯不
着打壞朋友間的義氣,隻嘟囔着「好啦别玩啦」,百般無奈。黃纓抓着他的把柄
壞笑道:「一定美得緊,你們這些臭男人才忒歡喜。喂!你老實說,是用手舒服
呢,還是用女人那兒舒服?」
耿照臉一紅。
「不太一樣。」
「廢話!誰不曉得不一樣?」黃纓露出一臉獰笑,纖長的五指又掐又捋的,
突然發起狠來,弄得他仰頭吐氣,呲牙咧嘴。「世上有什麽比人的手更靈巧?要
多大勁有多大勁,有什麽榨不出的?弄進身子裏有甚好玩,你說呀你說呀。」
「唔唔……哈、哈……不一樣……」耿照奮力拮抗着杵莖上強烈的摩擦快感,
唯恐少女産生誤解,将來閨閣有失,定要與她說分明。「女子那兒……唔、啊
……不隻是緊,還又濕……又熱……又輕又軟……唔唔……」
黃纓靈機一動,朝脹成紫醬色的膨大龍首唾了幾口,和着香津一并握入掌中,
不再一味使勁,反藉着液潤擦刮滑動,套弄得滋滋作響,漿膩的擠水聲分外淫靡。
「……這樣呢?」
「還、還有女子的胴體……也是美不可言。做……做那檔事時,見腰腿臀乳
之美,更令人難以克制……」
黃纓冷笑不止,百忙中分出一隻左手,掌緣貼着肋間向上托,撈起堆雪似的
大把腴肉,原本沉甸甸的乳瓜被她托成了一隻昂然翹起的肥美玉筍,小手卻陷于
乳墜中看不真切,隻餘滿滿酥白直欲汩爆輕紗,像極了揉酥的羊乳袋子;半液半
固的酪漿把薄薄的囊袋撐滿脹圓,溫膩的乳質甚至沁出糸眼,玉脂般的覆滿表面,
又黏又潤——掌中的男兒雄物立時有了反應,黃纓隻覺怒龍又脹大分許,不禁得
意起來,一邊揉着碩大渾圓的酥胸,一邊套得杵莖唧唧有聲,乜眼笑道:「是不
是這樣?還有别的麽?」
耿照雙手後撐,美得熊腰彈顫,一跳一跳地挺動着下身;大口吐息之餘,居
然還能有話:「除……啊嘶————除、除了形象之美,女……女子的呻吟喘息
亦如天籁一般,此間妙處……哈、哈……非……非是口手能比……」
黃纓心想:叫兩聲還不容易麽?說段單口相聲都行!正欲發聲,忽覺不對,
她一邊捉着男人的命根,一邊揉自個兒的大奶,現下居然還要直起脖子叫上一通,
有比這更蠢的麽?思之無名火起,「啪!」響亮亮地扇了龍杵一記,嗔道:「不
玩啦,醜也醜死了。你想騙得我乖乖躺下,讓你……讓你弄進身子裏,我才不上
當呢,哼!」說着雪白的小臉脹得通紅,說是嗔怪恚怒,更像三分興奮、三分害
羞,另有三分卻是暧昧混沌難以言喻,總之就不像在生氣。
耿照吃痛不過,雙手捂着兩腿夾緊,彎如熟蝦也似,直是冤到了姥姥家。黃
纓所指自是栽贓,他全沒那個意思,然而擡眸瞥見少女雪潤豐盈的大腿,以及肌
膚薄處的淡淡酥紅,忽覺若能「弄進她身子裏」,滋味定妙不可言……回神一凜,
既赧且愧,趕緊移開視線不敢再瞧,深呼吸幾口,低道:「男人這兒……不能打
的,要命得緊。」
黃纓當他是裝腔作勢,見男兒面龐蒼白,才不禁變色,乳瓜隔着薄紗貼緊他
的手臂,急道:「對不……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爲……疼得厲害麽?我、我給
你揉揉——」都快哭了出來。
耿照嗅着她身上的肌膚溫澤,感受臂間那難以形容的綿軟巨碩,若非身子虛
乏餘痛隐隐,幾乎把持不住,沒敢再讓她碰觸要害,搶先握住她細小的柔荑,溫
言撫慰:「無妨,歇會兒就好。那位盈姑娘沒存好心,她與我做……做這等事,
原是爲了采陽補陰。若非我曾學過這門心法,現下趴着動不了的,恐怕就是我啦。」
略将采補的道理解釋了給她聽。
自來冷鑪谷,黃纓最歡喜的不是吃好睡好幹活輕松,而是外四部對男女情事
毫無遮掩、開誠布公的習氣,大大滿足了小黃纓對這碼事的強烈好奇,頗有相見
恨晚之感。
天羅香一如其他武林門派,入室未有三年,等閑不授技藝,但腹嬰功的根本
即養女子之陰,入門時媚術武功并未分流,十分粗淺,六個月内未被淘汰之人,
便能得授。黃纓來的時日尚短,卻與各處舊人相善,道聽途說七拼八湊的,倒也
非一無所知。聽他交代完,沉吟不過一霎,旋即穎悟:「内四部教使是守貞的,
聽說要尋陽氣充足的男子,以貞操換取功力提升,成爲頂尖的高手。她定是試過
你的陽精,要拿你當大補丸,誰知道你個奸盜之徒兼通左道,也懂她那門小九九,
這下子強盜遇着賊爺爺,大水沖倒了龍王廟,就成這樣啦。」說着攤開掌心,绯
櫻色的水漬光潤潤的,如濕墨渲染,有濃有淡,自是從龍杵上所得。
耿照哭笑不得。「聽來我怎就這麽壞?」
黃纓噗哧一聲,本欲說笑,忽然蹙眉,喃喃道:「姥姥近一旬沒現身了,谷
内無有貂豬補充,各部教使都有些坐不住啦。盈幼玉把你從外四部弄來,消息早
已走漏,就算殺她滅口,旁人也要滿屋子的搜你這頭新貂豬,藏在哪裏,遲早都
要露餡兒,這可是大麻煩。」
耿照聽她又提滅口,心中不喜,說一次還能當是玩笑,聽她一本正經的口吻,
還是考慮過了并不可行,否則便要動手了似的,皺眉道:「我吸了她一小部分的
陰功,已足懲戒。你别說的像黑道之流,輕易便取人性命。」
黃纓輕吐貓舌,嘻嘻道:「是是是,耿大俠的教訓,小女子一定牢記在心。
可惜你這懲戒似乎太輕了些,要不一家夥将她吸得扁扁的,多拿些利息也好。」
耿照被她逗笑了,想想自己未免太過嚴肅,感激她輕輕放下、毫不萦懷的好脾氣,
和聲道:「她的功力不合我用。那股陰勁在丹田裏刀攢也似,實在是不舒服,這
種利錢拿得多了,怕要弄死自己。」
「不能化爲己用麽?」黃纓口氣有些着緊。「她們吸元陽也是據爲己有,你
武功高她這麽多,怎地不能用?」
耿照搖頭。「非屬同源,不是說吸納就能吸納的。我知道的雙修之法,是在
女子的丹田内種下一枚陽丹,用以轉化入體的男子元陽,使雙方互蒙其利。這位
盈姑娘所用的道理,似與此相仿,亦是在男子體内留下一點陰勁,漸漸轉化陽氣,
待水到渠成時,才一鼓作氣吸盡。
「受了陰丹的男子,初時可能覺得丹田憑空多一股陰力,随着時間過去,甚
至隐隐與原本的内力結合,運使益發得心應手,殊不知是禍端。待陰陽兩股勁力
混爲一元,這些個天羅香的教使逆運陰丹心訣時,你猜這股内力是聽誰的使喚,
往哪裏去得?」
黃纓打了個冷顫,喃喃道:「與虎謀皮、引狼入室,說的就是這種事了。那
些男人自以爲占了便宜,怎知連命都要搭進去。」
耿照肅然道:「我雖涉「天羅采心訣」,畢竟不同碧火功,能于昏迷間自行
發動,料想她無意強取内力,而是打算趁陽精離體、男子陽氣最弱時,将陰丹送
入丹田。」
黃纓拍手笑道:「怎知遇上修練過自家絕學的江洋大盜,領粥的打劫粥棚,
稀哩呼噜吐給你一家夥,蝕到家啦。」耿照撓頭苦笑:「怎聽起來我就這麽壞啊。」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忽露出一抹高深莫測、似笑非笑的神情,
低聲道:「現下,我知道将你藏哪兒啦。不過得同你借樣東西。」
耿照孑然一身,連衣裳都沒有,料她不會「借」頭發指甲這麽正常的東西,
雙手急忙忙捂住要害。「不行!這沒商量。你打什麽歪主意?」
「哪還由得你!」黃纓獰笑着伸出十指,一步步逼近:「你叫啊你叫啊,沒
有人會來救你的!就乖乖從了吧!」
「代使,代使……」
盈幼玉被喚醒時,隻覺腿心裏熱辣辣痛着,搖搖頭略凝起恍惚的神識,才想
起自己已非完璧,應是那貂豬之物太過碩大,破瓜時留下的創裂所緻——她馬上
就明白自己錯了。少年那嬰臂粗的巨物完完全全插在她初經人事的嫩膣中,她騎
馬似的跨在他腰上,彎翹的怒龍連根部都不見,柔膩飽滿的淺琥珀色恥丘就壓在
男兒茂密的烏茸之上,結合得緊密無間,仿佛本就是相連的一體。
稍一動就清晰起來的痛感,提醒她此非夢境而是現實,雖然跟記憶中殘留的
片段似有出入,怎麽都湊不起來。還有身後這溫軟酥膩的觸感……女人對香氣自
來敏感,盈幼玉于此又遠勝常人,一下就把這肌膚香澤與那呼喊「代使」的聲音
聯系起來,腦海浮現一張憨傻的白皙圓臉。「你……你怎麽會在這兒?你是…
…怎麽進來的?」
圓臉巨乳妹慌亂起來,支着她背門、如軟枕一般的乳峰左晃右搖起伏如浪,
段差之巨,颠得她又暈起來。「代使饒命!代使饒命!」亂動一陣忽然停住,靜
默片刻,那巨乳妹才怯生生道:「代……代使,我想下床去同代使磕頭求饒,但
我下去就沒人扶着代使了。我……我是當下還是不當下?」
盈幼玉險些沒氣暈過去,本想反手掴她兩記,無奈一扭膣裏便疼,幾欲迸淚,
唯恐在這村姑面前失态,咬牙道:「不、不必了。就這樣罷,你别……别亂動。」
「是、是!我不動,我不動。」歇了半天,似才想起代使正等自己回話,嚅
嗫道:「是代使放……放我進來的。」
「胡說……啊……」
盈幼玉氣得挺腰,膣裏又痛又酸又麻,又隐有些美人,威嚴的斥喝卻以嬌膩
的鼻音作結,聞之令人怦然。她籲籲細喘着,沒敢輕舉妄動,巨乳妹竟當作沒聽
見似的,兀自叨絮着說下去:「我怕貂豬不幹淨,本帶了胰子布巾來給代使二洗
……一到門前,聽屋裏乒乒乓乓一陣,似是鬧騰得歡……誰知道門突然打開,代
使和貂豬都沒穿衣裳,在比武呢!家生都打爛啦。」盈幼玉舉目四望,果然幾翻
燈傾,亂得像是炸了鍋,連她寶愛的玉具都摔在地上,硬生生斷成兩截。
練功房的門扉開了一邊,粗大的橫闩扔在地上,的确是從裏頭打開的模樣,
并無自外頭破壞的痕迹。
巨乳妹說話颠三倒四,盈幼玉還是努力從話裏拼湊出來龍去脈:交媾之間,
貂豬突然醒來,掙紮想要逃出——橫闩便是在此時被取下——她在昏迷前奮力将
他制服,又把恰巧踅至廊前的巨乳妹喚入……
「……然後呢?」盈幼玉揉着額角,試圖從腦海喚起一絲印象。
「沒有然後啦。」巨乳妹光聽說話的聲音口氣便蠢得吓人,令她不由蹙眉:
「代使睡着啦,我不敢動,他也沒動。」
盈幼玉伸手捏開少年颔骨,看看他舌上顔色,又檢查了眼白,看不出用藥的
痕迹,暗忖:「郁小娥若常汲取這厮的元陽,自是用藥将他變得癡傻,要容易控
制得多。」天羅香老于用毒,外四部尤擅迷魂藥,郁小娥在私藏的貂豬身上施用
獨門迷藥,似也非是奇事。
她漸漸習慣身子裏脹滿的異物,冷不防一揚手,「啪!」結結實實掴他一記,
少年吃痛,巨陽倏地一撐,盈幼玉「嗚」的一聲縮頸輕顫;好不容易喘過氣,見
他面無表情,她再提掌也不知閃躲,心中歎息:「果然是傻的。沒想我的……卻
給了個傻子。」不知該悲哀抑或失笑。
天宮用的貂豬,一向不許外四部胡亂施藥,該用什麽方子、怎樣的體格年紀
施用劑量若幹……都有嚴格規定,蓋因外四部愚魯莽撞,藥壞了少年不打緊,卻
發生過取精種丹後、男子發狂傷人之事。盈幼玉猜想自己運氣不好,竟碰上一回,
也可能郁小娥城府深沈,投藥以爲防範,不欲旁人分沾雨露。
她忍着不适提運内息,發現折損了小部分功力,忙按男兒腰腹一用勁,這才
感覺到一股熟悉的純陰内力,不禁駭異:「怎地忒短的時間裏,已結成如此陰丹?」
急命令那村姑道:「把門關上!」指着掉落地面的燭台:「給我護法。我若
喊你動手,你便照準他面門敲落,毋須留力。」黃纓依言拾起鎏金燭台,活動臂
膀,甜笑道:「代使放心,我在家鄉常舂米,再來幾顆也不妨,一樣打得稀爛!」
盈幼玉急于驗證,沒工夫理她,忙逆運心訣,隻覺抵着花心的杵尖一顫,一
縷陰息抽絲般逆流入體,原本空虛的丹田又漸充盈。她專心行功約盞茶工夫,所
失已悉數取回,隐有增益,不僅如此,丹田内還有一股暖洋洋的異感,頓覺神清
氣爽,整個人仿佛煥然一新,喜不自勝。
——郁小娥這蠢物,全然用錯門道,白白浪費這絕佳的鼎爐!
比起那補人的陽精,這種與陰丹自然相合、能自行增益的體質才是真正的稀
世奇珍!在其他男子身上,須耗盡其生命精元方能轉換而得的滋陰補月之質,這
名癡呆少年卻可以輕易供應。若能反覆施行,她将無止境地提升内力,直到能駕
馭《天羅經》内所有絕學爲止——這将徹底改變天羅香。困擾曆代教門菁英、
「内力配不上招式」的難題,終要在她盈幼玉手上獲得解決。這是……這是連姥
姥都做不到的事!
盈幼玉幾乎興奮得叫起來,歡喜不過一霎,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急問黃纓:
「我昏迷了多久?」黃纓腹裏暗笑,裝作扳手指數數兒的模樣,吊足了她的胃口,
才嚅嗫道:「有、有半個時辰了罷?我記不清啦。」
(糟糕!)
盈幼玉面色微變。她種的陰丹,隻有自己才能吸出,即使孟庭殊、夏星陳依
樣畫葫蘆,也無法于丹田結成第二枚。故姥姥派去「收割」綠林高手的教使,須
得一以貫之,否則便失去意義。
她将耿照丹田裏的陰丹吸回,此際男兒腹中空空如也,宛若無主祭肉,落入
旁人口中,這隻鼎爐就算是拱手讓出了。在藏起之前,最保險的便是再紮紮實實
種一枚陰丹,一個蘿蔔一個坑,最多就是魚死網破,決計便宜不了誰。
盈幼玉想不起先前是怎麽讓他洩的身,卻無多餘的時間浪費,支使黃纓搬幾
凳頂住門闆,自己咬牙緩緩搖動小屁股,也不管巨乳妹在一旁觀視,欲将少年先
據爲己有。
她不知道的是:耿、黃二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翹硬的龍杵,
重又塞進她幹澀的膣戶裏,弄得黃纓滿頭大汗,頻頻埋怨「你太大了啦」、「再
縮小些」。但凡雄性象征受到肯定,隻會令男子更興奮而已,這點耿照倒是比他
的共犯還要辛苦得多;末了就着黃纓的津唾向上一頂,總算全根盡沒,盈幼玉嗚
咽一聲身子發顫,漸漸蘇醒過來。
舊創之上又添新傷,動起來可比先前更難受。盈幼玉忍痛弄了幾下,居然還
痛過了先前的印象,淚水不争氣地溢出眼角。誰知巨乳妹極不識趣,趴着湊近榻
緣,奇道:「咦,代使,你濕了耶。」
「胡說!我、我哪有哭——」卻見巨乳妹伸出剝蔥似的幼嫩指尖,探入她腹
底的剛毛之中,摁着陰戶頂端的小豆豆細細挑動,一股酥麻的異感如蛇一般自脊
柱下方直竄至頂,渾身不由一悚,昂着細頸嗚嗚輕顫,宛若餍足的貓兒。
「别!别……啊……别碰我……呀!嗚嗚……」
「沒碰沒碰!我看着貂豬,别讓他弄痛了您。」巨乳妹非常講義氣。
盈幼玉平生最恨他人觸摸,但巨乳妹落手處暧昧不明,說摸貂豬也使得,重
點是:這蛇竄蟻走似的酥麻分外美人,膣裏撐滿的巨陽折騰得盈幼玉苦不堪言,
反倒突顯出小豆豆遇襲的舒爽,實難割舍。
她直着臂兒雙拳撮緊,死摁着男兒下腹,似要推拒又像阻擋,始終沒把動作
做完,仿佛這樣已足以向自己交代。
比起男人的身體,黃纓對女人可了解得多。就憑盈幼玉這點微末道行,一摸
腿心便漏了底,黃纓靈巧的指尖宛若蠕動的毛蟲,不住在挺凸的陰蒂打圈圈,盈
幼玉嗚咽着扭動身子,撐擴至極的膣口在滑動間漸漸漏出水聲,粗亮的毛莖沾上
點點淫蜜,如甩着露珠的馬鞭草。
還有比這個更可怕的。
盈幼玉正半睜迷濛星眸,享受蒂兒上的快感,忽覺一抹涼滑異感自股側襲來,
既輕且重、既麻癢又勾人,宛若蛇走。她「啊」的一聲縮臀欲避,不意觸動腿心
痛處,臀肌爲之一束。
那逼人的濕涼沿着繃圓的臀線蜿蜒迤逦,肆虐過股縫、腰下等,一路搔着脊
柱往上爬,盈幼玉頭皮發麻,連叫都叫喚不出,「嗚嗚」地顫抖半晌,才發現榻
緣早不見了巨乳妹,隻餘一條雪酥酥的藕臂自身後探入股心,蹂躏着敏感的小蒂
兒;黃纓綿軟碩大的乳瓜正頂着她的臀瓣,整個上半身推着她的腰腿往前傾,敢
情那又濕又涼、破殼兒小蛇似的靈巧異物,竟是她的丁香小舌。
盈幼玉連他人之手都碰不得,哪想得到她竟以口相就?舌尖的濕濡與唇瓣的
柔軟涼滑弄得她魂飛天外,不自覺地扭起小屁股來,痛楚卻遠低于前度,進出之
間膣裏漸漸品出巨陽擦刮的爽利滋味,咬唇道:「怎……怎會這樣的?好……好
舒服!嗚嗚……這、這是怎麽一回事?」
黃纓腹裏暗笑:「那是你資材好啊,天生的婊子!」嘴上斷不能如此奚落,
笑道:「我給代使推屁股。好使力了,啥事都順心!」
須知女上男下的姿勢,交合最是扞格。黃纓推她身子前傾,膣管與怒龍之昂
翹同向,出入抵觸大大減少,自是樂多于苦。盈幼玉隻覺這巨乳妹直是不可思議,
雙手仿佛有什麽神奇的力量,被她一摸,連交媾這種毫無樂趣的苦差,都突然變
得妙不可言,便想斥她逾越驅趕下榻,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黃纓體态雖盈,手腳一點兒也不笨拙,指尖舌尖兩頭分心,猶有餘裕,連沃
乳雪肌也是大殺器,貼着盈幼玉的背門一滑,二姝都是膚質細膩、幾無毛孔的身
子,這下竟不見遲滞,黃纓乘勢溜上烏檀雲榻,環住盈幼玉的身子,對腿心的攻
勢絲毫沒落下,另一隻手卻握她堅挺的玉峰,将幼細的乳蒂夾在指間,以指節硬
處輕輕箝住。
盈幼玉美得魂飛天外,早已忘乎所以,身下的耿照可清醒得緊。
黃纓出的馊主意,簡單說就是「擒賊擒王」。隻消收服盈幼玉,該把「貂豬」
藏哪兒,就是盈姑娘要傷腦筋的問題了。以她堂堂一部教使的身份,自比浴
房丫頭或貂房的活動陽具有辦法。
「況且,」黃纓試圖從另一個角度說服他。「你身上的傷,靠雙修采補才好
得快,不是麽?我瞧這兒的人都是這樣做的。普天之下,隻有采天羅香的補你不
會睡不着覺,她們采死的男人能堆成一座山啦。咱們這叫「劫富濟貧」,乃是大
大的俠義之舉。」
耿照哭笑不得。「你有把握再……再做一回,便能讓她幫咱們?」
「靠你自然不行。你強奸她幾回,不過報仇時多斷成幾截罷了,她一有機會
還不讨回來?」黃纓眉開眼笑。「這事,你得靠我。」
黃纓揉着盈幼玉既挺又軟的乳峰,邊齧着她昂直的鵝頸,輕吻滑膩的頸背與
肩胛,喃喃道:「代使,您的奶子真是好看極啦,這般挺,又細軟得緊,像還沒
壓出水的鮮豆腐,輕輕一刮,便能片下滿滿的一匙。」指腹順飽滿的乳房下緣一
勾,果然又彈又顫,掌裏大半隻翹乳都晃起來。
盈幼玉閉着眼看不見自己,耳蝸裏磁顫顫地回響着巨乳妹的迷濛低語,半邊
身子都麻了,連睜眼的力氣也無,感官卻爲她的話語所引導,比親見還要清晰,
輕吟道:「果……果然……啊……好晃呢。」
黃纓越過她細薄的美人肩,直視榻上的耿照,捧起盈幼玉的翹乳恣意蹂躏,
笑道:「任誰見了代使,都想揉一揉的。」耿照心念一動,想起與黃纓閑聊的那
些旖旎豔事,蓦地省悟:「她是揉給我看的!」見她紅着小臉露出一絲壞笑,
「弄進她身子裏」的心思複又燃起,杵徑陡地脹大分許,又燙又硬,盈幼玉忍不
住驚叫,顫聲道:「又……又變大了!怎會……怎會這樣的……好硬……好硬!
嗚……」
黃纓咬着櫻唇雙目放光,仿佛在想像男兒那粗長的巨物,是如何在身子持續
膨脹,硬燙如燒紅的烙鐵一般,扣住盈幼玉陰蒂的指尖更霸道、更激烈地向上猛
提,盈幼玉連喘息亦不可得,纖腰一扳,臀股像被指尖勾起似的,整個人幾乎趴
上耿照胸膛,随着她瘋狂的揉撚奮力搖動!
「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盯着黃纓的臉龐,暴脹的怒龍向上戳頂,想像少女豐盈的身子裏,是不
是也這般緊窄刮人……浮上黃纓雪靥的兩團嬌紅鼓舞了他,仿佛在身上搖動的非
是麥肌彈手、美腿修長的細緻女郎,而是她身後的雪潤少女——「……呀!」
高潮轟至,盈幼玉驚促一喚,旋即無聲,頹然倒于男兒的雄軀,耿照也逼近
臨界,黃纓的一雙小手忽然自盈幼玉乳下穿出,按于耿照胸膛。
他再也忍耐不住,挺起半身回過雙臂,緊緊抓住黃纓豐滿的雪臀,掐得她低
低呻吟一聲,摟住男兒脖頸;便在三人交疊、難分彼此的瞬間,滾燙的陽精二度
注滿了盈幼玉狹小的膣管。
她生平頭一次被兩人一前一後、渾無罅隙地夾在中間,肌膚相貼,擠滑着大
把汗水,卻不覺讨厭,反有種莫名的安心之感,維持着這樣的姿态遁入空明,重
新結丹,與他體内的陽氣搬運周天,像是浸入了暖洋洋的溫水,說不出的舒泰。
直到激烈的拍門聲将她吵醒。
「幼玉,開門!」夏星陳自來藏不住心思,聲音裏的怒氣直要迸入門隙:
「你再不開門,别怪我不顧情面啦!快開門!」咆哮聲中還夾雜着勸和,盈幼玉
聽出是自己的侍女。她吩咐了她們守住長廊兩端的樓梯,誰也不讓進的。
身後的巨乳妹驚醒,慌慌張張地滾下雲榻,右手末三指卻勾着她的掌緣,嚅
嗫道:「怎……怎麽辦,代使?我……我要不要去開門?」盈幼玉直覺便想甩開,
手掌卻未揚起,遲疑一霎,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才縮回,淡道:「找地方躲好。沒
我的吩咐,死都不許出來。」見那巨乳妹拔腿欲跑,忽然想到:「是了,你…
…你叫什麽?」巨乳妹愣了愣,嘻嘻笑道:「我叫阿纓,代使叫我阿纓就好。」
盈幼玉忍俊不住,心想:「這有什麽不一樣?」終究沒說出口,隻低聲道:
「要命的,就快躲起來!」一撐雲榻俐落下床,落地時腿心熱辣辣一疼,似提醒
她适才的激烈與荒唐。
「砰」的一聲,兩扇門扉倒撞開來,被巨乳妹插回去的門闩從中分裂,如當
斧鋸,「匡匡」兩響,落在盈幼玉赤足旁。夏星陳與孟庭殊并肩而入,手裏分拉
一條燦亮的絲線,燭映下不住反射耀目虹暈。
那是在本門的至寶「天羅絲」上沾金剛砂制成,她二人從門縫間将絲線穿入
穿出,齊齊施力,才将堅實的門闩「鋸」成了兩截。此物各部教使皆有,但用于
主殿裏的教使修室,恐怕是破題以來的頭一遭。
夏星陳見雲榻上赤身露體的精壯少年,怒火更熾,信手将天羅絲一放,柳眉
倒豎:「盈幼玉!你口口聲聲說要團結四部,一齊對付郁小娥,卻私藏貂豬,不
顧衆姊妹陰功反噬,你……你還有什麽話說?」孟庭殊好整以暇地收卷天羅絲,
見夏星陳欲上前理論,伸手挽住,一擡下颔道:「沒甚好說的。比起咱們,盈代
使現下怕要同郁小娥更近乎了。」
夏星陳垂眸望去,發現盈幼玉腿間一片狼籍,新藕色的大腿内側還沾着片片
猩紅,一縷白漿從微隙的玉蛤口蔔蔔流出,看來無比淫靡。
「幼玉!你這是……這卻又爲了什麽?」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盈幼
玉是姥姥最寵愛的教使,前程遠大、傲視群倫,怎會學郁小娥那自甘堕落的賤婢,
把處子元陰浪費在貂豬身上?莫非她與那貂豬……也有不可告人的情意?
連随後搶入的兩名侍女都目瞪口呆,作夢也想不到一向敬愛的盈姑娘居然與
外四部看齊,做出這等令人失望的勾當來。
「盈幼玉……」孟庭殊看她的眼神似有三分悲憫、三分惋惜,更多的卻是嘲
弄與輕鄙,微微歎息着,搖頭笑道:「「狗急跳牆」,說的也就是這樣了。你做
這等蠢事前,怎不與我等商量?」
盈幼玉冷笑。
「商量什麽?你們全給郁小娥吓破了膽,夾着尾巴逃出定字部,說一句「喪
家之犬」,怕還客氣了些。我沒有和這種對像商量的習慣。」
「你————!」孟庭殊杏眸一烈,居然搶先動手。
她長年被盈幼玉壓在頭頂,不管怎麽努力,永遠是坐二望三,總得不到師長
最關愛的眼神,積怨已深。
與大剌剌的夏星陳不同,她一見盈幼玉的模樣,便知她用了陰丹心訣。此法
雖能使功體倍增,頭幾次施行時卻是以自身功力爲籽爲渠,來灌溉男兒丹田,此
際盈幼玉非但不比平日,怕連六成功力都未必有,正是乘虛取之的好機會。
她自夏星陳身畔掠出,食指迳取盈幼玉胸口,看似單刀直入,卻隐有五六手
後着,無論盈幼玉如何格擋,終不免落入陷阱之中。盈幼玉竟不閃不避,在指尖
将按上玉乳的瞬間,反手拿孟庭殊的腕子。
硬碰硬對功力不足的盈幼玉來說,不啻是下下之選,孟庭殊本擔心她仗着招
式精妙,多少有些周旋,見她居然舍棄拆解,心中大喜:「教你輸得心服!」蓦
地腕上一股奇異陽勁透體而入,全身内力頓滞,盈幼玉反掌一甩,「砰!」将她
摔上了雲榻。
孟庭殊差點撞暈過去,盈幼玉嫌惡地甩開她的腕子,長腿勾起地上半濕的大
袖衫,連衣帶踵砸在她胸上!孟庭殊「哇」的一聲眦目吐氣,連話都說不出,張
着櫻桃小口奮力吞息,宛若離水金魚。
盈幼玉單腿将她壓制在榻上,腿心妙處大開,纖毫畢現。孟庭殊艱難轉頭,
見她淺潤肥美的玉蛤沾滿晶亮水漬,細小的洞口像是經曆過什麽極其巨大的物事,
一時竟難全閉,開歙間散發出蘭腐般的腥麝氣味,刺鼻卻不難聞;流到大腿的精
液已然化水,玉蛤裏仍不住淌出濃稠的白漿,不知被射了多少進去。
盈幼玉帶着一抹詭笑俯視她,忽然伸指在陰唇間抹了一下,勾起一縷欲墜不
墜的濃白,緩緩移到她閉合不起的小嘴上,全甩進了孟庭殊口裏。孟庭殊惡心欲
死,無奈胸口受制嘔之不出,唯恐那濃厚的漿水流入氣管,喉頭「骨碌」一搐,
汩淚咽入腹中。
「幼玉!」夏星陳目瞪口呆,回神不禁哇哇大叫:「你、你怎能這樣?好欺
侮人!」
盈幼玉冷笑不止,玉腿一收,隻見孟庭殊翻下雲榻,單手按着腹間,面上表
情十分怪異;目光瞟向床上的貂豬,腰腿微微一動,盈幼玉搶先橫臂,朝她昂起
了姣好的下颔,既是示警,也是示威。
「庭殊你怎麽了?你們……你們看起來好怪……」夏星陳都傻了,交替着望
向二人,冷不防被孟庭殊叉開颔頰,以指尖勾了嘴角殘精,迳送她口裏。夏星陳
頓足欲嘔,忽瞪大眼睛,「骨碌」一聲咽下去,喃喃道:「這陽精好……好補人!
是那貂豬?」
盈幼玉不置可否,淡然道:「你吃的,是我已汲去陽氣的精水。」
夏、孟二姝面面相觑,終究是孟庭殊反應更快,恍然道:「你适才克制我功
體的純陽内息——」盈幼玉點頭:「便是自精中所得。」夏孟兩人交換目光,須
極力克制才不緻失聲歡呼。孟庭殊一瞥門邊二婢兀自摸不着頭緒,揚聲道:「還
愣着做甚?快關門!你家代使不怕人看麽?」
二婢如夢初醒,趕緊掩上門扉;回頭孟庭殊倏忽欺至,「格格」兩聲,已将
二人的喉間軟骨捏碎!
第百四二折胡取禾兮,問盜以贓這下變生肘腋,夏星陳驚得呆了,尖叫:
「你做什麽!」曳着裙褶飛步掠前,堪堪接住一名癱倒的侍女,見她歪着脖頸動
也不動,直是不活了。
那侍女乃盈幼玉心腹,名喚沫春,夏星陳來找盈幼玉串門子,十有七八是她
點茶備馔,伺候珍玩。有時盈幼玉練功未回,又或臨時被姥姥叫走,夏星陳便與
沫春瞎聊着打發時間。對她們來說,沫春非但不是形同陌路毫無瓜葛,彼此間情
面縱不比盈幼玉,也算熟人了,怎下得這般毒手!
「你開口前先用用腦子!」孟庭殊從懷裏取出潔白的手絹,拭了拭霜華般的
白皙小手。「那榻上的貂豬,将改變教門的未來!你的反應若能快些,我便不用
搶着獨個兒殺了。還有臉問我!」回頭凝着盈幼玉,正色道:「幼玉,這樣的誠
意,你瞧夠不夠?」
盈幼玉俏臉沉落,咬着唇沒有介面;與其說思量,更多的是調适。
沫春、荷渥都是她的貼身侍女,相從數年,一向體己知心,失去二人于她不
啻是沉痛的打擊,然而易地而處,她能懂孟庭殊狠下殺手的用意。
其一自是爲了保密。此事關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沫春、荷渥雖是天
宮侍女,畢竟非屬菁英;在不在一條船上,也要遇着事才知曉。以現今冷鑪谷内
形勢嚴峻,委實冒不起這個險。
再者,卻是爲了向盈幼玉輸誠,明快地斬斷自己的退路。
天羅香教下,對「自相殘殺」的處罰極重,孟庭殊一口氣殺了倆,若拉上刑
堂問罪,縱使僥幸保住一條小命,餘生也隻能蒙着臉在地底巢城度過了。以她自
視甚高、過慣花花日子錦衣玉食的脾性,怕比殺了她還難受。
孟庭殊嘗過精水——還是盈幼玉行功化納、汲去精華的殘渣——領教過足以
壓制腹嬰功的陽勁,一條跨越本門武學之限的大道在她眼前豁然開展;以盈幼玉
的手段,既犧牲寶貴的處子元陰,肯定已種陰丹于丹田。若不将丹取出,又或取
出時刻意施爲,弄死了貂豬,這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便成泡影,不知須曆百十年
後方能再有。
權衡輕重,孟庭殊決定先低頭,以換取資源之共享。将盈幼玉的侍女滅口,
看似與此目的背道而馳,卻最能提醒盈幼玉當前的處境:在随時将發生動亂、卻
誰也逃不出去的冷鑪谷内,坐擁這個誘人已極的巨大好處,她該與什麽樣的人結
盟,才能活到收割陰丹之時?
這不是小女孩兒過家家的遊戲。稍有不慎,春荷二姝便是現成的榜樣。
盈幼玉理解孟庭殊的言外之意,若回以「誠意不夠」,下個要死的怕就是夏
星陳了。她望着夏星陳既驚恐又茫然的神情,知她到得這時,還沒察覺自己将有
性命之憂,想起過往種種,終是不忍蓋過了不忿,淡然道:「今兒死的人夠多啦,
我相信你。」
孟庭殊雖極力掩飾,仍能看出松了口氣,僵冷的雪靥勉力擠出一絲微笑,袖
管輕動,似要與她擊掌爲誓,見盈幼玉神情漠然,爲免自讨沒趣,硬生生忍住,
轉頭對夏星陳道:「這兩具屍首由你帶到後山處置。」夏星陳被她峻聲斥回了神,
俏臉煞白,顫道:「我、我不要!人……人是你殺的,怎能叫我……我不要!」
「好啊。」孟庭殊冷笑:「那你出去随便殺倆,當作入夥的投名狀。就殺你
屋裏的迎星、迎夏倆姊妹好了,省事又利索。」
夏星陳一臉茫然。
「投……投名狀?投什麽名狀?」
「貂豬呀。你若想幼玉也分你一杯羹,總得做點事罷?」
夏星陳會過意來,嚅嗫道:「那……那我不要好了。你們武功都比我強,那
隻貂豬給你們罷,我不要了行不?」
孟庭殊笑道:「也行。那隻好殺你啦,隻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夏星陳忍不住小退半步,見她不像是說笑,哀聲道:「庭殊你……你别吓我。
我扔就是了。」孟庭殊沒打算這麽輕易放過她,冷冷道:「還有,将你房裏
的貂豬送到貂房去。」
夏星陳小臉「唰!」一聲脹紅,本以爲私藏貂豬一事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
她的侍女迎星迎夏都是有口無心之輩,被孟庭殊屋裏的随口一套,一股腦兒地洩
漏清光。
那貂豬是慧字部前些日子與侍女一并送來,夏星陳見生得俊俏,身子又精壯
結實,利用交割之際截下,藏在自家屋内,打着「先用一日再悄悄還回去」的主
意,不想一日又拖過了一日,不知不覺竟藏到這時。
盈幼玉冷眼旁觀,轉念便明白孟庭殊之意。
她由定字部大剌剌擡回貂豬,不比夏星陳從整批裏悄悄扣下一頭,孟、夏二
姝平日與她走得近,消息格外靈通,來得比其他人早;要不多時,怕連林采茵及
其他部使亦風聞而至,盈幼玉若無交代,此事絕難善了。
孟庭殊此計,打的正是「李代桃僵」的主意:要貂豬是麽?便給你們一頭!
順勢拖夏星陳下水,埋屍是她、藏匿也是她,萬不幸事迹敗露,吃罪隻重不輕。
三人俱綁在一條船上,誰也别想撇幹淨。
夏星陳紅着臉還想分辯,盈幼玉卻搶先介面。
「這頭貂豬先藏你那兒,你找個理由打發迎星、迎夏回分壇,我信不過她們。
晚點我派一名侍女到你屋裏,由她負責照看。」孟庭殊眸裏掠過一抹幾不可
察的戒慎,旋即平複如常,隻輕描淡寫問:「你要派誰?瓊蕤、蘭賓,還是滿袖?」
盈幼玉餘下四名侍女中,僅一名喚「岑芳」的她未提及。盈幼玉心想:「原來我
屋裏一直與你暗通聲息的,竟是岑芳。」以孟庭殊心計之工,亦不排除是有意離
間,才略去此姝不提,由此更幸有黃纓,淡然相應:「怎麽?這幾個你都想殺了
麽?」
孟庭殊強笑:「我是擔心事機不密,後患無窮。你莫忘了我三人現已在一條
船上,同進同退,要出了什麽事,誰也不樂意。迎星、迎夏固不足信,你我屋裏
人也一樣要防。」
盈幼玉冷道:「不是我屋裏的,你們不認識。」孟、夏面面相觑。
她三人向來是出入相偕,彼此生活裏都有些什麽人、與哪些婢仆親厚,無不
摸得通透,況且盈幼玉的侍女遠多于同侪,光要使喚這些人就夠瞧的了,按說再
無心力于他處布樁。此際聽聞還有别的幫手,忽覺她高深莫測,難以捉摸,看她
的眼神又多幾分異樣,分不清是忌憚抑或敬畏。
盈幼玉到此時,才又取回了話事權,三言兩語間分撥停當,各自應付去了。
事态的發展大抵如她所料:不出半個時辰,林采茵等便來興師問罪,孟、夏二人
裝着義憤填膺的模樣,齊齊加入撻伐的行列;盈幼玉捱不過衆人指責,隻得老實
交出貂豬。
教使們礙于她的劍法武藝,也不敢太過逼人,匆匆議定了享用貂豬的順序便
即散去,而黃纓早已利用空檔将耿照移到夏星陳處。盈幼玉不知貂豬其實是自己
走進房、躺上床的,不免對巨乳妹另眼相看:能孤身一人扛着個精壯小夥,瞞過
衆人的耳目暗渡陳倉,連夏星陳或孟庭殊都未必能辦得到,益覺自己慧眼識人,
巨乳妹果堪大用。
況且,在黃纓從旁「協助」之下,她漸漸能領略男女交合的銷魂滋味,若非
礙于矜持,恐被夏、孟乃至巨乳妹在背後議論,盈幼玉幾能鎮日跨在男兒身上瘋
狂馳騁,直至精疲力竭仍不肯下。
三姝之中,孟庭殊最是理智,卻也最貪婪。
盈幼玉隻許她二人每日取精一度,誰來吃她不管,兩人商量好便罷,但貂豬
每天隻能出一回精水,哪個今兒吃了,另一人明日請早。夏星陳哀歎她那隻被拿
去李代桃僵的無緣貂豬,前兩天還巴巴地與林采茵等排隊輪流,把握取精的短暫
片刻,與貂豬互訴情衷,頗難割舍;孟庭殊便老實不客氣地占了她的缺額,一連
三天都大剌剌地汲取耿照的陽精,總要吃得幹幹淨淨、龍杵上晶亮亮地再無一絲
白濁,才紅着小臉,心滿意足離去。
「那女人吃你的樣子好怕人。」黃纓與耿照閑聊時,忍不住取笑。「要不是
怕盈姑娘一劍捅死了她,怕連整根吞進肚子裏的心都有。」
耿照被她一說,心頭還真有幾分異樣,連連搖頭。「忒标緻的姑娘,出手卻
無比毒辣,草菅人命若此,心地可想而知。你别吓我啊,當心我明兒一坐不住,
突然從她那「虎口」中拔将出來,一溜煙跑了,你可難辦。」
黃纓得意得要命。
「我怕甚來?又不是我光屁股。況且以她那股子狠勁,我料等不到明日,今
晚肯定帶姜豉調料來尋你。」耿照無奈攤手:「我皮粗肉厚的不好嚼,你勸她别
吃生脍,費點心思紅燒了罷?」
黃纓「噗哧」一聲,嬌嬌橫他一眼。「紅燒好。我專讓盈姑娘等她,逮着了
活剝下釜,燒她個皮酥肉爛,做成一鍋好吃的醬狐肉。」
耿照不知她用什麽法子說服了盈幼玉,入夜之後,兩人還真躲進了隔壁的侍
女房,預備逮她個「偷吃貂豬」的現行,氣氛卻不怎麽劍拔弩張,兩人有一搭沒
一搭地閑聊,不時穿插着盈幼玉趾高氣昂的斥喝,以及黃纓忙不叠的讨饒,最後
總能以笑聲做結;聽在一牆之隔的耿照耳裏,隻能佩服小黃纓的手段高超,牢牢
掐住這位盈姑娘的七寸,居然還教她渾無所覺。
盈幼玉身爲菁英,同侪之間向來隻有利害,婢仆下人又懼于她的權威,處處
曲意逢迎,隻能說「高處不勝寒」,從不奢望有人能真心相待。黃纓巧妙利用了
這種下對上的形勢,故作呆傻的模樣,一意逗她發笑,以此松懈、瓦解盈幼玉的
戒心,果然收到奇效。
盈幼玉對任何人都是冷冰冰的,連發怒時都鮮少嚴詞斥喝,這正是她與外界
隔絕、絕不輕易向人敞開心房的表征。黃纓能讓她處處瞧不順眼,忍不住開口糾
正,在心理上已較孟庭殊、夏星陳等更接近她真實的情感意向;考慮到這樣的成
果竟是在短短兩日之内取得,簡直教人不敢想像再繼續相處下去,最終會是個什
麽樣的結果。
隻是耿照并不知道,這已非是黃纓頭一次用這樣的手法「交朋友」。
她每到一處新環境,總能看出那些個看似高高在上、占據了最多資源的「天
之驕女」之中,誰是最寂寞最脆弱,隐隐被群體排擠抗拒,由她們的小跟班做起,
日後卻無不與之平起平坐,甚至掌握主導權,讓這些自視甚高的富家千金任她操
弄擺布而不自知。
對黃纓而言,采藍與盈幼玉除了武功出身之外,本質上幾無區别,隻是随着
年歲識見增長,過去要花上幾年工夫,忍受無數次愚蠢無聊的「姊妹談心」——
多半是對方目無旁人的自說自話——才能從采藍身上取得的,于盈幼玉處不過三
兩天罷了。
她了解她的脆弱,明白如何才能讨好她、迎合她,乃至解裂她的心防,不着
痕迹占住更有利也更有力的位置。就像她清楚孟庭殊其實不會對「貂豬」做出什
麽出格之舉,以免損傷自身的利益,但盈幼玉絕對會喜歡這個埋伏窺探、守株待
兔的提議,而不在乎是不是真能逮到,光是想像孟庭殊可能做出這種宵小行徑,
便足以鞏固她剛取回不久的自信與優越。
時間在說笑打鬧間飛快流逝,還不到二更天,鄰室忽傳來「咿」的一聲輕響,
居然真有條嬌小的身影一閃而入,回身掩上門扉,作賊心虛似的吹滅了近門處的
兩盞銅镫,将滅未滅的焰影劃出一張方頤尖颔的貓兒臉蛋,下巴底那點小巧淡細
的烏痣倒比白日間顯眼,竟是夏星陳。
盈幼玉渾沒想到孟庭殊未來,反來了個不相幹的夏代使,連提議守株待兔的
黃纓也料不到會是這厮,不禁愕然。
夏星陳挽起頭發,露出細直的雪頸,頸背黏着幾绺濕濡發絲,似是剛剛沐浴
完畢,随意披了件薄紗大袖,腰間松松地系了根帶子,衫襬幾被暈黃的燈焰映透,
浮露出兩條細腿剪影,敢情底下無有襦裙,僅上半身穿着一件水藍色滾烏邊的緞
面肚兜,腰腹以下竟是空空如也,未着寸縷。
盈幼玉平日浴後睡前,随意處亦不遑多讓,然而一邁出閨房,無論如何也不
敢這樣輕疏,以免招人非議。夏星陳在「過日子」一事上向來是個缺心眼的,此
際侍女又不在,洗完澡還記得披衣服已屬萬幸。況且她夜襲此間,本就沒打算給
旁人瞧見——夏星陳輕手輕腳溜上榻,撩起了衫襬,對準男兒腹下之物,屈着雪
肌團鼓的白皙大腿緩緩坐低,耿照巨碩的龍杵突入她腿心之間的嬌紅小穴,被兩
片酥嫩嬌脂噙着徐徐納入。夏星陳的穴兒與花唇看似細小,陡将猙獰的怒龍一襯,
更是懸殊得吓人,吞納的過程卻極是滑順,僅初入時微微一滞,弄得少女仰頭哆
嗦,旋即直沒至底,整根巨物悉數插入她雪白豐盈的小肚子裏,夏星陳長長吐了
口氣,臉頰紅撲撲的,忽然「嘻嘻」傻笑起來,片刻才咬唇低呼:「怎能……怎
能這般大?真是吓死人啦。」緩過氣來,迫不及待搖動雪股,細細品嘗男兒的過
人之處。
夏星陳嫌梳妝麻煩,戴些項煉耳墜等身外物就算打扮了,發長僅至背心;如
非欲讨師長歡心,不敢太過疏懶,教她齊耳削去怕也使得。迎星迎夏不在身邊,
無人爲她打理衣容,頭發這等麻煩之物,溜出房門前随手一揪一束,松松地簪在
腦後,發根貼顱逆起,正面看來便似短發,僅前額鬓邊垂覆兩片青絲,居然也頗
爲俏麗。
她雙手按着耿照腰腹,小屁股熟練地擡起放落,要不多時便搖得嗚嗚有聲,
一身瑩潤雪肌無不沁出密汗;胡亂挽起的腰帶随着漸趨激烈的馳騁,早已松開來,
失去羁束的大袖衫自頸後滑落,露出光滑的美背香肩。
夏星陳上半身宛如幼女,細細的臂兒薄薄的肩,胸前雙丸差堪盈握,說不上
豐滿傲人。然而天生乳質細綿,極其軟嫩,比新炊的豆腐腦兒還要鮮滋飽水,一
晃起來跌宕生姿,絲毫不遜沃乳;襯與扁窄的腰肢,視覺上的反差妙不可言。
相較于纖瘦的上半截,她的腿股卻是極富肉感,緊緻的雪肌鼓束成團,張馳
有力,透着難以言喻的豐熟與情欲,顯是風月老手,多炙男女情事。盈幼玉初時
見她潛入房中,以爲她要對貂豬不利,及至夏星陳爬上床榻,盈幼玉的精神更是
緊繃至極:「難道……她竟想硬植陰丹,強取貂豬的陽氣?」料不到平日大而化
之的夏星陳,竟比孟庭殊更貪更狠,不由得手按劍柄,殺氣騰騰;就着門縫窺視
老半天,見她耽于淫樂,玩得可歡了,哪有半分植丹取氣的模樣?轉念恍然:
「好啊這個小浪蹄子,姥姥千萬交代,讓我們守住紅丸,待與合适的純陽男子媾
和,武功才有大成之日。哪知她早已抛卻處子之身,恣意行淫!」以其馳騁之老
練,失貞恐非是近期之事。
她知夏星陳性子疏懶、胸無大志,随便拿點好吃好玩的便能引走她的注意力,
隻是萬料不到她膽大如斯,竟舍棄迎香副使最緊要的前程依靠,不禁又氣又好笑;
防備心一去,頓覺既新鮮又刺激,不想能窺同侪姊妹行淫的模樣,面頰烘熱起來,
杏眼眯着貓兒也似的,饒富興味地打量着門縫裏挺腰搖臀的汗濕女體。
夏星陳腿肌結實,腿根與陰阜間形成一處明顯的三角空隙,即使緊并了也合
不攏,跨開雙腿在男兒身上起伏時,裹着薄漿的紫紅肉柱于兩瓣桃裂也似的雪股
間進出,大大撐開飽膩的花唇,連小巧的肛菊似也反饋着膣裏的巨物蹂躏,頻頻
開歙如魚口,身後一望即知,甚且恥丘上滴着蜜汁的烏茸依稀能見,令人臉紅心
跳。
盈幼玉看得心猿意馬,腿心裏一片溫膩,若非她天生泌潤極稠,宛若杏膏,
怕已沿着大腿内側流淌下來,忽生出促狹之念,抿着一抹壞笑,低聲回顧黃纓:
「咱們給這騷蹄子一點顔色瞧瞧!」冷不防撞開門扉,鞘尖一指,低喝:「夏星
陳,你幹得好事!」俏臉不及闆起,居然「噗哧」一聲笑将出來,才省起不能給
她好臉色看。
夏星陳差點從貂豬身上栽落,無奈巨根插得極深,箕張的菇傘活像倒鈎,牢
牢嵌着百轉千折的嫩膣,想分也分不開,唬得她六神無主,如奸情被曝的偷人小
媳婦般,雙手環着汗津津的酥膩細胸,扭過窄腰忙不叠分辯:「幼……幼玉!你、
你怎麽……啊啊……我、我不是……啊啊啊……」
盈幼玉這才換上一副冷冰冰的樣子,輕哼道:「拿賊拿贓,還有什麽「不是」
的?好啊夏星陳,我還以爲你不思進取,沒想到卻是扮豬吃老虎,使這等陰
招!」
森寒的嗓音忽地一揚:「阿纓!去請孟代使,就說姑娘拿了個背盟違誓的叛
徒,讓她帶上佩劍!」
「是!」黃纓突然機靈起來,一反白日裏的憨傻,飛快福了半幅,便要揭門
沖出。夏星陳想起孟庭殊之辣手,魂兒都飛了,哭喪着臉求饒:「幼……幼玉!
我沒有……我不是叛徒!我沒有……我隻是……啊……」薄腰一顫,尾音悠悠飄
去,顯是讓貂豬拱到了什麽緊要處。
盈幼玉一使眼色,黃纓雙手在門上虛晃兩招,連步子都沒停,掉頭折返,牢
牢按住夏星陳不讓起身,老實巴交地說:「夏代使得罪啦。等我們家盈姑娘問好
了,我再請孟代使拿劍來。」夏星陳巴不得她永遠别去,不敢妄動,居然就這樣
給武功低微的巨乳妹制住了。
「你沒有?你不是?」盈幼玉故意皺眉。「你深夜前來,難道不是想給貂豬
動手腳,以瓜代我的陰丹?」
夏星陳壓根兒沒想過這事,聽得一愣,才發覺事态嚴重,苦于半身被黃纓緊
緊摟住,小腦袋搖得波浪鼓也似。「不是!決計……決計不是!幼玉你知道我的,
這種事……我又不……欸!我哪想過什麽陰丹嘛……這一貫不都你和庭殊在想麽?
關我什麽事啊!嗚嗚……」小嘴一扁,眼眶兒都紅了。
「這麽說似也有些道理。」盈幼玉故作沉吟。「你這人這麽懶惰——」
「是啊是啊,我這人這麽懶……」夏星陳見她口氣松動,如遇浮草,總要先
攀住了再說;出口才覺不對,又不敢頂撞,讷讷地張嘴無聲,算是混了過去。
「……又沒什麽壯志雄心,武功不上不下,也不見你心急火燎求長進。要說
打陰丹的主意,好像也沒甚道理。」盈幼玉自顧自的說下去。夏星陳委屈道:
「你講就講,幹嘛老損人嘛。」
盈幼玉俏臉一闆,寒聲道:「你既不爲陰丹,何故來此?不老實交代,我讓
孟庭殊問你!」
「别!千萬……千萬不要!」夏星陳猶豫片刻,紅着臉道:「我……我下午
去找庭殊,恰好她在午寐。她屋裏的沒敢打擾,便放我進去……」盈幼玉啧的一
聲,蹙眉打斷:「揀重點說!」
「嗚……」夏星陳吓得縮頸閉眼,忍着委屈嚅嗫道:「反、反正就是她邊睡
午覺,邊吮大拇指,口裏直說:「好大……好燙……怎能這般厲害……」臉蛋紅
撲撲的,笑得貓兒也似,隻差沒呼噜呼噜地叫起來。我……我一看就明白啦,還
能是哪個?肯定是你的貂豬啊,便想來見識見識……」
盈幼玉從小就認識孟庭殊了,打死她都想像不出,吸吮着拇指露出憨笑、如
滿足的貓兒般呼噜作響的孟庭殊是什麽樣子,不由一陣惡寒。也難怪夏星陳巴巴
地跑來「長見識」,換作是自己,見得一向自矜嬌貴的孟大小姐這般模樣,也不
免好奇心大盛,欲來瞧瞧這貂豬是怎麽個厲害法,況乎總是少根筋的夏星陳?
最後一絲疑慮盡去,盈幼玉再無顧忌,戲耍的興緻益濃,故意輕哼一聲,咬
唇道:「我怎知你不是信口雌黃,随便編個理由诓我?除非……除非你已非是處
子之身,化納陽氣有限,我才相信你的清白。」
夏星陳如釋重負,急道:「我不是!我早就不是啦,幼玉你信我,我……我
隻是好奇來玩一玩罷了,不是要搶你的貂豬。我的喜安都給你啦,你還要懷疑我!
嗚嗚……」說到傷心處,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盈幼玉愣了半天,才意識到「喜安」是她藏在屋裏、那隻李代桃僵的貂豬,
幾欲暈厥:「我的天,她居然給貂豬起名字!」這下也毋須追問,夏星陳的貞操
就算不是毀于「喜安」,肯定也是給了在他之前的某隻豚貂。夏代使一時把持不
住,非但把食物當成寵物,還與她的寵物逾越了應有的分際,發生不正常的關系,
堪稱是内四部的絕大醜聞。此際盈幼玉卻不覺光火,反有種窺人陰私的刺激興奮,
強抑胸中怦然,抱胸冷道:「你說不是便不是?阿纓,給我仔細檢查,看夏代使
是不是說謊騙人!」
「哎呀!摸起來又濕又黏……」黃纓老實答應,伸手往她股間一陣掏摸,沉
吟道:「莫非是處子血?」
夏星陳魂飛魄散。「不是……才不是處子血!哪來忒多處子血,一流再流流
個沒完?你别胡……呀!」昂頸驚叫,僵挺的腰闆顫如風草。
原來黃纓扣住她勃挺的蒂兒,指尖逼命似的一陣摳撚,弄得夏代使肉壁急縮,
绉褶豐富的膣管内頓時大搐起來,掐着硬如鐵杵的巨物死命絞扭,傷的卻都是自
家要害。
夏星陳連叫都叫不出,拱背垂頸一陣激顫,蓦地肌團緊實的小圓臀劇搖幾下,
「噗——」噴出大把淫蜜,勁道之強噴射之遠,直濺至耿照頸颔間;至于他贲起
的黝黑胸膛布滿水珠如驟雨,沿着起伏劇烈的肌肉線條淌于床榻之上,身下積起
的一個個小水窪不多時便連成一片,自是不在話下。
若有似無的腥甜氣味飄散在空氣中,甘美如探指入膣時,刮攪出來的那一抹
溫膩。夏星陳天生體味甚薄,肌膚香澤淺淺淡淡的,十分好聞,不比馥郁濃烈的
盈幼玉;氣味能溢滿整個鬥室,可見其量豐沛。
盈幼玉是頭一次見其他女子如此情狀,「咭」的一聲掩口失笑,再也闆不住
一張冷臉,搖頭道:「怎……怎能尿成這樣?」見黃纓從癱軟的夏星陳股間拔出
汁水淋漓的小手,指尖滴滴答答不住垂落淫蜜,不覺笑道:「這要說是處子血,
幾條大漢都死絕啦。哪個能噴出忒多血來?」
黃纓笑道:「夏代使昏過去啦。要不沉冤昭雪,不知有多開心。」
盈幼玉「噗哧」一聲,嬌嬌瞪她:「濫耍嘴皮!」燭光下見夏星陳玉體瑩潤,
剔透的水珠彈撞滑落,分不清是汗或淫水,益顯出吹彈可破的嬌嫩肌感,看得盈
幼玉怦然心動。
在她心底深處,一向對瑩白美肌十分向往,動也不動的夏星陳既無威脅,再
加上身邊有熟悉的巨乳妹相伴,盈幼玉遲疑片刻,終于克服了與人接觸的心障,
指尖緩緩挪近夏星陳汗濕的腰腿——一旁黃纓紅着小臉、咬唇嘻笑,既興奮又調
皮的模樣,仿佛滿溢着某種難以言喻的濃濃色欲,混合了天真與暧昧,加倍地鼓
舞了盈幼玉。眼見伸手将及,黃纓忽然轉頭,視線越過了盈幼玉的肩膀,愕然叫
道:「孟……孟代使!」
盈幼玉不假思索,霍然轉身,但見房門關得嚴實,門闩牢牢插着,哪來的
「孟代使」?心念微動,腦後勁風已至!她反掌切出,高與颔齊,來人若不閃躲,
這下便要斬在喉頭要害;且不論識人辨位,純以倉促支應言,出手不可謂之不辣。
豈料來人竟悶頭硬撞,盈幼玉掌緣切落,正中一團綿軟濕漉,一驚撤手,恰
将昏迷的巨乳妹抱個滿懷;餘光越過她的肩膊,見夏星陳倒在榻旁,依舊人事不
知,自己卻連是何人出手、何時出的手均無所覺,雙方高下毋須贅言,不敢大意,
潛運内力,沉聲道:「在半琴天宮裝神弄鬼,是當我天羅香無人了麽?出來!」
房中悄靜靜的,除了夏、黃二姝勻細的呼吸,再無聲息。
盈幼玉左手倒持長劍,右臂環着昏迷的巨乳妹,非爲其安危,而是高手相對,
往往一動勝負立分,斷不可輕莽。奇妙的是:當她意識到「房内藏得有人」之後,
果然生出一絲微妙感應,似乎壁隙間真有雙眼睛,盯得她渾身發毛,隻差着一點,
無法辨清對方藏身何處。
「唔,代……代使……」伏在肩上的黃纓嗚哝出聲,腴潤的身子動了動。盈
幼玉蹙眉,低道:「噓!噤聲——」忽「喀!」一聲輕響,房頂藻梲附近突然翻
開屜闆,烏影撲落,迳取她懷中的巨乳妹!
盈幼玉早有準備,飛退之際擰腰一旋,動作曼妙如舞姿,将臂間的黃纓甩至
身後;回身已拔劍在手,翻腕遞出,眼看要将飄落的黑影掃作兩截,豈料來人墜
勢一頓,忽又拔高,竟自她頭頂抱膝翻過,蓋因腰上系有長索、一端與梁間短柱
相連之故。
盈幼玉一擊落空,回見那人足尖點地、更不稍停,如箭離弦,幾乎是貼地掠
向黃纓,手中長杖戟出,正中黃纓咽喉!
「……阿纓!」盈幼玉相救不及,眦目欲裂,卻聽「铮!」一聲尖亢勁響,
來人長杖刺中一物,卻非黃纓柔軟白皙的喉頭,她及時以一枚發钗似的銳器遮護,
那物事被杖頭擊成兩截,斷去的小半截破片劃過她的頸側,勾開一縷血線,「笃!」
釘在柱上;餘勢所及,黃纓持刃的雙手虎口迸裂,嬌小的身子倒飛出去,重
重撞上門扉。
來人滿以爲她縱未彈回,最不濟也将癱在門前,誰知上了闩的房門卻被輕易
撞開,黃纓摔出門檻、背脊着地,忍痛側身翻了開去,其間竟無半點猶疑,倏地
逸出視界。
自梁頂現身的不速之客正欲追趕,背後銳風已至,逼得來人轉身「铿铿铿」
連撥帶轉,擋下一輪逼命疾刺,堪堪架住盈幼玉那不按牌理出牌的奇詭劍招,低
喝:「幼玉,是我!」
盈幼玉看清她一身魚皮水靠,烏紗遮面、身段苗條,不是蘇合薰是誰?不由
睜大杏眼,失聲道:「你……監視我!誰讓你這般胡來?是郁小娥麽?」想到連
日行淫的模樣都教她瞧了去,羞怒交迸,光滑細緻的蜜色小臉脹得通紅,一霎間
居然動了殺人的念頭。
蘇合薰不知她心中糾結,長杖一推,解了僵持,隻撂一句:「先拿奸細,少
時再說!」轉身便要掠出門去。盈幼玉閃過無數念頭,還未理出一條清楚思路,
身子已自生反應,唰唰唰連環三劍,迳取蘇合薰背門!
蘇合薰頸背汗毛直豎,料不到盈幼玉竟痛下殺手,總算她應變快絕,揮杖連
蕩兩着,第三劍卻突入臂間,杖長勢老不利回防,眼看避無可避,盈幼玉忽一踉
跄,軟軟癱倒;身後一人補上位,單掌劈出,卻是本該在榻上的貂豬!
蘇合薰身子一矮,摟着栽倒的盈幼玉滾向内室,地躺身法輕逾貓撲,貼地似
未觸地,有如霧漸雲沾,難以捉摸,與天羅香嫡傳「懸網遊牆」身法渺不相涉,
一望即知。
耿照躍過二姝頭頂,落足檻外,扶起倚牆喘息的黃纓,視線不離房裏的黑衣
女郎,低聲問:「沒事罷?」黃纓面色白慘,高聳的豪乳随劇喘上下起伏,掀起
連天乳浪,雙手撮拳抵緊虎口,指縫間不住滲出鮮血,強笑道:「沒事,疼而已。
你給我揍她幾下消消氣,殺了更好。」
耿照摸摸她發頂,寵溺一笑。「消氣無妨,不宜殺人。」大步回房,信手自
屏風架上取了件不知是什麽的衣布圍住下身,直視着烏紗裹面的苗條女郎,沉聲
道:「我等了你幾天,隻知有人窺視,卻不知藏身何處。按說夾層若在地闆下,
床榻四腳接地,我該聽得一清二楚才是;若藏于四壁,視界有限,不能盡窺全豹。
想來想去,也隻能在梁頂了。」黃纓随後而入,虎口裂創已用撕下的薄紗胡亂裹
起,拳肘相輔掩上門扉,以盈幼玉的鑲銅花梨木鞘作闩,牢牢插上。
這回,沒了那條預先做過手腳的橫闩,無論想出去或進來,都得先拔出劍鞘
才行。
蘇合薰掖着穴道被制的盈幼玉,才發現自己入的是一個局。
在她出任領路使前,早對這片樓宇中錯綜複雜的暗道了若指掌,所學的「古
雲黃蒿步」更是爲在狹小相連的空間中無聲來去、特别修改增益而成,于實戰并
無大用,她仍費盡苦心鑽研修練,未曾有一絲懈怠。
多年來她行于教使、長老們的頭頂身側,化吐納爲雲流,凝心搏如遺墟,起
卧不分動靜,無有死生……從沒有人發現過她。縱有生疑者,也不信周圍始終有
雙眼睛在監視、在觀察,無日無夜,未有一刻稍稍歇止。
冷鑪禁道的「黑蜘蛛」們,之所以破格接受一位如此年輕、看似塵緣未斷,
還有大好前程的妙齡女郎披上黑衣,蘇合薰一直以爲是因爲自己擁有這種寂然無
聲、宛若流雲揮散的奇異特質的緣故。
(爲何這名谷外的男子,竟能察覺我的存在?)若非碧火功出了點小問題,
耿照早該把那雙于暗處窺視的「眼睛」給揪出來。
自得到盈幼玉寶貴的處子元陰,碧火神功恢複至「一陽初動」的狀态,按說
内息應源源不絕,以一貫的驚人速度修補真元,回複功力。
誰知耿照的丹田像是破了洞的容器,明明碧火功作用曆曆,真氣卻不知漏往
何處,仿佛憑空消失了似的,真元始終虛弱不堪,功力未見起色,隻比蘇醒之初
略好一些,行走說話雖無影響,較之往日神奇的恢複速度,相差不可以道裏計。
耿照以爲是受創太深,能保住性命已屬萬幸,功力能不能盡複舊觀尚在未定
之天,毋須操之過急,仍教黃纓看出不對勁;禁不住她軟磨硬泡,隻得和盤托出。
小黃纓一聽那還了得,不由分說,用盡法子拐騙盈幼玉「臨幸」貂豬,要給
耿照「補補身子」。怪的是:以盈幼玉元陰之滋補豐潤,縱使耿照逆運天羅采心
訣采得她欲仙欲死,幾度昏厥,收效卻十分有限——也不能說效果不彰,而是不
管汲取的功力多麽精純,最終全都無聲無息消失一空,采補也好雙修也罷,所得
通通留不住,連耿照自己,也說不準功力到底去了哪裏。
「你這是鼠妖附了身,坐吃山空,天下無糧!」
黃纓難得一臉嚴肅,完全不像在開玩笑的樣子。耿照聞言失笑,後腦勺卻挨
了她軟軟嫩嫩的小手一記,趕緊正襟危坐,不敢再對「鼠妖附身」一說表示意見。
「我們家鄉遇到這事,老人家說隻有一個辦法,殺人獻祭,又叫「灰毛王爺
娶親」。」少女沉吟半晌,雙掌一擊:「你就爽快點,一股腦兒吸死盈幼玉罷,
我伺候她也伺候得有些煩啦。待她美得翻起白眼、渾身哆嗦之際,突然被你吸成
了一團膿血!這當兒感天動地,說不定你的功力便恢……哎喲!」
耿照扇她後腦勺一記。「怎麽水月停軒也教妖術道法?你啊,胡言亂語,不
知所謂!」
「……人家擔心你嘛!」黃纓雙手抱頭,眼角眨巴眨巴地擠着淚。
仿效「灰毛王爺娶親」活人獻祭吸幹盈幼玉的事,到這兒就算完了。盡管黃
纓一直虎視眈眈伺機而動,想拿孟庭殊給耿照「補上一補」,但孟代使着實太精
太狠太能把持,一點餡兒都不露,黃纓苦無下手的機會,直到耿照告訴她「有人
監視我們」。
「……現在麽?」黃纓悚然一驚,不由得壓低聲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住
亂瞟。「至少剛剛還是。現下似乎沒有啦。」耿照安慰她:「這人不僅躲着咱們,
也躲着其他人,否則盈姑娘早知道咱們串謀诓了她。」
黃纓一想也是。她與耿照經常背着盈幼玉閑聊打鬧,要是躲在暗處窺視的鼠
輩與盈幼玉是一邊的,這會兒早該東窗事發了。就憑盈幼玉那點城府,在她面前
形同赤裸,什麽心思也藏不住,黃纓确信自己還未露出馬腳,稍稍放下心來。
「是她們的對頭?」
「那人對環境太熟了,說不過去。」耿照沉吟:「也可能是暗中保護之人。
你說天羅香群芳無首,當家的都是些不曉事兒的年輕姑娘,迄今未出亂子,亦不
能排除是有人在幕後運籌控制,以免成災。」
黃纓柳眉一挑,抿嘴笑道:「這可簡單多了,是不?」
兩人遂排布計畫,假意對盈幼玉下手,果然黃纓亮出磨利的發簪、欲刺盈幼
玉頸後要害,藏身天花闆夾層的蘇合薰再不能袖手旁觀,就此露出行藏。
黃纓與耿照默契絕佳,針對房内諸多可能的藏匿地點,分别制訂了不同的
「誘鼠」之策,考慮到其中所牽涉的變因如盈幼玉、夏星陳等,交叉衍生的變化
少說也有十幾二十套,各種暗号花巧無不牢記,配合得絲絲入扣,果然釣出了擅
匿其蹤的領路使蘇合薰。
耿照見對面的黑衣女郎無意開口,她那貼身的魚皮勁裝裹出起伏有緻的腰臀
曲線,連肌束的張馳變化似都清晰可見,隻怕再一動,便是抵命互搏的局面,單
臂一橫,将黃纓遮護在後,視線不離女郎柳腰上的盤索。
天花闆上的機關能否容納兩人同時鑽入,耿照無法判斷,但身爲占據地利的
一方,蘇合薰一旦回到夾層中,要再揪出她來可就千難萬難。耿照暗自提勁、放
松肌肉,專等她抛繩抽身的一刻,便要搶攻發難。
隻是他萬萬沒想到,蘇合薰出手的第一着,竟是将臂間的盈幼玉扔給他!
玲珑浮凸的蜜色胴體一瞬間充滿視界,耿照蓄勢待發的一擊失卻目标,唯恐
一閃身盈幼玉那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瓜撞上地面硬木,不免鮮血迸流,趕緊接過放
落;蘇合薰趁機後躍直上,雙手攀住屜闆一蕩一挺,細圓的柳腰連着緊并的大腿,
繃出曼妙滑順的肌肉線條,眼看整個人就要沒入黑黝深幽的暗門洞中。
耿照一個飛步踩上紫檀雲榻,借力一蹬,箕張的五指揮過暗門洞口,卻撲了
個空,女郎姣好修長的足胫腳掌便如化霧一般,自洞口下方一攪即散,仿佛抓不
到實體,屜闆随即「砰!」一聲翻落,欲進無門。
眼看耿照頭頂将撞上屜闆,他左手一翻,五隻指頭宛若塗膠,牢牢黏上光滑
的闆面,一瞬間身子非但未墜,反又拉高寸許,「呼」的一聲右拳揮出,正中屜
闆另一側!
那處正是屜闆據以開阖的合葉部位,這拳用盡耿照丹田餘勁,轟得合葉鉸鏈
碎如齑粉,分不清是金工或木造。屜闆失去承拖,轟然掀飛,兩條渾圓結實的長
腿滑将出來,恰被力盡的耿照抓住,雙雙落地,滾作一團。
女郎雖極苗條,臀股卻豐盈有肉,耿照背脊觸地,撞得幾欲嘔血,與懷中軟
玉一襯,直是天堂地獄之别。可「天堂」也不是吃齋的,一翻身跨在他腰臍間,
牢牢将男兒壓制在地,雙手撮拳狂毆,落點無一非是要害,比地痞還兇狠。
耿照丹田空空如也,再提不起絲毫氣力,莫說還手,連招架亦有不能,雙手
抱頭,狼狽地護住眼睛咽喉等部位,一邊拚命扭動上半身,以手肘肩膊擋下緻命
的攻擊。
自他武功有成……不,該說是自出江湖以來,這是挨得最窩囊最無力、偏又
離死亡最近的一頓揍,絕難想像它是出自一名清冷幽淡的女郎之手。
蘇合薰狂毆了一輪,聽得一旁黃纓尖聲大叫,似要沖過來拚命,冷冷地易拳
爲爪,便要取這男子之命,豈料指尖才一觸他喉頭肌膚,勁力便狂洩而出,抓住
咽喉時已無半分實勁,别說是捏碎軟骨了,就是搔癢都嫌太輕。
(……這是什麽妖法!)
女郎不由一驚,卻未慌亂,左手食中二指戟出,搶攻人體最柔軟脆弱的兩眼。
耿照避之不及,伸手抓她腕子,蘇合薰頓覺整條左臂的力氣無分内外,眨眼
間竟都消失無蹤,猶如食鹽溶水一般,連忙揮開,屈膝往他腹間一頓,借力彈了
起來。
耿照痛得眼前煞白,卻知這是千載難逢的反擊機會,也不管什麽觑不觑準,
上半身藉着膝擊之勢一仰,薜荔鬼手中的一路「施無畏手」已應運而出,試圖留
下女郎。
蘇合薰畏懼他那吞吃功力的詭異手法,連消帶打奮力撥開,身上氣力卻越見
衰落,長腿連蹬他頭臉胸腹,着着都中要害,雖無奪命之威,仍是疼痛欲裂,乘
勢退出了男子臂圍,未敢戀戰,返身掠過黃、盈二姝身畔,如飛燕般竄出房門。
「别……别跑!」耿照掙紮而起,連呼吸幾口,功力卻提運不上來,仗着一
股不屈狠勁邁開步伐,咬牙追去,隻來得及扔下一句:「照看盈姑娘,小心調虎
離山!」黃纓冰雪聰明,便即會意,要囑咐他「小心點」時已沒了人影,趕緊搶
過盈幼玉的佩劍攢在手裏,将房門牢牢闩上,死盯着那個翻開屜闆的暗門,絲毫
不敢大意。
夏星陳閨房所在的樓層沒見半個侍女,自是出于夏代使的嚴令,誰也沒敢不
識相地前來打擾——關于她私藏貂豬的傳言,在婢仆之間普及的程度,可能遠遠
超過她們的主子所能想像。蘇合薰縱有幾屏廊庑間趨避自如的絕頂身法,眼下卻
沒有盡情施展的氣力,不顧撞跌發足狂奔,也不過領先耿照僅僅一個轉角。
氣空力盡的兩人一前一後,在幽暗的紫檀曲廊間轉來繞去,耿照邊跑邊四下
亂瞟,希望找到一枚巴掌大小、有些份量的硬物,照準一擲,以結束這場疲憊而
狼狽的追逐——正這麽想着,女郎又拐了個彎,轉角另一頭「砰」的一響,耿照
轉過一瞧,赫見是條死路,左手邊一間廂房門扉大開,透出的燈暈照亮了晦暗的
廊角,顯然女郎已别無去處。
這實在是太明顯的陷阱。隻差門楣未書「請君入甕」四個大字、檻上遍髹示
警的朱漆,刀俎齊備,專待魚肉而已。
耿照别無選擇。他一躍而入,果不見女郎蹤影,屋底的錦榻放落紗帳,并卧
着三名女子,其夢似酣,勻細的呼吸聲混着淡淡溫澤,盈滿這廊深處的小小幽間。
他隻看一眼便已後悔。
夏星陳、盈幼玉……還有一個,自是小黃纓了。他雖想到機關暗門可能還有
其他人會出入,然黃纓縱使精靈古怪,卻無應付各種突發狀況的武藝。合是他太
過大意,不該留她一個人在房裏照拂的。
黃纓衣着完好,呼吸平順,身上并無目視可見的皮外傷,制服她的人不僅點
穴手法了得,也沒有淩虐少女的惡習。他正想進一步檢查,身後傳來「笃、笃、
笃」
輕響,一名華服老婦拄杖踱進房裏,悠悠斷斷的細弱呼吸似帶一絲痰濁,即
使耿照說不上精通岐黃,也知是受了内傷。
漆燈夜照,逆光的容顔看不真切,微佝的身形卻透着難以言喻的威壓;被暗
影所遮的面上射來兩道寒芒,令人難以相對。上回耿照遭遇這般淩厲的眼神,是
在蕭老台丞的糧船艙中,隻不過老台丞的目光如劍,老婦之眸卻宛若幽潭映月,
似帶着某種望之不進的深。
兩人對峙片刻,老婦人突然笑起來。
「我一直想看看,是什麽樣的孟浪少年敢偷入我冷鑪谷,如虎入羊群般,吃
了我辛苦栽培的丫頭們。」她淡然道,低潤的嗓音優雅而從容。「看來你隻有淫
賊之膽,卻無淫賊的腦子。」
(果然是她!)
耿照本不确定她的身份,此際一聽再無疑義,抱拳道:「晚輩未敢自恃聰明,
隻爲見蚳長老一面,不得以才出此下策,還請蚳長老見諒。」
第百四三折君如不歸,蒼生何望來者正是天羅香實質的掌權者、輔佐過三代
門主的大長老,人稱「代天刑典」
的蚳狩雲。耿照雖未見過蚳姥姥之面,初遇明棧雪時,卻曾隔着廢井磚垣聽
過她的聲音,此際再聞,不費什麽氣力便辨出蚳姥姥的身份,更加印證了自己的
猜想。
暗中監視盈幼玉等諸代使的神秘客,對她們實無惡意,否則以這幫妮子的大
意輕忽,要從内部癱瘓天羅香,不過反掌間耳。想通了這點,耿照的思路豁然開
展:什麽人會放心不下這些少女,非于幕後妥善掌控才肯罷休?窺視之人縱非蚳
姥姥,也必定是蚳姥姥派來的眼線;要和姥姥搭上線,須着落在此人身上。
蚳狩雲微眯起眼,似正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片刻才道:「你尋我,無非就是
想出去,是也不是?」耿照事先想好了幾套說帖,沒料到她單刀直入,滿腹草稿
無一堪用,索性點頭。
「正是。請長老通融——」
「理由。」蚳狩雲舉起一隻細小的手掌,燈芒映得指尖蒼白微透,宛若薄紙。
「放你,總得有個理由不是?莫非你覺得,我天羅香如廟會市集,任人興起
便來,興罷即去?」口氣雖淡,卻無輕佻諷刺之感,出乎意料地認真。這樣一本
正經的口吻神态耿照并不陌生,眼前的老婦人無論容貌身形、聲音姿态,與雪豔
青雖無一相類,甚至可說背道而馳,但說話的模樣卻出奇相似,差不多就是相依
多年的母親和女兒,分開面對時,總令人想起不在此間的另一位。
(該是雪豔青像姥姥罷?)
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約莫是這樣了,耿照心想。看來,雪豔青的
正直磊落、恩怨分明,亦是得自姥姥悉心調教。
蚳姥姥要放行的理由,也就是說存有「放人出谷」的可能性——完全不予考
慮之事,根本毋須浪費時間。耿照強抑心頭悸動,思考着有什麽可拿來與她交易,
片刻才抱拳一拱,審慎應答:「晚輩耿照。」
蚳狩雲笑了。「看來,你的名字應該頗具份量,足以交換你的自由。可惜它
對我毫無意義。」柺杖輕拄,發出「叩」的一聲脆響,向他邁出一步。
她的腳極小,探出裙裾的絲履尖如蓮瓣,形狀姣好,與魚尾镌深的手臉絕不
相襯,意外地充滿優雅動人的風韻,卻不顯輕佻,履上的黃栌染絲在燈下顯出泛
金的赤色,更添一縷幽微神秘的氣息,可以想見她年輕時,必是一名風姿綽約、
氣質出衆的絕色佳人。
姥姥一動,仿佛燭照外的幽影都跟着動起來,一步踏落,黑翳隐然成形。縱
使耿照真氣衰弱,先天感應遲鈍,也知是凝力待發的前兆,急忙補充:「晚輩效
力于鎮東将軍帳下!」
蚳狩雲眉目一動,淡道:「那更不能放你走了,是不?」羅裙翻轉蓮尖踏地,
又上前一步,周身幽翳缭繞,如一绺绺剪碎的烏綢,逐漸纏上持杖之手。耿照終
于确定雪豔青不在此間,否則蚳狩雲該知道他的名字;而雪豔青自承廢驿襲擊将
軍一事,非是蚳姥姥授意,以眼下姥姥對鎮東将軍府的敵意推斷,她已知曉此事,
沉聲道:「看來,晚輩也隻好以雪門主的下落交換了。前輩以爲如何?」
「狡詐。空口白話,也好插标喊價!」話雖如此,蚳狩雲終于停步,周圍的
黑氣随之收斂。她看了耿照一眼,淡然道:「我家門主,在慕容柔手上?」
耿照搖頭。「沒有,晚輩安排門主暫居之處十分安全,将軍不知。」蚳狩雲
點頭:「你是早有貳心呢,還是待價而沽?千辛萬苦藏起人,卻拿來換了你原本
就有的自由,似乎太不合算。」
耿照還是搖頭。「我對所司并無貳心,這也不是買賣。我與門主相識于危難
之中,我救她一回,她也救我一回,若将她交與将軍,未免太不講義氣。況且貴
派雖列七玄,然門主行事,卻是江湖罕見的光明,晚輩縱不才,卻想交她這個朋
友。」
将血河蕩所遇簡略說了。爲免洩漏蠶娘之事,隻說二人埋了金甲,往下遊覓
處藏身便罷。
蚳狩雲并未打岔,安靜聽完,似揣摩他故事裏都有些什麽破綻。
「……晚輩闖入冷鑪谷,實屬意外,非是成心,還請前輩明鑒。」耿照遲遲
等不到回應,隻得先打破沈默。「若前輩尚有疑義,不妨提出,凡晚輩所知,定
爲前輩一一解釋。」
「不必。」蚳狩雲淡道:「我想知道的很多,如埋甲之處,如我家門主下落;
如你的陽氣何以如此暢旺,本門的「天羅采心訣」又何以對你不起作用……林林
總總,非三言兩語能盡。幸來日方長,盡可慢慢問,你若老實交代,也少吃些零
碎苦頭。」
耿照心頭一凜,才知中了對手的緩兵計,蚳狩雲從頭到尾都沒想同他談,她
要的隻是拖延。耿照赫然驚覺自己的盲點:「女兒總是很像母親」興許是對,雪
豔青的磊落直率,讓他抱持了錯誤的期待,以爲能和育成雪豔青之人開誠布公,
忘了狡詐如郁小娥、狠辣如孟庭殊,同樣出自這名華服老婦的調教,甚至以她的
後繼者自居——說不定,雪豔青才是這座冷鑪谷裏最格格不入、絕無僅有的例外!
問題是:一意拖延的蚳狩雲,她想避免的是什麽?等的又是什麽?
(蚳姥姥的呼吸聲……内傷!)
耿照心念電轉:不會說謊的雪豔青親口告訴他,姥姥受了極重的内創;明姑
娘在蓮覺寺力戰群姝,幾以一己之力滅了天羅香的主心骨,使姥姥無法視事,雪
豔青才會受鬼先生煽動,做出狙擊将軍的錯判……此際的姥姥,怕連站立說話都
已逼近極限。她欲避免的,恰恰是與他動手過招!
念頭方落,耿照猿臂暴長,迳拿蚳狩雲杖頭。
蚳狩雲冷笑,藜杖一縮,避過少年指掌,卻未抽身挪退,以免耗去所剩不多
的氣力,恃的是臨敵經驗豐富,總能以最小的動作,于最險的一霎躲過攻擊;至
于是無力反擊故而隻避不攻,抑或另有别圖,則尚未可知。
耿照丹田空空如也,一身渾厚真氣消失得無影無蹤,仗着年少血盛雙臂搶進,
一路「寶箧手」妙着紛呈,仿佛憑空幻化出幾十條手臂,隻是招招都拿杖頭,執
的是晚輩向長輩請招的禮節,亦有「男女授受不親」之意。寶箧手雖是「掌底有
掌、臂外生臂」,在諸多顧忌之下,炫目奪人的威勢不免打了折扣;饒是如此,
這輪密不透風的搶進還是發揮了效果,兩人一來一往三十餘合,耿照翻腕一攫,
指尖拂過蚳狩雲的織錦大袖,按說這下應該力透袍錦,生出一股綿韌的無形之勁,
其後的三個變式分采上、中、下三路進襲,如收魚線,無論哪個都能将老婦扯近
身來,甚且扯得重心偏失,不沾而跌。
無奈耿照氣勁虛浮,力不從心,不過徒具其形罷了,被蚳姥姥大袖一揮,整
條右臂蕩了開來,姥姥杖頭順勢遞出,撞向他胸口「膻中穴」。
這着不可謂不快,但耿照終究比她年輕了四十來歲,且不論内功修爲,耳目
之靈、筋骨之健,理當遠遠淩駕于年逾耳順的老婦人,及時翻過右掌,「啪!」
一聲接住了镌有伏蛛形狀的杖首。豈料蚳狩雲嘴角微揚,陡地松手,并指如劍,
以絕難想像的角度與速度欺進耿照懷裏,重重戳上膻中穴!
耿照手裏猶抓着藜杖,勝負已于瞬間底定。他眼前乍黑,迎着當胸貫至的劍
指仰倒,無數念頭如電光石火般掠過腦海,才發現自己敗得一點也不冤。
自蚳狩雲現身,其一言一行,動靜觀瞻,全都是爲了在動手之際,遞出這悖
離常理、敗中求勝的極險一劍。老邁、傷病、不良于行……未必盡是假,但更多
卻是經過精心編排的巧妙僞裝,目的自是爲了松懈對手心防,好一擊制勝。若非
耿照守禮自持,并未緊迫相逼,恐怕一上來就要中招,敗得比此際更快更慘。
他深悔自己的颟顸托大。
就算能熬過天羅香的苦刑逼供,絕不洩漏明姑娘半點消息,但……黃纓該怎
麽辦?那黑衣女郎一直于暗中窺視,必然知曉黃纓與他是一邊的,如今失手被擒,
誰來救黃纓脫險?
——都怪我……都怪我!
(阿纓!)
耿照自可怕的夢境中蘇醒,本欲起身,一動才發現通體虛乏,半點氣力也使
不上,有那麽一瞬間以爲經脈俱斷,從此成了廢人,不由一背汗浃。
「你醒啦?」一把清脆甜潤的女聲歡叫,湊來一張彎睫大眼的白皙圓臉。少
女并未如他夢中那樣披血哀嚎、豐盈有緻的雪白胴體被駭人的刑具刨刮解裂着,
每道凄厲的創口都像剜在他心上;除了眉宇間隐有一抹疲憊之色,像沒睡好似的,
她的形容模樣倒可以稱得上是「神采飛揚」,決計不是階下囚徒,連身上的衣物
都從半透明的薄紗換成了黃花襦裙綴杏色半臂,至少他毋須再煩惱眼睛該往哪兒
瞟。
「身子還疼不疼?我給你打了桶清水來,給你抹抹胸膛——」黃纓笑眯了眼,
自顧自的說着,一邊熟練地擰幹了雪白棉巾,冷不防男兒伸手攫住她幼細的腕子,
啞聲道:「阿纓……阿纓!她們……有沒爲難你?」
黃纓被他捏痛了,俏臉煞白,卻忍着沒哼聲,心想:「他才醒來,頭個兒想
到的便是我。」不禁歡喜起來,面頰熱烘烘的,輕撫着他的手背,揉開他那揪緊
的心思,咬唇笑道:「姥姥沒爲難我。這兒好吃好住的,還有漂亮衣裳穿,要是
出入自由,和仙境也差得不多啦。」
耿照放下心,思緒逐漸恢複運轉,不免疑窦叢生;腦中紊亂的雜臆一下子理
不清,順口問:「我……我昏迷多久啦?」黃纓歪頭想了一想,蹙眉道:「差不
多兩天。這兒不見天日的,時辰拿不準;自來這兒咱們已經吃過六頓啦,應該是
兩天沒錯。」
耿照最後的記憶片段,停留在被蚳狩雲并指戳倒,難不成……有人從蚳姥姥
手下救了他們倆?」不,是姥姥救了你。」黃纓搖搖頭,忽地壓低聲音:「我也
不曉得怎麽回事,醒來便在這兒啦。那老虔婆讓我照顧你,我瞧她對你挺好的,
說不定是看上你啦。」自己也覺滑稽,噗哧一聲,抿嘴咬唇,露出一臉好色小欲
女的暧昧釁笑。
耿照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卻也忍不住笑了,心懷略寬,忽聽門外一人介面:
「嚴格說來,是他救我,不是我救他。」咿呀一響推門而入,正是蚳狩雲。黃纓
悚然一驚,也不知教她聽了多少去,忙起身垂首,雙手規規矩矩地置于膝前,乖
巧應道:「姥姥。」
蚳狩雲看都不看她一眼,曳着層層織錦羅裙行過她身畔,淡淡撇下一句:
「出去罷。」迳坐榻緣,微眯着眼端詳耿照的氣色。耿照本想趁她診脈之際,突
然動手發難,爲此凝神蓄勁,才發現丹田内似有一縷碧火真氣盤繞,雖極微弱,
至少不是空空如也。
(她說我救了她……是什麽意思?)
稍一遲疑,蚳狩雲已自榻緣起身,坐上了幾畔一隻氣墩,從頭到尾都沒碰耿
照一下。兩人四目相對,蚳姥姥似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本該身負高明内功,
但不知爲何,全身的功力卻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明明經脈無損,運氣行功的法
門也一如既往,偏就是沒了真氣,是不是?」
耿照心想:「果與我身上的異象有關!」他對蚳狩雲不再抱持不切實際的臆
想期待,失風被擒的谷外奸細非但未施加拷打,反奉爲上賓,其中必有蹊跷。再
說,欲知傷勢複原的情況,把脈是最可靠的法子,診法中有所謂「望、聞、問、
切」,蚳狩雲舍切診就望診,可見有不能與他相觸的理由。耿照能想到的,就是
自己體内那吞吃一切功力的無底深淵。
蚳狩雲見他面色陰沈無有反應,也不生氣,怡然道:「日前我天羅香來了一
名極厲害的對頭,殘殺本門許多弟子,我率教門内的菁英迳行圍捕,不想卻中那
人奸計,折将損兵,傷亡慘重,連我自己都受了傷。」
耿照心想:「這說的是明姑娘。」又聽蚳狩雲道:「那人于我天羅香的了解
十分透徹,鑽研出一門獨特功法,專破本門「腹嬰功」,其勁力一旦鑽入體内,
便似星火沾上硝石,炸得五内爆血,破體而出,死狀極慘。」
她這幾句說得平淡,面上還帶着微笑,仿佛在說什麽鄉裏逸聞似的,耿照卻
聽得毛骨悚然,想起了嶽宸風的「紫度雷絕」。
明棧雪一身神功,俱與嶽宸風雙修而來,對彼此所學多有涉獵;況且,明棧
雪曾爲他祛除體内雷勁、壓制碧火功的心魔障,對兩門同源武學間的交流轉換頗
有心得,就算使不得完整的紫度神掌,要模拟雷勁破體的驚人威力,也就是她想
不想而已。
天羅香内功走的是純陰一脈的路子,陰陽本就既相斥、又相引,相克相生;
天羅香經由汲取陽氣一途,提升純陰功體,也可能因爲一點陽氣侵入丹田,與陰
勁激烈反應,如于油中點火,最後釀成大災。若說盈幼玉等所用的采補邪法乃前
者之闡發,明棧雪便是以後者的原理迳行破壞,使大利成大害,殺天羅香諸教使
個措手不及,将戰果擴大到極緻。
耿照偶聽盈、夏二姝提過蓮覺寺大戰,再拼湊黃纓四處聽來的片段,心想明
姑娘縱使武功絕頂、心計過人,畢竟雙拳難敵四手,豈能以一人之力,挑了整個
天羅香的菁英?這時才恍然大悟。明棧雪或許就爲那一天,準備了大半輩子,乃
至自污其軀,助嶽宸風竊占虎王祠、掘出《虎箓七神絕》……等諸行,似也都有
了合理的解釋。
雪豔青是個直腸直肚的,說好聽是「磊落光明」,其實就是不通世務。站在
明棧雪的立場,要癱瘓天羅香,首要的目标就是蚳狩雲,蓮覺寺大戰沒能将她鏟
除,便是殺敗八大護法也不算赢。以明姑娘的能耐,姥姥就算僥幸留得一口氣,
離死也不會太遠了。
蚳狩雲望進他眸子裏,似将他的沉吟低回一一讀清,信手拂了拂裙膝,怡然
淡笑:「你識得蘅兒,是麽?」耿照回神爲之一悚,暗忖:「蘅兒?是明姑娘的
本名麽?」他沒有騙過蚳狩雲的把握,正猶豫着該如何回答,蚳狩雲卻沒等他應
口,迳将膝腿上的裙布理平,笑道:「我要是想找她,用不着透過任何人,隻消
放出「姥姥未死」的消息,她自己就來了。那丫頭比誰都清楚,除非我倒下,否
則天羅香永不消亡。再說了,」老婦人擡眸直視着他。明明面帶笑容,卻令耿照
心頭一震,仿佛在她之前宛若透明,什麽心思也藏不住。「你丹田裏那縷真氣,
與蘅兒的外學系出同源;你在廊間追逐薰兒的身法,分明是本門的「懸網遊牆」;
更别提你在玉兒身上逆行「天羅采心訣」
的采補法門……這還看不出你與她之淵源,姥姥就真是老糊塗啦。」
「關于她的消息,我無意從你身上取得。」蚳狩雲斂起笑容,正色道:「你
隻需要知道,無論如何,我決計不會、也不容許其他人傷害你。什麽事你都毋須
欺騙我,因爲你騙不了我,而且欺瞞我對你沒有一點好處,不管你想什麽要什麽,
我都會幫助你,不問理由,不計代價。這樣,能不能讓你換個角度,靜下心來聽
聽我要告訴你的?」
耿照連問「爲什麽」都懶得,蚳狩雲說的話他一個字也不信。雖說老婦人未
趁他無力抵抗時嚴加拷掠,甚至善待黃纓,但這些不過是懷柔之術,一時權宜罷
了。
比起明姑娘的下落,眼下她或有更緊要之事必須解決,譬如性命——這種交
易耿照并不是頭一次遇到,巧的是:他與五帝窟的合作,恰恰築基于嶽宸風的紫
度雷絕之上,而蚳狩雲願意放下身段,向一名階下囚示好,也可能是明姑娘将雷
勁打進她體内,眼看強行壓抑必成沉痾,死馬當活馬醫罷了。
「帶我們出谷,我幫你祓去雷勁。」耿照謹慎斟酌字詞,避免提出的條件遭
到曲解。「我隻在谷外救治,再行拖延,後果自負。」
蚳狩雲聞言微怔,片刻才搖搖頭,魚尾镌深的嘴角抿着一抹無奈的笑。
「我說過,我已痊愈,是你救了我一命。現在,咱們得來救你。」老婦人沉
聲道:「說來汗顔,那日爲制住你,我戳你胸口膻中穴的那指實已用上全力,一
時竟壓不住經脈裏的異種陽氣,眼看要五内俱焚,豈料你體内那吞吃内息的深淵,
不僅将我指尖的勁力悉數化消,連蘅兒所種的異種陽氣亦一并吸過去,點滴不留。
若非你昏迷栽倒,脫出了挾制,再這麽吸将下去,我怕也沒命在這兒同你說話了。」
這就能解釋何以蚳狩雲迄今不敢碰觸他——饒是如此,耿照仍半信半疑。一
手掌管天羅香的「代天刑典」蚳狩雲就算是個知恩圖報之人,對他的感謝能否大
過教門與自身的利益還未可知,更何況當時耿照并無相救之意,充其量誤打誤撞
罷了,對照蚳狩雲那番「我會幫助你」的說法,簡直毫無說服力。
蚳狩雲似連他的疑慮都早已預見,并未顯露一絲不忿,娓娓續道:「我不知
你年紀輕輕,何以有如此高強的内功修爲,但若非如此,你已被體内的「殘拳」
勁力吞噬殆盡,不隻内力點滴無存,興許連血肉筋脈亦保不住,活生生被吸成了
一副白骨,死狀慘不堪言。」
——「殘拳」!
這是耿照第二次聽到這兩個字。蚳狩雲曾輔佐過天羅香三代門主,乃七玄中
極受敬重的大長老,見識廣博,她與灰袍客都說這是「殘拳」,怕不是空穴來風。
耿照對她提防甚深,但終究是好奇大過了戒慎之心,不禁搖頭:「我……我沒練
過什麽殘拳,也沒聽過這路武功。「殘拳」……究竟是什麽?
爲何不斷吞吃氣勁,使一切拳掌内功的威力皆化爲無?」
「這個問題,數十年前我曾問過一個人,但那人不學無術,又油嘴滑舌得很,
怎麽說都不正經,聽得我火冒三丈。至于那搞不清楚的氣人回答,卻是沒留下什
麽印象。」
不知是不是耿照的錯覺,蚳狩雲在說這幾句話時,峻峭的臉部線條似乎變得
柔和,笑意悠遠,卻無前度的淡漠自持,仿佛一具陳舊斑剝的木雕泥偶突然注入
了生命,所有的情感都變得鮮活起來,不再随着時光逝去風化凋朽,隳爲煙塵。
「殘拳是一種武功。」
話才出口,老婦人似省起其中引人誤區處,差一字便成了毫無意義的廢話,
不覺輕笑。「非是一門,而是一種。殘拳與我所知的東洲武學俱不相同,無法以
既有的武學理論加以闡釋,當年那人說與我聽之事雖似是而非,如今想來,又非
全無道理,也隻能姑妄揣測,勉而砺之。」
耿照沒敢嘴硬,抱拳一拱:「還請前輩指教。」
蚳狩雲面露微笑。「你的内力根基如此深湛,能負荷「殘拳」的餘勁連吸幾
天幾夜還未死,這份造詣放眼東洲,休說年少一輩,便在成名的高手中亦屬罕見,
若無明師奇遇,等閑難有。我來問你:内功是什麽?」
耿照想了一想。「是氣。天地萬物,莫不有氣;修習内功的法門,便是在經
脈中創造一處具體而爲的小天地,動如六合周流運轉,因而勝過未曾習武的平常
人。
内修之道,養氣與運氣同等重要,善養氣者得長生,然而要用于武學,運使
之法卻比多寡更緊要。」
「有這番體悟,也足以匹配高強的内功修爲啦。」蚳狩雲聽得連連點頭,微
笑道:「那我再問你,運使内氣,以何爲本?」
「以「存想」爲本。」耿照想也不想,沖口便答:「内氣無形無質,不比筋
骨肌肉,須以意念來導引,澄心内觀,反照空明。」
蚳狩雲點頭道:「我所知武學,無論高明或粗淺,均以此爲基礎,「殘拳」
卻不同。尋常武功練到了存想這一步,須持續厚積内力,或以左道之法激發潛能,
以供意念驅使,循序的便是内家正宗,取巧的便是邪功;積攢多效果好的便是神
功,事倍功半則是庸學。
「但殘拳修練内力不過是引子,「存想」之後,再一步便是「坐忘」,須堕
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而後才能同于大道。一味積攢内力反是走上岔路,唯
舍去對内外形質的執着,方可升華意念,使之通于寰宇六合而不昧,頃刻萬裏,
無所挂礙。」
耿照不識道書,否則聽到這時,該知道這些都是教人修仙解脫的法門,連領
有職券牒文的道士都未必盡信,況乎習武之人?直令他雲山霧罩,隻覺此說未免
太過虛渺。
内功的修習雖非「眼見爲憑」,可輕易以肉眼看出内氣的運行變化,卻須實
打實地揮汗修練,半點取巧不得。耿照縱有連番奇遇,才得這般深厚根基,但也
是經過蓮台三戰後,屢在生死邊緣淬砺,方有如今初窺堂奧之感:「堕肢體黜聰
明」雲雲,比附意象也還罷了,真不讓想也不讓動,豈非坐着發呆?
可蚳狩雲的「大論」還遠不僅僅于此。
「「坐忘」之後,便是「神解」——心神既能溝通天地,不受外物所限,則
天地萬物的力量皆能爲你所用。内功若是在經脈中塑造一處具體而爲的小天地,
讓你動若六合,「神解」便是讓寰宇六合成爲你,你想像自己是風,便輕如鴻毛,
快哉千裏;想像自己是雲,則聚合離散變化無常……約莫如是。」她盯着耿照的
臉龐,忽「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掩口道:「我終于明白,那時他爲何笑得如此
酣暢啦。原來我的表情是這樣。」
耿照一怔回神,忍不住搖搖頭,蹙眉道:「前輩有沒問過那人,他的神解境
界是如何練成的?說法可以虛無飄渺,修練的過程可不。他能使殘拳,必是找到
了切實可行的法門。」
蚳狩雲似是對他的反應很是激賞,柳眉一挑,斂起笑容,正色道:「他說是
給人揍出來的。傳他武藝的那名異人天天同他打架,每回動手都像有什麽深仇大
恨似的,一股腦兒地往死裏打。
「他每次醒來發現還活着,功力便向上提升一層;有一天,身子裏「突然有
些癢癢的」、「像給針刺了個小洞」——這是他的原話——力量傾洩而出,到那
時他師父同他打架再不敢留手,沒過幾天就趁他睡死的時候逃跑啦,約莫是擔心
徒弟報仇,也一股腦兒往死裏打。」
這些話都不是蚳狩雲自己的口氣,耿照能從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懷緬之色,
以及那渾不設防的淡淡笑意,窺見那人的一绺剪影,仿佛就坐在華服老婦的身畔,
大馬金刀地吹着牛皮,逗得她又氣又好笑,忍不住捏着衣袖掩口……耿照從臆想
中回到現實。蚳狩雲沒必要騙他,要取他的性命,她多的是機會能下手,此際依
舊如是;世上雖有騙人消遣的惡徒,但他在老婦人身上看不出那種以玩弄他人爲
樂的惡意。
有沒有可能……她才是抱持了錯誤期待的那個人?
她錯把自己,當成了昔年舊朋的後人。通過奇特的「殘拳」,老婦人把偶然
出現的陌生少年與已逝的故人連結起來,在回憶的過程中修複創口、尋求慰藉,
甚至是彌補遺憾。
耿照明白自己同「那人」毫無瓜葛,他的親生父母出身雖卑微,來曆卻清楚,
與養父耿老鐵一般,均未涉武林。而他的一身武功則得益于明姑娘,盡管之後屢
有奇遇,卻無一個如姥姥描述裏那樣的人。她肯定弄錯了,錯得離譜。
盱衡形勢,這樣的誤區對耿照而言,毋甯是不幸中的大幸。若非誤以爲他是
故舊之後,以蚳狩雲在廊底邊間所展現的心機與狠辣,耿照不敢想像于眼下盡處
劣勢的情況,這位大長老的手段将會是何等的雷厲刻毒。
然而不知爲何,如果可以的話,他并不想利用這個從天而降的大好機會。仿
佛爲了從強烈的排斥感中掙脫出來,耿照甩了甩頭,順着她的話介面:「晚輩雖
常教人打個半死,倒不曾從内傷外創中得過什麽好處。在此之前,我從未聽過
「殘拳」之名,自也沒學過,這殘拳既有如此駭人的威力,何以在江湖上聲名不
顯,沒聽過有哪位前輩高人使得?」
蚳狩雲淡然一笑。
「因爲它改了名字。」
「改……改了名字?」江湖絕學屢經增益修補,那是有的,可不管怎麽改,
隻有名号等閑不易,乃出于宗門傳承之考量。一套字号響亮的拳劍名頭之下,經
常包含諸多派系源流,各家所使或不同,但均以此爲名,以顯其宗。如殘拳這般
可怕的武功,修者便想改名,也管不住江湖耳語,決計不能銷聲匿迹,或輕易以
其他面貌示人。
「獨孤弋還未登基之前,以「殘拳」、「敗劍」兩套武學行世,所向披靡。
當了皇帝之後,底下的臣子亂拍馬屁,反倒叫不了這個名兒啦,說是其兆不祥,
有傷國祚,改稱「皇拳禦劍」。」蚳狩雲冷笑:「都叫「皇拳禦劍」了,有别人
能練麽?這還不扣你個僭越的罪名,抄家的抄家、滅族的滅族?堂堂帝皇,連開
宗立派亦有不能,隻能眼睜睜看絕學湮沒後繼無人,獨個兒在皇城中寂寞凋零。
對付武人,這是最毒的心計。」
耿照悚然一驚,掙紮坐起。
「殘拳……殘拳是太祖武皇帝的武功?」
蚳狩雲笑道:「宇内無敵,還能是哪個?自也隻有他了。」神情竟隐有一絲
驕傲。耿照腦中一片嗡然,諸般雜識紛至沓來,恍如熏蜂:體内這個奇怪的「吸
功深淵」,自他在溪畔拚命使出一着「落羽天式」後便即出現,分不清是此招遺
患,抑或灰袍客的武功所緻。
若是那灰袍怪客所爲,則此人興許與太祖武皇帝有關——比起他那時靈時不
靈的「落羽天式」,這個可能性要靠譜得多。耿照不認爲以自己狹隘的識見、粗
陋的設計創制而出的生澀刀法,竟能複現太祖武皇帝的成名絕學;灰袍客的行徑
雖與傳聞中磊落豪邁的太祖毫不相襯,但二人同樣武功絕頂、深不可測,說不定
年歲也差堪仿佛,彼此間若有什麽關連,似乎也不奇怪。
蚳狩雲看着他。「你真不知道,身子裏的殘拳餘勁是怎麽來的?」
耿照老實搖頭。「我被一名蒙面灰袍人打落山溪,醒來之後就這樣啦。倘若
我身上的異象确實來自「殘拳」這部武學,那麽那名灰袍人與太祖武皇帝必有牽
連,說不定……太祖還活在這個世上?」
這回輪到蚳狩雲搖頭了。「他已經死了,我知道的,而殘拳于此世并無傳人,
連他最鍾愛的十七弟獨孤寂也沒能得傳。我曾問他,爲什麽不教獨孤寂殘拳,他
笑着說:「遲啦,本想讓他練得歡喜些,多點成就感,便傳了他一套修練内力的
便捷法門。一下子沒留神,他的内功居然練到這麽高啦,定見已成,要想再回頭
走我的路子,難啊!練得也不痛快。何苦來哉?」
「我說:「你弟弟忒聽你的話,你讓他重練還不行?」他笑得可壞啦,挨近
了說:「那我讓你廢功重練,你肯不肯聽我的話?」我琢磨了半天,偏就狠下不
這個心,才知修習這門武功難如登天,是從一開始便難。若不是找個心如白紙的
孩童,從小教起,誰能練出内力又舍去?」
灰袍客的内力修爲十分驚人,與蚳狩雲所說并不相符,但耿照甯可相信自遇
上太祖武皇帝的某位故人,甚至就是他本人。「若世上再無第二人能使殘拳,前
輩如何斷定不是太祖武皇帝?」
蚳狩雲從床頭屜櫃中取出一小塊木闆模樣的物事,小心翼翼擱在榻緣。耿照
這才發現是一本硬襯的繡金簿冊,兩面裹着錦繡緞子的薄闆間釘着線裝絹冊,冊
裏卻連一個字也沒有,頁與頁之間夾着一張張大小不一、精粗各異的零星紙頭,
竟一本用來夾畫的吸墨冊子。
耿照坐起身來,揭開封面,見夾的那張紙泛黃陳舊、布滿绉折,似是被捏成
團之後才又細細攤平,紙上以炭枝一類繪着一名濃眉大眼的少年,身上的短褐松
松垮垮地披着,袒露出結實虬健的胸膛,手裏提了雙男子樣式的軟靴,正不住滴
着水;圖面雖隻畫了胸膛以上的部位,以及一隻提靴的右手,卻能想見他精赤雙
腳,涉水而過的模樣,筆觸稍嫌稚嫩,神韻的掌握卻極其生動。
「那是我們頭一回相遇。」蚳狩雲抱膝垂首,盯着那幅炭枝速寫,面上露出
一絲溫柔的神氣。「他害我的銀票掉進水裏啦,說什麽也要給我撿回來。我本想
一爪捏碎他的喉嚨,無奈不識水性,心想等撈上來再殺他罷。」不知想到什麽趣
事,忍不住笑了起來。
耿照翻過那幅速寫,果然有着大片暈開的黑紅墨漬,這圖居然是畫在櫃票的
背面。想到掌管天羅香的蚳姥姥居然精于繪畫,姥姥畫這幅畫的時候興許還很年
輕,想到畫中之人便是名動天下的太祖武皇帝……耿照隻覺極不真實。這若是個
圈套,也未免準備得太過周折細膩,連黃舊的往日時光都成了共犯幫手,才能透
着一股子的懷緬與沈醉。
接着的幾張也都是炭枝速寫,畫中人的衣着模樣也都差不多,作畫的紙頭有
從帳冊裏撕下的,也有舊春聯的下半截;背景從水邊、山邊乃至篝火夜星,似可
見着兩人行旅痕迹。還有一幅是獨孤弋睡着的模樣,他精赤上身,枕着恣意舒展
的強壯臂膀,既酣倦又天真。
耿照已非不曉人事的無知少年,這幅畫裏所蘊含的缱绻溫情,濃得幾欲透出
紙面。隻有在纏綿過後、身心俱都滿足已極的少女,才會在夜裏偷偷擁被而起,
于随身的絹上留下情郎童稚的純真睡顔。
他擡望蚳狩雲一眼,看盡世間百态的老婦人早已過了含羞别首的年紀,隻垂
眸含笑,低聲道:「一開始我們就知道是露水姻緣,至少我是知道的。那時,我
是教門裏最年輕的織羅使者,野心勃勃,從沒想過跟個籍籍無名的漁村少年過一
輩子。
我能給的,就隻有這麽多啦,再多的他也要不起。」
耿照翻過了一大摞炭枝速寫,終于看到頭一張彩墨,畫裏的男兒依舊濃眉大
眼英風飒飒,卻換過一身快靴錦袍,腰帶上還墜着一塊流蘇白玉,雖說「人要衣
裝佛要金裝」,但不知爲何總覺得這身打扮不适合他。
「……後來,他就被接進鎮東将軍府了,我才知道他是獨孤執明的庶長子,
連他自己也不曉得。我一直在想有天離開他時,他不知道會有多傷心,爲了那一
天我練習了很久……沒想到,卻是他先離開了我。」
後頭作畫的紙,就不再顯得那樣淩亂了。精心裁剪、宛若信箋的紙頭上,畫
着身着武服、铠甲戎裝的獨孤弋,畫工比前頁更顯精緻,布局總是規規矩矩的,
人在中央,天地留白,前中後景層次井然,着墨肯定是事後才細細填滿,卻少了
那種亟欲捕捉某個瞬間的興起與急切。
更重要的是:畫與畫之間,看得出少年逐漸成了青年,獨孤弋的身形拉長了,
那股子屬于少年的單薄清瘦漸被結實魁梧所取代,每一幅圖間隔的時間更長,刻
畫得也更細緻,但有幾張是沒畫完的,或畫到了一半,又以重彩濃墨胡亂抹去,
終究還是舍不得丢,一并夾進了冊子裏。
「我們一直沒斷聯系,或許徹底分開,比想像中更難。那時我們都被身邊的
事折騰得精疲力竭,誰也不想再提分合聚散。」姥姥淡淡一笑。「除了打仗那幾
年,他年年都來看我,待上一夜,沒天亮就走。連登基後我們也算常見,三兩年
裏總遇得到一次,五月初七在桃源村桃花塢的湖畔船屋裏,多半是我等他。」
耿照很難想像這是什麽樣的約定。沒有書簡往複,沒有消息互通,一方是平
望都日理萬機的九五之尊,另一方是江湖上争盟争霸的邪派首腦,他們之間到底
是情是愛,是肉欲抑或友誼?怕連二人也說不清。
「所以,他一定是死了。」蚳狩雲輕道:「二十幾年來,我年年都到桃花塢,
卻再也沒見過他。如非身故,豈能如此?」
這并不能解釋蚳狩雲對耿照的态度。思念獨孤弋是一回事,或許在她心目中,
天下無敵的獨孤弋絕不可能突然暴斃,她依舊年年前往桃源村小屋,等待那人忽
然穿過垂楊柳蔭,無聲無息出現在身後,但獨孤弋不會變成一名少年,他的兒孫
一輩裏也沒有如耿照這般年紀之人,再說耿照的形容相貌,與畫中人渾沒半點相
似。難道老婦人認死的,就真是殘拳而已?
「我們最後一次相見時,他說:「我這回來東海,是想給殘拳找個傳人。可
惜來晚了一步,那小子天資不壞,自個兒偷練内功刀法,居然頗有火候,這下想
要教他廢功重練,可就難如登天啦。也罷,各有各的緣法,不必勉強。既然來了,
不如我傳給你罷?」」
蚳狩雲見他目瞪口呆,也無絲毫不悅,拂了拂裙膝,怡然道:「他說的每件
事你要都當真,幾個腦袋都氣壞啦。我隻道是逗我玩兒,沖他冷笑道:「你明知
我練不了,成心氣我麽?」誰知道他真從懷裏拿出一摞紙,上頭密密麻麻填滿了
狗爬字,也不講章法布局,總之難看得緊,一望便知是他親筆。
「我心想他都做了皇帝,便找不着代筆潤色的大學士,好歹裱糊成卷罷?這
般醜陋,是想弄瞎誰的眼?沒來得及取笑,轉念又想:不對,這回他是認真的。
這紙裏寫的東西,他不想讓别人知道,隻能自個兒琢磨,藏着掖着偷寫;寫完了,
就立刻趕來東海,找他心目中的傳人。」
耿照濃眉一皺,喃喃道:「這就怪了。太祖皇帝說過獨孤寂「定見已成」,
是萬萬不能回頭練殘拳了,難道在他心目中,東海還有其他合适的傳人?」蚳狩
雲笑道:「你比你看起來的樣子聰明多啦,一下子便抓到了關竅。」耿照苦笑:
「我就當前輩是贊我好了。」兩人相視一笑,氣氛在不知不覺間和緩了許多。
「他一向……不是個講規矩的人。」半晌,蚳狩雲輕歎了一口氣,搖頭道:
「什麽開宗立派留名千古,半點沒放心上。他做的,不過是想做之事罷了,或者
是他覺得非做不可的事。過往相見,他總會帶些小東西讨我歡心,有時是好吃的
糕點,有時是路旁采的一朵漂亮野花。我從來都不愛這些,那都是他歡喜的。」
她擡望耿照,忽抿起一抹意味深長、似笑非笑的唇勾,眯着眼說:「我要的,
一向隻有武功。年輕時我隻想壓倒同侪,早日跻身教使之列;等手握大權,又一
心輔佐門主,補救本門内功不足以駕馭《天羅經》武技的缺陷,老實說我在教門
内得以平步青雲,晉升得如此順遂,多少是讬了他的福。
「我倆情濃時,我想學的,他總是一股腦兒全教給我,毫不藏私。我學會
「敗劍」的時間,怕還早了獨孤寂許多年,隻不過那時他才粗具構想,還有許多
未及錘煉完滿之處;後來我再見他施展,與當年所授頗有出入,求招的心思卻淡
了,保持原狀也沒甚不好。」
盈幼玉所使的詭秘劍招,想來便是這門尚未完熟的「敗劍」雛形了。
耿照想起盈幼玉與黑衣女郎交手時,于險中求勝的迅辣劍法,雖非無敵,卻
有股難馴的狂烈與野性,臨敵時來這麽一下,确實防不勝防。太祖武皇帝年少所
創的劍式粗坯,即有如此鋒芒,經他千錘百煉、曾壓勝無數高手的完整「敗劍」,
該有何等驚人的威力!
而腹嬰功不足以駕馭人稱「七玄第一武典」的《天羅經》,則是天羅香最大
的秘密,不僅外人不知,教門内亦秘而不宣,如明棧雪之流的門主候選,或蚳姥
姥這般掌大權者方可預聞。耿照雖聽明姑娘說過,料不到蚳狩雲竟坦承以告,心
中五味雜陳,尚存的一絲提防戒慎,自此益發淡薄。
姥姥續道:「他與埋皇劍冢的「千裏仗劍」蕭谏紙乃一師所授,連蕭谏紙的
武功,他也不瞞我。蕭老兒迄今仍一無所知,他的獨門絕技「雲海蒼茫訣」和
「八表遊龍劍」,我都會着一點兒。」
耿照心中微動,沉吟道:「我聽說太祖爺與蕭老台丞鬥氣,才一怒将他貶出
京城。會不會……他是想将這份手稿交給台丞,卻怎麽也拉不下這個臉,故而假
讬前輩,心底卻盼着有朝一日,台丞能從前輩這廂取得?」
蚳狩雲渾身一震,淡淡的笑意陡被震散了似的,隻餘一抹殘映,凝于飽受歲
月侵蝕的面上。她不得不重新衡量眼前的少年:最初她以爲他心思機敏,而後才
發現他心細如發,不易受變亂紛呈的外物所迷惑,總能專注地把握細節。到得這
時,她卻覺得他對于人情世故有種極其銳利的直覺,足以越過橫亘其間的歲月殘
垣,看見隐藏在背後的善良與誠摯。
——他真的……是你派來的罷?
你還記得你留了東西在我這兒,想起要來拿了麽?真是的!一看……就知道
是你啊!
老婦人靜默良久,仿佛不想從思憶裏抽身離開,片刻才拈袖搵了搵眼角,長
歎一聲。
「不是蕭谏紙。他說啦,「将來有個人出現,你就把這交給他,我不知他何
時來、生作什麽模樣,姓誰名啥……我等不到那時啦,神棍也是。」我從沒見過
他那樣沮喪,仿佛幹了件天大的錯事,再也無法彌補似的。
「他說:「我師父讓我們等待時機,以拯救黎民蒼生。異族出現時,我們以
爲時候到了……你要是見過異族就知道,牠們沒點兒像人,個個都是鬼怪。誰見
了不以爲世道将亂,蒼天降下了妖孽來?
「「可我們錯了。時間還沒到。異族不過是水滾前的浮泡沫子罷了,那真正
天殺的玩意兒還沒來。我同神棍都錯了,錯得離譜。我把百年難遇的猛将強兵、
不世英傑拿來争天下,讓他們死的死、散的散,才發現要打的對象還未現世…
…萬一牠明兒來了怎麽辦?韓破凡、武登庸都已不在,萬一我打輸了,誰來拯救
蒼生?」」
耿照聽她喃喃出神的口吻,複誦那呓語般的内容,完全理解如此淺白混亂、
毫無章法的話語,何以能牢記數十年。在靜室聽來已是如此懾人,若由天下無敵
的獨孤弋口中說出,該有多麽詭異!
「我從沒見過他這麽憂慮。他并不害怕,隻是焦躁難平,仿佛一切都亂了套,
卻找不出相應之道。那次之後,我就再沒見過他了,隔年平望都傳來皇上駕崩的
消息,我隻當他是詐死逃離朝堂,以擺脫那幫令他喘不過氣來的臣工。我年年都
盼着他在遠方玩累了,終于又回到桃花塢來,好讓我把這束紙頭還給他。」
耿照将那本織錦冊子翻到了後半,吸墨的薄絹間不再出現圖畫,取而代之的,
是一張張寫滿歪扭小楷的紙片。「前輩——」他不敢多瞧,忙阖起簿冊便欲遞還,
蚳狩雲卻搖了搖頭,并未伸手。
「他那天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我隻知道你在這節骨眼上突然來到了冷
鑪谷,身上帶着殘拳餘勁,就像他說的,一看就想起了這些紙頭,決計不會弄錯。
所以,我不能讓你就這麽死掉。」老婦人淡然一笑,眸裏卻閃着逼人的光。
「我們還有時間,從裏頭找出救你一命的法子。如果獨孤弋說得沒錯,要接
替他來拯救天下蒼生的,恐怕就是你了。」
第百四四折驚燕回翔,流沔移光這一日,越浦城裏始終刮着風,遠方烏雲宛
若接鱗,一路密密麻麻壓向城頭。
天還沒大亮,市集裏開門做生意的、各門橋外列隊準備進城的,都被濕濃厚
重的烏翳壓彎了腰,心知晌午前是見不着日頭了。夜幕将以另一種形式侵占白晝,
無論人們歡喜與否。
做爲東海商業最盛的城市,地處要沖、三川彙流的越浦一年到頭都有市集,
那怕是風雪陰雨,未至澇災之前,絕不歇市;就算西邊城門被洪汛沖毀了,東門、
北門等照樣開市。在越浦百姓看來,營生營生,有營才有生,日子若要過将下去,
總得開門做買賣。鄉下趕集時那種暴雨倏至、衆人一哄而散的情景,在越浦城裏
是決計沒有的。
但這雨卻始終下不來。
西南側朝鑫門的橋市邊上,大把大把的垂柳翻騰如翠浪,泊岸小舟莫不收起
旗招,被風刮得磕磕碰碰,悶鈍的木質敲擊聲卷入風裏,倏又無蹤。
流入朝鑫門的伏公圳,水面最處寬不過二十餘步,對比越浦諸多聯外的人工
水道,顯得格外寒碜。蓋因修建之初,本爲城外農田引水灌溉之用,農民運送作
物入城販賣,取道伏公圳最是便利。
故越城浦早年,此間市井極盛,圳上橫跨着大大小小的橋梁共一十七座,不
但方便城中居民往來,滿載瓜果時蔬的小舟更能直薄橋下,舟主系舟于砌石岸,
迳往橋畔柳蔭陳物插标,滿城風聞,形成橋市。
随着越浦城區擴大,各水陸通道陸續啓用,行會、城尹府對集市的擘劃亦已
成形,朝鑫門于焉沒落。迄今擺攤的多半是無行無會的散農,或自吃之餘拿點魚
蝦換零花的船戶,行會不爲難這些辛苦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随他們叫賣;逛
朝鑫門橋市的,也都是些舊習難改的老越浦,雖是一片寥落景況,有人就愛這裏
的閑散随意。時人詩曰「柳下風餐常鶴發,陳橋是處販新魚」,庶幾堪喻。
五更開市的朝鑫門,平日未至辰時便即歇市,今日拜天陰之賜,都近巳午之
交了,還有零星的攤子趕着收拾避風。往來的人們無不扶冠環裾,抱身而行,以
免被風掀飛了衣發。
一名身穿白衣、鬓邊簪着白花的女子,臂彎裏挂着小小的竹籃,低頭走上了
名爲「念阿橋」的跨圳石橋,一陣陣的大風吹得她裙裾逆揚,裹出一身凹凸有緻
的曼妙曲線,飄散在風中的烏濃長發,更襯得肌雪逾衣布,直要掐出水來,平添
幾許動人韻緻。
少婦低垂粉頸,微微側着玉頰,濃發半覆着臉面,無法看清她的容貌,然而
光是高聳鼓脹的前襟、細圓的葫蘆腰,以及極富肉感的豐盈臀股,便是放到越浦
頂尖的風月場銷金巷裏,亦屬罕見的尤物;相貌毋須悉見,已極攫人目光,連道
旁女子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橋上一名中年婦人停下了收拾,扯開嗓門殷勤叫喚:「這位小娘子可是要買
鮮魚?」連喊幾聲,那少婦才回過神,以小指将拂過面龐的發絲勾至耳後,果然
露出一張千嬌百媚的臉蛋,雖眼皮浮腫玉頰消瘦,頗見憔悴,仍未減其清麗,襯
與眼角一粒晶瑩小巧的淚痣,令人生憐。
「魚……是了,大娘有魚麽?」少婦喃喃應口,兩排彎翹的濃睫輕輕顫動着,
心思似乎不在此間,早已被風刮去了遠方。
中年婦人笑道:「有有有,上好的鳜魚,小娘子定要嘗嘗。」揭開覆于木桶
上的深青荷葉,見清水中遊着一條肥美碩大的銀鱗魚,通體青黃,帶有條狀烏斑,
前額斜平、颔突吻尖,背上的魚鳍還有一條條醒目的棘刺,模樣十分兇猛。
少婦蹲下端詳了半天,卻未露出婦人期待已久的驚喜神情,隻淡淡地問:
「這便是鳜魚麽?怎生吃才好?」
婦人笑道:「小娘子一定不是本地人罷?這鳜魚乃是三川名産,肉質緊實,
滋味鮮美,去骨剖花之後入油鍋一炸,再澆上糖醋汁,便是一道遠近馳名的「松
鼠鳜魚」。配白飯吃,鮮得能把舌頭也吞落腹底。」
少婦笑了,宛若春花開綻,明豔不可方物。「聽來挺不錯,可惜隻有一條。」
她歎了口氣,笑道:「也罷,就買這條。大娘,這鳜魚怎麽賣?」
「算小娘子一百五十文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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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12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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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聽出她話中之意,敢情是嫌不夠吃,柳眉一挑。「小娘子府上人丁旺,
一條若不夠吃,我家還有幾尾,都是清早捕的,裝入竹籠浸在水中,一般的鮮。
小娘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說着便要起身。
少婦「嗯」的一聲,似不怎麽上心,纖長的右手五指輕撫桶緣,桶中鳜魚感
受震動,不住東突西竄,仿佛威吓着看不見的敵人。
蓦地一人蹭來,也在荷葉木桶前蹲下,撫颔啧啧稱奇:「哎呀,是鳜魚耶!
阿嫂也賣我一尾。」卻是名披着鬥蓬、浪人模樣的虬髯男子,鬥蓬連着亂發在風
中獵獵作響,露出其下的臂鞲綁腿,似是武服;背後斜背一捆長長的青布包袱,
所貯應是兵器一類,說是刀劍,似乎又粗圓過甚,看不出是何物。
少婦一驚回神,卻未起身,攏着裙裾手按飛發,姣好的唇線勾起一抹微釁的
笑容,像替壞掉的人偶注入生命力似的,整個人突然警醒起來,生香活色之中隐
含一絲危險與戒備,對比先前的頹堂呆怔,簡直判若兩人。
「胡大爺也買魚呀!」她抿嘴一笑,眼波漾如桃花。
「忒巧。這尾讓與胡大爺罷,我可以等。」
虬髯男子哈哈一笑。「那就多承耿夫人的好意啦。喂,我說阿嫂,」冷不防
叫住婦人,眯起晶亮的眼睛,露齒微笑。「這魚幾多錢?」
中年婦人本欲離開,被他吓了一大跳,手捂胸口,強笑道:「這……這位大
俠也愛吃鳜魚麽?我……我家裏還有幾尾,一并取來賣與二位。」
男子連連點頭。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好意思,我這人耳朵比較尖,方才大老遠聽見啦,
一百五十文是吧?阿嫂家裏有幾簍,我全包啦!」一瞥身畔少婦杏眼圓睜,趕緊
補充:「……自然是扣下這位小娘子的幾尾之後,其他我全包啦。莫說青魚行,
你這鳜魚在越城浦任何一處橋市,一對都能賣到五百文以上,阿嫂賣個幾百斤給
我,越浦的青魚行就讓我給打垮了。屆時魚行的蟹眼高少不得要來求我,跻身越
浦五大家指日可待,可喜可賀、可喜可賀!」說着大笑起來,仿佛一手把持越浦
魚行的桓家少東桓嚴高就跪在他跟前苦苦哀求,大有躊躇滿志、一飛沖天的氣魄。
那婦人強笑道:「哎唷,大俠可真是愛說笑。這……哪能啊!」
男子笑道:「東海央土之交本多丘陵,三川切割群山而過,水流湍急,地形
破碎,才能養出肉質結實、性情兇猛的鳜魚來。漁民冬季時捕鳜,須在這些崎岖
縱橫的丘陵間爲之,一路往西賣過來,跌價與計裏相仿佛,賣到越浦之時,差不
多就是一斤幾十文錢。
「但你這是春鳜,是春汛來時,從山裏沖出的大魚,乃經曆整個冬季的弱肉
強食、汰出的鳜中豪強,個頭大、滋味美,數量也不多,重點是産地還捕不到,
得往下遊找。你隻消打過一天的漁,決計不會拿冬鳜的價錢來賣春鳜。」
一旁少婦依舊維持攏裙蹲踞的姿勢,他人做來粗鄙難看,于她卻是美如圖畫,
說不出的嬌俏順眼。她伸手托腮,歪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瓜,笑吟吟道:「不想
胡大爺亦是捕魚能手,說得一口好漁經。指不定大娘見奴奴生得可愛,偏就賣我
便宜些,怎使不得?」
「使得!當然使得。」男子大點其頭。「隻不過她這魚是上東邊兒州橋口魚
市買的,魚尾那兒有個小小的「張」字膠印,是青魚張家的号記,一瞧便知。專
程買了五百文的魚,來賣你一百五,居心叵測,小娘子不可不防啊!」
那婦人畫眉山挑,頓時來了精神,忙七手八腳撈起活魚,往男子鼻下一送,
得意洋洋。「真沒有!大俠你誤會啦,這魚是咱自家捕剩了的,随意拿來換點零
花,見小娘子俏麗可人,結個善緣罷了。」
男子一臉歉意,連連點頭:「真是我犯渾,對不住二位。得,你拿柳葉條串
了給小娘子,家裏那幾尾算我的。」變戲法似的從鬥蓬底下亮出半截帶葉柳條,
也遞到婦人眼下。
那婦人不由一怔,整個人愣在當場,竟忘了接過。男子搖頭歎息:「你一不
懂抓,二不會串,過往在這念阿橋做買賣,是買魚送木桶麽?」劈手奪過,柳枝
穿入魚目一系一甩,單手将活魚披挂在肩後。
婦人見僞裝被揭,面色沉落,反足一蹬身後橋欄,「唰!」自二人頭頂越過,
輕輕巧巧落在橋中央,喝道:「你是何人?」附近往來的路人、柳下打盹的攤販
等計七八名起身聚攏,将男子與少婦圍在窄小的石橋上,顯是婦人同黨。
男子笑道:「回去同你們家十九娘說,胡彥之向她問好。但教你們金環谷在
越浦一日,我擔保你們沒安生日子好過,不管幹什麽、去哪裏,都能見着你胡大
爺的金面。耿夫人,以你一位絕色佳人的犀利觀點,我這樣說有沒有讓你覺得很
帥很有印象?」
「耿夫人」笑道:「隻可惜有點美中不足。哪天胡大爺給人毒啞了,那就更
完美啦。」男子搖頭道:「最毒婦人心哪。我那耿兄弟怎娶了這麽個毒婦?」少
婦神色一黯,眉宇間浮露凝愁,但不過就是片刻,旋又恢複成那沁人的冷豔,抿
嘴道:「金環谷十九娘,我不記得惹過這号對頭。不過派出這些個丢人的貨色,
諒必不是什麽體面的人物。你幾時見過漁婦畫眉的?」最後一句卻是對那婦人說。
那婦人悚然一驚,忍不住伸手撫眉,才知早已露出馬腳,鐵青着臉冷道:
「符姑娘,對不住,我家主人請姑娘同我等走一趟金環谷。姑娘如若不從,我等
隻有得罪啦。」
這豔麗的白衣少婦便是符赤錦,而虬髯男子自是胡彥之胡大爺了。蓮台戰後
耿照下落不明,符赤錦在蓮覺寺住了大半個月,日夜守在掘坑邊上,不論死活都
想頭一個見着他,苦撐之下,累得數度昏厥,被将軍夫人喚人擡回驿館,親自照
拂,因而掘坑炸毀當夜,僥幸躲過了一劫。
沈素雲心疼這位得來不易的體己伴兒,堅持摒退仆傭,亦步亦趨地看顧她,
唯恐她心傷「亡夫」一時想不開,做出殉情之類的傻事。如此一來,符赤錦便回
不了棗花小院了,蘇醒後略作思索,隻得暫居朱雀航大宅。
朱雀航大宅的總管李綏甚是老練,對将軍夫人說:耿夫人其實是越浦烏夫人
的遠房親戚,蓮覺寺戰後典衛大人聲威遠揚,震動三川,越浦之中人人敬重,烏
夫人遂把這座閑置的宅邸「借」給耿夫人,以爲靜養之用。
沈素雲熟知越浦商人趨炎附勢的嘴臉,她丈夫是抹油的鐵棍光杆兒一根,等
閑誰也攀不上;對掌管藥材一行的烏氏來說,由符赤錦身上下工夫,指不定能藉
着自己攀上鎮東将軍的門路,這般投資沒一個浦商會放過,若然易地而處,怕沈
素雲自己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遂不再疑,陪符赤錦住進了大宅,直到這幾日才
又搬回驿館,但仍天天往訪不辍,非要見上一面、說幾句話才安心。
符赤錦隻能利用當中的空檔返回棗花小院,不意今日在中途遇伏。
那婦人袖底一翻,亮出兩柄寒霜霜的匕首,形制較尋常匕首略長,偏又不及
短劍的長度,右手那柄較左手的又更長些,柄锷處似是一隻展翼的鳥形,掐着華
麗的金絲雕飾。
胡彥之一瞥四周,算上那名僞裝漁婦的中年婦人,圍上來的共有七人,六女
一男,年紀極輕,起身行走之際才發現她們四肢修長,俱持同樣的一對長匕,不
覺微凜:「連形比翼,契闊在昔!你們……是「分飛七落燕」!」
婦人傲然道:「胡大爺好見識,竟也聽過我等的匪号。」
胡彥之神色凝肅,沉聲道:「你們是翠十九娘請回來的,還是送出去的?」
婦人不想他一問就問到了點子上,微微一怔,片刻才詭笑道:「胡大爺好問,可
惜我不能答。」一使眼色,那六人忽然停步,身子壓低,擺出接戰的架勢。
符赤錦沒聽過什麽「分飛七落燕」,她出來透氣,買些魚鮮瓜果回棗花小院,
随身沒帶兵刃,隻能空手應敵,見胡彥之神色凝重,絲毫不敢大意。況且以二敵
七本就讨不了好,背門與胡彥之相貼,低道:「這些女子武功很高麽?我瞧着不
像啊。」
「當時耿照武功也不高,你怎逮不住我們仨?」胡彥之沒好氣道:「「分飛
七落燕」于央土買命榜上大有名氣,她們最厲害的,是能殺武功極高之人。你有
什麽本事盡管使将出來,千萬别留手,萬一形勢不好,本大爺肯定腳底抹油,決
計是不救你的。」
符赤錦「噗哧」一聲,眸裏卻無笑意,淡然道:「你放心,我不會死在這兒。
我還等着見他一面。」蓦聽婦人一聲厲叱:「殺!」
一陣大風刮過橋面,符赤錦頓覺前後左右似有風刀掠過,幾欲帶轉身子,
「嚓嚓」幾聲輕響,左上臂傳來一陣極薄極銳的疼痛,溫濕的液感蜿蜒淌下,劃
破袖管的那一刀幾乎肉眼難辨,入肉卻深,差不到一寸便要傷到臂後手筋,自己
竟連對方是如何下的手都沒瞧見。
(好快……好驚人的速度!)
「怎樣?是不是名不虛傳?」身後傳來的聲音帶着笑,符赤錦卻聽見極細微
的「滴答」響,低頭一瞧,腳邊落着點點殷紅,胡彥之顯不隻傷到一處,傷勢或
數量都在她之上。
——這些人是怎麽辦到的?
符赤錦微眯杏眼,發現除婦人以外,視界裏的三人全換了面孔,方才她記得
是三名豔若桃李的女郎,此際卻是二女一男,年紀均不超過二十,突然會意:
「她們使的,是「一刀斬」!」
「好眼力!也不枉我替你擋了一刀。」胡彥之笑道:「出鞘傷敵,一刀取命,
正是「一刀之斬」的精華。她們速度極快,沖過我們身畔的瞬間才出刀,而且兩
兩一組,你的手眼身子本能地要閃其中一個,另一個便由反方向下手,因此每回
交換位置必能傷敵,獵物最後隻能被放幹鮮血,乖乖閉目待死。」
「或被某一刀割斷咽喉,登時了帳。」符赤錦笑道:「你怎知她們不是打從
一開始,就打算多砍你一下?」
胡彥之大笑。「這也是大有可能。都說「擒賊先擒王」了,當然得挑棘手的
先幹掉——」
「殺!」婦人一聲斷喝,六燕飒然飙過,兩人身上又多添三道傷口。符赤錦
本能避開卷向雙腿的刀風,以免失去行動能力,因此仍是左上臂被拉了道口子,
較前度略淺,卻更接近手筋。
金環谷派這組人馬來狙擊她,完全是精心設計過的結果。她的功夫本就不以
快著稱,而「血牽機」的施展,更需要若幹程度的緊貼與滞留,像這般分光化影
般的和身一刀飛斬,快得連眼睛都幾乎看不見,一沾即走,如何運勁操縱她們?
若非胡彥之橫裏殺出,今日這個跟鬥她是栽定了。
(金環谷、金環谷……這個毫無印象的名字,何以要費盡心思來擒我?)
「小心……」突然間,胡彥之急切的叫聲将她拉回現實。「……來啦!」
六道驚人的風壓交錯而過,彼此雖有先後之别,卻不足以讓符赤錦的身體做
出反應。她本能抱住受創的左臂,這回激靈靈的疼痛來自右側腰際,她幾可想像
鎖定左臂的那人發現她試圖閃避後、她身後的另一人無聲出刀的模樣,不禁恨得
牙癢癢的,忽想起衆所周知的「一刀斬」罩門。
一旦出手,直到再度恢複拔刀姿态之前,施展者都無法再行攻擊或防禦!也
就是說——(把握機會……就是現在!)
符赤錦不顧腰臂間的痛楚,憑藉着先前的記憶,點足撲向離她最近的一頭
「燕子」!隻消打倒一人,就能癱瘓一條「一刀斬」的殺人動線……「等……等
一下!回來!」
身後胡彥之大叫,帶着前所未見的倉皇懊惱,随即六道風壓再度以她爲中心,
呼嘯着壓碾穿行而過!
符赤錦隻覺自己活像被剝殼的魚蝦,在狂風中軟弱得難以反抗,兩道比前度
更深、更熱辣的劇痛劃過背門以及右大腿,同時響起一串激越的金鐵铿擊,睜眼
赫見胡彥之雙手斷劍拄地,胸膛、腰側俱都裂開凄厲的血創,最嚴重的一道傷在
左側大腿,剝奪了站立的能力,隻能拄劍半跪,勉強維持不倒。
「還……還活着麽?」他的聲音在風咆中被揉壓碾碎,符赤錦覺得就像自己
的身體一樣四分五裂,無法拼湊出完整的形狀。
但她還沒死。
「分飛七落燕」的六燕斬本就是六個人,分持十二柄匕首,每條攻擊線上均
有兩個端點,于交錯的刹那間連斬四記,其中有三刀可以是虛招,封死敵人的退
路,使其露出空門。隻消逼出破綻,一刀砍實了,便是一次實打實的有效攻擊。
符赤錦于攻擊結束瞬間的判斷是正确的。毀去任一點便能癱瘓一條線,可惜
她忘了「分飛七落燕」有七個人。
負責指揮的中年婦人在她一動之際,便看穿了企圖,即刻下了圍殺的暗号。
除符赤錦鎖定的目标與她相距太近,不及完成一次攻擊、隻能迳行走位之外,
其餘五人立時返身,同時爲彌補回氣不及、力量稍弱的缺陷,雙刃齊出;如非胡
彥之以雙劍并身子擋下了絕大部分的攻勢,手無寸鐵的符赤錦怕已被砍得血肉模
糊,成了一團血人。
「你現在知道……她們的僞裝爲什麽這麽爛了吧?」胡彥之居然還笑得出來。
「這幫娘兒們是狙殺組的,不是刺探組。」
符赤錦也笑起來。
「她們真要狙殺,我都能死兩遍啦。」她沾着血珠的雪白面龐一笑,豔得令
人怵目驚心。「派狙殺組對上不能殺的對象,頂上的人莫非是豬麽?」
「是不是豬我就不敢肯定。」胡彥之搓搓下巴,忽「噗」的一聲失笑,伸出
血淋淋的左手往胸前一比,劃了個幅度驚人的誇張半弧。「不過她這兒老是塞着
兩頭小白豬,那是有的……哎唷!」
趴在地上的符赤錦不知怎麽弄的,狠狠踢了他一腳,笑吟吟道:「我們就喜
歡帶豬上街,胡大爺有意見麽?」
胡大爺怎敢有意見?他巴不得世上女子全帶倆小白豬,還經常讓牠們出來透
透氣;有意見的是「分飛七落燕」,尤其是領頭的「燕首」夕紅飛。她們本是直
屬秘閣翠氏的暗殺部隊,爲增加曆練,同時替主人打探仇家的下落,才以殺手的
身份行走江湖,不意卻闖出了偌大名頭,成爲十九娘手裏的财源之一。
「分飛七落燕」的江湖評價頗爲微妙:僞裝潛伏、一擊中的,有許多比她們
幹得更出色的,于買命榜的排名卻有所不及,蓋因七燕的合擊之術,可以精确擊
殺武功遠高于她們的對手,最适合用來對付自恃甚高、功夫極硬的一流高手——
這種人往往不是尋常殺手能對付的。
此番被急急召回金環谷,原以爲有什麽大用,豈料卻被派到這念阿橋上蹲點
放哨,與其他門人渾無二緻,夕紅飛心中多少是有些不舒坦的。因此一見獵物送
上門來,便亟欲回報上司,以取得狙殺令建功。
若有血牌在手,這對活寶早已是死人了——夕紅飛咬緊銀牙,捏得玉指格格
作響。「分飛七落燕」自出道以來,還未受過這般言語奚落,這一男一女縱使形
容狼狽,已是半死之人,非但未出言讨饒,反倒你一言我一語地調侃起來,令她
暗下決心,就算要帶活口回去覆命,也要再拿掉他們半條命,瞧他們還笑得出來!
她高舉的右手五指飛快做了個手勢,六名雛燕眼神一凜,殺氣更濃,悄悄亮
出燕匕的翼形尖锷;若有日頭,該能在斧形的翼緣映出猙獰的鋼色。七燕的長匕
不僅雙刃開鋒,連翼锷兩側也是利器,在接近獵物的瞬間,一人等若有八處銳鋒
接敵,兩名燕雛交錯後,最多能在對手身上留下十六處傷口;六人齊齊掠過,那
也同千刀萬剮相差不遠了。
夕紅飛的武藝絕不能算高,她一手訓練的燕雛們更不消說,她們倚仗的是脫
胎自狐異門輕功的絕頂身法,摒除一切枝節,專注于直線上的瞬間加速,以達到
掠影分光之境。這些「燕雛」十六歲就能上陣,無論多麽優秀,最多也隻能用到
廿三;過了這個巅峰,速度便再也不能繼續維持,必須汰舊換新。
這是向青春借來的力量,足以斬開最老練、最沉凝的武者。光陰不易,衰老
則腐,本就是天地間不可違抗的至理。大道之前,誰不辟易!
「殺!」
尖亢的命令貫穿風咆,成環狀分散的六名燕雛倏地消失形影,以絕難想像的
極速沖向目标,豈料這一次,卻以令她難以想像的結果收場——率先掠過胡彥之
身畔的一組人身形倏滞,原來他以斷劍絞入燕匕的翼形锷刃之間,卡死了那兩名
年輕女郎的行動,挾着二人一個轉身,蕩開了緊接而來的第二組人!
燕匕周身開鋒,本就是極難使的險兵,四人進退失據,跌撞間傷人自傷,紛
紛倒地。其中一柄燕匕插進老胡左脅,堪堪被他以腋臂夾住,一拳将持匕的狠辣
少年轟飛,忍痛拔出,點足迳取夕紅飛!
另一廂,掠向符赤錦的兩人忽然踉跄倒地,符赤錦松手滾了開來,以免被奇
銳的燕匕所傷,卻是她趁仆地之際,悄悄取出藏在腰帶裏的「天雷涎」。這枚黃
豆大小的透明膠弦乃漱玉節所贈,一直被她收在貼身香囊裏,不意今日派上用場。
被絆倒的兩名雌燕雛中,一人被自身的疾沖之力拉脫了踝關,所幸燕匕并未
傷着身臂,隻疼得在地上打滾;另一名少女着地一滾,腰腿敏捷地讓過雙手利刃,
便欲起身,符赤錦一掌按上她腰背,「血牽機」潛勁發動,少女回臂欲斬她脅側,
右手燕匕卻硬生生停在那把又細又圓的凹陷葫腰之前,但聽「噗」的一聲細響,
左手的匕尖已插進自己的大腿。她愣得一愣,激靈靈的疼痛直竄腦門,才知所見
非幻,「哇」的一聲慘嚎了起來。
夕紅飛料不到最自豪的燕雛于眨眼間潰敗如斯,腦中一片空白,眼見胡彥之
持匕刺來,竟不敢撄,履尖交錯布裙倏轉,閃身讓了開來。胡彥之與她淩空交錯,
就這麽越過半人高的石砌橋欄,直墜橋底。
夕紅飛忽覺不對,轉頭見另一側符赤錦笑如銀鈴,雙手似拿着什麽看不見的
物事往石欄镂空處一套,也跟着翻過身;撲至欄邊一瞧,見符赤錦「唰」的一聲
滑至水面,卻未應勢入水,杏色的小巧鞋尖點水幾步,踩上一艘冒出橋洞的舢舨,
把手一松,「飕!」一聲收回天雷涎,笑吟吟地攏裙倚坐。
一旁,胡彥之呈大字形躺着,手中燕匕虛指夕紅飛,雖未開聲,滿面都是
「有種你給老子下來」的釁容。夕紅飛一瞥仆地低嚎的燕雛,終究沒敢躍下,恨
恨一捶石欄,身影沒于欄後。
「胡大爺要是預先安排了這艘船,奴家可真要寫個「服」字啦。」符赤錦難
得露出佩服的表情,重新打量身畔的虬髯漢子。
「等等,你先等等……啊,原來受美人青睐,是一種這麽爽的感覺,讓我再
享受一下……啊嘶————」
胡彥之歙動鼻翼,陶醉地深呼吸幾口,起身正色道:「那倒不是,我這人不
太說謊的。隻能說咱們和這艘寶船是真有緣。」一指後方。橋洞的另一頭,一名
船夫模樣的漢子遊到岸邊,被圍觀的路人七手八腳拽了起來,滿面不忿,不住朝
這廂指指點點。
「胡大爺,我似乎聽見有人喊「打劫」啊。」符赤錦拊着耳朵聽半天,一本
正經回報。
「你聽錯啦,他是說「姊姊」。」胡彥之說起謊來可一點兒都不害臊。「最
近這支歌兒在越浦可流行啦,到哪兒都有人唱。來,我唱給你聽。」
「好啊,我最喜歡聽歌兒啦。」
符赤錦巧笑倩兮,白皙小手一按他臂膀,胡彥之忽然回臂,燕匕對正咽喉,
鋒銳的尖端一顫,無聲沒入滲滿青髭的油皮,一顆飽滿的烏濃血珠汩溢而出。
「不過在聽歌兒之前,胡大爺先給奴奴說說,我猜咱們三邊在念阿橋,不算是偶
遇罷?」
「不是吧姊姊,玩這麽硬?」
胡彥之見她眼底殊無笑意,心知此姝辣手,半點玩笑開不得,聳肩道:「我
打進越浦就一直跟着你,有好些時日了。先說好,我對你沒啥興趣,隻是我兄弟
娶了條毒蛇爲妻,我得确定他不會被咬死。」
符赤錦如遭雷殛,深呼吸了幾口,仍止不住顫,唯恐一劍刺死他,忙撤了血
牽機的潛勁,倩眸如電,冷冷說道:「現下再說這些,都沒什麽意思了。胡大爺,
我不喜歡有人跟着,今日承你相助,我很感激,日後有機會我會報答你;若有下
次,就沒甚情面可講啦。你明白沒有?」
「我今兒來,就爲這個。」
胡彥之解下長囊打開,露出其中的藏鋒刀與昆吾劍。
「喏,給你的。」
「……爲什麽?」符赤錦蹙起眉頭,微露一絲不解。
「這是耿照的東西,理當由他的家眷收持。」胡彥之别過頭去,一派輕松地
聳了聳肩。
「我不是專程來送遺物給你的,收着這刀,是讓你回頭交還給他。慕容柔掘
地數尺,隻差沒把阿蘭山弄穿了褲裆,莫說屍骨,連肉幹都沒找着一條,說明了
耿照不但還活跳跳,而且沒缺了手腳。誰都可以不信,唯獨你我不行;你給我往
死裏信着,等他回來,替我把刀還給他。這是頭一件。」
符赤錦沒答話。水流與風聲吞沒了她細細的抽噎,而胡彥之隻是枕着沒受傷
的那條右臂望向遠方,将一方天地俱都留給了她。
「那第二件呢?」
好半晌她才又開口,語聲裏除了一絲濃滞,聽來已與平日無異。
胡彥之轉過頭來,定定望着她,神情嚴肅。
「方才襲擊你的「分飛七落燕」,是城外金環谷「羨舟停」所派。金環谷不
過是掩護而已,「羨舟停」的翠十九娘表面上是風月場銷金窟的老母雞,實爲狐
異門暗樁。她們的目的,怕是要将黑手伸入七玄,混七脈于一元,成就前人所不
及的大志業——我幹!這種話講出口來他們怎麽不會想先去死一死?光唸一遍我
都想給自己燒紙了,呸呸呸!」探出船舷一陣吐唾,又掬了把水漱口。
符赤錦聞言倏凜,本欲介面,啓朱唇之際又将話吞回腹裏,靜靜打量了眼前
的虬髯男子片刻,才道:「你和狐異門,究竟是什麽關系?」
胡彥之懶憊一笑。「你是聰明人,我知道你一定會問。我無意欺騙你,卻也
不想回答,你隻能選擇信或不信。信了,也才有合作的可能。」
符赤錦撫着膝上光潤的烏檀長鞘,濃睫輕瞬,雲波流沔,露出一抹似笑非笑
的狡黠神情。
「拿這個來堵我的嘴麽?」
「那就要看你怎麽想了。」胡彥之淡然笑道。「莫忘了,要我信你,也不是
件容易的事。」
出乎意料的,符赤錦并未考慮太久。
「胡大爺想怎麽合作?」
「七玄大會。」胡彥之以拇指刮着刺戟戟的方硬下巴,枕臂怡然道:「鬼先
生要演一台子「四方勸進」的大戲,七玄大會便是他龍袍加身的絕妙戲台。屆時
他安插的暗樁自是跪得一地龜孫也似,山呼「萬歲」不說,指不定哭着求他萬勿
推辭啊,蒼生爲念啊,什麽肉麻揀什麽說,可遊屍門吃這一套麽?
「莫說一半,要有幾個不肯跟着演的,豈不顯得這夥人二百五至極?人家再
怎麽不要臉,真丢不起這個人。」
符赤錦水晶心竅,立時明白其中的道理。
在七玄大會之前,金環谷将持續對遊屍門之流的遊離派門采取行動,直到她
們臣服爲止。問題是:金環谷……或說狐異門的心到底有多大?實力強如天羅香,
派系多如五帝窟,武功高如南冥惡佛、狼首聶冥途等,都不是能任人宰割、輕易
驅使的,便要個個擊破,距大會召開尚不及旬,難道竟能都收服了?
「故遊屍門絕對是金環谷的首要目标,不達目的絕不放棄。」
「……因爲我們最弱小?」
「沒有不敬的意思。」胡彥之雙手微舉。「就事論事而已。」
「我隻有一事不明。」符赤錦倒也不生氣。
「本門落腳處十分隐密,外人無可乘之機。至于我,目标是顯著了些,經常
出入驿館公門,又有朱雀航宅邸,可我每回外門,絕不走同一條路,連今兒上朝
鑫門橋市都是臨時起意,金環谷人馬怎能預先埋伏?」
胡彥之笑了。
「符姑娘懂術數否?」
「是指術法方伎麽?」符赤錦嫣然一笑。「外人總以爲遊屍門精通左道,其
實是天大的誤會。至少奴奴的三位師傅都不是以術法成名,或有涉獵也說不定,
我是決計不會的了。」
胡彥之搖頭。
「我指的非是奇門陣法,而是算學。如百雞百錢、雞兔同籠、借馬分馬等,
以算籌計數推算,演出各種數目難題之解。符姑娘聽過麽?」
符赤錦抿嘴笑道:「隻會心算罷?市易買賣,日常需用,其餘奴奴見識淺薄,
不曾聽聞。怎麽你們那兒的算學,專門處置禽鳥動物的問題?」
胡彥之不覺哂然。
「那隻是題目,不是真拿來數雞算馬。算學乃奇門術法之根本,卻又不同于
術數;狐異門的武功,與算學大有幹系,其中一支名喚秘閣的,專門鑽研各種高
深學問,尤精數算之學。」從懷裏摸出一本薄冊,翻到其中一頁:「我在平望拜
當代算學大家、司天監曹勿平曹大人爲師,讀過幾年算經,這段經曆算是我平生
至慘,不堪回首。你猜是誰送我去的?是教我驗屍審案、追捕要犯的另一位師父,
「捕聖」仇不壞。
「仇老兒說了,捕快抓壞人,不是擒拿高、輕功妙便頂用,很多時候你得蹲
點埋伏,還得追蹤、猜測犯人的形迹。瞎猜一通,那就是賭運氣;想要更靠譜些,
算學能幫上一點忙。」
符赤錦接過薄冊,見上頭密密麻麻,何日何時、途經何處,往向何方、費時
幾何……竟是關于她日常行蹤的詳細記錄。
「我跟蹤你,可不是光伏屋脊便罷。從這些記錄中理出數字,便能推出你慣
行的路線、前往的目的地等,雖非萬試萬靈,總比賭骰子強些。附帶一提:賭骰
子也能靠算學預測,我那時在京城赢了不少。」胡彥之斂起貪婪的懷緬之色,一
本正經道:「秘閣烏衣學士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于算學一道的造詣勝我百倍,
縱無本大爺的縮地法追蹤術,拿這冊子的一半去運籌推算,也能約略推出你隐匿
行蹤的思路習性,就算有十條可能的地點路線,那也不過就是安排十組人馬而已。
金環谷手下衆多,玩得起這一碼。」
符赤錦知他言語浮誇,雖未必見疑,倒也沒有全信,微笑道:「胡大爺恰恰
趕上相救奴奴,莫非也是用算籌排出來的?」
胡彥之笑道:「這麽厲害我就改行當相師啦。依我粗略的估計,符姑娘今日
有金瓜井、甜水巷、老梅張家與朝鑫橋市等幾個可能的去處,我早上辦完事恰離
朝鑫門近些,順道一繞,正巧碰上。」翻到注寫的最後一頁,果然以炭枝潦草地
寫着金瓜甜水等四條地名。
符赤錦笑容凝于粉面。
她一早出門本想繞道金瓜井——那裏與棗花小院可說是風馬牛不相及,一個
多月來她已習慣這樣的迂回轉進,以保三位師傅周全。胡彥之就算精通剪绺,能
偷偷把朝鑫橋市寫在空白頁上,也決計猜不到她今晨踏出朱雀航大宅的門口時,
心上一閃而過、旋又抛諸腦後的念頭。
「所幸……」她勉強一笑,像說給自己聽。「本門據點甚是隐密——」
「城北北津航以南,介于舊老槐裏與銅駝陌之間。此範圍雖大,足有數千戶
人家,畢竟不是漫無目的。」胡彥之有些歉赧,仿佛不想戳破她美好的想像,隻
是不得不然。
一股涼意從符赤錦的腳心竄上腦門。
這片區域是劃得大些,但毫無疑問,棗花小院便在其間!
若烏衣學士的算數真勝過胡彥之百倍,若他們爲搜尋遊屍門三屍的行蹤也花
了偌大心血,從不曾放棄……有無可能,她們距敵人破門而入的逼命危機,始終
隻有一步之遙?
胡彥之見她臉上的血色飛快消褪,蒼白得有些怕人,倒沒想過要這般驚吓她,
笑着安慰:「符姑娘勿要驚慌。所幸你夠機靈夠狡猾——呃,我這是誇獎你别多
心——從來沒走過一模一樣的路,能歸納出的線索就這麽多了。數算固然誠實無
欺、纖毫畢現,但壞也就壞在這裏,它沒法推導出不存在的物事。
「要是你的行動再有更多的慣性,那就很難說啦。就眼下,我老胡找不着的
地方,料金環谷那幫書蟲也未必……你怎麽了,符姑娘?」
符赤錦揪緊他的肘袖,面白如新紙。「我小師父她……每日固定去一處。同
樣的地方、同樣的辰光,做同樣的事,風雨無阻……如是這般,算不算是「更多
的慣性」?」
◇◇◇
頭頂的烏雲間如擂戰鼓,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壓天的黑翳震落一地。
空氣濕濃到連陣陣低咆的大風也吹之不散,誰都曉得這見鬼的雨終于要來了,
各行各路的人們開始奔跑起來,以免少時淋成了落湯雞。
新槐裏外,挂川寺偏堂,參早禅的香客紛紛趿鞋而出,連提着香花金燭在廊
間兜售的女童及婦人也都散了,人流中隻一抹腴潤曼妙的淡紫衣影袅袅逆行,衆
人見了她總不由自主地讓出道來,像被那淡淡的溫熱馨香勾得回頭,多看幾眼才
舍得離去。
挂川寺是越浦爲數不多的央土大乘佛寺,香油比不得東海諸多名山古刹,老
舊的建築處處可見未髹漆的質樸木色,長年被煙檀熏成了烏沉沉的黑,格外顯得
莊嚴靜谧。
新舊老槐裏間是城北的舊街區,這兒的屋頂都是矮矮的一片,蜿蜒起伏有如
龍鱗。紫靈眼的選擇其實不多,無論青面神或白額煞,都不希望她沒有寶寶錦兒
的陪同,獨個兒走得太遠,故外有市集、内有佛堂的挂川寺,便是她步行能及的
最遠疆界。
紫靈眼将紙傘擱在廊口,唯恐木像沾上桐油的氣味。偏堂裏一個人也沒有,
連知客僧亦都不見,紫靈眼并未從貯香匣中取香,每隔三日她會添新香入供匣,
今天正是買香的日子。
返回廊間,不見賣香的婦人,隻一名乞丐模樣的微佝漢子蹲在廊階下,身前
擺了個破舊漆籃,放着幾把質地粗劣的灰泥香。挂川寺不禁小販入寺兜售零什,
卻不讓在寺中乞讨。要換了平時,這漢子早被哄出去了罷?
紫靈眼不容許自己在貯香匣裏供入一把劣質的灰泥香,但眼下似乎又是别無
選擇。撩裙下台階時,忽一道青芒穿出雲層,旋即轟隆一響,仿佛整座偏堂的房
瓦都震動起來。
她喃喃自語:「要下雨了呀。」波瀾不驚迳行而去,見乞漢兩眼青白,竟是
盲瞽,邊從懷掖裏取出繡荷包,邊蹲下身問:「老人家,你這線香怎麽賣?」乞
漢嘶道:「上好的桂藥,一把百五十文。」一指籃底:「錢放這兒,我能聽見,
休要欺我。」
紫靈眼低頭一瞧,哪有什麽銅錢?全是零碎鐵片,敢情這人不但眼瞎,連耳
力也不行,旁人拿粗劣的灰泥香換走昂貴的藥香,以鐵片僞作銅錢擲入籃底。她
喃喃道:「如此濁世,竟欺佛前!」從荷包裏摸出一小錠碎銀,放在乞漢手裏,
輕聲淡道:「這是足兩銀,我全買了。」忽又想到,若人家欺他目盲耳背,豈非
便宜了惡人?不由歎了口氣,縮掌于袖,迳牽乞漢之手,冷道:「我帶你找師父
兌銀。」其時寺廟多兼營儲兌,她将銀兩兌了,教寺中僧人爲他好生保管,按日
發辦衣食,不緻讓旁人再奪了去。
乞漢微怔,雙足如釘再牽不動,搖頭歎息:「姑娘,你心腸忒好,某實不欲
傷你。請姑娘莫要反抗,與某走一趟金環谷,我家十九娘必不爲難姑娘。」紫靈
眼一凜,振袖甩脫,那乞漢「呼」的一聲,右手鷹爪直取她面門,竟是極厲害的
擒拿手法!
紫靈眼的拳腳不甚高明,仗着身法騰挪閃避,不欲與他相觸。怎奈乞漢全然
不受瞽目所限,仿佛周身是眼,雙臂擾風、指爪黏纏,勾着紫靈眼袖緣越攪越深,
她稍一不慎左臂受制,眼看關節将被卸脫,不敢再有保留,一撩額發,露出長年
遮覆的右眼——金環谷便是防到這着,才派出「目斷鷹風」南浦雲這等好手,料
他自幼失明、有眼無珠,自無懼于昔年血屍王紫羅袈的成名絕學「紫影移光」。
周圍埋伏打紮的,正看南公如何擒下這冷豔清麗兼具的美人「玉屍」,見紫
靈眼發下之眼平平無奇,既無妖異瞳色,也不曾放出華光異彩,就是隻黑白分明
的美眸,與左眼渾無二緻,不免大失所望;如非任務在身,怕要喝出倒采。
而勝券在握的南浦雲突然一動也不動。
紫靈眼盯着他,仿佛右眼伸出一根筆直細線,就這麽「穿」進南浦雲覆着白
翳的瞽目,瞳色越來越淡、越來越淡,終至半點顔色也無;南浦雲全身劇顫起來,
鼻下眼眶、乃至耳洞都滲出鮮血……蓦地一聲慘叫,叫聲卻像被拉到了遠方,戛
然中絕。
方才還生龍活虎、占盡上風的南浦雲,金環谷中首屈一指的指爪高手,就這
麽斷了氣。露出褛衫的肌膚均勻呈現某種怪異的青白,仿佛在原本黝黑如鐵的肌
膚刷上一層摻了乳脂的暗銅色,不複絲毫生機。
金環谷在挂川寺中埋伏了數十名好手,此際竟無一人能出。紫靈眼振袖甩開
了屍體猶溫的指掌,緩緩回頭,匿于暗處的殺手想轉頭又不敢動,唯恐洩漏行藏,
不得不與那隻恐怖的眼睛相對……
——連目盲的南浦雲都逃不過注視,閉上眼睛又有什麽用!
蓦地紫靈眼嬌軀一顫,動作有些僵,密汗滲出秀氣的雪額,連一貫淡漠的臉
上都露出錯愕之色,張口卻發不出聲音,片刻才艱難道:「你……你……是…
…誰……」圓潤的雙肩抽搐,修長的雪頸像要斷了似的猛然一折;再擡頭時,竟
露出絕不相稱的呆闆笑容,以一種在她身上聞所未聞的陌生口氣,自顧自的說:
「我呀,叫明端。終于見着你啦,紫羅袈的女兒!」
第百四五折返魂再世,其魇煌煌紫靈眼隻覺置身一團燦爛耀眼的白芒,無論
聲音、影像乃至膚觸溫涼,似與自己相隔甚遠,仿佛浸入靜水中,又像遠遠看着
别人說話動作似的,感覺既虛渺又空靈。
她常覺得自己不屬于這個世界。她的人生被遺留在那個煌煌如晝的白夜裏,
明明該是四野漆黑,憶起的片段卻總是異常刺亮紮眼,一遍又一遍在她的夢裏重
複着那樣的灼人欲窒,凄厲尖嚎——但原來「與世隔絕」的感覺是這樣,畢竟不
同于想像。紫靈眼帶着一絲恍然,有點兒舍不得自這般奇異的體驗中抽離,仍是
奮力地想動動指尖,仿佛這樣便對自己、對兩位長老有了交代。
——沒用。
青面神的「青鳥伏形大法」能控制他人心神,甚至假他人之喉舌發聲,她判
斷自己正面對着某種極爲近似的心識之術。
然而,伏形大法的宰制是極粗暴的,縱以大長老青面神之能,亦不能如走家
門般任意進出他人心識;強幹其軀的後果,就是收功的同時也帶走一條人命。除
非練有同源的心識秘術,否則此法隻能殺人,對窮究心靈識海之奧秘毫無助益。
就像大長老總能透過她與白額煞之口,呼喚她倆一樣。
這自稱「明端」的女子,也學過本門的太陰煉形功麽?
「不是喔。我練的,是「超詣真功」,比遊屍門的太陰煉形功要強多啦。」
她聽見自己的唇舌喉底如此回答,伴随一陣極難受的惡心煩悶。你是誰?爲什麽
……爲什麽要這樣?
「是我娘讓我來的。」口氣裏似有一絲不滿。「我想見你很久啦。你不識我,
我卻知道你,你爹的劄記裏,說了很多你的事。你那隻縫布娃娃還在不在?我想
看看。」
紫靈眼身子一動也不能動,隻能任由淚水盈滿眼眶。那隻殺人的白瞳似被眼
淚洗去妖異的無色翳膜,瞳仁漸自水光中浮現,悲傷的秋翦宛若雨霧,仿佛能呵
疼心版。
早就不在啦。我一直想再縫一隻,但也就是想想而已。那時……她強将念頭
抑下,不再想娃娃的事。青面神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讓她接觸任何可能想起總壇
生活的物事,她很習慣壓抑這樣的念頭,以防心緒在不經意間洩漏,又教兩位長
老擔心。
翠明端明顯察覺到這股突然其來的收斂,忽地執拗起來。「我要看。」紫靈
眼吐出情緒翻騰的語句,伴随着更強烈的不适。「縫布娃娃怎麽了?你爲什麽隻
說了一半?」
那是因爲——
紫靈眼抑住思念,才發現自己忽略了一處顯而易見的蹊跷。
世上并不存在讀心術。強大如青面神、神奧無方若伏形大法,也隻能以自身
的意念影響他人,見其所欲見,聞其所欲聞,無法像翻開書本一般,輕易窺知他
人心中所想。
青面神所展現的讀心之能,不過是築基于伏形大法對心緒波動的靈覺、以意
念幹擾他人感官知覺的方術,以及大長老對人心世情的洞徹,三者交互作用下的
結果罷了。但這名女子卻能窺見她的心思,雖非毫厘無差,接受的訊息密度卻遠
在她所知的心術之上,甚至淩于下屍跷部的鎮門神功青鳥伏形大法,就像……就
像一縷魂魄鑽進身子裏,甚至變成了她。
世間……真有這樣的武功麽?她是怎麽做到的?
「你殺了南浦雲,我不歡喜。」翠明端不死心。「給我說縫布娃娃,我就原
諒你。」像要折磨她似的,執拗的情緒一波波搖撼她的識海,劇烈的不适令紫靈
眼本就白皙的臉龐更顯蒼白。
别這樣。不是你想——「你再不說,我讓人打你屁股了喔。」仿佛察覺她心
底掠過的一絲驚懼,紫靈眼聽見自己說出了極其可怕的話語。「你不怕痛,是嗎?
你怕的是肮髒污穢?給我說縫布娃娃。」
我不要。那會讓你——「來人,給我剝了她的衣裳。」
隐身樹叢裏的金環谷殺手面面相觑。少主之命不可違,但玉屍若遭少主移魂
寄體,剝她衣裳,豈非等于摸遍少主身子?但教十九娘知曉,幾顆腦袋都嫌不夠。
然而見玉屍模樣,顯未完全受制,否則少主自脫便了,何須喚人?南公屍橫當場,
誰敢到她跟前去!
翠十九娘爲愛女着想,且對擒捉玉屍勢在必得,命金環谷數一數二的高手
「目斷鷹風」南浦雲壓陣,主導挂川寺之行。南浦雲武功高強、威望素着,在刀
尖打滾了大半輩子,比多數的明眼人要可靠得多,經常代替十九娘指揮豺狗,乃
領軍挂帥的不二人選。
但十九娘千算萬算,算不到「紫影移光術」一照面便要了南浦雲的命。身先
士卒親上火線的南公既殒,翠明端登時成了在場地位最高、身份最尊貴的一個,
就這樣接手了指揮大權。衆人叫苦不叠,又不敢迳退,已有腳程快的飛報金環谷,
餘下同僚莫不求神拜佛,盼在新的行動指揮——多半就是十九娘自己了——趕到
前千萬别出什麽岔子。
隻可惜岔子不肯放過他們。
庭中「紫靈眼」連喊幾聲,見周遭悄靜靜地無有回應,神情木然,片刻才道:
「你們不聽話。我自個兒來罷。」喀喇一聲,偏堂裏廂的紙門滑開,躍出一名勁
裝少女,落地時踉跄了幾步,随即越走越快,越走越穩;明明俏麗的圓臉與眼前
的紫衫麗人無一絲相像處,表情卻如一模印就,到得紫靈眼身畔看也不看,伸手
便去拉她腰帶。
蓦聽檐外一人朗笑道:「一斛珠你學壞啦。好好的雞不做,卻來褪良家婦女
的衣裳。」不是胡大爺是誰?
那少女正是翠明端的「如意女」玉斛珠。她木然擡頭,原本呆滞的表情一瞬
間現出微妙的變化,但見粉面酡紅、鼓脹玉靥,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仿佛這些
不熟練的表情一股腦兒全擠到了臉上,可惜沒一個做得全的,不知在忙和些什麽,
擡頭叫道:「我不是一斛珠!」
老胡自牆頭一躍而下,被六燕砍的皮肉傷早已裹起,信手撂倒接連撲來的幾
名金環谷殺手,大笑:「不是一斛珠?你少騙人啦,明端才不是你這樣!」
「玉斛珠」早把紫羅袈女兒和縫布娃娃的事撇到一旁,氣呼呼道:「我就是
這樣!不然能是哪樣?」胡彥之閃過一柄鬼頭刀一把蘭鋒劍,反足踹飛兩名分持
套索的黑衣人,已來到她一丈方圓内,不慌不忙道:「你這樣穿衣裳,分明是一
斛珠!别想唬我啊,啧啧,你腰帶的綁法已然洩漏了你的真面目!你以爲你學明
端講話學了個十成十,就能變成明端了麽?說謊精、賴皮貓!不知廉恥,愛慕虛
榮,道貌岸然欺上瞞下的小猾頭!」
翠明端簡直氣炸了。
「我不是一斛珠,她也不叫一斛珠!我才不是說謊精、賴皮貓、不知廉恥、
愛慕虛榮,道貌岸然、欺上瞞下的小猾頭!」
「你騙人!」
「我沒有!」
「你的腰帶——」
「我綁給你看!」
她低頭猛扯圍腰,纏緊的系帶撲簌簌地掉了一地,而胡彥之此時恰恰搶到她
身前,抓起腰帶一圈一轉,連着兩條藕臂并肉呼呼的小蠻腰纏作一處,将一斛珠
綁成一串粽,裹得嚴嚴實實。
翠明端再不通世務,這時也該明白是中了計,胡彥之料她有頓好罵,已備便
一肚子刻薄話。豈料玉斛珠一顫,突如其來地解除了寄體,小臉白慘劇喘不休,
被系繩勒成一大包的奶脯起伏驚人,雪肉似将溢出;甩甩頭眨眨眼,茫然道:
「胡……胡大爺?」
胡彥之将紫靈眼橫抱起來,一腳一個,踢飛前後兩名來援的金環谷門人,咧
嘴道:「咱們又見面啦,一斛珠。今兒沒上工啊?可喜可喜。」
玉斛珠正欲接話,突然腿間一涼,失去圍腰系帶的寬大裈褲滑至腳踝,裸露
出白嫩圓潤的下半身,兩條腿兒又細又直,新炊饅頭似的飽滿恥丘渾圓酥膩,教
人直想咬上一口。
她「呀」的一聲滿臉通紅,顧不得雙手受制,搖着屁股一溜煙鑽進偏堂,免
教旁人瞧了去。
綜觀鬼先生麾下,胡彥之唯懼者「豺狗」矣,這幫金環谷豢養的殺手不過武
林三流門派水平,除開南浦雲、七落燕等寥寥好手,胡大爺渾沒放在眼裏。此際
院裏一地哀嚎,十幾名金環谷殺手抱着傷處輾轉反側,餘下諸人終于省悟:單打
獨鬥,無人是這名虬髯漢子一合之敵!忙結成圈子緊縮,欲逼得他首尾難顧。
胡彥之但覺懷中人柔若無骨,明明觸手處溫軟豐盈,又輕得仿佛能作掌上舞,
滋味難以言喻,不由得心猿意馬,總算還記着身陷包圍,強抑下低頭細瞧的沖動,
擡腳踩住一杆乘隙偷空的鏈子槍,轉頭叫道:「符姑娘,你留神啦!」一抹白影
冒出牆頭,正是等待接應的符赤錦。
老胡正欲抛出,紫靈眼突然昂起了尖細姣好的下颔,一隻清澈明亮的左眼直
勾勾盯着他,輕聲道:「惡徒!」啪的一聲甩了他一耳光。
美人含嗔自是媚極,可手勁半點不含糊,打得胡大爺眼冒金星,嘴都歪了,
忙活動活動下巴扭了回來,嘻皮笑臉:「不是,小師父。我這是爲了救您老人家,
非是有意輕薄——」忽然失語,怔瞧了老半天,暗忖道:「符赤錦的師父、堂堂
「玉屍」紫靈眼,沒五十也四十好幾了罷?怎是個忒水嫩的雛兒?莫說十九娘,
連她女兒也做得!娘的,難道是吸人血駐顔的老僵屍?」
抱着雪股的右掌緊了緊,那輕軟如綿、直陷指掌的嬌膩,确是婦人獨有的豐
熟;但這腰闆結實挺直無一絲餘贅,分明是含苞少女、處子童貞之兆……這不對
啊!你不能既是五花又是胛心,你總得選邊站哪!要不都讓你玩好了,你讓人家
腱子蹄膀怎麽活?
牆頭上符赤錦看他都快崩潰了,好不容易清開的周身方圓又湧進了一批新血,
胡大爺在連片刀光劍影中閃躲伶俐,抱着小師父的兩隻豬手捏豬肉似的頗不規矩,
就是不扔過來,這當口又不好指摘他貪花好色占人便宜,不禁又急又惱,心想小
師父打得你半點不冤枉!圈口叫道:「胡大爺,快呀!」
胡彥之如夢初醒,雙腿連環掃倒一片,便要運勁,冷不防又捱紫靈眼一刮子,
抱着人原地轉了半圈,差點把她抛往另一側牆頭。幸紫靈眼更不消停,反手再甩
一記,打得他調轉方向,回到了原處。
老胡欲哭無淚。好罷摸你屁股是我不對,可你報仇得看場合呀,這會兒是爲
難誰?見她四度揚手,胡彥之将她往地上一扔,揮拳揍飛兩個上前瞎摻和的出了
口鳥氣,怒道:「你再打我翻臉了啊!還講不講道理?」
紫靈眼信手撣撣衣裙袅娜起身,依舊是優雅從容,不愠不火的,但不知爲何,
蒼白的雪靥似暈開一抹嫣紅,輕啓朱唇,淡淡說道:「我不講道理。你欺侮明端,
我給她報仇。」對正老胡,沖他撩起了遮覆右眼的發束!
原本被困在一片混沌之中的紫靈眼,忽覺包覆她的隔膜消淡了些,意識更貼
近感官,仿佛隻差一步,就能取回自己的身子。在略微清晰的視界裏,依稀見一
名身着勁裝的圓臉少女奔向自己,伸手來解腰帶;少女的五官模糊不清,身上卻
有某種十分熟悉、甚至可說是「親切」的異樣感覺,就像……就像看見鏡中倒影
似的。
紫靈眼突然明白過來。
占奪自己身子的那人,也對少女做了同樣的事。不同處在于:那名喚「明端」
的女子,不能任意操縱她的身體。能将對心識的影響力,由腦神泥丸宮下及
唇舌咽喉,已是明端的極限;即使如此,要持續影響她的心識和身體,對明端也
是相當吃力。
但圓臉少女不同。她對試圖操縱她的人渾不設防,甚至敞開心房,将自己全
然獻出。此舉必經嚴格磨練方能辦到,于雙方皆是。
明端與少女所用的秘術與本門一脈相承,像是揉合了伏形大法與紫影移光兩
種路子,紫靈眼沒想過可以這般運用。她饒富興緻地盯着少女模糊不清的形影,
仿佛這樣就能看出這種全新方法的門路。
而情況就在男子從天而降之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紫靈眼聽不清他說了什麽,甚至無法悉辨其容,一股潮浪般的波動就這麽沖
進她的心版,幾乎塞滿心上所有空隙,宛若暴雨橫塘,無論沖擊或受沖擊的一方,
俱撞得粉身碎骨,幾乎失去原有形狀,卻沒有稍稍歇止的一霎——(别……别這
樣!噓——放輕松……别這樣,别這樣。噓……)她握持着自身意念不被洪流沖
毀,唯有這樣,才有機會令雙方完好如初。明端操控心識的法門,或許較她強橫
霸道,然而青面神調教出來的得意弟子,無疑在經驗方面更加老道。
紫靈眼導引着意念之流,不讓一股腦兒湧上的心緒失控暴沖,漸漸理出頭緒。
就像人的力量無法與河川相拮抗,卻能以竹籠卵石修築堤壩,分流、引道、
堰塞、浚深等無不可爲。明端的意念長河于她的心版潰決,紫靈眼以意念作籠石,
終于免去瀝澇成災之厄。
她輕輕撩撥,水流便順勢回應,宛若手指與琴弦,彼此間密不可分,卻又各
自完整,不相扞格。
(你爲什麽如此在意這個人呢?)
念頭一起,無數影像浮出河面,如一條條水色蚺蛇交纏上來,涼滑黏潤的表
面漸漸溶解滲透,沁進她心上每一處。
紫靈眼感覺自己像是溺水一般,被巨量的畫面、感知、意念……等灌滿胸臆,
飛快地經曆着明端所經曆過的一切:金碧輝煌的「春」字号廣間,貯滿美酒的巨
大浴桶,橫陳台下的狼籍玉體,男子精壯結實的身軀……還有那些個撐擠、深入、
刨刮挺刺,汁水飛濺的刹那間——那陌生而淫猥的一切令她心旌搖惑。
如非自幼在大長老的教導下抑制雜念,息欲寡情,練就一副清冷心腸,不免
要被弄得绮念叢生,難以自持。但此際更吸引紫靈眼的,不是明端念茲在茲的銷
魂記憶,而是這心緒交流的方式。
「「紫影移光」非殺人之術。殺人是果,不是因。」她還記得父親将她抱在
膝上,笑着對她如是說。「将目光練成劍、将意念練成劍,不如拿把劍省事。武
功隻是末流,咱們上屍踞部列位先賢的追求,絕非如此淺薄。」
「那咱們上屍踞部列位先賢追求的,是什麽呀?」紫靈眼年紀雖小,學起大
人說話倒是老氣橫秋,有闆有眼的。
血屍王紫羅袈笑了,輕點她的額頭。
「是這兒。有人管叫「心」,有人說是「腦神」,也有說是四肢百骸之主,
或三魂七魄雲雲,總之,就是身體的主人。」清瞿秀朗的血屍王溫和一笑,耐着
性子道:「人死了,軀體會留在原處,直到血冷屍僵,與塵同腐。可見讓人活着
的非是五髒六腑筋骨皮肉,而是抛下肉體消失不見之物。否則,世間豈無身軀半
腐、魂靈猶在之人?雩兒,你要記着:心識意念才是人之根本,舍本逐末,絕非
大道。」
「心識意念……」小紫靈眼歪着頭,露出狐疑之色。
她本想照說一遍「舍本逐末絕非大道」的,爹最喜歡聽她覆誦他的話了,但
這疑問實是太過擾人,居然還搶在小女孩的表現欲之前。「……是什麽呀?雩兒
怎麽都看不見?」
紫羅袈笑起來。「有時爹在心裏喚你卻沒有出聲,雩兒也聽得見,或者雩兒
正想爹時,爹便走到了你的房門前。這些便是心識意念,雩兒怎看不見?」
心緒交流,即爲意念溝通的征兆之一。
如孿生雙胞,天生能了解對方的想法,有時毋須形諸言語,亦可傳達意思。
然而這是天生異能,非屬尋常;若明端與她所學融會貫通後,竟能達到如此境界,
則距她父親夢寐以求的「根本大道」,形同邁出重要的一步!
紫靈眼的心緒波動起來,渾沒想到這樣的交流極可能是雙向的,她能讀到明
端的意念,明端也能闖入她的心扉。父親的記憶才掠過腦海,縫布娃娃的畫面便
突然閃現——她知這非是自己的意向,而是滲到明端心隙的記憶片段被她調動,
翻出了塵封已久的一切——「……縫布娃娃!」紫靈眼仿佛可以聽見明端歡快的
呼喊。盡管她從未聽過明端的聲音,甚至不知她是何模樣。
别看。明端!不要看……不要……
那是爹送給她的禮物,不管到哪裏雩兒都要帶着它,直到總壇被攻破的那晚。
她一手抱着心愛的縫布娃娃,另一隻手被大人牽着,在遊屍門總壇的逃生甬
道中繞來繞去。甬道石壁上的炬焰明明滅滅,因恐懼和拚命奔跑而劇烈鼓動的心
髒像要跳出口腔,胸中仿佛再吸不進一絲空氣……
雩兒不小心跌倒了,臂彎的娃娃抛至角落,紅得發黑的鮮血宛若嬷嬷倒進溝
裏的洗腳水,不住潑在娃娃身上;追兵的血、保護她的叔叔的血,更多的追兵、
及時趕到的遊屍門援軍……在地面上鼓成一個小緩丘似的血液緩緩漫至,漸漸浸
過了雩兒的口鼻,然而頭頂上的刀劍铿擊、呼喊嘶嚎卻從未停止過——她聽見明
端驚恐地尖叫着,卻無法從嵌合交融的意識中抽離,所有感覺和畫面如洪流般湧
至心頭,塞滿了明端心上的每一處空隙。恐懼被無限放大、标記,清晰得有如身
曆其境,就像數十年年來,每晚都在她夢裏出現的那樣。
噓——别怕,不要害怕……有我在,别怕……那些都不能再傷害你了,我知
道的。噓,乖孩子!别怕,别怕——她感覺明端癱坐在周身呼嘯纏轉的可怕記憶
當中,無助地嚎啕大哭着,箝斷她身子與意念連結的禁制慢慢松開,她像是從深
水中被撈出來似的,四肢百骸的知覺逐漸複歸原位。别哭了,明端,别害怕。欺
負你的人,我教他永遠别再出現,好不好?
乖。
符赤錦吓得魂飛魄散,顧不得身上有傷,點足掠下牆頭,閃過兩名中路攔截
的金環谷殺手,及時摟着紫靈眼轉向一旁。「……小師父,别!」
「娘的,你下來攪和什麽?」老胡火冒三丈。「不是讓你在牆上接應?計畫
制訂了就要執行啊!現下……現下三個人都在裏頭,你他媽真讓我殺出去啊!」
符赤錦狠狠瞪他一眼:「下回我小師父再拿右眼對你,有多遠你閃多遠!記好了
啊,你欠姑奶奶一條命!」往旁邊一指,天際電芒乍現,映出毫無生機、慘白如
僵屍的南浦雲。
「轟」的一響焦雷劈落,雨沾這才随風亂飄。金環谷殺手還能站着的,此際
不過五六人,胡彥之電眼一掃,衣發皆逆,散成半月形的人牆爲其氣勢所懾,不
由自主地後退,被他一步一步逼到了照牆邊,讓出廊口通道。
胡彥之單臂橫舉,護着符赤錦師徒走上長廊,正要示意她倆先行通過,忽然
止步。廊外蒼電閃掠,映出一條微佝衣影,來人一身黑衣勁裝,披頭散發,兩隻
眼曈裏布滿灰翳,正是曾在「羨舟停」與老胡交手過的那名豺狗。
衆金環谷殺手見強援到來,精神大振,卻見那人手一揚,擲來一枚西瓜大小
的圓滾物事,其上目眦舌吐,竟是将此間消息飛報金環谷之人。
殺手們心驚膽戰,終于明白進是死、退亦是死,今日若不能完成任務,世間
無處容身,不由激起求生意志,連内室中保護翠明端的數名死士亦一躍而出,再
轉過來的十餘隻眼睛裏,無不閃着困獸般的獰光,局面再生變數。
「小心了。」胡彥之盯着「豺狗」沒敢回頭,低道:「這回他們是玩真的。
新來的這厮給我,你倆切莫戀戰,記得「地」字号計畫麽?」他指的是從挂川寺
後門小巷撤退一事。
符赤錦「嗯」了一聲,忽挽着紫靈眼翻過镂花憑欄,動靜間如兔起鹘落,毫
無征兆,碎步退向院底月門。殺手們亦無聲無息地追上去,雷聲轟隆之間,但見
衣影翻飛,一來一往打打停停,對峙長過交手,靜止時卻往往比短暫的拚搏險惡;
雖無前度之激烈呼喝偌大陣仗,卻隐含着更迫人的沈重壓力,下一霎眼哪方突然
濺血仆地,似乎一點兒也不奇怪。
紫靈眼甫離「超詣真功」的心識控制,再加上曾凝全身之力施展一記「紫影
移光」,短時間内恐難承受近身肉搏的負荷,須由符赤錦分神保護,更增二人脫
困的風險。本似遊刃有餘的營救行動,至此急轉直下。
胡彥之暗自提氣調整,待得電光驟閃,藉勢一竄,搶在雷聲落下前,拳壓已
轟至「豺狗」面門!
比快,胡彥之自信決計不輸給任何人。他自幼苦練的「律儀幻化」正是一門
以輕功腿法入門、由外修内的特異功法,牛鼻子師父有商有量,唯獨督促他修習
此功時無情面可講,沒有最嚴格,隻有更嚴格;與鬼先生相認後,胡彥之終于深
切體會鶴着衣的苦心。
「律儀幻化」不隻是快,更是掌握天下諸多快刀快劍的心法。鶴着衣不通狐
異門武學,無法取代胡彥之的父親,于習武之初就爲他紮下「天狐刀法」的根基,
然而有了「律儀幻化」,卻能大大縮短他日後鑽研天狐刀的時程。這點連鬼先生
在傳授弟弟刀招刀訣之時,亦不得不承認鶴老雜毛目光卓著、未雨綢缪,早已做
好了迎接這一天到來的準備。
掌握速度,即掌握力量!
胡彥之以不可思議的飛速掠過長廊,趁雷聲擾亂聽力的當兒,拳落似驟雨,
打得那盲眼「豺狗」雙手抱頭、并肘遮護,不僅未能還擊,連倒退一步、掙脫臂
圍的餘裕也無,如半截鈍重朽木,在重拳下不住發出「笃笃」的空洞聲響。
這非是逞一時血氣胡亂揮舞的拳頭,而是以拳代劍施展開來的「寒雨夜來燕
雙飛」——這路借鑒了天狐刀心法、于天門劍脈之上再行演繹發揮的雙劍絕技,
老胡曾以「無雙快斬」爲名,傳了略去招式的精簡版本與耿照。
此際化入拳路之中,亂中有序,竟不失準,拳多落于那豺狗的腰脅、腹側、
頸項與耳後等諸多空門上,僅有極少的部分打中肘臂的防護,那也是爲了誘敵擾
敵,壓迫對方持續露出破綻。
胡彥之以一口真氣搶揮百餘記,自知氣力漸消,落點越發刁鑽,欺軟打弱毫
不放松,終于迫得對方肘隙一開,一拳鈎中眉顴之交!
此處乃人身的重大罩門,凹凸嶙峋的拳面所及,可能同時傷到額角軟筋、睛
末「太陽穴」乃至柔軟的眼珠,無一不是緻命的要害;重拳揮中,可說是江山底
定,再難轉圜。
「得手了!」
老胡大喜,豈料對方的腦袋卻未應勢扭轉,這拳像打在山岩之上,他身形于
半空中微微一滞,一波波激烈的疼痛忽自指節反饋而回,硬如胡大爺這般的好漢
也忍不住悶聲低哼,恰見那豺狗咧開癟嘴,露出一口白牙。
他居然在笑!
胡彥之愀然變色,冷不防朝他胸口一蹬,藉勢倒縱,落地時一踉跄,才覺踝
趾痛極,仿佛這卯足全力的一蹴踢正鐵柱,未及破敵已然自傷。
還有他的一對拳頭。
他雙手無法自抑地顫抖,指節拳面青腫如瘀,仿佛剛用過夾棍拶指之類的殘
毒苦刑。胡彥之自問見識廣博,卻從未聽聞過這般厲害的橫練功夫;拳腳與攻城
掠地不同,同樣的強度兩相撞擊,挨打要比打人吃力得多。連嶽宸風的「金甲禁
絕」亦須提氣運勁,這厮怎能在遭受偷襲的一瞬間,便運起了鐵闆似的護身氣勁,
還比揮拳打人的自己輕松?
豺狗放下手肘轉動脖頸,骨骼間發出令人牙酸的「啪啪」輕響,坑疤醜臉上
無甚表情,如被歲月磨蝕殆盡的怪物。
胡彥之右足虛點,避免腫脹的踝踵觸地,明白自己一步也不能退,一時卻無
良策;茫然思轉間,豺狗已至。兩人拳掌相交,胡彥之頓覺臂上似有千針攢落,
痛得一搐,第二拳又至;他勉強并肘擋下,并以贲起的上臂肌肉遮住脅腋,免被
一記鈎拳打折肋骨,當場倒地不起。
誰知第三拳卻正面轟在他的肘盾之上,刹那間,胡彥之不禁産生臂骨爆裂的
錯覺,眼前一黑倒飛出去,「嘩啦!」背脊撞坍半片镂花憑欄,身上纏裹的白布
條滲出暗漬,分不出是舊創抑或新傷。
(怪物——)
這是掠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
沈重的腳步聲回蕩在他嗡嗡作響的頭顱内,每下震動都令他暈煩欲嘔,仿如
宿醉。胡彥之咬牙掙起,不敢、亦不能與之徒手對抗,無奈新鑄的對劍已折,沿
途棄之,隻得甩過背上長囊,雙手持着一格,堪堪擋住了淩空撼落的一記重捶。
豺狗無有反應,管他拿什麽,擋下一拳,便再揮一拳!
胡彥之踉跄倒退,每接一記,長囊中都傳來令人膽寒的脆裂迸響,制成刀劍
鞘的千年烏檀堅逾金鐵,仍禁不住豺狗鐵拳一下接一下捶打,不多時已爆出扭曲
斷裂的鑲銅細件,長囊開始膨脹變形,幾欲散架。
壓檐的烏雲間轟雷滾滾,而暴雨,就在此時傾落。
院中所有物事一瞬間失去了輪廓,尚未退進月門的符紫二姝,迎來了第一波
的暴起合擊,三名金環谷殺手喪命,另兩名傷重倒地,剩下的五人卻成功地将師
徒倆隔作兩處,難以相顧。
符赤錦被一對默契絕佳的兄弟檔纏住,兩人使開藤牌短斧,伸縮不定,拿不
下又甩不開,她以奪來的長劍突圍,無奈兵刃不稱手,左臂之傷更大大限制了接
敵的靈便,左支右绌,始終未能如願。紫靈眼背靠高牆,倚坐在月門邊的花壇上,
大腿似是受了傷,身前三人忌憚她的殺人眼術不敢靠近,以庭石作掩蔽,不知從
哪兒弄了長杆套索,欲遙遙将玉屍制住。
「小……小師父!」
淅瀝雨聲中摻雜了符赤錦焦急的呼喚,胡彥之心神略分,被一拳毆中腹部,
這拳轟得他雙腳離地摔出廊間,擦過石燈籠才彈入矮樹叢中,首當其沖的左肩胛
已無一絲知覺,無法判斷是骨折、脫臼或瘀腫烏青,隻是怎麽也起不了身。見豺
狗面無表情跨進雨幕,足臀并用,忍痛挪退到大樹底,靠樹掙坐而起,口鼻中呼
噜噜地吐着血沫。
真不能小看老殘窮啊!打死你胡大爺了。胡彥之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要不
是一動就痛欲暈厥,他還想調侃自己幾句,隻是這當口連笑話都來不及說了,那
豺狗直是世間歹人的表率,明明是個瞎子,卻一路追着人打,半點時間不浪費,
連句廢話也無,敬業得讓人想掐死他。
老胡不是閉目等死的性子,握住懷裏的長布包想擺個架勢,可惜連手臂也難
以平舉,「沙」的一聲豺狗踏入樹蔭,胡彥之奮起餘力往前一送,直搗豺狗胸前
的膻中穴!
豺狗左手握住一捏,爆出炒豆似的「喀喀」烈響,也不知掐爛了什麽,蓦地
半截青芒「噗!」穿布而出,熱刀切牛油也似,就這麽輕輕巧巧沒入他左側肩胸
交界處,又自肩後穿出一抹鋼尖,滑得沾不住血。胡彥之由下而上望不真切,況
且還隔着豺狗寬闊的肩膊,依稀見得鋼尖兩面開鋒,是劍而不是刀。
(難不成……他捏碎的是昆吾劍的劍鞘?)
雖然這仍無法解釋劍刃何以自行彈出,但眼前的情況卻不容胡彥之再想。豺
狗被洞穿之際一聲悶哼,右掌本能用勁,那抹尖刃又「飕」的一聲縮回去,隻在
豺狗的灰衣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線。
胡彥之把握機會連砍帶刺,照準他受傷的左半邊一氣猛打,豺狗陡然間被攻
了個措手不及,傷處吃了五六記,血線暈成了一朵大紅牡丹花,欲揮開攻擊卻屢
屢被胡彥之閃過,每次一露空門傷口又再挨一下,三兩步退入雨幕中,打人和挨
打的都不住往地面下淌着紅水,眨眼便成一條蜿蜒的小紅溪。
可惜老胡身上不隻一道口子,兇猛的雨水沖刷加速帶走血液,他刺向豺狗咽
喉的一劍中途軟綿綿墜下,連膝蓋都不由一軟,拄地荷荷喘息。豺狗連退兩步擺
脫糾纏,伸指點穴止血,便要複來;突然間,一聲虎吼震破雨幕,牆頭掠下一抹
巨大灰影,挾着濃烈的獸臭直撲豺狗!
豺狗坑坑疤疤的醜陋面孔上初次發生一絲微妙的變化,下盤壓低拉開功架,
既敏捷又危險,與适才仗着橫練功夫、樸實揮拳的模樣判若兩人。
而來人如野獸般迳撲他上半身,速度之快,全不及閃避格擋。
兩團影子交纏翻滾,其間拳爪無一霎是全然靜止的,撕裂雨幕、粉碎庭樹,
摧毀所經處的一切;再分開時,竟是那豺狗掠上了牆頭,渾身幾成一團血人,更
顯青白瞽目妖異非常。他不顧周身狼籍,嘶啞着嗓子,發出含混不清的單音:
「……撤!」撇下餘人,倏地翻牆而出。
圍困符紫二姝的殺手們聽令即行,毫不猶豫地舍了目标掠向後進,忽聞一聲
慘叫,最末一人居然被咬斷喉管,屍身反被甩置前頭;一名回頭的與另一名正要
回頭的先後斷魂,兩個人、三爿屍,滾落一地溫血肚腸。
來人異常高大。身穿蓑衣,頭帶編笠,不知怎的看來就不像人。胡彥之伸手
抹去濺上臉面的血點,老琢磨着這人是不是在剔牙,笠下赫然轉過一張生滿白毛
的斑紋虎面,豎睛黃瞳、颚裂牙尖,果然就沒點是人。
「二師父!」符赤錦放下懸心,差點一跤坐倒,勉強以長劍拄地,喘過一口
氣來,趕緊飛奔到小師父身邊,兩人相扶回到廊檐下。「我沒事,皮肉傷而已。」
紫靈眼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又睇向院中的虎形巨漢,垂眸颔首,
輕聲道:「多謝長老。」
白額煞點頭。「老大感應到你的心緒波動,雖隻一霎,卻較往日最盛時還強
了一倍有餘,唯恐你出了什麽事,趕緊教我來尋。」瞥了一眼寶寶錦兒,哼道:
「所幸這小猾頭在四周點了「返魂香」,否則怕還要多費工夫,耽誤時機。」
符赤錦嘻嘻一笑。「多謝二師父誇獎。」
「我沒誇獎你!」白額煞重哼了一聲,别過毛茸茸的貓兒臉。
符赤錦沖胡彥之一挑下巴。「胡大爺,我這「玄」字号計畫還使得罷?」
胡彥之拄着包袱拖着右腿,一路捱到廊檐避雨,聞言苦笑:「還好使得。否
則非用「黃」字号計畫才能成功,豈不顯得我倆好猥亵?」
紫靈眼微蹙柳眉,假裝沒聽見,對白額煞淡道:「不是我,是别人。有個叫
明端的女孩兒跑到我心裏,她的功夫與本門似是一脈,又和上踞下跷兩部不盡相
同,很有意思。」
胡彥之插口道:「翠明端自稱用的是「超詣真功」,不知對幾位大爺有沒有
幫助?」
白額煞出身的中屍踬部,昔年乃遊屍門武庫,流風所及,部中子弟對天下間
各門各派的武功頗有涉獵,縱未通曉,見聞也在尋常武人之上。白額煞所習「鏡
射之招」,即立基于對拳掌兵器等武技之透徹,不是哪個中屍踬部之人比得上的,
虎目一睨,哼笑道:「超詣真功就沒聽過,但與你動手的,卻是個死去多年的人,
我差點認不出來了。」
胡彥之心中一凜,趕緊追問:「他是什麽人?」
「昔年狐異門外三堂的高手,人稱「魚鑰九關」戚鳳城的便是。」白額煞沉
聲道:「七玄中練純陽硬功的不多,成名者更是寥寥無幾,他練的「六龍鎖鱗功」
是十分霸道的外門功夫,名号響亮,雖不比内三堂外号裏有個「狐」字的胤家人,
倒是頗受胤丹書重用,與外三堂的「兵履千絕」風射蛟并稱雙璧,也算一号人物。」
胡彥之沒想到會于此間聽見亡父與風伯的名諱,心頭震動,裝作輕描淡寫的
模樣,随口道:「死人複活,這倒是奇聞一件。沒準是二師父弄錯啦,說不定這
厮沒死,躲起來生娃娃啦。」
白額煞冷冷睨他一眼,黃瞳中縮成一條縫的豎睛看來十分妖異。因已失去了
人的外形,反而難窺其心思,胡彥之被盯得渾身發毛,笑面發僵。
「戚鳳城相貌堂堂,當年是江湖上有名的美男子。」良久,白額煞才淡然道:
「他力戰被擒,六大派逼迫他供出狐異門的暗樁,好趕盡殺絕。戚鳳城受盡嚴刑
拷打不肯說,琵琶骨被穿還不肯說,這幫畜生無計可施,惱他如此剛烈,最後索
性閹了他,赤條條地吊起來示衆,在烈日下曬足了一個月,生生曬壞他一雙照子。
我聽說他最後是死了。死得好,少吃些零碎苦頭,少見點兒畜生行徑。」
胡彥之聽得瞠目結舌,連符赤錦都不禁掩口蹙眉,面露不忍之色。
「「六龍鎖鱗功」走的是純陽的路子,我這雙爪子專破純陽功體,戚鳳城要
是遇上了我,隻怕讨不了好。」
老胡勉強一笑,本想順勢拍幾句不要錢的便宜馬屁,卻見白額煞伸出一隻彎
如鈎鐮的蠟黃骨甲,輕輕往庭中濕漉漉的石燈籠上一搔刮,「嚓!」削下一片石
屑,比鋼斧還要快利。他随手刮得幾下,石燈籠的頂都沒了,地上堆滿大薄片子,
宛若刨木。
「他定是慘遭酷刑之後,又練了另一門陰功,使功體更上層樓,我的「白虎
催心爪」隻刮下些許皮肉,沒能一爪将他拆成兩爿。六龍鎖鱗功、曝壞的臉和照
子、閹刑、純陰功體……你說不是戚鳳城,能是哪個?」
胡彥之默然無語。鬼先生說過的話語突然浮上心版,對他來說,狐異門的慘
禍從沒像此刻這般真實,活靈活現的,「豺狗」……不,是戚鳳城打在他身上的
每記重拳仿佛有了其他意義,那是戚鳳城對這世界的憤怒呼喊,若非如此他無法
繼續存在。
白額煞轉過頭來,裂開大貓似的白毛肉颚,看起來像是在笑,可聽不出半點
笑意,教人打心底發寒。「戚鳳城跟你有什麽仇,出手這麽狠?我看你一臉正氣、
道貌岸然的樣子,無巧不巧……是六大派的人麽?」
【附錄東勝洲武道風雲(二)】
箕裘空在念,咄咄誰推賢——論兩代「東海雙尊」
「一鑒雙尊,東海稱神;三大鑄号,四大劍門;五島奇英,六合名劍;七玄、
八葉、九通聖;十方仙境,首推蒼城。」——東海十絕歌?佚名除卻以文章名世、
非指一人的「一鑒」——《秋水名鑒》,「雙尊」實際上是東海道武林的最巅峰,
而獨孤弋與應無用也不負衆望,雙雙名列武榜至高之「五極天峰」,一口氣占去
五分之二的名額,使東海道成爲公認的武英荟萃之地。
兩人将東海的武名推向天下四道,威震宇内、婦孺皆知,立下不世标竿,但
同時也成爲後人無法逾越的高牆……不同的際遇、相似的軌迹,究竟寂寞的帝王
與孤獨的高隐之間,是否存在着看不見的命運牽系?
【無法傳承的絕學】
獨孤弋是公認的武功天下第一,他的「殘拳」具有東洲現存一切武學理論皆
無法解釋的威力與運作方式,打從他進入江湖的第一天起,便成爲最特殊、最耀
眼的存在,無分寇雠友朋,誰也無法忽視他。
然而,即便是與他一師所授的蕭谏紙,也無法理解「殘拳」及其背後的武學
系統,與他交過手的峰極高手「虎帥」韓破凡、「刀皇」武登庸、「隐聖」殷橫
野等人,也隻領略了殘拳的驚人威力,而無法破解其中奧秘——至少在已知的當
下,這些絕頂高手都未留下相關的記錄,使得「不敗的太祖武皇帝」傳說,更添
一份神秘的色彩。
相對于詭秘難解的師承奇功,獨孤弋本身卻是個大方過了頭的人,用他自己
的話說,即「打架交朋友、交朋友打架」,兩者在獨孤弋來看是一碼事。
受過太祖指點的人簡直多不勝數,據說即使在當年兵困蟠龍關、九死一生的
當兒,獨孤弋仍不忘點撥随行的殘兵武藝,好增加他們在突圍時的生存機會。這
批人當中,得以成功突圍存活的,最後都成了獨孤閥精銳「血雲都」的主心骨,
包括日後在白馬王朝軍中大放異彩的染蒼群、白鋒起等,其時如非獨孤弋的親随,
便是随獨孤寂闖山救駕的敢死隊;比起營救主帥的功績,獨孤弋臨陣自創、傳授
的武功,毋甯才是他們賴以平步青雲的基礎。
獨孤弋真正意義上的傳人,乃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獨孤寂。獨孤寂爲獨孤閥
前家主獨孤執明的小妾所出,他的生母隻怕還比獨孤弋小了幾歲;獨孤執明讓出
家主與鎮東将軍之位後,庶長子獨孤弋遂成爲東海一道的實質主人,獨孤寂自小
對這位大哥敬若神明,獨孤弋也将他帶在身邊,什麽武功都一股腦兒地教他,毫
無保留。
可惜獨孤寂仍逃不出殘拳「無法傳承」的詛咒。世上隻有極少數的人才知道:
長年自囚于埋皇劍冢的十七爺,其實并不懂得殘拳,他的強大來自于對太祖武皇
帝的懷緬與追随。禁于幽深古墓的獨孤寂漸漸褪去了年少時的青澀莽撞,以自己
的方式掌握了力量,與散落于北關鎮軍、皇城禁衛,以及各地歸老諸侯莊園裏的
武技一樣,都是太祖傳承的一部份。
獨孤弋生前不曾開宗立派,沒有收過一名正式的徒弟,甚至未留下拳經劍譜;
除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他留下的是人情,在某些人眼中珍貴無匹,對另
些人或許一文不值,一如獨孤弋斯人。
【來不及傳承的名位】
相較起于草莽、以庶子身份流落江湖的獨孤弋,應無用不啻是貴族中的貴族。
他是最重視血統的鱗族末裔之中,血統最純正、身份最尊貴的龍姓一支,若
天下仍屬玉龍王朝所有,則應無用一生下來縱非皇子,亦是未來的王公。血統之
上的純正與尊貴,在指劍奇宮往往與實力相呼應;應無用出身的風雲峽一系恃此
宰制奇宮數百年,始終将「真龍之傳」留在風雲峽,保障了派系不可動搖的地位。
應無用在承接上代宮主《奪舍大法》的遺惠前,便已是指劍奇宮的第一高手,
強橫如飛雨峰之「匣劍天魔」獨無年、狡智如幽明峪之「影魔」冰無葉,在他之
前也隻能俯首辟易,暫息角逐寶座的念頭。
所幸在一貫嚣張跋扈、目中無人的風雲峽高手之中,應無用出乎意料地清靜
無爲,在執掌奇宮期間,對其他派系幾乎可說貫徹了「不作爲」的信條,益發顯
得莫測高深。奇宮各派摸不清他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硬打又打不赢,隻得
偃旗息鼓,按兵不動,三百年來幾無休止的派系鬥争,居然就這麽暫得休止。
應無用因此在龍庭山内得了個「群龍無首」的渾名,各派首腦私下說起,咬
牙切齒者有之,感歎惕勵者有之,卻無貶抑之意,心知但教此人掌山一天,自家
便無出頭的機會;唯恐傳出去不好聽,對外便以「四靈之首」呼之,不知不覺竟
成了應無用的外号。
應無用沒有弱點,不代表風雲峽沒有。而風雲峽這一代最大的隐憂,就是如
應無用這般優秀的人才,一口氣卻出了三位,其中「琴魔」魏無音與「刀魔」褚
無明勢同水火,已至片刻難容的程度。
正當飛雨峰等各派巴望着風雲峽禍起蕭墻、爆發内鬥之際,應無用卻一手主
導了師弟褚無明的「破門出教」,假逐出門牆之名,安排褚無明離開龍庭山,避
免褚魏二人争鬥趨于白熱,也給了心性自由、不受拘束的褚無明離山闖蕩之機,
從此海闊天空,更有連番奇遇。褚無明後改名「星烈」,取其「無日無月」之意,
依舊以「刀魔」自号,顯與龍庭山舊情不斷,并未忘本,由此可見應無用的手段。
若應無用未在妖刀之亂爆發前突然離山、從此不知下落的話,對于其後種種,
這位有着高隐襟懷與睿智手腕的宮主應能創造出另一番局面,陶元峥的借刀殺人、
韓閥的陰謀算計,或許在應無用看來,不過就是潇灑一揮袖、談笑化災殃,一如
既往罷了,可惜就是來不及。
妖刀亂後,「琴魔」魏無音身受重傷,一身内功幾乎全廢,繼承師兄的雙尊
名号雲雲,更像是對他犧牲平亂的褒獎酬勳,在魏無音刻苦恢複功力之前,并無
實質的意義。而即使恢複了部分内功,魏無音的修爲亦多不及往昔全盛時期,更
别提追上師兄應無用了。
封底兵設:雙燕匕
封底兵設:雙燕匕
【第二十九卷完】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13
標題:
第三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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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卷四極明府
【内容簡介】
封面人物:翠明端這裏是武林中最神秘的所在。此間主人受王公巨賈所托,
制造出形形色色的奇淫機巧之器,小至飛蟲爬蟻,大至宮室鬥艦,沒有做不出的。
世人懾于逄宮超凡入聖的匠藝,經常忘了在多年積聚下,此人亦富可敵國,更勝
公侯。
欲效雲天何師古?紛紛奪将造化功!終年霧鎖的覆笥山,今日爲迎貴客,中
門大開!面對蓮台之謎,誰才是獵人,誰又是獵物?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百四六折蒺藜長據,如見斯容胡彥之悚然一驚,才意識到眼下正處于極危
險的境地,若白額煞兇性大發,一意取他性命,以此際傷疲交迸的慘烈狀況,怕
是有死無生。
肏你祖宗十八代!救人救到連命都搭進去,胡彥之啊胡彥之,世上有沒有你
這般蠢才?老胡微露苦笑,橫豎已走到這一步,真要反臉也隻能認栽了,索性聳
了聳肩,哈哈笑道:「二師父神算,不知平日在哪兒擺攤?下回沾了黴運,一定
請您老開光。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乃真鹄山觀海天門教下,姓胡名彥之,二
師父甭客氣,叫我小胡就好。」見白額煞黃睛一眦、豎瞳倏緊,大有不善之意,
想想還是别扯破面皮自讨苦吃,趕緊陪笑:「……不然叫「之之」也行啊,我不
介意的。」
「你,是鶴着衣鶴老兒的徒弟?」
白額煞喉間如滾雷,聲音雖不甚大,卻透着一股張嘴嘶咆前的強大威壓,未
聞虎吼,膽已先寒。
胡彥之心裏将牛鼻子師父罵上幾百遍,聽白額煞的口氣,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結下的老鼠冤,合着今兒結帳來了,強笑道:「跟他不是太熟,不是太熟!真鹄
山忒大,人多如屎蚵蜋一般,一腳踩下蔔蔔響,誰認得誰呀!二師父若要尋他,
還是親往洞靈仙府一趟靠譜,好過在江湖上打聽。」
忽聞一聲「噗哧」,卻是符赤錦掩口道:「胡大爺沒存好心,你們一山都屎
蚵蜋,惡心死啦,誰人肯去?卻教二師父上山。」
胡彥之哇哇大叫。「耿夫人,都說好要合作,你不拉我一把便罷,至于這般
落井下石麽?快同二師父說,老胡先在念阿橋救你,又趕來救你小師父,還是你
家相公的把兄,說起來大夥是一家人。」
符赤錦抿唇笑道:「你自個兒都說全啦,還讓我說什麽?」見白額煞乜眼投
來相詢之色,微微點頭,算是認了老胡之言。白額煞哼的一聲,收起彎如鈎鐮的
油黃骨甲,呼噜噜地咕哝:「你師父鶴着衣……」
「沒有很熟,沒有很熟!」老胡急忙撇清。
「……昔年是我手下敗将。」白額煞不理他插科打诨,沉聲道:「他雖輸了
一招,卻是個好樣兒的,我還記得他說:「你的招式極精,卻攻不破我的《靈谷
劍法》,隻能以力壓伏,足見于道理之上,算不得是真勝。待我修爲大成,怕你
便非我之敵手了。」如今想來,那時他的眼光便已在我之上,對武學的體悟,亦
非我所能及,這些年來我一直很是佩服。」
胡彥之斂起嘻皮笑臉的神氣,整了整破碎狼籍的袍衫,勉力起身,對白額煞
抱拳一揖,肅然開口:「前輩勝而不驕,亦令晚輩萬分欽佩。感謝前輩未有一辭
稍辱我師,否則晚輩縱不量力,萬不能視若無睹。」說着長揖到地,行了個極其
慎重的大禮。
白額煞冷哼一聲,豎睛乜斜。
「好在當年你師父說話,不是這般文謅謅的窮酸德性,直來直往,好不痛快!
如若不然,莫說共飲一壇,恐怕這架還有得打。」口氣不似先前森寒,貓似
的白毛裂颚微咧,隐有一絲笑意。
胡彥之心想:「好啊,牛鼻子師父年輕時不僅同邪派中人打架,還與他們一
塊飲酒!諒必在青帝觀衆牛鼻子師祖、師叔祖心中,也不是什麽好鳥。」大感欣
慰之餘,又不禁替鶴着衣難過起來:怎麽牛鼻子師父從前與人比武過招,像是沒
赢過似的?
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螣赢過他,遊屍門的虎屍白額煞也赢過他;他自
承武功不如爹爹,兩人比試的結果不言可喻,就連鬼先生也說,風伯年輕時與牛
鼻子師父大戰一場,以「力挫青帝高足」作結,對照日後再戰的終局,不可不謂
是大大的逆轉……
這人仿佛不知勝利爲何物,抱着疊床架屋似的成摞敗績走過了青壯年歲月,
最後居然坐上青帝觀主乃至天門掌教的寶座,也算奇事一件了。紫星觀的鹿别駕
多年來小動作頻頻,背地裏結黨營私,頗有圖謀大位的野心,抑或與此有關。
符赤錦不知他心中計較,見二師父的态度大趨和緩,忙打蛇随棍上,将胡彥
之所提說了一遍,卻略去他與狐異門之間千絲萬縷般的可疑糾葛,隻說胡大爺一
直跟蹤自己和耿郎,無意間撞破金環谷的人馬埋伏四周,進而發現幕後的黑手乃
狐異門的鬼先生,爲破奸人毒計,欲假遊屍門之手潛入七玄大會雲雲。
胡彥之越聽越是佩服,這毒婦鬼扯的本領比起人稱「扯聖」的奇才胡大爺,
恐怕是棋逢敵手、将遇良材,不找個時間堂堂正正以謊話一決勝負,孰高孰下,
尚在未定之天。她不說一句假,隻隐去幾個枝節關竅不提,或者變個花樣換着說,
聽起來就是毫不相幹的另一套。
耿照隻是看上去老實,心思可一點也不蠢,過去胡彥之雖有疑慮,倒不真的
擔心拜把兄弟被她拆吃落腹,連骨頭也不剩。直到此際才不禁頭皮發麻,料想耿
兄弟縱使九死餘生、曆劫歸來,家裏也還有一條心機深沈的美豔母蛇等着,是福
是禍,委實難料。
那「玉屍」紫靈眼看似不通世務,心思單純得很,「虎屍」白額煞則是崇尚
武勇的江湖人,在徒兒的如簧巧舌之下,按說是風行草偃,說服起來毫無困難。
豈料白額煞聽完,咧開大嘴一笑,冷冷說道:「對付狐異門,偏不能與此人合作。」
肌肉贲起的毛茸茸雙臂環胸,一邊以骨甲輕刮下颔,發出磨砂般的「喀茲」怪響,
射向胡彥之的森森目光令人背脊發寒。
符赤錦微微一怔,笑道:「二師父,是胡大爺從狐異門的手底下,救了我和
小師父呀!怎地偏不能與他合作?」聲音嬌膩,直與小女孩兒撒嬌無異。
白額煞重哼一聲,冷道:「這事你不懂,毋須多問!哼,方才說是鶴着衣的
徒弟,我就隐約覺得有些不對,這下可對上啦。鶴着衣這幾年閉關不出,甚少見
人,與他過往的爲人頗有扞格處。難道是他錯養了一隻噬人的狼崽,反将性命搭
了進去麽?」
符赤錦聽出口氣不對,低而混濁的咕哝聲,正是暴起傷人的前兆,卻不知何
以至此,閃身攔在二人之間,顫道:「二師父,胡大爺是耿郎的義兄弟,多次舍
身相救,決計不是什麽壞人。這其中必有誤會,二師父先莫動氣,讓寶寶錦兒問
問他可好?」說到後來近乎央求,隐帶一絲哭音。
胡彥之看不見她的神情,光聽聲音亦覺動容,聽白額煞「哼」的一聲,目光
越過她渾圓的香肩,仍是混雜了猜忌不忿,正欲揮開愛徒,蓑衣一角卻被另一隻
白皙玉手拿住,身後傳來紫靈眼恬脆的嗓音:「長老,他畢竟救了我。且聽聽他
怎麽說,寶寶錦兒不騙咱們的。」
胡彥之一凜,忽明白符赤錦是演給哪個看、白額煞又最聽誰人的話語,果然
虎形大漢編笠一垂,不再進逼,側首森然道:「你們要是見過「鳴火玉狐」胤丹
書夫婦,便知這小子和胤野、胤丹書何其相像!他的眉目口鼻像極了胤丹書,而
說話那股子挑釁的神氣,與「傾天狐」胤野宛若一模刻就!我不知胤氏一門是否
尚有血脈遺世,倘若有,被鶴着衣收養也非是難以想像之事。」
符赤錦對胡彥之與狐異門的牽連早有疑心,「胡」字與「狐」其音相同,或
有喻含,不想胡彥之竟是狐異門主胤丹書的後人。二師父非是信口開河的性子,
其形如獸,辨人的法子也與野獸相仿,不惟外貌,連聲音、氣味,行走坐卧的微
妙表征等,亦在他觀察覺知的範疇之内;白額煞說是,可比一百個普通人的指稱
有說服力多了。
同樣駭異莫名的,還有胡彥之自己。
他并不覺自己的身世堪稱「污點」,但肯定是一樁必須被嚴密保守的大秘密,
一旦曝光,不僅麻煩接踵而來,勢必還要連累牛鼻子師父——不說别的,刀脈的
鹿老兒恐怕要歡喜得睡不着覺了,還不藉機将天門掌教鬥黑鬥臭,一把掼下洞府
丹墀來?
向符赤錦提議合作之前,他多方考量過其中的利害,料想遊屍門縱使生疑,
總不能不管眼前的危機,一意刨挖助拳之人的來曆;就算有哪個白眼狼好窺陰私,
真要追究他的狐異門情報從何而來,胡彥之也準備了一套說詞,一股腦兒推給牛
鼻子師父。
以鶴着衣和胤丹書相交至深,能針對狐異門的習性放出眼線,命令弟子預作
準備,防患于未然,似也不無道理。待鬼先生陰謀被破,江湖免于一場腥風血雨
的浩劫,誰還理會這其中的枝枝節節?
隻是他萬沒想到洩漏機密的,居然是自己的長相。
他從不知道自己長得像父親。無論是風伯或師父,鮮少向他提及父親的形容;
他和鬼先生見面時,望着那張比女人更美的白皙臉蛋,和鏡中的自己找不着多少
相似處——當然,以「捕聖」仇不壞的骨相術仍能找出同胞兄弟的共相——總禁
不住想:「他應該……比較像母親罷?那我呢?我這張臉……是不是爹爹的模樣?」
可惜明鏡無言。
連兄長鬼先生也有意無意地避談父親。胡彥之非是初入江湖的雛兒,人情世
故多有曆練,隐隐覺得狐異門的覆滅,與父親決定同正道七大派合作一事,恐怕
有直接的關系,對狐異門人來說,「胤丹書」三字既光榮亦神傷,難以相對,也
許他的母親亦然。
(或許……這是母親始終不想見我的原因罷?)胡彥之忍不住笑起來,笑得
咳嗽連連,不見歇止,鼻端、嘴角呼噜噜地冒着鮮血沫子。符赤錦爲之愕然,連
紫靈眼亦擡起古潭般幽冷的左眸,靜靜望着狂态畢露的虬髯青年,仿佛能看出其
中的軟弱悲傷。
「……多謝前輩,」斷斷續續、夾帶氣聲的豪笑持續了好一陣子,胡彥之倚
柱咻喘,勉力朝白額煞一拱手:「爲我解了多年來的一個心結。我平生的憾事之
一,就是不知亡父形容,經前輩點醒,從此我日日見得清水銅鏡,即如父親來到
眼前,想看之時便有得看,再毋須百轉千回,引爲至憾。」
符赤錦料不到他竟直承其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卻聽紫靈眼低道:「你
想哭便哭,這般逼着自己笑,徒然傷身而已。」
胡彥之本已收聲,聽她一說虎目眦圓,仰天咧嘴:「這本是天大的好事,有
甚好哭?自是要笑!」鼓胸欲笑,「嘔」的一聲噴出血箭,連廊柱都倚之不住,
肩膀一歪,整個人向後仰落!
白額煞蓑影微晃,人已入廊,搶在他撞倒前抄住。胡彥之眼冒金星,頓覺天
旋地轉,不知身在何處,但覺腰背有托,血性湧起,雙臂亂揮,咬牙笑道:「不
……不用……不必來!我……我自己能坐!走……走開!」掙紮着坐回原處,唇
面淡如金紙,說話時卻是對着空處,顯然目力尚未全複。
「我……我師父在真鹄山,人……人好得很,我……我決計不會害他。誰要
害我師父,我絕不輕饒!」
他咬牙切齒,慘白的面目罕見地猙獰起來,更添幾分驚心。「正道邪道,不
過一念;興衰榮辱,亦是白雲蒼狗,從上山以來,我師父便是這般教導我,胡某
雖然不才,未敢全忘。
「若非主其事者一意爲惡,狐異門與我并無關連。我念着我那老實巴交的耿
兄弟,唯恐魔掌伸到他媳婦兒嶽家這廂,才興起與貴門合作、阻止狐異門混一七
玄之念。
「你信也好,不信便罷,疑來疑去,不覺累甚?滾滾濁世,已然如許驚心,
就當幫自己一個忙,省省心罷。」
他揮開扶持,顫巍巍地拄起,拖着破破爛爛的身子向外跛行,忽然想起什麽,
解開包袱巾将藏鋒扔給了符赤錦,一瞥鞘上鑲的銅件不是扭變形曲便是掉落遺失,
烏檀鞘身龜裂迸碎,慘不忍睹;雖未倒出鞘内之刃,也不是能夠任意攜行的樣态,
須覓巧手匠人重配。至于握柄的部位倒是相對完整,藏鋒的損傷又比昆吾厲害些,
暗忖:「刺傷豺狗……不,刺傷戚鳳城的,到底是哪一柄?鞘雖損裂刃卻未露,
又是如何自行彈出,以緻破了他的護體陰功?」雖疑雲重重,卻不急于此刻廓清,
遙對符赤錦抱拳道:「耿夫人,看來咱倆的合作就到這兒啦。此番攜手甚是愉快,
但願下回再有機會,隻消執行到「天」字号計畫便能成功,用不着一連三套天地
玄,搞得要黃不黃的,累煞人也。行啦别送,我自個兒找門。」
符赤錦正要開口,一旁白額煞忽道:「你向咱們認了樁驚天秘密,足令觀海
天門易主、青帝觀失勢,掉頭便走,似也大方了些。還是散播這等謠言,原本就
是你的目的?」
胡彥之哈哈大笑。
「你愛向誰說向誰說去,本大爺懶管!牛鼻子師父有你這種朋友或敵人,那
是他的命,誰教他自個兒不挑?這位毛茸茸的前輩,咱們話不投機,還是少講幾
句爲好,我總覺得耳裏膩得出油。後會無期,諸位珍重。」信手一拱,便要離去。
符赤錦驚出一背香汗,她素知二師父心高氣傲,雖漂泊江湖、蓑笠掩容,卻
最恨無禮狂悖之徒,這胡彥之分明隻剩下了半條命,誰知說翻臉便翻臉,若惹惱
了二師父,動起手來,花園裏那一地凄厲的人片肚腸,豈非正是他的榜樣?
果然白額煞仰天虎吼,震得雨幕迸碎,整座挂川寺仿佛動了一動,沿屋帶牆
地掀落一摞瓦片來。
胡彥之傷疲交煎,哪裏禁受得住?」嘔」的一聲烏血溢出嘴角,被震得雙腿
一軟,似要仆倒,卻僅以單膝着地,硬生生挺住了身子,轉過一張桀骜不馴的蒼
白面孔,薄而幹硬的嘴唇抿着一抹冷笑;雖未出一聲,濃濃的釁蔑譏诮已塞滿長
廊,直欲透出雨簾。
符赤錦暗叫不妙,打定主意,要是二師父當真出手,拼着以身受他一擊,也
要保住耿郎的結義兄弟。卻見白額煞咆聲未落,咧開的大嘴兀自合之不攏,繼而
吐出一串濃濁的呼噜怪響,居然笑了起來。
「就看你這神情,肯定是胤丹書的兒子,鶴着衣的徒弟。隻有這兩個家夥,
才能生養出如此頑強愚笨、一點兒都不識時務的蠢小子。」白額煞剔着骨甲,懶
洋洋地笑道:「如你适才所言,滾滾濁世,如許驚心,若非得相信什麽人不可,
除我門中之人,我甯可選擇胤丹書與鶴着衣。」
老胡錯愕的表情硬生生僵在臉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樣吃驚的還有符赤錦。她還未全然會意,本能向小師父投以詢問的目光,
卻發現她正瞧着下巴都快掉落地面的胡大爺,不由「咦」了一聲。紫靈眼回過神,
迳将雪白的臉龐轉向一旁,仍是清清冷冷的,仿佛啥事也沒發生。
「你……前輩這話,是……什麽意思?」一向機靈的胡大爺兀自雲山霧罩,
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你不是想合作麽?咱們這便來合作!」白額煞咧嘴一笑,伸出強壯修長的
臂膀往他肩頸一撈,明明是勾肩搭背的親熱舉動,襯與胡大爺半死不活的模樣,
倒像大貓攫住無毛雞,轉頭便要大快朵頤一般。
「記着,一會見到我家老大,你就照樣說一遍給他聽。他這人說是難打發,
卻也容易得緊,總之莫說一句假話便是,騙不了他的。」
◇◇◇
耿照在蚳狩雲藏身的秘窟之中調複生息,轉眼又過幾日。
姥姥的飲食雖然清淡,供應卻十分充足,蔬果清脆結實、個頭肥碩,耿照過
往在流影城執敬司伺候過橫疏影的膳食,能辨食材的鮮陳優劣,一嘗便知是精挑
細選的新采菜蔬;不僅如此,餐桌上亦罕見醢脯漬物,若非置身石室,但看盤飧
置辦,委實不像幽居地底的模樣。
此間說是「秘窟」,實際規模卻寬敞得驚人,整個空間由前後兩進所構成,
居中鑿出條斜斜的兩折廊道連接,俯瞰便如拉長的「呂」字,兩處均是方方正正
的格局:前頭的空間供起居之用,是個近十丈見方的挑高廣間,四壁各有八間石
室,一列四間、上下錯疊,上層的門牖均挖在丈餘高的削壁之上,須假懸空的廊
道進出,呈「回」字形布局;後進則略小一些,格局似乎更加曲折,埋鍋造飯的
竈房與清洗滌潔的浴房均在此處,不但有經精密計算的煙道及通風口,還引來冷
熱泉水備用,十分方便。
耿照在黃纓的服侍之下到過浴房,對精巧的引水排水設計啧啧稱奇,就連窮
奢極欲的流影城不覺雲上樓,與此間古意蒼蒼的石造設施一比,都顯寒酸落後,
若教獨孤天威見着,怕要捶胸頓足,呼天搶地。
這感覺耿照似曾相識。遠在三奇谷瀑布的石窟裏,他便體驗過這種今古倒錯
的異樣感:明明是年代久遠之物,卻有着連世之大匠亦望塵莫及的驚人技術,更
遑論其中的奇思妙想,遠遠超過現今所知,就算繪成了圖紙、苦口婆心地解釋,
也未必能爲時人所接受。
建造這座秘窟的,也是龍皇玄鱗麽?還是在世上仍有真龍、天外曾來佛使的
久遠年代,人人都有這鬼斧神工般的技藝?
「這裏的食物,全都由她們所供應。」蚳狩雲見他滿面狐疑,淡淡一笑,指
着後進解釋。
「她們?」耿照益發迷惑,端着碗筷的雙手就這麽停在半空,一時竟忘了吃。
姥姥爲他添了一匙鮮蘑菜心,調羹輕敲碗緣兩下,見他如夢初醒、慌忙送入
口中的模樣,不由微抿,搖頭道:「慢着吃,别噎着了。「她們」指的是把守禁
道的那群人,她們沒有名字,一輩子待在不見天日的地底,誰也不知道她們怎麽
過日子、活着又爲了什麽,都管叫「黑蜘蛛」或「黑寡婦」,仿佛早已不當是人。
「關于她們生吃活人、施行血祭的種種恐怖事迹,從我還是女娃兒時便聽姊
姊嬷嬷們說過,到現在谷裏的丫頭們還在說;繪聲繪影幾十年,總是那一套,對
那群人終究是一無所知,一如我做娃娃的時候。」
耿照聽黃纓說過「領路使」。在關于冷鑪谷的諸多奇聞中,這群黑寡婦永遠
是最神秘詭異的一部份,即使是最糟糕的轉述者,都不會錯過如此聳動的題材。
況且,禁道與領路使不單單是故事而已,與冷鑪谷的所有人都切身相關。無
論尊卑長幼、武功高低,若無門主或姥姥手谕,擅入禁道者,下場便隻是化爲一
具冰冷的屍骸,自有冷鑪谷半琴天宮以來,便是如此。
耿照一直以爲「領路使」雲雲,不過是天羅香某個秘密堂口的代稱,一如赤
煉堂雷大太保麾下的「指縱鷹」,于外人固是詭秘重重,終歸還是上位者的爪牙,
面紗不過是掩護,用來引開旁人的注意力,好讓頂上之人伸出黑手,在枱面下覆
雨翻雲。
如今看來,竟連姥姥也對她們不甚了了。如此,天羅香的進出命脈,豈非掌
握在那幫「黑寡婦」手裏,隻消她們不再引路,偌大的冷鑪谷便成牢獄,進不來
也出不去,縱有絕頂的武功,如之奈何?
「我教門千百年來,盡皆如此;說是祖宗成法,亦不爲過。」蚳狩雲淡然道:
「曆代門主繼位,均須于一卷羊皮古誓上以血字畫押,送交禁道;無論何人接掌
教門,禁道皆不拒收血誓,世代如此,從無例外。一旦門主退位,禁道便送回古
誓書,卸任的掌門焚香祝禱,刺血于羊皮,則舊的畫押即自行消淡,七日内将完
全褪去,新掌門以鮮血重新畫押,完成誓約。」
不拒血誓,那就是不幹預天羅香教内事務的意思了。然而,出入門戶畢竟掌
握在别人的手裏,蚳狩雲也好、曆代天羅香的掌權者也罷,終不免有「卧榻之外
俱是他人之家」的掣肘之感,如芒刺在背,常欲除之而後快。
如非禁道繁複,外人實難理解,徹底阻絕兩撥勢力的接觸乃至沖突,說不定
早在數百年前,天羅香即對盤據禁道的黑蜘蛛們高舉戰旗,爲永遠地混一冷鑪谷
而發動殊死之戰,以奪回出入總壇的絕對自由。
「那誓約的内容……」耿照蹙眉環臂,沉吟道:「寫的是什麽?曆代教門與
禁道雙方首腦可曾修改增減,對此進行磋商?」
姥姥對他一開口便切中要點十分滿意,優雅的面上浮現嘉許之色。
「問得好。可惜羊皮古卷乃上古遺物,與冷鑪禁道同樣悠久,甚且老于半琴
天宮的開基礎石,乃至本門至高武典《天羅經》;其上的文字,當世不通行久矣!
教門内雖有抄本,古卷譯文卻散見于曆代門主的劄記與典籍中,也都傳過了幾手,
未必便是原本的意思。
「既然看不懂,就沒甚好磋商的了,是不是?自我代掌門戶以來,持我手谕
之人,禁道一律放行;若遇特殊情況,我派人往禁道口喊一聲,自有領路使者出
現聆聽,印象中沒什麽是她們拒絕過的,當然這也是我一向自制,從未提出什麽
過份要求。」
耿照略一思索,登時明白了姥姥的言外之意。
「典籍」雲雲,指的多半便是《天羅經》了。也就是說完整的古卷全譯,極
可能是收錄在這部珍貴的武典裏,一直以來都受到天羅香内部最最嚴密的保護。
明姑娘盜走經書,對武學上始終深受「形質不符」所擾的天羅香而言,不啻
雪上加霜。更重要的是:失落經中古誓,讓天羅香對禁道原本少得可憐的了解形
同冰消,打起交道來難免盡落下風。
姥姥之所以傾盡教門之力,處心積慮要奪回天羅經,不惟清理門戶,恐怕還
有更實際的目的,使她别無選擇。然而,盟約是爲了規範雙方才得以存在,禁道
的黑蜘蛛們爲天羅香諸女提供指引,避免迷失,天羅香又給了什麽以爲交換?
耿照想起那些送入禁道、從此隻能以黑紗裹面的女郎,還有恐怖的吃人或血
祭傳說,不由一陣惡寒。姥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忍俊不住,一迳搖頭。
「真有這麽容易,就好啦。」
老婦人歎了口氣,擱下食具。「禁道要靠冷鑪谷送下的罪人叛徒來維系,幾
百年前就該死絕了。自有印象以來,含我親自送入禁道裏的,兩人四手用不完,
數目還遠少于這些年誤闖禁道而死的。」
她擡起眼簾,眸裏透着深沈的無力。
「她們什麽都不要,這才是最頭疼處。黑蜘蛛從無要求,絕不主動發聲,能
不對話就不對話……無欲無求,令人疑窦叢生。我翻閱前賢留下的文書,于此可
說是無人不疑,卻又反覆重申守誓的必要性:「不可窺探」的警語與前述的疑慮
往往同列于一卷,矛盾得令人發笑。」
耿照靈機一動,腦海中浮現一抹窈窕修長、如雲如霧的苗條身影,低道:
「我猜蘇姑娘被送入禁道,并非犯下什麽滔天大罪,是不是?」
蚳狩雲淡道:「她是我爲探查禁道之秘,精心排布的一着暗棋。培養之初,
便以曆來出身禁道的領路使爲摹本,刻意育成那種淡漠疏離、仿佛不食人間煙火
的特質。像她這麽年輕,便成爲領路使者的天宮之人,過去可說是從來不曾出現
過。」
耿照暗忖:「爲揭禁道之秘,犧牲一名花樣年華的青春女郎……相較之下,
禁道的黑蜘蛛不過是無有欲求罷了,執論善惡,姥姥未必站得住腳。」想起蘇合
薰那與清冷外表絕不相襯、狠厲異常的搏命拳毆,似透着一股濃烈血性,絕非姥
姥所說的「不食人間煙火」,沉吟之餘,凄恻油生。
總能輕易看穿少年所思所想的老婦人,這回倒像渾無所覺似的,輕拂裙膝,
自顧自地續道:「可惜帶回的消息,迄今仍派不上用場。她于地底的居室,據說
與此間差堪仿佛,除此之外,便隻有一位教她記憶各處密道及出入口的老婦,一
樣是黑紗裹臉,連話都很少說。薰兒隻頭一回喊過一聲「嬷嬷」,旋被那婦人伸
手制止,此後授受全憑手眼指引,不曾交談。
「我問她底下究竟有多少人、主事者誰,有無昔日見過的天宮舊人,她一條
也答不上,仿佛山腹中便隻她一人;時間一到,其餘人等俱都散得幹幹淨淨,連
影子也沒見。想來不隻我挑人,那幫黑寡婦也挑,挑中這個缺心眼兒的,也不知
應了誰的算計。」
耿照心想:「那便是地下的地下,另有居停了。蘇姑娘雖被黑蜘蛛選爲領路
使者,怕還不是真正的一員,姥姥讓蘇姑娘留意盈姑娘幾位的日常行止,難保不
被其他黑蜘蛛窺看,用心早已暴露。」正要提醒,不知怎的卻不欲姥姥向她施壓,
所幸蘇合薰每兩日便來彙報,屆時再想辦法示警,改口道:「此地……也是黑蜘
蛛提供的避難所麽?」
蚳狩雲微露苦笑,當是默認此事。
「教門中人,一直以爲門主的居室藏在天宮主殿的某處。其實此地位于環谷
北側的山腹裏,有一條直通天宮的暗道,可以瞞過八部的耳目,無聲無息出現在
半琴天宮之内。」
曆代天羅香之主與其直傳弟子多住在這裏,假暗道與天宮的居室相連,坐擁
既廣闊又隐密的活動空間。黑蜘蛛每日均于石窟膳房的活門裏放置新鮮蔬果,不
管有無食用,翌日便即更新,從來不曾間斷,仿佛此事亦詳載于羊皮古誓一般,
須得恪遵謹守。
蚳狩雲一方面對禁道無比忌憚,甘冒違背祖訓之險,苦心孤詣安插暗樁,加
以刺探;另一方面,卻又寄身于黑蜘蛛所提供的石窟天險,享用她們經手的鮮蔬
食水而不疑,看在耿照這般外人眼中,自是矛盾已極。然而,考慮到數百年來天
羅香與冷鑪禁道間微妙的依存與牽制,似又非是全然無法理解。
思慮至此,耿照忽想:既然石窟位于環谷群山北巅,有無可能翻越棱脊,毋
須經由禁道,即能出得谷去?
「由後進出去,恰是一處斷崖,其下深不見底,一旦墜落有死無生。無論你
相信與否,很久以前就有人嘗試過了。」
蚳狩雲潑了他一頭冷水。「至于四面山谷,不是疊嶂層巒難以翻越,便是陡
峭一如此間。關于這點,我們也試了好幾百年,隻能說不是個想頭。」
耿照又氣又好笑。是誰挑了這麽個死地,又布下錯綜複雜的禁道機關,如此
大費周章,隻是爲了坑死人麽?」恕晚輩直言,」他小心措辭,以免洩漏心中不
忿。
「貴派難道不曾想過,舉派遷出冷鑪谷,才是真正的一了百了麽?便說祖宗
家法,這禁道的箝制未免太也惱人,委實不是辦法。」
這回,蚳狩雲的回答倒是令他吃了一驚。
「據說本門二祖任上,便曾經如此施爲。」她淡淡一笑。「結果就是:大批
的教門菁英,全成了山腹裏的孤魂野鬼,連屍骨都不見,包括二祖她老人家。黑
蜘蛛什麽都不用做,光是隐匿地底絕不現身,教人自行走入,便足以除掉本門的
衆多高手;她們若要放外人入谷,于睡夢之間即能滅掉天羅香。
「此事對教門戕害至深,乃至數代之後,元氣才得漸漸恢複。五祖在編撰
《天羅經》時特别寫入序中,殷囑後人引以爲戒,不可重蹈覆轍。你莫以爲姥姥
派人刺探,是拿黑蜘蛛當敵人、想要一舉消滅她們,隻爲知己知彼罷了,教門與
禁道實互爲唇齒,緊密相依;唇亡齒寒,巢傾卵破,此乃天地不易的道理。」
這就是姥姥輕易将親信子弟如蘇姑娘等,送入地底的動機麽?
這不過是場自家人之間的鬥智遊戲,孰勝孰敗,皆無傷大雅?
「一旦黑蜘蛛發現了蘇姑娘的目的,」耿照終是忍不住出口。「難道也不會
做出處置麽?」
蚳狩雲擡望他一眼,像是看着問了傻問題的孫兒,笑意既寬容又寵溺。
「阿纓沒告訴你麽,那冷鑪谷中人盡皆知的古老傳說?地底的黑蜘蛛,聽得
見這谷裏所有的耳語蜚言,無論你在哪一處發聲,隻要黑蜘蛛願意見你,立時便
能出現。」
她對瞠目結舌的少年笑道:「在定字部禁道以外,薰兒得授的第一條密道,
便是通往此間的路,你說黑蜘蛛是知道些什麽呢,還是什麽都不知道?」
——所以打從一開始,蘇姑娘……就隻是誘餌?
「是試探。」蚳狩雲靜靜說道:「面對毫無反應的對手,所有的揣測推敲,
都注定落空,誰也無法與看不見摸不着的對象較勁,是不是?我在她們的眼皮子
底下訓練薰兒,隻要不是瞎子,都知道這丫頭是爲了打入她們的圈子而量身定做,
但她們竟還是接受了她……這個舉動本身就充滿意義。」
耿照突然沒了胃口,沈默地放落碗筷,甚至須極力按捺心中一股莫名躁動,
才不緻在言語間失卻禮數,低道:「有什麽意義,須冒這等奇險?若有萬一,豈
不是白白搭上一條寶貴性命?」
蚳狩雲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重新端起碗匙,好整以暇地盛了小半碗的筍尖
火腿鳳翅湯,細細呵涼油花勻淺的清澄湯面。「最重要的意義,在于我較過去的
教門諸前賢們,更清楚這并非是黑蜘蛛的底線。我們決計不能對她們做的事,于
清冊上又多劃去了一條。」
耿照忽然明白,這或許是形同被幽禁在冷鑪谷中的天羅香上下,數百年來所
累積的種種猜忌不安,最後衍出的某種怪異扭曲的心理。
就像身上突然長出一枚怪瘤,初時覺得醜陋惡心,不忍卒睹,避之唯恐不及;
豈料經年累月下來,這種強烈的排斥最後卻化成了病态的好奇心,反而更想去碰
觸它、觀察它,從驟然湧現的惡心反胃中得到快感。
至此,其人或有解脫之快,看在旁人眼中,卻覺這人已然發瘋,無可救之藥。
睿智如蚳狩雲、正直如雪豔青,竟也難脫窠臼,隻能說當局者迷了。
若數百年來,黑蜘蛛始終甘于引領天羅香之人往來禁道、替北山石窟補充新
鮮蔬食,或許這就是羊皮古誓上記載的盟約内容,她們并沒有其他想要的東西,
所爲不過守誓而已。
——如果出入禁道的規矩,從來沒有例外的話。盤據冷鑪禁道的黑蜘蛛,便
是世上最理想的看門犬了。
「據教門典籍所載,過去的确無有例外,沒有誓約者的通行命令,黑蜘蛛絕
不放行。」他正試圖爲她開解時,老婦人卻明快地打斷了他。「唯二的兩次,卻
是出現在我眼下。」
「兩次?」耿照喃喃覆誦,隻覺思路一下子全亂了套。
如此一來,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僅隻一次,還能推說是意外;光就姥姥親身所曆,便已有過兩例,有無可能
在漫長的歲月裏,其實發生過無數次私縱,隻是教門隐而不宣,刻意粉飾太平?
這個可能性一旦确立,不僅天羅香門戶洞開,甚且看門者随時都有窩裏反的風險,
因此姥姥急于取回寶典,唯有厘清古誓内容,方知黑蜘蛛是否别有用心。
耿照靈光閃現,忽明白其中一例是何人所爲。
「明姑娘……我是說蘅兒姑娘,」蚳狩雲沒同他說過明棧雪的本名,隻知其
中有個「蘅」字。「她盜走了天羅經,私自反出教門,逃亡之際,決計不能持有
門主或姥姥的手谕。我猜她便是那兩例的其中之一,是也不是?」
蚳狩雲笑起來,将呵涼的筍尖湯放下,端起耿照的空碗爲他舀湯。
「你這般聰明,若不能爲我教門所用,拼着蒼生無救,姥姥都想先除掉你了,
免得将來後悔莫及。」她歎了口氣,盛湯的動作優雅動人,而且輕靈曉暢,絲毫
不像上了年紀的模樣。耿照不由想起明棧雪,驚覺外表絕無半點相類的兩人,竟
能予人宛若母女般一模印就的鮮明印象。
「我一直不敢問,畢竟是貴派的家務。但明姑娘……我是說蘅兒姑娘她究竟
犯了什麽事,以緻甘冒破門出教的大不諱,也要盜走如此緊要的典籍?」雖說明
棧雪口口聲聲,不離「我行我素」四字,綜觀她協助嶽宸風取七神絕等行止,也
頗能呼應其自白,但耿照始終感覺她的所作所爲,帶着一股野火燎原般的狂怒,
并非貪得無厭、一意占奪,更像被什麽東西傷害了,欲尋一處出口宣洩;證諸她
對天羅香展開的毀滅性報複,益發支持着耿照的直覺。
蚳狩雲停下動作。
雖隻一瞬,但她雙手不自然地于半空中一僵,省起失态,忙優雅地放落湯碗,
才發現桌前已有一副碗匙,這碗原是耿照的。耿照起身欲接,她卻平平推過桌去,
低垂眼簾,撫桌淡笑:「她殺了自己的師父,本門前代門主,離去前還試圖縱火
焚燒冷鑪谷,所幸及時下了場大雨,未能得逞。欺師滅祖之人,無論在黑白兩道,
都隻有一個下場,若非這些年她避得無影無蹤,早已擒捉正法。」
耿照無法想像殺人縱火的明姑娘是什麽模樣,那與他心目中優雅慧黠、風情
萬種的明棧雪直若天地雲泥,相差不可以道裏計。明姑娘雖非心慈手軟的性子,
卻有原則、講道理,會做出如許瘋狂的行徑,縱說不上「情有可原」,其中必有
原因。
「那時候,谷裏的情況亂得很,她四處放火、見人就殺,就像發瘋似的。」
姥姥低道:「我急于搶救門主性命,無暇他顧,料她再怎麽鬧騰,總不能插翅飛
出去,隻教豔兒去追她。她武功非是豔兒的敵手,情急下鑽入禁道;我聽了豔兒
的回報,滿以爲黑蜘蛛會将屍首連同天羅經送回,一如既往,怎知她們居然将人
縱放出谷,更延誤了咱們追回寶典的時機,教那丫頭揚長而去,從此不知所蹤。」
她擡起頭來,定定望着耿照。
「從那時起,我便再也不能如過去一般,全信禁道乃教門之守護。」
「禁道那廂,可曾給過解釋?」
「黑蜘蛛從不解釋。」老婦人喃喃道:「她們沒有名字,個個以黑紗裹頭,
過去我們送入地底的那些人,裹上黑紗後便再也辨别不出身份,是不是還活着、
過着何等生活,通通一無所知。在薰兒之前,教門甚至沒有過能回報消息的暗樁,
但即使是她,也無法知曉如今掌管黑蜘蛛的,究竟是什麽人。」
此事之後,姥姥才真正懷疑起黑蜘蛛的用心,表面看來,是開始着手培養能
滲透禁道的暗樁,實際上是藉此試探黑蜘蛛的底線,看她們對此舉的反應,以判
斷對教門有無提防、乃至出手之意——這表示兩樁例外裏的另一樁,卻是發生在
明棧雪之前。
否則,黑蜘蛛在明姑娘之後又破一例,敵意昭然若揭,就算姥姥将手下視爲
棄子,犧牲得毫不痛懷,也沒必要白白饒上一名蘇合薰;若例外是在蘇合薰跻身
領路使者之後才發生,則代表黑蜘蛛不但識破姥姥的用心,且對此十分不滿,蘇
姑娘絕不能再自由出入禁道,任意攜出消息。
因此,由姥姥的态度以及蘇姑娘的安危兩點推斷,另一樁例外必是發生在明
姑娘破門出教之前,更有甚者,就案發當時的姥姥看來,此事并沒有嚴重到将會
危及教門存續的程度,故多年來未曾積極應對,直到黑蜘蛛私縱明棧雪爲止。
蚳狩雲對耿照條理分明的思路剖析,算得上是見怪不怪了,當少年說出這番
推論時,她的反應明顯是嘉許大過了驚奇,輕歎一聲,含笑搖頭。
「我怎就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正想你什麽時候會說出來呢。他也一樣,老是
做些教人想不透的事。」她又露出那種悠然神往的懷緬之色,出神片刻,才輕聲
道:「另一次例外,是獨孤弋。那時我才剛當上護法不久,不能老是在外頭逗留,
我倆分開不過數日,一天夜裏,我浴罷正擦抹濕發,忽聞有人叩窗,回頭一瞧,
他便從窗底冒了出來。」忽然噗哧一聲,忍不住失笑,面頰微紅,一副又氣又好
笑的神氣,帶着難言的缱绻與溫柔。
當時的蚳狩雲可半點也笑不出來。獨孤弋縱使武藝高強,一旦被人發現,莫
說門主出手,但教谷中半數高手圍上來,累也能生生累死了他;活拿人死見屍,
哪還有第三條路可走?吓得女郎魂飛魄散,趕緊一把拽進香閨裏,窗門閉得嚴實,
不露一絲聲息。
「看你這麽猴急,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啦。」說歸說,手腳可沒落下,娃娃臉
上才剛有些害羞的模樣,兩層褲衩已褪至膝彎。「你一定想念得緊罷?教你嘗嘗
老衲的棒……哎唷!」
「「哎唷」個頭!」女郎狠揍了他一腦袋瓜子,連人帶拳,差點都摁進了地
闆裏。「你怎麽進來的?是誰放你進來的?你怎……你怎知我在這裏?還有沒有
其他人看見你進了冷鑪谷?」
最終,那一晚是仍以她無法想像的疲累與酸疼作結。
與獨孤弋交歡,一向是體力與精力雙重極限的挑戰,然而在師長同門環伺、
随時可能被發現的驚險環境,須極力咬着枕被亵衣,不讓呻吟嘶喊迸出唇縫,意
外地使如潮快感一翻數疊,遠較平日來得更兇猛激烈,幾欲教人發狂。
她身子癱軟如綿,被男兒抱着四處行走,無法抗拒或阻止他在最危險的地方
恣意挺動,撞得她發散汗飛、臀乳浪搖,榨出身子裏的每一分精力,連同她甘美
豐沛的汁液……那絕對是她平生最貼近死亡的一次,伴随着絕無僅有的快美與激
昂。
直到平明獨孤弋離開爲止,她都無法确定他是怎麽摸進冷鑪谷裏的。
「……一堆黑女人圍着我,身材可好了,啧啧……我是說怎麽都差了你一截,
但也算是挺好的。哎唷,哎唷。」獨孤弋講話永遠是興之所至、漫無章法,三句
不離床笫淫亵,也算表裏如一了。
「然後呢?」她狠狠擰着,不管掐哪兒,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橫豎弄不
死他。「身材好的黑女人怎麽了?」
「也沒怎麽。那些身材沒有你好的黑女人跪了一地,悄靜靜的沒人說話,我
站了一會兒挺尴尬,就直接問:「不好意思啊各位,我找蚳狩雲呢,一個臉蛋漂
亮奶子又挺、長腿翹屁股的丫頭……哎唷!」」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仍是勉力
闆起面孔,兇霸霸地問:「你沒事兒同人家「哎唷」什麽?」
「我沒同人家哎唷,是你打我才……哎唷!」
「少廢話!」她忍笑扇他一記。「接着說!」
「我說:「我找蚳狩雲呢,你們知不知道她住哪兒啊?」」
「然後人家就帶你進來了?」女郎隻當他閑嗑牙,一迳冷笑。
「然後人家就帶我進來了。」他一臉無辜。
她蚳狩雲可是堂堂冷鑪谷中最年輕的護法,教你這般呼攏!女郎靈機一動,
立刻逮住漏洞,赤裸的胴體一把翻了過來,兩團結實堅挺的濕濡美肉壓上他寬厚
的胸膛,長腿跨騎着熊腰。
「她們跪滿一地之前,你又幹了什麽?老實招來!」
獨孤弋微微一怔,忽然笑起來。
「……打架呀!」
他擺出一副「這還用說」的懶憊表情,無奈攤手。
「我本想一路殺進來尋你,怎知這幫黑女人忒不濟事,三兩下便躲起來不肯
打啦,我在地道裏轉來轉去找不着路,氣得運功轟向石壁,突然眼前打雷似的一
陣爍亮,再看清時,那些個身材沒你好的黑女人已跪了一地,口裏不知唸得什麽,
便有人引來尋你啦。」
「那是……」耿照心念一動,會過意來。「殘拳麽?」
姥姥點了點頭。「其時他内功已然大成,我雖未細問,但他惱火起來全力往
石壁上一轟,用的肯定是最厲害的武功,我以爲是殘拳無誤。」
「黑蜘蛛又爲何要跪太祖?他那時明明還不是皇帝呀!」耿照百思不得其解。
冷鑪禁道傳承久遠,「殘拳」卻是橫空出世的獨孤弋自創,兩者之間毫無交
集,世上哪來忒多的巧合?」要是知道她們口裏唸什麽就好了。除此之外,簡直
是毫無頭緒。」
「這倒容易。」姥姥笑道:「他記心不好,可我手段殘厲,拷問半天,總算
幫他找回了失落的記憶。」
想來過程應該不會太愉快。耿照暗暗爲太祖掬一把辛酸淚,趕緊追問:「那
黑蜘蛛都說了些什麽?」
「她們說:「真龍降臨,冷鑪開道。」」姥姥收起戲谑的神态,肅然道:
「這也是我之所以替他保管手劄的原因之一,我一直很想知道,本門與「真龍」、
黑蜘蛛、殘拳之間,究竟有何等因緣牽系。所以說,你體内那股殘勁若不能消除,
萬不得已時,姥姥隻好将你扔進禁道裏啦!」
第百四七折重波勿返,千年一夢耿照本以爲姥姥在說笑,跟着笑起來,片刻
才見得老婦人嘴角微勾,眸中卻殊無笑意,不由得頭皮發麻,倒抽一口涼氣:
「她……她是認真的!」若不能勘破手劄秘密,隻怕姥姥真會死馬當活馬醫,将
他扔進禁道裏賭賭運氣。
而獨孤弋的親筆的确不是開玩笑。
以「代天刑典」蚳狩雲之識見修爲,坐擁罕世珍本近三十年,天羅香迄今仍
不能恃以精進、一統江湖,根本的問題隻有一個,那就是:沒人看得懂太祖武皇
帝到底寫了什麽。
耿照讀書不多,要攀上「粗通文墨」四字還有些勉強,随意掃過幾眼,瞥見
的錯别字兩隻手竟數不過來,災情之慘,可見一斑。
若獨孤弋寫的是紮紮實實、正正經經的練功法門,以他威加四海的至高武名,
無論這部手劄落在誰手裏,大概都無法抵擋一探究竟、按圖索骥的絕大誘惑,縱
有疑義,也隻是懷疑自己多過書——質疑獨孤弋的武學見解,那可真要笑掉旁人
的大牙了。憑你也配!
然而觀其通篇臭字,将「丹田」寫作「母回」、「氣海」誤爲「米每」,亦
是信手拈來,再自然不過,不管誰人照書修練,大抵逃不過走火入魔、七孔流血
的下場。純以破壞力而言,此書勝卻世上無數刀兵,堪稱殺器。
還好太祖武皇帝留下的,不是這麽缺德的東西。
這些雜亂無章的紙頭,更像是獨孤弋回首前塵,随手寫下的隻字片語。書寫
之人,未意識到自己正留下一本半生行述,思緒飄到哪兒,便趕在臆想周轉前匆
匆抹下一筆殘迹,與姥姥的評注意外地相契——誰要想同獨孤弋較真,那是和自
己過不去。
他的心思不僅如蓬飄萍轉,恐怕方寸之間還長年刮着大風,飄轉的力道與幅
度早已超過常人所能估計。追着他灑落的痕迹并不足以還原其貌,隻會将自己逼
瘋。
耿照捧着那摞陳紙,除了吃飯睡覺洗浴出恭之外,幾乎手不忍釋,看得津津
有味那是決計沒有,隻盼勤能補拙,得以理出一點頭緒。獨孤弋少年時的經曆自
是一大重點,他與蕭老台丞一師所授,分得文武絕傳,然劄記中于這段卻說得極
少,對授業恩師的出身來曆等付之阙如,連名字都未曾提到,僅以「他」呼之。
耿照翻着翻着,忽掠過一個極荒謬的念頭:「有無可能……連太祖和蕭老台丞,
都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名諱,因此隻能說是「他」?」益覺神秘莫測,難以廓清。
獨孤弋并未留下修習武功的訣竅,卻描述了自身的武學觀——當然是以他獨
有的方式。
「……肉功練個頭就好,當暖手,練下去就要曹。你在身裏練個小天地,以
爲了不起,馬你個俊逼,外頭天地這麽大,要小的幹舍。我同小饅頭說了,哪知
他太聰明,沒留神把肉功練得太萬告,就曹了,可借可借。」
耿照皺眉支頤,反覆看得幾遍,忍住在珍本上塗抹的沖動,食指沾了沾茶水,
于石桌面上把「曹」字重寫作「糟」,「肉功」則改成「内功」,總算弄懂了他
的意思。
「俊逼」雲雲,自非誇獎他人之意,應是「傻屄」的别字同音:「幹舍」的
那個舍,也不是指被猥亵的草廬精舍一類,想是「啥」字少了偏口旁。「萬告」
比較難猜,苦思之餘靈光一閃,明白是「厲害」缺了幾筆所緻,興許打太祖識得
這兩字起,便隻認了邊邊角。能辨不代表能寫。
至于「可借可借」——「是「可惜」。」姥姥看他臉都快貼桌上了,不由歎
氣。似明白讀這些紙頭實乃戕害身心的苦差,每回耿照埋首鑽研,她總會陪在一
旁,翻點卷冊之類,示以同苦。「他不确定怎麽寫的字,多用人字旁。别問我爲
什麽。」
耿照委實笑不出,苦着一張黑臉。姥姥爲提振他低迷的士氣,透露「小饅頭」
乃「帝陵祀者」獨孤寂的小名,據說是太祖親自取的。
「他說十七爺誕下時,活像一枚沾血的大白饅頭,他忍不住與身邊人說笑,
誰知那些仆婦穩婆什麽的全笑不出,好生掃興。」姥姥又露出那種幾欲搖頭的無
奈神情,柳眉一挑,直問耿照:「你給姥姥評評理,誰聽這話笑得出?他竟說我
好沒趣。」
耿照本讀得滿腹郁火,聽她一說不由微怔,獨孤弋其人好像突然來到眼前,
見那股子賴皮又天真的神氣,誰還能生得起氣來?哈哈一笑,聳肩道:「的确是
太祖爺沒理。誰拿這當笑話講?」
蚳狩雲也笑起來,積壓數十年的怨氣俱都吐盡,一擊裙膝,咬牙烈目:「是
不是?是不是?明明就是他好沒道理!」
耿照陪她笑了會兒,喃喃搖頭:「我知十七爺比太祖爺小得多,卻沒想到十
七爺出生之時,他居然是在旁邊瞧着。」蚳狩雲見多識廣,要說有什麽是姥姥不
敢稱能的,便是民家日常的嫁娶迎送了。大半生都花在刀頭喋血、武林争霸的大
長老女豪傑,可沒經曆過這些;冷鑪谷半琴天宮與世隔絕,實也無此必要。
「這姥姥就不知啦。貴族門閥之中,有些奇怪的規矩也不一定。」
在流影城,獨孤天威妻妾所居内院,隻丫鬟仆婦能進,莫說外人,連獨孤峰
要見母親,也得請人通報,城主夫人允準後于偏廳問候起居,以避嫌疑。故獨孤
峰與父親的寵妾雲錦姬私通,須另覓地點幽會,以城中遍布橫疏影的耳目,早已
牢牢握着證據,隐而未揭而已。
獨孤弋說十七弟出生時「活像沾血的白饅頭」,肯定是在産房中見得,否則
嬰兒洗去胞衣後才由乳母裹錦抱出,以示親長,何來沾血一說?」他當時隻是少
年,不安分得緊。興許是攀梁爬樹,偷偷見着的罷?」姥姥并未上心,目光落于
桌上攤開的紙頁,暗示他以何者爲重。
耿照收攝心神,重新将注意力集中于手劄。
去除亂七八糟的别字,這段看似淺白,意思卻足以颠覆當今東洲武學的礎石。
耿照突然明白,初見時姥姥問他「何謂内功」的用意。但凡玄門功法,無不
是教人「法天順自然」,調和五髒六腑、打通奇經八脈,在體内造就一個具體而
微的六合之境,以模拟出天地造化的力量,藉此克敵延生,超越庸凡。
然而,獨孤弋卻斷然指出:這一處小天地再怎麽渾似天生,終究比不上真正
的寰宇六合。因此,姥姥才以「神解」爲喻,非是一味模仿自然,而是直接引寰
宇六合的力量爲己用,想着風,便輕如鴻毛;想着雲,便變幻莫測——但這如何
可能?
關于這點獨孤弋什麽都沒說,甚至沒有用他那駭人聽聞的文筆别字再多描述
一些,如施展起來是什麽模樣、如何由造化之中借得大力等,讓耿照得以從中稍
事揣摩。他煩躁地翻動紙頁,沒有……這裏也沒有……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直到映入眼簾的三個字令他硬生生停手,雙目爲之一亮。
——韓破凡。
摧破無雙、世之鋒镝的「虎帥」韓破凡!慣以攻擊粉碎一切,連妖魔般的異
族大軍也莫敢直撄的東洲第一名将!
耿照記得太祖武皇帝與韓破凡之間,曾有過人所未見、燦爛非凡的一戰。在
灞上秘密進行的那場比武決定了天下歸屬,僅以一招落敗的虎帥率領西軍向獨孤
弋投降,結束了東洲大地多年來的苦難兵鋒。
這場空前絕後的決鬥,必定在獨孤弋的人生中占有非同小可的份量。他花了
整整三頁的篇幅講述韓破凡,多半是翻來覆去地痛罵韓破凡如何欺騙了他,把皇
帝這爛攤子「砰!」一聲扔地上,自己卻裝死跑去海外逍遙,從此過着冒險刺激
的快活人生……
看到這裏,耿照連殺人的心都有了,假使辦得到的話。
你不是一直擔心自己死後,蒼生将遭受莫可名狀的恐怖大劫麽?你千裏迢迢,
親自送到東海來的,怎能是這般莫名其妙、全無用處的物事?耿照幾乎将整束紙
片翻爛,連用字的習慣都快被太祖污染,開始不自覺地「萬告」、「可借」起來,
然而休說殘拳,連一丁點能拿出手來的東西也無,徒然浪費時間罷了。
「……去找韓破凡。」紙上寫着。「他打輸我,其實也不算輸。我會的,他
能懂,他還很會打仗。他答應我會回來,萬一不成,找生沫港庾氏船行,他打那
兒出海。」其後接着成串描述生沫港所在的混亂叙述。
耿照凝着歪七扭八的字迹,蓦地由「去找韓破凡」幾字裏,讀出了太祖武皇
帝的焦慮。
他并非有意東拉西扯,比起留下訊息,他毋甯更擅于面對強敵、喋血厮殺,
然而由于一連串的陰錯陽差,眼下竟是時不我與;他不知該如何表達、怎生記錄,
他有生以來從未受過這樣的訓練,就連早早即爲蒼生儲材的異人,也沒想過有朝
一日需要阿旮做這樣的事。
因此他無能爲力。
即使身負絕世武功,太祖武皇帝寫下這亂七八糟的紙束時,心中想必是滿滿
的絕望罷?我們錯得離譜,現下該怎麽辦?還能……怎麽辦?」去找韓破凡」—
—去找那個聰明絕頂、能說會寫的教書先生,告訴他我們錯了,浩劫其實并未過
去,而是還未到來;此際蓋世神功無益于蒼生,須将它們流傳下去,像我師父那
樣,爲日後一戰預作準備!
耿照忽然擡頭,望向胡床上翻閱書冊的華服老婦。
「所以,你們後來去生沫港找了韓破凡,是不是?」
這推論一點也不難。蚳姥姥從未解破過手劄之秘,天羅香按說并未得益于太
祖遺惠,然而玉面蟏祖的武功仍突破了教門曆來的框條,攀至前人難企的巅峰,
用的還是外來的武功,隻能認爲是從手劄裏得了好處。思前想後,必與生沫港的
線索有關。
蚳狩雲倒沒怎麽露出吃驚的模樣,信手翻着平放在胡床上的薄冊,似讀得津
津有味;偶一擡眸,才淡淡接口。
「沒人能找着韓破凡,他出海去啦,再沒有回來過。庾氏在生沫港一帶算是
頗具規模的舶行,東家名喚庾長青,是當地有名望的仕紳,櫃上夥計還記得有位
随船出海的韓相公,一身青布棉袍、黑履白襪,用白镴長杆挑着兩箧書,學問很
大,爲人卻謙沖和悅,教小娃兒識字特别有耐心……」見耿照瞠目結舌,不禁抿
嘴微笑,拂了拂裙膝。
「跟想像中天下無敵的「虎帥」兜不起來,是不是?若非獨孤弋同我說過他
的模樣,誰也跟不了這條線索。
「韓破凡搭上庾氏的大海舶,先去了海外的高唐國、朝雲國等,後來抵達南
海的大島蘇泥渤魯青,已是東洲通商航路的極限,這就花了兩年餘。再往西的伊
沙陀羅國雖不是無人到過,航程卻是既遙遠又危險,除非絕了歸鄉的念頭,打算
埋骨異域,否則沒有水手肯再西行。」
耿照一想也是。光到蘇泥渤魯青就花了兩年多,就算去伊沙陀羅的航程與之
相若,這一來一回,十年光陰便這麽耗費在大洋上。試問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水
手登船、舶行出海,圖的也就是活口養家,不回家去,一切便毫無意義了。
但韓破凡并沒有回來。
「庾氏那艘海舶的夥長(船長)聽說韓破凡打算繼續西行,便問他:「相公
有親人在伊沙陀羅或韋羅犍羝麽?」大抵在這些個老船頭心目中,願意不辭艱難,
冒着被惡水吞噬的風險也要繼續航行的,隻能是萬裏尋親啦。
「豈料這位韓相公卻笑答:「既來了,我想多瞧瞧西方風土,看與東洲有甚
不同。便到了伊沙陀羅,我也還要再往西走,若能這樣一路航行到世界的盡頭,
那就太好啦。」
「夥長心想這人不僅學問大,本領更是高強,原以爲隻是讀死書的腐儒,擔
心他捱不過遠洋苛厲,拖累一船人,豈料途中卻屢蒙他出手解危;且學習泅泳舟
事之快之能,勝過他這輩子所識的水手,更别提各國土話,光在港口停留數日,
便能朗朗上口,出入市井幾無阻礙。明白遇上了異人,當下不再勸解,整襟下拜,
就此作别。」
韓破凡寫了家書,連同途中獲得的寶物,讬夥長攜回東洲,交與西山韓閥當
主韓嵩,信中說天下既已無事,他便放懷西遊,冒險以終。「這樣……能算是抛
妻棄子麽?」耿照聽得蹙眉,喃喃道:「如此壯遊,雖是令人敬佩,隻是留在家
鄉的家人,讀到書信,心中該是五味雜陳罷。或許……這輩子再也見不上一面啦。」
姥姥淡淡一笑。
「韓嵩不是他兒子。」
「嗄?」耿照一怔。「我聽人說虎帥薨殁,其子韓嵩襲爵——」
「可韓破凡沒死呀。你這「聽說」頭一句便是假,其後說不定也都是假的。」
姥姥怡然道:「韓閥早在前朝時,便由旁支把持,本家長房早已沒落,此事
人盡皆知。後來白玉京毀于異族,天下大亂,當此之際,沒落的長房卻出了一名
驚才絕豔的韓破凡,挽狂瀾于既倒,取回了長房旁落之權。
「不過按獨孤弋的說法,此人并不戀棧功名爵祿,性情淡泊,逢亂一肩挑、
事了拂衣去,是他原本便有的打算,走了也不奇怪。在海外不知道,但于東洲時
他都在統兵打仗,未曾娶妻,自也不能有個這麽大的兒子。」
「那韓嵩……」
「算起來是他的族弟罷?」蚳狩雲又信手垂眸,繼續翻書,顯對其後的話題
失去了興趣。「應是韓閥各系商議後,推派出來襲爵的合适人選,當作交換他詐
死隐遁的條件。」
耿照并不知道,數百年來與西北外族雜居通婚的西山韓家,早已被崇尚武勇、
民風剽悍的牧馬民族同化,身子裏流淌的非是血液,而是足以在險峻的高原卓爾
獨立、映日铄然的削岩黃砂。爲了确保家族最大利益,傳承的順位向是「兄終弟
及」
先于「父死子繼」,更早以前,甚至有娶寡嫂或同姓通婚的習俗,常爲央土
之人取笑。
而平望都對付韓閥的手段,大抵依循前朝「移風易俗」的方針,尤喜在繼承
問題上做文章。韓破凡既無子嗣,一朝撒手,這餘溫未褪的一等侯爵位恰好回收,
名正言順:「韓相公」若想一走了之,不生個胖大娃兒與韓家,那就得收個現成
的便宜兒子。
韓嵩與他年歲頗有差距,自小卻十分親厚,族中長老推出這人來,于韓破凡
毋甯已是最好的選擇,遂收韓嵩爲義子,三個月内詐死退位,揚長而去,從此天
寬地闊,不知所之。世皆以「虎帥」暴薨,惋惜不已,宇内同戚;想他正值英年,
神功蓋世,怎能輕易便死?央土買兇、族中鸩殺等流言甚嚣塵上,傳得沸沸湯湯,
直到這時,都還是坊間說書人最愛的秘聞題材之一。
韓破凡讬人轉付家書,多半自那時起,便沒打算回來了,太祖武皇帝的最後
一根救命稻草亦随之落空。麾下曾聚集了百萬雄師與當世英傑、武功絕頂的獨孤
弋,最後能留予蒼生應劫的,居然僅是一摞别字連篇的破爛故紙。
他那念茲在茲、尚未到來的對頭若然有知,定要笑得前仰後俯、滿地打滾罷?
雪豔青的武功于天羅香嫡傳之外别樹一格,必定是從韓破凡捎回的物事中得
了好處。有沒有可能,是韓破凡寫下畢生武功的秘奧,錄成圖譜經卷之類?
「韓破凡比你想的,要聰明多了。」姥姥淡道:「獨孤弋死後,我派人在生
沫港落腳,暗中監視幾年,甚至混進庾氏,終于掌握海舶歸國的線報。庾氏老東
家庾長青十分幹練,是個謹小慎微的精細人,早疑心起那位「韓相公」不是普通
的教書先生,聽了夥長的描述,再與西山之讬一參照,斷定這韓相公乃韓閥要人,
非同小可,沒敢将此事傳過六耳,命其子與夥長連夜出發,護送寶物趕往西山道。」
「那便不是武功秘笈啦。」耿照擊掌道:「不知虎帥讬人帶回的,卻是什麽
寶物?」
蚳狩雲擡起頭。「你怎知不是武功秘笈?」
「書信薄薄一封,縱以蠅頭小楷也寫不了多少字,虎帥武學博大精深,總不
能以一紙載之,所以不會是那封家書。」耿照娓娓分析:「若說另錄圖譜,當然
也不無可能,但汪洋之上難以彌封,難免惹人觊觎,徒增禍端。我料虎帥必不緻
如此輕率。」
「就隻這樣?」姥姥柳眉微挑,眼中掠過一抹異樣,似有些失望。這神情令
耿照猝不及防地想起明姑娘。
「我若是庾長青老先生,見受讬之物裏有武功圖譜,考慮到自家不擅武藝,
隻是一介平凡百姓,帶着如此貴重的書籍上路,未免托大;委讬镖行或延家中的
護院武師護送,難保不惹觊觎,最好的辦法就是将圖譜秘密收藏妥适,讬人将家
書送抵韓閥,面呈鎮西将軍,再請将軍引兵來取,可免節外生枝。」
「你倒是仔細。」蚳狩雲這才淡淡一笑,當是默認了。
耿照猶豫片刻,終是忍不住問:「姥姥派人于央土西山之交劫奪寶物時,可
曾傷人性命?」
「我就不能在東海央土之交動手麽?」姥姥笑意益深,眼睛都微眯了起來。
見耿照雙目雪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竟無罷休之意,片刻才放棄似的歎了口氣,
悠然道:「沒傷人。如你所說,庾氏少東和夥長都不谙武藝,扮作客商掩人耳目,
一路上平平安安的,沒出什麽岔子。若非我早在庾氏安排了眼線,決計不能輕易
得手。
你放心罷,沒人受傷的。」
耿照低聲道:「夫妻情意,畢竟是傷到啦。不會沒人受傷的。」
蚳狩雲笑容一凝,坐起身來。「你說什麽?」
耿照遲疑了一下,單掌蓋住桌面手劄,擡頭正色道:「海舶歸國的消息,也
得等船到了近海,才能放出信鴿回報,與進港相差不過三兩天,不是什麽了不得
的線報,莫說漁工,村中怕是婦孺盡知,無甚出奇。派人在生沫港左近逛一逛,
略作打聽,也就是了。
「庾老先生是精細人,夥長也非是粗魯無文之輩,會到處宣揚寶物之事,姥
姥方才說了,「此事不過六耳」,除老東家、夥長與少東外,更無其他人知悉,
天羅香又是如何知道的?」
蚳狩雲嘴角微揚,喃喃覆誦:「是啊,天羅香又是怎麽知道的?」眸中卻無
笑意,隻牢牢瞅着耿照,仿佛正揭開秘密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刹那間竟有一種獵
人與獵物易位的恍惚之感。
耿照強迫自己不能轉開視線,以免氣勢一潰,再難出口;定了定神,續道:
「想來想去,能探知這樁機密的,隻有少東家的夫人了。姥姥口口聲聲說把眼線
「送進庾氏」,而非庾氏船行,想來是安排了一位溫柔美貌、氣質出衆的教使姊
姊,嫁與少東家,以便就近監視。我猜得對不對?」想像當日于兩道之交,看見
應該遠在東海的愛妻突然出現眼前,以武力強行奪走了重逾生命的他人之讬,庾
家少東的心情,該是痛不欲生吧?難道……難道多年來的閨閣缱绻、輕憐密愛,
都隻是爲了此刻,爲了這般強盜行止布下的計策謊言麽?
——你究竟……是懷抱何等心思嫁給我的啊!
他仿佛能聽見少東家撕心裂肺般的仰天咆吼,令人不忍再聞。
而奉命嫁入庾家的女郎,以武力奪走「丈夫」賴以立身處事的根本時,心中
想的,又是什麽?是終于解脫,得以回歸本我呢,還是忍着眼淚和心痛,咬牙冷
對良人的泣血悲鳴,狠心将寶物取走?
姥姥的手法總是這樣,如在蚌心裏揉入砂礫,由于貼肉無間,蚌便毫無保留
地吐出珠液,将粗糙不堪的砂礫層層包裹,直至光滑無瑕,不再刮疼心房時,姥
姥卻強要将珠取走……你和太祖爺不也是真心相愛麽?将心比心,怎能一而再、
再而三地做出這種事?
「韓破凡給韓嵩的,是一杆大槍。」姥姥仿佛聽見他的質問,卻無直面之意,
冷不防地開口。耿照雖有不甘,但這畢竟不是光靠隻字片語便能推知的珍貴線索,
強抑不豫,蹙眉追問:「……大槍?」
「嗯。」蚳狩雲狡計得逞,面上依舊是一片雲淡風清,怡然道:「韓閥擅使
長槍,他送一杆長兵給族弟,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怪的是那槍的形制:長逾一
人多高,宛若巨錐,前細後闊,占了通體七成有餘;後半截則是三尺來長的槍杆,
雖能雙手分握,卻無扭轉使動的餘裕,簡直是莫名之至。」
耿照鑄造刀兵經驗頗豐,一聽描述,即自行于腦海中勾勒出圖樣。
這把怪槍若于一對一的比武中攻守趨避,的确是力有未逮,光是前長後短、
形如尖錐的笨拙外觀,根本施展不開,便有絕頂的槍法,也隻能拎著作沙囊箭靶。
他沉吟了片刻,忽道:「若由騎兵掖在脅下,以身子支持沖鋒,或能發揮奇效也
說不定。趨避不靈、難以自守的缺陷,亦可以左手持盾彌補……看來,這該是一
口戰陣所用的兵器?」
西山韓閥的飛虎騎威震天下,韓破凡從海外給堂弟捎來一口異邦戰器,似也
說得過去。
豈料姥姥卻微笑搖頭,慢條斯理道:「當時我可沒想這麽多,見婉兒攜回一
口亂七八糟的鎏金兵器,隻氣得七竅生煙,想到數年心血付諸東流,平白在生沫
港浪費如許辰光,非但等不到韓破凡,也沒能取得堪用的武經圖譜,益發惱怒,
斥退了左右,捧起尖錐大槍便往地上摔。
「卻聽「嘩啦」一響,那槍似是撞到了什麽機括,竟摔得四分五裂,原來連
錐狀的槍身都不是一體鑄就,而是由零星部件拼湊而成。
「我那時惱怒已極,胡亂踢着滿地黃金甲片出氣,本想叫人熔了,随手抓起
一條狹長的半彎甲片欲折,才發現有些不對,仔細一瞧,居然是一片覆于小腿之
上的胫甲,兩側各設有精巧的狹孔,用以穿入皮繩布條系住。」
耿照靈光一閃,蓦地想起雪豔青身上形制殊異、裸露出大片雪肌的黃金戰甲,
接口道:「莫非……便是門主所披的奇形金甲?」
「正是。」
蚳狩雲點了點頭。
「依那夥長之言,此槍乃自海外一名喚索兒莫鐵的古代部族所流出。據傳索
兒莫鐵族中全是能征慣戰、剽悍絕倫的女子,毋須依靠男人即可自行繁衍,偏又
出落得美豔至極,以武力縱橫古海西,所經處血流成河,令人又愛又怕。
「其時,海外諸邦中有一大國名喚提洛希,提洛希王性喜漁色,聽聞索兒莫
鐵族長有傾國豔色,又因該族女子可自行衍出後代,毋須與男子交媾;族長芳華
正茂并未有後,必是處女無疑,不由動了色心,遣使乞與索兒莫鐵族長締結合體
之緣,言明無論族長有什麽要求,必定盡力滿足,以換取一夜良宵。
「族長對使者說:「我平生惟好征戰,若能得一攻守兼備之良器,願至大王
階前。」提洛希王遂邀集當世之大匠,以天火流鐵爲材、千镒黃金爲飾,打造這
具能拆解成铠甲的巨矛,并以夜空中象征處子的星宿爲名,呼曰「虛危之矛」。
「提洛希王傾全國之力才造成這具寶矛,唯恐索兒莫鐵族長得矛後不守信約,
希望她親自來取。族長遂率領索兒莫鐵舉族來到城下。提洛希王登城一看,果是
國色天香,美豔不似人間應有,色授魂消,趕緊命城将送出虛危之矛。
「族長将金甲披挂齊整,對國王道:「大王贈我以至愛,我必履行諾言,至
大王寶座階前。」
「提洛希王聽得飄飄欲仙腦子發昏,垂涎笑道:「卿愛此矛,我卻愛卿。」
族長笑道:「矛甲于我,不過器耳。我平生所好,唯有戰争與殺戮。」遂率領麾
下女傑攻城,城破後長驅直入,直至王宮寶座之前,戮提洛希王于階下,提洛希
一邦于焉消亡。」
耿照沒有她的眉飛色舞,面色凝重,片刻才搖頭:「提洛希王固是無道,滿
城百姓卻有何辜?這索兒莫鐵的族長自言喜好殺戮,也非爲百姓着想,才殺此昏
君;要說「無道」,未必稍遜于好色失國的提洛希王。」
蚳狩雲也不生氣,笑道:「是麽?興許你非女子,不懂其中的醍醐味。當時
我同豔兒聽完這個故事,可是鼓掌叫好,解氣得緊。」耿照苦笑不已。
虛危之矛構造極其精巧,組裝成巨矛時甲片紋絲不動,誰也沒瞧出還有化整
爲零的機關。被姥姥誤觸簧括、失手摔散之後,卻難以拼湊複原,僅能以铠甲的
外形收容保存。
所幸雪豔青甚愛此甲,起初隻于出谷征戰之際披挂,後來漸漸習慣了沈重的
份量,連在冷鑪谷日常起居亦穿金甲;以她修長勻稱已極、兼具誘人曲線與矯健
肌束的雪白胴體,可說是這副黃金戰甲的絕佳載體,穿戴在她身上,比靜置盔架
時更加耀眼,令人不覺湧起敬畏之感,頗有王者威儀。
做爲巨矛核心、供甲片緊密嵌合其上的,則是一杆杯口粗細的七尺金槍,形
制倒與東洲慣見的沒甚不同。姥姥爲防哪天有人找上門來、叫破了巨矛的來曆,
延巧手匠人打造一隻黃金蛛首,安在槍頭上,易槍爲杖,即爲雪豔青所持的那柄
「虛危之杖」。
而金甲須由雪豔青貼身穿着,以爲保護,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韓破凡将他賴以成名、威震天下的絕學《玄嚣八陣字》之訣竅,镌刻在金
甲内側,隻消除去貼肉的棉革内襯,便能看見。」姥姥垂眸輕道:「《玄嚣八陣
字》乃是與殘拳敗劍齊名的絕頂武功,我偶然發現,欣喜若狂,一掃獲甲時的氣
憤頹唐;誰知粗略看得幾眼,便覺不對。這八門槍法非但不能同時習練、僅能擇
其一入手,練到某種境地之後,修爲還會逐漸倒退,由巧而拙,終複如初,方能
另挑一門重頭再練。
「如此遍曆八門皆歸虛無,再不受天、地、雷、風、水、火、山、澤等八極
所限,随意刺出一槍,槍上所含之輕重、馳張、剛柔、動靜有無等,皆能應敵勢
而自變,攻則必中其罅,守則無隙可循,發在意先,無往而不利,稱「八極自在」。
他就靠這套武功,與無有不破的殘拳糾纏到千招開外,僅以些微的差距落敗。
「獨孤弋說他這輩子在武學上,從沒這般佩服過一個人。韓破凡幾乎是每一
出手便有新解,變化紛呈,妙不可言;殘拳若是以奇力壓勝,玄嚣八陣字便是當
世武技之巅,在難抗敵力的絕對劣勢下,靠着源源不絕的機巧創意打平了殘拳,
差一點便勝過獨孤弋,隻能說「槍乃絕藝,人是奇人」了。」
耿照聽得心神向往,卻未漏了其中關竅。「既然如此,卻有哪裏不對?」
姥姥搖了搖頭,笑容之中帶有一絲苦澀。
「韓破凡鑽研武道,如治經學,他刻在甲中的秘訣文辭曉暢,字字珠玑,說
是「微言大義」絲毫不過。然學問做到了深處,他覺得言簡意赅處,旁人未必解
得其真。我讀了「天」字訣開篇幾段,毫無頭緒,連換幾門,終于在「水」字訣
的心法上試出了反應;練得月餘,新功未有寸進,本門的武功卻急遽消褪,再練
将下去,不日便成廢人,隻得停下。」
耿照心念一動。「那門主她……」
「那孩子特别。」姥姥歎了口氣,淡道:「她自小心思單純,差一點兒便算
是傻了。我試出《玄嚣八陣字》的艱險,囑她切莫再練,她卻沒聽,一個人傻傻
地鑽研「地」字訣,待我發現時,她一身本門内功俱已散去,我和她師父這十幾
年來的心血算白費啦。」
常人至此,不免灰心喪志,自暴自棄,從此一蹶不振,但雪豔青卻耐着性子
繼續練功,專心一意、持之以恒,竟又将消失的内力一點一滴練回來,「地」字
訣終于大成,戰無不勝的黑道魁首「玉面蟏祖」于焉誕生,一手開拓出天羅香教
史上前所未見的巨大版圖。
「爲了試驗這般練法究竟靠不靠譜,我将八訣分交不同的人秘密修習,卻得
不到第二個成功的例子。」
姥姥歎息。「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對的,豔兒才是唯一的特例。《玄嚣八
陣字》深奧難解,若無韓破凡親自點撥,常人難以自行領悟,一味強練,不免止
于「功力全失」的階段;此後就算按照甲中镌刻,繼續往下練,也無法練回功力,
遑論大成。」
耿照隻覺不可思議。
韓破凡是拱手讓國、揚帆出海的磊落英傑,心懷朗朗,莫說讬付族弟的畢生
武學心血不會有假,在經訣故意布置陷阱害人,怎麽想都不是虎帥的作風,事實
上也全無必要。
隻能說研武如治學,鑽研到深處,博學鴻儒目中所見、心中所想,便是相授
之意拳拳,升鬥小民也未必能理解;單就「看不懂」一節論,他與獨孤弋雖屬兩
個極端,結果倒是不約而同,難怪姥姥如此無奈。
明明握有太祖與虎帥的絕學卻等于沒有,這運氣是何等駭人的背!都背到姥
姥家了。
耿照一方面同情天羅香的遭遇,卻又覺得十分好笑,正憋得辛苦,忽然靈機
一動,不禁跳了起來。「那金甲内的《玄嚣八陣字》經文,姥姥可曾拓得繕本?」
蚳狩雲放下薄冊,擡起頭來,表情難得地嚴肅起來。「我不禁你看,練武之
人誰不想一睹虎帥絕學?可如今之首要,卻是獨孤弋遺筆,不能勘破「殘拳」之
秘,你連命都保不住,便看了《玄嚣八陣字》,又有什麽用?」
耿照強抑興奮,耐着性子解釋。「殘拳的餘勁在我身子裏聚而不散,把一切
内外功力吞吃殆盡。我是想:若以《玄嚣八陣字》心訣,能不能自我體内,将殘
拳的勁力逐步化消,終歸于無?」
蚳狩雲猛然會意,幾欲起身,突然神色一黯,旋複如常,又是那副雲淡風清
的模樣,慵懶翻着胡床上的薄冊。「《玄嚣八陣字》縱有繕本,知其練不得後,
我已将之毀去,以免落入哪個貪心丫頭手裏,平白害了教門中人。世間僅存的玄
嚣八陣字心訣,就隻有豔兒那副金甲。」
「我知道埋在哪兒。」耿照當機立斷。「我去取——」
「不行!」
姥姥罕見地露出疾厲之色,斥喝甫一出口便即省覺,天羅香實質的主人于此
終于顯現出強大的自制力,容色稍霁,和聲道:「以你現下的身子,我谷中随便
哪個魯莽丫頭,一劍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谷外的仇家對頭呢?他們可是好相與
的?」
耿照語塞。
她見穩住了少年,神情益發和悅,怡然續道:「你是怎麽受的傷、又是何人
所傷,我從沒問過你,那是因爲姥姥覺得,待你再多信任姥姥一些,該說時自然
便會說。防人之心不可無,混迹江湖,本該牢記這個道理。」
耿照聽得慚愧起來,急忙辯解:「我不是……姥姥自是信得過的……隻是
……唉!我嘴笨得很,不太會說話,總之姥姥莫生我的氣,我真沒有見疑的意思。」
蚳狩雲微微一笑,颔首道:「聽你這麽說,姥姥很歡喜。此際谷中多事,豔
兒又不在身邊,平日親近的也隻剩下薰兒啦,偏生她又不得擅離禁道,保護你出
谷取甲。幼玉丫頭的劍法是不錯的,可惜破了身子,又耗内力結丹,否則亦不失
爲是選擇。」
雪豔青蘇合薰雲雲,尚且不幹他的事,最末一人卻是拿賊拿贓,活逮的現行,
想賴都賴不掉。破了盈幼玉身子的兇手隻得縮頸垂首,乖乖落坐,底氣一洩千裏,
淡淡泛着憂傷。
蚳狩雲也沒想太過擠兌他,這種手段須适可而止,才能發揮最好的效果,想
了一想,又道:「你畫圖拿不拿手?若能簡單繪下藏甲處的路觀圖,姥姥再着人
出谷去取。以你現下的光景,出谷恐有性命之憂,姥姥不許。」
耿照可不敢在她的面前自稱能畫,然而藉奪舍大法「入虛靜」之能,卻有一
樣别人沒有的好處,但凡耿照所見所聞、藏于意識底層者,皆可以此法複取之;
進入冥想狀态之後,那些畫面就像一幅幅被整理歸納好的圖,隻消打開正确的屜
櫃便可見得。
繪制路觀指引,靠的是對方位裏程的概念,這方面「眼見爲憑」的印象幫助
不大,隻是當時夜黑風高,沿河的景物甚是荒涼,也沒什麽明顯的地标,耿照粗
略地畫下簡圖,拈着炭枝猶豫了一會兒,閉目垂首,意識沉入虛空。
他記得埋甲處附近有個小水潭。水風吹過扶疏的林葉,伸出水岸的斜枝不住
輕輕搖晃着,還有潭面上被吹皺了的半輪月……
盡管意識深層裏的畫面無比清晰,但耿照一回神,紙上的塗鴉隻能說「慘不
忍睹」,勉強看得出水潭林樹、斜月倒影的樣子,隻是線條歪歪扭扭,像是出自
醉貓之手,所幸标示埋甲處的那枚石頭描繪得甚仔細,算是不過不失。
「你倒扶得一手好乩。」
姥姥昂頸微眺,面露微笑,斜椅胡床的姿态仍舊是優雅從容。
耿照隻能一迳苦笑:「他日我退出江湖,不定可以改做這行。」
蚳狩雲揚揚手裏的薄冊,悠然道:「那束紙片你研讀了幾日,看來是瞧不出
什麽端倪啦。不如換個法子,從「你是怎麽使出殘拳的」這點下手,理出頭緒來,
再與獨孤弋的瘋話參照,興許是條路。」
耿照才發現她手裏的冊子甚是眼熟,一瞥封面上的「霞照刀法」四字,不由
一愣:「怎麽天羅香也有一部同名的武功?」再看得幾眼,見字體娟秀工整,分
明是染紅霞的手筆,腦子一熱,一張黝黑的娃娃臉紅如熟柿,要搶要遮已遲了。
姥姥前後翻了大半天,怕都能背啦,遮搶個什麽勁?
「不愧「紅顔冷劍」杜妝憐的高足啊,這字寫得真好看,叙述也是條理明晰,
一絲不苟。單就這份錄譜的手眼,當今東海武林怕沒有幾人。」蚳狩雲啧啧稱奇,
明明聲音口吻一如平常,語氣也甚有誠意,不知怎的耿照隻想掘個坑鑽進石縫裏,
羞得無地自容。
這部《霞照刀法》原本與其他随身之物以油布細細裹起,卷于帶中系在腰間,
出得三奇谷後,雖經一番惡戰、湍溪漂流,身上衣衫早已破爛不堪,褲腰卻是好
好未曾損傷;及至天宮刷洗貂豬時,才被解了下來。取走的不是别人,正是負責
洗貂豬的黃纓。
她爲耿照妥善保管貼身之物,不讓落入天羅香之手,可惜仍逃不出蘇合薰的
法眼。兩人被移至避難石窟後,蘇合薰便自黃纓藏物的夾層起出油布包,呈交姥
姥處置。
蚳狩雲逗他玩夠了,輕咳兩聲阖上封面,正色道:「在我看來,這路「霞照
刀法」雖有些生澀,稱得是周折細膩,已具上乘刀法架勢,隻一式莫名其妙,使
力之法簡直毫無道理,我反覆研究半天,就算是我,也萬萬達不到要求。
「依染家丫頭的錄譜手段,斷不緻犯下自相矛盾之謬。你在溪畔受殘拳勁力
反噬時,使的是不是這招「落羽天式」?」
姥姥娓娓道來,宛若親見,耿照心中一沉:「看來……此怪勁之生成,真不
是外力所緻,居然是我自行造就?」以蚳狩雲之識見,一眼即辨出落羽天式,恐
非空穴來風。耿照縱使不願輕信,也隻能沈默點頭。
蚳狩雲錦袖輕揚,将刀譜擲還了給他,低首沉吟再三。
「……你這「落羽天式」的問題顯而易見,在于無端。」
「無端?」
「就是全無必要的意思。」蚳狩雲回過神來,見少年露出一絲受傷的神情,
不由失笑。「姥姥不是笑話你。試想:你這招先是直躍而上,至力竭再反覆借力,
攀至極高,而後一劈落地,刀威不僅挾帶下墜之勢,刀上還要持續發出沾羽不落
的黏勁……一連串的動作,你要于幾息間完成?」
「……一息。」耿照出口都覺得荒謬,不禁微露苦笑。
「也就是在一次提氣間,要使完這一連串的繁複動作。」姥姥正色道:「且
不論世上有無這般兼具雄渾悠長、似無止盡的内功,你能在一息内做實這些,無
一絲馬虎勉強,其實也用不着苦練什麽刀法了,就算信手一輪砍劈,江湖上亦少
有一合之敵。
「人力有窮,内息亦有其極限。你把幾度提運之間才能完成的動作,硬生生
壓縮在一息内完成,結果就是辦不到;若當真辦到了,靠的必然不是内功。東洲
沒有一門一派的内功,能做到這般境地。」
這個道理其實異常簡單。
如摒息潛水,有人憋氣甚長,能在水底待上盞茶工夫,也有天生懼水的,一
沒頂便要起身;擅與不擅,其中相差懸殊。但,若說有人能在水底待上幾晝夜,
便與擅不擅泳無關,該問他「還是不是人」。鯉魚精毋甯是更合理的答案。
「落羽天式」的招數套路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即使身負碧火功、化骊珠、
鼎天劍脈等,這式刀法所要求的内息質量,仍超過内功負擔的合理範疇,以「神
功」
二字亦難以解釋,隻能認爲在反覆借力躍上半空、達人力至極的當兒,内功
——提運一息之間——的效用耗盡,若不及再運一息,該連人帶刀失速墜地,如
掼麻布袋般摔他個四腳朝天才是。
然而,在繼續揮刀、刃上黏鷹的耿照身上,另有一物接替了内功,源源提供
驅力,使「落羽天式」一氣呵成,展現驚人之威。
耿照比對兩度施展的經驗,黏鷹那一回雖然成功施展了「落羽天式」,卻非
卯盡全力,落地之前已察覺不對,念起力散,回歸原狀,故未釀成更大災害。而
面對灰袍客壓倒性的強大,爲救染紅霞的性命,再無保留,那接替内功施爲的異
物全力谷出,宛若毒蛇破殼,終于撕去外在僞裝,顯露出與已知一切内息毫無相
類的猙獰面目——(那個……就是「殘拳」。)
太祖武皇帝掌握了那種東西,故無敵于東洲,除非遇上韓破凡這種罕世的武
學奇才,方能憑藉驚人的創意與實力鬥得旗鼓相當,否則其他慣于倚仗内力的武
人,一遇這種以「吞噬」爲質的異象,無不敗得奇慘。
耿照忽想起一事。
「姥姥!」他蓦然擡頭,恰迎着蚳狩雲陡被驚動的眸光凝銳。
「您曾以「神解」爲喻,爲我說明太祖爺的殘拳是怎生練法,但我在太祖爺
的遺書中并沒有看到神解二字,是不是我看漏了,抑或是遺書有缺?」
蚳狩雲還以爲他有什麽重大發現,原來是這等末節,小心不露一絲失望之色,
耐着性子和顔道:「「神解」非用于武學之中。就算是,以他不學無術的程度,
恐怕也沒聽過,遑論寫入書裏。此乃修道人所用,講的是修仙解脫的過程,如此
肉身雖死,意念卻可超越凡俗,存于天地之間。姥姥怕說得太玄你聽不明白,才
借用了修道之說。」
這就是了。耿照在心中一擊掌,強抑着躍起歡呼的沖動,急急追問:「姥姥
可曾聽過「思見身中」這種練功法門?」
蚳狩雲面上掠過些許詫異,點了點頭。「你是聽蘅兒說的罷?不錯,姥姥是
同她們說過這種法門,但須練至「返照空明」之境,才能以方寸間的臆想,作用
于四肢百骸、經脈髒腑,這是修習内功的至高境界之一,尋常不能輕易做到。」
她并不知道明姑娘得到碧火神功後,已練成了真正的「思見身中」法門,修爲因
此一日千裏,遠遠超過同齡。
明姑娘說過,内功練到了極處,與道門修真的道理是互通的,從手、眼、身
練到精、氣、神,乃至「思見身中」,正是以意禦形、由内而外的進程。由此觀
之,太祖爺要人「練想像不練肉功」的說法,似也不是那般荒謬難解——若修練
手眼身,是爲了練至精氣神,而後「思見身中」……那爲何不從一開始直接修練
意念就好?遍數東洲武學,亦不乏以意禦形、意念傷敵的實例,除了明姑娘傳授
的「思見身中」外,琴魔前輩的奪舍大法、遊屍門的赤血神針等,似乎都是一條
路子。
意念,是能影響身體的。
耿照很确定自己沒有學過殘拳,或實際接觸任何關乎殘拳源流的人、事、物。
這種足以吞噬一切内外功力的異種殘勁來得如此突兀,毫無道理可依循,就
是最好的證明。
影響他的,也隻能是無形無質、無迹可循的意念。有什麽東西,曾在他毫無
防備下占據心版?或是一場夢,一段似幻似真、偏又幾可亂真的雜臆;他在其中
接觸到某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形式,震撼之至、影響之深,透過意念烙進身體,以
緻在清醒之後,于無意間激發潛能,身子自然而然便使了出來——三奇谷。瀑布
圓宮、煙絲水精、陵女,還有那場千年之夢。
他終于明白「殘拳」來自何處。它的強大不僅無庸置疑,甚且是理所當然,
再自然不過的。其主曾以此統治大地,長據王座數百年,一手建立起版圖超越曆
朝曆代疆域、國祚長逾千年的一統帝國……
——「龍皇」玄鱗。
殘拳,毫無疑問,隻能是得自玄鱗的絕學!
第百四八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他蓦地想起魂寄于玄鱗之身時,那玄極妙極
的重心變換之感。玄鱗使用身體肌肉的方式,與他所知的東洲武學大相迳庭,無
法以直覺心領神會,遑論駕馭。說不定……這便是「殘拳」的理論根據!
耿照興奮已極,不及向姥姥解釋——三奇谷内無事不奇,真要解釋幾天也說
不完——就地盤膝,放松四肢百骸,令神識墜入虛靜,不住向下,直到心海深處
……蚳狩雲知他根基極佳,年紀輕輕,内功修爲可比江湖上一流高手,見狀仍不
由一凜,暗忖:「能于片刻間放松至此,神遊物外,不僅内功造詣極強,心境上
的修爲更是非同小可。以他這般年歲,卻又如何能夠?」益發肯定自己識人之明,
他果然是最佳的人選,絕頂聰明如蘅兒、心志專一如豔兒,俱都比不上眼前這名
少年。
她悄悄自胡床上起身,貓兒般優雅地踱到石桌畔,步履輕盈,竟未發出一絲
聲響,全然看不出已逾耳順,敏捷勝似少女;低頭打量了路觀圖與那水潭的炭枝
素描幾眼,信手折成數折,收入懷中,擡頭見一抹窈窕黑影俏立于通道口,來得
亦是無聲無息,正是蘇合薰。
蚳狩雲以食指觸唇,略搖了搖頭,目光一瞥耿照,示意她暫勿行動,以免驚
擾了他。蘇合薰會過意來,一動也不動,似與牆邊投影融爲一體,若未刻意多瞧
上幾眼,幾不能察覺有人。
虛空中時間的流逝并不與外界相稱,耿照在虛境中不知待了多久,外界卻不
過盞茶工夫。蚳、蘇正摒息靜待,突然間,耿照「啊」的一聲睜開眼睛,一掙起
身卻沒能成功,整個人仰天栽到,所幸姥姥就在一旁,堪堪伸手扶助,這才發現
他滿身大汗,像從水裏撈起似的,面容亦有些白慘,仿佛剛剛大戰一場,氣虛力
竭,未及複原,不禁蹙眉:「怎麽了?才一會兒工夫,卻弄成這樣?身子有什麽
不适麽?」
「沒有……什麽也沒看見……什麽……都看不見………」耿照努力調息,灰
敗的面上帶着揮不去的挫折沮喪。
他找遍了意識之境,卻完全沒有一丁點關于水精幻境裏的完整記憶,僅餘表
層記憶的浮光掠影,連說是「記憶」都有些勉強,至多是「印象」的程度,就仿
佛在記錄這件事上頭,他的「入虛靜」之能硬生生被移去了似的,隻殘留着尋常
人所能記得的零星片段。
他還記得初次感受到玄鱗使用重心之法的那股驚喜震撼,卻想不起實際上是
怎麽運作的;他記得玄鱗使出「龍息」時的炫目駭人,卻無法想起身體是如何發
出那般灼人的異能……他連對陵女的傾城容貌誘人胴體,印象都相當模糊,隻依
稀記得她的蒼白與纖細。
就像……就像煙絲水精裏有什麽東西,阻擋完整的畫面流進他的深層意識,
以緻不管怎麽翻箱倒櫃,也翻不出圖像來。
(見鬼了。)
仔細一想,此事也非是毫無道理。那煙絲水精若是龍皇所遺,能将他的意識、
記憶貯于水精之中,除了可以任意開啓水精、閱其心識的「鑰匙」外,當然還要
設下其他的保護機關,以免閱聽之人将龍皇心中的秘密一并帶走。天佛使者若給
了玄鱗保存心識的技術,要做到幹預外來者的神識,諒必不會太難。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扇門,豈料門後竟是實牆一堵,也難怪耿照沮喪不已。他
在意識底層待得太久,耗費大量的體力,勉強定了定神,擡眸見姥姥投來關切,
心知三奇谷的際遇一時三刻也難說得清楚,掙紮坐了起來,低聲道:「沒……沒
什麽,我先回房歇息啦。」便欲離開。
蚳狩雲見他面色有異,其中必有蹊跷,斷不能輕易放過,舉袖挽住,微笑道:
「也不忙,陪姥姥坐會兒,聽聽合薰丫頭捎來什麽新鮮事兒。」見蘇合薰仍舊站
立不動,略提高了音調,道:「不妨,你直說便了。照兒他也不是外人,沒什麽
不能聽的。」
蘇合薰遲疑片刻,才道:「與他一同入谷的那名女子,我已知人在何處。」
耿照一聽來了精神,霍然起身。「在哪裏?」
蘇合薰正要回答,卻被姥姥伸手制止。她轉過頭來,嚴肅地望着耿照。「這
事兒姥姥也不怕你知曉,但你若知道了,會怎生處置?」耿照想也不想便道:
「自是将她救回——」想起冷鑪谷畢竟是他人的地盤,不禁放軟口氣,懇切相求:
「我與她同生共死,在閻王門口轉了幾轉,好不容易捱到這裏,斷不能輕易見棄。
請姥姥成全。」
蚳狩雲「嗯」的一聲,微笑道:「你倒是有情有義。」微皺着眉思量片刻,
迳問蘇合薰:「人現下在何處?」蘇合薰回答:「在定字部郁小娥手裏。」見姥
姥目光凝銳,定定地瞧着自己,心念微動,便不再繼續說下去。
「既然如此,那還有的是時間。」
蚳狩雲點點頭,再望向耿照時,又恢複原先的一派從容和悅。
「你那麻煩的殘拳勁力還未解決,此際身子又虛弱,怎生救人?你再休養個
三天……不,兩天就好,長了料你也坐不住。這段期間,我教薰兒幫你盯着,總
不緻丢了你的相……姥姥是說「好朋友」。待你精神好了,再同薰兒将人救回,
你瞧如何?」
耿照再不識好歹,也知姥姥做了極大的讓步,待己已非「和善」,簡直是
「寵溺」了,雖憂心如焚,亦不敢堅持,隻得點頭,一股難言的疲憊忽然湧起,
低道:「多謝姥姥。我去沖沖涼,換過衣服。」迳至後進。
蚳狩雲并不待見黃纓,若非看在耿照之面,多半不會留她在石窟裏。平日姥
姥與他在廣間鑽研太祖遺書,不讓黃纓随侍在旁,以免洩漏機密——當然誰都知
道是藉口。洩漏獨孤弋的遺書,至多是毀滅他高大偉岸的英雄形象罷了,與耿照
乃至天羅香何幹?
來到石窟後,耿、黃二人相處的時間反倒少了許多,小黃纓多半待在後進洗
衣煮飯,要等姥姥回房歇息,或耿照不再研讀太祖遺書時,才有說說話的機會;
其中黃纓最喜歡的便是伺候他洗浴。
天羅香雖不若外面那些個名門正派,有嚴密的男女之防,但畢竟在姥姥的眼
皮子底下,不能太沒規矩;若問耿照自己,如非迫不得已,像前些時日在半琴天
宮重逢之時,打死他都不想在黃纓面前赤身裸體,遑論同浸一池。「侍浴」雲雲,
不過就是兩人隔着一片簾子聊聊天,往往這時才能不受外界打擾,聊得格外放松,
渾如谷外時。
黃纓見他到來,十分開心,打開溫泉水喉爲他注滿一池熱水,又收了他汗濕
的舊衣浸着皂堿,打算一會兒再幫他搗洗。說實話黃纓從不愛做這些,隻是爲耿
照而做,不知怎的卻心甘情願,這幾日忙活下來,隻覺自己當真做得不錯,頗有
天份似的。
耿照雙手攀在池緣,隔着吊簾聽她叽叽喳喳說個沒完,少女夾雜着笑聲的絮
語倒比溫泉更能令他放松,身子一滑,整個人沒入池底,「嘩啦!」再破水而出
時,簾外卻沒了黃纓的聲音,一抹窈窕衣影俏立池畔,烏紗裹頭、膚白勝雪,竟
是蘇合薰。
「蘇……蘇姑娘!你——」
他早知領路使神出鬼沒,但從沒想過須在浴房裏面對她,手邊連條能遮擋的
布巾也無,坐在池裏沒敢起身,一邊擔心簾外的黃纓怎地突然間沒了聲息,忍着
尴尬澀聲道:「有什麽事,咱們出去說可好?這兒……似乎不大方便。還有,你
把黃姑娘怎麽了?」
蘇合薰沒搭理他,俏立片刻,才冷道:「郁小娥兩日之内,便會将她送出冷
鑪谷。」耿照微微一怔,忽明白她指的是染紅霞,幾欲起身,急道:「你同姥姥
說了麽?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咱們得趕緊——」蘇合薰冷冷打斷他:「郁小娥
不是頭一次送了。我同姥姥說過。」
雖在溫泉之中,耿照仍是背脊發涼。郁小娥爲何送女子出谷、送去什麽地方
尚未可知,然而在此之前,顯然她已送過了幾回;當中若有什麽慣性或征兆,姥
姥是知道的,如同蘇合薰也知道。
——姥姥從一開始,就沒想讓我救紅兒。
拖延,是蚳狩雲擅長的手法,靠本能便能使出,也經常使得漂亮。耿照回想
天宮相識之初,姥姥便擺布過他一回。按這形勢看來,她是打算拖到染紅霞出谷,
反正不知郁小娥送往何處,兩手一攤,這事誰也沒辄。
(可惡!)
耿照撮拳痛捶池緣,激得水花四濺,見蘇合薰轉身要走,忽想起一事。
「蘇姑娘,我是谷外之人,本不該說這些。你與姥姥間千絲萬縷的關連,禁
道之人非是不知,難說她們不在意;爲你的安全,自好——」
「我知道。」蘇合薰再度打斷他,雖未轉身,卻也沒繼續走。「我聽見…
…那天你同姥姥說。」
耿照一怔,微露苦笑。
「我忘了。這谷裏原沒什麽能瞞過領路使的耳目……」
「我不怕死。」蘇合薰截斷了他的話頭,冷冷道:「就算死,也不幹你的事。」
耿照正色道:「若你知此事之險,我至多是勸你,你年紀尚輕芳華正茂,不
應把寶貴的性命浪費在暗無天日的地方,但那的确不幹我事。然而,若你不知自
己正處于極危險的境地,我就非告訴你不可,因爲你還有得選……」
蘇合薰總不肯聽他說完。
「我選了。姥姥要的,便是我要。」
耿照忍不住微笑。之前,怎會覺得她清冷呢?分明是個熱心腸的姑娘啊!連
一句冷話都不肯多聽的,多妙的人啊!長歎了口氣,點頭道:「那你自個兒小心。
謝謝你瞞着姥姥,特意告訴我這件事。」
「你……要救她?」蘇合薰忽然問。
「這件事你盡可以向姥姥報告。」耿照笑道:「因爲無論是誰,都沒法阻止
我這麽做。說與不說,其實并無區别。」
蘇合薰冷笑。
「你連這兒都出不去,别提越過大半座天宮,摸進定字部——」冷不防被耿
照截斷,搶白道:「起碼現在我知道,從這裏要去定字部分壇,須越過大半座半
琴天宮了。按照方位推算……該是在東南邊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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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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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16-3-13 17:14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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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合薰霍然轉身。即使隔着若隐若現的蒙面黑紗,耿照仍能感覺她的眸光清
澈而冷,視線卻不怎麽刺人,甚至能想像她微微蹙眉,輕啐着「怎會有你這種人」
的模樣。
「走對路,」她低道:「越過天宮,也不會有人看見。今夜子時……」忽以
引路杖輕叩地面,「當!」發出清脆響聲,幾乎掩去緊接而來的一句。
「什麽?」
耿照不顧身無寸縷,自池中躍起,蘇合薰卻已穿出吊簾,如流雲化散不見。
耿照急急追出,恰撞上抱衣而回的黃纓,她「呀」的一聲以新衣遮眼:「你幹什
麽?
色狼、變态!」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耿照沒工夫分辨她是不是在偷看,連人帶簾往旁邊一撥,目光追着微礫的石
鑿地闆四面投落,未見明顯的濕足印,顯然蘇合薰連這點也考量到了,在浴房内
小心避開濕滑,鞋底居然并未踏着水漬。
「喂!你不穿衣服也罷了,還要出去亂晃麽?」連黃纓都有些看不落了,單
手叉着凹陷幅度驚人的小腴腰,忍不住叨唸。耿照苦于運不得先天胎息獵捕蹤迹,
懊惱地一捶牆壁,掉頭又回到浴房中,腦海裏不住回蕩着蘇合薰撂下的最後一句:
「……今夜子時,我在這裏等你!」
◇◇◇
長榆夾道,羊腸彎繞,這條平坦的鄉間小徑,一路從陽光普照走到雲遮霧罩,
居然還不到半個時辰。
也不是突然變天,更非日薄崦嵫夜幕将至,算來沒正午呢!就是走着走着,
霧氣毫無來由厚重起來;筆直的榆樹間所滲,慢慢由霧絲成霧幔,終至霧障迷離,
回首不見行處。
随手一捋,白條條的霧團都能翻攪如浪,滴墨似的軌迹居然清晰可辨。耙梳
過雲霧的指掌間殘留着濕漉漉的痕迹,每一口吸入鼻腔的空氣,仿佛都汲飽了濕
濡涼意,沁人心脾。
陰氣逼人——這是談劍笏掠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明明适才的田園風光甚是
宜人,怎地短短十裏,天地仿佛變了個樣?
「噫」的一聲,牛車又停下來,驅車的老農回頭哀告,皺巴巴的老臉上甚是
白慘,仿佛強忍驚懼,已是魂不附體。
「老大人真不能啊,再往前走,便回不去啦。這是千真萬确的事兒,老漢家
世代都住在山腳下,村中走進這霧裏、沒再回來的,光兩隻手都數不來啦。真不
能再走啦!往前有妖怪的啊!」
饒是談劍笏好脾氣,也不禁蹙眉。這話打二十裏前他就聽了,近十裏内大霧
驟起,那老農勝似唸經,每進一裏便要饒上一段,談大人莫可奈何,隻好解囊往
老漢手裏添點兒;此際打開再瞧,隻餘三兩枚制錢,碎銀還有小半塊,不覺有些
火氣,掏與老農道:「知道您哪營生不容易,我家大人亦無榨取民富之意,都盡
給了。可您不能這樣啊,這些錢好生斟酌,夠一家老小子吃上月餘了。我等爲官
也隻靠一份薄俸,禁不起這般要。」
豈料老農将先前收的錢,一股腦兒塞回他手裏。「大人!老漢真不是爲财,
再往前與陰曹無異,有去無回,要老漢舍了諸位獨回,又恐傷陰德。請幾位回頭
罷,老漢載諸位一程,分文不取。」
這下連談大人都懵了。敢情真不是爲錢!可世上,哪有什麽妖怪?
靈官殿中「幽凝」妖刀大殺四方的情景,倏地湧上心頭,談大人猶豫了一下,
決定收回前言。正與他推搪着,老漢突然殺豬般一叫,顫道:「來啦!妖……妖
怪來啦!你、你們聽……你們聽!」
談劍笏内功深湛,若有人掩至,絕不能毫無所覺:聽得片刻,才發現是鳥鳴
有異。這一路榆蔭甚深,蟲鳥不絕,此際鳥叫聲中卻有刺耳的擦刮聲響,音調呆
闆單調,宛若蜂鳴。談劍笏一凜,長身穿出簾幔,将轅座上的老農遮于臂後。
不及開口,一抹烏影已自林梢掠下,直沖牛車,體型與鷹鹫一般無二;到得
眼前,赫見是隻周身布滿鉚釘合膠的木鳥!
談劍笏在利器署見過火器「寒鴉抄水」的試作,即于木鳥上裝滿火藥,以弩
射出,有例在先,故吃驚的程度遠低于抱頭唸佛的老農民;待那木雀「潑喇!」
在眼前昂起,俐落地拍了幾下翅膀,踅半圈又沒入霧中,談劍笏才瞠目結舌,一
句話也說不出。
(簡直……跟活的一樣!)
難怪附近的百姓要說是「妖怪」了。見得這般栩栩如生的造物,誰能不信世
上有神魔?
沒等談劍笏回神,又一頭木雀「潑喇!」穿出乳霧,迳朝牛車俯沖而來!談
劍笏想起「寒鴉抄水」的作用,哪敢讓它飛近?飽提真元,隔空一掌,那木雀被
劈得翻轉彈開,落地前「轟!」燃起烈焰,哔剝作響,鳥身的鉚丁與其他金具無
不熔爛變形,竟還先于熊熊燃燒的木制胴體。
老農目瞪口呆,仰望談劍笏的目光陡地充滿敬畏。
難怪大人不怕妖怪!這是……降魔辟邪的神術啊!
談劍笏不敢大意,林間充斥單調呆闆的鳥鳴與撲翼聲,這木雀的數量還不知
有多少,若藉濃霧掩來,又或腹中藏有火器毒藥一類,委實教人頭疼。正自凝神,
忽聽篷車内一人峻聲道:「輔國,讓我下來。主人家便要現身,咱們登門是客,
不能瞎坐着。」正是埋皇劍冢的老台丞蕭谏紙。
談劍笏頭都大了。台丞雙腿不便,若離牛車,必成标靶,屆時群雀齊至,
「熔兵手」縱有驚天之能,也沒有悉數擋下的把握,趕緊勸解:「台丞,敵人的
數目不明,待屬下清出場來,您再下車罷?」
蕭谏紙冷道:「不如放火燒山,也好清仔細些?」
談劍笏不是沒考慮過,隻是滿山生靈俱付一炬,委實不忍,心想台丞這殺性
也太雷厲了些,雖說台丞總是對的,但少傷性命也沒錯,回禀道:「台丞,咱們
快些走也就是了,山中草木禽獸甚多,一把火燒了,未免有傷清明。」蕭谏紙疏
眉冷哼道:「你還認真考慮啊!不準再打了,造這頭木鳥的花費,你我五年的俸
祿加起來都不夠賠!你要想告老長居這覆笥山,我給你寫奏摺,犯不着這般痛下
決心,斷了回頭之路。」
談劍笏讷讷收招,心想老台丞目光如炬,他的話多半是不會錯的,趕緊喚随
車的兩名院生擡下輪椅,親自将老台丞抱上去,給了碎銀打發老農回去。「也讓
他們走。」蕭谏紙的目光僅在院生身上停留一霎,淡淡移開。「兩個時辰之後,
此地候我。」院生們不敢違拗,俯身應和。
談劍笏還待相勸,老台丞卻仿佛預知他的反應,冷道:「接下去的路,有你
幫推輪椅便是,用不着别人。」談大人一聽,頓時心花怒放,面上卻不好顯露,
輕咳兩聲,對院生揮手:「你們先陪老人家回去。兩個時辰後來此候着,沿途小
心。」
院生四目相觑,心想:「台丞不是才說過麽?莫非話中有話?」琢磨着扶老
農上車。便在言談間,木雀仍不時穿高掠低地出入白霧,談劍笏想每一具可都是
十年俸銀,他爲官清廉,實無閑錢,苦苦抑着出手的沖動,偏有頭不長眼的——
他也不知木雀有無眼睛——削過林葉,劃着俐落如水的曲線,朝老台丞斂翅飙來!
「也罷,再報效國家二十年!」
談劍笏咬牙提掌,輪椅上的老人卻抄起手杖,搶先朝雀頸一标,僅發出鞭梢
似的「嗤!」聲輕響,翼展足有三尺來長、通體滑亮的木鳥陡地晃搖,先前犀利
的俯沖、回翔等動作俱都消失,仿佛吃醉了酒,連自身的重量都承不住,顫巍巍
地落下來。
蕭谏紙手臂暴長,穩穩将木雀摘下,快得連椅談劍笏都來不及警示。這種玩
意兒都作院從前就搞過啦,除了埋管塞藥、投毒藏銳外,能有什麽好用途?飛得
再好再肖真,一般的是殺器,不比刀劍幹淨。
「你要想說「寒鴉抄水」,那就不必了。」
老台丞仿佛腦後生眼,毋須扭頭,便知他心中所想。
談劍笏總安慰自己,這是他與台丞格外投契的明證。
「眼沒瞎的都能看出,這具木雀中要裝納多少機關、又須減重若何,才能宛
若真雀般飛翔。你們器作監拿小孩騎的木馬畫上羽毛,便好意思說是鳥了,那丢
人現眼的玩意兒,有成功射出去過麽?」
起碼内藏的硝藥挺不錯——談劍笏想起當年試射,連「寒鴉」帶弩機炸得了
個熱火朝天的盛況,還是盡量公允地幫老同事說了幾句。監造就是個燒錢的活兒,
朝廷讓他們研發又不肯花費公帑,能這樣已經很不錯啦。
耿直如談大人,亦知這話不過加倍招來老台丞的毒舌罷了,識趣地未曾出口,
免捱一頓好罵。
正自閑扯,一頭大牯牛踏着霧絲踱出林影,背上牧童橫笛就口,吹幾個尖亢
的滑音便即放落,雖不成調,卻略窺其指法佳妙,不同一般。那牧童就着牛背欠
身,權作施禮,朗道:「使君遠來辛苦。本山的規矩,但凡有讬,當于櫃上聯系,
若有承惠,使君必知。來此覆笥山,乃是舍近求遠,欲速則不達。在使君離山前,
還請歸還那隻「木鸢」,小可無那感激。」
老人撫着膝上木鳥,峭冷的面部線條稍見和緩,喃喃道:「這叫「木鸢」麽?
有趣。請小哥替我向府主通傳一聲,說白城山蕭谏紙求見,願親自将這隻木
鸢交還府主。」
牧童渾身一震,滾下牛背,整襟長揖到地。「小可無禮,台丞見諒。煩請台
丞稍候,小可去去就回。」不敢再跨騎而行,短笛往腰後一插,拉着大牯牛又鑽
進了霧裏。
「山野頑童,倒知教化,可見台丞大名。」談劍笏頗感欣慰,對這白霧罩頂
的覆笥山又多了幾分好感。蕭谏紙斜睨他一眼,沒好氣道:「你得意個什麽勁兒?」
「也……也不是。」談劍笏悚然一驚,嚅嗫道:「鄉野小兒,亦知台丞名聲
遠播,震動天下,可見世間還是敬重讀書人的。我爲國家前途歡喜,故有此歎。」
見台丞神色雖淡,卻無恚怒之色,稍松了口氣。
蕭谏紙隻是憂心罷了。
他對虛名素不在意,雖知自己名動天下,倒也不曾自衿;隻有今日,普天之
下也隻這一處,他無法仗恃武功智謀任意出入,能靠的,也隻有傳遍海内、五道
景仰的好名聲了。
不知四極明府的主人,買不買虛名的帳?
牧童往返的時間,短得遠超過他的預期。不到盞茶光景,矮小的身影再度穿
出白霧,對二人恭敬道:「府主已備好茗茶細點,以款待台丞。台丞這邊請。」
蕩開霧絲,林中赫然露出一條遍鋪青磚、彎彎繞繞的迤逦步道來,盡頭不知伸往
何處,如變戲法般,令人目眩神馳。
連未在心頭計其步幅與往返時間,以推定四極明府方位的談大人,都覺牧童
回得忒快,可能性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壓根沒上山。否則走到視線極處,差不多
就這光景了,小娃兒額上連汗都沒滲一滴,是去什麽地方通報府主?
不可思議的,還不止這一處。
那青磚道雖是依山鋪設,路面卻異常平整,輪椅推送其上,竟無一絲颠簸,
進退如夷。監造出身的談劍笏一眼即知這不是什麽仙法,而是在築路時,底下的
奠基近乎完美;且不論匠藝,光是計算上吹毛求疵的程度,就遠非常人所能想像,
就連深宮内院、帝王起居處,亦無這等不厭其精的講究。
——「數聖逄宮」四字,堪稱當世大匠的代表。
他受王公巨賈之讬,制造形形色色的奇淫機巧之器,小至蟲蟻蝸角,大至宮
室船艦,沒有做不出的。世人懾于逄宮超凡入聖的匠藝,經常忘了他也富可敵國。
沿山鋪設這條嚴絲合縫、每寸都精巧如藝品般的青石闆路,最能彰顯逄宮的
技術與财富,勝過修築金碧輝煌的殿宇,或陳滿他設計制造的弩機石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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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16-3-13 17:18
標題:
第卅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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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卷冷爐開道
【内容簡介】
封面人物:盈幼玉在郁小娥心中,惡夢從來都不是虛無飄渺。它非常具體,
簡單而明了;越覺不可能發生,越害怕一旦成真,将非任何人能承受。她深知真
正的天羅香有多脆弱,因此掙紮摸索,以自己的方式變強,沒料到危機來得如此
緊迫——不僅是郁小娥,對天羅香、染紅霞,乃至耿照……這一夜所發生的,是
血淋淋的惡夢重現。
問題是:要到何時,才能自惡夢中蘇醒?
─────────────────────────────────────
讓大家久等啦!因爲我反覆校(ㄍㄨㄟ)訂(ㄇㄠˊ)的緣故,卅一卷的第
三版一直到昨天才敲定,因此出書時間一延再延,現在終于确定是十二月六日星
期四了,照例爲了補償大家的心靈損失,我會在十一月廿八日,也就是本周四,
貼出完整的第百五一折,希望大家能體諒我的求好心切。
不知算是好消息或壞消息,本卷定稿的字數是六萬九千字(過往妖刀每卷的
标準字數訂在六萬五)編輯目前還沒有通知我要删節或挪後,若毋須更動的話,
這恐怕是繼第一卷以來,妖刀字數爆炸排行榜的前三甲~因爲本卷斷在一個非常
不道德、沒良心,堪稱全書最無情無義的地方,爲防有讀者承受不住打擊,我必
須在此強調:《妖刀記》絕對不會更換中途主角,無論耿照發生了什麽事,他都
一直會是本系列的主角直到結束,請大家千萬不要暴動……呃,我是說擔心,科
科。
其二,本書過去沒有、現在不會,未來也完全沒有NTR(以主角立場)的
情節發生,無論後宮群發生了什麽事,也請大家千萬不要擔心,當然也不可以暴
動,要相信世道純良、蒼天有望,明天早起依舊會有太陽,汪峰子怡成對成雙,
但見報永遠都在後面幾張……
這次的封面人物是盈幼玉,封底兵器是漆雕利仁的愛刀「血滾珠」。我必須
說這張封面幾乎是我最喜歡的一張,喜歡到甚至用專業的相片紙打印出來,貼在
家中工作室的牆上。但你以爲這張已經夠正了嗎?不,人設那張蘇合薰更正!人
客啊,這都不買實體書,什麽才叫買實體書?(語無倫次)
第百五一折一命待賈,此身難容翠十九娘聞言一悚,扭頭眥目:「你居然與
外人勾結!你……你……」
脹紅粉頰,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胡彥之長劍一指,正色道:「我說過我無意傷人,你與外頭諸位安生待着,
大夥兒就當交朋友,喝茶閑嗑牙;時辰一到,我送各位出院門,明兒一覺醒來,
又是光明燦爛的一日。十九娘,你莫逼我動手。」
院裏,兵刃脫鞘的激響此起彼落,卻未傳出交擊,呼喝三三兩兩,發聲的多
是熟悉口音,幾可辨人;十九娘毋須親見,也知己方已陷入重圍。
薛百螣是七玄中有名的孤狼,自恃武功,到哪兒都是獨來獨往,要圍得整座
雜院鐵桶也似、令金環谷衆人絕了突圍的念頭,沒來個三兩倍的人手,此際早已
你來我往,殺成了一片。莫非他與黃黑二島聯手,來尋狐異門的晦氣?
眼前所見,與早先掌握的五帝窟線報可說是南轅北轍,十九娘心知有異,定
了定神,含笑道:「哎唷,原來是薛老神君。賤妾閱曆淺薄,無緣識荊,今日一
見,方知傳聞有失,神君風采,更勝江湖雲雲。」
薛百螣可不吃這套,哼道:「閱曆淺薄,就别來現眼!我一貫不喜胤丹書,
卻見不得宵小打着他的名号,淨幹些卑鄙下流、肮髒龌龊的勾當!你自好是别聽
這小子的,我趁今天這個機會,替胤丹書教訓你們這些個不肖子弟!」
十九娘沒敢頂嘴,濃睫垂斂,委屈的模樣當真是我見猶憐,說不出的明媚。
「老神君明鑑,七大派是怎生待見咱們,神君目光如炬,洞見昭昭,三十年
來所聞所見,毋須賤妾多言。父兄之仇,不共戴天,報仇雪恨,難道不是後人的
責任麽?」
「聖人說:「俗人昭昭,我獨昏昏。」
老夫年邁昏聩,離死不遠了,可沒有你這般「昭昭」别把我與你們扯一塊兒。」
老人挑起半邊稀疏灰眉,冷笑:「再說了,要報仇你找七大門派去,幹五帝
窟底事?教你們這般挖空心思!」
十九娘垂眸道:「七玄本一家,「混一七玄」的意思,非是兼并六派,自大
自尊,而是将千百年來四分五裂的手足弟兄,重新團結起來,免受外人欺侮。至
于日後由誰當家,關起門來好商量,狐異門也不是非領頭不可;不定合論之後,
以神君您馬首是瞻呢。
「況且,老神君莫忘了,嶽宸風肆虐五島時,是我家主上提供了「紫度雷絕」
的解藥,義助了五島一把手。七玄大會尚未召開,五帝窟便主動來爲難我等,于
情于理,似也說不過去。」
薛百螣重哼一聲,斜乜道:「先撩者賤,打死無怨!你們打我紅島符神君的
主意前,沒想明白後果,把混江湖當過家家麽?東窗事發了,由得你悔棋易子,
推秤混賴?簡直荒唐!」
「老神君誤會啦。」
面對老人的疾厲,十九娘不卑不亢,和顔道:「我等針對的,是遊屍門的玉
屍;念阿橋那廂,卻是這位胡大爺與符姑娘先動的手。賤妾手底下人化裝魚販,
在橋上打探消息,若符姑娘買了魚便走、我的人還欲尾随,便算金環谷的不是。
但符姑娘掀了我的攤,按江湖上的規矩,這是誰找誰的岔子?」
薛百螣沒想到她劣行被揭,還能如此厚顔巧辯,瞇着銳眸冷笑:「老夫聽到
的可不是這樣。」
翠十九娘不慌不忙,怡然笑道:「有心之人歪曲事實,難免多生誤會。無論
這位胡爺同諸位神君說了什麽,畢竟是觀海天門教下,數典忘祖、賣父求榮的勾
當,興許做慣了,說話不盡不實,也不知什麽用心……」
忽覺勁風襲面,大驚下正欲抽退,左腕熱辣辣地如陷鐵鉗,已被薛百螣拿住。
「老神君你────!」
「禍從口出啊,女娃。」
薛百螣玄色的嶙峋臂膀宛若鐵鑄,與她雪膩的皓腕一襯,益發顯得粗硬乾冷,
光瞧便覺疼痛。
十九娘輕輕掙紮,擦刮得微皺柳眉,心知他勁力一吐,腕子難免完蛋大吉,
不敢妄動。老人冷冷道:「老夫與鶴老雜毛說不上交情,年輕時卻紮紮實實交過
幾次手的。自來飲酒打架,最見人品,七派縱使混帳多多,隻這廝我信得過。鶴
着衣的徒弟說話,你們原該多忌憚着些,比起你家那個藏頭露尾的撈什子主人,
這渾小子看起來要可靠得多了。」
胡彥之咧嘴一笑,倒持劍柄拱手。「老神君如此給臉,不枉當日在渡頭承惠
一隻石磨,壓得晚輩烏龜也似,值啊!都說打架飲酒,最見人品,我們也算不打
不相識──」「我怎記得當日壓的就不是你?」
薛百螣怪眼一翻,上下打量他幾遍:「鶴着衣口舌遲鈍,一句話想半天才出
口,怎會教出你這般油嘴滑舌、輕浮懶憊的東西來?你最好莫再開口,老夫昨兒
對你隻有三成疑心,現下是越看越假,快到七成了。」
胡彥之笑容凝結,「骨碌」咽了口唾沫,都快冤出整盆六月霜來。
「牛鼻子師父「口舌遲鈍」媽的,本大爺從小拌嘴吵架、撒謊騙人,從沒赢
過他!他是大巧若拙,大奸似忠,剖開來整個都是黑的啊!」
這當口他還需要帝窟五島的同盟,不能貿貿然揭開牛鼻子師父的假面具,在
心底呼天搶地痛訴不公,仍是乖乖閉上了嘴。
薛百螣自衿身份,不好抓着一名豔婦之手,見她酥胸渾圓,高高聳起,紗褌
細裹的腰腿腴潤豐盈,點穴亦無落手處,仗着内外修爲遠勝于她,冷哼着一送,
順勢松手。十九娘被制的左半身倏地過血,痠麻難當,踉跄幾步跌坐回墩,另一
手緊握着紅腫的左腕,狼狽不堪。
薛百螣反足踢開房門,一手負後,單掌做了個「請」的手勢,斜睨着委頓的
宮裝麗人。
「讓你的人放下兵器,老夫保證不傷他們一根毫毛,白島薛百螣說到做到。」
門外炬焰搖曳,劃出錯落人影,光亮的程度較她印象所及,硬生生多出數倍
不止,可見帝窟亦是精銳盡出,竟動員忒多人馬。翠十九娘将鬓邊垂落的幾绺柔
絲勾過耳後,賭氣似的坐了會兒,才起身挪挪位置,讓門外衆人皆可見得,清清
喉嚨,澀聲道:「金環谷的聽了──」語聲蓦沉,休說外頭兩撥人馬,連在她身
後三兩步之遙的胡彥之也聽不清。
他直覺要上前,忽生出一絲警惕,江湖上使陰招坑人之前,多半要這般引而
誘之,上至高手、下至無賴,起手式無不相同;能被輕易得手者,那可是豬一般
的腦袋。連胡大爺都能識破,況乎江湖混老的薛神君?
果然十九娘身形甫動,門邊的薛百螣已露一絲冷笑,見她悶着頭往胸口撞來,
老人指爪翻出,于衣香鬟影之間攫她左腕!
而出人意表的奇事,便于這一霎發生。
十九娘左臂連轉幾匝,幾乎以一模一樣的軌迹,逆着薛百螣的爪勢倒旋而出,
于千鈞一發之際避開擒捉;于此同時,右手大袖潑喇喇一振,從中穿出一條白皙
藕臂,五尖纖長,迳拿老人咽喉,竟與「蛇虺百足」如出一轍!
這一進一退的拿捏妙到毫巅,薛百螣固然老辣,也不及格擋喉上柔荑,側身
一讓,兩人便這麽交錯而過。
胡彥之點足躍前,欲補空門,豈料十九娘足不沾地,掠過薛百螣身畔時挺腰
一标,速度加快一倍不止。胡彥之連裙擺都摸不到,除非一劍戟出,堪可刺個背
心窟窿,而他終不願傷害狐異門舊部;猶豫之間,十九娘已翩然越過重重人牆,
回頭叫道:「今日死戰,倖者同誅!」
語聲方落,兵器铿擊接連響起,炬焰倒落、鮮血潑灑,呼喝困鬥之聲不絕于
耳。十九娘婀娜腴潤的身影倏然消失,隻餘現場的一片混亂。
「……婊子!可惡!」
胡彥之架住一柄斜裏斫來的鬼頭刀,一拳将來人毆翻在地,足下連環,踢飛
兩名掄使短兵的金環谷豪士,原本立于牆頭的帝窟人馬紛紛加入戰局,以雙邊人
數之懸殊,勝負毫無懸念,但他計畫無血宰制局面,至此已然無望。
以薛百螣的身分,自毋須蹚渾水,與底下人争打這等群毆混戰。然他冷眼旁
觀片刻,一個箭步竄出房門,一手一個,捏得兩名豪士倒地哀嚎,轉瞬間便失去
行動能力。
胡彥之既驚又詫,振眉道:「神君──」薛百螣冷哼一聲。「少廢話,麻利
些!多撂倒一個,便少個膏鋒填壑的衰鬼!莫以爲我帝窟五島好殺人!」
兩人并肩而鬥,所經處未取一命,摧毀金環谷防禦圈的速度卻大過餘處,對
峙的天平向優勢的一方迅速傾斜。
戰鬥約莫持續一刻,被壓制在院中的幾十名金環谷豪士,不足十人能站立,
卻是此行最爲悍猛的團夥,當中一刀一劍尤其出色。兩人本隻是吆喝着做做樣子,
經十九娘這麽一喊,突然發起狂來,刀守劍攻,接連放倒周圍的敵人,一時難近。
帝窟衆人不欲犯險,遂結成一重又一重的兵器圈子,緩緩縮小包圍,欲以逸待勞,
以車輪之勢生生累死二人。
「好俊身手!」
無論在念阿橋或挂川寺,現場隻消有三兩好手如是,不帶混水摸魚,胡彥之
今日斷無這般光景,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與薛百螣交換眼色,正欲勸降,使劍
的勁裝漢子視線越過人牆,與他淺淺一會,忽露出一絲空茫詭笑,舉劍高喊:
「……今日死戰,倖者同誅!」
發狂似的往外沖,一頭撞進重重包圍,五、六柄長短兵器交錯而來,頓時将
他紮了個洞穿,但他手中之劍也刺入一名黃島異士的腰腹間。這忝不畏死的一擊,
畢竟還是帶走了一條人命。
其餘幾人發一聲喊,各轉兵刃,迳往頸間抹去!蓦聽「嗡」的一聲異響,一
團烏影曳着怪異的圓弧軌迹飛來,撞掉了其中之一的兵器;另兩名卻阻之不及,
「锵啷」一聲撒手墜刃,已然不活。
使刀的那名漢子修爲最高,右手背被鋼铊擦過,烏青迸血,猶能持握鋼刀,
可惜傷重難運,七八條大漢接連湧上,被他肘腿并用打倒了幾人,終究脫力仆倒,
一見大勢已去,便不再掙紮,被牢牢壓制在地,宛若一灘爛泥。
烏影繞院半匝,飕的一聲閃電縮回,發出「铛!」
的清脆響聲,竟是一枚連索鋼铊,握着飛铊的,卻是一隻指掌宛然、猶如真
肢的鐵手。
院中諸人紛紛讓道,鐵手的主人身量不高,頭戴氈帽,滿面于思、雙頰凹陷,
似有傷病在身,還裹着大氅防風,眉目卻十分眼熟。胡彥之心念一動,立時認出,
脫口道:「是你……曹無斷!」
來人正是土神島四大敕使之一的「鈎蛇」曹無斷。
他在赤水渡偕符赤錦等伏擊老胡一行,因一時大意,被耿照初現江湖的「無
雙快斬」斬去左手五指,再使不得賴以成名的飛铊甩手刃。
曹無斷與杜平川、冷北海等多年來輔佐少主,維護黃島基業,沒有功勞也有
苦勞,何君盼不忍他因殘疾而損及武功,延請巧匠打造了這隻鐵手,以機括控制
五指開阖,更将甩手刃的鋼铊裝在鐵手上,按曹無斷的習慣,精密調校鐵手鋼铊
的重量配比,務求還原威力;金葉子如流水般花将下去,幾經易改,買命榜上聲
威赫赫的「鈎蛇」遂得以重生,毋須自武林中除名。
嶽宸風一死,威脅盡去,五島沒了手段殘毒、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大對頭,
形勢也發生微妙轉變。拔嶽斬風的行動圓滿達成後,漱玉節欲以「烏夫人」的身
份參與三乘論法,将随身主力都留在越浦,卻讓漱瓊飛帶了一小撮人連夜離開,
據信是趕回水神島。
這下不隻黃島炸了鍋,連事前未被告知的薛老神君也甚不快。
瓊飛一向不是靠譜的主兒,要說漱玉節讓寶貝女兒回去幹什麽大事,那是誰
也不信。但既然一塊兒來了越浦,理應也一道離開,光是「搶先返回水神島」一
事,便足以令黃島、白島心生懷疑,動搖彼此間日漸薄弱的互信基礎。
原本何君盼便不贊成參加七玄大會,雷丹既除,更沒有随鬼先生起舞的必要,
于是大隊開拔,也返回土神島預作準備,以因應即将到來的宗主之争──論規模、
論實力,土神島何家絲毫不遜于漱家。漱玉節功過相抵,也隻兩清而已,憑什麽
竊據大位?
薛百螣清楚瓊飛是塊什麽料,唯恐孫女吃虧,緊追着黃島離開,料想一人快
過大隊迆逦,定能超前黃島一行,搶先與瓊飛會合。
至此,五帝窟便說不上「分崩離析」也離掀牌的時候不遠了。即使瓊飛在水
神島安安分份沒鬧出什麽事來,待漱玉節返回,發現政令不出黑島、支應不比往
日時,這場争位大戲便即開鑼,一如十幾年前嶽宸風尚未現時。
唯一能打破眼前的僵局、教諸島首腦平心靜氣,坐下一談的,便隻寶寶錦兒
一人。
帝窟上下皆知:斬殺嶽宸風、救五島于水火,靠的是耿照出謀劃策,聯系将
軍夫人、遊屍門等齊心協力,才得成功,更别提是役他力抗嶽賊,奮戰至最後一
刻,令五島傷亡減至最低;算上祓除雷丹,說是「恩同再造」諒必五島内無有異
議。
戰後符赤錦跟了他,原是上佳歸宿,以寶寶錦兒靈心巧慧,終生盡心服侍,
也算替帝門中人略報恩德。
豈料阿蘭山上三連戰,耿照固是揚名天下,卻也不幸埋骨亂石堆中,符赤錦
的幸福如昙花一現,又做了一回未亡人。
遊屍門與胡彥之結盟後,符赤錦将鬼先生陰謀一五一十說與漱玉節知曉,并
讓潛行都帶着自己的親筆信函,去追薛、何兩位神君,以圖齊心抗敵,方有今日
新槐裏大雜院事。
薛百螣是漂泊江湖、獨來獨往的單丁,随身無手下可供驅使,包圍大院的百
餘名好手,俱是何君盼麾下,由曹無斷領軍,偕薛胡二位一起行動。
這些個江湖異士都是黃島何家的家臣,單憑胡大爺一面之詞,何君盼便慷慨
借将,沒有别的話,給足了符赤錦面子。雖說江湖喋血,人人早有命喪刀下的覺
悟,真有個什麽差池,對黃島也頗難交代。
胡彥之實說不出「手下留情」四字,更料不到在緊要關頭,十九娘全不把手
下的性命當一回事,竟以人命當作盾牌,隻爲掩護她獨個兒脫身;現下懊悔,卻
已遲了。
「狐異門的「玉壺冰心」絕迹江湖三十年,不想今日複現于此……看來我是
老啦,沒用啦,爲這等欺眼瞞目的宵小手法所乘,哼!」
薛百螣轉着掌腕踱至老胡身畔,冷礫嘶啞的語聲掩不住滿心懊惱,鐵鑄般的
蒼枯指尖在炬焰下隐隐泛着暗金獰光,似想信手扯碎點什麽物事來洩憤。
胡彥之悄悄往旁邊站了一步,想起十九娘擰轉腴腰、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忽
明白老神君氣惱何來。他是真受騙了,若直着脖頸硬接一爪,此際乖乖束手的,
怕是那詭計多端的婆娘。
武學中有所謂「聽勁」以内息感應敵手氣機,搶在對方完成動作、甚至行動
之前加以箝制,倚之克敵。十九娘這門「玉壺冰心」乍看模拟對手路數,乃至後
發先至,但不過是表象而已,說穿了,是将内息全押在「感應」上,敵進我退、
敵退我補,猶如撥水生出漣漪,漸撥漸生,豈有盡時?一意追趕,反而落入圈套。
她逆行甩脫「蛇虺百足」的手法,正是「玉壺冰心」的展現;抓向薛百螣的
一爪,則是不折不扣的欺詐,賭的是老人乍見絕技輕易被掙,必不冒險以要害硬
接殺着,此消彼長,竟因此教她逃出生天。
胡彥之連忙安慰道:「神君勿惱。此女狡詐,非同一般,正所謂「君子可欺
之以方」以神君之磊落,不防鬼蜮宵小之伎倆,也是理所當──」薛百螣怪眼一
翻,冷冷射來兩道鋒銳視線。
「廢話。難不成你有臉來怪老夫?自是怪你!」
老人哼道:「你若及時補上一劍,能救八條命,要是你真在乎的話。老夫平
生殺人爽利,于此從不婆媽!隻是教個臭花娘給騙了,着實氣悶。你呢,你卻是
敗給了誰?」
胡彥之一怔,登時無語。
曹無斷整理戰場,清點傷亡,黃島僅十餘人挂彩,多是皮肉傷,隻有一人不
幸身亡,正是末了那記舍身劍所緻。金環谷這廂七人慘死,其餘則是傷筋折骨,
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胡大爺,這些人……你打算怎生處置?若欲拷掠機密,我黃島亦可代勞。」
曹無斷以右手脫下氈帽,露出頭頂招牌的濯濯童山。那隻連着烏鋼飛铊的鐵
手早已取下,如兵器般插入鞣革皮鞘,斜斜挂于大腿右側;本應缺了手指的左掌
則套了隻柔軟的羊皮手套,其上五指宛然,除了一動也不動、略嫌僵直外,看不
出絲毫異狀。
胡彥之搖了搖頭。
「這些是金環谷以厚利募來,非狐異門人,素質參差,料想不知什麽機密。」
他淡然道:「曹先生若攜有傷藥,煩請貴屬爲他們料理金創,以免失血過多,
平白饒上性命。少時越浦公人或穀城鐵騎聞訊而至,且讓他們解了人去,于拐帶
少女一案,或可做爲人證。」
曹無斷是江湖人,大半輩子在刀光劍影下讨生活,心中從無衙門,遑論案證,
隻覺這人腦子壞了,黃島弟兄賠上一條命,爲的竟是替鎮東将軍取供,簡直莫名
其妙。
他肢殘後仍得神君重用,複經冷北海之犧牲,方知何家恩遇,曆劫更見其厚,
非覓一絕佳死地,無以報之;養傷期間思前想後,性子較往昔沉穩得多。念及自
己統軍大将的身份,忍着沒敢發作,隻輕描淡寫道:「護院武師,也都用錢買得,
臨危之際,可不會自抹脖頸。這要說是不相幹之人,未免太牽強。」
胡彥之知他惱金環谷門下拼死一擊,令黃島不能全軍返還,暗歎一口氣,命
人提了那兩名未死的來,沉聲道:「你們不知十九娘跑了麽?那婊子棄手下于不
顧,也值得你們這般賣命?」
連問幾回,兩人隻閉口不答。
曹無斷揪着一人衣襟提起,喝道:「挺硬氣,是不是?待老子将你全身的肉
一塊塊片下來,再将個血淋淋的人棍扔進蛇蟻坑裏,瞧你做不做好漢!給老子開
口!慢說的那個,我用燒熱的鐵叉黏他舌頭!」
那人忽然睜眼,白着一張凹頰瘦臉,嘶聲厲叫:「你殺我吧!殺了我!我不
活了……我不想活了!求求你,殺了我罷!」
語聲淒厲,隐帶哭音,襯與血絲密布的雙眼,簡直像是從煉獄中爬出的惡鬼,
既恐怖又悲慘,令人不忍卒聽。
曹無斷頓生不耐,舉臂一掄,左手假掌「砰!」
重重砸在那人的臉側,其聲悶鈍,聽得人腳底心發癢。那金環谷豪士被砸飛
出去,仆地不住抽搐,頭頸間鮮血長流。
「……曹先生!」
胡彥之揚聲抗議,飛也似的掠至那人身畔,見傷口幾可見骨,一搭頸脈鼓跳,
大把大把地汩出汁血,趕緊撕下衣擺壓緊創口,回頭大聲道:「誰有金創藥?快
些拿來!」
黃島諸人一動不動,神色漠然,直到曹無斷點點頭,才有人上前與胡彥之接
手,動作熟練,毫不馬虎。
胡彥之心中暗忖:「看來姓曹的手套裏非是空枵,興許是硬木刻就的義肢,
要不五根假手指裝在肉掌上,就算創口新皮都長了回去,也不能憑空變成鐵砂掌。
使這麽大氣力打人,難道自個兒不痛麽?」
卻聽一人道:「你們省省力氣,别救他了罷,也算幫咱們一個忙。」
卻是那使刀的俘虜。來到近處,見他左額一串黥痕,爲亂發遮去大半,青迹
延至頰畔,蓦地省覺:「……金印!這人坐過牢的。」
心想此人若早些較真,放開手腳舍命一搏,黃島死傷絕非現在這樣,脫口問
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若一五一十說了,能否請胡爺給個痛快?」
那人眼皮浮腫,滿面胡渣,神情與其說驚恐,倒不如說是疲憊絕望,苦笑道:
「求死但憑一股氣,一旦受阻,要再來一回卻是千難萬難。這位曹爺誤會咱們啦,
小人們不是充好漢,而是不敢再死,卻又非死不可。
「我等入夥時,十九娘便說了:凡爲金環谷犧牲者,一家老小終生能得照拂,
毋須擔心挨餓受凍。叛徒、臨陣脫逃、任務失敗而不死,必殺其親族,女眷收入
谷中爲奴,荼毒淩虐,不如一死。聽得「今日死戰,倖者同誅」八字,便是賣命
收錢的時候。
「小人家中尚有母親妹妹,地上那位甘兄則有妻子及一雙兒女,事後谷中清
點屍首,若見我等,便是舉家富貴,後半生不愁衣食;若然不見我等,以那幫人
行事之殘毒,她們連逃跑的機會也無。」
整整衣襟雙膝跪地,朝胡彥之、曹無斷等叩了幾個響頭,直至額間滲血,兀
自不覺,笑道:「我是個沒出息的男人,糊塗入得江湖,連累妹妹老母,這條爛
命能換她們一世安穩,此生願足。谷中諸事,我等隻知皮毛,胡爺有問,我必答
之,怕是沒甚用處。胡爺若感我誠,小人所求無他,今日痛快一刀,來生當效犬
馬。」
還欲磕頭,卻被胡彥之一把攙住。
「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苦澀一笑,聳了聳肩。「将死之人,沒敢擾胡爺清聽。區區匪号,也不
是什麽光宗耀祖的事,胡爺就别問了罷?」
說話時下意識地轉開左臉,顯對臉上金印十分介懷。他在人堆裏始終縮肩低
頭、畏首畏尾,約莫也與此有關。
「名字很緊要。」
胡彥之正色道:「将來你攜母歸隐,我才知上哪兒尋你。你家妹子許人的時
候,可别賴了我的媒人酒。」
那人一愣,分不清他到底是說笑或有别指,本能生出戒心,蹙眉道:「胡爺
這話,請恕小人不能明白。」
見胡彥之嘴角含笑,凝銳的視線更不稍動,料非無端,定了定神,低聲道:
「小人陳三五,有個渾名叫「地水天刀」」
黃島中有人詫道:「是鄲州龍妻觀的「三元刀」無怪乎這般身手。」
另一人粗聲粗氣道:「三元刀!你不是号稱「三刀無敵」麽?他娘的有兩把
忘在家裏,這才失手了罷?」
衆人盡皆大笑。
鄲州偏遠,饒以胡大爺見多識廣,也沒聽過什麽龍妻觀三元刀,見一旁薛百
螣微蹙眉頭,亦無頭緒,隻行迹遍布天下的黃島異士略知根柢,以爲談資,似乎
這人在鄲州還頗有名似的,不覺搖頭:「陳三五,就你一身好功夫,金環谷開的
價碼,值得一死麽?」
陳三五被叫破來曆,想自己背井離鄉、淪作妓院打手不說,受人言語奚落,
竟無一句可駁,也隻能低首垂肩,一迳苦笑;聽得胡彥之此問,忽然擡頭。「胡
大爺該不知道,一身功夫值多少罷?」
胡彥之微怔,摸不清他意指爲何,并不答話,靜靜回望。
「一身本事也沒用,遇不到好價錢,不如去當廚子捆工。」
陳三五笑道:「我這些年走南闖北,沒覺這身武藝有什麽用處,動手打殺,
隻是多惹麻煩而已。金環谷開的價碼夠好了,買的也不是武功,是我這一條爛命。」
胡彥之聽他話語中透着無比心灰,非三言兩語間開解,眼下無暇旁顧,淡淡
一笑,拍他肩膀。「一會兒鎮東将軍的人來,你且安心就縛,人家問什麽,你便
答什麽,毋須隐瞞。慕容柔做人不咋地,卻還算是個公正的官,不坑你的。」
陳三五搖搖頭。
「胡爺的好意,小人心領了。牢我坐過,官也見多了,沒個好的。今生已入
歧途,沒敢連累老母,小人先走一步。」
真氣鼓蕩,内力之至,被粗繩捆住的雙手一霎堅逾金鐵,就這麽反手腦門撞
去!
胡彥之料不到他說自戕便自戕,急按他肘内軟凹,滿拟按得他單臂脫力,誰
知陳三五身子一晃,竟沒能拉下。胡彥之暗驚:「好強橫的勁力!」
欲救已遲。
千鈞一發之際,一隻枯掌伸來,掐住陳三五肩頸之交,掐得他雙臂垂落,再
生不出一絲氣力,自是薛老神君出手。
「放手──!」
陳三五猛一擡頭,眼中驚怒交迸,打碎了那股衰敗頹堂自怨自艾,狂躁與不
甘透似烈火,宛如睡獅乍醒,明鋒脫鞘,與先前的消極直若兩人!周圍黃島異士
齊齊後退,若非此人分壓于神君與胡大爺之手,怕兵器早已擎出,以圖自保。
而胡彥之隻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母親與妹子安全得很,毋須挂懷。過了今夜,世上再無金環谷,十九娘
自顧無暇,豈能再傷害你家眷屬?」
◇ ◇ ◇荒山,野谷,夜幕。
隔着層層樹影望去,金環谷中璀璨的燈火明明滅滅,虛實掩映,霧濛濛的光
暈似乎浮在整座山谷之上,卻又被驟起的大風與淒厲的鳥鳴撕成片片,刹那間竟
如秋燐點點,說不出的寒凜。
夜已降臨,通道上的車馬卻稀稀落落,也許今日天暗得早,尋歡的貴客們還
未起身梳洗,遑論入谷銷金。馳道東南側的一座小丘上,兩條裹着黑衣的嬌娜身
影正伏在長草樹叢間,居高臨下俯視谷内動靜,從這裏能一一望見入谷的行人車
馬,就着谷内的明如白晝,甚至看得見建築物上的飛檐畫棟。
以監視而言,此間堪稱絕佳之所在,縱使金環谷三面是山,也未必能再找到
一處如這般四面照拂、纖毫俱收的好地方。
埋伏窺視的兩名女子,皆是豐臀盛乳、腰腴腿直的傲人身段,被魚皮密扣的
緊身夜行衣一襯,更是窈窕緊緻,美不勝收。
身量較高的一位雙腿極長,臀股圓而緊俏,充滿彈性,行動間褲布不住鼓出
緊繃的肌束線條,既有婦人之腴,又透着少女風情,若非其年韶稚、芳華正茂,
便是長年守貞,少經人事,留住了最後一抹驕人青春。
另一位卻是腴潤更甚,飽滿的酥胸幾欲鼓爆黑衣,溢出襟口。興許是不堪胸
前負荷,她趴上土壘向下眺望時,竟把一雙雪兔般的渾圓玉乳擱在壘垣邊上,綿
軟的乳肉壓成兩團腴面,似乎陷于土中,又像被壘緣壓擠變形,令人不忍移目,
直想一探究竟。
長腿女郎看不過眼,和聲道:「你若累了,先歇會兒不妨,這兒有我呢!」
出口才覺不妥,以她倆的關系,并無說這等體己話的餘裕,聽在對方耳裏怕
是彆扭得緊,又補一句:「我潛行都的丫頭們精明得很,有她們幫忙盯着,不會
有什麽錯漏的。」
臀乳豐腴的女子一擰葫腰,回頭嗤笑。「你有這份閑心,多管管你的寶貝女
兒罷。本神君從小到大,幾時須你黑島之人,來管姑奶奶怎麽吃怎麽睡,怎麽趴
怎麽躺了?忒多事!」
長腿女郎也不生氣,點了點頭。「也是。你一向比我們明白,我經常想:興
許連薛老神君也沒你透徹,實輪不到我來操這個心。」
葫腰女郎沒想到她姿态忒軟,知是有意相讓,無論動機爲何,畢竟大不容易,
抿嘴道:「你再讓我,便是看不起我啦。漱玉節,吵架鬥口,你幾時赢過我了?
要你這般假大方!」
這名身段傲人的夜行衣女子,自是符赤錦了。身畔與之相偕的,則是帝窟宗
主漱玉節。
在胡彥之的計畫裏,帝窟四島兵分兩路:白、黃二島與他前往大雜院埋伏,
以牽制翠十九娘一幹人等;紅、黑二島負責監視金環谷,須趕在穀城鐵騎入谷拿
人之前放出聲息,教狐異門的主心骨及時撤出──摧毀狐異門,自來非是胡彥之
的目的,剝奪他們興風作浪的能力才是。
盡管「豺狗」、秘閣等主要戰力均未受損,失卻金環谷的金流與掩護,于鬼
先生不啻迎頭痛擊,影響之甚,足以讓狐異門安分好一陣子,甚且令那撈什子七
玄大會胎死腹中,斷去鬼先生一條陰謀布計,損失不可謂不大。
須知鬼先生所圖,不是殺掉名單上幾個江湖人物這麽簡單;真要如此,倒也
好辦。鬼先生想幹的是大事,是統一派門、整合勢力,不管他真正想對付的是什
麽,過程中都必須疏通關節,應付各種需索,比起五帝窟遊屍門的好手,鬼先生
更需要錢。
雄厚的财富實力,才是他恃以投入争霸遊戲的資本。
十九娘不是空着雙手、于荒山野嶺間造出這片堂皇富麗,在此之前,狐異門
暗中攢足資本,教她錢滾錢、利滾利,加速計畫的推行──自有金環谷後,狐異
門的活動明顯活絡了起來,即爲鐵證。
老胡的目标非人,自始至終,針對的都是金環谷的物業。剷掉這頭下金蛋的
母雞,比清光狐異門餘衆更令鬼先生頭疼,如此一來,又可免于與父親的舊部直
面沖突,減少流血傷亡,算得上是面面俱到,兩盡其妙。
但他不敢小觑鬼先生的能耐,金環谷若能連根拔起,狐異門的财庫捉襟見肘,
七玄大會胎死腹中,自然是最好;如若不能,須盡力勸服五帝窟、天羅香等七玄
勢力,切莫随之起舞;要是勸不下,則應搶在鬼先生之前,結成反狐異門之盟,
令他在會中施展不開,所圖盡皆落空。
要将五帝窟納入這三階段的連環布局中,今夜可說至關重要。符赤錦的面子
再大,也隻能教薛、何二島神君折返越浦,胡彥之須向五帝窟衆人證明鬼先生野
心昭昭,圖謀不軌,才能進一步促使他們考慮同盟,以完成對狐異門的防堵包圍。
漱玉節在谷外布下潛行都的監視網,甚至親莅前線,正爲一睹「證據」夠不
夠份量,是否足以爲此改變立場,堅拒鬼先生抛出的香餌──離山的三位帝門首
腦當中,隻她于血河蕩當夜見識過妖刀離垢之威,那般駭人的破壞力若被用來對
付五帝窟,該要如何抵擋?用于五島之内,就算黃、白、青、赤四家聯手,亦如
蚍蜉撼大樹,帝座誰屬,從此再無懸念……
「你每回露出那樣的眼神,」
回過神來,才見符赤錦瞇着一雙水汪汪的嬌媚杏眼,似笑非笑的神情格外勾
人。「便是心裏正打着壞主意。我老覺得奇怪,怎地精明狡猾如你,卻留着偌大
軟肋,教人一眼就瞧明白了?」
漱玉節心中微凜,好在覆面黑巾遮去大半張臉孔,料她不緻生了雙穿牆天眼,
好整以暇,怡然笑道:「人要真這麽容易看穿,倒也省事多了。我便轉着壞心思,
也不會教你知曉的。」
「那就是真有其事了。」
寶寶錦兒輕歎着,搖頭苦笑。「我真不明白,誰做宗主還不是一樣?難道坐
上大位,日子便不用過了麽?嶽宸風那狗賊尚在時,忒苦的日子大夥也一塊兒捱
過啦,這當口自家人争鬥,不嫌太早了麽?」
漱玉節淡淡一笑。「我不欲争鬥,可旁人未必便放過了我。」
「這回可是你先找的事。」
符赤錦提醒她。「你那寶貝女兒活脫脫一闖禍精,楚嘯舟給她害得還不夠慘
麽?你不把她帶在身邊看緊便罷,連夜派她趕回水神島,是打算乘虛抄家呢,還
是布置殺局?」
「你們都是這樣看的麽?」
漱玉節的聲音悶悶的,居然有一抹難言的苦澀。
符赤錦聳了聳渾圓腴潤的香肩。「要不你告訴我,該怎麽看才能明白,你這
麽做的意義何在。」
「我沒讓她回去。」
沉默片刻,漱玉節才低聲道:「是她帶人連夜離開,我派了潛行都裏腳程最
快的去追,才知她是要回家。绮鴛的手下勸她不回,無計可施,隻得趕回來向我
禀報。爲防老神君與君盼見疑,我不敢輕舉妄動,沒想終是走到了這一步。」
符赤錦睜大美眸,若非系着覆面黑巾,月華下便見得玉人啓檀口、結香舌,
隻差沒「喀登」一聲倒頭暈死過去。這個答案委實荒謬得令人直想發笑,然而符
赤錦卻半點也笑不出──漱瓊飛啊漱瓊飛,你自個兒腦子被驢踢了不打緊,這個
莫名其妙的莽撞舉動,是要害死五島無數菁英、于蕭牆之内釀出大禍來的呀!
「還是怪你。」
符赤錦愣了片刻終于回神,輕哼一聲,沒好氣道:「你到底是怎麽教的?她
小時候啼哭吵鬧,你都一把拎起了當九節鞭使麽?好好一顆腦袋瓜能撞成這樣!」
見漱玉節沒答腔,心想孩子挨罵,做母親的心裏也不好受,卻拉不下臉說軟
話;定了定神,抱胸道:「我同何君盼說去,黑島這廂你也消停些,終不能這般
繼續鬧下去。待胡大爺的布置生出效果,你們立時回轉環跳山,撈什子七玄大會
就别再摻和了。記得天天燒香請你的佛祖菩薩保佑,你女兒别在他人家中惹出什
麽事端;要真闖了禍,你也得好好收拾,誠心賠罪,五島方能久安。」
據潛行都的線報,何君盼與杜平川的本隊已至越浦,隻比曹無斷晚了一天,
落腳處幾經周折,一變再變,顯是爲了防止潛行都的刺探,何君盼本人亦未出現
在金環谷外會合處。這是備戰防敵的态勢,黃島立場不言自明。
漱玉節聽她說得鄭重,斷不能一笑置之,隻搖了搖頭,眸光沉凝。
「就算我肯,君盼呢?她未必也是這麽想。退萬步言,便是她肯,杜平川呢?
黃島之下忒多谷主、洞主、河山異士,他們願意受我黑島節制,由得漱家盤據大
位麽?寶寶錦兒,沒這麽簡單的。」
「是你放不下,還是何君盼放不下?要我這半隻腳跨出門檻的「外人」看,
何君盼比你淡薄多啦。能以道理說服了她,還怕她底下那些個魯漢子?」
符赤錦可不買那一聲「寶寶錦兒」的帳,抱胸冷笑:「要不我大膽猜上一猜,
你不僅不打算回環跳山,還鐵了心要參加鬼先生的七玄大會,是也不是?莫忘啦,
當晚在風火連環塢的,可不止你漱宗主一個。你怎麽會覺得那柄噴火的殺人鬼刀,
是可用可恃之器?」
漱玉節淡淡一笑,舉起一隻瑩玉般的淡細柔荑輕拍腰際,符赤錦這才注意到
她那水蛇般的腰肢之上,所懸竟非「玄母」而是一柄普通的青鋼劍。
「自血河蕩那夜,我便将食塵、玄母雙雙封藏,貯于數層密匣中,不僅自己
不碰,也不許他人觸及。食塵、玄母,與那五柄妖刀同屬「道宗聖器」誰知道會
不會也和妖刀一樣,透過号刀令操縱,将持兵之人化爲刀屍?萬不幸生出變亂,
該如何抵擋因應?我思前想後,至今無計。」
興許是想起當夜焰光滔天、血河染赤的煉獄景況,一貫溫和娴雅的語調中泛
起一絲微妙的變化,宛若波顫。
符赤錦倒沒想過這一節,聞言微怔,不禁有些遲疑,蹙眉道:「食塵、玄母
乃帝門聖器,曆由宗主與掌刀使分持,不知過了多少年,亦都相安無事,豈有轉
化刀屍之理──」憶起在風火連環塢時,耿郎也曾受号刀令影響,短暫失去神智,
頓生躊躇,再也說不下去。
漱玉節正色道:「你說我有野心,我不否認,但更多的是想一探究竟。道宗
聖器,是爲迎接真龍回歸所設;帝門傳承數百年的祖宗成法,亦是異曲同工,此
間關竅,難道你不想弄個明白?」
「不是這種明白。」
符赤錦收起猶豫,一雙清澄明媚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肅然道:「你比
我聰明,輪不到我教訓你,有句話叫「與虎謀皮」希望你牢記在心。
嶽賊合該千刀萬剮,卻做了件大大的好事:他讓幾百年來明争暗鬥、彼此間
絕不信任的帝窟五島捐棄成見,緊緊團結在一起。每當想起,我便覺他帶來的或
許不隻是災劫。
「你若有意修補關系,該如何取信于何君盼,你比我清楚。何君盼反對七玄
大會,于你、于帝門,都算是蒼天眷顧,給了你這麽個正直無争的主兒,還是你
甯可她野心昭昭、踴躍進取,同你搶着去參加?别當她是對手,何君盼是自家人,
她講道理的。你支持她,她才能說服手底下人。」
漱玉節默然良久,雖未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淡笑道:「你這番話,我會放
在心裏。但願君盼如你所說,能聽得進旁人言語。」
符赤錦柳眉微皺,還待發話,旁邊草叢裏一陣窸窣,鑽出一條窈窕結實的嬌
小身影,合身的夜行衣繃出一身曼妙的肌束線條,将「肉感」與「緊緻」調和得
恰到好處,當真穠處見穠、當纖極纖,渾身是景,無一抹曲線不惹遐思,連符赤
錦都忍不住多瞧了兩眼,暗贊這屁股又圓又翹,天工精塑、巧勻細揉,不外如是。
「啓禀宗主,穀城鐵騎已至五裏外。」
女郎語聲明快,毫不拖泥帶水。符赤錦辨别嗓音,笑道:「是绮鴛呀,好久
不見啦。」
绮鴛指揮的潛行都小隊,基地便設于朱雀大宅後進,雖與符赤錦同在一個屋
檐下,符赤錦卻從沒到後進去,彷彿當她們不存在。這非寶寶錦兒冷漠,潛行都
的姑娘們也是血肉之軀,會疲憊、要休息,迫不得已駐于黑島據點之外,須給一
處全然不受打擾的區域。
身爲主母,符赤錦除嚴禁下人接近,更以身作則,日常作息都遠遠避開绮鴛
她們栖身的院落,這點在潛行都的姑娘間廣受好評,都說紅島符神君通情達理,
心思細膩,特别替人着想;至于膳食供應、濯衣沐浴等,更是打點得無微不至。
「神君。」
事有先後,绮鴛禀報完畢,才朝她一欠身,權作行禮。
短短五裏,于馬蹄下不過幾霎眼工夫,漱玉節點了點頭,揮手道:「放!」
绮鴛取出号筒一拽,一抹青流星如彎虹噴出,不甚光亮,亦無異聲,金環谷
口卻掠過幾點細小豆影,旋即清亮的鑼響此起彼落,在谷中遠遠近近地擴散開來,
不時夾雜「官兵來啦」、「捉拿狐異門反賊」的吆喝聲,有粗有細,竟不全是女
子喉音;若非親見入谷之人寥寥,還以爲谷内人馬雜沓,變亂将起,宛若兵營夜
驚。
符赤錦佩服不已,漱、绮主仆卻是目不轉睛,盯着入谷的通道。這任務看似
簡單,執行起來不僅需要紮實的細作訓練,且極其危險,一不小心失手爲谷中護
衛所執,反而要糟。
驚鑼不過片刻,餘音遭山風流卷,揚長而去,預想中大批江湖豪客混在龜奴、
伶人裏奪路而逃的景象,始終沒有發生。「看來,狐異門的餘孽也不簡單。」
漱玉節淡然道,連頭也沒回,聲音十分平靜:「……先撤。」
照原訂計畫,隻消有一名潛行都衛陷于敵窟,黑島基地須于第一時間内移轉,
以防機密爲狐異門拷掠,反成對手的獵物。執行「夜驚」行動的,都是绮鴛手底
下人,堪稱潛行都最優秀的一群;若非宗主指定由她在外策應,绮鴛該親自領她
們入谷才是。
一貫沉默的少女握緊拳頭,牙齒格格作響。但她非常瞭解宗主無情的裁斷,
才是此際最聰明、最正确的選擇,換作是她自己,放下私人情感之後,也必以本
部多數人的安全爲最優先。
(可惡……可惡!
蓦地,一抹刺亮的火流星沖天而起,旋即隐沒,幾條豆粒也似的人影奔出金
環谷,卻未撤離,隻在風中揮手。「……宗主!」
绮鴛奔至崖邊,大半截身子探出壘緣,兩瓣圓股繃得硬實,看清出來的都是
自己人,才猛然回頭。
漱玉節也覺有異,點頭道:「去瞧瞧,小心點。」
绮鴛解下斜揹在後的烏布長囊,取出數截部件,組成一張七尺來長、比她身
子還高的「朱崖弓」弓尾拄地,以全身的力量拽開雙股牛筋鐵弦,「飕」的一聲
勁響破空,射出一杆比三尺青鋼劍更長、形似鐵叉的黝黑異刃!
弓弦振動的力量,連一丈開外的符赤錦都能清楚感覺,咻咻聲不絕于耳,原
來鐵叉箭尾連着燭徑粗細的長索,爲箭所引,「笃!」
牢牢插上一株雙手堪堪合圍的老樹。
绮鴛拉緊引索,取出随身的飛燕雙拐之一,搭着引索助跑幾步,倏地躍出了
土垣,「唰」的一聲緣索滑下,嬌小的身子淩空随風擺蕩,眨眼間便下到了金環
谷之外。
「谷裏怎麽了?」
計畫生變,符赤錦也不禁緊張起來。莫非胡大爺錯算了鬼先生,金環谷還藏
着什麽厲害的撒手锏?
「……不知道。别忙,再看會兒。」
漱玉節身未動目未移,凝眸遠眺,淡淡回答。绮鴛落地之後,偕同僚二度入
谷,符赤錦站至高處,視線跟了一小段,旋被屋影所遮,再不複見。
崗上之風大得異乎尋常,如此距離,便是谷中發生打鬥也未必能聽見,符赤
錦枯等片刻,不見有人出來,心中的焦慮急遽膨脹,一拽漱玉節之袖,急道:
「不若咱們下去看──」語聲未落,馳道另一頭炬焰閃動,甲衣鮮亮的穀城鐵騎
已掀塵奔至,密密麻麻的一片,敢情慕容柔竟派了千騎隊來。
「绮鴛她們還在谷裏!」
符赤錦逆風叫道,把心一橫,拾了根結實的松枝搭上引索,便要滑下。「
……我去叫她們!」
漱玉節眼明手快,攔腰一把将她抱住,兩人齊齊坐倒。「這你不會,是要摔
死人的!」
漱玉節尖銳的嗓音陡地揚起,難得沒挂上那張溫文娴雅的假面。「绮鴛她們
受過嚴格訓練,沒你想的這麽簡單!」
「穀城大營的人──」「所以更不能下去!」
漱玉節拔出腰劍,「唰!」
斬斷引索,斷索咻咻地一路拖下土崗,宛若斷尾逃生的大蟒,約莫鐵叉上有
什麽收卷的機括,必要時一斷去索系,人便不知鐵叉是自何處射來。
符赤錦目瞪口呆,手腳并用沖到壘邊,大隊鐵騎恰好由崗下馳過,她趕緊一
縮螓首,以免洩漏形迹。回見系着半截斷索的大樹下,漱玉節坐倒在地,拄劍嬌
喘,覆面巾不知何時扯下,露出一張蒼白微汗的絕美瓜子臉蛋,口唇邊黏着幾绺
濕發,狼狽中更顯淒豔,忍不住搖頭。
「你就這麽……這麽舍得犧牲麽?」
漱玉節冷哼道:「绮鴛能處理的。」
「萬一她逃不出呢?」
符赤錦心有不甘:「萬一……她被狐異門人所擒,又或落入穀城鐵騎手裏─
─」「那下回訓練潛行都時,要再嚴格些。」
漱玉節美眸一烈,咬牙切齒的模樣更添一抹危險的詭豔。
符赤錦一直認爲她人前人後,各有幾張不同的假面具,料不到會在這樣的情
況下,見到與印象中截然不同的漱玉節:危險、粗野,充滿荒嶺自生般的強悍與
生命力,細緻優雅的美貌與撕咬血肉般的狂嚣竟無扞格,彷彿本該如此,豔者更
豔,狂處益狂。
漱玉節見她難得瞠目結舌,露出一副嬌憨的傻樣,粉面之上還沾着塵土,不
由「噗哧」一聲,撢了撢膝腿,起身笑道:「身居高位,不是你想得這麽簡單,
寶寶錦兒。」
又恢複成雍容溫婉、其淡如菊的貴婦模樣,與方才判若兩人。
回到土壘邊上,谷中人喝馬鳴,好不熱鬧,全是穀城大營的人。正覺奇怪,
绮鴛已循崗後的羊腸小徑攀上,漱玉節瞥了符赤錦一眼,怡然道:「其他人呢?」
绮鴛抹汗俯身:「回宗主的話,都撤了,無有損傷。」
符赤錦輕哼一聲,暗自松了口氣。
「谷裏怎麽回事?爲何放出警号?」
漱玉節問。
「因爲姐妹們不知該怎麽辦。」
绮鴛面色凝重,一句一句慢慢說:「金環谷内,除了四處點起的牛油燃燭,
一個人也沒有。所有屋裏都是空的,沒有人、沒有桌椅幾凳,沒有胡大爺說的江
湖人或受拐女子……什麽都沒有。在我們之前,此谷便已空了。」
第百五二折其氣周流,香卷雲收耿照在蘇合薰的引領下出了冷鑪谷,星夜兼
程,趕到血河蕩附近時已近平明,東方微露魚肚白。他在附近一間野郊鋪子用茶
用湯,就着晨曦沿河尋路,過程卻比想像中耗時,待找到那塊肖似石獅的記号石,
已是日正當中。
所幸水潭左近十分荒僻,莫說行人,連貓狗都沒見一隻,不過才十數天光景,
樹頂藤蔓已垂至石上,耿照用向蘇合薰借來的短匕揮斬藤荊,清出一小塊空地來,
挪開石頭,以匕作鏟,将包着肮髒外衣的金甲掘了出來。
當夜匆匆掩埋,沒能仔細清點,但由包裹的布疋看來,該是原封未動,顯然
雪豔青一直沒能重返此地,起出她珍逾性命的金甲。耿照按甲片大小、形狀,依
序疊将起來,以降低搬運時的累贅,同時剝除了甲片内的棉革襯裏,減少層層相
壘之後的體積;饒是如此,重新收攏的金甲仍是偌大一包,無論揹到什麽地方,
很難不引人側目。
冷鑪谷外頗有幾處聚落,最大的鎮子裏有千餘戶,種菜養雞,足以支應天羅
香的日常用度,更遑論往血河蕩的路上,已切過越浦城郊的最外圍,道上不止多
見百姓,甚至有赤煉堂的堂口據點、明樁暗哨,僞裝成茶棚店鋪一類。負着忒大
包金燦燦的物事,光天化日招搖過市,隻怕永遠回不了冷鑪谷。
耿照細估往返路程,雖知時間緊迫,仍不欲冒險招搖,忍着心焦,隐于藤蔓
垂挂的密林深處,靜待日影西移。枯等之間百無聊賴,随手取出一塊甲片觀視,
無巧不巧,抽出的恰是一片胫甲,當日于窺孔中見鬼先生所示,正是此部的赝品。
甲内密密麻麻镌着蠅頭小楷,以刃尖之類的銳物所刻,一撇一捺圓潤有緻,
全然不似镌工,彷彿雕者用的是杆紫毫,輕松揮灑,毫毛尖兒本身就是不世神兵,
足以在如此堅硬沉重的甲衣内留下陰字。
耿照對「虎帥」韓破凡的驚天修爲益發憧憬,細讀才知胫甲上刻的是《玄嚣
八陣字》的「水」字一章,恰是姥姥當年所練,倍感親切。
韓破凡滿腹經綸,行文自非逼人以死的太祖遺書可比,開篇說人體之内有氣,
從生而降、由降而生,腎水生肝木,肝木生心火,心火生肺金,肺金生脾土,脾
土又生腎水,五行相生,由内而外,由下而上,由陰出陽,周流不息;動态盈縮,
乃循環變化的曆程。
人體之外,但凡四季變化、日升月落、潮來潮往等,亦同此理。隻不過形征
于外,須以土爲中心,金、水、木、火等四象之氣受土氣調節,方有循環升降。
如木氣發散,即生火氣;火氣升到了頂端,無以爲繼,則受中控的土氣調節宰制,
而後緩緩下沉,形成金氣──燃木生煙固可得解,心疾肺痨之治,也能由此找到
依憑。韓破凡一介書生,由易理入手,而後學醫;讀破萬卷、臨床無數後,忽而
悟通武學大道,搖身一變,橫空出世成爲絕頂高手,畢生于招式上的穎悟無窮無
盡、變幻莫測,蓋源于「一氣周流」這個至簡的道理。
耿照突然明白,姥姥何以對這篇「水」字訣最有感覺。
撇開「一氣周流」的理論,這種以心肝脾肺腎、對應火金土木水的内外五行
之說,堪稱東洲武道練氣一門的正宗,各家隻在修練法門上有所不同,根本的立
足點幾乎一模一樣。蚳狩雲看到镌刻時,内外修爲已臻高手之境,套句獨孤弋的
說法,那是「定見已成」水字訣于她熟知的内功心訣最近,自然不生排斥;其後
練得本門功力遽消,怕是不明就裏,邯鄲學步所緻。
韓破凡的立論,不僅僅将體内五行,比作天地間的五行生剋,他是真心認爲
隻要立于中土,以此爲樞,便能調動四象,由内而外,由中焦而向外周。髒腑内
氣等固是運使自如,雷、風、山、澤等四象之兆,又豈不能耶?
──這與太祖爺的說法,是何其驚人的相似!
難怪太祖爺說:「我會的,他能懂。」
當年在灞上一戰,無敵半生的獨孤弋赫然發現世間居然有這麽一個人,非出
同師、未受一傳,卻能得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見解,還能以文字言語描述……如
此知心投契,當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意氣,是失散于茫茫紅塵間的前世兄弟啊!
甲上镌刻钜細靡遺,将耿照原本混沌一片的概念逐一釐清。
依韓破凡之說,五行的相生相剋非是生成壞滅,而是氣的升降變化,生剋不
過是調節之後的結果。他認爲天地間的元氣縱有生滅,相對宇(空間)宙(時間)
之遼闊,增減其實微乎其微,甚可忽略不計;整個世間的各種變化,就隻是元氣
的轉換而已。
若然如此,殘拳就不是把其他的異種勁力吞噬殆盡,因爲「吞噬」隻是表象,
那些消失無蹤的内息外勁并非被一頭噬元異獸吞吃一空,而是被耿照體内自行運
作的異勁不停調節化消,移轉至他處──耿照突然擡頭,怔望着虛空處發呆;下
一霎,他幾要一躍而起,仰天大叫大笑起來!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姥姥說過,太祖自謂其武功是「想像風便輕如鴻毛,想像雲則變化無常」結
合他少年時的成長經曆,耿照蓦地明白,太祖爺運使殘拳之際,心中比拟的究竟
是何物──所有力量到此,俱要低頭……無論是源源不絕的骊珠奇力,或是堅實
沛然的鼎天劍脈,都禁不起這般如潮澎湃、洶湧起伏,在一波接着一波的化散、
消弭、吸卷及拍打之下,世間一切勁力皆無法再堅持強固,失其形、散其質,滲
隙裂結,最終隻能随波流去……
──是「海」殘拳模拟的意象,隻能是無邊無際的大海!
那些勁力并沒有消失,而是爲潮浪卷去,化散入海,任你勁力再強橫、内息
再凝練百倍千倍,人力時窮,豈能與汪洋相抗?
一直以來無法理解、甚至感覺不到的體内噬坑,忽于耿照之前現出輪廓,再
也不是看不見、摸不着,毫無頭緒的恐怖異物。
汪洋即水,且是巨水,須以土氣加以剋制。耿照更不猶疑,一邊參照甲镌,
佐以自身對經脈内氣之所知,就地盤腿趺坐,将一縷微弱的真氣運于雙腿,遍走
足太陰脾經與足陽明胃經兩脈。
須知中土樞于脾胃,脾土即己土,胃土爲戊土,按韓破凡的論述,體内的中
土之氣于中焦這麽一升降斡旋,氣血便沿四肢百骸周流開來;己土上升,則心火、
腎木随之上升;戊土下降,則肺金、腎水爲之收藏……
耿照于三奇谷外施展「落羽天式」無意之間觸發了潛藏于意識深層的身體記
憶,模拟而成「殘拳」不住調節入體的各種勁力,以緻連原本的功力都被化散一
空。
此際以己土填巨水,自不能一次成功,隻是好不容易才撥雲見日,終得一絲
曙光,練起功來格外起勁,并不覺辛苦。
也不知練了多久,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但覺五内污濁盡去,通體舒暢,睜眼
見夕陽西沉,林中已是幽暗一片,不禁咋舌,忙一躍而起,将裹了金甲的布包負
在背上。
「糟糕……莫要誤了時辰!」
他施展輕功奔行于林徑間,所幸目力未失,勉強辨得地景起伏,速度并未較
白日慢多少。而耿照對形勢判斷的敏銳直覺,于此時發揮了絕大作用,回程這一
路十分順暢,未遇枝節阻礙,竟比來時還要快些。
隻是他萬萬料不到,會在禁道入口前遇上鬼先生。
月光下,戴着糊紙面具、斜揹長布包袱,身形颀長的黑衣男子單手負後,悄
靜靜地立于滿壁爬藤之前──于山壁纏出厚厚一層的粗莖垂藤上,開滿風鈴大小
的紫白花,有的幾乎垂到了地面,最短的離地也不到兩尺。
這片紫藤并不全是立根在斜削的山壁上,耿照出禁道時,足足在密密麻麻的
紫花垂藤間走了幾丈遠,像是頭頂架着一隻巨大的軟毛刷也似;按理藤蔓不能無
端自生,亦須日照充足,才能如此巨碩,決計不是從隧道裏生出。
想來想去,也隻能認爲是禁道的出口之外,矗了塊巨大的獨立峰壁,讓人誤
以爲是山體的一部份。
而開鑿冷鑪谷的前賢們,在峰壁上鑿了個假入口,于峰壁與真正的入口之間
搭起镂空攀架,遍植紫藤,待藤蔓爬滿,這四五丈長的通道便成了垂滿紫白細蕊、
隐透日光月華的「花道」漫步其間,想來亦是如夢似幻,甚投女子當家的天羅香
所好。
然而,千百年的光陰逝去,冷鑪谷早已物是人非,隻餘生命力無比強韌的藤
蔓猶在。主莖粗如拇指的紫藤不僅覆滿攀架,甚至爬上峰壁,一路牽緣糾葛,滿
滿地生到了外頭,花道的假入口與禁道的真入口之間,幾被垂至地面的紫藤連成
一體,也沒甚真假之分了。
鬼先生擡望紫藤懸覆的峰壁,并未冒險走入深黝層疊的垂蕊間,似被月光下
呈現靛紫異色、又隐泛銀華的紫花吸引,饒富興緻地欣賞着滿壁幽豔。
耿照遠遠停步,閃身匿于林樹後,未敢再近。他從未像現在這般,深深慶幸
目力并未随功力而有所消損,否則以此刻的狀況,撞在鬼先生手裏,非但保不住
雪豔青的金甲,怕連逃生亦有不能。
他非常肯定此際未至子時,爲何鬼先生提早到來?難不成……他與郁小娥改
變了約定,将交易的時間提早了?改變的隻有交易時間,抑或還有其他?
耿照難抑心焦,便是鬼先生無故早來、郁小娥并未違約,若無法如約将金甲
攜入,子時一到,郁小娥仍會将紅兒交出,情況之糟,與背約實無二緻。
(不行!一定得将他引開……而且要快!
耿照苦思良策,還未有頭緒,蓦聽「潑喇」一聲,紫藤花幕應聲兩分,由層
層細蕊間鑽出一抹熟悉的嬌小身影,瞧得他眥目欲裂,幾欲起身。
──郁小娥!
◇ ◇ ◇蘇合薰深受姥姥信任,隻因她一闆一眼、近乎機括
的性子,不問好惡,總按姥姥的吩咐行事,從未出過什麽差錯。因此,當她認出
腳煉子的主人時,理當第一時間向姥姥禀報,畢竟茲事體大,對天羅香而言,沒
有比禁道更緊要的屏障,一旦出入有失,便是全谷覆滅的下場。
然而,她卻無法這麽做。
現在叫醒姥姥,私縱耿照出谷一事,便不能不對姥姥說──雖然她一向清楚,
沒打算長久瞞下去,在她決定出手幫助耿照時,連會遭受什麽樣的處罰,心裏都
已想得透徹。
她知道姥姥并不會降責。蘇合薰不笨,她明白自己存在的價值,失去她,在
姥姥有生之年,可能都無法再送第二個暗樁到地底去。别要驚動姥姥,她明快地
下了決斷。但必須先處置叛徒。
即使玄字部分壇的管理一向比郁小娥的定字部松散許多,夜深若此,還亮着
燈燭的房間也不多。主屋後進的浴房中,氤氲蒸騰的水氣透簾逸出,負責燒水的
丫鬟坐在隔鄰的竈房裏打着盹。
蘇合薰一掌切暈了她,正欲閃入,蓦聽浴房淅瀝瀝的舀水聲之間,夾着一縷
輕鼾,戳破窗紙,赫見垂簾屏風前,一名丫鬟倚牆垂首,正與周公聊得歡,主人
換下的衣裳兀自抱在懷裏,不住點頭,差點把小腦袋撞在幾頂疊好的新衣上。
無論引入外敵,抑或與谷外男子通奸,都不是能大剌剌攤在陽光下接受公評
之事,這可是通敵啊!是細作的行止,不是該做得悄無聲息麽?歡好後要洗浴也
就罷了,還要喚起兩名丫鬟,是怕起疑的人不夠多?
蘇合薰莫名煩躁起來,閃身竄入浴房,丫鬟還未睜眼,頸間便挨一記,軟軟
倒卧。她從擱在幾上的首飾堆裏挑出那條細金煉,掀簾而入,浴盆裏的林采茵正
哼着歌兒,把玩着垂于胸前一側的蓬松魚骨辮,白皙雪靥紅撲撲的,不知是熱水
烘就,抑或心情舒暢所緻。
蘇合薰長杖一指,抵着她鎖骨之間往後推,林采茵猝不及防,「潑喇」一聲
撞在木盆邊上,腰肢一滑,骨碌碌地喝了幾口水,忍着不敢咳出,鼓脹脹的雪白
奶脯急遽起伏着。「合……咳咳……合薰!你……咳咳……」
小手抓着杖頭,無奈推之不去。
「叛徒。」
蘇合薰淡道,一見她要分辯,杖頭用勁,又将她按入水中。
「骨碌……不……骨碌碌……」
林采茵雙腳胡亂踢水,無奈胸口受制,怎麽都掙不開;熱水湧入口鼻、将欲
斷息,杖上勁力一松,她趕緊冒出水面,咳得涕泗橫流,模樣狼狽,再無平日優
雅從容。
「我隻問一次,你仔細着答。」
蘇合薰神色清冷,彷彿說的是再平淡不過的事。
「……那人是誰?」
「我不知……骨碌碌……嗚嗚嗚……」
林采茵不是能忍受痛苦的類型,蘇合薰按得久些,讓她真覺得自己死過幾回
之後,大抵全招了。她隻知那人自稱「鬼先生」沒見過他的真面目,她們在濮嵧
分舵時搭的線,算算已有許多年。
林采茵雖是内四部的教使,但始終升不上去,橫豎無事,随護法左晴婉待過
一陣濮嵧分舵;她能補上代使,靠的也是這段經曆。濮陰與嵧城浦是京師左近最
大的河運樞紐,雙城隔江相望,繁華堪比都城,林采茵巴望着親眼見識平望都的
冠蓋之盛,沒怎麽抵抗就跟去了。
左晴婉出鎮央土最大的分舵據說是爲了散心,畢竟衆人都說京師好,華服美
園飲食精緻,幾乎夜夜有節目,不僅日子精彩,積攢銀錢的速度更是飛快,在天
羅香諸分舵中可是肥得流油的缺。
除了林采茵,左護法還帶了另一名教使柳繁霜──該說原先欲帶的正主兒本
就是她,林采茵不過是乘了個便,随行打打下手罷了。
柳繁霜比林采茵大上七歲,與方蘭輕是同一輩,在教門中的地位絕非庸碌的
林采茵可比,差不多就是後來的盈幼玉,一貫是衆人捧在掌心裏的天之驕女。柳、
方二姝都是姥姥精心栽培的菁英,在掌控谷外綠林的試驗之上,兩人均立下了不
可抹滅的功績。
林采茵剛到濮嵧分舵的頭一個月,便知上了當。
左護法不是來「散心」的,柳繁霜也非如谷中耳語盛傳,來嵧城補補資曆,
回谷便要晉升織羅使,掌理一部勢力。她是有孕不能見人,又不肯喝斑蝥湯打胎,
姥姥讓左護法将她送到央土,一來避人耳目,二來則是想以豪奢的生活略加安撫,
哄得柳繁霜乖乖飲下斑蝥湯,絕了生子之念,多半也許她回谷高升、繼承衣缽之
類,隻等柳繁霜答應下來。
濮嵧分舵是鐵打的營盤,占得肥缺,終身不入冷鑪谷的準備還是有的,裏邊
的人自不會到處亂說,總比送去鄉下分舵,一幫庸婦少見多怪,反而壞事。但林
采茵是從東海跟着來的,将來回轉半琴天宮,莫說姥姥瞧着紮眼,要擔保不洩漏
半句,一刀捅死了最省事。
那兩個多月裏,林采茵每日求神拜佛,祈禱柳繁霜千萬别喝斑蝥湯,生出重
返總壇的雄心,這樣一來起碼拖到骨肉誕下,總壇下令滅口之時,自己再跟着一
塊兒上路──她也想過姥姥極可能會叫她動手,爲此練習殺過小貓小兔之類,可
惜沒能成功。
當「鬼先生」找上門,她幾乎沒怎麽抵抗便交出了身子。在倒數着還有幾日
好活的陰影下,肉體的歡愉可說是唯一的慰藉;釋放壓力之外,她也需要一個能
說心裏話的對象。
但柳繁霜最後還是死了,死前甚至沒能決定是否留下孩子。
柳繁霜死在戒備森嚴的濮嵧分舵,供她「靜養」的獨院中,一刀斷喉,乾淨
俐落。兇手劃斷脖頸的瞬間取繡枕一按,阻住了激射而出的鮮血,一滴都沒落榻
下,遑論濺上衣衫頭臉。
血被枕被裏的棉絮汲得飽飽的,滲入床架肌理,那股味兒大半年都沒能散去,
在不祥的空房裏回蕩着鐵鏽水似的陰郁氣息。
一起死的還有左護法。
林采茵發現她時,左晴婉在鄰房倚床而坐,下裳全是血。
兇手挑斷她大腿内側兩股腿筋,鮮血離體的速度快到令她不及呼救,片刻便
失去了意識和行動能力,空洞的眼眸随着身子抽搐于虛空中晃顫着,直到林采茵
大着膽子接近,她才突然翻掌握她的手,蠟一樣的唇瓣艱難開歙。
「我……不後悔……帶……帶你出了……莫……莫回去……」
林采茵的理解是:一向冷淡的左護法臨死吐善言,不後悔帶她離開冷鑪谷,
并且忠告她别再回去了,隻是沒能說完,便再也不動。也不知怔了多久,她才從
目睹死亡的震驚中回複,顫着拉開女郎冰涼的手掌,默然片刻,終于「噗哧」一
聲笑出來。
──得救了!
那人果然遵守諾言,救她于瀕死的絕境之中。
濮嵧分舵沒捅過這樣的大婁子,立刻進入最高層級戒備,最後是雪豔青親來
央土,将她接回了冷鑪谷,以免唯一的活口又遭無名兇人毒手。姥姥面色凝重,
問過諸般細節後便讓她回房休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玄字部分壇居然有了廂房,
從此不用再與其他姐妹同擠一室。
一切都和那人說的一樣,簡直就像他一手安排妥适,左護法、門主、姥姥等
不過照本子搬演一遍,神奇到近乎荒謬的程度。盡管林采茵并未因此得到重用,
卻也沒受什麽責罰牽連,日子要比過去舒心得多。
「他是怎麽聯絡你的?」
蘇合薰隻關心冷鑪谷被滲透的程度。
「鴿……鴿子。」
林采茵怕了嗆水之苦,不敢不答,嚅嗫道:「是……是我們的鴿子。」
冷鑪谷與遍布東海、央土,乃至南北兩道一小部分的諸分舵之間,向以鴿信
聯系。林采茵離開嵧城浦後就沒再與那人聯系過,甚至來不及說聲「謝謝」──
那時她并不真的相信那人所說,不覺得有人能無聲無息潛入号稱「天羅香第一大
分舵」的嵧浦别院,殺了即使在八大護法中,本領都是數一數二高的左晴婉,再
如幽影般悄然離去。
重新與她聯系上的,仍舊是神通廣大的「那個人」要說林采茵有什麽優點,
那就是無論内外四部之中,幾乎所有人都和她相善,内四部的教使與她說心裏話,
外四部的出谷采買,也經常叫上林姑娘一道。當她在鄰近鎮集裏看到那張熟悉面
龐時,心子都差點吓停了,那人與她擦肩而過,塞了張紙條在她手裏,寫着某日
某月濮嵧鴿到,要她在鴿腳的信筒裏放入寫了「知道了」三字的小箋。
林采茵半信半疑,仍是提前了大半天,夜裏專程到鴿舍裏等,果然濮嵧分舵
的信鴿到來,打開信筒一瞧,赫然發現一張寫着「左晴婉」的箋信,吓得她魂兒
都要飛了,不敢再違拗那人的意思,趕在鴿子放飛之前,把「知道了」的箋條放
入信筒中,從此成爲受人操控的傀儡。
但有一節蘇合薰百思不解,隻能認爲以上種種,不過是林采茵的遁詞。
「入谷不出,誰奈你何?是他殺人,與你何幹?」
林采茵明眸圓瞠,娴雅的臉上露出無比驚恐的表情,揪着桶緣顫道:「不
……不是這樣!你不明白!信鴿放出後不到一旬,有天夜裏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睜開眼睛,赫見他站在床邊,臉上挂着那張糊紙面具,邊柔聲說:「茵兒乖!聽
話。」
邊解我衣裳──」潑喇一聲,她半身仰出水面,抓緊蘇合薰的臂韝袖管,尖
聲道:「我沒帶他進來過!一直都是他……一直都是他自個兒進來的!真的,我
沒騙你……我說的全是真的!」
蘇合薰一怔,林采茵的驚恐與絕望似感染了她,回神甩開握持,冷道:「既
如此,便無留你的價值了,是不?」
啷的一聲銳響,從杖中拔出一柄極細極薄、中有凸稜的蛇脊杖劍。林采茵臉
都青了,嗚嗚地癱在浴桶邊上,簌簌發抖。「不要……不要……不要殺我……嗚
……」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蛇脊薄刃搭上她纖長白皙的裸頸,偎着下颔,将她從水中「擡」了起來,凹
凸有緻的豐滿身材不住抖下晶瑩的水珠。「得問一個人。」
費了半天工夫才穿上衣裳的林采茵,被押到了定字部分壇。考量到「不能驚
動姥姥」以及「其實她什麽都不知道」兩點,蘇合薰認爲此際最适合處置她的,
是郁小娥。
郁小娥聽完她的說法,罕見地并沒有乘機奚落,或毒舌嘲弄她的狼狽不堪,
而是面色凝重,目光越過蒼白顫抖的玄字部代使,與蘇合薰交會的刹那間,蘇合
薰忽明白了她的想法。
她們想的是同一件事。
──還有另一名叛徒。
此人是早在林采茵、郁小娥等新人上位之前,即能命領路使帶人入谷,起碼
是各部織羅使以上的身份。問題是:這些人多半死于蓮覺寺之一戰,碩果僅存的
方蘭輕也于數日前溘然長逝,若林采茵供述如實、從未偷渡他人入谷,則鬼先生
的接頭人除了姥姥,實不作第二人想。
「我若将你交給「主人」」
沉默不過一霎,郁小娥斜乜着林采茵:「你猜他會怎樣?是好生謝我呢,還
是責你個辦事不力,自曝身份?」
林采茵驚恐莫名。「小……小娥!不要……他……他會要我性命的!當我求
你了,好不?你把我關起來,要不随便怎樣都好……别讓他知道這事,求求你
……嗚嗚嗚……」
郁小娥端詳了一會兒,淡淡一笑。「對不住了,林姐,小娥實信不過你。你
那番「他自個進來」的鬼話,我一個字也不信,這謊扯過頭啦。」
對蘇合薰道:「一會兒帶上她。交換完了,咱們将她扔出禁道口試試,若她
說的一字不假,主人爲保這條暗樁,明兒林代使仍會光鮮亮麗地現身玄字部,像
個沒事人兒似的;若是她扯謊,于主人即無效用,自有人處置她。」
林采茵面色丕變。
領玄字部禁道的是不折不扣的黑蜘蛛,除了名叫「荊陌」其餘蘇合薰俱不知
曉;莫說核實林采茵的說辭,連要上哪兒找這人都無頭緒,略一思索,終究是郁
小娥的法子省事,隻點了點頭。
郁小娥扭動機括,地闆「喀喇喀喇」地平移開來,露出其中的秘密夾層。
蘇合薰監視定字部已久,竟不知她房裏有這暗格,聽機括轉動的刺耳聲響,
顯非新造,而是年代久遠之物,猜測應同北山石窟的供水裝置,皆是建造冷鑪谷
的前賢所遺。這類尚未發現的遺迹,谷中所在多有,便是曆代傳落、如今握在姥
姥手裏的清冊,也未必明載了每一處,興許是郁小娥無意之間發現,卻隐匿不報,
留爲己用。
夾層中卧着一抹雪膩身影,縱使嬌軀微蜷,仍見得峰壑起伏,直是誘人以死。
尤其那雙渾圓結實、美得幾無一絲微瑕的玉腿,屈起時益顯其長,連一向冷淡自
處的蘇合薰,都不禁多看了兩眼,胸中隐覺怦然。林采茵美眸眥圓,難掩喜獵,
顯是認出了女郎;連日來遍尋不着,料不到竟藏在這樣的地方。
郁小娥一一看在眼中,不動聲色,嫣然道:「這便出發了罷?這場交易,我
可是期待了一整天哪!」
蘇合薰聞言微凜,不好教她看出端倪,心底疑雲倏湧,不住翻攪。
(她到底……打算同誰交易?被撇下的……會不會是他?
◇ ◇ ◇一陣窸窣輕響,郁小娥鑽出如瀑垂落的紫花叢蔓,
乍見前方負手而立的鬼先生時,嬌俏的小臉上浮露訝色,舉袖掩口,失聲驚呼道:
「主……主人!您怎麽……怎來得忒早?時辰還沒到哩。」
鬼先生卻知在垂幔似的厚厚紫花間,能藉藤隙灑落的月光,見得峰壁洞外的
景況;郁小娥這副吃驚的模樣,怕是裝過頭了。當下也不揭破,怡然笑道:「山
岚清冽,月色甚佳,這幅繁花成錦紫瀑挂壁的風光,普天之下唯冷鑪谷有之,乘
此豪興藉月賞翫,亦樂事耳。卻不知代使早至,爲的又是什麽?」
郁小娥掩嘴笑道:「主人這般吊書袋,小娥聽不懂。」
鬼先生哈哈一笑,伸出右掌。「那咱們就别廢話了。金甲。」
「不在谷中。」
郁小娥笑道:「如先前小娥禀報,此甲門主絕不離身。門主此際不在谷内,
金甲無由回轉,望主人明察。」
鬼先生「哦」了一聲,似不怎麽失望,點了點頭。「不怪你,起碼是個準信。
雪豔青愛回來不回來,總不能問你要交代,是不?」
輕笑幾聲,伸出的右掌卻未稍動。
「你要給我的驚喜,準備好了?」
「準備好啦。」
郁小娥瞇彎了雙眼,笑吟吟道:「就在我院裏。不想主人早來了,沒能一塊
兒帶出。要不,主人且随小娥走一趟,親眼瞧瞧可好?保證是奇貨可居,決計不
白費主人的指譜。」
鬼先生維持左拳負後、右掌平攤的姿勢,在郁小娥幾以爲要化成石像之際,
才無預警地開口,冷哼一聲。「我怎麽記得,是代使說要在冷鑪谷外,一手交人、
一手交譜的?這般拳拳相邀,感覺其中有詐啊!」
郁小娥「噗哧」一聲,嬌嬌地瞥他一眼,咬唇道:「主人好壞!怎地說這樣
的話欺負人?是您來得太早了呀。要不主人在此稍候,小娥去去就來。」
說着便要轉身。
(他發現了。
内應暴露之事,鬼先生于沉默的片刻已然察覺。
他若敢随郁小娥入谷,證明林采茵所言無虛,鬼先生确有一套出入冷鑪谷的
法門;若猶豫了,代表林采茵那小賤人滿口胡言。斷了這條門道,冷鑪谷從此固
若金湯,才有繼續與鬼先生交易的本錢。
郁小娥深知自己的斤兩與對方之能爲,與虎謀皮,若無決殺的手段,待虎玩
倦了,自己便由「玩伴」淪爲餌食,性命轉眼即失,甚至能一死都算輕的了。俎
上之肉,豈有餘倖?
隻有這事,無論如何得先弄清楚。她沒想過忒快就得同鬼先生攤牌,然而林
采茵的曝光、金甲與染紅霞的去留等,如鬼使神差般接連爆發,在短短一日内,
将雙方都逼到了風尖浪頭;這局赢家全拿,而敗者必将損失慘重。
──你怎麽選呢,「主人」良久,鬼先生一拍手掌,聳肩道:「如此甚好,
我便靜候代使佳音。」
拾了幾塊粗柴堆起,以筒中火絨對着柴上枯葉吹出火星,一陣「哔剝」亂響,
居然就這麽生起了篝火,好整以暇地盤膝坐下,伸掌取暖,隻差沒變出一隻串枝
抹鹽的淨兔腔子烘烤起來。
(赢了!
郁小娥幾欲歡叫起來,但她已非數月前外四部一龍套路人,不會在這當口露
出馬腳,從容地福了半幅,嬝娜轉身,蔥尖似的剔瑩玉指撥開花幔,搖着小翹臀
款擺而入。
一重又一重的紫花深處,蘇合薰背倚禁道入口,蛇脊劍架着林采茵的粉頸,
目不轉睛盯着紫花簾外的景況;見郁小娥使了個眼色,懸着的一顆心終于稍稍放
落,忽覺來找郁小娥是明智之舉。在浴房那當口,她差點便信了林采茵。
姥姥眼光奇準。與外敵周旋的郁小娥并非叛徒,無論是爲自己,或爲教門的
存續着想,她不會拿冷鑪禁道獨有的封閉特質開玩笑。隻有像林采茵那樣愚蠢的
人,才想不通「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
一擺脫鬼先生的視線,連郁小娥都難得露出一抹放松的笑容,雖未開口,卻
沖她點了點頭。蘇合薰沒有封住林采茵的穴道──雖說拖着幾乎吓癱的林采茵走
出禁道,也跟擡着她差不了多少,但應付未可知的情況需要足夠的精神體力,她
不想浪費在叛徒身上。眼看大局已定,冰涼的蛇脊細劍貼着林采茵的脖頸一轉,
正要還押谷中,忽聽花幔之外鬼先生笑道:「哎呀代使,我改變主意啦。冷鑪谷
中多麗人,連空氣都特别好聞,我看我還是随你走一趟罷?」
語還未說完,窸窣聲已至。郁小娥未聞跫音,頓覺頸後寒毛直豎,若有似無
的軀體溫澤已來到背門處,吓得差點跳将起來,「唰!」
裙裾翻如花浪,轉身強笑道:「主人!您這又是爲──」涼風擦肩,聲音與
呵出的濕熱溫息再度噴上頸背,但聽那把黏膩的悶鈍喉音笑道:「代使你也太調
皮啦。人,不是已經在這兒了麽?」
郁小娥毛骨悚然,不敢妄動,這人的身法如鬼如魅,她竟連糊紙面具都瞧不
上一眼,防線已遭突破。
蘇合薰的反應卻比她的驚駭更加迅閃俐落,想也不想,一把将林采茵擲向鬼
先生!手勁之沉,哪裏是把她當成肉盾?分明是當暗器來使,自己卻挾着另一名
長腿女郎退入禁道,賭的是對手未敢冒險輕進。
豈料鬼先生身形一晃,竟閃過林采茵,蘇合薰的形尚未沒入洞中幽影,一隻
白皙修長的手掌已欺近面門,快得她不及思考,本能向後一仰,臂間女郎卻被留
在原處,落入對方之手。
(好……好快!
失卻染紅霞,如何向耿照交代?黑紗裹面的窈窕女郎一咬銀牙,藕臂暴長,
左手五指宛若附骨之針,以不可思議的角度與速度掃過染紅霞腰背,彷彿沾住腰
帶似的,貼着染紅霞的背門撞進鬼先生懷裏,巧緻的右拳勝似玉碾,水車般掄向
對手之面!
鬼先生斜肩讓過,把手一勾,拉起染紅霞以肩頂背,蘇合薰頓覺滿眼映紅,
視界忽被一雙渾圓堅挺、飽滿聳翹的蜂腹豪乳填滿,卻是染紅霞的胸口迎面撞來,
忙身形一矮,拱背接住,易拳爲爪,穿過染紅霞交錯的修長雙腿,迳攻鬼先生下
盤;其滾、摔、撲跌的身法看似與地趟拳一路,刁鑽處卻猶有過之,但見一團烏
雲滿地翻騰,招招都往黑衣男子腿間招呼。
「喂喂,打架歸打架,你别老拆人祠堂啊!好缺德。」
糊紙面具下流洩出悶濕的輕佻言語,閉上眼睛還以爲兩人正信口調笑,繞着
染紅霞周身而動的拳腳指掌卻是越打越快。
蘇合薰出手的角度極其怪異,無論體勢多不自然,都能生出難以想像的攻擊
手段,令人眼花撩亂,應接無暇。
她生就一副薄薄的身闆兒,肩削腰細,臂纖腿長,使開這等撲躍絞剪的地趟
拳路,非但不覺醜陋,盡顯腰身柔靈直若無骨,一蹬腿、一擰腰皆是流水般的潤
滑線條,卻又飽含力道,勝似魚翻羚躍,說不出的好看。
尤其雙峰雖不甚大,乳質卻異常細綿,軟得像貯乳待熟的酪漿袋子,雖身着
黑衣,動作間卻見細乳跌宕,抛甩出精緻的乳型輪廓。若非她招招進逼,一手緊
過一手,不容敵人喘息,一名長腿纖腰的勁裝麗人滿地挺腰彈臀、腿絞臂剪,胸
前乳浪嬌綿、盡展胴體曲線與柔軟度之極的畫面,可說是誘人至極。
鬼先生以染紅霞的胴體爲盾,本是炫技,在對手之前故示輕巧,此際終于嘗
到苦頭,被一輪拳爪攻得左支右绌,連郁小娥都能看出是蘇合薰掌握了節奏,橫
亘在兩人當中的染紅霞非但未阻攻勢,反成閃避時的累贅,一來一往之間漸漸出
現了微妙的時間差。
鬥至酣處,蘇合薰纖腰倏擰,側身一爪,鬼先生貼着染紅霞的背門轉開,仍
被「唰!」
勾下幾绺衣布;蘇合薰身形微晃,竟又轉回了原處,這一霎間的腰腿身闆運
用簡直毫無道理,鬼先生避無可避,以胸膛肩膊硬受她一輪快拳,「啪啪啪」的
貼肉勁響不絕于耳。
郁小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子的反應卻比思緒更快,自背後出手制住了
剛起身的林采茵,正欲開口,赫見蘇合薰淩空倒縱,落地時微一踉跄,竟有些站
立不穩,挂在白皙唇面上的一縷溢紅分外鮮明,似是受了内傷。
鬼先生瞬間逆轉戰局,卻未乘勝追擊,隻因一直被拿在身前的染紅霞忽于此
際出手──換上乾淨紅衫、未束長發的長腿麗人一聲清叱,并起食中二指,回身
迳刺鬼先生胸口膻中穴!她這一下用上了「出離劍葬」的無匹劍意,起碼也該戳
他個閉血斷經、仰天栽倒,無奈穴道初解,再加上清醒之後元氣未複,所聚内力
不及平日之一成,殺招軟弱無力,徒具其形。
總算鬼先生應變伶俐,堪于指勁着體的瞬間挪開寸許,被戳得氣血翻湧,猛
地踩住腳跟,手刀斬在染紅霞頸側,唯恐有失,短褐下飛起一腳,正中玉人腰側,
踢得染紅霞身子騰空,「砰!」
落在一丈開外的入口邊上,伏地不省人事。
正扶牆調息的蘇合薰沒能猶豫太久,見鬼先生大步行來,未及拉上蜷伏在地
的紅衫女郎,閃身沒入禁道,再無聲息。鬼先生揉開胸口郁氣,于染紅霞身畔止
步,果然沒敢貿貿然追入,彎腰輕撫她披緞般的濃發,一把拽起,見染紅霞俏臉
煞白、雙目緊閉,皺起的眉心不住輕搐,便在昏迷中亦覺疼痛,可見受傷不輕。
郁小娥遠遠望見,唯恐他不明所以,殺了這價值連城的奇貨,急得繃緊尖細
的嗓音:「主人……手下留情!她是染紅霞!」
鬼先生哼的一聲松手,挾女郎轉身而回,冷笑:「我知她是誰。隻奇怪你這
個染紅霞怎地如此活蹦亂跳,穴道未封也就罷了,連條捆手的繩索也無?」
這也是郁小娥心中疑問。
她趁染紅霞昏迷不醒,撬開牙關灌入外四部的「溶螅散」此藥能使人神智昏
沉,常處于半夢半醒之間,是非常厲害的迷魂藥。染紅霞自來冷鑪谷,每日灌食
的粥湯裏都摻了一定的份量,确保她不吵不鬧;若無解藥,便是停得幾日,其效
也不能全解。要如染紅霞這般施展武功,必是服過解藥無疑。
問題在于:誰給了她「溶螅散」的解藥?
在此之前,除郁小娥指派的貼身侍女,負責喂食除穢等瑣務,沒人能接近染
紅霞;知道她的身份價值後,郁小娥索性親自處理,監禁處也從偏院移至閨房地
底的暗格。唯一能施以解藥的機會,隻有在進入禁道之後,由蘇合薰背出的這一
段了。
(但……蘇合薰爲什麽要這麽做?
郁小娥自不知蘇耿二人的密約──解了迷藥,不過是蘇合薰替耿照準備的
「退路」之一──見鬼先生于禁道前止步,足證林采茵的供述隻爲自保,不過是
鬼扯一通,斷了她這條過牆梯,冷鑪谷從此無慮,急中生智,笑道:「小娥擔心
「溶螅散」用得久了,這賤婢不免手足俱廢,縱有如此身容,豈合主人之用?是
以這幾日減低份量,免得藥壞了她。不想七大派之人善于作僞,差點教她瞞過啦!
幸而主人神功蓋世,水月停軒的婊子欲走無路,終究逃不出主人的手掌心。」一
提林采茵的後領:「此人詐稱是主人手下,小娥特将她帶出,交與主人發落。」
她身材嬌小,拎着比她高了快一個頭的林采茵,頗有「人小鬼大」之感,襯
與一本正經的表情,說不出的有趣。
林采茵嗚嗚搖頭,無奈穴道受制,無法言語。鬼先生看都不看她一眼,聳了
聳肩。「你把她的嘴堵住了,怎生對質?若非我手腳快,接連料理了這兩人,代
使隻怕已下手滅口了罷?」
郁小娥悚然一驚,笑容幾乎凝在面上,低頭道:「小……小娥不敢。」
信手拍開了林采茵的穴道。
林采茵掙開扶持,揉揉發麻的手臂大腿,朝鬼先生飛奔而去,叫道:「主
……主人!我用了「狐魂香」那婊……那婊子跑不遠的!」
她說話一貫輕婉,無比做作,郁小娥從未聽過「林姐」吐出這等惡毒言語,
不禁微怔。
鬼先生扶住嬌喘絮絮的林采茵,輕撫她面頰,愛憐橫溢,不知怎的郁小娥卻
想起染紅霞的頭發,面色微變,果然他冷不防一耳光,抽得林采茵旋身栽倒,趴
在地上抽搐着,半晌都起不了身。
有那麽一霎,郁小娥以爲她的頸骨給打折了,隻是斷得太過突然,林采茵還
不知自己已然咽氣,歪着頸子哼哼唧唧,抽噎吞泣……
「蠢貨。」
鬼先生的聲音冰冷。「冷鑪禁道若能用這些手段留下記号,千年前早被人攻
破了,豈能是如今的模樣?由得你耍小聰明!」
郁小娥裝出駭異的模樣,「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顫道:「主人恕罪!小娥
不知林代使是自己人,一時糊塗,才将她抓了起來……求主人饒恕小娥!」
鬼先生笑道:「你依約給了我染紅霞,有功無過,何須「恕罪」我知你等對
禁道黑蜘蛛所知有限,她們行事頗異常情,就連方才那名領路使我也并不怪罪。
她拳腿犀利刁鑽,萬不得已以内力震傷了她,實非我所願。起來罷。」
郁小娥暗忖:「你須我帶你……不,至少是帶林采茵入谷,自是不敢怪罪。」
又多了幾分把握,笑得格外谄媚。「主人慨然授以絕學,小娥自當效犬馬之
勞。我料蘇合薰少見外人,驟然見得主人,這才不分青紅皂白,搶先動手。待小
娥與她說明白道理,那犀利刁鑽的拳腿功夫,亦能爲主人所用。」
鬼先生何等精明,聽懂她言外之意,從懷中取出一本薄冊。「喏,你爲我辦
事以來,幾曾短了你的?鬼靈精!」
郁小娥嘻嘻一笑,眼波流轉,說不出的可人,提裙走上前去,雙手接過,福
了半幅:「多謝主人賞賜。小娥且爲主人喚出那蘇合薰來,領我等入谷。」
鬼先生隻嗯了一聲,似是十分滿意。
郁小娥強抑住劇烈鼓動的心跳,心知每離開鬼先生一步,距安全又更近一尺,
此際決計不能露出一絲馬腳,否則将功虧一篑,從容來到禁道入口,探頭道:
「蘇合薰,你出來!都是自家人,不會害你的。你若還聽我的話,便快快現身,
與主人相見!」毋須提高音調,她一探頭便見蘇合薰的身影,蘇合薰自始至終都
倚在洞内的陰影裏,從未稍離。兩人藉着她胡亂喊話的片刻間,交換了幾個眼神,
郁小娥不确定她能否瞭解自己的意思,她倆從未有過這般默契,此刻卻别無選擇。
蘇合薰刻意讓洞外的鬼先生等了會兒,才從陰影中走出來,貼着洞門露出一
張蒼白雪靥,低垂目光,絕不與任何人相對;不肯卸下心房的冷漠神色,似乎替
「頗異常情的黑蜘蛛」形象增加了幾分說服力。
郁小娥得意回頭,嬝嬝娜娜代她施禮。
「這位是本部領路使蘇合薰,見過主人。」
鬼先生不置可否。「她願意帶我等入谷麽?」
「但憑主人吩咐。」
不管你或林采茵,進來就是個死而已,郁小娥心想。趕快将他打發離開,待
耿照送回金甲,再想法子應付。
「那好,你等且将林代使送回谷中,這份厚禮我便笑納啦!」
掖着染紅霞的臂膀提将起來,忽聽花幔之外一人朗聲道:「鬼先生,我來與
你做個交易可好?」
郁小娥與蘇合薰面面相觑,鬼先生卻似乎并不意外,一把将染紅霞扛上肩頭,
撥花而出,赫見一人立于篝火前,背負布囊、目露精光,卻不是耿照是誰?
「哎呀呀,這不是耿典衛麽?咱們好久沒見啦。」
鬼先生将染紅霞放落,活動活動肩臂,竟是在熱身,準備好好打上一架。
耿照面無表情,淡然道:「你記錯了罷?阿蘭山一别,似乎并沒有太久。」
鬼先生停下動作,緩緩擡頭,瞬間他便明白少年的話中之意,似已開始在回
想,究竟是怎生洩露的。
「耿典衛想做的,肯定是大買賣。」
他以靴尖踢了踢染紅霞結實彈手的臀股,聲音裏帶着笑意。「但我這可是行
貨,典衛大人若無好價,就難辦了呀。」
耿照解下背後的布囊,從中抽出一片金燦燦的金甲。「這個值不值?」
鬼先生微瞇着眼,打量他背後的布囊,似想從輪廓、大小辨别真僞,耿照卻
不給他沉澱思慮的時間,手一揚,那片胫甲劃過了低平的弧線,「铿」的一聲落
在鬼先生腳邊。
「典衛大人好氣魄!如此豪氣,看來是要做大買賣了呀。」
耿照忽然一笑。
「你要應付的,并不是我。」
迎着面具孔洞裏那雙精光暴綻的銳眼,少年猛将布囊往火堆裏砸落,被砸坍
的篝火「轟」的一響,爆出大蓬的刺亮火星!「着緊着啊!要是慢了,連灰都沒
得剩!」
第百五三折毫釐之差,滿盤盡墨那胫甲鬼先生一瞥便知絕非仿作,此間崇山
峻嶺,耿照忽從密林鑽出,豈能預先備下如此肖真的赝品?他背上所負,定是雪
豔青的衣甲無疑。
見包袱往火裏一掼,縱使甲材無懼火煉,難保镌刻不會受損──那可是獨一
無二、錄有虎帥絕學《玄嚣八陣字》的孤本啊!鬼先生想也不想便撇下了染紅霞,
點足掠前,飛也似的撲向篝火!
而耿照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以不遜鬼先生的速度向前沖,兩人抵肩交錯,鬼先生甚至不及回臂,或騰
出手玩些暗箭傷人的把戲,直抵篝火之前,伸手欲抄;耿照則搶過染紅霞着地一
滾,三步并兩步竄入花幔──「轟」的一聲巨響,火堆突然炸開,沖擊的力道之
強,頓将鬼先生整個人逆向彈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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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18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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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滾灰煙如浪,熱流炙得最外層的紫花垂幔焦萎蜷起,不住有冒着煙條火星
的碎柴飛入懸花長隧。本要沖出的郁小娥驚叫折回,抱頭閃躲,模樣十分狼狽;
林采茵怔然跪坐,瞠目結舌,飛擊的火炮木碎卻都避開了她,居然毫發無損,連
鬓毛都未炙卷一绺。
蘇合薰搶出禁道,堪堪接住耿照,以及從他懷裏跌出的染紅霞,沒忘了追問:
「……你把金甲怎麽了?」
耿照笑道:「多虧前頭林子裏有大把腐土、乾松針,還有你們不吃的黃豆渣,
混合起來遇火即炸,居家須得謹慎,以免釀災。」
定字部日常餘棄,多由仆婦挑出,于林間覓地堆置;天羅香這十幾年來頗有
積攢,門人浪費成性,竟連豆渣也不吃。耿照見左近壘着幾畚箕的豆渣,靈機一
動,就地将金甲匆匆掩埋,隻留胫甲做餌,在包袱裏裝滿了廢料柴枝。
當然,光靠豆渣與腐植沃土混合,并不能有如許威力,須以尿液混合,方能
成事。考慮到女子好潔,這點就不打算告訴蘇合薰了。
鑄煉房中兩大活,淬火、敷土,玩的是各式各樣的混合材料。
尿液、唾液乃至血液,千年前的大匠便已試過,毫不稀奇,直到此際,打鐵
師傅們仍不停嘗試各種敷裹劍胎、淬火成利的新配方。「什麽混什麽會炸開來」
的清單,可說是耿照最初開始學習識字背誦的小人兒書,以免不小心丢了性命。
合是鬼先生倒楣,幾種常見的材料竟垂手可得,再加上一管從野郊鋪裏要來
的燈油,教他吃了個熱火朝天的炙面虧。
郁小娥見得二人攀談,心頭倏凜:「原來她們早有勾結!」
溶螅散一事不言自明,若非鬼先生上門攪局,隻怕谷外交甲換人之時,自己
便現吃一塹,不由一背汗浃,眸光倏冷,礙于「典衛大人」武功高強,威脅絕不
在鬼先生之下,未敢造次而已。
耿照輕搭染紅霞脈門,隻覺脈象微紊,卻非重傷之兆,略略安心;人未放下,
「潑喇!」
一聲繁花飛散,背後勁風又至──來人逸着滿身煙焦,厲笑:「典衛大人,
你這手帥得很哪!」
卻不是鬼先生是誰?
耿照沒想靠一包腐土便炸死了他,不料來得如此飛快,未及放落玉人,掌風
已然襲體。正欲硬接,蓦地一人搶上,拳刺如風、宛若劍點,全然不理掌勢,藕
臂一切一轉,以奇詭的角度穿透對手臂圍,正中鬼先生面門!
「……蘇姑娘!」
耿照回頭目睹,喜動顔色。
「進去!」
蘇合薰蹙起柳眉,口吻依舊帶着不耐,毫無得手之欣喜。耿照如夢初醒,抱
起染紅霞拔腿就跑,一溜煙竄進禁道,未敢深入,焦急地倚壁探頸,關注洞外戰
局。
适才爆炸時,鬼先生的糊紙面具首當其沖,被彈出的碎柴火苗直擊,本該化
爲灰燼。然而臨危潛能激發,護體真氣自生反應,一陣哔剝細響,脆弱的紙面爬
滿冰霜,火星遇之即滅,全成了灰白炭粒;直到蘇合薰正面一拳,面具才應聲碎
裂,散落一地冰華。
鬼先生吃痛捂臉,驚覺面上空空,「啪!」
靴底陷地,硬生生頓住身形,回臂掩臉,另一手俐落地撕下了短褐衣擺,伸
入臂間夾纏圈轉,勉強遮住了半張面孔,隻露出細眉如畫,還有一雙堪稱「明媚」
的澄澈眼眸。
蘇合薰微怔:「是……女人?」
想起他奸淫林采茵的情景,心底一絲困惑随之冰消,卻已誤了抽身良機,蓦
見鬼先生形影微動,那秀氣姣美的額頭鼻梁倏地迫近眼前!
這不是能夠周旋的敵手──蘇合薰總結前度交手的心得,奮力疾退,無奈鬼
先生的身法内力勝她豈止一籌,不容她輕易脫逃,揮掌拍落,蘇合薰握拳并肘,
勉強一格,被轟得倒飛出去,落地連滾幾匝,一口鮮血濺滿雪靥黃沙,還未起身,
鬼先生已至身前!
蘇合薰單膝撐起,一抹烏影忽自腰後戟出,絕難想像的角度與速度,赫然是
她先前掉落的長杖。她情急下拾起出手,竟與翻滾起身的動作連成一氣,全無停
頓,彷彿這奇詭的招數乃精心安排,中掌、跌落、拾杖,全是爲了這一刺。
耿照隻覺此招甚熟,才想起盈幼玉使過,相較之下,蘇合薰對兵器運使不及
她精熟,但那股毫無猶豫的決絕卻壓勝優柔寡斷的盈幼玉,兩相對照,高下立判。
這一刺所蘊「敗中求勝」的決心超越形、力之限,如流水行雲,間不容一發,
連鬼先生這等高手亦不能撄,猛地側身一頓,無奈前沖之勢過猛,着地的膝蓋與
腳跟不改其向,一路前滑,在地上犁出了兩道淺軌,卻無停住的迹象。
眼看将撞上杖劍,蓦地扭腰拱背,以背負的狹長布囊接敵,「铿」的一聲激
越清響,杖尖撞上布囊,竟未洞穿,而是連着杖内的蛇骨劍斷成數截,巨大的反
激之力才傳到蘇合薰手裏殘剩的半截,震得她虎口迸裂,淩空摔入禁道,口噴鮮
血,黑紗松脫,露出一張蒼白俏麗的瓜子臉。
「……蘇姑娘!」
耿照上前欲扶,蘇合薰一把掙開,咬牙道:「走!」
雙手扶牆,往禁道深處奔去。耿照抱起昏迷的染紅霞緊緊跟随,唯恐下個轉
角便不見了她窈窕修長的纖麗背影。
蘇合薰步履蹒跚,速度卻不慢,奔得片刻,忽然停步,窸窣一陣解下腰索,
将一頭扔給耿照。「系在腰上。」
她低聲道:「再往前去,眼睛便派不上用場了。」
耿照依言将繩索系于腰上,背着染紅霞手扶石壁,随她走進伸手不見五指的
黑暗中。冷鑪禁道與他所知的地窟岩洞全然不同,如此幽沉彎繞、深入地底的長
隧,卻沒有陰冷濕滑之感,通風良好,乾爽舒适,自也無苔濃藓綠、鍾乳涓流。
蘇合薰一融入黑暗,便再也聽不見她的呼吸心跳,遑論跫音。耿照隻能憑着
腰索上張馳不定的拉扯感,判定女郎仍走在前方,不知怎的竟有一絲安心之感,
平生怕隻有此時此刻,并不覺無邊無際的黑暗噬人,反倒沉靜下來,步履甯定。
也不知走了多久,蘇合薰忽道:「等一下。」
耿照依言停步,扶壁之手不由自主往前摸索,想知前頭是什麽地方,料不到
一掌撲空,差點跌跤,才知長隧已盡,不知爲何仍不見光。
「嘶」的一聲焰華驟亮,耿照反手掩目,雙眼幾欲流淚,片刻好不容易适應
了光,見身前竟是一間石室,尚不及兩丈見方,居中一座小小的長方石台鋪着墊
褥,便算是睡覺的床榻,四面鑿出的石牆齊列着櫃箧衣架等,所用雖簡單,仍能
瞧出是女子閨房。
「先歇會兒。晚點,我再帶你們上去。」
蘇合薰點亮壁燈,微瞇美眸閃避燈焰,習慣似地蹙起柳眉。
銅架上嵌着細磨水精的燈罩形制古樸,作工卻精,與北山石窟的水喉、瀑布
圓宮的祭壇有着相類的風格,似是一時之物;唯水精燈罩上的燻痕淡薄,顯非經
常使用。
「我隻有剛來的時候才點。」
蘇合薰似是讀出他心底的疑問,淡然道:「日子久了,就不再這麽依賴眼睛,
覺得黑一點似乎也不壞。」
耿照會過意來,原來此間便是她日常所居,餘光環視,心頭一緊:「她芳華
正茂,一個人孤伶伶待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豈非屈死了她?」
唯恐憐憫之意刺傷了她,笑道:「你這讀心術是跟姥姥學的罷?我還沒開口
哩。」
蘇合薰沒搭理,從櫃箧裏取了隻瓷瓶,傾藥入口,将瓶子扔給耿照,閉目調
息片刻,起身走了出去;再回來時,手裏端着一碗清水,還有兩隻包着月桃葉的
菰米糰子,見耿照還拿着瓷瓶,微一蹙眉:「愣着做甚?吃呀。」
将水碗擱上石台,尖細巧緻的下颔一比卧于台上的染紅霞。「你自吃了,再
喂她吃。那水給你對藥,一枚對一碗。」
耿照拔開瓶口布塞,但覺藥氣清冽,料是活血化瘀之用,也沒問是什麽,依
言吃了,又化一枚入水中,撬開染紅霞的牙關徐徐灌入。
然而昏迷之人無法吞咽,耿照喂了小半碗,泰半順着嘴角頸颔流到襟上。蘇
合薰看不過眼,皺眉道:「這樣不行。」
耿照愕然擡頭:「什麽?」
「用嘴。」
見少年瞠目結舌、黝黑的臉蛋「唰!」
脹得通紅,女郎倒是一派泰然。「用嘴喂她。她不是你心上人麽,有什麽關
系?」
蘇合薰等閑不開口,一說話就讓他難以招架。耿照與染紅霞關系親密,以口
相就,本就沒什麽不可以,隻是礙于有外人在一旁,盡管外人毫無自覺,耿照不
免期期艾艾,反倒扭捏起來。
「你不肯麽?」
蘇合薰不耐煩了,一把将染紅霞搶過,冷道:「我來。」
舉碗飲了一口,低頭俯頸,将柔軟濕涼的唇瓣摁在染紅霞的小嘴上,以靈巧
的舌尖撬開唇齒,微微一吮,吸得兩人檀口相連,再無間隙,才徐徐哺入染紅霞
喉中。
耿照臉紅心跳,但見兩張絕美的容顔相疊,染紅霞濃睫輕顫、眉角低垂,眉
心似糾結似苦悶,又像無法抵擋香舌津唾的侵入,隻能婉轉承受;蘇合薰卻是專
心一意,側面見她鼻梁挺直,微噘的上唇又尖又翹,腮幫骨削細勻薄,下颔線條
美不勝收,襯與唇畔的血漬,竟有股無心的出塵之美。
蘇合薰動作極快,對嘴不過三兩度,已将剩下的大半碗藥液喂完,一抹嘴角
水漬,将兩片薄雪似的嬌嫩唇瓣濡得濕亮,原本蒼白的唇色如覆膏脂,像上了層
雪色梅妝,分外精神。「你給她推血過宮,」
一手抵着染紅霞背心,另一手作勢在高聳的乳峰之間摩挲。「她昏迷不醒,
無法自行化散藥力。」
此舉未必較對口喂藥更不尴尬,然事已至此,再推給她實也說不過去,耿照
忙将玉人接過,對蘇合薰點頭道:「多謝你了,蘇姑娘。」
蘇合薰冷冷起身,淡道:「你别再瞧我,也别和我說話。此藥甚靈驗,她醒
來會聽見。」
耿照本無輕亵之意,至此才得細看她本來面目,有些驚奇罷了,心想:「紅
兒知我,不會無端見怪的。」
仍是感激她的心細體貼,别開視線,專心替染紅霞推血過宮。
蘇合薰在角落坐下,随意倚牆、盤起一腿,手捏蓮訣運氣。看來她所學的這
一派内功并不講究「三花聚頂」、「五心朝天」之類的玄門功法,閉目如眠,便
能搬運周天化散藥力,調愈所受的内傷。
他三人遁入禁道後,鬼先生即未再追,因爲還有一個法子,能使他搶在耿照
一行的前頭,在冷鑪谷中等他們,毋須涉險。
若過去是林采茵藉玄字部代使的身份,攜鬼先生入谷,那麽現在,她隻須走
到玄字部禁道的出口之外,喚來領路使即可──身爲現任玄字部之首,她仍能命
令領路使者帶路,将郁小娥及鬼先生帶回谷中。
但即使是郁小娥,沒有蘇合薰帶路,亦無法于定字部禁道中來去自如。若說
此際冷鑪谷中,有什麽地方比姥姥藏身的北山石窟更安全隐密,大概也隻有蘇合
薰的地底閨房了。
蘇合薰熟知禁道出入的規則,立時便想到這一處,才未貿然回到定字部分壇;
耿照心思機敏,靜下心來一思索,亦明白她此舉用心。兩人隔着石台,分據石室
兩頭,各自調息,忽聽聞一陣清脆鈴響,耿照睜眼擡頭,見石室頂上掠過一抹五
色迷離的淡細光暈,與前夜在密道所見相類,蓦地想起了郁小娥的那隻水精鈴铛,
不由一凜。
蘇合薰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扶牆起身。
這種利用石英礦脈共鳴來傳遞訊息的手法,乃黑蜘蛛的獨門秘術,以長杖抵
住共鳴處,或輕輕敲擊,由聲音的變化便能推知來源所在,乃至何物所生之共鳴、
代表何義,皆可判讀。黑蜘蛛彼此間絕少交談,往往兩人于漆黑的甬道中相遇,
便以杖叩壁,權作交流,意思無不通達,久而久之已無人語的必要,漸漸忘棄舊
習。
而蘇合薰的聽音杖已于戰鬥中毀去,無法叩牆谛聽──爲不洩漏己方所在,
原也不該這麽做──但召喚之源來自适才逃入的定字部入口,總是沒錯的。她示
意耿照不可妄動,吹滅兩盞壁燈,安靜走了出去,片刻後回轉,神色漠然。
「……她們倆還在外頭。」
「郁小娥和林采茵?」
這就怪了。「在做什麽?」
「吵架。」
蘇合薰蹙着眉聳了聳肩,似覺無聊。耿照心頭一寬,不好當着她的面嗤笑出
聲,忍着笑意道:「看來鬼先生是離開啦。我們這會兒怎麽辦?」
其實鬼先生也可能正在附近搜尋金甲。以他的才智,既吃了腐土包袱的虧,
知胫甲非是赝品,當能推出是耿照偷龍轉鳳,藏起其他甲片;将這些線索連起來,
藏甲處呼之欲出。
無論如何,隻消鬼先生不在冷鑪谷,眼下便是脫出禁道,返回北山石窟的大
好時機。兩人更無二話,由耿照背起染紅霞,一前一後、扶牆而行,快步出了幽
長的甬道。
出口望台的漢白玉欄杆前,一人背負長囊,負手而立,聞跫音從容回頭,怡
然道:「二位怎麽才來?我等好久啦。莫不是……去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罷?
哎呀呀,典衛大人你真壞。」
瞧得耿照倒抽一口涼氣,伸手揉揉眼睛。
──鬼先生!
非隻耿照錯愕,連蘇合薰亦不敢置信。林采茵還在外頭,這是她親眼所見,
決計不能有假,沒有織羅使帶領,黑蜘蛛怎會放這個威脅進來?」快……快進去!」
她猛然回神,一扯耿照衣袖,推他回轉禁道。
兩人發足急奔,至漆黑無以視物處才停下,蘇合薰嬌喘細細,正欲解下腰繩,
回見一抹碧光蕩漾而來,非燭非炬,倏地轉出鬼先生颀長的身形,手裏一束三尺
來長的妖異青芒,似水精非水精,如凝波熒,映得甬道裏水光粼粼,一股寒涼濕
潤的水氣撲面而至。
鬼先生半臉泛綠,雙眸極大地回映着青芒的刺亮,竟似無瞳,眼洞中彷彿有
兩團異火在燃燒;身後人影隐動,如烏霾翻攪。蘇合薰望之不清,全憑直覺:
「……是黑蜘蛛!」
然而,宰制禁道千年的黑蜘蛛,連教門都摸不清她們的底細,怎能無端爲一
名外人引路?
耿照的震駭絕不在女郎之下,方向卻是南轅北轍。那波粼粼的青熒光源,來
自鬼先生手裏的一柄寬扁奇刃:光是刃身便足有三尺長,通體透明,宛如水精,
但尋常水精僅能折射光線,自身卻無法放光。
那奇刃寬約三寸,剖面似是拉長的六角形,雙邊鋒淺而中央平薄,怎麽看都
是一柄無稜的闊劍,偏生劍首卻被斜斜裁去一截,無有劍尖,成了斬馬刀的模樣。
至于刀柄則是鎏金飾玉,氣派非凡,頗有王者之器的架勢,可惜金銀珠寶的光華
與碧熒熒的水精刀身一襯,相形黯弱,不過死物罷了,無法與刀上的靈動生機并
論。
此刀耿照原是初見,但形成刀刃的闆狀水精、生機盎然的奇異寒涼,乃至特
殊的狹長六角斷面、寬闊的刀身等,不僅印象熟悉,各處細節更無比契合,不覺
脫口道:「這是……珂雪寶刀!你果然是狐異門的人!」
鬼先生哈哈一笑,眸光倏獰,難得不多廢話,将珂雪刀往地上一掼,大步朝
兩人行來。蘇合薰一咬銀牙,撮拳迎上,纖白秀氣的拳頭在珂雪刀芒的青映之中,
散發出玉一般的瑩然光暈,說不出的巧緻可愛;然而震腳一踏,拳風卻由兩側分
三路并至,分不清哪個才是幻象,奇詭刁鑽之至。
豈料鬼先生亦是一步踏落,左掌回胸,右拳忽自掌底穿出,一切一轉,無聲
無息地穿過三路拳勁,蘇合薰美眸一瞠,及時别過頭臉,仍被一拳擊中面頰,仰
頭摔飛出去!
(他……他怎麽也會姥姥的武功?
女郎背脊重重撞在嶙峋凹凸的甬壁上,撞得她兩眼發白,萬斤鐵閘落下,不
過便是這樣,一股腦兒将肺中空氣俱都吐盡,脊骨、肩胛疼痛欲裂,彷彿連髒腑
都被擠壓而出。
常人受此重擊,便未碰死在石壁上,也已撞暈過去,但蘇合薰忍受痛楚的能
力遠超尋常,在撞上甬壁的瞬間避開頭頸,要害并未受創,落地時「嗚」的一聲,
撐地疾起,恰見耿照被一掌打飛,背上的染紅霞跌落在地,依舊不省人事。
「紅……紅兒……」
少年口吐朱紅,奮力起身。鬼先生仍是不疾不徐,緩步前行,從容的步伐卻
予人極大的絕望之感,周圍的黑暗不再是弱者的庇護,而是強者逞兇撕剮的殘酷
舞台。
「走……」
蘇合薰忍痛起身,一揪耿照:「快……快走!」
耿照咬牙掙開,回首不見玉人起伏有緻的身影,視界裏隻餘越來越大、越來
越滿的黑衣兇人,那綻露精光的得意眼眸宛若野獸,姣好的形狀無法令人産生美
感,隻覺逼人,說不出的殘忍妖異。
「走!」
蘇合薰拖他往出口的方向逃,鬼先生在後頭不緊不慢地跟着,兩人一路跌跌
撞撞出了洞口,穿越紫花幔時氣空力盡,雙雙仆倒,等待她們的卻不隻是篝火前
一高一矮的兩抹窈窕身形。
「這……這是怎麽一回事?」
蘇合薰攙着頻頻回頭的耿照勉力跪起,見林地周圍黑壓壓地一片,數不清有
多少人,手裏俱都提着兵刃,絕非善男信女。篝火邊,郁小娥雙手抱胸,緊閉着
線條姣好的小嘴不發一語,面色陰沉;林采茵一見她倆出來,忙不叠地迎上去,
淚眼汪汪:「合薰!我……我沒騙你,是不是?不是我帶他入谷……自始至終,
都是他自個兒進去的!」
蘇合薰一抹唇血,深呼吸兩口,待眼前花雨般的金星漸息,壓低聲音道:
「你去玄字部的禁道口喚荊陌來,就說……說黑蜘蛛裏有叛徒。我适才親眼見得,
有她們的人替他引路,錯不了的。」
林采茵頭搖如波浪鼓般,泫然欲泣。「四邊……四邊都是他的人,已将此地
重重包圍,我……我去不了的。」
擡眼一瞥遠處的郁小娥,又怯生生地垂落,欲語還休。
蘇合薰本欲說服她與郁小娥聯手,料想玄字部禁道出口距此不遠,兩人熟悉
地形,多少有些優勢;但郁小娥見風轉舵,原本就是不吃一點虧的性子,要她拼
死突圍,怕也無端。略一思索,取出兩枚鴿蛋大小的紅殼藥煙塞入她手中,低道:
「此物擲地即炸,切莫近身。含着這個,出手前記得閉氣。」
又悄悄塞給她一顆比櫻桃核大不了多少的水精珠。
林采茵如見浮草,緊緊攢在手裏,顫聲道:「還有……還有沒有?他們人多,
我武功又不好……」
蘇合薰艱難搖頭,低聲道:「快……快去!」
林采茵起身退開,直至一丈外才停步,伸出纖長的食指,含進小嘴裏濡濕,
豎直測了測風向,納水精珠入口,笑道:「這樣應該夠遠啦。合薰,我一直都聽
你的話。」甩手将兩枚藥煙擲在二人身前,砰砰兩聲,大股大股的烏濃煙柱順風
揚起,眨眼将耿蘇兩人吞沒。
那藥殼内所貯,乃黑蜘蛛的獨門迷煙,連蘇合薰都不知叫什麽,遑論天羅香
教下,但威力卻絕不在「七鱗麻筋散」之下。兩人傷疲交加,根本不及反應,蘇
合薰連忙摒住呼吸,便欲掙起,無奈兩腿發軟、眼冒金星,連上半身都擡不起來,
勉力以手肘撐持不倒,咬牙道:「你……爲何……」
目光漸漸渙散,軟軟趴倒。
林采茵笑道:「你别睡呀,我還要喚荊陌來呢,你睡了,我讓她找哪個?」
周圍響起一陣轟笑。有人喊道:「林姑娘好手段!三兩句話便撂倒了這雌兒,
連刀都不用!」
旁邊一人道:「也不瞧瞧是誰的眼光!能得主人寵愛,哪能沒有本事?林姑
娘小試牛刀,本該手到擒來。」
林采茵暈紅雙頰,啐了一口,把玩胸前烏亮柔潤的魚骨辮,笑得眼如月彎,
頰畔露出一抹淺淺梨渦。
「嚴老二,你嘴忒甜,是看上她了罷?這位蘇姑娘可是天羅香内四部的教使
出身,千金萬貴,甚得寵愛,更難得的是守身如玉,還是冰清玉潔的身子。你用
心辦差,我請主人賞了給你罷?」
那被喚作「嚴老二」的江湖客聞言大喜,見蘇合薰嬌軀玲珑、雙腿修長,相
貌更是美若天仙,尤其那咬牙蹙眉、清冷自持的高貴模樣,若能将她四肢縛起,
恣意奸淫,幹得她嘶聲哭喊,尊嚴掃地,不知該有多麽痛快!想着褲裆都脹起來,
嘿嘿笑道:「那老嚴就先謝過林姑娘啦。某不是空口白話之人,遠的不說,先将
這雌兒抓回來,交由姑娘發落。」
不遠處一名手持狼牙戰鎚、身材奇偉的醜漢笑道:「不是吧嚴人峒,逮個被
藥倒的小花娘,你好意思說功勞?」
衆人盡笑。
那「嚴老二」嚴人峒呸的一聲:「鄧一轟,關你屁事!老子先拿前訂行不?」
不理四周鼓譟,将剉子斧往肩後一揹,大步走下場中,長滿粗卷硬毛的熊臂
迳往蘇合薰肩頭伸去。
蘇合薰奮力欲起,卻連半分氣力也擠不出,遠方的林采茵早已望不清,如溶
水般漸次模糊的視界裏,隻剩刺亮的篝火依稀能見……還有郁小娥那還胸僵立的
朦胧輪廓。她終于明白,自己犯下了緻命的錯誤,一切皆因先入爲主的定見──
(這一回,并非郁小娥壓制林采茵,而是她挾制了郁小娥!
眼看那毛茸茸的大手将至,溫濕腥濃的男子臭氣竄入鼻腔,蓦地一隻手掌橫
裏伸來,拿住嚴人峒的腕子,嚴人峒一掙之下居然難以甩脫,熱辣辣地如陷火鉗,
本能伸手取斧,一隻拳頭已轟上他的面門!
這一拳并未用上内勁,然而氣力奇大,正中唇齒,嚴人峒頓覺滿口腥鹹,痛
得迸淚,不由激起獸性,腳跟一踏,後仰的胖大身軀猛然折回,正要以鐵額撞對
手個出其不意,第二拳、第三拳連至,打得他涕泗橫流暈頭轉向,忍不住吐氣開
聲,吸入一縷藥煙,「轟」的一聲仰天栽倒,滿面是血。
耿照揮散濃煙,将半昏半醒的蘇合薰抱起來,霍然轉身、旁若無人,大步向
前行去。
地上嚴人峒掙紮伸手,還欲攫他足踝,耿照看也不看一腳踏落,「啪!」
将他右掌骨輪連指根一起踩碎,起腳時留下個靴印大的陷坑,形狀宛然,難
想像坑裏還有隻肉掌,或者它已變成何種形狀──骨碎聲落,靜默不過一霎,嚴
人峒駭人的嚎叫聲回蕩于山風野林間,驚起林鳥無數,栖栖遑遑,說不盡的悽慘
恐怖。
刹那間,抱着黑衣女郎眥目前行的少年,在衆人眼裏不知怎的瞧着就不像人,
劈啪勁響的篝火将他長長的影子投在花幔上,彷彿有無數妖魔鬼怪掙紮欲出,不
住變形扭曲、劇烈晃搖,在場數百人無一敢撄,眼睜睜看少年走近,卻沒有一丁
點雜音,似連呼吸都忘了。
林采茵簌簌顫抖,得意的表情凝在臉上,吓得幾乎失禁。蓦聽一把熟悉的聲
音笑道:「典衛大人好氣魄!我就是欣賞這點,才教你活到現在。」
隻見鬼先生撥開花幔,悠然而出,被耿照懾住的滿場子人像突然回魂,齊聲
歡叫道:「主人!」
林采茵身子一顫,破涕爲笑,若非當中還隔着一個耿照,早已飛撲過去,縱
入主人懷中。
鬼先生一向享受這種戲劇性的場面,此際卻無意細品,舉起手掌,止住了滿
林喧嚷,環顧衆人道:「諸位出身三教九流,從未受過大門大派之庇護,在入我
金環谷前,可說漂泊江湖,受盡衙門道上白眼。我承諾過各位,這樣的日子将會
結束,今夜便是一個開端。
「眼前這位耿典衛,乃白日流影城一脈、鎮東将軍跟前的紅人,不久前才在
三乘論法大會上,連敗鼎天劍主、文舞鈞天等豪傑,威震天下;說是将軍左膀右
臂,隻怕不算誇大。諸位若還在武林道上行走,日後想必要多多見識這位典衛大
人的手段。」
全場寂然,隻餘風咆鳥驚,不知何處忽有人罵道:「……走狗!」
砰的一聲,扔來一塊乾泥。耿照未曾轉頭,微一側首,任其飛落,周圍才湧
起一陣嗡嗡低響,衆人紛紛交頭接耳,雖未能盡聽,料想沒有什麽好話。
慕容柔恃法行政,手段雷厲,江湖人以武犯禁,一向是鎮東将軍整肅的對象。
黑白兩道各大勢力也還罷了,仗着幾代、乃至幾十代經營地方的人脈與實力,
尚能與官府周旋一二,谕令子弟收斂少惹事端便是,尋常武人哪有這份能耐?
一不小心犯了事,輕則繳銀罰役,重則刺金系獄,說是「法不容情」已不足
以形容慕容柔的苛厲。再愚魯的江湖粗漢,也知将軍是刻意消弭武林份子,隻留
下家大業大、目标顯着,不敢将腦袋往褲腰一掖,與官府朝廷拚命的莊園大戶,
以便要脅宰制。
金環谷所招募的這些江湖豪客,泰半吃過官府的虧,身帶金印的便達三四成
之多,懸榜緝拿、亡命江湖的亦非寥寥,當中确有十惡不赦之徒,更多卻是如鄲
州的「地水天刀」陳三五之類,因細故被官府拿住了小辮子,不問情由,便往死
裏逼迫的可憐人,連家鄉都回不去,徘徊在越浦等城鎮之暗處,苦苦掙紮求生,
活得比乞丐還不如。
一聽是鎮東将軍的手下,十之八九數得出恩怨,現場氣氛倏然一變,射向場
中的幾百道目光突然險惡起來,連瞎子也感覺得出那股子悚栗;若非「連敗「鼎
天劍主」、「文舞鈞天」」
的名頭太過駭人,來的怕不僅僅是乾泥而已。
「耿典衛,」
鬼先生轉過頭來,怡然道:「在場的弟兄都是苦命人,飽受鎮東将軍府的欺
淩,實在想讨個公道。你若是肯替将軍大人陪個不是,承認過去對不起大家,你
和那位蘇姑娘自可離去,我也不爲難你。」
金環谷衆人料不到他竟開出如此寬厚的條件,原本沒火的這下也不依了,紛
紛鼓譟:「主人萬萬不可!」
「鷹犬豺性,畜生不如!」
「放他回去,明日穀城鐵騎即至,左右是個死!」
耿照當然不信他會如此爽快,想不明白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閉口不答,
忽見他身後花幔撥開,走出三名黑紗蒙臉的女子,服色與蘇合薰如出一轍,後面
兩人一左一右,分扛紅衫女郎的兩條臂膀,耿照不用細看覆于垂發下的面孔,也
知是染紅霞無疑,咬牙握拳,不敢輕舉妄動。
忽聽懷裏一聲咕哝,蘇合薰掙紮欲起,隻可惜氣力弱極,不過就是輕輕一搐
的程度,含混道:「那是……那是荊陌!不是……不是她……背叛了黑蜘蛛,是
……黑蜘蛛……背……背叛……天……羅……」
雪頸一斜,終于昏死過去。
耿照并沒有震驚的餘裕。紅兒落在對方手裏,是以鬼先生知道他絕不會逃,
無論提出多麽荒謬的要求,耿照也隻能陪他演完這一齣. 「典衛大人,你也聽見
啦,要放你二人離開,何其傷衆人之心!」
鬼先生瞇眼道:「然而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話已出口,便無收回的道理。
我也不折辱你,讓你磕頭認錯,隻要你同大夥陪個不是,罵慕容柔兩聲「混帳」
給衆家弟兄解解氣,咱們便山水有相逢了。你看怎麽樣?」
(卑鄙!
耿照嘴唇微歙,正欲開口,蓦地染紅霞嗚咽一聲,身子顫抖,不知被下了什
麽隐密手段,正承受極大的痛苦。他鐵青着臉緊閉雙唇,伊人才又垂頸不動,鬼
先生竟連一句話也不讓他說。
周圍之人不明所以,隻見耿照居然毫不領情,想起官府種種欺壓刁難,不禁
激憤起來,交頭接耳成了開聲唾罵,幾百人鼓譟成一片,若非礙于主人之面,便
要各持兵刃圍将上來,将這不識好歹的朝廷鷹犬剁成肉醬。
鬼先生雙手一立,止住洶湧群情,肅然道:「典衛大人自恃武功,是沒把我
等放在眼裏了。也罷!今日我便親手爲大夥兒讨還公道,你若能戰勝我,依舊任
你等自去;若不能勝,便是天理昭昭,藉此明表!」
「好!」
衆人歡呼起來,吼聲震動山谷:「天理昭昭,藉此明表!天理昭昭,藉此明
表!」
耿照别無選擇,隻得将蘇合薰放落,忽地點足俯首,猛然沖向鬼先生!
「……卑鄙小人!」
金環谷衆人破口大罵,再憋不住草莽習性,不住朝場中丢擲樹枝石塊,一連
串污言穢語未曾中絕。耿照自忖并無一鬥的本錢,先發制人,奔至鬼先生身前時
一揚手,打出大蓬粉灰!
鬼先生本欲以逸待勞,見灰翳兜頭,想起那隻包袱的厲害,豈會笨得再中第
二次招?身形微晃,側向滾了開來;這俄頃間的一個旋身,竟教他翻出兩丈開外,
身法之快距離之長,堪稱「縮地」迅敏處直若鬼神。
場邊衆人眨眼間便見主人立于遠處,如鬼如魅,正想喝采,忽覺奇怪:一蓬
草灰泥沙,犯得着躲這麽遠?施展這般絕頂輕功,未免小題大作。耿照騙得他遠
遠避開,瞬間加速疾沖,直撲黑蜘蛛手中的染紅霞!
擋在前頭的玄字部領路使荊陌身段豐潤,凹凸有緻,顯非少艾,而是發育成
熟的婦人。
耿照估不準她的武功造詣,不冒一絲風險,照面劈落,見荊陌不閃不避,揮
掌迳格,連人帶掌繞着她肉呼呼的腴臂一纏一轉,兩人腰腹相貼、胸脅交錯,如
同兩條松開的交股牛筋索,就這麽「飕!」
一聲分了開來,耿照直撲身後二姝,目标仍是她們手裏的染紅霞。
他這下所使,乍看是天羅香嫡傳的「懸網遊牆」其實連身法都說不上,四肢
乃至肩胸腰脊的纏轉運用,全自「白拂手」變化而來,精熟處雖遠遠不及「玉匠」
刁研空,勝在創意大膽,便是刁研空親來也未必能防,遑論先入爲主、一口咬定
是「懸網遊牆」的黑蜘蛛。
荊陌冷哼一聲,依舊不動,回掌掃去,本想以隔空勁帶得他身形一滞,接着
五六着擒拿手段齊出,不容絲毫喘息,就連飛出的陀螺都能攫回,何況是人?沒
想到耿照跑得不夠遠,這一掌「砰!」
結結實實打在背心大椎穴上。
荊陌猝然不備,還怕便打死了他,豈料勁力宛若泥牛入海,非但沒轟得他口
吐鮮血,反倒借了一臂之力,耿照奔前的速度憑空提升一倍不止,快到那兩名黑
衣女郎反應不及,連着攙扶的染紅霞一齊被他撞倒。
耿照皮粗肉厚,兼之早有準備,比她倆都起身得早,一指一個,點得兩人咕
咚栽倒;正欲抱起倒卧地上的染紅霞,赫見禁道之中密密麻麻,站滿了與荊陌、
蘇合薰同樣裝束的身影,環肥燕瘦各擅勝場,清一色都是黑紗裹面、手持長杖,
未發出一絲聲響,簡直不似活物。
──黑蜘蛛!
蘇姑娘卧底以來鮮少見過,連姥姥都沒瞧過幾回的禁道一脈,居然站滿了整
個甬道,漆黑之中難以盡數,但最起碼也有幾十人之譜,總之非是咬牙便能闖過
去的程度。況且荊陌的武功實非泛泛,掌力之沉,可比江湖上的一流高手,這樣
的對手隻要當中再有一兩個,便是内功未失時的耿照也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耿照心有不甘,咬牙擡頭,忽聽荊陌的覆面黑紗輕輕顫動,似是開口說話,
隻是她許久未與人語,聲音咬字皆含混不清,難以悉聽,本能道:「什麽?」
再想去抱染紅霞,禁道裏的黑影便聚攏而來;他松手起身,她們便不再逼近,
連荊陌都讓了開來,不欲涉入他與鬼先生的決鬥。
禁道之外,意識到受騙了的鬼先生怒極反笑,拗了拗雙手指節,揚聲道:
「典衛大人空有無敵之名,卻使這般下三濫的手段,是瞧不起咱們江湖人麽?」
金環谷衆人益發激憤,诟罵不絕于耳。
耿照死了心似的走出花隧,站立片刻,既不動手也不還口,不理會旁人粗言
辱罵,鬼先生心想:「這小子弄什麽玄虛?」
以耿照的武功脾性,縱無必勝的把握,也不緻玩心機花樣到這般田地,除非
──山風撲面,蓦地一陣甜香竄入鼻腔,鬼先生微一踉跄,居然立足不穩,内息
隐隐渙散,不由心驚:「……有人放毒!」
趕緊摒息運氣,冷不防耿照沖至身前,膝頂肘擊,照面便是一陣不要命的狠
打!
原來黑蜘蛛的藥煙含有獨門配方,聚而不散,先前耿照匿于林間時觀察谷中
回風,一陣颳向山壁後不久,另一陣便由峰頂反颳谷中。他等的就是這陣落山風,
好将殘餘的藥煙吹向不知此事的鬼先生,乘機發動攻擊。
金環谷那廂,都見林采茵以藥煙放倒蘇合薰,紛紛鼓譟:「好卑鄙!」
「兀那鷹犬,使得這般陰謀詭計!」
隻林采茵一人暗暗心驚,忖道:「主人若知那藥煙是我投的……這該如何是
好?」
場中耿照以拳腿施展「無雙快斬」一招緊似一招,一息之間絕無停頓,心知
内息衰弱難以克敵,隻能把握鬼先生吸入藥煙的一霎,以指節、膝肘等堅硬處攻
他頭臉要害,如兩額、咽喉等,縱無内力,一旦被手肘擊實了,照樣能重創對手。
他明白鬼先生決計不會遵守約定,唯一的脫身之法便是将其制服,以要脅衆
人讓道;以鬼先生的武功智計,此一盤算自是千難萬難,但人在占盡上風之際,
難免輕疏,果然鬼先生一時失察,沒想到落山風會将藥煙颳回頭,給攻了個措手
不及。
耿照内力未複,全憑過人的勇力耐力閉氣施展,本不可久,眼見氣力已衰,
忙照定額咽眼耳等柔軟處狂擊,打得鬼先生不住踉跄,防禦漸失章法,忽一踏鬼
先生的膝腿躍起,右拳中指指節突出,認準對方雙肘一開的瞬間狠命一勾,「啪!」
一聲貼肉勁響,骨節入肉近半寸,這是連腦殼都能敲開的程度──(得手了!
耿照幾乎脫力跪倒,全憑意志撐持,但見鬼先生左肘放落,赫見這緻勝的一
指竟打在他豎于睛畔的右掌中。
「你連對付我的法子……都和他一模一樣啊!」
他依稀聽得鬼先生喃喃道,語聲裏帶着一絲自嘲般的苦澀,幾欲搖頭。
「什麽?」
耿照心知失敗立時撤招,鬼先生五指一合,已将他右拳牢牢攫住。
「我一直在想,以典衛大人之磊落,這回的花樣委實也太多了些……」
他呢喃不過一霎,眨眼回神,言笑之間,将耿照試圖脫困的腿掃膝頂一一擊
回,右腕忽一旋,竟将他整個人淩空轉了一匝,重重摔落地面。「正因不能力敵,
隻好智取了,是也不是?」
耿照咬牙躍起,右拳卻被鬼先生一拖,身子「碰!」
仆倒在地,刹那間還以爲壓爆了肺,口鼻中撞出血沫來。「你是阿蘭山三戰
中受的内傷,還是被倒塌的蓮台給壓壞了,内功修爲倒退如斯,我便不問啦。對
比典衛大人的收場……」
猛将耿照甩高,箝制一松,掌轟他胸口:「……這些可算不了什麽。破你膻
中,廢任督二脈之氣!」
耿照口中鮮血狂噴,身軀猶如斷線的紙鸢,亂旋着倒飛出去,鬼先生卻仍不
放過,身形一晃,竟搶在他抛飛的路徑之前,擡腳一砸,踵如斧落,淩空将人重
轟落地!
「斷你龍骨,此生絕難自立!」
耿照連聲音都發不出,如礟石墜下,在地面砸出偌大圓坑;撞擊的力道之猛,
又将他高高彈起,一旁鬼先生飄然落地,雙掌好整以暇,劃圓運勁,側向并出,
重重轟在他腹臍間──「毀你氣海,世間再無你可練之功!」
耿照飛出數丈,破布袋般的身子撞坍篝火柴堆,挾着無數火星焦碎摔至場邊,
餘勢不停,滾到一株大樹底下才撞停,沿路留下一道迆逦粗濃的血線,宛若掃帚
刷就,令人怵目驚心。
不隻郁小娥驚呆了,全場亦一片靜默,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爆出一聲喝采,
如點煙硝燃油,眨眼間轟響一片,震動山崗,連呼嘯不止的山風都被壓了下去,
拱手讓出了場子。
「主人!」
林采茵喜不自勝,提裙奔去,縱體入懷。
鬼先生一手擁着她,一手高高舉起,向山呼者緻意。
「諸位!」
衆人聽他開口,吵鬧聲暫息,紛紛轉頭,專心聆聽。「公道自來不是老天給
的。世無公道,唯以刀劍問之!今日之事,便是現成榜樣!」
聞者無不叫好。
便有些老成持重、或純看在衣食銀錢的供應上才入夥的,此際也頗覺得跟對
了人,前途不再茫然一片,除了吃飽穿暖、有餘錢供應家人外,似還有更大更美
的前景。
鬼先生再次舉起手。
「金環谷「羨舟停」金碧輝煌、美女如雲,十九娘耗費偌大心力經營,諸位
以爲,我何以輕易棄之?」
沒有人答話。鬼先生環顧四周,滿意地點了點頭,回身一指覆滿紫花垂藤的
山壁。
「因爲在這片山壁之後,有更富麗堂皇的屋宇,更标緻的美女供我等享用,
但山壁裏的迷宮機關錯綜複雜,千百年來試圖應闖者,從來沒有成功的。這冷鑪
谷可說是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堡壘,便是鎮東将軍的鐵騎,也奈它無何。」
從背後裹着青布的黃金鞘中擎出珂雪寶刀,迎着衆人的驚奇贊歎,以手中的
碧熒青芒,指着立于禁道口的荊陌,揚聲道:「我要入谷。不隻是我,還有我手
下的弟兄們,也要随我進入谷中。汝等聽清了沒?」
荊陌直挺挺的站着,片刻才以略嫌沙啞的低沉喉音回答:「鐵衛律令,自當
遵從。」
說着微微側身,讓出了進入禁道的通路。
金環谷衆人又驚又喜,天羅香總壇冷鑪谷的傳說,江湖上多有流傳,「世上
最牢不可破的堡壘」雲雲,的确不是鬼先生随口胡吹的,一直都有這說法。在他
們眼中,揮手即能教天羅香的婊子們敞開大腿,迎接衆人長驅直入,這本事簡直
比鎮東将軍還要大了,世間真有這等奇人!鬼先生一一将投來的敬畏眼神看在眼
裏,益發躊躇滿志,抖擻精神,振臂高呼:「衆人随我入谷!由今而後,由此而
興,幹它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
衆人轟然響應。氣息奄奄的耿照勉力倚樹坐起,渾身痛到再也沒有其他的感
覺,連哪裏受傷、傷重若何,通通感覺不到,鬼先生的豪言他隻依稀聽到了下半
截,呼噜呼噜地吐着鮮血沫子,艱難開口:「你……不會成功的……我……會
……阻止……」
遠處被衆人簇擁着的鬼先生自聽不見,耿照睜開浮腫的眼皮,見蘇合薰與染
紅霞被人扛起,魚貫跟在隊伍之後,眼看離自己越來越遠,忍痛想要站起,又想
随便喊住誰都好,定要阻止眼前的情況繼續惡化──附近終于有人注意到噪音的
來源。一人走到耿照跟前,耿照視線逐漸模糊,摸索着碰到那人的靴腿,掙紮欲
攀,口中含混道:「叫……鬼先生……我有話……」
冷不防被一塊硬石毆中顱側,整個人重擊倒地,不住抽搐着。
逞兇者正是那使狼牙戰鎚的魁梧醜漢,與嚴人峒鬥口之人,名喚鄧一轟的。
他随手扔掉沾滿血迹的石塊,吐出口中草枝,連着一口濃痰吐在少年頭頂上,與
墨一般的濃稠血污混作一塊兒。
「主人說了不能殺你,算你運氣背。這世上,比死還難受的事可多了。」
鄧一轟嘿嘿一笑,活動肩頸四肢,回頭叫道:「喂!有哪個閑得發慌的,我
想到個新的玩法兒──」衆人聞言大笑,紛紛圍了上來,如踢毬賭戲一般,你一
勾我一踹的較起真來,把地上蜷成一團的少年當球踢……
第百五四折新雪含垢,倏忽魇成這一夜于郁小娥,堪稱惡夢重現。
突破禁道的防護之後,鬼先生以大隊迅速制壓了八部分壇。
明火執杖的數百名彪形大漢破門而入,将天羅香弟子從被窩裏拖将出來,于
各壇覓廣間集中囚禁,迎香副使以上,則押往居中的半琴天宮;如此,隻須留下
少數的金環谷人馬看守,用不着分散大隊,至衆人浩浩蕩蕩開入天宮時,金環谷
一方仍保有七成以上的兵力,對付駐守天宮内的教使及仆婦等足矣。
來得及察覺并出手抵抗的,不過寥寥,持續的時間也相當短暫,縱有頑抗者,
很快也在懸殊的人數差距之下,不得不棄兵投降。雄踞一方、威鎮東海的黑道魁
首天羅香,便于星垂四野的夜幕下寂然淪陷,莫說血流成河玉石俱焚,就連掀倒
的燈苗燭焰都沒燒起一盞,說是「束手就擒」似乎并不爲過。
郁小娥非常瞭解林采茵──雖說唯一不解處便教她重重摔了一跤──當耿蘇
逃入禁道、鬼先生喚出埋伏兵馬,她便知大勢已去,眼下重要的是先活下來,才
能說得上「以後」鬼先生似無殺己之意,隻恐耳畔有賤人撓風。郁小娥盱衡形勢,
完美演繹出令林采茵滿心舒暢的順服姿态──對林采茵下跪磕頭、甚至哀聲求饒,
不過徒然令其生疑罷了,内四部與外四部的不合就像刻進了身子裏,是胎裏帶的,
心不甘、情不願,又不得不然的無聲俯首,毋甯才是此刻應有的表情。
郁小娥做來一點都不難。她爲自己沒在禁道裏,甚至是在定字部分壇時一刀
捅死林采茵,心底不知自罵了多少遍。那樣的悔恨濃如煙膏,想拌還黏箸子,輕
輕一攪便湧出撲鼻的惡臭,中人欲嘔……但這些林采茵不會懂,所以看不穿。
果然那婊子帶着征服者一側的高傲姿态,冷笑着糟蹋她幾句,注意力便轉到
他處去了。
郁小娥随大隊穿過甬道,爲了證明自己的忠誠,在鬼先生眼皮子底下集合定
字部上下人等,命其迳入偏廳,取鐵煉牢牢鎖起窗門,另四位身帶教職的手下則
攜與同行。她自掌壇以來恩威并施,定字部諸女深夜見大批外人入谷,固然驚疑,
在她井井有條的指揮下,仍是依言就位,即被囚于偏廳内亦無人興亂。
鬼先生歎道:「代使禦下,令人大開眼界!給你一支兵馬,怕能上陣打仗啦,
未必便輸慕容柔。」
左右皆笑。郁小娥沒忘了自己此際的身份,離階下之囚不過一線,未露絲毫
不忿,斂目垂首。
「主人不棄,當效犬馬。」
鬼先生點點頭。
「你這等人才,須得天羅香死光了整批的護法教使,才有上位的機會,冷鑪
谷落得今夜這般下場,實不意外。
「從今天起,你便是正式的織羅使啦,毋須代理。這兩天你給我提份清單來,
看外四部的教使職缺,有哪些合适的人選。這些人以後都得要在你手下當差,莫
選拍馬逢迎的無能之輩。」
周圍本有些還在笑的,這時才收了笑聲。林采茵抿着一抹甜絲絲的笑瞇眼瞅
她,眸中卻無一絲溫潤之意。
「……多謝主人。」
郁小娥福了半幅,想起無論鬼先生是認真抑或試探,這時若不露喜色,難免
受疑,身子微微發顫;再擡頭時,已是一副喜不自勝、又苦苦按捺的模樣,待與
林采茵目光一觸,複又低下頭去。
鬼先生正欲邁步,忽然想到了什麽,轉頭道:「我聽說你養了批綠林豪傑,
明兒都讓他們移駐谷中。當中有身手好的,一樣造冊呈上,我用得着。」
「是,小娥遵命。」
她垂手輕應,無比乖巧。四周的金環谷豪士至此才明白這名嬌小麗人并非俘
虜,任人狎玩輕戲;她不僅是主人的股肱,眼下還升了職,地位比他們之中絕大
多數都要高得多,不禁收起了垂涎睥睨之色,不約而同地讓出道路來。郁小娥仍
是一派俯頸斂眸的乖巧模樣,并未有什麽改變。
大隊出得定字部,要不多時,餘七部亦一一弭平,連刀劍呼喝聲都不多,郁
小娥猜想是黑蜘蛛暗中援手,出其不意地拿下了教使以上的領導階級,推進得格
外順利。
衆人簇擁鬼先生與林采茵進得天宮,占據了議事大廳;趁着豪士們四出拾奪,
鬼先生摒退左右,迳入内堂,解髻梳發、重新結起,戴一頂飾有明珠鳳翅、做工
精細的金冠,換上了預先備好的烏綢開氅,兩肩飾有布甲模樣的織錦披膊,左胸
以金線繡出蛛網圖樣,腰跨掐金長鞘的珂雪寶刀,既有武将之威風,又不失精緻
講究。
鬼先生打點妥當,掀簾而出,不一會兒工夫,内四部的教使接連被押入大堂,
大多披着睡褛,衣衫單薄,模樣既驚惶又狼狽,白日裏的高傲驕橫全被打回原形,
盡是二八年華的無助少女。
金環谷衆豪士見狀,怪叫聲、口哨聲不絕于耳,淫邪目光不住在少女們玲珑
浮凸、幾近半裸的青春胴體上巡梭,偌大的廳堂裏頓有些悶燥起來,「骨碌」、
「骨碌」的吞涎聲此起彼落,空氣中浮挹數百名魯男子的汗臭與腥臊,爲次第升
高的體溫一蒸騰,竟連夜風都吹之不散。
林采茵捏着手絹,巧妙地以薰了香的紗袖掩鼻,沒敢說什麽,倒是鬼先生待
不住了,蹙眉揚聲:「雲總镖頭何在?」
一名豹頭環眼、蓄着短髭,面上刺有一行金印的勁裝漢子越衆而出,抱拳應
答:「雲某在。」
「有勞總镖頭,先帶弟兄們出去,錦帶以上留下。其餘人等就地歇息,勿要
喧嘩,也不許擅離,騷擾天羅香的姐妹。若有違者,你且看辦。」
金環谷将募來的江湖豪士分作五等,發給錦、青、玄、赤、褐五色腰纏,最
高是錦帶,最低則系褐帶。翠十九娘秘閣出身,武功非其所長,分等隻爲易于管
理,高低多半看的還是來曆,如陳三五出自鄲州龍妻觀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派,
縱使身手了得,也隻系得玄帶。
被稱爲「雲總镖頭」的漢子名喚雲接峰,出自央土武學名門通形峰,一手
「通形勢掌」沉雄巧變,算得是内外兼修的高手。當年藝成之後,雲接峰受聘于
東海首屈一指的鎮海镖局,年紀輕輕便坐上了總镖頭之位,某次護镖時與人相争,
糾纏之下,失手打死對方。
這種事在道上可說是司空見慣,況且亮旗喊镖之後,對方仍撕臉破盤,執意
動手,按江湖規矩,直與劫镖無異,本是打死無怨。豈料對方家人一狀告上府衙,
镖局東家聽說新到的鎮東将軍不近人情,恐受牽連,不肯花銀子打點,雲接峰遂
被捕下獄,坐了幾年黑牢,仇人仍不罷休,買通衙中押司,将他提了給北關派往
各地死牢拉丁的「兩生值」不由分說刺上金印,押送北方。
中途,領兵的官長見他儀表堂堂,談吐不凡,探聽之下才知有冤,不忍他在
北關了此殘生,安排在距東海最近的一處草料場裏,三年後以軍伕除役,還領了
筆薄俸。
雲接峰離開軍伍趕回東海,等待他的卻隻有妻離子散、家業無存,人生至此
無味,最終流落街頭,潦倒待死。十九娘素聞央土雲氏及通形峰的名頭,知此人
應有大用,這才将他帶回了金環谷。
雲接峰與「目斷鷹風」南浦雲等,俱是十九娘麾下少數搬得上台面的人物,
所系的錦帶不同旁人,上綴青玉,又稱玉帶。放眼金環谷之中,有此待遇者不過
寥寥四人,相對于其他素質參差、良莠不齊的江湖豪士,無論武功或出身,都穩
壓旁人一頭。
果然雲接峰聞言一抱拳,回頭沉聲道:「走!」
也不理旁人,「潑喇!」
一振袍襴,率先跨過高檻。青帶以降的金環谷豪士們雖不舍,想多看衣不蔽
體的少女們幾眼,掂量難當「通形勢掌」一擊,隻得摸摸鼻子魚貫而出,大廳裏
一下剩三十人不到,約與被押的天羅香教使相當。
鬼先生于丹墀之上環視全場,見郁小娥立于階下,雜在錦帶豪士之間,怡然
笑道:「來人啊,給郁教使看座。」
天羅香群姝中反應快的,見定字部五人皆未遭捆縛,也不像穴道受制的模樣,
早生疑心;聽得鬼先生一說,頓時明白是誰出賣了教門,無不扭過螓首,對郁小
娥怒目而視。
郁小娥面色淡然,隻說:「多謝主人。」
從容落座。攜來的四名定字部下屬立于身後,有的尴尬垂首,不敢與同門鄙
夷憤恨的視線相對,也有目光空洞,僵如泥塑木雕一般。
郁小娥身旁隔了兩張太師椅,置着昏迷不醒的染紅霞與蘇合薰,左右的錦帶
豪士受有嚴令,未得主人的許可,不得擅自碰觸染二掌院的肢體身軀,爲防她突
然清醒、暴起傷人,刀出鞘劍亮鋒,圍得鐵桶也似,看似禮遇,實則戒備極嚴。
大局底定,鬼先生笑顧郁小娥:「都齊了麽,郁教使?」
郁小娥粗略一看,正想說沒見哪幾位,閣樓上又押幾名少女下來,其中兩人
雖赤着白膩的雪足,模樣狼狽,容色卻明顯勝過了其他女子,正是夏星陳與孟庭
殊。
夏星陳粗疏慣了,睡夢中被人闖入閨房,連外衫都不及披,吓得從暖和的被
窩裏坐起,旋被一名九尺餘的巨漢攔腰熊抱,臀上頭下倒挂扛起,隻能胡亂踢腿,
尖叫不已,一身武功全然施展不出,就這麽失手被逮,堪稱内四部諸教使中最輕
巧的活兒。
孟庭殊就沒忒好相與了。
盈幼玉失蹤之後,孟庭殊懷疑她爲獨占玄陽,帶男兒躲将起來,夜裏常潛入
她房裏搜查;查得累了,索性和衣小寐,連日來皆如此。林采茵指揮金環谷豪士
逮人時,偏漏了盈幼玉處,隻抓得孟庭殊房中侍女。
在一群僅着亵衣紗縷的俘虜中,衣着完好、僅赤雙足的孟庭殊顯得格外紮眼。
夏星陳連下裳都沒穿,若非貪圖緞面滑潤,裹着織錦睡褛沒記得脫,此際光
裸的下半身可就任人欣賞了;饒是如此,亦不及長裙曳地、襟紉齊整,咬着梅瓣
般雪潤唇珠的孟庭殊清麗挺秀。
她身量雖不甚高,卻瘦得恰到好處,便算上層層衣裹,看來仍十分苗條,襯
與細頸尖颔,水一般的腰背,無論容貌身段,皆是場中諸女之冠。
鬼先生望了二姝一眼,見孟庭殊的左手捂着右腕,面色白慘,行走之間有些
微跛,汗濕的發鬓黏于頰畔,咬牙眥目的模樣既是不甘,又像忍着疼痛似的,不
禁揚眉:「怎麽回事?」
押下人來的豪士們面色都不好看,爲首一名矮壯的光頭粗漢啐了口濃痰,恨
聲道:「這小浪蹄子下手忒辣,爲拾奪她折去兩名弟兄,另有幾人受傷。若非鳳
爺出手,隻怕還要死人。」
他口裏的「鳳爺」指的是四名玉帶之一的「雲龍十三」諸鳳琦,出身西山道
九節鞭名門「九雲龍」自将鋼鞭改作一十三節,運使開來獰惡非常,十數條大漢
等閑難近。諸鳳琦不隻鋼鞭厲害,亦擅擒拿,孟庭殊定是被他扭脫腕子,才不得
不束手就擒。
「小人也賞了她一記,可惜不抵張李兩位弟兄之命。」
那人拍拍腰間闆斧,呸的一聲對孟庭殊怒目相向,猶不解恨。
「鳳爺人呢?」
鬼先生蹙眉。
「還在搜樓子。」
那人笑了。「說便是耗子,也要将天羅香樓縫裏的通通刮将出來,一頭也不
剩。」
衆人皆笑。鬼先生也笑了,轉頭對孟庭殊道:「姑娘休怪。我手下這些豪傑
都是魯漢子,不懂憐香惜玉,非是有意唐突,忠人之事耳。」
孟庭殊右腕扭脫,疼痛難當,連左大腿上被斧刃抹開的一道沁血細痕,似都
無有知覺;聽這蒙面男子語氣輕佻,氣憤更甚,咬牙道:「事已至此,要殺要剮,
悉聽尊便!你莫要──」眼前一花,黑袍男子竟已來到身前,捧起她扭傷的右腕,
輕輕轉動,動作輕柔,竟不覺怎麽疼痛。
她懾于男子鬼魅般的身法,一時忘了反抗,「喀」一聲輕響,腕關已然複位,
疼痛大減;還未反應過來,身子蓦輕,竟被他橫抱起來。鬼先生單膝跪地,右手
環過她的肩頭,俐落地撕開她左大腿的褌褲,抹上藥膏,再以随身錦帕裹好,起
身将孟庭殊放落。
「此乃帝窟五島的金創聖品「蛇藍封凍霜」不僅止血生肌,其效如神,傷愈
之後甚至不會留疤,絕不損及孟代使的天仙美貌,請孟代使寬心。」
孟庭殊武功不弱,亦非任男子輕薄的脾性,過往出谷視察歸順的綠林組織,
稍有不敬者,輕則刺目斷手,爲此丢了性命的更不在少數,實因鬼先生太過利索,
根本來不及掙紮,直到離了他的臂膀懷抱、雙腳踏地之時,才有些暈然,腦子裏
熱烘烘的無法思考,隻餘雜識飛竄:「他……是男還是女?怎……怎地身上這麽
香?」
鬼先生負手重上丹墀,霍然轉身,朗聲道:「諸位姐妹勿憂,在下今夜入谷
的手段雖激烈了些,卻非天羅香的敵人,冷鑪谷既不是被對頭攻破,也沒什麽奸
細、反叛,而是教門真主回歸,重領爾等,天羅香君臨武林的日子不遠啦,無論
黑蜘蛛或正道七大派,都不能再與教門相抗!」
少女們面面相觑,比起這番天外飛來、雲山霧沼般的莫名話語,對方說些
「你們完蛋啦」、「老子強奸你們」、「天羅香從此是我的後宮」之類,可能還
容易懂些。
孟庭殊到底腦筋清楚些,由心旌搖動間醒來,冷道:「哪個是真主?本門之
主隻有一位,是……」
「自然是我。」
鬼先生悠然道:「你若想說雪豔青,如今安在哉?天羅香千百年來固若金湯
的防禦一朝被破,你說的雪門主人在何處,有無現身來拯救各位?」
孟庭殊一時無語,俏臉上仍帶桀骜,片刻才哼道:「未敢以真面目示人,算
哪門子真主?不過是藏頭露尾的鼠──」忽然失語,卻是鬼先生拿下覆面黑巾,
露出一張眉目疏朗、五官端正,充滿男子陽剛氣息的英俊面孔,嘴角揚起一抹潇
灑不羁、似笑非笑的彎弧,猶如雲破月來,直将滿廳男子都比了下去。
孟庭殊料不到他說露臉就露臉,彷彿是自己一說便允似的,胸口怦怦直跳,
面頰頓時烘熱了起來,本欲轉開目光,眼睛脖頸卻都不聽使喚。蓦聽身畔夏星陳
喃喃道:「……好帥喔。」
才突然省覺,搖了搖小腦袋,恨不得往每個目瞪口呆的同門臉上都抽一把,
俏臉倏沉,厲聲道:「成王敗寇,勝者留存,本是武林争雄的不易法則!今兒我
們認栽啦,你要怎的,我無話可說。然我教門千百年的傳統之中,從沒有男子當
家作主的事,莫說你沒待過一天的冷鑪谷、學過一招天羅香的武功,便以男兒之
身,休想妄稱天羅香道統!」
冷鑪谷一夜失陷,怎麽想都和黑蜘蛛脫不了幹系。孟庭殊料對方一意以天羅
香之主自居,興許正是黑蜘蛛倒戈的關鍵,橫豎眼下輸得不能再輸了,此間不定
藏有反敗爲勝的契機,否則勝負既分,還争個名分做甚?是以不能松口。
鬼先生不慌不忙,從容道:「孟代使恐怕不知道,雪豔青之師、教門的先代
門主,便是貨真價實的男兒身罷?」
孟庭殊一怔,怒道:「你胡說!」
「何以見得?」
鬼先生笑道。
「先門主……先門主……」
她本欲抗辯,突然發現自己對這位「先門主」一無所知,自她入谷以來,天
羅香主事者一直是姥姥,再大點才知門主是不常露面的雪豔青;這位身量出挑、
毫不遜于昂藏男子的武癡門主一年到頭都在閉關,直到教門開始對綠林用兵,才
較往昔易見。
孟庭殊這才驚覺:自己連「先門主是雪豔青之師」一事都不知道──倘若真
有其事,非是男子信口胡謅的話。
天羅香不重宗脈,也未如其他正邪門派,依字輩排行區分長幼,除了極少數
的特例,教内授藝的兩造之間,不會刻意定下師徒名分。
「恐怕姥姥也沒告訴你們,」
丹墀上的男子續道:「殺死八大護法、幾乎毀滅天羅香的明姓女子,亦是先
門主之徒、雪豔青的師妹,她與天羅香的過節,乃教内的派系、權位鬥争,不是
天上掉下來的敵人罷?」
孟庭殊無言以對,雖仍怒目相視,心底不無動搖。
蓮覺寺一戰失利後,教門内流傳各種耳語,其中一項,便是「那賤人使的是
本門武功」據說出自照拂重傷護法的使女之口,雖被方護法等嚴密禁止,最終仍
洩漏了出來。
黑衣男子彷彿看穿她努力抑制的疑惑,露出俊朗笑容,和聲道:「雪豔青并
非真主,不過是姥姥爲了私心,推出來掩人耳目的傀儡,此事護法們多半知曉,
有的是不敢說,自也有同流合污,一意掩藏的。
「天羅香本有師徒傳承,也區分字輩排行,講究宗脈,與江湖上盛行者并無
二緻。是蚳長老爲了掌握權力,培養親己,才于近十數年間抹煞舊制,歪曲成法,
造成如今不倫不類的怪異景況;若非如此,怎輪得到她中意的人占盡好處,餘人
卻隻能撿殘羹剩飯吃?」
孟庭殊與夏星陳對望一眼,不約而同想起了盈幼玉,忽覺此人所說,未必不
是道理。有了師徒便有宗脈派系,雖有嫡庶親疏之别,要是太過厚此薄彼,仍不
免受人非議。
但天羅香沒有這些「包袱」資源的分配全操縱在姥姥手中,她看上的便拿得
多,拿不到的人,亦無同宗一脈的師父長老出面代爲争取,隻能黯然接受。便在
姥姥刻意培植的人裏,彼此之間也沒有上下相因的羁絆,人人隻向姥姥負責,如
左晴婉左護法失寵了,方蘭輕方護法仍是姥姥的鐵杆嫡系,不會爲「師姐」抱不
平;方護法指點過幼玉劍法,但盈幼玉不會以方系人馬自居,永遠隻是姥姥的親
軍……
鬼先生靜靜看着自己投下的這包硝藥,在少女之間醞釀發酵。
并非所有人都像孟庭殊這樣腦筋靈活、積怨甚深,然而一旦惡意成形,姥姥
對她們做過的事,無論好壞,将有另一番令人發指的诠釋。由内部崩解敵人、讓
她們徹底變成自己的一部份,毋甯是最高明的征服手段。
他滿意點頭,瞥了林采茵一眼,低道:「好生打點,我去去就回。」
林采茵碎步趨近,小聲道:「我陪主人一塊兒去。」
鬼先生笑道:「你想讓我把場子留給郁小娥麽?」
林采茵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咬着紅嫩的櫻唇,退到了一邊。
鬼先生神采奕奕,擡頭朗笑道:「我是不是空口白話,蚳長老自會給諸位一
個交代。我與諸位決計不是敵人,而是因緣牽系、一脈相承,諸位日後便知,此
際毋須憂慮。接下來,我将請林代使與諸位說分明。」
階下夏星陳捧着燒燙的面頰,細聲喃喃道:「……他是說姻緣麽?好好喔!」
孟庭殊低斥:「你閉嘴!」
鬼先生遙眺着郁小娥的方向。「來人,送郁教使返回分壇,明兒再召集外四
部衆位姐妹,與她們詳細布達。」
這話卻是對她周圍的錦帶豪士說的。一名領頭模樣的金環谷衛士手按腰畔刀
柄,躬身說道:「郁教使,請。」
郁小娥面色如常,起身朝鬼先生、林采茵行禮,順從道:「小娥告退。」
偕四名手下離開,前後均有跨刀佩劍的錦帶級豪士扈從,鬼先生看似待之以
禮,防備之心絲毫不減,連瞎子也看得出。
不放郁小娥回去,捱到天明,難保外四部不會生變;然而以郁小娥在外壇的
影響力,真要糾衆反抗,縱無勝機,亦決計不能無血弭平。鬼先生要的不是空蕩
蕩的死谷,在「七玄一宗」的大義下,谷中諸女将來都是他的部屬,追本溯源,
還比金環谷以銀錢招募的雜牌軍更親些,折了哪廂都是損失,絕非上算的好買賣。
以節制外四部的名位拉攏,固是羁縻,但以郁小娥的野心,若太過自由放任,
回頭便要噬主,須得恩威并施,教她時時繃緊了皮,警醒惕勵,才不緻失了分寸。
鬼先生安排停當,忽瞥見後堂通道的簾幔之間,立着一抹烏黑衣影,正是黑
蜘蛛的使者荊陌,明白時候已到,抱拳了作個四方揖,迳往後進行去。林采茵癡
望着他颀長的背影,直到簾幔放落、袍角靴影都不複見,才戀戀不舍地回頭,恰
迎着階下孟庭殊輕鄙的目光。
「看來,是我們錯怪郁小娥啦。」
孟庭殊冷蔑道:「原來勾結外人的叛徒,一直都是你啊,林采茵。」
林采茵玩弄着胸前的大蓬魚骨辮,瞇眼道:「庭殊,你怎這樣說話?主人欲
混一七玄,讓千百年前一脈同出的手足骨肉,重新團結起來,此後天下五道再沒
人欺侮咱們。你是七玄,我是七玄,主人亦是七玄,何來反叛?」
孟庭殊「哼」的一聲,擡起姣好尖細的下颔,冷笑道:「七玄是什麽東西?
我隻知教門養我、育我,拉拔我成人,背着教門私通谷外之人,便是吃裏扒外的
畜生!幼玉失蹤了,我還道是躲藏起來,如今一想,莫不是你下的暗手,好教外
敵入谷之際,少了個紮手的點子!林采茵,天羅香有哪一點對不起你,教你這般
包藏禍心,背叛教門?」
林采茵微微變色,尚未還口,夏星陳卻已轉過頭。
「庭殊,你們不要吵架,林姐才不是你說的那樣。況且他……那人說話我覺
得也有些道理,禁道不是哪個說進便能進的,領路使者放他進來,說不定與教門
真有姻緣……呃,我是說淵源……哎呀,怎麽會說錯了呢?」
捧着發燒的面頰,呵呵呵地傻笑起來。
孟庭殊幾欲暈厥,恨不得抽她倆耳刮子,可惜腕傷不便,怒氣更甚。
「你腦子壞了麽?外人入谷,是林采茵領的路!方才那女人是玄字部的領路
使荊陌,你眼瞎了才沒認出!那人扯什麽先門主之事,全是避重就輕……你莫見
他生得俊,魂兒都飛了,分不清曲直!」
「……他是挺俊的嘛。」
夏星陳委屈道:「況且,你不總說姥姥偏心,隻對幼玉好麽?他說得有理,
若姥姥是幼玉的師傅,那我們的師傅呢?光姥姥有徒弟,都向着她,将來我們老
了,誰來照拂咱們?我覺得換個好看又明理的男人當門主,似也不壞。」
孟庭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向知道夏星陳蠢,萬萬沒想到竟蠢到
了這般田地,一口氣沖上胸臆郁塞不出,差點兒咬牙「咕咚」一聲氣暈過去,踉
跄退了小半步。
夏星陳忙不叠伸手,身子一動,絲褛下擺飄動,兩條白生生的美腿若隐若現,
細膩如頂級象牙的乳白大腿内側掠過一抹晶亮水痕,蜿蜒直至膝間,其稠如薄漿,
末端挂着飽膩的液珠,未被遽然而動的美腿甩落。
(這妮子……居然這麽濕了!
眼前绮景無比香豔,說不出的誘人,露出這般淫态的又是平日相熟的姐妹,
再加上窺淫的刺激與興奮,孟庭殊粉頰脹紅、耳根滾燙,怔然不過一霎,旋被湧
上的狂怒所攫,左掌松開腕子,反手掴她一記!
夏星陳被打得莫名,孟庭殊氣力未複,左手更非慣用,這下看似疾厲,勁道
卻有限。夏星陳捂着面頰,瞠目結舌,俏臉之上連紅腫也無,甚至不怎麽疼痛;
順着姐妹淘的視線低頭,忽覺腿心裏溫膩一片,才知她看的是什麽,正欲辯解,
隻聽孟庭殊咬牙恨聲道:「……下賤!」
夏星陳也不是個沒脾氣的,心虛、慚愧、羞赧、惱怒……交迸之下,身子的
反應還快過了思路,信手一推,推得孟庭殊微向後仰,本能舉手遮護,一動卻痛
得蹙眉,又脫力垂落。
倉促間,夏星陳沒想她傷了腕子,見孟庭殊肩臂甫動,意識到對方武功高出
自己一截,平日對練時被壓着打的恐怖記憶湧起,順手一攫,恰捉住她腫起的手
腕。孟庭殊痛白了俏臉,幾欲跪落,左手忙一抓夏星陳的手臂,尖聲道:「放手
……放手!」
指甲幾乎刺進肉裏。
夏星陳陡被尖嗓一喚,三魂都去了七魄,手臂一吃痛,掌中不覺加勁,見孟
庭殊疼得眼角迸淚,所握之處又燙又腫,才想起她傷了手腕,趕緊松開:「庭殊!
我不是……不是故意──」「噗」的一聲輕響,嬌俏小臉忽露出怪異的表情,低
頭一瞧,赫見半截劍尖突出胸膛,烏膩的血珠溢于鋒緣,欲墜未墜,似将積汩,
怎麽瞧都覺紮眼,彷彿身體不是自己的,所見無比陌生。
「庭殊……好痛……好……好痛……我好冷……」
慢慢委頓坐倒,雙手因疼痛與恐懼揪得更緊,唇面血色飛快褪去,茫然無依
的淚水滑落面龐,彷彿還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事。
孟庭殊嗚咽出聲,雖想拉她一把,腫脹的腕子卻不由心,隻得跟着跪坐下來。
見夏星陳身後,林采茵随手拔出血淋淋的長劍,在大紅絲褛上抹幾下,仍抹
不淨血迹,嫌惡之色乍現倏隐,「匡啷」一聲扔了劍,以白絹揩手,微瞇的美眸
瞟向夏星陳褛擺掀開的腿間,透出的目光既冰冷又怨毒,隐有些瘋狂,與她記憶
之中的林采茵簡直不是一個人,額際沁冷,也不知是疼痛抑或恐懼所緻。
「啪」的一聲,夏星陳趴倒在她斜坐的腿裾間,一股溫熱黏膩的奇異液感,
熨着她光滑細膩的大腿肌膚迅速蔓延,宛如尿了身子,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是夏星
陳的血。
離體的鮮血以飛快的速度失溫,片刻即涼冷漿涸,似能清楚感覺血液的形狀
份量。
孟庭殊極是好潔,本欲将屍體推開,未受傷的左掌一觸夏星陳腦後,「嗚」
的一聲,淚水湧入眼眶,不忍掙出右腕,想起此生與她作别的最後一句話,竟是
「下賤」二字,輕撫着故友蓬亂的秀發,咬唇眥目,任由淚水滾落,一個字、一
個字地擡頭質問:「你憑什麽殺她?」
林采茵回過神來,強笑道:「我是救你,庭殊。出手晚了,現下躺地上的,
不定就是你啦。她掐你脖子呢。」
在場群姝終于明白:這是睜眼說瞎話,本有些搞不清楚狀況的,此際也省得
是她屈殺了夏星陳,隻不知爲了什麽。
「還有,」
林采茵似乎心有不甘,抿着唇又補一句。「你不也說了麽?這小妮子就是下
賤,死也不冤。」
孟庭殊憶起她适才盯着夏星陳腿間的那股怨毒,忽明白過來,隻覺既惡心又
荒謬──你竟爲了這種理由,奪走了同窗姐妹的性命!
星陳,對不住,是我錯了。她心想。你一點都不賤。
你隻是笨了點,又沒用,但一直都是個好人,是……是好姐妹。若有來生,
你要聰明些,别再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了,對你沒好處的。
「林采茵,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她擡起頭來,笑容冷蔑。
「我罵的不是夏星陳。此時此刻,在這冷鑪谷之中,哪有比你更下賤的?你
不愛惜教門的栽培,拿身子供男人享用,也就罷了;引外人穿越禁道天險,出賣
無數同門,也就罷了;爲了你那幼稚無聊的嫉妒之心,連同門姐妹都能随意殺了,
莫非你也知道自己不過是男人的玩物,幾時像破布般随手給扔了,也不奇怪──」
「住……住口!」
林采茵猛扯發辮,精緻的五官忽扭曲起來,橫眉豎目,宛若修羅夜叉,擡起
綴蝶的繡鞋将兩人踹倒,提劍一通亂刺:「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
孟庭殊被夏星陳的屍身所壓,逃都來不及逃,所幸林采茵怒紅雙眼,看也沒
看胡戳一氣,悉數落于夏星陳之背,将她纖薄好看的背脊戳了個血肉模糊。
現場不隻天羅香衆人驚呆了,連混迹江湖、慣于刀口舔血的金環谷豪士們亦
攪舌不下,見美貌溫柔、說話細婉動聽的林姑娘搖身一變,竟如惡鬼附身一般,
無不倒抽一口涼氣,暗忖:「能弄得這等瘋婆娘千依百順、俯首貼耳,主人的是
有通天之本領!」
孟庭殊隻短短尖叫兩聲,便咬舌強迫自己住嘴,瞪着瘋狂亂刺的林采茵,像
是看透了這人似的,雖駭得無法出聲,眸光中的輕鄙、不屑乃至同情憐憫,猶如
不息之箭雨,不住穿透濺起的溫細血點,持續傷着林采茵。
女郎将劍往地上一拄,咻咻細喘,心頭湧起難以言喻的挫敗與不堪。
──一定……一定要教她比死還痛苦百倍、千倍,後悔曾這樣對我!
林采茵霍然提劍,踏前一步,隻不肯給她個痛快,顫着腕子沒出手;見孟庭
殊目光倔強,本想先刺瞎她的雙眼,蓦地想起一事,染血的劍尖往她頰上輕抹,
果然孟庭殊全身發顫,堅持不過一霎,終于别過視線。
「啊,我都忘啦,庭殊你最愛乾淨了,是不?」
林采茵微瞇着眼,柔聲笑道:「這可是星陳的血呦,你們倆感情忒好,怎也
嫌髒?」
孟庭殊身子僵硬,修長的鵝頸拼命後仰,卻非擔心她劃花臉蛋什麽的,倒像
劍上挑着毒蛇青蛙,敢情是潔癖發作,惡心難抑;不過片刻,終如豁出去般,睜
眼怒叫:「你要殺便殺!我才不──」蓦地眼前綻開一蓬粉霧,一股異樣的腥甜
鑽入鼻腔,孟庭殊身子微晃,眼冒金星,立時認出是何物,凜道:「七鱗麻筋散!
你……你幹什麽!」
「是我玄字部特制的七鱗麻筋散。」
林采茵露出淺淺梨渦,含笑糾正她。「配方與你華字部多有不同,就算你帶
着解藥,也解不了這麻筋散。」
「七鱗麻筋散」乃天羅香獨門的迷魂藥,以七種毒蟲粉末混合而成,八部又
各有不同;玄字部用毒自來是八部之首,配方刁鑽更勝七部,孟庭殊知她所言非
虛,休說倉促間未攜帶解藥,便是硬服華字部配制的解藥抗毒,隻怕藥性相沖,
适得其反,咬牙道:「你……你殺了我罷。」
全身軟綿綿的,連說話都有些費勁,想咬舌自盡也使不上力。林采茵沒搭理
她,命豪士押一名仆婦取酒來,拍開泥封,不知往裏頭扔了什麽,随手搖勻,笑
吟吟道:「适才捉拿孟代使的,是哪幾位大哥?」
喊了幾聲,才有四人推搪出列,神色警省。林采茵甜笑道:「幾位辛苦啦。
我這兒有點東西,給幾位大哥壓壓驚,請上前來。」
爲首那人正是與鬼先生報告的光頭漢,猶豫片刻,苦笑:「林姑娘,不是小
人信你不過,貴師門是江湖有數的使毒行家,不管林姑娘往這酒裏投了什麽,在
場恐怕沒人敢喝。林姑娘,您就饒了小人們罷。」
「這位大哥怎麽稱呼?」
林采茵笑容不改。其實衆豪士中,有不少垂涎她的麗色與溫婉,對鬼先生之
豔福是既羨又恨,然而看了夏星陳血肉模糊的屍體,恁是再怎麽好色,盡都沒了
胃口,對她的恐懼遠遠大于一親芳澤的沖動。
「小人麻福,江湖弟兄賞臉,有個渾名喚作「混江鼋」」
那人騎虎難下,硬着頭皮回答。他雖使一雙闆斧,卻是橫練排打出身,身闆
兒粗厚,因一頭秃瘡,腦頂寸草不生,得了個「癞頭鼋」的外号,本人則自稱
「混江鼋」。
林采茵見他形貌猥瑣,甚合心意,笑容益發甜美可人。
「麻大哥,這罈新醅粗酒算不得賞賜,會給人笑話的。」
她伸出纖長的食指往廳中一比,悠然道:「可孟代使就不同啦。她是教門内
四部的菁英,不僅出身高貴美若天仙,更是處子之身,得了她的元紅,還能功力
大增……你說,這樣算不算是厚賞?」麻福聽得一愣,回頭打量幾眼,「骨碌」
一聲咽了口唾沫,把心一橫,叫道:「既然如此,小人恭敬不如從命啦!」
束緊腰帶大步上前,滿滿舀了一杓,仰天飲盡。
「林姑娘,小人喝啦,你待如何?」
林采茵道:「我将七鱗麻筋散的解藥投進酒裏,這藥最吃酒力,一會兒發散
開來,便即走遍全身,教麻大哥成了一名藥人,全身之血都能解毒,恰恰是孟代
使所需。」麻福聽得露出苦笑。「林姑娘,你讓這小浪蹄子吸老麻的血……這太
不地道了罷?」
「吸血的效果最好,不過以孟代使如今景況,莫說咬出血來,怕連麻大哥一
塊油皮也擦不破。」
她瞇眼微笑,雙頰暈紅:「若是麻大哥不嫌煩,願意流點汗給她嘗嘗,或往
孟代使香噴噴的嘴裏吐點唾沫,吃得多了,也能有點效果的。」
麻福眼睛一亮,終于明白這酒的好處,搓手嘿嘿兩聲,卷起了袖子。
「老麻且來試試,這小浪蹄子的嘴有多香!」
孟庭殊渾身僵冷,連想像都惡心得将要反胃,又悲又怒,厲聲道:「林…
…林采茵!你要殺便殺,何必……何必耍這等花樣!」
林采茵笑道:「庭殊,我們玄字部的七鱗麻筋散與你們的不同,半個時辰内
若不能解,經脈不免受到損傷,元功渙散修爲倒退,那是一定有的;拖得長了,
怕手足不甚靈便,從此成了廢人。」
孟庭殊魂飛魄散,怒道:「你──」那麻福卻已來到身前,一捏她的頰颔,
獰笑道:「小婊子!你殺我張、李二位兄弟時,不是挺威風的麽?怎麽想得到會
有今天!」隻覺觸手膩滑,竟比眼睛瞧的還要柔嫩細緻,色心大起,一路順着頸
颔摸到鎖骨,處子肌膚的緊緻飽水,果非妓院的娼婦可比,連小巧的鎖骨都是滑
潤潤的,指尖如碾細粉,絲毫不覺骨硬。
他摸得興起,一隻魔手順勢滑進衣襟裏,貼着肚兜上緣滑了進去,頓覺指掌
之滑,乃平生僅見,孟庭殊的奶脯雖然細小,乳質卻綿軟得不可思議,乳峰下緣
沉甸甸的,墜成了渾圓形狀,手感不遜于沃乳,細緻精巧猶有過之,彷彿全無毛
孔。他忍不住大力揉捏幾下,享受那嫩乳在掌中恣意變形、幾要化成膏液流去的
綿細,揉得孟庭殊嗚咽出聲,不知是因爲疼痛抑或羞恥。
天羅香諸女看得激憤起來,紛紛起身,或斥喝或哀告,莺啁燕啭此起彼落,
襯與孟庭殊含垢忍辱的嗚嗚悲鳴,意外地令人血脈贲張。
「林采茵,快叫他住手!」
「林姐……你别這樣!」
「奸賊!你敢辱我天羅香門人,定教你死無葬身之地!」
「都給我住嘴!」
林采茵愀然色變,柔荑一揮,錦帶豪士們各出兵刃,将一衆教使分押兩旁,
清出居間的場子來,隻餘麻貴與孟庭殊兩人伴着夏星陳逐漸失溫的屍體,上演那
不堪入目的淫辱狎戲;有些手腳不甚乾淨的,将所押的天羅香教使或閉穴道或縛
手腳,對着無法反抗的青春胴體上下其手,權作助興。
蓦聽一聲清叱:「乘人之危,豈是男兒所當爲!姑娘,你也是女子,怎能
……怎能如此?」
聲音雖弱,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霜凜,正是染紅霞。她初初醒來,既不知身
在何處,亦不曉所見何人,卻見得廳中夏星陳悽慘的屍首、麻福之猥瑣,以及孟
庭殊的悲憤欲絕,此事不管放到何處,皆是天地不容,豈能坐視?
林采茵聽得檀郎吩咐「不許任何人碰一碰她的身體」早已打翻醋罈,前金後
謝摻作一處,咬牙振袖:「要你多事!來人,給我掌嘴!」
左右面面相觑,無人敢動。
林采茵索性撩裙下階,仗着染紅霞要穴被封,粗暴地捏開她的下颔,迳以手
中染血的白絹縛口,冷笑道:「二掌院,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有閑心理會旁的?」
染紅霞動彈不得,卻無懼色,一雙美眸直勾勾地望着她,英華與正氣凜冽逼
人,刹那間令林采茵生出一股自慚,胸中煩躁;别過頭去,赫見一旁的蘇合薰睜
開眼睛,依舊是面無表情,無恨無憫、波瀾不驚,彷彿眼裏所見,不過頑石朽木,
連動氣的價值也無。
林采茵冷不防地甩她一巴掌,打得蘇合薰嘴角破裂,滲出血絲。
「可沒人教我不能動你。」
林采茵瞇眼一笑,壓低嗓音:「你好好瞧着,一會兒便輪到你啦。」
忽地滿場騷動,原來麻福将孟庭殊的襟口肚兜揉得奇皺,腰帶更是早已松脫,
領襟滑至臂間乳下,露出光裸渾圓的香肩,膚光勝雪,沾滿麻福晶晶亮亮的口水,
他竟将露出的肌膚都舔上了一遍。
女子纏腰不甚易解,拉扯之間,漢子漸漸被孟庭殊軟弱的掙紮、忍着恥辱的
绯紅臉蛋,以及又恨又無力的悲鳴弄得興奮起來,硬除纏腰未果,注意力轉到薄
薄的褌褲上,「嘶──」的清脆裂帛聲落,将染血的裙裳褲管撕去,露出白白嫩
嫩的下半身來。
孟庭殊不比股腴的夏星陳,小腹連着雪臀都是窄窄薄薄的,瘦不見骨,兩條
腿又細又直,骨肉勻停似幼女含苞,修長的比例卻是不折不扣的成熟女郎;鬼先
生替她裹金創的手絹,将細直光滑的左大腿綁得微凹,出乎意料地顯露一絲肉感,
強烈激起男子侵犯蹂躏的欲望。
她下身的遮掩盡除,吓得尖叫起來,不斷踢蹬:「不要!不要……不要過來!
你……走開!嗚嗚嗚……」
平日輕輕一蹴便能取他狗命,此際卻軟得像棉花,搔都搔不到癢處。麻福笑
着讓她踢了幾下,頭臉不避,随手一撥,将蹬來的細腿撥甩開來,露出腿心嬌嫩
的花唇。
孟庭殊股邊劇痛,恐是麻福手勁大,這一撥竟扭了髋關,柳腰扭顫幾下,卻
無力将雪瑩瑩的腿髀轉回,倒像她自開了大腿,欲迎男子似的,左右怪叫不絕,
直令她羞憤欲死。
麻福将她另一條腿扛上肩,大手探進腿心子裏,粗糙的指頭就着夏星陳的濕
濡血漬,毫不憐惜地搓揉嬌嫩的蒂兒。那處平日連孟庭殊自己洗浴,都舍不得多
用點氣力,此際卻像被沾了砂礫的粗麻繩往複擦磨,痛得她纖腰扳直,勻薄的臀
股不住僵顫,痛楚起初像火炙,後來又像是用刀生生刮去一層皮;末了已無半分
知覺,對方指上的血到底是夏星陳或她的,連孟庭殊自己也分不清。
麻福欲火中燒,感覺指尖溫膩,隻道是少女動情,淫笑:「你這下賤的小浪
蹄子!忒快就想要了麽?裝什麽三貞九烈!看老子生生肏死你!」
七手八腳地去解褲帶。
林采茵笑道:「麻大哥,你要給孟代使解毒呀!怎都是你吃她,也不讓人家
吃點。」
衆豪士大笑。麻福邪火沖天,心中「呸」的一聲,連肏了林采茵母女祖宗幾
十遍,不敢明着拂逆,靈光一閃,依舊是一手解褲帶,一手捏開孟庭殊的小嘴站
起身來,沖諸人笑道:「不好意思啊,兄弟現醜啦。自家人瞧自家人,千萬别笑
話啊。」
怪叫口哨聲此起彼落,連原本被趕到外頭去的青帶、玄帶豪士,亦都聞聲圍
過來,廊庑間滿滿的都是人。「唰」的一聲,麻福将褲子褪到靴踝間,胯下露出
一條又粗又黑、剛毛硬卷的醜物,羶濃的男子體味撲面而來,光嗅着便覺肮髒,
也不知有多久未曾好好洗過一次澡。
「孟代使,你加把勁吸,縱吸不出血來,老子心情一美,也喂你吃點好的,
看能不能讓你别做殘廢!」
說着下身一挺,滿滿地将那物事塞入孟庭殊的小嘴裏,直抵咽喉!
第百五五折灰翳蔽日,矯矢騰空孟庭殊「嘔」的醫生瞠大杏眼,隻覺得異物
幾乎插裂嘴角,帶着駭人的兇暴貫入咽底,刹那間竟令她産生喉管脹破的錯覺,
仿佛被一根杯口粗細的木杠插入腹中,連痛楚都不及占領知覺一,湧上的是即将
窒死的巨大壓迫——麻福捏着她的颔關,直把少女柔軟的喉管當做膣管,不住用
毛茸茸的下腹沖撞着她劇烈變形的嬌嫩嘴唇,口中「荷荷」有聲,伴随着孟庭殊
難以自抑的抽搐與嗚咽。
「快……快停手!」
一名元字部的教使不顧一切地喊:「她會死的!」
被身後豪士一勒雪頸,才沒再出聲。
孟庭殊因嗆窒與疼痛而瞪大的眼眸飛快失去神采,眼白一翻,嗚咽聲成了駭
人的呃呃怪響,左手胡亂揪着麻福粗壯的大腿,卻連一條白痕也刮不出,「啪」
的一聲小手送墜,原本僵顫的纖薄腰闆一癱,一屁股坐落裙腿,爛泥般不再動彈。
林采茵理智漸複,沒想再弄死一名内四部教使,這才喝止麻福。
麻福「呸」的一聲拔出陽物,松開雙手,孟庭殊斜斜倒落,動着了傷腕才痛
醒過來,趴在地上幹嘔片刻,好不容易緩過氣,俏臉上涕淚橫流,貝齒、嘴角都
滲着血絲,顯是麻福沖撞所緻。
她這時才漸能辨出男子留在口裏的腥臊鹹苦,那難聞的汗臭垢膩混着一絲尿
騷味,似還垂挂鼻端,中人欲嘔,難以想象适才那物事不僅通入她嘴裏,甚至插
進喉咽……孟庭殊不由一顫,趴在地上嘔吐着,邊咳邊嗆,一股難以言喻的委屈
和屈辱襲上心頭,眼眶淚湧,隻咬着牙沒哭出聲。
「臭花娘,你别怪老子啊!是你自己不濟事,撐不到你麻大爺射出來,不是
大爺不給解藥啊!」
麻福一口唾沫吐上她汗津津的粉臀,晃着垂下的大肉棒,一點兒也不怕旁人
看,得意洋洋,頗有幾分炫耀的意思。
他胯下物事雖不算長,卻較常人粗得多,包皮褪下之後,露出水煮蛋大小的
黝黑肉菇,居然不是圓鈍形狀,不僅比例尖狹,至馬眼處還突出嬰指般的小半截,
連同尺寸分量,活像切下一截鼈首安在腿間似的,滑稽怪異到令人笑之不出,隻
能啧啧稱奇。
「老麻,原來你的外号是這麽來的呀!」
豪士中有人調侃。
「合着長的不是雞巴,居然是甲魚。」
滿堂轟笑。
麻福仰天哈哈兩聲:「你小子眼紅麽?這人的雞巴能有多大?老子這話兒還
大過甲魚!」
見孟庭殊嘔吐聲止、艱難地移動手肘,想要爬行逃開,隻是速度慢極,扭半
天也不見前進寸許,棉花似的小翹臀一扭一扭的,曲線華潤、粉肌透紅,養眼至
極。
他摸清孟庭殊的罩門,知這小妮子有嚴重的潔癖,一遇肮髒便頭皮發麻、渾
身僵硬,比死還難受,有意折辱,伸出靴尖踏住她赤裸的腳掌心子,獰笑道:
「你上哪兒呀孟代使?這都還沒完哩。」
腳掌心自來敏感,雖未刻意用勁,幾百斤的粗壯神曲踩落,仍教孟庭殊昂頸
慘叫,蹠骨疼痛欲裂,再難寸進。麻福拽她腳踝拖近,孟庭殊本欲撐轉嬌軀,不
料身下頓輕,被頭下叫上斜斜提起,隻上身左半邊撐在地上,避免拖動傷腕。
麻福将她沾滿塵土的小腳湊近口邊,哪理她驚呼細喘、掙紮扭動,血盆大口
一張,津津有味地吮着玉顆般的小巧足趾。
孟庭殊的腳掌就跟她的人一樣纖細,足趾平斂,趾骨渾圓,正因沾了沙土,
益顯出肌色白皙,掌底趾間等肌膚較薄處,均自地下透出一抹粉酥酥的橘紅潤澤,
說不出的可愛。麻福大口大口地又吃又舔,咂咂有聲,手中所握如一隻雪嫩白菱,
從塘底污泥新剝而出,逐漸顯露出鮮滋飽水的菱肉來,光看亦覺美味,不枉他吃
得這般忘形。
旁邊有些抱着瞧熱鬧的心态、不時嬉笑揶揄的,這時不禁收了笑聲,隻覺口
幹舌燥,也想上前品嚐些個。
孟庭殊又癢又惡心,身子軟綿綿地使不上勁,被單吊起一條粉緻緻、汗津津
的纖細玉腿,怎麽也掙不開,正自難受,「啊呀」一聲下身忽然落地,帶着濃重
捍衛的胖大身軀旋即壓上玉背,滾燙粗糙的異物堵上玉門,一徑頂着,卻是麻福
趴上了身。
她吓得尖叫,還來不及掙紮,蓦地腦後一痛,麻福已拽着她的頭發,強行将
小臉扭了過來,淫猥醜陋的面孔湊近,便要去吻她的嘴唇。且不說口臭黃闆牙,
這張嘴才剛舔過她的足底泥,孟庭殊思之欲嘔,死活不肯張嘴,麻福不煩起來,
一壓傷腕,趁她痛得叫出聲時,一把吸住兩片軟軟的唇瓣,将灰白如鱷的寬扁大
舌深入檀口,吮著少女口中芳澤。
孟庭殊「嗚嗚」搖頭,不幸頭發被他揪住,光是僵持不動都疼得迸淚,況乎
掙紮?然而更可怕的事情才正要發生。壓迫着她的粗壯雄軀前移,原本隻堵在股
間的一團灼熱異感,忽變得輪廓清晰起來,猶如一條粗硬的木橛子,直往最嬌嫩
的腿心裏頂,位置卻大出她的意料——「啊……不要……那裏不要……痛……呀
——」
漢子的蠻橫粗暴,讓過程快到她不及反應,撕裂的劇疼卻長得不可思議,随
着時間流逝不斷堆疊,持續增幅……
「好痛……好痛啊!」
孟庭殊僵直腰臀瞪大眼睛,隻覺得身子似乎從肛菊處被硬生生撕成了兩半,
搠如身子裏的根本不是什麽木橛,而是椽柱一類的巨物,直将她的下身搗得稀爛,
什麽也沒剩下。
麻福可不懂什麽叫憐香惜玉,硬捅進少女嬌嫩柔弱的小菊花裏,「嘶——」
的一聲仰頭一顫,陶然到:「娘的!真他媽夠緊。」
乘着血潤大聳着,伸手掰開兩瓣細嫩的雪股,唧唧唧地悍然進出。
初時孟庭殊慘叫不止,每一捅都讓尖叫哀鳴的程度不住攀升;末了似連叫喚
的氣力也耗盡,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痛白了的小臉上涕淚橫流,目焦渙散,
十指痙攣般不住屈伸,嚓嚓刮地,忠實反饋着股内的劇烈痛楚……
她勉強睜着模糊的淚眼,突然有種神魂出離的錯覺,仿佛那個正在抽搐、哭
喊着的并非自己,旁觀那樣的悲慘苦痛,令她不僅怃然,多少動了恻隐之心。
在她們眼中……在所有人眼中,我就是這般模樣麽?散着金星的朦胧視界裏
其實能隐約辨出一雙又一雙的靴鞋,她并不真的知道有多少人在看,不願去想在
她們或他們眼中,自己究竟還剩下什麽。
就讓那個畜生侵犯後庭好了。唾沫、汗漬,甚至是更惡心千百倍的東西,她
都能一滴不剩地吞下去;無論遭遇什麽樣的對待,根本不失,将來都能讨回來!
待解了「七鱗麻筋散」的藥性——麻福隻覺得她股中潤滑,抽動益發暢快,想是
腸液分泌,令陽物出入順遂,大手一揮,「啪!」
在臀上留下一枚殷虹掌印,笑道:「小婊子,大爺幹得你忒爽,連屁眼都濕
了?真他媽賤格!」
旁人取笑道:「沒準是腹瀉,你小心拔塞子啊。」
引來哄堂大笑。
麻福也不生氣,笑道:「都别争啊,瞧瞧便知分曉。」
剝的一聲從雪臀拔出陽物,隻見鼈首般的巨大肉菇上黃黃赤赤,不知沾着什
麽,說是漿液,卻比唾沫稠厚許多。
孟庭殊股内的腫脹感一空,後庭突然激靈靈地痛起來,宛若刀出,遇風刺裂。
原本小巧秀氣的肛菊,如今隻餘一個慘烈的血洞,皮肉微微翻開,如金創一般,
令人不忍卒睹。
麻福揪着她的頭發提起,捏開颔關,淫笑道:「孟代使,對不住,這回要滋
味不好,可怪不得我,是你屁眼裏的味兒。」
将陽物塞進她嘴裏,胡拱一氣,倒比前度折騰得更久。孟庭殊被嗆得将欲斷
息,半昏半醒,滿嘴都是腥臊的臭氣和苦味,混着鐵鏽般的鮮烈血氣,不住激起
喉搐胃湧的沖動,頻頻将她從昏厥失神的邊緣喚回。
與麻福一同出列的三人,見不過須臾功夫,他便将一名精緻絕倫,畫中人兒
般的美麗姑娘玩弄得如此凄慘,不禁有些光火:綠林出身的好漢,誰沒有同弟兄
們玩過女人的經驗?弄得滿嘴黃白之物,這還讓不讓沾點兒好處?忿忿道:「喂,
癞頭鼋!不帶這樣的吧?你手腳幹淨些,後頭還有人哩。」
有兩個性急的,已搶着酒杓喝光大半壇,臉都紅了,頗爲躍躍。
麻福笑道:「這還不容易?學着點!」
取來一大桶水照地一潑,「唰!」
沖得孟庭殊蜷被别首,殘剩的薄衫貼熨着玲珑巧緻的乳球形狀,随激烈的嗆
咳不住起伏彈動,顫如豆腐,可見其軟。
這沖下去她身上夏星陳的殘血穢迹,加上濕衣貼身,别有一番仙子落難的誘
人風情,的确可口得多。三人淫笑着正要圍上,卻見麻福跪在少女兩腿之間,将
細細的腿兒大大分開,不禁哇哇大叫:「癞頭鼋!你幹什麽?後庭都給你辦了,
前頭怎麽也要交出來罷?」
麻福胯下那條粗紅猙獰的鼈首棍,單手幾乎握不住,他捉着往少女嬌嫩的花
谷中蘸點淫水,便要擠開黏閉的陰唇,嘿嘿笑道:「好啊,你們幾個掏将出來,
哪個硬了哪個先來。」
三人一愣,見麻福那鼈頸似的的奇偉陽物,自家與之一比,不免見绌,過往
強奸女子好似,多是個個輪流上,匆匆完事,圖個爽快而已,誰也沒閑工夫品頭
論足。現而今滿廳都是天羅香女子,還有林姑娘居高臨下,一目了然;一想到自
曝其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肯先解褲子。
孟庭殊被冷水潑醒,凍得發顫,見身前堵着麻福那多毛黝黑的猥亵身軀,以
及自己大大分開的雪股間、即将被異物突入的驚悚不适,搖搖昏沉的小腦袋,突
然明白過來,吓得魂飛魄散,失聲叫道:「不要……不要!後面……後面給你
……這邊不行!不要進來……别……嗚嗚嗚嗚……」
說到後來混着哭音,一邊扭動嬌軀似欲閃避,又忍痛用剩餘的左手去剝股瓣,
引誘男兒針砭……慌亂的舉動紛呈并至毫無章法,伴着急遽升高的絕望感,少女
隻求能保住花谷中那片無比珍貴的薄薄肉膜,用什麽交換都好,哪怕是出賣靈魂,
亦霧半點猶豫。
麻福充分享受了她的絕望苦嚎,轉頭沖三明同夥獰笑:「吃肉就别怕味兒臊,
你們瞧好啦。」
不理少女軟弱的抗拒哀告,鼈頸般的粗尖肉棒向前一頂,襯着少女的嘶聲慘
叫,狠狠捅進了她未經人事的嫩膣之中!
對蚳狩雲來說,這也是活生生的噩夢。蚳狩雲近年來甚是淺眠,縱使入睡,
也常在各種醒後印象紊亂淡薄的雜夢中驚醒——因此,荊陌才剛來到她的床邊站
定,老婦邊突然睜開了眼睛,仿佛她其實沒有睡着似的。
「穿衣起身,」
荊陌仿佛扮演傳話的角色——雖然次數屈指可數——在蚳狩雲見過的寥寥黑
蜘蛛裏,她的身形口音算是好認的,開口的時候诘屈聱牙之感也淡些,比較像是
正常人。「我在門外候着。」
蚳狩雲并不覺得屈辱,也未以爲荊陌姿态甚高,對自己頤指氣使,視爲從屬。
半生待在地底、絕少人眼,已使她們成爲截然不同物種,隻有外型像人,卻不能
以人目之。将來,薰兒也會變成這樣罷?在此之前,須得從她口裏,好生一探黑
蜘蛛的根底虛實——老婦苁蓉不破地換好衣衫,用備在床頭的香湯漱了口,還披
了件絨襯大氅,盤膝坐于琴幾之後的蒲團,點燃獸腦中的檀木熏香。
荊陌仿佛一一曆見,在她放落火絨的同時,準确無誤地開門,引入一名烏綢
開氅、腰跨金劍的俊朗青年。「外人入谷」的沖擊尚不抵蚳狩雲見着那件黑袍時
的錯愕,正欲起身,腿裾碰着幾緣,「嗡」一聲琴弦向東,瑞腦金獸的獸首小蓋
翻跌下來,在幾上撞出清脆結實的金木交擊聲。
(這是……先門主的袍子!
青年所穿,自不能是先門主之物。他死後,蚳狩雲已将遺物盡燬,時候想來
才覺毫無必要,然後以當時那樣心如死灰的難過和絕望,似要毀掉點什麽方能稍
稍平複,做出此等無益之舉,也算是人情之常了。
「長老可以叫我"鬼先生"。」
青年微笑道:「但我沒想這般了事,這太不尊重長老,也不尊重我自己。我
姓胤,單名一個"铿"字,久聞長老大名,可惜緣悭一面,隻托魚雁,至今日方
谒,望長老萬勿嫌我簡慢。」
蚳狩雲想起那封七玄大會請柬上的署名,一下全都聯系起來,豔兒赴血河蕩
之約才失蹤的,如今召集人竟長驅直入冷鑪谷,對方意在天羅香,恐非臨時起意、
順勢而爲,而是一早便盯上了教門,處心積慮,終在今夜出手。
老婦人望着那張英氣俊朗的面孔,斷定他非是信口冒稱。
「原來,你是胤丹書的兒子。」
「有這麽明顯麽?」
胤铿——或說「鬼先生」——聳肩,還是忍不住露出一絲輕佻。「長老既知
我來曆,當明白我對天羅香無有惡意,否則此際谷中早已血流成河,諸位花朵般
的教門姊妹們慘遭蹂躏,而非待之以禮,僅稍微限制一下她們的行動罷了。」
這話軟中帶硬,明着是示好,表明雖拿下了冷鑪谷,卻是秋毫無犯,還有商
量的餘地,實際上卻是警告蚳狩雲:天羅香的存亡絕續,隻在你一念之間,合作
則不緻傾覆,若是給臉不要臉,「血流成河」、「慘遭蹂躏」雲雲恐非恫吓,轉
眼成真矣。
鬼先生從袍底去除那片胫甲,置在琴幾之上。
「長老若寄望雪豔青之奧援,也趁早死了這條心。」
蚳狩雲閉上眼睛,半晌才又緩緩睜開,仿佛憑空老了十幾歲,眉宇間那一抹
芳茂殘迹倏忽殆盡,隻剩下衰老空洞的軀殼。「你要什麽?」
鬼先生笑了起來。「我有兩樣物事,須得長老相贊。其一,請長老在天羅香
諸人面前,奉我爲真主,跪于階下山呼萬歲,并對諸位姊姊承認,我才是天羅香
的正統。」
蚳狩雲低垂眼簾,似極疲憊,片刻才低聲道:「我可以做。但縱然如此,你
也不會真正擁有天羅香。本門規矩,以女子爲尊——」
「所以你那蘅青姑娘弑師出奔時,長老才沒有趕盡殺絕麽?」
鬼先生故作恍然:「原來如此。因爲她殺的,是位男兒身的天羅香之主啊!
這麽一說,就通啦,難怪、難怪!」
蚳狩雲身子微震,心中暗忖:「他竟然知道蘅兒的閨名!」
驚愕不過一霎好,忽然抓到關竅,緩緩擡頭,沉聲道:「你和左晴婉……是
什麽關系?」
鬼先生眼中微露驚詫,旋即點了點頭,撫掌笑道:「姥姥不愧是七玄中有數
的大長老,與您說話,當真一點也大意不得。左護法同我的關系可緊密啦,是我
割斷了她的股脈,瞧着她流幹最後一滴血、嚥下最後一口氣,再替她阖上眼睑的。
瞞了長老許多年,真心對您不住。」
左晴婉雖與明棧雪、雪豔青等算是一輩,年紀卻大了她們七八歲不止,跻身
教門菁英、得姥姥大力栽培以前,原是伺候先代門主穿衣的小丫頭。先門主雖深
居簡出,長期呆在北山石窟,少見教内諸人,左晴婉卻是天天伺候着他,那件烏
綢開氅熟到不能再熟,若曾随手描繪下來,甚且縫制一襲收藏,以爲紀念,也非
什麽奇怪之事。
先門主死後,蚳狩雲爲掌握教中大權,已清掉一批老人,扶植上來的新科護
法教使中,對明棧雪弑師出奔一事多不了了,更别提貼身侍奉過先門主,知有烏
稠開氅、蘅青姑娘等;鬼先生能做出這身打扮,且說得出明棧雪的本名,唯一合
理的交集,也隻能是死在濮嵧分舵的左晴婉。
婉兒一向硬氣得很,蚳狩雲心想。要從她口裏撬出這些事來,這厮定是使盡
了手段。「你狐異門從忒早之前,便精心布樁對付我天羅香,看來今夜之失,也
不算冤枉。」
「左護法什麽都告訴我了。」
鬼先生淡淡一笑。
「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我毀滅天羅香,确定她所經曆過的事,不會發生在其
他女子身上。蚳長老,在你眼裏,雪豔青也好、左晴婉也罷,不過工具而已,你
适才一見此甲,料想雪豔青無論是被殺抑或被擒,日後恐都用不上了,居然連問
都沒問一句……這般心涼,沒想過在他人眼裏,是如何的齒冷麽?」
蚳狩雲沒接口。近期之内,黑衣青年不是唯一做出這種質控之人,不管是他
抑或耿照,都無法動搖老婦人賴以行事的準則。你們哪裏知道,延續教門,需要
何其冷硬的心腸,才能面對如此的艱險不易!
鬼先生也沒打算以溫情打動她,悠然道:「《天羅經》包羅萬有,号稱『七
玄第一武典』,然而數百年來,卻無一位天羅香教祖倚之稱霸武林,明明坐擁各
種拳掌外功絕藝,卻無一門足堪匹配的内家功法,『腹嬰功』雖是絕佳的養陰聖
法,用于克敵制勝,不過二三流矣。
「你身受上上代門主"喜欲夫人"薄雁君的大恩,師徒二人耗費心血無數,
一意突破腹嬰功禁制,以發揮《天羅經》諸武學的威力,可惜薄雁君殚精竭慮、
發枯身竭,仍是一籌莫展,大半生的努力嘗試全扔了水裏;要不是她服食過及其
稀罕的異種『枯澤血蛁』,内力勝過曆代門主,天羅香在這一代就該衰頹,隻能
蝸居冷鑪谷,靠黑蜘蛛的保護苟延下去。」
這事不惟左晴婉,連蘅兒、豔兒都聽她說過許多次,鬼先生得自左晴婉死前
轉述,并非難以想象。當年薄雁君彌留之際,靈光一閃,喚守在病榻平旁的親信
護法們上前來,娓娓道出一個奇想天外的計劃。
據說「枯澤血蛁」形狀似蟬,生着七鰓鳗似的猙獰口器,鲎甲蟹足,拖着一
條劍戟長尾,體型大如卵石,泛着似金非金、似銅非銅的銑亮光澤,刀劍難傷;
有翼翅而不飛,有腹足而不行,遇到土地便往下鑽,一待就是三十年,直将若幹
範圍内的生機吸取一空,才又轉移到别處。
單反血蛁寄生之處,地上寸草不生,水中無有魚蝦,連水藻蚊蠅都活不了,
故稱「枯澤」存活超過三百年以上的枯澤血蛁身帶血光,千年以上則通體轉赤,
那是犧牲了地表上下無數生靈所得來,乃天下至補。
枯澤血蛁無懼金鐵,唯腹部胸甲、腹甲之交有一處軟肋,能輕易戳破,漏出
體液。東洲許多王公巨賈不惜耗費千金,以求一隻百年以上的血蛁,以其液延生,
傳說吊命的奇效還遠勝參芝。
薄雁君年少時因緣際會,竟于冷鑪谷附近得到一對枯澤血蛁,與同行的獵戶
少年一人一尾,分了兩隻蛁蟲,薄雁君因此武功大進,乃至登上大位,統領一門。
那少年卻一直深山逍遙,快活度日,幾與薄雁君同時仙去,兩人俱活到八十高齡。
薄雁君固未婚嫁,也不曾誕下兒女,獵戶卻留有一條獨脈,兒子生了孫子,
孫子又生了曾孫,曾孫又生玄孫……約莫其時,恰有個六歲大的男童。蚳狩雲等
受了薄雁君的遺命,将這男孩兒帶進冷鑪谷,藏在北山石窟撫養長大,立爲天羅
香新主。
「喜欲夫人」薄雁君的構想既簡單又大膽:既然女人練得腹嬰功不濟事,那
便換男子試試!
陰功不合男子習練,由是更須服有三百年以上「枯澤血蛁」的非凡血脈,身
帶天功,生下來便遠較常人跑得快、跳得高,氣力旺盛,練什麽武功都能成材。
更進一步想:既然他練不了天羅香的内功,那便由旁人練,練好了再送将給他,
一股腦兒灌入身子裏,這總行了罷?
「蘅青姑娘也好,雪豔青也罷,通通都是爲了『他』備下的内力罐子。」
鬼先生怡然笑道:「時間到了,便将處子元紅并着一身功力,全捐給先門主
————這便是你們原本的盤算,是不是?」———————————————
———————————————————————————————————
——————鬼先生回到天宮大廳時,場子裏已是一片淫猥狼藉。
孟庭殊被幹得兩眼失神,小嘴怔怔張着,自嘴角淌出一條晶亮津唾裏夾着血
絲,顯是口内牙槽受了損傷。她身上片縷不存,細小卻雄壯渾圓的奶脯上布滿了
殷紅的指痕,仿佛被拖進一群鬣狗中撕咬過,雪白的大腿臀臂都有醒目的瘀傷。
麻福在她嬌嫩紅腫的小穴裏射了兩回,意猶未盡,又狠幹了小屁股一回,若
非精囊已空,怕又要再射一注。
孟庭殊本還慘叫哭嚎着,持續了一段時間,末了已癱軟不懂,宛若死屍,隻
有在陽物拔出血洞、重新捅進另一處時才有抽搐些個,連呼痛得能力都已失去。
麻福把沾着殘精血污的肉棒在她面發上胡亂擦抹,把好好一名玉人一般的人
兒弄得污穢不堪,再加上前後兩穴落紅狼藉,連嘴角都有血,一旁巴巴望着的三
名同夥也沒了胃口,又不甘空手而回,也不知是誰起的頭,索性将手伸進褲裆裏
捋着,捋出滿腹邪火,稀哩呼噜地射了她一頭一臉。
自然也有不嫌精血肮髒的。「喂老麻!你弄忒久,也該消停了罷?」
一名矮個子連連咂嘴,解了褲頭上前來。麻福嘿嘿兩聲:「你來也行啊。」
朝孟庭殊發上呸呸兩身,唾沫混着稀痰,左右無不蹙眉掩鼻,那矮子卻毫不
在意,笑道:「要不你直接拉泡屎好了,也省事。」
麻福靈光閃現,捉着垂軟的粗大鼈首,照定少女精唾狼藉的茫然小臉,還真
想尿她一下,矮子伸手一推,怒道:「媽的,有你這麽小氣的麽?又不是你婆娘!」
麻福踉跄幾步,抖得鼈頸直晃搖,冷笑道:「老子拿了她的元紅————」
「是誰準你做的?」
潑喇一聲吊簾掀起,鬼先生大步而出,黑蜘蛛荊陌跟随在後。全場熙攘嬉鬧
頓時沉落,林采茵一顫回頭,強笑道:「主人————」
鬼先生冷不防地一揚手,直将她從三級階台搧得翻身栽落,撞倒兩名錦帶豪
士,恰恰避開幾椅等堅硬之物;饒是如此,林采茵仍蜷在地上微微滾顫,半晌都
起不了身,也不知是暈是醒。
麻福一看臉都青了,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告饒道:「主……主人,真不幹小
人的事啊!是林……林姑娘讓小人做的,同夥的還王乘同他們仨!」
被指的那三人臉色丕便,胡亂推搪着,大喊冤枉。
鬼先生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剛剛當上了天羅香的門主?你強奸的,卻是
我之門人?」
麻福還欲強辯,蓦地眼前一花,烏氅翩至,緊接着一陣難以言喻的撕裂劇痛
自兩腿間傳來,他忍不住放聲慘嚎,一團血肉模糊的腥臭異物随之塞進他大張的
嘴裏,麻福蜷身栽倒夾緊雙腿,在地上滾出一片駭人的血潑墨。
王承通三人面面相觑,突然齊齊轉身,拔腿朝外堂奔逃而去!
鬼先生也不追趕,見廳外樓梯間走下一條瘦高衣影,揚聲道:「鳳爺,留下
三條狗命!」
語聲未落,一條匹練銀光如神龍矯矢,「颼!」
破空飛出,長如連索的風刃一氣将三人的腦袋掃落,「咚咚咚」滾落在地,
無首的殘軀卻還奔出數尺,才抽搐着倒下。
來人一收銀練,跨入高檻,卻是一名兩頰瘦削、面色青白的錦衣高漢,帶飾
青玉,神情冷漠,對殺人斷首一事無動于衷,自然得像是呼吸喝水一般,正是金
環谷四名玉帶高手之一的「雲龍十三」諸鳳琦。
「鳳爺辛苦了。」
鬼先生抱拳微笑。
諸鳳琦隻認得他的聲音,今日還是頭一回見他陸琏,眉毛都沒動一根,拱手
還禮。「這般貨色,難說辛苦。」
自行落座,隻瞥地上一眼,旋即坐正,堪稱目不斜視。
鬼先生命人将麻福拖出堂去,雙掌以貫釘釘死在木架之上,吊起示衆,俟其
自斃;用刑期間,慘叫與釘錘聲不絕于耳,天羅香諸女無不露出痛快的表情,那
些曾動淫念的金環谷豪士則鐵青着臉,暗自慶幸未逞一時之快,死前還要受這些
零碎苦頭。
奄奄一息的孟庭殊被抱上閣樓料理傷患,諸女雖未必服氣,但悲憤之情略減,
鬼先生已安排蚳狩雲向衆人布達,此際多說無益,讓人将教使們先行軟禁,饑飽
寒衣盡量供應,嚴禁豪士騷擾侵犯,暫作權宜。林采茵回過神來,撫着微紅的面
頰站在一旁,鬼先生也不理她,徑對衆人道:「今夜一戰功成,本該大肆慶祝一
番,不想小人壞事,隻能未賞先罰,實非我所願。我說啦,天羅香皆是我之門人,
豈有欺侮自家人的道理?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餘興節目。」
目光掃往一側,怡然笑道:「二掌院,這便輪到你啦!煩請你起身上前,來
給諸位看看可好?」
耿照還未睜開眼睛,難以想象的疼痛幾使他再度昏厥過去。
渾身上下每根肌束,仿佛被烙鐵炙融了、燙焦了,而後又一節一節蔔蔔有聲,
擠溢得脆裂開來,迎風片片崩解……在失去意識以前,他隻記得自己極力護住頭
臉胯下等要害,免得在紛至沓來的踢踹間遭受重創,但是這樣的腫脹疼痛扔遠超
過他的預期,并且随着隻覺次第複蘇,不斷向上堆疊積累,每當他覺得忍耐力已
至極點、行将崩潰,疼痛卻總能築出一堵超越想象的新高,再次将他拉上另一個
全然陌生的層次————嘩啦一響,冰寒刺骨的夜涼水兜頭潑落,水珠刺進肌膚
綻開的無數大小裂創,終于痛得耿照忍不住張嘴,「啊————」
短短一聲吐顫,微分的嘴唇卻像生生撕開黏合的血肉一般,疼得他眼角迸淚;
鹹澀的淚水自破碎浮腫的眼皮滲入,少年難以自制地扭動起來,宛若涮過沸水的
活蝦。
「……醒了,醒了!」
周圍的鼓噪聲如在他顱内擂着戰鼓,每一絲震顫都令他反胃嘔吐。但意識一
旦清醒,超越感官之上的直覺則醒得更快,要不多時他便想起自己失陷金環谷衆
人之手,是鬼先生将自己徹底擊倒,蘇姑娘也被抓了,還有染紅霞————他劇
烈嗆咳起來,忍痛突出一口血污,睜開眼睛環伺四周,見蘇合薰倒在一旁的太師
椅中,睜着一雙清冷的妙目睇來,似是動彈不得;二朝思暮想的紅衣麗人,則俏
麗身前,胸背挺拔、腰腿修長,身姿儀态說不出的曼妙動人,染紅霞強忍着眼淚
不欲示弱,卻仍在他睜眼的刹那間潰堤,「嗚」的一聲掩口縮肩,左臂環胸,窈
窕的嬌軀不住輕顫。
「沒……沒事了。别……别哭……」
他忍着劇痛,艱難地翕動嘴唇,試圖撫慰一人,才發現幹啞腫脹的喉頭全然
發不出聲音,連吞咽口水都痛得像千針攢刺,隻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染紅霞的淚
水流個不停,他知道她絕不軟弱,無論面對何等難關,總能堅強面對……
但他漸漸明白了,她爲什麽這般心痛了。明明上半身各處無不痛得他死去活
來,腰部以下卻無知覺;非是不會痛,而是像不存在似的,根本無從痛起。他依
稀記得鬼先生落腿如斧,重擊了他的腰脊龍骨,該不會……該不會是被腰斬了,
下半身空空如也,才不知疼痛吧?
耿照想着,自己也差點笑起來。這一切如果是噩夢的話,能不能一霎眼之後,
便即醒來?
但真正的噩夢,現在才剛開始。鬼先生的身影忽從染紅霞背後閃出,個頭卻
比印象中縮小許多,耿照愣了一下才會過意來,原來他是站在遠處。鬼先生變戲
法似的亮出一團鮮血淋漓的肉塊,沖他笑道:「恭喜你啊耿典衛,你這話兒我們
每個人都拿着比了比,沒一個大過你的,可惜啊!早知就不切你拉。」
耿照縱使視線模糊,也認得出那是團割下的陽物,悚然一驚,掙紮着低下頭,
卻聽周圍一片轟笑,染紅霞不及抹淚,回頭怒道:「你胡說什麽!」
耿照的衣衫雖污損破爛,慘不忍睹,褲腰卻系得好好的,自是鬼先生拿麻福
之物相戲。
這一試之下再無疑義,耿照不僅龍骨被斷,下半生再與站立無緣,遑論跳躍
行走,恐怕連腰腿直覺亦失,成了個不折不扣的攤子,憑他在阿蘭山上何等風光、
力戰李寒陽邵鹹尊威震天下,此生之餘「廢人」兩字相傍,什麽英雄聊得都成夢
幻泡影,點滴不存。
耿照忽然驚恐起來。他自有生,最得意的便是跑得比人快、跳得比人高,内
力沒了可以再練,體内有個吸功深淵再也使不了武功,但他還能是個不錯的山樵
獵戶,不管幹什麽都能養活自己,養活親愛的家人與女眷。但……半身不遂?這
要如何管照紅兒、寶寶,他年邁的老婦以及龍口村和流影城的兩位姊姊?
他掙紮欲起,但動也不動、仿佛與心識的聯系全被切斷的下半身,卻令他渾
身如墜冰窖,從頭冷到較低————但如今連腳底他都感覺不到,視線所及,癱
在地上的是兩條宛如縫了棉絮套上靴褲的假肢,半點「活生生」的感覺也無。
鬼先生已當他是桌椅幾凳一般,目光掃過卻看不入眼,專對染紅霞道:「二
掌院,跟男人呢,起碼得挑個有用的。就不說這個幸不幸福了————」
随手扔掉陽物,正色道:「還得替她把屎把尿,啧。你忍得三年,忍得了三
十年麽?你雖是破鞋,所幸還有幾分姿色,很多男人可選的。這個……啧啧啧,
我看就算了罷?」
染紅霞面色慘白,咬牙眥目,冷冷道:「行走江湖,部分黑白正邪,能立身
服人者,隻講『情義』二字!有情有義,才有江湖。你莫逞嘴上之快,有什麽條
件,爽快說了罷,不違俠義道、不悖良心之事,我能爲你做到;否則,死有鴻毛
泰鈞之别,你未必便能威脅了誰!」
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不卑不亢,在場許多人不禁對她收起輕視,心中暗暗
點頭,料想江湖恩怨,至多是引刀一快,身死酬仇,主人既已占盡便宜,要殺要
剮也好幹脆些,圖些嘴上便宜、零碎折磨,既是折辱了這等飒爽身姿,也未免太
無器量。
「爽快!」
鬼先生豎起了大拇指。「那我便直說啦。二掌院,我要你的人。」
雖然早已想過這種可能,但親耳聽聞時,染紅霞仍忍不住白了雪靥,身子微
晃,若非苦苦撐持、不肯下人,說不定便暈厥過去。
耿照依稀聽得,發出嘶嘎瘖啞的「嗚嗚」怒吼,隻可惜動彈不得,鬼先生連
瞧都懶瞧一眼。染紅霞見得愛郎的慘狀,心中酸楚,心想若能換得他平安出谷,
及早延醫治療,便迫不得已委身于賊,恐怕也要忍耐。
正自柔腸百轉,忽聽鬼先生笑道:「啊呀,二掌院是不是誤會了?我不是要
你獻出身子,供我奸淫取樂,等着我臨幸的女子,都能繞平望都外城牆幾匝了,
實輪不到二掌院委身。」
說着笑容一斂,冷冷道:「我要你做的事,不管違不違俠義道、與良心有無
關連,隻要我說了,你不但得做,還得做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不留一絲餘地!
這比陪我睡覺要難多了,不容你虛與委蛇、陽奉陰違,若要你弑殺師傅、屠滅水
月一門,你也做了才能點頭!如此,你若立下毒誓,終生不得違抗我之命令,我
便留下耿照的狗命,你聽清了麽?」
染紅霞渾身顫抖,蓦地想起一物,澀聲道:「你……你是要我做刀屍?」
鬼先生笑道:「要我留他一命,不清一清前賬,價碼本就不便宜。你可知你
的好郎君毀我多少心血、礙我大業推行,爲他一人逞英雄意氣,有多少人白白流
血,心機落空,多少冤恨難以昭雪,多少理想泥足不前麽?要不是你還有這點價
值,你二人挫骨揚灰之外,豈有别的下場!
「沒錯,就讓你做刀屍,交換你愛郎的後半生,毋須活在無窮無盡的酷刑折
磨之中。這麽好的條件,我隻提一次,越猶豫就隻會越糟糕,你且考慮清楚。」
鬼先生從原本的激昂憤恨,說到這裏時已十分平靜,越是如此,越令染紅霞
慄慄震顫。她不怕身受孟庭殊那樣的遭遇,就算再痛苦數倍、乃至十數倍,她猜
測自己都能挺得過————世上有比舒适、幸福,肉體的歡愉或苦痛更重要的事,
叫做「信念」失去信念,人就隻能活得猥瑣低下,足以令一切舒适幸福染上烏影。
————但,她能堅持看着耿照受苦嗎?
想象他所承受的痛苦,比在她自己身上發生的同等來源,還要痛苦上百倍、
千倍,那已經不是她的意志所能承受的範圍。若……若耿郎此刻靈台清明,還能
同我清楚說上幾句話,他會怎麽說呢?會鼓勵我堅持信念,還是讓這一切盡快落
幕?
「時間到。」
鬼先生歡快宣布,仿佛一點都不意外。
「因爲你們始終都是這麽樣的愚蠢,會走到這一步也是理所當然。你剛剛要
是爽快點頭的話,我大概要吓得送贈品了,呼————好險好險。現在,我們要
将條件往下修。
「你若願成刀屍,可交換愛郎的後半生毋須活在無窮無盡的苦心折磨中,雖
然有點小殘廢不太方便,但我相信你們的愛可以克服一切……」
染紅霞聽得一怔,還未會過意來,鬼先生烏影一散,已如旋風般掠下階台,
穿過了橫在染紅霞頸邊身畔的脫鞘刀劍,在耿照身後重凝身形,像擺弄傀儡似的
提起他的右腕,朝衆人亮出左掌中的匕首「「大家看好啊,耿典衛的右手,持刀
戰敗鼎天劍主、文舞鈞天,令群魔辟易,五道共仰的這隻右手……就- 沒- 了!」
銀光一掠,精準地挑斷了耿照的手筋!
手腳筋脈被挑,劇痛不下于腰斬刖膝,自古便是極刑。耿照身子一搐,由胸
臆裏迸出撕心裂肺的痛吼,整個上半身後繃如弓,旋即彈顫着滿地亂滾,傷處濺
血如激泉,連素來冷靜的蘇合薰都不由驚呼!「……耿郎!」
染紅霞不顧刀鋒劍刃,發了瘋似的往前沖,左右唯恐白刃誤傷了她,紛紛撤
手,眼見染紅霞即将撲到耿照身上,蓦地重重一跌,仆倒在地,整個人被倒拖了
五六尺之遠,靴踝處纏着一條折節爛銀鞭,正是諸鳳琦出手。
錦衣玉帶的持鞭瘦漢飛快點了她背心幾處穴道,回身落座,收起十三節鋼鞭,
一腳踏在她曲線動人的腰臀上。
「謝了鳳爺。」
鬼先生一把将痛得扭曲的耿照抓起,這此亮出的是他左臂手筋。「可惜時間
又到了,我們繼續修改條件。你當刀屍,交換一名雙手殘廢的如意郎君————」
耿照最後聽見的聲音,是染紅霞瘋狂地哭喊着「我答應了」、「别再傷他」
偌大的廳堂仿佛亂成一團,明明就隻有鬼先生一人作怪,四周全是他的人啊!
意識漸漸抽離身體,連那可怕的疼痛都暫時消失,耿照發現自己置身于一片
漆黑的汪洋,墨汁般的巨浪将他幾丈幾丈的抛起抛落,同樣漆黑一片的天空裏烏
雲壓得非常低,有時幾乎難以辨别出雲與浪,烏雲不住落下黑雨,聲勢驚人地落
入黑暗的海上……
太祖皇帝「殘拳」所模拟的意象,是海洋。他忍不住想:倘若體内那吞噬一
切勁力的深淵具現出來的話,應該就是這樣一片黑不見底的黑淵之海吧!———
—這就怪了。
出身東海之濱的太祖武皇帝,是在什麽地方,看過這樣的海呢?在這個世上,
并沒有如這般黑黝而瘋狂的海洋,他究竟在何處、或受了何人的啓發,才由這樣
的深淵之海中,悟出了「所向皆殘」的殘拳?
虎帥遺刻中說,真氣乃取法天地自然,因此八陣字曆經往複,從無到有,有
而無之,終至「八極自在」之境……他師法的是此世的天地,與太祖戰來平分秋
色,并未稍遜,最後之勝負,不過是天運使然,毫無遺憾。殘拳與其他東洲武學
截然不同,有沒可能,它模拟的并不是我們所熟知的天與地,便如這片深淵之海?
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掠過耿照的腦海。他突然想起來,曾在什麽地方看過這
樣的天空————在煙絲水晶的龍皇記憶裏,數千年前的天空始終灰濛濛一片,
像是雲随時都要傾壓下來,與大地混成一處。有無可能,在更久遠的年代裏,在
龍皇和天佛皆未現東洲之時,大地之上,曾經存在過這樣的一片漆黑汪洋?
思慮自此,周圍的黑浪爲之一變,仿佛原本阻隔感知的那層薄翳忽然撤去,
極目所見,景況不再是混沌模糊、灰白交錯,而是清晰如曆————這根本不是
海,是泥灰……不!是無比濁熱、底下沸騰着熔漿,隻有表面接觸空氣的部分才
稍稍凝灰,宛若消融鐵汁般的火海!從天空墜下的也非雨點,而是巨大的灰石泥
塊,不知是從火之海的哪個角落噴上九霄,才又四散墜落的!
(這麽一來,就說得通了!
大海雖有狂暴之時,但更多時候是一片沉碧,接天徜徉。耿照始終想不透,
模拟大海的「殘拳」怎會有如此霸道的吞噬之力?若這片煮鐵焚漿的火之海并非
出于他的想象,那麽,一切便突然兜攏了起來。
殘拳是模拟古紀以前,與現今所見截然不同的天與地!
他踏在一團不住翻湧堆疊的泥灰岩浪上,隐隐覺得攪動這片深淵之海的力量
根源即将現形……蓦地,視線所及的灰浪一震,向兩側轟然倒開,一團火紅刺亮
的岩漿沖出深淵,矯矢迤逦,騰空飛去;巨尾旋掃過處,泥灰無不紮裂開來,熔
岩一柱接一柱地沖上天際,映紅了原本灰濛濛的混沌世界……————是龍!
(第卅一卷完)
封底兵設:漆雕利仁的愛刀「血滾珠」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21
標題:
第三十二卷
.
第三十二卷
第百五六折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折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折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折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折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第百五六折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近兩月裏,越浦城尹衙門四周的分茶鋪子,總是未至寅時便開始燒湯煮茶,
點燈開門,準備迎接一天的到來。
這在過去是難以想象的事。梁子同大人在位時,莫說寅時,衙門裏的押司經
常得過了晌午,才三三兩兩出現,梁大人一年到頭都在廿五間園,能被召進園子
裏的才算個事,升鬥小民欲見無門,隻能往衙門裏打點銀子,給足了數,事情才
有解決的機會。
自慕容柔來,不隻衙門人事翻了兩番,連日子都改頭換面,不得不按将軍的
規矩來。
慕容柔每日卯時便衣整餐畢,先批上半個時辰的軍谘公文,接着升堂議事,
直到正午I無論問案或聽陳,他效率都高得驚人,三兩句切中要點,決斷明快,
絕不拖泥帶水,罕須問足時辰;饒是如此,後續交辦的工作,便足以讓大小官吏
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憊的身子返家,府衙附近的食店不得不兼做夜宵晨點,因應突
然改變的官員生态。
過去常出沒秦樓楚館、歌台舞榭應酬的官員,新近的娛樂是半夜從後門下班,
聚于附近的食店以燒鹿脯、炒肺片等燠爆熱食佐酒,痛罵慕容柔如何苛烈,酒還
不敢多喝,至多兩爵,隔天寅時便要起身上班,萬一宿醉乃至睡過了頭,輕責罰
俸,倒黴的還帶挨闆子,那可不是開玩笑。
「吳爺早!今兒用點什麽?」衙門後巷街邊角,挂着「不文居」布制店招的
分茶鋪裏,拎着長把銅壺、肩挂白巾的小夥計,一桌接一桌地點茶,利落招呼來
客。說是客人,十之八九是公門慣見的良紅服色,不是文書就是衙役,猛揉惺忪
睡眼,張着嘴大打哈欠。
被詢問的中年漢子正要發話,蓦地對街一人撩袍奔來,沖他直叫:「老七你
怎才來?快快快,夜班押了批盜匪回來,牢房都快關不下啦,鄒捕頭直催筆錄。
你快些來,咱們都還沒下值呢。」轉頭對小夥計道:「包幾隻蔥肉火燒,再打一
壺茶一盆湯來!大老爺們都累壞啦。」夥計唱聲長喏:「就來啦!一會兒給官爺
送過衙門。」嗓音一拉長頓有些尖利,倒還不至于刺耳,抹滿炭灰的小臉無有須
根,恐是年紀尚幼。那人沒工夫閑話,吩咐停當掉頭就走,一路風風火火趕進衙
門去。
被喚作「老七」的漢子揉揉眼,卻揉不去滿面惺忪,手一放落,瘦臉反皺了
幾分,看來是天生的瞌睡相。
他前幾日才調回城裏,故舊不是離崗就是下獄,資曆形同勾消,百廢待興,
被部裏老人一催,沒敢多待,胡亂以香湯漱口,擱下茶錢,一跳一跳套上趿拖着
的長拗靴筒,一邊蹦出了店門,便懸在腰後的刀鞘不斷拍打屁股,也顧不上了。
夥計趕緊上前:「吳爺!給您公餘吃,大清早的别餓着。」塞給他一個燙手
的紙包,暖暖地透出蔥面鹹香。漢子手忙腳亂地去摸錢囊,夥計卻笑着将他往外
推,穿花蝴蝶似的繞往别桌去了。
「怪了……」漢子咕哝道:「這兔崽子怎突然這麽好?」跳經門外布篷下的
一張客桌,亂甩的刀鞘闆劈哩啪啦,打了桌又打了凳,差點連人都絆了。桌邊茶
客猿臂一舒,穩穩将他攙住,漢子忙不叠點頭,一下不知該道歉還是道謝,卻見
茶客怡然笑道:「現下衙門裏的大老爺們,是給百姓做事的,照拂滿城安居樂業,
百姓自然歡喜,都說:『恩德遍插羽,衙中父母親。』吳爺仔細,莫摔着啦。」
漢子一怔,若有所思,見茶客一副落拓浪人打扮,卻是劍眉星目、豐神俊朗,知
不是普通人,拱手道:「多……多謝了。」匆匆戴上翎帽,仍是臀撞刀闆腳踢尖
兒,屁颠颠地跑過了街。
茶客嗓門不大,方才那句不知怎地,卻是所有人都聽見的,此起彼落的呵欠
倏停,隻餘喝茶嚼餅的零星細響;沒多久,不知是誰「啪!」把錢往桌上一拍,
推凳道:「走啦走啦,幹活去!」滿鋪公人不約而同起身會帳,争先恐後地擠出
窄小的鋪門,擡頭挺胸、神氣活現地走進衙門辦公,精神都來了。
小夥計拎着銅壺的長提把呆怔片刻,「噗哧」一聲笑出來,皺着小巧的鼻尖
沖茶客一睨,連聲啧啧:「胡大爺,你好壞啊!我怎沒聽過什麽『恩德遍插羽,
衙中父母親』?」「沒見識!這不就聽說了麽?」胡彥之一本正經。
「而且怎是我壞?要說也是鎮東将軍壞。他壞到能把壞人變好,把騾子生生
變成了馬,這要有多壞才辦得到?壞透了簡直。」嘿嘿兩聲,搓手道:「這下沒
人來搶食啦,快叫廚房給大爺上一大盤蔥肉火燒,炒幾碟鹑兔鸠鴿之類,再來壇
白酒,一會兒胡大爺要款客。」小夥計「咭」的縮頸一笑,蹦跳進了廚房。
不文居雖是小店,在老饕間卻頗有名氣,胡彥之落腳越浦時,每日至少留一
頓來此間解決。店後掌杓無名無姓,隻在油膩膩的隔簾寫上「君子遠」三個大字,
無數豪門富戶、酒樓名店亟欲招攬,連人都見不上一面,十數年倏忽蹉跎,才漸
沒了捧金挖角的流水輾韫。
下半夜胡彥之一離開新槐裏的大雜院,趕赴約定的集合處,由符赤錦口中得
知金環谷人去樓空,連帝窟宗主漱玉節亦未随她前來,五帝窟1—起碼黑島漱家
II立場已不言可喻。
黃島何君盼雖未露面,曹無斷既不能帶回金環谷針對帝窟之确證,單憑一面
之詞,便要黃島對上金環谷、乃至隐藏于背後的狐異門,不應過于樂觀。況帝窟
五島的注意力放在即将到來的大位争奪上,漱玉節若于越浦盤桓,黃島樂得連夜
開拔,提早回土神島做準備,白島薛百勝亦然。
往好處想,至少她們不會摻和進來,若能勸退漱玉節,七玄大會便少五帝窟
一支;但在這一局的較量上,恐是鬼先生稍勝一籌,不僅讓老胡這重重的一擊打
在空處,還趁機遁入台面之下,玩起敵明我暗的把戲。
老胡捏着粗陶杯子想了一夜,對兄長的盤算毫無頭緒。
如此輕易放棄金環谷的物業,除非有更大的好處,否則無異于自斷手足。他
們定是移轉到另一處,所在更隐密、積聚更富饒……問題是:三川之内,哪有一
處這樣的地方?
而鬼先生的計劃,竟連十九娘也瞞着。
當胡彥之以「谷城鐵騎将襲擊金環谷」威脅時,她眼底浮露的驚慌失措異常
真實。他早猜到鬼先生不會信任這玩物也似的美婦人,那個人打從骨子裏輕視他
人的信任,所有仰望他、依賴他、對他全心交付之人,就像一支支美麗的花瓶,
收集擺飾,那是普通人的嗜好;鬼先生的樂趣,是先教會花瓶七情六欲五感知覺,
再把它摔得粉碎,聽它瀕死的悲鳴,問問它作何感想……但在此時舍棄翠十九娘,
就算非是失着,也是一步不怎麽高明的臭棋,他甯可相信鬼先生在過把惡作劇的
癖瘾後,仍安排了厲害的後着接應十九娘,果然在大雜院附近兜了幾圈,找到十
九娘逃亡時匆匆留下的些許殘迹,無一例外地在中途斷了線索,索性不再浪費時
間,直接來了城尹衙門等待。
要不多時,府後的小門「咿呀」一聲推開,提着水火棍的衙差攆出幾人,都
是在新槐裏大雜院束手就擒的金環谷豪士,想是盤問已畢,與拐女案無甚牽連,
隻被繳了兵刃暗器,當庭釋放。
這撥共七人,被衙差們粗魯地扔出小門,隻一人朝地上啐了口濃痰,旋被夥
伴拉住,一行人連一;I?交談也無。按說這些出身綠林的魯漢子,手上功夫不
說,個個罵得一口污言穢語,受了官府的氣又還手不得,少不得罵罵咧咧,讨個
嘴上便宜。
胡彥之遠遠看着,舉杯支肘,極其自然地掩去半張面孔,眸中迸出精光,含
笑觀察。過不久又出來幾撥人,一樣是絕不交談、分批離去,方向四通八達,居
然沒有兩批是重複的;有的爲免官差疑心,出來後也不忙着走,在街角瞎晃蕩,
隻是不時東張西望、心不在焉,又不像是随意消磨時間。
東方将露魚肚白時,老胡終于等到了人。陳三五是獨個兒出來的,比起其它
人算是晚的了,他呼一口白氣,搓了搓冰冷的雙手,抓散額發掩住金印,正縮起
脖頸要邁步,便看到街角篷下的胡大爺放落陶杯,沖他揮揮手,指了指對面的長
闆凳。
陳三五愣了一下,二話不說掉頭就走,恰見小門「咿呀」又開,放出三名腰
系青帶、面上亦有金印的彪形大漢。
(糟……糟了!〉陳三五略微回頭,餘光瞥見胡彥之笑着起身,叉腰擺手活
動筋骨,雙手圈嘴作勢要喊,心中「喀登」一下,趕緊抱臂低頭,快步前進,來
到桌前拉開闆凳,乖乖落座。
「來來來,吃隻火燒喝口酒,趁熱!」胡彥之拿起一塊烤得酥脆微焦、面香
撲鼻的蔥肉餡燒餅遞給他,往他桌上的空碗裏注滿了酒。「一會兒我讓廚房醬燒
兩隻豬蹄,再給你下碗細面,去去黴氣,啊?」陳三五拿着肉火燒,發呆片刻,
歎了口氣。
「您饒了我罷,胡大爺。犯得着逼死人麽?」「陳三五,你這話不地道。」
胡彥之也給自己斟滿,嘴裏刁了隻肉火燒,稀哩呼噜地邊吃邊吹涼,一口咬下,
不止白芝麻酥皮迸碎一桌,隻用蔥、鹽、少許胡椒調味的後腿肉餡擠出金黃色的
肉汁,滴落鮮濃滾燙的膏脂香氣。「我要不攔你,你再回去還是賣命,賺那死了
才能領的花紅。我說你就這麽想死麽?」金環谷這麽大的組織龍蛇混雜,必有緊
急聯絡的地點和方式,以備在谷外執行任務之人,拼死傳回有價值的線報;爲防
機密被拷掠,這些江湖豪士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被交付的地點或暗号有何意義,隻
知一旦有事,須得孤身前往某處,自有接應或指示雲雲。
盯哨的重點,1不在于他們做了什麽,或去了何處,隻須歸納出「有共通的
特異之舉」,便知暗中确有聯系。絕不交談,正是這夥江湖豪客露出的最大破綻。
因此,當陳三五一見他作勢起身,便隻能乖乖順從,萬不幸胡大爺親熱地與
他大打招呼,當街喊出「陳三五」之名,剛出衙門的三名青帶豪士回報金環谷,
休說陳三五還想賣命掙錢,沒被當成奸細追殺至死,已算是祖上積德。
「你不懂,胡大爺。」陳三五歎氣。「有人肯買,命才值錢。我說過,金環
谷開的價夠好了,我沒什麽不滿意的。」咬了一口火燒,将碗酒喝盡,舉袖一揩,
低道:「多謝胡爺招待,咱們後會無期。」他重回金環谷當差,身死家人才能拿
到花紅,再見胡彥之時恐将搏命,此說确無惡意。
正欲起身,胡彥之又将酒碗注滿。
「要多少?」「……什麽多少?」陳三五蹙眉。
「金環谷開的價。」胡彥之仰頭飲罷,壓酒一笑。
「兩百兩。」胡彥之一口酒差點噴在他臉上。「兩……兩百兩!這也算好
……」忽然無語。
對面陳三五卻不歎氣了,淡淡一笑,又把酒碗飲幹,連碗緣的液漬都沒放過,
放落時忍不住咂了咂嘴,似是回味無窮。「我家鄉的白酒,也這麽好喝。胡大爺,
多謝你的招待,請。」胡彥之回過神來,再替他斟滿。已起身的陳三五猶豫了一
下,又坐下來,端起瓷碗。
「先别忙着喝。」這回卻是胡彥之阻止了他,從懷裏取出一叠對折厚紙,平
平推過桌面,直至眼下。
「這是三江号的本号櫃票,每張面額紋銀五十,五張合計兩百五十兩。我身
上就隻這麽多啦,空口白話又怕你不肯信,幸好怎麽也比金環谷多了五十兩,你
也不算吃虧。」陳一二五會過意來,苦笑:「胡爺也要買我的命麽?」「世上沒
有買命這種事。」胡彥之斂起嘻皮笑臉,正色道:「你的母親和妹子,用不了染
滿你鮮血的兩百兩。紙包不住火,總有一天她們會知道,你要她們帶着什麽樣的
心思,才能繼續把日子過下去?将心比心,若這兩百五十兩是令妹以性命換來,
你拿得了麽?」陳三五神色一黯,默默垂首。
胡彥之續道:「我買不了你的命。你的命隻能是你自己的,就算一劍殺了,
也是毀壞,而非奪走。你如此輕易便動了毀傷性命的念頭,我若是令高堂,先揍
你個大不孝!這兩百五十兩,就當是買你的武藝罷,怎麽樣?」陳三五猶豫了一
會兒,還是決定舉手發問。
「……是讓我當胡爺的保镖麽?」胡彥之差點又噴出一口酒來,哈哈大笑。
「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啊,你那鼎鼎大名的『三元刀』,實話說我也很想見識
見識。不過,你收下這叠櫃票,趕緊回鄲州老家跟母親妹子團圓,才算是幫了我
的大忙,保镖就不必啦。」陳三五考慮起來,面色凝重,半晌才收了櫃票入懷,
将酒水飲盡。
「我賣了,胡爺。打今兒起,我陳三五這一身武藝,算是你的了。」「爽快!」
胡彥之大喜,也沖他幹了一碗,抹去唇畔酒漬,低道:「買賣已成,問你要點小
贈品行不?」「贈^ 贈品?」「哪有賣菜不送蔥的?别這麽小氣!」胡彥之壓低
聲音湊近:「金環谷讓你去什麽地方、同什麽人接頭,暗号是什麽?」陳三五這
才明白過來,歎了口氣,也低聲問:「這……能不能不說?好麻煩的。」「自然
不行。你菜錢都收了,得把蔥交出來。快點!」「這就不好辦啦。」陳三五又歎
了口氣,抓抓滿是亂髭的瘦削面頰,似是萬般無奈,一本正經地考慮片刻,才道:
「……胡大爺一定要知道的話,恐怕得再給我五十兩。」胡彥之幾欲暈倒,心想
我瞎了眼才覺得這人是條好漢,分明無賴啊!從衣袋裏掏出最後一張銀票給他,
沒好氣道:「這下你總能說了罷?」「還有件事想麻煩胡大爺。」陳三五歎道:
「這事一說,我和金環谷算結下了梁子,難保不會派人來尋晦氣。胡大爺若能給
我弄把單刀來,至少不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斃。」「這事容易。」老胡聽得蹙眉,
頗生不耐,這人怎地突然麻煩起來?之前明明連話都不多啊。陳三五再度長長地
歎了一口氣。
「還有……」「還有啊!」胡大爺快翻臉了。
「還有一件,這是最後一件啦。」陳三五再三保證。「我正好要去城南的天
水當鋪取一樣東西,與胡大爺同路,便領胡大爺走一趟罷。」胡彥之倒是無所謂,
隻有一事稍覺不妥,沒想坑他,好意提醒道:「我同金環谷的人一碰面就打架,
他們便不想打,你胡大爺也不教他們舒坦度日。你不覺得咱們各走各路好點?讓
胡大爺給你保镖,這趟渾水你就蹚定啦。」「我也不想啊。」陳三五苦着一張瘦
臉。「聯絡的暗樁,恰恰便是天水當鋪。
我想:若那樣物事他們不讓贖,指不定胡爺出馬,大朝奉便拿出來了,也省
事些,豈不甚好?」胡彥之一怔,心想:乖乖,這下還不是保镖,直接成打手了。
陳三五你練什麽武?收了菜錢還拿回蔥菜的,從來沒有啊!你這麽行還不快上街
找點題材做買賣,回頭就要發家啦!
000耿照對自己忍受痛楚的能力一向自豪。然而,即使連日來高燒不退、
不斷于昏醒間往覆,身上各處的疼痛仍不時令他呻吟出聲,卻從沒真正醒過,以
緻這回他睜眼張望了會兒,另一頭的蘇合熏才蓦地會過意來,見他抽搐着掙起,
急道:「^ 别動丨11耿照剛醒便知狀況壞極。休說刺痛如新割的右手腕,光指
掌間半點氣力也使不出,已足喚起天宮大廳裏的慘烈印象I越是如此,胸中越湧
起一股狂躁不甘,少年咬牙一撐,突然間,整個地面搖動起來,彷佛是因他而起,
軟弱的右腕難以平衡,耿照蜷着身子向後滑動,「砰!」重重撞上鐵籠,全身傷
口似于一霎間齊齊迸開,要命的是龍骨稍一震動,便痛得他眼冒金星,忍不住啞
聲嘶咆,當場又昏死過去。
「你别動。」也不知過了多久,再睜眼時,蘇合熏仍于視界另一頭,罕見地
揚起微啞的嗓音,唯恐他再輕舉妄動,不知爲何卻全沒有趨前探視的打算。耿照
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待眼前如螢亂舞的金星散去,舉目四眺,赫然明白了蘇合熏
開聲示警的原因何在。
他們被囚在一座巨大的鳥籠裏。
不是形容,更非援引比附,之所以稱作「鳥籠」,隻因就是一座等比放大的
鐵鑄吊籠,宛若富戶遛鳥所用,隻是放大了數百倍之譜,較杯口粗的囚欄閃着獰
惡的鋼色暗芒,觸手滑冷,間隙僅能伸手至肘,無論色澤、韌度皆與耿照熟悉的
精鋼不同,質性卻頗有勝之。
這「鳥籠」徑長逾兩丈,頂高差不多也是這個數,要用錘煉精鋼的方法打造
出忒大的鐵籠子,以他所知的冶鐵技術是決計做不到的,除非由體型較凡人高出
數倍的巨靈神執錘,興許才有一試的可能。
鳥籠囚室被空懸在一處斷崖之外,由對面的欄隙間望出去,蘇合熏的背後,
正對着突出如価藍鳥(鹈鹕之古稱〉狹長吻部的崖道,兩條巨大的角柱鋼梁一上
一下伸出斷崖,如個反轉的「匚」字,虛扣着鳥籠的頂部與底端,當中應有鐵鏈
一類的物事聯系,于耿照所在處難以悉見,斷崖與鳥籠之間倒是連着七八條鑄鐵
鏈子,如舟船拉纖,亦是杯口粗細,與尋常鐵鏈沒甚兩樣。
耿照自不能看見整座「鳥籠」的外觀,但那兩條角柱鋼梁通體平滑,全不見
接縫,不知多少年的塵沙累覆盡掩其華,卻掩不去那種極其突兀的氣勢與異感。
耿照想起在哪裏見過類似的造物I煙絲水精的龍皇記憶裏,那由祭台變化而成、
縛住陵女四肢的鋼鐵蛛爪,将其放大十數倍,即類眼前所見。考慮到天羅香的源
流,以及冷爐谷千年以來的封閉情況,能留下與三奇谷同一時期、乃至更久遠以
前的遺迹,似也不違情理。
「這……」他開口才察覺自己幾乎發不出聲音,啞咳一陣,勉力道:「什
……什……地……」「是天羅香教下讓罪人等死的地方,叫『望天葬』。」蘇合
熏的聲音倒是平靜得很。「你别亂動。要動,咱們一起動。」耿照明白她的意思。
鳥籠恐怕隻靠頂端的鐵鏈與上方角柱相連,在籠中任一處活動,将使籠子晃搖不
已,越靠外緣引發的動靜越大,唯有中央略微好些。他昏迷時被扔入籠中,自~
不可能穩居正中,蘇合熏爲了穩住籠身,不讓劇烈搖晃,隻好踞于籠子另一頭,
與他遙遙相對。
這籠子的設計充滿了惡意。
籠隙大到可以伸出手肘,萬一籠子傾斜時,身軀恰被擠到檻欄上,将不免産
生「要掉出去了」的錯覺;盯着底下的萬丈深淵,想象自己一松手便要擠出籠隙,
向下墜落,也夠折磨人的。
況且,在随時可能失衡的懸籠中,既不能伸展四肢任意走動,萬一承重不均,
又或忽來一陣大風,籠裏便是天旋地轉,兼收極動與極靜之最惡,卻無二者之善,
身心無不繃緊至極,不出幾日,就能将所囚之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見蘇合熏仍是那襲黑衣,卻解開胸頸間的三枚排扣,露出白皙如雪的柔肌,
小巧的鎖骨精緻絕倫,鵝頸細長,柔潤如水,肩臂線條細到了極處,出乎意料地
充滿女人味,一點都不覺瘦硬棱峭。
蘇合熏秀發糾結蓬亂,容色較印象中憔悴,像是連幾天沒睡好,精神體力已
至極限。但她解衣扣是有原因的,耿照神智恢複不久,便覺籠中燠熱,身下鋼闆
卧不多時,已隐隐發燙,欲挪一稍涼處趴着,籠子将晃未晃,兩面爲難,隻得老
老實實卧着。
他身上除了膿血腥惡,還有濃重的汗臭,衣上随處可見雪白皲刷,卻是一粒
粒鹽花所結,想來這樣的悶熱并非是今日才有,恐怕在昏迷期間,汗水亦經常浸
透衣衫,又被蒸幹,才會在布面留下明顯的鹽晶。
除汗鹽之外,衣上還有些淡黃色的顆粒,聞起來像是腐臭的雞蛋,氣味不佳,
不知是什麽物事。
「這……」他試圖以交談來轉移身體内外的不适,啞聲問道:「冷……爐
……我……昏……多久……」「今兒第三天了。」蘇合熏道:「這裏是冷爐谷的
最南端,越過山脊棱線,由前頭的山洞走出來,便到這處斷崖。這也是黑蜘蛛唯
一到不了的地方,她們的秘密通道全避過了此間;連黑蜘蛛都難至,自也毋須派
人看守。從古到今,沒有人能從『望天葬』逃出去。」耿照極目遠眺,果然崖道
盡頭便是個黑黝黝的山洞,不見人影,老實說此間風大,若無籠檻相隔,走在斷
崖上十分危險,一不小心便遭氣流卷落,隻須守住山洞入口,的确不必冒着墜崖
的風險安插守衛。
時近晌午,鳥籠吊在斷崖外受烈日曝曬,角柱上無有篷遮,無怪乎燠熱難當。
谷中風聲獵獵,然而吹上來的似乎都是熱風,耿照才醒來沒多久,便有置身
煉獄之感,體内水分似被鐵闆焚風内外交煎,蒸得點滴不剩,漸又昏沉,抱着一
念不肯放松,咬牙澀道:「紅丨:染姑娘……她……哪……」「不知道。」蘇合
熏本就話少,爲防水分流失,能不開口就不開口,連回答都是言簡意赅。「肯定
好過我們,谷中沒有比這裏更糟的。」耿照一怔,「噗」一聲笑出來,連連咳嗽,
忽聽蘇合熏道:「你省點氣力,一會就要來啦。」身子挨緊籠檻,兩隻纖纖素手
挽住鋼條,白皙的手背繃出淡細青絡,足見用力。
耿照搞不清楚狀況,不過還是依樣畫葫蘆,用背門挨緊鋼條,小心避過龍骨
傷處,伸出左手勾住,舉起右臂,見腕間一圈一圈纏着厚厚的藥布,透出的甘洌
藥香耿照十分熟悉,正是五帝窟的金創聖品「蛇藍封凍霜」,手筋斷處卻沒有想
象中疼痛,隻是被白布一并包起的指掌完全使不上力,将來縱使傷口痊愈,連舉
箸亦有不能。
鬼先生在他的身上落此重本,決計沒安什麽好心。
除了對染紅霞有所交代、以換取她俯首帖耳,謹守約定之外,鬼先生長期監
視帝窟五島,自知有「血手白心」伊黃粱這号人物,連傷殘多年的阿傻,伊黃粱
都能爲他換過雙手筋脈,耿照的右手未必無可救之藥;趕緊讓手筋斷處生出新肉,
将大大增加歧聖續脈的困難。
在不能将右手齊腕斬斷的情況下,鬼先生這「斧底抽薪」之計也夠狠的了。
耿照未及心涼,蓦聽蘇合熏低喝:「來啦!别說話,小心咬了舌頭!」籠底
一掀,幾将身子離地抛起,整個籠子像被巨人拎起晃蕩般,劇烈搖動起來!
晃動持續了一會兒,在耿照的感覺裏,甚至可能有一刻這麽長,伴随着刺鼻
的強烈硫磺氣味,直欲逼人反胃,靈光乍現,突然明白過來:「衣上的黃顆粒
……是硫磺所結,這谷底有地熱!」不由得想起夢中的岩漿泥海,以及破海而出
的火焰龍形。
籠搖漸漸歇止,耿照松開左臂,揮散從檻隙鑽進來的硫磺白氣,見對面蘇合
熏亦松手撐起,急道:「蘇I」卻見蘇合熏搖了搖頭,伸出修長的食指抵住嘴唇,
示意他噤聲,做了個伏地趴卧的動作,又沖他直搖頭。耿照心念一動:「她是要
我繼續假裝昏迷?」忽聽一串腳步聲雜沓,見遠處洞口鑽出幾個人影,趕緊趴伏
不動,豎起耳朵保持警覺。那些人來到懸崖邊,喀啦啦地一陣铿響,籠子又動起
來,卻非如方才爲谷底狂風所卷、天搖地動的亂晃,而是緩緩往懸崖拉近,耿照
暗忖:「是了,若要遞送食水,又或替我的傷口換藥,脅下未生肉翅,總不能飛
過來罷?」轟的一震,搖晃頓止,看來絞盤之類的機關已收到了底,由餘光望去,
滿眼俱是砂色,已非吊懸于崖外。
有人隔着籠檻,拽出他的右臂,解開藥布,重新上藥裹好。耿照輕輕呻吟,
裝出半昏半醒的樣子,籠外一人笑道:「合熏,妳好可憐,這『望天葬』一次得
囚兩人才能持穩,委屈妳陪典衛大人啦。」卻是林采茵。
蘇合熏背對入口,沒想理她。林采茵本想讓人拿遞食水容器的長杠戳她腰背,
又恐蘇合熏尚有氣力,萬一使詐奪去杠子,生出變量,主人定要責怪,索性叫人
将籠子滴溜溜轉了個頭,成了耿照背向崖道、蘇合熏在另一頭遙遙相對,瞇眼笑
道:「合熏,人家和妳說話,妳卻以背相對,太沒禮貌啦,多虧我專程拿了水給
妳呢。」拿出一節竹筒,堪堪從檻縫間塞進去。從人正欲以長杠推至籠底中央,
卻被她伸手攔住,輕笑道:「蘇姑娘喜歡自己來,妳們忒多事,蘇姑娘不歡喜的。」
端起權充夥食的那盆殘羹,信手倒入崖底,将空盆交與旁人,怡然道:「妳瞧,
她連夥食都吃個清光,半點沒留給耿大人呢。」哪知蘇合熏仍是一聲不吭,怒火
更甚,又把耿照的湯藥也倒了0蘇合熏冷冷看着她挑釁的眼神,片刻才道:「妳
忘了帶劍來。」林采茵一怔。「帶劍來幹什麽?」「滅口。」蘇合熏不愠不火,
慢條斯理道:「以妳的武功,空手殺不死四人。若耿照傷重不治,妳那主人問起
緣由,這些都是人證。」與她同來的四名仆婦面色丕變,齊齊後退,跪地道:
「姑娘饒命丨『」林采茵柳眉倒豎『一怒揮手:「給我起來!瞎起哄什麽?」四
人正欲起身『稣合熏又道:「下回妳來,記得仍帶這四位,将來滅口也省事些。
若換一班,要殺的就不止四個了。」四名仆婦「撲通」一聲再度跪下,林采茵氣
得俏臉發青,橫豎說什麽都不對,一拂衣袖,氣鼓鼓地掉頭就走。
跪地的四人妳看看我、我看看妳,若有所思,片刻聽得林采茵遠遠斥罵,這
才如夢初醒,趕緊轉動機關,将鳥籠寸寸吊出懸崖,離開時不住交頭接耳,似有
什麽計較。
耿照啞聲欲笑,無奈喉頭幹得出火,彷佛稍動便要片片剝落,不敢逞強,仍
是揚了揚嘴角,心想:「經妳一提醒,怕這事今夜便傳開啦。難怪姥姥派妳去黑
蜘蛛處卧底,決計不敢派她。」趕緊伸手握住搖搖欲傾的竹筒。
适才籠子移出斷崖,竹筒幾度要晃倒,他花了偌大氣力,才忍着沒伸手去扶,
免被那些仆婦看出端倪。閑雜人等既去,取水欲飲,一瞥筒中貯不過半,差不多
就是一碗再多一點,心中暗歎一口氣,遙對蘇合熏道:「蘇……蘇姑娘……水
……妳喝……」蘇合熏道:「你拿好。先試試下盤能不能動。」耿照蘇醒時便已
察知,腰腿臀股是有感覺的,一試圖挪動便痛得要命,并非半身不遂。至于在大
廳時下身爲何毫無知覺,心中隐隐有個想法,此際卻不忙廓清,點頭道:「有
……但無^ 無力……」蘇合熏正色道:「那你隻能靠上半身的力量。你聽好,我
們同時向籠子中央移動,我身子靈活,我來配合你,你要動之前舉起左手食指,
要休息之時直接停住就好;若籠子晃得緊,你就别動,我來保持平衡。」耿照握
緊竹筒,以手肘撐起上半身,鑄鐵般的肩臂肌肉一鼓,将身子往前挪近半尺。他
天生膂力極強,鑄煉房的艱苦磨練更是将肩膊的強度提升到常人難及的境地,爬
行毫無問題。
然而龍骨受創,卻使這個匍進的過程痛不欲生,耿照每向前一拱,都像硬生
生從身子裏抽出脊柱似的,痛得他咬牙顫抖冷汗噴濺,不得不從唇齒間迸出野獸
遭剮似的嗚嗚低咆;不過丈餘的距離,他足足爬了一刻,視界裏模糊一片,不知
是因爲金星亂舞之故,抑或被汗淚所掩,隻憑着一股嚣悍之氣緊握竹筒不放,咬
牙嗚咽着向前蠕動,竟未有片刻停下。
蘇合熏巧妙地維持平衡,籠子幾乎沒什麽大範圍的晃搖,至多是山道颠簸的
程度。眼見耿照離中央還有兩尺,她撐地屈膝,貓兒般支起身子,兩步點竄過去,
抄着他的肩頭往後一拉,兩人倒在籠子正中央,「砰!」籠底上下彈震,卻未左
右晃搖。
「水……水……」耿照艱難開口,鹹苦的汗水滲進唇裂,即使刀割似的刺痛
也阻不了他的渴求。蘇合熏将他翻成側身蜷卧的模樣,單臂環在懷裏,另一手卻
奪過竹筒,不讓耿照湊近嘴唇。
耿照餘痛未止,莫說搶回,連開口的氣力也無,眼睜睜見她自飲了一口,卻
未吞咽,伸出小巧嫩紅的舌尖濡了濡唇瓣,俯頸低頭,印在他皲裂脫皮的唇上。
耿照隻覺她白皙的胸口肌膚越來越近,精緻如玉杈的鎖骨、咽底那小小的渾
圓凹陷,乃至從襟扣之間露出的一小抹峰線,忽地占滿了整個視界,接着眼前一
暗,濕濕涼涼、膩滑中帶着一絲肌潤的奇異觸感占據了腦海,彷佛嘴唇上無數細
小的裂創,在瞬息間塗上滿滿的「蛇藍封凍霜」,極度的不适突然轉成難以言喻
的熨貼舒爽。
蘇合熏并不是單純将櫻唇複在他的嘴上。
她那濕涼的細小舌尖,将水充分地舐入他幹裂的嘴唇;在唇上的痛楚迅速消
淡之後,那丁香小舌便撬開他的牙關,将撫潤的對象擴展到口腔裏。漫入口中的
液感令耿照一霎回神,身體好像自己活過來了似的,無法克制地貪婪吸吮起來。
兩人深吻般四唇相貼,舌頭交纏,蘇合熏巧妙控制舗入他口中的水量,饒是
如此,第一口清水通過喉管時,耿照仍痛得一僵,嗚嗚低咆,蘇合熏藕臂收緊,
抱住了他的掙紮,繼續用唇舌滋潤着他幹裂的嘴巴。
耿照想起在禁道之中,她與紅兒四唇緊貼、交纏吸吮的香豔景況,欲火忽生,
即使背脊的劇痛也不能稍稍澆熄,男兒偉岸的雄性象征高高支起,幾欲撐破褲裆,
宛若盤身昂頸、将欲食人的猙獰巨蟒,無論尺寸或堅硬的程度都遠遠超過耿照的
想象0按說他該尴尬得無地自容,少年卻因這樣,才紮紮實實覺得自己「還活着」,
突然間對生命産生了無比依戀,若非行動不便,幾乎要一躍而起,朝着底下的萬
丈深淵放聲狂吼,吐盡胸中郁氣。
「你這麽精神,我就不擔心了。」蘇合熏喂了大半筒的清水給他,自己卻隻
喝了一小口,撕下衣襬塞住竹筒,仍将他抱在懷裏。耿照精神恢複大半,點了點
頭:「多謝……多謝妳了,蘇姑娘。」過往他可能會爲了腿間的醜态,向她道歉
再三,此際忽覺全無必要:蘇合熏做出抉擇,自願來救助他,自己隻須道謝并放
在心裏,日後報答恩情便是,人世間哪有忒多心神精力,浪費在婆婆媽媽之處?
放心閉目,偎在她綿軟已極的溫熱胸口休息0^ 他需要體力。
唯有足夠的體力,才能脫出眼前之困,将痛苦加倍……不!是十倍、百倍地
還給仇敵,拯救自己以及心愛的女^ ——蘇合熏跪坐着,讓他側蜷在她渾圓修長
的大腿上,以避開龍骨傷處。耿照在睡夢之間,忍不住想:像蘇姑娘這樣纖細修
長的人兒,雙腿如此矯健有力,何以大腿竟能如此溫軟如綿,「柔弱無骨」尚不
足形容,踢蹬飛竄時,提供那驚人速度與力道的強勁肌束,怎能香軟如斯?還有
她細薄的奶脯也是……最後還是蘇合熏搖醒了他。
「對不住,我們沒時間了。」耿照有些心虛,以爲春夢露了餡,低頭見雙腿
間平複如常,意識到她爲的不是這樁。
蘇合熏指尖撐地支膝擡臀,起身的動作毫無餘贅,渾圓的股瓣輕軟如棉,薄
如豎掌的側腰曲線滑順如水,整個人渾沒重量似的,籠子竟晃也不晃,連谷中之
風吹過,都比她更能掀起波瀾。
蘇合熏飛快解下腰帶,又解了耿照的。耿照自不以爲是蘇姑娘忽起绮念,想
就地雲雨一番,見她将兩帶系作一條,變戲法似的從懷裏取出一隻小巧的銀钿盒
子,像是裝脂粉一類的,縛在腰帶一頭,拽繩轉了幾圈,精準無誤地抛過頂上的
橫梁,将腰帶結成了環。
「妳不解釋的話……」耿照不禁苦笑:「這看來像是自缢的準備。」蘇合熏
把竹筒塞到他手裏。「我檢查過,你龍骨是挫傷,并未斷折。喏,就是這裏。」
冷不防一I他脊後,耿照痛得大叫,差點翻了竹筒。
「拿好。」蘇合熏眼捷手快扶住筒身,将他手指一一正位,重又握緊。
「她們一天隻送一次水。打翻了,我們捱不到明兒午後。且不說烈日之毒,
光這硫磺風便能生生刮去一層皮,聽清了?」耿照痛得開不了口,顫着點頭。
「我待會把你吊起來,然後将錯位的骨節推回。這會非常痛,但不這樣你以後就
别想走路了。我沒法一個人弄,隻能等你醒過來,已拖了三天。」耿照罕聽她一
氣說忒多話,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以鬼先生之能,傷他龍骨,決計不能一擊不斷;金環谷衆豪士的武功雖然參
差不齊,淩虐他時也沒手下留情,耿照之所以現在還活着,隻因爲他做對了一件
事,而又弄錯了另一件。
他讀遍虎帥的金甲遺刻後,隐隐掌握體内吸功深淵的雛形輪廓,雖未能徹底
驅除,卻利用在潭邊隙地等待時,嘗試推動、幹涉深淵運作,成功将丹田裏的那
個缺口,分化成若幹更小的「點」,散至全身經脈各處。
照他的推想,一旦進一步掌握殘拳之理,再來對付弱化數倍、乃至十數倍的
小吸功「點」,該比應付丹田裏的深潭要容易得多。
正因如此,鬼先生毀經、斷骨、廢氣海的三着重擊,嚴格說來,打的并不是
耿照,而是散至全身各處、具體而微的吸功點,否則若像先前那樣,殘拳餘勁全
集中在丹田内,鬼先生一擊便能察覺勁力被噬,或加重勁道,或以刀劍緻殘,損
傷絕對不隻現在這樣。
這些散布在經脈内的吸功點,同樣吞噬了絕大多數的毆擊踢打,故耿照所受,
幾乎都是皮外傷,除了右手手筋與龍骨之外,都是愈可後甚至未必會留疤的程度,
以他筋骨之強健,可說是稀松平常。
而耿照先前弄錯的另一件事,較此則更加幸運。
與其說殘拳餘勁「吞噬」了原本的碧火功勁力,其實更像是「遮斷」。
殘拳運使的原理,與已知的東洲武學絕不相同,忽自體内湧出時,原本的真
氣皆無抗力;他受虎帥遺刻啓發,将吸功深淵一分爲多、大化爲小之後,丹田内
便冒出一縷微弱的碧火真氣,鼎天劍脈的運行也不再是空蕩蕩的無有着落,更進
一步推想,若能透徹殘拳之理,以鼎天劍脈、碧火神功推行之,似也非全無可能。
I要是能将龍骨複位,兩大損傷立時便好了一半。
光是想象自己突然出現在鬼先生之前,吓得他屁滾尿流的情景,耿照差點笑
起來,咬牙擡眸:「那就别廢話了,咱們快點動手!」蘇合熏點點頭,将腰帶繞
過他胸前兩脅,如育兒巾般将他縛住,拉着末端吊起。
耿照背不能直,弓如熟蝦一般,兩腿伸直,勉強以腳踵觸地,光是這樣便已
痛得他冷汗直流,氣喘籲籲。蘇合熏讓他握緊竹筒,「你記着,這筒水翻了,我
們一樣完蛋,專心拿好。」耿照無法說話,勉強點了點頭,蓦聽「喀喇」一響,
一股難以想象的激痛自脊後傳來,瞬間被無限放大,像是穿透了身體一般。耿照
瞪大雙眼,極度擴張的瞳中卻無焦凝,身子劇烈抽搐着,雙腿一陣亂踢亂蹬,整
個人挂在腰帶上昏死過去;再醒過來時,仍被腰帶懸吊着。
「我獨個沒法放你下來,」蘇合熏替他抹去額頭鼻尖的冷汗,若無其事道:
「一會兒解開腰帶,便知有沒有用了。」耿照瞇着汗淚涔涔的眼眸打量她片刻,
才喘息道:「一……一睜眼便看到這麽美的臉,我還以爲自己死了,見着了神仙。」
蘇合熏面無表情,本想不理,卻又忍不住道:「見到你的染姑娘,豈不是更好?」
「那就是真的死了。」耿照笑起來。「不是這會兒該見的,一點也不好。我要活
着見到她,她也得好好的。」這話題蘇合熏無意繼續,隻道:「我慢慢放你下來,
你試試雙腿能不能使勁,不要太勉強。」「放罷。能行就能行,吊着也不能多好
幾分。」蘇合熏松開系結,将他再吊高些,耿照顫着支起膝蓋,手抓腰帶直起身,
如幼兒學步,擡腿邁出,脫力的腳踵「匡、匡」撞擊籠底,一會兒又繼續……不
知試了多少回,直到她松開帶子,耿照單膝跪地,揮汗叫道:「行……行了!蘇
姑娘,行了!」起身欲攀,一個站立不穩,兩人齊齊坐倒,撞得鐵籠一晃,耿照
才發現她俏臉上居然挂着淚,笑容卻極酣暢,剎那間宛若春花綻放,看起來完全
是另一個人,全然不似他印象中的蘇合熏。
耿照怔怔瞧着,蘇合熏不住輕喘,蒼白的面頰湧上血色,也不知是因爲整脊
功成太過興奮,抑或其它,香噴噴的溫息不住呵在他的鼻尖頸颔,有些搔癢,卻
又令人感到心安。忽聽一把甜膩的嗓音驚呼:「好啊你們這對狗男女!同囚一籠,
正好遂了心願是不是?衣不蔽體的……哎呀,我得趕快請染女俠來瞧,省得她爲
你這個負心漢以淚洗面,茶飯不思哩!」卻不是林采茵是誰? 第百五七折自
迩而高,因怖生力
她去而複返,自是有些小動作不方便在仆婦面前堂皇爲之,以蘇合熏對她的
了解,可說是毫不意外;爲免懸帶整脊一事被她瞧出端倪,坐直了苗條結實的薄
薄纖腰,有意無意地擋住了伏地喘息的耿照,淡淡說道:「妳做得什麽事,自想
他人也做了。」林采茵本想趁四下無人,狠狠嘲弄她一番,怎知一上來就被踩了
痛腳,俏臉扭曲,寒聲道:「蘇合熏!妳也不想想自己的處境,這般賣弄口舌,
待我禀報主人,将妳蘇教使賞給了,那幫金環谷的魯漢子,隻怕孟庭殊那樣,都
算是好的了,到時妳便哭求告饒,也休想我饒妳!」「那妳要看仔細啊。」蘇合
熏冷道:「我和孟庭殊的遭遇,便是妳日後的下場。」「妳——」林采茵貓眸皆
圓,咬牙切齒,原本嬌媚的容色忽變得有些駭人:「别把本大小姐和妳們這些賤
婢相提并論!我與主人兩情相悅、恩愛逾恒,從濮齧分舵那時起便扶持至今,哪
裏是妳能懂得丨『」「那也該膩了罷?忒多年。」蘇合熏将鬓絲勾過耳後,淡然
道:「妳該慶幸,他沒有将教門女子賜給屬下的壞習慣,否則無論我或孟庭殊,
都比不上曾經站在他身畔的妳,更讓底下人垂涎。」「住……住口!」林采茵怒
不可遏,本欲駁斥,一股寒意竄上背脊,隐隐覺得蘇合熏的話非隻是毫無道理的
挑撥,她縱容麻福當衆玷污孟庭殊,說不定已鑄下大錯,至少是埋下了隐憂。
主人雖将麻福處以極刑,斷了那幫江湖草莽恣意奸淫取樂的妄念,畢竟不能
扭轉人之大欲,這幾日論功行賞,不少錦、青二帶的豪士,都分到了從外四部中
遴選而出的嬌娃,聊充宣慰,冷爐谷入夜後可說是香豔旖旎、淫聲不斷,底下人
眼紅不已,頗有躍躍欲試的沖動。這時便教他們去打鎮東将軍,怕也是一擁而上,
人人争先。
外四部都是些蕩婦淫娃,視行淫取樂爲常事,可骨子裏是看不起男人的,隻
把他們當采補工具,便如牛羊取乳、殺豬剮肉一般;被當作犒賞的禮物送上床笫
供男人取樂,還不能運使天羅采心訣,要說無人不滿,恐怕是太過一廂情願I這
點從負責調派人手的郁小娥臉上就能得知。
當夜大堂上狠狠教訓過孟庭殊之後,内四部教使中已沒有敢正面頂撞林采茵
之人。既豎起榴威,沒必要再犧牲自己人,宣慰用的「禮物」從外四部遴選,在
她來看是再自然不過。
林采茵對外四部甚是熟稔,信手揀選,都是能擺布男人服貼的尤物,但無論
挑誰,郁小娥總能找到成串的理由推三阻四,彷佛她麾下那幫婊子通通是鑲金嵌
玉,無比嬌貴,非搬出主人才能壓她一頭,但那張乖巧溫順的假面具,已快鎮不
住溢滿胸臆的憤怒,不難想象來自底下人的反彈壓力。
刁難她所帶來的莫大樂趣,讓林采茵絲毫不介意令郁小娥難做,然而,蘇合
熏的話猶如毒蛇般嗫咬着她的心。主人至今都沒原諒她,入谷以來,不曾召她溫
存過一次,是惱她擅自教訓孟庭殊所緻,還是滿谷花朵一樣的青春胴體轉移了他
的注意力,再也不像從前偷歡時那樣,總是迫不及待似的,無比粗暴地占有她?
更别提那姓染的下賤婊子。主人口中說「以禮相待」,這幾日待北山石窟的
辰光卻多過了餘日的總和,昨兒甚至大半夜才離開……還不許任何人随侍!
妒火剎那間攫取了女郎,像點燃埋藏已久的硝石火藥。
林采茵俏臉鐵青,嘴角繃出扭曲歪斜的詭笑,咬牙道:「多躬妳提醒我呀,
合熏。
我該怎麽答謝童年玩伴的金玉良言才好呢?」伸手扭動角柱上的一枚小輪,
蓦聽「喀喇喇」的一陣齒牙絞轉,整座鳥籠晃動起來,平平向外伸出三尺!
蘇合熏與耿照身在中央,适才繞上橫梁的腰帶已解,無物可攀,頓時交叠着
滑向一側,籠子晃得更加劇烈。
林采茵眉目張揚,笑得咯咯有聲,又使勁将小輪轉了小半圈,尚未穩住的鐵
籠繼續伸向深谷中心,自角柱頂端寸寸吐出的臂支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異響,不
知是年久未曾使用所緻,抑或将撐持不住。
「妳再嚣張啊,蘇合熏!」林采茵訾目獰笑:「牙口不是挺伶俐嗎?怎地不
說了?妳說呀,說呀!」掌中加勁,輪軸似是卡住了什麽,居然絲紋不動。
她正在火頭上,一遇阻礙更加鬧心,不由分說雙手合力,「嘎——」使勁扭
轉,終于将小輪擰過,一陣嘎嘎亂響,支臂又向前伸出三尺,算上前兩度所延,
原本距崖邊丈餘的鳥籠,此際已逾兩丈,整個伸進了谷下硫磺風的旋流範圍之中,
籠中兩人蓦覺天旋地轉,休說開口應答,連聲音都發之不出。
林采茵看得心曠神怡,略微解氣,隻覺掌中小輪似未到底,比起适才咬鎖的
牢固,彷佛還有一小段上了油似的滑潤,心想:「再往前伸出些,吓死妳們這對
狗男女!」抿着一抹惡意的微笑,将掌輪轉盡,赫見籠底翻開,耿照與蘇合熏連
伸手攀抓都來不及,齊齊墜入谷中!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林采茵目瞪口呆,難以相信偌大的鳥籠底闆,居然是個
活門,左右向下對掀開來,籠裏兩人根本沒有掙紮的餘裕,轉瞬間失去蹤影,連
聲慘叫也未聽見。
她兩腿癱軟,一跤坐倒,揉了揉眼睛,隻盼是自己白日眼花,發了個魇夢,
半晌才「嗚」的一聲掩口發顫,吓得哭起來;連滾帶爬地逃進山洞時,還未想好
該如何向主人交代……耿照如失速的炮石不住穿過硫磺氣,「撲通」一聲沒入水
底,渾身機靈靈地一顫。
「好……好冷!」是他第一個念頭,骨碌碌地吃了幾口冰水,神智頓時清醒
幾分,奮力劃動雙臂,欲往頭頂那抹光亮洇去,驚覺身子不住下沉,個中原因顯
而易見。
他的腿。
(該死!)充滿浮力的深水之下,理當比陸地更适于雙腿複健,然而,耿照
的龍骨才初初複位,沒在入水的瞬間,被強大的穿透力反饋再次壓擠錯開,算是
萬中無一的好運氣了,要想在水裏劃動自如,未免太爲難了些。
身上的衣衫褲布吃水益沉,靴子更似千鈞之重,他雙臂連轉片刻,便耗盡了
所剩不多的氣力II連日來隻靠蘇合熏鋪喂的薄粥,再加上忍痛所造成的巨大消
耗,耿照離「油盡燈枯」不過一步之遙。
瀕臨死亡的壓力卻未将他吞噬。耿照閉着丹田裏的一縷微弱真氣,緩緩沉至
水底,彎腰脫去靴子,解開外衫系帶,身子果然輕了許多,那種似被水鬼精怪拖
着沉落的異樣之重頓時減輕許多。
他在水中睜開眼睛,按《火碧丹絕》的心法調動真氣,察覺内息有增強之勢,
心知自己還能支持片刻,邊将内力往兩腿經脈運去,不住沖撞郁結處,一邊靜下
心來打量四周,找尋蘇合熏的下落。
這水池甚大,舉目不見邊際,說是「水潭」興許更加合适,水中既無魚蝦,
也沒有任何的水草,連一絲水中生物制造出的混濁或浮沫也無,清澄得絕不尋常;
前頭極深處似不住由上往下冒着細碎氣泡,相似的情景耿照在三奇谷見過,應是
水瀑落下所緻。
最奇的是水底。
耿照雙足踏實,才發現水潭底部十分平整,如鋪青磚,隻表面一層薄薄細礫,
應是頂上的岩壁經年風化,落于此間;此際身子略微浮起,看得更明,這水底居
然沒有礁石之屬的崎岖起伏,視界裏無處不平,延伸至水幽盡處。
胸中氣息将盡,悶壓之感迅速堆棧累積,但耿照并不慌亂,持續以内力推動
脈行,将這個斷息的過程,視爲重新引出先天胎息的磨砺。跟龍骨錯位、廢功閉
脈,乃至挑斷手筋的痛苦相比,窒息毋甯溫和沉靜得多,足夠他思考堅持。
肺像被緊緊掐擠似的,想要從絞擰已極的血肉中再榨出一絲空氣,然而卻不
可得……蓦地,如熔岩澆凝般的身軀深處,彷佛被針尖刺出了一枚孔洞,另一頭
有什麽即将擠出,正劇烈地改變着形狀,欲更進一步撐出針孔I「潑喇」一聲,
耿照從水面上冒出頭,蘇合熏單臂挾着他,兩條修長的美腿裹着濕濡的裙布,卻
彷佛全然不受影響似的,美人魚般泅向潭岸,不及爬起,将緊閉雙目的耿照往平
滑得有些詭異的岸緣一壓,撮拳槌他心口,咬牙道:「……呼吸呀!不許你死
……别這麽沒用,快呼吸!快……給我張開嘴!」粉拳連槌幾下,見少年動也不
動,落拳處如中敗革,心慌起來,胡亂掐開颔關,另一手捏着他的鼻子,正欲以
口相就,忽聽底下傳來濃重的鼻音:「烏……烏姑娘……疼……」一驚松手,見
耿照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空氣,繃緊的嬌軀不由一松,差點滑入水中,冷冷道:
「你幾時醒的?」「沒醒多久,」耿照苦笑:「差點又被妳兩拳打暈過去。」
「你倒老實。」蘇合熏冷哼。「匆匆開口,是不想占我便宜麽?」耿照一愣,搖
了搖頭:「我倒是沒想這些。」蘇合熏俏臉似更沉了些,雙臂撐着潭緣,低道:
「既醒了,自個兒上來。」她袖管本是不怎麽透光的黑紗,被水浸濕了,熨貼着
顯出兩條修長白皙的藕臂,齊肩而裸,乳色的雪肌透紗而出,益顯膚質白膩。紗
衣底下僅着小兜,不唯肩臂,敢情連頸下大片美背都是裸裎的,耿照正要提醒,
見她利落一撐,曲線如魚尾般玲珑的裹水裙裳破水而出,蘇合熏整個人翻上岸去,
突然失去了蹤影!
耿照聽她短短一喊,福至心靈,猛地撐出水面,猿臂一撈,才想起右腕既廢,
哪裏還抓得住?心尖陡吊,手腕已被捉住,整條手臂被蘇合熏的重量拖得一沉,
忙肩胸使勁,忍痛将她提上。
這裏根本就不是什麽谷底水潭,而是在突出峭壁的平台上,硬生生鑿出個貯
水凹槽,如半隻嵌入峭壁的巨大石碗;而她剛翻過去的「潭岸」,便是這隻石碗
的碗緣丨- 蘇合熏面色慘白,秀發被「石碗」外不住旋攪的硫磺風吹亂,耿照腕
間的傷口被她扯裂,鮮血沿着她握緊的雙手滴在那張美麗而倔強的俏臉上,分外
凄豔。耿照唯恐她失足墜入深谷,這回不知谷底還有沒有别的潭子,就算有,以
硫磺風之燥熱難當,那也該是潭沸鍋般的滾水,絲毫不敢大意,忍痛将她拉了上
來。
蘇合熏一言不發,撕下衣襬擰幹,将他迸裂的創口緊緊紮起,連耿照皺眉呼
痛也不放松。「……疼,蘇姑娘。」「啰唆!」「我又沒怪妳。」耿照不禁失笑,
細細望着她緊蹙的眉頭,望得她微微别過視線,那神情與其說厭煩,更像是自厭。
「蘇姑娘,我在冷爐谷裏學會許多事。」他将左手覆在她用力打結的白皙手背上,
蘇合熏像是要自清似的,頑固地持續動作,并未縮手避嫌。耿照把右手抽了出來,
示以傷處。
「其中一樣,就是人生在世,找上門的麻煩夠多了,毋須替自己再多添幾樁。
既是不測,何以相待?除非妳是看準了才跳的,那的确過份了些。」蘇合熏
聞言微怔,片刻居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見耿照露出驚喜之色,才又繃起
一張雲淡風清的雪面。耿照搖頭歎息:「妳實在應該多笑一笑的。妳不笑的時候
已經美得緊了,但笑的時候卻更加鮮活,這美才像是真的,而非是圖畫。」蘇合
熏輕哼一聲,轉過明眸,忍不住蹙眉,看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什麽新鮮物事似的。
「我臉上有花麽?」「怕是腦子裏有。」蘇合熏沒好氣道,瞥他一眼,又搖
了搖頭。「你這人……真是怪。我先前還想:萬一你醒過來之後,意志消沉,這
身傷隻怕便更難了,該怎生是好?我……我不太會安慰人,這點委實難辦得緊。
「哪知道你卻……跟我想的不太一樣。你要是突然間手舞足蹈起來,或無端
端地又哭又笑,我便能确定你是受不了打擊,終于瘋了。現在這樣,我反而不知
道該拿你怎麽辦。」「如果我瘋了,妳有什麽打算?」耿照怡然笑道。
「沒打算。」蘇合熏十分誠實。「瘋子人事不知,何必打算?是旁人辛苦些。
那你,瘋了麽?」「我猜……是沒有罷?」耿照舉起完好的那隻左手抓抓腦
袋。「我隻是在昏迷的時候,悟出了幾個道理。第一,世上真的有人,壞到不該
再給他機會;改過自新什麽的,于他不過是浪費,隻不過将其它良善之人置于危
險境地,任其魚肉罷了。
将軍除惡手段雷厲,我現在總算明白是爲了什麽。」這點蘇合熏倒是從不懷
疑。從小姥姥便教導她們,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是非黑白,那是留給
活下來的人說的。賠上自己,便什麽也說不上了。
「第二點,則是斬草除根。」耿照掰着手指頭數給她聽。「喏,妳看看我,
雖沒死成,也是個廢人了,跟死了沒兩樣,是不是?不隻妳這麽想,鬼先生、此
際冷爐谷中每一個人,怕都是這樣。」蘇合熏凝着他血絲密布的雙眼,試圖從中
看出一絲瘋狂,但哪怕是灰心頹唐自暴自棄,在少年沉靜的眸中俱都無迹可尋,
他充血的雙眼源自傷勢、痛楚,以及體力流失,與神智崩壞之類毫無瓜葛。
「附和『你是廢人』這點,難道不會打擊到你麽?」她忍不住問。
「若我确實是廢人,光提出這問題就夠打擊的了。」耿照提醒她。
「……真是對不起。」「喂喂,妳别放棄得這麽爽利啊!」耿照笑了起來,
凝視着她的眼睛,緩緩說道:「妳想想看,倘若我好手好腳地出現在鬼先生面前,
一拳将他揍翻過去,他該是什麽表情?光吓都能吓出一身病來。這同厲鬼索命有
什麽兩樣?一想這幕光景,刀山我都爬得過去,這點痛楚算得了什麽?」糟糕,
他真瘋了。蘇合熏忽有些鼻酸,自己費盡心力挽救他,卻從沒準備好面對這一刻;
剛剛還差點相信奇迹竟然發生,他不但從重創中醒來,還保有健全的心智,不被
現實的悲慘殘酷擊倒I「妳這表情也太不妙了。」耿照歎了口氣,用左掌握住她
的右手,想起兩人素昧平生,她卻在自己最艱難的時刻一路相随,未曾離棄,既
覺緣分之奇實難逆料,又感于她的仗義與堅強,正色道:「我沒瘋,蘇姑娘。我
隻是突然明白,眼下并不是最糟,鬼先生犯了大錯,我隻要先比他領悟到一适點,
第二回合的較量,他便輸我一步。妳瞧,他認定我雙腿俱殘,此生再難行走站立,
結果我差點能泅泳了;妳不也說過,『望天葬』絕難逃出麽?
我們現下又在何處?」蘇合熏默然無語,半晌才微微一笑,低道:「起碼現
在我知道,你應該沒有發瘋。」耿照微笑道:「發瘋是自己逃了,可撇下的人呢?
想到這點,我無法說放棄就放棄。」蘇合熏淡然道:「說到底,這都是爲了你的
染姑娘。」耿照沒聽出她話裏的異樣,啪答啪答地自淺水裏起身,舉目四顧,蹙
眉道:「現下我誰也爲不了。這地方實在是怪,但究竟怪在哪一處,卻又說不上
來。」這石碗般的平台絕非天然形成,斧鑿痕迹曆曆在目,莫說水中内壁平滑,
就連「石碗」邊緣也是齊整得很,整座台子像是用湯匙挖空的瓜果,被鑿成了個
半圓形的巨大蓄水池,出水口卻在離水面足有三丈高的峭壁上,呈寬扁的長方形,
目測堪容一名成年人直立行入,寬度則倍數于此,無疑出自人手,決計不是天工。
關于龍皇時代所遺的古紀遺址,耿照算頗有見識了,但光憑這從峭壁凸岩上
鑿出的水池,實談不上什麽風格判斷,比之懸挂鳥籠的角柱,簡直毫無辨識度可
言,隻能說時人要幹這麽件事,無論技術或動機都相對匮乏,推給千年以前莫可
名狀的古紀時代,毋甯省事得多。可惜這池子不比阿蘭山裏的聖藻池,若有那療
效神奇的肉質異藻^ 「蘇姑娘,我知道此間何處怪異了!」耿照忽一擊掌,迎着
女郎詢問的眸光。「那出水口流出的,是酸泉水,因此池裏連水草都長不了,遑
論魚蝦。我聽人說,蘊有地熱處,地下的水脈都是這種不能飲用的酸泉,冷熱皆
然。北山石窟之所以毋須生柴燒火,扭開水喉即有溫泉可用,便是引了受地熱加
溫的水脈。」蘇合熏會過意來,明白他想說什麽,凝眸道:「你是想,若能爬進
出水口,沿水道走,不定便能返回谷中?」耿照打量着那寬扁水口,沉吟道:
「照出水量推斷,水道中并非都是水的,水面上至少有半人多高的空隙,似是供
人出入的引道之類,便不能通往北山石窟,盡頭亦有連通的甬道。難道妳不想瞧
瞧,是什麽人開鑿了這些,又有什麽目的?」「望天葬」的鳥籠底闆藏有玄機,
活門開啓後,籠中之人不偏不倚落入這突出峭壁的大水池裏,說兩者間毫無關連,
未免牽強。鳥籠、池子乃至出水口,極可能是創立天羅香的前賢所遺,連姥姥也
未必知曉,蘇合熏天宮教使出身,不可能無動于衷,橫豎也沒别的去處,遂點了
點頭。
兩人遊過大半池面,來到峭壁下的那一側。這池子似非供人所用,池緣幾無
駐足處,耿、蘇二人于峭壁下方一處寬約三尺的隙地,背着嶙峋岩面并肩而坐,
稍事歇息。
此間寸草不生,遑論樹木,想找些枯枝幹葉來生火亦不可得。白日裏雖燠熱
難當,一旦太陽下山,入夜的寒涼可不是披着濕衣能捱過的,耿照見日影漸西,
當機立斷,将全身的衣物除下擰幹,披在石上曬太陽,以免夜涼沁體,不免大病
一場。
蘇合熏也非扭捏作态的女子,想通其中關竅,跟着利落解衣,露出一副苗條
白皙的絕美胴體。她雖是美人削肩,肩膀卻較尋常女子更寬,藕臂纖細、身闆極
薄,更襯得那對玲珑玉乳形狀渾圓,分外醒目。
此外,她的乳暈不僅是豔麗的绯櫻色,乳蒂更細小得如野莓一般,被白到了
極處的柔肌一映,便似熟透的莓果滲出甜汁,在醒飽的雪面上濡出兩點紅漬,顯
得差可盈握的乳房格外飽滿,墜圓的下緣沉甸甸的,既綿軟又豐盈,視覺上的份
量大過實際;分明是纖薄至極的體态,第一眼卻被那對彈顫晃動的渾圓酥胸所攫,
令人難以移目0蘇合熏身段出挑,有雙勻直美腿并不意外,但她明明腰薄僅豎掌
寬窄,自脅下起曲線凹陷如對弓,修長滑潤,腰上全是肌束,更無半分餘贅,已
是不可思議的苗條,偏生就兩瓣綿股,細長的大腿根部出乎意料地帶一絲腴潤,
雖是扁身,平坦的小腹以及薄皮鴨梨似的肉感豐臀卻極富女人味。
耿照想起曾冇合體之緣的夏星陳與盈幼玉,無論燕瘦環肥,也都有着類似的
梨形臀股,下身無一不腴,興許是冷爐谷的水源特别養人,不管哪家的女兒來此,
均能養成這般肉呼呼、水嫩嫩的誘人腴臀。
若在過往,他一見蘇合熏松開衣扣,必定扭頭閉目,以杜嫌疑,但不知爲何,
此際卻不想做此違心之舉,大方地欣賞着她美麗的胴體,毫不扭捏,一派自然。
蘇合熏柳眉微皺,見他落落大方,反無猥瑣淫邪之感,倒也不覺怎麽讨厭,
暗忖:「你愛瞧我,難道我不能看回來麽?」反手解着肚兜系繩,也轉過澄亮美
眸,直勾勾地盯着他『面上雖仍是清冷模樣,不服輸的眼神倒有幾分火辣辣的釁
意,一如她出拳之悍烈,毫不下人。
耿照嘴角泛起一絲笑容,繼續解衣,露出傷痕累累的胸膛腰腹;褪下褲衩,
大腿外側更是烏青腫脹,膝蓋腳踝等關節無不鼓起,肌膚下滲着血點的,更是不
計其數。最後是蘇合熏不忍再看,秋翦低垂,結束了這短暫的視線對峙。
「睡一下。」耿照抱膝坐下,笑道:「養足了精神,明兒一早咱們想辦法爬
上去。
此地沒吃沒喝的,拖得久了,便有生路,怕也無力逃出。」蘇合熏想了一想,
搖頭道:「你龍骨才複原,肢體要盡量伸展開來,才好得快。」并腿斜坐,拍了
拍雪白腴嫩的大腿:「你躺着,頭擱這兒。」最後耿照還是乖乖照辦了,橫豎争
不赢她。蘇合熏決定的事,便是鐵闆一塊,誰來都沒得說。她的大腿酥綿已極,
在籠中隔着裙布枕卧,隻覺肌膩脂滑,宛如敷粉;此際肌膚相貼,方知好處難以
言說。蘇合熏腿肌上幾無毛孔,膚觸寒涼,似乎不怎麽流汗,更無一絲異味,令
人覺得無比潔淨,直若冰玉一般。
耿照本想朝外而枕,免得直面她腿心私密處,兩人身無片縷,難免尴尬。蘇
合熏卻将他半身翻過,成了面朝她身子的側卧姿态,蹙眉道:「你想滑水裏麽?
乖乖睡好。」耿照依言側卧,心想要是再占蘇姑娘的便宜,簡直不是人了,索性
閉起眼睛。
視線阻斷,其餘感官更加通透,一縷幽香沁入鼻端,甚是宜人,原來蘇合熏
體質寒涼,氣味極淡,便是湊近肌膚用力聞嗅,怕也聞不出什麽體味,然而股間
血脈暢旺,乃汗積之地,女子更有瓣蕊蜜潤、将月來潮諸事,本是人體氣味之所
聚,被體溫一蒸,恁她肌香清淡,亦無所遁形。
那的氣味中帶^ 絲潮淵,溫溫融融,卻非池中的酸泉水。耿照知其所以然,
強按心猿意馬,閉目裝睡,隻聽蘇合熏道:「……你臉這麽熱,是哪裏又痛起來?」
寒涼的小手輕按他額頭、頸側,難以言喻的細滑膚觸,讓耿照費了偌大工夫才沒
呻吟出聲,忙定了定神,低聲道:「沒事,我快睡着啦。妳腿酸不酸?」仍是閉
着眼睛。
「你才剛躺下。我看起來有這麽沒用麽?」耿照聞言失笑,鼻端氣息噴出,
頭下的綿枕輕動起來,睜眼仰視,赫見一雙白生生的渾圓乳廓間,蘇合熏雪靥微
紅,縮着脖頸纖腰繃顫,露出前所未見的小兒女情狀,似極力忍耐,才沒伸手将
他的腦袋推開。視線與目瞪口呆的少年一交會,羞赧更甚,咬唇蹙眉:「你…
…你别那樣,好癢。」「對不……」他話還沒說完,蘇合熏又扭動嬌軀,雙頰酡
紅:「也别說話!」聲音都有些發顫了。耿照料不到清冷如她,令人捉摸不定、
影子一般的堂堂領路使者,居然有此罩門,腹裏憋笑,伸手捏住鼻子。
蘇合熏「噗哧」一聲,拎開他的怪手,又氣又好笑。「這就不必了。一會兒
我受不住,會記得踢你下水。」耿照閉目微笑,不久便沉入夢鄉。
這一覺睡得異常安穩。即使在天宮大廳那恐怖的一夜之前,他也許久不曾如
此安枕了,以緻睜眼時才發現月至中天,白日裏四周缭繞不去的硫磺霧不知何時
俱已消散,月華灑落在平靜無波的水潭上,宛如一面巨大的銀鏡。
他單臂摟着女郎細而結實的柳腰,臉面緊貼她平坦滑膩的小腹,蘇合熏已非
原本倚壁斜坐的姿勢,而是伸直了長腿,與耿照并卧一側,左手環抱酥胸,微張
的小嘴卻吮着右手拇指,如此嬌憨的睡态,全然無法與「蘇合熏」三字聯想在一
塊,既是性感誘人,偏又可愛至極。
耿照悄悄起身穿衣,活動了手腳,爲蘇合熏披上風幹的衣物,走到一旁盤膝
坐下,緩緩運起碧火神功心訣,神識沉入虛空之境,内視全身經脈。
蘇姑娘将他從水中撈起的時間早了些。
先前在水底,肺中氣息耗盡,死生僅隻一線時,他忽覺渾身郁結依稀将破,
那遮斷碧火真氣、阻礙劍脈運行的迷障似被熔煉如漿,就要打開缺口,無奈破水
而出的;簍,介于淸酹昏迷之間、與虛空之境似極的玄奧迷離戛然而止,一切又
回歸現實,體内可資運用的真氣仍是少得可憐,化骊珠的無匹之力則被阻絕在迷
障的另一頭,隐約可覺,卻難以碰觸,遑論推動。
他在虛空裏不屈不撓地搬運着内息,如初學一般,感受着經脈内的細微變化,
時間漸漸不再流動,身外一切也失去了意義……再睜眼時,東方已露魚白,身畔
蘇合熏早已着衣完畢,盤膝松脊,正是用功完畢、稍事休息的模樣,淡然道:
「我醒來時你已開始練功,我都收功快半個時辰了,你才結束。這門内功定然厲
害得緊,竟須練上如許辰光。」耿照苦笑道:「我是臨陣磨槍。可惜磨得要死要
活,也不過恢複一兩成功力,希望足夠我們爬上出水口去。」蘇合熏細細端詳他
的面孔,雖仍十分憔悴,身軀所受的痛苦折磨俱都反映其上,眸光卻較前度溫潤
甯和許多,甚至還勝過了在北山石窟之時,這是修爲到了一定境界的高手才能有
的神光,恍然道:「難怪那人非置你于死地不可。看來,你以前真的很厲害啊。」
「希望我現在别差得太多。」耿照定了定神,借着薄曦,仰頭觀察峭壁走向,扭
頸轉臂、活動腰腿一陣,又脫得赤條條的,也不避忌蘇合熏微詫的目光,右腳往
壁上一蹬,身子躍高五尺,左臂攀住一塊凸岩,用力将身子提起。
他右腕無法使用,隻能靠雙腳采穩岩凹壁隙,偶爾以膝胯相輔,穩固身子後
再靠左臂拉提上升,以其過人膂力,這原不是問題。難就難在峭壁之上,處處都
是硫磺結晶,已深入岩石肌理,攀附不易。
耿照爬上兩丈餘,已接近出水口的右側水平面,突然間左手攀點一松,連人
帶石跌入潭中,隻得手腳并用,狼狽地爬回岸邊。蘇合熏似是忍着笑,淡道:
「原來你早知會落水,怕弄濕衣服,才脫個清光麽?」耿照扔掉那塊拳頭大的硫
磺結晶,爬上岸來,苦笑道:「我隻有一隻手啊,上不去才正常罷?」蘇合熏輕
哼一聲别過頭去,免得被他瞧見嘴角一抹微勾,拍拍手道:「換我去。」耿照穿
好衣服,單掌擊腿,大聲爲她打氣加油。蘇合熏又氣又好笑,也不知是不是搖旗
吶喊發揮了作用,抑或她頗有徒手攀岩的天份,蘇合熏居然順利爬進了三丈高的
出水口,耿照仰頭觀望,圈口叫道:「怎麽樣?有沒有通道?」也不知她聽見了
沒。
半晌,一條白生生的藕臂探出水口,揮舞道:「喂^^接好了- 」耿照聽得一
愣:「接什麽?」見黑黝黝的一團物事擲了出來,觑準來勢單手一撈,抄得一隻
黑布大包,仔細一瞧,居然是蘇合熏的外衫與裙裳,内裏卻不知裹了什麽沉甸甸
的物事,否則光憑幾件輕飄飄的衣物,萬不能準确無誤地往他懷裏扔。
眼前蓦地一花,「撲通」一聲,一條白影竄入水中,冒出一頭如瀑濃發,蘇
合熏身上僅着那條黑緞綴紅邊紅系繩的小兜,翹着肉呼呼的渾圓雪股,如水中精
靈般泅上岸來。
不管看過多少、次,她近乎全裸的胴體依舊美得令人眩目,耿照瞧得眼酣耳
熱,還好身上早已穿着齊整,不然又要出醜露乖,本想開她兩句玩笑,見蘇合熏
面色微沉,心中一動,正色道:「裏頭怎麽了?」「死路。」她接過那包衣物,
層層揭開。「一道閘門似的石牆擋着,底部開個安有鐵栅的水門,三四尺寬,一
尺高。我試過了,人進不去。」耿照心中不無失望,明知以她之精細,定然試過
了各種辦法找尋出路,仍忍不住問:「沒有機括開關,活門之類?鐵栅呢?有沒
試過松動否?古紀舊物,又經年泡在水裏,玄鐵也該鏽得差不多啦。」蘇合熏嚴
肅地搖頭。
「沒有鏽。」一指被他扔到峭壁下的硫磺結晶:「整個引道裏都那樣,我刮
掉外頭厚厚一層,才知水栅是金鐵一類的物事制成。還有這個。」裙布全展,其
中包着一枚脂黃色的硫磺塊,卻比耿照失手剝下的大上許多,形狀銳利,有一對
揚起的薄片尖角,還有口噪I耿照突然會過意來。
「這是^ 鳥?」「我猜是鴿子。」面對硫磺裹成的禽鳥臘屍,蘇合熏可是波
瀾不驚,好整以暇将裙裳沾上的磺碎抖幹淨,重新穿上。難怪她不褪貼身小衣,
耿照心想。就算是這樣,這姑娘也未免太大膽了罷?「冷爐谷時有信鴿無故失蹤,
看來是誤經此間,成了硫磺石。引道中還有體型更大的鳥禽臘屍,該是鷹隼之類。」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你有沒有發現……」蘇合熏面色凝重。「這潭子的水面,比昨兒來時明顯
高了許多?」适才耿照遊上岸時,便已察覺有異,經她一提醒,再與引道中的硫
磺臘屍連結起來,不禁愀然色變。「不好!此地……不宜久留!蘇姑娘,昨兒我
清醒時那陣強烈的焚風,是不是每天都有?」「都是差不多的時間。這是『望天
葬』的殊異處之一。」蘇合熏點頭。「風息不久,她們便來送飯換藥,日日皆然。」
耿照聽得心中一沉,濃眉緊鎖,沉聲道:「按我所想,這水潭每日午後被出水口
的冷泉注滿,溢肚的酸泉水澆上谷底熱源,或許便是焚風的來源。」蘇合熏有些
不同意。「既然如此,焚風應該持續不斷才對。除非有人關上引道裏的水栅,否
則酸冷泉持續溢出,焚風豈有盡時?」耿照舉起那塊鳥形臘屍,往積滿厚厚硫磺
結晶的峭壁一比。「焚風若能将潭裏的水蒸散,或刮卷至岩壁上,那一切便說得
通了。我在籠中時,尚覺那陣大風熾熱難當,在十數丈……或許更低矮、更靠近
熱源的這裏,妳說那風該有多熱?」其劇烈的程度亦然。蘇合熏想象潭水溢出的
瞬息間,那陣灰黃色的怪風如龍挂般直卷而上,宛若活物,将汩溢于池緣、水面
微微鼓起的酸泉卷得撲上峭壁,被巨大的風旋磨碎、複遭池水溶解的硫磺顆粒深
深填入岩縫;風的邊緣,就像乳黃色的臼液不住旋升,終于漫過了出水口;被暴
風卷入的禽鳥,亦掙紮不及,被甩入引道中摔打彈撞着,裹上一層又一層的硫磺
水風,形成臘屍I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耿照沒看過那個遍地臘屍、宛若殓房的石砌空間,引道裏濃重的硫磺氣味帶
着揮之不去的死氣,對被卷入的鷹隼信鴿而言,那裏不是墓地,而是處刑場
…們撞得骨碎如綿,卻被沾裹的硫漿留下了最後的形影,永遠而不朽地停駐在慘
亡的瞬息間。
「那裏也不能待,」她低聲喃喃道:「否則……我們的下場就像這樣。」此
際天才大亮,距水潭漲滿還有三四個時辰。事實上,當酸泉水漫過池緣,這裏将
成爲死亡處刑的第一道刀鲗,浮在水面上的所有一切,将被溢出的巨量泉水推送
而出,如遭浪卷,随之墜落地熱深谷,縱使身負驚人藝業,亦難與天地造化之力
相撷抗。
「唯今之計,也隻能爬上去了。」耿照沉聲道。
「出水口那裏不行II」蘇合熏急了,眉心緊蹙,這回重複的話語卻被耿照
打斷。「不是出水口。我們爬上斷崖去,回『望天葬』,吊着鳥籠處。焚風到了
那個高度,威力大遜于此間,再不能緻人于死。」蘇合熏幾以爲自己聽錯了,差
點大叫:你連引道出水口都爬不上去,這片斷崖少說也有十幾二十丈高,備便繩
索釘鑿,也未必能攻克;徒手攀登,到底是誰小瞧了誰?
她一瞥耿照軟軟垂于身側的右腕,終究沒忍心出口,少年卻讀出了她的心思,
正色道:「與其坐以待斃,好歹也應一試。天讓妳我至此,而不是孤伶伶地扔下
了哪一個,足見是有安排的,若非如此,我倆任一人淪落到這水潭子邊,最好的
下場不過就是那頭信鴿罷了。」蘇合熏凝了他半晌,忽展顔一笑,搖頭道:「我
覺得我一定是瘋了,怎麽你的話聽起來頗有道理似的。」耿照哈哈大笑,将構想
與她細說分明。
耿照右腕殘廢,蘇合熏氣力有限,分開攀爬俱有不能。他的想法異常直觀:
連手攀爬,不就結了?
他将蘇合熏負于背後,兩人身軀以腰帶纏縛起來,蘇合熏的雙腿盤他熊腰,
雙手便取替耿照的右手。這是一場無法預先練習的競賽,對手則是步步進逼的時
間,耿照循着先前攀爬的軌迹,觑準峭壁走勢,率先踏着熟悉的岩凹,左手穩穩
攀舉,一口氣将兩人拉了上去。
蘇合熏臂力雖不及他,雙手合使,初時倒也有模有樣,而她修長的玉腿更是
勁力驚人,纏着耿照的腰肢向上提,張馳拿捏得恰到好處。兩人默契十足,爬到
出水口的高度時,所用時間隻比蘇合熏自己稍長些。
但這不是個比快就能穩操勝券的活兒。
峭壁不知有多高,要想成功登頂,體力分配遠比一味搶快重要得多。耿照耳
畔聽着她輕細的呼吸,背門隔着她柔軟豐盈的乳房,感受心跳的節奏,漸漸與她
調整一緻,以相同的速度移動手腳,不緊不慢地向上移動着。
修習内功者與常人最大的不同處,在于他們運動身體并非隻是純然的消耗。
透過呼吸吐納、脈息循環等,内家高手可将運動時逐一積累于關節四肢中、
造成酸痛腫熱的郁氣袪除,甚且轉化爲可用之「氣」,一夜長奔而不息,開碑裂
石而不傷。
隻消内力運行順暢,呼吸調勻,以蘇合熏的造詣,爬上大半個時辰也不緻手
足酸軟,脫力墜落。然而對耿、蘇二人來說,每回上升,除自身之外,還須負擔
另外一人的體重,耿照的身量縱未倍于蘇合熏,于她卻是較自己更沉重的負擔,
無論體力或真力的消耗,均大過了她原先的預想。
半個時辰後,蘇合熏漸有些力不從心,呼吸明顯濃重起來,雙腿拉提的力量
也衰弱許多,輪到她攀岩時,上升的幅度急遽縮減,兩人攀爬的速度已不如出發
時。
爲防真氣散逸,也避免分心失足,耿、蘇不敢開口交談,耿照無從了解她的
情況,隻能獨力擔負起趕上進度的責任,将蘇合熏上移不足的部分,由自己來補
足。
緻命的錯誤便從此埋下種子。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耿照逐漸失去對時間的感覺,擡頭仍不見崖頂輪廓,咬
牙将兩人提上尺許,輪到蘇合熏時,她雙手攀住岩角向上拉,腰腿卻未随之而動,
兩股相反的力量一拉扯,居然是她松手後仰,幾乎将耿照掀翻過去。
「小……小心!」耿照猝不及防,腳下一滑,貼着崖壁「嘩」的往下溜,顧
不得撞疼蘇合熏的膝腿,緊緊往壁面伏低,蘇合熏擦刮得痛醒過來,雙手一攀,
兩人堪堪停住,俱出了身冷汗。
「對……對不住……」她虛弱的聲音吓到了耿照,餘光一掃,才發現她唇面
煞白,鼻尖發梢挂着豆大的汗珠,實已到油盡燈枯的地步,卻不知何以至此;轉
念一想,不禁大爲懊悔:「是我惹的禍!」兩人通力合作,定是交互影響。蘇合
熏因負荷過重,放慢了攀爬的速度,耿照應該随之減慢,與她一起調節體力,方
能有效延長身體的使用時限。當他加大上升的幅度,無形中迫使蘇合熏采取更激
烈的節奏,加倍榨取所剩不多的真氣體力,蘇合熏咬牙撐持的結果,終被疲勞一
舉擊潰。
耿照對自己的莽撞粗心後悔不已,然而此際已無回頭路,若連他也放棄希望,
這一松手,便是死無葬身之地,隻得咬牙繼續向上。蘇合熏神智未失時,偶爾還
能勉強擡臂,攀岩助他穩住身形,末了連呼吸都變得悠悠斷斷,細緻的小臉軟弱
地垂靠在他的頸窩裏,一動也不動。
耿照頓覺天地之間,彷佛隻剩下了自己。
這種無助與寂寥、一松手便将失去一切,身子裏卻再也擠不出一丁點氣力的
恐懼絕望,令他忍不住想流淚,隻能不斷在腦海中重映他失去一切的那晚,讓兩
種截然不同、威力卻無分軒轾的絕望感相互沖撞撕咬,在夾縫中得到些許繼續前
進的意向。
支持他沒瘋的力量叫「恐懼」。
耿照一生中從、未如此害怕。在受金環谷惡徒淩虐的當下,過去那些堅信不
移的信條并未出現拯救他,未在希望滅絕時驅走災厄,留存善良。因爲失去,方
知過去自己擁有這麽多;因爲無能爲力,才深深體悟自己何其脆弱……如今隻存
一息的他,還有什麽可失去的?還能被踐踏淩虐、摧殘到何種境地?
耿照想象不出,但現在他明白那并不代表不存在。還有的,悲慘永遠都能超
乎你的期待……這是你要的麽?
I絕不!
他怕得顫抖起來,怕到不敢放手、不願停下,從幾近枯竭的身軀深處不住絞
擰出些許氣力,拖着背後的女郎繼續往上爬,連鈍重的身體都不能阻止他的驚怕,
遲滞的真氣不屈不撓地在經脈中拖行着,從那些釘樁般散布在全身各處的吸功
「點」下擠溢而過,迸裂的縫隙逐漸被撐擠開來,冷岩般凝結的氣脈布滿大大小
小的冰裂細紋,底下隐隐有熔漿沸滾,灼熱的蒸汽噴薄而出,似有什麽要掙脫禁
锢,破繭而出I耿照無法看見自己,他甚至沒能有清楚的意識,隻憑着被驚怖驅
趕的本能,不斷擡臂、拉舉、立足,再向下一個高點伸出左掌……如果他能看見
的話,會發現峭壁之上,一名負着昏迷女郎的黝黑少年,不靠繩索釘鈎,以單臂
在陡峭的岩壁間向上攀爬,宛若猿猴,不僅動作毫無停頓,而且越爬越快;要不
多時,「望天葬」的崖角輪廓已在眼前。
他以超乎尋常的速度,沿着斜過頭頂的崖底凹弧逼近金屬角柱,既像壁虎,
又似蜘蛛,過于平直的角度幾乎無法繼續攀爬,但竄走全身的真氣越來越強,如
滾雪球一般,渴求着更廣闊的戰場……蓦地少年自崖底翻出,足尖往崖邊一點,
整個人沖天疾起,直至丈餘,于力盡之際兩度拔高,淩空倒翻,右掌并如刀闆,
剛柔二勁交纏齊生,一刀劈向地面!
他不明白身體爲何自然而然便使出這「式,覆蓋全身氣脈的黑色冷岩彷佛因
這刀突然活起來,楔子般插在經絡間的無數小吸功「點」如黑蛇絞扭波動,挾着
驚人的異種勁力「飕!」向下集中;就在同一時間,遮蔽盡去的奇經八脈忽綻出
璀璨耀眼的劍芒,翻攪的熾亮熔岩「轟」的一聲四散迸開,沒入經脈各處,與劍
芒融爲一體,倏地沉靜下來,如星河般煥發着銑亮而溫潤的輝芒,甯定中蘊着雄
渾無匹的力量。
耿照單膝跪地、,掌緣輕抵地面。斷去手筋的指掌,原本再使不出絲毫氣力,
方能喚作「廢去一隻右手」;即便破壞力驚人的「落羽天式」,也不能憑空使他
的右手複原。
但,耿照并未及時撤去勁力,沒有記取荒溪對戰灰袍客的慘烈教訓,仍是将
落羽天式原原本本地使将出來。上回他這麽做,使自己成了無法運使内功、一身
真氣如被深淵汲取一空的廢人,冷爐谷外遭緻慘敗,非但保不住心愛的女子,甚
至賠上使兵器的寶貴右手。
他低頭凝視纏着肮髒布條的右掌。
手筋被斷,令内力無法運過指掌,然而「落羽天式」所生異勁,卻不受東洲
武學的經脈氣論所限,透掌而出,毫無窒礙,這回既未反噬刀主,也沒有再于體
内形成吸功深淵,留滞不去。
耿照回臂托抱蘇合熏之臀,負美起身,垂着右掌,徑朝角柱行去。
未幾,一聲哔剝細響,接着轟然一震,整個「望天葬」似都晃了一晃,崖下
落石累累;待煙塵散去,赫見耿照适才落掌處,竟憑空陷下徑逾七尺的大坑,表
面的砂石俱已泥化,目測難知深淺。
——「落羽天式」威力如斯,世間更有何物可制?
耿照僅以餘光一瞥,連停步都懶,邊走邊想。
若以此際恢複十成的碧火神功,應該就行! 第百五八折獸見皆走,絲蘿
何寄
翌日,當林采茵提着貯盛食水湯藥的荩箧、獨個兒來到「望天葬」,見耿照
與蘇合熏好端端坐在鳥籠中央時,吓得竹箧都翻了,一跤坐倒,「妳」了個半天,
始終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這與她徹夜苦思,好不容易編出來的腳本有天地雲泥之别。她屏退左右,本
想成爲頭一個發現「兩名重犯不知何時不見了」的目證,借以撇清嫌疑,誰知這
倆墜入霧底的家夥竟又回到籠裏,底部變成兩扇大活門的鳥籠也恢複原狀,直如
白日見鬼,突然深悔沒帶四名……不!是帶八名婢仆前來I蘇合熏直将她吓夠了,
才好整以暇地開口。
「以後每日送膳,須備足兩人三餐的份量,熟牛肉至少兩斤,兩隻熟雞蛋,
飲水須充分供應I」口吻雖是一貫的清淡冷漠,内容卻滔滔不絕,竟是在點菜。
林采茵半晌才回神,顫道:「妳……妳究竟是人……還是鬼?」I蘇合熏睨着她,
帶着難以言喻的悲憫。
「……是鬼的話,我會讓妳準備素果。記好了?要不我再說一遍?」一副無
法信任她的智商的模樣。林采茵的腦袋還未恢複運轉,遭受蔑視的防禦本能倒先
清醒了過來,霍然起身,一指籠中清冷的美女:「做妳的清秋大夢!蘇合熏,我
不知妳玩得什麽把戲,要吃肉喝水,妳等下輩子罷!我正愁上哪兒去找妳們I」
忽然閉口,雙目圓瞠,似想到了什麽,一時無語。
蘇合熏可憐似的俯視她:「方才說的,是頭一個條件,用來交換我們待在這
兒,『哪兒』都不去。」林采茵陡地爆出誇張的尖銳笑聲,橫眉豎目,惡狠狠道:
「笑……笑話!我今兒便向主人禀報,将妳倆打入地牢!我雖不知妳是如何辦到,
要想再逃一次,門都沒有!真是豈有此理^ 」「……妳要怎生說?」蘇合熏并腿
斜坐,腰背直挺,修長的上身曲線玲珑浮凸,雖端坐如儀,表情卻像歪首托腮似
的,透着難以言喻的無奈和無聊。林采茵被這模樣深深刺傷,身子忍不住顫抖了
起來。蘇合熏恍若未覺,自顧自道:「是妳不小心将我們放走了,才知這『望天
葬』不安全?是妳告訴他,這是全冷爐谷最安全的監禁處,飛鳥難越。待我倆消
失,他要不要追究妳的責任?」這話戳中林采茵心底最深的恐懼。「望天葬」黑
蜘蛛無法接近,未曾向主人言及,連輸誠投降的郁小娥也絕口不提,她逮着機會
參了郁小娥一本,暗示主人那一意鑽營的小賤貨大有問題。主人雖不置可否,卻
将蘇耿囚于望天葬,算是采納了建言。
萬一兩人無聲無息消失,過錯就必須由她一人來承擔,既非黑蜘蛛,更不是
郁小娥那賤婢,隻有她……這種荒謬的事,怎麽能讓它發生!「若妳答應條件,」
彷佛聽見她心中悲嘯,蘇合熏平靜道:「我們便乖乖待在籠裏。反正,他什麽地
方也去不了,是不是?」林采茵一瞥趴卧在她身後的那團烏影動也不動,暗忖:
「這……她若隻想吃點好的,倒也容易打發。」一邊轉着心思,要如何唆使主人,
将蘇合熏賞給那票金環谷的魯漢子當玩物算了,永絕後患,反正留下那殘廢也玩
不出什麽花樣來II她心裏有了盤算,換過一副溫柔神氣,清了清嗓子,試圖扳
回顔面:「吃喝容易。妳還有什麽要求?」她悄悄将「條件」改成了「要求」,
彷佛能将對方踩低幾階。不料蘇合熏還真蹙眉想了會兒,才搖頭道:「暫時沒有。
不定妳下回再來,我便想到啦。」直到林采茵氣鼓鼓地走了,耿照才爬起身來,
哈哈大笑。「妳再多說兩句,我怕她氣得跳崖,咱們的熟牛肉就飛啦。看不出妳
也會欺負人。」蘇合熏蹙眉道:「我哪有欺負她?她自來就這樣。」想了一想,
果然林采茵的模樣是挺可憐,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彎弧,乍現倏隐,似是生生忍
住了笑意。
要不多時,四名披着防風兜氅的仆役又提着食盒,聯袂走出山洞。操作鐵籠
靠岸,隻須一人扭動轉輪即可,拉牽籠底的鐵鏈不過是輔助而已,可有可無;須
得四人齊來,多半還是防範蘇合熏猶有餘力,暴起傷人,乘機脫出牢籠。
四名仆婦全是生面孔,無一與昨日重複,看來是林采茵刻意爲之。約莫在她
心裏,采取與蘇合熏所言全然相左的行動,或能稍稍抗衡面對她的挫折。耿照不
免在心中暗歎:腦筋不好果然非是最要命的,心胸偏狹才是。
仆婦們利落送入食水,替裝死的耿照換藥包紮妥适,未敢多說半句閑,快步
離開斷崖。蘇合熏揭開盒蓋,熱騰騰的水煮牛肉香氣撲鼻,耿照腹中饞蟲作怪,
幾乎枵鳴起來,卻仍趴着不動。蘇合熏歎道:「你忒小看我的食量,不給點顔色
瞧瞧,看來是不行的了。」耿照更不稍動,嘴唇微歙:「……洞中還有一人。」
蘇合熏警醒起來,低聲蹙眉:「忒遠你都能聽見?」耿照自不能答,卻聽她慢條
斯理撕下一小绺肉條,朱唇微啓,細嚼慢咽,歎道:「天啊,怎能這麽好吃?」
耿照心想:「這點林采茵是對的。這丫頭隻有外表老實,心思壞透了,逮到機會
便要作弄人。」最初對她的印象卻遠不是這樣,隻記得她拳頭厲害,無不相準要
害,招招往死裏打。不知何時起,蘇合熏也會在他面前開玩笑了,就是這般慧黠
靈動,姥姥才會讓她卧底罷?
耿照忽然意―:一直以來他印象裏的「蘇合熏」,或許是經曆過地底生活的
壓抑變造,才成了如今之面貌。對林采茵這樣同她一起長大的人來說,說不定蘇
合熏也曾經是個聒噪愛笑、喜歡和同侪嬉鬧的女孩。
正轉着心思,蓦聽一陣腳步細碎,洞中果然奔出一名同樣披着兜帽大氅的嬌
小人影,跫音甚是熟稔,即使身處濃重的硫磺霧上,仍嗅得風裏透着一縷溫熱乳
甜。
那是他十分熟悉的少女懷香I「阿纓!」他單臂撐起,喜動顔色:「還好妳
平安無事……真是太好啦。」來者正是逃過一劫的小黃纓。
冷爐谷被攻破之際,她自北山石窟脫身,趁亂混入婢仆中,連日來在天宮裏
外打下手,早聽說耿照的遭遇,此際親眼得見,淚水不住在眼眶打轉,提醒自己
須得堅強才能救他,咬唇不讓淚水滑落,忍着哽咽道:「你……你等着,我馬上
救你出來!這處機關……我也打聽清楚啦!」伸手去扭柱上轉輪。
耿照不禁有些佩服:「阿纓果然能幹,非但躲過敵人抓捕,連這機關也教她
摸得通透。」連忙喚止,再三撫慰。
「你們既能離開,怎……怎地卻不肯出來?」黃纓聽得将信将疑,見蘇合熏
雖形容憔悴,衣發狼藉,然而腰細肩削、雪頸纖長,瓜子臉蛋白皙秀麗,确是不
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小小的圓臉倏地沉落;隻心疼他身受重傷,不忍相責,打量
蘇合熏的眼光頓時犀利起來,自無一絲善意。
耿照未察少女心思,耐心解釋:「敵人與黑蜘蛛連成一氣,谷内更無一處安
全的地方,無論逃到哪裏,一旦黑蜘蛛出手,還不是得乖乖回來?不如養精蓄銳,
别作徐圖。」黃纓下巴一昂:「她也是黑蜘蛛,怎知不是暗通款曲,伺機害你?
我先将你放了,要往哪裏躲去,咱們慢慢再想。」耿照搖頭:「阿纓,我雙腳能
行走站立,全賴這位蘇姑娘搭救。她要害我,隻消扔着不理,我每日都能死上幾
回,也捱不到今日與妳相見。」黃纓「啊」的一聲,驚喜交加:「你……你的腿
好了?」她聽仆婦之間" 流傳,說典衛大人被打折龍骨,成了半身不遂的廢人,
隻道無知蠢婦唯恐天下不亂,故意加油添醋,白豬都能說成黑狗,并不肯信,暗
暗将長舌婦姓字全記在心版上,哪天逮着機會,定要讓她們後悔曾經咒過耿照!
至見他凄慘的模樣,才知那些爛嚼舌根的怕還說得輕了,一顆心沉到谷底,
沒敢再抱希望,一徑安慰自己:人活着、能吃飯說話,已很好啦,腿有些不方便,
又有什麽……陡地鼻酸起來,思緒登時無以爲繼。
耿照唯恐她不信,支起膝蓋,半蹲半跪,雖隻單臂可恃,動作卻甚是利落,
半點兒不像被打得半死、隻剩一口氣的模樣。「可活繃亂跳啦,妳莫發愁,沒事。」
黃纓喜不自勝,定了定神,不再拿斜眼瞟蘇合熏,而是轉身直面,向她點頭緻意。
「多謝妳了,蘇姑娘。他的腿……」聲音忽地一咽,便未再說,紅着眼眶展
顔一笑,瞇眼道:「我一個鄉下姑娘,不明事理,适才言語得罪之處,蘇姑娘别
同我計較。
多謝妳救了他。」說得意誠,連蘇合熏都無法故作冷漠,微微颔首,淡然說
道:「換作妳,也會這麽做的。」黃纓望着她,忽有些明白過來,抹了抹眼角面
頰,皺着微紅的小巧鼻尖猛吸幾下,飛快打理了泣容,瞇眼對耿照笑道:「非常
時期,姑且讓你占回便宜,下不爲例。」耿照苦笑道:「有這麽痛的便宜,下回
讓給妳好了,連下下回、下下下回都給妳,絕不同妳争搶。」黃纓連呸幾聲,大
罵他無有良心。
耿照見她喬裝改扮,到處亂跑,料想以姥姥神通廣大,定有明哲保身之法,
竟連黃纓也未陷于敵手,于反制鬼先生、驅除狐異門一事上,堪稱天降奇兵,勝
師百萬,抑着興奮之情,殷切相詢:「姥姥她老人家呢?妳們避于何處,才逃過
了黑蜘蛛的搜捕?幼玉姑娘可有随之撤離?」料想禍起倉促,他與蘇合熏都不在
北山石窟,姥姥等若孤身面對入侵的外敵,黃纓好手好腳、意識清醒,逃亡時不
算負累,仍在休養中的盈幼玉,就未必有這等運氣了。
豈料黃纓搖搖頭,沒好氣道:「别提啦,通通給捉了去,被軟禁在天宮之内,
我約略知道在哪,還沒找到機會混進去;便混了進去,也不知該說什麽。那老虔
……姥姥若有法子,也不緻落入黑蜘蛛之手,便即問她,恐怕也還是一樣。」耿
照與蘇合熏面面相觑,片刻才忍不住問:「那妳……是如何逃出來的?」黃纓可
得意了。「那晚黑蜘蛛進北山石窟來搜人時,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人在我
耳邊吹氣……」耿照愕然道:「吹氣?是……是用嘴麽?」實難想象神秘的黑蜘
蛛會有這等無聊輕佻之舉,怎麽想都像黃纓自己做的多些。
「你别打岔!還想不想聽啊?」黃纓瞪他一眼,神秘兮兮道:「那人在我耳
邊吹氣,笑道:『還睡?妳大禍臨頭啦。』我一聽就醒了,擡頭卻什麽也沒瞧見,
忽然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一堆黑衣人像影子一樣流了進來,我吓得跳下床,本想
鑽進床鋪底,誰知那些黑蜘蛛像中了定身法似的一動也不動,瞪大眼睛瞧我。」
「……然後呢?」耿照趁她停下來喘口氣時,趕緊插口。
「然後我就走了出去。」黃纓本想大肆渲染,被他一催,想想其實也沒什麽
好吹的,當晚何以如此,連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由氣餒,揮掌道:「反正
就是這樣啦。黑蜘蛛不知怎的,要不是沒看見我似的,便見了也當作沒見,我在
石窟山道裏轉得幾轉,即入谷中。」北山石窟的聯外秘道,其彎繞複雜的程度,
比之禁道亦不遑多讓,耿照随蘇合熏離開時親身走過一回,若非有領路使者引導,
實無自行走出的把握,決計不是黃纓說得這般輕巧。考慮到她沒有說謊騙人的必
要,隻能認爲事有蹊跷,斷不能以巧合目之。
耿照沉思片刻,正色道:「阿纓,我這兒妳不必擔心,妳有機會瞧瞧姥姥與
幼玉姑娘去,但切記不能冒險,凡事以保身爲要;若有餘力,則打聽二掌院的情
況,我料鬼先生有求于她,應不緻太過留難,隻是仍挂心得緊。待我打通一處關
竅,恢複了受傷的右手,便去接妳們出谷。」黃纓本是千般不願,聽他說連右手
都能複原,又不禁眉花眼笑,點頭道:「好罷,那我去啦。明兒再想法子混進來,
給你送飯。」翻起兜帽,依依不舍邊走邊回頭,半晌終于鑽進山洞,小小的背影
這才沒于幽影,消失無蹤。
蘇合熏一直在思考她的話語,待人走遠了,本欲開口,轉頭見耿照濃眉微蹙,
銳利的眸光緊盯着洞口不放,半天都回不了神,忍不住輕哼一聲,蹙眉道:「這
你也放不下,心上不嫌擠軋麽?」耿照微微一怔,轉頭道:「什麽?」蘇合熏卻
沒搭理他,自顧自地說:「明明心裏最挂念的,就是你的染姑娘,爲什麽故意放
到最氣才說?還道『不緻太過留難』什麽……哼,滿口子謊話。」耿照聽是這事,
放下心來,兀自凝眸睇着山洞那廂,苦笑:「蘇姑娘,妳不了解阿纓。要露出一
點關心二掌院的風聲,一有機會她便冒險了,我實不樂見。此時此刻,還是以她
安全爲要。」蘇合熏倒未窮追猛打,靜默片刻,才道:「恢複右手什麽的,也是
騙人吧?」「反正我前科累累,已騙一椿,再騙無妨。」笑容一斂,正色道:
「蘇姑娘,山洞另一頭的入口處,應該安排了守衛罷?」蘇合熏心頭微凜。「平
日是沒有,但『望天葬』囚得有人時,料想是該有守衛的。」自她曉事以來,
「望天葬」三字極罕出現在人們口耳之間,此間說是禁地,其實更像荒地,崖上
之風是能将人刮入地熱谷底的,洞外的鐵栅長年以鎖煉閉起,禁止教下接近,的
确沒有固定輪戍之必要。
「以阿纓的武功,決計不能打倒守衛,更别說悄無聲息潛入此間。」耿照面
色凝重,左手撫着下颔,凝神細思。蘇合熏想了想:「……依你之意,是他故意
放她進來,一探你之虛實?」耿照一下便聽明白了她的意思,搖頭道:「沒必要。
鬼先生全盤勝利,要對付我等,有更省事方便的法子,毋須如此費心。況且,阿
纓在谷中是婢女的身份,并不起眼,将線牽到她身上去,未免太過虛渺,也不夠
自然。妳瞧,我們這不就動了疑心?」同樣的使間之計,用在盈幼玉身上似乎更
合情理,以盈幼玉的武功身份,讓她自以爲鑽了黑蜘蛛的空子,在谷中密謀滲透
伺機反攻,怎麽說都強過了一介洗浴房的丫頭。況且,縱使黃纓在北山石窟内遭
黑蜘蛛捕獲,隻能認爲是姥姥或盈幼玉的下人,除非鬼先生未蔔先知,怎麽也連
不到耿照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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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22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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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合熏非拘泥面皮的性子,遇錯即認,坦然點頭。「這的确是不合情理,我
想笨了。你覺得呢?」耿照擡起頭,眸光轉銳。「妳有沒聽過『狐假虎威』的故
事?狐狸走在老虎前頭,老虎見所經處百獸辟易,無不讓出道來,以爲狐狸才是
萬獸之王,吓得倉皇逃離,殊不知野獸是懼怕走在狐狸身後的自己,與狐狸自身
半點關系也無。阿纓的情況,或許恰恰反了過來,狐狸并不知道自己身後跟了頭
老虎。」蘇合熏陡地會、意,柳眉緊蹙,凜然道:「你的意思帛I」「阿纓背後,
另有高人。是那人救她,黑蜘蛛見了,亦未敢輕舉妄動,隻能視若無睹。那人知
道阿纓要潛入『望天葬』,先一步替她料理了守衛,她才能大馬金刀進來。」蘇
合熏聞言,眉頭蹙得更深。「那人是誰?爲什麽要這樣做?」這兩個問題耿照也
毫無頭緒,自不能答。他想的是另一件事。
「妳記不記得冷爐谷被攻破那晚,鬼先生突然出現在禁道時,黑蜘蛛倒戈的
情況?妳不覺得以黑蜘蛛聽命之甚,鬼先生的法子其實很笨很多餘?布好計劃猝
然發動,全面攻占冷爐谷,不是比同我們瞎打一氣利落得多?勝券在握,又何必
舍近求遠?」至此,蘇合熏已跟不上他的思考速度,卻未如往常般蹙眉,反抿着
一抹似笑非笑的唇勾,略微側首,饒富興味地等他說下去;雖未接口,認真凝眸
的模樣卻令人微感暈眩。被這樣的眼神注視着,哪怕再荒謬無稽的推論,都能得
到率然出口的勇氣。
「鬼先生操控黑蜘蛛的方式,可能出人意表地原始,或爲暗号,不然便是信
物之類,須得當場亮出,才能讓她們服從。是故,冷爐谷不得不由谷外之人占領,
不能直接對黑蜘蛛下達天羅香易幟的命令;沒有他在,黑蜘蛛便毋須理會其号令,
又或者……須以其它持令之人的号令爲先。」蘇合熏眼睛一亮,終于明白他的意
思。
「我在想,持有那暗語或信物的,也許不止鬼先生一人。」耿照定定地望着
眸光爍亮、恍然而悟的秀麗女郎,低道:「那個出手救了阿纓、此刻正于谷中暗
行的神秘人,同樣掌握了号令黑蜘蛛之法!」000自從當衆受辱的恐怖夜晚之
後,轉眼已過數日。孟庭殊一直被安置在天宮頂層的廣間,鬼先生給她安排了六
名仆婦婢女貼身伺候,這些人當日都不在麻福施暴的現場,撥了來孟庭殊房裏,
吃住起居都在頂層,并未與其它下人混雜,并不知道姑娘身上發生了什麽事,看
待孟庭殊的眼光一如既往,仍當她是高高在上的代使、教門的精英,一般的盡心
服侍。
連當晚幫她洗淨一身狼藉、塗藥敷創的,都是另一批陌生的婢仆,翌日孟庭
殊便沒再見過那些人,彷佛與那段不堪回首的污穢記憶一同埋葬了似的。虧得如
此,她才未在自厭自棄、自我否定的雜識中崩潰,身心得以慢慢複原。
用過午膳,仆婦揭窗撐起,涼風徐徐,已無殘冬之寒峭,甚是舒心。孟庭殊
靠着軟枕,斜卧在窗邊的黃花梨木美人榻上,曬着溫暖的太陽,忽覺縱在昔日也
無這般待遇;便當上護法或長老首席,日子不過就是這樣。
半琴天宮頂層一向是門主專用,她還不曾上來過,據說雪豔青常于此間演練
槍杖,本是空蕩一片,隻擺着更衣用的屏風之類;此際堆滿房間的名貴家生,不
用問也知道是誰的安排,應搬自門主、乃至姥姥的起居處,其精緻華麗的程度,
連幼玉房裏的亦多有不及。
不知不覺間,孟庭殊在和煦的暖陽春風裏睡着了,夢裏罕見地未再出現那醜
陋惡心的施暴禽獸,連日來籠罩心頭的烏雲似正消淡……也不知睡了多久,她身
子一動,感覺一物自肩頸滑落,睜開眼睛,赫見是原本擱在床頭的一襲外衫,爲
她披上衣物的俊朗男子正要回座,見她醒來,歉然微笑:「我本來以爲動作夠輕
啦,沒想還是驚動了代使。」孟庭殊坐起身來,一時間卻不知該不該行禮;便想
開口應答,依舊吐不出「門主」二字。從征服者的立場看,鬼先生對她可說是禮
遇已極,雖說含有代替部屬補過的意思,按冷爐谷此際狀況,孟庭殊也沒有硬着
脖頸與鬼先生蠻幹到底的籌碼,軟硬皆失,還談什麽臉面尊嚴?
幸好鬼先生舉起手掌,示意她毋須多禮,免除了稱呼叩拜上的尴尬,孟庭殊
雖不認同他侵占教門的惡行,亦不免多生出幾分好感。「……代使的身子好些了?」
他坐上一隻雕花繡墩,翻過桌頂的薄胎瓷杯,随手點了清茶,便如閑話家常般,
氣氛溫煦宜人。
孟庭殊不喜歡被這麽問。這隻不過是不斷地提醒她曾發生在身上的慘痛記憶
罷了,落手再怎麽輕巧,終究是揭了傷疤。但這人自在的模樣她并不讨厭,隻點
了點頭,低低應了一聲。
鬼先生也不生氣,怡然道:「大錯已然鑄下,我縱使殺了麻福、懲治了采茵,
也不能還代使一副清白無瑕的純陰功體。然世上武境,殊途同歸,便在《天羅經》
中,亦還有絕學無數,擇一精研,未必不能登上極頂,傲視寰宇。依我之見,代
使此際所缺,非是純陰之身,而是一處寄托。」孟庭殊心思機敏,聽懂他的言外
之意,蒼白的面頰微泛潮紅,一時不知該如何響應。天羅香之人多半沒什麽婚娶
的念想,層級高的教門菁英因腹嬰功陰丹之故,更視男子爲采補爐鼎,如同雙修
一道中男子一貫輕視女子,隻當作是提升己身境界之用,不過一助具耳;平等以
道侶待之的,其實少之又少。
孟庭殊雖對自己的姿色頗有幾分信心,卻沒天真到以爲鬼先生真看上了她,
轉念一想,暗自沉吟:「莫非……他想借着娶我,來籠絡教門中人?」林采茵當
夜在大堂上的表現,可說寒了一衆教使之心,讓她這樣的女人立于座畔,怕鬼先
生這自封的「天羅香之主」也做不長;善待自己、乃至娶她爲妻以示負責,的确
是收拾人心的一條快捷方式。
她一向決絕果斷,現今之勢,要想靠武力收複冷爐谷,不啻癡人說夢,鬼先
生雖非正統,若真有一統七玄之心,早晚也要對上的,若能依着他取得有利的地
位,确保教門香火不絕,他日無論是乘弱複興,甚至取彼而代,好過今日玉碎昆
崗,片瓦不存。
「門……門主之意,」她定了定神,垂着纖細的雪頸,細聲細氣道:「請恕
我不能明白。請門主明示。」鬼先生并不知道她是忍着何等的羞恥自厭,才吐出
「門主」這個稱謂來,對終于從少女口裏獲得承認,似是十分滿意,笑道:「孟
代使,古人說:『絲蘿不得獨生,願托喬木。』女子總要跟對了人,才有幸福可
言。不知代使以爲然否?」孟庭殊心想:「果然如此。」忍不住環報雙臂,似覺
周身冰冷,連透窗而入的午後驕陽都無法稍稍帶來暖意。
然而良機稍縱即逝,她已失去一躍成爲高手的純陰之體,下一根浮草尚不知
在何處,雖一想到要同男子肢接,便難以抑制地惡心頭暈起來,遑論合卺圓房,
料想鬼先生也非心懷眷愛貪戀美色,不過收買人心罷了,應不緻強要她的身子
……說不定,還嫌她已非清白,心中厭棄……少女抑着蓦孤湧起的自傷與苦楚,
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極力裝出害羞的模樣,輕道:「……全憑門主安排。」料想
鬼先生若有親昵之舉,須得盡力忍耐,以免惹他不快。鬼先生聞言撫掌,怡然笑
道:「我便知代使極識大體,一點就通。」振袍起身,朗聲道:「進來罷。」咿
呀一響,門扉應聲兩分,一條錦袍玉帶的高瘦人影立于檻外,雙手負後,濃眉壓
眼、唇薄面青,正是金環谷四大高手之一的「雲龍十三」諸鳳琦。孟庭殊還未反
應過來,卻見鬼先生微微一笑,向外走去,與跨入門坎的青白瘦漢交錯而過,揚
手道:「當日大堂一見,鳳爺從此害了相思病,對代使念念不忘,說什麽也要一
親芳澤。代使花朵般的人兒,千萬要将這根『喬木』服侍好了,日後在冷爐谷中,
方有立足之地啊!」镂花門扉掩上,将少女凄惶的尖叫哭喊、撕衣裂帛的脆響,
以及乒乒乓乓的幾凳掀倒聲隔絕起來,當中似還夾雜着幾下擊肉勁響,卻不知打
得是頭臉臀股,抑或其它部位。鬼先生哼着小曲兒,推開鄰室房門,赫見袅袅熏
香之間,姥姥正盤膝坐于琴幾後的蒲團上,房中應有監聽的秘孔之類,隔壁孟庭
殊悲慘的哭喊呻吟聽得清清楚楚,連針砭之間的淫水滋響亦像近在耳畔,比親眼
見得還要明白。
姥姥雙目低垂,似是入定一般,絲毫不爲所動,倒是一旁榻上的盈幼玉坐起
身來,撮緊的雙拳彷佛要将蓋在身上的錦被揉碎,若手邊有柄長劍,便要上前與
他拼命。
鬼先生視若無睹,啧啧兩聲,沖姥姥豎起了大拇指。「長老好硬的心腸。一
手調教出來的乖巧女孩兒慘遭蹂躏,猶能觀心内視,反照空明,幹脆撫琴一曲,
給她們助助興罷。」蜋狩雲淡淡一笑。「你是勝利者,想怎的便怎的,天經地義,
有甚好說?但要做天羅香的主人,此舉卻是南轅北轍,背道而馳。看來你在北山
石窟内所說,不過誇誇其談,我未駁你,閣下卻自打了嘴巴,委實憾甚。」「是
了,當夜咱們談到天羅香的主人0」鬼先生故作恍然,拉了繡墩坐下,專對琴幾
後的華服老婦,背門大刺剌地賣給了盈幼玉,渾沒将她放在眼裏。
「長老受先代【主『喜欲夫人』薄雁君遺命,将那獵戶的後人接入谷,從小
養在北山石窟,深居簡出,卻把滿谷青春少艾,當成他一個人的藥罐子來養,陰
功大成之日,便要悉數将功力捐給他,以成就一代絕頂高手……可惜天算不如人
算,這點想頭,卻教妳那蘅青姑娘給壞了,是不是?」當他被蘅兒所殺時,抵狩
雲隻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好不容易露出的一絲曙光,轉頭又被絕望所吞噬。
爲了強化天功,她們奉薄雁君之命,将遺體之血煉成藥丸,肌束制成肉脯,
骨頭則磨成粉末;連不能食用的毛發都燒制成熏香,一點不剩地給了那孩子,活
化他那得自枯澤血照的特異血脈……去哪裏再找一對,花幾十年光陰,在肉身内
以真氣孕成,再把服食者制成丹藥,給另一人吃下肚裏?
爲求出路,蛆狩雲隻好将原本預備給門主吸功的雪豔青扶正,并鑽研修改
「天羅采心訣」,易采補法門爲在男子丹田内培養陰丹、以便日後收成的左道異
法,天羅香遂成今日之模樣。
「抵長老,」當夜,鬼先生難得收起輕佻的口吻,露出認真的表情,一本正
經道:「不如……我來做天羅香的門主,妳覺得怎樣?狐異門的人入主天羅香半
琴天宮,長老自難接受,但我若将七玄統合起來,如玄字部、定字部皆是天羅香
的一部份,由我坐上教門大位,爲長老實現心願,将《天羅經》發揚光大,光耀
前賢,豈不甚好?」抵狩雲初見七玄大會的請柬時,便斷定是野心家借故生事,
無論所圖爲何,不過借刀殺人而已,非但無益于七玄,恐是有意害之。然而此際,
她才突然發現:這或許是胤丹書的兒子自現身以來,說過最真誠的一段話,就算
出自野心算計,「七玄合一」卻是他此刻……不!興許是他一生當中,最初、也
是最重要的目标。
(他是認真的。〉II雖然揚棄了你父親貫徹一生的磊落姿态,畢竟還是繼
承了他那未竟的夢想嗎,年輕而高傲的狐狸?
蜋狩雲低垂眼簾,似笑非笑,又回複往常的氣定神閑,若非礙于眼前的荒謬
景況,怕便要手按琴弦,輕撥幾聲铮綜。「勝者爲王。你想怎的,我便怎的,刀
俎之上,任人魚肉,本就是天經地義之事。你要做門主,此刻便是門主了,毋須
問任何人。」「長老言重了、。」鬼先生仍是盯着老婦人,目光毫不放松。
「問題是……」抵狩雲慵懶擡眸,淡然一笑。「你知天羅香之主,都要做些
什麽?」鬼先生聽她表态,暗自松了口氣,面上不動聲色,微笑道:「長老還請
拭目,瞧瞧我知不知曉。」抵狩雲點了點頭:「我會好好期待。」「第二件事,」
鬼先生打蛇随棍上。「我想問長老要一樣東西。」「你要什麽?」「記載着冷爐
谷内所有暗格、通道、秘密房間的手劄。」「你已有了黑蜘蛛……」這點是抵狩
雲唯一不明、也清楚知道對方決計不會透露的關竅,索性省了無聊啄問,從男子
言談間不經意露出的線索推敲,或許省事得多。「這谷裏對你來說,應無『秘密』
二字。秘門也好,密道也罷,找到我這兒來問,也不知羞辱了誰?」鬼先生哈哈
一笑。「長老這話,于旁人的是道理,須瞞不過天羅香之主。這麽說罷……」轉
過一雙精銳星眸,眸底卻無笑意,一個字、一個字地迸唇而出,一點兒都不像在
說笑。
「……龍皇祭殿,位在何處?」蛆狩雲回過神來。冷爐可陷、教門可滅,隻
消傳承不斷,天羅香一脈便能永存世間;與敵俱亡,恐怕非是曆代前賢所樂見。
當晚,她便爽快将錄有谷中各處古紀機關的秘冊交給了鬼先生,怎知他翻爛古本,
竟未找出半點蛛絲馬迹,料想蜓狩雲有意隐瞞,方有今日孟庭殊二度受辱事。
「長老明鑒,我這人心很軟的,事事留有餘地,并不是什麽壞人。」他說得
誠懇,彷佛連自己都不懷疑。「鄰室這位孟代使陰錯陽差,被我手下人破了身子,
陰丹折損,于長老已然無用。我們這是示範一下,長老若還執迷不悟,堅不吐實,
我便将内四部諸位教使姐姐,一個一個拉進房裏,敦請長老鑒賞春光;隻消折損
過半,天羅香就算完啦,哪怕我立時撤出冷爐谷,将半琴天宮交還長老,教門從
此一蹶不振,休說亡于外敵,恐怕連存續都有問題。」說着轉頭一笑,悠然道:
「我聽說盈代使是長老的高足,銳意栽培,寄望甚深……不如,就從她開始好了?
另一位被長老派去黑蜘蛛處卧底的蘇姑娘,此際亦在我手中,可是一位标緻的冰
山美人呀,若将這兩位來個雙飛,我手下的豪傑怕是人人争先,此間擾攘堪比街
市,長老要好生思量。」盈幼玉面色煞白,正欲發話,被姥姥擡眸一睨,隻得咬
牙吞落。
「在我看來,最大的問題……」抵狩雲低垂眼簾,好整以暇地開口,模樣倒
有幾分像是在撫琴。「是我無從判斷,你哪句話是真心,哪句又是虛與委蛇,随
口應付;于你,最大的問題,是你自己得先把這個想明白。」鬼先生一挑劍眉,
神情饒富況味。「請長老教誨。」「欲掩形容,黑巾覆面也就是了。」蛆狩雲悠
然道:「你舍覆面巾不用,足見想走到白日之下,以真面目示人,一統七玄、爲
天羅香之主的說法應不是假;然而易容成胤丹書的模樣,代表你對自己的所作所
爲亦覺厭棄,配不上這個正統,不假父親之形象,實無出手服衆的理由,遑論把
握。
「問題是皇者霸業,起乎一心。你心無定見,沒有『當如是』、『可代之』
的雄心,便有霸者的實力,終究難以稱皇,乃至建功立業,皆是黃粱。」面上抹
有易容油彩,鬼先生真正的表情藏在膏脂堆墊之下,并不輕易顯露,片刻才聳肩
一笑,怡然道:「長老畢竟是承認了我有霸者的實力,倒也不算太糟。」「用這
種法子……」抵狩雲沒理他的插科打嘩,一指鄰室,正色道:「你或能宰制集惡
道、五帝窟、天羅香,乃至今日的狐異門,但你永遠做不了胤丹書。在他之前我
們便是這樣做,誰也沒能成爲他。」鬼先生笑面倏沉,進門以來頭一次顯出怒容,
陰恻恻道:「所以他死了。」「卻比每一個還活着的人,無限接近『七玄之主』
寶座。」姥姥擡起眼,射來兩道鋒銳視線,沉聲道:「無此膽魄,你可回去當你
的狐異門之主,繼續幹些卑鄙龌龊、鼠竊狗偷的勾當,莫再提『一統七玄』四字,
辱沒你的父親!英雄豪傑,不是忒好當的,況乎帝皇?」一旁,盈幼玉連大氣都
不敢喘一口。要穴被制、無法動武的姥姥明明手無縛雞之力,較之尋常婦人還多
有不如,這短短幾句間的氣場卻壓倒了眼前的惡人,本以爲鬼先生惱羞成怒,怕
要翻臉,誰知姥姥不容對方反應過來,慢條斯理續道:「自我入得冷爐谷,沒聽
說有什麽『龍皇祭殿』,你說是從貴門秘閣所藏的古書中得知,也隻是、一面之
辭,興許是你騙我,沒準是冒稱古人的書主騙了你,此說純屬子虛。你問我要一
處不存在的地方,難不成也要我騙你?」鬼先生恢複冷靜,一派輕松,聳肩笑道:
「真真假假,總要試了才知道。在我放棄以前,隻好繼續委屈内四部的姐姐們啦。」
蜓狩雲面上淡淡的沒甚表情,似乎并不在意。
「我個人是比較喜歡肌膚白皙的美女—」他轉頭對着榻上的盈幼玉豎掌抵額,
歉然道:「不好意思啊盈姑娘,不是針對妳。我看下一個就蘇合熏好了。長老若
還寄望與她I道的耿照耿典衛出來攪局,好混水摸魚的話,趁早死了心,他倆一
并被我擒住,囚于『望天葬』,就算沒拿蘇姑娘給諸位弟兄開葷,本也撐不了幾
日。這麽一想,我也算做了件好事,讓她在死前樂一樂,人生少點遺憾。」「
……惡徒!」盈幼玉忍不住低聲斥罵,腎目欲裂,襯與鄰室哀婉衰弱的悲鳴呻吟,
倍顯凄絕。
蛆狩雲默然片刻,忽地一笑。
「假若真有這龍皇祭殿好了。我既不知道,黑蜘蛛也不知道……如此,你還
不能知道麽?連這點也想不明白,恐怕我得收回前言了,其實你并沒有霸者的實
力,起碼腦子是沒有的。」鬼先生微怔,蓦地睜大眼睛,猛然擊掌:「……正是
如此!」撥喇一響振袍起身,抱拳揖道:「多謝長老指點!」蛆狩雲淡道:「你
有工夫威脅我,不如讓我瞧瞧你這新任的天羅香之主,究竟知不知道該做什麽,
才能有益于教門。我還在等着看。」鬼先生微一停步,并未接口,倏又轉身掠出。
「姥姥!庭殊她……」盈幼玉捱不住了,急切回頭,卻聽蛆狩雲冷冷接口:
「妳顧得上她麽?若教那厮知道妳也失了純陰之體,下個便到妳了。他以教門新
主自居,斷不肯輕易浪費寶貴的陰功宿體,拿破身的做做樣子吓唬人。妳急着投
身虎口麽?」盈幼玉不敢再說,咬牙低頭,兩隻小手絞扭錦被,恨不得刺破鼓膜,
不用繼續隔着牆闆,聆聽孟庭殊的悲慘遭遇。
姥姥定了定神,換過一副溫柔神氣,和聲道:「玉兒,妳過來。」盈幼玉依
言揭被落床,嬌小玲珑、線條細緻的光裸赤足趿着軟綢便鞋,一路扶靠幾案,步
履蹒跚地來到琴幾旁。
她是被移囚至此後才蘇醒的,要穴被封,終日躺卧于榻,起身行走原是十分
困難。抵狩雲命她四肢着地,翹着渾圓緊緻的小屁股,如牝犬般趴在蒲團上,雙
掌分按她腹間尾闾,微微用力,盈幼玉忽覺丹田裏湧出一股熱水似的熨貼暖流,
那種感覺,就像……就像被那貂豬滿滿地射了一膣,身子裏又麻又熱又脹,彷佛
被滾燙的漿液汩上了天,快美難言。
翹臀趴卧的姿态本就極爲羞人,這下绮念陡生,頓時不可收拾,盈幼玉嬌軀
微顫,腿心裏尿意忽湧,一縷稀淡清澄的薄漿已被輕歙的黏閉花唇擠出,沿着光
滑的大腿内側一路蜿蜒,淌至膝間。
她除貼身小衣,僅着一件薄紗睡褛,這香豔淫靡的一幕自逃不過姥姥法眼,
盈幼玉又羞又窘,又怕被姥姥責備,複雜的情思交錯下,竟隐有一絲難言的快感,
蜜色的細嫩小臉烘熱如蒸,閉目欲死,一句話也不敢說。
姥姥卻未見責,溫柔撫着她肌肉結實的平坦小腹,喃喃道:「這可是千金不
換的珍寶,妳要抱着如死一般的決心拼命守護,保住教門的希望,明白麽?」盈
幼玉羞不可抑,片刻才會過意來,姥姥所指非是她的身子貞操,而是藏在丹田裏
的這股奇異暖流。這異象平時不輕易顯現,連鬼先生度入真氣試探,也絲毫不生
反應,似隻有姥姥的手法能激得它與之呼應,彷佛在抵抗外侵的力量。
(這是……這是他給我的麽?谷中變亂,他……到哪兒去了?是否平安?〉
她忍不住搖了搖頭,試圖驅散心底依依,告訴自己貂豬并不是人,不過牲口罷了。
人,怎能老挂記着盤中飧食,也當它們是人一般的對待?真是太丢臉也太荒唐啦。
聽姥姥語罷,趕緊應道:「嗯,知道了。姥姥……指點了他什麽?冷爐谷中,真
有這處龍皇祭殿麽?」蜓狩雲默然良久,才歎了口氣。
「我若知有這麽個地方,早已将它掘了出來。教門多年來武力不興,什麽法
子咱們都試過啦,若有龍皇建造的遺迹在此,豈能不一探究竟?隻盼天佑我七玄,
莫教他先找将出來才好。」000、蘇合熏袖管内的布合處,縫入一根極細的銀
針,她将線頭拆開,取針驗過食水無毒,與耿照狼吞虎咽、風卷雲殘,将食物掃
了個清光。「我的确小看妳啦,蘇姑娘。」耿照忍不住沖她豎起大拇指。「我所
識女子之中,妳是最能吃的。」蘇合熏正以一小塊撕自衣角的布片輕按嘴角,眸
光倏銳,隐透殺機。
「你暗示我胖麽?」「……妳是從哪裏聽出這種關連的?」兩人把握時間掃
光食物,蓋因午後的硫磺風暴轉眼即至。待大風平息,搖晃的鐵籠漸止,耿照揮
散白霧,取出長布索II以他二人的腰帶撕成數條接起,末端系着蘇合熏的小銀
盒^ 伸出鐵檻甩動幾圈,觑準角柱一抛,匡的一聲砸在轉輪上方尺許,自是什麽
也沒發生。
左手本非他慣使,投繩更是門精深技藝,耿照于暗器、軟兵等均未涉獵,便
是雙手齊施,抛之不中也是天經地義。他連試幾次皆不成功,一旁蘇合熏輕道:
「我來罷。」耿照有些氣餒,正欲将布索遞去,蓦聽蘇合熏道:「……但我也要
一起下去,你休想留我在這裏。」讓林采茵準備牛肉雞蛋,是爲補充攀爬崖壁時
所耗的體力。耿照無意待在籠中等死,思前想後,崖底水潭和那高懸的出水口,
說不定是脫離此間的機會;上回不及查個仔細,既有把握爬回望天葬來,說什麽
也要再下去一回。
蘇合熏體力負荷不了,耿照想盡辦法說服她留在籠裏,看來是一場白忙。他
左掌一縮,苦口婆心勸解:「蘇姑娘,萬一我也氣力不繼,咱們就别想上來啦。
妳在此幫忙盯着,我去去就回。」蘇合熏冷冷道:「沒我幫忙,你想再下去一回,
機會同天打雷劈差不多。還是你要繼續試試運氣?」耿照突然有點理解林采茵。
若他倆從小一塊長大,聽她這樣說話聽上十年,或許也會想殺了她罷?世間仇隙
非無由啊!莫可奈何,一股腦兒将東西塞了給她,咕哝道:「那好,換妳試試運
I」「喀搭」一聲輕響,布索繞着轉輪飛旋幾匝,小銀盒撞在柱上,牢牢纏住了
輪軸。
耿照的下巴差點摔出籠檻:妳這也太快了吧?起碼喊聲「留神來」之類…
…忽見蘇合熏回眸一笑:「閉上嘴,别咬了舌頭。」猛拽引索,籠底活門翻開,
耿照連喊都沒喊,便即墜入霧中。
她拉着布索懸在半空,修長的嬌軀輕蕩着,利落地并攏雙腿,看準耿照跌穿
的霧頂窟窿,松手一躍而下!
第百五九折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耿照骨碌碌地喝了幾口酸泉,上岸時衣褲布靴都吃飽了水,無比笨重,爬得
十分狼狽。依原本所想,他應将靴子和絕大多數的衣物縛于籠檻,一來便于攀爬,
二來回到籠中時也不用就濕衣上身。誰知蘇合熏猝然間啓動機關,所有設想都成
了泡影。
他除下靴子,盤膝運功,功力盡複的碧火真氣搬運數周天,全身毛孔透出氤
氲白霧,要不多時衣褲已幹。此舉倒非克烘幹,而是自腹中食物提取元氣,尋
常人要三時辰才能消化完畢,轉化爲行走坐卧之所需,以碧火功爲之,不過就是
盞茶工夫。
耿照睜開眼睛,發現蘇合熏的衫裙全披挂在自己身上,她渾身上下僅餘那件
綴着紅邊的黑綢肚兜,由背影望去白皙一片,腰臀起伏動人,幾近全裸,兩條長
腿伸進水裏,百無聊賴地踢動着,雙手輪流将一把把濕發擰幹。
「你好啦?真快。」她拎了件穿在外衫裏的月白中衣裹身,僅至腹間的衣襬
下露出兩條渾圓修長的腿子,襯與腿心一撮烏黑卷曲的稀疏纖茸,益顯得肌瑩如
雪,竟比中衣更白。「你這門内功好生厲害,連烘衣也使得。」耿照哭笑不得,
不好伸手徑取她衣物,隻得端坐如菩薩,認命地給女郎充當衣架。
蘇合熏信手拈下襌褲,試了試幹爽程度,神情極是滿意;還未開口,耿照黑
臉頓沉:「我不想聽到關于烘幹衣物的任何事。連贊美也一樣。」她遺憾似的蹙
了蹙眉,背轉身去翹起兩瓣綿股,彎腰窸翠一陣,着好衣褲鞋襪。
「……是真的很方便啊!」「妳不說出來很難受麽?」今時不比昨日,兩人
吃喝已畢、身心俱足,昨夜又在籠中盡量休息,加上前度攀爬所累積的經驗,欲
抵出水口毫無阻礙。耿照環視結滿乳黃結晶的甬道,試圖刮去表層積磺,還原本
來壁面,缺了稱手的工具成效不彰,隻好斷去此念。
不斷流出酸泉的水栅如蘇合熏所說,幾無鏽蝕,恐非尋常镔鐵所造。
「此地是給人進出的,」耿照一指兩人立身處。「否則毋須做成『凹』字型
剖面的引道結構,刻意留下兩側高岸,還鋪了青磚。這面牆後另有玄機,此間定
有開啓牆面的裝置。」伸出左掌,在凝滿硫磺的牆上四處掀按,找尋機括。
蘇合熏也沒閑着,輕輕巧巧跳過水面,在對岸的牆底如法炮制。
未幾,忽聽「喀」的一響,她将一塊并掌大小的牆磚推陷寸許,滑動的感覺
雖略有遲滞,該是機關經年未啓所緻後傳來「喀搭搭」的一陣機括密響,
卻什麽也沒發生。
耿照躍了過來,仔細觀察牆磚周圍的痕迹,蹙眉道:「能否再推入些?要開
啓這麽大的磚石閘門,以此處機括内陷的程度,似有些勉強。」蘇合熏雙手用力,
仍絲紋不動,搖了搖頭:「興許是我氣力不夠。」撤了手掌,側身讓出位置。
她移開柔荑之後,陷下的牆磚并未滑出,牆後悄靜靜的一片,已無機簧轉動
的聲響。耿照單掌抵住,運功推去,牆磚穩若盤石,一絲松動也無。
他昨兒攀爬峭壁時激發潛力,複以得自虎帥遺刻之啓發,使碧火真氣與鼎天
劍脈脫出禁制,不僅順利恢複運轉,更隐隐有境界提升之感I那種微妙的感覺無
比玄奧。周身力量充盈,然而卻十分穩定,運使真力之際,似能預知動作須使勁
若幹,便是恰到好處;出手一試,果然如此,曉暢一如流水行雲。
無論籠中投索,抑或攀爬岩壁,盡皆如此。耿照未練過圈繩,每一擲卻能準
确無誤地投在轉輪之上,隻是缺了經驗和手法訣艱II世上畢竟有須千錘百煉、
日積月累方能獲得的物事,此非神功機遇之所能緻II單以準頭及勁道論,任誰
也看不出是頭一次投繩圈物。
他一按牆磚,心頭便浮現靈感,明白催動四成功力,即能将之擊毀;其反應
之快、估量之精準,猶如天谕,未及動念已然覺察,不禁自嘲:「問題是我沒想
毀掉這塊磚,我想開的是機關啊。」蘇合熏扭過螓首,微蹙柳眉:「你說什麽?」
耿照啼笑皆非,突然間,生出一股犀銳直覺,念頭尚未浮現,身子已自行激發骊
珠奇力,暢旺的碧火真氣穩穩壓制化骊珠,将奇力導入堅不可摧的鼎天劍脈中。
耿照臍間大放光明,映亮了原本幽暗的引道,由左手掌心輸出的奇力卻細如
絲縷,如水銀般滲入石上毛孔,透入牆中。
自得骊珠以來,耿照飽受失控的奇力所苦,雖屢屢得此珠救命,臨陣被它倒
打一耙、以緻生變的次數,也多得數不清了。如此際般精準控制奇力的滑順快感,
他簡直是連作夢都沒想過,興奮地睜大眼睛,感受力量蜿蜒而入,撥轉齒輪、絞
扭旋杆……喀喇喇的機括轉動聲再度響起,越發越激烈,轟隆一震,中央引道的
酸泉忽然斷流,震動卻持續提升,底牆的硫磺被軟軟震落,從中兩分。
牆後,兩排罩着水精蚌殼似的壁燈接連亮起,不知火源來自何處,亦未見燒
煙袅燃,紅熾燈芒映出一間寬闊石室,流水仍是居間穿過,中央有個八角池子,
水底似有什麽物事,石室外卻看不真切。
耿照依依不舍撤了奇力,這種「以無厚入有間」的精準駕馭難以言喻,恢恢
乎其于遊刃必有餘地,氣力彷佛用之不竭。
石門打開之後,引道水面明顯降低,看來此門是以水力推動,源頭引之開啓
石門,少了活水補充,是以水面下降。若引道之水始終未升,代表維持石門開啓
的力量未減,應不緻斷了去路。
耿照想起三奇谷的閘門亦采水力推動,運用之妙,更甚當世,果然兩處遺迹
必有關連,縱非出自一人之手,亦一時之作。
兩人并肩而入,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石室底的牆面上,刻着一幅巨大的圖騰,
其形如鲎、腹下八足,看來像是一隻攤平的蜘蛛,偏偏底下拖了條劍鋒般的長尾,
模樣甚是猙獰。
「這是……蜘蛛麽?」耿照有些疑惑,一時難以确定,轉頭問蘇合熏:「天
羅香所用旗幟,有這樣的圖形麽?」蘇合熏搖了搖頭,忍不住蹙眉。「我沒見過。」
石室内無有任何家生,四壁卻刻滿怪異文字,耿照雖是一字不識,卻覺異常眼熟,
倏然間心弦觸動,擊掌道:「是了,這是天佛圖字!」蘇合熏微露詫色:「你也
識得天佛圖字?」耿照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腦袋。「這個『也』字恐怕不大合
适。我在蓮覺寺做小和尚時,曾在一座古經樓見過,卻沒學過怎麽辨讀。」蘇合
熏「嗯」的一聲微側螓首,上下打量他幾眼,啧啧道:「你的人生倒是挺多采多
姿的,連和尚也做過。」「……是我想多了,還是妳真沒有誇獎的意思?」蘇合
熏在被送入禁道以前,曾随姥姥研習過兩年,這種近乎失傳的古文艱澀難讀,連
姥姥自己所識亦極有限,也不曾告訴她學來做甚,隻說若在黑蜘蛛處見得此文,
無論大小精粗,盡量錄下謄本送出;要是黑蜘蛛有傳授之意,務必學習透徹。
這是她卧底禁道的首要任務之一。
「看來,黑蜘蛛手裏有一樣以天佛圖字寫就的物事,姥姥亟欲得之,卻不便
對妳明言。」耿照聽她所言,沉吟再三,忽又問道:「那黑蜘蛛教了妳麽?」蘇
合熏淡淡搖頭。「我入禁道至今,未曾見過圖字,也可能是她們并不信我。
你和染紅霞去過的那間石室,便是我除禁道以外,唯一待過的地方。」不知
爲何,耿照聽得有些酸楚,唯恐牽動她的心事,笑笑岔開話題:「那好,妳表現
的機會來啦。我普通字都認得不多,這圖字于我直如天書,妳且看看,或許能找
到離開的線索。」蘇合熏撫着牆上陰刻的圖字,目光不住于四面石壁之間移轉,
片刻才喃喃道:「有太多我不認得的圖形……該說是大部分我都不認識。不過有
個字似是關鍵……喏,你瞧這個。」指着一枚拳頭大小、形似蜘蛛的圖樣。
耿照看了幾眼,忍不住道:「這個字……跟那邊的圖騰好像,分明是蜘蛛的
模樣,卻拖了條蠍子也似的尾巴。」蘇合熏道:「我本也以爲壁上的圖騰,是古
時教門的标記,代表蜘蛛,見了圖字才知全想錯啦,這個圖騰不是蜘蛛,而是枯
澤血照。這枚圖字在龍皇時代,就是『枯澤血照』的意思。」天佛圖字與現今東
洲通行文字不同,非是單音獨體、一字一義,有時一枚圖形能表達相當複雜的意
涵1這點明姑娘亦曾經對他說過。耿照始終認爲,以明姑娘的聰明才智,應能通
曉此種神秘古文的,她既矢口否認,自也無質疑的必要。
「枯澤血照」雲雲,耿照略有耳聞,印象中與千年雪伏苓、萬載何首烏差不
了多少,都是傳得神而明之,但沒人見過的物事。捕照一行,在東勝洲是相當神
秘的團夥,多半以宗族爲核心,怎麽追蹤照的蹤迹、何以引照、如何抓捕,乃至
該怎樣服食,都是傳子不傳女的大秘密,是甯死也不肯洩漏之事。
捕照人居無定所,整團人追逐照迹,出沒于深山大澤;這個據說最初起源于
東海的神秘行當,如今已分散于天下五道,但傳說中千年轉赤的「血照」并不是
誰都能捕,能得百歲以上的紫照,已足半生富貴丄二十年以上的青照,則是富人
延生續命的珍品,比蔘藥名貴得多。
流影城送呈平望都的貢單之上,曾出現過「西北天鏡原六百歲金花紫照一對」
這種吓死人的不世奇珍,時人皆雲昭信侯出手豪闊,舉世無雙,無怪乎聖眷之隆,
亦是宇内罕有。
耿照撫着牆上的照形圖字,想趁機将這個字學起來,邊記憶它的模樣,一邊
問道:「這字是『照』的意思呢,還是專指血照?其實我本想問妳,這圖形中哪
個部分是指『血』^ 」蘇合熏搖了搖頭。
「姥姥說,這字指的是『枯澤血照』,乃是照中至高。照須曆千年歲月,背
甲才能由紫轉赤,稱作『血照』;而三千年以上的血照,背甲由赤紅轉爲赤金,
色澤如火焰般鮮烈,到得這時,這照一觸地面,方圓數十裏内生機盡絕,非吸夠
足以沈睡千年的食養,絕不肯休眠,故稱『枯澤血照』。」耿照咋舌:「好霸道!
這……簡直是魔星了。世間真有這種東西麽?」「我也不知。」蘇合熏聳肩。
「但血照肯定有,我師祖婆婆吃過一對。她老人家姓薄,諱上雁下君,人稱『喜
欲夫人』,是當時武林中公認的第一美人,至壽紀八十有六歸天時,看來不過四
十許;死後遺體瑩潤,宛若生前,毋須藥料亦不腐。
姥姥親見,決計不假。」她一眼即認出此字,蓋因傳授抵狩雲天佛圖字的薄
雁君,便是爲了能再找出一對千年血照,才費心鑽研教門古籍,并将所得授與身
邊親信,倚作光大宗門的終南快捷方式。
壁刻除了文字,還有線條樸拙、描繪卻頗爲生動的壁畫,線條間似本填有各
色油彩,然日久斑剝,如今隻餘輪廓。耿照不通天佛圖字,百無聊賴,索性研究
起壁畫來。
頂端第一幅壁畫,繪着一隻鳥籠,吊在懸崖邊上,籠裏囚的不是鳥,而是一
頭牛。
耿照想:「是了,這圖繪的是『望天葬』。但不關人而關牛……卻又是爲了
什麽?」第二幅圖則是籠底翻開,牛隻掙紮掉落,底下重叠的數道水波紋上,浮
着一隻螃蟹似的巨大怪物;第三幅圖則毫無意外的,背着厚厚甲殼的八足蟹怪将
那牛啃得剩下一副牛骨架子,寥蓼幾筆勾勒出來的牛首髑髅,模樣甚是可喜,不
知怎的卻透着一股怪異的森然。
毋須通曉天佛圖字也能明白,那巨怪其實不是什麽螃蟹,而是石壁圖騰所代
表的「枯澤血照」。
耿照這輩子沒見過一隻活紹,執敬司的老人倒愛吹噓有福緣瞥見過當年貢品
單上那對紫照,說是「巴掌大小」,頗有不虛此生的得意。城中購來給獨孤天威
進補的青照,據說沒比蝸牛大上多少,相較之下,巴掌大的六百歲金花紫紹可說
是大得吓人了。
這樣的殼蟲就算活到三千歲,也決計不能長成一頭巨型蟹怪,耿照甯可相信
圖隻是表意,牛落到水潭裏,精血就被傳說中的枯澤血照吸幹了,隻餘枯骨。而
第四幅圖又将畫面拉回望天葬,兩排披着連帽大氅的人站在懸崖上,似正望着空
蕩蕩的鳥籠,從身形看全是女子,前排的人形輪廓中還殘留些許白垩,後排則塗
上了石墨之類,看得出是一身黑衣。
「這幅圖旁邊的字,我能看得懂。」蘇合熏湊到他身邊來,指着緊密環繞着
壁畫的天佛圖字。看來其它幾面牆的解讀不甚順利,隻有一進來的這面簡單些,
勉強拼湊得出文義。
「圖上說什麽?」「大意是說:無論黑祭子或白祭子,願追随獻祭而去、不
老不死者,便能統領所有的人。」蘇合熏摸索着圖字喃喃道:「這段文字出乎意
料的簡單,像是某種谕令。天佛圖字難讀的不是字義,而是當它們排列起來時,
彼此之間所産生的對照牽引,會讓文義變得非常複雜。姥姥說那時代的人,似乎
以此爲美,像是詩韻修辭一般,隻有上谕、誓言或法令一類,才會用最簡單的方
式說,以免過于繁複,語焉不詳。」耿照抱胸沉吟。
「『黑祭子』若指後頭那排身穿黑衣的女子,倒有幾分像是黑蜘蛛……這麽
說來,天羅香的先人便是前頭的那排『白祭子』了。似乎在古代,兩邊首領是同
一個啊。」「要跟着獻祭的牛一起跳下來才行。」蘇合熏提醒他。「沒被枯澤血
照吃掉的話,便能統領天羅香和黑蜘蛛了。」耿照笑道:「我們倆也行啊,跳下
來又沒死。快把壁畫拓下來帶出去,說不定黑蜘蛛看了,立時跪滿一地,奉妳我
爲主,咱們最棘手的問題便解決啦。」見蘇合熏抱臂仰頭,微微蹙眉,似是在思
考什麽,還道她較了真,拍拍她的肩膀:「喂喂,說着玩的,妳千萬别當真啊丨
11蘇合熏搖搖頭,正色道:「我是在想,這兒的刻文記載了枯澤血照之事,師
祖婆婆當年與一名捕照人少年,在冷爐谷外意外獲得一對血照……這兩者之間,
會不會有什麽關連?」「妳們對血照如此了解,」耿照忽問:「是因爲師祖婆婆
的緣故麽?」「嗯,姥姥是這麽說的。」「據我所知,『捕照人』是非常神秘、
充滿禁忌的一行,他們捕照賣照,卻死都不會洩漏照蟲的絲毫細節。就算師祖婆
婆嫁給了那名少年,成爲捕照人的親族之一,那秘法連傳女亦有不能,何況媳婦?
妳們對捕照的了解,卻是從何而來?」蘇合熏沒想過這個問題,微微一怔,側首
道:「我不知道。我所知俱是姥姥傳授,姥姥教過捕照的禁忌、服食之法等,吩
咐不能說與他人知曉。我猜……是師祖婆婆教她?」這麽一來又繞回了老路,撞
上耿照築起的那道疑牆。薄雁君非捕照團夥出身,是誰教了她這些?
「我認爲,姥姥、乃至師祖婆婆所知,興許來自教門的古籍也說不定。」耿
照一邊思考,一邊推敲:「我有個大膽的猜想。倘若這間石室,從有冷爐谷以來
便已存在,牆上壁畫乃古時教門前賢所遺,那麽『天羅香』的号記或許并非蜘蛛,
而是血照。隻是傳承千百年後,照這種殼蟲益發稀罕,等閑難見,成了傳說之物,
血照的圖騰才被誤以爲是蜘蛛。」蘇合熏美眸圓瞠,忽想到了什麽,指着壁上另
一個天佛圖字。
「這字指的是『祭子』,古籍中最是常見,似在古紀時,祭祀是普遍的活動,
無事不占,無有不祀。你瞧這圖,像不像一個人捧着俎豆,匍匐前進?」耿照一
看果然有幾分相似。蘇合熏續道:「天佛圖字意涵複雜,須參照前後文義,才能
厘清。但這圖注似是谕令一類,言簡意赅,才翻作『祭子』。」耿照會過意來。
「所以……這個字也可以有别的意思?」「手捧貯盛食物的器皿,除了祭祀外,
亦可作喂食解。」蘇合熏沉聲道:「因此白祭子與黑祭子,也能說是『白牧者』
與『黑牧者』。若你的猜測是對的,她們便是牧養血照之人!」解讀天佛圖字非
是一時三刻能成,蘇合熏被他的假設挑起興緻,埋頭鑽入壁刻的小小天地間。所
幸今日風暴已過,在明日林采茵遣人送來飧食前,「望天葬」應不緻有閑人進出,
耿、蘇二人留在石室中過夜,暫無洩漏行藏之虞。
況且比起檻栅镂空的鳥籠,此間僅一面進風,較懸崖之上溫暖許多,複無晃
搖擾眠,要是還有一點治饞的熟牛肉條,直是人間天堂了。
酸泉流經處無有生機,水潭崖壁上莫說林樹,連雜草青苔都沒見,自無枯枝
生火。耿照取了些硫磺塊碾碎,運起碧火神功一搓,不料燃起的卻是氣味刺鼻的
青藍焰,而且燃燒速度甚快,難以烘烤取暖。
「你想吃雞蛋,明兒就有了。」石室裏蘇合熏聞到異味,忍不住蹙起姣好的
眉頭。
「這味兒像是臭掉的雞蛋,你難道分辨不出?」「我在生火I」耿照沒好氣
道。
「若是想烤衣服的話……」蘇合熏好心提醒:「你那門内功好用多啦。」
「不要再提烘衣服的事!」幸好石室壁上的水精燈長燃不息,縱使天色漸暗,也
不怕沒了光源。他好不容易放棄了生火取暖的傻念頭,爲打發時間,在石室裏四
處兜轉,試試哪裏還有暗門通道之類,直到注意力轉到石室中央的八角水池之上。
壁上的長明燈位置顯然經過精心配置,所有的光照均有意無意避開了中央的
水池,此際引道裏的酸泉漸竭,高未盈尺,池子中心遂露出一方小小的八角祭台,
上頭嵌着一塊徑長一尺、高約尺半,似水精非水精、似冰塊非冰塊的奇異嶙石來。
〈這是……煙絲水精!〉與在三奇谷中之所見,這塊半透明的嶙峋異石尺寸
小得多,石内煙絲也更多更混雜,似是當中裹着什麽,隐隐見得一抹烏影,卻因
照明的角度刻意避開之故,細部難以辨清,灰蒙蒙一團,比三奇谷那枚污濁得多。
耿照在池邊觀察片刻,把心一橫,褪下靴襪卷起褲管,撲通一聲躍入池中,
沒敢伸手,左掌虛按臍間,一邊留心骊珠有無異樣。蘇合熏回頭見着,本欲随口
揶揄兩句,見他神情凝重,心頭微凜:「你認得此物?」「我也不敢肯定。」耿
照猶豫片刻,擡頭道:「蘇姑娘,能否請妳先出去一會兒,到外頭避一避?我上
回接觸此物時,發生……發生過不好的事。」蘇合熏望了他片刻,點了點頭:
「好。」徑往硫磺甬道走去。
「……妳不問我是爲什麽?」耿照有些詫異。
「你是爲了保護我,對罷?」蘇合熏頭也不回,修長的背影優雅動人,說不
出的好看。「我猜你不是爲自己。我信你。」耿照不由一笑,繃緊的精神略見松
緩,毋須贅言的心情實是爽人,彷佛天塌下來都不怕,松了松左腕關節,不忘提
醒她:二會兒我若有什麽異狀,妳千萬别靠近,離得越遠越好,我自己能恢複的。」
「這點,你也隻能信我的判斷了。」蘇合熏淡淡一笑,模樣卻認真。
耿照無奈搖頭,不知怎的卻不甚擔心,暗提真氣,将左掌按上水精。
什麽也沒發生。
靜候半晌,他不免有些尴尬,暗暗催動碧火神功,往水精内度入真氣,水精
卻未如三奇谷瀑布圓宮的那枚般綻放光芒,更别提什麽神識被吸入虛境,見得古
紀時代的影像畫面。
耿照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無意間也将右掌按了上去II因手筋被斷,傷口
尚未完全複原,碧火真氣阻于腕間神門穴,再難寸進;原本留滞體内的吸功諸點,
亦随昨日那一記「落羽天式」所生之新力,絕大部分轉化爲陷地爲坑的破壞能量,
隻餘一抹餘勁在碧火真氣阻絕處,對運動右腕無甚幫助。
真是難看的垂死掙紮啊!他忍不住泛起一絲苦笑,回頭道:「蘇姑娘,看來
是我想錯啦,這石頭不是我以前見過的那II」蘇合熏俏臉忽變,厲聲叱道:
「别分神!快瞧!」耿照霍然轉頭,赫見水精内的灰白煙絲不住向外擴散,同時
迸出劈啪的細碎裂響,轉眼幾不見透明的部分;中央那團灰蒙蒙的影子随之深黝
起來,似乎骨碌碌地冒着氣泡,整塊水精猛地震動起來,耿照隻覺體内精血一晃,
内外諸力飛快離體,遠較殘拳餘勁更加獰惡兇猛,勢不可當!
這種「渾身精元震蕩」的恐怖之感,他僅在寶寶錦兒那未成的「赤血神針」
下嘗過一回,此際卻、非元神遭受攻擊,更像力量被吸收過巨,損及精氣,然而
畢竟是外因所緻,與殘拳餘勁自内而發不同,耿照一驚回神,全身諸元自行調動,
鼎天劍脈強固百骸,碧火功則全力抵擋這股異質吸力,配合無間,渾如六合運轉,
形成強大真氣防壁,堪與水精僵持不下。
水精内部的龜裂似未歇止,耿照全力運功抵擋,難以撤放雙手。碧火神功與
鼎天劍脈被駭人的強敵激發潛能,如熾焰燒到了極處,漸轉青白,體内諸元交融
成一片;上一次耿照有這種感覺,乃是三乘論法與李寒陽交手,突破心魔關鑄成
劍脈之此際攀升的強度卻遠遠超過了李寒陽的刻意培養,更無絲毫護持,眨眼間
來自水精的吸力翻高一倍不止,碧火神功被逼着持續增幅,交融的諸元根本沒有
喘息的餘裕,無法重塑定形,而熔煉仍在劇烈發生,逼近至昨日上崖時的至高巅
頂,停滞不過眨眼,旋即突破,沖上難以想象的高峰!
耿照彷佛可以聽見經脈各處劈啪迸響,堅不可摧、宛若金鋼石般,就連重擊
膻中氣海亦毀之不去的鼎天劍脈,被硬生生拓開,連諸元交融的沸滾狀态,都阻
不了裂痕産生;如非耿照全身功力已至水乳交融之境,這下便能教他七孔爆血,
破體而亡。
而吸力居然還在持續增幅。
抑于右腕間的吸功噬點失去束縛,轉向對抗水精,臍間化骊珠更綻出豪光,
彷佛被水精汲得驚慌失控,源源不絕向他灌注奇力,欲鞏固搖搖欲傾的半圮城牆。
〈這……這到底是什麽?到底是什麽東西啊!〉難以言說的恐怖感,瞬間攫
取了少年。
耿照平生從未遇過如此可怕、又如此使不上力的絕境,以此際攀升之強度,
便是單對嶽宸風,亦有把握一擊殺之;力量堆棧之甚,連三奇谷外的神秘灰袍客
也未必能正櫻其鋒……但水精吸力仍持續增強,隻要稍一松懈,即遭吞吃殆盡。
蘇合熏本欲助他,踏前兩步忽然跪倒,渾身精血像被什麽無形鞭索抽了一下,
劇蕩欲分;遠方風裏,林鳥撲翼聲不絕于耳,隐隐挾着滿山獸奔的驚惶異響,竟
連谷中大風亦不能盡掩;傳說中魔星現世的恐怖場景,也不過就是這樣。
她蓦地警醒,見水精灰翳内似有蟲足祟動,失聲道:「是枯澤血照!石頭裏
藏的,是……『枯澤血照』!」啪的一聲脆響,布滿龜裂的「水精」頂部爆碎開
來,一團黑影飛出,耿照頓覺巨壓一空,燒融般的身子忽地冷卻,崩裂凝形,具
化成創,嘔的一聲鮮血狂噴;靈台倏然清明,聽蘇合熏叫喊,省起「方圓數十裏
生機盡絕」雲雲,渾身發冷,心隻一念:「……浩劫!」碧火神功鼎天劍脈難以
再運,靈光乍現,以餘力刺激臍間化骊珠『『「枯澤血照!天地間有什麽走獸飛
禽,能勝得這般食養!」蘊着無限生機的白光透布而出,映得壁間一團烏影倏然
回頭,耿照及時并掌擋下,仍被巨大的撞擊力掀翻過去,左手抓緊堅硬光滑的蟲
甲腹裙,使不上力的右掌卻難撐持,隻好屈起右膝輔助,「喀」的一聲脆響,将
那物牢牢抵緊池壁,不使飛去。
他到這時,才看清了「枯澤血照」的真面目I枯澤血照通體烏沉,約莫西瓜
大小,背甲如鲎,厚甲裙邊微向内折,由腹間看來,體型宛若一隻極其碩大飽實
的蜣螂(囊金龜),隻是腹下八足,又異于尋常昆蟲。
枯澤血照被牢牢摁住,八足節肢不住屈伸張弛,發出格格細響,足尖扣在耿
照手背腕間,那極可怕的強大吸力再次湧現,耿照咬牙奮起餘力抵擋,赫見枯澤
血照漸漸轉紅,甲隙間綻出刺目紅光,熾紅之中隐約透出熔金般的燦亮,耿照四
指如握燒紅烙鐵,痛得慘叫起來,白煙不住自掌間竄起,滿室都是難聞的肉炭焦
臭。
I可……可惡!
耿照終于明白自己有多粗心。他早該想到的。
爲免「枯澤血照」滅絕生靈,建造這冷爐谷的先人才将牠養在酸泉之中,在
無法蓄養生機的火山酸泉裏,枯澤血照便隻能靜靜沈睡……那層外殼并非煙絲水
精,而是某種凝封之物。将枯澤血照封住後浸入泉中,這是千年來牠未曾滅絕冷
爐谷方圓數十裏生靈的唯一原因。
眼下後悔已來不及了。脫出水精凝封的枯澤血照,攝食精血的力量更加霸道,
攝食後堅逾金鐵的甲殼有如燒化的鐵汁,再繼續握持下去,恐怕不一會兒工夫便
要燒融見骨;而耿照的體内諸元距離崩潰僅隻一步,無法二度承受那樣劇烈的催
鼓競賽,此消彼長,勝負已定。
更可怕的是:當他正苦苦堅持之際,枯澤血照那劍片般的長尾突然「格格格」
地扭了過來,顫歐的尖端繞着他臍間轉,骊珠奇力離體的速度更快,瞬間令耿照
産生抽腸之感,痛得雄軀劇顫,咬牙低咆。
然而枯澤血照似未餍足,劍尾如蟲足般格格亂扭一陣,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臍
上寸許處,整截尾鋒幾乎沒入腹中!
「……耿照!」蘇合熏失聲尖叫,強支身子奮力匍匐,發狂似的往池緣爬去。
耿照雙目圓瞠,一縷鮮血溢出嘴角。還未反應過來,枯澤血照拔出血淋淋的
銳尾,格格顫扭,「噗!」一聲刺入臍^^!
(牠……牠想挖出化骊珠!〉耿照痛欲昏厥,體力精力随重傷失血飛快流失,
憑一股過人的嚣悍狂氣撐持,右手一松左掌加勁,死命将照腹壓于壁間。蓦聽
「喀喇」一聲,石造的池壁竟被他壓得裂陷龜裂,枯澤血照八足屈伸,令人牙酸
背癢的格格細響,自是絲毫無損。耿照低吼着挪動身體,與那條劇顫扭動的劍尾
拉鋸,将之一分、一分地,從腹間硬生生拔了出來。
便非枯澤血照所爲,這已是足以緻命的重傷。耿照心知今日無幸,注定要死
在這裏了,無暇顧及其它,一心避免蘇合熏受害,以及該如何封住這頭怪物…
…若能閉起石門,那就好了。水栅的縫隙牠鑽不出去,待酸泉重新注滿引道,除
了我的屍體,枯澤血照再無攝食的來源,隻能乖乖沈睡I「蘇姑娘……」一瞥女
郎爬至池畔,忍痛叫道:「快……快出去!關……關上石門……快!」蘇合熏神
智清明,大聲道:「此法無用,我關不上閘門!枯澤血紹的甲殼刀槍不入、水火
難侵,弱點在甲隙……你看牠腹胸之交,是不是有個拇指大小的菊形軟凹?」耿
照唇面皆白,眼前金星亂舞,勉力訾目,果見牠腹間胸膈有個菊花似小小凹陷,
約莫拇指大小。他左手拇指奮力一摁,枯澤血照掙紮起來,反應遠較前度要激烈
得多。「接……接下來……怎辦?」「弄死牠!」蘇合熏咬牙切齒。「那地方,
叫『食照孔』!」耿照突然醒覺,拇指尖死命摁入,「波」的一聲甲裂指陷,戳
出一個銅錢大小的圓孔來,漏出如熔金般的滾燙體液,滴在耿照腹間。枯澤血照
發出「叽」的尖銳刺響,蛛爪亂扭一」陣,猛地甩起劍尾,胡亂往耿照胸膛一紮。
耿照避無可避,頓被洞穿右胸!
他幾乎失去意識,迷迷糊糊中隻覺照腹上的戳孔洞飛快複原,原本銅錢大小
的破孔縮如錢眼般;軟軟垂頸,赫見腹間傷處也正自收口,枯澤血照的滾燙汁液
隻燒穿衣布,卻被他的身體吸收,使傷口得以迅速痊愈……^ 食照孔。
蘇合熏的聲音掠過腦海,耿照靈台倏清,剝的一聲,再度捏碎照腹軟凹,使
勁掘開,不理血照掙紮,連劍尾都未拔出,張嘴湊近照腹,死命吸吮金汁!
燒融般的灼熱痛感一路從口腔、食道蔓延至腹中,耿照渾身劇顫,深知這是
拯救周遭生靈的唯一機會,無論血照對自己造成何等傷害,決計不能松口。也不
知吞食了多久,神智漸複,掌中嘴下的血照不再灼熱,蟲殼也回複成最初黑黝的
蜣螂模樣,八足僵直,如蛇一般亂扭的劍尾亦軟垂不動,末端還插在他胸膛裏,
不知怎的卻不如何疼痛。
他頭一歪,連着血照脫力倒于淺水,荷荷喘息。
恢複元氣的蘇合熏一躍而下,将他身子翻正,揪着劍尾随手拔起,耿照低咆
一聲,蹙眉道:「痛……很痛耶!」突然有點想笑,奮力睜眼、撐大瞳孔,死盯
着她瞧,狼狽又怪異的模樣甚是滑稽。
蘇合熏檢查他胸前腹間的傷口複原情況,蹙眉道:「你瞧什麽?有什麽事這
麽好笑?」耿照怡然道:「我每回死裏逃生,睜眼頭一個便是見到妳。見妳便知
自己還活着,忍不住笑了出來。」蘇合熏沒搭理他,翻翻他的眼睑,又檢查了他
的呼吸脈搏。
「你現在覺得怎樣?有沒什麽怪異的感覺?」「我覺得臉……很燙,全身
……全身都在發熱,還有點……有點癢似的。說不上來,總之是有點怪怪的。我
怎麽了?」蘇合熏沒接口,而是動手解他的衣服,将他剝得精光,跟着褪去衫裙,
脫得一絲不挂,連每回解衣均不離身的那件紅繩黑肚兜也沒留下,赤裸着白皙修
長的玲珑嬌軀,趴在他身上。
與她細緻涼滑的肌膚一觸,耿照舒服得差點呻吟起來,周身火燙的不适感約
略減輕。
「服照是有秘訣的。」她鎮定地對他說,但耿照總覺她語聲裏有一絲輕顫,
不知爲了什麽。
「紹汲取生機,十數年乃至百數年一孕,子嗣極少,生命力卻強。對人來說
照是大補,不能随意服用,否則元陽強于身軀,是身子會先承受不住。」這道理
同碧火神功的心魔障差不多。
耿照忽然會意:爲避免精元太強反而傷身,在身軀适應強大的精元之前,須
不停将多餘的元氣排出,才能循序漸進,增補受益。
「最理想的情況,是一對照分别由一雙男女服下,以雙修之法,助彼此導出
餘元,幫助身體度過适應的階段。然而,即使不懂雙修,兩人的身體同受一對照
蟲增益,強度相當,隻要持續交媾,效果也差不多。」「喜欲夫人」薄雁君當年
或即如是,耿照想。
她與出身捕照人團夥的少年分食,在血照劇烈改變身體時,靠激烈的交媾不
住消耗溢出的精元,直到身軀能承受血照之力爲止。
過去獨孤天威服食青照時,城中須多備處女,有謠言說城主漸失雄風,玩女
人隻是過過口手幹瘾罷了,便不再服照,想來也是這個緣故。
耿照心念一動。這麽說來,是蘇姑娘要爲我……「你吃的是枯澤血照,在你
之前,從沒人吃過這麽厲害的照蟲,我不知道會怎樣0」蘇合熏冷靜解釋道:
「但你的身子似乎特别能适應枯澤血照的精華,像淋到血照體液便能使傷口愈合,
過去我沒聽姥姥提起過。也許你吃了不會有事。
「我沒跟着你吃血照,姥姥說,若是貿然交合,承受不住你的力量,我死了
事小,沒人幫你收拾爆沖的精元,你最後仍難逃一死。我不會讓你死的,這點也
隻能請你信我。」耿照不知說什麽好。過去,他可能會力勸蘇合熏守住清白,自
己的問題自己承擔,但如今,若要于「死在這裏」或「奪走蘇合熏的貞操」之間
做抉擇,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他不是不能死,然而死于此間,連他都無法
原諒自己。
本想說聲「知道了」,腹中突然像爆開一團火球,一股難以形容的滾燙熱流
溢滿全身,像是各處經脈又開始燒融起來,但這回卻與力抗枯澤血照時、被逼着
提升境界,以緻撐裂經脈,幾使體内諸元崩潰的情況不同,化開了的經脈管壁依
舊維持形狀,而非融煉欲崩,彷佛被兩片陰陽模刻前後一夾,在完美的型鑄中修
補裂痕,重新交融成一片I000耿照清醒時,皮膚上熟蝦似的紅熱漸褪,石室
裏似乎多了股莫名的氤氲朦胧,他注意到身下淺水降低許多,猜想是持續散發的
高熱,蒸散了池底殘餘的酸泉水所緻,可見血照精華修補身軀時所溢出的餘元何
其驚人。
他胸口、臍眼附近三處緻命傷口,早已消失不見,愈合的肌膚宛如新生,連
瘢痕看不出。不惟前些日子慘遭虐打的瘀青裂創,就連與嶽宸風決鬥受傷所遺,
乃至童年時調皮搗蛋留下的疤,全都消失殆盡。
「像個新的人似的。」耿照忍不住想,緩緩舉起右手。
原本被斷去的手筋,如今已不見一絲凄厲創口的殘迹,他用力握緊拳頭,然
後松開,再握緊……不知反複了多少次,回過神時,才發現眼眶之中溢滿淚水,
最想做的卻是一躍而起,朝着深不見底的地熱谷底放聲豪笑,與凄絕的谷風一較
高低!
I天未亡我啊,鬼先生。老天要收的,隻怕是你!
趴在他腹間閉目小憩的蘇合熏,被輕微的震動驚醒,擡起一張秀麗絕倫的瓜
子臉蛋,不及揉揉惺忪睡眼,本能便伸手去捋他腿間昂揚的紫紅怒龍。耿照這才
發現她嘴角、頸颔,乃至鎖骨間的小巧圓凹裏,無不沾挂着化水的薄精,晶亮濕
濡,液絲牽引,也不知她到底吃了多少,才能留下如此鮮明的殘迹,襯與她冷豔
清幽的容顔氣質,說不出的淫靡誘人。
他隻看一眼,本就勃挺未消的龍杵益發硬得怕人,又彎又翹,又是燙手。
蘇合熏口手并用,幫他弄出了無數次,立時察覺有異,揉揉眼睛,随手将蓬
松紊亂的雲鬓勾過耳後,淡然道:「你醒啦?」便欲撐起。但見細直的藕臂間夾
着一雙輕軟綿彈、又尖又翹的嫩乳,明明不甚巨碩,渾圓飽滿的乳廓被細腰纖臂
一襯,隻覺份量十足,手感定無比驕人,堪比最鮮潤紐緻的杏仁豆腐。
耿照不是頭一回見她赤身露體,但卻是最淫冶動人、充滿興緻的一次,舍不
得她又恢複成那股公事公辦的清冷神氣,輕輕将她拉倒,仍教女郎趴在腹間。
蘇合熏也未抵抗,慵懶地趴了回去,随手捋着滾燙的怒龍杵,說話間溫濕如
蘭的吐氣呵在柱上,滋味難以言說。
「你的右手好了?」察覺适才男兒将她拉倒時用的不是左手,那種強而有力
的握持透過溫暖的掌心,将力量與欲望悉數傳到了她雪嫩的臂兒間,女郎淡然的
語氣間透着一絲驚喜寬慰,彷佛所有辛苦都有了報償。
「嗯,多謝妳啦,蘇姑娘。」耿照枕着左臂,高舉右掌活動着,忍不住問:
「我昏迷了多久?妳幫……幫我弄了幾回?」還沒說完龍杵便彈動起來,似乎想
象蘇合熏爲自己輕啓朱唇、美美地噙着龍首的模樣,令他格外興奮。蘇合熏畢竟
是天羅香出身,也不覺尴尬,歪着小腦袋想了想,蹙眉道:「超過兩個時辰啦,
我是瞧外頭的月眉推算,并未細量。枯澤血照的力量十分驚人,我怕你身子承受
不住,一開始便沒敢停手,來不及算,不過十幾二十次總是有的。」耿照暗暗咋
舌。蘇合熏不會無端說謊騙人,于此也無信口開河的必要,但他不但毫無虛乏之
感,欲念還隐隐勃興,須以定力壓抑,才不緻将蘇合熏按倒,盡情需索。
「還好沒……沒侵犯了妳的身子。」他聳了聳肩,不知怎的心裏卻有些遺憾
似的。「枯澤血蛣的精元之力強悍如斯,實是駭人聽聞。」蘇合熏淡淡一笑。
「哪有這種好事?弄出陽精隻是發洩餘元,但你身上的變化實在是快得驚人,
光是發洩已然不及,須以女子的元陰調和,才能勉強持衡。我若是再猶豫片刻,
你便要被血照餘元鼓爆身子啦。」滑膩酥綿的小手在他股間囊底一抹,舉起一片
令人怵目驚心的淋漓嬌紅。
耿照心頭一凜,才發現身下的泉水染着淡淡桃紅,初醒時以爲是燈映所緻,
此刻才赫然醒悟,竟是蘇合熏的處子元紅。
須知血照精元改變他的身體時,肌膚表面燙如炙炭,要将這樣的龍杵納入嬌
嫩的膣裏,本就是樁酷刑,更别提耿照失神之際胡亂沖撞,将帶給她多大的苦楚。
這片淡如染櫻的绯紅泉水,正是女郎飽受折磨的斑斑曆證。
耿照滿腔绮念被澆了頭冷水,心疼起來,蘇合熏卻搶先笑道:「這有什麽?
你以爲流血的隻有我而已麽?」耿照聽得一怔,想象龍杵被她捋得破皮滲紅的凄
慘模樣,「噗哧」一聲,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情輕松了許多。
蘇合熏說的是實話。當時十萬火急,爲排除兇猛溢出的血照餘元,根本顧不
得停手暫歇,所幸吸取了血照精華的耿照,自體療愈的速度數倍、乃至十倍于常
人,要是換了别人,此刻恐怕隻餘一條軟爛的血龍杵了。
除了鮮血之外,他的玄陽精華也有相似的奇效。蘇合熏頭一回将龍杵納入花
徑中,痛得幾欲暈厥,耿照本能的聳動力量既強又猛,更别提那可怕的紅熱;蘇
合熏咬牙撐到他洩了身,從未受過男人的嫩膣已受重創。
她邊懊惱自己的魯莽冒進,間接害了耿照,一邊勉力撐持,欲繼續用手爲他
排出餘元,片刻忽覺膣裏的疼痛大爲減輕,原本糜爛如雨打山茶、不住汩汩溢血
的花唇也不再滲紅,才發覺男兒的元陽有療傷之效。
姥姥曾經說過,師祖婆婆的血能解毒療創、增補他人元氣,耿照吃下的是比
血照更強大的照中之王「枯澤血蛣」,有此異能,也絲毫不奇怪。至此蘇合熏再
不懷疑,對她來說若隻須忍耐痛楚而已,那也相當于是百無禁忌了,盡力幫耿照
排除餘元,體力不繼時便直接将陽精吞落,複得元氣,一路撐持至今,非但未顯
委靡,反而容光煥發,更添麗色。
耿照對這些毫無印象,心中遺憾更甚,不敢歎出氣來,無奈笑道:「這麽一
來我豈不成了藥人?以後有什麽跌打損傷,大夥兒便來刺我的血,當藥吞服,好
得比什麽都快。」蘇合熏道:「取精也行啊,效果更好。要我才不想喝血。」耿
照頭頸發熱,忽覺有些異樣,本想偷瞧她說這話的神氣,不料蘇合熏嬌軀一翻,
敏捷地跨坐在他腰上,耿照隻覺龍杵之上壓着兩瓣黏膩濕潤,連嬌脂的精巧形狀
似都能二感受,怒龍更加硬燙,蠢蠢欲動。
「蘇姑娘,妳I」「我算救了你,是不是?」「沒錯。」耿照正色道:「我
嘴笨不太會說話,但妳明白我心中感激。若沒有妳,我已紮紮實實死上兩回,蒼
天可鑒,我一定會報答妳的。」「你報答的機會來了。」蘇合熏手按他的胸膛,
高高在上的姿态很符合她一貫清冷的形象,耿照卻猜不出她葫蘆裏賣得是什麽藥。
「你爲我做兩件事,就算是還了我的恩情。」耿照本非斤斤計較、雞腸小肚的脾
性,并不覺她急功近利,既決心報恩,能立即償還,豈非大家都方便?笑道:
「蘇姑娘盡管說,我做得到的一定答應妳。」「首先,枯澤血照算是我們一起發
現,原該一人一半,才算公平。不過你吃了牠我也歡喜,公平什麽的,也就不重
要了。」蘇合熏帥氣地做了開場白,見身下男兒瞠目結舌,毫無感激涕零的模樣,
蹙眉道:「……你那是什麽表情?有不滿要說啊。」「咳咳,沒有……沒有不滿。
完全沒有。」「很好。雖然排出餘元時,每口陽精我都吞了下去……」見耿照目
光狐疑,投向自己的頸颔胸口,難得小臉微紅,正色道:「有時你射得太多太猛,
都能噎死人了,可不是我浪費。别打岔。
「雖排出餘元時,陽精我都吞了,但還有更好的法子,能讓我得到枯澤血照
的力量。我聽姥姥說你在幼玉體内種陽丹的手法,與天羅采心訣有異曲同工之妙,
用于雙修事半功倍。你現在精元充沛,讓我采你一次,不會有什麽損傷,可助我
于體内結成血照之丹。你願意麽?」耿照幾乎沒有考慮,點了點頭。
「這個容易。」蘇合熏也不認爲他會拒絕。正要再說,忽有些臉紅,定了定
神,一本正經道:「第二,我們天羅香的女子,不拘泥嫁娶或貞潔的問題,我不
會跟你說給你處子元紅,便要你怎的;不管給誰,都是心裏願意,再說旁的,也
隻是騙人。我沒想過騙你。」耿照知天羅香習性,卻感激她如此坦白。「蘇姑娘,
謝謝妳。妳知我說不了什麽海誓山盟,說了妳也不信,但我一生都記得妳,當妳
是最好的朋友。」蘇合熏搖了搖頭。「你還沒聽我說完第二件。」「嗯,是什麽
呢?」「我本來打算一生守貞,在禁道裏老去,反正世上沒人記挂我,我也不知
要記挂誰。這應該是老天爺的意思,是祂将我生成了這樣。姥姥說沒有人比我更
适合去地底。」耿照心頭一揪,本想握她的手,卻覺這樣既污辱了她,也污辱了
她的背負與堅強,猶豫之間,手掌便再伸不出去。蘇合熏恍若未覺,明明注視着
他,卻像是跟自己說話,輕道:「我常想,若有天給了男人,我便能挂念他,假
裝他也挂念我,這樣我便不是一個人了。但,我不能挂念你,你心裏有染姑娘,
那叫阿纓的小姑娘也歡喜你,我瞧幼玉望着你的神氣,同方護法一個樣,估計一
生忘不了你啦。你心上忒多人,也在忒多女子心上,我的元紅,不能給你這樣的
人。」耿照聽得有些怔傻,見蘇合熏淡然一笑,微蹙愁眉,以前所未有的溫柔口
氣輕道:「一會兒你奪我元紅時,要假裝自己是另一個人。心上不能有染姑娘、
阿纓或幼玉她們,沒有我也無妨的,空空的就好。這樣,我就能假裝世上有一個
人,在這之後是挂念我的。這就是我的第二個要求。」耿照低道:「我會一生挂
念妳,蘇I」「姥姥叫我熏兒。」蘇合熏果決地打斷他,一邊極力掩飾着羞赧和
不自在。耿照正欲起身摟她,忽覺不對。「蘇……熏兒,不好意思,我一時改不
了口。妳爲我排出餘元時,我們已經……過了,豈能再奪妳元紅一次?」蘇合熏
清冷的雪靥掠過一抹複雜神色,似混合了害羞、無奈、狡黠,以及一絲難以察覺
的得意,清清嗓子,闆起俏臉道:「我吃了你的陽精,傷口好得飛快,每回和你
……那樣,弄……弄破的地方又好了,我猜你現在進來,它還是好好的你笑什麽?
痛也痛死人啦!」
第百六十折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橙金暈芒如栀實般的水精壁燈下,兩具裸程的胴體正上下交叠着。
耿照結實的胸膛覆着女郎潔白修長的嬌軀,自底下環抱她肩頸的右肘支撐着
身體,以免壓壞了她,左掌撫上尖翹渾圓的乳房,揉捏得她臉泛潮紅,雙眼緊閉,
櫻桃小口不住開歙,柔潤的唇片下微露貝齒,配合急促的呼吸,吐出芝蘭般的濕
熱香息,竟無一霎是閉合的。
他這才發現,蘇合熏的身體極是敏感。
光是揉捏胸乳,便能爲她帶來極大的快感,盡管顯而易見的緊張使嬌軀繃得
有些僵直,逐漸升高的體溫卻掩不住她的迷亂,面頰胸口等肌膚薄處,接連泛起
大片桃花似的豔麗嬌紅,充分激起了男兒的成就感和占有欲。
她不僅胸脯形狀精緻超凡,手感更軟得難以言喻,明明是小巧玲珑,僅以指
腹虛掐些個、甚至毋須碰實,便遽晃如水波一般;在指掌之間劇烈變形的程度,
毫不遜于熟豔婦人漲滿乳汁的巨碩綿乳,再加上紅豆大小的細潤乳頭、隻比乳頭
稍大的櫻色乳暈,視覺上更顯得乳肉豐盈,觸感絕佳。
耿照本想以此做爲挑逗的手段,越揉卻越舍不得放開,掌中加力,兀自不足,
一把掐得細綿雪乳溢出指縫,低頭去銜那鮮莓般紅嫩柔潤、绉折細緻的小小乳蒂。
入口軟滑,較之過往諸女,竟有些捉摸不着,舌尖追攪着那點嫩肉,卻頻頻
自齒間逸去,多舔片刻便欲融化,不敢齧咬,隻能吸吮着綿軟的乳房。蘇合熏
「嗚」的拱起腰肢,并腿厮磨,白皙的雪肌上泛起一片嬌悚。
「啊、啊、啊……哈、哈……」她的叫聲意外地稚拙,與冷淡的形象全然無
法聯想在一塊兒。
多數女子在面對情郎、春情激湧之際,依舊抱着矜持,初時不免緊閉雙唇,
以輕細嬌哼宣洩漸燃的欲火。但蘇合熏似乎特别難抵催情的手段,耿照稍一搓揉,
便難以自制地張開小嘴,盡管極力避免在他面前發出羞人的聲音,卻怎麽也阖不
上,唇瓣輕顫的模樣既媚惑又惹憐,看得男兒欲念勃興。
待喉咽裏一迸出斷斷續續的嬌吟,便再難遏抑,女郎死了心似的叫喚起來,
嬌細的鼻音抛顫,大口大口吐着香息。
耿照以舌尖代替手指,撚、彈、撥、點,弄得一枚薄膜水囊似的嬌細玉乳不
住顫晃,空出的右手,沿着她細薄的腰肢、平坦的小腹一路往下摸。蘇合熏渾身
上下無一絲餘贅,摸得出肌束起伏的線條,想到她敏捷的動作、強有力的毆擊,
自是半點也不奇怪。
然而一路撫去,耿照隻覺指觸輕軟,毫無肌團的剛硬之感,隻能認爲她生就
一副水一般的身子骨,無論如何鍛煉,皆無法奪去這份誘人酥綿,非惟腰乳臀股,
周身無一處不是如此,連肌膚上的悚栗都能摸将出來。
「熏兒……」他擡起頭,蘇合熏但覺乳上逼人欲死的快美一斷,才欲喘息,
蓦地耳蝸裏磁酥酥一顫,男兒刺硬的胡渣、濕熱的溫息接連襲上頸側,弄得她腰
弓扳起,忽然捉住男兒之手,不停地僵顫着。
「妳冷麽?」耿照本就擔心她受寒,見狀緊了緊臂膀,将女郎貼摟嚴實,想
起她老挂在嘴上的笑話,趁機取笑:「覺得夜露濕冷的話,我可以用那門内功把
妳烘幹……」蘇合熏沒搭理他,死死抓着他的腕子,拱起的小腹緊貼着少年結實
粗壯的臂膀一陣激顫,耿照隻覺滑若敷粉,貼肉一厮磨,連纖細的汗茸似都清晰
可辨,觸感妙不可言,可惜被她的指甲掐得痛極,暗忖:「笑話不好,最多就是
不笑了,犯得着麽?」蘇合熏「啊啊啊」地昂頸一陣,突然回神,略阖起大張的
小嘴,低喘道:「不……不是冷。是……哈、哈……是我丢……丢了……」雪靥
酡紅,嬌籲不止,也不知是劇烈的快美或高潮後的疲憊所緻。耿照料不到她如此
易感,輕輕掙開握持,順勢往下一摸,果然女郎腿間春潮泛濫,宛若決堤,豐沛
的程度,綿股下竟積溢了小小一窪蜜泉,連耿照身側都溫濕一片。
這樣敏感的體質,直是前所未見。耿照都搞不清是愛撫乳房,或耳邊呵氣讓
她洩的身,總之不是笑話不好,趕緊把握機會再來一次:「妳都這麽濕啦,一定
很冷罷?我可以用那門内功把妳I」「……這種事情,不是越濕越好麽?」蘇合
熏泛紅未褪,兀自輕喘,聞言略顯迷蒙的星眸一瞇,投來兩道銳利的眼神。「哈、
哈……再……再說了,你……你不讓我說烘衣的事,你……你自己怎又說?」這
當然是耿照不對。他啞口無言,突然「噗」的一聲,笑了起來。
「咱們若在這時拌嘴,回憶起來肯定是獨一無二的了。誰做這種傻事啊!」
蘇合熏卻一邊對抗着高潮的餘韻,一邊認真思索起來,似被那句「獨一無二的回
憶」所吸引。耿照見她嬌慵微倦的眸中掠過一抹興緻勃勃似的光華,驚出一背冷
汗,翻身将女郎按在地上,把幼細的雙腕摁在散發耳畔,蘇合熏起伏的玉乳不住
頂壓着他的胸肌,光摩擦尖端便令她喘息漸促,起伏更劇。
「你……啊……要、要做……啊、啊……做什麽?」「我們沒空拌嘴了,熏
兒。」耿照壞壞一笑,嘴唇湊近她繃顫欲避、微透青絡的白皙頸側,輕輕齧咬。
「我現下……要來欺負妳啦。」女郎失控的嬌吟與喘息,回蕩在空蕩蕩的石室裏。
僅以耳聞,怕以爲此間正進行着極其激烈的交媾,但耿照僅僅是愛撫、親吻、
搓揉着她嬌嫩的胴體,蘇合熏在他臂間奮力扭動掙紮,張大的小嘴迸出哭喊般的
哀喚呻吟,緊并的修長大腿間不住汩出蜜汁,不知是淫水或汗漬将兩人的身體抹
得晶亮亮的,鐵色糾肌纏裹着溫潤瑩玉,益顯香豔淫靡。
耿照啃吻着她的頸背,單臂環過飽滿酥盈的玉乳,無論臂間壓着的或手裏掐
揉的,全都軟得不可思議,能滿滿捏成一掌細綿,隻比鮮酪稍硬,似勉強維持形
狀,未化沃漿流去;另一手則探入她并緊的大腿間,指尖刨刮她濕膩的花唇,挖
得女郎屈膝拱背,薄薄的雪股劇烈抽搐着,姣好的足趾蜷拱如弓,下一霎又箕張
開來,伴随着哭泣般的呻吟。
男兒隻覺她毫無保留,美好的身子全然向自己開放,在欲海中無助漂流幾乎
滅頂,那種「完全擁有她、誰也搶不走」的滿足感難以言喻,欲念陡熾,身子一
翻,壓着女郎汗濕的背門,脹大的滾燙龍首自股瓣間悍然而入,擠開泥濘一片的
黏閉花唇,一分、一分地插進去。
不知是翹高雪臀、緊并大腿的姿勢使然,抑或她天生異于常人,蘇合熏的無
瑕之證并非是一枚又緊又窄、觸感堅韌的小肉圈圈,而是如薄膜一般,阻絕之感
分外明晰。耿照欲念正熾,理智不過一霎間略微閃現,旋即繼續深入,硬生生地
捅破了她,裹着急遽湧現的溫膩液感一插到底,肉鞘中絞束至極的緊迫感甚至令
他覺得有些疼痛,美美地仰頭吐息,感受着杵莖上一搐一搐持續收縮着的強大壓
力。
蘇合熏縮頸劇顫着,指尖幾乎掐進地面的青磚縫間,卻在貞節被破的一剎那
間寂然無聲,彷佛随着繃緊至極的嬌軀,連聲帶也被拉薄到了最極處。
耿照吐出一口長氣,雙掌掐着她那兩瓣綿軟渾圓、棉花一般的屁股蛋,指尖
深深陷進股肉中,卻彷佛掐不到底,龍杵所在雖緊迫異常,彷佛硬套進了一雙不
合腳的軟革靴子裏,然而出乎意料的豐沛液感,卻讓抽插遠比想象中更爲滑順,
爽利且緊,滋味難以言喻。
男兒祟動片刻,蘇合熏雪頸一顫,側過螓首,難以克制地張嘴低喚,發聲的
頻率與撞擊雪股的節奏完全重合,她敏感到不得不忠實地反饋每一度深入,像是
一具被彈奏着的樂器,随着少年越來越兇猛的抽插,女郎的呻吟短促而急切,甚
至來不及連成長音,也無法說話,每一下都像被頂得吐出一個單音,旋又被下一
個蓋過,恍若最原始的野獸交媾,不容纏綿低語,陽物的進出與攝食、狩獵相仿,
抵着生死邊緣激發潛能,誘出無比兇猛的生命之力I「啊、啊、啊、啊……哈、
哈……啊、啊、啊、啊、啊、啊……」耿照精力旺盛,便要持續一個時辰恐怕也
毫無問題,然而女郎翹臀下腰、上身被幹得漸漸撐起,不住搖頭哭喊的模樣,令
欲念急遽堆棧;不斷用力擺動的熊腰、奮力撞擊着雪股的下體,以及擠溢噴濺的
汗水淫蜜,使歡愉壓縮膨脹,奸淫雌獸般的占有欲和成就感更駭人地推波助瀾着。
已是風月老手的少年宛若初次行房,根本勻不出心思變換體位,雙手像是被
她柔嫩到了極點的股瓣吸住了似的,隻能不住将那蜜瓜大小的渾圓翹臀往身下摁,
陽具已插進蜜膣的最深處仍嫌不足,直要将她串頂起來,抱着奮力往後扯。
女郎被抱得屈膝跪起,如牝犬般雙手着地,兩條細直美腿大大分開,膣裏強
烈的刨挖快感令她蛇腰亂扭,忍不住回過臂兒欲拒欲攀,卻被少年一把拽過,扯
得她纖薄的上半身猛然昂起,兩顆晃蕩不休的玲珑乳球,被他粗暴地榄臂箍住,
壓擠變形,撐脹着蜜膣的粗大陽物易前後撞擊爲向上頂刺,進出之間,水煮蛋大
小的龍首根部绉折,擦刮着玉戶頂端勃挺如嬰指的細小肉芽;蘇合熏隻覺眼前一
白,搖着濃發哭叫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耿照被劇烈收縮的陰道箍得又疼又美,女郎
幾欲瘋狂的反應更是催情已極,他感覺陰莖還在持續脹大,不知是洩意所緻,還
是她抽搐得太過厲害,漿膩的玉戶裏像要被搗爛了似的,發出淫靡的唧唧聲響。
這樣激烈的侵犯快感他平生從未有過,欲望的濃度也是,耿照甚至生出一股
錯覺:以這般撞擊生命的劇烈程度,似乎在濃精爆出馬眼的一瞬間,便足以令女
郎懷上骨肉- 這念頭才一掠過腦海,他就忍不住握着女郎的雙臂往後一坐,杵尖
迎着勢子向上一頂,似乎戳入了一處深中之深,比花心還要在裏面似的,無數碎
珠般的顆粒異樣挾着大股稠漿迸出馬眼,抽腸也似不住被扯出尿道,無休無止,
溫水般的黏裹液感轉眼間充滿了女郎體内,甚至從兩人結合處溢出。
蘇合熏短短一、喚、渾身繃緊,無聲顫抖着;也不知過了多久,力竭的兩人
相摟側倒,叠卧在一地汗水淫蜜當中,偌大的石室裏隻餘粗濃斷續的喘息聲,猶
如兩頭傷獸。
即使是失去神智、侵犯了雷冥杳的那一夜,他都不曾有過這種「射出生命」
的感覺。随着倏然湧起的疲倦而來的,是難以言喻的心滿意足,他輕啄着女郎汗
濕的頸背,把鼻端埋進她好聞的濕發裏,單臂已習慣了似的環握她的玉乳,還未
消軟的陽根還牢牢嵌在她的身子深處。
敏感的蘇合熏餘韻似乎也比别人更長,泥濘的蜜膣中仍時不時地緊縮一下,
如同她始終難平的籲喘。耿照很快便恢複了精神I實際上無論是興緻或體力,女
郎始終都令他持于高端II從她沾黏着濕發的頸窩間,欣賞着起伏驕人的曲線,
發現适才自己碰過的每一處,全都留下動人的绯櫻潮紅,乳間紅印宛然,似可追
索出蹂躏的軌迹,陽物陡又昂揚起來。
然後他才看到了她緊閉的腿心。
雪白如玉的大腿上,沾着令人怵目驚心的鮮紅。耿照心頭微凜,微微撐起了
半身,赫見她的股間、自己的小腹上全是血漬,方才一心攀上巅頂,又在水精壁
燈的金紅燈芒掩映之下,未能注意;此際一見,才知她流忒多處子血,不由心疼
起來,摟着女郎柔聲呵疼:「是不是疼得厲害?熏兒,苦了妳啦。」蘇合熏勉力
調勻氣息,搖了搖頭。「不苦,疼……疼些好。太……太舒服了,也很辛苦。」
耿照蓦然省覺:快美過甚,對女孩兒來說,反而成了苦事,非是人人都喜歡的。
以她身子之易感,在破身之前的一連串狎戲,怕是隻美自己,卻苦了佳人,更加
過意不去,緊了緊臂膀,低道:「對不起,熏兒。都是我不好。」蘇合熏輕輕搖
頭,片刻才道:「沒有不好。挺舒服的,我……沒有不喜歡。」最末一句聲如蚊
蚋,卻連頸背都羞紅了。耿照細細品味着她動人的羞意與溫順,難想象兩人最初
照面,自己差點死于她的一輪快拳之下;那個面冷心熱的蘇合熏,這個曲意順從
的也是。不禁聳肩一笑:「妳打我那時,有沒想過我倆有一天會這樣?」「早知
如此,當時應該多打你兩拳。」蘇合熏粉頸輕晃,牽得柔絲飄舞,形狀姣好的腮
幫骨動了、一動,似是抿唇忍笑。耿照閉目想象她的笑顔,忽覺生命美好,曆劫
至今,初次有了實實在在活着的感覺。
「妳……幫我之時,也流這麽多血麽?」「差不多。」她彎翹的睫尖微顫些
個。這該是蹙眉的時候了,耿照猜想。「我不很怕疼的。不過頭一回反而沒這麽
多血,第二回、第三回……不知怎麽了,越到後頭越疼痛,血都把池水染出紅漬
來啦。要不是我吃了你那含有血照精元的陽精,收口極快,光流血都能流死I」
忽然閉口,轉過頭來。
耿照比她稍快一些,已然猜到其中蹊跷。
蘇合熏那處本較尋常女子堅韌,大量服食陽精後受益于血照精元,創口不但
自行修補完成,還補益增強,便如耿照全身傷勢複原一般。此于療傷本是妙極,
隻是苦了須反複破瓜的蘇合熏。
「你……還敢笑!」她氣死了,美眸圓瞠,要不是餘韻還未全褪,身子軟綿
綿地使不上力,恨不得捶他幾拳。這厮還敢嘻皮笑臉!
适才心底湧起的一縷羞澀柔情,頓時煙消,正想狠狠酸他幾句,忽覺膣中一
陣異樣,那兇惡的肉棍脹如柱頭一般,本已将她塞得滿極,此際更像要将她串頂
起來似的,擠抑得緊,忍不住張嘴微顫,勉強抑住呻吟,尖聲道:「你……你别
使壞!
我還……還沒同你……啊啊……别、别再變大啦……輕……輕點兒……」耿
照是聽了她夾雜輕喘的急喚才變大的,心中頗冤,但交合處的确有些異樣。
他唯恐再弄傷她,雖沒将龍杵拔出,卻未放任欲念漫流,然而根部那種緊迫
的感覺卻明顯增強,他本以爲是女郎情動,聽得叫喚,才知并不是她;靈思倏轉,
登時了然于心。
「熏兒,」他忍着笑免得挨揍,當然心中也不無歉咎,正色道:「我精血中
所帶血照精元,愈體奇效能持續多久?是時間過了便即恢複,抑或一生皆是如此?」
蘇合熏一怔,注意力被轉了開去,本能地回答問題。「血爲身之本。血照精元既
改變你的身子,血就一直是這樣了。陽精之效則是身體尚未轉化完成、餘元溢出
所緻,既已不再溢元,一段時間之後自然回複舊觀,否則你我何必雙修^ 」忽然
閉上小嘴,定定望着他,俏臉陰沉。
「我剛剛忍耐不住,射在裏頭……」耿照本想裝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想
想蘇合熏可不好欺\ 還是坦白爲上,歉然道:「我猜想妳那兒……開始複原了。
我若拔将出來,怕一會兒便盡複舊觀,而後再進,妳又得多吃苦頭。」蘇合熏聽
他說「而後再進」,小臉一紅,不知怎的蜜膣裏更膩滑許多,隐隐要丢,所幸周
身潮紅尚未全褪,臉臊并不明顯,忙一攏濕發掩住紅熱的耳朵,闆着俏臉道:
「誰……誰要讓你進去了?快……啊、啊……快拿出來!」也不知是因爲懊惱或
身子敏感,語中隐帶哭音,蹙着眉頭苦抑小嘴開歙的本能。
耿照想起她在歡好之時,總身不由己浮露的泣容,還有她老是蹙起的眉頭、
意外溫順地承受他粗暴的侵犯……忽明白這一切是爲了什麽。
蘇合熏從來都不是溫柔和順的性子。因此她的拳頭使得比兵械好,用冷面掩
藏熱心。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已放棄自己、放棄人生,認命似的,決定在
暗無天日的地底度過一生;相較于她霜凜孤華、并不倚賴任何人的卓爾身姿,這
樣的絕望便像是順從了生命裏的一切。
他無法将她帶出禁道。他生命裏已經有太多女子,于此溫情一動,慨然許諾
将另一個人的生命扛上肩頭,不過自欺欺人罷了,日後才發現做不到或做不好,
此際的善良并不能稍減罪孽。過去耿照并不知曉,有時并不以爲,但在半琴天宮
的大堂之上,他算明白了這個道理。
他能爲蘇合熏做的,是爲她好好完成這個,許是她未及雙十的人生迄今、唯
一出于己身意志的選擇和決定。耿照将勃挺的怒龍拔了出來,光這麽貼肉一刮,
蘇合熏便汩出大把淫蜜,昂頸酥顫着;男兒卻将她翻成仰躺姿态,大大分開她的
細長美腿,就着落紅蜜汁重新深入,直沒至底。
女郎逐漸愈合的貞節象征,又再度被他狠狠捅破,疼痛約略中和了劇烈的擦
刮貫入,不再一味向上堆棧快感,蘇合熏「啊」的一聲仰頭拱腰,叫聲卻出乎意
料地揚顫虛渺,透着一絲嬌媚愉悅,蕩人心魄。
「熏兒……」他俯視着身下美麗的冰山美人,感覺她正寸寸融化,蜜膣裏的
灼熱、黏膩,絞扭蠕動之甚,比他所知任何一名女子都要熱情澎湃,一點都不冰
冷。「我不但要再幹妳一回,這回同樣要射在裏面,妳要把它通通留在身子裏,
一滴都不許漏。」少年的口吻雖溫柔,卻帶着前所未見的霸氣決絕,蘇合熏癡癡
望着他,忘了抑制小嘴,随着急遽起伏的酥胸,不由自主地輕喘開歙着。「教我
雙修心訣的人說,要使這門功法達到最大的效果,唯一的秘訣,就是歡好時眼裏、
心裏隻有這個人,像要與之孕育骨肉一般,把身心都交給對方。
「我會爲妳這樣做。我會用盡我所知的,來取悅妳、滿足妳,讓妳成爲世上
最快樂的女人,然後在妳身子裏留下印記,此生它隻屬于妳,誰也拾奪不去。在
此之前,我會不停幹妳,不斷射在裏面,血照精元給我多少力量,我将全用在妳
身上,直到妳身子裏,留下我的東西爲止。明白了麽?」蘇合熏随着他說話時的
震動,一個字、一個字地抽搐着,喘息着,用敏感的嬌軀去體會他話裏的含意,
然後以更激烈、全然不受控制的縮緊回應他,直到欲念溢滿她迷蒙的星眸,才以
銷魂的氣聲吐出兩字:「……快來丨『」這一夜似乎過得特别快。
雖說溢元作用于陽精的效果理當漸漸消褪,然而,在耿照不知第幾次痛痛快
快射了她一膣之後,兩人緊摟着暫歇片刻,還未拔出,那血肉愈合的奇異緊迫又
再度出現。
蘇合熏體内的血照陽丹早已種妥,耿照在曆經碧火神功與鼎天劍脈雙雙突破
之後,對力量掌控之精準甚至超越了「發在意先」,已至「蝸角極争」的境界,
絕不超用一分餘贅,便是無心一揮,亦都是恰到好處。
否則,以他經血照精元改造完成的強大新軀,與陽丹未成的蘇合熏抵死纏綿,
雖說兩人均得枯澤血照的好處,畢竟強弱懸殊,若非這精确使力的「蝸角極争」,
無論如何動情都無失控之虞,女郎早已遭受重創,乃至性命垂危。
耿照放心與她媾合,兩人極盡缱绻,情意深濃,陽丹得飽含血照精元的補人
玄陽一遍又一遍澆灌,一夜便已隐約成形,下半夜的歡好純粹是取樂。蘇合熏并
不懼怕疼痛,敏感的身子經男兒開發,迅速掌握了控制快感的訣竅,尤愛「觀音
坐蓮」的體位,不惟纖腰如鋼片般強韌,更因女子上位易于控制交合的角度深淺,
避免男兒一味癫狂,令快感轉成了痛苦。
末一回,便是結束在兩人環抱叠坐、陽物插至膣底,蘇合熏自抓了他雙手按
上雪股,搖着翹臀愈研花心,在龍首暴脹、飽含血紹精元的濃漿噴出之際,女郎
亦丢得死去活來,嬌嬌地趴在他胸膛上喘息,雙眸緊閉檀口輕歙,雪靥上一片酡
紅,明豔不可方物。
石室外魚肚浮白,滿室壁燈漸失華采,若非軟玉在懷,觸感鮮潤,被體溫蒸
騰飄散的肌膚香澤、自蜜膣裏刨出的淫麝氣味仍浮挹于鼻端,這一切便似一個荒
唐的春夢,半點也不真切。
耿照一身烈汗,被她尖尖指甲抓破的血痕轉眼即消,隻餘一縷淡淡紅滲,融
于汗中,血照精元令他不知「疲憊」爲何物,枕着肌肉贲起的古銅色手臂,直勾
勾地空望着同樣刻滿天佛圖字的石室穹頂發呆。驟然從美夢中醒來的空虛感,或
許就是這樣罷?
胸膛上忽有些搔癢,卻是蘇合熏以指尖輕輕劃着,有些悶濕的嗓音從濕發中
透出,雖比印象裏黏膩些,仍舊是那個清冷脆利、冰玉一般的蘇合熏。這令少年
沒來由地安心起來,彷佛一切都還在常軌上,并未因夢醒而易改。
「你知道,林采茵爲什麽這樣恨我麽?」「妳居然還知道啊。」這簡直是奇
聞。耿照都快吓傻了。
「通州老面。」蘇合熏倒是沒同他一般見識。從胸肌上濃睫輕刷的酥癢判斷,
她應該隻是皺了皺眉頭,就跟往常一樣。
「什麽通州老面?」耿照一頭霧水。
「林采茵老家在通州。她小時候白白胖胖的,動作很不靈光,學什麽都慢些,
唯一會的就是哭。」蘇合熏輕聲道:「我給她取的綽号。以前不覺得怎麽,現下
想想,說不定那時她便偷偷恨上我了。」妳自己也知道啊。「沒想到妳小時候這
樣壞。」「我又不是對她一個壞。」這沒什麽好誇耀的啊,完全沒有澄清或解釋
到任何事!「我給所有人都取綽号。大家挺喜歡似的,聽到别人的綽号,全都笑
得很開心啊。」這不招報應都沒天理了I耿照靈機一動,笑咪咪問:「那姥姥的
綽号是什麽?」「等你死了我再告訴你。」蘇合熏坐起身來,藕臂環住有着完美
淚滴型的尖翹美乳,眸中掠過一抹狡黠,還有一絲絲難以察1的得意,上下打量
了他老半天,宣布道:「晾衣竿。」「晾衣竿?」耿照指着自己的鼻子,突然會
過意來,害羞道:「雖然我是常被說又粗又長啦,但妳取這綽号忒也露骨,在外
頭突然被妳這麽一叫,我會很不好意思I哎唷!妳幹嘛打人……哎唷哎唷!」蘇
合熏紅着小臉瞪他一眼,冷冷道:「因爲你有一門烘幹衣服很好用的内功,我還
在你身上烘過衣服。就叫『晾衣竿』。」拍闆定案,不容上訴。她若沒被姥姥送
去禁道,眼下可能已是天羅香的問題人物,耿照心想,忍不住歎口氣。
蘇合熏盈盈起身,一雙妙目在四壁間不住巡梭,忽往牆上掀了幾掀,牆後喀
喀作響,引道另一頭突然湧出酸泉水來,将池底積淺的粉櫻色狼藉,一股腦兒地
沖了出去。「按下旁邊這塊方磚,」蘇合熏向他解釋:「則能自石室内閉起閘門,
要開啓的話便兩塊齊按。知枯澤血照是能放出的之後,有些看不懂的意思,忽然
就能明白啦。」邊掬水将身子洗淨,利落地穿上了衣服。
耿照聞言一凜,指着刻有血照圖騰的那面牆。
「有。你整理好了,咱們瞧瞧去。」000鬼先生再度出現于天宮頂層的廣
間裏,已是數日後之事。
蜓狩雲見他春風滿面,料此人得意時難掩其心思,他要找的什麽龍皇祭殿,
肯定有了眉目。
在教門流傳的古籍中,她從未見過「龍皇祭殿」一說,谷内便真有這麽一處
地方,在天羅香也另有别名。蜓狩雲對「龍皇」的冠稱十分介懷,七玄中人不輕
易提及龍皇或真龍,凡有冠者,必非凡物。
若冷爐谷真有座龍皇時代的遺址,便是繼太祖殘拳、虎帥遺刻之後,天羅香
手中第三件有不如無、令人扼腕的至寶。抵狩雲掌理教門多年,實無法接受自己
再一次與寶物擦肩而過,而絲毫無益于天羅香之再興。
「托長老之福〃祭殿我已找到啦。」鬼先生一揚劍眉,振衣落座。「黑蜘蛛
有問必答,決計不會說謊。若連她們也不知冷爐谷有此殿宇,那必是建築在黑蜘
蛛無法接近之處。而長老自承不知,我亦絲毫不疑,兩相對照,隻消在一處天羅
香與黑蜘蛛都不會靠近的地方下功夫,答案便呼之欲出。」蛆狩雲心中微動,雖
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卻與自己的猜測若合符節,面上不露聲色,輕撫琴幾道:
「恭喜門主了。我乃囚首喪面、锢桂之身,未敢居功。」鬼先生怡然道:「耶,
長老此說,是怨我慢怠啦。能找出祭殿所在,實乃長老教我,半點沒假,沒有長
老指引明路,祭殿絕難出土表謝忱,我特地前來邀請長老,與我一道,入殿
初探。未知長老意下如何?」抵狩雲低垂眼睑,輕撫琴幾道:「承蒙門主青眼,
若還說個『不』字,豈非太不識相?隻怕我老眼昏花步履蹒跚,祭殿中若有機關,
徒然拖累門主罷了。于此一節,門主不可不慎。」鬼先生哪裏會不懂她言外之意?
哈哈一笑,扣指輕彈,嗤嗤兩聲破風勁響,蛆狩雲身子微晃,袅娜起身,略微活
動腕臂,雖不比過往金履華服,依舊風姿優雅,氣度雍容,顯是解開了功力禁制,
經脈穴道俱已通暢無阻。「長老請。」蛆狩雲小步邁出,見榻上盈幼玉投來焦急
企盼的眼神,輕咳兩聲,淡然道:「老身尚有一事,門主容禀。孟庭殊雖失了純
陰之體,終生進境有限,畢竟是教門培育的人才,尚有用得之處。交與卑鄙龌龊、
亡命綠林之徒蹂躏,非惟浪費,更有傷門主體面。還望門主三思。」那諸鳳埼厚
着臉皮住在孟庭殊房裏,日夜奸淫、逞其獸欲不說,這兩天約莫是玩膩了,想翻
新花樣,召來幾名錦帶心腹,每人各擁一名從外四部裏霸來的美婦,許是仗了
「鳳爺」的勢頭,幾人在房中喝酒吃菜,玩那大被同眠的把戲,交換女子取樂,
孟庭殊相貌最美、身份最高,人人都想一親芳澤,又被奸淫數次,早已失了掙紮
哭喊的氣力。
那些綠林粗漢把式之下流、心思之不堪,連聽都覺惡心難受,盈幼玉知她生
性愛潔,氣傲心高,不敢想象她受着何等折磨,隻能寄望姥姥,盡力拯救。
鬼先生并不意外,笑道:「長老放心,今兒一早趁着鳳爺酒醉未醒,我已着
人将孟代使移出房間,好生梳洗安頓,若非我這幾日忙着發掘遺址,破解機關,
早該想到還有這碼事,連累孟代使受了幾日苦,我也頗有些過意不去。」望了盈
幼玉一眼,笑顧抵狩雲:「我解開長老禁制,是因爲信任長老。若有什麽差池,
鳳爺醒後不見了心愛的小玩意,專來隔鄰找尋,我要是沒來得及處置,這位盈姑
娘美貌更甚,又是守身如玉的黃花大閨女,莫要樂壞了鳳爺。」昨兒那些綠林豪
士喝到興緻高昂時,本有人提議要來隔壁瞧瞧盈幼玉,似聽仆婦們說盈姑娘更美,
如教門中的鳳凰一般,不知剝光了與孟庭殊擺在一處,哪個穴兒更浪更爽人?
同席諸人無不紛紛起哄,最後是諸鳳埼冷着臉撂下一句「誰敢造次」,豪士
們才打消了念頭。卻不知「鳳爺」酒醒後不見了懷中美人,還能不能将主人的話
放在心裏,堅持不來瞧瞧隔壁的盈姑娘?
蛆狩雲聽懂了他話裏的裹脅之意,眉目不動,隻對盈幼玉道:「我就回來。」
不疾不徐,優雅地步出房門,随鬼先生而去。
這一路景物依舊,連灑掃庭除的仆婦婢女等都沒什麽大變化,一切恍然如昔,
差别隻在于少數被嚴密監控、得以在外頭走動做事的内四部教使們,一見蛆狩雲
行來,無不忍着哽咽,輕喚道:「姥……姥姥!」暗自垂淚。抵狩雲隻點了點頭,
沒說什麽。
「長老心硬如鐵,做了忒多傷天害理之事,這些女孩兒仍向着長老,長老的
手段,可見一斑。」走在前頭的鬼先生聳肩笑道:「我一直想向長老請教,怎教
她們也對我死心塌地的。起碼我對向着我的人,一貫是愛護有加,決計不會輕易
犧牲,當作棄子一般。」「這種顯而易見的謊話,我可以陪門主說到沒瘾爲止。」
蛆狩雲慢條斯理道:「隻是我一向不怎麽習慣浪費時間,若有不熟練處,門主切
莫見怪。」鬼先生哈哈大笑。
「長老似乎不怎麽待見我啊!」「我老了,門主。和你不同,沒有大把的時
間,說話做事隻能直接一些。」蛆狩雲道:「今日你若傾狐異一門,來我冷爐谷
奸淫燒殺,我便不同你浪費唇舌;面對畜生,說了也是甶說。」「原來在長老心
中,」鬼先生笑道:「我還不算是畜生。」蜓狩雲看透了應付他最好的方法,就
是别随他插科打嘩的表演癖起舞,續道:「你藏着狐異門的兵力,隻派這些綠林
豪士打頭陣送死,不是顧念汝父舊情,而是爲了留住根本。無七玄,七玄之主要
來做甚?
「人就是七玄。遊屍門死得隻剩三屍了,但你不能找來三個武功更強的好手,
便取三屍而代之,這樣你或能弄出一個幫會、一群打手,四處橫行,卻得不到七
玄真正的精髓。你對七玄古籍的案頭工夫遠超過我,放眼東洲五道,可能找不到
更淵博精深之人,但我也不是天羅香,我交給你的古本手劄也不算是,須得将這
些通通合于一處,才是對七玄之主有用的天羅香,其中也包括你輕易送去供人淫
樂的稚弱少女。
「你說我心硬如鐵,我無辯解之意。然而我犧牲有其目的,無論成功或失敗,
既不是爲了遊趣,也沒有絲毫擺蕩猶豫,數十年來皆如此,猶有今日,你能想象
自己的下場麽?我欲投主,決計不投此插标賣首之徒。」鬼先生默然良久,聳肩
笑道:「長老一路行來,可見得幾多男子?」抵狩雲微微一笑。「門主從善如流,
我甚感激。」鬼先生道:「将虎狼之士置于群芳之間,不許摧殘,不過是逼人造
反罷了。我說過孟庭殊之事是意外,錯誤既成,那也隻好善加利用。我并未将冷
爐谷變爲任人行淫取樂的妓寨娼寮,長老應見我誠。」「……狐異門中,無有支
持門主的長者麽?」鬼先生輕聲笑了,半晌才道:「志向不同。有人告訴我,人
隻有一輩子,能做好一件事,也就夠了。但我總覺得花一輩子來複仇,似乎太
……太奢侈了些,讓仇人痛苦的方式有很多,實力夠了,要他們怎的便怎的,揉
來捏去如面團一般,遠比匿于暗處、忍受寂寞,隻待一刀了帳要舒服有趣得多。
長老以爲如何?」抵狩雲微笑道:「門主高瞻。」思量着這番話裏,有多少是挂
餌抛鈎,又有多少是平日無人能訴的心底牢騷。
昔年胤丹書身亡後,人才濟濟的狐異門中雖有不少威震黑白兩道的厲害角色,
畢竟難抵七大門派傾力圍剿,況且武林中見風使舵之徒本是大數,風旗倏變,原
本無關利害的也都盼紛站到了狐異門的對立面,偌大的門派遂被群鲨撕碎,落得
慘淡收場。
當其時,殺死一個有名有号的狐異門好手,是許多江湖小人物賴以迅速成名
的快捷方式,哪管什麽江湖規矩?使盡各種肮髒手段不說,不少狐異門人死後更
被懸屍枭首,乃至公然遭到淩遲剮碎,用以立威,死狀無比凄慘。但在這一長串
伏法的名單中,獨缺胤丹書的妻子、上代門主胤玄的獨生愛女胤野。
祇物寺的鹫峰和尚号稱剖腹取子,以初具雛形的新鮮死胎示人,堵了顧挽松
等追兵之口,料想胤野被切開了肚子、生生取出胎兒來,這也是足以緻命的重創,
鹫峰老和尚雖是央土名僧,卻沒聽說有精通外科的本領,要使這般手段救人,恐
非倚靠佛法便能成事,鹹以爲胤野已死;便是未死于東海,拖命到了京城平望,
隻怕更難以施救。
然而狐性狡猾,未見屍體,多年來七玄之中始終都有「胤野未死」的聲音,
鬼先生亮出名号,不過坐實抵狩雲心中的猜想罷了,并不如何意外。胤野在嫁與
胤丹書之前,可是七玄中鋒頭最健的魔女,手段之辣,與她的美貌同樣卓爾立于
塵世之上;這二十幾年來集中精力,一意爲夫報仇,目無餘物,似也合乎她的作
派。
隻是她的兒子,有不同的想法罷?抵狩雲嘴角微揚,小心翼翼掩飾情緒,以
免教他窺破端倪。兩人一前一後,越過大半個冷爐谷,來到南側的迂回山道間,
空氣中漸能嗅得一絲蛋腐似的異臭,赤褐色的山壁間寸草不生,明顯較谷中餘處
都要更悶熱些。
羊腸小道的盡頭沒于兩片峭壁的交角,從山下難以望見,但蜓狩雲很清楚交
角後是條長長的岩隧,穿将過去,便到了教門禁地「望天葬」,是曆代天羅香首
腦處決教中叛徒的刑地,至爲不祥。
——果然在此。
老婦人心想。但凡教門出身之人,本能都會避開這一處,即連黑蜘蛛的地下
網絡也未伸進此間,她卻從沒想過在此訓練熏兒,甯可帶她到北山石窟,冒着在
黑蜘蛛眼皮子底下的風險,也好過走近這片彌漫死氣的秃紅山岩。
鬼先生卻未走上山道,而是在寸草不生的赤褐山壁下一轉,沿山而行,直至
一塊矮樹掩映、爬滿青苔的聳立突岩前,手跨腰間長劍,回頭笑道:「長老,便
是這兒啦。這塊山岩1後,即是龍皇祭殿。」蛆狩雲不動聲色,餘光飛快一掃,
見附近地面多有挖掘痕迹,而後才又以砂土回填,不免欲蓋彌彰;适才行經的這
一大段岩壁之上,依稀可見搭竹架梯的釘痕,顯然在這短短幾日間,他已遣人做
過極其精密的探勘,動手的都不是外行人。
蛆狩雲算不上精通土木機關,亦看得出無論搭架掘地,皆是次序井然,有條
不紊,便是蘅兒未曾對天羅香出手,教門之中也無這等人才。看來狐異門這些年
在尋找遺迹一事上,确實是煞費苦心,雖隐于暗處、行動不便,倒是頗有積攢,
底氣甚足。
「我麾下『秘閣』之中,頗有精通機關術者,我連夜送他們進谷,沿山查探,
卻隻能确定此間山腹中空,确有玄機,至于如何才能進入,他們卻說『不妨鑿開
一探』,氣得我差點鑿開他的腦袋。後來,居然是擅勘地氣的人找到了入口。」
鬼先生笑着比劃:「他們說,山後有地熱硫磺,是以此間寸草不生,但光秃隻到
這片山岩爲止,此間草沃,更化春泥,代表地下有水脈經過,是引了他處水來、
以推動機關之用。
能說出這番話來,我已相當滿意了,龍皇時代的遺址,我也曾經見過幾處,
構造之巧令人歎爲觀止,便是當世大匠親至,也未必能透徹其理,遑論破解。」
蛆狩雲微笑。「以門主對龍皇的了解,當世恐無哪名大匠比得上。」鬼先生難掩
得意。「其實方法出乎意料地簡單。龍皇之殿,須得龍皇開啓;寓有天命,何愁
帝宮長閉?」語聲一落,蓦地轟隆震響,幾難穩立。
山岩間簌簌落塵,比兩人還高的巨岩居然平平移開,露出一個丈餘高、可容
三人并肩而入的岩洞來,洞内壁上,兩排血紅色的水精壁燈接連往深處亮去,然
而,卻依舊無法一眼到底,可見這條隧道之深,已至山腹中。
蛆狩雲并未被青年的裝神弄鬼唬住。畢竟摸透他的浮誇性格後,遇事先不信
七分、再行估量真僞,大抵不會錯。老婦人注意到在他「表演」之際,曾一拍腰
劍,而那柄金絲嵌纏的烏鞘雖是精心打造,卻無法盡掩山岩開啓的瞬間,迸出吞
鞘口的那一抹流光。
I龍皇之殿,須龍皇開啓。
他若能以此打開機關,有無可能黑蜘蛛的倒戈……亦于此有關?
「長老,請。」鬼先生的聲音将她的思緒拉回現實,帶笑的得意眼眸,似将
老婦人的出神當作了『遲疑膽怯。蛆狩雲定了定神,俯首道:「門主請。」見鬼
先生轉身而入,曼移蓮步,不疾不徐地跟着走了進去。
「我視長老爲自己人,故邀長老與我同行,初探此間。」鬼先生繼續以言語
籠絡。
抵狩雲連陪笑都懶得,然而他接下來的話語,卻使老婦人渾身一震,差點停
下來。
「……三日之後,在此地召開的七玄大會上,長老要助我一臂之力,奪下盟
主的寶座!」
[
本帖最後由 stalin 於 2016-3-13 17:52 編輯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30
標題:
第三十三卷
.
第三十三卷 龍皇祭殿
【内容簡介】
鬼先生的「七玄合一」計劃正如火如荼展開。胡彥之深信,以兄長之智,
決計不會冒險以一敵六,七玄大會必有蹊跷。直到十九娘
将鬼先生的布局和盤托出,老胡才驚覺形勢竟已如此緊迫——這個盟會,絕不能
開!須在七玄各派首腦齊聚前,便将集合地點,連同鬼先生的布置徹底破壞,以
絕後患……而戰場,便在素有「鬼蜮」之稱的無央寺!
第百六一折 行逑俱空,使兩虎鬥秘道中比蚳狩雲想象的要陰涼,這異樣的
涼意,也可能是來自無比光滑、宛若熱刀切牛油般齊整的壁面與地闆。行走之間,
她忍不住伸手,以指尖輕觸着秘道牆面,若非細滑間微帶粗礫的手感,蚳狩雲幾
以爲自己走在一截巨大的銅管裏,而非自山腹鑿出的岩洞。
北山石窟已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古老裝置,然而相較此間,那可真是小巫見大
巫了。
通往山腹深處的秘道,以極其平緩的坡度向上,走起來并不累人。蚳狩雲毫
不懼怕秘道裏藏有什麽機關,若打開山門的關竅果如她所料,乃是懸于鬼先生腰
際的那柄烏鞘闊劍,龍皇祭殿即非遭人硬闖,而是以鎖鑰開啓,縱有防備不速之
客的陷阱,豈能作用于持鑰人身上?
鬼先生似無防備,随意将手擱在柄锷間,跨着兵刃的模樣一如既往輕佻,蚳
狩雲乃七玄有數的大長老,非是初出茅廬的雛兒,不會天真到相信他這般自居枭
雄之人,竟會如此大意輕忽,即非試探,鬼先生定也做了萬全的準備,才敢解她
周身封禁,不帶心腹從人,孤身同入險地。
況且,即便一顆心都在鬼先生腰際的鋒器上,蚳狩雲仍眼觀四面,耳聽八方,
并未漏了一縷若有似無的微弱聲息,以偌大定力,抑住停步回頭的沖動,始終不
緊不慢跟着,如行于冷爐谷的庭閣間,從容自若,并未折了主人家的氣度。
橙金色的璀璨壁燈終至盡處。
鬼先生停在一座高約九尺、寬約三人的長方門洞前;僅稍慢些個,蚳狩雲的
目光越過黑袍青年颀長的身形,見秘道盡頭竟是個深陷的半圓形廣場,穹頂挑高,
擡頭亦不見得極廓;眯眼片刻,依稀辨出圓凹的邊弧,才明白這廣場的穹頂不但
鑿成凹陷的圓球狀,且打磨光滑,半圓的弧面近乎完美,極目四眺,居然沒一條
鐵騎突出的硬直線條,彷佛無有邊際。
山腹畢竟有其笥容,其中造物亦不能無窮無盡,凝目半晌,終究還是辨得出
圓穹的極限,由最高處下至廣場底部,目測超過十丈,廣場底面的縱深也差不多
是這個數。
圓穹是硬生生鑿空山腹,打磨而出,一層層岩脈紋理被保留下來,其間似雜
着雲母石英一類,被秘道透出的橙光一映,深黝的穹頂中閃着晶亮碎芒,宛若銀
河旋繞,群星欲墜,說不出的壯闊美麗,又帶着難以言喻的神秘。
從秘道出口往外瞧,數段梯田般的望台次第而下,當中以陡峭的石階相連,
下至廣場底部,如降深谷,營造出巍峨險峻之感,益發顯出地底廣場的迫人氣勢。
鬼先生回頭一笑,露出白皙的牙齒,做了個「請」的手勢,饒富興緻似的,迳自
步下石階;蚳狩雲猶豫不過一霎,好奇心終究蓋過了戒愼,也跟着拾級而下。
梯田似的望台頗爲陡峭,石階卻比目測更平穩好走,無論何者修築,必不是
什麽妖魔鬼怪,步幅與每階的斷差相對照,這石階确确實實是修給人走的,千百
年前循此階走入廣場中央之人,身形腿長必與鬼先生、蚳狩雲相差無幾,也同她
倆一樣走得輕松舒适,毫無負擔。
她倆每下數階,左右兩側的腳下便各亮起一盞青焰燈,同秘道裏的水精壁燈
相類,不見燭火焰芯,亦無燃脂煙焦的氣息,甚至并不覺灼熱。蚳狩雲知道有幾
種物事能發出這般冷光,如夜明珠、海磷石、照夜犀角等,無一不是索價鉅萬,
決計不能奢侈到幾十盞乃至幾百盞的充作照明。
她對機關涉獵有跟,沒把握看出門道,毋須于末節上浪費心神,并不爲珍寶
所迷,從容而下。兩人踏上廣場地面的刹那間,身後四級望台同時亮起淡藍色的
琉璃光,雖非亮如白晝,卻能清楚望見廣場各處,顯然連照明的強弱、角度皆是
悉心設計,毫不馬虎。
鬼先生雙目放光,霍地振袍回身,雙手平舉,如向老婦人展示這等山中奇境
一般,眉飛色舞道:「長老!這便是我等先祖所遺,你瞧這片雄奇瑰麗!當世有
誰人能造?便要打造一處相同的,卻要耗去多少金銀?而此間,居然是自千年前
留存至今!建築殘迹已是如此,況乎武功智慧?」
蚳狩雲慣見風浪,一時卻也無語,想象千年前望台之上,立滿無數鱗族高手,
宰制東洲意氣昂揚,而廣場底面的建物頂端,龍皇睥睨衆人,一呼百諾,旗令皆
由此而出,所向無不俯首……不覺心沸,環顧四周,才發現望台之上,豎着一個
個拱型門柱,一拱連着一拱,似欄杆又非欄杆,材質像以白玉雕成,卻染着淡淡
的藕脂色,彷佛從望台上「長」出來似的,上下渾成一體,看不出相連的接縫。
而半圓廣場的底面,矗着一座三級寶塔似的奇妙建築物,背部緊貼山壁,一
如望台這廂,亦是自山石中鑿出。方塔的頂部,還比周圍環繞的弧型望台更高,
卻僅分作三層,各層顯得氣象萬千,格外宏偉。
第一層之上,分列着七座方正的壇子,既像刀座又似祭台,色澤較周圍諸物
瑩白,似是名貴的漢白玉;第二層上頭則是三座更大的白玉方壇,似放置更加貴
重之物,而最狹的頂層卻是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
鬼先生領着她越過廣場,走上方塔第一層。蚳狩雲見那三尺立方、漢白玉雕
成的方壇上,刻着奇妙的文字,不由一凜:「……是天佛圖字!」卻見鬼先生回
頭笑道:「這上頭镌的天佛圖字,長老識否?」
蚳狩雲心想:「他也認得天佛圖字。」料想以他究古之精深,通曉圖字亦非
難事,況且此間謎雲重重,諸多未可知處,非靠一人一時能夠解破,彼此欺瞞毫
無意義,凝眸片刻,蹙眉道:「圖字難解,在于字外生義,層層相因,與現行東
洲文書不同。我所判讀引伸的,未必是圖字本意。」
「我就知長老識得。」鬼先生聳肩笑道:「無妨,長老請解。」
蚳狩雲點了點頭,從容道:「我見此行所書,應是『鐵衛在此解兵』之意。
鐵衛也者,指的是戰功彪炳、效忠君王的戰士表率,并不輕易稱呼,以彰其節,
所指必有深意。」
鬼先生笑道:「那我們瞧的意思也差不多啦。我本讀作『鐵衛不得逾此』。」
蚳狩雲一凜,再看幾眼,果然那個寓有兵器之意的字符,也能當作禁制解,
而解作「衛士」的字符之後,卻接着象征神聖意涵的修飾符号,可以當作是捍衛
之意被放大到極緻,以描述最頂尖的、已無法再行超越的捍衛者,故譯作「鐵衛」。
此一用法常見于古籍頌文,凡歌詠能争慣戰的武臣勳貴,多以此字符呼之。
天佛圖字通行的年代,文字被當成某種藝術形式,猶如詩歌,單純傳達意涵,
古紀時代似有别法,故傳世律令規章極少,連史書都是繁複精微,宛若琴曲所用
的減字譜。這也是天佛圖字失傳的原因之一。
當今之世,研究天佛圖字最有名的,當屬央土大乘的學問僧。天羅香由薄雁
君一代開始重視訓诂,求教于央土大乘名僧,經三代鑽研,尙不敢說精通,所知
不過皮毛而已。況且央土鑽研此道者,不脫天佛教團之範疇,研讀佛書尙稱勉強,
用于七玄古籍,仍有大片空白待補。
蚳狩雲參照雙方之說,忽覺鬼先生的譯法要比自己靈動,她是将字義譯出後
再行串連,難免失之于呆闆,鬼先生的說法卻明顯跳躍許多,不拘泥于字符之意,
這是相當老練而大膽的做法,心頭微凜:「莫非……狐異門的基地,一直都藏在
央土麽?」爲免教他看出端倪,淡淡一笑:「正所謂『各花入各眼』,門主之說,
亦是一解。」言下頗有不服之意。
鬼先生極力掩飾得意,反倒大方起來,負手怡然道:「長老說得也有道理。
若作『解兵』之意,這壇上劍孔便說得通啦。」蚳狩雲順着他的指尖望去,果然
方方正正的祭壇中央,斜開着一道三寸來長的狹孔,七座均是如此。
她本欲順口問「不知此間插得什麽兵器」,引他吐露更多,蓦地想起七玄大
會請柬上所書,忽然明白鬼先生相中這裏的原因,渾身一震,不禁脫口道:「…
…妖刀!」
「正确的說法,是『道宗聖器』。」鬼先生笑着糾正她,眸中卻無笑意。
「世人懼怕鱗族,故以『妖』字污之,便如『天元道宗』變成『薮源魔宗』一般。
我等七玄中人,豈能自污?」
蚳狩雲隐隐察覺,他讓七玄代表收集妖刀,攜入龍皇祭殿集會,絕非隻是好
大喜功,七玄、妖刀以及祭殿之間,必有着綿密的牽連,甚至藏有絕大的秘密,
足以震動武林——而這個,正是鬼先生恃以說服衆人的關鍵。
「即使是龍皇最忠心的鐵衛,也隻能到得這裏。長老覺得,能更上層樓者,
又是什麽身分?」
步上方塔第一層,那三座更大更華麗的祭壇中央,非如底下七座般鑿有狹長
刃口,而是尺餘見方的凹槽。
凹槽上本覆有白玉雕成的方蓋,而今隻餘正中央那座的玉蓋還牢牢嵌在祭台
面上,左右的玉蓋一掀翻在地,散落一地零星支架,似乎玉蓋升起之時,四角是
有支架支撐的,然而此際已然辨不出推升玉蓋的構造;右側那隻甚至摔得粉碎,
可想見開蓋取物時的倉促。
左首祭壇的方槽中空空如也,隻見内壁打磨光滑,雖曆千年光陰,白玉仍瑩
潤有光,質地絕佳,放眼現今東洲,要找一塊這般巨碩、通體無瑕的原石,直是
癡人說夢。
右側壇子的方孔裏,遺下了數十片大小不一的矩形方塊,表面圓鼓、内側微
微凹陷,帶有微妙的弧度;這堆方塊似都以黃金鑄造,其中不知摻了什麽合金,
沉甸甸的分量确是黃金無誤,但質地之堅,以及鏡磨般的光滑,宛若精鋼鑄就,
已遠遠超過兩人對金質的理解。
矩形金塊微凸的表面光可鑒人,更無一絲紋理,遑論文字圖形。鬼先生掂了
塊在掌裏,饒富興緻地端詳,随手擱在玉台邊上,再往孔中撈出一塊,對光看了
半天又放落;一連幾度,祭台邊上散置了七八塊形狀、大小同中有異的矩形金塊,
笑顧蚳狩雲:「我本以爲這是印刷用的活字之類,不想光溜溜地連一筆撇捺也無,
也不知是什麽用途。」
蚳狩雲看了幾眼,伸手将台上的金塊挪動位置,淡然道:「我以爲這應是某
種貯具的碎塊,若能拼成六大片的話,便是一隻方盒。」
鬼先生低頭瞧去,果然經她挪動次序後,有幾塊矩金的邊緣形狀對嵌密合,
或可拼成完整的一片,擊掌笑道:「看來我請長老同探祭殿,果真是做對了。」
如此露骨的恭維,蚳狩雲全沒當真。以鬼先生刻意排亂的次序,她料他早已
看出矩片間的形狀關連,僞作不知也許是試探,更可能是他說謊慣了,本能對旁
人掩飾内心的想法,想也沒想便編出了一套謊話。不讓他發現自己已看破這點,
才是蚳狩雲應勢出手的目的。
問題是:這些矩形金塊組成的怪異方盒中,原本貯着什麽樣的物事?這三座
祭壇的位階,比下層安置七柄聖器的玉台更高,顯然被允許登上此間之人,身分
地位是在「鐵衛」之上的……這又都是何等樣人?
三壇中那座玉蓋完好如初的,或能提供完美的解答。蚳狩雲凝眸望去,見壇
前亦镌有兩行天佛圖字,說是标示,更像華麗的妝點,字體大小不一,龍飛鳳舞、
包圍環繞,爲雪白瑩潤、無論線條平面皆完美無瑕的白玉壇增添風采。
「『司祭釋吾祖之軀于其上。』」鬼先生搖頭晃腦,吟哦完畢,笑道:「長
老以爲,我這兩句翻得還妥适麽?」
蚳狩雲認得代表「司祭」的字符,這個圖字在所有古紀典籍中出現頻繁,可
以說是最容易辨認的一枚。圖字的周圍,同樣繞有象征神聖意涵的波鱗狀符号,
代表非是尋常祭者,而是世間至高;鬼先生所持「司祭」之說,她是頭一回聽到,
但意思通達,并無歧義。
「将什麽物事放在祭壇上」的字符也很容易了解,以天佛圖字來說,這算是
相當簡單的字符組合。問題出在「吾祖之軀」那一大段,乃是極其繁複瑰麗的龍
形花紋,所占面積也大得不成比例,若非熟知圖字之人,肯定以爲是圖案而非文
字。
這種龍紋在央土教團被稱爲「禁花」或「邪刻」,既不翻譯也禁止學問僧鑽
研考究,所有古迹裏出現的「禁花」,全都被徹底磨平;若不能将之去除,則镌
有禁花的載體即被視爲渎佛的至邪之物,甯可破壞,亦不容留存于世。
薄雁君從央土請來教授圖字的學問僧,也隻說了這項禁忌,非是藏私不授,
而是連僧人也不認得。天羅香收藏的古籍中,亦極罕出現龍形紋,料想這類圖字
乃皇室專用,未經允可,等閑不得書寫。
蚳狩雲仔細端詳了圖字團塊中央的那條盤身大龍,跟印象中的龍似有不同,
蟒身巨爪、形體氤氲,還有着人臉般的首級……鬼先生說這是「吾祖之軀」,不
知有何根據。
「我門中長輩曾說,這枚圖字便在古紀時代,也隻龍皇玄鱗用得,就像皇帝
的玉玺,代表『龍皇應燭遺世之物』。象征應燭的有另一枚圖字,人人可用,無
有禁忌,在祭禱頌文中倒是經常出現,長老應識。」說着手沾塵土,在玉台上畫
了個像是一圑雲霧、當中探出一顆人頭,頸下隐約是蛇身的圓案。
這圖形蚳狩雲并未見過,然而寥寥數筆,卻盡得雲氣靈動之感,兼有天佛圖
字的古拙風格,可見鬼先生不僅頗擅丹青,亦有過目不忘的觀察能力,若這是他
随口瞎編出來的,隻能說他在文史藝術上的造詣太高,縱使受騙,也忍不住要替
他鼓掌叫好。
「玄鱗與天佛的龍佛之約,不知長老清楚否?」
「過往哄丫頭們入睡時,總也給她們說過的。」蚳狩雲淡淡說道。
鬼先生豈不明其中貶意?微微一笑,正色道:「天佛将應燭所遺之真龍殘軀,
煉成了一種喚作『化骊珠』的神異寶物,珠中蘊有龍之一切本然,吞下此珠,可
獲得真龍的神通大力,複得重返幽窮九淵的龍身。惟玄鱗以奪舍大法存活太久,
龍血淡薄,承受不住化骊的神通力,故天佛取了玄鱗一臂,約定爲他找到人身吞
珠化龍之法,龍皇遂允天佛于東洲傳播教義,廣收徒衆……長老給孩子們說的,
可是這般故事?」
蚳狩雲不知他提此神怪妄說,意欲何爲,面上卻不動聲色,微笑道:「說故
事總要添油加醋的,每回都有不同。大抵若是,細節我倒記不清啦。」暗示他不
必在俚俗傳謬上繞圈子,爽快說出意圖方是上策。
鬼先生不慌不忙,娓娓續道:「這故事之中有幾個錯處,長老不明所以,才
看不出眼前布置的奧秘。首先,從龍皇應燭的殘軀淬煉而得的,不是一枚化骊珠,
而是三枚。爲防在天佛心法出世前,骊珠發生什麽閃失,古籍中說玄鱗将三枚寶
珠貯于金盒,交與接天之塔的三名司祭照管,司祭的性命與骊珠相連,珠失人亡,
珠在則可賦予她們運使骊珠之力的偌大權能。」
蚳狩雲陡地會意,失聲驚道:「這二枚方孔———」
「沒錯。」鬼先生怡然笑道:「便是安置貯珠金盒處。當七名鐵衛将聖器插
入底層祭壇,便能開啓儀式,三名司祭再将與生命相連的骊珠取出……」他指着
空蕩的最頂層。「玄鱗便催動天佛心法,呑納骊珠神通,脫凡胎而成就真龍之身,
完成返還幽窮九淵的最後一步。這周圍環繞的半圓望台,乃供鱗族權貴送行之用,
而中央巨大的廣場,恰恰便是爲了容納化成龍形的玄鱗!」
蚳狩雲瞠目結舌,短暫地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若在他時他處、由他人口中聽聞,她怕連輕蔑嗤笑的時間都不肯浪費。
然而,面對如此鬼斧神工、絕非人力所能辟造的玄奧地宮,不知怎的,所有
的質疑彷佛都失去了力量。倘若山腹中能憑空鑿出這樣一處殿宇,何以龍屍不能
淬出骊珠、凡人不能呑珠化龍?茫然片刻,慣見風浪的老婦人忽然省起,以妄說
反駁妄說,或能以子之矛陷子之楣,俟其自破,喃喃道:「你這說法不對。傳說
至天佛滅度,都不曾交出心法,那麽又是誰修造祭殿,意欲化龍?」
「長老所說,則又是另一個錯處。」鬼先生斂起笑容,肅然道:「玄鱗爲何
沒有化龍,又或其實他早已化龍而去,這點我的确無法肯定。我門中秘閣所藏,
以及多年自各處搜羅而來的珍貴古籍裏,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彷佛有人刻意抹
煞了玄鱗最後的形迹,令其從史書内徹底消失似的。但這般異舉,本身便富有意
義,恐怕是施暗手之人始料未及。
「但關于化骊珠、龍皇祭殿,乃至天佛心法等,卻非我道聽途說,妄加推斷
而得。我今日能找到這兒來,倚仗的是第一手的情報;而祭殿确實存在,甚至祭
壇上留有安置骊珠的方孔貯具,更證明先父之死,并不冤枉,乃懷璧之罪。」
「你的意思是說,胤丹書他……」
「有人不希望先父所知公諸于世,有人則不計代價,非要刨出此一機密不可,
雖然動機不同,但先父除死以外,似乎也沒别的路可走。害死他的不是别樁,正
是他所掌握的天佛心法。」
蚳狩雲隻覺腦中轟然一響,太過驚愕的結果,思路反而意外地冷靜下來,漸
漸理出頭緒。
當年妖刀之亂即将告一段落,胤丹書夫婦做爲正邪雙方的橋梁,說服七玄七
派捐棄成見,共抗邪物,立下的功勞絲毫不遜于挺身滅魔的六合名劍,在這場凄
絕的聖戰當中,狐異門更以前仆後繼的壯烈犧牲,赢得東海武林的敬重,以緻七
大門派反臉時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更無餘力以一敵七。
蚳狩雲做爲教門首腦,立時做出退保冷爐谷的決定,避免天羅香遭受牽連,
對後來發生的事所知有限,多半來自江湖中口耳相傳。據說胤丹書于摩天嶺自盡,
以他的武功,縱不能殺盡追兵,突圍自保恐難有數合之敵;乍聞死訊時,蚳狩雲
頭一個反應便是錯愕不已。
胤丹書是迂了點,可一點也不蠹,遑論他那精得鬼似的漂亮老婆。要逼得他
橫刀自刎,全然不考慮七大派一度背信的可能性,用以「換取狐異門上下平安」,
莫說是诓騙狐異門之主,怕連三歲孩兒也不信。
經胤铿這麽一說,原本毫無道理的線頭,似乎就能串連起來:胤丹書明白自
己必須死,否則這一切将不會結束。無論是向力主守密的一方表态,抑或決計不
讓刨根究柢之徒得逞,死是他唯一的選擇;運氣好的話,或許能讓兩方同時罷手。
世人皆以爲狐異門遭遇奇慘,說不定這已是最好的結果。
若非胤丹書舍得一命,還不知要生出何等風波!
(世間真有天佛心法……)
心念一動,蚳狩雲暗提真力,全神防備。她年老體衰,無法與他正面硬敵;
被軟禁數日,經脈禁制初解,尙不能發揮十成功力;他雖自稱「初探祭殿」,然
此獠多詐,言不由衷,難保不會預先在此地埋伏機關,自己可說地利盡失。更别
提他安插在暗處的伏兵……
蚳狩雲謹愼地分析形勢,無一絲樂觀自欺,心知一旦動手,她隻有一着之先,
須以最後的壓箱絕技攻其無備,一擊殺之,否則便隻一條死路;做好準備,冷冷
開口道:「此事若傳出江湖,休說黑白兩道,單是七玄大會之上,你親自邀來的
那些個豺狼虎豹,便能硬生生将你撕成了碎片……你與老身說這些,意欲何爲?」
鬼先生聞言一怔,居然「噗」的一聲笑了出來,搖頭笑道:「你瞧,這就是
說話高來高去的結果,竟教長老誤以爲我有歹意。傳入江湖怎的?要是人人家裏
都有枚化骊珠,那我的确該煩惱一下,現下哪個有珠子的?我便将心法雕版付梓,
廣發武林,還不是一疊廢紙?」
蚳狩雲被他一頓搶白,忽覺有些道理。鬼先生屈指輕叩那塊完好的玉蓋,擡
眸道:「就算這底下真有一枚,長老知道怎麽開啓麽?我就不知道。獨個鑽研,
說不定要花幾個月甚至幾年光陰,大夥兒一塊參詳,能不能開得快些?這就是我
現在的盤算。」
他一本正經道:「長老一直想打探我『門中長輩』之事,咱們就說白了罷?
省得再猜來猜去。我娘并不支持我現下做的事,隻是沒反對罷了,而我對專心報
仇興趣有限。我想做七玄的頭兒?半點沒錯,長老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長老,
但我欣賞長老的眼光能耐,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在将來的霸業裏,長老能立于
我的寶座之畔,長保天羅香安泰。
「聶冥途、南冥惡佛等,确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虎豹豺狼、狼,我可以花時間
同他們周旋,也許殺了他們更省事,我現在也還沒拿定主意。長老若有箴言欲谏,
隻消說服我,我便能采納。這是雪豔青之流永遠不能給你的。」
蚳狩雲掂量着他的話裏,有幾分能信,鬼先生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緊抓着
這一絲細微的動搖,雙手抱胸,豪邁笑道:「長老還有什麽猶豫,盡管發問。但
凡你問我便回答,好讓你我能開始建立互信。」
對幾近于隐世的狐異門而言,「胤野藏身何處」絕對是足以動搖根本的重大
機密——鬼先生剛剛親口對她承認,這位「門中長輩」、狐異門實質上的首腦尙
在人世,還牢牢掌握着門中大權。但問這種問題形同挑釁,不如直接朝他臉上揮
一拳算了,兩者并無差别。
她定了定神,想到一個足以測試他誠意的切入點。
「你父親……是怎麽發現天佛心法的?」
「他并沒有『發現』。」鬼先生聳了聳肩。「在探査妖刀來源的過程中,先
父找到了若幹證據,顯示妖刀背後有陰謀家操縱。長老可能聽說過,先父少年時
于三奇谷中有過奇遇,在那裏見得龐大的古紀遺址,對妖刀的源頭比旁人多了幾
分靈思聯想,而後捜索各地遺迹古籍,終于發掘出關于龍皇祭殿及天佛心法的記
載。」
而這些,都與制造、控制妖刀之法息息相關。蚳狩雲心想。
鬼先生續道:「在探査的過程中,他得到一個名字,是一名僧人的法号,在
東海遍尋此人不着,猜想應藏身于央土之名山古刹,遂向杜妝憐打聽這個名号。」
水月停軒是東海地界内爲數不多的大乘叢林之一,與央土教團始終保持聯系,
找杜妝憐的确是條門道。爲此胤丹書與杜妝憐數度會面,自都不是門派盟會耳目
衆多的公開場合;關于兩人過從甚密的流蜚,便于此時傳出。
奇怪的是:即使在閑言閑語滿城轟傳的當兒,一向我行我素慣了的紅顔冷劍
并未稍畏人言,依舊爲胤丹書打聽這名僧人的下落,定時傳回情報;有時胤丹書
忙得分不開身,也讓愛妻與杜掌門私下接頭,交換線索之類,雙方的确無有私情,
光明磊落,隻是所査之事尙且見不得光而已。對照日後杜妝憐的殘酷逼殺,更顯
出事有蹊跷。
「這名僧人法号叫『行空』。先父在三奇谷内讀過一卷記載龍皇舊事的古籍
譯本,被塗去的署名似是行空二字。後來一査,才發現此書并未通行于世,谷内
所見是抄謄剩下的草稿,定本必是被這名行空和尙攜出。先父所掌握的一切妖刀
線索,均來自此書之印象,要說兩者之間毫無關連,未免自欺太甚。」
蚳狩雲不曉得三奇谷内第三名異人之事,也不知斷龍石放落後,三奇谷再難
進出,胤丹書才能藉此推出落款之人的重要性,隻覺這行空和尙要能流暢翻譯天
佛圖字,推測他出身于以培養學問僧聞名的央土寺院,應是十分對症。
「後來……杜妝憐找到了麽?」她被勾起了興趣,忍不住問。
鬼先生的答複大出她的意料。
「找到了,但也等于沒找着。」他自嘲似的笑起來,聳肩道:「央土教團登
記在簿的行空,有數十名之多,先父動員門中精銳,花了大半年的時間追蹤過濾,
最後符合年歲、通譯等條件的,隻有一人。這位行空和尙十六歲以前待在白玉京
北郊素負盛名的勝處俱盧寺,天資過人、精通古文,造詣更勝寺中經師。
「後來不知何故,擅自離寺,再也沒有回來。勝處俱盧寺奇迹似地未毀于白
玉京大火,寺中僧人也沒遭異族鐵蹄蹂躏,可說幸運至極,然而和行空有關系的
師兄弟、經師等,卻在十年間接連暴斃,連遠赴外地的也無一例外。行空這人所
有線索便斷在這裏,此後杳然無蹤,彷佛化煙消失了似的。」
毋須鬼先生多口,老辣如蚳狩雲,也聽出其中蹊跷。
料想胤丹書發覺線索全止于勝處俱盧寺時,必不是沮喪頹堂,反倒應該興奮
異常——還有什麽比刻意抹去過往痕迹的人,更适合「陰謀家」三字的?誠如鬼
先生所說,抹滅得過于徹底,本身即富有意義,認死這條線追根究柢,是人總有
疏忽的時候,未始不能真相大白。
便在這時,東海全境尙沐于妖刀亂止的欣喜之中,七大門派卻猝不及防地對
狐異門全面開戰,形勢急轉直下,追査自然也不了了之。
「你告訴我這樁陳年秘密……」蚳狩雲淡然說道:「『門中長輩』不會有意
見麽?」
鬼先生哈哈大笑。「除非長老告密,否則我自己是不會說的。狐異門找了二
十幾年的行空,世間叫這個名兒的和尙差不多都殺絕啦,我翻着我爹留下來的零
星劄記,隻覺奇怪得很:怎麽大夥兒都隻看到線索、看到『行空』二字,卻沒人
瞧見裏頭提到的這些機密?
「長老,該說的、能說的,我都說盡了,要不要入夥,隻等你一句話。你若
不能幫我應付聶冥途、南冥惡佛,我隻好把你送回頂層廂房裏,依舊好吃好睡以
禮相待,決計不會留着長老在背後,逮到機會捅我一刀。隻不過,這祭殿裏的一
切、未來七玄一統的輝煌,不僅與長老無涉,恐也和天羅香沒幹系。良機稍縱即
逝,長老考慮清楚,要不要,都得劃下道兒來。」
蚳狩雲并不想與他合作。然而,要舍棄這片古老遺址中埋藏的珍寶秘密,說
什麽她也狠不下這個心。天羅香已錯過了《殘拳》、錯過了《玄嚣八陣字》,再
任龍皇祭殿從指縫間溜去,他日九幽泉下,她拿什麽與薄雁君及曆代前賢交代?
「多謝門主賞識。」她撤去潛勁,福了半幅,斂目垂首道:「七玄大會之上,
門主希望老身做些什麽?」
「我要你領着雪豔青上場,當衆臣服于我。」
「……我以爲豔兒不在門主手裏。」蚳狩雲眉頭微揚。
「你那位不在。當天要上場的,是這一位。」鬼先生微微一笑,擊掌道:
「進來罷!」
「喀、喀、喀」的清脆聲響回蕩于秘道間,一條渾圓結實、無比修長的雪白
大腿跨入廣間,被小腿上金燦燦的胫甲一映,益顯其長。
趿着船形硬屐的光裸腳背酥瑩如玉,玉顆般的足趾修長攏斂,襯與趾甲上彤
豔豔的蔻丹,既有健美出挑的體态,又充滿女人味,比之一身陽剛氣息的雪豔青,
更引人遐思。
隔着大半個廣場望去,來人身量與雪豔青相差彷佛,但身材卻更加豐盈,雙
峰飽滿挺凸,不僅将胸甲高高撐起,甲上更擠出兩團雪肉,當中夾出深邃的乳溝,
既高聳驕人,分量十足,又有嫩乳的嬌綿滑軟,于「堅挺」與「彈手」兩者間取
得完美的平衡:「虛危之矛」之上的索兒莫鐵甲胄由她穿戴,較雪豔青的英武魁
偉更增三分麗色,壓倒性的肅殺之氣大減,成了令人眼酣耳熱的酥紅妩媚。
她雖挂着一副遮眼的金織面具,蚳狩雲仍一眼認出是誰,愕道:「怎會……
怎麽會是你!」
◇◇◇
自從姥姥随那人離去,盈幼玉便懸着一顆心始終放不下,既挂念姥姥安危,
又擔心甫脫虎口的孟庭殊而今安在,若非姥姥交代她須以腹中陽丹爲先、「此物
寄托着教門未來的盼望」雲雲,她恨不得溜出門去,能搶得一柄長劍在手,殺盡
隔鄰一窩畜生也好……
「畜生!」她一咬銀牙,恨恨捶着床榻,才想起姥姥吩咐,忍不住伸手輕撫
肚皮,忽然失笑,又不是身懷六甲,陽丹是真力所聚,日後積累紮實了,是要生
大威力的,怎能與胎兒相比?
腦海中掠過「胎兒」二字,不由得面頰發燒,心想:「他……那貂豬不知怎
麽了?姥姥說谷中遭歹人所占領,傷了不少姊妹,不知他……平安與否?有沒逃
過一劫?」原本既是害羞,又有些矜持,頻頻告訴自己她可不是挂念貂豬,隻是
可惜了忒補人的玄陽之精,越想那張昏迷還蹙着眉頭的黝黑臉龐越浮上心頭,胸
口忽有些郁郁,忍不住鼻酸,也不知是怎麽了,抱着軟枕,趴在床上生悶氣。
那日她昏迷後,被蘇合熏帶回北山石窟,安置于其中一間石室,時昏時醒,
期間由黃纓負責照拂,并不知耿照也來到此間;蘇醒後隻見得姥姥一面,自是一
番悲喜交加,見姥姥未究失了守宮砂之責,慶幸之餘,也不免有些慚愧。
當天夜裏,冷爐谷便即失陷,耿、蘇兩人失手被擒,打入望天葬,她與姥姥
則被移出北山石窟,軟禁在門主專用的天宮頂層,再度與耿照失之交臂,并不曉
得她們口中偶而提及的「典衛耿某」便是她私藏起來的貂豬。
突然「喀」的一響,房門推開,盈幼玉以爲鄰室惡徒酒醒闖入,猛然坐起,
赫見來人生了張白皙圓臉,笑臉迎人,胸前一對雪嫩乳瓜幾欲鼓爆衣襟,稍一動
便掀起滔天乳浪,卻不是黃纓是誰?喜得差點迸淚,失聲歡叫:「……阿纓!」
「噓——!」黃纓以指抵唇,示意她噤聲,輕手輕腳關上房門,上了橫闩,
這才笑咪咪摸上榻。盈幼玉忍不住與她四手交握,高興得都忘了端出架子,眨着
淚花道:「你平安無事……真太好啦。」
黃纓笑道:「姑娘無事,那才叫好。我現下忙得緊,早晚都有事。」逗得盈
幼玉破涕爲笑,故意闆着臉道:「去去去,就不能說幾句中聽的麽?笨也笨死啦。」
兩人瞎聊一陣,盈幼玉這幾日不是昏迷,就是遭到軟禁,沒什麽可說的,多半是
聽黃纓東拉西扯,插科打嘩,抱着肚子忍俊不住,若非擔心驚醒了隔壁的畜生,
早已倒在榻上大笑。
黃纓約略說了目前谷中形勢——這也是耿照的交代。己方若有不明現況之人,
一旦生變,就隻是多個累贅罷了——極言林采茵之惡形惡狀,卻未告訴她夏星陳
已不幸遇害,以免擾亂她的心情,對脫困的籌劃毫無幫助。
「郁小娥呢?」盈幼玉忽想到了什麽,俏臉微沉,面色不善:「她是哪一邊
的?」
「算是暫時投降啦。不過大夥都說多虧有她扛着,嘴上沒講,心裏多半也不
樂意,林采茵直向外四部要人,陪金環谷的土匪們飲酒作樂,郁小娥天天都在擋,
兩邊鬧得很僵。」
盈幼玉想起兩人在定字部禁道前的一番談話,不知怎的恨不上郁小娥,明白
她跟吃裏扒外的林采茵不一樣,雖都擔了叛徒惡名,一個是私通匪寇蹂躏天宮、
十惡不赦的逆豎,另一個卻是以自己的方式守護教門,避免傷害持續擴大。
人家在外頭扛着忒多姊妹的安危,你卻在床上溫養!盈幼玉啊盈幼玉,誰才
是教門中興的希望?她不禁慚愧起來,暗暗發誓:日後教門重光、匪徒退出冷爐
谷之際,姥姥若要拿郁小娥問罪,拚着讓姥姥責罰,也定要替她說幾句公道話。
外四部裏,也是有些能人的。
「庭殊她……不知怎麽樣了?」罵完了林采茵,她又輕聲歎了口氣:「這兩
天她吃了這麽多苦,萬一……萬一那幫畜生又欺侮她怎麽辦?」
黃纓笑道:「姑娘你放心,妥妥的。今兒一早底下喊公差,我同幾位姊妹從
隔壁将孟代使擡了出來,沒驚動鳳爺。」盈幼玉咬牙切齒:「什麽鳳爺?是畜生,
合該千刀萬剮的畜生!你們将庭殊擡到哪兒啦?萬一那畜生酒醒,又去找她怎辦?」
黃纓心想:「你才該擔心他找不着孟庭殊,回頭找你怎辦。」嘴上自不會這
樣說,笑着揮手。「妥妥的、妥妥的!我将她藏到一個鳳爺決計沒奈何處,他若
想要回孟代使,隻能比比誰的本事高啦。」
盈幼玉聽得雲山霧沼,正摸不着腦袋,暮聽鄰室一陣低吼,也不怎麽震耳,
粉壁卻簌簌落塵;兩人對望一眼,才發現彼此面色均白,非是膽顫所緻,而是被
挾着渾厚内力的吼聲震得氣血翻湧,刹那間竟有頭暈惡心之感。
忽聽啪啪兩聲,桌頂瓷盅并未搖動,表面卻迸出裂痕。盈幼玉心中一凜:
「這人内力竟這般精純,決計不好鬥。」不知對方手上功夫如何,單憑這份修爲,
自己果真仗劍殺入,必是一番惡戰,即使單打獨鬥,也未必能赢。
那「鳳爺」似是低聲問了幾句,砰的撞門而出,腳步聲帶着駭人的煙消火氣,
風風火火去得遠了。盈幼玉不問也知道,他去找的是誰,面色凝重,低問:「這
人是誰?好厲害的内功!」
「鳳爺諸鳳琦,外号『雲龍十三』,西山道名門九雲龍出身,使玄鐵九節鞭
的好手,武功據說非常厲害,是金環谷佩玉帶的四大高手之一。這回随主人入谷
的人馬中,他算是數一數二的,可說是第二号人物。」
黃纓這幾日混迹傭仆,早打聽得一清二楚。若非摸準盈幼玉心思,知她對此
人唯有憎惡,此際或有一絲忌憚,半點好感也無,根本不想知道他的事,她便要
說他在家鄉娶幾房殺幾房的傳言來吓吓她了。
盈幼玉不由得擔心起孟庭殊來。
「既是第二号人物,你還能把人藏在哪裏?那撈什子主人房裏麽?」
「不成不成,那兒有林采茵,可比萬蛇牢危險。」黃纓壞壞一笑,眨眨眼睛。
「雖是第二号人物,又不隻他一個第二号。我特别留心了幾日,金環谷錦帶
以上,隻那厮從沒找過女人,日日關在房裏喝悶酒,沒人敢招惹。教他與鳳爺鬥
上一鬥,直是兩虎相争,可好看啦。」
對孟庭殊而言,人生從未如此黑暗。
她想不起這三天自己是怎麽熬過的,或許是不敢想,不願想。很多次她直想
咬舌自盡,然而身子裏卻虛茫茫一片,彷佛被掏空了一般,連死的力量似都已失
去。連想到「死」這個字的氣力都沒有。
她怔怔瞧着房頂,安靜等待悲慘的命運降臨。不期待它變好,就不用擔心會
繼續變壞。饒是如此,當房門「咿呀」一聲被推開,她仍不由自主地一顫;伴随
着這個聲響,緊接着下來,她将被多到數不清的男子——或許沒有這麽多,但她
無法記住他們的面孔,隻覺像林魇一般——撕裂衣裳,無情地侵犯蹂躏……
但這次卻有些不同。
不知過了多久,自覺麻木的孟庭殊終于有些忍不住,餘光一瞥,打量了靜靜
伫立在門口的男子:他約莫三十出頭,但憔悴的神情加倍顯老,若非未蓄胡須,
說是四五十歲怕也有人信。身材高大,肩膀卻有些塌斜,彎腰駝背的沒什麽精神,
不過也可能同他手裏提着的酒酲有關。
這人一頭厚厚的灰發,鬓角覆耳,宛若獅鬃,毛發算是相當濃密,然而白多
于黑,又非白得無一絲駁雜,隻覺滄桑疲憊,不忍卒睹。不惟頂上三千煩惱絲,
他連粗厚的濃眉、唇颔間的硬松,全都是灰的,活像頂了頭髒雪蹭來蹭去,難怪
無精打采。
除此之外,還算是個好看的男人。要再年輕十歲,刮淨胡渣、換身衣衫好生
打扮,該是相貌堂堂、英姿勃發的魁偉男子。
男子不耐煩似的瞥了瞥床榻裏,與過往那些淫猥男子不同,他空洞疲倦的眼
眸在孟庭殊鮮嫩誘人的青春胴體上不曾稍停,看她的眼神猶如看條鹹魚,半晌才
擡起未提酒酲的那隻手,豎起拇指,一比身後。
「出去。」
孟庭殊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裏,甚至不知這人爲什麽這樣……她已死了心不再
抵抗,這會兒,他們又想怎樣?老天爺他還想怎麽樣?
回過神時,她才發現視線模糊,淚水溢出眼眶,爬滿臉龐;喉嚨疼痛沙啞,
胸口卻像被掏淨了似的,有種空蕩蕩的清爽,彷佛暫時松了口氣。意識漸漸回複,
依稀想起自己像發瘋一樣,一股腦兒将梗在胸臆間的委屈、痛苦……全都吼叫出
來,到底說了什麽卻記不清了;這肩頭爲之一輕的感覺,該是說了很不得了的話
罷?
她突然有點想笑。事實上等她察覺,已然揚起嘴角,自顧自的笑起來。
反正待會一定很悲慘的。現下能笑,且笑一笑好了,又有什麽關系呢?
人生啊。
伫立門邊的灰發男子維持原來的姿勢,微怔的模樣看起來有些滑稽,可能是
榻上又哭又笑、狀若癫狂的少女吓壞了他,将他原本就跟别人有些不同的怪異色
欲吓掉了一地……起碼,孟庭殊是這樣想的。
「你想留下,便留下。」半晌,他才慢呑呑地吐出這句,回頭欲走,又有些
不甘心似的,一本正經回頭。「但這是我的房間,不是你的。我不知道你爲什麽
在這兒。」
孟庭殊有些糊塗了。難道……難道不是鬼先生又将自己當成什麽禮物,「賞」
給了這位得力下屬?思路還未轉過,忽聽門廊間一陣拆門掀牖似的爆裂聲,轟隆
而來,夾雜着婢仆的奔走哀告:「鳳爺!孟……孟姑娘真不在這兒……哎呀!」
「人呢,給老子交出來!」
熟悉的嘶啞嗓音令少女渾身劇震,惡心恐怖的記憶又爬上心頭,還有腿心裏
未褪的撕裂痛楚……蓦地諸鳳崎陰鹫的聲音已來到門前,帶煞的尾音拔尖兒一揚,
冷冷道:「好啊,雲總镖頭,諸某的女人,你也想要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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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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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六二折 坐見悔吝,蟬鳴夜柳「雲接峰……等等,你說的是『通形勢掌』
雲接峰?鎮海镖局那個雲接峰?」
黃纓本想接着告訴她,雲總镖頭打死前東海經略使趙大人的公子趙衙内手下
護衛、被捕下獄後,那傳說中天香國色的雲夫人跟了誰——這節委實太過精彩,
在連日來黃纓搜集的消息中絕對有名列三甲的實力。有忒精彩的八卦可聽,她都
快舍不得離開冷爐谷了。
豈料盈幼玉瞠目結舌,才回神便急急追問,根本沒給說書人歇口氣賣個關子
的時間,彷佛這姓雲的真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沒趣,黃纓歎了口氣。
「應該是罷?他們都喊他『雲總镖頭』,可沒說是不是鎮海镖局。」
即使是對武林事孤陋寡聞、門中師長講解時總在打瞌睡的小黃纓,也知鎮海
镖局是東洲首屈一指的镖行魁雄。那姓雲的才多大歲數,瞧他現而今的落拓模樣,
似也頹了一陣,莫不是十八歲便當上了鎮海旗座的龍頭?見她着急,揚了揚柳眉,
憨笑道:「姑娘也聽過那厮麽?是不是很熟?」
盈幼玉不知怎的小臉微紅,頗心虛似的,闆起了俏臉。「又不是你這村姑,
沒點見識!『通形勢掌』雲接峰,十年前可是東海赫赫有名的角兒,數白城以東
風雲人物,十有八九不會漏了此人。我以爲他死在獄中了……怎會與金環谷這幫
匪寇同流合污?」想起這人過往名聲,益發費解,不禁抿嘴蹙眉。
她是不好意思向黃纓坦白,之所以記得這人,蓋因幼時總聽教使姊姊們私下
談論,說這雲接峰如何如何英俊、風采照人雲雲,乃正道有數的偉丈夫。
雲接峰成名極早,二十歲上便壓倒群豪,當上了鎮海镖局五道三十三镖的總
镖頭——坐上這個寶座的,無一不是望重武林的名門耆宿。現今手绾鎮海卅三镖
大旗的「刃鐵平鋒」韋冀飛,便是天門刀脈紫星觀的俗家代表,叙長幼論輩分,
觀海天門副掌教鹿别駕得喊他一聲「韋師兄」,地位之隆,可見一斑。
當年鎮海镖局東家俞栞農獨排衆議,将镖旗交到了雲接峰手裏,其轟動武林
的程度,絲毫不亞于耿照在三乘論法會上,連敗李寒陽、邵鹹尊一事。
雲接峰正揚眉吐氣時,盈幼玉不過六七歲,常聽谷外回來的教使們竊竊私語,
所論不外哪派英雄少年最體面、正邪兩道又有什麽年輕好手如慧星般崛起……
「雲接峰」三字,大概是某段時間裏出現最頻的萬兒。聽說他娶得如花美眷時,
那幾天谷内氣氛有些低迷,年方少艾的迎香副使們長籲短歎的,彷佛失了魂。
當然,從他打死靖波府年輕一代赫赫有名的高手「單鞭殘神」古無倫、被捕
下獄後,天羅香群妹很快有了新的關注對象,此人自此退出蜚短流長、并頭喁喁
的紅顔絮語,以緻盈幼玉一直以爲他死于獄中——雲接峰打死的,可不隻是趙衙
内重金禮聘的武膽,還是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場少主,「神鞭無敵」古
雙魂古老爺子的獨子。
古家人丁單薄,便隻這根獨苗,牽連之甚,連鎮海镖局都不敢出面保他。
神武校場曆來押注準極,見風使舵,先跟撫司趙某、後從鎮東将軍,雖未必
能一手遮天,也算是府内有人,單看他被押入靖波府北方、号稱「有進無出」的
勖州大獄,而非轄權所屬的靖波府衙,便知古老爺子存了爲子報仇的心思,是沒
打算讓他活着出來了。
但雲接峰居然還活着,繼而,與金環谷招募的綠林悍匪混作一處,成了狐異
門的打手。想到當時說說笑笑、談論雲總镖頭是如何英俊的教使姊姊們,如今多
已不在,盈幼玉忍不住歎息,究竟是人變了,還是世道變了?
披覆灰發的初老漢子吸了口氣,糾結的表情與其說無奈,更似不勝厭煩,慢
呑吞地轉身,卻聽廊間諸鳳崎陰冷的笑聲漫過門牖,滲入骨髓。房内,孟庭殊未
見其形容,已忍不住環抱肩膀,縮入榻角,面色鐵青。
「雲接峰,我一向敬重你。那小花娘你若有意,說一聲便是,何必派人到我
房裏,幹這偷雞摸狗的勾當?」
(雲接峰?他是……昔日鎮海鍵局的雲接峰?)
孟庭殊以爲聽錯了,但發厚如松獅犬般的落拓漢子竟未否認,擡起酒酲合掌
一拱,咕哝道:「抱歉了,鳳爺莫怪。」信手放落,便要轉身入房。諸鳳崎冷笑,
一掌拍上壁榻,掌力所及,原本打開的镂花門扇砰的一聲彈回,雲接峰及時縮腳,
才沒被夾在檻内,門扇在鼻尖前「匡!」猛力閉起,大蓬粉灰撲面。
「我是說『下回』,雲總镖頭。」
高瘦青白的麻臉漢子陰恻恻一笑,寒聲道:「下回先同我說一聲,恁是傾城
絕色,兄弟亦當雙手奉上,絕無二話;總镖頭若有興緻,要一起玩也行,犯不着
爲了女人,損傷兄弟義氣。
「這回,我就當下人犯渾,自作主張,不是總镖頭的意思。那姓孟的小花娘
我玩完了,明兒親自給雲兄送來,決計不短你半根毫毛。」
他一路踢門而下,旁若無人,早已掀起騒動;言談之間,不少錦帶豪士聞聲
湧至樓梯口,欲瞧熱鬧。
此處是天宮二層,由兩排交錯的樓梯伊始,走廊呈個不帶彎鈎的「丁」字,
所有廂房的外壁裏隔,全以镂花門扇構成,兩兩共軸、左右對開,插上橫闩便是
牆壁隔間,拔掉橫闩便是門戶窗牖,無論是分隔成對門的兩排廂房,或大敞門扇,
權充議事的場所,皆無不善;每至黃昏,映入窗牖的夕陽在地上投出大大小小的
镂花格狀,齊整有齊整之美,錯亂時又如花團錦族,斜影參差,故稱「扇花間」。
這樓本無人居,谷内一下湧進大批男子,總不能都讓他們在院裏紮營,樓上
的教使廂房被錦帶豪士瓜分一空,隻好隔起扇花之間湊數。
雲接峰于此漠不關心,住哪兒都無所謂,離樓下大堂近些,也好約束進出的
豪士,此際倒方便了有心看熱鬧的。要不多時,梯廊間人影雜沓,浮着一片交頭
接耳的嗡響。
諸鳳崎素愛拉黨結派,與他互通聲息者衆,倒是雲接峰對誰均不假詞色,連
酒都不與人同喝,衆人皆想看這位「雲總镖頭」,在鳳爺手底下是不是如傳聞一
般厲害,若非諸鳳琦頗惡鼓噪,左右已哄鬧起來;雲總镖頭碰一鼻子灰時,爆出
三三兩兩的零星嗤笑,算是給即将爆發的沖突暖暖場子。
面對挑釁,雲接峰仍一副死樣活氣,諸鳳崎沒想他會乖乖把孟庭殊交出,隻
消他不攔着自己入屋尋人,便算是服了軟。
綠林規矩,唯強服衆。翠十九娘啥都好說,偏禁同門鬥毆,他與雲接峰始終
沒機會分個高下;南浦雲既死,今日若能穩壓雲接峰一頭,此後他在金環谷的地
位,益發不可動搖。
雲接峰清醒時形容嚴峻,堪稱「不怒自威」,喝了酒渾身便透着股窩囊,看
來十九娘從越浦陋巷的棄物堆裏将他撿回來的傳言,似乎不假。自來酒色傷身,
乃武人大忌,貪戀女色倒還罷了,做過了頭囊底空虛,也由不得你不歇;飲酒卻
是不知不覺戕害身心,待有所覺,武功已廢,或于拚搏之際,有這麽一霎力不從
心,便能丢了性命,影響不可謂之不大。
雲接峰要挑這時候翻臉,半醉的對上好眠方起的,怎麽瞧都是諸鳳琦赢面大。
他據着釁笑,暗祈這醉貓還餘一絲火氣,今日正好趁機廢了他,了卻心頭一樁事。
雲接峰摸摸鼻子,止住開阖的門扇,衆人以爲他要讓鳳爺,怎知他跨進一條
長腿,才想起什麽似的,轉頭道:「鳳爺對不住,我酒意上來啦,有些懵,想睡
一會兒。今兒就先這樣罷。」手扶門棂,便要進房。
諸鳳崎眸中迸出精光,暗忖道:「作死麽?正合我意!」獰笑:「聽說你打
死古無倫,隻用了一掌?」雲接峰停步,原本無精打采的眯眯眼一銳,卻聽諸鳳
琦啧啧兩聲,搖頭續道:「……還真是個廢物。東海沒人了麽?」
雲接峰猶豫片刻,終沒理會,正欲邁步,陡地諸鳳琦橫臂一拍,掌勁如電蛇
飛竄,震得相連的幾扇門格格作響,直奔雲接峰手裏這扇!
雲接峰指間運勁,門片牢牢嵌在掌裏,未向鼻尖招呼,然而諸鳳琦掌力不停,
沿門框高檻一路竄去,整面十餘扇門牖胡亂彈動、劈啪晃搖,如鬧鬼一般,又似
門後有人同時推動,才得這般聲勢烜赫。衆人心中駭異:「鳳爺擅外門鞭法,怎
知内功也有如許造詣!」
諸鳳崎見他阻不住勁力,僅能保持手中門片不動,心裏有了底,不容喘息,
運起七成功力,再贊一掌!這手莫說镂扇,連青石碑都能劈出裂口,打在薄薄的
糊紙門上,竟未洞穿;靜止一霎,蓦地镂花面上的糊紙窗眼次第爆開,恍若一條
肉眼難辨的巨蟒遊牆迤逦,飛馳而過,速度之快、勁力之凝,甚至不及作用于門
上,迳撞向雲接峰之手!
雲接峰若不放,必撄其鋒,須以内力擋下潛勁,力勝未必無事,稍弱則将遭
大害;要是松手退開,脆弱的镂花門牖首當其沖,受巨力轟擊之下,當場四分五
裂、爆碎開來,不啻被近距離打上一蓬暗器。放與不放,都是條絕路。
殺着還不僅于此。諸鳳琦一掌拍落,點足躍前,左掌藏于身後,對準雲接峰
的身側要害———「……早知如此,當初别離開勖州大獄,豈不甚好?」諸鳳崎
咬牙擰笑,暗忖道:「這便送你上路啦,雲總镖頭!」忽覺不對,喀喀作響的門
闆一路順去,這回卻未越過雲接峰所持,而是止于身前;其後門牖一片寂靜,連
晃也沒多晃一下。
(不……不好!)
諸鳳崎身形倏頓,蓦聽「啪」的一聲,身側兩扇門彈開,他雙肘交錯,滿以
爲就此擋下,不料門片「喀喇喇」地嵌碎在肘臂間,餘勢不停,猛掀得他側向踉
跄,立身不穩;餘光一瞥,赫見固定門牆的鐵制橫闩竟從中崩斷,挾着猛烈的挫
斷勁力彈出!這距離近得不及反應,思緒還未轉出,左脅一陣劇痛,如遭彈子擊
中。
他低吼一聲,揮臂粉碎門嵌,蓦地背門被重重一擊,卻是後頭的門扇也受力
爆開。隻見丈餘之内,門片此起彼落,倒像逆着諸鳳琦的掌力溯回,力量卻暴增
數倍不止。
諸鳳琦被來來回回的門片打得狼狽,有幾下還是仗着内功,以肩背硬受,怒
火更熾,掖着左脅拳打腳踢,将彈撞不休、宛若活物的門拆碎,驚見飛散的門片
之後,雲接峰壓低身子,左臂橫在身前,仍是手握門片,藏于身後的右掌連形影
都不見,懾人煞氣于身後隐隐成形,壓得諸鳳琦動彈不得,心知看清的瞬間,便
是殖命之際——「聽說你打死古無倫,隻用了一掌?」
不知爲何,腦海裏不斷回蕩着自己嚣狂的嘲諷。
——這是……這便是「通形勢掌」!
号稱「央土柔勁第一」的通形勢掌,哪得這般無雙剛力!
他意識裏一片空白,平生未有一刻,如眼前般接近死亡,似能聽見拘魂使者
的吐息聲……蓦地那窒人的強大壓迫一空,諸鳳崎畢竟身經百戰,把握機會抽退,
背門「喀喇!」撞碎擋路的門片,内力疾吐、袍瀾一振,掃飛周身不及落地的片
紙碎木,意态甚狂。
在旁人看來,是鳳爺一掌毀去了整排門扇,隻留下雲接峰手裏的,誰削誰的
眉角,還用得着說?紛紛鼓掌叫好,大贊鳳爺了得。
諸鳳崎面上陰晴不定,總不好說「你們這幫蠢才全瞎了眼」,沉聲喝道:
「噤聲!」豪士們想起鳳爺最恨喧嘩,唯恐馬屁拍在馬腳上,趕緊閉嘴,偌大的
樓裏倏又陷入一片怕人的靜。
雲接峰松開門片,站直身子,撣了撣襟上木屑,随意拱手:「多謝鳳爺手下
留情。」諸鳳琦省起他手裏一直拎着酒酲,何來如此掌勢?暗忖:「拳腳本他所
擅,徒手逼戰,是我過于托大了。」冷冷一笑,寒聲道:「今日未攜兵刃,沒敢
見識雲總镖頭的高招。他日有幸,還請雲總镖頭指點一二。」
雲接峰微怔,搖了搖頭。「我已不是什麽總镖頭了。」低聲道:「……古無
倫也不是廢物。」迳入了房,掩上門扉。但聽門外喧鬧聲又起,豪士們簇擁諸鳳
崎下了樓子,不知上哪找酒喝了。
床裏的美貌少女将一雙晶瑩如玉的裸足收進被裏,忍着驚懼似的回瞪着他。
那絕望的眼神活像是獸罟中垂死的小動物,單純到不明白生命同尊嚴一樣,
從來就不是能靠他人施舍而得,前者消損并不能等量地換來後者。它們都是可以
抛棄的,誰也不比誰重要,端看如何選擇,如何自處罷了。
他闩好了門——這個動作令她更加害怕——把四隻繡墩靠牆排成一排,扯下
錦緞桌巾一蓋,盤膝坐在因陋就簡的便床之上,把酒酲擱在懷裏。
「你要走請自便,記得把門帶上。隻不過旁邊幾間房沒門了,夜裏灌風,别
說我沒提醒你。晚點她們送钣來,我會多要一份,你想待到什麽時候看你自己,
起碼諸鳳崎拿我沒辄。但,若是上頭來要,你也别想我出面保你,該怎麽便怎麽。」
孟庭殊不相信他。事實上她不相信任何男人,從前不信,現在更加不信——
她恨透了那個對鬼先生居然抱持着一絲幻想的自己,愚蠢到覺得自己會被珍視、
被憐惜,還奢望得到補償,重新獲得掌握力量的資格……
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這樣的事。弱小的一方隻能被蹂躏踐踏,連抱持希望都是
愚不可及,隻會讓自己陷入更悲哀的境地;省悟并接受,起碼比那樣的愚昧要稍
稍強大一些。
這個男人……或許隻是喜歡用強而已。施點小恩小惠,品嘗夠女子感激涕零
的淚水,再一把撕去僞善的假面具,恣意逞其獸欲,做着與其他男子并無不同的
禽獸之舉……能夠預見自己的下場,令少女略微安心了些。反正就那樣,飽受摧
殘的恐懼比起未知,終是比較友善的。
她強迫自己去想另一件事,當作是消磨時間,直到男人露出淫賤可憎的真面
目爲止。那些都再也不能傷害她。
「……你爲什麽不殺了他?」她輕聲問。
天羅香内四部教使畢竟和綠林好漢不同,其視灼灼,雖未見諸鳳崎,門前的
灰發漢子卻沒逃過她一雙妙目,包括他那輕易返還敵力的手法,以及不過略微改
變體勢、即能一霎凝聚殺氣的右掌——毋須紮實擊中,酒酲迳往他面上一砸,那
畜生就死定了。
是雲接峰自行松開了迫敵至極的形勢,放了諸鳳崎一馬。
爲什麽?孟庭殊覺得答案并不難猜。豺狼偶爾也啃食同類,但它們并不經常
如此。她認爲這個問題或可加速他揭開僞裝,讓那個終将要到來的過程快點來也
快些去。
但初老的漢子隻不耐地翻了翻眼皮。
「我幹嘛殺他?殺了他,又怎麽樣?」
「下回他要殺你時,你就這麽問他。」孟庭殊冷笑:「他逮到機會便再殺你。
他隻是太大意了,以爲你并沒有那麽厲害……他發的第二道掌,是預備殺你的。」
「那就下回再說了。」雲接峰聳肩,倒卧于鋪了桌巾的繡墩,暗示她談話就
此結束。孟庭殊煩躁起來,他到底想幹什麽?趁我睡着了再動手麽?還是他……
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猥瑣癖好?
雲接峰什麽的,全是騙人的罷?你真了解自己冒名頂替的那個人麽?
「我聽過你的事。」她抱着痛揭瘡疤的心思,忽覺有些快意,輕道:「那年
在旃檀淨院,撫司趙大人的兒子趙衙内見你夫人美貌,趁她獨個兒進香時調戲了
她,你氣不過,便闖入衙内府裏痛揍他一頓。古無倫是衙内的護衛,這面子無論
如何擱不下,索性攔了你的镖,要求比武,卻被你失手打——」
「你再羅唣一句,便給我滾出去。」
「我隻是不明白,像雲接峰這樣的英雄好漢,怎會做了匪寇?」孟庭殊豁出
去般,繃緊嗓音厲聲道:「你真是雲接峰麽?是那個爲愛妻出頭、無懼權貴,不
惜與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場作對,也要争個道理的雲接峰?那你就該知
道諸鳳崎那個畜生,爲什麽不値得饒他一命!」說到後來滿臉是淚,末一句彷佛
撕心裂肺似的,自身子裏最深的傷口擠溢而出,用盡了所剩不多的氣力,連繼續
呼吸都覺吃力。
雲接峰隻是躺在繡墩上,一動也不動。
「趙德予并沒有調戲韻娘……我是說,趙衙内并未調戲我的妻子。」也不知
過了多久,孟庭殊微微一顫,才覺身子發冷,适才紅着小臉、繃直雪頸竭力嘶吼
的那股血沸,已不知不覺褪去。房裏一片死氣,一如賴在便床上瞪着天花闆、似
連吼回去的氣力也無的灰發男子。
「那年我妻子小産,好不容易調複了些,到旃檀淨院裏拜菩薩。她求了什麽
我不知道,她身邊的丫鬟們從來不跟我說這些,隻說她的壞話。」雲接峰閉上眼
睛,聲音低啞,聽來和醉話差不了多少。
雲夫人于氏在旃檀淨院上香時,突然昏厥,趙衙内恰巧經過攙了她一把,僅
此而已。豈料由丫鬟之口傳回雲府,事情卻變了樣。
「你夫人昏倒之際,爲何不是她的侍女照拂,卻要靠陌生男子伸出援手?」
孟庭殊聽得蹙眉。「你不覺得,這是件非常奇怪……啊!」忽閉檀口瞪大美眸,
似是想到了一個極其荒謬的理由。
——她們從來不跟我說這些。隻說她的壞話。
(這都是因爲……嫉妒麽?)
「韻娘身子骨弱,常生病。偶爾她身體不适,又或月事來潮,就讓身邊的丫
鬟來替。」雲接峰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喃喃道:「一開始我也覺得這樣不好。是
從什麽時候開始,卻成了理所當然之事,已記不清啦。」
這就是所謂的「填房丫頭」了。對她們來說,主母柔弱可欺,若能把握機會,
在姑爺耳畔掀掀枕風,說不定就有躍上枝頭當鳳凰的一日。況且男主人英俊潇灑、
精力過人,便爲多沾雨露,放話诋毀主母也是値得一試的。
孟庭殊自己便是精明強幹的主兒,難想象「惡奴欺主」是何等光景,不過就
連丫鬟都敢明着欺到主母頭上,定是家教不嚴,才得如此放肆;思前想後,終歸
是男主人不好。
「你讓身體虛弱、才流産不久的妻子自行外出,怎不陪她一道?」
「我那時忙着喝酒應酬,身邊總有各種巴結的人,鎮日不停打轉,回到家要
是沒醉,差不多也就是上床睡覺的辰光。」雲接峰閉目道:「東家授我镖旗、韻
娘委身下嫁、兄弟跟随闖蕩……他們都相信我能做一番大事,隻是,我讓所有人
都失望了,變成他們最不想看到的,那種浮誇無聊、自以爲是的混帳。」
當時雲接峰被身邊人一起哄,面子挂不住,欲與趙德予理論。古無倫既是趙
德予的護院武師,亦是江湖摯友,知這位鎮海镖局的少年總镖頭武功不凡,身分
也非泛泛,唯恐受好事之徒煽動,故約他在靖波府最大的醉浮居酒樓一叙,當面
把話說清楚,免生事端。
「後來你們……沒談攏麽?」
這事不僅跟傳言大相迳庭,簡直是南轅北轍,但不知爲何,她卻覺從這「冒
牌貨」口裏吐出的所謂真相,刺痛得異常真實,就像拿刀一遍又一遍地剜着不曾
痊愈的傷口,不由得聽入了神。
「我沒去。我壓根忘了這事,和人飲宴到午後。酒醒時,距約定已過了大半
個時辰。有人跑去醉浮居瞧,說古無倫還在那兒傻等,不知誰說:『這下可好,
調虎離山,瞧他趙府裏還有哪個,能在雲大哥手底走過兩招!』又有一個說:
『去你媽的!便叫姓古的他老子親來,也不是雲大哥的對手!』」
就這樣,雲接峰在旁人慫恿下,果真闖進趙府,痛打了趙德予一頓。事後古
無倫怒不可遏,多次請與神武校場、鎮海镖局均善的北武林耆老居間奔走,要向
雲接峰讨個公道,雲接峰均置之不理,還打算借着走镖到外地暫避風頭,才有後
頭古無倫攔镖之事。
「我一直在想,我爲什麽會打死他。」雲接峰喃喃道:「他很惱火,要讨個
說法,卻沒有殺人的念頭,而我當時隻想盡快了結而已。我在牢裏想了很久,終
于明白:我一直都知道古無倫是對的,在這事上,唯一的混蛋隻有我而已,我同
俞老東家、韻娘,還有其他很多人一樣,對那樣的自己非常失望。打死他的那掌
我用了全力,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後悔。」
他離開北關道的草料場後,打聽到妻子已然改嫁,對象竟是趙德予。
撫司趙大人多年前緻仕,趙德予的功名全靠自己,當年他在旃檀淨院的偏院
讀書,爲的就是進京赴考,如今已累官至戶部員外郎。太宗的治績之一,便是科
舉公平,他雖是鎮東将軍、昭信侯世子出身,平生卻最恨蔭官攀附;趙德予能有
功名在身,足見不是隻靠老父餘蔭的纨袴子弟。
「我在牢裏,寫了封休書給我妻子,說是不想連累她,其實不過是在鬧意氣。
我沒有别的人可以傷害了,家裏的食客、嬖妾早已風流雲散,隻有韻娘從來都不
會拒絕我。一直都是我在縱容下人欺侮她,我自己就是那樣。」
雲接峰淡淡說着,彷佛那都是别人的事。
「從那之後,她便再沒來瞧過我。出獄後我去了平望,遠遠瞧着趙德予扶她
下馬車,那天風雪很大,但跟北關道比起來簡直像兒戲一樣,我連眼都沒眨,瞧
得清清楚楚。她給趙德予生了個小女兒,趙德予扶她的模樣,彷佛她還是少女似
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那時,我忽然就懂了。趙德予當她是心肝寶貝,不計較她流過孩子、領了
休書,而我,卻連離緣這事都沒問過她。不管世人怎麽說,我才是那個混蛋,一
直都是。」
他低笑着,聽來卻像嗚咽。孟庭殊忽覺心揪,滿頭灰發的漢子放落酒酲,轉
身面壁,向着她的背影或因蜷縮之故,并無站立時的高大,隻覺殘破荒涼。
「你說雲接峰是英雄好漢,怕是弄錯了。若說我這些年學到了什麽,那就是
世上并沒有這麽多對不起我的人;我對不起的,要比這多得多了。」
◇◇◇
夜寒風緊,驚飛林鳥無數。此間距越浦城尙不足百裏,荒僻至極,唯一一條
聯外的河道早已淤塞,水面生滿橫七豎八的蘆葦,莫說舟楫,怕連個頭肥大些的
魚都遊不進來。
離水道約莫裏許的山坳裏,矗立着幾座廢棄的磚房,頂穿牆圮,破落不堪,
隻居中最小間的那幢門窗俱全,緊緊閉起,縫中隐隐透出一抹奇異的暈芒,似乎
屋中有人不斷揮舞炬焰似的,但又不是非常明顯,可見閉合之甚,不同一般。
再走近些,會發現此屋無論窗門,皆是鐵鑄,黑黝黝地回映着鈍光。在這般
深山荒地,已無人迹的廢棄建物上,何須花費重金,鑄造堅實密合的鐵門?興許
此際在屋撃外圍,兩名身着黑衣、頭戴面具的夜行客,适足以說明一切。
「無論看過多少回,炮制刀屍的過程總是令人歎爲觀止。」戴着蟬形面具、
身形矮胖的那人喃喃自語。「……但你們造的這玩意兒頂用麽?不在源始秘穹那
廂炮制,難保刀屍不會出什麽問題。妖刀離垢始終難以發揮威力,或與此有關。」
身畔那高痩清瞿的黑衣人冷哼一聲,轉過一張尖喙飛羽的鳥形面具。
「目前最管用的兩名刀屍,皆非出自源始秘穹,你不覺得這很諷刺?」蒼老
的聲視繃着一絲煙硝火氣,似抑着難以言喻的不忿,喉間如滾風雷。這當然是其
來有自的。「巫峽猿,你三番四次壞我之事,又任意換戴他人之面具……有話就
直說罷,如此廉價的輕蔑挑釁,豈非無聊得很?」
說話之人,正是權領「姑射」衆鬼的古木鸢。而身旁這名矮胖如肉球般的黑
衣男子如他所說,該是六人中的巫峽猿……雖然此人臉上戴的,分明就是高柳蟬
的面具。
「高柳蟬」聳聳肩。
「我知你定然不滿,心想戴戴高柳蟬的面具,你瞧在老朋友的分上,或能放
我一馬,輕輕揭過。看來,是難了。」
古木鸢冷哼一聲,并未接口,迸出眼洞的銳利目光令人難以迎視,似在說
「我還在等你的解釋」。
即使是巫峽猿,也無法與這般銳目久持,轉開視線,聳肩道:「你很清楚,
我的行動,無一不是上頭的意思。至于『爲什麽』三字我從來不問,上頭也不會
說;你所有的質疑我都能爲你帶到,至于有無答案,即非我所能保證。我隻能說,
迄今我尙未接到停止支持你的通知,這當中的意思,恐怕得由你自行推敲球磨了。」
「我也不來爲難你。」古木鸢輕哼,冷道:「我要見『權輿』,讓他自個兒
向我交代。」
巫峽猿聳肩道:「權輿說了,關于此問,他的回答是『時機未到』。該見你
的時候,你自會知道。」
古木鸢似乎并不意外,哼道:「你告訴權輿,再有下回,絕非這般易了。他
閑得發慌,我還有若幹待疏通之事,盡管來讨。破壞『姑射』行動,于他無一丁
半點的好處。」
「我會把話帶到。」
「還有,」老人利劍一般的目光劃過視界,刹那間,巫峽猿隻覺護體真氣自
行調動,彷佛其目光不但有形有質,甚已直接作用于己身。若非他修爲深湛,已
至「不動心」之境,這一瞥便足以令他疾退兩步,失态地擺出接敵架勢。「下回
你若挂不住巫峽猿的面具,這一世便再不用挂面具了。明白麽?」
巫峽猿松開緊繃的肌肉,不露一絲無措。這種發在意先的反射本能,原是武
者炒寐以求的境界,似在老人的(目)光之前反而壞事,他能以目視觸發氣機,
使敵人于交手的瞬間誤判,是非常可怕的對手。
「……記住了。」
磚屋忽傳來凄厲嚎叫,雖是人聲,聽來卻如獸咆,而且是傷重垂死、回光返
照的獰獸;刻意加固的屋子,似都被這駭人嘶吼震搖,難想象那人正經受着何等
凄絕的苦痛。
選在這荒僻處的用意,此際不言自明。嚎叫聲持續片刻,又彷佛有幾個時辰
之久,巫峽猿見老人單手負後,黑袍蒙着竹架似的枯瘦身形一動也不動,不禁輕
哼一聲,蹙眉道:「你若以爲有我在場,便能将人往死裏整,我得說我不是什麽
都救得活。聽他叫的,頭顱裏要不是被鐵叉爛攪一氣,便是快蒸熟了……你同高
柳蟬一貫都是這般搞法,我怎麽一點兒都不奇怪刀屍屢試屢敗,唯一一個拿得出
手的,偏又絲毫不受節制?」
古木鸢不理會話中的譏諷與不滿,靜靜在慘叫聲裏站了盞茶工夫,忽地轉頭,
以銳利的眸光打斷巫峽猿欲張的口唇。「隻有在這個階段,妖刀所蘊之物,才能
刻入刀屍腦内身中。咱們等上大半時辰,就爲這片刻工夫;他若捱不住,橫豎是
死,你發得什麽善心?」
巫峽猿聽屋中慘叫越發尖亢,夾雜着匡匡鈍響,想是那人受不住,以腦杓撞
擊石台,面色丕變。「他若身亡,你上哪兒再找個能受火元之精的人來?權輿要
的是五名生龍活虎、能發揮妖刀十成所蘊的刀屍,你手裏就這個勉強算完成一半,
這般舍得,何以交代?」
「完成一半……算是幾個?」老人笑了起來。
「挺過了,好歹便有一個,我覺得挺劃算啊。」
「你————!」屋裏慘叫聲又變,以巫峽猿多年的外科經驗,這已是足以
緻死的痛苦反應,霍然轉身:「快停下來,古木鸢!」
「再等一會兒。」
「……古木鸢!」
老人吊足胃口,身形一晃,魅影般掠下陂崗,眨眼即至磚屋門前,雙掌在門
上垧夥扪币,像作……隻……不兄的九宮圓上反複掀按,門縫裏透出的異芒倏然
消失,屋内的嚎叫聲一斷,隻餘悠悠斷斷的粗濃喘息,荷荷有聲;緊接着,鐵門
後傳來一陣細密的喀喀輕響,彷佛有極精密的機簧齒輪在運轉,片刻「答」的一
聲門鎖松脫,門縫微敞,但仍不及一指。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因你在場,我特意比平常多等了會兒。」老人冷肅的
聲音裏帶着難以言喻的惡意,更令人痛恨的是他那毫不遮掩的姿态。「無端端被
增加工作上的難度,感覺不太好受罷?下回『上頭』再下這種命令時,别忘了此
際的感覺。」
鐵門推開,露出一個極其怪異的空間。屋内不見月塊磚腳,上下四方,全用
鑄造精确、打磨光滑的鐵闆或石條拼接而起,地面是斜的,穹頂四壁皆是凹凸錯
落,如天然形成的岩窟,卻是以鐵石複制重現,連那異樣的歪斜與不對稱都被忠
實保留下來。
人工「岩窟」中無一處未镌花紋,線條之密集繁複,使原本歪斜的空間更加
扭曲,一眼望去,屋内像不停扭動似的,如一隻活生生的巨獸胃囊,匆匆一瞥便
覺目眩,遑論不知從何處透出的、氤氲不明的詭異光源。
巫峽猿深知這煉屍穹窿的厲害,強抑住好奇心,迅速别過頭,不敢多瞧門裏
一眼。
雖是世間妖刀及刀屍之起源——姑射中人呼之曰「源始秘穹」者便是——的
赝仿,卻幾能如秘穹般誕出刀屍,不容小觑。炮制刀屍的迷魂藥物向由巫峽猿負
責配制,以他對藥理、武學乃至機關術的了解,仍琢磨不透刀屍生成的原理。在
巫峽猿看來,荒謬莫名至此,直與巫親妖術無異。
權輿将「姑射」交給古木鸢時,也把源始秘穹所在,及培育刀屍的法門一并
授予姑射首領,即使身爲聯繁的橋梁、形同監軍的巫峽猿,亦無從知悉。
「無論發生何事,決計不能步入秘穹。」權輿再三交代。「其中所蘊之力,
任你有再高的武功、再精深的内力修爲,也未必能保住神智,終将淪爲失魂傀儡。
我不想親手殺掉你,你莫予他可乘之機。」
是以妖刀雖蘊有大威能,權輿、古木鸢等卻不能舍其身而成刀屍,親掌妖刀
之秘,蓋因「源始秘穹」将對心智造成無法估計的傷害,非至走投無路,智者斷
不爲也。
古木鸢手按門扇,回頭笑道:「他快死了,你不進去瞧瞧麽?」屋内斷續傳
出獸咆般的呻吟,似爲他惡意的揶揄作注腳。巫峽猿已無初時談笑風生的閑心,
明白屋裏的刀屍正徘徊在生死邊緣,古木鸢分明想置其于死地,因爲有自己在場,
「權輿」決計不會接受這樣的結果。
(想拖我下水麽?老匹夫!)
他定了定神,微微一哼,雙手負于身後,又回複一派從容。
「我會如實向權輿報告,刀屍斷氣之際,人在秘穹之中。」巫峽猿冷道:
「你若不将他移出秘穹,便是你害得刀屍,幹我底事?我在那廂等你,可别慢了
手腳,後果自負。」信步走入旁邊另一幢稍大的屋室中。屋裏燭照、卧台、沸水
針藥等無不備便,傾圮的家生上鋪了層潔淨白布,屋外更灑滿整圈石灰,比尋常
草堂醫廬還要講究。
要不多時,古木鸢橫抱一名身材颀長的男子,倚門而入,「啪!」一聲摔上
白布長台,怡然道:「居然還有氣,交給你了。」頗遺憾似的,透出面具的低啞
嗓音帶着一抹明顯至極的笑意,聽得人無比惱火。
巫峽猿戴着空林夜鬼的面具,在三乘論法上大鬧一場,幾乎釀成巨災,雖說
是權輿的意思、與他個人好惡無關,畢竟是壞了古木鸢之事;這般刻意刁難,往
後不知還有多少,端看古木鸢的氣量,眼下也隻能咬牙隐忍。激怒忿忿不平的雄
獅,本是世間至愚,他不會犯這樣的錯。
台上的男子盡管肌肉贲起,仍看得出腰窄肩削,四肢修長,隻是他全身血液
似将沸滾,通體赤紅、青筋浮露,肌膚表面滲出血點,不住冒着氤氲白霧。縱使
古木鸢内力深厚,也隻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抛落卧台,肘臂的衣布上煙縷絲竄,
彷佛爲燒熱的銅鬥所炙,空氣中隐隐嗅得棉絮焦卷的氣味。
男子發泛金紅,宛若炙鐵,由前額垂落,覆住了大半張面孔,與怪異的赤紅
膚色、糾勁昂藏的雄軀一襯,猶如畫中走出的明王菩薩。巫峽猿揭開他的額發,
檢視瞳孔呼吸,卻見赤發之下,露出的非是明王憤怒之相,而是焦岸亭崔家的五
公子崔滟月。
崔滟月雙目緊閉、劍眉深鎖,臉現痛苦之色,較旬前更瘦削棱峭的面龐明顯
立體許多,不複見書生柔弱,更多添幾分冷峻煞氣,與在越浦時判若兩人。巫峽
猿利落地檢査了呼吸心跳,見無大礙,轉而将重點放在他臍間。
原木應該足川陷皺起的臍眼,如今已爲;片薄而光滑的皮膚所取代,皮下透
着一團雞蛋大小的紅熾光芒,将肌膚映成鮮血般的赤色。崔豔月赤裸的上半身,
本就擁有幾近完美的肌肉線條,兼具勁力與美感;然而,不見了脫離母體便即留
下的肚臍,卻讓這副身軀透着一股人工造物的異樣,彷佛以質地緻密的沉檀一類
精雕細磨而成,總之就不像是人。
巫峽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這枚取自鈞天九劍之一「映日朱陽」劍首的
火元之精植入他體内。
須知臍眼與人體十二正經相連,内通五髒六腑,關乎全身氣血,牽一發而動
全身,故有「臍爲五髒六腑之本,元氣歸藏之根」的說法,是鐵布衫一類橫練功
夫的罩門;要在此處動刀,直與殺人無異,全賴巫峽猿一雙巧手,方能成功。
火元之精入體後,奇石所蘊的火屬之力由臍中散入經脈,徹底改造了崔豔月
的身體。然而此非天功,不能無端自成,除崔滟月天賦異禀,耐得住火元之力流
竄全身,未被焦灼緻死外,巫峽猿早在三年前,即利用各種方法,神不知鬼不覺
地鋪以各種奇藥,悄悄增益、補強崔灘月的體質,是以他屢遭赤煉堂之人拳打腳
踢,扔入河中,數日後又能毫發無傷地現身越浦街頭,一切其來有自。
這種在人身内植入異石、藉以獲得力量的方法,得自權輿所授之古卷譯本。
似乎在遙遠的古紀時代,人們能藉由植異獸齒鱗、奇石異礦入體,進而獲得
力量,巫峽猿本以爲是像服散一類的無稽之談,合該戲弄愚人,深入研究後才發
現其中大有文章,乃至得到啓發,想出運用火元之精的方法。
但身子熬過火元之精的熔煉,不代表能從源始秘穹存活下來。巫峽猿顧不得
一旁虎視眈眈的古木鸢,單掌按上崔滟月的胸口膻中,右手食指淩空倏點,繼而
四指撩動,如撥琴弦,崔滟月上半身的各處穴位次第下陷,宛若一具活生生的樂
器,突然「啊」的一聲睜眼開聲,渾身劇顫,眼口之中,似都有火光燎動,乍現
倏隐。巫峽猿雙掌輕擊他兩額太陽穴,圓胖的身子一翻,輕飄飄一掌印上他頭頂
百會穴,崔灘月繃緊的身軀一松,閉目斜頸,像睡着了似的,發出勻細的輕酣。
「好!好俊身手!」古木鸢難得撫掌一贊,這簡直是别開生面、駭人聽聞了。
巫峽猿半點也笑不出,這幾下可說是聚他平生功力的得意傑作,耗損極大,
然而爲救刀屍,也顧不了這許多,趁背轉身時一摸颔下,及時接住了自面具内緣
滴下的汗水,沒洩漏一絲疲态,唯恐被古木鸢瞧出端倪,一言不發,低着頭收拾
台上針砭器具,裝作生悶氣的模樣;直到調勻氣息了,才冷冷說道:「離垢刀屍
的情況,我将如實回報權輿。待他蘇醒之後,你最好試試他有沒燒壞腦子,你若
交給權輿一個白癡——」
「就得請你美言幾句了。」這話無賴已極,但自古木鸢口中說出,卻無一絲
潑皮混賴之感;說是恫吓,又不足以形容言外的威嚴冷峻,如仰望萬仞險峰,峰
壁不傾,人自驚懼。「于你沒壞處的。」
「我明日再來。你好自爲之。」
巫峽猿冷哼一聲,拂袖出門,眨眼間,矮胖的背影便消失在夜幕深處,靈活
得不可思議。古木鸢伫立良久,才推門而出,從秘穹中取了那柄烏沉沉的離垢刀
來,重新鎖上鑄鐵門扇;返回屋裏時,台上的崔灘月已坐起身,單臂支額,露出
宿醉般的痛苦之色。
「主……主人……」刀屍的感應十分靈敏,遠勝常人,他毋須睜眼擡頭,便
知來的是誰,此非眼見耳胎鼻嗅所緻,更近于獸類的直覺。「刀……我的刀……」
他吐出的聲音帶着磁震,開口說話時,口鼻中仍時不時掠過一抹電光石火般
的熾芒,雖一現而隐,模樣卻頗爲吓人。看在無知無識的鄉野村人眼中,怕要以
爲他身上宿着焰火靈官,其實是适才火元之精極力對抗秘穹儀式,威能激發之下,
殘留在身上的些許餘勁。
古木鸢将離垢刀斜靠在壁角。這柄曾于血河蕩屠殺赤煉堂幫衆無數的兇刀,
此際卻無一絲火光,形狀殊異、柄锷宛若風箱的妖刀上交雜着烈焰熏燎的碳焦,
以及虹色的白亮灼痕,隻覺得怪,半點神異的感覺也無;被周圍的雜草、毀損的
家俱一襯,與院中的柴斧相差無幾。
「現下不是拿刀的時候。」古木鸢拖過一條闆凳,在他身邊坐下,替他号了
号脈,又撐開他的眼皮檢視瞳孔,重複着巫峽猿做過的,動作出乎意料地溫和。
「頭疼不疼?」
「疼……疼……」
「那就歇會兒。」他的醫術決計不會比巫峽猿更高明。這些,不過聊以自慰
罷了,老人,心知肚明。
「主人……我……何時……報仇……」
「就快了,就快了。」古木鸢低聲道。以崔滟月此際周身布滿火元之力,要
想封住他的穴道,便以老人的武功,怕也要全力施爲,或有機會辦到。
這可比直接殺了他要難。巫峽猿催鼓真元,勉強鎮住兩兩暴沖、拿崔五公子
四肢百骸當戰場的火元與秘穹之力,也算舍命陪君子了,要說沒個損傷,未免厲
害過頭。他今日來此之前,斷沒想到會演變成這般局面罷?老人嘴角微揚,既無
法以外力令其昏睡,隻能溫言慰哄。
「染……二掌院……她……在……哪……想見……」
這一樁卻難倒了他。秘穹祭儀雖然戕害腦智,但崔灘月之所以得巫峽猿、乃
至他背後的權輿如此看重,蓋因崔五公子對痛苦的忍耐力超乎尋常,迄今進行過
的秘儀次數,遠超過其他同期炮制的刀屍,比之高柳蟬親自培養的種子尙且不如,
卻足以傲視餘子,果然在血河蕩初試身手,即得到組織極高的評價,恐怕是截至
目前爲止,最有資格被稱爲「刀屍」的一位。
在古木鸢的試驗當中,刀屍良窳,取決于「保留自我意識」的多寡。完全喪
失自我的刀屍,連野獸都說不上,易放難收,連号刀令都無法控制,最多隻能将
它們從甲地驅趕到乙地,斬殺至刀屍消耗殆盡,方能歇止。
然而,若保有過多的自我意識,甚至能抵擋其天敵——号刀令的無聲笛音,
于刀屍靈敏的知覺,本身就是種傷害——終至無法操控。高柳蟬育成的種子刀屍
便是極其荒謬的一例,用之無謀,不如毀棄。
崔滟月在這點上就相當理想,幾乎是古木鸢心中完美的刀屍,這點連掌握培
育關鍵技術的高柳蟬亦不得不承認。剛結束儀式、離開秘穹時,崔灘月不免智識
渾沌如幼兒,經過足夠的休息,甚至能正常交談行動,在戰鬥中也擁有出色的反
應與戰場決斷。
但古木鸢沒想到他會對一名女子如此念念不忘,在神識剛被儀式狠狠蹂躏、
腦中布滿無數燒灼烙印的情況下,仍本能地喚起對她的思念,這是何其驚人的意
志!說是「執念」怕也使得,可與其執刀之念、複仇之心比肩。
所幸話才出口,崔滟月堪堪用完最後一絲清明與體力,猛然仰倒,老人及時
起身,将他接個正着,輕輕放落。
不及額手稱慶,咿呀一聲,一團烏影随着晃開的門隙踅進了屋裏。
來人身形竟比巫峽猿更矮,體寬似隻有一半,宛若幼童;全身裹入一襲烏氅,
隻露出一顆白發蓬亂的大腦袋,氅中身子佝偻,既像羅鍋子,又有幾分掃晴娘的
模樣,搰稽中帶着說不出的詭異。
更怪異的是他走路的方式。一跛一跛的倒還罷了,每一跛身子便往前一矮,
肩歪頸搖,彷佛轉至力竭、将止爲止的陀螺,步履愈是輕快利落,愈顯形容殊異,
已有幾分不似人形;山林中夜行的魑魅魍魉,不過就是這樣。
這人踅入屋内,氅内忽伸一臂,抄起壁角的離垢刀,古木鸢竟不及阻止。但
看他枯痩糾勁的左臂提起刀來,舉重若輕,行走時歪跛失衡的身子,不知怎的不
受沉重的刀器影響,睜着一隻獨眼湊近刀刃,虹色的刀闆上映出半毀的蒼老容顔。
「沒有外人,就别讓我蒙臉了。」他端詳刃口受損的程度,滿意地放下,嘶
啞的嗓音混着氣聲,像是肺上破了個大洞,又被生生揉作一團。「反正那厮也亂
戴一氣。難不成沒有『高柳蟬』的面具,我就成了别人?」
第百六三折 源始穹秘,燕子無樓不同于适才離去的冒牌貨,此際現身屋中、
手握妖刀的,毋甯才是貨真價實的「高柳蟬」。其怪異的身形及跛行的特征,興
許是他始終隐于骷髅岩的幽影深處,絕不在其他姑射成員面前出現的原因之一。
古木鸢輕哼一聲,迳自轉身,确認崔滟月已沉沉睡去,仍不放心,趁火元之
力逐漸平息,拈起針灸用的牛毛金針封住幾處穴道,才将面具解下,信手擱在一
旁。過程之中,高柳蟬始終立于他身後,是抄起離垢即能揮中的距離,古木鸢卻
毫不設防,輕易便将背門要害賣給了對方,不知是藝高膽大、欺其身殘,抑或信
任至深,全無猜疑。
「忒快便回,看來是失敗了。」他冷着臉道:「是對方身手太快,還是你早
該服老?」
高柳蟬鼻中出氣,也拉了條闆凳坐下,冷笑:「你讓瘸子去跟蹤兩腿俱全的,
還巴望着别追丢了,随便拉個人問問,這腦子還好不好使?」古木鸢默然片刻,
才「噗」的一聲笑出聲來,旋又闆起臉:「的确,怎麽看都是我腦子不好使了,
才該服老。可爲了讓那胖子跑慢些,差點毀我一具刀屍,蝕本之甚,這還不行?」
「本來行的。」高柳蟬撩起烏氅,但見袍底以極小的角度,被斜斜削去一條
約尺半長短的狹角。「要轉出山坳之際,斜裏忽來一刀,差點卸了我一條腿子—
—是好的那條。我轉念即退,沒見是誰出手,自也沒讓對方瞧分明。那胖子早有
準備,是我們低估他了。」
換作古木鸢,也會做出同樣的判斷。
身爲暗着,高柳蟬身上背負的機密,怕是十個巫峽猿也抵不上。逮着聯絡人,
權輿未必痛癢;失卻高柳蟬,古木鸢等若被掀了老底,不惟十數年心血付諸東流,
權輿得其所欲,翻臉背約也非不可能事。
巫峽猿多年來受權輿信賴,擔任兩方聯系的橋梁,爲古木鸢領導的姑射提供
協助,無論武功心計,皆非泛泛,古木鸢未想輕易取之。此番設計,不過試試能
否找到聯系權輿的蛛絲馬迹,得之天幸,不得自然,若非高柳蟬堅持追蹤,原本
古木鸢是打算自己來的。
「好險的刀!」望着老搭檔的袍角,台面上姑射的領導者喃喃道:「看來胖
子那廂尙伏有好手,暫時莫輕舉妄動爲好。」
高柳蟬卻有不同看法。
「那刀還欠了點火候,否則我足胫難保。且說不上高,之所以險極,乃出刀
決絕、毫無猶豫所緻,卻是個刀動心止的主兒。我料他并未見我,一感應氣機便
即出手,偏又不帶半分火氣;若非顧慮胖子回頭,或有人埋伏打救,原該當場斃
了,以絕後患。」
「最後兩句我要寫在牆壁上,煩你畫押爲證。」古木鸢正色道:「下回你再
說我拿刀屍的性命開玩笑,我便指這兩行壁書與你。」
高柳蟬冷哼。
「權輿麾下,豈有餘辜!崔滟月他卻幹了什麽事,合該家破人亡?」
「你去問死在風火連環塢的赤煉堂幫衆,看姑射麾下,何有餘辜。」古木鸢
并不激昂,甚至斂起了平日的譏諷冷峭,靜靜說道:「我不是勸你冷血。刀屍是
我等複仇之根本,若『權輿』真是你我推想的那個人,要除掉他可不簡單,一個
崔豔月尙且不夠,下一個還不知在哪裏;提升刀屍能爲,是眼下最快的捷徑。」
「我以爲刀屍是複仇的線索。」高柳蟬斜睨他一眼,并不領情。「藉此釣出
權輿真身,一舉鏟除,你這麽認認真真地整治下去,便是權輿身敗,世間仍有妖
刀。你看看我,妖刀行世,留下的教訓難道還不夠?」
「我沒聽錯的話,你是在指摘我别有用心。」
「你要是這種人,我頭一個便殺了你。」
佝偻的老人起身跛行,直至牆邊,伸手撫着離垢那光滑如鐵槍杆的刀柄。
「你以爲,自己是不會死的麽?你以爲在你死之前,能遊刃有餘地銷毀這一切?
你怎麽知道我們不會一出此門,便猝不及防死于某處?我們留于此地、留于秘穹,
乃至散入江湖的那些……該如何收拾?」
「我沒有一天不想着報仇。但報仇是私怨,狠辣可也,非情可也,我卻沒當
自己是惡徒。在我看來,乘夜格殺一名先行動手的權輿麾下,算是複仇,把崔滟
月送進秘穹可不算。你要刀屍,爲何不用我的法子?」
古木鸢蹙起眉頭,面色微沉,冷道:「你花忒多時間培育的種子,把江湖搞
得天翻地覆;啥事都幹,除了聽從号令指揮之外。無法掌握的兵刃,鋒利不過是
傷人傷己而已,打造失敗的武器,還能拿來對付誰?」
高柳蟬哼了一聲,默然片刻,忽然笑起來。
「你嘴這麽硬,畢竟沒舍得殺他,是不是?」
「你耳不算背的話,該記得我下了決殺令。」古木鸢冷哼。
「連你自己面對面時都沒下手,決殺個屁!」高柳蟬哈哈大笑。
面色嚴峻的老人轉開視線。「你真要我殺,我倒是不介意動手。」
「得了罷,别再玩這種假裝壞人的把戲啦。光憑仇恨便能行事,你我早殺得
滿坑滿谷,犯得着忒辛苦,一點、一點發掘線索,小心求證?不錯殺無辜,正是
我決定與你合作的原因。那小子你也覺得不錯,是罷?承認這點有這麽難麽?」
高柳蟬擱下離垢刀,轉過頭來,神情肅然。「咱們拆了那屋裏的赝品,運将
回去,我想了個一勞永逸的法子,殺不殺得了權輿,都能教妖刀從世上絕迹。你
莫繼續在崔豔月身上進行秘儀了,往後幾天叫上胖子,讓他施針用藥,先教崔家
小子調養複原,屆時能否派上用場,再看情況。」
古木鸢眉頭一揚。「那刀屍呢?你口口聲聲要善後,又不肯做惡徒、通通除
掉一了百了,毀秘穹而遺刀屍,豈非矛盾?」
「刀屍蠱鬥,競相稱王,此乃天性。」高柳蟬嗤笑道:「剩下最強的一隻,
終是血肉之軀,爲惡則天下共擊,橫豎是個死。要是濟弱鋤強,行俠仗義,即爲
天下蒼生的福氣,你我又何須發愁?你若放不下要趁早說,我才知看錯了人。」
古木鸢重哼一聲,回頭嘴角抑得有些過了,似生生呑落一抹笑意,揚起劍眉。
「你對自己一手培養的刀屍,倒信心滿滿。」見高柳蟬笑而不答,揍他的心
都有了,沉吟片刻,斂起戲谑神氣,肅然道:「我會照你的意思辦,世間,不能
再有這般妖物。等我确認一事,以免錯殺,之後咱們便毀掉秘穹,逼出權輿。」
高柳蟬知他絕不輕諾,話既出口,便有貫徹到底的決心,心念一動,沉聲道:
「你在等央土那廂的回音?」
古木鸢搖搖頭。「傳遞訊息的密使該已出發,何時有信,非你我能左右。我
已透過昔日锟鵬學府的同窗密友,安排與那人相會;中與不中,見面能增三成把
握。在此之前,我得先去一個地方。」
古木鸢的推測、疑慮,乃至掌握的訊息等,從未瞞他。然而高柳蟬卻想不出,
在與嫌疑深重的「那人」見面之前,有什麽非去不可之處,足以決定是否毀去源
始秘穹,以爲正式向權輿宣戰的鼓号。
思慮所不能及,代表這是古木鸢新近得到的線索,又或一直以來,古木鸢并
未意識到此處與妖刀背後的陰謀有關。高柳蟬不禁蹙眉:「什麽地方?」
「浮鼎山莊。」
◇◇◇
越浦城裏最不缺的,就是能提供質押借貸、換點銀錢傍身的地方。大至廟宇
宮觀、客舍酒樓,小至街邊的香藥鋪子、分茶食店,在客人手頭不太方便時,多
半可接受較靈活的兌付方式,由此更突顯出當鋪這一行的與衆不同。
在越浦,隻打算換幾吊錢應急的,千萬别進當鋪;出手太過寒碜,是會給當
鋪的朝奉叫人掃地出門的。讓窮苦人當衣換錢、解燃眉之急的,在越浦通常不挂
「當鋪」二字店招,百姓都管叫「小押」,鋪外布旗上畫兩串銅錢的便是。這種
小型當鋪反而不收貴重物品,免遭宵小觊觎。
敢打出「當鋪」之名招徕顧客的,清一色是資本雄厚、規矩森嚴的大店,打
進門便祭出三高迎客——檻高、階高、櫃台高,通常門内都會放上一扇大屛風,
以風水來說是财不出門,也防外人窺看,避免上門的當戶尴尬。
城南的惠和裏、馬道子街一帶,是當鋪的集中地,再往前走是金銀鋪子彙聚
的寶暢裏、天元寺,轉個彎兒便到專賣字畫古玩的永定橋市,以地緣來說非常方
便。天水當鋪自也不例外。
當鋪是開門做生意的,拜髙檻屛風之賜,顧客進門以前,也不知來的是誰,
因此,當胡彥之大爺領着畏首畏尾、好似做賊的陳三五,大搖大擺晃進天水當鋪
時,櫃上的朝奉透過窄小的防搶木栅瞧見,已來不及喚人關門了,本能地将櫃門
後的鐵闩一拉,斷了入櫃的門道。
「奶奶的,」胡大爺一看樂了,啧啧有聲,拿食指一迳點着。
「你個小淘氣!大爺都還沒開尊口哩,這麽怕我搶你?」
那朝奉本是面色倏沉,聽他一說,職業病發作,本能地陪小心起來:「這…
…哈哈,大爺您誤會啦!這個……嘻嘻……哪能啊這是。順……順道帶上、順道
帶上的,沒别的意思!哈哈、哈哈……」
胡彥之摩挲下巴,怪同情地睨着他。「你臉挺有事的,哪兒扭着了?」
「沒……這個沒有!決計地沒有!哈哈哈……嗚……呃……哈哈……」
「不過,這回你對。」
胡彥之一個箭步跨前,臉無聲無息貼上小木栅,吓得朝奉猛然退後,櫃裏的
簿冊、算盤、文房四寶等掀落一地。「大爺真是來搶你的。瞧好了啊!」嘩啦一
響,鑄鐵般的大手破闆碎栅,揪住朝奉的衣襟,往外一拖,硬生生将整個人拽出
櫃台,犁着滿地木碎拖至堂中。
内室堂外湧進七八條大漢,此起彼落的呼喝聲還沒喊滿一輪,全給胡大爺打
趴下。他信手拎起堂上的桌椅幾凳,種蘿蔔似的一個接着一個,就這麽往背門一
頓,桌腳插碎青磚、貫入土中,把人全固定在地上動彈不得。
可惜屋裏家生有限,才弄完一片,又有兩名護院跨入高檻,胡大爺揮拳一陣
暴打,轉頭卻找不到幾凳,靈機一動,抱起一隻半人多高的琺琅嵌花瓷瓶,往其
中一人腦門上砸落。
「砰」的一響,伴随凄慘悲鳴,挨打的兩腿一伸當場昏死,慘叫的卻是那當
鋪朝奉。
「那是海外傳來、價比千金的掐絲骨胎雙龍瓶啊啊啊!」
「不忙不忙,還剩五百。」胡大爺抱起完好的另一隻,照準了地下神情驚恐、
被揍得鼻青臉腫的護院武師,對一旁看得發呆的陳三五努努嘴:「喂……喏……
你他媽發什麽愣啊!當票當票!」
陳三五吓得不輕,給連喊幾聲才如夢初醒,毛手毛腳地摸出一張發黃的兩折
當票,小心翼翼遞到朝奉鼻尖。那朝奉兩眼始終不敢離開胡彥之手裏的掐絲骨胎
單龍瓶,老胡殷勤笑勸:「沒事,啊?乖。瞧瞧,瞧瞧。」
朝奉心驚肉跳,勉強分神乜了一眼,認出是前年的票子,上頭龍飛鳳舞、潦
草難辨的草書正是自家手筆。當鋪櫃上書寫當票,自來是越草越好,一來難以仿
造,二來若旁人都看不懂,贖當之時鬧出什麽糾紛,當鋪正好撇得一幹二淨,都
說票上有寫,是當戶混賴雲雲。
「這位兄弟點當的物什,還在不在呀?」胡大爺笑咪咪問。
「在、在!當然在!」沖着高舉的單龍瓶,就是真不在也沒敢說個「不」字,
生都要生出一件讓他贖。何況陳三五典當之物,雖價値不斐,卻屬于不易脫手之
一類,故當時隻給了他二十兩。
一般當鋪的當期約莫是十八個月,超過一年半沒來贖,或付不出利錢的,就
算「死當」,東西即歸當鋪所有。當鋪售物取利,物主不能稍置一詞。陳三五隻
拿區區二十兩,哪裏付得出利息?若非此物無市,早已售出抵債。
胡彥之讓朝奉指派兩名不通武藝的小厮,前往庫房取物,把掐絲單龍瓶塞到
陳三五手裏,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哪個敢動一動的,你便拿花瓶砸死他。」
順手從他襟袋摸出那張五十兩的櫃票,在朝奉眼前直晃蕩:「在你這兒押上兩年,
要花兩倍多的銀兩才贖得,你怎不去放高利貸?」
朝奉苦着臉,本想回他「開當鋪就是放高利貸」,唯恐鎮店的雙龍瓶——想
到如今隻剩單龍,不禁心如刀割——屍骨無存,哪裏敢還口?唯唯諾諾間,隻聽
老胡笑道:「你今兒走運了,同行。老胡收保護費,一向也是翻倍,後來一想,
不對啊,今年不是五倍嗎?五十兩的五倍恰恰二百五,與你相當合稱。我自己拿
就不麻煩你啦,多謝,承惠,下回一定再找你。」掀簾一溜煙鑽進堂内。
陳三五抱着大花瓶,滿臉茫然:「胡爺,你上哪兒去啊?」
「解手啊!你來不來?」餘音悠悠晃晃,似已穿庭入室,不知所之。
「不……不用了。我等你回——」陳三五閉上嘴,隻覺當着滿屋哼哼唧唧的
護院,老對布簾說話的自己活像傻瓜。
胡彥之來到天水當鋪的後進,于廊間略觀察了橫梁鬥拱的走向,片刻即找到
所謂的「上房」——通常日照充足、又不緻有東西曬,位于主廂之中,便是最好
的房間。其時尙未正午,房中之人卻像剛起身不久,半掩的門縫裏透出香湯茗茶
的甘香氣息,檐下階前的花圃泥地上濕濡一片,顯是剛潑了梳洗用的清水。
老胡停住腳步,輕叩門棂,房内傳來一聲幽幽輕歎,誘人已極。「進來罷。」
他排門一人,似兌鋪錦緞的圓鼓桌後,斜坐着一名花容慘淡的麗人,姣好的
瓜子臉上隻點了些許唇胭,雲鬓紊亂,身披細縷,鼓出肚兜邊緣的大片奶脯綿軟
酥瑩,白得有些眩人,正是翠十九娘。
一樣是翹着腿兒,她與在新槐裏大雜院時判若兩人,難相信僅過一夜,甚且
不足一日之數。此際,原本風姿綽約、顧盼自若的美婦人彷佛被抽走了生氣,隻
比病恹恹稍好些,真個是說不得凄涼,觑不得凄楚,令人打心底生憐。
那是張棄婦的臉,胡彥之想。
十九娘勉強一笑,輕聲道:「我要還問胡爺是怎生尋來,就真傻了。胡爺師
從西山道追蹤術名家『獵王』,習得絕藝『縮地法』,據說見毫末能知飛羽,觀
露沁而預雨晴,妾身昨夜倉皇逃脫,雖已極力抹去痕迹,料想在胡爺眼中,所留
破綻怕不是車輪大小,自招辱耳。」
胡彥之不禁莞爾。「誰吹得法螺震天價響?我都不知道縮地法這般厲害。實
話說,我隻是陪個朋友來贖物,見小小一間天水當鋪,安排的人馬也未免太多,
我那鬼靈精似的兄長縱能未蔔先知,連我自己也是剛才曉得要走這一趟,他總不
能埋伏了等着我,顯然此地有緊要人物,須加強人手保護。」
十九娘凄然笑道:「我一直以爲自己挺緊要的,也剛剛才曉得不是,巧了。」
胡彥之觀察她的模樣,确是傷心透頂,嘴上越機伶,代表心頭越亂。乘虛而
入雖非君子所爲,實際上他選擇不多,若不能在大會前打入金環谷核心,鬼先生
的陰謀便無人能阻了;定了定神,娓梶道:「十九娘,我無意離間你們主仆,但
金環谷是你心血所注,便有更理想的根據地,也不該撇下你,當你是局外人似的,
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他不是對你有什麽不滿,而是他看待世上所有的人、事、
物全都一樣,不過是他用以遊戲的小巧玩意兒。你小時候玩布娃娃、泥泥狗,真
會管它們死活?」
翠十九娘開口欲駁,卻無隻字片語可用。是誰把她推到如許尴尬的境地?這
一切又是爲什麽?他……他明明說過,金環谷乃複興狐異門之基地,她母女倆将
長立于他的寶座畔,甚至讓明端以「超詣真功」操縱天羅香之主爲傀儡,實際上
統治一門……等等,難道他将金環谷的人馬移到了——(這怎麽可能?)
天羅香的禁道是世問最複雜難解的迷宮,數百年來,正邪兩道無數才智之士
試圖攻破這道詭密藩籬的,最後無不慘絕其上,沒有例外。少主未曾向她透露過,
他能自由進出冷爐谷,否則何須冒險送玉斛珠等潛入卧底?
一股莫名的憤怒攫取了婦人。她了解胡彥之所說,少主并不關心他自己以外
的任何人。過往她總以爲自己,最多以明端之愛屋及烏,或是例外;經昨夜之後,
終于證明是一廂情願。
少主毋須瞞她。他這麽非是出于保密或其他考慮,如果是那樣,倒也還罷了,
充其量是少主輕視她的能力、質疑她的忠誠,雖然同樣令人難受,至少不是無端
造成。承認并面對他之所以這麽做,或許純是出于戲谑,甚至隻想看看她事後的
表情而已,令十九娘全然無法對自己交代。
「我并不是要你背叛狐異門。你是我母親的下屬,最懂她的心思,她真的希
望我兄長一統七玄,在這個過程對其餘六派上下其手,搞風搞雨麽?」胡彥之乘
勝追擊:「世上不是隻他一人聰明。所謂『七玄大會』,本是設計侵奪的陷阱,
成功與否,會後狐異門皆是以一敵六,除非鐵了心将他們殺光,是麻煩抑或幫助,
你難道分辨不出?」
十九娘花容白慘,猶豫片刻,咬了咬嘴唇道:「你想讓我做什麽?」
「你盡可以鴿信或快馬回去請示我娘,确定這一切都已得她首肯,而非被蒙
在鼓裏。」胡彥之從頭到尾都沒想說動她背叛狐異門。他雖談不上了解母親,卻
隐約覺得鬼先生圖謀之事,未必受到門中尊長支持,否則自己四處搗亂了忒久,
不見兄長使出什麽雷霆手段,息事甯人的意味濃厚。
諷刺的是,老胡對于母親的認識,多半來自江湖流傳。三十年前的妖刀之役
雖已少有目證,被打成妖魔鬼怪的狐異門更屬禁忌中的禁忌,但美人卻是人人愛
談,傾城傾國的絕世魔女尤具吸引力。
在武林的印象中,胤野雖是女流,行事卻雷厲風行,相較之下,她的夫婿胤
丹書反而溫和圓融得多。以胤野的個性,若打七玄的主意,不動則矣,一出手必
置所有人于死地;搞什麽稱盟稱霸的聚會,怎麽想都是爲了滿足鬼先生無聊的表
演欲,不像是潛伏多年極盡隐忍的胤野作派。
十九娘自離央土,一直以少主的人馬自居——或許拿掉「馬」字,改作「少
主的人」更貼近她内心想法——胤野不禁她與長子纏綿錦榻,一來是七玄中人,
本不似人前道貌岸然、實則男盜女娼的所謂「正道」,于男女之防看得極淡,二
來胤氏死得隻剩她們母子倆,十九娘少女時期便有了明端,是個能生養的,鬼先
生囿于掩飾身分無法結親,透過床笫交歡早早留下子嗣,也符合胤家的利益。
采納胡彥之的建議,翠十九娘形同背叛了鬼先生,在昨夜之前,她從沒想過
這樣的事,直到倉皇逃至天水當鋪躲避、焦急追問金環谷那廂的情況,被下人告
知據地已然轉移,世上再無一處叫「金環谷」的所在爲止。
———你到底……将我當成了什麽?一直以來,我都對你那麽樣的……
她定了定神,将思緒放回現實中,靜靜說道:「這事我能辦到。是時候,教
主人了解東海這邊的情形了,近日内我便送出消息。」
胡彥之暗忖:「她……果不在東海地界之内。」面上不露聲色,溫言颔首道:
「我雖沒做過一天的狐異門人,但要替狐異門以及其他免于無辜犧牲之人謝謝你。
她……母親會明白你的忠誠,并慶幸這兒有你在,及時做出正确的決斷。」
十九娘慘然一笑,搖頭道:「你不必腹裏竊笑,我這麽做可不是爲你。」
胡彥之心中感慨:你要真是爲我,那還聰明些。實不能怪他撇下你啊!
連妒忌、憤怒、偏狹……這些出于内心的負面情感都無法正視,非找個理由
才能動手的人,是世間最爲軟弱的一群。他是看透你了,十九娘,因此生不出一
丁半點平等以待的敬意。
然而,此際過于露骨的憐憫,隻會益發激怒這個女人,萬一怒氣轉向可就大
大不妙。胡彥之故意露出一絲算計的神情,抱臂沉吟,似斟酌着如何開口。十九
娘瞥了他一眼,将薄紗襌褲裏裹着的雪腴大腿疊上右膝,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小口
茶,垂眸道:「胡爺還有什麽指教,一并說了罷。要逞威風,此地沒人打得過你,
可欺負我一個婦道人家,算不得什麽英雄好漢。」
她雙峰本就極是偉岸,縱以錦兜裹住,也隻能勉強托住沉甸甸的下緣,溢出
兜上的乳肉宛若熟瓜,靠近圓桌端起茶盅時,兩枚雪白渾圓、中夾深溝的半圓乳
球便索性擱在桌頂,綿軟的乳質乳廓被木桌一頂,幾乎要傾出肚兜來;光是湧出
布料的分舊,就比功常女子衣下的還多,滿于桌緣的酥瑩雪乳,幾乎讓人産生她
上身赤裸的錯覺。
老胡居高臨下,看得更加清楚,趕緊拖過她對面的圓鼓繡墩坐下,免得褲裆
支起一頂大帳,當場出醜露乖。隻是這麽一來距離更近,但覺滿眼膩白,直想将
手伸過桌面,輕掐一把,瞧瞧有多水嫩。
十九娘淺淺一笑,原本有些黯淡的容顔忽地放光,說不出的明豔動人,似笑
非笑道:「說呀,發什麽愣?」嗓音輕軟嬌膩,帶着一抹嗔怪似的撒嬌鼻音,卻
拿捏得恰到好處,既有少女般的促狹靈動,卻又不令人覺得刻意扮小,但凡男兒
聽了,不免枰然心動。
這就是報複了,老胡心想。你既不拿我當回事,我便勾别的男人讓你瞧瞧!
此際就算撲倒她硬上,十九娘多半便從了——以傷害自己的方式,企圖也讓對方
感到心痛,是非常經典、但其實沒什麽效果的傻念頭。
胡彥之抑着心猿意馬,裝出心猿意馬的模樣,幹咳了兩聲,盡量将視線集中
在她妩媚的容顔之上,避開擱在桌面的那兩顆雪白乳球,正色道:「我要知道,
那個撈什子七玄大會在哪裏召開。」
十九娘并不意外,負氣似的斂眸一笑,薄颦更添幾分豔色。
「忒巧呢,我也想知道。你猜怎麽着?居然沒人告訴過我。」
「他沒說,但你心裏肯定有譜。」胡彥之有意無意似的,随口道:「說不定
經昨晚這麽一鬧,你便想到了。」
十九娘心底微微刺痛,臉上卻挂着笑,宛若春風開綻,令人醺然。「沒準的。
胡爺随便猜上一猜,也就是這樣啦。」胡彥之極有耐性,哈哈一笑也不生氣,以
拇指刮得颔髭嚓嚓響,饒富興緻一般,涎着臉道:「你個小壞壞!好罷,我猜猜、
我猜猜……唔……這個……好像……似乎……也許……哎呀好難猜我猜不到。該
不是冷爐谷罷?」
翠十九娘正聽他死皮賴臉纏着,旁邊要有人蒙着眼,還以爲來到青樓筵上,
大爺正調戲姑娘;還好沒來得及呷茶,否則便要噴他一臉,雪酥酥的巨碩奶脯一
晃,驚異道:「你……你怎麽……」
「要不你派一斛珠去卧底,單純是研究怎麽開雞寮麽?」老胡興緻索然,一
臉無趣。「他讓你想方設法打進天羅香,就是爲了這一天。」十九娘雖覺此說過
于武斷,但結論既與自己不謀而合,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駁。
「你已知我與遊屍門、五帝窟結盟,」胡彥之不着痕迹地虛張聲勢。「這兩
派所持請柬,上頭寫明的目的地卻不相同,顯是另有引路之法,不讓這些首腦有
互通聲息的機會,或預先派人踩點子打埋伏。我料有一處真正的集會地點,至少
他是當成備案的。」
「……備案?」
「萬一冷爐谷去不成,便于該處直接召開大會。」老胡笑道:「現在他既連
家當都移到了天羅香的老巢,這個備案便成集合的地點了。待七玄首腦齊聚之後,
才由此處出發,前往冷爐谷。」
這個推斷合情合理。除非如冷爐谷這般天險,否則任指一地集會,難保五帝
窟遊屍門等不會事先布置,屆時召開大會的狐異門反失地主之利,未免愚昧。十
九娘的确知道這麽一處地點,卻也是這幾日間少主才向她透露,猜想在此之前,
冷爐谷還不知能不能拿下,對于這個「備案」鬼先生保密到了家;對照胡彥之的
推測,脈絡次第浮現,無不若合符節,絲絲入扣。
引領七玄之主前往集合的,是由少主直接指揮的「豺狗」。她能使喚豺狗的
裕度,僅限于少主允可的個别任務,鬼先生若未吩咐,戚鳳城等當她是空氣一般,
視而不見的程度直如睜眼瞎子。
這條線索一旦說出,便無回頭之路。無論胡彥之幹擾七玄大會至何種境地,
事無大小,鬼先生決計不能坐視;他兄弟手足決裂之日,少主定然不會放過自己。
想來應該是悚栗驚懼之事,不知爲何,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痛烈快感,彷佛不這
麽做便難盡吐胸中積郁似的。
翠十九娘意氣上湧,不再沉吟,咬牙霍然擡頭,胸前沃乳受昂肩扳肩的大動
作波及,晃起一片酥軟雪浪,令人目眩神馳。
「你說的『備案』集合處,便在城外西郊的無央寺。」
「無央寺?」他蹙眉片刻,恍然擊掌:「你是說棄兒嶺的萬姓義莊再過去…
…那邊有片小屋撃叫什麽來着?」
「叫萬安擎。」十九娘低道,忽縮了縮雪頸。
明明廊外青天麗日,甚是暖和,屋裏卻彷佛刮過一陣習習陰風,須極力克制,
才不緻抱胸環肩。越浦城商業發達,地處要沖,繁華景況更勝平望,不僅城中寸
土寸金,就連城郊鄉鎮亦都雞犬升天,凡是地主沒有不發财的;唯一的例外,便
是西邊的棄兒嶺一帶,人稱「萬姓義莊」的大片無主墳冢。
此間曆有不祥之說,遠近各種傳言無不繪聲繪影,最爲人知的,就是三十多
年前天下将亂未亂,大批流離失所的饑民湧入東海,當中出了個煽動人的聚衆興
亂,連越浦豪商組織的武裝衛隊亦不能擋。
眼看城池将陷,東海一道……不,該說天下漕運樞紐不免付之一炬,間接毀
去已半死不活的央土經濟,剛被鎮東将軍獨孤執明尋回的庶長子獨孤弋,在他那
籍籍無名的青衣智囊輔佐下,率領一支孤軍,擊潰了十倍之多的流民大隊,斬殺
賊首,挽救了絕望的越浦城民。
日後獨孤弋北抗異族、西進央土,三川界内,堪稱是東洲大地上最有錢的這
幫人,無不傾盡所有,無悔無怨地力挺獨孤弋,都是爲了回報這段恩情。而東軍
強悍無比的後勤支持,正是獨孤閥最終掃平群雄、得以混一天下的重要關鍵。
三川地界河道交錯,越浦身爲漕運樞紐,更是網絡中最繁複密集之處,然而
棄兒嶺卻是這片河間地裏的異數,四周莫說河運渠道,連大點的水溝都不見一條,
在倚賴水運的三川居民看來,此處直是看得到走不到,非五窮六絕、走投無路之
人,等閑不考慮定居于此。
地緣如此特殊,當時流民軍盤據棄兒嶺,以水軍爲主力的東海部隊鞭長莫及,
登岸作戰又無優勢,被打得抱頭鼠竄。而做爲最後決戰的主戰場,棄兒嶺下掩埋
之屍,以「萬姓」呼之,恐怕沒有絲毫勉強;附近常有人看到各種冤魂作祟的可
怕景象,白馬王朝開國之初,遂發動豪商出錢,除了設置義莊幫忙窮苦人家的身
後事,亦建了一座大乘佛寺辟邪鎮煞,超渡亡魂。
豈料寺廟才蓋到一半,便是拿出雙倍酬勞,也已找不到願意入駐施工的匠人,
倍大的建物矗于鬼氣森森的荒嶺密林間,其後幾任撫司裏,也有請來有道高僧嘗
試駐錫傳道的,最後全都不了了之;盤據此間的,便隻萬姓之鬼了,百姓遂管叫
「無央寺」。
在深入至無央寺前,還有十九娘适才說的萬姓義莊及萬安撃等,那都是實際
有人生活、日常進出的聚落,雖較越浦城外的鬼子鎮要更荒涼破落些,卻非人迹
罕至之地。鬼先生選在這裏,倒不失爲一妙着。
可惜現在有冷爐谷,無央寺隻能是七玄宗主的會合處,要不老胡藝高膽大,
從來不怕鬼,預先潛入無央寺布置一番,這東道便易主兒了。不過,毋須親曆鬼
蜮,翠十九娘看來還是挺歡喜的,多數女人都怕鬼,無論會不會武功。
「你便到無央寺,又能如何?」十九娘似漫不經心,随口問道。「難不成一
躍而出,再把你那套放下仇恨的說帖背誦一遍,教這幫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頭
的邪魔外道放下屠刀,回家睡覺麽?」
想套大爺的話,你還早了一百年,小娘子。老胡心中暗笑,臉上卻是一副大
義凜然:「那可不,就憑我一身正氣溢出肝膽,站将出去,估計能抵千言萬語,
此時無聲勝有聲,大珠小珠落玉盤……」
「……是直接開打的意思啊!」十九娘故作恍然,繼而啧啧有聲:「胡大爺
忒能打,連七玄的首領都沒放眼裏。以一敵七……不對,集惡道有三支、遊屍門
有三屍,算算胡大爺得一個打十一個。豪氣啊!我都想敬胡爺一杯啦。」
「那可不!憑我一身正氣溢出肝膽——」
「這就省了罷,胡爺。」十九娘明知他有意促狹,仍不禁莞爾,這一笑心情
好了不少,笑容比之前更溫婉動人,連胡彥之都直了眼。「憑你的身分,露面隻
是讨打而已;想以三寸不爛之舌說服這幫魔頭,更是白費心機。」
「這就得靠你幫我了。」胡彥之懶憊一笑,無賴至極。
「我?」十九娘噗哧一聲,眸中卻無笑意,隻覺無聊。「我一名棄婦,被主
人一腳踢開,比洋娃娃、泥泥狗還不如,幫得了胡大爺?哈。」
别這麽記仇了,棄婦。「你能告訴我,他到底想幹啥。其實我一直弄不明白,
有什麽法子可以混一七玄,還不怕死到一次搞定七個。他手裏是有什麽畫片兒或
親筆函之類,揭發他們男的全愛龍陽、女的都長胡子,管教一個個都聽他發落麽?」
翠十九娘光想那畫面便忍俊不住。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鬼玩意!好不容易
止住笑,心中忽有些異樣:怎同這人一塊兒,忒容易發笑?按了按發燙的桃靥,
闆起俏臉一本正經道:「少主說了,自古混一黑道,隻有一法,便是比武奪帥!」
胡彥之目瞪口呆,片刻才捩了掮面頰,咕哝道:「你說我,他更能打啊!費
了這麽大勁兒搞個大會,就爲了要打倒所有與會之人,教他們甘心臣——」忽閉
上嘴巴,抱胸凝眸,迸出沉思的銳芒。
——這事,連傻瓜都不會做。
鬼先生如此謀劃,不會沒想過橫裏殺出個武功更高的,端了個現成的七玄盟
主走,爲免替人做嫁衣,須有無論誰來、皆能全勝的把握。他的武功是夠高了,
但有遠高過漱玉節、鬼王陰宿冥這些人麽?兄長不過略勝自己一二籌,這點老胡
還是頗有自知之明的。他定安排了萬全之策,先讓邪派首腦們同意遊戲規則,而
後又能自遊戲穩穩勝出;末了,還得教他們反悔不得,甘心奉他爲主——絕了。
世上哪有這麽厲害的手段?說與旁人聽,怕要被譏爲白日發夢。
「其實是有過這樣的先例,胡大爺沒準還見過。」十九娘盈盈一笑,終于有
重新掌握全場的感覺。胡彥之劍眉微揚:「喔?是誰?」十九娘笑而不答,自顧
自的說起鬼先生構想中的七玄大會該要如何進場、誰站哪廂,萬一誰到誰不到,
又該如何……說到了頭,已是晌午,對面胡彥之面色鐵青,久久不語。
「……有這種物事?」
「我說了,」十九娘微一聳肩,乳沃頸纖,風情萬種。「沒準胡大爺見過。」
他确實見過。當日在流影城的「不覺雲上樓」,人與物,他兩樣都見過,隻
是從沒想過竟會是鬼先生的計畫藍圖。撇開表演欲與惡作劇癖,他哥哥其實算是
相當缜密而精細的陰謀家,在他人身上觀摩、乃至試驗積累至一定程度,才轉而
運用于己身,的是他之作派。
「她……我是說娘……我母親她知情麽?」
「關于『姑射』的部分,所知恐怕不多。」
胡彥之斂起了一迳往她胸口亂瞟的賊眼,再起身時,彷佛變了個人,更沉默
也更專注,微蹙的濃眉壓着銳眼,透出沉凝的氣質;明明身形未變,翠十九娘卻
覺得他的肩膀似突然寬厚起來,肌肉的線條起伏鮮明,反饋其上的萬鈎背負。
她從未在少主身上看過這樣的神氣,然而此非初見。
她記得那人的手又大又暖,撫摸頭頂的力道要比父親溫柔,走在他身邊總是
令人心安……直到她夠大了回想起來,才明白當時他肩上扛着黑白兩道無數人的
焦灼企盼,那是足以逼瘋鐵漢的壓力與擔子,但一切皆止于他的雙肩,她從未自
撫摩發頂的手掌之中,感覺到天下蒼生的重量。
「我們得阻止他。」胡彥之一開口,重疊在他面上的那副形容舊影頓時消散,
又将她從回憶的漩渦中拉回現實。他說這話時的口氣并不激烈,甚至比插科打嘩
時都還要甯定平和,彷佛清楚知道,決心與壯懷激烈什麽的無關。
決心就隻是決心。如此而已。
翠十九娘眯眼凝着,沒來得及發現自己的心跳無端加促,突然有些迷惑。他
到底知不知道,他同他父親有多像?
◇◇◇
姥姥一宿未回,盈姑娘急得都快發瘋了。問題是:那撈什子鬼「主人」的也
沒回,諸鳳琦那死人臉畜生同他的狐群狗黨喝高了,摟幾個妖妖娆娆的外四部副
使回來,整晚鬧騰個沒完;要是「鳳爺」想起隔壁還有個豔貫群芳的小臉黑美人
兒,乘着酒意闖将進來,那可有意思啦。
偏偏什麽也沒發生。黃纓邊想着,忍不住打起哈欠。
沒想到金環谷的人一來,能把她累成這樣。
爲每日能見到耿照,她特别動用關系——與盈姑娘房裏摸來的一枚金钗。她
費了好大勁兒才拆下珠飾,拿石塊将整支钗砸爛成團,再洗淨拭幹,看來便像一
錠栗子金——央相熟的嬷嬷打點了藥廬那廂,謀了個換藥送食的差使,從此名正
言順出入望天葬。
望天葬風高地險,自古不祥,藥廬在内四部地位甚高,老人們閑适慣了,本
就不愛去。林采茵那婊子讓藥廬一次出動八人去換藥,說是怕蘇合熏耍陰越獄,
弄得藥廬怨氣沖天;後來倒好,不惟換藥,還得多走趟膳房帶上酒食,藥廬差點
被逼成了頭一個揭竿起義的部門。一聽有浴房丫頭自願幫忙,裝腔作勢半天,還
不滿口答應?
耿照有吃有喝了,還要她照拂那老虔婆與盈幼玉。沒奈何,黃纓隻好又想了
法子,攬下給姥姥盈姑娘打點生活起居的活兒——這回倒沒剮出點什麽來行賄。
她本就是盈姑娘房裏的,婢女們聽說了孟姑娘的事,全都離這些昔日的教使鳳凰
兒遠遠的,生怕給連累了,抓去讓綠林土匪奸淫取樂。
膳房的掌杓大娘聽說她毛遂自薦,要服侍處境最難的姥姥和盈姑娘,看她的
眼神都不一樣了,頗有英雌不怕出身低、浴房也出好姑娘的感慨。收廚後,留給
她的餐食特别美味,白灼豬頸肉、酒蒸琵琶魚肝,分量雖少,吃得她整晚傻笑,
飄飄欲仙。
這些,夠她從早忙到晚了,在水月停軒都沒忒勤快,别提還得想方設法,打
聽紅姐的下落。真是累死人啦,沒辦法,誰讓他都靠我呢!想着想着,忍不住甜
絲絲一笑,哼歌兒扭着小屁股四處忙去。
好在藥廬的人把差使全扔給她,當她瞧見耿照變戲法似的、亮出一隻完好如
初的右手時,尖叫聲幾乎撼動整座望天葬。「怎……怎麽會……你怎麽弄的……
我明明……明明看到……嗚鳴嗚嗚嗚……」
耿照失笑,右手被揪着不放,隻好拿左手摸她發頂,寵溺笑哄:「傻丫頭,
哭什麽呢!不是好好的麽?乖,快别哭啦,花臉貓!」
「嗚嗚嗚……人家開心嘛!嗚嗚……哪有這樣的……你妖怪啊!」
黃纓好不容易止住啼哭,抽抽噎噎擺布吃食,一邊給他遞食水搵嘴角,邊彙
報昨兒到處聽來的八卦——「是線報!」她翻了翻哭腫的眼簾,沒好氣道:「什
麽八卦?沒禮貌!當心我不告訴你金環谷的四大玉帶是哪四個啊。」
耿照連忙陪小心,表示非常渴望知道是哪四人這麽威武,居然能佩玉帶。
但黃纓能提供的「線報」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東西,于扳倒鬼先生一事,可
說全無幫助。耿照不急,有一搭沒一搭的陪她閑聊,仔細交代了傳給姥姥的話,
黃纓才依依不舍離開。
直到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洞隧深處,趴在另一頭的蘇合熏才敏捷起身,貓兒
般掠至他身畔,伸手去拈食盒裏的牛肉條。鐵籠隻晃了下,彷佛女郎全無重量似
的,單是這輕功,便足以跻身江湖一流好手。
雖未如耿照呑食的血蛁精華,有着生肌愈骨、重造經脈的神效,但她腹中那
枚血蛁陽丹正迅速改變女郎的身體,過去許多悟不通、做不到的關隘,忽然都有
了簡單而直白的答案。
「的确有人。」蘇合熏小口小口吃着,低聲道:「耳目難察,但我能感覺。
你同她說話時,那人就伏在洞裏觀望。」陽丹發生效用的影響,亦體現于她暴增
數倍的五感,更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靈覺,近于碧火功的先天胎息,及遠或不如耿
照,纖敏卻有過之。
耿照有些佩服。「我的感覺沒那麽清楚,可能是分神說話的緣故。」借着送
食物入口時遮住嘴唇,低道:「……走了麽?」蘇合熏與他默契絕佳,低頭邊吃,
指尖蘸油,在籠底寫了「還在」二字,片刻又加一行:「正看着你。」
他背脊有些發寒,低頭見食物少了一半,忽疑心起這一切不過是她聲東擊西
的伎倆,跟着狼吞虎咽。「喂,那人走了。」蘇合熏連說幾次,他都置之不理,
加緊消滅所剩不多的水煮肉,女郎果斷放棄,積極投入清剿行列。
「昨天聽到的——」風卷雲殘之後,她按了按嘴角,才剛起個頭,難得這回
是耿照打斷了她。
「那個先不忙。」
少年憑欄遠眺,犀利的目光彷佛穿透洞隧幽影,攫住:現而隠的神秘身形,
忽然轉頭一笑,露出雪白齊整的牙齒。「我想……先會會這個不露面的『高人』,
你看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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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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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六四折 故人長别,此番曾夢姥姥再回到天宮頂層,已是兩日後的事。
老婦人神色略顯疲憊,衣發卻精潔齊整,身上的服履都是她過往慣穿的,倒
是自冷爐谷陷落以來,最華美有度的一次。黃纓隻瞥一眼,心中便有計較:「看
來耿照說得沒錯,老虔婆被送回了北山石窟,才能換回自己的衣裳。石窟中另有
他人,至少也得有個梳頭發的。」
盈幼玉驚喜交迸,懸着的一顆心終于落了地,雖有滿腹疑惑,見老婦人薄有
倦容,沒敢惹她發怒,隻喊了聲「姥姥」,小手交握,乖乖退到一旁。蚳狩雲似
有些心神不屬,皺起疏眉,在桌畔坐得片刻,茶都沒喝,忽道:「去給我打盆熱
水來,我要沐浴。」卻是對黃纓所說。
日前鬼先生現身之後,占據隔鄰的諸鳳崎已被「請」下樓去,整片樓層隻盈
幼玉住着,堪稱是最廣衾豪奢的囚室。「所以姥姥肯定沒事。」黃纓見她急如熱
鍋上的螞蟻,生怕她一沒忍住,幹出找鬼先生拚命之類的蠢事,随口分析:「喏,
他要和姥姥談崩了,一翻兩瞪眼,何必冒着招惹那『鳳爺』不快的險,硬弄他下
樓去?依我看哪,這是對姑娘的禮遇,表示他給姥姥穩住啦,要讨她老人家歡喜,
自然對姑娘客客氣氣的。今天的菜都比昨兒好哩。」
盈幼玉一聽,覺得挺有道理。那諸鳳崎嗜色殘忍、目無餘子,連自封門主的
鬼先生平日都對他敬重有加,要他撤出聚衆淫樂的地盤,怎麽想也不是件容易的
事,這兩天不僅沒見諸鳳崎,似乎連谷中豪士都少了大半,白日裏憑欄遠眺,幾
不見有男子走動,彷佛回到昔日景況,更加佐證了黃纓所說。她略放下了心,蓦
地一凜,斜瞟着撫颔沉吟的圓臉少女。
「你這村姑挺聰明的嘛。」
黃纓心念微動,故意裝出得意洋洋的樣子,傻笑道:「是罷?我媽也這麽說。
這道理多明白呀,我老家那兒,下蛋的母雞同配種的公豬非但不能宰,連食料都
喂最好的。我們還沒有小米吃呢,全得留給蛋雞。」
被比作母雞種豬,盈幼玉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好拿這事修理她,随便找個借
口擰她耳朵,整得大奶妹雪雪呼痛,忙不叠地告饒。就這樣,她每日焦灼難耐時,
黃纓總能三言兩語間安撫下來,幸而沒出什麽亂子。
自那老虔婆進門,黃纓始終打醒十二分精神,聽她吩咐,連忙卷起袖管提來
熱水,服侍蚳狩雲入浴。既然整層樓都給她們師徒倆包了,自毋須擠旮旯兒似的
窩在同一間房裏,隔起屛風解衣之類。
黃纓在樓層另一頭的房間裏布好熱水澡盆,才請蚳狩雲過去。盈幼玉總不好
跟着,而蚳狩雲始終蹙眉長考,心頭似乎轉着大事,直到推門而出,兩人都沒能
說上話。
被選作浴間的,是一間以交錯的镂花扇隔成兩室的寬敞房間,朝外的一邊兩
面挑空,外設欄杆,拉開垂簾似的長狹琉璃門片,便是現成的陽台;理想的洗浴
場所自是裏面那一邊。黃纓刻意将隔扇前的厚絨布幔拉上,省得灌風。
蚳狩雲一把年紀了,倘若可以,黃纓一點兒也不想看她赤身裸體。沒想到老
婦人保養得相當不錯,肌膚白皙光滑,并無明顯的皺斂;身段雖不比少女凸腴凹
緊,與黃纓想象裏的松弛塌陷亦有天壤之别,單看背影,說是四十出頭的中年婦
人盡也使得,可見養尊處優。
她褪了衣衫浸入水中,熱水漫過肩頸的刹那間,終于從思臆間被喚回了現實,
忍不住輕聲呻吟,舒服得閉上眼睛,倚靠桶緣。黃纓極是乖覺,見狀趕緊洗淨了
雙手,笑道:「姥姥,我幫你程程胳膊可好?」老婦人閉目哼道:「你會麽?」
「我以前在家裏,經常幫我姥姥捏的。姥姥都誇我捏得好。」少女笑嘻嘻道。
「那好,你且試試。」
黃纓卷高袖管,跪在桶邊,白嫩嫩的小手伸進水裏,不輕不重地捏着老婦人
的肩膀。蚳狩雲閉目蹙眉,片刻才道:「你這捏法兒對男人可以,對姥姥不行。
使點勁兒。」
黃纓心裏問候了她家裏人幾百遍,面上卻笑咪咪道:「好。姥姥肩膀好硬呢,
定是這幾日太累啦。」蚳狩雲喃喃道:「許久沒這麽認真打了,武功竟擱下了這
麽多。老啦,不中用。」
「姥姥說啥呢,單看背影,您比膳房大娘還年輕三十多歲。」
連蚳狩雲都忍俊不住,噗哧一聲,輕聲哼笑:「那豈不是才十八?嘴皮!」
兩人随意聊着,氣氛意外地融洽。言談之間,黃纓不住往桶裏添熱水,連說幾個
笑話逗樂老婦人,指尖沾了點胰良沫子,在桶緣内側的不起眼處,寫下「五月初
七桃花塢」幾個歪扭小字。
蚳狩雲聽得細微的良滑唧響,睜眼瞧見,笑容微凝,仍閑适地半倚半躺,信
手抹去。黃纓會意,接着寫「耿叫我來」,蚳狩雲藉掬水沖淋澆去字迹,笑道:
「你方才說家裏還有姥姥,她身子骨還好不?」
黃纓笑道:「好得很,能跑能跳的,雙手還能提水砍柴,硬朗得緊。」
蚳狩雲連連點頭。「多大年紀了?古人說六十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你姥姥
是耳順知年呢,還是七十了?」
黃纓心想:「她是問我耿照能否行動自如,還是隻能靠我口耳傳話。」這點
連她自己也不能肯定,隻得憨憨一笑,随機應變:「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小時候
每年都聽她說八十啦,到我長大離家,姥姥還是說八十。」兩人都笑起來。黃纓
趁前仰後俯的當兒,斷續在桶緣寫下「龍皇祭殿」四字,這是耿照要她務必帶到
的、唯一的一條線報,隻說姥姥一看就能明白,爲她的安全着想,她知道的越少
越好。
蚳狩雲笑得十分酣暢,片刻才收了笑聲,回頭捏捏她白皙柔嫩的圓臉蛋,微
笑道:「你真是個好孩子。往後若有機會,讓你回家鄉探望你姥姥。」黃纓開心
道:「好啊好啊,多謝姥姥。」又寫了幾個字。
一老一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半天,蚳狩雲似是心情大好,伸了伸懶腰,起
身道:「頭有點暈,你這丫頭手腳太勤,水還熱着哩!不洗了,穿衣罷。」黃纓
乖巧道:「是,姥姥。」取巾帕爲她抹幹身子,兩人相扶着移往披衣轅架,于屛
風内穿戴齊整,屛風隙間,但見黃纓手裏攢着一抹金燦燦的銳芒回映,卻是一枚
末端尖利的金钗。
蚳狩雲始終背向她,渾然不覺,腳下忽一踉跄,差點坐倒,趕緊攀住衣架子,
似乎真被熱水浸得暈乎,立足不穩;黃纓眯起杏眸,眼縫中迸出殺氣,手夾金钗,
冷不防朝蚳狩雲頸椎處撗落!
危急之際,少女「啊」的一聲,握住右腕,金钗铿然墜地,扶着衣架的華服
老婦人還等着暈眩過去,半晌才蹙眉回頭:「怎麽啦?」黃纓勉強一笑,拾起金
钗遞去:「姥姥,給您簪上。」蚳狩雲搖頭:「不簪啦,費事。咱們回去罷。」
黃纓攙着她推門而出,腳步聲慢慢往廊底行去。
隔着數重镂花門塥、照準黃纓露出屛風的幼細皓腕,彈出一縷指風之人,本
欲掠上橫梁,追着二人而去,忽聽身後一人緩緩道:「我一直覺得是你,并沒有
什麽根據,不過是直覺罷了。沒想到真是你。」
女郎一襲旅裝,白紗裙、束柳腰,分明是輕便利落的裝束,穿在她身上卻有
種難以言喻的女人味。在這座遍鋪紫檀、木色深沉的建築物内部,她一身明淨如
雪的打扮是如何瞞過無數耳目,來無形影,去無蹤迹,亦極耐人尋味。
她俏臉微沉,方知被人無聲無息來到背後,居然是這般滋味,這可不是件舒
心寫意的事,然而轉過頭時,那張豔極無雙的美麗容顔卻是似笑非笑,抿着一抹
促狹戲谑、但又奪人心魄的姣美唇勾,輕啓檀口,怡然道:「逗你玩兒呢,這便
生氣啦?雞腸小肚的小男人!」
關于兩人重逢的畫面,耿照在心中揣摩過無數次,萬萬沒想到會是這般景況,
忽覺「造化弄人」這四字,果然半點也沒有錯,歎道:「我沒生氣,明姑娘。在
阿蘭山上,你又幫了我一回,我欠你的,早已算不清啦。」
來人正是明棧雪。
她明眸滴溜溜一轉,輕輕拍了一下門棂,恍然道:「原來是陷阱。你同那個
古靈精怪的丫頭片子串通好了,故意演出戲來誘我出手,是也不是?」雖笑語盈
盈,口氣裏卻不無氣惱,隻不知是惱耿照誤打誤撞,抑或自己太過大意,居然被
如此簡單的把戲所欺。
若在往昔,耿照興許會爲欺瞞她而感到歉咎,然而,在曆經身殘、拷打、無
力回天等磨砺後,心境卻在一夕間有了極大的變化。世間公道,須以勢爲之,沒
有力量的正義,不過是誇誇其談,徒惹惡徒讪笑罷了;伸張公理,得先牢牢掌握
對自己有利的态勢,才有機會讓别人聽自己說話。
——得勢進取、造勢奪人,有什麽好歉咎的!
況且,此計能釣着明棧雪,本就怪不了别人。
「若非你堅持除掉姥姥,還不欲假他人之手,」耿照定定望着她,笑道:
「此計于你毫無意義。我隻能繼續猜測是誰躲在阿纓背後,偷偷保護她、不讓發
覺,而拿這位神出鬼沒的『高人』一點辦法也沒有,畢竟她武功高我太多,又比
我聰明一百倍不止。」
他畢竟是誇贊了自己,明棧雪不由噗哧一笑,芳心可可,霎時宛若春花開綻、
冰雪消融,說不出的明媚動人,嬌嬌地瞪他一眼,暈紅雙頰:「跟誰學得這般油
腔滑調?沒點兒老實!」
耿照本想先拿老胡頂一頂,多少也有個交代,見她并不是真的在意,這才打
消了念頭。他自發現黃纓背後有人,再參照蚳狩雲所說,除不知以何計拉攏黑蜘
蛛的鬼先生,若還有人能進出冷爐谷,明棧雪始終是嫌疑最大的——她帶走的
《天羅經》之中,藏有天羅香與黑蜘蛛的誓書譯本,這份譯本不知何故,竟具有
讓黑蜘蛛指引路徑、放行出谷的效力,明棧雪當年能逃離冷爐谷,蓋因得到了這
個極有力的秘密情報,而姥姥并不以爲她能知曉。姥姥言談間雖刻意模糊閃爍,
未曾實指,但在耿照聽來約莫如是。
這也是姥姥亟欲追回《天羅經》的真正原因。
想通這一節,要引出明姑娘來,就簡單多了。
耿照試圖從她眼裏看出昔日在蓮覺寺的影子,但不知爲何,對她的過去了解
越多,他越覺得真實的明姑娘其實是另一個人,并非印象中那嬌俏可喜、風姿誘
人的美麗大姊姊,總是機鋒敏捷,和自己開着無傷大雅的玩笑。
「你和姥姥……和天羅香的仇怨,當真深到如許境地?」他凝視她,忍不住
歎息。「到了這時,你仍想着要除掉姥姥。」
「我早該在蓮覺寺就得手啦,隻差了一點兒。」她滿不在乎地聳肩,彷佛說
的是蕩秋千、剪窗花,做做乞巧之類的事。「不知是她運氣太好,還是我運氣太
壞。我故意留下形迹,教她們一路追來寺裏,踏入預先布置的陷阱當中。可惜我
倆多年未見,我忘了她習于犧牲他人,決計不肯犯險,總叫豢養的傻丫頭打頭陣,
最猛烈的一擊隻死了她的替身。」
蚳狩雲從未向他描述過蓮覺寺大戰的細節,似是顧及他與明棧雪之間的情誼
所緻。明棧雪見他眸中殊無笑意,收斂戲谑之色,微微一笑,柔聲道:「我不是
故意撇下你的。我本想與天羅香做個了斷,再回去尋你,沒想功敗垂成,不僅走
脫了姥姥,我自個兒也受了傷,難以自保,回去恐将連累你,權衡輕重,才先離
寺避避風頭。
「待我養好傷,返回蓮覺寺尋你時,你已離開啦。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
聽到你的下落,當時你受慕容柔賞識,青雲直上,好不威風,聽說還娶了老婆…
…我不好現身與你相見,一直悄悄跟在附近,直到論法大會上,你分别與三乘代
表決鬥那時。」
耿照這才發現,自己對她當日不告而别的事,始終耿耿于懷,彷佛……被親
人遺棄了似的;越是親近之人這麽做,受的傷越深。他試圖以戲谑滑稽的言語開
場,其實是本能地抗拒這種軟弱的感覺。
然而,明棧雪不待他質問,便自行提将出來,這種坦蕩直率的方式使他無法
生氣。況且還有别的事情得趕快解釋清楚。
「她……寶寶錦兒不是……」他面頰微紅,猛抓後腦杓:「我們不是真的成
親了,是爲了要向她三位師父……才扯了謊……唉,總之不是外頭傳得那樣。」
明棧雪不懷好意地眄着他,神情似笑非笑。
「原來是這樣。下回那女子再纏着你,我便跳出來打折她的腿子,替你趕走
她好了,你這麽煩惱,我瞧着也心疼。好在我武功挺不錯的,是不是?」
耿照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一愣回神,趕緊搖手。「别……千萬别!她……寶
寶錦兒不是……哎,我和她是這個……但又不是你想的那個——」見明棧雪「噗」
的一聲笑得直打跌,面色一沉:「你早就知道了,對罷?你是成心的。」
「哎唷,肚子好疼……」
她斜坐在榻上輕揉腹間,無一絲餘贅的平坦小腹即使坐着,仍是削如絕壁,
線條末端沒于裙布腿凹,耿照依稀想起她腿心裏那隻白膩飽滿的玉蛤,不由得有
些心猿意馬。「人家好久沒逗你了嘛!狎戲一下不行麽?」
明棧雪伸手抹去眼角的淚花,笑道:「放心罷,我決計不動你媳婦兒,個個
都是。你瞧,連你那大胸脯的小紅顔知己,我不也照顧得好好的?要不憑她,冷
爐谷陷落當晚,小白豬早給人宰了下肚,一吃再吃。你别瞧她貌不驚人的,多少
隻眼睛盯着她的奶脯屁股?」
耿照聽到「個個都是」時,面頰發熱,沒敢接口,顯然這段日子明棧雪在越
浦左近盤桓,自己與寶寶錦兒、弦子、橫疏影主仆,甚或與媚兒的親密情狀,明
姑娘沒少瞧了去,表示她确實關心着他,隻不知在窺看他與其他女子纏綿之時,
存着何種心思;思慮至此,不覺有些癡了。
她輕歎道:「你果然在怪我,是不是?怨我在天宮沒及時出手,救你脫險,
白受了那些零碎苦頭。」
耿照回過神來,不禁啞然失笑,搖了搖頭,正色道:「你再厲害,終不能一
人打倒近百名魯漢子,況且金環谷除鬼先生之外,還有幾名厲害的高手,你若貿
然現身,望天葬又多囚一人而已。」神色和緩許多。
明棧雪端詳他片刻,忽然笑起來。
「你要肯罵我幾句,說不定我便少難受些。」一瞥他袖底右腕,喃喃道:
「我分明見得……看來你之奇遇,不亞于嶽宸風啊!」
「我殺了嶽宸風。」耿照低聲道:「雖不能說是爲你,但我見他傷重垂死、
墜入江中時,心底是想到你的,總覺得替明姑娘出了口惡氣。那厮此後,再也不
能威脅你,威脅世上任何人了。」
明棧雪與嶽宸風堪稱宿命之敵,兩人系出同源,實力相當,雙修而得的功體
更是渾如一身,毫無扞格;任一人得到對方的玄功内丹,即能突破境界,跻身當
世頂尖高手之林。是以兩人總有意無意相互追逐,一面小心提防,以免淪于對方
之口,一旦逮到機會下手,又決計不會放過。
她傷愈之後,除了打聽耿照,自也沒落了嶽宸風。怪的是:從耿照受慕容柔
重用起,嶽宸風宛若消失一般,非惟将軍側近不見形影,連五絕莊也找不到人,
他的弟子們偏偏又像沒事人似的,依舊效力于鎮東将軍,事事都透着一股不尋常。
市井之間各種流言飛竄,有說嶽宸風閉關修練,也有人言之鑿鑿地說看到他
襲擊将軍車隊,辟谷升仙說、行刺皇帝以助慕容篡立說……等更是各有擁趸,衆
口悠悠,莫衷一是。
明棧雪始終戒愼小心,畢竟隐于暗處的敵人,要比在明處難提防得多,卻沒
想到是耿照殺了他。
「當然不是我一人辦到的。」耿照沒想瞞她,實話實說。「我的計畫雖漏洞
百出,靠着許多人的犧牲幫助,終爲世上除了大害。」
明棧雪眯起杏眸凝着他,忽覺有些陌生,明明形容未變,還是那個結實精壯
的黑黝模樣,但他眸裏的光芒、渾身散發的沉穩……一切都和過去不一樣了。在
蓮覺寺密室裏與她缱绻纏綿、抵死交歡的質樸少年,像白紙一樣,總是聽她話、
仰望着她,當她是世間至善至美的那個人已一去不返。她思量着該将他放在心裏
的哪個新位置上,又該依據什麽——或許就從這個簡單卻有效的小算計,以及他
已能無聲無息來到她身後開始。
耿照捕捉到她眸底那一抹微妙的變化,卻無法明白改變了什麽。他有另一件
重要的事亟需求證。
「明姑娘,這事我想了很久,非問問你不可。」他眸光一銳,緩緩說道「我
帶下山的那口赤眼刀呢?你藏到哪兒了?」
明棧雪狡黠一笑,黑白分明的美麗瞳眸滴溜溜一轉,歪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
怡然道:「你自個兒帶的物事,怎問我要來?你瞧我這樣,像是藏了把刀子在身
上麽?」說着輕輕巧巧轉了一圈,旅裝裙布裹出的長腿翹臀一覽無遺,撩人心魄。
耿照平生所識女子,明棧雪的身量非是最高,雙腿也不是最修長,胸乳更非
最雄偉巨碩,甚至五官分别比較,都能找到更美的,然而合在一塊兒,世上卻幾
無較此姝更完美協調的組合,加上她那世所罕有的機敏聰慧,才能得出這樣的一
名尤物來。
他幾乎忘了她的魅力根本毋須裸裎胴體,以皮相示人,甚至毋須迎合讨好、
勾魂使媚,看她穿衣搭配,聽她妙語揶揄,乃至無心流露的一個俏皮神情,或者
含嗔薄怒,便足以教人傾倒。
而明姑娘深深明白這一點。當她施展魅力的瞬息間,耿照長久以來的懷疑與
推論終于得到了一槌定音的确證。他抱持的最後一點僥幸企盼煙消霧散,在心底
歎了一口氣。
「那日,将軍命人當堂斷鎖,開匣驗刀,其中所貯,乃修玉善修老爺子的明
月環。這刀是渡過赤水,臨别之前,阿傻交我防身的;我最後見着這口明月環,
是在破廟裏的篝火邊,你我初見面時。明姑娘制住了我,将我藏在佛龛之後,從
此我便沒再見過明月環,直到将軍跟前。」
「羞羞羞,忒記仇。」明棧雪笑意盈盈,伸出幼嫩的尾指,輕刮面頰羞他,
彷佛遭受指控的是另一個人。
耿照不閃不避,直勾勾望着她,無一絲羞赧尴尬,遑論枰然。
一開始,我以爲是嶽宸風掉的包。我丢了琴匣和明月環,後來将琴匣呈給将
軍的是嶽宸風,兩物在他手裏的時間最長,按說他的嫌疑最大,懷疑是嶽宸風動
了手腳,似乎合情合理。「
「是啊,但後來,你怎又不覺得是他了?」她手托香腮,饒富興緻。
「因爲赤眼并不是在五絕莊裏被調換的,失卻赤眼,于嶽宸風毫無益處,反
見疑于将軍,殊爲不智。」耿照正色道:「在破廟的那段時間,現場有另一人曾
離開我的視線,足以暗中掉包。明姑娘難道不覺得,這人要比嶽宸風可疑得多了?」
明棧雪嘻嘻一笑,挑着柳眉煞有介事地颔首。
「是挺可疑的。如果這人,适巧又是個精通剪绺開鎖、梁上夜行的獨腳盜,
那就更可疑啦,是不?」
她倆在蓮覺寺時,明棧雪曾說過剪绺活兒的笑話,耿照迄今依然深深記得她
的動人笑語,明姑娘自己顯然也沒忘;再加上她經常在寺中偷衣裳食水,如入無
人之境,這話看似将嫌疑往自己身上攬,實則是陷阱,專捕見獵心喜的冒失鬼。
開鎖是個精細活兒,尤其出自白日流影城這等鑄煉名家之鎖,外表雖與坊間
慣見沒什麽兩樣,其中構造卻不可同日而語。如老胡受過明師指點,痛下過幾年
苦功鑽研,若無稱手的工具,要在短時間内打開一枚設計精巧的鎖頭,也絕非易
事。
明棧雪故意将話頭往此處一帶,就是要引他說出「隻你有機會和足夠的時間
開鎖」。即使明棧雪精于此道,工具、時間、熟練度……等萬事具備,光以耿照
先前的陳述,便足以推翻開鎖的可能性——被鑰匙以外的工具強行打開的鎖頭,
不可避免将留下刮橇的痕迹。
若匣上之鎖在被将軍下令削斷以前,是完好如新、鎖孔未有新刮撬痕,代表
它隻被鑰匙開啓過,而非撬鎖的彎角長針。
這個可能性,耿照也早已考慮在内。事實上,那兩截斷鎖在被慕容以證據的
名義、暫時收入越浦刑卷庫房保,管以前,耿照曾仔細檢査過,的确沒有強行撬
動的迹象。
「要掉包匣中的赤眼刀,毋須具備開鎖技藝。」耿照氣定神閑,娓娓道:
「這個答案,竟是嶽宸風教我想明白的。沒有鑰匙的情況下,你怎麽把鎖上的琴
匣打開,調換内容後再重新鎖起?很簡單,隻要同嶽宸風一樣,勁貫利刃,一刀
斷鎖,将匣中物掉包後,再拿出一枚新的鎖頭鎖上,琴匣就完全是密閉的了,匣
上之鎖,決計無有被強行撬動的痕迹。」
倘若橫疏影用于匣外的,是镌有獨孤天威之家徽、或流影城鑄煉房字号的特
制鎖頭,這法子便萬萬行不通。然而,耿照送刀乃是機密任務,爲防消息一漏,
黑白兩道全力搜索,她特别選了枚外表普通構造嚴密的結實鎖頭,與日常所見沒
什麽不同,明棧雪的行囊裏剛好有一枚相似的,她以随身小匕斷開原鎖,便拿這
枚挂上充數。
那柄專門對付天羅絲的裁絲匕,後來如此輕易斷折,蓋因明棧雪以之削斷摻
了玄鐵的特制鎖頭,匕身已受暗創,承受力大大減弱之故。
明棧雪低垂彎睫,靜靜聽完,忍不住笑了起來。「無論你信或不信,我一直
都相信你能看破這個簡單的小把戲,你果然沒讓我失望。」
耿照微蹙着眉,盡量讓自己的口氣聽來沒那麽嚴峻,肅然問道:「你……你
爲什麽這樣做?」明棧雪聳肩一笑,眨眼道:「這個道理,嶽宸風一早也說過了。
他說:『寶物奇珍,過目不取,不是你的作風。』你背的東西値得嶽宸風深夜追
蹤,我怎麽可能放過?那時我又不認識你。」
她承認得這麽直接坦率,耿照一肚子的不滿不僅頓失矢的,說出來還顯得挺
無聊似的,連自己都覺得雞腸小肚,反而開不了口,張着嘴巴有些愣,末了都成
了搖頭苦笑。「我們在蓮覺寺……待了忒久,你怎……怎麽不同我說?」隻剩這
點他無法釋懷。
明棧雪似是想到了什麽,明豔無俦的瓜子臉蛋忽然一紅,瞬間流露的羞赧無
比動人,就連急急收斂的模樣都想讓人抱住她親上一口,彷佛這才是她不輕易示
人的真性情。她定了定神,柔聲道:「你還記不記得,在蓮覺寺的谷倉裏,你…
…你要了我的那一次?」
耿照臉一紅,讷讷點頭,蓦覺空氣有些灼熱,難以喘息。她火熱的胴體、欲
拒還迎的熱情,以及那一夜的狂亂荒唐……他一生都無法忘懷。明棧雪卻非故意
提起那段旖旎風情來誘惑他,她認真說事的表情耿照非常熟悉,在這種時候若還
想狎戲調情,是會挨明姑娘白眼的——即使那模樣也美得教人驚心動魄。
「我打開琴匣時,便已中了毒。」她正色道:「在幹草堆裏,若非苦苦壓抑
的淫毒已到了爆發邊緣,當時身不由己,意亂情迷,哪怕我受傷再重,也決計不
能教你這壞小子得了便宜。」
耿照臉紅耳熱,然而心底又有一絲怅然:「原來明姑娘與我……是因爲妖刀
赤眼的『牽腸絲』藥力,并不是真的歡喜我。」明棧雪看透他的糾結,紅着臉蛋
輕聲道:「就算是赤眼淫毒,我……我也不是哪個男人都好的。我那時并……并
不讨厭你。」
耿照心頭一動,忍不住伸臂,去摟她窄窄的柳腰。
明棧雪嘻嘻一笑,蓮足錯落,輕點跳轉,勝似兔躍羚蹬,臀擺腰擰之間,如
穿花蝴蝶般與他交換了位置,逃到欄杆畔,撫着紅撲撲的臉蛋,飽滿的胸脯起伏,
吃吃笑道:「你這個壞小子!想什麽下流的事?走開!」但「走開」兩字非但不
似冷水澆頭,反是難以言喻的誘惑。耿照畢竟已非莽撞的毛頭小子,這股異樣的
評然反成警訊,以極大的定力克制住撲上前的沖動,背倚門扇,有意無意地封住
了明棧雪的出路。
明棧雪似無所覺,咬唇籲籲細喘,彷佛又回到那靜谧的木造禅堂裏追逐嬉戲、
抵死纏綿,彼此依靠相孺以沫的時光,很享受這異樣的暧昧似的,片刻才輕聲道:
「不隻我,你當時也中了毒。這藥對女子特别厲害,但于男子也非全無影響,我
當時雖未能細究如斯,也明白那柄刀對你我有害無益。它一直被擱在那間破廟梁
上,直到我傷愈後才取回,并不是故意騙你。」
這說法與琴魔所授頗有扞格,但指劍奇宮研究受赤眼所害的女子、管刀上的
淫毒叫「牽腸絲」雲雲,亦不過是妖刀亂起的三兩年間,雖有諸多奇才,畢竟時
間有限,情況又格外緊急。
魏無音前輩也說,除了「陽精可解藥力」這點,其他尙有諸多不明處;至于
他老人家何以能夠手持赤眼,與那鹿彥清纏鬥許久,可以想成此毒對男子的影響
或許真遠遜于女子,以琴魔之武功修爲,在生效前便已被護體真氣化去,是以不
覺有異。
「将藥反複塗抹镔鐵上、使之滲入毛孔的秘法,據說古之大匠即有傳落,不
過你那口赤眼妖刀更厲害。」明棧雪悠然道:「鑄造之人,用了一種叫『骨槽鋼』
的鍛造手法,能在镔鐵表面留下無數肉眼難見的細小孔眼,而不影響材質之堅韌,
藥液深深吃進鋼鐵肌理之中,已入其髓,如骨中的蜂巢纟眼,不僅洗不去,就算
扔進水中浸泡,也無法徹底除去藥液;除毀掉之外,别無他法。」
耿照浸淫鑄煉一道已逾十年,替他啓蒙的七叔更是不世出之大匠,能造出絲
毫不遜妖刀的重劍昆吾,但耿照從未聽過什麽「骨槽鋼」。明棧雪雖未必不騙人,
卻沒必要在這點上騙他,耿照聽得滿腹狐疑,忍不住問:「明姑娘,你這是從哪
兒聽來的?我打了這麽多年的鐵,真沒聽過什麽『骨槽鋼』,今兒算是長了見識。」
明姑娘眉宇間微露一絲詫異,然而她見機極快,隻笑了笑說:「這段日子裏,
我躲在廿五間園養傷,偶爾氣悶,也會溜到越浦府尹衙門,梁子同大人不愧是進
士出身,家中府内藏書甚多,我閑來無事翻完了整部《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
其中便有提到骨槽鋼,是蕭谏紙求教于青鋒照的心得彙整,推斷赤眼刀乃采此種
技法冶成。」
他原以爲是何等驚人的失傳絕技,不料二十幾年前青鋒照便知其來曆,聽這
口氣,指不定也能鍛造出這種骨槽鋼來。以七叔之能,要說不懂,委實令耿照難
以服氣。至于明姑娘會挑全越浦最大最美、最豪奢富麗的園林藏匿,隻能說毫不
令人意外,論食精寝适、藥材齊備,何處更甚于此?況且慕容柔與梁子同并非一
路,平日相敬如冰,其麾下嶽宸風出入廿五間園的可能性,直是微乎其微。
耿照一想到梁大人被抄之前,府中說不定也鬧起了狐仙,不由莞爾,僅餘的
一絲不忿也随之煙消雲散。眼下,便隻剩一個非問不可的問題。
「明姑娘,妖刀赤眼現在何處?」
這個問題牽連重大。以赤眼的異能,毋須刀屍,放着不管也能釀成巨災,按
明姑娘所說,她傷愈後即取回藏刀,迄今未見赤眼爲禍,應歸功于她保管妥适,
未曾現世成災。
誰知明棧雪的回答卻大出他的意料。
「我給人啦。」她嫣然一笑,似覺此事理所當然,沒什麽大不了的。「爲了
答謝救我一命的人,他既開口要了,我也隻能給他不是?」
以她的個性,就算用不上赤眼,決計不會輕易送人。況且此物于女子有大害,
不爲世上婦女着想,也該防着被拿來對付自己……明棧雪讓出妖刀赤眼,怕無關
意願,而是不得不然。
得赤眼之人,并未倚之爲非作歹,取刀的目的自然隻有一個——繞了半天,
終于又回到七玄大會。「明姑娘,你此番入谷,除了針對姥姥外,對昔日師門淪
于匪徒之手,教門破敗、道統危殆,難道不覺痛心麽?」
明棧雪「噗哧」一聲,嬌媚地瞪他一眼,努努小嘴道:「你不隻長大了,心
思也學壞啦。你想讓我幫你對付鬼先生,是不?」耿照笑道:「能得明姑娘臂助,
勝師百萬啊!」
「嘴貧!」女郎笑啐一口,輕舒柳腰,嬌慵無那。「你别忘了,敵人的敵人,
便是朋友。狐異門的餘孽攻破冷爐谷,我還嫌他們溫呑無能,連殺人放火、奸淫
擄掠也不會,教他們都來不及啦,何必把朋友變成敵人?」
耿照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明姑娘這話,有兩處不對。第一,你決計不是他們的朋友,一旦行蹤暴露,
鬼先生不會問你與天羅香恩怨幾何,如孟代使那樣,才是他們理想中對明姑娘的
處置。他們有無能耐是一回事,用心若此,明姑娘不會想交這樣的朋友。」
明棧雪聽得嘴角微揚,似笑非笑,彷佛很享受這種「我的男人真不錯」的豐
收愉慶之感,雖一個字沒說,眼裏那種既滿意又欣喜、偏偏又極力忍着,不教洩
露心思的模樣,讓耿照打心底覺得她可愛極了。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确定她倆
不會是敵人。
他定了定神,續道:「鬼先生的目标是混一七玄,所有能提供助力的人,他
都不惜代價威脅籠絡,納于麾下。明姑娘做不了其部屬,可姥姥未必,橫豎冷爐
谷已陷于敵手,不從則淪爲階下囚;選擇合作,便是新主的側近軍師,真能一統
七玄的話,所得還在死守天羅香一脈之上。該怎麽選擇,答案昭然若揭。
「要這樣的話,鬼先生和姥姥便是一邊的了,明姑娘不止要對付天羅香,還
得面對至少包括狐異門在内、甚至更多的同盟勢力,其中優劣,毋須我多費唇舌。
唯有天羅香歸天羅香、狐異門歸狐異門,明姑娘才不用面對最多的敵人;助我瓦
解鬼先生的陰謀計畫,對你的複仇最有利——」話還沒說完,忽然香風襲面,她
輕軟的身子已撲上胸膛,兩瓣柔軟溫熱的櫻唇堵住了他的嘴,吻得他心魂欲醉。
他不知在心底想象過多少次,兩人的重逢會是什麽景況;屆時,橫亘在他們
之間的那些——妖刀赤眼、阿傻、天羅香的恩怨情仇——又将會如何地改變彼此
的關系……
明棧雪卻再一次令他措手不及。她的吐息是如此香甜,濕熱的嘴唇混合了熱
情與優雅,同時散發出一絲危險氣息,像是要誘人深入禁忌。但這個吻是真誠的,
他二人四唇貼合,忘情吸吮着、需索着彼此,毫無保留……
耿照終于卸下防備,伸手去摟她結實苗條的腰肢,明棧雪卻推着他的胸膛微
向後仰,柔軟細膩的唇片脫開他的渴求,舌尖淘氣地在他下唇外一舐,勾出一抹
晶瑩液絲。
少年被她推得碰上門扉,明棧雪咯咯笑着躲開他的環抱,柳腰一擰,借力扭
入門中,點足飄退。耿照這才回神,不禁大悔:「糟糕,這便教她逃了去!」然
而梁柱廊庑之間,天下何人快得過她?麗影一晃,佳人已無聲無息飄出門橘,連
衣影都看不清。
耿照便有她快,自忖無這般靜悄,唯恐驚動鬼先生黑蜘蛛,斷了攔截的念頭,
忽一縷語絲鑽入耳裏,卻是佳人喁喁,巧笑倩兮:「說得極好,賞你點甜頭吃!
我問你:若我與天羅香隻存一方,你要幫誰?」以「傳音入密」與他對話,向是
明棧雪的拿手好戲。
這問題耿照想過千百回,并無良解,答案卻是早就備好的。
「我要知你爲何非毀掉天羅香不可,才能決定是不是幫你。」他此際武功内
力均不同凡響,但「傳音入密」是極高深的技藝,不能無師自通,隻得硬着頭皮
追出廊間,依靈覺一路循聲,壓低嗓音喊道。
明棧雪靜默片刻,耿照幾以爲追丢,待傳音再起,已在另一頭,無論沿梯上
或下,都是轉瞬無蹤的收場。「你連這個問題,都答到我心坎裏了,看來是不能
不幫啦。」餘音悠悠一歎,忽促狹似的嬌笑起來:「你若猜到要來哪裏找我,我
便源源本本說與你聽!」
◇◇◇
三天轉眼即過,倏忽便至七玄大會之期。
胡彥之起了個大早,先從天水當鋪的後牆翻入院中,無聲無息來到十九娘房
門前。糊紙窗後并無燈影,但與輕勻細鼾不同的低促呼吸,清楚告訴老胡榻上麗
人非但無眠,心頭正自亂着,不知從何時一直睜眼直到現在。
「我不能同你說話,無論說什麽都是背叛。我不是叛徒。」十九娘嬌糯的黏
膩鼻音透出紙門,比往常都要悶沉,一如還未全亮的郁藍天幕。「我希望你記着,
不管你要做什麽,都别忘了你們是手足,是骨肉栢連的親兄弟,他不是你的敵人。」
胡彥之明白她的難處,沒有說話,悄悄離開了門廊。
沒能說動漱玉節,利用五帝窟與遊屍門結盟抵制狐異門的構想,已行不通,
胡彥之特别求見青面神,希望遊屍門果斷放棄蹚這趟渾水;少一派随之起舞,對
鬼先生的「大計」本身就是種妨礙。
「遊屍門早已退出江湖,我等本無意參加。」匿于甕中的大長老,直接以心
識透入老胡顱中,表達了遊屍門的立場。
「我很敬佩你,胡大爺。」送他出門之時,符赤錦對他如是說。「隻消你說
一聲,我倒想走一趟,瞧這撈什子大會變什麽花樣。」
胡彥之隻聳肩一笑。「我兄弟不會讓你去的。」
「他會跟你一起去。」符赤錦笑着,直視前方的眸光出乎意料地堅定果敢:
「你敢說不是我一刀插死你。講話還有沒有良心啊。」
「我真沒想到會跟你說這樣的話。」老胡摸摸下巴,神色不無感慨。「等我
回來,再找你們吃酒。如果你們還沒走的話。」
「再歇幾日罷,小師父身子還沒全好。」
胡彥之想起那抹白皙腴麗、婀娜動人的紫色衣影,不知怎的便微笑起來。直
到行出大門,他和符赤錦都沒再開口說話。
昨日他打發陳三五回鄲州,出城前還在不文居吃了頓餞别酒。陳三五從天水
當鋪贖回的,活脫脫一口狹棺,長近八尺,比成人還髙,寬卻僅尺許丄筒度更薄,
竟不到半尺。忒扁窄的玩意還附繋麻繩的闆車,據說是爲了便于攜行。
「奶奶的!你就拖這棺材從鄲州來越浦?」餞别宴上,老胡仗着酒意,指着
他的鼻子:「莫……莫名其妙!有人長這麽細長麽?那要切成了魚脍,才一排排
疊他媽進去!娘的,一說又餓了,小二,來盤鯉魚脍!」鄰桌正吃着魚脍的客人
面色鐵青,有一個還悄悄跑去茅廁吐了。
「這……不是棺材!哪……哪有這種棺材?」陳三五喝得舌頭都大了,滿臉
不忿,右掌如五爪金龍般一标,空手插起一隻滾燙的蔥油雞,鄭重拿到胡大爺面
前:「人……人就……就跟這雞一樣,他媽……他媽是圓的!」
老胡逮到語病都樂歪了,嘿嘿嘿地打岔:「到底人是圓的,還他媽是圓的?
你說呀你說呀你說呀!」
「他媽也是人!」陳三五腦筋突然清楚起來:「圓……圓的塞不進箱裏!除
……除非你把它這樣……啪嚓!啪嚓……再……再把它那樣……啪嚓!啪嚓……
然後又啪嚓!啪嚓!啪嚓!這樣……這樣才塞得進去……」隔壁桌的小孩「哇」
的一聲哭起來,正點着葷菜的客人趕緊讓小二劃掉,改點了寶素齋。
最後這頓餞别飯是以大廚操着解牛刀出來趕人作結,倆醉漢不過瘾,跑到府
衙後門并肩撒了泡尿,老胡興緻一來,欲寫反詩,在粉壁留下「慕容柔大咪咪」
的塗鴉,被大批氣急敗壞的衙差追過大半個越浦城,跑到發汗酒醒才甩脫。
至此,心頭挂慮一一放下,該是同兄長好好清一清前帳的時候了。
西去棄兒嶺無有水道,老胡出了城門,撮唇招來策影,一人一騎披星戴月,
将漸升的旭日抛諸腦後,一路往殘剩的夜幕深處行去。「萬姓義莊」雖有建物,
不過孤嶺間一座三合小院,越浦左近說起這四個字,指的是嶺上雜布錯落的大片
孤墳茔壘。
胡彥之悠哉悠哉地越過了義莊,來到萬安擎。
兩日前他來此勘過地形,甚至伏在茅草屋頂,從下午一直盯到夜裏,看看能
否遇上狐異門往來布置的人馬,然而卻一無所獲。這似也合情合理,他若是鬼先
生,要安排七玄首腦循不同路線至無央寺集合,肯定不挑最好踩點的萬安撃;再
者,要徹底疏散居民,實也不易,一不小心便走漏風聲,除非将居民全部——陰
涼的空氣裏,傳來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畜……畜生。)
——畜生!
策影發出獸咆似的呼噜低響,似是感應到周遭的危險氣息。胡彥之強抑狂怒,
輕拍馬頸,低聲道:「我知道了。先别忙。」反手自鞍袋中抽出一柄長劍,又緩
緩抽出另一柄,斜斜垂在雙腿外側。
所經撃中街道,兩側屋影内東一塊、西一塊潑墨似的血漬,卻不見屍體,隻
餘幹皲似的拖曳痕迹,吃入黃土塵沙之間。鬼先生終是清空了萬安撃,無論有着
何種目的,都決計不能被原諒。
——畜生。
胡彥之感覺全身血液沸騰,握劍的雙手微微顫抖,心底似有什麽迸裂開來,
強烈的殺人沖動伴随着熊熊怒火,流遍身體的每一處。
閉上眼睛,彷佛能見前天在這街上戲耍的髒毛孩,衣裳破舊、發面枯黃的婦
女收拾曬幹的菜葉,打零工的男主人拖着疲憊已極的身軀,走過長長的山嶺荒道
返回家中,手裏拎着用蔺草繩子紮成一束新鮮豆皮,煮時摻點毛豆和醬,吃起來
會有肉味兒……那是貧窮卑微、卻從未有片刻放棄的人生,誰可生殺予奪?
身體本能地過濾了血味,胡彥之從風裏嗅出更多。兩旁的屋子都不是空的,
相反,紊亂的呼吸心跳簡直像敲鑼打鼓一樣,向訓練有素的獵人洩盡驚獸的行藏。
策影則對镔鐵、刃器,以及不友善的肅殺之氣異常敏銳,它低沉如雷滾的嘶啡也
預示了這一點。
出乎老胡意料的,是長街盡頭緩緩行來的一條高瘦人影。
爲埋伏不惜清空一村子人,此際露臉,難不成來炫耀的?
來人一身厚繭赭袍,單手負後,袍的左角高高撩起,掖于右脅腰裏,露出袍
底的白褲黑靴,束緊的腰帶上綴玉瑩然,顯非凡品。他生得濃眉壓眼,面目青白,
瘦削的長麻臉上透着一股陰鹜,見胡彥之拍馬行來,冷笑開聲:「我就知你會早
來,特别提前一夜來候,果不其然。」負在身後的右手一抖,铿啷啷地抛落一地
銀芒,宛若蛇迤,回映着獰惡的鈍光。
「爛銀九節鞭!」胡彥之微凜:「西山『九雲龍』?」
那人忽露獰笑:「沒見識!九雲龍算甚?這是雲龍十三——」
胡彥之打斷他。「我沒想知道。幹下這等事,你還要萬兒做甚?連立墓碑也
不配!」
那人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怒極反笑,點頭道:「也好。沒必要遮遮掩掩,該
怎麽便怎麽。」甩鞭空擊爲信,數名錦帶豪士從一旁屋裏綁出一名少女,雖吓得
花容白慘,卻仍緊抿小嘴,瞪大美眸,如貓頭鷹般不住轉動,似好奇又驚恐,總
之反應就不像常人,卻不是翠明端是誰?
「……明端?」胡彥之一凜,夾腿駐馬,揚聲道:「你有沒有怎樣?怎會…
…怎會跑到這兒來?」
那持鞭之人,正是金環谷四大玉帶之一的「雲龍十三」諸鳳琦。
他冷蔑一笑,寒聲道:「這就同胡爺沒幹系了,你且擔心自個兒罷!」蓦地
兩旁房頂齊發聲喊,湧出大批埋伏的人馬,從茅頂拖起黑呼呼的大團物事,挾着
無數草杆,朝胡彥之與策影呼嘯着擲去,層層疊疊、此起彼落,正是以粗索結成
的巨大繩網!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57
標題:
續接上文
.
第百六五折 孤魂野嶺,血海橫流上回在金環谷,策影接應老胡那晚,負責
指揮阻截的是四大玉帶中的「雲風成雨」歲寒深。據說此人出身西鲲别府,武功
深淺不知,但十九娘看上他出謀劃策的能力,引爲智囊,也給了他一條玉帶。金
環谷從一片荒涼山坳,搖身變爲越浦首屈一指的銷金窟,擺平官府、打點地頭,
乃至變着花樣招徕客人,每一步之後都有這人的身影。
「歲先生」平日深居簡出,極罕露面,連諸鳳崎都隻遠遠瞥過一眼,輪値也
僅與人稱「南公」的南浦雲搭檔,非常神秘。當夜胡彥之與策影揚長而去,歲寒
深引爲奇恥大辱,才設計出萬安擎這個陣型來。
七八張結實的繩網罩落,策影巨蹄一蹬,閃電竄前,足足飙出一個馬身有餘,
半數巨網登時落空。胡彥之更于此際展現出絕佳的馬術:雙手持劍無缰,迅猛的
疾沖勢中,僅以雙腿維持不墜,順勢後仰,劍錯如交剪,淩空削斷一張繩網!
突然間,策影斜向跪落,老胡頓失平衡,唯恐誤傷兄弟,自鞍頂滾落,赫見
整條街每七八尺便拉起一條絆馬索,高低錯落,掀起大蓬沙土,顯是埋于地下;
便隻這麽一阻,最後兩張繩網終于落在策影身上。
老胡着地一滾,舉劍上撩,利用劍刃與繩網重量相疊,于其中一張劃開缺口,
以利策影掙紮破壞——自古對付騎士良駒,來來去去就幾種花樣,這一人一馬行
俠五道,見的網陣沒一百也有五十了,渾沒放在心上。他滾出網罩,活動活動筋
骨,正準備狠狠修理将躍下房頂的金環谷人馬,豈料兩側黑壓壓的人影卻沒個離
開的,但聽「喀喀喀」一片機簧絞響,人人雙手間都晃過一抹金鐵擰光,卻非刀
劍斧钺,而是一隻既像扁匣又似墨鬥的碩大物事,齊齊對準繩網中的巨騎。
胡彥之背脊一寒,蓦然省覺。
——機關弩!
弓箭與繩罟,向是應付鐵騎的兩大利器。弓乃軍械,除少數如猿臂飛燕門之
流的門派,僅軍隊與公人才能配用。獵戶慣使的小弓,或綠林山寨常見的彈子弓,
威力射程均無法與鐵胎弓相提并論。
除了弩機。這種以絞盤機關發射箭矢的器械,毋須苦練射技,連婦人孺子都
能使用,殺傷力絕不下于正規軍裏的馬弓手,莫說私造,光持有便足以獲罪,鬼
先生他……居然拿來對付自己的手足兄弟!
一瞬間胡彥之忽然明白,他踏進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兄長爲留下他,不惜
除掉他最強有力的臂助——諸鳳琦面色驟寒,「啪!」一聲抽動銀鞭:「放!」
兩邊屋脊上飕飕聲不斷,獰惡的箭雨瘋狂地飙向街心!
「策影!」老胡不及舞開雙劍,猛撞入最近的一幢屋裏,蓦聽轟然一響,探
頭出門框,見對街一屋塌去半壁,連着鐵球的雙重繩網被拖入其中,半圮的夯土
牆插滿箭羽,顯然策影在危急間也做了同樣的判斷,隻不知避過多少,又被射中
多少。
胡彥之心痛如絞,屋傾掀起的沙塵尙未全落,難以悉見,屋上金環谷衆不分
青紅皀白,往塵霧中死命放箭,飕然勁響不絕于耳。
本欲再瞧,蓦地兩枝流箭貼耳削過,老胡一縮腦袋,背倚内牆,赫見屋底捆
着一家四口:手腳被縛、口塞布巾,腰下幾近全裸的婦人拚命用身軀遮護兒女,
身畔男子對正窗台,被兩枝流箭釘在牆上,雙目圓瞠,斷氣前不知是驚是怒。
(畜生……這幫畜生!做……做得什麽事來!)
胡彥之狂怒起來,揮劍削斷婦女手足之繩,一手一個,将孩子塞入床底,卻
見那婦人扯下口巾,嗚嗚嗚地撲向屍體猶溫的丈夫,張大嘴巴卻說不出話來。胡
彥之一扳她肩頭,她尖叫着回頭一咬,老胡卻沒縮手,兩排細齒嵌入肉中,鮮血
長流。
「保護孩子。他們現下隻靠你啦。」老胡和聲道,彷佛一點都不疼。「無論
發生什麽事都别出來,我給你報仇。」婦人晶亮如獸的眼眸惡狠狠地瞪他,口中
嗚嗚有聲,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流下淚,松口縮入床底,抱着孩子呑聲飲泣。
胡彥之撕下袍角裹住血肉模糊的左手背,也把劍柄纏在手中,右手倒持雄劍,
踏壁縱上橫梁,「嘩啦!」一聲穿出茅草頂,左回右旋,斬落兩枚頭顱,右手劍
串過第三人張大欲喊的嘴,由上而下标入茅頂,一松劍柄、抄住他脫手的弩機,
掃過斜對面的房頂,慘叫聲中數人跌入街心,旋被同夥的羽箭射成刺蜻。
「……人在屋上!」
「别讓那厮跑了!」
可胡彥之沒打算跑。他提運真氣,對着煙塵未消的圮屋大吼:「你先走,咱
們老地方碰頭!莫連累了無辜之人!」語聲未落,斷垣底下轟然震響,策影巨碩
的身軀破土而出,口中叼着一名昏迷不醒的小女孩,沒待衆人反應過來,前踢後
踹大肆開殺,踏着一地紅白爛漿與扭曲的屍骸絕塵而去,背影雖有些歪跛,仍是
快得不可思議。
行進之間,它不住縱躍跳閃,躲避弩箭,猶能踹塌屋牆、撞倒梁柱,遇有跌
在左近的,便一蹄踏碎頭顱,所經處金環谷衆人無不驚慌竄逃,可惜幸者寥寥,
已分不清是誰在追殺誰;眨眼之間教它殺出重圍,徒留一地慘烈。
胡彥之大笑,随手将機關弩的箭匣射空,擲往對面,砸得一人頭破血流,後
仰跌落。他拔出屍上之劍,踩着屋脊向前疾奔,三兩交錯間,猛然跨上同一列的
鄰屋茅頂,切菜砍瓜般撂倒一片,每出必奪人命,毫不猶豫,利落如風;一屋殺
完看也不看,飛也似的縱上隔鄰,繼續斬殺。
那屋上原有五人,才照面便死兩名,另二人轉身欲逃,噗噗兩聲劍貫胸膛,
穿心而出,足下尙不及止,迳将軀體拔出長劍,才摔下屋頂。最末一人魂飛魄散,
已來不及躍下,就地趴跪,哀告讨饒:「英雄!小……小人沒有——」頭顱飛起,
兀自急旋,胡彥之已起腳踢下無頭屍,躍向下一幢。
蓦地一道匹練銀光飕至,截正去路,老胡身在半空難以閃避,眼看将被劈成
兩月,右手長劍一揮,「铿」的一聲脆響,藉勢倒飛出去,落地時微一踉跄,胸
口如遭重擊,連轉幾口真氣才稍抑煩悶之感,右掌微顫,虎口裂創淌出鮮血,沿
劍刃一路蜿蜒,滴答、滴答點墜于地。
諸鳳崎銀鞭一旋,「潑喇!」重擊地面,掀起黃沙如浪湧,「唰——」一聲
刮過胡彥之的袍瀾褲腳,餘震隐隐,可見其沉。
九節鋼鞭看似輕靈,在器械中卻屬重門,每一節如力臂延伸,連接九節之後,
出手不啻巨靈揮臂,分量不能以人身的内功氣力估計。
諸鳳琦以「雲龍十三」自況,号稱壓倒師門九雲龍,鋼鞭不僅多達十三節,
毎節更有尺餘長短,加上串連的鋼環、同樣近一尺的握柄,揮展開來,徑長丈半,
鞭勁之重,與山傾洪潰也差不了多少。
硬撼丈餘長的十三節鞭實屬無智,這也是諸鳳琦無視下屬慘亡,在一旁冷眼
觀察,終于選在這個節骨眼出手的原因。
胡彥之不得不接,一上來便傷了右手,伫立片刻,周圍的金環谷豪士将機關
弩或負于背、或懸于腰,各持本來兵刃,漸漸包圍上來,進逼至三四丈内,諸鳳
崎卻退了開來,朝左右一使眼色。
其中三人見狀,掄刀撲向胡彥之,眨眼雖是兩死一傷,衆人也看出點子傷了
右手,劍威大不如前,前仆後繼上前争功;老胡雙劍連出,彷佛周身是眼,仗着
精妙身法在人隙間閃動,前點後紮,身上不住見血添傷,仍是出手必有人倒地,
然外圍人影層層疊疊,越來越多,始終都沒能接近戰圈邊緣,遑論突圍。
困戰片刻,老胡大叫一聲,跟跄躍前,卻是背門挨了一刀。
他及時回劍,掠過那人眉眼,漢子鮮血披面,痛得扔刀搗眼,陡地兇性大發,
悶着頭一撞,雙臂如鐵箍般牢牢箝住老胡的腰,不知哪兒冒出的一股熊蠻勁,抱
着人狂吼前奔,「砰!」一聲悶響,将老胡重重壓在牆上。
胡彥之背創正汨着血,一撞差點痛暈過去,卻怎麽也掙不開,附近幾個拿長
兵器的趁機往他身上招呼,卻被老胡右手劍一一格開。他連膝槌都用上了,那人
仍不放手,胡彥之左手劍由下往上一送,自他背胛穿出,頓時了帳,無奈仍掙不
出,又痛又累,面如淡金,不住咻咻籲喘。
其餘人等正欲湧上,卻被諸鳳琦喊住。
「退下!」
面色青白的瘦漢舍了丈半重鞭,從袖裏抖出另一條爛銀鋼鞭來,一數雖亦是
十三節,卻隻比普通十一節鞭略長些,是将每一節都予以縮短,合湊十三之數。
「讓我來。」
周圍的青帶豪士們聽了,面上都露出不滿之色。
諸鳳琦提早出發,自是爲了争功,所攜除幾名錦帶心腹,多是攀龍附鳳、巴
結于他的青玄二色腰帶,諸鳳琦連名字都未必叫得出,遑論交情。衆人見鳳爺袖
手多時,一上來便欲收成,無不齒冷,但誰也打不過他手裏那條爛銀鋼鞭,沒敢
吱聲,意興闌珊地散至兩旁,還有人索性一屁股坐下,乜冷眼瞧着。
諸鳳崎走近,差不多擡手一抽、恰能往胡彥之腦門硒落的距離,獰笑道:
「你上次闖金環谷,恰是我不在,由得你放肆!主人讓我帶回活口,可戰場無眼,
拚戰中失手殺人,也是常事,隻怪你不肯束手就擒。」掄動鋼鞭,故意發出冷冽
的铿铿撞響,頗有貓捉老鼠的意味。
「你叫諸鳳琦,對罷?自稱『雲龍十三』的……我想起來啦。」胡彥之例嘴
一笑:「聽說你仗着家裏有錢有勢,專尋細故,娶妻殺妻、娶妾殺妾,手段殘毒,
稱『振夫綱』,其實就是專欺女子的孬貨。後來事情鬧大了混不下去,連門中尊
長都要清理門戶,隻好亡命江湖,不思己過,反視師門如寇仇。你知不知道出名
有很多種,美名是名,臭名也是名;你這名聲,簡直臭得沒邊了。」
諸鳳崎不算能言,一向是以力服人,被他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無一詞辯
駁就罷了,居然是被個氣喘籲籲、半死不活的敗軍之将連珠炮似的搶白,連打斷
他的頓點都沒找着,殺氣更盛,冷笑:「多費唇舌,想拖延時間麽?」
「對。」老胡誠誠懇懇地說。「單手弄開纏布,本就麻煩。我用右手幫忙就
騙不了你了。」亮出松脫長劍的左掌,一握漢子腰際的機關弩,朝諸鳳琦之面扳
動機括!
飕飕飕飕四箭連環,距離近到諸鳳琦仰頭不及,一霎間盡展絕學,再無保留,
張嘴「喀!」咬住一箭,第一| 枚幾乎射中嘴唇,撞上死命阖緊的牙關,硬生生
撞斷一枚犬齒,兩兩彈開;箭镞落地,他卻骨碌一聲呑下斷牙。
第三枚怕要射穿咽底,諸鳳崎無暇思索,左掌一擋,短箭射穿掌心,痛得他
悶哼栽倒,恰恰避過第四枚。身後一名最近的青帶豪士翻身倒地,被弩箭射中眉
心,哼都沒哼便斷了氣。
正當衆人錯愕,胡彥之推開屍體,如箭離弦,飛也似地掠過諸鳳崎身畔,迳
朝擊尾方向狂奔!他本擅輕功,死樣活氣的狼狽泰半是裝的,豪士們或蹲或坐,
全無防備,抄家夥起身已然不及,眼睜睜看胡彥之掠出視界,跑得無影無蹤。
諸鳳崎一躍而起,滿嘴是血,這連環三箭不僅射斷了牙、刮破嘴唇,連舌頭
也傷了,滿襟血漬甚是怕人。他抹也不抹,瞪着狼目攢緊掌箭,「啪嚓!」一聲
斷成兩截,才将斷箭咬出吐掉,撕衣裹起,雙目須臾未離胡彥之逃逸的方向,彷
佛要以目光硬生生将他射成箭豬。
一名與他相熟的錦帶豪士拿出巾帕,上前道:「鳳爺,您的血擦——」話還
沒說完,冷不防銀蛇呼嘯,腦袋開花,倒地淌溢一片紅白。衆人驚獣了,見諸鳳
琦霍然回頭,咬着滿口鮮血,訾目狠笑:「走脫那厮,我将你們全殺了!追!」
老胡一跛一跛跑着,背衫一片淫儒,浸的卻非是汗,而是鮮血。
鬼先生雖說了要抓活的,畢竟金環谷之人不知他與老胡的關系,胡彥之屢尋
金環谷晦氣,又在房頂開殺,恁誰對上,亦決計不敢留手;他身上雖是些零星外
創,加總亦甚可觀。
更壞的是:諸鳳崎縱有千般不是,仍忠實地貫徹了圍殺的陣型,除開天鏡原
紫龍駒那非同凡俗、不似活物的強悍,此番依舊超越了歲寒深的布計,老胡雖情
急生智,狠狠利用了諸鳳琦的自私與好大喜功一把,成功逃往越浦的方向,但若
易地而處,他定會在這條路上至少安排一支伏兵,以避免發生現在這般景況。
換言之,自己雖逃出陷講,沒準正往第二處奔去,前路危機四伏,尙說不上
脫險,再來一群雜魚齊齊包圍,老胡怕已沒有再戰之力。他察覺體力正飛快流失,
頭暈目弦、腳步虛浮,爲集中精神,強迫自己思考起來。
首先是無央寺。
如今看來,「會七玄宗主于『無央寺』」一節,已确定是騙局,是鬼先生假
翠十九娘之口放的餌,來釣自己這條大魚上鈎。
問題在于:這個局,十九娘究竟涉入到何種境地?老胡不敢拍胸脯說自己懂
女人,但,聽到谷城鐵騎突襲金環谷的心焦,以及被重要之人當棄物般惡意戲耍
的斷腸寥落,不是誰都能演得來的。他自問閱人無數,被個女人連騙兩回,隻能
說是白日見鬼。
他以爲十九娘亦被蒙在鼓裏。鬼先生這局玩得徹底,直将十九娘的價値利用
殆盡,連一點渣滓都不剩。翠氏母女雖是下屬,并非無有情分,十九娘念茲在茲,
不斷提醒他顧念兄弟之情,代表不僅僅視兄長爲上司……再怎麽說,這般蒙騙、
利用她,委實太過分了。
再來是翠明端。十九娘逃到天水當鋪非屬偶然,沿途接應、抹迹全是鬼先生
安排的人,興許便是出自「豺狗」的精銳親衛,明端早被移出金環谷,于天水當
鋪等待母親。
退萬步想,十九娘膽敢放手報複鬼先生一把,透露情報、向幕後掌狐異門大
權的胤野打小報告,皆因女兒安全無虞,若明端還在鬼先生手裏,她是萬萬不敢
輕舉妄動的——胡彥之也是看準了這一點,才采信了她所透露的集合地點。
但鬼先生若要明端,吩咐一句就行了,何須費事綁人,還專程弄到棄兒嶺萬
安撃這種荒郊野地?老胡離開天水當鋪時曾經過她的房門前,屋裏呼吸平穩,并
不是空無一人……
但那也不是睡着了的輕鼾。
他突然會過意來:翠明端,極可能是前日從母親那廂磨出了無央寺的線報,
下半夜老胡前腳剛走,她便随後溜出了天水當鋪,意圖跟蹤。豈料胡彥之在出城
前,還走了趟朱雀大宅,以翠明端不通世事,當然也不可能有跟蹤老胡的能耐,
出了後門不見有人,一路瞎摸,竟教她來到萬安撃。
适才混戰之中,他沒能追着明端的去向,逃出萬安撃時已不見其蹤影,算起
來明端也是爲他才陷于賊手,她過往怎麽說也是金環谷的千金,諸鳳崎腰上那條
玉帶還是她母親給的,那厮的下屬對明端動手動腳的,毫不客氣,看來十九娘已
被排除在鬼先生的組織核心之外,連底下人都摸清風向,不留情面。
(糟糕!不能……不能丢下她不管……)
十九娘若知自己非但是棄子,還是假傳信息的餌,該有多傷心!要是還失去
了女兒……胡彥之正猶豫是否折回,赫見遠方黑影晃動,人聲逆風而來,越追越
近,心頭一驚,才知腳程受傷勢影響,不知不覺縮短了步幅,原本拉開的距離,
轉瞬間又被追上。
「找到啦!看來走的是這條路不會錯!」
「咦,這裏有血迹……喂,你們快瞧!」
「……大夥兒快點上,莫走脫了這厮!」
胡彥之索性停下,打算纏起背創大殺一場,拉幾個墊背的也値。才這麽想,
足下忽一踉跄,差點栽了跟鬥,竟袢着路旁一具橫屍,觸手猶溫,卻是剛死不久,
服色一瞧便知是金環谷的人馬,腰間系帶五彩斑斓,卻是條織錦帶子。
老胡同金環谷作對忒久,摸也摸清了他們的底細,錦、青、玄、赤四級中,
青帶以下幾人齊上都不夠他打,遑論赤玄;錦帶一級裏還是有些好手的,适才團
戰中混了三兩名錦帶豪士,忽施奇招,老胡便挂了彩,雖說是倚多爲勝,比之其
餘三色一劍一個,其能耐不可一概而論。
這名錦帶是給正面一刀劈死,才拖到草叢裏來的,連斷作兩截的厚背鬼頭刀
也扔在旁邊。殺人者出手剛猛,迎面一斫,刀斷刃、人斷魂,霸氣橫溢,可惜與
拖入草叢藏身這種小家子氣的做法格格不入,難免令人失望。
幹脆直接問他……算了,還是别問,不會有什麽好答案的。老胡歎了口氣,
拄見起身,邁步前行。
野嶺荒道間,不知何時搬來兩塊大石,一左一右,分置道旁,上頭架了條七
八尺長的雙疊厚木,恰恰把路攔起。一人手裏提着酒酲,坐在厚木闆上啜飲,小
口小口喝得挺寶貝似,不厭涓滴的寒碜模樣,與架木攔道的路匪豪氣又兜不在一
塊兒,怎麽看怎麽别扭。
「陳三五!你不是回鄲州老家了麽?怎地在此地瞎摸?」胡彥之割下袍瀾撕
作長條,雙手圈繞,将滲血不止的背創裹上兩匝,用力系緊;深吸一口氣定了定
神,強迫自己習慣壓創的疼痛,眨着滿眼金星一屁股坐上木架,取了他的酒仰頭
便飲。
「來等你啊,胡大爺。」陳三五抓抓胡渣滿臉的清瘦面頰,沒精打采地一笑。
「這酒不壞。」胡彥之會過意來,斜眼道:「奶奶的,我給你的那兩百五十
兩呢?還剩多少?你敢全拿去買了酒喝,老子現場就剁了你。」
陳三五雙手亂搖。「哪能啊?就這一壇。也不貴,我家鄉鄲州龍妻來的,我
跟你說過。好喝罷?」
「挺好喝的。」
「在老家喝更好。」他撥開遮額的亂發,免得紮了眼,笑道:「我過去身上
沒銀子,經過酒肆莫說進入,連眼都不敢亂瞟,擔心瞧多了要給錢,都喝谷裏的
酒。沒想龍妻白酒也是有賣的,越浦人嫌味兒薄,不好賣,價錢倒便宜。當然要
比我家鄉貴。」
胡彥之又飲了一大口,酒氣上湧,喉咽裏熱辣辣地直通胃腸,背上的痛楚倒
是消減得多,怡然笑道:「這後勁好啊,怎能說是味薄?是你家鄉的水清罷?」
陳三五慢呑呑地望他一眼,直到額發晃落又刺眼眸,才别過頭去,嘴角微微
一勾。「胡大爺,我覺得答應賣你這事,真是太好了。有機會的話,我請你回家
鄉喝酒。」随手提起立在一旁的鲛鞘單刀,橫在膝上,輕輕撫摩,咧嘴笑道:
「快走罷,這兒有我。就此别過。」微一颔首并不起身,就當是道了别,接過酒
酲揚手擲出,匡當一聲碎于岩上,迸出甘洌酒香。
胡彥之不及攔阻,望着酒漬幹瞪眼,心痛如絞:「娘的你耍什麽帥啊!酒不
是錢買的麽,教你糟蹋!」手按他的雞窩頭各種擦洗。陳三五豪壯的身影如破抹
布般被擰一地,慘叫不絕,百忙中不忘提醒他:「胡……胡爺……不……不是,
追……追兵……你……快逃……」
「你媽教你逃,你媽教你逃!」胡彥之怒火中燒,繼續擦洗。
陳三五被摁上木架一陣荼毒,才發現身後大批人馬逼近,陣列齊整,行進間
無一人貪功搶進,個個腰系錦帶,爲首之人雙手負後,緩步前行,一頭灰白相間
的覆鬓厚發宛若獅鬃,虎目含威,怒氣騰騰,正是金環谷四大玉帶之一的「通形
勢掌」雲接峰。
雲接峰禦下嚴謹,不怒自威,手底下人井然有序,無敢造次,他這撥人雖來
得較晚些,速度次序卻穩壓諸鳳琦那一撥,大隊人馬在路障前散成半弧、列開陣
型之後,另一邊的青帶豪士才三三兩兩掠至,也不知應進或應退,杵在當場,隻
等鳳爺來發落。
雲接峰面色鐵青,隻瞥陳三五一眼,森然道:「你是範大成帶入夥,江成彬
那一組的,叫……叫陳三五。新槐裏之後你便未曾回谷報到,在這兒做甚?」陳
三五料不到他竟叫得出自己的名字,略微吃驚,旋即聳了聳肩,懶憑一笑:「雲
總镖頭,我自行離夥啦。這會兒,不在江成彬江老大那組了。」
雲接峰迳點了點頭,沉靜道:「既然如此,江湖火并,身死莫怨。」
「總镖頭也是。」陳三五拱手還禮。雲接峰身後的錦帶,十之八九沒聽過陳
三五,卻認得他腰上玄帶,聽他向雲總镖頭叫闆,若非恐見責于雲接峰,隻怕當
場便笑成了一片。
胡彥之見多識廣,蹙眉略想片刻,驟然一凜,低聲問:「他是雲接峰?通形
峰與鎮海镖局的那個雲接峰?他也在金環谷?」陳三五苦笑:「隻怕就是。」
私語之間,萬安撃那頭的追兵終于來得七七八八,諸鳳琦越衆而出,下颔頸
襟全是鮮血,狠目如狼、唇面益青,模樣十分怕人。他牙舌受創,開口甚是疼痛,
本就急不得,還未出聲,另一頭雲接峰踏前了一步,提氣揚聲道:「鳳爺!上頭
發落的時辰未至,你何以早來?那『飛雲步弩』原該用于本次行動,你私自提出
庫房,又作何解釋?主人親點了參與行動的弟兄,你卻帶上了另一批,若無說法,
恐難向上頭、向弟兄們交代!」
諸鳳崎面色鐵青,還未接口,身後另一名錦帶心腹趕緊緩頰:「雲總镖頭,
鳳爺是擔心點子出其不意,搶先一步,才帶相熟的弟兄們前來打紮……」
雲接峰打斷他。「誰讓你來的?」
那人一怔,強笑道『,「我們都是自願随鳳爺來的——」
「誰讓你來的?」不料雲接峰再度搶白,又問一次。
「我等是自願前——」
「……誰讓你來的!」
雲接峰一聲斷喝,全場皆震。那人首當其沖,身子一晃,小退了半步,嘴角
汩血,忙伸手撝住,被同伴扶到一旁調息,以免遺下内傷的苗子。「此問除『主
人』二字,皆是錯答!」雲接峰虎目一睨,越過陳、胡二人肩頭,掃過對面的青
玄二帶豪士,大聲道:「非得主人允可者,不得參與行動!出手視同背叛,所攜
『飛雲步弩』少時繳還,箭可不計,弩須完好,缺得一具,連坐處置!唯繳回二
具以上者可免。」衆人面面相觑,不約而同退開,精覺些的更是悄悄轉身,往萬
安擊奔去,想在屋瓦堆裏多拾一具,免受雲總镖頭追究。
雲接峰定定望着滿嘴是血的諸鳳崎,面無表情說道:「鳳爺乃主人親點名單
在内,自可出手。擅取步弩、私聚朋黨事,留待主人發落。」諸鳳崎開口不便,
見左右皆退,大勢已去,也沒甚好說,盯着他一迳冷笑,目光險惡。
雲接峰說了該說的,不再理會他,精銳的眸光射向胡彥之。
「胡爺,主人說了,非到萬不得已,決計不能傷你;但若損傷我谷弟兄太甚,
不得不然時,隻須留住性命即可。我見你的模樣,再打下去,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要不你二位齊上,三招内雲某拾奪不下,聽任二位離去。胡爺以爲如何?」身後
一幹錦帶面色丕變:「雲總镖頭!」
「萬萬不可!」
雲接峰微皺着粗濃灰眉,目光乜回:「按你們之意,一早便想上前群毆,來
個倚多爲勝麽?真當自個兒是土匪?」衆人面有愧色,這才不敢再說。胡彥之啧
啧兩聲,笑顧諸鳳琦道:「多學着點。人家不止比你有名,最要緊的是這名聲還
不臭,你以爲是溝裏掏的、路旁撿的麽?」回頭拱手:「雲總镖頭過去雷響的萬
兒,我今天算是見識啦。」
雲接峰面無表情,冷道:「罪人賤命,沒甚好見識的。胡爺進招罷。」右手
一掖袍角,左掌平伸,做了個「請」的動作。陳三五正欲拄起,卻被老胡拉住。
「雲總镖頭方才說了,你們不是土匪,可知這位諸爺連夜帶領手下,占了萬
安撃,捆縛男子、奸淫婦女,幹盡匪寇惡行?至于包圍群毆、倚多爲勝的事,也
沒少幹過。總镖頭這番話,聽得人格外刺耳啊!」
雲接峰面色丕變,星目凝光,射向對面諸人。「有此事?」那些青帶、玄帶
的懼于其威,不由得小退半步,沒人敢接口。
胡彥之推波助瀾,揚聲道:「昨晚沒奸淫婦女的,給老子站出來!」用上八
成真力,不亞于雲接峰适才一喝,再加上「人匿于群」的微妙心理,當場竟沒人
挪動雙腿,看來便像是全認了一般。若換個問法,教奸淫女子的站出,也可能得
到完全一樣的結果。
不管雲接峰有沒看破這個小把戲,臉色也夠難看的了,老胡靈機一動,打鐵
趁熱:「适才混戰中,我見你的人也綁了十九娘的女兒,不知帶到哪兒去了,也
不曉得有沒遭受污辱。世風日下,這年頭連奴才都欺主了。」
雲接峰霍然擡頭,忽點足一掠,撲向木架,雙掌左推右攔,齊齊接住胡陳兩
人來招,推運之間,倏已翻過二人頭頂,諸鳳崎身子一側,讓出他落足之地。
胡彥之與陳三五隻覺肩臂極沉,所施之力不但全作用在彼此身上,餘勁還将
雲接峰淩空抛出,宛若炮石;借力使力不難,難的是傾刻挪移,幾無停頓,不由
得交換眼色,心同一念:「好個『通形勢掌』!」
雲接峰足尖觸地,迳望前走,頭也未回,所經處衆人皆自動讓道,誰也不敢
檔了雲總镖頭的前路。他隻抛下一句:「在我回來之前,誰也不許動手!除非這
兩人想硬闖,殺之無赦!」身形微晃,倏成路底一抹灰影。
随他而來的錦帶豪士各擎兵刃,全神戒備,另一頭諸鳳琦「铿啷」一響,甩
出随身的十三節鞭,緩緩走向胡彥之,眸中殺氣騰騰,意圖不言可喻。錦帶之中
一名與他相熟的,連忙隔着兩人一木的大路障喝止:「鳳……鳳爺!雲總镖頭說
了,誰也不許動手,鳳爺莫爲難弟兄們——」
「蠢貨!」諸鳳崎張開血口,獰笑道:「婆婆媽媽,你們哪回逮着了胡彥之?
萬不幸雲接峰三招落敗,當真放了人走,你們要一起扛麽?」攘臂回頭:「任務
失敗,才須追究!你們幾時見過勝利者要連坐處罰的?将這兩個剁了,要功有功,
人人無過!」
錦帶這廂人人相觑,還拿不定主意,青玄帶那邊就沒什麽好考慮的了,幾個
膽惡粗魯的拔出兵刃,自諸鳳琦身後奔出,朝陳胡二人殺去!這下變起肘腋,陳
三五看得目瞪口呆,忽覺悲憤:「胡爺!雲接峰雖厲害,怎麽說也隻一個人哪!
三招!你就同他打三招……咱倆齊上還不行嗎?好端端的扯什麽大小姐啊!」
老胡撓撓腦袋,牽動背創一陣咖牙咧嘴的,模樣也挺不好意思。
「我哪知道這人心還挺熱的……他是十九娘的姘頭,還是有親?」
「該是有恩罷。」陳三五止住哀嚎,正色道:「我聽說是十九娘把他從垃圾
堆裏撿回來的,那時他喝得人都廢了。」笃的一聲,豎起鲛鞘格住一柄單刀,起
腳踹得對方雙膝陷地,平平滑出丈餘長,刀闆左拍右甩,準确無誤地自鋒刃雪光
間抽中随後兩人的面頰,都是一擊即倒,死活不知。
「知恩圖報,嗯,還算是個人。」老胡樂得不用出手,趴在木架上撐着下巴,
饒富興緻。「看來我這兩百五十兩沒白花,你這手三元刀挺帥的嘛!」
「哪來的三元刀?我就随便打打而已,沒名目的。」陳三五鋼刀未出,連起
身都不必,金刀大馬坐在木架上,信手撂倒了四五人,青玄帶這廂餘衆終于明白:
這不見經傳、一臉雜魚相的家夥,絲毫沒比金環谷克星胡大爺好鬥,不是單打獨
鬥能擺平,再上來時都是三兩并肩,打了群殿圍死的主意。
「廖進、龐鷗,你們别來!」陳三五開聲暴喝,一向惺忪的瞌睡眼蓦地綻出
精光,發飛衣揚,氣勢懾人。原本混在人堆裏的兩人聞聲止步,受這聲斷喝沖擊
的氣血兀自在胸中震蕩,殺氣一餒,夾着尾巴開溜了。
「是你朋友?」老胡笑問。
「舍過我酒喝。」陳三五歎了口氣,苦笑道:「人忒多,不能留手,隻怕要
殺人了。」锵的一聲拔出單刀,斜斜一掠,将兩柄月牙虎頭鈎一并砍斷,餘勢不
停,斫開來人喉管,倒地時腦袋壓在屍身下,隻餘頸後一點皮肉相連。
一同撲上來的人都傻了,最前頭的紛紛急停止步,被後頭來不及減速的撞正
背心,其中兩人胸前「噗噗」兩聲,冒出帶血刃尖,糊裏糊塗便丢了性命。其中
一名誤殺同伴的,索性以屍身爲盾,推送着往陳三五身上撞去,手裏扣着兩枚甩
手錐,正想來個出其不意,突然身形一矮,劇痛鑽心;還來不及慘嚎,視線陡地
抛高,滿眼都是雲影日光——陳三五一刀橫斷四條腿,反手一帶,兩顆頭顱齊齊
上天。可憐那被身後夥伴誤殺的,不僅死了兩次,還沒能留下全屍。
那柄鲛鞘單刀是胡彥之替他張羅的,購自越浦街邊的打鐵鋪子,刀質不壞,
做工也紮實,是口好刀,但絕不是削鐵如泥、斬首似切菜砍瓜的寶刀。見他出手,
終于确定草叢裏那名錦帶确死于陳三五之手,或是雲接峰一隊的斥候,不巧撞上
正搬石架木砌路障的陳三五,一刀便丢了性命。
「胡爺,這是『三元刀譜』裏的地元刀,講究分金斷石,出手不容第二刀。」
陳三五目視前方,正色道:「招式不太重要,沒有這種刀勁和一刀兩斷的決心,
便使得刀譜裏的卅六式套路,也不能叫地元刀。」
胡彥之本想提醒他留神,不用分心說話,忽然明白過來:「他說賣了我武藝,
便認認真真講解給我聽。難怪他賣命給金環谷時,也是認認真真求死。」然而現
場情況已不容兩人閑聊,諸鳳琦來到近處,右臂一揚,銀蛇矯矢騰空,呼嘯而來,
胡彥之本欲躲避,猛想起陳三五還在身後,揮劍格住,咬着一口血溫絞住鋼鞭,
縱身躍了開來,把戰圈從木架拉到一旁空地。
這麽一來,陳三五雖不緻受到波及,背門也失卻可靠的戰友,一人獨對兩頭
包圍,急急揚聲:「胡爺————!」胡彥之以劍絞緊十三節鋼鞭,左手握住不
讓抽回,扯着諸鳳崎橫向奔出,百忙中回道:「你一有機會就逃,金環谷不敢殺
我!」
陳三五一聽更急了,叫道:「不是!胡爺你再退遠點兒,這麽近擋着我出絕
招了,很麻煩的。」
「……拜托你們可以一起上趕快把他砍死好嗎?謝謝了。」老胡誠懇地對周
圍的青玄豪士喊道。
可惜陳三五連殺幾人,刀不二出,這幫本事稀松平常的三腳貓全都崽了,哪
有膽子再上?有多遠退多遠。曾與陳三五喝酒的廖、龐二人,見藉屍身掩護的那
人四分五裂、死無全屍,駭得一跤坐倒,廖進揪緊同伴的袖子,顫道:「老……
老龐!這……這陳三五是中邪了麽?怎……怎會這麽厲害?」半天不聞回答,蓦
地傳來一陣淡淡腥騷,臀下溫濡一片,卻是龐鶴吓尿了褲子。
見鳳爺對上了姓胡的那厮,錦帶這廂面面相觑,終有幾個野心大的,不想讓
雲諸專功,不顧同伴喝止,刀劍出鞘,齊齊圍上。
陳三五的地元刀威力奇大,然而錦帶一階的實力遠非青玄二色可比,能接下
一刀的大有人在,雖折了三兩名,漸漸掌握分進合擊的節奏,彼退我進、你攻我
守,陳三五終被逼得起身離開木架,一柄單刀舞如飙風,每一斫必有人傷退,是
以身前四五人進攻不絕,仍無法逼他回刀自守。
這廂胡彥之纏住了諸鳳琦,雖背門受傷不輕,但諸鳳琦左掌亦廢,隻能以單
手持鞭,兩人算是優劣兩平,誰也沒占誰的便宜。胡彥之目如鷹隼,看出這邊的
豪士都是些欺軟怕硬的三流盜匪,趕在雲接峰回來之前撂倒諸鳳崎,約莫便樹倒
猢狲散了,連組織也未必會再回去,反是陳三五那邊随時可能陷危,打定主意速
戰速決,正欲運勁将諸鳳琦扯近,突然左掌心裏一陣熱辣,整條左臂使不上力,
軟軟垂落,暗自心驚:「……有毒!」卻聽諸鳳琦獰笑道:「西山天涯莫道無回
谷的蠍毒,不好受罷?就算你砍了這條臂膀,沒有解藥,一刻之後也是必死無疑。」
鋼鞭一振,喀喇喇地扯脫劍纏,老胡一下握持不住,連長劍也被扯了過去,不及
奪回,連忙盤膝坐下,封住胸口、左臂幾處大穴,運功拮抗逆行血脈的蠍毒。
「喔?挺内行啊。」諸鳳崎拖鞭行近,嘿嘿笑道:「我還等你逞英雄,跑幾
步路耍耍把式,被毒得七孔溢出黑血,耳鼻爛落的模樣,沒想到你倒是幹脆,直
接坐地上了。」抖開鞭頭,将老胡脫手的佩劍拖将過來,擎在手裏。「我在你腿
上身上紮幾個窟窿,瞧你還坐不坐得穩妥。」
「在……在兵器上淬毒……好……好長進……」話沒說完,「惡」的一聲舉
掌掩口,指隙間卻溢出黑濃血污,宛若焦油;放下手掌,赫見嘴唇青紫,手背面
上色如白蠟,有幾處隐約透着黑點,可見毒性猛烈。周圍的下級豪士看傻了,片
刻才如夢初醒,慌忙走避,死都不敢靠近二人一步。
諸鳳崎有數條鋼鞭,無一不是量身定做,這條淬了蠍毒的正是其暗着,專門
用來對付娴熟九節鞭的高手,抓住他們必會極力箝制鞭行的心理,以避世醫宗
「天涯莫道」的獨門蠍毒暗算之,曾除掉不少棘手的敵人。
他正想狠狠折騰胡彥之一番,稍洩斷牙穿掌之恨,忽聽身後一陣獰惡呼嘯,
繼而慘叫聲不絕,兵器铿擊、呼喝喊叫此起彼落,暗忖:「不就個無名之輩麽?
群起圍攻拾奪不下,已夠丢人了,打得狼狽四竄的,到底是誰在追殺誰?」施以
苦刑的興緻猛被打斷,怒火中燒,蹙眉回頭。豈料大把溫液迎面潑至,液量之多,
連點足飛退亦難全避,被澆了一頭腥鹹;一抹眉目,赫見滿眼污紅!
血海,淌過崎嘔高低的泥土地面,緩緩浸過靴頭。
在大片污紅的中心,散着許多截殘肢斷體,因斷口銳極,一眼就能看出是手、
腳,從中心剖成兩月的腔子,平滑的剖面能清楚辨出這是什麽髒器、脊椎骨原來
是這般分布……
原本還有幾個是被攔腰斬斷,未必便死,上半身在泥血裏慘嚎彈動的,殺人
者本着慈悲,一刀一個、迎面剖開,宛若十字分割,這才不見了哀叫。畫面裏唯
一不紅的,是站在血泊中央的陳三五,他那柄單刀早已斷成兩截,任意棄置,連
鲛鞘都四分五裂,可見圍戰之時的激烈。
他一直坐着、權充路障的那條八尺「木架」,此際已對翻開來,露出陳舊的
猩紅絨襯,竟是個極長極薄的貯匣,匣中之物正握在他青筋浮露的雙手間——那
是一柄通體超過七尺、豎直較一名成年男子還高的狹長彎刀,刃如月眉,又似牙
梳,精巧冷銳的刀型以「美」之一字來形容,毫不爲過,然而放大到這般驚人的
分量,已非美醜所能論斷,駭人的強大壓迫感撲面而來,一如持刀的男子。
陳三五被錦帶豪士團團圍住,戰至刀斷鞘毀、身披裂創,剩下還在觀望的,
也都加入順風使舵的行列,唯恐去得慢了,連一片渣都分不到。他莫可奈何,掄
起長匣勉力掃開了這群惡鬼,取出鄲州龍妻觀一脈的鎮觀之寶——沉水古刃來。
金環谷一方的惡夢就此展開。
沉水古刃光刀柄就足有兩尺,以極其罕見的海底珊瑚金打造,本身即是異寶,
分量極沉,尋常武人雙手都未必能持;刀刃卻不知是以何物所鑄,較精鋼軟韌,
卻比緬鐵更堅,橫持時刀刃絕不彎垂,無比平直,然而揮動如鞭索,變幻無方、
絕無常形,加上鋒銳到無以複加的刃口,成就了現下的一地卸肢剖腔。
陳三五亂發下迸出兩道兇光,雙手反持古刃,拖着刀頭踏血前行,發出令人
牙酸身軟的唧唧漿膩。
龍妻觀不傳絕學《三元刀譜》中的「水元刀」一出,此行的錦帶豪士幾于眨
眼間死絕,無兵不斷,無屍不殘,還站着的都是沒來得及加入戰團之人,此際戰
意全失,即使陳三五背身緩行,也沒哪個白癡會上前喂刀,攤作一地羊片。
迎着「無名之輩」森寒的目光,諸鳳琦手裏捏着冷汗。
蠍毒鞭爲淬進毒藥,并未摻入玄鐵,而是請匠人以「骨槽鋼」的技法施于綿
鐵之上,方能吃入足量的藥液。諸鳳琦沒聽過鄲州龍妻觀,卻也知這厮手裏的七
尺大刀洵爲神物,斷凡鐵如裁紙,要命的是還是一柄長兵;若平日攜帶的那條玄
鐵鞭在身邊,或可一鬥,此際偏偏……
「鳳爺,你再不讓開,要成地上那樣了。」
陳三五越走越快,突然松開左手,跨步愈大,諸鳳崎發現他竟能以單手持刀,
這膂力隻消振臂一揮,以兩人此刻的距離,諸鳳琦連拿胡彥之威脅都來不及,一
霎間連人帶鞭分作兩月,一合都對不上。正猶豫着要不要撤,蓦聽腦後一聲暴喝,
挾着龍挂般的狂風呼嘯,一人飛身而來:「有我在此,休想逞兇!」
——雲接峰!
讓這個二愣子攪和,今日老子便是最大的赢家!諸鳳崎忍不住嘴角微揚,用
盡全力側身一讓,卻非遠遠遁出沉水古刃的攻擊範圍,而是撲向一旁的胡彥之!
前方陳三五愀然色變,揮過刀臂,将近九尺的鋒銳刀罡狂掃而來,快到諸鳳
崎不及扳過人質、擋在身前,賭的是雲接峰身爲帶隊領頭的無聊堅持,會想盡辦
法讓每個人都活着回去,包括取弩擅離的競争者——而雲接峰并未目睹,那柄刀
到底有多鋒利。
(你的通形勢掌,架得住那把見鬼的刀麽?)
刀罡削來,諸鳳崎連眼都不閉,正等雲總镖頭的熱血披面,一聲铿響,身畔
飙過幾縷烏風,飕如箭矢破空,交鋒之後,竟是陳三五小退半步,肩頭見血,回
刀格開了敵勢,重新以雙手握持,凝然不動。
——雲接峰……也使兵刃!
自此雲接峰仍未行經身畔;适才飙過的,是他的兵器。諸鳳崎幾乎不敢相信
自己的眼睛:雲總镖頭所使,是杆丈二紅纓槍!
(第三十三桊完)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7:59
標題:
第三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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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卷誰主七玄
【内容簡介】
棄兒嶺萬安邨内一場鏖戰,爲鬼氣森森的七玄大會揭開序幕!
鬼先生展開「血祭」的目的,究竟爲何?深夜離家的少女、擅作主張
的部下、爲義反目的手足……一切看似失控,最終又是何人算計?
第百六六折诳世彌彌·天涯莫問
那槍杆通體黝黑精亮,粗如杯口,與匹練似的沉水古刃相交,竟是流光化散、
刀刃偏轉,陳三五驚覺有異,已來不及雙手握刀。
他膂力雖強,然古刃的珊瑚金握柄非比尋常,單臂舞動畢竟不能悉數發揮,
奮力擋開三槍,第四下力有未逮,被長近兩尺、厚脊闊劍般的槍刃帶到左臂,咬
牙退了一步,重新擺開接敵的架勢。——高手!
應敵時全副心神放在交鋒之上,此際定睛一瞧,赫見持槍者是雲總镖頭,陳
三五吓得不輕。沒聽說雲總镖頭使槍,況且,這杆槍哪兒來的?觀其成色光澤,
加上沉水古刃削之不斷,怎麼想也隻能是摻了玄鐵一類——那槍丈二長短,扣掉
槍頭,鐵杆便有一丈,要浮現這獨特的烏沉鈍光,得摻多少玄鐵!份量之沉,怕
要兩名壯漢才能擡著走,雲接峰掖槍狂奔,内息體力的負擔重極,況持以應敵,
兩相競快?
陳三五嘴角微勾,浮露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這下公平啦,看誰撐得久,誰
就能赢!
他一向擅長簡單之事,越簡單做得越好,打定主意更不猶豫,笑道:「雲總
镖頭,我來啦!」
蕩開一片水光,映著粼波的沉水古刃悍然揮出,大步飛跨,左掄右掃,正面
劈雲接峰一刀,下一記忽至身側,橫擊槍杆,全不留力,打得滿場飛繞,竟無一
霎稍停!
雲接峰雙手持槍,腰馬一沉,不僅下盤穩若磐石,連反擊都控制在身前這一
大片扇型領域,無論陳三五左來右回如何變位,始終攻不進他肘脅之後,巨刃長
槍轟擊間,速度快得分光化影,若非激蕩的勁風掀塵走沙,打得地面坑裂、片石
旋飛,宛若兩名數丈高的金甲巨靈神揮拳鬥毆一般,閉上眼還以爲是快刀快劍連
綿相競,金鐵交鳴密如連珠,聽得人連喘息的餘裕也無。
陳三五一輪搶進,未能突破槍圍,反而越發摸不清對方招式路數。
大凡槍法,不外乎點紮挑攔、閃賺提颠,「閃賺」者,乃利用槍頭方向之易,
造成虛、實變化:「提颠」則是以身法步法,大動作地避免對方順槍杆深入,所
謂「見肉貼杆」也,同時幅度變大亦可提升威力,攻守兩利。
然而,雲總镖頭的槍勢大開大阖,似乎全在面上移動,專打橫面,宛若一片,
說是槍法,更像揮舞大旗,若在這丈餘長杆挂上一幅旗旆,威力恐怕不僅於此。
陳三五揮舞古刃,連劈帶掃,都被長杆揮開,勁力所及,身子被挑飛尺許,
落地微一踉跄,驚覺體力消耗過钜,正欲抽退,不及佯攻掩護,雲接峰「唰!」
一聲槍尖标出,紮中他的左肩!
陳三五在槍尖入肉的瞬間身子一斜,沉水古刃靠上鐵杆,忍著槍刃撕開臂上
肌肉、幾能見骨的劇烈痛楚,「唰——」
地擦著火花向前疾奔,速度快絕,眨眼沖入一丈之内,碧波蕩漾的沉水刃尖
逼近雲接峰的持槍之手,「噗!」
破風聲至,雲接峰手背綻開一抹極細極長的血線,再不棄槍,轉瞬便是五指
飛離的下場。
所以雲總镖頭毫不猶豫地舍了他的兵器。
雲接峰雙手一放,趁槍未墜地,肩靠掌出,鐵杆如杠杆般拉開彈回,将陳三
五連人帶刀猛然彈飛!此著并非全無風險,他出掌的刹那間,刀已至左肩,刃尖
入肉半寸,陳三五悶聲彈開之際刃尖一抹,帶得雲接峰肩衫血出,酾空如虹。
他咬牙單膝跪地,輕舒猿臂,一把拽住了槍尾。蓦地腦後勁風抽落,雲接峰
著地避開,起身赫見原本立足處轟出一條水溝深淺的駭人印迹,諸鳳琦咧著血口,
揮動那條長達丈半、宛若銀龍般的巨型鋼鞭,獰笑道:「雲總镖頭!上回咱們拳
腳沒分出勝負,今兒就來比比兵刃罷!」
從萬安邨回來的青玄豪士不僅取了步弩,也帶回鳳爺的兵刃,隻是誰也沒料
到他會對雲總镖頭出手。雲接峰狼狽避過,趁諸鳳琦長鞭卷向陳三五,足尖一勾,
将槍杆掖於右脅;諸鳳琦沒等他調整握持,又一鞭抽來。雲接峰避之不及,不能
再舍兵器,單臂一格,踉跄後退,嘴角汩出朱紅。
他左肩受傷不輕,傷口離臂筋不過分許,差一點便廢了條臂膀,已使不動雙
手大槍。但諸鳳琦的丈半銀龍鋼鞭勢頭太惡,非空手所能敵,隻得半掖半握著槍
杆中後段,用身體的力量揮開鞭擊,腦中忽響起孟庭殊清脆動聽的低語。——他
一有機會便要殺你。
是麼?可我一點也不怕死。我已苟活太久,太對不起天地神明。死才是解脫。
諸鳳琦雖隻單臂,但陳雲二人雙雙負傷,被攻了個措手不及,均未得喘息的
餘裕,被他左右抽擊,隻能以最糟的狀況應戰,看來便像一力壓倒兩人似的。諸
鳳琦極是享受這種以力服人的感覺,抽擊之間狂笑不止:「再來呀!再來呀!你
們不是挺行的麼?怎地如此不堪一擊!」
巨龍銀鞭狂抽片刻,雲接峰右腿後移、腳跟踩穩,将槍末往身後地面一拄,
便欲坐倒,藉此修正持槍的姿勢——然而此舉極險,若是槍身被鋼鞭擊實了,雲
接峰形同貼著大槍被硬擊一鞭,便未被打得口吐鮮血,定也留下極重的内傷,形
同舍身。
果然諸鳳琦看穿他的意圖,眉飛色舞,拖鞭一旋,攔腰抽向雲接峰,他若不
舍槍仆卧,這鞭便要抽在他肩頸之間。
雲接峰早已料到,面無表情,鐵了心拄地一坐,轉過傷肩欲迎敵襲。蓦地一
抹碧波橫裏挑來,被鋼鞭壓彎的刀刃宛若擔杆,陳三五咬著滿口血溫,奮力将鞭
節挑回,單膝跪倒變換守勢,揚聲道:「總镖頭太不愛惜性命啦。不見這厮要敗
了麼?」
諸鳳琦面色丕變,怒喝道:「無名之輩,胡說什麼!」
抖鞭一抽,欲将陳三五攔腰擊出,赫見沉水古刃一翻,準确挑斷連接鞭節的
鋼環,輕輕巧巧卸下鞭頭!
陳三五持刀起身,追著鋼鞭一抖刃尖,手腕偏轉間,又順勢卸掉第二節。
諸鳳琦回鞭自保,送掉第三節鞭條之際,乘勢飄退,氣急敗壞道:「這怎麼
可能!你等明明……明明……」
一口真氣轉不過來,以傷掌輕按胸膛,面容竟有些白慘。
「很簡單啊鳳爺——你累了。」
陳三五笑道:「你難道沒看出來,咱們三人之中,就屬鳳爺的内功膂力最弱
啦,一抽兩,太吃力啊!」
言笑間挺刀飛步,竄入鋼鞭的防禦圈内,波光急顫,七八尺長的巨刃使如軟
劍緬刀一般,一口氣卸掉剩餘的十枚鐵環,見諸鳳琦手中隻剩光秃秃的鞭柄,背
心飙風忽至,腳跟一立,平平滑開丈餘,回刀蕩開筆直的槍勢,笑道:「雲總镖
頭!你莫急——」
語聲頓止,咬牙悶哼,倏地松開古刃,一掌劈得諸鳳琦踉跄後退,自陳三五
背門拔出的鞭柄上冒出一截三寸來長的尖錐,鮮血淋漓。
陳三五舍刀、摔掌、躍前三個動作一氣呵成,錐尖入體寸餘即被掙開,未能
穿心破膛。他奔出兩步便即倒地,眼冒金星,諸鳳琦卻已大步行來,袖中垂落一
鞭,照定陳三五腦門擊落!
千鈞一發之際,紅纓大槍破空擲來,諸鳳琦身子一側,槍刃并著鐵杆擦過胸
前衣襟;便隻這麼一阻,雲接峰已趕上前來,右手抓住陳三五衣領迳往後拖。
諸鳳琦面露邪笑,袖中鞭二度抽落,手無寸鐵的雲總镖頭勁貫左臂,整條臂
膀頓時堅硬如鐵,橫擡一架,硬受了這一抽;細細的鋼鞭連轉幾匝,刮破臂韝袖
管,勒出殷紅血痕。
雲接峰足下不停,運勁一奪,「啪!」
硬生生将連接鞭節的細小鐵環扯斷,将陳三五拖出一丈開外,突然踉跄倒地,
白慘的唇面上透出駭人青氣,隐隐冒著細小烏斑,纏繞殘鞭的左臂傷處滲出黑血,
無比腥臭。
諸鳳琦扔掉隻剩半截的蠍尾毒鞭,反足勾起地上的沉水古刃,拖著走向倒地
的兩人,越走越快,笑容、動作越發張揚,雙手倒持鋒銳無匹的長刀,想像适才
陳三五劈得一地「人片」的模樣,對二人獰笑道:「江湖争霸,唯有強者才能笑
到最後!你們兩個窩囊廢就一起死吧!」
震腳一踏,便要扭腰揮出。
忽見陳三五起身,高舉右掌,由上而下劈落,正想開聲取笑,蓦聽「啪!」
一聲迸響,彷佛勁風被壓縮已極,還沒細想是什麼,忽覺一物貫體,明明啥
都沒見,全身氣血劇晃、似被壓擠撕裂的異感卻清晰分明,就像——諸鳳琦的思
緒就停在這裏。
從額頂發際開始,一道寬約一寸、深逾三分的凹陷縱貫整張面孔,如标出中
心線般,筆直沒入襟裏。他的眉心、鼻梁、人中,缺了一邊犬齒的牙列,乃至喉
際的凸核,俱都凹陷下去,像是被方鈍的鐵鍘鍘過。
他的背面就沒這麼好看了。
同樣是筆直的一條,卻是以爆開的頭發、腦勺與頸椎脊骨形成的血線,彷佛
有塊平直的闆子擠出身軀,才能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空槽。
陳三五用盡餘力,直挺挺倒下,卻見不遠處胡大爺勉力撐起,一趴一跛地盡
力爬來,不及察看陳三五,趕緊抱起雲接峰,捏開他的嘴巴,塞入一枚黃豆大小
的烏赤藥丸,運勁一順喉管,助他咽下。
雲接峰「啊」的一聲全身抽搐,彷佛突然活過來,從僵冷的死屍,又變成剩
半條命的瀕死之人,雙目圓瞠、身子發顫,不住自喉間發出嘶啞駭人的喀喀聲響,
頸側、太陽穴等浮出蚯蚓般的青筋,似乎被留置在劇毒爆發的瞬間,一遍又一遍
地重曆著極度的苦痛。
「胡……胡大爺,」
陳三五看不下去了,喘著粗氣道:「你……你給他個痛快罷。雲……雲總镖
頭人不是很壞……他……他是爲了救我,才……才中的毒。你折騰夠了,發發…
…好心給他一刀,餵人吃斷腸藥這麼狠毒,我怕……我怕你損陰德啊。」
「有這種藥我他媽餵你一罐!」
老胡惡狠狠瞪他,一腳踢翻了踩住屁股,封他背心幾處大穴止血,撕開衣擺
塞墊裹創,以免生生流死了他。
「西山道無回谷,醫毒雙絕的隐世岐宗」天涯莫問「,聽過沒有?谷内有種
萬靈藥,就叫」天涯莫問「,号稱世間諸毒、盡皆可解——當然是吹的。谷裏的
人告訴我,世上的毒有六七成,隻要服下此丹,拖到毒藥藥力失效,便可保住性
命。
「這藥的道理簡單得很:一邊拖住不讓你死,一邊加快毒性發散,當然什麼
都能解,可不是真正的萬靈藥,有靈也有不靈的。能有對症的解藥吃,我絕不考
慮吃這個。」
他轉過頭去,迳對劇烈痙攣、呃呃作聲的雲接峰道:「雲總镖頭,我知你聽
得見。這藥能解蠍毒,可你得撐住才行。捱過這苦,你的命就撿回來啦,千萬不
要放棄。」
陳三五當然聽過「天涯莫問」。行走江湖之人,誰都想帶一枚這傳說中萬毒
必解的靈丹,遇得有事,一枚便是一條性命。「胡爺,你怎麼會有這種好東西?」
「朋……朋友送的。你那是什麼眼神?我像是随便說謊騙你的那種人嗎?」
「先承認你就是你朋友……啊啊啊啊!疼啊——我……我那兒有傷……」
「沒傷我壓你幹什麼?撓癢癢麼?」
老胡笑咪咪。
「這」天涯莫問「人家給我一瓶,這些年救人的、自吃的,七除八扣,也就
剩三枚啦。這玩意兒解旁人的毒六七成,你猜解自家蠍毒有幾成?我聽諸鳳琦那
白癡顯擺時,憋笑憋得腸子都成麻花辮了。」
先前胡彥之捂口嘔黑血,其實正悄悄吞服「天涯莫問」,旋即吐氣調息,推
動藥效,才未死於諸鳳琦暗算。他自服一枚,又餵了雲接峰一枚,這瓶原本不知
有幾枚、号稱起死回生逢毒必解的萬靈藥「天涯莫問」,如今便隻剩一枚了。
是了,陳三五,你方才劈死諸鳳琦的那手帥得很哪。「
這回老胡的佩服之色可不是裝的,斜乜向陳三五的目光充滿「哼哼,你也挺
不簡單嘛」的暧昧不明,伸指在他身上戳來戳去:「叫什麼名目來著?」
「是……哎唷……是《三元刀譜》中的天元刀。」
陳三五動彈不得,躲不了也擋不住,被戳得又癢又疼,呲哇亂叫。「我師父
也沒練成,龍妻觀兩百年來,說就成了我一個,我師叔說我可以用」地水天刀
「這個尊号……可我也沒闖出點什麼,還坐牢刺印,給他們丢臉。」
以胡彥之見聞廣博,真沒聽過鄲州龍妻觀這門派。然而《三元刀譜》中,光
是地元刀勁便已剛猛非凡,刀法更是精妙,陳三五以一敵多,猶能談笑四顧;有
此技藝卻名不見經傳,無論門派或人物,也隻能說是奇事一件。
若說地元刀乃上乘刀法,那麼駕馭沉水古刃的水元刀,便是足堪問鼎一流高
手的奇技。換作自己,一旦對上那柄既輕又重、既柔又剛的怪異巨刃,也決計讨
不了好,更别提天元刀的隔空刀勁,一丈之内透體而出,實刃竟不能阻,直是駭
人聽聞的武技。
「其實天元刀我也還沒練透。」
陳三五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突然又恢複了原本的惺忪睡眼,語聲咕哝,越說
越低。「使不出倒好,使完莫名累人,昏昏欲睡,一睡……便要睡上幾天,師叔
說演武不妨,打……打架千……千萬别用……」
頭一歪不說話了,片刻響起斷續輕鼾,真的呼呼大睡起來。
「放心罷,剩下的就交給我……你作死啊!」
胡大爺氣得褲底都快燒穿了,揪他衣領,照面就是兩耳光,陳三五臉腫得豬
頭也似,咂咂嘴呼出一個口水泡泡,當真是叫也叫不醒。附近還有沒逃遠的青、
玄二帶,見此間沒了動靜,紛紛回頭,十數人零零散散地從四面八方來,平日胡
彥之自是不懼,眼下卻連站立都費氣力。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越浦方向的地平線彼端忽起塵沙,大隊馳來,馬上騎士全是金環谷的服色,
乃是鬼先生安排的另一支援軍——胡彥之這才想到,諸鳳琦乃是私自行動,雲接
峰恐怕才是前來捕捉自己的主力,而非諸鳳琦之援軍;還備有一支增援雲總镖頭、
以防不時之需的新血,似也合情合理。
雲接峰所中毒性劇烈,雖服下「天涯莫問」,兀自痙攣抽搐,難以開口。新
來的這批援軍下馬散開,聽了現場生還的青玄二帶七嘴八舌報告,又将胡彥之團
團包圍。
老胡不由得苦笑:「我都快被圍出心得來啦。無奈絕招出盡,虎落平陽,竟
栽在這些跳梁小醜之手。」
卻沒打算束手就縛。
鬼先生爲擒住他,不惜對無辜的萬安邨出手,連他一向看重、相依爲命的策
影也要以飛雲步弩除之,陳三五若然落入兄長之手,有死無生不說,隻怕還要受
盡苦頭。
陳三五拼著陷入昏睡的重大缺陷,也要拼盡餘力使出天元刀,所恃無它,不
過就是相信自己而已,萬萬不能辜負。
胡彥之觑準時機,搶過一把飛雲步弩射倒幾人,扛著陳三五揮劍步戰,一力
突圍。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令人心灰的戰鬥。
敵衆我寡、身披裂創,更别提負著一名昏迷不醒的漢子,胡彥之奪馬的企圖
一眼即被看穿,被弩箭偷襲所造成的混亂,僅持續不到半盞茶的工夫,扛在肩上
的陳三五不慎遺落在某處蜂擁而上的戰團間,手裏的長劍也已斷折。
胡彥之視線模糊,在周身層疊的人影中揮舞拳頭,卻漸漸無法觸及目标;四
周包圍的人東推他一下、西絆他一跤,哄鬧不止,卻持續著戲耍精疲力竭的獵物
的遊戲——老胡倒地時,被一杆結實的木棍毆擊背門,新創迸血,痛得他眼冒金
星。他此生幾乎不曾絕望過,然而此際絕望卻攫取了他……直到那聲震天虎嘯響
徹荒野。
濃烈的獸臭随風刮入,金環谷衆人哀嚎不斷,四散奔逃。老胡勉力撐起了上
半身,眼前映入一雙紅豔豔的精緻繡花鞋,沾著些許新泥的鞋幫子渾圓可喜,裸
出繡鞋的腳背白皙晶瑩,肌膚如玉。
他還沒想起在哪兒見過這麼一雙完美誘人的雪足,繡鞋的主人已攏裙蹲下,
盈盈笑道:「胡大爺,對不住,我們來晚啦。都怪我口才不好,花了忒多時間,
仍未說服兩位師父莫同我來冒險。」
老胡認出她的聲音,不覺微笑,終於安心閉上眼睛。「耿夫人,看在你來得
這麼及時的份上,我就不同你計較啦。那邊有個穿赭衣系青帶、一臉欠揍相的雞
窩頭昏迷不醒的,是我……咳咳……算是兄弟啦。麻煩你照拂他。」
符赤錦噗哧一笑,眼波盈盈,抿嘴笑道:「聽起來不像啊。他欠你多少錢?」
忽聽一把柔潤動聽、偏又娴靜如冰的嗓音道:「你快去找,我來照看他。」
符赤錦笑道:「便宜你了,胡大爺。别欺侮我小師父啊。」
香風飄動,片刻便去得遠了。
老胡被翻了過來,除去腰帶、敞開内外衣衫,一隻柔膩的小手按了按他背門
紅腫發燙、兀自滲血的刀創,刺癢、微疼,卻沒教他覺得痛苦不适;動作稱不上
溫柔體貼,有的隻是認真确實,涼滑膩潤的指觸撫過他微微發燙的身體,傾倒酒
液清洗傷口、仔細按壓拭乾,塗上清涼鎮痛的金創藥膏,再撕下内裳裙擺替他裹
起傷口。
他依稀嗅得她肌膚的香澤,還有裙布上淡細的體溫——他一直以爲她全身上
下該是微涼的,像是某種玉,這才想起那時将她橫抱在懷中時,那臂間香香的溫
熱。
「你再動著鼻子,看來便像是條狗。」
紫靈眼淡淡說道。
「還不算很像。」
老胡一本正經道:「除非耳朵長頭頂。」
忽聞「哧」的一聲,胡彥之趕緊睜眼,見她抿著淡櫻色的嘴唇,扼腕道:
「不帶這樣的啊,下回要笑你得先說……要不再笑一下,剛才沒看到啊!」
紫靈眼哪裏理他?勻淨的瓜子臉蛋上波紋不驚,垂覆右眼的一绺長發烏潤如
緞,因粉頸低垂之故,似抵鼓脹脹的襟口,從仰躺著的角度老胡看不見發末,隻
映得滿眼渾圓飽滿的乳廓。
紫靈眼取出一卷寬約寸許的素淨棉布,繼續替他處理身上的零星外傷。老胡
頗感興趣,故意問她:「有裁好的裹布可用,幹嘛撕裙子?」
紫靈眼沒聽出話裏的輕薄意味,一邊處理創口,邊留心周遭情況,随口道:
「……這也是裙子。」
直到包紮好臂上之傷,才籲了口氣,在轉向下一處傷口前,想起要把話說完
才行:「本要做裙子的。寶寶錦兒說可能要給你裹傷,匆匆裁了,耽擱了點時間。」
胡彥之見這棉布每條長不過兩尺,果然是從衣版的布材中剪下的,笑道:
「這把剪刀挺利的。」
他本是沒話找話,過往見漂亮女子,上前搭讪總這樣開場,越是毫無道理、
天外飛來一筆,越容易吸引對方的注意。
但凡對自身品貌、家世稍有信心的,無不是周遭人掌心裏的明珠,從小到大
聽過的藉故攀談,不知凡幾,不管說得什麼,多半白眼一翻,掉頭便走。老胡擅
以奇兵突入,先引得佳人注目,其後備有十七八套說帖,惹其惱怒者有之、挑起
好勝心者有之,花樣百變,足以應付各式美女心性。
不料紫靈眼歎了口氣,道:「磨過頭啦,不好使。沒剩幾分刃口。」
老胡聽得一愣,沒想到居然是常裁衣的。符赤錦也煮得一手好菜,這遊屍門
的養成,難不成專出賢妻良母?一下進入這麼日常的對話,簡直從來沒有過,老
胡本欲撓撓腦袋,一動才覺疼痛,嘶的一聲呲牙:「不……不如換把新的?」
紫靈眼淡淡一笑。「寶寶也這麼說。」
見老胡目光怔怔投來,蹙眉:「怎麼?」
胡彥之本想說「沒什麼沒什麼,是你笑起來太好看」,不知怎的,忽覺此說
既失禮又無聊,小孩似的,想了一想,正色道:「聽說并州的剪子快利,也很耐
磨的,換把稱手的罷。」
紫靈眼又替他包好一處,搖了搖頭:「那舊的怎辦?」
想起開頭的問題還未答完,趁著著手繼續包紮的空檔,慢條斯理道:「我沒
想你受這麼大片的傷,裁得不夠。」
饒是胡彥之反應奇快,轉了轉腦筋還差點卡住,才會過意,她答的仍是撕裙
子那事,心中苦笑:「我隻是想口頭占占你便宜啊,别這麼認真。」
凝目遠眺,見金環谷的生力軍被白額煞殺得七零八落,還說什麼「形勢逆轉」,
簡直潰不成軍,連不遠處的符赤錦與陳三五身畔,都倒著幾具新屍,那些個欺她
貌美體柔、應不棘手的白眼狼,可說是死得半點也不冤枉。
挂川寺一戰後,「玉屍」紫靈眼的威名可說震動金環谷,一眼殺卻排名四大
玉帶之首的「目斷鷹風」南浦雲,哪裏還是個人?根本吸血蜘蛛狐狸精一類,世
間毒婦,遇上要潑黑狗血的。
衆人這陣子一見白膚紫衫的長發美女便發毛,自遊屍門師徒三人殺入戰場,
隻紫靈眼這廂無人敢近,連遠處拼殺逃命著的都背轉身去,打死不往這個方向投
來一瞥,免得被吸成乾屍,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多虧玉屍的好名聲,紫靈眼的動作并不甚快,說是慢郎中也許更适切些,若
敵人如急驚風般卷殺過來,首尾難顧,怕也隻能扔老胡在一旁慢慢放血了。她仔
細包紮妥當,直起蠻腰,轉頭輕咳一聲,雪白剔透的玉頰有些酡紅,低道:「你
……你快把衣衫穿好。」
老胡正以欣賞的眼光,打量每處繃帶上小得出奇的系結,雖說不上美觀,隻
是每個都一般大小,連結紐纏穿處的細部都幾乎一模一樣,心想難怪搞了忒久,
這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怪習慣,擡見她别扭的模樣,順著她刻意避開的方向,低
頭瞧見自己袒露的上身,想起曾聽符赤錦說「我小師父看不慣男人赤身露體」,
差點噴笑出聲:「你這反應也太慢了罷?都裹了多久,這才羞!」
忽覺她不隻外表年輕,連舉止都像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卻并不幼稚。該說是
……很懂事的小女孩罷?唯恐她尴尬,更可能是怕被她問起爲何發笑時自己尴尬,
硬生生忍住笑,勉力著衫,掙紮欲起。
「你這樣傷口會裂開的。」
紫靈眼阻止了他,舉目四望,見不遠處的林蔭間有輛篷頂馬車,車廂後垂覆
著黑布吊簾,不惟車頂廂體髹成烏沉無光的墨黑色澤,連輪子也是黑的,隻軸輻
内側是朱紅色,棄置於林翳間并不顯眼。她初至時急於救人未曾細看,此際一想,
印象中那處似乎一直都有團模糊的烏影,那車是一早便擱了在那裏的。
猶豫片刻,紫靈眼輕輕掙開老胡的握持,細聲道:「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去
就回。」
起身奔向林道。胡彥之阻之不及,強迫自己歇了一霎,掙紮起身,在地上摸
了柄單刀,一跛一跛往陳三五那廂踅去。
他倒不是故意想惹紫靈眼生氣,硬要起身亂動,實是擔心陳三五之傷,再者
沒了「玉屍傳說」的光環籠罩,死賴在地上,難保不會有宵小混水摸魚,趁機砍
一刀邀功。以胡大爺威震金環谷的往曆,隻消手持兵器、起身走動,多半沒人敢
動這歪腦筋。
符赤錦正愁怎麼帶上陳三五,一見老胡,登時眉花眼笑:「胡大爺好仗義啊,
關心友朋,不惜傷體,冒死來扶,令人感佩。」
老胡狠笑道:「耿夫人你這四字骈文一搬一大套的,怎聽來像祭文?」
「這套胡大爺不愛,到時給你換套新的。」
柳眉一皺:「我小師父呢?」
忽見前方林間沙土飛揚,一駕漆黑馬車調轉回頭,掀塵而來,車轅座上一抹
凹凸有緻的淡紫衣影,握韁的模樣甚是娴熟,烏發迎風飄動,卻不是紫靈眼是誰?
老胡騎禦俱精,光瞧她不靠鞭子驅馬調頭的工夫,忍不住喝了聲采,卻見符
赤錦眉頭蹙得更深,面上微露迷惘,心頭一凜,低聲問:「有什麼不對?」
符赤錦搖了搖頭,喃喃道:「我小師父她……不會駕車啊!」
胡彥之留上了心,果然馬車急馳而來,全無減速的打算,他一推符赤錦:
「小心!」
忍痛抓起陳三五著地一滾,差點被車輪軋過,正欲起身,陳三五那顆雞窩頭
一垂,挂在他肩上打呼,依舊睡得不省人事。
那車呼嘯而過,倏又急停,竟未翻覆,可見駕車技術高明。符赤錦心知有異,
連忙撩裙上前,一邊回頭大叫:「……二師父!」
遠方蓦地一聲虎吼,白影躍出深林,爪牙帶血,如巨虎般四肢接地,以不可
思議的速度狂奔而來。
胡彥之推開陳三五,撐著身體朝馬車奔去,赫見黃沙之間,紫靈眼婀娜多姿
的身影躍下車來,自地面抄起一人,扔進車後黑吊簾裏,卻是動彈不得的雲接峰。
胡彥之心頭一陣不祥,不知哪來力氣,猛越過回頭呼喊的符赤錦,當先沖到
車後。紫靈眼一把躍上車廂,高舉左臂反扣轅頂,細小白皙的右掌間亮出一抹霜
寒刃光,居然非是攻擊或防禦,而是橫在頸間。
飄卷的塵沙終於落了地,高高立在車後的紫衫麗人面露痛苦之色,空洞的眼
眸投向遠方,自老胡來到車後,忽然渾身劇顫起來,像在抵抗什麼似的,輕啓檀
口,卻吐出呆闆沒什麼感情起伏的字句:「你再抵抗,我便教你殺人啦,紫羅袈
的女兒。不殺他,殺那個女人。」
分明是紫靈眼的聲音,胡彥之甚至能清楚望見她說話喉間輕細的震動,以及
那飽滿的酥胸之上,與語聲若合符節的起伏——開口說話的是紫靈眼沒錯,但這
話卻不是她說的。
用這種口氣說話的,胡彥之平生僅識一人,巧的是:上回發出聲音的同樣不
是她,而是玉斛珠。「明端!」
他倒抽一口涼氣,大喊道:「是你嗎?我正找你……你娘知道你跑出來了麼?」
邊說邊往前走。
紫靈眼右手緊了緊,細薄的匕刃微微陷入腴潤的頸間,一抹飽膩的血珠沿匕
滲出,淌下雪頸。「住手!」
符赤錦随後奔至,趕緊拉著胡彥之退開些個,低聲道:「這便是」超詣真功
「!小師父說過,此功可控制他人身體,如将一縷魂魄寄於其身。這位翠姑娘是
此道高手。」
舉起雪玉般的嬌小柔荑,不遠處白額煞矮身頓住,激起大蓬沙土,在地上留
下兩道虎撲似的長長爪痕。
她面色如恒,靜靜開口:「翠姑娘,我小師父當你是朋友,你莫傷害她。有
什麼話,大夥兒好好說。」
紫靈眼——或說翠明端——還未開口,身後的黑幔忽然掀開,鑽出一名個頭
矮小、黑衣蒙面的男子,退後嚴重的發線斑剝灰白,高高鼓起的太陽穴上布滿老
人斑,眼角密如蛛吐,顯是上了年紀。
胡彥之一看,一顆心便沉到了底。這分明是「豺狗」的服色!
「少主說了,」
黑衣人啞著嗓子,語聲有些含混,但比起沒舌頭的戚鳳城已清楚太多。「煩
紫姑娘到敝處作客一陣,若遊屍門之主想要回人來,且走一趟七玄大會,少主自
有發落。幾位若再跟車,紫姑娘便香消玉殒。少陪了。」
符赤錦俏臉一沉,冷道:「本門早已退出江湖,多年無主,哪兒來」遊屍門
之主「,去參加那撈什子大會!你家少主想怎麼樣,就此劃下道兒來。」
黑衣人不爲所動,冷冷道:「少主所言,我已帶到。眼下天光還早著,遊屍
門若無門主,還來得及選一個。」
符赤錦咬牙握拳,終究還是沒有沖動行事,靈光一閃,哼道:「你家少主先
前說,欲參加大會,須持有妖刀才具資格。我遊屍門偏偏就是沒有,你讓我們拿
什麼參加?」
那人道:「少主說,你問青面神大長老,便知幽凝下落。帶這條線報前來,
足可抵得一柄。」
符赤錦與胡彥之面面相觑。
她畢竟心靈慧巧,思路極快,轉頭望向駐足於不遠處的白額煞,見虎形漢子
皺著貓兒也似、毛茸茸的鼻颚,面上雖殺氣騰騰,極是不善,卻無一絲愕然,蓦
地凜起:「……看來那厮不是胡說,這事二師父也知道!」
那人正要放落簾幔,符赤錦才如夢初醒,急道:「慢!本門就沒打算參加七
玄大會,請柬什麼的早扔了。便要參加,時間、地點我全不記得啦!不如你帶我
們去見你家少主,又或派人請他來,咱們現地說清楚——」
「符姑娘,不如咱們省省心罷。」
那人冷道:「帶不回紫姑娘,便殺了她,我接到的命令是這樣;與其要在此
浪費寶貴的辰光,不如想想該怎麼從青面神處,問到妖刀幽凝之所在。人來、刀
至,紫姑娘便能活過今日,否則子時一過,遊屍門從此餘兩屍耳。」
時間既已交代,就隻剩地點了。符赤錦非是婆婆媽媽的性子,當機立斷,冷
然道:「今夜子時,在什麼地方?」
那人一指遠處山嶺霧間,笑道:「無央寺。不是一早便與你們說了?」
見胡彥之瞠目結舌,重哼一聲,慢吞吞道:「我想起來啦,還有一段。二公
子,少主讓我跟你說:」十九娘不是餌,我同她說的都是真的,你才是。多謝你
把怎麼都抓不到的紫靈眼,送到我手裏頭。「
他笑了足足有一刻那麼久,恕老奴不再贅述。「
前方白額煞咆哮一聲,一爪穿入一株大樹的樹幹裏,虎聲道:「猛常志!你
當年沒死成,如今倒成了挾持女子、白日覆面的宵小了,好長進啊!」
被稱爲「猛常志」的矮小黑衣人嘿嘿一聲,鑽入篷中,冷笑:「白爺,家破
人亡你們不計較,世上還有計較的。誰才不長進,留待後世分說罷。」
馬車再度調頭,馳往萬安邨的方向。猛常志的嘲諷猶在耳畔,胡彥之才發現
自己是蠢到家了,從頭到尾都被兄長玩弄在鼓掌間……從明端出現在萬安邨裏他
就該知道的。以棄兒嶺之荒涼,豈是一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小姐能摸黑尋來?
還有雲接峰急忙趕往萬安邨,回來時手裏多的那杆大槍……在在顯示,萬安
邨從頭到尾都是金環谷的布計之處,無論是對付意圖攪局的自己,抑或迎接七玄
大會的貴賓。
唯一不按規矩行事的諸鳳琦,反而成了整個計畫中最大的變數。原本應該擔
任先鋒斥候的諸鳳琦爲了搶攻,并未将胡彥之的行蹤回報此番負責指揮的雲接峰,
反而帶上臨時湊出的烏合之衆,提早一天占領萬安邨,挪用現場的機關布置,乃
至金環谷私造的秘密武器「飛雲步弩」,幾乎打亂鬼先生的計畫。
雲接峰匆匆趕至萬安邨,從正對大小姐上下其手、偷偷揩油的下級豪士手中,
帶回了計畫最核心的關鍵翠明端,連同掩護用的馬車、預藏的兵刃一并帶回現場,
接下來,就等義氣相挺的符赤錦按捺不住,将真正的目标——紫靈眼——帶到棄
兒嶺來。
挂川寺行動失敗之後,紫靈眼再無蹤迹,料想是精擅神識之術的當世奇人、
七玄首屈一指的大長老青面神運用所長,徹底消弭了紫靈眼存在的痕迹,再加上
五帝窟潛行都對符赤錦的奧援,這人簡直可以當作是從世上消失了一般,根本不
可能被找到。
退一萬步想,符赤錦身兼三屍所學,亦是絕佳的載體,「超詣真功」極可能
對她也能生出效果,若紫靈眼并未前來,退而求其次,用同樣的路數對符赤錦下
手;若遊屍門無支援胡彥之的意圖,最不濟也能帶回這個老是搗蛋壞事的不肖兄
弟。
整個計畫就像繪成圖紙般,頃刻間於老胡的腦海裏跑了一遍,清楚簡單到像
在堆沙玩小人打仗似的,偏偏他卻像瞎了一樣什麼都看不見,任由自己被兄長牽
著鼻子跑,在諸鳳琦的貪婪自私打亂了整個布局、意外頻生,連指揮的雲接峰都
倒下的情況之下,仍教金環谷的人劫走了紫靈眼——他幾乎想放足狂奔,嘶吼著
躍上正調轉過來的馬車,一把将紫靈眼救下;然而他不能。取代紫靈眼坐上車轅
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熟悉的戚鳳城,篷車中不知還有幾名「豺狗」的高手,便是
三對三公平一決,白額煞或可取勝,但他和符赤錦決計讨不了好。——看來對那
王八蛋來說,逼遊屍門參加七玄大會乃重中之重,甚至遠遠淩駕於将遊屍門和自
己一網打盡的大好機會之上。
被明端控制的紫靈眼依舊攀著篷頂橫轅,利刃抵頸,如擋箭牌般,掩護馬車
馳往無央寺的方向。胡彥之一拳重重擊在地上,不知爲何,他始終覺得那雙空靈
靈的美眸正望著自己,當他無聲地歙動嘴唇時,依稀望見紫靈眼空洞地淌著眼淚
——「等我……我一定去救你!」
子夜烏啼,撲翼簌簌。在這多雲的夜裏,無央寺看來更似一片鬼蜮。
占地廣袤的寺院中,絕大多數的建築尚未完成,仍維持著梁撐錯落、标戟如
林的荒涼模樣,未敷牆土、砌上磚瓦的支架如動物腐屍之上,根根朝天豎起的肋
骨,透著難以言喻的森森死氣。
居間的大雄寶殿幾已好了七八成,未完的多於後進堂廂,以及外圍的邊廊等,
寶殿主體倒是相當完整,寬敞的大殿中遍鋪青磚,除了一根根成年男子合圍粗細
的木色椽柱,沒有其他多餘的擺設裝飾——興許是來不及置上。
殿中有一座近兩丈高的坐佛,是在砌好的漢白玉座上直接請匠人塑的,自然
也未完成,以竹木在内側紮成了骨架子,再往外敷土雕塑,最後再髹漆貼箔……
但,連一半都還沒有完成的佛像,肩部以下可看出手腳坐姿,甚至連衣褶佛
珠等都雕塑出來,遠看倒是栩栩如生,的是大匠手筆;左肩以上則露出内裏的木
竹支架,尤其頭顱更隻右半邊敷了泥灰,連頭型都不及弄出,這半張臉便如熔岩
扭曲成團,有幾分像獸首,又似燒融後任意凝結的蠟淚,襯與肋梁似的左半顆腦
袋,說不出的陰森恐怖。
坐佛頂上的鋪瓦掀落一小部分,未完成的佛像長年自這處破孔受日曬雨淋,
這片玉座佛壇倒是整座大殿裏最肮髒破舊、積泥淋污的一塊,此際微弱的月光自
雲隙間灑落,照出半邊骨架半邊熔岩似的佛頭,角落裏一人輕聲嗤笑著,身前白
燈籠爲之一搖。
「這地方倒選得不壞。堂堂大雄寶殿,供的居然是尊閻魔大王。」
嗓音嘶嘎刺耳,正是集惡道三冥之一、「照蜮狼眼」聶冥途。
子時一過,殿中亮起兩排紅燭,卻照不亮如此寬廣的空間,隻覺滿地紅彤彤
的蓮焰閃動,周圍還是什麼也看不清,黑暗如溶墨般滲入燭照之外的每一處,彷
佛活起來一般,揮手即散,手停則又聚攏過來,難以盡去。
一盞盞的白燈籠自梁柱間亮起,其上以朱砂繪著代表七玄各派的号記,與上
回在血河蕩時一樣。燈籠挂在一根猶如龍頭拐的長杖之上,梁間供各派首腦駐足
的定點,設有一個構造精巧、宛若小小梯台的木制座子,其上的雲紋貼有金箔裝
飾,華麗的風格與龍頭燈拐如出一轍,毋須說明,一看就是成套的物件。
符赤錦将燈杖末端斜斜插入木座,繪有遊屍門号記的燈籠便固定於身前約四
五尺處,約與腰齊,内裏的燭照打上下巴就已相當勉強,燈後的每個人看來都是
一片朦胧烏影,莫說表情,連五官都未必能看得清。——這是精心設計過的。
立於燈後,連提高警覺的符赤錦都莫名覺得有些安心,看不清别人,代表别
人也看不清自己。這是個能做決定的地方,不會急著想脫身。
她約略一數,現場計有九隻燈籠。代表遊屍門的,隻自己身前這盞;集惡道
三宗鼎立,狼首聶冥途、鬼王陰宿冥,以及南冥惡佛一人一盞,亦屬合情。五帝
窟終究是來了,但騷狐狸不是獨個兒來的,符赤錦在燈影後依稀見得薛老神君,
略微一想,猜到是漱玉節的籠絡手段。
何君盼未與她同來,顯然兩人最後并沒有達成共識,算自己白費了一番苦口
婆心。黃島定是連夜開拔,兼程趕回環跳山,以免瓊飛在五島内撒潑,端了土神
島老巢。
薛百螣護孫心切,卻沒有跟著趕回,必是漱玉節許以共享妖刀之秘,以及團
結對付黃島何家雲雲,将老神君留了下來。
瓊飛雖是姓漱,生父卻是薛百螣的愛徒兼義子,亦是白島薛家純血,漱瓊飛
說來該是「薛瓊飛」。薛家女系凋零,數十年來出不了一個像樣的繼承人,以緻
薛百螣到了這把年紀,仍須以神君的身份視事,非愛攬權,實是莫可奈何。
他與漱玉節之争,不同於黑島與黃島,非是大位誰屬的問題;隻消推瓊飛坐
上宗主之位,再來談她該姓薛還是姓漱,時猶未晚。因此白、黑二島的結盟,一
直以來都是黃島智謀之士如杜平川等深慮,卻早料定必然會發生之事,連符赤錦
也不意外。
上回對小弦子表現出高度興趣的血甲門主祭血魔君亦至現場,天羅香方面未
見玉面蠨祖——起碼沒見那副眩人目光的半裸金甲——但做爲代表的是七玄有數
的大長老蚳狩雲,就某方面而言,她現身此間的份量,較之雪豔青亦不遑多讓,
甚有過之。
七玄中最神秘的桑木陰也來到現場,燈影後所立之人,隻知是一名女子,光
影間劃出的身形嬌小玲珑、凹凸有緻,站得直挺,料想年歲應不緻太長,卻不知
是什麼來曆。
鬼先生從最前頭的兩根梁柱間,扶著龍頭燈架辘辘而出,符赤錦注意到木座
底下裝設有小輪,心想:「這等豪奢的小玩意,一看便知是平望都的作派,狐異
門的大本營定是藏在央土。」
料想生活上細瑣的小物件最易洩漏信息,這鬼先生張揚太過,難免自曝其短,
一邊留心四周,以冀能觀察出小師父的形迹。
「今日感謝諸位,百忙之中前來參與盛會。」
尋思之間,鬼先生開口朗道:「連原本無意參加的遊屍門,都一氣來了三位。
我聽說青面神、白額煞兩位長老不出江湖久矣,今日雙雙到來,真個是蓬筚生輝。」
衆人一聽,紛紛轉頭,見符赤錦身畔那人頭戴編笠,笠緣壓得極低,身形雖
然高大,卻未如想像中魁梧;肌肉贲起的肩頸衣布外,露出一身黑紋白毛,正是
大名鼎鼎的「虎屍」。其後負著一隻酒壇子大小的黑甕,差不多就是能塞進一個
半歲幼兒的程度,其中所藏,自是目下七玄中年紀最長、資曆最深的大長老青面
神。
青面神、蚳狩雲俱都現身,這個七玄大會的品級突然間就不一樣了。這個效
果正是鬼先生要的,志得意滿,正要開口,忽聽一個低沈中隐帶亢利的嗓音大聲
道:「教你連篇廢話!上回在血河蕩,你說帶來妖刀,便能分享妖刀之秘,可月
來妖刀絕迹江湖,便有心要找,卻往哪裏找去?再說這兒随便一算便有九家,妖
刀隻有五把,算上五帝窟那兩把,也還短著兩把……你要想當咱們耍猴戲打給你
瞧,隻怕大夥兒都饒不了你。」
正是鬼王陰宿冥。
符赤錦腹中暗笑:「說來說去,還不是沒有妖刀,怕給人家掃地出門?」
卻聽鬼先生怡然笑道:「鬼王說得極是。請各位尋找妖刀,是因爲妖刀裏藏
著一個大秘密,妖刀雖緊要,也不過就緊要這麼一回;取出這個秘密,妖刀便不
值一文了。
「上回在血河蕩示以諸位的,僅僅是這秘密的一小部分,牛刀小試而已。爲
堅定大夥兒找出妖刀的決心,今天,我要向諸位揭開這個埋藏已久的驚天之秘!」
他說得慷慨激昂,全場卻無反應,對比在血河蕩目睹離垢刀肆虐的震撼,這
回衆人對其浮誇的容忍力明顯降低許多,令人難忍的靜肅在漆黑的殿堂蔓延開來。
片刻,打破沈默的居然是一把入耳磁震、如磨鐵砂的渾厚低音。
「這個秘密,與我等有什麼關系?」
南冥惡佛沉聲道。
「關系可大了。」
鬼先生彷佛就等他這麼問,微笑道:「妖刀,并不是表面流傳的樣子。世人
——包括諸位在内——被欺瞞了近三十年,這個秘密事關妖刀真正的力量,以及
掌握之法。同時……如果我說當年參與妖刀聖戰的所謂正道首腦們,大多知道這
個秘密,卻連在并肩抗敵之際,亦對諸位秘而不宣,意圖欺瞞,坐視七玄蒙受損
失,卻無絲毫分享補報的意思——如此,算不算與我等大有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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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00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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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六七折鬼蜮之喪·中道王存
當年拮抗妖刀之一役,七玄中以狐異門貢獻最多,除集惡三冥不知所蹤,桑
木陰、血甲門未曾現世之外,帝窟宗主符承明、天羅香長老蚳狩雲等,均響應胤
丹書之号召,派好手參與聖戰,乃至胤丹書打破邪正對立、水火不容的江湖故例,
邀集各派商讨平亂的盟會之上,亦曾有過符蚳二人的身影。
遊屍門與妖刀赤眼、幽凝的糾葛甚深,事涉與五島奇英、漁陽諸堡間的恩怨,
已先東海各處殺作一團。
「萬裏飛皇」範飛強性子暴烈,有怨必償,胤丹書夫婦雖極力調解,仍處置
不了這團越纏越緊的亂線;至兩柄妖刀分别離開了戰場,輾轉延禍他處,漁陽一
地的循環争鬥反而越演越烈,自外於燃遍東海的妖刀兵燹,最終兩敗俱傷,遊屍
門形同覆滅,五島亦一蹶不振,追根究底,卻與妖刀肆虐說不上太大的關連,遂
成爲東海武林中的異數。
亂平之後,正道七大派無預警地翻臉,襲擊狐異門,天羅香、五帝窟乃至幾
乎完蛋的遊屍門,仗著地利退保,未遭清洗,目睹妖刀之亂、甚且親與的耆宿并
未斷絕,「何謂妖刀」這點雖未必人人說得清,但要說七大派握有什麼旁人不知
之秘,也未免太小瞧了七玄這廂。
「無有妖刀,說甚秘密?」
立於繪有血色「川」字形絲弦圖樣的大白燈籠後、陰陽怪氣開口的,正是血
甲門之主祭血魔君。
「你讓我等尋妖刀交換秘密,倒還罷了,如今大多數人都是空手而來,你卻
仍肯将秘密說出,令本座不由懷疑起來,興許散布這個所謂的」秘密「,才是你
狐異門原本的目的?」
符赤錦本是這樣想,又隐隐覺得不對,暗忖道:「他這話不無道理,卻不必
說出。哪怕狐異門真想放出什麼煽惑人心的假消息,姑且聽之便是,未聞其言,
如何能判斷好壞?」
須知見而取之,乃人之常情,祭血魔君這話,倒像特意提點鬼先生「說了秘
密,卻無妖刀可換」似的,其用心爲何,不免啓人疑窦。
有這般想法的,可不隻符赤錦。
「匡」的一響,一隻木匣飛出南冥惡佛所在處的燈籠,落地時餘勁未消,震
開匣蓋,露出一口酒紅色握柄、刀末鈎如蠍尾的奇形彎刀來。「我攜了妖刀前來,
願與諸君分享秘密。門主請講。」
鬼先生怡然笑道:「原來妖刀赤眼竟在惡佛的手裏,無怪乎江湖杳然,全無
音信。」
殿中包括符赤錦在内,所有女子無不色變,紛紛小退半步,舉袖掩住口鼻,
以免嗅入那專控女子的淫毒「牽腸絲」;至於男子,則無此顧慮,無不定睛細看,
一睹這專克女子的妖物本相。
在場隻兩人例外,一是鬼王陰宿冥,興許是小心過了頭,他本就距惡佛最近,
隔著惡佛與狼首聶冥途相毗鄰,這刀匣幾乎是扔在鬼王身前,鬼王不顧受譏之嫌,
本能退了幾步,畏如蛇蠍猛獸,引來狼首一陣嗤笑;另一個卻是天羅香的蚳狩雲,
燈芒映出她一身織錦華服,絲紋不動,似不拿妖刀赤眼當回事。
符赤錦定了定神,發現匣中之刀,僅柄锷能稍辨其形,刀刃竟是一塊熔煉扭
曲的烏鐵,本以爲是把刀扔進烈火洪爐,熔毀了刀身;見刀锷上頭并無煙熏火燎
的痕迹,轉念一想:「是了,他将融化的鐵汁澆在刀上,冷卻之後,便成這般模
樣。倒是封住這柄毒刀的妙法。」
鬼先生毫不意外,從糊紙面具的眼洞中射出兩道銳利眸光,迳投向天羅香的
燈籠之後。
「從蚳長老的反應,能稍稍窺見這個大秘密的輪廓。據說妖刀萬劫在天羅香
的手裏,長老既攜來現場,也不懼傳聞中能宰制女子心魂、使之淪爲傀儡的赤眼
刀,應是對所謂」妖刀異能「,有了不同常人的見解罷?」
蚳狩雲淡淡一笑,慢條斯理道:「見解不敢當。妖刀萬劫乃是我家門主親自
出馬,劫自談劍笏談大人之手,他本該将此刀從流影城押回白城山,交給蕭谏紙。
談劍笏剛毅正直,不是會使心機耍手段的脾性,料想所押應非赝品。
「然奪刀之後,我教門中曾觸及此刀的六人,無一化爲刀屍,我家門主甚且
迳舉此刀,舞了幾招,也未曾出現什麼刀控人心之兆。按老身所想,」妖刀寄體
「之說,恐是傳聞有誤;至於是何人所傳、何以如此,非我所能知曉。狐異門主
若知根柢,還請不吝賜教。」
鬼先生并不正面回答,仍舊是笑,悠然垂問:「長老當年,可曾親見妖刀刀
屍否?」
這點非常重要。集惡三冥當年於聖戰中缺席,其時祭血魔君、桑木陰之主亦
未履迹江湖;遊屍門於漁陽一地與妖刀交過手,但那也是飛皇親戰,青面神雖是
地位尊隆的大長老,未必真會過妖刀……數來數去,蚳狩雲怕是在場唯一有資格
回答這個問題的一位。
老婦人想了想,正色道:「我曾率衆參加過圍殺刀屍的戰役,當時領軍的是
貴門的胤丹書胤門主。雖隻一回,但确實見過。」
鬼先生微笑道:「刀屍的威力,想必蚳長老記憶猶新罷?」
「非人所能及。」
蚳狩雲靜默片刻,才道:「隻能說驚心動魄。」
證諸風火連環塢是夜的慘烈景況,餘人無不了然於心,完全能夠意會這短短
兩句裏所包含的血腥與瘋狂。
鬼先生對這樣的答覆極是滿意,連連點頭。
「蚳長老見證了世上确有刀屍存在,諸位在風火連環塢,也親見離垢刀血洗
赤煉堂,擁有非常之力的刀屍不是子虛烏有,也非如故老傳言,接觸過妖刀的,
即化爲刀屍。蚳長老也好、惡佛也罷,二位都曾持握妖刀,既未喪失神智,自也
未得刀屍之力……那麼,使刀屍橫掃千軍的關鍵到底是什麼?」
殿中一片靜默。這反應全在鬼先生的意料中,躊躇滿志,正欲發話,不料血
甲門的大白燈籠輕晃,祭血魔君陰恻恻道:「要說妖刀麼,本座手上也有一柄,
這個秘密卻不想與無刀之人共享。要不打生打死弄得刀來的,豈非如同傻瓜一般?」
铮的一響,猶如拽引琴弦,一抹沉鈍烏光應聲飛出燈影,锵然插落,刀柄上
布滿細密的尖刺倒鈎,宛若蟹螯,竟是傳言中被封禁於流影城的天裂妖刀。
符赤錦聽耿照說過不覺雲上樓之事,知道那日宴罷,獨孤天威旋即喚人釘闆
封樓,更於窗牖闆隙間澆銅鎖鐵,把好好一座美樓弄成了進不去也出不來的大囚
籠,隻差一點兒就能說是大鐵塊了。
流影城這幾年來好生興旺,雖不以武功名世,城内也不是沒有高手;以祭血
魔君的武功,悄無聲息地進出流影城興許不難,若要破封取刀而滿城不知,恐怕
就不是那麼容易了,卻不知是如何将天裂刀弄到手的?
此言一出,現場的氣氛丕變。
鬼先生捉摸不透他此舉何意,以妖刀爲門檻,那是公然與場中多數人作對了,
難保不會有人老著臉皮出手争搶,祭血魔君武藝再高,總不能一力挑了七玄首腦。
況且此際殿上,現成便有不惜抛出赤眼與衆人分享、也要一聽這妖刀之秘的
南冥惡佛,祭血魔君此話聽來,倒像與惡佛叫闆似的,針鋒相對的意味未免過於
明顯。
南冥惡佛冷冷一睨,尚未開口,忽聽一把溫婉動聽的斯文嗓音娓娓道:「敢
問胤門主,是否持有道宗聖器的宗派,對門主是否應公布妖刀之秘,便有附議或
否決的資格?」
卻是五帝窟宗主漱玉節。
鬼先生靈機一動,怡然笑道:「既然漱宗主說了,我便順道問一問其他持有
聖器的七玄宗門,讓不讓我公開這個秘密好了。」
一拍肩後的黑布包袱,一物飕然飛出,形似斧钺,淩空轉得幾轉,落地時恰
将貯裝赤眼的木匣斫得四分五裂。
被鐵汁澆鑄成團的赤眼铿然彈起,與那物事兩兩撞開,各以刃部入地,嗡嗡
震顫,卻連祭血魔君擲出的天裂亦随之共鳴,三刀不住晃搖,衆人這才認出,鬼
先生擲出的正是橫掃赤煉堂的妖刀離垢。
當日他既能驅役離垢刀屍血洗風火連環塢,握有此刀,自是毫不奇怪。
怪的是:三刀共鳴一出,幾處梁柱燈影間,也陸續傳出頻率一緻的嗡響,此
起彼落,於空曠的廢殿中相互呼應。五帝窟坐擁食塵、玄母,以爲漱玉節與薛老
神君入場的信物,自是雙雙攜至,鳴動之強,不在話下;天羅香奪走萬劫,東海
武林道上人盡皆知,蚳狩雲的身後亦傳來共鳴異響……然而最後一柄妖刀,卻在
何人何派之手?
衆人驚異地轉過目光,赫然發現最後一個共鳴點,竟來自遊屍門的燈籠之後。
鬼先生故作恍然:「看來,妖刀幽凝的下落終於大白,遊屍門明明藏著這口
妖刀,卻無半點風聲漏出,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啊。不知除血甲門的祭血魔君之外,
還有哪派持有妖刀的宗門,反對七玄共享此秘的?」
符赤錦捏緊了袖裏那枚不住震顫的小小香囊,硬著頭皮裝出側耳傾聽的模樣,
貼近白額煞背後的那口甕,連連點頭:「是……是。」
片刻才道:「大長老指示,我遊屍門無甚異議。」
蚳狩雲輕颔雲首:「天羅香靜待門主揭秘。」
漱玉節與薛百螣交換眼色,也點了點頭:「五帝窟願聞其詳。」
雖是意料之外的小小插曲,此一結果卻是鬼先生心中所期,當真是連老天都
站在他這邊,身材颀長的黑衣青年得意一笑,對祭血魔君聳聳肩,兩手平攤。
「既然如此,以魔君從善如流,相信亦不再堅持己見,非持刀之人不得悉聽了罷?」
祭血魔君重重地哼了一聲:「客随主便,尊駕盡可自專,毋須假借衆人的名
義。」
口氣不善,頗有恫吓之意。
陰宿冥冷笑:「不吃獨食也餓不著你,至於麼?」
祭血魔君哼道:「鬼王縱聞機密,手中無有妖刀,最終還是眼巴巴地看。瞧
得吃不得,人間至慘,說不定到頭來鬼王還要感謝本座,至少曾經努力攔阻過。」
「你————」
陰宿冥氣得七竅生煙。
這話不偏不倚砸中他的痛腳,他本以爲近日江湖上幾不聞妖刀音信,七玄各
派除大張旗鼓搶了萬劫的天羅香,其他大多同自己一般,不是不肯找妖刀,而是
根本無從找起。屆時若隻一家有刀,餘子皆無,究竟哪一方說了算,尚在未定之
天,少數聽從多數,恐怕才是硬道理;豈料一輪妖刀共鳴下來,赫見沒刀的才是
少數,這下如意算盤全打水裏去了,被祭血魔君這麼一擠兌,幾乎氣炸胸膛,欲
辯無辭。
蓦地,自南冥惡佛的另一側,響起狼首聶冥途嘶嘎低啞、令人牙酸的語聲。
「魔君這話,可不怎麼地道。胤家門主一上來便打算開誠布公,是魔君有意
阻撓,東拉西扯的,不肯讓大夥兒聽……怎麼我老覺得魔君已知這個秘密,不定
還答應了誰人要保密,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不知與魔君相好的,是七大派裏
的哪一位?」
祭血魔君冷笑:「狼首龜縮近三十年,近日忽地重現武林,江湖中無不盛傳,
狼首乃失陷於某正道高人之手,坐了三十年的黑牢。如今重見天日,定是在獄中
表現良好,又或答應了什麼條件,才得換取自由。要說關系近乎,舍狼首其誰?」
聶冥途嘿嘿兩聲,乜眸道:「昔日集惡三冥受奸人陷害,幾於同時中計被俘,
老狼窩裏的兒孫們風流雲散。我本以爲幹下這事的人,少不得要在江湖道上大肆
宣揚一番,好生露臉,殊不知一打聽,才發現沒什麼人知曉。魔君知之甚詳,莫
非與那隐於幕後的陰謀家相熟哇,幾時也給老狼介紹介紹?」
雙方雖似說說笑笑,氣氛卻劍拔弩張,益發緊繃。
三十年前,集惡三冥忽然失蹤,群鬼無首,以緻集惡道分崩離析,尤以餓鬼、
畜生兩道失去領導中樞,無所适從,分成數股内外争鬥,沒幾年便死得乾乾淨淨,
損失最爲慘重。此事衆人皆有所聞,卻是到了今夜這棄兒嶺上的荒蕪廢殿之中,
才知當年集惡道三位冥主是遭人設計,竟爾失去自由,不由心頭一凜,暗暗納罕。
其中地獄道自重回東海以來,屢屢和天羅香、五帝窟發生沖突,這「鬼王」
陰宿冥嗓音高亢、行事毛躁,不像是成名既久的老江湖;他地獄一道的首領,代
代承襲鬼王之名号,無不自稱陰宿冥,三十年前的老鬼王或已不在,眼前這個卻
是襲名接位的繼承人。蚳狩雲、漱玉節等俱都江湖混老,粗略一瞧,心中已有了
譜,卻也生出另一個疑惑:「何以三道之中,獨地獄道一支的勢力保存完好?聶
冥途若要揪出動手之人,怕得好好問一問這新任的鬼王陰宿冥。」
果然祭血魔君聞言一笑,垂於冠額之前、以銀線繡出蛛蠍圖樣的紫絨覆簾微
微飄動,足見其笑意之輕蔑,怪聲怪氣道:「狼首要尋當年的冤家對頭,怕是弄
錯了對象。集惡三冥同遭陷害,怎地鬼王這一支卻毫發無損,反倒益加興旺似的?
要抓兇手、查動機,且看是最終誰人得利,往往便能略知一二。」
微微轉頭,簾後的目光似是越過燈籠光暈,投向始終不發一語的南冥惡佛:
「當然,深受其害、卻無意追究之人,亦是十分可疑。我記得昔年惡佛征戰四方,
專殺僧尼,一雙」破魂杵「血手之下,從無餘幸;殺人殺得如此狂放快意,世間
不作第二人想。不料一朝出得死牢,倒成了涵養深厚的高僧啊,不問何人設謀,
隻關心妖刀之秘,這是何其寬廣的胸襟哪。」
惡佛仍是一言不發,魁梧巨碩、刺滿餓鬼青花的雄軀矗立於燈影後,宛若一
尊金甲巨靈的塑像。
倒是五帝窟那廂,薛百螣聽不下去了,揚聲道:「你們一搭一唱的,淨說個
沒完,合著不想聽了?祭血魔君,要說身份之密、埋藏之深,你血甲門認了第二,
江湖上沒人敢稱第一。這裏也沒人要你驗明正身,刨挖你門内的家務事,大夥都
信任主人,狐異門既發了帖子給祭血魔君,我們便相信來的是祭血魔君……你說
是也不是?」
祭血魔君冷哼一聲,這才不再說話。
「多謝老神君。」
鬼先生含笑一拱手,不慌不忙,絲毫未露喧賓奪主的不耐與煩躁,彷佛适才
的一陣亂仍在他的預期内,好整以暇地說道:「然而,适才幾位所争,與這個妖
刀的大秘密亦脫不了幹系,并非毫無關連。昔日,三位冥主失蹤後,背陰山栖亡
谷陷入一片混亂,除地獄道一支在忠心的家臣護持之下,連夜撤出了總壇,因而
保存了實力之外,餓鬼、畜生兩道的高手們陷於争權奪利、競逐冥主大位的慘烈
死鬥,最終将栖亡谷燒成一片白地,分裂成數股的遊離勢力亦随之不存——這是
江湖上流傳經年的說法,做爲集惡道由盛而衰、最終自招滅亡的注腳,委實令人
感慨萬千。可惜全是假的。」
不顧衆人的詫異目光,鬼先生以輕靈歡快的語調,自顧自續道:「先父當時
正全力投入對抗妖刀的戰事之中,亦受七派的委托,欲從源頭查出妖刀的來龍去
脈,以杜絕妖物之患。集惡道三位冥主雖然無故失蹤,但先父以爲栖亡谷仍是一
股力量,若能用於聖戰,未始不能造福蒼生;适巧有些與妖刀相關的小線索亦指
向背陰山,於是順道前往,誰知竟看到了極其駭人的景況。」
須知栖亡谷号稱「天下至陰」,向來便是東洲大地有名的鬼蜮聚集處,除地
氣極陰外,也跟集惡道的習性脫不了關系。
地獄道研藥制毒、畜生道人獸雜居,餓鬼道則喜以各種非人的酷刑手段變造
人體,終年慘叫聲不絕於耳;連在七玄之中,多數亦都看不過眼,幾乎不與集惡
道往來,遑論正道。
若於承平之際,胤丹書踏上栖亡谷的地界,多半便爲降妖伏魔而來,心頭雖
已有了準備,萬料不到在入谷的當兒,居然親眼見得地獄。
「是……妖刀麼?」
蚳狩雲雖與鬼先生合作,卻未聽他說過這一段,一邊回想當年的情況,喃喃
道:「妖刀終究沒放過背陰山,是不是?扮作鬼物的,不幸遇上真正的鬼物,下
場一樣是逃不過。
誰知鬼先生搖了搖頭,斂起輕佻的神氣,沉聲道:「據先父所說,背陰山栖
亡谷内确實是堆屍如山,相較於其他妖刀肆虐過的地方,那些屍骸卻與過往所見
有極大的不同,非是切口平滑的斷肢殘體,而是一個個雙眼暴凸、青筋浮露,彷
佛死前曾受苦刑荼毒……先父認爲這些集惡道的門人,乃是一樁試驗之下的犧牲
品,殺害他們的并非是妖刀刀屍,而是那反覆進行、卻屢遭失敗的奇特試驗。」
蚳狩雲忍不住順他的話頭,喃喃脫口:「試驗……是什麼試驗?」
「制造刀屍的試驗。」
鬼先生正色道:「刀屍的異能,非是妖刀所賦予——也就是說手持妖刀,并
不能使持刀之人化爲刀屍,須經過一套極其繁複、同時又極端危險的秘儀,才能
将妖刀内所藏之物,銘入顱中身内,成爲持刀者的一部分。」
「妖刀内所藏之物……」
薛百螣聽得蹙眉,雙手抱胸:「指的又是什麼?是某種藥物麼?」
「是武功。」
鬼先生啧啧搖頭,怡然笑道:「使刀屍無敵於天下的,并不是他們手裏的利
器,而是五柄妖刀之内所藏的絕世武功。這些絕學的威力,諸位當夜在風火連環
塢已見過其一;與我等之所知所學不同,妖刀武學毋須習練,也無法透過言傳身
教而得,唯一取得的方式,便是通過那套繁複的秘儀,将凡人化爲刀屍。
「至於」金鐵傳遞「、」刀控人心「之類的傳言,不過是編排精密的騙局,
隻消備妥演員、布置場景,在目證之前将這台子戲演好,自有無知鄉人幫忙渲染,
傳得繪聲繪色,神而明之。」
薛百螣怪眼一翻,冷哼道:「世上豈有這樣的武功!老夫行走江湖多年,會
過無數英雄豪傑,縱有」天功「一說,指那些個禀賦異乎尋常,天生跑得快跳得
高、根骨絕佳之人,那也不過較常人從無到有地修習内外功,略勝一籌而已。真
正高深的武學,除了心領神會,晴雨之功、臨敵經驗等缺一不可。你那個什麼秘
儀,若非是仙人的點石成金之術,豈能教人在一夕間脫胎換骨,搖身一變成爲高
手——」
始終凝肅如山的南冥惡佛,突然打斷了薛老神君的質問,沉聲道:「适才,
你說試驗。栖亡谷内死去的集惡道徒衆,是被人用來進行秘儀,以取得你所謂的
妖刀武學麼?」
「這是先父的推斷。」
鬼先生似等候已久,專待他吐出這個問題,從容應道:「當年驅役妖刀禍世
之人,其目的之一,恰恰是爲了從刀屍身上,提煉出可用的妖刀武學圖譜。通過
秘儀成爲刀屍,雖能於極短的時間内獲得武功,在炮制的過程中卻不免損及心識,
或瘋癫如狂,或成行屍走肉,縱得了蓋世武學,也沒縱橫天下的命,除非透過刀
屍将武學解析出來、錄成圖譜,雖不能一蹴而及、循秘儀捷徑得到武功,然而武
功智識卻能兩全,從此有了無敵於天下的本錢。
「集惡道三位冥主遭人設計囚禁,恐怕便是幕後的陰謀家相中了栖亡谷生人
不近、黑白兩道避之唯恐不及的隐密性,加上三位冥主所擅雖各不同,卻都有在
活人身上進行試驗的習慣,栖亡谷中藥毒、器械皆備,連用作試驗的人都有了,
普天之下哪有更理想的地方?
「是以,他們将刀屍放入東海、四處逞兇的同時,便於栖亡谷進行試驗,欲
從秘儀當中提取妖刀武學,一勞永逸地解決」刀屍非人「的難題。若非……若非
先父的想法同常人頗不一路,竟打算說服栖亡谷衆人加入」聖戰「,陰謀家完事
之後,一把火燒去所有遺骸,毀屍滅迹,此事将永遠無人知曉,更不會把三位冥
主失蹤、妖刀亂世和栖亡谷覆滅連結起來,令真相得有大白之一日。」
「門主适才說,這個秘密當年七大派的首腦俱都知道,」
這回開口的卻是漱玉節。她沉吟了半晌,終於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了出來。
「他們卻是如何得知?門主一口一個」陰謀家「,這一切……莫非是七大派所主
使?」
鬼先生搖了搖頭。
「觀海天門有個老道叫魏王存,外号」沖霄一劍「的。此人出身鱗族,少年
時卻因緣際會落發受戒,出家當了道士,算起來與」琴魔「魏無音乃是同宗,當
今天門掌教鶴老雜毛得喊他一聲」太師叔「,輩份甚高。」
「我記得他。」
蚳狩雲接口道:「在貴門胤先門主接手之前,魏道長是負責剿滅幽凝一路的
總指揮。聽說他不幸被妖刀幽凝所附,心智全失,成爲最可怕的刀屍之一,七派
折了不少戰力在他手裏,最後聽說是胤先門主伉俪與鶴著衣聯手,才将這具刀屍
鏟除;事後論起功勞,鶴著衣如實向七派高層禀報,才讓胤丹書成爲對付妖刀的
統領之一。」
「這隻是對外的說法而已。」
鬼先生淡淡一笑。
「實情是:興許因爲年事已高、心性頑固,又或意志之強異於常人,魏王存
受秘儀炮制的效果很差,但他畢竟是七派同盟裏的頭面人物,若能将率領群雄的」
沖霄一劍「轉化爲刀屍,對世人将産生的威吓不同於其他人,因此陰謀家一逮到
下手的機會,拼著廢掉魏老道,也要将他變成妖刀的傀儡。
「過度施加秘儀的結果,魏王存心智全失,變成一頭噬血殘殺的瘋獸,果然
爲禍慘烈,卻也留下諸多破綻,令七大派開始察覺事有蹊跷。
「首先,魏王存四出殺人時,手中并無妖刀。興許是這具」刀屍「威力太強,
又無法完全控制,過往許多需要其他條件配合演出、才能顯現效果的小細節,在
他身上通通無法照辦煮碗,一一複現,魏老道遂成爲一具不按牌理出牌的刀屍,
陰謀家努力營造出的妖異氣氛、與其他刀屍拼戰時所累積下來的經驗,在他身上
全不管用。小地方一旦開始松動,質疑整個布局的聲音也就慢慢出現。」
這樣的線索,七玄各宗門的确沒有接收的管道。當其時,胤丹書是這些被視
爲邪派左道的勢力,與所謂「正道」溝通聯系的橋梁,隻要以「勿傳六耳」、
「以免打草驚蛇」之類的理由,暫時限制胤丹書流出消息,及至狐異門一夕覆滅,
也沒有再說的機會了。
「其次,也是最關鍵的一處——」
鬼先生舉起食、中兩根指頭,輕易攫取在場衆人的注目,滿意地清咳兩聲,
揚聲道:「魏王存被轉化爲刀屍後,曾分别使出不同妖刀的專屬武功來。按照過
往」妖刀刀魂附於持刀之人「的理論,他所能運用者,應僅限於幽凝刀的」無相
刀境「,豈能運使出其他妖刀的異能?
「自此,七派首腦終於省覺,遂将人、刀分而視之。妖刀僅是利器,或如赤
眼般,以藥物或機關制造所謂」異能「的假象;而刀屍大能則是某種武功,雖與
東洲通行的武學道理有所出入,直令人匪夷所思,然而卻不是什麼仙術妖法,若
能透析其理,不僅刀屍再不足懼,甚且能打開自家武學的眼界,相互參照補益,
傲視東洲指日可待。」
這個道理就更簡單、更容易理解了——妖刀幽凝的「無相刀境」乃鏡射之招,
能将對手的招數一一反射,甚且後發先至,威力倍增;妖刀赤眼的「四象俱足」
則是匪夷所思的輕身功法,而妖刀萬劫的「不複之刀」卻是隔空取敵的無匹刀勁
……
這些絕學居然可能透過某種神秘儀式,不問資賦、毋須勤修苦練,在極短的
時間内「刻」進那些被選作刀屍的男男女女體内,光這點便足以颠覆由千百年前
傳承至今的東洲武學,師徒、門派、道統……都将發生根本性的改變,其劇烈的
程度,不啻是天崩地裂。——誰先掌握了這種全新的武學概念,誰就是未來東洲
武林的主人!
但三十年來,不惟東海一道悄無聲息,整個東洲大地都沒有發生這樣革命性
的轉變,直恁鬼先生舌燦蓮花,益發透著一股子的假。
在場的七玄宗主,無一不是慣見風浪刀頭舔血、心機智謀俱深的人物,就連
接掌大位不久、年紀尚輕的新任鬼王,也非易哄的三歲孩兒;這個說帖留有如此
明顯的破綻,當美好的想向幻滅的同時,便越教人對曾經生出憧憬的自己感到生
氣,更遑論羅織謊言的騙子。
殿中的氣氛再次發生微妙的變化,一股似蔑似嘲、又有幾分不忿的靜默籠罩
著鬼先生。若眼神可以殺人,此際黑衣青年的身上早已是千瘡百孔,找不出一片
完好的肌膚。
然而,這仍舊在他的意料之中。鬼先生清了清嗓子,怡然道:「這樣的證據
或還不夠充分,好在魏王存尚留一手。先父與鶴老雜毛布計對付魏老道,曆經連
場惡戰,犧牲慘重,終於制服了魏王存。魏老道身受重傷,氣息奄奄,先父恐觀
海天門爲掩家醜,要将那魏王存處死,於是便聯合鶴老雜毛,将他悄悄藏了起來,
拖得一天是一天。」
若說鶴著衣是胤丹書自出江湖以來,頭一個交到的「正道」朋友,那麼「沖
霄一劍」魏王存,便是第一個對他照顧有加的正道前輩。魏王存爲人豪邁疏放,
雖是黃冠草履、領有度牒的出家道士,行止卻像遊俠,他於胤丹書有救命、傳功
之情,以胤丹書的脾性,便是非親非故也救了,況乎知交親長?
他與鶴著衣秘密将性命垂危的魏王存送到戰場附近的一處農家,那夫妻兩個
均是老實淳樸的鄉下人,打點了些銀兩,便盡心盡力照拂老道爺,日日煨蔘藥與
他吊命。
一日,胤丹書求得一枚價值千金的續命靈藥「紫陽丹」,兼程趕回,卻見草
廬裏一人起身坐在榻上,低頭怔怔瞧著僅存的左手,若有所思,卻不是魏王存是
誰?吓得魂飛魄散,顧不得驚動質樸的農家夫婦,身形一晃穿窗掠入,急急撲至
榻畔:「道……道長!您……您怎麼起來了?快、快躺下歇息!」
回頭扯開喉嚨大聲叫道:「林大哥!大嫂!」
手按腕脈度入真氣,才發現老人體内空蕩蕩的,什麼也感覺不到,不由一怔,
忽然流下眼淚。
砰的一響柴門撞開,卻是帶回補品食料的鶴著衣循聲趕至,一見他的模樣,
又驚又愕,顫聲道:「胤……胤兄!我太……太師叔他……他……」
他年紀較胤丹書大許多,然而自相識以來,卻「胤兄胤兄」的叫習慣了,總
改不了口。
他二人本就默契絕佳,鶴著衣又半點也不蠢笨,見好友垂淚,便知太師叔他
老人家是回光返照,這當口便餵什麼靈丹妙藥也來不及啦,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手足并用,一路爬到榻邊,咬牙忍泣,淚珠卻止不住般大顆大顆滾落。
「噓——」
魏王存責怪似的瞥了他一眼,示意噤聲,随即挑眉一笑,像是像同伴展示什
麼新鮮小玩意兒的孩童,低道:「鶴兒、丹書,我想明白啦,原來是這樣。你倆
都瞧仔細了。」
佛掌一立,當胸劈出,纏滿藥布、傷痕累累的枯瘦左臂上毫無勁力,不知怎
的,這一路似刀又似掌的奇妙路數卻蘊滿風雷之勢,大開大阖,明明草廬裏外無
風,胤、鶴二人神爲之奪,幾乎立不穩身子,若非雙雙跪於地面,怕要随之擺蕩
起來。
老人舞得片刻,又突然停下,喃喃道:「心法難些。這路刀法是不用内功的,
但一點内功都不懂的話,怕又無從入門。難啊!」
自顧自的念了起來。鶴著衣反應要比胤丹書慢些,經他一扯衣袖,才會過意
來:太師叔此際念誦的,便是方才那路掌刀的心訣!趕緊用心記憶,可惜已錯過
開頭的一大段。
魏王存雖是回光返照,畢竟傷勢過重,語聲混濁衰弱,但聽不清、辨不明處
又無法打斷發問,盡管兩人用心聽記,所得卻不過六七成。老人念了一會兒,忽
然停住,擡頭笑道:「無上道尊來接引我啦,爾等好自爲之。」
閉目垂首,溘然長逝。
「魏老道所留下的招式和心訣,與觀海天門所傳全無相類,當是得自那刀屍
秘儀之中。陰謀家千算萬算,料不到這老頭性情竟如此堅毅,心志如此頑強,不
僅未被反覆施爲的秘儀摧毀殆盡,更将最貴重的妖刀武學帶将出來,還以自身的
修爲見識沈澱消化之後,以東洲武學的用語說了出來。」
鬼先生笑道:「先父記憶的那一份,自存於狐異門之中;而以鶴老雜毛資質
驽鈍,前半生庸碌無能,如此之不受門中師長待見,卻於妖刀戰後搖身一變,得
以參贊中樞,乃至竊據天門大位,除出賣先父以圖顯達,料想與獻出心訣一事,
亦脫不了幹系。」
聶冥途「啧」的一聲,頗見不耐,蔑笑道:「門主莫非都當咱們是傻子,随
口兩句便給诓住了麼?這撈什子妖刀武學真有這麼厲害的話,狐異門而今安在?
觀海天門這二十幾年來,也沒見他們縱橫天下,殺得五道伏首,群雄辟易啊!還
是門主要說,魏老兒的心訣隻是一部份,不足以練成那妖刀絕學?」
「魏老道的心訣僅爲一小部份,并不足以練成妖刀武功。」
鬼先生老老實實攤手,莫可奈何的模樣倒有幾分滑稽。
認得這般乾脆俐落,衆人反倒警醒起來,靜待他亮出真正的王牌。
鬼先生不慌不忙,屈指輕叩了懸挂燈籠的輪架幾下,那架底的廂座「喀搭」
一響,彈開個小小夾層,鬼先生彎下腰,取出一卷赭紅封皮的線裝薄冊來。
「先父所遺招訣,其中不足處,已藉離垢妖刀幾度進出,彌補一二,總算不
再是見不得人的物事。小可無才無德,勞動諸位遠道而來,心内惶恐,這份薄禮
且當是一點兒小小心意,無論今日大會有無議決、所議爲何,各位總不緻白跑一
趟。區區土物,千裏鴻毛,望祈笑納。」
衆人無不凜起,當中卻是漱玉節見機最快,屈指往燈架頂端敲落,落點、頻
次與鬼先生如出一轍,旋即「喀搭」一響,足畔的朱漆廂座亦彈出夾層。僅比她
稍慢些,祭血魔君、蚳狩雲二人依樣畫葫蘆,幾與漱玉節同時開啓了機關,取出
夾層中的赭封薄冊。
符赤錦并不信任鬼先生,取書時不但以薄絹裹手,翻開書封前還輕輕吸了一
口氣,随即摒住呼吸,以防書頁上浸了什麼迷魂藥液,於不知不覺間著了他的道
兒。書中每頁繪著數個精細人形,神韻生動,比例精準,飛白處填滿字塊,有指
甲大小的招名标題,亦有充當圖說的蠅頭小楷,縱以符赤錦對書畫并無研究,也
知是出自名家手筆,非同一般。
薄冊不過十來頁,但無論圖字,皆是雕版印刷,選用紙質亦是厚韌結實,裝
幀的功夫更是無比考究。以其精美的程度,說是「禮物」半點也不爲過,若有雅
好藏書之士在座,恐怕要愛不釋手了。
這份講究在符赤錦看來,未免突梯滑稽過了頭——炫富也好、擺譜也罷,這
本小書的價值在於書中内容,便用炭枝草草塗於手紙,亦不能令說服力稍有增減。
若書中所錄毫無意義,再華美的包裝不過是買椟還珠,落人話柄罷了,何必
将心神氣力浪費在這種地方?
紅島符神君少女時稱得上是養尊處優,被衆人捧在手掌心裏,但畢竟是僻居
東海一隅,見過的世面有其局限。如蚳狩雲、漱玉節等老練的江湖領袖,卻能從
這份過於精緻的「小禮物」中,「讀」出鬼先生刻意留下的信息——圖文雕版,
代表他有大量刊行的能力與準備,能把這份珍貴的線報平白送給與會的七玄宗主,
自然也能發送給七玄的敵人,乃至百倍、千倍於此的無關之人,抵銷這份線報的
優勢,甚至憑空衍出新的利害關系。
其次,講究的用料,代表他在水路交通極是發達的通都大邑,擁有強而有力
的情報據點,有自信取得如此特殊的材料,卻不被順藤摸瓜,令緻老巢被人抄出
——換言之,禮物本身就是展示實力的道具,給予七玄宗主甜頭的同時,也狠狠
搧了衆人一記,以無比優雅、無比安靜,卻也無比沉重的勢子。
看出這份恫吓之意的人,卻無法将憤怒發洩在禮物上,隻能安靜接下這重重
的一擊,勉強維持表面的優雅。
這樣的風格乍看相當地「鬼先生」,其中滿懷的惡意簡直如出一轍;再仔細
一想,卻覺兩者極端不同。鬼先生喜歡大張旗鼓地動手,「大張旗鼓」才是他最
偏愛的部分,而制作這本薄冊、決定将它送交七玄之人,更在意打擊的效果,毫
不在乎能否被人看見。
可惜符赤錦沒能想到這些。其幕後之人古靈精怪的程度,可能超過了以古靈
精怪著稱的符神君,再加上歲月與人生際遇的淬練,終於将女郎的機巧心計遠遠
抛在後頭,顯現出火候上的雲泥之别。
她翻開書頁,穩穩地捧在雙掌之中,夾緊肘臂,将那對肥碩綿軟的巨大乳瓜
擠於臂間,放松精神,任憑一縷若有似無的睡意鑽入小腦袋瓜裏,眼前的人形圖
說漸漸模糊起來……
青面神長居甕裏,「青鳥伏形大法」的神奇玄奧可使他感知外在的一切,甚
至扭曲周遭之人的五感,卻無法直接用以閱讀——爲了鑒别此書所錄,他必須藉
助符赤錦的雙眼。
「行了,女徒。」
不知過了多久,符赤錦蓦地回神,腦海中響起大師父熟悉的語調。「此書非
僞,确與妖刀有關。」
(您怎麼知道?
她強抑著發問的念頭,一動念大師父或有可能察覺,現下卻不是糾結此問的
好時機。爲防無意間洩漏心思,符赤錦強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書冊上,見首頁
刊頭之上,印著大大的「寂滅刀」三字,其後三頁的人形繪圖貫串起來,的是一
式大開大阖、氣勢雄渾的精妙刀招。
她看得眼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細讀飛白處的心法訣竅,竟是教人如何激
發火勁、以風助之,心頭一震:「這是……離垢刀屍所用的武功!」
但又隐約覺得不對,似是在血河蕩當晚之外、不知何時何地,曾見何人使過,
隻是未配上那柄會噴火焰的斧刀罷了。
刀法、内功皆非符赤錦所長,她平素無甚涉獵,隻覺刀式精妙,風火心訣匪
夷所思,然而看在其他人眼裏,其震驚的程度,亦遠遠超過了符神君。鬼先生自
不是傻子,圖說所注,并非完整心訣,饒是如此,已令在場宗師級的衆高手瞠目
結舌,心癢難搔。
大殿中雖仍是一片寂靜,無人開口說話,但怦怦作響的劇烈心跳始終回蕩在
耳畔,不知是旁人所發,抑或源於自己的胸口。漱玉節不欲教人看出心神悸動,
用了偌大定力,反覆提醒自己「回去再看不妨」,依舊翻過了七八頁才掩卷,交
與身畔的薛百螣。
薛老神君不發一語,呼吸卻微妙地一重,旋即變得比适才更輕細,明顯是刻
意壓抑所緻。與在意旁人窺視的漱玉節不同,他可是大大方方看至末頁,還不時
前翻參照,恐怕是不信漱玉節事後會依約同享,一次就要看得精熟,直到深深印
入腦海爲止。
「老神君……」
漱玉節強抑心頭不滿,低聲細問。「以爲如何?」
「令人大開眼界。」
薛百螣神思不屬,答得稍嫌敷衍。以他的年歲,背誦的本領原比不上年輕人,
衆目睽睽下又不好大聲朗讀,此際正是反覆默背、加強記憶的關鍵時刻。
「值不值得?」
漱玉節面上不動聲色,似是無心而問。
「值得什麼?」
薛百螣頗受幹擾,不禁蹙起稀疏灰眉。
「值不值得……」
漱玉節語聲忽低,終於引得薛百螣擡起眸子,凝神欲聽,這下無論原本背得
什麼,都隻能就此打住。「贊同七玄合并,共推盟主?」
這事本不該於此時此地讨論,就算要談,殿中這麼多雙耳朵,橫豎也談不出
什麼結果。薛百螣江湖混老,精得猴兒也似,微一轉念,便知她真正的目的是什
麼,冷哼一聲,低道:「與虎謀皮,皮焉瘦哉?」
漱玉節不怕他明白,或許在她心裏,恰恰便要他明白,赭皮薄冊黑島可與他
白島平分共享,犯不著偷,對他露骨的不滿毫不回避,暗忖道:「原來你已打定
了主意,要與我唱這個反調。無怪乎生吞活剝,擔心再無入眼的機會。」
淡淡一笑,低道:「指不定我帝窟五島,才是那頭虎哩。」
薛百螣冷笑不語。
鬼先生頂著衆人的猜忌、懷疑,乃至輕蔑嘲笑,一路走到了現在,此際於他,
不啻是收割時節,彌漫在陰冷空氣間的沸血餘溫、擂鼓般的急遽心跳,甚至是如
滾雪球一般,不住積累膨脹的貪婪與野心……嗅起來都是那般甘美誘人,充滿含
笑收成的欣悅。
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再美人的醺然酣醉,都将迎來清醒的一刻。
「明知上頭有鈎子,可這餌實在是太香啦,怎麼都得咬一咬。」
聶冥途歎了口氣,搖搖光秃的腦門。
「隻是胤家小鬼,凡事做得太盡,乍看雖無破綻,然而」無有破綻「本身便
是最要命處,人心疑你,用不著證據的。沒有我等,你一樣能搞到妖刀,興許這
回的妖刀根本就是你放的;你有不靠刀屍,便能析出妖刀内藏武學的本事,看來
也似乎不假……」
揚了揚枯爪中的精緻小冊:「那你還要我等做甚?扮家家麼?老狼是貪哪,
這點我一輩子都沒否認過,可你要當我是傻瓜蠢蛋,拼著不要你手裏的妖刀武學,
今兒也要你在這兒躺下。你道我等七玄,是任你揉捏耍弄的爛面團?」
語聲一落,殺氣陡然迸出!
殿中氣氛一凝,森寒更甚涼夜,多數的燈籠後氣機隐動,飕飕銳響交錯縱橫,
削下無數塵羽,正是勁招起手之兆,卻非是提防狼首發難,所向不約而同,竟直
指居間的鬼先生!
無視周遭劍拔弩張,鬼先生迎著頭頂簌簌落下的積塵,縱聲大笑。
「狼首說得極是!妖刀武功,從來就不是本座的目标!諸位若要,我連提取
刀中絕學的秘密,亦可随手贈送,毫不吝惜。狼首不妨把這個當作花紅,七玄一
統之日,人人得之,也好一慶我族這遲了千年的大盛事!」
第百六八折師出有名·暗夜驚心
「一統七玄」非是什麼禁忌的字眼,七玄與指劍奇宮一樣,皆源於古紀時代
的鱗族血脈,此事在東海雖不算人盡皆知,卻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秘密。
問題是:七玄分治達數百年,各有傳承,實際上已是七個獨立宗派,不僅談
不上「同氣連枝」,彼此間的龃龉不快、恩怨糾葛,幾百年下來也沒少攢些個,
其水火不容的程度,未必稍遜於邪正之别。
如今大剌剌地喊出「一統七玄」的口号,直與「消滅六派」無異。否則五帝
窟自是五帝窟,集惡道依舊是集惡道,各擁山頭,誰人自願放棄宗嗣,平白教你
「一統」來試試?
是以當日在新槐裏大雜院,薛百螣隔牆聽翠十九娘發此議論,才會如此反感。
對薛老神君來說,光是帝窟五島争宗主大位,就已經夠頭疼的了,還讓你混
一了七玄,一家夥同七個門派裏的高手們競逐權柄?傻子才犯這等渾!
鬼先生語畢,原本殺氣騰騰的聶冥途忽然失笑。
「他奶奶的!胤野鬼靈精也似,怎會生出你這樣的傻兒子?我瞧胤丹書也不
笨哪。你爹人是迂了點,腦子卻清醒得很,決計不會說出這種笑掉人家大牙的蠢
話。莫非你到了這個年歲,還在聽龍皇現世、重返九淵的睡前故事?哼,一統七
玄……我呸!」
「狼首此言差矣。」
豈料開聲的卻非是鬼先生,而是帝窟宗主漱玉節。
「龍皇傳說,乃是鱗族之根本,使我等七玄前賢得以開宗立派、綿延至今,
便於帝窟五島之内,現今仍有受龍皇遺惠之處,未敢或忘,料想集惡道也是這般。
指劍奇宮自诩正道,号稱擁有三百年真龍之傳,卻早已抛棄出身根本,向央土皇
權卑躬屈膝奴顔以侍,我等羞與爲伍,早早棄之。狼首對己身之所從出如此不遜,
何異於奇宮一幹悖子?」
聶冥途異眸放光,嘿嘿一笑,并未接口。
漱玉節操著清脆動聽的嗓音說完,轉向鬼先生。
「然而胤門主此說,卻規避了一個極其緊要、又無可解決的疑難,縱使原先
誠美意也,出口卻成災殃,較之狼首言,則更加不當。」
鬼先生摸摸糊紙面上的鼻子部位,雖不見其容,舉手投足卻透著莫可奈何的
神氣,幾令人生出「面具苦笑起來」的錯覺。
「小子識淺,望宗主賜教。」
「不敢當,門主忒謙了。」
漱玉節老實不客氣地接過話頭,娓娓道:「七玄開宗,已傳十數乃至數十代,
我漱氏自有宗譜以來,便在水神島落腳,倚之行走江湖;先祖於玉龍朝時做得什
麼,反倒不甚了了。可見,七玄從開始便是互不相屬,不是由什麼組織裏分将出
來,自無」合「之一字可言。
「既非舊制,那便是門主的發明了。爲此,須得有充分理由,說服我等六派
放棄既有祖宗成法,合一大派。此事與龍皇、鱗族血裔無關,如适才言,非是昔
日玉龍朝有個什麼一分爲七,須得複原;你提出了前人所未發的全新構想,原該
告訴我等:」何以七玄非混一不可?「」符赤錦一貫不喜她的心機城府,也讨厭
與她言談之際,不得不時時提高警覺的糾結,此際卻幾乎要爲她鼓掌喝采起來。
漱玉節沒有狼首的粗鄙,也無惡佛之霸氣,更不似祭血魔君咄咄逼人、陰陽
怪氣,然而她一上來,就把鬼先生倚之爲護符的「祖制說」破了個乾乾淨淨,何
止摧枯拉朽?簡直釜底抽薪!
七玄乃鱗族血裔,與龍皇玄鱗、玉龍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時期的道宗之間,
本有著千絲萬縷的關連,卻不能說合七玄於一宗,便能重現玉龍王朝或天元道宗。
當世七玄已存數百年,再怎麼上溯源頭,也隻到各派開山祖師處;以玉龍一
朝開枝散葉爲号召,非但不實際,也吃了七玄的豆腐,其心可誅,斷難揭過——
漱玉節短短一席話,點出的正是此一關竅。
鬼先生隔著殿中昏暗的透紙燭照,遙望她仙子般出塵的清豔容貌,暗自咬牙:
「……好個殺人不見血的毒婦!」
此時不宜妄動肝火,好在連這樣的枝節他都事先沙盤推演過了,早有提防,
從容應道:「宗主說對了一件事,卻也說錯了一件。以」恢複祖制「、」力分則
弱「這等俗爛藉口,也未免小瞧了諸位,這點,宗主是說對啦。然而,宗主說七
玄源流,上不及龍皇,卻是大錯特錯。」
一指場中妖刀:「諸位以爲妖刀是什麼?卻是何人所造?妖刀中所藏武學,
又是何人傳落,其用意爲何——這些個問題,統括來說,可以」龍皇「二字作結。」
聶冥途冷笑:「這幾把刀,怎瞧都不像自土裏掘出的千年古物。你不隻當咱
們是傻瓜,還欺人眼瞎啊。」
鬼先生怡然笑道:「狼首眼盲心不盲,這幾把刀雖非千年古物,其中刀魄卻
是。當年試圖以妖刀興亂的陰謀家,将得自玉龍朝的刀魄鑄了進刀中,才使千年
前的龍皇鐵衛,重現當世。」
「龍……龍皇鐵衛?」
漱玉節喃喃覆誦。
「正是。」
鬼先生道:「龍皇玄鱗有七名鐵衛,各得龍皇一部分武功,爲保護永生的龍
皇,鐵衛也必須有不死的生命……但人誰無死?於是龍皇便将武學精髓保存在刀
魄中,縱使刀衛身殒、镔鐵壞滅,隻消刀魄猶存,鐵衛随時都能再複現,永遠不
老不死。」
目光投向漱玉節:「帝窟五島的先人雖傳下了《三日并照》、《虹尊刀法》
兩套武功,以付食塵玄母之用,當年先父有幸承教於符承明符老宗主,說虹尊刀
法雖是一等一的絕學,然而内力之運使與精奧的招數間,似有微妙隔閡,雖威力
強大,卻始終有棋差一著之感,反不如其他帝字絕學圓轉如意,收發由心。食塵、
玄母雖無相對應的妖刀武學,我料在内藏的刀魄中,有足以解破這層疑難的關鍵。」
他單手負後環視衆人,意态從容,略微提高了音調:「我在七玄流傳的古籍
之内,不但找到龍皇鐵衛的記載,更恃以覓得龍皇祭殿之所在。炮制刀屍所使用
的秘儀,不過是對鐵衛傳承的粗劣模仿,在祭殿中,有安全無虞的方法,可得刀
魄中所藏武技。
「狼首說得沒錯,我的确可以悄悄搜集七柄聖器,進入祭殿獨占這個秘密,
如此一來,隻消對付帝窟黑島一脈,取得食塵玄母即可,勝過此際在這荒山野嶺
中,面對諸位英雄人傑。但我猜我那迂過頭的亡父,應不樂見我如此作爲。
「宗主若不算健忘,那狗賊憑藉惡毒手段、肆虐五島之際,是我送了第一枚
解藥與宗主,才有後頭延聘神醫破解丹方的可能;我非問宗主讨人情,隻想問問
宗主和老神君,若所欲者僅是兩柄神異的刀劍兵器,需不需要多此一舉?還是我
該於五島與大敵混戰之際,乘亂取之?」
薛百螣亦知雷丹解藥之事,光是這條人情,五帝窟便不好再與鬼先生放對,
斂眸閉口,當是默認。漱玉節卻沒忒好打發,淡淡一笑,悠然道:「門主義舉,
五島銘敢五内,然而以七玄之作派,門主應趁亂攻打五島、奪取刀劍,方是自然。
如此,雖不免與我五島結怨,但怎麼說也是我等技不如人,授之以柄,豈有怨言?
隻好調養生息,日後再讨回來便是。正所謂:」以直報怨。「
然門主所爲,已超乎常情,便是「文舞鈞天」邵鹹尊居正道魁首,亦不免被
認爲「欺世盜名」,況乎狐異門?「
角落裏響起清脆的撫掌聲,卻是聶冥途仰頭大笑。
「痛快!好一個方是自然!七玄本就是邪魔外道,哪來忒多惺惺作态?胤家
小子,你做過頭啦。這要說沒什麼陰謀,怕是誰也不信。」
鬼先生道:「二位說得斬釘截鐵,連我都快要相信自己居心叵測啦。怎地我
爹大仁大義,天下人挺習慣似的,到我這兒就全變了樣?」
薛百螣本已閉口,聞言猛一擡眼,眸中精光暴綻,沉聲道:「你爹可沒藏頭
露尾的,以假面目示人。在場也不是人人都歡喜服氣他,可沒人拿他來說事。你
小心點兒。」
鬼先生不無尴尬,卻不好與他反臉,舉起雙手作投降狀,聳肩笑道:「老神
君教訓得是。無奈我從小背負著血海深仇,仇家遍布天下不說,還都是正道棟梁,
小心慣了,才能活到現在。既然今日在場都是自家人,也沒甚不方便的,就由我
來抛磚引玉,大夥坦誠相見。」
雙手食中二指一勾,輕輕巧巧揭下面具,露出一張方颔隆準、英氣勃勃,充
滿男子氣概的年輕面龐來。
「在下姓胤,這點大夥兒都知道啦,單名一個」铿「字,乃狐異門之正統繼
承人;先父諱上丹下書,人稱」鳴火玉狐「,這點相信諸位也猜得七七八八。這
個名頭打今兒起,由我胤铿承繼,日後凡我狐異門之主,世世代代均以」鳴火玉
狐「爲号。」
他立於大殿中央,幾乎所有人都能見得,薛百螣見這張臉說像胤丹書,又有
幾分不似之處,倒與胡彥之肖極,直如一模刻就,暗忖:「他倆果然是親兄弟。」
鬼先生此舉又出衆人意料,說是「抛磚引玉」,但祭血魔君、鬼王陰宿冥等
另有掩飾身份,決計不能除下遮覆之物,以真面目示人,然先聲奪人的威懾效果
絲毫不減。
聶冥途於阿蘭山十方圓明殿與他相會時适逢白日,昔日江湖上威名赫赫的
「照蜮狼眼」形同半盲,與此際相比,差别直如天地雲泥,難以确定哪一張才是
他的真面目,微眯起青黃異瞳,試圖看出颔耳間的易容痕迹;隻可惜端詳了半天,
卻沒見什麼破綻,但也不能就此認定「琉璃佛子」那張男生女相的美麗面龐是假。
就著聶冥途逐漸消淡的記憶,明顯看得出「鬼先生」的形容酷似胤丹書,而
佛子的皮相則得自他那傾城傾國的母親,隻消以巧妙的易容手法強調出父母血統
的特徵,看來便直若兩人。
鬼先生挂著糊紙面具,以及在面具下備妥一張得以示人的臉孔,爲的就是應
付這種狀況。他将衆人的沈默都看進眼裏,滿意地清清嗓子,正欲再說,不料漱
玉節卻接口道:「妾身本還有些懷疑,未敢确定門主此舉,其後究竟有什麼目的,
有的也不過是一絲懷疑罷了,直到此際聽得門主親口說出,才知運氣不壞,居然
教妾身給猜中啦。」
「喔?」
鬼先生一挑濃眉,含笑道:「我都不知自己有忒多心思。宗主但說無妨。」
他這張臉生得粗犷英俊,笑起來更如桃李春風,沁人心脾,然而眸光爍爍,
眼底無甚笑意,襯與一口齊整雪亮的白牙,不知怎的卻有些陰森怕人。
漱玉節夷然無懼,從容笑道:「若欲一統七玄,門主該悄悄搜全了七柄聖器,
去到那龍皇祭殿之中,起出刀魄秘藏之武學,或迳驅使如離垢刀屍那般駭人殺器,
輕而易舉弭平六脈,混於一元。
「門主之所以未這樣做,蓋因門主要對付的,非是我等七玄,而是你那遍布
天下、多數爲正道棟梁的仇家。如此一想,便知門主的目标幾等於整個東海武林,
說是大半個東洲亦不爲過,此非絕世武功所能應付,須得依賴一個強而有力的組
織——譬如昔日稱霸東海的天元道宗,乃至縱橫天下五道的薮源魔宗。」
在場多是智謀之士,她動聽的語聲方才說到一半,餘人心下雪亮。鬼王待她
語聲一落,思索片刻,不由恍然,厲聲道:「你這是借刀殺人的意思了?今日若
無交代,集惡道與你絕不兩立!」
「敢問鬼王,」
鬼先生淺淺一笑,負手從容,一點也不像是被逼到了角落的困獸,右手食中
二指一捋長鬓,悠然道:「你栖亡谷地獄道一脈行走江湖,求的是與人爲善,還
是縱橫睥睨、不受制於人?」
陰宿冥的花臉之下傳出一聲蔑笑。「要不能說得本座滿意,今夜一過,你便
知我集惡道是不是與人爲善了。哪個江湖道上混的,肯做灰溜溜的孫子?做人做
得忒也窩囊,不如回鄉種地耕田。」
鬼先生聽得連連點頭。
「我也是如鬼王一般的想法。既然如此,追求一個更強大的組織,又有什麼
不對?」
陰宿冥冷笑:「兼并我等之組織,來使你的強大……這話你到江湖上喊兩聲
試試,人要不生生剮了你,全武林都是灰孫子。」
狼首捧場地嘿嘿幾聲,難得展現出集惡三道的團結。
「唉,鬼王此言差矣!」
鬼先生臉都沒紅,煞有介事地搖搖手,一本正經道:「我一不用武力威脅,
二不妄自尊大,何來」兼并「一說?要按帝窟漱宗主的作派,乘亂取之,燒殺劫
奪,那才叫兼并。我今日誠意邀請諸位前來,此間未陳刀兵,還備下薄禮相酬…
…下回誰要有這般兼并之法,請務必叫上區區,也換我來得一回好處如何?」
他這話振振有詞,與會諸人今夜前來,莫不做足準備、提高警覺,原本打算
應付的乃是一場鴻門宴,礙於妖刀威能強絕,唯恐失了一著之先,淪爲七玄中的
邊緣勢力,不得不走一趟;豈料狐異門非但沒使古怪,光是手裏這部《寂滅刀》
的數頁殘譜,便足以打開視野,走出現今東洲武學窠臼,端看各人穎悟若何,日
後倚之突破進境、傲視江湖,也未始沒有可能。
且不說鬼先生直面以示的磊落,於「慨然贈譜」一事上,确難指控狐異門包
藏禍心。以漱玉節巧舌如簧、能言善辯,也隻能抓住「做得太過」這點,激起衆
人之疑;說到了底,還是因爲狐異門誠意十足,遠超常度,衆人受之無名,反生
狐疑。
這當口誰要能把《寂滅刀》薄冊往地上一扔,用力踏上幾腳,多半說話便有
底氣了,但誰也沒這麼做。鬼先生環視全場,目光一一掃過衆人之面,最後定於
漱玉節那張豔若桃李、卻又清婉如蘭的俏臉上,怡然笑道:「況且,宗主自言黑
島宗譜上不及玉龍朝,這話未免不盡不實。帝窟五島,乃是龍臣帝後之血脈,島
上」帝字絕學「須由純血之人方能習練,落於外人之手,神功形同廢紙——敢問
宗主,這」純血「是什麼?我聽人說宗主最重宗嗣,爲延帝窟血脈,費盡心力,
蓋因」迎龍皇回歸「一向是五帝窟的祖宗成法,世世代代盡心準備,未曾懈怠。」
漱玉節低垂眼簾,姣好的唇勾抿著一抹溫婉笑意,看似從容,但輕輕顫動的
兩排烏濃彎睫仍洩漏了一絲詫異驚心。鬼先生不斷釋出手中的信息,其私密的程
度接連刷新帝窟宗主心中的底線,她開始懷疑五島内亦有狐異門的奸細,或許監
視五帝窟超過二十年以上……否則,他怎能知道這許多?
「宗主勿疑。我不僅通曉帝窟五島之事,在座其餘幾支,所知怕也不少,卻
非使什麼細作刺探的肮髒手段,而是七玄各自藏有的典籍之中,本就散著各種線
索聯系。
莫說合并混一,隻消日後結成同盟,我秘閣内的藏書一任諸位翻閱抄錄,以
正本清源。
「正道不希望我們合而爲一,希望我們循環争鬥、自相殘殺,正是因爲七大
派各有源頭,除非殺伐征讨、武力吞并,否則永難混一;萬不幸有哪個蠢貨真這
麼做了,下場便隻是亡六存一,自毀長城,我等卻非如此。
「七玄有共同的源頭,武功、宗法乃至所藏秘寶,無一不流著共通的血脈,
彼此間卯榫宛然、千絲萬縷,輕易便能緊密結合,成一大派。數百年前,被誣爲」
薮源魔宗「的那個神異組織,已向世人顯示過此般聚合之威能,鱗族子民橫掃天
下,無敵於宇内;彼時,若出一氣運胸襟皆備、堪吞鬥牛的人物,如今天下是不
是姓獨孤的,尚在未定之天」。
鬼先生自此已無一絲戲谑輕佻,語氣漸漸激昂,神色卻出奇地甯定懾人,殿
内除他擲地铿然的話語,所有人都悄然無聲,有的抱了看好戲的心思,也有細細
咀嚼話裏含意的。
「三十年前,先父含冤身亡,那些加諸在他老人家頭上的塗污抹黑,不過藉
口而已,七大門派的狗賊們所懼者,乃是七玄在先父的号召之下,再度團結起來,
尊奉降世龍皇之号令,成一大派耳。莫說當時,便放眼今日東洲,哪一個門派勢
力,可與混而爲一的七玄相抗!
「便說高手,有哪一門哪一派的耆宿,勝過今夜殿中列席的諸位?論到武功,
普天之下又有何方勢力所藏,勝過我七玄之武庫?以機關之精、珍寶之奇,又有
誰能比得上玉龍朝的諸般遺址?何以優秀如我等,卻要避正道之鋒芒,藏於陰暗
不見光處,背負天下人鄙夷輕視,自認爲邪?
「我之志向,在完成先父未竟志業。我是胤铿,不是胤丹書,我爹能号召諸
位共襄盛舉,憑的也不是什麼皇者霸氣,但求成事,不必盡其在我。七玄同盟若
成,無論選何人出任盟主,我狐異門上下一體凜尊,絕無二話。」
說著一按燈架,方才開啓的藏書小匣内「喀搭」一響,開啓匣底暗格,從中
取出一隻羊皮卷展開,但見皮紙上繪著各色标點彩線,卻是幅精密的路觀圖。
「此間所示,即爲龍皇祭殿之入口。」
鬼先生以皮卷示衆,伸出修長白皙的指尖,指著圖上小小的朱砂同心圓。
「少時諸位盡可離去,一個時辰後,我等在入口處集合,不贊同七玄結成同盟的,
道不同不相爲謀,也就不必去了,這部殘譜且當是薄酬,感謝諸位今夜賞光莅臨,
他日道上相逢,便誰也不欠誰的,明月清風,毋須罣礙。」
衆人面面相觑,隻覺此法寬松得毫無道理,鬼先生若非在中途伏有人手、伺
機殺人奪刀,一個時辰後,在那撈什子祭殿之前,極有可能連半個鬼影也沒有,
今夜不僅做了白工,還蝕去一部寶貴的《寂滅刀》殘譜,這筆買賣可就虧得大了。
聶冥途冷笑道:「你這法子,打的是混水摸魚的主意罷?現場忒多人,是幾
個到得祭殿門口,同盟便算成立?是七玄到四,少數服從多數麼?那半途開溜的
無端端給人代表了,将來你們打著七玄字号在江湖上興風作浪,正道那些個蠢才
殺上門來,原本不贊成同盟的,也隻好乖乖加入了,這是釜底抽薪啊。」
鬼先生笑道:「既然是七玄同盟,自得七脈全到才能算數。缺得一支,尋根
溯源的拼圖不免少了一塊,事倍功半,反而不美。若是如此,隻能說天數使然,
祖宗的輝煌大業還未能興複於我等之手。」
豈料聶冥途仍不買帳,嘿嘿兩聲,豎起大拇指道:「老狼一直愣沒明白,你
找集惡三冥來,葫蘆裏賣的是啥藥,這下總算弄明白啦。便走了個聶冥途,鬼王、
惡佛雙雙并至,這集惡道看似還是贊成同盟的,你現成又多一票。五島還有聲息
的三家裏,給你搞來了兩個,遊屍門三屍幾到了個全……打的也是這個主意罷?
高啊,真高!」
符赤錦聽他如是說,心中暗忖:「難怪這厮要設計綁了小師父,便爲作這台
子戲!卻不知在場各脈中,有多少也是受他威脅而來?」
聯手敵慨,要對付鬼先生與狐異門、搶回小師父來,則又更增幾分把握。由
此更惱漱玉節利令智昏,被妖刀之能蒙蔽了眼睛,在這個節骨眼上難倚爲臂助。
然而翻過那本薄薄的《寂滅刀》殘譜後,她不得不承認所謂「妖刀武學」,
似乎真有些名堂。那譜中講述火勁心法的部分,雖被鬼先生抹得七葷八素,直如
天書一般,她約略看得幾頁,竟隐隐與赤血神針有些相近之處,雖然行文的筆法、
措辭絕不同於《岣嵝異策》但說的東西卻有著異樣的熟悉感,彷佛對照全本《寂
滅刀譜》便能再多看出什麼似的,若非深信鬼先生周身是計,決計不會平白給好
果子吃,要說無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怕連符赤錦都難說服自己。
以她的才智及江湖閱曆,也隻稍慢狼首一步,便想通這個法子裏的取巧之處,
況乎漱玉節、薛百螣等老謀深算的老江湖?眼看鬼先生的假大方被拆穿了西洋鏡,
這台戲要演不下去了,不知怎的卻無一絲氣急敗壞,仍舊是一派氣定神閑,待衆
人交頭接耳議論夠了,才怡然道:「狼首誤會啦,在下并不是這個意思。」
「喔?」
聶冥途殊眉微挑,妖異的青黃眼瞳中閃著異光,咧開尖利如犬的歧生黃牙,
不懷好意地笑道:「江湖行騙,最忌臨場改詞。你若想換個說法,可得先想清楚。」
「既是同盟,自當同舟共濟,缺一不可。」
鬼先生取下燈籠,沐著一縷銀燦月芒,負手迳往殿外行去,随風送入意興遄
飛的潇灑笑語。「此間隻消少得一位,盟議便毋須再提了。在下忝爲東道,先往
祭殿之外,靜候諸位佳音。請。」
直到他颀長的背影消失在遠方,連最後一抹燈暈都不複見,衆人才從錯愕中
恢複,偌大的荒圮殿宇彷佛自靜水中提起,聲音、氣味、夜涼習風……一霎間恢
複流動,一切才又活了起來。——須得衆人齊至,七玄同盟方有再議的空間!
這對鬼先生來說,簡直是臭到了極處的壞條件。中途隻消有一人離去,所有
的辛苦布置便打了水漂;《寂滅刀》殘譜給了,龍皇祭殿的路觀詳圖也給了,鬼
先生手上的一切籌碼看似都推了出去,卻押在於己不利的莫名處。他如何有把握,
在場諸人會一個不少地集於祭殿之前?
要阻止他的七玄合一大計,此刻突然變得簡單起來。無視妖刀武學的誘惑,
斷然抽身離開是一法;中途攔路,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任何一人,也能使鬼先生
滿盤盡墨,算計全算到了狗肚子裏。
聶冥途幾乎忍不住笑起來。這實在是太好玩、太有趣了!他被囚禁在娑婆閣
的這些年裏,江湖上怎的出了忒多有意思的新角兒?
他伸出濕濃如腐的灰色舌頭,舔了舔乾硬的薄唇,上下滾動的凸喉間發出細
微的呼噜聲響,似将低笑聲如痰哽般咽下,既像冰冷黏滑的蛇蜥蟾蜍一類,又似
餍足的大貓;異瞳一掃,這才發現天羅香的燈籠早已消失,而遊屍門正飛快退向
破敗的窗棂,披簑帶笠的白額煞「嘩啦」一掌掃去窗框零碎,縱身竄出,那名雪
膚花顔的紅衣麗人亦随之翻出窗外,身手敏捷,絲毫不受玲珑浮凸、豐臀盛乳的
姣好身段影響。
五帝窟、桑木陰、血甲門……剩下的燈籠,也各自沒入廣袤的黑黝夜涼之中,
聶冥途并沒有猶豫太久,懷抱著雀躍興奮的田獵心思,掠向他心目中的理想獵物。
◇ ◇ ◇對符赤錦來說,從頭到尾唯一的目标便是鬼先生。
小師父被綁走已将近一日,戚鳳城等人根本沒有掩飾蹤迹的打算,迳驅車馳
入棄兒嶺深處,鬼先生早在無央寺左近布下天羅地網,以胡彥之及白額煞的身體,
硬闖不啻死路一條,更何況将大師父獨自留在越城浦,本就險極,漱玉節又已将
绮鴛等潛行都的一幹精銳悉數召回,符赤錦手上無有更多可用的籌碼,隻好先請
二師父将老胡、陳三五帶回,裹傷敷藥調養精神,再别作良圖。
胡大爺對累得小師父陷身賊窟一事,甚感自責,盡管一個字也沒說,卻斂起
了平日嬉笑怒罵的無賴神氣,一路上緊盯著車簾之外,一言不發。
要尋小師父,非來無央寺不可;而要将她平安救出,則須著落於鬼先生身上。
當鬼先生行出大殿時,符赤錦即欲追去,又恐被其他人盯上,反生枝節,苦
苦忍耐,好不容易觑準時機溜出大殿,鬼先生已不見蹤影。白額煞蹲下身來,捏
起一把濕土湊近鼻端聞嗅,又觀察了地面諸般痕迹,一指西方,沉聲道:「那兒。」
符赤錦略一思量,低道:「你快追去,我能照顧自己。」
白額煞猶豫片刻,點頭道:「地圖你拿著,我已記在這裏。」
伸出骨爪彎鈎的食指尖,點了點額際太陽穴。
符赤錦「嗯」了一聲:「留神些,一會兒在谷外會合。」
身披簑笠的昂藏大漢将燈籠留了給她,轉身掠入夜幕,一霎眼便去得無影無
蹤。
(拜托你了。一定……一定要救回小師父!
她辨識地圖的本領不算高明,幸而白日裏已在棄兒嶺附近勘查過幾回,還備
妥了禦寒用的大氅,以免夜涼沁肌,受了風寒。
鬼先生給的路觀圖上,繪了三條由棄兒嶺前往冷爐谷——若胡大爺推斷無誤,
七玄大會的真正召開地點當是在天羅香——的路線,一條徑直穿過萬安邨、萬姓
義莊,算是出入此間的大路,另一條則是繞過大半個山嶺的小路;第三條則向南
迂回而下,往距棄兒嶺最近的水道,但也是十數裏外了,就圖面看著是最遠的一
條。
大凡女子都怕鬼怪,寶寶錦兒雖智計過人,也算有一身好武藝,卻不想寒夜
掌燈,孤身穿過荒涼的亂葬崗,況且依胡大爺說,萬安邨才發生過奸淫燒殺的慘
案,也損了不少人命;冤魂新喪,作祟最是厲害。符赤錦念頭一轉,毫不猶豫選
了第三條。
由無央寺圮壞的側門行出,果見得山路之間,停著一大兩小三輛馬車,較小
的那兩輛其實也不算小,各由兩馬拉著,是大的那輛體型驚人,前頭辔轭間足足
套了四乘,車後還系著兩匹,興許是中途置換之用,也可能是所載之物重量驚人,
下坡時須藉以緩沖,以免失駕傾覆。
六名身著魚皮緊靠、腰系彩綢的天羅香女郎,扛起一座比尋常棺材還長、寬
高卻窄的巨大木箱,小心翼翼地将纏滿鐵鍊的箱子,擡進了較大的那輛馬車裏。
天羅香教下雖都是些嬌滴滴的妙齡女子,可自小習武,一運内功,氣力絲毫
不遜苦力纖夫;瞧六人擡得唇面皆白香汗淋漓,猜也猜得到箱中所貯,必是妖刀
萬劫無疑。
符赤錦遠遠便吹滅了燈燭,小心捏著袖裏的織錦香囊,以免刀魄相互共鳴,
被天羅香之人察覺行蹤。
天羅香要将那怕沒有幾百斤重的石刀萬劫運上棄兒嶺,總不能教年近古稀的
大長老上肩扛來,必備下押運的車馬人手;棄兒嶺自外於越浦周圍的水運網絡,
三條路線中卻特意安排一條水路,自是爲了方便移動萬劫。
這陣忙活裏沒見蚳狩雲蹤影,興許是早早上了車,卻不知坐的哪一輛。女郎
們裝載妥适,将車門閉起,其中五人上了頭一輛馬車,隻一名頭領模樣的上了末
尾那輛。
駕車的清一色全是男子,吆喝揮鞭,魚貫上路,兩輛小車前後夾著載運萬劫
的四駕大車,正是最安全保守的戒護隊形。
車隊甫動,左右林翳間飛出十餘騎,散在車隊前後四周,導行環護。馬上之
人黑衣皮甲、各擎兵刃,服色與車夫相類,腰間亦系著同款式的斑斓錦帶,一看
便知是金環谷的戰力中堅,由鬼先生自錦帶豪士中挑選出的好手,顯然他自己也
明白:在不知「天羅香已是狐異門暗樁」之人眼中,未得玉面蠨祖攜行的萬劫,
興許是今夜所有妖刀中最容易下手的一柄;奪将過來,也好在接下來的談判角力
中占據更有利的位置。
符赤錦藉著頭頂月光,遠遠跟著這支押送大隊,多少消減了些荒嶺夜行的異
樣之感。天羅香車隊的行進速度十分緩慢,以符赤錦的腳程,甚至不怎麼需要用
上輕功,反而時不時得暫停片刻,以免跟得太近,洩露了行藏。
她還在想這般磨磨蹭蹭,一個時辰到不到得了冷爐谷,前頭大隊卻突然停下,
戒護的騎士們并未離鞍,在最外圍散成環狀;最末一輛車下來了那名首領模樣的
年輕女郎,掠進樹林子裏,不知做得什麼. 「休息麼?這也未免太……」
符赤錦靈光乍現,忽然省覺:「是等人!她們在等什麼人!」
想起小師父被劫往無央寺後,沒見有被移往他處的迹象,腴沃飽滿的胸膛裏
怦怦直跳,顧不得可能被對方察覺,悄悄摸至車隊附近,覓得一株枝桠粗壯、宛
若傘蓋的老樹飛掠而上,透過林葉縫隙緊盯著車隊,暗禱一會兒能見小師父被押
送過來。
隻可惜天未從人願。
約莫盞茶工夫,女郎去而複返,兩手空空,俏麗的面龐上透著一絲疑惑拘謹,
正欲垂手禀報,車裏忽響起蚳狩雲沈著的聲音:「還是沒有麼?那便不等了。我
們走。」
女郎乖巧地應了聲「是」,敏捷地攀入車廂,大隊繼續出發上路。
符赤錦心中不無失望,待車馬走得遠了,才一躍而下,從一旁的矮灌叢中取
回藏起的大白燈籠,喃喃道:「怪了。她們……到底在等誰?」
忽聽一抹陰恻恻的嘶嘎嗓音怪笑道:「她們肯定等不到啦。好在本座卻等到
了你,女娃娃。」
一名身高颀長、秃頂微佝,彷佛竹架蒙布似的枯瘦身形晃出林影,露得半身,
「砰」的一聲似是放掉了什麼,兩枚髑髅般凹陷的眼洞中,被月華映出妖異的青
黃詭芒,襯與一口參差尖利的黃牙,簡直像似野獸多過人,竟是栖亡谷畜生道之
主、「照蜮狼眼」聶冥途!
符赤錦心底一寒,面上卻不露聲色,杏眼微眯,怡然笑道:「狼首中途攔道,
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一名後生小輩啦。我大師父說了,若是江湖相遇,記得問候狼
首安好。」
聶冥途腳下不停,緩步行出幽影,彷佛沒聽見她的話,咂嘴忝顔,怪眼不住
在她凹凸有緻、飽滿傲人的胴體上巡梭,尤其那雙巨碩綿軟,於呼吸言語間頻頻
起伏輕顫,彷佛将要溢出衣襟的肥碩乳瓜,更看得他色授魂消,幾欲流下饞涎,
輕聲笑道:「你這娃娃好,一點兒都不輸我在娑婆閣見著的那個,這身段更是…
…我要剛出蓮覺寺便遇到你,那該有多好,幹死了還能烹成一鍋香噴噴的紅燒肉,
就著炖化了的肥碩奶子下酒,那股子膏香脂潤,還有油滋滋、軟綿綿的銷魂口感,
可比什麼蹄膀花膠都要美味。這七玄大會真是好啊,有吃有拿的,美死人了。」
符赤錦終於聽明白他說的是烹吃人肉,頭皮發麻之餘,不由一陣惡心,他那
輕細黏膩、如癡如醉的語氣宛如蛇蟻爬頸,遠比粗鄙的威脅斥罵更令人驚心,刹
那間她忽生錯覺,彷佛自己正赤身裸體地趴在飧盤之中,一會兒便要被切下奶子
腿股,放入他那灰撲撲的血盆大口中——「聶冥途!」
她咬牙厲笑:「你那燒炖豬腦的毛病治好了麼?要不瞧瞧這本經書上寫得什
麼!」
伸手入懷,便欲取什麼物事的模樣。
聶冥途面色丕變,料不到在這荒山野嶺逞兇作惡,竟也能遇著克星,本能閉
眼轉頭;符赤錦把握一瞬之機,卻未抽退,反扔開燈籠,和身撲入聶冥途懷中,
薄銳的分水蛾眉刺滑出袖管指尖,迳取狼首咽喉!
勁風及體,聶冥途終於省悟是計,已然不及回臂,暗贊這女娃娃夠狠夠刁,
幹起來當極過瘾,倏地張口,「铿!」
一聲咬住青汪汪的尖銳匕尖,任憑符赤錦身臂撞至,亦不能再進分毫,唇畔
揚起一抹獰笑,睜開眼睛雙臂一合,欲箍她細圓的葫腰!
而符赤錦等的就是這一刻。
聶冥途輕功之強傲視天下,決計不在他賴以成名的眼術之下,符赤錦所擅乃
貼身短打、小巧騰挪的功夫,無論短程競快,或長途比拼耐力,都萬萬不能是聶
冥途的對手;要在狼爪下全身而退,掉頭逃跑是看似聰明、實則愚笨的判斷,唯
有殺掉聶冥途,或令他徹底失去行動能力,才是唯一的良解。
聶冥途睜眼的刹那間,符赤錦凝聚神識,居高臨下緊盯著他的眼瞳,蓄勢待
發的「赤血神針」一貫而入!
自狙殺嶽宸風失敗後,寶寶錦兒深知未完成的「赤血神針」瑕疵甚多,貿然
施展可能全然無效,又或無法控制威力,等閑并不輕用。然而,适才草草翻過的
幾頁寂滅刀心法,卻給了她完全不同的方向和啓發,雖未經驗證,總覺對赤血神
針的把握似又多了幾分,神功輪廓益發清晰——這直可說是前所未有的玄妙之感。
此際惡狼攔道,爲求身免,也顧不了這麼許多了,索性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
心思豪賭一把,赫見聶冥途雙眼圓瞠,整張臉脹得血紅,額際頸間青筋暴凸,彷
佛滿顱紅白俱沸,似将爆出,心中一喜:「……得手啦!」
正欲運勁一送,以蛾眉刺捅他個舌串顱穿,誰知身臂忽軟,一股難以言喻的
睡意湧上,幾乎倒頭栽落。
總算她應變快絕,薄刃撤手,往狼首胸腹間蹬落玉腿,這軟弱的一蹴自傷不
了人,卻借力倒縱開來,落地時腳步踉跄,一跤坐倒,微微松開的襟領間晃起滔
天雪浪,酥白的肥碩乳瓜起伏劇烈,卻怎麼也掙持不起,襯與鬓鬟散亂的模樣,
月下看來,更增幾分誘人凄豔。
聶冥途縱使兇殘,「赤血神針」畢竟非是好相與的,他伫於原地并未追擊,
好整以暇地調勻了氣息,勉強壓下胸中脊後那股「渾身精血震動」的不适。所幸
這妖妖娆娆的大奶小花娘火候尚淺,寸息的拿捏失了準頭,實際施展眼術的時間
不過一霎;隻要再被她直視一息,現而今站著的是誰,可就不好說了。
「你這門眼術挺有意思啊。」
狼首劈啪啪地剔著黃褐骨甲,啧啧兩聲,緩緩從風葉飒然的林隙碎影裏走出,
逆著月華的高瘦身形在地面上投出長長斜影,漸漸漫過了單手撐地籲籲嬌喘、面
色蒼白的豔麗少婦。「一會兒本座過足了瘾頭,好生享用過你那尤物身段之後,
再教你一五一十地将心訣吐出。你知道,痛楚是世上最有效的誠實藥,我待會兒
要餵你吃的,更是奇效中的奇效。」
「……想得美!」
俏美的紅衣少婦咬牙切齒,不願弱了勢頭。
「美是不美,少時小娘子便知道啦。」
聶冥途笑得不懷好意,連眼角顴上的點點褐斑似都要跳動起來。「我一路盯
你,直到同青面神、白額煞分道揚镳爲止,你三人身上皆無刀劍一類。那與其他
幾柄妖刀生出共鳴之物,隻怕小得能揣在兜裏袖中。我勸你也不必太快交代,就
算你痛到一股腦兒地全說了出來,我也不會停。你這身雪肉啊……啧啧啧。」
她同白額煞是出得無央寺才分手的,其時左近并無他人,料聶冥途是仗著驚
人的夜視眼力,居高臨下俯視山道,便将她們的行動盡收眼底,又驚又怒,唾罵
道:「你……你這惡徒!」
但更恐怖的還在後頭。
直到他全身皆沐月華,符赤錦才驚見他下身居然全裸,靴褲不知褪至何處,
瘦硬如桐枝般的兩條長腿間,軟軟垂著條五寸來長、杯口粗細,宛若刺參般的獰
惡醜物,其上沾滿殷紅的血漬,其量之多,甚至沿著嶙峋的大腿淌至膝踝,以緻
每踏一步,都於地面濺下血點若幹,令人怵目驚心。
符赤錦并非沒見過陽物的黃花閨女,然而聶冥途之物的猙獰程度,已超過她
所能想像,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手足并用,本能地向後挪退,然後眼睜睜看那沾
滿血污的軟蟲倏地昂奮起來——那猙獰醜物充足了血,表面繃得光滑紫亮,原本
細疣似的凹凸不平豎如戟枝,又似短鈎,柱身通體帶著極不自然的赤紅,尺寸暴
增至八九寸長,口徑倒是撐脹有限;待走入符赤錦身前一丈内,胯下已昂著一杆
尺許的狼牙肉柱,哪裏還像個人?直是豺狼立起,裝作人的模樣。
符赤錦聽過《青狼訣》的恐怖,但此際聶冥途并未渾身生毛,化作獸形,隻
能認爲他異於常人,生就一副犬狗般長滿倒鈎的恐怖物事。
吧主12「你瞧瞧,」
狼首撫著下颔啧啧感歎:「你那眼術雖厲害,一照面差點弄死了我,别說雞
巴,再教你瞧上一眼,命都快沒啦,還插什麼穴兒?所幸你這小女娃兒實在太美
太騷,多瞧你兩眼,便來了精神。看你的打扮也不是雛兒了,可沒被狗雞巴肏過
罷?一會美得你哭天搶地的,嘿嘿。」
符赤錦勉強凝起的一絲氣力,全用於挪動臀股倒退,強烈的睡意雖漸消淡,
卻仍使不上内力,遑論動手過招,心中隻一個念頭:「聽說這厮的」照蜮狼眼
「可迷人心魄,直如催眠……我卻是何時中的招?怎能毫無所覺?」
聶冥途彷佛從她驚惶懊惱的俏臉上讀出心思,嘿嘿獰笑:「你那眼術半生不
熟的,如何敢在倉促間施展,把性命押在這等孤注之上?」
符赤錦聞言一凜,腦海中才一掠過那部寂滅刀殘譜,便聽狼首得意道:「你
以爲,隻你從那幾頁譜裏得了好處?」
仰頭大笑,宛若狼嚎;餘音未落,張狂的神态蓦地一收,渾身肌肉繃緊,低
頭望向符赤錦頭頂的虛空處,扭曲的嘴角仍挂著一抹猙獰邪笑,妖異的青黃眸光
裏卻閃著警戒之色。
符赤錦倒退之間,背門撞上一根鐵柱似的異物,痛得她眼冒金星;倉皇回頭,
赫見一條生滿熊茸、肌肉虬勁的小腿,目光迳往上移,好半晌才見得膝上的大腿
部位,竟比她曲線圓凹的葫蘆腰還要粗,贲起的肌肉直欲鼓爆褲布。
來人渾如鐵塔,遍刺鬼青,戴著雪白頭顱骨串成的佛珠鍊,背負赤眼刀匣,
卻不是南冥惡佛是誰?
前有豺狼後猛虎,符赤錦一驚之下,又向前挪出些個,露出慌張無助的表情,
心底卻暗暗打著主意,如何挑起兩虎之鬥,伺機脫身。聶冥途如何不知她的心思?
視線未敢須臾稍離對面巨靈鐵塔般的惡漢,嘿嘿笑道:「南冥,咱們是老交
情了,這話我隻同你挑開說。這女娃兒端是極品,不僅滿面春情元陰必豐,身段
更是一等一的銷魂——還有心機也是。我事前打聽過啦,江湖上說起」血牽機
「符赤錦來,指的可不是遊屍門的把式,而是這娃兒之毒辣,猶如牽機藥,見血
封喉。
「你我加起來都超過一百歲了,可别上了女娃娃的當,幹什麼鹬蚌相争的蠢
勾當,傳出江湖,咱倆也不必做人啦。這樣罷,一人一半兒,玩舒心了爲止,不
過我還有話要問她,得留口氣兒給老狼。事後将她那酥嫩嫩的乳肋肥臀燒成一鍋,
你我分而食之,當是慶祝脫出囚籠,重見天日,如何?」
南冥惡佛一動也不動,垂手身側,伽袖曳揚,比寺院山門裏的泥塑金剛更似
雕像,濃眉底下的銳目直勾勾盯著瘦高微佝的老人,難知喜怒,卻令人益發驚懼,
遍體生寒。
狼首的忌憚并非毫無來由。早在三十年前,這名專殺僧尼的瘋漢便是「集惡
三冥」中武功最高的,無論聶冥途抑或先代鬼王,單打獨鬥皆不是他的對手——
即使聯手也不是。世人皆不知曉:事實上,聶冥途與陰宿冥是合戰過南冥惡佛的,
而且還不止一次,每當他在谷内發瘋殺人,殺至眼紅時那叫一個六親不認,聶、
陰二人被迫出手,以免栖亡谷被他清空了去,卻很少能讨得便宜。
若非陰宿冥那個鬼心眼的,羅織了個「問道僧伽」的白癡藉口,竟成功将惡
佛騙出谷去,從此天下僧人便倒了大楣,隻怕在陰謀家找上集惡道前,自家已被
這條瘋狗殺成一片白地。
南冥是失心瘋,幹不出缜密布計、遂行陰謀的事來,否則以他的武功,有此
野心,說不定集惡道早已一統在他的手裏。聶冥途不是沒懷疑過他,隻是答案一
直都很清楚,早在脫出娑婆閣之前,狼首就知是誰出賣了集惡道。
「不是我,南冥。」
他揚起嘴角,輕聲道:「你知是誰。冤有頭,債有主,找錯了人,比爛死在
囚牢裏要可笑百倍。」
「若然身死,冤債何留?」
那磨鐵砂般的渾厚低音,彷佛連地面都隐隐震動。
符赤錦近在腳邊,首當其沖,明明聲音不甚洪亮,卻震得她半身酥軟、脈中
血沸,幾欲昏厥;勉力撐持未倒,忽覺昏沈之感又去幾分,随著血脈的活絡,酸
麻發軟的四肢又漸漸有了氣力,心中一動,趕緊把握時間調勻氣息,積聚内力。
「他還有傳人。」
聶冥途被問得有些詫異,也不過就一會兒工夫,惡念本能生出,獰笑:「地
獄道也移往南陵,藏在王宮禁内,過了二十幾年舒心日子,是時候連本帶利讨回
來啦。你知陰老鬼的正統繼承人,是個姿色不遜這小花娘的黃花閨女麼?嘿嘿嘿
嘿——」
惡佛凝著他,目光冷若鋒镝。
「既是如此,怎不見你報仇?」
「若說」專等著你「,料你也不信。」
聶冥途聳肩笑道:「比起報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兒。爲此可把報仇稍稍挪
後,此際先不必忙。」
惡佛濃眉一挑。
「你所指何事?」
「玩啊!」
聶冥途咧開血口,笑得眥目揚眉,似極酣暢,扭曲的面孔不知怎的卻極不像
人,更非獸形,而是被惡意揉爛了的泥塑偶頭。「你算過沒有?被囚禁的這三十
年裏,你少殺了多少活口,少扭斷多少條脖頸臂膀,少肏了多少嫩穴,再将她們
一條條撕将開來,瞧瞧那皮下粉紅色的漂亮筋肉?
「你還記得雞巴裹著溫血,捅入女子玉宮裏的滋味麼?她們慘叫的聲音能拔
得多尖多高、抖得多輕多飄渺,你閉上眼睛還想得起來麼?這些蝼蟻般的凡俗男
女,被折磨到何等驚人的地步,卻猶能吊著一口氣兒賴活著……這般生命的美麗,
你有多久沒親眼目睹了?
「還有,具象到足以浮出面龐的恐懼,不惜出賣心愛的妻兒也想要苟活下去
的強韌,垂死的哀嚎、崩潰前不顧一切吐露的真實想法……這些令人歡喜贊歎的
瑰麗細膩,在身死之前,你還想不想再多看幾次,直到此生再無一絲悔恨爲止?」
他說得亢奮起來,口沫橫飛,嘴角挂著長涎,暴凸的眼珠看似精光爍亮,又
似魚目無一絲光澤,隻有乾癟骨瘦的胸膛不住起伏,語聲益發尖利:「你問我還
有什麼比報仇更重要的,自然是好好的玩它一把,一口氣将三十年通通活将回來!
這世上已經三十年沒有聶冥途了,如今也隻好……一次還給它三十倍的聶冥途啊!
哈哈哈哈哈哈————」
符赤錦聽得睜目結舌,眼見老人瘋狂的模樣,心中的恐懼難以言喻,莫說身
後是惡佛,便是萬丈深淵,她也想一躍而下,隻要能遠遠離開這人就好……
「啪!」
一聲悶響,惡佛雙掌合什,寬大的僧伽袍袖無風自動,勁力之強,将她原地
兜了個圈子,一把掃至身後,那把磨砂般的磁震低嗓雄渾開聲,垂眸道:「……
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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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01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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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六九折碎骨金輪·徒自緘憶
「佛魔雙休,才是突破境界的捷徑。我一聽茅塞頓開,難怪過往我同老鬼聯
手也打你不赢,明明都是集惡道本家出身,你年紀還比咱們輕些,老鬼又有降魔
青銅劍在手,《役鬼令》神功更是三冥克星,這樣都教你穩壓咱們一頭……嘿嘿,
我現在總算明白啦。高啊,南冥,我一直當你是個殺人成性的瘋漢,委實小瞧了
你。」
他啪嚓啪嚓剔着彎鐮似的骨質指甲,疏眉橫挑,洋洋得意。
「總算老天疼歹人,老狼蹲了三十年黑牢,這賊厮鳥的老天爺才舍得給補償。
高人不隻指點,還給了部改良過的《青狼訣》比我弄丢的那本還厲害,倒像
是有人照本修煉,爲突破神功罩門,做了種種奇想天開、大膽至極的古怪試驗,
其中的創意、橫膽、以及喪心病狂處,連我都隻有佩服的分。
「可能老天爺覺得,這裏頭多少有我一點功勞,才教旁人仔細錄下,又還給
了老狼,卻讓我在時間翻江攪浪之餘,順便一展雄風!哈哈哈哈……」
言語間胯下那生滿倒鈎的猙獰醜物一跳一跳的,似爲主任的嚣狂之姿做注腳。
《青狼訣》作爲功體之本,是将陰功練入陽脈,不惟練得性情陰狠暴戾,亦
損生育之能,過往聶冥途強奸婦女,須藉由加諸其上的殘忍淩虐方能得到宣洩,
與青狼訣的影響脫不了幹系。
按說七水塵廢了他陰功後,聶冥途陽脈收的損傷再也不能複原,連付行人道
都有困難。昔日棲亡谷内群邪肆虐,一同奸淫婦女的場面也沒少過,惡佛曾見他
裸呈的下體,印象中無甚特出,與眼前這條鮮紅粗長、生滿倒鈎,童臂兒也似恐
怖物事迥異,料想也是經『高人』指點後才得到的好處,無怪乎聶冥途不顧體面,
有機會便以之示人,張牙舞爪,卻不知其上的淋漓新血,自哪個凄慘的女子處來。
「南冥,我還是那句話。」
聶冥途收了笑聲,面色一沉,陰測測的笑道:「當今之世,三才五峰俱已凋
零,三冥中便隻我倆,也足以橫行天下。那女娃兒袖中之物歸我,咱倆狠狠玩夠
了她,帶條豔屍往祭殿處回合,也算得上『全員到齊』啦。待那腦子灌水的胤家
小兒吐出妖刀武學的秘密,咱們聯手将男的全宰了,女的留下好生享用,再帶着
無雙利器與不世絕學殺出去,鬧它個天翻地覆!
「人生走這麽一遭,盡夠本了,血洗黑白兩道,當者披靡,那才叫快意!我
是誠心相邀啊,你待如何?」
惡佛面無表情,宛若月下沉默的嶙峋山岩,符赤錦望着他那異常高大、雙肩
極寬,贲起的肌肉直欲破衣而出的駭人背影,想象這樣的怪物同聶冥途聯手,揮
舞妖刀逢人便殺的畫面,不由打了個寒噤,幾乎忘記自己還陷于惡魔之手,忍不
住替東洲的未來捏把冷汗。
聶冥途也不生氣,嘿嘿幾聲,正欲再勸,忽滴雙目圓瞠,怒喝道:「女娃兒
你——」
惡佛眉目微動,霍然轉身,之間符赤錦玉容白慘,急喚:「小心!他是使詐
——」
惡佛感應氣機的瞬息間,聶冥途的手掌已無聲息地印上那岩壁一般的腰脅—
—千鈞一發之際,惡佛硬生生拱背擰腰,以背負的刀匣砸向狼首,卻逼得他撤掌
閃避。
豈料聶冥途棉絮一般,随他掀過的勁風偏轉,這輕飄飄無聲之掌仍是擊在木
匣未能盡掩的後腰上,勁力疾吐,本擬打得他腰腎破裂、倒地不起。殊不知綿韌
的掌力竟如數反激,仿佛打的是堵厚厚的實心鐵壁,足未沾地,已被自己掌力掀
了飛去,五枚彎鐮般的骨甲『唰!』撕裂僧袍腰帶,扯開五道暗豔血虹!
這一下砍死狼首偷襲得手,其實是偷雞不着,吃了大虧。
南陵惡佛一身藝業,奠基于餓鬼道嫡傳魔功《破魔杵》這路武學近似橫練硬
功,以秘藥、心決将兩條臂膀練得渾如鐵鑄,無堅不摧,施展時撮指成拳,突出
中指第二指節,凝力一貫,能硬生生穿胸透骨,擊出心肺,無論視覺效果或殺傷
力都極驚人。
身爲餓鬼道一脈兩百年來絕無僅有的器材,惡佛并不滿足于破魂杵的威力,
自一部不知名的域外武笈中悟出硬功内壯的法門,自行修成不遜役鬼令神功的陽
剛内力,其渾厚霸道,更壓過先代鬼王陰宿冥,雙掌以不相上下的剛勁反向運轉,
能将人活活磨成肉醬,故稱『碎骨金輪』。
聶冥途壯年時與他戰過幾回,知之甚深,滿以爲『白拂手』的柔勁能穿透碎
骨金輪的護體剛勁,傷及筋脈髒腑,哪知一掌印落,與昔日遭遇竟無二緻,已來
不及撤勁,若非白拂手卸勁妙絕天下,怕要震得五髒糜碎,爆體而亡。
狼首如斷了線的紙鸢般倒飛出去,眼見要撞上林樹,蓦地灰影晃搖,忽如雲
霧般繞樹轉回,乍現條隐連變幾匝,眨眼回到原地,渾如沒事人般,莫說丹紅,
連口痰都沒吐,對面的惡佛卻漸有些不妙。
腰間被骨甲抓出的五道傷口,淌出的鮮血顔色益深,隐泛青紫。符赤錦與他
相隔一丈有餘,依稀嗅得一股爬蟲黏液似的腥臭,暗凜道:「……爪上有毒!」
見惡佛并不點穴止血,按住傷口一運潛勁,指縫間噴出大蓬污血,灑得一地
怵目黑紅,草枝灼彎、煙焦縷縷,可見其毒;傷口再出之血即轉殷朱,腥臭大減,
點了幾處大穴,撕衣紮緊。
這個袪毒的法子雖即見效,卻非導行真氣逼出毒素,乃以強橫無匹的潛勁施
于血肉筋脈,加壓迫出毒血,形同自打了一拳,傷上加傷。狼首料不到他如此狠
辣,不惜加重傷勢,也要逼出腐屍爪毒,無論如何,得益的總是自己,豎起了大
拇指,嘿嘿獰笑:「了得。如此狠絕,才是我所認識的南冥惡佛。看來咱們哥倆
是話不投機啦,我一直以爲老鬼是叛徒,不與我站一邊的,最後通通都要死,也
不差早晚了。」
活動活動筋骨。拗得指節噼啪作響,沉腰坐馬,涵胸拔背,拉開『薜荔鬼手』
的功架,凝如淵渟獄峙,氣度恢弘,放佛化身阿羅漢。
他長長吸了口氣,發出刺耳怪嘯,頭頸不自然地扭動起來,喉底『格格格』
地滾着恐怖的怪聲,上半身如鼓風帆,誇張贲起的肌肉撐開暗青色的肌膚,将僅
存的上衫漲裂,硬毛戟出,連頭顱骨相都産生微妙的變化……
符赤錦從未親眼、近距離地看過《青狼訣》的化獸異象,饒是她膽大心高,
也吓得目瞪口呆,這與二師父修煉『白虎摧心爪』。日積月累地失去人形、最終
如立獸般不同,在極短的時間之内,如此距離地改變身軀外形,她腦海中隻能反
複出現『妖怪』二字,縱使隔了高達魁梧的惡佛,符赤錦仍不由自主地向後倒爬,
直到手足發軟,再怎麽扭動都不能奏效爲止。
惡佛的眼光識見高出她十倍不止,隻一瞥便明白:聶冥途并非隻是運起《青
狼訣》以不死之軀運使『薜荔鬼手』。
他拉開功架時,已運氣對應的佛門内功,接着施展『高人』所賜的異版《青
狼訣》心法;且不說物異必有妖,能于忒短時間内『恢複』被廢邪功的,肯定不
是什麽好東西,同運兩套質性相異、乃至相反相斥的功法,這是往走火入魔的路
上奮勇精進,就算下一刻七孔流血爆體而亡,也不令人意外。
聶冥途體内兩股真氣相互激蕩,甚至在粗硬的皮膚表面,依稀見得鼓起的氣
脈氣節如蛇鳗般竄高伏低,宛若活物,作用于筋骨皮肉,何止淩遲而已?其痛難
以形容,換了他人,幾團水銀似的異物循皮下遍走全身、不住沖撞,光切剮都能
硬生生将腔子裏削得血肉模糊,全仗《青狼訣》異乎尋常的再生愈合隻能,才令
聶冥途猶可挺立,并未倒地氣絕。
而佛魔二氣的沖撞,也将産生結果。
聶冥途怪嘯若狼咆,赤裸的上身比原先漲大了一倍有餘,尤以肩臂肌肉最爲
誇張,暗青色的皮膚表面生滿硬毛;頭顱大小倒并未變改,隻是吻尖眼斜、犬牙
暴出,呼噜噜地吐唾間,撐薄的嘴皮邊上不住翻出赤紅牙龈,看似一頭活生生的
犬妖,隻下半身還是人形。
他身形微晃,倏至惡佛面前,骨甲揮落,招式難似『白拂手』,勁力卻陰狠
橫霸,是以陰功駕馭陽手,招正而勁邪,惡佛的速度略遜獸化的狼首一籌,『嚓』
的一聲,前襟破裂,鮮血酾空,才趕上揮拳卻敵。
青狼訣奈何不了強橫的《破魂杵》硬功,陽剛的佛門武學卻未必,惡佛重拳
轟至,聶冥途上半身打了一号不止,動作卻更敏捷,以毫末之差貼拳讓過,輕如
柳絮般,似被拳罡推開,盡得白拂手精要;閃至惡佛身側,『狼荒蚩魂爪』中一
式『倒斷肝腸』應手而出,這回卻不倚爪利,改以撮拳直搗!
『金剛杵手』的純陽剛勁,打穿了破魂杵的護體真氣,正中惡佛未受傷的那
一側,餘力所及,另一邊的腰側創口鮮血噴出,強如南冥惡佛,也捱不住接連兩
度失血,巨軀微佝,踉跄退了開來。
危急之間,惡佛腳跟踏地,臂橫如井欄,雖是前所未見的狼狽,聶冥途一見
這『五百由旬勢』的起手,知是『碎骨金輪』裏的守禦極招,能令拱手轉瞬易位,
冒進決計讨不了好,卻不能教惡佛就此喘過氣來,惡念徒生,陰陰一笑,轉身撲
向符赤錦。
「卑……卑鄙!」
兩人雖才交手片刻,且行動如風難以悉見,符赤錦畢竟是遊屍門三屍的高足,
一見那蝸角極争,妙到毫巅的攻守進退,神之所凝,懼怕鬼怪的心思便即消淡,
眼見狼首翻身掠近,知是圍魏救趙的伎倆,隻恨身子半軟力氣未恢複,不能教他
這條詭計落空。
果然惡佛不得不棄金湯之守,飛撲來救,聶冥途速度較他更快,停步、轉身,
尚有調息提勁的餘裕,惡佛卻不及頓止,『破魂杵』重拳迎面轟至。
狼首不閃不避,亦是雙拳齊上。兩人打得天愁地慘,四周地面被拳罡、轟擊
聲所波及,激得飛沙走石,明明無一拳轟至地面,周遭卻無一方爿角之平整,宛
若地龍翻身;震波透體,更令胸中氣血翻騰,難以遏制。
符赤錦以袖掩面,苦苦調複,這等剛力對剛力、毫無花巧的重拳對轟,若出
自惡佛與玉面蟏祖之手,倒也還罷了,聶冥途卻明顯是以敏捷取勝的主兒,豈有
這般嚣狂橫霸的硬功?
片刻轟擊聲頓止,塵沙消散,卻是惡佛踉跄倒退,胸口的傷處黑血汨溢,連
嘴唇都泛着青紫,脖頸面頰爬着物攻般的細細紫脈,顯是毒素藉血擴散;而頭頸
胸腹距離心髒都近極,劇毒攻心之際,便是惡佛斷魂時。
南冥惡佛之力具有壓倒性的優勢,除以爪毒削減其力,四拳對撼的當兒,聶
冥途更不住變換招勁的陰陽組合,有幾下陰勁趁隙而入,是紮紮實實傷了對手。
惡佛倒退兩步,卻不能點穴止血,以免将毒素封在體内,加速入心;又不能
效法前度,施力迫出,畢竟胸口有膻中等諸多要害,一個拿捏不準打死了自己,
可就贻笑天下了。
聶冥途緩過氣來,驅動青狼訣與鬼手心法,獰笑着走上前去。「南冥,到了
陰司,你再同老鬼好生對質,看看到底是哪個欠了餘二人六十年牢獄之災!」
倏地點足掠去,左狼爪右鬼手,佛魔合一,欲将惡佛撕成兩爿。
惡佛雙掌相對,一左一右各自接下,掄臂如磨盤,兩股方向相反的巨力,往
臂間最中心出鑽絞——即使已是強弩之末,『碎骨金輪』畢竟還是結下了狼首的
佛魔合一之招。
聶冥途本就沒想一招能結果他,加倍輸出陰陽二勁明顯感受到對手的力量慢
慢被壓了下去,惡佛卻仍面無表情,連汗漬都沒淌一滴,遑論懊悔驚惶、讨饒求
存的可憐相。實在是太不爽了,南冥。『你還是這副死樣,』狼首忍不住『啧』
的一聲,微微一絲索然:「一點都不讨人喜歡啊!死到臨頭,害怕點好麽?」
沒想到惡佛突然開口。
「你怎會以爲,自己赢了這局?」
「就憑我這佛魔合一——」
聶冥途笑容忽凝,清楚感覺到『碎骨金輪』全集中到了右掌之上。兩人單臂
相交時,薜荔鬼手的威力穩穩壓倒了碎骨金輪,他自覺穩操勝券;但此際右掌承
受的金輪之力徒地增強了一倍不止,薜荔鬼手逐漸難支,已呈潰象。
更恐怖的還在後頭。
惡佛原本分施于雙頭的碎骨掌勁集中至左臂,右手理當空空如也,然而聶冥
途左手蚩魂爪上的壓力不減反增,竟比右手承接的碎骨掌勁更強,其力極剛、牢
不可破,而無堅不能摧……聶冥途突然發現這股盡力異常熟悉,隻是在自己手裏
使将開來,遠不及這般驚心動魄——「不退……不退金輪手!」
面孔扭曲、冷汗涔涔的狼首尖叫,寒夜聽來宛若哀嚎。「你、你……你使的
是『不退金輪手』!」
南冥惡佛猛然擡頭,濃眉之下精光暴綻,雙掌間的輪轉勁力再度攀升一倍,
張口低喝道:「阿彌陀佛!」
啪啪啪啪一陣炒豆裂響,伴随着聶冥途的嘶聲慘叫,他兩條肌肉狂贲、比成
年男子大腿還粗的暗青色手臂依然折成數段,節節對反,猶如扭曲的珊瑚枝;絞
磨的勁力之強,将聶冥途整個人從雙掌間彈擠而出,如廻彈撞上三丈外的一株大
樹,恰是狼首初初現身處。
『啪』的一聲,也不知是骨斷或樹裂,聶冥途大半個背門嵌在樹幹裏,雙腿
癱伸,胯間物事如軟蟲一般,早已不複雄風,肩臂間不住竄出藥氣濃烈的白煙,
正是不世邪功《青狼訣》名震天下的複原奇能。
惡佛正欲跨出,腳下一軟,心知聶冥途爪毒厲害,隻得就地盤膝,運功逼出
體外,忽察覺一抹若有似無的氣機飛速掠近,霍然起身,提起右拳,大步流星地
走向籠于袅袅白霧中的聶冥途。——除惡務盡!
一抹黑影忽至樹幹後冒出,揮掌如撥弦,嗤嗤幾聲銳響,無形劍氣在惡佛衣
褲上削出幾條平滑切口、斬下無數粗細參差的枝桠,捲草帶葉,一路飙向符赤錦。
惡佛知其所以,點足飛退,大鵬鳥般落于豔麗的紅衣少婦身畔,揮袖擋下幾
道薄銳氣勁,一把将符赤錦拽起。
來人立于聶冥途身後,單掌五指仍在不住彈動,劍氣縱橫,兩丈方圓不住有
枝葉落下,砂石激起。這意思已夠明白了:若再不走,我便殺了那名女子!
以惡佛此際毒患傷勢,莫說這等級數的高手,便來一窩土匪三腳貓,隻消拖
得片刻,毒液毒死了他,南冥惡佛當機立斷,低道:「……走!」
挾着符赤錦揚長而去,眨眼即不見蹤影。
那人靜靜看着,窸窣一陣,緩步走出了暗影。但見它身量不高,堪稱矮壯,
雖披着一襲烏絨大氅,仍看得出肩寬膀闊肌肉結實,整個人精悍如一柄脫鞘霜刃,
頭戴玄冠,額前烏綢垂面,正式血甲門主祭血魔君。
他瞥了樹後一眼,微微歪頭的動作似覺嫌惡,遠遠行至兩丈開外回頭駐足,
專等聶冥途複原。約莫盞茶工夫,嗆鼻的藥煙漸漸消淡,空氣中充斥着濃濃汗臭
與受潮的狗毛氣味,聶冥途像洩了氣的皮球,又恢複成骨瘦如柴、全身白慘的模
樣,扭曲變形的臂膀看起來正常多了,卻隻有一條左臂勉強能動。
聶冥途将穿出右肘後的半截斷骨塞回肉裏,竄起的藥煙掩去傷處血肉模糊,
但收口愈合的速度已明顯慢了下來。
祭血魔君冷哼一聲:「亡命之徒,喏,拿去!」
袍氅揚動,一隻小小的瓷瓶飛過去。聶冥途信手掃落,并不領情,啞聲蔑笑:
「我自備了吃食,不勞你費心。」
奇銳奇堅的骨甲一劃,從樹後切下半截白生生的物事,擎在嘴邊嚼得汁血淋
漓,卻是半截女人的小腿。
「你沒聽見胤家的說了,缺得一人,同盟便毋須再議?」
祭血魔君的聲音聽得出他既不屑也不滿,赤裸裸地毫不掩飾。「這桑木陰的
使者一離無央寺,便遭你的毒手……看來,你是成心對着狐異門了,是不是?」
聶冥途嘶聲戾笑。
「這花娘不是桑木陰的,我認得桑木陰的婆娘。此番前來,本想尋她晦氣,
一報當日之仇,沒想到遇到一名西貝貨,我本欲快活夠了在問口供,料不到家夥
太過厲害,沒幾下變幹死了她,兩頭落空。」
他擡起青黃怪眼,笑得既嚣狂又挑釁,仿佛此際半死不活的非是自己,而是
救了他的祭血魔君。
「……不過,我敢問你打包票,這小花娘是天羅蚳狩雲的人,我逮着她的時
候,那摸樣分明是在等人;而唯一在這停下的,除她之外,便隻有天羅香啦。你
忒想拍胤家小子的馬屁,屁颠屁颠地給人擡轎去,也沒有想到人家布下天羅地網,
專等你送上門去?」
本拟先聲奪人,唬他個出其不意,怎料到祭血魔君似不意外,冷哼到:「我
管她是誰的人!你把自己個兒搞成這副熊樣,還好意思說嘴?我鑰匙你,有地洞
都鑽了,好這般現眼!笑?有甚好笑的?」
聶冥途哈哈大笑。
「光是『還活着』這一點,就值得大笑特笑。」
狼首呲牙咧嘴,意興遄飛,顯非耍嘴皮,真是由衷歡喜。「我多活一天都是
賺,白賺難道不開心麽?況且南冥這回沒殺成本作,下回便換他倒黴啦,想到都
爽啊!
「倒是你。你我非親非故,适才還鬥口一回,俗話說:」
道不同不相爲謀。
「别以爲插手我便感謝你;老狼的閑事,你小子未必管的起。識相的快滾,
待本座起身,你想走就怕遲了。」
祭血魔君掐死他的心都有,直想補一記『破魂血劍』,免瞧這副嘴臉,偏偏
此獠死不得,至少不能死于今日。「聽好了:路上不管哪個,你都不許動手,包
括你在内,所有人都得抵達祭殿,一個都不能缺——你以爲我緣何救你?不知所
謂!」
聶冥途三兩口啃出胫骨的輪廓,信手扔去,又截了條前臂來塞牙,一抹嘴上
汁血。「你個小家夥想趁老狼窩囊,以爲有便宜可撿,就錯到姥姥家了。擇期不
如撞日,先宰你罷,總不是殺之不盡的西貝貨。」
祭血魔君單手負後,冷哼道:「講話這麽狂,不怕後悔麽?你那條狗雞巴就
算日日推血過宮,按我的吩咐導引通氣,也要三個月後才能與自身血脈融合;才
過月餘,你便忍不住了,萬一……沒有萬一,是肯定。
「待過得兩日,移植的縫合處肯定潰爛生膿,若不截下換條新的、讓你再規
規矩矩登上三四個月,膿瘡蔓延到腿股時,下半身都得截掉。但,無論是換條雞
巴或截半身,還都得靠我。現在,你要不在改改同我說話的口氣?」
聶冥途停下咀嚼,呆怔不過片刻,将肉臂一扔,飛也似地掠向前去,從草叢
裏摸出那隻小瓷瓶——于視夜如白畫的『照蜮狼眼』而言,要看清飛落的軌迹自
是毫無困難——拔開瓶塞,果然透出的甘冽藥氣異常熟悉,正是曾服過的療傷聖
藥,足可生肌肉骨,神妙難言,心中一凜,回頭道:「是你……讓我賣胤小子平
安符的那個?」
「不是。」
祭血魔君哼道:「我隻是受托操刀,替你換上那條雪獒的陽物。
這麽惡心無聊的要求,我一輩子都沒遇見過,世上怎會有你這般龌龊下流的
東西?
這條眼看要報廢了,下回給你換條馬的可好?「
「你得多謝我,才有機會經手這麽厲害的雞巴。」
聶冥途再無異議,嘿嘿陰笑。「原來你也是給人打零工啊,啧啧。那人呢?
怎不自個兒來尋我?」
轉念明白過來:「莫非……胤家小子也是他的人,這局你們給布的?是的話
現講啊,要不老狼一股腦兒打爛場子,對他可就不好意思啦。」
這話聽來可沒半點不好意思的況味。祭血魔君沒想讓他奴顔卑膝,卻也料不
到亮出底牌之後,他還這般嬉皮笑臉滿不在乎,不禁側目,忍着搖頭的沖動,冷
道:「本座不是什麽人的手下,狐異門主也不是。但『那人』的意思,不是教你
四出搗亂,壞了大事。你若判斷不了什麽當做什麽不當做,自好都别做。
「那人說了,桑木陰之主非是你能應付的對手,萬不幸見了,有多遠滾多遠,
省的還要人救你。沒想到我不及傳話,你的簍子已捅了個對穿,若胤小子沒多備
幾名『桑木陰』使者,你是想讓這個局不明不白的完蛋在這裏麽?」
「……合着是來宣旨的。」
想到駁續巨陽還得靠他,聶冥途畢竟不敢太跋扈,生生将下一句『還說不是
太監』咽落腹裏,老實不客氣地将滿瓶丹藥吃個精光,消淡的藥煙忽轉濃烈,不
住滾出肩臂傷處;不一會兒工夫,略呈扭曲的右臂逐漸恢複常形,全看不出曾受
過這麽嚴重的創傷。
「話講完了還不走,難道等着吃宵夜?」
聶冥途從樹影底下拖出殘缺不全的赤裸女屍,割下青慘慘的蒼白乳肉就口,
嚼得頗香。「說罷!還有什麽要我辦的?拿人好處,總有還的時候,老狼不至于
這般不上道,想讓我幹什麽,劃下道兒來。」
「這廂行事,一貫不使喚人。想不到該幹什麽,或幹不了該幹的,就不是一
邊的人。『那人』何以挑你賣那保命符,我始終不解,卻也未特别詢問。」
祭血魔君冷冷道:「我留下來,隻是想親眼确認一下,你那《青狼訣》愈合
之能,究竟快到何種地步。」
聶冥途面露邪笑,未及說兩句挖苦言語,祭血魔君袍氅倏揚,嗤嗤幾聲,四
道劍氣準确無誤地打穿狼首的膝蓋肘關,幾無先後之别。饒是聶冥途嚣悍絕倫,
也痛得倒地慘嚎,翻滾彈動,霎眼劍變失去了行動的能力。
膝肘的構造在人體當中算是複雜,不僅有肌束骨骼,更有軟骨筋腱,如同一
具精密機關,即使《青狼訣》能透過吞噬血肉快速複原,這種程度的傷也僅次于
殘肢截體而已;能否盡複舊觀,聶冥途自己也沒把握。
他疼得瘦臉發白,這才明白祭血魔君從頭到尾都沒打算容忍他。
「算上愈合的時間,你差不多能在一個時辰内趕到,莫要遲了。」
黑氅高冠的陰人未多說一句,甚至沒恫吓他遲到或不到後果如何,背負雙手,
緩步行出林道。
因爲全無必要。
世間沒有什麽話語,比這四道劍氣傳達的意思更清楚明白。
聶冥途伏在地面荷荷喘氣,難以言喻的痛楚令他面孔扭曲,涕淚橫流,精通
醫道的祭血魔君似乎特别明白人體疼痛的生成來源,劍氣不僅打碎骨頭,更直接
從軟麻筋當中穿過,痛的程度大大開拓了狼首眼界……也不知過了多久,荒林間
才又響起老人嘶啞的瘋狂笑聲。
※※※天羅香的車隊不快不慢地來到了渡口前,花費的時間與計劃裏出入不
大;唯一落下的盞茶光景,是在林道旁的等人的那一段。
負責假扮桑木陰使者的,是『華』字部一名年紀稍長的教使,身手不弱,一
直沒得到升遷的原因連蚔狩雲自己也說不上來,可能是因爲孟庭殊一貫表現出色,
讓這些年紀大的姐姐們看起來益顯平庸,也可能隻是蚔狩雲不喜歡她的某些地方,
譬如長相氣質之類。
也可能是梅玉華太規矩太文靜了,被晚于自己入谷的後輩輕易超過,也不覺
心焦,蚔狩雲讨厭鑽營,但對消極自守的同樣沒有好感。
但梅玉華決計不敢、也不可能無故遲到,讓約定的集合處大唱空城。
她必然是死了,蚔狩雲想。
無論是誰下的手,能從華玉梅口中拷略出來的有用訊息非常。非常少,這也
是他獲選參與這項任務的根本原因。「你準備一下,接替玉華。」
她淡然道。
車廂對面的少女聽懂了命令——盡管她不懂這個命令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從座下取出預藏的桑木陰燈籠,換上一襲繡有建木圖騰的衣裳。
碼頭上泊着一艘巨大的平底糧船,四周戒護的金環谷精銳與蚔狩雲所攜數量
相若。糧船與碼頭間搭着浮闆,前導的馬車至此便讓到了一旁,讓裝載着萬劫的
大型馬車直接駛上糧船。
其他兩輛車裏的女郎們下車登船,将裝着萬劫的馬車固定在甲闆上。平底糧
船附近還有幾條小舟,看來便是供這些個随性的戒護人員使用。接替梅玉華假扮
桑木陰使者的少女不便現身,姥姥本想叫車夫也将馬車駛上舟去,還未掀簾吩咐,
冷不防一陣箭雨飕飕飙落,連人帶馬,射倒了整排的金環谷錦帶!
「敵襲——」
車外舟中的天羅香女郎紛紛喊叫,就近尋找掩護。「保護姥姥!」
比起金環谷的烏合之衆,天羅香諸女訓練有素,傷亡相形少得多。這點在緊
接而來的第二波箭襲後益發明顯——單打獨鬥,鬼先生自錦帶好手中挑選出來的
這批精銳,可能勝過目前爐谷内絕大多數的人,然而在夜間林邊猝然遇襲,精強
的武藝發揮不了什麽作用;兩波亂箭之後,還未拾取行動能力的,絕大多數都是
女子。
可惜除了這些中看不中用的錦帶豪士,陷入混亂的還有拉車的馬匹。
包括蚔狩雲所乘,兩輛還在岸上的小型馬車被驚慌失措的馬兒拉得到處亂跑,
其中一輛被亂箭射倒了兩匹之一,轅前失駕,當場翻覆;蚔狩雲那輛卻隻被射死
了車夫,一路往林間沖去,恰恰迎着箭壺射空、拔刀掩殺而來的埋伏大隊。
四面山崗之上,亮起了白骨杖撐出的血豔燈籠,燈上繪着張翼的青色蝙蝠,
映出十數名坦露着暗青色赤裸上身、腰間僅圍皮裙,青面獠牙的猙獰小鬼,天羅
香的女郎一件,半數以上驚叫潰逃,僅少數人尚能沉着應接戰,此消彼長,形勢
更加嚴峻。
「是集惡道……『鬼王』陰宿冥!」
蚔狩雲攀着東倒西歪、抛甩彈撞的車廂,拔下頭頂金钗,越過對面玉容白慘
的銀衫少女,素手一揚,金芒穿簾而出,貫入一匹健馬的後腦!那馬兒立時氣絕 ,
屈膝跪倒,扯得并肩狂奔的另一匹馬身子一側,齊齊倒地。
好不容易止住狂奔,蚳狩雲偕少女破廂面出,随手放倒三名鬼卒,揚聲道:
「保護萬劫,切莫慌張!」
戰場之上無分遠近,女郎們精神大振,展開反擊,居然鬥了個旗鼓相當。蚳
狩雲控制住了局面,一使眼色,喬裝後的銀衫少女趕緊戴上面紗,提着桑木陰的
燈籠離開。老婦人在戰團間移動,一邊找尋陰宿冥的蹤迹,邊忖道:「這批鬼卒
的箭術比刀劍拳腳要厲害,夜間引弓,能有這樣的速度與準頭,且箭壺中的羽箭
不多,顯對自身的箭藝深具信心……連官差都未必有這樣的功夫,莫非集惡道的
寄身之處,竟在行伍這中?
蚳狩雲老謀深算,不是沒料到會有人來搶刀,卻萬料不到有這麽的粗糙莽撞、
老着臉皮硬搶的法兒,一時間頗有措手不及之歎,正欲留下幾名活口,綁回細細
審問,見水道燃起火光,三艘裝滿柴火的箭舟順風而來,泊于碼頭的平底糧船已
不及起錨解纜,遑論掉頭。
三艘中的前兩艘點起易燃之物,操舟之人随即跳船逃生,兩艘小船頓成兩枚
噴着火焰的大隕石,轟轟兩聲,接連朝糧船的船頭嵌撞進去,火舌跳動接引,亦
随之攀線直上!
而第三艘箭舟之上,赫然立着一名漆紗幞頭、碧綠蟒衣,肩背如駝峰的鬼面
判官,卻不「鬼王」陰宿冥是誰?
但聽他一聲長笑,搶在船頭撞上平底糧船之前縱身一躍,掠過閃耀不休的熊
熊火舌,輕輕巧巧落足甲闆,「锵」的一聲腰間降魔劍出鞘,所所經之處舵工水
手無不慘叫跌落,身肢斷離。
不過眨眼工夫,陰宿冥已來到船舷,揮劍連斬,搭着橋闆的鐵鈎、連着船錨
的鐵鏈,乃至系岸的纜繩俱都分斷,再加上風借火勢,熱浪鼓風,偌大的船體緩
緩漂開,一陷入水道渦流,旋即加速往下遊漂去。
「哈哈哈哈哈哈……老虔婆」陰宿冥似無懼烈火,粉底皂靴踏上船舷,拄劍
狂笑:「回去告訴雪豔青那婊子,妖刀萬劫我收下了!不知怎的,他的聲音在風
中聽來意外地尖亢嘶溥,并無男子之沉厚,聽來頗有幾分少女粗嗓的刻意爲之感。
「……誰告訴你,萬劫已經是你的了?」
陰宿冥笑容倏凝,霍然回頭,蓦聽轟隆一聲,甲闆上那巨型馬車的廂門連鉸
鏈一并彈飛,跨出一條膚光雪白,足胫修長的半裸玉腿。
那光裸的腿掌上趿着一隻金燦燦的船形硬屐,足趾平斂、踝骨渾圓,十枚如
玉顆般小巧瑩潤的指甲之上,塗着彤豔豔的蔻丹,親興晶瑩如玉的傲人雪肌,非
但不顯一絲風塵,反而有種既純真又性感的誘人風情,美不勝收。
奇異的船形屐以金線縛住玉足,一路從腳背、踝胫纏上小腿,細細的金線微
微綁入雪肌,不但凸顯她結實的肌束,更有一絲極微妙的豐腴肉感,亦可略窺肌
膚的緊緻彈性……單這矢跨出廂門的長腿便足以颠倒衆生,況乎全豹?
陰宿冥與玉面蟏祖不過數面之緣,對這身風騷的異域戰甲卻印象深刻,每回
想起無不恨得牙癢癢的,或許連她自己也沒發覺,她對玉面蟏祖的鄙夷憎恨,很
大一部分是來自對這套金甲所呈現的女子胴體之美,懷抱着難以言喻的豔羨與妒
忌。
但今日似有些不同。
媚兒沒無聊到去留心天羅香的婊子生得什麽模樣,她自己就是一身酥豔豔的
雪肉,身段傲人,何必管那些打扮的妖妖娆娆、專勾男人的賤貨!然而,先前幾
度會面,雪豔青雖是衣甲暴露,确實英氣大過了妩媚……不,簡直是毫無妩媚可
言,就是個不巧生了副女子胴體,骨子裏卻嚴肅無聊的畸胎——媚兒喜歡誇大這
分想象,藉此得到一點小小的優越。
眼前的這條長腿,确是妩媚、英風兼而有之,似乎玉腿的主人非常清楚自己
的美麗,自然而言地接受了它,與它相處和睦,以至一舉手一投足間,風情自在,
秾織合度,美得渾然天成,毫不做作。
玉面蟏祖足尖點地,自車廂中站起身來。一樣是半截式的胸甲,裹着一雙堅
挺乳峰,裸露出蠻腰玉臍;裙甲不過看看掩臀,前後兩片裙紗之間,音樂露出結
實修長的赤裸大腿……卻有兩處明顯與記憶不同。
『雪豔青』臉上帶着一副蛛形半臉面罩,掩去上半部的秀顔;披着一襲猩紅
襯裏的雪貂大氅,頸間綴了圈雪白的蓬松兔絨,以金鎖系之,似卻遮掩過于暴露
的戰甲,兩隻渾圓高聳的玉乳卻将胸甲高高撐起,大把雪肉鼓出甲緣,想裝作視
而不見都難,全身的甲胄隻這處像硬生生小了一号,也不知底下墊了多少物事;
慣于腦後高高挽起馬尾的利落發式也已不見,卻而代之的是放落烏溜如緞的秀發,
隻在鬓邊簪了朵金絲掐成的羽片珠花,更無其他餘贅,既華麗又簡約,妩媚中偏
帶着大方貴氣,品味委實不壞……至于雙手指甲均染鳳丹這樣的小地方,她就懶
得算了。
「……虛榮!惡心!做作!」
喬扮成陰司判官的紅發女郎在心底诟罵,面上卻不好顯露出來,咬牙道:
「玉面蟏祖,這條船快沉啦。船首破這麽大個洞,又燒将起來,隻怕到不了路觀
圓上的集合點,船上之人便已喂了魚蝦。
「今兒我也不來爲難你,快快棄船逃生,從本王眼前滾蛋罷!忒識時務,我
不會笑你夾着尾巴臨陣脫逃的。」
玉面蟏祖一振雪白貂氅,站直了身子,單手叉腰,俏生生立于以鐵索固定在
甲闆上的馬車之前,一身雪肌被烏沉沉的車廂一襯,更顯身段婀娜、玲珑浮凸,
當真是一把細圓蛇腰,曲線緊緻,不似人間應有。
然而比之誘人胸腰,最攝注目的卻是她那雙渾圓結實,長的難以言喻的美腿,
踏着近四寸的船形金屐,比例修長已極,穿透噼啪做聲的火光在她身上投下峰壑
起伏的陰影,無論是氣勢或美麗,都壓的媚兒喘不過氣來,癡癡地怔瞧了幾眼,
忽生刑穢之赧,益發惱恨。——讓她消失在火海裏罷。
繪着猙獰花臉的地獄道之主一咬白牙,忽然笑起來,再被寬袍墊肩、濃墨油
彩盡掩美貌的紅發麗人心中,終于找到了平衡這股惱火與失落的根本之道。
「……本王改變注意啦!」
她活動臂膀,提劍上前,狠笑道:「你還是留在這裏好了,同這艘破船一起
沉入水底,爛成一堆白骨罷。萬劫留下!」
殺意湧現,心神激蕩之下,一時竟忘了以内力壓抑喉音,這幾句卻是以原本
的聲音說出,尖亢細薄,盡顯女子本相。
一身金甲的雪膚麗人記不起是在哪兒聽過這個聲音,總之與眼前形容全然無
法聯系起來,卻非蛾眉微皺之故。「你就爲這種理由殺人?」
一指遠方水面載浮載沉的稅收殘屍,沉聲道:「那些連江湖人都不是,與你
有何冤仇,僅能如此切菜砍瓜一般,随手斬殺?」
媚兒聽得一怔,尖聲厲笑:「你個腦子燒壞的婊子,說得什麽蠢話!那些個
蝼蟻廢物,殺便殺了,有甚好糾結的?你的那杆黃金杖呢?快亮出來,你可知本
王殺人,還管待你是不是手無寸鐵!」
惡念徒生,不待對手真亮出兵刃,挺起降魔青鋼劍和身撲去,身前一抹青芒
倏化洪流,轟然而生,正是《役鬼令》的一式『山河闆蕩開玄冥』!
《役鬼令》神功并無常形,以鋒銳無匹、蒸汽浩然的降魔青鋼劍施爲,威力
益發難當,便有金甲護身,玉面蟏祖亦未敢正纓其鋒,身形一轉、貂氅倏揚,原
本所在處的車廂便成替死鬼,青芒過後,如遭萬箭攢射,遍體巢穿,旋即轟隆一
響,半邊馬車僅餘車構,廂闆化作一地木屑銅件,全然無法想象本來形狀。
媚兒這式用上了十成功力,得益于丹田裏的精純陽丹,更因狂怒之故,上升
到『無心而動』的境界,超越了她現今對役鬼令神功的理解;極招一出,連自己
都有些錯愕,複感驚喜:「這是小和尚留給我的……」
眼前浮現那張稚氣未脫的黝黑面孔,胸中劇痛如絞,霎時隻覺世間無一物不
可恨,心頭攸冷,一瞥滿地殘碎,才想起并非見得那口貯裝萬劫的木棺,不禁一
怔:「刀呢?」
攸地車構轟倒,固定用的鐵索飛散開來,一抹金芒雪影峭立于煙雲間,身段
出挑的玉面蟏祖單手提着長逾七尺的巨大石刃,便隻這麽一攔,刀頭已雜碎厚厚
的甲闆,嵌入其中。她提刀的一條藕臂肌團鼓束,卻絲毫不覺粗硬獰悍,修長的
線條依舊潤滑如水,結合力量的美感益發動人心魄。
媚兒心頭微凜,并未想到要與妖刀對戰,然而胸中一股莫名悲痛湧起,狂氣
發作,視世間諸物如寇仇,并不覺得有何不妥。
阿蘭山論法之後,她恍恍惚惚過了一陣,什麽捭阖縱橫、諸國同盟,什麽七
玄聚會稱霸江湖……通通沒在心上,不吃不睡,連平素打罵侍女、拿諸小鬼出氣
的習慣也提不起勁,幾乎失去了時感。孤竹國的臣子們擔心公主絕食而死,急如
熱鍋上的螞蟻,偏偏她在時昏時醒間磐岩數日,終于明白自己怎麽也死不了。
因爲小和尚留在她丹田裏的那個,頑強地支撐她的生命,放佛它自己也有生
命似的。
「傻丫頭!活着,起碼還能想念;死後無知。就什麽也沒了呀。」
那晚在恍惚間,她依稀聽得耳畔有人這麽說,摸着她火紅卷發的手兒好小好
涼,放佛幼時總不離身的布娃娃。
媚兒沒有嚎啕大哭的氣力,才明白自己虛弱到什麽程度,靜靜流了整晚的淚。
她很久、很久沒哭過了,師傅死時她都沒哭,那夜卻放佛流幹了一生的眼淚。
蘇醒後她不僅不再拒食,反而冷靜的、無比沉着地往肚裏塞着食物,拼命攝
取營養,如帶烈恨一般,無論『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展現出前所未
有的積極,猛進到令群臣憂心的地步。
今夜也是。要奪萬劫,便直接伏下鬼卒——大部分是她安排在王宮衛隊裏的
精銳——以高效的圍殺殺之,不講黑道規矩,管它曲直道義。她認爲隻有這樣,
才能算活着,以時時刻刻湧現、卻仍經常猝不及防地刺傷她的痛楚。
妖刀是麽?那就來啊!
降魔劍一橫,重新擺出接敵的架勢,運功凝神,切齒狠笑。
「來啊,那妖刀很好,你也很好,船沉了也好。」
即使掩蓋周身的女性特徽,能死的話,那更好了。
第百七十折彼夢如是·說時曾經
兩人縱身躍下熊熊燃燒的江船,于岸邊林地間對峙着。
雪婊子的膂力馳名天下,壓盡世間男兒,媚兒毫不懷疑她能掄使這柄足有八
尺長、石柱一般的巨刃。以萬劫之沉,再加上雪婊子的怪力橫掃而來,縱是降魔
青鋼劍,也可能在對擊間輕易毀損。
媚兒不待對手提起石刃,踩着官靴大步流星,倏地欺入刀圍内,一劍刺向
「玉面蟏祖」心口!這下并未用上役鬼令,甚至無有招式,一心取快,欲殺她個
措手不及。
修長健美的金甲麗人一轉石刃,以刀代盾,「镪!」
一聲火星飛濺,青鋼劍削下一片石屑,玉面蟏祖單肩微側,讓開這逼命的一
劍。
媚兒亦喜亦憂,憂的是雪婊子無論氣力反應,均遠超她的預期,這一仗并不
好打;喜的是萬劫枉稱妖刀,山岩般的巨刃竟不如降魔青鋼劍堅利,盡管沒能刺
穿雪婊子的心口,卻削下她用以格擋的部分石刃,若非雪豔青避的及時,少不得
要被劃傷肩臂。——若能毀去萬劫的話,我便赢了!
媚兒不肯放棄先手,右腕輕顫,青鋼劍抖落寸芒,照準蟏祖一徑飛刺。
玉面蟏祖仍是單手提刀、彼端沉地,挪動長長的刀柄,徑拿厚重的刃末當盾
牌使,任它嚓嚓嚓地石屑分飛,堅持不退,難說是誰占了上風。
萬劫不抵降魔劍之利,花崗岩般的刃體被削的七零八落,看似鬼王占優,然
後鏖戰迄今,蟏祖始終單手接敵,石刃一次也未舉起,怎麽看都是他更從容些,
仿佛在觀察對手招式,還有厲害的後招未使。
役鬼令雄渾剛猛,卻不以速度稱著,媚兒幹舍不用,在求「及時」二字,不
予令他緩出手來;久戰無功,不免焦躁,圈轉長劍,一式「彌望泱莽衛後土」中
宮直進,同樣是當胸一劍,此番不見投機取利,嚴整如六軍催發,氣勢萬千!
蟏祖再不能穩立不動,疾退兩步、藕臂平舉,厚刃斜撩,地龍破土之勢對上
衛後土護民之劍,轟然一響青芒迸散,兩人雙雙退後,距離陡的拉開,而石刃的
反擊便于瞬間發動——金甲女郎左臂一合,握住長柄之末,抖開長柄鐵鏈,巨刃
點、撥、挑、刺,使得竟是長槍法!兵器形質雖頗不合,仗着萬劫の長一徑施展,
居然法度嚴謹,攻得媚兒連連倒退,降魔青鋼劍在身前舞成光團,哧聲不絕于耳,
石屑紛飛,如炮朽木。
(可……可惡!
媚兒盤算落空,出劍不敢放松,竟連換氣的餘裕也無,眼看氣力将盡、胸中
悶脹如窒,幾欲短息,蓦地腹中陽丹迸出一股精純無比的内力,推動周身内氣循
環,仿佛那殺千刀的小和尚從身後環住了她,抓着她酸軟無力的手臂持續出招,
再度于嚴峻的險勢中保護了她。
好勝的紅發女郎匍得新力,咬牙便要出手,忽覺腰腹間有異,似乎死小和尚
摟她圓腰的手臂緊了緊,用那令人酥麻的磁震嗓音在他耳畔柔聲道:「媚兒,别
忙。等會……再等一會。」
(好……好。
她沉穩運臂,化役鬼令于劍中,無争無搶、不火不蘊,敵住矯矢而來的槍勢。
雪婊子的招式依舊神妙無方,甚較前度所見更爲精準,少了那股大開大合的
璞拙疏放,卻處理得更加細膩周折,看似以力壓服,所長卻在巨刃之外。
在那雙雪酥酥的袖長藕臂操縱下,石刃非如過去她手中的虛危の杖,化成一
條睥睨洪荒的巨龍旋尾掃來,勢足毀天,徑以一力降十會,而是每一出手石刃便
如神龍騰至,撞上青鋼劍旋絞而成的光幕,一勢一龍,連綿不絕。
俄頃間,粗糙嶙峋的萬劫刃頭已數十度、乃至連擊過百,宛若千龍齊至,盡
管一頭頭全撞碎在鋒銳無比的劍幕上,巨大的壓力卻持續堆疊,竟無絲毫放松。
若媚兒于陽丹發動之初徑行反擊,即時擊潰槍勢,兩人間隔着一柄萬劫,蟏
祖身臂連動,随時能組織第二、第三……乃至連綿不絕的攻勢,攻守極可能于刹
那間二度易位,屆時便隻一敗塗地,再無轉圜餘地。
她穩穩扛住千龍之槍,沉着地承受劍上壓力,從環抱着自己的無形臂膀間得
到力量,直到丹田丹田陽勁澎湃如潮,沸水般流遍四肢百骸,通體力量充盈,猶
不着急,半閉美眸,在對手氣勁着體前已經自行運腕擊回,五感空靈,漸至無心,
不知不覺占據了主動。
至水到渠成時,降魔劍青芒一收,千百劍影倏凝,壓着萬劫舊力已盡、新力
未生的當兒,劍流轟然而出,正是《役鬼令》至強一式——「直道皇天萬裏平」!
雖是役鬼令中的最強一招,曆代鬼王卻幾乎無法使用,蓋因極招正氣之強,
未運内力,單以招式心訣,這些陰人自身便已抵受不住,臨敵強使等同自殺,隻
得忍痛棄之。
媚兒以陽丹發の,配合無私無恨、勿固勿我的無心之境,一霎間宛若南骊五
祖再臨,數百年之間,再無一名集惡道之主能有如此浩然正氣,青冥劍流恢弘映
照,瞬間擊潰呼嘯千龍,吞噬萬劫!
巨刃爲青芒所捲,表面綻裂無數,隙間透出青光,摧平之勢已不可擋。媚兒
身上的鹦鹉綠綢袍逆勢激揚,宛若神臨,擊着青冥劍流踏前兩步,石刃似穿而過,
人于刃中,蓦地青光迸散、碎石彈飛,萬劫刀刃隻餘半截,不過三四尺長。
媚兒身子一抵,降魔劍已經能觸及蟏祖,「直道皇天萬裏平」餘威未盡,鋒
銳的劍尖自她額際揮落——(……赢了!
紅發女郎自「無心之境」回神,未及歡呼,忽覺胸腹間奇寒徹骨,餘光垂落,
赫見抵着身子的平鈍之物,非是被攔腰削斷的石刃,而是一小塊堅冰,才發現整
柄萬劫表面覆滿白霜,抵着腹間的冰殼裏凍着一小節圓錐狀的青鋼尖刺,似是自
削斷的石刃中露出。若非「雪婊子」以凝氣成兵的奇寒凍封住尖銳部位,适才她
揮劍直進的刹那間,身子已遭尖錐洞穿。
這般奇寒真氣,媚兒非是初見。——在三乘論法大會的蓮台上,同小和尚最
終一決的紅衫女郎,就曾使過這種武功!
心念一動,急急撤劍,劍尖已将她的蛛紋覆面巾削去,一抹殷紅自女郎發尖
淌下,幸好并未傷及面孔。媚兒疾退兩步,降魔青鋼劍斜斜指地,顫聲道:「果
然是你!你是水月亭軒的……是鎮北将軍染蒼群的女兒!」
代替失蹤己久的雪豔青穿上金甲的,正是染紅霞。鬼先生将存入腦海中的
「玄嚣八陣字」槍法整理出來,由蚳守雲負責喂招,順便指點他的言行舉止,以
免露出破綻。
這一老一少在北山洞窟中動手過招,打的昏天黑地,鬼先生則在一旁觀察,
将超卓的記性眼光輔以「思見身中」之能,修正染紅霞的招式理路。三人合力之
下,竟将玉面蟏祖出手的模樣仿了個七八成,起碼外觀上沒什麽問題。
染紅霞自小随父親、舅舅耍弄旗槍,接觸北關「血雲都」獨門武藝的時間,
怕還早于水月嫡傳的武功,于長兵器一門本有基礎,非是一問三不知的外行。
《玄嚣八陣字》槍法繁複精奧,充滿辯證反诘,極對她的脾性,雖隻有鬼先生轉
述的外形模拟,已給她偌大啓發,與《青楓十三》《十三楓字劍》兩部新舊劍法
相互參照印證,又似有新的體悟。
鬼先生自不會傻到把珍貴的金甲正本與她過目,然而,以染紅霞融會貫通的
程度,雖無心法推動,威力全來自本身的内功膂力,然而徒具其形的玄嚣八陣字
槍法在這名秀麗女郎的手裏,居然還是頗有威力的,并非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心中頗生忌憚:「此間事了,需得廢了她的内功,免生枝蔓。她最有價值處,在
于{ 染蒼群之女}的身份,這點價值毋須如許武功。」
鬼先生暗地裏下了決心。
染紅霞随車押送萬劫,反正有耿照在手,複有冷爐禁道の天險,鬼先生也不
怕她耍什麽花樣。她陡被叫破身份,心頭微凜,一抹額際液潤蜿蜒,才發覺覆面
巾已被削落,眯眼凝去,蹙眉沉聲道:「我……我在阿蘭山見過你。你是那……
孤竹國的伏象公主!」
媚兒大吃一驚,怕還在染紅霞之上,意識到腦頂的鳳翅烏紗璞頭早在适才抵
禦巨刃連擊時,被呼嘯的勁風掃落地面,連裹發的紗網都碎裂開來,搖散一頭火
焰般的金紅卷發;一抹面頰,油彩勾勒的花臉早被淚水沖出兩道軌迹,露出異常
白皙的雪肌,遑論心神激動下,毫無壓抑的本來喉音。這要再看不出「鬼王」其
實是女兒身的,大概隻有瞎子了。
她掩護被揭,反倒稱了心意,當下再無顧忌,大聲道:「你……你沒死……
死在蓮台下,那殺千刀的小和尚呢?他……他……」
忽然說不下去,喉頭哽咽,益發惱火起來:這該死的喉嚨!什時候了,使什
麽性子?怒火上沖,淚水難以克制的流下來。
染紅霞見她流淚,霎時什麽都懂了。明明立場相左,甚至才剛于刀劍之上拼
過生死,不知怎的卻像遇見了極親近的人,鼻頭蓦酸,也怔怔掉下淚來。
媚兒一陣天旋地轉,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倏又熄滅,朝身畔矮灌叢一陣亂砍,
用力過猛失了平衡,降魔青鋼劍脫手飛出,尤不解恨,起腳踢得一跤坐倒,縮膝
環抱,把臉埋進雙腿間,雙肩抖動,如小孩般嗚嗚哭起來。
染紅霞有些怔傻,數日見心力交瘁的疲憊、挫折……等一股腦兒湧上,膝間
一軟,坐倒在草叢裏,被不遠處抱腿痛哭的紅發女郎感染了似的,眼淚不知怎的
越拭越多。
「都……都是你!」
媚兒哭的片刻,想起罪魁禍首就在身邊,猛然擡頭,芊芊玉質一指,紅着眼
眶扁嘴到:「你……你好端端的去惹他做什麽?場邊忒多人你不撿,偏偏挑小和
尚上去打擂!都是你!都是你!」
胡亂往身前臀後摸索,但降魔劍飛出甚遠,哪裏有什麽稱手兵刃?拽了青草
泥土,劈頭夾臉朝染紅霞擲去。
染紅霞本欲學她抱腿哭泣,發洩傷懷,聞言才警醒過來:「沒人知曉耿郎在
冷爐谷中的遭遇。」
不閃不避,擡頭正色道:「他沒死。」
媚兒一怔,紅腫的美眸越睜越大,忽翻身躍起,翩然掠至,跪在地上抓着她
的臂膀,顫聲道:「你……你再說一遍。」
染紅霞吓了一大跳,她來的這般迅捷,自己卻未感應絲毫殺氣,以緻應變不
及,蓋因此姝全無惡意,心懷一寬,僅剩的一絲提防與惡感随風化散,拉着她的
手,将冷爐谷事說了一遍。
媚兒越聽面色越沉,咬牙切齒,不是追問「他人呢」、「你有沒有見着」、
「确定是那個混蛋」等等,染紅霞總是如實回答。
「你怎能這般被他威脅?忒也好騙!」
她瞪了染紅霞一眼,與其說不忿,倒像嗔怪居多,總之非惡意敵視,氣呼呼
道:「你每日最少要見他三回,少了一次,就别想讓你幹什麽——現在是在他要
求你啊,你大方什麽?小和尚可能早就被他給弄死了,你要每天都看幾回,才知
道她好好的,一有機會,也才知上哪兒去救。」
染紅霞哪省得這些邪派手段?經陰宿冥一提,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娥眉緊
蹙,忍着不讓淚水溢出。這種逞強的模樣,意外的赢得了媚兒的好感,心想這女
人也是個軟心腸的,又肯替小和尚做牛做馬,不比那些妖妖娆娆的大奶紅衣毒婦
——不過蓮台倒塌後,大奶妖婦傷心欲絕的模樣挺動人,适才在無央寺見了,憤
世已極的媚兒竟未生出尋她晦氣的念頭,隻覺「她似乎又瘦了」。
她暗自決定将兩人先移除手絹黨,暫放入觀察名單内;心思單純、涉世未深
的邵芊芊,怕怎麽都想不到自己成了必殺手絹黨的名單首位,堪稱此際世上最該
死的女人。
「别擔心。」
媚兒大方的安慰她。
「我這便糾集鬼卒,咱倆聯手殺進天羅香婊子的妓寨老巢,鬧它個天翻地覆!
把冷爐谷地面一寸一寸掀将起來,本座就不信找不着小和尚;他要有個三長兩短,
我全滅了狐異門天羅香給他填墳!」
這法子隻義氣尚值稱許,其餘自然是蠢透了。且不說地獄道一派的實力能不
能挑了七玄中最強的兩大勢力,破不了禁道黑蜘蛛的屏障,千軍萬馬也隻能在谷
外幹瞪眼。
自從那回沿河搜尋耿照下落、意外與符赤錦交心後,染紅霞對「邪正不兩立」
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起碼在「身爲女人」這部分,她認可出身邪派的女子也
能有全心愛人的真性情。
陰宿冥對耿郎的情意看來不假,無論「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沒
能阻止她蘊生愛苗,甘願爲他流淚,不惜一切也要替他報仇……這份坦率直接,
赢得了染紅霞的敬意。她握着紅發女郎白皙綿軟的手掌,輕道:「冷爐禁道攻之
不破,便尋到了他,也無法将人救出。遊屍門的代表符姑娘,也是他……他的紅
顔知己,挺好的人,我信得過她。我們三人聯合起來,七玄便有其三,再想法子
裏應外合,我覺得成功的機會大些。」
媚兒想了想,點頭道:「那大奶妖婦一臉的聰明相,說不定能想出好法子來。
真要想不出的話那也不怕,你都說啦,七玄有其三,圍毆起來還怕他狐異門
作怪?
踩也踩死了他。咱們先把妖刀武學搶将過來,斷他一條臂膀,再來個倚多勝
少,打輸都沒天理啦。「
染紅霞有些哭笑不得,正要邀她一起去找符赤錦,忽聽一把清脆動聽的笑語
銀鈴般飄來,明明近如附耳,卻又難以辨認來源方位。「你這丫頭好大口氣!成
天喊打喊殺的,當心難招驸馬,嫁不出去唷。」
明明戲谑親昵、不帶一絲惡意的口吻,雙姝卻在不約而同地露出詭異神情的
同時,驚覺對方面上的怪異之色,忽然會意:興許并不是隻有自己,曾經聽過這
個聲音,盡管聽聞的場合怪到了極點,是不管對誰說出,都隻會招來嘲笑的程度
——染紅霞以餘光遍掃四周,不見異狀,不知不覺轉過身,與綠袍紅發的雪肌女
郎背倚着背,以防敵人偷襲。正欲開口,忽聽媚兒道:「你……也聽過這個聲音,
對罷?」
「……嗯。」
染紅霞點點頭,忽然想起她看不見,輕輕應了一聲。
「醒來之後……」
媚兒的聲音壓得更低:「有告訴過任何人麽?」
不會錯了,她跟我一樣。染紅霞心想。「沒有,說了也沒人信。」
「嗯。」
媚兒放下心似的,拉開架勢,運起役鬼令神功全神戒備,把背門要害交給了
高挑健美的金甲女郎,皺着高挺的鼻山哼笑:「那咱們就來瞧瞧,是什麽人忒本
事,竟能進入夢中同我倆說話。喂,有膽子就别藏頭露尾的,出來與本座鬥上一
鬥!你這妖怪!」
◇◇◇◇◇◇要說七玄中最受人觊觎「聖器」标的,五帝窟無疑是榜上有名。
同時持有食塵與玄母,怎麽說都比其他持有妖刀的目标,硬生生多出一倍的成算;
同樣是攔路打劫,挑五帝窟似要劃算得多。
這也是漱玉節邀請薛老神君同來的原因之一。
從進入棄兒領地界,「食塵」便以長刀的形态貯于匣中,由薛百勝負在身後,
細劍「玄母」則佩于漱玉節腰間,不過她另外準備了柄長劍,非到萬不得已時,
能不用上玄母就盡量别碰。
撸管圖所載的三條路線之中,漱玉節挑選了繞過大半個棄兒領的小路,原因
無他,「謹慎」二字罷了。水路那條一看就知道是天羅香必選,否則以萬劫之沉,
運到祭殿怕已天亮,什麽都不用談了;蟏祖既未現身,蚳守雲年事已高,這條路
是打劫妖刀的大熱門,犯不着攙和進去。
經萬安擎、萬姓義莊到無央寺的大陸是好走,不過居高臨下一眺,形迹一目
了然,亦非善選。
兩人各執一盞燈籠,于山徑林間施展輕功,一前一後沉默疾奔。這條路線畢
竟兜了圈子,沒有磨蹭的餘裕,中途若有耽擱,一個時辰内恐怕趕不到撸管圖裏
标識的集合處。
然而,要說沒有講上話的時間,未免自欺欺人。
輕功非薛百勝所擅,漱玉節自離無央寺,始終悶着頭一路狂奔,薛百勝年老
佝偻,個子比他還要矮得多,腿長相差更不隻一丁半點,爲跟上速度,還真沒敢
開口說話。兩人就這麽繃着臉繞完大半座棄兒嶺,所幸一路無事,籍月色遠眺,
約莫裏徐便能接上大陸。
薛百勝暗忖:「終不能堵着氣上那勞什子祭殿。此事關乎帝窟宗嗣,得同她
對個說法,免生差池。」
打定主意停下步伐,撣了撣一塊生滿青苔的大石,一屁股坐下,捏着葛襟扇
涼。
果然漱玉節不能放着他不管,要是老人牛脾氣發作,背着食塵回轉還跳山,
七玄同盟因而破局,那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謬了;輕哼一聲,回頭道:「老神君且
忍耐片刻,得到龍皇祭殿,再歇息不遲。」
薛百勝悠哉悠哉,扪衫道:「我這把老骨頭毋須休息,要歇歇的恐怕是宗主。
宗主輕功雖然佳妙,長途競力不競速,這般跑法最傷根本,一會兒在那什麽祭殿
須與人動手過招的話,宗主要以幾成的功力卻敵?是五成,還是三成?」
漱玉節一凜。她并非糊塗到不要命全力狂奔,隻是餘怒未消,奔跑間帶上情
緒,的确略失節制,當然也不排除有刁難老人之意;陡聽此問,不覺有些慚愧,
心情稍平複了些,和聲道:「多謝老神君提醒。我們就在這歇一會罷。」
尋一株老樹稍倚調息,隔着林間地與薛百勝遙遙相對,也暗示他「這事沒完」。
站在薛百勝的立場,瓊飛是他與漱玉節……不,該說是金、水二神島間最大,
也是唯一的交集與共識。
若将瓊飛推上大位,長期因養不出繼承人而傷透腦筋的金神島薛家,形同一
氣由谷底反彈,躍上巅峰,這是十數年而爲将那厮逐出五島、一力促成薛尚與漱
玉節的盟約姻緣的薛老神君,當初始料未及的。
當然他懷疑過這孩紙不是薛尚的骨肉。薛尚是他的傳人、義子,同時也是血
緣極親的甥舅;若非薛百勝疼愛已極、從小資賦過人的幺妹難産而死,以她の天
分,今日五島由哪家呼風喚雨,尚未可知。
隻可惜薛尚是男孩。
純血斷絕的厄運自此纏上了白島,直到薛尚長大成人,練得一身出類拔萃的
武藝,幾乎繼承他的衣缽,金神島仍沒個像樣的女神君。要漱玉節下嫁,不過是
想斷她黑島一條優秀血脈,稍稍拉近兩家的實力差距罷了,沒想到薛尚那孩子如
此争氣,一舉讓她懷上了融合兩家血脈的天之嬌女。
近有符赤錦、楚嘯舟,純血結合雖極難受孕,可能性幾近于無,畢竟不是沒
有前例。況且瓊飛那孩子眉宇間頗有幾分薛尚的模樣,老神君的猜疑戒心并沒有
持續太久,随着孫女一天天長成,早抛到了九霄雲外。
唯一的遺憾,就是薛尚沒挨到女兒出世便撒手人寰,未及親眼見證純血融合
的奇迹,教瓊飛一出世變成了遺腹女。
但隻要瓊飛還在,他薛家與漱家的利益台面上便即一緻,無憂扞格,無論如
何薛百勝都必須支持她,否則漱玉節一旦失勢,瓊飛與寶座必将漸行漸遠。黃島
何家自是強大的競争對手,何君盼那丫頭卻難得是個講道理的,禦下堪稱有度,
漱玉節不以懷柔,反教黃島逮着藉口、積極備戰,不能不說是一着劣旗,令薛百
勝相當失望。
若她别花忒多心神在七玄會上,嚴格管束瓊飛的言行,說不定能推遲黃島翻
臉的時間,甚至說服何君盼放棄競争,改走攜手共榮的路線。以薛百勝的年歲,
親曆過五島惡鬥、無所不用其極的時代,可能的話,他不想再看到那般光景、現
在可好。五島尚且鬥個沒完,居然要改門七玄了——「我觀宗主的意思,」
老人吐氣開聲,嘶啞的嗓音驚飛林鳥,徒留一地鳥羽。
「是贊成七玄合并的提議,還是薛某老糊塗了,居然誤會了宗主?」
漱玉節淡淡一笑。「老神君幾時看見的?我以爲老神君一門心思,全在讀書
上哩。」
薛百勝倒是臉不紅氣不喘。「就看了兩眼,能費多少工夫?宗主在大殿上唇
槍舌戰,與那胤家小子你來我往,看似極鬥,實是大敲邊鼓。我擔心除我以外,
餘人皆以帝窟五島爲他狐異門暗樁。」
「是麽?」
一身黑衣勁裝的溫婉麗人支頤輕笑,看似頗傷腦筋般,歎息道:「我以爲自
己快逼死了那厮,正爲功虧一篑扼腕,老神君這要是安慰我的話,倒相當成功的
轉移了我的注意力,一點兒都不覺得難過了呢。」
「高來高去就不必啦,漱玉節。咱們都省省吧,時間不多了。」
老人收起笑容,沉聲道:「胤家小子布置這些,不是爲你擡轎。你真以爲爲
你能當上七玄共主?且不說南冥惡佛、玉面蠨祖,光是聶冥途、陰宿冥,就不是
靠唇舌能宰制的對象。你要放棄現成的宗主身份,去給外人打下手,那也是你的
事;但七派合一,卻要将帝窟的列祖列宗放在哪裏?」
漱玉節也不生氣——至少溫文娴雅的俏臉上看不出來——怡然道:「老神君
過慮啦。現今所談,止于同盟而已,如白道七大門派,大夥兒同氣連枝、聲息相
通,出了事彼此幫忙,帝門崇祀如昔,不至少了香火。何況于我帝窟五島,同盟
什麽的,不過引子罷了,但求分得好處,莫自外七玄即可;莫非老神君以爲遊屍
門青面神、天羅香蚳守雲,是能放下嗣派、無視列祖列宗之人?」
薛百勝自知口才不及,沒想用說的駁倒她,冷哼到:「我又不能剖出宗主的
心肝來瞧,随你怎麽說。但合并也好,同盟也罷,我金神島薛氏俱都反對到底。
下回若須決斷,宗主記得這點就好。」
解開胸前系結,取下刀匣,雙手捧過:「宗主信我不過,要讨回食塵電話,
薛百勝絕無二話。白島若要此刀,自會奪下宗主大位,毋須趁便取之,宗主勿憂。」
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實則重極,要是漱玉節順着台階走下,接過食塵那一
刻,黑、白二島的合作關系從此走入曆史,下回再見,恐怕是敵非友。
漱玉節江湖混老,就算真有見疑之意,也決計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同他割袍
斷義。盡管在她的眼中,老人此舉乃是赤裸裸的裹脅,縱使心底将他罵上了千百
遍,面上也隻能不露聲色,正想說幾句軟話先穩住他,蓦聽一聲陰陽怪氣的蔑笑:
「争什麽?留下便是!」
一抹烏影自林間飛出,袍氅獵獵激揚,宛若一頭巨大的烏鴉,袍底翻出一隻
勁爪,扣向薛百勝手中木匣!
「……不好!」
漱玉節與老人相距甚遠,欲救無從,足尖連環,朝那黑袍人踢出兩枚圓石,
和身撲卷過去,「镪」的一響,自腰間抽出一蓬青芒!
另一頭薛百勝首當其沖,卻無遇襲之狼狽,嘴角揚起一抹厲笑,十指扣緊,
匣身的厚重紫檀連着鉸鏈搭扣等銅件,如泥塑般無聲陷穿,牢牢嵌在雙掌間,勝
似盤根。
黑衣人扣匣一拽,「嘩啦!」
掀飛整面匣蓋,匣刀卻絲紋不動,如澆鑄在薛百勝一雙鐵臂之上。他身在半
空,無以借力,兩枚石子挾着破空勁響接連飙至,其後尚有漱玉節的劍尖追風而
來;身下薛百勝運化雙掌,待甩脫刀匣、十指自由,便是絕學「蛇虺百足」出手
之際——頭戴高冠、烏綢掩面的不速之客等的就是這一霎。
袍底烏光一閃,半空中刀浪迸散,肉眼難辨,卻能由四周破壞的軌迹看出其
威力。兩枚飛石還未接近刀芒,便已憑空化爲塵粉,随即「叮」的一響,漱玉節
的劍尖撞在黑袍客身側七八尺處,難在進分許,然而持劍疾沖的力道卻未消失,
青鋼劍刃猛被夾得彎曲拱起,「啪!」
從中折斷,反彈的劍尖削過漱玉節頰畔,差點片下一小塊耳垂來。
美婦人身形急墜,避得無比狼狽,若非她年少時因緣際會,曾見過天下三刀
中号稱「王者之刀」的「皇圖聖斷刀」,這下還以爲是「刀皇」武登庸親臨,才
得有這般威加九錫、睥睨宇内的皇者威儀。
援軍尚且如此,正當其勢的薛百勝承受壓力之大,周身爲轟然擴散的刀勁所
籠罩,莫說抽身,連挪動腳步亦有不能,須運起十成功力才能抵住從天而降的罕
世刀威,薛老神君再不顧什麽宗嗣什麽體面,十指串着刀匣往上一頂,徑以「食
塵」爲盾,硬扛這股沛莫能禦的皇皇刀勁。
「咔擦」一響,刀匣粉碎,即使隔着刀質絕佳的食塵,老人仍覺的十根指頭
仿佛被刀勁生生絞斷似的,劇痛難當,勉強接下這逼命的一招。隻見半空中黑袍
人收刀倒縱,不忘飛出一腳,将抛懸在無數木碎之間的食塵踢飛,頗具份量的實
力如奔雷一線,飕然沒入深林!
(好橫的刀法……好強的内力!
薛百勝掂量着雙方的實力差距,以空手對付那威力強大的刀式,委實托大,
但食塵刀到底是從自己手上丢的,責無旁貸,閃身攔住來人去路的,沉聲喝道:
「宗主請将寶刀取回!這厮交與老夫便是。」
漱玉節暗忖,就算拿出壓箱底的絕活兒,至多與那人鬥得五五平波,再遇方
才那式絕刀,恐無破招良法,也隻能走爲上計,幾無猶豫,揚聲道:「此獠難鬥,
老神君留神!」
回身如林,撥草急往寶刀消失的方向尋去。
黑衣人極招被硬接了下來,「咦」的一聲,尋思不過俄頃,徑朝薛百勝豎起
大拇指:「了得!白帝神君,果然名不虛傳。」
撢了撢衣袍,擡起那塊垂覆額面、織滿異花的烏綢來。
薛百勝冷道:「祭血魔君,我五帝窟是什麽地方得罪了閣下,你既有天裂妖
刀在手,何苦來尋帝窟五島晦氣?」
心中暗忖:「他那路刀法正大光明,頗有烈日當空的威勢,若老夫修煉的武
功摻了一絲陰邪,這會兒可有得瞧了。」
蛇虺百足乃一等一的硬功,自身并無邪正之别,修煉法門之嚴苛,勝卻無數
以「名門正道」自居的派别,比起陽剛正氣,在适才刀招之前亦絲毫不遜。
但漱玉節的黑島根基陰氣較重,宗主修習的絕學《三日并照》雖是浩氣湯湯,
畢竟不是打小練起,那刀對她的壓制效果明顯更強,這也是薛百勝挺身而出的原
因之一。
血甲門形式歹毒陰戾,久爲黑白兩道所不容,在明面上活動的時間宛如昙花
一現,不旋踵即成爲武林公敵,不得不隐身幕後,甚至潛伏于江湖大派,從中吸
收新血陰植羽翼,乃至鸠占鵲巢、借屍還魂;曆代祭血魔君中爲江湖所知者,多
半是身份敗露,惡貫滿盈,其中不乏在名門正派或黑道钜幫内位居高位の耆宿,
竊據門派裏的絕學亦屬當然。
薛百勝見識非凡,一時卻認不出刀法來曆,看似有儒宗的絕藝《天性四式》
的恢弘,刁鑽處又不遜于狐異門的天狐刀法,而着重氣勢、先聲奪人的特色,則
近于西鲲學府的「大成刀」……思忖之間,蓦聽血祭魔君道:「神君言重了。本
座并無他意,之所以出手,隻因爲有些話想同神君私下說。」
「哼!」
老人疏眉一挑,冷道:「老夫與閣下沒甚需要私聊的閑話。請。」
随意一拱手,轉身便要離開。祭血魔君也不惱火,陰陰一笑,從懷中摸出一
物,啪的一聲扔到薛百勝腳邊,卻是一隻小巧的軟綢布靴。
薛百勝倏然止步。
這隻鼠灰滾銀邊兒的軟靴便化成灰他也認得,正是這回瓊飛離開環跳山、随
母親往阿蘭山之前,老人送給她的禮物。瓊飛自小嬌縱,什麽金珠寶貝、绫羅綢
緞全看不上眼,送小貓小狗乃至良駒獵鷹,那是活生生的造殺業;兵刃器械一類,
她倒是喜歡了,可五島的林樹橼柱、甚至牲口婢仆怕都要倒大黴,漱玉節早已明
令禁止饋贈少主。
老人思前想後,好不容易才想到送她一雙好看又實穿的武靴,爲此得意甚久。
瓊飛拿到時連聲謝也沒說,似乎難掩失望,然而自離山以來,始終都穿着沒
換,看來是漸漸瞧出眼緣,領略這般精細做工的好處,便舍不得脫了,薛百勝甚
感歡欣,便不計較寶貝孫女受贈時的無禮。
他緩緩轉身,目光極冷。祭血魔君似能感受迎面飙來的殺氣,要喝阻老人似
的拿出一塊金鎖片,晾在掌裏。
「神君若要行什麽沖動之舉,請三思而後行。還是我得拿出更多物事——譬
如少宗主的亵衣之類——才能教神君正視這份威脅?」
真要拿出瓊飛的貼身小衣,薛百勝便幾乎能确定他在虛張聲勢,不足爲懼。
不幸的是:這鎖片亦是薛百勝所贈,與那隻軟靴一樣。這人并非隻奪得瓊飛
的行囊——這也是亵衣全無威脅力的原因,不過是流品極低的裝腔作勢罷了——
還能從瓊飛的随身物品中,撿出與薛百勝直接相關的,這也不是她的身邊潛行都
丫頭能提供。
至此瓊飛失陷于敵手的可能性大增,老人想起绮鴛帶回來消息後,瓊飛一行
如斷音信,他與漱玉節都當瓊飛已回轉黑島,沒想到半路遇襲的可能。
薛百勝心中一沉,表面卻哈哈大笑,回頭就走。「閣下偶拾了小女娃的衣囊
行李,也好拿來招搖撞騙,豈非愧對一門之尊的身份?既無别話,老夫少賠了,
魔君請。」
「神君若想先躲将起來,再尾随本座找回孫女,趁早死了這條心。」
祭血魔君蔑笑:「神君手上功夫驚人,奈何輕功不比」蛇虺百足「的指爪奇
勁;及至本座現身奪刀,二位方有所覺,便是漱宗主親來,于雙腳之上也非本座
對手。神君要拿寶貝孫女的性命,來賭着口氣麽?」
薛百勝二度停步。他本就不以爲能騙過對手,不過心存僥幸罷了,回身之際,
暗忖道:「這人對我和宗主的武功短長知之甚深,莫非是熟人?」
須知世上雖有目光如炬、慧眼洞穿之人,但輕功除快,還有長力、進退趨避
等諸多考量,這厮能神不知鬼不覺來到附近,隻能說他匿蹤的本事一流,藉此推
斷薛漱二人的輕功造詣不如自己,那是自大到近乎愚蠢的地步。
況且,他在言談之間也還露了餡。
「蛇虺百足」薛百勝笑傲江湖三十餘年之賜,知者甚多,一般當是操使百兵
之術,無論黑白兩道,提起五帝窟白帝神君,十個裏有十一個都說是「擅使奇兵」,
薛百勝索性将錯就錯,行走江湖時不辭勞苦,刻意帶着那套長短十八般的家生,
就連五島中人也未必知其根底。
漱玉節城府甚深,于小處格外上心,非無必要,絕不在人前顯露武功,這是
在武林中稍稍打探一下,便能聽到的風聲。連适才沿途狂奔,薛百勝都不敢斷定
她已出全力,祭血魔君這般說法,若非對這兩位五帝窟首腦了若指掌,便是托大、
愚蠢到了極處。
「尊駕意欲何爲,劃下道兒來罷。」
祭血魔君的覆額綢巾下「嗤」的一聲,似是輕笑出聲,擺了擺手。「神君請
放心,少宗主乃我座上嘉賓,此際吃好喝好,莫說虐待荼毒,連一絲冒犯也無,
隻消神君答應一事,我即刻将少宗主送回白島。」
薛百勝注意到他強調「送回白島」,顯然對金神、水神二島的競合知之甚詳,
這點從他挑選威脅的對象也能看出。漱玉節是瓊飛的母親,又是五帝窟五島名義
上的共主,母性至高,怎麽想該被調虎離山的都是薛百勝,對方卻想方設法支開
肉票的母親,所圖必與二島的矛盾有關。
「廢話少說!」
老人冷哼。「要老夫背叛五帝窟,你就别想了。接下來的話在你出口之前,
最好先想明白,否則你會知道:肉票在手還能丢了性命,這種笨到死掉的人生究
竟是什麽滋味。」
身足未動,周圍氣流爲之一凝,殺意仿佛具現成枷,将人緊緊捆縛,動彈不
得。
祭血魔君不認爲老人武功勝過自己,但在如此決絕的殺心之前,卻無全身而
退的把握,心頭微凜,強抑住應運而起的護體氣勁,平心靜氣道:「此事不僅不
違帝門利益,于神君而言,恐有一聽之必要——」
「說!」
「我希望神君在龍皇祭殿上,支持七玄聯盟的提議。」
薛百勝聽他在無央寺的發言,縱非反對鬼先生,也不像是爲狐異門所籠絡的
暗樁,靈機一動,哼道:「要不順便在推選盟主之事,也投個下一票?」
「這就不需要了。便神君這般賞臉,本作也無意走到衆人之前,當擋箭的出
頭鳥。」
祭血魔君笑道:「若神君有意出任盟主一位,直說無妨,比起胤家小子,本
座甯可将前程交付在神君手裏。」
薛百勝不理會他過于露骨的讨好,冷眼斜睨。
「……做這事,于你有什麽好處?」
「若我說{ 取下這條覆額面巾},神君信是不信?」
薛百勝仰天打了個哈哈,眸中卻無笑意。
「那我就沒法子了,神君且當我無聊罷。」
祭血魔君肅然道:「神君一生行走在明處,正大磊落,不懂我身在黑暗,須
于人未知處求存的心情。胤家小子雖不甚靠譜,但他所言極是,七玄分崩離析,
是非對錯便由正道七大派那些東西來定,他們說我們是邪便是邪,說妖便是妖。
五帝窟或覺得無所謂,血甲門卻不這麽想。」
「瓊飛是我的孫女,卻不能叫我背叛宗門。」
薛百勝冷笑:「這理由說服不了我,那勞什子盟會你也别想去了。你眼下有
兩個選擇:老實交代她的下落,然後受死,或者沒能交代下落便即死去了。」
眼神雖淡卻冷,輕輕拗折指節,發出令人牙酸的格格聲響。
「神君以爲能戰勝我?」
「我沒這麽說。」
薛百勝大笑。「我是說你死定了,這事于勝負無關。」
祭血魔君料不到他如此心鐵,以薛百勝的武功,要勝他可說是機會渺茫,但
拼個同歸于盡,則完全是另一回事;爲防老人走上極端,隻得咬牙拿出壓箱寶。
「神君是想殺了我,或與我同歸于盡,留下訊息與漱玉節,如此一來雖仍有
風險,料想她倆母女天性,以漱玉節の狡智,必能将女兒救回……可惜神君失算
了。神君若然一死,則漱瓊飛再無利用的價值,她就算死在漱玉節面前,以宗主
肝腸の冷,怕連眼皮都不會多眨一下,遑論流淚。」
薛百勝聞言微怔,皺眉道:「這話是什麽意思?」
「瓊飛确是神君的義子兼愛徒、人稱」蛻骨風雷「的薛尚薛少俠骨肉,卻非
漱玉節所出。」
祭血魔君氣定神閑,怡然道:「瓊飛的母親,乃一山樵之女,薛尚瞞着你與
那女子私定終身,竟緻有孕,擔心受神君責備,未能及時禀報。神君還記否,金、
水二島結盟,神君要求黑島将漱玉節許配給薛尚時,他面上露出的猶豫之色?何
以在圍攻那蒼島叛徒之際,他比任何人都要奮勇争先,一心搶功?神君以爲,他
要拿這份功勞交換什麽?」
他指證曆曆,如同親見,諸多細微處與實際的情況不謀而合。老人經他提醒,
才發現諸多當時或有懷疑、卻沒能深究的不自然處,神情從冷蔑、驚疑而至鐵青,
但畢竟心頑志堅,難以動搖,及時捉住一處破綻,哼道:「你說的什麽鬼話!漱
……她當時身懷六甲,唯恐卷入五島奪位之争,動了胎氣,是老夫親自送她下山,
安置在遠地鄉間待産,我給她号過脈,還猜測是個女娃娃,誕下時果是如此……
你卻要告訴我,她是詐作有孕,卻抱了尚兒在别處生的骨肉來充數?荒天下
之大謬!「
這謊話明顯不知五島男兒極難使女子受孕,也不曉得帝門女子地位較男子爲
高,按島外世俗的「想當然爾」,才會留下如此破綻。
祭血魔君未露面孔,看不出神情變化,但肢體上的從容并未動搖,顯有絕招
未出。「我沒說她詐作懷孕。神君替她号過脈,甚至推斷她懷的是女嬰,這些都
不能有假,隻是這名嬰兒,卻非薛尚的骨肉。」
這實在是太荒唐了。祭血魔君爲了說服他「漱玉節不會救瓊飛」,居然編出
這等彌天大謊來!老人怒極反笑,眦目厲聲道:「她懷的非尚兒骨肉,那還會是
誰人——」
忽然失語。
祭血魔君低笑,順着話頭又重複了一次。
「是啊,那會是誰的骨肉?」
漱玉節掠入深林,沒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貫穿一株老樹幹的食塵寶刀。
她随手将刀去下,本欲回頭去援薛百勝,畢竟上回在烽火連環塢曾交過手,
适才又目睹那王者氣度浩浩蕩蕩的一刀,她幾乎可以斷定薛百勝不是魔君的對手,
祭血魔君追趕上來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一身黑衣勁裝,裹出迷人腰臀胸乳等曲線的美婦猶豫片刻,本能的一扶腰間
的細劍玄母,忽然回神。她該把劍留給老神君的,縱以「蛇虺百足」的剛硬指爪,
亦萬萬不能抵擋天裂刀的鋒銳,沒有可堪一搏的利器,薛百勝失敗的可能性益發
高漲。
漱玉節并非忘了,而是未選擇幫他一把。
既然如此,現而今又何必爲他浪費時間?
在大位的保衛戰中,薛百勝是個相當勉強的助力、随時可能倒戈的籌碼,總
是和他唱反調的「耆宿」;他所有的盤算都是爲了瓊飛,但期待的結果未必符合
黑島的利益。漱玉節并沒有打算在這裏擺脫這名頑固老者,這完全不是她請他來
此的目的,然而在方才極短極短的「交流」之間,她似明白了祭血魔君的真正意
圖。
觀此人在無央寺的應對,漱玉節有八成以上的把握,斷定他并不反對七玄同
盟,而隻要是眼未瞎、耳未聾,沒在大殿上公然打瞌睡的,大概都能猜到薛百勝
是持反對立場。
贊成結盟的血甲門,無論是搶妖刀或襲擊代表,都不符合祭血魔君的立場,
但排除持反對一件的薛百勝顯然是——意識到此一意圖的漱玉節,肥也似的離開
了現場,極端配合地「中」了這個調虎離山之計。
至于祭血魔君會不會痛下殺手,漱玉節并不在乎。薛百勝能照顧自己的,她
心想。
借着皎潔的月色,漱玉節雖繞了點小路,終于下得山來,接上大道,見一條
欣長挺拔的身影停于道旁亭中,一見她來便露齒微笑,英偉的面孔足以令無數少
女臉紅心跳,輾轉難眠,然而此際漱玉節卻是心底一沉,額角隐隐作痛。
「宗主來晚啦,等的我好苦。」
胤铿——或說「鬼先生」——露出迷人微笑,輕拂亭中的長木欄。「如此夜
色,宗主可有雅興,陪在下小坐片刻?」
「身爲東道,門主此舉不宜。」
漱玉節俏立于大道對向,一動也不動,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以防有什麽詭詐,
面上仍一片從容,優雅笑道:「況且門主欲一統七玄,不應浪費光陰于妾身這廂,
說到了底,我是贊成結盟抵禦外侮的,門主不能教妾身平安抵達祭殿,現場便短
了一票。」
「宗主之心皎如明月,胤铿知之。我不擔心同盟這票。」
鬼先生笑道:「我擔心的是關于推舉盟主的那一票,宗主欲投何人?」
漱玉節啞然失笑。此事非是不重要,或該說是此行最重要的症結,獨不應在
此時、此地,以這樣的方式出手。
眼前這名青年并非不聰明,而是他的急切顯出年少的魯莽粗糙。在他背後或
有個老辣的操盤之人,一步步将七玄推到了史無前例的命運轉折之處,但在需要
他臨機應變的諸多細節,胤丹書的兒子畢竟不是胤丹書,既無亡父魅力,胸襟格
局亦多有不及。
漱玉節不打算在此際攤牌,也沒有必要,可惜皎潔的月華令俏臉上乍現倏隐
的某種情緒無所遁形,或是失望,或是鄙夷乃至竊喜,鬼先生陰陰一笑,攫住她
來不及掩飾的真實意向,淡然到:「其實我來,是想同宗主說個故事。」
漱玉節柳眉微蹙,道:「什麽故事?」
「關于一男一女,兩個叛徒的故事。」
鬼先生露齒一笑,怡然道:「家中老人告訴我,故事要好聽,須得貼近人生。
故事中的人物叫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固無不可,恐怕是難起共鳴;若隻是虛構,
不涉現實,不妨聽故事之人爲名,更添趣味。」
漱玉節明白了。這是赤裸裸的威脅,恚怒之餘,忍不住好奇起來:守身如玉
十數年、專心撫育女兒總領門派,在強敵壓迫下兀自不屈,盡力保全宗嗣、常伴
青燈古佛的守貞婦人,有什麽夜半攔路的醜事可講?淡淡一笑,垂首道:「門主
之意,女的就叫漱玉節麽?」
「反正故事是假。」
鬼先生笑道:「宗主不介意罷?」
「門主請便。」
美婦人眼觀鼻、鼻觀心,斂目垂頸,笑意溫婉:「如此一來,男的該叫『胤
铿』?」
鬼先生哈哈大笑「宗主猜錯啦,人生總有意外的,這樣才更貼近現實。」
他冷銳的眸中帶着惡意。
(第三十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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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02
標題:
第三十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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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卷
第百七一折 此心既殊,自非我族娴雅美婦渾身巨震,刹那間柳眉倒豎,杏
眼中迸出殺氣,彷佛變了個人,原本略嫌狐媚的麗容,隐約浮露呲牙低咆的樣貌,
教人想起狐豺本一家,骨子裏有這般相似也不奇怪。
───中了!
鬼先生看在眼裏,料想這份線報該有七八成以上的準确,緻令城府深沉的漱
玉節難掩激動,露出外人罕見的眞面目來,益發從容,好整以暇。
「恰巧故事裏,也有五個一脈所出的宗派,爲奪宗主大位,百年來循環角鬥,
無休無止,套上帝窟五島正好。宗主胸襟寬大,該不會介懷罷?」往胸前比了個
誇張的半弧,有意無意瞟向漱玉節雄偉傲人的胸脯,英俊的五官被猥瑣笑意一襯,
不知怎的有股陰沉之感。
鬼先生好色與否,漱玉節不好說,但這帶有侮辱意味的動作太過刻意,像存
心激怒她似的,反倒令美婦人心頭一凜,冷靜下來。
野地無人,雖難保周遭林間不會有幾雙耳朵,但最該擔心的薛百臘畢竟不在
此間,胤家小子若想抖出點什麽來,她倒希望快快揭過,免得拖到薛百膳來,反
而不美,索性收斂形容,清婉一笑。
「妾身不知門主要說什麽,門主請自便。」
「那我就不客氣啦。隻是故事而已,若有雷同,純屬巧合,還望宗主莫怪我
唐突。」鬼先生怡然笑道:「據說環跳山五島,以紅島符家實力最強。那『火日
玉精』符承明符老宗主雖是女流,卻是百年難遇的英主,在她的統治下,大權牢
牢握在符家手裏;其餘四家雖恨得咬牙,也非沒有個盼頭。蓋因符承明膝下一雙
子女,實不算人才,人哪有不死的?待她兩腿一伸,便是大位拱手讓賢之時。」
符寬澹泊名利,少年時即有隐逸之風,人望不惡,與白島薛百臘又有傳藝的
情分,不僅能拉上盟友,樹敵也不多,然其性格優柔、太重情義,卻是最緻命處,
四島都不擔心這位嫡子。符若蘭則一闖禍精,連「志大才疏」都說不上,成天惹
事生非,除了美貌外,舉不出一絲優點;拉她上位,紅島頭一個要倒大楣,根本
無此選四島之人心知肚明,況乎符承明?一早便盯上兩名後起之秀、欲揠苗于羽
翼未豐,以防身故後,紅島反遭能人壓制;其一是水神島嫡系、号稱「曆來五島
神君最年少」的「劍脊烏梢」漱玉節,另一人卻是蒼島一名奴隸。
那少年非蒼島封家血脈,來曆成謎,據傳是島外買來,也有說是山腳附近的
農家出身,總之平凡已極,渾身上下沒一滴純血。
他雖練不得「帝」字絕學『卻不知從哪兒學來了一身好武藝,偶然建功,爲
主家所知悉,從此便經常出入于各種危險任務的最前線,于生死交關反複磨砺,
居然成了蒼島武功第一人。
漱玉節永遠忘不了第一眼見他的模樣。那是她頭一回與封卻屛直面交談,而
不再隻是遙遙相望,視線偶一《義會之時,才僵硬地點點頭、權作招呼。
封卻屛小着她一歲,是蒼島神君「瑣文結绶」封素岑的外甥女。
封素岑若非生在神君之家,「小家碧玉」約是與她最合稱的形容───人不
壞,但格局小,關注的事極其無聊。偏偏她們五姊妹的肚皮不争氣,隻得這麽個
女娃,如無意外,封卻屛即是下任蒼島神君,該要繼承母親姨母們的平庸短淺,
任蒼島封家的偉業次第衰頹,如西風凋殘。這可不是封卻屛的首選志願。
黑島的純血傳承比蒼島更糟,在水神島上,連和封素岑同輩的神君候選都付
之阙如,萬不得已,漱玉節剛滿十六歲就被推上大位,四鄰個個沒安好心,連大
力支持的宗主符承明,怕都存了善後收拾的歹念,如非漱玉節在武功、治理上雙
雙展現驚人才具,黑島早被分剮食盡,片甲不留。
在風光的外表之下,漱玉節所承受的壓力、每日忙碌的程度,外人難絕想象,
倏忽三年即過,于她卻如一霎眼,才剛從母親新喪的白孝中回神,居然就成了全
島之所望,怎麽走過來的已記不清了。
封家固守蒼島,一向不歡迎島外之人前來,身爲黑島神君的漱玉節初次踏上
木神島,是爲了到封卻屛之母、人稱「大姑娘」的封素濤靈前吊唁。封素濤是五
姊妹中的長女,怎麽說都該由她繼承神君的位子,然而上代青帝神君卻指定了排
行第二的封素岑,這對封素濤來說本身就是最大的否定。據說這位「大姑娘」從
此拒絕本家的調遣,執拗地獨居于僻院,幾乎過着與世隔絕的放逐生活───除
了與她精挑細選的男子交媾之外。
此事無關道德,衆人皆明白這是「大姑娘」最深沉的反抗嘶吼,誰也不敢看
輕她的锲而不舍。事實證明:隻有她爲蒼島誕下了合适的繼承人,封素岑暫據十
多年的大位,終究要還給姊姊。生下封卻屛後,封素濤像在嘲笑其他姊妹似的,
持續受孕,雖無女子,但數量不僅超過妹妹們的總和,赢得還不是普通的多;封
卻屛有六個弟弟,卻隻有兩位表弟,下世代的蒼島無疑将握在封素濤一系手中,
不惟神君是「大姑娘」之女,連神君的股肱之臣也将是她的親手足。
「你赢了。阿娘替你拿回了神君大位。」
據說封素濤臨終之際回光返照,用屋外都能清晰聽聞的、尖亢有力的嗓音告
誡女兒。「你要活得越久越好。等你……你的弟弟們長成,再把宗主的位子拿下。
别讓人……搶走了你的東西。」門外,封素岑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僅隻一日,
因前往探視而躬逢其盛的四島使節把消息帶了回去,連同蒼島神君的尴尬與難堪,
傳遍帝窟五島。
封素濤的短壽,鹹以爲與她年輕時不要命似的懷胎生育有關。她吊着最後一
口氣,忍死告誡女兒:莫中了姨母的借刀殺人計───倘若有的話───将青春
與健康耗費在生出繼承人上。封素岑便能老蚌生珠,立時誕下一名純血女嬰,也
捱不到她長成傳位,封卻屛有大把的時間來思考繼承人的問題,毋須以此害生。
漱玉節非抱着看好戲的心思前往蒼島。對她來說,那白素四挽、遍灑紙錢的
畫面,清晰得像是剛剛回眸一般,當時來不及細細品嘗、沉澱,就被一股腦兒打
包扔進心底的悲傷忽然湧起,如燃着熾亮紅蠅的香頭般袅袅直上,不住鑽疼了她
的眼眶鼻腔。而封卻屛就在入山口附近等她。
十八歲的姑娘,發育良好的奶腩鼓脹脹的,結實的大腿與屁股洋溢着青春的
彈性與緊緻;緊抿的唇瓣柔軟紅嫩,更無一絲細紋,遑論吃進紋理的丹朱殘漬,
微帶透明感的飽滿鮮潤根本毋須胭脂。她微皺着眉,上下打量眼前的黑島神君,
那神情在一幹黑島家臣看來,絕對構得上「無禮」兩字。
漱玉節微一舉手,攔下橫眉豎目的老臣們,微笑着走上前去,柔聲道:「我
是水神島的漱玉節,我們之前見過的。」
「我知道。」相較于脆甜的嗓音,硬梆梆的口吻不算友善。
「你封雀屛罷?是孔雀開屛的『雀屛』?」
蒼島保守的家風,亦反映在對外訊息的流通之上。衆人隻知「大姑娘」有個
女兒,十有八九是下任神君,但在封素岑未正式向宗主提請以前,連閨名都是通
過層層關系、用盡手段才打聽出來,這還是拜黑島于收集情資一節,向來較餘三
家更積極所賜。漱玉節本想套套近乎,化解少女的敵意,不料卻适得其反。
「是卻敵屛藩的『卻屛』!」少女陡地發怒,脹紅粉頰、圚睜杏眼,沖着比
她高了足足一個頭的黑島神君揚起柔荑,悍然揮落!
「……你幹什麽!」「兀那丫頭,不知所謂!」「無禮!」
随行的黑島家臣多是老成持重之人,然而一踏上蒼島,等于半隻腳跨進敵疆,
哪個不是全神戒備?見封家竟安排了人對付神君,紛紛搶上,拚着喋血山道,也
要護衛神君退回黑島。
漱玉節的實戰經驗非封卻屛可比,見她肩頭微動,一踩腳跟,苗條的蛇腰韌
如緬鋼,稍仰即能避過;正要喝阻部下,一片灰影自少女身後掠起,巨鳥般撲向
黑島衆人,呼喝聲此起彼落,「啊!」「什麽人!」「你……」「韓公留神!」
铿啷啷一陣鈍響,兵器掉滿一地,人人握腕踉跄,盡阻于一抹肩寬膀闊的高減肥
影之後。
漱玉節餘光瞥見,不由心驚:「好快的劍!」一怔之間,熱辣辣的勁風已刮
近玉靥,觸肌生疼。無暇細想,年輕的黑島神君反手一扣,将少女幼細的腕子拿
住,封卻屛發出小動物般的哀鳴,咬得櫻唇粉白,忍着痛楚的神情倔強已極。
漱玉節這才驚覺出手重了,正欲松開,頸後銳風襲至,心頭電光石火般一掠:
「教你貪快!」鵝頸輕斜,任由一抹翠影貼頸穿入,在封卻屛鼻尖寸許處硬生生
頓住,吓得她俏臉煞白,杏眸瞠圓,初次顯露出駭異失措的模樣。那蛇竄般的翠
影一凝,再也不動,彷佛突然從活物化成山岩,卻是杆小指粗細的青竹,于山嶺
放牧的頑童手中常見。
漱玉節在肩頸一動的刹那間就後悔起來。
就算不是自己下的手,蒼島未來的主人翁在黑島神君的面前受傷,哪怕隻是
擦破一丁點油皮,也決計不是能輕易揭過之事,況乎迎面一刺?換作漱玉節自己,
也沒把握能在倉促間收勢;本想教施襲之人偷雞不着,順便吓吓封家那不知天髙
地厚的無禮丫頭,卻于頸側被勁風削疼之際,省覺事态的嚴重。
女郎本能松手退開,恰恰撞在來人懷裏,仰見一張瘦削蒼白的面孔,逆光看
不清五官形容,隻覺輪廓峭冷,宛若山岩;左半邊臉上刺着龍鱗般的黥印,漫過
嘴角面頰、眉眼,蜿蜒至額際腦後,頭頂龍鱗刺青走過處寸草不生『,索性剃光
了頭發,隻餘圓顱上一層薄薄青碜。
本該是挺吓人的模樣,不知怎的漱玉節卻無甚惡感。
或許……是因爲他有雙好看的眼睛罷?男子俯視她,年輕的黑島神君從未被
男人這樣瞧過,他懷裏濃烈的男子氣息沖撞着、蜂擁地鑽入她的鼻腔,與他肆無
忌憚的注視同樣無禮,充滿掠食者般的危險氣息。
那一抹隐藏在龍鱗刺青裏的嘴角上揚着,帶着難以言喻的嘲諷,彷佛世間無
一事不可笑。那是亡命之徒獨有的笑容,隻有活在沒有明天的世界裏才能擁有。
「……神君!」黑島衆人拾起兵刃圍上,漱玉節搖搖手,仰望着異常高大的
青年,正色道:「我寬赦你的無禮。讓開!」以她的身份,自行退出男子的臂圍,
削的是黑島上下的臉面。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漱玉節已給足了這人、以及他背後
的蒼島勢力面子;有台階不下,絕非黑島之責。
男子無聲一笑,垂落青竹,側身讓了開來。封卻屛如夢初醒,這才發現自己
竟簌簌顫抖着,不由得又羞又窘,二度揚手,「啪」的一聲清脆利落,掴的卻是
那黥面男子之臉。
高瘦的灰袍青年被她打得嘴角破裂,「呸!」側首吐出一口血唾,咧開染朱
的森森白牙,訾目歪嘴的模樣與其說猙夢,更似桀骜不馴;休說奴隸不應有之,
便在五島男性臣屬的臉上亦極罕見。
這要是在黑島,毋須漱玉節親來,家臣便要出聲斥喝、乃至出手教訓了。但
一來在蒼島地界,輪不到黑島之人說話,二來以青年适才顯露的那手快劍,現場
恐怕也無人「教訓」得了他。
封卻屛氣得脹紅小臉,渾身輕顫,從腰間擎出一柄小巧如牙梳的銳匕,斥道:
「笑什麽?跪下!」黥面青年冷哼着,面色陰晴不定,幾度變幻,這才單膝跪地,
鱗紋爬過的腦頂仍較少女略高,兩人并未平視。
彷佛連這點也激怒了封卻屛,她本想一匕紮滅他一隻爍亮眼瞳,隻是如此近
距離一瞧,忽覺這殺千刀的賤奴也有雙漂亮的眼睛,不知怎的心一跳,忽有些着
慌起來,反過匕尖,便想往他寬闊結實的胸腹間捅落。
五島向有「刑奴」的傳統,主家不僅對不安分的奴隸有生殺之權,古老的習
俗裏甚至有拷掠奴隸以誇耀實力、祭天祈祝的儀式。漱玉節見少女也不端詳仔細,
依她二人的身高差距,這一紮不是傷到心肺,就是從脅腋入體,這人便不死,武
功也難複舊觀,不禁可惜起他的身手來,忽聽山道上一聲童喚:「……小六!」
一名約莫兩歲的男童掙脫了奶媽懷抱,搖搖晃晃跑來,誰知腳下一踉跄,悶
着頭撞向一旁的嶙峋路石。
「當心!」封卻屛失聲尖叫,無奈相隔兩三丈之遙,哪來得及出手?蓦地一
陣迅風刮過,激得她發飛衣揚,男童張開雙手跌入一團灰影中,那黥面青年不知
何時已至身前,堪堪将男童接住。小娃兒咯咯笑得可歡了,伸手抓他臉上的刺青,
叠聲道:「還……還要!再一次,小七……再一次!」
奶媽吓得臉都青了,封卻屛沒想到要斥責,慌忙搶上,一把從青年手裏抱回
弟弟,沒口子問:「有沒有怎樣?有沒有怎樣?」男童笑道:「姊姊,還要!跟
小六說,還要一次!」
少女放下心來,緊繃的小臉露出一絲笑容,啐道:「教你要!吓死姊姊了,
知不知道?」再看青年的眼神已不如先前那般疾厲冰冷。
後來漱玉節才知道,男童乃封素濤的麽子封德馨。
「大姑娘」之所以走得忒急,據說便是懷他的時候失了調養,生産時又格外
辛苦,以緻留下病根。封素濤對老七仍是男子,毫不掩飾失望之情,或許明白這
孩子出世時的死命掙紮,不僅使自己再難生育,更劇烈地縮短了壽命,對封德馨
甚是冷淡。由是封卻屛對這個麽弟分外憐惜,花在他身上的時間和心力,倒比母
親要多得多。
「他到底是小六,還是小七?」漱玉節走上前,卻非與大人說話,徑帶着溫
柔笑意,不着痕迹地與男童攀談。封德馨笑得更歡了,咧着嘴道:「是小六七!
有時小六,有時小七。」
興許是漱玉節錯愕掩口的模樣太有趣,封卻屛忍着笑,闆起面孔道:「他剛
能說話就會數數兒,那時島上新買了批奴隸,我抱他去瞧,數到這厮時一會兒說
六一會兒又說是七,我也逗他說『到底是六還是七呀』,索性就叫他『六七』啦。」
她并非順口回答,說着麽弟會數數兒時,眼底溢着滿滿的驕傲。
漱玉節詫道:「這孩子也太聰明啦。話說得這般清楚,還能數數兒,又管得
住下人……大姑娘實在教得太好了。」這都是封卻屛愛聽的,到末了一句,眼神
才黯淡下來,襯與微紅的眼眶與鼻尖,終于像個十來歲的姑娘。
漱玉節握了握她綿軟的小手,柔聲道:「我來給大姑娘上香。我娘生前常說,
大姑娘志如金鐵,心比天高,她很是佩服。三年前我娘過去的時候,大姑娘有捎
人來行奠,一會兒我要謝謝她。」封卻屛眼眶一紅,搶在落淚前轉身,也沒說什
麽,抱着弟弟去遠了。
那被稱爲「六七」的青年奴隸跨扛着長長的青竹杆子,沖她微一颔首,臉上
除了桀骜不馴的輕蔑笑意,還蘊含了某種漱玉節無法解釋、既覺親近又想遠離的
莫名物事,充滿危險而緻命的吸引力。
「我們是一樣的人。」很久以後,在某個偶然的機會,她問過他關于初見面
的感想,以及臨别前那一瞥的意義。
肖龍形撫着女郎光裸滑膩的腰臀,盡情品味她凹凸有緻的動人曲線,悠哉地
回答:「我一眼就知道了,我們是同一種人。」
「什……什麽人?」
女郎忍着沒入腿心滑膩處的粗糙指觸,顫着吐息咬牙問。
「獵人。」肖龍形哈哈大笑,雙臂一緊,将她壓在身下,深深進入了她。
那幾年,帝窟走了很多耆宿,包括君臨五島多年的女帝符承明。封卻屛接掌
蒼島神君大位,是符承明在阖眼前做的最後一項安排,或許随之而來的蒼島騒亂,
本在老宗主的算計内,可惜她無法親睹、乃至出手幹預,以緻情況一發不可收拾,
最終将五島悉數卷入,付出了極慘烈的代價。
在符承明還清醒的時日,她使了許多手段,想讓漱玉節與那蒼島的奴隸六七
自然而然地死于艱險的任務裏,但始終無法如願;青年男女的澎湃情感,在曆劫
當中飛快累積,身份、立場上無法跨越的巨大鴻溝,益發激化了這段禁忌之戀。
但畢竟她們「是同一種人」。在一次身陷危殆、幾欲喪命的絕境之中,在尙
且不知能否脫險的情況下,兩人在篝火前交換了童貞,更結下攜手對抗紅島符家
的同盟。
「殺掉符承明那個老虔婆!」
六七眯着眼,凝視不停跳動的火焰,明明是咬牙切齒,蒼白的面上依舊帶着
那股嘲弄一切似的輕蔑鄙夷,彷佛便要笑出聲來。「在她弄死我倆之前。下回…
…未必還有這般運氣。」
「救你的是我,不是運氣。」
漱玉節裸裎嬌軀,抱膝坐在篝火前,帶着迷離的眼波微微一笑,回映火光的
俏臉有着平素難見的狠厲與嚣狂,連輕聲吐氣的口吻都令人不由悚栗。
「你要讓封素岑知道,你是她的人,與她站在同一邊。莫讓符承明輕易便能
支使你送死。」
「你是黑島神君,都不能反抗宗主之命,封素岑能怎的?」六七冷笑。
「你要讓封素岑知道,她已沒有明天,她就會變成我們這樣的人。」漱玉節
的猙獰異常平靜,凝視火焰說話的模樣宛若附魔。「符承明要扶植封卻屛,以封
素岑與『大姑娘』的恩怨糾葛,一旦封卻屛上位,她四位姨母都沒好日子過。」
「你以爲封素岑不知道麽?」
六七笑得更輕蔑了,稍不留神劇咳起來,漱玉節卻無拍撫的意思。六七蜷着
身子,苦忍胸中痙攣,以防裹好的傷口又迸開,片刻才掙紮着飮水息嗽,居然也
不以爲情人該伸出援手。她倆總這樣,什麽都是自己來,世上既沒有可相信的人,
就得做好「一個人也能活着」的準備。
視此事爲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或許才是這兩顆心得以相互敞開,緊密結合
的原因。
「她隻是以爲自己知道而已。」
漱玉節極有耐性地等他和緩下來,輕聲道:「她要眞知道,就不會聽符承明
唆擺,想讨好她以争取紅島支持,拿你的性命來換取大位的安泰。若不能教她看
清這點,下回就不是借刀殺人了,符承明會讓封素岑直接對你下手。」
青年扭曲的笑容一凝,笑意漸褪,換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我是封卻屛那邊的,她不會信我。」
「她毋須信你,隻要信『大姑娘』即可。」
六七微微一怔,見女郎枕着膝頭,回過一張似笑非笑的绯紅臉蛋,望之令人
怦然,忽明白話裏的意涵。
蒼島是帝窟五脈中最保守也最古老的一支,階級嚴密,次序井然,絲毫不能
逾越。
五島雖以女子爲尊,神君也非興起即能随意尋男子交媾,爲維護珍貴難得的
純血,經過嚴格篩選、能成爲神君入幕之賓的,便封「敕使」,敕使不能與其他
女子交合,一旦神君誕下擁有純血的女嬰,按古老的傳統,将賜死結下珠胎的敕
使,代表功成身退的意思,并防止血脈紊亂、損及正統,衆人均視爲極高的榮譽。
這當中有違人性處甚多,随時代演進,逐漸窒礙難行,至封素濤這代,神君
與島外婦女已無不同,多半隻配一夫,如同招贅;「敕使」在其餘四島則成爲神
君以下、男子能擔任的最高職務,相當于神君副手,各有家室,與神君并無苟且,
也不會有人以古老舊習的眼光來看待這些能人高士,當他們是神君的面首。
而在規矩森嚴、觀念傳統的蒼島,索性拿掉了「敕使」此一頭銜。
對她們來說,設置「敕使」,就是要在床笫間侍奉神君,誕下女嬰後便要賜
死的,無論其地位之高、輔佐之力,家臣隻能是家臣,不盡傳宗接代的本分,就
不能僭稱敕使。
封素岑雖是神君,卻隻有一名夫婿,此際已去世多年,其他三位妹妹差不多
也都是這樣。唯有「大姑娘」封素濤未嫁,據說懂事以來就預備做神君,從無婚
配之想。她失去繼位資格後,便搬到偏院去,專揀體格健壯、反應機敏的少年爲
入幕之賓,不僅包含島外的男子,連奴隸也在「大姑娘」的挑選之列───在生
下封卻屛之前,起碼妹妹們對姊姊的行止是頗爲不齒的,常當作嘲笑奚落的談資。
事實證明:封素濤才是對的,施行古老的「敕使」制度,即使封素岑從未将
珍貴的化骊漿分給大姊,封素濤依舊如石榴結子,生養滿屋;而在誕下封卻屛之
後,封素濤毫不猶豫地殺了那名按時間推算、應是女兒生父的男子,公開示衆,
也博得守舊派家臣一片采聲,誰也不敢說她是耽于淫樂的蕩婦。貪圖享樂之人,
沒有這般鐵石心腸。
「我沒想錯的話……」六七不禁哂然。「你是讓我上封素岑的床?」
「對絕望之人來說,哪怕『希望』是世間劇毒,也隻能乖乖呑下。」漱玉節
認眞說道:「沒人比你更合适了。你是『大姑娘』那邊的,又是奴隸出身……照
着封素濤的人生跑上一遍,能立時給她個女兒的話,你猜封素岑咬不咬這塊餌?」
有一說封卻屛的生父正是島外買來的苦力,其壯如牛,才能教大姑娘一舉懷上。
封卻屛如此讨厭六七、令他吃了忒多苦頭,與這個傳聞脫不了幹系。
「喂喂喂,我怎麽說也算是你的心上人啊,剛剛才得了你寶貴的處子元紅。」
青年難得笑得無奈,正欲聳肩,不意牽動傷處,疼得呲牙咧嘴,低啐一口。「你
讓我幹這種事……我可不想被說是負心漢什麽的。」
豔麗的女郎攏過一邊秀發,笑得迷離妩媚。
「辦不成這件事,我就不需要你了。我沒打算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你。何況
拿不下蒼島,憑什麽扳倒符承明?」
六七仰天狂笑,直到緊縛在胸前的白布條又滲出血漬,仍未休止。
而這個瘋狂的計劃居然就這麽定了。兩人拖命逃出死地,恰遇黑島派出的捜
救隊伍,這才幸運獲救。
六七返回木神島,過沒多久,黑島的情報系統便收到諸多不堪的流蜚,封卻
屛的奴隸高手被蒼島神君收爲己用,還取了個「肖六七」的名兒,當個小小司統,
相當于神君的侍從,但這厮實際卻幹起敕使的勾當,久曠的封素岑放下矜持,彷
佛要一氣補起過往的缺憾,神君院裏淫聲大作,日以繼夜幾無斷絕;原本還在二
姑娘與大姑娘兩派間擺蕩的老臣們,這下也都看不過眼,紛紛倒向年少的封卻屛,
勢力天粹便于不知不覺間傾向一側。
這時符承明已纏綿病榻,幾乎無法視事,家臣們赴島外找尋出走多時的少主
符寬,以免大權落入符若蘭手裏;而符承明簽署的最後一紙許可令,便是封卻屛
派人冒死呈送紅島、請廢神君的訴願文書。
「時機終于成熟了。」符承明在榻上握着代理視事的老臣之手,因用力過猛,
指甲刺入肉中猶不自知;原本灰敗幹癟的面頰漲起極不自然的彤豔,喘着粗氣,
難以聚焦的雙目放出異光。
「封……封家的小丫頭沒有兵,這紙許可令批還蒼島,封素岑必殺她……」
取出一匣文書,當中有新有陳,全是訴願狀。
「這些……是多年來,蒼島上下遞來的書狀,有替封素濤陳情的,也有籲請
撤換封素岑以正道統的,當然罵我的也不少……全是那些個冥頑不靈、愚蠢無聊
的守舊派,沒幾個較眞的,多是吃撐了找點事做,顯示自己也爲主家盡過心。
「你把這些,連同許可令一并送回蒼島,告訴封素岑:我就是因爲這樣,才
準她卸下神君一職,于長月庵閉門思過,她如不服,也可寫訴願狀來;若合乎情
理,或可收回成命。」
老婦人低啞的嗓音回蕩在謂大的寝殿裏,忍着痰聲與笑意,呼噜噜響着,宛
若濕涼黏膩的爬蟲般溜上頸背,聞之令人悚栗。
「無論是她殺這些人,抑或這幫老東西先下手自保,蒼島必亂成一團。你點
齊人馬,伺機殺上蒼島,用最快的速度弭平騷亂,但凡姓封的,一個活口不留;
事後推給家臣,也就是了。」
符承明距她眞正的死期,還有大半年光景,可惜這充溢血腥的一霎清明後,
便沒再蘇醒過,彷佛耗盡了所剩不多的福報。老婦人若知她苦候多年的暴亂炮響,
始終未能自蒼島傳出,該明白眼阖得早了些。
攜帶殺人書狀的使者踏上蒼島時,半裸身子、風韻猶存的美婦人是在偏院榻
上接見他的,似連一刻歡愉也不願放下。使者一如計劃宣讀完畢,封素岑正要攀
上高潮,似無想象中的驚恐失措,但連她自己也料不到,最後是在兩瓣雪股之後
奮力抽插的黥面青年取了她的性命。
^ 院外中門大開,爲舊臣簇擁而入的封卻屛早換上最隆重的神君禮服,一路
來到她那雙目圓瞠、死時尙且不明所以的姨母裸屍前,對使者伸出小巧白皙的手
掌,昂着下颔冷冷道:「我的任命文書呢?你是不是太晚拿出來了?」
◎◎◎
「這自是那女叛徒漱玉節的毒計,讓男叛徒肖龍形假意投靠封素岑,暗裏早
與封卻屛串通好了,隻等符老宗主入彀。」鬼先生怡然笑道:「可惜啊,符承明
聰明一世,若能醒着看這些小輩掀開底牌,該有一手反敗爲勝的後着,漂漂亮亮
除掉紅島的隐患,不幸天年所限,教她不死不活躺了大半年,居然便撒手人寰,
未能留下隻字詞組,教我等瞧瞧,什麽才叫眞正的『手段』。」
漱玉節臉不紅氣不喘,彷佛眞是聽故事般,托腮微笑。「聽來是紅島這廂不
仁不義,算計在先。那位老太太若無借刀逞兇、滅人滿門的打算,封素岑亦絕了
久據大位的癡心妄想,這條計又能害誰?于此五門世家,叛在何處?」
鬼先生笑道:「宗主休急,這故事還沒說到背叛處哩!這男叛徒與女叛徒還
未背叛宗家,已先背叛了彼此。正所謂『共患難易,同富貴難』,沒有這段圖謀
蒼島的順遂,說不定……她們一生都不會背叛彼此,迄今仍四手交握,并肩而立。」
有這個可能嗎?漱玉節面上不露聲色,卻忍不住在心底自問。
封卻屛嗣立,功勞最大的便是肖六七。
是他獻計潛伏在封素岑左右、薦身席枕取得信任,算準了紅島符家必定推波
助瀾,連封素岑都是他親手所殺……按理,肖六七該是新神君座畔的首席功臣,
便爲安撫守舊派群臣、不能賦予出身奴隸的蒼島第一高手大權,也該做出合适的
酬庸才然而,封卻屛重新任命的八大敕使───其中包括她最年長的兩名弟弟,
以表明此一職銜與四島所行無有不同,非盲目尊古───當中,卻無肖六七的位
置。
他依舊是神君的司統,但由偏院纏綿,而至枯坐于議事廳之外,瞎子都知道
他并未受到擢升,反遭罷黜。
但這依然在漱玉節的算計之中。
她摸透了封卻屛這丫頭的脾性,六七身上有些東西,是她無論如何都無法跨
越的藩籬,譬如奴隸的出身,譬如來自島外……他的存在,過于貼近她心中脆弱
無依的部分,不斷提醒着封卻屛,世上許多事是她力有未逮。她注定是一名卑賤
苦力的女兒,全身上下至少有一半的血是肮髒污穢的,即使成爲她母親夢寐以求
的蒼島神君也無法改變。
如果可以,封卻屛這一生都不想再見到他。将他埋葬于某個不可知的遠方也
許更好。
沒有了紅島───或說符承明───的威脅,漱玉節暫時不需要六七,至少
不需要他如此活躍,襄助封卻屛改變老朽腐敗的蒼島體質,令昔日的偉大氏族脫
胎換骨,重現光華。
藉由封卻屛對他的矛盾與規避,使六七空懸在那裏,什麽也做不了,令漱玉
節莫名地安心起來。她銳意整頓黑島,放開手腳厚積實力,一邊與白島、黃島合
縱連橫,待紅島衆人從痛失領袖的茫然中回神,揮出久違的一擊───擋下了,
擅權既久的巨人才會露出空門,方能置其于死地。
很快的,黑島的情報系統發現有些不對勁。木神島相較既往,顯得更封閉也
更保守,消息的流出變得困難重重,漱玉節派出最精明幹練的好手,想知道封卻
屛到底玩什麽把戲;還未等到回音『六七居然獨自在光天化日下,大剌剌出現在
黑島議事的玄水殿前,背負雙手,仰望門楣上「上玄降鑒」的泥金大字,帶着輕
鄙嘲弄的眼神怎麽看都無一絲敬意,倒像是來拆匾的。
黑島衛士暨一幹家臣蜂擁而來,忌憚他背向衆人、凜如天神的威勢,沒敢輕
舉妄動,刀出鞘槍露尖,散成數重圈子,圍得鐵桶也似。一名黑島老臣認出是他,
知此人本領高絕,攔住左右,揚聲喝道:「肖六七!你敢擅闖玄水殿,這是你家
神君的意思?」
龍鱗黥面的高瘦男子蔑笑。「漱玉節呢?叫她出來!我有事同她說。」
「無禮!」「大膽狂徒!」「我家神君之名,豈是小小司統能擅稱!」
一片怒斥如沸間,漱玉節從内室掀簾而出,排開衆人,一路走到他身前,低
聲道:「有話咱們裏面說,你别嚷嚷。」肖六七笑意獰惡,撫颔蔑笑:「你且放
心,我今兒來,不爲在人前抖你的臭史。要說的三件事,無不磊落光明,聽到的
人越多越好;下回再來,我會直接進你房裏,用不着你說。」
漱玉節知他是亡命之徒,卻非無智,忍着屈辱不快,抑住渾身微顫的怒氣,
冷道:「你要說什麽事來,本座洗耳恭聽。」
「首先,『肖六七』這名兒老子不用啦。」黥面青年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
牙齒,其形、其勢莫不似獸化人,卻無一絲醜陋之感。「從今兒起,我叫肖龍形,
你們一個個給老子記好了。」
帝窟先祖本爲龍臣,以眞龍下屬自居,豈有以「龍」爲名者?此乃大忌中的
大忌,其罪當誅。漱玉節一愣,總算反應之快,還在所有人之上,抓他臂膀,咬
牙低道:「你……你瘋了麽?怎能當衆說這種話!」指尖一觸他肌膚,陡被一股
大力震開,見他神态嚣狂,卻不像是失心瘋的模樣,一顆芳心沉入谷底。
周圍如夢初醒,勝似沸水炸鍋,唾罵、怒吼、斥責……吵鬧成一片,至漱玉
節舉起手示意噤聲,沸騰的哄嚷才漸次沉落。「你口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言,」事
已至此,她也隻能徑行切割,表明立場。「你家神君可曾知曉?若是五島的長輩
耆宿們計較起來,将置你家神君于何地!」
「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一件事。」肖六七───或者該喚他「肖龍形」───
冷哼一聲,撣襟蔑笑。「封卻屛沒本事壓服蒼島,我已将她攆下神君之位。從今
兒起,我便是蒼島神君!哪個不服,盡管找我便是。」
「荒唐!」一名黑島家臣怒道:「你是島外之人,又是男兒身,怎做得蒼島
神君!」
「這話你留着同容相公說罷。又或白島薛百膳其實是女人,隻是大夥兒都不
知道?我瞧着不像啊。」他口中的「容相公」即何君盼之父,時任黃島神君代理,
亦是入贅歸化的島外之民,雖非五島出身,卻頗受帝門中人敬重。肖龍形稍舉二
例便将那人駁了個啞口無言,隻能氣得吹胡子瞪眼。
漱玉節還在思量蒼島上到底發生什麽事,卻不能教他輕易宰制場面、奪走主
控權,清了清喉嚨,朗聲道:「做不做得神君,非是你說了算。神君之位,須得
宗主同意,方能任命。是誰準了你做蒼島神君的?」
肖龍形哈哈大笑。
「這便是我要宣布的第三件事。五帝窟的宗主一向操蛋,在一群娘兒們手裏
轉悠,搞不出名堂……不過你說得有理,現下五帝窟無有宗主,沒人能任命神君;
爲防我這神君做得名不正言不順,遭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也不舒坦,隻好由我來做
做宗主,指派自己擔任神君一職了,是不是?」
全場一片靜默。這話荒謬到了極處,反倒無人笑得出。
以肖龍形的武功,既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玄水殿前,必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口出這等狂言,若非存了全滅現場的心思,即是蒼島已做好迎接四家問罪之師的
準備,毫不介意放手殺人……無論哪個,今日勢必爆發血戰,不知有多少人,現
正呼吸着此生最後一口氣息───而肖龍形的狂悖之言未止。
「我來,是要給你個毋須與我相争的機會。」他凝着眼前高眺的麗人,微斂
笑意,那張經常猙獰着、鄙夷着的面孔,出乎意料地認眞起來,容色平霁道:
「嫁給我,你便是五帝窟的宗主夫人,我答應你永保黑島之安泰,到我身殁之日,
無人能傷- 」
「你把封卻屛怎麽了?」漱玉節打斷他的自我陶醉,森然回望。
「你可親來蒼島一探。」
肖龍形眸子倏冷,又回複成亡命之徒般的輕蔑。「但我料你必不會來,心裏
也不是眞的在乎。你正盤算着留下我,須折多少人手,說不定連撫恤所需的銀錢
都已算出……但眞正棘手的是,你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我。這點我比你強多了,我
一直都知道該把你擺哪裏才合适。」身子微傾,閉目輕道:「誰教咱們,始終是
同一種人?」
「你乖乖就縛,我不會爲難你。」漱玉節低道:「我手底下人,能教他們把
你的話忘得一乾二淨,絕不出玄水殿。封卻屛那廂,無論你闖了什麽禍事,隻消
沒落個『殺害神君』的罪名,我都能保住你。你從此,便待……待在我身邊,别
回蒼島了,反正那裏也不是你的家。」
她這幾句聲音壓得極低,也未刻意使媚讨好,但言外滿溢的關懷與親昵,委
實令人動容。肖龍形閉着眼睛,深呼吸一口,似乎頗受震撼,片刻才垂落肩膀,
澀聲道:「我一直都記得我們的約定,要連手打倒符承明,終結紅島專擅的局面。
後來才想起,我忘了問你一件事:符承明倒下之後,我們該怎麽辦?」
漱玉節俏臉微變,玲珑浮凸的嬌軀一霎繃緊,隻礙于「敵不動我不動」的相
應法,尙未決定要先發制人,抑或抽身疾退。
「噓───」肖龍形伸出食指抵唇,無視玉人之如臨大敵,作勢阻她開口,
眯眼專心聆聽,不住點頭:「嗯、嗯……我聽見了……你心裏正在罵人,聲音好
大。『誰同你我們?我是高貴的黑島純血,符老虔婆好不容易玩完了,當由我宰
制五島!薛百塍年老昏聩,符家兄妹軟弱愚蠢,容相公無心大位,待我将你當作
禮物,剝皮拆骨後送到封卻屛那傻丫頭跟前,她必感激涕零,再演一回對付封素
岑的手法,不過反掌間耳。』漱玉節面色蒼白,喃喃道:」原來……你是這麽看
我的。「
「我看到的是你悄悄打了『抓住他』的暗号。」肖龍形嘴角歪斜,笑得蔑冷,
陣中卻無笑意。
漱玉節順着他的指尖,略一回眸,赫見玄水殿烏門上擦得銑亮的獅咬門環,
恰恰映出她負在腰後的手掌。但他何以辨得出,隻有她心腹能知的暗号?
───探子!
心念方動,肖龍形已長身拔起,輕飄飄地躍上飛檐,踏着玄水殿的屋脊徑往
後山掠去,越跑越深,轉眼失去蹤影。派往蒼島的密探既已落入他的手中,拷掠
出幾條進出黑島的隐密路線絲毫不奇怪,漱玉節未緊追倏忽來去的黥面狂人,而
是動員全島武裝戒備、重新規劃進出道路,以免自家門戶任人來去,安全堪慮。
此事傳入三島,薛百膳、符若蘭等多半存了看好戲之心,視爲是蒼、玄二島
的私怨沖突,眼見過往始終有流蜚飛傳的兩人反目成仇,私下額手稱慶之人也不
在少數;肖龍形的娶妻宣言更激發了一幹紅島家臣的靈感,認眞考慮起尋回世子
符寬之後,使紅黑兩島聯姻結盟的可行性……
隻是,所有人都看錯了肖龍形。
他并不是一名趁着五島無主、伺機篡立的投機者,從未打算利用時局,在夾
縫中鑽空子,求取一時的安逸享樂。符承明的百日未滿,紅島符家、白島薛家,
很快便嘗到小看這名「悍奴」的苦頭,在肖龍形不按牌理出牌的連番攻勢中慘遭
挫敗,按形勢之江河日下,被各個擊破不過是早晚的事。
薛百媵對符承明的積怨,比起漱玉節、肖龍形等後生晚輩隻多不少,拉不下
臉談合作,白島就快被肖龍形攻破了,所有帝字絕學在「天姿惡劍」之前,威力
無不大打折扣。高傲的薛神君實無法接受祖傳之學被一名奴隸出身、自學成材的
毛孩子打得幾無還手之力,隻能認爲是自己練不到家,辱沒五島先賢。
危急關頭,紅島找回了世子符寬,符寬少年時曾得薛百滕指點武藝,兩人情
感深厚,無法坐視白島滅亡。符寬沒什麽家族門閥的包袱,寫了封言詞懇切的書
信,請黑島漱神君助一臂之力,兩家遂合兵迫退号稱「無敵戰神」的肖龍形,長
達三個月的蒼島侵政暫時告一段落。
肖龍形對三家瘋狂出手,獨獨放過黃島,蓋因他對人稱「容相公」的代理神
君容間羽一向抱持好感,可能是容間羽善待奴隸,甚至拔擢冷北海等擔任敕使之
故。
容間羽不顧家臣反對,隻身往蒼島與肖龍形一談;下山後,對薛百膳等語重
心「他心中無物,狂氣逼人,我說服不了他。沒見着封神君,他也不讓我見,全
島幾無人迹,風裏都飄着血味。」
「你就直接說他發瘋行了。」薛百膳蹙眉。「封家丫頭約莫兇多吉少,惡奴
噬主,斷不能輕易放過;若不能将其正法,五島的奴戶都要反啦。你想他要屠滅
多少家,才能在蒼島自稱神君?我等四若不能捐棄成見,連手擒殺這厮,祖宗家
法何存?神君顔面何存?」
連夜磋商的結果,容間羽獨排衆議,反對以武力壓服,認爲逼急了亡命之徒,
後果不堪設想。沒有人會懷疑「容相公」與那悍奴勾結,容間羽也絕非貪生怕死、
自私自利之徒,他明确指出「五島無人能勝過肖龍形」的嚴酷事實,認爲縱使肖
龍形以恐怖血腥的手段壓制蒼島,仍有在三個月内不間斷地主動出擊、并且勝過
紅白二島的實力,希望從内部瓦解他的統治,至少于此際是不切實的。
「那你說怎麽辦?」薛百膳不耐道:「容相公,我敬你是讀書人,學問很大,
但姑息養奸,不過是令其坐大罷了。稗子不趁初萌摘掉,莫非要等他長成茁壯、
成林之時,再來後悔麽?」
「讓他上桌來談,神君以爲如何?」
容間羽并未反駁他的疑慮,因爲這樣的疑慮,在座所有人都有,包括容相公
自己。「肖龍形之難當,在于他全不以帝門的方式思考。我等珍視的,他能棄之
如敝屣;我等所懼,于他則全無威脅。其異于人,人豈能制?須使其爲人,方能
以人範之。」
符寬連連點頭,以眼神制止了蹙眉搶白的妹妹,沉吟道:「道理是對的,但
要怎生做才好?連容相公都說了,此人乃亡命之徒,難以說服,如何使其爲人,
再以人倫約範之?」
「承認他、正視他、容忍他,施加的壓力越少,越能保全蒼島衆人。這是于
他的部分。」容間羽澄亮的目光掃過衆人,緩緩說道:「于我等,須得捐棄成見、
緊密團結,使四島結成一強固同盟,令蒼島無從下手。時日一長,他便隻能坐上
桌來談判了。」
第百七二折 洞房燭新,于焉辜負容間羽的法子很快收到了效果。
肖龍形殺了幾名蒼島大老,以「解放」之名,脅迫奴戶爲己所用,暫時壓制
住舊有勢力;說穿了,靠的還是他過人的武功。神君封卻屛在他手裏,守舊派群
龍無首,唯恐他一發狠,對神君做出什麽不利之舉,以緻純血斷絕,不得已隻好
聽命行事,本來就是權宜。
四島聯軍若攻來,這些人就是現成的肉盾,正好派往第一線塡作膏壑,累積
的仇恨還能從内部加固領導核心,繳獲的戰利品,也能補因奴戶離崗、蒼島生産
環節上的眞空。
換言之,「打」───或說「亂」───于肖龍形才是最有利。
他不分敵我,對黑、白、紅三島出手,看似人狂無智,其實算盤可精了。肖
龍形表示要強娶漱玉節後,又向紅島索要「億劫冥表」、約鬥薛百塍,然而四島
自結成同盟,在容間羽的勸說下,對肖龍形連番挑釁視而不見,使掠奪來的物資
漸漸耗盡。
奴戶軍裏本有些悍猛好鬥、想打開一番新局面的份子,此際也看出這「堅壁
清野」之計掐正蒼島的七寸要害,戰陣對壘,一家決計打不破四家連手的困局,
一且肖龍形被迫坐上談判桌,仍要照帝窟五島的規矩來。
「你們這樣幹,便想拖死我麽?」
肖龍形望着眼前不愠不火的中年文士,笑得黥紋微顫。即使雙方僵持不下,
容間羽仍常隻身上蒼島來,他青衫黑履的身影對蒼島衆人産生了巨大的安撫力量,
僅隔窗縫遙望,都能覺自己并未被帝門抛棄。
或許對肖龍形也一樣,雖然他決計不承認。
「我沒想過『死』這個字,你也不該如是想。」容間羽撣撣袍襟,随意落坐,
翻開桌上的杯子點茶,順手也幫肖龍形注了一杯,哪像是深入敵境?在自家院中,
也不過是這樣。「要做神君,得拿出神君的樣子。靠打殺拿下五島,這不叫威風
八面,滅己滅人罷了。」
肖龍形欣賞他的膽識,心知這人非裝腔作勢,是眞沒把自己當敵人、拿蒼島
當對手,才得這般磊落,不禁有些佩服,默然良久,才道:「容相公,你能用冷
北海擔任敕使,與那些純血貴族同席飮酒、同桌吃飯,不覺格格不入麽?放眼五
島,有誰與你說得出一般話來?」
容間羽也不否認,輕輕轉動粗陶杯子,片刻才道:「你有沒想過,此事最後
要怎生了局?在你心裏,肯定有個藍圖什麽的罷?領導統禦,不能沒有願景;看
不見未來的雛形輪廓,那就是亡命之徒了。」
「我殺了不少蒼島權貴,四島眞想報仇的,我看是一個也沒有,但此事卻是
上佳的借口,正适合興兵問罪。」肖龍形滿不在乎,聳肩哼笑。「說到底,還得
在拳頭上分高低。我倒想在青木殿前擺個擂台,想當頭兒的都來打上一打,誰赢
了聽誰的,省事事省,幹脆利落。」
這對肖龍形自然有利。他勇冠五島,号稱克盡帝字絕學,最怕的就是四島團
結一氣,無視犧牲,以優勢兵力碾壓上來,肖龍形縱有絕頂的武功,猛虎畢竟難
敵猴群,衆高手輪番上陣,累也能累死了他。
容間羽見他說這話時,眼中閃着亡命之徒的異采,心知将他逼到了絕境,頭
一個倒黴的就是蒼島中人,四島聯軍也不可能毫無犧牲,現階段不會有任何一家
願意蒙受這樣的損失,這也是他的「以拖待變」之計會被采納的眞正原因,無意
欺瞞激化沖突,拈須道:「你若不主動尋釁,我料衆人也無輕動刀兵的意思。你
若信得過我,可于我黃島安排會面,大家坐下來談談。」肖龍形一徑冷笑,并未
接口。
「爲保衆多奴戶,你可不能有什麽差池。」容間羽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決定
把話挑明了說。「若蒼島無你坐鎮,舊時權貴起複之後,你以爲倒黴的是誰?」
肖龍形獰笑道:「我回頭便殺盡了,一了百了,不用容相公費心。」
「然後教四島不惜一切,拚着令蒼島化爲焦土,也要将你消滅,以防自家奴
戶盡都反了?我盡力斡旋,就是爲了避免走到這一步。」
容間羽放落陶杯,擡起眸子。
「你見過屍橫遍野的模樣麽?知不知道千裏燼土是什麽氣味?你殺的人裏,
有殺好的,也有欠失公允的,非是對錯無關緊要,而是有更重要的物事須得保全。
将來,你會爲做錯的事付出代價,但此際我隻想讓所有人都好好的。」
不知怎的,肖龍形并不覺對方倚老賣老,仗着大義名分教訓自己,來占口頭
上的便宜。一向溫潤如玉、予人春風之感的飽學文士在說這番話時,彷佛變了個
人,透着從未見過的衰老與疲憊,彷佛能從中嗅得那「千裏燼土」的氣味。
「莫非容相公見過屍橫遍野,嗅過燼土千裏麽?」他遲疑了一下,明知不可
能得到答案,依舊沖口。
容間羽似未聽見,目光垂落,彷佛被困在記憶中;片刻回神,微微一笑,又
恢複潇灑自若的模樣,徑道:「我見島上似無囤糧,明兒叫人運些過來,先解了
眼前饑馑。」已将話頭轉開。肖龍形哼笑道:「你自擔通敵的嫌疑,我也不攔你。
若遭那些個尊貴的純血清算,莫說是我害的。」
容間羽微笑。「自不能白送。讓我見封姑娘?」
肖龍形冷哼。「沒甚好見的。反正人還活着,相公想見,帶來『億劫冥表』,
我便讓你見一面。」
說到這份上,再談下去也沒意思了,容間羽保證運糧,便即離開。
黃島倉廪殷實,而容間羽說到做到,每隔幾天便往蒼島運送谷糧菜蔬、牛羊
肉脯,餘三家抗議不絕,以爲資敵殊爲不智,容間羽卻笑而不答。大半個月過去,
果然蒼島警戒較初時松懈許多,漸有線報流出,島内氣氛也不再如先前森嚴肅殺。
「塡飽了肚子,人的想頭就多了。」事後,容間羽淡淡解釋:「奴戶未必都
想自立門牆,蒼島群臣也未必肯與百姓絕不兩立,毋須競食求生,漸漸便能看出
穩妥的生路,不必往水裏火裏拚命。」
換言之,被「解放」的奴戶也好,受抑制的權貴也罷,大家都在等;等肖龍
形那隻憑一己之力攪風攪雨的魔手累了、不得不歇,才是形勢明朗的時刻。四島
合圍于外,蒼島定勢于内,肖龍形便益發地運使不開───終于看清形勢的三島,
展開了容間羽預料之外的、更進一步的聯系舉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黑
島嗽玉節與白島薛尙的聯姻。
最初有「娶入黑島神君」構想的紅島符家,礙于世子符寬已于島外成親,還
育有一女,無法向漱家提親,漱玉節卻主動向白島表示,願意嫁與薛百媵的義子
兼傳人、人稱「蛻骨風雷」的薛尙,使黑、白二島的同盟更加穩固。
薛百媵并未考慮太久。白島在肖龍形初期的一輪猛攻之下,說句「元氣大傷」
毫不爲過,面對實力堅強、人丁繁盛的紅黃二島,就算締結姻盟,将來地位也難
對等,正于年輕神君手裏圖強蛻變的黑島,無疑是最合适的對象。
況且,照薛百膳與漱玉節的盤算,此舉無疑重搨了肖龍形一巴掌,讓他迎娶
漱玉節的狂言落空,肯定氣杩跳腳;若能撩得他沉不住氣,殺上黑6搶親,插在
四家高手雲集的場子裏,這場「蒼島騷亂」便能提前落幕了。
即使容間羽極力反對這種顯而易見的挑釁,黑島仍是張燈結彩、熱熱鬧鬧辦
了場盛大婚禮。
四島重兵陳于山下,蒼島的雜牌軍若敢沖下來,等若直接沖入包圍,肖龍形
再怎麽張狂,也不緻如此無智;遑論喜筵列席者,無一不是四島領導核心,賓客
個個武功高強,隻怕肖龍形不來。起初衆人還有些戒愼,畢竟這場婚禮多少有點
誘餌的意味,酒過三巡之後,襯着絲竹悠揚、歌舞翮翩,劃拳行令不絕于耳,各
桌漸漸喝開,終于有幾分大喜的模樣。
五島雖以女系爲尊,婚俗與島外差異不大,新娘一樣是鳳冠霞帔,隻是毋須
以紅緞蓋頭,亦不用于房中枯等,徑于席間敬酒受祝,與新郎倌無異。漱玉節量
淺,雖黑島群臣舍命擋酒,亦架不住流水價來的賓客,開席未久,便已飮得雙頰
酡紅,分外明豔,全靠薛尙一夫當關來者不拒,才未當場醉倒。
「薛小乙!不一樣啊,還沒洞房就這般疼老婆,敢情轉了性?」
「小乙官,神君花朵般的人兒,你可要好生敬愛,别犯渾啦。」衆人見狀紛
紛打趣。
薛尙從小就是頑童,到處打架惹事,與符寬直是天壤之别,大異于薛百膳心
中理想的傳人形象。所幸頑童長大,沒和符若蘭一樣,成爲神憎鬼厭的闖禍精,
薛尙爲人豪爽,五島内知交遍地,走到哪兒都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白餐可蹭,
人緣極佳。
他喝得舌頭都大了,眯眼嘻笑:「你……你媽才犯渾!胡說八道……喝!」
漱玉節不勝酒力,卻不能早早退席,撐了半天鼓樂一變,奏起一種時而尖亢、
時而蒼涼的異調古曲,手持雉尾的兩排覆面舞伎分退開來,一名身穿五彩繡衣、
頭戴怪異面具的舞者從天而降,在衆人的轟然叫好聲中,跳起了戰舞般的大傩來。
此即五島風俗,最異于央土處。
跳這「蛇面舞」的舞者須是男子,臉上的面具雕成蛇盤模樣,中央昂起的蛇
首從鼻子處伸出長長一截,足有四五寸,宛若天狗,通體髹着亮似漆器的鮮豔青
彩,鱗紋隙間滲着金線,一出場便攫住所有人的目光。
五島婚茲禮儀,必以蛇面大傩作結,跳完了逭邊舞,樂工舞伎方能退場,新
人也能名正言順離開,把握價値千金的良辰春宵。因此賓客的喧鬧情緒,往往在
蛇面大傩時達到最高潮,結束前可盡情歌舞;大傩一跳完,主角便即離場,留客
自飮,難免少了促狹之樂。
這舞者「砰!」赤足落地,踏着空心的台子跳起大傩,虎虎生風、氣勢驚人,
在場一幹豪膽男兒豈能自禁?紛紛離座,跟着跳起來。
雖未如持羽的舞伎整齊分列,甚至有人跳兩下便踉跄摔倒,然而配合鼓聲踩
落的震腳、強而有力的揮臂,出乎意料地一緻好看,當眞是步似虎撲,臂若操戟,
進退如持戈舞盾般森嚴齊整,氣魄驚人。
一曲跳完,衆人皆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放聲大笑,豪氣直沖
雲霄!漱玉節趁着舞伎退場時一片混亂,扶着兩名侍女彎彎繞繞穿過桌道,好不
容易退回新房。
黑島建築多是地闆以木構撐高,并不接地,防止地氣侵體,日久生疾;門廊
遍鋪木闆,門非對開,而是設軌拖滑。室内以稻杆編成的叠席爲地,入裏須褪靴
鞋,以免踩污;椅幾特别矮小,以便坐在席上使用。就連睡覺,都是直接将被褥
鋪上叠席,而不用撥步床之類。
侍女爲神君脫了繡鞋,見她酒醉發汗,竄高的體溫将甜膩乳香蒸出頸襟,忙
連羅襪也一并褪下,露出兩隻色白不遜棉織的光裸玉足。漱玉節隻是頭昏腦漲,
神志未失,不讓侍女再脫,厚重鳳袍下伸出半截白皙纖細、宛若鶴頸的修長小腿,
翹着美臀,爬上繡有同心鴛鴦的大紅錦褥,一路窓窓窣窣爬到枕頭上。
換作平日,她決計不肯讓侍女見到自己翹着屁股、雙手抱枕的模樣,然而酒
後自制力減弱,一抱着輕軟的鵝絨繡枕,藕臂就像生了根似的,再不肯放,模樣
可笑也顧不得了。
兩名侍女掩口嘻笑,合力将神君轉作側卧,替她解開裏外數重的衣衫系帶。
「幹……幹什麽!不……不要脫……走開!」雙頰绯紅的神君早沒了平日的
威嚴,活像隻可愛的小動物,胡亂拍開摸進衣裏裙下的細軟小手,一副很受冒犯
的模樣,侍女們都笑了。
「神君這樣……一會兒行不了房啊。」
厚重的禮服将玉人袈得嚴實,莫說花徑難尋,便想翻開裙底也不易。考慮到
春宵苦短,房裏備有就寝用的白绫單衣,待神君入内,服侍她換過輕便的衣裳,
以免新姑爺不得其門而入,掃了興緻。
漱玉節腦袋昏沉,難得使起性子,連聲趕丫鬟出去;衆人正無奈,「啪!」
紙門滑開,濃重酒氣卷入,一隻腳還未跨進門裏,已熏得諸女幾欲暈厥,見是姑
爺薛尙,趕緊幫他把粉底邑拗的官靴脫了,服侍更衣,豈料又碰釘子。
薛尙生得英俊粗犷,言詞诙諧,又不端架子,一貫招姑娘歡喜,平日同侍女
言笑不禁,會拒絕這種貼身親昵之舉,簡直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好啦好啦,聽
你家神君的,全都出去!哪個跑得慢了,姑爺給剝得赤條條的,先……先拿來祭
旗!」
作勢欲抓。侍女們又笑又叫,恐遭毒手,小鳥似的四散驚逃,轉眼跑得幹幹
淨淨。
漱玉節對薛尙沒甚感覺,幼時常聽他如何搗蛋、闖了什麽禍事挨罰,不過笑
談趣聞裏的一條名字罷了,便是私下獨處,談得也是島上諸事,莫說夫君,說不
定從未當他是男子。
此際透過朦胧醉眼望去,隻覺他肩寬膀闊,身量雖不高,練武形塑的肌肉線
條卻充滿男子氣概,适才笑着驅趕侍女的模樣雖輕佻,到底是解了自己的尴尬,
不禁又多幾分好感,忽意識到此乃洞房,自己已嫁與他爲妻,男兒便将身子壓上、
風狂雨驟一番,似也合情合理。
想着想着,腿心似漏出一抹漿膩,心尖兒一吊,那麻癢的異樣令她有些着慌,
裹了幾重裙布的臀腿向後挪退,扶着枕畔的小幾坐起身,露出一絲防衛之色。
薛尙手腳并用,醉醺醺地爬到她身畔,和衣仰倒,閉目對着天花闆,笑道:
「你……放心罷,我早有準備。雖說我答應了你,這樁婚事不過做做樣子,待打
倒肖龍形後,便提出離緣的請求。
「可你……你這麽漂亮的美人,我不放心自己,外頭有一半的酒都讓我喝啦,
一會兒……酒力發作,啥事都幹不了……你……你放心好了……」語聲含混,漸
難悉聽,依稀說得「别忘了你答應我,要在義父面前替我說兩句」,便隻餘長長
的鼾息,到底要漱玉節替他在義父面前說什麽,卻沒能講得更明白些。
漱玉節松了口氣,見他滿臉通紅張口閉目,「大」字形攤在錦繡墊褥上,呼
噜呼噜吐着口水泡泡的模樣,忍不住噗哧一聲,若非怕外頭的賓客聽見、心想怎
地洞房裏競笑起來,差點便前仰後俯,放懷大笑。
和這麽有趣的男人共度一生,或許也不壞。不知他床笫間的表現如何?
這厮是花花太歲,關于他種種流蜚,縱使侍女沒敢在神君面前放肆議論,光
隔着浴簾睡帳聽耳風,漱玉節也聽飽了。兩人雖協議在先,倒沒想過這洞房花燭
夜能如此輕巧,花名在外的薛郎薛小乙甯可喝個爛醉,也沒起邪心,趁機占便宜。
───可見「那事」于他,有多重要!
漱玉節放下心來,腿心裏的溫膩異感卻未随之消失,酒後定力不足,加上威
脅一去,欲念頓時澎湃起來,修長纖細的玉指欲探入裙中,才發現禮服層層叠叠,
居然不得其門而入,七手八腳拉開了系帶,往衣褶裏探去,摸到的都是绫羅布匹,
不禁又羞又惱。
侍女們早已遠遠避開,哪兒喚人來?索性分開長腿,就着裙布往股間一摁,
當絲纟觸感刮上花唇的瞬間,女郎忍不住拱腰,指尖像裹了厚錦襖似的,揉撚難
解饑渴,須得重壓才有感覺。
漱玉節從未如此際一般,痛恨貼身的衣布全是輕軟柔滑的絲綢,連刮都刮不
疼肌膚,揉着揉着隻覺衣底濕滑,因情欲勃發而腫脹的小肉競蔻卻承澤有限,倒
是唧唧液響清晰可聞,連厚重的裙裳也掩不住。
她試圖并攏大腿,将裹着裙布的手掌當柱兒般抵緊,以增加刺激,囿于層層
布裹,效果自是有限。
急躁之間,本想以空着的左手,托揉玉乳助興,豈料織錦大袖磕絆得緊,好
不容易探出一隻鶴頸般的皓腕,捂着左胸搓撚推圓,裏外數重的禮服厚如布甲,
莫說敏感的乳梅,連乳廓形狀都辨不出,漱玉節弄得衣領内香汗涔涔,醉意漸湧,
帶着難以遂願的惱怒煩躁,維持下按裙凹、上搗胸巒的羞人姿态,就這麽沉入夢
鄉。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激靈靈的寒意刺得女郎渾身一悚,浸透裙布的愛液離
體降溫,股間濕意驟濃,然禮服梧得嚴實,兼有雪股玉肌煩着,本也不怎麽寒涼。
這下突然驚栗,像見了風……蓦聽「嘶」的一聲長響,股間一涼,裏外數重
長裙被切了開來。爲方便新娘解手,裙中本無騎馬汗巾之類,漱玉節下身赤裸,
意識也更清明幾分:「莫非……是薛尙戲我!」掙紮欲起,無奈身子尙未全醒,
一時動彈不得。
「笃」的一聲,一物标入兩腿之問,深深插進裙底豳席,卻是柄銳匕,鋼刃
距女郎花唇不過分許,幾根烏卷纖茸無風自斷,自酥脂間吐出的溫熱水氣,令青
爍的匕刃蒙上一層薄霧,模糊了倒映其上的嬌美春光。
女郎不及驚恐,匕尖拔出叠席,銳風「唰!」由下腹掠至頸颔,厚重的禮服
從中兩分,大紅繡金的綢緞間浮露出雪白的胴體,挺拔的雙峰将裂衣高高拱起,
若非布纟厚重層叠,怕已自兩側滑落。
這刀豈止是快,勁力的拿捏簡直妙到毫颠!她身上的衣物沒一件躲過的,泛
着酥紅的雪肌卻連油皮都沒擦破,女郎差點要鼓掌贊好,匕首青芒卻一分爲二,
笃笃兩聲,将她兩隻雲袖釘住,勁力之強,甚至貫穿叠席,釘入底下的木制地闆,
直沒至柄,連一丁點兒能割破衣袖的刃口都沒留給她。
漱玉節難以思考,沒來由地氣惱起來,藕臂掙了幾下,無法擺脫被釘住的禮
服大袖。一層層蠶繭般縛着她的衣料、系結、密扣等,即使從中被利刃分開,一
時也難輕易擺脫,清醒時或許可以,但酒意正濃的黑島神君連坐起都有困難,遑
論脫身。
朦胧間,她艱難地昂起下颔,見一物浮出腿間,窸窸窣窣爬過禮服下擺,遊
向腿心。她兩腿被人用力撥開,并之不攏,隻能微屈,權作閃避,可惜徒勞無功。
又粗又長、泛着青金暗芒的棍狀物蹭過她的大腿内側,光滑冰冷的觸感令女
郎不由一悚,忽明白來的是什麽。
───蛇面神!
或者……該說是戴着「蛇面神」面具的舞者。清明不過一霎,自蛇盤面具中
心昂出的鈍三角形蛇首抵住女郎黏閉的花唇,沾着玉蛤口附近的膩潤殘槳,剝開
兩瓣酥脂,緩慢而霸道、不容抗拒地擠入了窄小無比的洞口。
即使不考慮她異于常女的修長身段,漱玉節的陰戶都算是小得出奇。
飽滿的外陰,如腿心裏夾了隻熟桃,蜜裂長約兩指節,須極力撐開周圍肥美
的小肉圈圈,方見一抹凹陷。這般異乎常人的緊窄,令她在破瓜時吃足了苦頭。
硬木雕成的柱狀蛇首不比活生生的陽物,無一絲柔韌可言,層層髹漆、打磨
光潤的三角蛇頭沾着淫蜜排闼直入,縱是天生窄小亦不能阻。漱玉節嗚咽一聲蛇
腰昂挺,支起的長腿劇烈顫抖着;豐沛的泌潤雖大大減低痛苦,少經人事的嫩膣
仍受不佳适般粗硬,疼痛中隐帶着一絲快美,入睡前的虛躁一掃而空,直想被更
充實、更粗暴地塡滿。
來人并未給她思考的餘裕,蛇盤面具緩緩前頂,粗硬的蛇頭「唧——」
滑入寸許,與嫩膣全然扞格的昂揚角度令女郎忍不住擡起嬌臀,以免身子被
粗木貫穿。
戴面具的蛇舞者一點兒也不憐香惜玉,趴在她修長白皙、玉肌繃緊的雙腿間
繼續往前,紅嫩的小肉圈圏被綠漆蛇柱撐開,密合到幾無縫隙、繃成薄膜的洞口
随蛇柱徐入,不住汩出荔汁似的薄漿,可見其沛。
漱玉節挺起腰肢,動聽的嗓音陡地拔尖,哀喚着:「裂……要裂開了……要
裂開了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狗鼻子般前粗後細的長長蛇柱終到了底,面具的臉幅撐開女郎腿股,隻能
恥辱地屈膝擡腳,迎賓般敞開最羞人的私密花園。
純血傳承大不易,蛇性淫且多産,于婚禮上跳蛇面大傩,本有求子之意,那
蛇盤面具象征宗族延續,五島均供于自家社址,舞者須沐浴焚香、齋戒一日,臨
上場前才從神壇請下,誰敢拿來嬉戲?
有那麽一霎,漱玉節幾以爲是神臨,典掌嗣承的蛇面神來到房中,木雕面具
上的盤蛇忽動起來,蛇口中含滿漦漿,就這麽悍然鑽入她嬌嫩的身子裏,恣意噴
發播種───直到那人腦後系繩松脫,自她白腴的大腿間擡起一張熟悉的面孔,
龍鱗般的黥紋爬滿左頰,随着輕蔑而邪氣的笑容微微顫動,宛若活物……
───肖龍形!
漱玉節驚呼,最後一絲困倦煙消雲散,無奈血液中奔騰的酒計不是說化消便
能化消,繃緊的身子一用力,藕臂仍掙不出被匕首釘死的腋袖,隻将玲珑浮凸的
嬌軀從衣分處拔出些個,尖翹的美乳向天聳起,雪峰稣顫顫一晃,似将傾潰。
她用盡氣力,連被利刃切開的禮服也擺脫不了,又驚又惱,但此舉畢竟不是
毫無效果───肌肉一縮,緊窄的嫩膣夾住深入的蛇首,将假陽具似的蛇柱稍稍
擠出,伴着汨溢的細白荔漿,從腫成桃紅色的小肉圈圈淌過會陰菊門,蜿蜒至臀
底。
「我給你破身時,都不見你有這等撩人淫豔……」滿臉壞笑的高瘦青年,怪
有趣似的沿着她迅股冏的面^ 一陣亂願,被撐緊的蛤嘴一掐、一掐地吐将出去,
疽到她忙得粉頰酥紅、胸脯腹間沁出密密細汗,才好整以暇地伸指抵住面具内側,
重新推送進去,直沒至底。
「該不會……其實你喜歡這調調?」
漱玉節「嗚」的一聲昂頸拱腰,重又被深深插入的異物感,令高高擡起的雪
臀不停抖散液珠,也不知是汗或淫蜜;蓦地身子一僵,大把清澈的汁水傾洩如注,
淅淅瀝瀝地流滿叠席,毫無尿液之腥鹹,卻被未散的體溫蒸出一股如蘭如麝的淡
淡異這股氣味肖龍形甚是熟稔。每回揉過她濕膩漿滑的花唇蛤珠,乃至刨挖绉福
豐富、堪容一指的細小玉戶之後,總在指尖萦繞不去,往後三兩夜間仍不禁往鼻
端湊去,盡情回味與玉人翻雲覆雨的荒唐。
那是膣裏蜜沁的氣息,世上沒有更甘美誘人的。
「别……不要……好深……好深!嗚嗚……頂……頂到了……嗚……」
肖龍形以拇、食、中三指,抵着面具内側凹陷處,緩慢而确實地劃着圚,被
蛇柱深深嵌入的女郎退無可退,圓翹結實的臀瓣隻能随之顫搖,然而蛇面的侵淩
卻遠不止于此。
蛇身上精細雕錾的鱗紋粒粒凸起,宛若肥菱,擦刮着大小陰唇,更壓摁充血
贲起、嬰指大小的蛤珠。女郎酥顫片刻,美得魂飛天外,咬唇嗚咽着洩了幾回身
子,美臀重重摔落叠席,嬌喘籲籲,似欲斷息。
肖龍形得了她的處子元紅,但即使是篝火畔交換童貞的那夜,兩人都是棋逢
敵手,分庭抗禮。說是交媾,更像豁出一切,抛開宗嗣、禮教、懸殊的身份等,
以肉體爲兵,搏命相鬥,務求壓倒對方,誰也不肯相讓。
漱玉節的破瓜血染得股間狼籍,幾天都下不了床,家臣總以爲是曆險求生,
超支體力所緻。殊不知是求歡如戰,未經人事的花徑狠遭蹂躏,事後回想起來,
肖龍形覺得她還比自己狠些,結實的臀股跨在他腰上如浪狂顚,一點兒都不在乎
身子破了,頗有一島之君的霸氣。
脫險之後,他倆想方設法瞞過衆人,幽會了幾回,漱玉節的胴體美不勝收,
與他不相上下的肌力與肉體強韌度,更令男兒不顧一切,盡情在她身上得到滿足,
未料她也有逗般柔弱無力、教人忍不住欺侮的動人風惜。
肖龍形抓着面具,從她股間拔出濕漉漉的、沾滿黏稠白漿的蛇柱,沒等女郎
緩過氣來,擠開她軟軟垂落的大腿,猙獰的龍首直抵一片濕膩狼籍的嬌紅花唇,
将硬到不可思議的怒龍「唧!」一貫到底,那團濕濡的嫩肉不可自抑地抽搐起來,
如鳍壺,似蛭管,死命痙攣。
女郎連叫都叫不出,「嗚」的一聲,蛇腰弓起。不知是洩身太過,抑或香汗
淋漓所緻,醉意被狂出的汁水迅速帶離嬌軀,再加上被粗硬的肉棒貫穿之際,渾
身肌束一繃,「嚓!」扯裂大袖,雪白的上半身自四分五裂的大紅錦緞中穿出,
甫獲自由的兩條藕臂,卻非是去抓搠穿叠席的匕首,而是情不自禁揪緊男兒兩襟,
臉抵着他的胸膛,低聲嗚咽,彷佛非這樣無法承受持續貫入的滾燙與粗長……
「這樣……是不是更好?」肖龍形壞笑着抄起她的膝彎,将兩條修長玉腿卡
在臂間,雙掌略托起女郎雪股,奮力進出。「比起勢均力敵的較量,如母狗般被
男人壓着狂幹,是不是讓你覺得更爽更舒服?」
「啊啊啊……才不……啊啊啊……不是……誰……啊啊啊……母狗……」
「是了,母狗不是給躺着幹的,趴着才是。」男兒故作恍然,将渾身泛紅、
癱軟如泥的女郎翻過,從身後狠狠進入了她。後背體位素來是漱玉節的死穴,礙
于神君威嚴,即使與情郎幽會,她能容忍的底線即是手扶牆壁,踮起兩條筆直勻
稱的長腿,讓他從股後進入,未如此刻這般,趴在支離破碎的新嫁衣上,低着蛇
腰,高高翹起雪股,牝犬般任男人抓握推送,毫無抗拒之力。
「好麻……啊、啊、啊……好刮人……不要、不要……嗚嗚嗚……放開我…
…啊啊啊啊啊……」
男兒的陽物較蛇面更粗更硬,帶着驚人的熱度,毫不留情地刨刮着嫩穴,從
膣裏刮出蘭麝般氣味鮮濃、甚至略略刺鼻的騷蜜,強烈到連漱玉節自己都驚訝,
羞恥感如星火沾燃,一發不可收拾。
她忘情吐出令人臉紅心跳的浪吟,如一名溺于無邊欲海的平凡小女人,僅存
的氣力隻能用于掩口,以防失控的叫聲漫過庭院,爲滿堂賓客所聽。
肖龍形的針砭并未持續太久,他畢竟血氣方剛,而伊人太媚,無助的豔姿不
僅前所未見,簡直遠遠越過了他的想象邊界,油潤嫩膣裏緊縮驚人。
漱玉節驚于身子裏的巨物逛能再變大變硬,撝得更深,蒸地暴脹開來,彷佛
裏頭被什麽巨量的洪流撐滿似的,強烈的液感充斥整個腹腔,玉宮、花徑……全
被射得滿滿的,漿液卻持續灌注,從兩人密合處骨碌碌地溢出……
也不知過了多久,漱玉節睜開眼睛,快感還未全褪,渾身像浸在溫水裏,甜
美的酣倦穿透了身軀,如在雲端。情郎趴在她汗濕的美背上,未平的喘息鼓動胸
膛,壓得她身下溢乳不住形變,一如每回好過之後,那短暫依偎的片刻。
但她明白一切都已經不一樣。從他未征求她的同意,獨斷地奪下蒼島的支配
權起,「共擊紅島」的同盟就已經不複存在了。感情也是。
「隻……隻要被人發現……」她沒有推開他的氣力,索性不做無謂掙紮,依
舊維持交叠的姿态。「你的性命便交代在這裏了。這樣……値得麽?」
肖龍形把臉埋在她溫濕的濃發裏,一開口便呵暖了她的頸背。磁震震的感覺
很舒服,有一瞬間她覺得蜜穴又濕了,但被熱氣刺癢也有不适處。世間事總是這
樣,無奈他不能懂。
「趕上你的洞房麽?」男兒的悶笑聲聽來是壞。不消看,也能猜到那惱人的
神「値得。不管你信不信,我隻要這個。是你不肯給。」
「犯這種無益的險,說這般無聊的話……接下來,你還想幹什麽?當着全島
之人脫光了跳舞麽?你做的事,相較于此也沒甚分别了。」
男兒笑起來,下腹磨着她結實彈手的雪臀。
「現在脫光的,可不是我。你若聲張起來,五島都要大飽眼福啦。」
漱玉節霍然翻身,将他甩下裸背,迅雷不及掩耳地攫住一柄匕首!
肖龍形竟未相阻,而是擡起她一條玉腿,猛将硬起的陽物「唧!」插入,漱
玉節「嗚」的一聲松脫握柄,本能撝住小嘴,另一隻手揪緊錦被,被頂得身子前
移,三兩下便脫出匕柄的範疇丄聞高擡起的幼嫩足弓在空中晃着,玉顆似的渾圓
足趾忽蜷忽張,一如痙攣的膣管。
「你看看你,」肖龍形壞笑道:「看上去挺聰明,卻老做些沒用的事。我敢
孤身前來,早想好了撤退的法子。萬一行蹤洩露,我便一掌打死薛尙,挾持你退
回蒼島。
「我在來的路上布好陷阱,!旦薛老兒發現外甥慘死,定會不顧一切追上來
拚命,過程中少不得要折你幾名忠心耿耿、極力阻擋的家臣,到得陷阱邊上,我
便教他後悔莫及。如此一氣拔掉白、黑二島首腦,你還覺得我來是無益無聊麽?」
漱玉節被插得嗚嗚哀鳴,搗着小嘴的玉手忽地翻轉,張口銜指,似已抵受不
住攀升的快感。
肖龍形并不貪快,射過一回,龍杵漸能抵擋她那逼死人的掐緊,一下一下紮
實實刨刮,邊在她耳畔低語。「但我不會這麽做,這不是我的首選。容相公教會
我一件事:玉石俱焚,誰也得不到,我不接受這樣的結果。我要的是你,要眞眞
切切地得到,上桌談判對我更加有利。」
「你……嗚嗚嗚……做……黑島……敕使……咱們便能……」她用盡力氣,
才能在瀕臨高潮的失足邊緣開口,而未失控地迸出尖叫。「是……是你先違背了
……約定……蒼島……嗚……啊啊……封……封卻屛……」
「你眞以爲我說不過你,而不是一直讓着你?」
肖龍形單手環至她胸前,抓得滿掌乳肉,用力搓揉,感受掌心裏妙不可言的
柔軟與彈性,邊想着一旦身懷六甲,這隻豐滿的乳峰還能脹大到何種程度,裝滿
奶水的手感又将如何細綿,一邊蔑笑:「是你先背了約。我爲你殺封素岑那婆娘,
你卻将我遺在蒼島,巴望我在那陰濕腐臭、肮髒龌龊的千年宅邸中發爛,毋須你
耗費心神收尾,自已無利用價値的盟約,自也沒有遂行的必要了,是不是?
「即使如此,我仍歡喜你。我一開始就知你是這樣的人,此雖非我最歡喜你
之處,但并不覺有甚不好。但你犯了個嚴重的錯誤,我非但沒有失去利用的價値,
相反,我所掌握的『價値』遠超過你能利用的程度。」
漱玉節腦中一片混亂,乳上、膣裏傳來的快感幾乎将她逼瘋,然而黑島最年
輕的玄帝神君畢竟非是凡女,若不住歙張的櫻桃小口中還能條理清晰地吐出字句,
當能一一列舉肖龍形興兵作亂以來的諸般錯處,可惜若不咬住玉指,她便要尖聲
哭叫起來,自無一言以駁。
「那日玄水殿外,我給了你機會。現下我要給你第二次。」
男人撚着她勃挺如紅梅的乳蒂,邊用掌緣品味渾圓飽滿的乳廓。五島女子以
綿股爲盛,幾乎人人都有兩瓣輕軟綿彈、豐盈如雪的臀股;胸乳雄偉者雖非罕見,
但要如漱玉節這般兼具堅挺與綿軟的,倒也屈指可數。
「上了談判桌,我要你支持我的正統,現下你有薛尙,白島那票我也要。三
島認我爲蒼島神君,再加上我的『新發現』,五帝窟的曆史即将改寫。你和我,
也才能眞正在一塊兒。」
不會有那麽一天的,漱玉節沒能聽清他後面所說,在意志模糊以前,她心裏
隻有這個念頭。不會有那麽一天的,你和我早就錯過了。
給「大姑娘」上香那日,她就該帶他離開蒼島。
唯有在黑島當上敕使,她們才能不避嫌疑,永遠在一起,現已遲了。他那蓬
勃的野心,讓漱玉節再容不下他,即使他令她這般快活、這般魂飛天外,舒服得
像要死掉一般,連疼痛都令人深溺,難以自拔───靈台恢複清明的一霎,漱玉
節無力揮開他霸道的占有,隻能用力将指甲刺進他臂裏,刺出鮮血仍不肯放,咻
咻細喘中透着火灼般的怒意。
肖龍形停下動作。良久,才低道:「你到底在生什麽氣?被遺棄背叛的……
明明是我啊!」
「封……封卻屛。」她松開指甲,像是宣示「到此爲止」,微喘的語聲平靜
得教人心慌。「你要了她,是不?你爲什麽會以爲我不知道?」
長長的靜默攫取了整個空間。不知過了多久,也可能僅隻片刻,肖龍形自她
體内徐徐退出,即使陽物已消軟大半,「剝」的一聲拔出她那異常緊窄的小肉圈
圈之際,仍扯得她渾身酥顫,像從股心裏抽出一把刀。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他重新罩上蛇傩舞者的五彩繡衣,束緊腰帶,
戴好面具,信手抹去蛇柱上滿滿沾裹的稀薄蜜漿。
「不要連這種下作之事,都要拿這個當理由。」
漱玉節仍背對他,赤身裸體地蜷在破碎的嫁衣間,谷間嬌紅如靡,腿股上沾
着化水薄漿,充滿洞房花燭、風歇雨止的旖旎風情。不遠處,身爲她名義丈夫的
薛尙呼呼大睡,而恣意蹂躏了她的男人推開窗棂,便要躍出。「信不信,在你了。
我沒别的話說。」
「不要相信容間羽。」他身形微凝,這是自入此間以來,他唯一的一絲動搖。
「所有對付蒼島的法子,都是那人想出來的。談判桌上,你連一票都不會有。
不信你且試一試。「
「……我會。」
◎◎◎
「不得不說這招『借刀殺人』之計,實在是高,眞高啊!」鬼先生撫掌歎道:
「肖龍形非是無謀之人,可惜論心計城府,女叛徒仍高了他一籌不止,既仗着這
人對自己最後一絲的餘情,又妥妥利用了他的疑心,卻将個心懷朗朗的容相公硬
生生推入陰曹地府,死前大概還不知中了誰人的算計。
「考慮到這是在一番雲雨之後,順口而出的布計,我隻能說無論容間羽或肖
龍形,死也不冤。難怪聖人雲:『唯女子小人難養也。』古人誠不我欺。」亭外,
漱玉節俏臉鐵青,不知是因不留情面的冷嘲熱諷,或駭于内情洩漏之甚,遠超過
她所能止血的程度。
她沒機會知道,肖龍形那足以改變五帝窟的「新發現」是什麽───至少還
不能肯定───多疑的肖龍形對容間羽做出試探:以聲東擊西的計策,配合高強
的武功身手,從紅島符家手裏盜走了「億劫冥表」。
爲防肖龍形毀去至寶,容間羽孤身赴蒼島,勸他歸還寶物,此舉卻令肖龍形
認定他有「回護舊制」之心,質疑他替四島出謀劃策,對付自己。
容間羽心懷磊落,供認不諱,卻未有解釋的機會。狂怒的戰神極招出手,容
間羽一上來便受了重傷,兩人交手百餘合,黃島神君終于命絕異地,魂歸離恨天。
容間羽的實力超乎預期,豁命一戰,肖龍形亦非毫無損傷,稍稍冷靜後,驚
覺中了漱玉節的挑撥,已悔之莫及。
容間羽之死激起四島敵忾,聯兵殺上木神島,島上奴戶無分軍民,悉數被戮;
四島高手合戰肖龍形于木神島第一高峰,雙方都想爲容間羽報仇,激戰之下,四
島竟不能勝,衆家首腦一一被肖龍形擊倒,漱玉節倉皇逃往後山,諸人眼睜睜看
着發狂的肖龍形追去,誰也無力阻止。
「接下來這段,堪稱是整個故事裏最玄奇奧妙、令人難解的部分。」
鬼先生饒富興緻地搓手,嘻嘻笑道:「因爲它─沒了!男叛徒最後被女叛徒
打倒,墜崖身亡,當然是女叛徒說的,誰也沒瞧見。十多年來,沒人知道句芒峰
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女叛徒卻憑着這個天大的功勞上了位,成爲五大家族
的新主人。你說若容間羽和肖龍形地下有知,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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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03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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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七三折 疚恨終生,如蛆附骨對漱玉節來說,「那人」的出現,是她此
生永難抹滅的記憶。
句芒峰上驚天一戰,她才明白過去嚴重低估了肖龍形的實力───或許他始
終都讓着她。
被五島衆人低估了的當然還有容相公。「容間羽」這顯而易見的化名必有段
不堪示人的過去,他雖娶得黃島神君的女兒,并以人品學問擄獲了全島上下之心,
若非符承明看準他書生贅婿,難以威脅大位,早将他的底細刨将出來,收拾妥适。
殊不知,連人精似的符老宗主也走了眼。這容間羽非但會武,還能夠擊傷人
稱「戰神」的肖龍形──以付出生命做爲代價。
漱玉節并非枯坐水神島内,等着天上掉餡餅,平白撿了漁翁之利;在使肖、
容二人反臉之上,可說用盡手段,推波助瀾,才能在驚喜降臨的刹那間,将戰果
拓展至極。
據她安插在蒼島的眼線拚死回報,說容相公斷氣前,一掌拍在肖龍形腦頂,
發狂的戰神突然清醒,松開劍柄踉跄倒退,喃喃道:「錯了、錯了!不該是這樣
……我中計了!」容間羽握着貫穿胸膛的細劍,閉目仆倒,總算肖龍形神智未失,
堪堪接住。
「……容相公似是在他耳畔說了幾句,才斷了氣。肖龍形抱着他的屍身,低
頭不語,足足有半個時辰那麽久,身上的傷口不住淌血,腳下一片紅窪,也……
也不知是哪個流的。」探子艱難道:「後……後來他『哇』的一聲,仰頭噴了口
血柱,沖天尺許,極是吓人。屬下一時……一時失察,踩着一根枯枝,被……被
那狗賊發現了形迹……」左右黒島家臣莫不露出喜色,心知他心神撼動,内創加
劇,輕則大病一場,重則性命堪憂,此際不除,更待何時?
漱玉節從嵌在探子腹間的碎石,判斷肖龍形的功力不足平時之三成,否則以
此人勁力之獰惡,三四丈内彈指飛石,定是肚破腸流、透背而出,決計沒有射不
穿的道理。
這個嚴重的誤判,使她幾乎賠上了帶往句芒峰的家臣精銳。肖龍形面色慘白,
分明是重傷未愈的模樣,殺起人來卻如切菜砍瓜,蜂蟄也似的異域奇劍在他手裏,
每出必取人命。
他不馑能戰,且極其善戰,先以委靡哀頹誘敵深入,猝然出手,又極力擴大
突襲的戰果,繼而巧妙利用地形,邊打邊退,令合圍難成……待漱玉節回過神時,
己方竟隻剩下薛家父子、符寬兄妹以及自己。
(他……他到底殺了多少人?)
頭一批殺上句芒峰的四島高手約有十來人,山下形勢大略底定之後,又陸續
增援了兩批,裏頭稱得上一流好手的少則五六人,其餘也都各負藝業,非是庸手。
他怎能……怎能短短的時間内撂倒這許多?他……他到底是人,還是吃人的惡鬼?
漱玉節忽有些茫然,現場卻已不容她出神,衆人邊打邊退,按照計劃将肖龍
形誘出了不利合圍的狹道,由她一閃身截住退路,利用肖龍形一詫回頭、稍稍分
神之際,其餘四人齊齊轉身,極招出手───直到她看見他揚起的嘴角,想要出
聲警示,卻已遲了。
一蓬青蜂似的豪光自肖龍形掌中暴綻而出,伴着極其駭人的勁風呼嘯,刹那
間彷佛呑沒了他身前一切,聲音、形影……通通被青光分裂,每塊削飛的碎片又
被豪光劍流所卷,繼續被切割絞碎,而後再度被扯進無休無止、鋒銳無匹的青芒
中……
「靈蛇萬古唯一珠」本是凝力一擊、以逆轉劣勢的保命絕招,肖龍形在篝火
前爲她講解招式心法時,兩人才剛好過,身上的汗水淫蜜尙未全幹,事後漱玉節
推敲再三,确定他并未藏起什麽關竅未授,才敢循序修習,從沒想過集數十、乃
至數百刺于一點的劍招,散開竟有這般威力。她未想過有這般應用法,驟見時卻
覺合情合理,彷佛本該如此,再也自然不過。
天才。她禁不住想。
隻有她了解這一點:肖龍形的強大,不是有什麽高人指點,又或因緣際會得
到了神功秘笈、靈丹妙藥,而是他天生就擅于厮殺,使用器械有異乎常人的直覺。
對肖龍形來說,手腳四肢,乃至最微小的一條肌束,與刀劍并無分别,于運使之
際總能聽見綸音,先于敵勢、毫厘不差地送至最适當的位置。
面對他空門大開的背脊,女郎突然失去一搏的勇氣。
漱玉節倏然轉身,悶着頭沖進狹道,慌不擇路,踉跄狂奔;回過神時忽一跤
仆倒,扭了足踝,忍痛撐起藕臂,舉百蓊郁,藤蔓糾葛,隻頭頂葉隙間射下一縷
縷陽光,濕潤的雲氣侵入衣衫破孔,竟至句芒峰後山深處。
漱玉節從未來過此間,回頭瞧去,但見木葉蒼蒼,滿眼濃綠,連是從哪個方
向來的也辨之不清,然而心頭驚懼并未消淡,肖龍形轉眼即至,薛百膳等決計留
不下他,甚至留不住自己的性命。
然後她就看見了「那個人」,從林深處緩步而來。
茂盛到幾乎塞滿整個空間的藤蔓與灌木,全沒稍阻其步伐,彷佛行走在平坦
空曠的青磚地上,又或是那些繁茂的草木自行避過了他,待漱玉節擡起頭,那人
已來到身前丈餘處,一拂爬滿苔綠的半截曲株,随意坐下,粗布短褐、草鞋編笠,
若非腰畔系了隻油黃竹魚簍,看似一名尋常山樵。
然而便隻這麽一坐,不知怎的卻生出一股淵淳嶽峙之感,彷佛滿山鳴蟬啁鳥
爲之一凝。編笠下,那雙灰眉虎目微睨,漱玉節如遭千鈞壓頂,莫說擡眸撐臂,
似連一絲空氣也吸不進胸臆,隻餘涔涔冷汗,浸透背衫。
───皇……皇者威儀!
漱玉節僻居五島,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帝皇,也不認爲長居深宮大内、逐聲色
之娛的所謂「天子」眞有什麽皇氣,但此時此刻,除了這四個字以外,她想不出
還有卄麽詞彙足以形容這等強大威壓。
樵子生了張威風凜凜的國字臉,濃眉壓眼,須發斑駁,坐下時左手拇指不自
覺地輕扣腰帶,彷佛所系不是一條陳舊邑巾,而是玉帶圍腰圑龍袍,左右應有無
數金甲武士簇擁,階下文僚武将分列,翻掌爲雲覆爲雨,片言可決一城一國之興
廢、無數軍民死生。
(此人……絕非凡夫!)
漱玉節心中飛快翻過蒼島系譜,确定封氏百多年來,從未出過一個像這樣的
人物,大膽猜測他與肖龍形并無瓜葛,起碼不是一邊的,勉力歙動朱唇,啞聲哀
道:「前……前輩……救……」卻在那人無悲無喜、毫不動搖的默然注視之下,
不知怎的心虛起來,彷佛所有心思俱被他瞧了個通透,無從遮掩,便再也說不出
求懇的言語。
「豔若桃李,心似蛇蠍。」那人陣裏掠過一絲悲憫,喃喃道:「這般算計,
很令你得意麽?他若未死,你今日必不緻此。」口吻平淡,聽不出喜怒。
漱玉節本不知他說的是誰,靈光一閃,忽然明白:「容間羽!他……他是爲
了容間羽而來!」驚出一背冷汗,身後沙沙撥草聲大作,回見肖龍形拖着那柄異
域奇劍「棘針」,曳着一地血污而來,不知是他身受重傷血流不止,抑或殺人太
多,劍上所染竟爾淌之不竭,汩汨而出。
肖龍形眼神癫狂,連披面的鮮血與龍鱗黥紋亦難盡掩,拖了條左腿踉跄緩行,
神識似有些渙散,直到漱玉節身後丈餘處,才見前頭有人,倏然停步,露出一口
森森白牙:「……滾!要不,連你也殺!」
那人望着他,淡然道:「你的悔恨如許深濃,莫非以爲殺盡了陰謀算計之人,
能換得一宿安眠?」肖龍形聞言愕然,片刻眸光一銳,咬牙切齒:「你……你懂
個屁!老匹夫,我……我連你一塊殺了!」
「那也不能改變你錯殺朋友的事實。」樵子并無嘲諷之意,隻是定定瞧着他,
緩緩說道:「這份悔恨将跟着你一世,如附骨之蛆,無論你做什麽,永遠也擺脫
不了。你可以遷怒,可殺人洩憤,帶着憤世嫉俗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還有你自
己,但一點用也沒有。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成爲好人,彌補罪愆,直到發覺無論做什麽,都無法使
這份愧疚與悔恨稍稍減輕;寄望于此,你隻會更失望、更疲憊,甚且舍棄正道,
迷失自我。罪孽與過錯,永遠不會消失,你的悔恨亦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肖龍形仰頭狂嘯,眼角淌下血淚,勁風以身體爲中心,四向刮卷,震得長草
迸碎,狂舞如飙!漱玉節掩耳抱頭,奮力往那樵子腳邊滾去,玉體橫陳,對仰天
咆哮的狂人投以驚懼的眼神。
肖龍形吼聲方落,睜開銳眼,手腕一抖,漫天青芒倏凝一線,極招「靈蛇萬
古唯一珠」以其本來面貌,轟向樵子與激玉節!
肖龍形體力内息均至臨界,按說不應有此威能,此招榨出最後一點生命精元,
務求殲元兇于「棘針」下。漱玉節料他必暴起傷人,卻料不到他竟連性命都不要,
雖搶先避至高人腳下自保,仍震駭于這豁命一劍的驚天之威───千鈞一發之際,
樵子信手一揚,鋪天蓋地而來的鋒銳青芒倏然兩分,幾能見得一柄巨大的刀形剖
開劍芒,直直貫穿了全力出招的肖龍形,将難以置信的錯愕神情留在蒼島戰神猙
獰的臉上。「棘針」墜地,濕冷的深林間水風翻卷,彷佛什麽也不曾發生;也不
知過了多久,肖龍形「惡」的一聲胸頸抽搐,嘴角溢出殷紅血漬,單膝跪倒。
漱玉節猜想高人并未傷他,刀氣僅是砍散了劍雨,卻連一根草也不曾毀傷,
倒像肖龍形全力發出的劍式一撞上這柄巨大的無形氣刃,勁力也好、實刃也罷,
俱遭中和抵銷,再不複原有的形質模樣。
驕傲的戰神無法面對自己「輕易便敗」的殘酷事實,更或許是在劍芒消散的
一瞬間,忽明白自己與對方的實力差距,此生或已無望追企,傷疲交迸之下,終
于不支倒地。
這不是武功,漱玉節心想。世上決計沒有這樣的武功。
舉重若輕,化萬鈎于無形而不傷一毫,隻能說是神力。
莫非這人竟是句芒峰……不!該是環跳山的山靈所化,才有這般王者氣象,
随意出手,都能教肖龍形這等狂人俯首屈膝,無力一如嬰兒。
「你殺了我罷。給……給容相公報仇。」肖龍形垂頸閉目,喃喃低道。
「若能教他活轉過來,我絕不遲疑。」樵子淡淡說道:「可惜沒這麽容易。
我報了大半輩子的仇,悔恨從未稍稍減輕。殺你無用,你須懷抱着你的悔恨,繼
續苟活下去。」
「哈哈哈哈……」肖龍形仰頭大笑,直到被喉中血涸嗆着,才抽搐着止住笑,
咬牙道:「那些個奴戶弟兄……服我的、不服我的,通通都死了,被……被這賤
人同她的黨羽所殺,我已沒有要保護或拯救的對象了,也沒有地方可去。待……
待我殺光這幫賊厮鳥,世上再沒有什麽牽挂。」
「那沒有用。」那人幾乎歎息起來,眸光悲憫而蒼涼。「你幾乎殺光了他們,
所餘除這名女子,亦不過三兩人耳。你現在,有覺得比較好過麽?有沒有比手刃
仇人之前,更對得起那些慘死的弟兄?」
肖龍形微微一怔,扭曲的憤恨獰笑凝于面上,隻餘咻啉劇喘,半天都沒作聲。
「最起碼,你該知道朋友眞正的名字,這比殺人要重要得多。」那人緩緩道:
「『容間羽』非是他的本名。他叫謝寄,表字雲懷,當年在北關道說起『行風甲
世』謝雲懷,誰都知是射平府的奮威校尉、武登國的侯相,乃是我最最倚重的副
手,鎮北将軍府之文,。
「我找了他許多年,他始終避不見面。我想告訴他,北關失守、我的妻子自
缢殉國,這些都不是他的錯,我知他盡力了。既然我們要帶着這份悔恨活下去,
我希望他明白我從未責怪過他。可惜我到得晚了,這話已來不及說。」
漱玉節當然知道「行風甲世」謝雲懷,從未想過他竟以「容間羽」的身份,
在五帝窟躲了這許多年。容間羽既是昔日鎮北将軍麾下第一人,于北關陷落之際,
代理将軍行使指揮大權,眼前這名「樵子」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肖龍形顯也想到了周一處,表情極其複雜,與其說駭異,倒不如說是釋然。
畢竟敗于此人之手絕非恥辱,寰宇之内,武功堪與比肩者不過三兩人耳,能夠正
面接他一刀,《天姿惡劍》足以踏身絕學,于肖龍形不啻是莫大的肯定。
他沉默片刻,忍不住放聲大笑,笑聲回蕩在山谷之中,滿滿都是苦澀。
「原來,容相公同我說話之時,勸解我、開導我,盡力照拂五島衆人,亦是
活在這般悔恨當中,忍受着無可挽回的痛苦麽?他泉下有知,該能原諒我罷?」
沒有人能回答。
油盡燈枯的蒼島戰神顫巍巍起身,沒再看漱玉節一眼,拖着沉重的步子踽偻
而行,直至林深,再不能視,彷佛溶在濕冷的霧露間。
日後,漱玉節派人将句芒峰捜了個遍,才知密林的盡頭乃一座狹流瀑布,雖
是細流涓涓,距底下深潭亦有數十丈,此外更無出路,肖龍形若自瀑布頂墜落,
怕是粉身碎骨,難怪她着人于下遊處攔河捜索,連一片肉渣都沒篩着。
然而此際,她方解了逼命之危,想起容相公───或許該叫他謝雲懷───
到底是死于她的設計,以樵子武功之高,殺她不北捏死一隻蝼蟻麻煩,不由得頭
皮發麻;武功不足恃,計謀在能登上淩雲頂的智者面前,怕亦不値一哂,還有什
麽可以拿來保命的?
她對自己的美色深具信心,恨平日無須用處,事到臨頭,竟不知該如何施展,
與他目光一對,又生出「被看透」之感。這點心機可說不上光彩,女郎羞慚欲死,
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好過這般無計可施又無地自容。
「依你的面相,做得五帝窟之主。」那人溫和甯定的話語将她拉回現實。未
及反應,又聽他娓娓道:「這條宰執之路,注定坎坷,値與不値,将來你或有另
一番見解。雲懷求仁得仁,毋須複仇,況且我已立替,餘生不造殺孽,止有一言,
你且聽之,便可自行離去。」
「還請……請恩公示下,玉節無不遵從。」唯恐樵子變卦,她捺下詫喜,趕
緊跪聆。
那人出手如電,無聲無息搭她腕脈,又趕在漱玉節反應之前松開,露出「果
然如此」的神情。「恩怨過眼,不及其他,尤其是初生嬰兒。因你之私心,無端
使四名幼女失卻父蔭,你須保全她們的性命,盡力照拂。這四名女娃娃與你一生
的命途牽緣糾葛,福禍相倚,願你在造孽之前,能想一想我的話。」說着站起身
來。
漱玉節一片茫然,饒是她心思機敏,怎都數不出四人。
容間羽身後遺有一女,乃黃島之所寄,必是四名失怙幼女之一;薛尙之所以
與她結盟,蓋因和島外女子有私,以緻珠胎暗結,若能鏟除反逆,立下大功,便
有與義父讨價還價的籌碼,把無一絲純血的外人娶進門。
還有兩名……蓦地一陣酸水從腹中湧上喉頭,聲勢之猛,嗆得她撐地俯頸,
幹嘔了一陣,直嘔得眼冒金星,也沒吐出點什麽來。她一抹額問冷汗,并腿斜坐
在厚厚的草絨上歇息,待惡心之感漸漸褪去,擡眼已不見「恩公」形迹,想起他
适才探手号脈之舉,佐以胸中的煩悶不适,俏臉微變:「難道……怎麽可能……」
未及思索,又趴地嘔吐起來。
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回害喜。饒是精明幹練、心機深沉的玄帝神君,也花了
好一會兒工夫才得平複。算上腹中這個孽種,就有三個了……第四個又在哪裏?
怎地是因她而失去了父親?除非容間羽或薛尙另有風流債未了,才又多出一個女
兒───還有肖龍形。
女郎渾身冰冷,一霎間明白過來,自己究竟是漏算了哪一個,氣急攻心,胸
口悶郁再度化爲酸水,冷不防竄上喉頭,嘔得她涕泗橫流,尖尖指甲掐進捏緊的
手掌心裏,幾乎刺出血來,仍不肯放松……
「……女叛徒憑着這份功勞上了位,成爲五大家族新主。你說若容間羽和肖
龍形地下有知,作何感想?」
「既是他人的故事,門主須問當事人,恕妾身無置評之意。」面對俊美青年
的礎郵之勢,綱雅的美婦人也隻是淡淡一笑,面上不見憂喜,甚是闌珊。鬼先生
見如此内幕尙不能撼動她的心理防壁,也不禁發起狠,想給她點顔色瞧瞧,強抑
怒火,咬牙笑道:「這女叛徒還是挺講義氣的,不僅讓容間羽的女兒平安長成,
沒派什麽刺客死士潛入黃島斬草除根,連和薛尙薛少俠私訂終身的島外女子也都
妥善安置,還将他倆的女兒接回水神島,當作親生女兒養大。
「這些年來,薛老神君甘爲你黑島驅策,滿以爲是替自己的孫女鋪路,萬萬
沒想到漱瓊飛的是薛尙之女,卻非宗主的女兒,你從未打算令其上位,對不?」
漱玉節一陣天旋地轉,掌心裏捏着冷汗。
那名女子誕下瓊飛之後,她已悄悄處置,連同照拂的仆婦下人、附近幾戶打
過照面的農家……沒留半個活口,幹淨例落,神鬼不知。她隻答應「恩公」盡力
照拂幼兒,未提及其他人等,此舉算不得違背誓言,漱玉節做得心安理得,半點
兒也不猶豫。
肖龍形在狹道前的一擊,殺死了符寬與薛尙,幸運的是薛百膳活了下來,而
不幸符若蘭也是。爲壓制紅島勢力,她需要白島的堅實同盟,這點薛百媵或許比
薛尙更合适──倘若是爲了孫女的話。
鬼先生人精也似,不會錯失她蒼白雪靥上的任何一絲變化,明白這一擊終于
打穿她心上的堅城壁壘,不肯放棄乘勝追擊、擴大戰果的機會,怡然道:「這條
『狸貓換貴女』的妙計,宗主用得極好,當中雖有一兩月的間差,也教你蒙混過
去,誰也沒起疑心,卻苦了你和肖龍形的親生骨肉───」
「夠了!」漱玉節倏地擡頭,露出一雙精光暴綻的銳眼,幾绺發絲垂落額前,
說不出的凄豔,切齒低咆:「你待如何?給本座劃下道兒來!」其聲痦啞,如纣
如狼,與平日的溫婉從容直是判若兩人。
鬼先生好生端詳了她狼狽的模樣,滿意地笑起來。「我若要你立時扒光衣裳,
不留寸縷,掰開蜜穴好生服侍我一把,或讓滿街乞丐都來兪一禽高貴美麗的五帝
窟宗主,你也隻能乖乖聽話,沒個『不』字。」他斜乜着簌簌發抖的美婦人,細
細品味着她的屈辱與憤怒,好整以暇道:「所以,把『你待如何』四字給我吞下
去,從今天起,我讓你幹什麽,你便幹什麽,沒有發問過疑的餘地。否則,你連
歸葬故裏的瑣頭都不會有,五帝窟會潰除掉你一手締造的『潛行都』,确定裏頭
的每個成員都死得幹淨徹底,以防這枚紊亂純血的毒瘤繼續孳生,包括你和肖龍
形的孽種───」
「……我明白了。」美豔的婦人低垂粉頸,連圚潤如水的香肩亦一并垂落,
彷佛放棄了抵抗的念頭,認命地接受挾制。
「你運氣不壞,今晚咱們有大事要幹,我沒那個閑情逸緻幹你,或欣賞你被
一群肮髒乞丐奸得哭天搶地。也許改天再說。」鬼先生斂起笑容,瞥一眼幾上線
香,沉聲道:「回頭去找薛百縢,确保你倆能準時抵達集合處,莫教盟會的召開
生出什麽差池;待推舉盟主時,你明白五帝窟該選什麽人。」
自亭檐幽影下望出去,隔着一條筆直大道,對面漱玉節雙手握拳,嬌軀不住
劇烈顫抖。雖然距離甚遠,理當聽不清她的呼吸心跳,但鬼先生彷佛感覺得到,
她自胸臆間迸出的呑聲嗚咽,嘈嘈切切地撞碎在咬緊的貝齒間,帶着莫可名狀的
痛悔與不甘。
何其悅耳動聽啊!他忍不住笑起來。
◎◎◎
符赤錦被挾于鐵臂僧袍之間,沿途勁風獵獵,直刮粉面,痛若針攢刀剜,難
開嘴眼,遑論視物出聲。也不知跑了多久,風咆忽靖,衣發逆揚,嬌美的少婦頓
覺身子一輕,尙不及驚呼,已被人輕輕放落在浸露的綿軟草墊上。
睜眼一瞧,那巨靈鐵塔般的魁梧身形遠遠走開,盤膝坐于一株枝葉扶疏的大
樹下,不消多看,也知正在運氣療傷,逼出聶冥途的陰損爪毒。以「狼荒蚩魂爪」
昔日惡名,南冥惡佛能堅持到此地才祛毒,修爲之深、軀體之強橫,足令寶寶錦
兒咋舌。
雖然此人爲了救她,不惜與狼首聶冥途大打出手,但光憑「南冥惡佛」四字,
便足以教人繃緊神經,打點十二分精神;在昔日的「天下第一惡漢」───也有
主張是「天下第一瘋漢」的───面前,善良簡直不直一哂,感激更是贻笑大方,
惡佛性子一來,說翻臉就翻臉,便是徒手将她扯個四分五裂,半點也不奇怪。
符赤錦不敢輕舉妄動,維持撐臂坐起的姿态,以免惹動瘋漢殺機。
隻是不知爲何,端坐樹下、閉目調息的惡佛,看來竟有幾分阿羅漢的模樣,
偶爾一縷穿透葉隙的月光,照在他那黥着大片鬼青、橫眉豎目的黝黑面上,卻不
覺如何猙獰,倒像入定一般。符赤錦想起他與聶冥途反臉之前,開聲吐出的那句
「阿彌陀佛」,透體撼地的剛猛之中,似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思之令人心旌
動搖,不可遏抑。
說不定……說不定在他發瘋以前,也曾是個好和尙罷?
頭頂月影略斜,符赤錦想起一個時辰的限制,不禁有些着慌,一時心中沒有
主意,摒着呼吸四下張望,甫一動惡佛便睜開眼睛,沉道:「此毒無礙,少時即
解,女施主盡可自去,毋須挂懷。」嗓音如石磨碾鐵,震得女郎半身酥麻,血氣
微晃,暗自吐舌:「你也想得太美啦。我是不敢走,可不是怕你死在此間。」畢
竟沒有與他撕面叫闆之必要,強自鎮定,以免一不小心激得他瘋病發作,隻怕要
糟,微笑道:「唯恐那聶冥途又來,奴家本事雖低,亦願替大師護法。待大師的
身子恢複些個,再結伴同行。」
寥寥數語,以退爲進,送上一頂「大師」的高帽,又顯得自己十分仗義,不
枉适才蒙他出手;萬一南冥惡佛腦子不甚清楚,将傷勢和盤托出,要打要逃,也
多幾分把握。
豈料惡佛置若罔聞,言罷繼續閉目調息,當她是空氣一般,約莫盞茶工夫,
他黥滿鬼青的光秃腦門上竄出屢屢白煙,傷勢居然大見好轉,符赤錦暗叫不好:
「早知如此,方才應該撒腿就跑。這下教他逼出爪毒,我便是想跑,卻也遲啦。」
勉強擠出一抹笑容,讨好道:「大師佛門修爲如此深湛,無怪乎不懼邪毒。」
「毒便是毒,豈有邪正?」惡佛睜開眼睛,低沉磁震的嗓音令她頭皮發麻。
蓦地心頭一動,似有什麽被觸着了,喃喃沖口道:「是了,我見那聶冥途使的,
似也是佛門武學。他可不是什麽好人。」
「邪正是空,好壞亦是空。」惡佛振袍起身,拍了拍背上爲鐵汁所封的妖刀
赤眼,沉聲道:「世人皆說此刀至惡,害人無數,我背它的時日不短,卻不知惡
在何處。」赤眼刀嗡嗡低發,彷佛生出共嗚;幾乎同一時間,符赤錦袖中香繼亦
随之同響,卻是囊中貯放的「幽凝」刀魄所緻。
「眞正的幽凝刀魄,始終在你遊屍門中,自三十年前的妖刀戰後,不曾流入
江湖。」惡佛垂落炯炯有神的銅鈴銳眼,注視着紅衣少婦,正色道:「于靈官廟
中殺人無數的,卻又是誰?他們說『幽凝擅控人心,執者必失』,是對還是錯?」
符赤錦亦覺其中疑點重重,偏偏大師父又不肯說明清楚,隻說這枚刀魄影響
人心的威能,勝過其他妖刀所藏,攜帶時切不可胡思亂想雲雲,令人好生氣惱。
此際聽他一說,忽生敵忾之快,美眸滴溜溜一轉,拍手笑道:「我明白啦。幽凝
是空的,人心也是空的,執者所失,不過是因緣和合,自與幽。凝無涉。你那赤
眼也是一樣。」
南冥惡佛定定望着她,濃眉微蹙,又有一絲恍悟似的詫然,半晌都沒說話。
符赤錦正懊悔自己多口,好端端的幹嘛非招惹一名瘋漢發癫不可,卻聽他緩緩道:
「我讀佛經,一意破空、破假、破執中,座師卻說:『汝昨日是魔,今日亦是魔!』
數十年來皆如是。女施主三言兩語解破迷津,舉重若輕,可謂佛緣深厚。阿彌陀
佛!」雙手合什,朝她長揖到地。
符赤錦既是錯愕,又覺好笑,耍耍嘴皮罷了,這也叫佛緣?不禁嫣然,驚懼
之心去了六七成,抿嘴道:「大師說話,同我認識的一名老書默好像。我那位朋
友若是剃光了頭,穿起袈裟,倒有幾分和尙的模樣。」
南冥惡佛頂禮完畢,大步流星地起身趕路。符赤錦内功修爲不如他,卻始終
追在他身後三丈處,不曾落單,心知他有回護之意,以免少婦再遇狼首魔君之流;
感激之餘,暗忖道:「看來這南冥惡佛消失三十年,是受高人點化,居然從此轉
了性子,成了貨眞價實的大和尙。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卻不知誰
有這般通天本領,能使天下第一惡漢,硬生生成了有道高僧?」
路觀圖上标注的集合地點,乃一片覆滿藤花的幽僻山谷,壁削嶙峋,渾無着
手處,難以攀爬。按先前胡大爺的推斷,此地應是天羅香的秘密老巢冷爐谷,隻
是鬼先生并未明說,衆人亦不知曉。
他提出了一個看似對自己極爲不利的條件,須得衆人皆至,這場盟會方有召
開的可能。在符赤錦看來,若聶冥途堵上她時惡佛未及出現,又或兩人鏖鬥的結
果祭血魔君沒有插手,鬼先生便已竹籃打水兩頭空,這般辛苦設計、動衆勞師,
全都打了水漂。
以遊屍門的立場,要是七玄大會最後胎死腹中,恐怕連再見紫靈眼一面亦不
可得,她才與白額煞、青面神分作兩路,将追蹤鬼先生的重責大任交付他人,或
能從這一路上,覓得若幹蛛絲馬迹也說不定。
對一向低調隐世的遊屍門,鬼先生算穩穩掐住了軟肋,符赤錦與一屍是非來
不可。那麽……對其他人呢?
南冥惡佛偕符赤錦齊至,萬料不到接着現身的,居然是狼首聶冥途。
他身上衣衫雖破破爛爛,連靴鞋都丢了,赤着一雙骨節棱凸、趾爪尖黃,宛
若獸足的幹痩腳闆,面孔輪廓倒已不見一絲獸形。符赤錦分明見他的手臂被惡佛
絞得扭曲變形,宛若珊瑚枝一般,此際卻看不出異狀,這份妖孽般的複原能力甚
至超越了白額煞的強橫獸體,對《青狼訣》的妖異咋舌不已,卻見聶冥途眨着一
雙青黃異瞳,伸出灰濃的舌尖舔舐嘴唇,嘿嘿笑道:「這麽巧啊,南冥,咱們又
見面啦。方才那架沒打完,咱們一會兒再打過。」
南冥惡佛沉立如鐵塔,濃眉垂落、虎目半閉,似在養神,并未理會他露骨的
挑釁。要不多久,鬼王陰宿冥也來到現場,油彩繪面下的晶亮明眸環視現場,冷
哼一聲:「就你們幾隻小貓?狐異門這個臉,可丢得大了。」
若耿照尙在,媚兒的動向就不是問題───符赤錦心頭一痛,盡量不想,将
注意力集中在現場形勢的分析。三冥齊至,代表于滿足「召開盟議」的嚴苛條件
上,鬼先生起碼過了集惡道這關。
南冥惡佛似已非當年那個專殺僧尼的噬血瘋漢,由封印赤眼和搭救自己二事
看來,極可能是站在反對方。聶冥途因祭血魔君保住一命,魔君若不欲聯盟,大
可袖手,狼首一死,「全員齊至」的條件再難達成,同盟毋須再議;況且,隻有
意在盟主寶座之人才須拉聯盟友,祭血魔君就算不爲自己,也必有支持的對象,
其立場不言自明。聶冥途得他幫助,意向自與魔君一路。
媚兒則是三人中最難捉摸的變量。
她說不上精明,關鍵時刻卻常有驚人之舉,符赤錦本以爲她會中途攔路,搶
一柄妖刀傍身;攜帶幽凝刀魄孤身上路,多少也有些誘她上鈎的意味。若能與她
面對面懇談一番,或有說動她加入己方的可能。
豈料媚兒從頭到尾都沒出現,此際現身,也不像搶了别把妖刀的模樣,這麽
一來更難捉摸,萬一她發起雞瘟,決定同聶冥途連手,則集惡道這一支将押下
「贊成同盟」,怕連推舉盟主時,亦是陰謀家的囊中物。
風中刮來一股濃烈的獸臭,蓑衣編笠、背負釉甕的大漢出現在符赤錦身後,
迎着她詢問的目光,以極小的動作搖了搖頭。
那就是跟蹤失敗了。若非鬼先生擺脫尾随,便是中途不曾出現小師父的蹤影,
以緻無從下手。看來,在「贊成同盟」上,他也得到了遊屍門的一票,符赤錦咬
緊銀牙,指節捏得微微發白。
聶冥途乜眼瞧着,忽地詭秘一笑,怪聲道:「等了忒久,還來不到一半兒,
我看這撈什子盟會也不用開啦。胤家小子估計羞得沒臉見人,索性不來了,老子
可沒這般好打發。哪個想随老子瞧瞧『龍皇祭殿』,開開眼界?」撥開洞口垂落
的厚厚花藤,作勢欲入。
「主人未至,狼首不嫌唐突麽?」
陰陽怪氣的嗓音,來者正是血甲門之主祭血魔君。
聶冥途「嘿」的一聲,轉過一張殺氣騰騰的猙獰笑臉,青黃妖瞳閃爍着駭人
異光。「你先走一步,反倒比我來得晚,中途肯定是偷俏寡婦去啦。五帝窟那個
水靈水靈的美貌宗主呢?你是先奸後殺,還是殺完放涼了才幹?」祭血魔君冷哼
一聲,似連答話都嫌污口,見他未輕舉妄動,不再搭理。
符赤錦都胡塗了。聽聶冥途的口吻,比對南冥惡佛還不客氣得多,話中之怨
毒不忿,顯然梁子結得不輕,卻不知是在魔君出手相助之前,抑或之後。
「多謝狼首關懷,妾身一路平安,想是魔君刻意留手,未施全力所緻。」
(騷狐狸果然來了!)
符赤錦回過頭去,但見月下一抹凹凸有緻、曲線玲珑的绫白衣影袅娜而來,
籠發及披肩的曳地烏紗随風輕揚,飄飄然宛若仙子淩波,當眞美得出塵脫俗,不
可方物,卻不是漱玉節是誰?
她多少是希望薛老神君半途說得騷狐狸回心轉意、雙雙回轉環跳山,莫蹚這
淌渾水的,如今看來,是小瞧騒狐狸的權欲心了。漱玉節之言,挑明了祭血魔君
曾對五帝窟出手,身畔卻未見老神君,薛百塍所攜的「食塵」卻負在她身後,寶
寶錦兒不由得蹙眉,心中正自不祥,蓦聽聶冥途笑道:「薛百膳,你有這麽個風
流可人的俏宗主,難怪活到這份上了還舍不得退,沒吃到嘴裏,死了都不甘心哪。」
「潑喇一聲,矮小精瘦的葛衫老人撥開灌木叢行出,冷冷說道:」聶冥途,你三
十年未現江湖,隻練成了一張其臭不堪的嘴皮麽?「來向卻與漱玉節不同,明顯
是分作兩路,各自行動。
符赤錦正覺奇怪,薛百膳走下斜坡,徑自停步,隔着偌大的場子與漱玉節遙
遙相對,并未到她身邊。漱玉節從容自若,随手将食塵刀解下玉背,微笑道:
「有勞老神君了。」揚手擲刀,食塵連鞘飛過三丈來長的距離,「嚓!」刀首沒
入地面,微微顫搖。
薛百媵面無表情,足尖往鞘锷間一蹴,食塵刀離地連轉兩圈,落于老人肩後。
他抄起系帶縛緊,卻避過了漱玉節着手處,陰沉的目光未有須臾離開過漱玉節的
面孔。瞎子也看得出,那是面對仇敵的眼神。
(這……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薛百膳若想阻止七玄同盟,按鬼先生自絆馬腳的規矩,隻消揚長而去,騷狐
狸便是饞涎流滿一地,也吃不了這塊糕。照理漱玉節該緊緊把握住這位耆老,決
計不可能與他分道揚镳,增添會合的變敫;就算祭血魔君半路施襲,要想穩穩壓
下二人連手,絕非易事……符赤錦都想胡塗了,隻覺所見無一事合乎情理,偏又
眞走到了極端,不明白何以不到一個時辰内,能有如許驚人的變化。
而更驚人的事還在後頭。
兩列系着斑斓彩帶的蒙面女子齊齊開道,爲首之人高喊:「蠕祖駕臨,玉面
長青!」嗓音清脆動聽,顯是正當妙齡。一名身長出挑、曲線畢露的健美女郎持
杖而出,所着正是那襲金光燦燦的異域金甲,隻不過加了件綴有兔絨的猩紅大氅,
似欲稍掩周身暴露的雪肌。
符赤錦隻見過玉面蠕祖兩次,一是救援慕容柔的城外廢驿,一是火海滔天的
血河蕩當夜,算不上熟稔,眼前的高姚女郎身形雖與雪豔青相仿───這在女子
中不算常見───毋須胡大爺事先警告,光憑女子的直覺,也能察覺此姝與雪豔
青之間的差距。
刻意放落的長發,綴着兔絨的猩紅披風……都比雪豔青更有女人味。與對自
己的女性魅力渾然不覺的雪豔青相比,女郎揉合了英風柔媚,力量和美麗在她身
上得到完美的平衡;同樣是高眺健美,她的體型也較雪豔青更豐腴一些,胸脯與
臀股都有肉得多。
這微妙的差異,隻女子能察覺。符赤錦正打算瞟一眼騷狐狸的表情,以左證
自己的推論,戴着半截蛛紋覆面巾、露出尖細下颔的「玉面蠕祖」已走出群姝簇
擁,立于人前;兩人目光交會,微一錯愕,竟不約而同地大驚失色!
───染紅霞!
符赤錦張口欲喚,所幸靈台一霎清明,及時咬住嘴唇,并未出聲。扮作「玉
面蠕祖」的染二掌院亦是神情激動,彷佛一瞬間從冷冰冰的精美瓷偶變回了人,
如花玉靥驟爾靈動起來,眸中彷佛閃過萬語千言,隻恨當着衆人之面,無從述說。
二掌院與耿郎同埋骨于蓮台之下,既未尋獲殘肢,複又發現地底潛道,尙有
生還的可能;如今染紅霞活生生地出現在面前,那麽耿郎……寶寶錦兒頭皮發麻,
若非念着小師父的安危,且有一阻鬼先生陰謀的重責大任在身,幾乎想不顧一切
沖上前去,與她問個分明。
染紅霞心潮澎湃,并不遜于她,畢竟在一衆妖魔鬼怪間忽遇舊人,要比「他
鄉遇故知」更令人激動。然而對周身形勢之險,她所知更甚符赤錦,絲毫不敢大
意,與她交換了個了然于心的眼色,微微一颔首,眸子望向陰宿冥處。
符赤錦一怔,忽明白過來,不由狂喜,但見媚兒朝自己點了點頭,費心重繪
油彩的俏臉上抿着一抹笑,胸中莫名地湧起一陣激昂感動,又有幾分安心之感,
明白自己不是孤伶伶一個,爲了耿郎,她們都願意捐棄成見,攜手合作───爲
了耿郎。
就像……他還在身邊那樣。
少婦忍着流淚的沖動,伸手輕按胸口。掌底溫溫的,隔着嬌綿偉岸的奶脯,
她已許久不曾如此深切感受心脈跳動的力道,有些沉睡的、甚至以爲已凋萎成灰
的倏又複蘇;這段日子以來,這是她頭一回覺得自己還活着,眞眞切切,無有虛
假。
就像他還在身邊那樣。
「玉面蠕祖」的出現,一舉攫獲衆人注目。比之陽剛味十足、予人中性之感
的雪豔青,染紅霞這個冒牌貨無疑更加美豔動人,偏又不失勃勃英氣,混合成一
股高貴氣質,雖無「皇者威儀」之懾人,單以魅力言,卻也相距不遠了。連言語
下流的聶冥途,一時也忘了消遣她衣甲暴露、任人亵觀,默默望着她行至前沿,
回神才冷哼一聲,似是感受威脅,不欲自辱。
染紅霞重燃希望,一身正氣凜然,眼見鎮住了場面,正想開口說幾句話,乘
機挾帶些訊息教符赤錦知曉───起碼得讓她知道耿郎還活着───忽聽身後一
聲輕咳,一人拄杖而來,朗聲道:「天羅香雪門主率八部護法齊至,狐異門胤門
主何在?」卻是蚍狩雲。
染紅霞一凜,心知良機已逝,隻得閉口。華服老婦走到她身畔,俯身行禮,
低道:「萬劫何在?」染紅霞下颔微擡,朝身後一比,八名女郎擡着一口鐵鏈圈
繞的木箱,與先前貯放妖刀萬劫的相似。
這支儀仗隊原本便安排在水道附近,用以接應蠕祖之船。染紅霞與媚兒分開
之後,循水岸回到冷爐谷附近,按原本計劃來到集合處,反倒搶在姥姥前頭。蛾
狩雲與擡棺郭的女郎交換眼色,心知她所言無差,又問道:「有受傷否?」染紅
霞搖搖頭「聶冥途嘿嘿冷笑。
「你急什麽呢?蚯狩雲,怕耽擱陽壽麽?你才剛到,咱們可是等久啦,還輪
不到你抱怨。況且,便不算狐異門,六玄尙有一家未到;人家要是不來,胤家小
子也不必來了。」舔舐嘴唇,似回味着那女郎的汁甜肉香。
蚍狩雲聽他問得惡意,複見那股掩不住的畜生饞相,料想女郎未出現在約定
之處,定是遭了這厮毒手,又痛又怒,面上卻不露聲色,淡然道:「一個時辰的
期限未至,狼首若不怕耽擱陽壽,不妨再稍等片刻。」她安排的暗樁與天羅香大
隊分道而行,以免啓人疑窦;刻意晚來,也是一種策略。
但鬼先生顯然是等不及了。
藤花撥開,他修長的身形自洞口出現。衆人目光齊轉,鬼先生一貫享受這種
衆所矚目的感覺,怡然道:「沒想到諸位如此賞臉,居然都到了,可見團結一緻、
齊心抗外,的确是七玄的道路。今夜所議,必影響千秋萬代───」
「你要不先等人齊了,再唱這一出?」聶冥途冷笑打斷,絲毫不留情面。
「距一個時辰的約期,剩不到盞茶工夫了,興許是老狼眼力不成,這滿山遍野的,
也沒多瞧見一隻鬼影,怎麽看都是桑木陰的小花娘跑啦。雖隻差得一人,可惜你
話說太滿。」
比夜視目力,要說「照蜮狼眼」不成,舉世都是瞎子了。祭血魔君對他複元
之快,本還有幾分狐疑,見聶冥途調伲鬼先生的模樣,心念一動,勃然大怒:
「混賬!這厮死性不改,又吃了第二名暗樁!」料不到聶冥途瘋癫難制,竟爾到
了這等境地,打碎他四肢關節兀自不怕,哪壺不開專提那壺,鐵了心搗亂,若非
礙于四周耳目,便要動手除掉這個大患。
鬼先生正要發話,蓦地甬道裏亮起一盞大白燈籠,糊紙面上所繪,正是代表
桑木陰的建木标記,聶冥途得意洋洋的釁笑凝于面上,眉目一獰,忽轉狠戻,祭
血魔君轉念恍然:「若假扮桑木陰的,原是天羅香之人,無論聶冥途那下作畜生
吃掉幾個,總能源源不絕補上。胤家小子好算計!」忍住笑意,拿眼乜着冷笑不
止的聶冥途。
鬼先生微微一笑,以幾難察覺的動作瞥了紙狩雲一眼,從祭血魔君這廂,瞧
不清隻狩雲的反應,灰發似動了一動,難辨是颔首抑或搖頭,鬼先生卻已轉過視
線,朝衆人朗聲道:「諸位以實際的行動表明了意向,決定七玄聯合與否的盟會,
即于今夜展開。諸位随我前往龍皇祭殿,以竟千秋難全之大功,請!」
第百七四折 桐鄉鼎鼐,問钼何出許久以前,阜陽郡三合鎮由一處小小河埠
搖身一變,成爲東海水道上的轉運樞紐,舟楫相鄰、帆影接天,水陸運輸絡繹不
絕,東海經略使於是上奏朝廷,將這個興起不過數十年的小鎮升格爲「縣」;若
繼續發展下去,三合縣晉爲郡治、乃至更上一級的州治,沒準在這一輩的阜陽耆
老有生之年,便能看到。
可惜滿邑繁華,卻隻爲一家昌盛。枝幹既傾,莖葉遂風流雲散,若非還留了
塊半死不活的老根垓,此際的三合縣便如淤成一片蘆葦淺灘的河港般,漸漸走出
人們的記憶。
「我家鄉窮得很,唯二座象樣的屋舍,乃是二社祭神的土地廟,入口兩扇門
扉髹著朱漆,是整片灰黃村落裏僅有的顔色。」推著竹輪椅的紫膛兒臉漢子說著
一笑,露出懷緬之色。
「我一直以爲,紅色是大富大貴之家才有的,從前聽人說起阜陽港,都以爲
是一片幾十裏的朱紅,延至天邊,就以爲是繁華啦;如今想來,眞個是目光如豆。」
「這話倒也不能算是錯。」輪椅上的老人輕哼一聲,淡然道:「從咱們方才
下船的碼頭到這裏,昔日都是秋家的內港。看到這些個油桐樹沒有?這便是秋家
的院牆,桐林到哪兒,秋家圈的地就到哪兒。」
高逾兩丈的油桐樹密密並植,一路從水邊延伸至此,便沒有幾十裏路,十數
裏總跑不掉。況且桐林並非止於此間,直到地平線的彼端都能見到巴掌大的肥厚
葉片鋪綴如蓋,這「樹牆」圈起的範圍說是一座鎮子,也毫不爲過。
紫膛大漢瞠目結舌,苦笑道:「這才叫『目光如豆』。大富人家的作派,實
非下官……呃,實非在下所能臆想。浮鼎山莊威名赫赫,我總以爲是黑瓦白牆的
大莊園,不想秋老莊主居然以樹爲牆,任鄉人出入自由,這等胸襟氣度,難怪能
以一介豪商的身份,贏得偌大江湖聲名。」
「過往在碼頭那廂,確實有座大宅邸,碼頭連著河港,不過園中一隅。抗擊
異族之際,爲搶修營壘,軍需甚急,秋老莊主遂將宅邸拆了,不留一木一瓦,悉
數裝船順流而下,才保住了阜陽大營。」老人撫須道:「若非異族北撤,再拖得
月餘,怕營碧又挺不住了,連這廂的屋舍都得拆了應急。」
秋家的莊園裏多建高樓,所用木料礎石不同一般,拆來修葺營砦,要比臨時
伐木采石合用得多;就地拆了,就著內港裝船發進,兩日之內必可抵達東軍重要
的抗北基地阜陽大營,再沒有比這更及時有力的後援。
進攻如摧枯拉朽般的異族大軍兩度奇襲阜陽,終究沒能踏平獨孤閥的據點,
東軍在隨之而來的央土大戰中,能拿得出如許籌碼,源源不絕地投入兵力,阜陽
兩戰毀之不盡的堅城壁壘,不能不說是扮演了關鍵的角色。
「如此看來,這位秋老莊主雖不會武,卻比江湖人更重情重義,豪邁慷慨,
可惜無緣識荊。」紫膛大漢不禁感歎,面露一絲神往。
「那是你運氣!」老人哼笑。「秋拭水行事說話便如一陣風,那個急啊,怕
連家門都還沒報完,他便踩著你的臉風風火火去遠啦。」那中年漢子摸摸鼻子,
讷讷道:「那也同台丞您差不了多少……」老人斜乜道:「怎麽我踩過你的臉麽?」
漢子連稱沒有,不敢再說。
這一前一後推著輪椅的兩人,自是蕭谏紙與談劍笏了。
離開四極明府後,過沒兩日,老台丞便說要走一趟三合縣,談劍笏身爲台丞
副貳,向以「老台丞的雙腿」自居,豈肯讓他自來?無論老台丞如何冷嘲熱諷,
都堅持要替他推輪椅,蕭谏紙懶與他纏夾,兩人連院生都未帶,徑雇船家往阜陽
出發,舟行一晝夜,平明方至三合縣。
阜陽碼頭淤積大半,隻泊得小舟,幾已看不出港口的模樣;登岸後隻見腳夫
三三兩兩,連一家能問話的茶鋪也無,幸而蕭谏紙熟門熟路,隨意指點,兩人沿
著蓊郁的油桐道一路蜿蜒,見道旁有座粗陋木棚,遠方林葉扶疏間,似有黑瓦連
綿,談劍笏心念一動,喜道:「台丞,前頭有座宅子,不定便是秋家人所居。」
蕭谏紙尙未開口,背後傳來一陣嘻笑哄鬧,不消回頭,也知是大隊人馬從港
口方向行來,不知是什麽來路。老台丞疏眉微驟,阻了想讓這幫外地人噤聲的副
手,一指木棚:「先歇會兒。」談劍笏會意,將輪椅推至棚底。
那夥人自路的彼端湧出,熙熙攘攘,竟也朝木棚來。談劍笏一凜,爲護老台
丞周全,暗自運起「熔兵手」,提高警覺。蕭谏紙蹙眉道:「瞎緊張!你瞧瞧這
些人裏,有幾個會武的?」
談劍笏定睛一瞧,見走在隊伍最前頭的,乃是一乘八人擡的軟轎,擡轎的腳
夫中有幾張熟面孔,適才碼頭上曾見,約是本地人;八名腳夫擡轎上肩,仍被壓
得汗流浃背,蓋因轎上之人委實太胖,癱似一團肉墩,談劍笏多瞧了幾眼,才約
略看出人形,喃喃道:「這人怎……怎能吃成這樣?」
「泰嶽壓頂,亦有性命之憂。」老人哼笑:「你別說這是武功啊!」
無論是轎上的胖公子、擡轎的腳夫,抑或一旁打著傘蓋遮陽的家人伴當,都
不像身有武功的模樣。隊伍中唯一的練家子,乃是一名黑衣黑靴、手提黑劍,瘦
如竹竿也似的青面漢子,細目微眯,眉飛入鬓,整個人宛若一柄脫鞘而出的利劍,
劍氣隱隱成形,周遭五尺之內無人敢近,莫不遠遠避了開來。
他周身皆黑,卻有一頭焦黃幹枯、灰白相摻的薄發,年紀不大,形容卻隱現
衰老,也算生就一副異相了。
「雇得這般高手傍身,」老人冷笑:「可見家資甚厚。還是世道眞有這麽亂,
非賤賣技藝不能養家活口,求一溫飽了?」談劍笏想起台丞的郁郁不得志,低道:
「這是人的德行,未必與世道相關。」老人遂不再言。
大隊入棚,那肥胖青年瞥一眼推著輪椅的主仆倆,蔑笑:「他媽的,一條腿
都進棺材了,還巴巴地跑來瞧美人?你下邊兒不行啦,糟老頭!」環轎的伴當們
無不哄笑,討好之意溢於言表,倒是腳夫臉色都不好看,不知是擡得辛苦,或覺
受了什麽冒犯。
一名身穿錦袍、蓄有燕髭的中年人趕緊上前,沖蕭谏紙長揖到地,恭敬道:
「我家公子乃性情中人,豪邁潇灑不拘小節,行走江湖慣了,言語上難免有江湖
人的習氣,非是有意冒犯,還請明公恕罪。」談劍笏本在氣頭上,聞言微怔,暗
忖:「這人好利的眼!我請台丞扮作商旅,他卻一眼看出老台丞有功名在身。」
料想應是台丞內質煥發、英氣逼人所緻,忽覺這幫人也不是那麽討厭,非糞土汙
牆,勉強可教。
蕭谏紙不卑不亢,淡然道:「先生客氣了。貴屬車馬甚衆,此間腹笥有限,
我主仆二人隻須月角遮陽,少時即行,未敢耽擱諸位。請。」中年人連稱不敢。
蕭谏紙一揮手,談劍笏會過意來,推輪椅至檐下,將空間悉數讓出。
「明公」二字,乃是對有名位之人的尊稱,那中年人見蕭、談二人形容,受
主子言語之辱卻未勃然色變,光是這份氣度胸襟,決計不是普通的客商;扮作客
商模樣,是不想以本來身份示人,趕緊出面打圓場,讓彼此都有台階可下。
轎上的胖公子一顆心早不在此間,但畢竟是豪門出身,聽親信口稱「明公」、
對方竟未推辭,心中納罕:「莫非眞是哪個緻仕的大官?」總算稍稍收斂,幹咳
幾聲,對錦袍漢子道:「徐沾!美人兒不知幾時出來,快擺布些吃食酒水,幹等
多無聊!」瞥一眼棚檐下的蕭談二人,努嘴道:「別說本少爺小氣啊,見者有份,
都讓吃上。」
被喚作「徐沾」的錦袍漢子躬身應喏,命下人鋪開錦布,自木盒裏取出熏雞
炙鵝、放冷的羊羔肉條、面餅酒水等,敢情眞是來郊遊野餐的,準備周全。
腳夫們也都分到了面餅,談劍笏則婉拒了徐沾親自送來的食物,徐沾絲毫不
以爲意,隻留下兩隻精潔木碗,低聲道:「明公若不急著離開,一會兒能用得上。」
談劍笏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見老台丞使了個眼色,忍著滿腹狐疑,道謝收
下。
不一會兒工夫,又來兩撥人馬,同樣是大隊簇擁,爲首的也都是衣著華麗的
富戶公子,似與那胖公子相熟,好友見面,少不得一番親熱。「甯少君,你那
『錦春水停』別墅便在左近,不想卻來得比我晚,莫非是昨晚那個小花娘忒厲害,
弄得你下不了床?」
「梁公子說笑了,區區小婢,我還沒放在眼裏。但那小丫頭著實不壞,鮮滋
水嫩的,肌膚滑膩得緊……」被喚作「甯少君」的青年公子舔了舔嘴唇,似是回
味無窮,忽想起在友朋面前,可不能顯出依戀之色,以免教人小瞧了,把臉一垮,
佯嗔道:「梁少,此番前來,我可是沖著你的金面,否則這種鄉下地方,連聽名
兒都嫌汙耳,專程跑來還敗興而歸,那可眞是笑掉人的大牙,丟臉到家啦。」
那肥胖的梁公子哈哈一笑,「唰!」一聲攏起玉骨折扇,橫在兩頭豬屍交疊
似的大腿間,宜然道:「這話不能白說,得賭!一會兒甯少君若覺不値,這便輸
與你如何?」那玉牙扇骨乃是上佳的羊脂玉,瑩潤生輝,的非凡品,隻是擱在梁
公子的腿上,不知怎的看來有幾分牙簽的錯覺,彷佛突然縮小了似的。
甯少君出身祈州富戶,怎麽看得上這種小玩意?輕哼一聲,頗有些不悅。
「梁少,不如我直接認輸罷?這等花紅,我能輸幾箧給你,此後就不必賭啦,
大夥兒省事。」
梁公子笑道:「甯少君誤會了罷?這不是扇兒,是馬廄的橫欄。我同少君賭
廄裏的物事。」甯少君聞言色變,定了定神,澀聲道:「哪……哪一尊?」梁公
子怡然道:「少君是問哪一匹罷?我記得少君素愛『超光』,但『翻羽』姿態靈
動,宛若翔空,亦是氣象萬千,八尊齊列,宛若蘇生……不如,就賭這兩匹可好?」
甯少君若非踞坐於下人鋪設好的疊席之上,這下隻怕要翻身栽倒,好不容易
穩了穩身形,不禁兩眼放光,忍住雀躍,顫聲道:「梁少,你是認眞還是說笑?」
梁公子倨傲一笑,哼道:「我梁斯在說話,什麽時候開過你的玩笑?」說著
伸出新炊白薯般的肥胖手掌。那甯少君見狀大喜,忙與他擊掌爲誓:「一言爲定!」
片刻又覺不妥,遲疑道:「梁員外若不肯割愛,怕梁少亦無良法。」
那梁公子梁斯在冷笑:「你怎知我一定輸?」旁人見他似動了怒,唯恐場面
鬧僵,趕緊把盞來勸。那甯少君自知家底畢竟比不上泾川梁氏,梁斯在若賭輸了
要賴賬,實也奈他無何,隻得一笑,與衆人一同吃酒。
談劍笏遠遠聽得二人對話,心念一動:「梁員外……這厮是梁裒的兒子?」
與蕭谏紙交換眼色,心知所料無誤,難怪這些富少目中無人慣了,原來背後有偌
大靠山。
梁滾乃越浦城尹梁子同的族兄,此人考不上功名,卻繼承了泾川梁氏的偌大
基業,在三川糧行中頗有地位。他不但資助梁子同應舉,甚至以糧捐官,補了個
員外郎的京職做做,雖沒幾年便緻仕還鄉,時人皆以「梁員外」呼之,認爲他與
央土任氏的關係密切,暗地裏替中書大人擔任東面的周旋應對,東海鄉紳有什麽
要「上達天聽」的,泾川梁氏便是門路。
慕容柔拔掉了梁子同,卻無法將遍布東海水陸各碼頭的錢糧往來一並根除,
畢竟梁裒做的是規矩生意,股東裏不乏平望顯貴,甚至連西山、南陵等都有一份,
若非證據確鑿,不能輕易出手。梁裒對身陷囹圄的族弟梁子同,似也不怎麽上心,
迄今全無動作,慕容連見縫插針的機會也無,隻能暗罵一聲「老狐狸」,繼續等
待機會。
這梁員外除了有個手绾三川總要的城尹族弟,以及深厚的官商背景之外,最
負盛名的,便是他收藏的「白玉八駿」。這套羊脂玉馬共六十四尊,描摩八駿八
勢,據說一組八尊齊列,便像突然活起來,令人不由生出「玉器化馬」的靈動之
感,堪稱栩栩如生。
而全套六十四尊任意打散次序,雜作一堆,仍能依首尾身軀等各處特征,輕
易辨出「絕地、翻羽、奔宵、超影、逾輝、超光、騰霧、扶翼」等八駿,決計不
會弄錯,則又是這套寶器的另一神奇處。
出於青鹿朝大匠的「白玉八駿」傳世逾千年,六十四隻玉馬因戰亂之故散離
各地,梁裒費了極大的心力,一一搜集。有人說此套玉器上應我朝肇興,才得周
全,朝廷應下旨收回,太宗孝明帝斥爲無稽,進言之人因此獲罪,貶至遠方,
「白玉八駿」的聲名由此益顯,傳爲美談。
那胖公子梁斯在雖是梁裒的獨生愛子,眞要賭輸了這套連天子都奪之不去的
玉器,不免遭梁員外打斷豬腿,是以甯少君有此一問。
談劍笏忍不住犯疑:「這幫公子哥來此做甚?梁斯在甘以老爹的命根子『白
玉八駿』爲注,也要賭一口氣……到底是什麽東西這麽『値』?」卻聽另一名世
家子笑道:「我已聽梁兄說了月餘,此姝國色天香、不似人間應有雲雲,心想梁
兄多識美人,早已見怪不怪,能勾了他三魂七魄去的,再不來瞧瞧,爹娘豈非白
生我這雙眼了?」衆人皆笑,連甯少君都陪著笑了一陣。
談劍笏一怔:「女子有什麽好看的?」
他對女色興趣淡薄,也辨不清美醜,忽覺這幫有錢人如此無聊,財富集中到
他們手裏,實是家國不幸。忽聽梁斯在語聲一顫,陡地拔尖:「來……來啦!」
胖大身軀欲起,左右趕緊來扶,但兩人怎抵得住神豬般的梁公子奮力撐持?霎時
肉山傾垮,崩壓一片,原本就著美酒佳肴圍坐於疊席的富公子們忙不疊走避,場
面亂成一團。
談劍笏順著梁斯在肥短的指尖望去,赫見另一頭油桐小徑底,冒出一頂紫花
傘蓋,緞面綴著一朵朵細碎白花,傘緣的明黃流蘇隨風輕晃,說不出的優雅好看。
要不多時,傘下人半身浮出,卻是兩名中年仆婦,一人提著水桶杓子走在最前頭,
另一人則舉著一面陳舊的青旗布招,其上斜斜繡著三绺「川」字形的白色波紋,
似雲似水,筆觸樸拙,要說是裝飾紋采,卻稍顯單調了些。
算上後頭撐著華蓋的,不過區區三名婢仆,這排場比之木棚底下的任一家,
隻能說是寒酸可憐。然而正因爲瞧不清居間的主兒,這些外來富戶不分主從,無
不引頸翹首,爭睹令過盡千帆的泾川梁家少主如此色授魂與,念念不忘的,究竟
是何等絕色───不知是那女子太過嬌小,抑或仆婦個個高頭大馬,及至木棚之
前,始終無法窺得全豹,隻見得裹著譯裯白紗的身段若隱若現,著珍珠色繡鞋的
小腳兒宛若蓮瓣,渾圓的腳背白皙如雪,眞個是明豔無俦,非同一般,人人被撩
撥得心癢難搔,棚底一片熱浪滾動,伴著嗡嗡絮語,頗有山雨欲來之勢。
當然,除了爭睹絕色的期盼好奇之外,也有不少人是半信半疑,總覺得期待
越高,不免失望越深,甚至打著看好戲的心思,專等梁斯在出糗的。那甯少君便
是一個。
他出身祈州大戶,家裏是當地布行魁首,與嬌生慣養的梁斯在不同,二十歲
上父親便將他派往南部的布莊分號,多經曆練,也算是名生意人了,與梁斯在交
遊,無非想把腦筋動到泾川梁氏頭上,以企能多撈幾間分號、乃至股東來,也想
從這個吃米不知米價的花花太歲身上揩些油水入袋,荒淫度日不過是爲了投其所
好,逢場作戲有之,但平日並不好這口。料想今日同席的王、張、廖、簡幾位亦
若是。
「白玉八駿」哪怕隻得一座,這花紅都比他當初設想的好上太多。
甯函青打定主意,一會兒來的便是月宮姮娥、仙阙素女,也要咬死「不値」
二字,硬拆他一匹六十四駿來,梁員外若想賴賬,少不得要吐出足數的資酬,才
能堵甯家之口。這下子,他朝思暮想的央土分號……不!是規模首屈一指的京號
布莊,亦有實現的可能!
忍著滿胸躊躇,他擡起視線,忽爾一怔。
被三名仆婦簇擁而來的女子,果然生得嬌小,一襲湖水綠裙裳,上披一件滾
青邊的玉色羽花褙子,露出飽滿結實的蛋青色抹胸;盡管腦後松松挽了個髻,係
著青帶結子,烏緞般的秀發仍垂至臀後,可見其長,說是「雲髻霧鬟」也不爲過,
襯與巴掌大的小臉、尖細的下颔,精緻得難繪難描,隻能說是造化天工。
少女身段纖細,腰間係一條與抹胸同色的蛋青絲縧,盡顯蛇腰一束,卻無瘦
削之感,隻覺玲珑;胸臀起伏驕人,明明鼓脹脹的甚是豐盈,卻不覺肥腴,或因
水一般的削肩甚寬,兼且雙腿比例修長,將整個身闆撐了起來,這稍嫌熟齡的玉
色褙子穿在她的身上,隻見青春曼妙,毫無扡格老態。
「嬌小」與「修長」兩種看似相悖的概念,於此達成了難以言喻的巧妙平衡,
稚嫩與成熟、柔弱與尊貴……隨意落眼,都能在少女身上找到矛盾而又調合的對
立反差,也使得她在美貌之外,周身充滿了神秘難言的氣質,令人難以移目。
甯函青不算閱女無數,也知少女年紀甚小,其眞實年齡,應低於外表所見,
連高貴合宜的舉止中,都透著一絲稚氣,偏生胴體又成熟已極,散發著甘美誘人
的氣息───他從她的長腿、翹臀、柳腰、胸脯,貪婪地看到精緻絕倫的面龐,
最後停在那雙美麗空洞的眼眸上,瞧入了迷。
梁斯在說得一點也沒錯。
她的活色生香根本不像是人,亦非狐魅精怪,而是一具精巧的瓷偶,各部精
心雕琢,卻因整體的組合太過完美,反而毫不眞實,令人望而生畏……
「甯少君、甯少君……甯少君!」
甯函青回神,才發現所有人都瞧著自己,神色古怪,似忍著笑,又有幾分可
憐的模樣,面上發燒,澀聲道:「怎……怎麽?」張嘴才覺口幹舌燥。梁斯在的
伴當徐沾遞來一隻木碗,碗中茶香甘洌,甯函青想也不想一飮而盡,總算活轉過
來。
梁斯在得意洋洋,拿手肘頂他:「甯少君,你的馬沒啦。全場幾十個人,隻
你瞧得失魂落魄,這都『不値』,還値什麽?」衆人皆笑。甯函青沒什麽實感,
彷佛仍在雲端,雙目舍不得離開少女,喃喃問:「她……她是什麽人?在這兒…
…在這兒做甚?」
第二個問題毋須人答。仆婦將木桶一放,揭蓋取杓,交與少女,梁斯在身邊
的一幹伴當彷佛訓練有素的狗,紛紛取碗列隊,由少女親手舀出茶湯,一一爲他
們傾入碗中,動作輕盈娴熟,當眞是美不勝收。
「這位,便是浮鼎山莊秋氏的千金大小姐,閨名上霜下潔,今年芳齡十三,
正是含苞待放、任君采撷之時。」梁斯在并未上前,深谙隔着一小段距離、方能
盡收美景的道理,喃喃道:「……隻不過這個『君』指的可不是你甯少君,隻能
是我。」幾位富戶公子都忘了乘機拍馬屁,忘情欣賞卷起袖管、小露半截鶴頸般
的藕臂,揮汗奉茶的絕色少東海富人頗好布施,除了往廟裏添香油、開水陸法會,
搭粥棚茶棚也是常見的方式。浮鼎山莊雖然家道中落,不比往日,保有這樣的規
矩也非難以想象。
浮鼎山莊前代莊主秋拭水,富可敵國,除家傳鹽鐵運轉生意,更以搜集天下
奇兵聞名,尤愛寶劍,與當世用劍名家交遊,遍閱世間名劍名招;所着《秋水名
鑒》爲其畢生見聞,原本隻在知交好友間流傳,然秋拭水立論持正、見識高超,
久而久之竟成武林劍決的公證,亦将觀戰心得錄于劄記,聲譽益隆。
三十年前妖刀亂起,秋拭水提出「正劍可破邪刀」之說,從名鑒中選出六柄
正劍、六名俠客,親自奔走,促成「六合名劍」集結,并親任領路者,參與讨伐
妖刀的聖戰,死後被尊爲「萬刃君臨」,畢生堪稱劍史。
秋家在妖刀聖戰、抗擊異族,乃至其後的央土大戰中貢獻甚多,幾無保留;
秋拭水死後,其子秋意人無心經營,與央土任家并稱的巨商阜陽秋氏于焉沒落,
《秋水名鑒》不世大名,過眼星散。
談劍笏對浮鼎山莊的認識,隻到「萬刃君臨」秋拭水爲止,對當代家主秋意
人僅知其名,說不出他做過什麽,依稀有「此人甚風流」的印象,卻記不清是何
時、自何人處聽來,遑論其女。
老台丞專程來三合縣,爲的正是拜訪浮鼎山莊,這秋霜潔秋姑娘既是秋意人
之女,也算是正主兒了,料不到爲狂蜂浪蝶所圍,談劍笏本想出手懲治,順便将
秋家小姐平安帶回府邸,但梁斯在等雖虎視眈眈,倒也沒做什麽出格之事,苦無
清場的機會,若非蕭谏紙端坐如常,談大人怕要待不住了。
秋霜潔專心分派茶湯,也不在意衆少垂涎,擡見腳夫們坐在一旁,舉手喚道:
「你們也來。」聲音清脆,令人銷魂,神情卻頗爲空靈,視線總落于虛空處,
「精瓷人偶」的感覺益發鮮明。
梁斯在雇用的腳夫都是當地人,世代受秋家照拂,長沐桐樹爲牆、貧富共榮
的恩澤,行于秋氏内院之中,見這些登徒子想将大小姐吃落肚裏的模樣,個個心
中有氣,捏着徐沾派發的面餅,沒個送入嘴裏的;此際聽得大小姐呼喚,不敢違
拗,魚貫起身,也跟着排入隊伍。
梁斯在邀來的富少中,有個叫王子介的,不知吃了什麽藥,啧啧兩聲,沒頭
沒腦蹦出一句:「這妞實在不似眞人。要剝光了衣裳,不知是何模樣。」梁斯在
還沒反應過來,衆腳夫已勃然變色,紛紛回頭推攘,怒道:「你嘴裏不幹不淨的,
說什麽渾話!」梁家伴當也不是好欺的,築起人牆護主,眼看便要打起群架。
梁斯在對秋家小姐甚是迷戀,王子介一時失言,他原該發頓脾氣,見腳夫們
鬧起來,心中卻不樂意了,料想貴賤有别,他修理王子介不妨,這些個無知土人
若欺到王子介頭上,踩的卻是他梁公子的臉,面色一沉,尖聲道:「哪個敢鬧騰,
本少爺繳他一條狗腿!」腳夫們怒火更甚,遠處碼頭上的人聽見争吵,月來也沒
少見了梁家人的橫霸,紛紛抄起扁擔奔來,眼看場面将亂。
梁斯在心底微怯,回顧那黑袍劍客道:「……白頭蝰,都給我宰了!」
黒袍劍客想都不想,反手拔劍,弧形的刺亮劍光如蛇般扭出,以不可思議的
角度掠向最近的三名腳夫!
談劍笏觀察那人步履呼吸,料他内功有限,豈料出手快逾奔雷,角度又如此
刁鑽,便是正面相敵,也隻能以「熔兵手」硬磕,閃避是決計來不及的,遑論相
隔數丈?急得「啪啦」一聲桓扁了輪椅靠背的竹架,正欲動身,卻被蕭谏紙按住。
「……台丞!」
「铿」的一聲金鐵交鳴,劍光戛然而止,劍刃微彎,夾在兩根微泛金芒的指
頭間。劍客一抖腕,長劍「劈啪!」轉動,這才脫出箝制,轉了小半圈,倒撞入
鞘,冷道:「好俊的『彈铗鐵指』!儒門絕藝,非同凡響。」
出手阻了這一劍的,竟是徐沾。
談劍笏的修爲深湛,要在他面前裝作身無武功的普通人,除舉手投足間極力
隐藏、避重就輕外,也須有相若的内功修爲,甚猶勝之。談劍笏聽那劍客白頭蝰
喊出「彈铗鐵指」,不禁一凜:「原來台丞先前說『雇得這般高手傍身』,指的
不是黑衣人,而是這名徐姓漢子。」
徐沾自入梁府,專陪少爺吃喝玩樂、前後打點,梁斯在甚至不知他會武,也
不知這「彈铗鐵指」乃儒門三槐秘傳絕學,威力奇大,隻知徐沾阻了白頭蝰之劍,
合着要造反,面色一沉:「徐沾,你忒好本事,委屈你給我做這低三下四的活兒。」
徐沾沒敢頂嘴,長揖到地,低道:「少爺,秋家的地頭,傷不得秋家之人,
非爲那些個無知賤民,怕見了血,小姐心中不快。教訓教訓他們,也就是了。」
梁斯在自己都不敢見血,回神畢竟是慶幸大過了恚怒,見白頭蝰的凜冽殺氣
與劍光吓得腳夫們面無人色,徐沾又是一如既往的恭順,正想說幾句場面話,卻
見油桐小徑的盡頭,忽行來一抹高減肥影,來人身着繭綢白袍、足蹬厚底官靴,
豹颔燕髭,頗見威嚴,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半紅半白的玉扳指,髻上還有頂高冠,
頗有一莊之主的架勢。梁斯在暗忖:「莫不是……秋莊主親來?」婿見尊翁,禮
多不怪,趕緊起身。
那人來到棚前,沖衆人打了個四方揖,朗道:「在下西宮川人,忝居浮鼎山
莊總管,諸位遠來,如若不棄,入莊喝碗水酒再走。請。」話說得不冷不熱,又
轉頭道:「小姐,屬下接您回莊。」看似合節守度,話中卻無轉圜餘地。
梁斯在一門心思還在「婿見翁」上,見西宮川人掉頭就走,不禁愕然。眼見
秋霜潔收拾茶桶,随他行遠,忙揚聲問道:「西……西宮先生!晚生欲求見秋莊
主他老人家,不知方便否?」
西宮川人回頭道:「家主長年卧病,不見外客。公子有事,可由在下轉達,
或留名刺拜帖,待家主病情好轉,再請公子來見。」衆人面面相觑,隻覺此說未
免太謬,若非秋意人架子極大,等閑不見外客,就是已見不了任何人,才須這般
故弄玄虛。
西宮川人正欲邁步,忽聽一人道:「我聽說浮鼎山莊内,搜集無數刀劍異寶,
若莊主不見外客,我等懷拳拳之情遠道而來,豈非無緣鑒寶?」卻是王子介。
西宮蹙眉道:「家主靜養,與諸位無涉。要看寶物,請随在下入莊。」攜秋
霜潔等,轉眼沒入林中。梁斯在與王子介、甯函青交換眼色,心中狂喜:這是惡
奴欺主啊!偌大家業落入外人手中,何物不可買賣?便是人間絕色的千金大小姐,
不過就是插标待價的甘美貨物罷了。
衆人眼睛一亮,各懷心思,踏上迤逦蜿蜒的油桐小徑。
◎◎◎
秋家宅邸遠比想象中更陳舊,卻因打掃得十分幹淨,看來倒也不顯寒碜。廣
袤的庭園畢竟需要足夠的人手維護,方見格局,衆人沿曲廊入内,沒遇幾名婢仆,
無怪乎草長樹茂,恍若荒林。
浮頂山莊沒落不算新聞,然昔日縱橫東洲的巨商,短短兩代間淪落如斯,委
實出人意表。梁斯在兩個月前偶遇秋霜潔、驚爲天人,便常至莊外茶棚看美人,
料想秋拭水忒大名頭,要收用他的孫女,怕沒那麽容易。
此際見得莊園破落,興奮之餘,不禁扼腕:早知是這等落難世家,何必浪費
時間喝茶?點齊護院上門綁了,毋須媒聘禮,玩完了不如己意,打發銀錢即可。
娶進家門還得過老太爺那關,光想便頭大如鬥。
梁公子往日欺男霸女的勾當可沒少做,想到又能幹回老本行,毋須再兜圈子
讨美人歡心,人都精神起來,難得不乘軟轎,領着伴當、家丁等走在西宮川人之
後,信口評點園林,意态昂揚。
徐沾被撇在大隊之後,不知不覺與最末的蕭談二人走在一處,步履沉重,眉
宇間難掩落寞。
「我聽人說儒門絕技,藝學并進。」談劍笏遲遲等不到台丞開口,不忍見徐
沾頹唐,率先打破沉默。「先生身負/ 彈铗鐵指『,便無心廟堂,江湖之上,亦
不乏求賢愛才的明主;若無機遇,何妨晴耕雨讀,泛舟逍遙?未必隻有泾川梁氏
這一個去處。」
徐沾搖頭苦笑。「寒窗十數載,屢試不第,終非科舉之才;家中尙有妻小,
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涯,也不是個頭。不入武林,這身武藝不過強身健體罷了,掙
不了幾個錢。
「梁府給我的資酬不壞,足夠養家活口,公子多少聽得進我的勸,年來收斂
許多,我總安慰自己,也算功德一件。今日之後……唉!」伴當中也有各種不同
的角色。徐沾讀過書,頗擅筆墨,不比那些陪公子爺飮酒賭錢的,能撐場面,順
便滿足梁府公子「養士」的虛榮心。如今失了梁斯在的信任不說,教他知曉徐沾
會武,日後少不得幹些白頭蝰的差使,傷人脅命,立威以迫。
說到這份上,談劍笏也不知該如何再勸,低道:「交淺言深,是我有僭了,
先生勿怪。」徐沾拱手笑道:「大人何出此言?忠言逆耳,大人這番心意,在下
銘感五内。」
此人雖目光灼灼,直呼「大人」仍有些突兀,談劍笏順着他的目光一低頭,
見輪椅橫欄之上,清楚留着個五指掐陷的焦痕,才知已然露餡。
推送輪椅,又練有「熔兵手」的朝廷命官夠罕見了,再加上雙腿不便、目光
如電的狷介長者,于官場或東海武林稍有識者,兩人大名隻差沒繡在背門上,無
怪乎他力勸老人扮作客商,弄來兩套變裝衣物時,老台丞的冷蔑笑意幾可殺人。
「哼。」蕭谏紙似聞心音,鼻端出氣,與他心中的無地自容銜接得天衣無縫,
片刻忽道:「你是黨榆徐家的哪一支?七澤、八際,還是九開疆?」卻是對徐沾
發問。
徐沾微露愧色,似覺辱沒了先祖,但也不過是乍現倏隐,旋複如常,正色道:
「我乃開疆公之後。然而,自高祖父鑒殊公以降,我家便移出黨榆郡,另設社祠,
不敢僭居黨榆郡望。」
蕭谏紙點點頭。
「那是徐字世家的後人了。」
東海儒脈分文武,以「字」銜姓者,多半是武儒之後,如段字世家、李字世
家等,皆是昔日滄海儒宗分支。黨榆徐家屬孝明一朝興起的四郡集團,雖受陶元
峥抑制,在平望仍有一席之地。徐沾若能扯上黨榆徐氏,混個小吏養家活口,總
不成問題。
而人稱「九開疆」的徐字世家一支,卻是不折不扣的武儒,與黨榆徐氏份屬
同宗,數百年前實已分家。徐開疆乃「三槐」之中司空氏的重臣,後人練有「彈
铗鐵指」絕技,尙稱有理有路,不算膜饒。
蕭谏紙欲再問,前頭傳來梁斯在喊聲,徐沾匆忙拱手離去。主從倆走在隊伍
最末,見徐沾的背影消失在人堆裏,談劍笏才刻意壓低嗓音:「台丞,此人的來
曆,不知有沒有問題?」
蕭谏紙搖頭道:「他的話,至少有八成爲眞. 」談劍笏撫颔沉吟道:「不知
剩下兩成,隐瞞了些什麽?」蹙眉深思,甚是苦惱。
蕭谏紙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常人說話,有七成眞就算多了。」
「原來如此……啊?」談劍笏回過神來,紫膛兒國字臉脹得通紅,讷讷道:
「您這麽說,那可眞是……唉。下官平日說話,十成十都是眞的。原來七成就很
多了麽?那剩下三成都說些什麽?」
「……所以你不是普通人哪,輔國。方方面面都不是。」
西宮總管引衆人入大廳,各自落座。蕭谏紙雖年長,卻未表明身份,被當作
是跟進來瞧熱鬧的,那西宮川人臉面甚冷,索性連位次都不替兩人安排,一指末
座邊上,讓談劍笏推過便是。
這下連不通世務的談大人,都覺「惡奴欺主」了,待客尙且如此,莊主長卧
病榻,豈有好臉色看?由西宮對秋霜潔不冷不熱的口氣、任意支使的态度,以及
仆婦對小姐的冷若冰霜,可想見如今莊園之内,究竟是何人作主。
梁斯在從一名明珠割愛的追求者,搖身一變成爲手绾重金的買家,姿态明顯
不同,乜着小眼珠子撣撣積塵,拈了拈指尖灰,沒好氣道:「諒你這兒也沒甚好
吃好玩的,别浪費大夥兒的辰光,快把小姐喚來,陪公子爺樂樂。」
他一路行來,莫說象樣的護院武師,連一名男丁也沒瞧見,眞要發起橫來,
光靠随行的家丁伴當,質量均遠勝孱弱的浮鼎山莊,算上甯函青、王子介帶的人,
夠把莊子拆平兩回了,益起輕視之心,自入廳以來,意态漸嚣,顯露出驕悍本性。
從人雖留諸廳外,但山莊人丁寡少,難生威吓,衆人或坐或站,三三兩兩圍
堵廳門,任意嘻笑,甚無規矩,俨然将此地當成了少爺常去的風月場,專等粉頭
來獻色藝。
談劍笏看不過眼,卻不好挺身,咬牙低啐:「泾川梁氏偌大家底,怎教出這
般下人?秋家人丁單薄,不如喚來碼頭上的腳夫,好過教外人耀武揚威。」
适才在棚裏爲秋霜潔大抱不平的腳夫,全被阻于莊外,無一得進。
自總管西宮川人現身,當地土人便沒了聲音,可見這位總管平素的作風。梁
斯在等判斷秋家落入外人把持,此亦是重要的依據。
「你不覺得,管家一名鄉人也不放進來,」蕭谏紙淡淡一笑。「顯然有恃無
恐麽?」談劍笏聞言凜起,又覺得有幾分道理。
西宮川人立于主位之前,并未踰矩就座,面對放肆的梁公子,冷着一張不苟
言笑的瘦臉,不緊不慢道:「我家小姐頗擅筝藝,諸位若不嫌棄,在下便請小姐
爲貴客們鼓筝,如何?」
梁斯在料不到山莊之内,眞有青樓教坊的樂子,大聲叫好。西宮川人命仆婦
延小姐前來,要不多時,豔麗的綠裳少女分開人群,漫步而入,滿廳喧嘩一霎悄
靜,呼吸、心跳清晰可辨。
秋霜潔的翦水瞳眸分外空靈,行走間微踮足尖,輕飄飄如行于雲端,半點不
像活人,徑至主位坐落,彷佛日常便是如此。西宮川人忽道:「小姐,今兒咱們
不坐這兒。」
秋霜潔似有些迷惘,蹙着姣好的勻細蛾眉,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瓜子輕斜,喃
喃道:「不……不坐這兒?」聽似童音,覆誦話語的舉動一如女童,偏又不像存
心做作,畫面雖美,卻透着股難言的怪異。
西宮川人點頭。「是,今兒不坐這兒,要坐那頭。」一指琴幾。兩人對談間,
仆婦已将筝子、蒲圑擺布妥适,燃起袅袅獸香,廳内平添一縷古雅。
秋霜潔乖順點頭,輕移蓮步,于幾後坐定,露出一抹興奮之色,如頑童放入
沙坑,便要大鬧一番,俏皮的模樣更添豔色。
「慢!」西宮川人的語氣嚴峻起來,及時喝止。「不是現在。」
「不……不是現在?」秋霜潔像被拎着後頸的小貓,面對鮮魚卻不能動手,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不是現在。」宛若操縱傀儡一般,高冠重袍、衣容精潔的總管複述着,以
防少女脫出禁制。秋霜潔放落雙手,輕扭衣角,茭白筍尖也似的玉指透露着焦躁
的情緒,不住偷瞟琴幾的美眸也是。
談劍笏觀察許久,終于暗歎一口氣。「可惜,如此美貌,不想心智有缺,卻
是天生癡兒。」深覺造化弄人,莫甚于此,對比少女的美貌,益顯眞相之殘酷。
看出這點的,可不止是談大人而已。
甯函青大失所望,原來少女吸引他的空靈氣質,不過是智能低下所緻,适才
瞧得出神的自己,不啻是天大的笑話!若說甯少君是難掩失望,梁斯在梁公子就
是羞怒交迸了:就爲這白癡,瞎耗本少爺兩月辰光!
憤怒歸憤怒,秋霜潔的美貌卻是無庸置疑,如此嬌小的身軀,說不定嫩膣裏
别有一番風情,當作肉娃娃養在家裏,興起時恣意享用、蹂躏,毋須擔心她與其
他姬妾争風吃錯───這麽一想,梁公子頓時釋懷,忍不住幻想起擺布少女的種
種淫冶畫面。
「本莊的規矩,」西宮川人清了清嗓,冷徹的眼神環視衆人,既不貪婪也無
欲望,甚且不帶情感;說是鸠占鵲巢的惡奴,不知怎的,談劍笏卻想起了「獄卒」
二字。「貴客說出欲鑒賞的寶物,莊内若有收藏,便取交諸位賞玩。」
「什麽東西都可以?」梁斯在嘿嘿淫笑。
「什麽都可以。」西宮川人面色不改。梁斯在吹了聲口哨,獰笑:「若少爺
見了歡喜,賣是不賣?」門外家丁聞言起哄,怪叫不絕。
「世間諸物,皆可買賣。」西宮幹脆得出人意表,反令喧鬧聲一靜。他毫無
反應,一氣續道:「但本莊賣法兒,與别處不同。公子爺指定之物,本莊若有,
公子爺須得按價買下,寶物仍寄莊内,公子爺若想賞玩,随時可再來。」
梁斯在哂然道,,「這叫買賣?你這兒是土匪窩罷?」
西宮川人臉不紅氣不喘。「公子爺指定之物若是寶劍,莊内既未收藏、又說
不出收藏處者,敝莊等價賠償,稍慰公子爺失望之情。其他寶物,本非敝莊所長,
沒有便沒有了,請公子爺另尋高明。」
這口氣不小。梁斯在被挑起了好勝心,小眼睛裏綻出銳光。
「但凡刀劍,均是如此賭法兒?」
「隻限寶劍。」西宮川人半點兒也不含糊,不卑不亢糾正。
梁公子樂壞了,囿于地位身份,又擔心對方使詐,總不好頭一個出手,正打
算推哪個倒黴鬼一試,下首一人搶道:「什麽劍都可以麽?」卻是甯函青。
「傳說神話之劍,亦都不妨。」西宮川人道:「隻是『等價相稱』,乃敝莊
買賣的根本,價不溢物,方能合稱。然傳說價値,難以衡量,公子爺若想鑒賞
《玉螭本紀》裏的神兵利器,敝莊無以爲繼,隻能賠與公子爺一部繡本《玉螭本
紀》的書資。」衆人盡皆失笑。
若非如此,求兵者提出「我家的殺豬刀現在何處」之類存心诘難,藉以漫天
開價,浮鼎山莊早賠空了。來人所求,若非确有來曆、實實在在的名劍,何須親
履阜陽?
甯函青似多了幾分把握,追問:「總管方才說了,貴莊未藏之劍,可以此際
藏處、劍主應答。若寶劍失落,答曰『失于某山某谷』或『某某所失』,也算是
回答麽?」談劍笏心念一動:「這倒是個取巧的法子。以此作答,則天下無一物
沒有去處,百試百靈,卻是賴皮已極。」
西宮川人眉目不動,冷道:「自不能如此。不過,誠如方才所說,公子爺欲
求之劍,若出自稗官野史、古冊典籍,逼得敝莊隻能如此作答者,賠價不逾所載。」
甯函青強抑喜色,定了定神,回顧梁斯在:「梁少,我一直想親眼瞧一柄傳
說中的寶劍,不知有此榮幸,權充首問否?」梁斯在求之不得,故示大方:「少
君請便。」
甯函青整了整衣冠,沖階上的西宮川人、秋霜潔一拱手,朗聲道:「在下久
聞五島奇英之一、蟠宮島的鎭島之寶──連城劍的威名,還請總管爲我取劍,一
開眼界!」
滿座富少面面相觑,不知這撈什子連城劍有甚稀奇,隻徐沾、白頭蝰兩人齊
齊擡頭,露出詫異之色。五島奇英近年來在武林銷聲匿迹,自談劍笏赴任東海,
幾未聞五島聲息,遑論與島上之人接觸,見台丞面色一凝,湊近低問:「怎麽?
這位甯少君問錯了麽?」
「連城寶劍又稱『阿衡天劍』,出自蟠宮島眞火熔金道,鋒銳無匹,柄锷所
用珍珠、紅寶、水精等俱是奇珍,劍身以黃金與天外隕鐵合鑄,光是熔煉的秘法
就價値連城,故以之爲名,号稱天下名劍中華貴第一。曾有人提出以十倍重的黃
金與島主交換,爲幡宮島嚴拒。」
蕭谏紙目光悠遠,彷佛陷入回憶之中,片刻回神,低道:「他此問非但沒錯,
反倒刁鑽已極。浮鼎山莊若拿不出這柄連城劍來,合價相賠,要付多少銀兩?」
談劍笏遲疑道:「都說是蟠宮島之物,莊内縱未收藏,總能說得出來曆去處,
未必便輸了……莫非,此劍已失?」
「三十年前,連城劍在妖刀聖戰中不知所之。」蕭谏紙肅然道:「正是秋老
莊主親點此兵爲『六合名劍』之一,在最終一戰時,遭妖刀離垢所斷,未曾再現。
你若是秋家之人,該怎生回答才好?」
第百七五折 還報青羽,仙迹胥儲談劍笏出身的赤鼎派雖也是火工一脈,卻
視隕鐵、奇金等異材爲小道,專研技藝,鍛煉内外功力,務使施于制程中的功夫
無可取代,由凡鐵中鑄出神兵來,故未聞「銷金熔隕」而成的連城劍。
而幡宮島田氏一脈,靠采珠發家,數代之間,累積銀錢巨萬,富居五島之首。
島主田初雁以廣捜曆代書家名帖聞名,尤好帶「窮」字的,其出入排場甚大,
所打旗号「窮律其身,達澤天下」、「寒随窮律變,春逐鳥聲開」等,均由着名
法書中臨摹繡制,命從人随身攜帶,可見愛甚。世人遂呼「窮爺」,田初雁也不
以爲意。
他的宅邸以「龍王殿」爲名,豪奢自不在話下,島上還有條着名的「眞火熔
金道」,傳說是天外奇鐵墜落凡塵,撞擊山體,在蟠宮島的山棱間犁出一條十幾
丈長的筆直軌印,所生之高熱不僅焚盡老林、令沙岩熔成生鐵般的烏亮結晶,地
表更滲出金液,而後凝于岩隙,宛若細密蛛網。無論于日光月華,乃至星耀下,
整條溝槽俱是金芒铄亮,似金澆鑄,故稱「眞火熔金道」。
田家對此奇景,及造成奇景的天外隕鐵極爲珍視,便是五島盟友,等閑也不
讓見。
田初雁耗費半生心力,浪擲銀錢無算,終于試出镕鑄隕鐵的法子,特聘高明
匠人,鑄成一柄吹毛可斷、鋒銳無匹的寶劍,笑曰:「我家的不世奇景,終有面
目見人了!」
适逢秋拭水登門求鑒,兩人遂結莫逆之交,而後更是慷慨出借,以弭平妖刀
之禍。
這柄連城劍在珍玩界頗負盛名,蓋因蟠宮島田氏出産東洲皮光最高、成色最
好的大品瑺珠,與各地珍寶古玩商往來密切,其中不乏目光如炬的名家。田初雁
可不是财大氣粗的土财主,累世富貴,品味出衆,挖空心思打造的華美利器,便
以珍玩目之,亦是價値連城。
甯函青曾在幾本鑒品的箚記中,看過連城劍的記載,莫不惋惜妖金毀劍,連
柄鞘殘部亦未尋回,可惜了其上頂尖工藝雲雲,故爾知悉。
如梁斯在等一問三不知,那是連書也不讀,鎮日花天酒地的草包。甯函青未
及弱冠就被外放曆練,好歹也是豪商之子,對古董珍玩本有涉獵,靈機一動,遂
提出這等難題,藉以擠兌浮鼎山莊。
西宮川人面無表情。「公子爺就看這柄?要不要換?」說得彷佛莊裏有幾十
把連城劍似的。
甯函青見他不假思索沖口便出,内心惴惴:「連城殘劍失落數十載,人說毀
于妖金,屍骨無存,難不成……眞在浮鼎山莊?」
他刻意索此劍來看,還有另一項考慮:連城劍的鞘裝、柄锷,可說是蟠宮島
田家财富品味的象征,其中更有一樣稀世奇珍,等閑難以仿造;就算按圖打造赝
品,該花的工本及匠酬,一樣也省不了,誰人肯下這種本錢?便看這陳舊的宅邸、
荒蔓的園林,也知浮鼎山莊幹不了這事。若非指定鑒賞連城劍,西宮川人拿出任
一口劍器來,以甯函青商人之子的出身,豈辨得名劍眞僞?
莫再猶豫了。這……必是虛張聲勢無疑!
甯函青下定決心,迎視階上那張冷漠如岩的面孔,信心十足。
「不換!在下就看這連城寶劍。請總管爲我取來。」
西宮川人取出一本泛黃簿冊,翻找片刻,道:「有了。」
從主座旁的烏漆腰櫃中,取出一隻五寸來長、尾帶環鈎的六角銅棒來,交與
仆婦。「甲申廿六号櫃。此物甚重,多帶兩人去取。」要不多時,兩名健壯婦人
扛了隻寬扁長匣回廳,去掉繩杠,将長匣子留于幾頂。
「公子請過目。」西宮在簿冊上寫了兩行字,似是記錄取件的年月、何人求
鑒之類,才從櫃裏取出另一把普通的鐵鎖匙,打開匣上之鎖。鑰匙系了塊書有
「甲申廿六」的墨字木牌,一如适才随口說出的藏櫃編号。
藏櫃與劍匣的鑰匙分作一處,本是極其謹愼的做法。那六角剖面的銅棒名
「連心鎖」,内藏機簧齒輪,堪稱鎖中套鎖,鎖孔無法以尋常剪绺偷兒的鈎針勾
開;若以蠻力破壞,隻會使内中機括咬死,持銅棒亦無法再開……凡此種種,可
見秋拭水貯珍的用心。
然而,存放鑰匙的烏漆腰櫃,就這麽大剌剌放在廳堂上,既未上鎖,也無人
看管,莫說出入山莊之人皆能碰得,便是大半夜裏翻牆進來,都能輕易取鑰開箱,
盜物而去。
管理散漫,固與秋家大權旁落、門第衰頹脫不了幹系,但這西宮川人是哪來
的自信,莊内所藏的寶兵還安安分分躺在匣櫃裏,沒給哪個手腳不幹淨的下人,
或夤夜摸來的梁上君子拿去換了酒喝?
甯函青強抑胸中枰鼓,起身上前,梁斯在等也好奇地一擁而上,想看看厘裏
究竟有無寶劍。談劍築示以眼神,見老台丞微一颔首,才推輪椅趨前。
匣中霭光浮動,映亮了圍觀衆人的臉面,一柄刃寬四寸的雙手帶巨劍,靜靜
嵌于匣内錦襯,從劍刃到握柄,通體都是金色,僅有深淺色澤上的微妙差異,锷
作雙龍搶珠狀,雕錾得栩栩如生,所搶龍珠,乃是一枚荔枝大小的極品夜明珠,
自行放出溫潤瑩然、宛若月華的淡淡青芒,映得所嵌珠寶華光流轉,簡直像會突
然活轉過來似的;劍末的黃金爪台之中,嵌着一枚如冰鑿就的水精球,較之他處
的璀璨,反倒光芒不顯,暧暧自含。
以談大人多年的鑄工經驗,純金既重且軟,掐塑成這般尺寸,莫說搏鬥,光
舉起轉個小半圈,龍首就可能歪斜偏轉,垂軟成令人哭笑不得的怪模樣。這劍锷
極可能是銅或鋼質,以土胎翻砂,打磨完備,再行鎏金鑲嵌……即使如此,仍是
極高明的手藝,教人忍不住想伸手觸摸,好生把玩。
暗金色的闊劍劍身則是斷成三截,切口平整,以緻并排至于内襯之上,猛一
看并未發現殘缺。
毋須掂在手裏,談劍笏一眼即看出此劍劍質絕佳,方能打磨至此;若是凡鐵,
在磨到能鏡照之前,便會留下若幹細小缺損,像露出自身的毛孔般,顯示出材質
的極限,非行家不能看出。
此劍劍身能清楚映出人臉,刃上卻連一絲缺耗也無,秋拭水當年選這柄刃器
入「六合名劍」,果是罕世的眼光!談劍笏由衷佩服起來,益覺此劍之斷,個中
因由耐人尋味,看得入迷,片刻才歎了口氣。
「此劍雖好,奈何妖刀更利?」老台丞乜他一眼,帶着一貫的憤世嫉俗,不
知爲何,談劍笏總覺更像自嘲,搖頭道:「鑄器至此,已無『更利』二字可言;
再往上,即非人間之物啦。這劍是折在自己手裏。」
蕭谏紙疏眉一挑,目光凝銳,卻未開口,專等他說下去。
談劍笏歎了口氣。「世上沒有完美的物事。這兩處斷口,我料是合金時所産
生的毛孔脆弱處,我們火工管叫『槽隙』的。研磨此劍的大匠,已極力将這兩處
弱點藏起來,可惜持劍者不夠敏銳,待察覺時,寶劍已爲敵所乘。」一指光滑平
整的細薄刃口:「若妖刀之利,更勝連城,則刃部必留下交擊所生的缺口。此劍
除斷口之外,連一絲缺損也無,怕是毀在一口利不及己的兵刃上頭。可惜了。」
說完才發現衆人均看着自己,聽得津津有味,連梁斯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不住點頭,不禁有些臉臊。
西宮川人乜他一眼,拱手道:「得聆高見,受益匪淺。敢問先生大名?」
談劍笏猛被問得一怔,撓頭半晌,嚅嗫道:「下……在下姓……是了,在下
姓言,草……草字二火。對,就叫言二火,土名字,哈哈、哈哈。呃,這位是下
……在下東家,姓肅,草……啊對就是草……我是說名兒有屮,肅二屮,怪名字!
哈哈哈。哈、哈。」
衆人神情古怪,徐沾差點沒暈死過去,恨不得抹掉不算,替他重編一套。隻
梁斯在一人怪有趣似的,笑顧左右:「哈哈,他叫二兪!居然有人叫這種名兒!」
廳外從人們皆笑,方解談劍笏之危。
他一抹額汗,夾着尾巴推老台丞回去,低聲感慨:「原來隻講七成眞話,竟
是這般困難!常人過活,也甚不易啊!」蕭谏紙冷笑:「你怎麽算出七成來的?
将來不幸升官,死活别去戶部。」
滿堂哄笑,隻甯函青面色鐵青。
西宮川人似終于想起這人,回顧青年:「依公子爺看,這把是不是連城劍?」
梁斯在止了讪笑,在一旁鼓噪:「西宮總管,問你呢,自說是眞,要是咱們
覺得有假,這得怎麽算?都由你說了,還用得着賭麽?」
西宮川人也不理他,徑對甯函青道:「公子爺可知,且不論武林通說,鑒别
此寶有四處關竅。是哪四個地方?」甯函青唇面皆白,滿頭冷汗,勉力歙動幹裂
的嘴唇,顫聲喃喃:「連……連城劍有四處寶貴,号稱無雙,乃……乃海上生明
月、懸膽雙龍血、子母盤風柱,還有……還有天下奇珍飛廉珠。」一一指過劍锷
夜明珠、一對鹌鹑蛋大小的血紅寶石,鑄成雙龍形狀的中空劍柄,以及劍末嵌于
爪台的水精球,等于認了此劍爲眞. 梁斯在心中冷笑:「兀那殺才,不知所謂!
便是眞貨,你一口咬定是假,浮鼎山莊能把你怎的?」他不知這四樣寶物,随便
一項都是價値連城,其他三樣也就罷了,劍末那枚「飛廉珠」據說有通靈儲思之
能,持之抵額,用心凝思,便能将心中所想留在珠内,自玉龍朝起,向爲帝王家
所藏。就算将甯家基業悉數變賣,也抵不了這枚水精珠,甯函青第一眼就被震懾
住了,始知此物世上眞有,并非神話虛構,迄今未能全複。
西宮川人沒給他冷靜下來的機會,冷道:「既如此,待公子爺鑒賞完畢,請
說出個數兒來,将此物購下。公子爺的開價須與寶物相稱,此乃敝莊規矩。」
梁斯在不耐煩了,小眼珠滴溜溜一轉,獰笑道:「西宮總管,若我等不買了,
隻看看就好,你待如何?」
西宮川人彷佛聽不懂他話裏的撒潑與裹脅,眉頭微蹙,淡道:「不能如何。
但自我入莊,還沒發生過這樣的事,鑒賞完畢的貴客們,最終都心悅誠服地會帳,
心滿意足離開。」
笑話一本正經說到這份上,反而不好笑了。
梁斯在正感無趣,又聽西宮續道:「甯公子似還需要一點時間,枯等無聊,
我請小姐鼓筝一曲,諸位靜聽。」把手一揮,幾後的秋霜潔如獲大赦,将一雙柔
荑按上絲弦,定了定神,擡臂點颔,柔美圓潤的香肩如水波般揚顫而起,指尖流
洩出輕快動聽的旋律。
沒人能抗拒垂眸含笑的絕世美女,何況那甜潤得像是在爲她發笑的悠揚琴音。
一曲奏罷,内外悄然無聲,衆人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坐了下來,身心舒暢,有種
夢醒似的微酣輕倦,已不知有多久未曾這般放松了。
梁斯在慶幸着自己沒有拒絕西宮川人的提議,見甯函青起身,沖幾後心滿意
足的少女長揖到地,恭恭敬敬道:「多謝小姐!」少女看都沒看他一眼,本欲再
彈,被西宮川人以眼神制止,神色落寞,又恢複成低頭擰衣角的模樣;相較之下,
甯函青的舉動才眞教人感到莫名其妙。
「西宮總管,」他神色自若,彷佛換了個人,一掃入莊時那副趨炎附勢、滿
心計較的猥瑣黯淡,朗聲道:「連城寶劍的價値,我祈州甯氏就算傾盡所有,亦
不足抵,隻能聊表寸心,望貴莊切莫見棄。」向西宮川人讨了筆墨紙硯,寫了封
借條與他。
「三年之後,當可如數奉還。」甯函青自信滿滿,神采飛揚。他原本生得清
秀俊雅、相貌堂堂,一掃胸中濁氣後,俨然一翩翩佳公子,反倒成了滿廳男子中,
最攫人目光的一個。
梁斯在伸長了肥短的豬脖子,瞥見字條上寫着「金五镒」的字樣,差點被自
己的口水噎死;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邊撫胸順氣,一指甯函青道:「你……你瘋
了麽?平白給人黃金百兩!你甯家此際,拿得出這筆閑錢來?」
梁公子也不盡是白白吃飯長肉的,心知甯函青巴巴地擠進小圈子,爲的還是
錢。他老子掐緊了銀根,甯少君若想大展拳腳、開疆辟土,本錢還須着落于他人
囊中。
休說三年還清,甯函青若有在五年内攢出黃金百兩的能耐,何須仰他梁公子
的鼻息?
果然甯函青落款畫押,将封好的借條交與西宮川人,朝衆人打了個四方揖,
更無别話,大步行出廳堂;跨過高檻,又轉身回頭,遙對琴幾後的少女再行大禮,
這才揚長而去。
「他媽的!這厮是吃錯了什麽藥?」梁斯在搖了搖胡塗的腦袋,低啐一口,
見西宮川人指揮仆婦将連城劍送回庫中,惡念陡生:「這破爛山莊裏,不知還藏
了多少寶,怎地沒人想到來搶?也好,便宜了本公子,買美人送山莊,少時扣住
那口烏漆箱子,寶物還不全歸我?」差點失聲笑出,攘臂喝止:「且慢!本少爺
也要鑒賞這柄連城劍,給我留下。有其他什麽好的、値錢的、稀奇古怪的,都給
少爺拿來!少爺一歡喜,通通買啦!」
西宮川人仍是一副冷面。「請公子爺确切地指出寶物來,才好拿取。」
「這……」梁斯在胸無點墨,想掰也掰不出,反正烏漆腰櫃搶過來,管他有
什麽寶物,都是少爺的!靈光一動,人都不糾結了,直指目标,嘿嘿淫笑:「你
說什麽都能賣,本少爺便買你家小姐,行不行啊?玩完了還放你這兒,決計不帶
走!」從人怪叫聲不絕,隻白頭蝰雙手抱胸,面色冷峻;徐沾蹙着濃眉,頗以左
右爲恥,不敢望向蕭、談。
西宮川人隻用一句話,便止住了滿廳叫嚣。
「寶物既已在此,公子爺出得什麽價錢?」
「等少爺先玩過了……」梁斯在搓着雙手垂涎欲滴,幾後秋霜潔低垂粉頸,
兀自扭着衣結,全然不知自己已給人賣了。
「女子與寶刀寶劍不同,」西宮川人冷道:「豈能二夫?公子爺若無合适的
媒聘,還請死了這條心,另外指定其他寶物便了。」顯也知道莊裏的刀劍是賣了
又賣、一賣再賣的,難爲他說得這般臉不紅氣不喘。
以秋霜潔的豔色,迄今仍作閨女裝束,顯未遇過足教西宮總管點頭的好價錢。
喊價的意義不大,梁斯在靈機一動,喚人擡來一隻檀木箱子,取出一匹鬃甩蹄踏、
意态昂揚的羊脂玉馬來,赫然是「白玉八駿」六十四尊之一!
「這匹玉馬是『翻羽震』,我爹當年以黃金十镒購回,按他說是買便宜啦,
此際的價値……嘿嘿,西宮總管,你說這算不算是好價?」梁斯在得意洋洋地說。
白玉八駿共分八組,每組均按「幹、兌、離、震、巽、坎、艮、焯」排序,這匹
玉馬應是「翻羽」一組裏的第四尊。
舉座皆知玉馬的價値,無不震驚,唯西宮川人仍是一副不冷不熱的缰屍臉,
思索片刻,淡然道:「此物貴重,請容在下思考片刻。」
梁斯在揶揄道:「你别考慮太久啊,越想越沒價。」
誰都知道梁公子不可能将他老爹的命根押給浮鼎山莊,否則梁裒便未打折他
的腿,也決計不會放過秋家。「萬刃君臨」秋拭水今已不在,浮鼎山莊卯上泾川
梁氏的結果,隻怕是毫無懸念。
但西宮川人還眞的考慮起來。梁斯在沒想到這人如此不識趣,不知是不是同
秋霜潔一般,隻有外表像個正常人,其實腦子大有問題,頗感不耐,粗聲叫嚣:
「喂,本少爺等得很無聊啊,叫你家小姐來給少爺抱一抱,先驗驗貨呗。要是奶
子屁股沒幾兩肉,又或下邊幹巴巴的不怎麽出水,教本少爺怎麽買得下手?」伴
當們都笑起來。
談劍笏面色微變,便要開口,卻被蕭谏紙按住。
「既然西宮總管還需要一點時間,」老人朗道:「能否請大小姐再爲我等鼓
筝一曲?」他的聲音飽含威嚴,還用不着轉過目光、環掃全場,那些個地痞無賴
出身的伴當全都噤聲,低下頭去,額背滲冷。有些底子不幹淨見過官的,覺這老
頭簡直比衙門裏的官老爺還要可怕,一聽他說話彷佛置身府衙,跪聆裁決一般,
哪個還敢造次?
梁斯在本想拍桌罵娘,轉頭對正老人的鋒銳視線,立時癱回椅中,差點兒給
吓尿了。西宮川人正想着該如何處理這個燙手山芋,能争取點時間也好,沖秋霜
潔一颔首。
少女十指按上絲弦,香肩蓦一動,忽如萬騎齊發、鐵蹄踏地,筝上驟起風雲,
金戈鐵馬,殺伐大盛,奏的卻是一首「将軍令」。樂曲忽而激昂,忽又低回盤繞,
如銀瓶乍破,鐵騎突出,扣人心弦。
也不知過了多久,餘音一收,衆人才回過神,忽聽「喀喇」一響,梁斯在的
座椅向後掀倒,被龐大的身軀壓得四分五裂,大白豬似的梁公子在破片中狼狽掙
紮、哀哀慘叫,不忘伸手指着階台上垂頸斂眸的絕色少女,嘶聲叫道:「妖、妖
怪!你……你這妖女弄得什麽玄虛!徐……徐沾,拿……拿黑狗血潑她!」破音
的尖亢聲調聽來既滑稽,又莫名地有一股詭異之感,任誰也笑不出來。徐沾自不
能立時生出一盆烏狗血來,梁斯在不見有人響應,惱羞成怒,發瘋似的大叫:
「娘的!敢看不起本少爺……給老子殺了……全殺了!」铮的一聲,毒辣劍芒閃
現,灰發白鬓、形容焦枯的黑衣劍客白頭蝰細劍離鞘,一名仆婦哼都沒哼便即倒
地,離他僅隻數尺的徐沾「彈铗鐵指」才到。白頭蝰閃身讓過指風,瘦削的衣影
一晃,手按劍柄,掠向主位前的西宮川人!
那倒地的仆婦雙目圓瞠,搗着咽喉,指縫間不住溢血,扭曲的嘴唇間迸出怪
異的格格聲響,行将斷氣。談劍笏掠至她身畔,正欲點穴止血,那「仆婦」卻本
能撥開,兩人肢接的刹那間,失控亂竄的眞氣透體而入,談劍笏一凜:「内功不
惡……是男人!」更無避忌,揮開臂格,飛快點了他胸肩幾處大穴,撕下袍襕将
喉間傷處紮緊,抓過他雙手一摁,低喝道:「要命便往死裏按!」回頭喊來一名
靠得近的伴當:「壓緊傷口!人若斷氣,拿你見官!」
伴當爲其所懾,忙七手八腳爬過來。另一廂白頭蝰逼近階頂,劍芒倏隐,铮
音才出,西宮川人早有準備,飛退前以手掩喉,手背仍被挑出一縷飛血,恰在喉
結的部位。
徐沾輕功不如白頭蝰,攔不住他神出鬼沒地殺人,急忙回頭:「公子!人命
關天,事情鬧大了,老爺必定見責!」梁斯在給仆婦咯咯喉血、渾身抽搐的畫面
吓傻了,被他一吼回神,來不及找尋白頭蝰的身影,嘶聲尖叫:「住……住手!
莫……莫殺人啦!」
階台之上,白頭蝰手按劍柄,西宮川人被逼到角落,以身軀遮護琴幾,攔在
小姐與殺星之間;階下徐沾、談劍笏雙雙掠至,一左一右,壓住陣腳,與西宮成
三角合圍之勢。
說也奇怪,這名黒衣劍客修爲不及談、徐,所恃武技不如「彈铗鐵指」與
「熔兵手」,卻無人懷疑他能取西宮川人之命,盡管身後兩大高手虎視眈眈,而
西宮川人明顯身負武藝,由趨避的身法即能看出。
也就是說,就算在出手之後,極可能會被對手的反擊,抑或背後的威脅所殺,
誰都不懷疑白頭蝰有得手的把握。若他有意,西宮川人、乃至秋霜潔,實已等若
死人。
數談劍笏平生動武,沒遇過如此使不上力的荒謬景況。
「白兄……」徐沾喃喃道:「莫要濫殺無辜啊!」
白頭蝰回眸一瞥,嘴角微揚,松開劍柄,走下階台,經過徐沾身畔之時也不
相讓,徑直撞了他肩頭一記,啞聲道:「無有金銀,誰人肯殺?」
他本是梁斯在重金雇請的打手兼保镖,「白頭蝰」乃渾号,姓名、來曆、師
承武功等俱都不詳。據說他每殺一人,梁斯在還得多付一筆「去厄資」,索價不
赀,是以入梁府數年來,梁斯在罕教他殺人取命,最多就是斷手腳、剜耳鼻,耀
武揚威之類。
梁公子好不容易扶起,一陣溫熱腥臊撲鼻,衆人循味低頭,才發現不是說笑,
公子爺眞個是吓尿了,卻誰也不敢稍置一詞。梁斯在狼狽不堪,叠聲道:「走…
…咱們走!玉馬……玉馬給少爺收好了,那撈什子連城劍的,也一并帶走!」
衆伴當面面相觑。怎麽說梁斯在都是爲美人而來,便是要劫,也該劫色才對,
怎地忽然劫起财來?一名膽子大的色眯眯地瞥了秋霜潔一眼,忝着臉勸道:「公
子爺,那小花娘──」話沒說完,已被梁斯在一腳踢翻。
「别……别廢話!快走!」
滿廳堂的人,片刻間走得幹幹淨淨。梁斯在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山莊,
若非顧及顔面,臨走前還搶了那匣殘劍,權充獲鹵,簡直同逃命沒兩樣,勝似白
日見鬼。
這已是第一回發生這樣的奇事:在聽完秋霜潔的筝曲之後,甯函青簽下黃金
五镒、三年還清的借條,而梁斯在卻像瞧見什麽可怖物事,不僅口稱「妖怪」,
還倉皇離開……
但要說那曲子有什麽問題,自己也聽了呀!怎地還好端端的?談劍笏想起老
台丞曾說他不懂禮樂、不讀詩書,難怪生就一副木耳,舉世無非驢嘶馬鳴,不禁
有些心驚,以前還不覺怎的,這會兒終于認眞檢讨起來。
西宮川人取素帛裹手,命人擡傷者延醫。面對梁斯在搶劍,他既未攔阻,也
沒喚人搶回,眉頭不皺一下,冷眼旁觀的程度,比蕭談還像外人。待梁氏一行走
遠,轉對蕭谏紙道:「肅老先生請了。先生入莊,可有欲鑒之物?」談劍笏聽得
「肅老先生」四字,頭皮發麻,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蕭谏紙神色從容。「連城劍劍如其名,價値不斐。梁少君縱下搶奪,先生若
及時報官,在彼等出得阜陽水域之前,尙有追回的機會。」言下之意,以梁裒的
财富威勢,一旦梁斯在回到泾川,這樁案子怕是無人敢査,無人敢審了。
西宮川人淡淡一笑。「敝莊失物,總能自行返回,老先生毋須在意。老先生
欲鑒何物?」
蕭谏紙想了一想。「有一柄劍,應無名字,劍棱近锷處,有兩行劍銘,是
『千裏之行,始于足下』。貴莊若藏此劍,記述之上,或與劍銘有關。」
談劍笏心想:「眞有這把劍的話,不知簿冊裏該怎生寫法兒?」
西宮川人翻出記錄,逐行査閱,足足花了半個時辰,點頭道:「有一把劍,
以劍銘爲名,便叫『千裏之行,始于足下』,說明僅『仲氏所遺,君子之器』等
八個字,并未注明鑄者與來處。威宏二年三月……是了,近三十年前,有人求鑒
過這把劍,但莊主并未記下是誰。老先生說的,可是此劍?」
蕭谏紙強抑心弦震動,淡然道:「聽來便是。煩總管爲我取來。」
劍匣轉瞬即至,内中所貯,乃一柄樸實無華、毫無花巧的長劍,鋼質溫潤,
褪色的黃穗長逾兩尺,較常制更長,分外儒雅。西宮取出劍來,卻未捧交老人,
雙掌平托劍鞘,先掂了掂份量,又舉與眉齊,端詳片刻,才喃喃道:「……眞是
一口好劍!」
「吹毛可斷,其鋒卻不張狂;平和中正,風骨更甚快銳。此誠君子之器。」
西宮川人如夢初醒,沉醉的模樣一霎收斂,捧劍下階:「老先生請賞劍。」
蕭谏紙把手一立,正色道:「先生留步。我當迎君子,不可令君子趨我。」西宮
川人神色一動,點頭道:「先生所言甚是。」
談劍笏心想:「台丞風範,便不顯山露水,依舊服人。這總管同台丞掉書袋
久了,居然也像個讀書人啦,此乃教化!」正欲推送輪椅,蓦地老人渾身氣機一
凝,隻比老台丞稍慢些許,談劍笏感應危機,内力自行發動,掌底的油竹握把竄
出一縷煙焦!
一抹烏影飙入廳内,落地時微一踉跄,還出原本的黑袍身形,但聽「铿」的
一聲激越龍吟,西宮川人擎出那口「千裏之行,始于足下」,明鋒斜指,劍氣隐
隐成形,無論功架或氣勢,均是一流劍客的手眼!
(這人……是高手!)
談劍笏早看出這位西宮總管身負武功,不料他一身藝業全于劍上,拔劍出鞘
的刹那間,整個人的氣場陡地膨脹數倍不止,彷佛化爲一柄脫鞘利劍,鋒芒内斂,
生機勃發,面對不帶敵意的對象,自無絲毫利害;對手若懷抱惡意前來,瞬目間
便能化極靜爲極動,立斃其于劍下。
───人劍合一。
談劍笏忽明白西宮川人,何以對這柄無名的黃穗劍愛不釋手。
他所修練的劍法,與這柄劍有着極爲近似、甚至可說是一脈相承的氣質:敵
不動我不動,後發制人,藏匿鋒芒,以理止殺……
這是儒者之劍。
飛身入廳的不速之客,與「儒」之一字絲毫扯不上關系,卻意外與西宮川人
有着殊途同歸的武功特質:兩人畢生心力之所注,隻于一個「劍」字,其餘種種,
不過是追求劍道的輔具,毫無意義,輕易便可舍棄。唯有持劍在手,才能顯出眞
正的造詣。
白頭蝰穩住身形,緩緩擡頭,原本就陰郁的眼神,此際更顯冰冷。
他身上的黒袍處處滲出亮漬,談劍笏愣了一會兒,才省起是血。白頭蝰一條
左臂垂在身側,肩膀有着不自然的歪斜,推斷是受了重創,日後不知,此際絕難
運使自如;所經之處,地上均留下怵目驚心的血迹,卻非來自他身上,而是腰間
一枚圓瓜大小的血包袱。
不僅如此,黑衣劍客青白的面孔、焦枯的灰發之上,更濺滿斑斑血點。那同
樣不是他的血。以其一劍封喉的毒辣劍法,除非身陷重圍以一敵多,大可一擊即
退,斷不緻如此狼狽。
梁府一行出事了───這是談劍笏心中第一個念頭,急急追問:「你家公子
呢?還有徐沾徐兄弟……他們怎麽了?要不要報官?」卻見白頭蝰單臂解下一隻
長匣,「砰!」扔在階前,匣蓋不堪承重,撞地時爆開鉸鏈,貯物彈散,竟是被
梁斯在搶走的連城劍。
「寶劍在此,月角不缺。你速清査,妥善收藏。」
白頭蝰淡道,咬碎滿口赤黃,呼吸時鼻端不住吐出鮮血沬子,顯是受了極重
的内傷,難爲他背着忒沉的連城寶劍,一路奔回。這可是傷上加傷、全然不顧後
果的莽行。
西宮川人見他一副亡命之徒的狠戻模樣,居高臨下,劍指要害,冷道:「此
劍你如何得手,爲何交還?梁公子呢?」
白頭蝰冷冷一笑:「自是殺人奪物。你放心罷,那厮好得很,死的都是些從
人伴當之流。泾川梁氏家大業大,手底死得十幾号人,不算個事,梁斯在完好無
缺,査不到浮鼎山莊來。」
談劍笏又驚又怒,料不到此人如此棘手,才出山莊,便即開殺,若當眞傷了
十幾條人命,梁斯在此番所攜,死的還比活下來的多。同樣令談大人百思不解:
既是殺人越貨,得手之後,又何須負傷狂奔,送還賊贓?有這般俠義心腸,豈能
信手剝奪十數條性命,猶談笑自若?
(莫非……是移禍江東!)
西宮川人顯也想到了同一處,低喝道:「誰讓你這樣做的?說!」
白頭蝰冷蔑一笑。「莊内失物,自行回轉,莫非你眞以爲是從天而降?過往
那些出手的,多半是乘夜将失物放在莊門外,以免驚擾莊裏人。我今日不過是直
接拿進來罷了,至于這麽驚訝麽?」
談劍笏下巴都快掉下來了,西宮卻不甚意外,森然道:「親口承認的,你是
頭一個。我劍下從不妄殺,你爽快說出指使者的姓字,我請旁邊二位做目證,給
你公平一決的機會。」
白頭蝰「哼」的一聲,輕蔑道:「就憑這個破莊子,能得忒多江湖高手暗中
相助?咱們沖的,是莊外那面青羽旗!你要把旗撤了,就算整座莊子被夷爲平地,
瞧老子救不救你!」
西宮川人原本就嚴峻的面孔更加鐵青,冷道:「終有個直認不諱的了。厲金
阙派你等潛伏左近,專行宵小之事,居心叵測,這些年我苦無證據,不能訴諸武
林公論,天可憐見,今日總算送了個活口供來!」目光瞟向蕭談二人,正色道:
「若賊人爲我所殺,煩一位與我作證,在武林大會上,證諸此人之言!」
「屬……厲金阙?蒼城山青羽洞儲胥仙境的『霓電老仙』厲金阙?」談劍笏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蒼城山雖名列「天下五城」,卻不是一座山,而是東海之外的一座孤島,位
置隐密,即使乘坐遠洋大船,蒼城山之主若無意接見,誰也踏不上這座仙島。
「霓電老仙」厲金阙是修仙一道裏的神秘先天,關于他行走東洲大地的各種
傳聞逸事,行世不下數百年之譜;現存的武林人物中,已無此人的對戰記錄。厲
金阙的聲名,來自他出類拔萃的弟子們,以及傳說中神乎其技的「點石成金」。
正當形勢劍拔弩張,一場莫名忽至的生死決似不可免,坐在竹輪椅中的老人
突然開口。
「我觀閣下劍路,走弧如月眉,于出鞘入鞘之間決勝,似是蒼梧郡的『五雲
飛仙劍』一脈,但招式、威力,乃至内功路數卻大大不同……」蕭谏紙慢條斯理
道:「敢問『隐洞深篁』白雲眠與閣下,如何稱呼?」
白頭蝰并未回頭,背影卻不由一震,這是他頭一次顯露出感情,哪怕隻有刹
那間。「……正是家父。」
蕭谏紙點了點頭。「我聽說蒼梧白氏已遭滅門,至今不知兇手是誰,又與什
麽目的。令尊爲人正派,與世無争,仁義之士遭此大難,我心中十分難過。」
「我已手刃仇人,不勞尊駕煩心。」白頭蝰手扶劍柄,語聲淡漠。「老仙将
我家傳一百零八式《五雲飛仙劍》簡化成十四種拔劍出鞘的法子,命我以竹排爲
敵,練至『劍出即分』才算完成;又将兩部風馬牛不相及的拳譜、腿法解裂重組,
讓我逆行修練,以補内力之不足。幸得老仙指點,仇人俱已伏誅。」一指莊門方
向,揚聲道:「受過老仙之惠的江湖豪傑,百年來不知凡幾,或指點三兩句口訣,
或調換祖傳秘笈的頁次,平庸了幾代的武功就此脫胎換骨。像這樣的人,無不認
準了那面青羽旗報答恩惠,沒人逼你,也沒人算你報了幾回,到你覺得夠了,恩
義相抵爲止。這樣都叫『居心叵測』……也罷,總好過儒門中人的假仁假義!」
西宮川人面色丕變,咬牙道:「辱我師門,料你已有覺悟。轉過身來!正劍
不殺回頭客,且教你死得明明白白!」
白頭蝰握住劍柄,正欲回身,門外又有一人縱過高檻,躍入廳堂,同樣滿身
是血,輕輕放下一隻檀木箱子,擡頭才見階前的白頭蝰,兩人同露詫色,雙雙躍
開,來人竟是徐沾。
「……是你!」
「你在此做甚!」
更驚人的還在後頭。西宮川人見那隻檀木箱極是眼熟,黃穗一揚,以「千裏
之行,始于足下」挑開扣鎖,赫見紫絨襯裏,躺着的不是那玉馬「翻羽震」是什
麽?
此物于西宮、于山莊,再棘手也不過,梁斯在挾玉馬落荒而逃時,西宮川人
暗裏松了口氣,誰知徐霧竟又将它帶回來。
徐、白| 一人擺出接敵架勢,對照衣上血迹、傷處等,可清楚看出兩人有過
一場激鬥。白頭蝰的左肩肘臂爲指力所傷,血流不止,而徐沾的咽喉、左掌心均
留有劍痕,心口衣衫片開,若無堅逾金鐵的儒門絕藝「彈铗鐵指」遮護,早已成
了黒劍下的亡魂。
徐沾瞥見散落的連城殘劍,不由一怔。「你奪劍……是爲了交還山莊?」
白頭蝰懶得搭理,冷冷道:「劍已送回,老子沒空陪你們啰唣。要追要攔,
且拿命來!」卻是對着其他人說。
「且慢!」徐沾沉聲喝道:「說清楚再走!你殺人便罷,爲何獨獨取走王公
子的人頭?」
「棣斤王氏,是我家的仇人。」白頭蝰冷笑:「我等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機
會殺他,已逾兩年,你以爲憑梁斯在那草包,請得了老子?眼看今日之後,想卧
底也不成了,當然得報了仇再走。可惜教他死得太爽快。」将腰間血包袱一扔,
骨碌碌地滾到徐沾腳邊,系結松開,所貯赫然是那富少王子介的人頭!
他爲父報仇、還恩奪劍,所行皆是義舉,然而手段冷血,禍延無辜,決計不
能說是好人……此間善惡是非,究竟如何論斷?
眼見徐沾面上五味雜陳,白頭蝰忽然嗤笑。
「倒是你。你拚死阻我奪劍,怎地卻搶了梁斯在的玉馬?」
徐沾聞言微怔,微露一絲迷惘,頸颔輕搐,皺眉道:「此馬……此馬已質給
了山莊,不宜……似不宜……」卻連自己都說服不了,迷惘之色益濃。西宮川人
冷銳的眼神,在階下兩人身上遊移,想确認他們是不是合演雙簧,賺自己個大意
輕忽,沉聲道:「你也是沖青羽旗來的?厲金阙給過你什麽好處?」
徐沾眼神茫然,「厲金阙」三字卻像觸動了什麽,喃喃接口:「我練武時,
得過老仙的……不對,鐵指乃依主家所授心訣,由我自行練成,氓山的鴻儒先生
雖曾指點一二,但那不過是偶遇,非是……那厲金阙,是什麽人?」語末如夢初
醒,自己都不曉得前頭說了什麽。
白頭蝰聽他辱及老仙,獰笑益冷:「你若想死,直說便了,犯不着繞圈子。」
單手按住劍柄。
西宮川人劍眉蹙緊,厲聲道:「你二人滿口胡言,究竟有何企圖!」
這場面既詭異又緊繃,下一霎眼三方便混戰起來,似乎一點也不奇怪,但若
當眞拚命厮殺,又有說不出的疙瘩别扭,總覺有什麽不對。最後,開口打破僵持
的,居然是蕭谏紙。
「依我看,這其中似有什麽誤會,要打要走、要送要留,一時也說不清。」
老人環視現場,緩慢的語調中帶着難以抗拒的威嚴,嘴角似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意,怡然道:「既如此,先聽一首筝曲好不?聽完了,再做決定不遲。」
◎◎◎
蕭谏紙靜開眼睛。
明明仍置身廳内,不知爲何筝聲卻十分悠遠,彷佛隔了幾層厚幔,又或在淺
水裏聽着岸上的動靜般。觸目所及,所有東西都籠上一層虛虛渺渺、如夢似幻的
粉色光暈,連伸手都不怎麽能辨出手背上的雞皮褐斑。此際若能攬鏡自照,看來
該會年輕許多罷?老人心想。
包括談劍笏在内,餘人不知何時已失去蹤影,淡淡的酣倦之感如溫水般流遍
全身,說不出的舒适。他已許久許久,不曾如此放松了。若能永遠都不離開,那
該多好───老人輕聲歎了口氣。
「原來在夢境裏保持清醒,是這樣的感覺。」蕭谏紙搖了搖頭,撫眉道:
「有件事我十分好奇。在夢裏……能殺人麽?若于夢境中斷氣,現實中會不會随
之身亡?」
「按說是會,但我做不到。我修練的這門功夫,名喚《高唐夢筆》,東洲失
傳已逾千年。老仙偶得殘篇,花了足足一百年的辰光分析演算,好不容易才複原
到這樣的境地,引他人入夢可也,卻無法觸及其身,隻能搗搗蛋、添添亂,令他
們醒過來時,腦袋有點糊裏胡塗的。」少女咯咯輕笑,可以想見她擠眉弄眼,活
潑俏皮的動人模樣。
「就像你對徐沾那樣?」蕭谏紙不由自主地望向琴幾。
「我隻是将些似是而非的印象,一股腦兒塞給他罷了,我沒入他的夢境,也
不敢拉他進我的夢。」少女收了笑聲,輕歎一口氣。「夢會留下痕迹。若是練過
遊屍門《紫影移光術》一類的心識功夫,說不定『那人』便能察覺我的存在。這
十三年來,我一直在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
「這樣活着……不累麽?」
「我這樣,不算活着罷?」少女又笑起來。
「你的人生累多了,蕭老台丞。」
琴幾之後出現一抹虛影,漸漸凝成忘情鼓筝的絕色少女,形體越來越清晰,
動作同遠方傳來似的悠揚筝曲若合符節,但蕭谏紙明白這一切都是假的,不過是
自己意識深處的投影,來自先前聆聽秋霜潔演奏的記憶片段。
人在入睡之時,會在身外凝出肉眼難變的朦胧蜃影,稱爲「雲夢之氣」。雲
夢之氣并非隻來自睡眠,生死交關、魂飛天外、執念深重……等,均能生成。擅
辨雲夢之氣者,即能辨人,仲夫子傳授他的「觀帝相」之術,即以觀氣之法結合
五氣五行、數理面相等,欲從芸芸衆生裏選出眞命天子來輔佐。
據說在極其遙遠的海天彼方,有能操縱雲夢之氣的神奇武功;便在東洲,于
鱗族統治大地的古紀時代,心識術未如現今這般罕見,遊屍門的赤血神針、指劍
奇宮的奪舍大法,都是脈絡近似之物。
《高唐夢筆》這門功夫,連見識廣博的蕭老台丞也沒聽說過,但他仔細觀察
過秋霜潔,除非這名芳齡十三的少女内功修爲遠遠勝過自己,足将内力的痕迹藏
得滴水不漏,他很确定秋家的孤女不懂絲毫武功。
「秋霜潔」于此,顯然也有疑問。
「而我好奇的是,」少女的口吻一本正經,毫無戲谑。「您是怎麽發現的?
西宮川人照顧了我十年,他不是沒懷疑過,卻始終沒看出我的把戲。」
老人聳聳肩。
「所有怪事,均發生在你彈筝之後。從西宮的表現看來,似乎你每次彈筝的
結果,都能使情況扭轉成對浮鼎山莊有利,無論出于迷信,抑或經驗的歸納整理,
他總是讓你彈筝,即使他不知道何以如此。
「如果這是巧合,也就罷了;若是你的能力所爲,則你選擇在此,必有等待
的理由。所以我挑了一把當年我親手送給你祖父的劍器,當作試探,你若肩負使
命,當懂得這把劍的意涵。」
「那是仲骥玉仲夫子留給你的遺物。」秋霜潔溫柔的聲音回蕩在整個空間裏,
琴幾後的形體又漸漸變得透明、朦胧,最後如煙霭般溶散。「你和獨孤弋頭一回
來到莊裏,這柄劍便是你的誠意,我祖父因此信了你。」
蕭谏紙忽露出痛苦之色。
在夢境之中,情感的遮掩似乎特别淡薄,喜怒極形,不易作僞。「但我并不
相信你的祖父。」老人低首歎道:「我敬佩秋拭水,但同時也覺得他是個自以爲
冒險家的暴發戶,太想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掉進巫蚬迷信的陷阱,盲目地相信
宿命,把那個預言當作天命。
「按預言所接橥,他隻能對符合條件的三人透露天機,但秋莊主畢竟對我們
說了小部分,預言若爲眞,至此已破,再無效力;若爲假,又何須在意?我以這
般話術,說服了主公,我們後來再沒有理會過你祖父的預言。這是我的錯。」
少女柔聲道:「倘若是我,也會做出這樣的推論,這并不是你的錯,犯錯的
人是家祖父。他未及将預言流傳下去,便死于陰謀家的暗算;爲防家父克紹箕裘,
賊人又害了我父親,讓他成爲不能說也不能聽的廢人。
「但惡人并不确定,秋家是否仍秘密持有預言,爲進一步掌握浮鼎山莊,收
養了我和兄長,成爲我倆的義父,并将舊日的忠仆或殺或逐,全換成了他的人。
所幸老仙搶先一步,派人将家兄接往蒼城山,令賊人無從下手。」
───但……你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
蕭谏紙心底一沉,聽出了弦外之音。
少女撫慰似的笑了一笑。
「我在這裏,有兩個使命。其一,就是告訴眞正的應命之人,預言的内容,
以及他們即将面對的嚴苛命運。您與獨孤弋已經證明了,你們并不是預言裏的人,
很遺憾我不能向您透露。」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寂寞笑容。
「無妨。我們就别再錯第二回了。」
「其二,我在這兒等了您十三年。」秋霜潔的聲音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就是爲了告訴您,那個設計讓我祖父洩漏預言、讓你們與天命失之交臂的惡人,
究竟是誰!這也是您此行的目的,對不對?」
(第三十五卷完)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06
標題:
第三十六卷
.
第三十六卷
第百七六折 太易凝俱,謀者兆形這正是時隔三十年之後,蕭谏紙再度造訪
浮鼎山莊的原因。然而,在進一步深談之前,他必須确定一件事。
「我探聽了秋家的近狀,對你和你兄長的事亦有所聞。」老人淡然道:「恕
我直言,根據可靠的線報,秋意人的麽女确有先天上的心智缺陷。而總管西宮川
人,自身便是伊川『清流莊』莊主,乃是隐于田野的武儒支脈之一,目光昭昭。
他照料你的生活近十年,以你一個小小女孩兒,僞作癡呆,想騙過清流莊一莊之
主,恐非易事。」
「若非真癡,怎瞞得過隐身幕後、操縱一切的陰謀家?」秋霜潔的聲音帶着
一絲俏皮的笑意,似能想見她擠眉弄眼的神情。
蕭谏紙早起疑心。适才秋霜潔自稱等了他十三年,除非于母親腹中即有意識,
豈能如此?便是誇示,也未免過了頭。老人收攝心神,緩緩說道:「要我信你,
我得先知道『你』是什麽。沒有互信基礎,交談不過浪費時間罷了,以你之聰慧,
當知此非敵意,而是根本。」
朦胧恍惚的空間裏安靜了一陣,秋霜潔才柔聲道:「請台丞切莫誤會。我并
無不可示人處,隻是在想:若教老台丞見得真貌,說不定你便再也不信我啦。」
蕭谏紙正色道:「這點我無法預作保證。看來,我們隻能相信命數了,是也
不是?」
秋霜潔笑道:「台丞所言甚是。」
整座大廳忽然晃動起來,繼而片片剝落,蕭谏紙發現自己置身于一處廣袤的
空間裏,舉目所見,似無邊界,隻有地面上鋪着像青磚一樣的平滑嵌闆,似木似
石,又有幾分像牙骨,其上刻滿細密的紋理,宛若術法陣圖。
他望着腳邊那一小片密密麻麻的刻紋,凝思片刻,終于确定是某種易數推演
之用,隻是當世流傳的梅花占、金錢蔔,乃至陰陽五行、六爻八卦等,都用不上
這般繁複細瑣、環中扣環的推演,隻有昔日在馄鵬學府中,那些個精研曆法算學
的教授與同侪,他們在解決割圓術、四元消法等難題時,所寫下的演式頗有相類,
然而複雜的程度卻遠不能相提并論。
隻這一小片的易刻演化,便已超過蕭谏紙所學,這無邊無際的地面上若都刻
滿了,要算的到底是何等巨數?
迷霧揮散,身穿湖水綠裙裳、滾青玉褙子的絕色少女,自離地尺許處出現,
點足落地,微笑道:「根據我的經驗,人們習慣看到活生生的人,與人交談對視,
才覺心安。我非輕視台丞之智,将您與凡夫同視,而是茲事體大,我希望能最大
幅度地赢得您的信任。」
蕭谏紙注意到刻圖之中,有淺淺的櫻色光華不停閃動,遠遠近近,不一而同,
似呈環形或切圓片狀,有幾分辟卦圖的模樣,隻是規模較尋常推衍曆法節氣用的
十二消息卦更精密巨大;而秋霜潔說話時,繼而亮起的櫻芒與她的話速若合符節,
相互輝映,心念一動,蹙眉暗忖:「難道……」
秋霜潔彷佛聽見他心中所想,精緻靈動的俏臉上露出佩服之色,斂衽施禮,
朝老人福了半幅。
「我在夢裏見過許多人,您是唯一一個,在這麽短的時間内便看出端倪的。
多年來,我對施展『高唐夢筆』的對象甚是謹慎,但凡與『那人』有關的,絕不
輕易入夢,便爲此故;以那厮的才智,怕是光聽人描述,即能看穿我的存在。」
「秋霜潔」收斂形容,正色道:「如您所見,這地面上的演化算圖,就是我。
我所擁有的每一分念頭、說出的每一句話、幻化的形影聲音等,都是這個巨型陣
圖推演的結果。
「這孩子确是天生的心智有缺,老仙于是在她的心識最深處,布下這個『太
易窮觀圖』的演算陣,以神禦氣,拟化形質,這才有了兩儀、四象、八卦之别。
聖人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
便是這個道理。」
蕭谏紙雖約略猜中輪廓,卻覺此想太謬,以易數模拟思路,縱使理論上能行,
但實際施行起來,不啻異想天開,癡人說夢。萬料不到早在十三年前厲金阙便已
着手而爲,依結果看,顯然是出乎意料地成功。
簡言之,言笑晏晏、靈動俏皮,活躍于此的「秋霜潔」其實并不存在,不過
是太易窮觀圖運算的結果。
現實中的秋家小姐,确實心智有缺,充其量,不過于鼓筝之上有超乎常人的
天分。多年來,陰謀家匿于暗處,嚴密觀察秋霜潔的一舉一動,不乏試探,須确
定這名命運多舛的可憐孤女天生癡傻,絲毫不具威脅,才容得她在這片遺世桐鄉
内平安長成。
沒想到「霓電老仙」厲金阙還有這着,在其心識最深處,模拟出另一個「人」
來。既非真人,自無青熟長幼的問題,是以「秋霜潔」說足足等他十三年,非是
姑妄。
饒是蕭谏紙智勝尋常,畢竟接受不同于理解,仍需時間适應,心中苦笑:
「若來的是曾功亮,說不定已饒富興緻地研究起『太易窮觀圖』來。都說『活到
老,學到老』,蕭用臣啊蕭用臣,你自視忒高,以緻目無餘子,難容諸物了麽?」
卻聽秋霜潔遒:「台丞的心胸見識,遠超常人,毋須自抑。我的事,能說給人懂,
都算不容易啦,況乎接受?台丞若能一笑置之,那不是人,是神仙了。人生于世,
豈能如此自求?」
蕭谏紙一凜,暗忖:「須由一幅陣圖來開解我,人生至此,才叫白活。」心
翳頓開,不由一笑,再無挂礙,益發看出這太易窮觀圖的厲害之處,沉吟片刻,
喃喃道:「原來如此。以你之能,一且拉人入夢,又或侵入他人夢中,得對方的
生辰八字、所思所想,藉以推斷吉兇未來,可謂奇準。那甯少君心甘情願簽下黃
金五镒的借據,而梁某人吓得落荒而逃,約莫與此有關。」
秋霜潔咯咯一笑,縮了縮雪頸,露出惡作劇得逞的神情,隻差沒輕吐舌尖,
隐有些得意似的。
「一莊子的人,總要吃飯呀!西宮的清流莊雖有些祖地,但支應了頭幾年,
也差不多到頭啦,隻能盡量遣散仆從,任莊子自行荒蕪,撐多久算多久。他讀書
練劍有一手,卻非經營之才。」
蕭谏紙倒有些罕異。
「他不知其中内情?」
西宮無疑是陰謀家遣來「看管」秋氏父女的,蕭谏紙見他擎劍出手、渟川欲
動的架勢,頓想起清流莊西宮氏的名号,确是武儒無誤。
不過,像這般自擁莊園僻居一隅,默默晴耕雨讀、書劍傳家的儒宗末沿,在
東海并不少見,他們如散沙般毫無組織,既不尊奉、也不知該奉誰的号令行事,
卻自有一套處世的标準,其中有放浪形骸的隐逸高士,也有自律甚嚴的博學鴻儒,
除了極少數的特例,如有「小劍聖」之稱的段勿塵等,他們唯一的共通處,就是
無籍籍之名。
雖然這也僅是表象而已。
出身锟鵬學府的蕭谏紙非常清楚,盡管滄海儒宗退出東海舞台數百年,台面
下仍有幾股勢力延伸了全盛時期的拉扯較勁,迄今未止;所有儒宗支脈,或多或
少都得選邊站隊,自有立場。西宮川人明顯是銜命而來,要說他不知内情,似乎
有些勉強。
「我不敢拉他入夢,或嘗試侵入其腦識,以免留下痕迹,爲『那人』所悉。」
秋霜潔歎了口氣。「以面相手相論,證諸其言行,我相信西宮川人并非惡徒,
他是真信了蒼城山謀奪山莊益急,想方設法要把陰謀家揪出台面,隻是方法奇怪
得很……此人原本就是性格古怪的隐士,這樣一想也就不怎麽怪了。」
若然如此,蕭谏紙不得不承認,這個人選其實挑得極好:西宮川人處世低調,
卻有本領;有一股莫名的仗義俠氣,自願替素昧平生的浮鼎山莊「對抗」名動天
下的蒼城山,長達十年,思路卻頗異常人,一旦認定自己站在道理這邊,便再也
聽不了别的話,手段不拘一格,算是難纏的對手。
這種間接使喚人的方法……委實是高啊!
老台丞冷哼一聲,嘴角泛起一絲蔑笑。
當年,慘烈的妖刀讨伐戰告一段落後,秋拭水身受重傷,拖命回到浮鼎山莊
療養,最終不幸成仁,成爲聖戰犧牲者之一。其子秋意人因而離家,遊戲人間,
下落不明,數年後返回,家裏的仆從早換過了一輪,許多都是未曾見過的生面孔。
秋意人風流成性,浪迹江湖時留下許多情債,最着名的一段,即是他與沉劍
世家千金唐挽晴的一段。
然而故事的最後,卻遠遠稱不上佳話。
唐挽晴懷上秋家的骨肉,卻被秋意人送回沉劍世家,沉劍世家家主唐載天氣
得七竅生煙,顧不得是秋意人的手下敗将,登門欲讨公道。這對準翁婿二度決鬥,
結果仍與前度相同,唐載天再次慘敗在「回潮三式」之下,沒多久便撒手歸天,
家人都說是給氣死的。
出身嬌貴的唐挽晴,一夕之間從天堂跌落地獄,慘遭雙重打擊,誕下秋霜淨
未久,亦随之香消玉須,孩子遂被青羽洞安排的人接走,送往蒼城山。
「老仙與我爺爺有個約定,但教蒼城山存在一日,世上無人動得了浮鼎山莊,
所以才給了我爺爺那面青羽旗。」秋霜潔娓娓說道:「我沒機會和父親說上話,
不知在當時,他對布置陰謀之人有了解否,但老仙一直都知道要對付的是誰,那
回算搶在對方之前,狠狠擺了他一道。」
秋意人結束遠遊,重返山莊之後,在與父親交好的武林前輩安排下娶了親,
一切看似步上正軌,誰知妻子即将臨盆之際,他上山打獵,意外重傷,四肢癱瘓、
神智全失,成了廢人───蕭谏紙聽着,不由得全身發冷。
這是多麽急切,而又多麽殘忍的瓜代之計!這樣看來,秋意人将唐挽晴送回
沉劍世家,未必是薄幸所緻,而是和幕後陰謀家下一盤大棋,可惜以結果來看,
年輕氣盛的秋意人是一敗塗地,不但将自己賠了進去,家業終也落入他人之手。
秋霜潔從呱呱墜地起,便失親長保護,成爲陰謀家竊據浮鼎山莊的跳闆,不
能不說是悲劇。
然而,陰謀家機關算盡,卻防不到厲金阙有通天本領。
據說這位霓電老仙,百年來罕離蒼城山,關于他履迹東洲的逸事,怕要追述
到金貔王朝末葉。不知他用了什麽異法,在秋霜潔的心識深處布下「大易窮觀圖」
的演算大陣,輔以「高唐夢筆」之術,令癡憨的小女孩兒搖身一變,成爲聰明絕
頂、能蔔未來的女半仙。
此法不僅聞所未聞,而且藏得極深。隻消「秋霜潔」夠小心,這是個連當衆
說出都不會有人信的法子,護住了幼弱的孤女,使其得以平安長成。
「厲金阙既知陰謀家身分,」蕭谏紙隻這一點想不透,索性直指核心:「何
以不告訴你的父親,乃至祖父,教他們好生提防?退一萬步想,以『霓電老仙』
的本領,直接出手對付陰謀之人,無辜者都毋須犧牲了,豈非一勞永逸?就算沒
能救下你祖父,也不該再讓你父親遇險。」
由秋意人的遭遇推斷,秋拭水的死亦不單純。他是六合名劍的領路者,實際
上并未随六劍攻入狹道,而是在石塞之外遭遇偷襲,若非同行之人出手相救,他
的性命老早就交代在那裏───當年蕭谏紙代表新朝,追述妖刀作亂的始末經過,
也做了關于這場最終決戰的調査,獨問不出是誰救了秋拭水。
一路保護秋拭水的三名劍客,屍體亦都在決戰處的城塞外尋獲,卻不見兇蹤
影。以秋拭水之不谙武藝,縱使兇人身受重傷,猶有餘力逃離現場,再補上一刀
不過是舉手之勞;思前想後,當有一名行善不欲人知的高手悄悄施援,說不定便
是厲金阙所派。
就算老仙替秋拭水撿回了一條命,仍保不住它。秋拭水之暴斃,十分蹊跷,
雖對外說是「傷重不治」,然而死時最親的親人都不在身邊,對照日後秋家舊仆
星散的景況,個中深淺,頗耐人尋味。
現實裏的秋霜潔,未曾見過活生生的父祖,遑論從他們口中獲悉真相。但心
識裏的這一個,顯然另有搜集線報、以供分析演算的法子,未必便不知始末。
「便知道,老仙也不會說。」
秋霜潔搖搖頭,神色卻不怎麽遺憾,彷佛本應如此。
「他老人家活得太久,看待世事的方式,已與我等不同,是非曲直于他,并
無意義。若非答應了祖父,須得照拂浮鼎山莊,料想老仙決計不會插手───這
也是我須向台丞直禀的第二件事。」
蕭谏紙見她說得嚴肅,并未插口,專心凝神,靜待少女揭露。
「我沒見過祖父之面,也沒能與我父親交談;老仙應當是知道的,但他也不
曾與我談論過此事,就算我問,他也不會說。接下來我要告訴您的,全然出自我
自己的推論,說不定……連我那緣薄的父祖也未必知曉。如此,您還願意相信我
麽?」
蕭谏紙明白少女的遲疑。
說是「推論」,其實是太易窮觀之陣演算的結果,這個「秋霜潔」到底算不
算得是有智有識、通靈知性,能不能當作「人」來看待,放到馄鵬學府,乃至四
極明府這般智者雲集處,怕争上幾天幾夜,都未必能有定說。
誰會相信一隻算盤,抑或一具墨鬥?人們接受的,從來都不是器械,而是持
械之人。隻愚夫愚婦眛于神怪志說,才會相信器物有靈。
若厲金阙真如她所說,是個活得太久、看過太多,道德心已遭歲月磨蝕殆盡,
隻餘強大威能在手,倚之遊戲人間的所謂「高人」,其本質也和怪物差不多了,
甚可将這「太易窮觀圖」的擺布,視爲某種惡意扭曲的玩笑───比起直接出手
拯救秋家三代,此舉不僅困難百倍千倍,結果更顯迂回。什麽樣的人,才會用這
種近乎曲解的方式,來執守一份生死承諾?人命關天哪!
───站在秋家的立場,厲金阙到底能不能信任,本身就是一個問題。
若連厲金阙都須見疑,況乎他興緻一來,随手置于識海的小玩意兒?
蕭谏紙思考片刻,忽擡頭一笑,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你的分析判斷,乃至蔔筮之能,可否及于身外?」
秋霜潔秀眉微蹙,一霎間掠過俏臉的疑惑之色活靈活現,實難想象她是太易
神圖模拟而出;要說人偶,真正的秋霜潔可能還比她要更像些。
「不能。」
少女的迷惘不過一瞬,旋一聳肩,老實交代。
「我可操縱雲夢之氣,令周圍的人昏昏欲睡,但無法及遠,效果也因人而異,
若未輔以琴韻,難免大打折扣。除此之外,我對這具身軀毫無操控的能力。太易
窮觀陣圖雖然神奇,畢竟不能憑空造出魂靈……」忽然露出一絲寂寞的笑容,輕
道:「我并不是真的。不過是一連串精密繁複的演算罷了。」!
「此說尙有可議處,不宜就此論斷。」老人含笑搖頭,頗有幾分遺憾的模樣,
捋須道:「我本想,待一切塵埃落定、風歇浪止之際,若還留得命在,請你将那
太易窮觀圖默出,哪怕隻有小月角也好,讓我好生研究。
「昔日我在馄鵬學府時,術數本非專長,擱下多年,如今隻怕更加生疏。但
我有位同窗好友,于數算一道,可厲害了,他定然有興趣得緊。我想讓他瞧瞧,
我親眼見到的奇迹。」
面對少女罕見的微愕,老人面色不改,侃侃而談。
「我相信你的猶豫,也相信你的害怕。我不知猶豫驚怕,乃至自憐自傷要如
何才能推衍術數而得,但那決計不是死闆闆的器物所緻。定義你是什麽,可能已
遠遠超過了我的所知所學,我不認爲自己有這個資格。在我看來,你的判斷似乎
頗有參考的價値,値得一聽。」
秋霜潔面頰绯紅,一手輕撫胸口,片刻才回過神來,斂衽施禮。「多謝您的
信任。這于我意義非凡。」
姿容絕豔的纖細少女挺直了背脊,幼嫩白皙、當中透出一抹酥紅的手掌心虛
托着,地面上一片櫻芒閃動,臂間忽現一柄金燦燦的雙手巨劍。是連城劍,老人
心裏想,心語如波動散出,再度引得地上光耀起落,秋霜潔點了點頭,輕道:
「此劍正是一切的開端。千頭萬緒,須由此劍說起。」
她在虛境中幻出的連城劍是完整的,明明形狀、雕飾等與先前廳中所見并無
二緻,不知爲何,劍身的輝芒卻靈動許多,未如匣中所貯那般黯淡。蕭谏紙猜想
那是劍的「氣」所緻,劍刃摧折,神氣已失,雖仍是同一物,風采畢竟不同。
「這枚飛廉珠材質殊異,有通靈貯思之能。」秋霜潔單手倒持巨劍,另一手
伸出纖長的指尖,指着劍柄末端的黃金爪台之上,鑲嵌的那枚水精球。飛廉珠的
表面并未打磨光滑,而是像用鑿子硬生生将一枚水精削成球體,布滿嶙峋的斧鑿
痕迹。
「祖父從決戰妖刀處攜回損壞的連城劍,爲防有什麽不測,預言恐将失傳,
便将開啓神秘預言的法子,凝思貯于劍末寶珠。原本他想托付的對象,并不是父
親,而是外……是幡宮島的田島主。」
田初雁與秋拭水交情甚笃,秋家父子感情不睦,有此安排,想來也不奇怪。
「但祖父突然離世,來不及交代任何人,這柄殘劍遂被收藏于莊中。當時父
親心神大亂,惶惶不可終日,有一天『突然來了個人,求鑒一柄無名之劍,隻說
劍上有銘,曰:』千裏之行,始于足下。『彷佛這樣說父親便能懂得。」
但失怙未久、仍陷于喪父之痛中難以自拔的秋意人,完全不知道這名不速之
客在說什麽,心煩意亂之下,對來客言語無禮,恣意挑釁,似乎想藉此一抒痛失
至親的哀恸。
他不知道父親對他,竟是如此重要。
那個總是沉迷在自己歡喜的物事裏、不記得該回頭看看他的父親,秋意人從
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麽……但爲何,失去了了解他、與之共處的機會,竟是如此
令人心痛!妖刀之亂又怎的?異族鐵蹄又怎的?爲何你總是想不到家人,卻爲了
那些不相幹的人慷慨輕擲,快意犧牲?
對世間懷抱着憤恨不平的青年,對來客以劍相向,而那人卻以一個眼神便瓦
解了他。那是他無法想象、甚至是此生難企的絕頂武功。
「是我對不起你爹。」那人拍拍他的肩膀。顯露的哀傷很淡,或因爲深入骨
髓之故。秋意人無法自抑地流淚,彷佛見到極親的家人,悲從中來。在此之前他
一聲都沒哭過,瞪視挽幛的眼裏除了憤怒,什麽也沒有。
「我應該幫幫他的。或許,他就不會死了。」那人歎道。
爲找那柄「千裏之行,始于足下」,秋意人翻出簿冊中能想到的每一柄劍,
當然包括妖刀之戰中劫餘的名劍,連城劍便在那時被攜至堂上,但那人似對珠光
寶氣的華麗名劍毫無興趣,隻看兩眼便即擱下;大部分的時間裏,這後半截的殘
劍都被秋意人握在手裏,意念之深,甚至在飛廉珠裏留下殘迹。
「台丞請看。」秋霜潔把手一揮,身畔突然出現一把太師椅,椅上之人一身
旅裝,風塵仆仆,原本熟悉的娃娃臉或因沉溺酒色之故,略顯松垮,一如逐漸隆
起的腹圍,看來益顯疲憊。
他持劍端詳,懷緬的神色依稀有幾分往日的模樣,蓦地眉目一動,精光迸發,
酒色不禁的中年男子突然變了個人,一霎間氣機隐動,令人絲毫不疑他能以目光
制伏東海年輕一代有數的劍手秋意人。
男子嘴唇微歙,似是說了些什麽,卻無法聽清。蕭谏紙正欲趨前,影像突然
消失。
「飛廉珠的貯思秘法十分繁複,」秋霜潔解釋:「父親未曾得授,之所以能
留下這點形影,全因他當時矢志專一,意念強大所緻……」見蕭谏紙緩緩走到身
前,低聲道:「再一次就好。我想……再看他一眼。」
少女被他眼裏的悲怆所懾,含淚颔首,小手一揮,那人捧劍喃喃的模樣再度
凝于虛空中。老人眯起眼,微佝着背細細端詳,眉頭越皺越深,也不知瞧了多久,
才輕聲道:「讓你别喝這麽多酒啊。」
秋霜潔還待說話,老人卻擺擺手,毫不留戀地轉身,顫巍巍踅回原處。
這意思很明白了,少女暗自歎了口氣,收起飛廉珠裏的影像,正色道:「獨
孤弋重回浮鼎山莊,非爲緬懷故人。他回憶當時聆聽預言的情景,顯然想到了什
麽,沖口而出,可惜父親的注意力因此消散,無法凝練如前,飛廉珠裏沒能留下
更多,聽不出獨孤弋到底說了什麽。」
西宮川人所說的那筆鑒兵記錄,正是微服至此的獨孤弋。禀筆之人自非離世
的秋拭水,而是其子秋意人;之所以無有姓名,蓋因獨孤弋不能自報家門,依他
的脾性,怕連扯謊也懶得,簿上遂無條陳。
而後秋意人舍棄家業,出外遠遊,持續着近乎自我放逐的劍客修行,說不定
即是受此番會面的影響,矢志追求劍道至高,并藉以稍遣喪父之痛。
從時間上推算,離開浮鼎山莊後不久,獨孤弋便在平望駕崩。多年來,蕭谏
紙一直相信異人所說,隻有「天劫」才能收拾得了天下無敵的阿旮,獨孤弋在戰
場之上、決鬥之中,已無數次證明了這點,例證多到蕭谏紙無法忽視。
武皇帝駕崩之後,蕭谏紙用盡各種手段,取得司天台、太史局的文檔,甚至
設計拷問司天台的大監,得知帝崩當日,京郊曾降天雷,地化泥流,澗洪爆發─
───這些都是「天劫」的征兆,并非獨孤容一派胡扯矯作,用以遮蓋真相的煙
幕。
不計國家發生大事時,必然會有的街談巷議、童謠谶語,真正堅持武皇帝是
被人刺殺的,到頭來隻有一個待罪守陵的十七爺。獨孤寂和他談過之後非常失望,
他一直以爲蕭先生是可以理解自己的。
這極可能是蕭谏紙此生最大的盲點。
近十年來,他才慢慢察覺其中蹊跷,試着将異人的「天劫」說放置一旁,純
以審案的角度,來看待此事中得利的一方。
即便如此,獨孤容是否真刺殺了兄長,蕭谏紙并無定見,正如缺乏兇器的兇
案最是難辦,世上想要獨孤弋死的人,還少得了麽?隻是誰也殺不死他。這事是
辦不到的,包括他自己在内。
思路受阻,蕭谏紙開始嘗試以獨孤弋的角度思考,想知道他回浮鼎山莊到底
是爲了确認什麽,又爲何沒有來找自己……當往事一幕幕浮起,再與那「預言」
相參照,他終于明白獨孤弋早他一步發現的是什麽。
獨孤弋不算精細,認識他的人,不會以「聰明」形容他,但他擁有某種獨特
的天賦直覺,恍如野獸,總能敏銳地嗅到血的氣味。
這事從一開始就錯了。異人傳授兩人武功兵法,寄望他們做的,并非争盟争
霸一統天下,秋拭水向他們揭示的「預言」,進一步肯定了這個方向:精兵猛将,
是爲了更可怕的敵人準備的。兩個數千年來不斷争鬥的陣營,一在明,一在暗…
…
隻是有人誤導了他倆,将事情扭轉至全然不同的方向。
若獨孤弋的死非是天劫,而是人力所爲,甚至是一樁精密已極的陰謀,那麽
緻死的導火線,絕對是因爲他太過接近真相。從京城近郊的天雷往回推,在浮鼎
山莊内捧劍喃喃的這一幕,就是命運轉折的關鍵點。
「他說了什麽……無法聽見麽?」老人問。
少女搖搖頭。「飛廉珠裏的,就這麽多了。但我分析了他開聲瞬間的嘴型、
喉頭滾動的幅度,再結合其他線索,已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老人疏眉一軒。「……人名?」
「是地名。」秋霜潔垂斂美陣,靜靜說道:「氓山招賢亭。他是這樣說的。」
蕭谏紙靜默片刻,忽然仰頭大笑,虛境中聲動十裏,恍若驚雷。
「果然是你……」老人瘦颔一收,目中精光暴綻:「……殷橫野!」
第百七七折 瓜濯素豔,回首驚情耿照不僅沒時間,怕連行動自如的空間也
極有限。
整座冷爐谷中,僅望天葬及其下的深潭秘道,是黑蜘蛛無法靠近、絕對安全
之處。他服食血照精元後,身子盡複舊觀不說,功力亦有突破,即遇黑蜘蛛攔路,
要打要逃,自信皆非難事;隻是若教鬼先生知曉,手上的染紅霞便是現成的人質,
屆時角色互易,重演半琴天宮裏的慘劇,休說報仇雪恨,這回絕對有死無生,永
無翻身之日。
同樣的錯誤,耿照不會再犯第二次。
當日與黃纓連手,以蛆狩雲爲釣餌,誘出藏身暗處的明棧雪,實是冒了極大
的風險。之所以一試,除明棧雪武功絕強、心計極深,要從内部瓦解鬼先生,絕
對是無可挑剔的強助外,耿照賭的是她身上的《天羅經》。
姥姥雖未明說,但依言語間洩露的蛛絲馬迹推斷,曆代天羅香首腦送與黑蜘
蛛的那份血誓,若非藏在《天羅經》裏,即是經書的一部份,當年冷爐谷大變,
明棧雪乘亂出谷,現今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與身懷此經脫不了幹系。
黑蜘蛛放行,不代表放棄監視明姑娘的一舉一動,然而,由鬼先生于此一無
所知,幾可确定:無論鬼先生用了什麽法子收買禁道,于這群神秘的黒蜘蛛,這
份協議并未高過《天羅經》内的血誓。
否則,以鬼先生的精細毒辣,知有明棧雪這号人物潛伏左近,豈能傾金環谷
與天羅香的精英而出,放心搞撈什子七玄大會?
────離明姑娘越近,就越安全。
這是耿照從黃纓身上歸納而得,方有當曰之舉。
爲引強援,耿照不得不正視明姑娘抛出的謎題,在最短的時間内找出她的藏
身處。
「不如……我幫你找好了?」前日送膳時,黃纓自告奮勇。「你們倆現下哪
兒都去不了,半琴天宮内我人面熟,你給我說說她生得什麽模樣,就算沒找着,
總能有其他人看見。」
耿照苦笑。
「你會這麽問,代表沒見過她。明姑娘生得極美,見過肯定不忘。況且她武
功高出我一截不止……」現在就未必了。他遲疑了一下,想來就跟老喚她「明姑
娘」一樣,都是習慣,一下子改不了。「真想藏起來,誰也找不着。」
黃纓柳眉一挑,笑容險惡,伸出幼嫩白皙的食指尖,往籠中一比。「比她還
漂亮?」背轉身子捧着炙牛肉的蘇合熏依舊細嚼慢咽,看似波瀾不驚,發際卻動
了一動,想是豎起了耳朵。
耿照警醒過來,驚出一背冷汗,狠狠瞪了笑意可掬的圓臉少女一眼,咬牙道:
「沒有誰比誰漂亮的問題!大家……大家都很漂亮。」說完自己都有些心虛。卻
見蘇合熏放下食物,淡淡回頭,若無其事地說:「谷内地形我熟。不然……我去
找她好了?」
這種時候鬧什麽别扭啊!耿照隻差沒吼回去,偏此事全因自己說話不經大腦,
中了黃纓的借刀殺人計而起,還真沒有吼叫的立場,暗歎:「阿纓若想要我的命,
隻怕比鬼先生難纏得多。」想起老胡也贊過她擅借殺人之刀,說不定真有這天分。
這事沒什麽好商量的。蘇合熏縱得了部分血轺精元,也不到打遍天下無敵手
的地步,所熟恰是黑蜘蛛的勢力範圍,萬一撞上殺将起來,打草驚蛇不說,怕耿
照還來不及救。
「我就不信有多漂亮。」黃纓不肯消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壞
笑道:「躲在谷裏不能見人,能洗澡換衣服麽?蓬頭垢面的,能有多好看?」
耿照頭大如鬥,直想「剝」的一聲從頸上拔起來算了,一了百了。「你就别
再糾結漂不漂亮啦。況且明姑娘生性好潔,從前我與她在蓮覺寺時,即使環境極
險,她也還是天天洗。」忽然失語,蹙眉凝思,似是想到了什麽。
黃纓故作驚詫,雙手掩口道:「什麽!你同她一起洗過澡?」
「洗……你話是怎麽聽的啊!」耿照回過神來,差點昏倒。「沒有的事都教
你聽出來了,難不成耳裏生了鹿茸?」
「這有什麽?我們也洗過。」蘇合熏冷不防地捅了他一刀。
「仔細想想……」黃纓露出恍然之色:「他和我也洗過呀,一連洗了幾天哩。」
蘇合熏倏然轉頭,目光刺穿他的頭顱。
「我們就别再讨論洗澡的事了,好嗎?」耿照忙不叠求饒。
七玄大會召開當日,不惟鬼先生出得谷去,姥姥、金環谷的精銳人馬等亦不
見蹤影,隻有少許人留守,冷爐谷内難得又恢複了往昔的模樣。
蘇、黃二姝各有任務,耿照則乘機摸出了望天葬,把握最後的機會,仗着神
出鬼沒、悄無聲息的身法,掠往心中所想之處。
黃纓的笑鬧給了他靈感。明棧雪好潔,人又機變百出,無論到哪裏,都能過
上舒服的日子,特别是沐浴清潔,于她是重中之重。順這思路想,有個地方,此
際不會有人,而冷爐谷裏絕大多數的人都不知曉。
耿照來到北山石窟,果然其中空蕩蕩的,唯獨後進浴房裏漫出蒸騰霧氣,水
聲隐隐,時不時還夾着幾下撥水掬淋似的淅瀝。
這并不難猜。倘若明棧雪無意與他深談,根本毋須抛下謎題;重點是明姑娘
願意談,起碼不排拒與他一談,無論如何,耿照總能發現她的行蹤。
更重要的是,,這事該怎麽談?
選在浴房,其目的昭然若揭,明棧雪非常了解自己身爲女性,對成年男子的
魅力,僅僅是赤身露體、肌膚相親的意象暗示,即具有極大的誘惑。
耿照屛氣凝神,試圖将過往的旖旎逐出腦海,以保持冷靜;另一方面不禁有
些氣餒,原來自己在明姑娘心中,始終是能以色媚誘之的登徒子,不知該對自己
感到失望,抑或對她。
他運使新悟的「蝸角極争」心法,劍脈中真氣如川,卻無多餘的散溢或沖撞,
每分力道恰到好處,落足如貓,不僅無聲,勁力反饋更爲精準的施力所抵,連一
絲震動也無;溫熱水霧撲面而來,毋須依賴眼耳,順着風的流向貼牆閃入,盡管
未着夜行衣,整個人與一抹影子也差不了多少。
浴房中未曾點燈,光源全來自外頭,内裏形影朦胧,目力并不足恃。耿照在
入口邊上的竹籃子裏,瞥見叠得齊整的女子衣裳,就布面花色來看,确是當日明
棧雪身上所着,當然熟悉的淡淡幽香也是。
謹愼起見,他随手揭起叠衣一角,赫見底下所壓,正是那件鴉青色的兜兒,
不禁抨然,定了定神,趕緊松手起身,不敢多瞧。
隔着彌漫的水霧望去,長長的浴池底部确實有個朦胧的女子身影,肌膚極是
白暫,一頭烏濃秀發挽在腦後,似用兩枚長荊之類的尖細物事交叉固定,此外便
是一片膩白,依稀見得曲線玲珑,起伏極是動人。
耿照無意鬼祟接近,然而那件鴉青肚兜勾起的回憶,不停在腦海裏反複沖撞,
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回神已貼着牆越過大半座浴池,距離池末的女郎不過兩
丈餘。
潑喇一聲,女郎從及腰熱水中站起,耿照才發現她身段異常豐滿,腰肢雖有
誇張的凹陷,卻難以蛇腰形容,有着粉光緻緻的腴潤肉感;肉呼呼的雪臀如熟透
了的薄皮悉尼,輕輕一掐便要迸出甜漿,周身充溢着難以言喻的成熟風情───
─這決計不是明棧雪的胴體。
(糟糕,認錯人了!〉但籃中衣裳确是明……耿照腦中一片混亂,還拿不定
主意是擒是撤,女郎已霍然轉身,率先映入眼簾的卻非是面孔,而是那對巨碩肥
美、彈顫不休的傲人乳瓜!
沉甸甸的乳球幾乎有一隻完熟甜瓜大小,分量之重,拉得脅腋處的乳肌平斜
緊繃,鎖骨下形成一片狹長三角,可想見并不舒适,甚有些擾人,卻構成一幅美
不勝收的壯麗景象。
女郎個子不高,垂墜飽滿、宛若玉球的乳緣越過了胸肋,乳型卻是漂亮的淚
滴型;杯口大小的乳暈色澤淺淡,形狀完滿,有種喚人吸吮般的奇特魔力,而乳
頭的形狀則是小巧渾圓,如瑪瑙珠般的櫻紅色,白膩的乳肌上透出淡淡青絡,更
襯得櫻色淺潤,别有一股剔透之感。
單論乳房,此姝已近完美,巨碩反是渾身上下唯一不甚完美處,襯與臀股的
肉感,更見其腴。
女郎有張全然陌生的鵝蛋臉,約三十許人,豐頰隆準,眼角微勾,堪稱豔麗。
然而,本應有着動人風情的妩媚眼中,卻無一絲溫度,隻覺冰冷異常。
耿照與她隔着池岸對望,忽覺這眼神有幾分熟悉,一時想不起在何時、何地
見過,猜想應是天羅香某部織羅使之類,陡地幾滴溫水濺上面頰,女郎已破水而
出,右手五指屈成鷹爪,直向他咽喉而來!
耿照背脊貼牆,無有退路,直到指尖将觸及脖頸的一瞬間,身子才忽然不在
原處。
女郎于收爪之際方知落空,定睛一瞧,耿照不知何時已滑開尺許,無聲無息,
彷佛連一絲水霧擾動也沒帶起,不顧身無寸縷,葫腰一擰,雪酥酥的玉足反勾耿
照脖頸。
耿照頓覺香風撲面,滿眼膩白,桃裂般的雪股間歙開一條櫻紅色的蜜縫,随
着肌束繃緊、大開大阖的回旋腿勾一覽無遺。女郎的恥丘分外飽滿,沾濕的纖細
卷茸如筆尖蘸墨,服貼于腴美的玉蛤上,連忒大的動作都甩之不去。
但連這逼命的一勾,旋亦落空。
女郎連一絲喘息的餘裕也不給,雙腿連環,玉顆般小巧圓潤的足趾、白皙裏
透着一抹粉酥橘紅的足弓,乃至修長筆直的足胫,不住貼着耿照的耳畔頸側削過,
卻連一根頭發都削之不落,彷佛兩人已對練過千百回,才能在如此小的騰挪範圍
内,驚險避過每記刁鑽蹴擊。
頃刻間,女郎不知出了多少腿,勁風所及,連陰阜上的烏茸都已甩去水漬,
由濕濃化爲蓬松卷曲的粗莖,這連綿不停的攻勢,終也到了一口真氣的極限。
她飛步竄近玉腿輕擡,卻是虛招,果然耿照動也不動,「啪」的一響,女郎
小巧的腳掌順勢踏地,雙掌齊出,耿照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被逼入角位,女郎的
震腳恰恰踏住「生門」,去路已絕,哈哈一笑,也跟着雙掌推出,與她溫軟小手
一抵,吐勁震飛!
女郎等的就是這一刻。
耿照蓦覺她的内息十分熟悉,「咦」的一聲,并未追擊。女郎藉力使力,淩
空倒翻一個筋鬥,準确無誤地落在浴池盡處,拾起一柄長長的六角杖拄地一頓,
七名與蘇合熏穿着同樣服色的黑衣女子揮開水霧,由四面八方現身,手中的引路
長杖運使如風,朝耿照呼嘯而至。
────黑蜘蛛!
七人的攻擊風格與那名赤身裸體的巨乳少婦全然不同,并不倚仗人多,一意
猛攻,反像是推演陣形似的,将耿照團團包圍,長杖此起彼落,交錯走位,耿照
既無傷人之意,一時也突圍不出,徑以「蝸角極争」之法在杖影中趨避自如,邊
思考眼前的形勢,究竟何以至此。
那名池中女郎也不忙着助拳,雙目不離戰團,俯身拾起外衫,草草穿上,隻
打了腰側系結,豪乳将衣面撐得老高,下擺距雪白腴潤的小腹,最少有四、五寸
的間距,可見胸乳之厚,襟懷裏滿滿都是美肉。
她這樣的身闆,平素若不以兜兒将雙丸裹緊,怕連衣衫都不好穿。耿照回憶
數日前與她兩度會面、乃至交手的過程,并不覺她有這般雄偉傲人,想來是有無
亵衣裹束的區别。
他記得她的名字叫「荊陌」,蘇合熏跟林采茵是這麽叫的。這人應是玄字部
的領路使,料不到在裹頭黑紗之下,竟有着一張如此難麗的面孔。
當日在禁道外,耿照與她對了一掌,拚着身受内傷的風險,藉勢飛退。今兒
角色互易,一絲不挂的荊陌被他運掌震飛,耿照對黑蜘蛛的立場、聽從鬼先生的
因由等尙有疑問,無意傷人,掌底留力,是以荊陌并未受創。
突然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壓透體而來,此乃拜碧火真氣之先天胎息,較常
人五感六覺更加敏銳所賜,卻無法知悉是從何而來。
不能再拖下去了────放棄對話的機會不無可惜,卻還有更重要的事。爲
防對手來了強援,更不易脫身,耿照忽睜星目,正欲易守爲攻,忽聽一句銀鈴笑
語,如春風拂至:「哎呀,他要認真啦,再打下去,你們決計讨不了好。荊陌,
你是聰明人,千萬别做傻事呀。」卻不是明棧雪是誰?
逆着門外的燭光,轉出一抹窈窕修長的完美曲線,身上衣着,正是耿照在門
邊的竹籃所見。這把戲說穿了,簡直不値幾文錢:她将衣裳褪至籃裏當誘餌,與
荊陌入池共浴,浴池盡處定有密門或通道之類,再随意找個借口暫離;接下來,
就成現在這樣了。
當然,明棧雪時碧火功長于感應,亦不能排除是她先耿照察覺其行蹤,而後
才臨機應變,因勢利導,誘使雙方撞在一塊兒。
聽她的口氣,與荊陌似頗熟稔,而從荊陌猛一見他的神情判斷,連神通廣大、
無所不在的黑蜘蛛都被明姑娘擺了一道。如此想來,這當上得也不冤枉,耿照心
緒略平,泛起一絲苦笑。
自明姑娘現身,那種莫名的壓迫便即消失,黑蜘蛛來援的高手一霎退去,連
那七名女郎也收了陣式,趁耿照分神之際,悄悄沒入牆影,偌大的浴房裏又隻剩
下三個人。
「我本來想,」明棧雪笑道:「能夠赤身露體,一塊兒泡在池子裏,要談什
麽就容易多啦。看來裸裎相見,你們隻做了一半,不過打架倒是另一種了解人的
好法子,算是補了沒做的那一半。」
荊陌全身上下,隻那件被乳瓜撐頂變形的黑衫子,實因撐得太高,益顯衫擺
短促,小巧的香臍以下完全赤裸。妙的是:她這麽個珠圓玉潤的人兒,卻有雙細
直美腿,襯與白皙雪肌,渾身透出一股成熟婦人的魅力;若非神情冷徹,可說是
誘人已極,乃天生的尤物。
她抿着紅唇,望向明棧雪的冰冷眼神挾着顯見的怒意。耿照完全能理解她的
心情,尤其面對明棧雪滿不在乎的輕松笑容,益發令人惱火。
〔答應你的事,我已做到。「明棧雪嘴角含笑,眸裏卻無笑意。」接下來,
我有話要同他說,你們一個都别在場。「
荊陌定定回望。「隻做了一半。」
「讨價還價真不像你。」明棧雪歎了口氣,笑道:「也罷,就一半。你們快
些走罷,别耽誤咱們的時間。記住,我不喜歡有人偷聽。」
荊陌面無表情,俯身拾起長杖靴褲,巨碩的雪乳由水滴垂墜成完美的吊鍾型,
勻細的淺櫻色乳暈被驚人的乳量撐得微擴,色澤更粉更淡;直起身時尙不及回複,
襯與其上櫻核兒似的小巧乳蒂,浪雪如顚,晃得人目眩神馳。
她頭也不回,扭着腴臀,細直敬美腿交錯,腰脊挺直的背影,意外有着守身
處子的青澀,與成熟冶豔的外型頗不相稱,眨眼沒于幽影中,再不複見。
「忒美的風情,是我專程替你準備的呀,要不,也用不着賺她脫光衣裳,陪
我下水啦。」閑人既去,明棧雪轉過螓首,迎視着他直勾勾的精亮眸光,眯眼含
笑,輕咬着紅嫩嫩的櫻唇。
「你不把握機會多看兩眼,豈非教我白忙一場?」
她頸頰畔還沾着晶瑩水珠,可見穿衣時的匆忙,一撂額鬓垂落的濕濡青絲,
勾回耳後,似笑非笑的模樣比之剛消失的半裸女體,不知爲何卻更令人驚心動魄。
────在你之前,世上豈有「風情」二字?
耿照心中歎了口氣,卻盡量不在面上顯露出來,肅然道:「我沒聽錯的話,
明姑娘方才是将我賣給了黑蜘蛛?」明棧雪噗哧一笑,伸出纖長幼細的食指尖兒,
沖他輕輕擺動:「銀貨兩訖才叫『賣』。點子忒硬,這幫妖婦呑吃不下還崩了牙,
可算不得買賣。」
耿照聽到「妖婦」二字,不覺哂然,隻不欲洩露心思,免得她得寸進尺,抿
唇咬颔,生生止住。誰知明棧雪柳眉一挑,指着他壞笑道:「好啊,你在心裏罵
我。否認也沒用,我聽見啦。」
耿照知她又在玩把戲,仍不由一悚,終是憋不住笑,搖頭道:「是你自個先
罵了人,怎地說我?」明棧雪笑道:「原來你在心裏罵我『妖婦』,好壞啊。」
輕輕打了他肩頭一記。
明棧雪的一掌,怕連嶽宸風都要全神戒備,不能輕易教她得手,不知爲何,
耿照就是不覺危險,直到她打完了、嬌嬌地橫他一眼,才省起這人剛出賣過自己,
料他必循迹至此,特意聯系了荊陌,前來……洗浴?
這都不知道是誰賣誰了。耿照心中歎息,微露苦笑。
「這是試探。」明棧雪斂起笑容,雖非闆着臉一本正經,神情卻比适才認真
得多,徑望進他的眸裏,态度落落大方。「我須明白,合作的對象到底有多少斤
兩,本領幾何。荊陌是老朋友啦,當年離開冷爐谷,便是她給我引的路;此番重
回,依舊是風雨故人。」
耿照可不會把明姑娘口中的「朋友」1一字,與普世之義同解。依蘇合熏言,
黑蜘蛛匿于暗處,如無必要,罕與地面之人接觸,連她入禁道幾年,都無法與其
餘黑挪蛛有進一步的交流溝通;明棧雪能使荊陌褪去衣衫,一池共浴,與其相信
她倆有什麽非同一般的深厚交情,耿照甯可相信是血誓書的力量,令荊陌不得不
如此。
由明棧雪斥退荊陌的情況看來,似也能證明這個假設。
也因此,他格外在意起荊陌臨走之前,所說的那句話。
「你答應了荊陌什麽事?」
大出少年的意料,她對此毫不遮掩,坦率地聳肩一笑。
「她們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吃了傳說中的枯澤血照。」明棧雪悠然道:
「望天葬是這整座冷爐谷裏,黑蜘蛛唯一不能靠近的地方。荊陌親眼見你手筋被
斷,經脈全廢,她上頭的人想知道,你在望天葬裏到底遭遇了什麽,發現什麽神
奇奧妙。依我說,最快的法子,便是教她親口問問你了,是不?」
「但她并沒有問。」
「因爲……我倆才商5到一半呀。」明棧雪咯咯笑道:「本仙姑掐指一算,
料到有頭小色狼色膽包天,便要闖進來,趕緊找個借口,從邊邊上的隐道開溜啦。
荊陌就是不夠機靈,白白給人看了身子。
「你别瞧她那樣,黒蜘蛛個個是黃花閨女,據說在地底待久了,連胸乳腿心
等女子特征都将漸漸隐去,變得不男不女。我瞧她眼下熟得剛好,趕緊給你們機
會親近親近,不然太可惜了。」
耿照知她扯到荊陌身上,欲攪得自己心猿意馬,刻意不去想那豐熟欲滴、充
滿危險氣息,又隐帶一絲處子青澀的嬌美胴體,直指問題核心。
「你同她們交換了什麽?」
明棧雪露出一絲激賞,斂眸輕笑。
「我殺姥姥之時,她們不能出手。」
「爲什麽?」耿照忍不住問。
「天羅香與你有什麽深仇,定要殘害忒多無辜之人,造下這等殺孽?明姑娘,
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你滅去的那些個分舵裏,并不是人人都與你有隙,
我實不明白,爲何非如此不可?」
「我以爲你現下該明白了。」朋棧雪淡笑,眸底卻無笑意。
「你要殺鬼先生報仇,對罷?還是這回鹹魚翻身,殺他個措手不及之後,你
仍打算以德報怨,再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耿照不知她爲何轉移話題,眸光倏冷,沉道:「我料此人,難以改過。」
「那麽擋在他前頭的那些人,你待怎的?說道理感動他們?下跪哭求,希望
他們理解你的沉冤與苦痛?」明棧雪淡然道:「這要是有用,還要武功做甚!」
耿照啞口無言。明棧雪也不欲逼他太甚,輕歎了口氣,展顔笑道:「我本來
想說:『你說話和姥姥越來越像了。』但這隻是占占嘴上便宜罷了,她并不在乎
這些枝微末節,而你本就是這樣的人,從來都沒變過。姥姥沒告訴過你,我反出
師門之因由?」
耿照搖頭。
「好心計。」她抿嘴一笑,卻不像是反諷譏嘲,是真有些欣賞的意思。「說
清楚了,反而失去遐想,不如放你自行揣摩,想得越多,信賴越薄,總之于她并
沒有壞處。」
「或許她隻是想讓你自己說。」
「或許她從頭到尾,都沒想明白過爲什麽。」
明棧雪說得淺淡,卻令少年聞言一震。
明姑娘并不經常顯露心思。她的聰慧,足夠她時時刻刻架構起一座厚實堅固
的城壘,将自己和外界隔絕起來,罕有人能意識到那隻是假象。她甚至能從築壘
上得到樂趣。
姥姥識得她時,明棧雪的堡壘或許尙未竣役,當時她甚至不叫這個名字──
但大匠絕非橫空出世、生生從石縫裏蹦将出來,必已顯露其過人資賦。也許,姥
姥隻是察覺她的危險,并不真正了解她。
明棧雪妩媚一笑,試圖和緩氣氛。
「姥姥到底都跟你說了些什麽啊。」
「她說你叫蘅兒。」
耿照笑道,蓦地渾身一繃,一抹凝銳殺氣乍現倏隐,見她肩臂放松,才意識
到發生了什麽事。以明棧雪的修爲,若要殺人,能做到殺招着體的瞬間,殺氣才
不得不顯;氣機如此失控外放,自兩人相識以來卻是頭一遭。
「好心計。」她眯眼含笑,笑意卻冷,頗有幾分恨烈切齒。
「隻是她低估了我對……低估了我的心思和修養。這是她除掉你的方法,知
道麽?或許後來發覺了你的重要性,隻是還來不及提醒你,也可能沒料到我們忒
快便又相見。」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永遠,别再提那個名字。我滅掉的頭一個天羅香分舵,隻因舵主是我昔日
的天宮同侪,她喊了那可憎之名,我沒忍住。一開始我并不想殺她的,但也沒什
麽好後悔的了。」
耿照渾身發冷。這是他頭一回,覺得這裏是另一個世界,她們的仇怨、心思,
種種糾結計較,是那樣的濕冷黏滑,掩着蘭腐似的腥甜血膩,越瑰麗處越髒污,
惡意無心得像是迎風撲蝶,流水濯浴,不需要什麽大是大非,野心雄圖。
姥姥怎麽會對他說呢?說了,他也不能懂啊!
無論他武功多髙、際遇多奇,身上藏有多重要的秘密,擁有多麽驚人的價値,
在這些女子眼中,他簡單得像是一方石磚,一眼就看完了,永遠無法走進她們殘
忍而歡快的小世界。妄想拯救明姑娘,乃至拯救天羅香的自己,未免也太不自量
力。
幽暗的浴房陷入長長的靜默,隻餘水喉滴漏,恍若雨階。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究是明姑娘打破了沉默。
「如果你還想知道的話,我會告訴你,爲什麽我要破門出教,還有親手殺死
養我育我,在姥姥和其他人眼中,恐怕是世上最疼愛我的那個人。」她一笑,滿
室陰霾如春風吹散,霧露消溶,令人精神一振。
「但交換條件是:你得讓我知道,你是怎麽好的──從走一趟望天葬開始,
如何?」
第百七八折 子何易我,倒戈以盟龍皇祭殿之内,半圓廣場四周的望台上一
片通明──即使那嵌于地面、水精似的青焰光源誰也叫不出名堂。埋設巧妙的通
風隐道,使得偌大的空間裏,始終回蕩着若有似無的嗚嗚風嘯,雖不擾人,卻無
法當作不存在,彷佛因着這樣,加倍凸顯出山腹裏的廣袤與靜谧。
現場沒有人開口說話。
這些慣見風浪的七玄首腦們,在如此壯觀精緻、遠遠超出想象疆界的神奇造
物之前,一下都失去了言語的能力,一如初臨時的蛾狩雲;便是當中最聒噪、最
不安分的狼首聶冥途,在宛若群星欲墜的石英圓穹之下,也突然肅穆起來,眯着
眼睛四處打量,顯露出罕見的深沉寂靜。
爲了引導衆人來此間,鬼先生命「秘閣」連夜趕工,由最近的玄字部禁道搭
建一條封閉隐道,直抵祭殿山門,以掩蓋「于冷爐谷之内」的現實。負責帶路的
玄字部引路使荊陌,同時也是黑蜘蛛對外的窗口,十分稱職地行于幽影中,幾乎
融入山壁,其出類拔萃的匿蹤本領,無疑擡高了鬼先生的身價籌碼,這段路他實
走得躊躇滿志,如在雲端。
黑蜘蛛似乎不被允許接近龍皇祭殿,荊陌那裹在貼身的夜行衣中,豐滿熟豔、
玲珑浮凸的背影,行至山門前便即消失。讓她們有些忌憚、乃至畏懼的物事也好,
鬼先生心想。他對這樣的現狀非常滿意。
爲除衆人疑心,鬼先生率先走下長長的坡道,将他們帶進爲世所遺的古老空
間裏。
緊跟在後的,是以蚍狩雲爲首的天羅香一行,身段高眺的「雪豔青」僅比長
老稍慢些,在她後頭除了擡着萬劫刀棺的八名侍女,還有一人爲她持杖,兩人負
責曳地的披風,排場極大;其餘各門,皆無這般作派,僅隻首腦代表參加。
媚兒暗叫可惜:「早知紙狩雲那老虔婆臉皮忒厚,連拉裙子的都敢帶進來,
我也該弄幾十個鬼卒傍身,一會兒殺将起來,橫豎派得上用場。」她一向護短,
既已同染紅霞結盟,再看不過眼,罵的也是旁人。
紙狩雲率隊走到望台底層,卻未繼續下行,而是在望台上,找尋有利的位置
落腳,居高臨下,俯視中央的半圓廣場;漱玉節遲疑片刻,也跟着占據望台另一
側,餘人無不依樣畫萌蘆,有的甚至走回一、三層去,且看胤家小子玩什麽花樣。
這正是鬼先生要的效果。
他獨自一人,緩緩穿過遍鋪石闆的廣場,走上廣場底部的巨型方塔,駐足于
置有七具白玉刀座的第一層上,霍然轉身,一1掃過遠方衆人,提氣朗聲:「如
諸位所見,于數千年前的古紀時代,龍皇與鱗族的菁英們,便在此處議天下事,
宰制東洲大地,令諸部族俯首帖耳,令出即行。這裏的建築,便以今日東洲最最
頂尖的工匠技藝,傾舉國之力,怕也難以完成……如此造化,唯有吾祖!」
縱使他的語氣、肢體再浮誇上一百倍,在如此恢弘巨構之前,也隻是增加說
服力而已。衆人環視巨大的山腹空間,看着足畔不可思議的青焰燈,胸中止不住
澎湃血熱,彷佛體内所流的非凡血裔,從這一刻起再也不是自慰自欺,而是鐵一
般的事實。
「正當其時,龍皇便坐在那兒,俯瞰東洲萬民。」他舉起右手,指着身後的
祭壇最頂層。「那裏便是龍皇的寶座,乃是世間至高、也是唯一的權柄所在。」
聶冥途到底是最快恢複過來的,也不知是不是對鬼先生的「表演」耐性有限,
嘿的一聲,陰恻恻道:「肯定是老狼瞎啦。你手指之處,除了一片白玉壁,啥都
沒有。莫非……龍皇也蹲着議事?好親民啊。」媚兒倒捧場得緊,哈哈兩聲,回
蕩在廣闊的空間裏,格外尖亢刺耳。
鬼先生按捺被打斷的不快,撣了撣袍襟,朗笑道:「據古籍記載,頂層該是
有張寶座的,至于如今何以未見,在下正要解釋。」一比左右的玉刀座。「這座
寶台的第一層,是給龍皇的七名鐵衛的。五柄妖刀,再加上食塵、玄母,恰合于
七衛之數。
「七柄聖器插入刀座,象征世間刀兵,難越此限。諸位在血河蕩親眼見過妖
刀武學的威力,那還是殘缺不全、威力大打折扣的版本,若在七衛手中,『天下
刀兵盡止于此』雲雲,怕不是誇口。」
「按你這麽說,隻要把刀插進石座裏,便能得到妖刀裏的武功?」聶冥途乜
眼鬼先生搖了搖頭。
「狼首莫急,并非如此。」好整以暇地轉身拾級,一路走上第11層,來到
當初發現矩形金塊的白玉祭壇前。「這三座祭壇,象征龍皇最親信的三位司祭,
她們的地位較鐡衛邁商。若說鐵衛持钌的,乃殳至高無上的武力,那麽司祭所牮,
便是登峰造極的智慧。
「我相信取出妖刀武學的關鍵,便藏在這三座祭壇裏;而要開啓第二層祭壇,
則須将七柄聖器插入刀座中,滿足了這個條件,祭壇便能開啓。待我等打開祭壇,
再滿足條件若幹,最頂層的龍皇寶座自會出現。」
這并非簡單無聊的尋寶通關遊戲,背後賦有極重要的象征意義:掌握了武力,
才有消化、乃至運用智慧的餘裕;智武在手,天下自有,俯瞰東洲、宰制萬民的
龍皇寶座便即出現,伴随着足以征服大地的某種贈予,或許是無可抵擋的武器,
或許是價値連城的軍資……乃至其他。
換言之,這是考驗。
無法滿足條件之人,即至塔頂,亦不能得到呼風喚雨的力量。鬼先生要結成
七玄同盟的理由,突然變得清晰自明:搜集七柄聖器,将它們一一歸位,以得到
第二層所藏的武功秘奧,這是武林中人的想法;鬼先生要的,是整個勢力,乃至
一支軍隊,足以開啓成皇之路。
這個想頭在今天以前,的确荒謬得近乎可笑。然而,在看過此間人力難及的
壯闊工程之後,「恢複龍皇時代的鱗族榮光」似乎不再是哄騙孩童的床邊故事,
有了被視爲是偉大夢想的資格。
至少部分人是心動的。鬼先生一一過眼,着意抑制嘴角,以免洩露心中得意,
視線帶到蚍狩雲時更不停留,旋即轉了開去。
「依門主的意思……」老婦人接口的時機無比巧妙,他還得從另一處将目光
移回。要懷疑兩人事先套好了招,需要相當跳躍的想象力。「是要我等将妖刀插
入刀座,以開啓第二層之秘藏?」
「同意結盟的,可将所持妖刀插入座中。」鬼先生糾正她。「諸位來此,并
未中途離開,代表願考慮同盟與否;現下,就是思考與決定的時刻了。待七柄聖
器歸位,再來推舉……」
「等一下!」聶冥途再次打斷了他的話,哼笑道:「照你這麽說,那五帝窟
怎辦?他們有兩把刀哩!這占比都近三成了。還是按帳分贓,插完直接讓那小花
娘當撈什子盟主?」
鬼先生而上宋洩露半分怒意,仍挂笑容。「推舉盟主,自足一門一票,插刀
與否,決定的是要不要結盟。此間分别甚大,狼首不可誤會。」聶冥途冷笑:
「所以咱們集惡道隻有一把赤眼,三人先打一架,決定要不要插麽?難怪找這麽
寬敞的地方,打架埋屍兩不耽誤啊!」
鬼先生暗叫不妙,見環形望台上,薛百膳、南冥惡佛等均露出沉思之色,心
知猜忌乃此際大敵。
依原本的盤算,隻赤眼妖刀不知下落,無論誰持以赴會,都将成爲鬼先生的
目标;無央寺内惡佛現身後,鬼先生臨機應變,本應由魔君尾随惡佛,無論是煽
動三冥,抑或說服惡佛投向己方,終能于一統七玄上發揮作用。
然而,聶冥途明顯不受控制,三番四次出言挑釁,擾亂盟會進行,哪還像是
暗樁?簡直就是來砸場子的。鬼先生靈機一動,笑道:「狼首勿憂,在下沒有這
個意思。試想,若盟會真能成,在座諸位均是七玄同盟的重要股肱,折了任一人,
都是本盟難以承受的損失────」
「但要是盟會不成,死了也就沒關系啦。」聶冥途故作恍然,笑得不懷好意:
「明白明白。就是說人人都能對門裏的那把刀────倘若有的話────發表
意見,決定讓不讓交上。萬不幸連半把妖刀都沒有,像那個什麽木什麽陰的小花
娘,便隻能在一旁湊熱鬧,一并給旁人代表了,是罷?」
衆人這才發現,明明是一早便等在了禁道裏,但通往祭殿的路上,桑木陰使
者一直走在隊伍最末,隻見燈後似有一抹窈窕身影,望不清形容。聽聶冥途一說,
十幾道視線不約而同,交錯巡梭,赫見燈籠仍停在階頂入口處,并未随衆人走下。
雖說初蹈險地,謹愼些是好,但怕成這樣,委實太不象話。漱玉節本就懷疑
是鬼先生安排的暗樁,否則逾百年不曾在江湖上聽過的萬兒,怎能說找便能找着?
對照鬼先生的當道裹脅,登時了悟:「難怪他敢誇口。這滿廳諸人,不知有多少
是披了各門外皮的狐狸?」
面對聶冥途的刁難,鬼先生倒未顯得窘迫。
「持刀者發聲」的說法,最初在無央寺就被拿來攻擊過鬼先生,隻是後來他
以慷慨到近乎絕對不利的條件,堵住了衆人之口。但這個疑慮始終都在,聶冥途
深知人性中「利己爲先」的弱點,想必之後若有機會,應不介意反複再提。
鬼先生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應付其纏夾,涴且南冥惡佛若無加盟之怠,
以他的武功,确實是一大麻煩;陰宿冥無論修爲或資曆,均扛不住惡佛的獨斷,
若能挑撥狼首與之互鬥,将是最上算的選擇,靈機一動,笑道:「狼首無妖刀,
難免有此疑慮。這樣罷,在場縱無妖刀,亦屬我七玄宗脈,他們的聲音不能被置
之不理,在下建議:未能持有妖刀的宗派,亦可從中斡旋,如見持刀者不願将刀
插上刀座,可表達規勸之意,毋須拘泥派别;但爲公平起見,隻能以一次爲限,
狼首以爲如何?」
這樣一來,無刀之人的分量突然膨脹了不少。
如持有食塵玄母的漱玉節,至多隻能代表五帝窟一脈,決定是否支持同盟,
但無有妖刀的陰宿冥,卻能在前者拒絕加盟時予以「規勸」;萬一規勸成功,令
得她回心轉意,日後盟成論功行賞、坐地分贓,所得當不遜于持刀投票的贊成者。
此法看似人人有獎,但仍對鬼先生最有利。
有了這個出格的「規勸」之法,萬一惡佛存心作對,可提出「規勸」之人不
限于集惡道,聶冥途若肯出手,縱使不勝,惡佛也不能毫發無傷;己方手裏還有
祭血魔君、蛆狩雲,萬不得已時,漱玉節、遊屍門二屍這等受裹脅而來的「客将」
通通都能上場,車輪戰之下,還怕奪不回赤眼?
陰宿冥心機不深,見利朝三暮四,必不反對這憑空得授的大禮;聶冥途唯恐
天下不亂,名正言順得了發言權,哪有甩手不要之理?果然冷笑連連,不再抓着
小辮子窮追猛打。
鬼先生甚是滿意,正打算繼續說下去,卻聽一把磨砂般的磁震低嗓響起:
「敢問門主,這個『規勸』,是怎麽個規勸法?以武力一決高低麽?」卻是惡佛。
鬼先生心想:「你也知要來對付你麽?倒是個明白人。」揮手笑道:「耶,
惡佛言重了。『規勸』雲雲,自然有千般方式,可讨人情,可說道理,萬一要比
武較量以力服人,也不是不行,大夥兒點到爲止,莫傷和氣,當作同門切磋便是;
人人用的法子不同,端看個人喜好。若問我個人,還是比較喜歡将道理說明白的。」
惡佛眉眼低垂,遂不再言語。
鬼先生自背後刀匣中,取出離垢妖刀,走到右首的第一座白玉刀台之前,朗
聲道:「既已議決,我便抛磚引玉,頭一個表态。我狐異門,贊成七玄結盟,共
禦外侮,共存共榮,光我鱗族,飯我祖槊!」㈣㈣力㈣,将離塘的錄銳斧刃插入
座上長孔,玉石不堪刃利,直沒尺許,牢牢豎在刀座之上。
鬼先生意态昂揚,語聲回蕩在空曠的圓穹之下,蓦地,刀座周圍的青焰水精
忽然變色,光芒由青轉成血橙般的橘紅,映得刀上流光竄閃,分外靈動。
「諸位請看!我鱗族先祖有靈,亦知今日之會,必将改變東洲大地無數子民
的未來!」他熾熱的目光掃過現場衆人,朗聲道:「下一位是誰?爲了能擡頭挺
胸走在陽光下,不再受所謂『正道』侵淩欺壓,誰願繼我之後,一決鱗族命運?」
祭血魔君見他微一颔首,心下雪亮,也取出天裂刀來,一路走上方塔,環視
衆人道:「數百年來,血甲門被正道逼殺,過着沒有總壇、無有名号,隻能隐姓
埋名寄人籬下的日子。我願追随胤門主,緻力将七玄帶到烈日青空之下,乃至揭
去這條覆面巾,與諸位把盞言歡。本座代表血甲一門,贊成七玄結成同盟。」倒
轉刀柄,忽聽一人喝道:「……且慢!」
祭血魔君聞聲回頭,額前垂覆的繡銀烏巾無風自動,那似符非符、似咒非咒
的銀織扭绉成團,似反映了覆面烏巾之下,怒氣隐動的面孔。
「聶冥途!」魔君尖亢刺耳的聲音回蕩在整座祭殿裏:「你待如何?」
身材高瘦、佝如風竹的老人自望台一躍而下,赤足踏上廣場内平滑細膩的磨
砂地,滿不在乎地聳着肩,一路啪答啪答踅向方塔,便如一隻結篙撐布的吊喪鬼,
那雙青黃怪眼在水精焰下格外妖異,彷佛滿眼皆瞳,更無一絲餘白。
「魔君此問,未免太不經心。莫非适才胤門主說得忒感人,難不成你都在打
瞌睡?」聶冥途咧開一口尖利黃牙,笑道:「我這是在『規勸』你呀,一人不是
有一次機會麽?『沒有妖刀的宗脈,可從中斡旋』──我記得方才胤門主是這樣
說的。你說是不是,胤門主?」
鬼先生一霎間明白了他的企圖,面色微變,卻不好反口,強笑道:「确如狼
首所言。」
聶冥途笑道:「隻不過你舉的例子,是萬一有人反對結盟,老子可以同他說
一說,教他回心轉意。要是老子自己就不贊成七玄同盟,按理,也能跟贊成的人
說說罷?『見鬼先生血色沉落,約莫也無接口之意,徑轉向倒持天裂的祭血魔君,
咧嘴道:」好啦,魔君,老子這便來』規勸『你啦!你要贊成,我便反對,你反
對老子就贊成……打完後還站着的那個,便能決定這把刀的去向!「
◎◎◎
「你一定是故意的。」
明棧雪伸出纖細的指尖,輕輕爬網着烏濃秀發,原本還滴着水珠的發梢,随
着她衣上蒸出的氤氲白霧,很快便由潮轉潤,由潤而松,竟看不出有絲毫浸過水
的模樣。
「想騙我褪衣麽?小色狼!」
耿照心底頗感冤枉,嘴上卻沒松動。「反正明姑娘本來也是要洗澡的。在北
山石窟那兒是我到晚了些,早來片刻,你也來不及穿上。」
明棧雪停下梳發的動作,眯起姣美的杏眸,打量了他半天,仍是那副似笑非
笑的神氣。耿照最不能抵受她這模樣,輕咳一聲,率先将視線轉開,專心運功烘
幹内外衣物,片刻才聽她喃喃道:「你真的不一樣啦,是不是?」
「哪有什麽不一樣?」耿照仍不看她,忙了會兒,才自顧自道:「就算不一
樣也沒什麽。不隻全身經脈,我連右手手筋換過一副啦,便不能說是換了個人。,
也有六七成新。如果明姑娘指的是這個。」
「若在從前,我罵你『小色狼』時你會拚命辯白,卻拿眼兒偷瞟我。」明棧
雪歎了口氣,淡然道:「早知變這麽多,我就不會離開你這麽久。這事你可以怨
我一輩子,我都想抽自個兒老大耳刮子啦。」
「我沒怨你。」耿照強抑心驚,定了定神,擡頭卻迎着她眯眼微笑,那份寬
容與寵溺一如當日蓮覺寺時。别中了她的計,他提醒自己,不知怎的卻有一絲痛
楚,在胸中隐動。
他帶着明棧雪離開北山石窟,直奔禁地望天葬。要通往禁锢枯澤血照的出水
口密室,隻有一條路可走,但明棧雪畢竟不是蘇合熏,濕漉漉地從水潭中爬起後,
便自行運功枝除水氣,毋須「晾衣竿」幫忙弄幹衣物。
那烘幹的溫熱白霧乃自她周身毛孔散出,帶着肌膚香澤,融融洩洩,說不出
的馥郁動人。耿照爲免心猿意馬,率先攀着岩壁,爬上出水口,掀動機關打開石
閘,領明棧雪進入刻滿天佛圖字的石室。
「有沒有故地重遊的感覺?」明棧雪撫摩壁上陰刻,笑吟吟道:「蓮覺寺裏
的娑婆閣也是這樣。」耿照在來之前,料她一定會這樣說,但實際聽伊人輕啓朱
唇、吐出綸音時,才知自己想得太過輕易。
或許他真正低估的,是自己對那段療傷避敵的時日的懷緬。
「你便是在這兒吃了血蛁?」明棧雪并未回頭,手眼兀自追着壁上圖字,似
乎饒富興緻。耿照忽有些慶幸,或許她并沒有将自己的動搖看在眼裏,低低應了
聲:「……嗯。」
「和你一道的那個姑娘呢?」
她冷不防回頭,堪堪将他聞言錯愕、繼顯困窘的模樣盡收眼底,「咭」的一
聲掩口環腰,咯咯笑了起來。耿照無奈道:「蘇姑娘她……也得了些好處。」将
當日的情形扼要地說了。
明棧雪聽完,雪靥忽泛起一抹嬌紅,美眸滴溜溜一轉,不懷好意道:「這般
好處……不知現下還有沒有?」耿照胸中枰然,差點克制不住将她一把擁入懷中,
好生品嘗那兩片鮮潤唇瓣的沖動,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直到背脊撞上石壁,才得
止住腳跟。
或許該和她說清楚,他們現在有的僅隻是合作關系────但這話一出口,
怕明姑娘立時要翻臉,休想再談什麽攜手抗敵。耿照還有這點自知之明,不緻貿
然說出挑曹的話語。隻是這樣的拉鋸令他感到疲憊,益發懷念起在蓮覺寺,那段
可以什麽也不想、單純信任着她的時光。
但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或許隻有這點,明姑娘是對的。
耿照定了定神。「明姑娘,我已遵照約定,将服食血照的經過,以及發現血
蛁處,通通說與你聽。按照我們說好的,你該告訴我……」
『那并不是你最想要的,對罷?』明棧雪在幹涸的水道邊上并腿斜坐,裙布
繃出修長渾圓的大腿曲線。她信手輕拂裙膝,略顯嬌慵的姿态有着「明姑娘」所
獨有的、令人驚心動魄的閑逸風情。
「既然要談,我們就來談談你最關心的事好了。」
耿照本來想說「這不是我們的約定」,然而如此顯而易見的背信,興許明姑
娘要的,就是他沖口說出,耿照終是将話留在肚裏,靜待她出招。「你要幫手,
和你一起對付那自稱鬼先生的家夥。而我是挺好的幫手,且能自由進出冷爐禁道,
世上縱有勝過我之強援,于此卻未必較我更合适。」
「在我心中,明姑娘是世上最強的幫手,無有其他。」這句倒非恭維,耿照
确是發自肺腑。
明棧雪淺淺一笑,似頗受用。
「我有什麽好處?」
這個問題耿照想了很久。動之以情,毫無意義,在半琴天宮大廳之上,鬼先
生斷他手筋時,明棧雪并未相救;若連逼命之危,都無法教她看在過往的情分上
舍己爲人,要求她無償出手,似乎更無立場。
況且,冷爐谷原本就是她要消滅的對象。
耿照一直想弄清楚她破門出教、乃至弑師的因由,就是認爲其中有着力處,
若欲化解明姑娘與天羅香的仇恨心結,須由此處入手。但明姑娘不給他這個機會。
「鬼先生用來引七玄首腦入殼的餌,是妖刀中内藏的武功。」耿照正色道:
「他欲召開大會的地點,便在冷爐谷中的龍皇祭殿。據說在那裏,可将妖刀之内
的武學解析出來,毋須成爲刀屍,亦可習練。明姑娘若肯出手助我,無論妖刀中
析出什麽,我所知所得,皆願雙手奉上。」
明棧雪笑了。「我若要此物,與鬼先生合作,要比同你穩固得多。這個條件,
聽起來并不合算啊。」
「如我前度所言,」耿照冷靜道:「鬼先生不會與你合作,若他允了你,那
才更該留心。但我不同,我不會背叛你,說到的一定做到,比起鬼先生,我是太
好的合作對象。」
明棧雪噗哧一笑,嬌嬌地瞪他一眼。「哪有這樣說自己的?老王賣瓜!」耿
照也笑了。
「我承認你說得沒錯。」片刻她收了笑聲,足尖輕踢着水道殘剩的淺漬,要
是不聽談氣的内容,看來便似春日郊遊,與姊妹淘秋千撲蝶的大家閨秀,畫面美
不勝收。
「但老實說我對妖刀武學雖有興趣,也不過就是翻看二一,滿足好奇的程度,
況且你能掌握多少,此際所言俱空,要拿來交換,也未免太便宜了你。這樣罷,
你将通往龍皇祭殿的秘門打開,讓我開開眼界,我若一歡喜,說不定就幫你了,
怎麽樣?」
耿照的下巴差點掉在地上。
「明姑娘,你怎……怎麽知道……這裏是……」
明棧雪站起身來,指尖輕點他的額頭,吐氣如蘭,狡黠的笑意令人臉紅心跳。
「我的碧火功長于感應,還勝過了你,數日來我行動自由,到處偷聽人說話,
都沒聽過什麽妖刀武學,你被關在望天葬,連溜出來找我都提心吊膽,何以知悉?
若非在那祭殿裏,聽主其事者所說,也隻能說是天心通啦。此其一也。」
耿照一想也是。即經鼎天劍脈、血轺精元的強化再造,内功修爲上他有不輸
明姑娘的自信,然而适才在北山石窟,,明棧雪仍能早一步察覺他的到來,說明
她的碧火功于此已是登峰造極,當世罕有。
「……顯然還有其二?」
「當然。」明棧雪輕笑着。「七玄大會今日召開,總不會在大白天罷?一幫
妖魔鬼怪的,百鬼夜行正合适。此際月過中天,你還有閑心來勸服我,料想開會
地點必在左近,譬如……一牆之隔,無論我點頭與否,你都來得及趕上。」
這點耿照就不能不佩服了。
「若有其三,我都不敢聽啦。」
「我本不想說的,好坑死你。」明棧雪美眸一轉,掩口道:「牆上的天佛圖
字有寫啊,打開秘門,便能直薄龍皇祭室。還愣着做甚?快開呀!」
第百七九折 牙瑩骨座,劍血魂收與明棧雪迅智,耿照自來就不曾赢過。現
在,他越來越希望「誠寶是最好的策略」了,比起智謀,前者毋甯是他所擅長。
他歎了口氣,手掌懸在壁前,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明姑娘若從壁上知有祭殿,應知開啓通道之法。因爲我所知道的,亦來自
此間。」回望笑靥如花的絕色麗人。「明姑娘,我到底該按,還是不該按?」
明棧雪眯眼含笑,踮着輕盈的步子踅過他身畔,帶過一陣混着蘭薔般幽香、
宛若新鮮苜蓿芽的氣息,背着雙手來到石閘的另一側,利落地在壁間掀動幾下,
碧火功勁力到處,幾格蜂巢狀的暗掣「喀喇」一聲陷下,石室底部的壁面緩緩升
起,露出其後的空間來。
「你又一次通過了試驗,證明自己是非常好的合作對象。你知道,我一貫歡
喜聰明人。」女郎歡快地踮入密室,東瞧瞧、西看看,冷不防回眸嫣然,勾發過
耳,咬唇道:「看來,我也通過了你的試驗,對不?我同鬼先生并無接觸,荊陌
與我,所言止于天羅香。那幫陰陽怪氣的黑蜘蛛不想告訴你的,打爛她的嘴都撬
不出來,所以你明白我爲何需要你。」
「我不會幫你殺姥姥。」耿照挑明了說。
「是你不想。老實說你不會想篇我殺任何人,如果你夠了解自己的話。」明
棧雪笑道:「寄望你幹這個,我就真是傻透了,對罷?況且你還不夠懂複仇。」
耿照濃眉一挑,并未搭話。
明棧雪怡然續道:「不是親手爲之,算哪門子複仇?你願将那鬼先生交與慕
容柔,在大堂之上,并陳證據、訟辯往來,費時數月乃至年餘,好不容易定瓛,
仍須等待秋決,才發現他一狀告上了刑部大理寺,擊鼓鳴冤,驚動鎮東将軍一大
把一大把的政敵,如嗅到鮮血的鲨魚,一擁而上,欲從此案挑出骨頭來,于是六
部會審,重啓攻防,再來一回肉搏厮殺;運氣不好,能審個幾年乃至十幾年……
你說這樣,能算報仇麽?」
耿照無話可說。他并不渴望将鬼先生開膛剖肚、分屍淩遲,因爲極度的憤怒、
憎恨……本身就是激情,随着時間過去,利害化消,終有一日會複歸平淡,又或
沒有這樣的運氣,而質變成爲其他的物事,以更扭曲斷裂的猙擰樣貌實存于世,
總之已非原貌初心。
他想制裁鬼先生的理由,隻因想不出更好解決這個毒瘡私的辦法來。
姑射的主心骨「深溪虎」,信衆遍及權貴、形同國師的琉璃佛子,狐異門胤
家的正統繼承人……鬼先生擁有的任一種身份,都能使普世的公理制裁失去着力
處,遑論任意轉換,變幻自如。以他出色的演技,耿照毫不懷疑他能自無論哪一
方的公審中輕易脫身,旋即轉換面孔,繼續行惡。
因此明姑娘所說,他雖未必能體會,卻願意理解。
素來寡言的少年歎了口氣。「所以我才想聽一聽,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明棧雪置若罔聞,依舊饒富興緻地走走看看,伸出玉雪般的白膩小手,到處
撫摩,似想從中找出點什麽端倪來。
要不,這個四方形的空間也未免太無趣了些。
石室之後什麽也沒有。既無家生,也無壁刻,就是一片平滑,牆縫磚隙都是
以肉眼幾難辨别的境地,遑論觸摸。
耿照降下石門,理當漆黑一片的密室裏,壁面與壁面相交處竟自行綻出柔和
的光芒,彷佛整個空間是以紙折成、置于燈燭之上,才會從彎折變薄的角縫裏透
出光來。
構成内室上下六面的材質,亦非古紀鱗族好用的白玉,與耿照在三奇谷圓宮
所見大不相同,無論色澤或質地,皆與象牙近似,膚觸柔膩,甚是熨貼,又無金
鐵玉石之堅冷,赤腳踏上極爲舒适。
初次進入時,蘇合熏曾以指甲試過壁面骨材的硬度,連一絲刮痕也未留下;
耿照提運兩成功力,隔空虛劈一掌,怕連碗口粗的實木都能應手而斷,豈料壁上
卻如清風刮過,毫發無損,便在其中演武也使得。
此間之所以還不能稱作「家徒四壁」,蓋因底面牆上,嵌着一隻方方正正、
隻于面上挖出凹槽容身的牙骨王座,材質與磚壁如出一轍,甚至找不到與牆壁接
合的痕迹,彷佛硬生生從山岩大小的原材上,一并雕出階台、王座來,渾成一體,
雖無祭殿内圓穹之雄渾壯閱,亦是巧奪天工。
明棧雪撫着瑩玉般的光潤骨座,愛不釋手,一邊慢慢加力,直到确定椅上沒
有機關,才輕輕巧巧坐上,沖耿照眯眼笑道:「來呀,本宮渴了,且端碗燕窩來
與我潤口。」
耿照也笑了,緊繃的心思略略放松,躬身道:『啓禀太後,禦膳房正燒水哩,
來碗冰鎮的銀耳桂花蓮子羹可好?「明棧雪哈哈大笑,纖指一比:」你好壞啊,
咒我死了老公!過來,看本宮治你!「
兩人笑鬧一陣,耿照神色漸凝,明棧雪知他心急如焚,無意吊他胃口,卻于
一處遲遲試不出真心,不肯輕易放過,隻得動心忍性,含笑垂眸。「你……還想
不想聽我的故事?」
耿照正爲此而來。就連天羅香他也要救,況乎明姑娘?沉默點頭,待她開口。
明棧雪輕啓朱唇,濃睫忽顫,杏眸圓睜,驚呼道:「這……這是……你就是這樣,
看到龍皇祭殿的?」
原來降下石門之後,坐上對向王座,便能見到從頭頂上斜斜設下一束光,在
石門上映出影像,雖比不上臨場所見,辨别面孔唇形、乃至眼神所向還是辦得到
的,遠比銅鏡所映要清晰得多,同時椅背近耳處也能聽見聲音,這些都是在坐上
王座前,全然看不出端倪的變化。
明棧雪才發現,房裏并非空空如也,一切非骨牙異材所制、各負機能的物事,
都被僞裝成與牆壁地磚一般無二,猛一看時,除了底面王座外,什麽都沒有。
那面承接投影的石門,此際看來嵌着鏡子一般的材質,大小形狀剛剛好是影
像的範圍;而壁面接縫的光源,在未亮之前也就是地磚模樣,與房内餘處無有不
同。明棧雪注意到投下影像的天花闆,裂開一小塊平整的匣口,彷佛多寶格内的
小巧機構。或許在這個秘密房間裏,還有更多類似的神奇機關。
投影中,祭殿入口緩緩開啓,一人當先而入,背負妖刀離垢,腰懸寶刀珂雪,
意興遄飛、姿态昂揚,正是鬼先生。其餘七玄首腦跟随在後,魚貫而入,鏡中投
影忽然動了起來,畫面忽遠忽近,但時間極短,隐約聽見呆闆單調的「唧唧」聲,
旋又定焦于走入畫面的姥姥與「雪豔青」,前頭鬼先生卻已出了畫面。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天羅香一行人身上。
畫面跟着諸女遊移片刻,又拉回了入口處。明棧雪會過意來,「啪!」一打
響指,揚聲道:「遠些!」畫面中人突然越變越小,彷佛被遺留在地上。耿照尙
不及反應,明棧雪又喊:「……停!」畫面終于不動,幾将整條長階映入其中。
明棧雪将他錯愕的模樣瞧在眼底,噗哧一笑。
『行啦,教你多瞧幾眼你那天仙似的二掌院,小心别掉了眼珠子,我瞧姥姥
好了。前兩回照面,稍不留神便能送了性命,一直沒能好好瞧上她一眼。她竟比
我印象裏的模樣,要老上這許多。「
耿照回過神來,不敢大意,低聲道:「明姑娘!莫非……此間還有别人?」
暗自提運内力,全神戒備。明棧雪卻聳聳肩,怡然道:「我可沒感覺。難道你發
現有什麽人隐于暗處?」
那還真沒有。耿照深知明姑娘的碧火功遠較自己敏銳,若有人躲在暗處搡縱
機括,料她不能玩得如此開心,喃喃道:「若是機簧所緻……隻能說是遠超過當
世匠藝的神技了。卻……卻是如何能辦到?」撫颔擡頭的模樣,生怕一沒忍住,
便要躍起拆下觀視。
明棧雪抿嘴笑道:「你明明是個鬼靈精,也不知白日流影城怎麽教的,竟生
生教成了個迂腐的木頭腦袋,枉費你天生聰明。這石閘是怎麽開的?誰能雕出忒
大的山腹穹頂?底下一根柱子沒見,怎不會坍塌?還有北山石窟的水喉、黑蜘蛛
的禁道……我從小到大都沒弄明白過,需要意外麽?
「縱使一個都不明白,也不妨礙你弄懂它們該怎麽用。真要鑽研,日後有大
把的時間讓你折騰,一輩子要還不夠,記得多生幾個娃兒,讓你的兒孫接着弄,
總能弄得清楚。」忽然粉頰微紅,卻想裝作沒事人兒的模樣,代表她是真羞。
耿照的思緒隻比她稍慢些,心念電轉,浮想翮聯,不由得臉烘耳熱。
兩人同處密室,左近都無閑人,「生幾個娃兒」的念頭一起,想的恰恰都是
對方。在他心中,明姑娘從來都是心靈手巧,人又精細,連來月事時亦都幹幹淨
淨,實難想象她身懷六甲,大腹便便,究竟是個什麽模樣;但一想到她腹中所蘊,
乃是自己賜與,是狠狠射滿她嬌嫩火熱的花谷,興許是不眠不休,連做幾夜而得,
又不免興奮起來,頓覺口幹舌燥,難以自禁。
明棧雪隻有在真害臊時,才會裝得若無其事。她撫着滾燙的面頰,假裝專心
盯着壁上晃動的人影,彷佛興緻盎然。
偏偏在這種時候,耿照又覺她格外可愛,忍不住想抱起來轉幾圈,捏捏她的
臉頰,聽她佯嗔薄怒,找個巧妙的借口轉移焦點,不肯讓人輕易觸及她心中真實
的自己,蓦地心念一動:「說不定她心中糾結的,一直都是小事,隻是無人爲她
開解,日換月移,終成沉痫。」
鏡中影像正演過鬼先生慷慨激昂的演說,明棧雪以手支頤,微蹙柳眉,笑顧
耿照道:「我沒法同這種人合作。這人實在太無聊。」耿照笑道:「這厮自負才
智,驕傲得很,要聽到明姑娘這樣說,肯定氣得半死。」
明棧雪瞥了他一眼,滿目溫情,但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見耿照鼓起勇氣,
準備開口,搶先打斷了他,輕巧躍起,推他坐上王座,笑道:「來來來,開場的
爛調陳腔唱完,好戲要開鑼啦!這兒是小店最好的上座,客倌是喝茶還是吃酒?」
耿照被她逗笑了,知她無意深談,莫可奈何,攤手苦笑:「茶酒皆可,若能
來一盤美人,那就更好啦。明姑娘,這位子僅容得一人,又不是玩擠旯兒,還是
你坐罷。」便要起身。
明棧雪輕笑,嬌軀微晃,一屁股跳上他的膝腿,整個人橫坐在他懷裏,微别
的幼嫩指尖抵他胸膛,将他摁回原位,狡黠的神色格外妩媚。
「客倌要的美人來啦,請慢慢享用。欸,别起來呀,小心錯過好戲……你瞧!
這不是打起來了麽?」
◎◎◎
衆人皆知七玄混一,終不免戰,殊不知竟是以戰啓端,也料不到率先開戰的,
會是狼首與魔君。
祭血魔君回望鬼先生,沉聲道:「有必要麽?刀是本座攜來,豈容他人置喙?
還是一會兒他人拿出刀來,我也要如此炮制一番?」令人牙酸的嘶嘎語聲如咬碎
金鐵,聽得出怒氣隐隐,如雲中雷滾。
遠處階下,聶冥途剔着彎鈎似的黃濁骨甲,嗤笑:「不敢打便罷,反正說話
如放屁的,也不是老子。滾滾紅塵,龜兒子無數,多個不多,少個不少。」祭血
魔君不理他露骨的譏诮,冷哼:「不知所謂!」捧起天裂柄锷可供着手處,便要
掼入玉座。
一聲铿啷龍吟,鬼先生自腰問擎出一抹汪藍燦光,格住刀頭,正是其父胤丹
書昔日恃以縱橫江湖的愛刀「珂雪」。
祭血魔君的覆面烏巾無風自動,厲聲道:「胤門主,你做什麽!」
鬼先生湊近臉去,笑容未改,咬牙低道:「你想讓我在衆人面前,将說過的
話呑回肚裏?給我下去,撂倒這個吃裏扒外的老雜碎!」運勁一撥,将天裂刀蕩
了開去。
祭血魔君的裝扮難見神情,将刀還入背鞘,這柄曾在不覺雲上樓連殺數人、
毋須刀主握持的蓋世兇刃,其生滿倒鈎鈍刺的刀柄,此際纏着與鞘裝同色的鞣革;
至于同樣知名的蛛形刀座,倒是未曾出現,究竟是祭血魔君不欲攜行,還是仍留
于澆銅鑄封的不覺雲上樓中,亦是耐人尋味。
矮胖結實的身形緩緩走下方塔,來到廣場中央。誰知聶冥途居然往回走,又
回到望台之上,跷腳抖腿,剔樞骨甲,懶憊踞于圍欄,彷佛等看熱鬧,一副事不
關己的模樣。
祭血魔君揚聲道:「你不是要打麽?還不下來領死!」
聶冥途以骨甲樞樞耳朵,故作疑色,左右張望:「咦,幾時放的狗煉?你要
叫啊,沒說我還以爲放飯啦,不帶這樣的。」陰宿冥哈哈大笑,意外地捧場。祭
血魔君若露出面目,怕要脹與烏巾同色,撮緊左拳,厲斥:「手下敗将,逞什麽
口舌?下來!」
聶冥途翻身一躍,落于望台第一層,走下幾階,卻又二度回頭,徑往第三層
走去。這下連陰宿冥都看不過眼了,叫道:「喂,聶冥途!你這是幹什麽?到底
是打呢,還是不打?」
枯痩如竹架的赤足老人聳了聳肩,攤手的模樣,宛若熟黍平疇上的陰森草人。
「他說得也有道理。适才我倆在路上打了一架,老狼的确沒赢,這回再打隻
怕也赢不了。一定輸的架,你肯打麽?」單掌在背後亂搖,嘟嘟囔囔:「不打了
不打了,愛插什麽插什麽去,拜死你祖宗十八代的。」
祭血魔君立于廣場中央,估計殺他的心都有了,恨不能飛身上台,一刀自身
後斬下這厮的狗頭。
身爲第二把被指名出列的妖刀,魔君須穩穩将天裂插入刀座,接下來才是天
羅香、五帝窟、遊屍門……最終,南冥惡佛落了個孤銥難^ 的境地,若非乖乖随
俗,不與衆志相左,便是以一敵多,拚它個魚死網破。該選哪個,識時務者一想
即知,毋須贅言。
古木鸢派他來支援深溪虎,殊不知他真正所奉,乃是「那個人」的委托,七
玄同盟若成,胤铿如願登上寶座,狐異門一支……不,該說是整個魔宗七玄,就
此與古木鸢分道揚镳,再也毋須倚賴「姑射」的力量。
他既是古木鸢的監軍,亦是那人的反間。同盟未成的嚴重後果,足以左右台
面上下兩股明暗力量之勝負。
如此重要的樞紐任務,不是爲了應付這等跳梁小醜!
「那人」選中聶冥途的因由,魔君從未過問,一如他從不發号施令,一切行
動全憑個人的判斷及對組織的默契。這點那人做得比古木鸢更徹底也更熟練,畢
竟權輿才是「姑射」真正的召集之人。
權輿拉了聶冥途一把,更讓他向「深溪虎」兜售保命符,不露聲色地将古木
鸢麾下的頭名幹将,拉進己方陣營,這一手可謂妙極。扮演這等重要角色的聶冥
途,顯非輕易抛棄的棋子,因此,權輿才授與改良過的全新《青狼訣》,并依聶
冥途所請,讓自己親自操刀,爲那厮換過一條令人作嘔的獒鞭;種種迹象,均指
向同一個答案。
────此人殺不得!
起碼,得問過了「權輿」才能殺。
祭血魔君從未痛恨過自己這般思慮缜密,小心翼翼。他該在棄兒嶺的荒郊月
下宰了他的,一了百了,幹淨利落。
他忍着像身染穢物般的不潔與惡心,忍怒轉身,大步走向方塔,以期盡快将
工作了結,直到聽見陰宿冥的嗤笑聲。
「哎呀,我又改變主意啦。」祭血魔君倏地駐足,霍然轉身,黑絨袍襕掀風
如龍挂,憑空扯動一蓬塵沙風旋!隻見聶冥途啪答啪答地踅下台階,死皮賴臉笑
道:「适才老狼再考慮了一下,咱們鄉下人呢,沒見過這等大場面,好不容易有
了『規勸』的權力,那個心癢癢啊,還是别輕易放棄爲好,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嘛。,這樣行麽,胤門主?」
鬼先生皮笑肉不笑,聲音幹巴巴的,語氣有些僵冷。
「既是針對同一事,狼首自可發表意見。但這回說定,可不能再改了。」
聶冥途正欲發話,見另一頭祭血魔君低頭拱背,越走越快,黑袍「撥喇!」
激揚如逆風,殺氣迫得周身塵沙飙竄,隐隐有刀痕旋閃掠飛,以刀劍客的修爲目
之,實已至「凝氣成刃」的境地,非同小可,原本隻剩兩階便要踏入廣場,忽然
掉頭往上狂奔,口裏「媽呀」地亂喊一氣,凄厲的叫聲響徹穹頂:「殺人啦,殺
人啦!我不『規勸』行了吧?犯不着拚命啊!」眨眼竄上第一層望台。祭血魔君
殺性已起,豈容他再次閃避?喝道:「受死罷!」烏影飄飛,一瞬間掠過三丈遠,
身形在階下微微一頓,便要筆直蹬上。
階上正沒命奔逃的狼首身形一歪,踩着第一層望台的圍欄蹬起後翻,如一頭
大鵬鳥般,落在廣場之上,正對着祭血魔君的背脊,恰在他轉前沖爲上躍、新舊
力将銜未銜,雙爪交錯,「唰!」在他背門抓開兩道斜轉十字,轟得魔君向前彈
飛!
這下出手既狠且準,時間拿捏得分毫不差,顯見狼首上上下下半天非是耍寶
扮醜,而是借機勘査地勢、計算高度,才得做出如此精彩的逆轉偷襲。
祭血魔君鬥篷破裂,被轟得撞上階台又彈回,聶冥途黏纏極緊,幾乎是貼着
他的背門戟出骨爪,光靠對方的反彈力道,便足以将他串在爪上。
豈料嚓嚓兩聲,左臂右肩血線飙飛,視夜如晝、專破諸般氣穴罩門的「照蜮
狼眼」中,清楚捕捉到兩道自破碎鬥篷下飙出的刀氣,一走彎弧,已是不可思議;
另一道卻是亂舞如流螢,已遠遠超過他對「凝氣成刃」的理解。
這兩道刀氣雖不甚強,卻因極薄而極銳,若中喉眼要害,一般能取人性命,
況且能在這般體勢下做出反擊,堪稱神技。聶冥途稍一猶豫,祭血魔君腳跟踏地,
霍然轉身,每個動作都伴随着嗤嗤亂竄的奇形刀氣,或曲或弧,且攻且守,總之
不走縱橫二路。
聶冥途渾身處處見血,但對恢複速度快極的青狼訣而言,這點傷勢同搔癢差
不多,隻覺着體的刀氣越來越輕、越來越飄忽,心知對手尙不及換過一息,惑人
耳目的刀氣實是爲了争取時間,更不猶豫,猱身撲上,雙爪如雨驟風飙,将魔君
壓制在碎階之前,一步也不稍讓。
祭血魔君退無可退,更緩不出調息的餘裕,一步失着,滿盤皆劣,卻已無猶
豫的機會,亦是雙拳齊出,以快打快。
階前二人沒入一圑掌影爪風間,幾不見人;此般競速的打法,勝負僅在須臾,
旁人一顆心未蹦出咽喉,激烈的扞格撕抓已現結果────一聲狂吼,飙退的竟
是聶冥途!
他雙臂膨脹一倍不止,生滿粗硬毛發,糾勁贲起、青筋浮凸的肌肉間不住竄
出濃白藥煙,然而追擊的刀氣未止,嗤嗤幾聲,接連劃過他大腿肩膊,帶出更濃
的煙柱。
聶冥途失足頓地,強勁的退勢竟未稍減,暴脹的膝腿如犁,在地上刨出兩道
碎軌,直至三丈外才狼狽頓住,撐地荷喘,昂起一張狠戻笑面,雖未獸變,形容
已不似人。
衆人一瞧,赫見煙出處集中在他的雙掌十指,隐于霧中的掌形焦爛扭曲,如
被千鈞石磨硒碾,連堅逾金鐵的骨甲上,都濺有點點焦斑,宛如炭炙。聶冥途的
「狼荒蚩魂爪」本帶劇毒,世上更有何物,能破這等毒爪?
祭血魔君一振袍襕,向前幾步,離開了被困的破碎階台,舉起右掌,指向聶
冥途,掌上如浸鮮血,連指甲都是紅的,此外更無餘色,紅得令人心生畏懼,滿
眼不祥。
聶冥途突然笑起來。
「好厲害……好厲害的『破魂血劍』!算老狼走眼啦。比掌毒,你這手确是
獨步天下。」他那溢滿瞳仁的青黃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彷佛興緻盎然。「咱們再
來玩過别的,啊?」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07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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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八十折 與爾同銷,玉波盈盈祭血鷹君肩頭微勁,破破爛爛的鬥篷罩袍
『唰!「!聲落下,将一雙血手掩入其中,雖未進逼,那股淵淳嶽峙的氣息似将
矮壯的身形放大數倍,穩穩壓倒對面骨骼劈啪作響、肌膚漸漸泛青,裹着白霧變
化形體的怪物。
望台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是頭一回親睹《青狼訣》的變化異能,此際卻無人
懷疑,哪一方才具有壓倒性的優勢。
适才一輪競快,聶冥途比誰都清楚對手的強橫實力:「破魂血劍」屍毒傲視
諸方,若非仗着青狼訣的複原奇能,他已是一具死屍,「狼荒蚩魂爪」難與抗衡,
貼身肉搏就不必想了;而那出神入化的「凝氣成刃」刀法,極輕極快、觸體即傷,
一丈内猶可裂膚片紅,麻煩的是軌迹飄忽,時曲時折,還不易閃躲,可說遠取近
纏無一不備,攻守俱佳。
當夜在血河蕩攔阻雷奮開時,祭血魔君并未拿出真正的實力。
薛百滕、漱玉節一一人于棄兒嶺與他短暫交手,當時不覺怎的,此際暗自心
驚,尤其是薛百膳,他素聞《青狼訣》陰功刀槍不入,猶勝諸多硬功内壯的江湖
派門,祭血魔君能在劣勢下将之擊退,先前在荒林若真打起來,隻怕自己決計讨
不了好。
在場高手目光灼灼,一眼看出雙方非是勢均力敵,紛紛在腦中模拟對戰,若
是自己遇上這等可遠可近、刀掌難敵的對手,該如何取勝。但見望台上一片眉蹙,
氣氛沉凝,顯然一時半刻間,無人能有善解。
因爲他們沒有一雙獨步天下的「照蜮狼眼」。
聶冥途雖落下風,卻也窺得魔君周身殘留的刀氣軌迹,如螢如煙,各種歪曲
繞圓的弧線以他的身軀爲中心,彷佛箕張的十指般,環攏于身前四尺處,差不多
就是略長于臂圍。換句話說,隻消沖入他雙臂之間,這難以招架的輕薄刀氣便無
用武之地,再以青狼之體硬架「破魂血劍」一記、以傷換傷,勝負就取決于誰的
命比較硬了────你敢死麽?你怕死麽?你……舍得死麽?
變形成狼吻巨軀的老人打量着對手,口中喃喃,從垂落腰下的破碎衣衫裏掏
出一隻小小瓷瓶,巨型化的手掌與彎鐮似的骨甲似難做出拔塞傾藥的精細動作,
索性「啪!」一聲捏碎了,随意甩去瓷瓶破片,将藥丸送入口中,也不知摻雜多
少碎瓷未去,粗壯魁梧的青皮巨獸卻毫不在意,骨碌咽下,獸軀旋即竄起更濃重
的煙條藥氣,伴随着他險惡嚣狂的獰笑。
「你───────!」祭血魔君認出是自己的藥,勃然大怒,身子微動,
終究還是強自按捺,并未輕進。
他雖有必勝的把握,但異版《青狼訣》的複原能力似乎更甚既往,貿然上前,
與這厮一拚身軀的強度,大違戰守之策,他畢竟身經百戰,斷不能如此無智,隻
将牙床咬得格格響,忖道:「如非顧及『權輿』,今日便教這厮橫屍此間,悔出
牢籠!」
濃煙未散,蓦地白霧中雄軀一晃,聶冥途果不肯靜待全複,搶先殺至。
這一竄是他唯一的機會,聶冥途一等腿傷複原,便即出手,其餘各處也顧不
上了。但此舉看似偷襲,實際并無偷襲的效果,誰都知道魔君占盡優勢,以逸待
勞即可,聶冥途卻是不得不來;隻是這一下的速度卻遠超過衆人的意料,兩人相
距足有三丈之遙,但白霜霜的藥氣卻彷佛一瞬間溢滿了三丈的距離,畚箕也似的
掌爪劃開殘煙之時,爪尖已自魔君胸膛落下,速度之快,令全場不由側目,望台
邊上的符赤錦忍不住掩口驚呼:「好……好快!」
祭血魔君鬥篷一動,刀氣嗤嗤作響,青皮戟鬃的狼軀濺出漫天血點,卻已阻
不住爪勢,雙掌穿出鬥篷,硬格利爪。先前聶冥途将他困戰階前,由于迫得極近,
幾無轉圜,骨甲的銳長之處不好發揮,實際上兩人是以拳掌相格,狼首的手掌才
遭屍毒侵蝕,焦爛如靡。
聶冥途早已算好距離,這一沖恰是骨甲得以盡展、魔君卻不得不以肉掌當之
的範圍,拚着身受屍毒,也要以利爪毀去他一雙手掌,接下來的勝負,就是比誰
的命更韌,誰的忍死本領高────「死吧!」狼首妖瞳圚瞠,呲牙揮爪,「铮」
的一聲勁響,悍然揮落的骨甲竟被魔君雙拳架住,透過雲翻浪湧的白霧望去,隻
見魔君雙掌裏分别抓了塊镔鐵甲片似的物事,由拳面指縫間伸出三片鈎狀烏刃,
刃口絞住堅逾金鐵的骨甲,居然絲毫無損,顯非凡鐵。
────掌心手甲鈎!
三乘論法會上,祭血魔君曾戴空林夜鬼的面具,以此兵與邵蘭生邵三爺的快
劍一決,當時聶冥途人雖在阿蘭山,卻未于場邊觀視,亦不知魔君與「那人」之
間的關系,沒能聯想在一塊兒。
此際偷襲不成,反陷險地,心知距離一旦拉開,教對方緩出手來,那銳薄刀
氣專揀要害下手,沒準連青狼訣也扛不住,爪上加勁,不敢放松,空着的左手徑
往魔君腰腹間搠去,欺他雙掌受制,欲捅他個肚破腸流!
咫尺之内,騰挪有限,祭血魔君雙掌運勁一推,身子後挪,仍是正面接了這
一爪。
鋒銳的骨甲「綜!」撞上腹間,卻隻進得分許,未如預料中穿腹而過。聶冥
途利爪一絞,喀喇喇地爆開大片釘鉚細環,心頭一凜:「……鎖子連環甲!」便
隻一阻,魔君已起腳激他膝腿,雙掌連消帶打,鬥篷揚處刀氣亂飛。
狼首單爪的壓制力有限,正面爆出大蓬血霧,魁梧巨軀一晃,眨眼不在原處;
一抹無形刃迹,飕地切開三丈來長的薄薄藥霧,由強而弱、由凝而消,及至聶冥
途身前,才被他随手揮開,衆人連他是什麽時候動身、如何回到原先駐足處的,
都沒能看清,難怪以魔君刀勁淩厲,仍取不了他的性命,暗自咋舌:「好快!怎
能……怎能比無形刀氣快上這許多?」
聶冥途臂上、胸口多添新創,氣味刺鼻的煙氣縷縷不絕,但适才橫亘于兩人
間的三丈藥煙已散,衆人終于看清聶1途的模樣:肌膚泛青,毛發戟硬如豬鬃,
腰部以上卻變化不多,除了骨節明顯變大外,連頭顱都像人多過像狼,與傳聞中
的《青狼訣》形貌變化出入極大。
全場隻有符赤錦與南冥惡佛露出詫色,巨靈鐵塔般的黥身惡漢雙手抱胸,濃
眉一挑,銅鈴眼中錠出逼人精光;美豔嬌腴的白衣少婦更是顧不得旁人的眼光,
上身傾出圍欄,飽滿巨碩的綿乳幾欲溢墜而出,連緊裹的交襟都快承托不住,失
聲道:「怎……怎會如此?」身後蓑衣編笠、笠緣壓得極低的白額煞似恐她一下
失足,趨近低問:「有什麽不對麽?」
這回聶冥途的變化卻是集中在下半身。
大腿肌肉暴脹,憑空增大了一倍不止,膝彎反折,足胫粗俗碗口,腳掌更是
徹底化成獸足,爪帶尖鈎,每一枚都有人面子大小,趾掌下隐約踩着肉墊似的增
生異物,無怪乎可以肉眼難追的速度,頃刻間倒退三丈遠,連無形刀氣亦追之不
及。
這般上短下長、半人半獸壁壘分明的怪模樣,較之整個人化身爲月下人狼,
看來更加妖異而不協調。
符赤錦畢竟心靈慧巧,見機極快,駭異之餘,旋即會過意來:「是了,他能
控制《青狼訣》獸化的部位,與惡佛交手時,爲了應付惡佛強橫的臂力與拳掌,
便将邪功運集于上半身;對上魔君占不了便宜,隻好運于下身,欲攻他個出其不
意,可惜還是打錯了算盤。」
雖說如此,即使以她的眼光,亦知比起兩度搶攻、皆是功敗垂成的聶冥途,
表現差強人意的,其實是祭血魔君。
細數他手中所有,無論獨步天下的「破魂血劍」,抑或飄忽難防的神秘刀氣,
皆是緻勝利器,況乎一一者結合,遠近皆無死角,卻仍拾奪不下一味仗着恢複異
能的聶冥途,乃至掌心手甲鈎、鎖子連環甲……等諸般暗着,一一在聶冥途的攻
勢下現形,隻能說是把一場本該赢得漂亮的仗,硬生生打成了四六、乃至五五平
波,令人好生失望。
連符赤錦都能看出,何況是祭血魔君自己?身材壯實的烏袍漢子冷哼一聲,
單手伸進衣裏一拽,将半截破碎的鎖子甲片扯落,連着手套一并握在掌裏的手甲
鈎,則棄于地面,活動頭頸,額前垂覆的烏巾雖掩去了面孔視線,卻掩不住周身
透出的危險氣息。
舍棄半件鎖子連環甲,以及兩枚精鋼鑄就、刃長四寸的鈎爪,減輕的重量,
已足以使他追上半狼的速度;卸甲除兵看似愚行,卻抵銷了聶冥途僅有的優勢。
聶冥途咧開血盆大口,獰笑道:「玩真的啦,魔君?這要還輸了的話,就沒借口
啦。」
祭血魔君并未答腔,蓦地身形微晃,殘煙旋攪,瞬息間已至狼首身前丈餘,
鬥篷揚起,兩道無形刀氣交叉而出,封死了聶冥途竄伏閃避的空隙,跟着雙掌齊
出,血一般的厚掌挾着嗆人腥風,轟向狼首!
聶冥途一聲暴喝,竟不閃避,并着手肘一格,嚓嚓兩聲銳響,刀氣僅在硬鬃
戟出的臂上留下兩條淡細血痕,祭血魔君還來不及細辨其異,血手已印上他并起
的肘盾。豈料這居高臨下的一擊,隻轟得聶冥途倒退一步,腳跟踩穩,便即不動;
「破魂血劍」的腐屍烈毒,将他臂上刺蜻也似的厚硬鬃毛灼出焦濃惡臭,卻不能
使他再退半步,忽爾一凜:「不好!這也是青狼異訣的變化之一!」
須知毛發不比身軀四肢,隻有根部連着血肉,毒未侵入其中,便是燒掉再多
也無甚影響。聶冥途已使用過強化上下半身的狼形異變,分别增強了力量與速度,
這回卻是将青狼魔功運至肌膚,不但使皮質厚硬如犀象,更生出粗硬如鋼針的大
蓬毛發,隻爲擋下一記「破魂血劍」。
祭血魔君飛身出掌,此際身在半空,卻是舊力已盡、新力未生,腰背一拱,
正欲藉掌勁反饋倒縱脫身,聶冥途雙臂圈轉,利爪已由下而上、由内而外,「唰!」
劃過他的腰腹,解去鎖子連環甲的要命處于焉顯現────魔君的腰帶、圍
腰連着裏外幾重衣衫應聲裂開,鮮血順着爪勢斜濺上天;抓向胸口的那一記,畢
竟稍遠也稍慢了些,略遲于腰間裂創,橫過胸口的刀鞘革帶一分爲二,聶冥途雙
臂交攀,像是黏上了紙鸢的蟲賽,偌大的身軀竟随之拔起,将越過魔君頭頂的刹
那間,還不忘雙足連出,焦黃尖利的趾爪宛若兩柄釘耙,「唰唰」徑搠魔君胸首
要害!
魔君避無可避,舉掌硬格,連人帶掌被蹴得向後彈飛,掌中迸血,創口幾可
見骨;聽風辨位,忍痛舉起左臂一撈,咬牙暗忖:「想奪刀?門兒都沒有!」堪
堪抓住天裂刀柄,蓦地一陣劇痛鑽心,整個人摔落地面,将刀往地上一插,暴喝:
「聶────冥────途───────!」右袖甩出,漫天煙塵中忽現一柄
巨大刀形,轟撞狼首,撞得他右肩連着鎖骨及部分胸肋一齊凹陷,平平被推上場
邊圍欄,魁梧的狼軀連着破碎的白玉欄杆塌作一處,扭曲變形的身體上冒出陣陣
白煙,濃烈的程度遠勝前度,可見傷重。
衆人看得目瞪口呆,料不到勝負竟于瞬目間兩度易改。
以祭血魔君這一擊顯示的實力,若一上來即全力施爲,狼首在他手底下,恐
怕走不過二十合。問題是:聶冥途到底對他做了什麽,才讓祭血魔君狂怒如斯,
痛下殺手?
極招過後,魔君單膝跪地,整條左臂軟綿綿垂在身側,狀似已廢;攤顫不止
的肥厚掌中,那血染一般的屍毒異紅逐漸消褪,但見掌上布滿凄厲創口,密密麻
麻十幾個圓洞,血肉模糊,彷佛被狼牙錘狠狠砸過。
符赤錦一頭霧水,卻聽身畔白額煞喃喃道:「原來如此……是天裂刀!」聞
言轉頭,赫見豎立地面的妖刀天裂之上,原本纏着厚厚皮革的刀柄,不知何時已
全然裸露,所鑲之凸扁貫釘染滿污赤,不用想也知是誰人之血。
原來聶冥途割斷刀鞘革帶,看似乘機取刀,卻在兩人交錯的刹那間,悄悄削
去了刀柄上的纏革;祭血魔君不明就裏,聽風辨位、探手奪刀,恰恰中招,握了
個滿堂紅。
刀柄上喂的藥毒性劇烈,雖能短暫激發潛能,卻極是傷身。此藥本是祭血魔
君所配,如何不知?他一向小心慣了,此番攜得天裂刀在身,自不會忘了帶解藥,
以備不時之需,連忙摸索腰帶,取藥服之,點了幾處穴道止血,手口并用,撕下
襟擺裹傷,就地盤膝運功,不敢大意。
還未睜眼,忽聽一人啞聲道:「魔……魔君,上……上回咱們打架,老……
老子一敗塗地,你是毫發無損。這……這一回……」似是太過勉強,嗆咳不止,
再說不下去,卻不是聶冥途是誰?
瓦礫堆裏的白煙漸漸轉淡,依稀見得狼首已恢複人形,衣服破破爛爛,幾難
蔽體,但受創嚴重的右半邊身子竟複原得差不多了,除了肩膀的角度稍顯怪異,
簡直挑不出毛病來。
(好……好駭人的複原能力!〉「這一回還是一樣。」祭血魔君冷哼一聲:
「難不成你以爲自己赢了麽?」
聶冥途艱難地笑了起來。「沒……沒赢啊!可……可也不算輸。」
老人癱在狼籍的斷垣殘壁之間,舉起骨甲,但見爪尖拈着一枚細小丹藥,示
威似的送入口中,呼着血沬子獰笑道:「下……下一回呢,魔君?你覺得一會兒
……一會兒咱們谷外再打過,按這一路的打法兒,你覺得……誰會倒下?」
原來他适才捏碎藥瓶,全是欺敵之舉,教魔君誤以爲骨甲不便,難以精使,
沒防到他竟能在半空交錯間,配合爪利,輕輕巧巧地剝去天裂刀柄上的纏革,僞
作奪刀,誘使魔君伸手握持。
祭血魔君會過意來,不由得咬牙切齒,顫巍巍起身,撕下衣擺将天裂刀柄層
層纏緊,拖着刀走向場邊。
你這倒提醒了我啊,聶冥途。
〈殺了你。這便……殺了你!)
「魔君且慢!」方塔之上,鬼先生心裏「廢物」、「白癡」地将他罵上了千
百遍,嘴上卻不能這般老實,急得揚聲:「勝負已分,請将天裂刀插上刀座,以
示貴門立場……魔君!」
祭血魔君終于停步,靜立片刻,似有不甘,半晌才拖刀轉向,艱難地爬上方
塔第一層,靠着台座緩過氣來,用身體的力量提刀插落,「铮!」妖刀天裂穩穩
嵌入刀座,周圍的青焰水精亦轉橘赤,天裂與離垢一一刀發出共鳴般的嗡嗡聲響,
宛若活物。
祭血魔君顧不得狼狽,倚着刀座後方坐倒,背靠玉台,咻咻劇喘,雖見不得
形容,也知他實已油盡燈枯,須得好生調養,才能恢複。「若非我喊住,你幾乎
壞我大事。」鬼先生恨聲低道:「殺了聶冥途,你讓我這會還怎麽開下去?」
「……無論開不開得下去,」魔君頭都懶轉,啞聲道:「一會兒都得應付聶
冥途。到時候你就會怪我,怎沒一刀砍下他的腦袋,遺下這般大患。我清楚自己
犯了什麽錯。搞不懂的人是你。」
鬼先生冷哼一聲,面上卻未顯露,怡然道:「天裂刀上的『擊鼓其镗』厲害
得緊,比用在流民身上的要精煉千百倍,你……還挺得住罷?」
祭血魔君冷道:「需要我提醒你,這藥是我配的麽?」把手一伸:「……拿
來!」
鬼先生知他要的是什麽,哼笑道:「商借救命之物,是這般态度麽?若非看
在你我同買了那『平安符』,我該看着你死掉────或看聶冥途收拾你───
─才是。拿藥來換,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從古木鸢交付「三乘論法」及「七玄大會」兩件任務起,鬼先生便知曉巫峽
猿的身份之一,乃血甲門的祭血魔君;确定兩人皆屬「平安符」陣營一事,則是
在無央寺之前,祭血魔君主動向他表明。
按「那人」之意,是要他二人通力合作,将七玄大會的成果,留在「平安符」
這廂,不用問也知道,此舉的目的,自是爲了孤立古木鸢。做爲合作的誠意,祭
血魔君将漱玉節的老底,寫成了一份巨細靡遺的文書交給他,用以控制五帝窟;
魔君本人則綁走了漱瓊飛,策反薛百臘,好教五帝窟的這票萬無一失。
狼首聶冥途也該是「平安符」的人,卻彷佛燒壞了腦子,不僅處處與他作對,
還差點攪黃了祭殿會盟的頭一局,讓鬼先生對「這邊」的安排極是不滿。平安符
的事他還來不及向母親報告,或許在心底深處,他已厭倦了事事報告、受制于人
的感覺,即使對象是他的母親。
本想給母親個意外驚喜,不過視情況發展,也不排除此間結束之後,便向古
木鸢報告始末,賣了這些窩裏反的家夥,以爲晉身之階。三乘論法雖搞得古木鸢
灰頭土臉,畢竟是敵暗我明、勝之不武,而古木鸢敗而不亂的沉着氣度,委實令
人印象深刻;相較于祭血魔君、聶冥途之流,或許古木鸢仍是較好的合作對象。
既然幹完這票便分道揚镳,不趁機搞點好處,未免也太劃不來。
祭血魔君有求于他,縱使不滿,也不得不考慮片刻,從獲裏取出一隻珊瑚紅
的小巧鼻煙壺,扔了給他。
「這是精煉過的『牽腸絲』,兩滴對一杯清水,讓女子服下之後交合,反複
數次,便能控制其心神。」魔君哼道:「藥效、續時,須看個人體質,未必相同。
但一日不能超過三次,連服幾日,要沒死的話,一世人都是你的奴隸,至死方休。
此非毒藥,自無解藥可言;精煉如斯,陽精也解救不了,隻會誘使女子加倍動情。」
鬼先生不客氣地收進懷裏,「啧」的一聲,哼笑道:「忒好用的靈藥,怎不
早拿來?我費了老大功夫,才教染紅霞服服貼貼,聽命行事。還有這滿山滿谷花
朵兒似的女子……早知有這種藥,事情就好辦多啦。」
但這也隻是占占嘴上便宜而已。
若非祭血魔君傷勢沉重,又爲「擊鼓其镗」所害,少時還有一名虎視眈眈、
恢複極快的聶冥途等着要堵他,沒有「那人」允可,料想魔君決計不會以藥換之。
在炮制妖刀及刀屍的諸般秘藥中,「牽腸絲」對魔君及組織的危害最小────
起碼魔君非是女子,此藥于他全無損害────那隻比拇指略小的珊瑚紅鼻煙壺,
抛之有聲,顯未貯滿,便有十滴好了,能害幾人?事後那人追究起來,也好有個
說法。
祭血魔君冷哼一聲,無意接口,顯是以爲于此纏夾,未免太過無聊。這點鬼
先生與聶冥途同樣令他難以忍受。
鬼先生看出他的不屑,忽地一笑,聳肩低道:「你跟『那人』的時間早過我,
知不知道如聶冥途這般貨色,憑什麽排在我之前,入手那『平安符』?那人到底
看上他什麽好處,如此青眼有加?」
這回祭血魔君索性連哼都不哼一聲了,背倚刀座,似是懶花氣力,閉目養神。
鬼先生不欲逼他太甚,免得魚死網破,誰也沒好處,起身朗道:「在場諸位,
皆是一脈同宗的兄弟姊妹,縱有相争,豈能傷及性命?勞煩諸位稍候片刻,待我
先爲魔君療傷。」
在旁人看來,适才他蹲踞在刀座之後,似與魔君診脈,誰也想不到兩人已悄
悄做成了買賣,隻見鬼先生自腰畔抽出一抹璀璨青芒,鎏金的華貴刀柄之上,嵌
着一條晶瑩剔透、流光如波映的寬扁水精柱,尖端斜削,正是寶刀「珂雪」。
他以刀尖挑開祭血魔君腰間的衣衫,将珂雪刀平斜無鋒的刀頭擱上創口,祭
血魔君頓覺熱辣辣的傷口上一陣清涼,發炎的灼熱感迅速消褪,精神略微一振。
約莫一刻後,珂雪上的光芒明顯黯淡,鬼先生還刀入鞘,祭血魔君低頭觀視,
赫見切深的三道爪痕不僅血止,甚已開始收口,連爪毒都被祛除一空,單以結痂
的程度,恁哪個大夫來看,斷不肯相信是一刻前才受的新創。
他勉力撐坐,放落衣擺,再不理場中諸事,就地倚座盤膝,手捏法訣,自行
運功調理,欲與《青狼訣》一較複原盼能力。因爲下一次對決,他若不能取聶冥
途之命,恐怕要死的,就是他自己了。
符赤錦遙望着鬼先生手裏的那束青光,喃喃低語:「那……便是傳說中的
『珂雪』麽?大師父說過,那是世上最仁慈的兵器,刃過無殺,生生不息。」白
額煞壓低笠沿,低道:「仁慈的從來都是人,不是刀。」符赤錦回過神來,嫣然
一笑,颔首輕道:「自是如此。」卻見鬼先生擡起頭來,目光飙至:「……下一
個要表态的門派,我看,就問問遊屍門罷。」
符赤錦定了定神,與白額煞交換眼色,上前一步,朗聲道:「我遊屍門多年
無主,隻餘三位長老,遇事總是三人共決,無有例外。今日隻到了青、白二位,
還在等我小師父的消息,胤門主不妨先跳過本門,請其他先進表态,待我小師父
來了,遊屍門自有決議。請。」
遊屍門雖受脅迫,卻非任人魚肉的颟預弱者。
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狐異門若還想要這一票,立時得教紫靈眼露個臉,
看看是不是好端端的,沒缺胳膊少腿。否則,就算事後慘遭撕票,再讨不回人來,
鬼先生今日也休想如願。
衆目睽睽,鬼先生總不好撕破臉面,大罵遊屍門亂耍花槍、後果自負雲雲,
依舊笑得一派甯定,連連點頭道:「難得貴門上下如此和睦,委實教人羨慕啊。
符姑娘這般說法兒,亦是合情合理,既然青面神、白額煞兩位長老忒也賞臉,大
駕光臨,料想紫靈眼長老也不會離得太遠……你瞧,這不是來了麽?」
符赤錦聞言色變,與白額煞齊齊回頭,赫見頂端的祭殿入口處,一抹窈窕清
麗的淡紫衣影手捧木匣,側身讓過桑木陰的燈籠,袅袅娜娜拾級而下。
她手裏的匣子不過兩尺來長,寬不盈尺,厚度更隻有三四寸許,堪稱小巧。
那女子雙手捧着,說不出的認真,明明胸臀豐盈,卻有一把圓凹的結實葫腰,衣
袂飄飄,濃發輕晃,饒富韻緻的輕盈步子宛若淩波,既充滿了成熟的少婦風情,
偏又有仙子出塵之感,正是在棄兒嶺遭人挾持的「玉屍」紫靈眼!
第百八一折 群邪之首,洞燭虛境龍皇密室中,耿照與明棧雪就着神奇的懾
影鏡投,将鬼先生與祭血魔君間的對話,聽了個一字不漏,雖有「平安符」之類
難解其意的切口,兩人的合作關系倒是不難理解。
耿照想起三乘論法的現場,那戴着面具與邵三爺快劍比鬥,将場面弄得大亂
的黑衣怪客。漱玉節在大會之上,曾遞紙條與耿照,上書:「黑衣鬼面者,祭血
魔君也。」按染紅霞所述,那厮所戴确是「空林夜鬼」的面具無誤,兩相對照,
再無疑義。
「果然是他!這厮……亦是『姑射』中人!」
空林夜鬼的面具爲橫疏影所持,祭血魔君在論法大會上戴的,斷不能是她手
裏那副;扮作空林夜鬼,多半是爲掩人耳目,又或混淆視聽。
按先前李蔓狂所說,兩名潛入嘯揚堡盜取「天佛血」的黒衣蒙面人,其中一
名身形矮胖的,面上所戴,正是「下鴻鹄」的木刻鬼面;對照橫疏影之例,此人
極有可能不是正牌的下鴻鹄。
耿照親身遭遇過「古木鸢」,無論身形、武功,皆與祭血魔君相差甚遠,自
非一人;「深溪虎」乃是鬼先生,這就更沒有問題了。「高柳蟬」據說是古木鸢
之親信,受信任的程度,遠遠超過其他姑射成員,雖未見過其真面目,但依橫疏
影的觀察,此人言談持重、思慮深遠,面具雖有變化喉音之能,卻無法抹去滄桑
的口吻,推斷是一名年老的男子,與祭血魔君的形象頗有扞格。
這麽說來,這人……該是姑射裏的「巫峽猿」了。
此事亦與争取明棧雪的支持有關,耿照并不瞞她,扼要地将已知的姑射情報
說了,特别點出「牽腸絲」乃赤眼刀上所用的秘藥,要她日後行走江湖,須得加
倍提防,隻隐去橫疏影的部分未提。
「按你所說……」明棧雪橫坐在他膝上,手托香腮,若有所思。「連這撈什
子七玄大會,也是那『姑射』的陰謀了。但姑射推舉狐異門胤丹書的後人坐上盟
主之位,對它們到底有什麽好處?此間我總想不明白。」
耿照心弦觸動,似察覺有什麽不對,一時卻難以廓清。其實這股莫名的異樣
他一直都有,隻是鬼先生的布置既深,行動起來偏又迅若雷霆,耿照還未及細想,
就被推着應付各種突發狀況,始終未能深究個中奧妙。
「明姑娘的意思是……」
明棧雪回過神來,盈盈一笑。
「你覺得,『姑射』這個神秘組織要的,是混亂,還是秩序?」
「自然是混亂。」他幾乎是不假思索,沖口而出。由三乘論法即能看出,鬼
先生也好、祭血魔君也罷,乃至隐于幕後的古木鸢,絕非善男信女,所使種種手
段,無非想攪亂東海這一大缸水,借機牟取私利。他一直弄不明白的,是這當中
能有什麽好處?
「但七玄合一,帶來的将是秩序。」
明棧雪流眄乜斜,唇勾微抿,美陣中掠過一抹光。
「鬼先生背後代表的,是三十年來隐于台下的狐異門勢力,從他拿出那口珂
雪刀就能明白,這股勢力保存之完整,怕超過所有市井流言、評彈說書的想象;
以正道七大派一貫的颟預冬烘,說是『禍從天降』,似乎并不爲過。
「以這樣強大的狐異門爲基礎,佐以龍皇祭殿的神奇奧妙,要以同盟的寬松
形式,吸引受正道壓抑既久的七玄宗門,并不是件遙不可及的事。」她一指鏡中
的黑衣青年,抿嘴笑道:「要說有什麽失策,就是推了個輕浮無聊、光看面孔就
不可靠的家夥出來,隻能說胤氏祖上無德,嫡子半點兒也沒像到父親,否則以胤
丹書之餘烈,縱有聶冥途這等瘋癫混賴、一意鬧事的主兒,我料結成同盟一事,
當是水到渠成,不緻生出什麽枝節。」
耿照可沒有這樣的信心。
他沉吟道:「俗話說:『甯爲雞口,勿爲牛後。』以我對七玄的了解,起碼
遊屍門就不感興趣。寶寶……呃,我是說符姑娘,她同青面神、白額煞兩位師父
何以前來,我迄今仍不明白。即以天羅香來說,姥姥也不會同意罷?鬼先生率衆
攻打冷爐谷,便爲此故。」
明棧雪嘻嘻一笑,玉一般的纖纖素手輕拂裙膝,袖間揚起一陣幽香。
「錯。他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對冷爐谷動武。」女郎櫻唇微噘,微皺着鼻
端哼笑出聲的輕蔑模樣,不知爲何,看起來動人極了。「姥姥是能誘之以利的人,
看起來不像,隻因蠅頭小利在她眼中,稱不上『利』。如龍皇遺址這般重利,天
羅香若吃不了獨食,也決計不能自外其中,這個合作可好談了。
「但,鬼先生既已對冷爐谷出手,姥姥便再不能信他。就好比有個人一劍捅
死了你,你若僥幸得以重生,還能不能信這人,無論如何不會再捅你一回?」說
着以指尖輕戳了男兒厚實的胸膛一記。
「若雙方公正平和地談合作,姥姥還是一樣要處置他的,隻不過押後些、緩
着些,至少要等榨幹了利用的價値,才考慮動手────畢竟,能自由出入冷爐
谷,于姥姥本就是個非除不可的理由。
「而今鬼先生自捅了這一劍,偏又沒把天羅香捅死,已全然不足信。以姥姥
的脾性,怕等不到利用價値見底的一日,稍有機會,便一把咬斷他的喉管,教他
死無葬身之地。」
耿照對蛆狩雲了解有限,亦無法排除明姑娘的說法,乃根源于她對姥姥、乃
至天羅香的偏見,依他的見解,以武力脅迫本就是下下策;鬼先生出此下策,隻
能說合并七玄本就不是簡單的事。明姑娘的預測,未免過于樂觀了。
他在意的是「秩序」兩字。
除非姑射打從一開始,就對七玄合一不抱任何希望,甚至是坐等失敗的立場,
否則一旦鬼先生────或說狐異門────統合了七玄,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
磨合整理,積蓄實力,短期之内絕不會主動向七派尋釁,如聶冥途、南冥惡佛之
類不受控管的極端份子,反而是首先必須統整納編的對象。這麽一來,不但七玄
與正道間的争端明顯減少,就連到處惹是生非的邪派高手也會安分許多,在外人
看來,這樣的轉變簡直就是……
────秩序。
明姑娘說得沒有錯。狐異門唯一的失策,就是推了個不恰當的人選出來,執
行這個計劃。偉大的計劃,需要某些偉大的人格特質和魅力,如同胤丹書一般,
可惜鬼先生沒半點遺傳到他那廣爲天下人所欽服的父親。
「七玄合一」乍聽充滿野心,無論誰來看,都無法擺脫這樣的印象。然而,
聰明如明姑娘,卻一語道破其本質。若計劃變色,隻因錯用了推動計劃的人選,
那麽原初布置這一連串計謀的古木鸢,所圖究竟爲何?
他心頭浮起在栖鳳館那晚,從橫疏影房中閃身離去的高減肥影。
那匆匆一瞥所留下的印象,已深深刻畫在心識的最底層,如圖畫一般,被分
門别類地收藏在一個個的屜櫃裏。
與常人不同的是:以「入虛境」之術,配合奪舍大法的心訣,耿照能随時潛
入其中,自由調閱這些意識的片段。雖比不上真正的「思見身中」,能夠實時比
對記憶、過目不忘,但運用得當的話,其實也差不多了。
枯澤血照所提升的功力,佐以效能更加強大、幾無一絲浪費的新生劍脈,令
耿照在心識之術的運使上,也能達到「蝸角極争」的境地,全然不遜肌肉筋骨、
内外功力的應用。
一動念間,他已遁入虛空之境,置身于栖鳳館的客房内,房内擺設毫厘不差,
就連暈卧在錦榻上的嬌小麗人亦清晰如當夜,活色生香,妙不可言,起伏傲人的
峰塾曲線足誘人以死。
耿照并未忘記現實中的自己,與七玄群邪僅有一牆之隔────膝上還橫坐
着另一名國色天香的美人────強抑着俯身将橫疏影的嬌軀扳轉過來的沖動,
細細端詳着伫立在床頭的黒衣人。
以那人的武功,要殺死昏迷不醒的橫疏影,不比捏死一隻蝼蟻困難,然而從
體勢上看來,黑衣人非但未帶殺氣,甚至連提運内勁的征兆也無,四肢肩背的餘
勢似是剛剛将女郎放下,旋即發現了自窗1侵入房中的耿照。
那是沒有絲毫敵意的身形姿态,說是上司,更像一名照拂晚輩的長者。
耿照不會用「溫厚」來形容如山岩般冷峻的黑衣怪客,但比起在城北小院、
三奇谷外所遇的另一名蒙面人,古木鸢的氣機無疑更加外放,但那也隻是相較于
武功奇高的那人罷了;與其說是修爲上的差距,使之内斂不及,倒不如古木鸢根
本無意收斂,感覺起來似乎是個磊落之人,不屑遮掩。
(既然如此,又何必戴上面具,黑衣夜行?)
多看幾眼,忽有股異樣湧上心頭。他與古木鸢于栖鳳館并非初見,在此之前,
他曾在别處見過這樣的身闆,那高瘦結實的肩臂輪廓,以及在身子一晃的刹那間,
施展輕功的習慣動作────場景倏地改變。
橫疏影、錦幄金鋪、袅袅獸香……全都不見,隻留下靜默伫立、頭戴鹫面的
古木鸢。
周遭一片荒林,正是當日紅螺略烽火台附近,身穿紅衣、身段婀娜的染紅霞
手持赤眼,與渾身纏着繃帶、以蘭鋒闊劍爲兵的「鹿彥清」鬥得正緊,绯紅色的
彎刀刃上不住竄出粉櫻色煙氣,沁得染紅霞頸面脹紅,香汗淋漓,腋窩胸口等處
濕衣貼肉,玉肌隐約浮露,乳廓、腰脅的曲線畢露,比赤身裸體更要引人遐思。
耿照不敢分神,繞過女郎修長曼妙的形影,徑行比對起鹿彥清與古木鸢來─
───然而不過是多此一舉罷了。
隻消雙目俱在,并未失明,連不懂武功的老百姓也能看出,這一黑一白兩道
身影,根本是同一個人!遑論動身之際,兩人起腳、施力、身軀挪移等,無不如
鏡映照,毫厘不差。
(原來……在靈官殿扮作「鹿彥清」的,便是古木鸢本人!)
鹿彥清化作刀屍的謎團,至此終得廓清。
在青苎村妖刀冢受到重傷的鹿彥清,本就不能突然痊愈、行動如常,還擁有
一身足以和琴魔魏無音相鬥的神奇武功。那躺在擔架上,全身裹滿繃帶的天門驕
子,不知何時已被人悄悄調了包,換作伺機而動的陰謀家。
當日,在湖陽城郊靈官殘殿,四家同誅妖刀之際,耿照與染紅霞皆未能親與,
染紅霞是在映月巨艦與許缁衣會合1,才由師姊及其他門人口中聽得,自行拼湊
而出。兩人在三奇谷内左右無事,無話不聊,耿照這才得知梗概。
按水月門人所說,那天雖是「鹿彥清」冷不防出手,最終在琴魔前輩身上留
下緻命一擊的,卻是莫殊色莫三俠。反倒是「鹿彥清」遭琴魔偷襲得手,胸腹間
受了嚴重的刀傷。
莫殊色的人品,那是沐雲色拍胸脯保證的,風雲峽一脈師徒情深,耿照親眼
所見,決計不能是姑射安排的暗樁,隻能認爲是在炮制刀屍的過程中,莫三俠慘
遭洗腦,以緻失了心神,才會做出如此出人意表的舉動。
若然如此,古木鸢身先士卒、令緻重創的行止,就顯得十分多餘。
他是「姑射」的指揮者,統領五名神通廣大的複仇之鬼,不僅有鬼雀、刀屍
這樣神奧難解的工具能使,手下更有鬼先生、祭血魔君等能人,連不通武藝,無
法親自上陣的橫疏影,都在七大派中身居高位,掌握實權……麾下這般陣容,統
帥何須直薄前線,以身犯險?
要配合刀屍莫殊色的行動,以「巫峽猿」祭血魔君的本領綽綽有餘。琴魔前
輩在聖戰中傷重劫餘,雖靠奇鲮丹及秘法之能回複功體,僅隻全盛時期的六成,
全無出動古木鸢的必要。
姑射無論在三乘論法,抑或七玄合并上,都展現出布局精密的慣性,認真說
起來,論法大會唯一的失誤,便是橫裏殺出了祭血魔君,讓原本頗受佛子節制的
流民徹底失控,逼得慕容開殺;而正在進行的七玄大會裏,搗亂的角色又換成了
狼首聶冥途……靈官殘殿一役,是否也存有這樣的「意外」,才教古木鸢陰溝裏
翻船,差點慘絕于身受無解之招的「琴魔」魏無音?
往這個方向去發掘三樁陰謀布置間的共通性,無助于解答耿照最初的提問,
那就是:古木鸢有何必要,須在靈官殿親自出手?爲殺除一個功力不足盛年之六
成的琴魔,理由未免太過單薄。
他搖了搖腦袋,把手一揮,移自栖鳳閣的黑衣古木鸢影像旋即消失,場景單
純地返回烽火台附近。虛境意象的優點,就是巨細靡遺地留存感官之所得,哪怕
當時毫無意識、并未留心的部分,隻消曾攝入耳目,在虛境中即可完整呈現。
過往要重曆這樣的情境,需要極度專注、遁入空明,實際上能維持的時間,
并沒有長到像在書庫中翻閱卷宗那樣,且回到現實後,精神上的疲憊往往數倍、
乃至十倍于肉體,似乎調閱心識與在虛境中以「思見身中」練武,不是同樣一回
事,前者純是耗費,而無積累,故耿照甯可在虛境中修習外門功夫,卻極罕用于
査閱感官記憶。
然而,自得血照之力,複以新生劍脈行功,連這點都獲得了極大的改善,可
說是從後天之上,得到了堪與鬼先生相比的「絕對記憶」。
耿照站在峪崖邊上,看着古木鸢喬裝的「鹿彥清」與染紅霞相鬥、将之擊倒,
然後與一團虛影過招────那自是耿照。自己瞧不見自己,無法于虛境中複制
也是理所當然────又輕輕巧巧将他點倒在地,轉過身去,一步、兩步……雙
足交錯,蘭鋒一挺,飛也似刺向盤坐調息的魏無音!
「……停!」他打了個響指,活靈活現的場景一霎靜止。
耿照走到纏滿繃帶的高減肥形之後,微踮起足尖,就着古木鸢劍鋒所向,以
及俯頸擡臂、身形掠出的角度望去,赫然發現遠處的密林間,露出小月截烏影,
一樣是黑衣覆面,雖隻露出左上半身,卻能辨出那人肩膀寬厚,體格粗壯,身形
輪廓異常眼熟……
────祭血魔君!
接連而至的驚人發現,讓耿照見有些麻木,并未耽擱太久,旋即恢複了影像
的流動。見古木鸢持劍上前,卻遭琴魔一一度偷襲,拄劍跪地,而後妖刀萬劫又
至,自己偕琴魔讓與水月三姝逃到崖邊,一躍而下────直到密林的方向完全
逸出視界,祭血魔君始終都匿于樹影間,更未稍動;與其說是打埋伏,更像是監
視什麽似的,譬如……古木鸢?
這念頭自是無比荒謬。然而,電一般掠過心版後,耿照突然有種茅塞頓開的
感覺,原本全纏在一塊、越想越擰的種種線索,忽被貫串起來,霎時間都有了相
對合理的解答。
要除掉琴魔,毋須古木鸢親至,但要演一台子妖刀禍世的大戲、逼真到足以
騙過衆人耳目,偏又要保住琴魔之命,或許即須由古木鸢親炙。阿蘭山上流民暴
動,佛子不經意間流露的驚訝倘若是真,極有可能并不是姑射的計劃頭一回發生
緻命的失誤,而兩次失誤裏都有祭血魔君。
對照「平安符」的說法,耿照隐紋察覺:姑射之中,興許一直有兩股勢力在
較勁,組織成員、乃至所炮制的刀屍,皆可分爲兩個陣營。
以鬼先生爲例,三乘論法明顯是個分水嶺,他雖驅役流民上山,卻不希望發
生動亂,欲以形勢逼迫将軍就範,祭血魔君則攪亂了這個盤算。以結果論,佛子
全無好處,有的,隻是亟待收拾的爛攤子。
到了七玄大會,兩人卻成爲同一陣營的盟友,似以「買『平安符』與否」爲
區分,狼首聶冥途本該是買了平安符的同志,不知何故,卻成了攪黃布計的亂源,
差點賠上祭血魔君。是否被古木鸢陣營拉攏,還須觀察。
回到靈官殿一事上。不隻現場的姑射成員有着全然相左的行動方針,連刀屍
也一樣。
據說在沐雲色與藥兒現身時,現場并無傷亡,鹿彥清在青苎村的惡行被藥兒
一一揭露,算是還了她姊姊些許公道;及至手持蘭鋒闊劍的莫三俠出現,情況才
急轉直下。若沐四俠真如他自己所推測,曾被妖刀幽凝「附身」,成了刀屍,那
麽控制他────或說引導他────前來此間的姑射成員,并未預期沐雲色大
殺四方,就算與觀海天門發生沖突,有魏無音在場,傷亡當能控制在最低限度,
起碼不是會動搖四家盟約的程度。
而另一名刀屍莫殊色的出現,卻打亂了這個布局,使得靈官殿成爲殺戮戰場,
觀海天門損失慘重,琴魔則不幸被自家的絕學「不堪聞劍」偷襲,落得身死收場。
耿照一揮手,紅螺峪的場景煙消雲散,隻餘全身纏滿繃帶的古木鸢留在原處,
而栖鳳閣當晚的黑衣古木鸢再度出現并置,少年在虛境裏抱臂沉吟,端詳着眼前
一模一樣的兩具身形,可惜影像無法呈現耳目未收之物,他無法徑行解下覆面黑
巾,或松開裹臉的雪白素錦,一窺廬山真面目。
────你到底……在想什麽?
────你的目的,又是什麽?
虛境突然晃蕩起來,彷佛整個空間是一塊巨大的水豆腐,抽離的不适感突然
變得極其強烈,他隐約聽見明姑娘的叫喚,猶如透水而來。就在即将回到現實的
一瞬間,耿照靈光一閃,突然明白打量古木鸢時,那種異樣的熟悉感究竟從何而
來────他見過他的。不是身披黑衣,亦非白布纏頭……那時,他是露着臉的,
一舉臂點茶的模樣,全然無法與持劍殺人的鋒銳聯想在一塊;隻有那既衰老又疲
憊、卻絲毫不減其嚴峻的高減肥形,與眼前的陰謀家差堪彷佛……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是他?
「……喂,你發什麽愣啊?」明姑娘淘氣地捏着他的臉頰,渾圓飽滿的胸脯
壓上他結實的胸膛,觸感既堅挺又柔軟,偏又協調到了極處,一點也不覺扞格。
「你的寶寶給人威脅啦,知不知道?」
耿照回過神來,發現明姑娘依舊坐在他膝上,鏡中的投影恰映着一抹淡紫衣
影出現在祭殿頂端的入口,分明就是紫靈眼,才發現自己出神不過片刻,在虛境
中卻做了這許多事,更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怎麽啦?」明棧雪投來關
懷的眼神,抹了抹他額角的汗漬。「什麽事想得這麽入神?你面色不太好看,莫
非……是擔心你那嬌俏可喜的寶寶?」
耿照定了定神,益發明白自己的發現何其驚人,此事牽連重大,在握有确證
之前,怕連明棧雪也說不得,聽得她戲谑挖苦,正好露出一絲苦笑,稍掩駭異,
澀聲道:「明姑娘又尋我開心啦。我隻覺奇怪,小師父──就是那位紫衫姑娘,
名叫紫靈眼──與寶寶錦兒感情甚笃,斷無分開行動的道理,本以爲是鬼先生挾
持了她,用以威脅遊屍門,此際看來卻又不像。」
「瞧你家寶寶的模樣,分明就是受人脅迫。」明棧雪笑道:「适才她說『等
我小師父來』什麽的,是表示沒見人平平安安的,鬼先生休想得遂其願,兩邊在
隔空較勁哩!」
祭殿之内,符赤錦的疑惑恐在耿照一人之上。
紫靈眼突然現身,眼神空靈、步履飄忽,的是受制于「超詣真功」的模樣,
身後之人身材嬌小,雙丸卻極傲人,拾級之間跌宕不休,卻非運使真功的翠明端,
而是十九娘派入天羅香卧底的金環谷紅牌玉斛珠。
符赤錦與身畔的白額煞交換眼色,四隻眼睛飛快掃過偌大的穹下空間,沒見
翠明端的身影,白額煞低道:「這超詣真功所及……能有多遠?」符赤錦小聲應
答:「我也不知。但無論如何,總不能隔個一裏半裏還能生效罷?那不是武功,
是妖法啦。」卻聽鬼先生怡然道:「紫姑娘既來,可否告知我等,貴門意向如何?」
紫靈眼輕飄飄走下階台,喃喃道:「……贊成。」口氣分明是翠明端。
鬼先生還沒答腔,忽聽一把嘶啞的破鑼嗓怪笑:「小花娘,你是贊成七玄同
盟呢,還是贊成别同盟?這話可得說清楚。」卻是癱在碎石礫堆裏、待身軀自療,
百無聊賴的狼首聶冥途。
祭血魔君争取時間調息運複,可沒心思與他擡杠。鬼先生恨得牙癢:「這作
死的《青狼訣》!怎地恢複口舌的速度,較餘處快上許多?」強撐笑臉道:「既
說贊成,便是支持同盟了。不欲結盟,該說『反對』才是。」心裏将聶氏祖宗十
八代都罵了個遍,唯恐他繼續添亂,趕緊道:「紫姑娘手中所捧,可是妖刀幽凝?
還請上得塔頂,将刀插入刀座。」
紫靈眼一路走到符赤錦面前,夢遊般停下腳步,緩緩揭開匣蓋,卻見匣内錦
襯之上,嵌着一柄小巧精緻的無鞘柳葉刀,形制略短,連柄約莫兩尺餘,柄纏紫
縧,刃帶青駕,一看便知是女子所佩,裝飾之美更甚于實戰運用。
玉斛珠走上前來,略提刀柄,刀首旋開,露出柄笥中空處來。符赤錦猶豫了
片刻,咬牙從袖中取出錦囊,将所貯的幽凝刀魄倒在錦襯之上。
她一路遵大師父囑咐,沒敢私自打開,這時才見得刀魄的模樣:形似天珠,
表面亦布滿細密刻紋,有點有線,阡陌縱橫;材質像是烏鋼玄鐵一類,刻紋中卻
隐有流光浮霭,流動如生,一看便知有異。
符赤錦沒敢以肌膚相觸,玉斛珠卻無顧忌,食中二指一拈,将刀魄置入柄内,
旋緊刀首重新放好,蓋上匣蓋。符赤錦一瞥白額煞,冷不防地從紫靈眼手中奪過
小匣;幾乎同一時間,白額煞猿臂暴長,扣住紫靈眼的腕子,往身邊一拽,玉斛
珠本欲阻止,符赤錦卻踏前一步,巧妙地與小師父換過位置,笑吟吟道:「送刀
這麽光榮的事兒,由我來便了。胤門主沒什麽意見罷?」沒等鬼先生回話,徑捧
刀匣,往方塔行去。紫靈眼還欲邁步,卻被白額煞拽住,曲線玲珑的嬌軀輕輕掙
紮,始終掙不出虎爪。
符赤錦以此法讨回人質,吃定鬼先生欲撐場面,不緻令一出好好的登位大戲
染上頸血────爲奪盟主寶座,或對同盟持有異見,少不得幾場好打,但橫刀
抹脖子又是另一回事。不能以死相脅,恰恰是奪回小師父的最佳時機。
你這回可蝕本啦,胤铿。教你賠了夫人又折兵!
她行經陰宿冥所在的階台時,悄悄使了個眼色。兩人連話都沒說過幾句,此
際不知爲何,卻是格外有默契,媚兒登時會意,待符赤錦穿過廣場、正欲踏上方
塔,一拍欄杆,朗聲笑道:「胤門主!本座對遊屍門有點意見,欲『規勸』一番,
不知可不可以?」
第百八二折 幹元倒轉,忍葷巨靈鬼先生從未如此刻這般,痛恨自己的即興
發揮。
他現在一聽到「規勸」二字,便有股殺人的沖動,尤其對方明顯沖自己而來,
砸場的意圖赤裸裸地毫不掩飾。「鬼王于此若有意見,」盡管如此,他仍必須強
作大方,從容笑道:「但說不妨。隻是一樣的規矩,各人以一次爲限,以免幹擾
大會進行。」
陰宿冥哈哈一笑,手扶降魔青鋼劍,一拍圍欄翻身越過,輕輕巧巧落于廣場
之上,揚聲道:「既然如此,本座也不客氣啦!喂,大奶妖婦……呃,我是說遊
屍門的,本座對你手裏這柄幽凝刀有點想法,我勸你,還是别插上去了呗?」
符赤錦先前聞聲便已停步,編貝般的皓齒輕咬紅唇,視線由下而上,越過前
頭的玉斛珠,朝鬼先生投以釁色,吃定他未敢在人前聲張,将擄人勒贖的勾當當
衆抖出,此際索性揚起一抹唇勾,眢目狠笑,「潑剌!」霍然轉身,立換過一張
燦笑嬌靥,眯眼怡然道:「好啊好啊,我最喜歡聽大人物說話啦。鬼王的話忒有
道理,那我還是考慮一下好了。」衆人面面相觑,忍不住想:「陰宿冥到底說了
什麽理,難不成隻有我沒聽出來?」
媚兒忍着笑,暗忖:「好你個大奶妖婦,存心氣死鬼先生麽?」見那厮臉都
歪了,大爲解氣,正想上前同她一搭一唱、再說幾句刻薄話,蓦地符赤錦面色微
變,檀口輕啓、美陣圓瞠,彷佛白日見鬼,卻發不出絲毫聲響,身子微顫,雄偉
傲人的綿軟奶脯抖出成片雪浪,媚兒不由得臉色沉落,咬牙暗罵:「好端端的來
甚下馬威?奶子便隻你有麽?」想起自己的鬼王身份,論雙丸挺碩、肌膚勝雪,
未必較這妖婦稍遜幾籌,卻不好當衆晃搖,與她一争雄長。正罵着妖婦卑鄙,符
赤錦卻再度轉身,捧着刀匣,顫巍巍地走上方塔。本候于階上的玉斛珠微微讓過,
待她往上走去,才随後拾級。
這下連媚兒都看出了問題。
(大奶妖婦走路的模樣……同「玉屍」好像!)
那種足下飄忽、身軀卻不住輕顫,猶如附魔,又彷佛不停與所附之物對抗的
怪異之感,媚兒在今日以前從未見過。她心念一動,飛快上前幾步,擡頭見鬼先
生胸有成竹、諱莫如深的詭笑,又拿不準他到底使了什麽手段,連心機百出、鬼
靈精似的大奶妖婦都着了道,頓時猶豫起來,目光自然而然瞟往天羅香的方向。
染紅霞見得有異,微微探身,卻被姥姥按住了肩頭,不讓輕舉妄動,隻能約
略搖頭,讓她切莫沖動。
「切!對手都使妖法了,那老妖怪……怎地還不出來?」媚兒不禁咬牙。
「你這丫頭,老在長輩背後說這種話,當心以後老公不疼你喔!」一縷銀鈴
般的笑語竄入顱中,近得彷佛咬耳朵說話,幾能想見其人眯眼掩嘴的模樣。
「……誰、誰有老公了?」
媚兒雙頰脹紅,若非塗着厚厚油彩,這下隻怕要露餡。
她急切出口,才想起四周全都是人,偏生山腹内空間廣袤,石英圓穹之下,
不住回蕩着尖亢的「老公老公老公……」,久久未絕,十幾雙滿是狐疑的怪異眼
神,紛紛聚焦于廣場中央,就連鬼先生臉上的得色都爲之一凝,愣道:「什麽老
公?鬼王有話,不妨明說,何必打什麽啞謎?」
媚兒明白是中了「傳音入密」的招,至于那人是怎麽猜中心思的,反正是連
夢都能侵入的老妖怪……算了,還是别想,省得她真能聽見。況且能讓狐異門混
蛋露出這種表情,也非全無收獲,看着都値!媚兒豁出去了,興許是仗有老……
呃,有高人撐腰,硬着頭皮揚聲道:「據本座所知,這位符姑娘她……她……可
是有老公的!你讓個婦道人家上去插什麽插什麽的,難道不用先問問她老公?」
說得大義凜然,擲地有聲,全場瞬間靜默,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饒是鬼先生聰明絕頂,也愣了一下,沒弄懂前言後語之間的關連,倒是聶冥
途一聽樂壞了,啞聲笑道:「依你這麽說,五帝窟的美人兒宗主以前也是有老公
的,一會兒她若也要上去插什麽插什麽的,卻要問誰?」
媚兒沒好氣道:「寡婦就甭問啦,難不成狼首懂降神?」
「那位符姑娘也是死了老公的。」聶冥途好心提醒她。「說不定胤門主他懂
降神,一次來倆,都不耽誤。」
媚兒本欲搶白「小和尙又還沒死」,一想不對:「小和尙才不是她老公!他
要敢是……教他死得骨頭不剩!」卻聽聶冥途幸災樂禍道:「不信你問漱宗主。」
全場焦點倏又轉回漱玉節身上,盡管荒謬至極,她也隻能拘謹地一颔首,鎮
定開口:「本門符神君以前成過親的,不幸良人早逝。」忽覺在盟會這般重要場
合,居然得回答這等三姑六婆的問題,令人莫名地臉臊。
「你瞧瞧,多方便?全是寡婦!」聶冥途好心地替所有人下了結論,沖媚兒
叫道:「再插什麽插什麽的,總沒問題了罷?」
本來就沒有問題!鬼先生強抑怒氣,實不想令莊嚴肅穆的場面,淪爲一群渾
人纏夾不休的酒樓閑桌,對玉斛珠一使眼色,嬌小豐盈的玉人低垂濃睫,恍如假
寐,符赤錦渾身一顫,踮着足尖,飄飄晃晃地上到第一層,至白玉刀座前才停步,
取刀在手,「啪!」失神似的把匣子一扔,倒轉刀柄,将那柄形狀姣好的柳葉眉
刀一撗而入。
霎時間,三柄妖刀齊聲共鳴,第三座刀台四周青芒轉赤,幽凝終于歸位。
符赤錦似在共鳴聲中,短暫取回了自主權,身子癱軟,及時以藕臂撐住,瓊
鼻香腮沁出點點密汗,浸透鬓絲,咬牙側首道:「超詣真功!你……你是怎麽…
…」語聲忽止嬌軀一僵,錯愕、憤怒俱凝于蒼白雪靥,說不出的凄婉動人。
鬼先生作勢欲掐她嬌腴渾圓的豐臀一把,見她動彈不得,眸底透出驚怒之色,
總算略掃郁悶,怡然道:「符神君,你在反抗我之前,怕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啦。
我能對付你的法子,遠比你想得更多,也要可怕得多。」挨近她背後,确定她能
清楚感受溫澤、體味,伴随而來的侵略性,以及全然無法反抗的無助感,以僅二
人能聽見的氣聲輕道:「我們先來試個較溫和的腳本好了。待會兒你會主動向陰
宿冥尋釁,考驗下你倆同盟堅貞的程度,最終能留下誰的命。你若不幸死了,你
小師父就會接着來替你報仇,不過明端操縱打鬥的本事不太好,紫靈眼或也難逃
一死。
「到得那時,毋須我費心操控,白額煞肯定要下場拚命啦。我猜……鬼王車
輪戰不利,擋不住發狂的獸人,這回該換他死了。白額煞亦不能毫發無傷,我會
安排人手在谷外等他,七玄大會結束之際,便是遊屍門自世上徹底除名之時。」
符赤錦渾身顫抖,明明五感俱在,卻像隔了層無形厚膜,整個人彷佛被浸入
深水裏,無法擡腿舉臂,遑論開口示警。先前場中诙諧胡鬧的氣氛,早随符赤錦
一步步走上階台,而煙消霧散。
誰都知道鬼先生動了手腳,卻誰也看不出他是如何辦到。若這種怪異的手法
用在自己身上的話……靜默無聲的現場,彌漫着異樣的危機感,凝重的氣氛正緩
緩向上堆棧,不知何時将承受不住,轟然傾落。
鬼先生再度以威懾全場的鋒銳眼神,一一掃過每張面孔,朗聲笑道:「遊屍
門雖明确表達了意向,到底沒有響應鬼王的『規勸』,此非立法之本意;若其他
宗脈所提異見,皆可輕易忽視的話,『規勸』雲雲,不過笑話而已。不知鬼王之
意,以爲如何?」
媚兒心想:「他不知使了什麽法子,将大奶妖婦押爲人質,這樣下去,不免
綁手綁腳。得想法子把她弄下來!」她本無所懼,緊了緊寬大的環腰玉犀帶,昂
然上前。
「就怕你不問!姓符的,本座忒有誠意,前來規勸于你,你屁也不吭,揣了
刀就往上頭去,是看不起我集惡道麽?滾下來!本座與你大戰三百回合,手底下
見真章!」
「說得好!」鬼先生撫掌笑道:「鬼王豪氣,直沖雲霄!然刀劍無眼,咱們
還是化幹戈爲玉帛罷。符姑娘,你遊屍門雖支持結盟,但此際盟約未成,在下既
無調解之權,也不好有什麽偏袒,望你與鬼王好生談談,總得教衆人都服氣才行。」
媚兒雙手抱胸,冷笑不止,生生将句「聽你在放屁」咬碎在喉底,才未迸出
齒隙。
她見下階之際,玉斛珠始終于符赤錦身後兩尺處,差不多是伸出一截小臂的
距離,料大奶妖婦必受其所制,當然不會真打,鬼先生肯定找什麽名目虛晃一招,
将人押回,索性徑至階下等她,伺機逼退玉斛珠。
誰知離地尙有十數階,玉斛珠卻不走了,駐足侍立,便似靜候小姐歸來的安
分婢女。媚兒見符赤錦獨個兒走近,更不猶豫,袍袖一翻,出手如電,一把攫住
她的左腕,低喝:「……走!」足尖蹬地,便要拉她出險境。
符赤錦雖有驕人的豐臀盛乳,身子卻頗輕盈,被拉得離地飛出,落地時雙足
交錯,如雁平沙。「輕功不壞嘛!」媚兒略微寬心,欲一氣掠過廣場,返回遊屍
門據處,蓦聽「铿!」一聲激越龍吟,腰間重量頓輕,降魔青鋼劍已遭符赤錦擎
出,寒銳直迫身軀,重袍圍腰亦難稍止。
她本能松手,擰身斜讓,一片豪光由下往上一撩,「嚓」的一響,削下袍襕
一角,符赤錦連人帶劍,和身撲來,唰唰唰連環三式,照準的都是心口、咽喉、
腹間等要害!
「喂……你做……快住手!」
降魔劍鋒銳無匹,足與妖刀匹敵,符赤錦劍勢連綿,雖說不上什麽法度,卻
占先手之便,咬死不讓,招招都攻要害,竟未中絕,迫得媚兒狼狽不堪,卻始終
找不到調整體勢的空子,遑論反擊。
「大……大奶妖婦!你發什麽癫……停手啊!」
兩人一進一退,如影随形,降魔劍青芒閃處,不住飄飛裂帛殘衣,恍如蝶湧,
吃眼越過大半個廣場,又回到望台這廂。
媚兒始終居于劣勢,而且情況極其不妙,可說是險象環生,但恁誰都看得出,
她的武功實在符赤錦之上,唯困于手無寸鐵,而降魔青鋼劍又太過鋒銳,若要無
血奪之,出手必傷持劍者,兩人終是難以并存。
媚兒兩隻袍袖盡皆完蛋,前襕後裾亦不遑多讓,能用以灌勁、揮開劍刃的部
分幾近于無,眼看便到短兵相接的局面。符赤錦──或說運使超詣真功的翠明端
──并不擅劍法,然而這具身軀根骨絕佳,肌肉柔軟而有力,反應機敏;任何招
數,翠明端動念即可使出,曉暢之至,比運用自己的身體還要得心應手。
翠明端心性不同常人,不擅與人應對,卻有着超乎尋常的專注和毅力,一旦
意志集中,往往能發揮出驚人的效果。媚兒唯恐折了「大奶妖婦」,本沒有還手
傷人的念頭,翠明端隻攻不守,恰恰避開不擅應對的罩門,而專心攻擊的結果,
幾乎将堂堂鬼王逼入死地。
媚兒退無可退,百忙中單掌擊地,掌勁犁開一條七八尺長的深溝,激得鋪石
碎裂,應手濺飛,「符赤錦」被大蓬亂石砸得轉頭擰腰,攻勢爲之一挫;媚兒把
握機會,提起役鬼令神功,本欲中宮直進,并掌轟她胸膛,最好轟得她回劍自守,
這一式「山河闆蕩開玄冥」的威力,足以打得她虎口迸裂,長劍脫手,轉念又想:
「不行!妖婦奶子雖大,萬一教她胸肋斷裂,倒插髒腑,那可……可惡,這雙沒
用的奶子,隻有大而已!」良機稍縱即逝,咬牙擊在符赤錦身前兩尺地面,鋪石
如硝藥炸裂,猛将符赤錦掀飛,但畢竟非首當其沖,劍尖一帶,在媚兒左上臂拉
了道長長口子,濃漬渲透綠蟒袍。
媚兒低哼一聲,倒退兩步拉開功架,終能勻過一口真氣來,腹間陽丹發動,
神采奕奕,周身真氣流轉,頗有淵淳嶽峙之勢,若是尋常長劍,隔空運勁一撞,
幾把都盡能斷了,無奈對上降魔青鋼劍這等神兵,卻無此摧枯拉朽的好處。卻聽
她揚聲道:「喂!再不停手,要動真格的啦!」衆人當她是恫吓符赤錦,隻染紅
霞明白:她是說給自己這邊的人聽,如無外力介入,停止這場毫無意義的争鬥,
爲求自保,兩人之間必有一名要倒下。
────符姑娘到底是怎麽了?
────前輩……爲什麽還不出手?
(不行!不能……不能再等了!〉戴着蛛網覆眼巾的高眺女郎肩膀微動,正
欲發聲,對面一抹瘦小身影已躍下高台,擎出背上利刃,「锵!」架住飛撲而來
的符赤錦,刀口與降魔劍刃碰出耀目火花,竟無絲毫缺卷,卻是五帝窟的白帝神
君薛百滕!
「錦……」老人猶豫一霎,眸光倏凝,低喝道:「符姑娘!再打下去,将有
性命之憂,快住手!」雙臂運勁,以食塵将她往後一送,逼退開來。翠明端再不
通世練,也知拿刀的對手不同于赤手空拳,不是悶着頭猛刺就能取勝;況且,主
人并沒有下令讓她殺了這個猴兒似的小老頭。
嬌腴的白衣少婦拄劍而起,卻未擺出防禦架勢,空茫的視線徑投塔頂,詭異
得難測深淺,一時間薛百膳、陰宿冥未敢輕近,試圖從她全無道理的舉措中,瞧
出點兒端倪來。
鬼先生居高臨下,從老人枯痩如鐵的身形,一路看到他手上的長柄刀,忍着
不豫,含笑道:「老神君忽入場中,莫非有什麽見教?」
薛百膳哼的一聲,翻着怪眼,冷笑:「我對你那『規勸』什麽的無聊把戲沒
甚興趣,你這些花樣,我也看夠了,不想再奉陪。我始終知道你不是你阿爹,拿
活人同死人比,也沒什麽意思,可惜你自己不知道,你和你爹差得遠了,連模仿
他的資質也沒有,隻能搞些花俏把式。七玄同盟也好,狐異門也罷,交到你這種
人手裏,就是『完蛋』兩字。你弟弟比你象樣多了,起碼是條漢子。」刀指符赤
錦,冷道:「我老人家年月有限,不想浪費辰光,我要帶這女娃娃走,若遊屍門
沒意見的話。以後有閣下的什麽事,都毋須叫上我。」眸光微擡,見台上白額煞
壓低笠沿,扭過頭去,沖他擺了擺手,應是答允之意。
鬼先生白挨一陣數落,句句刺耳,全是他不愛聽的,怒火中燒,卻不好當衆
破臉,徒顯量狹,強抑殺心,笑道:「神君指教,在下必定銘記在心,殚精竭慮,
以求改進。神君去意堅決,我也不敢攔阻,一會兒我讓屬下爲您帶路。請。」抱
拳一拱,餘光卻膘向漱玉節。
毋須多此一舉,漱玉節亦知是挺身的時候,清了清嗓,俯首開聲。
「老神君離去不妨,還請留下食塵。待此間諸事議畢,妾身再出谷與老神君
會合。」
薛百塍默然良久,擡頭喟歎道:「宗主,你就忒想合并七玄,由五島之主的
身份,降爲所謂盟主的馬前卒,放着宗祠不顧,甘爲野心家驅策麽?」蒼涼痦啞
的語聲裏聽不出憤怒或憎恨,隻覺說不盡的寥落。
漱玉節淡淡一笑。「老神君所說,此際并未發生,妾身敢擔保以後也不會。」
薛百膳疏眉緊蹙,一指方塔上的鬼先生:「你瞧好了,這等樣人,便與那嶽
賊一般無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符家丫頭是傻了,才會引狼入室,釀成巨災。
宗主聰明絕頂,機關算盡,豈能再犯這樣的錯誤?」說到「機關算盡」四字時,
切齒之甚,喉底如奔雷滾動,唇齒間彷佛都能嚼出星火渣子來,不知怎的,卻未
予人憤怒之感,而是無比沉痛。
漱玉節自知他口裏的「符家丫頭」,指的是符若蘭而非符赤錦,料想祭血魔
君既與鬼先生是一路,棄兒嶺上調虎離山,借機對薛百媵說了些什麽,也不奇怪;
對照老人再現時滿臉不豫,怕是東窗事發,難以善了,才有以食塵刀相托的舉動,
一方面是安撫,另一方面,亦是徑行試探。
薛百膳性格雖古怪,行事卻是磊落光明,決心要反,決計不受漱玉節賣好。
要是拒接食塵,那是翻臉不認人的意思了,漱玉節反倒頭疼;肯背食塵刀,自當
不會違背宗主之命────這點看人的眼力,漱玉節自忖還是有的。
隻是到這節骨眼上,她也不得不懷疑起薛百膳的用心,隻怕所托非人,反将
把柄交到了對頭的手裏。萬一薛百膳堅拒交出食塵,甚至打算攜刀返還五島,乃
至奪回瓊飛、另立正統的話……
娴雅的美婦人微搖螓首,定了定神,從容笑道:「老神君,江湖勢力,合縱
連橫,本是常事,因此背上『數典忘祖』罪名者,恕妾身識見淺薄,實未聞見。
胤門主自擁基業,決計不是嶽賊可比,妾身亦非符若蘭,老神君若欲先回金神島,
妾身日後必親自登門,向老神君禀報今日所議。至于食塵,毋須神君再爲妾身背
負。」
薛百媵仰天哈哈一聲,面上卻無笑意,冷哼道:「說來說去,你是擔心老夫
吞了這柄刀麽?你放心,隻消你說一句,無論是要将食塵插将上去,抑或攜離此
間,老夫都無二話。
「你我之間的舊帳,待回到自家門裏,再行清算。老夫乃金神島之神君代行,
非是帝窟宗主,本不能越俎代庖,決定食塵刀的去向。」漱玉節容色稍霁,餘光
掠向遠方鬼先生,見他緊繃的面上也略放松了些,正要開口,忽聽薛百媵揚聲道:
「……不過胤家小子方才說了,在場的七玄要人,個個都有一次規勸的機會。老
夫想借機請教宗主:你是贊成七玄同盟呢,還是反對?聽了宗主的答複,我才知
用不用得上這個『規勸』……你該要後悔,方才沒爽快地讓老夫帶人離開。」最
末兩句,卻是對鬼先生所說。
他與漱玉節眉來眼去,全沒逃過老神君犀利毒辣、慣見風浪的懾人目光。
在老人看來,漱玉節此舉,直與出賣帝窟無異:分明與胤家小子一路的祭血
魔君,能拿瓊飛的安危脅迫自己,何以認爲兩人分走兩路後,這幫宵小沒拿别的
好處或罩門,對漱玉節軟硬兼施,威脅利誘?
這就是他倆之間最大的不同。薛百膳在心中暗歎。
白島是不能收買、無法裹脅的,便以瓊飛的性命也不能,但漱玉節顯非如此。
她之所以力抗嶽宸風,蓋因嶽賊隻想将她變作床笫間一具供他淫樂、千嬌百媚的
誘人胴體,漱玉節的野心絕不容許它發生;但在鬼先生的野心藍圖裏,她卻自以
爲看到了機會。
迷惑聰明人最好的辦法,不是使她變笨,而是變得盲目。
祭血魔君向他透露的秘密縱使爲真,能不能一舉拔掉漱玉節,使她失去既有
的一切,尙在未定之天;老人對宗主的狡猾、心計頗有信心,她總能找到借口從
容脫身,或透過匪夷所思的利益交換,令醜聞的傷害減至最低。
所謂「脅迫」,不過是漱玉節替自己找的借口罷了,她早一頭栽入這場野心
遊戲,盲目競逐更高的權力────若真有的話。如果胤家小子看透了這一點,
以此爲陷阱,誘她泥足深陷而不自知,那麽手段确實是高;若他以爲漱玉節是屈
服于陳年臭史,才不得不俯首帖耳的話,那他本質上就是個蠢蛋。
(該死的老匹夫!)
鬼先生遙望老人投來的眼神,那赤裸裸毫不遮掩的輕蔑令他狂怒已極,須得
攢緊拳頭,才不緻失态色變。
他以更加苛烈的目光戳刺着白衫烏紗的美婦人,除了給予壓力,要她立即解
決這枚燙手山芋之外,一邊開始認真考慮起來,當此間一切塵埃落定,他穩坐七
玄之主的寶座之後,要怎生對她豐熟欲滴的嬌美身子施加懲罰,權作對薛百滕這
老混蛋的連坐。
漱玉節自不知他心中計較,俏臉含春,依舊一派從容,擎出腰間的細劍玄母,
一躍而下,筍芯兒似的緞面鞋尖輕巧落地,宛若仙子淩波,旋過魚尾似的大蓬裙
擺背紗,微笑道:「老神君既然問了,妾身自不能不答。我帝窟五島,贊成七玄
結成同盟,共存共榮,共禦外侮!」
薛百膳雖不意外,畢竟難掩失望,橫刀當胸,立開門戶,歎道:「宗主這個
回答,至少不能代表我金神島。老夫今日,甘冒『以下犯上』的罪名,須規勸宗
主,懇請宗主收回成命!」
漱玉節笑道:「這些年來與老神君攜手抗賊,都忘了上回切磋武技,是什麽
時候啦。該有……十幾年了罷?」笑意溫煦,口吻親昵,誰都不懷疑她在自家院
裏,與感情甚笃的長輩喂招印證時,定然是這番光景。
然而,經祭血魔君揭秘後,薛百膳蓦地想起在江邊圍殺嶽賊時、以「靈蛇萬
古唯一珠」貫穿其胸的覆面女子,當時便覺身形眼熟,似非生人,此際更無疑義。
若激玉節已得肖龍形真傳,使得完整的「天姿惡劍」,帝字絕學爲其所克,此番
必是他平生最兇險的一戰。
也罷。就将我……還有瓊飛、帝門的命運交給上天吧!願吾祖有靈,不欲亡
卻五帝窟。老人喃喃低誦,擺開禦敵的架勢。他将操使百兵之術化入指法,非屬
帝門的上乘刀法也練過幾套,盼能擋住天姿惡劍的蜂刺,再伺機以「蛇虺百足」
近身奪劍,去其爪牙。
忽聽身畔一人叫道:「喂,五帝窟的老頭兒!不如咱們換對手打罷,你覺得
怎樣?」卻是鬼王陰宿冥。
媚兒見他對大奶妖婦頗有回護之意,同鬼先生談條件,也沒忘要攜她脫險,
再加上帝窟聖器堪敵降魔青鋼劍,可免她與符赤錦自相殘殺,非分出個死活不可。
漱玉節她在阿蘭山見過幾回,照面間瞧不出武功深淺,料想并不好鬥,但起碼役
鬼令神功能全力施爲,總比縛手縛腳好。
薛百滕亦知陰宿冥處處對寶寶錦兒留手,雖不明就裏,倒是頗承她的情,不
由得惡感大消,難得并未冷言冷語,搖了搖頭。「她畢竟是本門宗主,也不能教
你傷了。好意心領,尊駕自個兒小心。」
「……那問你借把刀子,估計也不成罷?」
「怎麽你們集惡道的,專門練嘴皮子麽?老夫忝爲神君,守護聖器有責,刀
在人在,刀亡人亡!」耐心終究是一家夥用完了。這幫集惡道的殺才!不務正業,
看來隻會說相聲了。
媚兒欣賞這老頭兒的硬氣,也不怎麽惱火,小聲嘟囔着「就是問問而已,說
不定多帶了一把」之類,忽見一幢烏影^^天而降,轟然踏地,将場中對峙的兩組
四人都震得向後躍開,讓出居中一條大道來。來人背負彎刀,僧袍獵獵,魁偉身
軀如巨靈鐵塔,赫是持有妖刀赤眼的南冥惡佛!
「哈哈哈,說錯話了吧你!」斷垣煙嚣間,聶冥途幸災樂禍,若非身子尙不
能行動自如,隻怕要拍起手來。「薛老兒,你将集惡三冥全罵了進去,老狼的好
兄弟南冥看不過眼,來尋你晦氣啦。」
這話但教有點腦子的,恁誰也沒當真。
方塔之上,鬼先生心中一凜,初次露出動搖之色,連始終踞于天裂玉座之後、
全神調息的祭血魔君,都微微側首,雖無進一步行動,顯對惡佛的反應格外上心,
絲毫不敢大意。
依原本的謀劃,須按部就班,一一将六柄聖器歸位後,再合衆人之力,迫使
武力絕強的惡佛就範;萬不得已時,拉上那些個受脅的棋子當墊背,總能以命塡
之,連帶除掉些不安分的隐患,怎麽算都不蝕本。
豈料計劃從一開始就出了問題,同買了「平安符」的聶冥途窩裏反,差點賠
上祭血魔君;翠明端雖制住了符赤錦,将幽凝刀歸位,紫靈眼卻被搶回,從陰宿
冥的反應看來,居然和符赤錦是一邊的,饒是鬼先生聰明絕頂,也沒想透這兩人
是幾時搭上的線。
魔君錯估了薛老兒的執拗别扭,他雖愛惜孫女,顯然五帝窟的宗脈存續更在
私情之前,好在他多買了張護符,将漱玉節控制在手,否則五帝窟這着棋,又要
白落在空處……
就在這頭痛不已的當口,此行最大的假想敵南冥惡佛,居然就這麽下到場中。
這厮若鐵了心搗亂,隻能教天羅香以人海戰術擋一擋了,鬼先生飛快在腦中預演
了一遍,拜「思見身中」所賜,耗時不過一霎眼,從容道:「惡佛有什麽見教,
要不先待漱宗主、符姑娘等,解決了眼前的争端,衆人才好專心聆聽?」他打死
都不肯再提「規勸」二字。若時光能倒回,他肯定一掌把說出這混賬法子的自己
打暈,聶冥途要吠,由他亂吠便了。
惡佛緩緩擡頭,沉聲道:「遊屍門所持,已在台上;漱宗主說了,五帝窟支
持同盟。兩家的意向清楚明白,若有争議,那也是它們的事。還是你定要先問了
其餘兩家,留我到最後?」
鬼先生被叫破用心,總不好繼續堅持,徒顯蹊跷,隻好硬着頭皮道:「原來
惡佛是要表明意向。不知惡佛是支持同盟呢,還是反對?」遙遙望向抵狩雲,待
惡佛口出反悖,便要她提出規勸,偕染紅霞與天羅香人馬下場,至少在漱玉節、
明端兩邊尙未底定之前,莫讓這瘋漢打亂盤勢。
惡佛瞥他一眼,濃眉下的險惡眸光看得鬼先生心裏發毛,旋即邁開大步,一
路往方塔行來,速度看似不快,然而他身形魁梧,雙腿極長,由望台底走上方塔
的時間,竟用不到先前諸人的一半。
在鬼先生看來,這鬼神般的昂藏巨漢簡直是倏忽消失,下一霎眼,刺滿鬼子
黥紋的光頭便從階下冒出來,及至近處,才覺此獠較遠望時更加高大,光是形體
上的壓力,即迫得人難以喘息,遑論内外功練至極處,鋼體透出的森森寒意。
他不覺運起十成功力,以防山一般的兇獸暴起傷人,連祭血魔君都抱傷起身,
不敢再倚座閉目,以免應變不及。
惡佛一一自三座刀台前行過,鬼先生嚴防他出手奪刀,更有甚者,其目标非
隻一柄,而是将三把妖刀一并帶走,才須登上塔來。卻見惡佛停在空空如也的第
四座刀台前,擎出背上赤眼,沉聲喝道:「我贊成七玄同盟,以此爲證!」倒轉
刀柄,悍然插落!
第百八三折 識誠扳蕩,獨媚玄冥刀刃爲鐵汁澆鑄的赤眼刀,「铿!」一聲
搠入玉台,四刀并起共鳴,刀座附近的青芒亦轉橙赤,第四柄龍皇聖器終于歸位。
南冥惡佛自現身以來,處處質疑鬼先生的用心,言雖寥寥,無不切中其弊,
加上強橫無匹的武力,被鬼先生視爲會上的頭号大敵,層層布計,無非是爲了對
付這位昔日的「天下第一惡漢」。
他這一搠,不僅薛百臘、陰宿冥等反同盟的一方瞠目結舌,就連鬼先生與魔
君亦面面相觑,完全摸不清此人心思,不知他意欲何爲,隻聶冥途撫掌大笑,尖
亢的笑聲響徹圓穹。
「哈哈哈,精彩啊南冥!不愧是老狼的好兄弟、好搭檔!這一手實在是妙!
實在是太妙啦!哈哈哈哈!」他右臂筋骨終于開始恢複,勉力鼓掌,不知是欲補
适才沒能參與的缺憾,抑或當真欣賞惡佛這出其不意的一着,冷不防話鋒一轉,
嘿嘿笑道:「誰都能反對同盟,隻你南冥最不該,不僅不當反,最好是幹脆合并,
成一大派。屆時,不管選得盟主門主,比劍奪帥,勝者爲雄!以你的武功,還不
是手到擒來?」
這「驅虎吞狼」之計委實太糙,連平生不使詭計、不谙機謀的染紅霞,都聽
出了其中露骨的挑撥。但它就厲害在二明知是挑撥,卻戳中了鬼先生心底最忌憚
處。他費盡心機,詭計百出,可不是爲了替人作嫁,搭好成王稱雄的戲台子,拱
他人上龍床。
無論南冥惡佛有無此意,這一戳捅破的是兩邊窗紙,不止鬼先生疑他,惡佛
亦不免要擔心受疑,乃至先下手爲強,以免身受其害。早在聶冥途開口之前,鬼
先生便已想到這一處,暗自提防,惡佛卻隻淡淡看了他一眼,沉聲道:「盟主之
位,我沒興趣。結盟于七玄有利,我便贊成;于七玄有害,我便反對。」轉身下
階,再不看鬼先生一眼。
鬼先生萬料不到赤眼妖刀回來得忒容易,更沒想到三十年來不見天日的牢獄
生涯,硬生生将天下第一惡漢關成了「傻漢」,這等拿來撐場面的堂皇說帖,居
然說服了手底下極硬的南冥惡佛。當夜在血河蕩的初心會中,隻惡佛與雪豔青兩
人的武功,他沒有取勝的把握,因此一逮到機會,便先将「玉面蠕祖」打落河中,
拔去一根棘手的肉中之刺。
他本是乘便取巧、機敏百出的脾性,也打算再試試惡佛,看他是不是真傻了,
以防這厮裝傻充愣,另有别圖,也好事先防範;踏前一步,朗聲道:「能得惡佛
支持,我等距同盟又更近了一步。可惜薛老神君、鬼王等俱持異見,若最終無法
談出個結果來,七玄仍是各行其是,永無團結之日。」
這會兒連媚兒都聽出言外之意,怒道:「喂,姓胤的!你說得什麽渾話?本
來就得七家都願意了,方有同盟一事,人家閨女若不願嫁你,難不成還搶親麽?
你挑撥惡佛來說事,存的什麽心?」
「到底是你變靈光了,還是他這手太難看?」聶冥途忍不住啧啧兩聲,徑對
拾級而下的惡佛叫道:「你千萬别上當啊,南冥。這小子到處找人下場攪和,正
好證到你身上,你莫理他,他就得篚老太婆和小女娃兒去啦。真個是變态。」
被聶冥途指說「變态」,實令人哭笑不得。好在鬼先生無有潔癖,并不把聶
冥途的諷刺放在心上,若與魔君易地而處,眼耳中容不下一絲龌龊穢污,哪怕傷
勢沉重,料想也要殺下去同狼首拚命。
南冥惡佛聞言停步,──領問道:「是不是将七柄聖器都插了上去,同盟就
算成了?」鬼先生怡然笑道:「能夠平和地插上去,那就最好了。有時候固持己
見,自以爲善,所造成的傷害,反較存心爲惡者多,便是這個道理。」
惡佛思索片刻,走下階台,往四人所在處行去,沉聲道:「那我就得請各位,
收回反對同盟的成見了。」遠方,聶冥途唯恐衆人不知,扯開喉嚨大聲叫嚷:
「喔喔喔喔……出現了!這是『規勸』啊!南冥一次、南冥一次!」
鬼先生一聽這兩字便禁不住惱火,若非形勢逆轉,一下變得太過有利,讓他
有點飄飄然,說不定就要對聶冥途那張嘴皮子下功夫了。一旁,祭血魔君将他的
眉飛色舞看在眼裏,低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心有詐。」
鬼先生嘴角微揚,目光不離場中五人,喃喃輕道:「詐又如何?将計就計,
于我們有利即可。計劃裏最棘手的狀況還未出現,惡佛若能替我等掃除些許麻煩,
也能稍補先前的失着不是?」祭血魔君知他是諷剌自己,不再作聲,又盤膝運氣,
再度調複起來。
場中原來的四個人,就算連手齊上,也未必能在惡佛手下讨得便宜,況且他
挑明針對的,僅是反對同盟的一方?媚兒、薛百塍交換眼色,心知今日是抽到下
下簽了,不約而同摒除雜念,專心思考應付巨漢的對策。
以媚兒的立場,大可兩手一攤,說「我也贊成」,鬼先生縱有算賬的心思,
眼下也隻能任她自去。
可如此一來,大奶妖婦陷于敵手,再也搶之不回,休說違背盟約委實下作,
大大踐踏了鬼王的尊嚴,媚兒也不想日後再遇這妖婦時,被她指着鼻子大罵「背
信忘義」雲雲,那可真是受不了,對小和尙更是難以交代……
想到小和尙忽然勇氣百倍,心念一動,彷佛腦筋從未如此清明過,低聲對薛
百膳道:「一會兒開打,你将大奶……那姓符的女人手裏的長劍揮出去,她腕力
遠比不上你,這點你能做得到罷?」
「……然後把劍還給你?」
「不,把你的刀朝漱玉節身後扔去。」媚兒低道:「有多遠扔多遠,能扔上
看台就最好,爬死她!大奶……呸呸,老改不了口。姓符的空手打不過你,你搶
了人往白毛大蟲那兒跑。」
薛百膳會過意來,感激龍以符赤錦的安危爲先,想起在蓮覺寺時,防此獠如
惡鬼,想不到有并肩作戰的一天,心中五味雜陳,不忍見她舍身,苦笑:「你的
法子雖好,卻沒想過如何擋下『碎骨金輪』一擊。年輕人,你不要命了麽?不如
咱們對對扳兒,換個位罷?」「媚兒哈哈一笑,轉過一張大花臉來,豎起右手拇
指,不知爲何,薛百膳總覺那張眉目難辨的厚厚油彩之下,有着撥雲見日的爽朗
笑顔,彷佛她無犧牲之意,隻是去做一件定會成功的小事般。」你傻啦?我起碼
擋他三擊!老頭兒,别瞧不起至陽至剛、威震群邪的役鬼令神功啊!「
薛百縢胸中熱血上湧,喝道:「好!這個人情我收下了!」身形微晃,倏朝
符赤錦奔去。
這一下委實來得太快,翠明端應變不及,況且她仍未被告知能不能對這老頭
出手,抱着降魔劍往身前一擋,「铿」的一聲,薛百膳準确無誤地斬在劍格上,
距她握劍之手的虎口不過寸許,翠明端持劍不住,降魔青鋼劍脫手飛出。
老人鑄鐵般的五指攫住她的右腕,連着脈門一掐,女郎半身酸軟,再也使不
出絲毫氣力;薛百媵霍然轉頭,長刀對準猱身撲來的漱玉節一擲,漱玉節料不到
他說扔便扔,本能舉劍一格,刀劍铿然交擊,食塵刀打着旋子飛得半天高,果然
落在她身後的望台之間。
漱玉節原意便是取刀,見老人拖着符赤錦往另一頭的望台階梯處奔去,猶豫
不過一霎,立即掉頭掠上望台,循一地青芒尋找失刀。
而媚兒這時終于對上南冥惡佛。
鐵塔般的巨漢一見薛百滕發難,立時停下腳步,媚兒卻沒忘了自己身負牽制
惡佛的重責大任,靴尖蹬出,整個人宛若一杆貼地射出的響箭,長腿飛快交錯着,
倒拖右掌如曳碑,沉聲斷喝:「……南冥!來見掌門神功!」猛将萬鈞巨力甩過
身前,朝着巨漢的胸膛轟然砸落!同樣一式「山河闆蕩開玄冥」,此際卻有江山
一廓、清肅妖氛的氣勢,便一擊将鐵塔般的魁梧巨人攔腰轟成兩段,似也不令人
意外。
鬼先生兩度見她施展《役鬼令》,無論是破驿中與耿照對打,抑或血河蕩攔
截大太保雷奮開,實力在七玄諸首腦中,隻能說是敬陪末座;若非武功質性天生
克制陰煞,怕還非是狼首聶冥途的對手。料不到此番出手,内力宏大,招式精妙,
整個人宛如脫胎換骨,更可怕的是周身正氣凜然,連狐異門的功體似都隐受牽制,
本能想背轉身子,不欲與那沛如江海的浩氣相對。
在場不受役鬼令神功影響之人寥寥,惡佛卻是其中之一。
悍招臨門,強如惡佛亦不敢托大,雙臂一橫,猶如井欄,正是碎骨金輪中的
防守極招「五百由旬勢」。
旭升般光耀奪目的浩然正氣,轟上險惡的地獄之門,連惡佛都不禁身子一晃,
小退半步,「山河闆蕩開玄冥」的中宮突進之勢未減,媚兒的身軀在半空中一滞,
雙掌離惡佛的臂欄還有三寸的距離,氣芒在其中沖撞、凝煉已極,熾如金膏欲滴,
似将成形。她并掌一推,惡佛再退兩步,掌臂相隔已不足一寸,氣芒轉赤,兩人
間如推壓着一輪紅日,日廓即将抵受不住,直欲爆開。
天羅香那廂随行的侍女中,幾人忽然耳中迸血,當場昏死過去,七玄首腦們
修爲高深,隻小退半步,運功護住心脈孔竅,免被震音所傷。
染紅霞身後一名少女搗耳蹲下,面露痛苦之色,襟口略一俯低,大把的白膩
乳肉差點逸出肚兜上緣,酥綿如沙雪,滿得不可思議;都快傾出兩隻瓜來了,仍
不見嫣紅乳暈,教人忍不住想:忒小的個子,怎能往衣裏塞這許多肉?眼見那雪
浪晃動之甚,似酪漿般綿細,搓圓捏扁都不妨,兜兒勒得緊了,的确能容兩隻乳
瓜。
染紅霞不顧旁人目光,伸手按她背心,綿和的陰極内力汨汩而入,少女「啊」
的一聲回過神,擡起圓臉,茫然道:「紅姊,你說什麽呀?我聽不見。」染紅霞
以手勢示意她噤聲,讓她搗緊雙耳、張開嘴巴,順手抹去她鼻下的血珠,以免少
女見了,心生恐慌。
這圓臉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黃纓。染紅霞将她安頓好,趕緊起身,而場中的
拚鬥也有了結果────南冥惡佛再退三步,媚兒雙掌終于按上「五百由旬勢」
的臂欄,嘴角鼻端卻迸出血來;凝滞不過一霎,惡佛又退小半步,雙臂劃開,這
沛莫能禦的一式「山河闆蕩開玄冥」竟化于無形。
媚兒被他揮臂震退,抛飛近兩丈遠,落地時未能調整體勢,徑以背脊着地,
連滾幾圈,才又狼狽撐起,單膝支跪,一抹唇血,露出染紅的貝齒狠笑道:「…
…要得!這樣勉強有資格,一見役鬼令裏的降魔絕招!
以二人修爲上的巨大差距,能逼得惡佛連退七步,簡直遠超出衆人的想象,
誰都不敢說「惡佛不過爾爾」,若适才面對這招「山河闆蕩開玄冥」的是自己,
指不定便已倒────這樣的念頭,不止出現在一個人心裏。
嚴格說來,擊傷陰宿冥的,乃是攻守兩股力量所生的反饋。她是從根本的身
體素質上敗給了惡佛,當役鬼令與碎骨金輪擊實的刹那間,産生的反震巨力惡佛
挺住了,陰宿冥卻無法承受,因而見血溢紅。
惡佛站立不動,并未乘機進襲,在媚兒看來毋甯更加挑釁。她咬着滿口血溫,
定了定神,丹田深處的陽丹仍持續運轉着,源源不絕地提供力量……男裝麗人深
吸一口氣,起身拉開功架,笑道:「要我改口呢,不、可、能!你可以選擇拿回
赤眼,告訴那厮你方才想錯啦,南冥惡佛反對同盟,這樣咱們就算結了,各自回
家歇息,兩不耽誤。」
「……口氣挺大的嘛!蒙着眼聽,還以爲是他給你打得一口血,趴在地上直
不起身。」動聽的銀鈴笑語自身後飄來。媚兒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狂喜之下
血脈翻湧,差點暈過去,脅下及時被一隻綿軟小手攙住;靠得近了,溫溫的體香
蒸來一片乳脂似的甜潤,轉頭道:「大奶妖婦!你怎還沒死啊!」
符赤錦笑吟吟的,一指身後望台。「搗蛋鬼找出來啦。不用怕,現下他可沒
了辄,搞不出花樣來。」見白額煞手裏橫抱着一具嬌小身軀,卻不是玉斛珠是誰?
原來适才媚兒與惡佛極招相對,迸出強烈的無形氣震,符赤錦突然蘇醒,身
子恢複原狀,顯是超詣真功失了效用。
她自薛百滕懷中掙起,見身畔小師父仍昏迷不醒,自非翠明端改變了操縱的
對象,遙見玉斛珠不知何時離開方塔,沿場邊悄悄移至望台下,距方才混戰處頗
近;白額煞則蹑足來到她頭頂的圍欄邊,冷不防一攫,拎小雞般将她抓了上來,
一把打暈,小偷兒似的抱着少女溜回來。
從那一刻起,她便重得自由。
個中的因由,符赤錦無法确切解釋,依她的推測,與白額煞觀察的結果不謀
而合,或能說明鬼先生交換人質的手法。
大凡心識控制之術,皆有一天敵,便是「難以及遠」。故符赤錦等想盡辦法,
也要見小師父一面,蓋因小師父附近,必有操縱者翠明端的蹤影,施術時不能被
外力幹擾,異常脆弱;隻消能打倒她,又或終止施術,小師父便能重獲自由。
當紫靈眼走入祭殿,符赤錦拚了命想找出翠明端的隐匿處,然而卻不可得,
輪到自己走上方塔,甚至被超詣真功所制,反成人質;其中關鍵,便在「如意女」
三字。
如意女與翠明端有連結,明端能操控她們的身子,感應其所在,有無可能透
過這些個與她心靈相通的女子,将心識加倍延伸,以克服「難以及遠」的難題?
如釣線連着魚鈎,又在魚鈎上連接另一條帶鈎的釣線……以此類推,拖釣的範圍,
便遠勝過一根釣竿所能及。
這樣一想,謎團就突然迎刃而解。
玉斛珠是最好的如意女,須緊跟目标,那麽其他的魚鈎和釣線呢?
符赤錦猜想:天羅香那廂,被無形氣震震暈的侍女們,其中必混入了金環谷
出身的如意女,或本就潛伏在冷爐谷内,或于鬼先生壓服後,才命蜓狩雲着手安
排。天羅香搞來忒多擡刀棺的「八部教使」,并非搞什麽排場,而是爲了掩護超
詣真功的及遠之法,才有「藏葉于林」的布置。
符赤錦對超詣真功頗有了解,寥寥幾眼,便将前因後果串起。
那白額煞無此了解,純靠觀察,判斷玉斛珠的亦步亦趨必有蹊跷,趁所有人
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鬼王惡佛之鏖鬥時,神不知鬼不覺地挾持了玉斛珠。就算鬼先
生發覺了,總不好開口替天羅香讨一名侍女;押寶出手,果然解得此局。
符赤錦見媚兒形容狼狽,想她爲了自己獨當惡佛,莫說兩人沒甚交情,便是
手足親人,也未必能做得到,胸中血熱,嘴上卻不肯饒,笑道:「先說好啊,我
最看不慣男欺……我是說大欺小,看到就拳頭癢,可不是幫你啊。」
媚兒「哼」的一聲,滿臉狠笑:「你是忘了帶紅衣,想吐血染紅罷?碎骨金
輪裏有招很方便的,一把砸得稀巴爛,保證從頭到尾一樣紅,上街都不丢人哪。」
符赤錦噗哧一聲,惡狠狠地瞪她一眼,一本正經道:「是麽?一會兒讓聶冥途試
試,反正他又不會死。」
聶冥途正欲還口,冷不防一塊牆碎從天而降,正中腦門,狼首哼都沒哼一聲,
斷垣間竄起大股濃煙,宛若失火;圍欄上,白額煞放落手上兩枚西瓜大小的磚石,
沖雙姝一豎大拇指,壓低笠沿,又蹑手蹑腳回到原處。
媚兒猶豫片刻,才對她道:「有件事我很不想你知道,但想想還是覺得該告
訴你。若有人膽敢這般瞞我,我會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低聲在她耳畔說
了幾句。符赤錦美陣圓瞠,以手掩口,淚水一霎間盈滿眼眶,嬌腴的身子一晃,
簌簌顫抖,這回反是媚兒攙住了她。
見她這般模樣,媚兒忽覺慶幸,自己終是同她說了小和尙的事。不瞞她似乎
也很好。「有點出息!」她這話倒是說得半點不心虛,明明在棄兒嶺上哭得可慘
了。「别讓人瞧見你哭。」
「……你聽見時沒哭才有鬼了。」說得跟親眼瞧見一樣!媚兒對大奶妖婦又
多幾分忌憚,可能還雜有一丁點佩服。沒準她将來也是老妖……算了,還是别說。
她們不知怎麽搞的都聽得見。
鬼先生冷眼瞧着,當是一段别開生面的小插曲。
幽凝刀魄已得,遊屍門老的老、小的小,翻來覆去也隻能數出三個半,一把
捏死就算,沒甚可惜。盡管陰宿冥的内外修爲突飛猛進,在這一兩個月間似有什
麽奇遇,畢竟同惡佛相差太遠,添上個不以武功見長的「血牽機」,不過多葬一
具豔屍罷了。
漱玉節拾了食塵刀,走下階台,見薛百媵攔路,淡然道:「老神君,我倆的
恩怨,一定要在此時此地了結麽?」薛百媵沉痛搖頭,歎道:「看來你始終不明
白,此事自頭至尾,皆與恩怨無關。」
情況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樣^ 除了惡佛的介入,令結果更無懸念之外。
漱、薛尙有一鬥,陰宿冥縱與符赤錦連手,仍非惡佛之敵。
「那麽……再加上我如何?」
清朗的語聲吸引了衆人的注目。媚兒與寶寶一起轉頭,赫見一抹猩紅篷影飄
然落地,長腿交錯,婀娜健美的體态既充滿力量,又美得令人失神;英風與柔媚
在她身上,結合得天衣無縫,增一分太多、減一分則太薄,隻能以「完美」一一
字形容。
在餘人眼中,「玉面蟏祖」雪豔青适足以與惡佛一較高下,這極可能是今夜
此地,能有的對戰組合裏,最最華麗燦爛的一對,當能傳下名留青史的一戰;然
而在并肩禦敵的雙姝心目中,倘若可以,她們更想呼喚她的真名,彷佛如此便能
得到力量。
她有個偉大的父親,拱衛北疆,力抗異族。
爲保全耿照,她獨力與鬼先生周旋至今,未曾放棄。
────染紅霞。
「萬裏楓江」染紅霞!
◎◎◎
在她躍下望台之前,姥姥伸手按住她的香肩,以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向
她提出警告。
「你明白『其出不意』是什麽意思麽?」
老婦人并未顯現怒容,語聲平靜,彷佛事不關己。「機會隻有一次。你要爲
了那遊屍門的女子,選在這個時候發難?」
染紅霞與她相處不過數日,不知怎的,卻對這位總是雍容娴雅、說話慢條斯
理的「姥姥」無有惡感。「代天刑典」蛾狩雲在邪派中威名赫赫,總覺該是更精
明犀利、雷厲風行的人物,姥姥予她的各種印象裏唯一與此相合的,大概也隻有
刁鑽難測的強橫武功了。
即使情況緊迫,染紅霞仍未魯莽甩脫華服老婦的阻攔,徑回過頭去,平靜而
堅定地望進她的眼眸。「符姑娘是我的朋友,鬼王與我亦有結盟抗敵之約,我不
能眼睜睜看她們,折在惡佛手裏。」似覺抱歉,微一颔首,輕聲道:「對……對
不住了,要讓您獨自────」
紙狩雲笑起來。「我一生都在做不讓自己後悔的決定,這一點,你倒是比我
那些個徒子徒孫更要心鐵。有朝一日,水月停軒若容不下你,記得來冷爐谷找我。」
遞給她一柄長劍。染紅霞認出是在北山石窟演武時蛆狩雲所持,雖無花俏裝飾,
劍質卻頗不俗;她11人每回出入石窟,必有黒蜘蛛的人嚴密捜身,蛾狩雲不知
用了什麽法子挾帶至此,自是以爲保命卻敵的手段,此際卻交了給她。
染紅霞心下感激,但空手實無與惡佛一戰的把握,于是爽快收下,一扶圍欄
翻過身去,徑至場中加入戰局。
強援既至,符、陰二姝不由得精神大振,三人散成了個「品」字,以生力軍
染紅霞爲镞尖,符赤錦剛從超詣真功的束縛中掙脫出來,氣力猶未全複,而媚兒
與惡佛硬撼一掌,已然受了内傷,均難再當惡佛一擊。
方塔之上,鬼先生眼見變故陡生,雖以惡佛武力之強,再加個染紅霞也不緻
翻了盤去,結果終歸是一樣,但畢竟叠出狀況,與原本的計劃漸行漸遠,氣不打
一處來,峻聲冷道:「雪門主,你這是要表态麽?你天羅香上上下下忒多口人,
如此基業,可不能朝令夕改,說變就變。要有個什麽萬一,隻怕後悔莫及。」裹
脅之意十分露骨。
薛百膳聽他說得雲遮霧罩,不着邊際到了這等程度,其中滿滿都是顯而易見
的陰謀氣息,心中暗忖:「看來,竟連天羅香也爲狐異門所制,難怪這厮忒也大
方,專提于己不利的條件。以『玉面蠕祖』之能,卻又如何能夠?必是使了什麽
卑鄙的手段。」料想以漱玉節之精明,不可能聽不出蹊跷,眯眼乜着長劍指地、
擺出與尊長過招之架勢的烏紗麗人,冷哼道:「宗主,連天羅香也着了道兒,帝
窟五島未必便強過了這幫毒蜘蛛,你仍執迷不悟麽?」漱玉節淡淡一笑:「請老
神君讓路。與其勸妾身,不如勸符神君去,她有什麽必要,須捋惡佛虎須?」薛
百膳心念一動,就在略略分神的刹那間,漱玉節已低着頭朝老人身畔掠去,打算
來個聲東擊西,乘隙掠上方塔,将兩柄刀劍插上玉座。
薛百膳大笑,袍袖一翻,徒手抓下一塊欄杆,彷佛非是堅硬溫潤的上佳玉質
所砌,而是白面捏成。他随抓随扔,漱玉節腦後生風,嬌腴的玲珑葫腰左擰右旋,
接連讓過「暗器」,雖是應變快絕,腳程卻顧不上了。
眼看痩小的葛袍老者雙臂如鐵,飛撲而至,美婦人一聲歎息,玄母劍連劍帶
鞘一抖,嗤的一聲破空勁響,徑刺老人胸腋「大包穴」,使的卻是黑島帝字絕學
裏的《穿心劍式》。薛百滕不敢大意,運勁于爪,全神拆解,雙方均有所保留,
皆未用上全力,一時間鬥了個不勝不敗,戰況頗爲膠着。
另一廂染紅霞聽出鬼先生以耿照相脅的意思,料想自己這般明旗亮幟、公然
反抗鬼先生,他多半猜出耿郎已不在望天葬;按黃纓帶來的消息,行動之際,耿
照将示以信号,一望即知。無論如何,總不會是現在這當口。
她不知道提前發難,将對耿郎的計劃帶來何種影響、會不會導緻失敗……爲
了符赤錦與陰宿冥的性命,她不容許啓己坐視不理。對她這般任性妄爲的舉措,
黃纓的反應可能比姥姥要大得多,縱使頭暈腦脹,仍抓下她一片衣角;若是負責
傳遞消息、聯絡兩方的「監軍」大人神智清醒,說不定甯可攔腰抱住她,也決計
不讓她摻和進去。
「惡佛!」染紅霞不欲與鬼先生交談,以免洩漏更多機密,徑對巨漢道:
「你已闉明了立場,豈不由他人表達?你所要的同盟,難不成就是這般專斷獨行、
難以容人的蠻橫組織?」另一頭正與薛百塍交手的漱玉節豎起了耳朵,心生一念:
「這雪豔青說話的聲音口氣,怎與前度血河蕩時不同?」
南冥惡佛擡起眼簾,濃眉之下迸出精光,似也察覺有異,忽然「呼」的一拳,
朝女郎正面搗來,勁風刮得她衣發皆逆,綴着兔絨的猩紅大氅獵獵激揚!
眼看一場鏖戰勢不可免,染紅霞心中歎息,手裏卻不敢留力,雙手持劍轟然
砸落,氣勁刨開一地鋪石,宛若地龍翻身,劈裏啪啦地卷向惡佛!在場衆人除了
鬼先生與蚔狩雲外,無不瞠目結舌,适才曾懷疑過「蟏祖非真」的,此際心頭都
沒了雜音。
這路武功,血河蕩當夜曾自玉面蠕祖手中使出,震懾全場。盡管沒人叫得出
名目,卻絕不可能忘記這堪與妖刀比肩的、極其駭人的破壞力。
────玄嚣八陣字,地字訣!
(第三十六卷完)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09
標題:
第三十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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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卷 勝者爲王
第百八四折舊人長隨,陽差陰錯
在染紅霞躍下之前,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惡佛與符赤錦、陰宿冥的
對峙,以及薛百膳二度攔了漱玉節的路,包括鬼先生在內。因此,當一身金甲的
長腿麗人飒爽登場,鬼先生除錯愕與憤怒,頭一個浮上心版的念頭:「莫非望天
葬那廂出了什麽狀況?」
姥姥交劍時特意揀了角度,恰被白玉圍欄所遮,莫說鬼先生並未留心,便盯
緊了天羅香瞧,約莫也以爲是染紅霞自氅下取出劍來,蚳狩雲卻將左臂一揮;持
虛危之杖的侍女應勢退了一步,看來是阻卻染紅霞取杖的模樣,自清意味濃厚。
蚳狩雲是老狐狸,鬼先生不會天眞到以爲她與染紅霞的莽行全無瓜葛。
不過,願意自清,表示眼下還未有翻臉的打算。而染紅霞未放棄「雪豔青」
的僞裝自報家門,徑以玉面蟠祖的身份說話,無論是考慮到她水月停軒的出身,
爲避免遭群魔圍剿,抑或某種程度上仍照鬼先生的腳本走,都隻能算是脫稿演出,
至少尙未破局。
要繼續扮演這個角色,光靠染紅霞自己是不行的。再多說幾句,不免教人看
出蹊跷,須由姥姥代言,她隻須在關鍵處虛應幾句即可,免露馬腳;她那「玄囂
八陣字」不過是空洞的招形,本就是爲了輸給鬼先生而練,換作不知底蘊的對手
全力施爲,三兩下即打回原形,連要稱作「武技」都很勉強。
綜合這些枝微末節,鬼先生判斷她是爲救符赤錦,才不假思索,挺身而出─
───這種愚蠢而天眞的思路,也夠「染紅霞」的了。他忍不住握緊懷裏的瑪瑙
小瓶,開始認眞地埋怨起這「牽腸絲」入手太遲,否則要馴服染紅霞,過程應更
有趣,而結果也該更有效。
不會有什麽狀況的,他暗自揣想。
耿照已是廢人一名,能玩出什麽花樣?染紅霞不過是無聊的俠義心發作,一
時忘了自己的處境。世間絕大多數的女子即是這般蠢笨,果然對她們太過客氣,
下場便是惡心自己。
饒是如此,鬼先生仍對虛空處打出手勢,遠方望台暗處閃了一下鏡光,旁人
瞥見,怕以爲是圓穹垂落的石英礦脈所緻,不想是潛伏於入口附近的荊陌領命而
去,讓林采茵將囚於望天葬的耿照提來此地。
黑蜘蛛無法進入龍皇祭殿,似乎連靠近都是不被允許的。荊陌不愧是受命行
走地面的代表人物,特別揀了一處視野絕佳的藏匿點,能在距入口近兩丈的地方,
窺見方塔上的情景,故成爲聯係鬼先生與谷中人馬的信使。
他不放過任何一個支使她們的機會,以期從中看出端倪。畢竟黒蜘蛛雖是他
得以攻占冷爐谷、宰制天羅香的奇兵,但同時也是最大的隱憂。
沒人知道黑蜘蛛到底在想什麽。
這幫潛居地底的妖婦,乍看對自己是言聽計從,然而所提供的一切卻都極其
被動,傳遞消息、偵察防禦……須由他頒下命令,她們才有回饋,如扯線傀儡。
命令下得過於籠統,她們便索性置之不理,也不作交代;就算是清楚明了的指令,
她們也會按自己的理解獨斷行動,有的遵行也有的忽視,以鬼先生之絕頂聰明,
仍參不透她們依據的準則是什麽。
除了「領路」與傳訊,他未從黑蜘蛛身上得到其他實質的幫助,就連攻破冷
爐谷當晚,她們也不曾動手,隻是旁觀。
他開始有點能體會,蛾狩雲與她們打交道的那種焦慮和不安了,但這仍不能
緩解老婦人在「看管」染紅霞一事上,所犯的嚴重缺失。鬼先生銳目一睨,投以
嚴厲之色,蛆狩雲眉目不動,微一颔首,似以此表達歉意。
這一筆,該教她賠上個盈幼玉,才能記著厲害!鬼先生心中盤算著,目光卻
不由得被場中的激鬥吸引。
惡招臨門,染紅霞以「玄囂八陣字」的地字一門相應,按理該是徒具其形的
招數,勁力竟掀飛鋪石,連鞘長劍與惡佛的拳勁一撞,兩人雙雙彈開;劍鞘承受
不住兩股巨力的沖擊碾壓,陡地爆碎開來,扭曲的銅件、木片,連著地面激揚而
起的碎石四向彈開,漫天灰粉中夾著點點晶瑩,聲勢烜赫,卻又說不出的好看。
(冰……冰渣!)
鬼先生目光如炬,再加上清楚這冒牌八陣字的底細,一眼便看出染紅霞以別
門內功推動招式,才得有這般威力。染紅霞昏迷期間,他曾搭過她的脈門,隻覺
功體奇陰,凍徹骨髓,與傳聞中水月一脈的佛門內功絕不相同,卻不知如何習得。
這種詭異的奇寒功勁,鬼先生並不陌生。
以染紅霞的爲人,決計不能背叛師門,另學別派內功;就算有什麽離奇際遇,
也不可能將原本中正平和的佛門內力化消一空,如空瓶貯水般,再添入如許深厚
的異種陰力。鬼先生之所以未動過染指她的念頭,除了還須染紅霞的配合,才能
順利打造玉面蠕祖的替身,也與這股異質內力有關,隻怕陽物插入她的蜜穴,立
時凍成冰棍,那可大大不妙。
陰極內力推動之下,此招居然與惡佛鬥了個不勝不敗,染紅霞自己也吃一驚,
隱約覺得不對:「他明顯未出全力。這招……莫非是試探?」不及細思,蓦聽一
聲清叱,陰宿冥已掠過身畔,陽拳揮動、罡氣四迸,淩空朝南冥惡佛撲落,宛若
神龍矯矢,氣象萬千。
無匹浩氣兜頭罩落,強如惡佛亦不敢怠慢,左金輪、右鬼杵,使的都是成名
絕招,醋缽大的鐵色拳頭揮向身在半空的陰宿冥,一陣密如雨點、勝似雷綻的貼
肉勁響,陰宿冥終是力有未逮,體勢潰散,如斷了線的紙鸢般倒飛出去。
(不好!)
染紅霞唯恐惡佛再贊一拳,哪怕隻是被拳風帶過,若掃中腰腹要害,鬼王立
時便香消玉殡,沒有猶豫思考的餘裕,猱身撲去,揮劍格住惡佛,補上了鬼王之
位。
她膂力本就極強,再佐以天覆神功的奇寒之氣,乃天下一切陽剛功體的克星,
惡佛與她三度對擊,乍看旗鼓相當,實則在每一回拳劍相觸的剎那間,寒氣皆如
鋼針般鑽入經脈穴道,不斷削減其力,初時拳出五分力,再擊隻餘七成,第三擊
又弱去三四成……
惡佛察覺不對,雙臂一圈,化拳爲掌,兩兩對磨,雖仍是陽剛功體,周身氣
勁卻變得綿長而強韌,彷佛整片鐵牆被捶打成了綿延無盡的薄韌鋼片,層層相疊,
寒氣著體再不生作用,手中長劍首當其沖,被鐵臂間相反的兩股剛勁一絞,前半
截頓時絞成雙股麻花辮。染紅霞花容變色:「……好駭人的螺旋勁!」長劍一抽,
點足飛退,不料陰宿冥複來,恰恰補上其位;兩人在今日之前,休說連手,就連
架都隻打過小半場,有此表現,在旁人看來,已是默契絕佳。
但染紅霞一輪交手,禁不住心頭犯疑,隱覺惡佛無相逼之意,眞要說來,應
是出手試探罷了,否則以巨漢的力量與速度,陰宿冥力盡飛退之際,他當來得及
補上一記;早運起這轉輪般的無雙剛力、佛門硬功,自己決計不能與他對撼三擊,
此際卻來不及出聲止鬥。
陰宿冥又一記「憑虛禦龍落九霄」,免染紅霞退之不及,她這招用上了全力,
腹中陽丹發動,掌底浩氣迸溢,沛莫能禦,惡佛若也揮掌硬撼,極招相對,這一
下便要分出生死。
魁梧的猙獰巨漢在浩陽之掌臨門的剎那間,忽然身子一轉,免撄其鋒,蓦地
媚兒身側冒出一抹雪白衣影,一拍媚兒肩膊,順勢而出,恰與惡佛四眼相對,打
了個照面,正是符赤錦!
她躲在媚兒身後,與她一並撲向惡佛,媚兒身段修長,雙肩又寬,兼有寬袍
大袖之便,兩人合作無間,竟將個嬌小的符赤錦藏成了伏兵。寶寶錦兒在一旁爭
取時間調息,就爲了這一瞬,奮起餘勁,意念貫出,以「赤血神針」之殘訣,徑
攻惡佛之雙目!
她自《寂滅刀》薄冊中得了好處,於棄兒嶺上對過聶冥途之後,對這部殘譜
的體悟更多,念及惡佛一路照拂,眼下雖是立場相對,卻無意傷人,料想以自己
修爲淺薄,又無紫靈眼之神技,這一瞥教他心神撼動,三人借機撤退,也就是了。
豈料掌拍媚兒肩頭的瞬間,一股極熟悉的純陽內息透體而入,渾身精力陡地
一振,血脈贲張,強大的浩氣凝聚成形,自目額之交射出!惡佛放聲痛吼,震得
整座圓穹一晃,簌簌落塵,她與媚兒已被雙雙震飛,落地時四肢猶不能轉動自如,
背脊重擊地面,「唰!」一聲遠遠滑開。
符赤錦幾乎暈死過去,髒腑似都移了位;勉力睜眼,見不遠處媚兒顫臂掙起,
口鼻溢血,咬牙狠笑:「妳行啊,大奶妖婦!這著厲害!接下來,且看本座撂倒
這厮!」連撐幾下,卻始終直不起身,顯是內傷沈重。
惡佛雄軀劇顫,雙目緊閉,兩手搗耳,指縫間滲出鮮血,不知是耳膜破損,
抑或太陽穴爆開,光看血汙黏膩,汩汨而出,便覺痛極。更可怕的是:他扭曲的
黥面上,露出自符赤錦識他以來,未曾出現過的恐怖神情,才知比將此際,他這
一路可謂慈眉善目,難怪聶冥途一眼即知已非同路,加意提防。
符赤錦無法解釋這一記「赤血神針」,何以有如此威力,隻能認爲是媚兒的
純陽內息與己身經脈似極契合,雖屬外力,入體卻暢行無阻,宛若自爲……不,
甚至比她辛苦修習的遊屍門內力更運轉如意,等若借了十成的「役鬼令」神功發
出這一擊,雖無傷人意,卻重創場上修爲最高、衆人皆非其敵的南冥惡佛。
搗著耳朵的惡佛仰天狂咆,就連七玄首腦們,亦是死死運功撐持,以免被無
邊獅子吼震暈。染紅霞站得最近,所受的沖擊最大,單膝跪地,以她的身子爲中
心,七尺內的地面均結滿堅冰嚴霜,似乎體內寒氣本能生出防禦,再難遏抑。
但惡佛不僅僅是原地咆哮而已。
吼聲方落,餘音猶震,目不能視的猙獰巨漢轉過頭,攻城槌般的鐵臂亂舞,
發瘋也似,徑往寒氣沁來的方向撲去!
◎◎◎
惡佛怒吼的剎那間,密室石門上的鏡影一霎全白,旋又恢複,影像卻變得模
糊扭曲,迸出雨打荷塘似的雜點,王座椅背上的收音效果一度中絕。拜其所賜,
耿照與明棧雪僅是氣血翻湧,明棧雪一躍而起,連退幾步,俏臉上接連變過幾種
異色,待背脊靠上石牆時,已恢複正常,笑吟吟沒事人兒般。
耿照功力已非昔比,毋須起身騰挪、化消獅子吼的音波,也不緻爲其所害。
他之所以掠至石門前,蓋因關心場上諸女,卻於鏡投再現之際,驚見惡佛狂態畢
露,神智已失,全憑噬人本能,舞著鐵拳撲向染紅霞。
「紅……紅兒!」
他倏然轉身,正欲返回王座處,明棧雪嬌軀一晃,攔在中途,笑靥如花,說
不出的動人。「明姑娘妳……」耿照氣急敗壞,但畢竟對她信任極深,唯恐自己
一時沖動,做出什麽魯莽之舉,反倒害了染紅霞,耐著性子問:「這又是爲何?」
「你的寶寶……」明棧雪倒是好整以暇,慢條斯理道:「使什麽妖法?以惡
佛修爲,便是」玉屍「紫靈眼之父、」血屍王「紫羅袈親來,斷不能於一瞥之間
傷他如斯。她卻是憑得什麽?」
這點耿照也不明白。「赤血神針」殘譜的事,寶寶錦兒對他說過,時靈時不
靈的,當日倚之刺殺嶽宸風,幾乎賠上她一縷香魂。耿照自己也嘗過赤血神針之
威,雖然那種精元撼動的痛楚甚是傷身,令他元氣久久難複,但也非是爆顱裂血
這般霸道,倒像寶寶錦兒不知從何處得來數倍功力,無意間使出────(是了
……定是媚兒!)
他回頭一瞥,鏡影中瘋漢發狂舞臂,染紅霞長劍已毀,見他拳勢獰惡,數倍
於前,未敢以殘兵相格,避得狼狽,所幸惡佛耳目暫且無用,勉強僵持,沖口道:
「定是她在媚兒……在陰宿冥肩上按了那一記所緻。我在她二人體內均種過陽丹,
內力能跨越功法門戶之限,相互感應交流,應該也不是出奇之事。明姑娘,請妳
讓一讓,我……我要去救人。」
明棧雪柳眉一挑,似笑非笑地乜他一眼,咬唇道:「好哇,鬼王陰宿冥的閨
名叫」媚兒「麽?你的風流債忒長一串,算上遊屍門、天羅香,還有五帝窟那些
個烏衣暗行的小丫頭片子……七玄快教你弄成一家啦,可憐鬼先生一場白忙。」
言笑晏晏,卻無相讓之意。
耿照急得想硬闖,氣機一動,周身倏凝,明棧雪分明未動,氣場卻陡地膨脹
十數倍,身後如巨浪將傾,稍一動,便要遭洪流撞得粉身碎骨;細數平生所敵,
隻那武功出神入化的灰衣人略勝一籌,若論極靜而動的危機感,李寒陽、嶽宸風
都未必勝過了眼前風姿傾世的絕色麗人。
「明姑娘!妳────」
「你這身武功雖不能說成於我手,要攤上」啓蒙「二字,約莫我還是有點資
格的。」明棧雪濃睫低垂,嫣然笑道:「我教了你輕功,教了你內功,帶你逃過
兇險的江湖追殺,可惜並非事事都教全了。你要記住這個教訓。
「同盟尙未議定,你以爲的盟友隨時都能變成敵人,到你想問」爲什麽「的
時候,人家都未必應你。至於把敵人帶到與戰場一牆之隔,隨時都能暗算你、妨
礙你的地方,則是至爲愚蠢的錯誤。若犧牲一個染紅霞能教你永志不忘,也算値
得。」
耿照訾目欲裂,蓦聽一聲驚叫,猛然扭頭,卻見惡佛舍了紅兒,這會兒竟轉
撲寶寶錦兒處。媚兒與她相隔不遠,偏偏還起不了身,急得尖聲诟罵;遠處染紅
霞沒敢等氣息調勻,狂奔來救,但怎麽看都還差了一點────「……讓開!」
他急怒交迸,確定明棧雪的氣機牢牢鎖在自己身前,非是玩笑戲耍,的無相
讓之意,再不猶豫,身形一晃,整個人如箭矢離弦,徑朝明棧雪射去!
明棧雪見他來得風風火火,勢無保留,本擬接著一枚雷霆火礙,豈料耿照形
影倏凝,穩穩停在她身前三尺處,由極動轉爲極靜,竟無一絲遲滯;少年鬓絲衣
袂未及逆揚,明棧雪袖底影翻,藕臂圈轉之間,如針指勁已朝耿照上身「神藏」、
「巨阙」、「大包」等三處穴道紮落,幾無先後之別,彷佛渾身是手。
耿照這一下疾行忽止的功夫,正是「蝸角極爭」的至極闉發,比之當日棲鳳
館上金吾郎任逐流賴以成名的「瞬差」劍法,細膩度上仍有所不足,然而動靜轉
換之迅捷利落,無迹可循,則是碧火神功、鼎天劍脈與血轺精元三者合一所緻,
放眼今日東洲,再無第二人有這般神奇遇合,金吾郎自不能及。
然而,他雖快到了極處,明棧雪卻能搶在五感生出反應之前出手,所使「洗
絲手」雖非絕學,落指三處卻微妙至極────神藏、巨阙二穴位於人體中軸,
本就是要害,護體眞氣布於此間,遠較餘處更加厚實,此乃人身的本能反應,而
大包穴卻在脅下,碧火功感應危機,眞氣自行挪動增防,則破澱就在這一瞬間産
生!
────這是專爲碧火神功設下的陷阱!
耿照心念一動,嫩筍尖兒似的指影已戳在五處眞氣流動所生的「破綻」上,
勁力透入經脈,凝聚至極,竟如實針一般。
若在往昔,這一下便能點得他倒地不起,然而鼎天劍脈均輸平準,其能冠絕
天下,但教有半分薄力能使,即可收數倍、乃至十數倍之效,借題發揮,不依不
饒,遠遠超越常理。
耿照動念之間,防禦、推挪、閃避……諸般應變一次到位,雖都以綿力爲之,
卻有扶傾挽倒之效。
明棧雪五指點落,鶴頸般白生生的臂影才繞完圈子,豈料耿照卻未癱倒,身
子微晃,腳跟倒踩,兩隻鑄鐵般的手掌攫住明棧雪的皓腕,飛送丈餘,「砰!」
將嬌軀牢牢摁在牆上。
香風撲面,一晃眼美人無蹤,彷佛所抓不過是抹虛影,淩厲的無聲指風已至
腦後,啪啪兩聲,在牆上打出兩枚齊整圓孔。耿照忽自明棧雪身後出現,攔腰一
抱,雙臂再度挾空;一抹雪白衣影自地面滑起,搶占少年身側空門,明棧雪柔荑
戟出,耿照雙掌卻反自她身側轟至,似有兩名耿照連手夾擊,令其顧此失彼。
鬥室裏若有第三人旁觀,必以爲白日間見鬼,滿屋風聲呼嘯、疊影幢幢,影
子追逐著影子,指掌無不中的,穿過的卻全是虛影,竟無一霎稍停。
明棧雪使得「洗絲手」,耿照亦以「洗絲手」相應,兩人越打越快,明棧雪
靠著敏銳的眞氣感知,總能先耿照一步,偏偏「蝸角極爭」隻消些許氣力,便能
發揮超乎尋常的效果,耿照不停地死裏逃生、險中求變,教她離緻勝的一著,永
遠就差一步。
兩人頃刻間換過百招,耿照觑準空門,一個箭步竄上王座,穩穩坐落,一拍
扶手,椅下傳來喀喇喇的機簧響,王座後裂開門框大小的縫隙,整個石座椅連著
階台便要轉出密室。
這個機關,耿照當日與蘇合熏進入時便已發現,乃密室往祭殿的唯一途徑。
他背倚石座,明棧雪的移形換位再厲害,總不能穿牆而過,隻消守穩正面,以及
旋轉中途以肩膊等側面對敵處,明姑娘便再也阻不了他────事後想來,耿照
才明白自己錯得離譜。
明棧雪咯咯笑道:「好狡猾的小子!且看你是不是眞這麽聰明!」和身撲去,
這回卻未出指掌,甚至不帶一絲殺氣,徑往他懷裏一坐,伸手摟頸。耿照立時明
白她的用心:這旋轉暗門隻比王座略大,明姑娘若堅持橫坐在他懷裏,而非疊坐,
則必定卡住暗門門框,被機括死命一絞,隻怕要斷成兩截,至少那兩條渾圓修長、
白皙筆直的完美玉腿,肯定是要與身子分家的。
耿照看穿她的企圖,欲將玉人抛回密室,明棧雪隻出一隻右手,擋、拍、勾、
繞,洗絲手對上洗絲手,推挪運化絲絲入扣,誰也不讓誰。耿照正自著急,明棧
雪招式丕變,使出「玉露截蟬指」來。
玉露截蟬指乃洗絲手的上位武學,係出同源。兩人功力相當、速度相當、反
應相當,招式上的微妙落差瞬間成爲勝負關鍵────明棧雪啪啪兩聲,封住了
他上半身的穴道,耿照雖練有沖穴法,卻無法立即沖開明姑娘的指勁,而她的腿
已將卡入門框,明棧雪毫無閃避的意思,死死摟他脖頸,如小女孩撒嬌一般,竟
是鐵了心不要雙腿。
耿照拗不過,歎息一聲,於千鈞一發之際竄離王座,重又回到密室中。但聽
喀喇喇的異響持續一陣,終於靜止,龍皇寶座已轉出密室,現身方塔最頂層。
耿照上半身的血路這才恢複,本想將她重重一摔,終狠不下心,信手放落,
怫然作色。「明姑娘,妳這是什麽意思?」明棧雪臉蛋紅撲撲的,輕拂裙膝,彷
佛說的是什麽鄰裏細瑣,抿嘴甜笑道:「哎唷,同你玩兒呢,眞生氣啦?」見耿
照面色嚴峻,輕道:「你這麽心疼我,我很歡喜。我要的就是這個,你明不明白?」
轉過身去整理衣發,看似在意儀容,其實是不想讓他瞧見心思。又或許,也隻是
害羞罷了。
耿照很難生她的氣,見鏡投之中,連漱玉節、薛百膳也加入戰局,動彈不得
的寶寶錦兒不知何時被移到場邊,遠遠避開巨漢肆虐,約略放下心來。染紅霞四
人連手應付,仍是避得多、打得少,根本擋不了瘋漢正面一擊,困戰不過是避免
被個個擊破罷了,說是「苦苦支撐」,絲毫不爲過。
「明姑娘,我一向信任妳。將來,我也不想收回這份信任。」耿照收敵形容,
嚴肅道:「我知道妳不會拿我在乎的人的性命開玩笑。妳有什麽盤算,能不能都
告訴我,讓我心裏有個底?」
明棧雪轉身面對他,正色道:「場上變故,不能一一都在鬼先生的算計中,
如何應付,決定他的謀劃能否成功。你不覺得,這場大會開到現在,都是你的人
在處理變故,而非鬼先生?你到現在,尙且不知他有多少暗底未出,如何出手緻
命,穩操勝券?」
耿照一凜,知明姑娘所言無差,但嫩中仍有股不平之氣,沖口道:「我不能
眼睜睜看寶寶……看符姑娘她們受害。隻有這點,決計沒商量。」
「就跟你的紅兒一樣,是不是?」明棧雪語帶調侃,瞅得他面上發臊,直想
挖個地洞把自己埋起來算了。「姥姥還沒出手哩,你擔什麽心?在這祭殿裏,沒
有人比她更想弄死鬼先生了,你的小紅是姥姥的重要同謀,留著她要翻盤的,決
計不教她少根毫毛。」
「你是這場行動的大將。」明棧雪定定望著他。「你有出色的武功,腦子也
很清醒,這些都是大將必備的條件,所欠缺的,不過是心性的磨練罷了。你現在
冷靜下來,再想想鬼先生有什麽王牌未出,你讓那黃姓丫頭居中聯係姥姥,該在
什麽時候裏應外合,一舉翻掉這厮!」
◎◎◎
鬼先生是在場唯一一個留意到塔頂動靜的人。
當他發現龍皇寶座自牆裏轉出時,興奮得差點失聲叫喚,趁場中打得昏天黑
地之際,悄悄掠上,將王座連著壁面飛快檢査一回,雖未發現控制的機括,然而
座椅猶溫,帶一絲淡淡幽香,顯是不久前才有人坐上。
(……是女人。)
鬼先生本欲深入,忽聽場中薛百滕叫道:「胤家小子!你想做盟主的話,是
不是得做點什麽,還是放惡佛將大夥全殺淨了,好教你當一堆枯骨的頭兒?」
他等的就是這個,手扶珂雪,轉身笑道:「老神君言重啦。不在其位,不謀
其政,我本想讓諸位自行交流溝通,絕不介入的,以免有人又說我陰謀設計,居
心匠測。依我看,惡佛爲符姑娘所傷,神智有些……呃,不大清楚,不如由在下
做個公親,兩廂罷鬥,老神君以爲如何?」
薛百媵罵道:「親你個死人頭!莫耍嘴皮,快來幫手!」
鬼先生哈哈一笑,緩步拾級,拔刀在手,曳著一抹藍汪汪的青芒,徑朝場中
走去。廣場另一頭,符赤錦悠悠蘇醒,見白額煞在身畔照拂,蹙眉喃喃:「惡…
…惡佛呢?打完了沒?」
白額煞搖頭,壓低聲音道:「四打一還沒門,這瘋僧發起狂來,委實是神佛
難制。薛老神君開口啦,讓大夥一塊兒連手,先制服他再說。」符赤錦微瞇著姣
美杏眸,遠遠見得鬼先生從容下階,拖刀走向戰團,場景依稀曾見,蓦地省覺,
尖聲叫道。
「不好!莫讓他來……這是計,是乘機對付衆人的詭計!」
白額煞聽得蹙眉。「妳說什麽?什麽對付所有人的詭計?」
符赤錦驚魂未定,顫道:「當日在廢驿我見過他的快刀,他就是這樣把他們
都撂倒的!別……別讓他近身!」揚聲尖喚:「鬼王!記得越浦城外圍攻將軍那
一夜麽?莫讓他近身,這是」攻其無備「之計!」
媚兒本有些摸不著腦袋,想起那夜鬼先生現身破驿,以迅捷無倫的快刀,放
倒了相持不下的兩方人馬,不由一凜,隻恨惡佛攻勢太緊,莫說防備偷襲,連還
口應聲也不易,眼見鬼先生越走越近,珂雪的粼粼波光映出他嘴角一抹邪笑,令
人毛骨悚然。
白額煞束緊腰帶,活動肩腕,低聲道:「沒法子了,我去擋他一陣。」符赤
錦蹙眉道:「你的傷……擋不住的。」白額煞咧開貓颚,笑起來的聲音宛如咕哝,
活像鼻下唇上黏貼著什麽異物似的。
「起碼得試試。也沒別人啦,是不?」
忽聽一人從容笑道:「胤門主親自下場,不知爲的是規勸哪一位?」符、白
等愕然擡頭,發話者竟是望台上的祗狩雲。
純論武力,鬼先生未將老婦人放在眼裏,依舊拖刀而行,怡然道:「長老就
當我規勸惡佛罷,不都一樣麽?可惜妳天羅香唯一一次規勸,已在場中瞎耗著,
這裏沒長老什麽事了。待我解決了眼下難題,再同長老敘舊。」說到後來目露兇
光,毫不掩飾裹脅惡意,不知是對祗狩雲於此際背叛感到憤怒,或氣自己走眼,
居然信了這老虔婆的輸誠。
蚳狩雲雍容一笑,好整以暇。
「胤門主該清楚,場中那位非我天羅香之主,而是胤門主安插的頂替之人,
本不能代替天羅香發言。如此說來,本門還有一次規勸的機會罷?」
衆人皆知狐異門強勢主導七玄大會,各門中必有暗樁細作,但此事連口無遮
攔的聶冥途,都不曾金刀大馬地公然指出,鬼先生萬萬料想不到,抵狩雲竟敢當
衆抖將出來,甚至明指染紅霞是冒牌貨,怒極反笑,咬牙道:「長老欲勸,怕是
在下區區了。也好,我素仰長老的威名,可惜沒機會討教一二,今日便來見識見
識」代天刑典「之能。請!」終於停下腳步,長刀一立,擺開架式。
蚳狩雲仍舊是笑,一動也不動。「我老啦,勸不動了。況且以門主之尊,若
由老身一介代攝、宗主之下人徑行規勸,豈非失禮得緊?」
鬼先生聽得冷笑。妳要還想打染紅霞的主意,趁早死了這條心罷!她已自身
難保了,還救得了妳天羅香?思慮之間,卻聽祗狩雲娓娓道:「……有資格規勸
胤門主的,敝門上下,也隻有這一位。」
鬼先生心頭一陣不祥,蓦聽「嘩啦」一響,天羅香陣中刀棺迸碎,一人長身
躍出攫住金杖,從天而降,轟然落在鬼先生面前,甩過一頭淡金濃發,但見來人
肌膚雪膩,身形颀長猶勝男子,一雙美腿渾圓修長,剛健婀娜,絲毫不在「萬裏
楓江」之下,卻不是雪豔青是誰?
第百八五折玉面春華,遙望奂若
她那套招牌的索兒莫帖金甲,落入鬼先生手中,就連仿制得維妙維肖的赝品,
此際亦穿在染紅霞身上,雪豔青生不出第三套袒露雪肌、幾近半裸的異域金甲來,
但這一現身,仍死死攫住戰團之外,如鬼先生、蛆狩雲,乃至符赤錦等人的目光:
一襲淺紫色的大袖紗羅衫,滾了绫錦金線的襟領卻敞至上臂,露出白皙修長、滑
潤如水的肩頸線條,彷佛羅衫自行由香肩兩側滑落,風情動人,充滿女子獨有的
妩媚韻緻;大袖衫下,乃是一件壓紅邊兒的绫羅小兜,色澤是較外衫略深的芋紫,
光滑的緞面裹出兩枚異常飽滿的酥瑩乳球,乳形渾圓,尺寸傲人。
同樣是雙峰堅挺,較之胸脯高聳、玲珑浮凸的染紅霞,雪豔青雙足一落地,
玉乳跌岩,乳質似偏向細綿一路,怕兜裏裹的美肉遠勝目測,實際乳量絕不止如
此。
自來她雙乳之盛,俱被金甲所掩,換上這身充滿女人味的仕女宮裝之後,才
凸顯出乳峰的豐盈飽實。下身所著乃是曳地長裙,中纏圍腰,再係上三色細縧,
更顯身闆兒纖細,被白皙寬闊的雙肩一襯,說不出的窈窕好看。
除裝扮上的改變,險教衆人下巴摔得一地,這位以骁勇英風盡壓須眉的武癡
戰魁,居然還梳了辮子;雖未挽髻,長及臀後的淺色長發卻於左側結出一條三股
魚尾辮,襯與鬓邊的珠花,不知怎的竟有一股少女般的酸甜青澀,若搭配雪靥绯
紅的模樣,當是一幀美不勝收的青春圖畫。
目睹此景,在場衆人中,受驚最甚的恐非鬼先生,而是蚳狩雲。
將雪豔青與妖刀萬劫藏於刀棺一事,入谷前染紅霞已悄悄告知,雖不及問明
門主是如何脫險、這些日子又在何處雲雲,由染紅霞的神情語氣推斷,雪豔青非
但無礙,甚且氣力盈滿,摩拳擦掌,等著向鬼先生討個交代,萬料不到破棺而出
的「玉面蟠祖」搖身一變,居然成了個動人的美橋娘。
想起過往雪豔青一心練武,衣容妝發等耗費心神的勾當,向來被她視爲是變
強的阻礙,若非顧及谷內一幹丫頭們的觀感,被姥姥苦苦勸下,她還想一刀將長
發齊耳割去,免得每回演武過後香汗淋漓,平添洗頭的困擾────看著她女人
味十足的衣著,更別提終於肯綁辮子戴珠花了,剎那間蚳狩雲感慨萬千,若非此
際不宜,老婦人隻怕已紅了眼眶,喜得低頭拭淚。不容易啊,早知在外流落一段
時日,能使女郎有如許驚人的轉變,紙狩雲深恨自己沒早幾年放她出去曆練,也
好省了苦口婆心。
雪豔青持杖如槍,掖於臂後,躍下之際裙裾鼓揚、衣袂飄飄,宛若芍藥開綻,
柔媚的身姿與豪勇的金杖形成強烈的對比,又是另一種異樣風情。
(難怪……難怪蚳狩雲那老虔婆有恃無恐,原來是有此靠山!)
鬼先生本以爲是望天葬出了狀況,不想是雪豔青回轉冷爐谷,見玉人從天而
降,攔在身前,從容笑道:「雪門主久違啦。血河蕩一別,門主風采,令在下沈
吟至今,無一刻稍忘。不知當日與門主一齊墜入江中那位……」語聲忽沈,難以
悉聽。
這是江湖上慣見的手法,誘人趨近,借機暗手偷襲,莫說薛百膳之流的老江
湖不會中招,連在武林中打滾過一年半載、沒丟了性命的,這等無賴詐術也看得
不想再看。偏生雪豔青蛾眉輕皺,微微欠身:「你說什麽────」語聲未落,
藍汪汪的青芒映亮清秀的面龐,鬼先生寶刀一掠,徑往她頭頸掃來!
「……好卑鄙!」場邊,符赤錦氣得起身大叫,總算雪豔青反應過人,及時
仰避,僅被刀風批下一绺浏海;淺茶色的柔絲兀自飄在空中,赫見紫紗寬袖一翻,
大蓬金燦燦的豪光自袖底飙出!
橫勁壓體,鬼先生頓覺肺裏連一絲空氣也吸不進,那杖頭明明寬不過尺許,
算上左右一尺的氣勁延伸,至多四尺範圍,以他的輕功,騰挪閃避就是眨眼間事;
豈料勁力來得霸道絕倫,無論左閃右躲,都不免生出「被氣旋吸入」的危機直感,
硬生生回刃一封,「铿!」一聲金鐵交鳴,連人帶刀被巨力揮開,杖勁透臂而入,
震得他半身酸麻,落地時險一踉跄。
所幸狐異門秘傳的《思首玄功》他已有火候,此功將人身氣脈練得極其靈動,
若將內功比喻成一疋布,其他門派或將布匹練得厚實強韌,刀槍不入,水火難侵,
無論攻守皆有極大優勢;或將布越練越大,敵人縱可毀傷,造成的缺損不過九牛
一毛,聚餘者而攻之,仍可一舉克敵。
而《思首玄》練出的,乍看是平整的布面,其實是由無數細小的活點構成,
硬時如針尖,軟時如苔茸,質性萬變,面對天下最繁複難解的鎖孔,即能變化成
最合適的鑰匙;無論來的是何種奇形怪狀的兵器,皆能幻成最服貼的裹鞘……除
了汨汨綿長的好處,此功更能模擬剛柔陰陽等性質各異的內息,不管遭遇到多古
怪僻冷的氣勁,隻消撐過頭一擊,其後便有機會衍出化應之道來。
鬼先生憑借此功殊異,及「思見身中」的天賜禀賦,不知模仿、竊取了多少
絕學,他之所以有把握能推動「玄囂八陣字」,仗的也是思首玄功的強大適性。
此際雖被雪豔青的怪力揮開,但地字訣內勁透入體內,雖未能解破,朦胧的輪廓
似又廓清了些個,及時調整功體,轉力移出,才得不倒。
雪豔青一杖破去刀式,本欲猱身撲上,不知怎的身子一晃,卻未追擊。
鬼先生對她的武功沒甚把握,脾性卻摸得一清二楚,雪豔青幾無心計,不過
一武癡耳,戰鬥尤憑直覺,趨弱避強、尋隙而擊,才是她該有的反應,心念微動:
「莫非……她下盤有什麽不便?」得勢不饒,提運眞氣,唰唰唰三刀連環,攻的
全是腰腿身側。
變幻莫測的天狐刀,搭配變化自如的《思首玄》,珂雪寶刀的潆熒青芒如水
銀洩地,無孔不入,忽又似拍岸驚濤,嘯卷而來。雪豔青不爲所動,金杖一揮,
以力破巧,漫天碧芒撞上杖影,碎成千疊雪浪,俱止於修長曼妙的玉人身前。
天狐刀畢竟是鋒界絕學,珂雪寶刀對上虛危之杖,神兵對神兵,勢均力敵,
但杖頭新鑄的蛛形飾首不過是镔鐵鎏金,三式天狐刀全中首杖相接的脆弱處,
「铿」的一聲脆響,蛛首應聲而斷,露出杖頭內藏的烏沈矛尖來,虛危之杖應作
「虛危之矛」才是。
沒了杖頭累贅,雪豔青掖槍旋舞,翻攪紗袖如蝶影,半透明的寬大袖中藕臂
似雪,映得人滿眼酥白,空著的左手一持槍末,蓦地中宮戟出,勢勝奔龍,鬼先
生莫敢徑撄,索性連兵器交擊都省了,百忙中賣個虛招,點足後掠,避得險極,
回刃抵去槍尖帶起的隔空勁力,藉勢再退幾步。
無論是速度或力量,雪豔青皆穩壓他一頭,毋須挪足,矛尖連點,換作旁人,
於疾退間身上便多幾處透明窟窿,還沒落地人就死了;但鬼先生的身法委實太快,
雪豔青連紮幾槍都被他閃過,正要追擊,稍動又止,「嚓」的一聲,伸手撕開長
裙一側,露出一條雪酥酥的筆直玉腿,膚可欺霜,渾圓修長,連敷粉也似、微微
透出粉橘色澤的膝蓋都光滑細緻,形狀姣好,挑不出一絲缺陷。
這等宮裝,裙內自是空空如也,她這一扯從腿根裂至裙腳,行動自如是沒話
說了,動將起來,休說一雙美腿,怕連腿心臀股亦若隱若現,全無體面,玉面蠕
祖卻半點也不介意,緊蹙的蛾眉開展,松了口氣似的,正色道:「礙事兒的解決
了,咱們再來打過。我須得警告你,這會兒,可沒忒容易閃躲啦。留神!」裙下
探出一隻赤裸的雪足,玉顆似的趾尖雖沾泥塵,益顯肌膚白皙,竟無絲毫不潔之
感,隻覺說不出的可愛。
鬼先生無心欣賞她的雙足之美,適才刀槍對擊,殘留在腕臂之間的酸麻還未
全褪,純以怪力而論,此妹絕不遜於南冥惡佛,且與天生膂力極強、猶在男子之
上的染紅霞相比,雪豔青的橫勁更具穿透力,便運起內功亦不易抵擋,若非思首
玄功應化萬千,能於頃刻間調整適性,他很可能連第一擊都接不下;見雪靈青撕
開長裙,挺槍欲試,急忙喝止:「……且慢!我有話說。」
雪須青輕蹙柳眉。「我同你沒甚好說的。若你棄刀投降,我還是要教訓你。」
鬼先生哭笑不得,見雪豔青畢竟停下了攻擊,忙打蛇隨棍上,倒持寶刀舉起
雙手,示以無備,怡然笑道:「眼下是七玄會盟的場子,不涉私怨,門主也看見
啦,若不能阻止惡佛,拖將下去,難免出現死傷。要不咱們先連手解決了這一樁,
大會也才能進行不是?」
便在兩人對峙之間,後方戰團再度生變,隻聽一聲悶哼,一團灰影猛被發狂
的惡佛揮了出去,於半空中曳開一抹長長血線,背脊重重撞在階下、複又彈起,
整個人如洩氣的皮球般連滾幾匝,才得頓止,竟是薛百膳。
「……老神君!」符赤錦與漱玉節雙雙驚叫,可惡佛巨軀一擰,赤紅雙眼照
定距離最近的漱玉節,怒吼而至。漱玉節豈敢托大?左刀右劍、以攻掩退,若非
染、媚二妹救得及時,怕也要繼薛百媵之後,落得筋骨摧折收場。
符赤錦不顧嬌軀猶虛,拎起裙裾,裙下蓮瓣似的繡尖交錯,飛快趨前,將薛
百媵扶靠在懷裏,見他口鼻溢血、面如淡金,微微凹陷的胸口不住痙攣起伏,出
氣多進氣少,顯是受傷不輕。
「神君……」符赤錦身上本攜有傷藥、水囊,棄兒嶺上被聶冥途瞎纏夾一陣,
那隻小巧的羊皮薄囊不知遺失在何處,眼見老人呑咽困難,顧不得禮數,將藥丸
嚼碎了和著香唾,吐在掌中,徐徐鋪喂。薛百滕服下藥唾,咳出些許血沫子,渙
散的眸焦漸漸凝聚,忽然笑道:「妳……妳小時候生病,不肯吃藥,我曾……我
曾拿稀蜜和藥末喂妳,便似這般。妳……妳爹說大夫吩咐,病中不可食甜,我說:」
那也容易,我打到他改口,也就是了。「」
符赤錦眼眶一紅,險險掉淚,強笑道:「哪有這樣的?這事我不記得啦,那
時還小罷?」老人勉力一笑:「年紀大了,不記近事記遠事,等妳再大些,慢慢
便能記起。妳小的時候,可鬼靈精了。」
自嶽宸風入主五島之後,兩人再不曾這樣說話,但符赤錦清楚記得幼年時,
她與薛公公是很親的;抱著老人漸漸失溫的身子,一股難以言喻的無助與彷徨油
然而生,忍淚含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估計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待老神君養
好傷,再細細說與我聽。」
薛百媵艱難地動了動下颔,似是搖頭,緩過一口氣來,打起精神道:「我有
些事,要趁現在告訴妳,要不有個什麽萬一,我死不瞑目。」將在荒林裏遭遇魔
君、受他暗示而悟之事,扼要地交代一遍。
符赤錦聽得杏陣圓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蓦地想起適才衆人與惡佛
交戰,漱玉節奮勇當先,分持食塵玄母,架住了惡佛的攻擊,替衆人爭取些許喘
息之機,久戰無力仍不肯退,千鈞一發之際,是薛百膳挺身替她挨了一記,才受
如此重傷,心想:「騷狐狸是何等人,豈有舍己爲人的道理?這是……這是借刀
殺人的毒計!」思之背脊生寒,咬牙道:「恐怕她也知風聲走漏,才故意引你…
…老神君,你中計了啊!」
老人淡淡一笑。
「沒奈何,但教她一天還坐在宗主的位子上,老夫便須爲她舍命。明知是計,
卻無第二條路可走。」劇咳一陣,低聲道:「我……我若有什麽不測,煩……煩
妳爲我照看瓊飛,莫教……莫教漱玉節害她。」
符赤錦強笑道:「莫胡說!你……你不會有事的。瓊飛這個麻煩精,誰能照
看得了?你是她阿爺,可不能這般不負責任,須得長命百歲,自己多費心。」老
人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話既出口,符赤錦總不能眼睜睜棄瓊飛於不顧,略略放
心,閉目調息運複。
場上少了薛百塍,戰況更加吃緊,染紅霞等三人隻能在外圈遊鬥,誰也擋不
了惡佛正面一擊。
媚兒對腹中陽丹所知有限,每回出手,總是頭一擊威力宏大,浩氣如升,彷
佛南骊武祖再世,足堪滅卻千魔;然而陽丹所聚,卻被她一下放完,雖能自行調
運,總不免費些辰光,於是第二招、第三招……威能迅速消退,轉眼又回複原本
狀態,媚兒也不以爲意。
「……一會兒狀況好了,就順手啦!」她總是這樣自我安慰,卻不曾去深究
過這個「順手」其實是有周期、會循環的,反正一上陣先使殺手锏,一合幹不掉
的,多打片刻總能解決。
她長期處在這種誤判己身實力的情況,隻記初出手的烜赫之威,不免生出
「我好像有點厲害」的錯覺,對上發狂的惡佛,不停地尋找出手的機會,以期能
一擊將他撂倒,以緻險象環生,須得染紅霞頻頻救援,才未折於鐵拳之下。
如此一來,主導攻勢的是力量不足的媚兒,而膂力極強、適合主攻的染紅霞
反成了從旁打救的後援角色;唯一能以利刃格擋巨漢的漱玉節,自薛百媵傷退,
始終在最外圈遊走,絕不涉險,尤令寶寶錦兒恨得牙癢癢的。位置錯亂,調遣失
衡,戰局的天秤正迅速傾向一側,隻消惡佛一擊得手,至少也是兩人倒下的局面。
雪豔青雖不通世務,比武較量卻是她最擅長的領域,看出三人極是不妙,猶
豫片刻,點頭道:「那好,我們先制服了惡佛,再計較不遲。」見惡佛鐵拳掄至,
染紅霞腳下踉跄、避之不及,也沒管鬼先生如何響應,虛危之矛穿入戰團,穩穩
接過惡招獰勢。
「玄囂八陣字」的地字訣一門,其力剛強,足以與惡佛一鬥。然而,發狂狀
態的惡佛,力量較之平日,豈止倍增?雪豔青硬扛攻勢,也不過就是接下而已,
勻不出還手的餘力,染、媚二姝見狀齊齊搶上,兩攻一守,終於止住潰退,重又
陷入膠著。
這正是鬼先生夢寐以求的局面。
若漱玉節加入戰團,全力搶攻,縱不能無血制伏惡佛,最終也能保住勝利,
立於不敗之地。但他深知這名黒島毒婦的脾性,藉勢重傷薛百縢,她的目的已達,
沒有天大的好處,休想她以身犯險。
這樣一來,雪豔青等必與南冥惡佛僵持不下,既無法罷鬥,也難取勝。鬼先
生正好乘機施爲,以迅捷無倫的天狐刀配合思首玄功,見縫插針,一一將四人放
倒,就如廢驿當夜那樣────不知不賀冏,鬼先生開始以勵武的思維,來。待
「七玄混一」一事。
先前在這裏,他與祗狩雲「交心」的那番懇談,其中未必無肺腑之言,但最
終連蚳狩雲也叛了……不,或許從一開始,那老虔婆就不曾被說服,伏首貼耳的
恭順姿態不過是爲了等待機會,恰如此際。
────既然勸服不了、設計不了,也隻好訴諸武力了。
就像嶽宸風鎮壓帝窟五島那樣。鬼先生也備妥了另一套腳本,在懷柔、乃至
威脅利誘以外,還有其他成事的選擇。下定決心的剎那間,黑衣青年松了口氣似
的,嘴角微揚,眸光爍亮,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人哪,還是得做自己擅長的。違心就最不好了。
他提著珂雪寶刀,越走越快,落足卻輕如貓步,竟連些許聲響也無,背對他
的南冥惡佛眼耳汩血,不知還餘幾分清靈,自無所覺;染、雪等三姝縱以餘光瞥
見,礙於須全力應敵,根本勻不出心思旁顧,連符赤錦大聲示警亦難以入耳,遑
論提防暗算。
漱玉節看似仍在外圈遊走,卻悄悄拉開距離,也不理寶寶錦兒叫罵,鐵了心
作壁上觀。鬼先生頭個要放倒的是「鬼王」陰宿冥,其役鬼令神功時靈時不靈,
威力忽強忽弱,卻是唯一自正面打穿惡佛防禦的路數,留著他極不穩妥。接下來,
則按染紅霞、雪豔青、惡佛……的順序爲之,正所謂「鹬蚌相爭」,得利的終究
是────「你就這點出息,將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汝父?」
聲音近得像是貼耳呢喃,鬼先生心念未動,身子本能生出反應,珂雪刀回身
一掃,卻隻劈開了祭殿中幹燥微冷的空氣,哪兒有半個鬼影?自武功大成以來,
隻他神出鬼沒,幾曾有人在他面前裝神弄鬼?鬼先生揮了個空,不敢冒進,橫刀
當胸,擺出守禦架勢,暗忖:「這是」分光化影「麽?不可能,當今之世,三才
五峰俱已凋零,江湖不聞久矣!便是鳳翼山」那人「再渡紅塵,決計不能悄無聲
息……是了,此法定是」傳音入密「,隻是來人修爲高我太多,才得這般隱密。」
這也在他的意料之內,露出一抹狠笑,揚聲道:「哪位高人莅臨指教,不必藏頭
露尾,還請現身一見!」
「什麽藏頭露尾的?沒禮貌!我一直在這兒,是你目瞽如盲,睜眼不見。」
銀鈴般的笑語聲飄來,正是自望璺頂端的祭殿入口發出,隻見那盞繪著桑木
陰「建木」標記的白燈籠一路搖下,持燈的卻非身穿銀袍的妙齡女郎,而是一名
容貌奇醜的銀發老妪。
鬼先生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這幾日進出冷爐谷,確定谷中不曾見過這號人物。
然而更奇的還在後頭。
緊接在老妪身後,兩名身似孩童、臉皺如幹枳的小小老頭一前一後,擡了頂
極小巧的垂紗小轎進來。那小轎的華蓋上遍貼金箔,轎頂有隻似鳳非鳳、喙如彎
鈎的鎏金鳥飾,振翼沖天,氣勢迫人,仔細一瞧竟有三足;說是「轎子」,更像
軟椅上加了華蓋,這尺寸連坐進一名女子都嫌局促,比之迎神賽會時擡神像的神
轎,似也差不了多少。
但那動聽的銀鈴笑語,偏偏就是自轎中傳出。擡轎的本身就是侏儒了,身形
較侏儒更加細小,那還算是人麽?
「爲了能擡進你這龍皇祭殿,」那人輕歎道。「我專程找人打造了這頂縮小
的向日金烏帳,枕頭什麽的,都留在舊的那頂裏啦。胤家小子,你可是好生折騰
了蠶娘一把呀,一點也不孝順。」
鬼先生沒想到眞能引出了神秘宗派「桑木陰」的人,偏偏七玄典籍中,對這
一支描述最少,所言無不諱莫如深,他隻知曆任桑木陰之主皆以「馬蠶娘」爲号,
便如「鬼王」陰宿冥一般,心中一凜:「……來的居然是桑木陰一派的首腦!」
他讓蚳狩雲找人假扮桑木陰使者,就是吃定她們百年來不曾在武林中行走,
是存是滅,誰也不敢鑿言,形同虛設。此際卻不禁額汗涔涔,伸出左手按了按懷
襟,心神略定,怡然道:「原來是桑木陰一脈的宗主到了,晚輩有失遠迎,還請
蠶娘恕罪。」
「你罪無可逭啦,蠶娘也不知該從何恕起。」
轎中人懶洋洋地歎了口氣,似乎眞的有些煩惱。
「念在我與汝父的香火情,你就自盡罷,胤野那廂,我會同她說的。畢竟養
子不教,父母師長都有責任,汝父既已不在,她做娘親的,總不能撇得一乾二淨,
是不是?」
鬼先生氣得七竅生煙。
聽她這麽說,讓自己橫刀抹脖子,居然已是法外開恩,是要特别提出來同母
親談談的程度。他平生最恨人盛贊父親、貶抑母親,這人将忌諱一股腦兒犯全了,
若非摸不清底細,隻怕鬼先生早已翻臉。
在使出最後的手段之前,他總想再試試,看能不能隻憑自己的力量,再次履
險如夷,化危機爲轉機;強抑怒氣,定了定神,涎着臉道:「怎生處置在下,可
容後再議,前輩再不出手。隻怕您所疼愛的這些個女子,便要香消玉殡啦。」
染紅霞反叛、雪豔青破棺而出,緊接着,又是桑木陰之主不知何時與自己安
排的暗椿悄悄調換,堂皇現身……這一切不可能沒有關連。毋須證據相佐,甚至
不用明确的因果連結,他都敢斷言蠶娘與染、雪二姝,乃至與蚳狩雲有聯系,把
她拉進「對付惡佛」的泥淖裏,是眼前于己最有利的應變處置。
果然蠶娘輕笑一聲,那頂具體而微的小「向日金烏帳」一路搖将下來,徑往
戰團裏走去。
藕紗輕揚,一隻細如嬰掌、比例卻與成年人無異,遠看甚覺纖長的柔荑一揮,
專心應敵的雪豔青冷不防「哎呀」一聲,左手撝着裙後跳起來,彷佛屁股給抽了
一記,清秀的臉蛋漲起兩朵紅雲,襯與一身華服,以及裙裂中裸露的修長玉腿,
難得充滿女子的嬌憨風情。
「雪丫頭,我說過多少次了?妳一見這家夥就打,無論他說什麽,哪怕是放
聲哭叫妳都别理他,往死裏打就是。怎地蠶娘的話,妳也不聽了?」
雪豔青一想,的确是自己之過,雖不知說着說着,怎就跑來打惡佛了,追根
究柢,還是沒遵守蠶娘囑咐所緻,垂着修長白皙的鵝頸,任淺茶色的浏海覆住柳
眉,老實道:「……是我不好。」認眞之至,全忘了身在戰團中。所幸惡佛的攻
擊被及時補位的染紅霞接了過去,雙方打得風風火火,高更甚「萬裏楓江」的長
腿女郎兀自低頭反省,恍若不覺。
「乖!」蠶娘的聲音聽來眉花眼笑。「念妳也是一片好心,從寬處置。我看
就罰妳……嗯,再穿這樣的衣裳一個半月。這樣算來,妳還要穿多久?」
「半年又十四天。」怎麽聽都是巧立名目所緻。
蠶娘滿意極了,注意力又轉到與巨漢搏鬥的染紅霞身上。
「我留給妳的天覆神功,怎麽不用?是嫌蠶娘邪魔外道,污了妳正派名門的
出身?」
鬼先生聞言一震:「果然是天覆神功!正宗的神功心訣,原來是這樣。」
染紅霞隻有在初對惡佛時,體内的寒冰内息自行發動,以免被霸道絕倫的勁
力所傷,及至搏命相鬥時,她便極力抑制「天覆神功」功勁,僅以日漸衰弱的水
月本門心法相應,在手底極硬的惡佛跟前,自是讨不了半點好。
她體内的水月内功已不到全盛時的一半,少了雪豔青幫忙分擔,獨對惡佛的
悍猛壓力,連開口說話的餘裕也無,櫻唇一咬,俏臉上卻露出倔強的表情,她心
中所想,毋須出口亦能教人聽見。
蠶娘也不生氣,輕笑道:「妳這别扭的脾氣合着是胎裏帶的,治不好啦,罰
也沒意思。眞該罰的,是妳明知兩人武功特性,卻将主導權輕易交給了不明白的
人,若無雪丫頭插手,妳們倆早死了。
「謙讓算不算君子,各有各的看法,然而戰陣之上,卻須」當仁不讓「。汝
父統率萬軍時,想的也不是扮好人裝君子,揖讓而升、下而飮,而是如何帶最多
的士兵回家,交還他們的親人。這」當仁不讓「與」婦人之仁「,妳須辨清了,
切不可再混淆。」
染紅霞露出思索的神情,迷惘不過一瞬,旋即意志堅定,煥于形色。
蠶娘笑道:「好孩子!這回就水小處罰一下,小懲大戒、小懲大戒。」柔荑
隔空一擰,染紅霞「呀」的一聲,抱着堅挺渾圓的玉乳蹲下,堪堪躲過惡佛的猛
力一擊。
媚兒都傻了。這哪裏是什麽老妖怪?根本喝醉酒的老變态!眼看雪、染均退
出戰團,躍躍欲試,正欲敵住惡佛,忽聽蠶娘道:「到妳啦,小鬼王!」山河闆
蕩開玄冥「,快!」
連媚兒都沒察覺腹中陽丹所聚,複至臨界,猛被一喝,像給小和尙插得狠了,
尿意高漲,不得不發,雙掌對正南冥惡佛,轟然推出!浩浩陽勁似有形質,所經
處顫融如蒸,一條粗如盤磨、若隐若現的龍形氣柱筆直貫出,正中惡佛胸口,撞
得他雙腳離地,向後彈飛!
第百八六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瓯
這一掌之威,何止衆人傻眼,連媚兒自己都不信。
不是吧?裝什麽呢!至于麽?紅發女郎「哼」的一聲,鼻端出氣,赤裸裸地
鄙夷。要不是看人多,擔心折了鬼王威信,都想給他拉哨喝倒彩了。
蹴鞠、馬球最恨什麽?就是個「假」字!你以爲打架就不是?
霎時間,瘋漢在女郎心中的形象跌到谷底,就比鬼先生高些。孤竹國伏象公
主頒過一道名震南疆的饬令,凡鞠社有踢假球者,不分情節輕重,抓到就是打折
一條腿子,管你家社東是哪個,絕無情面可講。是以孤竹國的鞠社,在南陵諸封
國中以實力強橫著稱,原因無他,不過風氣良好而已。
這下可好,連七玄會上都打假了。
媚兒心頭無名火起,不顧陽炁轉衰,正想再贊一掌,蓦地那小巧的金烏帳前
藕紗倏動,飙出一抹銀芒,撞正惡佛腦門又「飕!」掠回,直至藕紗複落,才聽
見啪的一聲貼肉相擊,在惡佛青慘碜的黥刺髡頂上,留下個極小巧的手掌印。
地面轟震,魁梧如鐵塔的雄軀盤腿坐下,佝背合掌,指尖抵額,硬髭下的嘴
唇不知喃喃念着什麽,雖仍是濃眉緊皺、眼耳淌血的模樣,神情卻無一絲猙獰;
同一張勾鼻闊口、虎狼一般的醜陋面孔,前後卻判若兩人。
便是神經粗如盤龍柱的媚兒,亦知惡佛神智已複,至少非是暴起傷人、難以
自抑的失控狀态,不及誇贊老妖怪本事,忽覺渾身發軟,手足四肢軟綿綿地使不
上氣力,頭暈眼花,單膝跪地。
她并不知适才發掌時,正是陽丹之最巅峰,驟聽蠶娘一喝,宛如陣前擊鼓,
第一通鼓敲落瞬間,大軍士氣最盛,往往能發揮倍數以上的力量,是以正面一擊,
連惡佛都沒能架住。
然人力有窮,她先頭超用了陽丹,此刻四肢百骸内空空如也,何止是虛?直
是欠債累累,榨不出一丁半點來;還能撐着不倒,隻能說根骨奇佳,不枉先代鬼
王揀徒的眼光。
一旁染紅霞也好不到哪裏去,先前與惡佛一輪對撼,全憑意志撐持,此際威
脅一去,幾乎軟腿,拄着殘劍屈膝跪倒,發梢、頸颔香汗涔渾,豆大的晶瑩汗珠
砸碎在不住起伏的堅挺乳峰上,溢出金甲的白皙奶脯上液光一片,更見峰壑參差,
曲線如水。
饒是鬼先生機變百出,也料不到悍猛絕倫、幾令全場束手的狂漢,竟受不住
蠶娘一掌,更可怕的是:以鬼先生眼力之毒辣,卻連她是如何掠出紗帳,又是如
何折回,亦毫無頭緒,若非惡佛腦頂的小小掌印,以及那記清脆的擊肉響,鬼先
生甚至猜不到她用了什麽手法,遑論目睹。
在他迄今的人生見聞中,沒有武功比這身子奇小的女子更高的了。就連接近
她修爲的也沒有。古木鸢也好,母親也罷……這些原本在他心目中堪稱「出類拔
萃」的人物,在這名自稱「蠶娘」的神秘女子之前,怕亦毫無機會。
(好……好可怕的桑木陰!)
母親極力反對他的「七玄混一」大計,此際他終于明白是爲了什麽。
無論是心計或武功,他都無法跨越這道巨大的壁壘,何苦爲人作嫁?
看來……是非動用「這個」不可了。鬼先生捏緊袖中之物,斟酌着什麽時候,
才是打出這一着「保命符」的上佳時機,擡轎的兩名蒼老童子已将那頂小巧的金
帳放落地面,藕紗卷起,露出其中遍鋪的粉色織錦來。
不過比一張太師椅稍大些的金帳裏,置着一隻蓬松柔軟的繡花枕頭,大小便
如尋常仕女閨房中所見,然而,與大半個身子都偎在其上的嬌小女郎一襯,剎那
間,衆人均不禁生出錯覺,以爲那枕頭義如床架,乃是特制的尺碼。
(世上……怎會有如此細小的人兒!)
媚兒在棄兒嶺時,與染紅霞雙雙遭遇蠶娘,那時蠶娘所乘,是那頂大如繡閣、
連高眺的雪豔青都能藏的正牌「向日金烏帳」,蠶娘始終隔着藕紗與她二人說話,
直到此際,她才終于看清「老妖怪」的眞面目^ 這哪裏還像是人?沒有這麽小的
人!蠶娘并非是身如女童,而是一個好好的妙齡女子,硬生生地等比縮小,竟不
到尋常成年女子的一半,小小的豔麗的臉蛋兒,小小的手掌,小小的堅挺豐滿的
雙峰……這、這簡直是……
「……太可愛了。」她喃喃說道,連嗓音都忘了壓低擠粗。染紅霞聽得一愣,
轉頭錯愕道:「什麽?」
媚兒深深吸了口氣,彷佛不這樣做的話就會控制不住似的。
「她好……好可愛。」鬼王陶醉地伸手比劃,宛若夢遊。「手啊腳的,還有
臉蛋……什麽都是小小的,妳看,小小的……小小的……」呢喃良久,才長長歎
了口氣:「……好好喔!」
哪裏好了!染紅霞面色陰沉,與雪豔青交換了個眼色,心想邪派對姑娘家畢
竟是有不良影響的,如惡意曲解了「可愛」二字的意義,又或直接把陰宿冥的美
感知覺給弄壞了。她七歲上師父送給她的第一柄青鋼小劍,那才叫可愛!還有那
套能對拆水月卅六式、每日申時一到便發出尖銳哨音,準時叫她起床練功的象牙
人偶,更是可愛得不得了────帳裏,嬌慵地偎着枕頭的女郎,有着一張看不
出年紀的豔麗面孔,說是「杏眼桃腮」也毫不爲過,所著裏外層叠、有紗有錦,
與雪豔青身上穿的一樣,都是極其華麗的宮裝。
然而她玉肌極瑩,似無一絲血色,裸露的細小肩頸等與雪绫相映,渾成一片,
幾無扞格;裙底露出雙赤裸小腳,細如一瓣肥潤百合,趾斂掌圓,透着淡淡酥紅,
卻是全身上下唯一有點人味兒處,說不出的玉雪可愛。
鬼先生本以爲她環了條極厚極長的白狐披肩,狐異門以「狐」爲号,門人皆
自比爲狐,最恨他人取狐皮爲裘,不禁咬牙狠笑,定睛一瞧,哪有什麽狐毛?才
知她所擁乃是足可曳地的銀發。
蠶娘慵懶地以指梳發,低垂濃睫,淡淡笑道:「胤铿,蠶娘想了一想,你若
這樣死了,我對你爹也不好交代,追根究柢,是胤野沒把你教好。這樣罷,你自
廢武功,以爲省惕,也好昭示改過向善的決心,我帶你回轉宵明島,那兒是你爹
少時待過的地方,你随我好生讀書做人,待你大徹大悟,蠶娘再教回你一身絕頂
武藝,如何?」
這話聽着溫軟,意态卻狂。廢去武功,不外幾種方式:挑斷手腳筋,打折琵
琶骨,又或毀去經脈……傷殘如斯,休說練武,便想痊愈如常、行動自如,亦絕
無可能。依她話中之意,重練的武功不僅毫不馬虎,怕還強過了鬼先生如今所有,
才能當作洗心革面的獎勵。
若換了旁人來說,自無說服力,但以蠶娘方才顯露的那一手,已遠超出人力
所能及,恐怕隻有傳說中的峰級高手,差可比拟;她若說廢功重練猶勝如今,考
慮到蠶娘前輩高人的身份,不能、也毋須诳詐小輩,信口雌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無論自盡或廢功,都不能是鬼先生的選項。他定了定神,未失從容,怡
然道:「七玄古籍中曾記載,宵明島的使者不得出手幹預武林之事,不管在任何
情況之下,都必須善盡觀察與記錄的責任────這也是晚輩何以未邀請前輩與
會的原因。一來是宵明島神秘飄忽,請柬不知當投何處;二來,也是知曉前輩有
重責在身,不敢橫加打擾,才有了這些個誤會。
「我特意将桑木陰排在最後一個順位表态,本想待我等六家塵埃落定之後,
再以桑木陰的名義附和衆議。既然前輩賞光駕臨,毋須晚輩越俎代庖,那就最好
了,宵明島這廂未持妖刀,不知前輩對七玄同盟,是贊成呢,還是反對?此番現
身,又是要規勸哪一位?」
一旁媚兒聽得都有些佩服起來:「瞧他說得沒事人兒似的,我差點以爲是按
部就班,本應如此。這人臉皮之厚,可比我的禦邪寶甲還要厲害。」本能地摸了
摸心口。
她能兩度扛住與惡佛的對擊,除陽丹之益,也多虧了這身南骊武祖傳落的軟
甲「禦邪」,否則以雙方修爲的差距,她早該被轟得口吐丹朱,經脈盡碎而亡。
鬼先生的說帖并非毫無根據。
古籍雲雲,确非他胡亂編派,隻是凡涉及桑木陰的記載,不是諱莫如深,即
是語焉不詳,「無涉武林事」的說法可能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鬼先生憑借着種
種旁證,大膽地押了一把。
仔細想來,冷爐谷外七玄齊聚時,出現在禁道之中的「桑木陰」,或許就已
經是移花接木了的正牌蠶娘,而非蚳狩雲安排的假貨。以蠶娘的武功,既與雪豔
青、染紅霞站到一處,何必開撈什子七玄大會?無論聶冥途、祭血魔君、惡佛,
乃至于他自己,都不能是蠶娘的對手;從她應付發狂惡佛的輕而易舉來看,四人
齊上,怕也讨不了便宜。
以此觀之,染、雪等輪戰惡佛一事,便顯得毫無意義。
除非……蠶娘有不能出手的理由。她贊了惡佛一掌,卻非壓服,而是助他收
攝心神,嚴格說來是救人性命,既不算同惡佛相鬥,也未替染紅霞一方助拳。這
「不涉武林事」之誓嚴苛的程度,甚至使蠶娘不能動手殺他,不能廢去他的武功,
居然都隻能教他自己來。
這個誓言是鬼先生最強大的盟友。隻消小心些個,莫予蠶娘借口,縱使她武
功通神,也不能徑行對付他。他該防的,是那神秘的嬌小女郎成爲奕者,役使場
上的棋子如雪豔青、染紅霞等,來破壞這場大會……
細小的銀發女郎蜷曲在繡枕之上,起伏有緻的玲珑身段一覽無遺,微瞇着眼
端詳黑衣青年片刻,這才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你這點兒小聰明,用于作惡
也盡夠了,果然是不能留下你呀。汝父在天有靈,當知蠶娘無奈。」柔荑輕撐,
袅袅支起曲線浮凸的上半身,明明十分養眼的美人離榻圖,帳前三丈開外的鬼先
生卻不由一震,異常冰冷的無形氣機鎖定他全身上下,以輕功見長的狐異門之主
動彈不得,隻能睜大眼睛,注視着即将前來索命的無常────能動手的人,絕
對不會選擇動口。
(賭……賭輸了麽!)
鬼先生汗出如漿,身軀内外全然不受控制,彷佛被凍于堅冰之中,連鼻腔裏
都漸漸吸不進空氣,死亡的恐懼宛若剝皮淩遲,一點一點地沿背脊爬上,片片剝
離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即使是見多識廣、聰明絕頂的母親,也無法使他體會「凝功鎖脈」的威能。
這種直如妖法般的境界,已遠遠超出鬼先生對武功的理解,他所知的一切武學理
論、氣脈運行,都不可能憑空制造出這樣的威壓。除非……
除非是某種不倚内力、大異于現世所行的全新武論。
他研究《寂滅刀》殘譜的時間倍于在場的七玄首腦,即使透過源始秘穹的人
體試驗,從刀屍砍斬殺戮的記錄中試圖析出武功的古木鸢,又或是從亡父手中繼
承了魏王存魏老道所遺,授權他與「姑射」交換補益的母親,他們對力量───
─或說足以産生「力量」的武功────的渴求皆不如他。
鬼先生自問在兩家合一的圖譜上所花的鑽研心血,沒有人能超過自己;在
《玄嚣八陣字》吸引、轉移他的注意力之前,鬼先生可說茶飯不思,将全副心神
都投注于殘譜之上。、寂滅刀的驚人威能不倚靠内力,而是透過對筋骨肌肉的全
新應用,移轉産生力景的「點」,從而生出肉身原本所無之力。光憑這點,無法
破解峰級高手所獨有的「凝功鎖脈」神技,但鬼先生依照殘譜所示,以與平時全
然相異的方式運使喉肌,蓦覺頸間壓力略減,艱難地開口:「且……且慢……我
……有話……」
封死全身的堅冰瞬息間消失。鬼先生力竭仆倒,汗濕重衫,料不到僅短短片
刻間受制,竟消耗體力如斯,狼狽的程度,毫不遜于染紅霞與陰宿冥。蠶娘怪有
趣的乜着他,饒富興緻:「挺不錯的嘛!這手是胤野教你,還是你自行悟出?」
鬼先生無意浪費時間與她叙舊,一名膽敢忽視誓限的桑木陰使者,是此際世
上最危險的怪物,稍有不愼,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他撫着咽喉,極力調勻氣息,
當然不是爲了戰鬥,而是避免話說到一半痦啞失聲,自絕了生路。
「此……此物……交……交與……前……前輩……」
他從袖中掏出一物,平攤在掌心之上。
旁人尙不及看清,那五色斑斓的物事「飕」的一聲,自行飛入向日金烏帳中,
彷佛有人以魚鈎釣線施爲,方能一舉越過三丈長的距離,落入蠶娘手裏。鬼先生
親身嘗過氣脈禁鎖的滋味,比之于活人肢體,那股強大的氣機要施壓于空氣,讓
小小一隻錦囊「擠」将回去,應是再簡單不過。
隻是在他手裏蠟丸大小的織金錦囊,拎在蠶娘手中,倒似個小小提袋,逛街
帶上怕也使得。
銀發女郎居然還眞挽着往腰際比了一比,露出「醜死了」的嫌惡神情,啧啧
兩聲:「你打平望來,不知京裏時興什麽嗎?這種繡金織錦的袋子,拿來貯裝官
印便罷,豈能往女子身上妝點?你早些拿出來,我便不猶豫啦,不知美醜,殺了
也就是了。」
鬼先生知她故意嘲諷,并不還口,定定注視女郎手中錦囊,彷佛所貯一現,
便能底定乾坤。
蠶娘掂了掂份量,信手解開系繩,往裏頭看了一眼,俏臉倏凝,但也不過是
一霎,旋即回複淡然,微笑道:「此物,你卻是從何處得之?」不像要動手殺人
的模樣。
鬼先生略略放下心來,暗忖:「終究是古木鸢難救我命。」益覺「平安符」
那廂淨是些不靠譜的混賬,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待此間事了,定要将祭血魔君
等賣與古木鸢輸誠,擺脫這群無能禍精。
當夜在糧船之中,古木鸢将這隻錦囊交他,指名應付「七玄大會上最棘手的
敵人」。他當然不會傻得原封不動,待大禍臨頭,才拿這不知所謂的玩意冒險,
前腳剛離,随手拆開觀視,見囊中貯了塊沾滿污漬的破瓦當,殘剩的圓瓦面上,
非常見的卷雲紋或吉祥文字,而是一隻鳥首。
南陵諸封國的達官貴人府上,多以族征的鳥類圖騰制作瓦當,但這一小塊碎
片上所見,既非鷹也非鳳,也不似孔雀仙鶴一類的瑞禽,銳目尖喙,瞧着倒像烏
鴉。烏鴉自古不祥,南疆百族之中,并無以鴉形爲族徽者;除此之外,囊中别無
長物,古木鸢亦無隻字詞組交代,可說賣足關子。
古木鸢的智謀,鬼先生從無一絲懷疑,當下隻惱他架子忒大,時時端着一副
考較人的神氣,彷佛「普天之下,人人吃土;率土之濱,俱都傻屄」,打骨子裏
看人不起,連交付救命關竅,都要用上錦囊啞謎這等老橋。
直到看見一路從祭殿入口搖将下來的向日金烏帳,終于明白古木鸢讓他防的
是誰。
冷靜點,胤铿。他對自己說。
蠶娘看見瓦當碎塊的剎那間,神情産生微妙的動搖,較之現身以來,女郎一
貫的冷靜戲谑、成竹在胸,那心弦震動的模樣不是騙人的。這瓦當代表什麽意思?
快想啊,胤铿,快點想────建築物。據點。破碎的瓦當,那是被毀壞的建築,
被攻破的據點。
瓦當上那鐵鏽般的暗褐深漬,毫無疑問地是血迹。
這片破瓦當對桑木陰、對蠶娘的意義,隻怕是仇。
三十年前,宵明島位于東海的據點遭人血洗、蠶娘亦被仇家所傷一事,鬼先
生自是一無所知,恐怕連他的母親胤野亦不知此事。然而,黑衣青年憑借着出類
拔萃的記憶力與觀察力,自行鍛煉出某種能由微小事物之中,看出眞貌的異能;
他于央土教團中能爬得如此之快,廣受平望都權貴之尊仰推崇,乃至成爲皇後心
靈寄托,仰賴此術甚多。
「向目烏金」乃是桑木陰之主的象微,以此爲瓦當,定是建築群的核心處。
換句話說,瓦當所沾之血,必不是來自無關緊要之人。
還有什麽?殺人,毀迹……要毀去一幢、乃至一片建築,不會有哪個笨蛋蠢
到用金瓜銅錘一一敲碎;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放火。但瓦當上并無燒灼的痕迹,
代表取自兇手縱火之前────(這是……證據!)
鬼先生蓦然省覺。瓦當沾血,顯是取于殺人後;不見焦灼,表示拾于縱火前。
拿得出這塊破瓦片的,當時必定人在現場,若非目擊證人所爲,即是殺人縱火的
兇徒!
他胸有成竹,迎視着蠶娘犀利的眸光,傲然一笑。「蠶娘當問,我有什麽條
件才是。」女郎以袖抿嘴,眸中卻無笑意,淡道:「給你這物事之人,是打算借
刀殺人哪!你命快沒了,同蠶娘談什麽條件?」
鬼先生從容道:「前輩若是殺了我,瓦當頓成廢物,多年來苦心追査而不可
得的線索,便斷在這一處。値或不値,我亦不知,須由前輩判斷。」
「傻孩子!說甚傻話?」蠶娘微瞇着眼,抿嘴道:「要從人嘴裏撬出話來,
怕比談條件什麽的,要可靠又容易得多。咱們這兒現成有位鬼王哩,集惡道拷掠
人的法子,沒什麽問不出的,橫豎有大把的時間,讓她陪你玩玩也不壞。」遠處
媚兒露出一抹戻笑,輕拗指節,隻差沒舉手大喊「選我選我」。
鬼先生無奈攤手。
「前輩所言,每個字我都同意。集惡道苦刑之厲害,莫說幾樣,晚輩怕連一
樣也扛不住,毋須鬼王出手,光聽我便腿軟啦,有什麽說什麽,決計不敢欺瞞。」
他怎麽瞧都不像腿軟的模樣,微笑道:「但原本便不知的事,恁有通天手段,也
撬之不出;打得狠了,我也隻能胡說一氣,是不?前輩若不在意,倒也是個法子,
注定無效,且試不妨。」
鬼先生定定注視着嬌小的銀發麗人,一步也不退讓。
「交給我這隻錦囊之人,就隻給了錦囊,連閑話都未多說一句。晚輩自來怕
疼得緊,但無論我說什麽,皆與眞相無涉,我既不知道這瓦當是什麽意思,也不
知給我的人與它有什麽關連;前輩若想知道,隻消答應決計不插手此間之事,待
晚輩毫發無傷離開此地,前輩想知道的,那人自會向前輩說明────我料他以
錦囊相托的意思,原也是這般。」
「你想得美!」媚兒氣得哇哇大叫,狠笑道:「等你嘗過本座的手段,便有
什麽不知的,也盡都說了!教你知道我的厲害────」
「……且慢!」
發話之人赫是蠶娘。她雙掌合攏,捧米袋似的掂了掂錦囊的份量,沉吟片刻,
擡頭道:「交你錦囊之人,究竟是誰?」
「古木鸢。」心知此事難以閃避,鬼先生索性爽快交代。「順便說,我不知
道他的眞實身份。」姑射「嘛,神秘組織一個,頂上的人總要遮遮掩掩,幹什麽
都古古怪怪的,這也挺正常的。」
那種洋洋得意的口吻,媚兒光聽就想掐死他。豈料老妖怪居然眞的考慮起來,
就算她再可愛,這下媚兒也看不過眼了,蹙眉道:「妳不是吧,這還用得着想麽?
先給他來個」鳳凰掠翅「,再挑幾處剝皮,我看……就先從臉開始好了,這貨一
看就是個愛美的,繡花枕頭,呸!本座擔保他有什麽說什麽,祖宗十八代都一股
腦兒供出來────」
蠶娘揮揮小手,藕紗重又放落,前後兩名雞皮鶴發的老童子擡将起來,掉頭
往望台方向行去。「……前輩!」雪豔青、染紅霞雙雙回頭,難掩面上錯愕。隻
聽蠶娘銀鈴般的笑語傳出金烏帳:「蠶娘幫到這兒啦,剩下的,倆丫頭自個兒看
辦。可别死了呀!」
二姝均是有骨氣的,一想自家仇隙,豈有指望他人的道理?蠶娘攜雪豔青重
返冷爐谷,又出手制伏了發狂的惡佛,隻剩元兇鬼先生光杆一個,接下來,确是
三人清一清舊帳的時候,更不打話,轉身專對眼前的黑衣青年,眉宇間戰意凜然,
絲毫不讓。
媚兒自是罵罵咧咧,諸多不滿,隻恨氣空力盡,無論與老妖怪或鬼先生算賬,
都沒她什麽事。染紅霞撐扶至場邊,争取時間調勻眞氣,己方場上雖隻剩雪豔青
一個,但鬼先生适才與蠶娘對峙,耗費偌大心神氣力,蠶娘不知用了什麽法子,
磨得他大汗淋漓、唇面皆白,自鬼先生現身以來,從未如此狼狽;對上從天而降
的生力軍雪豔青,結果不言自明。
金烏帳一路拾級而上,落腳于遊屍門一行三人附近,自藕紗中飛出一隻小小
銀瓶,白額煞聽風辨位,未及轉身擡頭,已然反手抄住。「給薛百縢那小子服下。」
蠶娘笑道,似能想見那小小的人兒以袖掩口,杏眸一抛的模樣。「多大的人了,
還來這種舍身救賊的戲碼,以爲自己十六歲麽?」語聲雖輕,卻是無分遠近,人
人都聽見的。
望台之下,漱玉節亭亭俏立,雙手分持刀劍,但見腰如細柳、雪臀豐盈,腿
長肩削,看來她不爲蠶娘這「賊」字腳注所動,背影依舊風華絕代,持兵之姿更
于雍容妍麗之外,平添一股凜然威煞,說不出的動人。
符赤錦不識蠶娘,耿照與她雖是無話不說,礙于桑木陰的隐密質性,卻不好
出賣蠶娘的秘密;直至今日,寶寶錦兒才知有這樣一位神秘高人。但她出手助染、
雪與媚兒,總是不争的事實,符赤錦愛屋及烏,并不見疑,朝藕紗之内微一颔首,
聊表謝忱。
倒是白額煞小心得緊,先拔開瓶塞嗅了嗅藥氣,又毛手毛腳地傾入掌中,以
舌尖試過零碎的藥末,靜待片刻并無異狀,喂薛百媵服下。蠶娘笑罵道:「你這
個小子,難不成蠶娘還能毒死了他?拿來!不吃拉倒。」卻非生氣的口吻。那白
額煞試得藥性,知是難得的珍寶,便以他周遊天下所曆,亦罕見如此靈丹,聽得
蠶娘索讨,「哎呀!」一抖腕子,整瓶傾入老人口中,差點兒沒把老神君噎死。
「……手滑了。」一身白毛的大漢壓低嗓子,粗聲道:「我瞧似有些不夠,
妳那兒還有沒有……唉唷!」卻是寶寶錦兒看不過,悄悄擰了他大腿一把,毛漢
子才以指尖搔搔頭,差點給爪子劃傷臉面,讷讷閉口。
少丢人啦,你那是什麽德性!符赤錦狠狠瞪他一眼,幸好鬼先生自顧無暇,
不緻看出破錠。忽聽蠶娘笑道:「我放過那小子,滿殿丫頭裏,就屬妳最不生氣。
他可是挾持了妳的小師父,令她多受苦楚的罪魁禍首唷。」
符赤錦料她早在暗處窺視多時,并不意外,淡然道:「前輩若能出手,早動
手啦。我料必有不能料理那厮的苦衷,說要殺他或廢去武功,不過威吓罷了,可
惜教他看破了手腳。」
蠶娘聽得歡悅,連連點頭。「眞是聰明的丫頭!難得又有兩隻好枕頭……」
符赤錦不明所以,忽覺一陣惡寒,本能雙手搗胸,雪酥酥的奶脯之上泛起連片嬌
悚,卻連她自己也不知爲何。
廣場中央,雪豔青手持做爲「虛危之矛」核心的烏沉黑槍,一指鬼先生,揚
聲道:「你把我的金甲藏到哪兒去了?快交出來!」鬼先生可憐兮兮地擡起視線,
眼中白多于黑,瑟縮道:「我若交出,門主能否饒我一命?」
雪豔青還眞沒想過答案,陡被問得一怔,頓時猶豫起來。卻聽鬼先生哈哈大
笑道:「門主,」勝者爲王「是需要練習的,若無足夠的準備,很多時候勝者未
必成王,其姿态之狼狽,有時往往比敗寇要難看得多。」
他說這話時,唇面上的蒼白尙未全褪,發末額鬓兀自挂着汗珠,模樣簡直毫
無說服力,但不知爲何,衆人卻禁不住替他身前持槍斜指的雪豔青擔心起來,彷
佛此話既出,突來一記反敗爲勝的殺手锏也不奇怪。
唯一不爲所動的,大概隻有雪豔青本人了。她微搜着眉,似乎正在咀嚼這番
話的意涵,并不當它是對手嘲諷擾亂的某種說帖。
「按照大會進行的慣例,」鬼先生劍眉一挑,笑得邪氣,光以間答的主導權
來看,已是反客爲主,武力、身體狀況盡落下風的,反倒穩穩操弄着節奏。「門
主既已親來,輪到在下發問啦!天羅香一脈,是支持七玄同盟呢,還是反對?」
這點她倒是不曾猶豫。「天羅香反對同盟。」雪豔青牢牢盯着他的眼睛,決
心既平靜又堅定,毫無動搖。
鬼先生似不意外,點頭道:「既然如此,門主就得面對規勸之人了。留神!」
語聲方落,蓦地一團烏影自天羅香群姝之後躍出,挾着驚人的斬擊力道從天而降,
勁風呼嘯,勢若開山;尙看不清持兵之人的形影,石柱般的巨刃已映滿蠕祖愕然
仰視的眼瞳!
────萬劫。
是妖刀萬劫!
第百八七折畫虎未成,無往不複
先前浮舟之中,媚兒與染紅霞對戰時,萬劫已遭降魔青鋼劍削去大半,山岩
般嶙峋的刃部僅餘四尺上下,但寬仍近尺半,比磚頭更厚的刃身居高臨下一砍,
其勢驚人,絲毫不遜于完整時。
縱以雪豔青膂力之強,亦不敢正撄其鋒,高眺的身子側向一撲,撐地如魚躍,
「轟」的一聲巨響,原本所在處留下個七八尺方圓的大坑,鋪石碎裂,礫土激揚,
漫天塵沙之間,隻見一雙精亮如獸的銳目撕裂灰幕,透出噬血的渴望,持刀之人
身形嬌小,紗錦交錯的衣裳與獰惡的妖刀全對不起來,竟是一名少女。
雪豔青首當其沖,完全可以感受到對手的殺氣,惡佛若是發狂的巨靈神,漫
無目的、随手毀去所經道路上的一切,少女便是小而緻命的食肉獸,心念一專,
隻想将眼前的目标開膛破肚,攫出肝腸────肩寬腿長的白皙麗人并不理會簌
簌而落的粉塵,雙手持槍,擺出接敵的架式,霎時間如淵淳嶽峙,凝肅之勢宛若
陡峰自平地拔起,轟隆隆地扶搖直上,以沉默迫人的陰影俯視敵手,止住了獵食
者的進一步行動。
染紅霞見來人身形眼熟,尤其躍下之際,半空中向上抛聳、幾乎甩出兜緣的
那雙雪白乳瓜,心中一陣不祥,趕緊揮開落塵,赫見手持妖刀萬劫之人,一身鵝
黃衫子、嬌俏可喜的圓臉蛋,卻不是黃邀是誰?
安排黃纓混進天羅香的入殿隊伍之中,本是耿照的意思,但此舉非教小黃纓
涉險,反是讓她把握機會脫身。這支隊伍連同刀棺,被安排在冷爐谷外最近的一
處渡頭,以接應蠕祖的座船。之所以帶上這許多人,正是「藏葉于林」之意,按
耿照所想,隊伍一出得冷爐谷,黃纓就該鑽空子離開,衆人也好免去後顧之憂。
豈料黃纓忒講義氣,不願抛下他和紅姐不顧,磨磨蹭蹭,始終不曾走遠,在
附近的林子裏,恰恰遇上聯袂返回的染紅霞與媚兒。二姝在河上浮舟狠打一陣,
時間不長,戰況卻十分激烈,「鬼王」也好、「玉面蟠祖」也罷,發面上的僞裝
可說是完蛋大吉,一對花朵兒似的妙齡女郎便至谷外,卻不好再自稱是陰宿冥或
雪豔青。
此際遇着小黃纓,看她變戲法兒似的,從身後亮出一隻首飾盒般的小巧箱子,
打開一瞧,第一層全是脂粉冰片之類的妝容道具,直是天降救星────還好染
紅霞并未打開第二層,否則将發現底下都是金絲玉镯珍珠耳墜之類,黃纓月來在
谷中捜刮了不少,既要離開,自不會空手而出。
染紅霞不通妝發,非但幫不上忙,連自理都有困難;媚兒随身雖有應急用的
油彩小匣,但匣鏡極小,黑夜林中就着月光補繪,想快也快不了。她本是心急火
燎的性子,煩躁之下益發不順,差點摔了彩匣。幸虧有黃纓幫手,雙姝總算草草
補就,及時趕上會合的時辰。
這麽一來,想趕也趕不走她了。黃纓堅持同耿照一齊出谷的心意,染紅霞亦
能體會,況且入殿之後,若面上僞裝還須修補,無有阿纓,怕得勞煩養尊處優慣
了的蚳狩雲親自動手……怎麽想都少不了她,隻得同意下來。
媚兒初見她時,染紅霞隻說「是我師妹」,看着圓臉少女武功平平、内力淺
薄的模樣,她心底雖有幾分疑惑,畢竟不成威脅,并未多加留意;況且黃纓化起
妝來确是一把好手,動作又極利落,一臉的聰明相,媚兒都差點開口問她「有沒
興趣跟我回南陵」,肯定比待在東海的尼姑庵裏好。
萬料不到她淩空一擊,竟也有如許威能,破壞力之強,決計不在發狂的惡佛
之下,不禁咋舌:「怎地水月停軒門下,都是這等紮手的貨?」忽聽少女一聲尖
嘯,打破沉默對峙,紗裙飄轉、細腿交錯,舞動石刀如轉子陀螺,呼嘯着朝雪豔
青飛甩而去!
這一下刀随身轉,巧妙利用石刀之沉,以倍數于少女所應有的速度急旋揮至,
雪豔青若要以槍硬格,隻怕未展其長,已被逼得短兵相接,将陷入最不利的情況。
玉面蠕祖畢竟身經百戰,于戰鬥一項,淬煉出過人的直覺,及時松開架勢,向後
一仰,藉槍尖一頓地,又硬生生撐開近三尺,斜過酥胸前的槍杆仍被石刀側緣一
帶,「铿」的一聲,險将雪豔青掀翻跟頭,所幸她膂力甚強,重心又抓得極穩,
一個鯉魚打挺站穩身,刀勁透槍貫臂,震得她虎口劇痛,暗忖:「……好橫的刀!」
不欲教對手占據主動,掄槍一摔,震波裂如龍迤,一路蜿蜒,四分五裂的鋪石次
第掀飛,潑剌剌地卷向持刀的少女!
黃纓适才斜斬落地,便即不動,直到雪豔青擺出接敵态勢,才像嗅着了血腥
味的鲨魚,閃電出手;橫刀斬出之後,倏又怔于原地,彷佛扯線傀儡般,非要敵
人出手牽引,方有反應,以緻雪豔青這悍猛無倫的「地字訣」一發,直到氣勁近
身少女才回過神似的,橫過巨大的刀闆一遮身前,勁力轟得石刀兩側礫碎激揚,
暴雨般刮過少女的衣發頭面,留下數道血痕,少女卻恍若不覺。
「雪門主槍下留人!」另一頭染紅霞拄劍起身,急得大喊:「她……她是我
師妹丨『」
雪豔青隔空勁一出,人已猱身撲去,身槍一合,唰唰唰三點烏星無分先後,
徑取黃纓咽喉、心口與腹側!聽得染紅霞一喚,手腕急抖,三記殺着全刺在空處,
赫見石刀後晃出一雙獰惡血瞳,那圓臉蛋兒的黃裳少女掄刀挾掠,近四尺的石闆
刀身在她纖細的皓腕間幾無重量,連削帶轉,竟以單臂使出輕巧靈動、無比刁鑽
的刀法來。
雪豔青槍尖已開,烏槍畢竟仍長過了萬劫,被攻得左支右绌,險象環生。無
論如何挪退,少女總能及時趕至,在靈巧上竟是遠勝于她,雪豔青始終騰不出用
槍的最小間距,陷入開戰以來最險惡的境地。
按說盟友的師妹,應該也是盟友才對,雪豔青不明白少女對自己的敵意究竟
從何而來,心想:「既是妳師妹,快叫她停手呀!」卻被石刀攻得着緊,每一閃
避無不是沾衣貼發,被片飛的衣角鬓毛都數不清了,連開口的餘裕也無,倒是陰
宿冥替她說出了心裏話。
「喂!她是哪根筋不對了,快叫她住手啊!合着妳想砍死雪婊子麽?也莫挑
現在呀。」
别的時候也不行啊!這人說話實在太沒禮貌了。老是這樣。
玉面蟏祖心裏歎了口氣,蓦地左臂一疼,已被石刀拉出一條口子。萬劫刀刃
嶙峋破碎,宛如锉鈍了的斧鋸,平置不動,毫無鋒銳可言,然而高速揮動之下,
稍稍一碰,就能掀掉整片的皮肉,若非雪豔青毅力遠勝尋常,這下便能痛得踉跄
撝倒,被反掠的巨石刃拍成肉糜。
忽聽一人叫道:「胤門主!莫非這場七玄大會,門主早存了魚死網破的心思,
不惜以武力排除異己,也要混一七玄,對各門威脅利誘仍嫌不足,這會兒,連妖
刀刀屍都用上了麽?」卻是蚳狩雲。
老婦人是親自試探過黃纓的,知她本事低微,差不多就是較常人稍好一些的
程度,才能放心将她留在身邊;武功平平的少女一拿到萬劫,突然變了個人,想
來想去,也隻能認爲是鬼先生做了手腳。
鬼先生兩手一攤,聳肩笑道:「長老這麽說,是成心冤枉我啦。人是長老帶
進來的,刀一直都在天羅香手上,我還沒迫究貴門勾結七大派的醜事,長老反倒
栽起我來,未免太不地道。」蠶娘威脅已除,他的口吻亦發輕佻,令人想一把掐
死他。
蚳狩雲也知其中有太多不合理處,按染紅霞的說法,這少女竟還是水月停軒
的出身,是與耿照一起混進冷爐谷的麽?還是鬼先生攜入……越想越覺詭秘重重,
一時難以廓清,心中雖然着急,卻無法助雪豔青一臂之力。
廣場另一頭,染紅霞自知事有蹊跷,且不說黃纓沒有針對玉面鳄祖、與鬼先
生站在一邊的理由,退萬步言,她也不可能有這般武功,能穩穩壓制蠕祖,雖說
是搶得一着之先所緻,但要穩占此先,不給雪豔青絲毫反擊的機會,遑論得手脫
困,放眼當今東海,這也是第一流高手的手眼,染紅霞自問無法辦到,黃纓她…
…怎有可能?直到聽聞「刀屍」二字,才想起當日碧湖的模樣。
這可不是開口叫喚,或以理勸之就能處理的情況。
染紅霞再無猶豫,不待調息複原,強支傷體,便要投入戰團,蓦聽身後一聲
嘶啞詭笑:「上哪兒啊,長腿妞?」挾着腐臭之氣的濕濃吐息才噴上頸背,令她
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尙不及回身,蛇腰一緊,已遭兩條鑄鐵般的紮刺茸臂箍住。
下手之人毫不留情,這一箍至少将女郎健美結實、無一絲餘贅的蠻腰,再收
緊了兩寸,染紅霞被束得眼前發白,髒腑像被擠出身外,甚至依稀聽見裂骨聲,
換作尋常人,早已昏厥斷息。但當今水月一脈的二把手豈是凡女?在受制的一瞬
間,雙肘連環、腳踵後勾,「啪、啪、啪」三記碎骨重擊,無一落空,來人渾身
劇晃,低吼一聲,猛将染紅霞往後一抛,女郎飛出兩丈餘遠,重重撞上望台護牆
才又摔落地面,全然爬不起身;勉強擡頭,赫見那人上半身莫名地巨碩魁梧,卻
有兩條細長的羅圈兒腿,被她肘擊的胸側與左肩不住冒出藥煙,白霧中隐約露出
一張尖吻異瞳、半人半獸的猙獰笑臉。
────聶冥途!
望台上的寶寶錦兒既錯愕又心急,揚聲叫道:「聶冥途!你又添什麽亂?規
勸什麽的,你那回早已用清啦,沒事一邊涼快去,别來瞎纏夾!」
狼首嘿嘿笑道:「遊屍門的小花娘,老狼最守規矩啦,決計不給大會添亂。
可這長腿妞是七大派的,又不是七玄中人,老狼要殺要剮,妳拿哪一條規矩來攔?」
符赤錦頓時語塞,急得瞟向身畔的蠶娘;誰知向日金烏帳裏悄靜靜的,那小小的
人影似仍倚着繡枕,好整以暇,真沒有出手的打算。
「蠶娘有不能出手的苦衷」這點,她可說看得最透,萬沒想到鬼先生的錦囊
有這般挾制之力,竟逼得蠶娘袖手旁觀,不能替場内雙姝解圍。符赤錦體力未複,
莫說下場助拳,怕連自行走路都有困難,況且以她的武功,除卻難以掌控的「赤
血神針」,能幫的也非常有限。
正自焦急,白額煞低道:「沒奈何,紫姑娘煩妳照看,我去吓吓那條老狗。」
符赤錦急道:「但你的傷────」白毛大漢咧開僵硬的貓颚,沖她霎了霎眼:
「就說吓吓他了,也不是眞要打。萬一打起來,我跑還不成麽?」擺了擺手,一
拍欄杆,翻身躍下,「唰!」落在染紅霞身畔,毛手毛腳地攙她坐起,小心不讓
爪子抓傷了女郎。
染紅霞兀自眼冒金星,唇面皆白,嗅着他身上濃重的獸臭,彷佛雨天街檐下
淋濕的狗毛,蒼白的俏臉之上微露迷惘;好不容易聚起曈焦,忽覺白毛大漢那帶
笑的眼睛分外熟稔,靈光一閃,低聲詫道:「是你!你怎……」見他艱難地噘着
貓颚,做了個「噓────」的嘴型,會過意來,微一颔首,兩人心照不宣,毋
須再言。
聶冥途揮散了漸轉稀薄的藥氣,挑眉乜眼道:「先來後到你懂不懂?要玩這
長腿妞,你得排老狼後面。現在的社會都不講秩序了麽?」白額煞也不同他廢話,
亮出利爪,擺出接敵架勢,低斜的肩膀後頭,露出以粗繩編網、縛在身後的瓦甕,
裏頭可是七玄中首屈一指的大長老青面神。
一名白額煞已夠頭疼的了,再加上深不可測的青面神……傻子才會笨到以一
敵二,一次卯上遊屍門雙屍────才這麽想,蓦地兩眼一花,聶冥途身子微晃,
已來到眼前,咧開血盆大口,揮爪朝白毛大漢頭頂蓋落!
白額煞矮身避過,卻無法抽身,拚着好不容易搶來的空檔,左腿貼地一掃,
将俯卧的染紅霞送出,勁力拿捏妙極,女郎着地一滾,并未受傷,可惜仍起不了
身,是聶冥途一個箭步就能竄至的距離。
白額煞既逃不了,也不能逃,硬着頭皮揮爪,七玄中兩大指爪絕學對撼,
「狼荒蚩魂」卯上「白虎催心」,白額煞昔日在遊屍門有「武庫」之稱,精通三
屍部諸般武學,這下本該鬥得光輝燦爛,乃至名留青史;豈料白額煞在骨甲相交
前忽然一縮,右手五枚刀刃似的尖長利爪「嚓!」齊指而斷,若在晚得片刻,怕
隻剩下一隻血淋淋的光秃掌輪,五根指頭全都報銷。
這個變化誰也料不到,絕大部分的人都看傻了眼,聶冥途一怔,「白額煞」
雙臂運化,如抱陰陽,輕靈如羽的架勢卻轉出一股傾嶽般的強橫掌力,重重轟上
狼首的胸膛,他卻乘着掌上的反激之力,高大的身子猶如紙鸢斷線,倏地逆勢飄
飛,重又落于染紅霞身前。
聶冥途猝不及防,仗着獸軀強橫,硬吃他一掌,腳跟踩落、穩住退勢,左爪
由下而上一掠,急銳的五道爪勁「飕」的一響,「白額煞」落地時微一踉跄,編
笠、蓑衣應聲卸落,細毫輕揚,勝似絮飛;漫天白毛之下,但見那人一頭烏發,
如江湖浪人般随意在腦後抓個髻,系以皮繩,以膠水黏滿細毛的臉孔、用面粉和
水堆出的鼻颚,襯與正常人的發式,說不出的滑稽。
可惜此際,不僅化裝被破、露出馬腳的當事人笑不出,置身場内,又或周圍
旁觀的七玄中人笑不出,就連重回方塔第一層,以勝利者之姿俯視廣場,抱胸釁
笑的鬼先生也笑不出來。雖說黏滿細毛的頭頸難辨原本面目,但适才那式掌法,
識得的人着實不少。
────「落羽分霄天元掌」!
觀海天門掌教,「披羽神劍」鶴着衣的獨門絕學。
「撒家小子,你走運啦。」狼首啧啧回頭,卻是對着方塔說。「這位是鶴着
衣鶴老兒的傳人,仇人自個兒上門送死,比天上掉餡餅還難。不過下回再召開七
玄大會,别往七大派送帖行不?繼水月停軒之後,連觀海天門也來了,有指劍奇
宮或埋皇劍冢的朋友在現場嗎?有的話麻煩舉個手,我們一并送你上路,多謝!」
圈嘴連喊幾聲,自是無人回話。
鬼先生的面色難看到了極點。
他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尋常易容改扮極難逃過他毒辣的眼光,可胡彥之師
承「捕聖」仇不壞的骨相之術,早已脫出敷粉抹面的範疇,以木足加高身長,不
過基礎而已,老胡衣裏有成副的編竹架子、塡以絮塞,模仿白額煞的身形輪廓,
已至維妙維肖的境地,還不影響行走坐卧,隻差不能眞個動手過招。
雖說鬼先生本不以爲他能有多安分,但胡鬧到這等境地,再怎麽可愛的小弟,
看着也有些紮眼了。
胡彥之見事已至此,懊惱亦是無用,好整以暇地拔去面上頸間的白毛,終于
能把泥面和成的植毛貓颚取下,毋須苦忍着不敢打哈嚏,模樣明顯輕松許多,對
狼首聳肩道:「不好意思啊,我路過瞧着裏頭人多,以爲在派饽饽,就跟着進來
排隊啦。變裝是我個人一點小嗜好,愛護動物是每一個人應盡的義務,嗜好結合
公益,人生多有樂趣!在下胡彥之,跟眞鹄山不是太熟,你方才說鶴什麽老什麽
的,我也隻是久仰久仰,平常沒怎麽往來。老先生貴姓啊?」
聶冥途剔着骨甲,妖瞳乜斜,獰笑道:「瞧胡爺這個架勢,也是作得一手好
死啊!一會兒老狼将你身上的皮肉一塊一塊揭下來時,若還能有說笑的閑心,我
就眞個是佩服了。」
胡彥之心知肚明:無論自己怎麽鬧,在兄長看來,這都還是家内事,聶冥途
眞要取他性命,鬼先生必不會坐視。隻不過要慘烈到何種程度,才能教他出手幹
預,卻是不好說,以其面色鐵青看來,沒個半死不活,怕鬼先生氣憤難平。
胡彥之衣裏還纏着繃帶,便是身上無傷時,也沒把握赢過聶冥途,所幸這場
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死的,别被搞得斷褪缺胳膊,就算是立于不敗之地了。他随手
除去僞裝,心中苦笑,面上卻不動聲色,遙指場内道:「我聽說老先生蹲了半輩
子苦窯,剛放出來,忒巧撞上這等美景,沒多瞧上幾眼,實在太可惜。還是你們
那兒時興跟大奶妹關在一起,三十年來都看飽了,一聽見」奶「字便犯惡心……
啧啧,這麽美的苦熏,我也想蹲一蹲哪。」
聶冥途半化獸形,五感敏銳許多,胡彥之剝去身上黏貼的狗毛,褪下白額煞
的外袍,濃烈獸臭稍一減淡,便嗅得他滿身金創藥氣:「這小子傷得隻剩半條命
啦,就一張嘴皮子厲害。」也不怕他玩什麽花樣,順着指尖一回頭,不禁看直了
眼,連聲啧啧,目不轉睛。
場中一黃一粉,兩條身影飛快交錯,明明是巨刃重槍,卻玩起「以快打快」
的把戲,雙方都在争搶,隻不過一個是搶着攻擊,不住施壓,另一方所争卻是抽
身,以冀能易守爲攻,然而卻不可得。
雪豔青一身宮裝,本不适合纏鬥,被萬劫一路壓制,原本襟開肩下的紗質大
袖衫,沒等對手破壞,早被自身大開大阖的動作扯裂,四分五裂的紗衣爲腰帶所
系,紛垂腰下;兩隻寬大的半透明紗袖套于藕臂,因雪豔青始終緩不出持槍之手,
紗莆積于肘腕,縱被石刀勾得條條碎碎,反未脫離。
她上半身隻剩一條掩胸的肚兜,裸出肩頸,以及大片光滑白皙的美背,鮮紅
的肚兜系繩橫過背門,更顯雪肌白膩。至于下身的長裙,早被她撕開一邊,渾圓
修長的玉腿在裙隙間乍現倏隐,引人遐思。
隻是曳地長裙在戰鬥中首當其沖,雪豔青避得險極,裙襬衣帶則無這般運氣,
魚尾般的裙裾被石刃刮得不足七分短長,裸出細直足胫。
雪豔青若是遮掩漸去,小黃纓便是呼之欲出了。
天羅香的裝束一向很能凸顯女子身段一美,同樣是長裙裸足、肚兜加紗質大
袖衫,黃纓粉嫩的足趾隻有在點地躍前的剎那間,才于浪卷似的裙底稍稍現形;
完好的下裳雖不如雪豔青般,依稀窺得雙腿的線條,腰下的布面卻清楚地繃出臀
瓣的曲線。
當她跨步揮刀,俯首疾掠時,幾能看出臀肌鼓束、張弛爆發等細節,充滿野
性的魅力。那小西瓜似的豐美翹臀不僅渾圓彈手,更帶着驚人而緻命的強勁肌力,
令人忍不住想象:被她騎在腰上,奮力馳騁之際,膣裏該是何等的掐擠緊迫,逼
人欲死────聶冥途「骨碌」一聲,嶙峋浮凸的喉節上下滾動,不自覺地咽了
口饞涎,隻覺這黃裳少女的相貌,固然比不上染符之豔,與清秀的雪豔青并排一
看,也不算勢均力敵,雜在天羅香一幫侍女之中,一不小心便走了眼,不料竟有
這般誘人野媚,論此際最想狠插哪個一把,誰都比不上小丫頭令人心癢。
不比裙衫狼籍的雪豔青,一路占優的黃纓衣着完好,但激烈的追逐揮刀,卻
令那兩隻熟瓜似的巨乳不住抛甩,透出淡淡青絡的乳瓜彈顫如波,像要繃斷肚兜
頸繩也似,在白膩的頸背勒出陷肉殷紅,少女恍若未覺,無一絲忌憚羞恥,運刀
如風,大半顆乳球都快甩出兜緣,卻不見粉暈,隻得滿眼膩白,可見乳蒂之細小,
亦不同一般。
胡彥之同她在流影城相處過幾日,也對過萬劫的刀屍碧湖,知黃纓并無如此
根基,此際她的動作明顯較碧湖更流暢,才能逼得玉面蠕祖難還一招,暗忖:
「雖不知她是如何變成刀屍的,但觀其動作,與碧湖仍有幾分近似,隻是威力更
強,猶在當日碧湖之上。」忽聽望台之上,符赤錦揚聲道:「我聽說妖刀萬劫此
番現世,最早便是在斷腸湖附近興亂,原來你們早已在水月停軒内布置暗樁,抓
人炮制刀屍,是也不是?」
鬼先生不置可否,怡然道:「符姑娘要想,這位黃姑娘也不是我帶進來的呀!
天羅香與水月停軒勾結,帶了萬劫的刀屍入殿,拿了她們所持有的萬劫妖刀砍人,
這都要算在我頭上,不嫌太欺負人了麽?」
符赤錦雙手環抱着沃腴乳肌,擠溢狹旮的丘壑夾出一道深溝,将雞心金墜高
高拱溢,笑吟吟道:「你怎知這位姑娘姓黃?」鬼先生笑容倏凝,冷哼一聲,不
與她纏夾。
胡彥之心想:「原來如此!黃纓與碧湖一樣,都是被擄去動了手腳而不自知,
卻是萬劫的刀屍候選之一。」更無疑義,揚聲道:「玉面蠕祖!萬劫刀屍是追着
妳的殺氣而動,妳閃避越快,她反應越是靈活!在下當日曾于流影城外,與耿照
應付過萬劫刀屍,萬劫的刀屍有懼高、畏水兩項罩門,妳可────」語聲未畢,
爪風已至,胡彥之倒縱躍開,落地時微一踉跄,避得極是驚險。
聶冥途唰唰幾爪,接連進逼,獰笑道:「你都自顧無暇了,有心思理會旁的?
我看這一爪,先斷你一條左腿罷。」正欲揚手,腦後銳風已至。
他輕輕讓過身子,反手一掠,如貓戲鼠,「嚓」的一聲裂帛細響,來人鬥蓬
碎裂,袒出大片雪肌,玉背上留下五道爪痕,好不容易以劍拄穩,轉身時單臂撝
胸,護住頓失箍束、下乳甸墜的渾圓雙峰,與胡彥之并肩禦敵,正是染紅霞。
她上身除了那襲猩紅襯裏的鬥蓬大氅,便隻依乳形起伏打造的半截胸甲,以
及底下用來隔墊,以免磨傷雪肌的一件胸兜。雪豔青的身子雖較她修長,胸乳之
碩卻頗有不及,再加上染紅霞肌肉發達,乳房無比堅挺,胸甲罩在她身上,不過
勉強合于蜂腹般渾圓飽滿的乳峰前緣,背後束革系之不上,特意接了段布索,才
得打結固定。
聶冥途此爪不僅撕裂鬥蓬,連固定胸甲用的布索、底下裹着的珠白錦兜,齊
齊扯個四分五裂,染紅霞若非及時撝住,怕要露出胸前春光,令衆人大飽眼福。
「雪門主!」她専心提防,不爲所動,劍目不離韶冥途,揚聲道:「萬劫刀
屍亦擅輕功,不能與她競快,唯動靜之間有微妙的遲滞……妳得想辦法讓她停下
來!」還有一句「勿傷我師妹」的托囑,始終出不了口,隻盼雪豔青能看在出言
提點的份上,勿對黃纓痛下殺手。
一旁媚兒聽見了,急得皺眉,脫口道:「又不是她想停便能停!也不看現下
是誰打誰────」靈光閃現,大叫道:「削她的刀!雪婊子,妳那杆槍似也是
神兵,萬劫刀中看不中用,對付凡兵可也,應付寶器卻未必能赢!」
三人連番提點,雪豔青心中已有了譜,不住向場邊倒退,手中烏槍不再隻是
格擋招架,每出必自石刀上削下些許殘碎,但見塵沙飙揚、四向噴濺,衣香鬓影
俱都沒入黃撲撲的塵土之中,蓦聽雪豔青一聲斷喝:「……着!」整個人翻出塵
霧,半空中槍影一閃,乍出倏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向黃纓背門;依她的
造詣,這一刺莫說刃尖着體,光透勁便足令黃纓洞胸穿腹,落得身死收場。
染紅霞連喊叫都來不及,見她收槍落地,穩穩退出一丈開外,氣勢甯定,頗
有一派宗師的氣度風範,眼前一黑,差點昏厥,幸得胡彥之舉臂掖住,勉強撐持。
塵沙散去,黃纓立于望台底,粉頸低垂,垂發披面,兵刃前端深深嵌在石壁
之中,算上手中纏着皮革、宛若槍杆的帶環長柄,整把萬劫露于牆面外不足三尺,
可見入牆之深。
問題是:萬劫石刀并無鋒刃,化身刀屍的小黃纓縱有使不盡的氣力,也不過
是舉着條粗糙石柱,掄掃硒碾而已。這一刀轟在望台底部,撞塌大半堵牆,毋甯
才是理所當然的結果;若無快銳鋒刃,如何沒入石牆而不毀?
衆人這才發現,她手中所持,除了後半截刀柄的部分依然保持原狀,前端早
已變了模樣。被雪豔青削去外層的石殼後,才知萬劫并不是一柄石刀,其「核心」
乃精鋼所鑄,形似尖錐,通體渾圓,刀身尖狹細長;說是刀器,更像騎矛,持于
女子手中,不知怎的絲毫不顯笨重,潤滑如水的曲線,意外地與少女的形象十分
相契。
雪豔青引她退至場邊,同時削去萬劫的石殼,少女畢竟無法如正常人般思考,
隻憑殺戮本能揮刀,刀身驟短、重量減輕,尺寸也與前度大不相同,此一變化來
得既快又急,超出刀屍所能應付;種種變數加總起來,最末一刀揮落,雪豔青冒
險放空背門,踏壁直上,自黃纓頭頂一翻而過。
舊标突然消失,刀落的同時,貿纓不由一怔,刀尖應聲沒入壁中。而身在半
空中的雪須青槍尖疾出,隔着薄薄的大袖衫,準确無誤地标中少女光裸的背脊。
黃纓一動也不動,恰應了胡彥之所說,「刀屍循殺氣而動」的觀察結論,周
身無有血漬,肩背起伏,香汗淋漓,兀自沁出雪肌;說是氣絕,更像穴道被封。
────神槍閉穴。
胡彥之想起牛鼻子師父提過、兵器的至高境界之一,終于放下心來,對染紅
霞低道:「二掌院,妳師妹沒事的。玉面鲡祖封了她的穴道,并未傷及性命,連
血都沒流────」忽覺有什麽不對,卻一時說不上,不禁閉口,蹙眉凝思。
染紅霞喜極而泣,遙對雪豔青哽咽道:「多……多謝妳了。」雪豔青對她微
一颔首緻意,似覺此事理所當然,并沒有受人感激的道理,甯定認眞的目光,更
像是向代穿金甲、守護宗門的女郎緻謝。兩人目光交會,心頭俱暖,望台上的符
赤錦、場邊的媚兒亦松了口氣,難得地相視微笑。
偏偏胡彥之這時才想起來,急得大叫:「……小心!刀屍武功不同東洲,說
不定點穴無用────」語聲未落,僵立不動的少女倏地拔刀轉身,長長的刀柄
卻仍留在牆上。
黃纓虛握着看不見的「萬劫」擰腰疾刺,激塵一線,一丈之外的雪豔青本能
回槍,蓦地胸口開綻,血線自肩胛後筆直貫出,貫穿的勁道之強,竟撞得玉面蠕
祖雙腳離地,頑長的身子向後彈飛。
當日耿照曾說過的話語,此際終于在胡彥之腦海中響起,卻已來不及了。
「那是……」不複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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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11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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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八八折天姿降爾,血海刀馎
密室之中,耿照雙手抱頭,陀螺般滿地打滾,扭曲發青的面孔與其說是猙擰,
更像痛苦難耐;有一瞬間,明棧雪甚至産生錯覺,以爲有什麽鐵叉鐵杓之類在少
年顱中翻攪,偏又不全搗個稀爛,殘碎的腦漿一塊塊給刮落下來,偏還留着能記
憶痛楚的形狀。
她想阻卻他的翻滾、踢打與嘶咆,以同源的碧火眞氣爲他鎮攝心神,便如突
破心魔關時一樣,卻驚覺耿照全無顧忌、放開手腳之時,竟連靠近他亦有不能,
遑論出手制伏。
耿照額際、頸間青筋暴露,涕泗橫流,總算一點靈智未失,餘光瞥見明棧雪
的繡鞋尖兒,趕緊掌臀并用,縮向牆壁交角,抱頭啞聲道:「别……别過來!好
……好痛……嗚嗚嗚……妳别……别過來!我……我會弄傷妳的,千萬别過來!
啊啊啊啊啊……快停下來!别、别再響啦!好痛……好痛啊!」頻頻以頭碰牆,
撞得砰砰作響,狀極駭人。
密室中的平滑骨牆與王座是同一材質,掌勁難傷,然而耿照連撞十幾下,連
油皮都沒擦破,遑論見血。明棧雪的碧火功長于感應,毋須近身,即能清楚感覺
他全身眞氣鼓蕩,密密布滿肌膚表面,層層叠叠,宛若披甲戴盔。
常人這般運使眞力,沒幾下便虛脫倒地,耿照身負碧火神功及鼎天劍脈兩項
瑰寶,能在無意識間撐起護身氣甲,一時半刻還撞不死;較之于此,那不斷在他
顱内興風作浪、明棧雪卻毫無所覺的物事,毋甯才是要命的關鍵。
明棧雪決斷明快,見少年暫無性命之憂,幹脆利落地退開。石門之上,懾影
鏡投仍持續運作,雪肌黃衫的少女揮舞石刃,以壓倒性的敏捷和力量困戰雪豔青,
明棧雪認出是那晚冷爐谷陷落,自己一時興起、曾尾随保護的丫頭,料不到她與
耿照是舊識,此際又對雪豔青出手,感歎運合之妙,遠超凡人所能逆料。
黃纓的武功斤兩,她再清楚不過,休說扳倒雪豔青,冷爐谷内随便找個人來,
都能拿下這懶憊丫頭。明棧雪判斷使她與耿照同時發狂的原因,極可能來自于同
一處────用毒?不可能。風送藥氣,距離也差得太遠;況一牆之隔,怎會剛
好點中兩個風馬牛不相及之人?投于食水,就更不可能了,耿、黃這幾日間雖有
聯系,但吃睡都不在一塊,眞要說的話,染紅霞與姥姥落腹之物,可能更近于黃
纓,沒道理是耿照跟着中招。
也許是……聲音?武學中的懾魂之法,若非訴諸眼術,即藉琴音、鍾響,乃
至隐藏在話語中誘人失神、放松戒心的法子,将暗示植入施術對象心中。
然而,以她感應力之強,若有迷魂音,她該先于耿照察覺才是,明棧雪非常
肯定并沒有這樣的征兆。除非,這聲音隻有他倆才聽得見────女郎心念一動,
閃身掠上台階,提運功力,啪啪兩聲,雙掌分擊壁面約半人高處,差不多就是另
一側王座頭枕的部位,勁力所至,牙骨般瑩潤光滑的牆壁雖無缺損,卻透出爆栗
似的細響,随即冒着淡淡煙氣,原本透牆而出的、祭殿内的動靜聲息,至此再不
複聞。
身後低咆爲之一頓,狹小空間裏隻餘男兒濃重的喘息。
适才兩人觸動機關,階台上的王座雖轉了出去,室裏始終能聽見外頭的動靜。
明棧雪料那傳聲的機關不在座椅,而在牆壁之上,大膽出手,果然印證心中所想;
欣喜回頭,見耿照雙目赤紅,撮緊的拳頭簌簌顫抖,暴凸的青筋爬滿鑄鐵般肌肉
糾結的手臂,像在苦苦抑制着什麽,并未因聲源斷絕,而稍有改善。
「我……頭顱裏有……有東西……」他艱難地開口,眼瞳翻轉、白多于黑,
嘴角止不住垂涎,語聲含混,彷佛癫痫發作,模樣十分吓人。「牠……牠要跑…
…跑出來……我沒法……快不行……妳快……快走……離……離開……救……阿
纓……别讓……别讓她……」
明棧雪知他性情堅毅,極能忍耐痛苦,眼下無論擾亂他的是何種心魔,均已
遠遠淩駕少年的堅忍與毅力,距全面失控僅隻一線;耿照以驚人的耐力,苦苦抵
抗侵蝕,隻爲将場内的少女托付給她。女郎心頭凄恻,憂急脫口:「那你怎麽辦?」
「轟」的一響,耿照雙拳一振,擊上身後骨牆,整間密室竟微微一晃。
「我……有……法子……」他咬牙甩頭,苦苦掙來的清明卻隻夠吐出這幾字,
兩臂再度揮擊如振翼,轟于牙骨壁面,不僅轟得密室結構動蕩,落拳處鮮血飛濺,
迅捷無倫地渲開兩團烏紅,四向蔓延。疼痛令他神智倏清,搖了搖腦袋,勉力道:
「妳……救……阿纓……啊啊────────!嗚嗚嗚……别讓她……别讓她
……」歪着脖子用力甩頭,像要将頭顱從血筋暴凸的頸上拔起也似,「碰!」三
度擊牆,嘶吼聲猶如異獸,明明身面仍是人的模梁,周身已漸失人形。
明棧雪心底一異,片刻才會過意來,知是「恐懼」────她已多年不曾有
過這樣的感覺,緩緩退上階台,嬌軀微靠壁面,仍放心不下,咬唇道:「你放心,
我會救她。但你……你怎麽辦?」
耿照雙拳四度落下,密合無縫的骨壁終被他轟得簌簌落塵,也不知是哪兒迸
碎了,但疼痛卻無法再讓他清醒些個,對明棧雪的殷問充耳不聞,喃喃道:「别
……别讓她……啊啊啊啊——哈、哈、哈……嗚……别讓她……别讓她……」
明棧雪本想走下階台,聽清他說了什麽,赫見少年身後骨壁染血,黏膩血污
流溢直下,绯紅的壁面留着蛛網般的黑紫痕迹────(他……打裂了那面牆!)
她适才以透勁破壞傳聲機構,用上八成眞力,骨壁絲毫無損,耿照竟能将牆
毀損如斯,純以力論,豈止倍勝!女郎不禁悚然,毫不猶豫按下機括,嘎嘎作響
的機括轉動似吸引了少年的注意,他猛然擡頭,最後一絲理智随語聲迸出牙隙,
雙目徹底轉赤,神色猙獰:「……别讓她殺光他們!」嘶吼如獸咆,整個人電一
般疾射而出,撲向轉動中的階台!千鈞一發,王座轉入,階台及時将明棧雪旋出,
這石破天驚的一撲全轟在王座上,龍皇寶座自非壁面可比,密室内一陣天搖地動,
似将崩毀,王座卻完好如初。
發狂的少年不再痛吼掙紮,雙臂如刀、大開大阖,身形乍現倏隐,不停出現、
消失在房間的各個角落,掌風、刀氣及飛掠時所引起的驚人風壓,布滿整個空間,
隻有上下四面接連出現的刀痕,更不稍動……
耿照睜開眼睛,才發現連虛境内的景象,也跟平時所見不同。
觸目所及,竟是一片滔天血海,彷佛無休無止;唯一的一塊陸地,便是自己
落足之處。
「有什麽要來了」的異悚,清晰得像要浮出肌膚表面,耿照正摒息以待,蓦
地一隻泥塑般的血手自足邊伸出,将他拉倒,繼而緩緩上爬,黏膩的血漿漸成人
形,幻出衣衫靴鞋的模樣,焦熔也似的一團圓顱由上方迫近他,慢慢浮出眼耳鼻
唇,赫然是耿照的面孔。
一個由血液凝成的自己。
鐵鏽般的鮮烈血氣,霸道地鑽進鼻腔────若虛境中,眞有五感知覺的話
────貼着身體肌膚的黏膩溫涼,也與現實世界裏,「血」的意象若合符節。
這或許是整片血海所凝化而成的意志,化成耿照的模樣,爲僭奪身體的主導而來。
換作他人,又或往昔的耿照自己,早已震驚得動彈不得,任由血海吞噬。此
際少年卻微微一笑,正視壓制在自己身上的「血人」,怡然道:「你可能不知道,
在世上看不見的敵人最可怕。我将身體交出來,就爲等你出現。」
在密室裏聽見「無聲之聲」時,耿照隐約知道将要發生什麽事。
始終困擾他的頭疼、于血河蕩發狂攻擊紅兒,在阿蘭山三乘論法現場短暫失
去的記憶……這些無不指向同一個答案。而在虛境中,全然找不到關于這些的知
覺片段,更加證實了少年的猜想。
────有人透過某種方式,在操縱自己。
若以虛境中所見來比喻,恐怕是有人在他的識海樓閣之中,另辟了一間密室,
密室裏藏有一個人,這人不但會在某種情況突然離開密室,接管他的意識及身體,
事了亦将相關的知覺片段,通通收回密室裏,不讓自己發現。
若在過去,操縱暗号一經發動,無論耿照如何掙紮抵抗,隻要對方并未停手,
最終失利的必然會是自己。然而,或因碧火神功、鼎天劍脈、血照精元,乃至化
骊珠及奇宮的奪舍大法等神奇遇合,接連幹預,早已脫出陰謀家所能掌握,不僅
強化了他的身軀,更一而再、再而三地錘煉其精神意志,就在方才,耿照苦苦抵
禦着難以言喻的穿腦痛楚之際,想到了個絕妙的點子。
他在徹底喪失意識之前,搶先遁入虛境中。
在虛境,神識能影響軀體,卻不受軀體所限,無論陰謀家是用何等異法來操
縱耿照的身體,完整遁入虛境的神識将不再爲其所害。
身體主導權一經交出,受異術召喚的「那個」,便從隐于虛境深處的密室中
走出來,一如既往地,如耍弄藥發傀儡一般,役使少年的身軀爲惡,濫殺無辜─
───隻不過這一回,這副身軀的正主兒正在虛境裏,清醒地等它。
鮮血凝成的「耿照」俯視身下從容不迫的少年,忽地眉目消融,微帶透明的
酒紅色液體流淌而下,稠如稀蜜,蜿蜒流動,試圖鑽進耿照的口鼻之中。耿照眼
也不眨,依舊含笑開口,那活物般的汁血卻無法漫入周身孔竅,彷佛兩者之間,
隔着一層看不見的薄甲。
「我猜你不會說話,是不?」
耿照觀察它,餘光掃過身子四周,那片向天地盡頭無限蔓延的滔天血海。
「沒有想法,隻有本能……是殺戮的本能麽?因此,才以鮮血的模樣呈現?眞是
……好直觀哪!」
少年端詳着妖物持續徒勞無功地試圖侵入、溶解自己,終于确定它能做的事
非常少────挾帶的線索也是────不由得微露苦笑。
虛境之中的一切,皆由知覺與神識所組成。前者是材料,後者,則是組裝料
件使其成形的巧手匠人。陰謀家在他腦子裏放進的,并不是另一個神識魂靈,無
法交流溝通,藉以得知陰謀者的身份與目的:「血人」的本質,比較接近一連串
知覺片段的複雜組成,譬如使他嗜殺,譬如使他敏于揮刀取首,無視對象的掙紮
哭嚎……「讓我們瞧瞧,你會什麽。」
耿照一動念,血人倏從身上被拔起,在半空中迸碎成漿;殘落的液珠「撲通
撲通」地墜入血海,未幾,又凝化成人形,由血浪上支起大腿,右手化出一柄長
刀,連同掀卷如蛇的丈餘浪頭,撲向負手而立、隻據足下小小一方的耿照!
前仆後繼、交閃纏繞的血蛇,紛碎于耿照周身一丈方圓,半滴血珠也濺不上。
血人的臂刀則走大開大阖的路子,左劈右砍,當中一掠,刀頭砍至耿照身前三尺,
倏忽消失;再現時已欺入臂圍,來得悄無聲息,隻能以「靜谧」二字形容。
此招精妙,實是耿照平生未見,縱使他在虛境中宛若造化之神,也僅能不爲
血刀所傷,卻無法閃避,遑論抵擋────「嗤!」一聲,刀尖在他胸前三寸處
綻成汁血,再無完形,血人卻未頓止,回臂斜圈,連撥帶轉,重新凝成的刀身再
度碎于耿照頸間三寸上,依舊難傷神識本體分毫,但在交手紀錄上,耿照才與它
換過兩招,這便輸了兩招,堪稱盡墨。
「……有趣!」他許久不曾嘗過這等心癢難搔、不甘卻又不得不服的滋味,
忍不住哈哈大笑。「看來,陰謀家竟在我的頭顱之中,放進了一部活生生的上乘
刀譜啊!」
言笑之間,血人接連得手。它克制耿照,不曾用過第二刀,出招即中,毫厘
不差,遍數耿照平生所習之套路,約莫隻蠶娘前輩所授,以對付月下青狼的一式
《蠶馬刀法》堪比,但畢竟是以守代攻、誘敵以深之法,比起主動進擊,卻連拆
招都不及的震撼魄力,簡直不可以道裏計。
三十六招轉眼盡,耿照連完整的一式都沒能遞出,既不多也不少,挨實了卅
六刀,心悅誠服,第三十七招上,又回到那乍現倏隐的當胸一掠,他想也不想提
前躍開,落足于血海之上。這回應變及時,多瞧了兩個變式,仍是胸口一刀,簿
上再添一敗。
虛境時間大異于外界,這路刀法耿照來來回回拆了百餘趟,漸能反出幾招,
與血人互有勝負;時間拉長,于諸般變化越見精熟,益覺刀招裏透着的「靜谧」
二字最難,套路或可苦練有成,這般心境縱有十數寒暑之功,未必能心到意到。
尋常人動武,必是遇着不平之事,乃至殺伐争勝,刀頭喋血────耿照忽然一
怔。
這路刀法他并非初遇。隻是當夜所見,充滿憤怒怨恨,殺意高漲,縱使烈火
焚天、血流成河,亦不能稍平持刀之人心中不平,是以刀路扭曲,成了另一番修
羅景象。
(但爲什麽……我的腦海裏會有這套刀法?)
答案其實不難想象。當他發現自己聽得到别人聽不見的聲音,曾在「姑射」
布置的陰謀現場失控發狂,事後全無記憶,其實已隐約明白,隻是不肯承認,不
願面對而已。
自己究竟是什麽時候,成爲刀屍的?
耿照全然想不起來。答案或許便藏在血海中────正這麽想着,四周血浪
翻騰起來,宛若煮沸,虛境中震蕩不已。持刀的血人猛被一震,散成無數液珠,
被劇烈搖動的血海呑沒,異象卻未休止。
一道豪光自海中沖出,直射天際,漫天烏紅被豪光沖開,頓成刺亮的熾白,
無邊無際的血海持續翻騰着,耿照原以爲是怒潮将至,片刻才發現:整片血海,
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凝縮,最終凝成一粒鴿蛋大小、璀璨如寶石般的渾圓晶
珠,緩緩降于他的掌中。
(外人灌注于我心識裏的,全都在這兒了。)
這念頭才剛掠過耿照心版,被抽離的感覺突然變得極其強烈,彷佛現實中,
有什麽正召喚着他。耿照隻覺自己被吸入豪光,穿越重重壁障,所經處帶着一絲
血溫腥滑,感覺極是熟稔;未及細辨,倏地張口吸入一大把陰涼陳腐的空氣,聲
音、光線、膚觸、溫度,乃至痛楚……重又回至身内。
他一個人孤伶伶地躺在密室的地闆上。觸目所及,皆是凄厲刀痕,由指掌間
傳來的刺痛酸麻推斷,怕都是自己所留。
這刀,他可熟了。耿照閉上眼睛,嘴角微揚,在起身之前,貪婪地汲取着密
室裏的最後一絲幽靜。
◎◎◎
「不複之刀」的刀氣貫穿雪豔青的肩窩,透背而出,留下的創口既細又薄,
若再低斜個三兩寸,便是穿心而過的緻命傷。
常人受得此創,早已倒地不起,但玉面蠕祖非是普通人,她垂着鮮血淋漓的
左肩,竟不伸手搗傷,也未點穴止血,右手拎着槍尾,長近七尺、通體烏沉的精
鋼槍杆在女郎手裏,不比一根竹竿稍重,繞着周身一旋,勁力凝縮,如揮巨椽,
轟然砸向前方空手的少女!
雪豔青嬌軀修長,臂距不遜男子,這一砸已逾一丈長短,恰能自黃纓額面上
削過。況且這招乍看平平無奇,不過仗着膂力,持槍揮砸罷了,然而揮至中途,
精鋼所鑄的槍身竟已彎成了弓形,路徑上空氣被壓縮得劈啪作響,宛若雷滾,縱
以妖刀格擋,如此沉勁、從天而降,便是石柱盡都能攔腰砸毀,更何況脫去石殼
的細圓尖錐?
「那是……」咫尺八垓寸萬象「!」
染紅霞辨出來路,驚駭莫名,脫口叫道:「阿纓,快閃開!」
金甲中所錄,僅《玄嚣八陣字》的理論與心訣,原本狹小擠旯的甲片内裏,
便以蠅頭小楷書就,也寫不了多少字,且未聞虎帥兼擅丹青,要想留下招式圖形,
隻怕是難上加難。
《玄嚣八陣字》本以變化莫測、活潑自在見着,招式由心訣衍出,無窮無盡,
人人不同。雪豔青練成的「地字訣」,招式便是她自行穎悟,再與姥姥補益修正
而得。染紅霞自姥姥處學了地字一門套路,雖徒具其形,亦略知威力強弱,這
「咫尺八垓寸萬象」乃其中殺着,摒棄花巧,純以力量決勝,寸勁中包羅萬有,
咫尺間可定八垓,故爾得名。
萬劫刀兀自插于壁間,黃纓手無寸鐵,眼看要被拍成一灘肉泥,蓦聽雪豔青
一聲慘呼,左肩傷口爆綻,鮮血狂噴,濺得雪面頸間殷紅點點,分外凄豔。
這一下重創加劇,饒是骁勇絕倫的玉面蠕祖,也難撐持,長槍脫手向後癱倒。
衆人不及回神,眨眼烏影一晃,雪豔青已被一名矮小老人扛至望台底下,正是蠶
娘随身的四窮童子之一。
那老僮兒站着都沒雪豔青跪着高,地虎背着天龍爬樓梯,模樣十分滑稽。
适才黃纓以「不複之刀」貫穿雪豔青肩胛,傷口看似細薄,以雪豔青堅毅,
猶能負傷出手,然而刀氣實附于創口,并未消散。雪豔青一運功力,兩股異種眞
氣撞擊,引發氣脈反應,被「不複之刀」貫穿處,遂成眞氣暴沖的出口,才造成
大量失血。
胡彥之遇過碧湖的「不複之刀」,比勁力之刁鑽,抑或空手使之這兩處,俱
不如黃纓,暗忖:「看來刀屍适性,亦是人人不同。觀小妹之根基,勝過黃纓丫
頭甚多,化身刀屍時,卻明顯是黃纓勝過了她。」
蠶娘出手相救,染紅霞略微放下了心,轉頭見遠處黃纓神情空洞,怔怔立于
萬劫之前,雖保住一命,卻如行屍走肉般,也不知日後能恢複否,心中酸楚,幾
欲落淚。總算她性格堅強,不願在惡人面前示弱,咬牙忍住。
鬼先生立于方塔之上,環視全場,雖說計劃趕不上變化,但以結果論,七玄
共主的大位終究是落入囊中,益發覺得自己見招拆招、随機應變的本領,絲毫無
愧于這架龍床,不禁躊躇滿志:聶冥途雖未全複,牽制染紅霞和二弟卻是綽綽有
餘;遊屍門一系已無戰力,天羅香隻蚯狩雲一個能打,以她城府之深,此際大概
也沒有獨撐大梁的打算;雪豔青與南冥惡佛雙雙重創,暫無起身再戰的能耐,恰
恰省卻鬼先生出手壓服的麻煩;漱玉節擺脫了薛百滕這條攔路老狗,目前與自己
是一邊的,也沒有什麽問題。陰宿冥則一直都不在他忌恽提防的名單之内。
連最棘手的蠶娘,靠古木鸢的錦囊計買空賣空,居然也能穩住,令鬼先生不
得不佩服此人算無遺策;比起亂七八糟、老是白費工夫的「平安符」陣營,直有
天地雲泥之别。
形勢再度逆轉,掌握大局的權柄,重又回到鬼先生手裏。
「看來,妖刀萬劫之歸屬,眼下應無異見了。」他對身畔一使眼色,黃纓忽
然睜大了美眸,嬌軀一震,軟軟癱倒,纖薄的背脊起伏甚微,明顯就是體力透支,
損及精元的模樣。若放着不管,少女的生命迹象将越來越弱,慢不過一兩日,快
則幾個時辰内,突然間就斷了氣息,也不奇怪。
「阿纓!」染紅霞本欲上前,無奈狼首攔路,半化獸形的青皮怪物乜眼獰笑,
揚聲道:「胤家小兒丨橫豎這肉娃娃也用不久啦,壞掉的少女五十收……啊不是,
不如給老狼罷。」
既有要求,便能條件交換。鬼先生正愁他不開口,樂得心花怒放,面上卻不
露聲色,怡然道:「狼首與敝門,皆屬七玄同盟,同氣連枝,不分彼此;互通有
無,豈有不可?待此間大會結束,本盟主便以此姝相贈,狼首可自行攜去,或于
祭殿内另覓雅室溫存,亦無不可。」
這話說得露骨,是爲免聶冥途反複。果然江湖混老的狼首哈哈大笑,隻吐出
兩字:「……成交!」便算是締結了盟約。
鬼先生自方塔躍下,看都沒看一眼,信步跨過昏厥少女的身體,自牆面取下
萬劫,拾級而回,轉頭笑道:「漱宗主若無疑義,還請上祭壇來。」漱玉節略一
遲疑,終于還是雙持刀劍,随後登塔。萬劫、食塵、玄母三鋒齊落,方塔第一層
的七座祭壇亮起橘赤暈芒,七柄聖器嗡嗡共鳴,蓦地塔底「轟」的一響,衆人擡
起視線,這才注意到原本空無一物的平滑壁面上,不知何時出現了王座,俱都露
出驚疑之色。
鬼先生料不到竟有忒好的戲劇張力,暗贊巨響來得及時,否則衆人發現七柄
聖器齊齊歸位後,其實不會有什麽事發生,說服力不免要大打折扣,清了清嗓子,
朗聲道:「如今聖器齊聚,代表在場衆人,皆同意七玄結成一……」又轟然一震,
打斷了他的講演。
這回衆人總算瞧清楚了,聲音與震源應來自王座之後。第二聲震響爆出時,
除了鬼先生說話,沒有任何人做什麽動作;依此推想,頭一聲巨響,或與七器歸
位無關,而是王座背後另有蹊跷。
鬼先生不免尴尬,正欲打個圓場,第三聲轟響再出,王座頂端落塵簌簌,媚
兒恰恢複到能撐起半身的地步,替衆人喊出心中疑惑:「……是不是後頭有什麽
要跑出來了?」她在南陵可是養有象兵的,這種體型龐大的異獸雖然性子溫馴,
偶爾發起狂來,卻也能撞倒屋牆獸欄,沿途踩死人畜無算。莫非王座後的空間裏,
也有頭發狂的大象?
鬼先生難以回答,卻不容王座有什麽閃失,施展輕功掠去,一探究竟。
誰知才上到第二層,塔頂「喀喇喇」一陣機括響,王座竟轉入壁中,誰都看
得出這牆竟是堵活門。随之轉出的,竟是一名白衣飄飄、明眸皓齒的絕色麗人,
身段婀娜、秾纖合度,當眞是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瘦,衆人無不愕然,剎那間
竟生出「天仙降世」的奇異錯覺。
鬼先生平生多識美人,他的母親本就是傾國豔色,足以顚倒衆生,然而,即
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除卻母親不算,此姝無論容貌、身形、氣質,乃至整體予
人之感,堪稱登峰造極,「一颦傾城」雲雲,約莫如是。
這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給了他莫名的熟悉感。
并非容顔曾見────擁有過目不忘本領的鬼先生,确定這是一張陌生的面
孔,甚至連五官輪廓,記憶中都不曾有過相似的印象────而是某種莫可名狀
的怪異直覺。
他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多看了幾眼,才想起雙方分據高下,足有半層塔高,
氣勢上就輸了老大一截,于己甚是不利,正要點足掠上,順便試探來人底蘊深淺,
不料那仙子般的白衣美女自階台上輕飄飄躍下,落地的瞬間,壁後再度「轟!」
傳出巨響,但她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倒像纖足點地,所在處亦爲之震動一般,
衆人雖明白此非女子所緻,卻不禁神爲之奪,齊齊仰視,除了蚳狩雲之外。
鬼先生處處失先,心中氣惱,咬牙狠笑:「尊駕是何人?擅闖七玄盟會,意
欲何爲?」
女郎抿嘴一笑,風華動人,低垂着彎翹濃睫,分明未正眼投來,動聽的語聲
以及那股旁若無人、姆媽自華的雍容氣勢,卻像一柄豔麗的巨矛般貫穿了他,連
血肉殘迹都攤如爛紅牡丹,美得令人心折。
「不認識我的話,你憑什麽做七玄盟主?不如……讓我來做罷!」
第百八九折糞土爲牆,豈可镘圬
明棧雪的身份,便在天羅香内部,亦是秘密中的秘密,髙層知情者如祇狩雲、
雪豔青等,俱都秘而不宣,絕口不提。
狐異門的情報網絡四通八達,兼有「姑射」所掌握的、各種台面之下絕不流
通的隐密訊息,卻獨獨漏了這位蘅青姑娘,原因無他:天羅香先代門主的一切,
本就被姥姥等高層刻意隐藏,身故後,其存在更随之徹底埋葬,關于他有過兩名
徒兒的事,随骨幹凋零,早已無人知曉。
所幸鬼先生當年在濮嵋分舵,從垂死的天羅香護法左晴婉口中,得到這條珍
貴的線報。
蓋因先門主昔日起居,多不出北山石窟,除了照拂生活的婢子,連尋常門人
也難見。左晴婉當時年紀雖小,恰是服侍先門主的小丫頭,故爾知悉。
師父身故後,雪豔青再未見過明棧雪,此際遙見,隻覺眉目依稀,麗色卻倍
于青春少艾時,明豔動人的程度,竟有些不太眞實,不禁微露迷惘,一時間不知
該說什麽。
倒是明棧雪落落大方,抿嘴嫣然:「妳好啊,師姊。咱們好久沒見啦。」轉
視望台另一側,怡然道:「姥姥身子大好啦?那我可就放心了。前度相會,咱們
沒怎麽聊,待得此間事了,再同姥姥叙舊。」蚳狩雲拄杖而立,嘴角含笑,神情
看不出變化,卻也無意接口。
鬼先生心中一動:「她是……雪豔青的師妹?那閨名」蘅青「的女子?」知
道來曆,便容易應付了。黑衣青年雖不願仰視女郎,此際卻非打草驚蛇的時候,
忍着心頭不忿,朗聲笑道:「在下狐異門」鳴火玉狐「胤铿,蘅青姑娘有禮。」
女郎噗哧一笑,眸中卻無一絲笑意,襯與她千嬌百媚的絕色容顔,更顯冰涼。
「你叫我明棧雪罷。我現在用這個名兒。」
場内一遠一近兩名女子聞聲擡頭,面露詫異,卻是染紅霞與符赤錦。
明棧雪心想:「這壞小子終究說了我的事。」這原也在她的意料中。耿照忒
多紅粉知己,隻同這兩位提過,算是口風緊的了,卻不知說到什麽程度?明棧雪
想象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尴尬模樣,不禁哂然,對着二姝微一颔首,權作示
意,并未失了風度。
然而,縱以明棧雪之絕頂聰明,也不知耿照口風之牢,遠超過她的估算,隻
曾對寶寶錦兒一人傾吐,對染紅霞說起離開朱城山後的諸般奇遇時,刻意隐去了
她的姓名未提。
當日在不覺雲上樓,阿傻越衆申冤,耿照代爲翻譯「道玄津」手語,将「明
棧雪」之名示以席間賓客,雖僅僅是音譯,但阿傻的故事委實太過悲慘,令人印
象深刻;若教染紅霞知曉自己是向阿傻那狠心惡毒的大嫂學的武功,怕有十張嘴
也難解釋。
符赤錦知這位「明姑娘」不僅僅是耿郎的啓蒙恩師,爲他一身高強武藝打下
基礎,更與他雙修碧火功,有過肌膚之親,關系不同一般。她既是天羅香出身,
此際忽然出現,定與耿郎脫不了幹系,興許是受托前來助拳,按說武功還在耿郎
之上,己方又添強援,不由得精神一振。
染紅霞卻是神色古怪,見明棧雪容貌過人、氣質高貴,連身爲女子的自己,
亦不禁生出「我見猶憐」之感,難怪能以色賈禍,令阿傻兄弟雙雙沈淪,心中暗
忖:「雖難排除同名同姓的巧合,證諸阿傻之遭遇,這名天羅香出身的絕色女子,
恐怕眞是他大嫂。」一瞥胡彥之,見他面色沉落,顯也想到了一處。胡大爺畢竟
江湖混老,盱衡眼前形勢,不宜多樹敵人,略搖了搖頭,示意她莫要聲張。
另一廂,鬼先生見蚳狩雲對明棧雪不冷不熱,想起月來天羅香多處分舵遭人
挑滅的情報,據林采茵回報,隻知是一名極厲害的明姓女對頭所爲。「明」這個
姓氏不算特别,但在天羅香一處,要一氣撞上兩名互不相幹的明姓女子,卻也不
易,見了蚳狩雲的反應,更無疑義:「此女返回東海,專向舊日師門尋仇,未必
便與我作對。」轉念又想:「她若能自行進出冷爐谷,恐怕……血誓書便在她身
上。」
他由秘閣典籍知有血誓書的存在,但隻知天羅香代代須與禁道交換血誓,以
保門戶之安泰,卻無法知曉血誓書與《天羅經》之間千絲萬縷的關連。
若明棧雪身懷血誓書,那麽針對天羅香的屠戮之舉,說不定非是尋釁,而是
自保……無論如何,敵人的敵人總是朋友,能拉攏過來,自是最好。
「原來是明姑娘。」至此形勢明朗,鬼先生确信雙方并不對盤,好整以暇。
「以明姑娘的身份,若要一争七玄盟首,原也使得。卻不知此際明姑娘,能
不能代表天羅香?」
明棧雪避而不答,徑行笑問:「……我的身份?我的什麽身份?」
鬼先生道:「妳能自行出入至此,已是持有血誓書的最好證明,而持有血誓
書之人,自然隻能是天羅香眞主了。我召開大會之前,并不知蛾長老、雪豔青是
竊居大位,僭稱正統,故未邀姑娘參加;明姑娘若能得天羅香上下支持,穩坐門
主的寶座,欲角逐七玄盟主,自是毫無問題。」
他這話不惟揭底,另一方面也是暗示女郎:此際冷爐谷在狐異門的掌控下,
要扶誰上位,不過是一念間。「角逐七玄盟主之位」雲雲,說的恰是反話,明棧
雪若不能明白,誰才是她應該結盟輸誠的對象,除非屠盡了天羅香,否則永無入
主冷爐谷之一日。
────将她們交給妳、任憑妳處置,亦非不可能之事。
這是鬼先生未出口的弦外之音。
明棧雪姣好勻細的柳眉一挑,掩嘴輕笑。「挺不錯。寥寥數句,威脅、利誘
俱都說了個全,可惜多此一舉,徒然浪費時間。」鬼先生還在評估這名絕色女郎
的本領,是否與容貌一般令人印象深刻,不欲與她破臉,從容道:「姑娘這話,
請恕在下不能明白。願聞其詳。」
「能吃你這套的,本就不是値得認眞的對象;眞正棘手的人物,你可曾恃此
成功,一一擺平過他們?聶冥途就不吃你這套,陽奉陰違、反複不定,攪得你手
忙腳亂的;祭血魔君算是與你合作無間了,但我猜也不是聽了這套廢話,才站在
你這邊的罷?你的話術眞有用,何須挾持遊屍門的人質,設計攻陷冷爐谷?」
明棧雪說得慢條斯理,所舉卻無不是條理明晰,襯與她不愠不火、優雅動聽
的語聲,縱以鬼先生之嘴快,竟無一言以駁,面上青一陣紅一陣,咬牙一徑狠笑。
「你知道爲什麽,所有人都不服你麽?」明棧雪可沒想忒容易便放過他,悠
然笑道:「因爲他們看透了你的無聊。你所做的一切,有用的不過是多此一舉,
即使不做,本來也都能起作用;沒用的,做得再多依舊是不生效用,而你卻一而
再、再而三,樂此不疲。看在衆人眼裏,有什麽比這更傻的?
「合并七玄,可以霸道爲之,領狐異門之精兵,明刀明槍,鐵血攻伐;此雖
下策,但勝者爲王,乃是天經地義,服力不服理,誰來皆須低頭。要不,于此間
設下擂台,比劍奪帥,光明磊落地決出一名頭兒來,雖是中策,亦不失正道。
「上上之策,可效你父胤丹書,抛棄肮髒污穢的手段,以德服人,糾合群力,
無論成或不成,總能留下王道之名。可惜,你不行霸道,代表對自身的實力毫無
自信,煥發于外,人皆不服;假大會之名義,乍看欲行正道,卻無磊落一決的膽
魄,手段頻出,不幹不脆,豈能不落笑柄?最後,醜事都做完啦,居然還想攤上
個王道的聲名,你究竟是蠢到了何種境地,居然以爲這樣能夠成功?」
全場悄靜靜的,彷佛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得見。也不知過了多久,蓦地響起
掌聲,卻是聶冥途撫掌搖頭,難得連一句刻薄話都沒出口,似不想稀釋這番話的
殺傷力,品味再三,餘韻無窮。
她以優雅動人、略帶嬌慵的口吻娓娓道來,刺耳之至、輕蔑之甚,遠勝世上
一切污言穢語,偏又入情入理,頭頭是道。鬼先生再難隐忍,勃然色變:「明棧
雪!妳一個反出門牆、四處屠戮宗門的外人,跑到七玄會上大放厥詞,将七玄群
英至于何地?妳────」
「又錯!」女郎咯咯嬌笑,輕易打斷他的低咆,揚眉道:「怎就是學不會呢?
資質忒差,誠朽木也!這種時候該做什麽,我示範給你瞧瞧!」衣袂微動,宛若
谪仙落銀河,雙掌一并,潑剌剌地撲向鬼先生!
鬼先生早動了殺意,手按刀柄,卻不忙出招;本拟女郎落至身前,珂雪寶刀
藍芒一掠,将她攔腰橫斷,教這妄逞口舌的賤婦吃盡苦頭,卻求死不能,方能稍
解心中之恨。豈料一刀掠出,女郎飛仙一般的形影忽然消失,身側溫香襲至,鬼
先生未及回身,腳下飛轉,挪避的同時連出三式,晶芒如蛇竄,無一不是「天狐
刀」的精妙招數。
女郎如有天心通般,無論奇銳的晶刃如何刁鑽,婀娜曼妙的身形在藍汪汪的
刀芒間乍現倏隐,似無實體,珂雪刀卻隻能掃斷殘影,連她一根頭發都碰不着。
鬼先生自己便是輕功的大行家,明棧雪身法再快,也決計不能勝他這許多,心念
電轉,登時會意:「是了,她定練有一門長于感應的奇異功法,能料敵機先,見
微知着,用于被動防禦,總能快我一步避開要害;一旦采取主動,卻無如此優勢。」
加緊攻勢,不讓女郎緩出手反擊,左掌忽自刀芒中穿出,連圈帶轉,左推右挪,
與刀路并非相輔相成,而是各自爲戰,各不相屬,卻又全無扞格幹擾的問題,彷
佛左右半身一分爲二,雙邊輪戰明棧雪。
這等「分心二用」的奇能全無道理,直是聞所未聞,明棧雪以碧火神功的先
天胎息預測「天狐刀」的刀路,卻防不了他左掌點拍挑捺,異軍突起,剎那間似
是陷入以一敵二的局面,偏偏其中一人的攻擊碧火功若非全無感應,便是感應與
實際面臨的招式不符;猶豫之間,形勢大大不利。
而鬼先生的殺着卻還不隻如此。
遠處台間,雪豔青隻覺他左手所使,無比眼熟,看明棧雪拆解片刻,要說刁
鑽詭異,比之右手的天狐刀頗有不如,不知怎的卻令女郎險象環生,隻消她認眞
專對左半招式,就特别容易受珂雪刀壓制,藍汪汪的刀芒接連批下衣角發毛,觀
戰衆人的手心裏,無不捏了把冷汗,隻姥姥眉頭越蹙越深,似看出了什麽端倪。
雪豔青畢竟是天羅香第一高手,「武癡」之名絕非幸緻,心念一動,驚叫道:
「這是……本門的武技」洗絲手「!」
鬼先生穩占優勢,百忙中猶能分心還口,邪笑道:「紙長老已奉我爲天羅香
之主,冷爐谷舉門投降,盡在我之掌握。區區武技,豈能難得倒我?」
「洗絲手」雖非什麽上乘的武藝,卻是天羅香諸般外門之基礎,推挪運化,
以柔克剛,尤利于身嬌力弱的女子修習,向來是七玄中極具标示性的武學。鬼先
生所使,非隻是徒具其形而已,他在授與染紅霞《玄嚣八陣字》招式的同時,也
悄悄觀察紙狩雲的應對拆解之法,将招形、勁力運使的特征等,俱都深深刻于腦
海,信手翻過谷中所藏内功秘籠後,這路手法于他已無秘密可言。
明棧雪漸趨不利,鬼先生益發嚣狂,套路連變,左一招「狼荒蚩魂爪」、右
一式「碎骨金輪」,竟都是先前場中拼搏,各人曾使的絕招,縱無正宗心法推動,
光是淩厲的招式,亦足以使人眼花缭亂。
聶冥途喃喃道:「他媽的!胤家小子邪門。老狼怎不記得收過這個徒弟?」
媚兒氣力略複,撐持起身,見鬼先生一記「憑虛禦龍落九宵」直蓋明棧雪腦頂,
卻是以刀使之,一霎間産生錯覺,以爲燦藍刀芒将女郎千嬌百媚的腦袋瓜子卷飛,
咬牙怒道:「學人路數,好不要臉!有種你就用自家的武功,使旁人的武技算什
麽?」
鬼先生笑道:「本座欲爲七玄之主,自當諸門兼通。鬼王若于《役鬼令》有
甚不明,日後歸于本座麾下,盡心辦差,本座亦可指點一二,絕不藏私!」媚兒
叠聲吐唾,恨不能如大奶妖婦般隔空傷人,好歹也噴死了他。
鬼先生長聲大笑,運起十成功力,雙手間招式轉換,已超脫掌刀之限,以掌
使天狐刀,以刀使役鬼令,忽又屈指成爪、刃作鈎鐮,雙手同使蚩魂爪與破魂劍;
及至袍襕驟揚,一條倏然旋出的腿鞭使出五帝窟的武功時,明棧雪已非以一敵二,
根本就是獨對三名敵手了,雖不緻左支右绌,明顯已落下風,稍有不愼,便是兵
敗如山倒。
染紅霞與符赤錦交換眼色,心下駭然:「……遭遇這等怪物般的對手,該怎
生應對才好?」世上不乏可分心二用的奇才,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如使規矩,
總還是聽過的,但一心三用……卻又如何能夠?
媚兒越看臉色越沉,回顧染紅霞道:「妳還能打麽?我們倆上去幫手,應該
不算一打三罷?」染紅霞苦笑搖頭,不知是回說「不算」,還是氣力未複,難施
援手之意。
鬼先生施展絕學,本就打算以此震懾全場,任何人自忖武功與他在伯仲間的,
亦知絕非是兩名鬼先生連手之敵,況且此人似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外門武功一經
入眼,竟能信手使出,威力不遜本家;打得越久,被盜取的招式越多,勝負消長
自不待言。
自他露出這一手,漱玉節、聶冥途,乃至老虔婆蚳狩雲俱都面色凝重,顯然
心中盤算無不翻了兩番。鬼先生正自得意,忽聽塔下一人道:「他變換招式,不
過掩人耳目而已,牽制妳的,還是左邊的」洗絲手「。妳一心與他拆解,身法、
路數俱失靈動;若非他對」洗絲手「的掌握還不夠通盤,早已搶在妳前頭。」卻
是經蠶娘敷裹妥适、重回場中的雪豔青。
鬼先生心頭一凜:「此妹不愧」武癡「之名,竟看出我之盤算!」
明棧雪從他一使洗絲手便落下風,蓋因這路手法乃天羅香拳掌外門之根本,
鬼先生正是要她陡然間一見、本能拆解起來,行動便容易預測得多;至于分心三
用、分使各家絕學等,不過虛晃一招,若明棧雪全不理會,專心攻擊或閃避,戰
況決計不緻這般一面倒。
但困局已成此消彼長,女郎就算明白過來,此際也難脫身。卻聽明棧雪笑道:
「妳總是這樣,好不知趣。妳有沒有想過,他對洗絲手的掌握,爲何不夠通盤?」
洗絲手不是什麽上乘武藝,鬼先生本無掠奪之意,是對上明棧雪後,才從記
憶中撷取祇狩雲運使的片段爲己用;除此之外,明棧雪的拆解應對之法,亦一點
不漏地映入鬼先生腦海,轉化爲牽制她的手段────但反過來說也完全能夠成
立。藉洗絲手來限制對手行動的,也可能是迄今未失的明棧雪,鬼先生在不知不
覺間,仿效女郎施展的洗絲手招式,等于落入她刻意構築的陷阱,難怪遲遲無法
将她拿下。蓦聽伊人笑語,絲毫不像屈居劣勢的模樣,鬼先生的心頭一陣不祥,
暗忖道:「莫非……是她算計于我!」大驚之下,變招不及,女郎曼妙的身段再
度叠影發散,化實爲虛。鬼先生刀掌腿風盡皆落空,連餘光都追不上她的動作,
直覺那溫香的嬌軀轉至身後,頭皮發麻:「……我命休矣!」豁盡餘力向前一挪,
回身出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玉人綿軟的柔荑觸感絕佳,勁力卻轟得他氣
血翻湧,幾欲嘔紅。
明棧雪這掌明顯未盡全力,藉勢滑開,隻聽一旁白玉刀座下一聲悶哼,女郎
翮然躍下方塔,随手将一物收入懷中,點了黃纓周身大穴,将昏迷不醒的少女橫
抱起來,嫣然道:「都說你蠢了還不信,這下賠了夫人又折兵,能怪誰來?」
鬼先生一張俊臉脹得血紅,奮沩調息,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一瞥刀座後的祭
血魔君身形委頓,單手撫胸,吐息粗濃紊亂,似是傷勢加劇;印象中明棧雪在飛
落方塔之前,裙角曾微向後揚,魔君吃她一腳,沒死算是命大。視線一路下移,
在他空空如也的雙掌間幾度巡梭,心頭一驚,低聲斥問:「……号刀令呢?」
魔君連搖頭的氣力也無,扶牆坐正,勉力調息。
「沒用的廢物!」鬼先生咬牙切齒。魔君無意還口,但周身透出的輕蔑不屑,
分明清楚地告訴他,在魔君心目中,誰才是眞正的廢物。
鬼先生的直覺一直都是對的。無論明棧雪的武功高到何種境地,血肉之軀畢
竟有其極限,在輕身功夫之上,兩人差距甚小,以命相搏,或能于毫厘間分出勝
負,奪物并全身而退卻沒有這麽容易。
────自始至終,那個女人的目标就是号刀令。
明棧雪耍着他玩,不僅令他當場出醜,還誘使他得意洋洋地說出狂妄的言語,
現在想來自己就跟傻瓜一樣,方方面面落實了她那不留餘地的尖刻諷刺。每雙投
來的眼神,不是透着輕視鄙夷,就是譏諷他被玩弄于鼓掌間而不自知……漱玉節
的美眸之中,甚至透着一縷淡淡的失落與責備,彷佛野心爲他的醜态所連累,
「七玄之主」雲雲,終究是夢幻泡影,而這一切都該由他來負責。
然而最令他難以忍受的,卻是染紅霞眼裏的悲憫。妳那是什麽眼神?永遠和
弱者站在一邊的「萬裏楓江」……妳把我當成了什麽?弄壞玩具,卻一籌莫展的
小毛孩麽?輪不到……愚蠢的婊子,怎由得妳來同情我!
黑衣青年握緊雙拳,渾身簌簌發抖,怒火正一點、一點呑噬着他僅存的理智。
他開始後悔,沒有用對付孟庭殊的法子,來好好「處置」染紅霞一番,将她引以
爲傲的清白和自尊,連同膝蓋腳踝齊齊碾碎,教她的餘生都隻能在殘破的身體與
意志中茫然漂浮,再也爬不起來────「這台子戲你若還想演下去,」明棧雪
動聽的語聲将他喚回現實。「我樂意奉陪。如你所見,我挂心的已處理好了,接
下來,我們可以玩得很盡興。啊,差點忘了說,耿照是我可愛的徒弟,無論你對
他做了什麽,我都将加倍奉還。」将黃纓輕輕擱在染紅霞身邊,信手比劃兩下,
竟是他方才使的一式「天狐刀」,雖是徒具其形,卻維妙維肖,顯也具有寓目學
招的本領。
而「可愛的徒弟」一語,畢竟坐實了染、胡先前的推想,兩人交換視線,在
彼此眼底都看見極複雜的神色,一時無語。阿傻與老胡、耿照同曆患難,說來是
過命的交情,毀家之仇,不共戴天,耿照卻拜了他那心腸惡毒的嫂子爲師,日後
這筆帳怕不易算。
鬼先生鬓邊沁出冷汗,面上巧妙的易容油粉漸有些消融。
女郎輕咬紅唇,似笑非笑,明明一個字都沒說,卻帶給他難以言喻的壓力。
────無論力量或智慧,你都不是我的對手。
────你會的那些小玩意兒,于我不過雜耍嬉戲。
他并不以爲自己是天下無敵。平生所識,武功淩駕于他的,信手拈來便有好
幾位,但無論面對多麽高強的敵人,鬼先生都有「以智取之」的自信────直
到明棧雪出現爲止。那雙堪稱「傾城傾國」的美豔瞳眸裏,閃爍着他看之不進的
謎光,隻能憑借本能察覺危險,對于其危險的程度,黑衣青年極其罕見地無法想
象。
(就像……就像母親一樣。)
明明容貌特征無一絲相像,美麗的女郎卻有着一股宰制全局的強大氣場,在
她面前,鬼先生彷佛被蛇牢牢盯着的青蛙,其狡智較他所想的更狡猾,殘毒處亦
然,越美麗便越叫人喘不過氣來,一如母親────那股藤鞭将落未落、背脊一
陣酥癢的悚栗感忽然湧起,仇人的名單差點沖口而出,他撮緊拳頭,直到平鈍的
指甲刺入掌心,鮮血幾湧,才未失态。鬼先生一貫看不起女人,與幾近于完美的
母親相比,這些個庸脂俗粉不過是會走路、會說話的一團蜜肉,腥腐黏膩,一見
他便迫不及待薦身席枕的下賤更是令人作嘔,唯有盡情蹂躏她們、作賤她們,将
其利用價値榨取一空,才能稍稍平複他在面對母親時的自慚形穢。
狐異門的傳統,不講長幼尊卑,唯強者居首。從小到大,他曾無數次反抗過
母親,想将她攆下寶座、奪過權柄,甚至強占她那豐熟絕豔的極品身子,狠狠發
洩貯溢過剩的青春苦悶……然而,這一切已不複記憶,隻有身體記住了責罰的屈
辱和痛楚,時不時令他自夢中驚起,抹下滿額濕冷。
面對母親,他毫無勝算。面對明棧雪也是。
現在,他明白初見她時,那股異樣的熟悉感是什麽了。
她們本質上是一樣的人。
「你替七玄同盟,創造了一個絕佳的條件。」恍惚回神,明棧雪巧笑倩兮,
輕移蓮步,徑朝方塔款擺而來。在旁人看來,她玲珑浮凸的背影簡直美不勝收,
無論是旅裝腰纏如細柳,抑或繃出裙布的渾圓臀瓣,俱都完美無瑕,宛若圖畫;
然而,直面她全身上下最最完美的俏麗臉孔,鬼先生卻是唇面皆白,彷佛對着什
麽恐怖的物事。
「……那就是」共同的敵人「。拜你那些個卑鄙手段所賜,在打倒你之後,
七玄才有了結盟的基礎,開始思考抵禦觊觎的必要性,非惟是對七大派的挑釁與
複仇而已。」女郎嬌笑道:「而打倒你的人,将成爲七玄同盟的共主。」
鬼先生忍不住呻吟出聲。
母親就說過這樣的話。即使措辭、語氣大不相同,一瞬間,女郎絕美的容顔
仍與那張他又愛又懼的面孔叠作一處,竟無扞格。
隐身幕後、一手掌握狐異門大權的那個人,自始至終都不贊同「姑射」的七
玄合并計劃。與她的長子不同,胤野是從這個構想之後,才開始強烈地懷疑起古
木鸢的動機來。
「自然是複仇了。」胤铿強抑心中的不耐與焦躁,沒敢洩漏分毫。「武烈駕
崩前,他便給驅出平望,大權旁落,在東海賦閑幾十年;以他的名望才幹,豈能
耐得住寂寞?東海不亂,慕容柔不除,一點兒機會也沒有,三乘論法逼反慕容,
七玄合一興亂于江湖,雙管齊下,才有點幹大事的模樣。」
母親隻淡淡看他一眼。
「你确定七玄合一,江湖必亂?」
「以孩兒的本領,想亂就能亂。」他的得意隻張揚了一霎,才嗅出母親沒有
開玩笑的意思,趕緊閉口。多年來狐異門不是沒有準備,揪合七玄爲父親複仇、
洗刷冤屈的計劃,母親不知寫過多少個版本,爲什麽由他口中說出時,得到的永
遠隻是質疑和猶豫?
因爲是我,所以才不行麽?因爲我自始自終都不是胤丹書,所以永遠都不可
能赢得七玄的支持麽?一(胤丹書已經死了!)
狐異門當年的凄慘收場,還不夠說明他的失敗、顯現他的愚昧麽?爲什麽…
…爲什麽你們一個個兒都這樣,甯可被一個再也使不上力的死人束縛,奉他那套
早已失敗的王道邪說爲圭臬,幻想那從未實現的大同世界有多美好?
爲什麽連個嘗試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哈哈哈哈……」黑衣青年仰頭狂笑,襯與俊美的容顔、挺拔的身形,透着
難以言喻的末路狂人之感。曾睹胤丹書之崛起與嶺落,此際薛百膳聽他宛若哭嚎
的大笑,心中五味雜陳,不禁隐生一縷凄恻,暗自搖頭。
「蠶娘前輩,」明棧雪人到方塔階下,忽然回眸,笑吟吟道:「想到胤丹書
與前輩之淵源,還是先問一聲爲好。我……能殺了他麽?」
藕紗中傳來淡淡笑語。「能帶蠶娘找到古木鸢,任憑處置。」
明棧雪咯咯一笑:「蠶娘放心,包在我身上。」霍然回首,嬌笑倏凝,周身
氣流一滞,身形将動未動,哪怕下一霎眼便出現在鬼先生身後,也毫不奇怪!鬼
先生卻恍若不覺,倒拖珂雪,兩個跨步掠上第二層祭塔,回身時高舉寶刀,青芒
映亮了他猙獰的面孔,赫見青年眢目咧嘴,全無頹唐之色,「铿」的一聲,珂雪
插入三座司祭玉台當中的那一座,直沒至柄,刀身放出豪光,整座祭殿爲之一晃,
穹頂簌簌落塵!
明棧雪正欲一掠而上,忽然全身脫力,天旋地轉,直挺挺仆倒;再睜眼時,
滿殿的照明青光,轉成與刀座下同色的橙紅光芒,所有人皆倒地不起,除了眼前
得意獰笑的鬼先生。
「即使是君臨天下的龍皇玄鱗,也留有對付臣下的手段。」青年蹲下身來,
捏着她尖細姣好的下颔,像要扳斷纖長的雪頸一般,一點、一點将那張布滿錯愕
與不甘、咬牙切齒的美麗容顔擡起,怡然道:「隻有這點妳說對了。王道自古皆
橫霸,我早該拿出雷霆手段,一個個将妳們壓碾過去。錯把諸位當人,的确是我
之不是。」
第百九十折心歸寂滅,萬籁俱無
明棧雪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忍着頸椎疼痛,悄悄提運眞氣,隻覺渾身酸軟,
顱内似有無數針尖攢刺,耳鼓深處兀自嗡嗡交鳴,鬼先生語聲一出,便與身子裏
的大片晃蕩生出共鳴,胸口煩悶欲嘔;除此之外,倒不像是遭人投毒,經脈百骸
也無甚損傷。
以她的内功修爲,要無聲無息将之藥倒,幾無可能,況且祭殿占地廣袤,軟
筋麻藥随風飄送,也不能一口氣放倒這麽多人。無論鬼先生用得什麽法子,必是
大異常情────明棧雪忽想起密室中,耿照抱頭慘嚎的模樣。他似能聽見某種
自己無法得聞的無聲之聲,使其頭痛欲裂,發狂難制;從時間點推斷,耿照的頭
痛與祭殿内黃纓化身萬劫刀屍,幾可确定有所關連,異聲同時影響耿、黃二人,
黃纓若是刀屍,耿照自然也是。
她在密室内與耿照對峙,不忘觀察門上的懾影鏡投,發現異聲出現前後,隻
有祭血魔君動作有異,舉袖掩口,似将什麽物事塞到覆額綢巾下,才盯上此獠,
假裝受制鬼先生,将号刀令搶到手。
雖暫時失去行動能力,女郎卻未失措,估量着内息恢複的時間,邊挪動手指,
欲取懷中那螺狀的奇異哨笛,蓦地手背一痛,卻是鬼先生伸足踏住。
黑衣青年面露獰笑,冷不防地曆光反掠,「劈啪」一聲尖細勁響,竟以珂雪
刀尖批開明棧雪胸口衣衫,銳利的切口垂下裏外幾層衣布,依稀見得鴉青色的緞
面兜兒裏,墜着飽滿堅挺、線條渾圓的乳廓,雪肌與切口平行處,忽溢出一抹飽
膩鮮濃的殷紅,粒粒浮起的液珠旋即連成一串,這刀痕雖淺,卻有三寸來長,無
論形狀、短長乃至斜向方位,均與珂雪平斜的刀頭相合。
「哎呀對不住,失手失手。可有傷着姑娘?」鬼先生連聲啧啧,珂雪刀卻未
移開,反順着切口向下推去。女郎身上的薄衫哪堪得鋒銳的晶柱挑抹?「唰!」
應聲片開,無比滑順,齊整的斷面直至臍上,露出完美的下乳雙弧,刀尖拖出的
血痕亦然。
這一刀足以七八寸長,入肉雖不深,以珂雪之銳,肌膚表面應聲兩分的痛楚
也夠受的了。明棧雪嬌軀微顫,蹙起柳眉,目光倒是一直未曾離開過鬼先生的面
孔,似笑非笑,直勾勾地迎視他的眼神充滿輕鄙不屑,連「你就隻有這點格局」
都不想浪費唇舌,恐污了自己的口,陣底隐帶一股難以言喻的嚣戻刻毒,彷佛身
受切剮不是自己,而是眼前持刀之人。
「铿啷!」一物自切開的懷襟裏掉了出來,連滾兩圈,至明棧雪奮力撐持的
藕臂邊方止;因被身影遮掩之故,其餘諸人皆無由看清,自是她适才自魔君手裏
取走的号刀令。
鬼先生本也不以爲淺剜一刀,便可教這名高傲的女郎屈服,卻料不到實際折
磨起來,非但毫無快感,反被她瞅得心底發毛,怒火更熾,提刀徑往她肩背各處
大穴紮落。以其刀劍修爲,施展「神劍點穴」奇技、封脈截流而不見血,原也不
是什麽難事,這般辣手摧花,當然是爲了洩憤。
氣穴被破疼痛難當,饒以明棧雪之強橫,也忍不住「嗚」的一聲,垂頸劇顫,
咬唇說不出一句話來。鬼先生出手極快,刀尖所紮的傷口,連血迹都未幹涸,轉
瞬間便收攏愈合,隻餘背衫上幾處破孔,露出白哲雪膩的肌膚,看來倍顯凄豔。
明棧雪胸腹之間的長長刀創,也隻餘一道櫻紅色淡痕,比指甲壓印還淺。
「這便是珂雪寶刀的神效了。」鬼先生持刀往她堅挺的玉乳上比劃,笑道:
「卻不知削下一隻乳蒂兒來,還能不能再長回去?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咱們來試
試好了。」明棧雪之傷雖迅速複原,痛楚仍未全褪,索性閉上眼睛,來個相應不
理。
遠處望台上,符赤錦雖也是手足酸軟、動彈不得,如中軟筋散一般,但鬼先
生刀尖紮穴的動作,卻令她心頭一凜,忖道:「莫非這悄悄放倒人的法子……難
以長久?否則,何須多此一舉?」她倒地之初,已勉力聚起一絲眞氣,遊走全身,
的确無有藥征,更加落實推想;與身畔的薛百縢交換眼色,老神君明顯也注意到
鬼先生的小動作。
────也就是說,拖得越久,身軀的癱軟無力便越有可能解除。
「胤家小子!」薛百膳會過意來,揚聲道:「你……你使得什麽妖法?如此
卑鄙,當眞好不要臉!」刻意說得咬牙切齒,又夾咳嗽劇喘,狼狽不堪。果然鬼
先生得意洋洋,大笑道:「兀那老狗,不知所謂!這是龍皇祭殿裏的隐密機關,
乃是龍皇治下的手段。你以爲這遍地青芒是照明麽?錯!按古籍所載,此乃模拟
龍息的無聲震音之器,龍皇玄鱗以自身力量即可發動,當世既無龍皇」無雙之力
「,靠着鑄成珂雪寶刀的晶柱貯能,亦可勉強爲之。」
「胡說!若眞如此,你……豈能無事?」薛百滕旨在拖延,順着他炫示的話
頭提問,果然引得鬼先生接口。
「這把珂雪刀,就是最大的護符啊!」黑衣青年舍了趴卧在地的美人,倒拖
晶刃,铿啷铿啷地拾級而上,尖亢的語聲宛如附魔,又像陶醉于洋洋得意中。
「爲防無聲震音毀壞晶柱,機關一經啓動,此刀一丈方圓内自生氣罩,可擋震音。
老狗,龍皇祭殿這等行貨,豈是你這等目光短淺的鄉下武夫所能想象!」
薛百縢怒極反笑,冷冷道:「你用上這等陰私手段,還想宰制七玄麽?普天
之下,誰人能服!」
鬼先生走上方塔第一層,就在七柄妖刀之前霍然轉身,眢目狠笑:「你等趴
得一地,憑什麽不服!嶽宸風以」九霄辟神丹「控制五帝窟,你們這些個蛇頭蛇
腦的自命英雄,還不是乖乖聽命?」姑射「觀察了他忒久,證明此法有效,若非
古木鸢執意不肯,老子還搞什麽王道正道?一早誘了你們入禁道,有進無出,通
通任老子宰割!」
薛百膳疏眉一挑,立時聽出不對。「禁道?什麽禁道?」
鬼先生嘿嘿笑道:「薛老兒,你以爲這座龍皇祭殿在什麽地方?現今擱着你
那衰朽之身處,恰恰便是天羅香總壇所在,冷爐谷的地面!我若照實說了,你還
有沒有膽子進來?」冷爐禁道,乃天下奇險,薛百滕身爲七玄名宿,豈能不知?
對着天羅香的方向揚聲喝道:「祗狩雲!妳與這厮勾串,來賺我等入殼麽?眞是
好心計!」
蚳狩雲難以行動,癱坐在望台欄底,冷冷還口:「這厮占了冷爐谷後,我也
才知有此秘境。薛老神君若見谷中娃兒們的凄慘模樣,當知本門并未與胤賊勾結,
自始至終,我們都在尋找反擊的機會。」
鬼先生縱聲大笑。「老虔婆!我給了妳跻身王座側近的機會,是妳不肯把握,
休怪我翻臉無情!妳那一谷子标緻女娃,今夜過後,将成任人蹂躏的肉娃娃,比
破窯娼妓還不如!我若打出」天羅香群芳,憑君享用「的旗号,妳覺得能不能召
來一支生力軍?」
蚳狩雲恨聲道:「若非禁道黑蜘蛛倒戈背叛,千百年來從未被攻破的冷爐谷,
豈容得宵小放肆?你莫得意……今日她們能叛我,他日便能将你出賣給旁人!」
「所以說無知就是最大的罪惡,先賢所言,确是至理。」鬼先生得意道:
「黑蜘蛛誰也沒背叛,她們隻是服從了更高位的命令而已。妳以爲,千百年來固
若金湯的冷爐谷,是爲了守護妳們這些爛婊子的安泰?錯了!冷爐禁道之所以存
在,乃是爲守護這座龍皇祭殿。
「妳們同黑蜘蛛簽訂的血誓書,不過是看門的與婢女之間的協議,一旦主子
回歸,或來了地位更隆、權力更大的高層,奴仆豈能不乖乖聽命?最可笑的是,
你們原本手持自由出入禁道的鎗匙,卻自行交了出來,這下就算老子放你們自去,
也隻能爛死在禁道之中……除了俯首稱臣,豈有活路?」
衆人聞言一凜,頓時會過意來,目光紛紛投向方塔。
────妖刀!或者,該說是藏于妖刀之中的七枚刀魄。
刀魄是龍皇鐵衛的象征,在龍皇與司祭未現世之前,鐵衛便是殿中身份地位
最尊隆者,持之号令黑蜘蛛開道,又有何難?衆人到這時才明白,鬼先生何以要
求将妖刀插上刀座,啓動第二層方塔機關雲雲,不過借口而已,眞正的目的,卻
是要奪走能自由出入谷中的依憑!
倒坐在刀座後的祭血魔君,并未在珂雪刀一丈方圓内,亦受無形震音影響,
此際忍不住擡頭,低斥:「……你是眞看不出,他們都在拖延時間麽?以蚳狩雲
之老謀深算,何必與你公開破臉,隔空叫罵?而你……你竟将如此重要的秘密說
出,有沒想過形勢一變,要添多少變量?」
鬼先生仰頭大笑,旁若無人,全不理魔君心急火燎,倒像有意拖延,足足笑
了盞茶工夫,在場功力較深者如雪豔青、南冥惡佛,已能活動指臂,媚兒更憑一
股莫名嚣悍撐起半身;無論鬼先生身法如何迅捷,總不能一氣點了忒多人的穴道。
「你說的我全知道。」黑衣青年收了笑聲,轉頭正色道:「但唯有這樣,他
們才能明白:與我相鬥,最終隻得」絕望「二字。人哪,難免好了傷疤便忘了疼,
不好好教訓,是不行的。」掠至司祭玉座之前,珂雪刀再度插入,整座祭殿裏的
青芒再度轉赤,衆人齊齊倒落,動彈不得。
隻祭血魔君較他稍晚,也跟着掠上第二層,未再受震音穿腦,但這一躍也用
光了好不容易積攢的些許内力,落地時微一踉跄,狼狽仆倒,不敢浪費時間,就
地閉目,調息吐納。
「來呀!你們不是打算反抗我麽?」鬼先生捧腹大笑,彷佛看了什麽滑稽戲
似的,俯視一地醜角,狀若瘋狂。「怎地隻有這點本事?别賴在地上,快起來呀!」
蓦聽轟隆隆地一陣響,塔頂的玉壁活門再次轉動,鬼先生微微一怔,旋即領悟:
「是了,說不定開啓王座活門的法子,就是連續兩次啓動震音。當眞……當眞連
老天爺都幫我啊!」轉頭對底下諸人笑道:「我看就維持這樣好了,待老子登上
龍皇寶座,正好受你們的跪拜!先說」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人,可得半年的
九霄辟神丹,起碼有六個月可活,哈哈哈哈哈────────!」
一把熟悉的聲音随着漸漸止歇的機關震響,索命魔音般透顱而過。
「明姑娘說得一點兒沒錯。」那人喃喃道,帶着百無聊賴的蕭索。
「你這人,眞是無聊透了。」
鬼先生正笑得涕淚橫流,咻咻劇喘未止,喉頭「骨碌」一聲滑動,彷佛硬生
生捋過了一枚鵝蛋也似,整個人忽然愣住。這個聲音,分明是……怎麽有可能?
那厮怎麽又能出現在這裏?
目光掃過方塔之下,濕發披面、凄豔動人的明棧雪擡起頭來,仍是似笑非笑
的神情,盈盈眼波卻無一絲狠戻之意,蘊滿得意與欣喜;染紅霞以手掩口,微瞇
的兩彎月眸中盈滿淚水,他從未在這個剛毅不屈得令人切齒的女郎身上,見過如
此充滿女人味的溫婉嬌姿;遠處,符赤錦正癡癡地望向他身後頭頂,一縷芳魂彷
佛已離體飛出,瞬息間越過廣袤的祭殿,投向此生歸處……
就連雪豔青一貫冷淡無表情、彷佛波瀾不驚的臉上,難得都露出了微笑;鬼
王陰宿冥揉了揉眼睛,放下手背似覺不對,舉手揉過,再放再揉……一連幾度,
終于肯相信了似的,笑着大叫:「小和尙,你果然沒死!你這……嗚嗚……你這
殺千刀的死小和尙……嗚嗚嗚……」竟是女子喉音。
鬼先生有過目、過耳不忘的本領,這聲音、口氣乃至稱謂,他曾在蓮覺寺現
場聽過的,登時認出,不由一驚:「鬼王陰宿冥的眞實身份……竟是孤竹國的伏
象公主!」
而伏象公主口裏的「小和尙」,隻能是一個人。一個右手已殘、經脈俱廢,
隻剩半條苟延殘喘的賤命,半死不活地被吊在絕境「望天葬」,隻能靠染紅霞舍
身賣命換取一息的無用廢人。
你,憑什麽……敢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要不是還有一丁點利用價値,你連
呼吸都必須依賴我的憐憫、連呑唾都要經過我的同意,誰準你坐在屬于我的王座
上,低着頭同我說話?
「耿────────照────────」黑衣青年氣得青面扭曲,霍然
回頭,卻見白玉王座之上,黝黑的少年左手支頤,斜坐在龍皇寶座之中,一條左
腿叠上右膝,那張可憎的面孔與記憶中并無不同,但不知怎的,少年眼裏卻有種
未曾見過的異樣感,較過去的敦厚更熾烈、較頑固的堅毅更熔煉,彷佛有火苗在
竄動,望之令人不安。
────邪氣。
這是掠過鬼先生腦海的第一個念頭。他從未想過這個形容,有與少年如此匹
配的一天,那個蠢笨如牛、偏又頑畫如石土的鄉巴佬!這回……你沒有那樣的好
運氣了,就算染紅霞脫光了任我奸淫,也救不回你的狗命!
鬼先生心念微動,反手握住珂雪刀柄,忽然發現寶座上空空如也,耿照輕按
他的肩頭,像是摟着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笑道:「你我之間的帳,該來清一清
了罷?」
鬼先生涑然一驚,倉促間不及拔刀,回身出掌,左削右回,分使兩式截然不
同的天狐刀法;原本就刁鑽難防的繁複刀式,至此隻能說是虛實相套、眼花缭亂,
既像二人分使,又像渾然不同的兩人各出半身,融接一處,在這麽短的距離内使
出,無論攻守皆無隙可乘,虛招化實、實招如虛,堪稱是鬼先生平生力作。
耿照卻隻出一刀。
平平無奇的迎面橫劈,掌緣在與鬼先生雙掌相觸之際,忽然消失,緊跟着鬼
先生喉間一痛,已被這掌切中喉節。喉節是乃男子身上要害,耿照掌中雖未蓄勁,
膂力卻強得駭人,這下叉得他雙腳離地,背脊顱後重重撞上玉牆,眼前一白,掩
喉軟軟跪地。
「寂……寂……刀……」
鬼先生像見了什麽恐怖的物事,無奈喉管受創,張大嘴巴卻無法吐出字句。
耿照冷冷看着他,随手拔出珂雪寶刀,「铿」的一聲扔在他腳邊,哼笑道:「你
要刀麽?喏,拿去。」
鬼先生盯着他完好如初的右手,咿咿呀呀半天,耿照會過意來,低頭動了動
手掌:「你是說我的這隻手……」話沒說完,冷不防地鬼先生矮身一滾,魚躍而
起的瞬間,凜冽的青芒自身下斜掃而出,朝耿照攔腰而去!
誰知耿照的身影突然消失,珂雪刀頓時落空,少年如鬼魅般于他身側冒起,
一樣是平平一刀,斬得鬼先生寶刀脫手,後腳踩空,整個人如皮球般滾落階台!
全場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便是不以拳掌刀劍見長的寶寶錦兒,也看得出鬼
先生并非是失足滾落,而是耿郎那一記神出鬼沒的掌刀斬破其護身氣勁,餘勢所
及,更斬碎了他的身體平衡,以鬼先生之修爲,竟無法在落地前重聚内息,隻能
像個身無武功的凡夫俗子般,徑以肉身滾下長階,撞得頭破血流。
這……這是武功麽?世間有這樣的刀法武學?
鬼先生狼狽爬起,不顧鮮血披面,嘶聲厲道:「這。…:這是」寂滅刀「!
你這刀法,比我們從刀屍身上觀察、搜集而來的,還要高明得多……是何人傳授,
你又從何學來?」
耿照冷道:「你最不該意外的,不是麽?刀屍使用妖刀武學,豈非天經地義,
理所當然?」鬼先生愕然道:「是這樣沒錯……但迄今所有炮制成功的刀屍裏,
沒有得過整套妖刀武學的!你是如何────」
耿照神色陰沈,嘴角微揚:「你想學麽?我教你啊。」單手負後,緩步拾級
而下。他未得施展輕功,這一路走得并不甚快,不知怎的卻有一股迫人之勢,彷
佛身帶烏翳,所經處萬籁俱停,隻餘一片寂冷。
鬼先生一抹頭臉血漬,适才面對他時,毫無還手之力的那種異樣恐怖壓迫,
倏又湧上心頭,不由得戰意全失,踉跄後退,幾乎被一物絆倒,低頭見是癱倒不
動的明棧雪,抓緊着擋在身前,啞聲道:「你……你莫過來!你再走近一步,我
便教她────」突然一聲慘叫,原本環住明棧雪粉頸的整條右臂,以不可思議
的角度打了個大圈,猶如甩圈的流星錘,軟軟垂在身側;耿照何時靠近、何時出
手,如何斬脫了他的肩關,在場竟無一人看清。
鬼先生忍痛疾退,乘勢一推玉人以爲掩護,明棧雪倒頭飛出,耿照雙手橫抱,
将她接了個正着。
「答……答應你的事,」女郎偎着他的頸窩,輕道:「我做到啦。你的小黃
纓也好,一一掌院也罷,全都好好的。」
「嗯,我知道。」耿照蹙眉道:「可妳不好了,我惱火得緊。」明棧雪閉目
微笑,粉頰酥紅,露出放心的神情,任少年抱在懷裏,溫順如綿羊。
一聲咆吼,聶冥途上身暴脹;筋肉鼓起,豪豬刺般的硬鬃根根戟挺,整個人
陡地獸化,轉動脖頸起身,竟已恢複行動能力。鬼先生随即省悟:「是了,他獸
化之後,恢複力本就數倍于常人,體質越是強韌,越容易從昏迷癱軟中回複。」
靈機一動,揚聲道:「狼首!你與耿照梁子不小,又曾施暴于遊屍門那符姓女子
────」
「廢話少說!」聶冥途露出上下兩排參差交錯的黃濁獠牙,咧開血盆大口,
似是在笑。「驅狼呑虎不管用啦。你拿什麽來換?若不能教老狼動心,我想同你
算一算方才偷襲的那筆帳。」
「……十名美女,外加一名不遜于魔君的外科聖手!」
「名震五道的天狐刀法,老狼一直都蠻想見識見識。」
「絕無可能!」鬼先生咬牙切齒:「你莫趁火打劫!」
「你繼續還價呀!」聶冥途聳聳肩,笑道:「我沒當場翻上幾頁嘗嘗鮮,你
就等死罷。」
鬼先生盱衡形勢,把心一橫,從懷裏撕下幾張薄紙,揉成一圑扔過去,喝道:
「你我齊心禦敵,若教這厮占了上風,以爲你逃得了麽?」聶冥途接住,以尖銳
的骨甲仔細攤開,瞥了一眼不像是假貨,随手塞進腰帶裏,折得雙手指節格格作
響,哼道:「齊心個屁!你右手廢了,别來礙事,滾遠些!」轉頭一笑:「耿家
小子,你每回出現,都比上回見你時更好玩了,世間……怎有你這般有趣的寶貝?
老狼都舍不得死了呀。」
耿照淡淡一笑。「怎麽會?你今兒就死定了啊。」
兩人還未交鋒,祭殿入口處忽湧進數條人影,當先一人身材苗條,遙遙見得
鬼先生垂臂跪地,滿面鮮血,失聲驚呼:「主人!」轉頭見得橫抱明棧雪的耿照,
尖細的下颔差點跌落在地,卻是林采茵。
鬼先生一見她來,心懷倏寬,知是荊陌終于将自己事先安排的預備兵力喚來。
随林采茵出現的五名勁裝漢子,是包括戚鳳城、猛常志在内的「豺狗」高手,是
他此番攜來東海部衆中的最精銳。這些人摒棄私欲,長年合作執行任務,默契絕
佳,任兩人連手,連他也無必勝之把握;五人齊至,絕對是足以翻盤的一着狠棋,
精神大振,喝道:「誅殺少年,一齊動手!此人武功在我之上,切莫大意!」
五道玄影分至,幾乎同時占住合圍的位置,快得令耿照來不及放落玉人,已
然身陷殺機:戚鳳城等五人貫徹命令,果然一起動手,無半分猶疑;聶冥途揮爪
呼嘯而至,恰堵住耿照唯一的退路,欲将兩人齊齊分裂。
鬼先生奮起餘力,拖着趁亂拾起的珂雪刀,掠向方塔第二層。任他「寂滅刀」
再強,隻消啓動震音,還不是得趴下?忙活半天,隻有老子能笑到最後!
若非右臂疼痛,他幾乎忍不住笑出聲,直到一股異樣靜谧漫至背後,鬼先生
忍不住回頭,恰見耿照掌刀橫出,諸物俱凝────聶冥途胸膛爆開,刀氣透背
而出,獸人龐大的身軀如斷了線的紙鸢橫過頭頂,徑往方塔撞落。少年的手掌乍
隐倏現,三名「豺狗」接連飛出,隻戚鳳城雙臂交錯如剪,架實了一刀。
耿照的掌緣壓得魁梧的疤面男子單膝跪地,鬼先生知他的護身氣勁「六铢纖
雲甲」乃是脫胎自六龍鎖鱗功的一門陰體硬功,專克劍氣刀勁,然而戚鳳城隻接
了這一刀,便不再動,彷佛少年斬碎了他的魂魄,縱使肉身完好,不啻一隻枵殼,
再無作用。
而以少年爲中心的、極度凝縮揪緊的陰翳,這時才突然迸開,所有的聲音氣
流終于恢複流動。
呼痛、咆哮……倏地鮮活起來,聶冥途墜落方塔,藥煙急竄;三名豺狗撞上
牆壁,無聲彈落,一動不動;戚鳳城垂首跪地,風蝕高原似的疤面終于恢複成死
寂的岩石,而猛常志掄開雙臂,照準耿照雙腿奮力撲去,視線與鬼先生撞個正着,
歙張的嘴型似要喊出「快走」二字……
已然邁步的耿照對上了鬼先生的眼,像是被提醒似的,停步轉身,揚臂之間,
猛常志半身爆開,殘碎的腰腿在半空中劃了個奇妙的弧,「砰!」彈落地面,糜
爛的骨血兀自不停,在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紅白狹柱,淅淅瀝瀝的澆淋聲方歇。
第百九一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
連耿照自己,都沒想到這随手一記,竟能有如許威力,但面對一地紅白,似
也不覺有什麽後悔。
回神發現還抱着明棧雪,低頭一瞧,見她美豔的小臉濺上幾滴鮮血,想起她
最是好潔,伸手抹去,低道:「妳先歇會兒,我還有事忙。」明棧雪雙手環抱他
的脖頸,閉目含笑,輕輕「嗯」了一聲,看樣子竟是連熱血飛濺時,都不曾睜開
眼睛。
耿照将她抱到染胡二人身畔放落,見染紅霞美眸噙淚、身子發顫,輕撫她柔
嫩的面頰,溫言道:「苦了妳啦,紅兒。」染紅霞如在夢中,怔怔地抓着他完好
如初的右掌,彷佛一放愛郎便化風飛去似的,片刻才搖了搖頭,以頰輕輕摩挲他
寬厚粗糙的手掌心,濃睫瞬顫,溢出兩行清淚。
「我……我不苦。但求求你,不要再從我眼前消失了,好嗎?」
「好。」
「呃,打斷兩位卿卿我我不太好意思,」老胡的目光瞟向方塔,蹙眉道:
「兄弟你好端端的回來老胡可開心啦,但可以晚一點再閃瞎我的狗眼嗎?你是吃
錯藥了,才把珂雪刀白白踢還給他……别以爲你眞的很能打啊!」
耿照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很想你啊,好兄弟。」身形一晃,
已然掠上,轉眼迫近方塔第二層頂,正要倒轉刀柄插落的鬼先生!衆人無不驚駭:
「……好可怕的輕功,好可怕的内力!以他适才隔空刀勁連發,碎骨如糜,怎還
能有如許氣力?」
殊不知耿照身負碧火神功與鼎天劍脈,再加上臍間的化骊珠,本有源源不絕
的内息供輸,但「寂滅刀」那彷佛能凝鎖一切的異質壓迫卻與内力無關,存乎一
心,須得耿照神遊物外,心識抽離,方能顯現威力。
他在密室醒來,猶記虛境中與「血人」動手過招的感覺,複浸于千百年來無
人履迹的遺址,所積聚的古舊靜谧之感,忽達到了「将滅未滅、萬物俱寂」的神
遊之境;坐上寶座、轉出方塔,乃至一路殺将下來,耿照都是似醒非醒,如行于
夢境雲端,直到一刀将猛常志爆體,才倏忽回神。
回想适才手抱伊人,單掌應對、以一敵六的過程,那六人的動作、反應乃至
内息流動,都像突然靜止,隻有自己這廂行動自如,以流動的力量漫入靜止之物
的每處縫隙,一旦時序恢複流轉,敵人已自内中孔隙崩潰,縱是天下至堅,亦不
得不應聲粉碎。是以戚鳳城陰功強韌、猛常志臂箝如鐵,在「寂滅刀」之前,也
隻能含恨低頭,身滅收場。
這感覺耿照其實并不陌生。
在三奇谷外,與染紅霞合戰那武功奇高的灰衣人時,攻入那厮身前一丈方圓
内者,無論拳掌刀劍,通通都像是搠進一圑看不見卻能清楚感覺、既黏且韌的透
明魚膠,速度變慢、力量抵銷,連呼吸調息都變得極其不順……紅兒的師傅曾經
對她說過,這種奇異的境界名喚「凝功鎖脈」,爲三才五峰之流的絕頂高手所獨
有。
此際回神,再想一掌爆體,似已有不能。耿照尙未細細體會,如何才能憑意
志重入靜谧,再現那直逼「凝功鎖脈」的驚天之威,但刀法仍在。
耿照掌刀連出,法度森嚴,鬼先生左臂變幻,兩人繞着珂雪的金絲纏柄翻飛
進退,短兵相接,鬥得異常激烈。
鬼先生察覺他身上那股與蠶娘「凝功鎖脈」近似、足以凍結氣機的逼人陰翳
已失,拚鬥回歸招式内勁互争峥嵘的局面,連使數門截然不同的上乘武藝,始終
奈何不了耿照那雄渾開闊、剛健質樸的刀路,搶握刀柄之手屢遭迫開,讨不了便
宜。
耿照百忙之中,猶能勻出手來拿他右肩,一推一按,「喀喇!」一響,鬼先
生痛得眼冒金星,冷汗直流,慘遭轉脫的肩關竟已歸位。少年冷道:「你兩隻手
一起來罷,看能不能長進些!」于他胸膛、喉間、鎖骨等要害倏忽點落,一觸即
收,若有傷人意,隻消蓄得些許實勁,鬼先生已不知死上多少回。
他此生從未遭受如斯輕蔑,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但耿照說得半點沒錯,單臂
應敵,根本不必再打,直接投降更利索些,忍着疼痛與恥辱,強運初初複原的右
臂頑抗,勉強支持片刻。
寂滅刀在諸門妖刀武學中,堪稱鬼先生最熟悉的一路,拜刀屍崔馑月所賜,
解析出來的可用招式最多最完整,當中縱有不足,依賴千幻萬衍、可說窮盡刀中
極變的天狐刀增益補阙,鬼先生已能使出一套首尾貫串的「寂滅刀」來────
古木鸢甚且還不知道。
這被鬼先生視爲壓箱底的保命絕技之一,在「玄嚣八陣字」尙未鑽研出可練
的門道之前,非到生死關頭,他甯可施展家傳絕學「天狐刀」,教人窺破其狐異
門的出身,也不肯輕用寂滅刀。
然而,在見識過耿照的「寂滅刀」之後,鬼先赫然發現,自己的增補全弄錯
了方向。妖刀武學成于古紀時代,迄今已有數千年,武技演進縱非一日千裏,純
以變招繁複、套路成熟論,今世更甚往昔。
但自耿照手中使出的「寂滅刀」,不僅遠遠超出鬼先生所知,刀路更是直來
直往,大有一往無前、無悔無憾的氣魄,自己添加的、用以串接的那些個巧妙變
式,反而拖贅了刀法原有之勢,心中冷笑:「你既如此裝模作樣、故示大方,這
套」寂滅刀「我便收下啦。」索性摒除守招,全力搶攻,欲迫出更多更完整的古
樸刀路。兩人飛快換招,竟無一刻稍停,三十六式很快便到了頭,耿照單臂圈轉,
重新使過,似正揣摩熟悉,邊用邊想,非全力應敵。
鬼先生罕被如此小觑,狂怒之餘,惡向膽邊生:「托大輕敵,這回換你賠上
一隻手了,讓你再生回來!」左推右挪,将耿照往珂雪邊上引帶,所使看似與前
度相同,借着對刀路過目不忘,設下陷阱。若耿照依序遞招,他雙手一帶,少年
的右腕便要自晶刃上撞落,卸下一隻肉掌來。
耿照全無所覺,兀自沈浸于刀法,手腕将觸刀刃,勁力乍吐,鬼先生的雙臂
蕩開,竟難稍抗;耿照易刀爲掌,當胸拍得他倒飛出去,背撞玉壁才又彈回,整
個人撲落祭壇,勉強撐住珂雪寶刀,才得不倒。
────原來他非是不蓄勁力,而是施力奇準,無有一絲餘贅。若欲吐勁,
随時能化無勁爲巨力,一擊轟碎雄關!
(但,最終赢的人還是我!)
鬼先生咧開溢紅的嘴角,眸中笑意猙獰,轉動刀柄,将晶柱一插到底!
他隻說了一半的實話。按古籍記載,晶柱周遭一丈方圚,的确不受震音影響,
但這個無形的防護氣罩是可以調整的;祭壇内藏的旋盤刻度,決定了氣罩防護的
範圍。
爲防衆叛親離,龍皇畢竟留下了殺手锏。皇座之外,極可能無一人堪付。
旋盤轉到了底,除持刀者外,殿内無人可免。眼看晶柱上的燦爛藍光如流水
沉注,須臾間消褪大半,滿殿青芒卻未易改,耿照右手五指虛抓,似止住了珂雪
刀的能量注入祭壇,冷道:「你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是麽?」
鬼先生不明所以,隻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讀破古卷無算,好不容易拼湊
出祭殿的點點滴滴,豈能憑空出現一名少年搗亂,處處與記載扞格,卻無不中的?
世上哪有這般道理!
論血統、論資質,論努力的程度……登上龍皇寶座的,怎麽說都該是我!
「……死罷!」他死命将珂雪一剁,铿的一聲鈍響,壇内所藏旋盤已被寶刀
貫破。然而,莫說耿照,殿中餘人紛紛撐持起身,不僅新一波震音未出,前度作
用于衆人身上的效果,也逐漸消退。
隻有分立祭壇前後的兩人,才能感受晶柱傾注的能量流并未消失,沒了宣洩
之處,不住擠壓堆棧,似将失控。以掌隔空壓制力量的耿照,随着能量增幅,身
子開始微顫,腰臍間錠放刺目豪光,透布而出,鬼先生幾乎睜不開眼睛,忽想起
一物,顫聲道:「你……那是……不可能!:這不可能!」
「能壓制鐵衛的,除了龍皇,便隻司祭而已。依你看,我是哪一個?」耿照
淡淡開口,不惟口鼻中透出白光,連語聲也發出低沉的磁震,宛若天神。
當日他與蘇合熏進入密室,偶然啓動門後鏡影,得聞鬼先生與蚳狩雲的交談,
稍晚染紅霞也被姥姥領來此間,鬼先生假意避開,留老婦人獨自說服女郎,假扮
蠕祖。姥姥向她分析利害,極陳服從之必要,一面以指書于染紅霞裙膝,欲連手
在七玄大會之上,翻掉雙方共同的敵人。
其時耿照尙不知如何控制機關,鏡影卻自行鎖定姥姥佝身遮掩、悄然疾書的
指尖。蚳狩雲于此似乎别有專長,全憑腕力運指,不惟肩頸絲紋不動,連臂肌亦
無變化,彷佛手腕以下,骨骼肌肉整個獨立了出來,動靜皆與周身無涉,極爲特
殊。
耿照想起蘇合薫的「敗中求拳」,乃至盈幼玉那一手刁鑽奇詭、險中求勝的
怪異劍路,觀其筋骨運使,莫不與人體常理大相扞格,似乎同出一脈。
按蘇合熏所說,姥姥常以這種方式向心腹下達命令,以避開黑蜘蛛的監視,
她辨讀起來輕松容易,起碼比染紅霞不吃力;後續耿照據以拟訂計劃,讓黃纓從
中傳遞,以姥姥的才智,立時明白耿照擁有監視祭殿内諸動靜的能耐,隻未向染
紅霞透露。
耿照從鏡影中,窺見司壇上的零碎金塊,過去許多混沌不明處,突然便串了
起來。
雖與記憶有着微妙差異,但那無疑是「億劫冥表」的部份零件。
方塔第二層有三座祭壇,代表如這般物事────外層的「億劫冥表」,以
及内中所貯的化骊珠────應有三份,恰合龍皇傳說中的司祭之數。據寶寶錦
兒說,帝窟五島既是龍臣,又是累世後族,在鐵衛與司祭中都占份額,似也非難
以想象。
耿照未讀過秘閣記載,對龍皇傳說所知有限,隻按方塔三層、一級壓過一級
的推想,料機關對化骊珠無用,運使骊珠奇力壓制晶柱能量,果然一舉成功。
「放開珂雪,我可給你個痛快!」他開聲如雷滾,面目被晶柱藍光映得一片
青白:「還是你想讓這座千年祭殿,與你一同陪葬?」
這話不全是恫吓。以珂雪所貯能量,一旦無處宣洩,就地炸開,不僅兩人将
粉身碎骨,枵空的山腹中突然發生大爆炸,極可能以崩塌收場。鬼先生連最後一
張保命王牌都失效,如溺中抓緊浮草,所握早已無關生死,不肯放的隻是執念,
眢目獰笑:「有你給老子墊背,我怕甚來!」
耿照眸光倏冷,右掌劃了個弧,強推掌中巨力,拍上鬼先生胸膛!
剎那間,鬼先生隻覺渾身上下,每寸骨骼、每條血肉,彷佛都在同一瞬迸碎
開來,晶柱奇力透體散出,似連血液都凝成冰珠、又被碾至極碎,遇風即化,點
滴不存。
極招過後,熾烈如雷的青芒消散一空,鬼先生頹然跪倒,綿軟的雙手自金絲
刀柄上滑落,整個人宛若無骨蛞蝓,向後癱仰于地,眼神空洞,扭曲的面上挂着
癡傻詭笑,彷佛被晶柱異能粉碎的不隻是功體,心識亦同歸虛無。
耿照拔出珂雪,刀抵黑衣青年脖頸,正欲了帳,忽聽一人叫道:「……且慢!」
回見老胡爬上階梯,唇面皆白、大汗淋漓,抑着劇喘,低道:「看在兄弟的情面,
能……能不能賣我個人情,饒他一條性命?」
兩人無言對視,胡彥之好不容易調勻氣息,上前一搭鬼先生脈門,隻覺體内
已無一絲眞氣反應,渡入些許内息,亦是混沌一片,窒礙難行,顯然全身經脈寸
斷,從此成了個廢人。
「他心神已失,這世人算完了。」老胡單膝跪地,讓癱軟的黑衣青年半靠在
懷裏。自耿照識他以來,便生死交關,老胡無非潇灑一笑、滿嘴快利,未曾聽他
這般低聲下氣,遑論求人。「曾做諸惡,這個報應也夠慘了。小耿,姑且放他一
條生路罷,我能擔保,他再害不了任何人。」
耿照望着生死患難的好兄弟,口吻異常冷靜:「給我一個理由。」
胡彥之微瞇着眼,忽有一絲迷惑。從耿照現身以來,他便覺得有些不對,雖
說阿蘭山一戰後,耿照消失這麽久,生死不明,必定經過重重磨難,險死還生;
性情因此有些改變,原也是人情之常。
然而,眼前這名異常冷靜、甚至到了冷酷的黝黑少年,與他印象裏質樸溫厚
的耿照,雖不能說「判若兩人」,卻有着根本性的差異。單手支頤,踞于龍皇寶
座的少年,周身透着強大的負面氣場,像是忿怒不平到極處,反以淡漠平靜的模
樣顯現于外,内裏卻熔煉如沸漿,輕輕一戳,立時便炸裂開來,燒灼自己也灼傷
他人。
無法觸及其内心,便沒有說服他的可能。
胡彥之隻能隐約看出他眸底的憤怒之火,卻無法得知由來。
但耿照已閉鎖心門,非情的手段以及帶有邪氣的言行舉止,就是最好的證明。
染紅霞或符赤錦或可打開封閉的心靈,但于挽救鬼先生一事上,胡彥之确定她們
決計不肯幫忙。
「他是我的親兄長。」老胡低聲道。「我是狐異門的遺孤,家師與先父交好,
不惜冒着身敗名裂之險,将我帶上眞鹄山撫養成人,教我行俠仗義、明辨是非,
莫被仇恨蒙蔽眼睛。他與我相認的時阆雖短,畢竟是血脈之親,我不敢替他的惡
行求情,但他既已得了報應,活着比死了還慘,能不能請你網開一面,讓我帶他
回母親身邊,别教白發人送黑發人?」
「無雙快斬」何以被蠶娘前輩說有天狐刀的脈絡、對上鬼先生時又給破得一
乾二淨,全無還手之力,至此耿照心中疑惑,終有合理的解答。
「所以說,你一直都知道」姑射「的存在,也知曉妖刀和刀屍的陰謀?」
胡彥之悚然一驚,略微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怎麽一點都不意外?」耿照的聲音平靜得怕人,泛着一絲空洞笑意。
「我知有」姑射「,對它們到底幹些什麽,一直不甚了了。自從知道他爲姑
射陰謀,不惜犧牲我們的小妹,我便與他翻臉了丄二乘論法之後,我與遊屍門連
手,極力阻止七玄大會召開,可惜功虧一篑。關于這節,符姑娘可爲我作證。」
聽到「小妹」二字,耿照如人皮面具般的臉上,出現一絲波動,濃眉微蹙,
露出疑惑的模樣。
「就是碧湖姑娘。」老胡以僅容兩人聽見的音量解釋:「你和我當日在朱城
山下應付萬劫時,我不知就是她。我無心騙你的。」
耿照點了點頭,片刻才道:「若不是你,當夜在渡頭,我和阿傻早已死在嶽
宸風刀下,我一直記得自己欠你一命。這厮攻占冷爐谷那晚,挑了我右手手筋、
斷我龍骨,廢去全身經脈,若非服食」枯澤血照「,我這輩子算完了。一命抵一
命,這筆帳就此兩清,誰也不欠誰。」
胡彥之不知兄長幹下此等暴行,想到少年曾受的苦痛,大感歉咎,難置一詞,
面色益發沉重。
耿照一指階下。
「他脅迫紅兒,若非尙有用處,怕清白早已不保,至于施虐明姑娘一事,你
也看見了。這兩位之安危,于我重逾性命,但你一路保護寶寶錦兒至此,她若有
個什麽閃失,我亦生不如死;兩相抵過,我也不再計較。」場中三姝聽了,各負
情思。符赤錦美眸含淚,明棧雪嘴角微揚;染紅霞先是欣喜,旋又低垂粉頸,不
知想到什麽,隐有些失落。
少年直視結義兄長,冷道:「但他以琉璃佛子的身份,煽動流民圍山,造成
如許傷亡,我與紅兒埋身石礫,若非機緣巧合,早已不在人世。我一直在想,該
如何阻止他繼續爲惡,就這點而言,武功、心識俱廢,與取他性命似也差不多,
但除惡務盡,留着一絲可能,便有無窮禍患。對他來說,這也是個極慘痛的教訓。」
衆人這才知曉鬼先生的另一重身份,無不瞠目結舌。胡彥之卻知他指的是自
身百劫餘生,如今才得向鬼先生複仇,幾度張口,卻無話可說。
耿照靜靜看着他。「但我并不想逼你,爲了這種人與我拚命。你确定在此救
他一命,将來不會後悔?」
胡彥之聽他口氣松動,抓緊一線希望,朗聲道:「我不敢說替他承擔過錯,
然此人造成的傷害,但教我胡彥之能力所及,必盡力彌補。」不隻說給耿照聽,
也是對七玄衆人的保證。
「你一定會後悔。」耿照說得很輕,虛缈的口氣卻宛若重擊,轟得胡彥之心
頭一震,勉力擠出笑容,聳肩道:「……到時再說罷。」
耿照微一颔首,似乎并不意外,也沒什麽考慮,倒轉珂雪刀柄,遞了給他。
「這是你父親的遺物,自當歸你。此物出自三奇谷,地位淩駕于七名鐵衛,
說不定還在司祭之上,帶着它,黑蜘蛛自會領你走出禁道。」
兩人雙手交握,盡在不言中。胡彥之救下兄長性命,轉而擔心起義兄弟的異
狀來,想起适才那句「我怎麽一點都不意外」的自暴自棄,料想他所受打擊,約
莫與此有關,本想寬慰幾句,又不知該說什麽好,索性以責任羁縻,欲激發他比
任何人都要強大的正義感,以免走偏,故作輕松道:「這一大家子妖魔鬼怪,全
靠你啦。咱們再找時間喝酒。」耿照淡淡一笑,并未接口。
胡彥之懸珂雪于腰,背起癡笑的鬼先生,迎着衆人的無聲注目,走下方塔。
他爲救兄長,不惜說出身世秘密,不啻将自己、乃至恩師的生死安危堆到爐火上,
若有人加意陷害,将風聲放出江湖,不隻觀海天門,連正道七大派都将陷于風暴,
再無甯日。
他默默承受視線,步履堅定,走過染紅霞身畔時,略一點頭,權作示意。見
染紅霞起身咬牙:「胡大爺!我同你一起……」不禁失笑,低聲道:「二掌院,
這樣鬧别扭好嗎?我很笃定,妳還沒出冷爐谷就要後侮了。人生苦短,别把大好
年華,浪費于無益之處。」沒等她說話,繼續朝出口邁步。染紅霞雙頰绯紅,咬
了咬嘴唇,本欲跺腳,忽覺此舉幼稚,羞惱更甚,卻不知該向誰發去。
明棧雪離她最近,掩着胸前衣衫破口,笑吟吟起身,本要勸解幾句留下人來,
見染紅霞眸光倏冷,心知有異,柳眉一挑,便未說話。染紅霞冷冷望着她,想起
愛郎口稱這名女子「重逾生命」,以其出身和妖娆狐媚,說不定有什麽苟且,心
底一片冰涼;嬌軀微晃,竟有些站立不穩,橫裏一條藕臂攙來,卻是雪豔青。
雪豔青本不擅言辭,然二姝皆是身材高眺,四目平望,相互扶持的心意毋須
言語,亦能交通。
明棧雪見她目光投來,無比沉凝,嫣然笑道:「看來我是不受待見,也該有
自知之明,莫招惹主人爲好。師姐,有空我再來找妳叙舊,就此别過。」袅袅轉
身,也随胤家兄弟之後,離開了祭殿。
蚳狩雲并非不攔,而是盱衡形勢,知此間利害,俱系于耿照一身。以他顯現
的武功,若公然與明棧雪反臉,逼他選邊站隊,于天羅香毫無益處;若被明棧雪
鑽了空子、倒打一耙,偷雞不着蝕把米,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耿照立于祭壇上,一直目送老胡身影沒入洞口幽翳,才回過神,發現下層的
鐵衛七座,不見了天裂、幽凝兩把刀,聶冥途與祭血魔君也消失無蹤。原來他二
人較旁人恢複更快,趁耿照鬼先生僵持,各取一刀逃離現場,黒蜘蛛認刀不認人,
既見鐵衛号記,便領出了禁道,此際已追之不及。
衆人目光集中到耿照身上。他另有心思,還有事趕着去辦,實不想蹚七玄這
灘渾水,本欲開口,忽聽紙狩雲道:「誠如胤家小子言,諸位現在我冷爐谷中,
所持聖器,正是進出禁道的鎖鑰,無論老身欲留諸位下來,抑或諸位攜聖器自去,
這事将來都沒完沒了,總不是個頭。」
薛百滕雖受重創,神智未失,蹙眉啞道:「蛾狩雲,妳這是打算殺人滅口的
意思麽?」
「若無良策,終免不了沖突流血。我天羅香的門戶安全、道宗聖器之歸屬…
…總得有個交代。」姥姥正色道:「胤家小子縱有千般不是,倒留了個解決的法
子。若七玄結成同盟,推舉出一名合适的盟主,妥善分配聖器,保證冷爐谷出入
安全,祭殿屬同盟共有,排紛止争,豈不甚好?」
薛百膳不贊成同盟,蓋因鬼先生狼子野心,聽任調遣,不啻與虎謀皮。但,
此際龍皇祭殿、聖器、冷爐禁道……諸般秘密一一揭露,其中關連千絲萬縷,無
法粗暴斬斷,若無一名衆人服氣的上位者統籌領導,怕天羅香頭一個便要發難,
以保門戶綏靖。
結盟奪帥,本是紛擾的源頭,但經鬼先生這麽一攪,意外拱出了個沒有包祗、
誰都毋須擔心其背後有勢力操弄,無論武力或貢獻,都堪稱适任的盟主人選;若
無此人,争端立時爆發,有多少人能活過今夜,尙未可知,怎能說不是天意?
老人遙望另一側,但見漱玉節袅娜起身,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兩位長老
所言極是。妾身願代帝窟五島,推舉耿少俠擔任盟主。」她老謀深算,略微一想,
即知眼下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索性搶了頭籌,欲占推舉之功。
符赤錦腹中暗笑:「騷狐狸怕已開始盤算,要如何把漱瓊飛那個腦殘,推上
盟主夫人寶座啦!耿郎啊耿郎,你眞是好可憐哪。」看了小師父一眼。紫靈眼精
神略複,淡然微笑:「妳拿主意罷,我不懂這些的。」又将視線投向空空如也的
出口,彷佛有人帶着她的心思,一齊走出了祭殿。
「遊屍門附議。」符赤錦心中歎了口氣,祈禱胡大爺别像看起來的那樣花心
不正經,朗聲接口。
媚兒這才會過意來,開心得不得了,簡直像自己當了盟主似的,隻差沒手舞
足蹈,轉念一想:「不對,雖說本座以男兒身示人,但小和尙一句也沒提到我,
好沒良心。以爲我很希罕麽?哼!」幹咳兩聲,裝模作樣道:「本座代表集惡道,
原則贊成。盟主嘛,應當展現誠意,一一拜訪我等七玄首腦,探問輿情……嘻…
…才有個做頭兒的樣子,咳咳。」想起今夜小和尙敲門進房的模樣,雪膩的腿心
裏已濕得一塌糊塗,須得并緊大腿才不緻出醜。
眼見各派心念一同,均無異議,蚳狩雲不顧塔上少年面露爲難,以眼色示意
雪豔青,領衆人齊齊拜倒,朗聲道:「我等道宗七玄,拜見盟主!」
(第三十七卷完)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15
標題:
三十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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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卷
第百九二折 換骨脫胎,天蠶冰覆背着兄長踽踽行于甬道,胡彥之心中百感
交集。
鶴着衣擇徒謹愼,并不随便散葉開枝,他幼時在眞鹄山學藝,雖貴爲掌教的
親傳,卻無嫡系親厚的師兄弟照拂,常被成群結黨的他觀弟子欺侮,養成了胡大
爺日後獨來獨往、好替人打抱不平的脾性,始終堅持與弱者站在一邊。
小胡彥之挨了揍,從不向牛鼻子師父告狀,反藉故在外遊蕩,往往要拖過齋
堂結齋、乃至全觀熄滅燈燭之後,才悄悄溜回竹廬。隻是牛鼻子師父仿佛有天眼
通天心通,明明平日也不怎麽管他,偏生這時,總會在房裏廳上持卷坐等,幾上
擱着清水棉巾跌打酒,一派悠閑自若。
鼻青臉腫的男童在窗外徘徊半晌,扔石砸牖、聲東擊西,裝過了貓嗚枭啼耗
子娶親,都支不走身形微佝的高大道人,眼看是躲不過了,才死了心推門而入,
頗有引頸就戮、慷慨赴義的氣魄。
「師父給你報仇,好不?」
牛鼻子師父蘸着跌打酒給他揉瘀,小胡彥之本想充好漢,撐不過三兩下,疼
得咖哇亂叫,擠眉弄眼。
「别吧,挨揍夠丢人的了,怕别人不知道,專程到朝會上說麽?你也老大不
小了,揪着一把胡子打人家小道僮屁股,能看麽?小心給人逮着藉口,把你從掌
教的位子上攆下來,你臉皮厚倒是無所謂,我還想做人哪。」男童撇了撇小嘴,
一臉老氣橫秋,教人看了又氣又好笑。
初老的微拘道人點頭稱是,頗爲受教的模樣。
「要是……他們改天又欺侮你,那該怎麽辦?」
男童露出「不是吧你」的表情,誇張地挑起眉毛。「什麽改天?明天就來啦,
你以爲我每天日子怎麽過的?我一個小孩子容易嘛我。還有,他們是幾個人揍我
一個,不是欺負我,别仗着交情老,下回再亂說我跟你急啊,口無遮攔丨?」
「……有什麽分别?」老道笑眯眯地給他推瘀,一點兒也不生氣。
「他們人多我隻獨個兒,他們氣力大我年紀小,打不過就教人給打了,這叫
做」揍「。物什他們搶走了,以後我長大武功練好,總能搶回來,反正都是些小
玩意兒,丢了就丢了,也沒甚了不起。
「但我說出的話、相信的事,便是打死老子,也決計不改口?話說回來,他
們也沒有打死人的膽量。我就是挨了頓揍而已,誰能欺侮我?」男童揚眉一笑,
有着超越這個年紀所應有、連大人也自愧不如的灑脫,便是鼻青臉腫,眉目之間
的昂揚神氣,卻較平日俊秀的小臉更令人心折。
道人微微一怔,一會兒才低頭含笑,繼續給他推化瘀腫。「那我就不多事啦。
他們這麽渾,你别太欺負人家呀。「
「沒事!」男童潇灑一揮手。「一幫屁孩啥事不懂,老子不同他們計較。」
「隻是說」老子「還是不好。過兩年再說吧,嗯?先忍忍。」
「也行,是賣你一個面子啊。」
「眞是多謝了。宵夜我請吧?」
其實哪有什麽宵夜?不過就是齋堂結齋前,牛鼻子師父叫人留的些許剩菜,
再下兩碗白面拌點麻油,以免冷了糊成一團,最多就是讓廚房熄竈前再給他煮碗
雞蛋豆腐湯。
管蔚的火工老道,對這個老讓掌教不能按時請齋、非捱到深夜才就着冷湯冷
菜進食的小鬼極是光火,青帝觀于熄竈滅燭有嚴苛戒律,以免修道者囿于缙帛,
疏于道心,而鶴着衣律己甚于律人,不敢爲掌教壞了規矩,隻得在竈燼中埋幾隻
白薯,竈上寫着「灰中無玉可成器,掌教琢罷且療饑」,筆走龍蛇,可見書時火
氣沖天。
師徒倆滿面炭灰,從餘燼裏扒出熱騰騰的白薯,稀哩呼噜邊吹邊食的情景,
胡彥之至今猶記。在眞鹄山的童年,他從不覺得苦,成年後想來,居然都是些令
人捧腹不禁的畫面,雖然當時必也曾在心中偷偷寄望,有個能幫手打架的兄弟該
多好。挨揍也很悶啊!
若兄長也能在眞鹄山長成,那就好了。
以他的資賦,說不定早繼承牛鼻子師父的衣缽……不,定連天門百觀也叫他
一一說服,省了那些個無聊透頂的争逐虞詐,于武功道術上,皆卓爾有成。胡彥
之雖離平望既久,琉璃佛子的大名總還聽過的,關于他辯倒央土、南陵一衆高僧
的轟動事迹,放眼東洲怕少有人不知。
究竟是什麽……讓兄弟兩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自己是不是該更強硬、更積極地阻止七玄大會召開,避免事态發展到如今的
境地。武功高強、聰明絕頂的兄長,最後落了個經脈倶廢、心智癡殘的下場,他
該如何面對十九娘,乃至母親的質問?這難道全是兄長的責任,而自己眞能夠無
愧于心麽?
當時他怒氣沖沖地質問兄長,關于小妹面上那條疤時,兄長的心情,現在胡
彥之總算能體會——饒是引路的荊陌身段婀娜,豐臀細腰,緊身水靠裹出的曲線
無比傲人,他也無心多看,默默低頭行路。
出得禁道,荊陌即讓至一旁,胡彥之沖她點頭緻意,便即離開。冷鑪谷外星
月低垂,背上所負并不比步履來得沉重,胡彥之越走越涼,料想山風夜露,陰濕
之氣刺骨,恐兄長感染風寒,忙搬運内息,一股暖意透過與鬼先生胸口相貼的
「至陽穴」,源源不絕發散出去。
老胡所修習的「律儀幻化」,乃青帝觀由外修内的一門特異功法,透過奔跑
騰挪,能于經脈中行周天搬運,越是活動,眞氣越強,與道士靜室打坐、存神觀
想的世俗印象大不相同。
鶴着衣大器晚成,内外修爲直逾不惑之年,才逐漸嶄露頭角?,知天命後,
遍數天門十八道脈中,已少有抗手。這些年如鹿别駕等人野心昭昭,想盡辦法要
把這位掌教損下,始終難以如願,除鶴着衣處事滴水不漏,他那精湛的内功劍法
亦是一大阻礙。胡彥之畢竟是胤丹書之後,天資聰穎,心高氣傲,總不能教他如
同自己一般,熬上二三十年、累積敗場無算,才得略窺武學之堂奧,是以在揀材
授藝之上,鶴着衣亦煞費苦心,不惜折節外求,爲他遍訪諸藝名師,以補自身之
不足。
當胡彥之從藏經閣中揀出《律儀幻化》的古卷時,鶴着衣着實吃了一驚,想
到小男孩如野猴一般,成日上躐下跳的,半刻也靜不下,要他打坐觀想,也不知
是爲難誰,如此說來,這套「律儀幻化」倒不能說不合适。鬼先生經脈寸斷,無
法行氣,就算盤坐抵掌,也無法将眞氣送入體内。老胡索性運起十成功力,放足
奔跑,「律儀幻化」搬運周天,眞氣愈見暢旺,百骸内如溫水流淌,渾身無一個
毛孔不舒泰,暖洋洋地透過背心要穴漫入鬼先生胸口,爲他驅走寒意。
胡彥之愈奔愈狂,将風松雲月抛諸腦後,滿胸抑郁如雪球般越滾越大,卻無
可洩處,蓦地一聲長嘯,朗吟道:「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
名憶舊容。别來槍海事,語罷暮天鍾;明夜别霄漢,秋山又幾重!」狂笑不止,
苦澀的笑聲回蕩在荒嶺間。他非是自怨自艾的性子,消沉不久,靈機一動,喃喃
道:「是了,那桑木陰之主神通廣大,又與父親有香火情,她若肯出手相助,兄
長未必不能救治。」打定主意,先将兄長攜回十九娘處,延名醫國手穩住傷勢,
再想辦法透過耿照,與蠶娘前輩見上一面,那怕磕頭求肯、賣命交換,也要求得
高人拯救兄長。想着想着,不禁有些出神。
忽然間,一股奇寒勁力刀一般損入背心,胡彥之喉頭微搐,腥甜溢滿口腔,
總算他應變奇快,靴側打橫單膝跪地,整個人向前平平滑出數丈,并未失足栽倒。
老胡本以爲是心情激蕩下,又逢眞氣鼓出,爲夜涼所沁,竟爾受到内傷?,
略一細察,便知不是這麽回事。
那怪異寒勁仿佛實刃,牢牢插穿「至陽穴」,令他動彈不得,隻能佝着背維
持跪姿,功體就像被捅破了一個洞,由刃隙間汩汨逸出,竟難遏抑。胡彥之适才
運起功狂奔,血脈暢旺,運行之速,再這麽逸出内息,不出半個時辰,内力點滴
無存,形同散功,輕則大病一場,重則七孔流血而亡?,至于保住武功什麽的,
那是想都不用想了。
老胡閱曆豐富,縱使奔跑之際心情激動,要想無聲無息暗算他,怕也沒這麽
容易。他不是沒想過鬼先生僞作癡呆、忽施暗算的可能性,但兄長經脈重創,連
眞氣都度之不進,這是他和耿照都檢査過的,決計不能有假。
胡彥之奮力擡眼,試圖從荒湮蔓草間辨出敵蹤,可惜隻是徒勞。
身軀越來越沉重,刺骨寒意卻一再拓展他的抵禦極限,老胡牙關磕顫,連背
心的透體劇痛似都麻木,眨巴眨巴的眼睑忽然一陣刺痛,掮下一片雪白鹽花,他
愣了老半天才省起是結霜。
(見……見鬼了!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嘩啦一響,背上負重倏輕,餘光瞥見一物滾落地面,卻非預期中的鬼先生,
而是一團覆滿霜華、冰繭模樣的物事,草上之露、風中颸涼一遇此繭,紛紛凝附
于其上,冰繭遂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增大,原本還能依稀辨出頭顱肩膀等輪廓,未
幾已呈一團霜白,難分短長。冰繭從周遭諸物中汲取的,遠遠不隻水分而已。
繭下厚厚的草墊迅速枯萎凋黃,離冰繭最近的胡彥之,除了眞氣持續流失,
更有「精元枯竭」之感,筋骨酸痛、眼幹舌苦,周身虛乏得隐隐作痛,就算沒有
至陽穴上那記令内息走岔的銳薄寒刃,怕也擠不出一絲挪動身體的氣力,心底駭
異:n這是什麽妖物,竟能如此攫人精元!我……适才所負,竟是這樣的東西!
兄長呢?他人又在何處?「
約莫一刻後,胡彥之已軟乏仆地,意識模糊,這個謎底才終于揭曉。
「啪」的一聲裂帛細響,冰繭表面迸開細縫,一隻白皙姣好的手臂穿出冰殼,
于月下散發淡淡青芒,仿佛來自冥泉,總之不似人間應有。
手的主人困難地剝開冰殼,仿佛還在适應全新的身體,片刻動作才恢複靈活
輕盈,三兩下破壞冰繭,坐起身來。那人上衫早已凍得奇脆,連同頭頂的假發,
于起身的刹那間粉碎四散,仿佛抖落一身舊皮,赤裸的肩背與光滑的顱頂線條優
美,堪稱無瑕,已超越男女之别,無論誰來看,都隻能摒息贊歎,爲此異乎尋常
的魔魅所月華映出一張同樣難辨雌雄的容顔,唇際笑意幽冷,胡彥之與他無言對
視,神情既非恐懼錯愕,甚至說不上憤怒傷心,隻餘說不盡的空洞。
「看到親愛的兄長浴火重生,你難道不能高興點兒麽?」鬼先生輕舒猿臂,
伸懶腰似的,從殘破的冰殼中袅袅而起,若非赤裸的腿間昂着彎刀似的猙獰長物,
無論身形動作,活脫脫便是個絕世美人。「虧你适才奔跑吟詩之時,我心裏還有
點感o」
胡彥之眞氣散盡,血肉精元又被吸蝕至甚,說是「吊着一縷遊絲之氣」毫不
爲過,難以開口,隻拿凹陷的雙眸瞪他,死活不肯阖眼,但畢竟剩不到半條命了,
片刻便頹然垂頸,更不稍動。
鬼先生知胞弟命懸一線,但經脈初複,狀況未明,未敢婆媽,就地盤膝提氣,
搬運數匝,确定周身無損、内力大幅提升,隐有将要突破境界的預感,隻差一點
未明,尙無法掌握,但已是自他習武以來,從未履足的至高巅頂。,以眼下的狀
況,無論單挑母親或古木鸢,鬼先生都有不敗的自信,不禁嘴角微揚,低頭看着
雙手??
「原來當年父親武功大成時,便是這般感受。難怪人人都說我不如他,此番
因禍得福,兩相對照,确有不及處。」無視全身赤裸,迳于胡彥之腰際取下珂雪,
擎出晶刃,刀首平鈍處抵于一一弟胸口,要不多時,死了般的胡彥之突然大口呑
息,渾身抽搐,又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珂雪刀身青芒黯淡,隻較先前損破
旋盤、傾光異能後的透明無色狀略好些,療效明顯不足。鬼先生本欲還鞘,終究
舍不下一一弟的性命,又在他胸口擱了會兒,怡然笑道:「天覆功可不隻是宵明
島的鎭島絕學,馬蠶娘既傳了父親,便也是我狐異門的武功了。那婆娘最好裝神
弄鬼,當年傳功,與作用于染紅霞身上之法如出一轍,不授心訣,迳以異術烙于
體内,以規避」藝不出宵明島「的誓言,凸顯其高超手段。
「但父親乃不世出之奇才,與這天覆功的功體相處十數年,複得」思首玄「
神功啓發,居然解破了運功法門,别開蹊徑、無師自通,創出一套能夠自行
修練而成的天覆功訣,授與母親。「我最最聰明的小弟啊,你知不知道,什麽是
天覆功的根本?不是奇寒功勁,也非烙骨入體之法,而是」蛻變重生「四字。蠶
覆蠶覆,說的正是蠶繭啊!蠶蟲化蛾,形質極殊,這種徹底汰去舊弱、迎來新強
的過程,才是天覆功最神奇處。」
胡彥之并不知道,當年蠶娘與胤丹書道中相遇,蠶娘看出這名正直可喜的少
年殺劫臨身,動了恻隐,破例将天覆功烙入胤丹書體内?,其後胤丹書果然遇劫
墜崖,于九死一生之際迳行蛻變,脫胎換骨,其後更倚之打破了死魔醫怪的僵局,
從此展開一段不平凡的人生。
胤丹書成名後閱曆更豐,兼且天資過人,潛心鑽研之下,終于悟通了天覆神
功的修習法門??他夫妻恩愛,彼此間更無私隐,此功亦授胤野,自不在話下。
狐異門覆滅之後,胤野流落江湖,曾靠此功救得一命,體悟更深。
天覆功雖然綿長強韌,的是絕學,在推動招式、導引自療等用途之上,卻未
必強過了思首玄功,奇寒凍氣的特質對狐異門武學也沒有實質上的增補助益,胤
野遂将重點放在「蛻變重生」上頭,嚴格督促鬼先生習練,不意今日派上用場。
耿照重掌粉碎了鬼先生的氣海與膻中,這是确實無誤的。然而,在思首玄功
的功體灰飛湮滅的同時,改良過的天覆功訣卻自行發動,鬼先生看似經脈倶廢,
但混沛一片的百骸之内,全新的經絡骨骼正在重組,将鬼先生修練近一一十年間
所得、卻無法使用的異質内力一次釋放,融合了四分五裂的功體碎塊,重新鑄成
一副更強更猛、汰弱存雄的軀殼——這個曆程與耿照鑄成「鼎天劍脈」可說無一
絲相近處,其概念卻是殊途同歸。而觸發此一過程的「一陽初動」,正是胡彥之
不惜逸失功力,也要爲兄長驅寒呵暖的無意之舉。若無他毫無保留地搬運眞氣,
點燃了鬼先生體内的重生之火,以他粉碎殆盡的殘破功體,要自行引發蛻變至此,
怕也非是易事。
「謝謝你了,小弟。我會記住你的心意。」鬼先生喃喃低語。說這話時,他
那俊美妖異的面上,難得地不帶一絲嘲弄譏諷,胡彥之張口欲言,鬼先生卻撤去
了河雪,還刀入鞘,胡彥之臉上微微湧現的些許血色倏又褪去,咯咯作響的喉頭
連呑息都頗困難,遑論出言抗辯。鬼先生從散落一地、漸漸消融的冰殼碎片中,
拾起那個沾滿水滴的珊瑚瓶子。忽聽一把瘡啞悠斷的薄嗓顫道:「你……做……
甚……「便即中絕,竟是胡彥之奮起餘力,不依不饒。看他垂死的眼神,若
還有絲毫餘力,想必已一把揪緊自己的臂膀,絕不放人離開——鬼先生不禁失笑,
搖了搖頭。」逞這個英雄,隻白費珂雪的療效而已,你怎就這麽傻?告訴你也無
妨,我的好二弟,爲兄要用這個去搬救兵,教你那寬宏大量的耿兄弟後悔莫及。
他早告訴你了,隻是你不肯聽。「胡彥之眢目欲裂,虎軀微搐,再難撐持,倒頭
昏死過去。
鬼先生不過是略施懲戒,逗逗他出口惡氣罷了,也不欲小弟白送了性命,正
要伸手探他懷襟,捜出蠶娘所贈之藥施救——以胡彥之的精明,豈不知「重藥如
毒J的道理?自不會眞把藥一股腦兒喂給了薛百縢,瓶中必有餘剩——忽然眉目
一動,淡然笑道:」看來,是不用我操心啦。小弟你的人緣眞是不壞,到哪兒都
能遇得救星。「提刀起身,青白光裸的身影倏忽不見,直若妖氛。
胡彥之在失去意識之前,回蕩在腦海耳中的,始終都是耿照那冷淡的低語聲。
小耿并不是這般冷冰冰的性子,老胡相信迫使他須得冷漠以對的,非是自己,
而是眼前困難的抉擇——耿照畢竟是對的。
「……你确定在此救他一命,将來不會後悔?」
後悔……是嗎?眞不想承認啊!胡彥之嘴角微揚,自嘲似的笑意無比苦澀,
一睜開眼,居然便見着了耿照。
胡彥之忍不住笑起來。他媽的。看來這回,老子終于死成了,心中所想便即
入眼,這是升天的節奏啊!稍待片刻,人生裏的各種畫面便要走馬燈似的一幕幕
閃過了:拜過的師父打過的架、喝過的美酒睡過的帳,還有同策影走過城鎭荒嶺,
仗義行俠,與小耿、阿傻豁命突圍那晚,三人一騎齊齊涉過的流水冰涼……
這輩子仔細想來,遺憾不多啊!
除了阻不了兄長行惡,大概就隻有那長發掩住半邊臉面,心思小小、嗓音細
細的溫靜女子了。她那認眞打着小結、言語老慢着半晌的模樣,居然是他此生終
末,仍不禁回味再三的一幅畫,實在太有趣了。
「對不住啊,小耿。這回是老胡錯啦,把麻煩留了給你。」把握離世前的最
後一霎清明,半生豪邁的糾髯漢子眼泛淚光,對着彌留之際所見的虛影,逞強笑
道:「我沒用啊,連拖他同下地獄的本事也無,卻對你說了那樣不負責任的誇誇
之言,你别怪我……下回見了,想怎麽便怎麽罷,我若爲鬼,必助你一臂之力—
—」
眼前的「虛影」蹙起眉頭,低聲輕斥:「别說話!凝神運氣,小心走火入魔,
功躬一篑—?」
奶奶的,眞是要死了,連幻影都還嘴。胡彥之本想教訓它兩句,又覺罵個不
存在的玩意未免太過好笑……俗話怎麽說的?是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萬
一陰司眞有個什麽行述簿之類,屆時閻羅殿上,判官朗讀:「胡彥之,東海道仇
池郡人氏,卒年一一十有五。生前遺言:」你他媽給老子閉嘴。「」語罷,哄堂
大笑……這還要做鬼麽?非給笑到轉世投胎前不可。
别跟幻影計較了。胡彥之幹咳兩聲,端起架子,裝模作樣道:「小耿啊,咱
倆一世兄弟,——哥呢以後就留給你孝敬啦 …不同你搶妞的,打着燈籠上哪兒
找去?眞個是忠肝義膽,義薄雲天哪」身後傳來一把清脆動聽的聲音,打斷了他
的喃「打暈他好不?吵死人了!」
胡大爺升天之際,腦子可不糊塗,辨出是明棧雪的聲音,才覺背門大椎、至
陽兩處要穴被人以掌相抵,膚觸柔膩已極,竟比最上等的棉花還要輕軟舒适,滋
味難以言說。,一凜之下,五感知覺次第複蘇,隻覺周身滾沸,宛如置身洪爐中
心,經脈仿佛燒融成了鐵汁也似,已無形質可辨,一片混沌。
這下知覺恢複,胡彥之才曉得厲害,縱火自焚不外如是,痛苦得幾欲仰頭咆
哮嘶吼,卻被盤坐在身前的耿照一掌抵額,助他收斂心神,語聲透入他嗡嗡顫響
的耳膜深處,勉強可聞。
「老胡!你經脈受創,内息枯竭,發現你時,功體已近乎崩毀,我與明姑娘
同以碧火神功助你重塑經脈。此事我曾爲之,鑄成」鼎天劍脈「,受惠至今,你
可信我。」
「重塑經脈」委實太過駭人,休說聽聞,胡彥之連做夢都不曾想像過,然而
對耿照之信任,胡大爺絕不下于任何人,更無二話,凝神放空,順着體内兩股同
源眞氣導引,交融成一片的經脈百骸漸漸又凝出形狀,仿佛重新形成了可供眞氣
奔行流淌的脈絡引道。
原來明棧雪出得禁道,并未遠離,而是在冷鑪谷附近徘徊,鬼先生當時察覺
有人接近,來的便是明棧雪。他經天覆功脫胎換骨後,感知之能與明棧雪相差無
幾,明棧雪本想匿于一旁,瞧他能搞出什麽花樣,鬼先生卻不願多生枝節,舍了
垂死的小弟不管,便即離開。明姑娘人精也似,老胡雖不曾對她顯露過敵意,但
染紅霞與他眉目來去,都教明棧雪看在眼裏,一一掌院顯而易見的态度和立場,
說不定也是這位胡大爺的,明棧雪不做無益之事,正欲袖手,耿照恰恰趕至。
面對七玄諸長老的勸進,少年并沒有花太多口舌推辭解釋——禁道與刀魄、
天羅香與其他各派之間的矛盾,略微一想便能明白是無解之局,除非七玄定于一
宗,得一強有力的中樞加以約制,終不免刀劍相向,拼個你死我活,遂與衆人約
定。
「今夜請諸位留于谷中,由天羅香紙長老分派居停,養精蓄銳,待明日晨起,
再行商議同盟細節。這是盟主的第一道命令。」對于妖刀暫時由誰保管、金環谷
的俘虜如何處置等等,也都做了明快的指示,衆人無不凜遵。
祭殿内七玄大會召開的同時,蘇合薰也依耿照的安排,伺機與盈幼玉、郁小
娥聯手,發動奪還冷鑪谷的反擊戰,差不多就是林采茵偕豺狗精銳,趕赴祭殿馳
援之際。金環谷好手本就不多,在越浦城、棄兒嶺折損泰半,拔尖兒的四大玉帶
中,南浦雲、諸鳳埼已死,雲接峰重傷昏迷,鮮少露面的「雲風成雨」歲寒深自
十九娘失勢後便沒再出現過,或離或叛,等若無人。,主心骨的錦帶豪士,被陳
三五的沉水古刃宰了個七零八落,死的遠比活的多,押陣的豺狗一去,黑蜘蛛早
已倒向耿照這一方,豈能抵擋蘇、盈一一姝爲首的娘子軍?
天羅香群芳積怨既久,反攻之勢銳不可當,戰不多時,金環谷死傷過半,餘
者戰意全消,紛紛投降,失陷多時的冷鑪谷終于光複,炬焰海中響起一片莺聲燕
喚,少女們喜極而泣,激動相擁,頗有隔世之感。
而這一波光複行動,在姥姥、雪豔青偕七玄諸首腦現身時達到最高潮。紙狩
雲對衆女撫慰再三,并宣布七玄千年以來,所等待的天命龍主已于此世回歸,今
夜的反擊之戰,便是龍主一手策劃,授命蘇合薰等執行的結果。,七玄統合在即,
此後七宗便是一家,明日龍主将會現身與衆人相見,天羅香自門主以下,将以龍
主股肱之臣盡心效力,共創大業——「喂,老虔婆這樣大吹法螺沒問題麽?」聽
着少女們歡聲雷動,連媚兒都不禁雙臂環胸,蹙起柳眉。「小和尙……我是說他
到底做不做這個盟主,誰也沒把握,我瞧他那不情不願的模樣,十之八九要黃。
紙狩雲吹成這樣,到時候怎麽收拾?」符赤錦抿嘴一笑。「她越是沒把握,才越
要說成這樣。這叫」騎虎難下「。」「又不是讓她騎!大方什麽?」媚兒冷哼一
聲,暗忖:聽說老虔婆年輕時頗有姿色,好在如今老得皮都皺了,雪婊子又是男
人婆,穿了女子衣裳都沒甚女人味,小和尙該是沒興趣騎。隻是滿谷子青春少艾,
妖妖娆娆的,難保不會出什麽意外,須得與大奶妖婦好生商議,看緊了小和尙,
以免他得意忘形,又去沾惹其他女子。
符赤錦見染紅霞神色凝重,雖與雪豔青并肩而立,兩人頗有相投之感,但畢
竟蛾狩雲說的每一句話,莫不觸及七大派的逆鱗,落在水月出身的染一一掌院耳
裏,怕極不是滋味,貼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臂,柔聲道:「激勵衆人的話,做不得
眞. 你要想,是他出謀劃策、以身犯險,救了這些個少女。若不是他,這些女子
恐受惡人侵淩,或已受了惡人侵淩,遭遇悲慘;說些話讓她們振奮一晚,明兒打
起精神來繼續過日子,也是好的。」
染紅霞于此并無指摘,其實心中迷惘更多于反感,有點找不到自身立場的錯
愕與茫然。她之所以留在冷鑪谷——當然不是爲了耿照。她對自己反覆提說——
也是想親口問問蠶娘,以天覆功烙于自己體内的眞正動機?,轉念之間,想起符
赤錦的悲慘遭遇,讓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安慰自己,不免令一一掌院有些無措,不
安地動了動嬌軀,回避的目光眺向遠方,仿佛要驅散這份歉咎似的,喃喃說道:
「或許……這也算是好事,對不?」
符赤錦的美眸眯成了兩彎,輕挽着她修長的藕臂。
「我覺得挺不壞。」雙姝相視一笑,已毋須再言。
荒野山間,耿、明二人一前一後,緩緩收功,端坐其中的胡彥之面色豐潤,
一反先前的枯槁,直是判若兩人。他緊閉雙目,神遊物外,徜徉在新鑄成的體内
諸脈間,多留一刻,心中便多一分體悟。
耿照經驗豐富,不欲打斷這最關鍵的時刻,振臂一揚,一旁林影之間,荊陌
率領數名黑蜘蛛現身,顯是自他出谷以來,禁道便不曾落下其行蹤;耿照明知如
此,卻未稍置一詞。他以手勢示意,讓黑蜘蛛取來擔架,将老胡擡回冷鑪谷,交
符赤錦照拂。荊陌颔首,要不多時,攜胡彥之消失于幽影中。明棧雪調息恢複,
抹去額際密汗,嫣然笑道:「你匆匆忙忙出谷,舍了山呼萬歲的大批膝蓋不管不
顧,總不會是爲了救人罷?爲了你那結義兄弟,你已兩度放走了鬼先生,這樣好
麽?」
耿照淡淡一笑。
「我沒打算放過他。現下,才是算總帳的時候。」單手負後,邁開步子,隻
撇下一句。「你來或不來?」
第百九三折明燭映曉,初荷含辱山坳裏浮霭昏黃,金紅相間的宏偉建築回映
着炬焰燈芒,宛若空中樓閣,華美得半點也不眞實。
三乘論法會上,皇後娘娘爲「收容流民」敲下了定音的一槌,央土任家于此
事算與鎭東将軍府綁到了一塊兒,慕容柔是個「要嘛不做,要嘛做絕」的性子,
既得娘娘背書,即命麾下投入安置,軍隊、民間的力量紛紛動員起來。
皇後娘娘身爲決策最高層,會後召見了蕭老台丞以及「青鋒照」邵家主,好
生宣慰。蕭谏紙于白城山下默許流民滞留,資以舊粟物什,還算是小規模處置?,
邵鹹尊投入家資钜萬,于央土、東海兩道之交設立「安樂邨」,張羅種子農具,
鼓勵囤墾,毋甯才是大規模安置流民的法子。
然而,東海物産豐饒、流通發達,開發的曆史居天下五道之冠,越浦左近幾
無閑置的耕地,慕容柔經營東海道多年,大規模的土地丈量已進行過幾回,以充
分掌握财政稅收,順便藉以打擊土豪地霸,對于以囤墾法安置流民的極限,心中
早已有「接近北關處,略有些乏人問津的土地,可将劃分成十三處邨聚,将流民
分批送至,施行囤墾。」慕容柔指着地圖,口氣淡漠。在離開栖鳳館之後,他将
相關人等召集到越浦城驿,才有了這次會議。「流民北移所需之口糧棉衣,本鎭
可酌量供給,隻消在三個月之内抵達定點即可。」
也就是說,一且移動時間超過三個月,鎭東将軍府便不再供應,衆人面色依
然凝重,誰都不以爲這個承諾稱得上慷慨。況且北關近海處多屬鹽土,什麽東西
都種不活,把人往北方送,明擺着掘坑作墳,實不算是條活路。
「将軍自駐軍囤糧中挪出如此裕度,可說是愛民如子。」
邵鹹尊淡然接口,謹愼守禮的模樣,差一點便要教人誤以爲,他居然是舉座
唯一覺得滿意的一個。
「但即使在三個月的期限内,流民們可抵達定點、安頓妥适,莊稼長成也需
要時間,百姓不能不飮不食,等待收成。若能就近安置,毋須跋涉,再多籌措出
一月之糧,便可收成甘薯?,越浦左近亦可開辟菰田,夏食茭白、秋收菰米,還
能兼種芋頭,也能減輕糧食的壓力。」
「家主如此慷慨,那就等你出錢買地,給難民耕作貯食了。」赤煉堂的四太
保「淩風追羽」雷門鶴還未開口,冷笑已出。「要在越浦近郊,購置可供萬人居
住囤墾的土地,這财力已超出敝幫之能耐,料想邵家主家财萬貫,應有良法。」
在場衆人無不心想??「你赤煉堂便是越浦有數的大地主,眞要捐地置民,
你還想跑得了?」然而越浦城郊寸土寸金,縱以赤煉堂的身家,也決計不能随意
拿出忒多土地,雷門鶴的嘲諷雖然不甚地道,卻也不能說不在理。
邵鹹尊修養良好,微微一笑,并不與他計較。主座上的慕容柔環視衆人,無
意任此會淪爲針鋒相對的鬥口擡杠,低垂眼簾,輕叩扶手,含笑道:「邵家主所
言甚是。這樣,我讓越浦五大家捐地,安置流民三千戶,所捐土地可抵稅目。」
「将軍美意,令人感動。」邵鹹尊緩緩擡眸,目光定定投來,分外凝肅:
「但三千戶之數,不過流民中十之一三一,其餘人等,仍要往北關去麽?」
「便是安置三千戶,這筆土地也不是小數目。」雷門鶴含笑接口,誰都看得
出他沒表現出來的憤怒與不滿。這個提議,居然兩面都不讨好。
慕容柔舉起白皙姣好的右掌。「我還沒說完。不隻土地,連囤墾所需的農具、
種子,容身處的簡易建材等,通通都由越浦五大家支應?,北行所需的口糧、棉
衣等不足之數,自也由五大家來承擔。」
縱以仇富的角度來看,這等要求也隻能說是「欺人太甚」了,無異于盜劫。
但條件說得忒絕,雷門鶴反倒來了精神,疏眉微挑,将心中各種情思倶都壓
下,絲毫無漏,專等将軍揭開底牌。
慕容柔滿意地微笑,擡起頭來。
「五大家押送糧草、農具的隊伍,可随流民直抵平津,迳行交割,而後憑本
鎭簽核的關條,向平津鹽場換回等値食鹽,售予鎭東将軍府。郎将大人,本鎭這
般處置,貴方願否配合?」目光所及,竟是長桌盡處的白鋒起。
白鋒起連日奔波,輾轉于各處巡山捜救的據點之間,今晨得慕容柔之口信,
邀他前來一晤,本以爲是有了紅兒的下落,及至推門而入,見得滿室權貴,才知
又着了慕容柔的道,匆匆拱手落座,也不開口言語。赤煉堂眼線遍布東海,雷門
鶴對這位魔揚郎将的行蹤,還是有幾分掌握的,雖未曾謀面,心裏猜了個七七八
八,此際聞将軍之言而微凜:「果然是他!」其餘諸人紛紛轉頭,居然也未露出
詫色,顯是心中有譜。平津是北關道内一處重要的鹽場,與東海北境接鄰,氣候
較北關餘處要來得溫暖,自古即有漁鹽之利?,曆朝曆代天下亂起,平津皆是北
關豪強必争之地,也是天下聞名的古戰場。
白鋒起在射平府那廂,一向是染蒼群的财貨首僚,偌大的北關軍區内諸般物
資流通,多仰賴這位精明幹練的都指揮使一手調度,平津鹽場更是直屬白鋒起的
雲捷軍所有,問他最是對症不過。白鋒起早料到會無好會,卻萬萬想不到慕容柔
的歪腦筋動得這般陰險犀利,居然敢直指核心,面無表情道:「鹽鐵乃國家公賣,
将軍命商賈來市,末将莫敢專擅,請将軍見諒。」
「欸,郎将說得什麽話來?」慕容柔臉不紅氣不喘,一派從容。「友軍支援
物資,乃是天公地道,豈不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耶?不曾換取銀錢,所得
皆入公庫,能沖帳、合規矩,堂堂正正,誰都不能編派郎将的不是。」
雷門鶴瞧這位威名赫赫的都指揮使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怒火無處發洩的模樣,
差點笑破了肚皮,這才由衷覺得将軍陰損起來,當眞無良得可以,裝傻充楞唱作
俱佳,簡直想站起來替他鼓掌。
白鋒起懶與他纏夾,但此事關乎數萬流民生計,莫說自己斷不能眼睜睜看着
這些無辜百姓自蹈死地,若教染蒼群知曉他見死不救,隻怕兄弟都沒得做,沉吟
了片刻,冷道:「将軍的關條能換什麽?我等粗魯武人,可不能以墨寶果腹。」
慕容柔怡然道:「換糧換肉,抑或其他生活日用,随郎将歡喜。我料北境囤
民在三五年之内,尙難完全自足,越浦五大家每半年運補一次糧食種子等,郎将
可将交換貨品的清單交與押運隊,半年後自可收取。」
這等于是……開放了同北關道的市易?雷門鶴眼睛一亮,從中聽出偌大商機。
染蒼群治軍嚴厲,處事小心,朝廷雖無法将手伸進射平府裏,但鎭北将軍府轄下
的各種運補往來,一向是通過朝廷爲之;中間盡管有官員索賄、苛扣,甚至以劣
品代之,在不過份影響軍力的情況之下,染蒼群多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并不像
東海西山那樣,自行建立軍隊的整補管道。
赤煉堂能造大量的優質武器,過往承接的北關軍訂單,也都是通過朝廷裏的
人脈,七除八扣之後利潤不算豐厚,不過是賣個人情罷了。然而,通過平津鹽場
的關條交換,等于打開了直接交易的大門,北關有炭、鐵砂、毛皮及其他物産,
以物易物不算——連越浦四大家都不用拉進來了,光赤煉堂就能吃下這門生意!
老于算計的豪商挑起疏眉,正迎着北地軍人炯炯放光的雙眼。白鋒起看見的,
或許是更鋒利的刀劍、更精良的铠甲,或者是不含敗谷礫石、足斤合鬥的米糧罷?
刹那間兩人心照不宣,明白合作能帶來巨大的好處。
「将軍擘劃,果非常人能及,草民佩服。」邵鹹尊就算再肉麻幾倍,此際怕
都不會有人覺得他是厚顔奉承。慕容柔微微- 笑,阻了他離座行禮的打算,淡道:
「諸位皆知,本鎭非是什麽謙沖自牧之人,唯此事本鎭不敢居功。三十年前,對
抗異族之時,已有人用過此法,來解決軍需短缺的窘境;朝廷統籌四道的」運補
法「,亦是脫胎于此。我不過是模仿前賢罷了,當不得如此贊譽。」微一颔首,
罕見地收斂鋒芒,未敢淩人。
右首座上的蕭谏紙嘴角微動,并未言語,隻無聲地受了将軍的推崇,似乎不
以爲此法有甚了得,不過應時而已,衆人益發佩服起來,投向老人的目光無不充
滿敬畏。
代表任家列席的任逐流卻有别樣心思,心頭一凜:「難怪阿兄回信,說是派
了呂超兼程趕來,我還覺得奇怪,沒事派個鹽吏來做甚?敢情是一早便料到了慕
容柔心中的小九九。」呂超本是任府客卿,精于算學,進士屢試不第,索性投了
中書大人,另謀青雲晉路。白馬朝鹽鐵專賣,商賈不得私易,各地豪強得變着法
子從中撈油水,呂超便是負責替任家打點之人,任逐流背地裏都管叫「鹽吏」。
三乘論法會後,他将阿妍應承慕容柔之事,以魔書飛報平望,本想此事棘手
之至,不料任逐桑的回信卻輕描淡寫,從容寬慰,隻說凡慕容所請,毋須正面回
應,秉持着「事事皆允,莫作承諾」的态度,虛與委蛇,呂超已兼程上路,不日
即可抵達東海雲雲。此際,任逐流終于明白兄長神算,早與慕容下着一盤看不見
的棋,勝負自知,雜嗓難置。
不過對慕容柔,這位金吾郎還是有諸多不滿的。
他雙手抱胸,陰恻恻地冷笑:「慕容柔,你要把流民放生到北邊去,那也由
得你,偏在越浦左近留下三千戶,分作四五處,南轅北轍、風馬牛不相及,這是
折騰誰?」須知以皇後娘娘的儀仗排場,要離開栖鳳館本就是大工程,大隊人馬
浩浩蕩蕩,;日能訪得一處囤墾村落,都算是手腳俐落的了,負責鳳駕警跸的任
逐流光想便頭大如鬥。
衆人卻知,這正是慕容柔的盤算。數萬流民,要談「安置」二字,便有悲天
憫人之心,過程必有不可免的陣痛耗損,此非不仁,而是不得已耳。但上位者縱
使愛民如子,卻未必能體察人力之窮蹇,擅自指點改易,亦是禍端。
這三千戶流民,正是留與娘娘交代的樣闆,讓她确切感受「流民已獲得妥善
的安置」、「一日好過一日」,能在鳳駕離開東海以前看見豐碩的成果——實際
上并不可能——無論哪一方都能輕松許多。
任逐流也隻是藉機發發牢騷而已,心裏明白得很。果然此事議定後,光是出
訪這五處邨屯,就花了快十天工夫,阿妍以皇後的身份駕臨,随行的各地王公貴
族亦都慷慨解囊,争相讨娘娘歡心,其中不乏捐地起屋的,從北行諸人中又留了
千餘戶下來。
阿妍本是個玲珑剔透的人兒,心思一點也不糊塗,明白這般熱熱鬧鬧、迎神
賽會般的排場,看不到眞正的情況,逮着機會,便拉任逐流與老祝微服出谷,前
往探視。反正有任宜紫當替身,她也樂得擺脫宮廷的繁文缛節,過上幾天自由自
在的生活。
狡自從返回栖鳳館之後,她掙紮了幾天,終于狠下心來,不再與韓雪色見面?,
此非薄情寡恩,而是與君缱绻終須一别,她深知愛郎的脾性,韓雪色有其豁達大
度的一面,但情感上的脆弱處與孩童無異,待得越久越放不開,不過是增加分離
時的痛苦罷了。若無流民事橫生枝節,她本不打算在東海待上這許多時日,栖鳳
館裏外有無數雙眼睛,既已重拾皇後娘娘身份,總不能墜了皇家的體面。
起初,韓雪色仍在附近徘徊不去,想方設法要與她見上一面,那聶雨色手段
厲害,兩人甚至多次潛入栖鳳館,終是叔叔明白了她的心意,拿出眞功夫打上一
架,奇宮之主才知伊人非是使小性子鬧别扭,而是下了「永不相見」的決心,這
才黯然離去。
阿妍消沉了好一陣子,直到囤墾村落忙活起來,才轉移了注意力,俏臉上重
新煥發神采。任逐流看在眼裏,也不得不承認慕容這回歪打正着,總算做了點好
事,功過相抵,陪阿妍到處奔走、探訪流民,似乎也沒那麽辛苦了。
這一日,剛剛結束西裏邨兩天一夜的私訪行程,确定阿妍回到房中、把人交
給侍女之後,任逐流便迫不及待地梳洗更衣,換過一身行頭,與老祝驅車離開了
栖鳳館,往越浦找樂子去了——金吾郎是無女不歡的風流脾性,偷吃皇後身邊的
侍女隻能偶一爲之,做過頭了娘娘還是會生氣的;哪天降下懿旨,命這位放蕩不
羁的叔叔娶個小嬸嬸過門以示負責,怎麽想都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
越浦乃天下财富所聚,據說是不夜之城、銷金聖地,姑娘美消費高,玩法新
鮮多樣,絕非平望可比。才在流民破事上耽擱了幾天,号稱越浦風月新地标的金
環谷「羨舟停」就給慕容那厮抄了,連檐影兒都沒見着的金吾郎暴跳如雷,差點
沒殺去越浦城驿給素未謀面的翠十九娘報仇——慕容柔你他媽自娶了三川第一美
女,就不許人狎妓了?下流、無道?自私自利卑鄙龌龊!腦子有洞心理變态的兔
兒爺!
此事非同小可。再不按風月觀光指南把越浦名店都玩上一遍,趕明兒全給慕
容抄了,讓你對着三川滔滔江水,在黑夜中流着眼淚自己撸!這般惡毒的心思,
慕容絕對想得出來……不,說不定就是他的人生寫照!他媽的死變态!
金吾郎好不容易結束幾天的護衛行程,趕緊向侄女告假,那一臉悲憤凝肅,
讓浸于熱水浴桶的阿妍忍不住「噗哧」一聲,姣好的唇角微勾,被濡得紅撲撲的
嬌腴身子似又更放松了些。
這個房間本該是宜紫丫頭所有,以繡屛相隔的鄰室之中,還特别準備了兩人
份的床榻鏡台等家生,以供她随身的金銀1一婢使用,山窠藻稅、雕龍畫鳳,就
不必說了,華美的程度直逼皇後娘娘寝居,冠于栖鳳館諸室,就連留宿貴婦王公
的房間亦多有不及,可見娘娘對這個麽妹的疼愛。
阿妍自小就歡喜她。說也奇怪,她對那奪走父親的女人,分明憎恨到了極點,
卻無法讨厭這個由其所出、與之血脈相連的小東西,從看到她小小的粉紅色臉蛋
的第一眼,阿妍就決定要疼她一輩子。
宜紫丫頭出生之後沒多久,阿妍就被送到袁健南夫婦膝下,自也是出于那女
人的意思。她要什麽,從來都毋須親自開口,卻總能讓别人自動爲她辦到,便是
聰明如父親,也無法從她的妖娆狐媚之下脫身。叔叔爲此,難得鐵青着臉同父親
大吵一架,氣到掀了桌子,摔門而出,但仍然沒能改變阿妍的命運。宜紫丫頭是
無辜的。就算她身上流着那女人的血,她也不是那個女人。這點阿妍同任逐流叔
侄倒是始終抱持着一樣的想法。說不定……我眞的跟叔叔很像啊!都說他放蕩不
羁,可我,也不是什麽貞潔女子——浴桶中的婉麗少婦輕歎了口氣,自嘲的笑容
有幾許苦澀。
任宜紫不喜歡姊姊替自己精心安排的住所,隻要有機會,她甯可待在皇後娘
娘的房間裏,穿姊姊的鳳袍金冠,用姊姊的精巧物什,享受别人隔着珠簾匍匐趴
跪、高呼「千歲」的感覺,想像自己母儀天下的模樣。阿妍前日悄悄離館時,并
未交代确切歸返的時間,回谷時已是夜幕低垂,栖鳳館上下都已用過晚膳收拾停
當,準備熄燈就寝了。
阿妍不欲勞師動衆,索性在任宜紫的房間将就着睡一晚,隻喚了一位親信的
小宮女名喚荷甄的,同兩名小太監打點熱水浴桶,以抒解疲勞。
那荷甄生得白皙嬌小,俏麗的圓臉十分招人歡喜,杏核兒似的翦水瞳眸眯起
時便隻兩彎,睜開總像擒淚,眞個是楚楚可憐。她生了張清純的臉蛋,胸臀卻圓
滾滾的甚是有肉,偏生腰肢圓凹,曲線玲珑,盡顯青春本色?,芳齡雖隻十四,
胴體卻如熟透的漿果,迸出甘美香甜的誘人氣息。荷甄之父是平望有名的經師,
小小年紀,不但能讀書識字,教養亦不遜大家閨秀,此番東來的金吾衛中,不少
世家出身的年輕侍衛都對她神魂顚倒,荷甄總是不假詞色,嚴守分際,全副心神
都放在侍奉娘娘之上,口風緊、人又十分乖覺,阿妍待她格外親厚。
任宜紫的衣衫,阿妍幾乎穿不上,她的身量足足比妹妹高了兩寸有餘,胸乳
臀股之盛,更非嬌小玲珑的任宜紫可比,想硬塞都沒門,莫可奈何,隻得遣荷甄
回鳳居中取,若妹妹還沒睡下,順便同她說一聲自己已回。
豈料荷甄這一去,便再也沒回來。阿妍浸得乏了,在浴桶裏小寐片刻,醒來
才發現水已微涼,渾圓緊緻的修長玉腿上泛起連片嬌悚,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顧
不得無人服侍,趕緊起身抹淨水珠,匆匆披上穿來的衣裳,用細絹裹幹濕源滴的
發梢。
荷甄不是會鑽空子開小差的脾性,難不成……是宜紫丫頭習難她?
任宜紫并不喜歡荷甄。自負美貌的宜紫丫頭,應該半點也不覺得荷甄漂亮吧?
充其量不過是有點可愛罷了,裝得挺清高的,偏有這麽多眼瞎的臭男子喜歡,
巴巴的把臉湊上任她掴打——阿妍幾可想像小妹心中對荷甄的偏見,連那輕蔑不
屑的口吻仿佛都能聽見。
但荷甄也極不喜歡娘娘的麽妹。阿妍敏銳地察覺了這一點,有回裝作不經意
地問出口,荷甄嚅嗫半天,白嫩的小手揪着衣角,才小小聲地說:「她……她穿
娘娘的衣裳。」阿妍一怔,不禁失笑。
傻丫頭!她要扮成我,怎能不穿我的衣裳?荷甄仍是低垂着腴嫩的雪頸,細
聲道:「……婢子有僭,婢子不敢了,娘娘恕罪。」但阿妍知以這丫頭外表絲毫
瞧不出的執拗脾性,此說并未令她心悅誠服,放棄成見,隻是也沒放在心上。
此際一想,倒有些坐不住了,猶豫片刻,終于還是披衣起身,赤着雙足推開
門扉,輕手輕腳地往鳳居行去。
金吾衛駐于梯台出入之處,栖鳳館底層與外圍更是層層警跸,圍得鐵桶也似,
谷外更有谷城大營的駐軍,防衛相當嚴密?,爲免驚擾鳳駕,栖鳳館頂層閑人禁
入,負責保護娘娘安危的,乃是些受過武藝訓練的女官。
阿妍無有可供替換的新衣,披的還是外出時所着的那套淡綠花襦墨綠裙,紗
質的綠花上襦内,本還有件蛋青色的長袖單衣,但她生性好潔,穿了兩天嫌不幹
淨,但又不能沒有束胸之物,否則以她雙峰之飽滿堅挺,廊間撞着女史内侍,見
娘娘紗襦内雙丸跌宕,雪肌乳暈若隐若現,成何體統?
隻得把貼身的明黃肚兜再穿了,舍了單衣不要,迳将淡綠色的紗質花襦披在
肩上,僅以小手揪緊襦襟,下身的裙裳也是匆匆套就,随意系了帶結,襯與濕發
赤足的模樣,倒有幾分雲雨過後、偷回香閨的動人風情。
廊間悄靜靜的一個人也無,阿妍心生異樣,鳳居前也不見守門的女官,「咿」
的一聲推門而入,穿過偌大的廳堂,隔着華麗的掐金屛風,忽聽見一陣奇異
的啾啾聲響,液感黏潤,在靜默的鳳居中聽來格外鮮明,伴随女子鼻端所出的唔
哝輕哼,如訴如泣,令人血脈贲張。
她非不知男女情事,一聽便俏臉绯紅,暗忖:「誰人如此大膽,竟于此地行
苟合事!宜紫丫頭呢,她怎也不管?」定了定神,挺直背脊轉過屛風,本欲喝止,
赫見一幕驚人的景象:金帳之中,一名男子背對屛風,全身赤裸,雄赳赳地昂立
在繡榻之上。阿妍見不着他的面孔,隻覺此人身形修長、肌膚白皙,充滿陰柔之
美,肩背腰臀卻是筋肉糾結,汗漬爲揉合了力與美的肌肉線條覆上一層晶亮水光,
在昏黃的燈焰下看來,分外妖異。
男子足邊,仰躺着一具嬌小女體,長發披面、狀似昏迷,裹着絲綢睡褛的胴
體起伏玲珑,身段絕佳?,雖未見面孔,阿妍卻認出是麽妹任宜紫的身形,一顆
心差點跳到了口腔裏。身穿宮女服飾、斜背長劍的金钏銀雪則雙雙昏迷于另一側,
皇後所用的鳳榻十分寬闊,三具嬌美的青春胴體橫陳于其上,絲毫不顯局促,纖
細的手腳或疊或展,姿态各異,曲線無比誘人。
男子身前,跪了一名全身赤裸的少女,膚光賽雪欺霜,體态腴潤豐滿,兩隻
渾圓飽滿的乳瓜墜于胸前,每一隻都要比少女的小臉更巨大,銅錢大小的乳暈與
櫻核兒似的乳蒂全是豔麗的櫻紅色,沾着晶晶亮亮的口唾膩光,不知因情欲勃發,
抑或被啃齧蹂躏所緻,腫得表面繃亮,驕傲地昂然指天,不住輕顫。
少女嬌軀甚腴,繃緊的大腿及飽滿的小腹擠溢着大把雪肉,腰線至中段卻忽
然急遽内凹,充滿驕人的彈性,一看便知年紀甚輕,身子初熟,猶帶有一絲酸甜
青澀之感。
她跪在男子身前,雙手交握,吮得滋滋有聲,像是在舔食什麽極爲美味之物。
阿妍猜也猜得到她手裏、口裏的是什麽,隻覺少女身形也十分眼熟,正想悄
悄繞至一旁,換個更清楚的角度,不意揮手「喀喇」一響,碰着了屛風,要退卻
已來不及了。
少女聞聲探頭,不覺笑彎了眼,仿佛醉酒一般,露出癡傻憨笑,舌尖一卷唇
邊的精白垂涎,喃喃道:「娘……娘娘……您來啦?主……主人的這個好好吃…
…好好吃……娘娘……也來嘗嘗……嘻嘻……「似乎想起那猙獰巨物的美味,
縮着雪頸微微一顫,又繼續有滋有味地含舔起來,淫靡至極。阿妍認出是荷甄,
簡直無法相信那個乖巧懂事、教養絕佳、潔身自愛的荷甄,怎地成了這副模樣,
回過神時已不禁上前幾步,看得益發清楚:荷甄腿間、乳上,乃至下颔頸間,無
不淌着濃稠白漿,以其尙未化水,顯示離體未久,兀自腥熱黏膩。,大腿内側染
着大片猩紅,臀股、榻上也都沾滿血迹,敢情這人才剛剛奪走了荷甄的處子元紅,
又不知用了什麽手段,令她心神喪失,竟爾沉倫欲海。
更可怕的還在後頭。視線上移,阿妍這才發覺那人頭頂精光,還點着出家衆
的戒疤,驚極轉怒,正欲斥責,卻見他轉過一張俊美如婦人的尖削臉蛋,笑得無
比邪異。「娘娘要再來晚一步,我便要先嘗嘗令妹的滋味啦。所幸娘娘來得及時,
小僧尙有滾燙熱辣的大股精華,專留與娘娘獨個兒享用。」
阿妍雙腿發軟,本欲挪退,誰知下盤一動便踉跄坐倒,揪着紗襟的柔荑一松,
綠花孺「唰」的一聲滑落,露出白皙光滑的赤裸香肩。
「聖……聖……」她歙動櫻唇,卻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名奸淫蹂躏
荷飯的邪異妖人,竟是自己長年倚爲心靈支柱的精神導師,以緻費盡氣力,仍吐
不出那個「僧」字。
鬼先生笑了,目光不住往女郎裸露的肩頸與飽滿的雙峰巡梭,語聲格外輕柔,
聽得人渾身發毛。
「小僧叩見娘娘。娘娘千歲。」
第百九四折情絲牽腸,玉股凝酥鬼先生甫一擺脫胡彥之,便直奔棲鳳館而來。
他於此間熟門熟路,沒花多少工夫便躲過裏外幾重的駐跸兵力,神不知鬼不
覺地摸進了鳳居。棲鳳館上下,能入得鬼先生法眼、配稱「高手」二字的,僅隻
一個「飛鸢下水」任逐流,還有金吾郎身畔的白發老家人老祝,似也有些蹊跷,
一眼望不出底蘊深淺,此外倶都泛泛,並無鬼先生一合之將。
鳳居內,任宜紫沐浴完畢,特意換上皇後娘娘的睡褛,心滿意足,抱著金絲
繡枕沈入夢鄉;銀雪是三姝中武功最高的,雖察覺有人闖入,旋即遭鬼先生制伏,
金钏孤掌難鳴,連佩劍都不及拔出,就這麽落入敵手,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那瑪瑙小瓶中所貯,祭血魔君稱是濃縮精煉的「牽腸絲」,然以當時場面之
混亂,亦不能排除信口雌黃的可能,須找個對象一試,方知眞僞。平心而論,狐
異門此番在冷鑪谷的行動,可說是一敗塗地??爲遷移基地、避免慕容柔的糾纏,
主動放棄了苦心經營的金環谷,到頭來,不但失了冷鑪谷一地,連十九娘招募而
來的豪士也損失慘重;此際在谷中的殘存兵力,怕也是兇多吉少。
他帶來的「豺狗」精銳如戚鳳城、猛常志等,亦慘絕於耿照的寂滅刀下,再
加上琉璃佛子的身份敗露……怎麽說都是元氣大傷,僥幸保得性命武功,更藉天
覆功訣提升功體,突破境界,隻能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而逆轉求勝的第一步,便是止敗。
唯有停止損失、保住根柢,才有報仇雪恨的機會。
鬼先生很清楚,他該立即返回狐異門最近的據點,糾集殘部,轉移根據地,
做好因應對手乘勢揮軍、趕盡殺絕的準備,同時與古木鸢取得聯係,確定立場,
甚至該向母親求援,或幹脆地承認失敗,趕在追擊之前撤出東海——但怒火呑噬
了他。還有那難以言喻的屈辱感。
他隻想立刻反擊,用耿照無法反抗的方式,替他制造最大的痛苦……沒什麽
比這個更重要的了。在荒野中奔行時,那一張張面孔反覆掠過他的腦海。?明棧
雪『染紅霞、雪豔青、馬蠶娘……
(我要你們……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你……你……」阿妍終於回過神來,身爲天下母儀,縱無臣僚簇擁,畢竟
不能如村婦般倉皇失措。她強抑戰栗,鼓起餘力挺直腰杆,直視眼前笑意淫邪的
俊美僧人,咬牙道:「爲……爲什麽要這樣做?」
鬼先生見她眼底已無一絲慌亂,清楚帶著譴責與憤怒,想起自己多年來聽她
傾訴心事、吐露煩惱,不斷顯現各種「神通」替她洗腦?,如此費心建立的強固
信任,仍不能盡壓此姝之臨場判斷,繼續以神棍之姿加以操弄,就像他對荷甄施
藥、奪其處子身,甚至毋須動武強逼。放眼皇城禁內,誰能反抗佛子聖谕?他所
吐露的每字每句,本就富含無上妙道,能增智慧蓮華啊!
該說她天生母儀不役於人呢,還是自己低估了這名女子的聰慧與剛毅?無論
是何者,蹂躏起來都將樂趣倍增啊!
「因爲我想……」他強抑腹下翻騰的色欲,挑眉笑道:「同娘娘借樣東西,
料娘娘不肯出借,隻好使些手段。區區宮娥,恰是試驗手段的白兔貓兒。」
阿妍強忍怒火,沈道:「你要借什麽物事?」
「自非娘娘貞操,那不過是小小的附贈品。娘娘絕色,世間罕有,小僧垂涎
多年,苦苦忍耐,如今連本帶利刮些回來,也算是討個公道。」鬼先生嘻皮笑臉,
模樣輕佻。「小僧欲問娘娘所借,乃是權柄。」
「權……權柄?」阿妍聞言微怔,蹙起了姣好的柳眉。
「正是。」鬼先生聳了聳肩,一派懶憊模樣。「從娘娘口中說出的話,便是
聖旨,天下臣民無不遵行,便是慕容柔之流,亦不得不虛應故事,陽奉陰違。若
能借得娘娘金口,殺人取命,不過反掌間耳。」
阿妍怫然作色,闆起俏臉厲聲道:「豈有此理!皇親國戚,也須按律處事。
我一介婦人,身無官職品秩,哪有專擅生殺之理?普天之下,無人有此權柄!
「
鬼先生怡然道:「可惜世人不知。娘娘要調動軍隊,縱使慕容百般推托,也
不能不應付一下;更別說將慕容誘進這棲鳳館中,待娘娘一聲令下,剝蟒袍、去
烏紗,戴上手铐腳缭……依小僧看,此法大有可爲,慕容自負聰明,決計料不到
會栽在這裏。」溫婉秀麗的少婦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俏臉煞白。
這人……眞個是瘋了!她沒敢耽擱,正欲起身奔出,同時放聲喊來金吾衛士,
卻見俊美的邪僧指尖連彈,肩、腰、小腹等各處像給蟲蟻叮了一小口,渾身酸麻,
又軟綿綿地扶著屛風坐倒;雖能開口,卻無法使勁喊叫,以鳳居之廣袤,蚊蚋之
聲豈能及遠?猶豫之間,竟失了求援的機會。
「你……無論你想做什麽,」阿妍害怕已極,隻不肯墜了皇家威儀,攀著屛
風勉力撐持,強迫自己轉過螓首,直視妖人的淫邪目光。「都不會稱心如意的,
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冒犯帝後,乃是夷族死罪,君有夙慧,何苦以身蹈險,行此
無益之舉?」
鬼先生含笑不語,一雙姣美的精亮瞳眸不住上下巡梭,瞧得她渾身發毛,這
才意識到他目光須臾未離者,乃是自己的裸背。阿妍的上身僅著了件明黃肚兜,
披在肩上的淡綠紗襦滑落之後,整片白皙光滑、毫無餘贅的美背除上下兩條係繩,
幾可說是一絲不挂,但見膚光如雪,瘦不露骨,比之年方十四、豐腴肉感的荷甄,
居然更有幾分少女的細薄之感,益發襯得側乳渾圓飽滿,被纖細的裸背、腰肢一
映,尺寸大得驚人。
阿妍從小養尊處優,終日仆從環繞,獨孤英與她雖稱不上和睦,倒也不敢有
輕賤鄙薄之意,遑論將她捧在掌心裏、敬她愛她的韓雪色,幾曾受過這等淫猥無
禮的目光?不由得全身發顫,仿佛背上爬滿毛蟲似的,開始恐懼起來,死命挪動
腰臀大腿,可惜力不從心。
鬼先生將她的驚懼全看在眼裏,得意更甚,一把抓住身下荷甄的發頂,像拖
麻袋似的將她嬌腴雪潤的身子拽過來,俯視著屛風前徒勞無功的美麗女郎,獰笑
道:「娘娘誤會啦。小僧沒想威脅娘娘,也不打算同娘娘談什麽條件,隻消讓娘
娘服下這瑪瑙瓶中的靈丹妙藥,再飽嘗小僧的過人之處……嘿嘿,待娘娘登臨極
樂,忘乎所以,小僧說什麽,娘娘便做什麽,一切皆是心甘情願,何須裹脅?」
荷甄本抓著他的陽物,如舔舐冰糖葫蘆般,吮得有滋有味;一下子離了沾滿
晶量香唾的彎長肉棒,也顧不得被揪疼了頭皮,發出小動物般的嗚嗚哀鳴,濕潤
的眼神飽含情欲,迷蒙欲滴,透著與她的年齡絕不相稱的淫靡氛圍,一如她成熟
的雪白胴體。「主……主人……荷甄要……給……給荷飄吃……吃棒棒……嗚嗚
……」
阿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分明是荷甄的嗓音,此際已無平日之矜持稚嫩,黏糯的色欲聽得人心魂一蕩,
幾難自持。「乖,主人給你棒棒。躺下。」鬼先生揚起嘴角,雖是對著荷甄說話,
目光卻直勾勾地瞅著阿妍,仿佛對她下著羞人而恥辱的命令。
荷甄如聆仙綸,擰著小腰,扭過白桃似的豐盈雪臀躺落鳳榻,也不管千嬌百
媚的小腦袋仰出榻緣,兀自挂著汗珠的濕漉秀發「唰!」垂散及地,仰天屈起兩
條白嫩腿兒,伸臂圈住。
她奮力擡臀,將股間高高支起,被外分的結實腿肌一扯,原本黏閉如桃凹的
肉唇綻裂開來,露出半截拇指大小的濕濡肉洞,一搐一顫宛若魚口。破瓜血被巨
量的泌潤沖刷著,渲成了淡淡酥紅,仿佛有人提壺不住往腿心裏注水,櫻色的汁
液沿臀瓣失速墜下,像極了信手一掐、便自破頂汩漿的白桃。
鬼先生跪在她大大分開的兩腿之間,仿佛示威般,單手握著彎長如鐮的猙獰
肉柱,輕輕拍打少女雪白飽滿的陰阜之上,那早已勃如嬰指、繃似熟紅漿果的腫
脹蒂兒,發出淫靡漿膩的「啪啪」水聲,荷甄嗚咽吐息,敏感至極的身子如海波
般不住暫晃,勾緊大腿的肩臂扭動著,似難禁受。
「主……主人……嗚嗚嗚嗚- 」
意亂情迷的少女還來不及吐出字句,異物已擠開初初破瓜的泥濘蛤口,排闼
而入?,連綿不絕的貫穿之感仿佛永無休止,貼著她火熱濕濡的蜜肉持續深入,
荷甄的小圓腰隨之一拱,隨即僵顫不止。
那雙杏核般的眸子瞠如大張的小嘴,異樣的潮紅浮上盈白頰肌,迷蒙的眼瞳
發散失焦,若非乳瓜晃蕩,哀鳴似的婉轉嬌啼太過奪人心魄,有一瞬間阿妍幾以
爲熟悉的小侍女成了空洞的人偶,被男子過人的長物攫去靈魂,徒留一具淫靡冶
麗的雪腴空殼。
鬼先生的陽物不算粗巨,長度卻頗異於常人,即使頂得荷甄「呀」的一聲腰
眼發僵,飽腴的嫩蛤外也還留著老大一截。鬼先生長驅直入,用不著大聳大弄,
荷甄才稍稍緩過一口氣來,已自按捺不住,扭著雪臀套弄起來,香津由嘴角婉蜒
倒流,她卻絲毫不以爲意,不停吐出令人臉紅心跳的零碎呓語。「美……死了…
…好爽人……啊、啊、啊……主人……棒棒……嗚嗚嗚……「
她外表發育得極是成熟,畢竟年歲尙幼,兼且出身書香世家,禀性文靜?,
在宮中服侍娘娘說不上輕松惬意,倒也不算是體力活兒,荷甄平日多走幾步路便
香汗涔涔、嬌喘絮絮,配同樣四肢不甚發達的阿妍正好,主仆倆一般的不頂用,
哪兒涼快舒適便往哪兒躲去。
然而,此際的荷甄簡直像是一頭不知疲倦的小牝馬,勾圈大腿、雙腳擡高,
支起腳扭著小腰,肥腴的俏臀發狂似的浪動旋扭,似要將深深刺穴心的肉棒拽住。
而下,偏生膣裏又濕滑太甚,縱使初納幕賓的緊窄蜜肉細如蟑壺,卻怎麽也箍不
住男兒猙獰的殺器,嬌美的胴體以交合處爲中心,旋絞得滋滋有聲,汁液飛濺。
阿妍目瞪口呆,早已忘了該面紅耳赤,片刻見荷甄喘息粗濃,昂首一喚,鼻音悠
悠拔了個尖兒,「砰!」
背脊重重摔落,胸前傲人的乳山晃得幾晃,兩向斜走,滿滿攤溢於臂腋。,
若非因情欲勃挺紅腫的乳梅兀自輕顫,胸膛的起伏已難悉辨,像突然斷了氣似的。
荷甄仍是檀口微張,眼如彎月,唇面卻一下變得煞白,隻兩側頰肌漲著極不
自然的酡紅,扭曲般的怪異笑容也是。阿妍辨出是體力透支,顫聲斥道:「你…
…你對她做了什麽?你這……你這個惡徒!「
鬼先生「剝」的一聲,拔出裹滿蜜汁的陽物,起身一腳,將去了半條命的荷
飯踢得連轉兩匝,趴倒不動?,嬌軀所經處水花四濺,像是邊滾邊尿似的,淅瀝
水聲不絕於耳。
阿妍已非未經人事的少女,略微一怔,才省起是荷甄高潮時所洩。她自己也
算水量豐沛極易洩身的,與韓郎抵死纏綿時,經常被他取笑,卻遠遠比不上失禁
般的荷甄,不禁心下駭然。
(這般洩法兒……豈不生生洩死了她?)
但少女縱使元陰盡潰,仍帶著蒼白詭笑,緩緩移動指臂,虛抓著身前獰笑的
赤裸男子,仿佛連片刻也不想讓「主人」離開。「這」牽腸絲「的藥力,委實好
得出奇。」
鬼先生難掩興奮,俯視榻外動彈不得的甘美獵物,恣意享受著以目光撕扯她
貧弱的保護,愛撫她最恥辱、最羞人的每一處的樂趣與成就感。盡管高貴的皇後
娘娘竭力忍耐,但難以自抑的輕顫於他而言,已是最甜美的回饋。
「我隻用了一滴在娘娘寶愛的侍女身上,注入一回陽精後,這丫頭便認死了
味道,每洩身一度,羁絆益發穩固。」輕佻地揚起眉梢,笑得露出齊整的白牙,
柔聲道:「男子陽氣寶貴,小僧不敢虛擲,以指揉撚,教小丫頭欲仙欲死、欲罷
不能,這才確認了靈丹神效。用於娘娘萬金之軀,決計不敢如此敷衍,娘娘每回
洩身,小僧必定親力親爲,務使娘娘身心滿溢,法喜無邊。」
阿妍聽得渾身惡寒,見妖人逼近,投下的斜影掩去了視線內大半光華,仿佛
置身惡夢中,卻怎麽也醒不過來,顫道:「你……你莫過來……呀!」嚓的- 聲
裂帛響,已被扯下大片裙幅,露出一雙渾圓結實的玉腿來。
她的身段,決計不能稱作「嬌小玲珑」,雖較常女略高,遠不到染紅霞、雪
豔青那般鶴立雞群。,比之同樣身量不高、勝在比例絕佳,完美诠釋了「修長」
一一字的明棧雪,阿妍又稍嫌豐盈了些,不及明棧雪纖細苗條。然而她渾身
上下最迷人處,恰是這一分微妙的肉感,自娴雅中透出些許色欲,即使是高貴的
氣質,也掩不住那股子活生生的冶麗豐熟,仿佛提醒視者。?除了母儀天下的皇
室身份,她同時也是一名有血有肉的普通少婦,誘人的胴體正處於最適口的成熟
時節,會寂寞會渴求,在攀越巅峰時會嬌吟哭喊,顫抖抽搐……
阿妍的裙裳自腹下被他一把扯去,下身幾近赤裸,她本不熱衷嬉遊,養尊處
優慣了,白嫩的大腿肉感十足,但曲線柔潤、比例甚長,並未予人肥胖之感。,
修長的小腿胫倒是拉長了雙腿的比例,沾著塵灰的赤裸小腳亦是瑩潤可人,半點
也不覺汙她下體一涼,嚇得失聲驚叫,苦於穴道被指勁所封,其聲甚啞,難以引
來樓下値勤的金吾衛士?,爲免腿間的羞人秘處落入賊子之眼,阿妍本能夾緊雙
腿,背轉身去,反撅起兩瓣肉呼呼的渾圓桃股。
隻見飽膩的腿根裏夾著一隻肥美玉蛤,四周無一根粗硬雜茸,連滲青的毛根
都不見,遑論痣斑,光潔飽滿、酥紅瑩潤,居間一道蜜裂閃著液光,完美得像是
玉石雕就,難繪難描。
鬼先生平生多禦美女,卻從未見過如此精緻漂亮的陰戶,淫念大盛,忍不住
啧啧搖頭:「忒美的穴兒,給獨孤英、韓雪色那兩個蠢物享用,當眞是暴殄天物!
娘娘受委屈啦。「阿妍又驚又怒,才省起趴臥的姿勢更加不堪,正欲扭回,
腰上卻被他伸手一按,怎麽使勁都掙不開,急得迸淚:」賊子……爾敢……住手!
你……你做什麽?「到後來嗓音繃得嘶薄,已成驚叫。
鬼先生按著她的腰背,不費什麽工夫便制住了美人,倒像她自己翹著屁股,
將絕美的粉色嫩穴送到面前,仃君撷取。這般羞人的姿態,荷甄破瓜時也曾擺過,
兩人姿色相差懸殊,身份地位就更不用提了,況且他尙未用上精煉「牽腸絲」,
皇後娘娘神智清醒,她的無助、哀喚……全是最最曼妙的助興淫具,世間更無他
物可比。他甚至等不及除去她身上僅存的束縛,等不及好好品嘗她那對綿軟沈墜、
偏又尖翹如淚滴的巨碩雪乳,隻想立即占有她,用滾燙濃濁的陽精弄髒她的大白
屁股,迫不及待想看漿水淫蜜「呼噜噜」地一股腦兒,從那隻精巧肥美的玉蛤之
中流淌而出——鬼先生掰開阿妍雪膩的腿根,正欲將腫脹如鐵的杵尖壓入,蓦地
心頭一動,一股極細極微的殺氣如離弦之鋒镝,直撲眉心?,到了身前三尺處,
與鬼先生僅隔著皇後所攀的那道屛風時,這股殺氣才突然凝聚,一瞬間由「無形」
而至「極形」,仿佛空氣凝成了玄鐵精金,其間卻無半分凝滯,若非蛻變重生後
的天覆功遠勝從前,這一下便能要了他的命。
——高手!
鬼先生嘴角微揚,仍維持著跨在玉人股上的姿勢,掌刀攔腰一劃,「唰!」
半截玉骨檀木的描金屛風沖天而起,那股「氣」卻搶在屛風被斬開之前,再
度散逸,如一陣和風般吹過斷口,倏地在鬼先生身後凝聚成形!
隻可惜蛻生天覆功之能,遠遠超過來人的預期,鬼先生在斬破屛風的刹那間,
即窺見一抹殘影橫裏挪出刀勁的邊極、再以極微妙的時間差閃掠而回,再不猶豫,
肘掌齊施,擊肉聲密如連珠,來人幾度朝他身下的袁皇後探手,都被鬼先生截住,
但那人不住移形換位,片刻也未停留,連身形也無由看清。
鬼先生百忙之中,靈光一閃:「要救皇後麽……教你個乖!」隨手賣個破綻,
趁那人欲搶皇後之際,身後左掌旋斬而出,使的正是「分心多用」的法子。兩股
勁力對撞,那人被掃飛出去,「砰!」摔入錦帳深處,與任宜紫等相隔甚遠。那
鳳榻十分寬大,從鬼先生處望不見那人落點,以適才掌刀吐勁後的反饋,鬼先生
竟不能肯定是否重傷了對方,信手拂了袁皇後的穴道,起身欲看;下身一離皇後
娘娘嬌腴微濕的臀股,一聲極細極微的嗤笑便鑽入耳中,心頭微凜:「原來這厮
所圖,便是誘我離開皇後,以免拿作人質。」所幸皇後仍在腳畔,無論誰來,料
想變不出什麽花樣。
以阿妍的耳目與處境,渾不知短短一霎間,已環繞著自己發生了如此激烈的
爭搶,隻道妖人弄壞了屛風,身後睡榻的方向傳來巨響,一名女子哭喊道:「娘
娘救命!娘娘救命!」
阿妍自顧無暇,卻習慣了承擔他人的仰望,掙紮著回頭,細聲叫道:「你是
何人?」那女子哭道:「小童……小童乃邺城郡毅成伯吳善之妻明氏,今日才陪
世子晉見過娘娘的,誰知返家途中,爲賊人所擄……娘娘救我!」
「小童」乃古時封疆諸侯之妻用以自稱。此說甚是典雅,一開口便博得了阿
研的好感——白馬朝開國不過三代,功臣宿將多來自草莽,宅邸內外無甚規矩者
衆,爲此宮廷內還設有禮儀官,以免這些人面聖時鬧出笑話。
但阿妍這幾日都不在棲鳳館,哪見過什麽明氏?封邺城的毅成伯吳善她倒是
有些印象,記得在求谒清冊上看過,應是妖人見其妻貌美,竟搶回棲鳳館內藏匿
……驚怒之餘,複陷掙紮:一方面這吳善之妻明氏嗓音動人,雖不知能喊得多大
聲,但總比自己強,盼她出聲示警,引來金吾衛士?- 另一方面卻又擔心妖人對
她出手,平白賠上一條性命,心中不忍。
鬼先生赤裸而立,將全身肌肉放松至極,看似毫無戒備,實已調整至最巅峰
的狀態,蓄勢待發,隨時都能出手;面上絲毫不露聲色,嘴角微揚,乜著趴在錦
踏深處,那手托香腮、小腿輕踢的絕色麗人。
她的衣襟被齊整地斜切至乳下,露出白皙的胸口與精緻絕倫的鎖骨。,飽滿
的玉乳將肚兜撐得玲珑挺凸,當眞是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痩. 尤其那張明豔無
俦的臉蛋,簡直不似人間應有,縱在半裸的皇後娘娘之前,誘人的美色亦絲毫不
遜。(……明棧雪!)
鬼先生口唇歙動,尙未開聲,才發現她連化名都安排得絲嚴合縫,吳善之妻
明氏有個叫「棧雪」的閨名,半點也不奇怪?,反正無論自己說什麽娘娘也不會
再信,要揭明棧雪的底隻怕不易。
明棧雪明眸含笑,出口卻是語帶哭音,眞個是我見猶憐,聽得人萬般不忍。
「惡……惡賊!娘娘千金萬貴,你……你莫欺辱亵渎她,你要做什麽……都
沖著我來好了!」才剛喊了通救命,突然又變得大義凜然起來,當中的思慮轉折
也未免太過跳躍。但阿妍天性善良,豈容他人代己受苦?縱使怕得要命,仍勉力
轉過鵝頸,低叫道:「惡……惡徒!休傷我臣民!」
鬼先生有些哭笑不得,還未反口,忽聽一人道……「娘娘請放心,但教臣在,
這厮誰也別想傷害。」咿呀一聲推開門扉,雙手負後,緩步邁入鳳居,正是耿照。
「耿……耿典衛?太好啦,你……你平安無事。」阿妍聞聲辨人,喜不自勝,
開口才發現自己語帶哽咽,莫名地一陣鼻酸,想起幾次遭遇危難險阻,均賴此人
出手,那日見他遭崩塌的蓮台活埋,怕是有死無生,還傷心了好一陣子?,此際
見他出現,「心中大石終落了地」的感覺油然而生,連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
慶幸耿典衛百劫餘生呢,還是信任他的武功人品,覺得妖人定能爲其所誅?
鬼先生渾身發僵,即令怒火爆體而出,將眼前面無表情的黝黑少年燒得屍骨
無存,怕不能稍解其恨。
「滿口子仁義道德,到了最後,義兄弟的命也可以不當一回事了。所謂正道
作派,委實令人大開眼界。」
口吻冷靜平淡,連鬼先生自己都覺意外。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的憤怒之中,
隱含了難以言喻的愧疚和自責——他甚至沒給小弟服下吊命的丹藥,隻因他相信
冷鑪谷外無論追來的是誰,決計不會抛下胡彥之不管。
但耿、明一一人及時趕到,代表沒浪費一丁半點時間在小弟身上,以胡彥之
當時的狀況,恐怕已是兇多吉少。
「我跟你不一樣。」耿照淡然道:「老胡是我的兄弟,我不會算計自家兄弟,
更不會不管他的死活。以雙重碧火神功重鑄的筋脈,足以彌補你從親生手足身上,
所奪取的功力與精元。」
鬼先生微微一怔,放下心的同時,亦不禁暗自竊喜:「要以己身之力,修補
他人瀕臨崩潰的經脈與功體,這是何等的愚行!當年母親遭逢大難,在生死邊緣
苦苦掙紮,好不容易才從父親所傳的天覆功訣中,悟出這」蛻命換體「的無上秘
奧,可說是超越天覆神功的偉大創見。
「我經年累月修練此功,便在換體重生之際,也須以小弟的功力和生命精元
爲引,方能順利蛻變。他一一人縱使同練火碧丹絕,這般濫用功力,必是強弩之
末,以一敵二,我未必沒有勝算。」更多了幾分把握,唇角微勾,怡然道:「不
過你能追到這裏,實是大出我之意料,這就不得不誇你能幹啦。典衛大人是什麽
時候,才發現在下使了」癡遁「的法子?」
「不算早。」耿照看著他洋洋得意的面孔,口氣淡漠。
「差不多……就是我打殘你的那個時候罷。」
第百九五折心怒所向,恩怨何如諷刺的是,耿照對天覆神功的了解,居然不
是由宵明島正宗的蠶娘而來,絕大多數來自如鬼先生修習的蛻生天覆功般,非本
家所出的染紅霞。
他二人困居三奇谷時,耿照留心伊人所生異變,甚以碧火神功助其鎭壓、驅
除體內的異種眞氣,可惜蠶娘前輩手法之奇,遠超過兩人想像,多方嘗試之下,
仍是漫無頭緒,不敢貿然造次,隻得放棄。
染紅霞對他信任之至,毫無保留,任愛郎運起碧火眞氣,遍走全身經脈,耿
照雖摸不清天覆功的運作原理,對那股冰雪般的奇寒內息卻異常熟稔。
兩人在谷中每到情濃,纏綿歡好之際,那不受女郎控制的天覆功勁也不是沒
出來搗亂過,全賴至陽至剛的火碧丹絕護體,耿照那雄偉巨碩的陽物才免於被凍
成一根冰棍兒,落得離體迸碎的淒慘收場。
故耿照於「抵擋天覆神功」之上,實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深厚造詣——畢竟深
深嵌入練有此功的女子體內、胯下要害直接遭受奇寒凍氣侵襲的經驗,怕自天地
間有此神功以來,罕有人知悉,遑論在異質寒勁之中勇猛挺聳,孜孜不倦地刨刮
挑刺,將繃顫嗚咽的女郎送上快美至極的巅峰……
「在……裏面的時候……」某夜在篝火前盡情流汗之後,高眺修長的白皙麗
人嬌喘細細,許久都未曾平複,偎著他厚實胸膛的溫馴模樣宛若小羊,有著外人
難以想像的柔媚與嬌憨。「會……會不會……很冰涼?」
胸上緊貼著的柔嫩面頰異常地烘熱起來,耿照怔了片刻才會過意來,明白她
問的是直抵花心之時,陽物被天覆眞氣包覆的感覺,心知要她開口問及這等羞人
的私密話題,可見在意之甚,但另一方面又覺得她忍羞的模樣可愛極了。
還來不及收束臂膀、將玉人擁得更緊,贲起的胸肌「啪!」吃了一記脆掴,
溫香離體,掉頭便要起身,竟是鬧起了脾氣。
耿照微怔:「我什麽都還沒做、還沒說,怎地惹她不快了?」身體反應倒比
腦子靈敏,一撐而起,自身後將她摟了個嚴實,緊抱在懷裏,隔著濕發貼熨她光
裸的肩頸,透著難以言喻的深濃眷戀,卻比什麽言語都更有說服力。
染紅霞才被他弄得連丟幾回,嬌軀軟乏,無力走遠。,被這麽一摟,鼻端軟
軟的「嘤」了一聲,半點氣力也使不上,心頭的莫名別扭也隨之煙消霧散,任他
摟在臂間,半晌才咬唇輕道:「誰……誰讓你笑話我。好……好沒良心!」說着
說着,委屈感油然而生,偎着愛郎強壯的胸膛臂膀,放心地使起了性子,輕輕扭
動嬌軀。耿照摟得穩妥不讓掙脫,聞言不禁失笑。
「……我什麽都沒說呀。」
「你在心裏笑話我!笑我……笑我好不知羞……」原來回應太慢,對臉皮子
薄的女郎而言,本身就是一種表态。「我才不會笑話你。我哪裏舍得?」他雙手
交錯,握住了她飽滿渾圓的乳峰,像抓着什麽極其貴重、又愛到了極處的物事,
滾燙的掌心裏蓄滿勁道,炙疼乳肉似的深深掐陷,仿佛将與她融爲一體,卻又保
持着令人心安的謹愼與珍視。
染紅霞的雙乳極是敏感,剛消褪不久的高潮,更令她全身肌膚如含羞草般纖
細易感,被束在臂膀間的身子輕顫着,胸口乳上泛起豔麗動人的片片櫻紅。「嘻
皮笑臉的,我……我擔心死了,你知不知道?隻顧……隻顧自個兒快活,萬一…
…萬一你受了風寒……那可怎麽辦?「
聽來像是逞強要面子的話語,不知怎的,耿照卻覺她可愛得難以言喻。方才
死命夾緊雙腿的,明明是你啊!還有花徑裏直欲逼死人的吸啜勁兒,強到像要将
男兒呑吃殆盡似的,是與她平日一本正經的貞淑形象,全然無法聯想在一塊兒的
嬌蠻騒當然這話是決計不能說的。耿照愛煞了她的别扭和絞擰反覆,閉上雙眼,
沉醉在她濕濡微刺的發梢與肌膚香澤之間,以鼻尖輕刮她膩滑的頸側,柔聲道:
「不會的。我的紅兒又濕又暖,裏邊燙得像火一樣,美死人啦,不會受寒的。」
染紅霞被他厮磨得渾身酥軟,綿到了極處的身子癱挂在男兒臂間,不住僵顫,
瑩白的雪肌上泛起大片嬌悚;分明已無一絲餘力反抗,嘴上兀自不依不饒,勉力
吐出呻吟般的悠斷氣音:「胡……胡說!我……人家才不是……呀!」腰眼一僵,
一枚巨物自身後擠開漿膩濕滑的花唇,裹着滿滿的蜜汁直抵最深處,插得膣中蜜
肉大搐起來,果然是滾燙如火,半點也不覺寒涼。
在盡情需索她的身子的同時,耿照對天覆功體的認知,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
靈敏起來。此固無益于解決染紅霞本門功力逐漸被鲸呑蠶食的窘境,但已足夠了
解眞氣沖撞天覆功體時,所生的反應與征兆。
在龍皇祭殿中,當他雙掌印上鬼先生的胸膛、吐勁震斷其周身經脈之際,掌
底那種虛無飄渺般的落空之感,正是來自這種微妙至極的特異直覺。他清楚察覺
自己确實粉碎了些什麽,但絕非是活生生的溫熱血肉,遠遠不隻那樣?,若要形
容得更具體些,就像在吐勁的刹那間,鬼先生的血液之中有什麽異物忽然凍結成
形,牢牢護住了經脈的管壁内外,猛然外放的碧火眞氣先是粉碎了最外層的異質
護殼,再将血肉碾爆在内裏的護殼之上,看似徹底破壞,但畢竟在外力與經脈之
間,已混入裏外兩重的不明異質,比之于直接作用于肉身,碧火功的威力就算打
了折扣也不意外。,與其說「摧毀」,更像是藉外力之便,将異質與肉體混爲一
元。
這樣的過程,耿照并不陌生。
在阿蘭山的蓮台第一戰,李寒陽助他混一體内諸元,重塑而成萬中無一的
「鼎天劍脈」,約莫如是。差别僅在于??鼎天劍脈是以碧火神功的眞陽之火鑄
煉而成,而鬼先生體内的變化,卻是藉外力擠壓合于一元,這也非常符合天覆神
功的陰極屬「你演過頭了。」
望着以獰笑掩飾疑惑的俊美妖人,耿照的反應顯得格外冷淡,如流水随心般,
仿佛說的是什麽無關緊要的枝微末節,既無驚喜,也不覺有甚好得意的。「那一
掌我甚至不确定能将你全身的經脈毀去,而你居然連神智也一并被粉碎了……若
換成是你,你能信麽?」
鬼先生聳肩一笑。「所以能逃得走,那才叫刺激啊。反正有我那惹人憐愛的
小弟在場,無論我怎麽演,你都隻有放人一途,否則就隻能手足相殘啦,是不是?」
他原以爲提起胡彥之能稍稍激怒耿照,誰知少年依舊是面無表情。鬼先生于
中掌的瞬間,便已打定主意要以弟弟爲擋箭牌,誠如耿照所說,不管他是否眞的
喪失心神,胡彥之也決計不會撇下他不管;僞作癡呆眞正要眶的,非是耿照或其
餘七玄人等,恰恰是胡彥之。
蛻生天覆功可說是鬼先生的最後一張王牌,世上除他與母親一一人,并無他
人知悉,當然也包括胡彥之。
此訣胤野得自丈夫,經不世出的武學奇才胤丹書反覆琢磨十數年,以自身的
武學心得與見解重新诠釋,舍去仗恃奇陰功體克敵的攻擊性,着重其「剝極必複」、
「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一面?,當年胤野四處流離,伺機爲丈夫報仇時,某次曾
陷九死一生的境地,全賴此訣忽生作用,才得撿回一條命,乃至武功大進,重新
收束狐異門殘部,轉入地下活動。
這是一門在功訣自體發動之前,都無法估計其效果的特殊心法,遑論發動的
條件及曆程。鬼先生唯一能參照的,也就隻有母親口述的經驗罷了,再來一回還
能不能産生同樣的效果,連胤野自己也沒把握。
在經脈倶毀、功體崩壞之後,尙須一物爲引,方能推動蛻變,猶如火種之于
火苗,此乃内家所謂「一陽初動」?,至于「火種」爲何,鬼先生此前一無所知,
裝作癡呆,是爲了易于從胡彥之身上取得,他是連這點也都考慮在内,才能于倉
促生變之際做出決斷。
然而,見得耿照冷靜的模樣,鬼先生益發肯定小弟應無大礙,無論耿、明二
人付出何等代價,終是将他由鬼門關前搶了回來。,顧忌一去,笑容更顯輕佻。
「我一直想問你,你的右手和經脈到底是怎生恢複的?隻有這點,我怎麽也
想不明白,實是令人在意啊。」
耿照冷冷回望着他。
「若旁人問你,你被我毀去的膻中、氣海,乃至全身經脈功體,到底是如何
恢複的,你怎生回答?」
鬼先生微微一怔,忍不住笑出來。「看來,是我問得笨啦。以」奇遇「1一
字便能說盡的,本無解釋的必要?,便說了也說不明白,旁人也未必能信,不如
說奇遇便罷。既然如此,那便隻剩最後一個問題啦,你怎知我會到栖鳳館來?你
别說什麽先天眞氣感應、獵王追蹤奇技啊,這般胡扯,太也看不起人。」
「那瓶中所貯,」耿照一指他攢在掌心裏的瑪瑙小瓶,淡然道:「乃是精煉
過的淫毒」牽腸絲「。你自祭血魔君處得來,原可退走遠方,緩進徐圖,能害的
女子就多了。我料你自負聰明,受不得這等挫敗,定要第一時間讨将回來?,世
間女子權位之高,莫有甚于娘娘者,你以爲我有将軍做靠山,必将腦筋動到朝廷
之上。除此地之外,哪有其他任你異想天開處?」
這話由他說來,語調平闆、波瀾不驚,諷刺的意味格外濃厚,聽來刺耳之至。
鬼先生原本還挺得意的,未料被這麽一說,竟顯得如此幼稚無聊,怒極反笑:
「别人尙毋須無此驚怕,然你耿典衛除了奇遇多多、好運多多,貌美如花的紅顔
知己也不是一般的多。你莫瞧這瓶子甚小,我方才試用時刻意估了下分量,要将
七八名女子弄成言聽計從的性奴,已是綽綽有餘。,若舍得多用一點,将其中一
二人炮制成心智全無的淫賤母狗,也盡夠了。
「……我該挑哪個才好?染紅霞、符赤錦,還是就近請明姑娘試試靈藥的美
妙滋味?再不然,令孤竹國的伏象公主撅起美臀,趴在街口任人享用,似乎也是
個好主意。」
他帶着猥瑣的淫笑啧啧有聲,如此作态,自是爲了激怒耿照,待他心神略分,
便要搶先出手,誰知說到這份上,眼前的黝黑少年仍是垂手而立、眉目寂冷,卻
非早先在龍皇祭殿中那種神遊物外、無所羁系的寥落空靈,更像是初初凝固的火
山熔岩——外表雖似山岩般冷峻,内中卻有如烈焰翻騰,無片刻休止,故能無視
于自己接一一連三的挑釁,并非不爲所動,而是有更爲巨大的标的攫取了他的怒
火,無從旁那個對象決計不會是他胤铿。「你生着什麽人的氣,對罷?」鬼先生
眯着眼,打量冷徹如石雕的少年,邊揣測這份異乎尋常的憤怒裏,有無上下其手
的可能性。「敵人的敵人,也可能成爲盟友。典衛大人或可考慮,先聯合次要的
敵人,以打擊最主要的标的。」将手裏的瑪瑙小瓶一抛一接,嘴角微揚,含笑輕
輕把玩。
耿照回過神來,初次微露一絲動搖,自非爲了鬼先生的提議,而是被那句
「你生着什麽人的氣」所觸動,不得不面對自己。
張口欲辯,忽見床榻深處,支起一張額發垂亂、凄豔動人的絕美容顔,青絲
下一雙盈盈妙目滴溜溜地一轉,瞥向依偎鬼先生腳邊、癡纏不休的幼嫩宮女,眸
光繼移,又轉到仰躺趴卧、玉體橫陳的任宜紫三姝身上,目中饒富深意。
耿照順着明棧雪的視線掃過錦榻,心念微動,才發現眼前所見,透着一處極
不自然的怪象。
荷甄所着的内外衣衫早被除下,裙裳襦衫也好、肚兜羅襪也罷,東一件西一
件扔了滿床,不知是她淫毒發作時抵受不住,欲火焚身自行褪去,抑或受到鬼先
生的粗暴對待,衣布倒是沒見什麽缺損,淩亂地散覆在任宜紫與金銀一一妹身上。
趴卧的任宜紫臀上,斜蓋着一條月牙白的緞裙,應是荷甄穿在下裳裏的貼身
衣物,滑亮的緞面益發襯出任家丫頭臀瓣之渾圓彈手,曲線美不勝收?,金钏發
頂覆了隻雪白羅襪,形制保守的柳綠肚兜則扔在銀雪股間,雖是衣衫完整,遠遠
談不上什麽春光旖旎,考慮到她膽小畏生的脾性,倒也有番促狹似的惡趣味。
耿照無心欣賞少女的體态之美,重新留意到一個被自己忽略的事實——荷甄
失衣,是在任宜紫等三姝被制伏之後,故衫裙肚兜等才會覆于其上,而非是被壓
在身^ Klo .既然如此,鬼先生挑選荷親做爲試藥的對象,豈非毫無道理?
荷甄的模樣堪稱玉雪可愛,也算是一名美人,卻未必強過了金钏銀雪,休提
明釀動人、容貌絕佳的任宜紫?,便順欲望而行,荷甄也不應爲其首選。退萬步
想,金銀雙姝劍法高明,轉成性奴後還能供其驅策,好過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小
宮女。,任宜紫乃皇後親妹,以之威脅娘娘或任家,皆是一着好棋。況且,任宜
紫所着睡褛薄如蟬翼,幾可透視,纖細苗條的玲珑嬌軀若隐若現,連剝除衣衫的
工夫都省了,掀起下裳、長驅直入,立時便能侵奪她的身子?,鬼先生舍近求遠,
其中必有因由。
耿照腦中雜識紛沓,明知事有蹊跷,種種不合情理的線索條列出來,卻無法
指向一個合情合理的答案;稍一分神,獰惡勁風已至面門,竟是鬼先生把握良機,
先發制人!
他一一人之間,隔着一堵攔腰分斷的屛風,以及驚恐萬分的皇後娘娘,鬼先
生距皇後較耿照更近,幾乎在伸臂可及的範圍内,是以明棧雪一擊不中、反被摔
入錦榻之後,耿、明一一人皆未再輕舉妄動,便是考慮到了皇後的安危之故。
鬼先生握有精煉的「牽腸絲」,明棧雪的奇襲策略也隻能用一次,此際再采
近身纏鬥,要防他以淫藥潑灑,那也不用打了。鬼先生舍下對自己最有利的目标
——皇後娘娘與明棧雪——迳取鳳居内最最棘手的耿照,亦是一條奇計,若非先
受了明姑娘提點,耿照這下便要吃上大虧。
可惜鬼先生仍是晚了一步。
勁風撲面,耿照身子一矮,自他掌底穿過去,但這也在鬼先生的預料中,早
留了七八着後手,無論耿照從哪個角度、采何種體勢撲向皇後,欲将娘娘從鬼先
生的宰制之下搶出,不免要将腦後背門等要害賣與死敵?,以蛻生天覆功催發的
天狐刀炁已隐然成形,鬼先生信心滿滿,絕對有隔空取命的把握。
誰知耿照足尖一點,竟撇下了皇後,整個人如大鵬鳥般越過半截屛風,掠上
錦榻!
(他要救……明棧雪?)
鬼先生早知他一一人必有私情,但耿照不顧娘娘死活、也要先軋姘頭的舉措,
到底是大出他的意料。鬼先生腳跟。- 立霍然轉身,虛劈三記,呼嘯聲裏,無形
刀炁接連掃出,可惜目标所趨毫無道理,出刀的方位、路徑終究是轉得硬了,隻
掃落半截紗帳,「笃、笃、笃」悶響過後,楹柱間留下三道斧斫般的薄銳痕迹。
——教你後悔莫及!
鬼先生惡念陡生,正欲捏開瓶口,将「牽腸絲」潑向屛風下的皇後娘娘——
屆時無論誰都好,一定得給袁皇後找個男人洩火,免得生生熬死了她……看耿照
是要由他帶走皇後,總好過娘娘殂落東海,給朝廷個鬥死慕容柔的藉口,還是他
耿典衛甘冒大不韪,以身犯禁,奸淫娘娘以救她一命?
光想像耿照的表情,他就樂壞了。直到耿照彎腰抱起榻上的任宜紫,一把朝
他扔過來爲止!
(什……什麽!)
鬼先生頓止不住揮出的臂膀,隻能硬生生将眞氣一斷,扭轉體勢捏住瓶口,
不讓藥液濺出;就在同一時間,耿照忽自任宜紫淩空飛至的玲珑嬌軀後閃現,如
影随形,和身撲向精赤結實的絕世妖人!
此計雖好,萬不幸用計的人卻是耿照。
鬼先生壓根兒不信他會爲了留下自己,犠牲在場任何一人,索性不理飛擲而
來的嬌小少女,暗提眞氣,做好接敵的準備,卻在耿照迫近的刹那間貼地一刀,
奇寒的無形刀炁激揚塵灰,旋即将它們凍結在半空中,宛如一株株細小的雪珊瑚?,
凝冰的劈啪細響一路迤逦,掃向袁皇後所在的屛風處!
——不是隻有你,才懂什麽是「聲東擊西」!
豈料耿照頭也不回,竟無半分猶豫,同樣做好了接敵死戰的準備,以任宜紫
的身體爲掩護,毫不留力,出掌攻向鬼先生!密如連珠的貼肉勁響,繞着身子下
墜的少女竄閃飙揚,兩人掌去臂來、推挪運化,似于任宜紫周身甩動兩條相連的
繩影,飕飕聲不絕于耳,帶得向上飄飛的紗褛裙襟劈啪獵響,迸出無數裂口。
仿佛要向對手宣示自己「毫無顧忌」的決心,兩人出手皆無保留,臂影間眞
氣鼓蕩,頃刻間已換過數十招,快得連殘像都留之不住,隻餘勁風壓咆。
身在戰團最中心的半裸少女,明明正飛快墜下,被周圍已失常形的繩臂虛影
一襯,便像靜止一般,纖細的腿兒、瑩潤的鴿乳,被錦帶束成小小一圈、并不比
大腿粗多少的扁圓小腰……猶如被定影在半空中的一幀圖畫,襯與她閉目昂頸的
精緻小臉、向天激揚的紊亂青絲,美得半點也不眞實。
然而,催發至極的鼎天劍脈與蛻生天覆功,豈是好相與的?這四條臂膀之間,
堪稱是世間最小、卻也最獰惡的噬人風暴,被四向拉扯的紗褛僅僅支持了一霎眼,
旋如引火炸開的馬蜂窩般暴綻開來,穿過勁風的碎片持續被分割解裂着,最終并
無一片殘餘得以落地。
除了錦帶束腰的一圈殘布,以及套于肘間的兩隻袖管,任宜紫身上可說是一
絲不挂,原本穿着睡褛時還有幾分小孩偷穿大人衣裳的模樣,如今胴體再無遮掩,
反94倒加倍顯出她那宛若精靈般的纖細苗條來,不知怎的,竟有着充滿生命力
與野性的魅惑之感,出乎意料地顯現出極是誘人的女子風情。
胸前頓失束縛,那雙精緻超凡的小巧鴿乳,應着墜勢向上抛甩,因乳質極其
細綿,竟甩成了腹圓頂翹的尖筍形狀,看來亦是分量十足,手感應是妙不可言。
花生米似的的乳蒂光滑細圓,除了頂端針尖大小的沁乳眼兒,竟無絲毫妨礙
觀瞻的凹凸绉褶,完美得不可思議;粉色的乳暈僅比銅錢略小,形狀渾圓,亦無
豆瘢肌悚等,仿佛以胭脂調水繪就,酥須黯的教人直想含入口中,盡情吸吮。
她的軀幹極是扁窄,胸肋直到腰際間形成一個鮮明立體的三角,其上的腹肌
線條既柔潤又清晰,充滿躍動感,猶如奔跑跳躍中的羚兔一類;小巧圓臍周圍的
肌肉微微隆起,有着少女獨有的瑩潤腴嫩,由小腹至腿根卻是平坦一片,直到覆
着稀疏柔絲的恥丘處才又圓凸飽滿。身處在勁風的夾縫之中,任宜紫縱使昏迷不
醒,嬌軀卻無法自外于兩股眞氣的沖擊,内息爲其所引,漸漸形成共鳴,雪白細
嫩的肌膚泛起大片潮紅,百骸内眞氣激蕩,就在紗褛爆碎的刹那間攀越極限,沖
開了被封的穴道。
「嘌」的一聲睜眼,驚覺自己正失速下墜,周遭勁風飙閃,身上涼飕飕的未
着寸縷,而眼前那赤身裸體的,不是對自己無禮的妖人是誰?百忙中一掌轟出,
正中他胸口膻中穴,尖聲怒斥道:「…
…惡徒,去死!「
蛻生天覆功具有「發在意先」之威能,掌風尙未着體,胸口已自行布滿眞氣,
任宜紫仿佛打入一團深不見底的棉花堆裏,棉花旋又化成柔韌的鋼片,猛将她彈
擊回去!
鬼先生的意識到這時才追上身體,暗叫不好,趕緊節制護體眞氣,耿照卻趁
機連消帶打,奪了他始終握在掌裏的瑪瑙小瓶,乘勢一撈,接住體勢散亂的任宜
紫,反手扔回了錦榻之上。
在此同時,無人理會的奇寒刀氣将剩下的半截屛風轟得粉碎,四分五裂的木
片底下卻未見着血肉模糊的皇後豔屍,原來明棧雪已搶先一步撲至,摟着袁皇後
滾到了錦榻前,堪堪避過這緻命的一刀。
皇後娘娘險死還生,驚得俏臉煞白,尙未回過神來,忽聽得頭頂一把熟悉的
嬌嫩嗓音叫道:「惡賊……咦,你怎麽沒死在阿蘭山?」語氣又驚又喜,正是小
妹任宜紫。阿妍正欲攀着榻緣起身,蓦地任宜紫一聲輕哼,随即傳來那「毅成伯
吳善之妻明氏」的驚叫聲:「娘娘!您怎麽了?惡賊,你對這位……這位小娘娘
做了什麽?」
阿妍奮力回頭,宜紫丫頭竟又昏厥過去,想來隻能是妖人做了手腳。吳善之
妻自身後環抱阿妍,瞧了瞧榻上,又回頭盯着她,反覆幾度,錯愕驚惶的神色越
見迷惘,約莫礙于禮法,沒敢脫口迳問「怎地有兩位娘娘」雲雲。
阿妍見她奮不顧身來救自己,又聽她改口稱宜紫丫頭「這位小娘娘」,謹愼
得可愛,心中好感更甚,啞聲低道:「她是我妹子。多謝你救了我,能不能……
扶我起來?「吳善之妻連忙稱是,袅袅娜娜地攙扶阿妍起身,果然是千嬌百
媚,我見猶憐,難怪妖人刻意劫了她來,藏于鳳居。
吳善封在邺城,不知每年會在平望待上多少時日?若能召其妻明氏入宮,陪
着說說話也好。佛子與荷甄如今成了這樣,此後能說上話的人,隻怕又更少了…
…阿妍輕搖螓首,強迫自己将這般軟弱的念頭驅出腦海。
算了罷,别再給其他人添麻煩了。誰沒有自己的日子要過?
吳善之妻也好,慕容将軍的夫人沈氏也罷,都是姿色過人的女子,貿然召進
皇宮,若教聖上見了,又要生出許多事端……日子寂寞,就自己排遣罷?發發呆
望望天,時間也就過了。
阿妍露出一絲自嘲般的苦笑,随即收斂形容,定定望着那過往被自己尊爲人
生導師、跪稱「佛子」的邪惡妖人,拿起了鳳榻床頭的一隻镂空金球。那金球制
作得十分精巧,裏外數重、層層相套,這種多寶格似的小玩意兒在富貴之家并不
罕見,但鳳居雖然富麗堂皇,卻沒什麽貴重的擺飾,床頭這隻金球也就格外顯眼。
乘載金球的底座以堅實厚重的紫檀刻就,說是座子,更像無蓋的匣盒,磚頭
似的面上挖出個半球形的凹槽,金球置于其上,如嵌進下半截一般,穩是夠穩了,
就是不怎麽美觀。金球分量甚是沉重,阿妍須以雙手才能捧起,冷不防地往地上
一扔,卻非失手墜下,而是刻意爲之。那镂空金球一落地便自行轉動起來,仿佛
球中設有什麽機括之類;轉動片刻,蓦地發出尖亢刺耳的鈴聲,震動了整片樓閣,
遠方依稀聽得兵甲铿擊、腳步雜沓的聲響,當是被驚動了的金吾衛士搶上頂層,
前來護駕。鬼先生自诩對皇後了解甚深,第一眼瞥見這枚金球擺飾時便覺古怪,
隻當是東海諸侯所獻,又或其妹擺着玩的小玩意兒,未曾深究,沒想竟是任逐流
不惜重金,求自覆笥山四極明府的精巧機關,讓皇後示警之用。
盡管走到了這一步,但他還沒有輸。
「看來時間已經不夠啦,我得快些離開。」俊美異常的絕世妖人拗了拗指節,
歪嘴斜笑道:「典衛大人,咱們的恩怨,這便做個了結罷?拖成了隔夜飯,滋味
可就不美啦。」
第百九六折茯苓雪生,萬年松鬼先生并不以爲自己屈居劣勢。
雖然那隻精巧的镂球金叫子出乎意料,但他也不是全無準備。越奔越近的甲
铿靴響戛然而止,伴随着此起彼落的慘叫聲,從鳳居這廂看不見發生了什麽事,
然而想也知道,定是鬼先生在沿途布下了機關,以防事迹敗露之際,必然會循聲
趕至的大批甲士。
耿照與明棧雪是刻意避開守衛來此,故未遇上機關布置;此際便要示警,也
已來不及了。
失卻皇後這名關鍵人質,鬼先生自非一無所獲。較之龍皇祭殿内,以一記
「寂滅刀」殺敗六名高手的異樣空靈,眼下的耿照明顯已不複那神而明之的詭異
之境——這正符合鬼先生的推想:内力能通過種種奇遇提升,毀損的經脈亦可能
一霎恢複,唯獨「境界」,決計不能說突破就突破。
世上無數高手,内外兼修、積累甚深,一生卻卡在這兩字上頭,嘗試過所有
的可能,看似隻隔一層薄薄窗紙,觸手可及,實際上卻如鴻溝,至死皆無由跨越。
耿照在祭殿内的表現太過驚人,回神前後的差異有若天地雲泥,鬼先生判斷
他便有所悟,境界也遠遠說不上穩固,方才一輪交手,更加确定這點。否則,隻
消施展寂滅刀訣的空靈異境,一刀便能收拾了自己,何苦以快打快,纏鬥不休?
而更好的是:爲拯救胡彥之的性命,耿、明一一人耗費之甚,或許更甚于表
面所見。
明棧雪竄入鳳居、忽施偷襲的那一擊,實已用盡其餘力,鬼先生始終防着她
故意示弱,才會被輕易打飛。由她撲救皇後的勉強與遲滞看來,她一一人俱都輸
送了大量内息給胡彥之,再加上馬不停蹄,甫一結束便兼程趕來栖鳳館,鐵打的
身子也禁受不住。
(小弟……爲兄此番勝利,全是拜你所賜啊!)
鬼先生想着想着,忍不住嘴角微揚。明棧雪看在眼裏,暗暗叫苦:「這厮雖
是小聰明,畢竟看穿了這點。」她與耿照爲胡彥之重塑經脈,耗費不是一般的大,
若未善加調養,日後功體不免留下隐患,況乎施展輕功、搾取餘力,再與強敵搏
命厮殺?
爲何會傻到耗費眞力救個不相幹的人,還同那傻小子一路狂奔而來,投入如
許不利之戰,明棧雪都想痛掴自己幾巴掌了,不由得微露苦笑。
誰想得到……偏偏在這種時候心軟啊!
爲增加緻勝的籌碼,她在打暈任宜紫的同時,也暗中觀察鬼先生的反應,可
惜他早有提防,姣好如婦人女子的俊臉上一片淡漠,瞧不出絲毫起伏。
可惜方才與耿照交手的當兒,他沒一掌打死任宜紫,藉屍擾敵、乃至在戰鬥
中取得優勢,本身就是巨大的破綻。胤铿沒有任何足以說服明棧雪的理由,須對
任宜紫的生死如此上心。,以他近乎純惡的促狹脾性,但教有一絲餘力,便忍不
住要令他人痛苦,冷不防打死皇後之妹,教皇後娘娘心神崩潰,轉而怪罪起把人
擲向鬼先生的耿照,毋甯更貼合他的喜好。
若換了明棧雪自己,就會這麽做。
當鬼先生選擇避過任宜紫時,其弱點已不言自明,盡管這似乎毫無道理。莫
非……央土任家早已同「姑射」或其背後的陰謀家聯手,身爲狐異門的少主,胤
铿擔不起「濫殺盟友之女」的罪名?
明棧雪決定徹底利用這個令人欣喜的意外發現。她伸出玉般瑩白的右掌,悄
悄擱上任宜紫背心。除擾亂鬼先生的思緒,萬一戰況對耿照不利,立時便能震斷
少女心脈,然後随意編個理由,将髒水往鬼先生身上潑——「典衛大人甯可不救
娘娘,也要搶這物事……莫非已有了偷香竊玉的對象?」
鬼先生好整以暇地望着耿照手裏的瑪瑙小瓶,笑意輕佻,仿佛此際該擔心的
并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眼神冰冷的黝黑少年。
「指望這種東西,難怪你落得這般下場。」耿照輕描淡寫。
鬼先生面上青一陣白一陣,眼皮跳動,咬牙狠笑:「典衛大人好厲害的嘴皮!
卻不知手上功夫,還餘幾成?「身形一晃,複揉而至,雙掌間虛影幢幢,蓦
地一臂自掌底穿出,耿照正與之飛快換招,這下雙手對三臂,怎算都少了一隻,
勉力回臂相格,被撞得倒退一步,掌中小瓶沖天而起。
兩人連擡頭的餘裕也無,繼續推挪運化、肘抵臂格,于極狹的範圍内搶快,
務求較對方先騰出手來,眨眼間已換過十餘招,直到瑪瑙小瓶「咻」的一聲,重
又墜入臂圍,雙方堪堪借力兩分,旋即揮掌拍至,「啪!」兩隻右掌将小瓶夾在
當中,極冷與極熱兩股勁力洶湧而出,焊然對撞?,要不多時,掌隙間飄出一縷
輕煙,鬼先生心念微動:「……不好!」然而碧火眞氣如排山倒海而來,豈能說
撤便撤?把心一橫,蛻生天覆功加倍催發,劈啪一陣細碎裂響,白霜瞬間爬滿他
雙肘以下,一路沿着掌抵漫向耿照的兩條手臂。
盡管有鼎天劍脈調節輸出,輔以「蝸角極争」的心法一分而二,邊抵擋寒氣
入侵,一面持續于抵掌相接處較勁,但耿照畢竟虛耗太甚,片刻眞氣供需突然一
弱,還來不及催發骊珠奇力補上,已被「思首玄功」鑽了空子,鬼先生把掌一揮,
拍得耿照倒縱丈餘,半空中雙臂一振,抖落滿地迸碎冰殼,透着淡淡青氣的雙掌
才又恢複血色。
鬼先生低頭一瞧,掌中哪還有什麽瑪瑙瓶子,隻餘一圈滑石粉似的碎礫白迹,
在碧火、天覆兩大神功的極度交鋒下,連瑪瑙制成的瓶身都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
況乎嬌貴的藥液?
他撫着幹燥寒涼、更無半分濕潤液感的掌心,連心中最後一絲僥幸都已不複
存在,怒極反笑:「……從頭到尾,你打的就是這個主意?」須知以耿照現而今
的狀況,要徒手毀去瑪瑙水精這等硬石,殊爲不易,但合兩人之力,佐以兩大神
功水火寒熱的殊異質性,珍貴希罕的精煉「牽腸絲」終成泡影,便是鬼先生能安
然離開,以他與祭血魔君如今之交惡,想再入手,隻怕難如登天。
耿照聳了聳肩。「當除即除,是我近期的人生體悟。你也一樣。J鬼先生一
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天啊,你總是這麽有趣,愚蠹盲目到了令人生
氣的地步啊!你我之間的優劣形勢已然逆轉,難道你連這點都看不出來麽?「呼
的一聲單掌劈去,摒除花巧,純以力量決勝。
耿照也跟着- 掌拍出,「砰」的一聲,被震退了小半步,面色微微脹紅。鬼
先生不待他調勻眞氣,左掌挾寒氣再出,所經處無不凝氣成冰,散落一地霜華。
耿照硬着頭皮再接一掌,連退了三步,面色由白而青、由青而赤,連變幾度,這
才恢複如常。
以他- 一人雙雙提升後的内力修爲,斷不緻有如許巨大的差異,耿照所服的
血紹撕精元,加上鼎天劍脈與化骊珠補強,比之蛻生天覆功猶有過之;然而,在
内息尙未調複的情況下,耿照持續調用眞力,兼且于過招時承受異種眞氣之沖擊,
等于在傷體上接連落刀,不僅創傷加劇,甚至可能造成永久性的傷害,縱使事後
調補,也難恢複至全盛時。鬼先生在與他對掌以緻毀去「牽腸絲」之際,終于确
定了這點,把握機會加緊搶攻,連一絲喘息的機會也不予對手,待出第三掌時,
雖仍是單臂,耿照已不得不用雙手來接,一接即退,高下立判,半點也僥幸不得。
鬼先生更不打話,身形微動,第四掌迳取他面門,耿照閃身疾退,又不敢退
得太遠,以免失了牽制,教他回頭去對付明姑娘與娘娘?,以力鬥力自非良策,
右手五指一并,寂滅刀應手而出。
沒有「萬物俱寂」的空靈境界相佐,寂滅刀的絕殺威能無由再現,然而凝練
的刀招仍非凡物,不僅能以力破巧,面對壓倒性的奇寒惡掌,耿照這斜斜掠出的
一記掌刀,幾乎削中鬼先生的眉骨。
鬼先生本以爲是僥幸所緻,腳跟「啪!」運勁一立,雙掌如飛瀑倒轉,攪着
一團飕飕激響的雪白霧絲便要旋出,周身的氣流被奇寒眞氣凝出運化的軌迹,當
眞如百川彙海突起冰峰,幾能看出氣團被壓縮至極的模樣,便是飛出一塊冰岩擊
碎耿照,隻怕誰也不意外,光看都教人不寒而栗。
明棧雪琢磨良久,忽然福至心靈,傾身對阿妍道:「娘……娘娘!這行館中
可曾藏有什麽避暑物事,其性屬陰的?這賊人使得這般妖法,莫不是……莫不是
呑服了什麽異寶?」
阿妍雖不懂武藝,但她的韓郎卻是武道的大行家,少年時兩人在東海作伴,
每日除了郊遊玩耍,韓雪色經常說些武學上的事給她聽,知妖人使的不是法術,
而是某種異質的陰寒内力,而肉芝首烏之類的妙藥靈丹若合其質,服食後是能大
大增益内功的,腦中靈光一閃,本欲開口,無奈聲啞,急得玉額沁汗,卻難問诘。
那「明氏」見她憋得辛苦,體貼地替她拍背順氣,約莫是胸中那股氣理順了,
嗓音居然莫名而出,清亮亮地直斥着場中激戰的妖人:「惡徒!長平侯獻來的那
匣」斷松雪茯苓「,是不是叫你給吃了?」
鬼先生避過兩記險招,獰笑:「娘娘恕罪!小僧在替娘娘的侍女開苞前,先
吃了點東西墊墊肚皮,以免虛耗過甚,誤了良宵。好在」斷松雪茯苓「這種鬼玩
意,也不是什麽人都能吃得,長平侯孫杞那厮肯定沒安什麽好心,落入小僧腹中,
也算擔了衆生之業。待小僧與娘娘好事成雙,我再給娘娘殺了那厮出氣。」
阿妍料不到他言語粗鄙到這等境地,想起過往那如玉一般溫潤、言行無不透
着智慧之光的白衣僧人,竟有種置身惡夢的不眞實感?,回過神來,驚覺他對欺
淩女子一事,還能沾沾自喜拿來說嘴,見不遠處的荷甄兀自扭着紅腫濕漉、如魚
口般不住開歙的陰戶,發出令人臉紅心跳的淫靡哀喚,心疼之餘,怒火更熾,厲
聲道:「無恥奸賊!你……若不能将你正法,我誓不爲人!典衛大人,将這厮給
我拿^-!」
鬼先生本欲開聲大笑,想到她杏眸圓瞠、玉靥潮紅,氣鼓鼓的小兒女情狀,
又覺心癢難搔,正要回頭搶看,肩頭熱辣辣一痛,已遭耿照掌緣掃中。
「……臣遵旨。」
黝黑的少年并不冒進,一擊得手,便即變招,唰唰唰連出三刀,迫得鬼先生
不住倒退,空有壓倒性的内力,卻無一招能使到頭,面對俐落的刀勢,不閃不避
的下場便是乖乖中招。
他冒險硬受了兩記,肩背被掃中處疼痛難當,确定耿照的内力并沒有衰弱到
沾身無損的地步,當然也可能是寂滅刀的刀勁殊異,足以對渾厚的蛻生天覆功體
産生威脅。那貢品斷松雪茯苓的「斷松」二字,指的是「斷斷萬年松」。此一異
種産于北境極寒的險峻峭壁,非屬草木,據說是某種羽蟲所化,應是肉芝,極是
希罕難得。
其幼體寄生于松柏一類,休眠期卻幾于松柏同壽,也就是說在長達百年、乃
至數百年的漫長歲月中,這種異蟲皆處于不生不死的休止狀态,直到松樹壽終、
入土化爲香脂琥珀後,才會開始生長,不以草木蟲犠爲養,隻吸取寒氣便能存活。
寄生在松脂上的肉芝茯苓,經曆山川易改、搶海桑田,逐漸深埋地底,但雪
茯苓爲汲取寒氣,會長出極堅韌的氣莖,一路鑽穿山石岩壁,于險峰絕壁間生成
葉果模樣的結晶,以吸收寒氣壯大其根。,挖取時必須一路下鑽,挖得越深,代
表茯苓的年代越久遠,乃至斫斷萬年松脂方可采得,故以名之。
斷松雪茯苓極其珍貴,卻不怎麽實用,其性極寒,就算傳得神而明之、被認
爲有延年益壽的奇效,然而,光拿在手裏就能凍壞皮肉,這般「靈藥」也未免太
過駭人,常人難以服食,在蒐珍界裏算是有行無市的寶物。
長平侯孫杞不知從哪兒打聽到皇後娘娘畏暑,不慣東海水土,特意将家傳的
貢品斷松雪茯苓獻上,以博取娘娘歡心,殊不知阿妍少年之時曾随袁健南夫婦居
于東海。此事傳爲笑談,鬼先生豈有不聞?其天覆功體一經蛻變重生,立時便想
到了這項大補聖品。
盡管鬼先生狀似輕佻,行事其實并不混沌。他冒險闖栖鳳館,除了「将袁皇
後變爲性奴以對付耿照」這等異想天開的計畫外,以千年難遇的極陰聖品「斷松
雪茯爺」增益功體,也是此刻提升實力的最短捷徑。
——「奇遇」這種事,本就毋須多作解釋。
鬼先生的奇遇并非無端天降,是經過多年的勤修苦練、對情報的精密掌握及
跳躍式的想像力、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賭徒霸氣,再加上異乎常人的大膽瘋狂……
就算你耿照能将斷掉的右手和經脈通通長了回去,我照樣能再将你打入泥犁
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他笑得露出森森白牙,扭曲的俊臉神情猙獰,忽爾變招,右手五指并攏,同
樣回以寂滅刀法。耿照似不意外,沉着以對,兩人一進一退、若合符節,拆得絲
絲入扣,仿佛爲此曾練過了千百回,明明是生死拼搏,趨避極險,其間不容一發,
然而卻打得異常好看,沒有半點遲滞扞格,行雲流水,鬥到酣處,甚至予旁觀者
「足不沾地」的錯覺,阿妍瞧得如癡如醉,半晌才喃喃道??
「他們……是同一個師父教的麽?怎能……怎能對方還未出手,便已知要避
向何處?難不成……他們周身都是眼睛?」
明棧雪本欲微微一笑,随便扯兩句敷衍她,才發現自己無法從這場搏鬥中移
開目光,連分神開口都不願意,隻看得毛骨悚然。
耿照最大的優勢,在于對「寂滅刀」的掌握度無人能及。即使不算上空靈之
境的絕大威力,單以對刀招的熟練度而言,即使是默出簡易版刀譜、分送七玄之
主作見面禮的鬼先生,也遠比不上極可能是刀屍之一的耿照。
但此際場中,卻很難武斷地評論誰的刀法更勝一籌。鬼先生仿佛脫胎換骨般,
擁有絲毫不遜于耿照的敏捷、俐落及熟練技巧,換了任一個不知前因後果的人來,
很可能會以爲先前在祭殿之内技壓六大高手的,是鬼先生而非耿照。
(這……這就是他在祭殿時,看耿照使完整套寂滅刀法的結果!)
明棧雪終于明白,盡管這厮是個被慣壞了的、長不大的狂妄小孩,盡管他的
所爲所思,無論混一七玄也好、意圖奸淫皇後也罷,全都蠢得不可思議,但胤铿
其人與「愚蠢狂妄的屁孩」之間,有着根本性的差異。
他有才能。且是驚人的、令人難以忽視的絕強天賦。胤铿并沒有想到會在栖
鳳館内,與耿照展開第一一度的雪恥一決,然而他自從蛻變重生之後,沒有哪個
瞬間不在準備這件事。除了聰明才智,這還需要異乎常人的專注與決心。
一絲令人戰栗的危機感掠過女郎的心版。回過神時,明棧雪幾乎沒什麽猶豫,
銀牙一咬,提掌便自暈厥的任宜紫背門拍落!
「君夫人!」阿妍恰巧回頭,不由驚呼:「你……你這是做什麽?。」
「君夫人」乃是對封國諸侯之妻的稱呼,無論是上對下或下對上,均是一體
通用。阿妍聽她依古制自稱「小童」,也不願短了禮數,有失皇家體面。明棧雪
及時撤勁,仍是一掌輕輕柔柔地撫按少女的背門,拘謹道:「回娘娘的話,小童
想給翁主娘娘拍背順氣。氣通了,人也精神,說不定便能清醒過來。」翁主本指
諸侯或親王之女。皇後娘娘既說了「她是我妹妹」,明棧雪再裝傻扮癡,未免做
作太甚,益發啓人疑寶。任逐桑有無封爵明棧雪并不清楚,把他女兒的身份地位
捧得高些,總比喊低爲好。
阿妍就吃這一套,想起方才也是被她一撫背門,搐啞半天的嗓子突然就好了,
沒準眞是對症,索性親自幫宜紫丫頭拍撫理氣。這麽一來,明棧雪不好當着她的
面下手,幾度想打暈了她直接辦事,一了百了,但此舉畢竟無謀,後患多多,終
究沒有莽撞行事。
耿照與鬼先生越打越快,但強如明棧雪一眼便能看出,掌握節奏的仍舊是鬼
先生,是他帶着一臉輕松寫意,談笑間逐漸提升出手的速度,耿照若不想被掌刀
劈成肉泥,就隻能跟着一路打快;戰至中途,鬼先生故技重施,左掌一切,竟以
雙手同使寂滅刀。
雙刀刀法與單刀絕然不同,正宗的雙刀術多靠身法靈動、以反輔正,來克敵
緻勝,正所謂「單刀看手,雙刀看走」,便爲斯理。雙手同使單刀的刀法,非但
威力不能憑空提升一倍,極有可能因爲身法不夠靈活,反爲輔手所傷,是以刀客
不爲此愚行也。
然而,鬼先生并非僅僅以左掌同使一路刀法,而是仗着天生的「分心多用」
異能,在運用右側體勢的空檔間,使左臂也能發出同具威力的刀招;招式未
必與右手所使如出一轍,畢竟左右有别,但威力仍舊是不折不扣的寂滅刀。
耿照一面承受他右手的刀招攻勢,同時還得提防着時不時就來這麽一下的左
手攻擊,精神上的龐大壓力,不啻于獨戰一明一暗兩名對手,原本僵持不下的局
面,迅速向鬼先生這一方傾斜。
明棧雪掌心裏捏了把冷汗,比在祭殿之時更要緊張。唯一支持她的,是耿照
始終冰冷沉着的眼神,既無慌亂,也不見絲毫絕望憤怒,倒像認眞想弄清楚對手
悟到了什麽境地似的,意志沒有一丁點的動搖。廊間再度響起了腳步聲,想來金
吾衛士們終于排除了鬼先生的殺人陷阱,重新集結,趕來救駕。鬼先生怡然笑道:
「雖然我很想欣賞你絕望至極的眼神,但典衛大人既不識時務,也沒有自知之明,
要耗到那個時候,隻怕我已先累啦。
「我同你不一樣,這回我不會殺你,隻會廢了你的武功,挑去你的手腳筋,
拔掉舌頭,讓你留着眼睛和耳朵,瞧瞧我是怎生享受你那些個寶愛的美麗女子。
這,才叫做生不如死!「
他動了速戰速決的念頭,威力和速度豈止提升一倍?轉瞬間耿照便隻餘招架
之力,- 邊護住頭臉要害,一邊往門邊退去,百忙中不忘問道:「你……你的寂
滅刀是從何處得來?」
明棧雪都不忍聽了。這不是明擺着麽?
果然鬼先生縱聲狂笑:「哈哈哈哈哈……蠢物!是你教會我的啊?在祭殿玉
台之上,你拿這套刀法極力顯擺,大逞威風,卻忘了我有過目不忘的能耐,硬生
生送了拔尖兒的完整刀譜給我……世間,就有你忒蠢的東西!」
「縱能過目不忘……」耿照兀自苦苦撐持,似乎隻剩好奇心還挺立着。「豈
能在短短一一一時辰之内,熟練如斯?」
鬼先生得意大笑。
「我在施展輕功奔來的路途中,心裏已演過這套刀法無數次。與常人不同,
負有」思見身中「異能的我,光靠想像便足以增加技能的熟練程度?,每當我一
回神,但凡道中有什麽物事經過,無論人獸樹木,全成了老子的試刀石,手掌斬
開阻礙之際,對寂滅刀的體悟亦随之提升……
我連運功化納斷松雪茯苓時,都在虛境裏練着寂滅刀!「
赤裸的絕世妖人笑得俊臉扭曲,在晃動的燈焰下看來,猶如鬼魅附身一般,
說不出的恐怖。
「如今,我的力量勝過了你,對寂滅刀的掌握也勝過你,智慧什麽的,就更
不用說了……你!憑什麽與我一争雄長!」雙刀連斬,砍開了耿照勉力護住胸頸
的肘盾,掌緣即将及胸時,忽然易刀爲掌,砰砰兩聲,轟得耿照倒飛出去,背脊
重重撞上門橘才又滑落地面,雖未嘔血,但煞白的唇面與湧漿般的汗瀑,形同宣
判了少年的死刑,連瞎子都能看出,眼前的耿照已無再戰之力。
(不管了!)
明棧雪正欲伸手去扼任宜紫的粉頸,以要脅胤铿,誰知撐跪而起的耿照忽然
垂頸,像是睡着了一般,身子軟綿綿地靠着門扇,隻差沒傳出鼾聲。鬼先生是老
江湖了,不會中這種故弄玄虛的緩兵計,足尖一點,如旋風般卷至少年身前,呼
的一掌朝他腦頂劈落!
——看來鬼先生也未必眞想留他一命臨到決斷之際,還是選擇了斬草除根千
鈞一發之際,耿照冷不防地伸手,的斬擊,腰間豪光大作,透出層層衣布。
「啪!」精準無誤地接住了這記風風火火「搞什麽——」鬼先生的心頭掠過
- 陣不祥,隻覺掌底所劈宛若山岩,絲紋不動,這哪裏像是個氣力耗盡的人?趕
緊撤掌急退。
豈料眼前一花,耿照竟已追了上來,雙目緊閉,右臂刀氣縱橫,使的分明是
寂滅刀,鬼先生卻沒一招能擋下,被砍得體勢散亂的身軀,猶如給風扯飛的紙鸢,
旋擺着疾甩而出,卻在落地之際,又遭耿照當胸一掌,轟得側向飛出!
「怎……怎麽可能……」
鬼先生掙紮着從撞倒的燭台、箱櫃爬起來,黏稠的血污不住從口鼻中溢出,
仿佛體内有什麽破掉了,失壓的鮮血像煮沸的糖漿一般,停也停不住。
怎會……怎會傷成了這樣?他簡直不敢相信,試圖提運天覆眞氣,不意又嘔
出大口鮮血,陡地一陣地轉天旋,幾乎難以站立?,回過神時,耿照已站在身前,
腹間那片透出衣布的白光漸漸消淡,興許是錯覺吧?鬼先生覺得少年的臉龐似乎
恢複了血色。但這簡直毫無道理。
「那……那是……嗚呃……」他以手掩口,污血不住由指縫間滲出。這種顔
色的血代表他髒腑破裂,這是足以緻命的重傷。自己究竟……是什麽時候,受了
這樣的傷?或者該說是什麽樣的力量,才能造成連蛻生天覆功都無法抵擋、無法
修複的傷害?
「是第一一層祭台之上,那些金盒子裏裝的東西。」耿照平靜地說。「我知
道有人管它叫」無雙之力「,過去龍皇玄鱗曾經使用過。」
鬼先生幾欲嘔血,事實上他一直都在嘔血——龍皇的「無雙之力」一直是他
夢寐以求,不惜一切代價隻要能看一眼就好的寶物,卻萬料不到竟是在這樣的情
況下見着。
「你一路奔來時都在鑽研寂滅刀,而我則是不斷在調節化骊珠之力,就爲了
應付這種時候。」耿照帶着一絲憐憫俯視他。「我承認你确是奇才,能在忒短的
時間裏掌握刀法精要,然而,便說熟練的程度,你也決計不能勝過我。」
鬼先生喘着粗息,勉力擡起綿軟的雙手,揪住他的衣襟。「你……說什麽?」
「我從七歲起,即被訓練以掌握這路刀法,迄今已有十年。每一夜,在我自
身未曾察覺的情況下,他們讓寂滅刀刻印在我的四肢百骸、心識五感之中,無論
我願意與否,此生皆與它融成一體,永難分開……若非前往斷腸湖送劍,得以遇
見琴魔前輩及其他人,說不定現在,我夜夜亦将于睡夢中殺人。你怎麽會蠢到,
與一名刀屍比刀法熟練?J鬼先生滿臉錯愕不甘,卻又吐不出一言以駁,隻能死
死揪着他的襟口,勉強支持不倒。
「适才在你落地之前,我已連出十七式寂滅刀,你的胸肋腿脊等,應已寸斷,
隻是刀氣凝而未散,尙未解裂罷了。」說着伸手握住鬼先生雙拳,似欲掙開,卻
未繼續動作。
鬼先生并不知道耿照的「入虛靜」
之能,亦不知他在虛境之中,将十年來被灌輸的一切都凝成了一枚血珠,透
過遁入虛空之境,耿照得以短暫地操縱化骟珠和刀屍血識,在意志被這兩樣可怕
的異物徹底呑噬前,得以同時駕馭最頂峰的力量與技巧。
鬼先生并不知道,自己剛剛敗在世上最完美的刀屍手裏。自天地間有「刀屍」
一物以來,無出其右者,那怕隻有極短的片刻間。金吾衛士蜂擁着沖進鳳居
時,正看見自地獄歸來的典衛大人勁力一吐,将那人雙手指節掌輪,捏成了兩團
血淋淋的軟爛之物。浴血的赤裸妖人慘嚎倒地,劇烈的痛楚使他身子不住抽搐,
筋肉骨骼的起伏卻極不自然,仿佛癱軟的身子裏,有一整片支離破碎的細小骨杈
胡亂撐動着,令人不忍直視。
更可怕的還在後頭。一名嬌小豐潤的赤裸少女冷不防地搶出,手腳并用,如
牝獸捕獵般,撲向男子雙腿間,因極度痛楚而高高豎起的彎長肉柱,一把捋住,
迳往大張的檀口裏塞,絲狡狐絕計毫不顧喉底氣噎,吮得唧唧有聲?,認出那張
癡笑的面龐,竟是平日溫婉守禮的荷飄時,幾乎所有金吾衛士都動彈不得,隻能
怔怔瞧着這既淫靡又惡心,無比怪誕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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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16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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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九七折長惡不悛,誰堪強怙騒動過後,阿妍立即下令清場。
垂詢過耿典衛,确定妖人是獨個兒犯案,并無黨羽随行,她便讓金吾衛退到
走廊上去,嚴密把守通道,不讓閑雜人等進出,等于是下了封館令,隻派人去尋
金吾郎回來,順便通知山道上的骁捷營駐軍前來支援。
鬼先生全身十餘處骨折,不計糜爛的雙掌與沉重的内傷,也已是廢人了,再
無威脅可言,毋須多派人手看管。況且,以其「琉璃佛子」的身份,一旦走漏風
聲,阿妍的立場将會變得極度爲難——誰都知道,琉璃佛子之所以能在央土教團
平步青雲,全因攀上了皇後娘娘這束金枝。
嫁入禁中的阿妍爲排遣寂寞,不讓自己胡思亂想,禮佛甚誠。其時她與獨孤
英新婚燕爾,也有過一段相敬如賓的日子,小皇帝爲讨她歡心,奉佛子爲上師,
執弟子之禮。
大報國寺從此雞犬升天,乃至後來果天多涉政務,連阿妍在深宮禁内都聽過
「髡相」的市井笑談,皆因她搭起的這條橋。
主管教團事務的宣政院總制趙希聲趙大人,年内将要緻仕,新的繼任者據說
便是琉璃佛子,太宗朝建立的團院制度至此不存,想也知擋了多少文人的晉身路!
阿妍謹守本分,不過問廟堂大政,不清楚這究竟是誰的意思?,然而,中書
大人既未反對,在損利一方的眼中,這筆帳算是記在央土任家頭上了。
若佛子侵入栖鳳館、奸淫侍女,意圖染指皇後的罪行被攤在白日下,絕非枭
首示衆,或教大報國寺舉寺塡命這般好打發。一旦失卻皇上的支持,央土教團首
當其沖,立即成爲文官集團的箭肥,不趁機将這幫癡心妄想的秃驢打殘打死,士
大夫豈有立身之地!抱持這般想法的人隻多不少。她那緣薄的權相父親多年來八
面玲珑,宛若塗了油的新磨鼎镬,黑的、白的……什麽都沾染不上,除卻任逐桑
手段高明、任家實力雄厚之外,有個皇後女兒,毋甯才是最爲關鍵的一枚定心丸。
這下可好,她舉薦、寵信的教圑上師,竟是名罪大惡極的淫僧,敢于鳳跸中
濫伸魔爪,恣逞獸欲,誰敢保證娘娘與之無甚苟且?除陛下之外,再無男子的皇
宮大内,這厮一貫出入自由,與皇後說法亦常摒退左右,辟室密談、不避嫌疑,
無怪乎皇後與陛下屢傳不睦,自是受到姘頭蠱惑,乃至鳳儀有虧,穢亂深宮!
這般惡毒污蔑,不日内便将轟傳天下,多年來夢想扳倒任逐桑、好取而代之
的人們——阿妍便不知是誰,也确信必然存在——将欣喜發現。?央土任家最穩
當的靠山,此際已成了最大的罩門和痛腳,該期待這些人寬容放下,抑或如嗅着
血腥的鲨魚,瘋狂地包圍撕咬?
光想阿妍便不寒而栗。
此際再自責識人不明,也已無用。她和任家都需要應對的萬全策,不容絲毫
錯手。
所幸奸人滿臉血污,重創後的身軀又畸零得怕人,再加上「琉璃佛子」從未
以赤身露體的荒誕形象出現在人前,她甫一回神,即将金吾衛士及随後趕來的内
侍女史通通逐出,連昏迷不醒的任宜紫等主仆三人,都教太監安置他處,偌大的
鳳居中隻留下耿照與明棧雪一一人。
荷甄毒發難以自己,動用幾條大漢都無法将她自妖人身下拖開,耿照隻得輕
輕一掌,切得她不省人事。明棧雪主動抱過,翻開荷甄眼睑,捏開牙關等觀視,
又替身子泛起大片潮紅、不住輕搐的少女号脈。阿妍見她手法熟練,蹙眉道:
「你學過醫麽?」明棧雪正欲放落荷甄,起身應答,阿妍趕緊擺了擺手,和聲道:
「你溫柔有禮,我很歡喜。适才情況兇險,蒙你舍身搭救,我沒當你是外人,那
些個俗禮,在人後就免了罷。我同耿典衛說話,也是這樣的。」
明棧雪故作遲疑,片刻才溫順地點點頭,細道:「是。我……家父在邺城開
過醫館,雖說技藝傳子不傳女,自小卻是幫忙慣了的,略知皮毛。」阿妍微露贊
許,連連點頭:「那也不容易了。」瞧明棧雪的神色沉重,低聲道:「她……她
怎樣了?能治好麽?」明棧雪搖搖頭,無助的目光轉向耿照。
耿照沉道:「回娘娘,此毒按說以男子陽精可解,然而奸賊所用,乃是精煉
後的毒藥,荷甄姑娘已飮下許多精水,仍無法恢複神智,依臣看……情況恐怕不
甚樂觀。」
過了一會兒,随行的太醫奉诏前來,将荷甄帶下,再三保證會盡心治療,阿
妍的眉頭才稍稍舒展。
守在門外不敢離開的一幹女史,見娘娘一身旅裝,均感詫異,請旨要服侍娘
娘梳洗,阿妍擺手道:「收拾一間寬敞舒适的空房,服侍毅成伯夫人洗浴更衣。
辦好之後,你們都下去歇息罷,明兒又是一整天,須養足精神。我能自理,隻不
想有人打擾。」女史知她疼愛荷甄,心裏定然難受,不敢違拗,領着明棧雪退了
出去。
耿照單膝跪在錦榻之前,看似垂首,其實目光須臾未離癱軟不動的鬼先生。
倘若可以,這次他會毫不猶豫地将鬼先生正法——在撬出他所知的陰謀細節
之後——哪怕會傷了老胡的心,耿照已有覺悟,絕對要讓鬼先生得到應得的懲罰。
但不通政務如他,也知此刻鬼先生的生死裁量,已非關狐異門、七玄同盟,乃至
他耿照個人的恩怨,稍有不愼,将引發平望都内的巨大風暴——對那些利益相關
之人而言,能不能殺、要怎麽殺,須經精密計算,取舍之間影響甚钜,是非曲直、
刑罪相稱等,恐非這些人的首要考量。
況且當着娘娘之面,也無法執私刑予以制裁。
換言之,即使鬼先生一度慘敗,仍握有護身符,令此刻掌握絕對優勢的耿照,
難以下手格殺。「很……很不甘心……對……對罷?」面色灰敗' 氣息奄奄的垂
死妖人咬着滿口血污,勉力露出一絲扭曲破碎的獰笑:狡狐絕計「這丨:這回…
…你丨:再殺丨:殺不了我……下丨:下回丨:我……再丨:回來,定……定教
……你……悔之……悔之莫及……」
「無論重來多少次,我都會将你送回泥犁地獄。」
耿照靜靜說道:「這是你說的,現下我如數奉還。我并不怕你,不怕你忽然
出現,不怕你闖進誰的平靜生活之中,使出什麽卑鄙無恥的手段;該怕的人是你。
我随時準備好對付像你這樣的人,你的陰險招數至多得手一次,且決計扳不
倒我,随之而來的反擊,将沉痛到令你後悔沒帶着得來不易的僥幸,亡命到天涯
海角去。
「我衷心希望你回來,我們做個了斷,不過你得快。說不定待你回轉時,這
世界已被我徹底改變,成爲一處讓你無法呼吸、無法直視,連存活都覺痛苦的地
方,天地将從骨子裏懲罰你,追着你索要一切你應付的代價,清清楚楚,絲毫不
讓。」
他未對狼狽不堪的敵手施予苦刑,折磨傷體之類,然而,這段淡淡的話語卻
仿佛有千鈞之重,将鬼先生原本猙獰得意的笑容壓得扭曲僵冷,刹那間竟有些動
彈不得,隻餘悠斷無力的困難呼吸。
改……改變這世界?如何才能……你不過是個狗運亨通的愚蠢鄉童罷了,哪
來的自信,吐出這等荒誕傲慢的言語?
鬼先生急遽喘息着,回過神時,才發現兩人的立場,居然已在不知不覺間有
了微妙的轉換:他本以爲自己是瘋子。世上無人不懼瘋漢,隻消保有這份瘋狂,
即使武功全廢四肢斷折、淪爲階下囚徒,但教留得一口氣在,瘋子總能出人意表。
在以爲好日子将至,又或已沉浸其中多時、失去警覺的當兒,冷不防地殺将
出來,毀去一切美好之物——但在方才那一瞬間,鬼先生覺得耿照才是瘋的。
少年眼裏,透着某種他無法理解的狂熱與決心,耿照是眞的一點都不怕、甚
至期待他的反撲,熱切期盼他來到那個「光活着就是懲罰」的世界;若鬼先生試
圖逃離,他毫不懷疑少年會撲上前來,把他拖将回去,親眼看他被業火炙烤,認
眞計算他的罪業當烤上多少辰光……
(瘋了……這人瘋了!我……我怎會到現在才發覺!)
鬼先生驚恐起來,忘了傷勢沉重,用盡氣力挪退,哪怕離那張黝黑面孔再遠
一寸也好,猛地扯動傷處,痛得暈厥過去,再未稍動。
耿照沉默地端詳着,冷不防出手,閃電般封了他周身幾處大穴,忽爾擡頭,
恰迎着皇後娘娘的一雙盈盈妙目。阿妍三分迷惑、三分出神地凝着他,全沒想到
這名少年會突然擡頭,吓了一大跳,不禁伸手撫頰,忍着E尬輕聲道:「你剛才
那番話……說得眞好。能有教惡人這般懼怕的世界,就好了。」才發現自個兒的
臉頰滾燙得吓人,沃腴高聳的胸膛裏撲通撲通地跳着,有些難以喘息。她已經許
久許久,不曾有過這種臉紅心跳的感覺了。
耿照垂首道:「臣胡言亂語,請娘娘恕罪。」
「這不是你的眞心話。」阿妍的識見教養畢竟非同一般,定了定神,正色道:
「我覺得你說得很認眞,說不定連怎麽做都想好了。恁佛……恁那惡賊奸猾狡詐、
舌燦蓮花,也被你的氣勢所懾,本想說些恐吓人的惡毒言語,竟給迫得暈死過去。
你心裏是怎麽想的?我想知道。我想看看……那個世界是什麽樣子。」說得誠懇
眞摯,盡管無心使媚,不知怎的俏臉卻隐隐放光,仿佛極是憧憬向往,更添幾許
醉人麗色。
耿照沒想到娘娘會如此折節求懇,想了一想,道:「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
人們總說」除惡務盡「,這是爲什麽呢?因爲,若不将惡人殺光,即須時時提防,
唯恐這些人不改過向善,唯恐惡徒們存心報複,鎭日提心吊膽過日子;活得這般
憋屈,誰還想做好人?既然沒得選,還是将壞人全殺了罷。」
阿妍想了一想,總覺此說怎聽都像反話,似有什麽地方怪怪的。乍聞沒什麽
不對,如佛子這般惡徒,要說能感化改過,阿妍自己都覺無稽,表面上無不合于
耿照言,但就是無法直率地點頭附和,隻不知該如何反駁才好。
「說穿了,」耿照淡淡一笑。「與黑幫所謂」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無
有不同;行此泯滅天良之舉,出發點不過是膽怯罷了。因爲懼怕報複,不肯時時
吊着心尖謹愼防備,索性殺了,一了百了。」
阿妍渾身劇震,忽有種被人戳穿用心的悚棵感,繼之而起的卻是汗顔。
「若……如若不然,」她顫聲道:「我們該如何處置惡人,才是正道?」
「當懲則懲,當縱則縱。」耿照肅然道:狡狐絕計虔134「無論有無惡人,
無論惡人會不會回來,我們原就該謹愼防備。因世上本無萬全策,許多事端賴時
刻不懈的努力方能維持,故久安之世軍備廢弛,往往引發亡國之禍,非是禍患摧
毀了軍備,而是苟安廢弛滋生了禍源。」一指昏迷的鬼先生:「我主張殺他,隻
因他之罪,須以命抵償。但殺了他,難道災禍便能結束?
這厮來自一陰謀組織,背後尙有黑手操弄,若以爲殺死他便能免于威脅,陰
謀家可要樂壞了。
「我之所以不懼,蓋因無論這厮是死是活,我都将繼續追査下去,務求水落
石出?,若一人之力對付不了,便借他人之力以破?,江湖之力處置不了,就設
法借用更大的力量,如朝廷或藩鎭。
「破了這個組織,我還要發掘其源頭;找到源頭,我還要追究成因!待這支
毒脈再無刨挖處,便尋下個毒瘤,究其本源!一邊除惡,一邊守望,如軍隊戍邊、
學堂育子,非爲某種短暫的、一旦消失便無着力處的标的存在,而是一生都将如
此。世上已經有人這麽做了,南陵遊俠便是這樣。,隻是,我想要的是更強大、
更有組織的力量,能抗更大之惡。」
阿妍被他淡然卻堅毅的口吻所撼動,明白這并不是少年人天眞稚嫩的理想,
而是某種決心,如開山塡海,看似愚魯,卻須過人的覺悟方能擁有這等目标,遑
論完成所需的堅持。最後成就偉業的,往往就是這種人。
「但……你會累啊!」良久,她才輕輕說道:「曆史上的開國之君,多數都
抱持濟世救民之心,投身抗暴建國的志業,但最後能維持本心的,你以爲是多是
少?說這話興許會掉腦袋,便算上我朝,可說一個都沒有。你的守望能持續多久?
便成帝皇,也可能變得腐敗、勇氣衰頹,到了那一天,你一樣會想「除惡務
盡」,消極看待一切,恐懼受報複突襲,成爲盛世裏廢弛的刀兵?,你壯年時的
偉業越成功,老來便越腐化,隻因你一手建立了足以成爲溫床的安逸與太平。「
耿照連想都沒想,隻搖搖頭。「皇帝不能守望。你會用一匹老馬,充當戰馬
麽?塾裏的教書先生,老到眼都不能見,能教孩子讀書寫字麽?永不松懈的工作,
需要永不斷絕的新血,将責任經驗連同權位,交給正値巅峰的适任者,由他們繼
承志業。隻消守望之人,永遠比惡613人更年輕強壯,也更堅毅果敢,我們爲
什麽要害怕?」
這……這簡直是大逆不道!但阿妍被他澄亮熱切的眸光注視着,不僅全身無
法狡動彈,連想轉開視線亦不可得,胸口怦枰直跳,難以自己。
少年的話語令她深深羞愧:占着權位不放,待身心老朽勇氣衰退、隻能以恐
懼面世的,可不隻是帝王家而已。小至鄉裏仕紳,大至朝堂院署……這個世道,
大家都做着差不多的事,因此益發混濁,終無可救。
耿照簡單地做了結論。「法不必苛,執法不懈可也;國不求祚,治國無私可
也。」
阿妍雖言「人後不必拘禮」,畢竟是皇後之尊,他沒打算教訓天下母儀,隻
抱一絲期盼,希望娘娘将人交給自己處置。
「此人有三種身份,一是琉璃佛子,一是江湖名門之後,這兩種身份都足以
讓他逃脫制裁。」
他并未特意斟酌字詞,打算用最明快的說法,讓阿研了解其中關鍵。「把他
交給我,我能追査他的第三種身份,也就是造成流民死傷的陰謀元兇。
我會追根究柢,直到将這條毒根全刨出來爲止。今夜之事毋須聲張,我将全
力爲娘娘遮掩,并阻止惡人陰謀。「
阿妍櫻唇歙動,卻遲未吐出字句,俏臉發白,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沮喪。
她突然發現,自己就是耿照所不齒的那種人。
向往着少年描繪的正直無懼之世,沒能讓她被劃到這一邊來。少婦驚覺??
無論她多麽想活在他的世界裏,甚至衷心企盼典衛大人開創新的時代,她卻
無法将腦海中的「任家興亡」、「後宮角力」等率性逐出,不考慮自身與家族的
立場,隻做一個正直無私的決定。
明明她跟父親一點都不親,至今都還生着他的氣;也曾夜夜向天佛祈禱,隻
要能不做皇後、立時回到韓郎身畔,願意折壽十年,乃至1一十年也無所謂的呀?
但在這一刻,阿妍無法斷然予以舍棄,她須問過父親,才知道什麽樣的處置對她、
對任家傷害最低——等等!阿研輕咬嘴唇,面色煞白。說不定……
三乘論法會上,琉璃佛子針對的目标不是别人,而是鎭東将軍慕容柔;要說
有什麽人能從中得利,清冊上的頭一位必然是任逐桑。她突然意識到耿照矢言追
査的「陰謀」,最後得到的眞相可能遠超過她所能承受。
「将他交給我。」
耿照注視着她,炯炯眸光令她目眩神馳,卻又無比惶愧。
阿妍一直以爲自己追求着那樣的正直,如今卻隻想逃脫。時間在無言的對峙
中流逝,少婦羞愧得連「退下」一一字都說不出口,無法分辨急促的呼吸心跳,
是因爲羞赧、慚愧抑或其他;最後,居然是拘謹小心的叩門聲拯救了她。
「誰……是誰?」她的聲音顫抖得有些厲害。
「啓禀娘娘,是我。」
聽見是明氏,阿妍如獲大赦,喜道:「進來!」
「多謝娘娘。」門扉咿呀一聲推了開來。鳳居占地廣袤,錦榻與六扇明間當
中還隔着幾重屛風,- 時瞧不見人,倒是嗅到一縷沐浴後的g脂香。
耿照在心裏歎了口氣,俯首行禮。「娘娘早些歇息,臣告退。」
「等……等一下。」阿妍定了定神,略微恢複了平日的溫婉從容。「你救駕
有功,賜你今夜留宿栖鳳館,明兒傳膳時,再向我禀報蓮台坍塌後,你都去了哪
些地方。」
「臣遵旨。」耿照正欲倒退而出,又被阿妍喊住,擡頭見她别開目光,有些
尴尬地微微一笑,雖是羞赧回避,卻與前度明顯不同。「你平安無事,我……我
很歡喜。天佛保佑。」
耿照聽她語意眞誠,心頭略生暖意,低聲道:「染将軍的千金也平安,我明
日盡快回禀将軍,也讓北關那廂放下懸心。」阿妍大大松了口氣,誇張的聲響引
得耿照錯愕擡頭,約莫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輕吐丁香,難得露出少女般的俏皮
情狀。
兩人四目相接,倶都微笑,适才的僵持與拉扯頓時煙消霧散,蓦地一縷香風
飄來,伴着窸窣的絲綢摩擦細響,兩人趕緊收斂形容,阿妍正襟危坐,耿照則是
低着頭,匍匐退出屛風,隻見得明棧雪裙裾翻飛,似是一襲米色柔絲緞面綴紅綠
花兒的長襦裙,甚是典雅;裙底一抹金紅若隐若現,似是繡鞋幫子,襯得雪肌分
外精神,盡管未窺玉足全豹,已令人心癢難搔。
耿照退出鳳居,廊上伺候着的太監極是乖覺,先前見娘娘留宿毅成伯夫人,
特狡狐絕計地多騰了間房,以備不時之需。果然娘娘也留典衛大人下來,迳引耿
照前往客房歇自心。
廊庑間,還留着系于椽柱的晶亮絲線,執役太監以清水布巾揩抹地面血漬,
耿照略一思索,頓時會意:「是琴弦!那厮說的」機關「,竟是以絲弦縛于廊間,
以阻兵甲。」當然還有一些被金吾衛破壞了的小機關,多半看不出原有的布置和
用途,料想鬼先生能溜進栖鳳館庫房盜取斷松雪茯苓,尙有服食化納之裕,收集
材料布下陷阱,也非難以想像。
由此耿照更慶幸自己判斷正确。他和鬼先生的行動就像一場雙盲競跑,鬼先
生固不知密室中有「懾影鏡投」一物,入手「牽腸絲」的過程全被耿照看在眼裏,
因而推斷出他将以皇後爲目标;以爲自己擁有時間上的優勢,其實正是他最緻命
的失着。
若他直撲栖鳳館先取皇後,得手後再服食補藥、布置機關,縱使耿照再早些
趕到,亦難回天。
反過來說,耿照的問題恰恰便是「過度消耗」,即使猜到目标,也可能因爲
時間不夠而棋差一着。爲拯救老胡,耿、明一一人不但花去大把的時間,重塑經
脈更是嚴重損及元功?,若非以雙重碧火神功施救,冷鑪谷外的荒山小徑上,死
的就不是一個而是三個了。
雙方各有優勢,但同時也各有劣勢,最終鬼先生之敗,耿照不敢說自己勝所
當勝,此際想來,實有「赢得僥幸」之感。他拖着疲憊的身子,在錦榻上盤膝調
息,重新凝聚起衰頹的内息,緩緩搬運周天。
賴有鼎天劍脈與血炤精元修補完成的身體,碧火眞氣恢複的效率極其驚人,
調息不過兩刻有餘,耿照已恢複六成?- 再想突破,立時便遇到了瓶頸,須更集
中地運功,才能穩穩催進功體。此際卻不忙着全複,耿照收功吐息,自榻上一躍
而起,悄悄摸出了客房。
扮作「毅成伯夫人」,全是明棧雪的即興發揮,原本她自願爲餌,以僅存的
氣力測試鬼先生,再由耿照正面周旋,伺機搶出皇後。,但服食斷松雪茯苓後的
蛻生天覆功強得離譜,兩人配合不上,才演變成後來的景況。但耿照始終相信,
明姑娘着意博取娘娘好感,絕非興之所至,是爲了能在娘娘跟前發揮若幹影響力。
譬如,在該如何處置鬼先生這件事情上。
耿照一早便問明了毅成伯夫人所在之處,女史将她安排在鳳居的另一頭,與
耿照恰恰分在兩個對角,走廊兩端皆有金吾衛把守,唯獨門前無人,想是顧及伯
爵夫人私隐,不讓她覺得衛士亦步亦趨,仿佛入監爲囚。
耿照攀着廊間檐角,沿椽拱竄入上方的氣窗,無聲無息地掠進房内,偌大的
客房中,僅八角桌頂擱着半盞豆焰,映出錦榻上一抹蜿蜒起伏的曼妙曲線,明棧
雪斜着俏皮嬌娆的墜馬髻,一雙裹着蛋青色紗袖的修長藕臂交疊在枕上,尖細姣
好的下颔枕着手背,似笑非笑,閉目咕哝道:「怎地這會兒才來?你再慢些,我
便要睡啦。」
第百九八折舉世皆詐,豈無善獨明棧雪沐浴精潔,換上的是一襲平望都内正
時興的齊胸襦裙,紗袖上襦是淡雅的蛋青色,襟領處滾着與下裳同款的米色緯錦
綴紅綠花兒?,米色的錦緞長裙束至胸上,淡紫色的細縧束帶,壓着胸口繡金孔
雀藍的寬邊織錦,被對襟間不經意露出的雪乳深溝一襯,倍顯精神。
齊胸襦裙将束衣的帶子從腰間挪至胸上,不解其妙者,滿以爲能遮掩下半身
的臃腫曲線,且将身長修飾得更爲出挑,是以京城仕女競相穿着,蔚爲風尙。
殊不知,齊胸襦裙較尋常中腰襦裙更爲眼毒,因下身曲線俱被遮掩,目光焦
點聚于胸上,肩頸稍見腴厚,便顯肥胖?,遑論雙峰飽滿的女子,既難見胸乳之
盛,反襯得上身團鼓,甚是冗贅。
穿齊胸襦裙要好看,須緊扣「苗條修長」四字,除此再無可救之藥。
明棧雪不僅修長苗條,長年練武鍛煉出的胴體更無絲毫餘贅,肌束起伏如水,
線條完美無瑕,更有雙飽滿渾圓、堅挺彈滑的玉乳,将上身襦衫的對襟、束胸的
帶子,及裙裳上緣所綴的寬邊織錦等,撐得立體起來,視覺效果異常集中,連服
侍她洗浴穿衣的女史都忍不住啧啧搖頭,贊歎的口吻中,帶着一絲迷離沉醉:
「君夫人,您……您眞是好看極啦!穿起衣裳來忒好看的,便在後宮妃子中,也
從來沒見過。毅成伯眞是好福氣,有這麽一位天仙似的夫人。」
明棧雪暗運碧火功,于雪靥上逼出兩抹彤豔豔的紅雲,臊得連話都說不好了,
更招侍女們歡喜,促狹地你一言、我一語,欲逗美人含羞,藉機飽覽麗色。
待毅成伯夫人更衣完畢,款擺起身時,衆人又都不說話了?- 呆怔片刻,明
明贊歎在心裏,彼此目光交會時,仿佛都聽見了對方心裏的聲音。
齊胸襦裙的下裳,之所以采略具分量的錦緞材質,至此算是眞相大白。
明棧雪行走之間,錦緞長裙随着慣性輕輕擺動,不時蕩出腰臀、乃至腿股的
曲線,乍現倏隐、若即若離,這樣的性感是于乍看保守拘謹的束胸長裙中不經意
所顯露,反差甚大,遠比貼身緊裹的水靠更加撩人。
此際她踢掉了金絲紅繡鞋,裸出一雙姣美白皙的玉足,懶洋洋地趴在錦榻上,
雙腳俏皮地踢動着,裙裳裹出挺翹的臀丘,随勾起放落的小腿彈動着,教人忍不
住想伸手一掐,試試那曼妙難言的緊緻彈手。
耿照卻未妄動,目光如電,飛快掃了房間一遍:這間繡房與前度他潛入栖鳳
館時,橫疏影住的那間相差仿佛,隻沒有窗牖露台,完全是内室的格局。
館中除了随行衆人,不知還有多少如橫疏影般,由娘娘下旨留宿的王公貴人,
料想在倉促之間,也難騰出一間有窗有台的上房來。這間繡房的等級也不差,與
鄰室相通,僅以絲綢垂簾隔将起來,可容納侍女若幹。
垂簾之前,本還擺了扇精巧的墨骨玉屛風,耿照甫入房便覺鄰室有人,閃身
掠至,足下運勁,沉重的屛風無聲騰起,他隔空一掌将屛風推得攏起,落地的瞬
間潛勁再出,上下雙股力量相抵,隻發出極輕極細的「喀!」一聲,不比捏碎一
枚核桃更驚騰。明棧雪卧于錦榻,細咬櫻唇,就着如絲媚眼,将這兔起鶄落的一
手全瞧進了眼裏,不由輕贊:「好!」一吐丁香小舌,露出懊惱似的俏皮神情,
以指抵唇,做個襟聲的手勢,黑白分明的杏眸往吊簾瞟了幾瞟。
耿照略微一想,也知碧火神功的先天感應,與内力消長并無直接的關連,隻
消火候到了,便是内息耗用一空,靈覺同樣能生出作用?,以明姑娘的境界修爲,
不可能不知鄰室有人。
見她輕拍榻緣,熱情招呼他過去,一派天眞爛漫的模樣,不禁嘴角微揚,擱
下了掀簾一探的打算,輕手輕腳坐到她身畔,緊繃的精神卻未放松,笑意尙未露
實便已消散,老像繃了張臉似。
「娘娘在隔壁休息哩。」明棧雪低笑:「鳳居現在成了囚室,胤铿那厮給上
了手缭腳铐,由幾名金吾衛看守,待尋任逐流回來,再商量怎生處置。
「娘娘随我回房,拉着我說了會兒話,實在困乏了,又不肯占我的床,便到
隔壁歇息去啦。我這兒才是丫頭睡房,萬一她半夜做惡夢,本夫人打算奉召過去
好生安慰一番的。」約莫自己也覺好笑,忍住一聲「噗哧」,眼角眉梢麗色流轉,
說不出的妩媚。
難怪走廊兩頭都有披甲執戈的金吾衛把守,耿照這才明白過來。要不區區一
名封邑夫人,這排場未免太大驚小怪了些。
「你若想劫胤铿的囚揚長而去,隔壁可是現成的人質。」明棧雪咯咯輕笑,
嬌嬌地瞟他一眼。「忒好玩兒的事,你得叫上我。劫持皇後呢!這輩子還沒做過,
試一回也挺不壞。」
耿照哭笑不得。他知明姑娘是說笑,但眞要說一聲「那動手罷」,她肯定興
沖沖去了,就算要殺皇後,多半眉頭也不皺一下……這才是最可怕之處。
雖然對于與皇後周旋一事,明姑娘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與耐性,爲免導緻
什麽不可收拾的後果,耿照仍不敢拿這個與她說笑?,況且,她這番調笑背後所
指,其實是鬼先生的處置。
以他對娘娘的了解,袁皇後不會爲了維護自身的利益而殺人滅口,否則對任
家來說,此刻鬼先生若能無聲無息地「莫名消失」,興許是最好的結果。
但鬼先生也不能被縛到堂上公審,光供出皇後娘娘與韓雪色的私情,足教平
望那廂炸了鍋,這個險中書大人冒不起。以娘娘的立場,将佛子交予耿照,徹査
其所犯,待證據确鑿,再予以合适的懲罰,毋甯才是最符合良心的選擇。
如若不然,交與任逐流、乃至中書大人,與殺人滅口并無11緻。
明棧雪見少年默然良久,隻道他當了眞,憋着笑,一本正經道:「你别瞎操
心啦,我不會打皇後娘娘的主意。娘娘于我有大用,這會兒誰要想動她,還得先
問我答不答應。方才你要眞敢掀簾,現下已是一具死屍,硬梆梆躺地上了。」
這點耿照倒是絲毫不意外。早從她假裝被綁、冒稱「毅成伯吳善之妻」,結
果還眞有這麽個人起,他便知此事絕不單純。明棧雪是鐵闆釘釘的實力至上論,
坐擁神功,世間皇權已不在她眼裏。,巴結皇後于她,決計稱不上是「利」,所
圖必更有甚者。
隻是以明棧雪的性子,事涉私隐,她如不想說,那是誰也别想從她口中撬出
來的。關于這點,耿照已有過太多無謂的嘗試,眼下隻想把心力集中在更重要的
事情上。「我想再同娘娘談一談。」耿照思索片刻,欲把握最後一絲機會,要不
等金吾郎回轉,要說服娘娘怕更加困難。正要離榻,明棧雪卻已坐起,輕舒藕臂,
從背後摟他肩膊,噴香濕暖的吐息呵在頸側,中人欲醉。「落在你手裏是一條命,
落在任家的手裏,不也一樣?還是你堅持要手刃仇人,才算報仇?」
「我記得明姑娘曾說過,」他回過頭去,望進她似笑非笑的美眸。「報仇若
不能親自爲之,就沒有意義了。明姑娘勸我假任家之手除鬼先生,豈非奇怪得緊?」
明棧雪悠悠歎了口氣。「我說别的話你都不聽,偏這句記得忒牢。可憐哪,
我打生打死的出氣力,一無所獲、損耗元功也就罷了,到頭來還得給人擠兌,最
可憐就是這樣啦。」
雖是玩笑口吻,卻觸動耿照的心思,終于湧現對佳人的一縷歉疚——這卻是
此前所沒有的。
拯救老胡所費的心力非同一般,以明棧雪的立場,全無蹚這趟渾水的必要。
然而,她不僅冒着耗損過钜、甚且可能走火入魔的風險,以同源的碧火眞氣
助胡彥之收拾瀕臨崩潰的體内諸元,爲重塑經脈的艱钜任務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其後更拼着損傷眞元,不顧調複眞氣,随耿照一路狂奔,趕赴栖鳳館攔截鬼先生,
遑論出手試探,自任誘餌……
便是公平交易,利息照付,這筆買賣她到目前爲止沒拿半分好處,丢出去的
成本怕已難如數取回,怎麽算都是蝕到了老本;這當中若無「情」——且不論是
何種感情——的成分在,玲珑剔透如明棧雪,斷不緻如此失着。
「我會補償你的。」承認明姑娘的确幫了大忙,不知怎的,讓他有種心平氣
和許多的感覺,仿佛松了口氣似的,連帶使繃緊的肩膀也略微放松了些。「無論
是寂滅刀譜——就是我從妖刀裏得到的武功——或是其他的物事,隻要是我有的,
通通都能給你。謝……謝謝你,爲我做了這許多。」
身後窸窣一陣,混了胰良氣息的肌膚香澤如輕颸襲體,分外醉人。明棧雪沒
出聲,耿照卻能想像她咬着唇,一臉的精靈古怪、似笑非笑,蓦地肩頸處漫開一
抹滑如敷粉的細膩指觸,卻是她以指掌相就,替他按摩了起來。
「你要胤铿,是爲了査」姑射「罷?」她問得漫不經心。
明棧雪雙手靈巧,運勁之妙更是難繪難描,耿照舒服得閉上眼,若非忌憚娘
娘就在一簾相隔處,幾乎要呻吟起來,片刻才咕哝道:「沒有也無妨。我已有更
好的線索,不是非他不可。」
「那就是你也還沒下定決心,對不?」
明棧雪盡管壓低嗓音,仍舊十分動聽,仿佛都能聽出溫婉的笑意來。「殺了
胤铿,你以後就無法面對他弟弟了,無論有何等覺悟,你始終就是你,這點是不
會變的。這對你來說太難受。」
「他必須接受制裁。」耿照的語氣再度冷硬起來。「我會制裁他。」
「任逐桑也會。」女郎掌底輕如棉花,動聽的低嗓卻如刀一般明快。「他會
樂意将那慫恿他女兒私會情郎、給當今天子老大一頂綠帽的妖僧千刀萬剮,決計
不讓他死得爽快。」
「那是私刑——」
「你的難道就不是?」明棧雪微微一怔,恍然大悟。「你打算給他個痛快,
是不是?」
「他該要有個可供自辯的公審,可惜這世道辦不了這個事。無論他以胤铿或
琉璃佛子的身份接受公裁,決斷的一方都不免有因此損利之人,注定教他鑽了空
子,乃至從容逃脫。但并不代表悶聲殺了他,如烹牛宰羊一般是對的。」耿照肅
然道:「我願意做這件錯事,是因爲将來我會改正它。一旦鬼先生落入其他人手
裏,錯,就隻會帶來更多的錯,将來就得花更多的工夫去糾正。」
明棧雪啞然失笑。
「我很欣賞你的霸氣。但,什麽叫」錯隻會帶來更多錯「——」
「鬼先生利用」琉璃佛子「的身份,在平望都引誘過爲數不少的貴婦失足,」
耿照靜靜說道:「這份清冊若流将出去,莫說任中書,落在任何一個有野心
的朝廷要員手中,将掀起何等風波?他身上牽涉的姑射秘密,難道沒有類似的效
果?
「明姑娘,你要笑我自視甚高,我也認了,的确我什麽也不是。但在」不受
野心左右「上頭,我隻對自己有把握,将這些」壞「通通帶到墳土裏,絕不爲惡
人所用。所以鬼先生隻能交給我,他會依證據得到制裁,會有合适的棺椁墓葬,
家人會得到通知,知道該去什麽地方祭奠他——」
明棧雪動作忽停,打斷了耿照逐漸激昂的低語。「你到底在生誰的氣?」
女郎扳過他的肩頭,直視他的眼睛。
「自從出了龍皇密室,你就是這副模樣。就算你所言非虛,也不應這般憤世
嫉俗。你在鳳居裏對皇後所說,乍聽有理,卻未考慮自己現今的立場,以及手上
的資源,悶着頭硬幹,就像小孩子賭氣一樣……你以爲旁人不會發現麽?」
耿照别過頭去,片刻才低道:「……我沒有。」
「拯救胡彥之、趕赴栖鳳館,甚至與胤铿放對……哪個你不是全無保留,超
用身體氣力,簡直像是求死一般?」明棧雪不肯放過,捧着他的面頰轉回,一個
字、一個字道:「我陪你做了這些,幾乎送命……别同我說沒有。别人沒資格問,
我難道不能知道是爲了什麽,須得賠上我的命?」
耿照倔強低頭,死死瞪着錦榻,片刻才低聲道:「明姑娘,對不住,我不是
故意的。」明棧雪撫着他的面頰,柔聲說:「沒怪你。我若不肯,誰也别想勉強
我,對不?J耿照搖搖頭,突然想起什麽,勉力擠出笑容。」我們頭一回……在
蓮覺寺的草料房,就是我勉強你的。我總是勉強你。「分明是春光旖旎的回憶,
透過低啞消沉的喉音說出來,卻有着難以言喻的苦澀。
明棧雪淺笑搖頭,仍舊捧着他的臉,仿佛與幼弟說話的大姊姊,輕柔的語氣
愛憐橫溢。「我眞不歡喜,一掌便打死你啦,哪由得你占老大便宜?不勉強的,
我一見着你心裏便歡喜得很。你也别勉強自己。」
耿照的腮幫骨繃出剛硬線條,悶着頭道:「明姑娘,我……我到現在才明白,
原來我這一生,是個巨大的謊言。進流影城、入長生園、打鐵、到執敬司……通
通是有心人的安排,說不定我認識的那些人,曾遭遇的事,也都是經過精心設計,
都是……都是假的。
「那日,我到斷腸湖送劍,遇到刀屍……其實那刀屍何阿三所爲,或該由我
來做,那般殘殺水月停軒的師妹們,将活生生的人拍成肉泥、嵌入牆中……這些
都該由我來做……烽火連環塢那一晚,崔豔月崔公子手持離垢,殺得血流成河,
傷亡枕藉,那些……原來也應該是我,通通……通通都是我來做。
「我就是這麽個東西。像一柄鋒利的兵器,或是宰殺牲畜的屠刀……能不能
被稱爲一個」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問我到底在生誰的氣,其實我最氣的
是自己,我要有多好的運氣,迄今才未鑄下大錯?在……在密室裏,我隻差一點
便要對你出手……說不定已經出手了,隻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他抱着頭,痛苦地低語着。
「……都是假的。一直以來,那些我以爲自己有的、深深相信的……原來通
通都是假的。我的人生,是一篇可笑的謊言,拿掉它就沒什麽剩下的了。」
明棧雪輕輕笑起來。耿照愕然擡頭,正迎着她眯成兩彎的盈盈眼波。
「我的人生,也個是謊言,我師姊的也是,隻是她還不知道而已。說不定姥
姥也是。」她柔聲呢喃道??
「你曾問我爲何反出天羅香,但我沒告訴你,是不?因爲那時我發現,原來
自己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裏。更可怕的是??即使手刃了欺騙我的人,甚至離開
被謊言包覆的所在,仍無助于改變」過去全是謊話「這個事實,發生的事就是發
生了,再也無法抹去?,我們擁有過的一切美好都是假的,我們什麽也沒有。」
耿照繃緊的身體顫抖起來,似忍着刀攢般的痛楚。明棧雪握住他厚實的肩膊,
輕輕撫摩,仿佛這樣就能抹去他的激昂與無助。
「還好後來有個人,告訴了我眞相。那時我一個人在外頭流浪,餓了就去偷
去搶,困了就找現成的稻草谷倉,武功雖比普通人厲害,也還沒到什麽地方都能
來去自如的程度,有回偷東西失風,被村中壯丁聯手追殺,還用上了捕獸的網罟
陷阱,寡不敵衆之下,受了不輕的傷,拖命逃到一戶大富之家,才翻過高牆就暈
了,醒來才發現自己在一間漂亮的屋子裏頭。」
救了明棧雪的老人雞皮鶴發,長得實是不怎麽體面,還坐着輪椅,自稱是宅
子的主人。莊園主人在當地似乎很有些身份,連官府都禮敬三分,村人不敢造次,
明棧雪便在宅子裏住了下來,安心養傷。
老人有四房妻妾,見明棧雪雖然清減憔悴,卻是美人胚子,直言要娶她當五
房姨太。「那時我氣死了,隻恨腿傷不便,難以施展輕功逃出去。他天天來看我,
我便天天罵他,說他老不修,欺負小姑娘雲雲,他臉皮奇厚,笑嘻嘻的還挺得意,
什麽不中聽便揀什麽說。」明棧雪笑道:「我暗自發誓,哪天氣力恢複了,一刀
便捅死這個老惡棍!說也奇怪,有了目标,不但身子恢複得快,似乎也沒有之前
消沉啦,我始終都沒下手殺他,反而有點期待每天與他鬥口,不知不覺,連在天
羅香的事也說了給他聽,可能是把他當成朋友也說不定。」
老人卻狠狠嘲笑了她一頓。「他說:」你這算什麽?我告訴你個更慘的。我
年輕的時候風流得很,仗着有錢有勢到處搞女人,可我那口子是有名的母老虎,
我把她的貼身小婢肚子搞大了,她敢連大的帶小的叫人亂棒打死,把血淋淋的屍
首吊在院裏大半個月,吓得我屁滾尿流,納妾什麽的,從此不敢再想。「」
但絕了納小的念想,不代表管得住胯下的是非根。老人繼續風流,隻是不敢
教老婆知曉。十來年匆匆過去,有一天,有個漂亮的姑娘找上門來,說是他的女
兒,講起母親的事如數家珍,與老人所記分毫不差,看來不假。
想到老婆的毒辣,認祖歸宗那是不能的了,總得想個法子安頓吧?「我後來
想到了辦法。」老人笑道:「我B我老婆說,我想納妾,喏,就是她了。你先别
急,這回你許了我,我便把綢緞莊的生意交給你兒子,怎麽樣?挺公道罷。」
老人的獨子是個纨褲子弟,吃喝嫖賭樣樣來,他爹早絕了望子成龍的念頭,
爲防家産給敗得清光,打定主意除非兩腿一伸,一個子兒都不肯再過兒子的手。
大婦一聽,看在親兒子能提早入手家産的份上,勉爲其難同意了。
後來,老人在外頭生的另外兩個女兒,居然也都用同樣的法子安頓下來。
「所以……」耿照聽得有些蒙,難以置信道:「他的三個小妾,其實都是他
的私生女兒?」
明棧雪笑道:「等他發現有問題時,已過許多年啦。是他那兒子與四房私通,
教他聽去了閨房調笑的風言風語,才知這三個」女兒「,通通是大房安排來謀奪
财産的,找的,都是他兒子的姘頭。」他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最慘的是什麽?
是有效的把戲,從來都不會隻用一回。我膝下無子,正巧新皇上繼位,當年
在血雲都時,我同這位新萬歲爺不怎麽對盤,那時可沒想到他日後會當天子。這
人那叫一個有仇必報哇,定會拿無後當作藉口,削了我的爵位。,我那口子便出
了個主意,從外頭抱了個娃,就說是她生的。
「」你怎麽想得到,一個如此善妒、不許丈夫納妾的婦人,居然會紅杏出牆?
我兒子的确不是我生的,但卻是她的親生兒子。而我的三個女兒,之所以問
不出什麽破綻,是因爲她們的确是我的私生女。她讓自己的兒子睡了我女兒,藉
此謀奪我的家産。「」那孽畜看上了你,打算讓我納你當第五房,老夫少妻,就
算弄得我癱瘓在床也不奇怪,屆時他順理成章接手這座莊園,還帶個千嬌百媚的
五姨娘……你戴鳳冠霞帔之日,便是我報應來時。「」
明棧雪喃喃道:「他說,『不是你活在謊言裏。是這世上的所有人,本活在
大大小小的謊言之中,無有例外。誰騙了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算怎麽辦。 』
我至今都記得他的話。」
耿照隻覺這故事荒謬得可笑,但除了透出一絲殘酷與陰冷之外,老人的話宛
若一聲焦雷,令他不由一震,似乎突然從自棄自厭中清醒了幾分,不禁陷入沉思,
片刻才想到:「……後來呢?後來那位老人家怎樣了?」
明棧雪聳聳肩。
「我傷好了大半,就連夜翻牆逃走了,他不肯跟我走。我年年托人從邺城捎
消息來,聽說他後來還是娶了個年輕的五姨太,果然就癱了。奇怪的是:自從他
得了癱病,大房太太和其他三房小妾也都接連病逝,五姨太扶正了,同大少爺一
起掌理家業。」
耿照聽得毛骨悚然。果然有效的把戲,不會隻玩一回,可惜那狠毒的大房料
不到,有一日竟會輪到自己頭上。
他想起明姑娘話裏的「邺城」、「爵位」雲雲,靈光一閃,愕然道:「莫非
這位老人家,便是毅成伯吳善?」明棧雪隻笑了一笑,并不回答,輕撫他的胸膛,
将他緩緩摁倒,妩媚一笑:「你就是這般認眞看待所有事,才将自己逼得忒緊,
這樣是不行的。說不定,連我也騙你呢!你得好好放松一下,什麽事都别想,吃
飽喝足睡個好覺,明兒一早醒來,世界會輕盈許多。」
耿照苦笑。
「我試過了,心緒很亂,想睡也睡不着。要不,我也不會在這兒啦。」
明棧雪抿嘴輕笑,露出莫可奈何的神情,咬唇道:「教你這般邪火上身!合
着我上輩子是欠了你的,小冤家!」伸手解開他的腰帶,将褲頭輕輕巧巧捋下。
耿照渾沒料到她會這麽做,然而心頭煩悶未解,郁郁地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腿間敏感處觸及她滑膩的指尖,不知怎的也不覺反感,起碼胸膛忤枰直跳的感覺
讓他覺得自己眞眞切切地活着,好過世界崩解、渾不着地的旁徨。
明棧雪見他規規矩矩躺着,心中歡喜,靈巧地爲他除去靴褲,連上身的衫子
也都一一除去,不一會兒工夫,便将少年剝得赤條條的,露出一身結實精壯的黝
黑肌肉o興許是心緒不甯所緻,面對絕色麗人,耿照的肉柱卻無往日的昂揚,半
軟不軟地垂在腿間,一如主人的茫然無助。他睜着雙眼,看似瞪視房頂富麗堂皇
的藻稅雕飾,目焦卻渙于虛空某處。
明棧雪伸手輕捋肉柱,本想将肉菇塞入口中,然而過往這當兒,少年早該又
粗又硬,燙得吓人,決計非是這般無精打采的模樣,心知他爲心魔所困,過不了
這一坎兒,輕則迷惘喪志,重則損傷修爲,不能等閑視之,遂舍了陽物袅袅起身,
赤着雪足,悄立于床尾邊上。
她身段修長,這麽俏生生一立,連放空的耿照也無法不注意到玉人倩影,視
線移落。「明……明姑娘?」語聲似有些迷惑。
唰的一聲,明棧雪解開胸口系結,綴着紅綠花的米色緞裙應聲滑落,上身的
蛋青色紗襦大敞着,耿照才發現她連抹胸也沒穿,豐盈的雙乳墜成了完美的吊鍾
形,雪肌在晃搖的豆焰之中看來,帶着一抹月華幽蒼,起伏的光影映出絲滑般的
結實肌束,絕美中帶有一絲矯健危險的氣息。
「乖乖的,别驚動了隔壁……」明豔無俦的絕色女郎欲說還休,膝掌交錯,
白皙的胴體爬出絲緞衣甬,如一頭優雅的雪豹,由榻尾款擺而近,露出迷蒙的笑
容:「小壞蛋!想我不?」
第百九九折其豔無俦,情濃聲住耿照見她越爬越近,猶如置身夢中,想起無
論這面孔或胴體,都是思念已久,常欲溫存而不可得,心念一動,下身立時生出
反應,益發勃挺,喃喃道:「想……明姑娘,我想死你啦。」
明棧雪對這個說法,以及掐握在小手裏的肉棒,不管硬度或粗長滾燙等,全
都不甚滿意,伸出丁香小舌,吹箫似的以津唾細細滋潤,這才上下輕捋,涼滑的
唇瓣輕啄着龍首,若即若離的曼妙觸感令耿照美得挺起腰來。,女郎捋得片刻,
才将肉S前端鳴入檀口,用力吸吮。
她品箫的功夫本就妙絕,更難得的是姿态妍麗,無比優雅,光是側着螓首,
細長的鵝頸上下滑動,便已美不勝收,時不時以尾指将垂落的發絲勾過耳後,娴
雅的動作與品蕭的淫冶更形成巨大的反差,令男兒血脈贲張,難以遏抑。
但明姑娘對他的表現仍不滿意。
白皙豔麗的女郎緊貼着他,乳房的沃滑觸感從大腿,沿小腹、腰側一路厮磨
到胸膛,不知不覺明棧雪已偎在他身上,藕臂垂入兩腿間,繼續套弄堅挺的巨龍,
邊将臉蛋湊至胸頸間,乳首、頸颔等敏感處全不放過,輕細卻極有耐性地一一舔
舐,刺激欲望,使之蒸騰,乃至燃燒。
穿衣時還不覺得,一旦褪得赤裸,反覺這無窗的繡房内格外悶熱,不僅耿照
古銅色的胸肌流淌着汗水,連明棧雪唇上都沁出密汗,雪白的乳球偶爾有大顆的
晶瑩液珠滑墜彈落,在渾圓的玉乳留下一道道明顯的液漬,看來分外淫靡。
發熱的身體被汗水一浸,色欲更加綿密。明棧雪本想讓他在掌裏射幾注,将
郁火發洩一空,有助于心神甯定?,然而,瀑布般湧出的汗水漸令她煩躁起來,
還有腿心裏黏潤溫熱的液感也是——她小心不讓套弄陽物的「唧唧」聲太響,以
免被人聽去了,另一方面又爲自身欲望勃興的程度明顯壓過了少年,而感到氣惱。
耿照并非全無反應,事實上他越來越硬,若非咬牙苦忍,怕已叫出聲來,但
明棧雪非是别人,與他有過最澎湃激昂、直抵心魂至深的合歡體驗,深知此非男
兒最佳狀态,甚且連「動情」一一字都說不上,不過是身體忠實回饋刺激而已,
就像誤擊手肘上的軟麻筋,與歡愉全然無涉。
「……你到底氣我什麽?」女郎邊套弄陽物,邊冷不防地問。
這話她明明已問過了——耿照在下身傳來的劇烈刺激當中,一下沒能分辨
「在生誰的氣」和「生我什麽氣」兩者間的微妙差異,咬牙忍着戰栗似的快感,
低聲悶哼道:「沒……沒有……嗚嗚……
j明棧雪箍束着勃挺的肉莖,右手除拇指外的其餘四根纖長玉指,連同汗濕
漿滑的柔嫩掌心,虛握成個空心腔子,宛若蛭腹蟑壺,先順着腫脹成水煮雞蛋大
小、濕儒晶亮的紫紅肉箍向下擦滑,直至肉莖逾半處再倒捋而回,光是昂翹的菇
傘邊緣,在一節一節的指腹間跌跌撞撞、坑坑疤疤地拖來曳去,就美得耿照難以
自抑,堅實的雄軀顫如風篩。「說!」她着意壓低聲音,以便配合嬌烈的口吻:
「你到底在氣我什麽?我有什麽對不住你的,讓你這般惱恨我?」
這回耿照總算明白過來,腦海中掠過些許片段,但也不過是刹那間,旋即驅
散雜識,全心應付女郎逼人欲瘋的厲害手段。「沒……沒有!明姑娘,我眞心沒
……
唔。呢。嗚嗚。|_「胡說。」明棧雪手中加勁,捋得順溜,速度快上一倍不
止,卻悄悄将指掌放松些個,反與捋在指隙間的汗液形成異樣壓迫,仿佛有什麽
在猛力吸吮,能生生刮去一層皮。
「你悩我在冷鑪谷中不曾救你,是不是?」
「沒有……嗚嗚……我、我沒有……不是……J」你惱我束手旁觀,任你遭
惡人苦刑荼毒,沒能在你最需要之時,出手幫你一把,是不是?「
「那不是……唔……不是明姑娘的錯……」
「你嘴裏這麽說,替我、替自己找了無數藉口……」
她松開末三指,食中一一指合似一隻嬌膩的小肉圏圏,時刮時擰,如琢如磨,
直取根部。明棧雪手指纖細,幾能捋住肉莖與腹部相連的最底處,這一捋,令男
兒不禁産生「肉棒離體」的錯覺,快感随異樣疼痛急遽攀升,耿照總算明白,
「痛快」
一一字何以并稱不悖。
「……但心裏還是不痛快,覺得我背叛了你的信任,對我極是失望,從此再
也不能信我,也不願信我了,是不?」
「沒有……我……不是……」
明棧雪不打算輕輕放過,捋得更狠,盡管動作霸道,拜肌膚柔膩之賜,擦刮
的快感益強,耿照胯下怒龍顫昂如刀,在這輪瘋狂圈捋之下,迅速堆疊的刺激甚
至跳過了射精的沖動,忽生靈魂出離之感。,若非恍惚間猶記着不能驚擾娘娘,
怕已仰天嘶吼起來。
明姑娘不理他苦苦忍耐是爲哪樁,持續進行着滅絕人性的逼殺。
「你覺得,我和那些欺騙你、羅織你的人生,把你當作刀屍養大的人,本質
上毫無區别。我們關心,隻因你還有利用的價値,但刀劍再好,畢竟不是手腳,
再寶愛的刀兵器械,壞了也就壞了,犯不着賠上手腳……」
明棧雪柳眉斜飛,咬牙切齒的模樣有着難言的暴烈,憤恨的激昂情緒仿佛是
切身之痛,被壓抑的語聲一襯,益顯狂躁。眼看耿照又要搖頭,她突然束緊五指,
用力一擰,低喝??
「還說不惱……這樣,你還說不惱!」
耿照眼前一白,劇烈的疼痛不但未使他消軟,反倒硬到了極處,低咆一聲坐
起身來,用力抓住眼前玉人的纖直藕臂,咬牙道:「我惱。你們都一樣!你們…
…全都一樣,全都是……全都是一樣的……」
這突如其來的爆發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片刻即清醒過來,見明棧雪咬着嘴
唇俏臉發白,驚覺是手勁失卻分寸,以緻捏疼了她,趕緊放手;本想說些什麽,
又已無話可說,頹然低首,任瀑布般的汗水自額前發梢淅瀝瀝墜落,胸腔深處壓
鼓而出的粗濃喘息,宛若傷獸。「說出來好。」
明棧雪輕撫他的面頰,捧起那張因不甘、痛苦而扭曲糾結的年輕臉龐,試圖
以溫柔的指尖,如抹去汗水般,抹去他的無助與旁徨。「說将出來,我才能告訴
你,我和他們有什麽不同。」
美麗的女郎屈膝跪坐起來,即使房内豆焰幽微,她修長的大腿依舊白皙耀眼,
瑩如玉琢,挂着汗珠的雪肌上不見一絲痘瘢毛孔,完美得令人心生敬畏。
「在冷鑪谷内沒出手,是因爲我救不了你。」明棧雪望着他的眼睛,正色道:
「且不說以寡敵衆,便是單打獨鬥,光一個胤铿我便無輕易取勝的把握,況且武
功不在他之下的,現場還有兩三人?,能不暴露行蹤,已是極限。其次,我能自
由出入冷鑪谷,靠的是《天羅經》内的血誓書,它與黑蜘蛛的誓約效力僅及于一
人,帶上你我就出不去了,就算黑蜘蛛不能賣了我,依舊能助胤铿找到你……當
時,我并不知道你有駕馭黑蜘蛛的條件。
「而後,我願意與你合作,乃因觀察到黑蜘蛛對你特别不同。你與那蘇姓的
姑娘和黃纓在她們眼皮子底下活動,黑蜘蛛卻未回報胤铿,足見在那幫女人眼中,
你的價値在胤铿之上。打通這個關節,我判斷你的行動有成功的機會,才答應了
你的同盟邀約。」
她罕見地并沒有笑。這是自耿照識她以來,明棧雪說過最莊重認眞的話語,
沒有絲毫調笑使媚的意圖。因爲生存之一物,本就如此嚴肅。「世上沒有誰,生
來就該對你好。人人對你都有期待,都有想要的東西。」她輕輕的語氣宛若呢語,
目光卻未曾離開過耿照的雙眼,仿佛怕他一走神沒聽清,哪怕漏了一絲一毫也不
行。
「父母養你,是爲了防老?,師門育你,是爲傳承擴張。女子傾心相愛,是
爲得到你同等熱烈的回報?,将來有天你老了、癱了,當中或許有人願意照拂以
終,圖的或是殘留在你身上的回憶,或是習慣有你,也可能僅僅是」我是個好女
人「這份感覺……沒有人,是什麽都不要的。沒有要什麽的人最可怕,你一生都
不該和這樣的人有甚瓜葛。
「我在冷鑪谷背叛了你,于你,世上再沒有比我更値得相信的人,因爲從此
你便明白我的底線,知道我能爲你做到什麽地步,什麽時候我會放棄你。你不用
猜,毋須懷抱多餘期待,以緻落空,一切都清楚明白。」
明棧雪凝視他。
「隻要你有一絲勝利的可能,我就會站在你這邊。至于冷鑪谷的事,我始終
欠你一句」對不住「,你就别惱我了,好不?」說着美眸眯成月眉,失載的淚水
終于滑落面龐,連哭泣都好看得不得了。
耿照癡癡望着,忽覺釋然,這回是眞不在意了。
能這樣在一起,眼中看着、耳裏聽着,手裏抓握着實實在在的她,比什麽要
珍貴千百倍。明棧雪的坦誠尤其令他感到安慰,「世上沒有誰,生來就該對你好」
雲雲亦是。
——能明白對方的底線,就沒什麽好怕的了吧?
他擡起頭來,女郎近乎完美的胴體映入挂滿淚珠的眼簾,更添幾分迷離韻緻。
那對堅挺高聳、渾圓飽滿的雙峰,殷紅細緻的柔嫩蓓蕾,以及形狀完美的小
巧乳暈?,無一絲餘贅的結實柳腰,即使跪坐着依舊平坦的小腹,還有腿心裏茂
密卷曲的烏茸……
回過神時,他已将玉人抱在懷裏,兩人四唇緊貼,如癡如醉。
明棧雪被吻得猝不及防,不由輕輕「嘤」了一聲,貼緊他硬實糾勁的身軀,
腰肢被鑄鐵似的臂膀所摟,兩者全都滾燙得不可思議,光碰着就能将她引以爲傲
的雪肌炙紅;那種微帶刺痛的觸感令她有些飄飄欲仙,比平時的靈敏還要晚了些
許,才察覺他異乎尋常的勃挺堅硬。
這豈止是恢複水準?即使在修練碧火功最動情時,男兒都不曾有過這般猙獰,
隻有每日晨起之初,又或即将射精的瞬間,才差堪比拟。耿照一邊吻着,撫上她
飽滿玉乳的粗糙掌心,更是滾燙如烙鐵一般,光是這樣撫摩,便令她不由自主地
扭動起來,仿佛連片刻也抵受不住。
明棧雪被銜住唇瓣,隻能發出小鹿般的呦呦哀鳴,男兒的臂圍教她難以承受,
卻又無力掙脫,被生動形容爲「獸欲」的異樣壓迫已攫取了她,耿照盡情揉捏她
堅挺彈滑的美乳,沒等她喘過氣來,指尖已移師她夾緊的雙腿間,粗暴擠開泥濘
不堪的花唇,沒入緊湊烘熱的小徑中。 .明棧雪嗚咽一聲柳腰發僵,挺翹的雪臀
無比繃緊,光滑渾圓的臀丘上泛起粒粒嬌悚,微微卡住了沁出雪肌表面的大顆香
汗,仿佛挂着露水的圓熟白桃,令人想湊近聞嗅,飽汲蜜香。
她連這聲哀婉呻吟都差點沒忍住,死揪着男兒魔手,不讓寸進,奮力挪開胸
膛檀口,以免被他滾燙的體溫燒去理智,晈唇嬌嗔道:「這兒……不行!你瘋了
麽?娘娘……娘娘在隔壁!當心……當心教她給聽去了,怎生……怎生是好?」
耿照心魔略去,欲焰高張,這幾日間各種壓力紛至沓來,他爲最終一決保存
體力,刻意禁欲,抑得狠了,面對這般人間絕色,又得佳人眞心傾吐,情意稠濃,
哪管得了這許多?
方才說過的「我總是勉強你」又浮上心頭,以明姑娘好潔自持,卻總令自己
得手,思之倏忽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驕傲和滿足,終于相信莽莽世間,她隻待自
己與别個兒不同。
初次與明棧雪歡好時的霸王硬上弓情景,更加激起原始的欲望,耿照半點都
沒有放開她的打算,忘情地啃吻她滑膩的肩頸,貪婪呑噬着肌膚香澤,鹹刺的汗
水氣息非但無一絲令人厭惡之感,益使男兒昂挺,脹硬到疼痛的地步。
「娘娘不會聽到的……」盡管态度強硬,鐵了心侵占女郎身子,以指尖刨刮
她的濕黏與抽搐,唧唧的淫靡水聲大到該擔心驚動廊底金吾衛的程度,耿照還是
昧起良心哄她:「我慢慢的弄,不會有什麽聲音的……好不好?」
這是睜眼說瞎話。刨挖蜜膣的液響回蕩在偌大的房間裏,比明棧雪套弄時還
要驚人,偏生明姑娘自己不争氣,蜜汁豐沛得一塌糊塗,早非稀蜜似的薄漿,汁
水淋漓?,空氣中布滿焦蘭般甜膩腥腐的膣中氣味,多聞嗔片刻,立時教人發狂。
明棧雪扭動蛇腰,分不清是抗拒或迎湊,掙紮半天,才在男兒耳畔迸出一句:
「可、可是……嗚嗚……我……我會叫啊!」尾音飄起,化爲一聲悠悠顫吟,更
添說服力。
耿照哪容她分辯,摟着玉人酥顫不止的蛇腰,将她按倒于榻,長腿微屈交疊,
桃瓣的雙股圓弧一覽無遺,當中夾了隻酥紅濕漉的嫩蛤,恥丘上的烏茸早被不明
液體打濕,黏糊糊地黏着玉肌,更襯得股間淫靡。,明明尙未插入,卻仿佛已被
連射幾注,狼籍得無比誘人。
明姑娘雖抵死不認,堅持是麗質天生,耿照始終覺得她定有什麽保養秘法,
玉谷之淺潤酥瑩,猶勝未開苞的少女;一旦被陽物插入,針砭幾度,又立時變了
樣,蒂兒挺凸、花唇腫脹,色澤豔如爛熟牡丹,充滿誘人交合的淫冶。同是世間
美景,前後判若兩人。
他一直以爲天羅香練有引誘男子的秘術,方有斯異,嘗過夏星陳、盈幼玉,
乃至被送到地底的蘇合薰後,才知并沒有這樣的體質。此爲明姑娘獨有,世間再
無第一一名女子,能兼收淫靡清純,美得如此多變。
這股間媚态他許久未見,一會兒插入後亦不複存,不禁多看兩眼。
明棧雪趁他停下動作,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反手掩住蜜穴,急道:「不行!
我……我忍不住的,你這般大……「話沒說完,腿心裏已漏出一小股花漿,
因沁潤甚旺,汁水頗稀,偏生水量不小,宛如失禁一般。
明棧雪羞不可抑,又有幾分懊惱:到頭來,連身子都不幫自己!這下再沒半
點說服力,眼看男兒幸災樂禍,淫笑着撥開她的小手,料想是逃不過了,把心一
橫,咬牙切齒:「那好,我不出聲,你……你可别太久。萬一教娘娘給發現了,
就說是你點了我的昏睡穴,來發洩淫毒,先前毀藥時沾到了,沒别的法子可想。」
看來她爲維持「毅成伯夫人」在皇後心中的地位,人都豁出去了,不惜編派
出這等理由。
耿照欲念勃發,便要他自承是東海第一奸魔,怕也爽快認了,區區解毒自救,
典衛大人也不是沒遇過,一一話不說,掐着臀瓣掰開玉谷,怒龍「唧!」一聲長
驅直入,直抵蜜穴深處!
明棧雪被他壓趴在繡榻上,盡管做好心理準備,這一下仍是戳得她昂頸拱臀,
渾身劇顫,又疼又美的強烈刺激瞬間将她抛上巅峰,居然就這麽小丢了一回。
耿照隻覺大半根龍杵捅進一隻又濕又熱、極不合身的鞘管中,濕濡有力的蜜
肉不住吸啜,以極爲強勁的力道收縮,與女郎高高翹起、不停抽搐的大白雪臀若
合符節,連小巧的菊門亦随之縮緊,油潤的觸感令他放懷大聳起來,狠狠抽插明
姑娘的銷魂蜜穴。
他一向愛聽她呻吟,那難以言喻的拘謹溫婉,小家碧玉也似,與她極度放浪、
強韌與他不相上下的誘人胴體相比,反差适足令人陷溺。
況且,明棧雪不但是極聰明的女人,說到知情識趣,更勝世間常女,玲珑剔
透風情萬種,歡好時由她口中吐出的字句,尤旺男兒欲火,帶領雙方攀向難以想
像的歡愉高峰。
她死不肯出聲,難免令人遺憾,耿照抱着促狹的心思,持續加強抽插力道,
比過往都要粗暴,欲頂得她失聲張口,吐出銷魂呻吟。
但明棧雪鐵了心,十指死死揪住錦被,螓首亂搖,柳腰欲折,卻堅持不出一
絲聲響,連輕細的氣音、鼻哼都付之阙如?,耿照須額外分神凝功,才能依稀聽
見她的喘息,顯然明棧雪極力抑制,唯恐逸出絲縷,便一發不可收拾。
此事原本極壞興緻,耿照尙不及掃興,卻發現另一個前所未有的妙處。
如甫插入便叫女郎小丢一回,明棧雪體質本就敏感,元陰松嫩、易于高潮,
修練「天羅采心訣」之類的補陽功法先天不利,是以明棧雪雖不受世間禮法所縛,
于男女情事仍十分謹愼,絕不輕易交出身子,便爲此故。
然而,強行忍住呻吟,連喘息哼氣都不肯出,意外提高了身體的感度。自耿
照插入,她幾未從頂峰跌下來過,浪得高潮跌起,蜜膣裏始終維持着高強度的收
縮,淫水分泌之盛,不住被粗硬的龍杵擠出水來,身下的錦被迅速渲出一片烏深
水漬。更妙的是:熟悉了房内幽暗後,耿照赫見床頭有座一人多高的烏木衣櫃,
雙開的櫃門上,鑲了大片打磨光滑、宛若銅鏡的飾片,扣掉上下雕錾華美的部分,
中段恰恰對正錦榻,清楚映出女郎神情——明棧雪緊閉雙眼,檀口大開,瑩潤的
唇瓣不住酥顫着,似乎全然無法自制,緊皴的眉頭苦悶已極,仿佛下一霎便要禁
受不住,失聲哭叫起來;兩隻雪白的乳球被她平壓在榻上,因極富彈性,不得不
忠實回饋着背脊的上下抽搐,而持續被壓擠變耿照也看見在自己黝黑的身軀後,
明棧雪的兩條修長美腿交疊,細直的小腿随陽物抽插不住昂起,玉趾忽蜷忽張,
如同她不自覺越翹越高的雪臀。,僅以膝蓋支撐的下半身,維持着既危險又費力、
不能久持的姿勢,仿佛這樣能緩解潮浪般拍擊堆疊的快感,又像要加倍迎合抽插
似的。
耿照在不知不覺間超用了氣力,直到汗珠如雨點般碎了她一背,才略停歇,
俯身以舌相就,舔她晶亮濕滑的美背。刨刮一停,女郎反抽搐得更厲害,仿佛非
得如此,才能消化激烈的高潮,就連耿照拔出陽物時,她都抖得異乎尋常,氣息
悠斷,下一刻暈死過去也不奇怪。
他将顫如海波的女郎翻轉過來,令她的雙腿屈起大開,壓着酥紅雪潤的膝蓋
前推壓平,直到雪股離榻,才再度深入了她。
這個姿勢使陰道變得短淺,插入更加扞格。明棧雪滿臉是汗,張口呑息的模
樣像要喘不過氣來,連美眸都還未睜開,窄小的玉門又被猙獰巨物撐裂至極,滿
滿地送了進去。
她的雪頸用力後扳,直欲斷折,頸上青筋暴凸,如描一抹蜿蜒碧線,被玉肌
襯得格外精神?,櫻桃小嘴大開,像是發出無聲的喊叫,被夾在耿照臂間的玲珑
嬌軀用力彈動起來,本能地向前掙開,宛若離水垂死的美人魚。再沒有比這個更
催情的畫面了。這女人正在用全身每條肌肉發出呻吟叫喊,每個毛孔無不顫抖着,
告訴她的男人她有多滿足快樂,即将超過身子所能承受。
耿照箍緊她掙紮欲逃的胴體,知道這不是她眞正想要的,隻是被高潮貫穿的
身子已不屬她所有,奮力想脫出足以緻死的劇烈風暴。
明棧雪張着檀口,在他臂間掙紮扭動、踢腿擰腰,無法自抑的小腹繃緊了每
條肌束,「啪啪啪」地彈打着男兒的雄軀,于兩人之間碾碎無數液珠?,無論是
以口銜指,抑或扭抓錦被,沒有一個動作能維持超過一霎眼,須以絕不停歇的掙
紮扭動,才能稍洩激烈的高潮。
耿照雙手攫着不住抛甩的盈乳,将她的腳兒扛上了肩,要将美人折斷似的,
一下、一下用力打樁,而明棧雪的絞扭似已到了身體的極限,渾身發僵,駭人的
潮紅從胸乳沿脖頸渲開,花徑深處以超過想像的勁力大搐起來。
耿照舒爽已極,隐有一絲洩意,龍杵亦持續增大增硬,每一拔起,總能提得
明棧雪的雪臀連腰窩一并離榻,陽物卻不滑出,玉戶口的小肉圏圈被拉成一圈淺
淡薄膜,襯得殷紅充血的花唇嬌豔欲滴。
「我……我要來了!」耿照低吼着,閉目張口的明棧雪整個人蜷在他懷裏,
修長的美腿反扣着男兒熊腰,抵抗狂暴的高潮與堅持不發出聲音,已經用盡了她
所有的氣力,她隻能顫着點點頭,猛被插得扳起纖腰,眼前倏地一白,滾燙的濃
精灌滿窄小的蜜穴,直抵玉宮最深處——耿照精疲力竭地趴在她汗濕的奶脯上,
隻覺天地間,再沒有比明姑娘混了汗水鹹澀與淫蜜甜腐的體香更甘美的氣味。就
這樣死在她身上他也絕無怨言。
比起離開這裏之後,将要面對的一切,說不定耿照甯可死在她懷裏,用濃精
将她絕美的胴體弄髒,直到每一寸都徹底屬于自己。對明姑娘産生這麽強的依戀
與占有欲,興許是相識以來頭一次。
而且他突然覺得輕松許多。「世上沒有誰生來就該對你好」的語聲,仿佛還
回蕩在耳際,但此刻少年已放下了心。
就算是被刻意培養出來的刀屍兵器,無論多噬血多危險,隻消有一絲勝利的
可能,明姑娘會站在我這邊吧?
這是她的底線。
耿照感覺精力正迅速恢複。去除迷惘後,連血炤之體的威能似都向上攀升了
數倍,欲望非但未曾消減,反而益發渴求。身下明姑娘兀自抽搐顫抖,氣息都尙
未調勻,該與她好好雙修一回,也算補償了明姑娘——他試圖以此說服自己,繼
續挺動半點沒見消軟的猙獰陽物,微妙的感應忽自心頭浮現,證明他的身體較先
前更敏銳,即使經曆這樣激烈的交媾射精,亦不能稍損其靈覺。——殺氣。
嚴格來說,是一絲凝力欲發的微妙先兆,無論武功練到再高,出手瞬間都無
法完全掩去征候。耿照想也不想,擡起油亮結實的胸膛,轉向一直耿耿于懷的錦
緞吊簾。
錦簾之上,不知何時暈開兩團深濃水漬,被黏稠汁液浸透的布疋開始變得更
服貼,吊簾以兩塊水漬爲中心,浮出渾圓的丘形,模樣十分微妙。
以高度和形狀來判斷,平時若要會過意來,不免要費些功夫,耿照一貫不是
想狡像力豐富的脾性;然而眼下,他掌裏還握着明姑娘溫暖汗濕的玉乳,幾乎沒
什麽猶豫,立時便明白吊簾之後,藏着一名沃乳女子。
(但那水漬……難道是汗?)
乳間沁汗實非常态,耿照正自蹙眉,陡然間身下明棧雪運指如風,冷不防地
封了他幾處大穴,嬌軀一讓,耿照「砰!」倒落于紊亂的錦被上,兩人四目相對,
恰如一對燕好後如膠似漆的恩愛夫妻。
「放心,我不害你的,也不怪你插……插得那樣狠。一會兒可有你美的,小
冤家!」明棧雪暈紅雙頰,咬唇笑淬他一口,吐息溫甜,中人欲醉,突然揚聲:
「荊陌,你個沒用的東西,瞧了忒久,也該出來了罷?」
〈第三十八卷完)
大家好,《妖刀記》來到卅八卷,第一部也即将邁入小結局……一的前奏,
大家有沒有很興奮呢?(被毆飛)
「七玄大會」的關目到本卷,算是告一段落,當然後面還有些後手要處理一
下,譬如鬼先生的眞?結局,以及耿照如何面對七玄盟主的身份,又怎麽安排這
些邪魔外道,在卅九卷皆有分曉。
這幾卷之所以非常重要,是因爲耿照經曆了身殘、絕望,心愛的M女子被惡
人挾持脅迫,對他處事态度的轉變,起了很關鍵的作用。
當然,誠如本卷所接橥,他從龍皇寶座現身之後,一直處在憤世嫉俗、手段
雷厲的精神狀态,與在心識中意外發現自己的刀屍身份有關。在少年耿照的心裏,
過往的溫情與美好「全成了一個謊言」?,要如何面對并接受眞相,在往後的故
事裏耿照會走出一條自己的路來,在這裏我就先不爆雷。我想聊聊的,是關于耿
照與阿妍的那番談話。
這折寫完,我按照往例請親友幕僚團幫我看看,也不出意料地引起大家的讨
論。
有人覺得,耿照的看法過于理想主義,施行起來十分困難。,也有人認爲,
在武俠小說的高武設定背景下,太過輕率地放壞人一馬,形同歡迎人家趁你稍一
不愼,成群結黨地闖進你家裏,趁你勢單力孤時打倒你,淩虐你的家人妻女,幹
盡種種喪盡天良之事,就像我們常在H文裏看到的那樣……
在這裏被反覆提起的例子,居然是「醫怪」袁悲田。
袁悲田本來是人生勝利組??出身世家、武功絕強、朋友又牛,娶得如花美
眷,建立起自己的事業,更重要的是他居然生了女兒。有女兒的人通通是人生勝
利組啊他唯一做錯的事,就是縱放了一名惡人——倘若「寬容」算是錯的話——
惡人非但沒有感激袁大夫的寬宏大量、因此改過自新,反而帶了一票惡黨回來,
趁着山莊防衛空虛,奸淫了袁悲田的妻女,殺人放火,徒留一地凄慘狼籍。
袁悲田的人生毫無疑問是個悲劇。但我覺得問題并不是他放走了在現實世界
裏,至少在台灣,我們有法律,雖然不免有颟預的惡法,偶爾也會出現玩法濫訟
的惡棍,但大體來說法律是保障人們的,跟以力量決定正義歸屬的、架空的武俠
玄幻世界不同,兩者不具可比性——乍聽似乎頗有道理,但其實這并不正确。法
律在我們的世界之所以能夠運作,是因爲司法體系,以及構成這個體系的無數人
——日夜不停地工作,付出心力,以維持它的正常運作。倘若這裏頭絕大多數的
人怠工,或陽奉陰違,或虛應故事,這個體系恐怕就會受損,甚至可能停止運作。
這樣的過程,我們稱爲「失能」。
不僅僅是司法體系,政府組織、軍隊、公營事業單位……這些我們認爲其存
在理所當然的,其實都有失能的危險;換言之,我們現在享受的這些,其實一點
都不「理所當然」,而是一連串不曾懈怠的持續運作的結果。
這,就是耿照所提出的「守望者」的概念。
如何才能實現正義?把(可能的)壞人通通殺光,某方面來說,本身就是很
邪惡的概念,是根源于消極的、恐懼的思維,才能産生的負面想法。當你這麽做
的時候,你本身就是「惡」了,所以耿照花了很多時間,跟阿妍說、跟明姑娘說,
就是爲了要厘清這一點,在處置鬼先生這件事上,同樣是處以死刑,合不合乎程
序正義、符不符合實質正義,這些我們都必須予以考慮,否則即使有着相同的結
果,過程不同,所代表的意義自然也不相同。
閱讀休閑小說雖是娛樂,身爲作者,我總覺得自己是有點社會責任(笑),
老八股式的呼口号、歌頌黨的偉大、國族主義至上雲雲,固然已經過時了,但我
對現今網路小說裏充斥的「殺伐決斷」、「狹路相逢強者勝」之類的扭曲價値觀,
還是很有意見的。
我認爲眞正的強者,必須具備的特質之一是「不恐懼」,而這點其實非常難。
你必須有足夠知識與智慧,才能知道自己的判斷是正确的?,必須有足夠的勇氣,
以及随時随地面對挑戰的活力,才能不做消極性的防禦思維,并且冷靜處理突如
其來的意外。,還要有寬廣的胸襟和準确的眼光,才能容納不一樣的聲音,并且
誠心接受、贊美他人的價値……
這些彙聚起來,才能夠稱爲「無懼」。
我認爲那些仗着自身強大、一有機會就要碾壓别人,得勢時不給别人一條活
路走的,本質上都非常弱小;這些它們稱作「殺伐果決」的手段,是建築在它們
無法、也不打算持續保有這樣的強大的前提之下,才能得「殲敵于未發」的結論。
在我來看,這樣的人非常懦弱,即使有幸站隊到了強大的一方,遲早也會失
去這樣的力量。曆史上的例子多不勝數,譬如納粹,譬如在非洲許多地方,無日
無之的種族滅絕屠殺,都是本質弱小之人,所做的瘋狂舉動。
我期許耿照不是這樣的人。他會有一些堅持,也會有些糾結,會不斷反問自
己,不總是站在「強大的那一邊」,而是堅持站在「正确的那一邊」。
就像我們在現實生活裏,應該努力做到的那樣。
默默猴寫于高雄二零零四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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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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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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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折 未嘗乳子,誘君以深】
耿照這才會過意來,自己又一次上了明姑娘的當。
以他現時的修爲,除非鄰室所匿,乃是像明姑娘、嶽宸風這樣的高手,斂氣
摒息,絕了妄動真氣的念頭,不起一絲殺意殺心,否則于氣機凝聚的瞬息間,縱
是明棧雪自己,也無逃過碧火神功先天感應的把握。
她沒有笨到去羅織一個不攻自破的彆腳謊言。明姑娘用的法子既簡單,卻又
高明得多:老實交代鄰室有人,隻于「其人身份」之一節,撒了點小謊而已——
之所以扯上皇後,爲的正是斷去耿照質疑檢查的路。就算典衛大人一身虎膽,
諒必不敢貿貿然闖娘娘寝居,遑論驗明正身。
聽她喊出「荊陌」二字,耿照赫然驚覺,這從頭到尾就是個局,荊陌甚至不
用躲在「鄰室」裏。
「教你磨蹭,出來!」
一身雪肌酥盈、兀自沁着香汗,與他倒頭并卧的明姑娘,露出惡作劇得逞似
的促狹媚笑,冷不防一揮藕臂,床頭小小的瑞腦銷金獸挾着呼嘯勁風,直射吊簾!
簾風倏卷,兜裹着獸形鎏金小爐一圈一甩,荊陌那玲珑浮凸的豐豔胴體乍然
出現,簾後哪有什麽往鄰間的槅門?隻一處壁龛凹入,約莫是收納屏風馬劄等物
什之用。
明棧雪讓她在龛壁頂上,固定起一匹錦緞,搖身一變,頓成了「通往鄰室的
門簾」,殊不知竟連這個「鄰室」也是子虛烏有。這條廊上的整排雅室,原本就
都是獨間,不比橫疏影、任宜紫所住,有裏外數重的豪華配置。
明棧雪這擲看似淩厲,用的全是巧勁,隻有聲勢烜赫,荊陌以錦緞一裹,便
知她無傷人意,然而此際貿然松手,鎏金獸爐铿啷墜地,不免引起外頭的注意。
荊陌善于匿蹤,判斷形勢更是奇準,但見她肩頭微側,晃得胸前襟覆如波,
雙丸跌宕,顧不得失儀,伸手一撈,左掌隔着錦緞托住香爐,免去打草驚蛇之厄。
如此一來雖是無聲,但她個被勁裝裹得凹凸有緻、曲線惹火的大美人,捧了
團花布包袱,怔立在一絲不挂的兩人之前,這畫面有多荒謬多突兀,光想像便足
以令人噗哧一聲,忍俊不住。
當然,隻有明棧雪一個人笑得出來。
「你……」荊陌默然良久,颔尖頰潤的瓜子臉蛋兒一貫冰冷,看不出是遲疑、
困惑,抑或兼而有之,半晌才淡淡開口。「……這是什麽意思?」
明棧雪支起身來,信手拖過淩亂的衣衫掩胸,屈起一雙雪白修長的玉腿,盈
盈斜坐。
從耿照所在處,隻見她柳腰勻細,雪膩的股瓣渾圓彈手,猶挂晶瑩汗珠,交
合過後的鮮烈氣息撲面而來,混着汗潮、淫蜜,以及精水腥膩,不住刺激男兒鼻
腔,欲念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複蘇着。
「讓你來是幹活兒,可不是在一旁納涼。」明棧雪的聲音裏帶着笑。耿照能
想像她如貓兒般抿嘴乜眸、三分揶揄三分挑釁的輕鄙,其他女子做來不免引人反
感,但在明姑娘身上隻覺朦胧魅惑,彷彿隔了層剔瑩霜雪,透着迷離嬌慵的誘人
風情,腹下益發火熱。「要不到時候,你兩手空空回去,你們地底那些黑老太婆
栽我個不守信約,我找誰讨公道去?」
幹活兒?幹什麽活兒?耿照一頭霧水。
顯然荊陌也是。她長年生活在不見天日的地宮裏,肌膚白皙,勝過耿照平生
所見,而且是不帶一絲血色的、幾近病态的瓷白,意外使得原本就十分細緻的五
官輪廓,加顯勻淨,連此際浮上俏臉的一絲困惑,都讓标緻的瓜子臉蛋益發鮮活,
彷彿瓷偶活轉過來。
「那……交給我罷。」她猶豫片刻,向明棧雪攤開雪白的掌心。
這回輪到明棧雪發怔了,突然間抱着肚子彎下腰,過了好一會兒耿照才明白,
她是在忍笑。
「哎唷!要死了……」
總算她極力克制,沒把這一前一後兩個人晾太久,輕揉平坦的小腹,正色道:
「你想要他的精水,得自己來取。我隻答應給你個機會,來驗證你們的懷疑,
可沒說會幫忙找到答案。你若以爲我會掏出一瓶物什,說:『喏,他的陽精在此,
你帶回去罷。』那你就想多了,我從頭到尾都沒這個打算。」
荊陌的表情忽起微妙變化。
耿照猜想,這可能是她人生中頭一回,經曆何謂「目瞪口呆」。
隻是在其來處,黑蜘蛛不常有七情上心、形諸于色的機會,此際縱使傻眼,
也傻得極端含蓄内斂,以緻面上的每條肌肉,都反應得異常生疏,甚至有幾分僵
硬;
對照她心裏可能正掀着的滔天巨浪,若非穴道被封、任人魚肉,怕連耿照也
要笑出聲來。
——至于黑蜘蛛想要他的陽精,理由不難揣度。
經脈俱廢、手筋被挑,都是在黑蜘蛛眼皮下發生的事。現在人不僅好端端回
來了,功力還突飛猛進,原本在他未傷之前足堪一戰的荊陌,在北山石窟的浴房
内,竟連一招也接不住……
對照祭室的石壁上,關于「黑祭子」與「白祭子」的圖刻記載,天羅香這廂
尚且知有枯澤血蛁的存在,兩代以前的薄雁君甚至在谷外服食過一對,組織傳承
更封閉、也更神秘的黑蜘蛛,沒道理一無所知。
這同時也能解釋,何以耿照回歸之後,禁道黑蜘蛛對他始終禮遇,乃至在關
鍵時刻舍棄了持有珂雪刀的鬼先生,拒絕繼續提供支援。
漱玉節懷疑他身帶化骊珠時,曾支使阿纨姑娘前來「驗明正身」,而荊陌就
是禁道派來驗證血蛁之力的使者。
化骊珠乃帝窟純血的根本,由生育一節入手,以辨骊珠真僞,完全是可以理
解的事;而黑蜘蛛若知曉從陽精殘存的修補之能,倒推服食的時間,那麽她們對
枯澤血蛁的瞭解與掌握,顯然勝過活在陽光下的白祭子後裔。
(隻是這個算盤……她們全然打錯了!)
服蛁至今,血中所帶的辟毒愈創之能,肇于血蛁精元徹底改變了他的體質,
此一過程不可再逆,怕是此生都要跟着他了;陽精之所以能修補蘇姑娘的處子之
身,皆因溢陽所緻,多餘的精元或被身體吸收,成爲改變體質的動力,或者不及
汲取,通過精水離體散逸,再不複存。
望天葬奇遇後的三兩天裏,他與蘇合薰仍數度纏綿,捱過幾回之後,蘇姑娘
終不再恢複完璧、反覆經受破瓜之苦,真真正正地被他變成了一名小婦人,而非
無瑕少女。
倘若能夠,他真想大喊「取陽精也沒用」,可明姑娘早防到這一着,封閉啞
穴的指勁格外紮實,硬是不讓開口。眼看荊陌難得地手足無措起來,明棧雪「哎
呀」
一聲,輕輕擊掌,故作恍然道:
「不過适才我們好過一回,要說精水,我這兒可有不少。你要的話,給你也
不妨的。」
荊陌蹙緊的眉頭一綻,冷道:「在哪?」口氣雖淡,卻含有前所未聞的情緒
波動,盡管與慣見的「松了口氣」、「欣見曙光」不同,緊繃後的松弛感同樣鮮
明強烈,甚較常人更清晰宛然,足堪細細賞玩。
耿照忽有些明白,爲何明姑娘特别喜歡捉弄這名冷豔的黑衫少婦。實因她的
反應太過有趣,如逗弄瓷偶一般;正因爲瓷偶不可能像人一樣說話生氣,一旦它
真開口吐出人語,或像人一樣露出着惱的表情,誰能不覺驚奇?
明棧雪素手一松,掩胸的绉衫「唰!」滑落在地,露出令人目眩神馳的絕美
胴體。
「全都在這兒。」一指雪潤平削的腹間,修長的大腿因斜坐之故,腿根難得
微露一絲嬌腴。這在身段穠纖合度、苗條得渾無半分餘贅的明姑娘身上,可說是
極其罕異的美景。
「……都射在裏頭啦,射得又深又美,弄死人了。」明姑娘笑吟吟道:「他
的陽精與别個兒不同,特别濃稠,你若想要,我讓你挖會兒。」微微打開大腿,
連挑釁都充滿誘人之媚。
于耿照處無緣見得,但空氣中那股濕潤淫靡的氣味,忽然變得稠濃起來,刺
激鼻腔的勢頭極具侵略性。耿照越想别過頭去,想像力越發失控奔騰:
她股間那劇烈充血所緻的瑰麗櫻紅,被稀蜜濡得晶亮、姣好如花房般的嬌嫩
酥脂,被男兒滾燙的呼息一噴,無法遏抑的劇顫着,像給灼傷了似的;還有細緻
的肉褶中,沁黏着的珍珠色液珠,那一路蜿蜒的液漬……
腦海裏的畫面一發不可收拾,被空氣中那股腥腐卻好聞的甜膩異嗅,以及女
郎以指尖輕輕剝開什麽似的漿膩液響一襯,刻畫曆曆,勝似親睹。
然後他就看着荊陌蒼白的雪靥底下,慢慢浮起兩抹紅。
彷彿對此頗爲陌生,連身子都還不習慣這樣的血脈贲張,少婦頰上隻淡淡一
抹櫻色,抑或是面上冰雪太堅,阻斷了浮霭彤雲。較明顯的是荊陌的耳朵,一路
從耳蝸子紅到了小巧細嫩的耳垂,彷彿她全身上下,隻有這處是活的。
對荊陌而言,以指尖沒入明棧雪濕濡豔麗的玉戶裏,從蜜肉中挖出男兒的精
水來,與直接由耿照身上取得,本質上并沒有太大的區别,她漲紅着耳頸站立不
動,明棧雪似乎半點也不意外,信手拍了拍耿照結實的腹肌,彷彿拍的是床榻錦
被般,捂着腿心盈盈起身。
「那就交給你啦,别客氣呀。」真走到了錦榻深處,就着床尾盤膝而坐,閉
目運功,悠悠吐納起來。
耿照忙不叠叫苦,運動元功,試圖沖開穴道。
他幼年時經七叔訓練,全身血脈運行的方式與常人不同,尋常的閉穴手法于
他效果薄弱。不幸的是,明棧雪與他系出同源,火碧丹訣的眉角旁人或可不知,
豈瞞得明姑娘?雖是體虛力乏,但女郎積聚已久,趁着濃精入體、陽氣最旺的一
刻凝功出手,有心算無意,隻能說是效果絕佳。耿照一連沖了幾回,阻塞的經脈
絲毫不見松動,榻邊窸窣一陣,卻是荊陌爬了上來。
近距離一看,她精緻的巴掌小臉果然美得出奇,雖不及明棧雪的傾世豔色,
但纖長的鵝頸與上臂、薄薄的美人削肩,襯與飽滿的胸脯,以及鴨梨一般的腴臀,
這兩種近乎悖離的特質,居然在她身上融爲一體,教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耿照在浴房初窺她赤裸的胴體時,已留下深刻的印象,此際複見,心中不免
有些感歎:
「這樣美貌的婦人,卻将大好青春埋于地宮長隧,豈非坑殺人也!龍皇當年
排設這些個『祖制』之時,獨獨未替女子芳華着想,心中若存一絲悲憫,斷不緻
如此泯滅人性。」心底忽生一絲異樣:不知七玄之主,能号令禁道黑蜘蛛否?若
能,現成不就有個救其脫離苦海的機會?這樣一來,蘇姑娘也就不用再回地底了。
他本無意做撈什子七玄盟主,之所以用盟主的身份發号施令,不過是爲了讓
衆人暫留冷鑪谷,平平安安撐過一夜,好讓自己能及時抽身,趕來阻止鬼先生異
想天開的陰謀計畫;待明晨回轉,與衆家首腦商議出個和平共存的法子,耿照是
打算堅辭不受,最多是一走了之的,以他的武功,諒必沒有誰能留下人來。
真做了這盟主,光是鎮東将軍府那廂,便不知如何與慕容交代,瞞又瞞不得,
騙須不能騙,總不能自承是邪道妖人的首腦,乖乖引頸就戮罷?他家鄉還有父親
姐姐,流影城裏也還有橫疏影、霁兒等,牽連甚廣,一旦公然與朝廷作對,決計
沒有個好下場。
然而在這一刻,他忽覺坐上七玄盟主的大位,也未必全是壞事,有心施爲,
還是能做不少事,挽救許多人——
正想将這個荒謬的念頭驅出腦海,兩腿間的巨物忽被一隻冰涼小手拿住,耿
照這才發現自己又硬又燙,不消說自是荊陌「幹活兒」來了。
這情景實是既荒謬又旖旎。
對男子不假辭色,來無影去無蹤、神秘莫測的黑蜘蛛,與「套弄陽物取精」
的印象實在是兜不起來,反差本已極大,況且荊陌在黑蜘蛛中身份甚高,先前數
度相見,無不是冷豔高傲,目不斜視,如今不得不委身男兒胯下,非讨一掬精水
不能交差,盡管荊陌并未露出哪怕一絲「可憐兮兮」的模樣,光是當中立場态度
的落差,足令人浮想翩聯。
真正使耿照驚訝莫名的,是荊陌的手法稚拙之至,說是「未經人事」都算客
氣了,簡直……簡直就像個小小女童。
涼滑的素手握着肉柱,雖依稀有套弄的模樣,事實上連掐握的手法都有問題,
挫得耿照疼痛不已,偏不能出聲挪動;無有回饋,冷豔絕倫的少婦完全無法藉由
修正錯誤來調整手勢,甚至她沒發現自己全然錯了,一往無前地持續盲打。
所幸荊陌的性子不算粗暴,也無淩虐的意圖,并未造成損傷。耿照忍着要害
的不适,忽明白過來:黑蜘蛛并非天羅香。黑蜘蛛,就隻是黑蜘蛛而已。
被流放地底的天羅香弟子,畢竟是少數,其中除寥寥數人如蘇合薰,終其一
生都不曾再在親友面前出現……天羅香「極擅媚術」的印象,本不該套用在黑蜘
蛛的身上。
她們較活躍于地面的另一支脈更守本分,貫徹牧者之責,可惜枯澤血蛁育成
的時間對比人的壽命,實在長過頭了,終不免在漫長的守望當中,逐漸脫離常軌,
甚至失去原有的标的。
荊陌套弄陽物的手法,或從監視天羅香得來,遺憾的是:聽不見心法訣竅,
隻憑半遮半掩、朦朦胧胧的視覺印象,下場就是拽得典衛大人痛不欲生,陽物次
第消軟。
他連呼痛亦不可得,隻能試圖轉移注意力,捱過下身的不适,忽見荊陌團鼓
的胸口交襟處,滲出兩塊深漬。
定睛瞧去,一左一右、分布對稱的兩片漬痕中央,各挺出半粒花生米大小的
圓凸,此處的濕濡亦最嚴重,如泉眼一般,似仍不住沁出漿液,衣布的糸孔汲飽
了水分,格外浮貼,幾乎不費眼力,即辨出那兩枚小巧的新剝雞頭肉兒,正是少
婦的乳蒂。
印象中,荊陌的乳暈較杯口略大,遍數平生所識女子,無一堪比,勝在渾圓
淺潤,與乳蒂那石榴粒般的剔豔櫻色相比,彷彿畫中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筆,濃淡、
色底,乃至明暗等俱都不同,亦頗具奇趣。
先前「吊簾」所滲、耿照以爲是汗的,如今想來,該是從她雙乳上轉印過去。
問題是:此姝若是易汗體質,與紅兒一般,應自腋脅、乳間等發汗,汗漬恰
于衣襟布面滲出乳溝的形狀,絕非以乳丘、乃至乳蒂爲中心,拓出雙峰的印子來。
男兒百思不解,卻聽榻尾伊人笑語:「弄好了沒?再磨蹭天都要亮啦。」原
來不知不覺兩刻已過,明棧雪化納了飽含血蛁精華的濃精,容光煥發,卻不忙起
身,愛理不理的,沒口子瞎挑剔。
「他……」荊陌被她一通亂嫌,細緻的額際鼻尖滲出密汗,一如逐漸變薄的
耐性,蹙眉道:「我看是壞啦,什麽也弄不出來。」聽她的口氣,最好明棧雪開
聲附和,給個現成的理由放棄,要不上來「檢修」一番,看是哪兒壞了,疏通下
管路之
類——
耿照氣都不打一處來,不禁又是惱怒,又覺好笑。
你這般弄法,除了破皮流血,什麽也别想弄出來!怎地是我壞了?
明棧雪忍着顫笑,一本正經道:「剛才還好好的,怎會壞了?男人就是這般
的不濟事,下回多備幾個,以防萬一。要不你再試會兒?」
荊陌就怕她這樣說,不緊不慢,不知還要耗到什麽時候,嚅嗫道:「試……
試很久啦,真不成的。你……你來看看,就知道了。」說到後來,已有幾分求懇
的意味,礙于臉皮子薄,說不出央人幫忙的軟話。
明棧雪裝模作樣老半天,待嬝嬝起身時,荊陌磕頭的心都有了,宛若久旱逢
甘霖,豈料明棧雪踅到她身後,冷不防地一撲,堅挺的胸膛貼着她纖薄的美背,
雙手自荊陌脅腋下穿出,十指箕張,深深陷入她飽滿巨碩的乳團間。
荊陌猝不及防,想掙脫也來不及了,暗罵自己粗心大意,此際要害被制,唯
恐被明棧雪出手擊殺,未敢妄動,冷冰冰的俏臉看來無甚波瀾,隻蹙眉道:「你
不瞧他,弄我做甚?」
明棧雪十指畫圓,輕輕揉捏,兩條修長的藕臂幾乎打直,才勉強環住少婦的
沃乳,如團抱着極軟極綿、又極具份量的雪面,黏糯的手感難以言喻;滲出衣布
的濕涼液滑,欲将溢出臂圍的大把雪肉融化似的,浸成了半固半液的細潤質地,
若無襟布兜裹,恐自指縫間流去。
「欸——姐姐有所不知,雖是他壞,卻得靠你來修。」她在荊陌耳畔吐息,
吹得少婦渾身酥顫,不由自主微縮着腰頸,罕異地露出一絲女兒嬌态,自身卻渾
無所覺。
荊陌的呼吸愈見粗濃,分不清是耳畔呢語所緻,抑或敏感的雙乳淪入魔爪,
苦守一絲清明,低道:「我……我不會……嗯……不、不知道……怎麽修……」
圓凹的葫腰扭動,似已抵受不住胸乳上的侵襲。
「男子陽物平常都是軟的,未見下流猥瑣之物事,等閑難以堅挺。」明棧雪
呵氣笑道:「你拿出的越是下流,他們便越堅挺。硬到了極處,陽精自然而出。」
耿照開不了口,心中苦笑:「喂喂喂,有你這麽騙人的麽?說什麽越下流越
堅挺,硬到極處便出精……這是要诓哪家的女娃娃?」
誰知荊陌迷離苦悶的表情中,卻露一絲恍然,彷彿天音灌頂,茅塞頓開。
「原來如此。那……怎麽才算很下流?」
過去她見天羅香的教使們吸吮「貂豬」陽物,每根都是硬梆梆又彎又翹,以
爲男子天生如此,料不到竟有這般不堪入耳的内情,瞟向耿照的冰冷眼神更添幾
分不屑,當他是蛆蟲糞土之類。
明棧雪繼續享受指掌間的曼妙觸感,一邊試圖從漿膩的衣布間,撥出她雙乳
的形狀。荊陌胸乳份量驚人,穿上衣服後,整個胸口便是鼓脹脹一團,直至肋緣,
并無峰壑起伏之感,衣内所有的空間,全都被乳肉充盈填滿,撐擠到布質的極限。
明棧雪一直想好好欣賞她的奶脯,可惜上回在北山石窟算計耿照,自己反失
了眼福,好不容易乳瓜入手,就算用摸、用掐擠齧咬的,也要狠狠弄她個清楚明
白。
「寬衣解帶,展露的是女子胴體之美,沒甚下流。爲的,是讓我等放松心情,
好做些下流之事,滿足這些個臭男子的淫念。」明棧雪一邊搓揉,一邊咬着她滾
燙紅熱的耳珠,滿臉的壞笑:
「你會不會說下流話?最不濟,也得出些下流的聲響,再不然就得擺些下流
的姿态了,這也是莫可奈何。」
荊陌一直以爲天羅香諸女以口手刺激陽物,令其射精,萬萬想不到,原來放
蕩的呻吟低語才是關鍵所在,顯然白祭子的後裔提防黑蜘蛛窺視,已到無所不用
其極的地步,連此事也要作假,難怪閨中淫樂總要摒退左右,原來是爲了保守下
流話的秘密。
可惜她不僅不會說下流話,平日連話都很少說,殊到用時方恨少,不禁扼腕。
「那……嗚嗚……該怎麽辦?」以明棧雪锱铢必較的脾性,要她代誦一篇下
流話集錦,黑蜘蛛恐付出偌大代價,荊陌想靠自己辦妥此事,以便在「長者聯席」
前克建殊功,取得更高的權力地位。
「不怕。」明棧雪輕笑起來:
「還好你有雙下流的奶子,天生勾男人。」
潑喇一聲,易爪爲鈎,猛将少婦襟口扒開,「嚓!」上襦應聲兩分,直裂至
腹間纏腰!
衣裏壓了茄花绫格紋的月白小兜一顫,滿滿裹着兩隻熟木瓜似的雪乳,宛如
脫兔,猛然彈出,幾将頸繩繃斷;乳瓜下緣被肚兜一勒,頂端兩枚圓凸忽沁出點
點液珠,其色濃白,片刻擠溢飽膩,落在烏黑的衣擺裙腿間。
光看汁液的色澤,便知決計不是汗。乳色的液珠墜落,滾散在衣褶間,滲入
糸眼的速度,明顯較清水緩慢許多,彷彿其中富含油脂,足以在絲糸間維持更高
的張力……
耿照忽地會過意來,不由得瞠目結舌。
——是乳汁!
這名冷豔的黑蜘蛛,居然是泌乳之身!
須知女子有孕,始得沁乳,直至幼兒足歲,奶水才慢慢消褪;雖因體質各異,
泌乳期有長有短,大抵不脫此一範疇。荊陌的乳汁分泌極是旺盛,不像是哺乳末
期的模樣,少則在三兩月内産下嬰兒,才得這般。
耿照不及揣度「孩子的父親是誰」,少婦身後的絕色麗人已看透他的心思,
一把扯斷肚兜頸繩,被乳汁浸透的錦兜吃飽了水,份量甚沉,「唰!」一聲翻落。
荊陌的一雙豪乳,分明已大得不可思議,脅腋卻有着緊緻的線條,如非雪肌
盈沃,差點便要裹出肋骨的形狀;直至腰線兩側才突然凹入的葫蘆圓腰,就更不
消說了。在豪乳纖肋的強烈對比下,她連乳袋褶子都是驚人的誇張,隻靠背繩系
住的肚兜一翻,旋即被雪肉夾壓在乳肋間的長長肉褶裏,彷彿上身再無片縷。
「……你幹什麽!」便是冷漠自持的黑蜘蛛,也不禁輕嗔薄怒,羞意終于透
出她如霜雪雕就的玉靥,清楚地透出兩團酡紅來。
「讓他瞧瞧,你全身上下最下流的地方呀!」
雖是對荊陌所說,盈盈妙目卻直視男兒,似笑非笑的神情既是挑釁,又透着
一絲挑逗,什麽淫猥話語自她口中吐出,都變得慵懶而優雅,令人臉紅心跳,難
生反感。
「你明明是處子之身,這輩子連男人的手都沒摸過……」
指腹夾着淡藕色的乳暈一撚,被掐成僧帽狀的乳尖,一股腦兒地激射出數道
乳線,遠遠近近、高低各異,腫脹的櫻紅色乳頭積溢着不及濺飛的新鮮乳汁,滴
答汩落,恍若檐雨。
「一興奮起來卻能自行分泌乳汁,來吸引男人……世上,還有比這個更下流
的麽?」
————————————————————————————————————
(欲知後事,下折分解)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18
.
《妖刀記》卷卅九統攝群邪
◎書目
第二零零折 未嘗乳子,誘君以深
第二零一折 藍田灌玉,略施薄懲
第二零二折 泥犁淨業,十六遊增
第二零三折 應亡未亡,刑罪相稱
第二零四折 殺赦兩難,胡爲幹城
第二零五折 天倫何系,負德孤恩
第二零六折 潸然寄影,野蔓自生
第二零七折 錯落緣合,求敗顯勝
◎簡介
江湖廟堂,自難兩立。耿照一旦出任盟主,父親姐姐、流影城的師友……都
将遭受牽連,其巨寇之路尚未開展,已然蒙上血影。面對衆姝擁戴,耿照該何去
何從?
「你隻能選一邊。」明棧雪語重心長。「你以爲,慕容柔願意爲你心目中的
太平盛世,提供多少奧援?」他什麽都不會給我的,耿照心想。因爲在将軍心裏,
早有一幅盛世藍圖……
第二零零折 未嘗乳子,誘君以深
耿照這才會過意來,自己又一次上了明姑娘的當。
以他現時的修爲,除非鄰室所匿,乃是像明姑娘、嶽宸風這樣的高手,斂氣
摒息,絕了妄動真氣的念頭,不起一絲殺意殺心,否則于氣機凝聚的瞬息間,縱
是明棧雪自己,也無逃過碧火神功先天感應的把握。
她沒有笨到去羅織一個不攻自破的别腳謊言。明姑娘用的法子既簡單,卻又
高明得多:老實交代鄰室有人,隻于「其人身份」之一節,撒了點小謊而已——
之所以扯上皇後,爲的正是斷去耿照質疑檢查的路。就算典衛大人一身虎膽,
諒必不敢貿貿然闖娘娘寝居,遑論驗明正身。
聽她喊出「荊陌」二字,耿照赫然驚覺,這從頭到尾就是個局,荊陌甚至不
用躲在「鄰室」裏。
「教你磨蹭,出來!」
一身雪肌酥盈、兀自沁着香汗,與他倒頭并卧的明姑娘,露出惡作劇得逞似
的促狹媚笑,冷不防一揮藕臂,床頭小小的瑞腦銷金獸挾着呼嘯勁風,直射吊簾!
簾風倏卷,兜裹着獸形鎏金小爐一圈一甩,荊陌那玲珑浮凸的豐豔胴體乍然
出現,簾後哪有什麽往鄰間的槅門?隻一處壁龛凹入,約莫是收納屏風馬劄等物
什之用。
明棧雪讓她在龛壁頂上,固定起一匹錦緞,搖身一變,頓成了「通往鄰室的
門簾」,殊不知竟連這個「鄰室」也是子虛烏有。這條廊上的整排雅室,原本就
都是獨間,不比橫疏影、任宜紫所住,有裏外數重的豪華配置。
明棧雪這擲看似淩厲,用的全是巧勁,隻有聲勢烜赫,荊陌以錦緞一裹,便
知她無傷人意,然而此際貿然松手,鎏金獸爐铿啷墜地,不免引起外頭的注意。
荊陌善于匿蹤,判斷形勢更是奇準,但見她肩頭微側,晃得胸前襟覆如波,
雙丸跌宕,顧不得失儀,伸手一撈,左掌隔着錦緞托住香爐,免去打草驚蛇之厄。
如此一來雖是無聲,但她個被勁裝裹得凹凸有緻、曲線惹火的大美人,捧了
團花布包袱,怔立在一絲不挂的兩人之前,這畫面有多荒謬多突兀,光想象便足
以令人噗哧一聲,忍俊不住。
當然,隻有明棧雪一個人笑得出來。
「你……」荊陌默然良久,颔尖頰潤的瓜子臉蛋兒一貫冰冷,看不出是遲疑、
困惑,抑或兼而有之,半晌才淡淡開口。「……這是什麽意思?」
明棧雪支起身來,信手拖過淩亂的衣衫掩胸,屈起一雙雪白修長的玉腿,盈
盈斜坐。
從耿照所在處,隻見她柳腰勻細,雪膩的股瓣渾圓彈手,猶挂晶瑩汗珠,交
合過後的鮮烈氣息撲面而來,混着汗潮、淫蜜,以及精水腥膩,不住刺激男兒鼻
腔,欲念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複蘇着。
「讓你來是幹活兒,可不是在一旁納涼。」明棧雪的聲音裏帶着笑。耿照能
想像她如貓兒般抿嘴乜眸、三分揶揄三分挑釁的輕鄙,其他女子做來不免引人反
感,但在明姑娘身上隻覺朦胧魅惑,彷佛隔了層剔瑩霜雪,透着迷離嬌慵的誘人
風情,腹下益發火熱。「要不到時候,你兩手空空回去,你們地底那些黑老太婆
栽我個不守信約,我找誰讨公道去?」
幹活兒?幹什麽活兒?耿照一頭霧水。
顯然荊陌也是。她長年生活在不見天日的地宮裏,肌膚白晰,勝過耿照平生
所見,而且是不帶一絲血色的、幾近病态的瓷白,意外使得原本就十分細緻的五
官輪廓,加顯勻淨,連此際浮上俏臉的一絲困惑,都讓标緻的瓜子臉蛋益發鮮活,
彷佛瓷偶活轉過來。
「那……交給我罷。」她猶豫片刻,向明棧雪攤開雪白的掌心。
這回輪到明棧雪發怔了,突然間抱着肚子彎下腰,過了好一會兒耿照才明白,
她是在忍笑。
「哎唷!要死了……」
總算她極力克制,沒把這一前一後兩個人晾太久,輕揉平坦的小腹,正色道:
「你想要他的精水,得自己來取。我隻答應給你個機會,來驗證你們的懷疑,
可沒說會幫忙找到答案。你若以爲我會掏出一瓶物什,說:『喏,他的陽精在此,
你帶回去罷。』那你就想多了,我從頭到尾都沒這個打算。」
荊陌的表情忽起微妙變化。
耿照猜想,這可能是她人生中頭一回,經曆何謂「目瞪口呆」。
隻是在其來處,黑蜘蛛不常有七情上心、形諸于色的機會,此際縱使傻眼,
也傻得極端含蓄内斂,以緻面上的每條肌肉,都反應得異常生疏,甚至有幾分僵
硬;對照她心裏可能正掀着的滔天巨浪,若非穴道被封、任人魚肉,怕連耿照也
要笑出聲來。
——至于黑蜘蛛想要他的陽精,理由不難揣度。
經脈俱廢、手筋被挑,都是在黑蜘蛛眼皮下發生的事。現在人不僅好端端回
來了,功力還突飛猛進,原本在他未傷之前足堪一戰的荊陌,在北山石窟的浴房
内,竟連一招也接不住……
對照祭室的石壁上,關于「黑祭子」與「白祭子」的圖刻記載,天羅香這廂
尚且知有枯澤血蛁的存在,兩代以前的薄雁君甚至在谷外服食過一對,組織傳承
更封閉、也更神秘的黑蜘蛛,沒道理一無所知。
這同時也能解釋,何以耿照回歸之後,禁道黑蜘蛛對他始終禮遇,乃至在關
鍵時刻舍棄了持有珂雪刀的鬼先生,拒絕繼續提供支持。
漱玉節懷疑他身帶化骊珠時,曾支使阿纨姑娘前來「驗明正身」,而荊陌就
是禁道派來驗證血蛁之力的使者。
化骊珠乃帝窟純血的根本,由生育一節入手,以辨骊珠真僞,完全是可以理
解的事;而黑蜘蛛若知曉從陽精殘存的修補之能,倒推服食的時間,那麽她們對
枯澤血蛁的了解與掌握,顯然勝過活在陽光下的白祭子後裔。
(隻是這個算盤……她們全然打錯了!)
服蛁至今,血中所帶的辟毒愈創之能,肇于血蛁精元徹底改變了他的體質,
此一過程不可再逆,怕是此生都要跟着他了;陽精之所以能修補蘇姑娘的處子之
身,皆因溢陽所緻,多餘的精元或被身體吸收,成爲改變體質的動力,或者不及
汲取,通過精水離體散逸,再不複存。
望天葬奇遇後的三兩天裏,他與蘇合熏仍數度纏綿,捱過幾回之後,蘇姑娘
終不再恢複完璧、反複經受破瓜之苦,真真正正地被他變成了一名小婦人,而非
無瑕少女。
倘若能夠,他真想大喊「取陽精也沒用」,可明姑娘早防到這一着,封閉啞
穴的指勁格外紮實,硬是不讓開口。眼看荊陌難得地手足無措起來,明棧雪「哎
呀」一聲,輕輕擊掌,故作恍然道:
「不過适才我們好過一回,要說精水,我這兒可有不少。你要的話,給你也
不妨的。」
荊陌蹙緊的眉頭一綻,冷道:「在哪?」口氣雖淡,卻含有前所未聞的情緒
波動,盡管與慣見的「松了口氣」、「欣見曙光」不同,緊繃後的松弛感同樣鮮
明強烈,甚較常人更清晰宛然,足堪細細賞玩。
耿照忽有些明白,爲何明姑娘特别喜歡捉弄這名冷豔的黑衫少婦。實因她的
反應太過有趣,如逗弄瓷偶一般;正因爲瓷偶不可能像人一樣說話生氣,一旦它
真開口吐出人語,或像人一樣露出着惱的表情,誰能不覺驚奇?
明棧雪素手一松,掩胸的绉衫「唰!」滑落在地,露出令人目眩神馳的絕美
胴體。
「全都在這兒。」一指雪潤平削的腹間,修長的大腿因斜坐之故,腿根難得
微露一絲嬌腴。這在身段秾纖合度、苗條得渾無半分餘贅的明姑娘身上,可說是
極其罕異的美景。
「……都射在裏頭啦,射得又深又美,弄死人了。」明姑娘笑吟吟道:「他
的陽精與别個兒不同,特别濃稠,你若想要,我讓你挖會兒。」微微打開大腿,
連挑釁都充滿誘人之媚。
于耿照處無緣見得,但空氣中那股濕潤淫靡的氣味,忽然變得稠濃起來,刺
激鼻腔的勢頭極具侵略性。耿照越想别過頭去,想象力越發失控奔騰:
她股間那劇烈充血所緻的瑰麗櫻紅,被稀蜜濡得晶亮、姣好如花房般的嬌嫩
酥脂,被男兒滾燙的呼息一噴,無法遏抑的劇顫着,像給灼傷了似的;還有細緻
的肉褶中,沁黏着的珍珠色液珠,那一路蜿蜒的液漬……
腦海裏的畫面一發不可收拾,被空氣中那股腥腐卻好聞的甜膩異嗅,以及女
郎以指尖輕輕剝開什麽似的漿膩液響一襯,刻畫曆曆,勝似親睹。
然後他就看着荊陌蒼白的雪靥底下,慢慢浮起兩抹紅。
彷佛對此頗爲陌生,連身子都還不習慣這樣的血脈贲張,少婦頰上隻淡淡一
抹櫻色,抑或是面上冰雪太堅,阻斷了浮霭彤雲。較明顯的是荊陌的耳朵,一路
從耳蝸子紅到了小巧細嫩的耳垂,彷佛她全身上下,隻有這處是活的。
對荊陌而言,以指尖沒入明棧雪濕濡豔麗的玉戶裏,從蜜肉中挖出男兒的精
水來,與直接由耿照身上取得,本質上并沒有太大的區别,她漲紅着耳頸站立不
動,明棧雪似乎半點也不意外,信手拍了拍耿照結實的腹肌,彷佛拍的是床榻錦
被般,捂着腿心盈盈起身。
「那就交給你啦,别客氣呀。」真走到了錦榻深處,就着床尾盤膝而坐,閉
目運功,悠悠吐納起來。
耿照忙不叠叫苦,運動元功,試圖沖開穴道。
他幼年時經七叔訓練,全身血脈運行的方式與常人不同,尋常的閉穴手法于
他效果薄弱。不幸的是,明棧雪與他系出同源,火碧丹訣的眉角旁人或可不知,
豈瞞得明姑娘?雖是體虛力乏,但女郎積聚已久,趁着濃精入體、陽氣最旺的一
刻凝功出手,有心算無意,隻能說是效果絕佳。耿照一連沖了幾回,阻塞的經脈
絲毫不見松動,榻邊窸窣一陣,卻是荊陌爬了上來。
近距離一看,她精緻的巴掌小臉果然美得出奇,雖不及明棧雪的傾世豔色,
但纖長的鵝頸與上臂、薄薄的美人削肩,襯與飽滿的胸脯,以及鴨梨一般的腴臀,
這兩種近乎悖離的特質,居然在她身上融爲一體,教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耿照在浴房初窺她赤裸的胴體時,已留下深刻的印象,此際複見,心中不免
有些感歎:
「這樣美貌的婦人,卻将大好青春埋于地宮長隧,豈非坑殺人也!龍皇當年
排設這些個『祖制』之時,獨獨未替女子芳華着想,心中若存一絲悲憫,斷不緻
如此泯滅人性。」心底忽生一絲異樣:不知七玄之主,能号令禁道黑蜘蛛否?若
能,現成不就有個救其脫離苦海的機會?這樣一來,蘇姑娘也就不用再回地底了。
他本無意做撈什子七玄盟主,之所以用盟主的身份發号施令,不過是爲了讓
衆人暫留冷爐谷,平平安安撐過一夜,好讓自己能及時抽身,趕來阻止鬼先生異
想天開的陰謀計劃;待明晨回轉,與衆家首腦商議出個和平共存的法子,耿照是
打算堅辭不受,最多是一走了之的,以他的武功,諒必沒有誰能留下人來。
真做了這盟主,光是鎮東将軍府那廂,便不知如何與慕容交代,瞞又瞞不得,
騙須不能騙,總不能自承是邪道妖人的首腦,乖乖引頸就戮罷?他家鄉還有父親
姊姊,流影城裏也還有橫疏影、霁兒等,牽連甚廣,一旦公然與朝廷作對,決計
沒有個好下場。
然而在這一刻,他忽覺坐上七玄盟主的大位,也未必全是壞事,有心施爲,
還是能做不少事,挽救許多人——
正想将這個荒謬的念頭驅出腦海,兩腿間的巨物忽被一隻冰涼小手拿住,耿
照這才發現自己又硬又燙,不消說自是荊陌「幹活兒」來了。
這情景實是既荒謬又旖旎。
對男子不假辭色,來無影去無蹤、神秘莫測的黑蜘蛛,與「套弄陽物取精」
的印象實在是兜不起來,反差本已極大,況且荊陌在黑蜘蛛中身份甚高,先
前數度相見,無不是冷豔高傲,目不斜視,如今不得不委身男兒胯下,非讨一掬
精水不能交差,盡管荊陌并未露出哪怕一絲「可憐兮兮」的模樣,光是當中立場
态度的落差,足令人浮想翩聯。
真正使耿照驚訝莫名的,是荊陌的手法稚拙之至,說是「未經人事」都算客
氣了,簡直……簡直就像個小小女童。
涼滑的素手握着肉柱,雖依稀有套弄的模樣,事實上連掐握的手法都有問題,
挫得耿照疼痛不已,偏不能出聲挪動;無有回饋,冷豔絕倫的少婦完全無法藉由
修正錯誤來調整手勢,甚至她沒發現自己全然錯了,一往無前地持續盲打。
所幸荊陌的性子不算粗暴,也無淩虐的意圖,并未造成損傷。耿照忍着要害
的不适,忽明白過來:黑蜘蛛并非天羅香。黑蜘蛛,就隻是黑蜘蛛而已。
被流放地底的天羅香弟子,畢竟是少數,其中除寥寥數人如蘇合熏,終其一
生都不曾再在親友面前出現……天羅香「極擅媚術」的印象,本不該套用在黑蜘
蛛的身上。
她們較活躍于地面的另一支脈更守本分,貫徹牧者之責,可惜枯澤血蛁育成
的時間對比人的壽命,實在長過頭了,終不免在漫長的守望當中,逐漸脫離常軌,
甚至失去原有的标的。
荊陌套弄陽物的手法,或從監視天羅香得來,遺憾的是:聽不見心法訣竅,
隻憑半遮半掩、朦朦胧胧的視覺印象,下場就是拽得典衛大人痛不欲生,陽物次
第消軟。
他連呼痛亦不可得,隻能試圖轉移注意力,捱過下身的不适,忽見荊陌團鼓
的胸口交襟處,滲出兩塊深漬。
定睛瞧去,一左一右、分布對稱的兩片漬痕中央,各挺出半粒花生米大小的
圓凸,此處的濕濡亦最嚴重,如泉眼一般,似仍不住沁出漿液,衣布的纟孔汲飽
了水分,格外浮貼,幾乎不費眼力,即辨出那兩枚小巧的新剝雞頭肉兒,正是少
婦的乳蒂。
印象中,荊陌的乳暈較杯口略大,遍數平生所識女子,無一堪比,勝在渾圓
淺潤,與乳蒂那石榴粒般的剔豔櫻色相比,彷佛畫中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筆,濃淡、
色底,乃至明暗等俱都不同,亦頗具奇趣。
先前「吊簾」所滲、耿照以爲是汗的,如今想來,該是從她雙乳上轉印過去。
問題是:此姝若是易汗體質,與紅兒一般,應自腋脅、乳間等發汗,汗漬恰
于衣襟布面滲出乳溝的形狀,絕非以乳丘、乃至乳蒂爲中心,拓出雙峰的印子來。
男兒百思不解,卻聽榻尾伊人笑語:「弄好了沒?再磨蹭天都要亮啦。」原
來不知不覺兩刻已過,明棧雪化納了飽含血蛁精華的濃精,容光煥發,卻不忙起
身,愛理不理的,沒口子瞎挑剔。
「他……」荊陌被她一通亂嫌,細緻的額際鼻尖滲出密汗,一如逐漸變薄的
耐性,蹙眉道:「我看是壞啦,什麽也弄不出來。」聽她的口氣,最好明棧雪開
聲附和,給個現成的理由放棄,要不上來「檢修」一番,看是哪兒壞了,疏通下
管路之類——
耿照氣都不打一處來,不禁又是惱怒,又覺好笑。
你這般弄法,除了破皮流血,什麽也别想弄出來!怎地是我壞了?
明棧雪忍着顫笑,一本正經道:「剛才還好好的,怎會壞了?男人就是這般
的不濟事,下回多備幾個,以防萬一。要不你再試會兒?」
荊陌就怕她這樣說,不緊不慢,不知還要耗到什麽時候,嚅嗫道:「試……
試很久啦,真不成的。你……你來看看,就知道了。「說到後來,已有幾分
求懇的意味,礙于臉皮子薄,說不出央人幫忙的軟話。
明棧雪裝模作樣老半天,待袅袅起身時,荊陌磕頭的心都有了,宛若久旱逢
甘霖,豈料明棧雪踅到她身後,冷不防地一撲,堅挺的胸膛貼着她纖薄的美背,
雙手自荊陌脅腋下穿出,十指箕張,深深陷入她飽滿巨碩的乳團間。
荊陌猝不及防,想掙脫也來不及了,暗罵自己粗心大意,此際要害被制,唯
恐被明棧雪出手擊殺,未敢妄動,冷冰冰的俏臉看來無甚波瀾,隻蹙眉道:「你
不瞧他,弄我做甚?」
明棧雪十指畫圓,輕輕揉捏,兩條修長的藕臂幾乎打直,才勉強環住少婦的
沃乳,如團抱着極軟極綿、又極具份量的雪面,黏糯的手感難以言喻;滲出衣布
的濕涼液滑,欲将溢出臂圍的大把雪肉融化似的,浸成了半固半液的細潤質地,
若無襟布兜裹,恐自指縫間流去。
「欸——姊姊有所不知,雖是他壞,卻得靠你來修。」她在荊陌耳畔吐息,
吹得少婦渾身酥顫,不由自主微縮着腰頸,罕異地露出一絲女兒嬌态,自身卻渾
無所覺。
荊陌的呼吸愈見粗濃,分不清是耳畔呢語所緻,抑或敏感的雙乳淪入魔爪,
苦守一絲清明,低道:「我……我不會……嗯……不、不知道……怎麽修……」
圓凹的葫腰扭動,似已抵受不住胸乳上的侵襲。
「男子陽物平常都是軟的,未見下流猥瑣之物事,等閑難以堅挺。」明棧雪
呵氣笑道:「你拿出的越是下流,他們便越堅挺。硬到了極處,陽精自然而出。」
耿照開不了口,心中苦笑:「喂喂喂,有你這麽騙人的麽?說什麽越下流越
堅挺,硬到極處便出精……這是要诓哪家的女娃娃?」
誰知荊陌迷離苦悶的表情中,卻露一絲恍然,彷佛天音灌頂,茅塞頓開。
「原來如此。那……怎麽才算很下流?」
過去她見天羅香的教使們吸吮「貂豬」陽物,每根都是硬梆梆又彎又翹,以
爲男子天生如此,料不到竟有這般不堪入耳的内情,瞟向耿照的冰冷眼神更添幾
分不屑,當他是蛆蟲糞土之類。
明棧雪繼續享受指掌間的曼妙觸感,一邊試圖從漿膩的衣布間,撥出她雙乳
的形狀。荊陌胸乳份量驚人,穿上衣服後,整個胸口便是鼓脹脹一團,直至肋緣,
并無峰壑起伏之感,衣内所有的空間,全都被乳肉充盈填滿,撐擠到布質的極限。
明棧雪一直想好好欣賞她的奶脯,可惜上回在北山石窟算計耿照,自己反失
了眼福,好不容易乳瓜入手,就算用摸、用掐擠齧咬的,也要狠狠弄她個清楚明
白。
「寬衣解帶,展露的是女子胴體之美,沒甚下流。爲的,是讓我等放松心情,
好做些下流之事,滿足這些個臭男子的淫念。」明棧雪一邊搓揉,一邊咬着她滾
燙紅熱的耳珠,滿臉的壞笑:
「你會不會說下流話?最不濟,也得出些下流的聲響,再不然就得擺些下流
的姿态了,這也是莫可奈何。」
荊陌一直以爲天羅香諸女以口手刺激陽物,令其射精,萬萬想不到,原來放
蕩的呻吟低語才是關鍵所在,顯然白祭子的後裔提防黑蜘蛛窺視,已到無所不用
其極的地步,連此事也要作假,難怪閨中淫樂總要屏退左右,原來是爲了保守下
流話的秘密。
可惜她不僅不會說下流話,平日連話都很少說,殊到用時方恨少,不禁扼腕。
「那……嗚嗚……該怎麽辦?」以明棧雪锱铢必較的脾性,要她代誦一篇下
流話集錦,黑蜘蛛恐付出偌大代價,荊陌想靠自己辦妥此事,以便在「長者聯席」
前克建殊功,取得更高的權力地位。
「不怕。」明棧雪輕笑起來:
「還好你有雙下流的奶子,天生勾男人。」
潑喇一聲,易爪爲鈎,猛将少婦襟口扒開,「嚓!」上襦應聲兩分,直裂至
腹間纏腰!
衣裏壓了茄花绫格紋的月白小兜一顫,滿滿裹着兩隻熟木瓜似的雪乳,宛如
脫兔,猛然彈出,幾将頸繩繃斷;乳瓜下緣被肚兜一勒,頂端兩枚圓凸忽沁出點
點液珠,其色濃白,片刻擠溢飽膩,落在烏黑的衣擺裙腿間。
光看汁液的色澤,便知決計不是汗。乳色的液珠墜落,滾散在衣褶間,滲入
纟眼的速度,明顯較清水緩慢許多,彷佛其中富含油脂,足以在絲纟間維持更高
的張力……
耿照忽地會過意來,不由得瞠目結舌。
——是乳汁!
這名冷豔的黑蜘蛛,居然是泌乳之身!
須知女子有孕,始得沁乳,直至幼兒足歲,奶水才慢慢消褪;雖因體質各異,
泌乳期有長有短,大抵不脫此一範疇。荊陌的乳汁分泌極是旺盛,不像是哺乳末
期的模樣,少則在三兩月内産下嬰兒,才得這般。
耿照不及揣度「孩子的父親是誰」,少婦身後的絕色麗人已看透他的心思,
一把扯斷肚兜頸繩,被乳汁浸透的錦兜吃飽了水,份量甚沉,「唰!」一聲翻落。
荊陌的一雙豪乳,分明已大得不可思議,脅腋卻有着緊緻的線條,如非雪肌
盈沃,差點便要裹出肋骨的形狀;直至腰線兩側才突然凹入的葫蘆圓腰,就更不
消說了。在豪乳纖肋的強烈對比下,她連乳袋褶子都是驚人的誇張,隻靠背繩系
住的肚兜一翻,旋即被雪肉夾壓在乳肋間的長長肉褶裏,彷佛上身再無片縷。
「……你幹什麽!」便是冷漠自持的黑蜘蛛,也不禁輕嗔薄怒,羞意終于透
出她如霜雪雕就的玉靥,清楚地透出兩團酡紅來。
「讓他瞧瞧,你全身上下最下流的地方呀!」
雖是對荊陌所說,盈盈妙目卻直視男兒,似笑非笑的神情既是挑釁,又透着
一絲挑逗,什麽淫猥話語自她口中吐出,都變得慵懶而優雅,令人臉紅心跳,難
生反感。
「你明明是處子之身,這輩子連男人的手都沒摸過……」
指腹夾着淡藕色的乳暈一撚,被掐成僧帽狀的乳尖,一股腦兒地激射出數道
乳線,遠遠近近、高低各異,腫脹的櫻紅色乳頭積溢着不及濺飛的新鮮乳汁,滴
答汩落,恍若檐雨。
「一興奮起來卻能自行分泌乳汁,來吸引男人……世上,還有比這個更下流
的麽?」
第二零一折 藍田灌玉,略施薄懲
這話便對不通世務的黑蜘蛛而言,也未免羞辱太甚,饒是荊陌清冷如月,亦
不禁脹紅玉靥,驟自乳上四竄蔓延的快感中回神,捉住女郎極不安分的纖纖素手,
扭頭怒道:
「你……胡說八道!」運勁想将皓腕扳開。
「我哪裏胡說了?」
明棧雪推挪運化,始終教冷豔的少婦難以如願,每一掐擠豪乳,雪漿便激射
而出,濺得到處都是,哪有動手過招之感?簡直像四隻白生生的姣美玉手争相搓
揉乳袋,淘氣地擠出奶水,隻差未有嬌羞嬉鬧的銀鈴笑語相伴,誘人的畫面難免
減了一分旖旎閨趣。
「你是不是尚未破身的處子?是不是從沒同男人好過?明明未有身孕,卻能
任意擠出奶水,是不是令你十分困擾?你瞧他的陽物,是不是比先前更堅挺?」
連珠炮般的一輪快問,仗着碧火功連綿不絕的悠長真氣,竟無一霎停頓,荊
陌别說跟上節奏,連腦子都沒轉過來——
地底的一切都是緩慢而靜谧的,黑蜘蛛就連在生死相搏之際,都像是驚濤駭
浪中的一葉扁舟,力求「波瀾不驚」,機敏的思維根本上違背她們的生命美學,
遑論巧辯。
關于這一連串沒頭沒腦的質問,她慢了好幾拍才赫然發現,答案居然全都是
肯定的,連個「不」字都擠不出。
荊陌的雙乳本就極是敏感,年來異常漲乳之後,感度居然又倍數攀升,平日
乳頭自行沁出汁水,倒也還罷了,一旦施力掐擠,奶水迸出乳眼之際,刺痛、搔
癢中帶着快美舒爽的感受格外難當。
比起不知不覺間把肚兜乃至外衣弄濕的難堪,乳房脹得又硬又痛,連份量似
都教往昔更沉,不得不尋僻靜處把奶水都擠出來時,掐着雙峰呻吟顫抖的模樣,
毋甯更教荊陌無地自容。
偏生在黑蜘蛛的日常之中,個人沒有多少隐蔽空間。地宮裏的屋室無有窗門,
越往「長者」所在的核心區域去,連火光照明都用不着,起居全靠感應,比耳聰
目明之人還方便。
荊陌堪稱「長者聯席」以下第一人,是同輩中最有機會成爲「長者」的天之
驕女,身邊總被各種不同職司的下屬環繞,泌乳的異狀很快就被發現,但她至少
想保有擠乳的私隐,不希望那種會被聯想成自渎的羞态,傳入他人耳中。
黑蜘蛛長居地底,少見天日,連食物飲水都異常簡單;時日一長,身體慢慢
生變,女子特征漸消,成爲她們口中的「長者」。長者壽命很長,這也是黑蜘蛛
的傳承,較天羅香更爲有力的競争條件之一;「失去女子特征」在神秘的地底世
界裏是備受崇敬的,反之保有越多的女子習性,會讓她們覺得自己是凡人,地位
自然越低下。
乳房退化、性器萎縮,乃至斬赤龍斷葵水、身如男子等,都是成爲長者的象
征之一。荊陌素以雙乳巨碩爲恥,但這是天生的,怨無可怨,豈料轉化爲長者的
過程中所生之異變,竟是如孕婦般旺盛泌乳,不信天地神明的荊陌,仿佛聽見了
命運之神的惡意嘲弄。
明棧雪從不打逆勢之戰,必先掌握勝機才肯出手。她察覺荊陌對泌乳體質的
不滿,藉由偷窺浴房内褪衣的動作,發現她刻意避免乳房與衣料摩擦,斷定這對
傲人的乳瓜即是荊陌的要害,果斷攫住,穩壓荊陌一頭。
果然荊陌氣勢一餒,再難反抗,要不多時,連纏腰都被除去,下身的褝褲被
除到膝下,露出雪膩嬌腴的大腿,明棧雪将手伸進她兩腿之間,輕輕揉撚充血膨
大的蒂兒,荊陌緊并膝蓋不住厮磨,昂起的長頸浮露淡淡青筋,顫聲吐息:
「不……不要……那邊……啊……那邊……不行……」
「你聽聽,這聲音夠下流的了。」
明棧雪眯眼輕笑,一面從她肥軟的乳尖擠出奶水,滴在股間充當潤滑,揉撚
得唧唧有聲——雖然少婦早已淫水潺潺,但富含酥脂的新鮮母乳更加油潤,揉起
來不是普通的舒爽。
「他是不是有精神多了?」将手往下探,果然捋住一條滾燙的肉棒,壓上荊
陌滑膩狼籍的陰戶,細細摩擦。
荊陌像被烙鐵燙着似的,渾身一跳,昂頸迸出一絲嬌膩呻吟,那條燒火棍似
的巨物嵌在花唇間,光是這樣貼着,都覺大得不可思議,那些天羅香教使到底是
怎麽把這般駭人物事,塞到身子裏去?
「那……那怎麽還……還沒出來?」其實她心裏隐隐不想這樣結束,然而一
刻未得男兒陽精,便無法放懷享受,兩相交煎,更加痛苦,不由催促起來。
「……我也不知道。」
明棧雪居然爽快認低,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轉。
「顯然咱們這樣,這人還覺不夠下流,真是猥瑣透了。要不拿你那下流淫蕩
的奶子,弄弄他那下流的醜物?下流對下流,說不定就夠下流啦。」
荊陌對「下流的奶子」一說難以忍受,怒道:「你……你别這樣說!誰……
誰是下流的奶……「卻連複誦都覺羞恥,十分難堪,但流水價地噴出乳汁,
卻是鐵一般的事實,那異乎尋常的、令人困擾的敏感也是。
她認命似的離開男兒的腰胯,索性褪去礙事的褲衩,腰低臀翹,俯身于耿照
腿間,巨碩的乳瓜傾如崩雪,從上細下圓的瓜實,墜成了長長的卵形,原本杯口
大的淺細乳暈,被積沉的乳肉一撐,脹成茶碗大小,色澤更加酥淡,甚是适口。
光這樣一趴,長條雪乳的下緣已垂過肘彎,再加上勃挺如嬰指的乳蒂,映得
滿眼酥白,連明棧雪見了,都不禁喃喃贊歎:
「好大!怎能……怎能大成這樣?」
荊陌羞憤欲死,纖細的藕臂一夾,似想稍掩恥乳,但此舉隻将沉甸甸的鵝卵
形雙峰襯得更加偉岸;乳上沉重的份量,使瑪瑙珠似的豔紅乳首開始泌出稠白液
珠,滴在耿照高高昂起的紫紅龍首之上。
這份昂揚堅挺,與荊陌初時所見,簡直像是兩個世界的東西,稍稍接近,便
能感受滾燙焦灼的火勁。
少年與明棧雪纏綿後,還沒來得及沐浴清潔,裹滿肉棒的淫蜜殘精已幹,混
着濃厚的男子氣息,那股異樣的腥麝氣味更加強烈。荊陌平日連鹽醬都不吃,對
鮮烈霸道的氣味全無抵抗力,昂起細長的雪頸躲避,隻敢捧得滿掌雪乳,小雞啄
米似的輕輕碰着,滴出的乳汁流滿了整根肉棒,連他結實黝黑的小腹都濺滿顆粒
分明的雪白液珠。
溫甜的乳香,到底是比從蜜膣中刮出的氣味柔順好聞得多,少婦緊促的眉頭
稍稍舒展,靈機一動,兩隻小手捧起巨乳,像擠牛羊奶一般,輪流朝男兒腿心掐
擠。
原本隻是滴答點落,如今卻是幾注、幾注的噴個不停,不僅耿照糾勁的肌紋
間積滿乳水,液珠四向散彈,連荊陌的乳上頰畔都濺了不少,繼而蜿蜒流下,狼
籍得無比淫靡。
明棧雪沒事人似的,一早便踅至床頭,斜腿支頤,以胸作枕,略微擡起耿照
的頭,令其偎于雙峰之間,盡覽胯下美景。明姑娘雖無荊陌之豪乳,然峰巒渾圓、
乳質絕佳,堪稱世間無雙,軟、香、彈、滑,妙入毫颠,普天之下,再無第二隻
如此絕妙的頭枕,半點兒也不顯影薄。
耿照枕着她的玉乳,下身益發硬得不可收拾,荊陌不明就裏,總蹙着眉頭的
淡漠臉上,初次露出一絲欣喜,噴奶噴得更加起勁。
「你别怪我戲耍你,要不是還有事忙,我才舍不得離開。」明棧雪以指尖替
他輕輕梳理額鬓濕發,一股輕細卻清晰的氣聲透體而入,耿照看不見她的神情,
卻覺話裏透着眷愛依戀,令人蕩氣回腸,久難自己。
明棧雪與他僅隔咫尺,肌膚相貼,潛運「傳音入密」之法,效果好得出奇。
莫說荊陌正全神貫注擠着奶水,便教她擡頭凝神,也隻見得明棧雪櫻唇微抿,
細心打理男兒汗發,絲毫察覺不出異樣。
「你這樣極傷身子,知不知道?」她喃喃說道:
「心爲身主,心亂,四肢百骸、功體内氣,豈能不受影響?練武之人,能耐
雖數倍、乃至十數倍于尋常百姓,然而天道持衡,順逆相抵,普通人心亂了,最
多是大病一場,武者卻沒這般容易,輕則走火入魔,重則癱癰暴斃,豈可輕忽!
「有什麽不痛快、誰讓你不痛快,教他痛不欲生,快快求死,也就是了;你
爲難自己,曉不曉得旁人心疼了,舍不得了,比你要難受百倍?這般狠心,罰你
在這兒做個木頭人,好生反省,下回……切不可再犯傻了,明白麽?」
耿照聽她軟語叮咛,雖似說笑,然而情意真摯,卻絲毫不假,忽有些鼻酸,
胸中熱血湧動,想起身将她摟進懷裏,無奈動彈不得。
明棧雪恍若不覺,續道:「你這身邪火,我本該幫你盡洩了,确定你好好的,
方能離開,可惜時間不允,隻好讓她代替我,讓你要得夠夠。
「黑蜘蛛在地底待久了,能捱過艱辛的,終将變得男不男,女不女。她這副
模樣,已是生變的警兆,隻不過作用于雙乳之上,看似旖旎淫靡,但你仔細想想,
未孕産乳,這要陰虛體敗到了何種境地,才能出現的異變?
「說不定她捱不過這關,很快便死于地底,倒不如由你破了她的身子,調和
陰陽,使入正軌,豈非功德一件?」
明棧雪的說法不免誇大,嚴格說來卻不算錯。然而,這套說帖或能說動過去
的耿照,如今他卻明白,這不過是松動道德的交合借口罷了——
世間真正非合體不能療愈的傷病,可以說是幾乎沒有,便要陰陽調和,假針
砭藥石等諸法,效果都比交媾要好得多。如紅螺峪中染紅霞失身、蓮覺寺草房内
明姑娘解毒,皆受制于環境困阻,不得不然,并非沒有更妥适之法。
這樣的特例少之又少,起碼不适用在荊陌身上。
明棧雪觀察他的反應,猜想沒有能說服他,暗暗罕異少年的心性成長,竟能
在這麽短的時間内洞澈如斯,也不氣餒,立時換了個方向,繼續遊說。
「你如今是七玄盟主,待時機成熟,登基做個再世龍皇也不爲過;你有偌大
志向,欲做世間守望,麾下豈可無兵無将,打個光棍蠻幹到底?
「到那時,七玄無數豪傑,俱都是你的臣子,各脈美女如雲,誰人不是你的
嫔妃?你便要她做個平凡的女子,免受穴居異變之苦,黑蜘蛛能說個『不』字?
大丈夫行世,如此才叫痛快!「
耿照聞言一凜,心底的那股莫名狂躁仿佛得到了呼應,血脈贲張,眼前倏紅,
忽有種舞爪張牙、再不肯潛伏忍受的沖動。
他不做七玄盟主,考慮的是典衛之職、将軍應對,是父親姊姊,是流影城的
出身背景……但這些,都不是他自己。
那個面對皇後的徇私猶疑咄咄進逼,侈言守望、願以畢生心力打造惡人難容
之世的,才是真正的他。哪怕隻短短一霎,還是仗着被至親至信之人背叛、憤世
嫉俗的一股狂氣才得出口,那是此生頭一回,完全不考慮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甚
至沒打算「做個好人」,發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龍皇」與「耿照」,正是這座荒謬戲台上的兩處極端。
前者虛幻,後者務實;前者任性狂放,指點江山,後者卻瞻前顧後,一榻之
外步步艱難;前者開創盛世,後者卻什麽都不是,所得所失,還說不上命運擺弄,
能擺弄他的人一抓就是一把,武功再高、際遇再奇,放到森羅萬象裏看,也隻能
是一枚棋子……
——如果,不做「耿照」呢?
想做對的事,便去做對的事,再也毋須折沖退讓,苦苦忍耐;做錯了,責任
便由我一肩擔起,誰人能說我怎的!
「所以,現下最最緊要……」明棧雪以原本喉音,在他耳邊輕輕呢語,吐息
如蘭,中人欲醉。「是你得好好的。趕快讓身子好起來,恢複功力,甚至更上層
樓;出得此間,你便是七玄的主人了,誰都不能再看不起你,不聽你指揮支配。
七玄的一切,全都是你的。「
仿佛與她搭配得天衣無縫,耿照驟覺龍杵忽被一團難以言喻的溫熱所夾,比
起嬌嫩柔韌的膣管,這兩團雪肉更軟更綿,沾黏似的觸感更特别,盡管包覆的程
度不如插入玉戶,卻是無比舒爽;定睛一瞧,卻是荊陌捧起雪乳,将澆滿乳汁的
肉棒夾在乳間,溫熱的乳香調和了肉棒的腥臊,混成一股頗爲催情的奇異氣味。
荊陌并不排斥自己的味道,以沃腴的乳肉夾着龍杵恣意搓揉,不住擠出的奶
水溢滿她的指掌縫隙,連夾着肉棒的乳褶間也流滿乳汁,随着小手的加壓搓擠,
發出極淫靡的「啪唧」聲響。
冷豔絕倫的黑蜘蛛似已忘了初衷,單純順欲望而行,這裏沒人用異樣的眼光
打量她,有的也僅是色欲而已,連明棧雪也大剌剌說是「下流的奶子」,輕描淡
寫地帶過了令她深感羞恥的病征;順從身體的渴望似乎名正言順,不會被批評是
模仿地上凡女的堕落之舉。
這簡直是天堂。
自從身體發生異變、莫名泌出乳汁的這一年多以來,荊陌從未像此際般放松,
暫時毋須擔心周遭的眼光、地位的變動,乃至「長者聯席」對她的看法與安排,
連漲奶的困擾都能盡情解放,不必再忍受發硬發脹、無比沉重的胸脯——
她恨不得将所有的奶水通通擠出,點滴不留,掐擠乳房的手勁比明棧雪更兇
更狠;習慣了噴乳的刺痛之後,快感居然益發強烈。
黯麗的少婦漸有些失神,開始發出嬌膩呻吟,胸脯越揉越快,乳汁噴得俏臉
狼籍;陶醉的神情出現在原本清冷一片的巴掌小臉上,烈女突然成了蕩婦,對比
益發強烈。
她指縫、乳間積溢了過多的奶水,新出的乳汁卻像噴泉一樣源源不絕,有幾
滴濺進了她失神微開的檀口之中。
荊陌對漲乳;事深惡痛絕,沒想過嗜嗜自己的乳汁,隻覺味道淡薄,卻有一
絲乳脂香,哂舌細辨,隐隐有甘甜之感,清淡的口味對黑蜘蛛來說,算是十分美
味,不覺啜飲舔舐起來;待她回神,已将沾滿溫熱乳汁的肉棒含在曉嘴裏,宛若
蘸乳入口,吮得津津有味。
這畫面連她自己想像起來,都覺臉酣耳熱,俗如白祭子的後裔們,才會做出
這般淫穢下流的舉動。然而明棧雪并未趁機嘲笑,荊陌抹去濺滿臉龐的狼籍乳滴,
起身四望,才發現她早已離去,動靜之輕巧,竟未驚動沉迷舔舐的自己。
荊陌嬌喘細細,不住起伏的雪白豪乳上布滿液珠,分不清是乳是汗。
那耿姓少年的陽物已硬得驚人,但始終未能出精,沒了明棧雪指引,荊陌不
知道還能怎麽辦,但不知爲何,她卻不覺沮喪彷徨,反而有松了口氣之感,心底
隐有一絲羞喜,想到還有大半夜的時間,可以研究「表現得更下流」的方法,迫
他交出精水來。
「說!」她張腿跨騎在男兒腹間,漿膩的花唇壓着肉棒,來回擦滑,每一刮
動都令她美得昂頸吐息,顫動的乳首不住沁出奶水來。「你的傷是怎麽好的?可
是吃了我們守護千年的寶物?大膽狂徒!」
明知耿照無法開聲,她卻捧着雪乳挺動嬌臀,獨個兒演了起來。起初口舌不
甚靈便,約莫是長年習慣以短句或單字交流;越到後來越發順暢,嬌哼喘息的聲
音也大膽起來。
「誰……誰讓你這麽……嗚嗚……這麽硬的?下……下流!啊……」快感漸
趨強烈,她忍不住大力搓揉着雪乳,失控的乳汁劃出長長的平弧,噴得耿照一臉。
荊陌竟「咭」的一聲笑出來,充滿童趣,宛若少女。
望着與那張冷冰冰的俏臉全不相稱的鮮活嗤笑,耿照不覺有些怔。
荊陌留意到他的目光,笑容微僵,繼之而起卻是一副帶着惡意的蔑笑——她
越來越熟悉做出表情該倚恃的臉部肌肉,瓷娃娃終于活起來,可惜不是變成一名
溫良有禮的好姑娘。
「啪!」素手一揚,玩開了的黑蜘蛛掴了他一記,掌心裏熱辣辣的刺痛,以
及男兒高高腫起的面頰,對她而言,是既新奇又刺激的體驗。長者要求她們活得
像古井映月,連井面吹皺的水月都是假,真正的月天恒常不動。
「誰讓你直視我的?下賤的奴才!」
反手又是一掴,施暴者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拔尖的笑聲像是初遇驚喜
的小女孩,爲着越來越得心應手而開心。
耿照在心中歎了口氣。多數的成長是從模仿中而來,可惜出身黑蜘蛛的荊陌
沒有其他可供模仿的對象,适才的舉動無論聲音語氣,還是那股子莫名其妙的霸
道蠻橫,皆與天羅香教使對付「貂豬」如出一轍。
明姑娘安排這樁「好事」之前,不知有沒料到會發生這種狀況?
荊陌畢竟不很喜歡打人的感覺,比起淩虐男子,她更沉溺于以滾燙肉棒擦刮
花唇的酥麻,持續在男兒腰上挺動着嬌腴的雪臀。當然,淩虐的快感也是相當甘
美的調料,她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比弄疼掌心更妙的法子,雙手捧起豪乳,對
着耿照的臉面擠射乳汁!
溫熱的蜜乳,一注一注地噴濺在他臉上,流進眼縫口鼻,穴道受制的耿照連
轉開脖頸亦有不能,無奈荊陌的乳水似無窮盡,随着她花唇蒂兒處逐漸攀升的快
感,噴得越快越急,全不考慮男兒也須呼吸吐納。
耿照被奶水嗆得胸口抽搐,幾乎喘不過氣來,荊陌卻眯起了如絲媚眼,大聲
呻吟,毫無停手的打算;就在她即将攀上高峰的刹那間,蓦聽一聲虎吼,男兒掙
坐起身,鐵一般的結實胸膛壓縮勁風,朝她嬌腴的身子撞來!
盡管美得魂飛天外,荊陌畢竟是「長者聯席」精心栽培的佼佼者,膝腿未動,
整個人已自耿照身上彈開;半空中不顧玉門大開、授敵以美景,單手在榻緣一撐,
小巧酥盈的腳掌壓平如刃,掃向耿照咽喉。
豈料男兒不閃不避,「啪!」接住她纖細的足胫一翻,淩空将豔麗的少婦轉
了圈子,又從榻尾甩至床頭,如摔青蛙一般,「砰」的一聲,把荊陌摔趴在榻上。
荊陌痛得眼前刹白,仿佛胸中的空氣全被這一摔壓擠而出,還未回神,男兒
已反拽着她一條右臂,壓上背門。
适才的放縱恍若迷夢,荊陌自小受嚴格的非人訓練,所鍛煉出的戰鬥本能倏
然發動——與腐敗的白祭子後裔不同,黑蜘蛛的戰鬥技巧極端務實,摒棄了花巧
的名目與套路,隻求最有效地置敵于死。
嬌軀受制全不影響少婦的鬥志,她膝頂床榻,乘勢翹起雪臀,猛将男兒下身
拱起,抓緊這一霎間所制造的段差,另一條細腿如蠍鞭般毒辣反勾,踵部迳取下
陰;同時反過左肘,耿照就算躲開撩陰腿,額際太陽穴也要爆開血花——
砰的一響,荊陌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覺葫腰似欲斷折;恢複意識時
雙膝仍跪在原處,被反折的右臂也還是保持原狀,仿佛反擊全是她的幻想,實際
上什麽也不曾發生。
「放……放開我!」少年與她之間的實力差距徹底震懾了少婦。現在荊陌終
于明白,這名「下流的東西」決計不是自己能戰勝的對手,初次生出一縷驚恐無
助之感。
耿照本無傷人之意,豈料她出的全是不留情面的毒辣陰招,若非他先恢複了
六成功力,此際怕已傷重倒地,死得不明不白,不覺動了肝火,也不想同她廢話,
一壓美背,沉聲道:
「你們要取我的陽精做什麽?」
荊陌默不作聲,耿照面色鐵青,收緊她的右臂,冷黯的少婦痛得嬌軀微顫,
仍倔強地不肯開口。适才耿照鼻中汲入乳汁,來不及閉氣龜息,爲免死得莫名其
妙,不惜以自傷經脈的方式全力沖開穴道;此際周身真氣亂竄,欲念高漲,明姑
娘柔膩媚人的語聲仿佛又在耳畔響起,忽生「任性而爲」的沖動,冷笑道:
「要陽精是麽?給你便了!」以膝蓋分開荊陌的大腿,抱她圓凹的葫腰一把
提起,勃挺的男根抵住花唇,剝殼兒水煮蛋大小的杵尖擠開漿膩的兩片嬌脂,才
沒入大半顆便欲阻礙,再難寸進。
荊陌「嘤」的一聲腰闆發僵,驚恐地瞪大眼睛,完全不知發生什麽事。無奈
被男兒占住了兩腿間的有利位置,手構不到腿踢不着,這如牝犬般四肢着地的姿
勢完全是任人魚肉;直到被巨大的硬物捅進腿心子裏,才想起是自己曾吸吮得津
津有味之物。
黑蜘蛛并無保守貞操的觀念,這點是她們唯一與白祭子的後裔相似之處。
但荊陌本能覺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極端危險,并将損及她在「長者聯席」
前的地位,拚命掙紮了起來;垂墜成長卵狀的雪乳劇烈彈甩着,光是雙峰一
撞,便足以擠出奶水,再加上先前「取精」時流了滿床的乳漿,離體漸冷,量又
遠遠超過錦被所能汲取,以緻觸手黏滑。
耿照捉她足胫的那一摔,荊陌靠的正是這厚如藻田一般、黏滑綿軟的乳漿做
爲緩沖,這才保住意識,此際卻陷入難以穩立的窘境中,不停撐起滑倒,徒勞無
功。
唯一固定不動的,是穩穩拿在男兒掌間的腰臀,盡管被那圈薄膜阻了進路,
欲火熊熊的男兒卻沒什麽猶疑,粗大的杵尖持續向前頂,于無路處往前一戳,應
勢裂開的蜜肉再也阻不住粗長巨物,肉棒裹着滑膩的落紅徐徐挺進,直沒至根。
「啊————」
荊陌發出極短促的一聲哀鳴,還來不及抽搐,耿照已乘着處子血的膩潤抽插
起來,少婦小巧的屁眼劇烈收縮着,一如被毫不留情深深插入的蜜膣。
「啊……好、好大!不要……不要……太……啊、啊……太大了呀!啊……」
未經人事的花徑被粗暴地撐擠開來,盡管泌潤豐沛,分不清是血還是淫蜜的
黏潤漿液充滿了肉折,但花徑裏那一圈一圈麻花似的柔嫩肌肉仍強焊地收縮着,
幾乎能清楚感覺裏頭的形狀。
後背體位的感度本就極強,用這姿勢破瓜更是痛得厲害,耿照完全不給她喘
息的機會,一下一下地狠狠抽插,每次都頂到最深處。荊陌趴在榻上劇烈顫抖着,
壓平在錦榻間的大團綿乳之下,渲開的乳漬持續擴大著,分不清是呻吟或哭喊的
嗚咽聲埋在揪亂的錦被裏,雪白的十指繃出滲青的細細指節,有種慘遭蹂躏的凄
豔。
也不知插了多久,耿照隐有一絲洩意,才停住瘋狂的進出,裹滿白漿落紅的
肉棒耷黏一小圈薄薄肉膜,從紅腫的玉戶中抽了出來;巨大的龜頭拔出之際還微
微卡了一下,扯得少婦一陣輕顫。
耿照把手一松,荊陌軟軟側倒,雪白的大腿内側一道醒目的殷紅血迹,彤豔
豔的玉戶不住開歙着,被肉棒撐開的洞口兀自合之不攏,腿心裏到處都沾滿了血
與淫蜜,以及黏滑的乳汁。
初初破瓜的少婦嘴唇蒼白,雪靥卻浮現兩團異樣的酡紅。耿照将她翻得仰躺
過來,大大分開細腿,挺着怒龍再度插入之際,荊陌又抽搐起來,仿佛被一柄極
長的彎刀戳穿了,連疼痛都分外銳薄。
耿照一邊挺動下體,一邊去銜她殷紅膨大的乳蒂,略微一吮,乳汁立時便充
滿口腔,液感溫熱,滋味雖略嫌淡薄,卻有股紮紮實實的細潤甘甜。他抓得滿掌
濕滑黏糯的細嫩乳肉卿唧作響,抽插也越見滑順,出入的速度越來越快。
鮮血幹涸得很快,斷無如此油潤的觸感,果然片刻後荊陌盤起雙腿,在他腰
後交叉勾起,雪臀不由自主地擡高,方便他插得更深;原本揪着錦被的雙手也摟
住他的脖頸,兩人擠着她巨碩的乳肉緊緊交疊着,滿懷都是乳脂甘甜。
「好……好痛……好……好舒服……深……啊啊啊啊……好硬……」荊陌大
概不知自己都喊了些什麽,若此際清醒,怕要駭異于自己淫聲浪語的天分。
況且,疼痛似乎也加強了她的快感。
耿照也料不到她破瓜未久,便能如此享受交媾之樂,刻意粗暴的對待,反教
婦人美得魂飛天外,聽她喚得銷魂蝕骨,偏生蜜膣裏的抽搐又這般強韌青澀,倒
像白送了她一份大禮,哪有半點懲戒之意?不禁焦躁起來,欲火攀升,似将要出。
冷不防「啪!」甩了她一記耳光,荊陌正在美處,「啊」的一聲撫頰回神,
臉上熱辣辣的疼痛似乎與下體之疼呼應起來,又痛又美,不禁蹙眉,嗔道:「你
……啊啊啊……你、你做……啊啊……做什麽?」似乎加倍興奮起來,嬌軟的身
子益發火熱。
耿照冷着臉挺動怒龍,頂得她葫腰亂扭,一雙細腿越伸越直,玉趾蜷起,但
畢竟不能無動于衷,忍着龍杵上蟑壺似的陣陣緊縮,沉聲哼道:
「我要射啦,便給陽精,你卻拿甚來貯?」
荊陌正美得魂飛天外,勉強回神,拖着又酸又綿、抽搐不止的身子,反臂往
床頭胡亂摸索,豈料空空如也,唯一稱得上是容器的瑞腦金獸爐,早給明姑娘當
暗器擲飛出去,此際也無暇搜尋。
雙頰酡紅嬌喘細細,身心都飄在雲端的少婦慌了,在男兒猛烈的打樁下苦苦
支撐,欲找一物貯精卻不可得,急得嬌喚:「你等……嗚嗚嗚……等會兒,我找
……啊……找物什來裝……啊啊啊!」葫腰一拱,竟被小小頂上一回,洩得手足
酸軟,連推開他的氣力也無。
膣裏的黏膩美肉一陣攢掇,吸得耿照腰眼發酸,肉棒一跳一跳地脹大,脹得
又硬又韌,連初經人事的女郎也覺與先前大大不同,是要發生什麽事的征兆,見
男兒毫無抽身之意,忽然驚慌起來:
「你别……不、不要射在裏面!啊、啊……你幹什麽……不可以!」
一旦納了男子陽精,懷上身孕,她的「長者」之路就算完了。這可是比未孕
産乳,還有嚴重百倍的事。
荊陌這才明白自己上了賊船,無奈被幹得豪乳抛甩、奶汁四濺,除了節節攀
升的淫聲嬌啼,無論緊繃的腰臀或癱軟無力的四肢,都難以抵擋男兒的蹂躏侵入,
兩人滾燙漿膩、緊緊嵌合的下體,已經預示了少婦即将面臨的悲慘命運。
「不要……求求你……嗚嗚嗚……别射……啊……不可以……裏邊不行……」
她奮力推他的胸膛,慌亂的嬌吟中混雜哭音,偏偏瘋狂迎合的身體根本不受
控制,扭動的葫腰絞擰更甚,恐懼大大提升了陰道收縮的程度,快感一波接着一
波襲來。
「嗚嗚嗚嗚……壞了……要壞掉了……求求你……不要、不要射在裏面……」
「要……要來了!」
耿照将她的細腿扛上雙肩,壓着皓腕牢牢摁在榻上,像要将美豔的少婦折斷
似的,絕了她最後一絲掙紮反抗的癡望,被膝蓋壓迫的豪乳不斷噴濺乳汁,沾滿
液珠的雪潤胸脯泛起大片嬌紅。
「……就用你的身體,一滴不漏地裝滿它吧!」
維持着插入到最深處的姿态,男兒抓緊她遊魚般拚命扭動、既像迎湊又像要
逃走的葫腰,杵徑暴脹的陽物一頂,馬眼怒張,滾燙的濃精撐擠成團,抵着玉宮
口猛烈發射,咻咻咻地灌滿痙攣不止的蜜穴花心。
「啊啊啊啊啊不要啊……不可以!啊啊啊啊————!」
豔婦絕望的哭喊聲回蕩在房内,卻連身體都背叛了她的心碎哀泣,貪婪地榨
取著男兒的精華。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兀自在激烈的餘韻中漂浮抽搐,卻被一雙
鑄鐵般的臂膀抱起,裹滿精液的粗硬陽具再度深入了她……
第二零二折 泥犁淨業,十六遊增
明棧雪俯身拍開窗牖,勾住漪下藻稅的修長玉腿;松,嬌軀如一團銀狐絨尾
般飕然旋掃,滑進屋内;反手揚袖,一蓬激塵隔空撞去,又将朱紅窗棂推攏,整
個過程沒發出一丁點聲響。世上便真有狐仙,亦不外如是:
偌大的鳳居裏空蕩蕩的,連燈燭都沒點。
即使整個頂層已派了重兵把守,但袁皇後有意無意地讓負責看守的金吾衛士,
盡量遠離被囚禁在鳳居之内的惡徒,至少不是能任意開口說話的距離,以防鬼先
生亂洩口風,将不該說的,教沒相幹的人聽了去。
鬼先生雙手骨輪盡碎,身上多處骨折,内傷沉重那是不消說了,就算扔在原
地不理,諒也不緻生翅飛去。
然而,在目睹荷甄受害的凄慘與不堪後,若非娘娘頒下懿旨,在金吾郎回轉
之前,誰也不許擅動囚犯一根汗毛,恐怕衆多年輕氣盛的金吾衛士熱血一沖,生
生剮了這名淫邪奸人都有份。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爲免「奸人脫逃」,他們找來一根粗大的木矩,用鐵
煉将鬼先生的雙臂纏在上頭,煉條勒着血污,深深嵌進扭臂折骨之處,整個鎖拿
的過程中鬼先生痛得暈死過去,随之又痛醒過來,反覆幾度,被折磨得夠嗆。
明棧雪潛入之際,在潘外聽站崗的衛士忿忿不平地咒罵着,說若非礙于娘娘
的旨意,甚至想拿鐵釘将他的四肢全釘在樁上,便未痛死,光流血也能生生流死
了這厮。
「你……是來嘲笑失敗者的麽?」
鳳榻邊的暗影中,一身白肉的妖人雙手打橫如稻草人,染滿血污的扭曲臂膀
被鐵煉捆在橫木上,半死不活地仰坐着,盡管形容委頓,顫抖的嘴角仍勉強揚起
一抹釁笑。
「這是很……要不得的壞習慣啊!」
明棧雪妩媚一笑,幽暗的房裏仿佛亮起一抹光華。
「因爲我很懶惰,所以從不做多餘的事。」她舉袖撣了撣榻尾,拉過錦被一
角爲墊,袅袅娜娜地坐了下來,抿嘴微笑。
「我對你說過的那些話,除非心智已失,否則一輩子都會回蕩在你腦海裏,
用不着複誦,它就會一遍又一遍地刻印在心底。當你午夜夢回,思索起究竟何以
至此時,你就會聽見我的聲音,清晰得像在耳邊說似的。
「嘲笑你?不需要。你本身就是個笑話,現在這副模樣,倒教人忍不住替你
難受起來。我雖不是什麽好人,可也沒那麽壞。」
鬼先生的釁笑凝在臉上。從鼻端急促呼出的鮮血沫子,可知他心緒波動,如
掀巨浪,不知是被說中了痛處,抑或惱怒明棧雪的譏諷。
但切齒也不過是一霎間,他蒼白的臉上再度露出一抹扭曲的笑,恍然道:
「那就是來折磨我洩恨的了。要替你那姘頭徒弟讨公道麽?不愧是有情有義。我
怎就遇不到這麽好的師父?」
明棧雪輕拂裙膝,淡淡笑道:「你把我和那幫金吾衛的毛頭小子相提并論,
這就有些叫人生氣啦。就算要打你,我也是替自己打的,揍你個引喻失當。」側
首睇他周身明顯的瘀紫。耿照的「寂滅刀」可不會留下這種取不了性命的無聊傷
痕,想也知道是何人何時,因何所緻。
鬼先生并不真相信她的話,冷笑之餘,索性眯着眼,專看她弄什麽玄虛。
「我一直在想,該怎麽處置你才好。我那傻徒弟似乎覺得,無論怎麽做,都
很難教你真正受到制裁,爲此煩惱得很呢!看得我心都疼了,不舍得很。」
明棧雪撚着衣角,又似在白晰玉手中把玩着什麽物事,隻是鬼先生癱坐于地,
一時難見,面上卻不露聲色,揚眉笑道:「不如放我離開,咱們化敵爲友如何?
他想對付『姑射』,我可以幫忙引路。反正我已是個廢人了,你們還怕什麽?
「
明棧雪輕笑起來,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忍不住輕歎了口氣,望向他的眸光滿
是哀憫。
「我就等你這句。你這麽容易猜測,很沒有挑戰性的,對我這種怕麻煩的懶
惰蟲來說,簡直再理想不過;萬一,對手期待與你來場鬥智角力,豈非要大失所
望?這樣不行呀。」
鬼先生笑道:「敢問姑娘,我又說錯了什麽?」
「四肢俱殘之人,不會輕易說出『廢物』二字。你前一句裝得貪生怕死,假
意釋出妥協之意,以試探我的反應,這個做法很聰明,可惜就是管不住嘴,定要
在占優處顯擺一番,否則便心癢難搔,是不?」
鬼先生笑容猶在,目光卻冷銳起來。
「你應該纖續滿不在乎地笑,才能讓我産生動搖。忒簡單的道理,還需要我
提醒麽?」
明棧雪看着他臉色微變,輕歎:「我猜你受的傷,隻消捱夠時日,你那特異
的功體便能爲你慢慢修複——雖匪夷所思,然而世間萬象,本非人所能盡知,就
算真有這種異能,我也不覺奇怪。
「闖入栖鳳館、意圖奸淫皇後,看似無智,你卻在廊間預先布置機關,考慮
過一旦事迹敗露,須得争取時間脫身,這可不是一時興起的輕率之舉。雖然可能
性極低,然而萬一落得如此下場,該怎麽反撲,說不定……你也想好了。」
鬼先生勉強動了動嘴角,孱弱地哼笑。
「姑娘時而眨得我一文不值,時而當我是算無遺策的高人,如此反覆,教人
無所适從啊!」
「因爲道理你是明白的,可惜手法拙劣,騙騙無知鄉人、販夫走卒不難,難
入方家之眼。這就叫『眼高手低』。」明棧雪笑道:「你有時間搜出斷松雪茯苓
服食化納,有時間布置琴弦機關,卻沒工夫弄套衣衫蔽體,不是你淫邪本性所緻,
而是萬一遇上我和耿照時,有樣物事跟着衣衫一起消失比較好。」素手一揚,扔
給他一小截黃澄澄的物事。
那是半截刀穗。
鬼先生自知來自何處,面色丕變,看來益發虛弱。
「殺人退敵,『珂雪』未必強過一柄合用的鋼刀。你若能依計得手,自然用
它不上,萬不幸失手被擒,乃至遭遇什麽損傷,奇異的複原功體佐以珂雪寶刀,
便是你逆轉反撲的籌碼。」
明棧雪好整以暇道:「當然,這刀目前由我保管,橫豎你也用不上。當我想
到這點時,便有七成把握,你的天覆功必有我們想像不到的療複之能,留得命在,
便有翻盤的機會;經你适才失言,這把握已過了九成五。」
鬼先生沒料到她竟能在第一時間内,尋到他精心挑選的藏刀處,雖然懊惱,
但珂雪寶刀畢竟是外輔,靠的主要還是生生不息的蛻生天覆功,不欲再教她套出
更多的訊息,淡道:
「都由姑娘說罷。成王敗寇,不外如是。」
「你并非不怕死,你不是那種人。」
明棧雪怡然道:「娘娘不殺你,是因爲她不是劊子手,但任逐桑是。爲保住
他頭頂烏紗一門安泰,莫說是一條命,便是一千條、一萬條,我料他絕不手軟。
但你似乎并不害怕,仿佛到了平望……等着你的不是屠刀頸繩,而是一線生
機。
這點,我也很感興趣。「
鬼先生抿着嘴角,露出一抹狠笑,卻什麽也不肯再說。
明棧雪是天羅香出身,其拷掠手段必然殘酷,以他此際的身體狀況,鬼先生
其實沒有多少把握能挺得過。但勝敗……不,該說是生死的關鍵俱在此間,守住
這個關竅,他才有存活的機會。
而明棧雪卻隻一笑,輕撣裙膝,娉婷起身。
「你知道,耿照笨在哪裏麽?他是解決問題的能手,但難就難在他老是問錯
問題,想岔方向,力氣全都白費啦。想從『如何實施應有的制裁』入手,找到處
置你的方法,不啻緣木求魚;換個方向,答案就簡單得多。」
「什麽方向?」鬼先生反問。
「如何才能使你最痛苦。」女郎盈盈回眸,明豔不可方物。但不知爲何,鬼
先生卻覺背脊一寒,如睹魇魅。
「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阿妍始終無法成眠,睜眼望着屋室裏富麗堂皇的泥金藻井,直到門外傳來女
史的聲音。「啓禀娘娘,人到啦。」
她應了一聲坐起身,信手理了理紊亂的雲鬌,才忽然想到:「毅成伯夫人呢?
她……她睡下了麽?「
廊間響起一把溫婉清麗的嗓音。
「啓禀娘娘,小童在。」
阿妍心神略定,微微額首。「你進來給我梳頭罷。其他人都下去。」
明棧雪款擺而入,阿妍坐在銅鏡之前,見她換過了一身衣裳,肌膚飄着沐浴
過後的消爽香澤,妝矜齊整、一絲不苟,美得教人摒息,分明是連枕頭都沒碰過,
帶著妝發等到這時,暗忖:「爲我之事,連累她一晌未阖眼。」心中微感歉疚,
低聲道:
「……辛苦你啦。」
「不辛苦。」明棧雪爲她細細梳理,柔聲道:
「娘娘才辛苦。受那惡徒驚吓,卻沒得歇息,還要打起精神,做出處置。」
「……這樣做,好嗎?」阿妍喃喃道,更像是問鏡中的自己。
「解鈴還需系鈴人。」明棧雪微笑道:
「若然交給典衛大人,終是要殺;解回京城,同樣免不了一死。那惡徒心生
魔障,才做出這等駭人惡行,便即身死,惡業仍在,這不是佛的教化。娘娘的處
置,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大法雨。」
阿妍回過神來,大受鼓舞,終于恢複從容不迫的鳳儀之姿,輕歎了口氣,颔
首道:
「那咱們就别教人等久啦,趕快了結這件事罷。」
鳳居之内,重新燃起牛油巨燭,照得廣間通明,宛若白晝。
鬼先生被鐵煉捆綁在矩木上頭,下身以布疋掩起,以免赤身裸體的醜态冒犯
了娘娘。四名金吾衛士橫槍交錯,将他壓跪在階下,不讓擡頭,但從袅袅行過身
畔的裙裾香風,以及若隐若現的白晰足胫,仍能辨出的是皇後娘娘和……明棧雪。
鬼先生心底一沉。
(這賤婦果有本事!沒會兒工夫,居然混成了皇後娘娘的心腹。)
耿照并未随行令他略感詫異,但仔細一想,似乎也非全無道理。
現今冷爐谷亂成一團,沒出個夠份量的七玄盟主,光是天羅香的門戶安危,
以及七柄聖器的歸屬,夠他們拚個你死我活的了;耿照匆匆趕回去和稀泥,不識
相地揀個吃力不讨好的和事佬來做做,末了仍拚不過人心的貪婪與自利天性,終
歸一場徒勞,倒也不難想像。
他忍不住揚起嘴角,靠得最近的那名金吾衛士瞥見,槍杆一壓,低聲怒斥:
「笑什麽?趴低點!」若非知道娘娘不喜他們施暴逞威,當場便要揍他個鼻青臉
腫。
阿妍端坐于鳳榻上,先前被淫水血污弄髒的錦被墊褥自已換過,她卻仿佛能
看見荷甄受辱的凄慘模樣,心頭刺痛;還未開口,卻聽鬼先生低道:「娘娘……
來殺我了。「聞言不禁一震。
以他所犯,殺頭都算輕了。阿妍卻無法欺騙自己,鬼先生之所以非死不可,
未必與其未遂之行相關,而是爲保住「皇後私通外人」的秘密,爲了她與央土任
家的安泰,不得不堵住他的嘴。
假正義之名所行的惡舉,仍然是惡。阿妍一點都沒有比較好受。
「我還是想知道爲什麽。」她制止了暴怒的金吾衛,望向階下狼狼的囚徒:
「你爲什麽要這樣做?傷害這些人、背叛信任你的……這些惡行,究竟是爲了什
麽?」
「對他人作惡者,于己未必是惡。」鬼先生俯首閉目,喃喃笑道:
「這點,娘娘不是比誰都清楚麽?」
若換了他人,就算本無殺他之心,這下恐怕也不得不繃緊心神,認真考量滅
口的必要性了——這正是鬼先生要的。
娘娘不會殺他,既不敢也不願。她就是那種即使犯錯,白璧有瑕,也不容許
自己沉淪變髒的女人;她會含垢忍辱,痛苦地活下去,維持着剩下的純淨,而非
視自污爲理所當然。
頑固、愚蠢,但也令人佩服。
鬼先生賭的就是她這點純真。
「我不會殺你,也不讓别人殺。」
是麽,那你得好好同中書大人聊一聊了,他肯定不是這麽想的。鬼先生略微
放下心來,不無惡意地揣想。
「我希望你能深切反省,痛改前非……」阿妍說着,突然發現自己微帶一絲
哽咽,咬牙抑住,定了定神,續道:「以你的智慧,定能大徹大悟。」
鬼先生輕笑起來。「對誰反省,向誰悔過?佛祖麽?」
「向我。」語聲方落,一抹高大的身影推門而入。
阿妍以眼神示意,房裏的金吾衛士們面面相觑,猶豫了一霎,終于還是齊齊
退出,緊閉門扉,守在廊庑間。
鬼先生聞聲一凜,忍痛回頭,見來人身披金線袈裟,雄健似護山金剛,膚黝
如鐵,五官輪廓剛硬冷冽,面色嚴峻、不苟言笑,竟是央土教團此行的首腦、大
報國寺的住持果天。
央土教團衆僧本挂單于蓮覺寺,果天日日升壇說法,也與南陵教團交流辯論,
忙得不可開交。九品蓮台的發掘現場遭神秘人襲擊後,舉寺爲将軍封鎖,果天等
遂轉至山下的伽藍寺落腳。
阿妍派人召他,果天雖未拖延,卻堅持要梳洗妥适才出發,一絲不苟,毫無
轉圓,加上山路夜行不易,過中夜才至。
「……居然是你。」鬼先生冷哼,毫不掩飾蔑意。
果天并不搭理,向皇後恭敬行禮,瞥了侍立榻畔的明棧雪一眼,并未多瞧,
隻當是泥塑木雕一般。
阿妍從容介紹:「大和尚,這位乃是毅成伯吳善之妻明氏,亦愛佛法,我有
意召她進京随駕,兩位今後會時常見面。」她聽說「髡相」架子很大,對權貴說
法,與平民全無分别,待人處事極不圓融,故意這樣說,以免他在不經意間給明
氏排頭吃。
豈料果天低垂濃眉,合什道:「我見過這位女檀越。六年前在平望,于廣襄
侯别圓精舍說法之時,曾與她交流些個,知是毅成伯家人。」阿妍有些詫異,以
果天鐵闆一塊的冷硬脾性,對誰都沒有好臉色,蒙他用上「交流」二字,足見對
明氏印象深刻,回顧黯麗溫婉的少婦道:
「原來你們認識啊。」
明棧雪俏臉微紅,嚅嗫道:「小……小童年少無知,在别圓精舍的法會上提
了幾問,蒙大和尚不棄,指點一二,受用至今。」阿妍點了點頭,不由得對她另
眼相看。
明棧雪自是沒說實話。
當時她逃離邺城郡不久,一路遊山玩水到平望,弄了套華服混入别圓精舍的
法會,欲趁機盜走幾樣廣襄侯府邸的藏寶,見果天說法的架子極大,故意與他大
唱反調,問了幾個如「《八敬法》說『比丘尼須敬比丘』,豈不違衆生平等」、
「何以『女轉男身』足爲則滿解脫」之類的問題,語驚四座。
果天升壇說法,素來是不許發問的,衆弟子見這名絕色少女提問尖銳,分明
來意不善,紛紛斥喝,果天卻攔了下來,一一反駁。明棧雪熟讀佛典,信手拈來
無不有據,雖語多曲解,頗有強詞奪理之意,衆人卻聽得津津有昧,原本打瞌睡
的全來了精神。
最後是明棧雪意識到:此人的腦袋瓜裏,沒有「見好就收」四字,哪怕有一
絲混沌不明,非辯到去肉見骨不肯罷休,這才匆匆認輸,使了點小手段開溜。
這事後來還有一段小插曲。廣襄侯在席間看見了這名口齒伶俐、機鋒百出的
絕色少女,爲其姿容所迷,還特意派人往邺城打聽,直到手下回報說毅成伯确實
沒有女兒,料想是嬖妾之一?這才絕了媒聘的念頭,相思成疾,郁郁而終。
阿妍讓她将鬼先生潛入栖鳳館、奸淫荷甄的惡行,扼要地對果天說了,果天
始終面無表情,既未露出鄙夷之色,也無落井下石的得意,直到明棧雪說完,才
合什道:
「娘娘是來問我,該不該依律處置麽?」
阿妍是聽了明氏的建議,才找果天來。
「娘娘,佛子突然轉了性子,做出這等駭人的惡舉,其中必有古怪。」明棧
雪對她說:
「我非是迷信鬼神,但聽家中老人家說,神魔一念,隻在方寸間。高僧在得
道之前,突然墜入了魔道,迷失心性,這也是有的。殺人不過頭點地,可惜了一
朵梵蓮,毀于将開未開之際。」
這樣的說法眶眶愚夫愚婦還行,阿妍自是不信,但明氏之言卻點醒了她,要
處置心性喪失的琉璃佛子,果天确實是個理想的人選。他很重要,卻經常遭人忽
略;他不圓融,口風卻如鐵桶一般,沒有到處去說的壞習慣。
更重要的是:就算果天說了,也沒有人會注意傾聽。
他不能說是沒有權力。事實上,無論在教團或朝廷,「髡相」絕非無足輕重。
但任何人隻消同他交談過一次,就會明白此人決計無法收入朋黨、不懂人情
世故,所關注的事物與常人格格不入,難以拉攏、無視敵對,在精神上徹底地遺
世獨立,孤絕得毫不在意。
此人的冷硬無趣與不知變通,使他被摒除在平望都朝廷的日常之外,恍若城
樓街景,日日入眼,卻總不在眼中。央土教團的長老們,習慣把最棘手最麻煩、
甚至根本無解的問題扔給果天,當作另一種意義上的封存,這在平望幾是公開的
秘密。
阿妍清了清喉嚨,在想要如何斟酌字句,才能教他會過意來,幫忙處置這個
麻煩,又毋須說得太過直白。果天可不是一般人,真要不懂起來,是能教人嘔血
數升的。
「殺人償命,奸淫擄掠者抵罪,這是朝廷的律法。」阿妍淡然道:
「若在佛門,大和尚如何處置?抄經念佛,教他自行悔悟麽?」
果天轉頭問道:「果昧,罰你閉關抄經,能化解你的惡業嗎?」鬼先生一迳
冷笑,理都不想理他。
「如娘娘所見,這般惡人,抄經念佛于他全無效用,休說改過,就連反躬自
省亦有不能。」
阿妍沒想到他三兩句話,便将燙手山芋撥了回來,俏臉上難掩失望,誰知果
天又續道:「……佛門于此另有他法,自非是念佛抄經。」
「大和尚請說。」
「小乘上座部有一派提倡苦行,認爲打熬筋骨皮肉,可鍛煉心神,去惡存善,
用在罪人身上,最是合适不過。」果天嚴肅道:「我曾向陛下進獻一部《遊增十
六獄苦》的戒律,用以整頓東海寺院淫行穢亂、聚斂金錢之歪風,待流毒清除,
汰污化淨之後,方能納入央土教團之管轄。可惜陛下遲遲無有答覆,我每一問起,
陛下都說要再研究。」似乎沒能在東行前頒行這部《遊增十六獄苦》的戒律,令
他頗感遺憾。
事實上果天的建議幾乎沒被采行過。據阿妍所知,皇上連看都不想看,偶爾
想起,也當是揶揄取笑的談資罷了。此際她卻如聆仙樂,急忙追問:「請大和尚
爲我開解。」
「《大毗婆沙論卷》記載,地下過五百由旬處有地獄。地獄有大有小,每一
大獄皆有十六小獄,受罪者遊于小獄時,其苦轉增、次第受之,故稱『遊增獄』,
分别爲:斤斧、豺狼、劍樹、寒冰、黑沙、沸屎、鐵釘、焦渴、饑餓、銅镬、多
镬、石磨、膿血、量火、灰河、鐵丸。經此十六獄之刑罰,足以使人脫胎換骨,
痛改前非。」
阿妍聽得懵懂,依稀猜想是像杖責之類的處罰,隻是名目怪異,一時間難以
辨别。
鬼先生面色微變,冷哼一聲,撇嘴蔑笑:「私……私設刑堂,你……你已堕
落到這般田地,須用酷刑來排除異己麽?除了我,你還想送什麽人進去?」
「不是刑堂,而是教化。」
果天面無表情地俯視他。
「果昧,爲扭轉你惡劣的脾性,根除你自小養成的卑鄙陰險,才需這套戒律。
正所謂『本性難移』,不以霹靂手段,如何移去深入骨髓的惡性?你尚在童
蒙時,我便知你之惡,而你卻不自知,今日方至如此。「
鬼先生壓了他這許多年,本以爲會在他眼裏看見報複的恨火、得勢的快意,
這種說得滿口正論,骨子裏卻睚訾必報的人并不難滿足。他們的複仇之火來得快,
卻也容易移轉乃至抵銷。他從小就耍得這個師兄團團轉,要演一出合意的受刑忏
悔大戲,怎麽想都很容易。
誰知果天的眼裏,什麽都沒有,沒有一絲情緒,平靜得像是黑夜裏的大海。
他是認真覺得,《遊增十六獄苦》的苦刑拷打,可以淨化一個邪惡的靈魂。
就像醫者行醫布藥,不能理會患者喊苦喊疼一樣;這一切,都是爲了他們好。
鬼先生突然恐懼起來。
皇後娘娘對佛經了解有限,從果天寥寥數語中,聽不出端倪,但鬼先生熟讀
經典,知地獄有所謂「八熱地獄」,也就是果天所說的「大獄」,爲首的「想地
獄」又稱「活地獄」,獄中受苦衆生手出利爪,彼此攫抓,将皮肉片片削下,遇
風又生反覆不息;第一一獄名曰「黑繩地獄」,以燒熱的鐵煉捆綁罪人,令其皮
焦肉爛,更别提以巨石壓體的「堆壓地獄」,用沸鼎煮人的「叫喚地獄」……
比起刑部大理寺的黑牢,這些模拟地獄的酷刑更加慘絕人寰。況且,執行者
是一絲不苟、認真到了極處的果天,無視一切威脅利誘,用再多的秘密也無法打
動交換,直到他被「淨化」爲止——
「大師可有把握……」明棧雪趕緊打斷果天的說明,以免再說下去,教皇後
發現了《遊增十六獄苦》的殘酷恐怖,心生不忍。「這部戒律能令人棄惡從善?
如若不然,還是将惡徒交給刑部便了。「
果天慢慢轉過視線,盯着她瞧,緊繃的下颚線條顯現出決心。
「佛門之惡,當由佛門除之。」
明棧雪湊近皇後耳畔,輕聲咕哝一陣,阿妍點了點頭,正色道:「那麽,我
便将此人交與你了。你若能将他教化成功,使其去惡從善,我便向皇上進言,許
你以這部《遊增十六獄苦》,整頓東海教團。但,刑部若聽聞風聲,向你提人,
依照朝廷律令,我是不能說什麽的,你明白麽?」
果天沉默回望,片刻才道:「娘娘,我若成功,《遊增十六獄苦》的戒律,
能否用于央土教團?近年平望各大叢林慣與權貴交遊,腐敗者衆,亦須整頓。」
阿妍點頭道:「我會向皇上建議,請皇上考慮。」
果天面部肌肉微動,很難說他露出了什麽表情,嚴肅的臉孔宛若鑄鐵面具,
卻能清楚感覺到他的昂揚。
「娘娘放心,此人便交給我。貧僧告退。」一拍手掌,四名弟子匍匐而入,
朝娘娘行過大禮後,扛起鐵煉木矩,奉大和尚指示将人擡出。
鬼先生面色慘白,甚至忘了傷處疼痛,不住掙紮,可惜鐵煉捆得嚴實,不過
徒勞罷了;額面上冷汗涔涔,不知是驚是痛,眢目切齒:
「你……你敢!賤婦……你敢!」
門外金吾衛士以爲他辱罵皇後,倒轉槍杆當胸砸落,撞得他口噴鮮血。阿研
轉過俏臉,不忍再看,心中感慨萬千。
明棧雪卻知他罵的是自己,一雙眼直勾勾盯着,再不稍瞬,唇抿似笑非笑,
以「傳音入密」将語聲逼成一縷針尖,穿入他耳中。
「沒什麽敢不敢的,我已經做了。你的地獄,就從現在開始!」
耿照一直等到下半夜,都沒見明棧雪回來,隻得起身掏水,将汗漬精斑抹淨,
穿好衣服。荊陌伏在榻上,雪白酥滑的嬌軀壓着一雙細綿沃乳,在将熄未熄的燭
焰下,顯現出起伏傲人的腰臀曲線。
她被男兒弄得精疲力竭,幾度洩得死去活來,一雙細直腴潤的美腿癱軟如泥,
剛放下沒多久便沉沉睡去;若非如此,隻怕她還想再要,猶如聞了腥的貓兒。
耿照留在這裏的唯一原因,就想親口問明姑娘幾句,别無其他。
雖然娘娘說了,明兒一早要賜他早膳,垂問他自蓮台底下脫身的經過,但耿
照在天亮前非趕回冷爐谷不可——能維持一夜平靜,甚且需要點運氣,他簡直不
敢想像天明起身之後,谷裏會亂成什麽樣。
他直覺阿妍姑娘不會生氣。對于自己的不告而别她定然不開心,但不會生氣。
她能體諒他必有不得已的理由。
廊間兩側的守衛對他來說,其實跟稻草人差不了多少,耿照正打算推開門扉,
碧火真氣已生感應,朱紅門牖無聲兩分,俏立在門前的,卻不是明姑娘是誰?
「不等我就想自己走,是不是太不講義氣了點?」她笑盈盈地咬着唇,黑白
分明的翦水瞳眸滴溜溜一轉,望進他肩膀後的昏黃深黝,似欲一窺榻上少婦的淫
媚豔姿。
耿照一貫生不了她的氣,甚至有些感慨起來:過往類似的情境,他總會被她
逗得手足無措,尴尬不已,這會兒卻隻剩下滿滿的無奈,不用看就知道自己露出
的,肯定是苦笑。這也算是改變之一麽?
「我等不了了,冷爐谷那廂怕要炸鍋。」他這才意識到她話裏的意思,不禁
蹙眉。「你要留下?」
「好不容易搭上了皇後娘娘,我要享受幾天便宜富貴。荊陌留下來給我梳頭
好啦,等我玩夠了,再把她還給你。」她俏皮一笑,咬唇道:
「月色這麽好,典衛大人陪我散散步、解解悶,行不?」
世上誰能拒絕明棧雪?兩人居然就這麽并肩喁喁,悠閑地行走在灑滿銀燦月
華的長廊上,仿佛此間非是戒備森嚴的栖鳳館,而是小倆口雙宿雙飛的山間别業。
而長廊兩側的金吾衛士抱着槍杆倚牆低頭,想也知道是着了誰的道兒。
「那胤铿——」一會兒耿照終是忍不住,才開口就被女郎打斷。
「你不要問。」明棧雪斂起笑容,淡然道:
「這樣面對胡彥之時,起碼你用不着說謊。」
耿照感激她的好意,但即使難以面對老胡,他仍然希望由自己承擔起責任,
而不僅是被他人告知。但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我沒殺他。他現在已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再出來害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胡彥之若問起,你就這麽說,其他的推給我不妨。等狐異門來向你這個盟主讨人,
我們再想法子交代。」
耿照不禁苦笑。明棧雪搶在他開口之前,續道:
「我會在這兒待幾日,皇後也一定會再召見你,咱們見面再找機會聊。我隻
想告訴你,那個七玄盟主的寶座,隻有你能坐,不隻是眼下如此,将來恐怕也都
是這樣。你可千萬别犯傻,同人家說你不做盟主!」
第二零三折 應亡未亡,刑罪相稱
耿照施展輕功,如燕掠般穿梭林間,循山後小徑下了阿蘭山。
他趕在天未大亮前離開栖鳳館,以免驚動裏外重重戒備,節外生枝。明姑娘
留在栖鳳館,自有她的盤算,以她的武功智謀,便有什麽狀況,從容脫身綽綽有
餘,耿照并不擔心。
他煩惱的是另一件事。
一路上耿照反覆思量,始終得不出「接任七玄盟主」的結論。撇開個人好惡、
七玄角力等不談,接下盟主一事最大的偉礙,在于他的身份。
耿照隸屬白日流影城,出自城内執敬司,乃造冊記名的正式弟子,後爲城主
獨孤天威拔擢爲七品帶刀典衛,呈報朝廷;他出身龍口村,家中尚有老父姊姊…
…耿照的來曆清清楚楚,同時也是清清白白,注定無法成爲一名法外亡命、
刀頭舔血的黑道魁首。
一旦出了什麽事,流影城、龍口村的家人均受牽連,就算他跑得掉,相關的
人也跑不掉。
況且,拉盟結黨,本就是官家大忌。
七玄雖有「邪派」之名,本質與其他江湖派門無有不同,除開集惡道、血甲
門等匿于人不知處的邪魔外道,武林中的恩怨糾葛,官府衙門向來是睜一隻眼閉
一隻眼,别鬧得太過份也就是了,等閑不與預聞。
然而幾支邪道勢力結成同盟,不隻所謂「名門正派」深感忌憚,唯恐它們有
什麽企圖,官府也決計不樂見,更何況慕容柔對江湖中人沒甚好印象,天羅香、
集惡道更於越浦城外的廢驿狙擊過他,若非諸事纏身,這位眼裏難容顆粒的鎮東
将軍,早已出手清算。
考慮到将軍的立場,耿照更不能蹚這趟渾水。将軍号稱絲毫能察,一雙銳眼
能識破人心謊言,光是要在他跟前,隐瞞七玄同盟、乃至盟主身份之事,耿照便
覺頭疼已極,倘若能夠,他實不想把自己推到這般進退維谷的境地。
漱玉節動之以情,蛆狩雲分析利害,而明姑娘則從「實力」二字入手,極力
勸他把握這個大好機會。
「你對皇後娘娘說的那些遠大理想,可不是一根光杆能成。」
明明是廊間攜手、月色如畫,容色絕黯的女郎卻說着大煞風景的言語。
「你要查『姑射』,要揪出幕後的陰謀家,需不需要打探消息的探子、傳遞
線報的機關,待得圖窮匕現,與敵人一決時,要不要一往無前的死士、爲你拚命
的打手?接下盟主之位,雖不敢說是現成便有,起碼不用白手起家。」
明棧雪正色道:「當然,這些說不定慕容柔也能給你,隻消能說服他,操弄
姑射的陰謀家也是他的敵人;即使如此,那些永遠都不會是你的人馬,他們就算
要賣命,也是賣與慕容柔,将軍令旗一舞,随時能站到你的對面去。
「江湖廟堂,自來便難兩立。武功高如獨孤弋,坐上龍床之後,也不能兼做
武林皇帝,江湖從此與他渺不相涉。雖說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江湖人畢竟不會
把皇上視同幫派首腦、門中師長,慕容柔出手鉗制、削弱武林勢力時,也不曾考
慮過太祖武皇帝的出身。
「你隻能選一邊。」她語重心長地叮咛着。「而官府并不靠譜,你看适君喻、
嶽宸風,便知慕容肯給的權力,至多就是如此。這樣,足夠支撐你的理想麽?将
來呢?慕容柔願意爲你心中的太平盛世,提供多少奧援?」
将軍什麽都不會給我,耿照心想。
因爲在他心裏,早有一幅太平盛世的藍圖。
但意圖欺瞞慕容柔,實在是風險太高、施行起來又異常累人的一件事。光是
隐瞞寶寶錦兒出身,他倆便已如履薄冰,還不說慕容柔爲了沈素雲有個體己伴兒,
故作不知的可能性。
他不能做七玄盟主。哪怕是暫代一陣子都不行,這會直接危及他在将軍之前
的立場,教他惹上天大的麻煩。
在回到冷爐谷之前,耿照已将前因後果想了個通透。
不管明姑娘怎麽說,又或紙狩雲、薛百滕這些耆老對他有何期盼,耿照冒不
起與将軍對壘的風險。此事已無轉圓的餘地。
要不多時,冷爐谷已近在眼前。耿照在禁道入口運起骝珠奇力,長隧裏的水
精礦脈生出感應,不一會兒,便有一名烏紗蒙面、身材婀娜的黑蜘蛛現身,朝他
欠身施禮,領着穿過禁道,進入谷中。
昨夜他是悄悄離開的,在走之前隻交代衆人好生歇息,勿起争端,一切事由
隔日再議;他盡力及早趕回,免得衆人發現他徹夜不在谷中,也是擔心這一點。
怎知情況還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清晨時分,谷内彌漫着一層涼冷沁人的薄霧。
定字部禁道外的白玉階台前人聲鼎沸,卻是莺啁燕啭,尖聲怒罵的全都是天
羅香的女弟子。
諸女散成了個大圈子,當中圍着近百名包裹染血布條、面色委頓的魯漢子,
個個五花大綁,坐在地上,神情不是驚駭莫名,便是垂頭喪氣。
天羅香的女弟子們拔劍在手,群情激昂,爲首的教使長劍一指,對着圈子裏
叫道:「胡大爺!這不幹你的事,我們敬你是盟主的客人,不欲冒犯,非是怕了
你,還請讓開。」
那人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咳嗽起來,咳得前仰後俯,片刻才平複。
「這位水靈水靈的小妹子請了。我同你們家盟主呢,是過命的交情,既然要
讨人情,那得讨個大的,大家發财嘛。請妹子看在這聲『胡大爺』的份上,先把
劍收起來,别老喊打喊殺的,多不吉利。」雖是面如淡金,傷重未愈,懶憊的模
樣教人想戳他幾個透明窟窿,卻不是胡彥之是誰?
而帶領群姝來讨公道的,正是郁小娥。
胡彥之不知她的底細,見她嬌小玲珑、雪肌花顔,還以爲哪來的腦沖少女,
聚衆滋事,不曉得在狐異門占據冷爐谷期間,郁小娥僞作恭順,看似投降鬼先生,
卻藉敵酋重用保存本門實力,持續訓練手下,還與林采茵周旋,極力避免内四部
之人遭受蹂躏,彙集了強大的向心力。
而後盈幼玉暗中聯系,傳達姥姥指示、預作反攻的準備,乃至奪還冷爐谷等,
靠的都是郁小娥與她招輯安保的可用之兵。
過往郁小娥在谷中不是什麽緊要人物,便有識者,多半毀多于譽,腹诽她好
鑽營、野心大,私生活不檢點雲雲。可如今在多數天羅香門人心中,郁小娥是收
複教門的頭号功臣,一呼百諾,份量早已不同。
她見胡彥之厚皮涎臉,按捺怒氣,皮笑肉不笑道:
「小女子蝸居山野,也聽過『策馬狂歌』的俠名。據傳胡大爺濟弱扶傾,劍
下專殺惡賊,救過無數病老婦孺,見我等要殺手無寸鐵、就縛待戮之人,定是看
不過眼了,無論如何也要攔上一攔,是不是?」
胡彥之摸不準她話裏的意思,含笑接口:「江湖虛名,不足挂齒,妹子莫笑
話我。各位姑娘不妨收起兵刃,有甚誤會,大夥兒說開便是。」
郁小娥俏臉一變,寒聲道:
「胡大爺,你身後這幫龌龊匪徒,不但幫助狐異門之人攻占我冷爐谷,還淫
辱我天羅香弟子,當是娼寮妓寨一般。你眼前這些手持兵刃殺氣騰騰的女子,不
是加害他人的暴徒,相反的,她們之中絕大多數都受這幫惡徒淫辱迫害,今日不
過是來讨個公道罷了,還請胡大爺讓開。」踏前一步,手中劍刃寒光隐隐,未觸
先悚,分外迫人。
這些被五花大綁的俘虜,自是金環谷的人馬。
昨夜,在郁小娥、蘇合薰的率領之下,天羅香群姝取得武器,驟爾反攻,殺
他們個措手不及。失去黑蜘蛛的打援接應,人數居于劣勢的金環谷衆人很快便潰
不成軍,又無法逃出禁道,折損過半;算上中夜裏傷重不治的,隻剩此間的九十
餘名活口。
姥姥雖禁止殺俘,卻将人交給了統領外四部的郁小娥。外四部之人被蹂躏得
最爲嚴重,弟子們想起自身或衆姊妹的悲慘遭遇,憤恨難平,經過一夜的醞釀串
連,天才未亮便鬧上郁小娥處,欲讨公道。
負責照顧老胡的紫靈眼忙了一夜,再加上遊屍門的純陰功體不利晝行,此際
正是好眠,伏在病榻邊的圓桌沉沉睡去。反倒是胡彥之休養之後,新塑的經脈内
息運行暢旺,雖然傷勢未愈,卻搶先聽見動靜,悄悄尾随,撞上了諸女欲動私刑,
趕緊攔阻。
給一幹外客安排廂房的,正是郁小娥。盡管老胡入谷時昏迷不醒,郁小娥卻
知他的身份,才沒當作是金環谷的同黨,一并殺了。
胡彥之也猜到她們要對付的,是金環谷之人。
雖說這幫烏合之衆造孽甚多,戰陣遭遇,非得拚個你死我活不可,殺便殺了,
那也是迫不得已;一口氣宰掉近百名俘虜,就是屠殺了,兩國交鋒,殺俘尚且受
人指摘,況乎江湖?
他心中同情這些女子,不代表能讓她們濫殺,這幾十人裏若有個未曾淫辱女
子的,在不問緣由的私刑報複當中,恐難律免,豈非冤枉?沉吟片刻,忽問:
「敢問姑娘芳名?」
「小女子郁小娥。」
「原來是郁姑娘。請恕在下有傷在身,拖命來摻和已耗盡了氣力,不能起身
行禮。望各位姑娘海涵。」
「胡大爺客氣了。」
「依我之見,這些人做了壞事,絕對是該懲罰的;至于該不該以命相抵,得
看個人所犯,務使刑罪相稱,才能叫公道。」
郁小娥冷笑。
「胡大爺是天門掌教的俗家弟子,未料說話與公門中人極似,用的都是鷹犬
狗腿推托敷衍的辭兒。」
「我有個師父,算是狗腿子的頭兒,不過他做人地道,可不能以公門鷹犬一
概論之。」老胡笑道:「昨晚你們也殺了不少人,雖說人命是不能抵的,一碼得
歸一碼。不妨等你們盟主回來,他做人也很公道的,我們訂個刑審問罪的法子,
勿枉勿縱,郁姑娘以爲如何?」
姥姥不許殺俘,卻故意放松戒備,其意不言自明。
那撈什子盟主能允的話,殺了便是,何須如此做作?郁小娥一路鑽營才坐上
代使之位,冷爐谷失陷,天之驕女的盈幼玉、孟庭殊、夏星陳等,不是被擒受辱,
就是把命丢了,隻有她郁小娥混成了人物,自不吃這一套,冷笑道:
「胡大爺不肯讓,小女子隻有得罪啦。」圈轉長劍斜斜遞出,卻往一旁使了
個眼色。
天羅香内除了盈幼玉得姥姥秘傳,使得上乘劍法,餘人并沒有劍術的底子。
她這一手看在劍法大行家的老胡眼裏,固然稱不上精妙,後着卻隐于雙手之
上。
無論老胡是擋是閃,最好帶着輕視之心出手奪劍,屆時郁小娥長劍一棄,
「洗絲手」的妙着紛至沓來!!真要不行,她還有得自「主人」的絕招備用!—
乘機纏住胡彥之,令左右親倍動手,殺得;兩人見了紅,餘人血氣上湧,蜂擁而
上,胡彥之也不能盡都攔了。
豈料,這病恹恹的懶憊胡漢不僅看透她的盤算,還有一身深不可測的内力,
右手食、中一一指往劍刃一搭,霎時間仿佛壓了塊磨盤,郁小娥隻覺劍上有千鈞
之重,全身的力氣都用在持柄上,連松手的餘裕也無。
胡彥之帶她推來挪去,但凡有人作勢蠢動,便把劍刃一引,郁小娥身不由己,
以嬌小的身子,擋住了兩邊欲伺機發難的姊妹,欲出不出的場面既尴尬又好笑,
隻是誰也笑不出來。
包圍圈外一聲厲叱,一名約二十出頭、苗條出挑,額前垂落一绺青絲的女郎,
持刀沖出,撲在一名金環谷豪士身上,刀入咽喉,捅得他雙目圓瞠,喉間發出骨
碌碌的異響,倒地抽搐幾下,不再動彈。
女郎咬牙拔刀,再朝胸膛刺落,一連幾下,鮮血濺了一頭一臉,圓瞠的雙眼
似驚似狂,分外透亮。人人都看傻了,一時間誰都沒想到要上前拉她。
女郎戳得屍身血肉模糊,才巍顫顫起身,笑道:「是……是他!我認得這厮
的臉。是他帶走了雨亭……可其他幾個,我記不得了。」濺滿鮮血的頰畔淌下兩
道白迹,露出原本的肌膚色澤;片刻才忽然省起,俯身揪住死者黏膩烏紅的衣襟,
厲聲問:
「喂,你說!奸污我妹妹的還有什麽人?把她弄死的,又都是些什麽人?」
毋須多言,衆人都能想像發生了什麽事;一旦會意,卻又不忍再想。
女郎名喚令時暄,與林采茵、蘇合薰等同時入谷,長老本有意栽培,但内四
部缺額有限,令時暄堅持讓與其妹令雨亭,力争之下驚動了姥姥。半琴天宮缺幾
個迎香副使,還不是姥姥說了算?見令時暄如此意堅,反倒不喜,便遂其請,讓
她代替小妹去了外四部。
令時暄也頗争氣,曆練過幾處分舵,甚得分舵主事贊許,适逢天羅香核心戰
力折損,亟欲補強,姥姥便将她召回。
她妹妹令雨亭是冷爐谷淪陷後,少數不多的死者之一。事發後令時暄一滴眼
淚都沒流過,表現得鎮定從容,此際卻連郁小娥都深受震撼,胡彥之指尖一彈,
運勁将她連人帶劍,輕輕送出兩步,低聲道:
「你覺得……這樣對她有比較好麽?」郁小娥無言以對,然而動搖不過刹那,
旋又露出冷蔑之色,似嘲笑胡彥之婆媽。
令時暄又哭又笑,轉對另一名俘虜,咬牙道:「是……不是你?有沒有你?」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和身撲去!
胡彥之相距甚遠,兼且腿上有傷,一身渾厚内息無用,危急之際人群排開,
一抹灰影倒撞而出,流雲般滑進兩人間,餘勢所及,帶着女郎打了個圈。這分明
是極厲害的化勁手法,來人卻似後繼無力,一個踉跄,未能順勢将人轉開。
令時暄不假思索,尖刀送進來人腹間,被他伸手握住,未能深入,鮮血浸透
灰布棉袍。
那人身形高大,背脊微佝,一頭厚發灰白斑駁,疊鬓如積雲覆耳,面色蒼白,
顯在被刺之前,便已身受重傷。胡彥之認出他挺拔的側面輪廓,以及那股揮不去
的疲憊蕭索,脫口叫道:
「……雲總鏡頭!」
「胡……胡爺,我不做镖頭很久了。」
初老的漢子看也不看,淡然接口,緩緩将入體的刀尖推出,對女郎道:「發
生在你身上的事不管是什麽,我都很遺憾。但不是我做的,也不是他。他是我手
下,我知他沒淫辱過任何女子。」
「他……也做過别的壞事罷?」女郎咯咯笑起來,挺刀踉跄行去。
「沒什麽冤枉的。你們一個個,都是死有餘辜!」
那豪士年紀甚輕,頂多二十出頭,在金環谷也隻混到玄帶,地位同陳三五差
不多,運氣卻不惡,幾次戰役裏錦帶折損殆盡,他還能活到被人俘虜。
此際見令時暄持刀行近,都快吓尿了,顫聲嗚咽:「我沒……總镖頭救……
救我……「雲接峰體力不支,難以撐持,索性在那人的身前坐下,滿面疲憊,
仿佛眼前一切極其無聊,低聲道:
「你要殺他,先殺了我罷。」
令時暄正要下手,蓦地眼前一花,知是高手來援,卻不肯退,拚着兩敗俱傷,
舍身也要再捅死幾個。
胡彥之長歎一聲,推挪運化,與她飛快過了幾招,傷勢雖遠說不上痊愈,渾
厚的劍脈内息已非區區織羅副使所能抵擋,腕旋臂轉間,輕輕向後一送,令時暄
倒縱落地,裙擺逆揚,宛若蝶栖。
胡彥之就地坐下,正色道:「姑娘若要殺他,也隻好先殺我。」雲接峰擡望
一眼,微微颔首,當是道謝。
令時暄一雙杏眸中,幾欲噴出火來,咬牙道:「你仗着武功高,便什麽事都
管了?這般欺人,與你身後的匪徒有什麽分别?」
胡彥之知她必有凄慘遭遇,不忍反口,隻說:「姑娘,冤有頭債有主。适才
雲總鏡頭也說了,那位朋友并未非禮過谷中女子,殺他不算公道。」
令時暄眯起美眸,打量他幾眼,神情冷蔑。「這就是你們名門正派的公道,
是麽?弱者受害時不見你們出手,待讨公道的來了,才高喊『不可濫殺』、『須
講道理』……道理在哪兒?還要道理幹什麽?」
胡彥之聽得凄楚,對手持血刃的女郎和聲道:
「我幫你找,好不?這群人裏,有當爲此事負責的,我定揪他出來,給你個
交代。你先把刀放下。」
令時暄目光瞬動,每掃向他身後一處狙殺目标,胡彥之便搶先望其不可不救,
兩人四目交錯,你來我往,竟打起着一場無形之戰。
若不知此人深淺,倒也還罷了,經适才短暫交手,心知這厮修爲之高,平生
罕見,那些個理應鞭長莫及的阻截、反撲、聲東擊西,他絕對有能力辦得到,不
是虛晃一招、虛張聲勢而已,越鬥越見支绌,巧緻白晰的額頭沁出密汗,垂落的
發絲貼伏,更增凄豔。
末了,她被胡彥之的目光迫得倒退一步,面無血色,一咬銀牙,倒轉刀刃便
往咽喉刺去。「……不可!」胡彥之心念未動,人已掠至,猿臂暴長,隻差一點
便要抓住她的腕子;令時暄螓首一仰,刀尖已戳上那張俏麗的倔強臉龐。
不可思議的變化便于這一瞬間發生。
「叮」的一聲細響,女郎頸颔複起,原本對正自己的尖刀,不知怎的竟調了
個頭!
胡彥之運勁急縮,掌心仍被劃了道口子,入肉甚深;若非新得的劍脈真氣收
發自如,避得及時,這下不是被削斷五指,餘一隻光秃秃的掌輪,便被洞穿掌心,
終生再使不得兵器。
胡彥之捏緊袖管,以免鮮血激射而出,心念電轉,明白她是以牙齒皎住刀尖,
掌口并用,才能在如此危險的瞬息間,将短刀旋了個方向,易正握爲反握。
他所拜百師之中,不乏雜耍技藝的宗匠,知有一門口舌奇技,能以牙齒咬針
開鎖,乃至舌尖系結,不意今日在冷爐谷遇見,怒極反笑,贊道:
「好牙口!」
「咬斷畜生的咽喉足矣。」令時暄露出編貝般的暗齒,眸如牝豹,狠戾一笑:
「有刀才有公道!要我放下刀,除死而已!」
這場騷亂到底驚動了谷内各處。要不多時,盈幼玉率内四部人馬趕到,将裏
外兩撥團團圍起。胡彥之見諸女面色不善,個個臉現悲憤,實無把握這批生力軍
來主持的公道,到底是郁小娥抑或是自己的,隻能暗自苦笑。
待紙狩雲、雪識青偕其他七玄首腦來到,現場氣氛沸騰到了頂點。
「請門主、姥姥,爲姊妹們主持公道!」
郁小娥豁将出去,明知姥姥不喜被挾,這台子戲卻已有進無退。若姥姥與門
主降罪,必由自己承擔,不是殺了俘虜記她一功,便是制止殺俘,治她個聚衆夜
驚的罪名。爲爬上更高的位子,也想替外四部忍辱求全之人讨個公道,郁小娥願
意賭這一把。
群情激憤,雍容華貴的老婦人瞥了場中一眼,淡然道:「胡大爺身子未好,
清晨露重,不好穿得這般單薄,老身倩人扶胡大爺回房歇息,再給胡大爺炖盅雞
湯補身。」
胡彥之笑道:「那怎麽好意思?不如請夥房開早膳,大夥在這兒一起吃罷,
人多滋味美,野餐樂無窮啊。」薛百縢聽得皺眉,勉力提氣,叫道:「你小子瞎
摻和什麽?這是人家的家務事。」
他傷得不輕,本不應到處走動,聽漱玉節要留在院裏、待盟主召喚,便不肯
多待,死撐着也要離開,遇着符赤錦、紫靈眼四處找胡彥之,遂結伴同來。
「人命關天,可不是誰的家務。」胡彥之一派輕松自若,怡然笑道:
「一口氣殺掉近百名降俘,未免不仁。老神君也幫我勸勸姑娘們。」
薛百腺冷哼。
「說到同金環谷的過節,誰比得上你小子?棄兒嶺、挂川寺,幾場拚鬥下來,
算算折在你手裏的金環谷人馬,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了罷?讨保金環谷之人的性命,
不顯矛盾麽?」衆姝才知是他單槍匹馬,挑了金環谷的錦帶精銳,昨夜那場光複
之戰得以成功,也算是承了胡大爺的人情,不由得另眼相看。
「比武争勝、以命相搏,死傷在所難免。」胡彥之正色道:「但殺掉手無寸
鐵的人,是另外一回事,不可混爲一談。」薛百縢一迳冷笑,雖未言語,對他的
話也不像是信服的模樣。
果然正教邪派,差别就在這裏麽?胡彥之苦笑搖頭。
紫靈眼一到現場,見他捏着一團血袖,不管旁人,迳自走到身邊,蹲下觀視,
取幹淨的藥布爲他包紮。
胡彥之一見就笑了,用左手抓抓腦頂,搖頭道:「合著你還随身攜帶,早知
我同人打架麽?」
「你最近什麽時候沒跟人打架?」紫靈眼口氣淡淡的,也不像責難,慢條斯
理問:「誰傷的?」胡彥之越過她的肩頭,望了令時暄一眼,嘻皮笑臉道:「也
沒有誰,給吸血蜘蛛咬了。」令時暄看都不看他,倔強狠戾的神情頗有幾分凄婉。
胡彥之想起「淚顔」一說,有些女子笑起來好看,也有哭泣時才叫人愛不忍
釋的,令時暄說不定便是。
薛百腺見胡、紫一一人并頭喁喁,看似無心,說話的樣子卻頗親密,腹中暗
笑:「他若與紫羅袈的女兒配成一對兒,七玄輩份全亂了套。胤野知兒子這頭牛
犢子咬了根忘年靈芝草,怕要氣得吐血;以胤丹書的脾性,當不介懷。」故意打
趣:
「包紮完了,趕快帶這小子滾蛋。咱們作客冷爐谷,不好插手主人家事。」
豈料紫靈眼一攏裙腿,竟在胡彥之身邊坐了下來,不隻薛百縢傻眼,連符赤
錦都瞠目結舌。
「小師父你——」
「我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紫靈眼慢條斯理道:
「殺人不好。不辨是非的殺,更加不好。」衆人哭笑不得。
胡彥之怪有趣的瞧着,忍不住笑起來,忽覺心頭有些異樣,鼻中嗅着她溫甜
清雅的肌膚香澤,不由得血脈贲張。這麽說連他自己都覺難交代,然而,盡管紫
靈眼美貌脫俗,這份怦然卻非來自男兒欲念,反倒有幾分近鄉情怯的感覺,令他
别過頭去,一霎無語。
一旁媚兒插口道:「殺又怎的?成王敗寇,也沒甚好說。不想死,那就不要
輸啊!還以爲是什麽事,忒也無聊。」舉袖掩住哈欠。集惡道雖也練陰功,她自
小奠基的役鬼令神功卻是天下至剛,不受白晝影響;之所以不慣起早,純粹是個
人習性所緻。
染紅霞本欲開口,總算符赤錦回過神來,輕輕将她挽住。
她倆昨晚同睡一寝,符赤錦擔心她與天羅香中人發生捍格,且隐約察覺峨狩
雲對這位一一掌院懷有心思,料想有自己在一旁,天羅香投鼠忌器,總不好明目
張膽地胡來。
染紅霞卻是擔心耿照夜半叩門!!當然她不會承認,自己也有可能忍不住去
找他——拉着符赤錦一塊兒,教彼此都絕了這門心思;失眠了大半夜,才在天蒙
蒙亮時,懷抱着不知失望或慶幸的複雜情思,不支睡去,連隔鄰胡彥之悄悄出門
都沒察
覺。
紫靈眼則往來穿梭于三間病房,照顧胡彥之、薛百滕,以及透支體力昏迷不
醒的小黃纓。南冥惡佛被安排在遠處的偏院,自行調養恢複,桑木陰之主馬蠶娘
與他在同一個院裏,紙狩雲的用意再明顯不過。
不管是孤立或隔離,效果都相當顯著,這兩位迄今尚未現身。
身爲水月停軒的一一掌院,光置身此間,便已是荒謬絕倫,染紅霞不會天真
到以爲自己說話有什麽份量,符赤錦所攔下的,不過是她一時難禁的義憤而已。
她定了定神,眸光望向雪豔青,盼她能說點什麽,起碼持正些,不似其餘七
玄中人那般好殺。
雪黯青微蹙柳眉,對郁小娥說話的口吻略帶責難。
「胡大爺說得沒錯,我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便要殺,也毋須偷偷摸摸地殺。
他們所犯的罪行,你都弄清楚了?「
郁小娥低垂眼簾,從容應道:
「門主當時不在,未見賊子淫辱衆家姊妹之甚,魚肉盈欲、惡形惡狀,縱未
奸淫,手上也沒少沾了鮮血。要他們拿命來抵,隻怕還便宜了些。」随口說了幾
樁金環谷之人的劣行,包括令時暄之妹的遭遇,連染紅霞都面露不忍,天羅香弟
子隐隐鼓噪,不依不饒。
雪黯青凝着臉聽完,慢慢說道:
「那确是死也不冤。」回望染紅霞的眸光分外沉定,反倒是染紅霞别過視線,
無言以對。「胡大爺,請你讓開。」
胡彥之沒料到七玄台面人物一來,情況反而更僵,一時想不出開解之法,此
際與天羅香群姝說什麽「刑罪相稱」之理,不啻火上加油,益發激起怨恨罷了;
唯一的法子,就是賴皮,隻能寄望小耿這個盟主還有點份量,起碼蛆狩雲等
願意賣他幾分薄面,不緻鐵了心蠻幹。
「對不住了,我還是覺得人命關天。殺掉近百口人,更要慎重才是,等你們
家盟主現身,再作定奪不遲。」
同樣的道理,天羅香這廂也不是沒有明白之人。民氣的積聚較郁小娥預期的
更快更洶湧,乘勢則必成功,拖過了三通鼓還未開戰,便是有輸無赢的局面;既
動不了胡彥之,挑别人下手便是——
她揀定目标,一劍便往雲接峰咽喉挑去!
胡彥之動也不動,看似入定,直到劍尖即将入肉的一瞬,隔空彈指,「綜」
的一聲如敲銅磬,郁小娥連人帶劍,居然平平側滑尺許,施力點之凝練,甚
至未破壞她出劍之勢。在旁人看來,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空刺一劍,然後才纖腰斜
轉,踉跄側倒。
幾乎在同一時間,人群中撲出一抹淺紫衣影,擋在雲接峰身前,大聲道:
「别殺他!他……他沒做過壞事,沒殺本門弟子,或施以強暴,他是好人!
他救了……救了我。「最後一句聲如蚊蚋,蒼白的雪靥漲起一抹嬌紅,來的
正是孟庭殊。
郁小娥卻知此際是關鍵,若節外生枝,最後不了了之,自己少不得要被姥姥
究責,管他有罪沒罪,一旦見了紅,激起殺俘之血湧,形勢便即逆轉;抄劍起身,
面露悲憫:
「孟代使,個人好惡,豈能與教門榮辱相提并論?這厮名列金環谷四大玉帶
之一,其惡非輕,你快讓開。」
這話看似反駁孟庭殊「他救了我」之說,提醒她不應受小恩小義,忘卻教門
大仇,然而「個人好惡」四字,卻是滿懷惡意,别有所指。
孟庭殊當衆被強暴,乃至淪爲諸鳳琦禁向,衆所周知,谷中沒有不同情的。
然而,同列四大玉帶、形如鬼先生副手的諸雲一一人爲她争風吃錯,大打出
手一事,卻也傳遍冷爐谷,最終雲接峰搶得美人,從此孟庭殊便在他房裏,同食
同寝,一步未出。
起初關心者衆,不知那雲接峰是不是如諸鳳琦那畜生一般,終日恣意淫辱,
逞其獸欲;後來沒聽有什麽動靜,送飯的姊妹們回報說孟代使神情平靜,氣色較
在諸鳳琦房裏時,好上幾倍都不止,漸有流蠻傳出。
棄兒嶺一役,諸鳳琦身亡,雲接峰重傷而回,據說也是孟庭殊足不出戶照料,
「因奸生愛」的說法遂不胫而走。
原本衆人看待孟庭殊的憐憫,至此多轉輕鄙,料不到教門耗費心力,栽培出
來的内四部菁英,臨事還不如外四部出身的郁小娥,身心俱失,反教敵寇所迷,
輕重不分。
她木然望着周遭的質疑與不屑,仿佛再也吸不到一絲空氣,無聲的譴責逼人
欲窒。
隻聽身後那把滄桑疲憊的啞嗓低道:「……行了,你走罷。犯不着爲了我這
種該死而未死之人……你的路還很長。」語聲沉落,意思卻似聽之不盡,令她反
覆低回。
如果像我這樣的人都還能活着,孟庭殊心想。
——就沒什麽該死未死這種事。
「你以爲我會替你擋劍?」連蒼白的容色都顯清麗的少女咬着唇,雖未回頭,
低語聲裏卻有着金石碎裂似的激越,峥嵘如一朵璀燦的冰蓮。
「誰要殺你,我都會反擊回去!你給我幫手,休想偷懶。」
她這麽說,心裏已然沒有教門。郁小娥料不到孟庭殊如此決絕,使情況更加
棘手,遙見姥姥面上陰晴不定,心頭「突」的一跳,照準她的肩膈,打算居高臨
下一劍,連雲接峰的心口一并貫穿。
凝力欲發的決心氣勢被遠方的盈幼玉察覺,不顧在場衆多大人物,急急脫口:
「郁小娥!你要對同門出手麽?」焦急四顧,誰知「大人物」們竟無相阻的意思。
郁小娥正欲出劍,忽聽一把熟悉的聲音朗道:「住手!今日此間,都不許再
死人了。」回過頭去,赫見耿照走出禁道,立于白玉階台上,吓得魂飛魄散:
「這人明明隻剩半條命了,手脊俱廢,怎能沒事人兒似的……莫不是我見了鬼?」
赫見紙狩雲等七玄頂峰齊齊俯身,恭敬行禮,吐出更吓人的四個字:
「恭迎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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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19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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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四折 殺赦兩難,胡爲幹城
天羅香諸女訓練有素,況且姥姥昨夜已明示,盟主便是當世的天命龍主,在
場衆人當中,不少曾于天宮的議事大廳上,見他被鬼先生所廢,弄得不死不活,
此際現身白玉台,卻是豐神朗朗、目光迫人,宛若天神,更無疑義,齊齊跪地,
高喊:
「……恭迎龍主!」動聽的嗓音響徹谷内,别有一番精神。
耿照不好名利,卻也不得不承認,這種一呼百諾的場面委實令人頭皮發麻,
聽上十幾一一十年,終日被卑躬屈膝之人奉承,難保不會飄飄欲仙,真當自己是
什麽天星轉世、超凡入聖。
幸階下老胡環臂盤腿,毫無芥蒂地迎視他,帶笑的眼睛令耿照心頭一暖,明
白無論貧富貴賤,這人是真心相信自己,不會變成「耿照」以外的任何人。這純
粹的信任無法辜負,宛若明燈,在黑暗中足以照亮去路,得保不失。
遠處,染紅霞并未俯身行禮,扭捏地想要躲避他的目光,又狠不下這個心。
耿照覺得她實在是可愛極了,直勾勾地望着,回以一個愛憐橫溢的笑容。高
眺的女郎呆怔片刻,彤雲浮上雪靥,抿唇忍着笑意,整個人頓時亮了起來,說不
出的明豔動人。
「諸位免禮。」他思考了一下,又道:
「今後稱盟主即可。『龍主』二字,不宜輕易提起。」符赤錦起身的速度較
旁人稍快,兩人目光交會,寶寶錦兒美眸流轉,隻對他輕輕颔首;耿照心領神會,
刹那間仿佛說過千言萬語。
他定了定神。
得明快地解決眼前的麻煩不可。七玄同盟毫無基礎,說穿了,不過是鬼先生
攪亂一池春水,爛攤上的衆人不得不聚在一塊,說散便散,别無羁糜;反臉時倒
打一耙,也非不可預料之事。
而他的決斷,正是決定同盟能否繼續走下去的關鍵。
「這位胡大爺乃是我的結義兄長。」
耿照指着胡彥之。老胡冷不防被點了名,趕緊燦笑揮手,一臉作死。
「他的人品眼光,我敢擔保。諸位興許不知,爲阻狐異門胤铿陰謀,胡大爺
單人孤劍,多番與金環谷之人血戰,斬殺對手無數,料想沒有偏袒的必要。」
金環谷衆人便未在挂川寺附近的大雜院,領教過胡大爺的手段,也當在棄兒
嶺給殺得膽寒,聽耿照一說,不由點頭,不少人心有餘悸,全寫在臉上,教天羅
香弟子看在眼裏。
「老胡,現場這些俘虜中,有沒有你能擔保的?」耿照正色道:
「你我雖是金蘭之交,保人可不能沒有理由。你若說服不了我,也隻能對你
不住。」
胡彥之雖摸不準他打什麽主意,畢竟對他深信不疑,料想耿照正直善良,非
殘忍嗜殺、輕易妥協之輩,當以保住最多人的性命爲念,讓紫靈眼扶起,規規矩
矩逛了一圈,仔細端詳各個俘虜的面孔,沉吟片刻,才道:
「金環谷之人,其實我也隻認得幾個,除陳三五,便隻有雲總镖頭。我是從
打架裏認識這人的,于生死之際都不行鄙事,确是光明磊落,我能信得過。方才
這位天羅香的姑娘也說了,雲總镖頭不欺暗室,還救了她的命。我願替他作保。」
沖其他委頓在地的俘虜一拱手,歉然道:
「諸位抱歉了。我雖也想救大夥兒的性命,無奈未曾論交,不好欺瞞兄弟。」
裏頭還能動的,都對他點了點頭,還有抱拳拱手的。其中一人起身道:
「胡爺,小人在棄兒嶺砍過你一刀,沒想臨危之際,卻是你挺身來救,慚愧
得緊。我譚大彪不是什麽好鳥,殺人放火都沒少幹,可砍恩公忒不光彩的事,不
想帶到陰司去;還不了一刀,便還一臂。」喀喇一響,自折了右腕骨,本已灰敗
的面色更加難看,卻沒吭一聲,顫巍巍坐下,低頭不語。衆人盡皆動容。
這一頭孟庭殊望着階台上的少年,不覺有些迷惘。
這人……不是幼玉私藏的貂豬麽?怎地一下是什麽鎮東将軍的帶刀典衛,這
會兒又成天命龍主了?
餘光瞥向不遠處的盈幼玉,見她精緻俏麗的琥珀色小臉帶着三分迷惘、三分
癡望,怔怔瞧着那人,目無餘子;而自認聰明、削尖了腦袋到處鑽的郁小娥,則
一直維持着目瞪口呆的蠢樣,引人發噱。
要是夏星陳那傻丫頭還在,該是春心蕩漾,妄想弄個龍主嫔妃來做做,還是
回味着貂豬的粗長滾燙,不小心就說溜了嘴……
物是人非的寂寥,忽然籠罩了她。
花樣年華的少女,終于明白紅顔白骨、滄海桑田,可能僅僅是喟歎,無法回
頭再看,隻想牢牢抓住當下看得見的、在身邊的那個人。
她定了定神,朗聲道:「啓禀盟主,我願爲雲總镖頭作證,他在谷中不曾欺
淩過任何一名女子,連我的一根指頭都沒碰過。除了喝酒,他什麽也不做。」不
去看周圍同門的眼神,背脊挺得直直的。
耿照點點頭。
「我接受一一位的擔保。雲總镖頭,請站到一旁去,此地暫時沒你的事了。」
雲接峰置若罔聞,低頭盤坐,仿佛連擡頭看一眼都懶得。
天羅香弟子中有人不滿他藐視盟主,惟姥姥坐鎮,無人敢喧嘩鼓噪,對雲接
峰怒目而視,也有瞪孟庭殊的。
胡彥之不能拆兄弟的台,扶着紫靈眼起身,低道:「……走罷。你家盟主自
有區處。」卻是對孟庭殊所說。
身着淡紫衫子的少女抿着唇,倔強搖頭,高傲地坐在雲接峰身畔,盡管後者
彷彿當她并不存在,而衆多同門投來的鄙夷眼光,連胡彥之都替她不忍。
眼見孟庭殊勸不動,老胡隻能暗歎一口氣,離開場子。卻聽紫靈眼不愠不火,
細聲淡道:「她那樣挺好的。」老胡無奈苦笑:「好撞牆麽?木腦一塊。」紫靈
眼認真想了很久,久到胡彥之覺得這個話題早該過了,才微歪着頭,輕道:
「是好避雨罷?她找到了她的潘頭,現在,自己也想替他遮風避雨。」老胡
默然良久,悄悄轉頭看她,紫靈眼沒事人兒似的,迳望向場中。
耿照望着地上的俘虜,大聲道:「我不問你們殺人與否,戰陣拚搏,難免會
有死傷,但淩辱我天羅香弟子者,須得懲罰,我希望諸位誠實回答。未曾淫辱過
谷中女子、施以暴行的,請站起來。」俘虜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半晌,
約莫有四分之三起身。
金環谷階級分明,敢明着占天羅香女弟子便宜的,多半是最高階的錦帶,這
些人就算沒死于棄兒嶺陳三五的沉水古刃之下,昨兒夜裏也被群姝殺得差不多了。
會把刀一扔、幹脆投降的,其實是微不足道的無名小卒,形勢當盛時,也輪
不到他們喝辣吃香。
一名天羅香弟子越衆而出,指着其中一人,尖叫道:「無恥奸賊!你……你
敢說謊!那晚分明是你……我殺了你!我殺了你!」甩開周圍的人群,發瘋似的
撲上前去,雖是一跛一跛,速度卻快得出奇。
耿照身形微動,倏地出現在兩人間,右臂一轉,那名女弟子忽覺腳下騰空,
像是踩着的實地變成了軟綿綿的雲朵,一時難以借力,倒退了兩步,被搶上來的
同伴攙住;他左掌一按俘虜的肩頭,那人頓時動彈不得。
「他身上有甚可供辨認的特征?」耿照轉頭問。
「……我做鬼也不會忘記!」女弟子悲憤叫道:
「這畜生右大腿内側有塊胎記,是紅色的三叉火焰形狀,約莫銅錢大小……
在那肮髒物事之上,還有顆瘡疣!「
耿照一揚手,那人褲腰迸裂,「唰!」下身裸露,果然分毫不差。耿照眸光
倏冷,憤怒無聲燃燒。「你有什麽話說?」那人吓得魂飛魄散,顫聲道:「盟、
盟主饒……小人再也不敢……」
衆人沒見耿照如何出手,「砰」的一響,俘虜騰空飛起,摔至兩丈開外,落
地時更不彈動,像塊軟爛的浸水年糕,胸膛塌陷,仍不住起伏,隐約見得左側心
髒輪廓,枰評鼓動,似是胸骨糜碎,模樣極是詭異。
胡彥之沒料到他真的出手,急急起身,卻被符赤錦與薛百滕攔住。胡大爺行
走江湖,并非不懂規矩,那人認了淫辱之罪,等同是幫會内開香堂執法,外人本
不能幹預。先前他攔阻郁小娥殺人,實已逾越了份際,故譚大彪折腕謝罪,感激
他不念舊惡。
耿照領着女弟子來到俘虜身前,手指虛引,少女腰畔的匕首一跳,彈出鞘來。
耿照倒轉匕柄,交到少女手中,連同她軟滑濕涼的小手一并握着,将匕尖懸
于蔔ト跳動的左胸膛。
另一手按着俘虜的腕脈一運氣,那人「啊」的一聲清醒過來,隻剩一層皮肉
覆蓋的心髒鼓動更急,所有的感覺,包括骨碎腑糜的劇烈痛楚一湧而上,那人涕
淚橫流,顫着嘴唇哀喚:「好……好痛……好痛……嗚嗚……好難受……嗚……」
「你就要死了。」耿照凝着他,靜靜說道:
「你能感覺得到,我沒有騙你。待你咽下最後一口氣,就不疼了。」
那人眼淚流個不停,瞠目喘息。
「怎麽……怎麽還沒……好痛……嗚……」
「因爲在這世上,你有事尚未了結。你須向這位姑娘忏悔,以了前愆,才有
地方可去。還是來世,你想做畜生惡鬼?」
那人用力呑咽,進氣少、出氣多,似乎漸漸接受了将死的現實,空洞的眼眸
已無法聚焦,喃喃道:「我……我做過許多壞事……害了許多人……我不想……
不想下地獄受苦……你們……你們原諒我……原……原……「
耿照轉頭,見少女「嗚」的一聲伸手掩口,眼淚滑落面頰,渾身發顫,對她
正色道:「你可選擇親手了結他,非這樣才能解恨的話,或讓一切結束在這裏。
無論他做過什麽事,此後都不能再傷害你。「
少女流淚不止,瞪着那人好半晌,終于松開匕首,放聲大哭。
耿照靜靜陪伴,待她泣聲漸止,以眼神示意,兩名女弟子将她攙扶下去。少
女對他深深一俯首,才偕同伴退下。耿照再一運勁,俘虜胸膛靜止,緊繃的身子
一霎放松,口鼻中流出鮮血,再也不動。
全場悄靜靜的,除那名女弟子的抽噎啜泣,誰也沒吱聲。
耿照起身環視,目光掃過金環谷衆俘虜,無不一一低頭,莫敢相對。
「沒人出面指證罪行,我就當你們是清白的,要走,一會兒就能走了。」他
對起身的幾十人說,這幫殘衆卻無欣喜之色,神情空洞木然。耿照看在眼裏,對
還坐在地下的罪人道:
「至于你們,我給兩條路走。要一死以謝的,我可親自動手,便如這人,好
生忏悔後給個痛快,并不零碎折騰。不想死的便領活罪,斷去一指、鞭笞二十,
爲天羅香做十年苦工,刑滿之後即可自去。」
衆女面面相觀。
江湖規矩:人無犯我,我不犯人。金環谷與天羅香無冤無仇,擅自攻打天羅
香總壇,便是丢了性命也不奇怪;在她們看來,斷指刑笞,毋甯是便宜了這幫匪
徒,就算加上「十年苦工」這一項,也毫無洩恨複仇的痛快,不免心生不服。
況且,冷爐谷中一向不歡迎男子。将這些可惡的粗魯漢子圈禁于此,更像是
在懲罰她們,完全沒有惡人得報的喜悅。
「盟主高瞻遠矚,心中定有擘劃。」紙狩雲代衆人提出疑問。「不知要将這
些罪者,用在什麽地方?」
耿照道:「我本想叫他們開鑿山壁,挖一條通往谷外的筆直通道,從此進出
毋須依賴禁道。這樣的人手當然不夠,我也考慮提供衣食、酬以重金,招募更多
的人來進行。」獲釋的那些人眼睛一亮,過半數都來了興趣。
他們本是江湖浪人,受十九娘招募,才嘯聚金環谷,所求不外穩定的收入,
三餐溫飽,最好還能給家裏捎點。許多像陳三五這樣的人,隻因身有武功,已回
不到尋常的百工行當中,迫不得已,才在武林掙紮着讨生活。
而「七玄盟主」聽來,就像另一頭金雞母。
有活幹、管衣食,給錢大方,再加上工作環境裏美女如雲,鎮日莺莺燕燕,
何樂不爲?金環谷都沒忒多女子啊!
耿照的爆炸性發言,卻教天羅香這廂炸了鍋。
冷爐禁道千年以來,便是難攻不落的堅城,是天羅香的根本。開挖一條新的
通道,不啻自毀長城,豈非愚甚!不惟弟子們絕難接受,連雪豔青都錯愕不已,
望向紙狩雲,緊蹙柳眉:「姥姥——」
紙狩雲是七玄中有數的大長老,雖覺此事不妥,更想聽聽耿照的理由,揚手
制止鼓噪,躬身道:「禁道乃開山祖師所傳,列位前賢加意守護,号稱不落,說
是教門根本,應不爲過。盟主此說,必有深意,老身願聞其詳。」
耿照道:「雖說不落,終究是陷落了。禁道縱有黑蜘蛛守護,但她們守護的
是先人遺址,是古時傳落的死物,而非教門,遑論一幹弟子。
「所謂『難攻不落』,一者受制于人,一旦如狐異門般,尋得開道秘奧,全
谷于睡夢中陷落,不比一片竹籬笆強。爲這層受制于人的保護,千年以來,教門
犧牲幾何?除便利之外,難道沒有其他?」天羅香衆人聞言俱默。
「受制于人」四字,正是紙狩雲此生最大的隐患,經此一役,尤爲痛甚。
原以爲耿照在最後關頭策反禁道,藉此扳倒胤铿,應有控制黑蜘蛛之法,這
也是紙狩雲拱他上盟主寶座所圖之一;如今聽他的口氣,似乎也拿黑蜘蛛沒辄。
昨夜胤铿兄弟與珂雪刀同去,而後耿照送回受傷的胡彥之,對珂雪及胤铿的
下落絕口不提,蛆狩雲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況且,還有兩枚刀魄落在聶冥途與祭血魔君手裏,禁道形同虛設,冷爐谷早
已非是高枕無憂的世外桃源。
雖說如此,自行毀棄禁道優勢,則又是另一件事。
耿照看出她的動搖與堅持,從容續道:「其二,庇于堅城壁壘,人心向逸,
難免故步自封,這才是最大的危機。狐異門尚未動用主力,憑一群臨時招募的江
湖浪人,便能打破教門防禦;雖說禍起倉促,難道不是過于依賴禁道庇護,以緻
失了警戒,才讓人輕易得手?」
盈幼玉、郁小娥等面有愧色,衆多女弟子亦低下頭去,不敢出聲。
「在這次的災劫中,教門全賴禁道而失陷敵手,卻由衆人之奮戰,冷爐谷才
得重光。若說學到了什麽教訓,便是『以人爲城,方能永固』。」耿照環視衆人,
朗聲道:
「擁有禁道,教門次第衰頹,失卻進取之心,由此觀之,堅城反是累贅。除
卻禁道,人人莊敬自強,日夜惕勵,又何須壁壘保護?所以我想打開一條通道,
擺脫束縛。」
這幾句話宛若鐵錘,重重落在天羅香衆人心頭,連先前還在計較新盟主過于
寬大、難免堕了教門威風,暗生不服的,都不禁有些慚愧,心想姥姥和門主奉此
人爲尊,果非無端,看來不是個心慈手軟、一味姑息的冬供先生。
全場靜默片刻,不知是誰起的頭,衆人齊聲高喊:「以人爲城,方能永固!
以人爲城,方能永固!「音浪直薄雲霄,雖是嬌細女聲,彙聚起來亦有千軍
之威,響徹山谷?久久不絕。
非屬七玄的胡彥之、染紅霞,亦聽得血沸。俘虜中無論獲罪與否,無不覺得
這個盟主年紀輕輕,不惟武功超卓、賞罰分明,還挺有見識,跟着這樣的頭兒混,
不定是條路。原本打定主意出谷的,這下都有了别樣心思。
耿照本有些忐忑,沒想衆姝這般捧場,心中大石落下,嘴角微揚,朗聲道:
「正是如此!以人爲城,永固教門!」
這十二個字以渾厚的碧火真氣送出,不見亢烈,在震天價響的呼聲中卻聽得
一清二楚,諸女隻覺渾身劇震,似連地面都晃了晃,驚覺盟主内力之高,已至駭
人聽聞的程度,全場聲息倏停,繼而爆出更熱烈的歡呼,料想以此人爲主,教門
縱橫天下,指日可待。
胡彥之觀察衆人神情,了然于心,暗忖道:
「莫看小耿平日木讷,對着一群人說話時,卻能擇要切弊,一擊中的,天生
是當頭兒的料。」與有榮焉,益發對他将如何帶領這批邪魔外道,饒富興緻,不
覺抱臂微笑。
耿照待衆姝喊過瘾了、相顧嘻笑,推攘成一片時,才舉起手掌,示意噤聲,
娓娓接口。
「當然,這是我原本的想法。禁道畢竟是祖師所遺,前賢傳落,貿然毀棄不
甚合宜,須得從長計議。況且黑蜘蛛負有守護冷爐谷之責,未必樂見,所以我打
算在冷爐谷之外,重新營建新的總壇,供天羅香與同盟之用,此後出入自由,與
黑蜘蛛再無心結,可研議打通禁道之事;萬一遇到難以抵擋的敵人,就近撤回冷
爐谷,也還有退路。
「最先建起的一批屋舍,供施工者居住,由教門供給衣食,吃飽穿暖,毋須
擔憂。服刑之人行動須受限制,自願留下的則無此限,且有薪酬可領,每年回鄉
省親的時日天數,教門亦有安排。」大略說了一下構想。
他出身基層,對底下人的心思有深刻體悟,傭工所欲,不過薪假一一字,打
點好了,再多點體貼,能讓人賣死力。說到這份上,獲釋的七十多人全都決定留
下——原本讓他們灰心的,就不是金環谷勢力的存廢,而是沒了營生,明日起又
要四處漂泊,過着不上不下的苦日子。如今立馬有了新活兒,誰還有别的念想?
那折腕明志的譚大彪亦在獲釋出谷之列,決定留下後,終于讓紫靈眼爲他接
骨包紮,纏裹固定。胡彥之笑道:「老譚,待你領了第一筆工錢,再找你請酒啊!」
譚大彪哈哈大笑:「那有什麽問題!胡爺記得帶媳婦兒一起來。瞧你媳婦兒
忒俊的人品,我都後悔沒多砍你幾刀了,氣人!」
胡彥之一愣,頓時臉紅起來。「别胡說!她不是……咳咳,我們是那個……
朋友。「譚大彪連連稱是,可眼神就沒信半成。紫靈眼也沒說話,專心給他
包紮,隻在譚大彪動得太厲害時,低聲道:」你别動。「譚大彪怪有趣的反覆打
量兩人,笑得胡大爺渾身都不對勁。
天羅香弟子中,覺得盟主處置罪人過于寬大的,其實不在少數,但耿照撫慰
那名受害的玄字部教使的方式,卻意料搏得女孩們的好感。
降俘之中,有個叫鄧一轟的渾人,據說此前曾在大殿上,率衆将盟主打得頭
破血流,因其未有淫辱天羅香門人的劣行,亦在獲釋之列。爲盟主處置辯護者,
以此爲例,也阻絕了不少聲浪。
況且,他取命時的肅穆慎重,再加上匪夷所思的武功,似乎具有特别的威懾
效果。而罪人死前的忏悔,更讓少女們一吐怨氣之餘,深思起殺人的必要,最後
不得不承認:比起成河漂杵的血祭,或許這樣結束更好。
比起上一個從天而降的男子領袖,盟主雖無英俊面貌,但務實易懂的言語更
讓人安心。
定字部禁道外的插曲落幕,耿照有驚無險地通過一衆少女心中的初階評量,
暫時被列在「值得期待」那一頁。不過目前爲止還沒有人公開宣稱「想嫁給他」,
依天羅香的往例,屬于中間偏下的評價。
此非議事處,在紙狩雲的帶領下,七玄頂峰簇擁着耿照,浩浩蕩蕩移往半琴
天宮。
耿照本想先去看望昏迷不醒的黃纓,轉念之間,明白這要求不過是給衆人添
麻煩,隻得硬生生呑回。蚍狩雲同他一樣,深深了解同盟此際的脆弱易損,耿照
雖漂亮解決了禁道前的兩難,但不過是天羅香自家問題,比起七玄間的矛盾簡直
微不足道。
耿照藉「打通禁道」的題目發揮,提出營建新壇的構想,也是想解決屏障天
羅香與聖器歸屬間的拉鋸。紙狩雲決定再賭一回,信任其斡旋能力,須即刻把首
腦們拉上談判桌,解決争議,凝聚共識,後續的重建補強才能開展。
一路上,耿照隻顧得上和紙狩雲說話,問的也多半是天羅香的事,如教使的
層級、各有多少人、分舵若幹等。雪豔青跟在他身後約一步之遙,耿照沒見她穿
過宮裝,不覺多看兩眼,雪豔青不太自在地手握衣角,嚅曝着解釋:
「蠶……蠶娘前輩讓我穿的。是處罰。」
耿照忍笑道:「小心她坑你。」雪黯青柳眉微蹙,似乎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
其餘人保持若幹距離,免将天羅香的事機聽了去。
媚兒一直很想同小和尚搭腔,無奈要扮鬼王,難以蹭近,甚是扼腕,隻得跟
符赤錦、染紅霞瞎聊,讓遠遠跟随的天羅香諸女得出「陰宿冥對女人挺有一手」
的結論。
胡彥之倒是一派從容,扶着紫靈眼走在最後頭,罕見地沒怎麽開口。符赤錦
頻頻回頭關切,紫靈眼毫不在意,按一貫的慢條斯理,款擺移步,連走路都很認
真。
進得大廳,漱玉節、南冥惡佛等早已等候多時,衆人序過長幼,分坐兩列。
蠶娘的向日金烏帳不知何時又變回原來的尺寸,置于廳中一隅,擡帳的四窮
童子、随侍的玲珑四嫔也都回複原本編制,從祭殿裏的三人成了八人,如變戲法,
無人知曉她是怎生進出冷爐谷的。
耿照于帳前停步,長揖到地,執的是弟子之禮。
衆人暗忖:「盟主竟曾師事宵明島之主,無怪乎如此武功。」帳中傳來銀鈴
般的笑語:「盟主毋須多禮。」
耿照想像縮小人兒似的銀發女郎淘氣抿嘴的模樣,抑住微笑,登臨丹墀,坐
上虎皮交椅,接受衆人行禮。
此爲同盟首會,亦是盟主正式向衆人布達,天羅香忝爲地主,耿照傳下命令:
教門織羅副使以上,于廳内兩旁列席;迎香使、副使以及衆弟子,于朱檻外
次第羅列,分派得井井有條,充分應用了剛從紙狩雲處聽得的彙報。
簡單說明同盟事宜,在進入正題之前,首先得論功行賞。
耿照慰問了分于七玄會上、收複冷爐谷一役中奮勇作戰的衆人,蚍狩雲從容
出列,向方才沒在定字部的門人,宣達了盟主對降俘的處置,以及營建谷外新壇
的計畫後,轉向耿照。
「獎功已畢。接下來,還請盟主責過。」
耿照沒聽她提起,隐覺有異,不動聲色,點頭道:「有勞長老。」
蛆狩雲霍然轉身,袍袖一振,獵獵生風,揚聲道:「來人啊,帶叛徒林采茵
上來!」
第二零五折 天倫何系,負德孤恩
林采茵披發跣足,形容憔悴,一邊面頰高高腫起,衣衫破口露出的肌膚紅瘀,
也看得出挨打的痕迹。冷爐谷被占期間,她吃裏扒外的嚣張行徑,引起極大反感,
尤其當衆誅殺夏星陳、縱兇淩辱孟庭殊之舉,更成爲衆矢之的。
金環谷兵敗如山倒,林采茵驚覺黑蜘蛛倒戈,料想出谷無門,遂尋間僻靜屋
室躲避,專待「主人」來救。豈料衆女沒将人揪出,竟是不肯罷休,一間挨着一
間地搜,将她拖了出來,打進死牢;若非未得姥姥允可,昨兒夜裏便已将她就地
正法。
林采茵本非膽大之人,一夜擔驚受怕,精神飽受折磨,還未被提至廳上,早
吓得兩腿發軟,須得兩人一左一右架住藕臂,勉強拖将進來;擡頭見得那七玄同
盟之主,居然是曾在這議事大廳之上,被主人廢功斷筋的耿照,咕咚一聲,咬牙
昏死過去,被一盆冷水兜頭澆落,才嘤嘤醒轉,俏臉白得無一絲血色,簌簌發抖,
趴在地上直不起身。
「林采茵!」蛾狩雲龍拐一拄,铿聲肅肅,飽含威嚴的語聲如抑雷滾,懾得
女郎面無人色。「你勾結外人,引狼入室,殘害同門,欺師滅祖!恁一條罪名,
都足堪千刀萬剮,教門養你育你,猶如父母,天羅香有什麽對不住你的,教你這
般忘恩負義?」
林采茵好歹也做了許多年迎香副使,教門規矩不敢說滾瓜爛熟,曆年考較也
都是過了關的。
姥姥每念出一條罪名,相應的恐怖刑罰便自女郎腦海中浮現,萬蛛毒刑、三
刀六洞、挖眼刖舌、千針穿體……不由得魂飛魄散;驚恐之甚,不由得俯首拱肩
渾身劇顫,衆人本以爲她吓傻了,過得片刻,蓦聽亂發之下傳出尖銳刺耳的怪聲,
才發現她竟笑了起來。
「……天羅香,有什麽對不住我?」
她凄厲的笑聲同哭聲沒什麽分别,整個人像是豁出去似的,癫狂的模樣頗爲
吓人。
「從你讓我陪柳繁霜去濮嵝分舵的那一天起,我便數日子等滅口!不管柳繁
霜喝不喝斑蝥湯,我們這些陪去的下人都死定了……她給人搞大了肚子,又不是
我的錯,爲何死的是我?
「我把教門當父母,教門把我當成什麽?爲了那個裝腔作勢自擡身價的賤女
人就要我的命,卻沒問過我肯不肯!」
她越說越是激昂,蒼白的雪靥漲起兩團不自然的酡紅,瞠大的杏眸血絲密布、
白多于黑,瘋狂的目光滿懷恨意,直直射向蛆狩雲。
「要不是主人殺左晴婉、柳繁霜,替我解了圍,我哪裏能活到今天!我所做
的一切,不過是爲報答他的救命之恩……教門先負我,我有什麽錯!」
在林采茵通敵反叛之前,天羅香衆人對她的印象,美其名曰「溫柔婉約」,
其實就是膽小怕事的冬烘先生,專挑無傷大雅之事摻和,明哲保身,絕不輕易涉
險,誰也料不到她死到臨頭,竟口出狂言。
但柳繁霜去濮嵋分舵一事,内四部的教使們多半聽過風聲,知林采茵所說不
全是推诿搪塞。若非左、柳一一人無端橫死,一旦柳繁霜決定打胎,重回教門懷
抱,爲替未來的中樞要人遮醜,死幾個侍女仆婦阻絕流蜚,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依林采茵的剖白,柳繁霜與左晴婉左護法之死,正是那狐異門出身的「主人」
所爲,多年來困擾天羅香的一樁懸案終于水落石出。誰也想不到這兩位要人
之死,僅是爲了挽救一名多年來升不上去的迎香副使性命。
隻有雪豔青全在狀況外,蹙緊柳眉,厲聲斥道:
「哪有這種事!柳繁霜前往濮嵋分舵曆練,待回谷後便晉升織羅使,什麽班
蝥湯,什麽有孕……休得胡言!當年我兼程往嵋城接你,就是怕你也遭毒手,不
料卻是你勾結兇人,設謀陷害。逝者已矣,你如今說得這些話來,究竟是何居心?」
過往紙狩雲統攝天羅香,以雪豔青爲門面,凡門主露臉無不是一身金甲、衆
人簇擁,凜凜威風,毋須言語,足令衆女心生傾慕。
而今,冷爐谷中樞叠遭變故,已無足以撐持場面的嚴密組織。這些新近拔擢
上來的年輕教使們聽得雪豔青之言,無不面面相觑,分不清門主是指鹿爲馬,抑
或真不知谷中耳語,反顯林采茵理直氣壯,所爲不過是保命報恩,非薄情寡義,
狼子野心口心。
現場氣氛的微妙變化,就連遲鈍的雪豔青也察覺有異,隻不明白自己說錯了
什麽,眼底浮挹着一絲茫然。
「主人……一定會來救我的。」
林采茵喃喃說着,蓦地擡頭,兩眼迸出獰光,狠笑道:
「你若動我一根汗毛,他必會教你們付出慘痛的代價!留着我的性命,交換
主人留你們一條狗命——」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脆響,被掮得坐倒在地,
撫着紅腫的面頰,擡見出手之人一身嫩翠衫子,襯得琥珀般的蜜色肌膚倍顯精神,
正是盈幼玉。
「夏星陳喊你一聲『林姐』,真把你當成姊妹一般,有好吃、好玩的,總會
想到你,她又有什麽地方對你不住?」
盈幼玉柳眉倒豎,雖是火燎朝天的怒容,巴掌大的瓜子臉蛋卻益顯精緻,尖
細的下颔、高挺的鼻梁,乃至細如編貝的瑩白皓齒,于厲斥之間反覺靈動,仿佛
一件令人愛不忍釋的工藝品忽然活了起來,七情上心,分外引人注目。
連坐在下首的胡彥之,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身畔符赤錦低笑道:「遍觀谷
内群芳,容色堪以此姝居首,身段更是結實苗條,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難
怪胡大爺依依不舍,行以注目。」
胡彥之本想回她「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也不過就同耿夫人一般模樣,
看她做甚」,還未口花已覺不對,蹙眉道:
「你這話聽來,怎麽殺氣騰騰似的,是我瞧又不是我耿兄弟瞧,至于這麽計
較麽?」符赤錦杏眸一瞟,妩媚的眼勾越過他另一側肩頭,虛無飄渺地往紫靈眼
身上踅了一把才又轉繞回來,若無其事笑道:
「還好是我計較。要換了别個兒計較……比如我一一師父,沒少腿斷胳膊的,
胡大爺隻怕是不好交代。」
胡彥之背脊發寒,幹笑兩聲,低聲道:
「耿夫人有所不知,這女子的淺褐肌膚色澤勻潤,如琥珀蜜臘,非同尋常農
家女,依我看……是南陵諸封國的貴女之相,不知何以出現在天羅香。我這是學
術性研究,寰宇獵奇嘛,你别多心。」
符赤錦抿嘴道:「這下可好。不隻品貌出衆,連出身都大有來頭,胡大爺怕
是食指大動,心癢難搔啦。卻不知南陵王家的驸馬,好當是不好當?」
胡彥之自來同她說話,不曾這般牙舌磕碰、處處挨刮,忽覺愚婦執拗,固惹
人厭,然而聰明的女人拗起來,更教人遍體生寒,暗幸毋須與她同床共枕,否則
就算再美上一千倍、一萬倍,怕也無福消受。
一想到拜把子兄弟身邊,看似最通情達理的「耿夫人」都這樣了,那一看就
不怎麽通情理的染一一掌院、明姓女魔頭等等,此際全攪和在一塊兒,院裏不知
是何光景,總之不會是春光旖旎,須防血海刀光。
紫靈眼轉頭道:「怎麽你很冷麽?我瞧你打了個寒噤。」胡彥之悚然回神,
幹笑兩聲:「不冷、不冷,别處更冷。」紫靈眼明顯沒聽懂,也不以爲意,隻點
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大廳之中,林采茵面對殺氣騰騰的盈幼玉,幾度欲語,卻無一句可駁,原本
激昂的情緒倏地消冷,莫敢與她直面相對,黯淡的視線垂落地面,片刻才輕嚅櫻
唇,顫聲道:「你們……你們不能動我。待得……待得主人回轉……他……他定
會爲我回轉……」
盈幼玉怒極反笑,訾目道:「你還在癡心妄想!他早撇下你,獨個兒逃跑啦!
你自造的孽,恁誰也救不了你!「锵啷一聲擎出一抹霜華,刃尖停在林采茵
頸側,挽劍的動作不惟俐落,擰腰、轉臂、旋腕一氣呵成,滑潤如水,盡顯青春
胴體之曼妙。
胡彥之擊掌喝了聲「好」,符赤錦柳眉一挑,拿勾人的杏眸眼角瞟他,咬牙
暗忖:「合著你是同我卯上了勁,半點兒不管小師父的心思?」
胡彥之假裝沒見她繃緊的雪腮,一旁的紫靈眼卻認真瞧了瞧,點頭道:「挺
好的。」胡彥之雙手僵在半空,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符赤錦瞧他尴尬的模樣,
噗哧一聲,總算生生抿住了笑,沒在人前失儀。
林采茵狂怒起來,無視利刃加頸,奮力掙起,尖叫道:「他定會回來救我的!
一定會!「盈幼玉未料她瘋癫至此,反退了一步,收劍于肘,以防她撲上劍
尖,死得便宜。
丹墀之上,端坐于虎皮交椅、冷眼旁觀的耿照摸不清蛆狩雲之意,但鬼先生
的下落,旁人無從知悉。昨夜胡彥之被擡回冷爐谷,七玄首腦已知耿照徹夜不在,
料他尾随胤家兄弟,必有深意,此際紛紛投以注目,專待揭明。
耿照見蚯狩雲望向自己,明白這也在姥姥的盤算中,清清喉嚨,朗聲道:
「鬼先生……不會回來了,他在一處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能作惡。」
這話說得模糊暧昧,能作多解,如符赤錦、染紅霞等了解他的,知耿照絕不
好殺,恐是将鬼先生廢功囚禁,不欲旁人知悉;也有邪派本色如媚兒、雪豔青等,
理解成已然伏誅的。
最是切身相關的胡彥之,則一反先前窺美嘻笑的高調,低頭不語,仿佛聽人
說閑,全不上心。連親兄弟亦未追問個中情由,旁人更無立場深究,這事便算揭
了過去,「鬼先生」三字自此從江湖除名,狐異門勾結秘密組織「姑射」所掀的
七玄之亂,終于告一段落。
林采茵不敢相信情郎已死,美眸圓瞠,嬌軀劇顫,一時茫然出神。
衆人見她先前不顧一切,豁出去似的狠勁,料她乍聞噩耗,怕要撲上前同盟
主拚命。雖不以爲她與耿照之間懸殊的實力差距,真能造成什麽損害,但哪怕盟
主擦破一絲油皮,折的也是七玄同盟的臉面,無不暗中蓄勁,防她沖上丹墀,幹
出什麽蠢事。
沒想林采茵回過神來,終是貪生怕死的念頭,蓋過了情仇愛恨,腰腿一軟額
面貼地,嗚咽哀求道:「别……别殺我……嗚嗚……别殺我……讓、讓我幹什麽
都行,别……别殺我……」模樣既是可憎,更顯可悲,衆人雖覺不屑,卻是誰也
笑不出來。
蛆狩雲輕拄龍頭拐,「笃、笃、笃」地走下丹墀。林采茵靠山已失,整個人
縮成一團,顫抖更劇,若非抱着一絲求生的念頭,早已駭得昏死過去,直到姥姥
的繡鞋尖兒漫入眼簾,唰的一聲绫羅曳地,老婦人抱膝蹲下,遞來一柄霜匕。
林采茵想起教門香堂懸列的剜眼刖舌等毒刑,魂不附體,連開口的勇氣也無,
唯恐貝齒一松,利刃搠入口中,死得苦不堪言,隻蜷身叩地,嗚咽乞活。
「你這般恨我,這般恨教門,恨到不惜通敵背叛,置衆姊妹于水火,死到臨
頭了,應當把握機會,與我同歸于盡才是。」老婦人和聲說道,口吻半點不似面
對叛徒,倒像與子侄輩閑話家常,不見絲毫煙火氣。
「你升任教使後,該學過與敵俱亡、以少換多的法子,天宮年年都有考較,
我瞧你也都過了,顯非無知。連試都不試一下,隻能說我這些年來,沒提拔你坐
上更高的位子,識人眼光還不算太差。」
林采茵哪敢回話?涕泗橫流,俯首貼耳,差一點便要吓得失禁,幾度想咬舌
圖個痛快,無奈格格交戰的牙關連張都張不開,閉目待姥姥施以毒刑。
老婦人收起霜匕,如紙一般幹燥微涼的手掌輕按她的肩頭,卻未吐勁放毒,
就隻是按着而已。
「可惜你弄錯了一件事。我從來,都沒打算殺你,也殺不了你。我雖是蛇蠍
心腸,殺人不眨眼的惡婆子毒婦人,平生卻未曾背信違誓,出爾反爾。你娘就是
抓緊這一點,讓我發下毒誓:不管發生何事,我決計不能傷害你的性命,也不能
縱容他人爲之;如此,她才肯回歸教門,爲我所用。」
在場的天羅香之人相顧愕然。
教門所揀選收用、做爲教使養育成人的,多半是孤苦無依、天資聰穎的稚齡
女童,便來自天南地北,也隻能以冷爐谷爲家,「父母」一一字于谷中衆姝,不
比「姊妹」來得更有意義。
雖說天羅香門下,一貫視貞操如無物,爲掌控各路綠林豪傑,以色誘之、種
丹收割的事也沒少做過,高層教使意外有孕的耳語未曾間斷,但在姥姥的刻意掩
蓋下并無實指,如柳繁霜這般派出冷爐谷「曆練」的菁英,有多少是例行輪調、
多少是藉以遮醜,誰也弄不清楚,起碼不是能在台面上公開議論的事。
由姥姥口裏說将出來,是破題兒頭一遭,連貴爲門主之尊的雪豔青都傻了,
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林采茵發抖片刻,好不容易才省悟姥姥所言背後代表的意義,怔然擡頭,顫
聲道:「我……我娘?誰……誰是我的……她……」眼神茫然,一時難以廓清。
紙狩雲并未應答,悠遠的目光仿佛墜入了記憶的渦流,露出幾分懷緬,喃喃
續道:
「我很後侮做了這個承諾,以緻今日,竟無法替婉兒報仇。她若能預見,自
己終将死于親生女兒的通敵之下,不知道還會不會逼我立下這個誓言,以交換腹
中的骨肉呱呱墜地,來到這個世間?」
林采茵愣了好半晌,蓦地渾身一震,失聲道:「你……你是說左護法她……
她是我的……不、不可能!你……你胡說!左護法她……她對我非常冷淡,
總是愛理不理,怎麽可能是我的……「
「因爲她要确保我會信守承諾,與你的關連自然是越少越好。」紙狩雲低道:
「然而母女天性,難以輕易割舍。你仔細想一想,從小到大,每回出得遠門,
是不是都跟『左護法』有關?」
林采茵一想果然是。她頭一回出谷采買,便是替左護法打的下手;在前往濮
嵋分舵以前,頭一次過江、頭一回外宿,乃至初次行出越浦地界……或多或少都
跟左晴婉有關,未必是直接受命,但在遊程中總能看見她的身影。
「不……不可能。」她喃喃說道,口氣卻越來越沒把握:
「她沒給過我什麽好處,嫌我武功低微,連評說都懶得……她卻指點過盈幼
玉她們武功!這……這到底是……」
「因她餘生惟有一願,就是讓你出冷驢谷,遠離天羅香。」紙狩雲歎道:
「你要是出類拔萃,我便不肯放人了!!我料她是這麽想的。繁霜那一回,
她是打算成功說服之後,挾功将你留在濮嵋分舵,閑置個幾年,待得無人注意時,
再悄悄買條快船,打點旅途所需,委人載你順江流去,往海口的生沫港認祖歸宗,
尋你那緣薄的爹。
「庾氏船行今非昔比,畢竟也興旺過幾代,盼你父親念在昔日結發,許你個
出閣嫁人的歸宿。我在婉兒的遺物中,找到十幾隻漆封,想是她綢缪已久,年年
都重寫一封讓你日後帶着、上門認親的書信,盡管信中口氣越來越淡,托付骨肉
的初衷卻從未變改。」
耿照心中一凜:「原來那位左護法,便是姥姥派去生沫港取虛危之矛的卧底!
她強奪了夫婿之物,卻帶着他的骨肉回來,不止堅持誕下,更爲了替她争取
後半生的自由與幸福,徹底擺脫教門控制,不惜以自身做爲交換,替天羅香賣命
奔走。「
林采茵雙眼淚滾,已分不清是驚懼或駭異,不住搖頭。
「這不是真的!你……你騙人!我不姓左,也不姓庾,我……我姓林……我
明明是姓林……」
「汝父名諱上『川』下『林』,你這個林姓,便取自他的名字。婉兒自覺對
不住你的父親,早絕了一家團圓、共享天倫的念頭,隻求你幸福而已,未料竟死
于親生女兒之手。」
林采茵想起左護法臨終之際,死命抓她的手,奮力吐出的零碎遺言,終于明
白是「就算死,我也不後悔帶你出冷爐谷,莫再回去了」,非是人之将死其言也
善,而是一名母親對女兒最後的包容與寵溺。
左晴婉一點兒都不恨她。即使她死得如此痛苦,面對眼前一無所知的女兒,
她甯可将秘密帶到地下,也不忍她受一點良心的折磨。
而林采茵甚至沒喊過她一聲「娘」,滿懷惡意看着她咽下最後一口氣。她留
在深愛自己的母親眼底的最後一瞥,是何等猙獰醜惡的面孔,又是如何切割着母
親的心?
「還……還給我……」她不知哪兒來的氣力,伸手攢住姥姥的織錦袍袖,嗚
咽道:「把我娘還給我……還給我!」
「這是我要說的,輪不到你。」蛆狩雲輕道:
「我非常疼愛婉兒,即使她這般恨我,二十多年來再不肯同我說一句心裏話,
忍着滿滿的憤怒與痛苦,忠實地執行我所交付的一切任務,用最冷漠的疏離向我
抗議……我仍然心疼着她。我發誓要将害她的兇手碎屍萬段,卻怎麽也想不到,
是她最寶愛的女兒下得毒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采茵雙手抱頭,杏眸訾裂,仰天發出雌獸般的哀嚎,雖無渾厚之内力,撕
心裂肺般的凄厲喊叫聲,卻震撼了在場衆人。無論先前對她懷抱的是輕鄙抑或唾
棄,此際全化作輾轉凄恻不忍卒聽;一死了之,還算是輕松的了,抱着這等悔恨
愧疚,餘生還能避往哪兒去?
「我不能殺你,不能傷害你的身體,這是我答應婉兒的。盡管你的犯行萬死
難贖,我也隻能将你逐出教門,永不錄用。」
潛勁一吐,「啪、啪」兩聲,将林采茵左右琵琶骨震斷!袍袖翻揚,單掌印
上她平坦如削的小腹,轟得她倒飛丈餘,口噴血箭,曳開一條筆直紅漬,當場昏
厥。及至身子彈滾落地,觸動雙肩骨碎,才又痛醒過來。
「你一身武功,乃教門賜與,今予收回,不許施用;此非苦刑,理當償還!」
紙狩雲一拄龍頭拐,峻聲道:
「即刻将叛徒林采茵逐出冷爐谷,此後天下五道,有你無我,凡有教門壇蔭
之處,你持金銀難以買賣,有檐頭不許栖身,睡無枕榻、食俱粗砺,殘軀苟延以
悔前愆,日日皆然,至死方休!」轉身一揖,恭恭敬敬道:
「老身這般處置,若有失允之處,尚乞盟主聖裁。」
林采茵陰險狡詐,作惡非輕,縱然身死也不過份,耿照見她唇面白慘,精神
恍惚,過去與她的種種過節,似也無斤斤計較之必要,未有沉吟,迳行點頭。
「正所謂『後諾不抵前誓』,長老處置恰當,我無異議,重然諾處尤其令人
佩服,堪爲盟中表率。」
紙狩雲伏首稱謝,轉身道:「你有什麽要說的,趁現在說罷。我會盡力做到
對你母親的承諾,無論如何,都會讓你繼續活下去,絕不輕易便死。」
林采茵面如死灰,姣好的唇瓣不見一絲血色,細碎顫動,卻吐不出可辨的隻
字片語,忽哭忽笑,仿佛全沒聽見姥姥之言。紙狩雲歎了口氣,以眼神示意,廳
外兩名教使并肩而入,一左一右,将她拖了出去。
一牽動傷處,林采茵「嗚」的一聲回神,面露驚恐,哭叫道:「不……不要
殺我!求求你……求求你……别殺我!别殺我!」呼疼哀告之聲,一路迤逦而出,
經久不絕。廳外天羅香衆姝齊齊目送,有的鄙夷不屑,有的咬牙稱快,卻也有面
露不忍之色,沉吟低回的。
盈幼玉收起長劍,退回階下,隻覺心裏頭空蕩蕩的,未有替夏、孟二人一吐
怨氣,大仇得報的痛快……就算将林采茵淩遲處死,也未必慘過眼下。且不說琵
琶骨打折,從此成了廢人,天羅香雖立基東海,分壇卻遍布五道,姥姥這破門出
教的驅逐令,其實是斷了林采茵的生路。
内四部的教使們除武功毒術,就學了盜采陽精的淫魅之法,沒有其他的謀生
手段。
一旦被逐出教門,并非從此一刀兩斷、各走各路,而是各地分壇,将嚴密監
控林采茵的行蹤,以保「金銀無用,檐頭難栖」的懲罰生效;毋須滴水不漏,隻
消想到時弄她一下,林采茵的餘生再無甯日。
盈幼玉記得幼時某日,曾随教使姊姊出谷,專程到越浦城郊某個僻鎮,去看
暗巷水溝邊一名跛足垢面的肮髒乞婆,然後被告知「此即破門出教的下場」。
「想當初,她也是内四部有數的美人兒哩!這會兒,連皮肉錢也掙不了啦。」
教使姊姊喃喃說着,姣好的唇勾揚起一抹冷蔑,令小盈幼玉遍體生寒。「你
們,絕對不能背叛教門呀,知不知道?」
除非有其他江湖勢力插手,願意加以庇護,這樣的懲罰将會持續到教門将她
遺忘爲止——可惜天羅香的門人,于要債一事上記性極好,絕不輕易便忘。縱有
見其貌美,有意接收的武林派門,見了叛徒身上的裂蛛烙印,便是有意和天羅香
作對,也不敢壞了「禁納叛徒」的江湖規矩。
遠處傳來一聲凄厲哀嚎,風裏似有一縷淡淡煙焦,也不知是不是想像所緻。
盈幼玉明白從這一刻起,林采茵再非教門中人,往後等待她的,将是童年記
憶裏那彌漫着惡臭的陰濕巷翳,隻能于其中苦苦掙紮,連求死都不易。貪生怕死
的林采茵,會不會最終赫然驚覺,原來痛苦地活着,才是最恐怖的刑罰?
處置完林采茵,不便對天羅香家務事表達意見的七玄首腦,無不盤算着紙狩
雲演這台大戲的用意,料想必與其後的盟議有關,沒準是重新分配盟内勢力版圖
的起手;雖未言語,卻是人人戒慎,絲毫不敢大意。
耿照将諸人情狀一一看在眼裏,其實他也想不通姥姥的用意,說是揚刀立威,
林采茵無足輕重,在場識得的七玄要人可說一個也沒有,明快地解決了她,也僅
能安撫天羅香衆人,無關同盟痛癢。
隻聽紙狩雲清了清嗓子,衆人心中凜起:「主戲這便開鑼啦。」
耿照見機極快,順勢擺手:「接下來便是我七玄同盟之首議。在下年輕識淺,
于江湖事務涉獵有限,未敢自矜,今日便請砥長老代爲主持,以利盟議之進行。」
「盟主青眼,老身絕不推辭。」
紙狩雲恭敬下拜,娓娓說道:
「然此番狐異門圖我,冷爐谷損失慘重,非隻區區一名林采茵能辦到。趁今
日盟主駕臨、各脈同胞俱在,須将叛徒妥善處置,端本正源,我七玄血盟殆庶乎
淵澤深長,永綿不惙。」
胡彥之腹裏暗笑:「連這祭文似的書袋都能掉将出來,老虔婆這是要發大絕
的節奏。不知極招過後,此間幾人頸上有頭?」雙手交疊,饒富興緻,若非看在
小耿面上,早已忍俊不住。
耿照聽得雲山霧沼,他與紙狩雲事前未曾商量,全憑臨場反應,連對方站不
站自己這廂心中都沒個譜,隻得見招拆招,小心開口:「還有其他叛徒?」
「此獠罪名,尚且重于林采茵。」蛆狩雲淡淡一笑,回首揚聲道:
「來人,将那郁小娥提上堂前!」
第二零六折 潸然寄影,野蔓自生
郁小娥自然是沒戴手缭腳铐的,上殿時衣着光鮮,發鬓齊整,踮着蓮瓣似的
粉緞鞋尖兒,差堪盈握的纖腰又細又薄,便以女童目之,也玲珑得不可思議。
浮出裙布的窄小翹臀,随着細碎的步子款擺有緻,分寸拿捏恰到好處,既不
浮誇、徒顯勾男銷金似的風塵味兒,周身又洋溢風情,與幼女似的體貌有着巨大
的反差,别有一番況味。
直到姥姥喊出她的名字前,郁小娥都在檻外的教使之列,站在人群的最前頭。
雖在定字部禁道外,她小小地違抗了姥姥一下,然而自恃功勞,以姥姥洞察
之精,不會挑這個時候與高漲的民氣相左,是以不懼。
立于廳門兩側、一左一右候命的二位司門,聞言一愣,飛快交換眼色,确定
不是自己聽錯了,這才越過朱紅高檻,卻未挾脅動粗,隻是分立左右,其中一人
貉袖輕擺,揚手道:「請。」
郁小娥提裙而入,眼簾低垂,舉止合宜,縱有詫意,也藏得無人曾見,與林
采茵五體投地的醜态亦有天淵之别,衆首腦無不暗中納罕。
耿照訝異的程度,決計不在被點名的「叛徒」之下。
郁小娥在冷爐谷失陷期間的種種作爲,他早聽黃纓轉述,最後讓她配合龍皇
祭殿的行動、于谷中率衆反攻,亦出于耿照授意——
當然郁小娥無從知悉。對她來說,命令是姥姥下達,教她盡起外四部人馬,
與蘇合薰、盈幼玉裏應外合;功成之際,其人望也達到前所未有的高點,便未撈
個護法來做,扶正成爲一部之織羅使,也是入情入理。
果然姥姥此話一出,大廳裏外一片騷動,天羅香諸女無不交頭接耳:林采茵
合當千刀萬剮,沒想有個聞所未聞的娘,平白得了免死金牌;堪稱教門中興第一
功臣的,罪名還大過了她?這是什麽道理!
郁小娥行至廳中,袅袅下跪,細聲道:「屬下拜見盟主、門主、姥姥,以及
諸位大人。」未明她底細的,隻覺這名少女年紀小小,應對進退,無不中節,頗
有大将之風,卻不知「叛」在哪裏。
媚兒昨晚曾見她率衆拿捕降逃,指揮若定,适才于定字部的禁道之外,似也
是領頭羊,要真是逆賊,老虔婆容得她一夜逍遙,在外搞風搞雨?頓時煩躁起來,
蹙眉道:
「裝得這般精乖,你以爲在挑媳婦兒啊?紙狩雲,你葫蘆裏賣什麽藥,一股
腦兒揭了罷,繞圈子打啞謎,教人好生氣悶。自家叛徒宰了便是,提上堂來,是
想放血灌米腸麽?」廳外天羅香諸女齊齊轉頭,投以怒目,就連忍不住噗哧一聲
的胡大爺,都挨了幾枚樟腦白眼。
媚兒見這郁小娥腰肢幼細,鴿乳嬌伏,童顔不掩豔色,沖齡卻有風情,小和
尚吃慣了大奶妖婦、染二掌院——當然還有她自己——這般胸臀驕人的成熟女郎,
難保不會忽生興緻,換碟小菜清腸胃,越想越覺不對,說到後來,已有幾分火氣。
「背叛教門,本是死罪。」蚍狩雲老奸巨猾,自不與她一般見識,仍是好整
以暇,慢條斯理道:「惟盟主交代,生死大事,不能輕率爲之,這才将叛徒提來,
交由盟議公裁,聆盟主之聖斷。」
胡彥之舉起手來。
「老婆婆,這位小妹子是犯了什麽事啊?偷糖果糕餅麽?」
紙狩雲擅繪,年輕時行走江湖,即以老妝見稱于姊妹間。她改扮毋須面粉或
膏泥,依原本妝容所用,信手往臉面頸手塗抹幾筆,打出陰影深淺,人就突然長
了歲數,也因此養成了出谷前,略施易容的習慣。
此際以本來面目示人,外貌較實際年齡爲輕,「老婆婆」三字惡意滿滿,自
不待言。始終抱着看好戲之心、一派輕松的薛百腺,不巧正以茶就口,「噗」的
一聲沒忍住,幸有深湛内力護住心脈,才沒生生嗆死。
華服老婦額筋跳動,畢竟江湖混老,仍是從容含笑,和聲道:「胡大爺是客,
過問主人家内之事,恐非爲客之道。」
胡彥之毫不在意,往身畔一比。
紫靈眼舉起手來。
「老婆婆,請問這位妹子所犯何事?我瞧不像是偷糕餅。」最末一句卻是對
胡彥之說。
對面爆出兩聲急抑的嗆咳,漱玉節素手掩口,趕緊放落茶盅,暗自調息。胡
彥之笑道:「你看,這問題大家多關心,紛紛參與了進來。」
舐狩雲不理他插科打譯,斂起笑意,肅然道:
「冷爐谷失陷時,郁小娥率衆投降,而後又甘爲敵酋所驅役,調撥外四部之
同僚,供敵人淫辱享用,折教門氣節在先,資賊寇腴美于後,受敵酋之封賞,易
外敵之旌幟,踏着同門節節高升,以求教門大仇所賜的功名;予敵之助,更甚林
采茵。郁小娥,我說的有哪處不對,盡可申辯。」
郁小娥到了這時,才明白姥姥真有殺己之心,非是裝腔作勢,要她合演一台
子戲。
自發現耿照居然是七玄盟主,她便十分忐忑,遍數兩人交手的紀錄,怎麽都
稱不上「交情」兩字。耿照真要與她清算前帳,假姥姥之手以除,也不是什麽難
以想像之事。
郁小娥本恃光複有功,降敵不過權宜,理當不究。沒想空降的新主竟是冤家,
蓮覺寺她暗算過他一回,鬼先生廢功斷脈時,她也沒幫耿照一把,這下算是報應
臨頭。
求饒是沒用的,當衆反抗姥姥、大喊冤枉,更是逆觸龍鱗的愚行。郁小娥強
摁驚惶,垂首道:「小……小娥知罪。」别無他言。
她手裏還扣了張王牌。門主金甲的下落,眼下隻她一人知曉,是昨夜她趁亂
潛入了「主人」藏甲的密室,悄悄移換地點。這樣一來,無論事成與否,她都有
同最後勝利的一方談判的籌碼。
姥姥沒能從林采茵處拷掠出金甲去向,卻未以更大的動作搜索,代表金甲失
落一事,有其不能公諸的因由,隻消适當暗示老婦人一下,做爲交換條件,應可
逃過一死。
誰知一聲「且慢」,一道苗條結實的身影越衆而出,急切道:
「姥……啓禀長老,郁小娥雖似投敵,卻極力保全衆家姊妹,對敵酋之命,
亦都陽奉陰違,虛與委蛇,依我……依屬下看,她非有意背叛教門,而是暫行權
宜,與敵周旋。」
郁小娥未敢擡頭,餘光一瞥,來人膚光膩滑,似無一絲毛孔,潤澤如調稀蜜,
淡細的淺褐非但不顯污濁,反倒有股難言的剔透,替自己求情的,居然是盈幼玉。
姥姥輕哼,透着前所未有的嚴峻,郁小娥的心頓時沉到谷底。
(這丫頭好端端的,發得什麽雞瘍……越幫越忙!)
若非盈幼玉無這般心計,郁小娥幾乎以爲她是來落井下石的。
姥姥看似通情達理,憑一己好惡行事的比例,其實高得吓人。
同姥姥講道理無用,不如順其心意、遂其所欲,總要她歡喜了,便有轉圓的
餘地。如先前與胡大爺起沖突的令時暄,要是當年她莫堅持以己代妹,姊妹倆早
入得天宮,何須分隔兩地,乃至天人永隔?
「你現在問她,自是暫行權宜,虛與委蛇了。」老婦人冷道:
「我若未下令反攻,你料她幾時才能觑得良機,光複冷爐谷?三年、五年,
還是十年?舉着敵人的大旗十年之久,一朝刀兵相向,是造狐異門的反呢,還是
複興天羅香?你連辨别是非的能力,都還給姥姥了麽?不知所謂,退下!」
廳外原本一片私語竊竊,陡聽姥姥厲斥,人人都覺罵的是自己,不由得羞慚
低頭,聲息一收,全場陷入怕人的悄靜。
盈幼玉在新一代的迎香副使中,最受姥姥寵愛,除過人的美貌、褐膚的羽族
血統,以及劍術天賦之外,恪遵命令,言聽計從,直如扯線傀儡一般,也是盈幼
玉受寵的原因之一。
豈料她卻一反常态,打死不退,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顫聲道:
「庭殊……孟代使受賊人淫辱,我與她僅一牆之隔,手腳活動自如,卻未能
相救,連……連『暫行權宜』都不算。姥姥要處罰郁小……郁代使,就連我一并
罰了罷。」不敢與恩師直對,翹起美臀伏地,卻有擡之不去似的決心。
郁小娥幾欲吐血,殺她的心都有了,若非擔心加倍刺激姥姥,早起身一腳,
将這傻黑妞踢出門去,隻得潛心默禱盈幼玉忽得啞病,又或月事來潮,驟爾暈厥,
莫再火上加油,繼續添亂。
更恐怖的還在後面。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滿廳内外的天羅香護法、教使們一起跪地,齊聲道:
「求姥姥開恩!」
媚兒吓了一跳,忙以冷笑掩飾,昂頸四顧,啧啧稱奇:「喊得這般齊整,莫
非是常練習?天羅香有開這種科目麽?」
還是胡大爺見識廣,信手拈來,都是成例。「觀海天門是有的。凡聽見香油
錢扔進木櫃的眶啷聲,職無分大小、地無分裏外,都得喊一聲『無量壽佛』,香
客才會覺得受到了肯定,心裏歡喜。」
「不是喊『恭喜發财』麽?」符赤錦忍笑支頤。
「這個尤其不可以。」胡大爺難得地一本正經。
紙狩雲不慣受下屬要脅,勸阻越盛,面色益青,冷笑:「好啊,你們一個個
都要反了,連我的話也不聽了麽?」
卻見丹墀之上白影晃動,一人自盟主座畔起身,拾級而下。
雖是一身華麗宮裝,裏外數重的裙裾卻是夾紗的輕透材質,蛇腰以下如綻一
蓬迷離眩目的疊蕊雞冠花,紗裙翻轉間,雪酥酥的結實長腿若隐若現,襯着纏金
線的船型高屐,金絲細帶微微綁入雪肌,一路纏至大腿,令人血脈贲張,正是天
羅香之主雪豔青。
廳中不知哪個角落,忽傳一聲輕哨,明明方位對不上,衆人卻不約而同轉頭,
沖胡大爺怒目而視。
他正同符赤錦低聲瞎聊,不及收口,瞧着一副作賊心虛的模樣,連辯解都可
省卻;餘光瞥見靜置大廳一角的向日金烏帳紗簾微動,像吹過一陣風,周圍環護
的四嫔四僮目光飄忽,望向八個不同的方位,八張老臉若無其事,直教胡大爺想
一劍一個,捅死了幹淨。
雪豔青似已習慣輕佻的哨聲——也可能是完全不明白其中的輕佻之意——迳
至老婦跟前,認真道:
「姥姥,我也覺得郁小娥不比林采茵,不能一概而論。林采茵是叛徒,郁小
娥卻回護姊妹,爲教門殺敵。昨夜迄今,我已聽好幾個人說,是郁代使守護教門,
罰她有失公允。」
衆姝面露欣喜,隻郁小娥心中叫苦,恨不能将門主身邊的長舌婦捅個對穿,
好歹同歸于盡。
雪豔青乃天羅香之主,拿主意的雖是姥姥,門主的話畢竟不是全無份量。有
她出面,姥姥總不能視而不見。
紙狩雲不好當衆駁斥,點了點頭,轉身朝耿照一揖,恭敬道:
「老身統攝無方,門中意見分歧,讓盟主見笑了。郁小娥昨夜雖然與戰,功
不抵過,此例一開,天羅香再無骨氣可言,人人首鼠兩端,教門名存實亡,豈非
愧對前賢!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須同林采茵一般,廢去武功,逐出門牆,匡救彌縫,
方免傾覆,這是老身的見解。門主既不同意,老身亦難枉縱,孰是孰非,還賴盟
主聖裁。」
(……來了!)
符赤錦與胡彥之交換眼色,明白紙狩雲終于亮招,前頭那些彎繞,不過是作
勢而已。
身爲七玄有數的大長老、君臨天羅香的地下門主,紙狩雲不會不明白此際對
郁小娥出手的風險和阻力。這個繩圈明顯是兜向耿照的,惟不知是善意喂招,抑
或惡意下套;何以服衆,正考驗耿照的智慧與手腕。
而耿照開口之快,幾不假思索,又出衆人預料。
「在場諸位,并非人人識我。遲早大家會知道,我是正道七大派出身,就是
最不受大家待見的那種。」少年的口吻一派自然,并未刻意促狹,一一望過衆姝
面上的驚詫,從容道:
「便在七大派中,也沒有教門下弟子失手被俘時,必以身相殉的戒律。我的
義兄胡彥之胡大爺,乃是真鹄山觀海天門出身,老胡,你們那兒是怎麽說的?」
「盡量不要被逮。」胡大爺闆起面孔道。廳外零星響起刻意壓低的笑聲。
耿照微微一笑,環顧衆人,朗聲道:「我隻知道,若諸位全都壯烈犧牲,昨
夜反攻之時,谷内将無可用之兵,所以大家都認爲郁代使立了功,是她爲教門保
存了實力,連蛆長老也說她有功勞,隻是功不抵過罷了。蛆長老,向敵人輸誠,
教門内可有明令禁止?」
這話問得極怪,江湖上怕沒有哪個門派,會鼓勵門下多多投敵,卻未必着落
文字。紙狩雲道:「有。教門一一誡便是,忌投敵易幟,弟子無不知悉。」第一
一條就提到,要推說一時忘記,恐有困難。
耿照點點頭,俯視郁小娥道:「郁代使便宜行事時,也知違犯教門之誡麽?」
郁小娥低道:「……屬下後來有想到。」
耿照道:「如此,蛆長老以二誡判你,你可有不服?」
郁小娥心下惴惴,摸不清他意欲何爲。
耿照的提問直白簡單,理路也是,卻意外将兩難的抉擇耙梳得十分清楚。
她并非不認自己骨子裏是個騎牆派,但與鬼先生合作、以情報交換本門武技,
尚在分寸之内,反正冷爐谷就不是個講公平的地方,内四部占盡好處,外四部做
牛做馬,升眨全憑姥姥一己好惡。多少撈點好處,郁小娥視爲平衡之舉,拿得心
安理得。
但出賣教門、引狼入室,就做過頭了。是故林采茵罪該萬死,無有旁議。
她向鬼先生輸誠,說到底是明哲保身,隻是随着林采茵、金環谷的威福自用,
才慢慢确認自己的心意,若有成功的把握,便無姥姥号召,郁小娥也會伺機反撲,
奪回她的冷爐谷——
對比毫不猶豫就向敵人屈膝的自己,這個念頭令她有種陡被刺傷的痛楚。在
心底深處,郁小娥知她确實背叛了天羅香,後來的改弦易轍、迷途知返,不過是
補償的心理。
她并沒有放棄求生,隻是面對如此徑直的質問,再怎麽拚命辯解,也隻是徒
顯心虛氣短而已,郁小娥連想像都覺無力,遑論出口。
「……沒有。」
回過神時,她發現自己已低聲應答,嗓音分外陌生。
耿照正色道:「既然于法有據,我便依紙長老所言,宣布自即刻起,将違誡
的郁小娥逐出天羅香門牆,永不錄用。有異議者盡可提說。」
盈幼玉猛然擡頭,礙于在姥姥跟前,沒敢放肆起身,切齒咬牙,圓睜的杏眸
難掩悲憤。「盟主這般裁決,日後我等該如何行事?林采茵逐出門牆,郁小娥也
是逐出門牆,一朝有變,誰還做教門的忠臣,忍辱以待!」
「……放肆!」
紙狩雲霍然轉身,罕見地顯露怒容,袍袖微動,盈幼玉腰畔之劍倒撞脫鞘,
劍柄如何轉向、如何入手刺出,幾無人看清,但見一點白芒如星墜,斜斜朝蜜肌
少女的頸間飛落,沒入一一指之間。
座上修爲深的無不凜起:
「……她竟是劍術高手!當今世上,有幾人能駕馭劍罡,刺得這迅捷無倫的
一劍?」
紙狩雲與跪地的盈幼玉,相距四尺以上,能迫出盈幼玉之劍、隔空攫取,更
倒轉方向,往刺其項,以内功擒拿等分使貫串,或能爲之,但絕不能如此滑順,
仿佛有無形之手操控。
若以劍罡——無數細小的劍氣——爲之,就合理得多。
從頭到尾,紙狩雲沒使多餘的手法,隻單向發出劍氣,擊中鞘上機簧的,便
使長劍彈出,擊劍身使之推進;擊中劍柄,讓長劍調了個頭,華服老婦順勢抄住,
劍尖并罡氣送出,仍是同一方向。
——因其單一,由是快絕。
相形之下,耿照的身法隻能說是匪夷所思。
本該在虎皮交椅上的少年盟主,眨眼越過快逾流星的劍尖,左手食、中二指
一夾,無視劍快,穩穩鉗住,劍上所附勁力,以及随之而來、細如雨針的無形劍
罡,俱都止于身前,宛若泥牛入海,霎眼無蹤。
而跪地的褐膚少女,身姿不動,膝未沾地,整個人平平滑出一臂之遙,被推
出長劍能及的範圍,才察覺身下一股巨力掀起,難與拮抗;失去重心的瞬間,一
隻厚實的手掌拉住她的腕子,置身渦流般的狂亂旋即靜止,甯定如恒。
少女毫不費力地立穩腳跟,發現是貂豬……不,是「盟主」挽住她,沖她微
微一笑,輕道:
「留神,别摔跤了。」盈幼玉如夢初醒,羞紅了蜜色嬌靥,沒來由的慌亂攫
取了她,隻覺呼吸困難、胸口郁悶,下一霎眼便昏過去也不奇怪。
「老身失态,請盟主責罰。」蜓狩雲垂下劍尖,斂目俯首,半點沒失了頭面
人物的從容,決計不能說是「失态」。
「長老言重了。但盈代使之言,亦有不是之處。」
耿照拉近盈幼玉,盯着她慌亂如小鹿的瑩潤美眸,正色道:「告訴我們什麽
能做、什麽不能做的,是『理』;寫成白紙黑字,便叫『法』。法不必苛,執法
确實即可,法不足處,再以理補之。」
「以……以理補之?」
「正是。」耿照道:
「我依教門誡律,将郁小娥逐出天羅香,這是尊法。但無論如何,她确實爲
收複冷爐谷立下了功勞,權衡情理,我決定将郁小娥收入同盟,暫由我指揮罷。
我在越浦的宅邸,正需一名往來冷爐谷的聯絡人。郁小娥,你可願意?「
饒是機敏如郁小娥,也愣了老半天,才會過意來,難以置信,顧不上應答盟
主之請,喃喃道:「爲……爲什麽……我……我明明是……」總算沒吐出「叛徒」
兩個字。
在冷爐谷失陷之前,撞破她私下與鬼先生交易的耿照,該是全場唯一一個,
知她确實通敵叛教的目證。
郁小娥當他和雪豔青一樣,都是姥姥擅立弄權的傀儡,雖然他在定字部禁道
之前表現不俗,終究是花花擺設,仍是姥姥說了算,内心抱持一絲僥幸;早知姥
姥會将自己的命運,全交由他決定,郁小娥怕一進大廳就已腿軟。
(他爲什麽……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
「這是你應得的。」耿照對她低聲道:
「我不是同情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你用行動證明了你的實力,以及
對教門的忠誠。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會有很多困難,我需要像你這樣的人,與教
門站在一邊。至于你犯的過錯,對教門來說很有價值,我相信你不會再犯第一一
次了,是也不是?」
不……不會再犯麽?郁小娥喃喃自問。這個人,憑什麽這麽有把握?
「因爲你比誰都明白,禁道這堵高牆,對天羅香的意義。」耿照道:
「你不想把『牆』拆了,親眼瞧一瞧,教門能走到多遠的地方,會變成什麽
模樣?」
——原來,這才是「破門出教」的真義!
走出牆外,見證天羅香的重生……或隳滅。或許也幫忙拉一把。
從沒有人對郁小娥有這樣的期待。
她是雜草,是蠅營狗苟的外四部,不知檢點、随手可棄,合當自生自滅,如
千百年來朽于谷地外圍的白骨紅顔一般,無有例外。
她異常強韌的生命力,更多時候是特别礙眼的存在,郁小娥不斷想向旁人證
明自己,然而,在内心深處,她始終沒走出外四部的藩籬;看待自己的眼光,與
其他人并無不同。爲何這個人,願意對着最低賤的蕪地蔓草,提出超越整片瓊芳
蘭圃的邀約?
「這種事……」她露出一絲苦澀笑容,眸光茫然:
「我能做到麽?像我這樣的人……」
「做得到。」耿照點了點頭,一點也不像在說笑。
「隻要你做得和冷爐谷失陷期間一樣好,就夠了。」
回過神時,郁小娥才發現自己哭了起來。
她從沒在人前哭過。這是頭一次,興許也是最後一次。
隻是不知爲何,身畔的盈幼玉居然也哭成了淚人兒,兩人相對流淚,透過哭
花了的模糊眼簾,依稀看見彼此的淚顔裏都挂着笑意。大廳内外歡聲雷動,有哭
的也有笑的,完全搞不懂大家在幹什麽,卻又是爲何——
盟主拍拍她的肩膀,起身邁步。盡管有過肌膚之親,但這竟是郁小娥頭一回,
在男人的撫觸中察覺不出一絲狎亵,身子并未本能繃緊,準備迎接即将到來的洩
欲施暴。
回想起來,她或許就從這一刻起,記住了他的背影。記憶裏的畫面總疊着淚
花的棱影與刺鹹,烏靴袍裾間虹暈離散,卻一點也不苦澀。
賞罰既定,耿照命天羅香衆先行退下,隻留首腦在原地,閉門協商。
而這場七玄同盟之首議,所耗費的辰光,居然比衆人想像的要更短。
日未正中,議事廳明間大開,七玄頂峰們紛紛離座,三兩相偕,移往擺設筵
席的懸绮亭。
染紅霞并未被要求回避,而是全場旁聽;按盟主的意思,她将做爲使者,把
七玄同盟的訊息帶回正道七大派,教他們明白,道宗七玄有主,已不同往昔,近
日内盟主将親自拜山,與正教魁首一晤。
因爲這層關系,衆人看待染紅霞的目光,又有微妙的不同,較之先前的提防
質疑、甚覺有些礙眼,會後的距離似拉近許多——
「橋梁」與「壁壘」畢竟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可供溝通交流,後者卻是
敵之幹城,有害無益。
此際,即使修長健美的紅衣女郎,獨自走在向日金烏帳旁邊,與帳中的神秘
高人迳行交談,遠近皆無名爲接待、實爲監視的服劍侍婢,也是理所當然,起碼
不像之前那般教人難以忍受,仿佛中門大開,任所謂「正派中人」侵門踏戶。
「……坦白說,直到重收那郁姓丫頭入盟爲止,我以爲是你的安排。」
薛百滕乜眼瞧着,幹癟的冷蔑嘴角卻有一絲淡淡自嘲。「你有想過,自己扶
植了一名全不受控的盟主麽?你那些個雞腸小肚的花花盤算,怕要落空啦,腸子
都要悔青了吧,『紙長老』?」
與佝偻枯瘦的葛衫老者并肩信步,手持龍頭金拐的華服老婦人淡然一笑,微
眯著鳳目,眼角擠出镌刻般的細密蛛紋。
「老神君怎知我定有盤算?說不定,我也隻是想要一名雄才大略的英主,興
複鱗族血脈淪喪千年的榮光罷了……之前胤铿說的那些話,難道無分毫打動過老
神君麽?」
薛百滕仰天打了個哈哈,嘲諷之意無比尖刻,看來傷勢并未磨鈍老人的憤世
嫉俗。
并肩走在前方不遠處的雪豔青、漱玉節聽見,雙雙回頭,雪豔青蹙着眉,眼
中寫滿疑惑,漱玉節卻隻瞥一眼,旋又含笑将天羅香之主拉了回去,繼續交談。
「你想過這種事麽?不僅将七玄統合起來,還想建立起『有能的組織』?你
聽聽,你聽聽,這簡直……簡直是慕容柔的口氣!合著咱們挑來揀去,居然推了
個小鎮東将軍來當頭兒?」
薛百縢重哼,嘲諷的神氣于不知不覺間斂起,嚴肅裏另有一絲況味,仿佛連
老人自己,都沒發現隐于其中的那股子興緻勃勃。
看來是剛結束的那場盟議,引燃了薛老神君骨子裏沉睡既久的躍躍惴惴不安
于室,隻能碎着嘴皮子稍稍抒解。連抵狩雲自己都快忘記,上回有這種不安中帶
着期待的心思,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盟主,實是令人難以預料——她忍不住想。薛百縢不知她心中忖度,兀自叨
絮著。「上一個這麽幹的,被罵作『薮源魔宗』,非但死得連骨頭都不剩,還能
止小兒夜啼,簡直同妖魔鬼怪沒甚分别——」
老人說到一半,忽覺荒謬,搖了搖頭。
「你現在,還覺胤铿那小子野心大麽?要不是我識得耿家小子……識得盟主
在前,也不算一無所知了,怎麽聽他才像是野心家。他日傳入江湖,又一魔頭橫
空出世,搞風搞雨爲禍武林,引來無數正道圍剿。胤丹書殷鑒不遠啊。」
祇狩雲聽着老人連珠炮似的喋喋埋怨,不禁莞爾。
「老神君是擔心,與盟主一同陪葬麽?」
薛百縢沒好氣地橫她一眼,冷冷哼道:
「在成爲邪道大魔頭之前,他得先過狐異門這一塹。」
說着,老人忽停步回頭,望向遠處虛掩的大廳朱棂。
過篩似的陽光照入廳内,劃出兩道沉默相對的身影。
所有人都出了議事大廳,隻有胡彥之被單獨留下。盟主有話要對他說。
「你猜胤野死了大兒子,誰會是下一位狐異門主?」薛百滕喃喃說着,望向
隻剩兩人的華麗廳堂。
第二零七折 錯落緣合,求敗顯勝
「……這下子沒别人啦。」
耿照拖着步子踅下丹墀,一把跳入老胡對面的長背太師椅,跷腿揉踝,活動
活動筋骨。
隻有在這個時候,他看來才像是一名十八九歲的普通少年,全然想像不出他
剛統合了東海最負盛名的幾大邪派,即将在江湖上掀起偌大風波。
「話憋久了,難受得緊,你趕緊說罷。」
胡彥之哈哈大笑。
「哎呀呀,盟主大人說得什麽話來?明明是你留我。那廂怕要放飯啦,去晚
了沒有雞腿饽饽,光想到我心都快碎了。」耿照笑起來,片刻才道:
「我覺得,你有話想同我說,從定字部那廂一直忍到了現在。我很感謝你的
耐性。」
胡彥之舉手打斷他。嘴角雖仍維持着死不正經的上揚弧度,眼神卻很正經,
意外地散發出懾人的氣場。
「我不怪你殺人。我怎麽說也算是個好人罷?身上不也背了幾條人命,人在
江湖,本是如此。況且,你并不是逞一時血勇,濫殺無辜。我可是捕聖弟子,也
讀過《建武律》的。」
「建武」是獨孤弋登基用的年号,爲方便新朝統治,在蕭谏紙、陶元峥的主
導下,以碧蟾王朝的舊律爲本,廢除繁苛無理的部分,應時添新,因地制宜,推
出了一部臨時法典,被稱爲「建武律」。
建武律淺顯易懂,爲白馬王朝的政令推行,起了極大的作用。直到由陶元峥
主持的大典修訂完成、孝明帝頒行全國之後,仍有許多偏鄉縣衙按舊律斷案,屢
禁不絕,可見影響深遠。
而《建武律》于刑罪上與曆朝最大的不同,在于嚴懲強奸。此前曆代,由于
女子地位卑下,強奸罪處罰甚輕,至多判囚一年,還有兩造皆罰的荒謬處置,許
多受害的婦人爲免遭罰,不敢聲張,強奸犯竟是連公堂都不用上的,逍遙法外,
一犯再犯。
獨孤弋登基後,加重處罰,強奸犯一律杖責一百,流刑千裏,折傷者斬;
「折傷」,是指因奸而緻女子受創。
建武律頒布後,鄉裏間侵淩婦女、亂兵破門奸淫的歪風才漸消止,慢慢有了
安居樂業的太平景象。
耿照在執敬司時讀過《建武律》,山下王化四鎮偶有糾紛,裏正難以調解時,
鬧到城主跟前,獨孤天威也按建武律處置!—倘若他清醒的話。執敬司的文檔庫
裏貯存了大量的判例文書,耿照在司中地位卑下,哪裏肮髒便派他往哪裏掃去,
打掃庫房乃家常便飯,是以不陌生。
令時暄之妹令雨亭,因奸緻命,以「折傷」論處,奸淫者惟死而已。那人落
入官府手裏,一且證據确鑿,便隻能等待秋決,差别僅在于:行刑的是耿盟主,
而非東海臬台司衙門。
至于其他罪人施以鞭刑、斷指、十年苦工等,則是「杖責一百,流刑千裏」
的折換,各地判例中不乏參酌。胡彥之在平望跟随「捕聖」仇不壞時,也沒
少看了此類文檔,聽耿照随口發落,略一轉念,便知其背後依據。
「要我說,你的處置已經相當精準,算是有憑有據,斤斤計較了,随便換個
鄉下官衙的老爺,未必能有這般條理。」胡彥之道:
「殺人這事,永遠都不能習慣,也不該習慣,我不會說你的難受沒道理,或
許那便是『好人的證明』。須考慮到受害者的心情,你能原諒淩虐你的人,那是
你寬宏大量;要求所有人都這樣,隻怕就過于傲慢了。
「禁道那邊能以死一個人收場,在我看來,已是難能可貴。這事怕還沒完,
兩邊你都得留神;仇恨這種東西,沒這麽容易的。」
耿照聽完,露出松了口氣的神情,點頭道:「多謝你了,老胡。」
胡彥之伸了伸懶腰,嘻皮笑臉道:「不過,我也不是沒話問你。既然大夥一
塊兒喝茶這麽巧,不如你告訴我,我那作惡多端的兄長,人在何處——」
耿照同樣舉起手來,制止了他的提問。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不能知道的理由,正如你不能知道。我隻曉得他被妥
善處置,再不能出來害人,這樣一來面對你時,我便用不着說謊。」
「這不夠。」老胡搖頭。
「誰都聽得出來,這代表他還活着,被囚于某處,死人的行蹤是毋須隐瞞的。
我母親不會善罷幹休,她會找到你,就算你真不知道,她會從你身上撬出知
情者的線索,循線找到兄長。換了是我就會這麽做。「
耿照搖了搖頭,平和、但堅定地反駿他。
「她會先找到你。無論鬼先生身在何處,都不能再繼續領導狐異門了,她需
要一個合适的人選,繼承你父親的聲名與基業。我想不到比你更好的,是我就會
這麽做。」
胡彥之目光炯炯,雙掌交疊在颔下,拱背如嶽,直視着他;也不知過了多久,
展顔一笑,懶憊聳肩。
「看來我們都有麻煩了,對罷?」
誰知耿照卻無笑意,依舊搖頭。
「是狐異門有麻煩,不是我們。『姑射』與鬼先生接頭,乃至将他納入組織,
我以爲有雙重意義:能動用鬼先生,等于就有了他背後的狐異門勢力,鬼先生将
金環谷羨舟停、『豺狗』等攜入東海,出錢出力;一旦成功,堪稱是無本生意,
可萬一失敗了呢?」
老胡不禁哂然。
「既是無本生意,何失敗之有?是狐異門當了冤大頭,背後支使之人,啥屁
損失也無,頂多看戲看累了,眼酸脖子疼而已。世上冤大頭所在多有,死之不盡,
沒了東家找西家,吃完上家吃下家,愁什麽?」
耿照緩緩搖頭。
「冤大頭忒多,找上狐異門,靠的是抓阄麽?」胡彥之笑容凝住,被反诘觸
動了心思,雙罾砠胸,頓陷長考。
耿照續道:「在幕後操縱『姑射』的那一位,決計不是無端端找上狐異門。
以其滴水不漏的布計,令妖刀于江湖掀起如許波瀾,卻無一絲形影洩出,周
密至此,我以爲連失敗都在他的考較内;即使狐異門受挫,他仍能從中得益,說
不定所得還勝過了成功——如此,才符合那人的一貫風格。「
胡彥之眉目一動。
「你知『古木鸢』的真面目了?」
「『古木鸢』背後,尚有他人,他們管叫『賣平安符的』。」耿照沉聲道:
「妖刀亂世、流民攻上阿蘭山,乃至将魔掌伸向七玄,幾于神不知鬼不覺間,
混一了東海邪派……這人做了忒多,你我卻隻知有古木鸢,幾乎以爲一切陰謀的
源頭,亦止于古木鸢。這,還不夠可怕麽?」将藏身于祭殿密室時,透過懾影鏡
投窺見鬼先生等人交談一事,擇要說明二一。
胡彥之抱臂沉吟着,眉頭越皺越深。
耿照續道:「我認爲姑射之中,分成兩撥人馬,古木鸢是一撥,賣平安符的
也是一撥,雙方目的不同。按目前掌握的線索,此番妖刀現世,應是古木鸢所爲,
三乘論法、七玄大會也都是古木鸢策劃的行動,古木鸢自是希望成功的,另一方
便要他失敗。
「三乘論法會上,曾有一名戴著『空林夜鬼』面具、驅使流民殺上山來的神
秘人,按其武功身形推斷,我有七成的把握,應是血甲門的祭血魔君無誤。他的
攪局幾乎使古木鸢和鬼先生的盤算落空,我想,他該是平安符那邊的人。」
「所以……姑射六人中,空林夜鬼也是平安符那邊的?」
「他不是真的空林夜鬼,」耿照提醒他。
「空林夜鬼另有其人。重點在于:混一七玄若是古木鸢謀劃,成功于他最爲
有利,使之失敗,才是平安符要的。
「此非村裏童蒙賭氣鬧别扭,看競争對手一事無成,就開心得拍手大笑,而
是精密布計、明争暗鬥之下的結果。你的兄長一敗塗地,狐異門挹注東海的諸般
心血付諸東流,正是平安符一方所欲。」
「要這麽說,滿街都是賣平安符的了。」老胡苦笑道:
「狐異門的對頭遍布東海,我的母親、兄長,以及他們手下的那些『豺狗』,
多年來按着一份仇家清冊殺人,數量之多,牽涉之廣,說出來能活活吓死幾個安
善良民。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哪天被人知道了,倒打一耙,我是一點兒也不
覺得奇怪。」
耿照微微一怔,會過意來,搖頭道:「我沒想過這事。我想的,比較像鐵錘
打釘子、釘子入木頭之類,從脈絡上能梳理出來的部分,是『怎麽做』,而非
『爲什麽』。」
胡彥之暗忖:
「小耿工匠出身,思路異常缜密,極爲實際,說不定真能瞧出點什麽。」不
作無謂堅持,率直點頭。「你方才說到,狐異門在東海的失敗,才是那位平安符
老兄所欲。摒除線索太少,還猜不着動機,這對他們有什麽好處?」
耿照捤娓說道:「鬼先生失敗,無論是重創或喪命,狐異門名義上的領導人
已失,你的母親雖有實權,仍掌大典,但她始終需要一個符合資格的門主。我猜
想她若能自爲,絕不會放權力給鬼先生。」
胡彥之苦笑不絕。牛鼻子師父猜測,狐異門主傳子不傳女,否則以胤野當年
聲勢之盛,其父完全可以授與門主的大位,毋須爲她招婿繼承;兄長敢如此胡爲,
多半也是仗了這一點。
「這點我們剛剛讨論過了,我似乎不巧就是那個倒楣鬼。還是你有認識我的
什麽遠房親戚、叔伯兄弟,趕緊紹介紹介,我好推出去擋一擋。」
耿照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說:
「狐異門要派出多少使者,才能勸得你接受?」
老胡哈哈大笑。
「狐比鬼還精!我若會點頭,金環谷也不緻被老子搞成這樣。我不算了解我
母親,但她肯定親自跑一趟,就是這樣我才頭痛—!」忽然閉口,圓睜的雙目錠
出異光,呼吸粗濃起來。
「一一十多年來,沒人找得到的『傾天狐』胤野,這便來到東海了。假設她
一直藏身于此間,這下也不得不現身,找她唯一的兒子、狐異門最後的正統繼承
人,好好談上一談。」耿照沉聲道:
「盯着你,令堂大人遲早會送上門來。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機會。」
——平安符所欲,是母親!
是他自襁褓中便未曾再見、一一十幾年間于夢中相遇時無有面目,隻餘一道
模糊淡影的母親。那個要他決定立場之後,才決定相認與否的……母親。
胡彥之握緊拳頭,冷汗浃背,腦子裏一片空白,半晌才喃喃道:「我決……
決計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我們既阻止不了敵人,也阻止不了你母親,這事一定會發生。」耿照身子
前傾,緊盯着他的雙眼,鋒銳的目光宛若實劍,刺穿他的茫然無措,勾着心緒回
到現實。
「除非我們準備好,才能在事情發生時,将損害降至最低,乃至反客爲主,
奪取先機。」
「反……反客爲主?」胡彥之畢竟慣見風浪,憂慮不過一霎,旋即恢複冷靜,
凜道:「你的意思是——」
「若不現身露面,就無法收割成果。」耿照正色道:
「盯緊了狐異門,平安符兄早晚送上門來。我需要你的幫忙。」
這道理并不難懂,說穿了不值幾文錢。胡彥之不僅是「捕聖」仇不壞的高足,
也曾拜在獵王門下,堪稱狩獵的大行家。敵暗我明雖不利,運用得當,有時躲在
暗處、占盡優勢的,也可能變成獵物。
現在,他終于能設身處地感受,方才盟議上衆人的心情了。
他知道耿照确有成長,沒料到竟成長如斯,仔細一想,似乎又不覺得奇怪。
耿照一直都是心思缜密、勇于任事,有着超齡的世故與成熟,而且意志堅定,
不輕易受情緒左右,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就會找出最有效的方式,貫徹到底。
在鐵匠見習、執敬司弟子,乃至典衛的角色上,感覺不出這些特質,被發揮
得淋漓盡緻的效果;每當他自覺逾越分際,便立時縮回來,予人别扭之感。與其
說身份局限了他,倒不如說是他局限了自己。
而這些都不再是問題。耿照變了,但其實也沒變。
他認可了自己的身份是七玄盟主,将一如既往地貫徹職責,把路走到底好吧,
「要嘛不做,要嘛做絕」這點,多多少少有點慕容柔的風格。畢竟少年人耳濡目
染,從敬佩的典型身上學習經驗,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老胡望着那張年輕的黝黑面孔,忍不住微笑。
「你這麽有說服力,我都想加入七玄同盟了。盟主身邊還有肥缺沒有?」
耿照也笑起來,聳肩道:
「帶狐異門加入如何?給你留個門主的位置。」
「哇這麽黑你也說得出口,難怪外頭都叫你耿一一黑。」
「……我怎麽都不知道我有這個外号?」
「越浦城門護欄的把手上貼滿各種小道,去看看就知道了,記得問人貼把怎
麽走。還有,附近地勢低,當心水多。」
「雖然完全聽不懂,但我明顯感覺你說了個笑話!」
「你這麽捧場我好感動啊,無量壽佛!」
正自胡鬧,胡彥之一擡眸,目光凝銳起來。
「平安符兄是誰,你該不會心裏有底了罷?」
「有懷疑的對象,但我由衷希望是我錯了。」
胡彥之與他默契十足,一轉念便明白其意。
「……武功他媽的高?」以耿照現下的造詣,能讓他生出「難以相對」的念
頭的,怕不是鬼神般的怪物?
「是他媽殺千刀的高。那厮要認真起來,一招便能殺我。」
那還真不是他媽普通的殺千刀。胡彥之不以爲耿照有浮誇的毛病,也沒必要
在自己人面前滅威風,他既這麽說了,代表情況就有這麽嚴苛。
「你忽然改變主意,來當七玄盟主,是打算萬不得已時,靠人命填死他麽?」
「……我希望永遠不要走到那一步。」耿照撣了撣膝頭,撩袍起身。
「既然你知道情況有多糟了,我們得把握時間。我不能在冷爐谷停留太久,
今日須有個結果。」
胡彥之與他行出大廳,舉掌掩日,苦着臉道:「你不會才說完,就帶我去跟
魔王拚命了罷?給點時間寫遺書行不?」
「不是今天。」耿照哈哈大笑。「但我保證那天你一定會在。」
「還好還好,還有時間練練字。這會咱們上哪兒去啊,盟主?」
耿照單手負後,含笑邁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找幫手啊。群毆也講質量的,咱們去找打得赢那人的幫手。」
◇◇◇
向日金烏帳并未擡往擺宴的懸绮亭,迳回到蠶娘落腳的僻院。
桑木陰之主命随侍的四嫔四僮留外,對伫立帳前的紅衣女郎笑道:
「這兒沒外人啦,有什麽話,你進來同蠶娘說罷。」紗影之後,一抹象牙色
的小巧膩白隔空輕動,顯是對她熱情招手。
染紅霞雙手環胸,修長健美的嬌軀繃緊,不知怎的,有種面對登徒子騷擾似
的防禦本能湧起,隻覺這事極之不妥,俏美臉蛋搖得波浪鼓似。「不……不用了,
晚輩在這裏就好。」
「這麽見外呀,别害羞啊,喔呵呵呵。」蠶娘掩嘴:
「傻孩子,蠶娘這把年紀了,該瞧的、不該瞧的,什麽沒遇見過?别拗啦,
快進來給蠶娘摸一把……我是說瞧一眼,看看你的天覆功到什麽境地了?」
染紅霞正抱緊雙臂,忍受着被醉老頭當街調戲似的言語騷擾,拚命告訴自己,
前輩之言,定非表面聽來的那樣輕佻無行,是自己想多了,将每句曲解成另一種
意義;直至最末,才突然凜起,本有些猶豫,不知如何開口,這下倒沒了顧忌,
肅然道:
「前輩慷慨賜功,本屬萬幸,但無功不受祿,我受之有愧,不敢貪戀。況且,
我水月停軒的武功博大精深,是晚輩天資驽鈍、用功不勤,難彰本門神功之威能,
不敢另尋高明。
「前輩之功霸道如斯,逐步化去晚輩的本門内力,晚輩不敢欺師滅祖,望前
輩收回神功,晚輩九泉之下,才有面目向敝門列位祖師謝罪,求赦辱沒之責。」
紗帳裏傳來蠶娘的輕笑。
「怎麽收回?内功又不是菜湯酒水,這個瓶子不盛了,倒進另一隻海碗便是。
植入你四肢百骸之内,那是蠶娘的造詣,但要滋養長成,化去你體内的水月
内功以自壯,卻非蠶娘所爲;靠的,是你那強韌的身子、暢旺的氣血,以及堅毅
不屈的意志力。
「若非如此,天覆功的冰霜奇勁早凍結你的經脈,霜氣循血絡凝成極細極銳
利的冰片,枵穿五髒六腑,将你這一身美豔如花的皮囊,由内割得四分五裂,外
表卻看不出有異,非要掀開皮肉,才見得其下的淩遲慘狀。」
染紅霞聽得頭皮發麻,光想像表層雪膚一揭,底下全是岔出血脈的細碎冰片,
如結鹽晶,将肌理橫七豎八、亂刀切成了交錯縱橫的一道道,血肉模糊,便禁不
住地犯惡心。
這才意識到,此間不是斷腸湖不是朱城山,或其他打着正派旗幟,起碼不敢
明著殺人越貨之處;眼前之人,絕非橫疏影、邵蘭生,乃至鹿别駕魚映眉之流,
還在意什麽江湖聲名,而是貨真價實的七玄大長老,天下邪人中翹楚,連聶冥途、
南冥惡佛等亦須俯首,乃是魔頭中的魔頭。
把「植入神功」一事,當作和藹長者對他派晚輩的善意饋贈,打從一開始便
是誤區。
女郎打了個寒噤,卻未露出退縮的模樣,昂然道:
「前輩未傳口訣心法,甚且毋須晚輩有知,即将神功刻入,實已遠超晚輩之
想像。晚輩……晚輩原以爲有什麽逆轉之法,可将功力悉數歸還。看來是晚輩過
于無知,一廂情願了。」
「是啊,其實還不了呢。反正你也活下來啦,就同它好好相處罷。」一派輕
松的口吻,不知爲何特别教人惱火。
染紅霞闆着俏臉,咬牙沉道:「前輩雖不能收,晚輩卻一定要還。功力沒了,
重新練過就好;不能修習内功,還有劍法外功可練。晚輩縱然不才,卻未曾向前
輩乞功,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蠶娘笑道:「有志氣!不愧是鎮北将軍的掌上明珠。我方才說了,能成就天
覆功勁,就算不是你努力得來,也是你這副身子骨夠争氣,你自廢内功,不過是
把自家所養,一股腦兒扔了,收受與否,都不能叫做『還』,而是『棄』。
「況且武林之中,兼學旁門、博采百家者所在多有,胡彥之那小子,一身旁
門左道的本領串将起來,隻怕比真鹄山的山道還長,有人說他欺師滅祖麽?你自
殘經脈,廢去武功,天覆功固然沒了,但一個再練不了内功的人,水月停軒要你
做甚?别說自棄所有的傻姑娘,換作普通人來,也教一股腦兒扔了。」
染紅霞心中,不信師父會這樣功利,比起武功高低,師父更重視弟子的氣節,
以及對宗門的忠貞與否。身懷他派内功,決計不是忠貞的表現。
她咬牙切齒,香肩微顫,正要質問蠶娘何以如此,陡地周身氣息一滞,一股
凝銳殺氣對正眉心,飕然飙至!
在谷中,她不被允許攜帶兵刃。染紅霞手無寸鐵,殺氣來得既快又凝,便有
長劍,怕也不及擎出;換作旁人,恐是閉目待死,染紅霞卻被激起了好勝心,訾
目凝神,意念撄出,那股殺氣忽然消失無蹤,回神才見身前的紗帳緩緩飄落,像
是被什麽撩動了似的。
這感覺異常熟悉。
染紅霞耙梳記憶,想厘清情況,卻聽蠶娘怡然道:
「哎呀呀,你這手『出離劍葬』帥得很啊,心堅意誠、不撓不懼,有百死無
悔的決心與豪氣,隻待劍氣一成,絕不在昔日的『死魔』盛五陰之下,可喜可賀,
可喜可賀。」
染紅霞兩眼發直,仔細一想,此法确實是脫胎自三奇谷外、她與灰衣人交手
時所悟,那人也說是「出離劍葬」。
「你師父若連這也不允,除把你這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瓜子砸爛,似也沒别的
法子了,是不?你别說,以『紅顔冷劍』之辣手,她要真這麽做了,蠶娘半點兒
也不奇怪。」
染紅霞回過神來,肅然道:
「前輩盡可教訓晚輩不妨,若再有一句辱及恩師,請恕晚輩未敢聽聞,即刻
便走。」
「不說不說,蠶娘誇獎她,總行了罷?」紗帳裏,嬌小無比的銀發女郎倚着
松軟的雲枕,五枚象牙細簽似的指尖梳着銀緞般的長發,笑道:
「人家都說杜妝憐最會挑徒弟,蠶娘一向不怎麽信,到得今日,始知無虛。」
染紅霞心思亂極,倔強地緊抿着櫻唇,并未接口。
她本以爲桑木陰定有一套神奇的功法,能把天覆功收回,怎麽來就怎麽去,
也沒什麽好戀棧的;至于被化掉的本門内功,就當是教訓,染紅霞一向不怕練功,
大不了從頭練起,依舊一身磊落,坦蕩無欺。
至于蠶娘爲什麽這麽做、何以挑中了她,老實說,染紅霞并不以爲會有答案。
一句「都是緣法」就能打發的問題,女郎在佛經公案裏已讀過太多,問是肯
定要問的,然而糾結于此實無意義。
她沮喪地低垂雪頸,赫然發現需要自身内剝離的,遠遠不止天覆神功,出離
劍葬、五陰大師留在水精内的劍招,還有替耿照譜寫而記牢的《霞照刀法》……
原來表示忠貞,是棘手到這般荒謬的難題,但她從頭到尾,都不曾改變過,
何須費心證明?
銀鈴般的笑語将她拉回現實。
「說到了底,你是怕杜妝憐責怪,對不?」蠶娘笑道:
「那丫頭疑心病重,毋須握有真憑實據,光見你學了他人的武功,心裏便不
痛快,此後看待你的目光,必與過去不同。你很了解師父的性情,廢掉武功、癱
癱以終,雖然再無利用價值,起碼能得到師父的憐憫……但練了他派的功夫,成
就甚至蓋過本門之藝,隻會讓師父痛恨你而已。」
染紅霞悚然一驚。
這些話她沒對自己說,連在心裏想一想都不曾有過,但從素昧平生的蠶娘口
裏吐出,卻仿佛被說中心聲,若非倔強不肯承認,差點便要點頭。
「若是這樣的話,你就不用擔心了。」
「爲什麽?」她終于忍不住問。
「以杜妝憐的脾性,她決計不會跟任何人說。所以你今日聽過,放心裏就好,
要是說溜嘴的話,蠶娘也救不了你。你師父對任何外派功夫,都沒有收納包容的
胸襟,除了天覆神功之外。」
銀發女郎抿嘴忍笑。
「你知不知道,蠶娘當年差點收杜妝憐爲徒,将這門她夢寐以求的武功傳授
給她?」
(第三十九卷完)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20
標題:
第40卷
.
第二零八折 山雲無覓,且作浪遊
「這……這怎麽可能?」
染紅霞的錯愕全寫在臉上。
師父的性子,她知之甚深,以杜妝憐的自尊自傲、自視之高,便将天覆神功
這等絕學攤在面前,料亦是不屑一顧;比起天下無敵的武功,「将本門武功練至
無敵之境」,毋甯更合于「紅顔冷劍」杜妝憐的脾胃。
受外道施舍,已自矮人一截,縱得了絕頂的武功,此生再擡不起頭來,又有
何用?
────師父一定會這麽說!
染紅霞心想。正是這分心高氣傲,才令這對聚少離多的師徒如此相契;她自
知聰慧不及代掌門戶的大師姊,亦無小師妹之嬌俏可喜,除風雨無阻的刻苦鍛煉
外,師父青眼所注,無非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同樣的不服輸,不計較她的驽鈍愚魯,
收列門牆。
世上多有觊觎絕學之人,但決計不能是她師父。
「我識得杜妝憐,還在胤丹書之前。」
彷佛聽見女郎心中吶喊,紗帳裏的小小人兒一捋銀光,握發甜笑道:「愛穿
绛衫、臉蛋兒挺美的小姑娘,可惜成天闆了張冷面,像瞧什麽都不順眼似,性子
拗得緊。蠶娘那時在東海遊曆,看上了她的資質,想帶回宵明島。瞧她那副身闆
兒,将來肯定有雙好枕頭I」
「…………什麽枕頭?」
染紅霞總覺常聽見這兩個字,也不知是哪裏的黑話。是根骨好的意思麽?
「喔呵呵呵呵,沒事沒事,小地方就别計較啦。」
蠶娘完全沒有解釋的意思,自顧自地繼續說着。
「那丫頭脾氣大得很,一聽我要帶她回去,彷佛受了極大的污辱,拔劍便來
拚命。蠶娘讓了她三招,她還能支持到第十招上,長劍才得脫手,算東海二流好
手的頂尖了,總算不負蠶娘的眼光。」
以蠶娘在祭殿顯露的武功,染紅霞半點也不覺意外。這段往事發生在師父還
是「小姑娘」、「丫頭」的當兒,說不定較此刻的自己還小着幾歲,雖說杜妝憐
成名甚早,當年蠶娘的修爲也未必有如今的爐火純青,但并未改變這場比鬥本質
上的不公平,早慧的小小俠女杜妝憐可說敗得理所當然,毫無懸念。
依她的脾性,經此一敗,心結已生,蠶娘便有收徒之想,不幸走上了背道而
馳的路。
果然蠶娘搖了搖頭,輕聲喟歎:「誰知那丫頭忒輸不起,鐵青着臉發下毒誓,
甯死也不做蠶娘的弟子。我見她眞有橫劍抹脖子的狠勁,不欲逼迫太甚,隻得放
她離開,在後頭悄悄跟着。
「她一個人冷着臉拖劍而行,行經一處密林,忽然拔劍出鞘,見物便砍,也
沒使什麽套路招式,就是瘋狂破壞而已。末了那柄缺牙卷刃的長劍『铿!』一聲
斷成兩截,總算解脫,免受折騰,那丫頭卻像沒事人似,将半截斷劍還入鞘中,
理了理鬓發,直到下一座城鎭才往打鐵鋪裏買了柄新劍。」
染紅霞沒想過師父竟有這樣的一面,瞠目結舌,隻得安慰自己:「這………
…總比嚎啕大哭有骨氣。原來師父年輕時脾氣這樣壞。」隐約覺得非是脾氣好壞
的問題,冷着臉做這種事,實在奇怪得緊。
蠶娘笑道:「她也沒急着走,發洩完畢,拾了根稱手的粗枝,就着林中無人
之處,将适才對拆的十招從頭到尾演練了一遍,不隻應戰招數,連我破去她水月
劍法的那幾式,也模拟得七七八八,邊回憶還原,一邊凝思應對;演至第七遍時,
已将我的手法破得幹幹淨淨,可謂世間奇才。」
染紅霞聽她誇獎師父,既得意又歡喜,心緒也平複許多。
蠶娘能教年少成名的師父走不完十招,出手必是極其精妙的招式,杜妝憐敗
于造詣不如,本是非戰之罪;能夠複現劍招,乃至一一破解,算上這份驚人的天
賦,孰勝孰敗,尙有議論餘地。
蠶娘笑道:「到這兒,蠶娘才算來了興緻,非帶這丫頭回宵明島不可啦,原
本隻是一時貪玩,正巧遇上,逗逗她罷了。」染紅霞很想對她大吼「不要随便拿
别人的人生開玩笑」,料想她到得這把歲數,壞習慣是沒法改了,寒着俏臉把話
呑回肚裏。
蠶娘感應殺氣,不由一悚,趕緊辯解:「别這樣,我玩啊玩啊的,也碰巧救
過不少人,做過不少好事的。唉喲,人生就這樣了,不要讓蠶娘不開心。」
「…………這口氣,怎麽聽來莫名地讓人火大?」
「可以的話,我想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
「不要跳床!」染紅霞快崩潰了。
決心收徒的蠶娘,一路尾行,制造機會顯露武功,欲将天資橫溢的少女拐帶
回島。杜妝憐正等她來,二度交手,蠶娘赫然發現這丫頭不僅破了前度的十式劍
招,憑着對劍術的天賦直覺,推演出十餘招後手,隻消有一着蒙對了,便能倏忽
反擊,攻敵無備。
饒是蠶娘造詣遠勝于她,輕松接下「反擊」,也禁不住詫異────這丫頭
片子幾時備下了這一手?她沿途跟蹤,甚至沒見小丫頭示演過劍招啊!莫非……
……她連「遭受窺視」這點也一并考慮到了?
────這是…………這是人才啊!
「妳這着如此狠辣,」小小的銀發麗人柳眉一挑,饒富興緻:「卻是幾時練
得?未曾演練精熟,臨陣倉促出手,隻會平白斷送性命。」
少女俏臉煞白,握着脫力的右腕,咬牙不哼一聲,怨毒的眸光若能寄物附體,
怕已挑起地上長劍,戳她幾個透明窟窿。
「倉促?呸!我這一招實已克制了妳的後着,隻恨功力不足,巧難破力──
──」忽爾閉口,杏眸爍亮,久久不發一語。
即使落敗,一直以來她都是語氣高傲,絲毫不肯示弱。倘若遮起眼來聽二人
鬥口,決計聽不出被擊落長劍、狼狽跪地的,是這名嚣狂不可一世的绛衣少女。
這是她初次在「敵人」面前,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幾乎忘了繼續挂着那副
睥睨塵寰的清冷假面。
「水月停軒的武學是極好的。」蠶娘怡然接口:「基礎紮實,渾無花巧,難
得的是不矜姿态,鼓勵門下創制發想,雖是一片軟綿綿的花拳繡腿,隻消能淘出
一錠硬貨來,必是足兩足秤,不懼烈火熔爐的眞金。」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以她的身分與能耐,能如此坦率地予以贊賞,
杜妝憐自是十分受用。
況且,這名個子奇小、薄紗掩面的銀發女郎所提見解,與杜妝憐的看法不謀
而合。
她十四歲上便得掌門人破格允準,得以進入凝芳閣翻閱曆代先賢留下的劍式
圖譜。然而,少女的雀躍并未持續太久,很快她就發現:架上絕大多數的著作,
拿掉好聽的名字、花俏的姿勢後,實戰威力明顯高于入門「水月卅六勢」的,居
然寥寥無幾。
理論上有所創見者,多無成熟的套路予以左證;招式威力強大的,則不離入
門基礎之圭臬,說「創制」未免太過,不過是爬網精煉罷了…………杜妝憐突然
明白了掌門人的苦心。
這台「破格入閣」的大戲,其實是測試。若她被閣子裏的紅紅綠綠迷花了眼,
證明她杜妝憐亦不過爾爾,并非水月一門期待了百年的「劍種」。
杜妝憐出得凝芳閣後,加倍鍛煉入門卅六式,直至瘋魔之境,令那些期待她
從閣裏帶出瑰麗奇巧的上乘劍法的師姊妹們────或許懷有一絲小心遮掩的妒
意────大感失望,有人猜測古譜難懂,緻令空手而回,也有說是杜妝憐有意
藏私,秘而不宣的。
而她隻是默默加強基本功,由那些理論别緻的古譜入手,一一用水月卅六勢
加以印證、切磋球磨,以每年兩到三部的速度持續創制新劍法,一躍而成門中的
風雲兒,乃至名動東海,成爲最受矚目的劍壇新秀。
銀發女郎信口而出的評價,令少女大爲改觀,不得不對這名修爲奇髙的外道
另眼相看────杜妝憐對武功高于自己的人,未必存有相稱的敬意。她的年輕
本身就是原罪,光陰則是無法超克的敵人,隻要給她足夠的時間悟劍練功,杜妝
憐有自信能打敗任何人。
包括眼前的銀發麗人在内。
二度交手,兩人話不投機,仍以分道揚镳收場。蠶娘繼續尾随,杜妝憐亦提
高警覺,明白身後有雙不懷好意的淺笑美眸,不知打着什麽樣的主意,卻無一絲
驚懼惶恐,隻是冷眼以對。
一個月内,蠶娘引她挑了惡名昭彰的匪窟狼突寨,單人孤劍殺了百多名匪徒,
繼而巧妙設計,讓杜妝憐在一日之内,連鬥東海劍界異數「雲山兩不修」,令兩
名高人棄劍認輸。
她于正午前約鬥「聖命不修」莫壤歌,莫壤歌自矜身分,鬥劍而不鬥力,杜
妝憐全力施爲,在四方風神劍下走過百餘合,最後以發沾梅瓣,一招落敗,立即
趕赴下一場,與「湎淫不修」須縱酒的投虹劍式戰至黃昏,眼看支持不住,籬外
忽來一片袍影,卻是莫壤歌從天而降。
「喂喂,老怪物,後山是我的地盤,今年『梅下之約』黃啦,我正和罪魁禍
首算賬,你來搗什麽亂?」須縱酒抽身後躍,落地時袍袖一翻,抱出一隻酒壇,
全不知哪兒變出來的,以蛇叉狀的奇特劍尖抄酒水入口,宛若杓樽,點滴不漏。
莫壤歌沒理他,整整袍襟,沖杜妝憐長揖到地,垂眸道:「上午之戰,是我
敗了。梅瓣雖落于姑娘發上,亦落在我衣領間。」由頸後重領之交,拈出一瓣潤
白馨香。
須縱酒愕然道:「這小娘皮先戰了你,才來戰我?」轉念一想,不由得鼓掌
大笑:「這樣看來,是我敗了啊!戰過『四方風神劍』,還能與『投虹劍式』纏
鬥如斯,眞個是後生可畏!老怪物,到頭來,咱們都敗給了韶光歲月,大塊文章
啊!這梅下之約,還繼續麽?」
葛袍高冠的年老書生淡淡一笑,推開柴扉,掖杖而入。
須縱酒才見他未佩長劍,改持一柄細角杖。「封劍歸隐」這樣的大事,在他
這位數十年的老對手、老朋友身上,不過就是出門時換了柄随身物的程度。
「鬥劍就不必,鬥酒則不妨。」莫壤歌捋須一笑,解下高冠。
滿面于思、披散灰發的壓酒漢子哈哈大笑,将所用的靈蛇金劍折成兩段,劍
柄那段扔了給杜妝憐,笑道:「小丫頭,多謝妳啊!砍了那株梅樹,解了我倆1
1十年來的死結,回頭一瞧,還眞是蠢得緊哪。」徑拿劍尖那截抄酒喝。莫壤歌
随意在他身旁坐下,接壇便飮,旁若無人。
杜妝憐很想說「不是我砍的」,她壓根不知道兩人口中的梅樹在哪兒,那截
惹禍的新開梅枝,是莫名其妙就插在她行囊上的,想也知道是誰搞的鬼。但老人
們已不再聽她說話,徜徉于梅酒間,連她何時離去亦未留心,風裏隻餘疏朗洪笑,
懷中更無一物留萦。
從這天起,東海北境兩大劍界傳奇于焉退隐,世上再不聞「雲山兩不修」的
名号;使11人封劍的绛衣少女,聲名因而震動天下。
「青春,就是妳得以緻勝的本錢。」
當蠶娘再度華麗現身,面對少女疾風怒濤似的指責時,居然嘻嘻一笑,臉不
紅氣不喘地說。
「四方風神劍:投虹劍式,皆是上乘劍法,由外修内,卓爾成家。須、莫兩
位不靠什麽神奇遇合,年輕之時闖蕩江湖,爲家業門派奔走,于大大小小數十、
乃至數百戰中累積經驗,求存保泰;及至從第一線退下來,潛心鑽研劍術,而成
一代劍尊。
「妳水月一門的武藝,大抵不脫這個路子。依妳的天資穎悟,以巧補拙,較
之江湖上尋常的二三流人物,可短十年之功。這樣的對手無論多寡,隻要不是一
股腦兒全圍将上來,一| 應付,自是遊刃有餘。」
杜妝憐經狼突寨一役,已有深刻體會。她雖非初次奪取人命,但一次面對這
樣多的對手,個個兇狠淫毒、嗜色如命,稍有不愼,下場慘不堪言。
扛住這等厮殺拚搏的壓力,在有限的時間内制訂策略,依序襲殺,讓她明白
自己的實力,領先江湖水平如此之巨,于比武過招、乃至殺人膽色,皆有長足進
步。 「然而,這十年之功,并不足以消弭妳和莫壤歌、須縱酒的實力差距,
他們無論在劍的領悟、反應,甚至心性修爲皆不遜于妳,内力卻遠在妳之上;莫
壤歌不運内力,隻以招式鬥妳的氣度,須縱酒于激戰中随意抽身飮酒的從容,妳
最少要花二十年的工夫,還不能有什麽差池,才能追上。這當中有十年的差額,
妳打算拿什麽來塡?」
杜妝憐幾度欲語,終究無言,隻咬得桃腮繃緊,杏眸沉銳;與其說是對蠶娘,
更像同自己嘔氣似的。
銀發女郎好整以暇,從容笑道:「别這麽較眞,咱們隻是讨論讨論,想想有
什麽可能性。從道理上說,要縮減這十年的差距,不外兩個方向:找一門更好的
内功心法,用技術換取時間。」
杜妝憐可不缺心眼,這女子想盡花樣搞東搞西,無非就是讓她改投師門,拜
在那個什麽宵明島的門下,導出這種結論可說是毫無懸念。讓她意外的是居然還
有第二個辦法。
「若技藝換不了時間呢?」
蠶娘見勾起了她的興趣,忍着竊笑,施施然道:「那就用時間換取時間。那
『湎淫不修』須縱酒也說了,世間至猛,莫過于韶光歲月,再強的人于此之前,
也隻能慨然言敗。唯一能對付時間的,想來也隻有時間啦。」
染紅霞聽到這裏,不禁微怔。
「說是這樣,卻要如何拿時間,來交換時間?」
卻見帳裏蠶娘一笑,抿嘴道:「傻丫頭,關于這點毋須言語,妳親眼來見,
便知怎麽回事。」
袍袖一揚,紗簾卷起,赫見帳中錦榻之上,卧着一名極其嬌小、宛若人偶的
冶麗女郎,瓜子臉蛋、藕臂長腿,就連渾圓飽滿,将織錦肚兜高高撐起的胸脯,
比例皆無異于尋常成年女子,偏生就是小到了極處,彷佛被什麽妖法縮小也似,
半點也不眞實。
這是染紅霞第二次見得蠶娘前輩的眞面目。
當日祭殿匆匆一瞥,兼且山腹内光照有限,依稀記得前輩的相貌是極美的,
當是駐顔有術,其餘印象,多集于她異乎尋常的細小之上。直到此刻,才忽然意
識到問題所在。
她在三奇谷中,聽耿郎提及蠶娘前輩之事,知她曾指點過「鳴火玉狐」胤丹
書的武功,淵源極深。在胤丹書初出茅廬前,蠶娘便已是大高手、大前輩,便無
蚯狩雲之年歲,料想亦相去不遠。
對照此際向日金烏帳内,閑倚繡枕的小巧女郎,除開身子奇小不論,那張俏
麗動人的面孔至多二十五、六,同染紅霞自己差不多,膚光澤潤,彈性驕人,是
貨眞價實的青春緊緻。比起脂粉不施、鎮日操勞門務的大師姊,約莫還小着些,
怎麽都無法與「前輩高人」四字聯想在一塊兒。
「這,就是答案。」
瓷偶般細緻的小小女郎,伸出玉筍尖兒似的食指,點着同樣精緻絕倫的光滑
臉蛋,抿着似笑非笑的淘氣唇勾,既像示威,又有幾分炫耀意味。染紅霞完全能
想象當年師父的心情。
「歲月之所以如此驚人,在于誰也無法抵擋光陰的摧殘。一且老去,不僅美
貌消褪、雞皮鶴發,就連血氣也将日益衰頹,就算把内息練得再精純,也無法同
少年人一拼血勇。『歲月如刀』,說的就是這個。」
蠶娘正色道:「但我宵明島一脈的武功,卻能抵擋年華老去,将肉體維持在
最巅峰的狀态。若妳練了三十年内功,身體依舊維持在燦爛的二八年華,丹田裏
卻較那個年紀時,憑空多出三十年内力,那麽歲月對妳的敵人來說是把刀,但對
妳…………或許就不是了,對不?」
杜妝憐赫然驚覺:蠶娘提供的,是第三個、也是最最完美的答案。
宵明島的鎮島絕學天覆神功,不但練就強橫内力,亦能常保青春。隻要放下
水月停軒,抛棄曾給她及她留下的,随蠶娘返回宵明島,就能得到天下無敵的武
功,還有永不衰老的美貌I「…………來不及了。」她淡淡說道,忽然沉靜下來。
「我已立下毒誓,就算死,也絕不向妳磕頭拜師,乞授技藝。我杜妝憐說出口的,
決計不會更改,妳的法子,永遠不會是我的法子。」
蠶娘雖然吃驚,但并不生氣;相反的,這樣的倔強甚對蠶娘的脾胃,唯一比
聽話更招蠶娘喜歡的,就屬硬氣的孩子了。
心中彷佛有蝴蝶在飛舞的銀發女郎,這一路便同杜妝憐耗上,除暗中保護、
助少女應付盛名之累,也沒少惹了麻煩給她「玩玩」,乘機展示天覆神功的威力,
向心高氣傲的少女預示将來的可能性。
杜妝憐對這位本領奇高、怎麽也甩不掉的尾行跟蹤狂,自沒半分好臉色,然
而不可諱言,了解越多,她不得不承認天覆神功的是一門博大精深的武中瑰寶,
絕非外道邪功,此功之長,恰是本門所欠缺,完全能補她内力不足的弱點。還有
那青春永駐的絕大誘惑,世上恐無女子能抵擋…………
但她發了誓。誓言不能更改,遑論乖違。
蠶娘不動聲色地觀察染紅霞的表情。她從這一段開始,終于露出松了口氣的
樣子,笑容既驕傲又滿足,絲毫不爲師父的失之交臂感到遺憾,反覺安心。
這麽耿直啊,難怪那小子如此挂心,是個好人品的姑娘。銀發女郎在心底歎
了口氣,抑着一絲淡淡歉然,含笑道:「她雖堅守誓言沒肯學,我總想往她鼻下
掮點肉香,聞得久了,說不定便轉了性,乖乖投向蠶娘的懷抱裏。隻可惜,始終
沒能如願啊。」
染紅霞忍不住笑起來。
「前輩也太壞啦。換作是我,這梁子結得可大了,不讨回來不行。」
蠶娘俏臉含春,也笑了起來,眸中卻無一絲笑意,似被觸動心緒,一瞬間神
思飄遠,隻掩飾得不着痕迹,染紅霞自無所覺。
半晌,她才聳肩笑道:「我纏了妳師父好幾個月,順便遊山玩水,差點都不
想回宵明島啦。她是不是也這麽開心,我不好說,隻是從那時起,『紅顔冷劍』
杜妝憐這個萬兒,才眞正算是江湖上一号人物,走到哪兒都有麻煩,招人自招,
盛名所累。
「換作其他的年輕姑娘,說不定早哭着回去找父母師長啦,妳師父這點倒是
天賦異秉,天大的麻煩來了,也隻一劍标去,絕不留情。」染紅霞不禁咋舌。
杜妝憐殺業極重,在天下五道是出了名的,染紅霞一直以爲是妖刀之亂,以
及亂後的肅清行動所緻,不料師父十六七歲時便以辣手聞名。
轉念又想:被蠶娘這樣的大麻煩,連續騷擾了幾個月,經曆過各式各樣難以
想象的「挑戰」和「勸說」,無日無之,最後失去理智,想上街随便殺幾個人洩
憤,似也情有可原。
隻可惜「麻煩」自身全無反省檢讨的打算,多年之後依然如故。
蠶娘笑道:「妳帶這身功力回轉水月停軒,毋須多費唇舌解釋,妳師父自然
明白。當年我弄她的手段,可比這個屬害多了,『紅顔冷劍』之所至,雖說不上
屍山血海、如昔日『死魔』盛五陰那般盛況,可也是熱鬧非凡,半點也不無聊。
「妳沒屠光幾個門派山寨,挑下幾位劍壇耆宿,隻帶了天覆神功回去,連妳
師父的背影都看不見,别說摸着邊兒啦。這樣她還要責備妳,未免太不地道。」
染紅霞「噗哧」一聲,不禁搖頭,緊鎖的眉頭不知不覺間已稍稍抒解,終于
又來了幾分年輕女郎的精神。
她心情放松,沒大沒小起來,含笑道:「後來蠶娘前輩,是怎生放棄收我師
父爲徒的呢?以前輩之能,定不會輕易罷手。」
「妳太不了解我們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的心情了。」蠶娘啧啧兩聲,老氣橫
秋地教訓她:「她一直不跟我玩一直不跟我玩一直不跟我玩,我隻好去找别人玩
了呀!很希罕麽?哼!」染紅霞再也忍俊不住,笑得前仰後俯,抱着削平般的小
腹彎腰,腹肌都笑疼了。自三奇谷外與耿照分别,許久已不曾笑得如此開懷。
言笑之間,忽聽蠶娘揚聲喊道:「你們兩個小子走快些!磨磨蹭蹭的,是纏
了小腳麽?放他們進來不妨。」最末一句,卻是對着院門外的四嫔四僮所說。
染紅霞心想:「…………前輩還約了别人?」沒敢太過放肆,勉力收聲,一
抹眼角淚漬,環抱蛇腰的手不及放落,見耿照推門而入,差點跳起來,潮紅未褪
的小臉如火燒一般,心虛已極,也不知心虛什麽,偏生房内無一處可躲,瞪大杏
眸,對耿照道:「你、你你你…………」結巴一陣,空白的腦袋再擠不出其他字
句。
耿照還未開口,身後冒出一顆腦袋,笑道:「還有我、我我我。喂妳可别說
不歡迎啊,這就太傷人啦,閃瞎老胡的狗眼不說,這會兒連門都沒了。」弄得染
紅霞慌亂更甚,不是胡大爺是誰?
耿照見伊人在蠶娘院裏,也吓了一跳,微一轉念,料她急于解決體内的天覆
功異狀,與蠶娘一道非但不奇怪,反是入情入理;瞧她這麽個修長健美的出挑人
兒,漲紅雪靥像小女孩般手忙腳亂,隻覺可愛得不得了,當着老胡和蠶娘前輩之
面,不便說些撫慰的言語,求救似的一瞥身畔。
不就是讓場面冷些麽?瞧你們這戀奸情熱的小德性!
老胡當仁不讓,幹咳兩聲,用力搨了耿照肩膀一記,朗笑道:「有你的啊,
小子!方才一路過來,谷裏有哪個姑娘不是睜大眼睛雙手握拳,嬌聲喊道『盟─
───主────好────』?要不是蚍狩雲嚴令禁止,我看她們一個個撲将
過來,一人舔上一口,能生生把你給撕了…………不錯不錯,有前途、有前途!
哈哈哈哈…………」
耿照目瞪口呆。哪有這種事啊?簡直血口噴人!
「我相信在七玄盟主的帶領之下,谷内決計不會發生這等傷風敗俗之事。你
說是麽,耿盟主?」染紅霞端坐垂眸,不知何時已斟滿了四隻茶杯,捧起面前的
那隻就口,房内宛若秋風吹過,令人遍體生寒。
「妳别聽他…………不是這樣…………并沒有…………是、是,決計不會發
生這等傷風敗俗之事。」
耿照欲哭無淚,終于放棄掙紮,拉過八角墩坐定,沒敢與她目光交會。胡彥
之沒想效果忒好,幾句話就讓滿室粉紅色泡泡瞬間汽化,揣了八角墩和茶杯,踅
到門邊,極講義氣地一揮手,拍胸脯道:「别個兒不說,我最傷風,我最敗俗!
是不是?我就坐這兒,最髒就到這裏,好不?大家繼續啊,當我沒來!」對着門
坐下喝茶,崽到了極處。蠶娘在一旁看得可開心了,抿嘴道:「沒來可不成,正
說到相關處。」胡彥之逮到機會坐回桌邊,雙手托腮認眞聽講,比塾裏的毛孩子
還乖。
蠶娘跟着杜妝憐不久,在一處僻鎮撞上了兩撥黑道人馬火并,杜妝憐無端被
卷入,也不甚在意,本想一股腦兒殺了,爲民除害,豈料雙方都有硬點子,見外
人殺進,遂由互鬥改爲連手,杜妝憐仗着劍法高明連殺數人,背門終是捱了一刀,
拖着傷體奮力逃出,免陷賊人合圍。
小鎭沒有可供栖身躲避之處,杜妝憐一路滅迹一路奔逃,在荒林中發現一座
堂皇氣派的莊院,翻牆而入,來不及找藥布裹傷,便昏死過去;醒來時,驚覺自
己趴在一間柴房模樣的屋裏,上身裏外衣衫俱除,一絲不挂。一名青衣小厮背對
自己,握着蒲扇熬藥也似,滿屋都是濃重藥氣,難聞得緊。
「你奶奶的,這小子有前途!」
胡彥之單手抱胸,以拇指刮着下颔戟髭,忍不住插口。「脫衣療傷,這是拐
帶少女的節奏啊!看了人家的身子,有吃有拿,還不賺得滿缽?要得,硬是要得!」
忘了「少女」是哪個,直到染11掌院的殺人目光電射而至,這才省起,趕緊低
頭喝茶,不敢造次。
「你慘啦,今晚小心夢裏挨揍。」蠶娘美眸滴溜溜一轉,掩口壞笑:「那青
衣小厮不是别人,是你爹胤丹書。」
第二零九折 湖柳未央,池苑依舊
胡彥之的表情像被一枚鵝蛋噎了喉嚨。
耿照與染紅霞我看看妳、妳看看我,終于忍俊不住,雙雙大笑起來,隔閡俱
都煙消霧散。
老胡回神,心想總算不是一無所獲,都開心了就好,微露苦笑,撓着發頂讪
讪然道:「就說我怎沒人教就懂這一招,原來是胎裏帶的。」染紅霞心情大好,
難得取笑:「胡大爺,你再說下去,今晚夢裏挨闆子不算,怕得跪算盤啦。」胡
彥之壞笑道:「這個我兄弟挺有經驗,回頭我再好好請教他。每回惹11掌院不
開心,我看他都是跪着睡的。」耿照「噗」的一聲失笑,以拳掩口,咳了兩聲,
滿臉尴尬。
染紅霞抹去眼角淚漬,嬌嬌地橫愛郎一眼,雙頰暈紅,眸光盈盈,說不出的
妩媚可愛。若非礙于他人之面,耿照早已将她一把擁入懷中,饑渴地需索她柔膩
濕潤的唇瓣。
老胡幹咳兩聲,正襟危坐,大義凜然道:「說到俺爹脫姑娘衣裳呢,後來怎
麽了?他們是在屋裏,還是屋外啪啪啪的?」
「什麽啪啪啪?」染紅霞本能覺得不是什麽好話,狠狠瞪了他一眼。
蠶娘從繡枕堆裏直起身,難得地露出正經的模樣,直勾勾地望向染紅霞,肅
然道:「染家丫頭,蠶娘接下來要說的,怕妳未必愛聽,然而都是我親眼所見,
絕無造假。妳若不樂意了,盡可起身出門不妨,蠶娘也不來怪妳。」
染紅霞玉靥微紅,忽有些扭捏起來,顯是想到了另一處。水月停軒曆代執掌
門戶,如非出家比丘尼,便是終生守貞的俗家弟子,杜妝憐坐上大位逾二十載,
貞節決計不能有虧。
雖說在衆人口中,那胤丹書聽似爲人正派,品行端方,應不緻欺負傷落單的
少女于暗室,然而褪衣裹傷一節,既尴尬又旖旎,聽在已經人事、盡情品嘗過雲
雨滋味的女郎耳裏,禁不住地浮想翮聯;況且以師父的美貌,少女時定是嬌嫩可
人,少年人血氣方剛,一下把持不住,難保不會…………
她擰着衣角猶豫半晌,終究是好奇心蓋過了「不聞師長之非」,銀牙一咬,
低道:「前輩但說無妨,我…………我信師父。」吐息烘熱,耳根脖頸都紅了。
耿照想起她在雲雨之際,那苦悶蹙眉、卻又嬌吟着深深陷溺難以自己的模樣,
下腹一陣火熱,若非坐于椅墩,少不得要出醜,趕緊收攝心神,又不肯錯失玉人
嬌羞美态,隻拿餘光偷瞟,依依難釋。
房内氣氛頓時旖旎暧昧了起來,連空氣似都變得滾燙,如燔如炙,郁郁芬芬,
令人難以安坐。
胡彥之欣慰地交望二人,一如慈祥的長輩,連連颔首,溫言勸道:「好了好
了,大白天的,别淨想些傷風敗俗的事。咱們獨個兒的都不是人,都不用活了麽?
快讓前輩繼續。說到俺爹正剝光了姑娘,準備啪啪啪呢。」
「…………并沒有要啪啪啪!」身旁兩人怒吼。
染紅霞得蠶娘表态,這才稍稍放心,料想二人并無苟且,師父仍是清白的處
子身,隻是裹傷理創,可不是單看了身子便罷,少不得肌膚相親,胸乳腰背等羞
人之處,怕是無一幸免;于涉世未深、心思純潔的少年少女,幹系之甚,不亞于
交合失身。胡大爺不住插科打譯,說不定也隻是想稍稍掩飾,窺得父親少年韻事
的那份尴尬。
蠶娘自是毫不在意,怡然續道:「在蘇醒之前,杜妝憐整整昏迷了兩晝夜,
砍中她的那柄刀上淬了極厲害的毒藥,卻非見血封喉、立即發作。那刀的刀主在
黑白兩道頗有些名氣,沒聽說有搞這等下作手段的風聲,加上妳師父一路奔逃,
血氣加速了毒氣的運行,力盡時加倍猛烈地爆發出來,連我也未及防範。」
蠶娘在莊院裏覓得藥廬,本欲配制一份應急的方子,暫時壓制少女體内之毒,
争取時間往刀主處取得解藥。
豈料救了杜妝憐、并将她偷偷藏起的青衣小厮,也随後溜進藥廬,配藥煎制,
手法老練,用的方子雖與蠶娘所拟不同,仔細一想,卻更加溫和穩當,于「治标
不治本」的基礎之上,盡力強化中毒者的抵抗力,并未将毒視爲敵人、爲求戰勝
不惜破壞戰場。
蠶娘微一轉念,登時會意。「莫非…………他識得這種毒,可以弄到解藥?」
益覺詭秘難測。
那小厮替杜妝憐清理血污,取來幹淨的針線縫合傷口,敷以金創、鋪以藥湯,
将她安置在栖身的柴房内,等到夜深人靜,才悄悄溜到莊内園林深處,推着舢舨
入水,劃至湖心一座小島上。
蠶娘本以爲此莊背湖而建,後來勘査地形,才知那湖竟是人工所掘,湖心的
假山小島亦多見斧鑿削切的痕迹;莊外高牆環接成一片,四周除了密林外,數裏
之内無一處足以眺見湖島的制高點,可見是有心之人不惜重金,布置而成。
那湖心的小島似是一座牢籠,挖空的山腹中囚得有人,對外隻一處高不盈尺、
寬約倍半的狹孔,孔外鎖着粗大的鐵栅,間隙僅容一隻瓷碗遞入,成年人的腦袋
欲鑽,肯定卡死在栅欄間。
青衣小厮将沾着毒血的布片遞入栅中,便在孔洞前長跪不起,也不說一句。
跪了大半個時辰,才聽狹孔内傳來一把嘶嘎刺耳、如磨鐵砂般的破鑼聲響,
冷笑遒:「胤家小子!你這算威脅,還是求肯?威脅要有威脅的魄力,求肯要有
求肯的姿态。想威脅我,你還不夠份量;若要求肯,你這又是什麽态度?無論你
要什麽,我的回答都是『休想』。滾!」孔中塵沙激揚,小厮尙不及起身,整個
人已平平滑出丈餘遠,膝血迤逦,在粗礫的石地上留下兩道黒紅長漬。
藏于樹頂的蠶娘見狀一凜:「好強橫、好霸道的内勁!」但轉念細想,又覺
不對:按此人顯露的這一手,比自己隻高不低,對她的潛伏卻無所覺,也不懂收
斂形神,粗濃的喘息即使隔着山腹,蠶娘大老遠便即聽聞,甚能辨出其心緒起伏,
無論如何都不能是絕頂高手的修爲。
小厮的膝蓋磨得血肉模糊,忍痛不哼一聲,沒敢起身,咬牙調勻了氣息,恭
敬道:「丹書不敢。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前輩過去是大夫,
醫者父母心,那姑娘身中劇毒,命在傾刻,中毒征兆極似『衆生平等』,晚輩曾
在藥廬的劄記中讀過,醫譜卻隻字未提────」那人插口道:「所以你猜想,
這毒和我一樣都是莊中禁忌,說不定出自我的手筆,是不是?哼,好狡猾的小子!」
蠶娘暗忖:「原來這孩子叫丹書。」自此記住了他。
便于兩人一來一往間,身負監視武林秘責的桑木陰當主,已認出囚于假山石
牢的,應是昔年邪派中聲威赫赫的名醫國手,人稱「焰摩雙王」的呂墳羊。
這呂墳羊來曆成謎,醫術鹹信與一支名喚「那落琉璃院」的魔宗餘脈脫不了
幹系,源同七玄,然而門派早已不存,無異于遊方散人,與七玄中人并未特别親
近;之所以被歸入邪派,說到了底,還是因爲手段殘酷,專找活人試醫毒,才得
這般聲名狼籍。
否則,被時人呼曰「藥師三王」、并列黑道國手的三位名醫當中,「血屍王」
紫羅袈乃遊屍門名義上的共主,「奈落無王」檀陀冥象率領惡鬼一道,與鬼王陰
宿冥争奪集惡道的宗主大位多年,皆一方巨寇,卻無呂墳羊的昭彰惡名,其行不
言可喻。
十多年前呂墳羊無故失蹤,自此杳無音信,留下無數捶胸頓足、徒呼負負的
仇家『。許多人以爲這名魔頭已悄悄死于人不知處,不想被囚在這個詭秘的僻鎮
荒郊,陷于構造奇特的假山石牢之内。
名喚「胤丹書」的小厮并未反駁,想了一想,正色道:「我非不能要挾前輩,
隻是不願罷了。這些年來,我依前輩吩咐,自藥廬裏偷偷拿來藥材,助前輩療傷,
抵擋下在飯菜飮水裏的各種毒藥,幸而未被其他人發現。由此觀之,前輩并非不
需要我。」
假山内呂墳羊重哼一聲,冷笑道:「怎麽,來邀功麽?我可沒求你這麽做。
況且,『焰摩雙王』平生從不欠人!做爲回報,這些年來我指點你的醫理毒術,
可不是那一屋子的破爛醫書所能教出。旁人幾輩子也求不來的眞傳,抵你那一丁
半點的往來工本,拿你的小命都找不開!還什麽價?」
胤丹書也不生氣,思索片刻,又道:「前輩這話,也不盡實。前輩傳我醫理,
是免在取藥時發生閃失,又或應變之際,多個能幫手的人。所謂『天助自助者』,
也就是這個意思了。」呂墳羊冷笑不止。
胤丹書笑道:「我本想威脅前輩,若未得『衆生平等』的解藥,又或用了藥
卻救不了那位姑娘,今後我便不再來此,也不替前輩取藥材和清潔的食物飮水了
────但事實上做不到。就算我能堅持幾日,之後必定還是會不忍心。既然做
不到,還是别這麽說比較好。我是這樣想的。」
呂墳羊冷笑,卻沒再出什麽刻薄言語,顯是想到了這幾年間,他從一名小童
長成相貌堂堂的英俊少年,那片始終未變的,替自己取藥換食、說話解悶的好心
腸,亦非無動于衷。
良久,山腹内的死囚忽問:「這些年來我沒問過你,爲什麽這麽做。當初你
忒小的個頭,什麽事也不知道,料想也不是爲了獨步天下的醫術而來────」
餘下略去的那一句,極可能是「我自己也沒想過會傳授給你」。
胤丹書卻沒怎麽想,随口回答:「一位照顧過我的老伯伯生前常說:『恻隐
之心,人皆有之。』人都有見不得他人受苦的心,當日我見前輩被囚,當下雖怕
得逃開,回去卻怎麽也睡不着。我以爲自己夠苦了,卻無法想象前輩在這裏的生
活,才拿了饅頭回來────」
那是他一天裏唯一的一餐飯。不能幹活的人,是沒飯可吃的。但五六歲的小
孩能幹什麽活兒?願意給他一枚多的冷饅頭,已是主事大人的慈悲。
胤丹書想起這段,胸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不隻他陪伴了老人,老人
也一路陪伴自己,同是珍貴的緣分。豈料假山内忽響起囚徒狂悖猙獰的豪笑,低
啞的嗓子變得尖亢刺耳,厲聲道:「天性?撈什子天性?老子平生最恨,就是這
兩個字!沒什麽是天注定的…………這賊厮鳥的老天憑什麽管東管西?再啰唆,
看老子把天棚拆了,天上地下,以我爲尊!哈哈哈哈────────」
胤丹書面色丕變,擡頭一看,暗叫不妙:「…………不好,忘了今日無月!」
要退已來不及了。
鐵栅探出一隻瘦削枯爪,污長的指甲彎如鷹鈎,掌心「轟!」熱浪卷出,原
本漆黑一片的狹孔内紅光暴綻,如發大火;胤丹書連跑都來不及跑,整個人像被
一隻無形的巨爪所攫,一口氣越過丈餘距離,淩空撞向狹孔!
須知人非死物,輕輕一扭間所生之抗力,勝過等重的木石。以擒龍手、控鶴
功一類手法隔空取物,蠶娘亦能辦到,但要在一丈開外,将這麽大個人淩空扯至,
不藉絲纟等外物牽引,無視其自身的掙紮反抗…………這般修爲造詣,足堪睥睨
當世,誇稱無敵。
而「焰摩雙王」呂墳羊絕不能是這種級數的人物。
小小的銀發麗人飛縱落地,正欲掠前,半空中的胤丹書卻未放棄自救,雙臂
圈轉,在即将撞上岩壁的剎那間,掌出如彈子連發,勁力全叠在身前,做爲緩沖。
這着不可謂之不妙,可惜他内息運轉遲滞,掌勢再巧、叠勁再準,終究抵擋
不了牢中兇人的隔空勁力,本該一頭撞碎在狹孔周圍,西瓜般碎得汁水淋漓,現
下至多是臂骨寸斷之後,再換頭顱,多吃零碎苦頭而已。
蠶娘撲至少年身後,指尖已觸及背心,蓦地攫住少年的無形勁力一去,狹孔
中的火光一霎黯淡,呂墳羊爲胤丹書那一輪卸力快掌所懾,低聲驚呼:「………
…鬼子母拳!」似已恢複神智,聲音聽來與前度無異,隻帶着一絲痛苦,頗受煎
熬。
外力倏空,胤丹書雙掌一推岩壁,忍着膝傷倒翻落地,身手堪稱矯捷,卻未
留心身側一抹銀芒閃現,蠶娘又遁入樹叢中,怪的是強如呂墳羊也沒能發現。
「前輩!你…………你怎樣了?」胤丹書掙紮起身,欲撲向狹孔探視,不料
火光又起,驚人的熱浪襲卷而出,逼得他踉跄幾步,一跤坐倒。但石牢前已無法
駐留,岩壁上冒出絲絲煙焦,彷佛有人在牢裏縱火烘烤似的,胤丹書着地片刻已
禁受不住,未及起身,臀掌并用倒退開來,發梢眉毛根根卷起,發出淡淡煙氣。
忽聽湖岸那一頭,一人提氣喝道:「下作蟊賊!這個月提早發作了,想必痛
苦得緊,乖乖将寶物交還,我可饒你一命,還你自由!」聲音不甚粗洪,卻是字
字清晰,風柳水潺掩之不去,彷佛近在耳畔。
胤丹書低聲驚呼:「糟了,是莊主!」趕緊爬入樹影,免被窺見。
樹叢之中,蠶娘柳眉微挑:「這個就是高手啦。卻不知這撈什子『莊主』又
是哪一路?」見狹孔中黑影晃動,堵住焰光,卻是呂墳羊湊近低喝:「由島後離
開丨我來拖住他。帶你那位姑娘來,『衆生平等』依臣藥之異,有數十種不同的
解法,眼見方知。她若是身子健壯,應能撐到後日天明。」
胤丹書會過意來,面露喜色,趕緊追問:「我煎了『還神湯』────」
「對症!确保她喝足份量。切忌碰水,要讓傷口透氣,以免化膿。」
少年一怔。「不敷金創藥行麽?我給她縫了傷口…………」
「想她死你就裹緊些。」呂墳羊沒好氣道:「毒未清,藥氣相侮相乘,金創
散裏哪一味不是毒?濁邪害清,下半夜就死了,省事!」
胤丹書恍然省悟,差點跳起來,既欽服又侮恨,臨去前朝狹孔長揖到地,三
頓乃止,藉掩蔽繞道假山後,悄悄入水,忍痛泅向另一頭。
狹孔中火光複起,駭人的高熱蔓延開來,全島幾無落腳處。蠶娘跟在胤丹書
後頭,由同一處入水,卻未離開,回見熾焰透出假山的每條石隙,伴着所囚兇人
的嚣狂豪笑:「太玄生!赤挺火蠍自生自養,不是誰的東西,有能者得之!想要
便來,老子等你拼命!」
湖岸上整排家人擎起炬焰,映得柳下一片通明,那莊主太玄生眉飛入鬓,蓄
了部烏亮美髯,面如冠玉,身量颀長,便以蠶娘來看,亦是一名難得的美男子,
暗忖道:「這小子倒挺俊俏,不知何故,要以『太玄生』這種假名唬弄人,其中
必有貓臌。」
她于武林現狀如數家珍,通曉許多連門内之人都不知曉的秘密,對各門各派
成名人物了如指掌,放眼當今江湖,決計沒有個叫「太玄生」的萬兒,還得身負
這等修爲,機率低到可以當作不存在,不禁微瞇杏陣,露出貓兒般的精光,饒富
興緻,便是浸在水裏也不計較了。
至于那個什麽火蠍的,似在書中瞥過,一下想不眞切。桑木陰對門主的要求,
僅限于「掌握武林動态」,以及「絕不插手幹預」,對于人事外的時、地、物等,
沒有同樣嚴格的精通标準,蠶娘也樂得偷懶,少花氣力多遊玩。
反正再找機會打探就好。她對自己說,算是交代過去。
今夜又是一如往昔。
眼見湖心焰光燭天,立于疏柳湖岸的太玄生屏退了聞聲而來的守衛,隻留下
親信,以免那無恥竊賊口無遮攔,又說了什麽不該流傳出去的内容,飽提内元,
揚聲道:「蟊賊!待你攜入的抗火之物耗盡,再無護持,除了被寶物燒成灰燼,
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屆時我鑿山入内取寶便是,何須與你啰啤?說到了底,也是
不想再有無谞的犧牲,大違道心。咱們虛耗了這十數年辰光不說,莫非你想把性
命也搭在這兒?」
抗火…………他媽的,寒蛟内丹就寒蛟内丹,這麽多年了還遮着掩着,有甚
意思?呂墳羊狂氣發作,縱聲大笑道:「放屁!你這王八蛋沒死,老子怎舍得死?
發你的清秋大夢去罷!」
「要不,你老。交代,是誰洩漏機密與你,教你前來盜取寶物的?」
太玄生對粗言反口毫不意外,差點沒等他一輪罵盡,便如流水般接着說。
「此地隐密至極,那人唆使你來,豈存得好心?連累你白坐十多年苦牢,飽
受烈火煎熬之苦,他日機緣巧合,破牢而出,殊不知黃雀在後,那厮以逸待勞,
閣下卻是何苦來哉?」
大同小異的對話,呂墳羊同他說過不下百來次,即使近年來太玄生似有些意
興鬧珊,好歹在每月太陰之氣最衰、火蠍眞元最盛時,見着焰光沖出假山,總要
來上這麽一次;聽沒聽煩,呂墳羊都說煩了。
通常到這兒他就是一串污言唾罵,将太玄生的列祖列宗、家中女眷通通問候
一遍,到那厮忍不住了,夾尾巴悻摔滾開爲止。
做爲報複,往後數日間,若非斷水斷糧,就是食水中摻了什麽厲害的藥物;
放蛇放蠍、吹煙灌水、魔音穿腦,連在狹孔外炙烤乳豬野味,找美女淫聲浪語就
地野合之類的下作手段,太玄生都使盡了,拿呂墳羊一點辦法也沒有。
無論乳豬美女,最後都給駭人火勁炙成焦炭。約莫那太玄生也非不心疼,日
子久了,再不出這等蝕本花樣;兩邊老套地喊幾句,便即打道回府,擁美溫衾,
免受火烤露凍無謂折騰。
呂墳羊本以爲今夜亦當如此,一如先前每度。
然而,此際卻已不同往昔。
鬼子母拳…………是鬼子母拳!他決計不能錯認。
這是寫給他一人看的密信,至今日他才發覺。
被囚禁十多年的邪道鬼醫強抑興奮,唯恐胤丹書洩露了形迹,上岸時被逮個
正着────當年他喬裝改扮,潛入盜取赤挺火蠍時,這兒還是一片天然岩窟,
火蠍灼勁所及,半裏内鳥獸絕迹寸草不生,除太玄生秘建的草廬,當眞哈也沒有。
十數載倏忽而逝,按胤小子的描述,太玄生那厮不僅鏟平了山頭,将岩窟範
圍縮限至極,還在周圍挖出一座湖泊來,環湖建起園林景緻、亭台樓閣,再用高
牆繞起;末了,還遷了左近幾處小村聚落,廣植樹木,把此間永遠埋藏起來,成
一遺世獨立的秘境。
呂墳羊想象不出周圍的模樣,隻知恍如隔世。他不能冒險讓胤小子被太玄生
那老狐狸發現,須得轉移其注意力,替胤小子争取時間…………包括明夜。
「…………寒蛟内丹早已被我吃了!」
他心念一動,冷不防用力嘶吼,随着肌肉的緊繃、血氣的運行,火勁更加劇
烈飛竄,彷佛呼應着宿主的高亢情緒。
「太玄生,你以爲我靠什麽撐了忒久?一枚握在手中、塞在裆裏的珠子麽?
笑話!老子一早呑了蛟丹,吸納運化,才得極陰之體,無懼火蠍威能!十多年你
嫌耗得久?老子下半輩子都同你耗上了,教你竹籃打水兩頭空!」
柳岸邊,沒聽完便轉身的太玄生倏然停步,眸澱精光。
「寒蛟」二字同「赤挺火蠍」,都是他亟不欲人知的禁語。後者關乎藏寶,
前者,卻能連結到那盜寶蟊賊的身分。
呂墳羊并非不知輕重,鬧個魚死網破,太玄生絕了得寶的念想,頭一件便來
找他算賬,一吐怨氣。因此,多年來呂墳羊偶爾會嘔氣似的喊出「赤挺火蠍」四
字,教他心驚膽戰,卻未提及寒蛟内丹,以免援兵未來,仇家已至。
這一喊,挑釁的意味也未免太過露骨了。太玄生不動聲色,徑對左右道:
「你們都下去。三日之内,不許給這厮送飯菜飮水,入湖者斬。」家人領命而去。
卻聽困居山腹的兇人喊道:「喂,太玄生!你知不知道,我用一樣的法子也
取了火蠍内丹,正含在嘴裏哩!你要不進來瞧瞧,我讓你舔上幾口,不收你錢,
哈哈哈哈!」
至此,太玄生确定他是信口雌黃,暗忖:「這厮關得久了,恐失神智,萬一
對至寶做出什麽出格之舉,悔之晚矣!」心頭微動,負手信步,沿環湖小徑離去,
不理會呂墳羊的诟罵叫嚷。
另一頭,胤丹書爬出湖面,将濕衣盡皆褪去,找了個隐密的樹叢藏起,光着
屁股摸回柴房。
反正他本就不能被人發現,穿衣與否無關緊要,濕漉漉的衣褲卻會沿途留下
水漬,放它一兩個時辰自幹無妨,萬一被人發現追究起來,那可不得了。出此下
策雖是無奈,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一路尾随的蠶娘腹中暗笑:「這孩子該說是太聰明了,還是太不聰明?雖是
進房良策,進得房内卻不免要糟。」想象半身赤裸的小丫頭突然醒來,驚見全身
赤裸的鬼祟少年,還不炸了鍋?實在太令人期待啦!
然而,實際情況卻比蠶娘歡欣腦内小劇場要糟。
杜妝憐沒有生龍活虎地跳起來與他拚命,而是昏迷不醒,氣息痦弱,泛青的
唇面甚已轉紫,顯然毒創爆發,壓過了胤丹書先前的處置。胤丹書不及抹幹身子、
翻出衣衫換上,忙将少女背上繃帶拆去,果然清好縫合的創口上覆了層厚厚膿黃,
四周肌膚泛黑,極之不妙。
他跪在鋪着被褥的草料磚上,以左臂爲支撐,讓少女趴在臂間,右手小心爲
她刮去積膿,以酒水白布清理按拭;盡管動作極輕,杜妝憐仍是幾度痛醒過來,
嬌軀輕顫,軟弱地挪動手腳,發出不明呓語。
少年專心爲她理創,在少女掙紮最厲害、如小動物般嗚嗚低吟時,低聲在她
耳畔撫慰打氣,轉移其注意力。
忙了大半個時辰,好不容易清好創口,才察覺一對渾圓飽滿的乳球在臂間擠
溢着,觸感絲滑,細膩到不可思議;乳肉柔軟無比,偏又能清楚感覺出尖翹結實
的桃形。他平生從未見過、甚至想象過世上有這等既美好又怪異的物事I回過神
時,兩腿間的雄性象征,竟勃挺到連他自己都瞠目咋舌的境地,雄壯之甚前所未
有,差點忘了該尴尬羞赧,忍不住便要研究起來。所幸胤丹書還記得救人如救火,
趕緊放落半昏半醒的少女,找了條棉褲穿上,準備面對下一階段的棘手難題。
前輩交代,「還神湯」得喝足份量,否則就是壓抑不住、毒性爆發的下場。
先前之所以淺嘗即止,蓋因趴着的昏迷少女難以鋪喂,胤丹書試了幾回實在不行,
生怕她噎着,隻得放棄。
他用接長的布巾纏過她兩臂脅腋,小心避過傷口,半拉半吊似的懸高,讓少
女支起半身坐着,偎緊着他赤裸的胸膛,飽飮了滿口放涼的「還神湯」,捏開她
的下颔牙關,吮住少女豐潤飽滿的柔軟唇瓣,一點I點将藥湯喂入她口中。
胤丹書做什麽事都很專注,心無旁骛,不愠不火,從不與人搶快,卻往往能
比旁人早一步完成,且異常紮實。他将兩大碗藥湯喂完,天已蒙蒙微亮,第一絲
曙光從茅草頂的破孔射入,投在懷中少女的胴體之上。
即使在半昏半醒間仍不斷掙紮、讓他救治起來分外辛苦的杜妝憐,終于捱不
住困乏,沉沉睡去,他總算有機會好好端詳她的面孔────在此之前,他的身
分是「大夫」,是救治她的人,少女的容顔皓腕隻爲觀氣診脈所用,無有其他。
原來她生得這樣好看。
鼻若懸膽,唇似玉珠,細嫩的上嘴唇微噘着,倔強得十分可愛;豐頰尖颔的
瓜子臉,配上一雙如黛劍眉,看上去更是英氣勃勃。雖沒見過她睜開眼睛的模樣,
不過又彎又翹的濃睫十分動人,肯定也是很好看的。
至于少女的身體,脫離了救人如救火的緊急狀态,胤丹書便沒敢多瞧,拉過
被褥掩上,以免她着涼。餘光中映得滿目酥白、似不見一絲毛孔的光滑肌膚,令
他不由心跳加速,直到注意力爲少女的睡顔所攫。
杜妝憐的睫毛輕顫着,歪斜的小腦袋放松得很舒服,輕緩的微鼾透着少女獨
有的嬌憨,與她下半夜的掙紮不合作全然無法聯想在一塊;汗潤的浏海鬓絲黏着
白皙的額面,出乎意料地有女人味,總覺很豔麗似的,胤丹書自己也說不上爲什
麽。
晨光裏,少年俯視着渾無防備的女孩兒,用身體支撐着她,疲憊的面孔上露
出寬慰寵溺的神情,彷佛在說「妳也很努力呢」,爲她撥順濕發,彷佛怕把瓷娃
娃給碰壞了,直到他倚着破牆,自己也睡着了爲止。
那是蠶娘一生當中,見過最美的畫面之一。
倘若丹書知道,這名少女日後将逼死自己,他還會選擇救她一命麽?
還是會,蠶娘悲傷地想。「醫者父母心。」她彷佛能聽見他笑着說。
無論有着何種理由,她都無法原諒杜妝憐。
第二一十折 衮冕榮華,或可輕抛
隻有逛點蠶娘沒說出口,至少沒對^ 前聽拟入神的三人明說。
「除非世上還有第二對赤挺火蠍和冰川寒蛟,要不這兩樣珍貴的異獸内丹,
最後該都歸了俺爹。」
老胡抱胸搖頭,啧啧有聲。
「這呂墳羊可憐哪!給人平白關了十多年,到頭來連隻羊也沒撈着,腳上肯
定刻了個『慘』字。」
「你别再抖腳了,桌子直晃悠。」染紅霞忍不住蹙眉,眺問愛郎:「他這得
意洋洋的是怎麽回事?」
關于胤丹書的事迹、武功,各種驚險經曆,從小鶴着衣就沒瞞他。
直到大些、開始同眞鹄山上的孩童厮混,聽來各種版本的「武林敗類胤丹書」
之前,父親的種種曾是胡彥之最喜歡的睡前故事。
他在成長過程中絕大部分的掐架鬥毆,皆源自爲此而生的争執,也走過崇拜、
質疑、夢碎,乃至默默抛諸腦後,甯可不曾知悉的大段路程;找到與它好好相處
的法子,已是長大成人之後,多年曆練而得。
沒有一個受人唾罵抹污、含冤莫白的父親的染紅霞,無法體會這樣的矛盾與
複雜。
蠶娘望着嘻皮笑臉的髭颔青年,希望從熟悉的五官輪廓中,憶起些許故人的
形影,誰知卻隻看見不同:丹書笑起來才沒有這麽輕佻,即使是說笑話,他都是
很溫和、很理智,盡量避免刺傷别人,總是開自己的玩笑…………
胡彥之不僅和兄長半點也不像,也不是父親的翻版。
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蠶娘記億裏的那個,早已不複存在。
但鶴着衣那個小道士把他教得很好。
他是那麽樣地爲父親感到驕傲,卻沒有從父親處承接任何東西:仇恨、包袖、
盛名負累…………通通沒有。他就是他,僅此而已。丹書會喜歡這孩子的,蠶娘
忍不住面露微笑。這對父子一定能處得來,丹書意外地并不拘泥于枝節,對一切
好的、壞的都能敞開心胸,毫無芥蒂。
銀發女郎美眸流轉,橫了故人之子一眼,怡然笑道:「這你就抓耳撓腮,喜
不自勝了,一會兒怎麽辦?你爹天生有一種奇怪的體質,專門吸引資物奇遇啊!
豈止是水火内丹而已?」
◎◎◎
胤丹書将熟睡的杜妝憐安頓妥适,照樣得出去打雜幹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
關注。
他在這座廣袤的莊園裏當小厮,已整整十個年頭了。連爹娘都沒見過的乞兒,
跟奢道中偶遇的老丐流浪至此,老乞丐不知怎麽就死了,動了恻隐之心的莊主,
決定留下孤苦無依的小乞丐────少年迄今的人生故事,短短幾句便已說完。
連「胤」姓都是管事大人定的,說家奴以主爲尊,主人是天,大過生身父母。
管事大人雖生得一張冷面,倒也不曾太過苛待他。胤丹書幹活勤快,從不抱
怨辛苦,什麽粗重肮髒的工作一定搶着去做,很少有下人不喜歡這個好脾氣的娃
娃臉少年。
除了廚房的醜婆婆之外。
「醜婆婆」自然是渾号,由于她面似陳皮、佝偻如蝦的模樣實在太難看,原
本姓字已無人記得,連管事大人都喊她「阿醜」,打發去清洗收膳後的廚房,眼
不見爲淨。
那受傷的姑娘昏迷不醒,卻不能沒有東西入腹,胤丹書觑準空檔,溜進廚房
想替她弄點有營養的肉湯之類,又遭醜婆婆一陣刁難,總算讨到了小半碗雞湯,
回柴房喂杜妝憐飮下,把握時間熬煮「還神湯」的藥方。
杜妝憐飮下雞湯,又睡足了大半天,複得藥湯壓制毒性,這時終于清醒過來,
發覺上身一絲不挂,兩團極富彈性的飽滿雪乳壓着墊褥,背上傷處又麻又刺,疼
痛不堪,顱裏熱供烘的像是傷風,說有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忍不住「嗚」的
一聲低吟。
胤丹書聽見了,回頭驚喜道:「姑娘,妳醒啦!有沒好些?」放落蒲扇,趨
近草榻替她搭腕診脈。杜妝憐勉力翻起眼睑,散焦的瞳眸盯了他好半晌,又垂落
肩頸間,胤丹書會過意來,知她欲問不外乎「是不是你脫我衣衫」、「有無輕薄
狎戲」之類,正色道:「姑娘,砍中妳背門的刀器喂有劇毒,我已向一位醫道大
國手轉述姑娘病情,得他老人家指點:此創最忌悶濁,若以布條裹起,必定生膿
漬爛,須使其通風,方能避免惡化。待今夜爲姑娘祛毒後,就能敷藥包紮啦,姑
娘勿憂。
「我雖不敢自稱是大夫,但醫者與父母無異,我爲姑娘救治之際,心中并無
邪念,事急從權,姑娘勿要多心。」見她垂斂明眸,暗自松了口氣,忖道:「幸
好她通情達理。」收拾榻邊的醫療器具,不見了裁剪藥布用的剪子,正自發愣,
蓦地寒光一閃,尖銳的燕嘴剪已紮入腹側!
杜妝憐傷後無力,這一戳勁道有限,故相準了才出手,刃尖由肋骨下方送入,
恰是揚臂一揮、由下往上的距離和角度。常人遇襲吃痛,本能後退,這個角度能
使入體的剪子卡住肋骨,被後退之力一拖,形同放血,轉瞬間便能要了性命。
「嚓」的一聲,胤丹書掩腹踉跄,蹙眉道:「妳…………這是做甚!」杜妝
憐無力持握,「铿!」剪刀落地,鋼刃霜白如新,竟無一絲殷紅,遑論腥熱血氣。
利剪将他的内衣外衫一齊割破,最底下的暗灰衣布卻絲毫無損。
胤丹書退得遠遠的,解開衣帶,露出一襲貼肉灰衣,如幼童所著之抱肚,前
後兩片,以系帶纏裹于身。再解灰兜,見右脅一枚比錢眼略大的瘀紫,血斑環繞,
可見這一戳力氣之大,光看便覺疼痛。
杜妝憐料不到他一介小厮,竟有這等奇寶。
大凡護甲,不外金絲編就,或以犀兕硬皮加工制成,于要害處綴以鐵環銅鉚;
防護越好,甲衣越是沉重剛硬,就算穿戴之人有千鈞神力,無視負重,也還有難
以運轉、行動不便的棘手問題。是以高手甯可持盾,也不願披甲,盾楣猶可當作
兵器來使,犧牲行動力以換取甲衣之防護,不啻授人以柄,未戰先屈,豈止不武?
簡直不智。
但這少年身上的陳舊灰兜,輕軟如尋常布衣,看着也不覺特别厚重,快利的
新磨利剪,隻能隔着它留下瘀痕,衣面莫說裂隙,連绉折都沒多半條。這等堅韌
千金難易,一名小厮卻是如何能得?
「姑娘!妳别再這樣啦,會受傷的。」胤丹書重新翻出一件上衣穿好,軟語
央邊:「昨兒夜裏爲了救妳,我濕了件衣衫,迄今未幹,方才又給剪壞一件,身
上記件是我最後的外衣了,再剪得打赤膊啦。等妳傷好了,再找我算賬行不?」
「救人救到這個份上,我都想幹脆做壞人算了。」
胡彥之環抱雙臂,苦笑搖頭。「俺爹這『英雄救美』,也太不英雄啦,怎麽
聽都像讨饒啊。這般低聲下氣,杜大掌門也該解氣了罷?」見蠶娘笑而不語,微
微一怔,皺眉道:「這還不消停?都剩一件衣服啦,讓人光着屁股這麽時髦,至
于麽?」
蠶娘好整以暇,伸出三根手指。
「到放棄之前,她一共試了三回,都不是鬧着玩的。你爹要眞的一點武功都
不懂,又或杜妝憐再多幾分氣力,今兒就沒有你胡小子啦。」耿照染紅霞面面相
觑,都覺匪夷所思。
「女孩兒家給人看了、或碰了身子,眞有那麽恨,非除之而後快?」胡彥之
忍不住轉向染紅霞。「我就問問,學術研究而已,沒别的意思。」
染紅霞俏臉微紅,縮着粉頸呑吞吐吐半天,難得露出一絲小兒女的扭捏羞态。
這問題偏就她作不得聲。耿郎明明對她做了更過份的事,她非但沒想過殺人,
連心都交了出去,損失不可謂不巨。事實上,師父的舉措令她難出一語以辯,完
全不理解動機爲何,隻覺莫名其妙。
「你問别人去!我…………我不知道。」
「就是我遇過都沒有啊!難不成是脫的樣本不夠,這麽巧都遇上了好姑娘?」
你就别造孽了。耿照心中暗歎,趕緊轉移話題。「前輩,那件奇特的灰袍,
又是什麽來曆?怎會落入胤前輩手中?」
「那件寶物叫鹑衣,江湖盛傳,乃東海央土之交的百結幫頭頭,人稱『覆手
金銀』的舍君憑所有,也有說是百結幫的幫主信物。」
「百結幫?」耿照從未聽過有這樣的江湖門派,染紅霞亦是一臉茫然。胡彥
之笑道:「其實就是叫化幫,取『鹑衣百結』的意思,自家喊起來好聽罷了。不
過幫主信物什麽的,隻怕不眞. 」據我所知,百結幫從沒有嚴密的幫會組織,更
别說傳承大位。『乞相公』舍君憑失蹤後,化子幫裏雖沓出過一二名出類拔萃的
人物,戰亂一興,人人都成了乞丐,偌大的化子幫撒到天下這麽大的場子裏,最
終也隻能風流雲散,連聲音也聽不見。「
蠶娘饒富興緻地望着他。
「以你的年歲,知道百結幫已屬難能,居然說得分毫無錯,怕連眞的叫化子
也不及你。」
胡彥之笑道:「我曾拜『俠乞』嚴笙爲師,沿門托缽,唱過好一陣《蓮花落》
的,他同我說過幾回。隻是連叫化子師父也不知道,舍君憑爲什麽會有這件鹑衣,
又是什麽出身來曆,總之是挺神秘的人。」
蠶娘連連點頭。
「嚴笙這娃娃,的确稱得上出類拔萃了。」轉對耿、染二人道:「鹑衣的确
不是什麽百結幫信物,本該叫『火浣天衣』,是儒門三槐之一司空氏代代保管的
至寶。舍君憑身爲司空家的陪臣,約莫沒膽子将主上的寶衣穿在自己身上,之所
以随身攜帶,以『鹑衣』之名掩人耳目,是有極深含意的。」
耿照靈光閃現,雙掌互擊。
「是了,那名帶着幼時的胤丹書前輩,流落到莊園外的老乞丐,莫非就是舍
君憑?」與胡彥之交換眼色,顯也想到了同一處。
蠶娘卻未颔首,歎道:「就算是,也無從得證了,或是舍君憑,也可能是受
他托付,接管了火浣天衣之人,總之是不可考啦。」
耿照揚起濃眉,斟酌片刻,小心問道:「那名老乞丐是被人殺死的麽?抑或
是病死或老死的?」
蠶娘美陣流轉,抿起小嘴,似笑非笑。
「聰明的小子!他确是遭人毒手,非須于天年,不過那時我們還不知道,是
後來才聽得目擊之人的證詞。老丐死時,丹書年紀還小,印象模糊,隻記得在流
浪中途,那人便将火浣天衣穿在他身上,囑咐他絕不能丢失,亦不可任意褪下,
不知不覺養成了習慣,一路從抱肚穿成了小兜,除了沐浴清潔,十年間絕不離身。」
胡彥之撫颔沉吟。「這是聲東擊西、藏葉于林之法。旁人隻道這小乞丐是舍
君憑掩人耳目之用,身分被揭便随手棄之,同喬裝改扮用的衣着道具渾沒兩樣。
萬萬料不到,舍君憑會将至齊藏在邊貝身上,也虧那火浣天衣輕不起眼,沒教人
給捜了去。」
耿照忽然舉手發問。「前輩特意說了火浣天衣和舍君憑之事,莫非…………
兩者之間,有什麽緊要的關系?」
蠶娘露出滿意的笑容。「聰明的小子!來,讓蠶娘捏捏臉。」
「明明是他說的,爲什麽捏我的臉啊?」染紅霞欲哭無淚。
「…………關系大了。」捏足了瘾,蠶娘斂起笑容,幽幽歎了口氣,這回可
不像在開玩笑。
「要是我當時就明白過來,把前因後果想通了,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這是
我的錯。」
◎◎◎
胤丹書終究是治好了杜妝憐。
是夜,他想盡辦法将半裸的嬌美少女裝上小舟,悄悄劃上湖心小島,讓呂墳
羊确認解救之法。呂墳羊沒花多少工夫,便說「行了」,卻在胤丹書跪聆之際,
提出條件交換。
「昨兒我以隔空勁力将你抓過來時,你使的那路拳法,是何人所授?那人現
在何處?帶來見我,我便教你救治這丫頭。」
胤丹書面有難色。「前輩,我曾發下毒誓,不得洩漏此事分毫,請恕晚輩難
以從命。還是…………我替前輩做别的事,當作交換可好?答應别人的事,總不
能出爾反爾的。」任憑呂墳羊威逼恐吓,隻是不從。
呂墳羊耐性耗盡,适逢太陰之氣極衰,火蠍燥毒最盛,心智大受影響,輕易
便走極端,邪笑道:「你忒寶貝這小丫頭,是看上她了罷?瞧老子将她千嬌百媚
的小臉蛋兒燒成一團黑炭,大夥兒一拍兩散!」狹孔中忽生異力,竟将趴在胤丹
書身後、俏臉煞白絮絮嬌喘的杜妝憐淩空扯起,一把揪了過來!
胤丹書從小到大,每逢月頭月尾之交,見過無數次烈焰沖天的奇景,知他的
火勁不足開玩笑的,忍痛一躍起身,以背門擋住狹孔,及時将飛捅過來的杜妝憐
飽個滿懷,但覺胸膛壓上兩團既綿軟又極富彈性的嫩肉,雙臂本能一環,合于她
腰臀之後,觸手膩滑,難繪難描,連撥了淨水、瑩潤發亮的精磨大理石地亦無法
匹敵,光滑到不可思議的境地,偏又溫熱香暖,半點也不冰冷。
爲她療傷時不曾有過的異樣旖旎,攫取了血氣方剛的少年。
他被少女撲至的勢頭一推,背脊重重撞上灼熱的石壁,「嘶────」冒起
縷縷煙絲。胤丹書肺裏空氣彷佛一股腦兒擠出,忍着焦灼沒喊出聲,咬牙低問:
「有…………有沒受傷?」懷裏滑嫩的半裸少女遲疑片刻,搖了搖小腦袋,悄聲
低道:「…………我數到三,你便讓開。」亮出藏在身後的利剪。
────妳到底有多喜歡捅人啊!
胤丹書看得都肉疼起來,直想吼回去,心知若無這段插曲,剪子原本是準備
招呼誰的,低道:「莫亂來!裏頭燙得能把剪子熔成鐵水────」顫着嗚嗚低
咆,若非咬緊牙關,怕要放聲痛叫。
狹孔另一頭,呂墳羊狠笑:「好嘛,好逞英雄不?炙塊你自己的背肉讓你們
小兩口嘗嘗。」轟的一聲,孔中噴出烈焰,胤丹書終于慘叫起來,仍死死護住少
女,堅持不讓。
焰舌轉眼呑噬了他的上衫發根,卻無法燒毀「鹑衣」,不僅如此,原本灰撲
撲的、看似髒污陳舊的密織衣布,在烈火下反變得潔白如雪,瑩然生輝,令人難
以直視────「這是…………衮衣!」
火勁倏收,一股奇陰寒氣吹出狹孔,呂墳羊的聲音辨不出是驚喜或失望,又
或兼而有之,斂起狂态,沉道:「快使《昊天眞訣》袪除火勁,以免經脈受損!」
「什麽…………什麽《昊天眞訣》?」
胤丹書頹然仆地,唯恐摔着了少女,緻使背創迸裂,環着她不敢松手,豆大
的汗珠滴上少女酥瑩膩潤的胸脯雪肌,彈滾迤逦滑不留迹,彷佛眞無一絲毛孔。
「日月星辰,欽若昊天!那人沒教你麽?氣走三焦,水谷入海,決渎激濁,
以拱外衛…………發什麽愣?要命就快照着做!」扼要講解了一遍。
胤丹書雖未學過,口訣所指卻與他體内的眞氣運行若合符節,凝神細聽,登
時生出茅塞頓開的驚替。
他天資穎悟,又谙醫理,稍點即通,盤膝而坐、五心朝天,仍把杜妝憐抱在
懷裏,以免山内異人再使花樣,不多時便将體内燥毒悉數驅出。
多年來不避寒暑、勤修苦練而得的一團丹田之氣,彷佛爲口訣激揚活絡,突
然運轉起來,走遍四肢百骸,霎時神清氣爽,耳聰目明,彷佛有用之不竭的氣力,
若非擔心引來守衛,少年幾乎想一躍而起,縱聲長嘯,才覺過瘾。
「哼,區區」章〈太陰望舒篇〉,便教你抓耳撓腮,歡喜得猴兒也似,短視
村夫,豈堪大用!「
呂墳羊冷冷哼罷話鋒倏轉,肅道:「舍相死了,是不是?他将衮衣托付與你,
卻來不及說這物乃儒宗至高、皇極殿之主才能披挂上身的『劍、印、衮』三件象
征之一,常人無此命格,不能随意穿着。你的掌法也是他教你的,是不是?」
胤丹書敏銳地察覺他已不稱拳法,改口說是「掌法」,還有口氣中難以言喻
的失望與寥落。
然而暗中授他武藝之人,所傳确是拳法無誤。
胤丹書爲守諾言,征得那人同意,習練時易拳爲掌。少年隐約覺得,這套武
功以掌使之,似更得心應手,一改出拳時的狠辣,處處留有餘地,收放益發随心。
「不是。」他搖了搖頭:「這件兜确實是兒時一位老伯伯給我的,他十年前
已然去世,并未教我武藝,也沒說過他貴姓大名,我時時念着他的照拂,恨不能
爲他的碑冢書字。老伯伯名叫『舍相』麽?是哪兩個字?」
「他叫舍君憑,過去侍奉過我。我半生離家,避之唯恐不及,不料最後尋至
這黑牢外的,依舊是家人。」感慨萬千,久難自己。
不知是不是錯覺,胤丹書覺得他的口吻雖然哀傷,先前的那股失望卻莫名消
失了,語氣措辭突然變得很文雅,像是莊主那樣的讀書人似,一點都不像他熟悉
的狂「這件衮衣,舍相是拿來給我的,可惜他看不見我親手接下的模樣了。」
呂墳羊道:「你脫下還我,我便教你如何救治小丫頭。」
「也不能迎迫我說足誰教的武功。」胤丹書想了想,加上這一條。
「成交!」呂墳羊笑起來。「看不出你小子挺淡泊,寶貝都沒放眼裏。」
「物歸原主,舍伯伯想必也開心得緊。」少年笑道:「我要謝謝前輩,讓我
知道了恩人的姓字。」洞中呂墳羊默然許久,才喃喃說道:「〈太陰望舒篇〉你
給我用心悟練,下回再來,我要考較你。」巨細靡遺地說了解救杜妝憐的法子。
胤丹書褪下衮衣,遞入狹孔,呂墳羊自此便不再言,洞中彌漫着濃濃的懷緬
與哀傷。
聽完蠶娘的叙述,胡彥之忍不住蹙眉。
「看來,這呂墳羊的眞實身分,竟是儒門三槐之一司空家的人,地位恐怕還
不低。」他拜過的師父中,「捕聖」仇不壞便是九通聖在内,對儒門舊時典章略
有涉獵。
「相」是三槐氏族的封邑執宰,差不多就是管家主事一類。
連出身化子幫的「俠乞」嚴笙,都不知舍君憑有這層身分,看來攜衮衣行腳
天下、尋找故主,居然是樁機密任務,可惜壯志未酬,埋骨荒丘,墳頭所立,不
過是一片無名木牌,所攜重寶卻以難以預料的方式,輾轉複歸原主。
蠶娘道:「三槐避世數百年,司徒、司馬二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司空氏
拜前朝爲官之賜,陪臣散于四郡,尙有宗譜可循。蠶娘閑暇時做了點小小調査,
怎麽也找不到呂墳羊這一輩的記錄,抹消之人可說是極之用心,做得幹淨利落,
猶如羚羊挂角。」微露一絲狠笑,罕見地未掩飾心中不甘。
耿照不知怎的,忽生出一股熟悉感,彷佛在哪裏見過相似的手法例子;無意
間擡眸,見染紅霞也投來同樣的疑惑眼神,卻還差了那麽一點,仍抓不眞切。
胡彥之抱臂沉吟:「須得這般極力遮掩,恐怕是樁秘聞。」
蠶娘捧起過大的茶杯,湊近紅唇,帶笑的眸光一霎飄遠,詭秘難測。
「也可能是醜聞。」
胤丹書抱着杜妝憐離開湖岸,一路潛回柴房,誰知才到了院門外,忽地炬焰
燎天,沿牆頭亮成一片,手持棍棒武器的莊丁将二人團團包圍,一抹高大身影越
衆而出,鳳目劍眉、面如冠玉,五绺蟹銜迎風飄飄,卻不是莊主太玄生是誰?
胤丹書吓得魂飛魄散,正想着該如何交代,豈料臂間的半裸少女搶先一步,
不懼在衆人目光下赤身露體,一剪直标太玄生咽喉!
「…………妳幹什麽!」胤丹書想死的心都有了。
下回妳動手前能不能先說一聲啊!還是回回都要以捅人開場?
「…………擒賊擒王!」
杜妝憐咬牙低喝,白皙的玉體混着利剪同化霜芒,快到不像有傷在身。胤丹
書這才明白,她對自己确是手下留情了────照這勢頭看,起碼後兩回她隻想
在他身上紮幾個窟窿留作紀念之類,眞要殺人還得像這樣才行。
有那麽一瞬,胤丹書以爲少女的突襲竟要成功,他們有機會挾持莊主,平安
離開。可惜莊主畢竟是莊主。
太玄生一個弓腰鐵闆橋後仰,額面觸地,視脊梁如無物,堪堪避過逼命刃尖。
少女身前倏空,兩隻玲珑玉乳應勢抛甩,從渾圓的乳桃,昂甩成了鮮滋飽水
的尖筍形狀,火光下但見幼嫩的蒂兒勃如嬰指,劇烈充血,傲然挺翹;幾與乳蒂
同大的細小乳暈脹成了豔麗的櫻紅,襯與光滑如精瓷一般的肌膚,炫目到幾乎無
法直視的地步。
胤丹書未經人事,并不知道這是女子身子興奮已極,才會生出的征兆,或許
連杜妝憐自己也不知曉。
她還有幾個變招未使,殺意精純,全力施爲,太玄生未必能避;急沖之勢卻
使背創爆開,少女赤裸的胴體迸出醒天赤虹,雪肌黑發濺上殷紅點點,迷離詭豔,
衆人無不看傻了眼。
胤丹書飛步上前,一揪她褲腰,将玉人重擁入懷,溫熱的液感浸透衣袍;見
莊主下盤未動、閃電起身,隻得硬着頭皮出手。
驟雨般的劈啪聲落,明明兩人各出一掌,似同時有十幾條手臂換招,胤丹書
用上新學的〈太陰望舒篇〉心法,守得密不透風,未落一着,及至太玄生重掌一
摔,被震回包圍圈裏,才覺右臂腫痛,心知雙方修爲天差地遠,莊主若有意取命,
二人皆非敵手。
杜妝憐失血力盡,暈厥在他懷裏,蹙眉閉目、櫻唇微噘的模樣意外惹憐,胤
丹書暗下決心:「便拿命來換,今日也須護她周全。」正欲開口,蓦聽太玄生喝
逝: 「愣着做甚?快替姑娘點穴止血!」回頭揚聲:「去拿最好的金創藥!
藥廬値日何在?通通喚來!」衆人愕然,忙不叠地散開行動,亂成一圑。
胤丹書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片刻才省起莊主問話,讷讷道:「我…………
我沒學過點穴手法。有…………有金針的話,或可…………」
太玄生露出恍然之色,定了定神,點頭道:「你将姑娘扶好,我來替她點穴
止血。」胤丹書依言将她抱在懷中,以背相示。太玄生目不斜視,見着背創時滿
臉不忍,利落地點了幾處穴道,毫不痛惜地撕下如雪袍襟,按住傷口。
未幾,管事取來醫箱,太玄生親自爲她敷治,手法亦極老練。要包紮創口時,
胤丹書趕緊制止,将解方說了一遍,太玄生面露詫異,卻絲毫不疑,趕緊命藥廬
値日下去煎制,所用須以最貴最好的藥材,不計銀錢。
「這姑娘應是水月停軒的嫡傳弟子,我認得她那一式出手。」莊主對他說:
「水月一脈的筠心師太,昔年與我有救命大恩,可說沒有水月停軒,便無今日的
靜筠湖莊。我用恩人的名字題命家園,以志不忘,今日因爲你的義舉,使我能報
答水月一脈的恩情,我該好好謝你才是。」
胤丹書到今天才知道這莊子叫「靜筠湖莊」,他識字至今,裏外從沒見過一
塊題匾,聽得挢舌不下,不知該如何回應。
太玄生話鋒一轉,目光森森,肅道:「你方才所使的武功,是不是百結幫舍
君憑舍大俠的成名絕技『彌六合掌』?老實交代,決計不可欺瞞。」
胤丹書早料到顯露武功,必定惹禍上身,誰知莊主問的不是傳功之人,而是
幼年時帶他來此的老乞丐舍伯伯,想起呂墳羊也這麽說,應非無的,硬着頭皮回
答:「我不知老伯伯的名字,他死後,我也隻能自己練練,不知道叫什麽名目。」
他并未扯謊,那人傳功後,一貫放任他摸索自練,死活不理,卻與舍君憑無關,
前後兩句說的是兩個人、兩件事。
莊規雖未有嚴禁練武一條,但瞞着莊裏任何事都是不對的。胤丹書做好了挨
揍挨罰,乃至被驅趕出莊的準備,豈料莊主拍拍他的肩膀,少年愕然擡頭,見中
年羽士滿臉寬慰,隐泛淚光,溫言道:「好孩子,好孩子!早知你足舍大俠的傳
人,我豈能讓你做小厮?這些年來,讓你吃了忒多苦,眞是對你不住。」
第二一一折 丁香舐紅,爲郎君羞
按太玄生所說,他與舍君憑既無交惜,亦非哲識,舍君憑攜胤丹書流浪至靜
筠湖莊,才因緣際會,見得這名百結幫赫赫有名的覆手金銀乞相公。
事實上,舍君憑并非老病而殁。
他在湖莊附近的密林遇上對頭,大打出手;太玄生獲報趕至時,舍君憑身受
重創,倒地将死。下手的歹人見有外人來,匆匆逃離,舍君憑沒留下隻字詞組,
即于林間溘然長逝。
太玄生不知其身分,但叫化打扮、精擅掌法的武林高人并不算多,十年間對
照江湖傳言、形貌特征等,隐約猜到是他,沒敢在無字墓碑上擅刻姓字,連同當
年所見,悄悄埋藏心中。
至于管事收留的小乞丐,誰也沒和舍君憑聯想在一塊。太玄生隻道随手做了
件善事,未深究男童何以至此。
「是誰…………」胤丹書強抑心亂,小聲問:「害死了舍伯伯?」
「我不知道。」
太玄生搖頭。「我在林外,曾聽他吼一聲『卑鄙小人』,前頭連着某某,聽
似撕心裂肺,不知是号是名,抑或稱謂,多年來,我一直無法确定是哪兩個字,
渾無頭緒難以臆斷,也沒有什麽意義。」胤丹書默然不語。
「覆手金銀」舍君憑的傳人,自不能是掃地打雜的小厮。
太玄生讓管事替他安排一處獨院,做了幾套體面衣衫,院裏有專門照顧起居
的仆從,另給一封銀兩,供他日常零花,人人都說丹書這會兒不是小厮,是少爺
啦,若莊主有徒弟或兒子,也不過是這樣。
少年不免有些飄飄然,旋即意識到這樣的心态極不可取,将銀兩分送給從前
做仆役時手頭困難的長輩們,剩下的就打點些吃食與衆人分享。
杜妝憐另居一座别院,也有仆婦丫鬟照拂,胤丹書天天去瞧她,也親自替她
診脈煎藥什麽的────除了關心複原的情況,他也擔心院裏出入的其他人等,
生怕一沒留意,又有誰給暗藏的利剪捕了個對穿。與其旁人犯險,不如一己承擔,
反正被捅着捅着也習慣了,覺得冷不防地挨上一刀似乎也沒什麽。
莊主不惜千金,用上殺好的藥材食補,那些個藥廬値日本是各地重金聘來的
名醫,卻聽任他個嘴上無毛的小孩指揮,胤丹書說什麽,衆人絕無二話。上行下
效的結果,何止是貫徹呂墳羊的國手金方?簡直發揚光大,杜妝憐以驚人的速度
恢複,一個多月的時間便已拆線,下床行走,瑩潤的玉背上隻餘一抹淡細櫻痕,
連肉疤也不見。
「這藥名爲『蛇藍封凍霜』,是我重金購得的珍品。」
莊主交給他一隻掐金小匣,裝滿了藥氣清冽的烏亮膏脂。「給杜姑娘用好了,
勿要吝啬。用罄再添便是,别讓姑娘家身上留疤。」似笑非笑望他一眼,目中蘊
有深意。
胤丹書面紅耳赤。莊裏私下都在傳,說他倆是一對,莊主逮到他倆那晚,據
說就是赤身露體抱在一塊的,也不知從哪兒鑽出來,做了什麽事。大夥兒都覺得
他倆匹配得很,直是一對璧人,「将來生的娃兒,肯定好看!」廚房裏的大媽們
都這樣說。
他對杜姑娘并未抱持這樣的情感,雖然無可否認,她生得十分好看。
少女那光滑得不可思議、閃閃發亮的胴體,經常出現在他夢裏,連自渎時他
都想着她,想着她微噘的上唇、蹙眉倔強的模樣,回憶着臂間膩滑的膚觸,還有
那股子沁人的幽香…………
杜妝憐好得差不多之後,他就少去看她了,像是刻意逃避似的。
胤丹書不喜歡自己總想着她,隻帶膨脹的欲念、着魔似的回味她的美貌,而
不是想娶她做老婆。他對男女情事雖懵懂,仍能區分兩者的差别,後者是給予、
是分享,可以等待可以相對可以持守,前者卻僅僅是剝奪而已。
況且曆經徹夜绮想,翌日再面對活生生的眞人,難免不知所措。胤丹書甯可
避得遠遠的,每日徑往藥廬聽取回報,知她好好的便是,不見也少了尴尬。
爲免連累呂墳羊,他将潛入湖島的次數降到最低,僅彙報毒患後續,讓呂墳
羊驗收〈太陰望舒篇〉的進境。呂墳羊見他魂不守舍,發了頓脾氣掏他走,此後
胤丹書沒再冒險接近,轉眼近旬。
十年來,他挂心的事并不多:專心幹活,溜上小島照拂前輩,順便學點有趣
的醫理,按前輩吩咐盜出各種藥材,不教藥廬値日察覺;到後來,又多添「躲起
來偷偷練武」一項,此外無他,曰子已忙碌充裏不了。
成爲莊主的座上賓後,少年發現自己無事可做。練武的時間雖然變多了,總
不能從早練到晚罷?這會兒,連湖心小島都不能去了。
他本想找借口到廚房轉悠,然而天生的謹愼持重,畢竟蓋過年少血熱,轉念
便打消了蠢念頭;回過神時,己踱至栖身十年的柴房前,背對夕陽,望着破落的
柴扉發愣。
此地荒僻,自他搬走,日常早已無人進出,連貯舊堆陳仆役們都嫌遠,甯可
閑置。誰知房内卻傳出窸窣聲,胤丹書推門而入,耳刺牙酸的「咿呀」怪響,驚
起了斜坐草榻的少女,杜妝憐扭過頭,将按在榻上的小手挪至身後,兩人無聲對
望,半晌都沒說話。
「你來幹嘛?」
也不知過了多久,居然是杜妝憐先打破沉默,冷冷的口吻頗盛氣淩人似的,
果然是出身名門的大小姐。
而且還惡人先告狀。
「妳又來幹嘛?」胤丹書不禁失笑:「這兒是我住的地方耶,我來有什麽奇
怪的?」
杜妝憐一時語塞,别開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瓜,微噘的尖翹唇瓣宛若初櫻,粉
嫩飽水,光澤柔潤動人,與記憶裏的蒼白虛弱全然不同。不過兩樣都很美,胤丹
書心裏想。
「…………你現在又不住這兒。」
「妳也不住這兒啊。」胤丹書不是故意像個無賴似的回話,他并不是心急口
快的那種人,實是她找話的本領太笨,順着扔回去便能堵死她,一點氣力也不費。
比較辛苦的是得忍着笑。邊笑邊說就太混賬了。
杜妝憐忽然擡陣,直勾勾地瞅他。
「你不來瞧我,隻好我來瞧你了。」
胤丹書面紅過耳,被迎面揍了一拳似的,招架不住直來直往的少女,心虛地
躲避她澄亮的視線,氣勢跌到谷底,嚅嗫道:「所…………所以才說啊,我現下
又不住這兒。妳…………怎不來我院裏?」
「那樣你就太沿怠了,像剛才那樣,我不歡喜。現下逭梁好。」她驕傲地别
過頭,但少年在她甩動秀發的剎那間,瞥見了少女嘴角的一抹彎弧。
他忍不住微笑,忽然釋懷。對她有着羞人的遐想而避不見面,怎麽想都是他
的錯,卻要她來承擔,未免太不公平。他是她在這座陌生的大宅院裏,唯一認識
的人啊!
杜妝憐換上一襲新衫子,是澄紅中帶着金黃的栀子花色,在餘晖下時金時紅,
變幻無端,一看便知是極爲貴重的布料。及腰的烏亮長發因元氣恢複,不再枯黃,
更顯肌膚白皙。
系了根金帶子的腰肢,比赤裸時更加纖薄,人家說「盈盈一握」,應該就是
這個意思罷?胤丹書有些枰然,趕緊轉開視線,在榻尾坐下,讷讷道:「妳……
……妳氣色好多了,身子還有沒不适?」
「早好了,随時都能走。」
杜妝憐轉過頭來。「你…………要不跟我走?」
胤丹書吓了一跳,詫異大過了暧昧羞喜,見她不像是在說笑,定了定神,搖
頭道:「我上哪兒去?我在這裏長大,這兒就是我的家。離開湖莊,就沒有認識
的人了。」
他本以爲少女會說「還有我呀」,她卻努了努小嘴,冷蔑道:「他說的話你
敢信?沒一句是眞. 我問過起碼十個莊人,沒聽過什麽靜筠湖莊的,八成是随口
胡謅的名兒。你以爲一天之内,同時遇上恩人之後和故人之子這種事,尋常還是
不尋常?」揚起玉般的白皙小手,拈他襟領哼道:「别讓人用這點小錢,就給賣
了。我身上這套衫子價値千金哩,你瞧我買不買他的帳?」胤丹書「噗哧!」笑
出來,滿臉佩服:「哇,妳說這種話好合适,好有綠林女好漢的架勢。」
杜妝憐瞅着他,胤丹書明白裝傻充傍蒙混不過,歎了口氣,垂眸含笑道:
「我對莊主也沒說實話,妳覺得我是壞人麽?世上不是沒把話說盡的人,都存了
害人的心思;就算本有加害之意,沒眞的出手,又或改變了主意,那也不能算壞
人。
「好與壞,不是那麽絕對的事,多數的人都是有好有壞,隻要好比壞的多,
那就好了。莊主本毋須向我交代所有的事。我相信他有所隠瞞,但我也相信他不
是壞人。」
杜妝憐當他是楞頭青,或被便宜富貴蒙了眼,聽他一說,心底也不像沒譜,
起碼非七月半的鴨子,傻傻任人宰割,心中五味雜陳,柴房又再度陷入沉默。
胤丹書打起精神,笑着轉開話題。
「我聽管事說,妳是水月停軒最受矚目的弟子,水月停軒又是東海四大劍門
之一,難怪妳捅…………我是說劍法忒好,出手淩厲。将來定會成爲大人物罷?
名動天下的那種。」
杜妝憐濃黛微挑,歪着小腦袋瓜瞅他,一臉挑釁。「你同人打聽我?」噘着
唇似笑非笑,像是忍着得意,卻在不經意間洩漏了歡喜。
胤丹書臉一紅,讷讷抓頭:「就是問了風兄幾句,也…………也沒什麽。」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會有同管事大人打聽姑娘的一天,還能客客氣氣一拱手,
喊一聲「風兄」────他甚至不知道管事大人姓風,其實也才大他十來歲,約
莫是天生冷面,看來格外老成。
杜妝憐以一貫的不屑眼神上下打量,盯得他全身發毛,以緻她湊近時,胤丹
書本能向後仰,深怕她亮出什麽銳利物事,又往他身上招呼。
他很快就明白不是那樣。這距離近到連剪子都沒法使。
胤丹書全身僵硬,頭臉烘熱到像呂墳羊從狹孔裏扔出來的焦雞炭鴨────
他一發脾氣,便把少年厚着臉皮讨來的剩菜通通燒毀,專尋自個兒肚皮的晦氣─
───鼓動的心髒快把胸膛給撞穿。
杜妝憐在他頰畔輕輕一吻。
他太緊張了腦子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她嘴唇的觸感,隻記得她身上很香,
不是胭脂水粉的香氣,就…………就是很香。溫溫的,好聞得很。
她從頭到尾都閉着眼睛,直到坐回原處、别開了小臉,彎睫瞬顫,才若無其
事地睜開眼,望向不知哪一處。
「這是謝禮。」無論清脆的嗓音或語氣,都傲慢到令人想拿拳頭擰她的發渦,
聽不出一丁點兒感激的意思。「謝謝你這麽多事替我解毒。」要不妳能自己好麽?
說得跟傷風似的。
發現她也有這麽不坦率的一面,胤丹書松了口氣,面頰雖仍滾燙,忍不住伸
手撫她發頂,帶笑的眼神無比寵溺,有種很自在的舒坦。她眞要坦率起來,他一
點也招架不住,隻能節節敗退。
「…………你幹什麽?『- 她腦袋一縮,很受冒犯似的,冷不防一剪标出,
正中胤丹書脅側,位置與前度相差無幾,準确得令少年想流淚,這才想起擱在柴
房裏的那些舊家生都沒來得及帶走,反正莊主讓人替他重新置辦,當然包括那把
裁藥布的舊剪子。
「妳才幹什麽!」
他差點跳起來,簇新的錦袍斜開一道齊整切口,露出底下完好的雪白裏衣。
杜妝憐滿面狐疑,以左手拇指試了試刃尖,差點劃破油皮,微一轉念,恍然道:
「那老怪物還你了?」
「沒禮貌。什麽老怪物?是妳的恩人。」胤丹書神色警醒,眺向柴扉縫隙,
片刻才低道:「後來再去,前輩便還給我啦,說是懷緬夠了,已長記心中,用不
着倚賴身外物。」
「那倒好,省得我替你讨回。」聽來她還眞有此打算。
胤丹書吓出一身冷汗,趕緊轉移話題:「是了,這兜兒的布料很是奇特,烈
火也燒不壞,反而潔白如新,難怪從前我怎麽都洗不幹淨,原來用水不成,得用
火才是。」
杜妝憐哼道:「洗不幹淨也不扔,這兒的人這麽苛待你?」
「是舍不得罷。」少年就着切口細撫潔白的衣布,露出懷念的笑容。「舍伯
伯留了這個給我,穿着它,就好像不是一個人似的。」
杜妝憐望着他,似有些出神,見他擡起眼眸,已來不及轉開視線,提起持剪
之手,從環柄當中伸出幼嫩的尾指,刮着雪靥羞他。「大男人穿肚兜,成什麽體
統!難看死了,留給你兒子穿差不多。」
胤丹書笑道:「妳怎知不是女兒?」見她手裏的利剪,「岣」的一聲指着她:
「妳幹嘛老拿剪子捅人?這習慣很壞知道不?還給我。」伸手欲奪。
杜妝憐敏捷避開,一臉冷蔑:「我眞要捅你,你幾條命也不夠。」胤丹書忽
然想到,她适才一戳,勁力同病中相差無幾,甚且還弱了些,以她身子恢複的程
度,确無傷人之意────當然是按杜妝憐的标準。
依正常人看,刺血見紅肯定結仇,誰理妳出手輕或重?還沒開口教訓她,蓦
地寒芒疾掠,胤丹書閃電縮手,攢緊拳頭,掌心這才傳出極其薄銳的痛感,鮮血
滲出指隙。
「這才叫捅你。」少女淡道,倨傲的俏臉上毫無歉意。
胤丹書的臉拉下來,罵人的話都到了嘴邊,忽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強抑
驚怒,沉聲道:「妳不可以這樣刺别人,知道不?名門正派的弟子尤其不可以,
這樣會惹麻煩的。就算師長能包庇掩蓋,也隻會讓妳的麻煩越惹越棘手,總有一
天她們再護不了妳,那該怎麽辦?」
杜妝憐微噘着櫻唇,似有些錯愕,料不到少年居然不是破口大罵,而是爲她
擔心,不知怎的小臉微紅,縮着粉頸冷哼:「我又沒刺别人。刺你行不?」
胤丹書的臉也紅了,很難判斷是羞赧抑或憤怒。杜妝憐沒見他臉這麽難看過,
拒絕答腔的模樣也十分希罕。
冷戰隻僵持了片刻,少女乖乖交出剪子,向他伸手,胤丹書闆着臉揮開兩次,
終于抵不過她更加冰冷的、無機質似的執拗,心不甘情不願地讓她握住腕子。
杜妝憐以敷粉似的指尖,一根、一根掰開他握緊的拳頭,捧着手掌湊近口邊,
伸出丁香顆兒似的細小舌尖舐着,宛若幼貓。
胤丹書目瞪口呆。
少女的舌尖細涼,舔得掌心又麻又癢,同樣是膩滑已極,卻迥異于指尖膚觸。
他覺得女孩子簡直是另一種生物,不僅和自己沒半分相似,連他一貫自豪的
想象力在她們奇妙的身體之前,都貧瘠到了異常可悲的境地。
而杜妝憐顯然很喜歡血的味道,精緻的臉蛋紅撲撲的,彎睫低垂,舔舐得十
分專注,淡淡绯紅從雪肌底下透出來,宛若對剖的新桃,明明鮮滋飽水,卻看不
出水藏何處,綿密渾成,說不出的粉潤。
他從沒這麽近的看她,也沒見她的臉這般紅過,空氣變得極其灼熱,汲進鼻
腔裏的每一絲都能燙傷人似,急遽膨脹的肺部隻差一點便要爆開。
少年歙動着鼻翼,有種即将窒息的感覺,身子卻動彈不得。
湧出的鮮血,抵不過杜妝憐貪婪的吸吮,傷口被舔得幹幹淨淨,她甚至有餘
裕品哦他的指根和把尖。
「還疼不疼?」少女輕問,細細的氣音不像印象裏的她。
「不…………不疼。」胤丹書忍着指尖酥麻,身子微微顫抖。
「那你别生氣了,好不好?」
他沒聽過杜妝憐用這麽輕軟的語調說話,遑論央求,心酥癢得隐隐作痛。回
過神時,兩人間的距離已然不見,少年小心捧着少女的面頰,四片嘴唇笨拙地貼
在一起,一勖也不動。
這一刻彷佛持續了有半輩子那麽久。。
胤丹書隻聽見耳鼓裏擂鼓般的心跳,胸臆裏每一收縮暴綻,渾身血脈似都随
之脹開,不知從哪兒來的血液撐擠着沖過,最起碼有平常的兩倍這麽多。
杜妝憐的嘴唇很軟,明明兩個人的體溫都異常升高,她的唇瓣嘗起來竟有些
溫涼,很濕潤很濕潤,難以言喻的幽香席卷了少年的嗅覺,他無法判斷是來自她
的懷襟、肌膚,還是女孩子連津唾都這般香甜。
眞是太奇怪了。難道她們一生下來,除了蜂膏蜜饴,都不吃其他的東西麽?
胤丹書希望這一刻永遠都不會結束,直到他想起來要呼吸。
少年依依不舍地松開少女的櫻唇,略微仰起,看見杜妝憐的眼睛仍緊閉着,
劍眉微蹙,彎翹的睫毛輕輕顫動,柔嫩的面頰上沾着他掌心的血。
「啊,妳的臉…………沾了…………」
「笨蛋,閉嘴!」杜妝憐閉眼仰頭,霸道地抓着他的臉拉近,再次堵住他的
嘴唇,小巧的舌尖輕輕舔舐着,發出可愛的「咕啾」聲響。
胤丹書笨拙地響應着,随着欲念升高,漸漸掌握了主動,将少女擁進懷裏,
饑渴地吸吮着她甜美的唇瓣。
杜妝憐摟住他的脖頸,這個動作鼓舞了少年,他大着膽子将手掌上移,從她
柔軟纖薄的腰肢,一路撫上酥胸。少女「嗚」的一聲微微顫抖,卻沒有抵抗,飄
出鼻端的氣音十分誘人,像是鼓勵他似的。
胤丹書輕輕托着她沉甸甸的乳廓,品着指掌間的渾圓飽滿,隻覺不可思議,
直到杜妝憐扭動身子,微微躲開。「對、對不住,我…………」他直覺被少女讨
厭了,本就不該這般唐突的,明知如此,手卻舍不得放,自暴自棄地等她撥開,
或者再紮一剪之類。
「别…………輕輕的…………不好,很…………很癢。」少女卻未如想象中
的勃然大怒,隻讓出勉強能說話的距離,閉目仰頭,吐氣如蘭。「重…………重
些好。」
胤丹書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緩緩收攏五指,重重握住她的乳峰。指腹
隔着軟滑的錦緞布料,陷入柔膩的乳肉,肌膚的滑膩即使隔着幾重衣布,仍能清
楚感覺…………不,該說是感受更爲強烈;随之而來的,卻是如肌肉般的驚人彈
性,執拗地抵抗着他的魔爪,無論如何都不肯屈服。
少女被他握得仰頭呻吟起來,連她自己都錯愕地睜開眼睛,昂起腰來,彷佛
難以承受少年粗暴的掐握。
「…………弄痛妳了麽?」
少女突然按住他正要松開的指掌,再度閉起眼睛,隻是雪靥更紅,吐息更加
滾燙。「很…………很舒服。」細細的聲音同呻吟渾沒兩樣,天生帶着挑起男人
獸性的魔力。
嬌羞的杜妝憐令他覺得既新鮮又可愛,窺見少女不爲人知的柔順迎合,益形
激發少年的征服欲望,握着她飽滿堅挺的乳峰,恣意輕薄,揉得緞面皺如春池,
結實彈手的美肉在掌裏劇烈變形。
她經刻苦的武學鍛煉,身形健美修長,幾無一絲餘贅,乳上肌束發達,雙峰
堅挺,而吹彈可破的滑嫩雪肌,提供了難以言诠的曼妙手感,令少年爲之瘋狂。
杜妝憐本還捧着他的臉,饑渴地索吻,被揉得不住倒退,半推半就地退到草
榻深處,玉背抵着破牆,摟着男兒脖頸的雙手不知何時已舉在耳畔,似想揪住什
麽,偏偏牆上又無可抓握,屈伸的藕臂一如彈動的纖薄柳腰,充分反映了胸脯上
的舒爽快美。
胤丹書吻着她昂起的雪頸、性感的鎖骨,一路滑至布滿密汗的兩團白皙奶脯,
連受傷的右掌都忘了疼痛,攀上她高聳的乳峰,揉得錦兜、紗衫上紅漬斑斑,少
女的汗水被滲血所染,成了瑰麗的櫻紅色,在裸露的胸脯上恣意流淌。
這樣的親密接觸,已難消解熊熊欲焰,他無法将少女的渾圓玉乳自錦兜上緣
剝出,遂把手伸向她的腰帶,杜妝憐警醒過來,本能握住,阻止他更進一步。
「…………脫掉,好不好?」少年嗓音沙啞如獸,帶着一絲求肯似的哀憐。
「我想看。」
杜妝憐喘息着,雙頰酡紅,胸脯劇烈起伏,雪白的雙峰幾乎從揉皺的錦兜裏
滾出,盯着他的眼神宛若雌獸般精亮。
「…………你先脫。」她咬着嘴唇。「我就給。」
胤丹書脫得赤條條的,連前後兩片連綴、穿脫不易的火浣天衣,幾乎是以扯
斷系繩的方式解下,結實的胸膛沾了掌血,亦不管不顧。野獸般的粗濃吐息令杜
妝憐美眸發亮,除去衣衫鞋襪,露出完美的胴體。
欲念未息,好奇心卻同時攫取了這一對,眼前所見既陌生又驚奇,彷佛是一
方嶄新天地。
況且,他們并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
胤丹書大着膽子将她拉進懷裏,清瘦卻肌肉糾勁的雙臂交環在她腰後時,兩
人卻同時發出一聲歎息似的長長呻吟。
「我…………弄痛妳了麽?」他有點擔心,雖然不懂光抱着如何能弄疼伊人,
總是仔細爲好。
杜妝憐搖搖頭,一雙藕臂繞到他背後,品味似的上下貼滑,感受男兒結實的
身軀。「你…………好硬,身子像鐵似的。」
胤丹書忍不住發出呻吟。「是妳太軟啦,而且…………而且好滑。」
「這樣很舒服麽?」她捉弄他似的繼續撫摩。
但輕起釁端的結果,少女很快便嘗到了苦頭。
「唔…………不、不要…………啊、啊…………」
胤丹書将她放倒在墊褥上,一手一個,恣意揉着她堅挺的飽滿乳球。
沒了衣布阻隔,少女細嫩已極的肌膚益發敏感,乳上彷佛布滿無數細小的快
感開關,在男兒既粗暴又愛憐依依的揉捏下,電流般的快美竄走全身。
杜妝憐扭動嬌軀,銜着玉指的小嘴怎麽堵不住羞人的嬌膩呻吟。
「好…………好奇怪…………身體…………變得好奇怪…………啊、啊、啊
…………」
胤丹書卻被她那完美無瑕的極品雪肌所吸引,雙手持續握着玉乳,嘴唇沿着
她線條起伏柔潤的腹肌、平坦的小腹一路下滑,品嘗着沾着濕亮液珠的卷曲烏茸
────那散發着蘭麝般的氣味、黏膩晶瑩的汁水,一點兒也不像是汗。
杜妝憐的汗也很美味,鹹味淡薄,并不刺澀,在膩滑雪肌上任意滾動的樣子
十分可愛;但這異樣的汁水更膩潤黏稠,氣味更加刺激,嘗起來一點也不鹹,帶
着更鮮潤強烈的肌膚香澤,令他情欲高漲。
他很快發現少女股間濕黏一片,晶亮地回映着餘晖。那決計不是水光,簡直
像塗了稀蜜一樣。
少女的兩腿之間,與他極爲不同。胤丹書抑着好奇,以指尖剝開花瓣似的兩
片嬌脂,光這樣便已沾滿淫蜜,每一動都令杜妝憐渾身抽搐,雪股繃緊,支起的
大腿抖個不休。
「好…………嗚嗚嗚…………好奇怪…………嗚…………那兒…………那裏
不行!啊────────」
他揉着花房頂端一點小小的突起,杜妝憐的反應突然變大,死死揪他的手腕。
但男兒漸有些了解她的身體,明白這并不會傷到她,越強烈的快感初次襲來
之際,越容易引發疼痛似的莫名恐懼,接下來就會發生奇妙的事────沾着淫
蜜的指尖打着圈,夕照下微帶透明的晶瑩突起慢慢膨大,像剝出苞葉的新芽,勃
挺成半截小指尖兒,色澤豔紅,猶如充血,包覆着的嫩皮褪至底部,已不見原本
模樣。
胤丹書忍不住伸手握住腫脹的下體,意識到這枚酥嫩可愛的小宜蔻,和膨大
後會自行褪下包皮、昂然挺出的龍首一樣,皆是欲念勃興的征兆,兩者雖看似不
同,卻有着相似的反應,理所當然一樣敏感。
「啊啊啊啊…………不要…………嗚嗚嗚…………這樣…………這樣會想…
………不要…………你、你走開…………不要…………啊啊啊啊啊──────
──」
少女劇烈掙紮起來,除了想象中的如潮快感────大概就像他自渎時那樣
────還有着其他什麽似的,激昂的呻吟中帶着不甘和恐懼,彷佛即将發生什
麽,偏又不願面對…………
欺負着倨傲不馴的杜妝憐,帶給少年極大的滿足感,扣着她拼命扭動、肌束
團鼓的緊俏雪臀,将臉擠進她用力夾緊,試圖将他推出去的大腿間,執拗地以舌
尖抵緊、戳剌着勃挺的小肉葚蔻。
就在少女嬌軀一拱、呻吟中斷的瞬間,一股清泉似的蜜汁自嫩蛤中激射而出,
強勁的噴射力道甚至擠開黏閉的處子花徑,滿滿噴了他一臉。
杜妝憐全然無法自制,!注又一注地噴着計水,額抖的大腿并緊屈起,卻無
法阻止股間的羞态,整個酥嫩的陰部連着小巧的肛菊,盡皆暴露于少年面前。
少女的後庭一如會陰,色澤淡細,完全沒有暗色沉積,潔淨得令人直想細細
品嘗。杜妝憐的毛發不算繁茂,恥丘上所生的部位十分集中,玉鮑周圍莫說纖茸,
連毛根都不見半點,幹幹淨淨;菊門亦然。
此際,桃尻間的細小肉褶随着淫蜜噴發,不停開歙,浪得高潮叠起的雪白小
腹劇烈顫抖,持續了好一陣,才漸漸平息。
「尿…………尿出來了呀!啊、啊、啊…………都是你…………都是你!」
少女羞恥的哭音伴随着急遽的喘息,回蕩在小小的破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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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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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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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二折 琉璃盞碎,滿目寇雠
胤丹書被噴蒙了,差點嗆着,才得松開壓制,讓少女擡股屈腿,大搐起來。
偶一回神,以汁水淋漓的指掌就口,誰知半點也不腥臊,味道雖有些鮮刺,
卻好聞得緊,彷佛将她股間的淫蜜以甘泉稀釋,去其麝烈,淡留芳美。
少年并不知道這股誘人氣息,便是花徑深處的氣味,乃少女蜜肉所生,是青
春胴體最純粹原始的泌潤,隻是本能受到吸引,吮指幾度,聽杜妝憐語帶哭音,
竟是爲了失禁的恥辱,不覺失笑。
「但眞不是尿啊,妳嘗嘗,味道挺好的。」
杜妝憐羞紅了臉,又恨又惱,一時難以平複,張口便咬,起碼卸掉罪魁禍首
幾根指頭才甘心。豈料平生頭一回洩身,弄得她半身酥軟,力有未逮,隻将他的
大手拉近,果眞沒有尿騷味,淡細微刺的氣味頗爲催情,花徑又隐約有痙攣之勢。
她吮着男兒指尖,不知不覺将淫水吃了幹淨。胤丹書忍着酥麻,低聲問:
「是不是?眞不是尿。」杜妝憐噘着唇,撒嬌似的咕哝:「沒吃出來,再給我點。」
雙手捧他面頰,從下颔、鼻端吻到唇上,兩人舌尖交纏,四唇緊貼,親昵地交換
着津唾,已不似初時生澀。
杜妝憐對吻異常饑渴,靈巧的舌尖不似未經人事的處子,有着超常的秉賦,
益顯出其他方面的青澀稚拙。
出于雄性的侵略本能,胤丹書漸漸掌握了探索身體的主導權,放任她盡情親
吻着,受傷的右掌以手背抵着玉背,細細愛撫;左手卻探至她腿間,繼續揉撚着
小肉葚蔻,粗糙的指尖偶爾滑過黏膩的蜜縫,刮得少女渾身酥顫,嗚嗚嬌吟。
他必須這麽做才行。
吻着杜妝憐的時候,胸口彷佛有着某種悶悶的異樣,那是比肢體交纏、擦刮
秘處要複雜許多的物事,甚至令他有疼痛之感,幾乎要從探索少女胴體奧妙的狂
喜中抽離,是色欲的大敵。
杜妝憐不甘示弱似的伸手,也握住他胯下的勃挺巨物,憑借本能,笨拙地捋
動着,然而威脅有限。
「唔…………不要…………要…………不…………啊啊啊…………」
「是要,還是不要?」
少年的指尖順着蜜縫外廓滑動,旺盛的泌潤令動作毫無困難,很快便摸清了
外陰的形狀,跟着挖開緊湊的小陰唇,沒入小半截指尖。「…………不要!」杜
妝憐尖叫起來,在他懷裏縮成一圑,可憐兮兮又束手無策,隻能任君采撷的模樣
令男兒欲焰高漲。
────能進去。
他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了。
杜妝憐再度被放倒,即使攤平、仍有着腹圓尖翹的完美栗形的美乳十分傲人,
幾與蒂兒一般細小的嫣紅乳暈,使雙峰看來更偉岸。
她雙手無助地舉在耳畔,揪緊墊褥,如抓浮草;修長晶瑩的玉腿大大分開,
屈起膨蓋,分明是粗野的姿态,卻充滿濃濃的色欲,教人想盡情淫辱,以滾燙的
陽精将無瑕的嬌軀徹底弄髒I男兒跪在她雙腿間,未傷的左手握着彎翹粗長的怒
龍,水煮蛋大小的龍首摁着花唇,擠溢得淫蜜唧唧作響。兩片嬌嫩的酥脂被巨物
摁平,長長的肉棒往來滑動,刮得少女渾身嬌顫,咬不住唇際嗚咽。
他将沾滿淫蜜的龜頭壓進花唇,如貝的飽滿隆起應勢凹陷,被硬生生壓出一
處粉潤凹谷,花唇撐開,肉片似的晶瑩嬌脂間,成了撐平的薄膜,居間撐出的細
小孔洞完全被龍首堵住,連瞧都瞧不見,大小懸殊,似已無路。
杜妝憐忽覺驚慌。
「不行!這、這麽大…………怎能…………不是這兒!不行…………嗚──
──────」胤丹書已強硬地俯下身,異物侵入的撕裂感清晰起來。雖然理智
不信,然而少女出于武者的決絕橫霸,直覺「就是那兒」────弄破了她,将
那長槍似的巨物插進她身子裏,破門排闼,入肉見血,兩人才能眞正合而爲一。
她沒準備好面對這種事。但,如果是這個書默的話…………
少女并未推開蠻橫的侵略者,鶴頸般的白皙藕臂反纏上他的脖頸,将美麗無
瑕的胴體湊上,用激烈的親吻迎接迸碎的瞬間────但,直到兩人再也吸不到
半點空氣、氣喘籲籲地松開彼此的嘴唇,少年都未挺進分許。
杜妝憐的長腿纏上他的腰,催促似的勾近,胤丹書卻帶着痛苦的表情挪退,
喘息着問:「妳…………妳有想過要嫁給我麽?喊我『相公』之類的。」
少女的酥胸劇烈起伏,半晌才稍聚起迷蒙的星眸,嬌喘道:「…………什麽?」
胤丹書試圖離開她的身體,粗硬的怒龍卻洩漏了本心,少女緊握不放,冷冷
仰視。「我們别再繼續了。除非妳打算嫁我,要不…………要不做完之後,妳便
隻能嫁我了,妳…………明不明白?」
「外頭有些地方,就算我們沒…………你已經得娶我了。」杜妝憐哼道:
「從你看了我的身子,就是這個下場。你不知道麽?」
胤丹書臉一紅,非因欲念,而是羞赧。杜妝憐其實很喜歡看他這樣。
「…………我知道,也有這種說法的。但不是這個問題。」他凝視着她,正
色道:「我會娶妳的,就算不在那些地方,但妳想嫁麽?做一個妻子,生兒育女
什麽的…………妳想麽?」
她沒想過。杜妝憐沒喜歡過什麽人,大抵凡夫俗子在她眼中不値一哂,誰會
去認眞考慮,同雞鴨貓狗過一輩子,需要什麽準備?但,眼前同樣也不是這個問
題。
少女忽然明白,不是她沒有想,猶豫的是他。
「那你昵?」她的喘息漸漸平複,不動聲色地問。「想過要娶個什麽樣的老
婆麽?」
「說了妳肯定笑我。」他坐起身來,讷讷抓頭,有些不好意思。次第消軟的
陽物代表他已能抵抗誘惑,杜妝憐出于自尊心,也跟着坐起,拈衣掩住胸脯,卻
不忙穿上,反倒去摸索剪刀。
「不說信我捅你不?」
胤丹書舉手投降。「我來這兒的頭幾年,常一個人躲起來哭泣。有天被個小
女孩看見了,她對我說:『你别哭啊,有我陪你。』後來我每回想哭,總想起她,
似乎就不那麽孤單了。我就想,将來若要娶某個人爲妻,也要是這樣。」
「…………娶個小女孩?」杜妝憐差點直接給他一剪。
「娶個能像她一樣,一輩子陪我、喊我『相公』的女子,平平淡淡的就好。」
胤丹書又氣又好笑,一會兒才正色道:「況且我聽風兄說,水月停軒的掌門,
若非出家師太,便由守身如玉的俗家弟子出任。要是我們方才…………妳将來怎
做掌門人?」
「我沒有想做掌門。」
杜妝憐聳聳肩,胸前晃起一片酥白乳浪。「我隻想有一身天下無敵的武功,
幹什麽都行。本以爲做掌門能接觸凝芳閣的武功,但那些劍譜我後來看了,沒什
麽了不起,我自己也悟得出,時日長短罷了。眞的離開水月停軒,也無所謂。」
「去别的地方學麽?」
「本來有個機會的。」少女俏臉微沉,蹙起劍眉:「可惜我發了個蠢誓。你
說發過的誓能不能不算?」
「自然不能,再找别的法子罷。不如…………我學的武功,也都教妳好了。」
「你武功比我差勁,還是别了。」杜妝憐目光一亮,冷不防搶過其中一片火
浣天衣,徑于飽滿的酥胸前比劃。「這塊布我要了,做肚兜合适。當賠禮罷。」
胤丹書不禁啞然。「我有甚對不起妳?我保住了水月掌門人的貞節耶。」
「誰希罕。」兩人紅着臉,相視而笑。
盡管蠶娘并未刻意渲染,然耿照等三人均非未解人事的雛兒,湖莊柴房内何
等的風光旖旎,無不了然于心。
染紅霞浮想翩聯,粉面酡紅,心跳加速,卻不覺他二人所行,是什麽淫猥下
流之舉,不過是少年少女發乎情的本能與天眞. 除了佩服胤丹書定力過人,能于
緊要關頭勒馬,教這份情誼終以「止乎禮」坐收,更罕異于兩人間那種嘴上不說、
卻都将對方放在心上的微妙情愫,便即當下錯過,日後經曆更多、複窺眞心,未
始不是一對合襯的愛侶。
退萬步言,至少也是段剔透晶瑩的友誼。
究竟是什麽,讓她們走上了分歧的道路,以緻生死相逼?
她忽然覺得,有緣相識已屬難能,得以長相厮守,果眞需要百年修行,何其
不易!與耿郎四目交望,若非隔得有人,早與他在桌底悄悄攜手,深幸此生無虛。
胡彥之難得地沒拿這事開玩笑,顯也想到後來的結局;欷噓之餘複起疑心,
直想不明白:父親與杜妝憐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們不知道,蠶娘隐去的不隻是令人臉紅心跳的細節。柴房裏後來發生的,
她沒告訴過任何人。
火浣天衣意義非凡,畢竟是遺贈,不比武功招式,須得師允方能轉授。胤丹
書于身外物一向慷慨,既能作主,毫不吝惜,這半襲天衣自此歸了杜妝憐。
她把玩着雪白的兜兒,連故作姿态地掩胸也省了,隻覺在他面前赤身裸體,
似也平常,喜歡這份自在,這書默子雖沒聽懂她的話意,但誰會同小貓小狗計較?
對豢養之物的反應大呼小叫,感到失望乃至失落,未免太過愚蠢。
杜妝憐并不擔心競争對手是個三四歲的小女孩。
她懂少年看她時的熾烈,明白兩人之間相互吸引的欲念,說不定他還在爲手
掌受傷而生氣,隻是沒意識到罷了。等他看過外面的花花世界,明白如她這般美
麗聰明、資賦非凡的女子,其實是極少數,就會乖乖回到她身邊,順從内心的渴
望,把方才沒做完的好好做…………
少女忽臉紅起來。她被勾起的欲念尙未消褪,或許連這點,都是女子強過了
臭男子。
她對渾無防備的少年伸手,捉住半軟的雄性象征,促狹似的套弄,帶一抹惡
意釁笑。
「别…………别玩了啦!」胤丹書苦着臉,然而急遽恢複元氣的肉棒,隻差
沒眞的打了他的臉,被膚觸滑膩的纖纖素手一捋,昂揚的怒龍杵不住跳動着,狀
極猙獰。
「它可不是這麽說的喔!」少女蔑笑,套弄得更加爽利,手勁的運用也已把
握住訣竅,不輕不重若即若離,粗長的巨物被她捋得青筋浮露,紫紅的色澤似欲
滴出血來。
武學奇才的悟性可不是鬧着玩的。與身體相關的一切,杜妝憐有着絕不下人
的自信。「你也出點什麽給我。」杜妝憐紅着小臉興緻勃勃:「不然隻有我……
……太不公平。」
她并不清楚男子出精什麽的,隻是自己快美至極時會「尿」,料想男子應該
也差不多。要是書獣子眞敢撒泡尿給她,杜妝憐打算再捅他一兩刀,以爲教訓。
幸好這愚蠢的場面始終未曾出現。
胤丹書雙手撐後,美得呲牙咧嘴,腹肌震顫,要不多時便低吼一聲,一股滾
燙的稠漿激射而出,由少女的小腹、乳間一路濺上颔頰,暈紅的雪靥挂着一縷欲
墜未墜的精白,十分淫靡。
杜妝憐肌膚之白,陽精在她身上不甚顯色,抹得滿掌黏膩,隻纖指間牽潤的
液絲清晰可見,也不知掌心裏沾了多少,将指尖放進嘴裏試一下味道,雖有些刺
鼻,卻并不讨厭,一點一點慢慢吃着。
胤丹書射了個頭暈眼花,量可比自渎時多得多,大字形癱在榻上喘息;稍稍
平複了些,睜眼卻見少女正舔舐陽精,大是窘迫,急道:「别…………不是什麽
幹淨的東西。」一時卻乏得起不了身。
杜妝憐手一收,免得他撲上來。「給了我,就是我的。你管我。」津津有味
地吮着玉指,明明紅撲撲的臉蛋美麗清純,宛若出塵仙子,不知怎的,卻益發顯
得氣氛澄靡,看得男兒蠢蠢欲動。
胤丹書困倦阖眼,兀自敏感的下身又遭毒手,少女握住尙未消軟的肉棒,小
香舌的攻擊對象由自家五指,改至圓鈍的怒龍杵尖,若非她嘗着嘗着,也趴在男
兒腹間睡着了,怕胤丹書還得再出幾回與她。
杜妝憐做了個夢。
股間逼人的爽利,令她忍不住呻吟起來,睜開眼睛,才發現雙腿被推得高高,
少年趴在她腿心裏又啃又吻,咂咂有聲,猶如小狗一般,動作雖較先前粗魯,卻
帶來強烈的快感。
「你幹什麽…………呀!啊、啊、啊…………」
她揪住男兒的頭發,疼痛彷佛加倍刺激了他,胤丹書爬上她的身子,結實的
腰擠開她的大腿,還沒等杜妝憐反應過來,那滾燙的猙獰巨物已抵入凹谷,蠻橫
地嵌了小半枚進去,差不多是肉膜抵擋的極限。
杜妝憐隻覺下身被撕裂了似的,又像嵌進燒紅的烙鐵,抵禦危險的本能令她
撐拒少年胸膛,邊往榻裏挪,他卻沒有停下的打算。
兩人連開口說話的餘裕也無,胤丹書低吼着一頂,杜妝憐便撐退些個,化消
破體而入的蠻勁,全忘了一直都是她想試試合歡滋味的,少年隻是被動地随她擺
弄而已。
連着幾回,終于退至草榻深處,杜妝憐的肩頸甚至已倚着破牆,上身斜支,
終于無路,推拒男兒的雙手改成槌打,慌亂間想不起要使「小閣藏春手」等套路,
甚至「啪!」怒甩他一耳光,卻如蜻蜓撼柱。
胤丹書全未停止前進,下身用力一頂,狠狠貫破了少女寶貴的無瑕之證,裹
着滿滿的血膩蜜漿,「唧」的一聲長驅直入,将粗長的肉棒送到了底,重重地撞
上花心!
未經人事的處子嬌軀怎堪得如此蹂躏,杜妝憐連哀喚都發不出,眼前倏白,
身子繃緊,幾乎痛暈過去,直到強烈的血腥味将她從虛空處拉回地面。她不知道
自己流了多少血,但鐵鏽般的鮮濃氣息連淫蜜的蘭麝香氣都掩不住,再加上撕裂
下身似的劇烈疼痛,絕對受傷不輕。
胤丹書彷佛變了個人,半點也不知憐香惜玉,與其說粗暴,不如說是如撞鍾
打樁一般,機械似的重複抽插,每下都是直貫到底,插得嫩膣裏蜜汁擠溢,連呑
納些許汁水的餘裕也無,滿滿刨刮着她。
鮮血與疼痛讓少女來了精神────除憤怒以外,這兩者最能令她興奮起來
────忍痛扭動身子,試圖從男兒的臂間逃脫,然而一切隻是徒勞。
少女意識到這是場抵命拼搏,是比鬥,她以下風之勢開場,情況極端不利,
至少不能輸了意氣,死死咬着櫻唇,不肯出聲,不教他得意起來。
但片刻不停、紮實的抽插重傷了她新損的身子,傷口反複遭受蹂躏,不僅帶
來劇痛,還伴随強烈的快感。杜妝憐的蜜潤漸趨豐沛,巨物搗撞益發爽利,終于
忍不住嗚咽,唇縫間迸出一絲嬌吟。
「啊、啊…………好痛…………好痛…………啊、啊、啊…………」樞紐一
開,再難遏抑,顧不得示敵以弱有損氣節,叫得高潮叠起,雖不欲男兒住手,又
隐隐希望喚起他的哀憐,心中十分矛盾。
胤丹書絲毫不爲所動,獸一般荷荷低吼,用力沖撞她嬌嫩的身子,粗硬已極
的肉棒彷佛還能再脹大,搗得處女花徑一片狼籍,箍緊根部的小肉圈圈在每回龍
杵抽出時,總裹了層薄薄肉膜扯出玉戶,如拖腸衣,微帶透明的酥嫩粉色沾裹汁
水,分外淫豔,彷佛肉棒不曾眞正拔出,被緊湊的花徑牢牢吸住似的。
得不到男兒垂憐,杜妝憐試圖攀住他的脖頸索吻,以确定他對自己的感情,
但強烈的撞擊讓她連脖子都摟不住,軟弱的藕臂被男兒撞得攤舉在少女耳畔,隻
能揪緊墊褥,稍稍排解如潮湧至的快感,不住亂晃的兩條長腿越舉越高,玉趾蜷
曲,一入痙攣抽搐的蜜膣。
杜妝憐終于明白自己已被徹底征服。
野獸般的男兒無可抵擋,毫不哀憫,不接受投降,專注地用可怕的快美弭平
她身子的每一寸,插得她哭叫嬌吟,殘忍而無情。
她有生以來頭一次發覺,自己是這樣的軟弱無助,卻并不讨厭憎惡。
「不要…………啊、啊、啊…………不要…………要、要壞了…………要…
………要壞掉了…………」
少女哭泣着,既清純又放浪的叫聲,足以令天下間的男子爲之發狂,不知所
雲的胡亂呓語更教人血脈贲張,隻有完全抛棄了尊嚴和自我,任憑色欲擺布的女
子方能吐出。
杜妝憐忽然害怕起來,緊緊抓着他的背,指甲幾乎刺出血來。
「陪…………陪我…………嗚…………陪我…………不…………啊、啊……
……不要走…………」猶豫了一下,小聲道:「相…………相公…………啊啊…
………又來了…………要尿…………尿…………啊啊啊…………」清醒不過一霎,
旋又被男兒狠命鼓搗,小小地抛上了巅峰一回。
胤丹書似被觸動,也不知是因爲「陪我」,還是那聲嬌膩羞澀、如氣音般悠
蕩的「相公」,于狠命的抽插間微微一滞,啞聲道:「嗯,我…………我陪妳。
乖。」更重更深地撞擊花心,肉棒持續脹大。
「好…………好硬…………好大…………啊、啊、啊…………不要…………
不要…………啊啊啊啊!」男兒死命一頂,硬脹的龍杵膨大起來,一跳一跳的,
随即一股熱流汩滿了玉宮,沿花徑擠溢而出,熨得少女渾身舒暢,緊緊抱住趴倒
在她胸脯上的愛郎。
「丹書。」她嬌喘着,心滿意足地喚他的名字,又害羞地補上:「…………
相公。」
杜妝憐在繡閣榻上醒來時,以爲是場羞人的春夢。
畢竟夢裏的一切極不眞實:書默豈有那般霸氣?當小狗小貓養就勉勉強強;
她也決計不能隻爲一名男子而活,歸于平淡,爲他生兒育女,洗手做羹湯………
…直到起身時腿心傳來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後才扶着镂花槁扇勉強落地,爲此又在靜筠湖
莊多留了月餘。他的兇暴霸道是眞的,過人的粗長堅挺也是眞的。夢裏的一切都
是眞的。
除了逐漸痊愈的玉戶創傷,還有一件不會消失的鐵證。
她向書獸讨的那條雪白兜兒,整整齊齊叠在錦榻床頭。攤開一看,潔白如新
的鹿面上,染着一朵豔麗的大紅牡丹,雖色澤略暗,率性寫意的紅漬卻頗具形神,
透着一股難言的淫靡誘人。
那是她的處子之證。
榻上胤郎一路逼近,兩人推搪糾纏之際,被揉卷至她臀下的,正是這半件火
澱天衣。見證她由一名純潔無垢的少女,被狂暴的愛郎奪走了貞節,變成嬌羞可
人、婉轉承歡的小婦人。
當時蠶娘覺得這是好主意,爲此還小小得意了一陣。
反正「沒想做水月掌門」,也是小丫頭自個兒說的,制造機會得遂所願,算
不上插手武林中事,這是替宵明島儲才。她處子之身一破,再難返回水月停軒,
妨礙蠶娘收徒的麻煩,算又去得一樁;況且,瞎子才看不出這倆小家夥間有貓膩,
胤小子秉性純良,天資也挺不錯,一起帶回島上,讓她們結爲夫妻,也算補償他
背了這個香識的大黑鍋。
往背門幾處要穴彈上牛毛金針,以桑木陰秘傳的「淩空銷魂刺」手法迷去胤
小子的神智,使其情欲勃發,對杜丫頭是抱歉了點────中招之人無有意識,
可不懂得憐香惜玉,就當作是對她連番無禮的小小懲戒,反正還她一個如意郎君,
七除八扣之後,還算有賺。
即使胤丹書什麽也不記得,待杜丫頭亮出那半件沾了破瓜血的火浣天衣,那
小子還不是得乖乖認賬,旣抱得美人歸,夫妻閨房和樂、如膠似漆,感謝蠶娘都
來不及了,皆大歡喜;殊不知三人的命運,至此改變,無論地位尊卑、武功高下,
誰也逃不過造化捉弄。
◎◎◎
「後來呢?」耿照不知杜、胤間的秘密韻事,故事聽到這裏,最關心的還是
胤丹書、呂墳羊,以及那湖莊之主太玄生的複雜糾葛,隐隐覺得蠶娘同他們轉述
這些陳年舊事,并非講古饴孫排遣時日,必有非今的涵意,隻是仍不知關竅何在。
後來發生了許多
「自杜妝憐入湖莊,約莫過了兩月有餘,胤玄這小子也算有耐性,一直沒露
出狐狸尾巴,陪倆娃娃扮這台子蹩腳的過家家,終于釣到了正主兒上鈎────」
「且慢!」染紅霞聞言一驚。「前輩是說狐異門先代門主,『蒼狐』胤玄麽?
前頭沒提過這人啊,怎突然便冒出來?」
胡彥之插口道:「就是那位莊主太玄生罷?原來他是我的外祖父,那位管事
風兄,約莫就是從小拉拔我長大的風射蛟風伯了。」染紅霞見耿照并無詫色,暗
忖:「耿郎與胡大爺皆是心思機敏之輩,比起他倆,我實是後知後覺。」沖胡彥
之一颔首:「言語得罪處,胡大爺莫怪。」胡彥之擺了擺手,一笑置之。
其時狐異門一如集惡道、五帝窟,門内分裂成數股,循環争鬥,是到「蒼狐」
胤玄手裏才複歸一統。
杜妝憐卷入的兩派火并,正是胤玄驅虎吞狼,乃至在刀上塗抹呂墳羊的「衆
生平等」奇毒,也是想讓兩方人馬收兵後才生傷亡,免除自家嫌疑,加深雙方嫌
隙。
胤玄一脈在門中并非強勢,單靠靈活多變的手腕侵呑自壯,坐收漁利,不是
根本之計,多年前他便盯上了武林至寶「赤蜓火蠍」,俟其出土,用以增強實力,
豈料機密漏洩,被呂墳羊摸進基地,幾乎成功劫走内丹,總算困之于假山石窟内,
周旋至今。
胤丹書與杜妝憐被撞破行蹤的那一晚,胤玄僅僅從兩人所用的武功,便推出
胤丹書與呂墳羊必有關連,随口編造了靜筠湖莊、受恩水月的故事;而後胤丹書
解了「衆生平等」之毒,再次左證胤玄所想,多年來與呂墳羊的僵持,總算露出
一絲曙光。
他從呂墳羊喊破寒铉之名的一瞬,便起了疑心。
兩人交手多年,早已是死水一灘,呂墳羊忽行險着,若非外援新至,便是至
寶生變,因此格外留心,暗中戒備,果然逮到了兩小夜渡。
胤玄的好耐性,最終等到了答案────至寶果然有變,赤挺即将出丹,而
接應呂墳羊的人也已潛入,做好了救人劫丹的準備。
「是廚房的那位醜婆婆罷?」耿照沉吟道:「蠶娘前輩方才說,胤丹書前輩
平日隻做三件事:打掃、練功、呂墳羊。不做小厮,也不能輕易登島後,他曾想
去廚房,代表暗中傳功之人應在廚房才是。」
胡彥之接口:「而故事裏提過的,就隻有這位醜婆婆了。」染紅霞露出佩服
之色。耿照跟胡彥之覺得沒甚好佩服的,但都很有默契地虛心接受了,以免女郎
驚覺自己在聽故事這方面非同一般。
蠶娘道:「捱到赤挺火蠍出土那一夜,醜婆婆終于出手,胤玄以逸待勞,大
陣仗圍得鐵桶也似,打算來個拿賊拿贓,而埋伏湖莊左近、垂涎火蠍的各路人馬
亦接連出現,在湖島上展開混戰。」
「七國大亂鬥麽?」胡彥之賊笑。
「是七雄戰鴛鴦。」蠶娘正色道:「呂墳羊得你爹與杜妝憐之助,輔以醜婆
婆設計綢缪,破牢而出,衆人争先恐後想奪火蠍,交手之下才發現不對,又争先
恐後地想抽身,卻已來不及了。那呂墳羊與醜婆婆連手,武功突然暴增數倍,打
得群豪丢盔棄甲,你外祖父隔湖觀戰,堪堪身免;莫說他看傻眼,蠶娘都傻了。」
胡彥之濃眉一挑,沉吟道:「我知道久遠以前,黑道有個用毒的萬兒叫『鬼
子母神』彭于子,似是女人,使的武功便叫『鬼子母拳』,事迹極少,就是個名
字而已。就算是她,也想不出同『焰摩雙王』有甚瓜葛,莫非是呂墳羊的相好?」
蠶娘不置可否,笑道:「鬼子母神罕聞其行,正如你方才所說,因爲它就隻
是萬兒,需要時才亮出來,不用了便鎖進櫃子裏,還不用刷洗晾幹曬太陽,比馬
甲還方便。」
「…………假身分?」胡彥之來了興緻:「那她究竟是誰?」
「你可以說她是『焰摩雙王』呂墳羊,因爲呂墳羊,也隻是個萬兒。」蠶娘
解釋:「呂有兩口;墳羊者,『羯羊』也,蓋指一種雌雄同體的羊形怪物。雙王、
兩口、雌雄羊,這是愛掉書袋的窮酸書生玩的把戲,明明白白告訴你:從頭到尾,
他們就是兩個人。」胡彥之恍然大悟。
但這決計不是故事的關鍵,耿照暗忖。不是這種文字遊戲式的謎題,而是更
關鍵的氛圍…………或說風格?他突然想起托付鹑衣的『覆手金銀』舍君憑,三
槐司空氏保管的儒主衮衣────「舍君憑大俠是呂墳羊的陪臣,也就是說,呂
墳羊本姓司空,能受衮衣,代表他是三槐之一司空氏的正統繼承人。」耿照忽然
擡頭。「蠶娘前輩曾說,這是一樁醜聞。莫非男的呂墳羊做了什麽失德的事,與
那女子有關,才破門離家?」
「你說得沒錯。那女子是他的結發妻子,也是他親妹子。」蠶娘道:「呂墳
羊抛棄門閥大業,不惜與天下人爲敵,隻爲了和他妹妹厮守!」
第二一三折 雙元鑄心,恩怨到頭
呂墳羊與其妹乃一母所生的親手足,卻發生了乖逆倫常的禁忌之愛,不見容
于司空家,遂逃出門閥的掌控,亡命天涯,因緣際會得到了魔宗旁支「那落琉璃
院」的眞傳,不僅習得醫毒絕技,兄妹倆更雙修琉璃院一脈的鎭院之寶《淨焰琉
璃功》有成,從此反客爲主,再不懼世家追兵。
那落琉璃院避世既久,淨焰琉璃功之名人皆不知,莫說這一票聽聞風聲、沖
着火蠍現世而來的奪寶之人難以應付,就連胤玄陡然遭遇,也絲毫讨不到便宜,
仗着「思首玄功」千變萬化之能,勉強脫出戰團。
眼看島上的奪寶客死傷枕藉,呂墳羊将注意力轉投柳岸這廂,欲與胤玄一清
十多年的舊帳,第一一批不速之客卻于此際殺出,再度困戰兄妹二人。
雙方有來有往,非是一面倒的屠殺局面。由裝束、兵刃推斷,這撥人馬分屬
不同勢力,極有默契地放下成見,攜手圍剿,呂墳羊之妹彭于子甚于激戰中被毀
去易容僞裝,烏發飛散、柳腰挺直,露出秀豔本相。
她以「鬼子母神」之号行走江湖,化名即「蓬餘子」諧音,取蓮蓬多子之意,
喻有多重身分;所用「鬼子母拳」,亦脫胎自三槐司空氏絕學「彌六合掌」。司
空家不涉武林事久矣,江湖名聲不顯,近百年來恃彼技闖出字号的,隻一名外姓
陪臣舍君憑,竟無人看破彭于子的來曆。
這第二批生力軍,全是昔日慘虧于「焰摩雙王」之手的仇家,不知從何處接
獲線報,趕來讨還公道。各家高手盡出,無不對淨焰琉璃功下了死工夫,以傷換
傷、玉石俱焚、隔斷陰陽、分進合圍…………手段層出不窮,十樣裏隻消有一二
管用,呂墳羊夫婦即陷險境,原本相持的天秤逐漸往一端傾斜。
危急之際,兄妹兩人以無比的默契,同使琉璃院與司空氏兩大玉碎之招「赫
赫靈光濯大千」、「碧血騰搶海,丹寸耀汗青」,霎時間,島上宛若星沉日毀,
屬性全然相悖的兩股陰陽奇勁對撞之下,内息彷佛沾火碎磷,遇風即炸,占據上
風的十三名高手之中,竟有半數爆體而亡,餘者重創,呂墳羊兄妹亦受傷不輕。
就在這當口,第三撥人馬橫裏殺出,五名高矮、身形不一的覆面黑衣人結成
陣勢,又将兄妹倆困住,不容喘息,持續展開慘烈的厮殺拼搏…………
而始終隐身暗處、抱着看好戲之心的蠶娘,終于坐不住了。
「那五個人使的,是滄海儒宗秘傳的『六極大陣』。」蠶娘回憶起來,仍不
禁微蹙起姣好的淡細銀眉,以「心有餘悸」形容興許太過,卻是那張精緻絕倫的
小臉上罕見的凝肅。
「沒記錯的話,上一回儒宗使用這個陣法,最少是六百年前的事,對付的也
不是人,而是沮洳山大荒澤裏一種叫『鳅婵』的巨型蛟龍。」
「合着是神話生物。」老胡不禁失笑。
「反正沒人見過。」
嬌小的銀發女郎口氣雖淡,清澄如碧洗的美眸中卻無一絲笑意,娓娓續道:
「此事載于儒門古籍,被當成神話傳說看待,務實些的,則解釋成某種古老祭儀。
然而,于我宵明島典籍内,卻有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見解。
「這六極大陣是專門用來對付鱗族的陣法,對儒門武學亦有克制之效,又稱
六極屠龍陣,我曾見過做爲陣法基礎的『無支祈步』殘譜,的确是一門極爲精奧
繁複的絕藝。
「『鳅輝』本指頸細如蛇的蛟龍,依儒門古籍那種迂回隐晦的脾性,怕是某
位鱗族高手的代稱,眞相隐于故紙堆裏,匆匆數百年過去,武功化爲神通,高人
則搖身一變成了妖物。」
耿照沉吟道:「這五人能結儒宗秘傳的陣勢,就算非是司空家派來的,怕也
與儒脈脫不了幹系。」
「不隻如此。」蠶娘肅然道:「按無支祈步的殘譜推斷,這六極大陣可以三、
六、九人來推動,人數越少,困難度越高,相對威力也越強,其中的訣竅隻有儒
門中樞最高層知悉,絕非尋常儒宗之人能使。」
胡彥之靈光一閃。「莫非…………是三槐、六藝還有九通聖?」
「該說三公、六令、九聖。」蠶娘道:「便在三槐世家内,六極屠龍之秘也
隻掌握在當代家主手中,可不是姓司空、司徒或司馬的都能知道,眞要派三個人
下場結陣,就隻能是三槐之主,六藝亦然。以儒宗嚴密的階級倫常,當是九不知
六、六不知三,下頭的人永遠隻能仰望上級,等閑不得逾越分際。」
至此更無疑義,耿照擊掌道:「果然…………來的那五個人,竟是五藝令主!」
蠶娘點了點頭。「儒宗遁世多年,世人皆以爲不存,我桑木陰雖時刻警惕,
未敢掉以輕心,然而連我都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荒僻的湖莊内,親睹『儒宗尙在』
的證明!」
六極大陣窮兇極惡,乃罕有之大殺器,呂墳羊兄妹所恃,無論魔宗的淨焰琉
璃功,抑或司空家的彌六合掌、彈铗鐵指、赤心三刺功等,均難脫六極屠龍陣壓
制,本該一照面間,輕易拿下傷疲交煎的兄妹倆,不料呂墳羊竟撐持下來,以二
敵五,戰況複陷膠着。
胤玄博學多聞,精通文武易數,卻看不出陣形變化的依據,隻覺五人皆全力
施爲,各人所負已踰一人守備的極限,若非個個修爲深湛,早忙不過來;饒是如
此,每每到了狙殺對手的關鍵一刻,便像咬合脫落的齒輪,不是忽生漏洞,就是
換位産生不可思議的遲滞,總教呂墳羊兄妹驚險逃過。
兇險的搏殺持續将近一刻,五人所付之心力,竟還大過了落居下風的呂墳羊。
胤玄瞧得久了,蓦然省悟:「是了,這本是六人同使的陣形,少得一人,其餘五
人須補其阙。此陣對于陣腳的要求極苛,強欲以五行六的結果,不僅困住了呂墳
羊,也困住結陣的五人。」駭于此陣奇詭,竟能以陣控人,恍若有生。
激戰當中,遠處忽傳一聲刺耳尖嘯,宛若破箫,偏又悠長不斷,盡管嘯者無
意以音震傷人,但全然不合音律、視和諧如無物的可怕噪音,其實也同穿腦魔音
差不了多少。
胤玄運勁護住心脈,一拍随行的風射蛟肩頭,一股綿和淳厚的内息透入,面
色白慘的青年止住膝顫,勉強撐持不倒,仍無法開口說話,隻投來既慚愧又感激
的眼神。其他的随從就沒這般好運了,橫七豎八倒了一地,還有口吐白沬的。
「…………好強橫的内力!」胤玄辨不出嘯聲的來源,暗自打醒十二分精神,
心知今日已無望一争火蠍,眼下首求身免,其次保存實力,十數年的心血雖不免
付諸東流,然此間所開眼界,将成來日茁壯的養分,未必是一無所獲。
被嘯聲觸動的,還有勉力結成六極大陣的五名覆面黑衣人。
其中一人聞聲凜起,蓦地省覺,低喝道:「别管禦字部了,以五部推動陣法
即可!」
另一人恍然應道:「正是如此!絲竹合鳴,少一部便少一部了,豈能以洞箫
兼奏箜篌?」五人身形一晃,再次合攏之時,三柄長劍擋住了呂墳羊,一柄架住
彭于子,最末一柄卻自她前胸貫穿後背,半生情孽的絕色佳人登時玉殒。
「…………杏兒!」呂墳羊雙目噴火,捏碎身上的火蠍與寒蛟丹殼,兩樣稀
世奇珍終于露出本相,赫然是兩團陰陽明火,無形無質,卻比最精純的内力還要
凝練千萬倍,呂墳羊的雙臂立時化作兩條焦炭,一者爲至極寒氣所凍,一者卻是
熾烈火勁所焚。
水火二丹出自火蠍、寒蚊二獸,乃最純粹的能量形式,須寄附血肉,方能發
揮最大的威力。惟倉促破殼不及煉化,終不免消散于天地間,然而已遠遠超出血
肉凡軀所能承受。
呂墳羊痛失愛侶,爲滿腔恨火所蒙蔽,拚着手臂不要,握住丹元鼓勁催發,
将五人如敗絮般掃入湖中,飛出的路徑上諸物皆平,一派劫後景象。
誰也料不到此人極端如斯,怒極毀寶,終于逼出幕後陰謀家。
假山後飛出一道灰影,指勁淩厲,瞬間廢去呂墳羊雙腿兩肩,奪其反抗之力;
末一指點向心口,卻被一人橫裏飛撲,以身相代,替呂墳羊擋下緻命一擊,竟是
撒丹書。
「…………書獣!」
「…………小子!」
兩抹妍麗衣影搶至,杜妝憐一劍标出,拚着虎口爆裂,擋下灰袍怪客一擊,
替蠶娘争取時間,及時接過對手;兩名此間武功最高、各負掃場之能,卻始終隐
于幕後的絕頂高手,終于圖窮匕現,一場燦爛的頂峰之戰于焉展開。
而呂墳羊捱不過冰火雙元的摧殘,含恨以終,留下凄涼的滅世狂語────
火蠍與寒蛟的丹元皆是奇珍,按部就班,各自化納,足可造就兩名、乃至數名不
世高手。然而,貿貿然毀去丹殼,将兩團屬性相悖的精純能量揉在一塊兒,卻會
引發爆炸,毀天滅地興許太過,夷平整座湖莊總沒問題;以丹元的驚人能量推斷,
爆炸瞬間,在場誰也來不及跑。
呂墳羊一死,蠶娘倏地會過意來:眼前的灰衣人,從頭至尾都打着遁走的主
意,當他發現蠶娘的武功與自己不相伯仲、甚且略勝一籌之後。所有的奇招紛呈
變幻莫測,無不是爲了在某個絕妙的瞬間揚長抽身,可知雙元交會的嚴重性,連
幕後黑手都顧不上收割,須以保命爲先。
桑木陰之主不能死于此間,她還負有傳承的重責大任。
但杜丫頭和胤小子…………
正當蠶娘猶豫之際,胸膛淌了個血洞、氣息奄奄,躺在杜妝憐懷裏,無論如
何都沒法勸她棄己而去的胤丹書,做了個令現場所有絕望之人,都不禁瞠目結舌
的舉動────他接過呂墳羊掌裏的冰火雙元,放入胸前的創口。
「前…………前輩說…………雙…………雙元…………須寄附血肉,方能…
………方能安定…………」
他努力凝聚起渙散的目焦,咧開鮮血直溢的嘴巴,因痛楚而扭曲的笑容令少
女心痛如絞。「在…………在我斷氣之前…………有…………有多遠…………跑
多遠,我會用力活…………活久一點,妳…………妳也要…………」
「我不要!」
杜妝憐氣得忘記伸手抹淚,但眼前的情況已超出她所能理解,遑論應付。
湖對面的柳岸之上,沉醉于蠶娘與灰袍客之戰的胤玄總算回神,提氣大喝:
「所有人通通離開!有多遠跑多遠,切莫回頭!」命風射蛟疏散湖莊上下,僥幸
餘生的各路人馬也紛紛泅至岸邊,沒命似的奪路而逃。倉皇的人群中,沒見那落
水的五名黑衣人,不知是死于湖底,抑或早已悄悄遁去。
一霎分神,倏忽不見灰衣人蹤影,蠶娘無意纏夾,「啪啦!」擊碎憑欄,銀
發旋掃,七八片碎木射入湖中,回頭喝道:「杜丫頭,走了!」
杜妝憐懷抱着胸綻異華、雙掌焦灰的垂死少年,一徑搖頭,不言不語,空洞
得怕人的眼神無比執拗。
比起同齡的少女…………不,或許同多數的人相比,她的哀傷未免過于沉靜。
蠶娘甚至在那雙美麗的眸裏看見憤怒。她氣什麽?氣自己的軟弱無力,還是氣胤
小子不理她的攔阻,氣他不自量力?
「死生有命,莫賠上妳大好前程!」蠶娘遠眺着胤丹書胸口閃爍不定的雙色
異芒,心中何嘗不是在掙紮?她若死于此間,将成爲桑木陰千年以來的頭号罪人,
影響之巨,縱萬死難以将贖。
爲何舍不下這名癡了似的執拗少女?銀發女郎自問無數次,始終沒有答案。
或許她非是爲了她才留下,而是一旦離開了那名臨死之前仍想着舍己爲人的少年,
蠶娘一生都沒法原諒自己。
但她什麽也不能做。
「…………走!」蠶娘變了臉色,切齒道:「妳想教他白白犧牲麽?妳的人
生路就到這裏爲止了,再也沒有更高的劍術境界,沒有萬人景仰天下無敵,就停
在這裏,陪伴着一具再也不會同妳言笑嬉鬧的屍骸…………這,就是妳的選擇嗎?」
杜妝憐渾身劇震,憤怒的俏臉終于顯露一絲動搖。
蠶娘對她伸出手。「走!胤小子明白的。他盼着妳好。活着才能好。」
少女執拗地猶豫着,巧緻的小臉轉過無數心思,終于一抹淚顔,斷然放下懷
中男兒,朝銀發女郎奔去。蠶娘拽過少女,飛踏浮木掠上湖岸,兩人化作一抹燦
亮銀芒,直至十裏外才停歇。
然而,高人如蠶娘亦無法預料,這一放所代表的意義。
就在這斷離取舍的片刻間,杜妝憐的腦海裏所思所曆,遠遠超過了蠶娘所想。
她舍棄的,是身而爲人的最後一點羁絆,是爲少年胤丹書所觸動的、柔腸百轉的
兒女情思;留在島上伴君長眠,或許是杜妝憐此生做過的決定之中,最不「杜妝
憐」的一個。
而懷抱莫名情思的少女,在踏上湖面浮木的一霎,已自世上消失,彷佛不曾
來過。留下的,隻有更加精粹、再無一絲駁雜的杜妝憐,猶如嵌入逝愛心口的水
火雙元。
◎◎◎
「但我爹并未死于湖莊。」
胡彥之舉手。「我隻聽說他得到了火蠍寒蚊的内丹,看這個情形…………應
該不能像說書段子那樣,服下兩枚内丹,憑空得到數十年功力罷?後來呢,爲什
麽沒有爆炸?」
蠶娘聳聳肩。
「鬼才知道。我與杜丫頭等了半天,夠心腑受創的人死上五六十遍後,才潛
回湖莊,你爹仍在原處,胸前創口結出一塊巴掌大的蛛形肉疤,像好了十幾年的
舊傷似的,呼吸平穩得很;這都算氣息奄奄的話,世上簡直沒有活人了。」
三人面面相觑。
「因爲沒法兒将你爹剖開來一探究竟,以下純粹是蠶娘的學術性推測,完全
沒有根據,你們聽聽就好。」銀發女郎笑道:「水火雙元被他的身體吸收了,成
爲修補穿心創口的材料,你爹不但撿回一條命,更從此擁有驚人的體質────
他那顆心是赤挺火蠍與冰川寒蛟的精元構成,世上找不到更過份的材料啦,簡直
是高端大氣上檔次。
「雙元之心所提供的強大驅力,不遜于以數十年的精純内息推動身體,你爹
光憑筋骨肌肉,就能鬥武林二流頂尖,加上内力的話…………哼哼,『鳴火玉狐』
縱橫江湖、罕有敵手,你以爲是天上掉下來的嗎?世間有奇遇的人不少,像你爹
這樣一身都是奇遇的,絕不多見。」
染紅霞突然開口:「說是奇遇,卻非憑空而得。依晚輩看,胤丹書大俠得到
這些福緣,多半是因爲他爲身邊人的付出,亦非尋常,若不是存了舍己爲人之心,
冰火雙元縱使神奇,也不能無端救他一命。得自呂墳羊的醫術、醜婆婆彭于子的
武功等,大抵如是。」胡彥之望她一眼,頗有感激之意。染紅霞微笑颔首,坦然
接受。
耿照卻聽出了另一處重要關竅,沉吟再三,這才審愼開口,面色凝重。
「前輩,我與紅…………二掌院在三奇谷之外,曾遇一名覆面灰衣人攻擊,
此人武功之高,乃我平生僅見,若有意取我二人性命,不過反掌間耳。巧的是,
那厮所用亦是指法。」
胡彥之想起方才在議事大堂裏,小耿提過的幕後陰謀家,不禁留上了心。
蠶娘笑道:「我猜你來找蠶娘,就是爲了這個人的事?」耿照點了點頭,将
三奇谷的見聞細細說了一遍,又詳述在龍皇祭殿中,鬼先生與祭血魔君的對話。
「三乘論法乃姑射陰謀,胤铿以佛子的身分暗中謀劃,這已是知道的事;阿
蘭山密道與三奇谷之間的地緣,連胤铿都不甚了了,灰衣人卻在出口附近徘徊,
決計不是巧合,料想縱非幕後黑手,定也脫不了幹系。」
「你以爲,他便是三奇谷中那被刻意抹去姓名的第三人?」蠶娘柳眉一挑。
「本來隻是猜測而已,并無實據,聽完前輩的故事之後,則又多幾分把握。」
耿照沉吟道:「前輩曾說,赤心三刺功乃三槐司空家的絕技,此人透過谷中古籍
練成,出谷之後,有沒有可能以此爲媒,與司空家取得聯系,乃至晉身儒門?如
此一來,湖莊大戰的前因後果,就能說得通了。」
「你的意思是…………」胡彥之蹙眉。
「首先是呂墳羊。」耿照解釋道:「胤玄曾一再追問,是誰将火蠍出世的機
密洩漏與他知曉,呂墳羊堅不吐實,可見此人與他關系匪淺,既得呂墳羊信賴,
又決計不肯出賣他。」
「肯定不是他那妹妹老婆。」胡彥之笑道:「要不,醜婆婆也不緻找他忒久,
該一早便将哥哥老公救出,雙宿雙栖去啦。」
「正是如此。」耿照續道:「據說滄海儒宗的『射』字部掌握天下機密,消
息靈通,五藝最終在湖島結陣逼殺,顯非與呂墳羊相善。當然,也可能與呂墳羊
交好之人,恰是射字令主,那麽多年來,呂墳羊兄妹以化名行走江湖,躲過司空
家和儒門逼殺,亦在情理中,無法排除這樣的可能性。」
胡彥之笑道:「但顯然還有另一種可能性。」
「而且更簡單。」耿照道:「如果有個人,始終橫亘于呂墳羊與司空家之間,
玩弄兩面手法,一邊替世家追查呂墳羊的下落,另一邊又暗中聯系呂墳羊,替他
打掩護的話,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因此多年來,司空家的追兵始終都沒斷過,卻無法對斬斷這條禍根,起到決
定性的作用,皆因内神通外鬼,拿捏得恰到好處之故。
「無論司空家或呂墳羊,對此人的信任皆日益加深。故他通知呂墳羊前往湖
莊盜火蠍時,呂墳羊不疑有它;到了要當黃雀之際,也能透過三槐召集六藝,将
傷風敗俗的司空氏兄妹一舉鏟除,永絕後患。」
胡彥之抱臂沉吟:「這麽說來,洩漏火蠍出世的消息,以及呂墳羊在湖莊的,
該也是這厮,這是渾水摸魚的毒計。若非蠶娘與俺爹攪局,黃了他的布計,最後
的結果極可能以呂墳羊身死收場,而雙丹在大戰中不知所之,誰也沒想到是落在
『黃雀』的手中。」
「這手法聽來是不是有些熟悉?」耿照提醒他:「『姑射』看似以古木鸢爲
首,然而每一層布計之後,都有這名灰衣人潛伏,無論是推波助瀾,抑或橫裏打
斷,好處最終都在莫名其妙之間散轶,而髒水通通流向姑射,自有古木鸢當之。」
「看來,」胡彥之道:「我們要找的,是一名儒門高層。可惜滄海儒宗已沒
有個什麽分壇總舵之類的所在,要不跑得了和尙跑不了廟,不緻全無方向。」
耿照與染紅霞交換眼色,雙雙微笑起來。
「胡大爺你别說,」染紅霞前頭全然插不上嘴,這會兒終于有機會說話了,
笑道:「我們要找的人,原本是一名僧侶,曾在名剎之中做過抄經生的。」說了
那谷中第三人的種種疑點。
胡彥之越聽面色越凝重,片刻才道:「我兄長曾說,當年狐異門覆滅前,我
爹正在找一個法号叫『行空』的和尙,雖未說明原委,但我娘和兄長都認爲,此
人必與妖刀陰謀有關。考慮到同爲佛脈,也向水月停軒的杜掌門打聽過,可惜要
沒多久,七大派便對狐異門痛下毒手,再無厘清疑點的機會。」有意無意瞥了染
紅霞一眼,女郎未有留心,耿照卻忽然明白過來。
────線索,又繞回了杜妝憐身上。
難道,蠶娘前輩在紅兒體内刻下天覆功,是爲了…………
他不敢繼續再想。捧着大得過份的茶盅、細細啜飮的銀發麗人,仍是一派娴
雅自在,毫不規避他已極力節制的狐疑目光,聽着小輩們的讨論推衍,好半晌才
娓娓接口:「這名擅使指功的灰袍怪人,我後來又見過他一回,是在宵明島的東
海分壇被毀時,滿地屍骸的屠殺現場。」
三人悚然一驚,相顧駭然。
耿照知道這段慘事,萬萬沒想到,竟與那神秘的灰袍人有關。
「我趕到的時候,已然晚了,沒見有活口。」
蠶娘笑意殘淡,靜靜說着。「那人無論是指法或修爲,都較數年前湖莊一戰
時爲高,我雖怒極,記着他當年先我十幾步布計,成功從蠶娘手底溜走的往事,
不敢輕忽,打醒十二分精神應付,豈料還是中了他的詭計,爲陷阱所傷,差點沒
命;待傷愈重返現場,隻餘一片焦土,滿目瘡痍。
「我從灰燼裏掘出殘屍,下葬前一一勘驗,卻發現僅數人死于指力之下,約
莫是壇裏的硬點子,那灰袍人見同夥拾奪不下,怕誤了陷阱布置才出手,餘者死
因皆是一記穿心快劍。」
耿照兩度遭遇,灰袍客均是獨來獨往,考慮到他好拉人墊背,教線索悉數斷
于擋箭牌前的脾性,帶上一名劍痕特異、易于辨認的替罪羊,倒也符合此人作風
────事實上,若非蠶娘逃出生天,得以指證,單看作案現場,那使劍之人确
是闆上釘釘的兇手,指力留下的痕迹與劍尖極爲相近,除非是「捕聖」仇不壞這
等精擅武學的大行家,尋常仵工未必驗得蹊跷。
「穿心一劍…………這是誰家的劍法?」胡彥之索遍枯腸,遲遲不敢下定論。
心口本是要害,而劍法首重擊刺,刺心路數家家都有,但誰人不防?要想利
落得手,若非速度快極,便是以修爲壓制對手,一力降十會,無視防禦擋架,穿
心取命────這般使劍還成了風格的,往前11十年間都沒聽說過。難道又是
一名神秘劍客?
「我放不下這條線索,I一十年來走遍東海,将有名的、無名的劍客幾乎翻
過一遍,就連『雲山兩不修』這種隐退的都沒放過。」蠶娘笑着,又啜一口清茶。
耿、胡二人來得晚,沒聽前頭杜妝憐的少年逸事,染紅霞卻對這兩位嵚崎疏
放的前輩高人極有好感,隻恨生得太晚,無緣一睹英風,對兩人道:「是我師父
少年時有過一段劍緣的前輩,乃不世高人。莫、須11位前輩怎麽說呢?」末一
句卻是對蠶娘問。
「什麽也沒說。」蠶娘放落茶盅,垂眸道:「因爲他們死了,當胸一劍貫心,
可惜來不及留下什麽。」
見染紅霞神色錯愕,耿、胡則對望一眼,露出警省之色。蠶娘暗歎一口氣,
怡然續道:「我見着時,他們死了好一陣啦,屍身在草廬僻廠處風幹,保存頗爲
完整。雖是一劍穿心,兵器卻與分壇兇手所用大相徑庭,雖也是劍,形制卻很特
别,一眼便能由傷口認出。這樣的劍,普天之下僅此一柄,再無其他,想要錯認
卻也不易。」
「是什麽劍?」耿照追問。
「靈蛇金劍。」蠶娘淡道:「『湎淫不修』須縱酒的佩劍。」
第二一四折 至此無争,混一執籌
蠶娘講述前事時,耿照與胡彥之并不在場,不知靈蛇金劍爲何物。
偏偏在座三人中,應有所覺的染紅霞,不知爲何聽故事的本領特别遲鈍,耿、
胡明知必有弦外之音,苦無更多線索參照,悄悄換了個眼色,都沒作聲。果然染
紅霞「嗯」一聲,喃喃道「是靈蛇金劍啊」,後續也就不了了之。
彙集三方情報,在背後操縱姑射之人的身分,可說呼之欲出,算上分壇被毀
這條,桑木陰固有「不得插手武林事」的祖訓,對頭既已殺上門來,那也不用講
什麽規矩,有冤報冤,血債血償,算給耿照的反撲大計拉了個可靠的幫手。
況且,行空的身分若與妖刀陰謀聯系起來,站在胡彥之的立場,等若多一份
說服母親的籌碼。
鬼先生之所以落得生死未蔔、行蹤不明,平安符陣營的唆擺決計脫不了幹系,
依「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之理,狐異門和七玄同盟未必是死敵,仍有攜手合作
的空間。
默契已成,耿照将以七玄盟主的身分,主導眞相的發掘驗證,以免重蹈當年
狐異門陷于孤絕的覆轍────就算灰衣人再一次教唆七大派動手殺人,這回他
們要面對的,可不是區區一支邪道分流而已,百年來猶如散沙的七玄高手,首次
團結于少年的大鼸下,這可是連胤丹書都不曾達成的目标,足以讓敵人心生忌憚,
不敢輕舉妄動。
染紅霞臉皮薄,縱使心裏一千個、一萬個願意,當着蠶娘與老胡之面,不好
跟着耿照離開,蠶娘看穿她的扭捏猶豫,主動開口留人,說有些天覆神功的正宗
口訣欲授予女郎,耿照與胡彥之遂起身告辭,并肩行出小院。
「野生的三才五峰等級打手,教你不費吹灰之力便捕來一隻,隻能說無量壽
佛了。」老胡摸摸頸子,連連拱手。「多謝盟主大人保住小人賤命,免在決戰現
場噴作牆上一灘膿血,死得像顆西瓜。以你現下武功,都不夠那灰衣人戳幾下,
帶上我幹嘛?撸管開嘲諷麽?」
耿照「噗」的一聲差點噎着,拍拍胸口,一本正經道:「這我倒沒想過,也
是一招。要不噴紅的,要不噴白的,總有事做。」
「耶────你小子學壞了你!這嘴皮快的。」
「承教承教,是老師好。」兩人你比比我、我指指你,稀哩呼噜,俱都一臉
壞「雖非敵手,未必不能一戰。」
耿照與他嬉鬧一陣,收斂形容道:「那晚在冷爐谷外,我與明姑娘連手,以
碧火神功爲你重塑經脈,此際你的修爲已不同既往,相信你也有所知覺。我于内
功一節的體悟十分粗淺,眼界也不夠寬廣,說不出成篇成篇的口訣來,然而對使
用這副經脈還算有點心得,正需你指點一二。」
胡彥之笑罵:「虛僞!傳功就傳功,指點個屁!我有無聊到不承自家兄弟的
情麽?」耿照也笑起來。
耿照的鼎天劍脈在近月之中,不僅叠遇大敵,甚且破而後立,于運用上累積
許多寶貴經驗,早已跳脫李寒陽的武學範疇。他爲老胡一一詳述,也提出了自己
還未參透的疑難,胡彥之與自身的經驗參酌印證,提出見解,兩人有來有往,讨
論得極是熱烈。
「這武功可不簡單,」胡彥之心知自己得了天大的好處,感激之餘,忍不住
好奇。「有名目沒有?李寒陽李大俠是鳳翼山出身,一身的底子來自儒門正宗的
『三省功』,我瞧這套經脈運行之法,儉是夠儉的了,卻沒什麽溫良恭讓處,當
勇猛時亦分外精猛,實是一條全新的路子。」
耿照道:「當初在蓮台之上,李大俠甘冒奇險,參酌自身脈行,爲我收拾體
内諸元,塑得此脈。爲紀念這份恩情,都管叫『鼎天劍脈』。」
老胡臉一垮,冷哼道:「去你的頂天賤賣!老胡大好男兒,雖非不賣,絕不
賤賣!我不管你啊,我身上這副,休想叫你那個破爛名兒,要叫,也隻能叫『絕
不劍脈』。」
「…………你高興就好。」耿照哭笑不得。
但耿照與胡彥之的情況不同,李寒陽出手之際,耿照體内宛若熔爐,諸元行
将崩潰,猶如一塊燒紅的鐵材,李寒陽以己身爲藍圖,爲他複位天地乾坤,隻能
說是因緣際會,躬逢其盛。
胡彥之不止被鬼先生吸光内息,連精元都耗損極巨,離死不過半口氣而已,
就算耿、明以外力拓寬他的經絡氣脈,也不能憑空生出新力來,必是三人的經脈
成一通暢無阻的大循環,耿照與明棧雪再以精純的内功推動新脈,使老胡自身生
出新的内息來,方能成功。
且不說「重塑經脈」聞所未聞,便是一師所授,兩人的功體亦各自獨立,渡
入些許眞氣沒什麽問題,要如推動自身一般,在第三人的體内自成周天,縱以老
胡見多識廣,也早已超出他對内功的理解。
「你和那位明姑娘,到底是什麽關系?」胡彥之雙臂抱胸,罕有地凝肅起來:
「她自稱是你的師父,莫非你這身内功…………是同她學的?『碧火神功』是什
麽來頭,竟有這般通天之能。」
「碧火功出自《虎錄七神絕》,即是嶽宸風所修習的『火碧丹絕』。」
耿照猶豫片刻,心知此事難避,若要瞞着紅兒,身邊不能有人反水,遂将從
明棧雪雙修碧火功一事說了。
「…………詳情便是如此。當時情況危急,我沒有太多時間考慮,幸而明姑
娘未以師傅自居,或要求我做什麽有違俠義道之舉,于揪出幕後黑手一事,我有
信心說服她────」忽見老胡雙頰暈紅,頗有幾分扭捏,胃裏一陣不适,不由
失色:「怎、怎麽了?」
「沒、沒什麽。」老胡害羞道:「隻是這麽一想,那天你和她爲我重塑經脈,
咱們仨也算間接三修啦,眞沒想到第一次三人行,竟然就這麽…………矮油!讨
厭啦,人家不說惹。」
「…………信不信我眞的揍你?」
玩笑歸玩笑,龍皇祭殿内,明棧雪的确爲了耿照出頭,替胡彥之重塑經脈時,
亦不惜拚着修爲損耗,全力施爲,若是别有居心,斷不緻犧牲若此。老胡打量着
身畔的少年,沉吟片刻,才道:「我不擔心她,你心中的分寸,我還是信得過的。
但這個女人曾與嶽宸風那厮謀奪虎王祠的家業,日後面對阿傻,恐怕你不易交代,
此其一也。其二,嶽宸風的故事,你家二掌院也是聽過的,我就不說三修的事了,
以二掌院的剛直,若教她知曉這位明姑娘就是阿傻的大嫂,你就跪死在算盤上吧,
到下輩子都别起來。」
胡彥之心思機敏,由碧火功略一發想,登時識破明棧雪的臭史,當初在祭殿
内的猜想,至此已無懸念。
「兄弟,你屋院裏的事,我原不該插嘴。符赤錦雖是遊屍門出身,我看她對
你是眞情至性,手腕也頗圓融,同染二掌院處得不壞,你要都收了做老婆,料想
問題不大。
「但鬼王陰宿冥,還有明棧雪之流,能不沾就别沾;以前沾過也就罷了,你
要想同二掌院有個美滿結局,趁早看破紅塵,管好小耿照,否則後院起火,怕你
後悔莫及。你知道一一掌院的親舅舅白鋒起,現在人在越浦麽?」
耿照紅着臉搖頭。
他不怪義兄多事,但老胡若知他招惹的遠不止這些,便在天羅香内,就有蘇
合熏、盈幼玉、郁小娥,五帝窟那廂還有弦子和阿纨姑娘…………估計想殺自己
的心都有了,撓了撓後腦勺,沒敢說話。
胡彥之笑着擺手。「喂喂,我可不是讓你清心寡欲,揮劍自宮啊!你哥哥我
風流得很,下輩子都做不了道士,沒道理教你吃齋。」
這點耿照絲毫不疑。
谷内衆多俘虜之中,有兩人極是特别。鬼先生爲控制紫靈眼,将翠明端和玉
斛珠安插入谷,祭殿一戰老胡破了「超詣眞功」的隔空控心之法,一掌切暈玉斛
珠,戰後又在密室中搜出昏迷不醒的明端,兩人遂被嚴密看管起來。
同爲七玄宗脈,又都是美貌少女,玉斛珠卧底的身分雖然曝光,接觸的功法
與線報卻是無足輕重,造成的損害與林采茵比起來直可不計,天羅香并不把主仆
倆視爲戰犯,甚是禮遇。出于遊屍門紫靈眼要求,監禁二人的雅房就在她院裏,
以便就近照拂。
翠明端心性如女童,除以超詣眞功與玉、紫二人溝通,唯一同她說話能有反
饋的,僅老胡而已,顯然這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非同小可。
玉斛珠對這位胡大爺十分冷淡,甚且抱持「以叛徒目之」的敵意,即使老胡
說了鬼先生以翠氏母女爲棄子,她仍半信半疑,未肯盡卸武裝;兩人每日碰面唇
槍舌劍,什麽不中聽專揀什麽說,雖是針鋒相對,卻能嗅出一絲微妙親昵,關系
定不一般。
明端、玉斛珠,再加上與之若即若離的小師父紫靈眼,三妹還都同住在一個
院裏,人說「三湯相撞」,不過就是這樣。胡大爺還能吃得下飯、睡得阖眼,鎮
日活蹦亂跳的,全不擔心性命安全,如非藝高膽大,便是作死已極,總之不是常
人,甚得耿盟主欽敬。
胡彥之以爲少年臉皮子薄,受了教訓心中難免不痛快,索性直言。
「你個個都想負責,到頭來一個也負不了,全辜負了也說不定,這就得不償
失啦,盟主可要好生思量。」
「明白了,多謝多謝。」耿照苦笑着拱手。
兩人于冷爐谷十分陌生,邊走邊聊,沒留心路向,不知不覺走進一片眼生的
花圃,才見腳下無路,相視而笑;蓦聞樹牆之後,傳來哀嚎抽打的聲響。
湊近一瞧,七、八名天羅香弟子圍成一圈,裙下蓮尖翻飛,踢着一團抱頭卷
身的烏影,縱未悉見,想也知道是金環谷的俘虜。
耿照面色微變:「這是…………虐俘!」正欲穿出樹牆,卻被胡彥之拉住。
老胡搖了搖頭,起身撥開樹叢,負手行出,朗笑道:「忒好的天兒,令姑娘
來活動筋骨哇?」衆女聞聲一悚,紛紛讓至兩旁。
爲首之人卻不肯讓,手握彎刀,一身淡藍裙裳,束得柳腰盈握,雙腿修長;
一绺青絲自白皙秀額垂落,蹙緊的柳眉益顯淚顔凄豔,麗色逼人,正是那外四部
的教使令時暄。
她咬得雪白的腮幫子繃出硬直線條,冷銳的眼神與其說是敵意,倒不如說厭
煩已極,彷佛見着蒼蠅蛤蟆,滿臉的嫌惡。
「不幹胡大爺的事,還請回避一二。」
「啧,再來一回妳不嫌煩麽?」胡彥之嘻皮笑臉。「要打便打,打不赢,這
人我便帶走啦。」沖地上蜷成一團的男子伸手,怡然道:「我姓胡,兄弟怎麽稱
呼?」
那人兩隻手掌都未纏繃帶,顯非斷指受刑的罪者,而是早該獲釋、卻自願留
下的那一批。「小…………小人姓鄧,叫…………叫鄧一轟。」
這個萬兒胡彥之有印象,據說是兄長占領冷爐谷期間,曾痛毆過小耿的打手
之一,隻因未有蹂躏女子的暴行,僥幸逃過斷指鞭笞的懲罰。
「鄧兄,沒傷着罷?」
「還…………還行。」鼻青臉腫的鄧一轟直不起腰來,顯是挨了頓好打,便
有胡大爺撐腰,對天羅香的虐打苦刑心有餘悸,小聲道:「多…………多謝胡爺。」
「鄧兄若有意,我請盟主派人送你出谷,即刻起行。如何?」
鄧一轟猶豫片刻,搖頭道:「是俺…………是俺不小心,下回别落單行了。
不敢勞煩胡爺。」樹籬之後,耿照心中一陣不忍。誰願意沒事給人當沙包打?願
意留下的人,無非是想着谷外營建新壇、管吃管住的那份活兒;離開冷爐谷,意
味着繼續漂泊,朝不保夕,隻消沒被打到傷筋斷骨的境地,鄧一轟終究是選擇了
留下。
胡彥之環視衆女,朗聲道:「前兩日諸位興許都不在場,沒聽盟主說,這位
鄧兄是自願留在谷内的,不是俘虜,須得以禮相待。」一名少女怒道:「他們占
領冷爐谷時,怎不見對我們以禮相待了?」諸女紛紛附和,登時一片莺啁燕啭。
胡彥之不慌不忙,微笑道:「這麽說也是道理。那幾位姊姊打死他好了,來!
别客氣,往死裏打。忒好的天光,早些打完,我請幾位美麗的姊姊喝茶。」鄧一
轟愕然道:「胡爺────」
胡彥之說得逗趣,再加上他面貌英俊粗犷,身形挺拔,少女們暗生好感,有
幾人甚至「噗哧!」笑出來,被面如寒霜的令時暄回頭一瞪,才吐了吐舌頭,沒
敢放肆,卻也無人眞上前動手。
「其實也沒這麽大仇,是不?欺淩女子的,都斷了手指打了鞭子,這會兒還
起不了身哩。」胡彥之假裝沒看見女郎如電怒目,怡然笑道:「這位鄧兄過去行
事,還是比較靠譜的。大家不打不相識,今後見了面拱手一笑,都是盟主麾下,
化敵爲友,也是樁美事。」
「他打過盟主哩。」先前那名搶話的嬌美少女一叉腰,杏眼圓睜,像是逮住
了話柄,頗有幾分得意。
「非常好!心系盟主,忠勤可勉,這位姊姊怎麽稱呼?下午我約盟主喝茶吃
叉燒包時,一定要同他說說。」
少女還未開口,身畔同侪已嘻笑推搡成一片,隻覺這胡大爺也未免太有趣。
她闆着小臉左右亂揮:「鬧什麽?别添亂!」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暈紅着雪靥輕
咬櫻唇,大着膽子應道:「我…………我叫瑞雪。」
「瑞雪姊姊麽?忒也标緻,定是定字部了,久仰久仰。」
少女笑道:「誰說定字部比較漂亮?我就是華字部的。」胡彥之故作恍然,
拱手告罪:「記住了記住了,原來華字部最漂亮。」少女們又不肯依,有說自己
是玄字部的,也有說外四部不如内四部的,哪還有半分擅動私刑的肅殺?簡直比
菜市場還熱鬧。
胡彥之逗得諸女嬌笑不止,才對那自稱「瑞雪」的華字部少女道:「煩姊姊
送這位鄧兄回去,一會兒我與盟主找他喝茶。鄧兄,盟主要問起你這身皮外傷─
───」
鄧一轟甚是乖覺,趕緊應道:「昨兒不小心從階台頂滾了下來,不礙事的。」
胡彥之笑道:「如此甚好。有勞瑞雪姊姊,晚點找妳喝茶。」瑞雪笑道:
「你一天要喝幾回呀?」
她們本就是受人唆使而來,打也打了、氣也出了,被胡大爺一逗,心花怒放,
懶與鄧一轟計較,見他一跛一跛走了出去,三三兩兩跟在後頭,不時拿眼兒偷瞟
那笑起來挺好看的濃髭漢子,并頭喁喁,大有春日郊行的爛漫風情。
隻令時暄動也不動,冷眼乜斜,握着彎刀绯鞘的小手繃得發白。
「令姑娘,我不拿盟主壓妳。」胡彥之收起那副嘻皮笑臉的懶憊神情,淡然
說道:「盟主的脾氣妳可能不了解,那人看似溫和────實際上也挺溫和的啦
────但說出的話,決計不會輕易變改。妳背着他妄動私刑,最後就是逼盟主
制裁妳而已,公親成了事主,値得麽?鄧一轟可不是淩辱令妹的疑犯,妳打算把
有用之身,浪費在這種無聊的老鼠冤上?」
令時暄低垂濃睫,和聲道:「盟主寬大爲懷,屬下豈敢不遵?制裁罪人的肮
髒活兒,自好讓我們這些下人代勞。」平闆的語調透着滿滿的不以爲然,但單聽
措辭口氣,無論如何也不能栽她個「悖上不恭」的罪名,不欲落一絲口實予胡大
爺。
胡彥之笑道:「我不是同妳說笑。妳做的這些事────煽動同僚、教唆私
刑、罔顧号令────在妳的盟主眼裏,罪比金環谷的俘虜…………」
「…………那就叫他殺我啊!」
令時暄蓦然擡頭,垂覆秀額的發絲随風揚動。「就像他殺了那個金環谷的畜
生一樣!他本領這般大,殺死這些渣滓不過舉手之勞,殺光他們,别說獻出身子,
便是下半輩子給他做牛做馬,我也絕無二話!
「害…………害死我妹子的兇手就在裏頭,我…………我怎能眼睜睜看他們
逃出死劫!全殺了,就不會有漏網之魚!
「其他的人冤枉麽?就算未淩辱冷爐谷的姊妹,他們總殺過人罷?打家劫舍、
欺男霸女…………随便抓一條,難道就不該死麽?他到底是這幫畜生的盟主,還
是我們的?」
見胡彥之默然無語,女郎越發激動起來,冷笑道:「你以爲,隻有我覺得處
罰太輕?我告訴你,谷内絕大多數的人,都覺盟主善待敵人,卻無法替死去的、
受辱的姊妹伸張正義!你要眞能同盟主喝茶,不妨問問他:若他的親人手足受此
待遇,還能不能這般寬大爲懷────」忽爾噤聲,圓瞠美眸俏臉鐵青,彷佛見
到了極可怕的物事。
胡彥之這才發覺,還未走遠的少女一行的嘻笑聲不知何時已然消失,回過頭,
見樹籬外一名華服老婦拄着龍頭金拐,雍容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彷佛平靜如湖月,
正是蚍狩雲。
耿照搶在鄧一轟、瑞雪走出之前,換了個更隐蔽的位置,衆人絲毫不覺,直
到出了院門,才碰上據報而來的姥姥,吓得不敢吱聲。蛆狩雲兩日間已處理過數
起私刑虐俘的事,沒敢驚動耿照;見了鄧一轟的模樣,頓時了然于心,教瑞雪一
行候于門外,親自來抓唆擺的元兇。
正欲開口,卻見樹影中露出盟主的面容,沖她搖了搖頭。紙狩雲會過意來,
不動聲色,曼聲道:「胡大爺好興緻,怎地散步到了這等僻處?」胡彥之不知她
見過耿照否,推測耿照的心意,也不願見令時暄受罰,打定主意,聳肩笑道:
「眞是糟糕,好事被長老撞破啦。我與佳人有約,爲避人耳目,隻得挑個好作案
…………呃,我是說好賞花的安靜所在。原來這兒不行麽?抱歉抱歉,我立馬換
個地方,決計不會敗壞風俗的,長老放心。」閃身捉住了令時暄的小手,連人帶
刀,一把拉進懷裏。
令時暄料不到有這着,回過神時柳腰已被他結實的臂膀攬住,倚着漢子堅硬
厚實的胸膛,本能便欲掙紮,一見姥姥冷淡近乎冷漠的神情,心頭「突」的一跳,
沒敢使性子,低垂視線,心虛地小聲道:「姥…………姥姥,我…………」
蜓狩雲淡然道:「胡大爺是盟主的義兄,妳好生陪他,切莫慢怠了。」
「是…………是。」
兩人行出樹籬,胡彥之摟緊她結實的腰肢,低聲道:「做戲做全套,别拿自
個兒的性命開玩笑。」令時暄這才發現他的身子有些僵硬,顯是提高警覺,絲毫
不敢放松。
舐狩雲目送兩人出了院門,聽外頭一聲歡呼,約莫是胡彥之說了什麽,原本
候着的丫頭們喧鬧起來,才省起姥姥還在裏頭,趕緊壓低聲音,一行人片刻便去
得遠了,頗爲抑制的嬉鬧聲漸不複聞。
耿照從樹影中現身,走到華服老婦身畔,不及點頭緻意,喃喃問道:「這種
事情…………發生很多回了麽?」
「不過少數害群之馬,任意妄爲罷了。」紙狩雲恭恭敬敬道:「老身必嚴懲
主使,徹底根絕,盟主勿憂。」
耿照回過神來,擺手道:「是我處理得不好,不怪她們。」想起姥姥禦下的
冷酷非情,加強語氣:「請長老勿要懲罰這些姊妹,這是命令。再有違犯者,帶
來見我,我将一一問清情由,酌量裁斷。」
「是,謹遵盟主之命。」
「我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過了片刻,耿照才道:「殺人不能解決問題,
濫殺尤其不能。但令姑娘說得對,我忽略了平複心情,是需要時間的,不是說放
下就能放下。這點的确是我的過失。」
「盟主已經做得很好了。」蚍狩雲笑道:「況且,老身始終覺得,盟主一意
留下金環谷衆人的性命,尙有其他原因,不全是寬大爲懷、珍惜性命之故。我一
直在期待盟主何時出招,又教我等驚脫了下巴哩。」
耿照不覺失笑,沉重的心情略放松些個,搖頭道:「看來,得加緊動工,建
築谷外分壇了。再教金環谷的俘虜待在這裏,徒然激起谷内衆姊妹的敵忾而已,
私刑難以禁絕,緻令俘虜、教門雙雙離心,反而弄巧成拙。」
接下來的幾天,耿照都待在冷爐谷裏,鎮日與七玄衆首腦辟室密談,除了進
一步劃清權責、建立架構之外,也談到了包括資金在内的活動細節。
「七玄同盟」在數日前,僅僅是句口号,就算龍皇祭殿一戰後,衆人推舉耿
照爲盟主,世上也不存在一個名爲七玄同盟的組織實體────沒有銀錢,沒有
據地,沒有資産基業,便有名義上的成員也難以成事。
除開目前尙不在盟内的狐異、血甲兩支,七玄同盟裏最富的,當屬天羅香與
五帝窟。媚兒雖貴爲一國儲君、孤竹國的公主,集惡道畢竟是她拿自己的歲供支
應所需,再加上先代鬼王在南陵境内攢下的一點基礎;此番遠征東海,所費不赀,
要讓她再拿出銀錢來,恐怕得殺光孤竹小朝廷裏的那幫老東西才行。
天羅香過往頗有積攢,是以從上到下,日子都過得挺舒适;近年來雪豔青全
力開疆辟土,雖然收服了不少遊離勢力,卻沒刮到多少油水,雖不緻捉襟見肘,
突然要拿出一筆大錢來,也并非不吃力。
漱玉節在越浦以「烏夫人」的名義經營藥材行當,多年來收入可觀,綜觀東
海黑白兩道,罕有這等巨商身價,因此同盟初期的運作資金,漱玉節一口承擔,
十分爽快。
耿照爲免餘人心生忌憚,并不白拿她的錢,議定借息分償之法,翌日漱玉節
即派人往越浦招募工匠,蜓狩雲與耿照在冷爐谷北面擇一平坦空曠處,動工整地,
金環谷衆人亦加入行列。在耿照離開冷爐谷前,已搭起可供食睡起居的簡便工寮,
一幹漢子移居此間,改由天羅香弟子輪班看守,遂無濫施私刑之事。
「此間數百年來都是一片荒地,教門爲求隐密,着意控制,因此人迹罕至,
也無名稱。」蚍狩雲笑顧耿照道:「此後,我七玄同盟由此而興,須有别于冷爐
谷之舊名,請盟主爲此地命名。」
耿照捱不過衆人請求,思索片刻,才沉吟道:「那便叫『無争坪』罷。願天
下諸事,至此無争。」薛百縢擊掌笑道:「盟主此說,乍聽是牛鼻子道士那套清
靜無爲的狗屁,其實狂得很哪。不錯不錯,很對老夫脾胃!」
媚兒奇道:「哪裏狂了?我倒是聽不出來。」對寶寶錦兒投以詢色。
符赤錦略一思索,怡然笑道:「我猜老神君的意思是說,無争無争,聽來平
易謙沖,然而江湖之中,何日無争,何處無争?唯我七玄同盟,至尊無上,天下
争端至此,必有裁斷,人人隻能歎服。妳想,是誰有這般權勢地位?」
媚兒畫着花臉身着判官蟒袍,不便露出女子嬌态,橫小和尙一眼,既喜且釁,
忍笑道:「自是你了,盟主大人。這名兒好!就用這個罷。」胡彥之與染紅霞倒
不以爲這是耿照的本意,見七玄衆人無不歡躍,隻能認爲符赤錦此番妙解,正合
衆人心思,不禁相視苦笑。
漱玉節默默傾聽,突然開口:「在這無争坪上建起的總壇,不妨叫混元宮罷。
盟主不僅混七玄于一元,日後亦将混天下武林、黑白兩道于一個『理』字之下,
德以服人,力亦服人,率領我等縱橫江湖,實現『無争』的理想。」薛百媵一反
先前熱絡,抱臂斜眼,冷笑不止,符赤錦亦笑而不語;漱玉節仍自雍容,絲毫不
顯尴尬。
耿照雖覺她話中頗有曲解處,畢竟擡出了「理」字,不好一竿子打翻,正想
着如何解釋,媚兒已大聲叫起好來。
雪豔青喃喃念了幾遍:「無争坪混元宮,無争坪混元宮…………蠻好聽的,
寫起來也簡便。」染紅霞心有戚戚焉。媚兒暗贊雪婊子還是有些眼光的,不似外
表那般腿長無腦,她若虛心以求,倒可以考慮劃歸染紅霞和大奶妖婦那廂去,勉
強當她是個人。
耿照本不計較名目等小節,見衆人歡喜,喊得順口,也就是了。
「無争坪混元宮」之名,自此底定。日後傳遍江湖、震動東海,卻非此際諸
人所能逆料────至少不是他們所想象的那樣,隻可惜無人能預先知曉。
第二一五折 月下推敲,欲辯何從
滞留冷爐谷期間,染紅霞白日裏接受蠶娘指導,以正宗宵明島心訣修習天覆
神功,淬煉出更精純的極陰内息,順便給蠶娘當誘餅────出于關心二掌院,
不惟雪豔青、符赤錦、漱玉節和紫靈眼,連媚兒都踅來看望了幾回,以防那傻女
人「教銀發老妖怪給吃了」。豈料魔氛當前,過江的泥菩薩難保其身,銀發老妖
怪看着客似雲來的極品枕頭,簡直合不攏嘴,連着幾夜發生「暗夜襲胸」的靈異
事件,冷爐谷中人心惶惶,一時之間怪談彌漫,提前迎來夏日餘興的氛圍。
染紅霞在谷中的生活十分充實,除了練功,閑暇時不是同玉面蠕祖切磋武藝,
便與寶寶錦兒、媚兒等遊玩踏青;捱過頭一夜的矜持,也不知是被蠶娘或符赤錦
點醒,暈紅着小臉敲了耿郎的房門,此後夜夜春宵,極盡纏綿,結實有力的姣美
身子飽受滋潤,比新嫁娘更豔光照人,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得以玉成好事,背後自是寶寶錦兒出了大力。
想半夜一敲盟主房門的,不止是害羞扭捏、無比矜持的染二掌院而已。另外
一位嫌犯可沒有什麽臉皮的問題,爲将媚兒引開,符赤錦無所不用其極,堪稱煞
費苦心。
繼帶她去看「天上的紅色螢火蟲」、「兩顆腦袋的耗子同三條腿的貓打架」,
以及媚兒極感興趣的「如何一招打倒雪婊子」之後,第五晚堂堂孤竹國伏象公主、
君臨九幽十類的在世閣君終于不肯上當,逼不得已,寶寶錦兒隻好使出絕招。
「啊、啊…………唔…………好…………好舒服…………啊啊啊…………」
媚兒躺在斜背胡床之上,裸着一雙修長雪潤的渾圓美腿,身子扭動,緊并的
大腿不住厮磨,彷佛美得難受。
「…………是不是這兒?」
符赤錦褪去外衫,上身僅着一條棗金錦兜,裸露的肩背白皙耀眼,令人難以
直視。因挽起秀發而露出的頸背,黏着幾绺汗濕發根,更是豔極;至于那一雙布
滿細汗、兜兒幾乎裹之不住的綿顫乳瓜,也就不消說了。
「啊啊啊…………就、就是那兒…………好…………好美人…………嗚嗚嗚
…………」
媚兒弓起細圓小腰,長腿伸得直直的,渾圓的足趾奮力箕張,猶抵不住那股
子銷魂,腿心裏早已濕膩得一塌糊塗,浸透胡床,臀下床布的纟眼間液垂飽滿,
欲滴不滴,稠濃晶亮的液感一看就知道不是汗,從寶寶錦兒的角度看得清楚分明,
不由暗笑:「這小胡蹄子未免太浪,再按将下去,隻怕要丢。怎就有女人活得這
般省力,輕輕巧巧攀上巅峰,領略那欲仙欲死的滋味?」
其實耿夫人是知人而不自知。單以元陰松嫩論,媚兒不知強過她多少倍,耿
郎若非疼惜她到了極處,每回歡好無不輕憐密愛,節制獸欲,眞要馳騁起來,能
教豔麗豐熟的少婦死上幾回。相較之下,伏象公主勇猛好戰、屢敗屢戰,乃是一
條絕不服輸的铮铮女好漢。
這會兒卻是狹路相逢強者勝,掌握對方要害的符赤錦可得意了,雙手十指連
施巧技,揉得媚兒揪緊扶手,幾乎拽散了胡床,扭得床架間咿呀有聲,勢頭之猛,
不比顚鸾倒鳳稍遜。
「就…………就是那兒…………啊、啊、啊…………就是那…………好……
……好痛…………好痛!」
「這表示妳肝不太好。」
符赤錦将她赤裸的雪白小腳,放回銅盆裏,就着熱水細細按摩足趾腳背,媚
兒又「嘶」的一聲縮頸蜷身,杏眼瞇得貓兒也似,全無興師問罪、追究适才痛楚
的骨氣,貪婪享受着足間舒爽。
「我說妳也算半國之君了,皇宮裏什麽享受沒有,就沒想過找個人給妳洗洗
腳麽?」
「…………我們南陵洗腳,沒妳們忒多多花樣!」
媚兒還不怎麽想說話,撒嬌似的蜷在床裏,隻消符赤錦手勁兒輕了些,就不
依地踢水,賴皮得可以。符赤錦笑斥道:「再踢我洗澡去!妳自個兒同水盆親熱。」
「我跟妳一起去。」媚兒瞇着眼咕哝:「妳還可以替我捏捏胳膊…………好
痛!」
「看來妳腸胃也不大好。」少婦冷笑。
「喂,大奶妖婦,妳這又是何苦來哉?」
不知過了多久,媚兒給她捏得翻過身,翹着豐腴俏臀,也不理裙底有個巴掌
大的濕膩印子,幾乎貼浮出飽滿肥美的外陰形狀,趴在床背之上,悶濕的語聲從
臂枕間溫溫透出。
「妳…………也挺想小和尙的罷?别以爲我看不出。幹嘛讓着那個傻女人?」
媚兒很大器的,沒想獨占小和尙,有打算勻一晚給大奶妖婦,可憐可憐她替小和
尙流了戎多眼淚…………好吧,兩晚也不妨。染紅霞眞要排隊,她沒什麽意見,
反正小和尙無論尺寸或體力都太過妖孽,傻子才發夢吃獨食,給活活弄死都有分。
符赤錦淡淡一笑。
「她比我們可憐。」
半裸的美豔少婦擰了巾子,不理紅發的混血美人踢腿抗議,替她把兩隻小腳
都擦幹,用幹淨的熱水巾帕敷着小腿肚,原本不依不饒的賴皮公主再度被擺平,
悶着頭發出滿足的呼噜聲。
「出了冷爐谷,就算把她綁到耿郎的房前,她也決計不能伸手敲門。正邪兩
道的分野,不是咱們說沒有就沒有的,她是鎮北将軍的掌上明珠、是水月掌門屬
意的繼承人,包袱比我們重得多了I這樣一想,讓她幾晚,似乎也沒什麽。」
「那是她家的事。」媚兒哼笑道:「鎮北将軍了不起麽?我還是公主哩!比
嬌貴?呸!」
「她将背負着替七玄同盟争取正道認同的使命,以避免耿郎步上狐異門胤丹
書之後塵,責任極重,若持身不正,什麽都不用說啦。興許他們兩人此生再沒有
溫存的機會,明明近在咫尺,卻連笑一笑、牽牽手亦不可得,須闆着臉說些冷冰
冰的公務細瑣,以杜旁人口實I」
「小和尙也沒對我笑啊,牽個屁手!」媚兒賭氣似的咕哝着,撇了撇嘴:
「好啦好啦,我又沒說什麽,這不是好好地教妳給證來了麽?什麽兩頭耗子打三
腳貓的,以爲本座忒好騙麽?」
是麽,那前天興緻勃勃吵着要去看的,是妳的雙胞胎妹妹吧?兩位公主長得
好像啊。符赤錦腹中暗笑,見她乖乖服了軟,也就不占嘴上便宜,替嬌貴的公主
娘娘按摩玉腿,邊欣賞混血女郎一身乳脂般的膩白肌膚,以及兼具健美與腴潤的
誘人胴體。
「大奶妖婦…………妳跟我回南陵算了,同小和尙一道。他做驸馬,妳呢,
嗯…………勉勉強強做個内司好了,特準妳每日同本公主一起洗澡,侍寝嘛──
──」猶豫了一下下。「好啦,也準妳每日侍寝好了,反正小和尙忒厲害,我獨
個兒也吃不消,還有月事什麽的,就是麻煩…………」兀自叨叨絮絮,念個不休。
符赤錦忍着笑,心知對媚兒來說,這已是對親姊妹般的慷慨大方,實屬不易,
盡管荒謬絕倫,仍珍惜她的寶貴心意,抿嘴道:「這『内司』是幹什麽的?我沒
聽過,嫔妃麽?妳們南陵以女國主即位,也能立女子爲妃?」
「要立也是立面首,立嫔妃做甚?我自己就夠漂亮的了。『内司』是宮女的
頭兒,就是大内總管,皇宮裏從上到下,從寝殿到茅廁,都歸内司…………好痛
…………好痛啊!痛死人啦!這是管哪裏的,怎能…………啊…………好痛!」
「看來妳腦子也不太好。」符赤錦笑得一派文靜,繼續加力。
◎◎◎
耿照在離開冷爐谷之前,還去見了南冥惡佛。
這名鐵塔般的魁梧巨漢自祭殿一戰後,始終待在紙狩雲安排的獨院靜室裏,
與蠶娘隔着一片花圃回廊遙遙相對,每日三餐都有天羅香的教使将飯菜酒漿以烏
木食盒貯裝,送至門前。
雖有蠶娘坐鎭,姥姥恐瘋漢發作又傷人命,囑咐弟子于門前止步,不可稍停,
隔餐取回食盒即可。然而頭三日之間,酒食皆絲紋不動,耿照求教于蠶娘,小小
的銀發美人抿着清茶,好整以暇道:「受了那樣的心識重創,光是能保住一條命,
已堪稱『駭人聽聞』。再要他起身餐飯,委實也太強人所難。」
耿照想起當日在議事廳首會時,惡佛面色灰敗,從頭到尾均是低垂眼簾,不
發一語。會議結束,衆人皆往懸绮亭飮宴,唯獨缺了惡佛與蠶娘,突然會過意來,
蹙眉道:「難道…………惡佛的神識創傷一直沒能痊愈,蠶娘前輩在此,是防着
他再度發狂麽?」銀發小人兒笑了一笑,舒舒服服地偎着繡枕,雖未接口,神情
适足以說明一切。
因此,當第四日早晨,在提着食盒前來的女郎面前,「咿呀」一聲門扇對開,
露出那張黥着半邊鬼青的糾髯面孔時,輪値送飯的天羅香教使差點吓暈過去。猶
如鐵山般的巨漢動了動鼻翼,磨砂般的沉厚低嗓震得女郎半身都酥了:「我不飮
酒。有素齋否?」
俏臉白慘的天羅香教使勉力擡腿,拖着食盒落荒而逃,帶着滿盒齋菜回來的,
卻是新科盟主耿照。
「大師請用膳。」
他擺布好吃食,擱了兩副碗筷,沖惡佛合什頂禮。生鐵澆鑄似的昂藏巨漢盤
膝榻上,被鐵汁所封的赤眼橫于腿間,雖無鋒銳,扭曲錯落的凝鐵自有一股異樣
的猙獰。
南冥惡佛的面頰凹陷,狀甚清減,露出僧袍交襟的糾健胸膛,隐約見得肋影,
以其修爲便是數日間未進食水,料不至此,應是受寶寶錦兒與媚兒那一記加強版
的「赤血神針」所殘,損及眞元,形顯于外,方得這般枯槁。
蠶娘出手制服發狂的惡佛,對他的能爲知之甚深,人狂無智,破壞力暴增數
倍也非不可想象之事;以力觀之,防惡佛如防暴虎,不能說是不對。但看他在蓮
覺寺搭救明姑娘,以及回護寶寶錦兒免遭狼首毒手等,耿照總覺這昔日的「天下
第一惡漢」不像壞人,一言一行必有意義,隻是目前難以覺察罷了。
榻上的惡佛動也不動,呼吸悠緩,若有似無,就算沒恢複到八九成,也決計
不是能乘弱取之的軟柿子。耿照不以爲他是傷後昏沉,沒聽見自己的招呼,抓不
準惡漢意圖,以不變應萬變,拉開鋪了繡緞的八角圚墩坐定,舉箸道:「晚輩也
還未用飯,這就不客氣啦。請。」自夾了一筷「雲錦羅漢齋」,放入碗裏,還未
捧碗就口,忽聽巨漢沉聲低道:「某欲殺人,盟主許否?」未運眞力,已震得桌
上杯盤喀喇作響,滑亮的桌錦斜斜顫移,似将掀覆。耿照伸手按住,神色從容,
反問:「大師何以殺人?」
惡佛依舊低垂眉眼,并未擡頭,撫着橫在膝前的扭曲鐵刃。
「此刀欲血,铮鳴不休。」
輕描淡寫的兩句,氣氛爲之一滞。被鐵汁所封的赤眼刀分明未動,究竟是何
者欲血、誰想殺人,不言可喻,陰森中隐含肅殺,哪怕下一霎巨漢暴起出刀,大
概也沒什麽好意外的;緊繃之甚,連肌膚都微感刺疼。
耿照安坐不動,正色道:「莫說金鐵乃死物,刀器遇血則鏽,若是有靈,料
想必不樂見。不會是刀想殺人。」
惡佛點了點頭。「如此,是人想殺人了。」
耿照仍是搖頭。
「雖說凡事總有例外,大抵人皆有其不忍,平白無事,誰願取命?血勇過後,
見着屍身狼籍,有後悔的、有惡心欲嘔的,有害怕顫抖的…………人雖有争勝鬥
狠的劣性,卻無殺人之本能;能選的話,人不會想殺人的。」
「那依盟主之見,殺人者誰?」
耿照想起虐俘的令時暄,想起定字部之前,她爲妹妹含恨申冤的凄苦,想起
天羅香衆弟子的不平,甚至想起議事廳内,自己身披重創、手筋被斷時,映入臉
簾的鬼先生的面孔…………暗自歎息,沉痛搖頭:「我年輕識淺,很多事還想不
明白。但要我說的話,是愛憎殺人,喜怒殺人,是驟然湧起的那股狂暴躁烈殺人,
而非是人殺人。因此,當激情平息,殺人者才會後悔、害怕,乃至厭憎自身,無
法背負卻又再難抹滅,不管殺得再多,空虛永難塡補,自此踏上惡鬼畜生之路,
沒有回頭的機會。」先前的一絲迷惘漸去,雙眸益發澄澈,昂然道:「我想,我
的做法還是對的。殺人乍看是條解決問題的快路,然世路多歧,豈有快捷方式?
貪圖一時便利,最終也隻是走上歪路。」
南冥惡佛默然良久,再擡眸時,濃眉下迸出兩道精光,原本鎖住室中氣機的
那股冷銳肅殺卻消失一空。巨漢旋開赤眼的刀柄,往桌頂傾出一枚青棗大小的烏
芒,「哐當」一聲跳入瓷碗,滴溜溜轉個不休,卻是赤眼刀魄。
同盟初會之上,耿照即以盟主的身分下令:七柄聖器各歸原主,内藏之刀魄
則統由盟中保存研究,得到的成果亦由七玄共享。
除開被狼首、魔君乘亂攜出的幽凝與天裂,蚍狩雲爲向盟主輸誠,早早便将
萬劫獻出,反正祭殿便在她自家冷爐谷中,「獻刀」雲雲,不過是出了柴房進竈
房,換湯不換藥,自然輕巧;離垢柄中所藏,亦被耿照取出。
五帝窟持有的食塵、玄母兩柄聖器,卻不像其餘五把妖刀那樣,有着中空刀
柄的劃一設計,是否藏有刀魄,尙待研究。
反正耿照落腳朱雀大宅,有的是時間考較,帝窟宗主随侍左右,也不怕她挾
兵私逃,兩器仍交漱玉節保管,并未繳庫。至于惡佛的赤眼,耿照堅持留與他傍
身,待惡佛醒轉,再勸說他交出,免生争端。
至此,南冥惡佛總算遵行盟主号令,交出了刀魄。
巨漢将刀負在背上,挂白骨髑髅煉于頸,合什道:「某欲出谷,就此别過。」
耿照不及問其意向,也覺依惡佛脾性,怕問不出什麽結果,豁然通達,潇灑
一笑:「我送大師。」
惡佛隻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兩人行至定字部禁道前,黑蜘蛛感應骊珠奇力,領路使者悄然現身。耿照見
不是蘇合熏,略感失望,仍是袍袖一擺,朗聲道:「大師請。」跟在使者身後,
一同出了禁道。
兩人正抱拳作别,蚍狩雲、薛百臘不約而同雙雙趕至,想是接到消息,盟主
孤身進了惡佛的房間,心急火燎,一路循線追出,才知南冥惡佛就此離去,略略
放下心來。
耿照見兩老難掩憂急,心下頗爲感動,以眼神示意,教11人毋須驚慌,徑
問惡佛:「大師此去,何時回來?」
「爲盟主置辦薄禮一二,須耗些時日。」
說罷,轉身大步而去,直至山林彼端,身影仍昂然可見,難以盡掩。回見舐、
薛面色慘然,不覺微詫:丨「怎麽?有什麽不對麽?」兩位長老面面相觑,不知
該如何回答,片刻薛百膳才哼道:「昔日,南冥惡佛之禮馳名天下,要滅一處勢
力,不是先投數百僧尼首級于對手門前,名曰『開道』,便以血淋淋的殘肢斷體
堆塔,稱爲『浮屠』,多着稀奇古怪的殘忍玩意,便不消說了;往往還未交戰,
敵人已自魂飛魄散。聽聞惡佛要來送禮,不乏橫刀抹脖子的,圖眼前清淨,免見
人間煉獄。」
耿照瞠目結舌,隻能苦笑。
「但…………但願惡佛改邪歸正,不再置辦這等『禮物』。否則我親自送他
出谷,這罪過可就大了。」猶豫着是否将人追回,問個清楚,又覺惡佛言談之間,
似無如此狂悖殘忍的迹象,無憑無據,豈能誣指?
蚍狩雲也不欲他煩惱太甚,和聲勸道:「盟主神功蓋世,足以震懾這等魔頭。
隻消他神智未失,斷不緻自讨苦吃。」
薛百臘怒道:「這不是廢話麽?那厮就是條瘋狗,這才麻煩啊!」
工作分派停當,無争坪的建設也漸上軌道,耿照不能多作停留,繼染紅霞、
媚兒、漱玉節等分批離去之後,終于到了盟主起行的日子。祇狩雲率領天羅香核
心弟子,以雪豔青爲首,一路送耿照出谷,直到數裏之外,方才依依作别。
「往後這段時間裏,我将避免進出冷爐,有事可往朱雀大宅尋我。」
「盟主寬心,一切俱交付我等。」蚍狩雲恭恭敬敬道。
「恭送盟主!」數百名美貌少女一齊跪地,嬌聲呼喊,既是悅目,又極動聽。
人群中有盈幼玉、孟庭殊等熟面孔,依舊不見蘇合熏。冷爐光複之後,她向
姥姥表示願回地底,蛾狩雲求之不得,自無攔阻之理,耿照竟不及與她道别,從
此失卻伊人倩影,心中不無惆怅。
他始終不習慣這般排場,渾身都不自在,忙喚衆人起身,獨個兒上路。所幸
老胡早他一天離開,順道帶走了明端與玉斛珠主仆,若見他此際尴尬的模樣,少
不得又一番毒辣取笑。
在惡佛之後,頭一批出谷的,是染紅霞與媚兒。
自聞舅舅白鋒起也到了越浦,染紅霞省起自己的死訊,極可能成爲東海北關
反目的導火線,須得盡快與舅舅報平安,免生一場無謂兵燹。而媚兒因伏象公主
的身分,從栖鳳館失蹤數日,原本安排的暗樁早遮掩不住,幾乎炸了鍋;再不現
身安撫一幹老臣,孤竹國便要反了。
黃纓自祭殿一戰後,始終昏昏醒醒,蠶娘、漱玉節均通醫道,卻診不出病根,
隻能認爲是号刀令催鼓過度,傷了少女心識;除了調養安歇之外,也沒有更好的
辦法。故以五帝窟、遊屍門爲主的第11批離人中,也帶上了小黃纓,安置于朱
雀大宅内,說好由符赤錦與紫靈眼照拂,染紅霞才能放心托付。
胡大爺帶了翠玉雙妹,厚着臉皮到義兄弟的宅裏蹭飯;郁小娥已是盟主直系
人馬,亦随隊歸于朱雀航大宅。
耿照施展輕功,孤身掠于蓊郁的野嶺間。這是連日來,他身邊首度無人簇擁、
沒有誰陪着吃钣飮酒高談闊論,終于可以一個人吹吹冷風,醒醒腦子,好生思索
接下來的這重難關,須得怎生渡過。
他未徑奔越浦,而是往巡檢營的駐地去,忽見前方不遠處的茶棚底下,立着
幾抹窈窕麗影,雖環肥燕瘦、服色殊異,俱有敏捷利落之感,似乎更适合換上一
襲緊身水靠,掠于鑰脊,仿似夜燕。
爲首的少女背轉身去,盯着另一頭的小道,遠遠便見她有把葫腰,梨臀渾圓,
裙裳亦難盡掩,偏不顯臃腴,耿照毋須細辨容貌,便知來的是誰,掠至少女身後,
笑道:「绮鴛姑娘,咱們好久不見啦。」
圓臉少女一驚回頭,差點跳起來,本能握住腰後的飛燕拐;尙不及蹙眉,白
皙的俏臉已染上紅雲。
興許是錯覺,耿照望見她眸底湧起液華,幾随驚詫滾出,生生咬唇忍住,雪
靥酡紅的驚喜轉瞬間成了恚怒,氣虎虎地轉身,差點把馬尾甩他臉上。
「你吓唬誰啊,冒失鬼!」
後頭潛行都的姊妹險些沒暈死過去,一扯她衣袖,趕緊行禮:「參…………
參見盟主!」
绮鴛想起他身分已然不同,倔強扭頭,心不甘情不願咕哝:「盟主。」悄悄
以掌底按頰,似是抹去什麽物事。
耿照擺手道:「不必多禮。漱宗主讓諸位姊姊在此等我麽?」
绮鴛氣鼓鼓的沒接口,身後的少女忙道:「回盟主的話,宗主讓我等在此接
應,說盟主若有什麽差遣,也好有人跑腿傳信。」
耿照料想自己失蹤期間,漱玉節定教潛行都這幫宜蔻年華的少女們,将越浦
地界翻了幾番,沒有個結果,決計不肯罷休,個中辛苦難以言喻,無怪乎绮鴛這
般氣惱,溫言道:「爲我之事,連累諸位姊姊辛苦。绮鴛姑娘,眞是對不住。」
适才接話的那名少女噗哧一聲,掩口道:「盟主不記得我們叫什麽名兒,偏
記得绮鴛。」
耿照的确不記得見過這幾名少女,抓了抓腦袋,十分尴尬。
绮鴛臉紅得像柿子,險些回頭咬人,怒道:「妳胡說八道什麽?」但耿照隻
叫得出她的名字也是事實,理不直氣不壯的,登時氣餒一想來都是這厮不好,暈
着臉咬牙切齒:「喂!阿纨聽到你…………哭暈了幾回,尋死覓活的,還得派個
人看住。你有空去瞧瞧她。」說到後來語聲悶悶的,似有些意興闌珊,索性别過
頭去,也不理他如何回應。
耿照摸不清少女心事,累得阿纨姑娘如此,難免歉疚,點頭道:「我理會得。
待手邊的事辦完,咱們一起去瞧她。」绮鴛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氣呼呼的不
理他,紅撲撲的圓臉蛋十分可愛。
耿照定了定神,按照計劃,吩咐衆人往巡檢營報訊,教羅烨派人飛報越浦,
說尋到了耿典衛,此際正往城驿晉見将軍,绮鴛等領命而去。
到了巡檢營,羅烨率領兵士列隊出迎,衆人見典衛大人平安無事,俱都歡喜
不置,連月來的辛苦總算有了代價。
「派人往越浦報訊了麽?」進入營舍,尙不及坐下,耿照便問羅烨。
「前腳剛走,估計半個時辰内能到。」
「那好。」耿照一拍疤面軍官肩膊,笑道:「咱們立刻出發,你陪我走一趟
越浦城驿。」
羅烨久曆軍旅,對官場規矩并不陌生,莫說求見上司須得整肅儀容,換上正
式的服裝,在绮鴛來報之前,羅烨正在練兵,一身臭汗黃泥,可不是晉見鎮東将
軍的好裝束。
況且通報候傳有一定的手續,不留足夠的時間予上司,是相當無禮的舉動;
因而獲罪,亦非不能想象。慕容柔尤重程序,耿照此舉近乎挑釁,惹得将軍發怒,
後果不堪設想。
「不,非這樣不可。」
耿照聽完他的忠告,面色鄭重,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肅然道:「不僅如此,
少時我能否保住項上人頭,就全看你了。你願不願意,幫我這個忙?」
〈第四十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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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23
標題:
第4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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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六折 君何預聞,隔室谛聽
此請不情,換作他人難免猶豫,可羅頭兒不是普通人──近來榮升越浦衙門
捕頭的吳老七時常這麽說。他與羅烨因一樁離奇案件再續前緣,漸漸熟絡起來,
當然這是吳老七自己的說法。
多數的時候,羅烨總闆了張冷面。每每擠不出半點話題攀談,吳老七便以此
句作結,雖是恭維,不無幾分解嘲之意。
上司既開口,羅烨更無二話,與耿照分跨健馬,一路風風火火馳往越浦。逼
近城東舊梁門之際,見城将率親兵下得馬面戰棚,正與一名捧盔軍校說話,耿照
雖無羅烨之鷹目,但那人一身黑甲青袴,乃巡檢營獨有的服色,煙塵之間難辨面
目,卻見颔髭如戟,分外神氣,正是受命來報信的隊副章成。
舊梁門位于越浦東南隅,因缺乏重要的水路經過,由東側進出的百姓習慣走
北邊俗稱「新梁門」的東水門,久而久之便成軍驿專用。
八百裏加急的驿使亮出金牌,毋須下馬徑行馳入,經觀遠、泰水、雲騎三橋
進得内城,抵達城南公署林立的裏坊──這也是越浦外城二十個城門中,最快、
最便捷的禦道。
将軍賜與耿照的金字牌,何止出入越浦?連谷城大營也去得,調用三千鐵騎
毋須請示,權力極大,可惜先前潛入栖鳳館時,已落于任宜紫之手。羅烨見他無
取牌之打算,料典衛大人百劫餘生,此物當流落在外;雖是例行公事,須經城将
盤查始得放行,不禁放慢速度,将欲停辔。
耿照聽出蹄聲變化,回頭喝道:「進城!」揚鞭一抽馬臀,加緊驅策。
城門這廂,章成話才說到一半,聞聲扭頭,喜孜孜叫道:「典衛大人,你真
回來啦!這些日子,可教大夥兒好找!」那城将是認得耿照的,沒見金牌,正猶
豫該攔下否,蓦聽他提氣大喝:「我有急事面禀将軍,讓開!」内力之至,衆人
渾身一震,紛紛倒退,大片激塵飙卷而過,喀答答的馬蹄聲已沒入城中。城門守
軍掩鼻護目,舞袖揮開黃沙,不由得面面相觑。
章成興奮不過片刻,旋給濺了滿袖塵泥,連聲呸吐,心底直犯嘀咕:「怪了,
這般的不能等,還教老子來報個屁?」見城将滿面狐疑,顯也想到一處,隻得讷
讷撓首,幹笑道:「可見很急,可見很急!」
耿、羅二人沿禦道飛馳,往昔多被小販占據的道路,自慕容進駐,早給清得
一乾二淨,無人争道,轉瞬即至,守門的仍是那名老驿丞,隻門前掃得齊整,老
人看似精神許多;分明形容未變,卻自有一股昂揚煥發之氣。
「典、典衛大人!」老驿丞替二少接過缰繩,見耿照跨過高檻,趕緊攔住:
「城門傳信的才剛進屋,您先稍候些個,老漢給大人通傳一聲。」非是打官腔的
油條神氣,而是真覺此事不妥,唯恐将軍降罪。
況且,耿照雖是錦袍烏靴,衣着華貴,卻非是官服。他有武職在身,領的是
朝廷俸祿,以常服進衙晉見有司,光這點就能治他個無行之罪;若是将軍急召也
還罷了,下屬求見上司,豈有趕鴨子上架之理?更别提後頭一身臭汗、滿面黃泥
的羅烨了。
「……這也太不象話,成何體統!」老人咕哝着。
耿照心中感慨:「若早一二月來,誰敢相信這幫浪食公帑的蠹差,能這般改
頭換面?人人都說将軍是酷吏,可光靠打人闆子,就算能打得伏首貼耳,決計打
不出這等精神。」
他一躍而成七玄盟主,麾下衆人馬首是瞻,對存異求同的困難,感受尤深,
益發佩服将軍手腕;袍袖一轉,讓過老驿丞握持,輕按他肩頭道:「有我擔待,
老官長勿憂。」老人頓覺渾身一陣暖洋洋地如浸溫水,半分氣力也提不起,軟倒
在門邊的馬劄子上,眼睜睜看倆年輕人走入朱門。接下來發生的事大同小異:每
闖進一層院門,都有不同的人跳出來委婉攔阻,不惟盡顯越浦城驿這小衙門次序
井然,同樣一批人也幾乎脫胎換骨,從腐敗冬烘的官僚搖身一變,頗有幾分軍伍
的齊整。
透過攔阻之人的話語,耿照大緻摸清情形:慕容柔昨兒深夜才從外縣趕回,
睡不到倆時辰,又起身整裝,準時接見越浦衙門的僚屬,聽取各方報告;忙到日
上三竿告一段落,約莫是真累了,在午膳前稍事歇息。衆人之所以一意相阻,也
是擔心驚擾了将軍。
以慕容的身份與作風,在驿館内聽取報告,運籌帷幄,足可掌握千裏之外的
情況,何至于親自走一趟?
耿照心念微動,已聽羅烨低道:「巡山的結果,将軍總要第一時間知悉。一
聽說有新發現,他便要往現場走一遭。」耿照既是感動,複覺慚愧,不想将軍對
自己的生死下落,居然挂心如斯。
其實巡檢營返回駐地操練,也是将軍有意讓這班老兵油子喘口氣,若非耿照
出現,半個月之内,羅烨與章成、賀新等,又将領着弟兄開拔轉進,繼續探尋圖
籍上的漏網之地。
對越浦城驿上下而言,「耿典衛未死」本是天大的喜事,畢竟這大半個月裏,
将軍爲這名借自流影城一等昭信侯的武僚,已将越浦地界翻過幾番,就算耿典衛
是頭鼹鼠,祖宗八代怕都見了光;再找不着屍首,這幫日夜加班的軍丁衙差快給
整得不活了。
然而,典衛大人一路風風火火直闖大堂,漸有人覺得不對,尤其是後頭全副
铠甲的羅烨,怎麽看都萬分不妙,還好他将随身單刀解在大門邊上,不算持械硬
闖。衆人沒敢裝聾作啞,免得事後将軍追究,以怠職獲罪,越來越多人尾随在後,
隻缺個頂風問事的。
羅烨循軍法行事,做什麽都是一闆一眼,耿照既未說明計劃,也沒解釋過何
以如此,羅烨卻始終沉默跟随,絲毫不疑。眼見大堂将至,耿照終于忍不住轉頭,
詫笑道:「是你太相信我,還是沒機會問?」下巴往後一撇。「先說好,就算他
們全來攔阻,我一樣要進大堂,可不管規矩。」
疤面少年遲疑片刻,終于決定坦白。「我仔細想過了軍法裏的每一條,責任
最多追究到你身上,我隻是聽命行事而已。當然,如果你要對将軍不利的話,我
會盡力阻止。」
耿照失笑道:「你背得起每一條?」羅烨以沉默代替回答。
「放心好了,我不會對将軍不利的。」托問答之福,耿照似也松了口氣,不
再如先前那般緊繃,怡然笑道:「更何況,我若真要做什麽出格的事,隻怕你阻
止不了我。考慮将軍的安危,你打開始就不該讓我進入此間。」
「我有辦法。」羅烨眼中掠過一抹幾難察覺的笑意。
「對付我麽?」耿照微挑濃眉,想起兩人在帳中切磋武藝、打得柱傾棚塌的
那一晚,不覺微笑。
「也包括你。」
與其說被激起了好勝之心,更多的,其實是好奇。
羅烨有兩樣人所不及的長處,其一是驚人的目力,耿照的武功進境,決計瞞
不過其銳眼,而羅烨自來非是他的敵手,耿照失蹤之前,羅烨還能仗着精妙的拳
腳與輕功,佐以千裏秋毫之眼,勉強周旋;經血蛁再造、脫胎換骨後,兩人間的
落差已成,羅烨不可能看不出來。
其二,羅烨沒有誇大的惡癖,無論對自己抑或他人。
連耿照也包括在内的克敵緻勝之法……究竟是什麽?
從人們遠遠聽見「對将軍不利」、「對付我」等隻字詞組,隐隐騷動,幾名
腦筋快的交換眼色,一溜煙跑出大門,分往衙門等地,也有去喚館外輪戍的穿雲
直衛的;餘人逼近些個,礙于典衛大人武功蓋世,身後的疤面少年又十分精悍,
聽說也是身手了得,沒敢一擁而上,遑論擋駕。
耿照突然停步。
洞門之前,立着一抹俏生生的倩影,雖着貉袖束腕的武官袍服,白皙的肌膚
與尖細的下颔,卻有着梅雪般的潔瑩出塵;身量與耿照、羅烨相差彷佛,卻不覺
有男子的高大,蓋因削肩、玉背薄到了極處,束緊的纖腰盈盈一握,溶在樹影裏
的身形如夢似幻,半點也不真實。
羅烨先前見過她許多次,卻從未在她清冷的俏臉上,看過這般鮮活的表情,
彷佛她真有生命似的,絕非隻是一縷香風、一抹幽影而已。
巡檢營的弟兄,常聊起這名奇異的少女,意外地淫詞穢語不多,怕也覺這精
靈般的人兒美則美矣,可惜人味寡淡;瞧瞧不妨,真要娶回家做老婆,難免要多
折幾年陽壽,實難消受。
男裝少女睜大眼睛,曲線玲珑的嬌軀浮出暗影,彷佛魂靈忽有了實體,無法
繼續滞留中陰。
「是我,我回來了。」耿照溫言微笑:「沒有人告訴妳麽,弦子?」
這名女扮男裝的軍裝麗人,正是受命保護沈素雲的弦子。
三乘論法結束後,慕容柔對她印象深刻,追問起來,符赤錦強打精神,回說
是「家鄉親戚的侍婢,自幼曾學武藝,轉贈夫君使喚」,嚴格說來句句屬實,自
無破綻。精通武藝的女子不好找,尤其是信得過的,慕容柔遂留弦子保護夫人,
持續至今。
耿照生死未明,得此欺進将軍側近的良機,漱玉節豈肯放過?弦子自此脫出
潛形都編制,貼身保護沈素雲。
幸而期間沈素雲與「耿夫人」形影不離,弦子不緻被遺忘在無有識者的陌生
環境裏,得以與寶寶錦兒朝夕相對,分擔着同樣的哀傷。
符赤錦始終抱持一線希望,堅持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直到她也進了冷爐谷,
數日間音信全無。漱玉節雖傳出信息,令潛形都預作準備,但绮鴛等與弦子并不
親近,忙亂之間,誰也沒想到還有個人應被告知。
弦子對「典衛大人」的消息都有些麻木了,一個多月以來,跟在将軍及夫人
身邊,她聽過各式各樣關于生還或罹難的通報,陪他們星夜往返,抱持過希望,
也下定決心接受噩耗……但最終證明無一不是誤傳。
她開始佩服起一接到消息,就立即整裝出發的慕容柔,不理解他面對落空何
以毫不動搖,每次奔赴現場,都像頭一次那般勇猛昂揚,執拗得令人頭皮發麻。
出生以來,情緒少有起伏的少女無法告訴任何人,她已快被絕望所吞噬。内
心毫無來由的刺痛,以驚人的頻率襲擊着她,每一次刨剮都像頭一次那般鮮烈,
毫無溫溢轉薄的迹象,無論經曆多少回,她始終無法習慣。
她渴望像從前那樣,再度成爲某人或某處的影子,無事上心,一切恍若涼水
苔沁,寂寞得無比平靜,然而卻不可得。
而耿照就這麽突如其來的,回到了她面前,彷佛什麽事都不曾發生。
她走出洞門幽翳,雲霧般來到耿照身前,微瞇的眸子透着迷惑,歪着秀美的
小腦袋,冷不防地揚手,「啪!」狠抽他一記耳光!
這一下速度快絕,饒以羅烨迅捷,亦不及反應,恃以施展「穿心劍式」,能
殺江湖上的一二流好手。
可惜,在碧火神功的先天感應之前,再快的動作,都快不過意念之未萌;先
于素手所至,劍脈已調動真氣護體,是耿照及時以「蝸角極争」心法,将反震之
力由足底化出,否則震得玉人嘔紅踉跄,不過反掌間耳。
羅烨面色微變,正欲接敵,卻被耿照攔住。弦子美眸中困惑不減,反手又是
一掴,「啪!」脆響蕩于廊庑間,連遠處錯愕的一幹從人都不禁撫頰,面上熱辣
辣地一陣刺癢。
耿照唯恐傷着了她,這回沒敢運功,面頰高高腫起,又紅又痛。
弦子低頭望着掌心,喃喃道:「好痛……好痛。是真的,不是做夢。」耿照
笑道:「是啊,不是做夢。對不住,我回來晚啦,教妳這樣挂心,妳别惱我啦,
好不好?」
弦子蓦地擡頭,纖美的身形微晃,這回羅烨的鷹目穩穩捕捉,見她非是打人,
而是撲進耿照懷裏,藕臂摟緊他的脖頸。耿照環抱柳腰,順勢側轉,巧妙化去飛
撲之勢,可見這一跳的力道。
羅烨微怔,識趣地背轉身去,什麽話也沒說。
倒是身後不遠處,傳來一陣此起彼落的驚呼:「……我記得典衛大人早有妻
室,光天化日,怎能……」
「這哪裏是重點?重點是夫人的護衛,可也是男子啊!」
「生得這般俊俏,一定是男孩子。這下我可就放心了。」
「李兄!沒想到……你這三觀,真個是令人不忍直視。」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人回神才發現周遭一片鄙夷,趕緊低聲解釋:「我是說,既然典衛大人喜
歡兔兒爺,那就……嘿嘿!」衆人靈機一動,想到那沒敢出口的下半句「将軍也
是兔兒爺」,典衛大人如好這口,自不是來拚命的,無不松了口氣,彼此低聲賀
喜,又安然度過了平靜無事的一日。
耿照摟着少女勻稱的胴體,雖隔衣衫,猶覺膚滑如脂,想起她扭着渾圓綿股,
在他身上奮力馳騁的嬌癡,不由心猿意馬。
弦子本瘦,眼下似又清減,個中因由毋須贅言,他忍着心疼,在她耳畔低語
幾句。弦子松手轉身,走入洞門,在院牆後伫立片刻,才裝作從屋裏走出的模樣,
提聲道:「奉将軍之命,着耿典衛、羅隊長入内晉見,餘人退下,不得擅入。」
衆人交換眼色,無不露出「哎呀早知是這樣了」的暧昧神情,想到是由将軍
夫人的貼身護衛布達,不定大帳之内,便要上演五國大交兵的好戲,忍着翩聯浮
想,趕緊識相地退出去,免掃将軍興緻,大夥又要倒黴。
羅烨雙眼絲毫能察,沒漏了衆人抓耳撓腮、心癢難搔的模樣,背脊一陣惡寒,
卻不知緣何而生,隻覺莫名其妙。
耿照握了握弦子之手,柔聲道:「我有要事待辦,一會兒再陪妳。煩妳守着
此間,如非将軍傳召,誰都别放進來。」
弦子捏他的衣袖不放,彷佛怕他生翼飛去,從此又不複見;擡望他一邊面頰
高高腫起,蛾眉輕蹙,伸出涼滑的掌心貼熨,低聲問:「疼不疼?」
耿照閉目道:「這樣就不疼了。」輕輕扳開她緊捏袖布的五指,寵溺一笑,
才偕羅烨進入大堂。
堂後便是将軍日常居停,同樣是兩側廂房、一方庭除,與其它院落并無不同。
然内外之間,俗稱「穿堂」的部分,卻比前頭數進要寬敞,慕容柔稍作布置即于
此處批點公文、接見幕僚,與會客用的大堂有所區隔,也較貼近他在靖波府的公
衙部署。
這會兒,無論越浦府衙的僚屬,抑或谷城大營的軍将,誰敢在将軍眼皮底下
悠晃?待慕容柔睡下,連仆役都各自忙活,把握難得的空閑做點事。「耿典衛回
城」的消息傳至,慕容不欲驚擾假寐的夫人,自行起身,步至穿堂整理儀容,預
備傳喚耿照──希望這回是真的了。白面無須、幾乎看不出年齡的一方鎮帥暗忖,
睡眠不足的昏沉持續侵襲,卻不曾動搖過他的清明冷徹。四十多年來始終是這樣,
先帝對他信任有加,與其說欣賞,不如說是徹底敗給了他的執拗。
慕容柔決斷如風,敵友無不驚乍,但他本人行事,并非風急火燎、手腳麻利
的類型;說不上慢條斯理,卻不求快,靠的是确實穩健,一步接着一步,半點兒
時間也不浪費。越不擅長的越是如此,譬如吃飯穿衣之類的日常瑣細。
院外傳來騷動時,将軍正結着袍側襟紐,就聽着耿照的聲音,還有羅烨,以
及那名喚作「弦子」的侍婢……
他還活着。将軍心想。
那麽……染紅霞,也可能尚在人世。
天可憐見。
他罕見地停下動作,阖上雙眼,放任疲憊吞噬片刻,才像一把掐住、捏死它
似的睜開眼睛──對慕容柔來說,連輸給疲勞都是奢侈的。鎮東将軍之所以屹立
朝堂多年,始終不倒,秘訣就在慕容假設他的敵人從不休息。
鎮東将軍的憂慮并非空穴來風。
對染紅霞遇難一事,北關展現出強大且驚人的自制,未如好事之徒所料,興
兵爲愛女讨還公道,白鋒起甚至協助安置流民,與慕容有平津互易之約。但慕容
柔了解喪失至愛的痛楚,越是壓抑,爆發時便越猛烈;染蒼群已爲國家犧牲太多,
這般隐忍未免有悖人性,不應視爲理所當然,由此鎮東将軍益發焦灼,如數反映
在毫不放松的搜救行動上。
放松不過一霎,慕容柔的思緒恢複運轉,旋即察覺到耿照此舉的異常處。
耿照年紀雖輕,性子卻穩重,尤遵規矩,即使與靖波府那些長年跟随他的僚
屬相比,戒慎處亦不遜色。少年在将軍幕下這般如魚得水,非慕容刻意縱容,而
是此節甚投他的脾胃。
便是報平安,硬闖大堂也委實過于莽撞──慕容柔心念微動,不疾不徐地系
好結子,卻不急着起身,聽耿、羅二人走進大堂,管事焦急的聲音由另一側廂廊
追入:「哎呀,典衛大人!将軍才剛睡下,豈能驚擾?您二位都是将軍身邊人,
素知他老人家脾性,這不是教小人們難做麽?」定了定神,總算恢複甯定,勸道:
「兩位大人坐會兒,小人準備些茶點,二位先解解乏。内堂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
進去啦,小的給二位通傳一聲。」沒等耿照答應,腳步聲便往穿堂行來。
慕容柔柳眉微挑,電光石火間,思路已轉過幾遍,快步掀簾退回後進,不忘
反手穩住簾巾,撩袍急趨,輕手輕腳推門閃入,總算趕在管事之前回到房裏。
但聽門棂上輕叩幾聲,老人的聲音難掩惴惴,小心開口:「啓……啓禀将軍,
耿、耿大人同巡檢營羅大人到啦,小人請他二位在堂上候着。」
慕容柔身子孱弱,走得急了,兀自有些咻喘,反正越慢回話效果越好,靜待
平複,才開聲道:「讓他們等會兒。」管事聽将軍口氣不善,哪裏還敢逗留?唯
唯稱是,趕緊退下。
房内,趴在桌上小憩的沈素雲嘤咛一聲,臂間轉出半張雲鬓壓亂的暈紅俏臉,
強睜睡眼:「誰……誰來了?」便要撐起。慕容柔輕撫她發頂,困倦已極的少婦
使不上氣力,濃睫瞬顫,又順從地趴了回去。
「沒事,晚些說。」慕容柔拍她背心,直到妻子閉目細酣,取衣爲她披上,
悄悄推門而出。
他回到空無一人的穿堂,忽聽隔壁耿照提聲道:「你知道這些日子,我去了
什麽地方,又遇上了什麽事麽?」卻是對羅烨所說。慕容柔雖不懂武功,對武學、
乃至武人的能爲卻非一無所知,以耿羅二人之修爲,光聽腳步聲都知道自己來了,
挑這時發話,想說給誰聽,自不待言。
(果然如此!)
這串莫名其妙的無禮之舉,是想傳達一個訊息:耿照欲言,将軍不能聽──
至少,不能當面禀報。于此所知越少,對将軍越有利。慕容柔既不能容許未知,
便隻得隔牆聽取。
雙方默契既成,耿照遂從跌落蓮台說起,有條不紊、次序井然,一路說到當
上七玄盟主,省略了私情的部分,其餘如三奇谷設施、琉璃佛子的身份,以及灰
袍客與古木鸢的關系等,俱都和盤托出。
羅烨皺着眉,始終不發一語。耿照說到一個段落,見他全無反應,連答腔都
未有,暗忖:「羅烨本非口舌靈便之人,心思全悶肚裏,要他陪演這參軍戲,畢
竟是爲難了些。」爲防将軍盤查,自也不能先與羅烨套招。然而當中有些關竅,
不能不予以剖白,沉吟片刻,仍是出言提點:「你應當問我:『身爲将軍武僚,
如何兼任七玄同盟盟主?』不管是誰聽到,都會有這個疑問的。」
羅烨的眉頭蹙得更深。
「我爲什麽要這樣問?在屬下看來,這甚至不是問題。」
「這……」耿照險教他問蒙了,幸而這番「邪正不兩立」的陳腔濫調,近日
于心中咀嚼再三,模拟不難,正色道:「人說『正邪殊途』,且不說将軍雄鎮一
方,不該與邪道往來,便以江湖人目之,七大派與七玄數百年來循環争鬥,糾葛
甚深,若将軍以七玄盟主爲幕賓,青鋒照、赤煉堂,乃至白日流影城等,又該如
何自處?」
羅烨搖了搖頭,頗不以爲然。
「武功無正邪,拿來做壞事,便是殺人刀,拿來做好事,即是活人劍,傳承
武功的門派更是如此。況且,雙方數百年來循環仇殺,這都是恩怨,關正邪什麽
事?典衛大人人品端正,若以好事節制下屬,七玄同盟何邪之有?以嶽宸風那厮
之惡,便出身名門虎王祠,仍是一名狂悖暴徒。」
嶽宸風雖是「下落不明」,阿蘭山下襲擊将軍夫人、殺傷騎衛無算之事倒是
轟動三川,再加上調來巡檢營後,與绮鴛等頗有接觸,看過那厮的調查文檔,也
算印象深刻,随口舉例,頭一個便想到了他。
耿照心中苦笑:「這原該由我來說,你倒搶着說完啦。」雖說角色颠倒,畢
竟科白做足,這台子戲勉強算是演罷,隻待鄰室的将軍表态。
羅烨見他神色變換不定,想起典衛大人帶他前來的用意,起身告罪:「屬下
有僭。」耿照笑道:「不妨。你說了我心中所想,說不定比我自己來說,還要更
清楚些。」羅烨猶豫一霎,終于還是抱拳拱手:「欲誅那灰袍首惡時,屬下願效
棉薄。」
「會死喔!」耿照聞言微笑。「得有這種覺悟才行。」
而羅烨的沉默向來就是回答。
青簾掀開,蒼白的男子披着鬥篷行出,兩人見狀,一齊起身。
「……參見将軍。」
就是現在了,耿照心想。他已然出招,是福是禍、是生是死,端看将軍如何
響應──即以碧火神功之敏銳,耿照說話之間,也無法從鄰室慕容柔的呼吸心跳
中辨出端倪,隻知将軍一直都在,從頭到尾卻無有反應。
并非是磚牆隔絕了聲息,而鎮東将軍真正的心意,自來便無人可知。
慕容柔淡淡應了一聲,擺手道:「坐下說話。」耿照與羅烨交換眼色,雙雙
落坐。「這些日子來,你上哪兒去了?」慕容柔若無其事地開口。
耿照抓不準他的心思,硬着頭皮說:「蓮台之下藏有暗道,崩塌時,屬下與
染姑娘雙雙跌落,幸保一命。」慕容柔又問:「鎮北将軍的千金呢?人在哪裏?」
耿照老實回答:「已歸白鋒起白大人落腳處。」
慕容柔接連發問,卻避過了灰袍怪客、姑射、琉璃佛子,乃至七玄的部分,
耿照一一作答,聽來完全是另一個不相幹的故事。
有幸聽得兩個版本的羅烨,不禁瞪大眼睛,神色由錯愕、驚詫,而至佩服,
典衛大人「隔山打牛」的禀報妙則妙矣,畢竟稍嫌賴皮,似童蒙遊戲,一意取巧。
相較之下,将軍的垂問直是賴皮的極緻,典衛大人甚至毋須說謊,隻須如實回答,
便已将真相徹底蒙蔽;避重就輕到了這等境地,居然生出巧奪天工之感,令人啧
啧稱奇。
期間除管事奉茶送點,聞訊而來的适君喻與穿雲直衛、越浦總捕、城門駐軍,
乃至攔阻衆人的弦子等,也各聽了一部份,适君喻甚至留在堂上聽完,受得将軍
眼色,才偕羅烨雙雙告退,大堂上終于又剩下了兩個人。
耿照心中多幾分把握,将軍爲他羅織的新版說辭,藉由諸多證人流布出去,
此即最好的證明。
明棧雪說的「朝野不能兩全」,經耿照反複思量,卻得出全然相反的結論。
古木鸢向灰袍客借來姑射,所圖本是廟堂,起碼是要颠覆東海時局的勢子,
早已逾越江湖争鬥的範疇;摒除鎮東将軍,縱以七玄菁英相抗,能否阻卻陰謀家
的野心,耿照始終無有定論。
──能夠用上的力量,每一分都不可放過!
本着這樣的想法,才有了今日的大膽之舉。
慕容柔端茶就口,好整以暇,片刻才放落茶盅,瞇着姣好的鳳目,一徑冷笑。
「我真是走眼啦,不想你貌似忠厚,也有賣俏迎奸之時。哪兒學得這般潑皮
混賴?」
第二一七折 映鈎如線,片片絮驚
耿照聽他口氣不善,懸着的心還未落地,差點又蹦出喉間。
堂上隻有兩人,将軍手無縛雞之力,以耿照現下的修爲,便有十個慕容柔也
盡都殺了,驿館裏外雖有穿雲直精銳駐守,畢竟趕不上兩人一座之隔。然而少年
卻像被蛇盯住的青蛙,渾身僵冷,将軍視線堪比灰袍客的「凝功鎖脈」,雖非武
功,足令一身武功無用。
若是過往,耿照早滴着冷汗、拱手低頭,連稱「屬下知錯」,此際卻有寸土
難失的壓力。
無法說服将軍,以雪豔青、媚兒襲擊将軍的舊事,身爲七玄盟主的他,即刻
便成将軍之敵,非但拉不到助力,一個不好便是魚死網破的局面……一霎間,心
中轉過無數念頭,定了定神,小心翼翼開口:「回将軍,此法确非屬下所想,是
自家姊處學來。」
慕容柔本是譏諷,豈料竟換得了一本正經的回答,又氣又好笑,哼道:「仔
細說話,莫讓本鎮再加你個推诿塞責的罪名。我向以看人的眼光自诩,到你這兒,
才知什麽叫『行遠必自迩』。是你過往藏得太好,還是本鎮麾下,真無你發揮處?」
将軍難得插科打诨,耿照可沒心思接哏,俯首道:「家姊雙耳殘疾,平日須
以手語交談,我們村裏管叫『道玄津』。屬下與姊姊感情甚笃,但兒時總有吵架
的時候,鬧起了别扭,她打手語我不肯看,我打手語她也扭過頭,大夥眼不見爲
淨,誰也不同誰說話。
「其實沒多久我便後悔啦,姊姊對我極好,我很歡喜她,隻拉不下臉賠不是,
淨在窗外徘徊。姊姊坐在屋裏,背着窗,沒過多久,便對着空處打手語,大多是
說自己的心情,我在窗外看着看着,心中歉疚,回到屋裏同她說話,姊姊便像沒
事人似的,絕口不提吵架鬧别扭的事。」說着不覺露出微笑,彷佛又憶起兒時景
況,片刻才斂起笑意,垂首道:「有些事不能說,隻能做。此非欺瞞,而是權宜,
望将軍明鑒。」
慕容柔冷哼一聲。「你可知『真龍』二字,曆來是翦除政敵、誅人九族的好
借口麽?魔宗七玄什麽根柢,諒必不用本鎮替你惡補一部江湖外史,别的不說,
光是『龍皇祭殿』四字,便足以作幾篇血淋淋的文章。将這幫餘孽糾集起來,還
做了它們的頭兒,這是要有幾顆腦袋的人,才幹得出來?」
「若胤铿做七玄盟主,口出悖逆,屬下并不覺奇怪。」耿照早有準備,娓娓
說道:「然而鱗族、毛族,俱是我朝之臣,守疆衛土,一視同仁,自獨孤氏有天
下,未嘗有忠忱之士因血裔獲罪;北關武登、東海龍庭,無不許以舊有,加官進
爵破格重用,可見出身非是關鍵,能否忠于朝廷,才是榮辱興衰的依憑。
「況且,鱗族之存,距今已逾千年,現今七玄之中,能明白追索出鱗族血裔
之人,十不存一,比将起來,指劍奇宮隻怕還要純粹得多,先帝賜以九曜皇衣,
封爲侯爵,四海之内皆頌寬仁;今上克紹箕裘,風行而草偃,聖德昭昭,縱有聞
風起舞之人,亦難傷聖明,反顯用心歹毒,自賈禍端。」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全以廟堂政争的角度分析,指出「聞風起舞之人」,
從來就不是混迹草莽的江湖大老粗。
以此說事,那是把武登遺民、指劍奇宮都拖下水,算上韓雪色的出身,指不
定連西山韓閥一并卯上,慕容縱以七玄之主爲武膽,這就想栽他個陰謀反逆,怕
是牽扯太過。這麽蠢的言官,白馬王朝開國迄今還沒出現過,日後橫空出世的機
會應該也不大。
慕容柔本是試探而已,聽他說得鞭辟入裏,又擡出孝明皇帝,詞鋒雖嫌迂闊
了些,将軍平素不喜,畢竟拍到了點子上,正要點頭,陡地心念電轉,輕哼一聲,
冷笑:「看來七玄之内,的确是有些人才。瞧這會兒,盟主連文膽都備便了,接
下來是要開幕府了罷。」
這段話的确不是耿照自己想的,當中就算有他的意思,也決計不是這般口氣。
「慕容一直都不是他的人,是看在他那便宜弟弟的份上,姑且用之。每次提
到這人,獨孤弋總嫌沒趣,便冷在邊上不說一句,場面都寒碜。」離開冷爐谷的
前一晚,耿照喚來了蚳狩雲,屏退左右,将心中的盤算一五一十地告訴她時,華
服老婦如是說。
耿照并未特别信任這位天羅香的大長老。
若非青面神受創嚴重,早被白額煞悄悄帶離越浦,往金土之氣濃烈的秘境修
複功體,以緻缺席七玄大會,他更相信大師父與二師父;便說爲人磊落,薛老神
君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怕也在蚳狩雲之上。
然而姥姥的城府與手腕,恰恰是他此刻所需,而蚳狩雲還有一樣旁人不及的
好處:出于對獨孤弋的關心,比起絕大多數的江湖人,她從更早以前就開始留心
東軍的崛起,對慕容柔的認識,也絕不僅僅是「鎮東将軍」。
「慕容柔讨厭江湖人,多半也是因爲他。」
對着銀釭紅焰,輕剔燈花,蚳狩雲放落細長的銀箸,怡然笑道:「要不是天
上掉下個獨孤弋,獨孤容打出生就是鎮東将軍世子,獨孤閥得了天下,他理所當
然地該坐龍床──舉凡獨孤容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不這麽想。他後來雖還是做了
皇帝,對那些個從龍之臣來說,都嫌遲了。」
「可天下……」耿照隻覺無比荒謬:「怎麽說也是太祖爺打的罷?孝明皇帝
接下了兄長的寶座,雖說也不是沒有功勞,非是坐享其成的二世祖,可太祖爺傳
弟不傳子,亦是難得的寬大,還能有甚不滿?」
蚳狩雲搖頭道:「人心不足,也就這樣了。人說慕容目無餘子,眼底容不下
一粒砂,依老身看,此人未必真是如此,隻不過他的私欲較常人低得多,才顯鶴
立雞群。與這樣的人打交道,當他是聖人看待,出手必定落空,把他當成一個要
求高得多的普通人,庶幾可也。」
「請長老指點一二。」
「盟主客氣。」蚳狩雲沉吟片刻,正色道:「常人所欲,不過趨利除弊而已,
慕容柔也不例外。盟主須教他知曉,與七玄之主合作有什麽好處,縱有隐憂,也
能輕易回避;利大于弊,以慕容之智,斷無拒絕的道理。」遂教了說詞,耿照連
連點頭,大爲歎服。
蚳狩雲也不與他客氣,含笑接受,猶豫了一會兒,又道:「盟主須知,隻消
是人,便有忌賢妒才之心,越是聰明才智之士,越難跨過這檻。以往慕容對盟主
三分倚仗、三分恩寵,看似倍于他人,但始終還扣着四分在手裏,獵犬再怎麽能
幹,頸索終究握于獵人之手,是以獵人不懼,放心信任勇猛的鷹犬。
「而今盟主武功蓋世,又有同盟勢力支持,慕容若覺你與他同逐一麋,那就
不能再是獵犬,而是競争對手,須得小心防範,必要時搶先下手,以絕後患。要
問老身的意思,我甯可盟主瞞着慕容,盡力延後圖窮匕現的時機,方爲上上策。」
但耿照非是出于道德的考慮,才決定對将軍坦承一切的。
不明白慕容是如何窺破謊言,根本無從防範。若教将軍起了疑心,那才是最
糟的事态。
耿照本不以爲三言兩語之間,便能輕易說服将軍,聽他淡淡哼笑,一顆心沉
到谷底,想起姥姥提醒,忙拱手道:「屬下所部,亦是将軍的部屬,犬馬馳驅,
敢不效勞。」心念微動,暗自着惱:「糟糕!我回得忒快了些,隻怕将軍不喜。」
果然慕容柔冷冷一笑。「我可沒有這種來曆不明的部屬!要是認了這樁,從
今而後,東海地界近半的江湖仇殺,豈不打着本鎮的旗号而行,正道七大派死于
魔宗七玄手底的,都該上靖波府讨公道?」
耿照強自鎮定,心知老調重彈,至爲不妙。本來最理想的狀态,是将軍順着
先前虛問虛答的調子,輕輕揭過此事,算是允了雙方的默契,就像他對嶽宸風私
下的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不過問。
無奈慕容柔對他「隔牆說明」、以避嫌疑的好意似不領情,接連數問,無不
咄咄,耿照心思雖清楚,要比臨機應變的伶俐口牙,豈入将軍法眼?越說越僵,
不幸正中蚳狩雲先前所慮。
他本想再舉嶽宸風爲例,嶽賊與五帝窟、五絕莊仇深似海,然而漱玉節、薛
百螣也好,上官母女也罷,并未視鎮東将軍爲寇仇,江湖人恩怨分明,到底與朝
堂政争動辄牽連的陋習有别;話到嘴邊,轉念又想:「細數嶽賊之惡,何異于指
摘将軍?畢竟是他默許縱容。況且嶽賊身死,迄今還未給将軍一個交代,揭此痛
腳,益發纏夾不清。」事實上,慕容柔曾要他上繳一份關于嶽宸風惡行的報告,
耿照粗通文墨而已,差點被這案頭任務逼得吊頸,最後還是绮鴛解的圍。隻是那
摞字迹娟秀的卷宗,最終也沒能說明嶽宸風去了哪,呈入驿館後再無動靜,宛若
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耿照想起姥姥「興利除弊」一說,腦海中靈光閃現,猛地抓住要領,沉聲道:
「恰恰相反,從此東海清平無事,雖有江湖,亦無江湖。」
慕容柳眉一軒,似沒料到有這般回答,尤其「雖有江湖,亦無江湖」八字,
極對他的脾胃,隻不知是這少年故作驚人之語,抑或真有腹笥,一下子來了精神,
冷笑道:「我定是太久沒同你說話了,聽着都像另一個人似的。莫教本鎮失望啊,
接着說。」
「有人之處,便有是非;有是非處,便是江湖。」
耿照斟酌着字句,審慎說道:「縱使收繳刀兵,解散門派,不過是由明化暗,
強身健體而傳技藝,排難解紛而起角争,本是天性,率性而爲,絕難禁止。爲避
澇災,将河流通通堵起來,乍聽是一了百了,實則有施行的困難,真要做成了災
害更大。與其消滅河川以避澇,不如加以整治,調節旱雨,自然無災。
「七大派之稱正道,未必較邪派七玄行事,更加光明磊落,『正』于何處?
說穿了,不過是順從朝廷,得以節制;至于是爲黎民生計,抑或爲高官之利而制,
得看上頭的意思。
「七大派以衙門爲靠山,而邪派中人自以爲閑雲野鶴,沒把朝廷律令放眼裏,
一生龃齵,兩邊都肆無忌憚,故江湖紛争,無日無之。若将所謂『邪派』,也如
正道一般納入管理,遇有争端,無不循朝廷規矩求解,雖有江湖,何處不是王治?
也與沒有江湖,差不了多少了。」
他才說到一半,慕容柔細長的鳳目裏已隐含笑意,甚且有一絲嘉許的意思,
隻不知是贊他反應奇快,還是真聽進了這套說辭,十分受用。
耿照不敢妄加揣測,隻得打蛇随棍上,硬着頭皮續道:「此事問諸正道七大
門派,隻會得到個『不』字。蓋因黑白兩道恩怨糾葛,難解難分,憑空掉下來個
排紛止鬥的禁令,解了他們降妖伏魔的借口,以前能做的,現下不能做了,哪個
願意?将軍縱有心将邪派納入管轄,使其改邪歸正,這些所謂正道人士必定多方
阻撓,遑論向邪派傳達将軍的旨意。」
反過來說也是一樣。邪派高手們野慣了,要他們木枷加頸,自縛低頭,隻怕
是難上加難。凡是「招安」之前,必先經曆屍山血海、慘烈厮殺,待其力竭勢衰,
始能爲之,便爲此故。
「除非……」慕容柔不覺微笑,界面道:「有個邪派服膺的主兒,率領麾下,
主動投效,方能解此兩難之局?」
「也要有清明如鏡的主司,大度接受才行。」耿照小心道:「魔宗七玄高手,
自來是邪派中最難節制的一群,如今屬下已得其五,衆人意氣相投,知将軍心懷
天下,願效棉薄,隻求有此良機,必不相違。将軍明鑒……」
「慢!」慕容柔舉起白生生的右手,瞇眼冷笑:「這『心懷天下』四字,足
可殺人,故本鎮于此,絲毫不敢放松。」
「……若殺的卻是旁人,将軍以爲如何?」
慕容柔笑意倏凝,連鋒銳的視線都于頃刻間消散一空,俊美的臉孔宛若玉雕
面具,生機盡絕,自此才顯出真正的冷徹。所有的表情、溫度……俱都由這張臉
上褪去,空洞得不帶一絲真實感,然而不知爲何,耿照卻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慕容
柔,他從未像此刻這樣,在不經意間露出防備之勢,但少年吐出的字句已然無法
停止。
「嶽宸風可以壞事做絕,仍不牽連将軍,蓋因他所領俸祿,一直都挂在東海
臬台司衙門的名下。屬下乃白日流影城之典衛,真要有人爲此負責,也該是一等
昭信侯才是,與将軍毫無瓜葛。」
在绮鴛的報告中讀到這一條時,耿照也是錯愕不已。難怪遲鳳鈞遲大人在不
覺雲上樓與嶽宸風同席時,神情會是這般無奈;将軍欺他,可說得上「過份」兩
字。
若說「雖有江湖,亦無江湖」的理想是誘之以利,耿照的客卿身份,便是除
弊的一着妙棋。真要有人追究起來,查證之下赫然發現:耿照根本就不是鎮東将
軍的部屬,他的頂頭上司乃是流影城主獨孤天威,以獨孤天威跟平望都小皇帝的
深厚交情,要栽他這條謀反的罪名,怕連指控之人自己都不信。
「這雖不是慕容柔那厮重用盟主的主因,但畢竟也是原因之一。」
從耿照處聽聞此事,蚳狩雲安慰他之餘,亦不忘指出關竅:「這就是慕容柔
的習慣,有了習慣,就有破綻。他不是貪圖小利,想省些粟米銀錢,才将客将寄
于他人名下,而是這人小心慣了,他不信任江湖人,卻舍不了江湖人的好處,爲
保自身,才從他處借将來用。攫此破綻,便有可乘之機!」
(我……抓住那個機會了麽?)
短暫的沉默,對階下俯首的少年來說,彷佛有一季那麽長。
倘若可以,他并不想與将軍這般赤裸裸地角力,把這些心機城府全攤開來說,
隻要信任将軍的決斷,全心執行命令就好。可惜将軍的藍圖并不是他的。獵犬與
獵人的關系,不僅會在「同逐一麋」時決裂,各自擁有不同的目标,也将使他們
走上歧路,從此分道。
将軍察覺這點了麽?他能不能──或說願不願意──同注定分歧的對象合作?
直到将軍輕聲笑了起來。
耿照猛然擡頭,恰迎着那雙含笑的姣好鳳目,慕容柔撢了撢扶手,淡道:
「驚險過關哪,耿典衛。你說了這麽一大套的笨話,還好有一句足夠聰明,本鎮
一向不用蠢人,現在我勉強能相信,你或有節制麾下的能耐,不緻被人牽着鼻子
走,在對付幕後的陰謀家時,不會一聲不響地便丢了性命。」
「多……多謝将軍。」耿照愣了片刻才回神,一抹額汗,所費心力絲毫不遜
于一場劇鬥。
慕容柔斂起微笑,正色道:「你隔牆說話的心意,我能明白,然而本鎮從不
浪費時間玩這等小把戲,我能看穿他人說謊,但我要說起謊來,誰也不能看穿!
以後所有的事,直接向我禀報即可,鉅細靡遺,不得隐瞞;七玄盟中的門派組織、
高手來曆等,我通通都要知道,你的人若是違法犯紀,休想本鎮護短。明白了麽?」
「屬下遵命。」
慕容柔呷了口冷茶潤喉,又問:「你方才同羅烨說的,還有什麽人知道?」
耿照如實回答:「除同盟中幾位長老,還有屬下的結義兄長、觀海天門教下
的胡彥之胡大俠,以及鎮北将軍的千金染姑娘知悉。」慕容柔點頭:「将盟中知
情之人,于清冊上标出,此後不得再傳,違者視同違律,須有個處置。」
「是。」
「在這裏,你是我向流影城借調的客将,行事須依軍法。」慕容柔道:「公
餘你幹什麽去了,本鎮無意幹涉,就像我從不管底下人做甚消遣,莫違法犯紀便
是。然而行軍打仗,首重保密,軍機不密,十萬大軍也就是一夜而已,況且敵暗
我明,你不能節制手下,便是逼我越俎代庖。須極力避免此一情節發生。」
「……屬下明白。」
「你知古木鸢是什麽人了?」
耿照悚然一驚。他想過将軍或能從自己的叙述中推得此事,隻是沒想到會是
這般單刀直入的問法。在鎮東将軍出手前,他至少要同「古木鸢」見上一面,親
口問他,關于刀屍……關于自己的一切:爲什麽是我?我是什麽?你們,到底想
要我怎樣──「看來,你是誤會了什麽。」
将軍淡漠的語聲将思緒拉回了現實。
慕容柔起身離座。「……跟上。」掀開青簾,緩步而入。
這不是耿照頭一回來到将軍辦公的内堂。第一次來,慕容向他展示了壁上的
巨幅東海地圖,吐露他那爲君王平定四方、混一宇内的「世間大惡」,耿照爲其
驚人氣魄所折,甘效犬馬,從中獲益良多。
許久未至,幾案上仍是堆滿公文,同印象裏橫疏影的書齋頗有幾分相似,但
文書的海量不可一概而語。慕容柔命他在四壁燃起牛油巨燭,将堂裏照得明亮,
書案後的粉壁仍被青布所掩,藏着将軍的惡願與野心──「揭下來。」慕容柔命
令他。
耿照将垂于壁前的青色布幔扯落,失聲驚道:「這……這是……」
熟悉的巨幅地圖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在粉壁之上,貼得密密麻麻的大
小紙張,有的是将軍幾案常備的精紙,也有尺寸不一的紙片字條,全用米粒之類
浮貼在牆上;乍看雜亂無章,再看得幾眼,才發現紙張似是各自成團,将偌大壁
面分割成幾個團塊,紙張密集處分别寫着題旨似的大字,有「三乘論法」、「舊
驿遇襲」等十餘處标注,當中甚有老胡追查的少女拐帶案,顯然是在這幾個月間,
越浦發生過的諸般案件。
紙張上頭,不但有朱筆批注,圈起來的字句上還釘着大小各異的釘子,拉起
一條又一條的彩色絲纟,将十數個團塊上的各種訊息牽引聯系,或因果相連,或
求同存異,每條線的背後都隐含着巨量的歸納分析,必有深意,可惜過于繁複,
無法一望即知。
其中一條較粗的紅線吸引了耿照的目光。
這條線通過了将軍初到城外破驿的行程,上頭列出了知曉這份行程的關系人,
繼而通過籸盆嶺的流民暴亂事件,指向曾捐贈米糧與災民者;連到征用九轉蓮台
的大跋難陀寺、打款到「三江号」江水盛名下的四極明府委托,以及三江号月來
遭竊一案,據說什麽也沒丢,隻有存放陳年舊帳的老庫房積灰上,多了幾隻半截
腳印,宛若怪談,令人背脊發涼……
紅線不止通過大部分的團塊,也從各團塊連到中央「三乘論法」那區,最後
彙于一張寫滿姓字的紙頭上。
紙上絕大多數的名号,無論是原有的,或明顯是後來才添上的,都被朱筆一
一劃去;唯一圈起的一個是「遲鳳鈞」,旁邊以朱筆标着「姑射」兩個小字,未
被杠紅的,還有其餘九個名字。
耿照在九人當中,幾乎找到了他目前已知的所有「姑射」成員,包括橫疏影
在内。
換言之,即使将軍所知遠遠不及耿照,再給他一點兒時間,又或多些線索,
将東海攪得天翻地覆的神秘組織「姑射」,就要被鎮東将軍慕容柔從幽影中揪出,
沒有一個人能逃得掉,而古木鸢甚且不覺!
──這……這是何等驚人的洞見啊!
世上真有這樣的人……這卻又如何可能?
「如你所見,」身後,慕容柔淡然說道:「我不是教你吐露秘密,是确定你
知不知道而已。我缺的幾處關鍵,方才在你的叙述當中,俱都一一補齊,這九個
名字又能再劃掉幾筆。」說着踏墩而起,又補纏上幾條長長短短的粗紅繩,拈起
案上半幹的毛筆,杠掉幾條名字,圈起了「橫疏影」、「琉璃佛子」,當然還有
古木鸢的真身。
「……是不是簡單得很?」
面貌姣好的中年文士下得繡墩,退到案前,仰望填塞了巨量訊息的紙片牆,
像解開了極其困難的字謎,又或完成一組繁複的燕幾圖似,微瞇的眼中湧現情感,
有得意、有疲憊,也有一絲寬慰般的松弛。「我以前在内……我一直都很擅長這
種遊戲,看人與排設燕幾圖,從來難不倒我。」忽喃喃道:「難怪有幾處我總覺
不自然,難以自圓其說。『古木鸢』的目的,若是引出背後的陰謀家,那一切都
說得通了。」
耿照猶豫片刻,終于還是鼓起勇氣,握拳道:「追捕『古木鸢』之前,能否
讓屬下先與他見一面?我……有些事想當面問清楚。」
慕容柔回過神。
「你這便要收網了?背後的陰謀家是誰,意欲何爲,有哪些黨羽,都弄清楚
了麽?拿下古木鸢後,你自己能不能對付得了陰謀家?你要用什麽罪名收繳古木
鸢,證據又在哪裏?」見耿照啞口無言,揮手道:「你自然要去見見古木鸢。把
敵人的來龍去脈,全都弄清楚,回來向我禀報。他若問到你,你想怎麽說便怎麽
說,隻用不着提到我。」
「若他問起了将軍──」這也非不可能之事。古木鸢要對付那灰袍客,情況
之嚴峻,與耿照所面臨者無分軒轾。若能拉上鎮東将軍,古木鸢未必不心動。對
耿照來說,這是相當貴重的談判籌碼。
「他不會問。」慕容柔難得大笑起來。「你也太小看那人了!我若說得隻字
詞組,反教他小瞧了我。你能活着走到他跟前,已足夠說明許多事,毋須代我發
言,做好你的本分罷。」頓了一頓,又道:「至于佛子的下落,須确實掌握,将
他送交本鎮發落。此人牽連許多秘密,落入有心人之手,是要出亂子的。」
耿照反複思索幾日,也是這個意思。明姑娘雖是一片好心,此法卻不能解決
他與老胡的困難;他既不能對老胡交代,老胡也難以向母親言說,與其一味逃避,
不如直面相對。「屬下會徹查佛子的下落,将他攜回,将軍放心。」
慕容柔點點頭,良久,才轉過身來。這是繼堂上那圖窮匕現的一霎間,兩人
視線再度交會,将軍淡淡含笑,彎睫垂斂,低道:「這些日子,難爲你了。回來
就好。」
第二一八折 信其可信,舊園曾憶
密談暫告段落,已是大半個時辰後的事。
除姑射與古木鸢,慕容還問了三奇谷内諸般細節,耿照知莫不言,連「洞中
藏月」、「牙骨盈坑」等虛缈傳說,俱無不盡。慕容柔垂問頻仍,卻罕作評論,
柳眉深促,若有所思;個中因由他自己不說,耿照也不好唐突,最後對話就停在
氣氛詭谲尴尬的靜默間。
耿照還有幾件挂心事,本不欲耽擱,豈料聞訊前來驿館道喜的人,居然絡繹
不絕,約莫從月來雷厲風行的搜救行動中,嗅出這位典衛大人在将軍心中的份量
絕非一般。慕容柔何許人也?抹油鐵棍一根,渾無罅隙,難以着手,現下突然蹦
出個耿典衛來,誰不想見縫插針撬撬牆角?沒準便是将軍的軟肋。
一時之間,城中要人們風聞景從,差點兒擠爆驿館門庭,放眼望去非富即貴,
瞧得一幹從人險險驚脫了下巴。
慕容沒有設宴應酬的規矩,卻不好拒見投帖陳情的百姓,一一傳召,耿照坐
于下首主位,耐着性子送往迎來;好不容易打發了,已近晌午,沈素雲得知他平
安歸來,命廚房備下酒菜,爲他洗塵接風。慕容柔雖看出少年眼神有異,卻不忍
拂逆妻子的美意,徑行入席,耿照也隻能落坐舉杯,謝過将軍夫人。
這頓飯吃得索然無味,以此際耿照的修爲,縱使心急如焚,面上亦不露一絲
焦灼,飯後飲罷清茶,才起身告辭;正欲跨出高檻,又被将軍叫住。
「那位弦子姑娘……是你夫人的貼身丫鬟罷?」慕容柔放落茶盅,怡然道:
「難得她武功高強、心思細膩,權且借予本鎮,以回護夫人周全。」
耿照本沒有拒絕的理由,但弦子畢竟不是器物,而是活生生的人,此事須問
過她的意思,才算妥當;正遲疑着該怎麽回話,蓦聽沈素雲「呀」一聲,雙頰飛
上彤雲,喃喃道:「原來她是……我怎麽沒想到……真是……」定了定神,輕咳
兩聲,正色道:「我平時甚少出門,不需要人保護。再說了,這驿館之外,尚有
适莊主、越浦衙役,以及谷城大營的人馬,還說不上周全,再押上一名女子何用?
典衛大人失蹤多時,弦子姑娘定然挂心得緊,你快快攜她回府,與夫人團聚。我
這兒用不着什麽護衛。」她本就生得清麗絕俗,雪靥悄染,更添瑰豔,縱使說得
一本正經,那股子極力壓抑的羞喜依舊可人。
俗話說「填房丫頭」,自古續弦,總先考慮妻子的丫鬟,「貼身侍女」四字
用在陪嫁丫頭身上,最是令人浮想翩聯。
弦子寡言,自來驿館,同沈素雲沒說過幾句話,年少的将軍夫人幾乎忘了她
是耿夫人的侍女,隻當是一名武林高手,聽丈夫說起,才想到耿、弦關系并不一
般,雖非正妻,難保沒有合體之緣,豈能拆散鴛鴦?見丈夫眉頭微蹙、還待發話,
趕緊搶白:「就這麽說定啦,夫君。最多進香時,讓耿典衛夫妻陪我一道。」
慕容思索片刻,才點了點頭。「好罷,都依妳說。」沈素雲雙頰绯紅,喜上
眉梢,叠聲催促二人返家,與符赤錦相聚。
潛行都諸女耳目靈便,弦子雖在洞門之外,堂上的這段小插曲并未逃過她的
聞察覺知,見耿照低頭行過,默默跟在他身後,直出驿館大門,一輛套好的烏漆
牛車正候着,拉辔的不是旁人,卻是易州「風雷别業」之主适君喻。
「将軍吩咐,耿大人如今不同往昔,招搖過市,恐生變量,還是小心爲好。」
身量颀長、一身貴公子裝扮的适君喻,将折扇插在頸後,親自爲二人打開車門,
笑道:「耿大人請。」
牛車前後,各有數名全副武裝、跨馬背弓的穿雲直衛,遮前護後的,就這麽
大陣仗地回到了朱雀航。适君喻雖未随行,駕車之人耿照甚感面熟,想起是适莊
主身邊的親信,與程萬裏、嵇紹仁一樣,皆是适家的累世家将,下車時特别抱拳
緻意,欲通姓名。
那漢子手握缰繩,豎掌搭拳,權作回禮,淡淡道:「小人穆鐵衣,見過典衛。
轅駕不便,禮數欠周,典衛見諒。」沒等答腔,「駕駕」幾聲,徑行驅車,片刻
便走得遠了。在門前迎接的,正是朱雀大宅的總管李綏,照舊滿面堆歡,陪笑得
恰到好處,彷佛耿照非是失蹤了大半個月,而是早上才出得大門,一轉頭又踅回
來了似的。
「大人用過午膳了麽?小的吩咐廚房,備點解膩的甜湯。」
「不用。」耿照見他一派自然,禁不住有些放松起來,緊繃的臉部線條略顯
張弛,笑問:「家裏都好麽?」
「都好,都好。」回顧弦子道:「弦子姑娘的閨房也整理好啦,是夫人親自
吩咐的。」
耿照奇道:「夫人知道她今兒會回來麽?」李綏笑道:「夫人前兩天回來,
便交代了小人,這幾日小人天天着人打掃一回,就等着姑娘。」耿照心中苦笑:
「以她聰慧,早料到有此一着。」
未至後進,已聽得莺莺燕燕一片紛擾,中庭裏幾名怒氣騰騰的潛行都少女圍
成圈子,旁邊的廂房門扇大開,從人不住從裏頭搬出卷冊文書,又流水價的擡入
繡墩妝奁,一邊小心翼翼地躲着少女們,免被波及,場面既詭異又好笑。
領着潛行都諸女的,正是早一步回來的绮鴛,她遠遠見得耿照,再按捺不住,
轉過勢頭,揚聲怒道:「喂!這是怎麽回事?這會兒,屋裏都沒地方讓咱們落腳
了麽?你好大的官威啊!」身畔衆姝看清來的是誰,差點沒吓暈過去。誰……誰
讓她這麽同盟主說話的?
與绮鴛僵持的那人「哈」的一聲,纖指一比,蔥芯兒似的幼嫩指尖對正绮鴛
鼻子,咄咄冷笑:「好啊,妳對盟主這般出言不遜,還說我冤枉了妳?這屋子是
盟主日常起居之處,不讓低三下四之人走動,别說沒給檐頭避雨,也不瞧瞧自己
的身份!」清脆動聽,與尖刻内容有着強烈反差,不是郁小娥是誰?
她換了一襲粉藕色衫子,绛色纏腰紅繡鞋,衣着較在冷爐谷時保守許多,瞧
着也有幾分小家碧玉的模樣,益發顯得青春洋溢,嬌嫩可喜;不變的是那眉梢唇
際的譏嘲冷峭,非但未見收斂,怕還張揚了些。
諸女一見盟主駕到,便要炸鍋,豈料绮鴛出言不遜,胸中一口惡氣透背而出,
全成了冷汗,一時無語,倒是郁小娥裝模作樣地斂衽施禮,把一聲「盟主好」說
得婉轉可人,若非明媚的眼角洩露一絲得色,怎麽看都像她給人欺負了,而非欺
負人的那一個。
耿照不用問也知是怎麽回事,回顧李綏:「這兒誰說了算?」
李綏陪笑道:「回大人,這幾日都是郁姑娘在打點,小的們承惠甚多。」那
就是沒少吃排頭的意思了。
耿照本以爲有宅裏寶寶錦兒坐鎮,諒郁小娥變不出什麽花樣,誰知還是小瞧
了她興風作浪的本領。
自來到朱雀大宅,郁小娥便以盟主親信自居,俨然是宅裏的大總管,安排了
胡彥之、翠明端等人的居處仍嫌不過瘾,更改擺設、插手廚竈、采買記帳……軟
磨硬泡地都玩轉了一遍,又把主意動到潛行都的頭上。
先前符赤錦掌朱雀大宅,對潛行都十分禮遇,随人員進駐,供她們使用的廂
房院落亦次第增加,毫不吝惜。畢竟情報是耿照身居要職的根本,斷了靈便的耳
目,縱有絕頂的武藝也難有大用。
耿照失蹤後,潛行都全力搜尋,符赤錦雖傷心欲絕,倒是一點不眛,命李綏
支應少女們的食宿用度,讓她們有獨間廂房可睡,養足精神才能找人,大半座府
邸遂成潛行都的補給基地,發揮極大的效用。
郁小娥一來,想将這幫雌蛇趕出主屋,绮鴛等豈是好相與的?沖突一發不可
收拾。
耿照揉了揉額角,蹙眉道:「誰讓妳這麽做的?」郁小娥垂眸道:「回大人,
是夫人的意思。」諸女聞言鼓噪,不肯相信。耿照也不信寶寶錦兒會放任郁小娥
胡爲,正欲再問,忽聽一陣銀鈴笑語,軟糯沁脾:「是我說的麽?」人若花影衣
帶香,符赤錦自後進行出,紅衣襯得雪膚益發精神。潛行都諸女齊聲喊了「符姑
娘」,退至兩旁,狠狠瞪着郁小娥,且看她如何自圓其說。
郁小娥不慌不忙,垂首斂眸道:「回夫人的話,昨兒我問夫人:『家裏諸大
人來時,須安置在何處?』夫人回說,自是在主屋裏。小娥才請幾位姊姊搬出主
屋,于後進另覓廂房住下。」
她口中的「家裏諸大人」,指的是七玄同盟各支首腦。眼下耿照受世人注目,
不好再進出冷爐谷,漱玉節以「烏夫人」的身份,于越浦城中另有居停,但難保
薛百螣、蚔狩雲等人,沒有前來朱雀大宅晉見盟主的時候,郁小娥此問不能說不
對,隻是鑽了個「理所當然」的空子,從主母口頭處取得雞毛,以爲令箭。
符赤錦露出恍然之色,美眸流眄,微歪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笑道:「是了,
我的确是這麽說的。绮鴛姑娘,真是對不住,萬一妳家主人來此,又或何君盼、
蚔姥姥等來時,須得有個合乎身份的住處。我已令人在後頭清出一座獨院,諸位
妹妹可于院中歇息。」绮鴛等日常頗承其情,更無二話,隻不甘心見郁小娥抿着
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淨拿眼箭攢射。
郁小娥沒料到這位符姑娘忒好說話,心中不無得意。她在谷内數日,憑借着
細膩的觀察,已将耿照身邊諸女的性格、關系,乃至糾葛,俱摸得一清二楚:染
紅霞出身高貴,性子倔強,盟主将她捧在掌心裏,唯恐她稍有不快,可見是個易
于撥弄的主兒;陰宿冥女扮男裝,粗枝大葉,當日在蓮覺寺看似辣手,實被符赤
錦治得服貼,也不是太難應付。
隻這位處處退讓、甘心做小的「耿夫人」,郁小娥最沒把握。
她與五帝窟之人本無瓜葛,犯不着找潛行都麻煩,玩弄簡單對質便能揭穿的
把戲,其實是想探探符赤錦的底,看她是真的性格溫順,任人搓圓捏扁,還是城
府極深,藏得半點兒也不顯山露水。
如此輕易過關,連郁小娥自己都吓了一跳,正覺有些失落,忽見下人擡入的
奁龛鏡台等頗爲眼熟,再瞧得幾眼,赫然是自己房中之物,愕道:「夫……夫人!
這是……這是我房裏的物事,怎麽……」
符赤錦合掌道:「啊,瞧我這記性。忘了同郁姑娘說,家中大人來時,爲免
招待不周,郁姑娘精明能幹,若能就近照拂,我也才能放心。妹妹意下如何?」
郁小娥強笑道:「夫人有命,自……自當遵從。」
符赤錦挽起她的手,笑道:「叫姊姊就好。」
郁小娥彷佛被蛇盯住的青蛙,突然想起她那「血牽機」的外号,哪裏還來得
及縮手?總算沒感覺異勁入體、血筋爆裂,一抹冷汗滑下小巧的秀額,顫聲道:
「小娥……小娥不敢。」
「妹妹這是看不起我了?」
符赤錦親昵地挽着她,沃腴的雪乳一陣酥顫,滿滿壓在她臂間,溫香綿軟,
難以言喻。
郁小娥魂飛魄散,哪有細品的閑心?想起紅衣女炮制如意身的江湖傳聞,深
悔自己粗疏大意,竟被她溫柔退讓的舉措所騙,以緻落入死地,嘴上沒敢逞強,
趕緊應道:「姊……姊姊說笑啦,小……小妹歡……歡喜都來不及,哪……哪有
半點的不樂意?」潛行都諸女妳看看我,我看看妳,隻覺歡喜到這等竹篩也似、
渾身打擺的境地,未免也太樂意了些。
「妳瞧,這間房甚是寬敞,專留給妹妹居住。」符赤錦拉她走上廊庑,指着
隔壁的空廂房。「這間呢,就留給蚔長老。家中諸大人裏,我最敬佩姥姥啦,妹
妹自小承歡,最了解姥姥的喜惡,定要替姊姊和相公好生盡孝,妥善招待。」
旁邊兩名潛行都的少女一聽就笑了。绮鴛于七玄大會期間,主持整個潛行都
的人力調配,等于是代替漱玉節發号施令,并未于谷外接應,不清楚郁小娥的來
曆,蹙眉低罵:「笑什麽?忒沒規矩!」身邊人附耳一陣,卻是她自己忍俊不住,
「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妳也太壞了,居然讓她住姥姥隔壁。」耿照搖頭,一邊忍不住微笑。
「雖然蚔狩雲那老虔婆未必會來,光讓她這麽想着,也夠受的。」符赤錦忍
笑道:「我可是爲了你啊。冷爐谷外四部擠出頭的,骨子裏刻了個『鬥』字,把
她放在一團棉花裏,她都能啃出火來。不壓下去,回頭腦筋就動到你寶貝的二掌
院、二總管頭上去啦。」
「動我最寶貝的寶寶錦兒也不行。」他一把摟住少婦腴嫩的葫腰,将她摟坐
在自己膝上,把臉埋在她酥白綿軟的乳溝裏,嗅着難以言喻的溫香乳甜,直到此
刻才覺心緒稍甯,外面那方天地裏的一切,未必俱與自己相關,要他一肩承受,
一往無前。「我想死妳了,寶寶錦兒。」
美麗的紅衣少婦垂眸含笑,輕舒藕臂,将愛郎的頭抱在懷裏,輕撫着他腦後
烏發,以尖細的下颔摩挲着發頂,如抱稚兒。
「你回來,就好啦。」她低聲道:「我求遍了諸神菩薩、龍王大明神,隻要
你能平平安安回來,我願折壽三十年,換你無災無厄,逢兇化吉。天可憐見,終
于把我的耿郎還了給我。」
耿照心中感動,閉着眼睛埋首于她碩綿的雙乳間,嗅着她身上醉人的馨香,
奇怪的是并未爲欲念所攫,隻覺平安喜樂。符赤錦摟他片刻,身子微微後仰,伸
手替他揉肩,笑道:「你肩膀好硬。一會兒我給你打水洗腳,早些歇息,養好了
精神,才說得上其它。」
耿照動也不動,任玉手在肩上輕撚慢挑、翻轉如舞,舒服得發出低吟,片刻
才擡頭道:「妳早料到将軍會把弦子送回來?」
符赤錦淡淡一笑。「說不上什麽料到,換了是我就會這麽做。你武功高強,
如今又在江湖草莽間結成朋黨,有了自己的勢力,以慕容之智,不可能不作提防。
你要爲了這點不舒坦,就是同自己過不去啦。」
耿照搖頭。「我隻是沒想到,他會利用夫人來開這個口……人和人相處,爲
什麽要有忒多心機算計?看穿這些心機算計的我們,和算計的人又有什麽分别?
在這般枝微末節處用心計,年複一年、日複一日……他們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對
于算計的對象,又抱持着何種想法,把他們……把他們當作了什麽?」
符赤錦聽出有異,溫柔地抱住他,輕道:「人無論做什麽事,都有理由;而
說不出理由的,多半是感情。」
她将郁小娥收拾服貼,偕耿照入内,與胡彥之、薛百螣等相見,說明慕容柔
對于合作的意向;漱玉節接獲潛行都的消息,稍晚也來到了朱雀大宅。衆人一直
談到夜幕低垂,才喚李綏備酒布菜,擺開筵席。宴罷耿照回到房裏,終于有了和
寶寶錦兒獨處的時間,被她問出心事。
将軍臨别之前,故意點破弦子的侍女身份,就是算準沈素雲心軟,不忍拆散
鴛鴦,必定想方設法教耿照領回弦子,正中将軍下懷。耿照從權謀的角度看,不
難過将軍提防自己,畢竟早有準備,卻對慕容柔算計沈素雲這點耿耿難釋,聽寶
寶錦兒一說,不覺微怔:「……感情?」
「嗯。」符赤錦柔聲道:「相公不妨這樣想:将軍願意給你機會,與你合作,
其中有種種因由,但他将弦子送回來,卻是因爲對夫人的情感。萬一相公不可信,
禍生肘腋的當兒,至少在他最重視寶愛的人身畔,不緻有敵人的伏兵。雖是心計,
未必全然是壞。」
世上……也有不壞的心計麽?
耿照微瞇眼簾,滿目雪肌一片霜映,原本胸中的不平忿懑,逐漸冷靜下來,
坐直身子,對符赤錦道:「寶寶,我知我離開許久,回來後又少了對妳的溫情呵
暖,原該好好補償妳才是,但我必須去見一個人,親口問他一件事,若非如此,
我無法靜下心來,應付即将到來的變局──」
一根細滑如敷粉的指尖,抵住了他的嘴唇,符赤錦眸光似水,柔聲道:「你
心裏有事,我早知道啦。這頓飯你吃得魂不守舍,我也覺得沒滋味。你想做什麽
就去做,不用顧忌我,我會在這兒等你,把一切都打理得好好的。」說着雪靥微
紅,美眸流眄,咬唇道:「反正你欠的,我全寫牆壁上啦!跑不掉的。待你忙完
了,我……我再連本帶利讨個夠!」又狠又烈的低語說不出的嬌媚。
耿照怦然心動,摟她深深一吻,才将她棉花般輕軟的身子抱上錦榻,轉身打
開衣櫥,取出一套旅裝換上,又換了草鞋綁腿等;攬鏡自照,隻差得一頂覆面黑
巾,活脫脫便與姑射中人一路。
「一路小心啊,相公。」
符赤錦并腿卧于榻上,梨臀挺翹、雪乳壓叠,臂間夾了道深邃溝壑,滑潤似
水的曲線說不出的誘人,教人口幹舌燥,難以移目。
「小壞蛋!」耿照不禁笑罵,以極大的定力推開窗棂,正欲躍出,卻見檐下
楹柱間浮出一抹幽影,利落的男裝裹出纖美身闆,肩寬腿長,卻不是弦子是誰?
「這會兒,你别想甩脫她啦。」身後,傳來符赤錦的盈盈笑語:「況且失了
腰牌,深夜裏能助我家相公出城者,舍小弦子其誰?」
耿照霍然省覺,敢情寶寶錦兒早猜到他的心思,才将弦子的房間安排在隔鄰,
回頭笑道:「我家夫人,真是好心計啊。」符赤錦嬌嬌地橫他一眼,抿嘴道:
「所以才說是感情呀。雖是心計,也有好的。」
耿、弦二人悄悄翻出院牆,沿幽暗處疾行,要不多時,便來到了舊梁門。
越浦循水道進出的城門,也有夜不落閘、執火進出的,但像舊梁門這種旱門
日落便即閉起,更無行人往來,連守門的軍士都是三三兩兩,較餘處散漫許多。
兩人匿于暗處,見四下無人,弦子解下腰間飛撾,耿照運起碧火神功,輕易
抛過牆頭,隻發出極輕極細的一聲「铿」響,試了試撾鈎牢固與否,才分次攀上,
缒出城牆,無聲無息地離開了越浦,直薄巡檢營外。
「我要借兩匹快馬。」面對深夜無預警出現的上司,羅烨顯得不慌不忙,命
軍卒備好馬匹,親自送二人出營地,卻未多問一句。
耿照與他心照不宣,點頭緻意,偕弦子揚鞭策馬,一路往北,到朱城山下的
王化鎮時,已是第三日傍晚。
這回與前度離開時不同,毋須迂回躲避追殺,也無暴露行蹤之虞,兩人專揀
馳道大路行走,與遞金字牌的驿差也差不多了;饒是如此,也在中途的客棧換過
幾次馬,抵達王化鎮之際,馬匹已累得口吐白沫,難以續行。
兩人在客棧稍事歇息,待太陽完全下山,鎮上幾無燈火,才接着行動。「妳
在這裏等我,」耿照對弦子說。「接下來我要去的地方并不危險,帶上妳卻不方
便。妳在客棧裏等我,天亮以前我就回來。」弦子說什麽也不肯,執拗地與他一
同換夜行衣,對他的解釋充耳不聞。
但,耿照也有無可退讓處。
「我要去找養育我的那人,問他爲什麽要把我變成這樣。」他看着少女平靜
無波的眼睛,直到兩人視線交會。「記不記得在風火連環塢時,妳說過我很奇怪,
好像不是我,而是變成另一個我?」
「……嗯。」弦子總算有了反應。
「妳的直覺是對的。那個,并不是我。」耿照牽起她微涼的小手,輕比着自
己的額頭。「他們在這裏,養了頭怪獸,但沒有告訴我。我不知道他們爲什麽要
這樣做,我想問個清楚……這件事我隻想一個人做,妳明白嗎?」
弦子沒有作聲。
耿照追着她飄移的目光。「我之所以帶妳來,是因爲我知道我違背了我們的
約定。我答應妳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但在蓮覺寺時,我差點就回不來了。所以妳
現在不信我,妳是對的,我能平安回來全是運氣,運氣再壞一點點,我就會死在
阿蘭山上。
「我不是成心騙妳,但妳現下不信我,也是理所當然,我不會說妳不對。妳
可從此不再信我能保護自己,跟我到天涯海角,萬一我死了,妳也能随我同去;
或者再給我個機會,讓妳可以重新相信我。妳想跟妳能信任的,還是不能信任的
我在一塊?」
少女渾身一震,置于膝上的雙手捏緊褲布,以緻白皙的手背浮現淡淡青絡。
「養育我的那人,他也該有一次機會,所以我必須聽他親口說,爲何要這樣
對我,我……對他來說,又算是什麽?」耿照望着她。「或許他的答案我完全無
法承受,但不問個清楚,我沒法繼續往下走。我不想不信任他,我沒有辦法,在
心裏裝着個無法信任的人。」
弦子擡起頭來。
「在這裏等我,天亮以前我就回來。妳再給我一次機會。」
「好。」
◇◇◇
長生園對耿照來說并不陌生,他經常在夢裏看見。
即使遁入虛靜之内,以「思見身中」的方式練功,耿照總是選擇在蔓草叢生
的荒園丬角,就着那塊充作柴砧的半截殘幹,先将豎起的枯柴削成整圈篾束,就
像這麽多年來他陪木雞叔叔做的那樣,然後才習練無雙快斬、霞照刀法等,從無
一日間斷。
然而現實中的長生園,在他離開數月之後,已和記憶裏的模樣大不相同。
柴扉半傾、竹籬破落,屋前的泥地上積了厚厚一層還未凋盡的冬末殘葉,屋
後小園裏的雜草不止抽出新芽,都長到膝蓋長短了,明明入冬前他還整過一回的
──山坳裏夜風旋流,吹得茅草屋前的破門闆「啪搭、啪搭」胡亂抽動,耿照記
得屋裏有個鐵箸拗成的小鈎扣住才是,除非屋裏沒人,無法從内側扣鎖,才得這
般荒湮破落的模樣。
從越浦到朱城山,不惜畜力,馳道長驅兩晝夜,勉強可抵;人快不及馬,比
長力卻有過之,高手運使内力、施展輕功,更勝名駒。耿照沿途估量了一下,若
是舍棄馬匹,純以碧火神功奔馳,一晝夜間仍稍嫌勉強,再加半日則綽綽有餘,
隻是老人跛腳斷臂,不知還有沒有輕功?
他的記憶就像一幀幀的圖繪,隻消遁入虛境之中,便能取出觀視,無論他記
得與否,俱都過眼不忘。然而世間并無萬全之法,耿照的記憶圖庫,也以受傳
「奪舍大法」爲分水嶺,之後新得的記憶片段,較易于虛境中搜索查探;在此之
前的,就像胡亂塞在屜櫃深處的雜物,尋找就等于是重新整理一遍,可不是說幹
就幹的等閑事。
自從省悟「高柳蟬」的身份後,耿照便下意識地逃避憶往,如今思來,居然
想不起七叔打鐵,乃至行走坐卧的模樣,無從判斷他到底還餘幾成功力、還能不
能運使武功。
──以近日姑射在三川地域之活躍,身爲核心的「高柳蟬」總不好隔岸觀火,
待在一晝夜間難以往返的朱城山上吧?
這麽一想,屋内無人似也不奇怪。
耿照手推門扉,在「蝸角極争」的精密運勁之下,原本被風吹得咿呀亂響的
門闆,居然無聲滑開,穩穩停住。
月光劃開了幽暗的茅屋内室,長發披面的枯瘦男子就仰躺在竹椅上,敞開的
衣襟裏胸骨嶙峋,毫無光澤的肌膚在月華下宛若豆脯,白得不帶一絲生氣;若非
單薄的胸膛久久略有些微起伏,看來便與幹屍亦無兩樣。
「木雞叔叔還在」這件事,莫名地令耿照感到欣慰。
或許……還有什麽是真的,并非全透着假。屋裏比外頭幹淨許多,看得出有
人悉心照料,木雞叔叔身上的衣衫也都是幹淨的,嗅不到腐敗食物或糞尿的臭氣。
姊姊──他想的自然是橫疏影──雖不知七叔的身份,看在自己的面上,畢竟安
排了可靠的人來照料木雞叔叔。
耿照跪在竹椅旁,撫着黑發男子幹燥微涼的手指,就像小時候他常做的那樣,
不覺出神。當察覺時,騷動已到了長生園下的山道間。
──有人!
第二一九折 山澗埋骨,呆若木雞
非是殺氣微悚之類的微妙感知,而是顯而易聞的打鬧喧嚷,劃破嗚嗚作響的
山風回流,如月色般漫入敞開的門扉。
耿照略提真氣,凝于内耳,立時辨出說話的有三個人,腳步虛浮,皆非訓練
有素的武者;第四人始終沒開口,根基卻明顯勝于其它,雖還稱不上高手,内功
已略窺門徑,每一步踏着地面,都穩穩地将跫音踩在鞋底,時時留有餘地,突然
反足起腳也都使得。
「韋七,看來你在執敬司也混得不咋的,讓你跑長生園送飯,這不是大材小
用麽?」
「哎呀,你怎麽說話的?人家說『能者多勞』,咱們韋晙韋大官人是二總管
跟前紅人,蒙賜新名,穿得人五人六,過去多射司的兄弟馬革味兒臭,可都高攀
不上了啊。」
「好了好了,你們少說兩句,沒見韋兄一路惜言,嫌咱們嘴臭污耳了麽?讨
你個沒趣。」
第四人突然停步,「嗤」的一笑,迤至柴扉前的長長斜影搖晃些個,顯是搖
了搖頭,口吻甚是無奈。「耗子哥、鐵柱哥,你們這唱的是哪一出啊?小弟從日
未西斜一路陪各位到現在,你們怎麽說,我便怎麽做,何曾有個『不』字?
「從多射司調到執敬司,是頂上的意思,也不是我們底下人能作主,幾位就
饒了小弟罷。這會兒,不是連給僵屍喂飯擦抹的倩兒姊姊,都給吓得不敢上山了?」
揚揚手中物事,風裏傳來細微的碰瓷響,約是食盒一類。
耿照貼着夯土牆,足尖一蹬一勾,無聲無息翻上了茅頂,見籬外山道上,三
名身披雙扣甲、腰系雙铊帶的年輕軍士,布甲所綴的魚鱗鐵片在月下霜寒銑亮,
便是威震天下的谷城鐵騎,都無這般齊整好看的衣甲,乃出自流影城少城主獨孤
峰所統率的多射司。
被三人圍在中央、手提食箧,被稱爲「韋晙」的,自是執敬司之人了。
耿照記心極佳,初進執敬司,便将舉司姓字背起,并無「韋晙」這号人物,
然而少年面孔依稀曾見,心念電轉:「是了,那時與老胡、阿纓、紅兒回城,這
人與葛家五郎一道。」與四人的談話相對照,登時了然于心。
那韋晙本是多射司的人馬,應是葛家五郎葛五義的同僚或下屬,當晚于山道
間搜尋策影時,才會齊齊撞見耿照一行。耿照離開流影城後,橫疏影該是找了名
目,從别司挖得新人,按照執敬司的慣例,原隸多射司的韋七搖身一變,遂成執
敬司的「韋晙」。
橫疏影大權在握,執敬司無論地位或用度,無不淩駕諸司,有幸入選其中,
不被舊日友朋羨慕、嫉妒,乃至挖苦,那才是奇事。耿照聽在耳裏,對于韋晙的
莫可奈何,倒是心有戚戚焉。
按眼前情況推斷,耿照離城之後,橫疏影另外安排了那管叫「倩兒」的侍女
替七叔、木雞叔叔送飯,考慮到爲木雞叔叔擦澡、修剪指甲等,需要細膩的心思,
侍女自比血氣方剛的少年合适。
韋晙的工作,該是負責指揮、監督侍女上山,但昔日多射司的同僚刻意刁難,
拖延到太陽下山,長生園鬧鬼一說在流影城甚嚣塵上,倩兒死活不肯上山,也是
順理成章之事。
不提倩兒還罷,韋晙這一說,三人立時炸了鍋,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口沫
橫飛,頗有扼腕之歎。「就說你韋七不夠意思!那小花娘水嫩水嫩的,瞧得老子
心癢死啦,拉上山來四下無人,咱幾個哥們樂樂,聽聽她叫起來是不是也像說話
那般勾人。」
「你傻啦?要叫,也等她逃下山去才叫!小心城主骟了你。」同夥聽不落耳,
忍不住取笑。
「怕什麽?」滿口狠話的皮甲少年亮出一柄解腕尖刀,明明唇上還有稀疏的
汗毛,神情口吻卻有種混迹黑道的狠厲。「抹了脖子,一腳踢落山澗裏!就說夜
路不明,她自個兒摔了。」
「不帶這樣的吧?你這麽狠?」
「反正這刀是韋七孝敬我的,出了什麽事,往他身上一推便是。」多射司卸
下勤務,在城裏是不得攜帶武器的,另兩人露出恍然之色,才明白這柄違禁品是
從何而來。以執敬司的地位與權力,夾帶一柄尖刀在城裏走動,肯定比多射司的
人容易得多。
那人說得興起,徑拿刀柄戳韋晙胸膛。「韋七,就這麽說定了啊,明兒老子
要讓那小花娘知道,我『鐵柱哥』三字可不是白叫的。」三人猥笑不絕,胡亂推
搪一陣。
韋晙淡淡界面:「這話我就當沒聽見,鐵柱哥。若在下頭說,落入二總管的
耳朵,隻怕大大不妙。」那鐵柱哥一挺尖刀,狠笑道:「擺譜呢,韋七!少城主
早說啦,等他登上大位,定将橫疏影那婆娘剝得赤條條的,拿條繩索捆了,給咱
們一人幹幾回!先同丫鬟收點利息,你啰啅什麽?」
「這話我也當沒聽見,鐵柱哥。」
韋晙的口吻依舊平淡,莫名地令人惱火。「莫說兄弟不照應你……」果然話
沒說完,三人圍着他一陣拳打腳踢,末了那鐵柱哥還吐口唾沫,方與同侪搭肩,
揚長而去。
耿照在草廬頂瞧得分明,韋晙雙手抱頭,蜷身屈膝,護住了要害,顯是拳腳
不弱,雖衣衫污損,油皮倒沒擦破半點,起身撢了撢灰塵,合着先前的哼哼唧唧
全是作态;一見人走,片刻不肯再裝,拾起扔至一旁的食箧,自顧自道:「好在
我有先見之明,沒讓廚房準備湯菜。」提入茅屋,點亮了油燈,淡道:「僵屍先
生,小人來伺候你用飯。」将三層箧盒裏翻倒的飯菜,整成了比較體面的兩大碗,
重新放入盒中,其餘的菜肴則滿滿堆在一碗白飯上頭,與筷箸同置桌頂。
他提食盒到後進,揚聲道:「七叔,小的來送飯。」連喊幾聲俱無答應,又
回到堂前。茅屋角落裏,有着同款的另一隻食盒,韋晙打開一看,裏頭的隔夜菜
吃得狼籍,明顯有人動過,非是原本的模樣,歎道:「看來這位七叔愛吃冷菜。
僵屍先生,咱們不等他,今兒沒有标緻的小妹子服侍,我這人手就是腳,你多擔
待。」端起桌上鋪滿菜肴的白飯,一小口、一小口喂食。
耿照打定主意,隻消這少年有絲毫不敬,立時出手懲戒,誰知他喂得極用心,
頭三回試出了「僵屍先生」一口的合适飯量,此後分菜配飯,口口皆同。木雞叔
叔咀嚼緩慢、吞咽困難,他也無催促之意,不唯做事仔細,耐性亦是極佳,令耿
照好感頓生。
「姊姊不會随意提拔外司之人,這韋晙果有過人處。」觀察了會兒,确定并
無古怪,耿照無聲無息掠下茅頂,追上山道間那三名多射司的士兵,狠狠懲戒一
頓,這才心滿意足返回長生園。
翌日三人在山腳下被發現時,個個不省人事,經郎中捏鼻灌藥、嗆咳而起,
無不極言長生園的鬼怪恐怖,說話間不僅聲嘶如尖咆,兼且屎尿不禁,狀若癫狂,
直到大半個月後才漸漸複原。
耿照回到了茅草屋前,沉吟一霎,徑直推入,韋晙剛将白飯喂了大半碗,瞥
見地上長影斜至,霍然轉身,險些摔了碗;就着燈焰一瞧,沉道:「我認得你。
你是耿照。」
見識過他應付三人的沉穩與心機,耿照對他的好記心毫不意外,點頭道:
「我要多謝你,替我照顧木雞叔叔。你做得好。」
韋晙冷道:「上司有命,非是爲你。」起身放落碗筷,正色道:「我沒聽說
典衛大人回城。這衣衫……是夜行衣罷?」耿照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韋晙看着他,一個字、一個說道:「按規矩,我須通報巡城司。」耿照做了
個「請」的手勢,側身讓出通道。韋晙略有内家根柢,不同那些個徒逞血勇的多
射司健卒,能察覺眼前這位「典衛大人」身上所散發的壓倒性氣勢,光視線交會
已備極辛苦,遑論外頭關于他的種種傳聞,将此人的武藝描繪到何其離譜的境地。
他小心翼翼通過,正要出門,又聽耿照道:「一會兒經過山腳,見那三位多
射軍卒,毋須理會,當給他們個教訓。我想往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不會再找
你的麻煩。」
「就算你不這麽做,」韋晙聳肩。「我也能應付。不過還是多謝你,讓他們
吹吹風,醒醒腦子罷。」
耿照讨了個沒趣,考慮到對方一貫不冷不熱的姿态,也不意外,沉吟片刻,
終于還是問了出口。「我不記得曾經得罪過你,但你對我的耐性,甚至不如尋釁
動手之人。這是爲什麽?印象中,我們也隻見過一次。」
韋晙轉過身來,背向月光的五官輪廓依舊挺秀,果然是橫疏影會選入執敬司
的類型。對多射司來說,這少年太過利落清冷,益發襯出同侪的粗野污濁,顯得
格格不入。
相貌雖無半分相似處,不知怎的,這名少年卻令耿照想起羅烨。他們都是那
種心中有了一把尺,無論世人如何評說,都能堅持如故、絕不相違的性子,隻是
羅烨冷中帶熱,這個韋晙卻是冷中透着深,難以輕易看穿。
「我甯可沒見過你。」韋晙冷道:「那回五哥私放了你們,後來伍裏有人告
密,少城主将我等四人抓了,打入大牢,五哥獨個兒扛起責任,被少城主打得皮
開肉綻,奄奄一息,說要生生吊到他咽氣,風幹成臘肉送回老家。」
耿照愕然。從那時算起,迄今已有數月;真要吊到這會兒,葛五義豈有命在?
急道:「我……我不知這事,我第二天就出城了。葛家五郎呢?」
「這世上有很多人害了别人,自己原本也不知道。」韋晙淡道:「五哥吊了
幾日,我們幾個出來的,沒法子營救,本想冒死劫囚,大不了殺出去,左右是個
死。後來不知怎的,這事被水月停軒的染二掌院知道了,少城主爲讨她歡心,才
把五哥放下,扔進大牢。」
耿照沒想到自己離開後,朱城山竟生出忒多事。但葛五義不過是他童年的同
村玩伴,橫疏影縱使愛屋及烏,先不說她不知這層關系,就算知道了,也未必将
葛五義這般小卒的死活放在心上。天幸紅兒俠義心腸,救下了恩人性命。
「後來呢?」耿照追問:「葛家五郎,現今人在何處?」
「我也不知道。」韋晙冷道:「少城主之性,你也不是不清楚。五哥放了你
們,你得城主提拔,在不覺雲上樓大大露臉,想必少城主将這條冤債,連同失馬
之恨,全都記到了五哥頭上;礙于二掌院之面,不好明着将他弄死,要說爽快放
人,一筆勾銷,怕是連他自個兒都不信。
「好在二掌院随許代掌門離開後,少城主害了相思病,茶飯不思,一時将牢
裏的五哥忘了。待他想起時,從北關來了批叫『兩生直』的拉軍夫,二總管趕在
動身往越浦前朱筆一揮,把囚犯通通解了給北關。」
他望着耿照,幹淨的面孔毋須橫眉豎目、怒相猙獰,自有股安靜冷徹的霜凜,
迫面而至。「你問我五哥在哪兒,我答不上。他若沒死在往北關的路上,又或捱
不過那天殺的冷,此際約莫還活着。
「我們那伍仨裏,隻有我還留在朱城山,其餘兩個說心冷了,不想繼續待在
這塊龌龊地上擔驚受怕,甯可回家鄉種田。我想盡辦法進了執敬司,本想替五哥
陳情洗冤,可老天爺快過了我,要不,這會兒我就能答說,『五哥在家鄉種地』
或『五哥媳婦兒剛過門』了。」
耿照懂他平靜的眼眸深處,那難以言喻的憤怒,無聲地捏緊拳頭。
──獨孤峰!
葛五義盡心奉公,忠忱可表,爲了一頭有主的駿馬,犯得着這般糟蹋人!被
兩生直拉去北關,對家鄉人來說就是「充軍」了,不惟此後生死兩茫茫,頂着這
個無妄而至的罪名,葛家兩老和五郎其它兄弟,該怎生擡頭做人?
獨孤峰是獨孤天威的兒子,耿照須花偌大定力,才能抑制住摸進他寝居裏一
刀了帳的沖動──在這個當口挑上流影城主殊爲不智,但無論上衙門擊鼓申冤,
或向将軍陳情,從證據面來說,要辦死獨孤峰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不如仗着絕頂
武功,暗夜刺殺爽利。
強大的無力感攫取了少年。他攢着拳頭,卻放松真氣,以避免波及身畔的桌
椅竹具,乃至于人。
韋晙似看出他極力壓抑的憤怒,霜冽的眼神略略回溫,彷佛到了此際,才把
耿照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來看,不與那三名橫陳在山道間的多射司兵丁同類。
「在巡城司來到之前,典衛大人約有半個時辰的餘裕,可安然離去。恕小人不送。」
「那個告密的人……」身後耿照沉聲開口,再度喚住他。
「後來怎麽了?現于何處?」
「殺不了少城主,殺個無名小卒好解恨麽?」
耿照擡頭,正迎着少年平靜的語調,滿是毫不掩飾的譏诮,連轉身都省了,
全不懼這位武功被傳得神而明之的典衛大人一怒出手,從背後将他轟得四分五裂,
血肉模糊。
「那人運氣不好,受少城主提拔,當上統領不久,一夜喝得太醉,失足跌落
山澗死了。屍身漂到王化鎮才被漁民撈起,爛得七零八落,要不是穿着多射司革
甲,誰也認不出是他。」少年淡淡說道。
耿照陡地想起鐵柱哥的解腕尖刀,還有那句「抹了脖子,一腳踢落山澗裏」
的狂言,若有所悟。少年卻沒給他确認的機會,徑自走出竹籬,提起挂在籬笆上
的白燈籠。
「木雞叔叔的飯,我會喂完,明兒還請你多費心。」耿照暗提真元,将語聲
送入他耳中。「巡城司就不必了,沒人瞧得見我。别白費了你得來不易的好位子。」
韋晙的腳步停了片刻,燈籠的微光才在呼嘯的山風裏慢慢搖開,一路往下飄去。
鬥室裏,又隻剩下了他和木雞叔叔兩人。
耿照忽覺疲憊,端起碗筷坐到竹榻邊,像從前那樣,小心喂木雞叔叔吃飯。
那時,自己的想法多單純啊!
覺得有了二總管那樣的權力,似乎沒有做不了的事;世上一切難關,靠絕頂
武功就能解決!如今才明白,即便坐上了鎮東将軍的位子,也有獨孤峰這種難以
下手的芒刺,不總能像處置越浦城尹梁子同那樣,握有确鑿鐵證,将惡人法辦。
他在皇後娘娘面前大放厥詞,說要建立一個連惡人都爲之戰栗的世界;爲同
盟新據地命名時,也以「無争」自許……但現實距離理想無比遙遠,李寒陽李大
俠率領的南陵遊俠,乃至慕容将軍,他們似已做得夠好了,耿照想不出要如何才
能超越他們所爲,然而世間卻污濁如故。
「要能像劈柴這麽簡單……就好了。」耿照喂着蒼白的烏發男子,彷佛又回
到昔日,能将心中的念頭毫無顧忌地說出,木雞叔叔永遠都不會責罵他,總是靜
靜聆聽,不會丢下他獨自一人。
「一刀、一刀,再一刀……隻要柴還豎着,刀就不停,劈到不能再劈爲止,
這不是很簡單嗎?世上的事,爲何不能俱都如此?」
木雞叔叔沒有回答。他不會說話,甚至連眼珠子也不會轉動,耿照記得初到
長生園時,木雞叔叔是不會張口吃飯的,比起隻有單臂的七叔,雙手靈變的小耿
照要負責掰開木雞叔叔的嘴,待七叔将食物喂入,才扶着木雞叔叔的下颚上下咬
合,把食物「夾」碎,然後再捋着頸子幫忙吞咽……
「七叔!」小耿照雖然做什麽都不嫌累,腦子可不胡塗。喂木雞叔叔吃飯不
但是辛苦活兒,飯後清理嘴角漏出的食物殘渣,更是麻煩極了,遑論這麽做還有
幾回差點噎死木雞叔叔,怎麽想都不對頭。「爲什麽我們不把飯菜嚼爛了,再喂
木雞叔叔呢?」
七叔重哼一聲,翻起黃濁怪眼。「我把飯菜嚼爛了喂你,你肯麽?」
「不要,那樣好髒。」小耿照咯咯直笑。
「木雞叔叔是明白的,他隻是不能說話,不能動了而已。」七叔一本正經地
教訓他。「我們要相信他總有一天,又能說話又能動了,他才會好起來。到了那
天,你希望木雞叔叔開口說『我不要再吃你們倆的唾沫了,又髒又臭』麽?」
「不要。」小男孩哈哈大笑。
回憶像潮浪般一波波擊打着他,耿照喂完了碗裏的飯菜,又打開韋晙留下的
食箧,取出他整理齊整的兩大碗菜肴,繼續喂食,自己也吃着,把心中無人能訴
的煩惱、各種的無力疲憊,以及掙紮痛苦,一股腦兒地向靜默的男子傾吐。
不知過了多久,才長長吐出一口氣,好久沒有這種輕松的感覺了,看着碗底
朝天的兩隻食器,耿照不覺露出微笑,巡視四周的目光恰恰停在牆上一柄烏黑的
刀器上。
那很難說是一把「刀」,隻能從單面開鋒的特征上,推說它決計不是一柄劍。
但七叔見他從砧上取下這塊鐵,箝着刃部浸水淬火時,那眼神是前所未見的驕傲。
耿照平生初次看到這樣的眼神,是在養父耿老鐵身上,爲此,寡言的瘸腿老兵專
程将獨子送上朱城山,隻怕埋沒了他。
回過神時,耿照才發現自己淚如泉湧,看着動也不動的木雞叔叔,讓他的淚
水無法停住,撲簌簌地淌落臉龐。
他一身絕頂武功,來自種種難以解釋的機遇巧合,唯獨刀上的基礎,是從同
木雞叔叔玩劈柴遊戲時,就已經種下了的,誰也拿不走。七叔将他培養成種子刀
屍,不管是爲了何種目的、有着什麽樣不堪的圖謀,看着他捧出那柄「初犢」時
的驕傲與滿足,絕不是虛僞詭詐之徒所能矯作。
要如何與「高柳蟬」相對,甚至是相駁或相鬥,那是耿照無法逃避的困境,
但就在這一刻,在這處見證了他人生迄今絕大部分時光的僻園裏,耿照心裏那個
執拗地與親長嘔着氣、憤怒地否定着自己的小男孩,終于把所有的痛苦委屈盡情
宣洩,而不再咬牙困着自己,孤獨地憤世嫉俗。
誠如他對弦子所說,七叔應該要有一個機會,好好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爲,但,
即使他的動機充滿惡意、其行絲毫不值得原囿,他曾對耿照付出的關懷也不會一
筆勾銷。那些是實實在在存在過的,一點一滴都在耿照心頭;七叔就算騙了他,
也不是在這些地方。
他終于可以閉上眼睛,開始回憶關于殘疾老人的片段。
興許是心上最大的一塊病翳雲消霧散,耿照清明乍現,突然發現了一處不對。
他睜開眼,掠至茅屋角落,揭開那隻韋晙不及收走的隔夜食箧。一樣是木竹
交編的三層箧子,一樣三隻菜碗兩隻飯碗,該喂木雞叔叔的一份,昨兒不管是丫
鬟倩兒或韋晙操刀,亦都善盡職責,吃得幹幹淨淨,落下一隻空飯碗;其餘的菜
肴分貯兩隻海碗,連同一整碗的白飯,則是留給七叔的。
橫疏影不知他「高柳蟬」的身份,然而七叔可是二總管秘藏的鑄兵能手,專
門爲她應付最刁鑽、最昂貴的兵器訂單,想必姊姊早已吩咐過韋晙:七叔有時會
不見人影,留下飯菜,翌日收回食箧即可;後園乃不祥禁地,切莫輕進──真正
的原因是避免他們闖入七叔的作坊,發現了流影城最大的秘密。
如韋晙所見,留在食箧裏的兩隻菜碗,被人吃得狼籍,故以「七叔愛吃冷菜」
調侃之。但七叔并不在朱城山上,他應該一直在越浦左近,輔助古木鸢推行各項
計劃……
那麽,是誰吃了箧裏的菜肴?
更有甚者,七叔這段時間不在長生園,韋晙等日日送來兩人份的飯菜,若七
叔那份始終都沒人動過,韋晙早該察覺有異。會一直這麽做,代表「愛吃冷菜」
的七叔,時不時臨幸食盒裏的飯菜,以緻韋晙認定長生園住着兩名怪人,非隻一
位「僵屍先生」。
──這裏……還有别人!
耿照汗毛直豎。以他現今的功力,便是武功絕頂如蠶娘,要想在一屋之内,
将動靜聲息悉數藏起,隻怕還不能夠;比起直接出手打敗耿照,前者的難度毋甯
倍數于後者,耿照非常确定長生園之中,并無人迹,就算灰袍怪客在此,亦不能
藏形如斯。
到底是誰吃了菜肴?食箧有蓋,野獸難以開啓,朱城山千百年來都有人居,
早無猿猴聚集;「長生園鬧鬼」一說,連山下四鎮居民都知曉,山上多的是打混
摸魚之處,誰肯來此?耿照在園裏住的這些年,一次都沒遇上過。
他端起挂着油膩菜葉的海碗,菜肴倒有大部分都灑在箧内,說是被豬拱了怕
也使得,就像偷食之人手腳不甚便給,開盒、取碗、扒食……等,每一動無不是
七零八落,吃落肚裏的,還沒有灑出來的多──耿照霍然回頭,竹椅上的黑發男
子一動也不動,如非單薄的胸膛偶有起伏,看似與紙紮人偶無二。木雞叔叔十年
前是不會張口吃飯的,需要他幫忙撬開嘴巴、推動下颔,乃至捋滑喉頸;除了把
柴刀塞到他手裏,他立時由上往下,劈起柴來,大多數時候,木雞叔叔就如同他
的名字,是個連便溺飲食都無法自理的癱子──但這本身就是個巨大的盲點。
木雞叔叔并非一成不變,十多年來,他已恢複到将食物送到口邊,就會微微
張嘴的程度,也能咀嚼、吞咽,跟耿照初見時截然不同。是因爲耿照和七叔照顧
他太久,習慣了他的癱癰不便,以緻忽略在漫長的時間裏,木雞叔叔其實是一點、
一點地在改變,乃至恢複的。
「木……木雞叔叔!」
耿照一躍而起,跪在竹躺椅畔,輕按黑發男子的臂膀。隔着粗布袍袖,仍能
感覺手臂萎縮枯瘦,失去彈性的肌膚令人生出故紙般的錯覺,較常人更低的體溫
有種怪異的不真實感,總之不似活物。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24
標題:
續接上文
.
第二二十折 死生離合,一夢如是
任憑少年如何激動,蒼白的黑發男子始終無有響應,失焦的空洞瞳眸散于虛
空中,茅草頂内蠅蛾亂舞,卻沒有什麽能黏住其眸焦。耿照如遭冷水潑落,滿腔
興奮頓被澆熄,不由苦笑:「我發什麽瘋來?木雞叔叔癱了十多年,就算複原,
也不可能恢複到自行進食的程度,否則七叔必有所覺,豈能留他在此?」畢竟不
肯放棄希望,守在竹椅畔輕聲呼喚,盼見他忽直起身子,如柴刀入手時一般,就
這麽走到角落掀箧取食……然而卻不可得。
守候之間,耿照的心思無一刻不在飛轉。
他今貴爲七玄盟主、鎮東将軍麾下武膽,非昔日供人差遣、朝不保夕的流影
城小卒,掌握的資源和人脈亦非泛泛,帶回木雞叔叔,無論透過漱玉節的關系,
延岐聖伊黃粱診治,或日後商請大師父青面神檢查腦識,皆不失爲良策;退萬步
想,大宅中吃食、醫藥,乃至打理起居的人手,恁一樣都強過了這荒僻的長生園,
于情于理,原該攜木雞叔叔回越浦才是。
然而,耿照自己卻清楚得很:盟主大位尚未坐穩,群豪眼下雖無異議,何時
生變,不過就是風起雨降間,無論如何都不會變卦的,說穿了也隻有遊屍門一系,
勉強算上媚兒。青、白二位師父遠行,鞭長莫及,紫靈眼和符赤錦自保有餘,不
能再增加她們的負擔;擅把木雞叔叔帶入是非之地,怎麽想都是步臭棋。
況且,自己與古木鸢,還有那武功奇高的灰袍客與古木鸢,三邊都到了沖突
将起的關頭,指不定何時攤牌,屆時圖窮匕現,三川雖大,真不敢說有哪一處安
全;帶上木雞叔叔,難不成是要以此要挾七叔麽?
耿照搖了搖頭。行正道,雖不必拘泥手段,以緻迂闊,但也沒有必要專揀髒
活兒幹。爲大義弄髒自己的手,幹得久了,與惡人豈有分别?此即他與将軍在價
值觀上最大的分歧。在耿照的世界裏,容不下嶽宸風這樣的人。
再退一萬步想,「高柳蟬」可說是古木鸢藏得最深的一張王牌,七叔鎮日在
橫疏影眼皮底下活動,非但姊姊不知其身份,連鬼先生也無從掌握刀屍,料想所
有的關鍵都在七叔手裏。灰袍客迄今未将魔手伸進長生園,可見尚不知其根柢,
此間安全,恐怕更勝越浦。
答案很清楚了。
還不肯放棄的,也隻是他自己的執拗而已。
在草廬待到了下半夜,奇迹始終沒有發生,也試過将一絲真氣度入木雞叔叔
體内,可惜他周身經脈淤塞,難容涓滴,自無半分反應。
隻能認爲除了韋晙,還有如多射司那三名小地痞般,百無聊賴摸到廢園打秋
風的,又或韋晙對七叔的行蹤毫不在意,能向二總管交代就行了,不在乎日日倒
掉飯菜,随口調侃而已。
耿照本想乘隙摸進城,找熟人打聽,同父親、姊姊見上一面,橫疏影将兩人
從龍口村接來朱城山,栖鳳館那回來去匆匆,不及細問,雖不疑她辦事的手腕,
總是挂心。耽擱至此,再不動身返回客棧,怕東方将浮魚肚白,對弦子難以交代,
這一面竟是見不上了。
依依不舍的少年吹滅燈焰,爲竹椅上的癰人覆衣保暖,輕按着他幹燥如紙的
手背,低道:「木雞叔叔,我走啦,一定回來看你。」猶恐長者挂心,又補上一
句:「你放心,我同七叔會好好地說。畢竟……是親人。」同木雞叔叔這般說話,
是多年養成的習慣,并不當男子無知無識,隻因七叔說,木雞叔叔非不曉事,隻
是身子不聽使喚,其實都明白的。
正欲起身,「呼」的一聲,腕間風至,碧火神功搶在意念之前發動,護體真
氣一霎而凝,三分防禦七分蓄勁,便是鋼圈鐵箍束來,也能震個扭曲粉碎!
耿照心念電轉,這才追上身體的反應,忽明白過來,連忙聚勁靴底,右掌虛
劈一記,直将左腕上的真力貫出,一丈開外的夯土壁轟然塌陷,如遭鐵球掄掃,
梁椽傾壓,滿屋茅屑簌落。
一隻幹燥微涼、鳥爪般的枯掌抓住他的左腕。不能說是強而有力,卻握得紮
紮實實。
竹椅上的黑發男子依舊空洞地望着茅頂,就連草屑撲簌簌地飄至,眼睛也不
眨一下,與抓着耿照左腕的那隻枯爪,彷佛分屬兩具身軀,乃至兩個世界,彼此
渺不相涉,渾無瓜葛。
在廂房中枯坐一夜的弦子,終于在天亮前等回了耿照。
他好好把握了第二次機會,清冷的少女還不習慣表露情感,還不能區分「歡
欣雀躍」與「憂心失望」的悸動,到底有何不同,面對推窗而入的心上人,除了
起身踢倒圓凳之外,倒沒有如重逢時那樣,忘情地甩他耳光的激烈之舉。
錯愕,畢竟是她較熟悉的幾種情緒之一。
孑然出門的耿照,回來時負着一名男子,粗袍濃發、手足如柴,毫無固定力
的關節,彷佛壞掉的傀儡般松軟,若非未聞土金死氣,弦子會優先判斷耿照是盜
屍去了。
「弦子,這是木雞叔叔!」耿照一揮額汗,面頰紅撲撲的,自不是負重奔跑
所緻,而是興奮歡喜,難以自己。在一貫穩重老成的少年身上,弦子未見他如此
意興遄飛,意态昂揚的,不禁蹙眉,微露一絲迷惘。「……叫人!」
「木雞叔叔。」小弦子在這點上一向乖巧,耿照怎麽說,她便怎麽做。
「乖!」耿照将那具蒼白的僵屍倚放于榻,斟茶與他潤潤嘴唇,又替他除下
包裹于外的破舊薄被,一個人忙得不亦樂乎,嘴裏還不停叨念着:「……木雞叔
叔,這位姑娘叫弦子,同我很……很要好的,總之……就是那樣了,你可别笑話
我啊。她很聽話的,武功也很好,将來我們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她也會好好孝順
叔叔的。」
弦子小時候,經常看潛行都裏的其它女孩這樣,手裏抱着布娃娃或泥泥狗,
假裝它們也能聽懂,大人說這叫「過家家」。
耿照玩這個,年紀是嫌大了些,抱來的這具僵屍也比她見過的布偶玩意都要
吓人,可不知怎的,耿照的話讓少女有點開心。如果他願意常常這樣說的話,弦
子不介意他玩過家家。一起玩也沒關系。
「木雞叔叔,我是弦子。」她端了水幫僵屍擦腳。寶寶錦兒以前,常幫耿照
這樣做的,她看過好幾次。
耿照果然歡喜,卷起袖子幫忙。兩人擠仄在一隻半大不小的腳盆前,七手八
腳的,胡亂忙活一陣;弄着弄着,弦子的雪靥漲起兩抹酡紅,雖沒甚表情,濕涼
的小手卻往他腿心探去。
寶寶錦兒幫他洗完了腳,也總要做那件事的,有時是她先起的頭,但多半都
是他。她也看過好幾回了,是這樣的。
耿照差點兒跳起來,旋即會意,紅着臉握住她的小手,幹咳兩聲,沒敢往
「僵屍」那廂多瞟,正色道:「弦子,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辦。妳能不能到鎮上,
套輛結實的騾車來?我們……要帶木雞叔叔回家了!」
◇◇◇
祭血魔君幾乎想不起來,距七玄大會結束,到底過了幾日。
這對講究精準操刀、一罅不漏的他來說,是從來沒有的事。
鬼先生于祭殿一敗塗地,雖非意料之中,然而證諸此人過往的輕浮行止,祭
血魔君不能說全無應對的準備,眼見狂瀾難挽,趁着兵荒馬亂,從白玉祭台奪了
天裂刀,藉禁道黑蜘蛛從容離去。
他甚至在谷外三裏之内,預先布下四處救急暗樁,内中所藏,除變換身份所
需物什、續命治創的醫囊,還有頃刻殺人的暗器與毒物──血甲一門三百年來,
是武林黑白兩道俱都不容的公敵,一旦身份暴露,不止要死,怕将死得慘不堪言,
枭首絞頸什麽的,都算是客氣了,淩遲剝皮亦若等閑;隐匿僞裝,死裏求生,一
向是血甲門人的拿手好戲。
血甲門賴以長存的,從來不是「破魂血劍」,遑論毒功醫術,而是時時警戒
毫不放松的驚懼之心。
祭血魔君的師父──也就是上代魔君──姓顔,叫顔元卿,自取了個好聽的
渾名叫「問師覺病」,援的是「覺病當宜早問師,病深難療恨難追」的冷僻詩典,
謙稱技藝粗疏,不過是久病成習,略涉懸癰而已。
粗魯的江湖漢子記不住這般文謅謅的名兒,都管叫「醫王心藥」,據說其人
不怎麽開方,病人本吃着什麽,就讓繼續吃,顔大夫隻消同你聊聊家常,問些不
着邊際的事兒,病創便大有起色,在東海儒脈之中,也是号響當當的人物。
顔元卿六歲就被賣與豪門作侍童,本不是什麽體面出身,隻是主家門第太高、
主人地位甚隆,身邊的僮兒自也受了及烏之惠,多識江湖、廟堂上的絕頂人物。
耳濡目染,不惟從主人習得一身醫術,成年後自立門戶,在儒門内外的地位
也格外不同。再加上顔元卿頗爲争氣,昔日的小小僮兒顔墨九遂脫胎換骨,以
「醫王心藥」之名傳遍武林,有一、二十年的辰光,江湖欲治沉痾久症,非顔大
夫家門不入──那時一夢谷還不叫「一夢谷」。感恩戴德的病眷爲顔大夫搭建的
醫廬取名「偏羸堂」,遠遠不是現在風雅的模樣。
魔君并不知道他的師父,是什麽時候入的血甲門,以顔元卿的出身,實是令
人匪夷所思之事。魔君從煎藥打雜的僮兒幹起,在顔大夫身邊待足十年,讀書練
武兼學岐黃,其它僮兒來來去去,有時一覺醒來,就不見了人,問起大夫,都說
家裏有事,連夜返鄉雲雲。
一直以來,魔君隻知他是惠生谷偏羸堂的「醫王心藥」,直到某晚,慈祥如
父的大夫将他喚至跟前,鄭重地對他說。
「我們這一派,管叫『血甲門』。過了今晚,此生你在人前,都不能再提這
個萬兒。本門中人一旦洩漏身份,将死得慘不堪言,世人不會聽你解釋,視你爲
洪水惡獸,非除之而後快。剝皮拆骨、刺血剔肉,且看你的造化。」
「這……這又是爲何?」魔君簡直胡塗了。大夫救人無數,是那些江湖人眼
中的生佛菩薩,頂禮膜拜尚且不及,怎能殘忍逼殺?
大夫詭秘一笑。「……因爲,他們應當這樣。」
随手将一部陳舊的手抄經卷置于桌頂,眼都沒多瞧一下,彷佛是甘草、枸杞
之類,不值一哂。魔君瞥見封皮上寫着《父母恩難報經》,果然是随處可見的佛
書善典。
「本門的武典,數百年來散佚一空,剩下的,全在這本手抄經裏,說好聽是
去蕪存菁,講實了,不過是以暗語錄于佛經夾行間,就綽綽有餘的程度。如『破
魂血劍』這樣的功夫,就算你最後沒能學會,也不打緊。」
魔君還沒搞清楚什麽是血甲門,到這兒又蒙了。
平日練功,大夫讓他紮馬拿樁,哪一步不是規規矩矩,毫不馬虎?武行裏的
諸般規矩,如「不窺傳藝」、「尊師敬祖」雲雲,更系橋是橋,路是路,半點不
得稍逾。這血甲門是什麽怪異的流派,居然連功夫都可練可不練?
「本門之傳,隻有兩項。做到了,便是徹頭徹尾、根正苗紅的血甲門人,對
得起列祖列宗。能貫徹此二者,無論你用什麽武功,乃至絲毫不會武功,本門列
位前賢都不見怪,隻會打心裏誇獎你能幹,化用萬千,不拘一格。」說着,扳下
豎起的兩根指頭之一:「其一,是『血洗天下』。」
「血……血洗天下?」這怎麽聽都極不對頭。
「沒錯,血洗天下。」大夫不厭其煩,慈藹解釋:「人性尚争,弱肉強食,
與野獸無異。汝不犯人,人亦犯汝,否則惠生谷外,何來這些求治的江湖人?你
在家中安坐,禍事不定何時,便從天而降,坐以待斃,不如将世人玩弄于股掌之
間。獵人狩獵,不免折于猛獸之口,你幾曾見過山下求購獸皮虎骨的員外,被老
虎或獵人弄死的?
「若能抉擇,老虎、獵戶、員外郎,你想做哪個?怎麽想,都是當員外比較
好罷?」
看着笑咪咪的大夫,懵懵懂懂的魔君似乎明白了什麽,迷惘地點了點頭。
「本門中人,曆來潛伏于武林各大門派,有時幫助獵人狩獵猛虎,有時,也
會暗推一把,令獵戶絕于虎口;殺戮越盛、血腥越多,不在獵場裏的員外就越沒
有人想起,你如同披了隐身寶衣,無一處不可去,無一事不可成,你想教誰死,
那人便無生路;你想令他飛黃騰達,攀至人生巅峰,再令其身敗名裂,犬死道旁,
也就看你歡喜。
「握有這等生殺予奪的強大權力,世人恨你懼你,常欲除之而後快,豈非理
所當然?」
這麽一想也是。大夫說話就是這麽有道理,魔君不由自主點了點頭,難怪大
夫要揀夜半時分悄悄說。「……那麽,」他怯生生問:「第二項……是什麽?」
大夫慈愛地點頭,露出贊許之色。不愧是我顔元卿看中的人啊,自然而然的,
就成了血甲門的嫡傳,沒有驚惶失措、哭天搶地的愚蠢作态。
「第二項嘛,就是『一甲單傳』。」
見少年露出受寵若驚的詫喜,還有那難掩的害羞與無措,顔元卿手捋美髯,
笑道:「你已明白,世人懼我血甲門若蛇蠍洪水,像我們這樣沒有據地、沒有盟
友,沒一丁點稱得上『勢力』的派門──說不定在江湖人眼中,連『派門』二字
都說不上──若要求存,最緊要的是什麽?」
魔君雖年輕,腦子卻不胡塗。
武功傳承都可以不要,靠的自非硬碰硬的手段,該是……智計罷?少年一到
這兒,倏又沉默下來。明明我一點兒都不靈光啊!比起那些棄醫回鄉的師兄們,
他也隻是不過不失而已。
「……是警省。」大夫看出他的心思,含笑搖頭,正色道:「無與倫比、夙
夜匪懈,勝過針尖鼠須,足以超越世間一切無聊猜疑的警省之心,是本門最最珍
貴的絕傳。有此警覺,你羸弱的武功有機會精進,寡少的智謀,有機會成長學習;
所犯缺失,才有性命求全補過……便爲此故,本門前賢才立下了這條單傳的規矩。
「你不會知道,我收過多少徒弟,更不會知曉,我有沒有師兄弟,又或者他
們有無傳人。抱持這份警覺,将除了你以外的每一位血甲傳人确實埋葬,是你在
面對世人之前,乃至血洗天下之後,終生不辍的功課。将來你收的徒弟,也務必
使他們有此警悟。」
魔君果然是顔元卿遇過資質最好的血甲之傳,勝過先前每一個。明明生了副
老實的面孔,日常應對也說不上機敏,卻能于利刃搠出之際,及時徒手握住,刃
尖入體不及一寸,未足緻命。
顔元卿武功平平,應付一名十七、八歲、體格健壯的孩子,優勢不多,一搠
不入奮力強奪,少年慘叫一聲,掌血飛濺如雨。那橫過掌心的刀疤迄今猶在,隻
差分許便要切斷掌筋,廢去左手,今日便無馳名天下的外科醫聖了。
身爲血甲之傳,顔元卿極力尋找資質禀異的年輕人,但因他還不想死,隻好
遵照師囑,一一将其埋葬,直到命定的失手之日到來。
左掌受了重傷的少年,之所以逃過一死,蓋因倒地之前,抓了瓶離合散撒向
恩師,明黃色的霧霰「唰!」籠罩住撲來的猙獰面孔,顔元卿摒息不及,吸入口
鼻,絆着掀翻的幾墩,痛苦仆地。
「離合散」中,用了高濃度的天麻,雖有祛風通絡、治療抽搐拘攣之效,大
量服用卻能緻命,吸入鼻腔,更易使喉中黏滞,氣息難通,是一味須得小心酌用
的臣藥。少年是無心抑或機變,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然而這關鍵的一手,卻使得
這夜的醫廬,成爲相互撕咬、奮力求生的殺戮場。
天明時分,當傷痕累累的少年推開門,走出竹廬時,留在身後的除一地狼籍,
還有一去不回的善良天真。
新的祭血魔君誕生了,以血甲門最正統、最完美的形式。
即使還沒有高強的武功,醫術也隻能說是玉鞘露頭而已,尚且談不上「心計」
二字,然而新魔君的前景一片光明,沒有克服不了的坎兒,一如惠生谷山巅初露
的曙光。
他已許久許久,沒憶起那日的心情了。
直到現在。
──聶冥途!
那頭發瘋的老狼從離開冷爐禁道起,就有計劃地狙擊他。祭血魔君知他一路
尾随,料想看在「那人」的面上,聶冥途的狂言不過恫吓罷了,隻拉不下臉面,
跟出數裏、乃至十數裏後,總能知難而退。
日常生活的掩護身份,乃魔君立身的根本,當然不能教他跟出點眉目來。祭
血魔君打定主意,在暗樁變裝易容,取得武器醫藥的補給之後,雙方優劣立判,
聶冥途再不知趣地尾随跟蹤,就是逼魔君動真格的。
他不介意把握機會,清理己方陣中的渣滓。
鬼先生也還罷了,以「那人」之清明高聖,實不該納聶冥途這樣的卑劣之徒
于己方陣營。他全然無法理解這樣的思路。
而聶冥途就在他補足給養後,發動了第一波攻擊。
「瘋」不足以說明狼首的可怕,他的布計是經精密設計、謹慎評估,佐以不
要命似的魄力執行。《青狼訣》的優勢在此役中展露無遺:打不死的粗皮厚肉、
驚人的複原能力,皆非《青狼訣》最緻命,而是以如此的身體條件迎戰後,累積
下來的經驗與反饋。
龍皇祭殿中初交手的一面倒形勢,在首波突襲中,業已蕩然無存。
祭血魔君的傷勢未複,内息耗竭,「花爵九錫」的無形刀氣威力大減,所幸
青狼訣雖無所不愈,到底忌憚破魂血劍的屍毒,魔君仗着招式精妙輕功高絕,勉
強脫身,卻難以甩脫狼首的追蹤。
往後數日間,兩人交手十餘度,聶冥途似乎不用休息,總能找到魔君最疲憊
的時候出手,戰術靈活百變,渾無顧忌,幾乎成功殺死對手。連魔君自己,都忍
不住開始懷疑:他能活到現在,極可能是出于聶冥途「貓戲老鼠」的惡意,一旦
樂趣耗盡,便是絕命之時。
回家的路途超乎想象地遙遠。
爲避免身份暴露,即使命懸一線,祭血魔君仍不能徑奔據地,不得不拖着傷
疲之身,在越趨不利的戰況下,迂回地大繞圈子──但或許這正是聶冥途的盤算。
到最後,祭血魔君若非氣空力盡,死于中途,便隻能将狼首引回老巢,亮出最後
一張底牌,兩者均是聶冥途的勝利。
待魔君意識到這點時,他已别無選擇。
數日未曾阖眼的逃竄、格殺、心計交鋒,他的體力已至極限,光憑意志無法
打倒聶冥途這種級數的對手,再不回據地,将以最糟糕的結果收場。
被逼至絕境的血甲門之主發動奇襲,戰圈卻不在刀劍拳爪間,而在于人。
以刻意延緩發作時限的腐屍毒,無聲無息地藥了整村人之後,聶冥途持續增
幅的猛烈伏擊忽爾中斷。「斷糧」,向是坑殺精兵猛将的無雙妙法,百戰不殆,
古今皆然。
足以騙過豺狼嗅覺的劑量,要不了聶冥途的命,僅爲魔君争取到半日的餘裕,
入夜之後,那種受人銜尾窺看的微妙警覺複上心頭,距目的地不過十數裏地;最
後這一程最考驗意志力,魔君的疲感已累至巅頂,這時與聶冥途交手,将是可怕
的災難。
理智告訴他,該再繞幾個圈子,以免老巢暴露,然而難忍的疲憊,卻拖慢了
祭血魔君的腳步。待他意識到自身的猶豫時,「潑喇!」一聲林晃山搖,鬼魅般
的猙獰惡影斜裏竄出,猛撲向空門大開的身側!
(該……該死!)
一霎間的沮喪心驚,令魔君戰意全失,身經百戰、手下寄有無數亡魂的血甲
門主明白,硬着頭皮接戰,将會是何等結果,打定主意逃跑,袍袖一甩,三道弧
形刀勁,以微妙的時間差相銜而出,悉數封死了聶冥途的進擊路徑;不管如何騰
挪,隻消方向不變,至少會撞上一道,因些微的判斷誤差而連中三道,則是可能
性最高的結果。
來人縱聲戾笑,并肘撞至,「嗤嗤嗤」密響過後,肩、臂、腰際甩飛血虹,
竟不能稍阻其勢。祭血魔君才明白自己的内息衰頹如斯,勉強凝成的刀氣準則準
矣,卻難緻命,忙甩過肩後的天裂刀,「铿!」架住骨鐮般的鈎爪!
而聶冥途甚至還未獸化。
一聲尖嘯,老人的骨爪連着整條右臂,暴增一倍不止,泛青如蜥甲的肌膚表
面血筋暴凸,竄出根根豬鬃似的硬毛,密密麻麻地覆至肩頭;随之湧至的怪力,
一把将祭血魔君按跪在地,勢猶不能止,四枚鐵鈎般的爪尖噗噗幾聲,沒入肩胛,
滑膩的擠溢悶響,聞之令人膽寒。
祭血魔君硬生生将慘号咬在齒縫間,奮力扛住,不讓利爪繼續肆虐。噗的一
聲細響,一柄小巧秀氣的绯紅眉刀橫裏搠入魔君腰際,正是聶冥途趁亂攜走的幽
凝刀身。
聶冥途露出充滿惡意的詭笑,轉動雙腕,欲将創口極大化,一氣瓦解對手的
頑抗。豈料祭血魔君慘叫一聲,拚着裂創爆血,身子猛向後扯;拮抗之勢松開的
剎那間,一大蓬明黃色的霰霧,正中狼首的臉面,竟沒看清魔君是如何出手。
黃霧宛若蜂雲,凝而不散,聶冥途嚎叫着仰頭,獸咆聲卻戛然頓止,轉成痛
苦悶嗚,如溺于水中。
祭血魔君倒轉天裂,搶在疾退之前,掃過聶冥途的腹側,确定刀上傳來劃開
血肉的反震,才握緊腹間刀柄,掉頭狂奔。
再一次,「離合散」拯救了血甲門主的性命。但狼首畢竟不是「問師覺病」
顔元卿。
劑量足以教常人死上幾回的濃縮天麻,無法悶死半化獸形的聶冥途。奔出三、
四丈遠的祭血魔君忽一轉身,藉回旋之力拔出幽凝,掄臂擲出,紅光「飕!」釘
入掙紮欲起的獸人胸膛,射得那比例怪異的異軀彈飛倒地,魔君這才忍着痛楚眩
暈,手按腰創,加緊奔逃。
他不止同《青狼訣》妖孽一般的複原能力賽跑,真正棘手的,是如影随形的
閻王信差。盡管一夢谷的醫廬裏,多的是治療金創的奇藥,但這樣的出血量在一
夢谷外的普世之間,已是必死無疑。他剩下的時間相當有限。
魔君别無選擇,徑直朝谷口奔去。
一夢谷兩代經營,盡管周圍無甚人煙,入谷處卻修有一條大道。谷中地形如
酒囊,雖有小徑可由後山出入,此際祭血魔君已無力攀爬,谷前的平坦道路,是
最省時省力的途徑。
谷外無有栅欄,豎起一塊寫有「非請自入,神仙難救」的牌子,數十年來未
曾有人擅闖──不想要命的,也不會專程跑這一趟了。求醫之人,多在大道兩側
搭棚築廬,耐心等候國手接見;爲防驚擾了神醫,亦不敢太過迫近,總會特意隔
上一段距離,以博取主人好感。
祭血魔君拖命奔行,暈眩的間隔飛快縮短,幾能在腦海中繪出自己殘存的性
命刻度,準确到以毫厘計。
好不容易,熟悉的山形映入眼簾,忽發現谷外不知何時,遍插火炬,映如白
晝一般。有人橫過大道搭起整片彩棚,将出入山谷的要道截斷,前後數重,乍看
竟不見底;棚外繞着木圍,旗招飄揚,直如軍伍行轅,排場極大。
他腳下踉跄,幾欲昏厥,已無心辨别旗号。
(誰人……哪來的狂徒,竟如此侵門踏戶!)
眼下無斤斤計較的餘裕,祭血魔君拔刀破開行圍,足不沾地,遇阻即斬,不
中則避,随手揮滅炬焰,眨眼間闖過了最外層,一幹人等才回過神,竟拿不準來
人幾何、止于何處,倉皇擎出刀劍,推搪散開,叫喊聲此起彼落,夾雜零星金鐵
铿響,不知是對上來敵,抑或不小心誤擊自家。
一名面目清秀的年輕羽冠揚聲呼喝,止住騷亂,雙手分持的鲨鳍鬼頭刀、棱
節七星劍當胸交叉,立開門戶,守得滴水不漏,目光不住旋掃索敵,邊對着虛空
中厲斥:「何方妖邪,有種現出真身,教你撞在觀海天門的道爺手裏,明年今日,
便是你的祭辰!」
第二二一折 曲水流觞,堪治魇疾
祭血魔君這才察覺,滿棚之人,俱是玄裳束發的年輕雜毛,本領差勁,連他
的去向都沒瞧清,倒是喊得一派火熱,标準的正道廢柴,暗忖道:「我幾時招惹
觀海天門之人,挑這節骨眼來與我爲難?」餘光一掃未見傷病,不似求醫模樣,
況且封谷攔道,便是天皇老子來他也不醫。
他媽的,莫非真鹄山素質奇低,大小雜毛俱是文盲,連「非請自入」的牌子
也看不懂?
魔君心頭火起,正欲找人洩憤,見那年輕道人斥喝同侪,幾乎鎮住場面,俨
然是首領的模樣,身子一折一頓,如球一般反向撞去,天裂刀鋒與身子同時撞上
了道人交叉的刀劍,剎時火星四濺。
道人踉跄倒退,卻未潰防,魔君用上兩成真力的一劈,泰半勁力如泥牛入海,
被交叉的刀劍一帶,不知散于何處,竟是早有準備,就連收拾場面的張揚舉動,
都是誘敵的幌子,欲引自己來到明處。
魔君暗贊:「好心計!」蓦聽道人高喊:「……結陣!」周身勁風呼嘯,餘
人各挺刀劍,合圍并至。
可惜沒踏出幾步,嗤嗤幾聲銳響,衆人慘叫倒地,一丈内血霧酾空,被什麽
割着了、那神秘的黑衣怪客又是如何出手,事後檢讨起來,始終沒個說法。
年輕道人驚覺危機,萌生退意,刀劍上的「封」字訣一松,被不知哪兒飛出
的暗腳「砰!」踢了個跟鬥,摔得狼狽不堪,左右大喊:「大師兄留神!」
「保護蘇師兄!」
「賊子沖我來,勿傷我師兄!」也不見有誰上前,隻激情的叫嚷聲急遽增溫。
魔君哭笑不得,恨不得殺了清靜,以刀尖挑滅幾盞燈,藉影飛遁,又從衆人視界
消失;一瞬間,風吹旗招滿棚虛影,每一道都像極黑袍怪客的真身,天門群道陣
腳大亂。
祭血魔君矮壯結實,不能全靠布幔幾凳隐身,見棚底并連着一串篷車,約有
七、八輛之譜,猜想這群膽大包天的蠢道以此爲路障,封住進出道路,順便倚作
棚架的梁頂基礎,靈機一動,鑽入車底,施展地趟身法,連撲帶滾,眼看便要脫
出彩棚,一物忽穿破車底,差分許刺中肩窩,總算魔君及時閃挪,這一刺隻削下
些許油皮,忍痛滾了開去。
年輕道人聽見車底動靜,返身撲至,高喊:「……師尊!」但聽車内一把動
聽的和悅男聲傳出,不愠不火,宛若梵誦:「彥升,妖人受傷,嗅得血氣便知去
向,勿恃耳目,徒損清明。」
祭血魔君固然傷疲交迸,實力大打折扣,然而一劍穿出,教他聽得卻避不得,
遍數天門百觀,有此能爲者,不出四人:鶴、龜俱是老道,魚隐眉是女流,加上
一幹小雜毛手裏的鲨鳍鬼頭刀,車内之人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暫不出手,自非克己複禮、恭儉溫良,而是好整以暇,惺惺作态,先教訓教
訓子弟擺一擺譜,若是帶了絲竹樂工,一會兒怕要奏樂焚香,才肯登場,一如此
人遍傳江湖的風評。
(麻煩!怎地……偏偏是他!)
這人在七大派中聲名狼籍,同「照蜮狼眼」聶冥途相比,誰更棘手些,還真
不好說。不過兩個棘手至極的人物攪在一塊,未必就是最棘手。
一聲咆哮,狼影掠進彩棚,還未從黑衣怪客的突襲中恢複的天門弟子,眨眼
間便有數人喪生,血氣彌漫全場,凡倒地者必無全屍。
第二位不速之客,走的是「以殺開道」的路子,被稱爲「蘇師兄」的年輕道
人連心計都不及出,已遭溫熱鮮血潑一頭臉,張大嘴巴、瞠目結舌,整個人傻了
般,先前的機警權變消失殆盡,直到殺神掠過好一會兒,才娘兒們似的尖叫起來。
一幹師弟手足無措,目瞪口呆地望着,甚至忘了還有外敵入侵這碼事。
比起倒落一地的凄厲殘屍,「蘇師兄」怪異的反應更令人難以相對;就在這
全場僵住的瞬間,殺人不眨眼的兇獸「嘩啦!」揮爪破門,竄入并排七車中最華
貴的一輛!
那車堪比一間具體而微的小廂房,車内擺了座雕刻精美的酸棗枝撥步床,紗
帳錦被,豪奢難言,床上卻躺着一名全身裹滿白布、宛若屍骸的怪人,頭臉亦密
密纏起,僅露出一雙緊閉的眼睛,眼皮蠟黃,毫無生氣,與闖入的獸形巨漢相映
成趣。
榻邊是一張同款的方頭紗帽椅,椅上的中年道人未及起身,徑以手中沾血的
棱節七星劍格擋骨爪,雖是倉促應戰,這「封」字訣的火候畢竟非弟子可比,單
劍運使如風,狼首獰惡的爪勢悉停于此,再難寸進。
密如連珠的铿擊、凝縮至極的風壓,在鬥室裏持續增幅,中年道人始終勻不
出手翻開刀匣取刀,狼首也未能再搶近分毫;兩人被層層劍風爪影隔開,除了兩
條旋舞的右臂快到幾乎失形,身體俱都停在原地。劇烈搖晃的車廂崩解着,還有
車裏的物什──中年道人睜大眼睛,較常人更滿的瞳眸幾無眼白,透着異樣的濕
潤水光,無比邪氣,予人絕大的壓迫感。
目光或可懾人,然而對于被勁風卷入、逐一遭到破壞的周遭物事,這雙奇異
的烏眸全然幫不上忙。
喀喇一響,撥步床精雕細琢的镂空床闆松動脫落,旋即被劍風爪勁吸卷過去,
絞成木屑彈飛,也不知有多少掃過了卧床的怪人身軀,接着是覆于其上的錦被、
紗帳、床架……
聶冥途露出充滿惡意的笑容。
僵持不下,并不代表分不出勝負。對中年道人來說,繼續僵持,他将輸掉最
最重要之物──啪嚓一響,床尾兩條柱腳被爪勁絞毀,床闆轟然坍落,裹滿白布
的怪人身子下滑。中年道人伸臂一撈,堪堪挽住,卻付出頭冠飛碎、肩頭裂血的
代價。聶冥途乘勢逼近,骨爪翻飛,一氣絞碎了半張大床!
這名劍術精湛的中年道人,正是前來一夢谷求醫的堂堂天門四位副掌教之一,
刀脈魁首、領紫星觀一派的「劍府登臨」鹿别駕。
當日他下得朱城山,爲救遭妖刀重創的侄兒鹿彥清,四處拜訪名醫,「岐聖」
伊黃粱偌大名頭,自也在行程之列。适伊大夫去了越浦,鹿别駕唯恐耽擱傷勢,
留弟子于谷外等候,自帶了侄兒往他處求治。
無奈鹿彥清傷勢奇詭,數月奔波,舟車勞頓,雖吊着一口氣,卻沒有能治好
他的大夫。
鹿别駕不知拆了多少名醫的招牌,失望漸漸成了絕望,絕望又轉而成爲憤怒,
最後回到一夢谷,聽伊黃粱迄今未歸,憤怒終于化作遷怒:先将谷外結廬的其它
人亂棒打走,再以車駕阻斷道路,封了一夢谷;若非抱持些許企盼,那撈什子
「岐聖」說不定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沒敢把事情做絕,斷了侄兒生路,早殺進
谷中,将伊黃粱的門人、家眷之類懸于谷外,看看這不識擡舉的東西要撐到何時
才現身。
等待是非常磨人的。
頭一名覆面人闖入時,鹿别駕隻當是餘興節目,聽出那人氣息微紊,入棚以
來始終散發若有似無的血味,顯是受了傷。以其身法之迅捷,屠殺紫星觀弟子輕
而易舉,不傷人命非是心慈,而是不花無謂的氣力,可見傷重。
他鎮日守在鹿彥清榻畔,正覺氣悶,責罰弟子已不能抒解煩躁,打一場必勝
之戰、殺個蒙面落難的江湖好手,該是絕佳的調劑。鹿别駕從劍上殘血,判斷未
傷及要害,不及起身一會,便又闖入了眼前這頭惡獸。
這厮上身筋肉贲起,較尋常男子大上一倍,下半身卻枯瘦如柴,畸形的比例
無比怪異,遑論那堅銳不遜刀劍的骨爪,以及尖吻如狼的頭顱形狀。
單論交鋒,鹿别駕未必沒有取勝的自信,但在狹小的車廂裏,動彈不得的鹿
彥清形同人質,光被勁風波及,就能要了寶貝侄兒之命,打得縛手縛腳,交手以
來盡落下風,不過盞茶工夫,車内更無一處完地。連鹿别駕都披血裂創,況乎鹿
彥清?再打下去,那架粉身碎骨的撥步床便是榜樣。
聶冥途這廂卻是越戰越酣,張口狼嘯,真力到處,車頂應聲迸開,棚中諸人
無不掩耳踉跄,刀劍脫手。
在同時,車廂側窗的簾幔「唰!」向外刮卷,綻出刺目刃光,嚣狂的狼嚎頓
成慘呼,旋即轟然一響,木片彈飛;再睜眼時,已不見了車廂形體,鹿别駕披頭
散發倒拖長劍,立于一地殘碎間,将耳鼻淌血的鹿彥清交與旁人,并以劍尖挑了
愛刀入手,咬牙道:「那厮中了我的『泠泠犀焰照澄泓』,走不了多遠……追!」
聽不遠處的蘇彥升兀自抱頭,尖叫不絕,飛起足尖,怒斥道:「閉嘴!」腳邊碎
木「飕」的一聲,正中蘇彥升面門,一把撞飛兩枚牙齒。
蘇彥升摀嘴倒地,痛得回神,未及掙起,鹿别駕頭也不回,徑入谷中。衆弟
子如夢初醒,舉火持兵,尾随而去。
在場半數以上的紫星觀門人,來一夢谷已有月餘,始終隻能在外探頭探腦,
攔下出谷采買之人盤問,才知是住在左近的鄉人,感念大夫恩德,來幫忙些雜務,
對谷裏有些什麽人、大夫現于何處等一問三不知,礙于師命,隻能随意恐吓幾句,
乖乖放人,對着谷内蓊郁的林樹幹瞪眼。
這幫刀脈弟子平素橫行慣了,幾曾有這般隻能看、不能摸的點子?這下子師
尊帶頭,衆人無不躍躍,循大道穿過那片看了大半個月的密林,意外地沒有什麽
機關阻擋,純是植林造景。
轉出林邊,眼前一闊,流渠潺潺、小橋飛架,一隻木造水車骨辘辘地轉動,
兩側田畦苗圃,簇擁着樓閣;零星分布的石刻燈籠,點着蠟燭或燈芯之類,散發
柔和光暈,如夢似幻,連拂面輕飔裏,都帶着若有似無的清冽藥氣,令人胸臆一
舒。雖無金碧璀璨,稱得上「人間仙境」四字。
水渠環繞的院落之中,傳出起伏有緻的铮錝清響,鹿别駕素來不喜絲竹,對
樂伎的興趣,怕還在歌喉或琴藝之上,辨不出是何種樂器,猜想應是琴筝一類,
頗爲悠揚動聽,彈奏之人似是功夫不惡,清亮的弦聲裏不帶一絲煙火氣,與水聲、
水車的辘辘聲響相映成趣,亦是一景。
鹿别駕腳步略緩,心中暗忖:「那惡漢出手殺人,狀若驚獸,若然闖入閣中,
撫琴之人斷難冷靜如許。」那片橫亘其間的茂密樹林,阻斷樂音傳送,縱以天門
副掌教的内功修爲,也無法确定琴聲是否一直都在。
那名野獸般的黑衣怪人渾身是血,動辄開殺,縱使未傷水閣中人,聽到有人
闖入,彈琴的人總該稍停些個,探探動靜才是。這般悠閑奏樂,怎麽想都有蹊跷,
頗有幾分欲蓋彌彰之感。
還有一種可能性。
倘若來的……不是外人呢?闖過谷外彩棚的,有兩個,一前一後:前者受傷
沉重,不欲久留;後者狀若瘋獸,見人就殺,搶的顯是時間──把他們想成是逃
亡與追逐的兩造,所有的疑問似乎便有了合理的解釋。
隻不過,哪個……才是「血手白心」伊黃粱?
是他被仇敵所追,拖命逃回老巢,還是追着慌不擇路的獵物,将其趕進了繩
罟陷阱,準備收網宰割?
──不管是哪個,先拿下故弄玄虛之人再說!
鹿别駕嘴角微揚,微露一抹蔑冷,分持刀劍,點足撲入水閣。
這幢屋子多用镂空窗扇,極是穿風,說是樓閣,更像雕錾精巧、層層遮掩的
亭子,雖有布幔屏風等物事,結構體上無處擺設機關,鹿别駕不費吹灰之力便穿
至後進,見庭院中引水環繞,擁着居間一座小小涼亭,琴聲正是從亭中傳出。
那八角飛檐的涼亭垂着紗幔,亭下三級石階,亭後似乎有條曲橋模樣的回廊,
接通後面的廂房……無一處不是埋設機簧陷阱的好材料,與前頭截然不同。鹿别
駕橫刀一攔,擋下了貪功冒進的弟子們,暗提内元,揚聲道:「天門教下,紫星
觀鹿,求見伊黃粱伊大夫!事态緊急,請現身一見。」
亭内琴聲「錝」的一聲,戛然而止,水風吹飛紗幔,露出亭中之人,一幹紫
星觀弟子爲之摒息,突然都沒有了聲音。
琴幾之後,端坐着一名白衣少婦,肌膚雪膩、濃睫低垂,鼻梁極挺,高高的
山根滿是驕人傲氣;彎彎的柳眉分明描繪精細,堪稱完美,不知怎的卻予人「斜
飛入鬓」的錯覺,昂揚如劍眉,于歡好之際蹙緊,足令男兒獸性大發,生出加倍
蹂躏的征服欲與成就感。
少婦的唇珠豐潤,鮮滋飽水,色澤是淡細的櫻紅色,上唇又噘又翹,美得釁
意張揚。就連白皙巧緻的下颔,都是挺翹有型的,利落的腮幫骨略帶直角,線條
明晰爽潤,特别适合咬牙。
這幫紫星觀的弟子仗着師門庇蔭,欺男霸女的勾當沒少幹,最喜歡看女子在
身上婉轉嬌啼、無力掙紮的模樣,從未想過這般英氣的容貌長相,竟能勾人如斯。
若能被此姝又嬌又烈地瞪上一眼,那還不升了天?她要肯叉腰戟指,起身斥
喝幾句,那可真是……思慮至此,不少人悄悄彎下腰,以免裆間拱起太甚,不免
出醜露乖。
鹿别駕多識美女,卻沒見過這樣的,不禁多看了兩眼,一時無話。全場除風
聲流水聲,隻聞粗濃的喘息與悶重的心跳,若有人能讀心語,将發現所有的紫星
觀弟子都在期盼美女起身罵人,隻爲一睹她蹙眉薄嗔的模樣。
少婦的柔荑按住絲弦,才又收于幾底,交叠在裙膝。
衆人視線被亭階所阻,依稀眺得裙上繃出的大腿曲線,充滿緊緻肉感,偏又
不顯肥腴,應是跪坐于蒲團之上,隻可惜看不真切。
少婦擡眸,毫不意外地有雙明媚清亮的杏眼,微微一笑,啓唇吐聲。
「是觀海天門鹿真人麽?有失遠迎,尚祈見諒。」語聲清脆,出乎意料的溫
婉動聽,不似外表那般性格鮮明。衆人還來不及失望,渾身彷佛已遭整片溫水漫
過,滌去煩躁火氣,不覺露出笑容。
鹿别駕憤懑稍平,旋即意識到是少婦語聲所緻,她的态度不能說周到,措辭
也談不上有禮,就是使人難生惡感,不由自主想親近,暗忖:「這婦人乃天生尤
物,惑人于無意間,用的卻非什麽懾魂術法、穿腦魔音,而是女子的魅力。看來
一夢谷中卧虎藏龍,不可大意。」
以其内功修爲,少婦若施展迷魂手法,斷不能毫無所覺。但她停了琴音,語
聲裏又無運功的迹象,嫌疑盡去,隻能認爲是她魅力驚人,片言即博得衆人好感。
鹿别駕就任副掌教以來,意在真鹄山的掌教寶座,罕再遊冶取樂,以免落人
口實;另一方面,悟練《洪洞經》以求刀法精進,也是他近年精力所注。鶴着衣
之所以穩坐大位,與突飛猛進的劍法内功不無關系,能用計逼他交出權位,自然
是好,到了圖窮匕現、萬不得已時,武力才是血戰得勝的依憑。
此際,鹿别駕的欲望,卻忠實地反映出少婦的魅力,修心多年的壯年道人勃
挺得厲害,欲焰熊熊燃燒,若非地方、時間等俱都不對,心頭也還記挂着那兩名
黑衣怪客,隻怕立時便要了這名動人尤物。這也是他排除媚藥、懾魂術法的原因
之一。
瞳眸幽邃的中年道人,眨了眨濕潤的眼睛,含笑開口。
「夫人客氣了。本座非欲擅闖,而是方才一名兇徒殺了本門數名弟子,逃入
谷中,爲防那厮對伊大夫的家人不利,這才前來保護。唐突之處,也要請夫人原
宥則個。」
少婦淡淡一笑,螓首微斜,動作如女童般天真,卻又不顯造作。側頸的瞬間,
紫星觀弟子群中興起一片低歎,若合符節,搭配得天衣無縫。
「是麽?我倒沒見有人來。一夢谷夜不留客,鹿真人請回,有需要治療的,
若不嫌妾身技藝粗疏,明兒天亮,我請僮兒出谷,将傷員擡進來。」衆人從沒這
麽後悔過自己四肢健全、身體健康的,恨不得在臂兒腿上割幾刀,換來美人柔荑
輕撫,肌膚相親。
這般推托應付,打發不了堂堂天門副掌教。鹿别駕嘴角微揚,無聲哼笑,淡
然道:「夫人這話──」卻被少婦蹙眉打斷:「我叫雪貞。夫人什麽的,聽起來
好老啊,我不喜歡。」
──她果然皺着眉頭好看。
以鹿别駕的心性修持,出神不過一霎,已收攝如常,但就在這剎那間,腦海
翻轉的,全是少婦蹙眉噘嘴、苦悶呻吟的銷魂畫面,想象自己在她緊湊濕潤的體
内越來越硬,越來越腫脹巨碩,直到高傲如孔雀的玉人再也抵受不住,從齒縫間
迸出哀婉嬌啼,縱使再不甘心、不願意,也不得不承受男子的兇猛沖撞──明明
她是這麽樣的溫柔婉約,連埋怨的口吻,都溫順可愛到讓人忍不住想啄一口。
鹿别駕定了定神,笑道:「若非雪貞姑娘慨然相告,本座未敢擅問芳名。」
有個繞心的念頭沒忍住,脫口問道:「雪貞姑娘……是伊大夫的什麽人?」他本
想說「妻子」,但心裏想的其實是「姬妾」,到口邊亂作一團,索性虛問。
君子不奪人所好──鹿别駕适用「君子」二字否,尚有争議,但他本人恐怕
無有意識──若是妻子,開口索讨隻怕不宜,但姬人侍妾的話,賣他個天大的好
處,伊黃粱未必不能割愛……
鹿别駕還未省起這念頭有多荒謬,自稱「雪貞」的美豔少婦已溫順搖頭,輕
啓微噘的朱唇,還未開聲,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轉,
抿着一抹淘氣的笑意,細聲道:「……你猜。」澄亮的眸中清清楚楚地透着挑釁,
縱以似水柔情,也不能裹住那股子棱角分明。
鹿别駕愛死了她這副尋釁的模樣。
非是煙視媚行,無有風情賣弄,甚至談不上挑逗,而是「能奈我何」的釁意,
激發男人顯露力量,隻有徹底壓倒她的強者,才能得到她……
回過神時,鹿别駕發現自己足尖挪動,幾乎跨步向前,須以偌大定力壓制,
才不緻輕舉妄動,暗凜道:「亭中若安置了殺人機關,恁是千軍萬馬到來,盡也
都折在這塊香餌之下。」天門刀脈的七言絕式「泠泠犀焰照澄泓」,最重精神意
志之修持,若心性不能澄觀空明,難合百十招于一式。鹿别駕起心動念,整個人
倏爾抽離,自外于被白衣少婦撩撥得燥熱難當、欲念蠢動的身軀,心冷如頑鐵,
再難撼動分毫。
不幸的是,他身後的弟子們無一有此定力,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隻聽得一句
悶鈍咕哝:「老……老婆!」夾雜着吞咽唾沫的骨碌聲,可見饞甚。失控的叫嚷
一發不可收拾,此起彼落,唯恐喊得慢了,失卻美人青睐:「……妹子!」
「……侍女!」
「你……你别胡說!雪貞姑娘這般人品,豈能是丫鬟?」
「依我說,雪貞姑娘是伊大夫的座上賓,來給他彈琴的。」
「你這說法,是指摘雪貞姑娘是樂伎了?當真胡說八道!」
「……住口!」鹿别駕開聲斷喝,衆弟子渾身氣血一晃,站得最近的兩人踉
跄倒退,伸手掩耳。「都給我退将出去,門廊之間,不許有人!」
弟子們莫敢違抗,依依不舍地退出門廊,有人抓緊機會,目光須臾未離亭中
美人,也有的低聲碎嘴,面露不豫,顯然對師尊「吃獨食」的行徑甚是不滿。衆
人擠軋在兩側門廊的入口處探頭探腦,推搪吵嚷,其狀甚醜,毫無名門大派之風
範。
鹿别駕是對着弟子們吼叫的,背向涼亭,内力未及,測不出那雪貞姑娘是否
會武。隻見她袅袅娜娜起身,繞過琴幾,來到階前,探下一隻滑膩雪白、踝圓趾
斂的晶瑩裸足,笑道:「我送鹿真人。」當天門衆人即将離去。
跪坐時看不真切,此際才發現她生得異常嬌小,然而并不顯短:裙布緊裹的
臀股肉呼呼的甚是豐盈,裸露的足胫卻是又細又長,一如她纖長如茭白筍心的十
指;襟口鼓脹脹地隆起成團,渾圓的曲線幾乎蔓至臍上,可見雙峰飽滿,幾乎占
去衣内所有空間,偏偏乳質細軟如綿,才壓裹出忒大一包。
從渾圓的香肩、奶脯,乃至臀股,可以看出雪貞姑娘是屬于豐腴有肉的類型,
在如此嬌小的身闆中,之所以不覺臃腫,除了手指、足胫等末端處極是修長纖細,
拉高比例之外,須歸功于那把圓凹的葫蘆小腰,将這麽個細小多肉的人兒襯得玲
珑有緻,教人難以移目。
更可怕的,是她那酥瑩已極的雪肌。
鹿别駕從沒見過女子穿起白衣,肌膚能比绫羅更白的,但雪貞姑娘不負其名,
人一來到燈下,連身上華貴的西山單絲羅都爲之失色。她的白皙是介于乳脂與細
雪之間,再從肌膚薄處透出淡淡酥紅,充滿盎然生機,絕非不見天日的白慘;如
耳垂指尖等細小處,則剔透如玉,脖頸、臉龐,乃至赤裸的腳背等,恍若鮮乳中
調入一絲粉橘,白勝酥酪,卻較新雪細暖。
鹿别駕看得有些微怔,雪貞卻以爲他賴着不走,是因爲還沒等到答案,掩口
一笑,嫣然道:「我啊,不是婢女姬妾,也不是妻妹,而是大夫的病人。」鹿别
駕失神不過一霎,腦筋轉得飛快,哼笑道:「本座以爲,一夢谷是不留客的。」
雪貞抿嘴道:「真人若病到如妾身一般,勾起了大夫的興趣,想走約莫也走
不得。我在這兒待了十幾年,每年生辰,大夫都要爲妾身盛大慶祝,說是從閻王
手裏又搶回一年。與閻羅爲敵,還能連勝十數回,難道不該好生慶祝麽?」
鹿别駕哪裏肯信?瞬了瞬濕潤烏瞳,笑道:「我見雪貞姑娘氣色甚佳,不知
生的是什麽病?」
「妾身之病,名喚『魇症』。」雪貞索性在階台上坐了下來,舒服地伸直腿,
這随性的動作在她做來,竟也優雅宜人,絲毫不顯粗魯,白绫裳底露出的一雙裸
足更是玉雪可愛,沾着些許塵泥,益發酥瑩白皙,若許人咬上兩口,怕兩側門廊
的紫星觀弟子不惜一死,也要撲将上來。
「發病的時候,渾身僵直、動彈不得,日常起居,難以自行打理,然而有時,
卻又會暴起傷人,幾名男子也壓鎮不住,氣力大得吓人;蘇醒之後,又記不得曾
經做過什麽。」少婦娓娓道來,彷佛說的是他人身上的事:「外頭的人,總以爲
是失心瘋,又或被妖魔所附身,故稱『魇症』。其實大夫說,這是三焦經脈失調
所引起的疾病,善用藥石針灸,是能延緩惡化的,放着不理便隻有惡化一途。」
說着,像是想起了什麽,笑着補充:「得了魇症的人,傷口會複原得特别慢。
男子隻消仔細小心,别受外傷就行了,可女子來紅,月月在身子裏都生出新創口,
若無大夫妙手,十多年前妾身早已不在人世,遑論今日與鹿真人相見。」
鹿别駕聽她說起「魇症」征候,每說一項,心頭便不由自主一跳;聽到後來,
卻不由得狂喜,若非極力壓制,說不定便已歡呼起來:「清兒有治!這伊黃粱…
…能治清兒的傷勢!」料想這名喚雪貞的女子如此誘人,被伊黃粱帶在身邊,朝
夕相對十數年,說沒什麽苟且,誰肯相信?除非伊黃粱不是男人!惡向膽邊生:
扣住雪貞,定能逼得伊黃粱就範,還管他闖入一夢谷的是誰、裏頭有沒有伊黃粱!
鹿别駕并沒有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了立場。欲使一夢谷的主人醫
治愛兒,并不隻有「擒下雪貞」一法,然而心思一動,鹿别駕便絕了其它念想,
強抑着心頭悸動,緩步走向涼亭,口中卻随意攀談,以防雪貞發現他的企圖。
「那麽……大夫有沒有說,這魇症要如何根治?」
雪貞微蹙着姣好的柳眉,露出些許遺憾的神情,娓娓說道:「大夫說,魇症
是無法根治的,隻能阻止它繼續惡化。患者最好能待在靜谧平和的地方,事不上
心,遠避凡塵,漸漸就能平心靜氣地過日子。」
鹿别駕分持刀劍,越走越近,繼續引她說話。「這樣就行了麽?不服些甯神
靜心的方子,也能抑制魇症發作麽?」
雪貞正色道:「作用于人身,藥亦是毒,經年服用,療效益減,而禍患益深。
大夫說,最好的法子,就是打造一處甯神靜心的環境,将使人安甯的物事,藏入
生活大小細節之中,待身子習慣後,再次第加重份量。」
鹿别駕見她毫無防備,心底竊笑,想到今夜便能享用這名集鮮烈、溫婉于一
身的絕色,更是近十年來未曾有過的興奮雀躍,順着她的話頭,敷衍道:「大夫
此說極是……」忽地腳下踉跄,雖拄刀撐住,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困乏自體内深
處湧上來,隻得順勢坐倒;回見一幹弟子或坐或卧,兀自不覺有異,十有八九怔
怔望着涼亭階上的美人傻笑,畫面說不出的詭異。
他一提内元,丹田内并非空空如也,然而須得加倍使力,才能運起不到平常
十之一二的内息,像是剛剛經曆一場鏖戰,身體太過倦乏所緻。以鹿别駕的見識,
從未聽過有這樣的毒,倒像是極其厲害的蒙汗藥,但蒙汗藥煙要在這麽大的空間
裏施放,還得讓人吸足份量,怕不是烽火台的煙柱一般,斷不能無知無覺;自來
此地,未曾有過食水入口,連水渠中的流水,鹿别駕都不曾讓它濺上肌膚……這
賤人,到底是用了什麽手段?
「鹿真人,誠如大夫所說,藥物須藏入生活細節,務使無覺,待身子習慣後,
才能慢慢加重份量。妾身所用的劑量,是這十多年之間慢慢積累,如今行走說話,
方與常人無異;相同的份量用于常人,是有些太過了。」
五官分明、棱角鮮烈的絕色佳人溫婉一笑,袅袅起身。
「這水閣,就是妾身的『藥』。大夫耗費無數心血,一草一木、一磚一瓦,
全都是極厲害的甯神藥物,風中水裏、草露蟲鳴等,無一不具療效。能撐到此時,
鹿真人這天門二把手之名,果真無虛。」
第二二二折 夜刀勝雪,素手合凝
她伸出纖長的食指,指甲輕輕在涼亭木柱上一刮,濃烈藥氣從漆底裸露的木
色中透将出來,連距階底尚有丈餘遠的鹿别駕都能嗅得,不由一陣暈眩。
「産自西北天鏡原的『氤香爐木』,将桑椹大小的薄片研成粉末,調水吞服,
有甯神安眠、夜寐不驚的奇效。這座『無殭水閣』裏的梁柱,十有八九是以爐木
爲材,若非大夫讓工匠們都含了還神冰片,怕還蓋不成閣子。」
修道亦涉丹鼎藥石,鹿别駕對「氤香爐木」并不陌生,知其價高難得,在觀
中丹室,有刨作指甲大小的薄片、貯于密封罐内,頭痛或失眠時取若幹合藥,效
果顯著。萬料不到,竟有瘋子瘋到拿藥材來蓋房子,所用材料,就連庭中的植被
花樹,通通是一路貨!被坑也隻能說半點不冤。
事實上,無殭水閣的諸般異材雖是伊黃粱指定,光憑他出神入化的醫術藥學,
不足以建成這座殊異的建築。
爲了雪貞,伊黃粱不惜重金,敦請四極明府精密計算,以繁複而龐大的實作
數據爲輔,計算出各種藥材的配比,以免弄巧成拙。逄宮那廂經過三年多的實驗,
還派遣專人在一夢谷附近開辟苗圃,收集水土信息,這才給出了設計藍圖。說無
殭水閣乃合岐聖、數聖雙聖之力而成,半點也不爲過。
無殭水閣的甯神效果,是由外而内遞增,居中這座八角飛檐、曲水環繞的殁
絲亭,堪稱舉閣藥力最強處,就連伊黃粱自己,平日也絕少履足,但凡來此,舌
闆下的還神冰腦決計不能吐出;能不說話,就盡量别張口,滞留時間不逾盞茶,
以防藥力沁體,于渾然未覺處受害。
因爲這并不是毒,沒有祛除之法,最好的應對方子,就是離得遠遠的。周遭
環繞的水渠,也是爲了将藥力縮限于此,避免擴散。
就連谷中風向,都在逄宮的考慮之内,每日傍晚,由谷後刮下的落山風掃過
水閣,将滿滿的藥氣一股腦兒送進入谷處的密林,盤繞不去,直到夜晚才慢慢消
散。
是以林被雖密,無有傷人的大型野獸,這些年來,也不是沒有耐心欠奉、氣
急敗壞的患者家屬,無視谷口木牌,心急火燎地沖進一夢谷,欲将大夫拖出的。
隻是入得林中,不知怎的突然心平氣和下來,思前想後,終究不妥,末了乖乖出
谷,等待伊大夫傳召。
這幫不請自來的紫星觀門人,算是自讨苦吃。鹿别駕單膝跪地,拄刀而起,
自忖尚有一擊斬殺這名妖婦的能耐,不知怎的,心底卻是千百個不願意,甩甩腦
袋,試圖驅散這個念頭──定力變差,亦是強烈的甯神藥力所緻。
在無殭水閣之中,常人會迅速陷入疲憊懶散,自制力急遽消褪,平時不敢觸
及的虛妄念頭,會在某種奇妙的快樂氛圍中迅速放大,恍若醺醺,隻是鬥争心轉
淡,又不若借酒裝瘋的醉客。
鹿别駕于藥理所知,并未深及這一層,提起棱節七星劍,遙指階上玉人,咬
牙沉聲道:「解……解藥!」
「沒有解藥,也用不着解藥。」
雪貞似笑非笑,唇抿間帶着一抹若有似無的釁意,越是說得溫婉,越讓人莫
名惱火,直想将她一把剝光了壓在身下,狠狠教訓一番。「鹿真人就當是甯神湯
喝多了,有些困乏,趕緊回去睡下,明日晨起,管叫精神飽滿,身心舒泰。」
(可……可惡!)
怎麽聽都像諷刺,他也沒天真到信了此言,兩手空空離開,以刀劍支起身子,
切齒道:「叫……叫伊黃粱出來!未、未見此人,道爺……道爺拆了這座破閣子,
拿妳……拿妳抵帳!」末句一出,不覺微笑,頗有一舒積郁之感,胸中煩悶略去。
蓦聽一陣嘶嘎刺耳的豪笑,自前院傳來:「……說得極好!今日未見伊黃粱,
老狼陪你拆了這座閣子,拿這妖妖娆娆的大奶花娘抵帳!」但見烏影翻過院牆,
無聲落地,卻不是聶冥途是誰?
滿爪是血、兀自滴着黏膩液漬的獸形兇徒半拱着背,兩條粗壯的膀子垂過了
膝蓋,益發襯出下半身枯瘦如柴,彎如蛙足,模樣說有多怪異就有多怪異。與前
度不同,他背上背了團破爛被筩似的物事,髒污的長布條如拖把般随風亂舞,才
剛落地便以爪掩口,沖鹿别駕大聲說着悄悄話:「是說尊駕喜歡清蒸還紅燒?我
這人一向随和,記得把奶子留給我就行,剛好盛得兩盤,其它都歸你。」
鹿别駕昏沉了半天,才搞清楚他要吃的是雪貞,腹中酸水上湧,忍着惡心,
怒道:「兀那賊子!不……不知所謂!誰與你吃人肉?」
聶冥途難掩失望。「啊,抵帳不是吃麽?奸完了再吃也行啊。還好自我帶了
吃食。這社會是怎麽了?人跟人之間,都不再互相關心了麽?」伸臂将背後的被
筩拽下。
鹿别駕記着他殺害了多名弟子,見其擡臂之際,胸腹間空門大開,不由冷笑,
正欲出手,一人擠出坐滿紫星觀弟子的門廊,大叫:「……師尊!那厮擄走了彥
清師弟!」口帶風聲,正是給打落兩枚牙齒的蘇彥升。
鹿别駕猛一凝眸,赫見聶冥途甩下的被筩花色熟悉,依稀是自己車廂内所用,
筩口歪斜着一顆纏滿繃帶的腦袋,竟是侄兒鹿彥清!
原來聶冥途先前竄進密林,并未徑直追入谷中,獸化後的嗅覺異常靈敏,盤
繞于林間的淡淡藥氣令他頭暈腦脹,覓了棵頂蓋茂密的大樹竄上,待鹿别駕一行
悉數通過,才折返彩棚,殺光了來不及走的,挾持鹿彥清随後而至。
無殭水閣的藥氣之于狼首,不啻常人面對腐屍糞尿等惡臭,雖是難受,畢竟
無害,況且獸化之後,不惟血氣運行加快,連排除藥、毒的能耐,都勝過常人數
倍;饒是如此,聶冥途仍在閣外潛伏,直到聽見鹿别駕倒地,這才現身收尾。
「岐聖」伊黃粱是不是此世血甲門的祭血魔君,狼首無法肯定,所以把他們
通通逼出來就知道了──堂堂觀海天門副掌教若死于此間,還搭上一幹紫星觀的
直傳弟子,伊黃粱縱使處處施恩,武林地位超然,此後也别想有安生日子過。祭
血魔君不想毀了這麽好的掩護身份,非得做點什麽不可。而聶冥途等的,就是那
一瞬間。
「這塊排骨沒幾兩肉,别浪費了柴火。」聶冥途翻轉癰人,似正找一處落口:
「也罷,當甘蔗啃了罷。分你一條大腿,别說我吃獨食啊。」
「狂徒,還我彥清孩兒!」鹿别駕眦目欲裂,相較于怒極脫口的吼叫,将遞
而未遞的七星劍勢爲之一頓,顯是投鼠忌器。
高手對決,最忌首鼠兩端。聶冥途見他右手劍路已封,接着廢其左膀,觑準
去路,使勁将鹿彥清一扔。鹿别駕若不肯棄刀,鲨鳍利刃便要貫穿侄兒,況以狼
首一擲,非指掌不能化消,鹿别駕更無猶豫,鬼頭刀脫手,掌蓄綿勁順勢圈轉,
堪堪将人抄住;見狼首如影随形,閃電般殺至,已不及回劍,背轉身子護住侄兒,
欲以背門硬吃一爪!
千鈞一發之際,「嗤」的一聲輕薄銳響,聶冥途福至心靈,及時扭頭,一抹
刀光掠過頸側耳際,差得分許,便要命中咽喉。
《青狼訣》妖孽般的複原能力,以及獸化後猛然攀升、不遜橫練硬功的防禦
之能,使他在戰鬥中不習慣采取守勢──通常一擊得手之後,敵人總會不經意露
出破綻,更易取命。狼首非常熱衷于先放點甜頭,而後再連本帶利讨回的「印子
錢(高利貸)」戰法。
然而,這一道無聲刀勁的凝練,迫使他在收成甜美果實的瞬間,本能地采取
回避。就連狼首,都是等頸間的刺癢飙過,才意識到自己竟棄攻爲守,不覺嗤笑:
「他媽的────!」
正欲扭身撲擊,頸間忽熱辣辣一痛,那發絲般的搔刮感綻成了起碼一寸深的
傷口,順着肌理分裂,勢如破竹;《青狼訣》藥煙未及竄出,滾燙的鮮血已然潑
濺而出,聶冥途頓感暈眩,壓緊創口霍然轉身,退向廊間最近的一根楹柱!
而第二刀果然于此際發出。
「嗤」的一響,聶冥途側轉身子,縮于镂空的欄杆下,右臂暴長,拖過一名
搞不清狀況的紫星觀弟子,雖隻有單爪,依舊如貓抓小雞般,挾着那人咬斷喉管,
骨碌碌地吞飲熱血。
血的營養不及鮮肉,但吸收更快,是激戰中補充精力的不二法門。
白霜霜的刺鼻藥煙刮卷而起,那人的手腳伸出煙團,不住抽搐着,很快就沒
了聲息。
烏影一閃,第三、第四刀接連并至,就連旁觀衆人,都能察覺刀者的急迫,
似想逼狼首松手,卻隻做了聶冥途的菜刀。嚓嚓兩聲,卸下一手一腳,聶冥途将
殘軀往來人處一送,隻撿手臂就口,黃污銳利的犬牙撕下兩口血肉吞咽,以露出
森森白骨的狼籍斷臂擋開第五刀,運勁震退了刀者。
這兔起鹘落的瞬息間,狼首無論攻守進退,左手始終壓緊頸側;非因疼痛,
聶冥途對痛楚已沒什麽感覺,而是提醒自己這份恥辱。
祭血魔君的無形刀氣、鹿别駕的七言絕式,都不曾在他的非人之軀上,留下
如此深刻的傷痕。這一刀所蓄的内勁遠不及魔君,招式更比不上鹿别駕合一百零
八式于一招的驚豔,他有的……到底是什麽,而能無視弱小自身之弱小,展現出
壓倒強大的驚人強大?
打從數十年前聖藻池一會,聶冥途已許久許久,不曾有過這種茫然的感覺。
他原以爲是自己感應殺氣,及時避過咽喉要害,細思之下,發現對方或許從
一開始,便相中他的頸側,這一刀才會來得如此精準,順肌理切開,造成既長且
深的傷口,形同放血,瞬間離體的巨量血液,連《青狼訣》都差點沒扛住。
聶冥途并不認爲是伊黃粱──甚至祭血魔君──在這裏伏下殺手,專等自己
前來。隻能認爲藏身黑暗的刀者,專注到了某種境界,所有的隐忍背負在最恰當
的時機,以最無懈可擊的形式具現,結果幾乎要了他的命。
倘若那人自始至終,隻想着斷首取命,或許眼下,「聶冥途」三字已是江湖
上翻過的另一頁,徒餘一具身首分離的畸屍。
這樣的凝練極其傷神,斷難久持,遑論連出。聶冥途畢生會過無數武者,能
達此一境界者寥寥,一擊不中,其後便飛流直下三千尺、因此丢了性命的,數來
也有幾個。
果然,其後猱身撲至、搶進煙團的四刀沉穩盡失,内勁不足、火候欠缺的毛
病接連浮現,給了狼首補充食糧的餘裕。
「加餐」之後,聶冥途揮散藥煙,「照蜮狼眼」捕捉殘影,廊庑隔着階台的
另一側,似有一抹瘦小身形退入樹影,葉止人靜,幾于同時發生;雖然相隔未遠,
卻分不清是男是女,露出的小丬輪廓難以判斷體勢,也看不見刀,至少趨避出招,
是受過高人指點的,不容小觑。
他還有幾條誘出此人的毒計,未及施用,腦後兩道刻毒視線電射而至,毋須
回頭,也知是鹿别駕。原本在廊間入口癱坐成一團的紫星觀弟子,這時也搖搖晃
晃起身,拔劍的铿響此起彼落,「醉态」可掬,除了人多,仍舊無甚可取。
聶冥途伸出灰白的舌頭,舐了舐幹裂的嘴唇。先佯攻鹿别駕和那個癱人好了,
待那名隐身暗處的刀者來救,再──「大半夜的,吵什麽吵?」一把陌生的喉音,
阻斷了狼首的算計。
衆人聞聲轉頭,見一名白面無須的儒者,自涼亭後的曲廊行出,聲音雖不大,
獨斷的口吻卻滿是煩躁暴烈,帶着一股難以撼動的睥睨與權威,彷佛眼前諸人,
全踏在他的領土之上,生殺予奪不過轉眼間耳。
雪貞袅娜轉身,盈盈拜倒,垂首恭敬道:「驚擾大夫了,請大夫恕罪。」黑
暗中的刀者動也不動,隻投以注目,權作行禮。鹿别駕神智未失,聞言一凜:
「這個醒飽白面般的胖子,便是一夢谷之主、鼎鼎大名的『岐聖』伊黃粱?」
聶冥途精亮的獸眸死死盯着他,彷佛瞧的是一塊封汁火腿,片刻才「噫」的
一聲,垂落肩頭,喃喃低語:「怪了,真不是他。」嘶啞的語聲裏不無失望,竟
忘了稍加掩飾。
不是祭血魔君──這個答案,就連狼首都無法自圓其說。
祭血魔君的聲音,與這個忽然冒出的「伊黃粱」并不相同,不過聲音一節,
一片竹簧便能輕易變造,本做不得準。祭血魔君的喉音粗啞,然而說話調理明晰,
甚可說是好發議論,連罵人都是成套成套的;這伊黃粱雖隻寥寥數語,其中各種
負面情緒全擠壓成團,堪稱陰陽怪氣,怎麽聽都是兩個人,找不出絲毫相似處。
聶冥途不止耳力、目力驚人,更有野獸般的嗅覺,以氣味辨人,極難防範。
祭血魔君身上,沒什麽特别的味道,但「破魂血劍」的屍毒,卻有腐植般的甜膩,
聶冥途就靠着這根小辮子逃過幾劫,最後一回雖栽了跟鬥,總的來說還是準确的。
不幸的是:無殭水閣内,布滿刺鼻的藥氣,狼化的敏銳嗅覺在這裏,完全派
不上用場。恁聶冥途奮力歙動鼻翼,除了藥味什麽也嗅不着,否則循味尋人,一
早把魔君揪了出來。
最令人感到絕望的,是兩人南轅北轍的身形。
伊黃粱雖是個胖子,不同于粗壯結實的魔君,整個人肉呼呼的活像養尊處優
的員外郎,偏偏身量又比祭血魔君略高一些,其它如骨相上的微妙差異,在在顯
示二者相異,而非是一人喬裝改扮,分飾兩角。
到了這步田地,狼首不禁開始懷疑起,祭血魔君的掩飾身份,說不定是天門
紫星觀裏某個楞頭青,趁亂混進人堆裏,卻教老狼把矛頭指向一夢谷,青黃交爍
的邪異獸瞳随之轉向,掃過整排東倒西歪的小道士,目光極是險惡。
鹿别駕不知妖人心中計較,注意力全在小小的殁絲亭中,凝眸細看半晌,脫
口道:「你……就是伊黃粱?」伊大夫冷哼一聲,沒好氣道:「我是啊,你又是
哪個作死的?」身畔雪貞柔聲提醒:「大夫,這位是觀海天門副掌教,鼎鼎大名
的鹿别駕鹿真人,來求醫的。」
伊黃粱正眼沒瞧,哼笑:「求醫啊?很好,沒治!回家辦喪事吧你,死文盲!
下輩子投胎記得讀點書,别害死你家裏人。滾!」
按說這等無禮言語,換作平日,天門弟子早呼喝成一片,拔刀的拔刀、裹脅
的裹脅,渾水摸魚欺男霸女的,也自偷偷摸摸綁了人走,覓處幹那無恥勾當。
可惜在無殭水閣内,一群人淨是傻笑,連方才聶冥途活生生吃了個人,也隻
掀起一小片騷動,沒會兒工夫,現場又是一片甯定。大夥兒似乎忘了爲甚擎刀拏
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安和樂利。
鹿别駕隐欲發火,偏生總有個坎兒沖不過,火氣連鼓幾回,始終無法達标,
漸漸平息;仗着深湛内功守住靈台,掐緊了一點清明未失,低聲咕哝:「你……
你不是出谷去了?幾時……幾時回來的?我怎麽……本座、本座怎地全沒見你進
出?」
伊黃粱冷笑:「我拉屎你見着了麽?如若不然,豈非滿肚子大便?不知所謂,
滾!」雪貞柔聲道:「鹿真人有所不知,山谷之後,還有幾條小徑,可供進出。
請真人快帶諸位道長離開罷,再待下去,隻怕要傷身。」
鹿别駕倒持劍柄,胡亂揉着額角,但頭分明半點也不疼,隻是沉得緊。揉了
半天未有起色,省起聶冥途還在一旁,放着不管,似乎是件危險的事。至于是怎
麽個危險法兒,一時倒也……猛然回神,喃喃道:「我爲……我爲大夫驅逐此獠,
請大夫救治……救治我兒……」
鹿彥清與他的關系,雖非極密,在真鹄山倒也不是人盡皆知。所幸紫星觀衆
人莫不暈陶陶的,誰也沒聽真切,遑論記在心上,鹿别駕一時失言,隻有伊黃粱
聽進了耳裏,見那随後趕至、爲藥氣所染,倚牆大口大口喘息的年輕道人聞言,
面色丕變,暗忖:「原來他也知情。」冷哼一聲,拂袖道:「算你有心。三天後,
把病患擡到林前,我自會安排童子接引。」
鹿别駕大喜,但雀躍之情轉瞬即逝,又恢複成一片古井無波,連厮殺的念頭
都淡了,搖晃起身,挾着鹿彥清,徑往外頭行去。紫星觀的弟子們渾渾噩噩,本
能随師尊而去,就連橫死者都有人拖出殘屍;動作雖遲緩了些,終是散得幹幹淨
淨。
聶冥途有青狼之身,仗着暢旺的血氣運行,排除藥浸的能耐數倍于常人,神
智未失,然而戾氣畢竟受抑,一時間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要走抑或要戰。隻聽伊
黃粱哼道:「瞧你這副德性……是《青狼訣》邪功吧?傻子才練,豬一般的腦袋。
你皮粗肉厚,複原力強,水閣本奈何不了你,但你蠢到去吃肉喝血,那人一身血
肉汲滿了藥氣,比臘肉還入味,全教吃進肚裏,内發之物,沒忒容易排出。這下,
可暈乎得緊罷?」末兩句語聲輕柔,催人欲眠,果然聶冥途頭重腳輕,大感困倦。
白面胖子那雙惺忪的瞇瞇眼,蓦地綻出精光,射向黑暗的角落,一抹匹練刀
光飛也似的掠出,正中聶冥途的頭部,劈得他仰天倒落,又瞬間翻起,「铿!」
一聲雙刀相擊,斫得火星四濺。
出刀之人被交擊巨力掀翻跟鬥,連滾幾圈才撐起,但見一張青白俊臉,神情
波瀾不驚,澄亮的星眸透着果敢堅毅,雖削薄頭發、細瘦的雙手纏滿繃帶,肩臂
肌肉卻結實,無半分膏腴,全想象不出,此前他曾殘廢了許多年,正是寄居于一
夢谷,養傷複健的阿傻。
而聶冥途藉反震之力掠上牆頭,眨眼消失蹤影,所經處血迹斑斑,宛若潑墨,
無論這回阿傻砍中哪一處,傷口比起頸間隻深不淺,盡管未能除掉聶冥途,看樣
子也夠他受了。
狼首脫離之處,于牆底積聚的血泊中,浸着一柄绯紅色的小巧眉刀,是兩人
對擊之後,自聶冥途手中震落。他始終防着阿傻凝力一擊,唯恐骨爪有失,改以
刀器因應。
事實證明,聶冥途判斷形勢奇準。若非此刀格住阿傻的攻擊,最後這下凝練
之甚,遠遠淩駕于令狼首驚豔的頭一刀,是阿傻記取教訓,亡羊補牢的一記。萬
一斬裂骨甲,聶冥途絕無乘勢遁走的機會。
阿傻拾起眉刀,仔細揩淨了血漬,雙手捧上亭階。
「這是替幽凝新鑄的刀身,姑且當它是新的幽凝妖刀罷。」伊黃粱淡淡揮手,
蓦地雙腿一軟,差點倒下。阿傻眼捷手快,一把将眉刀掼入亭中地面的白玉鋪磚,
及時攙住。
雪貞蹙起姣好的柳眉,滿面憂急,沖他打着「道玄津」的手勢:「帶大夫…
…去醫廬!」
伊黃粱身子胖大,而雪貞嬌小玲珑,于搬運一節全然幫不上忙。所幸阿傻雖
精瘦,入谷以來飽經鍛煉,有足夠的氣力,看來伊黃粱向漱玉節誇下海口,三年
内令其脫胎換骨,成爲東海最快利的一柄刀,不是說着玩的。伊大夫相當認真地
履行承諾,不意今日救得自己一命。
無殭水閣本是雪貞治療痼疾、調養身子之處,就算是她,也非鎮日都待在水
閣裏,常是晚飯後于閣内撫琴賞月,插插花、讀讀書之類,好在睡前甯定心神,
免生雜夢。雪貞在後進院裏另有閨閣,伊黃粱與阿傻避得遠遠的,等閑并不輕近。
阿傻小心抱着伊黃粱,由曲廊出得水閣,須臾未停,來到大夫平日研丹制藥、
操刀續斷的醫廬時,伊黃粱已幾乎陷入昏迷,唇面皆白,冷汗涔涔,白袍腹側滲
出血漬。
雪貞熟練地以剪刀剪開衣布,見幽凝刀搠出的傷口之上,覆着一層褐痂,氣
味焦臭難聞,隐約透着煎脂般的肉油氣息,驚覺醫廬裏也彌漫着同樣的味道,丹
爐邊的長柄銅鬥外側,回映着一層七彩暈芒,熱氣灼人,像是剛被燒紅如烙鐵,
溫度尚未全褪……
她突然明白,大夫是如何在忒短的時間内止血,換上衣袍、改變外型,出現
在外敵面前以釋疑。
大夫剛回谷時,非但來不及變裝,還渾身浴血,腹側與背門的金創十分嚴重,
是必須立刻縫合止血的程度。
「快……快讓妾身爲您治療!再這樣下去……」少婦見狀,吓得俏臉煞白,
寄居谷内的那名瘖啞少年随即竄入,腰間佩刀,應是夜巡之際看見人影,無法開
聲示警,忙抄武器來救,恰好撞見還未回複「伊黃粱」身份的大夫。
難得的是少年毫不驚慌,不知是過于冷漠,抑或被悲慘的人生磨去了情緒的
起伏,大夫一握他的手,少年便露出恍然之色,體型的差異、身份的不同……似
都不足以迷惑他的眼。
是繭,雪貞心想。少年到底是認出了大夫手裏的繭子。「淨焰琉璃功」号稱
能改變骨相,應該不包含頭發指甲、厚繭雞眼這等零碎之處。
大夫與少年的羁絆,俱都建立在這雙手上,兩人心念一同,竭盡所能地使少
年枯槁萎縮、形同半死的雙手,成爲與大夫一般,足以化腐朽爲神奇的「操縱生
死之手」。荒謬如斯,簡直像從一處極端走向另一頭似的奇想異行,這兩個人卻
視作理所當然,毫不懷疑地認真進行着,隻能說在「性格古怪」這點,他們就像
孿生兄弟般合拍。
爲此之故,他能認出大夫的雙手,似乎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跟在大夫身邊十幾年,雪貞看也看出了心得,判斷傷勢的嚴重性、迅速決定
治療之法的決斷力,她自問在絕大多數的醫者之上。畢竟,她所師法的對象,是
「血手白心」伊黃粱。
「不……不行!得……得拖住外敵!」大夫阻止了她。「這……這兩人相當
棘手,妳們……可别死了。一個都不許離開我!聽到了沒有?」
她與少年對望一眼,嚴肅地點點頭。在這兒,大夫說的話就是聖旨,他若不
曾解釋,就代表毋須解釋,除了一體遵行,沒有廢話的餘地。
她原以爲大夫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初步完成傷口的縫合,當大夫好整以暇
地現身時,雪貞着實吓了一大跳。現在,她總算明白了,大夫并未縫合傷口,而
是以燒紅的銅鬥壓烙創口止血,然後忍痛更衣易容,才能完成這不可能的演出。
炮烙确實是醫經明載的應急止血之法,但以大夫的傷勢,不啻是雪上加霜;勉強
施爲的結果,伊黃粱終于撐持不住,暈厥過去。
雪貞摸着他發燙的額頭,明白時間毫厘必争。
「準備針線刀器,煮水洗滌過包紮用的布條,金創藥備便。」她望着少年,
刻意放慢說話的速度。除了讓他讀懂唇語,其實也是幫助自己甯定心神,以免緊
張誤事。「接下來……你要協助我,明白麽?」
少年不是頭一回替大夫打下手。自他入谷,大夫便讓他和雪貞輪流擔任助手,
複健上軌道之後,少年從旁協助的次數,甚至超過了雪貞,似乎大夫認爲這對少
年的複原頗有幫助。
「我去準備。」少年打着手語。「妳來……弄醒大夫麽?」
伊黃粱的醫術天下無雙,萬一伊黃粱需要治療,誰有資格動他?
當然是他自己。少年頭一次看到大夫自己替自己縫合傷口時,表情令雪貞忍
不住「噗哧」一聲,差點笑彎了腰。伊黃粱就算對自己用了麻沸散,依舊能夠操
刀;無論是麻藥或魚骨利刃,世上沒有其它人,能如他這般精準控制。
但這次不一樣。
「要刮掉焦肉才能縫合,不用麻沸散,大夫會痛得斷息昏迷;一旦用足劑量,
他就不可能醒着。」少婦深吸一口氣,盡量顯得信心滿滿,成竹在胸。
「……這回,我來替他動刀。」
第二二三折 卿本無明,破而後立
伊黃粱睜開眼睛。
熟悉的木色藻井,熟悉的琉璃燈盞,熟悉的刺鼻藥氣……他花了好一會兒,
才确定這不是重傷所産生的幻覺,麻沸散造成的惡心不适,滿滿積在胸口,但逐
漸消褪的藥性,不再持續麻痹感官,将知覺的束縛一一解放。
最先回複的,永遠是痛覺。
腹側的疼痛令他不禁皺眉,略微回神後,卻又對比預期中輕微許多的痛楚大
爲不滿。糟糕,是傷到知覺了麽?還是痛楚太甚,自我防護的機制發動,削弱了
痛覺感知?
施展「淨焰琉璃功」改變骨相,對身體是極大的負擔,這也是重創之後他甯
可在外頭繞圈子,也不敢折回根據地的原因之一。在未能妥善止血的情況下,運
功移筋易骨,輕則出血加劇,重則走火入魔,是愚蠢至極的行徑。既不能以「伊
黃粱」的模樣示人,返回一夢谷徒增風險而已。
然而,形勢畢竟逼得他沒有了選擇。
「伊黃粱」的身份不足以退走聶冥途,卻可引鹿别駕爲己用。此際谷内已無
更好的武力選擇,「伊大夫」須得潇灑現身,以治療鹿彥清爲餌,驅虎吞狼,方
能度過此一大劫。
以燒紅的銅鬥炮烙止血,傷口還不止一處,如何維持清醒、不痛暈過去而造
成更大的傷害,不僅考較醫術,更狠狠地考驗了他的忍耐力一番。
所幸施展淨焰琉璃功時,創口的燒痂并未迸裂──就算有,畢竟也撐到了退
敵後──祭血魔君粗壯的體型,随着骨骼位置的微妙改變,成了專騙行家賊眼的
另一個人,渾身虬結的筋肉松弛,巧妙位移的髒器複歸原處,腹圍陡增大半圈;
再以藥液洗去刻意染褐的黝鐵肌色,精悍如鐵的血甲門主搖身一變,遂成白胖的
富貴員外郎。
那落琉璃院是魔宗支脈裏的異數,它們退出江湖的時間,比七玄等系出同源
的佼佼者要早得多。
在群魔亂舞的年代,那落琉璃院是邪道的救亡之地,差不多就是岐聖之于正
道的關系。無論魔宗哪支得領風騷,大概都不會有人愚妄到去得罪大夫,難保哪
天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卻無國手施救。
那落琉璃院以其超然的地位,繁盛了數百年之久,門下分雌雄兩宗,雄宗精
研醫理,雌宗鑽研毒術,相互競争,奪取門派的主導權;激烈的争鬥之下,迸出
燦爛耀眼的火花,誕生了《那羅聖典》以及《伈帚女經》這醫、毒兩大奇書,連
武功都脫離比鬥争勝的範疇,追求更高的「天人合一」境界。
而淨焰琉璃功,就是這種思維的極緻展現。
此功練到極緻,自體爲藥,不倚外物,但凡有恙,可調動血、骨、皮肉、經
脈等,或改變循環理路,或重新分配給養,以人力幹天時變化,得到最爲有利的
調複之能,其效果令人瞠目結舌,頗以爲妖。相較之下,微調骨相不過衍生出來
的枝微末節,門中高手多一笑置之,不屑鑽研。
魔宗失勢後,頭一個遭到緻命打擊的,亦是那落琉璃院。
毀掉邪派的救命站,影響至鉅──正道中人循着同樣的思路,不過是逆反操
作罷了。
屹立江湖數百年的那落琉璃院,就這樣亡于逆潮的頭一波,正是長期武力不
興所緻。百餘年後,有對天賦異禀的兄妹,将此功練上了厮殺拚搏的路子,意外
得到大威能、大殺着,隻能說是遲來的辯駁。命運開了那落琉璃院一個玩笑,且
毫無平反之意。
伊大夫的師父顔元卿,從故主處習得醫術和淨焰琉璃功,卻無武學上的資賦,
當是養生練氣的内家法門,規規矩矩修習,所得亦極其有限。在這點上,伊黃粱
倒比顔元卿有天分得多。
他對創口疼痛不如預期一事,相當介意,掙紮欲起,赫然發現自己非是躺于
床榻,而是平日替病患操刀的木台。床頭傳來一聲溫柔低呼,滿滿都是情意,雪
貞嬌小溫軟的身子及時挨近,攙住無力起身的他。
「大夫,您再休息會兒,傷口才能複原。」雪貞吐氣如芝蘭,又香又濕暖,
一如她無比緊湊的誘人蜜穴。關于雪貞的一切,是他在谷外與狼首搏命纏鬥、徘
徊于陰陽交界時,最最想念的部分。
「我讓阿傻剖尾鲈魚煮湯,讓大夫好生調養。」
說話間,醫廬的雙層門扉次第推開,蒼白瘦削的少年捧了瓦釜進來,洗刮切
好的魚片約莫已在釜中,伊黃粱見他雙手繃帶上沾滿血漬,以殺魚論,這血量未
免太多了些。
「備……備鏡,我要看傷口。」
他調勻氣息,熟練地下達命令。
「針線刀器,煮水洗滌布巾,備好金創續斷還有麻沸散。你!放下那鍋死魚,
用皂胰把手洗淨,我要妳們兩個都來幫手。」阿傻捧着瓦釜,有些不知所措。
「大……大夫,妾身……妾身爲您處理了創口。」
雪貞定了定神,頭一句出口,後頭就容易多了。
「情況緊急,大夫昏迷不醒,考慮到創口範圍大,刮去焦肉的疼痛,亦難以
忍受,妾身這才自作主張,代大夫應急處置,請……請大夫責罰。」說到後來語
聲漸細,既是不安,又有幾分自滿,彷佛小孩子做了什麽得意之事,期待大人誇
獎;心知不合規矩,恃着寵愛,總有幾分僥幸的心态。萬一因此受責,說不定還
要鬧點脾氣……
諸般情思,從她絕美的雪靥上一一掠過,層次井然,說不出的嬌美可愛。
雪貞的真實年紀不易看出,與她膚質絕佳、渾身細滑如少女,不無關系。但
她的心思卻很自然地便顯露于外,旁人做來或嫌造作,然而雪貞天生有股空靈婉
約的氣質,又令人讨厭不起來,隻覺她表情鮮活,俏臉上藏不住心思。
伊黃粱的表情才一沉,她便微扁着小嘴,露出那種忍泣般的倔強神情,俯頸
垂眸,望向一旁;分明什麽也沒說,但連阿傻都彷佛聽見,鬥室裏回蕩着「你罵
死我好了」的聲音。
這樣都還能開口責備她的,簡直不是男人。伊黃粱歎了口氣。
「把紗布剪開,我看傷口。」
雪貞抿着櫻唇,一本正經運使剪刀,從歡快的動作裏完全可以讀出她的表情,
明明溫婉的臉上無甚笑意,其它兩人似能聽見她哼着小曲兒,慶祝勝利。
縫合傷口的手法無懈可擊──伊黃粱毫不意外。雪貞刺繡是一把手,這點連
伊大夫都自歎弗如,對她來說,不過是把織錦換成了人皮,要是對大夫的複原能
有幫助,讓她縫對鴛鴦上去都行。
而刮除燒灼爛痂的部分,也做得相當完美。伊黃粱不記得向她示範過這樣的
手法,隻能認爲是雪貞觸類旁通,從其它手術中得到靈感,自行采取了合宜的相
應之策。以弟子來說,她堪稱完美,是會被小心眼的師傅偷偷弄死以保住飯碗的
類型。
爲壓抑她過度膨脹的自信,伊黃粱一一看過所有的傷口,未作任何評論,隻
淡淡說道:「行了,重新包好。」就把一切善後都交給了雪貞。
美豔絕倫的少婦暈紅雙頰,小心不觸怒慷慨給予肯定的主人,細細爲他敷藥
包紮。那是沉溺于愛情、身心俱都奉獻出去的女子,才能有的幸福表情。
伊黃粱望着她染成绯紅色的晶瑩耳垂,模樣卻不像在感歎自己何其幸運,方
得這般佳人,傾心相愛;除了審慎觀察,還有着難以言喻的陰沉與凝重。雪貞開
心得不得了,但又極力想維持一貫的優雅,不希望自己在良人眼裏,顯得輕浮不
莊,刻意躲避大夫灼人的視線,這回是真的在心裏哼着琴曲,自然都是歌詠愛情
的歡快調子。
伊黃粱暗歎一口氣,轉向門邊的阿傻。
「都說了叫你放下那鍋死魚。」伊大夫冷哼:「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麽?」
阿傻想了一想,打着手勢。「……沒有殺他。」
「是不自量力!」伊黃粱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聶冥途是何等人物?他徒手
便能将你撕成兩丬,甚至用不着《青狼訣》。面對這樣的對手,你能有一次機會,
便是祖師爺保佑了。你把這個機會用哪兒了?」
阿傻明白大夫問的是頭一刀。「頸脈。」
「……爲什麽不是咽喉?」
「我沒把握,砍下首級。」少年在身前虛空處,以纏滿繃帶的小小手掌,精
準比劃出妖人獸首的尺寸,然後撮起左拳,搭扣住拇、食二指,将拳頭攢成了人
面子大小,模拟狼首的喉結,置于虛幻首級的颔下,以右手食指,沿着左手的拇
指丘滑至腕間。
這不是什麽約定俗成的比拟。伊黃粱能立時會意,明白他指的是聶冥途的頸
椎骨,完全是因爲少年掌握的「精确」二字──從尺寸、形狀到位置,全都準确
得無可挑剔。
「我的刀,切不斷這裏。」阿傻放開了身前并不存在的模型,按着自己的頸
動脈。「從這裏,能切得最深。」
伊黃粱露出贊許之色。他一直都知道,他是絕頂的材料。有這樣的徒弟,世
上沒有師傅能夠睡得安枕。「倘若不是巧合,這一刀我必須誇獎你,計算得越精
密,越容易成功。可惜絕大多數的武夫都不懂。
「你的膂力、内息,确實不足以對抗聶冥途,有自知之明很好。但喉管本是
人身要害,縱以《青狼訣》神異,也無法使它堅如角骨;相對于他處,仍是最柔
軟,僅次于眼珠。」
阿傻若有所思。伊黃粱給了他思緒運轉的時間,這才娓娓續道:「你知道隻
有一刀的機會,仔細觀察,挑選最佳的方案出手,這是你能存活到現在的原因。
但,你若以同樣的一刀斬開其喉管,你就還能再出一刀。專注不是賭博,決心也
不是,你的方案還能更好。」
至于爲了救人,沖上去亂刀飛斬,伊黃粱就沒什麽好話了。阿傻被羞辱得體
無完膚,伊黃粱對于面無表情的少年毫無同情心,既不會被激怒,也沒有息事甯
人的打算,罵足了份量,指着醫廬角落的一座大竈,冷哼道:「泡泡熱水反省一
下,看能不能長點腦子。今兒多放兩斤料,好生打熬。」末兩句卻是對着雪貞說
的。
大夫教訓少年之時,雪貞一直都是含笑聽着,并不插口。她知大夫是刀子口
豆腐心,罵得越狠,越是上心;聽到「兩斤」雲雲,這才微微變色,沉吟片刻,
柔聲道:「兩斤……會不會太折騰?适才給大夫理創,差不多忙了兩個時辰,他
全程陪着,沒有偷懶。熬骨湯的用料,妾身每晚都按大夫吩咐添加,他适應得很
辛苦。一口氣加了兩斤,隻怕──」
伊黃粱冷笑。「那不正好?反正離天亮也短了兩個時辰,仔細别讓他暈過去,
淹死在浴桶裏便是。」雪貞明白多說無益,溫婉一笑,起身去取藥材。那大竈形
狀奇異,如一隻倒扣的瓦甑,竈上置着木桶,比尋常浴盆要大得多,專爲阿傻購
置,用以熬練筋骨。
那「熬骨湯」所用藥材,價比千金,這帳全挂在漱玉節頭上,一夢谷每月送
往越浦烏夫人處的清單,連藥鋪大掌櫃亦不禁咋舌,可漱玉節眉頭都不皺一下,
補足零頭一體供應,不隻給足了伊黃粱面子,這份籠絡耿照的心思,早在他還沒
當上七玄盟主時,便已悄悄開始。
将來阿傻橫空出世,以絕刀之姿橫掃東海、名揚天下時,就是耿盟主要來還
人情債的時候了。「烏夫人」的藥材行當能賺得滿坑滿缽,得以跻身越浦财閥,
這婦人投資的眼光與手腕,的确不容小觑。
熬骨湯是伊黃粱配的秘方,不但對筋骨肌肉的強固有奇效,更援「朱紫交競」
之理,激發内力以抗。湯水煮熱,藥力滲入肌膚,走遍全身,疼痛不堪,若不運
功相抗,很快便會失去意識。「說不定,還會死哩。世上哪個不死的?笨!」頭
一回浸泡,大夫便這般恐吓他,也不知是真是假。
阿傻既不怕死,也不怕痛。比起曾經曆過的,熬骨湯真的不算什麽。
他對「加兩斤」雲雲毫無反應,快手快腳褪個精光,将衣褲折叠放好,面壁
坐入桶中,運起明玉圓通勁對抗藥力。伊黃粱讓阿傻抄下内功心訣,反複鑽研透
徹,這路功法拿來練氣養生,指不定真能修練成仙,可惜用于武功,太過溫吞;
要逼出潛力,隻能靠外力刺激,這才想出了熬阿傻湯的法子。
這個熬煉的過程,一日都不能斷;中斷一日,又得重新再來。伊黃粱不在,
便由雪貞負責添藥掌杓,照看柴火,對于脫得赤條條的阿傻,兩人早就習以爲常,
彼此都不尴尬。
見阿傻閉目面壁,旋即沉入空明,專心對抗藥力侵襲,雪貞也隻能投以憐憫
的眼光,優雅地款擺而回,将盛了魚片的瓦釜置于小爐之上,回頭笑道:「那孩
子,可喜歡大夫啦。大夫對他實在太過嚴格──」
「雪貞,看着我。」伊黃粱渾無笑容,目光炯炯。
「怎、怎麽了?大夫您──」
「看着我。」伊黃粱如同盯緊了網罟中的小白兔,沉聲道:「聽好,妳再也
不能持刀拏線,也不許私配藥方,沒有我的允許,決計不可嘗試行醫,對任何人
都不行,尤其不能對我。」
雪貞的神情從錯愕、委屈,乃至咬唇強忍泫然欲泣,一霎間幾度變換,快得
難以言喻,但仍次序井然,就是這點特别不對勁,予人強烈的違和感,是即使以
她驚人的美貌、出衆的氣質,也無法忽視的程度。
「妾身……我……雪貞做了什麽,讓大夫讨厭了麽?」她眼眶微紅,果然蹙
着眉頭的泣顔倍增豔色,令人怦然心動。伊黃粱卻不讓她演完全套,忍痛抓住她
腴潤的藕臂,強迫她對正自己的眼睛,沉聲道:「看着我……看着我!跟我說一
遍:我以後,決計不再操刀,不能對任何人,尤其不能對大夫。」
美豔的少婦目光遊移,似乎難以與之相對,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垂眸道:
「大夫……你吓到我了。我不知道……雪貞不知道……妾身……我們不要這樣,
好不?我給你煮湯喝……我、我乖乖的──」
「看着我!」伊黃粱收緊十指,目光獰惡,口氣與聲音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說妳再也不會這樣做……說!」
「嗚嗚嗚……我……我再也……嗚嗚嗚……
「再也不會操刀,不能對任何人,尤其……
「……尤其不能對大夫。妾身明白。」
她忽然甯定下來,溫婉的口吻卻比先前要淡漠得多,明明眼角還挂着淚水,
方才哭泣不止、飽受驚吓的,彷佛是毫不相幹的另一個人。這情景實怪異到了極
點,伊黃粱絲毫不以爲意,将嬌小淡漠的麗人抓小雞般擡起些個,細細觀察她的
眼瞳呼吸,才稍稍放下了心,溫言道:「來,再說一次。」像哄小女孩似。
「妾身再也不會操刀,不會對任何人,尤其不能對大夫。」
「……很好。」伊黃粱将她抱上木台,讓雪貞坐在膝上,大腿隔着彼此的層
層衣物,仍能感覺她那難以言喻的細綿雪股,又軟又滑,絲一般的細膩觸感令人
欲念勃興,縱是身子不适,也難遏抑。
傷疲交迸的男子,終于垮下僵硬的肩膀,埋首于少婦豐滿的乳間,貪婪地嗅
着那溫熱好聞的乳脂香。
雪貞露出溫柔微笑,愛憐地撫着他的頭發;優雅好看的動作裏充滿感情,不
知爲何,目光神情卻較先前在殁絲亭面對外人時,更加空靈淡漠,明明形容未變,
彷佛并不是同一個人。
「……我失敗了,雪貞。」從她酥綿的胸乳間,透出男子悶鈍濕濡的語聲。
「雖是胤家小兒壞事,我卻沒能及時防範,以緻一敗塗地,無顔去見先生。
聶冥途那厮着實可恨,不分敵友,胡亂出手,幾乎教我回不了家……雪貞,這回
是我的失策,我失敗了。」
「不會的,大夫不會失敗。瞧,您不是回來了麽?」
「組織布計大亂,先生……定然對我失望得緊。是我的錯……」
「噓──不是大夫的錯。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伊黃粱蓦地擡頭,粗暴地揪住她的藕臂,十指全掐進腴嫩的
雪肉,雙目赤紅,荷荷有聲。「是我的錯……是我失敗了,敗得難以收拾!是我!」
雪貞爲之一愕,但受驚吓的表情不過一霎,旋又恢複空靈,溫婉道:「是,
是大夫的錯。這一回,是您失敗了。下一局再挽回如何?棋有勝負,将帥無種,
這是大夫教過雪貞的;便是下棋,我都曾赢過您呢。」
伊黃粱松開她細嫩的臂膀,手掌滑至她的後腰,盡情享受少婦圓凹如葫蘆的
絕妙曲線。雪貞順從地支起大腿,分跨兩側,更方便他揉捏雪臀,雙手重新将男
兒的面孔抱入乳間,以堅挺巨碩的乳峰給予溫柔。
這宛若聽見心語的貼心舉動,令男子放松下來,身心都得到了撫慰。
雪貞既不能操刀,也不能施藥,一個沒有靈魂、空洞至極的肉娃娃,無論擁
有多完美的肉體,能模拟各種情緒、性情至維妙維肖,終究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
人。
伊黃粱必須嚴厲地提醒自己,否則,面對堪稱是世間尤物、「男子至極夢想」
的雪貞,很容易便忘了她并不完整;她的慧黠、溫婉、體己知心,全是他的精心
造作,依賴她的判斷,相信她能思考,與視一尊美麗的玉像爲真人,堪稱是同等
的荒謬。
事實上,他剛從鬼門關前踅了一圈回來。
這個幾乎殺死他的人,不是「照蜮狼眼」聶冥途,不是「劍府登臨」鹿别駕,
而是他朝夕相對、最最寵愛的美豔姬妾。他沒死在龍皇祭殿之内,也未絕于狼首
失心瘋般的大逃殺,卻差點死在自家醫廬的手術台,思之直欲發笑,笑罷又不禁
冷汗涔涔。
漱玉節把雪貞交給她的時候,雪貞并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諷刺的是:以伊黃粱的外科絕技,要替一名相貌平庸、甚至醜陋的女子,換
一身天香國色的皮相,也不過是想不想要罷了。
但雪貞一直就是這麽樣的完美,處處搭配得天衣無縫:雖嬌小玲珑,卻有雙
比例修長、又充滿誘人肉感的玉腿;明明胸乳極盛,偏偏生就一把小葫腰;臉蛋
是漂亮,但天生高貴的倔強氣質,更淩駕于容顔之上,縱有更美的女子,卻不如
她的美麗那樣性格鮮烈,多刺而教人難忘。
漱玉節想動的,不是雪貞的外在肉身,而是她的精神意志。
初次明白她的企圖,伊黃粱不覺失笑。「妳不覺得,這樣是脫褲子放屁,多
此一舉麽?有天大的仇怨,殺了便是,魚骨匕切不着、劃不開的物事,我不想費
神給人作保。」
漱玉節隻是溫婉地笑了一笑,沒有界面。
伊黃粱忽然明白過來,這丫頭原來是殺不得的。
他不否認最初同漱玉節往來,是看上了她的姿色。蜂腰盛乳、玉腿修長,再
加上絕美的臉蛋……年輕的黑島之主恰恰是伊黃粱鍾愛的類型,縱使是他親手爲
她接生,解除了難産之危,而後還替她處理了幾樁同嬰孩有關的難題,他對漱玉
節始終興緻高昂,不因她曾爲人妻、已爲人母,而胃口稍減。
意識到這對飽含色欲的犀利視線,漱玉節既想保住有力的同盟,又不願薦身
枕席色媚事人,雪貞,就是她想出來的應對之法。
起初,伊黃粱隻想讓這個拒絕開口、眼神怨毒的少女說話而已。他并不喜歡
對女子施行強暴,不覺得其中有什麽樂趣,隻有辛苦、肮髒和不盡興而已。從什
麽時候開始,演變成摧毀少女的精神和意志,他已經想不起來了,畢竟經過了十
分漫長的時光,而他并不是很想回憶起當中黑暗的部分。
他一直不了解,世上爲什麽會有像師父顔元卿這種人,爲什麽會誕生如血甲
門般,濾清之後隻餘整團惡意的組織門派。
經曆過雪貞之後,他才明白:人的惡念是天生的,你永遠猜想不到,自己骨
子裏能有多壞,直到剝皮露餡的時刻到來。他并沒有比師父好到哪兒去。他們根
本是一類人。
「雪貞」的性格,是他将原有徹底摧殘殆盡之後,在一片純淨的荒蕪中重新
建立起來的。當然灌注性格與反應的方法多而繁複,他經過多年的實驗,已然頗
有心得,但基本的原理,就跟拿鞭子和肉骨頭訓練小狗沒兩樣,隻是獎勵和折磨
的方式越發精進而已。
透過一定的程序,他甚至能「教」雪貞新的東西。
繪畫、插花、烹饪,乃至内外武功,雪貞吸收的效果甚至比常人要強得多─
─放下「我執」後,人的潛力真是令人大開眼界──然而,雪貞無法真正的思考。
在她美豔絕倫的外表之下,包裝的其實是一名本我毀滅的癡兒,她的應對進退,
全靠伊黃粱灌輸進去的各種「話本」而行,即使搭錯了線,做出荒腔走闆的行徑,
她也毫無感覺。
每天都要對雪貞進行「微調」,多年來一直是伊大夫最重要的研究課題,以
及最喜歡的私人興趣之一。爲此一夢谷夜不留客,求診規矩也多,蓋因過多的信
息幹擾,将使雪貞無所适從,會逐漸偏離大夫設定好的腳本,脫序演出。
這次囿于組織任務,伊黃粱出谷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維系雪貞運作的小道具,
正是渾無所覺的阿傻──考慮姑射即将在東海大展拳腳,這也是伊大夫收留阿傻
的企圖之一。
阿傻無欲無求,能接受最枯燥無聊的日程安排,于是成爲輔助雪貞行于常道
的标竿。即使如此,偏離仍無可避免地一點一點發生,原本優雅淡漠的雪貞,興
許在某個不經意間閃現出歡快雀躍的情緒,可以想成是誤翻了另一套腳本,卻未
得到及時的修正。于是錯誤的頻率越來越高,到得今日,已成爲一個有些嬌縱、
渴望在大夫面前顯露自我,争取認同的雪貞──當然,這完全不是原本的那一個。
這樣的偏離在伊黃粱看來,是極其嚴重的,他要花幾天的時間,才能将她調
整回原狀。然而絕處逢生、撿回一條性命後的虛無感,卻令他想要抓住點什麽,
實實在在的、溫熱濕濡的,不那麽完美,甚至有點錯亂也不壞……
強烈的欲念攫取了傷疲交煎的男人。
他辛苦地撐着手肘,躺了回去,直勾勾地望着跨坐在他身上的豔麗少婦,以
埋藏在神識最深處的獨特暗号,喚醒了一套許久未用的腳本。
(第四十一卷完)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27
標題:
第42卷
.
第二二四折太陰鑄形,帝垣心刀
一夜缱绻,雖不利休養恢複,但一夢谷中最不缺妙藥靈丹,除号稱「神鋒、
續斷、死不知」三絕之一的愈創聖品「無縫天衣」外,固本培元、補中益氣的金
方不知凡幾。伊黃粱不要錢似地往身上搗鼓,連萬載寒玉床、續命紫氤燈之類的
奇珍都用上了,多管齊下,立時見效,美美地睡上了幾個時辰。
再睜眼時,已近正午,藥廬内熟悉的藥氣,以及窗棂間飄入的食物氣味,讓
前幾日的搏命奔逃恍如噩夢,半點也不真實。
伊黃粱替自己号過脈,順手連清創、換藥一并做了,對複原的速度頗爲滿意,
就算聶冥途此際突然現身,鹿死誰手猶未可知,這才起身更衣,正遇着阿傻手捧
盛滿菜肴的漆盤,倚門而入。
「……夫人尚未起身,我服侍大夫用膳。」
少年比着手語,徹夜打熬筋骨的疲憊還未自俊臉上褪去,蓋因負責大夫起居
的雪貞,罕見地晏起。下半夜阿傻從浴桶起身,回見兩人無蹤,木台留着一張紙,
交代了準備什麽食物,以及「别吵雪貞」四個龍飛鳳舞的墨字,卻是大夫的手迹。
伊黃粱一瞥盤中,雞蛋、水煮肉、鲈魚湯,還有一碗木耳醋溜絲,果然都按
了吩咐。爲求複原,須得大量食肉,但鹽醬不宜,唯以醋醯相佐;他平日頗重享
受,非爲養傷,進食決計不肯如此潦草。
瞥見阿傻腰懸白刃,勁裝綁腿,随時能與人厮殺的模樣,顯是挂心昨夜煞星
去而複來,舉箸之前,特意對上少年的視線,蹙眉冷哼:「該幹嘛幹嘛,别分心
了。那厮肯來最好,以逸待勞,教他把狗命交代在這裏!」阿傻點了點頭,果然
午後不再佩刀。
「血手白心」伊黃粱名列儒門九通聖,望重武林,開弓自無回頭箭,鹿别駕
在谷外靜候三日,第四日清晨,天沒亮便讓人收拾了篷車彩棚,親領弟子,擡着
寶貝侄兒立于道旁,待岐聖兌現諾言。
伊大夫可不是吃齋的,好整以暇用過午膳,才派人傳召,聲明「閑人禁入,
多邁進一條腿,直接擡回安葬」;至于進得幾人方不算「閑」,傳話的鄉人一問
三不知,隻說大夫話事,不讓人多問一句,傳的都是原汁原味,沒有摻雜拌礫。
鹿别駕面色鐵青,身畔一名弟子,直嚷着要人回去問明白,話沒說完,便讓
他一巴掌掃飛出去。
伊黃粱在藥廬裏等了會兒,見兩人一前一後,擡着擔架進來,當先之人身量
颀長,繡金道袍異常華貴,竟是鹿别駕;後頭的年輕道人眉目清朗,神情陰鸷,
伊大夫亦不陌生,想起是昨夜那名策動包圍的「蘇師兄」,他既知曉鹿别駕與侄
兒的真實關系,定是心腹無疑。
兩個人,四條腿。答得謹慎。
堂堂天門副掌教,幾時做過擡扛行走的腳夫?鹿别駕爲救侄兒,顧不了許多,
與蘇彥升連人帶擔架地擱上木台,垂手靜立,面色凝重,非是忍受屈辱,隻恐大
夫吐出「沒治」二字,滿懷期待落空。
員外郎似的白胖醫者斜乜一眼,信手翻書,冷笑:「不錯,能放下架子,不
算太蠢。要我說是單數呢,你待如何?」
一旁蘇彥升還未會過意來,蓦聽「啪」的一聲裂瓷細響,胫骨劇痛難當,踉
跄倚壁、身子發顫,冷汗沁額,左小腿已遭師父以隔空勁震斷。鹿别駕眉目不動,
淡然道:「兩人三腿,合是單數。」
伊黃粱冷眼瞧着,哼道:「你倒是心硬。」
鹿别駕并無得色,隻答:「勞大夫惠施妙手,救我侄兒。」他對蘇彥升昨日
的表現甚感嫌惡,奈何随行弟子之中能打的,偏又數不出别個,此際眼都不眨一
下,當是空氣一般。
伊黃粱喚人将蘇彥升扶出,撕下醫經拈成紙阄,一扔角落,扔得碾藥的阿傻
擡頭,才慢條斯理道:「有人胫骨斷了,你給他包紮固定,藥材随用。要不能複
原如初,讓你陪他瘸一輩子。」阿傻将碾船杵臼等收妥,取幾味金創用藥,行禮
而出。
鹿别駕見藥僮小小年紀,唇紅齒白,眉目如畫,一襲雪白中單,宛若圖畫中
走出,美不勝收;然目不斜視,舉止沉穩,他手下習刀練劍的弟子無數,無一人
内斂到這般境地,不禁暗暗納罕:「谷中卧虎藏龍,連一名童子也不簡單。」
此說自非無據。除了那名喚「雪貞」、靈心巧慧的罕世尤物,谷内至少還有
一名用刀好手,于當夜厮搏時,劈出令鹿别駕驚豔的兩刀,不知是伊黃粱重金聘
請的護衛,抑或也是「病人」?
藥廬中終于隻剩下兩個人,一站一坐,隔案相峙。
伊黃粱将經書往案頂一扔,鹿别駕這才發現整本書破破爛爛,除封皮完好,
内裏不知被撕去了多少頁,還不是整整齊齊對頁撕下,而是東缺一角、西折頁半,
看來伊大夫拈紙阄揩鼻涕,指不定連如廁時缺了草紙,都着落在這本書上。
「盡信書不如無書,這是我行醫三十年的體會。這種庸醫總結的破爛東西,
殺的人搞不好比鶴頂紅多。」伊黃粱冷蔑一笑,随口道:「你也出去。要不放心,
可在門外候着,别讓我聽見就行。」挽起袍袖,露出兩條淨藕似的白胖膀子,迳
走向木台。
鹿别駕略一遲疑,便聽他沒好氣道:「你悟練刀招、思索其中關竅時,身邊
的人越多越熱鬧,效果越好麽?我瞧病人,最恨有人打攪,你要不滾蛋,要不把
人帶回,趁早入土!」鹿别駕面皮抽搐,終究還是按捺火氣,灰溜溜地行出醫廬。
這一「瞧」,足足耗去兩時辰。
當中伊黃粱不住喚人,打下手的鄉人及那名俊秀安靜的藥僮,不住攜入各種
器具、藥材等,伴随大夫不耐的怒吼咆哮。直到傍晚時分,忽聽他揚聲道:「滾
進來罷。」鹿别駕才自階台起身,推門複入。
「你要想茗茶細點、殷勤招待,趁早死了心。找位子坐,這話得說一會兒,
不會太快結束。」
幾案後,伊黃粱腆着肚皮手揉眉心,神情略顯疲憊。
鹿别駕一進門便望向台上的鹿彥清,然而除移走擔架,衣衫、繃帶等,俱與
先前一般無二,實看不出兩個多時辰裏,伊黃粱到底都折騰了什麽,就近揀張竹
椅坐定,沖口問:「大夫……開始治療小侄了麽?」
「治療個屁!」伊黃粱出手如電,一把攫起那卷破爛醫書,忽又「啪」的一
聲扔下,冷笑不止。
看來此書用途極廣,除草紙、阄兒、打蚊子,伊大夫還拿來當暗器使。雪貞
千嬌百媚,估計舍不得打罵,不知那眉目俊秀的藥僮挨過幾回?
「你尋名醫無數,『沒治』二字,怕耳朵都聽出繭來了。我粗粗一看,也覺
沒得治,故花了點工夫,看看有沒發夢的可能。」
鹿别駕心頭一揪。「但……雪貞姑娘……」
「你甯可信病人,也不信大夫?」
伊黃粱蠻不在乎,聳肩蔑笑。「難怪塵世中,裝神弄鬼的郎中騙子如此猖獗。
你要的不是真相結果,而是聽你想聽的話,如此用不着針藥,我開點潤口的甘草
行了。」
鹿别駕面色丕變。
「你……你是說……我、我侄兒……」
「沒治。」伊黃粱怡然道:「治病須國手,辨症則未必。多的是治不好病痛
的庸醫,但總能辨别是不是絕症。」
啪的一聲,鹿别駕右手五指撮緊,光滑的竹椅扶手于掌中爆碎,宛若泥塑,
指縫間迸出竹屑。一霎間,醫廬氣氛變得極其險惡,凝肅之甚,如陷真空,仿佛
再吸不到絲毫空氣。
「你覺得,我有蠢到不明白,你聽到這話要翻臉的麽?有點耐性,别浪費我
的時間。」
伊黃粱神色不變,拈起破書卷成一束,如把玩扇骨,冷笑:「你侄兒被人用
重手法,毀去大半經脈,簡單粗暴,但非常有效。此種暗勁特别,我思來想去,
若以指劍奇宮的獨門絕技『不堪聞劍』爲之,搶在侵蝕心脈前撤勁,不讓潛勁繼
續作用,吊着一口氣半死不活,或可造成類似魇症的效果。
「當然,若非你不要錢似的以參液等貴重之物爲他吊命,他早該死了。下此
毒手之人,并沒有打算讓他活這麽久。『不堪聞劍』乃無解之招,中者必死,并
無例外,前人誠不我欺。」
天門與奇宮素不睦,魏老兒所屬風雲峽一系,與紫星觀梁子尤深,鹿别駕師
祖兩輩裏拔尖兒的高人之死,更與魏無音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早在靈官殿時,
他便疑心侄兒遭難,背後是魏老兒師徒搞的花樣。
如今,連岐聖伊黃粱也這麽說,十之八九錯不了。
魏無音與莫殊色死透了,這是他親眼所見,當無疑義。奇宮在這事裏扮演什
麽角色、知情與否,耐人尋味;想拿兩個死人打發了去,可沒這麽容易。鹿别駕
不動聲色,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間事了,得找個借口召集盟會,施壓龍庭山,務
求有個交代。
「你侄兒,就像那管捏爛的油竹,一百個人來看,一百零一個都會告訴你,
這是沒法複原了。絕大部分的醫經藥譜,說的都是同一件事,教你如何辨别非常,
回歸常道,所以說『盡信書不如無書』。」
鹿别駕回過神來,垂落烏潤濕眸,輕道:「願聞其詳。」
伊黃粱擡眸釁笑,口氣既狂傲又不屑:「什麽叫『常道』?生老病死謂之常。
循常而行,最好就别治。世上有哪個不死的?竹椅扶手被你神功一催,捏了個稀
爛,按常道,怎麽黏斷不能恢複原狀;腦子沒壞的竹匠,會直接把捏爛的這一截
鋸下,換截新的上去,如此,你便又有了一把能用的椅子。」
鹿别駕會過意來,幾欲起身,全賴深厚修爲克制,未露一絲愕然。
「截換扶手」的比喻乍聽荒謬,好比手臂受創,大夫不思治療,卻拿出刀鋸,
勸你換條胳膊省事。然而,對照各種關于「血手白心」的江湖傳聞,他敢提這般
建議,似又理所當然。
「庸醫名醫,之所以對你侄兒束手無策,蓋因思路打了死結,一心隻想疏通
淤塞的經脈,複原萎縮的筋骨,然經脈癰阻,血肉壞死,本就無解,既不能肉白
骨起死人,當然沒治。」伊黃粱冷笑:「按這思路,莫說我不能治,天王老子來
也沒治!你要侄兒原身恢複,我沒法子,退而求其次,讓他起身下床、說話走路,
乃至傳宗接代,我能試試。你明白當中的區别?」
鹿别駕沒答腔。他還在消化這個驚人的選項,以及背後代表的意義。
伊黃粱治不好清兒,這點同其他大夫并無不同,畢竟「不堪聞劍」自來無解,
誰也打不破殘酷的現實。
但伊黃粱有一身旁人難及的外科本領,不求鹿彥清「原身恢複」的話,他能
截取他人的肌肉、筋骨,乃至于血脈經絡等,換掉毀損的部分,令其脫離癱癰,
再世爲人。
就像這竹椅一樣。
鹿别駕松開五指,炒豆般的啪啪響間或而出,迸裂的竹絲執拗地回複原狀,
因失其形,四散五歧之下,隻是彈扭粉碎得更厲害而已。他仿佛能見清兒日益羸
弱的皮囊裏,壞死的血脈筋骨,也就是這般模樣。
「幹或不幹,皆無不可,但決定要快。」
伊黃粱提醒。「我不保證他能恢複到何種境地,畢竟已拖得太久,但繼續拖
将下去,能加工的部分就越少。等到整張椅子都壞了,你說我這算修呢,還是重
新做一張?先說好,我做不了一張新椅子,你得找神仙。」
鹿别駕沉吟半晌,蓦地擡起烏眸,異光炯炯。
「須得何等樣人,才能供清兒……替換?」
「男先于女,親先于疏,父子先于兄弟。」
見他面色一黯,員外郎似的白胖醫者以書擊掌,施施然道:「都沒有?這麽
該死。再求餘次,同修一門内功的師父、師兄弟,多來幾個試試,看有沒合用的。
内功變化百骸,真鹄山一脈乃玄門正宗,效果當不惡;旁門左道,未必有這等方
便法門。」
鹿别駕的臉色連變幾回,始終無法下定決心。
倒不是他與諸弟子誼厚,料想殺肉取用的「扶手」,十有八九沒命,挑個無
關痛癢的怕内功不濟事,派不上用場;談得上武學修爲的,多半是親信心腹,眼
下正是用人之際,折了哪個都覺不妥,故而沉吟再三。
伊黃粱輕拂幾案。「我瞧方才斷腿的挺合适。内功起碼要到他那樣,才算可
用之材,少了三年五載一點靈光,剮頭豬還頂用些,起碼肉足。」
蘇彥升如非心腹,遍數紫星觀中,鹿别駕再無親信可言。
不幸的是,第二代弟子之中,雖有幾個刀法劍術不錯的,說到内功修爲,無
出彥升其右者。若連他也隻是勉強堪用,扣掉蘇彥升,實數不出幾個人來。
鹿别駕猶豫片刻,終于父子血親戰勝師徒之情,和聲道:「大夫既如是說,
便留此子與大夫,照看小侄起居。」
「行。」伊黃粱也不廢話,略一思索,又補幾句:「你挑幾名武功高,或身
子健壯的,在谷外搭棚暫住,以備不時之需。要缺了什麽料,一時找不了你。」
鹿别駕不以君子自居,摘下正道七大派的光環,他平生所殺之人、淩辱過的
女子,私下了結的怨仇、爲求上位所使的城府心計等,怕不是随便哪個邪派魔頭
能比得。
萬料不到,此生最冷血、最泯滅人性的一番話,卻是在活人無數的杏壇聖地
一夢谷中,與人稱「岐聖」的伊黃粱說來,深謬之餘,複覺心驚,半天才省起伊
黃粱的話意,臉面倏冷,輕聲道:「本座哪兒也不去,自于谷外結廬,待小侄愈
可,再偕與大夫相謝。」嘴角揚弧,幾被烏瞳占滿的大眼中卻無笑意,令人不寒
而栗。
「所以我活宰你的弟子時,你堅持在場?」
伊黃粱嗤笑着,摔落書卷。「别的不說,萬一治上三年五載,你也在這裏傻
等麽?不信我,便把你侄兒帶回去,趁早死心,兩不耽誤。
「你要生龍活虎的侄兒,我能給你一個。但療程中,你的好侄兒呼疼了、堅
持不了了,要鬧要走,你依是不依?依他,大羅金仙都沒得治,屆時你是要怪我
庸醫誤人、空口白話,還是摸摸鼻子,自認倒黴?」
鹿别駕語塞,眼神依舊迫人,絲毫不讓。
伊大夫應付過太多病人家屬,早看透他強加掩飾的動搖,慢條斯理道:「除
那晚你見過的雪貞,連方才那藥僮,也是病人。他雙手的經脈被毀,肌肉萎縮多
年,經我換脈接續,你可曾看出異狀?」
此番晤談毫無懸念,終以鹿别駕率衆離去作結,命六名弟子駐紮谷外,連同
谷裏的蘇彥升,一共七人。
被留下的六人牢騷滿腹。一夢谷荒僻,周遭既沒有市鎮繁華,自也無風月流
連處,嗅無脂粉食不甘味,這要在真鹄山上,差不多就是思過崖的生活。
若非那絕色少婦雪貞有些盼頭,這幾人莫不以爲自己犯了什麽錯,才遭如此
嚴懲。也難怪是日傍晚,當鄉人們收工返家,順道來喚一名弟子覃彥昌入谷時,
覃彥昌抓耳撓腮、喜不自勝的模樣,可把五名同伴給氣壞了。
這小子是交了什麽好運,竟能一親芳澤!
「蘇師兄!你……你怎麽給弄成了這樣?」
覃彥昌沒能高興太久。他大搖大擺進入一夢谷,滿心都是雪貞誘人的模樣,
等待他的卻是腳踝裹起的蘇彥升,不禁瞠目結舌。
蘇彥升癱入胡床,面色灰敗,也不理人。那白白胖胖的「岐聖」伊黃粱滿臉
不豫,對覃彥昌道:「把他給我弄出去!死樣活氣的,瞧着心煩。」拈起紙阄往
屋角一扔,沒好氣道:「你跟着去!别讓他們滿山谷亂跑。到了花房,按方處置。」
覃彥昌暗忖:「他同誰說話?」見一抹細小身影浮出,心頭「喀登」一震,
滿以爲是那魂牽夢系的美婦雪貞,卻是張生面孔,鼻梁挺秀、下颔尖尖,雖非雪
貞,一般的明豔無俦;全身的血液尚不及湧至裆間,忽見「她」喉間凸出,唇上
一抹淡青,心中大罵:「他媽的,是個兔兒爺!裝什麽女人?呸!」
他堂堂九尺男兒,隻好女色,師兄弟裏雖有但看臉蛋不問雌雄的,覃彥昌可
不是那種垃圾脾胃。見童子一言不發,拾起紙阄,悶着頭往外走,趕緊去攙蘇彥
升。
蘇彥升爛泥一般,半點氣力不肯使,好不容易起身,連邁步也懶,整個人軟
綿綿挂在他身上。覃彥昌半拖半扛,勉強跟上,本想藉機溜去尋那雪貞,看有無
機會一親芳澤;拖入廂房時,累出一身的汗,哪還有半分獵豔的興緻?
「姓蘇的,叫你一聲『師兄』,是給你面子,此間更無旁人,少給老子擺師
兄派頭!」
他将蘇彥升「砰」的往榻上一掼,滑入椅中抹汗籲喘,切齒橫眉。
蘇彥升表現失常,被師尊斷了兩枚大牙,鹿别駕溢于言表的嫌惡,衆弟子全
看在眼裏,心知蘇彥升的好日子到頭了,風水輪流轉,指不定這大師兄之位,便
要落在自己頭上。盡管師尊神色不善,人人皆極力表現,一反日常的敷衍避責、
陽奉陰違。
當覃彥昌聽到自己同蘇彥升一塊被留下,心底那份涼,堪比生死簿上有名。
所幸一看,被指派的是身手最好的幾個,料想鹿師弟乃師尊心頭肉,不得已
留于此間,派些好手照拂,也是理所當然之事,稍感安慰。
瞧蘇彥升的腳,明白其滞留原是另一樁「不得已」,并不是師尊有意爲之,
惡向膽邊生,說話也就不客氣起來。
蘇彥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覃彥昌心中冷笑,想來日方長,不急着炮制他,
回神才覺滿室馨香,馥郁至極。
這間廂房突出于水渠之上,水風入窗,掀動紗簾,氣味理當留之不住。香氣
之所以如此濃厚,蓋因幾櫃上擺滿花束,桃花、杏花、杜鵑,野牡丹、桔梗蘭、
山月桃……連枝拔葉,含苞帶露,斜剪的細銳枝底露出淺潤的草木莖色,俱都是
新鮮截下。
房間正中央,擱着一條低矮的烏木長幾,幾上散置着金錯剪、劍山、白瓷淺
缸等。覃彥昌不識花藝道具,見幾上攤着一本圖冊,白紙之上,以五色勾勒出花
形貯器,十分風雅,心念一動:「莫非……這兒本是女子閨房?」
環視房中描金繡屏、藕紗簾幔,越看越像,連牆上挂的绯鞘眉刀,瞧着都像
女子所用。
覃彥昌仗有武功,肆無忌憚,信手摘刀把玩,想像雪貞也曾伸出白晰玉指,
握住包覆鲛皮的圓潤刀柄,留下她肌膚的潮潤香氣,就像握住男人的……不覺面
紅耳赤,連刀帶鞘一指童子,淫笑道:「喂,雪貞夫人在哪兒?喚來老子瞧瞧…
…莫不是在洗浴?」想起那尤物裸露胴體、溫泉水滑洗凝脂的香豔情景,胯間當
真硬如燒火棍一般。
阿傻聽不見他叫喚,隻按大夫吩咐,打開紙阄,片刻擡頭,寂靜無波的眼眸
掃過周遭,略一思索,作勢将紙條遞去。「……給我的?」覃彥昌微愣,扛着眉
刀趨前接過,大聲誦讀:「待他讀罷,與汝四目相接,再行殺之。不許逃,不許
……」最末一個「放」字還未出口,饒以他粗枝大葉,也明白過來,本能地一擡
頭,心中忽道:「……可惜!」甩飛刀鞘,《遊犀刀》中一式「橫斷清蟾」攔腰
掃去,終究慢了一步。
阿傻在他擡頭的瞬間,一合大夫紙阄裏「四目相對」的吩咐,立即抽退!他
身處的位置極不利,背門距腰櫃僅一臂,奮力後躍,無暇他顧,「砰」的一聲重
重撞上。
覃彥昌刀勢未老,反手閃電掃回,快到不及瞬目,本拟削他個肚破腸流,卻
忘了眉刀較尋常刀制略短,這一記「回眸望月」的殺着,隻劈開阿傻衣衫,在結
實清瘦的腹肌留下輕淺血痕。
覃彥昌生得昂藏,紫星觀「彥」字輩當中,隻他與鹿彥清一般高,鹿彥清是
得自鹿别駕的颀長,稱得上「玉樹臨風」;覃彥昌卻是腰圓膀闊,便穿道袍,仍
不脫一股子土匪氣,決計料不到他能迅捷如斯,一息之間正反兩刀,雙雙落空,
再易掄掃爲疾刺,三記連環,使的全是劍招!
——在鹿别駕心中,對刀劍「有點天分」的弟子,覃彥昌能入前三甲。
他生性疏懶,内功練得普普通通,全仗天生蠻勁,處事又極馬虎,鹿别駕料
他難有大用,由得他替侄兒充當打手,鞍前馬後,曲意逢迎,混點甜頭,便覺心
滿意足。
所謂「天分」,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悟性根骨,充其量,就是這熊樣的大老
粗反應特别快,隻消不靠腦子,也就沒什麽糊不糊塗。覃彥昌變招總比别人快,
同樣的招式,他花旁人六七成氣力便能做到,自有餘裕多搞花樣。
但這電光石火般的三刺,仍舊落了空。
第一擊劃傷阿傻腹側,覃彥昌瞠目吸氣,不知是想蓄力來記猛的,抑或單純
見獵心喜,第二擊不免稍慢;阿傻卻無視傷血,摟膝俯首,車輪般自他身側滾過,
兩人瞬間易位,覃彥昌收勢不及,第三擊「當!」刺上櫃面的黃銅鑲件,硬生生
将刀尖磕崩一角;掌劈腰櫃借力轉身,見阿傻單膝跪于一個飛步外的距離,手按
左腰,似傷到要處,動彈不得。
他沒将藥僮放眼裏,揚聲大吼:「……這是怎麽回事!他們爲何動手……鹿
師弟人呢?」卻是遙問榻上的蘇彥升。蘇彥升錯愕不過一霎,突然大笑起來,笑
得前仰後俯,捧腹難禁。
「他媽的——!」
覃彥昌咬牙切齒,咒罵未歇,蓦地視界一暗,仿佛有半虛半實的巨大異物鋪
天蓋地而來,氣息倏窒,幾欲鼓爆胸膛。
魁梧的青年道人一甩頭,房内又恢複原有的光亮,忽然會意:壓制自己的,
原來是股凝練至極的氣勢,卻已避之不及——本能豎刀一格,「铿」的一響,刀
闆斷成兩截;绯紅刀鞘餘勢不停,狠狠斬落腹側!
以兩人身量懸殊,對比幾無軒轾的速度,阿傻在敏捷上的優勢不多,勝在不
慌不忙,即使空手對敵、受傷在先,仍按預想中躲過擊刺、拾起刀鞘,不理覃彥
昌大剌剌露出的背部空門,凝聚氣勢,以最擅長的拔刀一擊取勝。
可惜他沒料到接下來的變化。
包着厚韌鲛皮的绯紅刀鞘,憑借阿傻提運的「明玉圓通勁」,由刀身最脆弱
處打斷了眉刀;到得覃彥昌腰際,威力不足原本之二三。這一掄便打斷幾根肋骨,
非但難以緻命,反激起莽漢狂氣。
覃彥昌眦目欲裂,硬生生咬住一口血瀑,呲牙暴喝:「……去你媽的!」半
截眉刀瘋狂砍劈,勁風呼号,若閉上眼,還以爲揮舞的是水磨禅杖一類,一刀重
似一刀,隻攻不守,狂态畢露。
阿傻左挪右閃,手中紅鞘伸縮吞吐,避免與眉刀硬磕,若隐若現的鞘尖不時
穿過刀影,聚斂還形,擊中覃彥昌的肩頸、颔颚等,使的正是鑄月刀法第一式
「接天雲路」。
在阿傻忍耐劇痛、複健雙手的同時,伊黃粱将修玉善修老爺子的那部《鑄月
殊引》琢磨通透,按部就班授與阿傻,以爲基礎。
光靠圖譜無有心訣,按說練不成上乘武功。然刀劍不同,在于劍理百家争鳴,
刀法卻是殊途同歸,伊黃粱所練「花爵九錫」,更是儒門刀藝頂峰,與鑄月刀法
相印證,未必不能觸類旁通,以補遺阙。
阿傻能在忒短的時間内,練到刀尖失形、吞吐不定,堪稱奇才;其根骨悟性
未必真如此出衆,所恃者無他,心無旁骛而已。
然而,武學上說「一力降十會」,并非無端。覃彥昌殺紅了眼,哪理會鈍鞘
毆擊?一心隻想砍死這小王八蛋,不閃不避,持續加力。
反觀阿傻每一得手,不免被怪力帶得身形歪斜,左支右绌,險象環生,一路
鑄月刀由「接天雲路」起手,連變「星河倒影」、「雁過連營」、「霜覆古城」
……使到了末式「江山寒夜」,已是刀形星散月芒黯淡,難再撐持。
忙亂間,绯鞘被殘刀逮個正着,一把磕爛,阿傻虎口迸裂,踉跄幾步,氣息
倏窒,覃彥昌單掌抓小雞似的掐他脖頸,離地提起,眦目狂笑道:「教你再跑,
教你再跑!老子……老子掐死你這小王八蛋!哈哈哈哈!」阿傻奮力掙紮,直如
蚽蜉撼樹,俊俏的臉蛋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眼瞳翻顫,踢動的雙腳漸成抽搐,
将欲斷息。
他捱過常人難以想像的折磨,求生意志極強,忍死不就,花點爍亮的視界裏,
忽見水風刮入,紗簾翻飛,幾上的插花圖冊「潑喇喇」翻動,那些他一筆一劃、
忍痛描摩的花形百态,翻成了一片流動的風景,蘭葉恣意伸展,花蕊含苞盛開…
…阿傻意識模糊,已不能視物,但其實也沒有看清的必要。
那圖冊的每一頁,甚至大夫讓他描摩的其他十餘冊之中,所有圖形早就深深
烙印在腦海裏;畫完了,等着墨彩幹透的當兒,雪貞就教他剪枝修葉,按照特定
的順序,一枝枝插上劍山,從雅緻的白瓷淺缸裏,「長」出畫裏的美麗花景來—
—刹那間,有什麽東西在阿傻腦海迸裂開來,打開了神識裏混沌不明的壅塞,就
連百骸内的真氣,都按照特定的理路奔流起來,越轉越快,哪怕鼻中再汲不入一
絲氣息,體内的小天地已然自成循環,毋須外氣。
阿傻隻覺一股力量,由身體深處汩汩而出,因極強大,故極沉靜;原本一片
漆黑蒙昧的體内,忽亮起無數星辰,冉冉升空。
貫穿任、督二脈,位于脊柱這條中軸上,由頭頂、眉心、喉、胸、腹、尾闾,
以及會陰等七處上升的星芒,最爲燦爛奪目,壓倒群星,逐漸在中天聚攏,旋轉
間排成了杓狀,正是天樞、天璇、天玑、天權等北鬥七星。
轟然一響,密密麻麻的群星四散開來,再也不動,繞着中央的燦亮北辰,宛
若環抱七星的翊衛。
——紫微垣。
天子中宮,威加九錫!
阿傻渙散的眸光凝聚,猿臂暴長,指尖拈過櫃頂一枝月桃,往覃彥昌右臂
「天井穴」插落!
覃彥昌慘叫着松開五指,肘關以下癱如蛇蛻,仗着狂性不退,右肩一掄,把
脫力的臂膀當鞭使,狂吼撲來。
阿傻心中掠過一本圖冊連頁,腳步倏轉,不知怎的到了覃彥昌身後,拈兩枚
杏枝,穩穩插入「懸樞」、「命門」兩穴。
覃彥昌單膝跪倒,下半身已無知覺,痛吼中隐露驚懼,冷不防拖過長幾,幾
上諸物散落一地。他飛轉長幾當槍使,那烏木幾案長近七尺,揮動時莫說近身,
鬥室之内,不避入屋角榻頂,俱不脫其範疇。
阿傻貼牆閃避,一邊撿拾花枝,猱身欺近,手腕一抖,一枝茶花刺穿覃彥昌
左臂桡尺兩骨,似由臂間長出花朵,潔白的荼蘼汲飽人血,才得這般紅豔。
一旁蘇彥升瞠目結舌。
弱不禁風的藥僮,何以搖身一變、突然成了高手,已非他最驚詫處。
讓他目不轉睛的,是少年使花的手法身法,無不是刀——插入肩膊的月桃,
使的是單刀路數;刺進背門的兩條杏枝,步法與手路分明是柳葉雙刀;以茶花貫
穿桡尺兩骨的間隙,則是精準的唐刀擊刺……如何練得這般造詣?何以一舉手、
一投足間,竟能涵括一門刀術之精要?得個中三昧,則融兩百一十六式的《通犀
劍》與《遊犀刀》于一擊,再非遙不可及的美夢——蘇彥升衷心希望覃彥昌别死。
(我……還想看。再看一眼這包羅萬有的刀法,從中看出關竅——)散漫慣
了的莽漢,于生死之際,激發驚人戰意,被茶花貫穿的左臂握緊長幾,一把将阿
傻掄飛出去!
咫尺之間,避無可避,阿傻運起新貫通的緻密玄功,以身側硬受了這一記。
堅硬如鐵的烏木幾案應聲轟碎,少年喉血酾空,着地一滾,未起身、手已揚,一
朵粉緻緻的牡丹穿過迸散的木片,标中莽漢咽喉。
——是飛刀!
飛刀亦是刀。古往今來擅使飛刀的俠客,決計不去練什麽鐵蒺藜或透骨釘;
而精研暗器的名家,多半也無意将飛刀放入暗器囊裏。刀器與暗器,本是兩道,
強加混淆,何以登峰?
蘇彥升如癡如醉,不覺微笑,直到死不瞑目的莽漢捂花倒地,才驟爾回神。
房門吹開,白白胖胖的一夢谷之主立于門外,滿臉不屑,對那刀藝驚人的藥
僮哼道:「才殺一個就這麽費事,明兒要殺兩個哩!把這兒收拾好了,到花圃裏
掘兩個坑,一個埋這頭山豬,另一個,等着明天埋你。」袍袖微揚,一團紙阄正
中藥僮腦頂,彈落一旁。
「至于你,」伊黃粱轉過頭,面無半分笑意。「滾過來罷!」
第二二五折憑花入眼,許爲公道
在大夫看來,阿傻是無法複制的夢幻逸品。
他以天雷涎爲人續脈,無一能恢複到這般境地——他對漱玉節所發豪語,某
種意義上更像是賭注。阿傻可能蛻變重生,如鳳凰涅盤,但更可能得到一雙癱軟
酸麻、不堪大用的廢人之手,每逢陰雨濕冷,便酸刺入骨,恨不得一刀砍了幹淨。
伊黃粱的手術沒有問題。他在每個病人身上的施作,都同樣完美,無可挑剔。
差别在于:其他人沒有阿傻忍受……不,該說是無視痛苦的能耐,能撐過百
倍乃至千倍于手術的可怕複健,令接駁的新脈得以重生。
大夫心裏明白,建築于單一特例的成功,本質上就是失敗;至少,當把「易
筋續脈」一節,自岐聖的妙手傳說裏予以勾銷。之所以收留阿傻,除了賣人情給
五帝窟、挾制耿照等布局考量外,還有一明一暗兩個原因:明的,是想把一件再
難複制的得意之作放在身邊,随時興起,想欣賞欣賞自己那舉世無匹、堪稱鬼斧
神工的絕藝,一回頭便能見着。另一個恐怕連伊大夫都沒意識到的理由,是想看
看飽經命運折騰的少年,在這條殘酷的現實路上,到底能走多遠、還能怎麽出乎
他的意料,又現何等奇迹。
他給予少年的,從來都是痛苦。
「嶽宸風死了。」
某夜,在阿傻咬着牙,忍受生剖臂肌般的劇痛,一遍又一遍地運動指掌之際,
伊黃粱冷不防對他說。
「你的仇人死了,據信是你的好兄弟耿照替你報了仇。恭喜你啊,此後天空
海闊,任君遨遊,毋須再受仇恨羁絆,心心念念,隻爲複仇而活。」
阿傻停住動作,過了好一會兒,才又低頭繼續。
大夫本以爲他會自暴自棄,或茫然失措,少年卻依然故我,照樣起床,照樣
忍痛用功……仔細想來,說不定還悄悄加強了複健的力度,像被惡作劇般的布達
激勵也似,進度遠超預期。
雪貞對大夫不體貼的、充滿無端惡意的舉動沒說什麽,然而,俏臉上稍閃即
逝的一絲不忍,代表她并非毫無意見。拿走了少年賴以生存的動力,你讓他接下
來的人生,該怎生繼續?
——美豔少婦忍着沒出口的,興許是這般诘問。
大半個月過去,阿傻終于恢複到可以雙手持物的地步,某夜他悄悄爬起,頂
着月色手提柴刀,奔至後山僻靜處,就着荒林一陣猛斫,發瘋也似,初初複原的
細瘦胳膊反饋着刀刃入樹的狂勁,仿佛連他細小的身軀都将一并震斷。
這一天比伊黃粱所預期,要晚上許多,但他始終沒放棄監視少年的一舉一動,
總算趕在阿傻崩斷好不容易駁好的筋脈前,制止了披汗咻喘的少年。
阿傻臉色白慘,過度損耗氣力使面頰漲起兩團極不自然的紅雲,衣衫在瘋狂
的劈砍、位移之間,被削剮得條條碎碎,不知是碎裂的林枝,抑或自身真氣所爲,
單薄的胸腹肌肉團鼓成束,意外不顯瘦弱,透着小型食肉獸般的精悍,十分迫人。
伊黃粱以食中二指鉗住柴刀,任憑阿傻如何咆哮加力,再難撼動分毫。
身子幾乎抵在刀上的少年悶着頭,持續進行着無意義的困獸之鬥,沙啞的吼
聲充滿怪異的迸叉音偏,聽來不似鸱枭,像是不存于世的某種怪異生物。
伊黃粱無法使他擡頭,遑論凝眸——無論唇型或手勢——隻得運勁「劈啪」
一彈,震得他虎口迸血,脫手倒飛出去。
「看着我!」他抓起癱軟的阿傻,不理少年的背門才剛重重撞上樹幹、口鼻
滲血,像要把腦袋從頸上扭下來似的,将眼冒金星的蒼白少年提至眼前,切齒咬
牙:「你以爲你遲了麽?不及手刃仇人,就拿倒黴的林樹出氣?你是早了!提早
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面對沒有嶽宸風、沒有家仇血恨的世界……虛無麽?覺
得心裏空空的,什麽也沒有?不知該往哪去,不知道自己活着幹什麽……這就是
你一刀了結嶽宸風之後的世界。它會吞噬你,遠比嶽宸風更可怕。」
阿傻一吸一吐都帶着痛苦的震顫,挂在鼻下的血沫子劇烈變形,一如濕濡殘
破的肺。
平日澄亮的雙眸,此際血絲密布,像要瞪穿眼前之物似地瞠大,俊臉扭曲,
張口沖伊黃粱嚎叫;嘶啞的叫聲帶着偏斜的怪異音頻,直要将肝腸嘔出,吼得青
筋暴露,臉面赤紅。
「啊——啊——!啊啊啊啊……啊——!」
極不協調的嘶吼聲,不知爲何滿懷悲怆、不平、痛苦和哀傷,是無言者對不
仁的天地以及殘酷的命運,僅能做出的沉痛控訴。
命運剝奪了他的親人,奪走他原有的人生;現在,竟連仇人也一并帶走,徹
底抹煞他賴以維生的信念與标的。
阿傻扭曲的臉上挂滿水珠,分不清是淚是汗。直到沙啞得再發不出聲響,仍
拼命張嘴,擠顫出壓抑的憤怒和苦痛。
伊黃粱牢牢鉗着他的頰颔,不許扭頭閉眼,迎着少年憤怒的浪尖,在凄厲的
嘶吼聲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嶽宸風很可怕麽?一點兒也不。有足夠的時
間,有夠好的老師,加上決心魄力,你遲早能殺他。
「你爲何要忍耐這些痛苦?爲什麽要經受這些艱苦的磨練?這是爲了要在嶽
宸風伏誅之後,讓你繼續活下去。活着,從來就是最難的事。
「你要帶着滿身傷疤活下去,帶着親人的記憶活下去,帶着無比悔恨,什麽
也彌補不了的無力繼續活下去;就算前途茫茫,不知所以,你還是得活下去。
「因爲死了,你就輸了,連輸給什麽都不知道。」他瞪視少年,思緒卻已穿
越時空,緊盯着在那慘夜将盡、一片迷茫昏日的蒼白早晨裏,滿身是血推門而出
的小藥僮,啞聲低咆:「你要活下去,聽到沒有?活下去,才有答案。總有一天
會有答案的。」
自來一夢谷,那是阿傻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顯露情緒。
翌日少年照舊起身,按大夫的安排複健練武,打熬筋骨,伊黃粱也像沒事人
兒似,嘴毒如刀,冷嘲熱諷,絲毫不留情面。隻有因擔心而悄悄尾随,目睹了一
切的雪貞抿嘴微笑,又要在他倆面前故作無事。
盡管嶽宸風已不在,對漱玉節的承諾還是得履行。
伊黃粱參透了「明玉圓通勁」的功訣以及《鑄月殊引》裏的刀法圖解,轉授
阿傻,但這樣并不足夠。他抱着姑且一試的戲谑之心,打蓮覺寺下的王舍院起,
就扔了幾本插花圖冊讓阿傻描摹,期待着這枚奇異的種子破土而出,長成令人驚
喜的模樣。
東海乃天下五道人文荟萃,花藝流傳數千年,流派之多、家門之細,毫不遜
武林傳承,哪家仕女的閨閣之中,不擺着幾本花冊?
阿傻容貌娟秀,身子纖細,雖是男兒,與插花冊子擺在一起,簡直無有扞格,
絲嚴合縫之甚,遠勝尋常女子。一時之間,潛行都的少女們無不争睹美男莳花的
勝景,巧立名目、絡繹不絕,差點踩壞了阿傻院裏的門檻。
她們并不知道,像這樣的花冊共有十二部,名曰《十二花神令》,又叫《女
夷寶鑒》。
雖說「天下三刀」威名赫赫,畢竟不現塵寰久矣,一甲子以前,武林中論起
頂尖刀藝,滄海儒宗至高絕學「花爵九錫刀」壓倒群鋒,無有比肩者。
然儒宗藏經閣内,從來沒有一部叫《花爵九錫刀》的武典,練就此一絕學的
法門,就藏于這十二部花冊中。
無數儒宗高手投注心力,鑽研圖冊,爲以掌、劍、内功見長的儒宗,憑空打
造出一條刀脈來,可說儒門一切刀法,皆來自前人對這十二本花冊的體悟;最盛
時,直屬門主的五行殿内有一整座庫房,放置曆代高手對《十二花神令》的心得。
靠幾部圖冊衍生一脈,化刀無數,《十二花神令》堪稱古今獨步。
不幸的是:三槐内鬥最激烈時,刀脈高手們雖團結一緻,卻站錯了隊,成爲
這場不爲世人所知的影子戰争裏的犧牲品。戰後三槐世家隐遁,刀脈存在的痕迹
也被一一抹去,迄今遺黎不知,況乎時人。
「各花入各眼,萬妙自紛呈。」爲伊黃粱收集摹本,造就他以絕頂刀法的那
位「先生」,交付圖冊時曾如是說:「曆來我儒宗高人,于《十二花神令》中所
見不同,《開卷刀法》源此,《皇極中天一十八式》亦源于此,端看個人造化。
願汝以花晉爵,得封九錫,成就刀中至高。」
這種全賴悟性、不拘一格的修練方式,暗合當時伊黃粱「自求我道」的人生
追索,很快便從花譜的注解文字,悟出一套奇妙的内功心訣,催發勁力,終成無
形刀氣。以「祭血魔君」之姿尋高手試刀,無有不勝,「先生」也說有昔日刀脈
一品的實力,遂以花爵九錫自居。
阿傻以花取命的路數,并非大夫所授,最後那一擲牡丹、無血封喉的殺着,
更是伊黃粱平生首見,不倚内功,全憑手法,饒以阿傻招式生澀,已有偌大威力,
隻能得自《十二花神令》。
這枚種子不僅破殼發芽,連長出的雛形,都遠超出大夫所想像,世間至足,
無甚于此!伊黃粱強抑興奮,沒教蘇彥升窺破一丁半點,領着他越過小院,踏入
另一側廂房,點亮瓷燈,撩袍落座。
蘇彥升倚着一根權充拐杖的長柄鋤頭,面色青白得怕人,立于朱檻之外,被
風吹得咿呀微晃的镂空漆扇,随時都能将他隔絕于廊間。
「要不我鋪紅地氈請你進來?」伊黃粱輕拍袍膝,乜眼哼笑:「還是怕我冷
不防給你一刀,下去陰曹地府陪那頭山豬?」
蘇彥升眼皮低垂,輕道:「大夫要殺我,走這一段都是多的。」
「看來你們紫星觀弟子共用的那顆腦袋,平素是由你保管了。」伊黃粱冷笑:
「不笨,就有救。知不知道,你師父爲何留你們下來?」
蘇彥升身子微顫,幾度歙唇,始終沒發出聲響。
阿傻爲他包紮敷藥處便在醫廬隔鄰,伊黃粱與師父的對話,蘇彥升起碼聽了
六七成,足夠推敲出真相。
——他是師父留下,供師弟鹿彥清更換的「零件」。覃彥昌他們全都是。
他不想問伊黃粱,被取走身軀一處、甚至是數個部位的「零件」,究竟還能
不能活,他根本不想想,不想面對,自己被師父生生舍棄了的現實,仿佛他們是
一根鐵釘、一塊角料,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師父他……怎能如此待我?怎能如此待我!)鹿彥清闖禍,自來由他收拾;
同侪間流傳的「私生子」耳語,他也不動聲色地抑制;鹿彥清行事張揚,不知天
高地厚,若非他謹慎打點,早已開罪各派……師父總把珍貴的刀法秘奧,授予好
逸惡勞不思進取的私生兒子,任憑蘇彥升如何努力,所得永遠不及鹿彥清之二三。
本以爲任勞任怨,總有一天師父能想到自己的好處,誰知在他心中,我等還
不如那小畜生一根指頭!
伊黃粱看着他面色變幻,時而切齒,時而哀傷……待他情緒漸複,才哼道:
「你想在外頭吹風,享受所剩不多的涼夜,就繼續站着,或可進來,聽聽讓你活
下去的建議。」
蘇彥升錯愕不過轉瞬,旋即撐着鋤柄一拐一瘸,跌跌撞撞地撲進門内,落座
之前,還沒忘順手掩上門扉。伊黃粱冷眼旁觀,片刻一笑,信手指窗,用的還是
原本擱在醫廬桌上的那卷破書。
窗外,阿傻卷起袍袖,用一柄小花鋤掘地,土坑雖還看不出形狀,但蘇彥升
知道它終究會掘出兩處窋窟,埋屍填平,覆以草樹,又是一方花影閑庭,誰也看
不出蹊跷。
覃彥昌的屍首不在少年身畔,蘇彥升也無心查察,反正人都死了,理他做甚?
望向白白胖胖的醫者,等他爲自己指出一條明路。
伊黃粱遙指阿傻,怡然道:「他給人廢了手,經我換脈,才恢複成你看見的
這樣。老實說,我沒換過一百次這麽多,但像他這樣的,我敢說一百個裏未必能
有一個;關鍵不在我,我的手術每回都很成功,隻是複健的痛苦,勝過剖體抽筋
百倍千倍,捱不過,這一刀就算是白挨了。
「你比較了解你師弟。你覺得,他是不是這麽堅忍勇敢又有恒心的人?」
要不是身處險境,蘇彥升差點「噗哧」一聲笑出來。
伊黃粱露出心照不宣的狡黠神情。「是吧?我就說。」
他手一揮,書卷到處,錦帳飛起,榻上赫然躺着個全身包滿繃帶的人,呼吸
闇弱,單薄的胸膛起伏甚微,卻不是鹿彥清是誰?
「他全身上下,光是需要打通的血脈壅阻,粗粗一算最少有十三處——說
『打通』是怕你聽不懂,其實沒什麽好通的,隻能換一截試試。手腳筋是全報銷
了,想動,也隻能都換過……」連說帶比還附解釋,足講了盞茶光景。
蘇彥升毋須精通岐黃,也知人挨不了忒多刀,這已不能說是外科手術,簡直
是分屍。伊黃粱根本治不好鹿彥清,連他說服師尊的說辭,實際上也是窒礙難行。
既如此,岐聖爲何要應承下來?
曆經無僵水閣的那場夜戰,「屈服武力脅迫」之說,已無法取信于蘇彥升。
連重駁手筋的藥僮,都能在絕對劣勢下格殺覃彥昌,那名潛伏于暗處的神秘
刀客,該是他的同門長輩乃至業師……一夢谷中卧虎藏龍,真要厮殺,己方未必
能占便宜。師父态度丕變,即是最有力的證明。
伊黃粱将青年道人的疑惑全看在眼裏,卷書擊掌,冷笑數聲。
「你想問,我放着大好日子不過,接下這枚燙手山芋,是哪根筋不對麽?所
以你們就是蠢,連忒簡單的道理也不懂。你以爲,我是爲了什麽,才出手一治郭
定那混蛋?」
長鎮侯郭定暴虐,延伊黃粱診治頭風,卻被他以神技殺之。郭定暴斃時,伊
黃粱早已不在墨州地界,責任撇得幹幹淨淨,加上諸多受過大夫恩惠的權貴回護,
朝廷亦難追究。「岐聖」伊黃粱之名,由此轟傳天下。
蘇彥升耳熟能詳,卻同樣回答不出,一時語塞。隻聽伊黃粱蔑笑道:「白癡!
自是爲了『公道』二字。」
「公……公道?」這答案對蘇道長來說委實太過跳躍。
「郭定那厮殺人無數,不問因由,等老天收他,不知還要死多少人!自得有
人來收。」伊大夫從容自若,一迳冷笑:「一個人,爲了自己殘廢的兒子,不惜
犧牲别人的兒子,砍手切腿當作零件,要不懲罰他永遠失去兒子,世上還有公道
麽?我求的,就是這個。」往半死不活的癰人臉上比劃着,斜乜蘇彥升:「沿這
兒劃上一圈,取下皮來,總比換掉手腳筋、打通十三處血壅容易。你說是不?」
蘇彥升終于明白,擺在自己眼前的「活路」是什麽,不由得渾身顫抖。
他不明白自己是害怕、興奮,或者兩者皆有。
别怪我,師弟,那些本該是我的,是你拿得太理所當然,師尊又太過涼薄…
…你已是這樣了,此生無望再起身,别白費了師尊的護犢之心。你也不想他難受
的,是不是?
畢竟師兄弟一場,師兄送你一程……來生,就别再來了罷?
回過神時,他才發現自己扼住鹿彥清咽喉,指觸輕柔,如撫女子肌膚,想必
方才的喃喃低語亦若是。伊黃粱罕見地并未譏諷,隻按住他的手背,淡然道:
「還不是時候。待時候到了,我讓你親手埋了他。」
◇◇◇
覃彥昌失蹤,并未讓谷外五人稍稍警省,流水價地揶揄着覃某某的「豔遇」,
口氣比生啖青梅還酸。
捱不過一日,其中三人沉不住氣,結伴到數十裏外的城鎮找樂子,徹夜未歸,
差點兒教留守的兩個倒黴鬼罵歪了嘴。
蘇、鹿二人,給大夫安排到了谷中最隐蔽的角落,不止阿傻未見,連雪貞都
沒再見過這兩個人。反正大夫胸中自有丘壑,雪貞從不懷疑良人的判斷,是以并
不擔心。
阿傻從花神令中所悟招式,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伊黃粱花了幾天工夫,始
終無法通解他不倚文字、全賴圖頁的思路,更别提整理出系統什麽的,隻能悻悻
然放棄。
《花神令》以十二月花神爲名,首卷題曰《歲寒妝》,蓋指梅花,其中收錄
正月各式花卉,又不局限于梅。次卷《領春》,乃是杏花;三卷《豐豔》,指的
是桃花……以此類推,至末卷以水仙題名的《銀台金盞》止。
阿傻腦海中串接的圖形,有時橫跨數卷,順序不一,問他何以此頁接彼頁,
少年也說不出所以然,應是逼命之際潛力爆發,身意相合,自然而然便使将出來。
伊黃粱無法複制阿傻之「眼」,隻能錄下招式,反覆錘煉,依所出花冊,勉
強分類。
粗粗看來,得自《銀台金盞》者,多是雙刀柳葉,山茶花之卷《沉醉東風》
所出,則是單鋒直劍的貫擊之術;單刀大抵來自首三卷,而五月石榴《破腹肝膽
紅》裏,應是大開大阖的斬馬劍式,以力破巧,豪勇無雙。
單鋒劍、斬馬劍俱是古時刀制,今罕有鑽研者,應是得自花神古冊無疑,非
阿傻胡亂編造。
這些精妙的刀招有的沉雄,有的輕靈翔動,有繁複如籌算者,也有一刀劈出,
以勢取勝,彼此間不無扞格,按理非全合于阿傻使用。
然而,興許是出自意識深處,經身體自行篩選,在阿傻使來,遠比大夫傳授
的鑄月刀法更加渾成,仿佛是四肢百骸的延伸;光是「運轉如意」、「如臂使指」
二節,不知平添多少威力,于輕、重、遠、近,單雙之間,轉換自如,令伊黃粱
不由得想起「天功」一說來。
有一派練法,不解理路,不辨究竟,悶着頭往死裏練,将呆闆的招式練成了
本能……一朝開竅,萬法俱通!在此之前,毋須多問。說不定阿傻之于十二花神
令,便是這樣。
至此,大夫不再強求他解出新招,除了鍛煉既得刀式,就是繼續插花練功,
原本幹什麽,現在就幹什麽,勿生雜念,呆若木雞。
果然阿傻突飛猛進,奉命誘殺留守的兩名紫星觀弟子,都是一對一正面挑戰,
輕松壓勝;溜去鄰鎮遊玩的三人歸來,大夫讓他以一敵三,阿傻僅受皮肉傷,三
名「彥」字輩菁英毫無懸念,以魂歸離恨天收場。
任誰來看,阿傻的進步都隻能以「駭人」二字形容,但伊黃粱并不滿意。
殺此五子所得,皆未超過覃彥昌那場。凜冬盛放的寒梅,一旦移入溫室,最
終隻有凋萎一途。
留着蘇彥升尚有用途,要不,以其求生意志,将二人弄至勢均力敵,如養蠱
般關押囚禁,隻容一人生出,或能壓迫阿傻再提升——大夫正自苦惱,忽聽一人
朗笑道:「道因無事得,法爲有心生!于千雲拔俗處求精進,恁地自尋煩惱。君
有宿慧,緣何如此?」竹扉無風自開,及牆倏止,竟未發出聲響。
院裏,一名頭戴蓑笠、身披大褂的老人緩步而來,臂掖角杖,肩負行囊,雖
是風塵仆仆,身姿滿滿的道骨仙風。明明才穿過洞門,幾個邁步間,人已跨過高
檻,踱入醫廬。
「……先生!」伊黃粱起身相迎。
老人擺擺手,置囊笠于幾頂,露出腦後葫蘆髻與逍遙巾;一抖大褂反面披上,
旅裝搖身一變,竟成玄衣直裾,掖杖如佩劍,便穿綁腿草鞋,仍不脫典雅的儒者
風範。
就着燈焰一瞧,老人深黝的皮膚似乎白了些,說是白面長者亦無不可;須發
斑駁,黑者見黑,白者見白,稍粗疏些的,約莫就當灰發。五官毫無特征,每日
官道上能見無數,過眼即忘,若非雙眸矍铄,熠熠含光,直是再平凡不過。
他翻開幾上的粗陶杯點茶,熟得就像在自家裏。老人來見伊黃粱,向來毋須
掩飾,盡管以本來面目示人不妨;儒門九聖平起平坐,相互拜訪乃常事,誰見了
也不覺奇怪。
伊黃粱衣食講究,幾上擺放、用以解渴的茶水,拿到越浦任一家名樓酒肆,
亦屬佳品,對大夫來說,卻是難登大雅之堂。他見老人飲起,趕緊從上鎖的櫃中
出骨瓷茶具,色澤溫潤如玉,胎薄幾可透光,團手告罪:「先生稍坐,待我去取
烏城山初雪所溶的至淨雲頂水,窖裏還藏有幾壇,片刻即回。」
老人笑着舉手,示意他安坐,溫潤眸光略微一掃,和聲道:「你傷勢複原得
如何?雖是外傷,斷不可輕忽大意。醫人而不能自醫,自古便是大夫之病,可别
犯着了。」
有此眼力,伊黃粱毫不意外,面露愧色。「愈合良好,過幾日便能拆線,勞
先生挂懷。這回的事,是我失敗啦,有負先生期望,實在慚——」
「成敗非儒孰可量,儒生何指指伊郎。」老人搖手含笑,一派悠然。「是成
是敗,猶未可知,人平安就好。七玄非是助力,握在手裏,未必是福,現下這樣
也不壞,借力使力,能做幾筆文章。
「倒是胤铿至今音信全無,至爲不妙。我在谷外發現兩名『豺狗』的形迹,
悄悄拾奪了一個,非是胤铿麾下人馬,恐是央土來的探子。看來狐異門那廂,也
在找他。」
伊黃粱旋即會意,不禁懊惱。
他的掩護身份休說鬼先生,就連「古木鸢」亦不知曉,一旦暴露,不免牽連
先生。這道理伊黃粱明白,鬼先生、古木鸢豈能不知?自合作伊始,試探、追蹤
就沒停過,伊黃粱極爲小心,将血甲門最精華的隐密功夫,全用到了這上頭,一
直以來都沒出過纰漏。
會讓敵人的探子這般逼近,卻非「豺狗」多有本事,全是聶冥途惹的禍。
鬼先生于七玄大會後失蹤,要打聽其下落,從與會之人着手,最爲簡便。
剛走馬上任的七玄盟主耿照,想必已在豺狗的監視下,而祭血魔君與狼首聶
冥途一路厮搏,滅了個村子,牽連之人多不勝數,再加上管不住嘴巴的紫星觀弟
子,想不引來豺狗窺探,老實說還真不容易。
伊黃粱見老人無意見責,益發困惱,小心斟酌字句。「若非聶冥途忽然倒戈,
纏夾不清,料想必不緻如此。待我傷勢一複原,便設法将豺狗引走,以防洩漏。」
算是委婉地參了聶冥途一本,藉機表達不滿。
老人微微一笑,和善地包容了小輩埋怨,未予計較。
伊黃粱幾乎産生「七玄大會一役,我方大全獲勝」的錯覺。盡管老人從未對
他頤指氣使,說話永遠是這般雲淡風清,然而面對一敗塗地的狼籍戰場,也未免
太處之泰然。
「我說過,是成是敗,猶未可知。」
老人看穿他心中焦灼,笑着解釋:「你會在下棋之初,就懊惱失着麽?就算
落子不佳,也還有彌補的機會。胤铿不見蹤影,古木鸢怕比你急,他手上能用的
棋子,眼看又少一枚。」
五玄結盟,公推無關利害的外人耿照爲盟主,此一舉措,本身就充滿權宜。
耿照雖有冠絕群豪的武力,卻沒有混一七玄的野心,後者才是他上位的原因,若
非如此,前者反爲群豪所忌。
這是極脆弱的結合,如先生所說,姑射也好、己方也罷,遊戲才剛開始,尚
且談不上輸赢,而古木鸢已然損兵折将,且因鬼先生種種失着,表面上領導姑射
的陰謀家古木鸢,勢必将承受耿照與七玄衆人的反撲——伊黃粱想着,不覺笑起
來,心懷遂寬。
這麽一來,古木鸢發出緊急召集令,也就合情合理了。
「這是昨兒夜裏,我自秘密聯絡處取得。」他從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黃銅
管鞘,交與老人。「說是近日内将在越浦集會,時間、地點将另行通知。不約在
骷髅岩,看來老鬼是要親自處理七玄同盟了。」
這間接證實了「胤铿失蹤」的線報。
若「深溪虎」還在,并與古木鸢取得聯系,七玄大會的善後事宜,應由胤铿
負責,無論要處罰要斥罵,在機關重重的骷髅岩,都比在第一線戰場的越浦合适。
古木鸢這不是想陣前換将,而是打算禦駕親征了。
老人展開管中紙卷,細細研讀。淡青色的菉草紙觸感絲滑,稍微用力一捏,
便在紙上留下淺淡的指紋;過得片刻,才淡淡一笑。
「古木鸢派人到浮鼎山莊尋我,欲約期拜訪,西宮川人推說歸期未定,便改
約我來三川一晤,說是要問逄宮之事,讓我給他作證。」
九轉蓮台無故崩塌,古木鸢循線查到三江号的彙款,走了趟覆笥山四極明府;
要求證是不是逄宮搞鬼,想來也在情理之中。
但古木鸢追索得這般近迫,距先生不過咫尺,卻是前所未有之事。
伊黃粱面色丕變,如非見老人穩坐如山,早已驚起;定了定神,沉吟道:
「說不定……是巧合而已。先生之身份,我絕無洩漏,胤铿與那聶冥途未曾知悉,
也搭不上橋。他懷疑逄宮,求教于九聖之首,不算無端。」
「我也是這樣想。」
老人點頭。「也好,早見晚見,終須一見。我打算去覆笥山,做做樣子,回
頭再應了這個約。」
如此一來,越浦地界之内,古木鸢極有可能于同一時間,須得扮演明暗兩種
身份,此乃陰謀家大忌。伊黃粱終于明白先生的用意,讓對手在落子之前,便陷
入左支右绌的劣勢,這是「立于不敗之地後求勝」。
他不止該應古木鸢的急召,還得想方設法,讓「古木鸢」這個身份忙碌起來,
以緻首尾不能兼顧,屆時敗象既呈,要不要收拾他,但看先生心情。
祭血魔君思緒飛轉,越發順暢,應做之事一一浮現。先生來看他,不惟探望
傷勢、勸他毋須爲七玄大會之事氣餒,更爲啓發這一點靈光,教他破除迷惘,掃
去頹唐。
伊黃粱心情大好,正要禀報阿傻悟刀一事,将整理好的刀譜獻與先生,老人
心有靈犀,抿了口茶,忽笑道:「你那小徒弟好得很啊。朽蠹不勝刀鋸力,匠人
雖巧欲何如!縱有回春妙手,若無這般資質,如何化腐朽爲神奇?」
「先生見笑,我無意收他爲徒。要說血甲之傳,他可不是材料。」
話雖如此,伊黃粱仍不覺微笑,才想起有一會兒沒見阿傻了。蓦聽「嘩啦」
一響,一團烏影撞塌竹籬,落地兩分,阿傻腰佩單刀,渾身浴血,空手與來人左
臂一具鐵爪鬥得正緊,中招不退,極是骁勇,與平日的文秀判若兩人。
對手夜行裝束,卻未蒙面,喉間一道蜈蚣般的猙獰傷疤,膚色黝黑,五官線
條無比冷峭,獅鬃般的蓬亂硬發後梳如鷹羽,與兩道壓眼濃眉一般,俱是銀燦燦
的霜白。
伊黃粱忽想起先生之語。
——我在谷外發現兩名『豺狗』形迹,拾奪了一個。
(這是……另一名「豺狗」!)
第二二六折懷沙卧血,未減清臞
豺狗由狐異門遺老組成,甘舍聲色之娛,化爲厲鬼,單以武力論,乃是精銳
中的精銳。
這銀發異相的夜行客,除了樣貌,渾身上下亦透着難言的突兀感:夜行裝束,
卻不蒙面;鐵爪與柳葉刀一般,是使雙不使單的兵刃,他左手背所裝,卻是一具
形似狼筅的五刃鈎爪,爪釘尖長,與短劍相差無幾;明明使得這般奇刃,掌力與
護體真氣卻又渾厚無匹,好用正攻,與「以奇制勝」的兵器路子全然不符。
他身上幾處血點,不過銅錢大小,一望即知是阿傻的「花刃」所緻,但足以
貫穿覃彥昌手骨咽喉的花葉尖枝,卻無法對他造成緻命傷。
阿傻左臂軟軟垂在身側,破碎的袖管留有令人怵目驚心的爪痕,鮮血浸透,
貼于濕濕亮亮的開綻皮肉之上,光看便覺疼痛難當。
他卻如猴兒般,在敵人的開碑掌底穿來繞去,雖避得驚險萬狀,畢竟将輕翔
靈動的優勢發揮至極,夜行客的重手法打爛磚牆、摧折花樹,卻沾不上他一片衣
角,遑論擺脫其糾纏,根基懸殊的二人,居然鬥了個相持不下。
伊黃粱認出這是得自十一月木蓮之卷《命侯》的地躺刀身法,刁鑽怪異至極。
阿傻爲避重掌,似緩不出手拔刀,每回從敵人脅下、後腰撲跌滾過,也僅是毫厘
之差,若然冒進貪攻,身形略一滞,不免被砸個稀爛,宛若墜地西瓜。
《十二花神令》是阿傻近期所恃,臨敵全力使出,卻無法取勝,心境決計不
能不受影響。能撐到現在,除了《命侯》身法難測、令對手捉摸不透,隻能說他
祖上積德,靠着海量的人品,一次又一次地逃過殺劫。
但阿傻并不是不會累。以其左臂失血的程度,很快就無法再維持這樣的高速
移動。
伊黃粱冒着腹創爆發的危險,暗提内元踏前一步,還未出手,身前仿佛豎起
一道看不見的無形氣牆,緻密至極,一霎間竟有些呼吸不順,明白是老人的「凝
功鎖脈」所緻,無暇細思,回頭急道:「……先生!」
「『卧血懷沙』平野空何許人也?昔年在狐異門外三堂中,可是如雷貫耳的
萬兒。」老人從容自若,淡然笑道:「疲牛舐犢心猶切,陰鶴鳴雛力已衰!他舍
了賴以成名的現龍鐵爪,練就這一身雄渾内勁,便是你無傷無病,也要三十招後
才能分出勝負。此際出手,不嫌莽撞麽?」
「卧血懷沙」平野空與風射蛟、戚鳳城等齊名,醉心武學不愛名位,堅辭堂
主一職,專心武道,是狐異門外三堂中位列三甲的高手,名号連未逢其盛的伊黃
粱都知道。一聽更是心急火燎:「平……懇請先生出手,莫折日後一員戰将!」
「你未免小瞧了這孩子。」老人笑道:「我将平野空引入谷中,撞在這孩子
巡邏途中,這才來找的你。此子假地形、戰術,以及種種你料想不到的法子,與
平野空纏鬥至今,極力避開醫廬、琴房等緊要處,始終沒放棄格殺來敵的念頭…
…奮戰如斯,難道不能令你稍稍生出一絲敬意麽?」
伊黃粱心知老人不做無益之事,他若有意取阿傻性命,阿傻必有非死不可的
理由。忽聽老人道:「你若以十成功力運使九錫刀,極招過後,難傷敵人分毫,
眼看形勢劣甚,再無克敵之法……這種情況下,能撐多久?十招、五招,還是三
招?」
伊黃粱想起冷爐谷外的追擊戰。聶冥途雖渾,追迹迫敵的本領卻是一等一的
兇殘,那是一場意志之争,不止比武功、比心計,還比誰心堅如鐵。以伊大夫自
視之高,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差點就回不來了,聶冥途雖未得手,決計不是此戰
的失敗者。
先生之問,令他靈光一閃,忽見方才之所未見。
武功練到伊黃粱這個地步,對決彷若奕子,料敵機先者勝,不輕易使用舍身
一擊之類的魯莽戰術。反過來說,一旦出了極招,卻無法有效克敵,對心境、士
氣的影響則難以估量,不爲所動者有之,一霎戰意全失、在心上露出破綻,甚且
丢掉性命的,亦非罕有。
平野空身上那幾處淺顯血洞,并非阿傻随意出手。依其謹慎,用上《十二花
神令》,不啻下了「斃敵于斯」的決心,豈料像替對方撓癢癢似的,說不定還因
此傷了左臂……設身處地一想,伊黃粱驚覺少年的戰意是何等頑強,毫無崩潰的
迹象。而這一點,其對手絕不能毫無所覺。
平野空是天生的右撇子,但前半生的一身武功,全練在左手上,蓋因平野空
出身黨榆士族,棄文從武,混迹江湖,嘗以右臂示人,笑曰:「此身唯留一處,
免負父母生恩。」狐異門遭逢巨變後,平野空喉部重創,僥幸未死,求得一部絕
學《無染舍戒手》,遂練右掌成重手法。
武癡到了「卧血懷沙」平野空這般境地,便于激戰中,對周遭氣機感應仍極
敏銳。
老人「鎖」住伊黃粱身前進路的刹那間,遠處的平野空頸背汗毛直豎,仿佛
在那餘光難及的門牖深處,栖有一頭巨大獰獸,鼻端一汲,周身再吸不到絲毫空
氣,無比迫人!
難以言喻的危機感,攫取了身經百戰的老将——這異樣的氣息他非常熟悉。
在谷外無聲無息放倒夥伴的,就是這厮!
黝黑的銀發夜客一踩腳跟,鐵爪隻以三成勁力揮出,暗提右掌,全神戒備,
以防竹廬裏的絕頂高手忽施奇襲,以同樣的手法殺人于無形。
而被逼到角落的少年拗步一滾,人球般貼着男子的身側翻開。
平野空早料到少年有此一着,霍然轉身,手臂卻比身軀更快,鐵爪旋掃,爪
尖暴長三寸,這是足以撕裂肌肉、乃至腰腎的要命長度,當年他以這式「龍見尾」
鈎殺高手無數,博得「現龍鐵爪」之名,本拟一舉格殺幼伥,誰知倏爾落空。
眼底烏影一溢,阿傻兔躍直上,血袖「潑喇!」激響,迳取來人颚下!
「……好膽色!」
平野空見他居然不逃,不由哼笑,微一仰頭,任血袖掠過鼻尖,右掌穿出,
一把攫住阿傻脖頸,正欲吐勁,蓦地寒光一閃,視界兩分,随即染作一片赤紅!
他并不知道,那蒼白的少年拖着臂傷,在無染手的勁力間翻滾閃避時,一邊
悄悄将傷臂褪出袖管;上擊的血袖隻是誘敵計,抓住這一瞬間的空檔,阿傻終以
最拿手的拔刀術決勝。
凄豔的刀光劈開一道長長血線,與平野空喉間的舊疤交成十字,一路劃過下
颔口鼻,直至額際。
刀尖揚出顱骨,染滿濃稠血漿,捏住阿傻咽喉的手掌卻未松開。
「豺狗」是捱過生死關的,忍死功夫尤其高人一等,平野空喉間格格作響,
眦裂的雙眸迸出精光,掌勁吐出,由動念到摧敵不過霎眼,這一刹那卻如系箭上,
轉瞬間飛出千裏,無論如何提氣就是追不到;經脈裏的内息越走越慢、越走越長,
随着迅速消褪的知覺,就像整個人沉入深水,不住下墜——阿傻不明白銀發夜客
的殺氣,何以突然凍結——畢竟「凝功鎖脈」除非親身當之,等閑難見——卻抓
住這莫名飛來的生機,反手削斷男子右腕。餘光中忽現一名儒服長者,和顔道:
「對酒悲前事,論藝畏後生!好決斷!」凝鎖的氣機一松,斷掌中殘勁絲吐,阿
傻秀目暴瞠,拖着飛血倒摔出去,幾被緊縮的五指掐斃,死命掰開,好不容易掙
脫,蜷在壓塌的灌木叢裏荷荷吞息,抽搐不止。
伊黃粱并無「分光化影」的身法,氣牆一空,才見并肩無人,先生不知何時
已至庭中,攙着斷氣的平野空坐倒,按住他欲分作兩爿的溢血頭顱;遠處樹叢中,
阿傻四腳朝天拼命掙紮,雙手不知拉扯何物,伊黃粱施展身法掠去,卻被老人攔
下。
「面對一名苦戰得勝的智勇之人,你當給他更多敬意。」老者怡然道:「他
能自己站起來的。待他走到你跟前,向你報告戰果,再好生撫慰,如此,你才配
得上駕馭這等良才。你如他這般歲數時,可打不過『卧血懷沙』平野空啊!更遑
論一刀取命。看看這張臉上的不甘與憤懑,這是對那孩子最大的肯定。」
平野空果然死得切齒咬牙。但先生尊重逝者,不欲令其屈膝倒卧,死狀狼籍,
故而攙扶。
忽聽一聲驚呼,一抹窈窕腴豔的嬌小麗影現出月門,卻是雪貞聽聞動靜,趕
了過來,正見着阿傻甩開斷掌,掙紮爬起,趕緊上前探視。
伊黃粱冷着臉一哼。「别扶他!讓他自己起來。」雪貞沒敢違拗,隻得退至
一旁,這才留意到大夫身畔老者,仿佛吃了顆定心丸,沖老人福了半幅,柔聲道:
「先生來啦。雪貞一時心慌,竟未問候先生,先生莫怪。」
老人笑道:「夫人毋須客氣。今夜且先收拾,待明日晨起,再聆夫人妙音。」
雪貞抿嘴笑道:「先生又開雪貞玩笑啦,我哪敢獻醜啊。令嫒琴藝,那才叫『天
下無雙』。」老人笑而不語。
阿傻巍顫顫起身,伊黃粱一瞥他左臂的皮肉傷,應無大礙,心底一塊大石落
了地,面上卻是雲淡風清,隻道:「你帶他下去包紮,稍晚我再給他檢查全身筋
骨經脈,要有壞的,直接扔懸崖得了,少費心思添好眠。」雪貞知他是刀子口,
不以爲意,柔聲相應。
「沒死的話,明兒再掘個坑埋了這厮。」在阿傻轉身前,趁兩人目光交會,
伊黃粱聳了聳肩。「幹得不錯。這人是個好樣兒的。」阿傻勉力颔首,權充行禮,
才被扶出月門。
「……可惜沒留活口。」
仿佛回避老人的目光,白白胖胖的醫者幹咳兩聲,硬從雞蛋裏挑了根骨頭,
以免洩漏對少年的驕傲之情。
「他們可是『豺狗』。便讓你用盡苦刑,也撬不出什麽來。」
老人倒顯得一派泰然。
「胤野會派來東海的,定不知曉她所用之掩護身份。殺掉他們便已足夠,這
麽一來,胤野隻能繼續派人,來尋她的兒子……殺到最後,她便隻能自個兒來了。」
狐異門縱使轉入地下,養精蓄銳多年,如平野空這樣的高手也不會太多。昔
年外三堂的殘存好手之中,戚鳳城、猛常志、平野空俱折于東海,再無胤铿之下
落,距胤野親自出馬不遠矣。
而伊黃粱的心思已不在這兒。
阿傻今夜的表現,遠遠超過他的預期。由花冊中看出刀法,這是悟性的驚人
天賦,但擁有這等悟性,就算教你練成絕世刀法好了,也未必能如願造就一名絕
頂高手。原因無他,勝負,本就是非常血淋淋、赤裸裸的生存競争,弱肉強食,
毫無轉圓,練得好不如打得好,打得好不如殺得好。
阿傻在這方面的資賦,甚至勝過他對刀法的悟性。
古木鸢一方,費盡無數心血,以絕難想像的奇技,成功将火元之精的強大威
能應用于人身,再加上刀屍技術及妖刀武學,才造就出崔滟月這一員戰将,風火
連環塢初試啼聲,殺得烈火焚城、血不及出,驚震七玄各宗,促成盟會召開;以
七玄大會之緊要,古木鸢也沒肯撥與鬼先生做後援,可見被視爲一張決勝王牌,
并不輕易出手。
然而,以古木鸢、高柳蟬之能,也無法保證崔滟月在剝除火元之精,解下妖
刀離垢,克敵之招失利,傷臂浴血的情況下,一刀殺敗「卧血懷沙」平野空這種
級數的高手。做爲戰将,阿傻的資質更加出色,潛力無可限量,足以在正面對決
最強的離垢刀屍之時,徹底粉碎對手陣營的王牌。
伊黃粱幾乎能看見赤發火刃、身披铠胄的魁偉男子,在方才那凄豔的一刀下
飲恨倒卧的模樣。此際,他心中隻想着一件事——今夜以後,還能如何激發阿傻
的潛能,迫使他持續成長,繼續提升?
(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上哪兒去找比平野空更強的對手,來給阿傻試刀?
先生引豺狗入谷,隻能說是真知慧見,其目灼灼,比起今夜的死亡試煉,前
幾日阿傻的生命簡直被自己給白白耽誤,徹底浪費掉了。伊黃粱焦灼地思考着,
親自下場磨砺阿傻,以正宗九錫刀壓迫他提升,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但很早以前
伊大夫就排除了這個選項。
他無法對自己的得意作品痛下殺手。這事無關情感,如大匠無法任意毀去自
鑄的刀劍,畫師不會在畫上塗污抹赤一般,此乃天性。對阿傻手下留情,将不可
避免地使這件完美的作品留下瑕疵。這點伊黃粱絕不允許。
要将少年逼入死地,又不能重創至殘;最好能将他的精神壓迫至極,置之死
地而後生,令阿傻本就遠勝常人的死寂心境,得以大幅攀升……伊黃粱望着儒服
老者的背影,心緒微動,蓦地生出一個奇想天外的大膽念頭,不覺微悚。
「先生……」他強抑興奮,恭謹開口:「我有一事,還望先生成全。」
「孫枝雅器事,憑君亦可求。」
老人轉過身來,笑容和煦,還是和過去一樣,帶着一眼望穿的澹然甯定,仿
佛早已聽見他的心語。「人說:」不惜玉碎,始知琢磨。『你若真有這等覺悟,
我可代勞。「
◇◇◇
耿照與弦子驅車返回到越浦,遇上前來接應的绮鴛等,衆人通力合作,神不
知鬼不覺地将木雞叔叔弄進朱雀大宅。符赤錦與耿照最是親密,故知此事,郁小
娥當夜幫着安置打點,自也是見過的;除此之外,隻绮鴛曾于車内見過一面,餘
人俱不曾見。
耿照将人攜回越浦,固然是見到久癱的親長忽然動起來,狂喜之下,頓将種
種利害分析抛到九霄雲外,不肯留他在荒僻的長生園,然而客觀的形勢卻絲毫未
變:三川是非地,一旦古木鸢與幕後陰謀家的戰争打響,越浦城便是首當其沖的
戰場。
符赤錦知其心意,親自負起照拂木雞叔叔的責任,小弦子無有洩漏機密之虞,
亦常來幫忙。此外,寶寶錦兒竟也由得郁小娥摻和,莫看她一間下來便要搞事,
打理事情倒是又快又機靈,一點就通,設想頗爲周到,省了「主母」不少工夫。
木雞叔叔所在偏院,前後均無人使用,更與潛行都諸女起居處遠遠隔開,連
管事李綏都不讓進。李綏十分乖覺,不着痕迹地調整了下人們的灑掃排程,所有
人頓時都沒了接近此間的必要,仆役們哪有不貪閑樂輕松的?自是誰也沒想往偏
院裏攪和。
绮鴛那廂,因爲耿照與漱玉節有分享情報的約定在先,況且親疏有别,盟主
再大,實際上也大不過一手訓練、栽培出潛行都的帝窟宗主。
耿照料想接應的潛行都諸女,斷不能對漱玉節保密,隻讓绮鴛上車,幫忙布
置藏匿,與她半質疑半詢問的目光偶一交會,低道:「……是陪着我長大的老家
人。我這趟回朱城山,不忍見他獨個兒被棄置在廢園,這才接來奉養。」
绮鴛遂不再問,瞟來的眸光卻柔和許多,仍刻意不與他相視;不小心對上了,
就是皺鼻冷哼,在擠仄的車廂之内摩肩擦踵,也示威似的絕不閃避,稍碰着便是
不耐煩的「啧!」一聲,老拿蓬松烏亮的馬尾掃他。
同組的兩名姑娘資曆甚淺,是一旬前才調來越浦支援的新人,隔簾見她頻頻
甩頭抽打盟主貴臉,驚得香汗如漿,暗忖绮鴛姐果真深得盟主眷愛,被馬尾掃出
滿臉的淡紅印子,也隻一迳苦笑,絕不吭聲;私下都說盟主忒好脾氣,肯定疼老
婆。
事後,耿照留心了幾日,見漱玉節并未多問,猜測是绮鴛有所保留,以緻宗
主對這名「老家人」興趣缺缺,不由得暗自感激。
而木雞叔叔自從長生園裏那一握,之後便再沒動過,一切都如十幾年間耿照
所見,仿佛當日是耿照的錯覺,木雞叔叔并不曾稍稍改善。
盡管耿照事忙,每晚洗腳就寝前,定要來與木雞叔叔說一會兒話,說完心神
甯定,仿佛又回到從前。寶寶錦兒親自替木雞叔叔剪發剃須,換上郁小娥費心張
羅的绫羅中單,竟是清臞疏朗,極是攫人,縱是多年癱癰,亦難掩其俊雅。
郁小娥粉面酡紅,不住拿眼兒偷瞟,咬着櫻唇抿嘴竊笑,若非瞧在盟主之面,
不好擔個「犯上之上」的罪名,沒準半夜就摸來試貂豬了。連寶寶錦兒也打趣道:
「叔叔若是醒來,往後相公在家裏,相貌也隻能排到第二。」
「夫人此說,害我以爲家裏有三個男人。」耿照苦笑。
不過梳整精潔的木雞叔叔,讓耿照有種難言的熟悉感,非是相貌,而是這般
豐神俊逸,總覺在哪兒見過,一下卻說不真切。
耿照帶走木雞叔叔之前,在長生園裏留了刻字給韋晙,說是奉二總管之命,
讓他勿要驚慌。以韋晙之精細,不必擔心他四處嚷嚷,此事就此按下。
沒見到七叔,固然遺憾,計劃依舊要繼續進行。耿照并不想與「古木鸢」發
生沖突,至少在談判之初,毋須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必要的準備卻不可少,最
起碼不能空着手去談。
藏鋒與昆吾劍柄鞘皆損,符赤錦得自胡大爺後,不忍良人之兵狼籍如斯,藏
鋒既借自邵鹹尊,交予他修複,自是上上之選;他若心疼寶刀毀損,不肯再付,
也算替耿郎了卻一段宿因前緣,從此兩清。但昆吾劍的歸屬,卻較藏鋒複雜許多。
染紅霞出身水月停軒,劍交許缁衣,似合情理,然而三乘論法大會之上,這
位代掌門明知師妹心之所屬,仍逼迫她與耿郎相鬥,就算頂着拯救流民的大義名
分,寶寶錦兒對此人殊無好感,自頭至尾,就沒有水月停軒這個選項。
鎮北将軍府的代表、二掌院的親舅舅白鋒起,據聞也在城中,符赤錦對這位
威名赫赫的都指揮使無甚惡感,可惜白家的「挂印劍法」與遊屍門的前輩高人有
點過節,貿然上門拜訪,萬一給看出端倪,怕是麻煩得緊。想來想去,也隻剩下
流影城了。
橫疏影沒見過符赤錦,但對她一向觀感不佳。
在二總管心中,能匹配弟弟的,起碼得是染紅霞這般品貌出身,在青雲路上
拉耿照一把,省卻幾年冤枉工夫。豈料這邪派妖女不知怎的,竟攀了個「耿夫人」
的身份,鬧得滿城皆知,日後不管耿照欲娶哪家淑女,難不成還得先演一出「七
出」麽?這……成何體統!
在栖鳳館内聽聞「耿夫人」求見時,橫疏影差點沒忍住脾氣、沉落俏臉,總
算展現總绾一城的氣度,含笑應了,沒教通傳的小太監瞧出心思。
這場「姑嫂」會面的内情,隻她二人知悉,事後對耿照說起,雙方都是輕描
淡寫,巧笑倩兮,沒有一句惡語。橫疏影不好直承昆吾劍是七叔所鑄,真送回城
内的鑄煉房,教屠化應等大匠見得,怕要掀起軒然大波;反正鋒刃無損,讓符赤
錦委由邵家主修複便了。
倒是耿照從朱城山歸來,往栖鳳館報平安,橫疏影沒再叨念「娶妻須看出身」
那套陳詞,聽耿照脫口喊符赤錦「寶寶錦兒」,也不生氣,喃喃道:「是了,想
來……她也有疼愛她的父母啊。」口氣溫婉,竟無一抹針鋒。
耿照返回朱雀大宅後,忍不住啧啧有聲,很佩服似的打量着豔麗的少婦:
「你到底是用了什麽法子,竟能收服我姊姊?」
「就你胡說!」寶寶錦兒促狹似的伸出兩指,捏了捏他的嘴皮子,笑道:
「橫姊姊好得很,又精明能幹,什麽收服她?是我對姊姊服氣得要命。」耿照久
久難釋,認真考慮該讓她做盟主,别說狐異、血甲兩門,指不定連七大派都能擺
平。
當日在越浦城驿,聽聞典衛大人歸來,滿城仕紳無不往賀,邵鹹尊亦在列中,
但人多口雜沒法深談,邵鹹尊獨個兒前來,匆匆緻意,便即離開。而後在安置流
民的例會上,耿照陪同将軍前往,兩人又碰面幾次,同樣說不上話。
耿照打聽了邵氏父女落腳處,專程投帖拜訪,終于見到芊芊。芊芊見他氣色
甚佳,這才放下心來,忙着張羅茶水細點,臨去前望了耿照一眼,雪靥暈紅,礙
于父親之面,終究沒說什麽。
邵鹹尊生活簡約,爲協助安置流民,确定要在越浦待上一段時日,便退了客
棧廂房,改投城北真妙寺。真妙寺在越浦算不得大叢林,難入權貴之眼,邵家一
行三人,連同趕來會合的幾名青鋒照弟子,合住一方小院,倒也清靜自得。
耿照來時,諸弟子奉家主之命,各往邨屯去了,隻剩邵三爺邵蘭生還在養傷。
越浦距花石津說近不近,旅途颠簸,更不利恢複,邵鹹尊頗通醫道,邵蘭生自己
也有涉獵,城裏什麽名貴藥材買不到?索性留下休養。
探望完畢,邵鹹尊延耿照入房,兩人緣悭數度,此際終于能好好交談。
「家主将寶刀借我,不意毀損,實是萬分的對不住。」耿照起身整襟,長揖
到地,卻無赧然退縮之色,肅然道:「但我今日前來,卻要厚着臉皮,向家主再
借藏鋒,而且這回,同樣無法保證能完整歸還;若不幸毀了寶刀,在此先向家主
賠罪,此非在下所願。」
問人借東西,哪有這樣說的?鄰室榻上的邵三爺不顧傷勢,運功豎耳,聽了
個一清二楚,内創險險爆發。
他禁不住侄女哀求,若兄長追究毀刀之責,定幫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不
不不,叔叔胡說什麽呢?我們家芊芊又不想嫁,怎會看上烏漆抹黑的鄉下小子?
是朋友,叔叔一定想辦法,幫你的「好——朋——友——」逃過一劫,好不?
「他……又沒有烏漆抹黑,隻是……隻是有點黑而已。」
羞得跺腳跑開之前,芊芊不忘小聲辯解,看着叔叔促狹得逞的笑臉,意識到
這是個更大的圈套,捧着紅柿般的滾燙小臉逃了開去,整天都不和他說話。
邵鹹尊的反應,卻非如弟弟預期的那樣惱怒,聽罷狂言,淡淡一笑,信手解
開桌上的錦緞包袱,藏鋒簇新的烏檀木鞘光滑潤澤,耿照毋須取握,掌中便重又
憶起刀柄的絕佳握感。
他聽老胡說,藏鋒柄鞘在激戰中爲豺狗所毀,算算時日,要請巧手匠人配副
新的,興許趕了些,應是青鋒照備有替換的料件,家主派人由花石津取來,稍事
修整後便能重新組裝。
「兵刃在此,随時能借出。」
當今的東海正道第一人擡起眼簾,刹那間,耿照隻覺他眸中精光銳不可當,
毫不遜于蕭老台丞,且較蓮台對戰時更鋒利逼人,幾欲透顱而出。
「隻是我須問清楚,此器欲借何人?是鎮東将軍麾下武膽,還是……總領邪
派七玄、橫空出世的魔頭?」
第二二七折君問歸期,水夜轳音
若在半年前,即使身負碧火神功、奪舍大法、化骊珠等不世絕傳,這挾着凝
銳精芒的注視,亦足以令耿照感應危機,本能發動功體,不受控制地做出什麽失
禮之舉。
但少年已不同以往,神色自若。「家主此問,若在嶽宸風身上,便隻有一個
答案,兩者并無區别。」從懷裏拿出一束紙片,呈交邵鹹尊。
其上概略說明了嶽宸風對五帝窟、五絕莊的種種作爲,理路清晰,字迹娟秀,
蓋出自绮鴛手筆。邵鹹尊對嶽宸風并不陌生,嶽宸風以将軍特使身份,往花石津
布達四府競鋒一事,才促成了邵三爺訪流影城、贈「正氣」拉攏橫疏影,可見威
脅之甚。
邵鹹尊細細讀完,翻來覆去檢查了會兒,笑道:「無有鎮府用印。」耿照從
容道:「草莽之事,敢傷将軍清明?呈交将軍的正式文書裏,自是有印的,已然
收檔存查,等閑不得攜出。」
邵鹹尊此問,探的是将軍的态度。而耿照之答,則點出将軍「意在結果不問
細節」的默許态度。
青鋒照不以情搜見着,邵鹹尊在他到訪之前,便已知七玄盟主一事,其來源
隻能有一處,即是染紅霞。
染紅霞返回越浦後,按計劃替耿照擔任說客,赤煉堂非是善類,上回她與耿
照聯袂闖風火連環塢的梁子還未擺平,料想沒什麽說服力,怕是白饒;水月停軒
的旗艦「映月」早已離港,航返斷腸湖,染紅霞素知師姐對耿郎的态度,毋須于
此際直面相對,她心裏其實是松了口氣的;觀海天門有胡大爺,奇宮韓宮主那廂,
耿郎比自己說得上話……思來想去,該先行拜會邵家主才是。
而邵鹹尊并未拒見耿照,已說明了态度,起碼願意一談。耿照心思通透,未
被乍聽險極的诘問唬住。
邵鹹尊交還紙片,沉默片刻,忽然露出微笑,拈須道:「二掌院極言七玄衆
高手,無不對典衛大人心悅誠服,願受大人節制,從此與正道修好,我本不能信。
今日與大人一晤,始信了八九成,大人不惟武藝精進,足以懾服群雄,言語氣度,
更是令人心折。
「冤家宜解不宜結,七玄之中,亦不乏嵚崎磊落之人,邵某聞名既久,很是
佩服。七玄若能放下宿怨,行正道事,青鋒照願開中門,與諸同道飲杯水酒,共
謀大利。」
耿照起身整襟,長揖到地。「家主胸懷,我替本盟謝過。」
邵鹹尊擺擺手,将藏鋒推過桌面。「我亦有私心,望典衛大人重執此器,爲
我試出鋒刃之極。」兩人相視而笑,以茶代酒,舉杯相酬,算是定下了七玄同盟
與正道七大派之間的頭一筆和平協約。
以邵鹹尊的江湖聲望,以及青鋒照在七大派的地位,此約之重要性不言可喻。
耿照在蓮台第二戰擊敗邵鹹尊,事後回想,總覺家主有意相讓,其修爲不下「鼎
天劍主」李寒陽,執意争勝,斷不緻輕易敗下陣來。
耿照對邵家主的胸襟爲人,極爲佩服,料想抱誠以陳,應能說之,萬沒想到
他答應得如此幹脆。然而,說是「始信八九成」,畢竟還有一兩分保留,果然邵
鹹尊輕撫「藏鋒」的烏檀直鞘,微笑道:「以典衛大人現下修爲,欲借寶兵對付、
還不敢保證完璧歸還的對象,我料非隻巨惡,還是一名武功超卓的惡人。邵某不
以武藝名世,未敢自薦,若有機會爲正道、爲蒼生盡力,卻也是責無旁貸。」
耿照雙手負後,并未伸向幾頂的藏鋒,沉聲道:「非是有意欺瞞家主,在下
追查妖刀之事,還未能掌握确鑿證據,然而過程當中,已是備極驚險,若無家主
寶刀防身,沒有取證歸還的把握。待此事稍有眉目,定親自來向家主禀報,其後
聯系七大門派,共襄除魔盛舉,還望家主鼎力支持。」
雖是一枚釘子,畢竟放軟了身段,邵鹹尊慣見風浪,什麽合縱連橫沒經曆過?
況且耿照許諾一有結果,必定先行告知青鋒照,對邵鹹尊來說,已然足夠。
耿照縱有慕容柔支持,此事不比鋒會,鎮東将軍不好插手,這初出茅廬、新
鮮熱辣的「七玄同盟」,想和七大派釋怨攜手,有賴青鋒照大力支持;至少在這
個階段,邵鹹尊并不擔憂會被排拒于核心之外。
他沉吟片刻,從鞘上移開手指,舉杯就口。耿照也不忙取刀,重新落座,提
起茶壺爲彼此斟滿,兩人又飲一杯。
「除了藏鋒……」耿照當然不止借刀這麽簡單,見氣氛不錯,小心斟酌字詞。
「昆吾劍也勞煩家主代爲修複,實是感激不盡。不知劍……修得如何了?幾
時能好?」
邵鹹尊眼簾低垂,斜飛入鬓的兩道疏朗劍眉波瀾不驚,呷了口溫熱茶水,悠
然道:「不是自鑄的劍器,未敢貿然動手,修好『藏鋒』後,我仔細觀察幾天,
才将受損的劍柄、劍锷除去,眼下正在檢查劍刃,看有缺損否。典衛大人這邊請。」
兩人出了廂房,踱至小院底的偏僻靜室,邵鹹尊推開門扉,舉手示意。
耿照入内一瞧,才發現房裏的木制床榻、幾凳等均被移走,牆邊和地面上能
看出原本擺設的痕迹,角落裏有一方打鐵用的陳舊爐井,周圍牆面新舊有别,似
乎在建造之時,就有這座打鐵爐井;而後久無人用,連拆除也懶得,索性以木闆
封起,當作尋常廂房使用。
爐中黑黝黝一片,房内亦無耿照過去熟悉的焦炭氣味,顯然近期中未曾升爐。
另一頭置着鍛打用的鐵砧,亦是陳舊不堪,倒是房間中央有座新砌的簡陋磚台,
外敷的避火泥灰稱得上「簇新」二字,與整個房間、乃至這一方小院相比,顯得
格格不入。
原本這就是耿照最熟悉的工具擺設,粗粗一瞥,除親切之外,更多的是疑窦
叢生。
且不說像真妙寺這樣的地方,何以竟會有個具體而微的小鑄煉房,既然無人
使用,拆去便是,何須刻意掩蓋?居間的泥灰磚台倒容易解釋,自是邵家主接下
修複刀劍的委托後,才讓寺方新砌;真妙寺爲何對這位東海首善開方便之門,怕
也是看在香油錢的份上。
磚台上,置着一截無柄無锷的青鋼劍刃,拆去绯紅柄鞘之後,昆吾劍的鋒芒
更加璀璨如星,光華隐隐,仿佛九天銀河被完整封入了暗金色的劍刃,隔着鋼體
透出輝曜,微一凝眸,便要被吸入其中似的,當中似有三千世界,靜肅而神異。
或許豔麗的绯紅劍裝,非出自紅兒的要求,而是爲掩神劍異質,以免一出鞘
便攫人目光。耿照忍不住想。
「這真真是絕好的一柄劍。」
邵鹹尊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将耿照的思緒拉回現實。
他聽出話裏涵蘊的意味,暗自凜起,面上卻不露分毫。「家主所言甚是。此
劍之好,令人印象深刻。」
「據說,是出自貴城大匠之手?」
邵鹹尊走到台邊,以雪帕裹手,捧起無裝劍刃,微眯着雙眼,似正細細賞玩。
「我聽聞屠兄大作,必镌『化應萬千』之銘。以此劍之佳,卻連缺損的柄鞘中都
沒見此銘,莫非……是他人的作品?」
屠化應是流影城首席,「化應萬千」的銘刻正是其标記,鑄出這等神劍,決
計不能留白,壞了賞玩收藏的規矩。此問之中,藏有極大的陷阱:屠化應是流影
城最出名的匠人,若耿照以「或是他人所鑄」虛應,等于認了在朱城山上,有個
比屠化應更高明的鍛造師匠——此人是誰?何以無名?……其後連串的問題,随
着七叔的「高柳蟬」身份,将更經不起推敲。這也是耿照一聽昆吾在邵鹹尊手裏,
便即安排來訪的原因之一。
以橫疏影之智,不可能想不到這點。或許是她站在耿照的立場,爲了瓦解
「姑射」的陰謀及控制,認爲假邵鹹尊之手,從中窺破有七叔此人的存在,會是
個落刀剖竹的切入點……耿照心中反覆咀嚼,便以最寬容的标準,都無法說服自
己,這會是精明強幹的姊姊犯下的錯誤;當面詢問橫疏影,她也隻淡淡以「是麽,
這我倒是沒多想」一句話帶過去。他曾問寶寶錦兒,與姊姊見面時,有沒發現什
麽異狀?雙姝倒是有志一同,俱都給了他個軟釘子碰。
而邵鹹尊果然發現問題。
用不着「文武鈞天」,便以耿照的火候,也知昆吾劍勝過銘有「化應萬千」
的碧水名劍太多。流影城有這等大匠,鈞天九劍能否獨占鋒魁多年,這答案連邵
鹹尊自己都不敢想。
「這……在下也不知道。」
耿照定了定神,攤手苦笑。「我在城中地位低下,很多事并不知曉。屠師乃
本城首席,最頂尖的兵器,自是出于屠師之手,當然其餘房号的師匠們亦時有佳
作,未必不及;爲何沒有劍銘,這就不得而知了。」
就算是推诿,也隻能說诿得入情入理。外人不知他與橫疏影的關系,以邵鹹
尊看來,從出身寒微的典衛大人口中,得不到滿意答覆,毋甯才是合理的結果;
放落劍片,淡然道:「看來今年四府競鋒之會,就算推遲舉行,依舊是精彩可期
啊!」
流影城「碧水名劍」的種種特征,昆吾劍上一項也沒有,邵鹹尊乃東洲有數
的大匠師,不可能看不出來。耿照備妥幾套腹案,待家主問起,便要一一應付,
豈料他問也不問,隐覺不祥,試探道:「……家主預計幾時能好?待柄鞘重新裝
好,在下再來取劍。」
邵鹹尊看了他一眼。「典衛大人公務繁忙,毋須多跑一趟。待我檢查完畢,
配好柄鞘之後,當親自送交二掌院,劍歸原主。」
耿照暗叫不妙。紅兒不通鑄冶,家主要将此劍留個十天半月,推說尚未檢修
妥适,她也莫可奈何。留在邵鹹尊手裏越久,肯定節外生枝;這會兒,家主已不
與他談論劍上的疑點了,這是動了疑心的征兆。
但染紅霞才是昆吾劍的主人,邵鹹尊若跳過她,迳将寶劍交給耿照,才是不
合情理的舉動。
這個理由簡直無懈可擊,耿照反覆沉吟,終無良策,看來隻能隔三差五地讓
紅兒來索劍,讓家主及早歸還。
這場會面,最後以四人同桌,吃完芊芊親手燒的齋菜作結。這位青鋒照的大
小姐自幼随父親東奔西跑,不但練就了一手廚藝,且無論什麽材料都能弄成菜肴,
向真妙寺的香積廚借了小爿角,料理些青菜豆腐、素雞素羊,居然甚是美味,吃
得耿照贊不絕口。
芊芊芳心可可,滿面羞紅,借口替大家盛蓮子羹,一溜煙地跑了。
邵鹹尊自律甚嚴,家中每日飲食用度,按人頭計,每人銀錢若幹;一頓吃得
好了,便有兩頓儉樸些。中午宴請過耿照之後——這個「宴」字若教獨孤天威聽
見,恐怕要笑得滿地打滾——晚膳便隻能搭真妙寺的夥,芊芊在房裏服侍三叔用
飯,邵鹹尊自往齋堂與群僧同吃,齋罷在寺裏散了會兒步,做完吐納日課,又一
頭鑽進鑄煉房中。
三爺、芊芊叔侄素知他的脾性,沒敢打擾,各自回房,熄燈安睡。
邵鹹尊靜靜坐在磚台邊,閉目養神,直至虛靜之境;隔着當中數間屋室,猶
能清楚聽見三弟悠長細微、似無中絕的規律呼吸,仿佛就在耳畔,邊推斷着邵蘭
生恢複的情況,确定他熟睡之後,才撮唇睜眼,無聲無息吹滅燈焰,解開青布棉
袍,露出底下魚皮密扣的夜行衣來。
越浦并無宵禁,但真妙寺附近不算繁華,居民無不早早熄燈。
邵鹹尊取出烏巾覆面,循檐影幽暗處轉過幾條巷子,來到河畔一處打鐵鋪中。
這河非是人工渠道,像這樣的天然河面在越浦城裏有幾處,多半集中在城北,沒
什麽漕運的價值,沿河架設水車轳辘,磨坊、打鐵鋪等須用水利的行當,就往河
畔聚集。
此間光是打鐵鋪就有五六家,雜在轟隆作響的水車磨坊之間,水聲、轳辘聲
日夜不斷,不宜人居。工匠們白日前來,落日後各自返家,偶有連夜趕工的,也
不會熬到天明;河的對岸是一處鬼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無論是光與暗,抑
或喧嚣與沉靜規律的水聲轳辘,都形成強烈的對比。
頂着書有「俞家鋪」三字的破舊店招,邵鹹尊打開門鎖,無聲滑入鋪中,摸
黑換上一身鐵匠常見的葛布短褐,這才取出火摺子點燈。鋪裏散着淡淡的焦炭氣
息,爐井裏埋着厚厚的灰燼,夾雜着一絲餘紅,似乎再使勁扇得幾下,又将複燃。
他打開随身的包袱,将嚴密裹起的昆吾劍刃取出,置于鋪好的白布之上,從
上鎖的屜櫃中,取出五枚簇新的青鋼劍片,挨着昆吾劍一字排開,每一枚的尺寸
外型無不與昆吾劍一模一樣。
除了那種宛若自九天銀河沐浴而出、曜華隐約的内斂星芒之外,堪稱是完美
無瑕的複制,而且不是一枚,而是五枚都仿制到維妙維肖的境地,光是這份精準
的功夫,便足以令人咋舌。
邵鹹尊拈起一枚,标着昆吾細細打量,面色越來越青,一抖手腕,将劍片往
昆吾撞落,「铿!」一聲激越清響,劍片的前半截已然無蹤,平滑的斷口閃着烏
鐵般的獰光,可惜再無刃尖,宛若猛虎失牙。
他在這枚仿制品中所摻玄鐵,其價可供一處流民邨屯大半年口糧,若再提高
比例,劍的重量将産生微妙的變化,對慣使此劍的劍主來說,決計不能毫無所覺。
在其他四枚劍片裏,則分别使用了珊瑚鐵、烏金等異質,以重現昆吾劍刃的
堅韌。這已是傲視東洲的絕頂技藝,但邵鹹尊很清楚自己并未成功,若非熔掉兵
刃無助于解析合金配方,他極想把昆吾劍投入熔爐,看看鑄造此劍之人到底用了
什麽材料,才能成就出如此逆天的作品。
他是從昆吾劍入手之後,才安排此間進行仿制的,白日裏邵家主的行程滿檔,
四處奔波,隻能利用深夜無人之際,動手趕工。
以工時及完成的赝品質量來看,世人對「文武鈞天」的推崇實非過譽,至少
流影城的屠化應就沒有這樣的本領,能在壓縮至極的時限内,複現如斯。
但邵鹹尊隻覺得挫敗而已。
再給他三個月……不,就算是三年的時間,全心投入,構成昆吾劍體的合金
成分不幸擁有無限種可能性,一一嘗試,不知伊于胡底,還不如直接找出鑄劍之
人,拷問秘方省事。
邵鹹尊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他無意要求自己于倉促之間,破解昆吾劍的秘密,
但隻要能留下此劍,假以時日,總能有個圓滿的結果。爲此他需要一柄在重量、
外型上無懈可擊的「昆吾劍」,拿來向劍主染紅霞交代。
這對邵鹹尊而言,本非難事,問題就出在昆吾劍的暗金劍身之下,那股銀河
淬洗般的隐約星芒,即使對光轉動,也試不出固定的呈現角度,無法确知何時何
地、何以能見,但确實存在,總能見得。
以邵家主對冶金材質鑽研之深,在使用異質鑄兵的領域裏,号稱當今武道第
一人,也不明白這是什麽道理,但毫無疑問,隻要染紅霞不是個笨蛋,慢則十天
半個月,快則拔劍出鞘的刹那間,便能察覺邵家主交還的乃是一柄赝品,這險他
決計冒不起。
邵鹹尊難得對着自己的作品生悶氣,以緻未聽見門外的腳步聲,直到悶鈍的
叩門聲響将他喚回神。
包括真妙寺小院在内,他在越浦城中有多處據點,有的是當年籌謀大事時留
下的,也有在他掌握青鋒照、成一派宗主後,爲行事方便所布的暗樁。
這種隐密行事的風格與技巧,毫無疑問得自「禦」字令的啓發,但邵鹹尊并
未将之并入禦字令系統,而是供自己使用,換句話說,就連潛伏暗處、不分邪正,
長年窺視武林各派的儒門六藝,也無法得知邵家主的秘密。
這間俞家鐵鋪,是他将總壇遷至花石津邵家莊後才設,對赤煉堂下暗手的那
幾年間,是他偷入越浦活動的落腳處之一。直到光霞打進赤煉堂中樞,師徒倆會
面的選擇多了,才少至這洮河鬼市的對岸。
但光霞心細如發,雇了名體态、容貌與師尊有四五分像的鐵匠,白天在此開
鋪營生,十數年來如一日,有進有出、無有蹊跷,不管是誰來查,決計料不到有
這等暗樁。
近日赤煉堂多事,六太保「陷網鲸鲵」雷騰沖、九太保「役馬天君」雷司命
相繼亡故,十太保「燕驚風雨」雷冥杳失蹤。
雷門鶴乍看大權在握,但越浦五大轉運使、雷氏宗族等「鐵派」舊勢力,當
時爲了制衡「血派」色彩最鮮明的大太保雷奮開,不得不與雷門鶴結盟以抗;而
今沒了雷奮開,接手總瓢把子私兵部隊「指縱鷹」的雷門鶴,到底是鐵派抑或血
派,各人心裏都有一副算盤,未必一如往日。
邵鹹尊在以「本尊」前來越浦參加三乘論法之前,就曾密會光霞,聽取愛徒
對雷萬凜下落的例行性報告,遇着雷奮開獨鬥七玄首腦、身受重創,鑽了空子除
掉這位棘手的大太保。
當時他已預見赤煉堂即将到來的權力紛争,谕令光霞低調行事,切勿表态,
待兩派開價争取;邵鹹尊在越浦期間,尤其不可聯系,以免暴露身份。
九光霞以「雷亭晚」的身份潛伏多年,在除掉雷萬凜五個兒子的連串陰謀中,
發揮了關鍵的作用。邵鹹尊不以爲謹慎的九光霞會明知故犯,粗着嗓子道:「打
烊啦,明兒再來!」暗自提運真氣,一覆桌上白巾,掩住真品。
「便是打烊了,才來尋你。」來人嗓音嘶啞,極是耳生,但不知爲何,邵鹹
尊渾身雞皮悚立,仿佛見了鬼似,一時間僵在凳上,竟忘了将包袱迅速收起。
「喀」的一響,門外之人一掌震斷門栓,門後并未出現邵鹹尊記憶裏的熟悉
身影,佝着半邊身子的羅鍋老人一瘸一頓地踅進鋪裏,陳皮似的褐皺臉龐前垂落
幾绺灰發,翻着黃濁怪眼,望向邵鹹尊的眸光仿佛穿透了他。
這些年來,邵鹹尊一直在找他。當然,更希望找到他的屍體。
但邵鹹尊想像的結果,從來不是這樣。他微眯着眼,端詳着隻餘一臂、身如
熟蝦的駝背老人,隻覺得毫不真實。
就算與過往每場夢境相比,眼前之人的模樣,都未免太過凄厲,邵鹹尊從天
雷砦甬道發現的那條殘臂與血泊,無法想像妖刀對這個曾經英武飒然的少年英俠,
竟造成了如此嚴重的傷害。
他從來不是心慈手軟的那種人,但在此刻,卻莫名地不忍卒睹,就像一柄絕
頂的好劍被毀得扭曲缺角,你會甯可它被投入洪爐,熔成鐵水,好過細數它身上
的殘碎,憶起它曾有的壯美。
「我想過你回來是什麽模樣……」他喃喃道:「沒想到,竟是這樣。」
形容畸零的殘廢老人嘴角扭曲,邵鹹尊凝眸片刻,才意識到他在笑。
「我沒打算回來。」老人啞聲道:「你知我脾性。該做的事,我從不拖延。」
包括複仇麽?邵鹹尊背脊挺得僵直,估量着以老人重殘如斯,還能剩下多少
武功。屈仔是質樸剛健,這同出身有關,可一點也不蠢;要不,也不值得自己忌
憚這麽多年,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他若選擇于此時此地現身,必有全身而退……不,絕對是有手刃寇仇的把握。
邵鹹尊汗毛直豎,運功外放氣機,欲知自己是否已陷入重圍,但又不敢全力施爲,
以防老人猝然動手;猶豫屈伸之間,一抹冷汗悄悄滑落額際。
窗外,洮河流水潺潺,遠近轳辘連聲,呼嘯的水風裏夾雜着對岸鬼市的人聲,
磨坊裏的驢嘶,前頭幾間鋪裏的打鐵聲響……雜亂的聲息塞滿了邵鹹尊的感知,
沒有殺氣的反應,讓他更覺焦躁,仿佛連靈敏的真氣感應都無法相信。
老人隻是冷冷地睨着他,眼裏的銳芒教人無法直視,遑論分辨。
「屈……」
「拿來。」
邵鹹尊微怔,片刻才省起他指的是昆吾劍,旋即意識到一項更驚人的事實。
「這劍……這劍是你鑄的?」
老人連回答都懶,伸出僅剩的那條鐵黝瘦膀,五指箕張,掌心向上。
邵鹹尊五味雜陳,錯愕、震驚、憤怒、嫉妒……一下子塞滿胸臆,仿佛又回
到三十年前,那個他睜眼蘇醒,見秀綿伏案輕酣的午後。屈仔較他更晚學武,武
功卻練得比他更高;較他晚學劍,師父卻決定派屈仔去芥廬草堂承襲秘劍;較他
晚執鍛錘,卻能鑄造出令衆人驚歎的劍器……就連傷成這樣,隻剩一條膀子了,
都能留下昆吾劍這樣的神作!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他幾乎忍不住狂笑起來,眦目欲裂,咧嘴露出白森森的兩排牙。
「你……是專程來嘲笑我的麽?挑選這時現身,就爲看我這副狼狽的模樣?」
「你怎麽會有這種無聊的想法?」
老人哼笑。「要不是你故态複萌,又來幹這移花接木的下作勾當,我這一生
都不想再看見你。」
邵鹹尊聞言悚然,忽有種被人監控數十年、自己卻一無所知的感覺,原以爲
神不知鬼不覺,豈料所作所爲全攤在他人眼皮下,钜細靡遺。老人見他嘴唇微動,
卻未吐出字句,似不想繼續糾纏,蹙眉直道:「你送出那六柄鈞天劍,全是赝品,
鍾允發現有異,才被你滅的口。不想『映日朱陽』的真品卻未收回,輾轉落入
『林泉先生』崔靜照之手,害了崔滟月那孩子滿門。
「複制自己的作品容易,仿造他人之作卻難,我料你故技重施,這回不知又
要拖什麽人下水,故來勸你,莫犯糊塗。」
「檐香階雪」鍾允本是無名劍客,能在江湖上闖出名号,全賴邵鹹尊的提拔
與栽培。然而,當他發現家主所贈之劍,與自己在競鋒大會之上恃以成名的,居
然不是同一柄時,邵鹹尊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滅口,以防自己多年經營的至善形
象毀于一旦——映日朱陽雖未如願取回,此事他自問做得滴水不漏,鍾允連屍骨
都沒留下,遑論目證。
江湖盛傳鍾允澹泊名利,于盛極時急流勇退,都說這個年輕人不容易。也有
人繪聲繪影說他實是偕美歸隐,隻愛美人無意功名,究竟是哪家閨秀有如此令人
瘋魔的美貌,亦是衆說紛纭,曾領幾年間談風騷。
九光霞打入赤煉堂,憑借易容絕技與七寶香車屢立功勳,被雷萬凜收爲義子,
動用赤煉堂各水陸碼頭的綿密情報網,好不容易查到映日朱陽的下落,才有後續
林泉崔氏家破人亡的慘事。
而邵鹹尊之所以殺雷奮開,除拷問雷萬凜的下落,另一個不爲人知、卻同樣
重要的原因,就是雷奮開一路踢館,連取六柄鈞天僞劍,卻在嘯揚堡被何負嵎所
持的離垢所斷。大太保江湖混老,在乍逢妖刀的驚愕過後,冷靜下來一想,難保
不會發現蹊跷;若循線查向鍾允處,則東洲首善邵大官人的僞善面具,不免有土
崩瓦解之憂。
陰錯陽差撞上重傷的雷奮開時,邵鹹尊心底幾乎笑開了花——當真是連老天
爺都幫忙!如非虎落平陽,誰拾奪得下身傍指縱鷹、鐵掌掃六合的「天行萬乘」?
萬萬料不到,這樁收拾得天衣無縫的陳年罪愆,竟在這河畔的破落鐵鋪裏,
由鬼魂複生般的仇人口中聽得,刹那間邵鹹尊如遭五雷轟頂,思緒一片铄白,回
神不由股栗,喃喃道:「這麽多年來,你……始終都看着我?」
老人一瘸一拐,緩緩踱至桌前,乜着他的眸光由鄙夷、錯愕、恍然……一路
飛快變化,不知是不是邵鹹尊的錯覺,最終凝駐時,竟有幾分同情和憐憫。
「原來你竟不明白,是不是?」老人垂眸俯視,嘶啞嗓音娓娓而出。邵鹹尊
沒聽出譏嘲諷刺,隻覺蒼涼而哀傷。
「我早已不看你了,在很多很多年前。」
第二二八折累惡無由,匕現圖盡
水風吹動,緊閉的窗棂格格作響。
邵鹹尊怔然回望着,罕有地露出迷惘之色。
當年他和雷萬凜被刀屍化了的「點玉四塵」之首衛青營追殺,而後又遇上神
秘藻池的高人聚首;救了邵鹹尊的那位先生,帶他到邙山草廬療養,前後長達三
個月的時間。
他以爲自己交上了好運。在聖藻池他假裝昏迷,親耳聽到帶走雷萬凜的那位
高人說,以「同命術」爲少年改變命格、借他三十年大運,欲酌情傳授他刀法雲
雲。這……就是所謂的奇遇罷?闖蕩江湖,得神秘高人賞識,從此脫胎換骨,成
就不世功業。
然而他的「奇遇」,就隻是在邙山草廬裏,讀了三個月的書,如此而已。
那位先生什麽都沒教他,似也無此意向,隻誇他是塊好材料,期許他朝破開
石殼,熠熠放光……諸如此類的連篇廢話,三個月裏,邵鹹尊聽得耳内流油,心
中淌血。爲什麽,他總得不到前輩高人青睐?爲什麽像屈仔那樣的鄉巴佬,卻有
收之不盡的神奇際遇從天而降,砸也砸死了他?
邵鹹尊滿懷憤怒離開邙山,再遊故地,意外與雷萬凜重逢,兩人循當日衛青
營的來路搜查,最終發現藏有妖刀及刀屍之秘的穹窟。
放出妖刀、制造刀屍,利用妖刀爲禍排除竊占家中大權的長老們,伺機上位,
這是雷萬凜的主意;而邵鹹尊要的更少,自始至終,他想對付的就隻有屈仔而已。
最終他成功奪走了屈仔的一切,留給他一副不忍卒睹的殘軀、三十年生不如
死的日子……什麽叫「我早已不看你了」?這副瞧不起人的、高高在上的神氣,
是怎麽回事?我雙手染血,幹下這許多傷天害理的龌龊事,不是讓你擺出這般寬
容憐憫的姿态,來糟蹋人的!
他颔關浮凸,指節捏得格格作響,隻抓不準老人有多少後手,沒敢魯莽行事。
老人并不享受以言語踩踏他的樂趣——這點教邵鹹尊更爲光火——仿佛不勝
其擾,蹙眉道:「雷萬凜受了陰謀家的唆使,做下這等大惡,換得天下第一大幫,
指點江山二十載,人說:」雷萬凜之前,更無赤煉堂。『他雖不是什麽好東西,
好歹也幹了番大事;我覺得不值,但總有人覺得值,這也無甚好說。
「你呢?悔贈劍器,殺人滅口,舍不得的,不過是地、水、火、風四元之精,
既如此,一開始就别送,豈不更好?妖刀之亂賠掉了一整個青鋒照,你在花石津
老家重建的那個,還能叫青鋒照麽?有沒有比以前更好,讓你更快活?午夜夢回
時,你是不是偶爾也會想起古闆的師叔,還有那些師弟們?
「殺雷萬凜的兒子,更是莫名其妙。你颠覆赤煉堂了麽?讓青鋒照更壯大了?
兩者既無瓜葛,耗費偌大心神,行此損人不利己之事,你又有什麽樂趣?爲了遮
掩這些醜事,你極力行善,毫無享樂,唯恐稍有不慎,被人拆穿臭史……既如此,
何不一開始就隻做善事?不用做得這麽盡,活得也更輕松,豈不甚好?」
邵鹹尊啞口無言,不由得想起從前,同師父植雅章說話的模樣。
植雅章是書呆子,口舌不如他靈便,腦筋也不如徒弟轉得飛快,然而他每次
駁倒邵鹹尊的,都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村俚皆知,平常還不好意思拿出來顯擺。
「這幾十年來,我看着、聽着你過的日子,從一開始的憤恨不平,現而今,
就隻剩『何苦來哉』四字而已。」
老人搖了搖頭。「同門一場,你姑且聽我的勸罷,别蹚這灘混水。你連對秀
綿的心意,都能放下,甯可将她嫁與胞弟,收其女爲螟蛉……人生數十載,有必
要這麽苦麽?」
邵鹹尊再難遏抑,鳳目暴瞠,怒道:「……住口!」雄勁破體而出,桌闆轟
然飛碎,漫天木屑劍片間,穿出雙掌連環,肘腕齊施,雨點般推擊老人的頸颔胸
膛,正是《不動心掌》的一式「數罟入洿」!
變生肘腋,老人卻不稍退,單臂推出,以簡禦繁,氣旋繞臂而出,所經處木
片迸散,彈射的方向卻絕不相同,乃是不動心掌中威力最強的極招「河兇移粟」。
這一掌當中,包含了十三股方向、質性全然相異的勁力,便是邵鹹尊鑽研多年,
也無法在被動迎敵的刹那間,以此招後發先至,搶在敵先;雙臂尚未擊實,眼前
倏然一黑,心驚膽寒:「……我命休矣!」避之不及,心念微動,裝作閉目待死。
「河兇移粟」的十三股異種勁力擊中胸口,邵鹹尊隻覺一滞,卻未如想像中
氣血激蕩、劇痛斷息,顯然老人深得「自反而縮」四字精要,中敵而不吐勁,收
發由心。不動心掌雖是絕學,卻不是爲獨臂或瘸腿之人所創制;把内外功夫練到
這般地步,隻能說屈仔天賦異禀,化用掌法,居然不受殘缺影響。
——天功!
而邵鹹尊賭的,就是這份收發由心。
老人按住他的胸膛,隻覺觸手微陷,如中膏泥,一怔之間,邵鹹尊已運功護
住心脈,雙臂暴脹一倍有餘,豬鬃般的剛毛根根穿出淡青色肌膚,撐爆袖管,挾
巨力撞向老人兩脅!
「河兇移粟」确是殺着,但着體後再行吐勁,至多七成力而已。邵鹹尊利用
了掌法精義中的儒者襟懷,拼上《青狼訣》強橫獸體,便是兩敗俱傷,也要取老
人之命!
砰砰悶響,二人踉跄分開,半獸化的東海首善淩空翻個筋鬥,踏牆一蹬,不
顧五内翻湧,揮爪撲向老人。
老人卷着破碎的桌闆與雜物連滾幾圈,單臂一攫,扯下一縷烏金暗芒;邵鹹
尊的視界驟然三分,如花綻放,雙手腕脈、肘彎肩頭等傳來極銳極薄的痛楚,刀
槍不入的青狼之體仿佛像粗紙遇上了金錯剪,被無聲無息切開。
邵鹹尊汗毛直豎,本能要護住咽喉、心口等要害,才發現手腕、肘彎、鎖骨
下方的筋脈俱被削斷,大股藥煙竄出皮肉,卻無法立時複原,雙手軟軟垂落身側,
晃如逆風柳條;但見藥煙中一點暗芒不動,對正自己的喉嚨,爲免撞穿在敵刃上,
死命頓住身形,一路滑跪至老人身前,被劍尖戳入咽喉寸許,如膏脂串上熱刀,
幾不能止,鮮血汩汩而出。
老人食、中二指夾着昆吾劍片,嘴角扭曲,微露一絲冷笑,這回是真露出譏
诮不屑之色了。
「你想方設法,攀附舊情,将三弟送往飛鳴山,是防着我哪天回來,不緻對
草堂秘劍一無所知罷?你的好三弟可曾發現,兄長與他喂招時,心裏打的是偷師
的主意?」老人冷哼道:「可惜雲台八子各有傳承,他的『鹭立汀洲』與我的
『寒潭雁迹』渺不相涉,你與他拆得再熟,也隻能應付他,對上了我,結果就是
這樣。」
邵鹹尊方才急運《青狼訣》,即遭重創,真氣失調,連獸化都隻進行了一半,
自療之間威能消褪,又有部分回複原形,偏生恢複不全,人不人、狼不狼,雙形
俱失,被鋒銳的劍尖刺入喉間,差點便至頸骨,吞吐艱難,連手臂也擡不起。
除遭遇蠶娘那時,他此生從未如此狼狽,偏偏是在這個人跟前,讓他看見自
己偷練邪功,仍落得屈膝慘敗的下場。
邵鹹尊痛苦得渾身發顫,非因手筋喉管受創,而是自尊。
「這劍,我帶走了。」老人拔出昆吾劍,挑起白巾一裹,仿佛掖的是條鹹魚。
「你想做好人,想要好名聲,這不是壞事。秀綿的女兒很好,你弟弟很好,
她們都是好人,你的運氣很好。帶她們離開越浦,有多遠,走多遠。你幹這些事
若隻是擔心我尋你晦氣,今夜之後,你便少了個作惡的借口。」
邵鹹尊喉間格格滾動,創口與嘴角不住溢出鮮血,艱難開口:「你……報…
…報仇……」
「你問我要不要報仇?」老人在門前停下腳步,卻未回頭。
「我一直都在報仇,報師父的仇,報妖刀亂中無辜慘死之人的仇,報蒼生黎
民之仇,那對象并不是你。你若非昏了頭,糊塗了三十年而不自知,當能明白,
自己不過是一枚受人利用的棋子罷了。
「我便殺你一百次,也不能阻陰謀家黑手,沒了邵鹹尊、雷萬凜,還有無數
棋子可用,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權欲薰心之人。非爲這柄正劍,我這一生,都不
想再出現在你面前;我若能放,你何苦同自己過不去?」
動彈不得的邵鹹尊激動起來,嗚嗚出聲,既像嚎哭,又似獸咆。
「師……偏……偏心!傳……傳……鑄……劍……嗚嗚嗚……我……不……」
「看來你從不明白。」老人歎了口氣。「我一直以爲,你是很聰明的人。我
從前很仰慕你,讀那麽多書,懂忒多事,言行舉止這麽像讀書人,和師父他老人
家,是那麽樣的親密。不想你居然不知道,師父最在意的,從來都是你。一直…
…都是你。」
秀綿她爹……俞雅豔俞師叔說過類似的話,興許季師叔也說過。
邵鹹尊痛得像是被狗活生生啃着内髒也似,因狂怒而劇顫的身子恍若搖篩,
直欲狂吼,偏生屈仔的秘劍剝奪了他的聲音。
——事到如今,你還敢這麽說!
——你們一個個……都昧着良心消遣我!
「鑄……咯咯……青鋒……沒、沒有……嗚嗚……隻……隻你……呃……」
老人會過意來,不由失笑。
「你是想說,師父偏心,隻傳了我一人鑄造秘法,這把劍就是鐵證?」
他搖了搖頭。「這種獨特的鑄法,連師父也不會,如何傳我?邵鹹尊,奸宄
邪佞,究竟将你蒙蔽到何種境地,竟教你忘卻你曾見過、用于禍世陰謀之上的刀
劍鑄法?你忘了自己也曾持有這樣的刀器,驅役刀屍斬殺無數豪傑麽?那幾把刀,
卻是何人何地所出?」
邵鹹尊如遭雷擊,若非受傷沉重,幾乎要跳起來。
老人的話喚起他深埋既久的記憶——興許他并不那麽想憶起那段排設陰謀、
殺人無數的時光。邵鹹尊并不享受殺戮,他所除掉的每一個人都能說出利害沖突,
隻有結果是他要的,而非過程。
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亂裏,初期刀器多出于邵鹹尊親炙,遇上高手極易折損,
他才想出「生魂勿近,金鐵禁行」的妖魂移轉之說,來解釋妖刀外型何以屢屢不
同。中期以後,他輾轉得到幾柄精造刀器,堅韌鋒銳,的非凡品,配合他與雷萬
凜設計捕捉高手,炮制而成的種子刀屍,「妖刀無可匹敵」的恐懼,才算是廣爲
流布。
戰後,邵鹹尊才從當時執掌埋皇劍冢的「天筆點谶」顧挽松口裏得知,這幾
柄神兵乃出自朱城山的玄犀輕羽閣。這位前朝酷吏,之所以能在新朝混得順風順
水,挾此秘聞、襄助苗骞抄了輕羽閣,毋甯才是顧大人的青雲梯。
他忽然明白,這柄昆吾劍何以如此堅銳神異。但他不明白的是:屈仔,又是
從哪裏得到這項傳說中的鑄造秘術。
「青鋒照從來就不會使用『天瑛』。我們不知道天瑛是什麽,不确定它是否
存在,沒有人見過一柄實際存在的天瑛劍……在鑄煉房裏說起這兩個字,季師叔
會讓我們挑水三百擔,處罰同說粗口差不多。」
老人邊回憶着過往,淡淡一笑,推門而出,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
嘶啞的語聲随水風流入,一如遠去的跫音。
「但天瑛刀劍是存在的。你曾以它爲惡,而我,學會了鑄造之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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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29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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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随侍老台丞去了趟覆笥山,談劍笏談大人就一直待在越浦城裏,哪兒都
沒去。
談大人不愛遊山玩水,别提秦樓楚館,流連風月了,一來談大人真沒興趣,
二來是真沒有錢。
事實上,談大人是相當不怕枯燥的,在平望的督作院時,幹過更無聊、更虛
擲生命的工作,日複一日地清點庫存,造冊歸檔。但談大人不僅創下曆任軍器少
監裏最驚人的全勤記錄,堅持确實清點、确實造冊,完全按照工部頒布的規程行
事的結果,上司苦苦哀求他别這麽認真未果,終于在最短時間疏通人脈,把談劍
笏調出平望,想去哪兒讓去哪,下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他。
十七座庫房幾萬件的陳年破爛兒,誰讓你一件一件搬出來裝備保養還曬太陽?
有病!你姓談的全家都有病!
談大人在白城山上的日常,不管是誰來看,都隻能用「無聊」兩字形容——
噓寒問暖、專心院生學習起居,那是台丞副貳公餘閑暇做的。談大人概念裏的
「工作」,是得動手弄點什麽、把什麽東西打開或關上,定時定點,還要留下詳
實記錄,以供有司查察。
不這樣幹的,算是哪門子工作?利用公餘做做也就是了。
所以,他在越浦城裏最難過的,就是沒工作可做。不能弄點什麽、把什麽打
開或關上,定時定點,然後逐筆記錄。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虛擲光陰啊,談輔國!
上覆笥山之前,蕭老台丞見他每日在糧船岸上走過來走過去渾身發癢也似,
瞧得無名火起,遂派他去越浦附近的學庠、府衙書庫巡視,清點些什麽,做點什
麽文書記錄之類,稍稍排遣了談大人的不适,圖個眼前清靜。
可越浦雖大,終有查完的一天,如非不欲招惹鎮東将軍,蕭谏紙直想派他去
谷城大營查糧秣冊、軍械冊,但凡寫在紙上的通通讓他查一遍,看看号稱世上最
清廉的軍頭,撞上絕對是世上最無聊的官僚,究竟鹿死誰手。
「你今日在外頭走動時,要嘛别讓我看見,要嘛别靠近船舷。」一日晨起,
蕭谏紙埋頭書案時,又見他遊魂似在外頭飄,叫了進來,沒好氣道。
「是,屬下遵……」
談大人一向與老台丞合作無間,絕不拂逆台丞的心意,本能應了,才想起要
問因由。「這又是爲何呀?莫非老台丞掐指一算,料到今日河中有浪?」以老台
丞神人般的本領,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似也是理所當然。
蕭谏紙冷笑。「我怕一個沒忍住踹将下去,對你就不好意思了。别讓我瞧見
爲好,輔國。」
老台丞就是這麽體貼人。談大人心想,不過說破就不好意思了,于是默默退
出去,改往别條船上蹓跶. 因此,當水月停軒的染二掌院親自投帖,邀談大人往
真妙寺拜會邵家主時,談大人是頗爲躍躍的——當然非如随行的院生們大膽揣測,
乃因美人邀約之故,而是談大人快悶出病來了,鎮日嫌得發慌。
「我的佩劍『昆吾』,本出自白日流影城,不巧在蓮覺寺一戰,柄鞘毀于亂
石之下。橫二總管與獨孤城主現下都在栖鳳館,送回朱城山似又遠了些,遂委請
邵家主幫忙修補。」染紅霞小心措辭,似乎意有所指:「我隻會使劍,于鑄煉一
道實是大大的外行。橫姊姊說,談大人精通冶煉,若能請得大人同行,也好有個
照應。」
都請出「文武鈞天」幫忙了,還須何人照應?談劍笏正想謙虛幾句,其實以
邵鹹尊的本領與地位,這也不算是違心之論;見染紅霞說得保留,忽會過意來,
探問道:「二掌院的劍,壞得嚴重麽?」
「瞧是柄鞘有損,未見其他。」
「……送交家主,有多久了?」
「據說已近三旬。」
那也太久了點。談劍笏相信邵鹹尊的爲人,斷不緻侵吞晚輩的劍器,這口昆
吾劍在蓮台第三戰裏,與家主借予耿典衛的名刀藏鋒戰得平分秋色,更可能是受
了什麽暗傷,家主爲補其阙,又不便言明,才耽擱如許時日,點頭道:「不妨,
下官陪二掌院走一趟,一窺家主神技,開一開眼界。」染紅霞笑靥如花,欣然稱
謝。機會難得,在糧船上服侍老台丞的幾名院生也想觀摩「文武鈞天」修補名劍
的技藝——以及就近陪同染二掌院——談劍笏本還擔心台丞無人照應,蕭谏紙把
手一揮,冷哼道:「杵在船頭看了難過,全帶上!午膳讓餘家魚鋪燒一尾花鲢,
捎碗白飯來。」餘家魚鋪是前頭不遠處的一間食店,東家頗有手藝,鮮魚料理得
極好,每日天還未亮便出浦撈魚,現撈的河鮮以木盆清水貯裝,擱在鋪口賣,買
了請東家料理,也能自帶魚貨求烹,一盤酌收十幾乃至幾十文錢,是漁夫與知味
之人打牙祭的好去處。
蕭老台丞到越浦不久,便吃上了餘家魚鋪的燒魚,常遣院生去買,連談劍笏
這般「隻合吃草的駱駝舌頭」,也覺東家料理的魚特别彈牙鮮美,聽見老台丞指
定要吃,知他心情不壞,這才釋然下船。
正午時分,一名青布棉袍、發短尚不成髻的少年,提着食盒走出魚鋪,來到
糧船。
留在岸上蔭涼處、看守登船梯闆的院生扶劍起身,見少年雖有些眼生,竹箧
食盒卻是看熟了的,接蓋一陣鮮濃熱氣撲鼻而來,盒底置了碗灑滿翠綠蔥珠的鲢
腦豆腐羹,一碗紅彤彤的水煮鲢魚片,加上一大碗白米飯,還有一小隻空碗,約
莫是給台丞盛羹之用;按副台丞吩咐,先搜了少年的身,沒見什麽危險的器物,
再以銀針逐一試過飯菜,這才拱手道:「失禮了,小兄弟請。」
少年笑道:「東家在鋪裏置得飯菜,兄台若不嫌棄,還請移駕品嘗。」
「這……」那院生的表情頗見猶豫,枵空的肚子卻不争氣地蛙鳴起來,想來
定是食盒裏的燒鲢魚不好,勾起饞蟲無數。忽聽艙裏傳出老台丞威嚴的聲音:
「你吃飯去罷。讓這位小兄弟服侍我用餐便了。」
老台丞頭一回品嘗一道南陵風的「炙魚脍」時,便是東家親自帶着炭爐鍋具
登船,在台丞面前料理完畢,以食其鮮的。想來這是餘家魚鋪的常例,既然老台
丞出聲,院生也樂得輕松,抱拳朝少年一拱:「有勞小兄弟。我就在鋪裏,有事
喊我一聲。」便即離去。
鋪裏果然留有一桌飯菜,與老台丞所用相同,鲢腦豆腐羹、水煮鲢魚片,東
家說是會過帳的。院生樂不可支,總算稍稍撫慰了沒能與染二掌院同行的悲憤,
坐下大快朵頤。
少年登得糧船,掀簾入艙,将竹箧置于幾頂,擺布好飯菜碗筷,滿艙都是鲢
魚鮮香,連埋首書案的老台丞都忍不住擡頭,正迎着少年的飒爽笑顔,朗聲道:
「午膳備好了,台丞趁熱吃。」
蕭谏紙微眯着鳳眼,眸中迸出精光,打量了他半晌,這才推送輪椅滑出,來
到鋪着錦緞的八角桌畔。少年俐落地替他放下椅後的插鞘,避免竹輪椅在搖晃的
船艙裏滑動,又爲老人盛滿熱騰騰的白飯,雙手捧過。「……台丞請用。」
蕭谏紙接過飯碗,夾了筷水煮鲢魚,紅豔豔的滾燙油汁滴在飯上,滲開一層
橙金油亮,益發襯得剔透的飯粒潤澤飽滿,裹着辣油的魚片雪白嫩滑。
老人嘗了一口,贊道:「好滋味。」扒飯相佐,連盡幾口,才又蹙眉:「好
辣的滋味。」少年刮得小半碗湯面上的豆腐羹,聞言奉上,笑道:「台丞不嗜辣,
該吃紅燒,而非水煮。」
從來隻有蕭谏紙說人,幾曾由人說?老人哼道:「我知這道菜辣,早有準備,
沒想佐了白飯,更顯其辛。」少年吃慣了辣,倒沒想過有這種事,思索片刻,娓
娓說道:「這和殺人,約莫是一個道理罷?殺一二人時,心裏有所準備,知自己
做的是壞事,将成惡人,或者後悔,或者沉淪,卻不混沌,心底清楚得很。一旦
殺的人多了,理由便多起來,或殺一人以救蒼生,或犧牲少數,造福多數,打着
大義名分,越發心安理得起來;旁人指摘其惡,說不定還要翻臉。」
蕭谏紙眸光一銳,滿目森然,一時卻無以相應,沉着臉又吃小半碗,喝了豆
腐羹,乜着桌前殷勤侍奉的少年,上下打量半晌,哼道:「你頭一回來見我時,
刻意打扮精潔,換上一襲體面武袍,希望能在紛亂的時局中,有個施展拳腳的位
子;然而态度畏縮,期期艾艾,易挫易折,稍進則退,任誰來看,不免覺得難當
大用。我可惜你一條命,不欲折損幼苗,這才讓你回去,你連個『不』字都說不
出口,足見我所料無差。
「這一回,你穿着店小二的青布短褐,布菜勸食,甘執賤役,然而目光甯定,
成竹在胸,不知是做了充足的準備,以爲不會再如前度一般,夾着尾巴逃離此地,
抑或有功名在身,新官上任三把火,挾鎮東将軍爲後盾,當天下之大,再無人能
威脅于你,這才底氣十足,夷然無懼?」
「是麽?我倒不覺得,有這麽大的差别。不過台丞目光灼灼,鑒人如鏡,既
然說有,想來便是有的。」少年露出認真思索的神情,片刻才道:「當時我來見
的,是東海武林的泰山北鬥,天下士子無不傾心的儒者巨擘,一言而爲天下法,
匹夫而爲百世師,我讀書不多,一向仰慕讀書人,見着了士大夫裏最出類拔萃的
一位,心中之激動,難以言喻。若有失儀乃至失常,當爲此故。」
蕭谏紙冷笑。「做官還是有好處的。一會兒沒見,馬屁都拍得忒好了,慕容
麾下,果無虛士啊。」
少年并不氣惱,正色道:「況且,奇宮魏師傅死後,東海便有遺老,再無這
般抛頭灑血、不懼邪霸的滾熱俠腸。我來找的,是世間最後的希望,在妖刀之前,
不僅有破除邪穢的智識,更有舍我其誰的擔當。人在仰望巨大之際,所顯現的渺
小,實際上并不卑微,那是渴望成長、仿效偉大的一份希望,便是此際看來,我
也不以爲恥。」
老人沉默了一霎,揚眉嗤笑。
「看來,你認爲自己練就絕世武功,已有破除邪穢、舍我其誰的資格,堪爲
世間希望,才來耀武揚威,讓我收回評價,肯定你的『成長』麽?」
「台丞誤會了。我以爲就算是世間至惡,在清算其惡之前,也該聽一聽他的
說法。有些理由縱使無法被原諒,起碼應該被聆聽;無有承受真相的襟懷,不能
侈言正義。」
耿照爲他添了白飯,新舀過鲢腦豆腐羹,恭謹合宜地将碗推至老人面前,微
笑道:「在開口之前,當好好吃一頓,吃好了,才有交代清楚的氣力。就算是你
也一樣,古木鸢。」
第二二九折柳岸習習,一一風舉
「……有道理。」
蕭谏紙點點頭,絲毫不覺意外,較諸先前反應甚或更冷淡些,仿佛耿照喊的
是「老台丞」,而非是統領暗行惡鬼、足以驚天動地的代号。耿照微怔,還沒反
應過來,老台丞冷不防地一擡眸,問道:「你吃過了沒?」
欲尋「古木鸢」攤牌,耿照打昨晚起便沒甚胃口,寶寶錦兒心細如發,今兒
早晨特别給他熬了魚粥,耿照稀哩呼噜連盡三碗,食不知味,總算營養充足,不
緻枵腹。
他在餘家魚鋪打點吃食,自己卻沒心思吃上,陡被老人一問,讷讷搖頭,苦
笑道:「我不餓。」
蕭谏紙怡然道:「不怕我好生交代之際,你卻『咕咚』一聲餓暈過去麽?吃
好了,要幹什麽也才有氣力,就算是你也一樣。」舉箸輕敲盛飯的大碗,發出铿
铿脆響。
蕭老台丞飯量甚寡,餘家魚鋪的東家卻大方得很,就算耿照替老人添了滿碗,
海碗裏還剩得大半碗熱騰騰的白米飯,瞧着比老台丞碗内的還多。
他一下詞窮,想不出推辭的借口,隻得盛了一碗,坐下與老台丞同吃。那水
煮花鲢片兒果然美味,鮮嫩緊緻,雪白的魚肉落箸即分,毫不費力,入口卻能彈
人牙舌,火候拿捏恰到好處。
越浦之人吃不得辣,餘家魚鋪用滾油煸辣椒時,下手十分節制,蕭老台丞覺
得「更顯其辛」,在耿照嘗來直是小菜一碟,舌尖還不覺麻刺,魚肉白飯便已囫
囵落肚,吃得滿嘴鮮香,差點忘了是來談判的。
蕭谏紙不慌不忙,以雪帕按了按嘴角,照例提過冷茶,一人斟了一杯。
「你請我吃忒美味的花鲢兩吃,可惜我隻有粗茶回報,将就罷。」
耿照還記得上回在這艘糧船上,就在這陳舊的船艙裏,看到這壺冷茶時的感
動和感慨。蕭谏紙若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那麽一直以來,未免也掩飾得太好
了,不惜犧牲享受,過着這種清貧儉樸的生活,埋首故紙堆裏……如此行惡,其
意義何在?
嶽宸風爲惡的理由,清楚到毋須解釋。但蕭老台丞不同,揭穿「古木鸢」的
真實身份,并未讓耿照稍有撥雲見日之感,反而帶出更多謎團。
「我想知道爲什麽。」
少年啜了口冷澀的粗茶,從美味的微悚中回過神來,向陰謀組織的大頭目投
以銳目。「除非傷害無辜百姓,能爲你帶來我不明白的樂趣,否則驅動流民包圍
阿蘭山的舉動,我想不出一點理由能爲你辯駁。還是我們……普天之下所有人,
一直都看錯了你?」
蕭谏紙擡起頭來,神色嚴肅。
「我無意替自己開脫,在最初的計劃裏,有人理當穩制流民,勿使生亂。慕
容柔乍看雷厲,其實在人命一事上,素來自制,你說『上下交相賊』也好,說我
們心念一同也罷,如非有人中途搗亂,本不應有此傷亡。」
「搗亂之人戴的,同樣是『姑射』的面具。」
「你很清楚『空林夜鬼』不可能這樣做,對不?」老人哼笑:「休說橫疏影
不懂武功,便教她掌握力量,也做不出這等事來。我說了,我無意爲自己開脫,
但若流民開殺本在計劃之内,你不覺得以我這般腿腳,專程到論法大會的貴賓席
上送死,稍嫌蠢了些?」
耿照毛骨悚然。蕭谏紙的口吻,完全是知道橫疏影倒戈的,如此一來,姊姊
的安危——「我要殺她的話,她已經死了。」老人舉起枯枝般的手臂,制止了耿
照幾乎失控的想像力。「橫疏影能活着向你吐露秘密,迄今還在栖鳳館内安生度
日,甚且與桑木陰之主暗中往來,隻因爲我容許她這樣,盡管她并不知情。」
「……爲什麽?」耿照忍不住問。
老人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來。
「因爲沒必要。」蕭老台丞倒退輪椅,從八角桌畔又滑回書案後,随手拿起
桌上的文檔。「你該不會以爲,動不動就仰天狂笑,口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之類的狂悖言語、動辄殺人者,才能統領『姑射』這樣的組織罷?
「不如我意的事多了去,所謂智者,并非拿人當棋子、把世局當弈局,因爲
你的帥仕像兵卒,抑或黑白棋石,不會冷不防地咬你一口,無有七情六欲各種需
求,但人有。
「智謀布計,就是在預測、處理種種變數。有不合意者動辄殺人,跟每落一
子就要毀棋,有什麽兩樣?但有一點,同下棋卻是一樣的:在争逐勝負的過程中,
随着對手應付變局、排設新陷阱的手法,你會越來越了解對手的面貌,他是個什
麽樣的人?有什麽喜好?爲什麽要這樣做……将無可避免地越來越清晰。
「有些棋力高的,不止求勝負,還會在推動局勢的同時,隐匿自己的風格與
痕迹,讓你以爲對手是一團迷霧,或者是另一個不相幹的人。這種對手非常可怕,
因爲除了赢,顯然他還要更多的東西。」
耿照心念微動。
「這樣的對手……該如何應付?」
「隻要盤勢夠大、對奕的時間夠長,沒有人能夠徹底隐蔽自己。」老人哼道:
「借力使力、移花接木、驅虎吞狼……能用的法子就擺在那兒,無論你怎麽周折
盤繞,骨子裏就是這些,遇到挺得住攻擊、能慢慢觀察盤勢,耐着性子與你消磨
的對手,掩蔽身份的迷霧,總有被撥散的一日。」
這與耿照的設想不謀而合,蕭谏紙甘冒「造反作亂」的罪名,不僅以妖刀挑
動武林風雲,甚至将手伸到鎮東将軍、乃至皇後娘娘的頭上,至少有一個理由—
—耿照不确定有無其他——就是要逼出「迷霧裏的對手」。
但還有幾件事耿照無法釋懷。
「我想知道,非殺魏老師不可的理由。」
老人垂落目光,微塌的瘦薄肩膀仿佛一下子老了幾歲。「我無意殺他,那是
個意外。莫殊色被人動了手腳,他突然弑師的舉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隻
能說對手神通廣大,趁着我們還不能熟練地炮制、控制刀屍時,借刀殺人,除去
了心腹大患。我很後悔,沒把計劃提前告知魏無音,但現在說什麽都已經晚了。」
耿照莫名光火起來,忍着怒氣,沉聲道:「完美的刀屍該是什麽樣?像我這
樣不聽控制的,該是刀屍裏的失敗之作罷?」
他自信以此際的武功,應不緻被雙腿不便的垂朽老人所制;雖然神識深處的
殺念,已化作血海中舞刀的妖人,被耿照的意識壓制成一枚小球,鎖在貯存記憶
片段的屜櫃底層,再不能興風作浪,但難保古木鸢沒藏着什麽超常的手段,打定
主意,若老人拿出号刀令就口,他也隻能擎出藏在扁擔杆裏的藏鋒刀,先下手爲
強。
「這你拿着。」昨兒夜裏,趕在耿照回房以前,胡彥之在院裏将他攔下,塞
給他一隻小白瓷瓶。
「『天涯莫問』?」耿照反應極快,毋須拔塞聞嗅,便已猜到老胡之意,急
忙推辭:「這太貴重了!我怎能收?你拿回去,以備不時之需。」他聽老胡提過
殺諸鳳琦、救雲接峰之事,故知他藏有這枚寶物「要是這玩意明天能救你一命,
那才叫『以備不時之需』。」老胡收起嘻皮笑臉,正色道:「古木鸢不是玩毒的,
我給你『天涯莫問』,也不是讓你去應付什麽毒宗,這藥除了号稱能解百毒之外,
有一樣旁人不知的好處——醒神。
「不管你中了什麽迷魂藥物,抑或心神受制,一吃下去,保證你立時痛得清
醒過來,想昏都昏不過去……你就當它是非常有效的嗅鹽,啊?自己小心,我等
你回來喝酒。」拍拍他的肩膀,揮手離去。
耿照爲防生出枝節,堅持獨自前來,胡大爺不是對他放心,但若尾随照拂,
那麽符赤錦、弦子,乃至潛行都那幫小妮子,說不定連染二掌院都要來湊上一腳,
事情辦是不辦?治軍須嚴謹法度,治娘子軍尤爲其甚,胡大爺替結義兄弟的後宮
安定着想,隻能按捺焦灼,僅以「天涯莫問」聊表心意。
蕭谏紙雙手都在桌頂,沒見他有取物的打算,見耿照氣勢洶洶,淡道:「完
美的刀屍,該像是崔滟月那樣,秘儀将妖刀武學镌進他的身子裏,卻未剝奪他思
考的能力。随戰鬥激發潛能,體内的妖刀武學亦将次第蘇醒,終有一日,他能真
正掌握這種古紀武學的真義,爲現世的武學理論搭起橋梁,打開一片嶄新的天地。」
耿照在心中,爲「刀屍」做過無數次定義:被操弄的傀儡、行屍走肉、殺人
兵器、試驗活體……從未想過,會從身爲首謀的古木鸢口裏,聽見如此正大光明
的說法,仿佛炮制刀屍是一件有着崇高目标的偉業,将會爲世人克建殊功、流芳
百世似的。
若非不欲失儀,少年幾乎要笑出來,忍着怒氣,沉聲道:「台丞此說,是把
一件慘忍無道的惡行,歌頌成振興武林的大業了。這樣解釋的話,世間有什麽傷
天害理的壞事不能做的?」
蕭谏紙并未生氣,淡淡一笑,擡頭道:「你以爲炮制刀屍的秘儀,卻是何人
所創,又緣何而創?」
這個問題問遍東洲,可能無人能答得出來,然而耿照曾在煙絲水精之中,親
曆疑似龍皇玄鱗的遇合,聽過他與佛使的對答,自然不會忘了那個「以刀爲衛」
的要求。由「無雙之力」與「不死之軀」的例子來看,天佛使者總是扭曲龍皇的
原意,以極不近人情的怪異思路,像鑽文字漏洞似的,替玄鱗達成願望。
守衛龍皇或許不是件壞事,但炮制出這等具有毀滅力量的非常之物,隻能說
水精中的影像若是真實,佛使又再一次曲解了龍皇的本心。
「據聞是龍皇玄鱗所創,爲求忠心不二的無雙鐵衛,以守護其王座。」耿照
肅然道:「但忠誠一物,不能靠剝奪心識而爲之;力量再怎麽強大,淪爲殺人工
具之後,帶來的就隻有災難而已。」
蕭谏紙冷笑。「你沒去讀書應舉,還真是可惜了,說不定頗有天分。恁我如
何編排,都想不出這般冠冕堂皇、卻又八股至極的文章。」把文卷「啪!」隔空
扔至八角桌上,哼道:「以迷魂藥物控制人心、灌輸意識,這種法子是有的,創
造出來的,就隻有行屍走肉而已,就算忠誠至極,誰要這等僵屍來當護衛?刀屍
的秘儀,不是這麽淺薄無聊的物事。
「那卷圖紙裏,繪有移植自『始源秘穹』的機關構想——當然不是完成了的
藍圖,你拿了也沒用。我們複制了秘穹裏的諸般設置,炮制出來的刀屍比三十年
前那批更穩定,對人身的傷害也更小,但隻有一點是不變的:除非身曆其境,我
們無法知曉運作的原理究竟是什麽。」
耿照打開圖紙,陳舊泛黃的厚繭紙上,以炭枝潦草地勾勒出一具渾天儀也似、
由七八個中空圓環交疊嵌成的詭異機關,相當于标示星辰位置的周圓之上,鑲着
奇妙的彎弧條塊。
出于工匠本能,他忍不住斟酌起要怎生固定才好,好一會兒才發現圓環中央
勾着一個歪斜的人形,因爲輪廓不甚完整,乍看并未認出,這時才驚覺此物之巨
大,竟要将人硬生生鎖在中空的球體中。
球體四周,勾勒着更潦草的滑動線條,耿照一眼就看出,這是在示意每條圓
軌轉動的方向,而且以效果線的紊亂重疊可知,速度決計不慢。在機關的前端,
有個祭壇似的小小方台,嵌了塊形狀不規則的怪石,石頭上一條筆直的細線,延
伸到人形的額頭上;旁人或覺莫名其妙,耿照卻不禁悚然,立時明白那是什麽—
—(煙絲水精!)
三奇谷中,從水精裏射出一道亮紅細線,貫入紅兒眉心的畫面猶在,耿照迄
今未忘。原來……妖刀的淵源一直離自己這麽近,冥冥中仿佛被串在一起,但由
于缺乏通盤的解析,這樣的聯想并不能幫助耿照稍稍厘清,隻覺迷霧更深。
蕭谏紙觀察他的臉色,明白少年不是頭一回見到圖紙裏的物事——不管是哪
個部分。但他不可能見過,至少在他們培養他的這些年裏,他被刻意地隔絕在炮
制刀屍的環境之外,當然是出于「高柳蟬」的堅持。
考慮到少年玄乎的際遇,或在東洲某一處,曾經遭遇過類似秘穹的古紀遺迹,
古木鸢并未猶豫太久,爽快地抛出條件。「你告訴我曾在哪裏見過圖紙裏的物事,
我就告訴你刀屍是怎生炮制。」
耿照沉吟片刻,将煙絲水精之事說了,當然沒提染紅霞,也略去了玄鱗的意
識經曆。
老人聽說三奇谷沒入水中,略微露出遺憾的表情,然而也不過就是一霎,正
色道:「秘穹中也有一塊那樣的水精,激發刀魄的藏密、推動秘穹的機關,全賴
水精作用。然而,水精内所含的力量所剩無幾,須以内力催發,方能勉強啓動,
料想是三十年前炮制刀屍之人,不知用法,将貯能恣意消耗,而至如此。
「我等複制秘穹的機關,也是爲了減低能量所需,将施行秘儀的機具縮小。
饒是如此,在崔滟月之後,要想再催發水精,推動機關,已然十分吃力。但高柳
蟬始終相信,世上決計不會隻有一塊煙絲水精,爲防後人挾以作亂,堅持要我毀
去秘穹與機具,我已答應了他。」
聽到「高柳蟬」三字,耿照心情複雜,但防着是老人擾亂心思之計,強逼自
己不作猜想,揚了揚圖紙。「光看這張紙頭,無法得知刀屍究竟如何炮制,尚請
台丞指教。」
「秘穹設施、刀魄,以及号刀令,是從開始便已存在,于我借來『姑射』時,
一并轉交與我;其中運作的原理,迄今無人知悉,高柳蟬或許是這個世上,鑽研
此道最久的一個,隻可惜所知有限,可能隻比『姑射』的原主稍多些。
「我們用的藥,無論是激發潛能、迷眼惑心,都隻爲增加刀屍在秘儀中的生
存機會,『擊鼓其镗』可讓他們的身體更強韌,『失魂引』減低他們所受的痛苦,
醒後無知的『陰陽交』自是爲了保守姑射之秘……這些都不足以構成刀屍。
「炮制刀屍時,須将刀魄置于水精之中,以内息催發水精之力後,秘穹會帶
着接受秘儀之人飛轉,同時自水精中迸出一道燦亮異芒,直射受術之人眉心——
鹹信就是這道異芒,将刀魄中所蘊,『刻』進了人的腦識;至于是什麽道理,我
和高柳蟬都無法解釋。」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我吸收橫疏影進入組織,是從号刀令得到的啓發。若能由音韻入手,破解
号刀令的秘密,如此秘穹、水精乃至刀魄的運行之理,便有機會獲得合理的解答。
可惜此法不通。」
耿照留意到他三番四次強調了「我」。
「但高柳蟬……不以爲然麽?」
「他說我這是投機取巧,我不否認。」老人不覺微笑,片刻才斂起笑容,輕
哼道:「但他以爲,必須由刀魄入手,才能通解其妙。一直到縮小的人工秘穹設
計完成,實際制作出來,炮制刀屍才真正得到成功;在此之前,我們弄死了幾個
人,他便不肯再幹了。
「秘穹運轉起來的樣子,活像個巨大的刑具,人縛在其中,一不小心就給碾
碎了、甩爛了,要不就痛苦哀嚎而死……那是我這輩子最恐怖的經曆之一。我不
知三十年前妖刀之亂時,他們是怎生辦到的,或許他們就是眼睜睜地看人死,或
者當時的秘穹運作得更好,不似如今這般遲滞。」
耿照眼神很冷。「台丞客氣。較諸用心,實無不同。」
蕭谏紙笑得諷刺,并未辯駁,哼道:「總之,高柳蟬是不讓我試了,開始着
手設計縮小的秘穹,能更好的利用水精殘力,非任其虛耗于推動巨大的石窟之上。
他花了三年才成功,完成之後,卻不許我尋人試驗。」
但破解妖刀、乃至刀屍的秘密,也是追索陰謀之人的一條線索,犧牲了這麽
多人,背負着惡名,古木鸢與高柳蟬早已沒有回頭的路。
「他想了個蠢法子。」蕭谏紙冷笑:「在确定複制秘穹不會弄死人之前,他
隻用自己來做試驗,每回隻嘗試極短的時間,但每兩三天就弄一回;随着間隔拉
長,在人造秘穹上也待得越久。」
耿照聽得目瞪口呆,幾乎驚起。
「你是說七……高柳蟬他,也是刀屍?」
「那就要看你,怎麽定義『刀屍』了。」老人淡然道:「這般胡搞的時候,
我們還沒有『擊鼓其镗』,沒有『失魂引』……什麽藥都沒有,他是生受了刑架
的痛苦,像是要給那些枉死的人一個交代似的,然後又挺了過來,唯恐他們的犧
牲平白落空。
「他算不算是刀屍?我不知道。什麽妖刀武功、違背常理的内力運行之法,
他一樣也沒有,内外武功同原本一樣,也不知是什麽緣故。但刀屍有的頭疼、失
眠、雜夢,靈肉分離似的詭異體驗……他一樣都沒缺,劇烈的程度,以緻後來應
付其他刀屍時,簡直遊刃有餘。
「得到這種笑話般的結果,自是令人氣沮;勉強要說有什麽收獲,便隻有他
對刀魄的感應,乃是空前絕後的強大,不惟感應,隻消手握刀魄,他便能遁入虛
空之境,我親眼看他在睡夢中渾身發顫,真氣以奇詭的形式奔竄流走,隔着大老
遠都能感受氣機的異常。
「我這輩子,隻見過一門像這樣的武功,即使兩者絕不相同,但與今世武學
大相迳庭這點,卻是一樣的。」
耿照知道老人說的是太祖爺的「殘拳」。看來那名異人傳授獨孤弋的,與妖
刀刀魄中所藏同出一源,即是蕭谏紙曾提過的「古紀武學」,在龍皇玄鱗統治東
洲之時,流傳于大地之上的神奇武功。
古紀武學何時斷絕?何以斷絕?至今已不可考。然而,根據這些殘存的鳳毛
麟角,隻能認爲古紀武學強大之甚,是遠超過今傳的,是以殘拳一出,天下無敵,
當代無以抗衡者;妖刀離垢的武功,則使手無縛雞之力的崔滟月公子搖身一變,
成爲血洗風火連環塢的火刀戰将。
「可惜高柳蟬無法把那種武功帶出夢境。它似乎藏得非常深,心識一回到現
世裏,就連求生意志都無法将之激發出來。」聽起來他們真還試過什麽九死一生
的辦法,耿照想像兩個老人拼命地想試出解夢之法,莫名地覺得诙諧極了,原本
的滿腔怒氣,似乎稍見平歇。
老人看了他一眼。
「後來,他想出了一個法子。他偶然收養的一個孩子,用以排遣長生園的寂
寞日子,每天睡前總纏着他說故事,給了他靈感。他每回親試秘穹之後,便以自
己爲媒介,手握刀魄,用額頭貼着那孩子的額頭,試圖将『夢境』傳給他。
「『這樣最安全。』——他總是這樣說。這法子雖見效奇慢,可能要花三年
五年、乃至十年才能看出成果,判定有無影響,但他遁入虛空,渾身自行牽引而
起的氣機,據信已悄悄地改變了那孩子,讓他先天帶有古紀武學的底子,毋須學
習今世的内功心訣,便能跑得快、跳得高,身子健壯,或許在入虛緻靜的内家修
練上,比旁人更吃香……」
耿照怔了許久,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眼眶發熱,一咬銀牙,不讓水漬溢出。
「你可以怪他,沒有同你說實話,沒問過你願不願意承擔,讓你在小小年紀,
就冒了試驗可能失敗的風險……然而,他不曾辜負過你的信賴,他一直都是那樣
疼愛你,即使要冒險,他也甯可擋在你身前,讓你所承受的降至最低。這點,你
的七叔從來沒有改變過。」說着從書案邊插滿卷軸的藤簍裏,取出一物,推至桌
緣,赫然是簇新的昆吾劍。
「拿去給染紅霞那娃娃。諒必你也不是毫無所覺,邵鹹尊那厮,不是什麽善
男信女,日後切莫輕信于他。」蕭谏紙冷哼道:「當日,會讓你送此劍去斷腸湖,
全是意外。我的原意,是透過橫疏影之手,安排一柄足以抗衡妖刀之銳的正劍,
到七大派裏備着,算是某種預防措施。豈料出師不利,我在靈官殿那廂的安排被
徹底破壞,斷腸湖這邊,也出現了意料之外的強敵。」
耿照聞言一凜。「那何阿三……不是你們的人?」
蕭谏紙哼笑道:「笑話!我挑選的刀屍,若非七大派中資質上佳的年輕弟子,
便如崔家娃娃那般,擁有殊異體質之人,兼且家破人亡,已無退路;将來逼出陰
謀家之際,他們便能以妖刀武學鏟除惡人,洗刷污名,于動亂平息後傳下武學,
成爲聯系古紀今傳的寶貴種子。
「雖說出身無分貴賤,但一名毫無根基的無知鄉人,就算綁上秘穹,也不過
是徒然增添犧牲的風險而已,簡直是脫褲子放屁!誰幹這等無聊事來?然對手無
意栽培刀屍,達到目的便随手抛棄,管他是死是活,自然毫無顧忌。」
耿照思緒飛轉,沉吟道:「這麽說來,嘯揚堡的何堡主,也非是你等所爲?」
蕭谏紙搖了搖頭。
「當時,火元之精的試驗尚未成功,指劍奇宮的莫殊色該是我們手上最出色
的刀屍,直到于妖刀冢遇上沐雲色爲止,都在我們的計劃之中。原本沐雲色昏迷
後,該将他倆轉移至靈官殿,吸引七大派到來,揭開妖刀亂世的序幕;但當中莫
殊色失蹤了一陣,再出現時,已然不受控制。」
那就是另一撥「姑射」暗中搞鬼了,耿照心想。
「先說好,我始終認爲你不堪大用,迄今未改。」蕭谏紙推動輪椅,将昆吾
劍拿到耿照面前,肅然道:「爲教你七叔專心緻志,爲我揪出那隐于幕後、操弄
天下逾三十年的黑手,我巴不得你同你那幾個貌美如花的紅顔知己,現下就給我
回家種田,生幾個娃娃,讓他覺得此生無憾了,抱死志給我賣命。
「可惜命運擇人,甚于人智,什麽機巧聰明,至此隻能低頭。無論如何,你
終是來到了這裏,有了聽我說這番話的資格,還不算太沒用。我同你七叔,都不
是什麽好人,便打着大義的名分,将來我們都要爲曾經做過的惡行付出代價,決
計不會逃避。
「我料你今日前來,并不是來同我拼命的,你已隐約察覺在一切背後,有股
力量在運作、策劃着陰謀;你來是爲了确認,我到底是哪一邊的。」
耿照接過昆吾劍,心緒已與初來時大不相同,不能親自見到七叔固然遺憾,
但蕭谏紙的話,填補了他心上的那個大洞。少年對形勢的判斷更爲冷靜清晰,明
白蕭老台丞的話其實切中要點,以灰袍人無所不在的形迹、難以匹敵的強橫武力,
眼下的确沒有自亂陣腳的本錢,他正要開口,老人又舉起一隻手。
「你确認了你的,現下輪到我了。你以爲,這樣就通過考驗了麽?登門踏戶,
便能得到生死不棄的盟友?這未免也太過天真。」
「有道理。」耿照出乎意料地并不驚訝,隻點了點頭。「考較對方到底有無
資格,也是結盟之前的功課。老台丞請說。」
蕭谏紙回頭拈了枝筆,潤好毫尖,在掌中書畢,才将狼毫筆遞去。
「我這人一向怕麻煩,就不啰唆了。寫下敵人之名,總要目标一緻了,才有
結盟的必要,是不?」
耿照不置可否,也在掌中寫下答案,兩人同時攤掌。舷窗之外,柳岸習習,
忽聞一陣朗笑,伴着河岸水風遠遠送出,餘家魚鋪裏正埋頭扒飯的院生擡起頭來,
心想老台丞難得吃得這麽歡,自己上白城山都六年了,從沒聽過台丞笑哩!
第二三十折冤成薄幸,簾後舞腰
這頓在艙裏用的午膳,老台丞居然破天荒吃了大半個時辰,差點驚脫了院生
的下巴。吓人的還不止這樣,少年離去未久,老台丞便喚進院生,交了錠銀子,
讓他順道往搗衣橋畔的楊雀餅鋪買盒梨條京糕,送往真妙寺。
「照副台丞之性,肯定空手上門;染二掌院英風飒爽,慣走江湖,怕也無這
等精細。你替我向家主緻意,記得同副台丞說,若家主看在梨條狀元糕的份上,
留他晚飯,毋須推辭,代我吃了便是。」
院生有些摸不着頭腦。不過就是盒山楂糕,有留飯的人情麽?
聽蕭谏紙又補幾句:「櫃上若說要等,就說是我送邵家主的,當不緻空手。」
院生瞠目結舌,被老台丞鋒銳的眼神一睨回神,趕緊揣銀錠下船。
他不知楊雀餅鋪的梨條京糕,非是常見的以山楂果泥、冰糖、藕粉熬煮,放
涼後凝固而成的涼糕,而是以三篩的精細糯米粉炊成的甑兒糕,也就是俗稱的
「狀元糕」,鑲蜜漬山楂、梨肉條爲餡,恁是權貴豪門,臨櫃也隻買得三天後的
糕,這還是插了隊的;尋常百姓按部就班,等上三五天也是稀松平常。
院生越過搗衣橋畔長長人龍,報上「千裏仗劍」蕭谏紙、「文武鈞天」邵鹹
尊之号,東家親自出迎,奉上一盒熱騰騰的新糕;捧往真妙寺的路上,連邁步都
小心翼翼,唯恐一個失手,摔了這盒得來不易的寶貝。
「我不知台丞雅好小食。」
耿照換過衣衫,登船繼續面議,問起支開院生的理由,略吃了一驚。老人淡
然道:「大隐隐于市。若未嘗過楊雀鋪裏的梨條糕,不算來過越浦城。」談了半
個時辰,耿照才起身作揖,潇灑離去。
蕭谏紙倚座目送,直到少年背影沒于翻飛的新綠柳浪,才收回眸光,但聽舷
側傳來「叩叩」悶響,朗聲應道:「上來罷,沒有别人。」
一葉扁舟系于舷底,佝偻的灰影攀緣而上,一跛一拐地進艙,上衫右袖空蕩
蕩的,單手解下覆頂頭巾,露出風幹橘皮似的斑剝皺臉,微眯的眸子裏頗見污黃,
似是目力不佳,卻不是七叔是誰?
蕭谏紙上下打量一陣,冷道:「邵鹹尊打你那一掌,我怎麽看都不是輕傷。
至于麽?你又不欠他。真要說起來,那厮還你一命尚且不夠,我怎麽看,你都是
白挨了一記。」
「挨都挨了,擡杠有意思麽?總之死不了。」七叔沒好氣地瞥他一眼,不欲
浪費時間于鬥口上,正色道:「談得如何?」
「劍我給他了,讓他交還染家女娃。」
蕭谏紙故意不看他,提壺斟茶,好整以暇。七叔重哼一聲,不理他推過桌面
的粗陶茶杯,也不落座,微愠道:「你知我問的不是這個。」定了定神,心中有
譜,容色稍霁,哼道:「無論你出了什麽狗屁倒竈的題目,當是主持大考,看來,
他是通過了你的刁難哪。」
蕭谏紙不知是心情不壞,抑或不受這般明顯撩撥,左拳虛握,迳以右手舉杯,
啜了口冷茶。「我隻考他一事,知不知要對付的是誰,我倆将敵人姓字寫于掌上,
一起攤開,如此則無可抵賴。」
七叔面色微沉。「故弄玄虛!直接點不行麽?扮什麽高深!」
此問之刁,與「天觀」七水塵二度難倒地隐人庸、淩雲奪冠那一問,其實也
差不了多少,識者自能回答,不知道的卻怎麽也答不上。看蕭谏紙的模樣,會面
非以不歡而散作結,顯然耿照之答,起碼沒讓他當場翻臉。
這種沒譜的「題目」,七叔抓不準他通融到何等地步,索性不去猜耿照是怎
生錯法,黃濁翳目瞟他左掌,哼道:「你是寫上『隐聖』二字,還是直接亮出了
殷老賊的字号?吓得小夥子面無人色,能滿足你無聊的虛榮心麽?」
蕭谏紙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他同我寫的答案,一模一樣。」
七叔微怔,皺臉上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得色,強自抑制,哼笑道:「看來,
他這個七玄之主還真不白幹,竟能查到這般境地。老賊的好日子到頭啦,連個小
娃兒都能揪住他的尾巴,東洲能人甚多,除了我等,肯定也有别人盯上了他。」
蕭谏紙以左拳輕叩桌頂,片刻才道:「你錯了。這孩子知道的,遠遠超過任
何人,隻差一點兒,就讓我們這幾十年光陰形同白饒,工夫都做到了狗肚子裏。」
攤開掌心,赫然寫着「行空」二字。
七叔倒抽一口涼氣,怒道:「你寫得這般答案,分明是想同他翻臉——」才
省起耿照竟也知曉,不禁結舌。
「你就明白,該面無人色的,其實是我們。」
蕭谏紙擡頭,斂起調侃促狹之色,肅然道:「我等掌握這條線索,隻不過比
他早了幾個月而已。并肩作戰,勢在必行!倘若老賊知他涉入如此之深,将以何
等雷厲的手段,教他永遠開不了口?你的師父、我那笨蛋皇帝,便是榜樣。」
◇◇◇
耿照連續兩天出門,帶回青鋒照、埋皇劍冢欣納七玄同盟的好消息,不惟大
宅内諸女振奮,傳回冷爐谷,亦是歡聲雷動,無争坪上建築「混元宮」的進度,
連帶地突飛猛進,初生的同盟一時間上下齊心,頗見峥嵘。
風雲峽一系在越浦的聯絡據點,沐雲色得宮主允可,曾告知耿照幾處,以便
照應。耿照已遣人遞交親筆畫押的蠟丸書信,說明七玄混一、與韓雪色結盟的意
向,料以雙方的患難交情,應無異議,隻待韓宮主回覆。
流影城是耿照所從出,城主獨孤天威遊冶成習,城務均由橫疏影拿主意,自
也不是問題。水月停軒、觀海天門兩派,主其事者都不在越浦,鞭長莫及,因此
典衛大人第三天的目的地,便是故地重遊的風火連環塢。
耿照用過寶寶錦兒精心準備的早膳,正把握時間,聽绮鴛口頭報告近日城中
動态,忽見郁小娥踩着小巧的翠綠繡鞋,跨過朱檻,沖耿照袅袅娜娜一施禮,細
聲細氣:「見過盟主,見過夫人。」楚楚擡眸,水一般的眼波朝主子主母轉過一
圈,獨不看绮鴛,似有爲難之色。
绮鴛一見她來便莫名火起,再瞧這般作态,氣得話都講不下去了,起身将手
裏的文檔「啪!」往繡墩上一扔,甩着馬尾單手叉腰,怒騰騰道:「有話你就講
啊,裝模作樣的幹什麽?」
郁小娥委委屈屈地望着耿照,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當真是梨花帶雨、我見
猶憐,隻可惜滿堂索然,無人相應。符赤錦笑眯眯道:「牙疼麽?我幫妹子瞧瞧。」
郁小娥趕緊老實禀報:「回夫人的話,染二掌院到啦,正在大門外候着,說
是專等大人出發。」
耿照喜道:「快快有請!」
「婢子豈敢慢怠?是二掌院不肯進門,說是避人口實。」郁小娥苦着粉雕玉
琢的精緻小臉,這回倒不似有假。
耿照還待說話,符赤錦輕輕挽住,搖頭道:「相公且陪染家姊姊等會兒,我
讓人備車馬去。」耿照想起伊人的倔強,絲毫勉強不得,點頭道:「也好,還是
寶寶錦兒心思細。」
符赤錦咬唇低笑,橫了他一眼。
「别讨好我,一會兒有得你忙。」一扭圓凹葫蘆腰,梨臀款擺,領郁小娥往
後進去了。绮鴛七手八腳摞起文檔,動作不是普通的大,劈哩趴啦煙硝四迸,見
他目光投來,沒好氣道:「愛招惹誰招惹誰去,看我做甚?」
氣呼呼地抱文檔出門,肉感十足的渾圓臀股繃緊褲布,馬尾示威似的晃呀晃,
一副「靠近便抽死你」的架勢。耿照臉上熱辣辣地一陣癢,被甩得滿面刺紅的記
憶重上心頭,讷讷地回書房取出一隻長布包,迳往大門行去。
才到前院裏,遙見門外一抹出挑倩影,大紅上襦,配上白底的百褶蝴蝶裙,
俏立于朝陽下,薄羅裙紗透出兩條朦胧腿影,隻覺曲線修長,體态健美,說不出
的誘人。
染紅霞長發垂腰,柳腰上系了根與上襦同色的紅帶子,走近時才發現襦、帶
等所用布料,均是壓了金織花樣的,明明是俗豔的金紅二色,穿在她身上,卻出
乎意料的溫婉秀媚,若非手提長劍,看來便似哪家大戶千金春遊,目光一瞥便即
黏上,再難移開。
上襦間的白绫抹胸,被渾圓飽滿的雙峰高高撐起,起伏跌宕。裸露的修長雪
頸與小巧鎖骨,說不出的秀氣,既清新又迷人,雖是無心使媚,卻透着一股難以
言喻的女子魅力。
平素不戴首飾的染二掌院,今兒鬓邊簪了朵掐金珠花,不僅衣裳簇新,連腳
上蹬的大紅半靿快靴都不見泥漬,合着小腿肚兒的貼身樣式是耿照前所未見,看
得出是精心打扮。
他抑着将女郎擁入懷裏的沖動,揚聲道:「紅……二掌院久等啦。」染紅霞
聞聲一顫,好半天才轉身,那張令他朝思暮想的俏麗容顔一如夢中,隻是表情僵
硬,勉強擠着笑;還未開口,便覺生份。
耿照不知她因何不快,總覺得這種時候,隻要拉拉她的小手,便能教她冰霜
消解。兩人靈犀交會,染紅霞立時便知,原本隻是生份,這下卻不禁蹙眉,小退
了半步,以眼神制止他的莽撞,硬梆梆地持劍一拱,朗道:「耿大人,血河蕩還
有段路程,正事要緊,咱們這便出發罷?」
耿照好生失望,但也不是不明白她的顧慮,定了定神,抱拳笑道:「二掌院
稍候,我讓人備好腳力。血河蕩說近不近,總不能走過去罷?」
染紅霞天還沒亮便起身沐浴,梳妝更衣,匆匆與舅舅白鋒起用過早飯,一個
人晃了過來。她落腳的客棧距朱雀航頗有一段,走路決計不是好選擇,隻是她心
切之下,全沒想見了愛郎之後,要怎麽去風火連環塢。此際聽他一說,自己倒心
虛了起來,雪靥微紅,咬唇扭捏道:「……好罷,就等會兒。」
耿照隻覺她這模樣可愛極了,忍着撲上去咬一口的沖動,怡然道:「二掌院
之劍,可否借我一觀?」染紅霞遲疑了一會兒,雙手捧過,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
差點鼓破高聳的乳峰,擔心耿照藉機摸摸小手什麽的,這可怎生是好?
可惜這一幕始終沒有發生。
她與談劍笏走了趟真妙寺,沒能取回昆吾劍,工作台上的劍片尚未配好新的
柄鞘,談大人也瞧不出什麽蹊跷,問了家主幾時能好,邵鹹尊說五天之後,談大
人隻點了點頭,覺得是合理的答覆。
要去風火連環塢,不能無兵器傍身,白鋒起本欲以佩劍相贈,染紅霞卻知兵
器稱手與否,對用劍之人至關重要,不忍奪舅舅之愛,去打鐵鋪裏買了柄應急。
耿照拿了劍,神秘一笑:「二掌院稍待,我去去就回。」轉身邁入宅内,穿
過庭中最近的一處洞門,将方才擱在牆邊的長布包打開,取出昆吾劍調換。
染紅霞拿回佩劍,柳眉一軒,不顧街上人來人往,铿啷一聲擎将出來,對日
端詳,忽俐落地連挽幾個劍花,閃電還鞘,面上疑色益濃,遲疑道:「這是……
昆吾劍。」
「确是昆吾。」耿照笑道。
「怎會……」料想邵鹹尊斷不緻繞過自己,把劍交到劍主以外的人手中,況
且邵家主并不知道耿郎是……思之俏臉嬌紅,幹咳幾聲以防失态,低道:「應非
得自邵家主之手。」
「不是。」舉目四眺,神情警肅,用眼神示意她靠近些。
染紅霞面紅耳赤,急得跺腳。光天化日之下,竊竊私語,成什麽體統!這都
能做得,何苦忍着相思,分隔兩地,夜夜獨守空閨?咬唇搖頭,示意不可,連薄
愠的眉宇都顯得明豔動人,不可方物。
她期待今日與耿郎同行,已連着幾宵睡不安枕了,休說赤煉堂,就算是龍潭
虎穴也去得。自出客棧,一路抑着雀躍之情,直似春日踏青,然而打朱雀大宅後
門經過,見兩名少女并肩而入起,便生出微妙的變化。
少女作襦裙繡鞋的打扮,半點也不似武林人,并頭喁喁,嬌俏可喜,乍看毫
無異狀,然染紅霞認得其中一人之面,是從冷爐谷返回越浦時,在途中接應的潛
行都之一,絕非尋常的幼婢。
好不容易繞到前頭,應門的又是郁小娥;等候期間略一窺探,廊庑間不時有
日常打扮的潛行都衆走動,這才意識到:原來耿郎周圍,竟有忒多妙齡少女,不
知怎的便介意了起來,渾身都不對勁。
類似的情景,在冷爐谷時更加明顯,然而,恰恰便是冷爐谷内的一切都太不
真實,反而不覺有異,況且那幾日裏耿照時時刻刻都将她帶在身邊,夜夜春宵,
極盡纏綿能事……宛若置身雲端的幸福,無形中也加深了虛無夢幻之感。
她并不懷疑耿郎的品行,相信他是以禮相待的君子,但就是忍不住别扭,一
見他來沒能笑開,其後便越發的别扭。
耿照知她脾性,不以爲意,但染紅霞渾身長刺似的,沒頭沒腦地抗拒着一切
親匿的舉動,一時間耿照也無融霜消雪的妙法,雖覺好笑,亦是無奈。
所幸尴尬未久,一陣喀哒蹄響,街角牆盡處轉過一團烏影,卻是由大宅側門
牽出,前頭一抹曲線玲珑、婀娜有緻的绯紅衣影,自是打點腳力的符赤錦。染紅
霞一見她來,不由露出笑容,如見救星;定睛細瞧,赫然發現她帶來的不是兩匹
駿馬,而是由兩匹馱馬拉着的髹漆小車。
那車做工精細,馭車的廂座之前,還設有圍欄,通體烏漆,以銅件鑲飾,卻
是慕容柔自谷城大營中撥來,供寶寶錦兒往驿館陪伴沈素雲之用。車廂的柱前挂
了塊五色虎頭木牌,城将見牌如見通關文牒,毋須盤查,迳行放過。
給女子乘坐的車,廂内能有多寬闊?染紅霞一想到往血河蕩的路上,将與他
擠仄在小小的空間裏,俏臉紅得掐水軟柿一般,又羞又急,趕緊将符赤錦拉到一
旁,雙姝并頭喁喁,親熱地咬着小耳朵。
耿照沒怎麽運勁,微一凝神,碧火功的先天真氣經鼎天劍脈增幅,佐以用力
極精的「蝸角極争」心法,濾去四面八方湧來的各種雜音,隻留下兩人刻意壓低
的細語聲——自從肉體經血蛁精元改造,耿照面對的新課題已非「不足」,而是
「太多」。力量太多,五感知覺太多,就連氣機之類的微妙感應,相較從前,都
是一下子暴增數十倍、乃至百倍的程度。
所幸他在望天葬的秘崖下悟得「蝸角極争」,此法不僅「量入爲出」時極爲
管用,反過來「量出爲入」亦無不可,耿照從在冷爐谷那會兒,每日抽出固定的
時間遁入虛境,重新适應身體的變化,迄今已能掌握自如,免受其害。
符赤錦纖指連點,指着車柱上的虎頭木牌,對染紅霞細細分說,耿照是如何
弄丢了将軍頒下的金字牌,還沒想到夠好的理由向将軍交代,若無此車,就算城
将認得他是誰,也未肯輕易放人雲雲,煞有介事,連耿照自己都差點信了,對寶
寶錦兒的本領佩服得五體投地。
染紅霞雖然别扭,卻是個講道理的,至此無話可說,隻餘别扭而已。符赤錦
笑道:「姊姊怕惹人非議,何妨安坐車内,教他給你趕車。如此更無嫌疑,哪個
敢說閑?」染紅霞杏眸一亮,露出恍然之色,親熱地捏捏她綿軟的小手,欣喜之
情,盡在不言中。
符赤錦笑道:「你懶得見他,我一有空了,便去瞧你。媚兒前日派使臣送信,
大張旗鼓的,弄得大夥都不安生,我打開一瞧,隻有兩行字,寫着」大奶妖婦我
好無聊,準你來見。紅衣服同長腿賤人若要打架,也讓都來『。你瞧,這丫頭也
念着你哩。「染紅霞忍不住微笑,輕輕地點了點頭。
雙姝聊了會兒,符赤錦領着從人打道回府,烏漆大門重又閉起,巷中隻餘兩
人一車。
耿照沒等召喚,趕緊夾着尾巴,灰溜溜爬上轅座。卻聽染紅霞道:「典衛大
人請坐車内,由我來駕車罷。」耿照一怔:「這……怎麽能夠?還是由我來……」
染紅霞嬌嬌瞪他一眼,闆起俏臉忍着笑:「你駕車的技術好過我麽?我在北
關學馭術時,典衛大人怕還沒出生哩。」這話倒非無的放矢。染紅霞五歲就學駕
車馬了,當日躲避萬劫刀屍時所展現的強大馭術,的确是打小培養的家傳技藝。
耿照沒敢違拗,乖乖爬進車廂,染紅霞「噗哧」一笑,眼波流轉,得意洋洋
地持缰開拔,原本的拘謹别扭去了大半,心情甚佳,隻差沒低聲哼起曲兒來。
這轺車的車廂與轅座之間,是沒有廂闆阻隔的,僅以兩層吊簾相隔,一重竹
簾一重布簾,均是中開的形式。轅座向後伸入車廂内,制成可翻折活動的屜闆,
路途長時便翻起來,供驅車之人靠背歇息;天冷時放平,車夫向後坐入廂内,以
中間分開的吊簾擋風擋雪,十分便利。
乘坐這種小型轺車的,多半是女子。小康之家,總不能專養一名車夫,經常
是由侍女駕車,坐入簾幔之中,轅座前還有圍欄遮住,勉強算不得抛頭露面,禮
教上也能圓過去。
像這樣的車,每日在越浦街道上不知凡幾,本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偏偏以侍
女的标準,染紅霞無論容貌、身段、氣質,乃至衣着打扮,實在太過出衆,甚且
到了「出格」的境地,所經處無不攫人注目;還沒駛出朱雀航,染二掌院已悄悄
縮入簾幔,仍止不住路人指指點點,如坐針氈,渾身都不對勁。
耿照感應氣機,敏銳地捕捉她真氣的變化,傾身向前,隔簾問道:「怎麽,
有什麽異狀麽?」染紅霞正爲路人的注目心煩不已,直到他濕暖的氣息呵上頸背,
才察覺身後有人,「呀」的短短一聲驚呼,硬生生将餘音咬在口裏,揭簾怒道:
「你、你幹什麽!坐……快坐回去!」仿佛滿街之人都見她身後挨着情郎,議論
紛紛,羞得連耳蝸、粉頸都紅了,也顧不上耿照坐回車底了沒,整個人又往車裏
縮去;除了持缰的上半身及一雙長腿還擱在轅座上,腰下倒有大半被簾幔所遮。
其實除了她過人的美貌,誰也不覺有什麽奇怪。十個越浦丫鬟裏,有十一個
都這樣駕轺車,是二掌院自己心虛得要命,渾身不自在。
耿照被罵得莫名其妙,摸摸鼻子正欲回座,低頭卻見伊人柳腰就在眼前,染
紅霞今日并未穿着武服圍腰,隻一根衣帶便能束出這般曲線,純是長年練武的體
态絕佳,更無一絲餘贅。
染紅霞身段出挑,尤其腰部全是肌束,肌膚的柔嫩與肌肉的強韌調和得恰到
好處,結實彈手,握感絕妙。耿照想起每回從股後進入她時,十指握住女郎的柳
腰一扣,拇指恰恰擱入她腰後兩枚小圓窩;偏偏這個姿勢紅兒極是易感,蜜膣裏
總是迎着他的深入猛烈收縮,既是膩滑無阻,摩擦感又強烈已極,兩相矛盾的觸
感銷魂難言。
正因爲腰細,益發顯出臀股渾圓。耿照今晨見了寶寶錦兒與绮鴛的美臀,頗
受撩撥,但紅兒的屁股與她們都不相同:五島女子,似有「綿股」的獨特血脈,
沃腴豐盈如寶寶,青春俏美如绮鴛,雪股全都酥綿得不可思議。
寶寶錦兒那棉花般輕柔、仿佛能黏人指掌的曼妙觸感,他固然愛不釋手,绮
鴛的渾圓翹臀雖沒摸過也不敢摸,但她那每每繃緊褲布、褲褶卻深深陷入股間的
柔軟度,毋須經手,光用眼睛便足以品味再三。
但最适合形容紅兒雪股的,便隻有一個「圓」字。
沒有因爲過于瘦弱,而顯得單薄的扁平,也沒有那種綿軟到了極處,輕輕一
掐便深陷其中的豐腴肉感,染紅霞無論站立或趴倒,永遠都有着完美的臀型,是
長驅直入時,小腹猛力撞上,也會被用力彈開,發出「啪!」的一聲淫靡脆響,
絲毫不覺疼痛的程度。
耿照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箍着女郎的柳腰,染紅霞渾身輕顫,不知是怕癢、
緊張抑或生氣,未免大動作掙紮驚動了路人,掌間除了來自嬌軀的細細顫抖,便
隻有極爲緩慢自抑的前扯抗力,除了激發男兒侵淩的獸欲之外,實際上毫無效果。
耿照非常想念她,也想念她迷人的胴體。
在冷爐谷時,順利渡過了初期的矜持與羞澀,女郎随後的熱情奔放簡直與先
前判若兩人,令少年深深迷醉,不可自拔——染紅霞無論在身體強度,抑或在
「單純」一事上,皆與他勢均力敵。寶寶錦兒的身子感度絕佳,深谙取悅男人之
法,然而在承受沖撞時,明顯地非是耿照敵手,以其元陰松嫩、花心易采,若耿
照不加節制,極可能将她弄得暈死過去,乃至元氣大傷,絕非幸事。
明姑娘則是另一個極端。耿照非但傷不了她,反而處處受她宰制,雖是美極,
卻有施展不開、縛手縛腳的感覺。
紅兒較之寶寶錦兒,更爲強韌健壯,能與他盡情交歡,一同探索快美的極限。
然而,她的生澀、熱情,乃至饑渴求索,全都是出自真心,毫無虛僞造作,遑論
心機,令人安心至極,更能放懷享受。
耿照回味着谷中良宵的種種纏綿滋味,指掌細品女郎的緊緻細滑,隔着薄羅
裙腰,拇指輕而易舉找到兩枚小圓凹,以指腹輕輕挲摩。女郎兀自抗拒着,想從
魔掌間拔出柳腰,但腰窩被按住的瞬間,卻本能挺腰擡臀,像過去每回那樣,高
高地翹起腿間蜜穴,戰栗着迎接男兒的滾燙粗長……耿照右掌下滑,順着渾圓的
曲線,握住一側臀瓣,五指未曾掐緊,已明顯感覺柔肌上那極富彈性的緊緻抗力。
染紅霞繃緊腿肌,似乎意識到男兒的不軌企圖,倏由旖旎情思中清醒,死死坐落,
不讓魔手繼續滑進臀底。
女郎的腰臀一下緊繃起來,耿照感應掌裏的微妙變化,由腰側肌肉、脊骨的
連動,一路蔓至肩胛,料她将轉頭入簾,羞惱地斥喝自己住手……他依依不舍松
手,毋須肌膚接觸,光由氣機變化,便能感覺紅兒放松下來,轉身之舉止于未發
——染二掌院希望自己看來就像個普通馭者,「轉頭罵人」這種行徑,毋甯不在
她的正常清單之中。
耿照就喜歡她的單純。就連這種輕易信人的大意粗疏,他都覺得可愛極了。
少年狡黠一笑,邊聽着車外的喧響,邊捏女郎腰後裙裳,一點、一點地從臀
下抽将出來,時間算得恰到好處,恁她細柳般的腰肢繃得再緊再僵,一時間也難
以回頭。
第二三一折願同比翼,不問青霄
因爲鬧市到了。
朱雀航乃越城浦南的權貴居處,寸土寸金,裏坊中所見,無不是青瓦粉牆的
豪奢宅邸,戶戶圈起偌大的前庭後院,音息難漸,透着幽雅宜人的靜谧。
染紅霞自上轅座,被情郎弄得意亂心煩,加上不熟地形,沒走坊間的車馬道,
心想挑大路走總沒錯,東拐西繞一陣,居然駛進了人頭鑽動、磨肩抵踵的集子裏。
耿照毋須透過廂側簾窗,光聽蹄音軸響,計算馬車前進的距離與方向,嗅得
透入簾内的柳條氣息溫濕水風,便知女郎要糟。
搗衣橋與朱雀航相去不遠,雖一水之隔,卻仿佛兩個世界。除了賣肉賣菜賣
魚的,各種價平的小食店沿河林立,熱鬧非凡;未及正午,各種爆燠熱炒的香氣
便充斥鼻端,亦是城中一景。
許多短暫旅居越浦、熟門熟路的外地人,如胡大爺之流,并不在投宿的客棧
用餐,甯可多走幾步路,來搗衣橋畔祭五髒廟,也是因爲店子集中的緣故。
這種搭起草棚,憑一隻爐竈、幾張闆桌就能營生的小食店,不會有什麽珍稀
的食材,供應的酒漿也未必是佳釀,通常是橋下的漁舟賣什麽魚,旁邊的瓜果菜
販挑來什麽菜,便是今日飨客的菜單。
越浦人管這樣的小食店叫「茶飯量酒博士」,攬客處除了便宜,全靠手藝,
每店至多一二名跑堂,有的甚至沒有,掌杓的東家就在竈後大聲吆喝,來的大抵
是常客,取筷擺碗自己動手,毋須照應。
染紅霞駕車進了搗衣橋集,不止周邊全是人,還有小販推着闆車、載運各式
貨物的牛車等,隻能順着人潮緩緩前進,更無退路。
提籃兜售瓜果的老妪,捧着白瓷小缸、腰别青花巾子,脆聲叫賣腌漬辣菜的
小童,就在馬車圍欄邊,伸手可及,絕對是聲息相聞的距離,染紅霞哪敢回頭斥
喝,教男兒住手?
她使「千斤墜」身法,将結實彈手的翹臀牢牢釘于轅座,幾名大漢都未必拉
得動,卻無法教臀下的裙布化爲嬌軀之一部,同受神功,微汗的雪肌反成幫兇,
便隔薄薄的紗質裈褲,仍止不住羅裙滑出;半晌腿心微涼,飽如新棗的玉蛤熨着
紗褲,密貼于烏漆闆上,轉瞬又被燥熱不堪的嬌軀坐溫,氣惱中隐有一抹羞意,
卻莫可奈何。
更氣人的是:耿照不知何時,悄悄将兩側布簾的中帶打了個結,這下染紅霞
置于轅座上的腰臀,全被布幔遮住,僅上身與雙腿露出車外,一如尋常避日頭的
駕車丫鬟。
這……這分明是預謀!而且他雙手明明……明明忙着輕薄自己,幾時偷空繞
到前頭打的結子?武功都練到了什麽亂七八糟的地方!
染紅霞又氣又好笑,但對一向老成持重的愛郎,竟忍不住狎戲自己一事,隐
覺羞喜,方才同一宅子潛行都少女喝的飛醋,頓時抛到了九霄雲外;當然,這種
逾矩的荒唐行徑還是不可以的,隻是許久未見,相思之切,似不應太過苛責……
猶豫之間,隻便宜了劍及履及的耿盟主。
绛紅裙裳揭開,染紅霞幾近完美的雪臀裹在薄薄的紗褲裏,半透明的紗羅底
下透出白玉般的肌色,不僅那兩枚小巧的腰窩若隐若現,飽滿結實的臀型将白紗
裈褲的線條撐得緊緊的,腰闆極平,宛若玉璧,水一般的滑潤腰線收得細緻,渾
圓的屁股蛋之間夾着一绺褲布,卻是桃裂般的股溝。
耿照咬住裙邊,抱着女郎誘人的屁股,十指掐陷,隔紗感受敷粉般的膚觸,
忘情地搓揉起來。
染紅霞「咿」的一聲瞪大美眸,生生咬住驚呼,粉臉酡紅,被情郎揉得渾身
滾燙,鼻尖、唇上,以及露出抹胸的一小抹膩白胸脯上浮出密汗,汗漬積在鎖骨
間的一處小巧圓凹裏,透着說不出的誘人風情。
汗蒸朝潤,小小的車廂裏,浮挹着伊人淡淡的肌膚香,還有一股若有似無的
蘭麝腥鹹,淡薄卻又鮮烈,如蒸蜜酒,分外醉人。
染紅霞又羞又窘,又是心慌,好不容易狠下心來,正打算反手探入簾中,狠
狠地捏他一下,教這荒唐無行的小色魔知道厲害!圍欄邊忽聞一把清脆動聽的童
音:「姊姊,買點崖蜜子可好?買點崖蜜子可好?」卻是名眉目清秀的女童,看
似八九歲年紀,腰間綁了條花巾,貯盛蜜餞的青瓷小缸以紅繩繞頸,挂在胸前,
一手捧着,另一隻小手卻攀着轅邊的圍欄,小臉紅撲撲的,笑容甚是可人,似沒
什麽市井氣。
這類兜售蜜餞小食的孩子,不惟各大市集常見,入夜後的秦樓楚館、分茶酒
肆裏更多,賣的東西不見得可口,一把五文十文,用洗淨抹幹的荷葉裝了,給客
人下酒佐茶,靠的是小孩長相可愛,說話讨喜,故不乏流裏流氣、幼年老成的。
染紅霞不擅應付小孩,見女童可愛,心疼她小小年紀,也來這龍蛇混雜處讨
生活,柔聲道:「你小心呀,攀着車要摔跤的。」其實車行緩慢,比徒步尚且不
如,哪有什麽危險?小女孩笑得燦爛,緊跟不放,上下打量了會兒,又道:「姊
姊,你臉蛋好紅呀,真是好看。」
染紅霞十分窘迫,總不能直承身後有雙魔手恣意輕薄,揉得她春心蕩漾,隻
能傻笑,旁人卻覺這一大一小兩美人說話的景象煞是好看,無不笑吟吟地瞧着。
小女孩似是真喜歡她,片刻又道:「姊姊,天熱,我請你吃點。」從瓷缸拈
出一枚紫紅晶亮的果幹,用力伸長小手,卻構不着轅座上的姊姊。
「别……你小心啊。」
染紅霞唯恐她失足,不免要被輪轍碾過,趕緊去接。
車廂裏,耿照正品着美臀的絕妙手感,忽見伊人起身,烏亮的髹漆坐闆上一
團稀蜜似的無色漿漬,留有棗印似的壓痕,女郎擡起的股心裏薄紗浸透,清晰浮
出一隻渾圓肉棗,飽滿的陰阜粉潤酥紅,連被汁水打濕的纖茸都瞧得分明,驚喜
之餘,不禁暗笑:「……怎地濕成了這樣?」機不可失,魔手探至臀底,捂住了
女郎柔膩的玉蛤。
染紅霞料不到有此一失,電流般的酥麻竄過,可比方才并着腿兒悄悄厮磨美
得多,差點膝彎發軟,趕緊穩住,從小女孩手裏接過蜜餞,不忘叮咛:「你踩着
了地再松手,别要摔跤。」小女孩哪裏理她?眉花眼笑:「姊姊嘗嘗,姊姊嘗嘗!」
染紅霞翹着屁股,進退維谷,不忍拂逆女童心意,忍着男兒肆虐,将蜜餞放
入口中,隻覺又香又甜,詫道:「原來是漬櫻桃啊!」越浦方言稱櫻桃爲「崖蜜」,
适逢春季果熟,采下洗淨晾幹,以鹽腌逼出果汁,去子拌入糖、酒、香料,遂成
蜜餞。
女童可得意了。「姊姊,我做的!我做的!」
染紅霞不及細嚼,匆匆咽下,持缰的手扶住前欄,用以支撐。耿照的指尖隔
着漿膩欲滴的紗褲,沿蜜縫滑來滑去,時不時按住一點,仿佛要戳穿紗羅也似,
鳝魚般不住往裏鑽,越弄液感越發豐沛,直是暢行無阻。
女郎連扭屁股閃躲,都怕敏感太甚,僵着腰不敢動,扶欄勉強支撐,右手閃
電般探入簾中,去逮那不知死活的色魔爪。合是她氣急攻心,這一抓不知不覺間
用上了水月一門的擒拿絕技「小閣藏春手」,一旦拿實了,就算不折斷他一隻豬
手,起碼也要卸脫關節。
隻可惜耿盟主武功蓋世,以正面迎戰屁股,更是勝之不武。撩撥蜜穴的惡行
兀自不絕,另一隻手松開雪臀,一把扣住伊人皓腕,見指尖上沾了晶瑩黏膩的紫
紅色蜜漬,俯低含住,吃了個一幹二淨。
十指連心,指尖是人身敏感處之一,染紅霞被吮得嬌軀發軟,若非死死撐住,
差點一頭撞在圍欄上,酥麻的快感令她微微踮起靴尖,屁股不自覺地翹得更高。
馬車之外,女童可不知裏頭忙活些什麽,吮了吮指上蜜漬,想起姊姊方才吃
崖蜜子還沒擦手,從後腰的小竹簍裏,拿出一張幹淨的新摘荷葉舉高,笑着說:
「姊姊,給你擦手。」
染紅霞唯恐她摔着了,急從愛郎狼吻中抽出手來,伸出布簾,強笑道:「不
用了,我……我舔幹淨啦。」女童微微一怔。她可喜歡這位姊姊了,簡直像仙女
一樣漂亮,片刻都舍不得挪眼,卻沒見她是幾時吮的手指。
股間的酥麻快美越來越難忍,染紅霞決定速戰速決,趕緊擺脫小女孩,才好
應付身後的大色狼,也不欲白嘗她的蜜餞,勉強定了定神,笑道:「這樣罷,我
買些崖蜜子。」女童大喜,果然松開圍欄,取荷葉包了蜜餞。染紅霞「籲」的一
聲停住了車,往腰裏去摸錢囊。
鬧市停車,本是要引後頭車馬诟罵的,然而她生得美貌,女童又讨人喜歡,
反正買包蜜餞要不了多少時間,含笑觀看的反倒比嘟囔的人多。
染紅霞被耿照撩撥得春情滿溢,适才差點要丢,手足發軟,解錢囊系帶時一
不小心,把系帶拉了死結。
以她的手勁,要拈斷帶子不過反掌間,但如此一來,錢囊大開,也不是辦法;
耳中聽得車後隐有些鼓噪,不用看也知道,堵在道中的車馬長龍肯定是捱不住了,
靈機一動,仗着布幔遮掩,悄悄松開腰帶,将錢囊的結子滑将出來,數了五文給
女童。
車内,耿照始終咬着她高高翻起的裙邊,染紅霞什麽動作逃得過他的法眼?
見女郎松開腰帶,玩心大盛,輕輕抓住白紗裈褲,「唰!」一聲褪至腿間,露出
光裸的雪臀,以及股心裏那隻濕漉漉、汗津津的柔媚玉蛤。
染紅霞魂飛魄散,抓住圍欄向前傾,才想到下身赤裸,一出布幔,那還了得?
趕緊縮回去。耿照忍着笑,抱着雪臀往後,染紅霞死命抵抗,扭着屁股不肯順從。
虧得她武功高強,腰馬功夫非同凡響,勉強維持上身不動,沒讓路人瞧出蹊跷。
這一耽擱,後頭的人卻不依了,鼓噪聲越來越大,還有熱心的路人走近圍欄:
「姑娘,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瞧你臉色極紅,莫不是中暑罷?」圍觀者衆,
染紅霞便是想驅車,也走不了了。
耿照本不是好事之徒,也非有意刁難,隻是平素正經八百的女郎,在衆人圍
觀之下,車内下身卻是赤裸的,光想像染紅霞的窘迫神情,便令他難以遏抑地興
奮起來。
他本想将紅兒光裸酥盈的臀股抱近,貼着下身細細厮磨,聊慰勃發的欲念,
此際卻色膽橫生,想在這裏便要了她,邊與她前前後後地拔河,邊動手褪下褲衩,
勃挺的怒龍昂翹指天,不住彈動,散發出灼人的氣息。
染紅霞見不到車内景況,卻覺腿間熱浪卷至,明白來的是什麽,抵死不從,
回頭低斥:「别……這兒人多……莫要亂來!」隐帶哭音,既是惱怒,又顯無助。
耿照被一喝回神,明白玩過火了,不覺歉然,七手八腳要幫她穿回。無奈女
子衣裳本不易穿,染紅霞看不見他,不知他打什麽主意,扭動腰臀,總之不肯就
範。
兩人你拉我扯,車廂喀喀震響,圍觀之人無不吓了一跳,紛紛走避。僵持間,
兩騎排闼而至,鞍上騎者披甲佩刀,卻是巡城的甲士。爲首的年輕軍官一見車柱
上的虎頭木牌,面色微變,就着鞍上點頭施禮,朗聲道:「車内可是典衛夫人?」
見轅座上的女郎擡起一張梨花帶雨般的絕美臉蛋,胸口如遭重擊,一時間說不出
話來。
染紅霞這才明白木牌的作用,本欲澄清,但如此一來,軍官若要盤查,車裏
的旖旎光景豈能見人?猶豫片刻,細如蚊蚋地應了聲「是」,身後耿照又貼過來。
她不知愛郎欲來面授機宜,隻道又要搗亂,心頭無名火起,翹着結實的圓臀
使勁往後一撞,咫尺間避無可避,耿照硬生生以小腹受了,随手将勁力化至身下,
蓦聽「啪啦!」裂響,染紅霞身下屜闆應聲坍落,耿照及時屈膝,以大腿接住女
郎的誘人雪臀。
腫脹成鵝蛋大小的怒龍杵尖擦過蜜縫,被彈性驕人的臀瓣重重一頓,饒是耿
照功力深湛,也痛得眼冒金星,還以爲挫斷了命根,所幸片刻後疼痛略止,消軟
大半的杵身猶有知覺,虛驚一場。
那軍官聽女郎一聲嬌呼,似将跌入車内,突然又穩住了身子,滿目狐疑:
「姑娘,你怎麽了?方才車内的響聲……是怎麽一回事?」
染紅霞坐在男兒大腿上,急中生智,闆起俏臉:「這位官爺,夫人生氣啦,
請二位幫忙開個道兒,莫誤了夫人進香的時辰。」她平素沒什麽機會打官腔,學
不來仗勢欺人的丫頭,然而在斷腸湖指點衆師妹慣了,不笑的時候,自有一股威
嚴的氣魄。軍官不敢怠慢,與同僚立刻清出道來,護着馬車離開搗衣橋。
染紅霞心中五味雜陳,她日夜盼的,便是再與耿郎肌膚相親,沒料到兩人出
谷後首番裸裎相對,竟是這般景況。
馬車一動,無論願不願意,她滑膩的臀股即在耿照大腿上厮磨着,蜜蛤沁出
的瓊漿并未幹涸,沾着肌膚滑動,滋味更是難以言喻。
軸輻轉動,忠實地反饋着鋪石路面的每一塊凹凸不平,染紅霞感覺男兒驚人
的粗長正在慢慢恢複,寸寸昂揚,灼熱的圓鈍杵尖滑過她的大腿内側,磨得她微
微昂首,忍住酥顫,最後抵着濕暖的蜜縫。
與先前的恣意輕薄不同,耿照可說是危坐不動,無意再惹女郎不快。這種深
自反省的體貼令染紅霞怦然心動——符赤錦所說「憶起最初喜歡他的原因」,對
染紅霞而言,指的就是這份溫柔。
持續不斷的颠簸與震動,令兩人最私密的部位不住擦滑點觸,明明隻差一點,
卻始終找不到順利嵌合的角度,然而,如此扞格而銳利的擦刮感,已教耿照舒服
得直打哆嗦,女郎苦苦忍着快美,以免被人看出有異。
直到馬車「匡啷」碾過城門前的一處小窟窿,抵着花唇的滾燙杵尖終于不再
錯位,裹着滿滿的蜜汁擠入窄小的花徑,随着落地彈起的震動,粗硬的陽物像打
樁一般,用力上頂,發出「啪!」一聲貼肉勁響,被撞入花心的、逞兇一貫到底
的,俱都顫抖着吐了口長氣,死死咬住呻吟。
有了将軍賜下的虎面牌,果然無人敢攔車。
馬車一路搖晃出了城門,越走越偏,轅座上的女郎面色潮紅,櫻桃小嘴微微
歙張着,眼波盈盈,春情欲滴。拉車的兩頭馱馬幾無駕馭,信步而行,既不是往
血河蕩,也不與其他車馬行人同路,終于踱至一處荒林,地面已辨不出道路的痕
迹,觸目所及滿眼濃綠,不遠處的坡底傳來潺潺水聲,林蔭間爬滿苔藓,空氣濕
涼。
光是坐着不動,染紅霞已被馬車帶着上下颠簸,猶如串在彎翹陽物上的美肉,
被插得渾身發軟,須死命咬緊櫻唇,才不緻忘情呻吟。
好不容易來到了四下無人之處,她勉力停住馬車,趴在圍欄上劇烈喘息,還
來不及開口,整個人已被抱入車廂内,耿照一把将她的紗褲退至膝踝處,但因女
郎的美腿太過修長,隻來得及除去右腿的靴襪,抱起美臀往車廂壁上一摁,猙獰
的怒龍杵「唧」的一聲,再度長驅直入!
「……呀!」染紅霞短短遞尖叫一聲,雙手攀住橫轅,赤裸的右腳足趾忽蜷
忽張,反映着蜜穴裏劇烈的刨刮與緊縮,一邊用力踮起腳尖,繃緊的大腿與股瓣
肌束團鼓,在陽物的奮力抽插之下,晶瑩的液珠不斷濺出花唇,但男兒卻似難餍
足,持續提升進出的強度。
「啊……好硬……好硬!好大……啊、啊、啊、啊………」
耿照扣緊她汗濕的美臀,粗暴地逞兇,一口氣插了百來下,才自女郎脅腋下
瞥見衣襟抛甩,晃出偌大弧浪,伸手攫住沉甸甸的乳球,用力揉捏。
胸脯原本是染紅霞的敏感處,然而膣裏的巨物實在插得太狠,而且硬度随着
交媾的激烈,非但絲毫未減,反而變得更硬更脹。
女郎被插得魂飛天外,回過神時,整個人已幾乎趴在壁上,男兒發出野獸般
的喘息,将她的衣襟揉得亂七八糟尚不滿足,一下粗暴地扯着襟口,想将雙乳掏
出衣外,一下又試圖從松開的腰帶底下摸進上衫,欲更進一步地狎玩玉乳,然而
卻不可得。
這使得男兒的動作更加粗暴。
染紅霞唯恐衣衫破損,忍着膣中逼人的快美,伸手解開抹胸的頸繩。
束縛一去,白绫抹胸自敞開的淩亂衣襟中垂落,耿照大手一伸,從中掏出一
對雪膩豐盈、形若蜂腹的飽滿玉乳來,恣意掐握。女郎整個人偎在愛郎掌中,雙
手胡亂在壁上亂抓,卻無法稍止嬌軀的扭動抽搐。
男兒的肉菇已大到予女郎「要裂開了」的錯覺,箕張的菇傘如倒鈎也似,每
次抽出時都卡着女郎嬌軀,扯得她整個人往後一頓,隻覺得絕不能出;肉柱的硬
度也從燒火棍似的粗硬,慢慢變成硬中帶韌,仿佛有什麽即将擠溢而出……「要
壞掉了……要壞掉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用力一頂,将玉人緊緊壓在車廂壁上,壓得挺碩的雙峰劇烈變形。染紅
霞身子一僵,蜜膣大搐的瞬息間,緊緊嵌合的肉柱忽爾暴脹,滾燙的熱流注滿了
不住收縮的小穴,将男兒精華送入玉宮最深處,一滴都未漏出。
耿照一向持久,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内噴發,實在是因爲女郎太過誘人,而這
一路上調情得太久。他貼着她赤裸汗濕的美背,滾燙的肉莖兀自在她身子最深處,
一跳一跳地撐脹着,神智卻已慢慢回複,咬着她嬌紅的耳垂,低聲歉道:「紅兒,
對不住……我……我一時沒忍住……射在裏邊了……」
在冷爐谷時他們說好了的,在得到父親染蒼群、師尊杜妝憐的認可前,肌膚
相親雖難禁絕,卻不能懷上子嗣,以免刺激兩位老人家,好事更難玉成。
染紅霞閉着眼睛,兀自嬌喘不休,片刻才擡手輕撫愛郎的面龐,酥紅的雪靥
露出一抹混雜了嬌羞與滿足的笑容。「……不妨的,我很歡喜。」
耿照還以爲自己聽錯了,尚未回過神來,忽聽女郎輕道:「那個……那個小
妹妹,賣……賣『崖蜜子』的……你……你歡不歡喜?」
耿照被問得沒頭沒腦,想起曾透過簾隙瞥見的那張小臉蛋,清脆動聽的聲音,
以及那單純孺慕着紅兒的天真口吻,不覺露出微笑。「喜歡。挺可愛的小孩。」
染紅霞也笑了,片刻才咬着紅潤的櫻唇,閉目輕聲道:「我給你生一個,好
不好?」
兩人擁着歇息片刻,耿照拔出消軟的陽物,半化成水的濃精混着磨成荔漿似
的黏稠愛液,稀裏呼噜地流了一片。染紅霞爲免弄髒新衣,屆時無論回越浦或前
往血河蕩,怕都見不了人,以柔荑捂住,滿滿接了一掌。
她褪去紗褲靴襪,裸着一雙長腿,下車到坡底的溪澗邊沖洗,整理衣發。男
子這方面畢竟較女子精簡得多,耿照掬水清理幹淨,坐上岸邊的大石權充護衛,
順便欣賞女郎濯足穿衣的美景。
染紅霞清理得差不多了,面上紅潮尚未全褪,可見盡興,忽然轉過身來,正
色道:「耿郎,我們之前做的約定,能不能推倒不算?」耿照不知她指的是什麽,
然而對他來說,紅兒所欲,便是射日摘星他也願意一試,區區訂約,何須考慮?
點頭道:「隻要是你說的,我都願意爲你辦到。」
染紅霞紅着臉微笑。「你這樣,要寵壞我的。」
耿照躍下大石,張臂将她擁住,輕吻發頂。「寵便寵了,不會壞的。」
染紅霞偎着愛郎頸窩,也伸手環住他的腰,隻覺這一刻若能靜止不動,願以
生命來換。「我以前以爲,生兒育女、相夫教子,不是必須的,若有大事要做,
說不定反成累贅。所以你除你的妖刀亂世,我承我的水月衣缽,有緣走到一塊兒,
自然是好;萬一魚與熊掌不可得兼,那也都是命。」
這話他們已經反覆讨論過許多次,耿照有耿照不能舍的責任,染紅霞有染紅
霞須肩負的承擔,若與兒女私情相扞格,隻能先把感情押後一些。因此染紅霞對
外要避嫌,要想辦法取得父親師傅的諒解,要助耿照的救世大業一臂之力。
思之并非不覺怅然,耿照淡淡一笑,将胸口的沉郁默默吞了回去。
「現在,我後悔了。」染紅霞擡起小臉,凝着情郎的錯愕,認真道:「兩個
人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我比你年長許多,女子的青春極其有限,錯過了養
兒育女的時機,将來是要留下遺憾的。我會同師傅、同爹爹表明心迹,好好地告
訴他們,你對我有多重要。」
「……然後呢?」
染紅霞嫣然一笑。
「沒有然後了。」她正色道:「無論他們答不答應、歡不歡喜,結果都是一
樣的。天涯海角,龍潭虎穴,我都和你一起去,此身雖殁,永不言悔。」
第二三二折才入虎穴,又遇酥風
美景雖好,良辰易逝,可惜今天不能隻是個郊行嬉春的好日子。
面對染紅霞突然其來的剖白,耿照自是感動;以紅兒脾性,這般表明心迹,
足見情思塞滿胸臆,難以遏抑。
然而,自出冷爐谷以來,同盟先得将軍允可,在邵鹹尊與蕭谏紙兩方亦頗有
斬獲,耿照雖不是自尊自大的性子,卻也漸漸覺得:精誠所至,人定勝天,過往
視爲巨大鴻溝的門第出身,似乎也不是那般難以跨越。
那鎮北将軍染蒼群原是一介小兵,憑借一柄長刀跻身藩鎮,據說也是識英雄、
重英雄之人,他的妻舅白鋒起便是江湖世家出身,眼下人正在越浦。待手邊之事
告一段落,耿照打算投帖拜訪,爲将來迎娶染紅霞打點基礎,并不真以爲,會走
到非要紅兒忍痛擇一的那一步。
杜掌門雖說喜怒難測,許缁衣似也不贊成師妹結這門親,然而事在人爲,隻
消揭穿陰謀家詭計,消弭妖刀之禍,挾功必能說服。是以耿照并不擔心,兩人耳
鬓厮磨,溫存片刻,才離了溪岸,驅車折回大路。
風火連環塢經火刀肆虐,數十年經營的水旱寨付之一炬,雷門鶴雖獨攬大權,
畢竟不能憑空生出一片完好無損的據地,索性移師越浦近郊的莊園,距車馬大道
不過裏許,四周平坦,一眼望盡,除點綴園子的花樹外,方圓五裏内揀不出一片
堪稱「林子」的密植,無溪無渠,簡直無險可守。
「給我三班姊妹,乘夜便能攻下。」绮鴛呈上繪制詳細的園林分布圖時,做
出這樣的結論。「若非内外把守之人有點門道,我會說這是個拙劣至極的陷阱。」
耿照把玩手裏銑亮光滑的鐵塊。
「雷門鶴不得不如此。赤煉堂基業甚大,派系衆多,利益糾葛,想領這個頭,
得打開門來,歡迎所有人來商量,明的暗的,都得有路。這時他最不需要的,就
是困守在難攻不落的要塞裏,絕了商量的路子,這可當不了家。」
绮鴛甩着馬尾冷哼,聽似不認同,俏臉上卻沒有強烈的反駁之意,就是擡杠
而已。
「那他又搞忒多護衛,内外守得水洩不通,豈非自打嘴巴?」
「那是炫耀,也是警告。」耿照也不生氣,耐着性子解釋。「大太保的『指
縱鷹』如今在他手裏,鐵血合一,旁人若有異心,且看扛不扛得住這支勁旅。」
攤平手掌,以鐵簡示之。
「号令指縱鷹的,是如這般信物,計有五枚。你去探聽看看,雷門鶴手底下
的『指縱鷹』有無異狀,現下是何人指揮,駐于何地……什麽消息都好,無分精
粗,多多益善。指縱鷹非是好相與的,請都裏的姊姊們小心,切莫犯險。」
绮鴛一扭螓首,馬尾飛揚。「讓你假好心!」
話雖如此,也知耿照所持,決計不是赝品;出示自己,那是絕大的信任,胸
口怦跳,趁着面上紅熱未露,轉身即走,連他是不是盯着自己的臀股猛吞饞涎,
也顧不上了。
支配指縱鷹的五枚鐵簡餘其四,莊外輪戍者誰,甚是耐人尋味。绮鴛與潛行
都使出渾身解數,搜集指縱鷹活動線報,帶回了出人意表的結果。
越浦左近的官道鎮日川流,宛若集市。耿、染好不容易驅車轉入旁徑,直到
莊前,都還有零星的茶棚攤販,全無豪門别墅的幽靜,亦是一奇。
才剛停辔,釘着碗大銅釘的烏漆大門,「咿」的一聲打開,率先行出兩列深
赭勁裝、皮甲皮靴的昂藏大漢,雖未戴盔蒙面,從露出皮甲外的鹫形襟繡,仍能
一眼辨出,是總瓢把子座下最惡名昭彰的私兵部曲「指縱鷹」。
耿照與阿傻、老胡潛下朱城山時,曾遇一名裝備齊全的「指縱鷹」骠騎,與
之相比,此際走出大門的七八名漢子,身上裝束顯是新制的,佩挂的長刀短匕銑
亮照人,齊整俐落,但不知爲何,總覺不如山腳下那風霜滿面、抛下竹筒便絕塵
而去的信差剽悍逼人。
八名指縱鷹跨上駿馬,預備開道,随後一群青衣仆從擁着一名錦衣青年行出,
正欲登上一輛四乘大車,見耿照下得車來,青年雙眸倏亮,揮開左右,拱手上前:
「耿大人!端的是巧遇,端的是巧遇啊!」笑意熱切,卻無露骨的讨好之意,令
人難生惡感。
染紅霞系好車,自指縱鷹一出大門,便打省十二分精神,玉一般的白晰柔荑
雖未按上劍柄,有哪個不識趣的妄自蠢動,「出離劍葬」的無形劍意催發,項首
即未出離,起碼留下一條臂膀。
豈料率先「妄動」的,居然是這名由人堆裏撥出的年輕人,生得方頭大耳、
白白嫩嫩,也不能說是肥胖,就是圓嘟嘟的挺招人歡喜;面貌堪稱清秀,隻是笑
得眯起雙眼,無比燦爛,俊醜與否,似也不是那般緊要了。
「耿大人,你還記不記得我?我們在越浦城驿見過的——」青年雙手握着耿
照的手,親熱搖晃,歡天喜地:「我雷恒春哪,愛是永恒、四季如春的恒春!」
瞥見染紅霞,迅雷不及掩耳地握其雙手,繼續親熱搖晃:「哇,美女!你好你好!
能近距離看到本尊,真是太榮幸了……在下銮浦雷恒春,愛是永恒、四季如春!」
沒等染紅霞反應過來,下一霎又見他握耿照之手親熱搖晃,仿佛沒放開過似的,
兩人打出生就黏在一塊。
「是是,我記得。」耿照忍着笑,一本正經道:「……愛是永恒,四季如春。
雷公子好久不見。」
「公子什麽的實在太見外了,你就叫我春春罷,大家都這麽叫。」
自稱「雷恒春」的青年樂不可支,拉他的手直晃搖,宛若久别重逢,交情極
其深厚。兩人信口攀談,一抛一接,再也自然不過,全看不出僅僅是二度見面的
點頭泛泛。
染紅霞回過神來,難以置信地自看了雙手一眼。
以她的功力,任何人要無聲無息欺近周身三尺,緻令女郎渾無所覺,怕以耿
郎的修爲也未必能夠,須如蠶娘前輩或那灰袍客一般,已至峰極高人之境,方得
超脫常理忖度。
這笑容可掬的白嫩青年就算前世開始練功,以其年歲,決計練不到三才五峰
之境。正因他不會武,且趨近握手的舉動,不帶一丁半點侵略性,人畜無害的程
度,連真氣都無從反應;以此觀之,實也不能說是普通人。
耿照之所以記得雷恒春,除了有趣的名字、長相,以及不管什麽人都能握得
到手的奇能之外,主要是雷恒春的出身并不一般。
「裂甲風霆」雷萬凜掌權的二十年間,殺的比仇人多的,就是赤煉堂雷氏的
自家人。銮浦在三川流域,是水陸條件僅次于越浦的良港之一,而雷恒春之父、
人稱「雷貓」的銮浦雷氏家主雷兆堂,更是雷萬凜的堂兄,論血脈論地盤,無不
是總瓢把子欲除之而後快的「自家人」,存活下來已是樁奇事,今雷萬凜不知所
蹤,銮浦雷氏一支卻混得風生水起,誰能不寫個「服」字?
而雷兆堂靠的,隻有一招。
「……裝病?」耿照讀着绮鴛的報告,不由得目瞪口呆。他記心不惡,在前
來驿館祝賀的越浦仕紳之中,硬是記住了幾個名字和面孔,委請潛行都調查,日
後或可派上用場,雷恒春便是其中之一。
「對,裝病。」
绮鴛翻了翻白眼,約莫連她自己都覺謬甚。
「凡遇棘手情況,這位銮浦的雷員外便稱病不出,交由身邊人胡亂應付;早
年是他老婆,現下是他兒子。不知道爲什麽,拖着拖着,總能等到對他有利的轉
變,生意越做越大,從銮浦一路興旺到越浦來。」
雷兆堂什麽生意都做,見啥有趣便插上一腳,有賠有賺,毫不介懷。
這種無心插柳似的胡搞,卻讓他成爲越浦三大票号、八大錢莊背後的股東,
在銀錢流通上頭很能說得上話。
而到處并購小型寄付鋪、櫃坊等,讓銮浦雷氏的票子在西山、南陵等尋常票
号難進,或限于獨占經營之處,亦能通融兌現,可滿足客戶的特别需要,在钜商
之間頗有口碑。近年,雷兆堂更一路買進了平望,不厭涓滴,亂槍打鳥,影響力
益發可觀。
雷兆堂老來得子,對雷恒春格外寶貝。
這位銮浦雷氏的獨苗初入越浦,異想天開,打算由古董珍玩入手,打進上流
圈子。其時沈家首屈一指的珍玩鋪子「崇古閣」,新得了傳自金貔朝的名貴玉器
「芙蓉玉雙全」——一隻巧緻的蝠形镯子,以剔透的冰花芙蓉玉雕就,通體呈勻
淡的櫻色,生機盎然,不似死物;自内裏透出絲絲雲紋,蝙蝠首尾相銜處扣了枚
小巧壽桃,卻如鮮血一般紅豔飽滿,似透非透,毫無溢缺,無論雕工或玉料,皆
是珍稀難得。
崇古閣的東家沈世亮不急着脫手,放出風聲後,每日僅招待一組貴賓鑒賞,
求觀者不符标準,甯可婉拒,閉門謝客;恁你有萬貫家财,若非聲名與身價相稱,
又或同崇古閣往來多年,竟連看一眼也不可得。
無數富豪扼腕已極,更頻繁出入崇古閣,或顯身價,或拉交情,這「芙蓉玉
雙全」入越浦不到半年,崇古閣的成交量較往年提升近兩成,而有幸親睹至寶之
人,尚不足兩百之數,罕聽人說沈世亮逐利太甚,倒是埋怨這位少東家「不知變
通」、「不會做生意」者衆。
雷恒春欲賞奇珍,屢屢遭拒,成天出沒于越浦風月場,轉而糾纏那些已約成
了的,當然無人肯捎帶這位土鼈暴發戶少爺,隻是揶揄戲弄。雷恒春也不氣餒,
擺下豪奢的流水宴,回請越浦名流,衆人一到現場,赫見滿園百多名豔伎,個個
腕上均帶一隻「芙蓉玉雙全」,原來雷恒春着人打聽了玉器的模樣,不惜重金,
連夜仿造一批,逢女便發;雖是赝品,用料居然也不是便宜貨,有錢得極其任性。
他就這麽在越浦連請了大半個月,宴遍風月勝場,夜夜笙歌,仿造的蝙蝠镯
子流水價地送出,到後來連妓女們都不戴了,人人皆有,毫不出奇。
說也奇怪,自此崇古閣的生意陡複舊觀,「芙蓉玉雙全」雖仍是鎮閣之寶,
但賞鑒者幾稀,遑論出價。這則乍起倏落的古玩界傳奇,算不算砸在雷恒春手裏,
時人各有評說,莫衷一是,但「銮浦雷恒春」之名,從此響遍三川。
有好事者以此爲題,寫打油詩曰:「三朝古玩一夜東,閣前從此繞清風,邀
得神女赴瑤宴,枝雪環玉滿林松。」由是雷恒春又多了個「古夜清風」的外号。
這位雷公子不知是聽不懂,抑或不介意諷刺,逢人便說,頗爲自得。
他與耿染二人打完招呼,旋即離去,模樣雖熱切,對染紅霞倒無絲毫逾越,
連視線都規矩得很,與一幹越浦豪商的富二代相比,簡直堪稱清流,隻是興高采
烈得有些不尋常。
等待門房通傳之時,耿照說了崇古閣的事與染紅霞聽,女郎辛苦憋笑,蹙眉
低道:「這人……真是好缺德!」
「說不定是無招勝有招,盲拳打死老師傅。」耿照笑道:「将軍夫人的兄長
忒會做生意,可惜半路殺出頭莽山豬,不分稗草禾苗,一家夥全拱了,誰也沒得
吃。」染紅霞似想到了什麽,「噗哧」一聲急忙忍住,揉着平坦如削的小腹,咬
牙道:「哪有山豬長這樣的?依我看,是專吃老虎的小白豬。」
「……愛是永恒,四季如春。」耿照一本正經地補充。
插科打诨,讓緊繃的情緒稍稍放松。莊外雖無嚴密把守,門内卻是兩樣光景,
每條門廊每處洞門,無不配有拏刀負弓、全副武裝的指縱鷹,目光森冷,大有山
雨欲來之勢。
以耿照現時身份,雷門鶴沒敢教他多等,兩人同雷恒春閑聊多時,莊内早已
獲悉,通報雲雲,不過是表面工夫。門房前腳才走,後頭雷門鶴便轉将出來,笑
容可掬,親熱的情狀倒與離去未久的雷恒春相映成趣。
「耿大人、二掌院久見。」初老的精瘦漢子錦衣玉帶,與一身草莽氣息格格
不入。耿照回歸時雷門鶴并未親往,隻派使者緻意,不知是心有芥蒂,抑或顧及
将軍立場,刻意避嫌,總之此際全看不出來,還以爲二人與他交情深厚,久别重
逢,才得這般熱切。
染紅霞素來讨厭露骨虛文,翹着白嫩的尾指一抱拳,淡淡微笑,并不接口。
耿照卻與雷門鶴把臂交引,相讓着繞過了曲折的長廊,來到大堂。
耿照初至慕容帳下時,雷門鶴欺他年少,曾經藉機試探,吃了悶虧才學乖。
此番在自家地盤上重施故技,自不是練就什麽絕世神功,欲雪前恥;乍看是
挑釁,實則想尋個挑事的口實,若耿照自恃修爲,又震得他踉跄幾步,此間不比
越浦驿,關起門來全是他雷門鶴的人,正所謂「先撩者賤」,典衛大人因此受點
皮肉苦頭,料想将軍亦難見責。
退百步說,若耿照投鼠忌器,隐忍屈就,無論是顧忌染二掌院,又或不願硬
吃這敵衆我寡的一塹,銳氣既折,後頭談起事來,總是對赤煉堂有利。
豈料少年連護體真氣也不用,迳與他把臂言笑,視滿園指縱鷹如無物,在這
份自信氣度之前,四太保的計較全落了下乘,直到三人落座品茗,雷門鶴未占一
絲便宜,難勝于交鋒之先。
應付染紅霞這種自居正道、一闆一眼的人,雷門鶴遊刃有餘,料不到耿照除
了武功,連心性都在忒短時間内,得到飛躍性的成長,赤煉堂的新掌權者不禁收
起輕慢之心,重新打量眼前的對手。
耿照淡然一笑,好整以暇。
「我今日來意,諒必四太保早已知悉。」
雷門鶴皺着眉,半晌才作茫然之色,慢吞吞地開口。「典衛大人這話,說得
我雲山霧沼,簡直毫無頭緒。是将軍那廂,有什麽吩咐麽?将軍他老人家忒也客
氣,往後隻消說一聲,草民即刻往見,未敢勞典衛大人屈駕。」
染紅霞不禁攢緊了棗木扶手,總算也是見過大場面的,并未輕易發作。她素
恨與赤煉堂、觀海天門之流打交道,就是不喜這等睜眼說瞎話的壞習氣。
越浦是赤煉堂地頭,耿照雖未廣發武林帖,但拜會邵鹹尊、蕭谏紙事,道上
總有風聲。雷門鶴明知故問,決計沒什麽好心思。
耿照也不生氣,真當他一無所知,将七玄結盟、欲與七派修好之事扼要說了。
雷門鶴木然聽完,半晌都沒反應,直到染紅霞的耐性消磨得差不多了、幾欲開口
之際,才聽雷門鶴道:「這個……請恕我不太明白典衛大人的意思。我方才一個
沒聽清,還以爲是大人糾集七玄,自做了盟主,來向我等七大派說項。」說着笑
起來,摸了摸幹癟的褐色皺臉,似對這般荒誕言語,也覺有些不好意思。
(……教你這般作态!)
染紅霞心底有氣,差點一拍扶手,便即起身。
「淩風追羽」雷門鶴是何等樣人?說句「人精」,還算是辱沒他了,居然裝
出這副山野村夫、目不識丁的蠢笨德性,明擺着愚弄人。況且,被他截頭去尾地
換話重說,聽來就是滿溢私心、陰謀詭谲,一樁化幹戈爲玉帛的美事,突然變得
猥瑣至極,教人渾身不舒服。
耿照到這時還挂着笑,染紅霞都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佩服。
隻見他輕拍膝腿,怡然道:「四太保所言,正是我的意思。」
雷門鶴一愣,木着臉道:「大人,你是朝廷命官,豈可與邪宗妖人勾結?将
軍縱愛大人之才,卻不能容忍奸宄蟊賊,妄行淫邪!大人忒不自愛,萬一牽連有
司,對得住将軍一片苦心栽培?」
以他江洋大盜的出身,被其指爲「奸宄蟊賊」,耿照頗有哭笑不得之感。但
雷門鶴可不是說着玩的,一來便扯上鎮東将軍——就算慕容柔支持耿照到了家,
台面上也不能任他與「邪魔外道」四字挂勾。挑這點說事,可說是将耿照最強的
助力,直接轉成了軟肋罩門。
染紅霞面色微變,雷門鶴卻未言盡,滔滔不絕道:「……況且邪道七玄,劣
迹斑斑,百年來與我七大派的宿怨不說,近期妖刀亂世,焚毀本幫總舵,便疑似
七玄所爲,當日在後山淩天渡附近,有人目擊數名奇形怪狀的妖人鬼祟行事,說
是七玄首腦;乃至襲擊将軍、驚擾鳳駕……等,皆與這幫匪徒脫不了幹系。這些
事,耿大人該不會也有一份罷?」
從裝傻充愣到猛潑髒水,這位四太保翻臉如翻書的硬底子功夫,兩人總算見
識到了。
染紅霞固然氣得發抖,但雷門鶴眉宇間的險戾,卻不似虛張聲勢;一旦認了
這些「罪名」,又或給他逮住話柄,原該是辭令争勝的遊說之行,搖身一變成了
困獸血鬥、以寡敵衆的殊死戰,那是半點也不突兀。
偏生他問得極毒,刀刀削在己方難辯處,以女郎的口舌思路,确是無話可說,
又急又氣,隻是莫可奈何。卻聽耿照怡然道:「四太保未親眼見得,難免受道聽
塗說蒙蔽,上述種種,與七玄并無關連。我合七玄于一盟,欲與七大派捐棄成見,
攜手合作,正爲對付妖刀陰謀。此際力分則弱,徒然受制于陰謀家,四太保智光
昭昭,必能辨别是非,權衡利害。」
遇上個怎麽都不同你翻臉的人,饒是奸猾如雷門鶴,也不能自唱獨腳戲——
所謂「髒水」,潑的就是毫無根據、捕風捉影之物。雷門鶴一口咬定是七玄,如
同耿照咬定不是,再吵也就是這一團糊裏糊塗的模樣,休說一槌定音,連敲在哪
裏、敲的是什麽都不知道。四太保不慌不忙,沉着臉道:「且不說這個。本幫大
太保失蹤多時,據說便是遭了七玄妖人毒手,落得屍骨無存。典衛大人既說是七
玄的首領,難道不該給本幫個交代——」
染紅霞并非性情浮躁之人,聽到這裏,連她都不禁翻起白眼。
同是無憑無據的指控,此事與前事豈有不同?堂堂一幫首腦,淨在這些無聊
的空處着墨,委實教人失望。
而耿照隻做了一件事,就讓雷門鶴瞠目閉口,自休喋喋。
「你要交代,我便給你交代。」
少年攤開手掌,一反入堂以來的溫和笑意,目光緊盯雷門鶴,瞧得他頸背寒
毛豎起,卻無法轉頭。「我知是誰害了大太保,或知屍體收埋于何處,但我覺得
你并不想知道,起碼不想讓外頭的人知道。」
雷門鶴面色鐵青,額際汗油滲亮,活像見了鬼似,視線被少年掌裏的鐵簡牢
牢吸住,就算那物事能灼了他的眼,雷門鶴也無法移目。
數月以來,他無數次從雷奮開忽然現身、「指縱鷹」倒戈圍殺,将自己砍得
四分五裂的惡夢中驚醒,然後睜着眼直到天明。那隻自樹下悄悄拾起,乘亂揣入
懷中的鷹形母牌,雖教雷門鶴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指縱鷹」,同時也成爲惡夢之
源。
翼字部的幹部如葉振、高雲等雖已身死,子牌内所藏的鐵簡卻也一并丢失。
其餘「瞬、觜、拳、尾」等四部首腦,盡管當天不在現場,無從得知老流氓雷奮
開重傷垂死,但見母牌落在雷門鶴手裏,多少也能明白大太保發生了什麽事。
雷門鶴能号令這支昔日的敵方部曲,全因「見簡奉令」四字。
但在他心底深處,并不相信這種事。
他對總瓢把子的忠誠,在認定雷萬凜已死——即便未死,何異于死——的刹
那間,便已煙消霧散。此際他仍願意效忠雷萬凜,但他的妻子兒女,乃至喜愛的
人、事、時、地、物等,皆無法承接雷門鶴的移情,恃以穩坐赤煉堂大位。
這些年,他觀察雷奮開和他底下的人,嘲笑他們的盲目愚忠,豈料有朝一日,
自己也須倚賴這般不靠譜的物事,方能收割得來不易的戰果。
而耿照手裏的鐵簡,就像徘徊于奈何橋畔的惡鬼冤魂突然還陽,親讨血債。
是雷奮開沒有死,藉這名少年之手,來與我算帳麽?還是從頭到尾,都是老流氓
釜底抽薪的伎倆,讓自己把「指縱鷹」布在身邊?不,也有可能是這厮陰錯陽差,
曾睹當日的奪權混戰……雷門鶴飛快自混亂中清醒過來,一一排除各種可能性。
耿照知道這枚鐵簡代表的意義,知道「是誰害了大太保」,若雷奮開詐死,
一聲令下便能讓指縱鷹滅了自己,犯不着利用這名少年——雷門鶴非常清楚,老
流氓對于外人插手本幫之事,痛恨到何種境地。當日耿、染聯袂闖風火連環塢,
便是雷奮開親自出手挫的銳氣,毫不把鎮東将軍的顔面當回事。
那麽,就隻剩下一個選項了。
雷奮開臨死之前,将鐵簡交給了耿照,交代了一些事,可惜說不完全,讓耿
照誤以爲能憑此物威脅自己,又或讨得什麽好處……雷門鶴嘴角微揚,露出極其
險惡的笑容。老流氓啊老流氓,你所托非人,又教老子撿了天大便宜啊!
「我幫中有幾個人,對典衛大人手中之物頗有些興趣。」他話鋒一轉,好整
以暇。「不知有此榮幸,蒙大人接見否?」
耿照把玩鐵簡,笑道:「貴幫好漢,豈能失之交臂?有勞四太保引見。」雷
門鶴一打響指,忽然地面微震,如滾巨石,轟隆的腳步聲還未進門,一股混雜濃
烈獸臭的血腥氣倏忽卷入,染紅霞蹙緊柳眉,微微摒息。
烏影幾乎遮住大堂正面的六扇明間,來人須得低頭彎腰,才能自門框下勉強
擠入,來的竟是一名高逾九尺的巨漢,虎皮圍腰虎皮裙,連綁腿護腕用的都是虎
皮,若非毛皮下露出指縱鷹制式的赭衫,整個人簡直像是裹在虎皮之中。
巨漢雙手過膝、腰窄膀闊,掌大如畚箕,十指極長,骨節嶙峋;慢則慢矣,
行動并不遲緩,顧盼間自有一股矯健銳氣,仿佛拖行獵物示威;下巴鑲了塊「冂」
字型的铄亮角鐵,左右颔關凸起鉚釘,說是裝飾,更像鐵鑄的人工關節,看來十
分詭異。
「這位是我指縱鷹『拳』字部首領,大人管叫沙虎興便了。」雷門鶴笑道:
「我這位兄弟力大無窮,能搏犀象,過往與虎群厮殺時,不慎被咬掉下巴,從此
恨上了大蟲,總和它們過不去。」
染紅霞這才驚覺,那沙虎興一路拖進大堂的,竟是頭斷氣的成虎,被他驚人
的身量一襯,看來便似大一點的貓,暗忖:「沙虎興雲雲,應是『殺虎星』三字
諧音。此人用上化名,來曆定不單純。」赤煉堂本無這号人物,印象中東海武林
也沒有這等形貌的成名高手,不知雷門鶴從何處尋來,隐藏至今。
但來的可不止「殺虎星」一人而已。
「啪」的一聲,一名守在堂外階下、連帶血虎屍拖過身前都不曾稍動的「指
縱鷹」,忽飛進堂裏,身形尚未落地,整個人倏又昂起,雙手勒頸,吊在半空中,
眼珠暴凸、臉現悲憤,卻不怎麽掙紮。
耿染瞧得分明,一條透明的魚線纏在這名指縱鷹頸間,繞過橫梁,将他高高
吊起;至于出手之人是如何在擊飛指縱鷹後,又抛魚線過梁,乃至纏頸,隻能說
是匪夷所思。
然而這回,卻是雷門鶴蹙起疏眉,看得出強抑怒氣,提聲道:「這人怎麽了?
貴客面前,豈得無禮!」一人跨過高檻,蓑衣編笠,掩住身上的鷹繡赭衣,右袖
中空空如也,卻不理旁人眼光,怡然笑道:「回幫主的話,這人在偷聽堂内的動
靜,必是奸細。我順手辦了,以免驚擾貴客。」揭笠于背,露出一張青白冷峭的
瘦臉,話中帶笑,面上卻無笑容,隻透着滿滿的殘忍快意,令人不寒而栗。
雷門鶴沉道:「我等并未壓低聲音說話,堂外誰聽不見?奸細與否,豈能如
此兒戲!」言下之意,自是讓他放人。那青瘦釣者卻裝作不懂,改口道:「那是
我記錯了,是他昨晚在我窗下偷聽機密,一樣是奸細。幫主明鑒。」
「……我不是幫主!」雷門鶴微微變色,斥道:「你是『觜』字部統領,他
一名『尾』字部衆,豈能接近你院裏?快快把人放下!」
釣者終于露出笑意,滿不在乎地聳肩。
「我聽說指縱鷹視死如歸,統領有令,便叫他們去死,也決計不有二話,想
試試是不是真。看來有幾分真啊,我還以爲是吹的哩。」長竿一頓,又将人吊高
了幾寸。
第二三三折煙塵掃卻,逋寇難平
被吊起的赭衣漢子本能抓住頸間魚線,掙紮幾希,迄今猶未斷氣,蓋因體魄
強健、忍死不就所緻。
憑這股硬氣,抽匕斷索,或采取其他求生脫困的手段,綽綽有餘;何以不做,
隻能說武林中關于「指縱鷹」的種種形繪,起碼于「視死如歸」、「上令莫違」
之上,絕非浪傳。
漢子明知将死,此一犧牲可說是毫無價值,卻仍抑住求生本能,靜待毫無尊
嚴的死亡降臨,其骁勇不屈、又悍不畏死的身影,已是最沉痛的拮抗。
堂外,分列兩側的指縱鷹戍衛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無一人擅離職守,但
染紅霞仿佛聽見空氣裏充斥着格格細響,似攢緊拳頭,又像咬牙切齒。
連身爲外人的染二掌院都已察覺,雷門鶴豈不知此舉打擊士氣、令「指縱鷹」
離心的嚴重性?目綻精光,正欲暴喝,釣者長竿一抽,「飕」地裂響,懸在半空
中的赭影忽爾墜下!
「這便死了,未免太蠢——」
釣者松開魚線,本拟摔他個四腳朝天,豈料笑語未畢,餘光見漢子好端端坐
在椅中,至于那椅子怎生前來、人又是怎麽被「擺」将進去,莫說瞧了,連聲響
都沒聽見,便指鬼魅所爲,兀自難以全信。
但誰都知道不是鬼幹的。
笑吟吟的「典衛大人」手邊,恰少了張太師椅,便在他與那绛衫女郎之間。
看來不過十七八歲、還是張少年面孔的将軍武膽拍了拍手掌,沖釣者一笑,
可比什麽釁語都教人惱火,連沙虎興都松開虎尾,微微轉頭,氣氛瞬間緊繃起來。
——大敵!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30
標題:
續接上文
.
青白釣者仍是一張冷冰冰的僵屍臉,眸中卻凝着前所未有的危險光芒,雷門
鶴知老七終于斂起促狹的興緻,未及出口的斥責自不必再提,本欲替他報上名号,
卻見釣者長竿離肩,信手曳地,挑眉哼道:「典衛大人好快身手。」竿影倏揚,
搶在短促的「劈啪」爆響之前,已然刺穿椅背——單臂使槍,已是匪夷所思,況
且忒長的釣竿,如何在忒短仄的狹角裏掉頭标出,事後染紅霞是怎麽也想不明白,
隻能歎爲神技。
但純以震驚論,當堂釣者之錯愕,猶在染紅霞之上。
柔韌的長竿挺立不動,筆直如鐵,可見勁猛,與釣者輕佻的言行絕不相類。
這般身手,便在昔日「十絕太保」之中,亦足以名列前沿。
除了什麽也沒刺到之外,簡直可說是極完美的一槍。
那赭衫漢子連人帶椅,移回耿照手邊,便在他與染紅霞之間,三人并肩,女
郎與赭衫漢子神情怪異,隻典衛大人好整以暇,恍若無事。
總算雷門鶴及時恢複,沒教下巴「匡」的一聲掉在地上,老七的名号是無論
如何報不出來了,大堂頓時陷入尴尬的靜默中。
「今兒能夠結識幾位好漢,也算是緣分。」
最後,還是耿照打破了沉默。「我有幾句話,想同諸位私下說,能否請『指
縱鷹』的弟兄退到院外去,給我們點兒議事的空間?」最後兩句,卻是對身畔的
赭衫漢子說的。
那人回神肅立,腰背挺如箭杆,直到雷門鶴微一颔首,才對耿照抱拳行禮,
退出門去。階下指縱鷹一齊轉身,魚貫出得院門,連伏于兩側廂房頂的弓箭手,
也跟着起身,片刻便走得幹幹淨淨。
染紅霞暗自凜起:「莊内果然把守嚴密。要硬闖出去,隻怕困難重重。」
獨臂釣者長籲一口氣,聳肩笑道:「人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看來
典衛大人練得一路趨避如神的武功,便以爲是天下無敵,不把赤煉堂與指縱鷹放
在眼裏了?「
我也沒見你将指縱鷹放在眼裏啊——耿照心想,畢竟沒說出口,隻道:「我
所練武藝,不以速度見長。」釣者臉如僵屍,七情難度,隻能從語調裏辨别情緒,
聞言冷哼:「好利口牙!平望朝廷之鷹犬,專靠一張搬弄是非的嘴皮。你且猜猜,
我與老三聯手,留不留得下你同這千嬌百媚的小花娘?」
雷門鶴佯作恚怒:「休得胡說!典衛大人乃将軍親信,便誤入歧途,也不是
我等能處置,自當禀報将軍,請他老人家定奪。隻是我赤煉堂之物,還請典衛大
人留于此間,務歸原主。」盯着少年手裏的鐵簡,不懷好意。
那「沙虎興」動也不動,似無聯手之意。釣者一抖長竿,竿尖指地,連架勢
都擺得懶散,不知爲何卻有一股渟淵之勢透出,仿佛所持非是油竹,而是倒曳着
一片戟壘劍山,殺氣如霭,幽幽浮動。
「先說了,當年我與老四放對,他就是拼快的主兒。」
下巴朝雷門鶴一比,語氣輕蔑:「你不妨問問他,是誰赢的多?」
「……老七!」雷門鶴及時開聲,似是惱他嘴快,這回卻不是裝的了。
釣者正欲還口,卻聽耿照朗笑道:「四太保多慮了。前輩雖失一臂,武功仍
在,縱以釣竿取代成名的『百斤沉沙戟』,畢竟難掩『碎骨搖頭槍』絕藝。若在
下所料無差,這位該是昔年南陵赤尖山坐第七把交椅、人稱『戰虎』的戈卓戈前
輩罷?」
轉向那倒拽虎屍的鋼颔怪人,怡然道:「東海有殺虎成藝的嶽王祠,南陵豈
無屠虎名家?人說飛虎寨的三當家『山無虎』猱猿,平生屠虎逾百,不仗兵器之
利,乃貨真價實的猛虎殺星。前輩雖取下猿形鐵面,卻無法摘除義颔,在下一眼
即認出,實無化名之必要。」
沙虎興——該說「山無虎」猱猿——聞言冷哼,獰銳的眸中迸出一抹譏诮,
卻是乜向雷門鶴,似也覺化名無謂,徒惹讪笑。
赤尖山飛虎寨一夥,在南陵諸封國間當得「巨寇」二字,然而出得南疆,聲
名卻不甚響亮,就連武林中人也未必知曉。
此固與赤尖山的作風有關,染紅霞卻不是普通人,心念電轉,想起父親提過
的那夥南陵大盜,以及那個不便公開提起、私下卻于平望官場流傳極廣的耳語,
柳眉微蹙,訝然道:「赤尖山……飛虎寨……你們是『十五飛虎』!」
那獨臂釣者戈卓「咦」的一聲,青白的人皮面具上一片漠然,口氣倒是興緻
盎然,啧啧道:「小花娘挺有見識啊!居然也知『十五飛虎』之名。老四,這麽
多年了,還有人記得咱們,不錯不錯。」與那「山無虎」一般,對洩漏身份一事
不甚在意。
雷門鶴面色煞白,隻恨沒縫了他的嘴皮,卻聽染紅霞續道:「據聞當年虎首
韋無出未死,如今你等在此聚集,莫非……『逐世王酋』也到東海了?」雷門鶴
臉色更加難看,倒曳長竿的「戰虎」戈卓眸光一銳,隐隐迸出恨火;同一時間,
「山無虎」猱猿的背肌猛然贲起,周圍幾張太師椅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掌一推,
「呼」地掃成了零落的扇弧。
長臂鋼颔的巨漢緩緩轉身,終于現出右掌裏的奇形兵器:那是柄巨大的扇形
鋼刃,輪廓活像砸扁了的藥船碾子,兩邊有柄,纏着磨秃的虎皮,通體錘煉得凹
凸不平,泛着獰惡的深黝鐵色,怕沒個百來斤。猱猿以單手持一柄,掖于臂後,
直如無物,這等怪力,難怪能赤手屠虎。
「我曾發下重誓……」另一廂,戈卓細聲細氣地開口,輕柔的語氣雖帶幾分
譏嘲,仿佛要解釋兩人突如其來的怒氣似的,其中所蘊含的危險氣息,卻教人不
寒而栗。
「誰要敢在老子面前提起這厮,便教他死無全屍。雖說你倆本不能生出此地,
萬不幸犯了老子的忌諱,隻能算你倒黴。」
在「逐世王酋」韋無出橫空出世之前,飛虎寨本是個小土匪窩。
寨主雲彪武功稀松平常,專幹些攔路打劫的小買賣,四處躲避官府,休說縱
橫南陵,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再窩囊不過的小蟊賊。
那自稱「韋無出」的奇人,徹底改造了雲彪和他的土匪幫,不僅使雲彪搖身
一變,成爲南陵有數的雙刀好手,更招募各國亡命之徒奇人異士,占據天險赤尖
山,結成一支強悍無匹的武裝勢力。
「十五飛虎」叱咤之際,劫過官饷、搶過王宮,甚且跨越數百裏,神不知鬼
不覺地滅掉幾個小國……在諸國達成共識,聯兵包圍赤尖山之前,連試圖制裁這
幫悍匪的諸鳳殿都遭遇挫折,當時的遊俠之首李桑傷在韋無出的「抱日神功」下,
落下了後來纏綿病榻的根子。
當其時,飛虎寨的舞爪嘯風旗,以及「雙十抱日,逐世王酋」八字口号,可
說是南方最令人恐懼的武力象征,能止小兒夜啼;兵鋒所向,諸封國無不凄惶。
而韋無出的真面目,便在飛虎寨十五把交椅之中,也隻有寥寥幾人見過。
他以「逐世王酋」爲号,并非自比國主,而是未把各國放在眼裏,欲效猛虎
逐林,追得這些國王四處奔逃,就連「韋無出」三字,怕也是取「唯吾出」的諧
音,與外号連讀,簡直狂得沒邊。
然而,剿滅飛虎寨最大的阻力,非是一手打造出嘯風旗傳說、神龍見首不見
尾的狂人韋無出,也非赤尖山的萬丈天塹,甚至不是飛虎寨淩駕諸國的武裝力量,
而是微妙的南陵形勢。
赤尖山位于峄陽、孤竹兩國之間,其實絕大部分是在峄陽境内,奇的是:在
韋無出主導下的飛虎寨,卻從未劫掠過峄陽,休說越貨殺人,就連一頭羊都沒在
赤尖山裏走失過。
各國欲向峄陽國主借道剿匪,卻少了個有底氣的理由,孤竹、峄陽爲此不睦,
本是聯姻的兄弟之邦,鬧到幾乎反目。
若說此事甚奇,後頭還有更奇的。
飛虎寨每回出手,歸根究柢起來,得利的幾乎都是鎮南将軍段思宗。
這位無兵無糧、本被派來當個閑差的「策士将軍」,靠着一杆合縱連橫的健
筆及狡智,不用央土一兵一卒,在南陵諸國間建立起極高的威望,但起初并非都
是一帆風順。
那些曾反對、刁難,乃至試圖對抗将軍的勢力,最終都成了飛虎寨的目标,
有幾回時間點還妙到毫巅,直接影響了鎮南将軍府的運籌結果。說是十五飛虎助
将軍一臂之力,怕連段思宗自己都不易辯駁。
這樣的流蜚,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軟禁後,攀上史無前例的高峰。
說也奇怪,段思宗出得南陵,仿佛坐實指控一般,素來活躍的「逐世王酋」
韋無出也跟着消失無蹤,無論他的敵人或屬下,都沒再見過此人,謠言遂甚嚣塵
上,傳得沸沸揚揚。
嫁與峄陽國主、年紀輕輕便守了寡,妙齡而爲「皇太後」的段思宗之女段慧
奴忍無可忍,說服諸封國聯兵攻打赤尖山,以還父親清白。
是役,虎首「逐世王酋」韋無出果未現身,少了他的指揮策應,以及「抱日
神功」之威,飛虎寨寡不敵衆,寨主「飛虎」雲彪伏誅,十五飛虎死的死、逃的
逃,山寨被一把火燒成了白地,戰後辨得的匪首極少,才有賀淩飛亡命東海,受
總瓢把子雷萬凜庇護,化名「雷門鶴」之事。
經此一戰,段慧奴正式躍上南陵舞台,以「代行公主」之名接手父親的地位
與影響力,成爲比其父段思宗更危險更憤怒、更桀敖難制,令央土寝食難安,又
莫之奈何的璀璨新星。
諷刺的是:段思宗并未因此重獲自由,韋無出的消失,加深了人們的想像,
流言益發根深蒂固,竟成段思宗平生之污點。
段慧奴可不是省油的燈,三番四次上書朝廷,請捕「首謀韋逆」,列出長串
徹查清單,株連之廣,已不能以「鏟除異己」形容,簡直就是逢人便咬;若不幸
獨孤皇室出了個腦子有洞的主兒,真要批準查辦的話,白馬王朝應聲瓦解,也就
是雷響雨落的事。
孝明帝扣着段思宗,既不敢殺又不肯放,底氣全無。段慧奴抓準皇帝的心虛,
成摞成摞地送上請願書,自己送還不過瘾,使盡各種手段讓諸封國跟着送,南北
道上使臣絡繹,終年不絕,一時間蔚爲奇觀。
君臨天下五道的天子,一生打過異族、西軍、央土群豪,堪稱當世英雄的獨
孤容,獨獨拿這名孀居少婦一點辦法也沒有,段慧奴既有男子的殺伐果決,耍起
潑皮無賴小心眼,亦是女子中罕見的毒辣,「韋無出」三字硬生生教她錘成了孝
明皇帝的一塊心病,聞即色變,誰也不敢再公開影射段思宗勾結盜匪,虎首之名,
遂成禁忌。
染蒼群遠在北關,與陛下交情也不一般,嘗與白鋒起等親信說起赤尖山易守
難攻,堪比昔日蟠龍關,衆人豪興遄飛,頻憶當年之勇;酒酣耳熱少了顧忌,連
帶說上了「十五飛虎」與「逐世王酋」韋無出的種種傳聞。
染紅霞聽故事的本領自小不佳,隻記住了萬兒,以及「這幫強盜很壞很壞」
的印象,此際驟聞,觸動心緒,自然而然便沖口而出。
雷門鶴當年是飛虎寨的半個軍師,豈不知扯上「韋無出」這個名字,便是誅
夷九族的下場,這些年來他與顯義——十五飛虎行二的「黑虎」鮮于霸海——聯
系,無不是小心翼翼,屢勸他将神術寶刀處理掉,以免惹禍上身。饒是這般謹慎,
顯義最終還是莫名暴斃,死得不明不白。
吓成了驚弓之鳥的雷門鶴,自此更加仔細,直到掌握幫中大權,爲壓服新接
收的指縱鷹,才将安置東海各地的結義兄弟召回,卻教耿照逮個正着,将赤尖山
的幸存之人一網打盡。
「據我所知,還有一位『暴虎』極衡道人,号稱『十五飛虎』中豪膽第一,
聲若洪雷、怒則殺人,有萬軍不當之勇。」耿照笑道:「此際人也在莊裏……我
猜,該是在堂後罷?四太保不妨請出一見。」雷門鶴面色慘白,幾度欲語,止有
汗出。
耿照知道,代表将軍也知道了——雷門鶴不敢再想下去,耳中隐約響起兵甲
铿擊,仿佛谷城大營的甲士已在外頭繞了幾匝,專待典衛大人一聲令下,便要破
門而入……(我……我怎會以爲這名少年,比嶽宸風更好對付?大意……忒也大
意!)驚惶之間,卻見染紅霞站起身來,美眸如電,動聽的語聲不自覺地揚起:
「四太保,這些人是朝廷緝拿多年的反賊,怎地卻混入貴幫,身膺高位?是何人
引介與四太保的?此事非小可,還請四太保給個說法。」雷門鶴鉗口挢舌,喉中
骨碌有聲,卻擠不出半句話來。适才他用以擠兌耿照的惡毒指控,竟被憑空增強
了數倍之威,悉數送回。
戈卓冷笑:「老四,到這份上,再想藏頭露尾,未免可笑啦。你該謝謝典衛
大人,替咱們趕走了目證,殺人保平安哪。」
染紅霞再怎麽聽不懂,也知這厮口裏的「老四」,非指赤煉堂四太保,心中
數過十五飛虎名号,喃喃道:「飛虎寨第四把交椅,是姓賀……是了,叫賀淩飛,
匪号『插翅虎』的——」心思飛轉,霍然擡頭。
戈卓仰天嗤笑,雷門鶴冷汗滑落,眦目揚手:「且——」
語聲未落,獰惡的風壓呼嘯而出,竟是「山無虎」猱猿搶先出手,怪刃「剁
虎斤」配上暴長的猿臂,宛若殺人鞭弧,迳掃染紅霞雪頸,更無半分猶豫!
同一時間,戈卓長竿再出,仿佛咫尺間藏有一方肉眼難見的洞府天地,容他
舞竿回旋、展開身架,将長近一丈之物,于數尺騰挪間反向送出,速度之快、勁
力之猛,如在開闊處全力施爲,竹影飕然,直标耿照咽喉!
他倆殺戮多年,默契絕佳,戈卓雖是後發,卻幾與猱猿之刃同至,欲教耿、
染二人難施援手。
染紅霞修爲本不在二人之下,論招數之精,猶有過之,然而卓、猱這「換手
殺人」委實配合得太過巧妙,女郎感應殺氣,本能拔劍,右手卻在腰畔握了個空,
才想起佩劍繳在莊門,但見滿眼銀爍,「剁虎斤」刃上銳芒激得她微眯杏眸,鋼
刃的刺冷觸感幾乎着體。
千鈞一發之際,耿照一拽她皓腕,隻拖後了些個,挪移至微,不足以避過呼
嘯而來的剁骨巨刃,充其量由人頭落地,改爲削去半身罷了,橫豎是個死——就
這諸事不及的毫厘間,染紅霞不禁産生了「時間靜止」的錯覺,心識似脫肉體,
瞥見耿郎側身遮護自己,戈卓爲克制他鬼魅般的身法,槍遞得更快更絕,照準胸
膈之交,無論耿郎如何閃避,須臾間都不足以騰挪開來。
染紅霞恨不能身代,無奈身體跟不上心識,見耿郎并掌作刀,斜斜揮出;臂
未全擡,竿影已穿入臂圍,差的不是一丁半點。她甚能眺見戈卓的人皮面具下,
那閃着殘忍笑意的青眸。
(不……不要!)
而奇怪的事情,就在刹那間發生。
戈卓身形頓止,仿佛用盡氣力,幹冒真氣岔走的危險,不顧一切地抽退!猱
猿卻霍然轉身,低吼如傷獸,回刃斬向身後并不存在的敵人——「嚓」的一聲,
剁虎斤削斷戈卓的釣尖,兩人似看不見彼此,戈卓繼續後躍,渾不知正撞在結義
兄弟的怪刃之上;猱猿全力施爲,咆哮着一揮到底,勢要粉碎眼前之物!
望着狀似靜止的時空中,仿佛極慢極緩、極其悠長的種種變化,染紅霞隻覺
茫然無措。
唯一不變的,是耿郎斜斬的一刀,穿過動作奇慢的卓、猱二煞,直到與另外
兩條手臂相交爲止。
那是名身着青布棉袍、白襪黑履的矮小漢子,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
肌膚黃瘦、須發焦枯,格住掌刀的雙臂在身前交叉,恰恰擋住面孔,洗舊了
的袍袖滑至肘間,裸露的兩條細胳膊上掠過一抹烏沉鈍光,如銑銅鑄鐵,光華乍
現倏隐,染紅霞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眼花。
耿照斬于瘦漢兩臂之交,迸出「铿!」一聲激響,如擊鍾磬,蓦地時間恢複
流動,戈卓左袖被劃開一道長長刀痕,及時回神,驚險萬狀地避開了斬向背門的
剁虎斤;猱猿一把将刃尖斫入地面,喘着粗息,原本冷淡的面孔突然現出鮮活表
情,驚懼、錯愕、警省……紛至沓來,光頭上滲出點點汗珠。
而正面擋住一記「寂滅刀」的青袍瘦漢,悶哼飛出,撞倒成排太師椅,撐起
撲跌唧唧哼哼,竟無一霎稍止,好不容易連滾帶爬,一跛一跛地溜進簾幔裏,明
明是三人中武功最高的一個,卻莫名地滑稽猥瑣,染紅霞連他的長相都沒看清,
隻記得那身舊布袍。
「……慢……」雷門鶴吐出字音,雙目猶瞠,卻不敢相信自己倚爲臂助的三
名義兄弟,竟于眨眼間盡數落敗,而他對耿照到底做了什麽,居然一點概念也沒
有。
方才還擔心他們殺了耿染,從此惹上鎮東将軍,現在則轉着念頭找理由,好
讓耿照不出手殺自己。
「戰虎」戈卓、「山無虎」猱猿逃出南陵後各有奇遇,武功已不同既往;那
始終隐于後堂的青袍瘦漢「暴虎」極衡,更得高人指點,隐有一流高手的架勢,
若能發揮作用,便毋須花費重金,聘請雷景玄出手——可惜雷門鶴的如意算盤,
到這兒算是完了。
繼蓮台三戰之後,眼前這名少年,再次讓雷門鶴認清了自己的愚妄狹隘。
明明眼前形勢極壞,他卻有種想笑的沖動,直到耿照扶正了掀倒的椅子,好
整以暇地坐了下來。一旁染紅霞雖露出狐疑之色,最終還是依樣畫葫蘆,安靜地
坐回原位。
「我說了,今兒我不是來打架,是來同四太保談事情的。」耿照正色道:
「在我看來,比起什麽反賊之類的陳年耳語,赤煉堂之危,是旦夕且死、其巢将
覆的程度,四太保實不該将寶貴的救命時間,浪費于拳掌争勝之處。四太保若想
好好談一談,我人還在這兒。」
雷門鶴不由得遲疑起來。
耿照是慕容柔的人,他的立場便是鎮東将軍的立場,今日若非爲「十五飛虎」
而來,代表慕容默許了他雷門鶴繼續執掌赤煉堂,替鎮東将軍府效力。
這種事情,拖下水的人身份越高、權力越大,自己便越安全。試想,若連鎮
東将軍本人,都用得昔日惡名昭彰的「十五飛虎」,往後東海境内,還怕有人重
提舊事,欲除「首謀韋逆」麽?多年來,令雷門鶴食不知味、睡難安枕的心腹大
患,居然就這麽露出了一絲曙光,照得明路。
他将少年的成竹在胸全看在眼裏,見戈卓随手丢棄半截殘竿,猱猿也恢複原
先淡漠近乎呆滞的神情,深知二人皆是亡命之徒,心中止有生死,而無勝負,若
有必要,他們能同壓倒性的強大對手纏鬥到最後,既不吃軟,也不吃硬,忙豎起
右掌,沉聲道:「我同典衛大人聊聊,你們都先下去罷。」
戈卓斜睨着舊日兄弟,一副「你确定麽」的輕佻眼神,見老四面色如凝,一
步也不退讓,知他已有計較,這才冷哼道:「随你高興。」趿着木屐轉身行出,
聲音一揚:「老八!沒死便滾出來罷,你要龜縮到什麽時候?人家喊撤啦。」正
欲跨過高檻,忽又停步,回頭問:「少年,你方才使的是刀法,還是懾魂大法一
類的心識之術?」
「八爺接了我一刀,自是刀法。」耿照正色道:「牽制兩位前輩的,卻是前
輩自身的心魔。我不知是什麽。」
「喔?既然說破了,下回再打,不怕沒用麽?」戈卓冷笑。
「前輩知是什麽,可見心魔常在。此際再打,隻怕還是一樣。」
戈卓默然良久,直到猱猿走過身畔,才回過神來,冷冷哼笑,趿屐而去。
那「暴虎」極衡道人——扮作青衣寒士,約莫是掩人耳目——始終沒再露面,
耿照略運碧火真氣,簾後已無一絲聲息,料想是從堂後掩走,連露臉的風險也不
肯冒。
雷門鶴不耐掀簾,才知人去樓空,見耿照投以詢色,苦笑道:「當年……的
大戰中,他被一名高手打破了膽,其後雖有諸般遇合,練就一身高強本領,卻成
這副模樣,做什麽都格外……小心。」耿染聞言相觑,哭笑不得。
說是「要談」,畢竟一敗塗地,偌大的廳堂裏隻剩三人,連算人頭雷門鶴都
是弱勢的一邊,任人宰割的滋味頗不好受。正斟酌着怎生試探,卻聽耿照道:
「我聽人說,商談首重誠意。隻消有一方無誠,兩邊終究是白費了時辰,誰也沒
好處。這樣罷,我先拿出誠意,希望四太保也能以誠相待,兩方各取所需,互蒙
其利。」說着一揚手,将一物抛了過去,雷門鶴信手接過,隻覺掌中沉甸甸的,
卻不是鐵簡是什麽?
「這……」他半信半疑,猜想不到少年何以如此,戒慎道:「典衛大人的意
思,請恕我不能明白。」
「若不能提供對方最想要的物事,以最合理的條件,這樣合作起來,未免太
沒意思。」耿照笑道:「此物若四太保并不想要,随手扔了便是,于我無甚了了。
倘若四太保覺得受用,我想這就是一個好的開始。」
雷門鶴已不存輕視之念,然而少年的氣度,再一次給了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眼下,他心裏隻剩下一個疑問。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将鐵簡收入懷中暗袋,唯恐多見得片刻的光,
少年就會突然反悔,小心問道:「典衛大人方才曾說,本幫之危,猶如壘卵,小
人不能明白。風火連環塢雖遭祝融肆虐,并未損及本幫根本,這般惡意的流言,
大人卻是自何處聽來?」
耿照微怔,撫膝而笑。雷門鶴見他無言以對,料是虛張聲勢,畢竟剛拿了人
家的好處,沒想讓他太過難堪,索性露出會心之色,兩人相視大笑。隻染紅霞一
人莫名其妙,不明白有啥好笑的。
「我本來也不知道,是來到此地才知道的。」
也不知笑了多久,耿照好不容易收了笑聲,抹去眼角淚漬,搖頭道:「我一
見雷逢春,便知貴幫的麻煩,比我想的還要嚴重。幸而今日有我,四太保算是保
住一線生機。」
第二三四折明如秋水,成竹在胸
雷門鶴兀自帶笑,眸裏卻掠過一抹野獸般的警省,雖是乍現倏隐,卻連染紅
霞的眼睛都沒逃過。她甚至猜到他會怎麽說。
「……大人之意,請恕草民不能明白。」
染紅霞在心底歎了口氣。頭一回聽還覺生氣,此際竟有些同情起來。鬥劍若
是這般出手,性命該交代在這裏了,此非狡狯,而是技窮。
耿照先前既未被他激怒,這會兒自也不覺他可憐,按部就班,穩穩應對。
「我聽人說,赤煉堂分鐵血兩派,錢爲鐵鑄,刀頭喋血,各有各的作派。大
太保縱橫江湖,碾平仇敵無數,自是血派之首;四太保和氣生财,與越浦舊雷氏、
五大運轉使等利害一緻,統領鐵派多年,說是分庭抗禮,但明眼人無不知曉,一
直以來掌握赤煉堂大權的,始終是四太保。」
雷門鶴嘿嘿兩聲。「江湖傳言,大人切莫認真。草民安分守己,替将軍大人
辦差,大夥給幾分薄面罷了。比之成天打殺的草莽客,聲名自要好些。」
「那麽……」耿照擡起眼簾,直視形貌猥瑣的初老漢子,笑道:「接掌指縱
鷹之後,四太保是鐵派呢,還是血派?」
雷門鶴料他有此一問,索性裝傻到底。「幫子裏的營生,還是過去那樣,該
幹什麽幹什麽。江湖傳言五花八門,其實都沒甚根據,赤煉堂隻一個萬兒,什麽
鐵派血派,草民也不知是哪來的。」居然推得一幹二淨。
耿照取出一封便箋,遞将過去。雷門鶴抽出一看臉都綠了,猥瑣笑容僵在瘦
臉上,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箋上字迹娟秀,一條條列出時間地點,以雷門鶴之精細,掃過兩眼,便知是
雷恒春一旬以來出入各處的記錄;若是酒樓之類的公開地點,還特别注記人名如
「初九月映樓婵字号樨子廂柳容、覃昭亮在座」,顯示跟蹤之人不僅掌握雷恒春
的動向,更清楚他想見的是誰、目的爲何,才能從滿座陪客中,點出關鍵之人—
—雷門鶴頭皮發麻,擡眸恰迎着典衛大人帶笑的溫煦眼光。
「雷公子在這段時間裏,幾乎訪遍了赤煉堂五大轉運使,以及在他們跟前能
說得上話的人。在下識淺,不敢輕易斷言,但看起來……像極了借錢調頭寸哪。」
雷門鶴強笑道:「誰知道?雷貓什麽爛活兒都要插把手,沒準缺本錢哩。」
耿照搖了搖頭。「我徹查雷老爺子名下的産業,他若需要借錢,世上就無有
錢人了。不過四太保說對了一件事,雷老爺子什麽生意都喜歡插上一腳,這回他
想做的,是調人。」
「調人?」一串銀鈴般的動聽語聲迸出,卻是染紅霞詫然回睇。
「正是。」耿照溫言解釋:「四太保收了指縱鷹,五大轉運使便開始緊張啦。
虎患既去,家中防虎的獵犬,此際便分外紮眼。爲防養犬遺患,最好的方法,就
隻能餓死它。
「過去大太保尚在,血派猖獗,肆無忌憚,五大運轉使靠的是誰人保護,才
能高枕無憂地從水上淘出金來?四太保見這幫人如此無情,也不是心中沒氣,偏
生總壇大火,正是用錢之際;且不說五百名指縱鷹的軍費,便要籠絡四部首腦,
也須大筆銀錢來使。這着」釜底抽薪『,不可謂不毒。「
染紅霞微微颔首,旋又蹙眉。
「那雷恒春家裏,不是開錢莊的麽?五大轉運使不肯借,同雷恒春父子借,
又有甚區别?何須請他們做調人?」
「因爲四太保所需之銀錢,連銮浦雷氏都供不起。」
耿照怡然一笑,轉對神色木然的雷門鶴。
「四太保大概沒料到,除去了共同之敵,舊雷氏那幫人翻臉的速度,竟得這
般飛快。你不怕與五大轉運使一戰,卻怕從此号令難出風火連環塢,偌大的幫子
各行其是;就算以兵力一一剿平,結果還是一樣,半殘的赤煉堂對将軍再也無用,
四太保……不,該說是赤煉堂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雷門鶴的确缺錢,然而缺的不是金銀财貨,而是足教整個幫子動起來、對鎮
東将軍産生價值的能量,也就是五大轉運使牢牢握在手裏,由漁舟漕船、水路碼
頭等諸多營生所組成的「流動的錢」。
如有必要,雷奮開能毫不猶豫地毀掉這個體系,故成五大轉運使、舊雷氏等
共同的大敵。雷門鶴率領衆人對抗大太保之時,鐵派心甘情願奉其号令,所謀無
他,生存而已;如今大敵既去,雷門鶴忽發現盟友們翻臉比翻書還快,甚至盯着
他手裏的指縱鷹,防他一如雷奮開。
況且,在另一名更可怕的「大敵」之前,雷門鶴的表現令人失望透頂,忍到
這時才反面,在五大轉運使看來,說不定算遲了。
「……你的将軍養鷹放獵,不僅獵物全拿,還拔鷹羽、剔鷹肉,骨血榨盡,
點滴不存!你以爲我走到這一步,是拜誰所賜?」話已至此,雷門鶴也沒什麽好
裝的了,仿佛豁出去似,目綻獰光,咬牙道:「自他來越浦,所有發财行當全絕
了路子,隻出不進,教我等疲于奔命,卻連一丁點好處也沒見!拿栖鳳館來說,
工期之短,雕琢之甚,得花多少銀錢?越浦五大家又不是傻子,殺頭的生意有人
做,賠錢的生意沒人做!你以爲,咱們圖的是什麽?」
染紅霞出身将門,對掙錢毫無概念,不知他何以如此激憤。耿照見女郎面露
狐疑,從容解釋道:「阿蘭山是佛門淨地,據孝明帝德業三年頒行的《伽藍清淨
勝所喻》,比丘修行的叢林勝地三十裏方圓,最好不要購作私人園林之用。阿蘭
山上寺院衆多,景色雖佳,卻無人敢動歪腦筋。
「将軍在山上蓋行館,算是給地目開了先例,待娘娘鳳駕回京,出錢的五大
家齊齊分了這塊寶地,便将富麗堂皇的栖鳳館拆淨,光分地皮,亦是千金難得;
說是『價值連城』,半點不爲過。」
《伽藍清淨勝所喻》連律法都不是,充其量不過是孝明皇帝在佛誕日例頒的
祝詞,在酷吏操弄下,竟據此搞垮了一批豪門富戶,爲殷實日虛的朝廷府庫做出
卓越的貢獻。此後王公仕紳等,隻消腦子沒壞的,莫敢将炒地皮的腦筋動到寺院
附近,以免遭人構陷,落得家破人亡。
栖鳳館占地廣袤,考量到娘娘的安危,将整片山坳都圈起來,更擁有俯眺山
下三江彙流的開闊視野,經将軍之手交付五大家,料想東海境内,無人敢稍置一
辭。就沖這份甜頭,越浦五大家投入銀錢钜萬,末了連烏夫人想要插手,都還有
不樂意的。
「……原來如此。」染紅霞露出恍然之色。隻是瞧雷門鶴這般模樣,莫非慕
容毀約,不肯交出地皮?
「哼,據幕府中流出消息,慕容柔從頭到尾,都沒打算交出栖鳳館!」雷門
鶴怒極反笑,惡狠狠道:「靖波府那廂公文傳遞,說将軍要在越浦練水軍!合着
他想把栖鳳館充作要塞,居高臨下,進可攻退可守……他娘的好一隻鐵算盤!」
不自覺爆出粗口,再無總绾一幫的首腦氣度。
耿、染交換眼色,面面相觑之餘,卻不得不承認這的确是着妙棋。
越浦地處三川彙流車馬要沖,昔年異族入侵時,立有援助太祖武皇帝的卓着
功勳,自王朝建立以來,城中商會把持大權,與朝廷派來的父母官串連一氣,互
通聲息;通過梁子同之流,甚且勾攀央土任家等權貴。饒以慕容之精幹,也隻能
設營谷城,近雖近矣,一旦外敵順江而下,直薄城門,陸路豈能快過水路?谷城
鐵騎再迅捷,不免有鞭長莫及之憾。
一旦駐軍阿蘭山,情況就不同了。
居于三川樞紐的越浦城搖身一變,頓成鎮東将軍府的水陸要塞,由栖鳳館上
号令水軍,何止是互爲犄角、易守難攻?算上無所不至的複雜水道,無論是支援
糧秣乃至主動出擊,足教敵人來得去不得。
仔細一想,将軍的确沒有承諾過,在鳳辇回京後,将栖鳳館交付越浦五大家
以爲酬庸,一切都是衆人憑借着商場上互惠互信的經驗,「想當然耳」的結果…
…栖鳳館尚且如此,可想見在其他地方,将軍對赤煉堂壓迫之狠,絕非是雷門鶴
無的放矢。
三乘論法之後,慕容柔對于赤煉堂壓榨央土流民、緻使琉璃佛子有可乘之機
一事,至爲不滿,不但讓赤煉堂吐出油水安頓,更縮減其賴以維生的各種模糊空
間。五大轉運使不斷向雷門鶴表達不滿,甚至試圖越過管事的四太保,迳向将軍
陳情,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到這份上,雷門鶴不僅喪失結盟的價值,其急于接收指縱鷹的舉動益形紮眼,
五大轉運使未必視其爲膿瘡毒瘤、欲除之而後快,但餓殺一名隐患的機會可不是
常常能有,适逢總壇大火,四太保嫡系元氣大傷,趁此良機向雷門鶴施壓,無論
結果如何,總是己方占便宜。
雷門鶴啞巴吃黃連,不得已找上雷兆堂父子,極力疏通。
雷恒春奔走了大半月,便以「雷貓」的面子,也隻得了個不冷不熱的回覆,
舊雷氏各家都擺出一副「沒有不能談」的架勢,不拒雷恒春遊說拜訪,然而各碼
頭迄今仍無視總壇号令、未有顆粒供輸,也是實情。雷恒春今日前來,并沒有什
麽令人振奮的消息。
從雷門鶴找回昔日「十五飛虎」的弟兄,充任指縱鷹統領,可知此際手裏已
無可用棋子,對這支勁旅的支配力也相當有限,第一線的戰鬥人員或可服膺鷹形
子母牌的号令,但高階幹部能不能服氣、起不起疑心,答案恐怕并不樂觀。
如今,戈卓、猱猿、極衡等身份暴露,四太保的盤勢劣極,連染紅霞都忍不
住有些同情。若易地而處,除了束手待斃,似也無更好的辦法——「幸而今日有
我,四太保算是保住一線生機。」
可耿郎偏偏如是說。這一局,該怎生解法兒?
雷門鶴顯也在等他亮出底牌。
「其實簡單得很。」耿照道:「隻消四太保擺下筵席,讓咱們倆吃好喝好,
平安走出莊子大門,春春那廂便好談啦。」染紅霞俏臉茫然,雷門鶴雙眼一亮,
突然明白過來。
鎮東将軍跟前的紅人親訪,和雷門鶴巴巴地往驿館求見,意義截然不同。在
這個節骨眼,誰能打開鎮東将軍攢緊的結,哪怕隻是松脫些個,立時便成赤煉堂
諸系所望;雷門鶴緣此失去龍頭寶座,自也能以同樣的方式取回。
經愛郎提點,染紅霞恍然大悟,心念一動,暗忖:「難怪适才在莊外,雷恒
春如此興高采烈,怕他一見耿郎,便知遊說有譜;反應之快,猶勝于雷門鶴。」
不禁對那眉清目秀、笑容親熱的白嫩青年另眼相看,未敢以輕谑視之。
雷門鶴江湖混老,若非防耿照一如将軍探爪,料想不會不明白這一節;思慮
一通,知耿照今日上門,本身就是件大禮,這禮居然還是送在前頭的,不止意誠,
更顯成竹在胸,既給得出手,也拿得回來,不怕蝕本。
對照他未聲張戈卓等「十五飛虎」的匪寇身份,足見善意,雖說要壓服五大
轉運使,尚須若幹實利,畢竟是拿了他人的好處,再繃不了面皮,起身團手,長
揖到地:「典衛大人的氣度,我雷門鶴算是服了。先前諸般冒犯,諒必不入大人
眼中,我就不來陪禮緻歉的虛文了。今日之後,隻消我雷四還能于越浦立足,大
人這個人情,總能還的。」
這幾句說得平淡,卻無先前之僞詐,不經意間流露的一絲匪氣,似才是本來
面目。耿照起身還禮,直視錦服漢子,道:「禮尚往來,日後我欲由四太保處取
回一物,兩相抵過,也請四太保不要見怪。」
雷門鶴抑住伸手去按内袋的沖動,強笑道:「大人若不舍這鐵塊,我還大人
便是。」耿照搖頭:「我所欲者,恐甚此物,故先行告罪。」雷門鶴料他不知鐵
簡用途,暗松了口氣,笑道:「大人言重。」
耿照以指叩案,娓娓道:「四太保知城外金環谷麽?原先的物主犯事,教将
軍抄了,遺下地皮,以及大批粉頭龜奴,惶惶如無頭蒼蠅,不知所措。聽聞當初
主持場子的翠十九娘,正在找尋新的股東,貴幫五大轉運使們若有興趣,倒是絕
好的機會。」
雷門鶴沒料到他帶着染二掌院,居然敢說得這樣直白,拿不準耿照在此事裏
扮演的角色,試探道:「莫非大人與那金環谷的新股東相識?」雖不信慕容帳下,
有敢索賄徇私的蠢蛋,到底還是小心爲好,先問個明白。
耿照搖頭。「我不識翠十九娘。隻是聽說消息,報與四太保知曉。無論誰人
入股,均與我無關。」一旁染紅霞端坐如恒,未露尴尬扭捏,顯是對他信任已極,
無有一絲動搖。
有了這塊香餌,要說服舊雷氏那幫人,雷門鶴底氣更足,索性省去作揖道謝
的工夫,單刀直入。「典衛大人有什麽用得上雷某的,這便直說了罷。你再與我
拐彎抹角,隻怕我今夜睡不好覺。」
耿照不覺微笑,點頭道:「我想同四太保打聽個人。」
「誰?」
「南宮損。」少年怡然道:「『兵聖』南宮損。」
「秋水亭的『天眼明鑒』?」雷門鶴垂落眼簾,然而眉宇間乍現倏隐的微微
一跳,仍未逃過耿照的銳眸。「大人是報恩報仇呢,還是贖典取物?」
「都不是。隻是有點事,想借沉沙谷場子一用,問四太保打聽打聽,南宮損
這人公正不公正。」
「《秋水邸報》風評不惡,南宮老兒想來也是有分寸的。大人若是擔心『天
眼明鑒』偏頗,似不必過于憂慮。」
耿照淡淡一笑。「如果……除了公正以外,我還想确認,無論如何南宮損都
會站在我們這一邊呢?」
「那我隻能說,秋水亭與南宮損,乃是這世上能用銀錢買到的最公正處,再
沒有比他更公道的了。」雷門鶴擡起頭來,露齒而笑,猥瑣的倒三角臉上閃過一
抹危險而嚣悍的獰光,又似隐忍着無比得意:「大人要不猜上一猜,誰是秋水亭
最大的債主?」
◇◇◇
「真沒想到,南宮損……竟是這樣的人!」染紅霞駕着馬車,雖是自言自語,
卻有着難掩的忿忿不平。
身爲東海武林的一份子,她一直是《秋水邸報》的忠實讀者,雖未必認同其
中的内容,對秉持公道的秋水亭與「兵聖」總有一份禮貌性的敬重,總覺能在紛
擾的江湖中持正立論,委實不易。
可惜這敬重,也隻到今日爲止。
雷門鶴毫不留情地揭露沉沙谷秋水亭的真面目:南宮損打着「天眼明鑒」的
旗号,私受委托,在各種裁決公證中,爲請托的一方牟取利益。早在總瓢把子掌
赤煉堂時,雷門鶴便多次與南宮損合作,兵不血刃地兼并了幾個遊離勢力、謀奪
數樣不易入手的寶物,甚且除去一名棘手人物,替秋水亭大大宣揚了一把,算是
南宮損的貴人。
南宮損看似道貌岸然,台面下可是什麽髒錢都敢拿,按說該賺得滿坑滿缽,
壞就壞在他有儒脈中人一貫的鋪張浪費,講究排場,不僅将沉沙谷弄得堂皇富麗,
還毫無節制地擴充門人,哪有張嘴不費米糧的?一開門樣樣都要銀錢來使。
何況秋水亭所扣之物,不乏有行無市、難以變現的寶物,雷門鶴手裏攢着赤
煉堂水陸碼頭的資源與人脈,乃是最适合處理這般物事的主兒,雙方往來一長,
也經常借貸金銀,略解沉沙谷的負擔。
耿照既知阿傻的遭遇,從不覺南宮損是什麽好人,從嶽宸風的調查報告中找
出蛛絲馬迹,讓绮鴛派人去查,果然挖出雷門鶴這條隐線來。雷門鶴也不白拿他
的好處,問明耿照之意,一口答應下來,毫不拖泥帶水,異常爽快。
爲讓舊雷氏那廂嗅出「将軍的善意」,他可是結結實實擺了桌筵席,盡管耿
染二人沒甚胃口,酒菜無不淺嘗即止,也坐到撤菜點茶之後,才起身告辭。雷門
鶴親自送兩人出莊門,與耿照把臂寒暄,務教潛伏的各系眼線瞧真切了,才依依
不舍作别。
染紅霞沒想到愛郎布局如此缜密,非但以武力壓倒了戈卓等人,更連番使出
殺着,以無孔不入的缜密線報,一步步瓦解雷門鶴的砌詞推托,更因着「施恩于
先」的寬大胸襟,最終折服枭雄……隻覺自己眼光、運氣極佳,芳心可可,漲紅
了俏美的小臉,宛若情窦初開的少女;本有滿腔的話,亟欲與檀郎攀談,稍解興
奮之情,誰知耿照一上車便沉默不語,出神的模樣竟有幾分凝重,直到離莊十數
裏外,才忍不住開了口。
耿照一怔回神,忽問:「到……到哪兒了?」敢情連伊人的話語也沒聽清。
「離城還有一段。」染紅霞心中狐疑,忍不住柔聲道:「你心裏有事,是也
不是?我雖沒什麽才智,不敢侈言分擔,但把心事說将出來,總比悶着要好。」
籲的一聲勒缰停辔,從轅座垂簾微轉過柳腰,妙目盈盈,溢滿關懷:「此間更無
旁人,你要不要……說與我聽?」
「紅兒,我要同你陪個不是。」耿照面色凝重,沉聲道:「我自負聰明,以
爲掌握了關鍵的情報,滿手都是好棋,居然帶你深入虎穴,方才若非意外使出了
『寂滅刀』的至極刀境,恐怕保不住你。是我的傲慢和自以爲是,教你陷入險境。」
少年罕有地露出嚴肅神情,可見自責。
染紅霞還以爲怎麽了,不禁啞然失笑。
「怎麽會?我不是好端端的麽?你一直都是那樣……那樣成竹在胸,又不得
意張狂,我……我看得歡喜得很,你那樣……我很歡喜。」俏臉微紅,胸口頸間
烘熱一片,須極力忍羞,才不緻倉皇轉頭,跺腳逃下車去。
耿照捏着她柔若無骨的軟滑掌心,一下不知從何講起,思索片刻,提起右掌
虛劈一刀。染紅霞隻覺一股熟悉的刀意撲面而來,質樸渾厚、大巧不工,毋須細
辨,也知是先前于莊内一阻三煞的路數。然而,除了額前柔順的浏海微起,這回
什麽也沒發生。
她忽然明白過來。
「堂上的那一刀,是意外。」耿照歎道:「我本以爲光靠寂滅刀的刀法,便
足以應付赤煉堂的狀況,不意卻遇上絕頂的合擊之術。那三人聯手,差點讓我陰
溝裏翻船,沒準還要賠上我的好紅兒。」
染紅霞笑啐一口,以戈、猱二人的修爲,單打獨鬥,自己都有取勝的把握,
隻想不到他二人聯手一擊,竟有如此威力……忽想起耿郎适才說「三人聯手」,
蹙眉道:「那陣法……是三人合擊之陣?」
「那後出的極衡道人便是陣眼。」耿照肅然道:「若非寂滅刀境鬼使神差地
斬破陣眼,無論我等如何招架,最終仍抵不過三人聯手。上一回我有這種僥幸之
感,是在三奇谷外遭遇灰袍人時。」
染紅霞笑道:「行走江湖,本是處處有險,若想長保平安,在射平府學繡花
得了。我本該随你到天涯海角,這點風波算什麽?他們有合擊術,難道我們便不
能創制一套更厲害的?」
耿照聽她說得豪氣,一怔之下,湧現雄心。「你才是真不簡單,紅兒。我定
會想出一套合擊之術,壓制三人聯手。」
染紅霞放下心來,忽然噗哧一笑。「說在家裏長保平安,我爹肯定不依。我
從前學做女紅,是差一點便燒掉大營的。」微吐舌尖,卻無論如何都不肯招供,
究竟要怎生刺繡,才能搞得鎮北将軍府雞飛狗跳,徹夜不甯。
兩人溫存片刻,驅車返回越浦。染紅霞把車駕到落腳的客棧街口,怕被人瞧
見似的,紅着小臉下了轅座,幾度回頭,見愛郎微笑颔首,這才慌慌張張奔過街
去,模樣可愛極了。
耿照目送她苗條修長的背影沒入人群,車子卻自己動起來,轅座上不知何時
多了個玲珑浮凸的背影,握缰驅車,蛇腰緊緻,繃圓了裙布的梨臀結實彈手,毋
須細看,也知來的是绮鴛。
「……關于翼字部的消息,依舊沒有新進展。」
她刻意壓低的嗓音一如裙布緊繃,可以想像少女咬着腴潤的唇瓣,極不甘心
的模樣,腦後的馬尾随着車行不住擺蕩,倒無平日甩打盟主貴臉的氣焰。
「統領葉振、副手高雲的屍身都在義莊裏,兇手不明,但似乎不是雷門鶴引
進外人之後才殺的。」
「嗯。」
「雷老四找來的三名新統領身份成謎,戈卓、猱猿什麽的,應是化名,但來
曆不詳。」主人不加責備的态度,似乎更激怒了她,少女用近乎自暴自棄的口吻
繼續報告。
「嗯。」
「指縱鷹目前台面上的四部之中,隻有尾字部的統領楊掠、副手王翺尚在,
其餘三部的六名首腦下落不明,無法确認是死是活——因爲連本部的人也不知道。」
「嗯——」
「……『那個』給我。」绮鴛一勒馬缰,氣呼呼地回頭,圓睜杏眼,打斷了
盟主的虛應故事——在她聽來,那聲「嗯」比什麽譏嘲諷刺都要刺耳得多,仿佛
恥笑着潛行都的無能。
耿照揉着不小心碰到廂壁的額角,才省起她指的是翼字部的鐵簡。「打探消
息需要時間,但你偏就沒給時間!既然如此,我要更多線索,才能打進指縱鷹内
部。那三個來曆不明的打手,也要着人去試出他們的武功路數……」
「離他們遠些,那三人非常危險。」耿照難得打斷她的慷慨陳詞,少女一時
反應不過來,睜大的眼睛如受驚的松鼠一般。「盯住雷門鶴的莊子就好,繼續記
錄雷恒春的行蹤,别碰那三名新統領,别讓任何姊妹輕易犯險。落在他們手裏,
死掉還算運氣好了。」
他兩手一攤,笑得善良無害。
「……況且,『那個』我已給了雷門鶴,可生不出第二枚與你。」
即使考慮武功差距,绮鴛都差點忍不住動手揍他一頓。
「早知道你要把翼字部送給雷門鶴,還讓我們查什麽!尋我們開心麽?」
「雷門鶴原本隻有四部鐵簡,與我見面之後,忽然便有信物能号召翼字部了。
這枚鐵簡若是大太保所交付,你覺得指縱鷹會想找誰弄個清楚?」見绮鴛露出恍
然之色、又趕緊忍住,耿照腹中暗笑,勉力維持一本正經的模樣,以免再挨白眼,
緩緩道:「既然找不到指縱鷹,便教他們來找我。雷門鶴不能殺盡四部首腦,指
縱鷹定将指揮系統藏在别處,伺機而動……這會兒,他們知道該找誰了。」
绮鴛無話可說,自不能承認此法甚佳,極可能是目前最省力也最有效的辦法,
馬尾一甩,賭氣道:「到家啦,還不下車?」
耿照揭起車窗竹簾,方見得朱雀大宅的門牆,卻不進門,迳往巷口行去。
「我四處走走,整理下思路,你讓符姑娘别等我吃晚飯。」
他一個人穿街繞巷,從市井繁華處越走越偏,不覺到了一間位于交叉路口的
小食肆,周圍的其他建築無不是粉牆烏瓦,看似公署的模樣,由是更顯出食店突
兀,與街景格格不入。
午後天陰,半棚烏翳蓋頂,空氣中水氣浮溢,隻不知何時傾盆。
耿照入店時,食店内僅有一兩桌客人,店小二趴在櫃上假寐,不知是沒聽見
有人,還是聽見了不肯起。搭出店外的布棚底下,一名頭戴編笠的瘦漢據着方桌,
桌頂四個盆子,裏頭全是肉,瘦漢抓了隻肥雞,吃得油汁淋漓,連胡子、衣襟沾
上肉屑脂漬也不管。
「我來了。」耿照拉開闆凳,隔桌坐定。
「看來你是驗過貨啦,關于那三頭漏網飛虎的消息,老子沒騙你罷?」瘦漢
将狼籍的雞骨架子扔回盆裏,迳以彎鐮般的黃濁骨甲剔牙,擡起一張目覆灰翳、
膚似垩土的駭人醜臉,笑意猙獰,形似畜生多過人。
「接下來,該是談正事的時候了,小和尚!」
第二三五折如非不文,無以懲兇
這名以編笠掩人耳目的奇形瘦漢,正是昔日威震江湖的集惡三冥之一,人稱
狼首的「照蜮狼眼」聶冥途。
他在七玄會上大鬧一場,末了趁亂掠走嵌有幽凝刀魄的小巧眉刀,揚長而去。
按說以聶冥途與耿照的立場,無論如何談不上友好,身爲慘敗的「平安符」陣營
一員,當其出現在耿照面前時,連耿照都差點以爲是自己白日發夢,不知怎地竟
夢到了這名令人頭疼的棘手人物。
「别急,老狼不是來找你拼命的。」
朱雀大宅後的暗巷,逆光佝立的枯瘦老人咧開血口,灰濃如腐的舌頭旋攪着
唾沫星子,将他極力顯露的谄善之意,一把掃進了陰溝裏。
「……有樁好買賣呀,小和尚。你有沒興趣聽一聽?」
回城以來,耿照并不經常落單。聶冥途能于此間穩穩堵上自己,肯定沒少花
了工夫。少年飛快掃過周遭,拜碧火真氣的先天感應所賜,連燈籠照不進的僻黝
角落亦未曾遺漏——沒有新鮮的血迹,遑論殘肢斷體。
看來聶冥途純是監視,未對宅邸左近的潛行都諸女下手。耿照略微安心,放
松的四肢百骸仍無一絲波瀾,沉如古井映月,明明渾身都是破綻,瞧在聶冥途那
雙馳名天下的妖瞳裏,卻透着難以捉摸的危險;說是「暴風雨前的甯靜」,怕是
半點也不爲過。
老人啧啧兩聲,饒富興緻地撫着下巴,眼中煥發着既狂熱又抑制的異彩,就
連開聲之際,心中的天人交戰似都未曾停過,即使下一霎眼突然翻臉出手、絕不
肯放過眼前有趣的對手,耿照也不會太意外。
也因此,狼首的來意益發耐人尋味。
「我還未尋你,你倒先找上門來了。」少年淡然道:「我不記得,我們有做
買賣的交情。」
「你現下事業做大了,要有一盟之主的氣量,過去的事也就過去啦,别這麽
計較。」聶冥途笑得不懷好意。「我有條線報,是關于祭血魔君的真面目,打算
找個好買家,賣個好價錢……耿盟主可有興趣否?」
耿照聞言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
依蕭老台丞言,在鬼先生背後操弄唆使、兜售所謂「平安符」者,即是那法
号「行空」的僧人,該也是耿照曾兩度遭遇的神秘灰袍客。蕭谏紙對他卯上灰袍
客的駭人經曆極感興趣,原因無他:多年來,縱以「龍蟠」之智,始終無法觸及
這名隐于幕後的大陰謀家,借自「姑射」的一切,無不透過中間人互通信息,穩
穩地隔開雙方,咫尺若天涯。
擔任「中間人」角色的,正是「巫峽猿」祭血魔君。
能夠揭穿祭血魔君的真面目,則陰謀家苦心孤詣構築的壁壘堅城,便算塌了
一爿,足以逆轉勝負,轉守爲攻。
這實在是太過誘人的香餌。問題在于:提供線報的人到底能不能信任?
「我看這生意不能做。」少年垂落眼簾,微微一笑。「無論你說什麽,我都
不能信,你說得什麽、甚至說與不說,于我又有何分别?爲不教你白跑一趟,擇
日不如撞日,咱們這就把帳清一清罷。」擡眸的瞬間,暗巷中蓦地一凝,仿佛連
夏夜的流風、自燈籠裏透出的燃燭氣息……全都爲之凍結,然而又搶在聶冥途反
應之前盡複如常,荒唐得宛若一場迷夢。
回過神時,聶冥途才發現自己倒踩一步,幾乎擺出應敵的架勢,仿佛是兩人
在蓮覺寺娑婆閣前遭遇的錯置鏡影,倒反得如此齊整,說不出的諷刺。
換作常人,此際要不是戰、要不是逃,可惜聶冥途不是普通人。他有着「偏
向虎山行」的戲谑與瘋狂,越是不可能的目标,越能激起狼首的興緻,譬如在對
方的宣戰布告之前,說服他考慮合作。
「小和尚,你這樣雞腸小肚的,老狼很失望呐,我都差點推舉你當盟主了。」
老人妖異的黃綠雙眸滴溜溜地一轉,疊手笑道:「這樣罷,瞧在咱們過去忒好,
先送你兩把蔥罷。瞧你府上的小丫頭,這幾日老往雷門鶴處跑,是不是對人家有
什麽想法?是說那丫頭的屁股還真不錯,渾圓結實,肉呼呼的……啧啧。」
耿照知他說的是绮鴛。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聶冥途說起少女的臀股時,露出
的非是淫邪猥瑣的表情,舔舌眯眼的陶醉模樣,活脫脫是個「饞」字。潛行都的
跟蹤之術冠絕天下,但也僅是以常人的标準來說;聶冥途半生混迹獸群,行止無
異于野獸,绮鴛等妙齡少女在他眼裏,就是一塊塊甘美酥脂,吞吃落腹怕還用不
上爪牙。
如此露骨的裹脅,耿照豈聽不出?不收這把「蔥」,回頭折損的怕不止一二
名潛行都而已。自聶冥途上門,他已有防範,隻不欲将焦點集中于此,以免增加
「預防措施」的困擾,淡然回道:「别以爲分文不取,旁人便要照單全收。能拿
出什麽雷門鶴的痛腳罩門,決定了你明天還能不能瞧見日頭。莫白費了我的好奇
與興緻。」
「……再加上『本座』之類的自稱,你都能率衆殺上七大派啦。這種說話的
口氣是誰教你的?是蚔狩雲,還是薛百螣?」聶冥途興緻盎然地一挑眉:「原來,
耿盟主想殺我啊,不錯不錯。沒事殺幾個人玩,總算有點頭兒的樣子了。」
耿照搖頭。
「我不會殺你。拿你下獄,同樣見不了日頭。若所犯當誅,自有官衙動手,
毋須我來。」
聶冥途微怔,蓦地「噗哧」一聲,抱腹狂笑,若非耿照氣勢凝肅,随意一站,
直如淵渟嶽峙,令他絕難無視,早笑得前仰後俯,滿地打跌。「哎唷我的天!怎
會有你這麽個寶貝?『自有官衙動手』……哈哈哈!」怪聲怪調地學耿照說話,
一會兒又指着他大笑,仿佛少年的臉上開了朵大紅花。
耿照靜靜瞧着,不發一語,既不生氣,也無辯解,直到聶冥途再擠不出一絲
刺耳枭唳,才幹巴巴地收了笑聲。
再可笑的事,落在無比認真之人手裏,總能讓人笑不出來。這個道理狼首還
是明白的。
「雷門鶴的罩門,便是他的來曆。」欲以氣勢扳回一城,聶冥途以拇指擦刮
棘刺般的青碜下颔,眯眼獰笑。「盟主……聽過『十五飛虎』沒有?」
關于「十五飛虎」的一切,是他從顯義口裏拷掠而來。
在那個清算總帳的無月之夜裏,顯義——或許該說是「黑虎」鮮于霸海——
在苦刑與恐懼的雙重壓迫下,供出了他與雷門鶴多年來的各種勾當。
雖然無論他說了什麽,痛苦與驚怖總能超越他失控的想像力、以駭人的幅度
持續堆疊,但在斷氣之前,他畢竟爲聶冥途提供了相當豐富的材料;戈卓、猱猿
等人的行蹤來曆,亦由此出。
雷門鶴是謹小慎微的脾性,可惜多年的養尊處優,使昔年赤尖山首席戰将
「黑虎」鮮于霸海搖身一變,成了腦滿腸肥、貪生怕死的花花和尚,義氣全失,
将百劫餘生的結義弟兄們,一股腦兒供了出來。
直到再也吐不出新鮮的,同樣的信息開始反覆出現時,聶冥途才剝奪了他言
語的能力——當然,離死還有好長一段。
這把「蔥」乍聽匪夷所思,耿照卻知顯義與雷門鶴的關系,而這一點聶冥途
無從知悉。受惠于這份「前訂」,終使雷門鶴潰不成軍,所有底牌在典衛大人跟
前形同虛設,耿照不但于七大派中再下一城,更得支配秋水亭南宮損的額外收獲,
不可謂不豐。
聶冥途顯對情報極具信心,面對不言不語的耿照,迳将桌頂的四盆大肉吃了
個清光,枯瘦的指爪随意往衣擺一揩,也不管對方聽是不聽,邊以骨甲剔牙,好
整以暇道:「當日出得冷爐谷,老狼沿途追擊祭血魔君,那孫子逃啊逃的,最終
居然躲進了……嘿嘿,你決計想不到——」
「且慢。」耿照豎起手掌,打斷了老人的談興。
「我仍是不能信你,你說得再多,終究是白饒。」
聶冥途神色一冷,斜乜着他哼笑道:「小和尚,不帶這樣的罷?老狼的情報
要不真,雷門鶴早坑死你了,教你來同老子耀武揚威!你從前挺實誠的一個人,
哪學得這般混賴?」
耿照斂眸拂袖,一派雲淡風清。
「要說也行啊,不如從『平安符』說起罷,我有興趣聽。」
狼首哈的一聲,眸中卻無笑意。
「小和尚,挑三揀四的,莫不是想打架?老狼好聲好氣,可不是怕了你。」
耿照怡然道:「狼首來掀祭血魔君的底,無非是在他手底下吃了虧,掂量掂
量讨回的代價太大,不如禍水東引,借力使力。出力的既是我,挑三揀四,豈非
理所當然?
「狼首不妨站在我的立場想,誰知你不是同魔君串通一氣,欲來賺我?十五
飛虎的情報再珍貴,到底是旁人事,賣則賣矣。你不揀緊要的說,這般線報再來
個幾百條,我始終不能信。要說這些,不如打一架。」
聶冥途黃綠眸中迸出異芒,險惡的獰光盯着耿照,片刻露出笑容,哼道:
「敢情這盟主真做得啊,你不止腦筋長進、口舌靈便,沒準都長高了。人人都來
做他媽幾天盟主,還煉大還丹幹什麽?」
他對任一陣營皆無忠誠可言,如非功力不及,不定連灰衣人也要成其獵物;
離夥便離夥了,何須理由?未等耿照催迫,滿不在乎地聳肩,嘿嘿笑道:「老狼
在蓮覺寺蹲了幾十年,拜盟主所賜,好不容易下得山來,想找故人叙叙舊,索性
扮作和尚模樣,向慕容柔扯了通鬼話,看能不能釣出人來。豈料點子沒見着,賣
平安符的倒來啦。
「他給了我幾樣好處,讓我給他辦點事,老狼掂量着不算太虧,有些還挺好
玩的,便一口答應下來。」兩手一攤,涎着臉的猙獰笑意無賴已極,分明知道這
段話掐頭去尾的,連個姓字也無,聽得懂才有鬼了。
耿照卻沒甚反應,微一思索,扳着指頭細數:「在三乘論法上假冒法琛,抽
去九轉蓮台的機關礎石;大鬧七玄大會,令鬼先生功敗垂成;與祭血魔君合謀,
賺我入殼……還漏了哪一件?」
「最後一件真沒有。」狼首目光誠摯:「你看看我,我就是個風一般的老男
子,半條腿都進棺材裏,隻想活得逍遙自在。誰要弄了我,我不趁早弄回來,趕
明兒萬一死了,豈非冤甚?我是衷心希望盟主能弄死那孫子,天下太平,可喜可
賀。」
耿照擡起眸來,直視對桌的微佝老者。
「坦白說,我非常失望。你扮作七水塵的模樣向鎮東将軍放話,想鬧出點風
波來,引『刀皇』武登庸現身,弄清當年聖藻池一晤,誰是『集惡三冥』中出賣
同道的叛徒——其實你心裏清楚,在蓮覺寺見到實力完整的地獄道一支,以及新
的鬼王陰宿冥後,你就明白當年是誰下的套;硬要見着武登庸,讨句真相,我佩
服你的骨氣。
「隻可惜刀皇并未出現,卻引來了另一個人。我猜他告訴你,執着過去,并
不能改變什麽,不如學老鬼王的識時務,拿點當下的好處比較實在;從你還能活
着離開,約莫是認同了這個說法。
「我對『賴活着』這事沒甚意見,活着很緊要,死了什麽都沒啦。但面對害
你坐了三十年黑牢的元兇,在你失去自由之後,這厮甚至占了你的老巢栖亡谷,
拿你的徒子徒孫來煉妖刀,你不止讓他三言兩語打發過去,拿點好處便替他跑腿
打雜,對我說起他時,連名号也不敢提……我實是不忍再聽,隻覺滿腹欷噓。」
聶冥途笑容不變,嘴角微搐,厚皮涎臉的無賴笑意不知不覺褪盡,隻餘滿目
嚣戾。強大的氣場在兩人四目間碰撞,無一方有退讓之意,待分茶鋪裏餘人察覺
時,凝肅的氣氛已壓得他們腿股顫軟,想跑也來不及了。
眼看戰意漲至高點,「啪!」一聲,聶冥途忽地一拍桌頂,沖耿照豎起了大
拇指:「不簡單哪,是地獄道那小娘皮戀奸情熱,上下兩張嘴全管不住呢,還是
三十年來南冥轉了性,成了無話不說的長舌公,一股腦兒地自掀家底?」嘻皮笑
臉間,無形的壓力一松,鋪内僅餘的三兩桌閑客回過神來,連滾帶爬地逃将出去,
連茶錢飯錢都忘了留下。
耿照神色自若,仿佛對其态度丕變毫不意外,淡道:「身爲一盟之主,總不
能隻從一處得消息。狼首現在明白,何以有些消息,于我毫無興味了麽?」
「明白明白,老狼若再年輕十歲,都想跟着你混了。」聶冥途搓手谄笑:
「不過我得先聲明,那人武功高,我打不過他,除了答應他的條件,也沒别的辦
法。你不能因爲我傷疤好得快,就亂說我腿開開啊,我可是在心上留下了深刻的
創傷,才勉爲其難收下平安符的。」
耿照并不認爲以灰衣人之智,會信任聶冥途這樣反覆無常的癫子,欲從狼首
身上循線逮人,不啻緣木求魚。萬料不到灰袍客一方口稱的「平安符」,竟似真
有實物;此物不曾在胤铿處見得,估計是被他藏了起來,或倚爲救命之用。既是
器物,不定便留有蛛絲馬迹。
「可否借我一觀?」少年沒什麽猶豫,迳對老人伸出手掌。
「那我的線報,盟主可願一聽?」聶冥途咧開詭詐的獰笑。
耿照不置可否,隻是靜靜回望。
聶冥途當他允了,抑不住生事的脾性,眼珠滴溜溜一轉,嘿笑道:「既然要
做買賣,雙方得拿出誠意來。你派來盯梢的那厮厲害得很哪,恁老狼的鼻子再靈
光,也隻能察覺有雙眼盯着我,卻始終抓不出人,這幾日都急出白頭發來了。」
搔搔光秃的腦門,一副很困擾的樣子。
聶冥途不止眼睛邪門,對氣味的靈敏也已逾常理所能忖度,以潛行都之能,
依舊無法追蹤這位邪派耆老,反成他眼裏的甘美獵物。爲防狼首造次,自聶冥途
找上門,耿照便請得一人出馬,不但又從人海茫茫的越浦城中覓得狼蹤,還盯得
聶冥途難以甩脫,偏又抓之不出。
這些日子以來,聶冥途之所以未再殺人吃人,多半是托此能人之福,隻怕聶
冥途自己也極不樂意。
耿照一直等他提,這芒刺紮得越久、入肉越深,老人越是坐立難安;忍着這
般不适談條件,豈能談出赢面來?少年依稀在他眼底看出一絲狂躁,料已釣足胃
口,屈起食指,輕叩桌闆:「出來罷!狼首有請,不好教人久候。」卻見趴在櫃
上假寐的夥計伸了個貓兒似的懶腰,摘下布帽,露出一張劍眉星目、滿面于思的
粗犷俊臉,皮笑肉不笑的,呆闆的聲調活像照着小抄念:「客官要點什麽?來啦,
一個爆炒狼敗腎,一個狼腿短肉腸,上……菜……啦啦啦……」要死不活的聲音
拖得老長,宛若破爛鋸子磨鋸牙,說有多不舒服便有多不舒服,卻不是胡彥之是
誰?
聶冥途面上殺意一現而隐,回頭時已眯起一雙黃綠妖眸,生滿褐斑細疣的鼻
端微微歙動,略一皺眉,柔聲道:「你是怎麽做到……身上一點味兒都沒有的?」
胡彥之聳了聳肩。「那你有沒聞到這個味兒?」自櫃底取出雙劍,「啪!」
一聲放落櫃面,傾出半截劍刃又倒回,示威意味濃厚。
聶冥途的确什麽都沒聞到。江湖人慣用的刀劍,有血腥味、保養刃部的油味,
銅件、纏布滲汗的氣味……以聶冥途的嗅覺,一進鋪裏,怕連鋪中諸人靴底的泥
土氣息,都沒逃過他犬一般的鼻子,遑論極易辨别的精鋼兵刃。但他偏偏沒嗅到
這雙對劍,仿佛胡彥之藏在櫃底的本是兩條茄子蘿蔔之類,直到取出的刹那間,
才突然用道法化成武器一般。
就像趴在櫃台的夥計,方才明明給他上了四盆大肉,聶冥途非常确定不是眼
前的這個人……他們是何時調了包,爲何氣味全無變化,這名皮笑肉不笑的青年
究竟用了什麽法子,能将形迹藏到這般境地,騙過了嗅覺、聽力均異于常人的自
己?
胡彥之卻未停下動作,持續從櫃下取出各種物什,以呆闆的聲調問:「……
那,你有沒聞到這個?」
鹽腌牛肉、胭脂水粉、雄黃藥酒,甚至還有一隻尿壺……除了「不該出現在
這裏」之外,它們隻有一個共通點,就是狼首全然沒有嗅到這些東西的存在,盡
管氣味一樣比一樣刺鼻。
聶冥途是瘋子,瘋子不怎麽感覺恐懼,然而瞬間湧上心頭的疑問卻全然沒有
解答,疑惑堆疊疑惑,如潮浪般沖擊着老人。他如醉酒般胡亂攘臂,自長凳上仰
倒又踉跄爬起,背門撞得身後桌凳歪移如散籌,好不容易挨了條闆凳掙紮坐起,
捂着頭邊吐大氣,尖聲笑道:「沒事!我沒事……大夥坐好……呼……沒事,沒
事!哈哈!」定了定神,指着胡彥之道:「我認得你的聲音。我們……在冷爐谷
見過。」胡彥之笑眯眯回答:「是啊我還拿石塊砸過你的頭呢,有沒懷念那種刻
骨銘心的感覺?」
老胡以獵王秘傳的「縮地法」追蹤術與靈活的頭腦,打從一開始就被耿照認
爲是最适合對付聶冥途的人選,即使被狼首發覺,也絕對能全身而退,隻是沒想
到效果忒好。雖僅片刻,聶冥途顯露自複出以來前所未見的狼狽,耿照一直認爲
他是裝瘋賣傻,直到此際,才驚覺此人并不正常,與老胡交換眼色,各自了然于
心。
「人已現身……」耿照朝他一伸手掌,沉聲道:「『保命符』何在?」
聶冥途探手入懷,突然搖了搖腦袋,停住動作,對耿照露出險惡的笑容。
「小和尚,咱們的買賣可不是這樣說的。我把祭血魔君的身份透露給你,你
尋那孫子晦氣時,記得留人給老狼,待我拷問完畢,保證他把祖宗八代全交代得
清清楚楚,便如那顯義一般。你心裏明白:想摸『那人』的底,這法子比找撈什
子平安符管用。這會兒合則兩利,分則兩害,你自己琢磨。」
正因此說極有說服力,胡彥之不禁蹙眉,強抑着一絲擔憂,望向耿照。
他對義弟跑去當撈什子七玄盟主沒意見,江湖正邪之分,于他直如浮雲,在
觀海天門看過的敗類,多到雙手十指都數不來,若非牛鼻子師傅攔着,胡彥之可
能還未滿師下山,雙手已沾滿同門之血。
但統領所謂「邪派」是一回事,同聶冥途這樣的人合作則又是另一回事。
對耿照請托他跟蹤聶冥途,胡彥之心中充滿疑慮。若非時間緊迫,不容許他
倆辯個分明,老胡實想問問小耿:除将聶冥途打跑之外,怎會還有其他的選項,
遑論交換情報、攜手合作?
義兄弟間微妙的歧異,并未逃過聶冥途的銳眼。而耿照沒有截斷他的話頭,
直接了當地表示拒絕,老人得意洋洋地瞥了皺眉的青年一眼,續道:「老狼一路
追着祭血魔君那孫子,到了一夢谷外,撞上觀海天門一個叫鹿别駕的,大夥稀哩
呼噜打了一架……」将當日發生之事,钜細靡遺地說了一遍。
胡彥之對他的話本有些抗拒,聽到一半,卻不由得留上了心。「血手白心」
伊黃粱在武林中聲名甚佳,脾氣雖古怪,無論交由誰來判斷,決計不會将他劃出
正道的範疇。
聶冥途的指控乍聽無稽,但考慮到灰衣人的頭号嫌犯、疑爲「行空」還俗後
的掩護身份,伊黃粱「儒門九通聖」的名頭格外紮眼,似乎隐有牽連。而聽見谷
内那名「俊美如女子的白衣少年」時,耿、胡面面相觑,心生一念:以阿傻所受
之傷,交由岐聖治療似是理所當然。但,若伊黃粱是平安符陣營的聯絡人「祭血
魔君」,挑選阿傻做爲刀屍,可視爲是回收種子刀屍的一種手段,古木鸢一方決
計想不到,辛苦炮制的刀屍會因後續治療之故,平白送回敵人手裏。
——由此觀之,伊黃粱是祭血魔君的可能性,憑空增加數倍不止。
胡彥之聽到後來,對兩人的追逐路線多所提問,也詳問聶冥途闖一夢谷當夜,
周遭的地勢等細節,似想摒除移花接木、偷龍轉鳳的可能性,狼首一一答覆,無
有推拖。若有第四人在場,怕要以爲同老人對話的,是遠處櫃台後的青年,而非
對桌那始終不言不語、安靜傾聽的少年。
「……這下你總該相信,伊黃粱是祭血魔君了罷?」
末了聶冥途乜着陷入沉思的老胡,頗有幾分得色。
胡彥之以學自捕聖的勘地術,下盲棋般重建了狼首與魔君的追逐路線,以及
一夢谷的内外形勢,不得不承認聶冥途所指非是空穴來風,要有另一名真正的祭
血魔君、以伊黃粱爲幌子趁亂遁走的可能性,幾近于無。老胡冷哼一聲,不想接
這厮話頭,倒是耿照終于開口。
「是不是真,我等自會查清楚,不勞狼首費心。」
聶冥途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緩緩起身。「待你逮着那孫子,記得喊我。
苦刑拷問這種事很講天分的,你或以爲陰宿冥也幹得不錯,但她終究是你底下人,
她來動手,與你親自動手無甚分别。不妨找老狼代勞,免損盟主陰德。」望了老
胡一眼:「你不妨繼續跟着我,如此一來,我很快便能看穿你玩的把戲。」胡彥
之抱臂冷笑,并不搭口。
「……且慢。」
聶冥途停步回頭,一挑疏眉。「盟主有何見教?」
「我并未準許你離開。」耿照一指對街的烏瓦粉牆,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在開
玩笑。「知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
聶冥途都快搞不清誰才是瘋子了,忍着煩躁一聳肩。「禀盟主,我是外地人,
實話說越浦并不是很熟。你約在這『不文居』碰頭,我還是問了幾個倒黴鬼才尋
到的。」至于是如何倒黴,實令人不敢想像。
「那兒是越浦城尹衙門,除了辦公府署,還有大牢。」耿照端坐不動,擡頭
淡道:「我說了,問罪執刑,那是衙門的事,我所要做的,是确保你乖乖待在大
牢,直到開堂定谳。」
第二三六折黃鍾啞甚,瓦釜雷鳴
初識耿照時,聶冥途隻當他是蓮覺寺裏的小沙彌,爲解娑婆閣佛圖,随手利
用之;若無明棧雪,怕取得閣中所藏之際,即是耿照斃命之時。
及至龍皇祭殿會七玄、白玉壇頂鬥胤铿,狼首才發覺:大半年前那愣頭愣腦
的「小和尚」早已脫胎換骨,足堪跻身當世一流高手,今昔對照,沒人比聶冥途
更清楚,耿照的成長何其駭人。
然而在「照蜮狼眼」之前,怕也無人堪比聶冥途,能将少年的弱點看得如此
透徹:耿照身負驚人内功,且不說源源不絕的先天真氣,光臍間那枚見鬼的珠子,
也能迸發出匪夷所思的怪力,恃以推動招式,便是尋常的拳腳套路,也能産生巨
大威能。
但問題就出在招式上。
招式簡單,轉圓的餘地就不多,動辄以力鬥力,在力量極大的情況下,力強
者勝,甚且能以力破巧,一力降十會。然而,習得巧妙的招數後,便未練精,也
很難舍棄不用,此乃人性。
耿照了結三名「豺狗」、殺敗鬼先生的一刀,乃絕頂武學,貫通這般絕學靠
的是境界——内功或有靈丹妙藥、高人灌頂可速成,惟境界不僅需要經驗積累,
勇猛無懼地沖擊瓶頸、挑戰生死玄關,尚須機緣頓悟,三者缺一不可。
是故武林雖叠有新秀,卻非俱成大材,蓋因光陰之功無有捷徑,嶄露頭角後,
仍應養晦韬光,方能于潮浪之中穩據一席,不緻沒頂。
依耿照年歲,縱有百世罕有的機遇,置死地而後生,獨不能無端生出駕馭此
等絕學的經驗識見。
然頂峰絕學,如調香料蜜膏的鸩酒,知其有毒,隐忍不用者又有幾人?臨敵
之際,抑不住炫技的沖動,等若将性命交到敵人手裏,下場可想而知。
況且……老狼也不是沒有壓箱底的法寶啊!
聶冥途眯眼一瞥櫃台。「我說盟主怎麽派了團麥芽糖盯老狼,原來一開始就
打群毆的主意。小和尚,我記得你以前挺硬氣的,醬缸裏滾了大半年,跟誰學壞
了這是。」
「有比你壞的麽?」胡彥之跟他多日,憋得狠了,氣勢洶洶,邊說邊挽袖子:
「不教訓教訓你這壞蘿蔔胚子,街坊都不樂意了。别跑啊,過來讓我打死你!」
耿照沒理二人鬥口,隻說:「本盟家務事,不假外人之手,便是我的義兄胡
彥之胡大俠也一樣。狼首請放心,今日之鬥,止于你我之間。」
「……我就給兩位翻翻計分牌,保證公道,童叟無欺。」
老胡趕緊夾着尾巴,放落袖管。「注意不許爆粗口,不許問候對方女眷,插
眼撩陰也是不可以的……老先生自願躺下的話,我們再送肥雞一盆,金燭若幹,
都是剛燒完的,保證新鮮。」
棚外,檐瓦交錯的空隙間,墨色濃似鼓出汲飽的宣紙,潮潤的空氣入肺濕重,
涼飔掀飛棚角布招,雨滴仿佛随時能摔碎一地,然而卻遲等未至。街上不知何時,
已不見行人車馬,這府尹衙門後的巷弄爿角像是獨立于天地之外,連雨都被擋在
看不見的圓穹之外,隻壓得滿天烏霾,随風流轉。
觸目可及的範圍内,連些許能補《青狼訣》耗損的血肉也無,至此聶冥途終
于明白,耿照是有備而來,絕非臨時起意,彎鐮般的骨甲勾起油膩的瓦盆邊緣,
示以盆底狼籍,笑意既鄙且釁。
「都弄到這般田地,盟主何不在肉裏摻點料,直接放倒老狼?行事迂闊,枭
雄都不枭雄了,教人好生失望。」
「行如狼首,何異于狼首?想到狼首可能這樣做,我便無論如何也做不來。」
「你說這話,合着當我是畜生了。」聶冥途獰笑:「小和尚,你挺陰損啊。」
耿照不置可否,随口笑問:「狼首要毀壞這張闆桌,須用上狼荒蚩魂爪麽?」
聶冥途一怔。「自然不必。」
「是罷?拿狼首問罪,也用不着下藥呀。」耿照斂眸道:「教你走出這座街
坊,今日便算我輸了,狼首自去不妨。」
聶冥途疏眉微挑,似來了興緻。
「……此後恩怨兩清,不尋老狼晦氣?」
「那就下回再打過。」耿照不禁失笑。「賭戰歸賭戰,公道歸公道,豈可混
爲一談?」
聶冥途大笑。「有趣!迂歸迂,迂到像你這麽有趣的,我還是頭一回見!此
番再出,所遇諸人,你是最有意思的一個,樣樣怪,樣樣都不合拍,真真妙極!
哈哈哈哈——」肩頭微動,勾起瓦盆往耿照面上掀去!
連櫃後的胡彥之都等他出手,耿照豈無防備?側首讓過劈頭夾面的殘骨肉汁,
一股腥腐氣味忽至,聶冥途上半身看似不動,枯瘦的手臂卻暴長近尺,五指虛抓,
骨甲直撲耿照面門。
「狼荒蚩魂爪」并非毒功,以狠銳見着,耿照仗有先天真氣護體,掌刀劈出,
直斬狼首腕脈,勁力沉雄、招式古樸,正是「寂滅刀」的路數。
較之蚩魂爪,雙方高下立判,掌刀後發先至,反搶在爪勢之前,眼看将切中
腕脈,聶冥途拼着右腕不要,五指箕張,掌力疾吐,一團物事脫手飛出,腐敗氣
味大盛,中人欲嘔,顯然這下才是正主兒,偷襲雲雲,不過是掩人耳目的疑兵。
咫尺之内極難變招,換作他人,早被擊中。可惜在「蝸角極争」心法之前,
任你出手再快、方位再刁,隻消有一絲餘勁可用,便能于施力極小處大做文章。
少年掌刀略偏,回過右掌,及時接住異物,隻覺入手軟爛,似是腐肉,外層
似裹絲縷;未及動念,掌心麻癢難當,反手将那物事擲出,阻住了掄臂複來的狼
首。
聶冥途對此物亦頗忌憚,側身過讓,「笃」的一聲細響,身後梁柱釘上一團
牛舌也似的灰敗肉塊,紋理間漫夾青絲,竟是一小塊連發頭皮。
「你個卑鄙小人,居然用毒!」
胡彥之愀然色變,龍吟翩聯間雙劍已出,見耿照單掌一豎,低喝:「休來!
我能應付。」定睛瞧了會兒,終究隻在一旁掠陣,緊蹙的劍眉斜飛入鬓,壓眼一
如鋪中戰雲。
「這可不是我,是祭血魔君。」
聶冥途就沒這麽客氣了,倒踩腳跟穩住身形,飛踏長凳,居高臨下揮爪,不
忘怪笑:「他爲藥倒老狼,在幾戶人家下了『破魂血劍』,有見過兩軍交戰,這
般糟蹋糧草的麽?唯恐盟主不信,我将證物帶在身上,可以想見當日舉莊毒發的
慘狀。危及食安,最是無良,這人簡直壞透了,還請盟主主持公道。」說得好像
吃人不算罪狀似的。
當日魔君布陷,聶冥途吃了大虧,從此對「破魂血劍」的屍毒留上心。在既
無毒方、也沒有解藥的情況下,如何将此毒引爲己用,狼首想出絕妙的點子,就
是從藥屍上,連着頭發取下頭皮。
血肉染毒,自身便具毒性,然而毛發生于中毒之前,且藥力難入,恰可阻隔
劇毒。此法危甚,唯有瘋子,才能若無其事以死人發絲裹起皮肉,當淬毒暗器來
使,也可能是腐肉毒性不如新鮮時,聶冥途仗着青狼訣的複原能力,方得如此膽
大。
老胡眼光極賊,聽「暗器」射中梁柱時,發出細微的「笃」聲輕響,見得焦
枯發絲間掠過一抹光,恍然大悟,冷笑道:「好啊,你在這團穢物裏藏了鋼針,
還說是物證?卑鄙小人!」
「非也非也,此乃銀針,是爲了讓大夥兒知道,這物證有毒來着。胡大爺如
看不清,我也給你一團瞧瞧。看物證!」作勢舞袖。胡彥之回劍護住臉面,卻聽
聶冥途咯咯怪笑:「逗你玩哩,胡大爺!」
胡彥之氣得七竅生煙,礙于耿照先前豪語,恨不能擎劍加入戰團,剁他個火
熱朝天。
嘴裏淨說些風言風語,聶冥途手上可沒閑着,他肘内被「寂滅刀」帶了一記,
耿照雖未發揮出古紀武學的威力,如在龍皇祭殿時,光憑刀招刀勁也夠瞧了。
狼首右袖曳地如魚尾,另一側袍袖翻飛,乍現倏隐的枯爪似蛇信吞吐,隻攻
不守,極爲狠厲。居下首的耿照同樣隻出左臂,右袖攢緊壓在身後,劣勢異常鮮
明。
高大枯瘦、宛若竹架蒙皮的老人瘋狂撲擊,不中即退,退又複來,其間不曾
稍止,如一隻空心竹球,于桌牆之間彈撞不休,鸱枭般的邪笑夾着襟袂呼嘯,瞻
之在前,忽焉在後,教人眼花缭亂。
耿照雙眸半閉、觀鼻靜心,無論狼首如何搶攻,他總是單掌一摔,以開碑碎
石般的強橫掌力退敵,額際微汗,正是用内力壓制毒性之兆。兩人連一招都未拆,
直到聶冥途五度殺至,少年掌力似有不濟,未能震退來敵,老人枯爪暴長,獰笑:
「盟主,咱們親近親近!」
胡彥之持劍躍出,喝道:「……賊人爾敢!」
聶冥途身形一頓,居然轉頭:「不敢不敢,還是先看物證罷!」袍袖蕩向半
空中的老胡。
胡彥之早有提防,他意在爲耿照解危,引來妖人攻擊,自是再好不過,足未
沾地,雙劍已舞開爍影,纏頭裹身,乃仿鶴着衣成名絕技「天階羽路自登仙」的
自創招數,專與其師叫闆、管叫「寒雨夜來燕雙飛」的便是。
聶冥途虛晃一招,陀螺般轉回原處,将背門賣與胡彥之,迳抓耿照臉面。老
胡人劍落地,各自還形,點足撲向老人背心,豈料聶冥途并未頓止,倏又旋回,
對正胡彥之:「……看物證!」
老胡又氣又好笑:「有完沒——」「完」字未落,飕飕細響,自聶冥途袖中
打出大片牛毛針來!
他才撤劍招,正欲沖刺,隻來得及掄起雄劍,叮叮咚咚掃飛一片;左腕反轉,
雌刃旋扭間,順勢拍開兩枚漏網之魚。卻聽潑喇一聲,聶冥途袍袖揚起,銀光直
标老胡面門,這最後一枚毒針,赫然藏在他垂落的右袖裏!
胡彥之用力後仰,幾乎翻了個筋鬥,背門重重着地。聶冥途還欲追擊,耳畔
勁風忽至,他揚起嘴角,看也不看,回爪與耿照相格,正逆數變,連圈帶轉,仿
佛兩人爲此練過千百遍,熟到毋須眼耳,即能拆解自如,正是薜荔鬼手中的「不
退金輪手」。
耿照終于起身,二人各出一臂,轉得毫無扞格,突然間少年身子微搐,嘴角
汩出污血,末了又慢慢轉紅。
聶冥途獰笑道:「你邊祛毒邊使劈空掌,這都不能逼得你氣血失調走火入魔,
老狼隻好把腦筋動到旁人身上。下回再用堅壁清野,記得要徹底,我也不喜歡連
累無辜,特别是胡大爺忒好的人。」
呸的一聲,身後一人撐起,哼笑:「你千萬别這麽說,我聽得渾身不舒服。」
回見地上一枚猙獰墨針,浸于唾沫中,這逼命的毒器,竟于千鈞一發之際被胡彥
之咬住。
他在冷爐谷時,見令時暄口銜匕尖的絕技,出谷後銳意鑽研,以其兼擅各種
旁門雜藝的過人天賦,居然抓到些許竅門,反覆練習,不意今日救了自己一命。
幸而口舌并未擦破油皮,又或有其他傷口,否則縱使咬住銀針,亦不免中毒身亡。
胡彥之拄劍退至櫃前,忙取白酒漱口,自右臂上拔出一枚毒針——适才倉促
一揮,終究是着了道兒——以劍尖劃開傷口,迫出毒血、淋酒洗淨,運功逼出體
内餘毒。
紫星觀畢竟是玄門正宗,自鑄得「絕不劍脈」以來,老胡與所學相印證,内
力突飛猛進,不惟功體大大提升,最直接的獲益,就是他在七玄大會前後所受的
諸般外傷,以十分驚人的速度痊愈,百骸内真氣流轉,仿如川行,也才能于中毒
之後,争取到放血滌創的寶貴時間。
否則以「破魂血劍」之霸道,修爲深湛如邵蘭生邵三爺,亦是一沾即倒,如
非李寒陽出手相助,後果不堪設想。
他倚櫃盤坐調息,一時三刻間是别想起身了,懷揣着耿照歸還的那枚「天涯
莫問」,考慮到服藥後渾身痙攣的缺陷,且無法掌握耿照毒患深淺,要爲他留一
條萬不得已時的生路,并未取藥迳服,在這場茶鋪困戰中,成了徹徹底底的看客。
聶冥途右肘酸麻已去,故意裝出行動不便的模樣,隻爲斷去耿照的援手,以
免落入腹背受敵的窘境,見胡彥之動彈不得,再無顧忌,雙臂齊出,一邊仍以薜
荔鬼手推挪運化,另一邊卻屈起五指,改使殘毒的狼荒蚩魂爪,以爲奇兵。
市井說書人不通搏擊,頗愛吹捧所謂「左右互搏」,其實拳腳路數有單有雙,
分使雙臂進攻,并不會憑空增加一倍的威力,此術真正的精髓,在于「分心二用」
四字,能夠任意變化拳路,奇正相生,自是刁鑽難防。
聶冥途做不到一心兩用,佛門武學的正大光明與邪派爪功的陰狠毒辣,也并
非全無扞格,但畢竟是兩隻手對一隻手,兩人以快打快,相纏片刻,耿照已是險
象環生,卻遲遲未再使出寂滅刀,迳以鬼手撐持。
聶冥途邊加緊進攻,邊殷殷催促:「使快些,使快些!盟主再不拿出壓箱底
的妖刀武學,老狼怎麽趁你境界未至、貪功冒進之際,一舉将你打倒?」胡彥之
揚聲罵道:「不要随随便便把心裏的話講出來啊!」
眼看利爪已至,耿照左臂被纏,一翻腕子,反将狼首壓倒,提掌送出,聶冥
途雖及時回臂,雄勁卻連人帶臂轟退丈餘遠。老人本欲穩住身形,腳跟一用勁,
臂間一股巨力湧起,如浪頭打落,聶冥途止不住退勢,「嘩啦」一聲撞倒桌凳,
跌入街心。
「這……這不是薜荔鬼手!」老人一躍而起,怒氣沖沖,但微一皺眉,又覺
這個變招分明是「白拂手」無誤,隻是足以将百煉鋼化圍繞指柔的黏纏勁力,何
以一霎間又成了摔碑似的重手法,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耿照撣了撣襟擺,也行出茶鋪,單掌一立擺開架式,淡道:「狼首若未看清,
要不再來一試?」
聶冥途吐了口唾沫,露出險惡的笑容:「他媽的小和尚,你這扮高深的調調,
真看得人一肚子火。」扭頭轉臂松松筋骨,縱身躍前,單掌擊出,這回再無摻雜
蚩魂爪等左道武學,使的乃是鬼手諸部中剛猛第一的「跋折羅手」。
耿照以「楊枝手」相應,單臂于雙掌中穿梭回旋,流若清風。聶冥途運掌交
錯如剪,硬是絞住清風拂柳之勢,眼看就要扣死耿照的腕臂,少年一旋一壓、單
掌擊出,又将他轟得倒飛出去。
聶冥途氣得笑出來,抹去嘴角殘紅,再使合掌手、寶珠手、俱屍鐵鈎手等不
同路數,然而無論如何出手,總在取得優勢、準備一槌定江山時,被耿照一翻一
壓,重掌打飛。
聶冥途也算身經百戰,不拘泥門戶之見,其間也換過其他邪派武學,結果卻
更加慘烈,僅有薜荔鬼手尚能一鬥;打到後來,隻見老人掌勢大開大阖,雄渾磊
落,周身佛氣流轉,連飄落的雨毛都沾之不上,縱使形容猥崽、衣褲垢膩,俨然
有一派宗師氣度。若非咒罵聲不斷,淨出些不堪入耳的污穢言語,說是哪座寶山
的住持大修,怕不信者幾稀。
胡彥之原本隻覺荒謬,繼而瞠目結舌,末了暗暗納罕,忖道:「他這身佛門
絕學不是唬人的,放眼東海……不,便是天下武林佛脈之中,也沒有幾位高僧能
有這等修爲。怪了,此獠惡名三十年前即傳遍江湖,他是從哪裏學來這身本領?」
目光移至耿照身上,又是一異。
若說聶冥途像一尊高大雄偉、金光燦爛的千手觀音像,化出無數大道,舉手
投足無不是精妙絕倫的招數,包羅萬象,令人目不暇給,那麽站在對立面的少年,
便如小小一尊如來木像,萬象到得此處,俱是空空如也,若有似無,那一翻一壓
當胸一掌的單調掌法如同棒喝,當者無不雲散煙消。
也不知第幾次遭重掌轟退,聶冥途爆出青筋、衣裂發散,咧開血口怒道:
「小和尚!不肯規規矩矩打架便罷,使的什麽妖法?」再無戲谑調侃的閑心,模
樣十分狼狽,卻不肯藉機遁逃,可見不甘心之甚。
饒以狼首見多識廣,也不知他這路「摧破義」重手法,乃古代大日蓮宗絕學,
與薜荔鬼手同出一脈,于剛柔轉折處全無窒礙,正是當日耿照由三奇谷中攜出的
秘笈所載。
耿照琢磨寂滅刀時,總覺與薜荔鬼手頗有相合之處,同源者理近,不定與蓮
宗有關,想起這部《聖如意輪殊勝法門品》來,細細研究,果然多所獲益。
「人貴自知。」他淡淡一笑,左手負後,攤開始終揪着的右袖,做了個請招
的動作,但見掌心紅潤,哪有半分中毒的模樣?也不知他未曾中毒,抑或已将毒
性逼出。「今日之戰,狼首有敗無勝,不如束手就擒,可免零碎苦頭。」
仿佛呼應其言,蓦地電光一閃,片刻雷聲大作,積蘊許久的雨水終于淅淅瀝
瀝傾下。刹時街景一黑,如染墨漬,視線裏除了刺疼的雨水,仿佛什麽也看不見。
聶冥途睜大眼睛,眼珠上覆着的灰翳瞬起,綻放青黃異光,仰頭爆出刺耳的
豪笑:「我甯可死,也決計不願再失去自由!小和尚,你有使不盡的怪異氣力,
當老狼沒有壓箱的法寶麽!」越說越狂,末了竟長嚎起來,渾身骨骼劈啪作響,
青筋暴凸,正是青狼訣化獸的症兆。
胡彥之在龍皇祭殿裏見過他催動佛魔二氣、倍力獸化的過程,但聲勢遠不及
此刻,以聶冥途的狡詐深沉,不定從未動用過完整的實力,直到被耿照激怒,這
才拿出十成十的本領來。
青狼訣非是什麽蓋世絕學,臨陣卻極難應付,因爲一擊殺不死的敵人最令人
頭疼,莫說五五平波,哪怕修爲穩壓狼首一頭,缺了克敵緻勝的決勝手段,被獸
化的不死之軀一輪猛攻,以傷換傷,再強的高手都有可能陰溝裏翻船,慘絕于蚩
魂爪之下。
在龍皇祭殿内「勸說」時,祭血魔君便是血淋淋的例子。魔君無論刀法内力,
均遠超聶冥途,卻因無法有效取命、徹底擺脫聶冥途之糾纏,兩輪之後優劣互易,
最終的結果隻能說是令旁觀者瞠目;若聶冥途所言無虛,出谷後他着實追殺了魔
君一陣,幾乎得手。在兩人動手之初如是預言,誰人肯信?
爆栗般的骨骼撐裂聲在雨中清晰可辨,令人牙酸,獸化過程中産生的藥煙或
被雨水所掩,連那股刺鼻的藥氣也未能嗅得。老胡擔心耿照難以應付,拄劍而起,
卻見少年站立不動,背影十分從容;而次第膨脹體型、外表劇烈改變的老人突然
悶哼一聲,雙手抱肩,跪倒在少年身前,高高拱起的背脊顫抖不休,似極痛苦。
(這……這是怎麽一回事?)
「可……可惡!」聶冥途啞吼着,雖然刺耳,聲音卻是人非獸。「你……小
和尚……你、你……做了什麽?」
耿照搖頭。
「别問我,該問賣你平安符的人。」他望着露出痛苦之色的老人,緩緩開口。
「三十年前,七水塵廢了你的青狼訣邪功,世上沒人比你更了解這部功法,
當年若有人告訴你,他能在極短的時間内助你練成此功,你肯不肯信?」
聶冥途抱肩瑟縮,痛苦得難以言語。
耿照微微側首,穿過朦胧如煙的雨幕望去,胡彥之仿佛在義弟眼裏望見一絲
憐憫。
「……我猜,那厮不是隻給你一部改良過的内功秘笈那麽簡單。他還給了你
什麽?」
聶冥途霍然擡頭,渙散的眸光卻穿透了耿照,蹙眉凝思,旋即露出恍然之色,
一把将袍襟扯得稀爛,露出灰瘦嶙峋的胸膛,胡亂比着脅下。「在這兒……劃上
一刀,開了個口子,再把那玩意塞進去……殺千刀的!怎……怎找不到在哪兒了?」
耿照猜測他能迅速練回青狼訣的功體,必是倚靠了外物,一如自己恃化骊珠
而得奇力一般,隻是聶冥途一時痛昏了頭,以青狼訣的複原力,哪還能留着疤痕
讓他找?
少年心中歎了口氣,娓娓續道:「我請教過一位武功極高、識見極廣的前輩,
究竟有什麽法子,能夠應付青狼訣。她說:」從前聶冥途練的青狼訣不是什麽高
明武學,隻消比他更強橫,硬打便打死了他。但這個所謂改良版的速成青狼訣,
倒有個緻命的缺陷,聶冥途是豬油蒙了心,越活越回去啦,才會看不清這層利害。
「青狼訣以複原力着稱,兼能改變經絡骨骼,于短時間内激發潛能,使力量、
速度與反應如野獸一般,推測練的是三焦經脈。七水塵廢了你的邪功,三焦必然
受損甚钜,三十年來,你未落得寒戰熱熾、虛風内動的下場,還能逐步練回内力,
靠的是薜荔鬼手之功——你猜猜大日蓮宗的武學,除了丹田内氣,還練什麽?」
拄劍立于茶棚下的胡彥之心念一動,豁然開朗:「原來蓮宗的佛門武學,也
兼練三焦。」
醫家各派對于何謂「三焦」、三焦何在等衆說紛纭,就算把人生生剖開,也
解不出一枚名喚「三焦」的髒器來,故今之武學,并不處理此一争端,隻說三焦
司人體髒腑内氣之調益,各派内功練到了頭,皆于三焦經脈有極大助益,延年長
生,強筋健體。
蓮宗素有苦行傳統,僧伽不僅茹素、戒色,更須由内外着手,抵禦種種苛厲
折磨,衍生的武功對三焦經脈的鑽研鍛煉,據信已達東洲前所未有的高峰。可惜
宗門覆亡、八葉院隐沒,武學俱已不傳,少數如薜荔鬼手等尚可見得的功法,也
無人通解是哪部份練得三焦,就像古紀武學一樣,終爲世人所遺忘。
聶冥途顯然也想通了這一節,強忍着經脈中無數小刀攢刺般的痛楚,咬牙道:
「那我……這是……爲……爲何……」
「七水塵廢了你的青狼訣,是給你自新的機緣,而那人在你身上埋入足以速
成青狼訣的物事,留的卻是禍根。」耿照道:「你以青狼訣邪功爲主、佛門武功
爲輔時,三焦内縱有沖突,受惠于青狼功的複原奇力,也能平履如夷,使你産生
盲點,一直沒發現這其中的歹毒用心。」
七玄大會上,聶冥途曾以佛門内氣與青狼訣同運,利用彼此互斥的特性,加
倍催發獸化的效果,顯對二者質性并非全無認知,甚至算是十分通透,才能想出
如此險極的應用法門。以聶冥途的狡詐精細,要讓「平安符」的那人将異物植入
體内,若無這樣的了解,恐怕也不會輕易點頭。
而那人卻連這點,也都算計在裏頭。
聶冥途修練佛功是情非得已,一朝恢複原本功體,較往昔甚有過之,豈甘再
爲馮婦?便未棄絕鬼手不用,必以青狼訣、蚩魂爪爲主。
他在祭殿同運佛魔二氣,亦以此區分主從:青狼邪氣爲主體,佛門内氣不過
是刺激、誘發邪功兇性的引子,等若武學上「朱紫交競」的道理。
——要是将順序反過來呢?
佛功斥邪,一旦全力催動,透過三焦水谷行遍四肢百骸、五髒六腑,此際再
發動青狼訣邪功,植入體内的異核将成爲渾身邪力所聚,目标顯着,且弱于佛門
正宗的護體真氣;兩相作用,青狼訣的複原能力即受抑制,然痛苦絲毫不減——
當日蠶娘做此推斷,并無十足的把握,隻是她對青狼訣、蓮宗武學皆有涉獵,據
理而論,猜測會有這樣情況。至于「那人」何以如此設計,怕也是預留後手,防
止聶冥途反撲。
聶冥途痛苦難當,胡亂從腰帶夾層裏取出一枚黑黝物事,哀求道:「救我…
…這是『平安符』,你……你拿去……救我……好……好難受……」耿照伸手欲
取,胡彥之差點暈倒,心中大喊:「小心暗算!」不及出口,狼首雙臂暴長,攫
向少年頭臉要害!
「……無可救藥!」
耿照長歎出掌,聶冥途如紙鸢斷線飛出兩丈,摔入街角的水窪。狼首痛苦并
非僞裝,但疼痛如斯,代表他一直試圖運動青狼訣的功體,如此作爲,豈有哀告
求饒之理?
果然他背脊落地,憑一股嚣悍狂氣漠視疼痛,躍起欲逃,忽見街角轉過一隻
桐油傘蓋,大喜過望:「天賜血肉,教我得運神功!」料想活人之血當能催動體
内物事,壓倒礙事的佛門内功。
耿照已讓巡檢營封街,禁絕人車通行,以羅烨辦事之牢靠,怎能在此際放人
過來?與老胡幾乎同時動身,欲阻狼首傷人。
爪落、傘飛,身影疾掠,兩人猶恨軀體跟不上心念,刹那間,聶冥途已與來
人動起手來,四條肥大的袖管纏絞旋繞,滑順無比,竟無片刻消停;畫面雖如小
孩兒推掌劃圈般可笑,但聶冥途被逼出的「白拂手」卻是耿照前所未見的精純,
雙方招如對鏡,推得纏綿悱恻,難解難分。
當然,這僅僅維持了片刻而已。
聶冥途殺豬般大叫起來:「痛……痛死老子啦!你……你放手!别……他媽
的别推……别再推啦!」想抱頭卻勻不出手,邊推邊叫,蔚爲奇觀。
胡彥之停下腳步,怔怔瞧了會兒,「噗哧」一聲,掩口抖動。
來人聽聶冥途叫得凄慘,益發手忙腳亂,人一急腦子不好使,隻能重複最熟
悉的動作,雙手推挪運化,轉得更急,慘叫聲益發凄厲。
「我小時候有隻木頭猴子,一轉它的手,嘴巴就會『喀喀喀』一直動,就像
這樣。」胡彥之雙手抱胸,對不知何時也張嘴停下、目瞪口呆的耿照道,一臉幸
災樂禍。
耿照回神歎了口氣,對那人道:「刁先生,歇歇手罷,再轉下去,這人要沒
氣啦。」
第二三七折惟求真主,複我山宗
來人頭戴一頂發黃的白棉帽,白袍白襪白胡須,略呈八字形的白眉壓眼,滿
面愁苦,身背竹架,卻不是「玉匠」刁研空是誰?
他被耿照一喊回神,趕緊打招呼:「小兄弟久見。」回見聶冥途神情猙獰,
痛苦不堪,勸解道:「這位兄台你心神散亂目露兇光,須快快凝神,莫再作此暴
戾形狀。老朽助你一臂之力可好?」
聶冥途腹腔之内,佛功邪氣正劇烈交沖,遠勝前度,哪裏說得出話來?隻瞠
出滿目灰翳,荷荷怒吼,若非「白拂手」牽引,怕已倒地不起。
刁研空極有耐心,好言勸說暴怒的種種壞處,狼首始終痛吼不斷,老書生無
奈道:「這位兄台你再大叫,要吵到街坊啦。你瞧,官兵都來了,怎生是好?」
長街另一頭轉出幾騎,「籲」的幾聲勒住缰辔,領頭之人身披皮甲,疤面銳眼,
冷如鋒镝,正是統領巡檢營的羅烨。
胡彥之暗笑:「這回真冤枉聶冥途了。引來官兵的是你,可不是人家。」
刁研空低頭撐傘,穿過封鎖線時,竟無一人能沾上其衣角,軍士們大驚失色,
趕緊飛報羅頭兒。耿照微舉手掌,示意無事,羅烨就着鞍上欠身,領着手下安靜
退走。
這出鬧劇,最終以衆人想像不到的方式結束。
玉匠雙掌撮拳,分擊聶冥途兩額,此「絲空竹」穴位乃三焦盡處,刁研空潛
修數十載的柔勁透入經脈,佛功終于壓倒邪氣,狼首清醒怒不可遏,一爪貫出,
卻被老書生随手纏住,好言道:「這位兄台,叫呀叫的也還罷了,這樣很危險的。」
胡彥之揚聲道:「此魔頭殺人無數,老先生小心。」刁研空一愕,轉眺耿照:
「這位兄台是壞人?」耿照急道:「前輩留神!」聶冥途笑意險惡,左手迳取他
咽喉,出招異常毒辣。
刁研空歎道:「也罷。」袖纏一收,「喀喇!」聶冥途右臂臂骨應聲折斷,
複提掌印上他腹間,聶冥途口噴鮮血,倒飛出去,墜地彈滾幾匝,癱如敗革破布,
再難動彈。
丹田受此重創,狼首三十年間辛苦練就的佛門武功,怕也保不住了。耿、胡
二人面面相觑,耿照掠至聶冥途身畔,見老人面色灰敗、滿口鮮血,隻動了動鼻
翼,似是辨出他身上的氣味,咧嘴笑道:「我……有……平安符,你……不能…
…殺……殺我……」
耿照低道:「我本就無意殺你。」聶冥途眸光渙散,也不知聽進了多少,一
迳冷笑,出氣要比進氣多。耿照取出手巾折成長條,卻非揩抹血漬,而是将他雙
眼蒙起,道:「狼首将去之處,自好莫帶眼睛。」
衙署内聽聞動靜,後門推開,湧出大批官差,爲首的是個形容特異的矮子,
脖頸短、頭極大,看來渾似一隻冬瓜,模樣雖好笑,嚴肅的表情卻令人不敢造次。
他沖耿照一抱拳:「耿大人。結束了麽?」
耿照回禮道:「有勞總捕頭了。此獠須得獨囚,鐐铐不能取下,系腰的鐵煉
務必釘于牆上,供食僅限菜蔬,禁絕肉食。沒有我的批準,任何人都不能單獨見
他,也不能同他說話,以防犯人巧計脫逃。」那總捕頭微微颔首,命屬下取來鐐
铐等刑枷,收狼首下獄,不知是冷淡抑或拙于應對,總覺官架極大,并未将鎮東
将軍跟前的紅人放在眼裏。
官差們如潮水般湧出,轉眼又如潮水般退去,一名皂服公人逆勢擠出人群,
面頰上還些許沾着墨迹,打傘爲耿照遮雨,比之總捕頭的倨傲,可說是恭敬至極。
「典衛大人安好,我找了幾位弟兄徹夜趕工,都辦好啦,您老人家要不瞧瞧,
看妥不妥适?」
耿照心中湧起親切之情,不覺面露微笑。「辛苦你了,吳老七。羅烨說你辦
事牢靠,能信得過,我就不瞧啦。隻是此人異常狡詐,非同小可,要提醒府衙裏
諸位大哥,切莫輕忽。」
吳老七連聲稱是,從懷裏取出佛經,雙手奉上。
「大人既然不看,經書我便物歸原主啦。我找的都是衙門裏寫字好看的,讓
他們照着經書的蚯蚓文描,也不管什麽意思,模樣相似就好。其實說到這裏,有
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牢牆檻栅上寫這些,是爲了避邪麽?弟兄們都說挺古
怪的,感覺這個……有些……有些鬼氣森森似的。」
「算是罷。總之,有勞你們多費神。」吳老七頗爲知機,見他不欲深談,把
傘留下,随口套些近乎,找個理由離開了。巡檢營的人馬接到信号解除了街禁,
不一會兒工夫,撐傘的、找檐廊避雨的,又在視界裏來來去去,盡管寥落蕭索,
對照方才空無一人的怪異景況,已是兩方全然不同的天地。
「你當初讓我跟着聶冥途時,我心中充滿疑慮。」老胡常出入不文居,約莫
怕被吳老七認出,這時才信步行至,不知從哪兒弄了把傘,與他并肩而立,望着
往來行人,喃喃說道:「這下好了,你讓他坐越浦大牢,我仍是充滿疑慮。」
耿照笑道:「那是對人不對事了。無論我做什麽,你都充滿疑慮啊。」
胡彥之搖頭。「你在對付聶冥途這事上,用了太多心機,有太多我不知道,
或者你不想讓我知道的事,這很江湖,但我不喜歡。在真鹄山,或其他幫會裏,
很多王八蛋都這麽幹,起初是對付外人,最終就用在自己人身上。」
「……你知道『王八蛋』是罵人的意思吧?」
「但你把聶冥途關起來,這就太不江湖了。」
老胡難得沒接他的笑話哏,肅然道:「你說聶冥途在蓮覺寺坐了三十年黑牢,
坐牢要是管用,冷爐谷外被他活生生吃掉的那些人就不必死了。方才那個吳老七,
聶冥途一根指頭就能捏死一排,比碾死螞蟻還容易,你讓他們十年二十年的看管
聶冥途,不如直接把人放了,少死幾個牢頭獄卒幹脆。」
耿照搖頭歎道:「太江湖、不江湖你都不歡喜,看來不關江湖的事啊!」胡
彥之一時語塞。
耿照向來重視其意見,于此無意敷衍,斂起說笑的神氣,正色道:「光靠他
們自然不行,就算是你我,若無充足的準備,也看不住聶冥途。」低聲解釋了天
佛圖字的作用。
「你有沒有想過,哪天大權在握時,能改變這個世道,激濁揚清、鋤奸懲惡,
讓好人安生過日子,不必鎮日提心吊膽?」少年的目光眺向朦胧煙雨極深處,口
吻甯定。「若我們在大位上,做着同以前的人差不多的事,結果就和從前一樣,
最終習慣了這一切,就隻能等後來的人發下宏願,搏命上位了。」
「到時說不定還踹後來的人一腳,送他們回土周剝鴨蛋。」老胡自己也笑了。
「沒錯,而我不想這樣。」
耿照回顧道:「在今日以前,你能想像聶冥途這樣的人,被拿進越浦大牢麽?
這就是改變。我統合了七玄,同青鋒照、赤煉堂、埋皇劍冢訂下和平共存的協議,
又得将軍支持,看似了不起,但若止步于此,最好也不過是青鋒照、赤煉堂、埋
皇劍冢而已,與它們并無不同。」
胡彥之一想果然是。赤煉堂統合水陸各勢力成一大幫,青鋒照清譽素着,與
正道各派結盟交好,而白城山本身就是朝廷設于東海的官署,寓有監視武林動向
的深意。
「現下人們知道,七玄同盟能處置聶冥途這樣的人,不是開香堂行家法,江
湖武林的那一套,而是同尋常老百姓一般,要見官、審問、明刑正典,走他們最
不樂意的路子。誰想在三川之内犯事,這會兒都得想一想了。」
武林人多痛恨與官府打交道,要他們跪在大堂之上,聆聽官老爺們文謅謅的
官腔,有人情願抹脖子省事。胡彥之想到那些江湖客先是一臉嫌惡、旋即意興蕭
索,夾着尾巴息事甯人的模樣,幾欲捧腹。
「我還是覺得不對勁,隻是一時說不清,待我想仔細了,再與你分說。」
笑歸笑,老胡仍是語重心長。「『改變』一不個小心,即成衆矢之的,我每
回聽各種不同的人,用各種不同的角度說我爹的事,總忍不住這樣想;況且,改
變未必都是好的。」
「我懂。」
「别的不說,那老書生一掌廢了聶冥途的丹田氣海,可比你耿盟主像江湖首
腦些,至少我是挺想替他拍拍手的,解氣啊!」一指身後,刁研空還呆立于茶棚
下,傘不知哪兒去了,淋得肩帽俱濕,長長的白眉與胡須末稍兀自滴着水;雙手
垂落,站姿規矩,不知怎的卻十分礙眼,進出不文居的茶客、鋪裏提着長柄茶壺
的瘦小跑堂全得繞過他,「啧」、「啧」的彈舌聲此起彼落,氣氛比落雨前還要
煩躁。
隻他本人渾無所覺,繼續以無比的耐心,等耿照入店說話,似未考慮過少年
迳行離去的可能。
「另外,下回你要将計就計之前,記得給個暗示,人吓人會吓死人哪!」
耿照聽出老胡口氣裏的不滿,知他純是關心,怕自己讓聶冥途暗算了,老老
實實向義兄賠了不是,保證下回再也不敢托大,并以「平安符」出示老胡,欲藉
其廣博見聞,鑒識一番。
聶冥途從腰帶裏取出的,是枚長約一寸的鋼片,中間有棱、雙邊鋒銳,兩頭
雖鏽蝕嚴重,仍可辨出芯材包鋼的紋路結構,依耿照的火工經驗,幾可斷定是小
半截劍刃碎片,而兩頭的鏽蝕也佐證了這一點。
兵器鍛成,尚需漫長的「養刃」手續:以上好的棉絮蘸油,均勻沾彈刃部,
不能貪多貪快,以免殘留在表面,經年累月反覆爲之,使油脂深深吃入鋼質肌理,
始可杜絕鏽蝕,成爲一柄不沾膏脂汗血的利器。
但毀損的兵刃無人養護,斷面即成鏽斑的溫床。鋼片符合此一特征,若非形
狀殊異,已足堪論定——「我看着像劍。」老胡沉吟着,聽上去不很确定。
「問題是……」耿照歎了口氣。「有這樣的劍麽?」
寸許長短的鋼片并非是筆直的。
從棱脊到兩側刃緣,都是滑潤的雙曲弧線,絕非外力摧折所緻,是特意打造
而成,不禁令人想起「杯弓蛇影」四字來。
胡彥之索遍枯腸,實想不起現今武林之中,有這樣的一柄奇刃,把玩再三,
遞還耿照。
「你是冶鐵專家,我是武林八卦的專家,咱倆都瞧不出來路,其中必有問題。
與其瞎猜,不如回頭問問蠶娘,人家吃的鹽比我們吃的米還多,興許有戲。」轉
過話題,下巴往鋪裏一擡:「倒是『這位兄台』巴巴等着,比你那一宅子的潛行
都少女還癡情,要不先處理一下,省得他變成了石頭之類的,頗礙觀瞻。」
耿照不以爲刁研空于此時此地出現,又是巧合,沒敢讓這位深藏不露的老前
輩久候,笑打老胡肩頭一拳,轉身前忽想到什麽。「你有沒想過,七水塵爲何不
殺聶冥途,隻廢他武功?」
胡彥之聳聳肩。
「高人行事就是任性,你奈他何?修爲有多高,腦洞就有多大,沒準就是武
功練的。你别說什麽『上蒼有好生之德』、『衆生皆有佛性』之類的屁話,那都
是花花和尚編的虛文,騙小姑娘捐錢獻身的。」
「是麽?」耿照似笑非笑,圈着口遙問刁研空:「如此惡人,前輩爲何手下
留情,隻廢其武功?」
刁研空見他終于想起自己,精神一振,也學着圈嘴叫道:「……上天有好生
之德啊。」
那跑堂恰巧打他身後經過,冷不防被惡心了一下,怒撇一腳,沒好氣道:
「你家出殡撒紙錢麽,鬼叫啥子?幾十歲的人了,教你賣萌,教你賣萌!」刁研
空狼狽閃避,連聲緻歉。
老胡給雷得外焦裏嫩,強忍吐槽的沖動,也來圈口:「依前輩看,他有沒機
會改過向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
這回刁研空不敢扯嗓門了,圈着嘴小聲道:「自然是有的。衆生皆有佛性嘛。」
胡彥之笑着對老人豎起雙手大拇指,無聲做了個「我幹」的嘴型。「……這
寶貝交給你了。再同他多說幾句,我怕會爆血筋。大爺找個地方補眠,這幾天真
不是人過的日子。」說着撇下少年,撐傘揚長而去。
要說床鋪廂房,朱雀大宅的便已十分舒适,但在老胡看來,美女的酥胸雪臀
毋甯才是絕佳的枕頭。他既不曾批判耿照那理也理不清的風流債,少年對義兄今
宵欲于何處酒醒,自也毋須置喙。兩人随意一揮手,各自了然于心。
耿照忍笑步入棚底,收攏紙傘,長揖到地。
「前輩久見了。今日再聚,仍是承惠許多。」這話發自真心,并非客套。若
不是刁研空廢去聶冥途武功,留他在越浦衙門的牢裏,光憑吳老七拉夥急就章的
天佛圖字,耿照心中不無忐忑。
刁研空一怔。
「承惠?沒有啊。」自懷襟裏摸出個小布包,裏頭裹着兩枚玉墜、一枚扳指,
以及一條珠串,縱以耿照對玉器的有限認識,也能從溫潤飽膩的觸感和光潔無瑕
的色澤上頭,斷定是上佳的羊脂玉。
「我按尊夫人所說磨開石殼,将其中所藏玉髓,碾成了這些。」刁研空道:
「當時未請教小兄弟的大名,老朽在鬼市等了兩個多月,不見賢伉俪大駕,隻好
揣着在城裏四處走動,料想緣法若至,必能再遇。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今日又
教老朽見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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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31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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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刁研空這般隐于市井的世外高人,與耿照并無利害幹系,沒必要于此事上
撒謊,但耿照實在無法接受他爲找一個人,在越浦裏閑晃幾個月,沒有查訪、毫
無線索,光憑「緣法若至」,豈能稱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忍着嘴角抽搐,
滿懷感激地收下布包,恭敬道:「既然如此之巧,今日我請前輩喝茶。」不文居
的廚房裏傳出陣陣蔥肉火燒的誘人焦香,偏又困于淅瀝雨幕,透之不出,煨得滿
鋪鮮濃。耿照聽老胡盛贊此間大廚的手藝,此際總算領教一二,不惟借花獻佛,
也想藉機略解饞蟲。
豈料刁研空歙動鼻翼,八字眉帚垂得更苦,合掌道:「老朽飲食清淡,也不
喝茶,每日一餐,今日的份已吃過啦。小兄弟要吃,老朽瞧你吃便了。」
耿照聽得全無食欲,微露苦笑,隻得說:「那我陪前輩走一走。」
刁研空點了點頭,又道:「我的傘被方才那位大俠借走啦,他會不會還我?」
難怪他溜得忒快!耿照幾欲暈倒,心中将老胡罵上一百遍,隻得向店家借傘。
那瘦小的跑堂少年知耿照不是普通百姓,恐怕是大有身份之人,滿面堆笑,言語
應付得滴水不漏,然而繞來繞去,不外乎「大爺坐會兒嘗隻熱騰騰的火燒這雨約
莫片刻就停」,意思就是「不借」,逼得耿照都想掏錢同他買一把,了結這窮極
無聊的虛文往複。
正僵持着,隔間布簾掀開,走出一名面目青白的中年人,鳳目上挑,烏眉斜
飛入鬓,五绺長須飄飄,隻差眉心一道豎紅劍印,便是勸世圖繪裏常見的冥府判
官,雙手捧過一柄舊傘,和聲道:「典衛大人請用。」耿照稱謝接過,才發現他
雙手尾指的指甲又尖又長,色澤瑩潤如玉貝,毫無納穢藏污之感,洵爲殊異。
那跑堂的小厮瞥了一眼,突然瞠目叫道:「咦——掌櫃的,那、那是我的傘
耶!」急得聲音都拔了個尖兒,異常高亢。
耿照心想:「原來這人是不文居的掌櫃。」見傘無甚特出,隻油竹柄末以發
黑的紅繩系了枚小小竹燕,雕工俐落,頗見靈動;雖非價值連城,難保沒有什麽
特别的紀念意義,本欲婉謝,掌櫃卻眯起鳳眼,冷冷對小厮道:「對客無禮,饒
上一柄舊傘略施薄懲。再要嚷嚷,就罰别的。」
顯然這「别的」要嚴重許多,小厮不敢再說,嘴一扁腳一跺,悶着頭沖進廚
房裏去了,長柄茶壺铿啷啷地一路磕撞,茶客們無不縮腿扭避,罕出抱怨,有幾
個明顯憋着笑,敢情鋪内經常上演這出戲碼,熟客早已見怪不怪。
看來這跑堂小厮有欺客的毛病,得虧掌櫃能治,否則鬧将起來不知伊于胡底。
耿照心中感歎,傘交刁研空,兩人各撐一柄,緩步走入雨中。
耿照原本打定主意,再與老人相逢時,定要向他讨教「白拂手」的精要秘訣,
誰知短短數月物換星移,此際請益武功已非他心頭首慮,玉匠的來曆、何以屢次
出手相助、今日緣何至此……這些疑惑恐怕是更亟需解答的,但一時之間,卻不
知從何問起,反倒是一貫颟顸的老書生先開了口。
「小兄弟聽過『神通』麽?」
「晚輩識淺,請前輩賜教。」
「佛門武功練到一個境地,會産生奧妙精微的特殊感應,難以言說,感覺卻
十分真切,有的是感知危機殺氣,有的則是覺察特定之物。我有一名師兄,隻要
走近佛門古物,便會血熱如沸,耳中仿佛有千佛梵唱,莊嚴無比,緻令他不由自
主跪地呗贊,難以遏抑。每見他作此異狀,于附近好生挖掘一番,必得宗門之古
遺,屢試不爽。」
前輩的師兄,怕沒有八九十歲了罷?耿照打從心裏同情起那位老先生來。然
而此說并不難解,如碧火神功初成,先天真氣亦有靈覺,耿照不知被這種神妙的
感應救過多少回,料想佛門之謂「神通」,其理差堪仿佛。
「老朽今日能尋到小兄弟,非是巧合。」老人續道:「我在南門附近走動時,
心頭忽起異樣,尋路而來,佛氣的感應益發明顯,一轉過街角,便見小兄弟與惡
人正在打架。對了,那位兄台叫什麽名字啊?」
再次感謝前輩什麽都沒問就亂入相助——耿照暗爲狼首嶽宸風掬了把辛酸淚,
簡單交代聶冥途的來曆。
刁研空聽得懵懂,隻點了點頭,又道:「他使的『薜荔鬼手』,與你所使截
然不同,如非親見正典、且受本山座師點撥,決計不能練至如斯境地。老朽本來
想問問那位兄台,他的薜荔鬼手究竟學自何處,但他昏迷不醒又被官差鎖了去,
怕是問不到啦。」
耿照的「薜荔鬼手」悟自娑婆閣觀音像與羅漢圖,當中難免有許多無法銜接
的空白,全賴當時同聶冥途過招,才慢慢偷師填補起來。後遇拳腳的大行家薛百
螣,兩人于夾層中摒棄内力,比拼招式,給了耿照印證闡發的絕佳機會,串起整
部鬼手的脈絡,自此越戰越強,得有今日之造詣。
他原以爲狼首的薜荔鬼手之所以渾然天成,乃聶冥途結合自身的戰鬥經驗,
再加上長達三十年的浸淫鑽研,但閣内遍布圖障,聶冥途連眼都不能睜,豈能對
着佛像挂圖練功?經刁研空點醒,耿照才覺蹊跷。
當年聖藻池三才賭鬥,「集惡三冥」的處置不僅是賭約的一部份,更是推敲
出幕後陰謀家的關鍵線索。雖說鬼王一系完整保存,是誰搞鬼已呼之欲出,但理
應由「刀皇」武登庸感化的狼首,卻練成蓮宗絕學再出,亦不見絲毫教化的效果,
使武登庸之嫌始終難去。
種種迹象所指,涉嫌者僅有一人,卻遲遲無法排除另一人的嫌疑,讓所有的
抽絲剝繭盡止于此;玉匠無意間點出的問題,不定正是突破口。
(果然……囚禁聶冥途的決定是對的!)
陰謀家萬萬料想不到,會把這麽個活證據送到自己手裏。耿照雙眸一亮,正
欲邀老人同返,刁研空卻兀自叨叨絮絮,自己和自己說起話來:「我這回下山,
本是爲了尋找那人,畢竟百餘年來,上院座師們都疑心那人便是那人,卻不肯現
身領導我等,其中必有緣故。我幫小兄弟打惡人時,寫着各種線索與嫌疑人的圖
冊卻被打爛了,我不知還能去找誰,故先在越浦待着。
「所幸小兄弟你練有鬼手,我想循這條線總沒錯,等啊等的,果然等到了這
個新惡人,他的鬼手居然是嫡傳,看來離線索更近了不是?誰知官差把惡人鎖走
啦,這下沒得問了,隻好在茶鋪中等你。
「後來一想:便問了惡人,得到線索,也不過就是找到那人而已……要是那
人不是那人,别人是那人呢?自此豁然開朗:那人本就未必是那人,天鼓雷音院
的師弟也說,若有人救得此世,約莫便是小兄弟你了……這樣說來,小兄弟就是
那人了啊,我又何必執着于那人?」
耿照被他一輪「那人」說得頭暈,不明白所指爲何,隻知裏頭的「那人」至
少有兩人以上,非指一人,趕緊打斷他與世隔絕的自我對談:「老……老前輩,
您說的話,晚輩全聽不明白啊!可否請前輩說清楚些?」
刁研空眼神一澈,忽轉過頭來,正色道:「就好比這把傘。老朽在茶鋪裏礙
了衆人行走,鋪裏的姑娘便踢我幾腳——」
耿照愣了一會兒,才省覺他說的是那跑堂小厮。
「他……是姑娘?」
「自是姑娘。」刁研空露出奇怪的神情,似覺「難不成你以爲是小子」,但
這小小插曲絲毫未擾他誨人的興緻,又接着說:「因她踢了我,掌櫃的便拿她的
傘給我。此傘于姑娘,是大有幹系之物,我拿了如此緊要的物事,必不能與姑娘
再無瓜葛,這傘終将老朽引回姑娘的身畔。」見耿照露出迷惘之色,察覺自己還
是說得太懸,淡淡一笑,改口道:「世俗僧人會告訴你,這就叫因果,舍讨欠還,
一報抵一報。她踢我,故失了傘,但此傘價值之于随意一腳,似又太過,因此老
朽得爲她擋災,興許還要救她一命。」
耿照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忽想起老胡「騙小姑娘捐錢獻身」戲語,暗忖這位
老前輩若出了家升壇說起佛法,沒準能當得「花花和尚」四字。連因果這麽玄乎
的道理,他都能随口舉個亂七八糟的例子,說得似模似樣,騙什麽到不了手?
「因果……是這麽說的麽?」
「這是因果沒錯,但因果不是這麽解的。」
老人淡淡一笑,哪看得出半點颟顸模樣?直是判若兩人。
「世上所有的事,都不能獨立存在,彼因爲此果,此果又生他因,但也僅此
而已,無謂欠還。這傘将我引回姑娘處,蓋因對姑娘而言,價值不菲,姑娘不肯
放棄罷了,落入比較傘與踢踹的價值、傘與救人一命的價值,衍出輕重、借還等
妄義,不免陷于窠臼。老朽尋找那人,也是一樣的。」
耿照苦笑:「隻可惜晚輩不知前輩所指,究竟何人,『那人』二字,倒比因
果難懂多了。」
刁研空一拍腦袋。「瞧我,老毛病又犯啦,座師讓我小心『分别我執』,老
朽迄今尚不能勘破。且從頭說罷:」我受座師之命,下山尋七水塵,畢竟百多年
來,此人最有可能是那人。我文殊師利院傾八院秘庫所藏,編成一部圖冊,詳列
七水塵多年來的行迹、事迹、可疑人選等;我本應按圖索骥,無奈與你打惡人時,
被惡人毀去内頁,線索全斷。
「不過小兄弟身負鬼手奇功,我料與七水塵有關,然江邊一别,音信全無,
本以爲線索又斷,不意今日複見,又遇那通曉鬼手的新惡人,豈料旋被衙差鎖走,
看來也問不上了。」
「等……等一下!文殊師利院……是哪裏的叢林寶刹?」其實他想問的是
「八院」,隻是一霎間掠過的念頭太過驚人,沒能說出口。
「是老朽的師門,日蓮八葉院之一的文殊師利院。怎地我沒說過麽?」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頭,抓下陳舊的白棉布帽,露出光頭上的戒疤,
合什頂禮:「座師說法名俗名,皆不随身,讓我仍用本來姓字,列入『空』字輩。
阿彌陀佛!小兄弟,老朽這廂有禮了。」
「前、前輩便是……八葉使者?」
「有這樣的說法麽?」刁研空微露狐疑,皺眉道:「本次下山除了我以外,
天音雷鼓院那廂也遣了一位渡入紅塵,此外更無其他。要說使者的話……應該也
算是罷?」
耿照震愕之餘,蓦地靈光一閃。
「前輩适才說,八葉院尋找七水塵,蓋以爲七水塵最有可能是『那人』……
卻不知此處指的是誰?」要是他沒聽錯的話,另一位來自天音雷鼓院的八葉使者,
認爲自己便是「那人」——弄不清這兩字的真實意涵,耿照怕睡不安枕,憂心自
己成爲日蓮八葉院的目标,「享受」與天觀七水塵同一等級的恐怖針對。
刁研空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仿佛「那人」于他太過理所當然,從沒想過還
須解釋似的,溫言笑道:「這麽多年來,八院的座師們始終懷疑,七水塵便是日
蓮八葉院等待千年的輪回真主、大日如來的化身,将統領我等、再建佛國的至上
佛子,即是此世的三乘法王。
「直到适才,老朽方頓悟:七水塵是七水塵,卻不必是三乘法王,執着于此,
實背離了迎法王的目标。這是我等一味狂信的結果,慚愧的是,并不是衆人皆如
此盲目,如另一位渡入紅塵的本山使者,業已提出心目中的人選,自非渺無音訊
的七水塵。」
第二三八折憐君何事,浸透重衾
環視房内各種金碧輝煌的精細雕錾,盈幼玉出神片刻,不由得歎了口氣。
冷爐谷内不乏雄奇瑰麗的建築,然而年代久遠,且多是廳堂等集會處,同樣
的風格之下,教使們的廂房就顯得太過古樸,雖可随興布置,比起越浦烏家之流
的豪門富戶,畢竟相去甚遠。
做爲代表天羅香晉見盟主、替姥姥傳話的使者,盈幼玉來過朱雀大宅幾回了,
過往在大廳候傳,還不覺如何,此際身在後進的廂房裏,少女忽然意識到自己是
鄉下人,過去總以鳳凰自居,其實不過是土雞番鴨中生得高些的罷了,寂寥蕭索
湧上心頭,驟生不勝之感。
才進大門,郁小娥便找借口繳了她的佩劍,此際竟連個能實實在在握入手裏、
聊添些許安慰的甯神之物也無,僵直地坐于精雕細琢、鋪着綢緞的酸棗枝椅中,
雙手揪緊膝裙,心裏空蕩蕩的,突然想念起冷爐谷來。
今日之行,其實沒有什麽緊要的事——嚴格說來,并不是姥姥叫她來的。
冷爐重光後,姥姥又過起日理萬機、钜細靡遺的忙碌生活,迅速從八部中拔
擢了一批做事的人,很快教門便恢複運轉,順暢得令人不禁懷疑,這批人是不是
姥姥老早暗中訓練好的,專等這天派上用場。
她當然知道不是。
這批新人中,外四部占了三成以上,這是過去沒有的事,反倒劫餘的内四部
教使多幹些無關緊要的差使,不知是不是郁小娥令老婦人印象深刻,又或林采茵、
孟庭殊的表現令她太過失望。
盈幼玉甚至沒有得到新的位子,連原本的代織羅使都交了出去,姥姥說讓她
專心練劍,其實更關心的是她的肚皮;雖未明言,但盈幼玉猜想姥姥期盼的是自
己珠胎暗結,每思及此處,又或對上姥姥關切的銳利眼神,少女便兩頰發燒,窘
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也是托在姥姥身邊之福,她才發現了那本錄有「敗中求劍」的圖冊,冊裏比
劃招式的少女雙腿修長、身段健美,更令人驚喜的是,眉眼依稀便是盈幼玉的模
樣。
「一直想把這套劍法錄下來,前些日子見你正練着,随手畫了幾幀。」姥姥
淡淡一笑,難得微露一絲羞赧,像是秘密意外被小輩窺破,雖談不上生氣,解釋
起來卻難免尴尬,須得盡力掩飾,才能對彼此交代似的。
盈幼玉不禁睜大了美眸。「這……這是您畫的?」
「技藝粗疏,又擱下許多年啦,委實見不得人。」老婦人淡淡一笑,略略别
開視線,看得出對少女的反應十分滿意。
怎會見不得人?簡直……簡直比教門内專門培養的畫師優秀百倍!圖紙間活
靈活現的自己,讓她幾乎看得入迷,回過神時,不知哪來的勇氣,開口向姥姥讨
了那部圖冊珍藏。
「有機會姥姥再畫一本給你。」
蚔狩雲倒是幹脆地拒絕了她,不過接下來的話,卻教盈幼玉羞紅小臉,心子
撲通撲通地撞擊着飽滿高聳的胸脯,差點自檀口蹦出。
「……這是爲盟主繪制的,我想讓他鑒賞鑒賞這路劍法,指點一二。盟主年
紀輕輕,不惟遇合神奇,心性亦有過人處,乃天生的武學奇才;奇才所見,定與
我等凡人不同。」
她想像少年翻閱圖冊,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的酥胸、長腿與臉蛋,時不時以
指尖輕輕撫過,那股令人戰栗的酥麻……若非還在姥姥房間,習慣仰視老婦人的
無上權威,盈幼玉怕已生生暈過去,小聲道:「我……我給姥姥送過去。」連吐
出的香息都是灼熱的。
盈幼玉是内四部的鳳凰兒,從小到大用不着争,無論什麽好差使最後都會自
動落在她頭上。唯獨親送這部劍譜圖冊往越浦的工作,她不能讓給任何人,連一
點閃失也不能有。
蚔狩雲寬慰一笑。「過些時日罷,就讓你去。總得先讓姥姥畫完呀。」算是
允了她。
然而盈幼玉卻低估了等待的難熬。
這夜之後,她的生活隻能以「度日如年」四字形容,今兒終于按捺不住,向
姥姥編了個理由來越浦采買,卻在蚔狩雲離開房間後,悄悄将那部圖冊藏在懷裏,
帶出了冷爐谷。
自從她爲郁小娥求過情,兩人見面便有些尴尬——當然,這也可能是盈幼玉
的一廂情願。每回返谷後仔細一想,還是覺得郁小娥對自己很壞,嘲諷、刁難等
相較往日,也隻能說是有增無減,因爲郁小娥待在盟主身邊就認爲她「頗受教化」,
着實太牽強了些。
郁小娥不冷不熱地安排她在大廳等候,說是盟主剛出門,沒交代幾時回來,
讓她改天罷,一副連敷衍都提不起勁的模樣。約莫做賊做出賊膽,盈幼玉未如往
常般好打發,不知哪來的一股氣,堅持要等盟主回來,「我有很緊要的物事,須
親自面呈盟主,」蜜色柔肌的少女柳眉倒豎,氣勢洶洶,總算有幾分金枝鳳凰的
架勢了:「是姥姥吩咐的。」
「那還不容易?」郁小娥冷笑:「交給我,我幫你代呈便了。」
「……不行!」盈幼玉有些慌亂。
「怎地不行?」
她也不曉得爲什麽不行,腦子裏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理由。「就……就是
不行。姥……姥姥吩咐的。」
郁小娥上下打量她幾眼,忽地露出賊笑。
「根本沒有東西,對罷?你隻是想見——」
盈幼玉「唰——」的一聲小臉酡紅,根本沒勇氣聽她說完,小腦袋瓜一熱,
搶白道:「有!怎麽沒有?」手忙腳亂掏出圖冊來。
郁小娥瞥了一眼,轉身拿出一隻織金繡面、奏折似的大摺子,往她鼻下一攤。
「喏,放進來,我擱盟主桌頂,他老人家回來瞧見了,自然會看。」見盈幼玉滿
臉的不可置信,冷笑道:「别說我沒關照你啊。這金線摺子是最優先級别,盟主
若回來晚了,隻有這折裏的東西是他一定會看的,我要拿紅線、綠線的給你,就
明日請早啦。」
盈幼玉雙手将圖冊抱在胸前,仿佛怕給人搶了去,苦苦掙紮。「不……不成!
這是……是秘笈,是姥姥的絕學,怎知你會不會偷看?我……我等盟主回來,親
自拿……拿給他。」
郁小娥觀察她臉色變化,在「拿給他」三字時紅得最厲害,巴掌大的精緻小
臉簡直成了一隻熟透的玲珑椒,虧得她肌膚深如琥珀蜜膏,這得要多羞啊!女郎
心中暗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幹咳兩聲,将打開的摺子往她胸前遞。
「也行,你跳進來罷,我直接把你擱盟主桌上,他回來了,自會打開來瞧。」
這話純是挖苦,但不知爲何,盈幼玉隻覺「擱盟主桌上」和「自會打開來」
雲雲,說得她一陣心慌,竟無法拒絕,支支吾吾半天,看來是真心考慮過跳進折
裏。
郁小娥忍着竊笑,桃花眼一乜,趾高氣昂道:「我帶你到盟主書房,你坐椅
子上,盯着桌頂的摺子,這總行了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哼!」扭着小
屁股用力轉身,神氣一如宅邸的女主人。
于是,她就在這兒了。
朱雀大宅占地廣袤,即使在豪門富戶、達官貴人聚集的朱雀航,也是有數的
豪闊府邸,回廊曲曲繞繞,一路也不知繞過多少院落,但盟主的居停非惟不是最
大最華美處,更無園林勝景,一進洞門,便是三間房圍成「冂」字型的窄仄小院,
庭除連挖個小塘養魚、種幾棵樹木的空間都不夠,坐在廊間直能眺進對面的房底,
實難想像是七玄盟主理事的地方。
但越是狹小的屋院,細部越能看出建築裝飾的考究,盈幼玉益發興歎,感覺
自己和「他」的距離越來越遙遠了。
能夠這麽貼近「他」的生活,這還是頭一次,郁小娥領她進入書房後,當着
她的面于累牍如山的桌上攤開折封,撇了撇尖細的下颔。盈幼玉一看,果然桌邊
整摞的各色摺子,有紅有綠,而金色數量最少,僅露出兩截尖角,心不甘情不願
地取出劍譜擱進去。
郁小娥熟練地研墨拈筆,在一疊裁好壓住的白箋頂上寫了幾個字,汲幹餘漬,
一并夾入,阖上金線摺子,仔細放在書桌正中央,這才走到盈幼玉對面的太師椅
一屁股坐下,笑吟吟望着她。
「你……你幹嘛?」盈幼玉給瞧得渾身不對勁。
「你瞧摺子,我瞧着你呀!」郁小娥冷笑:「這屋裏多少重要的公文,是你
能見的麽?你怕丢了劍譜,我還怕你擅閱機密哩!你要這麽瞎耗着,姑奶奶陪你。」
盈幼玉瞠目結舌,一時無話可駁,舉目環視,除了靠牆的大床之外,角落裏
另有一張面如曲水的斜長交椅,批閱公文疲累之餘,可以舒适地躺靠歇息;椅背
披着一領男子外衣,想也知道是誰的;床上被褥齊整,再無其他起居的痕迹,不
知是郁小娥整理得太幹淨,抑或他忙到連覺都不怎麽睡。
她忍住向外衫伸手的沖動,心中暗歎一口氣,闆着俏臉起身。「你信不過我,
我到院外等。」郁小娥似笑非笑,裝模作樣地瞥開視線:「哎喲,怎麽使得?萬
一盟主心疼了,又要見怪,你可别害我。」
「你……你胡說什麽?」盈幼玉紅着臉啐她一口,像被蜂針螫了翹臀,霍然
起身,悶着頭便欲行出。郁小娥雙手一攔,笑道:「逗你兩句,至于翻臉麽?你
愛等等去,我可沒空陪你。」小鴨梨般的渾圓臀股一款擺,掩門走了開去。
盈幼玉直到蛩音出了洞門、怎麽運功都聽不見時,才将箭衣拿起,終究沒那
個臉皮埋首掌中,仿佛會被周遭無數看不見的圍觀者讪笑似的,癡望衣衫,指尖
輕輕揉撚,仿佛這樣便能感受他肌膚的溫度。
你在哪裏?近來可有好好吃睡?還……還記不記得我?
回神才發現面頰濕了,自己也不禁失笑。有甚好哭的?對着衣衫掉淚,這要
多傻才做得出來!一抹眼角,不知怎的鼻頭又有些發酸。
時間流逝的速度異常緩慢,足夠盈幼玉反覆複習長衫的觸感,又按原本模樣
披搭回去,郁小娥中午給她送飯時,似未發現有異。兩人聊些不着邊際的閑事,
興許是心虛之故,郁小娥同她搭話,盈幼玉倒是罕見地有問有答,不似過往冷淡。
除了午飯,下午郁小娥又送過一次點心,略帶憐憫的眼神讓盈幼玉如坐針氈,
隻是等了這麽久,不惜欺騙姥姥、夾帶劍譜出谷,這樣都還見不上一面,一切豈
非毫無意義?少女難得執拗起來,帶着豁出去的狠勁,鐵了心不走;直到夕陽西
斜,婢女給她掌燈送飯,問起盟主回來否,那小婢連「盟主」是什麽都不知道,
頭搖得波浪鼓似。
(連郁小娥都不來了……這是在可憐我麽?)
盈幼玉露出自嘲般的苦澀笑容,面對精緻的菜肴,卻沒什麽動筷的念頭,怔
坐了會兒,才見郁小娥推門而入,神色有些尴尬。「他……盟、盟主回來了?」
盈幼玉沒發現自己的語聲有些顫。
郁小娥露出微妙的表情,似在斟酌遣詞。盈幼玉發現她手裏抱着自己的佩劍。
「回來一陣啦,不過……盟主現下有些不方便,我給你安排了廂房,你先住
一晚罷,明兒我一大早便替你通傳。喏,這是你的劍。」将長劍交還給她。
盈幼玉難掩失望。留宿越浦,姥姥那廂是無論如何也交代不了了,難道真是
天意,連見一面都如許困難?少女柔腸百轉,那股氣洶洶的執拗勁早被自憐自傷
所取代,香肩垂落,苦笑:「也罷,時候不早啦,我先回冷爐谷,改……改日再
來罷。」迳至桌邊,翻折欲取劍譜,豈料竟空空如也。錯愕并未宰制少女太久,
她馬上就明白是誰搞的鬼,「铿」的一聲長劍出鞘,搶在郁小娥動身之前,劍尖
架上她纖細的雪頸,劍術造詣大見精進。
「難怪……難怪我等了忒久,什麽也等不到!」她怒極反笑,切齒咬牙:
「郁小娥,我道你在盟主身邊耳濡目染,縱未痛改前非,好歹也規矩做人,豈料
你狼子野心,連姥姥的劍譜也敢染指!你……無可救藥!」
「且、且慢!」郁小娥唯恐她反手一抹,自己不免要成斷喉鬼,急道:「不
……不是你想的那樣……劍譜……我拿給盟主啦!但、但先前若對你如是說,你
肯信我麽?這才偷偷拿過去。我……我非但沒獨吞,連翻都沒翻過,你……你莫
冤殺了好人。」
盈幼玉哪裏肯信?「說謊不打草稿!這兒不是盟主的書齋麽,你還要拿到哪
兒去?還是你連這點也欺我!」
「沒、真沒騙你!這裏确是盟主書齋。」郁小娥慌忙解釋:「但盟主若晚歸,
不會……不會來書齋啊!我下午沒見回來,知你就算在這兒等到天亮,也見不着
盟主,才将劍譜移至他處,教他一回來便能瞧見……我可是一番好意啊,你、你
先把劍放下,有話好好說——」
便是郁小娥,這套謊話也未免太過拙劣,簡直是漏洞百出。盈幼玉反而猶豫
起來,劍尖抵着她的頸項微微一昂,沉聲道:「你說劍譜在盟主處,好啊,你現
在就帶我去見盟主,若你所言非虛,自然無事;若是狡詞僞詐,我便在盟主面前,
将你正法!」
郁小娥忙不叠地叫苦。「盟主……盟主現下忙得很,我……我不敢打攪……
哎呀!」被青鋼劍刃提得踮起腳尖,才知盈幼玉是鐵了心,說什麽都沒用,隻得
讓劍架着,帶她出了書齋所在的小院,又是一陣彎繞,來到一處釭燦燭紅的華美
大院之外。
「……盟主他老人家,就……就在裏面。」
「進去!」盈幼玉滿目狐疑,隻是騎虎難下,非拿回劍譜不能向姥姥交代,
便是刀山火海也隻能硬着頭皮闖了。郁小娥領她穿過月門,朝廊底那亮着燈的廂
房走去,苦着臉小聲叮囑:「來便來了,你可千萬别嚷嚷。」
「嚷嚷又怎的?」這院裏偎紅倚翠的氣氛詭異,分明是女子居處,盈幼玉驚
疑不定,蛾眉蹙緊,沒好氣道:「你連死都不怕,還怕我嚷——」忽然噤聲,不
由得停下腳步。
偌大的院裏,隻一間房亮着燈。透過雕錾精細的镂空門扇往裏瞧,隻見大床
之上,交疊着兩具赤裸的白晰女體,肌膚上汗珠晶瑩,随着波浪般的起伏韻緻滾
動彈顫,屋内透出的薰香混雜了濕濡的淫靡氣味,整個畫面說不出的豔麗誘人。
從廊上的角度斜斜望入,躺在底下的那名女子面孔看不真切,但渾圓腴潤的
香肩明顯有着少婦的豐豔,被汗水浸濕的濃發自床沿披散,鎖骨、脖頸分明都細
緻到了極處,卻生了對綿碩乳瓜,即使平躺下來,胸前仍堆着兩座傲人雪峰,乳
肌透出淡淡青絡,顫動的幅度驚人,每一晃勝似雪崩,極是眩人。
趴在少婦身上的,則毫無疑問是一名少女,蛇腰美背,曲線緊實,玉一般的
肌膚光潔剔瑩,煥發青春的光彩;薄薄的屁股蛋絲毫不顯骨感,除渾圓的線條外,
更有種「既松軟又彈手」的微妙觸感,臀肉顫如連波,鮮滋飽水,直令人想伸手
掐一把。
較之少婦的雙峰偉岸,少女胸前僅有對小巧玉乳,勝在形狀幾近于完美無瑕
的圓,即便埋入少婦傲人的綿軟乳肉中,在兩團劇烈變形的雪浪間乍現倏隐的渾
圓乳廓,充分展現豆蔻年華的驕人彈性。
妙的是:少婦的乳暈雖是杯口大小,色澤卻極是淺潤,粉色的圓暈光澤動人,
配上同樣淡細的小巧乳蒂,有種含羞帶怯似的誘人風情。而少女的乳暈比銅錢更
細小,勃挺如嬰指的乳頭卻是豔麗的櫻紅色,因興奮而驕傲地指着天,沾着不知
是唾沫或汗水的晶亮液漬,再沒有比這個更飽含情欲、誘人以死的了。
大小兩美人忘情接吻着,四片唇瓣若即若離,發出濕膩的「咕啾」聲響,夾
雜着嬌喘與歎息。從她倆近乎一緻的挺腰、前拱、發散汗飛看來,少婦大大分開
的腿心子裏——同時也是少女高高翹起的臀後——必有男子正奮力抽添,但咿呀
作響的床架似有些承受不住,被搖落了一側簾幔,恰将少女身後之人遮去大半,
隻見得她腰臀上扣着一雙黝黑有力的大手,至于陽物進出的是哪一隻小穴,插得
漿膩淫靡、唧唧有聲,從廊上卻看不真切。
以盈幼玉之經驗寥寥,也知房裏正上演一出旖旎至極的三人豔戲,看得眼烘
耳熱,堅挺的酥胸急遽起伏,幸郁小娥身形嬌小,擋不了她的視線,兩人越走越
慢,步子越走越輕,呼吸卻越見粗濃,到得格子門外,已似兩頭偷腥貓兒,盈幼
玉長劍指地,早忘了還要押人,左手五指攀住雕花棂格,口幹舌燥地窺視着。
那趴跪的少女不住挺臀扭腰,帶着一股桀骜不馴的嚣悍,猶如脫缰的小牝馬,
每一撞都發出淫靡的「啪唧!」水聲,可見股間濕淋;綿股回應着撞擊的力道,
酥嫩的臀肉顫如水波,毫不遜于少婦的驚人乳浪,十分搶眼。
盈幼玉回想嫩膣裏被陽物脹滿,像要裂開似的、既疼又美的銷魂滋味,實難
想像如她這般孟浪狂野,身子如何能承受,況且少女始終垂着粉頸,除了明顯異
于少婦嬌哼的劇喘,并不如何出聲,對照她的主動,也像不得愛郎針砭、亟欲喚
起關注的模樣。
直到她腰眼一僵,盈幼玉才發現自己想錯了。
少女搖臀的動作頓止,臀波卻未停下,身子前拱,薄如鋼片的蛇腰不受控制
地抽搐着,身後顯有一股更強大的宰制力量,持續駕馭着她。她十指揪緊床緣,
肩胛拱起,纖細的上臂繃出肌肉線條,仿佛再承受不住,掙紮欲逃,腰眼卻被男
兒鑄鐵般的大手拿住,淫靡的「啪啪」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響。
少女發出令人臉紅心跳的嬌細嗚咽,出乎意料地有着幼女般的清純稚拙,垂
頸甩頭,不自覺地支起上半身。盈幼玉幾可想像她身子裏的巨物脹得彎翹起來,
無論尺寸角度,皆與嫩膣産生強烈扞格,盡管小徑濕滑,若不撐起,少女已難經
受。
而身下的少婦卻「咭」的一笑,雪潤修長的藕臂蛇一般摟着她汗濕的玉背,
膩聲道:「别跑呀,小弦子,姊姊疼你。」悠斷的氣音聽得人身子都酥了,遑論
她那與少女交纏的誘人肢體,以及白晰到不可思議的美肌。
少女實已到了緊要關頭,連抗議都無暇吐出,雙臂撐直,昂起粉頸,露出一
張絕美的小臉,雙頰像抹了胭脂般紅豔,與胸口頸間的玉肌形成強烈對比;緊蹙
的眉心絞擰着快感湧至、逼人欲死的苦悶,檀口大開,香舌抵着貝齒似欲喊叫,
卻緊繃到發不出聲響。
于臀後肆虐的男兒,毫無放松之意,猛烈抽插,濃厚的愛液氣味自交合處擠
溢而出,連門外的盈幼玉都能嗅得,蓦地腿心裏液感遽湧,盈幼玉才驚覺自己已
然濕透,鼻端所嗅,說不定便是……忙夾緊大腿,幸而郁小娥偷窺得十分專心,
似未察覺。
而房内的少女濃睫瞬顫,忽然睜大美眸,眸焦卻散于虛空處,右臂顫抖着往
後揮,似要推開男兒,卻被攫住,曲線潤滑的肩背、勉力支撐上身的藕臂,以及
不住晃蕩的盈盈玉乳,形成一幅絕美的畫面。
「啊……啊……啊啊啊啊——!」
她繃緊薄薄的腰肢,檀口一顫,大聲嬌啼起來;少婦像要安撫她似的,也撐
着雪潤潤的肩肘支起,一手捧着她的面頰,以口相就。少女抽搐了好長一陣,才
脫力般趴倒在少婦乳間,背脊劇烈起伏,似欲斷氣。
那種仿佛透支生命、抵死交歡的強大魄力,深深震撼了盈幼玉,令她臉紅心
跳之餘,也禁不住想:「我……他在我身子裏時,我……也是這樣麽?好美……
真的好美……」思念忽如潮水湧至,刹時溢滿眼眶,隻怕遭郁小娥恥笑,緊咬櫻
唇不肯出聲。
趴于沃乳喘息的少女,雪臀又抽搐幾下,于少婦乳間透出一絲嗚咽,盈幼玉
毋須細想,即生出撐滿膣中的怒龍杵跳動、甚至隐隐複起的念頭,清晰得仿佛就
在自己體内,不由大羞,相思的酸楚略見消散。
卻見那少婦輕撫少女背脊,嬌膩的誘人語聲帶着一絲嗔怪:「相公,射完這
注,你也該歇歇啦。這孩子的舌尖涼得雪花也似,再弄下去,怕要吃不消。」男
子箍着少女纖薄的蛇腰,緩緩退出陽物,肉杵刮黏着嬌嫩膣管,扯着少女一陣哆
嗦,笑着還口:「你怎知我射完了沒,寶寶錦兒?」
熟悉的聲音宛若天雷,轟得盈幼玉渾身劇震,驚喜交迸。
——是他……是他!
◇◇◇
耿照與刁研空的對談并未持續太久,并非玉匠有意隐瞞,才問不出什麽端倪,
事實上耿照有七八成的把握,便問「文殊師利院何在」,老人也會不假思索和盤
托出,不欲欺他忠直磊落;與己無關,又或涉及私隐機密如八葉院事,遂不加問,
隻問明了刁研空的落腳處,便即告辭。
這位前輩高人不通世務的程度,遠超過耿照的想像。
身爲尋訪當世法王的八葉使者之一,刁研空連阿蘭山舉行三乘論法大會一事
都不知道,雖跟着人群上山看熱鬧,又不見有甚「熱鬧」,在流民圍山、鐵騎突
入之前就離開了,鬧得沸沸揚揚的三場擂台、佛子與将軍的唇槍舌劍等,他既沒
趕上,事後也沒聽人說,一問三不知,耳根分外清淨。
文殊師利院的座師們不知基于什麽理由,居然派了這麽個奇葩下山,隻能說
個中禅機,令人難以捉摸。看來隐世既久的日蓮八葉院,是靠另一名使者查訪武
林,傳遞消息,以決定之後的動向。
而那人,竟說自己具備了當世「三乘法王」的資格,是足以領導衆生度過苦
海的慈航之選。
耿照自問無甚佛緣,也不想剃度當和尚,要他戒除女色更是絕無可能,然而
來自另一名八葉使者的肯定,卻令他心潮澎湃。
自坐上盟主寶座,那些充滿不确定的摸索磕碰、忍受質疑的堅持,還有時時
刻刻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壓力,似乎終于有了回應。有人看着他,相信他的理想,
認爲這不止能拯救七玄,拯救紛擾的東洲武林,甚至能拯救蒼生……獨自走在回
程的路上,有幾次耿照幾乎克制不住,想大聲叫喊、放足狂奔,但他并沒有這麽
做,正如近日裏其他的隐忍與自制。
爲在今天應付赤煉堂與聶冥途,耿照已禁欲數日——以他劍脈暢旺、全身真
氣川流不息的絕佳狀況,便多洩陽精,對功體元氣的影響也低到幾可無視;之所
以如此克制,求的是心境上的絕不松懈。
但除開一身絕頂武功、旁人難及的罕世機遇,說到底,耿照畢竟是年方十八
的血性少年,這種強大的自制力毋甯才是他最不合常情之處,若要貫徹到底,隻
怕扭曲得吓人。
是故在出城路上,面對心愛的女郎,終于忍不住要了一回,稍稍緩解緊繃的
情緒。此刻心中兩塊大石落了地,複得八葉肯定,一時躊躇滿志,欲念更盛,一
回到朱雀大宅,便直撲寶寶錦兒的香閨,見伊人正于案前翻閱圖冊,不由分說,
一把将她剝成了雪潤酥滑的小白羊,按在幾上奮力抽添,弄得寶寶錦兒連丢幾回,
清澈的淫水順大腿流下,在桌底淅淅瀝瀝淌成一窪,才肯讓她喘氣回神。
趁着休息的空檔間,同她說了玉匠之事,又從散落一地的衣衫内袋取出那個
布包。「這是前輩給你的,說是石中所藏之玉。」
寶寶沃乳劇烈起伏,晃開大片眩目雪浪,滑嫩的乳肌上沾滿晶亮液漬,也不
知是香汗抑或愛郎的津唾,并不看包裏的物事,勉力擡起酥軟的藕臂,環着男兒
的脖頸,迷蒙的星眸中溢滿得意與愛憐,柔聲道:「用不着八葉使者說,我也知
我家相公,是天地間最好的男兒。日後世人都要仰望你,聽你指引,但莫忘了,
我頭一個便信你,自始至終,從來都信着你,如喝水呼吸一般,有甚好懷疑的?」
耿照聽得情動,隻覺她雲鬓汗濕、嬌喘細細的倦慵模樣可愛極了,腿間硬到
隐隐生疼的地步,便要提槍再上,符赤錦才明白大事不妙,哀喚着讨饒,隻更加
激起男兒蹂躏的獸欲而已,給弄得又洩幾回,酥軟如泥,若非弦子聞聲而來,接
過一輪肆虐,怕已昏死過去。
弦子年輕力壯,天賦異禀,元陰之補人,毫不遜于血統純正的紅島神君,耿
照連禦二女,莫說真氣充沛體力無損,就連精力都得補益,越戰越猛;小弦子脫
缰野馬似的跨在他腰上忘情馳騁,結實有力的纖薄細腰扭動如打浪一般,雖也繳
了他一回,自個兒卻洩足了五六度,此消彼長,終于癱倒在符赤錦懷裏。
符赤錦原以爲耿照又出一注,該能歇歇了,豈料愛郎笑道:「你怎知我射完
了沒,寶寶錦兒?」
拔出肉棒,上頭裹滿荔漿般的細薄白膏,被緊窄的玉蛤一夾,在青筋暴凸的
紫紅杵身上刮出條條液痕,仿佛記錄着出入嫩膣的軌迹,全是弦子的愛液磨就,
唯獨馬眼空空如也,哪有半點出精模樣?
符赤錦不及開口,玉腿已被大大分開,她被胸前的弦子壓着,連稍挪臀股都
不能,一團雞蛋般大小、硬中帶軟的滾燙物事擠開蜜穴,裹着來自少女膣裏的稀
蜜薄漿,「唧!」長驅直入,幾乎将狹窄的小肉圈圈擠裂開來!
第二三九折與子偕異,沉吟至今
寶寶錦兒的洞兒極小,這麽個豐滿沃腴、肥乳似瓜的女郎,雙腿勻細,身量
較尋常女子出挑,偏偏有隻小巧黏閉的一線鮑,便是刻意撐開,也不過是姆、食
二指圈起般大小,那還是她綿軟的小手。
與耿照過人的粗長一比,半枚鈍尖便能徹底遮住玉蛤,不可謂不懸殊。每回
進出,光是視覺上的巨大反差,便教男兒興奮莫名,遑論膣中的緊窄迫人,是緊
束到略感疼痛、稍一不慎即難以寸進的程度。
雖然寶寶錦兒元陰松嫩,極易洩身,天生便是泌潤豐沛的體質,與愛郎歡好
更是滿心喜樂,行房之初即已泥濘不堪,但畢竟尺寸懸殊,耿照心疼她挨得辛苦,
總是極力挑逗,免得每回進入都像破瓜般,使佳人多吃苦頭。
這回之所以敢如此粗暴,蓋因寶寶錦兒洩過太多回,嫩膣中無比油滑不說,
連外陰、肛菊乃至大腿内側都沾滿愛液,磨成了滑膩乳糜,襯與漲紅的肌膚,直
是誘人犯罪。
符赤錦讓他弄了大半個時辰,雖有弦子幫忙分擔,畢竟歇得不久,加上女子
高潮連綿,本就消褪得慢,嬌軀上東一塊、西一塊的潮紅還未全退,穴口兀自一
開一歙地輕顫着,如蛤嘴般鮮活可人。
「不……不要……讓我……讓我歇會兒……啊啊啊啊啊——!」
符赤錦雙手撐後,半坐起身來,雙腳大開,耿照也是相同的姿勢,兩人僅以
下身相連,男兒奮力挺動,像要将嬌軀串在肉柱之上,每一頂都撞得她腰肢拱起,
液珠飛濺,嬌啼得一塌糊塗。
寶寶錦兒本非以膂力見長,連續高潮之後,身子更是癱軟如泥,更别提胸前
還趴着個高出她半個頭的弦子,本該難以撐持,全憑男子往後一坐,又粗又長、
彎似鐮刀的怒龍杵像隻巨鈎,進出之間,勾帶着嬌軀不住彈動,乳瓜抛高甩低,
分外淫豔。
「要……要來啦……又……嗚嗚嗚……不、不要!好滿……好脹……啊啊…
…好……好硬……不要……不要……耿郎救我……啊啊……不要了、不要了……
啊啊啊啊啊啊——!」
酥麻的哀喚越見激昂,至最尖處一收,嬌膩的哭叫求饒戛然而止,隻餘劇烈
喘息。耿照捧着她的葫腰支起膝蓋,以利沖刺;符赤錦癱回榻上,濕發散出床沿,
僵直的腰肢酥顫着,高潮叠起,漸連喘息聲亦不可聞,若非乳丘起伏驚人,連攤
平都保有絕佳的厚度,看來便像死了一般。
耿照隻覺蜜膣裏忽生極強的吸啜勁道,仿佛戳穿一團濕濡嫩肉,一股暈涼涼
的液體,淌過肉棒與陰道間幾近于無的縫隙,汩出緊密相連的交合處,宛若失禁,
淅瀝瀝地流了一榻,在半濕的錦褥留下更深的印子。
即以寶寶錦兒之易洩,這陰精的量也多了些,耿照怕她傷身,忙将龍杵拔出
小肉圈圈,符赤錦顫了一顫,更不稍動。他抱起弦子,插進兀自濕漉的蜜穴,弦
子嗚咽一聲,緊閉美眸,勉力迎湊兩下,便也癱軟不動;耿照正欲撥開她半覆雪
靥的濕濡雲鬓,蓦聽一陣輕鼾,這小浪蹄子竟已倦暈過去。
男兒身負不世奇功,要比長力,世上罕有敵手,不欲在床笫之間欺淩寶愛的
女子,并不以出精爲念。況且他隻出得一回,榻上的錦被墊褥全被二女的香汗淫
蜜浸透,濕暖得像是夏日裏的荷塘浮藻,真要盡興,生生弄死她們都有分。
耿照本想将大小兩美人移至略幹爽處,不料弦子擁着被角、寶寶錦兒擁着弦
子一滾,兩人裹着薄薄錦被,睡得正香,少年苦笑下床,裸着精壯的身子,躺上
一旁的胡床閉目養神。
格子門外,盈幼玉躲在镂空花棂下,瞧得臉紅心跳,臀下濕黏,夾緊的大腿
不住輕輕磨蹭。
身畔郁小娥突然站起,似欲躍下廊階,盈幼玉才想起自己的挾持者身份,霍
然起身,「嚓!」一聲裂帛響,下身飕涼,股間尤其糟糕,低頭赫見腹下空空如
也,「呀」的一聲掩住私處。
郁小娥閃身欺進臂圍間,連消帶打,夾手奪過長劍,退入檐蔭劍尖一指,就
着房裏透出的燈暈上下打量:「看不出你毛這麽多,又黑又濃的……難怪忒想男
人,啧啧!」
盈幼玉又羞又惱,但小手所捂黏膩一片,卷曲的剛毛濕成一束束的,鮮明的
液感從腿心、膝彎一路蜿蜒至雙腳羅襪,尤其适才半蹲時支撐臀瓣的踵部,更是
濕得一塌糊塗,連她自己都不明白怎能濕成這樣,面對郁小娥的調侃百口莫辯,
十分難堪。
郁小娥趁她被房内淫戲引去注意力,暗運爪勁,悄悄劃開其臀後裙紗,踩着
盈幼玉的衣擺起身。盈幼玉猛一站起,整幅紗裙從破口處解裂,露出兩條比例完
美的勻細長腿,以及芳草茂盛的誘人三角來。
「你——!」
「欸,你不是要見盟主麽?盟主在此,你那本寶貝劍譜就在書桌上,我可沒
騙你。」
盈幼玉微側螓首,果見案上置着圖冊,再轉頭檐下已無人迹,才知中了聲東
擊西之計。
少女衣不蔽體,想追又怕被人撞見,略一遲疑,心知拿郁小娥沒辄了,欲進
房取圖冊,再找條裙裳換過,忽見少年躺在胡床上,胯下龍杵高高昂起,脹得一
跳一跳的,失身給他的情景浮上心頭,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待盈幼玉回神,已跪在床邊,雙手握着昂揚的肉柱,灼熱濕黏的巨物帶着其
他女子的氣味,但素來好潔的蜜肌少女一點也不介意,她無數次在夢裏回味它堅
韌的觸感、迫人的粗長,以及那能灼傷人似的滾燙熱度,能再與他溫存片刻,哪
怕明兒再也醒不來了,她也不覺害怕——女孩閉着眼,唯恐一不小心夢就醒了,
一小口、一小口地啄着杵尖,又伸出丁香顆般的小香舌細細舔舐,吃得咂咂有聲,
仿佛滋味極美;正欲将肉菇前半截噙入口中,擡見少年不知何時已睜開眼睛,笑
吟吟地望着自己,和聲道:「你怎麽來了?許久沒見,近來好不好?」
這夢……又該醒了吧?但這回不是迎向天光,展開另一個無聊漫長的空虛日
子就好。
她騙了姥姥、夾帶劍譜出谷、闖進盟主寝居、偷窺盟主私隐,這會兒,還做
出這等荒謬絕倫的冒犯之舉,傳出去教門的臉都被她丢光了。但盈幼玉像個執拗
的孩子,不肯放手,在少年炯亮有神的眸光之前,隻覺無地自容,鼻頭一酸,自
顧自搖頭:「不好,一點也不好。我好想你,好想見你一面……我以前對你那樣
壞,不知你惱不惱我……冷爐谷離越浦這麽近,我覺得自己和你,卻像天和地一
樣遠,常常想你不知道有沒有好好吃飯,是不是有什麽事不順心,但我連你記不
記得我,知不知道我叫什麽名字都不曉得……我覺得自己好傻,可是又沒法不想
……」越抹眼淚越多,對自己越是氣惱,終于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怎麽會?我記得你啊。」耿照輕扶着她的肩膀,笑道:「你是章字部的代
織羅使,幼玉姑娘。」
「你……真的記得?」盈幼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年正色道:「怎麽敢忘?我們貂豬很小心的,方方面面都要仔細做豬。」
盈幼玉猶帶淚痕,呆怔片刻,「噗哧」一聲笑出來,渾圓的雙峰起伏片刻,
忽對他說:「我以前不懂,但現在,我總算有些明白方護法的心思了。我給了你,
這輩子都忘不了你,我不求你給我什麽,但你……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耿照望着少女泫然欲泣的求肯之色,滿心憐惜,低道:「那你,要讓我記得
更牢些。」除去少女的上衫纏腰,将她剝得赤裸裸的,玲珑有緻的蜜色胴體毫無
保留地展現在眼前,含苞待放,濕潤而溫暖。
他将盈幼玉抱上胡床,欲除羅襪時「咦」的一聲,奇道:「怎連襪兒也濕成
這樣?」捉她腳踝湊近鼻端。
盈幼玉體香馥郁,雖不及媚兒狂野奔放,卻比符、弦二姝加起來都要濃烈,
一捉着腳打開腿心,潮潤烘熱的異香便撲面而來,耿照不過是逗她玩,裝作要去
咬她沾着淫蜜的羅襪。盈幼玉羞不可抑,不敢提偷窺時愛液弄濕腳跟的事,這怎
麽說得出口啊!急得擡高細腿:「别!腳……腳兒髒,不、不要……」
耿照除下濕襪,笑道:「也好,我嘗新鮮的。」俯身埋首于她兩腿之間,盡
情吸吮着少女氣味馥烈的蜜汁,啃吻細嫩的兩瓣嬌脂,以舌尖剝開花房頂端的薄
皮,将小小的嫩尖兒舔成了嬰指般勃挺的脆韌蒂兒……少女苦悶呻吟着,歎息般
的氣音既羞怯又甜美,屈起的修長大腿不住顫抖,不自覺地挺腰,讓腿心湊上男
兒口唇。
耿照一路上行,舐過她粗硬不遜霁兒的剛毛、平坦無一絲餘贅的小腹,倒扣
玉碗般的渾圓雙峰,以及驕傲指天的細小乳蒂;舔過她繃緊的頸側、小巧的下颔,
欣賞那張精緻的巴掌小臉上,蹙眉咬唇的誘人神情,最終與她四唇相貼時,圓鈍
的杵尖也頂開她腿心裏的小嘴,裹着黏稠蜜漿,一點一點刨刮而入,激昂顫抖的
歡快呻吟回蕩在院裏,帶着少女獨有的嬌細哭音——「哼,癡男怨女!」
大院外,郁小娥環抱裙膝坐在階上,百無聊賴地揮劍打草,時不時淩空虛刺,
看能戳下幾隻惱人的夏蚊否。
出身外四部,女子的叫床聲都聽膩了,她自己便是個中高手,但一想到叫得
銷魂蝕骨、魂飛天外的是盈幼玉,總覺說不出的怪。廂房前頭的涼亭她待不住,
索性到外頭來,隔得遠些耳根清淨。
遠處有兩盞燈籠光暈搖晃接近,估計是哪兩個少根筋的侍女,知道此間是主
人同夫人晚上取樂的地方,藉機靠近,看有沒有機會得主人青睐,一朝飛上枝頭
做鳳凰。換作平日,郁小娥已起身斥喝,打發這些腦子有問題的小浪蹄子滾了開
去,今兒卻有些意興闌珊,待近些再攆走不遲——才一動念,心頭忽有些異樣,
轉頭赫見盟主站在月門邊上,依舊是精光赤裸,露出一身結實黝黑的肌肉,兩腿
間的雄性象征昂然指天,令人難以移目。
更令郁小娥驚心的,是他手裏翻閱的那本圖冊。
「小娥,你好心機啊!」少年笑得她心裏直發毛,但一失鎮定就輸了,貌似
幼女的嬌小女郎福了半幅,故作天真:「盟主萬安。您累了罷?小娥讓人弄點吃
的,再給您燒水洗浴。給盟主辦事,總得多用點心呀。」
「這我不反對。」耿照一屁股在她身畔坐下,汗澤中明顯混雜了盈幼玉的馥
烈體香,兇猛地鑽入鼻腔。郁小娥心魂一蕩,忍不住腹诽:這小浪蹄子哪來忒多
水?一流再流、流了又流,尿都沒這麽多,她倒全用在這上頭!卻聽耿照道:
「……不過,你把心機用在『夫人』身上,就不可以了。」
郁小娥還欲強辯,耿照揚了揚手裏的劍譜圖冊,從兩頁之間抽出一條便箋,
上頭寫着:「幼玉情癡,思念盟主,恐憶成狂,收用不妨。冷爐谷内,若需眼線,
此姝心堅,勝于用間。小娥。」正是她于書齋内提筆寫就,夾入金線折裏的,想
是施展空空妙手、摸去圖冊時,也一并取出。
由此觀之,她果未打算私吞劍譜,頂多是翻閱些個;正因一開始就決定呈交
盟主,寫這紙建言才有意義。
從口吻上看,郁小娥完全是以軍師自居,以她對教門的了解,縱有僭越之嫌,
倒也不是需要見責的程度。但以同出天羅香的角度,這寥寥卅二字稍嫌冷血了些,
是赤裸裸地利用了盈幼玉,同時也不信任冷爐谷方,才有派間諜潛伏的必要。
郁小娥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低頭請罪。「盟主若怪小娥心腸太硬,擅自猜
忌盟友,有傷盟情,小娥知錯。下回定然……」
「你是寫給夫人看的吧?要使幼玉能親近我,唯一的難處便是寶……便是
『夫人』,她若點了頭,我點不點頭便不重要了——你是這麽想的,對罷?」
耿照淡淡一笑,把玩着那張字迹工整、行文布局略顯稚拙的便箋。
郁小娥心虛極了,攏了攏發鬓珠花,不置可否,起身便往院裏走。「盟主,
有下人來啦,小娥伺候盟主更衣。」
耿照起身邁步,将她一路逼到院裏的涼亭,毫不懼被看見有失體面的模樣。
「你知寶寶錦兒心軟,器量大又不怎麽吃醋,先以『情癡』打動,抓準她不
信天羅香那廂的心思,陳明利害,強調幼玉可用,如此一來,寶寶接受她的機會
便大大增加,是也不是?」
郁小娥退上階台,仍退不出男兒斜長的倒影,「咚!」一聲小屁股撞上石桌,
才知無路,強笑:「盟主道高一丈,小娥認栽啦,請盟主責罰。」
耿照點頭:「的确該罰。」一掠至女郎身前,單臂抱起她嬌小的身軀,潑剌
一響,将郁小娥的纏腰連臀後裙裳一起扯落,露出赤裸的小巧雪臀來!
耿照對她一向君子,郁小娥料不到事态會如此發展,吓得驚呼:「盟主,小
娥……小娥知錯啦,你……你别吓我……呀!」又一聲裂帛響,紗衫自領後撕裂
至腰,雙袖連帶兩爿前襟各奔東西,象牙色的瑩潤玉背一覽無遺。
「知錯就要罰。」耿照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幼玉怎麽,你便怎麽。明白
了沒有?」
「不、不要……衣裳……衣裳破了呀!」
「我買新的給你!」
推拒擡杠間,耿照手裏可沒停下,轉瞬将郁小娥裏外衣裳撕得粉碎,除繡鞋
羅襪,已是一絲不挂,露出幼女般的裸裎嬌軀。
郁小娥慌歸慌,畢竟非是未經人事的雛兒,被耿照強壯的臂膀一抱,鼻中嗅
着男子氣息,手按結實的胸膛,心猿意馬,呼吸紊亂;腿心被鈍尖抵住,稍一熨
貼,小小的花蕊間已滲出蜜來,磨得濕漉潤澤。
她被壓在涼亭的柱子上,雙腳懸空,耿照以龍首沾了沾淫蜜,在小穴口一迳
厮磨,怕真弄裂了她,未敢貿然插入。
郁小娥并未賣弄風騷勾引主人,反而拼命掙紮。
「等……等一下!不要……先……不要!」
耿照壓得她動彈不得,側首以唇相就,郁小娥雙頰绯紅,拼命收颔,直到退
無可退,檀口終于失守。
兩人吻得津唾交融,無比火熱,女郎的舌尖卻有些寒涼,那是女子極爲動情、
将至頂峰的征兆,小巧若珠貝的下陰早被龍杵磨得泥濘不堪,但郁小娥稍一回神
便拼命推拒;眼看蛤口将被排闼而入,她用力一咬耿照的嘴唇,男兒吃痛,兩人
稍稍分開,靠着梁柱喘息。
「你若不願意,我絕不用強。」耿照荷荷咻喘,聲啞如獸,布滿血絲的雙瞳
充滿奇異的震懾力,比平日溫文的模樣更有男子氣概。
他在盈幼玉身上仍未能出,幼玉雖是姥姥銳意培養,論堅韌長力仍不及弦子,
況且破瓜未久,難以撐持,洩了兩回便嬌聲讨饒,玉戶口不堪蹂躏,微微見紅,
在肉棒上留下縷縷血絲。
說是「處罰」,但耿照高漲的欲望也已逼至極限,料不到縱欲卻得不到滿足,
竟比禁欲更難熬,亟需抒解管道。自他在神識中壓制妖刀武學的殺念、不再受突
如其來的欲念所苦,這是頭一回有如此異樣。
郁小娥連直視他都十分困難,酡紅的雪靥出乎意料地清純動人,忍着幾乎暈
厥過去的烘熱羞意,咬牙道:「我……可以給你,我從前給過你了,但……我不
做你的女人。你想同我好,我都答應,但我若想同其他男人好,你……你不能管
我。」蠻腰輕扭,仿佛不堪燥熱,如此一來,花蕊同抵緊的杵尖又磨得唧唧有聲,
兩人齊齊吐了口長氣,苦苦忍受。
「你……有其他歡喜的男人麽?」耿照沒多想便問出了口。
「現在……現在沒有……」突然意識到這樣說,像是承認了什麽,不禁大羞,
所幸男兒被欲火蒸得暈陶陶的,似未省覺,又續道:「你身邊的女子,個個都歡
喜你,這樣……是不行的。所有人都想着一件事,就會犯一樣的錯,得有個不一
樣的人才行。我要做那個不歡喜你的。」突然伸手撫摸他的面頰,笑得有些裝模
作樣,輕聲道:「快說『我答應』。你……很難受吧?快答應我,我……我就讓
你快活……」
耿照甩了甩腦袋,低道:「我答應你。」肉棒擠開窄小的花蕊,插進她濕潤
的蜜壺裏。郁小娥仰頸張口,隻覺巨物的貫穿仿佛永無休止,也不知過了多久,
那持續深入的刨刮快美才停了下來,雪白的小腳纏住男兒的腰,玉趾蜷翹,一如
緊搐的蜜膣。兩人交頸相擁,一時無聲。
郁小娥忽然有些害羞。當日在蓮覺寺時,她是存了榨幹少年的心思,想不到
兩人會有這麽一天;正想說些體己話兒,男兒忽動起來,卻非孟浪抽添,而是抱
她往房裏走,邁步的韻律令巨物在體内抛頂擦刮,郁小娥美得魂飛天外,咬唇嗚
咽。
進了房,她已酥軟得睜不開眼,蓦地身下一空,被放倒在榻上,膩聲嬌喚:
「主人……」雙腕卻被人壓住,兩隻手撫上她的小巧綿乳,但觸感皆與耿照粗厚
的指掌不同——更何況,那雙手一直扣在自己腰上。
郁小娥吓得精神都來了,慌忙睜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張精緻非凡的蜜色
小臉,盈幼玉雙頰绯紅,似取笑、似竊喜,又有些幸災樂禍,牢牢将她雙腕摁住,
哼道:「什麽『我要做不歡喜你的那個』,自以爲很神氣麽?待會瞧我救不救你!」
弦子面無表情,一手揉着郁小娥的椒乳,低頭望着另一隻剛揉過的手掌,頗
爲疑惑。「她那麽小,怎地與你一般軟?」誰小啊!郁小娥最恨被人評論身材,
未及抗議,符赤錦美豔的臉蛋已塞滿視界,俯首笑道:「心機壞的人,胸脯是比
較軟的。你瞧你和幼玉,是不是更堅挺些?」弦子露出恍然之色。
符赤錦笑得她心裏發毛,咬耳垂輕道:「你家盟主迄今,還未試過後庭花的
滋味。我見妹子的菊花小巧潔淨,十分可人,你要做最特别的那個,咱們讓他試
試可好?」
在郁小娥開聲讨饒之前,對這番話一無所覺的耿照,将她雪白的小腳扛上肩,
再次滿滿地深入了她。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刨刮攫住女郎,三姝同時對她全身敏感
處發動攻擊,女郎沒頂于快美的狂濤中,無從思考脫身計——而淫靡的夜,現在
才剛要展開。
◇◇◇
雨後夜新,江風拂面。
泊于河港的古舊糧船之上,今夜來了一頂金碧輝煌的帳子,四童扛擡、四嫔
開道,穿過飄揚的潮潤柳絲落在甲闆上時,頗有幾分道骨仙風之感,總之不似人
間應有。
掌燈的老妪清了清喉嚨,正要開口,帳中傳出一把嬌慵動聽的嗓音:「慢!
如此英傑,不可以俗禮輕慢。我親自走一趟,你等暫且候着,切莫讓旁人見着了。」
語聲方落,一抹銀光「唰!」滑出簾幔,遊蛇般竄入船艙。柳絲再度揚起時,甲
闆上已空空如也,隻餘水風流轉。
蕭谏紙端坐于幾案之後,望着眼前奇小的銀發麗人,輕叩扶手。「我早想見
一見你。以薛百螣、蚔狩雲之流,擡不了耿家小子坐上寶座,是該有奇人,方能
成此奇事。」
蠶娘淡淡一笑。「你若以爲我會悶不吭聲,順勢戴了這頂高帽,那可就看錯
人啦。耿小子自有運數,不是誰成就了他,你習慣小瞧他人,這可是很壞的毛病。」
「我從不小瞧對手。」老人露出倨傲的笑容。
「在我看來,」蠶娘輕哼:「明日秋水亭之會,便是魯莽至極的舉動。」
「大軍未動,斥候先行;兩國相争,不斬來使。」蕭谏紙乜眼:「我隻是去
見一位武儒的要人,問他『數聖』逄宮可不可靠,有無可能牽涉蓮台倒塌一事,
如此而已。例行垂詢,何魯莽之有?」
「獨對三才五峰榜内有名,沒有比這個更魯莽的。」蠶娘笑容漸淡,眸光卻
轉冷。「看來我今夜得教你明了,凡夫俗子,與三才五峰之間的巨大差距!」
妖刀記(第二四十折恃以弗懼,半生糊塗)
高約半身、精如骨瓷的銀發女郎語音方落,偌大的艙裏倏然無聲,空氣的流
動忽地清晰起來,才如羽根般拂過肌膚,霎眼間,四散飄飛、仿佛無處不在的絮
羽又從氣态凝成流水——敞開的窗牖外,依稀見得夜柳迎風,艙内的布幔卻絲紋
不動,整個空間像被裹入一團看不見的黏液;女郎周身透出的無形之氣,由羽絲、
靜水次第變化,逐漸冰凝。
蕭谏紙漸漸吸不進空氣,喉臆隐約生疼,好在并非全無準備,不動聲色搬運
周天,改以内息延生。那股「氣」仍持續以驚人的速度收束,端坐于幾案後的老
人身上,仿佛疊了幾層浸水棉衣,連挪臂都有些吃力,遑論出劍。
三才五峰的征兆之一,被無數武人傳得神而明之、畢生未必能遇一回的「凝
功鎖脈」,蕭谏紙倒是多有經曆。同爲峰級高手,所使之「凝功鎖脈」人人不同,
大異其趣:阿旮是天生的戰神,臨陣機變百出,旁人以爲他走的是霸道的路子,
殊不知獨孤弋勝在才情,比鬥之際宛如詩仙信筆,揮灑成章,強過世俗庸人苦苦
推敲,隻得滿篇斧鑿。
打架打到這份上,求的是「快意」二字,尋常對手一拳了事,何必白費時間?
若遇勢均力敵的強者,那是求也求不來的機會,豈能不打它個痛快?鎖來鎖去縛
手縛腳,真真氣煞人也,此太祖武皇帝所不爲。
但阿旮的凝術并不橫霸,拜殘拳所賜,一經施展,周身一丈方圓内無勁不消,
如入空無,整個人虛晃晃的,連踏穩實地亦不可得,遑論出招。蕭谏紙讓他「鎖」
過幾回,畢生難忘。
獨孤弋與韓破凡灞上一戰,俱未使用凝術,拳對拳、掌對掌,重劍對大槍,
酣戰千餘合罷,相視而笑,了無憾恨;此生既未再見,實也毋須再見。
蕭谏紙無緣得見虎帥凝功,卻聽聞他曾單槍匹馬,殺得一支四面擁上的異族
騎隊攤倒如刈草,披挂重甲的域外鐵騎沖至他身前七尺,便似撞上一堵無形石牆,
戰馬無不折頸蹬尾,甩出鞍上騎士;韓破凡以雙腿控馬,原地繞圈,槍纓旋掃處,
漫天屍飛如散華,鮮血殘肢墜似時雨,遍染黃沙,于地面留下一隻巨大的血漩渦。
揚塵終止,馬嘶慘嚎複歸平靜,烈日之下,僅一騎茕茕孑立。
韓破凡垂缰縱馬,拖着大槍跨過滿地屍骸,每進一尺,黃石灘對岸的異族大
軍便後退丈餘,仿佛連一水之隔,也不能略保平安;末了不知是誰起的頭,數萬
人的大部隊忽地轉身,沒命似的潰湧奔逃,一哄而散。
是役,除死在「玄嚣八陣字」下的百名先鋒,所得萬餘敵首,皆絕于潰退時
自家人馬踐踏。能将所向披靡、打得諸鎮無力還手的異族鐵騎逼至如斯境地,普
天下僅此一人。
出使西陲,有幸于黃石灘親睹的一位東軍将領深受震撼,對韓破凡斯人,僅
有「日下無敵」四字評價。獨孤閥衆将大感不滿,以爲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
風,阿旮倒是聽得津津有味,多半從那時起,便存了一會其人的心思。
由黃石灘一役可知,虎帥的凝術極其霸道,走的是硬鎖的剛猛路子,連戰馬
沖刺亦能擋下,實是駭人聽聞。他既有一杆無所不破的大槍,複練得無以攻破的
防禦壁壘,如非遇上了萬勁俱消、幾近虛無的「殘拳」,阿旮要想小勝一招,恐
怕也不容易。
而「刀皇」武登庸的凝功鎖脈,則是蕭谏紙此生所見最凝練也最專一,僅鎖
對手一身,甚且集于制敵的破綻之上,不及其他。與武登庸的通情達理、磊落襟
懷參照,也若合符節,可見其人。
較之尋常武人,峰級高手的境界似更能反映性格,興許是内在的自我具化—
—虎帥剛毅、刀皇專一,阿旮則是無所用心,渾不着意——方能超越肉身所限,
顯現奇能。
(你心中的自我……是「水」麽?)
水是天下至柔,亦是天下至剛;既沉靜,又狂暴,能育生萬物,也足以毀滅
一切。「馬蠶娘」之名,江湖中聞者幾希,然而這名個頭小得出奇的美豔女郎絕
非誇口,她的實力足與三才五峰并列,放眼當世,堪敵者寥寥,其中并不包括蕭
谏紙。
「你的憤怒與仇恨太過赤裸,毫無掩藏之意。」
老人潛運内力,才将這幾句話說得平穩曉暢,未洩漏一絲沉水壓身、肺中斷
息的痛苦。「如此,待面對仇敵時,能餘幾分火氣?」
蠶娘美目流眄,掠過一抹混雜微詫的贊許,未料他還有開口的餘裕,也可能
是被老人的話語挑起興緻,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抿笑道:「相較之下,你的憤怒
就太過隐晦啦。我一直奇怪,世人莫不以爲獨孤弋死得蹊跷,你卻到這時才造反
……這些年來,名動天下的『龍蟠』到底在想什麽?」
蕭谏紙幾欲冷笑,但持續增強的凝鎖之力幹擾内息運行,實令人笑之不出。
老人強抑身顫,翻過右掌,露出掌裏的畸零角塊。
「……尋找真相,需要時間。」
蠶娘狡黠的笑容一霎凝結,但也隻是瞬息間;揚手的同時,滿室氣流松動,
一物劃出平弧,「喀嗒!」落于幾案,滾了兩匝,止于老人掌緣,被案上白紙一
襯,與掌中物極似,仿佛是同一物事的不同部位,卻缺乏重新拼合的相關接鄰。
「你讓胤小子帶塊破瓦當來,就想讓我放他一馬,我還沒同你算帳。」銀發
麗人鼻端微哼,眸中卻無笑意。「姓蕭的小子,你要自恃聰明,憑這等小把戲騙
人,可就笨得緊啦。」
急急解除「凝功鎖脈」,非是什麽善意之舉,被鎖的真氣陡失禁制,重新湧
入經脈血管,就像長跪後突然起身,飽受壓迫的雙足酸麻已極,一時難行。
蕭谏紙年事已高,血脈韌性不如少年,痛楚可想而知。老人卻端坐如恒,将
瓦當碎塊按上硯台,印于鋪墊的白紙上,另一枚也如法炮制,再拈筆将兩處壓印
之間缺損的部分繪出——那是三條象征水波的重疊弧線,上頭浮着半枚日輪;流
水之間,斜跨着一枚似三角、非三角的怪異圖樣,當中枝節橫生,似是個拉長倒
轉的「傘」字。蠶娘拿到的那枚碎片,恰是枝節的中心部位。
「這枚瓦當,是我在一處名喚邬家莊的兇案現場偶得。」
老人不理女郎威脅,手裏畫着圖,一邊自顧自地說道。
「爲查明妖刀于東海之禍患,我去了每一處橫遭燒殺、卻看似無涉江湖恩怨
之處,多數是刀屍所爲,但也有不是的。邬家莊即爲其中之一。」
其時異族業已退兵,卻未全離北境,三道與北關接鄰處,仍有零星鐵騎出沒,
益發難測;而央土大戰方興未艾,群雄或求自保,或欲逐鹿,無暇旁顧,趁火打
劫之事不分江湖廟堂,無日無之,「妖刀作亂」不過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出,
許多門派悄悄換得首腦、幾世仇敵忽爾了卻舊帳,推予兵燹戰禍,死無對證,誰
也追究不來。
邬家莊地處東海道北端,是五島七砦十二家的勢力範圍,雖與武林往來,卻
潔身自好,行事低調,并不被當作江湖勢力看待。
莊外兩百來戶人家,代代仰邬氏照拂,莊門高懸「邬昙仙鄉」四字牌匾,頗
以桃源自況,沒聽說有什麽仇家。
當時五島七砦因遊屍門「萬裏飛皇」範飛強之故,卷入了與妖刀赤眼的慘烈
厮殺,勢力龐大、幾可問鼎邪道霸主的遊屍門,與富可敵國、宰制北關貨易的五
島奇英,最後鬥了個兩敗俱傷,雙雙退下名爲「武林」的殘酷舞台。
「邬昙仙鄉」百餘口慘遭滅門,園邸付之一炬,蕭谏紙本以爲是赤眼所爲,
一如時人所想。換作他人,此事興許沒于荒湮蔓草間,終成壓案累牍,蕭谏紙卻
棄了敷衍塞責的衙門案卷,親臨現場,終于勘驗出蹊跷。
「遇害邬氏衆人,均死于一口快劍,不唯兵器鋒銳,出手之人更是狠辣,劍
劍刺喉穿心,更無半分猶豫。收殓屍首之前,我召集左近三縣仵工,一一勘察,
終于斷定『邬昙仙鄉』一案中所留之快劍傷口,與過往妖刀肆虐的痕迹無一雷同,
這是一樁『藏葉于林』的精心策劃——在本案之前與之後,相關的地緣附近,都
有離垢妖刀主導的滅門慘案發生。」
蠶娘柳眉微挑,美眸裏掠過一抹光。
「在此之前發生的,興許是巧合,但之後的案子……」
「代表屠戮邬氏莊園之人,同操縱妖刀者或是一路。至少,能驅使離垢在邬
家莊附近作案,掩去此案之突兀乖離。這就是我對邬昙仙鄉一案,始終耿耿于懷
的原因。」老人低垂眉眼,肅然道:「兇手既與妖刀有所牽連,何不迳使妖刀毀
仙鄉,反以之爲疑兵?須知當時東海境内,妖患劇烈,往往一柄妖刀便能牽動好
幾撥人,如指劍奇宮、觀海天門這等大派,尚且不能獨當;區區邬昙仙鄉,便教
妖刀滅了,也無甚奇怪,何苦繞這麽個圈子,幹得縛手縛腳?」
蠶娘水精似的心竅,微一轉念,登時恍然。
「原來你從那時起,便看出妖刀、乃至驅役妖刀之人,不過器械手段罷了,
并非首腦。這套殺器的背後,另有主使,所圖必非眼前所見。」
蕭谏紙淡淡一笑。
「沒想得這般透徹,但疑心一起,再不能滿足于眼前『證據』,事事總要想
得深些。」從櫃裏取出一部陳舊的手劄,信手翻開,頭幾頁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
楷,東一段西一塊的,仿佛隻欲填滿空缺,談不上工整,墨迹有濃有淡,雖同出
自一人之手,卻非一時一地。
往下翻去,則出現了與幾上白紙相同的兩枚瓦當印痕,但方向全然不對,顯
然當時對于還原瓦當的圖騰,老人尚無頭緒,旁邊的空白處以炭枝潦草地畫了幾
個圖形,無不相差甚遠。
女郎目力絕佳,美眸微眯,似瞧得津津有味,正準備啧啧兩聲,對名滿天下
的蕭老台丞的畫技月旦品評一番。
老人看穿她的企圖,幹咳一聲,俐落翻過。緊接着的卻是幾幀三折大圖,以
蒸熟的米粒黏在手劄内頁,黏合處看得出壓扁的幾枚米粒透出紙背,粗紙邊緣有
被菜油之類污損的痕迹,可想見其時蕭谏紙調查兇案、宵旰勤勞,連吃頓飯的時
間也不肯浪費。
粗紙之上,繪滿了園林屋舍的平面藍圖,方圓規矩,無不精到,與前頁信手
塗鴉的瓦當想像圖截然不同。
蠶娘笑意倏凝,似被觸動了什麽,但畢竟曾見風浪無數,巧妙地斂起動搖,
怡然道:「看來鲲鵬學府的确有些門道,你畫畫的天分不怎麽樣,做工匠倒是似
模似樣。」
你要是見過曾功亮,當知這話并非吹捧,而是挖苦——老人抑住嘴角的苦笑,
翻到第三幀圖紙,指着一座涼亭飛橋、曲水環繞的精緻小院,淡然道:「在我來
看,整個兇案現場,當屬此處最爲蹊跷。小院中僅有四具屍體,陳屍處卻發生激
烈的打鬥,房内梁柱被劈斷、屋牆被打坍,破壞之甚,是偌大的宅邸中絕無僅有
的。」突然閉口,炯炯眸光盯着細小的銀發麗人,宛若實劍将穿。
——兇手用的是劍。
蕭谏紙沒說出口的這句話裏,隐含着另一個意義。
雖與江湖往來、卻不被當成江湖人的「邬昙仙鄉」裏,藏着内力深湛、掌功
絕強的高手,一路如切菜砍瓜般,當者披靡的銳劍殺手,在宅院最深處遭遇激烈
的抵抗,極有可能落居下風。
「若快劍得手,屋室的毀損至多一二處。」蕭谏紙指着繪有陳屍人形、并以
朱筆圈出毀損處的平面圖樣,利劍般的視線捕捉着女郎的神情變化,一邊從容解
釋:「即使現場被大火焚毀,仍看得出多處人爲破壞的痕迹,顯然兇手的劍法難
以一擊得手,屋内之人既有數量上的優勢,時間一長,兇手難免左支右绌,險象
環生。」指尖移至門廊:「此間的欄杆礎石上留有多處砍斫的痕迹,遍布整條長
廊,若是兇手由外而内時所遺,這趟進攻的路也未免太不順遂,沒有冒險深入的
必要,更合理的解釋,是他在屋裏遭遇高手,幾乎失陷,奪路出逃時所留下。」
信手翻至後頁,竟以尺規畫出長廊的礎石,将其上的每一道劍痕全都記錄下來。
蠶娘倒抽一口涼氣,神情突然變得很複雜,似詫似奇,又不禁有些佩服,料
不到他工夫居然做到這等境地,原本帶着些許輕佻的迷蒙眼神微凝,反倒柔和許
多,遲疑不過一霎,有些話終究沒能出口,很自然地别過視線,羊脂玉色的小小
手掌随意提起,虛劈幾下,自顧自的笑道:「乍看像是武儒的劍法,骨子裏卻全
不是一回事。這哪裏算是質樸剛健了?簡直粗糙得要命。」
以蠶娘的修爲識見,随意瞧上一眼,即能在腦海裏自行還原劍招,說不定連
運使的心法都能準确推出,何須動手比劃?
老人未戳破她的顧左右而言他,淡道:「我粗略研究了幾門儒劍,也覺不通。
某日靈感忽來,猜想兇手非學藝不精,僅得皮毛,而是儒門劍藝的質樸剛健非其
所欲。此人對劍法内含的經義辯證、天人交感等毫無興趣,要的,不過是殺人利
索罷了。我等以爲他未得神髓,于那厮言,不定是去蕪存菁。」
「真是精彩的推論。經你一說,好像親眼瞧上一遍哩。」蠶娘抿嘴聳肩,又
恢複那股既優雅又妩媚、仿佛唇際咬住一抹戲谑勾人的神氣,眯眼道:「但這樣
就說不通啦,兇手既落下風,倉皇出逃,仙鄉緣何又毀于祝融?」
「因爲買兇滅門的那人,這時終于出手。」
蕭谏紙指着長廊盡頭的照堂,一一解釋。「其中三具屍體雖在後院房中發現,
但我以醯醋潑于火場地面,不見血溶,反在照堂中驗出大量血迹,可見四人均絕
命于此,其中三具屍首被拖至後院藏匿,布置成後來火場的模樣。」
蠶娘撫掌道:「台丞不愧青天之名,斷案如神,宛若親見。但據此推測還有
其他兇手,未免武斷,難道這幾具屍身之上,留的不是劍痕?」
「緻命的創口無不被利器砍得亂七八糟,說是劍痕,原也沒錯。」蕭谏紙捋
須哼笑。「隻是這欲蓋彌彰的手法,稍嫌拙劣,我猜緻死的武器長不及劍,卻比
劍刃略厚,挺劍搠個透明窟窿猶不能掩,須得多砍幾劍。」說着舉起了一根食指,
意思再明白不過。
蠶娘沉默不語,俏臉上的笑意卻有些僵冷,看着十分怕人。
蕭谏紙似欲待她心情略複,才要繼續開口,女郎卻擡起銳眸,無形壓力撲面
直進,絲毫沒有接受施舍的打算。老人心中暗歎一口氣。
「……另一具屍體,卻被拖到小院門牆外,此人身上有多處傷痕,連那幕後
的陰謀家亦不能一擊取命,端的是條好漢。」
「四具屍體分拖兩邊,不嫌費事麽?」
「爲釣大魚,須得好餌。」蕭谏紙的指尖從院門、照堂、長廊,一路移到後
進的小院裏,在院中四角以及居間的涼亭上各點了一下。「這幾個地方,留有燒
毀的不明木柱,我掘開院中地面,找到刻有符箓的埋石,以及活祭用的雞犬殘屍。
我對陣法無甚研究,靠着證物按圖索骥,總算不是一無所獲;以這個排場來看,
能夠逃出生天,實屬萬幸。」停得片刻,才低道:「有心算無心,那并不是你的
錯。缜密的陰謀布置之前,縱有通天之力,不免有難以回天的時候。」
小小的銀發女郎低垂眉眼,仿佛入定一般,也不知過了多久,彎翹的濃睫輕
顫幾下,輕聲說道:「儒門秘傳的六極屠龍陣,号稱專破鱗族武學,須以三、六、
九數推動,他藉助陣法,妄想以一人之力行之,野心未免太大了些。
「那個陣法沒能拾奪下我,我豁出性命不要,終是打傷了他……該說是兩敗
俱傷罷?在殺我和搶奪寶物之間,他選了奪物。這些年我始終在想:總有一天,
要教他後悔莫及。」說着整襟斂容,朝幾後老人盈盈下拜,行了個莊重的大禮。
「蕭谏紙,我要好生謝你。謝謝你收埋邬家莊上下一百卅七口的遺體,謝謝
你爲這些素昧平生的苦命人主持公道,花費如許心力,三十年來從不曾放棄。我
到現在才明白,你與鳳東佑氏的『白發劍讀』佑雲關隔空筆戰,辯論《六極劍法》
之種種,非爲口舌之争,而是爲了那頁長廊上的劍痕。」
銀發女郎曾向耿照述說收埋故人、勘驗遺體等善後,實是将蕭谏紙所爲,換
成自己而已——她在邬昙仙鄉遭受重創,好不容易拖命逃出,複自宵明島渡海重
回東洲,已是數年後的事。
之所以如此宣稱,除當時沒必要對少年講明細節外,亦須考慮蠶娘陰晴不定、
如醒發面團般伸縮自如的叙事耐性,當然還有意識深處,女郎對于沒能親手收埋
故舊的遺憾與渴望。
蕭谏紙深深明白這種痛悔難當,微一讓過,未敢直受蠶娘之禮。
「也可能是我做人失敗,或想瞧瞧佑老兒氣急敗壞的模樣罷了。」
女郎一怔,料不到他也有說笑話的時候,不禁抿嘴。
「蠶娘大你幾十歲不止,與你小子道謝,你害什麽臊?老實收下便是。」
老人怡然道:「你道謝的法子,若是上來打我一頓,隻怕我生受不起。」
「我是擔心你小子魯莽行事,白送了性命,專程提醒,教你明白厲害。」蠶
娘彎細的柳眉一挑,杏眼微乜,連釁語都說得不火不愠,嬌慵天成,令人不生一
絲惡感。
「再說那獨孤弋号稱無敵,師承來曆卻始終是個謎;你小子雖挂着鲲鵬學府
的萬兒,但庠序隳壞,豈于一時?甲子以降,鲲鵬學府也沒出過什麽像樣的人物,
無端端蹦出個『龍蟠』蕭用臣來,實難服衆。坊間傳言,說你倆其實是一師所授,
一從文一習武,蠶娘今兒一方面也想來瞧瞧,你蕭小子掖着什麽手段,欲橫挑那
三才五峰等級的幕後黑手。」
蕭谏紙撫須斂眸,含笑自若。
「且不說先帝賜招,我一向是有輸無赢,便在我這大半生裏,曾見的三場宗
師級比鬥,參與者均是三才五峰榜内。其中一場是文鬥,也還罷了,另外兩場卻
是豁盡全力,毫無保留,隻能說是燦爛絕倫,百世難遇。」
蠶娘饒富興緻。「誰跟誰打?」見他笑而不語,料這關子是賣定了,噘嘴哼
笑道:「想你定是得了老大助益,打通生死玄關,将窺三五堂奧了?」她曾暗中
尾随「古木鸢」,卻在最後關頭教他成功脫逃,雖說仗了地利之便,也不能排除
他與李寒陽、獨孤寂一般,隻消再捅破一層窗紙,即能超凡入聖,跨入全新武境。
誰知老人兩手一攤。
「……不,是确信終我一生,絕無可能打得過這幫怪物。隻消你們願意,便
有十個蕭谏紙聯手,也盡都殺了,事在人爲而已。」
蠶娘「咭」的一聲掩口,黑白分明的美眸一轉,隻差沒嬌嗔「你這油嘴滑舌
的賊小子」,卻見蕭谏紙攤掌不動,目光炯炯,竟無一絲調笑之意,酡紅的笑靥
凝于俏臉,眸光倏地涼冷起來,淡淡哼道:「合着你是存了必死之心,拼個魚死
網破,趕在回老家前顯擺一回麽?你真不怕死啊,蕭谏紙。」
老人斂起笑容,正色道:「你打進艙裏便說要教訓我,此刻又如何?」
「你别說,我現在還真想打你一頓。」嬌小的女郎冷笑。
「但你不能,在揭發幕後陰謀之人一事上,你還需要我。」老人非是純占口
舌便宜,神情嚴肅。「韬略縱橫,不出一個『勢』字——水往下流、風生火起,
皆因勢至,無有逆者。占住勢端,即立于不敗之地,彼縱有通天之能,逆勢而爲,
豈可久焉!」
蠶娘聞言一凜,畢竟還有一絲不豫,冷笑道:「那你是占了什麽勢子,能抵
擋我們這幫『怪物』?」
蕭谏紙從容道:「自我與『權輿』相謀,便占住了勢端。妖刀鬧得東海沸沸
揚揚,圍法會、逼鳳辇,行刺鎮東将軍……若無『古木鸢』扛起,這火頭,卻要
燒向誰人的眉毛?」
——自是借與他秘密組織的原主。
從耿小子向她透露古木鸢的真實身份起,蠶娘便一直在思索蕭谏紙的目的。
親曆過慘烈的學府隳滅、異族侵攻,乃至前度的妖刀之亂、央土大戰,蕭谏
紙可說是踏着屍山血海走過來,德行雖爲天下士子所崇敬,女郎并不懷疑他在必
要時也落得屠刀,絕不婆媽。
問題是:他爲什麽要這樣做?
至此疑雲廓清,除釣出幕後之人、不得不雙手染血,這老小子還打算占住興
亂的勢頭,随時能禍水東引,反澆陰謀家一頭,藉以保身。
那幕後的陰謀家看似占了隐身暗處的便宜,又處處幹擾古木鸢的計劃,實則
是飲鸩止渴,古木鸢鬧得越大,便将他卷得越深;若最終蕭谏紙難以善了,「權
輿」豈能置身事外,片塵不染?
(他從多久以前……就開始籌劃這一切?他何時知悉幕後之人的身份,又懷
抱着什麽樣的心思,靜靜凝視,直到即将圖窮匕現的此刻?)蠶微眯着眼,忽覺
這名武功不如己、年歲不如己,青春常駐亦不如己,唯有歲月斧鑿肆無忌憚的半
衰老者,似乎變得不再那樣明晰通透,能被一眼看穿。而老人隻是靜靜翻着手劄,
将繪有桑木陰徽記的一頁往前推,擡起周遭深痕密如蛛吐的眼眸,沉聲道:「我
從古籍中找到這代表桑木陰的『建木』圖樣,也知桑木陰曆代之主,均以『馬蠶
娘』爲号,監督東海武林,卻不能輕易幹涉。邬昙仙鄉的瓦當上所刻,乃映于日
出海上的建木,由此可知是桑木陰之一脈。」
蠶娘靈光乍現,恍然道:「你開七玄大會,原是爲了尋我。」
「宵明島号稱世外仙境,我連它到底是不是一座島嶼都不敢肯定,與其瞎子
摸象,不如請君自來。」蕭谏紙撫紙輕道:「我交與胤铿的瓦當,便爲今日所設。
圍殺對三才五峰的高手毫無意義,我能花三十年的光陰明察暗訪,依稀描繪出兇
手的輪廓,卻不能将他正法,爲此我需要你。」
「據說獨孤弋之死,即出于一樁精心排布的刺殺。以你之智,難道不能排出
個專殺峰級高手的絕陣來?」
老人苦笑着,以掩飾眉宇間那一閃而逝、猶不能忍的痛悔與遺憾。
「若非天劫,什麽樣的陣勢都殺不了他。」他低道:「這些年來,我從未放
棄親手複仇的念頭,然而事實擺在眼前,峰級高手,唯峰級高手可殺。我本想透
過佑雲關佑老兒攀親,請鳳翼山的中行古月出馬應付,或将這厮引至南陵;此計
不成,再考慮隐居白城山的老十七……但此際情況已全然不同。」
蠶娘忽聽懂話裏的含意。
「……而那厮尚且不知?」
「而那厮尚且不知。」
這就是蕭谏紙敢于與陰謀家一會的原因。
身爲峰級高人,那人明白無論約在哪裏、何人所約,當今之世,足以威脅自
己性命之人不過寥寥,正因對手是不世出的軍師「龍蟠」,更加不會輕舉妄動。
以那厮的武功,要殺蕭谏紙,随時能取其性命,犯不着在秋水亭這般公開處,于
光天化日下行兇。由此蕭谏紙有恃無恐。
「試探來試探去,那是你們書生腐儒的把戲。」女郎不禁冷笑:「蠶娘是江
湖人,江湖事江湖了。我何不現在就去邙山,來個一翻兩瞪眼,省卻這些個啰哩
巴唆的無聊工夫?我可帶上你,還有你那躲在船艙底的殘疾朋友。」
蕭谏紙嘴角微揚,泛起一絲冷硬的笑容,雖低垂眉眼,不知怎地卻予人一股
疲憊蕭索之感。
「我二十歲前活得渾渾噩噩,直到遇上一個人,人生才算開始。往後二十年,
我随他東征西讨,立下功勳無數,聲名廣爲世人所知,該是我此生最精彩的一段。
怪的是:這段輝煌并未替我留下什麽,還讓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
「爲了不被悔恨掏空,我埋首研究各式各樣你想像不到的物事,越是鑽研,
越掘出諸般往昔不曾留意的線索與真相,才驚覺自己的無知。如果早在浮鼎山莊,
便已發現蹊跷,聽進了秋莊主之言,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女郎不知浮鼎山莊與他有甚關連,隻能安靜地聽着他的喃喃自語。
然而蕭谏紙并不允許自溺,一霎回神,擡起鋒銳如實劍般的眸光。
「現下我隻相信證據,這是我三十年來……不,該說是人生至此,唯一把握
住的物事,除此之外,不過一片糊塗。因此我下定決心,如非罪證确鑿,絕不輕
易動手;我要那厮死得啞口無言,死于如山鐵證之下!」
第二四一折無日無月星曜何如
「到得那一天,你要讓我知曉。」
「我已說過,将其正法,我需要你的幫助。」
「……在此之前,可别先死了。」
銀發麗人自瞧着白晰小巧的手掌,盡管唇勾姣美如彎月,仍是洩漏了一絲淡
淡譏嘲。「我一直在想,該不該現在就暴打你一頓,當是幫你一個忙。莫要以爲
人人都清醒地活在這世上,從來不抽風的。你當人家玩的是心機權謀,沒準骨子
裏是個癫漢,便如那聶冥途,哪天發起狂來,倒黴的可不是他自己。」
蕭谏紙明顯忍着笑,沒敢真激女郎出手,起身微欠,禮數做足。
「逆耳忠言,蕭某銘感五内。」
「該動手時,你知上哪兒找我。」也沒見她怎麽動,艙門上懸着的吊簾忽地
揚起,仿佛河風漫入,繞得滿室飔涼;下一霎眼,那小小的、玲珑浮凸的惹火身
段已然不見。蕭谏紙望出舷窗,見棂格外一抹轎影沒于風岸柳絲間,宛若鄉野奇
談,半點兒也不真實。
到得這時,老人瘦臉上的從容之色,才如萬年風化的頁岩般片片剝落,目送
奇人遠去的神情,并不比凝着一列送葬的隊伍來得惬意,直到地上暗格推動、露
出通往底艙的秘密入口的響聲,将他喚回現實。
「看來傷得不重啊,她使了什麽看不出痕迹的暗掌?」七叔一跛一跛爬上來,
放落手中藥箱,打量他的眼神除了狐疑外,不知怎的總有一絲遺憾的感覺。
「……怎麽你很失望麽?」蕭谏紙斜乜他一眼。
「就是問問。」駝背跛足的畸零老人聳了聳肩,也湊到舷窗邊,巧妙地隐起
奇異的身形,不教外人窺見。「骨相變動如此劇烈,就算是練功練的,怕不要上
百年的工夫罷?還是武功練到了三才五峰的境地,其能通天,就連身軀外貌的改
變,也無法以常理忖度?」
蕭谏紙搖頭。「她的年歲,說不定比我們兩個老頭加起來都大,不管有什麽
異狀,都不奇怪。我不知有哪門武功能使人青春永駐,真有的話,世上女子還不
爲之瘋狂,啥事幹不出來?」
終究是匠人脾性,七叔略一沉吟,忍不住推敲。「也可能是輔以外物針藥等。
須知世上奇事,莫不有解,我等不明,蓋因無知也。學而知之。」
蕭谏紙淡淡一笑,不同于與蠶娘機鋒相對時的黠巧譏诮,這個笑容是疲憊而
放松的,有着老于年歲的弛緩遲鈍,并不需要冷銳快利的智光。
「寫進你的小簿子裏,他日功成,你有大把時間解破無知。」
七叔仍眺着窗外柳岸,半晌才喃喃道:「她的仇恨之心如許熾烈,可不像人
間百年的老前輩。無論其武功高到何種境地,與此人合作,我總覺不妥。」
蕭谏紙也未反駁,淡淡應道:「我吩咐了耿小子,凡事說與蠶娘知曉前,須
先照會我等;秋水亭與狹舟浦兩處的行動,尤忌和盤托出。耿照未必買我的帳,
這一節乃托你之福,我料他明白利害,也防着蠶娘沖動壞事。」
驟聞少年之名,七叔本無意繼續,此事卻不能不說清楚,猶豫一瞬,擡起灰
濁翳目。「你并不信她,不是麽?」
有時選擇合作,并非基于信任,而是懷疑。将對方留在近處,才有進一步觀
察的機會——以七叔對搭檔的了解,蠶娘的武力雖是強助,卻非無可取代。且不
論鳳翼山的「天下第二劍」,自禁于劍冢内的獨孤寂近歲武功大進,又值盛年,
與蕭谏紙頗有交情,既涉兄仇,說服他出手的難度不高;蠶娘行事難測,貿然拉
聯,委實過于冒險,不合他一貫的謹慎作風。
「……當我說『我與權輿相謀』時,」蕭谏紙轉過頭來,微眯的鳳眼盡管投
往虛空,未有所指,然而其中迸出的鋒銳精芒,仍令人難以直視。「她的神情并
無異狀,前言後語的銜接毫無困難,輕易便知我所指的,乃是幕後的陰謀之人。
「然而,若她所知的一切,是來自耿家小子的線報與推斷,那『權輿』二字
該是初次聽聞,可能是地名、組織、代稱乃至人名,配上『相謀』這般暧昧不明
的意指,豈無疑義,不加廓清?
「唯一的解釋,就是她知道『權輿』的意義,不是地名,不是組織,而是一
個人,一個躲在暗處策動一切的人。」
「但她什麽都沒說。」七叔冷冷接口。
「我們也說不上知無不言,看來是打平了。」蕭谏紙自嘲般的一笑,斂起戲
谑的神氣。「『權輿』讓人滅了邬昙仙鄉是真,奪寶雲雲尚且不知,但她的仇恨
心看來不假,這點須得好好利用。我讀破萬卷,查案的本領縱使不是天下第一,
料想亦未多遜,『權輿』二字卻是接觸姑射之後,才從巫峽猿處得知。這位蠶娘
到底知道些什麽,我很有興趣。」
七叔哼道:「要我說,不如針對巫峽猿下手,才是條路。再扯入桑木陰之主,
多添變故,你嫌這會兒還不夠亂麽?」
蕭谏紙哈哈兩聲,信手撣袖。
「你對巫峽猿念念不忘,正因他是一塊香甜的好餌;餌鈎一動,大魚就跑啦。
當初我們不也以爲入了姑射,幕後之人必将現形麽?這麽多年過去,連影都沒見,
可見水深。你素來比我沉得住氣,臨到收線的當兒,切莫亂了陣腳。」
此際越浦衙門後的惡戰才結束不久,耿照未及将聶冥途透露的訊息送至此間,
「巫峽猿」的疑犯身份、與一夢谷的關連等,兩老尚未獲悉。七叔知他言之成理,
默然片刻,又道:「我雖不信桑木陰,但她說的一件事卻是道理,秋水亭之會過
于輕率,你雖存了試探的心思,難保那人不會突然翻臉;倉促應戰,你有幾分把
握?你便再問我一百次,也隻得『不能去』三個字。」
蕭谏紙啞然失笑,一揚案上那部黃舊小劄。
「我倆二十年的心血,全在這兒了,爲此咱們幹下天理不容之事,成了今日
東海妖金之禍的首謀……我每天睡前,都問自己一遍;能不能查得更深,有沒有
決定性的證據,才能做到『勿枉勿縱』四字?」
七叔并未開口,然而沉郁的眼神已說明了他的答案。
這事從來都不容易。他們疑心的那人,幾乎是這世上最聰明的智者,在「淩
雲策戰」裏僅稍遜一位傳說裏的神人,堪稱是人智之巅,而這場陰謀所遺留的一
切蛛絲馬迹,都隔了道深不可測的城溝,縱知隐于對岸的是誰,卻沒什麽能連到
他身上的。
這對馬蠶娘來說,足可伸出複仇之手,但對古木鸢與高柳蟬卻還不夠。
二十年的光陰,隻能證明惡人算無遺策,所有的鮮血都染于他人之手,正義
的手段無法制裁他,證據永遠付之阙如。
「隻消四目相對,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蕭谏紙的口吻極爲冷靜,難以想
像這狂信者一般的話語,竟出自蕭老台丞之口。「我們得确定這點,老友。已經
過了太久,也犧牲太多了。」
「……那我們和馬蠶娘有甚不同?」七叔不爲所動,冷冷回望:「你方才還
說『鐵證如山』。我甯可你少動嘴皮子,帶上蠶娘,當場确認了也好、弄錯了也
罷,打起來起碼不會輸。殺錯了先記帳上,将來九泉之下,再與他殷夫子磕頭。」
蕭谏紙忍不住笑起來。
七叔并不常擡杠,比起完好的嘴巴,殘疾老人更愛僅剩的那隻手。但什麽都
不能做的時候,蕭谏紙不介意他發發牢騷。
「爲少聽唠叨,所有防備我都照你的意思:以『姑射』的名義在狹舟浦召集
密會,斷去巫峽猿接應的路子,還讓你帶崔家小子埋伏在沉沙谷外,萬一生變,
起碼是個群鬥圍毆的局面——你若還想叫上耿小子,點齊他那七玄同盟的歪瓜劣
棗一塊蹭熱竈,說不定我也會答應。」
對付老人,「耿照」永遠是最有效的一記殺着,蕭谏紙深谙此道。果然七叔
一時語塞,皺如幹棗的焦褐面孔更加扭曲,低聲咕哝了幾句,便即無聲。
「隻要看到那人的臉……看着他的眼睛,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帶着寬慰
而甯定的語氣,蕭谏紙安撫合作多年的老搭檔,也像是在說給自己聽。「确定了
這件事,我們再來商量,須得多少證據,才能對這一切有所交代。」
◇◇◇
耿照已有許久許久不曾這般放肆,恣意享受交媾的快美了。
未加節制的下場,就是時近正午,大小四位美人依舊酣睡,莫說起身,連搖
都搖不醒,赤裸的胴體或仰或俯,玉腿橫陳、藕臂交疊,峰巒起伏美不勝收,襯
與濕濡狼籍的錦被亵衣,端的是閨閣盛景,難繪難描。
平日統禦婢仆、發号施令的符赤錦與郁小娥雙雙不省人事,整座宅子頓時群
龍無首,直到日上三竿,仍是一片悄靜,似與女主同眠。
管事李綏精明幹練,起床見四下靜得異乎尋常,各院裏不時有好奇的小腦袋
瓜探将出來,畢竟平日訓練有素,倒也沒敢唐突造次;心念微動,立時明白是怎
麽回事——郁姑娘千嬌百媚、容貌可喜,早晚是家主的人,拖到昨晚才玉成好事,
還算遲了。趕緊指揮奴仆工作,偌大的宅邸轉眼又「動」起來,生氣勃勃地迎向
嶄新的一天。
拜碧火神功之賜,耿照睜眼時真氣充盈,通體舒泰,絲毫不覺疲憊,鎏金燭
台上蠟淚成堆,鬥室的空氣裏,除了徹夜交歡所遺的淫靡氣息,還飄着淡淡的燒
煙氣味。
他一一撫過四姝的動人曲線,品着寶寶錦兒的綿軟嬌腴、小弦子的驕人彈性、
幼玉的肌膚潤澤,以及郁小娥的纖細緊緻,忽覺躊躇滿志,仿佛已立于人生的最
高峰:七玄同盟漸上軌道,号令之至,群豪無不景從;與正道各派的止戰修好,
也按計劃順利進行;紅兒傾心相愛,婉轉承歡,兩人之間再無芥蒂;除将軍支持、
皇後賞識,就連三乘論法号召不來的日蓮八葉,竟也暗中觀察自己……到得今日,
「耿照」二字再也不是朱城山上籍籍無名的見習小鐵匠,東海武林之中無人不曉。
耿照非是狂妄的性子,正因如此,更能體會此際立身之高,實是各種因緣際
會所緻,飄飄然的感覺并未維持太久,甚且不及徹夜狂歡的餘韻,少年揮散绮念,
忍着腿間昂藏,下得床來。
院裏兩名小婢燒好熱水,服侍主人沐浴清潔,小臉紅撲撲的,不時拿水汪汪
的眼角偷瞟,顯是昨晚的淫聲浪語全教她們聽了去,倆丫頭春情滿溢,吃吃竊笑,
卷起的衣袖褲管被熱水浸透,晶瑩的裸足小手上水珠點點,襯出肌膚的絕佳彈性,
别有一番風情。
耿照現在總算明白,何以豪門富戶,總有數不完的風流韻事。
二婢品貌比之四姝,自是不如,但遇着這種送上門來的嫩肉,誰能忍住不嘗?
如非心中有事,未必有坐懷不亂的把握。
昨晚的縱情放蕩,是有原因的。耿照須得耗去那仿佛用之不竭的體力與精力,
讓自己拖到這時才晏起,趕不上出發往沉沙谷的時辰——明知不過是試探而已,
身爲被卷入這個巨大陰謀裏的一份子,耿照很難抑住那股欲「親睹元兇」的沖動。
灰衣人那出奇平靜、毫無特征,與其或猥瑣或殘毒的行徑全不合襯,透着無機質
般的冷冽眼神,他沒有一天忘記過。若能與他面對面,那怕隻得片刻,少年自覺
能認出他來……耿照用力搖了搖腦袋,試圖驅散這個危險的念頭,濕發甩濺水珠,
引得二婢又笑又叫,伸手掩住透出大片肌色的襟口。
蕭老台丞這個計劃看似大膽魯莽,但耿照隐約能明白他并不是無端犯險,眼
下非是圖窮匕現的當口,單純與疑犯見上一面,不會改變雙方各自的算計鋪排。
但若所有關系人都去到現場,此事再也「單純」不起來,是逼着對方攤牌的意思,
這也是爲什麽蕭谏紙三申五令,要他對蠶娘保密的原因。
理智上知道,與實際上能做得到,本質上是兩件事。可惜擁四美于一榻,也
隻能教他晚大半個時辰起身,要不是實在不想誤人終身,耿照甚至考慮過一手一
個,拿這兩個小丫頭消磨時間;過得晌午、用過餐飯,要趕去哪一處都來不及了,
以免壞了蕭谏紙的計劃。
一抹奇異的感應令少年倏忽回神,略微運功,果聽得腳步聲一路踅來,止于
浴房門前,「砰砰」的叩門聲帶着一絲火氣,怕連敲門的人自己都未必察覺。毋
須開口,耿照已知來的是誰,忙自浴桶中起身。
「……老神君早。」
門外,薛百螣的面色陰晴不定。老神君雖是七玄中人,性格之硬,正道中亦
屬罕見,耿照與他眼神相觸,不禁心虛起來:「該不會昨夜荒唐……已傳到老神
君院裏去?」符赤錦不介意與他歡喜合意的女子大被同眠,但落在對寶寶既疼且
愧的薛百螣眼裏,就算耿照貴爲盟主,少不得也要挨頓教訓,未必好受。
老人無視他的期期艾艾,踏前半步一扯衣袖,湊近沉聲:「此宅之中,藏有
一樁天大的麻煩,盟主知否?」也顧不得什麽禮數,拉着耿照邁開步子,一路風
風火火地沖進偏院。
管事李綏立于院門外,神色無奈。原來薛百螣命他在此看管,既不許他擅入
偏院,亦不許旁人靠近,若有乖違,唯他是問。
李綏近日之内屢遭惡客反主,似乎住進朱雀大宅的這幫江湖人,個個都拿這
兒當自己家,先有潛行都、後有郁小娥,待這位花白頭發的薛老爺子沖他發号施
令,趕走附近灑掃的仆役時,李綏已是哭笑不得,隻得先從了他,權作安撫;此
際乍見家主到來,頗有久旱逢雨的感動。
這偏院耿照來得比李綏還勤,裏外自不陌生,搖了搖手,示意他退下。院内
另有一名年幼小婢,捧着粥碗,一口一口呵涼了,喂入癱在廊間竹椅上的癰人嘴
裏。薛百螣對小女孩的态度和緩得多,稍早發現此間時,那碗魚粥還喂不到一半,
故留下小婢,隻逐去院外諸人。
那幼婢見得耿照,起身怯生生喊:「……家主。」薛百螣見粥碗已空,一揮
葛袖:「你也下去罷。這兒沒你的事了。」少女身子微顫,如聞驚雷,逃命般退
了出去。
「那李綏頗乖覺,我問他這是何人,他推說不知,須問『夫人』。」薛百螣
冷道:「但外頭那些個打掃的下人,嘴皮就沒這麽牢靠啦。說是主人家鄉接來的
老家人,也有說是叔叔的。敢問盟主,這是何人?」
前事不論,自冷爐谷一役後、耿照領七玄同盟以來,薛百螣與他說話,謹守
下屬的分際,從無逾越;蚔狩雲、漱玉節等雖也同尊盟主,言談間或示親近,或
恃交情,又或是談笑而已,總有不拘主從的時候。隻薛百螣一絲不苟,如今日這
般單刀直入,還是破題兒頭一遭。
耿照一下抓不準他的意圖,又無寶寶從旁拿捏,打算先蒙混過關再說,順着
他的話頭道:「确是我家裏的老家人,從小看着我長大的。老神君何出此問?」
「敢問盟主,這位尊姓大名?」
耿照沒料到薛百螣也有緊咬不放的時候,略一遲疑,心中已暗叫不好。果然
薛百螣冷冷一哼,沉聲道:「家裏人的姓字,還需要想麽?盟主若不知,但說無
妨,我知他姓誰名啥,什麽來曆。」
耿照心頭一跳。「老神君識得木……識得我叔叔?」
「我隻知盟主的叔叔,決計不姓『木』。」薛百螣眸裏殊無笑意,回望院門
一眼,确定無人偷聽後,才壓低嗓音,肅然道:「這人叫褚無明,乃指劍奇宮門
下,與應無用、魏無音同屬風雲峽一系,不知何故破門出教,在江湖上闖出偌大
名頭,反勝過在龍庭山之時。」
耿照萬萬想不到,木雞叔叔竟是奇宮一脈,還與「琴魔」魏無音、聶二沐四
等系出同源,震驚之餘,又覺冥冥之中似有牽系,想起琴魔傳功、奪舍大法口訣
又得化骊珠等,算上木雞叔叔啓蒙刀法,奧妙難言,喃喃道:「褚無明……褚無
明,這名字好熟,怎地我卻想不起在哪兒聽過?」
薛百螣搖搖頭。「盟主聽過的,該不是這個名兒。褚無明被逐出龍庭山後,
不能以『無』字輩自居,遂稱『星烈』,取『無日無月』之意,也算行不改名了。
當年在東海道上說起『刀魔』褚星烈,誰都知道是一号棘手人物,并非好相與的。」
耿照瞠目結舌。
「現下,盟主知道嚴重性了麽?」
薛百螣看着他的錯愕,半點兒也不意外,續道:「當年褚星烈赴戰天雷砦,
那是誅滅妖刀的最後一役,戰後褚星烈與妖刀一并消失,三十年來不知所蹤。
「現而今妖刀複來,刀魔恰于此時再現……且不說褚星烈仇家遍布,得罪過
的人、門派尚且活躍于武林,當年死于妖刀之下的人,如今死于妖刀之下的人,
他們的族人弟子若想要個真相,卻要找何人爲好?」
耿照尚未從錯愕中驚醒,聞言倏又一凜。
當年聖戰劫餘的兩位英雄——魏無音、杜妝憐,曾與妖刀近到不過死生一線,
三十來,他們卻從未對妖刀的真相,有過什麽說法。世人所得的「交代」,止于
蕭老台丞的那部着作《妖金始末考》,最關鍵的部分還被刻意隐匿,最終成了古
木鸢的籌碼。
據蚔狩雲的說法,最遲到得妖刀聖戰的中後期,無論七玄抑或七派的要人們,
大抵明了妖刀的威脅,來自刀屍之能,而非所謂「刀控人心」,轉而見獵心喜,
想從這些被莫名異術轉化了的魔人身上,盤剝出前所未見的武學新論,哪怕一丁
半點也好。
從這個階段開始,七玄中的菁英爲保存實力,悄悄退出抗擊妖刀的前沿;而
七大派高層則無視犧牲,正式由受害者轉爲食腐者,試圖從自家人的殘骸裏拷掠
出有用之物。除少數如胤丹書、魏王存等仍以蒼生爲念,這場動亂已于不知不覺
間變成權力與武力的掠奪;最終在天雷砦落幕時,說不定有一部份人是意猶未盡,
覺得扼腕的。
即使魏無音、杜妝憐對妖刀——或說刀屍的成因及武學——并沒有更透徹的
掌握,來自七大派高層的噤口壓力,讓兩人這些年來選擇了低調。掌管一系、乃
至一派勢力之人尚且如此,無門無派、毫無自保之力的「刀魔」褚星烈,其下場
不問可知。
「……何以他看來忒像刀屍,我料盟主亦無頭緒。」老神君終于察覺自己口
吻苛烈,神情略微和緩了些。
耿照苦笑:「個中緣由,确實不知。從我小時候他便這樣了,總是動也不動,
我們都管他叫『木雞叔叔』。」七叔和姑射的事須得保密,雖對老神君不無歉疚,
終究是一筆帶過,轉開話頭:「老神君與木雞……我是說與褚叔叔很熟麽?我以
爲他癱癰多年,形銷骨立,該同當年的模樣判若兩人,卻未逃過老神君法眼。」
「隔牆有耳,盟主還是管叫木雞叔叔爲好。」薛百螣蹙起疏眉,抱臂沉吟道:
「說也奇怪,除了瘦點、蒼白點,他的相貌倒是沒有多大改變,興許是事不上心,
人就老得慢。老夫認人的本領不算高明,我若識得,能認出木雞叔叔的人肯定不
少。盟主有心防範,此間布置仍不夠周密。」
這話極有道理。盡管刻意藏起木雞叔叔,平日負責照拂的寶寶錦兒、弦子,
乃至郁小娥等,也都是心思細密,又或精于隐匿的一把手,但灑掃庭除的仆役們
仍能說出「主人家鄉來的老家人」雲雲,消息傳遞散播的精度與速度,俱都大出
耿照意料。
「這樣罷,我讓潛行都的姊姊們重新布防,以免走漏風聲。」耿照邊想邊說:
「木雞叔叔的傷勢,也須方家診斷才行。可惜大師父不在,不若請蚔長老或漱宗
主——」
薛百螣聽到「漱宗主」三字,面色一沉,斷然道:「萬萬不可!」見耿照微
露詫色,省起反應太過,爲防盟主又起疑心,靈機一動,和聲道:「伊黃粱雖是
盛名在外,畢竟是外科聖手,這等癱癰失智的毛病,此人未必合适。」
他以爲耿照想透過漱玉節,延伊黃粱來治,不好直說讓盟主提防漱玉節,隻
好繞着圈子提點。殊不知昨兒聶冥途一鬧,耿照将信将疑,未求證之前,決計不
肯冒那引「猿」入室的風險。
「的确不合适,多謝老神君提點。」他于此另有打算,不欲多談,隻笑問薛
百螣:「神君同我木雞叔叔,可是舊識?」
「談不上交情,頂多是結點小怨。」薛百螣難得莞爾:「他若不是這般死樣
活氣,今日相見,說不定要打上一架。我倆結下梁子時,他還未破門出教,聽說
被逐出龍庭山之後,這人行事更加不羁,随心所欲,任性疏狂,得罪的人更多。
我與他不過是拳頭債,定要讨将回來;說到人品脾性,我倒還有點喜歡他,沒想
要他的命。」言下之意,當年一鬥,他還是在刀魔手底下吃了虧的,但到底爲什
麽起沖突,老人卻不肯說。
商議到最後,薛百螣決定搬來與木雞叔叔同住——一個不語不動的老家人住
在偏院裏,難免吸引婢仆注意,背地裏議論紛紛;兩名老人同住一院,當中又有
個兇霸霸的老流氓,隻會讓下人們能躲則躲,敬而遠之,耿照以爲這主意不壞。
況且,薛百螣亟欲與寶寶錦兒修補關系的心思,敏感的少年早已察覺。
符赤錦看似水晶心竅、八面玲珑,實則在觸及内心深處的情感時,是遲疑而
保守的。她對曾經親近的這些人,戴了太久的假面具;爲取信嶽賊,她做過許多
無法自辯的劣行,或許最不能原諒符赤錦的就是她自己。她不能接受所有人就這
麽毫無芥蒂地伸出雙臂,仍當她是那個甜美可喜的寶寶錦兒。
她把木雞叔叔當作家翁般侍奉,早晚進出,未敢懈怠。若薛百螣也在這裏,
寶寶錦兒避無可避,兩個同樣聰明而又别扭的人,說不定真能找出法子,重新面
對彼此,再拾祖孫天倫。
薛百螣說做就做,即刻回院裏收拾去了。耿照本想邀他同用午膳,老神君怕
他問起與漱玉節間的矛盾——這連傻子都能看出,遑論大奸似忠的耿盟主——爽
快回絕,毫不拖泥帶水。
耿照獨自一人,在偏院裏待不下去,越瞧着木雞叔叔,心中那股揮之不去的
躁動越發洶湧翻騰,片刻未止。
木雞叔叔的真實身份,是「六合名劍」之一的「刀魔」褚星烈,在琴魔前輩
殘留的意識片段中,褚星烈被指爲「叛徒」,是「僞裝成最後一柄劍的刀」——
由木雞叔叔像極了刀屍傀儡的現狀推斷,杜掌門那回蕩于天雷砦甬道裏的泣訴,
恐非空穴來風。
而與木雞叔叔形影不離的七叔,其身份已呼之欲出。
獨臂、精于鑄造,與褚星烈同消失于崩塌的甬道盡頭……符合這些條件的,
隻有一個人。爲何慘遭背叛、以緻殘廢如斯的名劍之首,願意用撿回來的、扭曲
破敗得令人不忍卒睹的後半生,無微不至地照料一名叛徒?當日在天雷砦裏,到
底發生了什麽事,何以魏、杜兩名幸存者,都拒絕再對世人言說?
所有的人,都各自隐匿了一些,爲着不同的理由,以緻越接近核心,越覺蒙
昧不清。
——他必須更靠近一些。
他必須更靠近「真相」。
無論是古木鸢、七叔……或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回過神時,耿照才發現自己坐在書齋裏。他拈筆蘸墨,在紙上寫了「沉沙谷
秋水亭」六個字,字迹工整拘謹,帶着些許施展不開的焦躁,赫然反映出書寫之
人的心思。
這裏離真相最近,但不能去。
耿照默然許久,才歎了口氣,以不下突破心魔關的偌大定力,強迫自己一筆
删去。
而他隻知七叔此刻正于秋水亭附近埋伏接應,以爲奇兵,甚至無法寫下确切
的地點。
耿照本欲擱筆,忽瞥見得自老狼的那小半截「平安符」置于幾案一角,宛如
鎮紙,蓦地靈光一閃。若伊黃粱是「巫峽猿」,這條線索雖不及陰謀家自身,亦
不容小觑。
但「巫峽猿」不會在一夢谷。爲安全起見,古木鸢已用一紙虛假的召集令,
将他引去一處名爲狹舟浦的廢船塢。在那裏巫峽猿将等不到任何人,在起疑之前,
另一份預先藏好的解除令會告訴他:古木鸢臨時取消了姑射的集會。巫峽猿興許
會嘟囔幾句,然而過往并非沒有前例。
(如果……集會沒有取消呢?)
耿照打開書櫃底層的暗格,取出一隻烏木方匣,在匣内的猩紅襯裏之間,嵌
着一個五官極其精緻的女子面具,周遭獅鬃般的發鬓刻工粗犷,與光滑的面相形
成反差,透着原始而骁悍的生命力。
——空林夜鬼!
第二四二折鷹攫平野青霄進路
耿照暗中籌備此物,已有好一段光景;最初起心動念,卻是與潛行都的阿缇
姑娘合作,繪制明棧雪的肖像時。
阿缇精于丹青,尤擅人像,不是講究布局氣韻的文人畫,而是極度肖似、宛
若照鏡般的工筆素描,即使從未見過描摩的對象,憑借識者口述與一條炭枝,塗
塗改改、言笑晏晏之間,就能繪出一幅維妙維肖的畫像來,按圖索骥,絕不落空。
耿照對這名愛笑的圓臉姑娘印象極佳,而阿缇則對盟主自心識深處提取記憶、
分毫無錯的本領大爲欽服,眯眼笑歎:「多好啊,什麽都不會忘,想畫什麽,随
時喚至眼前;慢慢塗慢慢改,有什麽畫不出來的?」經她一說,耿照心弦觸動,
想起了橫疏影的「空林夜鬼」面具。
他以「入虛靜」法門回到初見面具的那晚,細細描出輪廓,拜「蝸角極争」
心法所賜,對指掌腕肘等各處細小肌束的控制更精,在阿缇的指導之下,少年畫
技大有進步,拿捏比例、短長、方位角度等,更是一日千裏。
素描完成,再據以繪成工匠用的藍圖——這本是耿照的拿手好戲。七叔這派
的鑄法特重圖面,耿照對機關亦有涉獵,即得自老人栽培。
仿制姑射面具,不宜随意委托,以免連累無辜,幸而冷爐谷内有專門替門主
姥姥制器的巧手教使,蚔狩雲正愁沒機會表現,一肩承下監制之責。近日盈幼玉
多次往返越浦與冷爐谷,傳遞的正是嚴密封存的試做品。
耿照無法預料有同古木鸢聯手的一天,但做爲對付姑射的一環,已啓動的抗
敵方略并未喊停,這張「空林夜鬼」面具經日夜趕工,終于在數日前完成。耿照
爲此還走了趟栖鳳館,與橫疏影所持正品并置,連見多識廣的橫二總管亦不禁歎
服,何以能在無實品參照之下,模仿到這般境地。
這一切鬼使神差,仿佛冥冥中早有定數。正如蕭谏紙定計支開巫峽猿時,料
不到耿照手裏有這張牌。
少年從秘櫃裏取出成套的黑衣,與面具一同收入包袱,沒告訴任何人,悄悄
自偏院外牆翻出大宅,頂着午後驕陽,展開了人生裏首度的暗行計劃。
◇◇◇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33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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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縷歪斜的光束穿透梁間罅隙,在庵堂裏穿插交錯,仿佛欄栅半圮,教人禁
不住地想:那掙脫了牢籠的歲月之獸,究竟生得什麽模樣?
相較于厚厚的塵土、幾乎牽滿每處交角的灰白蛛網,以及恣意侵入的、莖粗
逾指的頑健蔓草,建築自身的強固倒是大出老人意料。
目測約三丈見方的鬥室,前前後後用了十二根内柱,均是長寬逾七寸、整根
楠木刨成的方柱——考慮到刨去的部分,這般豪侈的用料拿來蓋殿宇都使得,最
終卻成了一座佛龛似的小小庵堂。
璀璨如同一場黃金夢的碧蟾王朝,連在隳滅的前一刻都是金碧輝煌的,白玉
京從繁華走向灰燼,也不過就用了一晚。宮室尚大,雕飾尚繁,才是這個黃金年
代的餘韻流風;屋宇不夠天才橫溢的藝術家們争妍競豔,連園林院牆的幅員形式,
也衍出令人眼花缭亂的各種講究。
小而堅實,不求寬廣,予人一種近乎抑郁的壓迫,是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
古風。重梁柱而輕闆方,先爛的往往是松木栗木刨成的外牆,再來才是以香樟榉
木所制的鬥拱花闆,留下異常堅固的檐柱枋桁,常讓不明所以的時人,誤以爲古
人隻蓋涼亭穿堂之類。
以此觀之,這兒最少也有三百年的曆史了,老人心想。
青鋒照雖出過展風檐這等機關大家,畢竟以鑄冶爲本,門中關于木工法式的
藏書不算豐富,幸而掌門人不禁門人讀書,哪怕打掃的小厮、幫廚的傭工,随時
都能走進書庫裏取閱。建築的書是圖最多的,當年老人在學會認字之前,專揀此
類打發時間。
年少無知啊!七叔搖搖頭,扭曲的嘴角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他極罕白日行走,不得已而爲之,索性戴了張随手刨成的半臉木面具,僅露
口鼻,萬不幸現身人前,好歹有個遮掩。斑駁的灰發随意束在腦後,灰袍外又加
了件灰撲撲的大氅,駝背是藏不了的,但包成一團繭蛹也似,多少教斷臂瘸腿不
那麽顯眼。
他殘廢多年,自怨自艾的光景幾乎沒有,死裏逃生之後,很快就務實地面對
起「日子怎麽過」的重大課題:穿衣穿鞋、進食出恭……他還能打綁腿穿線頭,
除了沒法同自己劃拳,好手好腳的普通人能做的事他都能做,再正常不過。
這點即使自負如蕭谏紙,也從不掩飾對他的敬佩之意,但七叔始終覺得莫名
其妙。
你不過日子,怎能叫活着?既過上日子,就得過得認真、過得值得不是?
畢竟死去的那些人,他們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庵堂裏密集的方柱,意外形成隔間似的效果,七叔漏夜勘查之後,讓古木鸢
着人備了成摞的黑色綢緞,欲垂于柱間。這樣一來,盡管外牆坍塌,無論從哪個
角度望向庵堂,都隻能瞥見内裏漆黑一片,不見人影,隐密性更高。
蕭谏紙謹慎善謀,不做無用之事,七叔幾能在那雙銳利的鳳目裏讀到「你這
是脫褲子放屁」的蔑冷——一旦敵人劍指庵堂,我方豈止失敗而已?直是釜底抽
薪,肝腦塗地。事若至此,挂他媽幾匹布頂屁用?
但蕭谏紙什麽也沒說,一體供應,活像個懷揣着壞主意的毛孩子,用一時的
合作,換取更大的搗蛋空間。
他也知此際去見「那人」是不對的,七叔心想。但他就是忍不住。
次第放落的黑布猶如翳雲,透入大門的化日光天益發刺眼,連山下谷隙間的
建築群都有些模糊起來。老人受損的視力本就畏光,不禁眯起眼縫,直到一堵城
壘般的魁梧身影塞滿視界。
「……長者,進門處也要用布遮起來麽?」
嗓音透着雷滾似的磁震,襯與火一般的暗紅眉發,膚色深黝如熾炭的高大男
子有着天神般的震懾力,虬勁的肌肉幾欲鼓爆布甲,赤眸在暗室内熠熠放光,更
讓他手抱布匹、低頭請示的模樣,顯得格外滑稽唐突。
對崔滟月身上所生之變化,七叔并無一絲得意,遑論欣喜。
「林泉先生」崔靜照滿門遭遇的不幸,邵鹹尊須負完全的責任——七叔對這
位崔氏遺孤懷有一份難言的歉疚,或即出自這個原因,總覺青鋒照對崔家有所虧
欠似的。
用于「映日朱陽」柄末的火元之精,乃昔年展風檐大破血甲魔頭鍛陽子時,
得自逍遙合歡殿的一枚寶珠,價值連城,在雙城禍亂武林的陰謀裏,曾扮演了極
重要的角色。展風檐知其神異,然而終展夫子一生,都沒能研究出安全的運用之
法,所遺之心得劄記,卻被用于三十年前的妖刀亂中,令妖金現世之初,頗有足
以焚盡一切的駭人氣勢,黑白兩道莫不膽寒。
但火元之精的威力,非是初出茅廬的年輕首謀能掌握,在取得更加優異的妖
刀載體後,邵鹹尊便暫時封存寶珠,集中心力奪下了青鋒照。鑄造「映日朱陽」,
算是他對這枚火元之精的心得總結,不幸被得劍的鍾允看出端倪,才有後來的奪
劍滅口之舉。
邵鹹尊讓卧底赤煉堂的愛徒九光霞——即八太保「七寶香車」雷亭晚——針
對崔家,正是爲了取回這枚足以指證他與妖刀之亂關系匪淺的火元寶珠。
崔靜照雖是一介文人,卻非無用書生,臨危之際神智清明,明白唯有寶珠遍
尋不着,才能保住愛子性命,逼崔滟月吞下火元之精。崔滟月目睹家人被戮、妹
妹慘遭蹂躏,受到太大的打擊,居然忘了吞服寶珠一節,任憑赤煉堂衆拷打侵淩,
也供不出寶珠去向,火元之精便一直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腹中,誰也找不着。
正因如此,崔滟月被打得鼻青臉腫、手腳斷折,總能奇迹似的恢複,拖命四
處遞狀,陳述冤情,但遍數東海地界,有誰不知赤煉堂是将軍養的一條狗?就連
蕭谏紙都曾收過崔滟月的冤狀,才留意到這條線索,明察暗訪之下,将邵鹹尊的
劣行摸了個通透。
蕭老台丞不好受理此案,明着向慕容叫闆,「古木鸢」卻無此顧慮;略一推
敲崔滟月那打不死的蹊跷體質,便知火元之精何在。
考慮到崔家公子文不成武不就,心志薄弱,廢物點心一盤,難以收作「姑射」
成員,要利用其複仇心,唯有刀屍一途,不料七叔卻極力反對。
「與其綁上秘穹受罪,不如一刀殺了幹淨!」殘廢的老人罕見地疾厲起來:
「你明知他體弱心軟,就不是這塊料子,何必硬讓他摻和?」
「耿家小子是塊料麽?」蕭谏紙冷笑:「他六歲時你就知道?」
在兩人激烈争執的當兒,崔滟月忽然失去了蹤影;再出現時,峽猿用闆車推
着來的,上頭五花大綁的男子膚若暗金,毛發赤紅,渾身上下青筋暴凸,經脈内
火勁竄流,痛嚎如獸,垂垂将死,哪還有半點人樣?
「我給他胃囊裏的物事,換了個位置。」
矮壯的中間人口吻呆闆,此非面具的變聲構造所緻,幾能想像他翻着白眼的
模樣。七叔當作是他對「這事很難辦」的某種反彈,有個個性很糟的上司或搭檔
就能懂。「『上頭』交代的,交與兩位炮制刀屍試試。救活了,便是現成的材料。」
——對手比他們更早以前,就盯上崔滟月了。
事後蕭谏紙如是說,七叔也有同感。巫峽猿帶人來的時間點,差不多是耿照
開始在江湖上活躍之後;五帝窟高層如漱玉節、薛百螣等雖極力保密,但由嶽宸
風之死,以及耿照多次死裏逃生,均有臍間放光、忽生怪力的現象推斷,化骊珠
與之融合的結論幾乎可說證據确鑿。
換言之,在出現耿照與化骊珠的成功案例之後,「權輿」那廂才拿放養多時
的崔滟月開刀,将他腹裏的火元之精移至氣海,試圖複制第二個耿照。
「……我反對讓他進秘穹。」七叔猶記自己當時相當堅持。「權輿爲何不幹
脆自己煉刀屍?若此法可行的話。依我看,這孩子要挺不過,權輿就是想讓咱們
殺了他;挺過了,就是活脫脫一名死間,總有一天要反水的。」
蕭谏紙凝着他半晌無言,末了啧啧搖頭,照例無法立即判斷是反諷抑或真心。
「你拿這種理由出來,是有點污辱人了。不過我原諒你。我需要有你像蒼蠅
般一直在耳畔提醒:我們其實是好人。」
「我是認真的。」
「我知道。」蕭谏紙蔑笑。可能意識到挑釁并不能增加說服力,他試圖稍稍
收斂,可惜幫助不大。「你不妨換個角度想:權輿動手将他洗腦,那才是無可救
藥。他還活着、留在你我身邊,這樣還能變成惡人,那是誰該負責?他無力複仇,
不得不放下仇恨,和他擁有複仇之力,卻選擇用于正途……哪一個才對得起崔家,
對得起百劫餘生的殘軀?」
哼,巧言令色!七叔腹诽着,無意遷怒于眼前的青年,淡然道:「連大門口
也遮起來。既然要藏,便藏得徹底些。」崔滟月依言懸起綢布。
做爲刀屍,蕭谏紙對崔滟月的評價極高,才會在今天這樣的場合,要求七叔
帶上。然而七叔對青年的觀感始終沒變:他的軟弱心志放到了普通人家,會是優
點,能做一名好丈夫、好父親,但在江湖不行。軟弱之人不僅會害到自己,也将
連累旁人。
四面被黑布環繞,庵堂裏一下變得幽靜起來,外頭山間偶有幾聲清唳,似是
鷹隼一類,因爲看不見,反而多添想像。
老人挨着一根方柱坐下,閉目養神,片刻有些異樣,睜眼見魁梧的青年兀自
雄立,雙掌交疊,拄着斧斤般的巨刃離垢,壓眼的濃密赤眉下迸出兩道精光,緊
盯着大門口的黑布,仿佛這樣就能看穿幕遮。
「先坐下歇息罷。」七叔忍着搖頭的沖動,擡了擡下巴。
「咱們來得忒早,莫非你想要站上一整天?」
崔滟月回過神來,趕緊放落離垢,就近找了根柱子坐下,一瞬間露出的慌張
無措,總算有幾分往昔之感。蕭谏紙不會喜歡他半吊子的模樣,七叔卻有一絲欣
慰,若他外貌的改變再沒有恢複的一天,起碼内裏那個心地柔軟、天真善良的青
年并未消失。
一聲清唳劃破天際,崔滟月擡望着屋頂破口的小爿青空,喃喃道:「這兒山
勢也不高,想不到……真有老鷹啊。」七叔應道:「曠野平疇,豈無蒼鷹捕獵?
是我等行走于地,才有起伏高低之别,怕在天上飛禽看來,不過都是腳底。」
赤發青年露出恍然之色,旋又轉爲欽服,與他昂藏的外表頗不相稱。「長者
所言甚是,是我糊塗啦。這話……真有道理。」
他這副模樣,該沒少吃蕭谏紙排頭罷?老人忍住搖頭的沖動,暗歎一口氣。
蕭谏紙拿「教化」當理由,說服七叔改造崔滟月,成爲目前兩人手上唯一堪
用的刀屍。七叔不好爲人師,再加上操作秘穹,也沒有同綁縛其上的小白鼠說話
的必要,崔滟月清醒時多半跟在蕭谏紙身邊,蕭谏紙與他合作,一同析出交付胤
铿的寂滅刀譜,不管怎麽看都更像師徒些。
崔滟月雖不通世務,似能察覺老人對他的關心,他稱呼古木鸢「主人」,卻
管這位沉默的殘疾老人叫「長者」,相處時也不若在古木鸢身邊那樣戒慎恐懼,
兢兢業業。
昨兒下半夜,兩人驅車趕赴沉沙谷途中,七叔便覺他想找機會搭話,隻是火
元之精強化了這位崔公子的肉身,對處事的颟顸笨拙卻幫助有限,醞釀到這時,
才終于鼓起勇氣開口。
「這刀……除鋒銳之外,各處都美極啦,簡直像是古董珍玩。」青年低頭撫
着橫在膝上的離垢刀,讷讷道:「我從來……從來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兵器。主人
說是出自長者之手,我……我一直十分敬佩。」
七叔不知該怎麽回,一瞥他胸腹間的甲片系繩,随口問道:「内裏的鎖子甲
系上了麽?動起來順不順,有沒有什麽妨礙?」
崔滟月連連搖頭。
「行動十分利索,也不覺得重。我本以爲這戰袍裏外三層,外有搭膊圍腰掩
心鏡,内有鎖子連環甲,份量應當頗沉,但……實在比我想的要輕多了。之前在
血河蕩火場,也不覺得熱。」
「鎖子甲是摻了珊瑚金的,系索也搓進了金絲人發。」七叔淡道:「這套戰
甲的各部設計,就隻爲了擋一刀;能挨一下而不損戰力,就有機會了結對手。許
多制甲師傅心很大,總盼望能造出刀槍不入的甲胄,殊不知世上本無不壞之物,
爲多挨那幾下犧牲的行動力,足教着甲之人死上幾回。」
崔滟月忽意識到,這副冷紅煆煉甲亦是出自老人之手,倒抽一口涼氣,滿肚
子的佩服猛地噎至喉底,吐不出半個字來。
七叔在外層的铠胄甲片,以及包覆關節的輕鍛鎖子環,添入了罕見的異材
「冷煆砂」。
這種材質并不特别堅硬,相較镔鐵甚至輕軟得多,卻有遇熱不融、加倍強固
之效。當崔滟月催動火元之精,等于替煆煉甲加了層看不見的金鍾罩,是隻有他
才能發揮十二成威力的專用護甲。
「……運使離垢不覺燠熱,表示你極催火元之精,其熱還在離垢之上,這時,
加了『冷煆砂』的甲片将變得比百煉鋼更堅韌,尋常刀劍砍之不入。」老人向他
解釋。「是铠甲在保護你麽?不,是你保護了你自己。提運火勁不辍,這副铠甲
就不會令你失望,此天助自助者也。」
崔滟月若有所思。
「以前聽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還覺不服,定要上前辯論,總不肯罷休,
如今方知其謬。我因緣際會而有這身武功,複得長者賜下寶刀寶甲,待報了大仇,
定要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不負長者再造之恩。」
七叔有嗤笑「綁上秘穹時你也這麽想嗎」的沖動,話到口邊,省起生的卻是
自己的氣,本欲閉口轉頭,聽他說「待報大仇」雲雲,忍不住回頭:「風火連環
塢付之一炬,血流成河,這還不算?」
「自然不算。」崔滟月咬牙切齒。「雷亭晚淫辱我妹妹,我不生剮了這厮,
誓不爲人!」
「那也快了,還差一個。」七叔乜着他,屈起一根拇指。
崔滟月一時語塞,片刻才道:「赤煉堂中諸多匪徒,當日屠我家人、焚焦岸
亭者,如未死于血河蕩大火,仍算是逍遙法外;若然縱放,日後豈不繼續爲惡?
除惡務盡,此乃古之聖訓也。」越說越是甯定,赤目中綻出光華,氣勢凜然,不
再支吾吞吐。
打着正義的旗号,不會令殺戮脫去罪責。但我們也一樣,老人心想,不能老
着臉皮教訓他。
「書生也沒什麽不好的。」七叔咕哝着。
崔滟月似無所覺,繼續說着他的江湖夢。
「……世上忒多不義,須有人挺身而出,天不教我死于赤煉堂衆狗賊之手,
定有深意。長者,您覺得我能做一名濟弱扶傾、主持公道的俠士麽?就像水月停
軒的染……染二掌院那樣?」微露扭捏,卻又滿懷希望地望向老人,企盼答覆。
蕭谏紙向他提過這事。崔滟月幾乎是完美的刀屍——「完美」的衡量标準,
來自加諸外力前後的反差——從廢柴搖身一變,成爲頂尖戰将,以一人之力挑了
赤煉堂總舵……無論怎麽看,這已是奇迹般的效果。
但秘穹的洗腦再造,作用于意志薄弱的崔滟月身上,無法徹底斬斷的除了仇
恨外,還有他對染紅霞的莫名情愫。
「……就算你這麽說,我也沒辦法。」面對垮着臉的老搭檔,七叔無奈攤手:
「要能把知覺情意從心識中剝離,我會先拿『仇恨』來試試。」
「哪怕他盯上的是染家丫頭?」
「你管他盯上誰!」七叔沒好氣道:「這當口咱們不放人,他愛把張三李四
王二麻子擱心裏,有什麽差别?将來事了,他回到自己的生活裏,歡喜誰家的姑
娘,幹你屁事?」
「你忒大方,耿家小子未必。」蕭谏紙冷笑:「你培養個刀屍同他搶媳婦兒,
以此遭怨,别賴到我頭上。還是耿小子媳婦多多,不差這一個?」老人一時無語,
不料最後居然給少年的私德封了口,不禁又氣又好笑。
七叔不希望耿照歡喜的姑娘卷進這事裏。但比起仇恨,他毋甯想崔滟月把心
思放在「愛」上,那是重拾普通生活的路,而耿照已沒有這樣的機會。
他涉入太深,占住了太關鍵的位子,掌握太多太有威力、令人忌憚的資源和
武器,這是老人所始料未及。「耿照」這名字已然寫進陰謀家的譜冊,寫入當今
武林黑白兩道的要人心中,哪天少年萌生退意,也絕難抽身;離開關鍵的位子,
放下令人忌憚的資源和武器,下場隻有引來群鲨撕咬,死無全屍。胤丹書便是血
淋淋的例子。
崔滟月不同,他雖與火元之精融合,相貌改變,家破人亡,連回去的地方都
沒有,但江湖上本無「崔滟月」這個萬兒,除了血河蕩驚鴻一瞥,誰也不能将這
大個子同「刀屍」、「離垢妖刀」,乃至火元之精聯系在一起;褪甲棄刀,扯下
門口高懸的綢布,大步走出,青年便是全新的人,自此海闊天空,什麽地方不能
去?
七叔都想勸他走了,赤發的魁梧青年卻意興遄飛,難得不在主人身畔,有人
聽他傾訴心事,自顧自道:「染……染姑娘爲人正派,英姿飒爽,委實令人心折。
也不知何等少年英雄,才得與她匹配……」
想他平日裏沒個說話的人,蕭谏紙那張嘴亦毋須指望,七叔不忍打斷,迳自
閉目養神。忽聽崔滟月道:「……據說典衛大人也是仆從出身,替慕容将軍打了
三場擂台,名震天下,人說将相本無種——」
「你說什麽?」老人猛然睜眼。
崔滟月一愣。「我是說耿……耿典衛靠的也不是出身,武功高強,立下大功,
名聲傳遍江湖,得以與染二掌院并立不慚。長者,您說我能不能同耿典衛一樣,
揚威武林,出人頭地?」
「你們不一樣。」
話甫出口,七叔省起聽在青年耳裏,決計不是自己的本意,已來不及了。錯
愕在棱角分明的臉上停留不過一霎,崔滟月表情沉落,像戴上面具似的,再也觸
不到心思。
錯則錯矣,眼下不是剖白交心的時候,七叔索性閉口。
過得片刻,崔滟月才打破沉默,口吻恭謹,不帶感情,問的卻是風馬牛不相
及之事。
「主人吩咐在此接應,谷底若有動靜,長者如何得知?」
七叔不想弄得太尴尬,淡道:「信号來時,自然知曉。」
「……原來如此。」
崔滟月眺向門口,若有所思的眸光似能穿透黑布,看見飄動的雲霧底那華美
肅穆的建築群。「但屬下忍不住想,就算見得信号,要從這兒趕至秋水亭,便即
沿路無阻,咱們上山也花了兩刻有餘,這……豈非誤了主人之事?」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七叔半閉濁目,倚着方柱放松身子。「必要時,此間直
薄秋水亭,不過須臾間。」
「便似蒼鷹一般?」青年語帶譏诮,隻是藏得很好。
「便似蒼鷹一般。」老人疏眉微挑,終究沒有睜眼。
第二四三折勝于先勝笑掩兵書
談劍笏遊宦東海多年,劍冢又是朝廷于東海武林之喉舌,慣與江湖往來,宣
達官家旨意,但威名赫赫、黑白兩道無不禮敬的沉沙谷秋水亭,今日他還是頭一
回履迹。
一來談大人平生不好鬥,實無比武的需求;二來《秋水邸報》說是信譽卓着,
聲威烜赫,但這種開了鋪面歡迎大家來、押注打賭一翻兩瞪眼的玩法,談大人雖
非道學先生,總覺得像是——「……鬥雞?」
同坐車内的老人終于睜眼,轉過兩道利劍也似的視線,一反沿途放台丞副貳
自刮東風、充耳不聞的态度。
談劍笏自說自話半天,好不容易挑起台丞興緻,精神一振,趕緊打蛇随棍上:
「台丞也覺得像罷。場裏捉對厮殺,旁邊一堆人看,末了還寫成戰報雕版付梓,
說這個趾爪厲害、那個喙尖如鈎……這不就是鬥雞麽?」
蕭谏紙斜乜着他,慢條斯理道:「合着你對鬥雞忒有研究?」
「那倒沒有。」談劍笏沒聽出譏嘲之意,殷勤陪笑道:「下官昔日在京,署
裏同僚十分熱衷,彼此傳遞戰報,研究得津津有味。我後來才知道,怎麽出爪、
怎麽啄目還都是有名堂的,論起來絲毫不輸拳經劍譜。撰寫鬥雞場戰報尤其講究,
非惟文字曉暢、引經據典,首重者不偏不倚,持平而論,如此賭客才能放心信任,
無論輸赢都肯再來。」
「……你再大聲點啊。」蕭谏紙一指窗外。「秋水亭之人一定對京裏的同行
很有興趣的,你們交流交流。」
趕車的小厮「噗哧」一聲,低頭顫抖,談劍笏才知又給台丞洗了臉,摸摸鼻
子沒敢吱聲。
雖然老台丞不同意鬥雞的比喻,但秋水亭擺出的接待規格,談劍笏還是很滿
意的:巾帻齊整、腰懸長劍的秋水門人分列道旁,清一色的白衣,綿延裏許,直
到高懸「秋水爲鑒」牌匾的谷口牌樓前。
白袍高冠的谷主南宮損親自在牌樓下等候,劍眉鳳目,昂藏挺拔,周身透着
矯矯不群的出塵氣質,果是當今儒門的頭面人物。
談劍笏與南宮損在公開場合見過幾回,說不上交情,過往隻覺這人架子甚大,
雖說是身兼鬥雞場主的讀書人,義利雙修,稱得是「儒商」,也沒有白眼看人的
必要。
不過,知道禮敬台丞的,都是他談劍笏的朋友。談大人忽生知己之感,抱拳
口稱「久仰」時那是真心誠意,半點兒沒摻假。
老台丞出遠門心情一貫不好,下車時神色冷淡,迳坐于竹制輪椅之上,拱手
說了句「有勞谷主」。偏偏南宮損也是個冷面的,袍袖一揚,延請二人入谷,并
無多餘客套。
談劍笏不免尴尬,畢竟剛對南宮損有些好感,總覺秋水亭偌大排場,回應似
該熱切些才是。但談大人自己就不是個能言善道的主兒,邊推輪椅,琢磨着如何
替老台丞打點人情、同谷主套近乎,回見道旁諸人并未跟來,反往谷外行去,奇
道:「南宮谷主,今日貴谷不開張……呃,我是說不對外開放麽?」
南宮損淡道:「台丞與殷夫子看得起在下,專于沉沙谷一會,我已吩咐門人,
将今日之排程推遲一日。爲防有不知情者闖入,聯外諸要道上,均安排弟子守候,
遇有登門求鑒,須得說明原委,就近安排歇宿,待明兒再說。」
這可真是禮遇啊!談大人還未贊歎,忽見一抹瘦小灰影夾在随侍的幾名門人
之間,猥瑣得可以,卻不是驅車小厮是誰?下巴差點落地,不好在人前反臉訓斥,
低道:「你幹什麽?回去照看車馬!」所幸南宮損與蕭老台丞均未轉頭,當是空
氣一般。
「……我要出恭。」小厮陰陽怪氣道:「就來問問,能拉車裏不?」
談劍笏氣急敗壞又不得不壓低嗓音,整個人差點憋成一隻紫砂鍋。
「不行!在車外——」忽想作客于此,豈得随地便溺?生生将後半截吞回去,
忙攔了名秋水亭弟子,低聲下氣:「勞駕,能否帶這位小兄弟如廁?他……他是
給咱們趕車的。」秋水亭奉蕭老台丞爲上賓,無有不允。
小厮吹着口哨,随那門人去了,全沒把談大人流得一地的羞恥放眼裏。
沉沙谷經南宮損多年經營,建築華美,屋舍連綿,看不出當初隻是一片荒地。
然而房舍無論大小,清一色都是單層平房,不見樓閣;廳堂全是檐柱撐頂、镂窗
爲牆,宛如大型涼亭,饒有古風,與人們心目中的儒門形象頗相契合。
談劍笏沿途張望,暗忖:「難怪南宮谷主開山奠基之初,要以『亭』字爲名,
蓋的還都是涼亭,誠不我欺。」
忒穿風的廳堂再怎麽宏偉雅緻,沒有實牆還是挺麻煩的,既難住又難用,除
了紗幔飄飄美觀出塵外,數不出半點好處。故谷内各個主建築的前後四周,無不
散布着成排的磚牆平房,應是門人弟子日常起居、貯物積囤之處。
南宮損領着衆人,來到谷内最深處。此間平房較前頭更矮,走近才見是茅草
爲頂、夯土成牆的土屋,沿屋還有零星的竹籬,顯然年月已久,卻經精心維護,
反而比前頭的磚房更有味道。
此外,這裏的布局也有意思得多:土屋并非齊整地占滿左右兩廂及後進,如
三合院般圍着居間的廳堂,而是一幢一幢的、呈環狀的不規則分布,水渠似蛛網
穿過土屋之間,離中央的建築還有一小段距離,仿佛是具體而微的農村一角,饒
富田園野趣,與谷中餘處皆不相同。
被曲水竹籬包圍的,是一座活像穿堂柱廊的狹長建物,檐頂下竟無實牆,由
各式镂花窗牖、欄杆、屏風隔出大大小小的隔間,分前、中、後三進,整體格局
像是個攤平的「目」字。
木色的建築物四周種滿梅樹,此際雖無梅開,可想像冬風拂過滿樹吐蕊綻放
的潔白花朵時,吹進一堂馥郁清香,中人欲醉。
「……好一個『階馥梅舒』!」
輪椅擡上堂階,蕭谏紙擡見匾書,不由低誦。這是繼「有勞谷主」之後,老
人頭一回開口。
這匾書寫得極好,風送梅韻是頗風雅的畫面,「階馥梅舒」雲雲亦透着一縷
文墨馨香,然而蒼勁的筆觸倒像要磔破木匾也似,落筆之初勁透紙背,随後卻巧
妙斂起,幹皲般的趯勒曳痕看似虛渺,其實遊刃有餘;非不能飽溢,是不爲也。
詠的是梅花,蕭谏紙卻想到猛虎——寫「潛伏爪牙忍受」或許更合适,老人
心想。
須知梅花開于臘月,風入梅香,最是料峭刺骨;坐在這樣的建築裏嗅聞風梅,
需要的不是雅興,而是「有所待」的堅忍。更何況,以他擅摹各家筆迹的本領,
猶不敢肯定是何人法書,心中雖冒出幾位名家的字号,越想越無把握,此亦一奇。
「這堂子乃我沉沙谷秋水亭之起點。」南宮損看在眼裏,淡道:「當年一位
師長爲砥砺我,以此匾相贈,盛意拳拳,未敢或忘,故取『芳馥百品』之意,以
『百品堂』名之。」
蕭谏紙嘴角微揚。「芳馥百品,铿锵三變。谷主以此自砺,抱負甚大。」
南宮損面冷如鐵,大概不覺他有褒獎之意,當是挖苦而無視之。「……也有
這層意思,然『百品』二字,另有他解。台丞請。」
随行的弟子至此停步,無一走上百品堂的三級門階,可見此間于沉沙谷内的
地位。談劍笏進得前廳,又發現另一稀奇處:屏風門扇也還罷了,連擺設的太師
椅、扶手幾案等,均是镂空的闆型結構,營造出一種「一眼望穿」似的虛幻效果,
但真想眺至後進,實際上又有所不能。
廳堂兩側的檐柱間,懸滿了長幅字畫,頗有以之爲牆的意思。
談劍笏不懂書畫,隻覺這主意挺别緻,果是儒門中人,輪椅忽地一頓,原來
是老台丞伸手握住輪辋,硬生生止住前進的勢子,銳目掃向一旁:「……這是前
朝曹子頵曹大學士的《朝辭帝辇别諸弟書》?」
「是真迹。」南宮損面無表情,答的比問的多:「堂中所藏,無一僞赝,以
收羅名家法書百幀爲目标,故稱『百品堂』。」明明聲音語氣未變,不知怎的令
人生出一股驕傲之感。
談劍笏知台丞脾性,那幀《朝辭帝辇别諸弟書》的長挂軸如非絕品,以他自
視之高,想是不屑發問的。此書所懸處,是最靠近堂門的柱間下首,換句話說,
就算不是百品中敬陪末座者,也決計非是最有名、最珍貴的一幅,無怪乎南宮損
底氣十足,尾巴都要翹起來了。
談大人詩書雖讀得不多,未敢以讀書人自居,怎麽想都覺得以「收羅百帖」
爲目标的百品堂,委實不比「芳馥百品,铿锵三變」的百品堂來得高明。後者好
歹還有個自強不息的君子内蘊,收藏名物不就是珍寶閣的作派麽?
果然是開鬥雞場的啊!談劍笏豁然開朗,又覺更了解南宮谷主一些,增進認
識總是好的。
蕭谏紙卻有不同見解,嚴峻的視線遍掃一匝,思索片刻,緩緩說道:「沉沙
谷本是旱地,我方才還在想,外頭的水渠是怎麽一回事,原來……這是個陣哪!」
南宮損神情微變,似是混雜了驚訝和佩服,但也隻是乍現倏隐,一霎眼又回
複原先不鹹不淡的冷面,從容道:「收藏字畫,最忌溫濕,濕則易腐,溫而養蠹。
沉沙谷周遭皆是旱地,乍看是理想的收藏之處——但這不過是外行人的庸俗見解。
「過于幹燥,将使紙質脆化,輕則皲裂破損,重則灰飛煙滅;較之蠹魚蠶食,
或要十幾二十年光景,旱地傷紙,不過轉瞬間耳。『百品堂』外所繞曲水、興築
之土屋,均經高人指點,按五行陰陽生克變化排列,溫濕定恒,如同春秋。台丞
若稍加留意,會發現此間連風都沒有,依舊涼爽幹燥,甚是宜人。」
運使陣法,除了排布之人的功力、術數修爲,地氣也有極大的影響。如四極
明府固然能人輩出,千百年來鑽研奇門陣圖,時有突破,也虧得覆笥山靈氣濃郁,
具布陣地利,方有今日規模。
沉沙谷這一角,即是利于術數施展的天然陣基,因此挖渠引水、夯土築屋,
便能得到一處保存紙墨的完美空間。
——難怪耿家小子挑上這裏。
蕭谏紙心中一動,面上卻悄靜靜的,隻點頭道:「谷主好心思。」
談劍笏畢竟技術官僚出身,所想多是執行面的細節,雖覺此問細瑣,似有些
難登大雅,終究是好奇心大過了矜持,猶豫一霎,還是問了出口。「此屋沒有牆
壁,萬一……有飛鳥竄進,或有什麽貓狗田鼠之類,豈非危險得很?」他初入時
見梁上全無巢迹,便已生疑;聽完南宮損的說法,更是忍不住蹙眉:勞師動衆地
擺了時拟春秋之陣,卻無一牆以阻禽獸畜生,豈非本末倒置?
南宮損嘴角微動,要是談大人未走眼的話,這位素以冷面着稱的「天眼明鑒」
居然笑了。「百品堂周遭所排布的陣圖,亦有阻隔鳥獸的效果。鳥禽越過沉沙谷
上空之時,總是避過這一處的,遑論栖止。」
談劍笏露出佩服之色,旋又沉吟道:「下官對陣法所知不多,但此陣能使鳥
獸辟易,不知對人有無影響?萬一待久了傷身什麽的……」忽聞「噗哧」一聲,
談大人倏然擡頭,回首四顧,哪有什麽人影?暗忖道:「果然是疑心生暗鬼。我
心裏老挂着先前出恭的事,還以爲又聽見那童子的聲音。」
南宮損面色一沉,本欲發作,瞥了輪椅上的老人一眼,終究還是按捺火氣,
冷道:「人乃萬物之靈,豈可與禽獸一概而論!大人若有不适,此間無門,自出
堂去不妨。」
談劍笏料不到他說翻臉便翻臉,本想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卻聽老台丞叩
了輪椅扶手兩下,急促的聲響透着焦灼不耐,沒敢再還口,低聲告罪,繼續推着
輪椅前進。
百品堂布局狹仄,俯瞰應是個拉長的「目」字,橫豎筆劃全是廊庑,隔出三
個「口」字。走廊兩側無一面實牆,懸滿珍稀字畫,盡管南宮損說有陣圖隔絕禽
鳥,且堂中果無絲縷細風,但行走在這脆弱的「字牆」之間,仍教人忍不住摒息
蹑足,唯恐呼吸或腳步稍重了些,不小心震落哪一幅天下至寶,那可真是萬死莫
贖。
南宮損隻陪他們走到第一個「口」字的盡處,便即停步。
「未敢驚擾台丞與殷夫子,在下于此等候,台丞請自便。」
談劍笏心想:「身爲東道,這也未免客氣過頭了。」見老台丞并無異議,正
要繼續前進,蓦地蕭谏紙開了口:「輔國,你也在這裏等,我自行進入即可。」
談劍笏微微一怔,明白台丞有些話要同殷夫子私下說,點頭道:「下官推台丞進
去,安頓好了,再回此間等候。」蕭谏紙不置可否。
談大人推着輪椅滑進長廊,透過左側垂挂的字畫間隙,見得一縷室外明光,
轉念會意:「是了,這第二個『口』字原來是天井。」暗忖如非百品堂陣法厲害,
連雨水都不怕,便是谷中長年幹旱,毋須操這個心。
後進倒與前堂一般,烏檀木闆鋪地,兩張幾案、兩個蒲團,四角各有一把青
銅長柄燈,燈旁立着一頭栩栩如生的銅鶴,除此之外,就隻有四面高懸的字畫,
烘托出一股靜谧莊嚴的氣氛。
談劍笏欲将台丞抱下輪椅,蕭谏紙卻搖了搖手。「蒲團無背,坐久了腰酸。
我這樣就好。」談劍笏想想也是,便将輪椅推到幾案旁,放落固定用的插鞘。
殷橫野成名既久,不僅居儒門九通聖之首,更在昔年三才五峰榜内,想來架
子不小,遲些出現也不算太失禮。談劍笏舉目四眺,低道:「我陪台丞等罷。」
蕭谏紙擺手道:「不用了。你同南宮損聊聊,别顯得咱們拿人好處,卻不怎麽承
情。」
「是。」談劍笏正要退下,蕭谏紙又道:「這裏字畫極好,你走另一邊回去,
多瞧瞧名家法書,也不算空手而回了。」
他本有此意,便從另一側長廊折回,然而出發點卻與台丞所說大不相同——
身爲老台丞的護衛,談劍笏每到一處新地,總要将出入門戶等摸得一清二楚,萬
一有個什麽意外,也好從容應變。
長廊中段伫着一抹灰影,談劍笏老遠就看到了,但那人身上不帶煞氣,且拄
了根竹枝掃帚,布袍束袖、草鞋綁腿,便似打掃的老家人,擡頭望着一幅字,頗
爲入迷。
秋水亭門人皆不敢入内,但百品堂總要有人打掃,維持清潔罷?得谷主允可,
鎮日徜徉在天下至寶之間的,縱是灑掃庭除的老家人,必有不俗處。談劍笏不敢
失禮,停步拱手:「老人家請了。」
老人一怔回神,拱手笑道:「大人請了。」微側身子,讓出通道。談劍笏正
欲通過,一瞥字畫,但見滿篇龍蛇飛舞,無一能識,竟是篇狂草,不由笑道:
「老人家好深厚的底蘊!這篇在我看來,直是天書一般,沒一撇認得,當真慚愧。」
「寫的是首詩。」老人笑道:「『夫子門前數仞牆,每經過處憶遊梁。路從
青瑣無因見,恩在丹心不可忘。未必便爲讒口隔,隻應貪草谏書忙。别來愁悴知
多少,兩度槐花馬上黃。』應是想做忠臣,未料先負舊友;功名不知何在,落得
白發閑愁。世事總難兩全,詩人故有此歎。」
談劍笏腹笥有限,花了點工夫消化含意,才拱手微笑,又欲起行,老人卻叫
住他。「……大人似應有解?」
談劍笏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也隻能盡心了。我讀書不多,不懂大道理,
老人家見笑。」老人一怔,哈哈大笑:「古今多少兩難全,心花淨盡不如君!可
否問君子尊号?」
「邺郡談輔國。」談劍笏見老人談吐不俗,心中大有好感,恭敬執禮:「敢
問老人家大名?」
「……邙山殷橫野。」
笑望瞠目結舌的談大人,灰袍老者遞過随手撿拾的竹掃帚,一撣袍襟,負手
朗吟:「獨占龍岡部,深持虎節居。盡心敷吏術,含笑掩兵書!」一步踏出,既
無蛩音亦未揚塵,整條長廊兩側的挂軸卻無風自動,如百鳥朝凰;滿天墨字之間,
微佝的老人忽至廊底,隻餘獵獵飄舞的軸幅切碎日光,當中似有無數殘影消散。
談劍笏呆呆拿着竹紮掃帚,直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才醒神,回問南宮損:「他、
他……隐……殷……已經先到了?」
「夫子與人相約,素來提早半個時辰以上。」南宮損面無表情:「在兩位大
人抵達之前,夫子已久候多時。談大人,我等先到前堂去罷。」轉身便行,并不
理會尴尬已極的談劍笏。
談大人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且不說在儒聖之首面前賣弄,光是搶在老台
丞之前與貴客搭話,已是十分不得體——誰知道名震寰宇的「隐聖」殷橫野,有
到處給人掃地的習慣?錯認爲百品堂的長工,實在是不能怪他啊!
更奇怪的是:明明說了好一會兒話,談劍笏稍稍冷靜下來,卻怎麽也想不起
老人的形容樣貌來,隻記得他的灰袍草鞋,以及在腦頂梳了葫蘆髻的斑駁灰發,
邊走心裏邊嘀咕着,忍不住悄悄回頭。
視線穿過層疊的镂空花棂,在不住飄揚的陳紙墨字之間,但見灰袍老者背向
前堂,立于幾後,疊掌躬身行了一禮,笑道:「今日梅花下,他鄉值故人。招賢
亭一别,不見軍師卅年矣!武烈、鳳翥今不在,天幸龍蟠風采,未減當年。」
蕭谏紙眯眼含笑,精光灼灼,口氣卻很淡。「殷賢人說笑了。恕我雙腿不便,
不能倒履相迎。」
殷橫野撣了撣膝腿,迳于蒲團上坐落。「蕭先生客氣。老夫山野閑人,四處
遊蕩,讓先生專程跑了趟浮鼎山莊,委實過意不去。好在逄宮差人告我,先生欲
約此間,稍補不遇之憾。」
提到「浮鼎山莊」與「逄宮」時,蕭谏紙盯着他的臉,試圖從中捕捉到一絲
訊息,然而并無異狀。殷橫野若非演技精湛,便是使什麽妖法懾了自個兒的魂—
—他完全沒有說謊,因爲連他自己都信以爲真,何來僞詐?
蕭谏紙之所以堅持與他見上一面,與七叔反對兩人見面的理由是一樣的。
即使兜上耿小子提供的寶貴情報——三奇谷中「行空」的部分——這一大塊
錯綜複雜的七巧闆離完成仍有很長一段。所有的線索、一切的指向,都缺乏直接
聯系殷橫野的部分,換言之,要是狠下心來摒除「具備三才五峰等級的武功智慧
才能促成陰謀」這點,殷橫野的嫌犯身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
——這同誣指有什麽兩樣?
七叔不斷逼問着他。
蕭谏紙望着眼前的這個人,才發現與記憶中的殷橫野有着很大的不同。
白馬王朝肇建,爲示正統,阿旮被獨孤容那夥文臣煩得不行,與他同往邙山,
欲勸殷橫野出仕——碧蟾王朝澹台家的最後兩個皇帝都幹過這事,而且都失敗了,
萬一你也失敗,就代表你跟他們一樣,是天命有歸的天子。他是這麽勸阿旮的。
「……不是『丢了腦袋跟龍椅的昏庸天子』麽?」阿旮難得腦袋這麽清楚,
斜乜他的表情像是在說「你當我白癡」。
但那并不是蕭谏紙頭一回見着他。
在招賢亭之前,蕭谏紙起碼見過殷橫野兩次,其中一回是在淩雲論戰的現場,
當時蕭谏紙還很年輕,異人交代他「潛龍勿用」,毋須在那樣的場合顯露自己。
但他記得在淩雲坪的高台之上,玄端章甫、燕颔豹髭的殷橫野,除了儒門推崇的
華麗典雅之外,還有一股懾人霸氣,足以引領普天下的武儒宗脈。
但,此際與他相隔近兩丈,踞于幾後蒲團的,簡直是另一個人。
稀疏雜亂的須眉,斑駁黯淡的灰發,洗舊的灰袍兩肩上留有熨不平的勒痕,
是長途跋涉背負行囊所緻。蕭谏紙知道自己老了,雖然這些年來他已不怎麽照鏡,
但歲月風霜在殷橫野身上更爲刻毒,與當年招賢亭内故作隐逸的虛矯不同,殷橫
野簡直就是被糊口營生消磨殆盡的販夫走卒,再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意氣風發。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懷疑來的并非真正的殷橫野,而是一個相貌平凡毫無
特征的替身,才能這麽疲憊蕭索,沒有一絲做爲幕後黑手、諸惡之源的深沉與威
壓。
蕭谏紙見過許多陰謀家,他自己現在就是。
作惡的理由多不勝數,但爲陰謀搭上自己的人生……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麽?
回過神時,老人才發現自己竟有一絲動搖。
他一心想直面殷橫野,打算從他的眸中看出一絲狡狯逃避不可告人,用以結
束無休無止、卻總是徒勞無功的搜證調查,爲一切劃下句點,全沒想過還有另一
種可能。
(倘若……不是殷橫野呢?)
「……蕭先生尋我,欲說何事?」
回蕩在空蕩堂内的低啞喉音,猛将他喚回現實。蕭谏紙定了定神,從容開口。
「我想向殷夫子,打聽一個人。覆笥山四極明府——」
「不,不是這個。」殷橫野笑着揮手,那張平凡的臉上毫無特征,仿佛下一
霎眼就會忘記他的長相。「蕭先生尋我,欲說何事?」
蕭谏紙以爲自己聲音太小,又或歲月不饒人,「隐聖」修爲興許登峰造極,
但血肉之軀畢竟抵不過歲月時光,略有耳背也非難以想像,清了清嗓子,打算把
這台戲繼續演完。「我想請教夫子,關于逄宮這個人……」
「蕭先生不是來問逄宮的。」殷橫野溫和地打斷他,笑意恬淡。
「蕭先生尋我,欲說何事?」
蕭谏紙倏地沉靜下來,腦袋飛快運轉着,一時卻把握不住此問何意,殷橫野
又道:「蕭先生若還想不出,先聽我說個故事如何?」蕭谏紙本做了最壞的打算,
聞言又趕緊扣住,幾乎露出馬腳,面上卻一片淡然,怡然道:「夫子請說。」
「我年輕之時,有個與衆不同的小本領。」作拈棋落子狀,微笑道:「雖說
是小道,我這本領可不一般,如今想來,若繼續鑽研下去,也許能成大國手也未
可知。」
當年蕭谏紙在淩雲坪見過他同時與十七名對手下盲棋,比的還不止下棋而已,
落子之前須得作對,對上了才能出手。殷橫野以一敵十七,急對急下,不假思索,
逼得三名對手吐血昏厥,最終十七局全勝,無論文才棋力,皆非泛泛。
「當時寺裏的師兄們熱中棋賽,常拿下棋打賭,輸了的人,就要替赢的人抄
經若幹。有一回,我得罪了都監院的行嶷師兄,他是『行』字輩裏最受賞識、身
份最高的,師兄弟們同他下棋都不敢赢,他一直自以爲棋力很高,連别人有意相
讓都看不出。
「行嶷師兄随便找了個借口,要打我闆子,我靈機一動,說要與他賭棋,赢
了闆子一筆勾銷,輸了讓他打我兩倍便是。行嶷師兄驕傲得很,冷笑道:」你要
赢,我非但不打你,還輸十兩銀子給你。『所有人都聽見了。「
蕭谏紙聽着「寺中」、「行字輩」雲雲,心頭突的一跳,不動聲色,接口道:
「想來這位毫無自知之明的師兄,是保不住他的銀兩啦。」
「二十局。」殷橫野伸出兩根指頭。「他直想翻盤,死命拿後注抵前押,到
後來欠下的數目,他自己都算不來。我料他也沒這麽多錢,總不能虧空寺裏的香
油膳料,索性做個人情給他,一口價五十兩。行嶷師兄摸摸鼻子,帶我回院裏拿。」
蕭谏紙笑了笑。
「可惜夫子這筆債,注定是拿不到的。」
殷橫野也笑了。「是啊,但那時我還不明白。行嶷師兄狠狠打了我一頓,打
得我渾身是血,差點斷氣,才在我耳邊狠笑:」下棋跟打賭,是講規矩的。你拿
那規矩擋我試試。『後來所有人都說我下輸了他。很久以後,還有人拿這事笑我,
好像真見我輸了幾十局給行嶷師兄似的。「
蕭谏紙琢磨着話裏洩露的線索,忽聽殷橫野道:「我的答案,是『是』。」
「……什麽?」
「你欲問之事,蕭先生,我的答案是『是』。」殷橫野神情不變,回憶童年
的那股子懷緬溫情猶在笑容裏,和聲道:「你所有的疑問,答案都是『是』。全
是我做的。一直都是我。」
蕭谏紙面色丕變。
「老實說我很失望。」殷橫野聳了聳肩,不無寵溺地望着他,溫和的态度令
人莫名心安,仿佛天大的過錯都能被輕易原諒。「我對你有更高的期待,回答
『是與不是』有什麽意義呢?找出我爲什麽這樣做的理由,一切便迎刃而解,
『是不是你做的』又何須再問?我答不答也都無所謂了。」
蕭谏紙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将他釘在欄杆上,繃得發白的指節格格作響。
「你知道我不能殺你,能殺我早就殺了。」殷橫野歎了口氣:「我下棋幾乎
沒輸過,我真的很擅長這個。但從借你『姑射』起,我就像掉進一個無限劫材的
陷阱,哪怕破壞了你所有的計劃,從大局來看我還是輸的一方:我的組織押在你
手裏,你怎麽玩都玩不死,永遠有戲。
「我終于能體會行嶷師兄,或其他人同我下棋的感覺。承認這點教人氣沮,
但『龍蟠』不愧是稀世的名軍師,你讓我放棄了隐匿的優勢,自行投入棋局,還
沒開始便已輸了,再下也很難赢……以謀略來說,你技高一籌,我很佩服。」
灰袍人輕撫幾面,忽地展顔一笑。
「但我很想知道,換作是你,拿什麽來擋行嶷師兄的拳頭?」最後一個「頭」
字未落,餘音已至身前,蕭谏紙氣息倏窒,整個視界已被一枚巨大的指影塞滿,
無形氣牆仿佛将他碾平,血肉直欲透背而出!
第二四四折角羽飛揚巡拾反覆
殺機驟臨,蕭谏紙一拍暗掣,形似墨鬥的輪椅車頭轟然迸散,破片激射而出,
飛蝗般卷向逼命而來的灰影!
曾功亮頭一回看到輪車,便知車頭弧闆之内,藏有極厲害的連環弩機,爲減
其重,不被推送之人察覺,機關不用金鐵,改以堅竹削磨制成;考慮到追求威力
的最大化,這裝置怕隻能使用一回,百枚竹釘、竹箭、竹蒺藜射出的刹那間,機
簧連同弧闆受強大的射速勁力反饋,亦随之解裂,同爲殲敵增傷的一部份。
「以你的手藝,這樣已經很不壞了」——逄宮此語非是挖苦,而是對老同窗
的贊許,亦了解他設計這具「竹蜂」的苦心,甯同玉碎,不求瓦全!
咫尺間獰蜂群湧,殷橫野半身倏隐,破空聲飕飕不絕,将身後兩幅長軸打得
稀爛,連紙花都不見落地,似遭蜂吻所噬。
蕭谏紙身上壓力一空,反手握住暗藏的劍柄,省起是殷橫野使個弓腰鐵闆橋
後折,額面觸地,于千鈞一發之際看穿「竹蜂」集中的特性,以不可思議的速度
躲過殺機。
這一下盡顯高手風範,卻不應出現在三才五峰的身上。
阿旮能在「竹蜂」及體前,令其化散如輕煙;韓破凡怕一動也不動,竹箭便
盡數毀于護身氣牆;若是武登庸,所有的暗器、破片乃至揚塵,莫不在其身前應
聲兩分,顯現出一柄巨大的刀形來——無論如何都不需要躲。凡人的攻擊手段,
在峰級高手眼中,沒有閃避的必要。
(這人……是冒牌貨?)
便是假貨,也是武功高得不可思議的假貨。劍柄未及握實,「殷橫野」倏又
複起,依舊平平伸出一指,含笑點至,卻不似前度那般鋪天蓋地而來,而是凝縮
于一點,蕭谏紙但覺咽喉寒涼,如精鋼抵近,頸背汗毛豎起,全然不及抵擋閃避!
蓦地殷橫野身形微挫,重逾千鈞的一指停在蕭谏紙身前三寸處,指尖仿佛戳
中什麽,一片異樣虹光以落點爲中心擴散,乍現倏隐,勾勒出一隻海碗倒扣般的
巨大氣罩。
殷橫野如陷五裏霧中,刹時乾坤倒轉,發現自己立于内堂中央,視界内光線
陰暗,如烏雲罩頂,周遭霧絲擾動,氣罩外的景況朦胧灰淡,如隔濃煙深水,看
似極近,身子一動忽又退至無窮遠處,絕難觸及。
「很厲害的陣法嘛!」開口才覺聲音遠近飄忽,胸腹喉間無有共鳴,五感俱
被陣法影響,仿佛說話的不是自己。
他一揚臂,兩道指勁交疊而出,沒于灰翳深處,竟連一絲聲響也無,忍不住
挑起疏眉,捋須笑道:「磨鉛慚砥砺,揮策愧驽骀!知過即改,勇猛精進,看來
我得收回先前的評價啦。」
蕭谏紙盯着若隐若現的虹光,以及僅僅一臂之外,茫然笑立、仿佛看不見自
己的強敵,緩緩抽出藏在輪車裏的長劍,向前搠去。
怪的是:劍刃一入虹膜,突然就不見了形體,以距離計算,早該搠穿殷橫野
的身軀,但那厮依然負手而立,周身方圓内哪有什麽長劍的蹤影?
看來這座以四杆銅燈、四頭銅鶴爲基,架設于兩隻幾案間的奇門陣法,已将
内堂分割兩處,彼此渺不相涉,殷橫野出不來、旁人進不去,連刀劍暗器之類的
實物也無法聯系,縱以三才五峰絕頂功力,亦難破出。
蕭谏紙多識風浪,卻沒看過如此厲害的陣法,陣壁竟具體到能被肉眼察覺,
而喉間遭異物所抵的冰冷觸感猶在,心知此番僥幸,若非耿照堅持布下第二道防
線,自己這條老命已交代在這裏,暗叫慚愧,緩緩收劍退開。
而在虹光緊裹的灰翳中,殷橫野尚有談笑的興緻,也可能一時無計,欲争取
破陣的時間,但「收回評價」雲雲令蕭谏紙一蹙眉,暗忖:「莫非……這不是他
倆頭一回交手?」
卻聽天井傳來一把陰陽怪氣的嗓音:「有本事你出來啊!仆街就乖乖吃屎,
扮什麽高深?」
談劍笏沒敢運功偷聽台丞與殷夫子的談話,迳坐太師椅上,目不轉睛望着内
堂的挂軸間隙、兩抹身影交錯的模樣,想像兩位了不起的讀書人正進行何等經天
緯地的偉大交流。
當殷橫野身形微晃、倏忽出手,談大人如遭蜂螫,一把跳起,身子趕在思緒
之前,飛也似地掠進長廊。
「那……那是殺人的身法!」
未至廊底,蓦聽轟隆巨響,老台丞的輪車車頭爆碎,阻住了快逾閃電的撲擊。
談劍笏一看便知絕非意外,而是某種威力極強的機弩,不及細想老台丞何以
裝設這等奪命機關,激塵中複見殷橫野出手,暴雨般的暗器未能傷他分毫,而眼
前無論他或蕭老台丞,決計攔不下避不了——然後就看見了那團皂泡似的妖異虹
光,以及将偷襲者卷入其中、宛若活物的大團灰雲。
「……台丞!」灰翳裏透着難以言喻的危機感,多瞧一眼都覺五内翻湧,談
劍笏本能停下腳步,焦急大喊。身後一把陰恻恻的嗓音嗤笑:「……仆街就乖乖
吃屎了,扮什麽高深?」
天井之中,一名小個子手掌按地,渾身真氣流轉,發飛衣揚;雖着仆役短褐,
切齒咬牙的蒼白面上卻挂着一抹邪異詭笑,竟是那名趕車的小厮!
談劍笏定睛瞧去,才發現他非沖齡童子,其實生得十分俊俏,隻是天生一副
娃娃臉,扮作僮兒,巧妙掩住喉節,居然教他給瞞了過去。
此際再無掩飾之必要,那人仿佛詭計得逞,除意氣昂揚,面上更揉合了桀骜
不馴、憤世嫉俗、雞腸小肚、赤裸裸的譏諷嘲笑,以及各種難以形容、偏偏又非
常具象的壞心眼;明明是全場最像歹人的一個,好看的壞笑卻攫人目光,有種天
真而坦率的邪氣。
少年單掌接地,氣勁迸出,底蘊異常深厚,足堪跻身年輕一代的頂尖。談劍
笏一凝眸,赫見他掌底隐泛虹光,符箓般的怪異圖文乍現倏隐,脈動與虹膜灰翳
若合符節,靈光一閃:「這是……奇門遁甲!是他……操使陣法困住了殷夫子?」
天井中的灰衣少年正全力發動大陣,仗着内息渾厚,猶有餘裕開口,冷笑着
瞥他一眼,一副「瞧你個棒槌」的高傲冷豔,提氣道:「宮……」潑喇一響,兩
幅字畫撥開,南宮損自前堂拾級而下,走入天井,锵啷龍吟聲中,擎出腰間長劍,
朝少年走去。
灰衣少年滿臉不屑,低啐一口:「兀那走狗!」擡起下巴朝談劍笏一撇,繼
續冷豔:「宮棋——」
談劍笏兀自一臉茫然,南宮損忽提起長劍,靴尖交錯,雪白的袍袖衣袂逆風
獵獵,青鋼劍尖如流星橫空,卷向少年背心!
談劍笏這才省悟:「他一動,陣法便不攻自破!」卻已救之不及。
南宮損不以武功名世,雖有月旦盛譽,罕聽他人品論其武學造詣。這直标少
年的一劍摒除花巧,于飛步間蓄勁,最後一腳踏地爆發,身劍相合,連人帶劍飛
越一丈有餘,快到談劍笏來不及出手。
電光石火間,少年撐地旋扭,瘦小的身軀倒立一轉,側身讓過,終究是避得
太險,劍尖自脅側劃至背脊,衣綻血迸,刃帶殘紅。南宮損急止身形,卻不及回
劍搶攻,少年兩條瘦腿猛然旋至,勢若長鞭勁追實劍,南宮損被鞋尖銳風劃破衣
襟,抽身急退。
談劍笏總算反應過來,急急躍入場中,呼的一掌中宮直進,南宮損頓覺焦風
撲面,竟被掌勁壓得吸不到一絲空氣,心驚:「好厲害的『熔兵手』!」未敢将
兵刃送到他手裏,順勢退到了内堂階前,背對奇陣,橫劍當胸,左手迳伸腰後。
談劍笏這才發現他腰後多了柄單刀,入谷時并未見得,顯是藏于前堂隐密處,
再無疑義,大聲斥喝:「南宮谷主!緣何與殷夫子合謀,欲害台丞性命?」南宮
損面冷如鐵,并未答腔,無慚無懼,竟是瞧不出半點心思。
談劍笏還欲追問,身後少年緩過氣來,一腳踹他臀後,暴怒道:「你是腦子
讓門給夾到了麽?他要殺了我,誰來困住裏頭那個武功奇高的王八蛋!」談劍笏
狼狽躲開,回見他怒容滿面,身側披血,手掌始終未離地面,内堂裏的虹光流翳
似無異狀,依舊穩穩裹着殷橫野,慚愧之餘,又不禁有些佩服:「維持奇門陣法,
料想耗力甚钜,他若撤了手掌,以自保爲先,南宮損決計傷不了他。」臨敵難行
大禮,微一颔首,肅容正色道:「少俠義助,容後再謝。敢問大名,是哪位高人
門下?」
「宮棋布局不依經,黑白分明子數停,巡拾玉梭天漢曉,猶殘織女兩三星!」
少年提氣吟罷,仰天大笑,一撣血衣,邪氣張揚,看起來實在比白衣如雪、
一臉正氣的南宮損更像黑道些。講的話也是。
「……裏頭的王八蛋聽好了,本大爺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乃龍庭山風雲峽,
人稱『天機暗覆』聶雨色是也。你仆在街邊多寫幾遍,下世人莫要忘啦,對子狗!」
◇◇◇
七叔心頭微動,睜開灰濁的翳目。
拄着斧刃的崔滟月,動靜卻比老人大得多,猛地起身,才發現不知感應何來,
回頭露出一絲茫然之色:「……長者?」五官深如岩刻的黝黑俊臉不知怎的,看
來有種孩童似的天真稚拙。
他一身内力非來自苦修,而是火元之精劇烈改變了經脈筋骨,藉由寶珠火勁,
模拟出修練内功多年的效果——七叔不解其中道理,古紀武學似乎都走這般突兀
偏鋒,無法以現存的理論解釋。
缺了循序漸進的積累,此刻青年所面對的,是一個倏忽而來的新世界,與他
二十多年來所知所學全然不同,不但難以駕馭,相對也更加危險。
崔滟月具備内家高手所獨有的神妙靈覺,然而畢竟是外來之物,他還無法分
辨危機感與心領神會、是感官抑或意象的差别。
他所察覺的,可能是同處一室的七叔瞬息間的心緒波動,也可能是緻使老人
心神不甯的根本來源。七叔擺擺手權作安撫,走到門邊揭開黑布,眺望崖下沉沙
谷的最深處。
蕭谏紙未發火号。也許會面比想像中順利,說不定已經結束了——直到老人
瞥見那抹逸出檐底的、一現而隐的奇異虹光。
(……陣法發動!)
這是最糟的事态。蕭谏紙連示警的火号都不及放出,敵人已動上了手。但無
論動手的是誰,我方尚未全潰,否則該連耿照安排的第二道防線也失去作用才是。
老人的恍惚僅隻一瞬,身後便傳來崔滟月透着慌張的低喝:「長者!」
庵堂底部左側的黑布上,浮露出線條粗犷古樸的獸形輪廓,吻凸口闊、鼻翼
朝天,卻是一張猿形面具。覆面之人體格粗壯,一身黑衣勁裝,像是從堂底深處
的暗部緩緩升起,宛若幽魂,但這不過是巧妙利用了黑布與庵堂格局的障眼法,
來人實際上是從黑布與梁柱的縫隙間鑽出來的,既非無明之物,更不是從地獄爬
回來的惡鬼。
——巫峽猿。
七叔的心沉到了底。
若「權輿」看穿蕭谏紙的局,姑射假集會的調虎離山計自然不起作用,但巫
峽猿能知道這裏,代表計畫洩漏的層面更廣,可能連耿照那廂也被對手滲透——
老人忍着焦灼,揮散腦海裏浮現的少年身影。如今首要是救出蕭谏紙,想辦法讓
崔滟月和自己活着回去。
活着就沒有輸。
「你此番任務……」他趨近崔滟月身後,使出「傳音入密」:「便是掩護蕭
谏紙蕭老台丞離開沉沙谷,遇阻則殺,不得有誤。」
崔滟月微怔。他遠遠看過蕭老台丞一回,是上白城山遞冤狀時,管事足足讓
他等了三天,才委婉轉達台丞之意,說此案最好找鎮東将軍,旁人插不了手;相
持之際,台丞恰自廊間經過,院生前呼後擁,其實崔滟月也沒真看見輪椅,遑論
其人。
崔滟月對蕭谏紙不肯見他,并不特别怨恨。每個官都是這樣,誰也不敢惹赤
煉堂。
七叔輕推他一下,巨靈鐵塔似的赤發青年驟爾回神。
「……得令!長者先行,待我收拾這厮,便即趕上。」
「别婆媽,快去!」老人下巴朝門外一擡,低聲道:「出得庵堂,跳下山谷。
這兒我能應付。」不容崔滟月纏夾,身形微晃,摔掌轟向巫峽猿!
不僅崔滟月愕然,連巫峽猿也吓了一跳,料不到斷臂瘸腿的老人,連句拖延
的話也不說,閃電搦戰,陡被攻了個措手不及,揚臂掠出一道刀風,卻貼着撲卷
而來的灰影削過。
老人心硬如鐵,連一絲騰挪的意思也無,仿佛料定此刀不中,一晃眼已欺入
臂圍。
巫峽猿不及回臂,遑論再發第二道,忙豎左掌爲刀,七叔掌底沉落,按他左
肘一推。掌勁疊上身量,巫峽猿這刀削之不出,索性以肘相格,反扣指掌,去拿
老人獨腕,使的是極爲刁鑽的小纏絲擒拿手,變招不可謂之不巧。
豈料身在半空的矮小老者,藉着掌勢的反饋微微拔高,蓦地袍影連環,分不
清出的是膝是腿,「啪啪」兩聲,全撞在巫峽猿反扣的掌間;第一下勉強擋住,
然而間距委實太狹,第二下膝擊迳抵肉呼呼的厚掌,不偏不倚,正中胸口膻中穴!
膻中雖是要害,但也是真氣分布數一數二的緻密處。巫峽猿被撞得眼冒金星,
護身氣勁自行發動,總算未吐朱紅,小退半步,腳跟一立,勉力撐住身子和尊嚴。
七叔藉這一撞的反饋,身子并未下墜,再得巫峽猿半步之助拉開距離,提氣
掄臂,細瘦的胳膊如彈子般射出!
巫峽猿頓覺視界被老人的掌紋占滿,舉手欲遮,蓦地掌心一陣劇痛,手背被
轟上面門,踉跄坐倒,雙眼以下及右掌全無知覺,面具内溫黏溢滿,随即口鼻痛
感複蘇,連悶哼都發不出,眼前一片煞白。
原來七叔在擊實的瞬間撮指成拳,凸出中指骨節,作「彈子拳」狀。所擊掌
心「勞宮穴」主管心包,不僅打裂骨輪,當場廢他一條右臂,更損及心脈,饒以
巫峽猿修爲深湛,也隻能癱坐于地,左掌連撐幾下,竟難起身。
這幾下兔起鹘落,瞧得崔滟月瞠目結舌,忘乎所以。
老人一個空心筋鬥倒翻落地,跛足微跄,旋即立穩,低喝:「愣着做甚?跳
下去!」圈起食中二指,銜在口邊。
崔滟月如夢初醒,但長者之命委實令人費解:護送蕭谏紙便罷,再急,又豈
能縱身入谷?他本以爲聽錯了,誰知老人二度催促,仍是要他跳下去。
火元之精再造了他,卻沒能使崔滟月成爲不死之身,青年隻能将這道命令理
解爲「盡快下山」。見長者再不搭理、拖着腿走向癱坐的黑袍人,崔滟月扛起離
垢大步而出,忽聽嗤嗤幾聲,回見老人着地一滾,沿途不住揚起激塵,每一道都
貼着老人身周,隻差分許即中。
七叔滾成一團灰影,無一霎稍停,想像不出隻一手一腳完好之人,何以有這
般敏捷的身手;所經處諸物皆分,無有餘幸。
崔滟月愣得片刻,才意識到那一道道激塵是快到失形的刀勁,虎吼:「……
長者!」斧刃旋掃,挾駭人火勁卷入庵堂,蛛絲、草屑……連落塵都化作火星飄
散,轉瞬燃盡。
七叔自赤發青年身側摟膝滾過,離垢補上位置,砸散一抹銳薄刀勁,出刀之
人沒于黑幔,依稀見得臉上戴了張虎形面具,卻連身形、服色都沒能看清。
(深溪虎……難道是胤铿?)
老人擺脫逼命的快刀,起身時巫峽猿已不在原處,布幔後形影晃疊,不像要
退走的樣子,卻也沒敢再撄其鋒,意在觀望。
戰又不戰,退又不退,自是谷中酣戰,不欲蕭谏紙得援,權作牽制。
況且崔滟月的火元之精,是巫峽猿爲他植入臍中,眼下雖像是頭一回見到巫
峽猿的面具,談不上什麽瓜葛,但崔公子素有優柔寡斷、易爲情困的毛病,萬一
巫峽猿讨起人情,莫說戰力打折,反成累贅亦未可知——這也是七叔反對帶上崔
滟月的另一個原因。崔滟月留在這裏是麻煩,但蕭谏紙那廂還需要他舍命相救。
「遲了,神仙也救不了蕭谏紙。」老人沒工夫同他打暗号,沉聲道:「得用
最快的法子才能救。快走!」
黑布之後刀氣旋掃,卻來自不同的方向,有輕有重、或疾或曲,老人以極小
的動作閃避,總要到及體前才微一側首、半轉身子,雖說是手足殘缺氣血衰弱,
不欲多費氣力,卻給對手極大的壓迫,益顯深不可測。
崔滟月拿離垢當盾牌,偏轉斧刃,刀氣全被彈開,忽聽巫峽猿道:「如非脅
下生翅,下山至快也要一刻。高柳蟬,今日這個跟頭你們是栽定啦,趁早服軟,
改投明主,『權輿』用得上你。」喉音喑啞,呼吸略有不順,顯然還記着右掌那
痛徹心肺的一記;明知攻擊無用,刀氣未曾稍停,勸服的内容更是不倫不類,牽
制的意味濃厚。
崔滟月還欲再戰,被七叔單臂一扯,搡向門外。
「來得及!你躍下山谷便是,我留了條路給你!」以足尖挑起半截欄杆,信
手攫住東旋西掃,刀氣削得木屑飛濺,始終難越老人身前。
至此,崔滟月确信長者遊刃有餘,聽遠方一聲禽唳,想起在屋頂那小半塊青
空當中,曾見鷹鹞一類的黑點盤旋,把心一橫:「罷了!長者于我恩同再造,便
要我命,我也認了。但願我如蒼鷹一般生出翅膀,方墜得幽谷千仞,猶可保全!」
将離垢系于背上,頭也不回沖出庵堂,閉目咬牙,虎吼一聲,大步躍入雲霧中!
巫峽猿未料老人這般紮手,更沒想到崔滟月愚蠢如斯,自行跳入懸崖,靈光
一閃:「不好,莫非他預制了滑輪攀索之類的機關,藏在崖底?」欲出庵堂,左
掌終非慣用,一時無功,打了個手勢,「深溪虎」掠出黑布,眉刀迳取老人,使
的是隻攻不守的舍身刀法。
七叔手裏的殘杆一晃,倏忽穿入刀風,戳中深溪虎左肩,勢頭太急,深溪虎
哼都沒哼斜斜摔出,猶如失控的陀螺。巫峽猿藉機掠過兩人身畔,穿出庵堂,直
撲崖際!
身後,老人并未追趕,好整以暇圈起二指,銜入口中,帶着一抹隐晦笑意。
崔滟月躍出懸崖,身子急速跌穿雲霧,一層接着一層,看得見卻摸不着,沾
得頭臉濕涼,猶不及心頭足底之寒。
他本也猜想崖下有缒降機關,才豁命一跳,但很快就發現不對:洞穿層層白
霭後,但見谷底一片平疇,哪來的缒繩竹簍?
一聲尖哨,随即頭頂九重天外響起刺耳禽唳,震得他氣血晃動,一片烏雲遮
住日頭,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冷不防右臂一痛,仿佛被鉗進了一隻巨大的磨
利鐵鉗,鉗牙幾乎夾彎他臂上的煆煉甲,将甲片、棉襯、鎖環等全夾進肉裏——
身子不再下墜,涼涼的雲霧掠過頭面脖頸,直到升出雲面,複見光明。
翻湧的雲波上,投映着一隻巨大的陰影,頭頂傳來「潑喇」的撲翼震響,雲
浪随之激揚;呼嘯的高空氣流裏挾着一股獸臭,似雨天鶴舍的濕羽異味,卻比崔
滟月嗅過的要濃烈百倍。
崔滟月無法在忒短的時間裏,綜合、分析這些光怪陸離的信息,于是他忍痛
擡頭,用雙眼确認是什麽救了自己。
然後他看見一隻巨大的爪子。
巫峽猿呆若木雞,看巨大的異禽像抓小雞般,拎着崔滟月浮出雲海,拍擊着
翼展近兩丈的銅色翅膀,盤旋一周,倏又俯沒雲中。巨禽看似被妖法變大的鷹隼,
兩條腿比庵堂裏的方柱還粗,他毫不懷疑這體型駭人的扁毛畜生能抓起一頭犢牛。
巨禽渾身羽毛泛着銅鐵般的光澤,爪喙倒與尋常禽鳥相類,興許年月已久,
骨角覆着厚厚灰質,其上又有無數刮痕磨損,斑駁裏帶着一股原始的嚣悍,隻尖
端銳如鐵鈎。
「鬼雀……」巫峽猿望着潛入雲海、越來越小的烏影,喃喃道:「原來……
這便是『鬼雀』!」
古木鸢與高柳蟬擁有許多不屬「姑射」的異術,包括以秘穹炮制刀屍的重大
突破、号刀令原理的解析、獨特的聯系方式等,其中當然包括「鬼雀」。
巫峽猿不通馴獸,饒以「先生」之博學,也琢磨不透鬼雀的本體。古木鸢明
白這着棋的價值,運用鬼雀的時機場合拿捏謹慎,多年來權輿一方于此可說是一
無所知,直至今日。
拜巨禽盤旋所賜,巫峽猿清楚看見它兩眼之上,各有一條順眼眶揚起、尾端
尖翹,宛若雉雞般的金色羽毛,襯與澄黃飽滿的銳利眼瞳,說不出的獰猛。
一股電流般的異樣興奮,竄過巫峽猿的心版。
他知道這頭異禽的來曆。被稱爲「角羽金鷹」的異種,同其他來自異境天鏡
原的奇獸一樣,似因壽命極長,在漫長的歲月中持續生長,體型遠大于東洲各地
的遠親,極具靈性;當然,要在異種橫行的秘境存活,其兇猛也超乎人們對禽獸
的既定印象。
角羽金鷹之所以爲人所識,蓋因三十年前,一名年輕劍客因緣際會,得雌雄
各一的異境猛禽,攜之行俠仗義,闖出偌大名聲,獲得「金鷹俠」的美譽——當
時這對角鷹不過比尋常雕隼略大些,人們談論的除它們的主人之外,多半集中在
其獨特的羽色上,而非體型。
後來,金鷹俠漸不與雙鷹同行,原因現在巫峽猿終于明白:爲免持續成長的
巨大體型引起恐慌,金鷹俠決定将鷹放養在深山老林裏,而非帶它們穿行于城鎮
街市之間。
金鷹無蹤也曾引發揣測,時日一長,衆人終忘了這對禽鳥,但金鷹俠卻越來
越有名。爲了保護金鷹,他決定以得自某個隐世門派的秘劍爲号,他就是在那裏
與孵化的雛鷹們相遇,适足以紀念這段奇緣。
「現在,我知道『高柳蟬』是誰了。」
巫峽猿轉過身來,對正庵堂裏佝背獨立的殘疾老人,面具下的嘴角微微揚起。
精于鑄造、掌劍雙絕,身帶金鷹,将一條右臂留在妖刀聖戰的最終戰場——天雷
砦裏……「……原來是你,『寒潭雁迹』屈鹹亨!」
第二四五折群戈驅馳不遑甯處
掩去半臉的老人立于庵中,頂着穿破屋梁的一束光,映落幾縷銀灰散發,安
靜得令人心涼。露出面具的半張臉頗經斧鑿,分不清是皺紋抑或傷痕;那不是一
張心狠手辣的臉,巫峽猿心想。但必要時他不會猶豫。
這種強大的壓迫感,遠超過獨對殘毒嗜血的聶冥途。巫峽猿事前恐難想像:
明明他才是布下陷阱的一方,怎會自困于這般狼狽而古怪、進退不得的尴尬窘境,
仿佛落入毒蛇眼中的青蛙。
而老人顯露的身手,本身就是奇迹。
失一臂而能保有武功者,說「千中無一」都嫌輕巧。不是改變慣用手忒簡單,
重心的平衡、經脈的淤塞、斷肢的幻疼等,在在使動武之難甚于常人。
巫峽猿能續斷肢,被武林中人傳得神而明之,但在「神醫」看來,斷鶴續凫
的成功概率,毋甯是高于殘而不廢的。并不是所有患者都有阿傻的運氣和堅忍,
但對比眼前的老者,少年簡直不值一哂。
屈鹹亨的崛起曾是家喻戶曉的武林傳奇,「天功」一說,随這位六合名劍之
首的聲譽益隆,昔年可說是脍炙人口。
江湖傳言固不足信,巫峽猿本以爲就是跑得快些、跳得高些,是「根骨奇佳」
的另一種說法,親身領教之後,卻有一番不同的見解。
屈鹹亨的「天功」,應是某種極其敏銳的協調适性,無論身子如何改變,總
能摸索出最佳的運用法門,四肢健全有四肢健全的打法,隻餘一手一足,亦有相
應之道。
适才短兵相接,老人展現的經驗、技巧,乃至肢體運用,給了巫峽猿莫大的
啓發。如兩度利用力道反饋的攻擊手法,直是别開生面,隻消過得了眼前這關,
此後靜心閉關數月,當于拳腳上大有獲益。
「潑喇」一響,光影間懸塵飄揚,「深溪虎」撥開坍塌的欄杆,顫巍巍起身,
摸索眉刀還入腰鞘,雙手各拈一根細長碎木片,重新擺出接敵架勢。
阿傻于《十二花神令》領悟尚淺,但這已是少年所知最強武學,先前使的亂
披風刀勢即來自二月杏花《領春》之卷,被老人一杆搠入空門,連拆上一招的資
格也無,明白近身戰毫無勝算,遂以《銀台金盞》的飛刀法應付。
巫峽猿右臂軟軟垂在身側,看來此戰是指望不上了,虛提左掌,跨過高檻,
重又回到庵裏,與戴着虎形木面的黑衣少年形成犄角之勢;但究竟是誰包圍了誰,
答案恐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七叔覆着灰翳的濁目望穿面具眼洞,緩緩掃過二人,唯一能洩露些許表情的
嘴角絲紋未動,看不出喜怒;即使站在光線下,也隻得滿身陰影,如一塊嶙峋錯
落的山岩,擁有更多曲折破碎。寂靜不僅滲入骨髓,甚至流滲蜿蜒,漫出一地,
吞沒四周諸元。
巫峽猿還在斟酌出手的時機,忽見光柱裏煙塵飄散,掌影已至面門,急急仰
頭避過,卻見老人反足踹出,正中飛撲來救的阿傻,踹得少年倒飛出去,面具下
逸出血珠!
阿傻雖中老人的誘敵計,一上來便受創飛出,應變能力仍不容小觑,落地前
兩枚木片脫手,替大夫争取時間。
果然七叔不得不撤掌,陀螺般一轉,貼着第一枚驚險避過,第二枚卻被旋勢
一帶,沒入老人袖影。蓦聽巫峽猿悶哼一聲,随即「碰!」撞上門扉,原來七叔
轉近一标,木片倏然插落;魔君肩頭倏沉,生生以右臂挨了一記,老人不知從哪
又冒出條腿來,蹴得他踉跄倒退,背脊撞上庵門。
師徒倆一合間雙雙倒地,尚不及震駭,單足落地的佝偻老者微一斂颔,灰濁
的視線與魔君對上,祭血魔君心頭突的一跳:「……今日斃命于斯!」
老人單臂一振,袍袖間隐現劍指,四周氣勁旋扭,倏忽集于枯瘦的二指尖端,
庵内宛若風雲攪動,強大的威壓令祭血魔君動彈不得;饒以阿傻之清冷淡漠,星
眸裏亦不禁露出懼色,亟欲起身,卻不可得。
——雲台八子,草堂秘劍!
(這……便是「寒潭雁迹」劍法!)
飕然一響,凝練至極的劍氣卻未削斷師徒二人之首,老人霍然轉身,空氣中
的懸塵、光線等,無不自行裂出一抹新月形軌迹,迸出「叮!」一聲金鐵脆響,
餘音嗡然,劍氣已被一物擋下,卻不見有實物彈飛。
「……好厲害的指力!」
老人心念微動,這才發現庵堂裏多了個人。
堂底佛龛之前,洞穿一孔的黑幔緩緩飄落,露出一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
中等身形,雙手負後,所着黑衫卻非束袖綁腿的勁裝,而是大袖披膊、圍腰抱肚,
宛若将帥布甲般的武服形制,兩肩、圍腰、下擺等以金紫二色絲糸繡出龍虎圖樣,
說不出的威武霸氣。
來人臉上,挂着一張雕工粗犷、極具野性的烏檀面具,風格與姑射六人所持
極爲相近,模樣卻是七叔從未見過的:面具左右并置着似火焰、似浪花,一邊各
有三股的層疊雲紋,末端無不彎翹指天,意态張揚,既似日輪焰冕,又像殿宇飛
檐;正因看不出具體的表征,反而透出深沉的獰惡妖異,壓迫感遠勝于具象的姑
射六人。
此外,面具的眼洞藏于詭異的起伏雕刻之間,七叔目力不佳,眯眼端詳片刻,
始終難辨其位,益發神秘難測。
屈鹹亨一向寡言,除了不擅言詞,也不想白花氣力——來人若未表明身份,
難不成恭恭敬敬問一聲,便會自行吐露?老人靜靜思索着适才那令人驚豔的一指,
邊掂量新對手的實力,想着下一回出手時,如何将三人一舉撂倒。他一直都是這
樣做的:拟訂計劃再出手,多考慮幾種可能性,把有限的精力押在應變調整之上。
他隻能這樣做。
即使老人以背相對,扶牆撐起的巫峽猿——或該稱他爲「祭血魔君」——都
能清楚感覺那股沉靜而緊繃的危險,眼前的殘疾老人其實是頭猛虎,稍有不慎便
成爪下冤魂,絲毫不能大意,清了清喉嚨:「高柳蟬,『姑射』的真主到了,你
就這般迎接?」
老人無有反應,也未出手。魔君暗呼「僥幸」,把握時機調勻氣息,見另一
廂阿傻終于掙起,再成合圍之勢,喝道:「『權輿』既至,還不束手就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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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alin
時間:
2016-3-13 18:33
標題:
續接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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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說來,世上并沒有「狹舟浦」這個地名,至少越浦左近沒有。
這個廢棄的破落船塢,位于城外近郊的某條水道盡處,周圍的蘆葦快比人還
高了,舟筏難近。一條糧船擱淺在船塢邊,耿照連艙底都鑽進瞧了個遍,除吃一
鼻子灰,連隻耗子都沒瞧見。
船塢破損更甚,整座屋舍已坍了半角,蘆葦雜草侵入其間,要不了多久,就
會壞得看不出人造的痕迹。
要是真有聚會,肯定在這條平底糧船上舉行,耿照忍不住想。正要動手除下
面具,碧火真氣忽生感應,耿照心念微動,轉身負手,并未躲藏,感官知覺如蛛
網般四向蔓延開來,将糧船周遭全納入感應。
腳步聲輕細……兩個……不,應當有三人,非是相偕并至,而是有前有後。
後兩人隔着老遠便停,第三位又比第二位更遠些,氣息消失在徐徐林風間,可能
是一路尾随護送,見任務達成便即退走,也可能是伏地不動,調整呼吸心跳,徹
底将形迹隐藏起來。潛行都之中拔尖的如弦子,便有這般能耐,此固與内力修爲
有關,然而練就一身渾厚内息,并不能憑空得之,乃是門大學問。
第二人的潛行術,則在倏然消失的第三人之上,耿照始終察覺那人就在先天
感應的範疇内,卻無法真切把握,越想确認,越容易從空明之境抽離;往複之間,
情報反而更混沌不明。此人不僅防着五感覺察,連内家真氣的感應也考慮在内,
此又爲弦子等所不及。
爲首之人無此奇術,盡管放輕了步子,踏着濕軟淤泥的跫音在耿照聽來,同
敲鑼打鼓沒甚兩樣。來人繞過船頭走上幹地,唯恐撥開葦叢發出聲響,點足飛縱,
躍上了離舷窗最近的一株大樹枝幹,輕功造詣頗不俗。
林風穿過枝桠,刮進一陣馥郁馨香,混着潮潤汗澤,嗅得人心魂一蕩,耿照
微感詫異:「是……女子?」依舊閉目負手,未曾轉身,卻能從氣流的變化中,
察覺對方雙腿勾了條粗枝,向後仰下,秀發漾開玫瑰幽香,飽滿如瓜實的奶脯裹
着衣襟一甩,随即墜如水袋,濃郁的乳香混着肌膚香澤,豐熟冶麗,分外醉人,
絕非半生不熟的青澀少女可比。
耿照正覺奇怪,忽嗅得一縷異甜:「是迷香!」摒住呼吸,真氣運行一周,
确定無絲毫異狀,才裝作腳步虛浮,扶額踉跄一陣,「砰」的一聲倒落艙内,一
動也不動。
挂于窗外的女子見迷香得手,靜待片刻,才扭腰一蹬,竄入船艙,落地時無
聲無息,一抹霜亮的匕尖滑出袖管,迳朝耿照腿側斬去!
耿照倏然躍起,扣住皓腕一扭,「笃!」匕首墜地,沒入甲闆,可見其銳。
女子一條藕臂被他扭到身後,忍痛反足,使的是極狠毒的撩陰腿。耿照輕松
避過,暗忖:「無冤無仇下此辣手,絕非善類!且将同夥引出。」信手一轉,便
要卸她肩關。
果然腦後風至,來人掌勁渾厚,卻無殺氣,牽制意味濃厚。耿照接住敵勢,
兩條手臂連圈帶轉,走的都是卸勁反擊的路子,不止招式相類,連綿密的内息都
系出同門,宛若師兄弟喂招;轉得片刻,終究是耿照更勝一籌,圈掌一推,将來
人穩穩送出,隻見得劍眉星目、滿面于思,不是老胡是誰?
胡彥之雖也起疑,畢竟心系女子安危,正要揮掌,耿照趕緊扯下面具:「…
…是我!」老胡一怔,慌忙撤掌:「自己人,勿要傷她!」轉對戴着「深溪虎」
面具的黑衣女子道:「十九娘,這位是我的義兄弟,非『姑射』中人!」
耿照松脫皓腕,豈料女子忽地旋身,一抹獰光直标耿照咽喉,袖中竟藏有另
一柄銳匕。可惜在碧火真氣的先天感應之前,耿照連她腿心裏混了汗潮的溫膩濕
濡皆能嗅得,殺機未動便即有備,整個人平平滑開,隔空揮袖,匕首與烏檀木面
一同飛出,露出一張杏眼桃腮、雪靥酡紅的冶麗怒容,正是金環谷之主翠十九娘。
胡彥之明白她與義弟的實力差距,然而她傷不了耿照,不代表小耿能一再容
忍挑釁,忙拉住婦人,低喝道:「你做什麽!」十九娘脹紅俏臉,恨聲道:「給
少主報仇!蒼天有眼,教我今日撞見這厮,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也要他交出少主
來!」一掙之下絲紋不動,回頭怒道:「放手!要不……我連你一塊兒殺!」
「我說了,他也不知兄長的下落。」胡彥之不爲所動,沉聲道:「你這是要
使性子鬧脾氣,圖個爽快發洩便完,還是真存了找人的心思?」十九娘櫻唇微歙,
卻未能吐出隻字片語,恨恨别開視線,咬牙道:「……放手!」胡彥之松開指掌,
婦人用力一奪,揉着纖細好看的腕子,怒視耿照,咬着唇珠不發一語。
耿照一瞥老胡。「你找溫柔鄉找到這兒來,合着是外帶野餐麽?」
胡彥之哼笑道:「府裏忒多丫頭還吃不飽,需要你來打獵加菜?」兩人我看
看你、你看看我,不好當着十九娘之面哈哈一笑,隻得忍了下來,彼此心照不宣。
胡彥之說要去青樓找姑娘,不過是遁詞罷了,終究放不下兄長,明白小耿亦
有難處,索性四處打探,自尋線索;忙活了一夜,毫無收獲,正想去找十九娘交
換情報,恰見她黑衣夜行,悄悄離開了母女倆的新落腳處,一路尾随至此。
耿照大緻對他解釋過今日沉沙谷那廂的行動,卻沒提到以「姑射」召集令調
虎離山的部分,但以老胡的聰明才智,經小耿一說,倒也猜得七七八八,聳肩道:
「做戲做全套啊!明知『深溪虎』不會出現,那邊仍給了召集令,該說是一闆一
眼,還是钜細靡遺?」
耿照卻蹙起濃眉。
「……據我所知,那邊隻給了『巫峽猿』召集令,并未通知其他成員。」事
實上,橫疏影、遲鳳鈞皆無法到場,發了也是無用。
況且,姑射現行的傳訊方式,乃蕭谏紙親炙,非承自姑射,多年來平安符一
方始終無法破解,僅巫峽猿用舊制聯系,以對古木鸢等隐藏身份。雙方屢有攻防,
彼此試探不絕,當是腦力激蕩,并不影響合作的關系。
在巫峽猿到場以前,不會知道自己是唯一一個被通知的,因此也沒有刻意發
出其他召集令的必要。
——既然如此,是誰通知了「深溪虎」來此?
耿照心念微動。「老胡,你在外頭的朋友,也叫他進來罷。」
胡彥之愕然道:「我是自個兒來的,哪有什麽朋……」忽然閉口,倏地掠出
船艙。耿照與十九娘追了出去,見胡彥之環視四周,似是在找什麽東西,片刻一
躍而下,在來時的小徑邊上撥得幾撥,露出一個磨盤大小的草窩來。
「這是……」
「有人蹲點。」胡彥之面色凝重,手掌按了按草窩底部,仿佛從草墊的密實
和餘溫推測着什麽。「你所察覺的聲息,并不是有人跟着我來,而是對方離去時
的動靜。那人一見我們來,便悄悄離開了。」
「但……」十九娘雙手環抱着沃腴肥碩的乳廓,支頤蹙眉:「這又是爲什麽
呢?」一時忘了對耿照的仇恨,隻覺詭秘難言,忍不住插口。
胡彥之一時也琢磨不透,直覺應當要回到原初的問題上。
「十九娘,是誰讓你來的?『深溪虎』的面具,爲何會在你手上?」
鬼先生與姑射的合作,并不受母親——狐異門的實質掌權者胤野——待見,
但胤铿成年後,名義上是狐異門的正統繼承人,胤野雖攝大權,卻不好與門主明
着唱反調,況且在胤铿諸多不受節制的行止當中,這還算是比較正經的了,權派
心腹十九娘領一支豺狗前來東海,明着是打點支援,其實就是監軍。
可惜胤野卻低估了愛子在床笫間的能耐。
胤铿上位多年,多數老臣仍管胤野叫「主人」而稱他「少主」,胤铿亟欲培
養自己的班底,卻怎麽也撬不動母親的牆角,隻得将主意打到最擅長的領域——
女人頭上。
十九娘守寡多年,情愛之心本淡,一朝承少主雨露,竟深陷不可自拔,從此
死心塌地,雖事事回禀主人,也沒少了陽奉陰違處,鬼先生遂将姑射的許多秘密
授予十九娘,讓她在自己分身乏術時幫忙處理。也是十九娘心細如發,頗有經營
才具,「深溪虎」同時肩負起姑射的幾條任務線,成爲古木鸢的左右手。
持平而論,除了無法出席骷髅岩的集會,以及胤铿刻意隐藏的部分核心機密
之外,說翠十九娘是半個「深溪虎」,并不爲過。
少主雖利用她們母女,又像棄子般随手舍去,畢竟有情,十九娘依然挂心,
恨無頭緒,未料日前收到密信,讓深溪虎趕赴集會。她幾度猶豫,終信不過胡彥
之,索性取出面具,親自前來一探究竟,便無少主消息,不定能得姑射之助——
「等一下!」耿照突然打斷了她,肅然道:「召集令是怎麽送到你手裏的?是循
過去的聯系管道麽?」
十九娘不欲與之交談,見胡彥之目光投來,迳對着他說:「是送到随心園裏,
我的桌上,也不知是何人送的。雖非一貫的聯系方式,以姑射行事之隐密,似也
沒什麽奇怪。」
近日越浦五大家中實力最雄厚的江家找上十九娘,說是合了幾家的份子錢,
能疏通将軍那廂的關系,有意在金環谷重起爐竈,看中十九娘的手腕,仍是交給
她打理,沒準能插上一股。
十九娘眼下沒錢沒人,正需要重整旗鼓,遂由胡彥之給她們母女倆安排的藏
身處搬了出來,遷入江氏名下的物業「随心園」裏,也方便同股東們商談合作事
宜。此消息一出,越浦風月場無不轟動,十九娘的所在不難打聽;随心園雖不是
誰都能進,料想難不倒有心人。
耿照聽得心頭一沉。
知姑射今日集會的,隻有兩方;消息如非古木鸢所傳,可能性便隻有一個。
眼下時辰已至,巫峽猿卻未現身,兼且有人蹲點窺探……答案呼之欲出,卻
是耿照最不願接受的結果。
「平安符」一方已知是局。
——非是「平安符」陣營入了局,而是他們将計就計,設局等着古木鸢!
他霍然擡頭,凝重的神情震懾了老胡。
「老胡,沉沙谷那廂出事了,我得趕去。」耿照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咬牙
欲碎:「你腳程快,去找蠶娘前輩來救,隻有她能扛住那灰袍人。」胡彥之明白
事态嚴重,一言不發,轉身掠出淤淺的洲浦,眨眼便不見了蹤影。
耿照從懷裏取出一封關條,交給十九娘。
「你拿這個到城外巡檢營,請羅統領全營武裝,即刻馳援沉沙谷,告訴他那
裏有個極厲害的對手,須做好死傷的準備。」
十九娘并未伸手,抱胸冷冷回望着。
「……我爲何要幫你?」
耿照無意在此時邀功,告訴她欲資助金環谷複起的江家、戚家等,全是雷門
鶴賣典衛大人面子而牽的線,其中占兩股的烏家,甚至就是七玄同盟的台面代表。
這是事成之後,耿照打算送給老胡的一份禮,當作他将來入主狐異門的活動根本。
新上位的胤家二公子可不能隻提着兩串芭蕉,就想同母親坐下來深談。
他隻對翠十九娘說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不止是『姑射』的對頭,他們所圖更大。」少年一擲關條,勁力之至,
薄封宛若浮木,平平飛至婦人渾圓挺聳的酥胸前。
「……其中之一,便是貴門的胤野胤夫人!」
◇◇◇
百品堂的天井之中,秋水亭之主南宮損分持刀劍,背對困住殷橫野的奇陣,
冷徹的雙眸,緊盯着提掌遮護在聶雨色身前的紫膛漢子。
赤鼎派的「熔兵手」,據說是沒有招式的。西北邊陲三大火工名門,赤鼎、
玄鼎、白鼎三派的最高境界,就是将肉身錘煉成鍛兵的神器,以肉身銷熔,以肉
身淬火,以肉身磨砺……到得此番境地,血肉之軀既可鑄成神兵,又何須神兵?
身之所向,百兵辟易!
這樣的說法在鑄煉盛行的東海,怕隻會惹來一陣讪笑。
把手掌練成錘子鼓風爐是吧?腦子壞掉才說這般瘋話!
證諸三鼎鏖兵的凋零破落,可見此說荒謬。赤鼎派甚至已無據地總壇,談大
人的武功是他師傅教的,而他到了這把年紀,還沒收過半個徒弟,大半輩子都在
替朝廷盡心,侍奉老台丞。
因此在各種公開場合裏、武林要人們各述來曆之際,聽談大人自稱赤鼎派,
那些「久仰久仰」、「欽敬欽敬」的背後,不無嘲弄挖苦之意——就是個貶谪失
勢的流官嘛,巴望他懂什麽把式?
南宮損也曾經這樣想過,直到兩度被那雙灼熱的厚掌逼退,須全力運功,才
能抑住經脈中竄流的紊亂内息爲止。
較尋常江湖客更好的是,他知道「熔兵手」的是絕學,而且極其難練,萬料
不到一名來自平望的造器署丞,能将這幾乎失傳的武功練到這樣的地步。
南宮損的刀劍皆非凡品,交手時,更極力避免直撄談劍笏的雙掌,不給他熔
鋼銷鐵的機會;饒是如此,原本澄如明鏡、光可鑒人的刀身劍刃,如今像被焦煙
熏過一般,覆了層污濃炭漬,南宮損虛提刀劍,尖端指地,在身前交叉,額汗細
密,咬牙不發一語。
談劍笏沒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前,沒敢下重手,隻求護住開陣的聶雨色,
看到南宮損面色鐵青,暗忖:「以南宮谷主之修爲深湛,該傷不了他才是,怎地
臉色如此難看?定是心中有愧。」驚怒略平,苦口婆心道:「南宮谷主,有什麽
事可以好好說,謀刺朝廷命官吃罪不輕,豈可魯莽?你若有悔悟之心,不妨放下
武器,好生交代,有什麽冤屈,我家台丞如青天明鏡,定不計前嫌,爲你主持公
道。」
身後噗哧一聲,聶雨色爲之絕倒。
「你這樣開嘲諷沒問題嗎?當心他抵受不住,一口老血噴上貴臉,場面就難
看了。」見談劍笏蹙起眉頭還欲還口,實在受不了,揚聲對南宮損叫道:「反正
也沒别人,你就别死要面子硬撐啦。那副刀劍燙得要命,再不放下,一會煨成了
紅燒豬蹄,沒準談大人還要安慰幾句。」
南宮損嚴峻的鐵面一陣青一陣白,蓦地将刀劍往地上一插,雙手負後,冷道:
「……殺!」談劍笏定睛一看,刀柄劍柄兀自冒着絲絲白煙,雖有纏革之類,仍
阻不住熱氣,可見其中鐵芯紅熾,敢情南宮谷主真是給燙得握不住,而非幡然悔
悟。
談大人不及失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七、八名秋水亭弟子湧入天井,雖也
是一身白袍,卻無一人佩劍,拿的是狼牙棒、鐵杆秤铊、月牙流星等奇形兵刃,
年紀有青有壯,還有一名初老漢子,隻是都仿谷中弟子裝扮,混在人群裏還不覺
有異,此際一瞧,實有些不倫不類。
聶雨色啧啧兩聲,哼笑:「聽說秋水亭私下幹了不少髒活,能拉來這些個歪
瓜劣棗也不奇怪。這些是挑過的啊!要是刺龍刺虎、面帶刀疤的都來,堂外能繞
幾匝了。」
八名惡漢更不打話,各挺兵刃圍上。到這時,談劍笏始信南宮損勾串亡命圖
謀不軌,大聲斥喝:「别亂來啊!刺殺朝廷命官……」哪個肯理他?言語間差點
兒沒抓住一杆搠入中宮的鐵槍,槍刃未及劃破手掌,整隻槍頭已化鐵水,談大人
還得讓過光秃秃的槍杆,又有一柄鋼刀、一隻飛铊襲至。
「熔兵手」神威驚人,但這批卻是南宮損精挑細選的打手,個個身經百戰,
手頭不知寄了多少冤魂,見他出手熔去精鋼,立時改奇襲爲遊鬥,兩兩換位、一
沾即走。談大人顧忌多多,一會想着開堂問審,一會不忘儆惡勸善,此消彼長,
竟也鬥了個相持難下。
按說熔兵手這種絕學極耗真力,衆匪徒經驗老到,都在等他内息耗竭,再行
收攏。聶雨色看出門道,假意叫道:「喂,你這樣運掌搞得人很熱啊,老子都一
身汗啦。」談劍笏登時醒悟,歉然道:「那我打散些,再熱你就脫衣裳啊。」呼
的一聲掌勁加催,七尺方圓内無人能近,隻剩長兵器稍具威脅;使長槍的雖失其
銳,依舊一往無前,奮力搶攻,試圖穿過談劍笏的遮護,迳襲聶雨色。
隻是八人進退趨避頗有章法,看在陣法大家聶二公子眼裏,活脫脫攤在太陽
底下一棋譜,其後十數步無不了然于心,觑準時機信手一指,佯作驚呼:「談大
人……小心暗算!」持槍那人沒料到他做賊喊捉賊,陡被一縷指勁戳入眉心,哼
都沒哼便翻身栽倒,頓時了帳。
談劍笏又驚又怒:「你幹什麽?殺人也須論罪……莫亂殺人!」氣急攻心,
險些被鋼刀劈中。聶雨色懶得理他,提指飛點,又傷兩人,雖說奇宮嫡傳的「通
天劍指」在他手裏威力奇大,然而橫屍在前,群匪有了提防,加上談劍笏掌力催
逼,衆人散成大圈,指勁難及,此後便無傷亡。
聶二差點氣得中風,須得極力克制,才不從背後一指戳死這木頭腦袋。正想
在地上畫個簡單的滅魂陣,伺機誘殺哪個不長眼的,一團烏雲遮住天井上方,鷹
唳聲中,鐵塔般的紅發大漢從天而降,神威凜凜,提氣暴喝:「……蕭老台丞,
我來救你!」
第二四六折使子堅銳破子幹城
仿佛自外于天井内的騷亂,打從殷橫野被困,蕭谏紙便一直隔着若有似無的
虹光陣壁,打量着這位平生大敵。
他素聞聶雨色大名,萬沒料到,這位号稱奇宮百年僅見的陣法奇才一神如斯,
不但能在如此狹仄的室内布成陣勢,陣壁甚至能被肉眼察覺,還困住了三才五峰
等級的絕頂高手——上述無論哪一項,都大大颠覆了蕭谏紙對陣法的認知。
奇門術數,迷惑的是知覺,故對死物不生作用。
長、寬五丈的堂構是不會變的,除非動手拆除,或一把火燒了幹淨;之所以
走不出去、如陷五裏霧中,蓋因風生水起調動陰陽,操五行之氣,以影響五色五
聲五感知覺。欲收混沌之效,窄不如闊、明不如暗,日正當中不如風雨晨昏,鋪
石走馬熙攘街市,不如老林深水地氣自生。
布奇門遁甲于狹窄的建築之内,尤爲大忌,就像夢睡得再沉,屢遭驚擾,很
快就會蘇醒過來;鬥室裏磕磕碰碰的,難以斷開現實與幻象,兩者疊合得多了,
迷陣也就不攻自破。
蕭谏紙想像不出眼前的這個陣,究竟是如何排布而成,他所知的一切玄門數
理皆派不上用場,簡直……簡直就像是某種妖法,非托神鬼之說不能解釋。
因此,他忍住了施放火号的沖動,甚至沒有立時撤退——在「殷橫野」動手
之後,蕭谏紙就該這麽做。這是他與七叔間共有的默契。
迷陣裏的殷橫野始終面帶微笑,饒富興緻地舉目四眺,仿佛在欣賞什麽難得
一見的殿堂偉構似的,老人幾以爲聽見了他啧啧稱奇的聲音,但這純是出于想像,
實際上并不可能。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可以與罪魁禍首當面對質的機會,明明近在咫尺,兩人
卻無法任意交談。沒有這座難以解釋的奇妙陣圖保護,在場所有人不分敵我,于
殷橫野不過俎上魚肉罷了,反掌即滅,沒有對話的必要。
「這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麽?」盯着灰翳裏那張如田舍翁般、無甚出奇的
庸碌面孔,蕭谏紙忍不住喃喃道:「你爲何而做,又是爲誰而做?你……到底是
不是當年招賢亭的那個殷橫野?」
「……蕭老台丞,我來救你!」
一聲熟悉的斷喝,猛将老人拉回現實。蕭谏紙本能開口,厲聲喝道:「勿來!
我好得很。」才驚覺來的是崔滟月,擡見角羽金鷹撲翼振起,七叔畢竟啓動了救
援備策,改換成平時說話的聲音口吻,揚聲道:「拿下南宮損,否則谷中諸人一
擁而上,有路也出不去。」
宛若天降神兵的赤發青年,自是乘鷹而來的崔滟月,聽陣後傳來一把冷峻的
聲音,不由微怔:「……這語聲好熟,我是在哪兒聽見過?」直到老人把話說完,
才會過意來:「是了,原來蕭老台丞在内堂裏。」忽聽前頭一人哇哇大叫:「這
頭帥鳥你是打哪租的?簡直是酷炫屌炸天!快跟我說……等等,你過來在我耳邊
小聲說就好,别讓人聽了去。」
崔滟月見他單掌撐地,面貌雖頗英俊,但膚色蒼白、眼神冷銳,滿臉的憤世
嫉俗,一看就不像好人。果然他身前那名紫膛大漢眉頭一皺,趕緊喝止:「現下
是說這個的時候麽?你小心莫要挪動手掌,害了我家台丞性命。」
崔滟月雖得火元之精改造,武功大進,卻沒有與之相匹配的江湖經驗,迳問
紫膛漢子:「你是南宮損?」漢子一怔,大搖其頭:「不是,下官談劍笏,僭居
白城山副貳。壯士如何稱呼?」
「崔……焦亭崔五。」顧盼生威的魁梧青年忽露些許無措,索性轉頭,見餘
人皆一色白袍,頓時分出敵我,單臂自背後取下斧刃,壓眼的赤紅濃眉軒起,眸
中迸出殺氣:「哪個是南宮損,受我一刀!」挾帶火勁的離垢刀旋掃而出,離得
最近的一名匪徒急向後躍,明明躲過了刃尖,衣衫須發卻被烈焰吞沒,沒命地拍
打周身火苗,不覺跳近些個。
崔滟月反手一刀,劈得他身首分離,鮮血挾着濃煙烈焰兩頭分裂,撞入廊間,
幾幅墨寶沾上火星,劈哩啪啦燒将起來。
餘下六名匪徒怒喝不絕,崔滟月掄起焰刃,宛若虎入羊群,眨眼間殺得殘屍
滿地、兵刃折毀,離垢刀前竟無一合之将,魁偉的背影披血曳刃,直如修羅。
談劍笏看呆了,連「殺人須論罪」都來不及說,已攤得一地羊片也似。聶雨
色見南宮損面色鐵青,不知是心疼字畫,或見得死神迫近,忍不住噗哧一聲:
「談大人,合着這位是你本家啊,殺人放火,一次搞定。」南宮損站在原地動也
不動,刀劍依舊交叉插在身前地面,看不出喜怒心思。
突然間談劍笏「啊」的一聲,似是想到了什麽,面色沉落,肅然揚聲:「崔
壯士!你手裏的那口刀,可是叫『離垢』?」崔滟月正走向泥塑木雕般的南宮損,
聞言未停,沉聲如雷滾:「……正是!」
談劍笏猶未輕斷,厲聲追問:「近日内,壯士可曾去過風火連環塢?」
崔滟月終于停步,微微側首,露齒獰笑:「去過。」铿啷啷地拖着離垢刀,
在地面鋪石留下一道破碎焦痕。談劍笏在邸報裏讀過赤煉堂總壇的生還者對離垢
刀屍的描述,再無疑義,沉聲道:「殺人兇手!今日至此,究竟有何目的?」崔
滟月嘴角微揚,并不搭理,足踏焰星,勢如野火,繼續逼近南宮損。
聶雨色見談劍笏竟有相阻之意,簡直快瘋了:「好不容易狗咬狗,你别在這
時發正義春行不?」正欲當頭棒喝,忽然地氣旋扭,内堂的陣壁晃蕩起來,原本
如水中滴墨般的灰翳飛快擾動,越轉越見清澈,殷橫野那毫不出奇的微佝身形再
次顯露出來,轉過一張和藹笑顔。
「不容易啊,這個陣。」老者撫着下巴,四下打量:「在指劍奇宮四百年的
傳承之中,從未出現過這樣的陣基,布置的符箓圖書,更與東洲現行各派渺不相
涉,半點沾不上邊。你該不會說,這是出自你的發明罷?」
聶雨色死死按着地面,額際滲出微汗,試圖取回陣勢的主導權。
自從在槐花小院遭遇這厮、陣法俱爲所破之後,好勝的聶雨色便決心排設一
座新陣,足以困住這頭灰袍對子狗……不,根本是專爲了克制他而生,下回交手,
絕不再重蹈覆轍的終極殺着。
以奇宮正統的遁甲術,便算上現存的「無」字輩師長,也找不出比聶雨色更
厲害的。他反覆推敲,耗費數不清的無眠之夜,不得不承認:即使準備周全,他
排的陣法終究奈何不了灰袍客,破陣隻是時間問題,遑論克制。
焦慮非常的聶雨色,偶自《絕殄經》得到靈感,走上另一條與現行術法截然
不同的道路,終于完成此陣。
當耿照向宮主提出條件交換,欲請聶雨色協助抵禦灰袍客時,聶二公子乍看
興趣缺缺,隻教宮主給賣了,不得不然耳;實則心中歡喜欲狂,如嗅得血味的食
人惡鲨,渴求一雪前恥的機會。
此陣才初初完成而已,不可能……除他之外,不可能有人能懂。
聶雨色眸中透出強烈的不甘與疑惑,卻無法開口。他已錯過抽手自保的關鍵
一瞬,推動陣式的符箓将地氣與他的内息、血氣連結成一股,不住絞入陣圖中,
像被擰亂後再收卷的線團。他不知是哪裏出了問題,仍抱一線希望,欲從陣式内
找出症結,撥亂反正。
殷橫野似未察覺眼前正是破陣而出的天賜良機,遙對崔滟月道:「這位是崔
五公子罷?你雖變了形容,眉目間依稀見得令尊模樣,我能認出。」
崔滟月本殺紅了眼,聽他提起亡父,恨意上湧,卻不能不理,沉道:「你是
何人?」悶雷般的語聲極是險惡,殺氣所向,已從南宮損移到殷橫野身上。
「老夫殷橫野。」
拜淩雲論戰之賜,縱非武林中人,也聽過「地隐」大名。崔氏書香門第,崔
靜照崔老爺子素敬儒宗,書齋裏藏有成套的《淩雲智纂》,經常同諸兒讨論其中
絕妙的對子、诘問與策論,對崔滟月而言,地隐直是從書裏走出來的人物。
聽殷橫野的口氣,似與亡父相熟,崔滟月頓有些手足無措,生硬回道:「是
……是地隐前輩。」
「原來你還曉事!」殷橫野斂起笑容,語帶責備:「汝父不能再管教你啦,
你不圖複興家門便罷,竟從了邪魔外道,抛卻父精母血,成此不人不鬼異相……
汝父泉下有知,能瞑目耶?」
崔滟月心神震動,然而意不能平,忿忿辯駁:「爲報大仇,不惜此身!」
「……仇人是誰?」
「是赤煉堂雷氏!」
「錯!」殷橫野不假思索,飛快接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崔氏滿門
因何賈禍,滅門之後,又是誰得好處?你連這點都不明白,兀自認賊作父……崔
五啊崔五,焦岸亭舉莊百餘冤魂,日夜在你身後墜着血淚,恨海難填啊!」
臍間火元滾燙如炭,崔滟月渾身劇震,餘光瞥向離垢,一個荒謬至極,尋思
間偏又絲嚴合縫、無不入裏的念頭掠過心版,過去不敢面對的諸般疑點一一顯現,
再清楚不過。
——赤煉堂鍛造技術平平,要火元之精做甚?
——滅崔氏而失火精,赤煉堂亦是可有可無,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舉?
——「姑射」何以知曉火元之精的用法……在此之前,它們又隐于何處?
——若無崔家之橫禍,姑射要怎生制造離垢刀與刀屍?
(借刀殺人……這是借刀殺人、移禍江東的毒計!)「認賊作父」四個字轟
隆震耳,久久不去,聽得崔滟月遍體生寒,一瞬間連臍中火元的溫度都感覺不到,
仿佛墜入萬年冰窖。
談劍笏完全聽不明白,這才發現聶雨色的樣子不對,手按背心,察覺他體内
真氣紊亂,分明是走火入魔,趕緊度入一小股内息,助他收拾殘局。「這……這
是怎麽回事?」
聶雨色得此強援,勉力開口:「陣……有點問題。」談劍笏人是迂了點,卻
不缺心眼,此陣一破,以殷橫野的武功,十倍于現場的後援怕都要趴,走爲上策,
提聲急喚:「……台丞!」
蕭谏紙一見灰翳轉淡,便知有事,然而能與禍首對話的機會就在眼前,放與
不放,龍蟠亦不免躊躇。
再說這「殷橫野」連竹蜂都閃得狼狽,使不出「凝功鎖脈」,就不是三才五
峰之境了,合自己、輔國與崔家小子三人之力,還有兩頭角羽金鷹,算上掠陣的
聶二和七叔……這般盤勢,焉有輕易棄子的道理?自崔滟月來,老人無意間脫口
之後,始終刻意噤聲,此際一咬牙鐵了心,揚聲道:「先擒南宮損,小子穩住陣
圖!」末句卻是說給聶雨色聽的。
崔滟月心思正亂,忽聞老人峻聲,終想起在何處聽他發号施令,愕然道:
「主……主人?」
殷橫野搶白道:「高柳蟬讓你來援,你料是何人?姑射之主、自稱『古木鸢』
的諸惡之源,便是白城山的蕭谏紙!」
崔滟月想起自己爲見蕭老台丞一面,挨遍冷眼,那時他行經廊庑,遙遙眺見
底下那個被自己一手操弄、害得家破人亡,兀自巴巴趕來求取公道的肮髒乞兒,
心裏是什麽滋味?是得意、好笑,還是忽生感慨不無同情,最終仍抵不過私心貪
婪,大大方方拿他炮制成刀屍利用?
那些爲了複仇而忍受的痛苦和折磨,身心飽受摧殘,依舊咬着滿口血唾,像
狗一樣哀嚎慘叫挺了過來的種種不堪……到底算什麽?這些……都是爲了什麽?
「你不過是試驗品罷了。」像要撫慰他的痛苦顫抖,殷橫野揮散霧絲,隔着
若有似無的虹色壁障,柔聲道:「他們以在你身上所得經驗,打造出真正的完美
刀屍,不惟武功蓋世,更得姑射全力支援,出道之後揚名立萬,成爲東海新一代
的頂尖,則又是隐于黑暗、隻能執行秘密任務的你萬萬不及……」望着青年愕然
擡起、爬滿淚痕,因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面孔,歎息:「你怎比得上耿照耿典衛?
他才是姑射的心血啊!」
風火連環塢的漫天熾焰中,美麗修長的紅衣女郎與少年緊緊相擁的畫面,倏
又襲上崔滟月心頭,過往如慢刀輕劃隐隐作痛,此際卻轟然一響,碎成一地狼籍。
——憑什麽?
憑什麽他是天之驕子,我卻落得如此境地?
鋒銳的斧刃、堅牢的寶甲,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強橫肉體,還有一身出類拔萃
的武功……原本心懷感激、深慶還能擁有的一切,如今隻剩下諷刺而已。
面容扭曲的赤發青年揪緊胸膛,卻無法毀去冷紅煆煉甲,指縫間迸出的火勁
使得鎖環、甲片、掩心鏡等越發堅韌,一如被火元之精徹底改造的筋骨經脈,已
是紮紮實實的存在,絕難再逆,無可奉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崔滟月仰天狂嚎,離垢悍然劈落,擋在陣前的南宮損不閃不避,脖頸微側,
火刃砸上陣壁,虹光閃現,範圍幾乎撐溢出内堂,已不限于原本燈柱銅鶴之間,
連蕭谏紙也被納入,偌大的堂廓呈封閉狀态:可見可聞,聲息相通,卻仍無法出
入。
赤發青年咬牙切齒,用盡氣力壓下刀刃,除激起虹光如蛇、映亮扭曲猙獰的
面孔外,未能再斬入分毫。陣壁如一隻軟而堅韌的圓罩,扛下他所有的憤怒,似
遊刃有餘,并未探底。
殷橫野走近陣壁,帶着飽含理解的寬容悲憫,低聲撫慰。
「做點什麽,讓他們後悔如此待你。」
崔滟月暗紅的眼眸因血絲更顯猙獰,怨毒的視線穿透無形陣壁,越過大儒的
肩頭,死死盯着堂底那輪車上的瘦削老者,恨聲道:「蕭……兀那老賊!我父親
母親……諸位兄長……還有我那苦命的妹妹……今日……今日……今日教你悔生
于世,造孽如斯!」淌下兩行血淚,牙根迸紅,一拍陣壁霍然轉身,離垢妖刀挾
熊熊恨火,瘋狂斬向談劍笏!
談劍笏眼神一銳,「熔兵手」拍出,熾紅的手掌正對熾紅的刀刃,旋攪拍擊
之間,對撞的熱浪卷出一條矯矢焰龍,宛若有生,繞着兩人盤旋飛舞;談劍笏擋
在動彈不得的聶雨色身前,一步也沒退,離垢刀身卻越來越紅,綻出熾光,就算
下一霎眼便撲簌簌地熔成鐵汁,也不奇怪。
崔滟月臍間迸出紅光,衣甲亦不能掩。雙方所使均是極熱之招,兩側廊間垂
挂的字畫早已燃盡,木構發出劈啪裂響,天井内的空氣俱化熱浪,視線所及,諸
物無不扭曲晃蕩,堪比礫漠火場。
南宮損背靠陣壁,已是戰團的最邊緣,卻連須發眉毛的末端都微見蜷曲,煙
焦飄散,置身正中央的聶雨色更是苦不堪言,唯恐被熱流灼傷喉肺,摒住呼吸,
改采龜息。
談劍笏的左掌本按在他背上,見崔滟月刀勢獰惡,唯恐接招之際,刀勁波及
聶雨色,隻得先行撤掌,全力應敵。自熔兵手大成以來,談劍笏未曾施展若此,
酣戰片刻,才想起聶雨色真氣失調,豈能忍受極熱之招近距離對轟?萌生退意,
卻被聶雨色看出,冒險開口:「再……加把勁!他……他的刀……」
談劍笏會過意來,雙掌連環、倍力加催,焰勁化作兩條火龍,緊緊纏住離垢,
任憑崔滟月如何揮灑,手裏始終握着團巨大的火球,斧刃綻出熾白的刺目豪光,
幾難迎視。
蓦聽崔滟月一聲低咆,舞刀疾退,拼命将刀上焰火揮散,原來火元之精雖不
懼熔兵手,離垢卻抵受不住,再打下去,難免失形塌軟,不得不退。
「……成了!」
談劍笏松了口氣,急斂火勁,欲贊聶雨色一股真氣,突然間白影晃動,一直
站在内堂前觀戰的南宮損倏地沖出,與崔滟月交錯而過,原本插于身前地面的刀
劍亦随之無蹤!
談劍笏感應殺氣,側頸一讓,堪堪閃過疾刺而來的一劍,飛馳中的南宮損來
勢不停,忽作鹞翻,急旋的白袍底下轉出刀影,由上而下斜斜斬落!
這一刀稱不上花巧,卻将時間、勁道、勢頭三者拿捏至極巧,所有可藉之力
于旋身斬落的刹那間合而爲一。
談劍笏不及閃躲,舉掌相迎,銷鐵熔兵的無匹火勁催谷至極,但見鋼刃入掌
濺起鐵汁,整把刀化成液态逆揚,沖天而起,連談大人的衣發都未沾上,悉數灑
于梁間檐上。南宮損握着一隻烈焰熊熊的空柄斬落,掠過談大人胸前的瞬間,忽
彈起一根食指,凝練至極的指勁宛若判官筆尖,在談劍笏的左襟戳出一枚血洞!
「……卑鄙!」
一抹足影飛自身側,猛将南宮損踹了出去。可惜聶雨色勉力起腳,這記「虎
履劍」殺傷力有限,南宮損手一撐使個鯉魚打挺,複與崔滟月并肩而立,抹去嘴
角殷紅,長劍擺開門戶,依舊是面冷如鐵,惜字逾金。
「不,是好俊的功夫。談某佩服。」
談劍笏自點了胸口兩處穴道,撕下衣擺疊得幾疊,塞進襟裏止血。這兩句話
說得毫無煙硝火氣,卻是心悅誠服,不帶譏諷。
南宮損先前數度搶攻不果,如今想來,竟全是欺敵策。他那一刺乃是《六極
劍法》中的一路中平劍,翻身斬落的刀式,出自武儒宗脈流傳最廣的《存物刀》;
至于能堂堂離垢刀屍所不能,幾乎傷着談大人要害的指法,則是《惠工指》的起
手式「苟利于民」。
這三者可說是武儒宗脈的入門基礎,用來打底便罷,罕有人認真鑽研。無論
是門派或散修,更高明的武功一抓就是一大把,這種大路貨誰好意思拿出手?
但南宮損就是把如此枯燥無聊的基本功,練到出神入化的境地。适才這連環
三着,并未将當中的任一招使完,但一氣呵成,竟無餘贅;不是因爲快,亦非狠
辣決絕奧妙無方,而是其精簡有效,一而再、再而三,超越了「熔兵手」這等罕
世絕學的應變防禦,終至得手。
光是這份慧見持恒,談劍笏便已肅然起敬,未敢小觑。看來南宮損如非已至
宗師之境,便是曾受宗師指點,并不比離垢刀屍易與,談劍笏以一敵二,還得分
神保護聶雨色,形勢實在說不上樂觀。
内堂中,殷橫野似是瞧得津津有味,沿陣壁負手踱步,随天井裏的戰局變化
挪動位置,活像尋常老百姓看熱鬧,總要找個視野最佳之處。聶雨色目光極賊,
見他行至柱後,指書咄咄,像是在木柱上刻着什麽物事,靈光一閃,忽生出一個
極其荒謬的念頭:「不是陣法失控,是他……由陣圖之内奪走了控制權!」
除非這該死的對子狗也看過《絕殄經》,同自己有着重疊的思路,循一樣的
遁甲路數,衍出脈絡一緻的新法式來……這卻又如何能夠?
殷橫野的視線投來,眸底帶笑,仿佛看透他的想法,信手拖過一頭做爲舊陣
陣基的銅鶴,往堂中央一掼,霎時氣脈反轉,組成陣圖的符箓自行重置,一一自
柱上亮起熄滅,蔓延至天井中。
聶雨色渾身劇震,已無法控制内息血氣,方知不幸言中,是這厮重新改寫了
布陣法式,以聶雨色尚未完全悟通、遑論掌握的新術法。
精于弈道的聶二公子,這才明白自己犯了嚴重的錯誤。
在槐花小院初遇時,這厮是以強橫的指勁内功,佐以對奇門遁甲的認識,暴
力攻破了聶二所設的陣圖;考慮到這種足以超越規則的破壞力,聶雨色才做出
「現存諸法對其無用」的結論。
此際這厮奪取陣眼的方式,絕非恃強硬攻,而是循脈絡解構重組,毫無扞格
地從操陣的聶雨色手裏接管過來。而殷橫野對龍庭山嫡傳的遁甲玄術,并無如此
通盤透徹的了解,才須以武力破陣。
(我無意間,用了那厮精通的手法來布陣!)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殷橫野将他的恍然迷惑全看在眼裏,笑道:「聶二公子嗜讀閑書,涉獵甚廣,
才得布成這般精巧的奇陣。」聶雨色苦苦支撐,無力還口,咬牙眦目,額際冷汗
直流。
殷橫野信手把玩着銅鶴細頸,轉對前方蕭谏紙。
「眼下這個情形,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了。你一定想了很久:眼前這人,
是不是真的殷橫野?以三才五峰榜内的造詣,閃避我輪車中所藏弩機,豈得如此
狼狽?
「人隻消存一絲僥幸,判斷力便大受影響。此時此地,你并不打算同我做個
了結,今日之行不過試探罷了;你雖冒風險,畢竟沒想死于此間,一見苗頭不對,
立時即退。若非我故意示弱,如何留你下來?」
蕭谏紙面色鐵青,不發一言盯着笑意可掬的老儒生,恍若傷獸。
殷橫野道:「是真是假,總要試了才知道。」一轉銅鶴,足下亮起成排符書,
直至蕭谏紙幾前,現出一道分隔兩人的虹光壁障來;再一轉,虹壁乍明倏暗,微
風刮入幾後,吹得蕭谏紙須鬓飄揚,連天井内的衆人亦都看出:兩人之間,再無
絲毫屏障。
談劍笏回頭急道:「快……快将陣法複原!」聶雨色正欲咬破舌尖行禁法,
忽氣血逆行,喉頭一搐,滿口溫膩溢出嘴角,單膝跪地,背脊劇烈顫抖。
「你就别再逼他了,談大人。」殷橫野回頭提醒,猶如好心勸解的老街坊:
「這已超過聶二公子的能力範圍,當心過度催鼓,嘔血身亡啊!」聶雨色一向自
負,聞言果真氣得吐血。老儒生卻轉身邁步,迳朝蕭谏紙的輪車走去。
老台丞的面色一下變得很難看,談劍笏知他非貪生怕死,縱遇絕境,定是從
容自若,譏諷不絕;定睛一瞧,堂裏激塵懸浮,揚起的布幔一角就這麽停在半空,
如中了定身法……——凝功鎖脈!
殷橫野并指一掠,輪車前半猛然爆開,聲響悶鈍而遙遠,如浸深水;破片以
極慢的速度四散,終至于凝。殷橫野随手撥開擋住去路的木屑,示威似的背轉身
去,對目瞪口呆的談劍笏等道:「老夫的凝術,可鎖一丈方圓,其中物性乖違,
不可以常理忖度。」引一木片至耳際,扣指向後:「你說我這麽一彈,能洞穿你
家台丞腦袋否?」
談劍笏居然認真思索起來,片刻才愕然擡頭。
「……不能。」
殷橫野失笑。「何以見得?」
「因爲台丞不在——」話未說完,隐聖頸背汗毛豎起,急急轉身,一縷青芒
刺亮雙眸,蕭谏紙身若遊龍,挺劍撲至!
第二四七折一以貫之行馭有術
這一劍無聲無息,劍刃與凝鎖諸物的内息劇烈摩擦,曳開一道龍火般的刺亮
軌迹。
倏自車中飛起的老人,似是内堂裏唯一不受凝功的存在,袍袖翻如花綻,又
似水中飄散的金鲫尾,忽自青衫中飙出龍火,飕然而凝,幻成一點燦星;殷橫野
回頭的刹那間,星芒已入咽喉。
衆人見蕭老台丞又橫劍一掠,足不沾地,陀螺般反撲殷橫野背心,轉向之速、
變招之毒辣,與浮空的須發衣袂形成突兀對比。
老人鬼魅般的身形在殷橫野前後反覆穿行,劍光矯矢,竟不稍停。怪異的光
景持續了片刻,談劍笏才突然會意:原來老台丞斬的,全是殷橫野的殘影,三才
五峰等級的絕頂高手皆有「分光化影」之能,速度快絕,遠非常理可度。
殷橫野尚有餘裕回頭,露齒一笑。
「三年剪拂感知音,哭向青山永夜心!你家台丞诓你哩。他的腿腳從來都是
好的,不定比你還好,卻教你鎮日推着輪椅,端上抱下的,老夫甚爲你不平。瞧
這絕妙的劍式……好個『竹在曉煙孤鳳去,劍荒秋水一龍沉』!鲲鵬學府的《八
表遊龍劍》盡領古今之風騷,的是不同凡響。」
談劍笏何止不知腿腳,連台丞在輪車裏藏得有劍亦無所覺。
老人此刻顯露的劍法之精,實是談劍笏平生僅見,莫說許缁衣、韓雪色這些
後輩,他有幸見青帝觀鶴真人露過一手,論修爲論造詣,的确穩坐「東海三件衣」
首位;如今觀之,比起老台丞尚遜一籌,若非形勢不妙,談劍笏幾乎忍不住要鼓
掌叫好。
而這般矯矢如龍、快逾驚電,變招渾無遲滞,簡直像幾名心意相通之人同使
劍陣、攻得密不透風的劍法,竟是在「凝功鎖脈」裏施展,駭人之甚,已超過談
大人言語所能形容。
若無此限,談劍笏覺得台丞一劍便能要了自己的命,就算熔兵手的威力再強
十倍,沒有出手的機會也是無用,頗覺寬慰:「台丞還是很尊重我的。以他老人
家的造詣,較起真來,回回都能打得我作狗爬。平日裏隻說些損人的話,足見包
容。」感佩之餘,益發想了解老台丞的劍法精奧,不覺上前了幾步。
南宮損與崔滟月非蕭谏紙擁趸,倏忽回神,同生一念,崔滟月呼的一刀掃出,
搶先攻來;南宮損于一旁伺機出手,反而更加兇險。談劍笏以一敵二,除須分神
保護聶雨色,還頻頻關心老台丞那廂,如非熔兵手威力強絕,對手難以久鬥,怕
已失守。
殷橫野始終背負雙手,立于原處——當然這隻是假象而已。蕭谏紙多次在他
的殘影間穿來越去,心知連片衣角都沒能劃破,殷橫野存心相戲,如貓捉老鼠,
否則以「分光化影」之能,閃至蕭谏紙身後一戳要害,不過是喝水呼吸般事。
此固是強者自負,另一方面也是好奇心使然。
三才五峰的對決,使「凝功鎖脈」意義不大,不定還會惹來對手讪笑,但對
于三五層級以外的「凡人」而言,「凝功鎖脈」幾乎是三才五峰境界的象征,原
因無他,唯快不破。當速度内息雙雙受限,武人便成凡人,與市井裏的販夫走卒
并無不同,隻能任人宰割。
凝功鎖脈并無解法,施展憑乎一心。既如此,不具凝鎖之能的蕭谏紙,如何
在鎖限中運使内力、趨避自如?
殷橫野幾乎是半閉着眼眸,如聆妙樂,在分光化影的極速移動中,賞玩着對
手的内息變化——當意念布滿整個空間,無孔不入地鎖住一切,本就是最徹底、
最精細的感測觀察。
「原來……是《雲霄吟》麽?」
他不覺微笑,似頗欣賞,又有些佩服。
《雲霄吟》是鲲鵬學府的一門内功,稱不上絕學,比《三省功》易上手,講
究氣似川行、化如雲蒸,頗益養生,以極高的适性着稱,尤與音律相契。缺點是
威力平平,對武功有所要求的學子,多不選擇此功,無意于江湖,又或雅好琴箫、
吟詠嘯歌之人,方有涉獵。
蕭谏紙的内息并不行于體内諸脈,而是練至如血氣一般,滲入四肢百骸,乃
至骨肉毛發,無所不在。
此法耗損極大,效益寡少,唯一的優點也就隻有「無從鎖起」了。如河道或
可截流,但滲入土中的水氣卻難中絕。當河水蒸騰成漫天雲海,誰可凝鎖,又拿
什麽來鎖?
這完全是針對「凝功鎖脈」鑽研而出的功法,假三才五峰之人爲敵,最初的
靈感雖是《雲霄吟》,《雲霄吟》卻沒有這等威力。隻聽蕭谏紙冷冷一哼,切齒
森然道:「……豎子,這是我自創的《雲海蒼茫訣》,今日定教你完納劫數!」
八表遊龍的起手劍路「一龍沉荒起秋水」使盡,長劍圈轉,抖散青光,劍刃于凝
功之中擦出星火,卷起兩道熾亮龍騰,上下交攻,火花間迸出嗡嗡低吟,迳取殷
橫野!
「接下來是『雙龍欻飙鳴天鍾』麽?來得好!」
殷橫野殘影一凝,肩頸閃動,俯仰于劍芒間,說是閃躲劍招,更像避開劍刃
所生震音;雙足雖未離原處,卻是首次以實體應對,而非「分光化影」的殘像。
談劍笏于鏖戰間仍不忘關心,暗自凜起:「莫非……那劍刃所生之震響,會
影響『分光化影』的身法?」察覺原本在内堂的鎖限範圍内,聲音傳遞異常遲鈍,
像隔着厚厚水簾,此際劍鳴卻異常清晰,若非懸浮諸物未動,談大人差點以爲凝
術已解。
這「雙龍欻飙鳴天鍾」大開大阖,氣象萬千,憑空斬出的龍形火光淡去緩慢,
轉瞬繞着殷橫野周身纏成了一團,宛若熾紅荊棘,在被劍鳴震散之前,又留下新
的軌迹……青衫老者繞着荊棘砍削擊刺,步罡踏鬥、襟袂飄飄,說不出的肅穆端
雅,雖不及先一路劍快,卻有着神人般的氣勢,令人心生仰望。談劍笏略一分神,
幾乎被南宮損偷襲得手。
惡招臨門,殷橫野首當其沖,絲毫不以爲意,捋須笑道:「再加套高冠鶴氅,
都能跳《泰山府君召》啦。也好,扛着」天下明宗『招牌,連雙龍之劍亦不能禦,
未免太辱前賢。卻不知仲骧玉那無用殺材,能禦幾龍?「
蕭谏紙明知是激将,聽他辱及恩師,仍不禁狂怒:「……你也配問!」唰唰
數式連環,将整套「雙龍欻飙鳴天鍾」使盡,劍式再變,劍氣如環交疊而出,後
式破開前式,一招未盡,後招又至;目中無敵,招招自争如龍纏鬥,戰至鱗殘甲
碎、諸物皆傷,正是遊龍劍第三路「三龍紛鬥駭奔鲸」!
談劍笏力扛崔、南宮二人聯手,險象環生,有一小段時間顧不上内堂;好不
容易逼退兩人,赫見堂裏有三名蕭谏紙圍着殷橫野,每人各出三臂分持三劍,擊
刺的飕飕風聲不絕于耳,每一劍拜凝功鎖脈之賜,在空氣中留下白煙似的清晰痕
迹,如萬箭攢刺,密密麻麻穿插于合圍的中心部位。
談大人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将年近七旬的老台丞列入「天下第一快劍」
的候選名單,還極有可能掄元……即使如此,隐聖依舊毫發無傷,這點又更令人
絕望。
他對劍法所知有限,隐隐覺得台丞有此造詣,似不應浪擲氣力,如示演一般,
把整套劍法從頭使到尾,然後才換過另一套。
目前已使的三路遊龍劍中,「雙龍欻飙鳴天鍾」的震音能克制分光化影,
「三龍紛鬥駭奔鲸」是快到留下殘影的快劍;首路「一龍沉荒起秋水」雖無花巧,
這種堂堂之陣的正攻路數非常适合一槌定音,宜采後兩路尋隙,令敵人疲于奔命,
再以一龍沉荒之劍決勝——這樣的策略足以擺平絕大多數的強敵,可惜并不包括
三才五峰。
但無論如何,總比在如此劣勢之下還虛耗體力,來得更穩妥些。
從名目推想,《八表遊龍劍》應是八門劍法的總稱,前三套已是上乘劍法,
其餘隻消段數相近,奇正相生,靈活運用,未始不能克建殊功,給殷橫野一點顔
色瞧瞧。
卻聽殷橫野笑道:「你這般自暴自棄,是把這百品堂錯當生沫港的登龍台,
用你此生終戰,向泉下恩師證明,他并未傳錯衣缽,将『天下明宗』授予一名不
長進的劣徒麽?蕭谏紙啊蕭谏紙,可惜仲骧玉自己,就是僭位盜名的頑愚之輩,
你這一脈從一開始便歪了,何以成棟梁?」
蕭谏紙眸光如電,啞聲厲斥:「……住口!」倍力加催,一百零八式的三龍
紛鬥之劍轉眼使盡,殷橫野身形一晃,密密麻麻的劍痕當中忽不見人,下一霎眼,
老儒生微佝的身影已凝于蕭谏紙背後。
蕭谏紙霍然轉身,揮劍如長鞭,劍氣飛甩似浪,擊中尚未完全凝聚的殘影。
「居然是『四龍或躍猶依泉』!」
殷橫野疏眉微挑,舉臂一格,劍氣長鞭的鞭梢「卷」住殘影之臂,真身卻凝
于化散的殘影畔三寸處,而第二道劍鞭又至。「不容易啊蕭谏紙,你赢你師父啦,
一舉跨上了登龍第四階……爾奮空拳彼擊劍,水縱長瀾火飛焰!」
蕭谏紙已無法開口,額際水漬晶亮,每一道都涼徹心肺。
這是仲夫子都沒能達到的境界,但殷橫野甚至還沒出手。
(莫非連踏臨登龍台的「天下明宗」,也奈何不了這厮?)——蒼天啊!
「隻有六路?」
少年劍眉一聳,除疑問外,隻差一點就能被劃歸「桀骜不馴」的自負亦顯露
無遺。還有勉強克制卻沒什麽用的「你們大人都是騙子」的譏诮忿懑。「隻有六
路叫什麽《八表遊龍劍》?」
「等你當上明宗,」輕裘紗冕、面如冠玉的中年羽士一本正經。「就可以改
成《六福遊龍劍》了。叫雙拼、四海、七巧八寶都行,總之你說了算。我師傅說,
昔年第十八代明宗蔺祖師某某人就打過這主意,欲改名爲《十八趴》。」
「不是吧這麽缺德?」少年倒抽一口涼氣,飽受驚吓。
「當然不會承認是爲了占個曆史定位,名垂不朽之類,說是希望教育學子們
不屈不饒、越挫越勇,别被眼前的困難打敗,隻要書讀得好,将來可以提早告老
還不愁衣食……之類的。」
「……他後來是因爲這個死的嗎?」
「世上哪有不死的?」
仲夫子巧妙跳過這個話題,笑顧少年。「用臣,你學什麽都很快,光是『一
龍沉荒起秋水』,有人花上十數年工夫鑽研,猶不可自拔。你入府三載,居然連
『六龍馭兮神将升』亦都練成,我敢說往後十年……不,說不定一甲子内,都難
有資質更高的了。」
若少年笨些,便未飄飄欲仙,也該歡喜不置,暗自雀躍——仲夫子不但是衆
教禦裏最爲學子們所擁戴,武功學問也是數一數二,大家都說他若有意争取,府
尊之位不作第二人想。
可惜蕭用臣摸透了他的脾性,鳳眼一翻,語聲呆闆如誦經,連說還帶比劃,
一句一個動作,睫毛眨巴眨巴十足谄媚,是仲骧玉最讨厭的那種、但于講演競賽
肯定奪冠的架勢。
「……但資質并不是一切,努力才是重點。更要緊的是心懷若谷謙沖自牧,
如果能無心權位,不受利祿名聲所惑,就太好啦。我還漏了什麽?一會兒讓曾功
亮給我刺在大腿上,他手藝可好了。熱心助人?五道和平?還是愛護動物?」
「就……之類的,你曉得。」仲骧玉苦笑。
聰明的孩子并不好帶,他們自負的外表之下,其實藏着較常人更脆弱易感的
心思。「但我要同你說的并不是這些。你已練完了『六龍馭兮神将升』,這自是
一套極厲害的劍法,但你能不能告訴我,與『三龍紛鬥駭奔鲸』比将起來,哪一
路要更厲害些?」
「三龍紛鬥駭奔鲸」可說是六劍中招式最多,理路最繁複,難的是還得求快。
蕭用臣喜歡更獨斷的方式,衡量攻守形勢之優劣,依脈絡取勝;競快的變數太多,
常做白工,委實不對胃口。
仲夫子之問卻點醒了他,靈光一閃,疑窦叢生。
「八表遊龍劍的任一路,都足夠你畢生鑽研,武功劍法練到了頭,俱是殊途
同歸,一路入門足矣,何須走八個門浪費辰光?」夫子将他的疑惑全看在眼裏,
确定少年想對了問題,斂起說笑的神氣,正色道:「這門劍法,并不是誰都能練,
它是專爲明宗所創制的。曆代明宗用它來反省思辨,砥砺自身,莫忘了身爲天下
士子表率,須抱何等襟懷,以何爲念。這六路劍法固然極其高明,堪稱絕學,但
『高明』完全不是它的價值和意義所在,隻不過出自天下明宗之手,便不爲比武
争勝,也不可能不高明。」
這幾句話說得輕輕淡淡,卻透着一股難以形容的偉岸自負,令少年悠然神往。
「那它真正的價值……是什麽?」
仲夫子微微一笑,随手摘下壁上那把形制樸拙的長穗劍來,倒轉劍柄,遞向
少年。「用言語說不清,試一遍就知道了。亮劍罷。」
少年難掩興奮。這把「千裏之行,始于足下」不但是夫子的愛劍,更是一柄
不折不扣的絕世好劍,削鐵如泥、鋼質滑潤,令人愛不釋手。他先擎出鞘來,癡
迷地享受自手裏傳來的、滲入肌膚骨髓的絲絲寒銳,突然發現仲夫子倒轉木鞘,
立開門戶,原來取劍非是講解什麽,而是要動手過招,頓有些遲疑起來。
「先說我可不是怕輸啊。」少年啐了一口,蹙眉道:「刀劍無眼,我很厲害
的。你莫自恃年高,一個不好,弄得你缺腿少胳膊什麽的,那就不好意思啦。」
仲骧玉哈哈大笑。「是我要全力施爲,怕不小心傷了你,才持木鞘。我從來
不敢小觑你的劍法。」少年知他說笑歸說笑,還是很有分寸的,猶豫片刻,劍尖
指地擺出架式:「你且留神,我要進招啦。拜候——」
「領教!」羽士笑容一斂,接住少年旋掃而來的鋒銳劍光。
神劍雖利,仲夫子卻巧妙地以鞘上的金鐵鑲件接招,果然并未留力,少年蕭
谏紙的疑慮盡去,越打越是酣暢。
在仲骧玉的引導下,要不多時,即将「一龍沉荒起秋水」廿七式依序使畢,
這是府内與師長對練的慣例,又稱「請杖叩胫」。學子毋須分心考慮應對,可運
力至極限,方便師長考較進境。
一龍将盡,蕭谏紙立轉「雙龍欻飙鳴天鍾」,這兩路劍訣他浸淫的時間最長,
掌握極精,豈料才拆幾招,忽覺真氣不順,劍上仿佛裹了看不見的浸水棉襖,施
展困難,但仲夫子劍勢連綿,毫不給他調息的餘裕。
蕭谏紙本能遞招,身子卻越來越沉,全然不聽使喚,到得「三龍紛鬥駭奔鲸」
時,他用盡意志力也隻刺出三劍,眼前一黑,長劍脫手,之後的事便全然不知。
醒時才見睡在夫子榻上,仲骧玉爲他推血過宮,曾功亮在一旁煎藥,見他睜眼,
歡叫道:「醒了醒了……夫子,蕭用臣又有氣啦。」
「你的修爲,遠超過我的預期。」仲夫子一臉凝肅,起身整襟,緻歉道:
「我一時停不了手,咱倆不知不覺都到了禦三龍的境地。這是我的過失。」
「夫子,我……」少年面露迷惘:「方才……是怎麽回事?」
仲骧玉望着他與曾功亮,正色道:「你們都聽過要競逐『天下明宗』名銜,
須得登龍門罷?方才我們做的,便是『登龍門』。《八表遊龍劍》有個巨大缺陷,
與其說是缺點,換個角度看,說不定在創制之初,便以此爲目的。
「依序運使這六路劍法,其運勁法門,将對功體造成極大的負擔,分開使之
則不妨,若無貫串之意亦不妨。即使你将六劍練得精熟,耗費心血鑽研透徹,甚
至拿來與同窗打鬥争勝……我若未逼你按照順序、連氣貫串地運使一遍,你可能
永遠都不會發現這個缺陷。」
《八表遊龍劍》象征天下明宗,乃滄海儒宗最負盛名的代表性絕學之一,在
鲲鵬學府雖非束之高閣,也不是誰都能練上。府尊以下,教禦固然是人人修習,
蓋因曆代明宗皆由此選拔,教禦一職本是明宗的備位人選,不通遊龍劍,便沒有
「登龍門」的資格。
「明宗雖爲儒者表率,但定一尊這碼事,你們以爲可以不用争麽?」仲骧玉
淡笑:「總有文鬥選不出、非武鬥不可的局面,『登龍門』就是爲解決這種尴尬
的情況,才想出來的主意。」
毋須拼生死,甚至不必鬥劍喋血,連運《八表遊龍劍》,瞧誰禦的龍多,誰
便能擔起黎民至苦,成爲天下明宗。
「當今之世,之所以無有明宗,皆因含府尊在内,最多隻禦得三龍。禦三龍
而敢稱明宗,那是古今獨步的笑話了,便是權欲薰心、利令智昏,諒他們也幹不
出這樣的事,免得生前死後,贻笑大方。列前賢正爲這點清淨,才出此法罷?真
是多謝他們了。」
蕭谏紙與曾功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實看不出這個主意哪裏高明。便爲了
撈什子苦民所苦,至于折騰自己麽?你練劍法練得吐血,幹黎民百姓底事?
仲夫子聽得一笑。
「關于八表遊龍劍的缺陷,千百年來衆說紛纭,有人主張儒者禁暴,以此提
醒明宗,不可陷入武力争勝、以暴易暴的迷思,也有說『事不可圓』,明宗須時
時反省自砺,故留此不全。也有人以爲有此缺陷,是我等還未發現藏于六路絕劍
之中、一以貫之的那個『一』;眼前的不能,其實是獲取更強力量的試煉。」
「那夫子以爲呢?」曾功亮一向口快,忍不住發問。
仲骧玉笑起來,清澈的眸中掠過一抹促狹似的狡黠。
「我以爲是後者。這種謎題……總得有個意想不到的答案之類。」
◇◇◇
「四龍或躍猶依泉」的鞭狀劍氣猶如長浪,在鎖限之中留下一道道波狀的煙
氣軌迹,殷橫野笑意微斂,彈指将劍鞭的鞭梢一一擊回,已有片刻未出言語。
要是鲲鵬學府尚在,蕭谏紙憑借這一手禦四龍的功夫,即便沒臉僭稱明宗,
混個府尊來做也綽綽有餘。以殷橫野掌握的情報,蕭谏紙之師仲骧玉,昔年因強
禦四龍,最終落得身死收場。蕭谏紙此際的表現,已遠遠超越授業恩師,可說是
不負栽培。
殷橫野察其真氣運行、數着招式順序,心知蕭谏紙已逾極限,走火入魔乃至
境界崩潰,不過轉瞬間耳,但老人長劍一抖,終究使到了「五龍金角向星鬥」,
每一劍揮過,都發出銀鈴般的細碎聲響,卻不知從何而來。
鈴聲令殷橫野心煩意亂,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開始有些惱人——山上還有個
「高柳蟬」哩!比起言語無味、面目可憎的蕭谏紙,這名不斷在各種技術上帶來
驚喜的神秘人,更能引起殷橫野的興趣。
毋甯說蕭谏紙押上這張王牌的莽撞之舉,才是促使隐聖于今日今地收網的最
關鍵。
他決定撤去凝術,一指擺平蕭谏紙,好轉移陣地、繼續收割,突然發現情況
有異。
被内息凝鎖的空間裏,纏上了另一股異力,殷橫野略一放松,那異力便似欲
爆開,他一察覺不對,旋又鎖起,但異力随着銀鈴般的清脆異響,一股又一股地
交纏上來,整個空間隐隐震動。
面色白慘、冷汗涔涔的蕭谏紙雖無力言語,劍勢依舊連綿而出,瞪視殷橫野
的目光帶着一抹險惡譏诮。
《雲海蒼茫訣》乍看是爲了對付「凝功鎖脈」,然而當年蕭谏紙在改良《雲
霄吟》時,連阿旮武功都未大成,世上有三才而無五峰,豈能以此爲目标?
雲海蒼茫訣,是爲了解決八表遊龍劍的缺陷而生。
内息不循奇經八脈,散入骨血等諸元,正爲降低功體負擔。但氣血行功雖不
若經脈受限,六劍法門自相沖突的問題仍在,雲海蒼茫訣是透過功體的發散,削
弱了沖突,并未徹底消弭它。
蕭谏紙接受了仲夫子的見解,六劍并非真有扞格,須得找到關鍵的那把鑰匙,
一以貫之。
在凝鎖的空間裏,《八表遊龍劍》所發每道劍氣,消散的速度均比外界慢上
許多,被最大限度地留在鎖限之中,積累要比消褪更快、也更驚人……不知不覺
間,《雲海蒼茫訣》統合了内外諸元,蕭谏紙體内的氣血、滞留在鎖限裏的勁力,
以及殷橫野用來凝鎖的異力逐漸融合,如将溢出杯緣的液面,呈現潰縮前的平衡。
力量持續累積,超過蕭谏紙所能控制。眼下阻止它轟然炸碎的唯一依憑,竟
是殷橫野的凝功鎖脈!
他隻能繼續鎖限,以免積蓄至極的力量一股腦兒炸開,蕭谏紙必死無疑,自
己卻不免要陪葬——蕭谏紙終于拿出「鑰匙」,那仲夫子遍尋不着的「一」。
一陣铮錝清響,「六龍馭兮神将升」應運而出,蕭谏紙越過當世無人能及的
龍門頂端,攀向時禦六龍之境:熾烈的白光集于劍身,青鋼被看不見的無形壓力
擠出裂痕,原本在鎖限中滞空不動的一切開始掙紮起來,空氣中迸出絲絲皲裂,
整座建築的木構都在震動,驚飛滿山林鳥無數……音律,就是調和六劍沖突、貫
串脈絡的那個「一」。
這個道理蕭谏紙在十數年前便已悟得,卻無法驗證。殷橫野的凝功鎖脈,提
供了最完美的試驗場,由「雙龍欻飙鳴天鍾」的震音伊始,蕭谏紙邊積蓄劍勁、
與鎖限内諸物相調和,一邊試着敲擊各種音調,換過形形色色的鑰匙,一層一層
地打開通往龍門的階梯。
殷橫野早沒了笑容,運起十二成功力,試圖穩固行将崩潰的鎖限,而蕭谏紙
榨取最後一絲氣力使完「六龍馭兮神将升」,劍發異響,音頻陡地拔高;終于對
上的「鑰匙」插入一道無名鎖,标出通往下一階段的秘門。這是自有《八表遊龍
劍》以來,從未有人涉足的新境域。
殷橫野忽生感應,首度露出懼色。
——同歸于盡吧,賊子!
蕭谏紙嘴角扭曲,心滿意足地望着他臉上的駭異轟然擴散,毫不猶豫地轉動
了「鑰匙」!
(第四十四卷完)
作者:
dx00920066
時間:
2016-3-13 18:39
情色武侠的两大巅峰之作啊!(另一大作应该是方寸光《十景缎》。)
感谢S终于贴过来了。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7-10-28 12:54
標題:
妖刀記(45卷‧248)作者:默默猴
.
妖刀記
作者:默默
第45卷
第二四八折 折欲辯忘言,此間深意
「登龍門」固可積蓄內力,將每式勁力層層迭上,一劍強過一劍,然而外發
劍勁無經絡周天羈縻,出而散之,體內堆疊的勁力卻會對經脈產生極大負擔,未
傷敵先傷己,得失不成比例,實戰風險太高。
以八表游龍劍之精妙,造詣若至,任一路、乃至任一式盡可破敵,毋須托大
犯險,歷來鯤鵬學府之人,罕有以「登龍門」法應敵者。
但在凝功鎖脈之內,劍勁的消散較外界更緩,兼且「雲海蒼茫訣」無視凝鎖,
於體內纏裹真氣,每突破一層,震音重新調和內外,使其混一;在如此希罕的條
件下,堆積的勁力終於撐爆鎖限,有了與三才五峰之人同歸於盡的本錢——
蕭諫紙眼前煞白,只覺體內每滴鮮血、每絲真氣,全都鼓脹爆開,百骸彷佛
瞬間汽化,意識隨肉身飛散倏然轉淡,甚至未覺疼痛,也可能是解裂太快。恍惚
間,腦海掠過一絲清明,頓生寬慰:
「……我終是了結了這廝!」
不及長笑,散出的百骸諸元急遽凝縮,渺渺兮九霄外的出離感驟失,再成鈍
重皮囊,老人胸膛觸地,濁氣幾欲爆開,唇上激痛,溫熱液感湧滿口腔。
他以為撞斷幾枚牙齒,伸手欲揩,才發現動彈不得。偌大的堂裡揚塵一迸,
簌簌飄落,沒有任何東西傾倒、飛散,遑論毀壞;歪斜的視界裡,一雙布襪草鞋
不住放大,藺織細密陳舊,未予人髒汙之感,反有幾分出塵。
「仲驤玉當告誡過你『孤龍歧生』,此乃修習《八表游龍劍》,須得深自惕
勵的一道坎兒,只是沒幾人真遇見過。」即使嗡嗡耳鳴,他仍聽出殷橫野聲音裡
帶著笑。不是張揚跋扈的那種,依舊教人心涼。
——發生了什麼事?為何他毫髮無傷?我……我又是怎麼了?
「仲驤玉臨死前或悟出了真相,不知來不來得及告訴你。」
遺憾的是,仲夫子到死都沒明白《八表游龍劍》何以如此,遑論解破。向蕭
諫紙揭示真相的,是于老人印象中無所不能的「異人」。
堆疊勁力,只存于自體周天,故「登龍門」從根本道理上,註定無法成為克
敵殺著,除非具「凝功鎖脈」之能,通過鎖限,留住外發的劍勁,最終總力爆發,
世間無物可擋。
但有三五等級的實力,又何須與敵同歸?此誠一謬。
「以你之根骨,我料不能一窺『凝功鎖脈』的境界。不過留這一著,說不定
能宰掉此等級數的大敵。」異人道:「或者,我可為你重譜一套推動劍式的心法,
去除貫串堆疊的設計,一舉提升六路劍法的威力……如何?」
青年蕭諫紙非不動心,但經歷學府隳滅、百死餘生的磨礪,心性早不復當初
飛揚毛躁,沉吟片刻,審慎提問:「您以為當初創制這《八表游龍劍》的明宗前
賢,已達凝功鎖脈之境,故意留下這道謎題,以考較後人麼?」
異人哈哈大笑。
「是的話,那廝未免太壞啦,我料非是如此。」信手挽了個劍花,淡道:
「留風險艱難于己,致力提升境界,直至突破身限、交感天地的那一天,才
願以之向敵……這種囉哩巴唆婆婆媽媽、脫褲子放屁似的小九九,確是那幫腐儒
的調調。留諸後人,大抵不脫砥礪共勉之類的無聊心思。」
青年沉默良久,忽展顏一笑。
「既如此,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別後悔啊。」異人一挑眉,眼縫裡掠過一抹激賞。
「……至死不悔。」
這段話,連阿旮亦未能與聞,事涉蕭諫紙的壓箱寶,異人特意挑了個獨處的
時機懇談。往後數十年間,蕭諫紙未向任何人透露這個秘密,與阿旮動手喂招,
也不曾使過游龍劍與蒼茫訣,便為他朝對上三五等級的對手時,保有絕地反攻的
一線生機。
今日殷橫野猝然發難,固出蕭諫紙意料,卻提供了絕無僅有的試劍良機,原
本難成的嚴苛條件一一齊備,六路劍法迭起內外勁,如十數名蕭諫紙齊齊出手,
強如隱聖,料想亦難抵擋。
眼下看來,只能認為蕭諫紙捨身一擊,未能粉碎鎖限,在「凝功鎖脈」之前,
氣爆終被壓制,老人的周天內元卻無此等強韌,經脈俱毀,登時成了廢人。
此說足以搪塞多數人,反正三五境界神而明知,無物不克,誇稱無敵,凡人
無以拮抗云云。可惜蕭諫紙不是普通人。
儘管一敗塗地,「龍蟠」的腦智依舊驚世駭俗,靈光閃現,忽明白殷橫野是
如何辦到,心底一片冰涼。
這法子說穿了不值幾個錢。就是在氣勁爆炸的瞬間,反復解除、再凝聚鎖限,
頃刻十數乃至數十度,以弛張瞬變,弭潰洪之勢於無形。此法極難也極簡單:千
鈞一髮之際才倉促應變,便是天下無敵的武烈帝也辦不到;但殷橫野始終留著一
手,就像早知蕭諫紙底牌,專等他豁盡全力玉石俱焚,才以逸待勞,及時解消
……
蕭諫紙並不蠢,對殷橫野的老底下足了工夫,撇開隱密的「行空」身份,於
其儒門資歷,可說摸得通透,肯定這廝與鯤鵬學府沾不上邊。司空家與生沫港齟
齬已逾一甲子,頂著這層關係,莫說進不了學府,便變裝潛入、冒名偷師,事後
也難逃主家追究。
殷橫野不比曾功亮,沒有覆笥山的銅牆鐵壁與超然地位保護,仗了司空氏的
支持才有今日。穩坐「九通聖之首」的位子,經年不移,足見與鯤鵬學府並無瓜
葛。
正因如此,蕭諫紙才將八表游龍劍視為對付隱聖的最終王牌,于情于理,殷
橫野皆難逃劫數。
老人並未欺騙合作多年的老搭檔,只是沒把全副盤算向七叔吐實。約見殷賊,
親眼確認是真,若殷橫野猝然間悔棋動手,蕭諫紙亦存了同歸於盡的心思。忒多
年了,好壞俱已做盡,就讓所有人一次解脫吧——老人不無譏誚地想著,夾帶一
絲脫手全押的痛快。
「儒門百脈,鯤鵬學府是少數我伸不了手的地方,你之設想並沒有錯,只能
說運氣太差。」彷佛聽見老人之疑,殷橫野撩袍蹲下,溫言道:
「我雖未入學府,卻交過一位學府出身的朋友。此人驚才絕豔,當年若於生
沫港出任教禦乃至府尊,料想府內不致生出那些個狗屁倒灶的事。吾友頗識游龍
劍之弊,雖棄劍鑽研刀掌,我長年與之切磋,文武同修,沒少聽了其中關竅。」
(原來……是我中了計!這一切……早在他算計之中!)
蕭諫紙狂怒起來,渾身發顫,不知從哪兒生出的氣力,上半身猛地撐起,顧
不得什麼招式理路,雙臂攫向仇敵,卻被殷橫野起身一腳,踢得離地飛起,「砰!」
落地連滾了幾匝,宛若土囊革袋。
「……台丞!」
天井中,談劍笏眥目欲裂,雙掌亮如熾鐵,卻被同樣灼熱的斧刃纏住。
鏖戰間,始終一旁遊鬥的南宮損補上空位,連出六刀,刃芒甩開血灩如蛇,
竟無一落空。談劍笏裂衣披創,悶哼一聲,終於小退了半步,忍痛回臂,將委頓
的聶雨色扯至身後,左襟又遭刀尖挑開,如非及時縮胸,便是剜心破膛的下場。
熔兵手不重套路,掌法粗疏,全憑火勁制敵。南宮損不住移位施襲,非懼熔
兵手之威、欲以離垢刀屍為盾,而是分析談劍笏的招路,抓住用老的瞬間,一舉
造成最大傷害。
此等毒辣眼力,實為儒門「存物刀」精髓;而於激鬥間,猶能分心計算、如
握珠籌,則是「惠工指」最厲害處。武儒之中識者寥寥,算白費了這兩門千錘百
煉的基礎。
談大人急落下風,崔灩月壓力頓減,終有餘裕回頭,見堂中蕭諫紙趴臥於地,
面下漫出紅漬,死活不知,焦岸亭滿門的血仇湧上心頭,眼中一赤:
「賊子!但教你今日完納劫數,祭我父母兄妹之靈!」斧刃迴旋,蕩過一身
披風赤甲,豪笑雖獰,仍曳兩行血淚,整個人宛若一團火雲,挾熱風撲入內堂!
殷橫野眸光一凝,呼嘯而來的赤發巨漢倏忽彈開,魁梧身形踉蹌落於階下,
斧刃「鏗!」搠入地面,堪堪止住退勢。
儒者和聲道:「黃泉深無水,蘭舟莫催發!此人于我尚有大用,誰也取不得
他性命。然世間至痛,有甚身死者,崔五公子當明白不過。」崔灩月想起寶愛的
小妹慘遭蹂躪,攢緊拳頭,指甲刺出掌血兀自不覺,忽又想對「主人」而言,誰
才是那失之極憾、更甚身歿的「世間至痛」,不覺出神。
殷橫野見他面上七情瞬變,心知話語生效,說得再細瑣,也不會得到更好的
結果,遂不再理,提蕭諫紙後領,如拖破爛一般,徑朝天井行去。
談劍笏自隨台丞以來,幾曾見他受過這等恥辱?怒上心頭,再不理什麼為官
自律,提掌一晃,五指虛抓。
對面南宮損攻得正緊,刀光罩身,白袍翻飛,幾不見形體。突然間被一股巨
力拖倒,整個人朝對手飛去,不由失色,忙把鋼刀往他掌心一紮,舉袖遮護頭臉。
熔毀的刃漿逆射而回,「嗤嗤」地燒穿袍袖,灼傷肌膚,發須末稍迎風自燃,
爆出無數火星。南宮損忍痛摒住呼吸,以免被熱浪毀去喉肺——
這「向日墜紅」乃是熔兵手為數不多的殺招中,威力最強的一著,熱勁催發,
能將敵人硬生生吸來,比什麼擒龍功、控鶴功厲害百倍,對手未及入掌,連人帶
兵器熔成一團焦爛。自談大人藝成,未曾以此招與人相鬥,平日練功亦罕演示,
可想見其威力。
南宮損號稱「兵聖」,對東洲各派武學瞭若指掌,豈不識「向日墜紅」?
總算談劍笏避傷人命,見他敗相既呈、再難還手,掄臂一揮,將渾身著火的
儒者震了開去。南宮損摔入廊間,背脊著地,扯下無數間距,一沾上火星,劈哩
啪啦地燒將起來。
談劍笏撲向內堂,崔灩月攔身階底,眼看又是一場惡戰,驀聽一聲清唳,長
空中銅影俯掠,閃著金屬鈍光的翅膀一斂,巨喙如鉤,飆向簷下的殷橫野,正是
銜命護主的角羽金鷹!
「……好一頭兇惡的扁毛畜生,連『滅生陣』也不放在眼裡!」
殷橫野單臂舉起,「嘩啦」一陣裂響,俯衝的金鷹形影如箭,撞塌堂簷,卻
未能撕裂一手提著蕭諫紙衣領、昂然立於簷下的老人,巨大的禽軀以極其扭曲怪
異的角度,止于殷橫野掌頂尺許,彷佛撞上一堵看不見的鋼鐵壁壘,發出令人牙
酸的骨裂脆響,血珠崩溢,連同飛散的房檐碎椽,一併凝於半空中。
下一霎眼,殷橫野身姿未變,狀似撐天的手掌卻不知何時扣起了四指,食指
昂出,無數光影縱橫交錯,如驚雷、若泡沫,亦幻亦真,金鷹倏然解封彈開,發
出刺耳尖嘯,失去重心的巨軀滾落地面,在天井中撞出一枚大坑,談劍笏、崔灩
月等各自走避。
殷橫野露出一抹詫色,旋即轉為嘉許。
「吃我一記『道義光明指』猶能不死,洵為異物!此等能耐,足堪躋身江湖
第一流高手了,無愧『寒潭雁跡』盛名。」以隱聖識廣,一見金鷹,便知長年以
來被蕭諫紙保護隱藏、倚為最後王牌的「高柳蟬」,其真實身份為何。至此,古
木鳶一方可說一敗塗地,于殷橫野再無秘密可言。
角羽金鷹撞出陷坑,餘勢不停,天井地面如遭巨輪碾過,犁出一道崎嶇深溝;
沾著殷紅血漬的銅色鷹羽飄揚之間,金鷹「呱」的一聲怪叫,旋即振翼飛起,大
風刮得諸物歪倒傾斜,連人都幾乎立身不住。
須知百品堂周遭設有滅生陣,對飛禽走獸來說,無異於烈日洪爐,莫說接近,
連直視都異常艱辛,是以先前金鷹攜崔灩月前來時,也只是掠過天井,將人投下
便走。
天鏡原異種壽命極長,角羽金鷹隨七叔已逾四十年,極具靈性,深知蕭諫紙
對主人的重要性,強忍滅生陣之害,拼死搭救,先於「凝功鎖脈」前撞個正著,
非惟傷筋折骨,怕臟腑亦受重創;而後更硬吃一記光明指,猶能振翅飛離,無怪
乎隱聖出言嘉許,以頂尖高手目之。
翼影騰空,幾乎遮去天井大半,崔灩月背倚簷柱,以披風掩住口鼻,視線望
穿飛揚的碎石草屑,與簷下殷橫野四目相對,神會心領,赤目中掠過一抹殘忍快
意,一刀劈出,正中金鷹腿腳!
足以斷金削玉的妖刀,入體也僅是卡在筋骨間,再難寸進,然雄鷹已無餘力
甩脫,身軀一沉,曳著鮮血飛升。崔灩月左臂暴長,攀住被血浸濕的尖利鉤爪,
一人一鷹便這麼扶搖晃蕩,冉沒雲間。
殷橫野手拈須莖,連連點頭:「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曳著蕭諫紙衣領,
繼續拖下堂階。蕭諫紙五內翻湧,尚未調勻氣息,又一陣磕碰彈撞,幾被撞得昏
死過去;勉力維繫清明,驀覺殷橫野用心,遍體生寒,竭力嘶聲道:
「輔……輔國……走……」卻連完整的句子也吐不出,奇經八脈似將分裂,
下一刻便要崩解消融。卻見一條頑鐵搬的身影揮散塵沙,紫膛國字臉上不見平日
的唯諾拘謹,安靜得令人心涼,卻不是談劍笏是誰?
「走……輔……走……」
殷橫野搖了搖頭,撇下的視線裡滿是憐憫。「他聽見啦,蕭諫紙。可惜,談
大人是不會走的,對不?」末一句卻是對紫膛漢子所說。談劍笏不理他的挑釁,
沉聲道:「放開台丞。」
「……便饒我不死麼?」殷橫野幾欲失笑,怪有趣似的回睇著。
談劍笏並不介面,或許是明白雙方實力差距,說什麼都沒意義,索性拉開功
架提運內元,擺出接敵的態勢。殷橫野雖穩操勝券,倒也未敢小瞧了熔兵手,回
臂一擲,「碰!」將蕭諫紙扔上階台,未逞口舌之快,只做了個請招的動作:
「……領教。」
談劍笏眉宇一冷,鐵掌中宮直進,熱浪如焰龍搶珠,飆向殷橫野。
極招甫出,老儒倏忽消失不見,焰掌如入無人之境,徑朝動彈不得的蕭諫紙
卷去!
談劍笏心念未動,本能回臂,靴幫子陷地一頓,旋風般轉身,掌緣擦出烈焰
如漩,攻勢未減,轉轟身後!
驀聽腦後一人贊道:「好本領!」頸背悚起,急忙收勢,整個人如失控的陀
螺般曳地旋出,連滾數匝,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單膝跪起,衫袍已磨破多處,冠
飛髻散,兩綹亂髮披落額前,說不出的狼狽。
而殷橫野好端端站在原地,彷佛不曾稍動,輕輕撫掌,無論神情語調,均無
一絲戲謔,可說是自現身以來,從未有過的正經。
「熔兵手套路對比其心法,簡直不值一哂;能練到這等境地,是你的本事,
著實令人佩服。」老人不無惋惜:
「便是神火道人複生,我料變招亦無這等迅捷。可惜你沒有傳人。」
談劍笏並不知道,對躋身三才五峰、多年來極罕與人認真動手的殷橫野,這
已是莫大的肯定。他聽台丞談過三五高人的境界徵兆,料是「分光化影」身法,
以殷橫野之速,大可往自己腦後補上一指,不知打著何等卑鄙心思,才未下殺手。
談大人不擅謀略,索性不作揣想,重新運動內元,準備再起攻勢,伺機搶出
老台丞;至於如何逃生,屆時再來打算。
卻聽殷橫野道:「我素愛惜人才,不欲白費了一條大好性命,你對蕭諫紙敬
若神明,甘心為他拋頭灑血,可知此人壞事做絕,不值你如此犧牲?」談劍笏最
聽不得人誹謗台丞,面色一沉,更無二話,又是中宮一掌,焰勁卻止于殷橫野身
前七尺處;談劍笏進逼不得,馬步立穩,雙掌連環推出,打得無形氣牆隱然震動,
空氣逐漸扭曲輕顫、混濁轉紅,每一擊似都於虛空中留下一枚淡紅掌印,雖是轉
瞬即消,亦堪稱奇景。
殷橫野單臂微舉,身前七尺之內無物不凝,任憑談劍笏打得飛沙走石、氣滾
如沸,草鞋布袍的老儒仍是一派閒適,左手捋須,從容開口:
「蕭諫紙統領一個名喚『姑射』的秘密組織,糾集匪寇陰謀作亂,謀刺鎮東
將軍,複于阿蘭山圍逼鳳輦,意圖不軌……這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談大人若不
肯大義滅親,終不免受他連累。」娓娓道出蕭諫紙接掌「姑射」以來,所行諸事,
其中不免摻雜了「平安符」陣營的惡行,蕭諫紙氣力未複,時昏時醒,自難辯駁。
他身前空間俱已凝鎖,不知用了什麼秘法,聲音仍能穿透禁制,傳入談劍笏
耳中,清晰一如貼面。談劍笏置若罔聞,不住運功發掌,直將「凝功鎖脈」造出
的無形防壁當成練功牆,空氣漸漸被焰掌打得滾燙如熾。
殷橫野說了約莫盞茶光景,「熔兵手」卻未曾止歇,談劍笏彷佛有用不盡的
內力,毋須調息運功,以這道紅光刺目、幾能以肉眼窺見其範圍尺寸的「氣牆」
為中心,偌大的天井內熾烈若洪爐,掌勁雖遠不能突破鎖限,但足以銷融金鐵的
高熱,逼得殷橫野不得不運功抵禦;回過神時,竟已到了比拼內力的境地,對位
列三才的隱聖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驀地省覺:
「……都到了生死關頭,還想著接續你家台丞未竟之志!」才知白費了盞茶
工夫。
蕭諫紙利用「凝功鎖脈」的特性,欲與敵同歸,此計不可謂不毒。可惜殷橫
野早悉「登龍門」之秘,以逸待勞,蕭諫紙功敗垂成,落得經脈寸斷、半身癱癰
的下場。
談劍笏掌擊鎖限,雖難傷殷橫野分毫,卻意外發現了氣牆的凝鎖異能,只不
過這回堆疊的非是勁力,而是溫度——
熔兵手不比游龍劍,無有積蓄之能,不管迭上幾道掌,亦不能逼得殷橫野使
出全力。然而熔兵手火勁,能於頃刻間化鑌鐵為漿水,幾十、乃至幾百道掌迭起
來,集中轟於隱聖身前七尺……待殷橫野回神,已須提運十成功力,死命鎖住,
才不致被熾如岩漿的火牆所噬。
談劍笏未必看穿了「登龍門」的奧妙,然與蕭諫紙相處十數年,兩人有著彼
此未覺的默契,在根基無法與三才五峰抗衡的劣勢下,不約而同利用鎖限,以自
身特性——游龍劍的震音、熔兵手的高熱——加乘攻擊,將殷橫野推向「總力對
決」的窘境。
以隱聖之能,可輕而易舉打穿談劍笏的掌勁,藉「分光化影」身法避攖其鋒,
但談劍笏一死,焰流失控炸開,殷橫野未必能全身而退——事實上,此際氣牆的
熱度已瀕臨老人的極限,三五層級的功力能鎖住攻擊,卻無法降溫,沸滾的紅亮
氣牆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殺器。
殷橫野終於明白,此人無法說服。
無論他將枯燥無聊的「熔兵手」,練到何等驚才絕豔的境地,其冥頑不化的
程度,使殷橫野徹底失去利用他的興致。火勁灼燙著老儒的肌膚,若非以內力阻
斷呼吸,改采龜息,光是汲熱浪入肺,足將五臟六腑燒得焦爛……上回他須使出
十成功力,方能免去逼命之厄,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殷橫野面色凝肅,除了恚怒,
心底竟也有一絲惋惜,揚聲道:
「談大人!把命送在這裡,對得起你赤鼎派一脈單傳,對得起你經世濟民的
抱負?」談劍笏充耳不聞,焰掌連出,將氣牆炙得更加滾燙,紅光宛若日冕,幾
難直視。
殷橫野冷哼一聲,右臂抬起,催動功力,緩緩踏前一步,金烏般的刺亮光牆
等距推移,壓向談劍笏!
談劍笏功體殊異,不懼高熱,無奈氣牆被數十道掌提至難以想像的高溫,名
列三才的隱聖都難抵擋,逼近尺許,熱勁增強豈止數倍?一瞬間袍袖化灰,周身
浮出片片焰斑,乍現倏隱;衣布轉眼成燼,接著炙的就是肌膚血肉,焦煙方才竄
起,居然連煙柱也灼燒一空,點滴不存。
沒人比談劍笏更明白這堵火牆的危險與恐怖,眼看打殘老台丞的賊寇自行逼
近一尺,他無論如何都不肯退,咬牙轟入鎖限之中,雙掌如鑌鐵將熔,燦亮到幾
乎失形,彷佛下一霎眼便要化成漿水滴落;難以言喻的燒灼劇痛,令那張紫膛國
字臉透出駭人的慘青,汗水卻無以成形,尚未沁出肌膚,便已化作蒸汽,離體猶
如針戳刀剮,幾無完膚。
癱于階下的蕭諫紙終於醒轉,總算沒被熱浪嗆灼而死,苦於無法開口,奮起
餘力匍匐爬行,明知難以再戰,更不可能阻止殷賊,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忠心的下
屬犧牲。
(快走……快走!殷老賊不能殺我,別……別在這兒犧牲性命!)
另一廂,談劍笏忍著鐵簽剝皮似的酷烈痛楚,一頭往火牆裡紮,彷佛非打中
殷橫野一掌才肯甘休。殷橫野鐵青著臉,望著他低咆出掌、狀若瘋魔,竟不覺微
怔;回神驚覺功體已提運至極,繼續相持,必遭高熱所傷,搖頭悶哼道:
「兀那匹夫,頑愚如斯!」鬆開鎖限,十成掌勁疾吐,火牆在潰散竄流之前,
轟然穿過忍痛出掌的談劍笏!
怒咆聲中,纏裹烈焰的紫膛漢子沖出火障,駭人的高熱與強橫的掌勁帶去了
部份血肉,宛若自熟透的漿果中擠出果肉般輕巧,使原本虎背熊腰的結實身形,
陡然間小了許多,卻未阻卻其掌勢——
「砰!」幾欲見骨的手掌按上隱聖胸膛,連灰塵都未揚起多少。
殷橫野平視面目全非、恍若惡鬼的赤鼎派絕傳,眼中掠過一抹惋惜,喃喃道:
「赤手熔兵,從此絕響矣!」胸膛略挺,「剝」的一響,談劍笏右臂齊肩分斷,
斷口猶如炭灰,倒落之際,左小腿自膝下斷折,整個人摔得四分五裂,身下膿血
卻不多,俱被高熱蒸化,不住竄出滾燙煙柱,中人欲嘔。
失控的熱流穿過談劍笏,撲向前堂,連火焰都無由而出,空氣中異樣的蒸騰
一掠而過,牆柱簷瓦瞬間焦枯,字畫等徑行灰化。美輪美奐的雅致木構,眨眼成
燼土完墟,彷佛仙人一指,頃刻千年。
蕭諫紙眥目欲裂,難信前方那團焦爛物事,便是晨昏隨侍的副手,雙手交錯,
彷佛不知疼痛,發瘋似的爬過餘燼血污,奮力朝談劍笏處挪去。
「輔……輔國……」
「你設想得沒錯,我的確不能殺你。但讓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多不勝數,這不
過是其中之一。」
殷橫野像看一條蛆蟲般俯視他。「這是我為你準備的地獄,當然,只是開端
而已。猜猜看,下一個會是誰?」蕭諫紙恍若未聞,披髮匍匐,眼中只餘一物。
殷橫野撢襟邁步,「喀喇!」一聲,踩碎了炭化的斷臂,忽又想起什麼。
「此子不除,餘患無窮。」袍袖微揚,指風貫穿倚柱調息的聶雨色頭顱,矮
小蒼白的青年側倒之際,兀自掛著錯愕神情。
蕭諫紙費盡千辛萬苦爬到焦屍旁,顧不得煙氣灼嗆,將不成人形的談劍笏抱
到懷裡,驀聽一聲顫哼,那張焦爛的臉孔上綻開一道血縫,談劍笏竭力抗死,竟
未斷氣。
「台……台……」
「我在!」蕭諫紙血絲密佈的眸中掠過一抹狂喜,可惜以「龍蟠」之智,這
份驚喜委實太短。重傷至此,救無可救,最大的慈悲就是給他一個痛快,免於繼
續受苦。
老人屈指向其咽喉,手至中途,卻難成爪。談劍笏目不能視,困難吞咽著,
奮力道:「賊……可殺……浮鼎……劍……」痛苦太甚,語聲又低下去。
蕭諫紙知他孑然一身,無徒無友,妻子亡故後,於世上再無牽掛,誰知灼身
劇痛之下,台丞副貳仍是一般的多話,萬般艱難地剮咽焦喉,又嚅囁道:
「屬……屬下……房……櫃……疏……」
青苧村妖刀塚的慘事,談劍笏始終未忘,不但掏腰包應付旅資,派院生中幹
練忠直、老于世故的喬裝改扮,往石溪縣察訪,大半年間收集了三百多份畫押口
供,包括石溪知縣沈其元的親筆書狀,拼著烏紗帽不要,也要指證鹿彥清一夥的
惡行。
談大人試探過老台丞之口風,見他於此事不置可否,怕牽連上司,沒敢請皇
后主持公道,自寫了奏疏,打算繞過台丞、撫司,乃至鎮東將軍慕容柔,上京告
此禦狀。他乃是器作監出身,文章本非所長,字斟句酌塗塗改改,稿子謄了一半
不到,還鎖在房間的五斗櫃裡。蕭諫紙於院中多有耳目,早已獲悉。
聽他忍死分說,才知談輔國亦有未了的心願,一徑點頭。
「我將奏疏寫完,著合適之人呈交刑部,務還青苧村公道,教鹿彥清等俱都
伏法。」談劍笏喉舌、顏筋等俱已焦爛,便是想也說不了太多話,即使劇痛失神,
聞言眸底仍掠過一抹黯光,足見欣慰。
蕭諫紙幾不忍看,又無法下手,心底茫然,忘了他已難言說,喃喃自語:
「你……還有什麼心願,有什麼未了之事,我給你辦。什麼都行,再蠢、再
荒謬可笑的都行,我一定不罵你,不笑你蠢,一定……給你辦妥。」
但談輔國真幹過什麼蠢事來?
他這輩子最蠢、最荒謬的,就是信了你蕭諫紙啊!
老人連吐息都像剮著自己,恨不得讓狗活吃了心肝,獸牙碾著臟腑,嚼得唧
咂有聲……是那般痛悔並深恨著。而懷裡始終不肯斷氣的談劍笏,像直視他所有
的罪愆與脆弱,一錘又一錘地粉碎著老人的信念。
明明……明明是何等劇烈的痛楚啊!忍這般苦,是等我給個交代麼?
「你……想問,方才老賊說的那些,我是不是都做過,是麼?」
談劍笏似想開口,形似唇鼻的那團焦爛動了動,終究沒綻出聲。
「你想問……操縱妖刀,在靈官殿、水月停軒、烽火連環塢殺了這麼多人的,
究竟是不是我?」
「你想問,煽動手無寸鐵的流民圍山,令他們暴露在鐵騎刀槍之前,以為膏
壑的,是不是我,對不?」
「你想問,做了這些罄竹難書的惡行之後,我為什麼還能睡得安枕,還能在
人前裝出一副道貌岸然,還能厚顏無恥訓人子弟,以士人表率自居……」老人語
聲愴厲,如困獸垂死傷人,帶著自殘似的譏誚張狂:
「是不是,輔國?」
他為這一刻已準備了許久,雖然起初並不是為了對談劍笏言說。無數次午夜
驚寐,蕭諫紙從千夫所指的惡夢中醒來,夢裡每張面孔或怨毒或鄙夷,帶著難以
反詰的義憤襲來。老人逼自己一句句回想,一句句抗擊,才能堅持惡道,往下走
去。
但談劍笏只閉了閉眼,才又勉力撐開,渙散的灰眸仍向著老人,似欲聆聽。
蕭諫紙彷佛被狠抽了一鞭,滿腹的激昂頓失著落,只餘說不盡的空虛寥落。
大凡談輔國能聽懂的道理,往往須在三句話裡說完。若逾此數,台丞副貳便
難以消化,常被蕭諫紙拿來揶揄,以為談資。
「你腦子既不好使,何必折騰自己?」台丞冷哼:
「少問多聽,聽不懂便罷,多省心。叫人給賣了,也不難受。」
「台丞,我以為道理都是簡單的,三句話盡夠了。」
談劍笏難得反口,顯是真覺委屈。蕭諫紙斜乜著他,冷笑不絕,就有你這麼
賤的,想放你一馬,還自個兒湊上討打。又寒磣磣問:
「三句話能說清的叫道理,那說不清的叫什麼?」
「叫辯駁啊。」紫膛漢子想也沒想,衝口便答:
「心虛之人,才須辯駁。屬下一直是這樣以為。」
言猶在耳,不敢與他黯淡的眸光相對,垂肩頹坐,「那些事,都是我……」
卻被打斷。懷中的談劍笏意義不明地嚅囁著,分不清是呻吟或欲語,不知還餘幾
分清明,生命似將走到了盡頭。
蕭諫紙不欲留下遺憾,為他撫闔眼皮,咬牙道:「殷賊所言……確有其事。」
背後因由,一下不知從何說起,堂堂龍蟠,竟爾失語,聽任所剩須臾點滴流逝,
心急如焚。
談劍笏不知哪兒生出的氣力,左掌一翻,按住老人手背。
知是迴光返照,蕭諫紙聽他啞道:「台……」以為喚己,忙介面:「我在!
輔國……我在。我就在這兒。」
但談劍笏已不見不聞,深恐台丞不明,奮起餘力,歙著焦裂的唇縫,嘶聲道:
「台……台丞所為,必……必有深意。屬……屬下不……不疑……」心滿意足,
再無遺憾;嘴角微揚,不及咧滿,頭顱緩緩垂落,安心倚著老人,便似睡著一般。
老人愕然良久,終於明白其意。這種蠢話,什麼人需要用最後的生命來說?
活該你蹲劍塚的苦窯!難以自製地笑起來,笑得前仰後俯,聲若嚎慟,口鼻血溢,
染紅了破碎的衣襟。
——談輔國,你……你是哪兒來的傻子啊!
叫人賣了也不知。幸好傻瓜是不會難受的。
「若台丞肯賣,屬下倒覺與有榮焉。」
談劍笏說這話時搔搔腦袋,頗有些不好意思,似覺自己拿不出手,白占了台
丞便宜,難得靦著紫膛面皮說笑。「要是別人賣我……台丞不如趁便宜買了罷。
屬下沒甚用處,總還能推一推輪椅。」
台丞副貳的笑話是沒有人笑的,他只有在一本正經時說的話才好笑,隨侍的
院生們聞言一陣惡寒,說不出的尷尬。恐怕談劍笏永遠想不到,自己也有令老台
丞失笑的一天。
蕭諫紙狂笑不止,終至無聲,抱著餘煙嫋嫋的殘屍,頹然踞於焦土之上,瘦
削的面頰緊貼於部屬燒毀的臉孔,身子微晃,不住喃喃道:「蠢才……蠢才……」
【未完待續】
[
本帖最後由 L6165sl 於 2017-11-1 21:24 編輯
]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7-11-1 21:22
標題:
妖刀記(45卷)(249-250)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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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二四九折 鱷狂將立,凡鳥何擊
胡彥之掠出船塢,沿著廢河道奔躍攀蕩,竟無片刻稍止,彷彿揉鷹、猿、鯪、
豹於一身,恁地形起伏錯落,水岸藤葦連生,亦不能略阻些個——
獵王的「縮地法」從來就不是輕功。然於山林間移動嘯獵,勝卻世上任一部
輕功法門,無有比肩者。胡大爺恃以匿蹤,連聶冥途也不得不服。
他繞過擱淺的糧船,由船塢另一頭出浦,本就是取近;只是這廂水陸兩道多
年來乏人問津,破敗更甚,前路半現半隱,蘆葛牽緣交錯,虧得胡大爺身手了得,
才能在這等荒徑間飛掠似猱猿。
陸路狹仄,河道倒是次第開展,由原本的半淹淤泥、及膝淺水,漸成難以見
底的夾沙細浪,已非能徒步涉過的深淺。
胡彥之換過幾綹粗藤,藉奔行的勢子試出最結實的,整個人如彈子般射出,
蕩向對岸,落腳的腐葉堆裡忽亮起兩盞綠火,「嘩啦!」地皮掀開,翻出一張尖
牙無數的腥臭長嘴,扭著向上一合,猛朝男兒腰腿箝落!
惡獸的血口大逾胡大爺的腹圍,咬實了怕不是攔腰兩斷,便教兩排密齒往身
上一捋,都能生生梳下幾條肉來。
胡彥之避無可避,千鈞一髮之際,「絕不劍脈」陡生奇效,於舊力盡處再生
新力,開無罅瓠底之有容,雙手連攀,雄軀猛提尺許,足翻過頂,落在一株老樹
椏杈間。
「啪」的一聲惡獸闔口,扭著五尺來長的身軀落地,生滿棘鱗的長尾泄忿似
一陣旋掃,沙沙沙地伏入泥葉間,仍露兩盞碧火似的幽目,驚鴻乍現的醜陋身形
猶如巨大的四腳蛇。
(這是……豬婆龍!)
胡彥之曾於央土南陵交界的惡溪村裡,從一名號曰「鱷神」的老漁師習獵鱷
之術,親眼見過、宰殺過這種在南方為禍甚烈,被當地土人稱為「豬婆龍」的凶
猛水獸,但沒聽說越浦左近傳有鱷患。
數百年前,東海道亦多虺鱷出沒,臬台司衙門特設「禦介使」一職,專以強
弓毒矢驅除鱷患。自三川商業日盛,人跡遍佈城野,什麼虎患狼患多已不聞,人
佔據了野獸的地盤,燒林屯墾、伐木築屋,再兇猛的野獸也沒了生存空間,或滅
或遷,避人唯恐不及,鱷魚也不例外。萬料不到,今日居然在城郊遇上了一頭—
—
念頭一起,才覺情況不對。
碧燐般的鱷眼,不只一對。光是老樹之下,就有四五頭五尺來長的成鱷,淺
水邊又一動不動地伏著幾尾;遠處的挾沙泥浪間,劃破碎沫浮露出一抹鱗棘,水
面漂著些許鳥羽,淺灘上東一團西一片的血污殘骸,糜爛的骨架已辨不出是禽是
獸……
他早該發現的。胡彥之心想。
水道淤淺,不礙泥鰍、跳魚、蝦虎生長,水鳥喜食,兼且無人騷擾,本該生
氣勃勃。胡大爺自出船塢以來,始終覺得不對,又說不真切,此際真相大白,原
來是這群食肉惡獸悄悄掩至,霸佔了通往越浦的捷徑,弄得魚走鳥遁,靜靜一片
死寂。
「他媽的,邪門!你們就不能改天出來遊街麼?」胡大爺朝掌裡啐了口唾沫,
揀了根藤蔓試試強弱。「本大爺另有要事,少陪了。」覷准兩丈開外的一株樹椏,
奮力蕩了過去。
此間樹無分老壯,都沒有兩丈的高度,胡彥之這一蕩註定觸底。
他運起劍脈奇力,在躍出的同時攀藤直上,生生甩高數尺,靴尖仍在地面踩
蹬兩步,忽地沙沙聲大作,原本伏地不動的鱷魚電也似的扭起,以不可思議的速
度撲來,七八張血口數也數不清的利牙,齊齊往胡大爺身上招呼!
——媽的果然如此!這幫畜生!
禍起倉促,胡彥之左支右絀,藉擺蕩之勢連閃幾尾,以肩頭猛撞迎面而來的
一隻大鱷。那鱷魚嘴未張全,即被撞著咽下最柔軟的部位,連人帶鱷幾百斤的重
量,轟然拍上樹幹,「啪」的一聲脆響,鱷魚腦袋陷入樹幹,汙濃汩溢,沁紅木
裂。
胡彥之忍著氣血翻湧,更不稍停,猿臂暴長,攫藤上樹,驀地左小腿一痛,
披著血的褲腳已遭鱷吻揪落;便只一滯,兩頭瘋鱷接連跳撲上來,胡彥之心知此
物力大,能拖活牛入水,尋常刀劍卻難一紮取命,半空中回身屈膝,將其中一頭
的腦袋頂爆在樹幹上;另一頭鱷魚用力過猛,一口咬上胡大爺的髻頂,形同落空,
兩隻鐵一般的爪子卻狠狠劃過背門。
胡彥之眼前一黑,沒敢給餘鱷可乘之機,創口背肌一夾,運起十二成功力攀
上樹頂,這才甩落惡獸,雙掌一推,「落羽分霄天元掌」轟上鱷魚腹間,打得牠
落地翻滾,直至兩丈外那株老樹下,周身孔竅汩汩溢血,彷彿戳了洞的羊皮水囊。
半截尖釵斜穿出鱷吻,老胡福至心靈,一摸腦頂全是鱷血,髮髻倒散,垂落
沾了血污獸唾的濕發。原來那棘鱗畜生蹦躍過頭,一口咬著橫釵,穿顎破腦,才
沒有將自己給撕了,不禁暗叫僥倖。
樹下兩頭鱷屍交疊,濃血沿著樹幹裂痕緩緩滑落,血腥氣融入泥水灘本有的
濕腐氣息,彷彿喚醒了所有的鱷魚,牠們靜靜聚集過來,一圈又一圈地繞樹伏地,
動也不動,只餘飢火閃躍的熒熒碧瞳,兀自放光。
胡彥之懶得清點,總之是夠他屍骨無存的數兒了,隨手封了小腿、肩背幾處
要穴,撕開破爛外袍並著腰帶纏裹創口,以免持續失血。他尾隨翠十九娘原是臨
時起意,倉促間不惟兵刃,連救急小包,藏有開鎖針、短匕的暗袋等都沒帶上,
哪知會陷入如此邪乎的窘境。
獸牙獸唾非是什麼乾淨物事,若未及時清創敷治,輕則高燒不退,重則一命
嗚呼,身為獵王高足,老胡再清楚不過。胸中始終有股揮之不去的鬱悒,也不知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還有腦袋裡那異樣的昏眩……
胡彥之也算披血裂創的大行家了,即使在萬安邨時傷成那樣,他也不曾有過
現在這種捉摸不清、偏又無法全然否定,似無若有的詭異感受。此非受傷所致,
也不像被下藥中毒,而是更玄奧難解之物。
現下可不是糾結的時候。
小耿的託付,陰謀家的反撲,還有母……還有狐異門正受歹人覬覦,無論哪
一條都是急逾星火,有累卵之危。
此外,這廂若已成鱷魚盤據的巢穴,難保沒幾頭會溜到另一側,方才未遇是
運氣。先前監視他和十九娘,遺下草窩那人,沒准非是什麼潛匿大家,而是被鱷
魚拖走飽餐一頓,啥都沒剩。萬一小耿和十九娘也遇上了這幫長嘴畜生,他們能
不能自保無虞?
「……走罷,幹活兒啦!」
滿面於思的豪壯漢子甩了甩頭,彷彿周身無傷,隨意能抖落一肩瀟灑似的,
扶著椏杈支起身;還未盤算該怎麼移動到更遠的樹上,樹幹卻隨之一晃,發出令
人牙酸的咿呀聲響。
(媽的,還能再倒楣點麼?)
胡彥之哭笑不得,情況卻不容樂觀。
這樹徑不過尺許,老胡用它撞死兩尾大鱷,又背另一尾攀緣轉上、踏椏發勁,
哪一下不是折騰?前後幾百斤的力道接連摧折,受損的主幹再難支撐,便胡彥之
只一蹬,怕不是人離樹倒的收場;賴著不走,近兩百斤的雄軀搖得片刻,結果也
是一般。
畜生縱使無智,卻有獵食的本能。胡彥之不敢以「千斤墜」穩住樹身,以免
殘幹虛不受力、當場斷折,逕以道門絕學《律儀幻化》提氣輕身,人樹相合,整
個人彷若一葉。無奈一陣風來,樹搖加劇,十餘對慘綠鱷目齊齊上揚,倏又不動,
飢火愈熾。
遠方水面嘩啦啦地掀起濁浪,似有無數大魚翻躍,風風火火向岸邊移至。
來到近處,赫見浪裡的「大魚」尖吻無鰭、尾長爪利,全是六尺以上的黑甲
大鱷,居間圍著一幢魁梧奇偉的巨影,怒鬃如電,蹄大如鬥,咆吼似猛虎嘯林,
群鱷與之一襯,倒像大些的壁虎四腳蛇。
再近些個,方知鱷群張嘴非是嘶咬,而是遭巨獸咬得支離破碎,堪於氣絕前
嚎叫一二;揮爪也不是攻擊或自保,蓋因鐵蹄踏碎背脊腦殼,不自禁地痙攣所致。
濁浪拍打上岸,留下無數血沫殘肢。
巨獸一甩長鬃,噴息如雷鼓電熾,喀噠喀躂上了岸,尾飛蹄蹬,將兩頭攀咬
後臀的大鱷踹過對岸,冷不防張口咬住另一尾迎面撲來的,幾下怒甩,鱷頸碎成
了虀粉,長軀折成軟軟兩截,如濕爛的麵粉袋般被拋入水中。
「……策影!」胡彥之忍不住大笑:
「老兄弟,你這回實在來得太好啦。」
這如天神降臨的龐然巨物,自是來自異境天鏡原的紫龍駒策影。
萬安邨一役後,策影滿身披創,饒以紫龍駒之神異,也在朱雀大宅休養了好
一陣。耿照按老胡吩咐,每日讓李綏著人為二哥備妥牛酒,供牠大快朵頤,以恢
複元氣。
策影極有靈性,畢竟不能長居廄欄,待外傷大致收口,胡彥之將牠帶出城,
解去鞍鐙馬嚼,策影自尋深林逐獵,覓些不知名的藥草自療。多年來一人一馬聯
袂闖蕩,血戰之後,策影都是這般處置;尋常弼馬術不適於紫龍駒,策影的歲數
怕比老胡大上幾輪,靈智絲毫不遜於人,待牠恢復,總能回到他身邊。
但此番回轉的時機,實在沒法再好了。
胡彥之運勁一踏,樹幹轟倒,也不知壓死幾頭鱷魚。虯髯青年順勢翻躍,身
下烏影一溢,策影排闥而至,猶有餘裕放開蹄子一腳一個,踏碎幾枚鱷魚腦袋。
策影背上無鞍,胡彥之仗著騎術精湛,毋需韁鐙,亦能驅駕。回臂一摸馬臀
濕黏,創口處血肉糢糊,策影畢竟不是澆銅鑄鐵金剛不壞。遠眺前頭綠熒點點,
不知有多少鱷群潛伏,拍拍策影頸側,低聲道:
「掉頭,咱們繞另一頭走去!」
紫龍駒不肯放蹄,冷哼一聲,前後踢咬打轉,逕與鱷群廝鬥,似覺老胡之言
荒謬可笑,頗有被看低的慍怒。
胡彥之省起失言,急忙改口:「先回原處瞧瞧,免得小耿也遇上鱷魚,那可
不妙!」策影長嘯震野,鐵蹄連踹幾頭被震暈了的鱷魚,才掉頭殺回狹舟浦。
破爛的船塢內空無一人。十九娘在另一頭的水道上備有箭舟,想來此際已然
去遠。小耿欲往沉沙谷秋水亭,也不是一路。
船塢內外皆無鮮血獸跡,胡彥之稍稍放心,頭暈胸悶的異狀不知何時已煙消
霧散,無暇細思,駕策影全力驅馳,加緊回城。
循陸路走,看似是繞了遠路,但策影狂奔不遜箭舟多少,兼有縱躍涉水之便,
無片刻稍停;輔以胡彥之腦中钜細靡遺的越浦城郊水陸詳圖,不到半個時辰便已
見得越浦城郭。
往正東朝陽門的大路兩旁人群熙攘,牽羊趕豬好不熱鬧,百姓等著通關入城
之前,也在此間易物交流。守城官兵多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是將軍耳聞也故
作不知,算是約定俗成的古老傳統。
越浦乃三川第一大城,不比小小縣邑,城尹衙門頒有嚴令,牛馬等大型馱獸
未安鞍轡,不得入城,以免於人口稠密處奔狂難抑,釀成死傷。
違者輕予以驅離警告,重沒收牲口,拘責物主;若遇不聽攔阻、一意闖關的
渾人,視同武裝侵襲,也就是造反的意思,城將逕可下令射殺,事後毋須究責。
此令東洲各城俱有,策影若能人語,約莫也背得出,遑論老胡披髮浴血,跨
在一匹狂奔的無鞍巨馬上,貿然闖關,怎看都是個萬箭攢心的下場。
耿照委他回城傳訊,未付以將軍府的金字牌,在老胡看來,是小耿信他自有
飛越城關之法,毋須蛇足。
胡彥之不欲辜負,俯身拍拍馬頸。「老兄弟,咱們在前頭分手了罷,莫嚇壞
了土人。」策影鼻息輕吐,放慢馳速,欲趕在近人之前,覓一處放落騎士。
最近的茶棚尚有一裡之遙,棚底三兩抹灰影,或移或踞,服色都是尋常百姓。
再近些還有名手持草紮的葛衫瘦漢,上插糊紙面、泥泥狗等童玩,應是行腳
貨郎;
一婦攜童繞著草紮打轉,母子倆看似討價還價,鬧騰著給不給買,或買哪個。
這般距離,未必能察覺策影之巨,以馬背上的胡彥之異常矮小,才是常人的
思路。遠遠見有稚童,胡彥之不欲冒險,一拍馬頸:「就這兒罷。」不待策影停
步便要翻落,奇事竟於此時發生。
「颼!」一物飆至,急避間胡彥之幾乎失足,幸策影腰臀一顛,及時將老胡
拋正。颼颼破空聲接連並至,由上而下,刁鑽至極,胡彥之狼狽閃躲,回見塵沙
底下空無一物,無論落空的是暗器或箭矢,竟無一遺下,彷彿自行飛走了也似,
不覺發怔:
「……這是什麼鬼東西?」
策影也被這瞎射一氣的怪異攻擊惹惱,賓士間左閃右避,驀地腦袋一歪,朝
疾射而來的箭影咬落,「喀!」鋼齒交擊,逬出毛絮;老胡眼明手快,忙抄住急
旋逸去的「暗器」,入手溫黏,竟是只歪頸折翅的麻雀!
不及錯愕,先前在狹舟浦外的那股異樣悶鈍,倏又浮上心頭,彷彿連人帶馬
撞入一團難以名狀、若有似無的稀薄水汽,只能靠膚觸上微妙的溫度變化,依稀
察覺其存在——
瘋狂的鳥擊猛將青年拉回現實。
胡彥之從不知道越浦城外有忒多麻雀,隨處可見的小禽一旦聚集,以百死無
悔之勢撲至,竟能駭人如斯!胡彥之手無寸鐵,仗著掌力強橫,以隔空勁震偏箭
雨般颼颼不停的連翩鳥擊。
然飛鳥不比弓箭,無法就施放者的方位預作防範。由四面八方而來的突襲毫
無章法,加上縱躍閃躲的策影也增加了穩坐其上的難度,胡彥之難以自保遑論反
擊,只能抱緊馬頸,舉臂遮護天靈蓋等要害。麻雀尖喙縱無金鐵之利,劃破衣衫
肌膚綽綽有餘,轉眼兄弟倆已滿身狼藉,加創猶在群鱷之上。
要命的還在後頭。
錯過下馬分道的時機,驚怒交迸的策影負著老胡,一路引著瘋狂撲落的各種
禽鳥,馳速不減反增,就這麼一頭紮進了眾人的視線裡。
比起馬背上浴血散發的狂漢、撲簌而落的黑壓壓鳥群,體型大如妖怪、吼聲
強勝虎豹,熾目烈鬃的亮黑巨馬毋寧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怪物。
「媽呀!妖……妖怪啊!」
「妖怪吃人啦!」
「快、快逃啊!」
驚呼聲此起彼落,對鳥擊狂怒已極的策影罕見地不顧周遭,踹飛籮筐、踢倒
棚柱,傷人不過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胡彥之聽得呼天搶地的人聲,才知不妙;沉臂抬眼,赫見一名男童坐地瞠目,
駭得連聲音都發不出,攜童的少婦倒臥一旁,死活不知,揪緊馬鬃一扯:
「……不可!」
策影咆哮著人立起來,胡彥之無鐙無韁,猛被甩落,順勢著地一滾,將男童
搶了開去。攘臂揮散塵沙,但見道上人群四散,豚羊驚狂,莫名的驚懼湧上心頭,
身子難以自製地顫抖著;鳥群像是遭遇了什麼恐怖的天敵,受到極度的驚怖催迫,
不由自主朝反方向逃離,不辨前路,至死方休,恍若自殺攻擊——
眼前所見,如一幀勸世用的佛圖地獄變,青年見過江湖仇殺,見過戰陣兵禍,
見過滿山滿穀餓鬼般的流民集結,卻都不如此際驚心動魄。
而在這幅歪斜扭曲的畫作中,只一人在半塌的茶棚底下端坐如恆,正常得無
比反常。
強烈的驚懼,令胡彥之難以凝眸。那人的形容衣著並非看不清,而是所有須
經心神透析的意象、意義,乃至意念等,全被鋪天蓋地的恐怖感揉碎,無法運作,
便見了什麼,也等若什麼都沒見。
胡彥之辨不出他的模樣,只記得那桿插滿各式童玩的草紮,依稀還擱在那人
腳邊。
(是……是他!那……那貨郎……)
那人似隨手取了張紙面,捏著竹棍兒一遮臉,胡彥之壓力大減,餘光裡其輪
廓似乎清楚些個,然而每一凝目,莫名的恐怖感又將他攫住,什麼也認不清,什
麼都留不住。
老胡想起幼年上真鵠山時,每一個凝著漆黑的窗櫺外或衣櫃裡的夜晚——你
知道裡頭有著什麼,甚至期待裡頭有什麼;強迫自己睜眼等待什麼出現,以便在
真有什麼的一霎間求得解脫……
耿照同他說過的,面對灰袍人的那種恐懼無力,應約如是。
即以小耿的描述,胡彥之亦知兩者間有所不同。灰袍人能任意限制他人行動,
令內功外功俱都失效,這人卻是喚醒包括飛禽走獸在內,一切活物內中最深層的
恐懼;非是什麼實存的恐怖形體,可以對抗、可以遺忘、可以延伸消解,乃至說
服自己勇於面對,而是純然的恐懼自身。
驚懼既不知所以,又何能不懼?
涼徹的液感滑過他發冷的面龐,隔著粗製濫造的哭喪紙面,那人發出意義不
明的聲響。胡彥之意識到是笑聲。
「……你的馬,很厲害啊。」
他試圖辨別或記憶那人的聲音。然而,經無數高人調教、涉諸般奇淫機巧,
胡彥之恃以闖蕩無往不利的見聞智性,此際便如一只咬死的機關,絲毫不起作用。
「不愧是來自天鏡原的異種,或可迷惑,卻難馴服。」
胡彥之靈光乍現,明白在這不知何以、範疇幾何的恐怖境域裡,策影是除那
人之外,唯一不受驚懼所攫的存在。那人的手段或能教策影狂怒失據,卻無法如
壓制自己那般,完全控制住紫龍神駒。
「策影……走!」
胡彥之不確定自己有無出聲,或僅於心底呐喊,但原本旁若無人、發狂般與
鳥撲搏鬥的巨大蹄獸突然安靜下來,染血厚鬃耷黏著皮毛,緞一般的烏亮光澤起
伏驚人,益襯出龍蟠也似的虯結肌肉,比交股麻繩還粗的血筋一跳一跳的,帶著
猙獰迫人的強旺生命力。
策影甩了甩腦袋,彷彿在清醒的一霎間,忽明白敵之所在,粗息虎虎地轉向
那人,還欲邁步,前腿卻不由微屈,顫抖的雄軀持續拉鋸著體力與意志,汗血迸
如雨下。
(不行!這廝……非是我等所能抗頡……走!)
紫龍駒頑強昂頸,身子卻本能退了幾步;與胡彥之四目一對,靈犀遍照,仰
天怒咆,掉頭而去,愈小的身影卻未消失不見,逕於遠處駐足,像要把此間一切
牢牢印在腦海裡似的,便隔裡許黃沙,仍能感覺那熾電般的豪烈目光。
那人拊掌大笑。
「好個通靈畜生!」他的聲音中滿是佩服。「這便教牠試出了我之範疇。瞧
瞧那雙帶殺之眼……牠在威脅我哩,像是說:『老子認准你啦,幹出什麼蠢事,
天涯海角也不放過你。』」
胡彥之聽他粗著嗓,扮雙簧似的代策影說話,聲音卻很年輕,省起那股莫名
驚懼已褪,覺識不再受幹擾控制,重又能記憶思索。
那人舍了草紮逕起,手揮細桿,狀若回風,桿頂黏了張豬腰似的半面,長寬
約只遮得成年人小半張臉,卻有顴額鼻樑的細緻起伏,居然是張精巧的醜面;桿
底流蘇輕搖慢蕩,桿身掠過一抹斑斕銅光,顯非草紮上的紙糊劣貨。
胡彥之本欲撐起,驚覺周身汗漓,直似水底撈出,四肢痠乏,不遜一場惡鬥。
掙紮間那人已行,持桿揚了揚醜面,模樣十足懶憊,寬肩窄腰的背影看來不
甚高,比例分明是少年,不知怎的有種很熟悉的感覺,非是依稀曾見,而是此前
才見得,只是其中關連太過突兀,思路一下子飛之不及,懸在半空。
(這身影……到底是誰?我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我記住你啦,胡大爺。你和你的馬都是好樣兒,今日多有得罪,咱們後會
有期。」傳音入密打斷了他的思緒,一絲靈感隨即霧散煙消,狼藉的大路邊上再
搜不著那人形跡,只餘驚人走馬,恍若未存。
朝陽門的官兵總算趕至,氣虎虎地壓制現場,見模樣可疑的便勒令趴下,欲
逮那縱馬逞兇的狂人。
胡彥之不動聲色扛起草紮,扯落童玩香囊上的彩絛束髮,趁煙塵迷眼,以擒
拿手法繞暈一名身量相仿的粗漢,三兩下解落長褙箭衣,倒著順序反面穿好,信
手將昏頭轉向的漢子,往一隊風急火燎似的兵伍裡推,又從旁勾了頂草笠戴上。
背後響起官兵怒叱,人們循聲聚攏圍觀,變裝成行腳貨郎的胡大爺則向左右
陪著小心,退入了接受進城盤查的長龍裡,誰也沒覺不對。
——看來狹舟浦的鱷群大陣,也是那廝做的手腳了。
這到底是奇術抑或武功、何以可能,青年全無頭緒。但來人本事奇大,平生
僅見,卻是毋庸置疑。
神秘來客的目的,究竟為何?若是阻他求援,委實不通。再說了,這等高手
要是站到平安符那一廂,豈只危殆?簡直是場災難。
不對。胡彥之隨人龍緩緩前進,思緒逐漸恢復運轉。
欲斷援軍,除掉求援的信使即可。以那廝的本領,十個胡大爺齊上也拼不過
人家一根腳趾,何必辛苦弄來飛鳥鱷魚,大搞馬戲?他不是不讓求援,胡彥之心
想,是不讓消息到得太早。
更有甚者……神秘客的出現,本身就是某種資訊?
——當然,也可能一切只是個局。
神秘客輕易便能殺了他,神秘客只是不殺,教他糾結反覆,進退失據,從而
釀成更大的惡果。在他行俠仗義、策馬狂歌的闖蕩歲月裡,看多了這種純然的惡
意,這並非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傳說鱷魚在吞噬獵物時,會流下悲傷的眼淚。「說這種鬼話的,十之八九是
壞蛋。」教他捕鱷屠鱷的老漁師冷哼。「你吃雞豬牛羊都沒點害臊了,吃你的不
管是啥,你讓牠懷揣著什麼樣的好心思?誇你肉香,不必放鹽?」
老人剔出一條雪花花的瑩白長肉,「啪!」扔上砧,拈秤斤兩。
「最好的畜生,就是鍋裡的畜生,次好的在砧板上。晚上煲湯!」
胡彥之迄今仍奉老人的「煲湯論」為圭臬,與惡徒拼搏得以不落下風,最終
彰顯正義,誅邪揚善。不管神秘客意欲何為,哪怕是一根稻草兩粒米,胡大爺也
決計不教他如願。
「老鄉,老鄉!」他滿臉諂笑蹭上前,連連哈腰。「不好意思,我這個……
內急啊!幫我拿會兒,送你家娃一隻草葉蛐蛐兒哩!「將編笠草紮一股腦兒
塞去,瘸著腿鑽入一旁草叢。
那人莫名其妙,嫌草紮沉重紮人,暗忖:「管你娘!自個兒找去。」隨手將
草紮一扔,卻貪編笠好遮陽,老著面皮戴上。左右無不側目,這老兄卻昂首抖腳,
滿不在乎。
要不多時,後隊有人揚聲:「是他,就是他!是他搶了俺的衣服!」卻是那
慘遭剝衣的粗漢,終於說清冤枉,領官兵折回,忙亂中未見胡大爺尊容,只記得
編笠草紮。
戴笠男子有理說不清,旁人早看他不順眼了,紛紛跳出來指摘;好不容易弄
清笠紮的原主是賊,草中窸窣聲大作,被剝了衣笠驗明正身、兀自捆成一隻粽子
壓在地上的替罪羊逮到機會,大聲喊冤:
「賊……賊在裡邊!」
官兵發一聲喊,十餘號人散成大圈撲入,頓時簌簌行走、呼喊勸降、曉以大
義的聲音不絕於耳,連圍觀百姓裡的好事之徒,亦都摸進了幾個,唯恐錯過惡徒
伏法的好戲。
忙亂間又遇風來,颳起揚塵一片,驀聽一名女子尖叫:
「賊跑出來啦!在前頭……跑啦,賊跑啦!」眾人捂眼四顧,接連又聞:
「跑啦!」「欸,你別跑!」「賊子停步!」聲音有老有少,此起彼落,聽
得人緊張起來。
官兵們奮力撥出草叢:「在哪兒?賊人在哪?」其中一名兵士忽爾狂奔,回
頭大叫:「前頭!我瞧見啦!」眾人靴底揚塵,提刀追趕,前道百姓紛紛躲避,
登時大亂。
城將遙見道中又起煙塵,人馬雜遝,不禁蹙眉:「派人去瞧瞧!領隊的王慶
在搞什麼玩意兒?將軍怪罪下來,瞧老子不治你們個擾民興亂的死罪!」一騎領
命而去,風風火火竄入塵沙,不多時又折回,騎士「籲」的一聲捋韁,不及下馬,
遙對城將拱手:
「報!穀城大營派來快馬,說將軍急召典衛大人,請大人速往棲鳳館!」
城將一下沒想起將軍在哪兒,但「穀城大營」、「將軍」、「典衛」、「棲
鳳館」這幾個詞彙連成一氣,格外令人揪心,渾身毛髮直豎,只差沒脫體飛出;
總算還有一絲清明,粗聲反詰:
「穀城快馬呢?怎只有你回來?」
「稟統領,」騎士不慌不忙,答話間輕踢馬腹,維持四蹄輪點、原地打小圈
的動作,以免馬身漸冷,不利續行。可惜朝陽門的班值裡沒有巡檢營賀新、章成
那樣的好手,當能看出此獠馬術了得,絕非泛泛。「快馬累倒啦,壓傷平民數名,
王隊那兒正處置著。」
城將腦門「轟」的一響,頓覺眼前發黑。難怪今晨著甲時眼皮直跳,忒倒楣
的事兒怎就教老子給撞上了呢?遠處飛沙漸止,果然地面倒著一人,身上似有繩
索固定,也不知是死是活;十數名官兵奔走呼號,逢人便抓,抓了又放,辨不清
哪個是隊長王慶,氣氛緊急倒是不言可喻。
「統領!」騎士一扯韁繩,抑住馬匹跳立,急呼:
「典衛大人……將軍急召!」
「去,快去!」城將回過神來,撩著裙甲滾下望樓,疊聲叱喝左右:
「還杵著做甚?去瞧馬怎麼了……喚弼馬值的馬醫來!」折損戰馬乃是大罪,
穀城鐵騎威震五道,馬軍地位甚高。不管馬是累死的、病死的,還是踩著了陷坑
絆索小石子,這鍋肯定往外人頭上栽,誰都不想為了匹長嘴畜生賠上烏紗,何況
還壓傷了平民。
馬的事沒個章程,誰也別想進出朝陽門!官兵索性搬出柵欄,暫封城門,找
馬醫的找馬醫,找關係的找關係,城將親領左右去瞧那匹作死的「快馬」,打定
主意把平民死傷的鍋推到穀城那廂,萬不得已時拼個兩清,莫想獨坑你老子!
朝陽門下,馬柵交錯,除守城官兵外誰也不讓進,一干百姓在柵前焦急等候,
莫可奈何,其中不乏攜刀帶劍的江湖客;潛行都有幾撥任務各異的少女化裝成不
同模樣,正趕著回大宅彙報,也只能按捺性子杵在人龍裡,徒呼負負。
——你的麻雀能飛過城去,可你自個兒呢?
你大爺縱橫江湖,不是靠一頭紫龍駒而已。
整個城市就是我的跑馬場!給老子記好了。
柵欄後,胡彥之撥轉馬頭,放落馬軍防塵用的覆面帕子,鬆開皮鎧下的軍裝
衣領,抿著一抹旁人難察的笑意,飛也似的朝朱雀大宅馳去。
第二五零折 豺狼竟噬,葵藿傾心
——權輿。
在七叔心裡,這兩個字所代表的,從來就不是「為什麼」,而是「怎麼樣」。
世間惡由萬億,多如繁星,人的日子卻非無窮無盡;有這份閒心探究惡人何
以為惡,何不浪費在美好良善的事物上?只有蕭諫紙才老愛問「為什麼」,彷彿
承認無知會要了他的命,傲慢得既可憐又可笑。
老人只想著止惡,更好的是不要發生。
「好嘛,事來心始,事去心空,這是君子心性啊。」
蕭諫紙說這話時,帶著一貫乍現倏隱的譏冷,很難判斷那臉是天生的欠驢踢,
抑或是個性不好使然。當然也可能兼而有之。「這『寒潭雁跡』的渾名妥適。欸,
你們青鋒照該不會有堂專門課罷?」
是個性糟,老人心想。臉欠是隨爹娘,不全怪他。
聖人有雲:「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指君子心性高遠,如竹林水潭,得失、利害就像是風來雁過,去則去矣,竹
林仍是竹林,水潭仍是水潭,自清自勁,不縈於懷。
但屈鹹亨的外號若要這般曲解,裡頭難說沒有點揶揄譏誚的意思。
芥廬草堂的雲台畫劍下傳八脈,每脈單傳,傳人皆以所傳秘劍為號,稱「雲
台八子」。此八部秘劍雖以禽鳥為名,卻脫胎自丹青圖寫,如青鋒照邵蘭生所承
《鷺立汀洲》,便是畫梅的技巧,風格宜瘦,清臒遒勁,甚合邵三爺脾性,畫入
劍中,遂成絕藝。而金吾郎任逐流的《飛鳶下水》,原是構圖上所謂的「偏局」,
發之於劍,即是藏於虛招裡、虛實瞬易的無形劍氣。
《寒潭雁跡》也不例外,指的卻是留白。
寒塘留雁影,太虛一片雲!
當日老人為蕭諫紙所嘲諷的「不問為何」心性,此際再度狠搧了平安符陣營
一記。
眼看「權輿」強勢現身,一指抵去殺著,洋洋得意的巫峽猿釁語未落,瘸腿
獨臂的老人倏然出手,灰袍一瞬間欺入壯漢臂圍,快得如鬼如魅,悄無聲息,連
青磚地上的草屑泥灰都沒掀多少,巫峽猿驚詫未已,膽氣霎寒。
人體掌心的「勞宮穴」不惟與心包經相連,更是輸氣發勁的門戶。
畸零老人一上來便廢他右掌,巫峽猿所損失的遠遠不止一條右臂,心包經受
創令氣血不順,輸氣門戶的淤閉更幾乎癱瘓了內息的運提。廟中戰局瞬變,兔起
鶻落間不及細察,巫峽猿直到奇襲二度臨門,才赫然發現自己形同廢功,未有內
勁相佐的左掌對上半殘老者的膝腿肘拳,霎時間竟有以一敵四的支絀之感。
七叔足未沾地連消帶打,膝錘狠狠撞上黑袍壯漢的下巴,身子的重量疊上沖
擊之勢,撞得巫峽猿仰頭翻倒,一蓬血箭如水龍車般沖飛面具。假使撞擊點再上
移分許,恐怕不止撞碎整排下齒,連頸椎都有可能被一撞卸脫,柔軟的喉管一擰,
立時氣絕。
「權輿」似不料這般殘衰畸零,焉有奇技如斯,微微一怔,才省起救人為先,
黑袍「潑喇」一聲飛展如鵬翼,眨眼之間已撲至老人背心,身法亦是快絕;颼颼
兩聲銳響,兩枚半腐火籤一前一後,幾與他同時到達,另一頭「深溪虎」踢開籤
筒支起半身,雙手各拈四枚細長籤木,卻未浪擲,似是再尋找更好的出手方位,
倍添威脅之感。
巫峽猿——或直呼伊黃粱罷了——眼前煞白,卻沒敢讓自己失去意識,藉由
著地一霎氣鼓胸臆、幾乎脹破肺葉的痛楚奮力睜眼,赫見「權輿」袍影搶至,駭
得魄散魂飛。
(不可!全……全錯了!萬事休矣!)
老人單足落地,脖頸胸腰微微一動,三縷指風貼著肩脅髮鬢掠過,連灰袍絮
毛都未削落多少,彷彿兩人為此練過千萬遍,方能這般精准無誤。
「權輿」動身前一輪彈指,撮成空拳的右手食、中、無名三指連出,戟張成
個「川」字。此招不惟出手特異,中招之人,身上往往留下三指印記,洵為一奇。
大凡指功不脫單指並指、五指龍爪,四指獅爪十分罕見,更近掌功,非屬指
爪一門。昔年「翼爪無敵門」以三指鷹爪威震東海,誇稱無敵,所用卻是拇、食、
中三指,屈如禽鉤,而非豎指成川。
奇特的出手,加上易於辨認的傷痕,百餘年前,這式「洗劍血成川」曾廣為
人知。人總以為三指印痕乃是指戮所致,殊不知勁風先行,指後成川,見勢為晚,
欲閃欲防皆已不及。
雖是倉促出指,「權輿」本以為就算未能重創老人,也該將之逼退,豈料老
人毫髮無傷,立掌一格一引,「權輿」一掙居然難以甩脫,說時遲那時快,半截
長籤已沒入他左肩膊中;後一枚接連並至,正中額角太陽穴,幸有烏檀面具遮護,
挾勁而來的籤木應聲折斷。
七叔暗叫可惜,偏偏周身勢老,難出殺著,硬是反足踹正權輿小腹,使的全
是筋肉莽勁,蹴得他倒飛出去,灑落一條長約丈許的筆直血徑;單臂圈轉,抄住
斷折的半截讖籤,才聽身畔伊黃粱掙紮示警:「不可——」隨手插入其大腿!
伊黃粱放聲慘叫,劇痛猛推著內息沖過阻滯,左掌悍然轟出,老人硬接一擊,
順勢退回中央。破敗的古刹內仍是三角合圍之勢,三人俱都帶傷苟延,居中獵物
目光冷徹,身未動氣已行,風雲旋攪,竟是片刻也不耽擱,便要施展殺著,將三
人立斃於此。
伊黃粱本不以為能騙倒高柳蟬,但託以面具這人雖無籍籍之名,所負《彈鋏
鐵指》卻是絕學,與自家的花爵九錫刀有得一拼;純論武功系譜,誰勝誰負,還
未可知。
不幸的是,要說神功絕藝,「寒潭雁跡」屈鹹亨就沒缺過,修為之深足以壓
倒眾人,堪補殘缺。論實戰豐富、臨敵刁鑽,怕己方三人加起來,也比不上人家
半條瘸腿;眼下逼命之危,恰是最好的註腳。
屈鹹亨打到現在,所用策略來來去去就只一條,即兵法上說的「佯攻襲援」:
明著打東,其實目標是來援的西;萬一援得慢了,就先將東打爆,回頭以逸
待勞,仍是打西。老人靠此法打殘伊黃粱,回頭放倒阿傻;打假權輿時照辦煮碗,
見冒牌貨救之不及,索性先打伊黃粱。拉假權輿去撞火籤,顯然一切都在老人的
計算中。
阿傻武藝初成,倒還罷了,戴著權輿面具的那廝卻教人失望透頂,枉費一身
精湛內功,兼有儒門絕學,臨敵竟是荒腔走板,和阿傻同犯了「舍強就弱」的毛
病,終至一敗塗地。
假權輿指勁強橫,適可隔空牽制,本不該放棄所長近身搏鬥。若非救人心切,
便是迂病發作,唯恐誤傷同志,或對敵手心存婦仁,才有此誤判。
而阿傻修為尚淺,飛刀除卻準頭,勁力亦是重中之重,缺了手勁,不過是平
白給敵人送兵器。少年吃過老人的虧,掂量近戰毫無機會,兩枚飛籤意在牽制,
欲替大夫爭取時間;手裡四枚可真打可威嚇,不出手的效用更大,由此觀之,決
斷還在權輿之上。
而高柳蟬從不給對手喘息的餘裕,在所有敵人氣絕前,連一句話的時間都不
浪費。
半圮的棄室內風雲擾動,能吸進肺裡的空氣似乎越見稀薄,勁風刮體獵獵,
漩渦般朝唯一的中心急遽凝聚。風雲之中,老人單臂一揚,劍指天樞,枯瘦黝黑
的食中二指掠過一抹金鐵異芒,灰濁眼瞳迸出精光——
(吾命……休矣!)
伊黃粱怎都沒料到會斃命於斯,帶著極度的不甘閉上眼,腦海中所浮露,竟
全是雪貞那既清純又豔麗、教人忍不住心疼起來,卻又亟欲摧殘的美姿,還有分
明是同一張面孔,卻有著令人難忘的倔強與怨毒……
他只有在夢中才會再見那樣的神情。他無法區別是惡夢抑或美夢。
嗤嗤作響的勁風擦過手臂身側,異樣的銳利痛感將伊黃粱帶回現實,這才發
現自己並未魂歸離恨天,冷汗浸透內外幾重衣衫,襠間卻腫脹到隱隱作痛的地步,
即使面對橫陳榻上的雪貞胴體,他也許久不曾硬成這樣了。
氣勁仍持續不斷朝中心聚集,灰袍老人身姿不動,獨臂卻如尺蠖屈伸,連禦
劍指,隔空迸出連片「鏗鏗」勁響,若金鐵交鳴,顯是一邊凝聚推動殺著之內息,
一邊分力分心與人鏖鬥,佔優執劣尚且不知,聚力、分鬥卻是各自運轉不誤,益
發行快,彷彿有兩個高柳蟬也似。
戰局對側,身著披膊黑袍、唇頷沾滿鮮血的燕髭男子雙手輪彈,指勁縱橫,
快銳的嗤嗤聲不絕於耳,竟無片刻消停,右手拇指扣著食、中、無名三指接連彈
出,正是先前所使之川字指法;左肩插著小半截木籤,雖入肉不深,卻無拔出裹
創的餘裕,再加上非是慣使之手,不及右手靈動,逕以拇指圈扣食指,如揮琵琶
一般,末三指冷不防一抖,七叔閃電縮手,袍袖嗤的一聲,綻開三痕如「彡」字,
一抹殷紅逐漸滲染開來。
「……好指法!」老人冷哼,劍指疾點,眼看燕髭漢子要招架不住,橫裡刀
氣撲簌而至,現場唯一還戴著「深溪虎」面具的阿傻終於調勻氣血,擎刀加入戰
團,繞著老人游鬥,意在牽制。
扮作「權輿」的燕髭漢子壓力稍減,卻非回臂拔出木籤,而是搶上前去,攙
著伊黃粱遠遠拉退,突然「咦」的一聲,即使刻意壓低嗓音,亦難掩其中驚詫。
「您是……伊大夫?我們見過的。在下曾陪同涇川梁裒梁員外的公子,往一
夢谷求醫,為大夫所驅逐,不曾想大夫您……竟也是六部執令在內。」怕伊黃粱
不信似的,自腰帶裡翻出一枚古樸鐵令,正面陽刻著篆體的「樂」字。在他看來,
九通聖之一的伊大夫身兼儒門六藝執令,似乎也有那麼一點順理成章,並非難以
想像。
這名精擅儒門絕藝《彈鋏鐵指》的中年漢子,自是曾淪為涇川梁氏伴當、負
責照料梁公子梁斯在的徐字世家後人徐霑了。
當日他受秋霜潔的琴音所惑,從梁斯在手裡奪了白玉馬「翻羽震」送往浮鼎
山莊,從此斷了在涇川梁氏的生路。好在西宮川人非是貪圖財寶的渾人,派人將
玉馬送還梁府。梁斯在一聽「秋」字嚇得屁滾尿流,狀若癲狂,梁裒雖是財大勢
大,卻拿寶貝兒子沒輒,就此作罷,爾後休提。
徐霑未被扭送官衙治罪,梁府卻再也容不下他,只得收拾細軟,打發了妻小
回鄉,自往邙山招賢亭求教「鴻儒先生」,請問前程。徐字世家本是三槐司徒氏
的陪臣,先祖徐開疆為司徒氏立下大功,才獲賜《彈鋏鐵指》的部分招式,此為
江湖人所知。
這部武功堪稱儒門指藝的代表,連三槐都不是代代有人練成,陪臣便有天大
功勞,豈可窺得全豹?
「可知道,能練成《彈鋏鐵指》之人,二百七十年來,賢姪是頭一位?」在
徐霑指功大成,歸還秘笈抄本時,滿面風霜的老儒如是說。「上一位練成之人複
姓司徒,諱字上熸下陽。」
饒以其時徐霑之年少氣盛,聽到這個名字時,仍不禁渾身巨震,瞠目結舌,
旋意識到自己陷身何等境危,冷汗涔涔,伏地無語。
司徒熸陽不止出身三槐世家,更是儒門典載的中興之主,有「聖君」之稱。
徐字世家的開基祖徐開疆,便是其麾下,是他賜指招予立下大功的徐開疆,
要說是徐字世家門楣之耀的起點,那是半點也不為過。
而在司徒熸陽之後,兩百多年來三槐世家無人練就《彈鋏鐵指》,區區一名
陪臣之後,光是被人知道翻過這部儒門指藝的至高秘笈,便已百口莫辯,何況身
負絕學?
(鴻儒先生……為何這般陷害我,將此要命之物,借我觀練?)
「這部秘笈,與此物本是一對兒。這便是二百多年來,無人以此功揚名天下
的原因。」笑意溫煦的老儒將木匣推至青年鼻下,匣中所貯,便是那枚「樂」字
令。
「以汝祖功勳,豈止陪臣而已?聖君封為六部執令,賜下鐵指全本;代價,
便是再不得為人所知。」
從那時起,徐霑默默承接徐字世家的宿命,安貧樂道,屈身商賈,靜待門主
召喚,直到此際。
伊黃粱不識徐霑,梁斯在那種身子沒病腦子病、人傻錢多閑出翔的富二代,
一夢穀整年揈走的沒一百也有八十,哪記得隨行有誰?陡被喊破身份,驚怒交迸,
顧不得封口,攘臂急道:
「……此獠不除,今日我等斃命於斯!」
陋室之中,氣旋持續收攏,吸吐漸窒,三人俱感艱辛,景況與先生施展「凝
功鎖脈」奇術時,竟有四五成相似,殘疾老者的修為不止令伊黃粱倍感駭異,益
發顯現其遊刃有餘。以武力論,高柳蟬……不,是屈鹹亨的造詣,怕還在蕭諫紙
之上。
多年來平安符陣營始終當他是蕭諫紙暗藏的巧匠,殊不知竟是古木鳶一方最
頂尖的高手。
——這線報太緊要,定……定要帶回先生處!
老人超乎想像的堅毅果敢,加上「天功」與實戰技巧,適足以超克殘疾,穩
壓三人一頭,但屈鹹亨絕非什麼無敵戰將。深湛的醫術與無數臨床經驗告訴伊黃
粱:那副殘破的身軀,絕對有著世上武者所能想像,以及其他想像不出的毛病,
誰來運使都是一場夢魘。其中當然包括屈鹹亨。
斷臂所造成的重心失調、經脈缺損,大大抑制了內息運動,還能使用內功本
身就已是不可思議;佝僂的成因是肺葉受創呢,還是脊柱彎折?嚴重的刀火傷也
可能導致這樣的結果……前者不可避免地損及心肺,降低耐力與體力;龍骨彎曲
除了行動不便,也可能會讓重心不穩的缺陷益形擴大,更別提燒傷造成的肌肉萎
縮——
屈鹹亨一次又一次突圍破敵,永遠在逆境中求勝,但無法持續作戰,是遠遠
弱於尋常人等的「不能」,絕不放過每一個能重創對手,乃至取命的機會。
即使如此,老人仍無法有效減低敵人的數目。
伊黃粱直到木籤插入大腿的瞬間,才明白這個道理。老人一紮癱瘓了他的行
動能力,然而要回到陋室中央,重整姿態以應付其餘二子,他連伊黃粱贊的那一
掌亦都算計在內,可見捉襟見肘。
聚氣欲使的殺著,是老人最後的壓箱底法寶,能徹底結束這場廝殺。伊黃粱
知他是絕不拖延的脾性,揭盅的時機已迫在眉睫!
兩聲悶哼,徐霑黑袍襟口爆出數道血箭,仰天摔倒,阿傻眉刀脫手,平平滑
地數尺撞上礎墩,再也不動。伊黃粱心底倏沉,周身似再吸不到半點空氣,老人
眸中一寒,劍指正欲旋出;驀地山門外一聲嘶唳,一幢巨影挾著濃烈的獸臭血腥
轟然貫入。
老人聽得梟唳,急急撤手讓過,凝練至極的劍氣飛旋四散,削出無數的木石
屑來,銳勁卻極力避開了龐然大物的滑墜路徑。那物事撞入地面,一路犁至牆底,
留下整條怵目驚心的殷紅血漬,黏滿金燦燦的銅色羽根,正是昔年與屈鹹亨並肩
闖蕩的異禽角羽金鷹。
「……逐風!」七叔睜大了灰濁的眼瞳,自開戰以來首度顯露心緒,一瞥金
鷹巨大的身體兀自起伏,心知愛禽生命力強韌,回身先尋人跡,果見高檻之外,
隆起一片醒目紅甲,點足掠去,攙起快比自己高出半身的赤發巨漢,翳目電掃,
低問:
「傷得如何?蕭老台丞呢?」
崔灩月摔得極重,嘔了口鮮血,顫道:「屬……屬下不力,蕭老台丞他……」
七叔行事不存僥倖,見人鷹空回,心裡有底,咬牙欲吐出個「走」字,膝腿
忽頹,終是蹙眉垂目,無聲搖了搖頭。堂內碎磚彈震,喀喇一陣響,那小名喚作
「逐風」的角羽雄鷹振翅匍轉,兀自起不了身,銳目朝主人一睨,突然發瘋似的
呱呱唳嚎,怒不可遏。
「癡兒!做甚——」
瞥見牠比柱兒粗的腿上,嵌了柄烏沉沉的斧刀,鮮血淋漓,老人心念電轉間,
獨臂已被巨漢箝在脅下。崔灩月露出一抹陰惻惻的笑,肌肉賁起、充滿男子氣概
的粗獷面上倍顯猙獰,切齒道:「有負長者栽培!」抵緊老人臂後,猛力一頂,
欲將枯柴般的瘦臂折斷!
七叔應變快絕,倒縱翻過頭頂,膝腿於背門一陣轟錘,勁力俱被甲衣擋下。
崔灩月五內翻湧,才知長者武功極高,怯意陡生,更加不敢放手,死命夾緊,
另一手滿背亂抓,想以蠻力扼死老人。
可惜在屈鹹亨眼裡,這手直與牯牛無異,一蹬背門反躍入堂,硬生生將崔灩
月掀倒,掀得他背脊折撞門檻,手裡連圈帶轉,猛力奪回。無奈「不動心掌」的
卸勁法門在煆煉甲前難生作用,這一奪成了赤裸裸的蠻力比拼,絲毫討不了好。
崔灩月於此懵憒半解,卻是天生心細,惡膽複生,猛力一拖,七叔單足不穩,
兩人撞了個滿懷。赤發巨漢松脫臂箝,將七叔箍在懷裡,左臂韝裡暗掣一撞,彈
出尖錐——這機關是他墜地時才發現,可惜右臂韝裡的已斷——毫不猶豫地搠入
老人腰裡!
七叔忍痛昂首,正中青年唇齒,撞得他眼冒金星、踉蹌後退,尖錐「噗」的
一聲離體,血汩不絕。
老人按著脅側坐倒,一掙居然起不了身,就算是崔灩月也知道是千載難逢的
機會,劇痛之下狂性大發,正欲撲前,一團烏影越過老人腦頂,一霎間盈滿視界;
不及反應,左眼劇痛鑽心,已被金鷹啄去一目,整個人摔出堂外,重重滾落
階底!
那角羽金鷹逐風沒能啄下半邊頭顱,猶不解恨,匍匐跌出,亦是滾落臺階,
雙翅垂軟,一腿兀自嵌著刀,全靠恨意昂頸奮喙,拖著巨軀撲向仇敵。
崔灩月左眼眶裡空洞洞地不住冒血,勉力閃避,瘋狂嘶吼:「畜……畜生!
滾開!畜生!「被推到懸崖邊,混亂中握住離垢刀柄,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一
拔,金鷹慘唳側倒,再難動彈。
赤發巨漢一刀斬落牠頸側,見未斷息,拔起再掄,恨聲道:「兀那畜生——」
鷹翅下竄出一抹灰影,殘疾老人手按腰脅,單足踹上青年胸膛,藉勢彈落崖
畔。金鷹張口咬住後領,甩頸拖回,主僕倆腹肩相倚,俱都荷荷喘息。
「你才是畜生。」遠眺慘呼落崖的赤發青年,七叔喃喃道。
山風拂過,失血甚多的老人機伶伶打了個冷顫,遍體生寒。
他一向反對用崔灩月,出發點卻非疑其不忠,而是不忍,只是萬萬想不到他
能恩將仇報至此。崔家小兒既已變節,其言不可盡聽;蕭諫紙若然身死,反而不
該讓自己知道……這麼一想,老人反倒心寬,一抹溢紅,即欲起身。
零星的鼓掌聲穿透呼咆的山風,由山道間迆邐而來,溫煦的笑聲若陽春三月,
甚是宜人。「豺狼何反噬?葵藿是傾心。我以為經過二位的調教,此子終能去惡
揚善,成一棟樑;如此收場,令人不勝欷噓。」
風裡,儒者葫蘆髻後的逍遙巾獵獵飄揚,布袍束袖、草鞋綁腿,掖著一根細
竹杖如服劍,五綹長鬚飄然出塵;周身服儀精潔,絕非凡俗,說是仙風道骨,卻
難掩僕僕風霜,彷彿翻過這座山頭,前路還有層巒疊嶂要走。
屈鹹亨盯著緩緩走近之人,一動也不動。怪了,蕭諫紙說的居然半點也沒錯,
是不是這人,看一眼就能分曉。
是他,老人心想。就是他。
「屈兄毋須擔心,蕭諫紙未死。」殷橫野在破廟前停步,掃過裡外狼籍,隨
手撢撢袍襟,像欣賞了什麼美景也似,自在一如春日郊行。「我之前來,卻是欲
勸賢兄莫死的。」
七叔掌底血溫浸透,半點也止不住。
煆煉甲臂韝內所藏之錐經特別設計,上有細密溝槽,放血的效率非比尋常。
做為著甲之人的最終手段,老人須確保中錐者在最短的時間內嚥氣;純以殺
人的效率論,不定還在離垢之上。
就算未中崔灩月的暗算,老人也不以為能與三才五峰等級的高手一搏。他對
蕭諫紙的規諫,於己依然利准,無有例外。但更糟糕的是,殷橫野並不想要他的
命。
「乍可沉為香,不能浮作瓠。用財富、名利,乃至耳目聲色、口舌甘味之娛
說服你,委實太過冒犯;仇讎償怨,很多人恃以苟活,蕭諫紙能用之人,約莫如
是,我一直猜想你是這樣。今日一見,方知謬甚。」殷橫野腋挾竹杖,並掌交疊,
沖老人深深一揖,和聲道:
「妄度君子,實我之過。屈兄原宥則個。」
屈鹹亨氣息紊亂,翳目凝銳,卻不言語,只直勾勾盯著他。
殷橫野不以為意,溫言續道:「屈兄所栽培之種子刀屍,成就斐然,便以操
作秘穹之精熟,『姑射』百千年來,無可與兄比肩者。」余光見阿傻單臂垂落,
左手拖著眉刀跨出木堂,於一旁掠陣,微微頷首,信手一比,沖屈鹹亨笑道:
「此子雖不及你親自撫養、念茲在茲的耿照,遍數刀屍之中,亦是傑作。屈
兄無論挑選資材的眼光,抑或炮製刀屍之手段,俱是獨步宇內今古,我甚敬佩,
不忍前賢奇藝,中道而殂。兄若加入我方陣營,仍持『高柳蟬』之面,得佔一席,
我可保蕭耿二人平安不死。」
阿傻見得「耿照」二字唇型,望瞭望垂死的老人,但也僅是一瞥,對「刀屍」
倒無反應。面具掩去姣美如婦的蒼白臉孔,眼神較烏檀木刻更加堅冷,彷彿
一切都不再上心,回首蕭瑟,無關晴雨。
七叔的目光越過了孜孜勸誘的陰謀家,駐於少年處,乾癟的嘴唇歙動著,似
喃喃有聲。
殷橫野看在眼裡,兀自言說,對這種顯而易見的、充滿可悲釁意的冷遇並未
著惱。能從對失敗者的寬容中嚐出甘美滋味,向來是勝者獨有的從容。坐擁钜萬
的巨賈,何須同野狗爭骨頭?
伊黃粱掙紮坐起,終能對右掌施行救治。穴脈受創,損及心包,自不消說;
掌心骨輪亦有微裂,幸非大部粉碎,猶能癒可,否則這輩子是別想操刀了。
他從沒在忒短的時間內三度瀕死,又居然都逃過劫數;上回如此狼狽,是聶
冥途沿路伏殺時,但兇險處遠不及今日。
徐霑胸口被戳幾個血洞,失血甚多,俱非致命要害。近門的礎石下,阿傻顫
巍巍地扶起身,右肩朝樑柱一撞,「喀啦!」卸脫的肩關駁回,此外多是銳薄的
皮肉傷,看來屈鹹亨對自己親手炮製的刀屍頗留情面,三人之中,對阿傻下手竟
是最輕的。
虎形面具的眼洞裡,痛色不過一霎,旋又盡複清冷。伊黃粱移至徐霑身畔,
伸手按按胸膛,目光渙散的燕髭漢子呻吟出聲,眸焦略聚:
「大……大夫?」
「噤聲。」伊黃粱點了他幾處穴道。「你傷得很重,莫說話。」見少年拖刀
行來,蹙眉道:「接應先生去。大敵未除,莫要輕心!還是你醫術好過我?」阿
傻猶豫片刻,轉身出了大堂,正遇著殷橫野好言勸降,少年與老人四目接上。
半圮的廳堂中漏光斜照,又剩下伊、徐二人。
「大夫,我……我還撐得住……」
燕髭漢子抓緊伊黃粱的手掌,抓得他隱隱生疼,卻掙不脫,鼻下不住汩出血
渣泡兒,這是肺葉洞穿、臟腑塌陷之兆。徐霑的修為果然遠超實戰中所展現,若
垂死間放手一擊,此際伊黃粱恐難生受。
「請……請大夫襄……襄助鴻儒先生,在下……在下……咳咳……不礙事…
…啊!」劇咳裡迸出痛呼,伊黃粱拔了他左肩木籤,摸索著胸骨,沾血的籤尖抵
住骨隙。
「肺經淤堵,氣息不通,肺囊無氣可入,因而塌陷。遇上凡醫,這是見閻王
的傷症。」伊黃粱冷冷哼道:「接著我要把這玩意兒穿進你肺裡,泄出淤塞的血
塊穢氣,你就能活。明白不?」徐霑已難言語,弱弱點頭,閉目袖手,勉力抑住
鼓勁護體的武者本能。
他手中用勁,木籤直沒至底。徐霑抽搐著,喉頭格格幾聲,片刻後便自不動。
伊黃粱兩指搭他頸脈,確認斷氣,才道:「怎麼死了?是了,木棍子泄不了
瘀血穢氣,可惜不是條空心管子。」忍著笑意,連同那枚樂字鐵令除下屍身黑袍,
剝得赤條條的,一腳踢入隱蔽處。
拾回巫峽猿面具戴好,滅去留招的痕跡,將黑袍、權輿木面等包成一捆,掖
在脅下,才艱難地扶著簷柱,踽踽緩步行出。
(欲知後事,下折分解)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7-11-2 11:55
標題:
妖刀記(45卷)(251)作者:默默猴
.
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二五一折 信俱往矣,雨色又新
溪影沉沙樹影深。
偌大的穀內悄靜靜的,建物群間毫無人跡,除風裡有一絲淡淡煙焦,約莫只
有這極端的死寂稱得上異常。
沉沙穀的每條聯外道路,均有白衣服劍的秋水亭弟子把守,起碼在數裡之外,
便遠遠阻卻了欲入谷的車馬,守得滴水不漏。耿照匿於樹冠草間,一路所見不下
百來號人,還沒算上山谷另一頭看不見的,看來南宮損已將所有弟子遣出,嚴令
不得折返,想在穀裡幹什麼事來,不言可喻。
他透過雷門鶴同南宮損所做交易,可不含「清場」一項——
事實上,若依耿照綢繆,蕭老台丞面會殷橫野時,穀裡的人是越多越好,就
算話不投機,殷賊欲翻臉動手,得考慮滅上幾百人的口,方能保住他「地隱」的
虛偽善名,說不定便能冷靜一二。
一見裡外淨空的秋水亭,耿照心知不妙,事態或已朝最糟的方向發展。
雷門鶴有求於己,兩人同乘將軍這艘大船,斷無過河拆橋之理;牽線「兵聖」
南宮損,正是他亟欲表現的證明。只能認為「九通聖」間情誼更厚,甚或南
宮損根本就是平安符一方的人馬,這下偷雞偷著了賊爺爺,恐是自投羅網。
沒有懊悔的余裕,耿照入穀轉得幾轉,尋到蕭、談所乘的馬車,卻未見扮作
車伕的聶雨色,一顆心沉到了穀底。
他透過沐雲色安排,與韓宮主見上一面,除了說明自己主導下的七玄同盟,
欲與七大派捐棄成見、和平共處的意向,也透露當日桐花小院內襲擊皇后的灰袍
神秘客,便是三才榜內的「隱聖」殷橫野,還有平安符陣營的惡行圖謀,以爭取
奇宮結盟。
「我只有一節,想請教耿兄弟。」
「韓兄言重了,但請直說不妨。」
韓雪色全程靜聽,並未發問,也無明顯的同愾或敵視之意,待少年說到段落,
才斟酌著開口。語氣雖平和,毛族獨有的赤銅闇瞳卻炯炯放光,銳利之甚,頗有
琴魔魏無音遺風。
「當日在靈官殿扮作鹿彥清,偷襲敝宮魏長老的,也是此獠?」
「這……」耿照猶豫不過一霎,不無尷尬:「不是。將莫三俠炮製成刀屍、
借刀害了魏長老之人,卻是此獠無誤。」韓雪色與聶二、沐四交換眼色,神情有
些古怪。
聶雨色陰陽怪氣問:「扮作鹿龜二仙膠的是哪個?」
韓雪色瞟了他一眼。
「天門楯脈的黿少眉長老與咱們沒過節,不許胡說。」
「是,屬下掌嘴。」瘦白青年自搧一記,沒事兒人似的,轉頭又用同樣帶殺
的神情語氣再問一遍:「……扮作鹿閹雞的是哪個?」
耿照未料此節會被緊追不放,一時沒有應對良策。和盤托出當然是誠意,但
古木鳶一方樹敵甚多,身份之秘不能說揭就揭;便是要揭,也須蕭諫紙自行處置,
耿照實不宜越俎代庖。況且七叔與蕭老台丞是同系一繩的螞蚱,姑射的受害者兵
鋒所指,決計不會漏了高柳蟬。思慮至此,耿照頓生猶豫。
沐雲色與他畢竟交厚,開口打圓場:「先師遇難,從靈官殿開始便是個局,
誰設此局,同出手之人一般,皆是風雲峽死敵。仇人是誰,我等終能查個水落石
出,耿兄弟若惠予告知,自是幫了敝宮一個大忙。」意思是耿照要說了,風雲峽
現成便欠他條人情,萬事好談。
奇宮內多才智之士,風雲峽更是其中佼佼。自明白妖刀是局,複得知「姑射」
的存在,加上今日耿照所言,召集靈官殿一會的蕭諫紙嫌疑之大、與姑射首
腦古木鳶的關連,簡直呼之欲出;三少幾是同時省悟,才有韓雪色提問、三人交
換眼色之舉。
聶雨色蹙眉轉頭。「老四吃裡扒外心向外人,宮主怎不甩他耳光?」沐雲色
微露慚色,遂不敢再說。
「典衛大人。」韓雪色沒理他倆,屈指輕叩桌沿,長長吐了口氣。這是他自
與耿照結交以來,頭一次以官銜稱呼他,既是鄭重,亦分了親疏。「敝宮的魏先
長老之於我等,如師如父,恩重難報,莫三則是手足之親,我幼時蒙他相救,沒
死在飛雨峰之上,才能坐在這裡同大人說話。
「先長老非大人生養父母,莫殊色非大人親手足,我等之心大人不知,非大
人之過。只是這樣的同盟,貌合神離,不結也罷。大人曾對我風雲峽施以援手,
這份恩情,我未曾或忘。這樣罷,對付那灰袍怪客,陣法確實對症,我派聶二助
大人一回,以備不時之需。」
「……我幹!」
「……掌嘴。」
「屬下遵命。」
聶雨色是耿照的第二道防線,萬一殷橫野動起手來,只有聶二獨步天下的陣
法能擋上一擋,為眾人爭取撤退的時間。在不能盡起可用之兵、以免打草驚蛇的
前提下,聶二公子該是最經濟實惠、短小精幹的一支奇兵。
聶雨色雖不在車上,沿途卻細心留下記號,耿照一路追索,直到百品堂的曲
水竹籬外,見土屋間橫七豎八倒臥著屍體,清一色是谷中弟子裝束,地面散落的
卻是蛇矛、钂鈀、三尖兩刃刀之流,竟無一柄長劍。
死者多是青壯漢子,與秋水亭多數弟子的形容、年歲皆不相類,致死的傷痕
全是要害部位的細扁血洞,自是聶雨色的命籌所致。
百品堂前半部付之一炬,牌匾既燬,耿照也不知此間何地。熔兵火勁的異常
高熱,使木構瞬間炭化,連火頭都沒點起來,風裡焦味甚重,卻沒起多少燒煙,
須走近曲水籬笆之前,才能約略看見。
難怪谷外弟子無人返回察看,耿照心想,小心踩著溫熱餘燼,甫入天井,赫
見一人倒在簷柱下,死不瞑目,竟是聶雨色!
「……聶二俠!」
耿照肝膽俱裂,忙扶起青年半身,但覺觸手寒涼,已然死透。聶雨色屢對他
出言不遜,敵防甚重,耿照對其陣法造詣卻極佩服,料想再怎麼兇險,聶二總能
自保無虞,誰知慘絕於此,怎生向韓宮主、沐四公子交代?
他既痛且悔,抬見天井中央,一人懷抱焦屍喃喃自語,披頭散髮,口溢鮮紅,
心死如頹的模樣,怎麼都無法與目光如實劍的蕭老台丞聯想在一塊兒;定睛再看,
才確定是他。更駭人的是,老人懷裡殘缺不全的焦屍,面目依稀可辨,耿照對那
位敦厚的談大人頗有好感,熔兵手更是絕學,頓生淒茫,舉目無措:
「怎地……怎地全都死了?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眼前所見,彷彿活生生的惡夢復蘇。若掐下大腿能醒,少年願付出一切代價,
換回平凡日常,人事盡皆如舊。
他抱起聶雨色的屍身,不知是恍惚太過,抑或驚慟未甫,只覺入手甚沉,遠
超其身量,踉蹌退了兩步,跌坐於簷柱礎石上,直到一抹異樣掠過心頭,遲了片
刻,才意識到是殺氣;腰間銳痛,抱屍向前躍開。
回見一人持半截斷劍,白衣血染,披髮黏灰,原本仙風道骨的高人派頭已蕩
然無存,冷面如惡鬼般鐵青,微帶一絲詫異與不甘,似想不通少年是如何躲過偷
襲。
「……南宮損!」
耿照切齒咬牙,南宮損卻沒給他棄屍的時間,挺劍複來。少年滿腔怒火正無
泄處,抬腿一蹴,半截焦木飛起,「轟!」撞倒了大半間殘構,牽動新創,褲腰
渲開大片紅漬。
南宮損料不到他神功如斯,狼狽避開,微露一絲懼色。
偷襲既未得手,本該揚長而去,然而百品堂幾近全毀,雖說多數是巧手臨摹
的贗品,要再弄一間百品堂撐場搞錢,畢竟不易。南宮損急於立功,望先生惠賜
什麼寶物,略補所失;理智與貪婪的拉扯不過一瞬,挺劍又至。
「台丞……台丞!」耿照焦急連喚,蕭諫紙兀那出神,並未搭理。适才一腳
雖震懾了南宮損,卻擔心賊人乘虛而入,耿照未敢上前搦戰,抱著屍身擋在蕭諫
紙身前。
南宮損心念電轉:「他不知先生有令,須留蕭諫紙性命。」斷劍如電,俱往
蕭諫紙身上招呼,改採全無守招的拚命打法。
耿照雙手不得自由,全靠身法騰挪,又須守護失神的蕭老台丞,處境實不容
樂觀。況且南宮損出手並非聲勢烜赫、華而不實一類,卻是方位刁鑽,分毫拿捏
極其毒辣,捨棄守勢後,更加銳不可當。
少年本想分心為二,遁入虛識複刻些「蠍尾蛇鞭腿」或「虎履劍」的招數來
應付,誰知一連避過幾招,忽覺南宮損的路數莫名地容易預測,起初以為交了好
運,僥倖猜中而已,看到後來卻能搶先一步避開,甚至逕自踢飛庭石折木,提前
一霎送至南宮損的移動路徑,逼得他差點自行撞上,繞著燒剩的木構廢墟竄高伏
低,暗呼邪門,才知他這七玄盟主不是空心擺飾。以嶽宸風大能,尚且要靠「九
霄辟神丹」
方能鎮住五島,七玄一干妖魔鬼怪如蚔狩雲、南冥惡佛,哪個不是吃人不吐
骨頭?
甘奉此子為主,耿照若練有什麼讀心懾魂的奸宄邪術,那是半點也不奇怪。
這個黑鍋,耿照揹得不可為之不冤。「兵聖」南宮損之所以處處受到掣肘,
問題卻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南宮損出身武儒支脈,祖上既無顯赫來歷,自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家傳武學,
少年時在幾處小勢力間輾轉流浪,拜無明師求無奇技,眼看就是個庸碌已終的命。
後經殷橫野點撥,在儒門流傳甚廣的「存物刀」、「惠工指」兩門基礎武學
痛下苦工,終於練出尋隙破敵的犀利手眼,算得是隱聖的半個徒弟。
沒曾想耿照在三乘論法大會上,從「文舞鈞天」邵咸尊處習得三易九訣。三
易九訣是《道器離合劍》的根本,此一絕學據稱是邵鹹尊自創,其實他當年為隱
聖所救,收容養傷之際,因殷橫野不授他半點武功,卻任他在邙山軒廬自由走動,
邵鹹尊遂偷閱《道義光明指》秘笈,盜取其中所論,改名《道器離合劍》。
惠工指、存物刀若是銳眼破招的入門基礎,道義光明指便是這一派理論的至
高巔峰,南宮損恃以搶攻,直是提水欲灌龍王廟,自己不知道自己醜。
耿照不明所以,然而以三易九訣心法瞧去,南宮損的路數一覽無遺,隨便都
能往後猜他個十來步,竟是八九不離十。
但進攻耿照的雖招招落空,老台丞卻是動也不動的泥塑菩薩,就算耿照親耳
聽殷老賊下了「不能傷他」之令,亦不能眼睜睜放南宮損對老人刀劍相向,以肩
臂身軀硬接劍鋒。
所幸南宮損劍式易於預測,利刃著體瞬間,耿照逕以「蝸角極爭」之法避過,
或仗護身真氣震偏。南宮損將他衣衫刺得千瘡百孔,如乞丐鶉衣般,就是不見皮
裂血出,還以為他練有金甲禁絕,不由心驚:「我以為嶽宸風已是當世奇才,怎
……
怎地有他這樣的怪胎?「
搶攻的一方運劍如電,犀利無匹,然而卻沒什麼卵用,勝似劍舞;閃躲的一
方說不上章法,就是怎麼都不會受傷,一出腿就是摧木飛石,轟隆呼嘯,劇烈地
改變了現場地貌。雙方繞著蕭諫紙進進退退,半天都沒見血,到底是誰在打、誰
在閃,誰佔優誰執劣,一時還真不好說。
纏鬥片刻,南宮損被他腿風一帶,痛辣難當,幾乎立身不穩,益發心浮氣躁,
惡念陡生:「小子不肯放落屍身,倒可利用。」舍了戳不著的耿照,劍勢兩分,
全力戮屍刺人,欲攻他個首尾難顧。
耿照怒啐:「……卑鄙小人!」斷不肯損及聶二屍身,背轉身去,露出背心
空門。這連賣破綻都說不上,但南宮損久攻無功,就像飢渴之人見得一灘泥水,
貪婪之性終究蓋過了理智算計,心中狂喜:「……還不收拾你!」斷劍如受磁石
吸引,不偏不倚,正中少年背心「心俞穴」!
誰知斷劍無尖,遇上碧火神功護體真氣,透之不入,如中覆革鋼板,半截劍
身又無彎折卸力的韌性,耿照背脊一拱,得血蛁精元重鑄的鼎天劍脈鼓勁如礟石,
山洪般的巨力沿斷劍轟至,南宮損虎口迸裂,緊接著右臂劈啪聲密如炒豆,在彈
飛以前,臂骨竟已寸斷如糜!
耿照惱他暗通殷賊,害死聶二公子和談大人,這一震用的全是剛勁,南宮損
重重撞上簷柱,喀喇一聲煙灰迸散,口噴鮮血,然而震勁尚未走完;令人牙酸的
迸裂聲連綿不覺,南宮的肩胛、雙腿骨骼齊齊粉碎,身量往下一頓,兩支折斷的
小腿骨穿出腿腳,南宮損傾刻間痛昏過去,倏再痛醒,然後才又暈死過去,染血
的胸膛起伏甚微,並未全絕。
這是自耿照入江湖以來,初次下這般重手。但南宮損雖是骨骼寸斷,碎骨未
插入臟腑,蓋因耿照勁力拿捏之巧,漸至隨心所欲之境,縱使盛怒之下,亦能一
震斷肢留命。
「……起來!」耿照運功一喝,癱在柱前的南宮損又被震醒,痛極嗚咽,簌
簌發抖,眼神陰沉而渙散。「殷橫野去哪兒了?老實交代,饒你不死!」
「兀……兀那小兒……」南宮損只剩一隻左臂能動,艱難地探入懷裡,突然
間喉間微搐,發出骨碌碌的怪響,瞠目結舌,彷彿難以置信。
耿照會過意來,大叫:「……留活口!」已然不及。
「留你妹!」一人怪聲道:「下手忒重你好意思說?」
細木籌穿出南宮損的喉結,斜斜指天。柱後的小個子撤手,留下洞穿簷柱的
木籌,躍下廊礎,繞到屍身之前,本欲伸指戳它胸口,又嫌肮髒污穢,悻悻道:
「兀你媽的小兒。你才小兒,你全家都小兒!」彷彿同這個「小」字有深仇大恨,
如南宮損這般的高個兒也是。
以碧火功先天胎息之靈覺,耿照並未察覺柱後有人,直到南宮損站立氣絕、
殺人者躍入天井,仍無絲毫異識,彷彿行兇的是一縷黃泉幽魂,儘管吵鬧張狂,
然而並無實體。
那人從天井四角依次拔出四根短柱,又在地裡掘出一隻貼滿符籙的瓦罐,匡
噹一聲砸爛在庭石上,破片中龜殼不住打轉,殼甲看似活物,身側肉膜卻乾癟塌
陷,彷彿被吸乾了也似。
「我幹,好在用了活祭,要不險些扛不住。其他三隻也不用看啦。」轉過一
張陰惻惻的蒼白俊臉,卻不是聶雨色是誰?
見耿照目瞪口呆,冷哼擺手:「抱著捨不得放,要不直接去開房?」總綰東
海眾邪的打鐵少年回神,赫見雙臂間所橫抱,竟是兩百來斤的粗毛壯漢,便非牯
牛,差不多是頭山豬,難怪這般重,心想死者為大,抱則抱矣,訥訥放落。
聶雨色前一日已來過百品堂,在後進主廳周圍,佈下新悟自奇書《絕殄經》
裡的陣勢。南宮損應典衛大人要求:無論殷橫野指定何處會面,皆須淨空三日,
卻不知何人欲來、何時來到,來此做甚,裡外查不出異狀,只得如實回稟殷橫野。
誠如耿照不信南宮損,聶雨色也不信耿照,在馬車裡預藏了佈陣的傢生,伺
機捲進百品堂來,找機會再佈備陣。蕭諫紙雖不知耿照哪找來的幫手,卻知那些
佈陣道具非同小可,刻意讓談劍笏走另一頭的回廊引走殷橫野,替他製造機會。
聶雨色絕頂聰明,二人毋須言語,卻配合得天衣無縫。
靠這座四礎活祀之陣,聶二公子以一具白衣殺手死屍李代桃僵的把戲,連殷
橫野也未察覺。聶雨色逃過一劫,益發篤定:「對子狗與《絕殄經》必有牽連,
經文所衍對他形同虛設,我奇宮嫡傳的陣法卻總能發生效用。」
耿照掠至南宮損身畔,探得脈息全無,已難施救,不禁掠過一絲懊惱之色。
若能生擒南宮損,錄得口供面呈將軍,不僅能正式將平安符一方拉上檯面,更重
要的是,此後以鎮東將軍府、乃至更高層級的資源集中應對,陰謀家再不能隱身
幕後,正合古木鳶對付殷橫野的戰略思維。
留南宮損一條左臂,便是要讓他在口供上簽字畫押,以此立案的。
「看什麼看?」聶雨色見他目光移來,怪眼一翻,沒好氣道:
「他懷裡的毒囊你最好別碰啊,老子手腳再慢些,教這白板臉擲將出來,大
夥正好結伴投胎,不定能打折。」
耿照不知真假,反正說什麼也都晚了,不欲口舌爭執,見他無事,回身輕拍
蕭諫紙手臂,低喚道:「台丞!我是耿照……台丞!」心系七叔卻不知其何在,
既焦急又無奈。
「……你這樣頂個屁用。」
聶雨色尾隨而至,蹲下身來,冷不妨地抽了老人一記耳光,打得披髮覆面,
鼻下溢血。耿照一把抓住,厲聲道:「聶二俠,你幹什麼!」卻見老人一顫回神,
眸光凝銳,穿透染滿血污炭屑的灰發:「輔……是你。」定了定神,隨口說出一
串循跡路觀。
耿照省起是七叔藏身之處,細聽牢記。欲問台丞傷勢,蕭諫紙卻搖搖頭,低
聲道:「他不會殺我的,誰都不能殺我,我活著對他才有用。速去,莫要遲了。」
似乎想起什麼,眉宇益發黯淡。
聶雨色看在眼裡,甩臂起身。「馬車還在外頭?」卻是問耿照。
少年有些意外。「在……還在。」
「我拿些吃飯傢夥,穀外等你。」
「聶二公子還要同我上山?」耿照難掩詫異。殷橫野若往七叔處,山上怕是
世間至凶,聶雨色真要有個萬一,如何向韓雪色交代?
蒼白瘦小的青年嫌惡一瞥,彷彿同他說話要降智商的,沒好氣道:「遇上對
子狗,只有老子能保你一命,你以為我很願意麼?再怎麼不看眼色,也知道老頭
兒有話對你說。趕快說完,咱們把事情辦一辦,沒准能趕上投好胎呢。」正要出
火場,瞥了眼南宮損仍不解氣,摸出一隻瓷瓶,往屍身上灑些鮮黃粉末。
耿照奇道:「那是什麼?」鼻端嗅到一陣惡臭。
屍體血肉沾到粉末處突然糜爛如沸,繼而冒出滾滾濃煙,色澤豔黃一如粉末,
中人欲嘔。
「化屍散哪,居家常備,最是實用。怎麼你們沒有麼?」掩鼻一溜煙逃出。
料想在屍煙中,兩人再長舌也說不了多久,趕快講完趕快上工,免得對子狗跑了。
聶雨色一邊感歎自己實在太過聰明,沿途以化屍粉化了那些死於命籌的白衣
殺手——毀屍滅跡又抒壓,是他最喜歡的部分——摸回馬車,從底部夾層取出四
根刻滿符籙的光滑木柱,每根徑粗三寸,長約尺許,用麻繩捆了負在背上,簡直
就是山道上常見的樵子,誰也不知曉這極可能是前後三百年間,東洲……不,該
說是宇內奇門遁甲史上最偉大的天才發明,成自一名美顏傾世、聰明絕頂、玉樹
臨風,偏又孤傲不群,從小備受無能平庸的師兄弟排擠的風雲兒之手——
未幾耿照穿越逐漸轉淡的木黃屍煙,快步而來,打斷了聶雨色心中獨白。他
可能想著想著不小心就念出來,但耿照於此無甚反應,這點也和無能平庸的師兄
弟不同。
或是聶雨色的錯覺,少年似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凝重,與方才判若兩人,無法
逃過聰明絕頂的、宇內奇門遁甲史上最偉大的天才之眼。是給煙燻黃了腦袋,還
是蕭老頭兒同他說了什麼?
耿照走過他身畔,既未回首亦未交睫,獨自行出丈許,突然停步。
「接下來是我一個人的事了,請你回去告訴韓兄,耿照若有氣在,今日之情,
定當奉還。」語聲淡漠,如槁如灰。聶雨色注意到少年並未喚自己「聶二俠」。
一個虛文慣了的人突然爺們兒起來,只有兩種可能,要不失戀,要不死了爹媽,
要不三觀毀滅。啊泥馬是三種,美顏傾世孤傲不群的風雲兒低啐一口。
——聶雨色是那種你不讓他幹嘛、他偏要幹的人。
瘦小蒼白的青年想著,可能不小心念了出來但自己沒留意,匡噹噹地負起成
串粗木,滿不在乎哼著小曲,趿著鞋啪搭跟上,彷彿在山上等著的不是「隱聖」
殷橫野,而是滿盛的野餐食盒。
「你是我最討厭的那種人。」聶雨色怡然道:
「遇事老著臉皮拜託人家,要擔責任就趕緊撇清,惺惺作態,至為噁爛。你
求見我家宮主之前,當殷橫野是燒茶煮飯的麼?怎麼當時不覺危險,現在突然發
現老子性命金貴,沒事最好套在袋子裡吊起來,想要的時候再擼一擼?」
耿照啞然失笑,不禁停步轉身。
要對付三才五峰等級之人,聶雨色的陣法是唯一經實戰驗證,有機會一搏的
手段。面見韓雪色,結盟不過是以退為進,意在借得聶二這支奇兵。
但半毀的百品堂天井內,瞠目斷氣的聶雨色那一幕委實太過震撼。
少年從來明白此局是險中險,但不畏犧牲是一回事,親歷犧牲則是另一回事。
他清楚知道,無論是救援或撤退,聶雨色都是不可或缺、至關重要的一部分,
然而少年不想再次面對他的死亡。
況且,以聶二一貫的敵意與防備,耿照不認為聶雨色有為自己赴湯蹈火、冒
死救生的必要,若是沐四公子還差不多。韓兄大方借將,讓聶二來著緊照看的,
恐怕是另一樣風雲峽的無價至寶。紙終究包不住火,風雲峽一脈乃奇宮菁英中的
菁英,少年從不以為能瞞得了多久。
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聶二俠若擔心這裡的東西,我可以性命擔保,就算是死,也會拖到運功移
轉之後才嚥氣。前輩留給我的,一定歸還風雲峽。」
老四沒說,你倒是將他賣了。聶雨色感慨。
「你太當自己是個南北了,『典衛大人』。你沒什麼是我要的,沒有師傳的
解方,我便自己發明一張,我這世人都是這樣幹的。只要是人想出來,有什麼道
理我想不出?遲早快慢而已。」
這次輪到聶雨色走過身畔,不與他對眼,倏地運起輕功,發足朝山道狂奔。
有你忒多廢話的麼?再婆婆媽媽,上山只能喝西北風!青年囂狂的笑聲拋在風裡,
刮面銳疼:
「我同對子狗有筆帳須清一清,要擋了老子的路,連你一塊殺!」
◇◇◇
胡彥之還未至朱雀航,便舍了軍馬軍裝,將內單綁在腰間,袒露上身披著葛
布短褐,嘴裡咬著草桿,專撿僻靜處飛簷走壁,改以最擅長的輕功趕路。遇得有
人步幅一變,抖腳閑晃吹口哨,就是越浦市井常見的無聊閑漢。
他的武功全然不是那醜面怪人的對手,兩者間有天地雲泥般的差距,但行走
江湖,不是武功高就能頂用。
胡大爺在京時,常流連勾欄教坊,其時年紀尚輕,未懂嫖妓宿娼吟風弄月,
真是去聽戲的,雖屢遭「捕聖」仇不壞責罰,卻禁之不絕。
仇不壞是看了鶴著衣之面,才破例帶他入京,傳授骨相之術。要是把堂堂天
門掌教傳人教成了勾欄名角,怎生向鶴真人交代?靈機一動,帶胡彥之去看平望
名角李百結的戲。
參軍戲須得二人表演,逗哏的叫「參軍」,捧哏的叫「蒼鶻」,多以參軍戲
弄蒼鶻,逗得觀眾捧腹不已。李百結卻是一人表演,不僅妝化兩面衣分左右,還
能在臺上迅速換裝,卻以手勢獨白吸走觀者的注意力;待察覺時,李百結已易衣
妝,一場少則三四,最多曾換十餘身,獨個演出十數人,彼此叫駡鬥嘴,絕不錯
認,號稱「彩衣千面」,譽滿京城。
李百結不止藝高,性情更是怪異,戲目諷刺時政,辛辣荒謬,人稱「禦史醜
相公」。平生以三度系獄為傲,賴戲迷營救才得身免,當中不乏被他消遣揶揄的
達官貴人,故能與仇不壞為友。
胡彥之聽了這滑稽老頭的獨角戲,怎麼賤格怎麼有趣,其他曲藝淡寡無味,
漸漸失了興致。李百結愛少年機靈百變,哪裡刁就往哪裡鑽,不知不覺將更衣換
面的絕藝,連同舞臺上迷惑人眼的諸般關竅一股腦兒傳授給他。
今日胡大爺恃此奇技入城,將朝陽門外諸人全擋在馬防柵後,那醜面怪客若
改由其他城門進入,必不能趕在胡彥之前頭,這一下優劣逆轉,胡大爺仍是趕在
他前頭。
朱雀大宅佔地廣袤,走大門正路還得繞上一陣,才能到蠶娘院裡。胡彥之辨
明方位,索性翻過院牆,截彎取直,不料卻撲了個空。小耿給蠶娘安排在宅裡最
僻的一角,此間樹蔭相連,罕有日照,整座小院連白日裡都是烏陰的,分外涼爽。
七玄之中有許多避陽的武功,喜於日陰處,到了夜晚才出來活動。「耿夫人」
符赤錦的三位師父即為其中佼佼,紫靈眼肌膚白膩溫潤,水靈水靈的,全然
看不出年紀,舉止便似少女一般,顯是汲多了月華滋陰的好處。
胡彥之甩頭驅散綺念,屋室一間間接著找去,邊揚聲喊著:「蠶娘前輩!蠶
娘前輩!」始終無人應答。他將院裡搜了個遍,連地窖暗門都掘將出來,揭開瞥
了一眼,見其中擺著四具短小木棺,尺寸差不多就裝抬帳的四名小老頭兒。
隔鄰一間以不透光的黑布緊緊封住的房間裡,透出一把衰啞厲聲:「走開!
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卻是隨侍蠶娘的老嫗余嬪。
胡彥之聽她語氣不善,未敢造次,將揭起一角的暗門放落,移回掩飾用的烏
木角櫃,微舉雙手退出房間,特意讓她聽見房門關起的叩撞聲響,用以自清。
「姥姥,在下觀海天門胡彥之,特來求見蠶娘。」余光望穿中堂,瞥見那頂
金碧輝煌的向日金烏帳擱在後進天井中,四面紗簾俱都卷起系住,內裡空空如也,
院裡僅有的一絲陽光斜斜照在金帳頂端,映得燦華四迸,分外耀眼。
在尚陰的古老邪派當中,一派之主所傳信物或獨門武功,往往有專剋陰邪的
至陽之法在內,如集惡道代代相傳的《役鬼令》神功與降魔青鋼劍,即為一例。
宵明島所來眾人,除蠶娘之外,余人連白日裡都須躲避日光,可見功體極陰。
那頂金烏帳於黑夜中看來依舊璀璨,約莫也有類似役鬼令、降魔劍的功效在,
故四窮童子、余嬪等在白天須遠遠避開,以免抵受不住。
胡彥之轉念一想,自己的確沒在日間與蠶娘見過面,每回相遇不是黑燈瞎火,
便於不見天日的秘窟,有可能是桑木陰一脈的陰功所致,抑或遷就下屬白日不便,
索性於夜間行動。
如此想來,蠶娘重履東海查訪仇人,始終沒有太大的進展,似乎也就合情合
理了。她武功再高,終究止於一身,宵明島在東海陸上的根基已被陰謀家連根拔
除,平地新起,談何容易?
胡彥之唯恐小耿那廂有變,急向蠶娘報訊,硬著頭皮又問:「姥姥可知蠶娘
前輩去了何處?在下有緊急之事,定要親口稟報她老人家。」說著便要去推那蒙
著黑布的房門。
「……走開!誰是你姥姥?」余嬪厲吼,不知是錯覺否,胡彥之似聽獸咆,
不由退了一步,莫敢妄動。老婦安靜片刻,再開口時平抑許多,只是口氣依舊不
善。
「我主不在,行蹤不知。你速離去,老身自會轉達。」
胡彥之無奈,言簡意賅地交代一遍,退出小院。
殷橫野是三才五峰榜內,現在還多了個身負異能的醜面怪客,實力深不可測,
牛鼻子師傅說過,三五等級的高人,只有三五之能可以應付,其他無論填上多少
條人命,不過平白犧牲而已。若蕭諫紙一著失算,殷老烏龜厚著臉皮動手,沒有
蠶娘助陣,己方只有完蛋二字,絕無僥倖。
饒是胡彥之應變機敏,此際亦不禁茫然無措。盤勢就是這般一翻兩瞪眼,沒
有棋就是沒有棋,索遍枯腸,再生不出第二名三才五峰的高手來,說什麼也沒用。
不行!便無天九麼雞至尊寶在手,拿銅錘也要懟死你!
胡大爺賭徒性格發作——他可是拜過人稱「翻邪」的天下第一爛賭鬼丁雞六
為師,活著走出無命賭坊的——打定主意,無視沿途婢僕的側目驚呼,掠向耿照
的書齋。
慕容柔的金字牌也好,什麼兵營文書也罷,只消能調動兵馬衙役的,搜出一
枚算一枚;要是啥都找不著,就模仿小耿的狗爬字寫它個幾張,押上典衛官防,
讓全越浦的官爺兵爺們都到沉沙穀聚聚,大夥聯絡下感情,來個沙場秋點兵!
模仿筆跡老子可厲害了,胡大爺心中冷笑。你都不知道我拜過什麼人做師傅!
他當然沒打算犧牲旁人性命,換義弟全身而退。在沉沙谷製造全東海、乃至
天下五道不得不注目的大混亂,有可能令陰謀家臨陣縮手,另挑黃道吉日殺人,
以免暴露在世人眼前,永無寧日。
小耿不在府裡,那些個鶯鶯燕燕紅顏知己無床可暖,各有去處,不怕在書齋
裡撞見。老胡不耐廊廡曲繞,直接翻進院裡,「碰!」隔空震開門扇,赫見書桌
後踞著一名異常嬌小的麗人,銀髮曳地,澤光潤滑如白狐尾,酸棗木制的太師椅
被她慵懶婀娜的體態一襯,簡直就像轎子,卻不是馬蠶娘是誰?
「前……前輩!」
救星乍現,胡彥之幾欲流淚,不及開口,卻見蠶娘玉牙般小巧瑩白的手掌裡,
把玩著一枚烏沉沉的物事,連房門撞開的偌大動靜都未能引起女郎的注意,不知
是太過入神,抑或渾不著意。
胡彥之認出是得自狼首的那枚「平安符」。蛇曲般的小半截劍片來歷成謎,
他倆論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各自忙去,耿照擱在桌頂上權充鎮紙,為蠶娘所見。
一怔之間,蠶娘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對,姣細的蛾柳微微一蹙:「你知道
這玩意哪兒來的?」
胡彥之幾欲昏倒,心頭直有萬馬騰過:都什麼時候了別玩啦我的祖奶奶一會
兒要死很多人哪,忙搶白道:「先別說這個,前輩——」驀地氣息一窒,整個人
如浸深水,渾身動彈不得,難以言喻的重量彷彿置身在直落千尺的飛瀑下,壓得
他單膝微屈,抬頭才見一雙寒凜豔眸。
這是他頭一回見蠶娘發怒。
那是極力壓抑仍未能消止的怒火,他在兄長、十九娘,乃至「豺狗」遺老眼
中曾見,仇恨經過漫長時光若未能淡去,就會壓擠扭曲成這般模樣,胡彥之很熟
悉。
蠶娘的怒火不是沖他而來,然而「難以自抑」毋寧更加危險。
胡彥之不敢再嘻皮笑臉——事實上也做不到——扛著千鈞般的襲身重壓,咬
牙艱難道:「聶……聶冥途……」
「聶冥途……好你個聶冥途!」細小的銀髮女郎目綻精光,撐桌立起,並未
意識到此舉加強了鎖限內的壓力,靜水深流似的無形團塊持續壓沉,桌前的胡彥
之終於單膝跪倒。「他人呢,在哪?」
「城……城尹……大牢……」
胡彥之以為再吸不到一絲氣息,驀地壓力一空,蜂擁入肺的空氣撞得胸肋隱
隱作痛。青年撐地跪倒,汗如雨下,全身筋骨無處不疼;滿桌紙張「嘩啦拉」地
揚起旋落,勁風颳過的銳利感還殘留在肌膚上,桌頂的劍片已不知所蹤,況乎蠶
娘?
(欲知後事,下折分解)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7-11-24 22:26
標題:
妖刀記(252~255)作者:默默猴
.
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二五二折 為與君遇,千載乖離
刑獄自古如阿鼻。獄卒一行,原是百工裡的最底層,地位甚至不如屠夫妓戶,
乃不折不扣的賤役;偏偏在獄裡,牢卒吏目握有極大的權力,恁是皇親國戚,一
旦投入牢籠,就是這幫人的俎上肉,不拿出銀錢好生打點,拷打淩虐還算小事,
丟掉性命都不冤枉。
尋常百姓非不得已,絕不見官,唯恐不小心被衙差騙進監獄,隨便找個理由
押起來,就是讓家裡人拿銀兩來贖的意思。沒錢或給得不夠,大牢裡就是活生生
的地獄,上至平望的京兆獄,下至各地的郡獄縣獄,都是如此。
東海為文明之始,三川又是財富集中之地,不比西山南陵,獄政相較起來是
人性許多,光越浦地界便有四處監獄,各有區處:
鄰近西市的西獄規模最大,是正式關押囚犯的地方,又稱大獄,設於此間,
據說是為了斬首棄市之便。專囚女犯的掖庭獄則在城北,雇有幹練的僕婦看管,
呼曰「官媒婆」,一般衙役不能隨意進出。
慕容柔為制三川,在穀城設營練兵,營裡也有牢獄,將軍府所抓犯人,不在
靖波府獄便在此間,審、判、刑、決都不幹衙門底事。如城尹梁子同在論法大會
上被捕,即押入穀城獄,未經將軍許可,轅門直如天塹,天皇老子也見不上。
城尹衙門裡亦有牢房,在大堂右側,與官差當值的監獄只隔一照壁,稱為
「內監」。
衙門是城尹大人辦公的地方,周圍多有公署,圈著黑牢刑室,哀聲越牆,惡
臭難當,不免有辱斯文。
就連這裡的三班衙役,地位也不比尋常郡縣,架子甚大,哪裡肯幹獄卒?只
押些克日將審的輕犯、證人之流。東西南三廂牢房,木板門慣常是不鎖的,房裡
床榻桌椅備便,後進還有專用的井欄茅廁,在此候審的人可自由走動,若捨得花
錢,衙門後巷不文居的蔥肉火燒、燠爆兔肺,都能央人幫忙買來;若非各房只在
高處朝外開一小窗,窗上嵌著狹仄鐵檻,略有幾分刑獄的森嚴氣氛,內監看來就
是座普通大院,同衙裡餘處並無不同。
聶冥途關在內監的北面牢房裡,厚厚的木板門倒是上了鎖的。
吳老七按典衛大人吩咐,特地從西獄弄了副二十斤重的鐵葉團頭枷,給這妖
怪似的禿囚戴上,因他雙手打折,大夫看過後說是不能上銬,雙踝戴上腳鐐,腰
間拴條兩尺來長的鐵煉,一頭釘死在磚牆上,不礙吃飯拉屎便了。
房裡四面抄滿符字,是照著典衛大人的經書描的。吳老七找仨練過字的同僚
幫忙,足足描了三天,寫完再髹一層桐油,風乾後潑水也洗不掉。
「……這是鎮邪用的呀!」吳老七的同僚邊髹漆邊嘀咕:「怕潑黑狗血壞了,
魘鎮就不靈啦。我從前在小河縣看過一回,哎呀那個邪乎啊!」
「你就吹吧,小河三年你哪天不喝得醉醺醺的,能記事才邪乎。」旁人盡皆
大笑。
說歸說,打那名喚聶冥途的妖人囚入北房,衙差們便有意無意地避走內監,
到了夜裡,索性溜到對面東院的弓馬值處蹭火鍋。認真守監獄的除了總捕蔡南枝,
就只有藉酒壯膽的吳老七自己了。
這幾日慕容柔多在穀城辦公,沒了貓兒舔爪虎視,衙裡直是群鼠亂舞,遲到
早退開小差,頗有點恢復往日太平的味道;未至晌午,監獄內空空如也,唯二當
值的兩名衙差在不文居吃喝正歡,反正總捕頭請假、城尹下獄,無人照管,鐵了
心在店裡喝到換班,自不會留意對面一抹銀光掠過簷角,倏忽沒入內監牆內。
蠶娘初至衙門,地面不熟,但在銀髮女郎的靈覺之前,狼首的血腥獸臭便是
最好的指引,狐尾般的潤澤銀髮貼牆瞬轉,無聲無息分斷鐵鎖,留於地面,身影
直到聶冥途前才又凝形。
「……起來!」
女郎咬牙開聲,聶冥途蜷縮成一團的身軀,連同房內諸物,呼的一聲齊翻了
個圈,如遭巨浪所掀,落地的瞬間像撞著某種無形軟墊,勢子一緩,又似浸入淺
水,發出的聲息還不如掀起時呼嘯。
只聶冥途撞上磚牆,重摔落地,木枷鐵煉撞在身下的厚草墊——內監裡唯有
北房是無床的,用以關押刑犯——上,只發出些微聲響。
狼首頭暈眼花,依舊緊閉雙眼,不敢張開;鼻翼歙動,嗅出幽馥的女子體香,
咬著滿口血獰笑:「都說美人多刺,有話……不能好好說麼?」蠶娘一哼,高瘦
的老人維持著熟蝦般的蜷姿曳地滑開,如遭山洪沖走,「砰!」背脊撞牆,一口
血噴得老高,澆落滿頭塵灰。
「再說廢話,我讓你悔生人世!」
小手一揚,劍片「篤!」插進聶冥途右胸,明明是截面平滑,卻嵌進了老人
嶙峋露骨的胸膛,痛得狼首顫身悶哼,灰沫混血溢出嘴角。
聶冥途右手吃力摸索,片刻才露恍然之色。
「是……是『平安符』哩。給我的那人說,只要拿著這玩意兒,老狼怎麼都
不會死。栽在耿小子手裡時,靠它撿回了一條命,今日不知道還有沒有效。」
蠶娘美眸如電,凝功鎖脈神威之至,狼首喉管沖凹,差不多就是柔荑大小的
印子。「說!誰給你的?」
「那、那人沒……沒亮字型大小……」
「嘴硬啊,聶冥途。」女郎冷笑。「看你喉嚨有沒這般硬。命只一條,玩完
兒就沒啦,想清了啊。」玲瓏剔透的指尖一收,聶冥途死死捂喉,卻探不進木枷
頸圍裡,仿佛被無形之物擋住。
「是死窮酸……殷、殷……橫……」
他拼命吐出字句,欲搶在鉗制收緊之前,而女郎似無停手的打算。「我……
沒見到……當年……在聖藻池……嗅過他的味兒……錯不了……是那廝……咯咯
……死……窮酸……坑、坑了老子……嗚呃……」
蠶娘勁一收,聶冥途高高吊起的肩頸垂落,大口吞息。
「他還說了什麼?你們在哪兒接的頭?」
聶冥途艱難搖頭,片刻才道:「沒……沒接頭。老狼只同他說過一回話,臉
都沒見著。他……那廝讓伊黃粱在老狼身上開了個口子,塞進一枚珠子,說是能
練回青狼訣,還換了根獒屌,乖乖比驢貨還大——」
蠶娘柳眉一蹙,冷哼打斷:「……拿來!」
聶冥途聞言,忙去解褲腰。「咱們倆又不熟,怎麼好意思呢?我身上有傷,
要是表現得不好,你可別以為老狼不行……」
蠶娘手一揮,聶冥途背脊貼牆,整個人被一股水流般的巨力叉起,靜水遽湧
間至柔化為至剛,木枷迸毀、囚衣裂張,灰癟的肌膚被壓得繃出胸肋骨架,著力
點一路上移,終在左脅近心處凸出一枚血瘤般的物事,約莫核桃大小,被極度撐
緊變薄的皮膚下,那物事看來也像核桃,皮肉血筋無法盡掩表面頭髓似的纏錯紋
路。
女郎走近,鎖限的威力隨之增強,聶冥途整個人呈「大」字形被壓上牆,隱
約傳出骨裂悶響,連空氣都快吸不入肺,遑論出聲。蠶娘才不管他的死活,指尖
隔空往血瘤上一劃,裂開一道俐落細口,皮肉自行滑褪,像被擠出果肉的熟透果
皮,連血都沒溢半點。
身形細小的銀髮女郎踮起腳尖,從創口內摘下那枚烏青青的肉核桃,曳著披
緞似的長髮退回。鎖限一除,狼首跌落在地,身軀顫抖,蠶娘可沒打算饒過,凝
目一睨,嵌于聶冥途右胸的劍片又陷入分許,如鬼魅所為。
劍入肺葉,聶冥途痛苦呻吟,鼻下呼出連串血泡。
「殷老賊同你說,這劍是哪來的?」
「什……什麼劍……呃啊!」鮮血溢出口鼻,眼看狼首將有性命之憂。
「現在你知道是什麼劍了。」銀髮小人兒蔑笑如霜,眼裡卻蘊有怒意。「說!
這靈蛇金劍是從誰手裡得來的?」
她一眼就看出劍片的來歷。
雲山兩不修中「湎淫不修」須縱酒的靈蛇金劍,在東北五島七砦十二家當中
赫赫有名的,配得上須縱酒的名聲修為,是他平生擁有的十七柄名劍裡,唯一攜
同歸隱的一柄,可見愛甚。
當日蠶娘在鄔家莊被灰袍人打傷,拖命逃回宵明島,重履東海頭一件事,就
是往雲山拜訪須縱酒和莫壤歌,卻在竹廬內尋到兩人之屍,從屍身的風乾情形判
斷,竟已死去多年。
——東海劍術名家甚多,為何她起心欲訪者,頭一站便是「雲山兩不修」?
在女郎內心深處,始終回避這個問題,仿佛不去想它就毋須面對,直到在耿
小子的書齋桌上看到這枚劍片。
劍片無疑來自靈蛇金劍。這柄劍在某次比鬥之後,因須縱酒發現自己是連鬥
的第二場,以對手之年少,又是一介女流,居然沒能立分勝負,於是爽快認輸,
同時感于老兄弟莫壤歌淡泊棄劍,境界超然,遂折了金劍,從此退出江湖。
折斷的後半截靈蛇劍,被須縱酒送給此戰的對手,當是嘉許後輩,不無傳承
之意。蛇舌狀的分岔劍尖則一直在須縱酒處,擱在雲山竹廬的酒甕裡,似被當成
酒杓使,蠶娘收埋須莫二人時,將其與須縱酒同穴殉葬,以慰在天之靈。
這片「平安符」只能來自於後半截的靈蛇金劍。
劍片上的燒灼痕跡,代表它出自火場。雖無進一步的證據,但蠶娘活到這把
歲數,只同一處火場有關,她任性地視為是從鄔家莊餘燼中所得。
也就是說,持有後半截金劍的兇手,與灰衣人——姑且當是殷橫野——聯手,
將鄔家莊上下一百卅七口屠戮殆盡。蠶娘趕到時,誤中灰袍人的六極屠龍陣陷阱,
險死還生,卻沒能見到另一名劍手。劍片該是在滅莊的過程中受到激烈抵抗,金
劍再折,從而留在燒毀的火場。
蕭諫紙的現場還原報告,明白指出劍手在莊內受挫的跡兆,強烈支持了這個
論點。
或許持靈蛇金劍的兇手,自覺無顏與女郎相見,所以才……不,不對,不是
那樣的。蠶娘想起在湖莊小島上,冰火雙丹即將巨爆、炸毀一切之際,終捨下愛
郎的少女,那無機質似的空洞眼神。
劍手非因愧疚而避開蠶娘,更可能是受了傷,才未與殷橫野一道。她非常痛
恨這種挫敗感,即便予她挫敗的物件本無此意,哪怕在旁人看來根本不能稱之為
「挫敗」,依舊無法熨平兇手那異常扭曲的恨火。
設計蠶娘的殷橫野,即是當年在湖莊發動儒門五部執令圍殺呂墳羊兄妹的灰
袍人,從而推斷出蠶娘在湖莊拖到最後一刻才出手,不是為保護胤丹書,而是
「六極屠龍陣」對純血的鱗族後裔有絕佳的克制之效,桑木陰之主尤為其甚,故
須明哲保身。
這個精准的推論,幾乎將蠶娘的性命留在鄔家莊的餘燼裡。
而焦灼的蛇劍碎片,終將蠶娘和雲山兩不修、湖莊殷橫野連在一塊兒。有什
麼人,能與這些產生交集?
將雲山兩不修一劍穿心當然是仇恨,雖然兩位高人自承失敗,但在兇手心中
這絕非佳話,而是屈辱,只有扎扎實實將二人打敗才能洗刷。
「十年之功,並不足以消弭你和莫壤歌、須縱酒的實力差距……莫壤歌不運
內力,只以招式鬥你,須縱酒于激戰中隨意抽身飲酒的從容,你最少要花二十年
的工夫,才能追上……」
——誘發殺意的,會不會就是我這幾句無心的話語?
書齋裡,蠶娘持劍片出神時,這樣的念頭無數次掠過心版,既令女郎心驚,
複令女郎心痛。
能使兇手突破歲月之限,十年內攀至巔峰的,只有宵明島的《天覆神功》。
但兇手發了毒誓,絕不拜入蠶娘門下,為得到秘笈,才與人合作血洗鄔莊。
待得武功大成,她頭一個回去找的,就是雙雙認輸棄鬥的須縱酒與莫壤歌,
只為證明自己真正勝過了這兩人,毋須嗟來之勝!
而負了她的薄幸男子,終究落得身敗名裂,身死收場——
(丹書啊丹書,我們究竟……放出了怎樣的一頭怪物?)
說不定……說不定在兇手看來,蠶娘正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殺了銀髮女郎猶
不解恨,須殺掉世上每一個她在乎的、歡喜心疼的人,令她一無所有,帶著悔恨
虛無死去,一如兇手帶著虛無悔恨而活。
平安符——靈蛇金劍的碎片——是整個謎底缺失的最後一塊,令蠶娘不得不
面對,多年來始終回避的問題與答案。
「……說!」銀髮女郎將滿腔憤恨全發洩在狼首身上:
「殷橫野有沒有告訴你,杜妝憐在哪兒?持這個信物,上哪才能找到她?這
些年她到底躲到哪兒去了?說!」
噗的一聲劍片透體穿出,「篤!」沒入磚牆,面與牆齊,怕要用上釘鑿才能
挖出。聶冥途倒地不起,再無聲息,只餘嶙峋的背脊起伏,血污逐漸浸透身下草
墊。蠶娘一怔,意識到自己施力過猛,所幸昔日的畜生道之主命韌亦如牲畜,要
換了別個兒,眼下便是魚死網破的局面。
聶冥途的口供不是什麼可靠的鐵證,不過對女郎而言已十分足夠。蕭諫紙那
小子早去了幾個時辰,該說耿、胡倆小子混蛋透頂,入手這般緊要物證,卻未與
自己商量,要不昨兒便來拷掠這畜生,還去沉沙谷擺什麼龍門陣?吃好睡飽了殺
上秋水亭,教那殷小子悔生人世!
好在現下也不算太晚。
馬蠶娘並不打算給對手準備的機會。對蕭諫紙或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殷橫野
已到付出代價之時,至於是否合乎古木鳶、高柳蟬一方的正義,則不在女郎的考
慮之內。
——至於你,杜丫頭,這筆帳咱們後頭慢慢算。蠶娘要問你的可多了。
女郎無聲地歎了口氣,正欲離去,省起取自狼首的那枚瘤核尚在手中,虛握
肉核翻轉打量,不覺喃喃道:「……這是什麼玩意?」嗅著一股蛇虺蟲鱗般的腥
臭氣息,卻非聶冥途身上的膿血臭味,而是發自此核。
從聶、殷這類壞東西處得來的,十之八九有毒,而虺鱗腥氣正是毒兆。
馬蠶娘有一物護身,百毒不侵,徒手持握毫不畏懼,禁不住好奇捏了捏,觸
感彷似骨角,又像厚些的蛋殼,無活物之溫軟,也不像堅不可摧的模樣。本欲隨
手砸開,想想不妥,取下左耳銀飾搓成細針刺入,取出一瞧,並未發黑,起碼確
定不是毒。
當年聶冥途邪功被廢,為「刀皇」武登庸攜至蓮覺寺囚管,機緣巧合練就一
身佛門武功,道魔不能並存,斷無再練《青狼訣》的道理。蠶娘判斷他是憑藉外
物之助,才能同使佛手狼訣。
自外物汲取威能,女郎再熟稔不過,說穿不外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八
個字。
蓋因世上無物不存天敵,終有被克之一日;倚賴愈深,受害愈大。同耿照聊
起時,除告誡少年不能過於倚賴外物,以他對驪珠瞭解有限,恃用太過,難保不
會在緊要時刻為其反撲,順便點破聶冥途兼行佛魔兩功的缺陷。耿照牢牢記住,
果然制服聶冥途。
聶冥途已無青狼功卻能狼化,除殷橫野奉上的改良版心法,必是此物提供了
邪源。既不是毒,也不是藥蠱,「……夠邪門啊!」女郎眯著姣好的杏眼,忍不
住呢喃。
本代馬蠶娘的最大缺陷,就是有著異于常人的好奇心,旺盛到足以超越其明
慧閱歷,在絕不該出現處冒將出來,造成難測的結果。好在熾烈的恨火最後壓倒
了好奇心和求知欲,銀髮女郎還記得該去沉沙谷,殺殷小子個措手不及——
兩度交手的經驗,蠶娘有七成以上把握,能打敗名列淩雲三才的「隱聖」殷
橫野。時光歲月是殷橫野的敵人,卻不是她的,桑木陰之主僅有生與死的區別,
不存在當中名為「衰老」的可悲過程。
事實上,當年在湖莊短暫交手,兩人能說得上是勢均力敵,但在鄔家莊時,
殷橫野若非預先設下六極大陣的陷阱,決計不是她的對手。這點可能從遇襲負創、
由始至終皆處於下風的蠶娘,最終猶能逃出生天,充分獲得證明。
較之當年,殷小子徒增年歲,只有益發老邁,血氣更衰而已。不給他預先排
陣佈置陷阱的時間,還不乖乖伏法?
「有……有件事……這個……」
誰知最後,竟是聶冥途止了她的步伐。
銀髮女郎詫異回眸,望著側臥撐起的枯瘦老人,頗有些哭笑不得之感。
——便以畜生來看,你聶小子實在話多。
都成這樣了還廢話!女郎不禁抱臂冷笑。
「至於麼你?這麼盡心替人家拖延時間,聶冥途,你不是幹這種忠義之士的
料啊!信不信我撕了你的眼皮,教你的頭髓生生沸成一盅豆腐腦兒?」
「哎……沒……沒奈何,我……我這人就是實誠,拿……拿錢幹事,必信必
果啊。」狼首口鼻淌血,艱難地支起半身,因痛苦而扭曲的笑容著實驚怖,完全
無法和實誠二字連在一塊。「死……死窮酸,讓我……給挖出珠子的人帶……帶
句話,有點……有點難,我……想想……媽的讀書人就是……」
「想起來啦,叫……叫『物有所極,同類而傷。』」
蠶娘冷笑道:「什麼意思?」
「我……我當時也這麼問。聽……聽不懂的東西最討厭了。」聶冥途咽了口
血唾,呼吸總算平順了些,靠著極大的熱情支撐傷體,勉力續道:「那……那死
窮酸說,東……東西不管再厲害,找……找到一樣的,兩邊差不多厲害,便……
便能傷它。」
「他讓你同我說這些,是嫌你死得不夠快麼?」蠶娘心中惱火,隱生出一絲
殺意。「釁語不是教你在這般景況下說的,聶冥途!」
狼首居然笑起來。
「是啊!所……所以我拼……拼老命也要說完……」咧開一張狼籍血口,興
奮道:「這……一聽,就……就是馬上要出事的節奏啊!」
蠶娘面色微變,忽見數縷青氣沿指尖蜿蜒至腕脈,福至心靈:「……是毒!」
脫手將那肉核擲出,恚怒之下自不留力,異核在牆上撞成一蓬齏粉,墨綠色的粉
狀煙氣竄繞宛若活物,飛卷而回。
女郎直覺欲避,視界裡陡地一青,蛇煙不知是比「分光化影」的身法更快,
抑或她根本動彈不得,青氣自蠶娘全身孔竅鑽入化散,倏忽不見,無臭無味,簡
直就像焚香般隨風消逝。
撞上磚牆的異核殘碎,這時終於簌簌落地,色如牙骨,明明破片上依稀辨得
原先核桃腦兒似的外型,顏色卻與前度全然不同,仿佛俱化青氛,一股腦兒鑽入
女郎體內。
蠶娘心知中了暗算,駭人的是這一切毫無道理。以她身帶神物,根本不可能
中毒!世間一切邪穢至此,俱都霧散煙消,怎麼可能——
女郎一跤坐倒,極之嬌小的婀娜胴體內,有股可怕邪力肆意翻湧,似怨似暴,
橫衝直撞。自掌蠶娘大位百餘年間,從未發生這樣的情況,不僅內息無法運使,
連五臟六腑、奇經八脈間的平衡都被打破,難以言欲的痛苦衰頹從骨骼深處湧出,
摧枯拉朽似的,仿佛下一刻即令百骸潰散……
蠶娘既茫然又駭異,片刻之後,才醒悟這是肉體急遽衰老的感覺。
畢竟她對「老」這件事,已經十分陌生了。只要「蠶娘之力」尚在,繼承正
統的桑木陰之主便能配合「天覆神功」心訣,永駐青春。然此舉違反自然,終須
付出代價:
曾有馬蠶娘在保持青春活力的同時,仍持續如孩童般長成,也有如本代蠶娘
一般,身子不斷縮小的;有的馬蠶娘半身癱瘓,卻毋須將武功練至三才五峰之境,
即有隔空移物的異能,乃至窺視人心、鑒往知來等,不一而足。
長保青春,僅是繼承「蠶娘之力」的特徵之一,正統的桑木陰之主必須為此
付出代價,並與伴隨而來的其他徵候和平共處,領導宵明島上下團結一心,在曆
史的洪流中貫徹使命,絕不動搖。
身子衰頹,乃至周天平衡開始崩潰,原因只有一個,就是「蠶娘之力」出了
問題。
銀髮女郎忍住痛苦,小手解開裹身的白狐裘,鬆開腰帶與裡外幾層衣襟,露
出一抹木紅肚兜來,亮滑柔潤的冬豔色較桃紅更淺,卻更高雅耐看,如非肌膚白
膩如玉,等閒難以駕馭。
蠶娘扯脫肚兜錦繩,從渾圓綿碩的乳峰間,拉出一隻貼肉收藏的同色錦囊,
淡淡的青光透出木紅緞子,刹那間還以為是豆青或芋紫色澤。女郎低頭見得,面
色劇變,最害怕的事果然發生,然而卻不知其所以。
木紅錦囊裡所貯,是一枚渾圓如大珠、皮光盈潤的蛋色珠子,不過荔枝大小,
與尋常珠飾不同的是,珠子表面有一層黏滑異質,細看可見青絡遍佈,隱隱跳動,
宛若活物。
——這樣的珠子,世上共有三枚。
其中一枚貯於奇珍「億劫冥表」,數百年來被星羅海五帝窟奉為繁衍純血的
至寶,因緣際會入得耿照臍內,與他一體共生,再不可分;另一枚則在千年前便
已失落,冷爐谷龍皇密窟祭壇上,還遺有被破壞的冥表殘跡,未知是何人所為。
第三枚與一胎同胞的另兩珠不同,早在鱗族君臨東海的古紀時代,便由龍皇
玄鱗賜給接天塔的新任祭首。弭平了陵女忌颺的叛亂,經歷大清洗的塔中司祭成
為玄鱗真正的心腹,她們獲賜龍皇「無雙之力」的副本,為龍皇鑽研神器除武功
外的其他可能性——
當然這是藉口而已。
偉大的玄鱗疑心佛使終不會交出化龍之法,索性命這些受佛使親炙、萬中無
一的聰慧女子秘密研究,以為備案。但不知何故,這段歷史的後續發展並未留於
宵明島的秘閣,一如玄鱗的突然消失,成為信史與神話之間的斷層,只龍皇的
「無雙之力」代代相傳,用以策立桑木陰一脈的新主人。
化驪珠除了提供源源不絕的生命活力,可轉換成渾厚內息,以及為五帝窟誕
下玄陰純血,還有各種難以想像的奇妙用途。不懼邪穢可辟百毒,毫無疑問是其
中之一,既如此,蠶娘又是如何受的暗算?
女郎抑著小手震顫,勉力解開錦囊,見化驪珠表面沾了青苔也似,佈滿黯汙,
與聶冥途體內取出的異核極似,仿佛苔黴再吃深些、驪珠再幹萎些個,便是肉核
的模樣——
「……物有所極,同類而傷。」
聶冥途的聲音回蕩在腦海裡。
蠶娘這才發現,自己踏進了一個精心佈置的陷阱,早在殷橫野血洗鄔曇仙鄉、
奪走本門重寶的那刻,陷阱便排定停妥,專等她一步蹈入,粉身碎骨。
——「蠶娘之力」來自龍皇親賜的化驪珠,百毒不侵,專辟邪穢。
——握有化驪珠,馬蠶娘便擁有等同龍皇的無雙之力,難以擊敗。
然而「物有所極,同類而傷」。再怎麼厲害之物,同屬一類即可傷之。
體衰力消的銀髮女郎望著散碎一地的骨色核腦兒,作夢也想不到,這兩件乖
離千年的龍皇至寶,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重遇,成為重挫己身的一著棋。
(殷橫野啊殷橫野,原來祭殿中那枚失落的驪珠,居然在你手裡!)
第二五三折 蠶凋桑落,恨予丹棘
女郎無從判定驪珠汙損的程度,桑木陰近千年來,這是絕無僅有的情況,翻
遍秘閣所藏典籍,也不可能有答案。
因為記載驪珠之秘,以及化龍之法的寶典《麓野亂龍篇》,早在鄔曇仙鄉付
之一炬、蠶娘幾絕于「六極屠龍大陣」的血火夜裡,便已落入陰謀家之手。
蠶娘並未欺騙耿照,她一直沒翻過這本書。事實上,《麓野亂龍篇》在桑木
陰一脈乃是禁忌,歷代當主的職責之一除了保管此書,還負有「禁絕化龍之法重
現世間」的重責大任,純血鱗族尤不可翻閱。
殷橫野奪書的目的不得而知,然而《麓野亂龍篇》所載,足夠他得到這枚失
落千年、因強行破壞億劫冥表,以致為盒內機關所毀損的萎珠,並以之培養出能
汙損驪珠的邪穢,似也入情入理。
驪珠表面的青色黯汙正逐漸擴散,且隨著血筋般的青絡,慢慢滲進珠內,每
深入分許,化驪珠便會發出哀嚎似的無形波動,與女郎周身百骸產生共鳴,共同
分擔邪穢入侵的痛苦。
蠶娘運使化驪珠之力的方式與耿照不同——就這點來說,耿照或許是古往今
來獨一無二的特例——天覆神功中只許當主修習的心訣,稱「祭蠶」者,可在一
定的距離內調用驪珠之力,無論轉化內息、祛除毒穢,乃至強行延生,皆無物可
阻;便砌以磚石,籠以銅鐵,只要神珠不毀,就能源源不絕借用神力。
其距離端看個人修為,持有「蠶娘之力」是一回事,攀上三才五峰之境則又
是另一回事。女郎在武功上的造詣,綜觀桑木陰全史亦少有比肩者,兩丈內可任
意汲用珠能;貼肉收藏,不過示以貴重罷了。
化驪珠提供的是無窮的生命力,自身並無長春之能;使女郎得以貌美不衰的,
乃是天覆神功的「僵蠶」一訣,以化驪珠之力推動,適足以超克蠶僵的週期限制,
再不受歲月侵蝕。
而染紅霞所練之「冰蠶」,乃天覆神功的入門基礎,待精進至僵蠶,陰寒內
息將轉為抑制衰老之用,奇寒凝冰的效果逐漸淡去,終至於無。
在宵明島漫長的歷史中,也曾出過全無內力,靠僵蠶訣運使驪珠延生的當主。
而蠶娘的修為,即使在歷代馬蠶娘裡亦是穩占前三的實力,自不是這般乏貨,化
驪珠於她,除充作僵蠶訣的動力泉源,大抵就是一樣極其方便有效的練功輔具,
內功未成前用以增幅,內功大成後朱紫交競,用以拓展天覆神功的極限。
沒了化驪珠,蠶娘仍有三才五峰的境界手眼,內力就算略遜于殷橫野等榜內
高手,不足以發動峰級異兆,天覆神功也非好相與的。
但驪珠受汙,此際從中汲取的每分力量,無不帶著邪穢闇毒,因而重創了蠶
娘周天諸元,肉體的狀況急遽惡化。果斷捨棄驪珠,可能是最明智的保命法,可
惜桑木陰之主沒有這條路可走。
不行,女郎咬牙撐起。得……得儘快回到朱雀航,只要能驅除邪穢——
「我……我怎麼就覺得……」一旁聶冥途咬著滿口鮮血,嘖嘖有聲:
「這……這只是一個開始而已?照戲文演,要命的伏兵該來收帳啦。」
蠶娘一凜,回見內監大院之中,陽光不知何時變得有些黃舊,天空似乎灰蒙
蒙的,明明才近晌午,卻仿佛將至黃昏;一怔之間,東、西、南三廂牢門齊齊推
開,現出三名勁裝漢子。
當先一人身長逾九尺,腰杆一挺,大光頭似欲觸簷,勁裝外裹著虎皮抱肚,
臂韝、綁腿清一色都是虎皮,下巴的位置鑲了塊爍亮角鐵,臂後反握一柄巨大的
扇形異刃,獰目眈眈,緩步走下天井。
另一人青瘦頎長,只有一臂,眇去的左目上覆著一隻鮫皮眼罩,淒厲的刀疤
自眼罩上下穿出,從髮際直到下頷,可見當時傷勢之重;抿嘴的神情透出一絲嫉
憤蔑冷,拖一杆丈八短長的銀戟。明明是沉重已極的長兵,於他卻像拎了條牙籤
也似,舉重若輕,姿態十足懶憊。
第三人則始終立於簷影中,垂袖籠手,肩背微佝,天井的光斜照出一雙洗舊
的黑鞋白襪,卻照不到披髮側轉的朦朧面目。
可惜耿照與染紅霞向雷門鶴攤牌之時,蠶娘並未隨行,否則當知此三人乃昔
日赤尖山「十五飛虎」在內,排行第三的「山無虎」猱猿、行七的「戰虎」戈卓,
以及老九「暴虎」極衡道人,只不知三人何以在此。
蠶娘對三名悍匪的來歷一無所知,卻能清楚察覺殺氣,此際自好避攖其鋒,
奮起餘力點足遊牆,攀住小窗鐵檻一瞧,街上似籠罩著一層莫名靄黃,蒸騰繚繞,
頗有幾分海市蜃樓之感,遠近、大小、短長等俱都氤氳難測,與平日模樣有著難
以名狀的微妙差異。
——陣法!
女郎心中一動,凝眸瞧去,牆上書寫的天佛圖字當中,夾雜極細小的符篆,
就藏在圖字的筆劃裡,顯是有人藉佛圖掩護,布下奇門遁甲。
蠶娘既驚且怒,信手一抹,誰知髹了桐油的符篆卻抹之不去,盛怒之下掌中
吐勁,劈下成片磚石,內息牽動體內潰勢,嬌小的身子泄了氣般滑轉落地,掩胸
細細喘息。
以此陣規模,毀去幾片符磚毫無影響。陣式一旦發動,方位、五感倒錯混淆,
外人進不來,走又走不出;陣中之人,以為自己正往外走,或再跨一步即能離開,
殊不知這一步之遙的距離、朝外走的方向感……就連「行走」或「奔跑」也都是
錯覺,恁是跑了一兩個時辰,始終就差那一步。
蠶娘本欲仗著身子細小,沿梁椽縫隙鑽出牢房,避與那來歷不明的三名殺星
動手,看來殷橫野在佈置陷阱時,已考量到這一點,隔絕外界的陣法決計不會只
排布在北屋而已;要脫出內監,唯一的出路就在天井。
上一回殷小子算計她,是在鄔家莊內布下「六極大陣」的陣圖。
原該由六部執令推動的屠龍之陣,改以奇門術數模擬其克制鱗族武學的特性,
效果不免大打折扣。再加上佈陣的手法千頭萬緒,這般繁複陣法的講究尤其精細,
不是畫倆黃紙咬舌噴血就能構置;殷橫野以鄔曇仙鄉的一地橫屍為掩護,遍藏符
籙圖形於地脈彙集處,終教蠶娘看出了破綻,得以逃出生天。
這回的陷阱仍是陣法,蠶娘掠出房門之前,勉力提運神功,雖周天百骸行將
崩潰,但天覆功的內息卻無明顯受制,可見殷小子記取教訓,不再使用過於龐雜、
失敗率奇高的術數陣法,妄圖壓制女郎元功,只斷逃生之路,以搏困獸。
(那就看看你安排的人,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女郎銀牙一咬,掠出北屋,首先發動攻勢的,竟是僅餘一目一臂的「戰虎」
戈卓,怕沒有百斤重的爛銀畫戟越頂轟落,戟臂加起來超過兩丈,若被轟實了,
還不爆成一攤骨血!
銀光一閃,戟頭重轟落地,白狐尾般銀潤的輝芒逕自穿入飛濺的磚石間,沿
銀戟竄上,連戟杆都未踏彎多少,轉眼將踩上「戰虎」僅剩的右掌。
戈卓急急撤手,驀地勁風刮面,心念未動,本能著地一滾,才沒被女郎甩來
的銀髮掃斷頭頸;未及起身抱頭拱背,一隻巨靴踏他背門筆直上躍,猱猿的巨軀
仿佛遮斷了投入天井的日照,異刃「剁虎斤」堪堪接著蠶娘箭一般的疾射之勢,
悍然揮落:
「……下去!」
「你才下去!」
一串銀鈴般的蔑笑,銀芒貼著扇形鋼刃閃掠而過,百忙中不忘一蹴腳跟,踹
正猱猿頸背,轟得巨漢異刃脫手,整個人如礟石墜地。蠶娘借力飆射,眼看要斜
穿天井,掠往對街的不文居。
始終站在簷影下的極衡道人,這時終於出手。
他一掌拍上簷柱,一陣若有似無的異芒漾過大院,在天空拉過穹頂般的蒸騰
氤氳,旋又消失不見。
蠶娘知是陣法催動,不敢冒險撞進肉眼難見的圓穹,半空中柳腰急扭,折回
地面時微一踉蹌,隨即立穩,猱、戈二人依舊是分站兩頭,那極衡撤了手掌,走
下天井,再度成三角合圍之勢。
昔日在赤尖山,極衡道人即以血殺陣法聞名,南陵罕有精通奇門術數者,窮
山國、孤竹國等聯軍吃了他不少的虧。蠶娘一眼看出三人之中,以他修為最高,
一直提防他出手,不料極衡卻以陣法留住了她,麻煩還在武功之上。
身材異常嬌小卻美豔動人的銀髮女郎,伸手緊了緊狐裘裡散開的衣襟,但不
把肚兜頸繩系回,再解開腰帶,重新穿一遍,此舉只是徒然而已,敞襟內的乳峰
渾圓挺拔,嬌聳的櫻紅蒂兒怕比春芽還細,連在衣影中看來都是酥嫩剔瑩的,一
如女郎的乳色勻肌。
「小」這件事,令她周身上下諸般豔色更添迷離魅惑,妍異得毫不真實。
三人卻目不斜視,自蠶娘入天井以來,始終全神貫注,仿佛知道眼前的絕色
美人乃平生僅見之大敵,勝負就在一霎之間,絲毫不敢放鬆。蠶娘意識到自己做
了個毫無意義的無聊之舉,不覺一笑。
也罷。有個通陣法的正好,拿住了逼他解開!
女郎打定主意,反而不走了,見那巨漢猱猿單膝跪地,一甩銀髮掠至,柔荑
輕按他胸口,蠶勁一吐,轟得他倒飛出去。
果然她身形一動,那獨臂漢子便來撲救。蠶娘勁吐回身,避過摔碑似的獨掌
一劈,玉一般的幼掌按他手背,解僵蠶為冰蠶,戈卓怪叫一聲,踉蹌倒退,甩臂
往階上撞落無數細碎冰殼。
蠶娘不敢動用珠能,強支傷體,以天覆功轟退猱猿,再倒行僵蠶,用解放的
寒水之氣放倒戈卓,倏忽至極衡身前,小手一探,逕拿胸口。
須知女郎趨避如鬼魅,可不是仗內力輕功。不用驪珠之力,分光化影、凝功
鎖脈等三五之兆無法催動,蠶娘依舊將三人玩弄於股掌間,靠的是眼力毒辣、拿
捏精准,所行無非捷徑,所出必定致命,更無一絲余贅,方能至此。
但極衡雙臂連消帶打,奮力遮護,無一動不蓄反擊之勢,綿密周延,可說激
發所有潛能,豁力保全性命。
蠶娘暗忖:「果然這廝修為最高!」小手輕飄飄穿入棉裡針般的守勢,拍他
胸口「膻中穴」。
膻中乃人身要害,這一下便未滿運真力,也能打得他氣息一滯,閉目仰倒。
不料極衡身軀微晃,一股綿勁自膻中穴反激而回,震得女郎藕臂酸麻,氣血
翻湧,暗自心驚:
「這……這是什麼武功!」
內息一亂,將潰未潰的周天諸元更是火上澆油。極衡怕她抽退,适才一輪打
來實也沒有制敵之招,情急下雙臂一合,便要將嬌小的女郎箍在懷中。
蠶娘汲運珠能,及時避過,邪穢上湧頭暈眼花,聽身後風緊,咬著血溫回身
出掌,不用珠能蠶勁,與祛寒搶至的戈卓連換十餘招,一掌打得他倒翻出去。可
惜這一擊沒能附上內勁,否則獨臂漢子縱未筋骨摧折,少不得臟腑受創。
三虎多年同修,默契絕佳,戈卓甫一飛出,猱猿便即補上,一樣沒拾兵刃,
竟空手來鬥;雖多戈卓一目一臂,打來卻沒兩樣,三五合內即翻了個蔥栽筋斗,
然而極衡複來。女郎摸不清他的內功門道,反正丹田虛乏,索性全倚拳腳,相持
又較前二人久些,居然撐到戈、猱重入戰圈。
極衡意在拖延,蠶娘又何嘗不是?在淨穢之前,驪珠是決計不能用了,方才
冒險一試,差點連內功都使不上。銀髮小人兒鐵了心,趁極衡拳腳無害,暗聚天
覆功勁,待二子又圍上來,便出極招一塊解決。
猱猿、戈卓各從不同方位,掠進女郎身後一丈內,忽然停步,緊接著極衡點
足飛退,距離也拉開至一丈。他退得太快太邪乎,全然不合情理,蠶娘微怔之間
亦未追擊,冷冷一哼:
「幹嘛,想結陣哪?」
還真是。
三人心念一同,倏忽齊至,銀髮女郎夷然無懼,雪足一點,細小的嬌軀騰地
飛旋,朝三個方向各出一掌,因速度太快,瞬間猶如三道蠶娘的虛影同時出手,
幾無先後地與三虎各對了一掌,久蓄的綿密蠶勁疾吐而出。
然而,猱、戈僅僅是小退半步,極衡更是連一步也沒退,蠶娘還來不及詫異,
掌風已然襲體,卻是來自相異的另三個方位!
蠶娘閃躲不及,虛相再轉,一樣是三掌齊出,打得她氣血一晃,而三虎陣位
移換,又是三掌前至、三掌後疊,方位各異,仿佛有六個人圍著女郎。蠶娘神功
之所至,俏美的身形轉如飛蓬,無論幾道掌來,俱是無分先後地擊回;又轉得幾
轉,已是一次九掌齊至。
更可怕的是,蠶娘每一對掌,所擊非只一人,而是兩股勁力接掌,天覆功勁
由二人分攤,殺傷力大減。問題是:蠶娘仗著超卓身法、精純功力,才能無分軒
輊地以一敵三,「山無虎」猱猿等既無蠶娘之能,能前三掌疊後三掌地出招,前
後方位還不相同,已是匪夷所思;每一對掌猶能以二人分力,這不止是分身術,
還得一口氣化出十二個人才能辦到,遑論連疊九掌——
三三無盡,六六無窮。
女郎突然明白,他們使的是什麼陣了。
(這是……「六極屠龍陣」!)
儒門至高無上的決殺之陣,專克鱗族,歷來只有三公、六令得授,便在三槐
世家內,也是珍而重之、不預外聞的絕傳。滄海儒宗式微後,三槐避世,六藝隱
沒,儒門之主不知伊于胡底;游於外道雜藝的「九通聖」成為武儒檯面上的頭臉
人物,以祖宗家法論,連他們都沒有一窺此陣的資格,今日竟在這城尹衙門的內
監院裡,現於三名匪寇刺客之手!
蠶娘的心沉到穀底。
殷橫野當然是有備而來。從發現北屋的符篆起,女郎就明白今日死關之兇險,
猶在當年鄔家莊的惡夜之上。在湖莊,殷橫野是策動、驅使五部執令的主謀,鄔
曇仙鄉一役,甚以術數模擬大陣,殷小子手裡握有陣秘,應是毋庸置疑。
但……將儒門重寶「六極屠龍陣」交付三名刺客,實在無法想像,這是殷橫
野能做出來的事。比之蠶娘,如為一己之私,將驪珠或《麓野亂龍篇》交給幾名
地痞路匪,讓他們越貨殺人……此非墮落,而是徹底的沉淪。
一切信條信念都已拋下,以貫徹惡道的人,該有多可怕?
蠶娘一背香汗浸透旃裘,但六極屠龍陣仍不斷化出虛數,仿佛包圍的人越來
越多,天覆功所受壓抑果然遠勝鄔家莊,奇門遁甲的擬效畢竟不如實陣。丹田蓄
力益衰,聚起的漸不如用掉的,「專克鱗族」絕非過譽;拖得越久,對蠶娘越是
不利。
當年湖莊大戰時,五部執令一使六極屠龍大陣,強如呂墳羊之妹司空杏,也
立斃於五執令劍下,除陣式化生攻擊的速度太快,令司空杏猝不及防,屠龍陣對
藪源魔宗內功的壓制亦是關鍵。桑木陰乃魔宗一脈,若非三虎不及五執令,蠶娘
又遠勝司空杏,利刃透體、玉殞香消,也就是轉眼間事。
女郎經脈重創,內氣難聚,功力不及平日三成,這下出的又比入的多,眼看
要抵受不住,心生一計:「就只你們有陣?」連踏九星八卦,出掌一逕搶攻,在
陣裡橫衝直撞,硬搶各種陣法眼位。
宵明島也有自己的遁甲術數,與儒門一系自是相差甚多,硬要說起來,可能
與指劍奇宮的要近點兒,六極屠龍陣的原理運用何等精奧細微,要是能被這樣沖
壞,可真是笑話一則了。
但蠶娘畢竟強過三虎,強行衝撞捍格,對手退的機會大些;陷入陣形兇險處,
女郎也能靠身法速度避開,此消彼長,拖老了陣衍變化,可說是只有蠶娘能用的
解法。
良機稍縱即逝,蠶娘搶在陣位合攏前,掌分左右,抵住猱猿戈卓——以蠶娘
之能,衝開的縫隙也僅夠如此,尚不能鑽出陣去——小巧的玉掌一運勁,猱、戈
竟抽之不回,如鑌鐵為磁石所吸。
極衡一人不能成陣,一反膽小前勢,揮掌直上,逕取蠶娘丹田!
(來得好!)
邋遢漢子的手掌不大,與蠶娘平削的小腹差堪仿佛,橫掌印上可能還要突出
小半截中指,使這一幕看起來既怪異又好笑,卻是蠶娘久候的逆轉時機——
極衡一掌印落的瞬息間,女郎扣住猱、戈二人手掌,咬牙催動祭蠶訣,借取
驪珠之力,全然無視邪穢入體的劇烈苦痛,於氣海中化作天覆功氣,由掌心、丹
田三處擊出!
銀髮飛散,四人無不口吐朱紅,然而戰局卻再度逆轉。
極衡的掌勁,並未被更雄渾宏大的天覆真氣一舉震散,反而凝於一點,似熱
刀切牛油般,削開迎面湧來的天覆功勁持續貫入,連蠶娘原本的護體真氣亦不能
阻,如入無人之境,仿佛它生來就為克制女郎功體,效果猶在「六極屠龍陣」之
上。
——如這般物事,普天之下,蠶娘所知曉的只有一個。
「六極屠龍陣」是儒門三公六令的表徵,乃門主的股肱之臣為主盡忠,伏魔
討逆的至高殺器,須以三、六、九數行之,方能發揮其「三三不盡,六六無窮」
的偌大威能,亦為儒門組織井然、群賢共治精神的代表。
然而,有一部武功,可以一人之身,禦六極屠龍之能,只於三槐之內傳承,
習者下至三公之位;上,則為萬民之表率,君臨東海,威加五行!說是專屬門主
備選的武學,半點也不為過。自三槐隱而不出、儒門再無一主,近百餘年間,只
一人以此功揚名天下,卻因立身不正、棄位避責,最終落得淒慘收場。
這也是在湖莊大戰時,蠶娘不到最後一刻絕不出手的真正原因。
鏖鬥的呂墳羊與五部執令,無論哪一方所使,俱是魔宗的剋星。
——赤心三刺功!
女郎早該發現的,在拍上極衡胸口的那一霎。一時大意的結果,就是三道刺
勁猶如荊棘,貫破女郎的掌心丹田,重創了雙手經脈與氣海。女郎難以自製地生
出大笑的衝動。
——究竟是我愚蠢輕敵,還是陰謀家算計太深?
在越浦內監一角,遇上三公六令結陣以待的機會有多少?
儒門避世數百年、呂墳羊兄妹慘絕湖莊後,於三名攔路胡匪身上,遭遇備位
儲君聖功的機會,又有多少?
(……殷、橫、野!)
貫入兩臂的氣棘雖較下腹的細小,卻能循脈刺入心室,蠶娘劇痛難當,然而
丹田已難行氣,命懸一線無從猶豫,以祭蠶訣盡取驪珠神力,轟然擊出!
巨勁炸開,磚石盡掀,三虎應聲飛出,鮮血釃空。
猱猿、戈卓在落地之前,已遭染珠邪能轟碎顱顏,爆膛破肚,開如牙梳的斷
肋叉出臟腑,兩人仰天倒入血泊,狀甚淒慘。極衡道人滑出近四丈遠,直在階下
撞出陷坑才停,烏濃的血漬滲入蛛網般四散的裂痕之中,令人怵目心驚。
銀髮女郎氣力放盡,軟軟倒地,銀潤的長髮攤成一片滑緞也似,散開的裘襟
之內,松脫頸繩的木紅肚兜翻了面兒,月牙色的襯裡濺滿鮮血,女郎飽滿白晰的
雙丸在藕臂間壓出傲人深壑,她卻連拉上襟口稍稍遮掩也辦不到,燦銀髮絲沾黏
著汗血披落面龐,說不出的淒豔。
丹田全毀,邪穢染身,離死只差一步了。還有什麼,能比這更糟的呢?
女郎閉上眼睛,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苦笑,直到黑影遮去了頂上的日頭。
「我早說了,這平安符就是靈驗,值啊。」聶冥途解下蒙眼黑巾,畏光的
「照蜮狼眼」在正午豔陽下,瞳孔幾乎縮得不見,灰翳裡只餘血絲密佈的黃濁眼
白。
他拖著腰間的斷煉,手裡把玩著一枚號筒模樣的小巧銅管,咧開滿嘴的參差
尖牙,下巴兀自沾滿血漬。「我好想知道,你是怎麼變得忒小的……告訴我嘛,
好不好?」
第二五四折 素孺可教,劍指風雲
殷橫野凝眸極目,越過崖畔的巨禽跛叟,眺向遠方的越浦城。
這裡自是看不見城郭,但他已安排停當,一旦城內事定,暗樁放出特殊號信,
一路便有人次第傳來,猶如烽火,直至沉沙穀外。此事雖然佈置縝密,但世上沒
有萬無一失的事,這麼多年來他被「不使一人」的誓言所限,事必躬親,於此體
會尤深。
——這裡的事,還是快些解決為好。
秋水亭那廂,交由南宮損打點善後:將已成廢人的蕭諫紙送回驛館,次日一
把火燒了屋舍,在餘燼裡找到談大人屍骸,以及垂危的蕭老台丞。死裡逃生的驛
丞、僕役,說不定還有幾名隨行的院生,將指證老台丞與副手爆發激烈口角,一
言不合大打出手;談大人不幸為台丞所殺,老台丞也受重傷,驛舍在劇鬥間焚毀
——考慮到「熔兵手」的威能,這也是合情理的。
承辦此案之人,會在埋皇劍塚談大人的房裡,從上鎖的五斗櫃中搜出一封謄
寫到一半的密疏,詳載蕭諫紙以「古木鳶」身份召集不法、意圖謀反的劣跡,顯
然台丞副貳發現不對,暗中搜證,不幸事蹟敗露,遭致滅口。與他親近的院生們
也能作證,副台丞的確是經常關在房裡塗塗寫寫,憂色甚深,也屢屢派人往青苧
村調查妖刀案。
待鎮東將軍拿到遲鳳鈞遲大人的自白,對「姑射」所為供認不諱——當然也
包括平安符陣營做的——差不多就能結案了。為防慕容柔或偏袒蕭諫紙,或避免
被牽連究責,而選擇不辦此案,遲鳳鈞已事先準備了一份口供,算準時間,派人
星夜遞京,密呈刑部尚書陳弘范。
陳弘範與他同榜進士,交情甚篤,是遲鳳鈞離京前,少數私下還肯與他往來
的同年,長袖善舞,乃天生的官場料子。陳大尚書攀附任逐桑,對陛下的好惡了
如指掌,知獨孤英與蕭老台丞梁子可大了,豈會放過揭穿謀反大案的機會?
而在火場中被熏壞了喉舌的老人,將無法為自己的罪行開脫。以南宮損辦事
牢靠,說不定會折了蕭諫紙的手臂指頭,讓他連寫訴冤狀也辦不到,但在殷橫野
看來毫無必要。
——哀莫大於心死。
蕭諫紙啊蕭諫紙,還要再失去什麼,才能讓你生無可戀,束手就縛?
隱聖回過目光,見「巫峽猿」從古廟裡扶壁而出,以伊黃梁絕不輕易示弱的
性子,顯是受傷非輕。生性軟弱的人最痛恨示弱了,除非想掩蓋其他地方。
老人的目光在他臂彎的黑袍停留一霎,是足以意會徐沾既死,又不像起了疑
心的一彈指間。猿面眼洞中露出愧色,當然不為殺死徐沾,而是為了圍戰「高柳
蟬」的淒慘結果。
殷橫野給了個嘉慰的眼神,伊黃梁愧色更濃,垂肩低首,不自覺地洩漏一絲
竊喜。他轉向手持眉刀警戒的少年。「辦完最後一件事,便帶你家主人回去,好
生靜養。」一指崖邊倚著巨禽、胸凸起伏紊亂的殘疾老者:
「……殺了這廝。」
伊黃梁猛然抬頭,不意牽動傷處,彎腰劇咳起來。阿傻收刀於臂,一個箭步
竄上前,似欲攙扶,伊黃梁卻豎掌示停,捂住口鼻血溢,嘶聲啞道:「先……先
生有命。」伸手指向七叔。
——你也是耿耿於懷啊!
殷橫野不露笑意,回眸將少年的反應全看在眼裡。
嶽宸海能忍過雙手斷筋錯骨的殘忍苦刑,捱過雷涎續脈、複健萎肌的劇痛,
能從插花圖冊悟出《十二花神令》絕學,堅忍不拔,資質絕佳,說是萬中無一的
拔尖苗兒,怕是異見不多。
這樣的人才,無論做為刀屍戰將,或繼承血甲門的衣缽,俱是我方陣營之幸。
只消「古木鳶」一方,沒在他那俊美異常的小腦袋瓜子裡留下什麼毒根的話。
阿傻有張看不透心思的面孔。不是空洞無神,而是望之不進。
殷橫野永遠記得活著走出醫廬的少年伊黃梁,在深山野嶺間漫無目的地行走,
直到遇見自己時的那張空洞的臉。那是心中的一切俱已崩潰,卻什麼也捉摸不著,
被所信所愛徹底背叛、徹底蹂躪粉碎,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的表情。
可以從全然的隳壞中重新捏塑的,才是最純潔。
殷橫野因而將他留在身邊,悉心教導,和徐沾、南宮損這種略加點撥便放其
自生自滅,見有長成才予以收割的野子不同。
但嶽宸海並不是這樣。
少年對大夫的孺慕感激或是真,此外他們沒半點相同。殷橫野時常想,伊黃
梁不知多久才能明白,嶽宸海是比他更加優秀的刀客、武者、掠食獸和倖存之人。
他若是銳利但易碎的水精,少年就是一團看不透的黑,可能是炭,也可能是鐵,
關鍵是你永遠無從知悉。
阿傻轉落刀尖,沒有多餘的動作,清澈的眸光射向懸崖邊的獵物。
殷橫野以為他猶豫了,然而下一瞬少年已電射而出,眉刀緊貼腰畔,再出時
便要將老人由頷至額一分為二,直到撞入一團無形氣勁,雛豹般的矯姿倏忽趨靜,
終至不動——
要不是殷橫野急運「凝功鎖脈」,高柳蟬怕已攤成倆羊片,流得一地肝腸。
阿傻的刀決殺非情,不加思索,一如斬殺平野空時。
他目露嘉許,確定少年看進眼裡,這才解除了鎖限。「匡啷」一聲少年持刀
撐地,積汗溢出烏檀虎面,單薄的背脊劇烈起伏著。
「素心如可教,願染古人風!」殷橫野捋須含笑,卻是對伊黃粱說。「你等
速循後山密徑,返回靜養,沿途須得謹慎,萬勿大意。這孩子你教得很好。」笑
顧少年:「好生保護你師傅。」算是定下二人的名分。
忽聽一把啞嗓低哼:「……對你來說,詩便是這般用途?塗脂抹粉,好讓滿
嘴鬼話聽起來不那麼無聊?」語聲雖弱,不知怎的似金鐵鏗鳴,卻是捂腹癱坐的
屈鹹亨。
殷橫野也不著惱,笑道:「屈兄雖欲討死,無奈我不受激耳。青鋒照亦讀聖
賢書,將人綁上秘穹,又或埋名掩臉,黑衣夜行時,屈兄想得起聖人之言麼?我
甚好奇。」
屈鹹亨面色灰敗,身下泥地一片烏褐。以這般巨量出血,恁是身強體健的年
輕人,也撐不了多久,況乎年邁身殘?伊黃粱無從揣測先生的想法,但保高柳蟬
一命的準備還是要有的,腦海中飛快閃過幾種手法,掂量手邊能用的,有哪幾條
能留住最多清醒靈智;為防先生喚用,倒也沒立時便走。
面對犀利詰問,屈鹹亨未見動搖,仿佛殷橫野之說膚淺至極,連理會的必要
也無,翳眸仍是直勾勾望去,不偏不倚釘上殷橫野。
「我的兩個師傅……都是心性高遠的人,是你這種人怎麼都比不上的。」
殷橫野聽老人自顧自說著,植雅章的面孔倏又浮上心頭,微笑不變,目光卻
有些冷蔑,怡然道:「心性高遠,也須有合襯的手段,方能立身處世。植掌門擇
善固執,可惜是不知變通了些。」
屈鹹亨像是沒聽出他的譏諷——又或毫不在乎,殷橫野簡直不知道哪個更令
人惱火些——兀自喃喃,卻與他說到了一處,附和得出人意表。
「……是啊,為什麼他們的武功劍術,不如你這等樣人?」
連被附和都令人火冒三丈,儒門九通聖之首有些哭笑不得。難怪這廝能與蕭
諫紙合作,認為蕭老兒目中無人神憎鬼厭的,實該認識下此君,方知天外有天,
寰宇遼闊,無奇不有。他甚至沒用上半個髒字。
你連問他「什麼叫『這等樣人』」都像在罵自己。殷橫野不露慍怒,和顏道:
「武到巔峰,殊途同歸。至高境裡,本就是虛無一片,有些人心系蒼生,實則俗
事縈懷,如身在地面仰望天空,徒然想像雲影萬里,已至巔頂,卻不知太虛之中
本無一物,日頭映照近地之氣流,投下影子,凡夫俗子以之為高。
「站在地上,誤以雲高,豈有攀升至高的一天?我不過是看穿了雲影,望見
真高處,戮力以求、孜孜不倦,方能到達。」
他知青鋒照尊師重道,言語間對植雅章滿是不屑,想激他一激,孰料屈鹹亨
置若罔聞,居然還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被這番話觸動,將有穎悟。
饒以殷橫野的修養,亦不禁微斂和悅,哼道:「屈兄一心求死,我卻不能使
你如願。世上有一部秘法,曰『紫影移光術』,據說能深入腦識拷掠機密,只是
痛苦異常,當者寧可一死。我需屈兄活著,可未必是好活,養成活屍一般,亦不
妨我之用度。」
屈鹹亨呆若木雞,片刻才擺了擺手,似嫌話語擾人,只差沒做出噤聲的手勢。
殷橫野陡然怒起。這幫人……一個個仗著我不能殺,這般作死!蕭諫紙如是,
這樣貌醜陋的死殘廢也是!屈鹹亨,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微微冷笑,從懷裡取出
一隻長不足三寸的小匣,雕成了具體而微的棺木形狀,維妙維肖,以符籙血煉緊
緊纏縛,異常精巧,卻透著一股莫名的陰森。
伊黃粱遠遠見著,失聲脫口:「這是……『屍踞丹』!」
屍踞丹雖有個「丹」字,卻非丹藥而是蠱,其性奇冷嗜血,只有青姑木能夠
羈勒。未孵化的蠱卵可放置百年而不壞,以青姑木製成的器皿貯存,遇血肉即破
卵而出,寄生蠶食。
屍踞蠱一沾傷口,立刻止血合創,但絕非治療,而是避免宿主死亡、斷了糧
食的本能;待蠱蟲寄滿全身血脈,血液流動降至低點,整個人進入假死狀態,延
長存活時間,直到被吃盡血肉為止。
因屍踞蠱不吃心、腦、髓的特性,此丹過往在遊屍門,被上屍踞部視為拷問、
折磨頑抗者的手段。俘虜進入假死狀態後,再以「紫影移光術」搜索心識,取得
情報。自「血屍王」紫羅袈亡故,江湖已久未聽聞此一毒刑。
伊黃粱從青姑木制的棺匣認出了屍踞丹,但「紫影移光能讀心識」一說太過
虛渺,若有閃失,古木鳶一方最有價值的資產隨風消逝,損失不可謂之不大,連
忙提醒:「先生!此物未免……還是讓我……」
殷橫野冷道:「不必!」省起疾厲太甚,然而心怒未平,罕見地未出溫言,
蹙眉道:「你怎麼還在?速速離開,我有區處。」伊黃粱何曾見他說翻臉就翻臉,
一下子有些懵,訥訥閉口未敢起行。
驀聽屈鹹亨哼道:「原來你幹得這些傷天害理之事,是因為練到了三才五峰
之境,自以為高人一等,可以把餘人當作芻狗一般,任意搓圓揉扁,以為消遣?」
殷橫野怒極反笑,以手中小棺遙指,難得露出一抹輕佻鄙薄,略損高人氣度。
「屈兄何以教我?」
垂死的殘疾老人搖搖頭。
「沒什麼。只是我偶爾會想,是什麼教你做了這些事,沒想到理由居然這麼
無聊。」眯起濁眸,視線未如先前的銳利冷徹,反有些溫潤似的,就這麼穿透了
殷橫野。「到底是什麼……把你嚇成了這樣?推著你碾過了所讀的詩書、所聽的
教誨,碾過你希望成為更好的人的想望……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物事,是不是?」
殷橫野微微一怔。
(他這是……在同情我麼?)
住口,你這醜陋不堪的蠢物……是我,是我挫折了你等卑微的抵抗,教你等
雙膝跪地,嘗著失敗的苦果掙扎待死……是誰教你,用這般恬不知恥的冒犯言語,
同我說話!
崖上諸物皆凝,下一霎,無形枷般的鎖限以儒者為中心轟然迸散,不止屈鹹
亨與金鷹被推至崖畔,往深淵滾落無數崩石,伊黃粱、阿傻亦站立不穩,被平推
數尺才僕地。殷橫野捏斷棺匣血煉,嘴角微揚,目綻凶光。
(……屈鹹亨!)
而復仇的甜蜜果實,轉瞬即至。
山道彼端,兩抹黑影一前一後,飛也似的朝古廟掠來,兩人距離越拉越遠,
明顯看出根基有別。後頭的小個子氣不打一處來,卻怎麼也追不上,索性使出
「先喊先贏」的潑皮路數,沖殷橫野一逕揮手:
「……喂,對子狗!老子從閻王殿回來收拾你啦!快把你的狗頭洗刷乾淨,
自扭下來擺好,老子一高興,給你燒點紙啊!」難為他全力追趕之際,居然喊得
毫不含糊,卻不是奇宮聶二公子是誰?
前頭那人越來越近,幾個起落間已至一箭之外,濃眉大眼,難掩憂急,正是
耿照。
殷橫野幾欲大笑,握著棺匣未放,轉頭笑顧老人:「終於來了能殺的……你
該不會以為,耿照是不能毀掉的棋子罷?」忽覺有異,見屈鹹亨撐著伏地不起的
角羽金鷹,巍顫顫地起身。
耿照遠遠望見身穿灰袍、臉戴半面的熟悉身影,胸中不禁一痛。
先前對自己的刀屍出身若還有一絲不諒解,此際亦都煙消雲散。奔行間他無
數次告訴自己:「七叔一定沒事……七叔一定沒事……」見老人撐著巨禽站起,
佝僂的側影還是那樣令人心生倚賴,一如童年相伴照拂的每一天,不禁強烈感覺
自己的不孝和不懂事,又何其慶倖沒有來晚,誓死護七叔平安下山,偕與木雞叔
叔團聚。
少年記著老台丞的吩咐,苦苦抑制叫喊老人的衝動。
然而七叔並沒有轉頭,沒有看他,仿佛不知道他的阿照正拚命趕至,眼裡只
有身前的隱聖。耿照已近到能聽見兩人間的對話。
殷橫野見老人撐起,吃驚的程度還不如看見活繃亂跳的聶雨色。
迴光返照更好,人死前殘力積聚,用屍踞丹封將起來,沒准能保存得更久。
他對紫影移光術沒什麼把握,橫豎屈鹹亨也不是能拷問出什麼的人,更怕苦刑之
下,他故意說些不知真假的東西,遺禍愈烈;既不能說服招納,本來就只能死馬
當活馬醫。
卻聽老人喃喃道:「……我本以為你是心性扭曲,如今一想,你對武學的見
解也不對。」獨臂捏著劍指,隨意比劃幾下,指尖帶風,隱現低嘯。
殷橫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被螻蟻批判了生活態度一般,與其說
是生氣,不如說是哭笑不得。「你說得越多,他便死得越慘。」一指耿照。「要
怪就怪蕭諫紙罷,你實不該信他那套『勢不可殺』的荒唐言語。到了老夫的境界,
世上無人不可殺。」
屈鹹亨恍若未聞,望著攪風揮雲的枯瘦指尖,填滿血漬的乾癟嘴角微微一揚,
居然笑起來。
「我終於懂了……奇怪,忒簡單的道理,怎麼這麼多年來我就是不明白?」
「恁你弄什麼玄虛,也改變不了養子的命運。」殷橫野冷笑,下定決心,拼
著不要刻印在刀屍腦中的古紀絕學,今日亦要讓這老殘廢悔之莫及,匍匐在他身
前哀告懺悔,只求能教愛子早些咽氣。
屈鹹亨自見不著他心中所想,卻想起還有這人在同自己說話,終於抬起眸光,
正色道:「你的武道未必是錯的,但不是唯一的一條。太虛片雲,並非空無所有,
『空』與『有』本是相對之物,沒有頭頂的雲影,豈能顯出其上的萬里虛空?」
「……你說什麼?」這下子輪到殷橫野懵了。
「換個你能明白的說法好了。」老人淡然笑道:「你憑一己聰明,能看穿雲
影之上,尚有萬里虛空,終於找到通往武學巔峰的大道,殊不知這只是其中一個
方向而已。
「當你想看顧的人越多,便須看得更遠,站得越高……終有一日,須得站到
虛空萬里之上,才能將天下納入胸懷。我兩位恩師不如你處,僅是較你這畜生不
如的東西活短了些,更無其他。」
殷橫野聽到後來,才知是辱駡自己,眥目欲裂,氣勁發在意先,釵飛發散,
咬牙獰笑:「匹夫爾敢!」正欲發動鎖限,忽覺周身氣息一滯,全然不聽調用;
下一霎,氣旋流轉反向成渦,由極緩至極快、由極靜而極動,雖不及他的「凝功
鎖脈」動念即生,力量卻極其強大,扯得他立身不穩,兩丈方圓內天地震動,風
雲俱湧,全聚於兩指之間。
異漩的中心,屈鹹亨劍指朝天,蓬發飛揚,身子被周圍風暴似的氣流托起,
鞋尖離地冉冉飄空,飛旋的草屑碎石依稀劃出氣旋的形狀,以鎖限所及的兩丈範
疇為基,以昂起的劍指為軸,形成一個極尖極狹的倒扣漏斗。
老人離地三尺後不再浮升,氣旋持續絞扭,轉眼至極,在地上鉗出一個兩丈
直徑的大圓,似將連地拔起!
山道上,聶雨色瞠目結舌:「我幹!怎麼又來一個三才五峰級的怪物?這人
是誰?單臂駝背……文武兩榜裡誰長這樣?」
耿照心中一陣不祥,提運十二成功力發足狂奔,一頭沖進草飛沙卷中。
殷橫野的駭異只怕無人能及。
在場無人較儒門九通聖之首更明白:屈鹹亨這一劍,非但晉入三才五峰之境,
且與文榜的隱聖不同,殷橫野是修為已至,故能催動峰級異能,以達到分光化影、
凝功鎖脈的效果,對上尋常高手自是無往不利,與同為峰級之人相鬥卻無甚優勢。
武榜之人則是將峰級異能往戰鬥的路子上練,或將本身的招式武功練到極致,
以達峰級水準,在峰級戰鬥中極之占優。
屈鹹亨身負「天功」,已將草堂秘傳「寒潭雁跡」劍式練至化境,不受殘缺
所限,離三五之境只差一步;瀕死領悟,自是在這個基礎上逕行突破,是以他性
命垂危、經脈受損,內功不及,猶能調動風雲,凝鎖外物,靠的就是精純至極的
無上劍意!
——殺人之招,有什麼比這個更可怕的!
殷橫野肝膽俱裂,只恨慢了一步,被鎖入氣旋中,「分光化影」的效果大打
折扣,眼看是逃脫不得,提運功力至平生未有之境,奮力凝住,同一時間內,龍
掛氣旋轟然劈落,如一柄長逾數丈、寬如椽柱的駭人巨劍,地面兩丈圓裂倏然兩
分,迸出一道穿心直徑般的巨大劍痕!
殷橫野豁盡全力,將自身鎖限當作盾牌,欲以內力修為的優勢,擋住這沛然
莫之能禦的劍意——
指劍落下,氣盾倏然兩分,殷橫野還來不及驚駭,一鬥蕭諫紙「八表游龍劍」
的記憶浮上心頭,鎖限再凝,又瞬息被斬開,然後再一霎凝起……與在百品堂時
不同,殷橫野早知蕭諫紙必出此著,氣定神閑、以逸待勞,方能傾刻以千百度反
覆施展鎖限,將巨爆的氣勁消弭於無形。
但屈鹹亨的劍意不是氣勁鼓爆,幾乎是無物不摧,殷橫野的「凝功鎖脈」在
劍指之前,就是倏然兩分的下場,其薄如紙,毫無作用。隱聖豁盡年邁之軀裡的
每一分內息,連結數百道鎖限,只為在這短短的數尺之間,擋住遙遙揮落的兩根
指頭而已——
氣旋劈地而散,殷橫野單膝跪地,雙臂交叉於頂,終於還是扛住這雷霆一擊。
在劍意透體的一瞬間,他感覺沸如熾鐵的功體上似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小裂痕,
被屈鹹亨的劍意戳個對穿,有什麼東西似乎迸裂開來,倏又合攏如常。
他已經不知有多少年,沒再領會過這般魂飛魄散、又精疲力竭的惱人感覺了。
隱聖一時難起,索性盤膝提運內息,遍走周天,以確定經脈無損;見屈鹹亨
踉蹌坐倒,滿面灰敗,生命將至盡頭,暗叫:「不好!」棺匣飛出,究竟是三五
境界的手眼,勁力拿捏奇准,匣蓋在他身上撞開,點點藍芒黏上老人腹側傷口,
冒出細細冰煙。
屈鹹亨無力掙起,不知從哪裡摸出柄角錐,晃著金屬鈍芒,奮起餘力,擲向
隱聖,準頭卻差了一些,貼殷橫野肩臂掠過,黏飛一絲鮮血,沒入身後七八尺處
的地面。
殷橫野擲棺後已無長力,勉強避過,身子一歪,登時倒地。伊黃粱以為他被
暗器射倒,吼得撕心裂肺:「……先生!」冷不防一抹烏影掠至屈鹹亨身後,眉
刀貼腰而出,老人頓時身首分離!
塵沙揮散,耿照躍入戰團,赫見首級沖天而起、鮮血潑地,心魂欲裂:
「不————!」
第二五五折 孤魂血祭,動地龍吟
垂斂靈識,眼鼻心觀,殷橫野內息傾刻走完一周天,確定經脈無損,原本空
空如也的丹田冒出絲絲真力,這是將「陰穀含神」作用於己身的特殊用法;這時
肩膀才得觸地,儒者睜開眼睛,一躍而起,剛好看見屈鹹亨的頭顱旋飛直上、阿
傻還刀于腰,鬚眉戟張:
「……胡來!」
指勁飆出,心念電轉間又及時自抑,颼的一聲削過少年頰畔。
阿傻翻身栽倒,隨即躍起,「深溪虎」的面具卻留在地上,單邊繫繩已斷,
顯是代主人擋下一指。蒼白的俊顏逆風轉過,正對上耿照由震驚、駭異,旋被無
盡怒火所攫的赤紅雙眼。
「……殷橫野!」
暴喝聲中,黝黑結實的打鐵少年縱身揮掌,卻是撲向主謀。
「好決斷哪,典衛大人!」殷橫野冷笑,單手負後,逕提左掌,揮開少年瘋
狂蓋頂的綿密掌勢,「砰砰」的氣勁撞擊聲不絕於耳,隱有風雷震響,轟得伊黃
梁阿傻二人五內翻湧,勢極烜赫。
伊黃梁站立不穩,被阿傻一把攙住,還想留在當場為先生掠陣,殷橫野從容
應對間,不忘回頭一瞥,目光如電:「走!」伊黃梁罕見他發怒,料想阿傻這禍
闖得不小,只能待先生怒氣漸息,再解釋少年乃是情急護主、並非故意,扶著阿
傻匆匆退去。
耿照慟怒已極,幸得蕭諫紙提點,須全力應對殷橫野,勿亂陣腳,方能爭取
生機——
「我不能勸你別去。你也不會聽。」形容枯槁的老台丞仿佛老了幾十歲,說
話時,仍無片刻放開懷中焦屍,卻似無所覺,模樣既駭人又可憫,難說其神智還
正常否。
「記住兩件事,沒有棋子是他不能舍的,包括你,此一也;其二,要逃,你
現在就可以逃了,機會大些。若然遭遇,只想著逃,是逃不了的。要打才能逃。」
耿照強抑滿腔悲憤,不去想為何是阿傻砍下了七叔的頭顱,盡展平生所學,
薜荔鬼手、無雙快斬、摧破義、寂滅刀……瘋狂攻擊眼前的仇敵,可惜除了極度
的憤怒悲痛,諸般心境無由而出,逕以絕強的內力推動招式,一力壓碾。
殷橫野每接一記,少年匪夷所思的宏大功勁便如山洪潮浪,蜂擁而至。老人
順勢導入,遍行諸脈後才又散出,因抵禦至極劍意而耗損的真力,隨飛快運轉的
周天搬運逐漸恢復,速度亦是匪夷所思。
換作他人,勁力入體之際,經脈便已嚴重受創,然三五境界的周天諸元有著
超乎想像的堅韌,才能化衝擊為刺激。待耿照察覺時,驀地殷橫野仰天大笑,震
得少年踉蹌墜地,五內翻湧;未及起身,殷橫野單掌拍他胸口,兩人再對一掌,
耿照犁地丈餘,撞入古廟階台,大口嘔血,全身的骨骼幾欲散架。
「存沒抱冤滯,孤魂意何依!親長曝屍,典衛大人無動於衷,世間至哀,莫
過於此。」殷橫野搖頭慨歎,眼中卻掠過一絲殘忍快意。耿照想起在三奇穀外,
此獠對紅兒的鄙薄狎戲,複添至親之仇,怒火壓過肉體創痛,靈台反倒澄明起來:
「他未使那神出鬼沒的身法,也不像運起傳說中的『凝功鎖脈』的模樣……
莫非七叔适才一擊,仍是重創了這廝?」思及七叔,莫名湧出氣力,撥開大塊磚
碎,奮力掙起。
殷橫野正欲補上一擊,突然一聲尖唳,原本奄奄一息的金鷹振翅撲起,拖著
巨大的身軀昂頸猛啄,一逕攻擊老儒。
殷橫野心中暗忖:「嶽宸海砍了你家主人的腦袋,怎不見你捨命報仇?無智
畜生!」瞥見金鷹身側、翼緣點點藍芒,卻是它不肯離開故主,七叔絕命後,屍
踞蠱蟲另尋新鮮血肉寄體,金鷹滿身創傷,頓成目標。
金鷹染上屍蠱,自知無悻,奮起餘力撲將上來,恐打著以蠱漸敵、同歸於盡
的主意。
殷橫野陡然會意,不禁蹙眉:「……扁毛畜生,好精算計!」豈容近身,一
指點出,漫天勁風如劍織網,數不清的削切異響交錯,拖著最後一口氣的角羽金
鷹如遭淩遲,餘勢所及,巨軀被掃出懸崖,可惜已無半點振翅氣力,失速疾旋間
撞擊崖壁,直至身影隱沒都再無聲息。
耿照不知巨禽何來,見殷賊出手,暗自心驚:「不過片刻,他竟能運使『道
義光明指』……好驚人的聚息復原之力!」見聶雨色奔至,還未發話,蒼白俊美
的小個子甩落肩上繩樁,一溜煙跑進廟裡,只拋下兩句:
「幹得不錯!再撐兩招……再撐兩招就好,不會很久的。加油加油!」
便是不讓耿照再打,他也舍不下仇人。少年掄了掄臂膀,活動活動肩頸,雙
臂圈轉,踏地的瞬間,單掌直入中宮,正是三奇穀帛書《聖如意輪殊勝法門品》
所載的「摧破義」手法。
此乃「一力降十會」之法,耿照倚之重挫狼首,最終將他押入越浦城尹大牢。
此際不比先前一輪猛攻,耿照收拾心情、不作雜想,以帛書心法推動掌勢,非具
其形而失其神,果然殷橫野「咦」的一聲,不禁失笑:「來得好!」也以掌法相
應,後發先至,使的亦是「摧破義」重手法。
砰的一聲雙掌相交,耿照身子拋飛,借勢而退,殷橫野發現中計,「道義光
明指」動念即出,直標耿照咽喉!
《聖如意輪殊勝法門品》是三奇穀內的佛門武學典籍,當年以「行空」之名
結交醫怪、死魔,入谷同修的殷橫野豈能不知?按出身分配,這部說不定便是他
負責抄錄的。
耿照故意施展「摧破義」,激起他的好勝心,卻在對掌之際改使白拂手,借
力遁走,平白浪費了殷橫野一合。「……第一招!」他對古廟中喊道,抱頭滾地
一沾即起,勉強避過逼命一指。
豈料殷橫野虛晃一著,待少年背轉身去,真正的殺著才出,指風如電,眨眼
已至耿照背門!
但這仍在耿照的預期之內。
少年不顧生死,翻滾間閉目凝神,遁入虛空,見神識中一片滔天血海,仿佛
呼應著痛失至親的悲憤欲狂……
耿照起身疾旋,掌刃劈出,滑順得無一絲滯凝,刀風無聲無息,與無匹指勁
雙雙抵銷於虛空之中,然而刀勢未停,周身無隙可乘,就這麼與殷橫野交錯而過,
一瞬消失的指風刀氣才又不知從何處複現,已失所向,四散開裂,毀去地景無數。
——寂滅刀!
這手原是豪賭,畢竟「寂滅刀」的真髓少年掌握不足三成,刀法雖妙,卻不
比刀境出神入化之能,若不能發揮威力,此舉等同自殺。但「道義光明指」本來
就難以抵擋,不出此招,連一搏的機會也無。
殷橫野聽取過關於「寂滅刀」的報告,親試其威卻是頭一著,不覺微凜:
「殺了耿照,要往哪兒套取刀譜去?」屈咸亨已然身亡,天下五道間,再無人能
如他一般,炮製出耿照、嶽宸海這等質素的刀屍;殺掉一個,錄得完整刀譜的機
會便少一分。
隱聖突然猶豫起來,估量著該不該放耿照一馬。
少年掙得千金不換的喘息之機,朝廟裡大喊:「……第二招!」
「你這人就是半點折扣也不能打的,是不是?」
聶雨色扯著一塊黑幔躍出廟門,繞著廟前的空地東奔西跑,黑幔始終源源不
絕地從廟裡順出,被他東繞西纏扭得布繩也似,繞著三人圍成了每邊約三丈長的
等邊三角。
殷橫野自不知這黑布是屈鹹亨帶上來的,被聶雨色一條條接起,但想也知道
是佈陣手段,刻意頓了頓,待他繞成三角,光明指戟出如電,黑幔繩圈被數不清
的縱橫指勁劃成了片片蝴蝶,漫天飄舞。
耿照甚至不及阻止,怕也無從阻止,拚命爭取的兩招時限就換了這個,不由
得瞠目結舌。殷橫野笑顧聶雨色:「陣法雖然玄奧,終非武功敵手。我年輕時亦
頗愛奇門術數,如今思之,壞事的也多是奇門術數。」
「那是你爛。」聶雨色咂咂嘴。「陣布完啦。你要倒楣了知道嗎,對子狗?」
「就靠這個?」殷橫野接住一片飄落的碎幔,譏嘲、惋惜兼而有之,仿佛要
再殺死聶雨色一回,也很不得已似的。黑幔上以深墨密密麻麻繪滿符篆,從聶雨
沙拉出廟門他便注意到了。但還是老話:陣基已破,再繁複精微的符籙,不過是
廢物裝飾。
殷橫野穩占武力優勢,不懼兩名黃口小兒,聶雨色弄什麼玄虛,聽完再殺也
不遲。
「誰跟你陣基?這又不是符陣,是血祭。」
聶雨色冷哼,趿著鞋啪答啪答滿地亂走,舉起兩根指頭,活像是個和笨學生
解釋的不耐煩老師。「鮮血和犧牲,乃是血祭的兩大要素。犧牲就是破壞,你搞
的破壞,回到你身上的陣法就越厲害;你方才親手絞碎這些布條,完成犧牲,滿
足了頭一項。」
殷橫野一嗅碎幔,果然聞到涸血氣味,敢情幔上所用不是什麼深墨,而是雞
血牛血一類。但聶雨色所說,仍屬無稽。
血祭在陣法中屬偏門,非是威力不大,也不是有好生之德的冬烘因由,純是
施行不易:祭祀用的犧牲最好由敵人親手所殺,還要取得敵人之血方能施術,何
不趁取血時痛下殺手,弄個血祭做甚?
殷橫野怡然笑道:「你這便要來取老夫之血了?」
「不,這也辦好了,對子狗。」聶雨色也笑了。
「血祭最麻煩的地方,就是只能用來對付笨蛋。」
伏地一按,所壓正是七叔擲出的那枚角錐,就聽殷橫野的怒喝驟然收音,仿
佛在數裡之外;無數指勁銳光被裹入憑空升起的、約兩丈見方的四角錐型,輪廓
若有似無,只有被內裡之人轟擊陣緣時才略現光影,否則便是一團突如其來的濃
霧。
但見其中灰翳擾動,伸手不見五指,哪還有殷橫野的蹤跡?
◇◇◇
蠶娘睜開眼睛。
簷外午陽正豔,依舊不聞蟬鳴,可見封住內監的陣法尚在運轉。
她身上的衫裘還是原本的模樣,連敞開的兩衽稍稍滑落、小露圓潤香肩的模
樣都與昏迷前如出一轍,只是從天井內移到了屋簷下,稍避溽暑驕陽。
聶冥途就沒這等運氣了,他躺在天井中央,就是原本他走出北屋、彎腰同女
郎說話之處,仰躺著一動也不動,便是還沒死,曬將下去也是死路一條。
「別理他,讓他反省反省,猥瑣死了。」說話的男子坐在蠶娘身畔,兩條腿
伸下階台,又踢又晃的,仿佛調皮搗蛋的小孩。蠶娘最後見著在聶冥途手裡的那
枚金屬號筒,正在男子的五指間次第轉動——這本是用銅錢玩的把戲,不曾想他
以管狀物來玩,居然同樣出色當行。
然後蠶娘看見他另一隻手拿著的,連著流蘇細杆的豬腰型醜面,忽明白來人
是誰。
儘管她們上回見面時,他的聲音並不是這樣,體型外貌也不是。
「你算計我。」女郎輕道,帶著危險的靜謐。
「我真要算計你,就不是現在這樣了。」男子——其實「少年」應該是更合
適的稱呼——咧嘴一笑,十足天真。蠶娘撐坐起來,拉了拉衣襟,狂怒算是平息
了,但心裡還是極不舒坦,一指天井兩處血泊裡的慘烈屍骸,冷道:「他們難道
不是你的人?」
男子搖搖頭。
「他們是交易的一部份,算是某種……試用品罷?」
「用在哪裡?」蠶娘好奇心起。
男子笑而不答,神情有些尷尬。
女郎恍然大悟,登時無名火熾,冷笑:「你要殺我,犯得著弄什麼試用品來?
宵明島你愛來便來,打架我隨時奉陪,用這些陰謀詭計算什麼?」
男子露出受傷的神情。「你這樣說好像我很壞似的。我可是專程來救你的,
好在趕上了,要不那頭猥瑣的畜生不知道要對你做什麼可怕的事。」
你最好是不知道,女郎心裡啐了一口。蒲輪瞽宗幹的事情,用「可怕」兩字
形容都太輕巧了;相較之下,狼首聶冥途之流便如男子言,只能說是「猥瑣」而
已。
她板起臉孔,用能想到最嚴肅的口吻,以免被男子打哈哈混過去。「殷橫野
是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搞這一出?」
男子聳聳肩,倒是爽快回答。
「赤心三刺功的古摹本,是玉龍朝傳下的,比司徒熸陽手抄的那部更加久遠,
我讓七指看過了,千真萬確。六極屠龍陣就沒這麼好運氣了,只有心訣而已,聊
勝於無。這兩件是我蒲宗數百年來亟欲收入府庫之物,換作是你,也會答應這筆
買賣的。」
殷橫野以《赤心三刺功》和《六極屠龍陣》為代價,買通普天之下最擅長暗
殺的蒲輪瞽宗,請他們將來代為剷除某個人。
且不說這兩部是蒲宗久尋不著的寶物,光是「先付酬勞」這一點,便足以教
人食指大動。然而秘笈所載,不知真假,若然收了假物,豈非白送一單?為此,
殷橫野提供了一個更誘人的建議:
挑選三名合適的人修練兩部寶典,大成之後,由殷橫野為蒲宗物色一個合適
的對象,一試真假。倘若是真,蒲宗先收了酬勞,將來自須為殷橫野刺殺一名對
象;倘若為假,交易便一筆勾銷,一拍兩散。
「……我就是那個『合適的物件』?」「蠶娘表情陰沉。男子以杆尾撓了撓
腦袋,不無尷尬地陪著小心:」又要武功絕頂,又得是魔宗正傳……你知道,世
道不好,本來就很難找嘛!「
蠶娘氣不打一處來,哼道:「武功秘笈就是要拿來練的,偏你們蒲宗是光收
不練!你的『萬里長驅』神功不是號稱千面無相麼?吹得忒滿,拿來練練不就明
白真假了,犯得著尋我晦氣?」
「我不能練。」男子搖頭。「蒲宗只負收藏保全之責,這是祖宗家法。」見
蠶娘噘著小嘴還要說,語氣一轉,冷道:「你今天弄到這般田地,還沒反省麼?
桑木陰與蒲宗一般,均負職責,因此不能涉入武林事……」
女郎搶白:「你們收錢買命還叫『不涉武林』?」
「我便是殺了皇帝都沒涉入武林!」
眸光一寒,刹那間竟有睥睨之態。
「收錢了帳,一拍兩散,原是最無牽掛。但你做的那些事,哪一樣不是兵連
禍結,尾大不掉,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鄔曇仙鄉、湖莊……這些你全未學到教
訓,方有今日之事!若今日來的不是我,你還有命在麼?宵明島千年以來的蠶娘
之傳,你要怎生交代?」
蠶娘幾度欲辯,終究無言,香肩垂落,默然無語。
「不過,殷橫野也幹得太過份了。」男子把細杆當成了扇柄使用,探進後領
裡撓癢癢。「我還沒追究那枚萎珠他是從何得來,竟未上稟繳庫,他倒是把腦筋
動到你這兒來啦。三槐養出這麼個人來,也不管管,真當儒脈無主了麼?」
「我近期才知,他是『權輿』。」蠶娘低聲道,抬見男子不甚詫異,微露一
絲訝色,旋又蹙緊柳眉。「……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違命侯?」
被稱為「違命侯」的年輕男子聳聳肩,這馬虎眼打得格外馬虎,只笑了笑道:
「只是隱約察覺而已,也不能十分確定。現下是知道啦。」定了定神,突然斂起
笑容,神情口吻都有些陰冷,便是方才教訓蠶娘時、兀自掛著的那股誠摯親切蕩
然無存,仿佛變了個人似。
「但我們不知誰是『權輿』,『權輿』卻知我們是誰,這原是姑射之首最大
的優勢。」違命侯將醜面在臂間一轉,變戲法似的亮出一張烏檀面具,雕成張嘴
吐珠的龍首形象,鬚眉宛然、怒角烈鬃,刀工雖是古樸蒼勁,雲龍一吼的模樣仍
是栩栩如生,仿佛拿朱砂筆點睛開了瞳光,便要破空飛去。
違命侯拿面具在臉上比來比去,猶如頑童戲耍,邊拿眼角瞟女郎,神情似笑
非笑。
未幾,蠶娘歎了口氣,拿他沒辦法似的,白狐裘一翻,自披風下取出一物,
竟如貯裝驪珠的木紅錦囊般,珍而重之地隨身攜帶,等閒不輕易示人。
那是只雕滿古樸雲紋的烏檀面具。
大小約莫只有龍形面具的一半,厚薄亦然,恰合于蠶娘小巧的瓜子臉蛋,顯
得無比精緻。
「從他拿出兩部失傳既久的儒門寶典,教『龍吟』誅殺『流雲』起……」違
命侯微笑著,眼裡卻殊無笑意。「我便開始注意『權輿』的動向。挑動姑射同志
廝殺拼搏這事,他始終欠我一個交代。」
【未完待續】
作者:
Haiyoung
時間:
2018-4-1 21:19
《妖刀記》卷四六裘狐袖羔 作者:默默猴
第二五六折靈火同源,風雲相生
第二五七折淬身成鐵,四奇開陣
第二五八折敢與君絕,玄律忽震
第二五九折華發今日,有蘊赤心
第二六十折雲水曠鳴,弦歌無因
第二六一折難支獨木,匏係天地
第二六二折銅頭鐵額,陌路情真
第二六三折香輦為獄,天囚凶忍
人物設定:
符赤錦
年齡:22歲
身高:161公分
三圍:B101cm(H)、W60cm、H90cm
外號:“血牽機”
師承:“甕屍”青麵神
“虎屍”白額煞
“玉屍”紫靈眼
身份:火神島?赤帝神君
所屬:五帝窟
武學:血牽機、赤血神針(未完成版)
兵器:分水峨眉刺
持有:雞心金鏈、《岣嶁異策》三殘頁之一
閨密:沈素雲、弦子、媚兒、染紅霞
精擅:烹飪、女紅
膚白勝雪、容色絕豔的動人少婦,乃本代赤帝神君,嫁與華郎為妻,後嶽宸風壓
製五島,將華郎與紅島眾人屠戮一空;符赤錦為報血仇,委身事賊,為耿照所救
。聰明慧黠,刀子口豆腐心,極懂生活情趣,一心成為耿照最後的港灣。
猱猿
年齡:53歲
身高:192公分
外號:“山無虎”
化名:沙虎興(“殺虎星”諧音)
身份:十五飛虎排行第三
所屬:赤尖山飛虎寨
武學:猱兕十三鍘、赤心三刺功
兵器:剁虎斤
持有:猿形鐵麵
昔年赤尖山飛虎寨第三把交椅,身形魁偉,力大無窮。因下頷毀於虎口,從此痛
恨猛虎,所練武藝無不以殺虎為目的,有虎無我,故稱“山無虎”。赤尖山被攻
破後,於亂軍中逃生,為蒲宗所救;為了揪出背叛飛虎寨的虎首韋無出,與違命
侯簽下了絕命死契。
戈卓
年齡:45歲
身高:178公分
外號:“戰虎”
身份:十五飛虎排行第七
所屬:赤尖山飛虎寨
武學:碎骨搖頭槍、赤心三刺功
兵器:百斤沉沙戟
持有:人皮麵具
赤尖山飛虎寨第七把交椅,能單臂使動百斤銀戟,與排行第八的“黑虎”鮮於霸
海並稱赤尖山兩大戰神,勇不可當。當日飛虎寨被破,戈卓斷一臂、眇一目,毀
容破相,百死餘生,為向虎首韋無出複仇,與蒲宗之主違命侯簽下絕命死契。
武器設定:
【騶牙琴】
所屬勢力:指劍奇宮?風雲峽
持有者:“雲水三合”秋霜色
對應武學:《九玄眷命》
關於此琴:
名列“ 風雲四奇”之首的秋霜色,二十歲即融合陣法、武功、曲律、琴藝,
自創一門同操九琴的奇陣‘九玄眷命’。其師魏無音認為愛徒的才華天分超過自
己,遂以名琴“騶牙”相贈。
騶虞是傳說中的仁獸,虎軀獅首,白毛黑紋,因天性柔和仁善,不食活物。
此琴以仁獸露牙為名,蓋因音色特別,兼具柔靜如水,以及狂暴如颶的奇異特性
,非有足夠的琴藝造詣難以駕馭,在東勝洲的名氣很大;珍稀的程度,還在琴魔
的焦尾烏桐琴之上。
第二五六折靈火同源,風雲相生
血祭陣成,殷橫野被卷入五裏霧中,怒喝聲回蕩於耳際咫尺,如遭霧鏡所圍。
儒者眥目揚袖,指鋒過處,氣芒乍現倏隱,誰知卻穿不破,隻削出個底約兩丈見
方的四角錐,將他兜頭罩入,“道義光明指”勁力如困牢籠,一如修為絕頂的老
儒,無從掙脫;耿、聶二少的形影次第消淡,陣基劃出的四角內漸起灰蒙,望之
不出,難知其深。
陣外所見,卻非如此。
在灰霧封起前的最後一瞥裏,武功高得不可思議、智計甚至強壓蕭老台丞的堂堂
隱聖,就像失了魂般,不知朝哪兒空戳一指,隨即垂首怔立,似站著睡著了,任
由周遭的混沌將其吞噬——
耿照看得目瞪口呆。
他素知聶雨色的遁甲術天下無雙,萬料不到強如殷橫野,竟也於一合間就縛,逼
命之危一解,傷疲湧現,踉蹌跪倒,拖著身子往崖邊挪去,眼中隻有斜倒血泊的
首級。
從他之所在,望不見斷首的臉麵,隻滿頭斑駁灰白在腦後紮成一髻,束發的皮繩
一絲不苟,曆經激戰亦未迸散,不知是如何以獨臂係就——從小到大,七叔總是
睡得比他晚,又起得比他早,十數年如一日。
每回夢魘驚醒,睜眼見七叔覆著稀疏灰發的後腦勺,便覺心安。他多希望老人隻
是睡著了,又像過去那樣肩頭一動,緩緩翻過身來,單掌撫著自己的頭頂,和聲
道:
“做惡夢了麼?別怕,不過是夢而已。醒來,便好啦。”
這夢我不做了,七叔,我們……我們一塊醒過來,好不?夢裏的那些個絕頂武功
、罕世奇遇、名利權位,甚至紅兒、寶寶……我都不要了,起床後我給您劈柴燒
水,點炭開爐,背木雞叔叔到院裏曬太陽……就像從前那樣,什麼都不要變,好
不好?
可惜老人再也無法回答。
一旁聶雨色撤掌收勁,好不容易緩過氣,本就蒼白的俊臉掛汗如雨,更無半分血
色,抬見少年神目如醉、怔怔朝屍身爬去,探臂一扯,卻被耿照拖前尺許,幾乎
立足不穩。
兩人皆精疲力竭,但耿照膂力仍是大過了聶雨色,這一扯如蚍蜉撼樹,反被拉向
青螢點點的棄屍處。聶雨色識得屍踞丹厲害,連拽帶踹,兀自弄他不醒,袖管一
翻,“颼!”冷不防遞出算籌,篾尖在耿照肩上一進一出,留下一枚血洞。
少年吃痛,本能圈臂,誰知聶雨色一輪進逼,手法迅悍絕倫,連中掌心腕臂,總
算“蝸角極爭”應變之速冠絕天下,耿照縮手、抽退、於回擊的瞬間認出來人,
掌勢一偏,轟得聶雨色足畔石屑激揚,怒道:
“聶二俠,你這是做甚!”
“教你犯渾!”聶雨色扔去手裏的小半截算籌,乜目冷笑:
“那玩意叫‘屍踞丹’,專吃活人血肉,光扔山裏都算是浩劫。你若不小心沾上
,我也隻能放把火燒了你,免教蠱物帶入人居處,荼毒蒼生無算。”
耿照心頭一驚,也猜得到那閃著妖異螢輝的物事絕非善類,隻是舍不下七叔,回
頭望去,不覺又近兩步。聶雨色怒極反笑,一把扯住他臂膀,哼道:“怎麼,那
死人與你有親?”
耿照悻悻掙臂,卻也沒再趨前,片刻才轉過頭來,低道:“不認識。怕與殷橫野
有所牽扯,察看一二罷了。我……我不認識他。”
“……你決計不能認他。”
踞於百品堂的餘燼殘構間,懷抱焦屍、形容灰敗的蕭老台丞,在耿照轉身欲走之
際,冷不防喚住了他。
“此際上山,興許遲了。殷橫野應是世上最舍不得殺他的,你七叔必不教他如願
。”
老人眉目垂落,如寄於半殘木像裏的幽魂,很難想像他曾有一雙利如實劍的銳眸
,隨口噴出的譏嘲能叫人無地自容,悔生此世。
“若他身死,無論現場有誰,你都不能認他。棄於山林任其自化,或掃落山崖亦
無不可;任誰問起,你都要說‘不認識’、‘不曾見’,他既非流影城後山長生
園的七叔,更加不是姑射一黨的高柳蟬,隻是死於溝壑的一條無名屍。”
耿照像終於聽懂了話義,鐵青著臉,嘴唇微歙,本該是斷然的反駁,不知怎地隻
餘氣聲,較老人的喑啞還要闇弱。
“……七叔不會死。”
“若他不幸捐軀——”
“不……不會的……”耿照強笑道:“七叔身子雖不便,知覺卻極敏銳,百品堂
的煙氣一竄上山,他便知事情不對啦,決計不會坐以待斃……”
老人並未抬頭,自顧自道:“……切記毀去屍身,湮滅痕跡,什麼都別留下。殷
老賊未能生擒他,惱羞成怒之下,不定便要揭穿他的身份。無論那廝說了什麼,
你都不要聽也不要信——”
“……以他老人家的應變機敏,隻消搶在殷賊之前逃離,必不致遭難……”
“……料你不能將聽者盡殺了,起碼要否認到底,就當世上沒有這人——”
兩人同時說話,語句卻全對不上,誰都沒有屈從的意思,差別僅在於蕭諫紙看都
沒看他一眼,似未意識到是在爭搶。少年越講越快,越難執禮尊上,老人的絮語
鑽進耳鼓,字字擂上心版,終於“當世上沒有這人”七字令少年忍無可忍,放開
喉嚨頂回去:
“他是‘寒潭雁跡’屈鹹亨,是我七叔!怎能當世上沒有這人!”
蕭諫紙似不意外。此際再沒什麼事,能讓灰死的心湖複起波瀾。也可能是不在乎
。
“‘寒潭雁跡’屈鹹亨三十年前便死了,死在天雷砦的妖刀聖戰一役,世人沒有
一刻忘記過他。”蕭諫紙抬起眼,翳灰的眼瞳穿過散亂披落的額發,驀地凝光一
銳,如利劍般洞穿他的雙眸,直欲透顱而出:
“死在山上的無名殘屍、疑為姑射一黨的蒙麵黑衣人,決計不能是屈鹹亨!誰要
玷汙了他的聲名,我便親手將之千刀剮遍、碎屍萬段!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銳光乍現倏隱,老人重又垂落散亂灰發,整個人仿佛萎縮些個,前後搖晃,顫如
薄紙,喃喃道:“……估計他是不在乎的,嗬。說到底,是苟活於世的人放不下
啊……你說是不是,輔國?”明明在笑,聽來與嗚咽無異,襯與一片焦土似的火
場餘燼、中人欲嘔的氣味,雖在光天化日之下,卻有著說不出的怪異可怖。
耿照猶記得自己逃命似的衝出了火場,帶著一背浹透衣衫的冷汗。聶雨色察言觀
色,劍眉一挑:“又是這副見了鬼的德性……你是中邪了,還是被對子狗揍壞了
腦袋?”
耿照穿出迷離雜識,勉力移目,強迫自己不再望向遺體,強笑道:“聶二俠說笑
了。那……染上屍踞丹的,該……該怎生處置?”
聶雨色咂咂嘴,沒好氣道:“雖說放著不管,蠱蟲吃完了血肉,又會化成屍僵自
保,萬一遇上受傷的生人禽獸、開了血口子的,難保不會傳播出去……燒了唄,
快又穩妥,萬無一失。你去拾柴——”
話沒說完,“颼!”一聲銳響,聶雨色應聲栽倒,連滾幾匝化去勁力,起身時捂
著左膀,指縫間溢出血珠。
“聶二俠!”
“……莫來!離陣基遠些!”
聶雨色隨手點了穴道止血,右手入懷,摸出個瓷瓶扔給耿照,沉聲道:“化了屍
首,免生後患!我本以為這血祭之陣能困對子狗半個時辰,看來是太天真啦。得
重新布個陣,須你幫手。若教那廝破陣而出,咱倆今日要交代在這兒了。”
(方才那道是……指勁!)
奇門遁甲所迷惑的,是人的知覺心識,並不能真的縮地成寸,灑豆成兵。
殷橫野其人便站在迷霧當中,他或許以為自己正不斷運指成劍,試圖斬開迷霧一
角以脫困,但這一切不過是已受迷惑的心識所示,實際上可能一動也不動,遑論
運使光明指。
“迷霧”也者,正是被遁甲之術撥亂的界域,並非真起了什麼濃霧水氣。人的五
感心性一到此間,便受陣法影響而迷亂,即使身在陣外也望之不入,隻餘一片朦
朧。
血祭之法因限製甚多,效力亦極強大,按理應能困住殷橫野。
然而,名列三才榜內的隱聖豈是凡夫可比?他在受困的瞬間,企圖以隔空指勁狙
殺聶雨色,這一著雖未如願發出,卻使他與“迷霧”之外的現實界域保持了一定
程度的連結,得以在五感倒錯的情況之下,持續試探、取回知覺心識的權主;能
發一指,代表神誌將複,陣形快困不住他了。
耿照接住瓶子,未覺精瓷寒涼,反是溫黏一片,卻是聶雨色之血。
他於穀中以此瓶點在殺手屍上,料是效力極強的化屍粉,見聶雨色捂著傷臂,從
庵裏攜出的百寶袋中取出文工尺、墨鬥、長繩、符籙等,動作飛快,一言不發,
心知情況危殆,抬起重逾千鈞的腿腳,奔向屍首。
又聽聶雨色提醒:“別靠太近!你一身是血,無異蠱餐,須隔三尺以上,以免染
恙!”
耿照聞言停步,心底一片空茫,未及默禱,兩指一鉗,誰知用力過劇,硬生生將
細小的瓷頸扭斷,薑黃色的化屍粉濺滿指掌,混著瓶身之血,左掌“嘶——”竄
起黃煙,冒出焦屍般的惡臭。
他仿佛不知疼痛,握著碎口的瓷瓶,匆匆將粉末灑滿屍身,然後才到斷首的頸根
……化屍粉在皮膚上不起作用,一遇鮮血,卻像沸騰了一般,混合而生的酸腐液
體將皮肉消蝕殆盡,連骨頭都留有焦灼痕跡。
扔掉瓷瓶,自惡臭的黃煙中起身,耿照咬牙掉頭,逕奔聶雨色處。矮小的蒼白青
年運使單臂,將一根碗口粗細、尾端削尖的木樁打入地麵,隻餘三四寸在地上,
瞥見他來,挑眉伸手:“我的化屍散呢?”
耿照一怔回神,掌心的痛楚才突然鮮活銳利起來,默默低頭,複舉左掌,露出橫
斷掌紋的大片焦爛,堪堪是攤平的瓷瓶形狀。
“……白癡!”聶雨色低啐了口,意外地沒什麼責備的意思,尖下巴朝前方一抬
:“喏,換隻手拿,邊走邊聽我說。”
耿照依言拎起三根木樁,想起連同打入地麵的那根,正是聶雨色從馬車底下的密
格中取出之物。就近一瞧,樁上密密麻麻刻滿符篆,陰刻最細處不過發絲徑粗,
雕工一絲不苟,可見木質奇硬,才能處理到這般精微。
木樁外表平滑,色澤深如油泥,像髹了膝似的,但符篆溝槽中隱有金絲,對日一
映,光華流轉,絕非凡物。耿照對木藝所知有限,猜測是熏製一類的手法,才能
讓色光深入肌理。
“這玩意是以火油木之法所煉製,書上說它‘專克邪穢’,當然是那些個不求甚
解、不知所謂的白癡瞎說一氣。邪穢是什麼鬼東西?外頭滿街的王八蛋,怎不說
是邪?忒多蠢物活得理直氣壯的,有比這更汙穢的麼?你拿這根教他們做人試試
,有用我他媽跟你姓。”
聶雨色嘴上嘮叨,腳下片刻未停,指揮耿照沿血祭陣外圍下樁,以四樁錨定出一
個更大的四角形來,不同的是:這四方陣的邊長、高低、內角等,無不經文工尺
精密測算,佐以日光角度,以及其他秘而不宣的條件所得。
聶雨色隻單臂能使,將拽繩丈量的工作扔給耿照,一腳踩住繩頭作基準,輔以竹
籌心算,支使耿照標定其餘三角,不忘隨口解釋:
“……這‘四奇大陣’乃我龍庭山的護山之陣,引地脈靈氣而成,千年來運轉不
休,本宮得以經曆朝代更迭,始終不受刀兵威脅……是了,巽至幹斜長五十步為
其弦……坤角至弦為一十八步……
“你知道,要構成龍庭山的陣基,得埋設多少礎石?本少爺發前人所未發,將陣
基簡化到隻剩這四根就夠了,等於帶著護山大陣到處走,你可知這有多天才,多
了不起麼?不,你不知道。世人就是如此愚昧,不辨牛屎黃金。即令本宮先祖悉
數還陽,於此一道,也隻能替本少爺提鞋!等等……艮角至弦是廿四步麼?”
耿照被他連珠炮似一陣狂轟,明明字字都懂,串在一塊兒愣是沒半句明白,張嘴
若懸碗,片刻才嚅囁道:“敢問聶二俠,‘羹腳’是什麼?”
“……是二四步沒錯!”聶雨色回過神,揮手道:
“我一緊張話就多,不是同你說話,你不必回答。真要問你,咱們不如手牽手跳
崖算了。還愣著做甚?朝那顆樹的方位走二十四步,每步兩尺八寸三……媽的分
就不要了,諒你也無這般精細,站定後我再調整。要命的動作就快些!”
四根火油木樁下地,各留三寸在地麵上,聶雨色一抹額汗,對耿照道:
“術法一物,不會無端自動,符籙不過是借力運轉罷了,如機簧一般,若無人畜
水力驅使,再精妙的機關也是擺飾。諸般驅力中,地脈靈氣最是可靠,這種好東
西不會到處都有,起碼這兒不是很多;遇上這種情況,隻能改采其他差堪比擬地
氣的物事來推動——”
“……血祭?”耿照靈光一閃,頓有恍然之感。
“還算機靈。”聶雨色點點頭。“對子狗的血不過是引子,將其生靈之氣引入陣
圖,藉以推動。隻要他還有氣在,陣法的效果便會源源不絕……想也知道,當然
沒有這麼好的事。你當術法真是妖法麼?
“世上所有的東西,都有個客觀而合理的量度。發動一座護山大陣,持續千百年
之久,須龍庭山五脈十三峰、綿延數百裏的地氣,要是換算成活人的精氣血神,
你覺得須殺多少人來搞血祭?”
耿照算不出,也不想算,卻隱約捉住了他話裏的玄機。
“有多少氣力,做多少事,術法也是一樣。若排設的目的比較虛渺,如害你倒楣
一陣,招些爛桃花之類,一滴血指不定能撐很久——我沒試過不好說——不幸的
是,‘困人’是極厲害的效果,雖說我用的是眩惑耳目的取巧法子,要是他腎虛
體敗、五行耗弱,可能撐得久些;可對子狗是三才榜內,就不是個人,要困住這
種世間少有的極品,收盆血都不頂用。
“看這形勢,須在血祭失效前,引血絆至四奇陣,兩陣合一,陣外加陣,讓他才
破一個,又得再破第二個。偏生兩陣道理殊異,前功不抵後過,第二陣就能折騰
得久些……明白不?”
耿照心念電轉,立時便聽出問題。
“那血行將失效,新的陣……要靠什麼推動?”
聶雨色眉山軒揚,讚賞之色一現而隱。
“這樣說罷,血祭呢是抹對子狗一臉,讓他分不清東南西北,擾亂的是神識心緒
,厲害不過在方寸間耳,靠點血就能發動。這四奇大陣就是一間房,咱們四角下
柱,硬把對子狗砌在裏頭,硬柿子硬吃,暴力解決!柱子打得多紮實,就能困他
多久。聽起來是不是好厲害?”
耿照終於明白過來。
開啟四奇陣的力量,來自占據四角的人。精血中所含之力若能啟動陣法,內力自
也能夠。雖不知如何將內息注入火油木樁,隻消飽提內元,次第打入樁子,把這
間“房”牢牢築起,便能重新困住那殷橫野——
“……呃,這就是問題所在了。”
聶雨色露出奇妙的表情,伸手抓了抓腦袋。
東洲諸家術法,多以四神象征四方:東蒼龍、西白虎、南朱鳥、北龜蛇,也有以
“朱雀”、“玄武”之說雅化後兩者的,所指並無不同。四方加上居中之位,又
與金木水火土等五行相對應,可用的符籙、祭禮等最多,可說是最最基本的布陣
起手,當然威力也就不怎麼樣,屬於入門一階,勝在普及,爭歧不多。
但凡術法裏有安營下砦、以定礎石者,四神各擎一天,既無長幼次第,也沒有輕
重強弱之別,以免陣基傾斜,未戰先潰。如若不然,采三分鼎足勢布陣,豈非更
加穩固,何苦四腳中留一破綻,授人以柄?
指劍奇宮的術數卻不同此理,以“風虎雲龍”代稱四方,風從虎、雲從龍,四方
相生,合於兩儀生四象的道理,是故更近算學,而非巫祀。
聶雨色將護山的四奇陣凝於四根火油木間,毋須龍庭山靈源,移地重現,“天才
”雲雲恐非誇稱。對比他那驚世絕豔的修為、奇想天外的野心,以及體現野心的
意誌,聶雨色的自吹自擂再浮誇十倍,怕還不襯其成就;一言以蔽,可曰“奪天
造化”。
既是奪天之功,這座可攜式的四奇大陣自然限製多多,發動的條件極其嚴苛,除
了下樁處得經精密計算,誤差隻容三厘,尚須滿足“靈火同源”、“風雲相生”
兩個條件,才能發動大陣。
耿照沒學過術法,連算學都隻是粗通,差不多就是應付丈量放樣的程度,但一聽
“靈火同源”四字,心念微動,沉吟道:“莫不是指灌入木樁的,須得是同一門
心法所生之內息,才能發動陣勢?”
“不是同使一家內功就行,普天之下,隻有一門心法可用,別家的野狗路數通通
沒戲,任他武功再高內力再強,也隻能在路邊玩沙。”聶雨色冷笑道:“此節於
典衛大人,恰恰不是問題。咱倆真是交了天殺的好運。”
——是《奪舍大法》!
琴魔魏無音臨終之前,傳授耿照的這路奇妙口訣,迄今已救了少年不止一次。
打開億劫冥表、融合化驪珠,入虛靜、化解心魔關,乃至破除刀屍邪識的洗腦控
製……但《奪舍大法》說穿了,不過是篇艱澀拗口的字書,背誦時的抑揚頓挫雖
能牽動呼吸,在胸臆顱間形成微妙的共鳴,卻還遠不到調動內息的程度,遑論易
筋伐髓——
按耿照現時的修為,可以斷定《奪舍大法》並不是內功。
“你別說,我們山上還真有一套搭配口訣的功法,我都不知道該說發明的家夥是
天才還是白癡——你知道我是說笑,對吧?那廝決計白癡。”聶雨色往複於四樁
間,一遍又一遍地測量尺寸、標定方位,驗算、複查,喋喋不休。
“《奪舍大法》當然不是內功,是比內功更玄奧之物。它運作的原理我還沒搞懂
,但無疑練的不是身體,而是心識,所以對術法的適應性特別好。你以為奪舍是
什麼?就是兩根絲弦的音律越調越近——媽的,老大肯定喜歡這個比喻。真不想
他開心——最終生出共鳴。一人之心識,之所以能換入另一人的身軀,靠的正是
這種化異為同的調整。
“你受我師奪舍猶能留存,代表你這根弦,同他那根老弦是他媽的一個調,從裏
到外都是他的形狀了,誰來彈都是一般的音色。你根本不需要懂,你就是他,也
就是我,明白不?”
雖然聽著不怎麼對勁,耿照對此疑義不多。
更難辦的顯然是“風雲相生”。
“最完美的‘風雲相生’之法,就是找四個能力相當、心靈相通的家夥,一人一
樁,一聲令下,分毫不差打樁入地,如此受力均攤,虎嘯生風、龍翔入雲,風雲
際會,龍虎交擊!大陣它、就、成啦!
“——聽到這種鬼話請你務必麵露不屑,別讓我對人世更加失望。世上哪有忒好
的事?”
同時下樁既不可能,隻得依照虎、龍、風、雲的順序,依次而下。樁落而地氣凝
聚,越後麵的樁,自須耗費越大的氣力——
“最麻煩的是,我們隻有兩個人。”
聶雨色複查完第五遍,駐足於東方“虎”位,深吸一口氣,斂起先前滿口神叨的
焦慮神氣,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喻的凝重肅穆。
“光靠我們的內力,再來十個也疊不贏對子狗,勉強發動大陣,跟紙糊的沒兩樣
。擊樁灌氣,是以內息為引,發動符篆術式,用以聚集地氣——我說過這兒的地
氣不比名山靈脈,並不是沒有。”
“……就像殷老賊那縷血。”
“孺子可教。”
聶雨色頷首。“氣血相連,下接地氣,等陣形大成,地氣與符篆自成係統,施術
者與之相連的氣血自然中斷。可咱們隻有倆,占死了龍虎二位,誰去啟動風位雲
位的術式?隻能強行切斷連結,再打二樁入地。”
“這樣做的後果有多嚴重?”耿照知他不喜廢話,問得直接了當。
“不知道。”聶雨色聳肩。“我鑽研術法迄今廿二年,所做一切準備就是為了避
免發生這種鳥事。走火入魔、經脈盡廢,又或筋出血竭……反正就是之類的。要
不我們現在把東西一扔,當作沒這事好了,走多遠算多遠,典衛大人以為如何?
”
耿照搖了搖頭。
“山下有蕭老台丞,另有南宮損屍體和諸多證據,不能舍棄。況且殷賊一旦脫困
,‘分光化影’之前,能逃多遠?”
聶雨色聞言一笑,又聳了聳肩。“那隻能卷袖子擼啦!你到龍位……就是西邊那
枝樁去,待我落樁後,便輪到你。”
耿照點頭欲走,忽然想到什麼。“隔著血祭陣,怕聽不見你。要不約定什麼暗號
,或以數數計時,以免相誤?”
血祭之陣的“迷霧”眩惑五感,耿照隨他繞行四邊時,便察覺隔陣的對向難以望
見,連聲音的傳遞也極模糊,明明不過相隔數丈,倒比對著真正的濃霧更要朦朧
不清,故有此問。
聶雨色不覺失笑。“數數的法子,隻對龍位有效。”耿照一怔,登時會意。
貿然切斷虎樁的氣血連結,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又要耽誤多久,約期毫無意
義,隻能隨機應變。“……接過內陣的血絆後,迷霧消淡,喊大聲點還是聽得見
的。不過你說得有理,我會唱支歌兒什麼的,讓你知道該動手啦。”
那也意味著血祭的羈縻效果將次第減弱,殷橫野隨時可能破陣而出,將二人立斃
於指風之下。
耿照點頭,本欲抱拳稱謝,話到嘴邊卻覺無味,鼻息一吐,逕道:“我知你不待
見我,不在意我的道謝和道歉,我就不惹你了。就算今日死在這兒,我很高興與
你並肩而戰。聶二俠,後會有期。”
聶雨色哈哈大笑。
“沒死成的話,請你吃酒啊。”
耿照頭也不回,轉身奔去。
聶雨色計算著少年的步幅,整座陣圖布置處,在他心底有個具體而微、钜細靡遺
的立體陣圖,纖毫畢現,連一叢雜樹、半截斷木都未遺漏,比越浦城中最細致的
棗核兒麵人更精巧。他看著陣圖上針尖大小的少年跑到樁前,調息提掌,邊豎起
耳朵等待,看似做好了準備——
師尊,徒兒今日來給您長臉了。你且看我。
(對子狗!教你今日,知我風雲峽不可欺!)
蒼白瘦小的青年嘴角微揚,露出一抹邪笑,提運功力,悍然一掌,將露出地麵的
三寸樁頂擊平,感受土中的符籙飛快運轉,一縷一縷抽出全身的精氣血神,竭耗
如攫,轉瞬將死;五感六識仿佛隨術式鑽入地底無盡處,頃刻千丈,悍然刺入地
龍脊髓!巨獸咆哮扭身,釋出一股無邊巨力,加速竄返,透掌而入,溢滿百骸,
幾欲鼓爆奇經八脈!
難以言喻的力量,伴隨著劇烈的痛楚,令他忍不住仰頭大叫,額際爆出青絡。在
神識恢複的瞬息間,聶雨色明白未經實驗的發明已成了第一步,由足以架起微型
護山陣的礎石上收集、反饋而來的巨量地氣,並未將他爆成一團血霧,此法或真
可行,絕非異想天開。
“可以動手啦,耿家小子……別挨一下就死了啊,哈哈哈哈!”
長笑方落,猶記著應許耿照之事,滿懷豪興遄飛,朗聲吟嘯:
作者:
Haiyoung
時間:
2018-4-1 21:21
第二五七折淬身成鐵,四奇開陣
耿照這才明白,自己著實是多慮了。
陣式一經啟動,根本用不著人提醒,決計不會錯認。
東麵的“虎”位樁甫一壓入,整片地麵便似雲波浪湧般一跳,於及踝處揚起黃沙
如霰;雖是乍起倏落,卻能察覺地底有什麼正流動著,周遭景物分明未變,已與
前度不同,仿佛土地自己“活”了起來,再非無知無覺的死物。
(這……就是術法的力量!)
不知是錯覺否,倏忽一陣風至,眼前灰蒙的“迷霧”隨之旋攪,激濁撲麵,耿照
本能舉袖,忽聽斷續笑聲穿破風霧而來,接著一聲清嘯,一人吟道:“……遍履
城山——不求仙!”心中一動:
“是時候了!”
忙以殘餘的真氣刺激臍內驪珠,奇力鼓蕩,遍走劍脈周天,越轉越強;運行幾匝
,提起右掌,猛將樁頂貫入地麵!
樁麵一觸手掌,便即入地,甚至不用扶準,仿佛地裏突現一坑,方圓與樁徑完美
相合,一按即入,滑順得像是身體的一部份。鑽入地中的樁身,竟有立時解裂之
感——說“溶解”或許更為貼切——堅逾金鐵的火油木猶如遽生的植物根係,舞
爪張牙,饑渴地撲向地母的懷抱,拉耷著樁頂源源注入的澎湃真氣,一逕向前,
無休無止……
上回產生這種與外物性命相連的感覺,是化驪珠融入身體的時候。
耿照忽然明白,何以貿然切斷與木樁的連結,是極其凶險的舉措。
思忖間,一股難以形容的巨大力量,透過樁上術式的連接,毫無預警地反噬而來
!
眼前一白,幾以為髒腑要被異種巨力撐爆,但強韌橫絕、勝似神兵的鼎天劍脈僅
隻一震,並未被炸得粉碎,反如握拳般掐住急遽膨脹的爆裂之勢;一絲絲的真氣
透膚逸出,自全身毛孔散離,凝練之甚,竟化出縷縷乳色的霧煙實形。
而痛覺到這時才恢複運轉。全身的筋骨仿佛被扯散了架,耿照生生咬住痛呼,鼻
下噴出兩柱濁氣,定睛一瞧,木樁竟還有寸許露出地麵,抗力卻強得邪門,仿佛
按進一條沸滾熾亮的鐵汁洪流裏,雖有浮沉,實難寸進,暗忖:
“果然一樁難逾一樁!如此遞進,何以收尾?”
聶雨色的修為深淺,耿照與他沿山奔行,心中有底。東麵虎樁的反激異力隻消與
龍樁相若,聶雨色決計抵受不住,不口噴鮮血、倒地暈死就不錯了,遑論長嘯吟
詩?遂得“一樁強勝一樁”的結論。
“……先完成了‘龍’位再說!”
把心一橫,強提內元,驪珠奇力經劍脈增幅,勢不可當,鐵掌悍然擊落,火油木
樁直沒入地!
陣基就位的瞬間,耿照正欲開聲,一股莫名感應掠過心頭,字句入腦,開口便吟
:“獨羈花月……欲窮年!”這句詩他隱約有些印象,似乎曾在哪兒聽過,以耿
照的文墨粗疏,平生不曾背過什麼詩書,何以衝口而出,連他自己都覺奇怪,卻
又說不出的理所當然。
坐鎮“虎”位的聶雨色遠遠聽見,縱聲大笑:“好!吟得好詩,落得好陣!”耿
照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忽生出一股難言的親近之感;想此陣非《奪舍大法》不
能開,頓有些恍然:“這詩……是了,乃是琴魔前輩臨終前所吟!”念頭微動,
後兩句果然湧上胸臆,低聲念得幾遍,心頭五味雜陳,難以名狀。
龍樁定位,聶雨色的聲音越見清晰,空間似乎恢複了原有的長短距離。對向刮至
的風葉聲裏,隻聽他揚聲道:“我來搞定‘風’位!要不成,那就是你啦。把握
時間調複些個,‘雲’位有得你折騰!”顯也清楚自己功力遠不如耿照,最末一
樁原是非他不可。
耿照源源不絕地往樁中注入內息,倒不是要壓製什麼,而是四肢百骸通過這支樁
子,仿佛與驟然活絡起來的地氣連在一塊,彼動而我動,同氣連枝,不能自絕於
其外。但內力畢竟非是用之不竭,耿照等了約莫盞茶工夫,始終不見聶雨色出現
在北麵“風”位,漸生疑慮,提聲喚道:
“聶二俠!還不成麼?”半晌未聞回覆,而陣中“迷霧”又起變化——
灰蒙的血祭陣中,霧氣經怪風一陣旋攪,竟越發淡薄,如被風吹散般,露出居間
一條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形來,灰袍素履,斑駁的疏發裹著逍遙巾,卻不是
殷橫野是誰?
——殷賊!
(不……不好,陣要破了!)
耿照這才意識到音聲穿透、霧露轉薄所代表的意義。虎、龍兩樁就位,血祭之陣
所恃的血絆被引至外陣,對陣中的術法羈束急遽下降,新陣卻未完成;殷橫野隻
消恢複三兩成知覺,目能視物、指堪吐勁,己方二人便無異於兩條屍殍——
更駭人的是,陣中貌不驚人、垂手肅立的老儒突然睜開眼睛,緩緩抬起右臂,伸
出食指,身子轉動,至與耿照四目相對,才又停住。
耿照驚出滿背汗浹,碧火功發在意先,周身氣勁一迸,靴底入地寸許,不知要戰
抑或要逃;心識好不容易追上本能,見霧中殷橫野眼焦空洞,恍若瞽盲,暗叫僥
幸:“好在血祭效力猶在。不能再等了,聶兄若不能鎮住風位,隻能我來!”唯
恐驚動殷賊,一咬鋼牙,欲撤右掌。
豈料才剛動念,腕臂間一陣錐心劇痛,仿佛連著手掌的血筋經絡被人一股股抽出
體外,簌簌不絕;非惟是痛,更痛得五內翻湧、地轉天旋,體內諸元劇烈震蕩,
似將失形,堪比蓮覺寺內重鑄劍脈時。然而彼時是汰舊更新,越痛越強,此際卻
是直墮深淵,萬劫不複!
忍耐一向是少年的強項,但這截斷術式連結的痛楚,隨“撤掌”的念頭不斷堆疊
,偏又不是肉體真有什麼傷損,痛苦像沒有極限似的,一念間不知反覆累積了多
少回;這種程度的疼痛,已與求生的本能產生強烈捍格,難靠意誌強行為之。
耿照在溫熱的液感中恢複神識,一抹口鼻,指尖掛得血珠連墜,右掌兀自牢牢黏
在樁頂,便在失神間,龍樁仍持續榨取體內真氣,如非耿照身負碧火、驪珠、蛁
血、劍脈等罕世四絕,或許再難蘇醒。
中斷連結的關鍵,自始至終都與修為的深淺、肉身的強弱無關,此即聶雨色自信
不遜耿照之處。他至今尚未就北麵“風”位,怕是嚴重低估了此一節的凶險與艱
難。
適才莽撞一試,令經脈裏的內息、血氣紊亂不堪,雖未至岔走的境地,但也僅一
步之遙。聶雨色那廂突然沒了聲息,料想亦約如是。想到兩人居然被自己親手打
下的陣基搞成重傷,荒謬到令耿照直想發笑。
更要命的是,拖引著內力不住往地底鑽去的異種巨力——耿照並不知道那就是地
氣——有越轉越強之勢,仿佛一匹對著柵門不斷嘶蹬人立的野馬;再讓它轉得幾
轉,其力恐將超過血肉之軀所能負荷。即令耿照身負諸般不凡奇遇,畢竟不能與
地脈靈氣相抗衡。
難怪沐兄一說到他這位二師兄,總忍不住要翻白眼。耿照心想。
將龍庭山的四奇大陣濃縮到四根樁上帶著走,隻消四人分占四角便能複現,的確
了不起,但這便攜四奇陣明顯是未經試驗的半成品,身為始作俑者的聶二俠非但
手眼非凡,遺憾的是連膽子都大過了人理應有的基準……這般危險又充滿變數的
東西,別說是當作救命的壓箱寶了,連拿都不該拿出來,連興起“試試看好了”
的念頭都是作死啊!
進退維穀間,山道彼端冒出兩條黑影,當先一人叫道:“耿兄弟、二師兄,我等
來也!”聲音極是熟稔。耿照無力回首,餘光一瞥,突然瞠眼:“是沐兄!他怎
麼來了?”苦於內息紊雜,難以開口。
語聲方落,襟風已至腦後,那人倏然止步,袖帶逆揚,送來一陣熟悉的薰衣木香
,果然是“風雲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筆”沐雲色。
“耿兄弟,你——”見耿照撐地跪落,模樣怪異,小移半步才見頷頸披紅,登時
省悟:“……他受了內傷!”正欲為他推血過宮,身後一人喝止:“老四且慢!
沒看耿兄弟在布陣麼?”渾厚的嗓音充滿男子氣概,身形幾乎遮去頭頂大半日光
,卻是奇宮之主“九曜皇衣”韓雪色。
沐雲色關心則亂,此時才注意到陣中的灰色袍影,驚駭交迸:
“是……是那廝!”忙擋在宮主身前。韓、沐二人並未見過殷橫野的真麵目,但
那毫無特征的身影,伴隨槐花小院內驚心動魄的交手,從此深深印上二人心版,
一望即知。
韓雪色早早便取出“奇鯪丹”吞服,暗提內元,見困住殷橫野之陣漸次消淡,外
陣卻未完成,肯定是出了什麼紕漏;與沐雲色交換眼色,兩人顯然想到了一處,
恐殷橫野發難,不敢妄動,揚聲叫道:“老二!”見血祭陣另一頭似伏有一人,
卻始終未得回應。
沐雲色盯著陣中老儒,須臾未離,一邊疊聲低喚:“耿兄弟,耿兄弟!”韓雪色
瞥了單膝跪地的少年一眼,搖頭道:“他正全力維持陣基,既開不得口,怕也緩
不出手書寫交談。料想那頭老二也是一般。”
“那陣快不成啦。”沐雲色憂心忡忡。“老賊隨時可能脫身……外頭這個是什麼
陣?”
“你也看不出來?”
沐雲色麵露慚色。“屬下……學藝不精。”
“我和你差不多。”
韓雪色見南北兩側豎著樁,與耿照指縫間露出的暗金木色相若,透著火油木法的
炮製痕跡,應該就是陣基了,抱臂沉吟:“看來是以風、虎、雲、龍四奇位排布
的陣勢。奇怪,我沒見老二弄過這個……難道是因為陣基太過簡單,才須兩人以
上合力發動麼?”
風雲四奇各有專精,聶雨色是術法大行家自不待言,沐雲色長於丹青,其實最早
是從描摹風雲峽所藏諸般機關、武器藍圖生出的興趣。能於逃亡間獨力造出繁複
精奧的“地母神箭”箭櫃,可見造詣不凡。
韓雪色初上龍庭山時,輾轉於各係間飽受淩虐,以致經脈受損,再練不得上乘內
功;連溫飽都未必能夠,遑論武功技藝。
直到風雲峽出手庇護,韓雪色才保住一條性命,從此發憤圖強,內功不成便練外
功,風雲峽所藏醫卜星象、機關丹道等各種雜學,更是寧殺錯不放過,一天當三
天用,“求知若渴”已不足以形容他下的心血工夫。故韓雪色雖不像聶、沐等有
一兩門同儕難及的拿手技藝,難得的是樣樣皆能;單論個“博”字,琴魔座下無
出其右者。
他與聶雨色自來投契,別勝餘子。在山上時,兩人鎮日廝混一處,聶二不但兼任
狗頭軍師,更是風雲峽安排在宮主身邊的保鏢,兩人焦不離孟,無論幹什麼事都
是一搭一唱。聶雨色的術法門道,數他瞧得最多,但凡有問無不盡言;說同沐雲
色“差不多”雲雲,怕是唱籌量沙,寬慰的成分居多。
四方位陣基雖是術法的基礎,然而奇宮算學博奧精深,早逾此限,其他流派布個
“八門金鎖”、“九宮八卦”就已經很了不起了,龍庭山上隨便出手就是十六陣
位、卅二陣位的,這還遠遠構不上“天機暗覆”聶雨色的水平。
陣基乃構成陣形的根本,當作是術法所用的機簧滑輪,也就不難理解:滑輪若是
按理布置,數量越多,則施力越省,陣基亦是如此。
施展遁甲術的變數甚大,發動的條件自是越簡單越好,能以一人施為,何必兩人
、乃至更多人合力?為求省力便捷,隻好求諸陣基繁備。
但,陣基與陣基、術式與術式間,又有銜接上的考量,一如機簧設置,須講究咬
合密切,否則難以推動;沒有最完美的唯一解,端看目的如何、有何限製。陣基
排設與數量上的取舍,始終是術者終生鑽研不輟的課題。
以聶雨色的造詣,信手便能排出八八六十四以上的陣基,發動陣形從來不用旁人
讚掌——他甚至排得出讓毫無術數根基之人,無意間觸動的陣勢。驚震穀眾人就
是這樣完蛋的——四奇位這般簡單的設置,還須耿照幫忙發動……委實太不“聶
雨色”了些,益發啟人疑竇。
韓雪色顧不得眼前之危,虎牙一咬,發足掠向南麵“雲”位樁。沐雲色急急轉頭
:“……宮主!”已阻之不及。
韓雪色一到樁前,瞥見東首一人單膝跪地,苦苦撐持,果然是聶雨色。聶雨色雙
目緊閉,麵如淡金,嘴角鮮血殷然,顯也是被陣基拖住,陷入半昏半醒的迷離境
中。韓雪色見他背脊起伏,應無性命之憂,強迫自己收束心神,將注意力集中在
眼前的火油木樁。
樁上刻的符籙他懂不到兩成,除所用太過高深,刻得太密也大大提高了辨識的難
度,但樁頂導氣用的三重術式還是能認出的,揚聲道:“樁上有入氣形竅,本就
是設計讓四人來發動——”卻是說給沐雲色聽。
沐雲色急急追問:“老二呢?見著他了麼?”
“還有氣,沒事!”韓雪色目不轉睛,細細端詳,暗銅色的濃眉忽一挑。“陣基
全在樁上了,陣位雖然簡單,陣式可一點也不簡單……我沒見過這般狠抽地脈的
弄法……這怎麼能夠……”
沐雲色聽說二師兄無恙,稍稍放心,思緒運轉越發順暢,沉吟道:“宮裏還有哪
個用四奇位的陣式?地脈……風虎雲龍……四人同使……等一下!宮主,是……
是護山的四奇大陣!會不會老二他反轉了四奇大陣……是了,風從虎、雲從龍,
所以先定了虎龍二樁,還差風雲兩位。方才在山道上聽他們吟的詩……”
“……是定樁開陣的信號!”
韓雪色直覺接口,耳中聽著他越拔越高的聲調,目光飛快在樁上巡梭,雖無法一
一看懂術式的結構,卻依老四之言找到幾處關鍵,脈絡陡地清晰了起來,皆有所
本,再無疑義,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見鬼,這真是護山的四奇大陣啊!老二你到底還是不是個人?啥時整出了這等逆
天已極的鬼玩意?
“宮……宮主!”
沐雲色的嗓音驟然拔尖,透著極度驚懼,一反先前的興奮雀躍。
毛族與生俱來的危險感知,讓韓雪色於他開聲的同時著地一滾,一道氣芒貼鬢削
過,暗紅色的粗卷發莖迸散開來,隨風飄飛。
(殷……殷賊!)
韓雪色魂飛魄散,連滾幾匝撲入一叢矮樹,起身見灰袍人仍在霧中,右手食指平
舉,所向卻非自己適才之處,那實劍般的指風是如何射至,全然無法想像。
“我沒事!”他見沐雲色滿臉憂急,隻舍不下耿照,未能及時趕來,忙搖手示意
。“老四,你去護著風位的樁子,莫教賊人出手削斷。我等能否逃出生天,全看
此陣啦。我瞧老二去。”沒等沐四應聲,飛也似地掠出掩護,繞往東首虎位。
聶雨色掌抵地麵,背衫汗濕,看得出耗損極大,離走火入魔僅隻一線。韓雪色小
心翼翼地扶他坐下,盤膝坐在他身後,提氣運功一周天,雙掌按著聶雨色背門要
穴,緩緩度入真氣。
奇鯪丹生成的內息無有門派適性的差別,以“天仗風雷掌”一類的剛猛功訣運使
,出則為剛勁,此際他以奇宮正宗心法調運,則是精純綿韌的陰勁。真氣入體,
聶雨色的經脈全不將之視為外物,運轉自如,仿佛自體所生。
催鼓之下,如陷於絕境的殘兵忽得強援,聶雨色猛自迷離境中脫出,“惡”的一
聲嘴角溢紅,眼縫微綻,鼻翼歙動,嗅得純血毛族身上濃烈的男子氣息,自牙縫
中擠出零碎字句:“誰……叫……來……混……”
“喂喂喂,剛醒就罵人,你好意思?踐踏下你的自尊,以示懲罰。”
韓雪色收功撤掌,緩緩吐出口濁氣,按著他的腦門起身。“我想了一想,要是殷
老賊耍起流氓,指不定你要死在這兒。大家說好一塊死的,便帶老四來啦。這回
我還算守信罷?”
“白……蠢……智……”
“這麼急,一句都罵不完,仔細著罵不好麼?”韓雪色變本加厲,怪可憐似的摸
摸他的腦袋,口吻甚是感慨。“罵不還口真無聊,先救大夥兒的命好了。剩下兩
樁先風後雲,雲樁下地就成了——有說錯的你再講。”
聶雨色難得閉上嘴,神情陰鷙。他討厭一切關於身高的指涉,也討厭高個兒。尤
其討厭高個兒摸他的腦袋。這簡直不能忍。
“樁上的術式我看不懂,但下了樁就不能撤手,直到陣式完成,這點應該不會有
錯。連耿兄弟那般修為都吐了血,我猜地脈之氣很難扛?”
聶雨色死活揀不出罵人的題材,給喂了屎似的點點頭。
韓雪色斂起促狹的模樣,思索片刻,移至聶雨色身側,重又屈膝蹲下,好讓自己
能看清他的神情眼色,一本正經道:“按說那廝在陣中知覺錯亂,五感混淆,應
無還手的餘力。陣式淡薄至此,若給他來這麼一下子……”掀過自褲腿上垂落的
衣擺,露出靴上的半截匕首。“……暗器的準頭手勁,我還算有把握。以絕後患
,行不?”
聶雨色嘴角微揚,既沒點頭,也未搖頭。
“得……賭……”
“明白。”韓雪色按著他的腦門起身,作勢拍去雙手塵灰。“咱們不賭,隻幹有
把握的事。下回拿出這等天殺的玩意前,先給我想仔細了,你天生強運麼?不詐
賭的時候有贏過?”說著氣來,順手朝他腦頂又敲了個爆栗。“再撐一會兒,我
同老四定救你們脫身。”提氣喝道:
“老四,風位!”
沐雲色就等他的號令,輕拍耿照肩頭,低道:“耿兄弟稍候,我去去就來!”點
足掠向北麵。耿照暗叫不妙,苦於作聲不得,左掌一翻卻隻捋過了袍袖一角,眼
睜睜看著沐雲色掠向風樁,忽然拔地躍起,身形如箭,平平拉高一丈有餘,淩空
如鷂子般一翻身,頭下腳上,雙掌交疊,順著衣發獵獵的烜赫墜勢,不偏不倚正
中樁頂!
風雲四奇,皆非凡子。沐雲色的術法造詣雖然有限,但也知鎮守本山的四奇大陣
乃借地脈靈氣加以推動,這個具體而微的仿製品需要四人合力,可見下樁不易,
自問修為與耿照相差太遠,除了盡提全身功力外,欲以下墜之勢,務求一擊奏功
!
耿照見他非莽撞而行,心中祝禱:“蒼天在上,但願能成!”
沐雲色雙掌擊落,木樁直轟入地,似極順暢,誰知才到一半,沒入的樁子微微往
上一彈,便不稍動。下一霎,反激的力道將沐雲色的雙掌震離,整個人被拋飛出
去,一身似雪白衣在空中飛轉如散華,又像斷了線的紙鳶;風止落地,連滾幾匝
,動也不動,嘴角溢出一縷鮮紅,未如耿聶怵目驚心,隻不知是死是活。
風樁入地,掌底異力再度翻騰,仿佛地下真有一條猙獰巨龍,一樁釘住也就罷了
,入肉半截非但無法限製其行動,反而加倍激發野性,苦了與虎、龍二位相連之
人。
鼎天劍脈強橫無比,五髒六腑卻是血肉造就,全靠真氣護持,而有超乎普通人的
抗力。樁裏反激的地氣帶著真氣一同湧回經脈,直如海水倒灌,劍脈就像衝不毀
的溝渠水路,挾著如此巨量的氣勁循環周天,對髒腑造成的衝擊,實不亞於渡碧
火功的心魔關。
耿照連“完蛋了”的念頭都不及出,嘔的一聲噴出大蓬血霧,盤膝坐倒,渾身劇
痛難當,差點失去意識。剛勁加身時,經脈之所以斷去,正為了中止勁力直入髒
腑的捷徑;經脈受損,雖不免癱癰致殘,但髒腑直接受創,卻可能立即送命,此
乃人身自我保護的機製。
偏生耿照擁有一副神兵等級的經脈,連斷脈係生的機會也無,碧火功又不足以抵
擋地氣,九死一生之際,臍間的化驪珠為免與宿主一體而亡,陡地迸放奇力,刺
眼白光射出層層腰帶衣布,照得崖頂一片通明。
而異變就在此時發生。
以肚臍為中心,一股奇異的熱源飛快擴散至全身,為體內的髒腑擋住了第一波的
地氣衝擊;隨即,耿照在劇痛之間,感受到一股難以形容的鼓脹感,仿佛生瘡疔
時那種渾身高燒發熱的十倍乃至百倍,胸腹間異常地轉韌脹開,每一下心跳都比
前度更強更響,回蕩在滾燙的顱內耳中——
(能……能扛住!這樣……能扛得住!)
他最後聽見的聲音,是韓兄焦急的喊叫,可以想見聶雨色的情況危急。
讓我來罷。不要再有人因為我,而死在這兒了。我要……帶他們回去!
耿照手掌一沉,放任洶湧的地氣衝入體內,通過劍脈直撲百骸!化驪珠持續綻放
著刺眼的白光,奇力在髒腑外形成一層薄膜,使其不被地氣碾碎;薄膜之內,異
樣的膨脹發熱仍在繼續,幾可以確定不是錯覺。
凶猛的地氣猶如一條以無數刀劍棘刺構成的長龍,灌入堅不可摧的劍脈時,在管
壁間擦出無數刺目火花,刮得熾紅一片,燃向五髒六腑——
耿照本是這樣理解身體深處的異常發熱,以“入虛靜”之法內視體內諸元,才發
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發熱,是因為五髒六腑正不斷膨脹著。
精確地說,是流經五髒六腑的血液,在驪珠輝芒的照耀下產生異變,連帶使肌肉
、筋骨等行血之處,變得越來越堅韌,越來越致密,強度逐漸追上鼎天劍脈。地
氣的衝擊仿佛是刀劍鑄成前最後的淬火,每一次的洗煉都在疊加髒腑的承受力,
新生的髒腑肌力充盈百骸,取代漸褪的驪珠奇力,正麵迎抗,就像肌膚磨損起繭
的過程被極度壓縮,轉生於原本脆弱柔軟的體內諸元,來自大地的死亡威脅正急
遽降低中。
——是蛁血!
耿照服食枯澤血蛁後,蛁血精元與他一體同化,故血液能療他人之傷,收效甚神
。
枯澤血蛁號稱“枯澤”,本以地脈靈氣為食,蛁血精元受驪珠誘發,驀地活化起
來,一麵汲取地氣自壯,另一方麵又與地氣相砥礪,如打磨盔甲,越磨越光,終
於將地氣壓下;照這樣下去,說不定能斷去術式連結,騰出手來處置雲樁。
另一廂,地氣一爆,聶雨色口吐丹朱,韓雪色趕緊盤腿坐下,雙掌抵他背門,輸
入內息助其擷抗。起初異常艱辛,連韓雪色都嘴角溢紅;末了地氣躁動趨緩,仿
佛被人引走了似的,過不多時,身前聶雨色道:“行……行了,宮主。”竟能開
口說話。
韓雪色收功抹汗,起身時福至心靈,回頭問:“是……耿兄弟?”
聶雨色蒼白的麵上,露出一抹自嘲般的釁笑。
“夠不夠邪門?由不得你不服啊。”
“我瞧老四去,”韓雪色似乎不以為意,微一聳肩,從容笑道:“順便搞定風位
。我若如你一般沒法撤手,雲位得靠耿兄弟了罷?”聶雨色“嘖”的一聲,一臉
不是滋味,見宮主掉頭離去,勉力提氣道:
“喂,耿小子!喝夠一壺了罷?沒死就吱一聲,還有活兒幹。”
“我在!”這聲音聽起來,可比自己精神多了。“要……要擺脫這樁子,興許還
要一會兒工夫。我們還有多少時間,聶二俠?”
別說得好像想斷就能斷一樣啊,王八蛋!聶雨色心裏嘀咕。本想咬死耿小子竊占
師父的遺惠,擠兌他還回來,這下說不定比師父還強了,好意思說人家是賊?四
奇陣他一個人能開一半,要我們這些廢物點心做甚?
“慢慢來別急,大夥等你。”聶雨色沒好氣道:
“殷老先生等著看表演哪,你說這千載難逢的。”
韓雪色緩出手來,趕緊去察看沐雲色的狀況,出乎意料地隻是昏厥過去,脈象平
穩,傷勢較自己還輕,推測是一震之下人樁分離,未遭地氣反激,算是不幸中的
大幸。
輕捏人中,見老四醒轉,將人放落,沉聲囑咐:“躺著別動,其餘有我。”沐雲
色一掙之下未能坐起,昏沉沉地點頭,便即不動。
韓雪色悄悄摸出奇鯪丹,將瓶中所餘六枚傾於掌中,自言自語道:
“你……又要笑我意氣用事了罷?今日這關過不了,橫豎是個死,不如死得清楚
明白。阿妍決意離我而去,便是賴活著……人生又有什麼況味?”微露苦笑,仰
頭咽下。
丹田中熱流湧現,不同於平日的溫融,像是生生吞了塊熔鐵熾炭,焦灼的痛感一
路上竄,旋即漫入奇經八脈、四肢百骸,痛得他額筋暴起如虯,咬牙忍住痛哼,
提掌猛擊木樁!
風樁全沒至頂,術式貫通,原本被耿照馴至半竭的地龍再次痛醒,瘋狂扭動起來
,頗有垂死一搏的驚人態勢。
耿照猛汲地氣,承受了最多的衝擊,持續於痛苦中錘煉五髒六腑;聶雨色則趁韓
雪色一動身,沿右掌掌形,忍痛在地麵劃下數道引氣歸虛的血符籙,拼著泄去地
氣,勉強扛住了這波反激。
韓雪色渾身暴衝的內息與地力一撞,痛苦大為減輕,眼見樁定,不禁一笑;想起
耿、聶兩人約定以詩為號,豪氣上湧,朗聲道:“成啦!一罷擲杯秋泓飲!”
一人冷笑:“土虛煩穴蟻,柱朽畏藏蛟!魏無音連粗通文墨都說不上,幾句不合
格律的破爛排場,徒子徒孫倒是金貴得緊,徒惹人笑!”陣中霧牆更薄,繞著陣
基飛轉,居間殷橫野抬起眼眸,不再是空洞失焦的模樣,險惡的目光一一遍掃,
顯已恢複知覺。
沐雲色被強大的威壓驚醒,掙紮而起:“老賊……老賊破陣啦!”韓雪色拔出暗
藏在靴筒的匕首,打算拼個同歸於盡。聶雨色大喊:“別動!陣式還沒破,莫便
宜了對子狗!”
殷橫野笑道:“老朽真是走眼了。龍庭山往來一甲子內,隻有你堪稱人物,魏無
音給你提鞋都不配。”沐雲色聽他辱及恩師,正欲反口,發現嘴巴最毒的二師兄
竟不作聲,心知這一節他絕不能忍,靈光乍現:“是了,莫幫賊人指引方位。老
二出聲,實是萬不得已。”
殷橫野傾耳片刻,沒等到四少回嘴謾罵,微露一絲讚賞:“可惜你等須斃命於斯
。風雲峽一係在龍庭山為所欲為,威風了幾百年,不意今日絕於荒郊野嶺!”隨
手指點,氣勁如亂箭齊發,嗤嗤聲不絕於耳,有些逕穿風霧,削得崖上草飛石濺
;有些卻聞聲而不見影,明顯止於陣中,隻不知是何緣故。
除沐雲色外,其餘三人趨避不得,好在指勁並未全出,時靈時不靈,總算沒落得
蜂窩般千瘡百孔的下場;雖然騰挪格檔極盡手眼,拼的卻是運氣。
韓雪色距離最近,情況最險,奮力以匕首擋開數道指鋒,想起老四手無寸鐵,倒
轉匕柄往後一扔:“接著!”沐雲色隨手接過,低聲抗議:“我用不著,宮主留
用!”冷不防數道勁風連至,間不容發之際,揮匕擋去兩道,第三道卻削過右腕
的“神門穴”,沐雲色忍痛不哼一聲,卻免不了腕掌脫力,匕首鏗然墜地。
殷橫野猛然轉頭,對正韓、沐二人,綻出一抹殘忍笑意。聶雨色無法判斷他恢複
到何種程度,宮主的性命卻冒不得險,開聲道:“小心!”見他不知何時轉對自
己,抱臂冷笑:
“這種騙小孩的把戲,拜托你別撅屁股好不?我都替你難過——”
指芒瞬間盈滿視界,快得來不及反應,這一霎眼仿佛被無限延長,偏生四肢百骸
動彈不得,隻有意識孤伶伶地麵對死亡。
聶雨色忘了自己有無瞬目,反正眼前烏漆墨黑的一片,接著「錝!”一聲清越激
響,風壓分掠兩鬢,終究沒能洞穿這世上最偉大的天才腦袋。
嗤嗤的破空聲接連不斷,擋在他身前的漆黑物事旋轉起來,快到難辨其形,清脆
的錚錝響聲不住彈飛指勁,仿佛有千手千眼,無論殷橫野發向何處,都脫不出這
三尺來高、寬約數寸的烏黑防壁。
指勁並不是被有形之物擋下,聶雨色心知肚明。隻有無形的音波之刃,才能不分
遠近抵銷勁風,亦令未脫迷陣的對子狗難辨東西,越打越迷糊。
但血祭陣行將瓦解,隻餘薄薄一層羈束,幹擾殷橫野已無意義。雲樁不定位,對
子狗數息間便得自由,己方無異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老大別玩啦,玩脫了要死全家的啊!”
聶雨色終於按捺不住,一腳踹向烏影,誰知踹之不倒,震得腿腳隱隱生疼。那物
事又轉兩圈才靜止不動,卻是一具立著的狹長鐵琴,周圍哪兒有人影?
“……人呢?”
琴底無聲無息穿出一指,若非他一個弓腰鐵板橋折落,便是指風穿腦、紅白泄飛
的下場。聶二俠眥目欲裂,偏生連跑都沒法跑,不由自主爆出連串粗口,頃刻連
吐六百餘言,竟無一詞重複;就這方麵來說,無疑亦是天才。
殷橫野知覺未複,稍辨方位,當先一指,逕取最棘手的聶雨色之命。直到洞穿鐵
琴,才知另有援兵。
驀聽北麵一人和聲道:“多謝先生指教。”幹幹脆脆一掌拍落,連絲毫猶豫也無
,雲樁直入地底,靈氣定位,簌簌晃起漫天塵沙!
殷橫野心知中計,反身掠去,已然阻之不及。四樁為基連成的四邊,筆直升起四
麵高聳入雲的晶幕,回映日光燦華,乍現倏隱,才又化成一團灰霧——
不同的是,血祭陣是迷惑五感的幻術,四奇大陣卻是紮紮實實的壁壘。殷橫野一
頭撞上晶幕的錯愕,以及散發溢紅的狼狽模樣,在場五人看得一清二楚;直到霧
影覆蓋陣基,將裏外分成兩個完全隔絕的界域,殷橫野的咆哮聲才逐漸隱沒。
“先師說:‘乖理拂性宜讀詩。’隻知格律,難免有負詩書。這詩還差一句,先
生且聽——”
撤掌起身,一撣袍襟,口吻仍是一般的和煦溫文,不帶半分煙硝火氣,一如臉上
淡淡笑意。來人踏樁運勁,轉動術式,完美無缺地閉合陣形,負手朗吟:
“勝卻青鋒,十三弦!四奇,開陣!”
作者:
Haiyoung
時間:
2018-4-1 21:27
第二五八折敢與君絕,玄律忽震
陣形閉合,地氣與術式自成係統,樁上用以導氣的形竅便即失效,與開陣四人間
的聯係自然中斷。術法中謂“形竅”者,相當於是啟動陣基的牽掣,所入不外乎
精、氣、血、神;畢竟是往裏頭傾注了些什麼,從意象上來看,就像容器的開口
一樣,故以“竅”為名。
地氣的回湧——或說“衝擊”——一斷,傷疲立現,聶、韓雙雙盤膝坐倒,爭取
時間調複。沐雲色雖未經地氣摧殘,一震之下亦受創不輕,撕下衣擺銜住,捆紮
了右腕傷口,也跟著閉目盤坐,調息運功。
隻有耿照不受影響,一抹額汗,轉對那踏樁合陣之人,見他身形修長,比起肩寬
膀闊、魁梧昂藏的毛族血裔韓雪色,此人更瘦也更斯文,高得不予人臨下睥睨的
壓迫感。
來人作深衣曲裾、抱肚纏腰的武服打扮,外罩對襟大袖衫,披著長長的旅裝披風
,層層疊疊,無不是厚而無光的絁綢材質,卻沒有半點風霜之色,幹淨得像是自
畫中走出;除內裏的交領中衣是一塵不染的白,其餘皆是極淺極淡的鬆綠、竹綠
、湖水綠,然而未見鬆柏之寒,蒼竹之硬,似三月裏的湖岸垂柳,耙梳春風,映
翠透黃,說不出的宜人。
耿照本有滿腹疑問,那人卻逕轉過身,眯起姣細的丹鳳眼,團手為禮,長揖到地
。“若非典衛大人神功相讚,今日我風雲峽盡滅於斯。在下阜陽秋霜色,謝過大
人。”
(……此人便是“小琴魔”!)
身為奇宮“色”字輩的代表人物,人稱小琴魔的“雲水三合”秋霜色,據說修為
已臻化境,堪比全盛時期的魏無音。
當年天雷砦一戰後,琴魔重創退隱,座下不計托庇風雲峽的韓雪色,共收過六名
弟子,而“風雲四奇”正是留下的菁英。秋霜色居四奇之首,多年來代表派係,
與一班“無”字輩的長老周旋,絕非泛泛。
與能歌能哭、不從俗流的沐四訂交,見識過邪氣衝天的奇葩聶二,更別提敢於袒
露傷弱、難以三言兩語形容的奇宮之主韓雪色……耿照以為自己早習慣了奇宮中
人的特立獨行。在今日之前,他從沒想過,十年來實質掌握風雲峽一係、在台麵
下捭闔縱橫,長保龍首安泰的,會是這麼恬淡溫和的一個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揖
拜弄得有些無措,忙不迭地抱拳還禮,赧然道:
“秋兄……秋大俠言重。是我將貴派群賢拖下水,幾成無可挽回的遺憾,天幸聶
二俠的術法獨步當世,複得韓宮主與諸位鼎力相助,才逃過一劫。風雲峽一係若
因我而覆滅,那可真是萬死莫贖了。”
他已非昔日的流影城小鐵匠,說著說著,逐漸恢複了寧定,應對有據,未失分寸
。隻是無論喊“秋兄”或“秋大俠”,總覺得不太自在。秋霜色無疑遠較耿照年
長,白淨麵龐卻看不出實際年齡。人說“相由心生”,在他臉上,七情似不怎麼
上心,什麼都是淡淡的,寡味如水,波瀾不興。
老胡與他私下論及蠶娘的駐顏術時,提到道門中有一派“由武入道”的,主張武
功不過是通往長生的入門階,一旦修到心如止水的境地,將展現各種神通:先是
“鷗鷺忘機”——因為忘了自己是個人,鳥獸也看不出他是人了,以為是同類,
見他便與之嬉戲;接著是“陶然忘齡”——忘了自己還活著,以致身子也給騙過
,就此忘記老去。待練到了“舍生忘死”,那是連生死之別都忘卻,從而長生不
滅,踏上真仙大道。
“……據說我們真鵠山上,有個老不死就是這樣。”
胡大爺說這話時神秘兮兮,仿佛真怕被“老不死”的天耳神通給聽去了,不由自
主壓低聲音,頻頻四下張望。“我師傅自己都是老牛鼻子了,提到他時居然管叫
‘太師叔’……你說該有多老?”
“應該是輩份高罷?”這種事在武林中所在多有,耿照自己都見過不少,不明白
老胡何以為怪。
胡大爺搖頭。“他是真的老。就因為他躲在太昊祖師坐化的雲清池附近,玄城觀
那幫牛鼻子才纏著我師傅,非讓封了東皋嶺不可。他們楯脈不要臉歸不要臉,沒
想還是怕丟臉的。”
回過神來,見少年一臉的雲山霧沼,胡彥之咧嘴一笑,解釋道:“我那牛鼻子師
傅立下四位副掌教時,考慮到太師叔祖的輩份地位,也給了他一席。但玄城觀這
位修長生道的奇葩豈止是不管事?長年連人都見不著。於是楯脈平白得了個副掌
教的位子,年年派人‘代表’太師叔祖出席話事,敗兒扮家翁,狠狠過了把振衰
起敝的幹癮。”
耿照想了一想,忽道:“你師傅好厲害的手段。立四名副掌教,已分去副貳之權
,裏頭居然還挾了個有名無實的虛銜。這楯脈的玄城觀,聽來也不是什麼實力強
橫的大派,想保住憑空掉進懷裏的餡餅,隻能唯鶴真人馬首是瞻。”
老胡環抱雙臂,怪有趣的打量他一陣,嘿嘿笑道:“我是長大成人之後,有天忽
然想通了這一節,你小子不簡單,居然一語道破。合著聶冥途說得沒錯,你這個
典衛大人還真做得。”
耿照心想:“可我也是長大成人了才知道。”鬥嘴是鬥他不過的,直接轉移話題
:“是了,為什麼楯脈怕丟臉,非得讓鶴真人封了東皋嶺不可?東皋嶺上有什麼
見不得人的?”
“我是沒親眼見過。”老胡聳聳肩。“不過你要想,連自己是人、現年幾歲都給
忘了,還能像個人麼?瘋瘋癲癲還算是好,要是像個野人似的衣不蔽體,光著屁
股滿山亂跑……玄城觀還保得住那席副掌教?鹿老兒早發難撤了去。這下可好,
把山一封,人人心有顧忌,不管那老不死在雲清池怎麼了,誰都沒再打楯脈那席
的主意。”
忘機,忘齡,忘死。
傳說中,玄城觀“少眉道人”黿無生《坐忘神功》的三大境界。忘死即仙。
但活在滾滾紅塵裏的人,想的淨是些爭權逐利的齷齪事,真有能遺世若此的人麼
?由武入道,心如止水,真到了那一天,長生又有何意義?
不知為何,秋霜色看來就像個修道人,而且還是卓爾有成的那種。他的溫文帶著
道者的淡泊與隔閡,行止如流水般隨意,仿佛看過人間無數,然而皆不縈於心。
連麵對殷橫野都能平靜若此,耿照打從心裏佩服起這位“四奇之首”來。
坐地調息的三人中,沐雲色根基最淺,受創也最輕,片刻行功圓滿,吐出一口濁
氣,一躍而起,取了立在聶雨色身前的烏琴,捧至大師兄跟前。“幸好我沿路留
下號記,若非大師兄趕至,後果不堪設想——”難掩興奮,忽然“咦”的一聲,
瞥見琴身上的指洞,大驚失色,繼而心痛難當:
“殷賊……殷賊毒手,竟毀了這床寶琴!”
凝目瞧去,才發現這枚圓孔本就鑄在琴上,介於龍池鳳沼之間,恰在琴身正中央
,過往或以飾板掩起,加上此琴本非沐雲色所有,未曾仔細端詳。殷橫野一指洞
穿,毀掉的隻是掩蔽之物罷了,可說是背了個黑鍋。
心緒稍定,見耿照投來詢色,連忙解釋:
“我大師兄二十歲上,便創製出一門同操九琴的奇陣,名喚‘九玄眷命’,將九
具琴按奇宮八卦方位布置,彈奏出的樂曲不但氣勢雄偉,更有偌大威力,可擋萬馬千軍,乃合陣法、武功、曲律、琴藝四家於一爐同冶,無論是構想,抑或最後交出的成果,皆是無可挑剔的精絕。
“先師偕我等聽完後,隻說:‘我二十歲時,遠不及你。哪怕加一字之褒貶,都
怕點汙了你將來的修改完備,乃至發想演繹,實在太可惜。’難置一詞,遂取出
珍藏的名琴‘騶牙’相贈。”
在魏無音心裏,恐怕愛徒這部《九玄眷命》將遭遇的最大難關,不是陣法、內功
,乃至譜律指法中尚不完美之處——隨著秋霜色的努力與成長,這些終將逐一完
備,甚至遠超過自己現時所能想像——而是當愛徒神功大成之日,世上有沒有九
具能堪這般神彈的弦器,徹底發揮九玄之陣的威力。
從那天起,魏無音師徒行走四方時,總不忘物色可用的名琴奇器,為秋霜色大成
之日做準備。
“這床‘玄律’,乃我三師兄所贈,是極罕見的鐵胎武琴,能拿來作兵器使。世
間弦器無不嬌貴,稍有傷損,音色一去不返,誰肯用於擊技?我們都想著搜羅古
今名琴,隻有他,硬是搞了床折騰不壞的琴來,我大師兄行走江湖,總攜這床‘
玄律’。”
果然此琴通體烏沉,泛著金鐵獨有的黝黑獰光,形製非但與橫疏影所藏的古琴“
伏羽忍冬”迥異其趣,也跟其餘耿照曾見的琴箏大不相同。玄律的琴身更狹也更
彎,看起來像是寬些的鐵胎弓;置於琴身底部兩端的護軫與齦托,也較尋常古琴
更高更明顯,遠看像是一個拉長倒寫的“凹”字,加倍襯出鐵胎琴身的彎薄。再
加上居間那一枚怪異的圓孔,處處都透著不尋常。
這麼薄的鐵鑄琴身,不知內裏是否枵空,如何共鳴發聲,委實令人猜想不透。
“老三一向話不多,問他怎麼得來,隻說‘費了點工夫’。”沐雲色撫著琴低道
:“後來我在笮橋琴台聽人說起此事,才知鬧出了如許風波;從他嘴裏說來,也
就是五字而已——”不覺一笑,滿是懷緬與苦澀。
“……老三話少,就你話多!哪來忒多廢話?”
一把陰陽怪氣的嗓音鑽入耳鼓,如灌陳醋,自是天縱奇才的聶二俠調息完畢,風
風火火加入戰團。隨之而來的魁梧男子,隨手敲他了一腦袋,英俊粗獷的褐膚麵
上笑出一枚淺梨窩,似連微眯的眼睛都溢著笑意。
秋霜色朝他微一欠身。“宮主,屬下來遲了。”
“是我同老四沒等你。”韓雪色點頭還禮。雖是隨意為之,看得出習以為常,可
見在奇宮之主的心目中,這位大師兄是必須禮敬尊崇的對象,並不以下屬視之。
“我接了鴿信,心想強援將至,委實放不下老二,於是來瞧瞧。讓老四沿途留下
號記,也是我的意思。”
秋霜色淡然道:“本宮之興亡,係於宮主一身。宮主若於外地有什麼傷損,我等
連風雲峽也回不去了,這一節還請宮主務必放在心上。”韓雪色撓撓獅鬃般的暗
銅色發頂。“知道啦,老大。下回我一定等你來再行動。”
“……一個個口蜜腹劍,陽奉陰違的,演什麼大戲?”
聶雨色嘖嘖兩聲,冷笑:“肯定是老四吵著來,宮主又是個耳根軟的,這下可好
,戀奸情熱,還不是一拍即合?說什麼‘也是我的意思’,以為很有擔當?老大
你再順著他演啊,什麼‘務必放在心上’,惡不惡心啊你們倆!你就再由得他,
專門針對我就好,再有下回他還是會這麼幹,總有一天把命送掉!要不以後我出
門前先布個陣,把你們倆關房裏,省得自己跑來送死?”
秋霜色淡淡的也沒應聲,由得他罵;韓雪色訥訥傻笑,頗有當著外人之麵被捉奸
在床的尷尬。沐四公子還想打圓場,和聲勸道:
“這不是少了一個都不行麼?早說要四個人開陣,我和宮主——”
“開陣?開你媽的陣!”聶雨色一腳踹去,不知是人矮腿短,抑或沐雲色身法太
快,被從容避了開去,顯然平素在山上也都是這麼腿來腳往的。“在穀裏,對子
狗照定我腦門就是一指,要不是老子反應快,哪有命開什麼屁陣!帶倆拖油瓶頂
個卵用!”
“……掌嘴。”
聶雨色提掌自抽了一嘴巴,表情陰沈。
“宮主,吵架端這派頭出來,就太不地道了。有本事你懟死我啊。”
“典衛大人在,讓你爆粗口!沒家教。”韓雪色怡然道:
“其餘你說得都對,本座沒什麼意見。繼續啊,甭理我。”
“好啊,待我先辦完一件事,回頭懟死你們這幫兔兒爺。”衝沐雲色一伸手:
“琴來!”
沐雲色見宮主和老大都沒攔著,無聲地歎了口氣,雙手捧過,不忘叮嚀。“別砸
啦,能修的。這可不是一般的琴。你當成兵器得了。”
聶雨色怪眼一翻,冷笑不絕。“看來朋友真不能亂交。自從結識某某人,你這開
口必夾廢話的境界居然又突破了,句句都是廢話!再這麼水下去,遲早要成廢話
界的三才五峰啊。”從無奈苦笑的師弟手裏接過琴,將琴尾的龍齦往地麵一插,
如前度般豎起“玄律”,腳踏齦托,信手在嶽山處扳得幾扳,“錝!”一聲清響
,第四條弦已被解下一端。
聶雨色翻轉鐵琴,將弦繞過龍齦,固定在琴首底部的護軫上,真把玄律琴變成了
一張弓。
沐雲色看得撟舌不下,但更離奇的事還在後頭。
聶雨色一掀底部琴軫,變戲法似的從琴身一側取出一柄長約二尺、極薄極狹的無
格鐵劍,劍尖穿出圓孔,往弦上一架,踏足彎“弓”,單臂拽滿,哼笑道:“這
玩意我早摸得精熟,本就不是琴,而是殺人兵器!我一直沒搞懂的,是它怎能彈
得出聲音來!
“好了,你們通通死下山去,別在這兒妨礙老子,有多遠死多遠,滾罷!”他說
翻臉就翻臉,不止沐、韓麵麵相覷,耿照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綠影微晃,未見秋霜色怎麼動作,人已攔在玄律之前。“你這是做甚?”
“給師父報仇!”聶雨色切齒狠笑:
“老大,閃開!”
“四奇陣非是迷陣,你這一箭射去,若然有用,也隻是射破陣壁而已,何況陣中
之人,也非站著不動讓你射。你不會做這種傻事。”修長的翠衫青年隨意一站,
玄律弓之前便仿佛隻有他而已,不知是他的身形如須彌山般貫通天地,抑或箭尖
被縮成芥子毫末大小,所向再也無關緊要。
如此驚人的氣機鎖定,除開殷橫野、蠶娘前輩的峰級高人,耿照隻在居南陵遊俠
之首的“鼎天劍主”李寒陽處領教過。聶雨色首當其衝,頷顎間撐出銳利緊繃的
線條,麵色慘白如紙,額間滲出密汗,可以想見壓力之大。
“所以你要的,恰恰是射破陣壁——該說是毀去陣基。我猜的是也不是?”
韓雪色心念電轉,想起老二炸死驚震穀那幫蠢才時,用的也是火油木煉製的陣基
礎石,恍然大悟,沉聲道:“老二,你打算炸死老賊,是不是?才讓我們立刻下
山……那你自己呢?想違背誓言,獨個死在這裏?你就是這般看待同生共死的手
足之誓的,是麼?”
眉宇間的愧色一現而隱,聶雨色“嘖”的一聲,麵露不耐。
“你們快快滾蛋,老子便能拉開足夠的距離,誰想死在這種破爛地方?這四根礎
石是我在山上所煉,試驗用的玩意,豈無自毀保密的設置?這陣最多支持一刻,
一刻後地氣將引燃樁底術式,一口氣燒個精光,連灰都不剩,老賊躺著都能脫身
。再不快走,一個都別想走了!”
沐雲色忍無可忍,怒道:“你老愛冷著臉數落別人,最不拿自己的命當命的,就
是你!師父死了,老三也死了……憑什麼隻有你能不要這條命,旁人都得由著你
來犧牲?”越說越怒,不由得紅了眼眶。
聶雨色冷笑:“我沒空同娘們囉皂!成天哭哭啼啼的,沒點長進!再不滾我把你
踹進陣裏,惡心死對子狗!這陣一刻後就廢了,趁陣勢還在,以外力擊破陣壁,
連礎石帶地氣一同引爆,正好送對子狗上路。靠你們這幫廢物,沒點屁用!師父
老三死不瞑目,還不是全靠我?”神氣囂狂,眸光一冷,邪笑道:
“老大,我們十幾年的恩怨,別以為我真不敢放。我忍你很久了。”
驀聽一陣豪笑,韓雪色撣撣襟袍,巨靈鐵塔般的身形一屁股坐下,神色自若,遙
對耿照一拱手。“耿兄弟見笑。因為這腦子不清楚的混帳之故,我風雲峽一係,
今日要給這片山頭陪葬啦。耿兄弟未與我等立過誓言,切勿自誤,宜速速下山。
我奇宮不尚俗殮,毋須棺木碑銘,可惜分別無酒,未能與耿兄弟一飲。”笑語雖
豪,眸中殊無笑意。
沐雲色心領神會,也氣虎虎地盤膝一坐,對聶雨色叫道:“老二,要死便一起死
,誰人怕來?不是隻有你,才念著師父和老三的仇!我……我恨不得生啖老賊血
肉,教他萬剮千刀,不得好死!你要炸山是不?算我一份!”想起師父師兄慘死
,不由得眥目淚血,嚎啕大哭。
這幫人任性起來,真是一個比一個任性啊!耿照目瞪口呆,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聶雨色可不是這種場麵能唬住的角色,抬足滿弓,似要連師兄一起射個對穿,
一邊咒罵不絕,卻非是爆粗口之類,罵沐四優柔寡斷,罵韓雪色體弱無用,罵師
兄愛充好人……什麼傷人罵什麼,正因為不是無的放矢,入耳才更痛徹心肺。
這種罵法是要結死仇的。耿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果然沐雲色聽不下去,從製止、勸解到對罵起來,也不過就三兩句間。韓雪色不
發一語,麵色越來越紅,耿照本以為他是竭力忍怒,突然“惡”的一聲,仰天噴
出血箭,倒地不起,才知情況不妙。
“……宮主!”沐雲色撲前攙住,先探氣息,再讀脈象,七手八腳施以急救。
聶雨色一驚分神,秋霜色已按落劍尖,垂目而視,和聲道:“夠了罷。再怎麼罵
,他們都不會恨你。他們想的和你一樣。換作是你,便能舍下他們,獨個兒逃生
麼?”
聶雨色單肩垂落,心不甘情不願地鬆弦收腿,拂袖道:“我道你要聰明些。”秋
霜色淡然笑道:“聰明的一向不是我。”伸手接住玄律。
未及看清他是怎麼弄的,鏗鏗幾聲,鐵琴又恢複原狀。
秋霜色取出一隻長長的淡綠布囊罩起束口,斜負在後。
“……閃開,讓專業的來!”聶雨色一個箭步竄至,抬腳攆開沐雲色,隻看一眼
,伸手死攢韓雪色人中。韓雪色吃痛蘇醒,咳血不止,差點又嗆暈過去。沐雲色
阻之不及,氣得七竅生煙:“老二你幹什麼!”
聶雨色懶得搭理,揪著韓雪色衣襟,小雞抓老鷹似的提起巨軀,貼麵咄咄。
“你一共吃了幾枚奇鯪丹?你他媽把奇鯪丹當炒豆還花生米嗑?你腦子跟卵蛋錯
位了是吧,還是都留在女人褲襠裏?”
“你……要敢提阿……的名字……”韓雪色咬碎滿口血沫,咧開一抹狠笑,襯得
下排左右兩枚霜白的犬牙分外精神。“我……我發誓會揍……揍得你……”
“滿地找牙麼?”聶雨色一臉釁笑。“別隻是說說啊,我很期待。我有沒有告訴
過你,每回你幹她的時候,我都在房外偷看?還讓老四畫成春宮圖,集結成冊,
在越浦刻版刊行——”
“沒有這種事!”
沐雲色自從被發現有繪畫方麵的才能,二師兄就老愛開春宮圖的玩笑,迄今已有
十五年的曆史。沒有少年不看春宮圖的,但這塊在聶雨色的反覆操作下,硬生生
成了沐雲色心上的巨大陰影,一聽就翻臉,害得他幾位師兄樂此不疲,屢屢翻新
花樣。
“……出到第四十五卷了,坊間盜版很多,千萬要認明正版,才有保障。”
“那……要去哪裏買呢?”身為武林賢達,韓雪色果然很有版權概念,拼著隻剩
半條命,也要為大夥兒提問重點。
“哪裏都沒有在賣!宮主不要本能地配合他胡說八道!”沐雲色氣炸了。
聶雨色玩夠了,一瞥旁邊瞠目結舌的耿照,沒好氣道:“耿小子!你他媽看戲啊
?滾過來當馱獸!”
秋霜色身負鐵琴,聶雨色、沐雲色臂腕受傷,能背韓雪色下山的,唯耿照一人而
已。四奇陣隻能再維持一刻,逃亡的時間已是分秒必爭,韓雪色幾百斤的重量還
不是最要命的,無論誰來背他,終不免拖著兩條長腿,在迂回的山路間磕磕碰碰
,才是煩中之煩。
耿照的身量較他矮得多,索性讓沐雲色以繩索牢牢縛在身上,以防中途墜落。“
有勞典衛大人。”秋霜色對他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謝,待過得這劫,再與大人
一敘。”
“毋須如此見外。當日若非琴魔前輩,也沒有今天的我。”耿照抱拳。“山路難
行,先走一步。請!”發足掠下山道,幾個起落間便已不見蹤影,將隨後打紮的
沐雲色遠遠拋了開來。
秋霜色極目遠眺,劍眉微軒,卻沒逃過將行的聶雨色之眼。瘦小蒼白的青年嘿的
一聲,嗤笑道:“對,他就是這麼行,讓我們看來活像一幫蠢蛋。《奪舍大法》
能長見識,沒聽說能長功力,他肯定不止偷了咱師父,還偷了別個。”
“有緣者得之,不能說是‘偷’。”
秋霜色一捋長鬢——他和韓雪色的這個習慣動作,明顯是自琴魔處學來——淡道
:“不說這個。你先走罷,我來斷後。”
聶雨色冷笑。“要不是我太了解你,還以為你斷後是打算偷偷引爆四奇陣,炸對
子狗個屍骨無存。但你不是這種人。”
老大無疑是個既不貪,也不怕的人,死之於他,完全就不是個驅力。師尊和老三
的死訊傳上龍庭山之時,相較於自己與宮主的悲痛驚駭,他的反應倒是一如既往
的鎮定,半點不教人意外。
但聶雨色並不以為老大對人世間的一切,看淡到了這種境地,他不是那樣。更有
可能,是他對師父的消逝做了許久的準備,隻是那天一直遷延,直到現在才終於
到來。在這個延緩的過程中,正常人都會額手稱慶,感謝天眷罷?不知不覺鬆懈
下來,也是理所當然。但秋霜色不會。
他會持續準備,安靜地等待著,年積月累,韶光悠長,無日無之。歲月幾乎是世
間萬物的敵人,卻始終是秋霜色的朋友。他永遠在準備。總是有準備。
“說老實話,我沒招了。”要聶雨色承認這件事很難,連秋霜色聽著都抬起了眉
眼。有一瞬間,聶雨色以為自己看見他在笑。“對子狗一會兒蹦躂出來,我就是
躺著讓他宰而已。是你說要跑的,還有得跑麼?”
這一回秋霜色才真的笑了,淡如閉目迎風。
“凡人的武功技藝,在三才五峰之前,不值一提,我也想不出什麼取勝的法子來
。隻是聖人有雲:‘變則通,通則久。’不走極端,總會有路。”一指山下,見
沉沙穀外,驟起大片塵沙,當中似有無數蹄影騰躍翻滾,仿佛能聽見鞭聲肅肅,
呼喝聲不絕,卻不知來的是何方人馬。
“你瞧,這‘變’不就來了麼?”
第二五九折華發今日,有蘊赤心
要是有人走進越浦衙門的內監大院,一定會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這副魔幻景
象。
兩具胸肋戟張的屍首,橫在院裏的石磚地上,攤了一地血膩肝腸,引得樹冠中的
雀鳥頻頻飛落;一名漢子倚著柱墩,艱難吞息,似是身受重創。
天井中央,有個頸戴釘葉團枷的枯瘦囚人,睜著滿覆灰翳的眼睛,不死不活地曝
曬在午後的驕陽下;隻半人多高的銀發女郎裹著狐裘,一臉慘澹病容,與把玩龍
形木麵的少年並肩坐於廊廡間,像在聊著什麼往事。簷外陽光遍灑,和風徐來,
若非風裏透著血氣,倒也閑適宜人。
萎珠的異種邪穢,仍侵蝕著蠶娘的身體,多年來苦修的天覆功體,又被專克魔宗
心法的赤心三刺功所破,殷橫野為她設下的簡直是雙重陷阱,彼此相扣,互為因
果,像兩條吞吃頭尾的蛇,徹底斷去了所有自救的可能。
但看過人間無數的長生者,畢竟不是這麼容易對付。
從昏迷中蘇醒,蠶娘一麵說話,一麵分神內視,檢查周天諸元,確定違命侯並未
動什麼手腳,評估過邪穢與三刺功造成的損傷後,潛運一部還在構思階段的無名
功訣,試圖於破碎的丹田中重新聚起內息。
天覆神功乃桑木陰一脈的鎮派之寶,千百年來,經曆任蠶娘與宵明島無數高手鑽
研,複與天下五道的古今強者相印證,已成一係統,其下諸多功訣,各異其趣。
宵明島最多人修習的是《僵蠶訣》,曆代蠶娘多是此道的大行家,女悅其容,世
間恐無女子能夠抵擋長春駐顏的誘惑。而染紅霞因緣際會得授的《冰蠶訣》,除
至陰至寒的特性,亦是威力極強的內家功體,可與至陽剛勁對撼而不遜,雖未及
宗主所習《神蠶訣》精奧,單以威力論,可說是諸蠶之首。
本代蠶娘是出了名的好強、好戰、好惹事,向以武魁自居,自不會放過這部打架
好使的功訣,硬生生練化了自體凝冰的特性,成為純粹之力,可陰可陽,不役兩
端,則又是另一段逸話。
而其他如錄有“蠶馬刀法”的《簇蠶訣》、鑽研防禦之極的《蛹蠶訣》等,皆是
不同領域的絕學,由傳功長老查察門人品器,酌情量才而授,與天源道宗——即
後來的“藪源魔宗”——傳統並無不同。
諸蠶訣中,神蠶一訣由曆代蠶娘保管,在接任大位後才能見得,據說為諸蠶之源
,哪怕未練過其他蠶訣,亦能以《神蠶訣》觸類旁通,在短時間內掌握精髓,蠶
娘恃以統禦一島,壓服麾下眾多高手。
而《簇蠶訣》所錄蠶馬刀法,雖無明文禁令,大抵流於宗主一係,有著不輕易外
傳的慣例。蠶娘一時興起,教了耿照一式蠶馬刀,以抵禦青狼怪客襲擊,畢竟沒
敢悉數傳授,多少是念及過往教訓,不欲再開惡例。
萬萬沒想到,卻是那“過往惡例”在丹田盡毀、功體被破的嚴峻形勢裏,堪堪拉
了自己一把。
當年,半是出於好玩,一半是因為實在喜歡那孩子,蠶娘破例將《冰蠶訣》授予
胤丹書,成為後來狐異門胤氏一係中,天覆神功的傳承源頭。胤野和鬼先生胤鏗
所習的蛻生天覆功,皆由此而來。
胤丹書天資聰穎,堅毅卓絕,悟性與勤奮皆是無可挑剔,蠶娘越點撥越上心,此
生頭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有了調教傳人的心思,從中得到極大的樂趣
與成就感。
況且,身負冰火雙元心的胤丹書,可說是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頂尖武材,湖莊一
戰後,孑然一身的少年無處可去,跟著蠶娘四處漂泊,蠶娘豈能放過這千載難逢
的極品玩具?恨不得把所有功法都往他身上試一遍。
再加上不想輸給三槐司空氏的〈太陰望舒篇〉心法,本打算教個五六成便罷,以
免天覆神功流落在外,對手底下人不好交代;末了教了八九成不說,因胤丹書老
是問在點子上,蠶娘心癢難搔,釋疑之間,居然用上不少《神蠶訣》總綱的內容
。
意識到此事嚴重性的蠶娘,在少年婉拒了隨她返回宵明島的提議後,最終與他分
道揚鑣,其後才有入三奇穀、平狐異門等奇遇。
日後胤丹書武功大成,成為一門之主,與六合名劍等一同討伐妖刀,將七玄從陰
影推至陽光下,聲望到達頂點。他為人十分念舊,融合多年武學心得,將得自蠶
娘處的天覆神功進一步補闕完善,成為與宵明島嫡傳不同的蛻生天覆功。
鬼先生曾恃以修補被耿照震碎的經脈,汲取老胡內力,自冰蛹中破殼而出,重獲
新生。戰後蠶娘為胡彥之檢查傷勢,從新生的劍脈中讀出了蛻生天覆功的運作軌
跡,反覆推敲,漸漸理出頭緒,依《神蠶訣》總綱重新編織理路,以期有朝一日
,能以完備成熟的麵貌納入宵明島武學係統,紀念那蠶娘始終放不下的、令人打
從心裏疼愛的好孩子。
《蛻蠶訣》。她甚至為它想好了名字。
因為缺乏蛻生天覆功的完整功訣,離完成尚有大段距離,不料卻成為瀕危自保的
最後一根浮草。
違命侯從聶冥途的手裏救了自己,但蠶娘並未放下戒心。當然也不止是防備而已
。
再怎麼說,這場圍殺的實際執行者是蒲輪瞽宗——蒲宗的人馬、蒲宗的武功,還
有蒲宗之主違命侯親自押陣……拿掉“殷橫野委托”這個缺乏證據的一麵之詞,
對付她的就隻有蒲宗而已。
拜完美殺局所賜,違命侯恐未料到她還蓄有一擊之力,勝負的天秤看似傾斜,未
到蓋棺論定的時候。
(我們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種關係?)
微眯著黯淡的杏眸,銀發女郎忍不住想。
猶記得初次見麵時,她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那時,他的模樣是個白晰
俊俏的弱冠少年,後來蠶娘才知道那並不是他的原身,但也僅此而已。同為長生
者,她明白每個人的延生之秘,都是做出了重大的犧牲才能換得,須予以尊重,
不容輕侮,就像他為防桑木陰一脈中絕,忍不住插手幹預,最終助她登上大位,
卻無意染指驪珠和貯有《麓野亂龍篇》的秘匣一樣。
違命侯看似輕佻,行事卻有一條嚴格近乎嚴苛的底線在。硬要說有什麼缺點,就
是他理解某些事情的角度跟人不太一樣,別說是普通人了,有時奇葩如蠶娘都無
法理解,恨不得剖開這人的腦袋,瞧瞧裏頭到底裝了些什麼。
少女時期的蠶娘甚至偷偷喜歡過他。
武功超卓、深不可測,仿佛無所不知,天大的事情到了他手上,不過就是一句玩
笑一個把戲而已,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對自小缺乏可仰望的父兄輩、肩上得
扛著一島興複的爛漫少女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崇拜?
但違命侯有他的原則和底線。蠶娘知他不是吃齋的,活了這麼久還能對世事保持
關心與活力,沒變成麻木不仁的活僵屍,“色欲”恐怕是違命侯的小偏方之一。
蠶娘的麗色他並非不動心,隻是發泄邪火有其他省事省心的法子,宵明島及其主
人於他,有更無可取代的角色須得扮演。
相對於他倆漫長的人生,這點意外萌發的小感情很快變化了形質,以在長生者的
悠悠歲月裏,更不易被磨損的樣貌。
桑木陰在武林中之所以識者無多,除了宗門一貫低調,真正的問題出在門主庸碌
無能。蠶娘之前的數代島主多是德不配位,疏文怠武,沉迷於驪珠蠶訣的駐顏效
果,弄得島上烏煙瘴氣,終於引來累世相交的蒲宗出手。
換了別人,訓練三虎以三刺功、屠龍陣圍殺,在蠶娘看來絕對是仇敵,非掐死了
不可;唯有違命侯,她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聽聽他那有洞的腦子到底又在轉什
麼心思。
這實在是非常的不可思議。
小時候見他,總覺了不起,誰都比不上他;那樣的感情,如今她已明白是對父祖
乃至兄長的孺慕。青春少艾時那段丟臉的暗自鍾情就不說了,有很長一段時間,
她倆皆是平起平坐,就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實際上也是——彼此照拂,交流
武學排遣寂寞,偶爾互相算計,挖點小坑讓對方狼狽一下,但也還在無傷大雅之
限。
漸漸的,不知從何時起,蠶娘覺得他越來越像小孩,開始變得幼稚、無賴,甚至
有點無聊。設計這個局在她看來也是夠無聊的了,於違命侯,說不定自始至終,
圖的隻是能再用大人的口吻訓斥她而已。
蓄著一擊之力,可見自己有多光火。這其實也很無聊,蠶娘在心底歎了口氣。
違命侯晃了晃“龍吟”的烏檀麵具,袍袖一翻,手中之物又變回那杆可笑的豬腰
形醜麵。盡管身形相貌是她從未見過的農村少年,但變戲法的手勢,乃至那種渾
不著意似、顧盼間卻如對滿棚觀眾的做作感,皆與過去所見一模一樣,既陌生又
熟悉的異樣始終揮之不去。她猜別人看自己也是這樣。
而戲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抖了個包袱哏後,觀眾回以一片漠然。
他見蠶娘對自己所發,要殷橫野“有個交代”的豪壯之語全無反應,老大不是滋
味,隨手變走木麵,開掌翻出花繩,連變幾種單手不可能辦到的花樣,然後轉手
間真變出了一朵帶著露水的大紅牡丹……頃刻間迭出把戲的技窮之感,連違命侯
自己都難以忍受,“嘖”的一聲彈指散華,又自後領取出豬腰醜麵扇風,忽然想
到了什麼,挑眉問:
“是了,上回你見得權輿,是什麼時候?”
“殷橫野鬼得很,自我重履東海,他一直有意躲著。這可不,連殺我都假世外大
能之手啊。”蠶娘淡笑道:“若我料想無差,當年在湖莊遇上的灰衣人,便是這
廝了,再來就是鄔曇仙鄉的案發現場。”
違命侯見引起了注意,精神大振,假裝沒聽見她露骨的挖苦,完美地接過舞台效
果,豬腰掩鼻,笑得神秘兮兮。“沒說是殷橫野。你上回見那張權輿麵具,是什
麼時候的事?”
蠶娘意識到兩者之別,暗自一凜,不欲打斷他續掀底牌的興致,順著話頭道:“
約莫三十年前,權輿召集眾人,我按往例提前登岸,仙鄉那頭就出了事,之後的
事如你所知。那回因我缺席之故,沒見著權輿。再往前一回,是‘動地’那廝瞎
喳呼,沒事騙人,搞得大夥兒雞飛狗跳那次。再往前……是了,是新任‘蘇門’
首度列席,其他沒說什麼緊要的;再要往前,就是我接任流雲時的事。”
違命侯“噗哧”一聲沒忍住,舉扇掩口。“喂喂喂,‘混沌’未現是好事,人家
也不是沒事亂發警報。要真是混沌出世了,咱們說什麼也要舉姑射之力抵禦,屆
時能活幾個下來還不好說。言歸正傳,不算缺席那次,你就見過‘權輿’三回,
對罷?”
這麼一想還真是。百年間隻見三回,誰能確定,麵具後始終是同一個?
“你是想告訴我,”蠶娘柳眉一挑,饒富興致。“殷橫野這個權輿,不是咱們在
仙槎聚會的那個?”要真是這樣,殷小子要倒大楣啦。誰不好冒名你冒名權輿?
女郎差點笑出聲來。
違命侯斂起促狹之色,搖了搖頭。
“你缺席的那回,戴權輿麵具的是殷橫野。”迎著銀發女郎的疑詫,違命侯兩手
一攤,好整以暇。“像我們這樣老換身軀的,辨人的法子與你們大不相同,你就
姑且當我是望氣罷。
“三十年前現身仙槎的權輿是殷橫野,但此前你我所見的權輿卻不是他。”
“不算殷橫野,你一共見過幾個權輿?”蠶娘忽然插口。
違命侯微露忖色,似正一一細數,忽然眉山一動,隨即換成一副“好你個小壞壞
”的神情,食指搖動,不無感慨。“不知不覺,你已經變成那種充滿心機的壞女
人了。年華易逝,留下的全是髒東西啊!”
蠶娘猜他的年紀,已猜了快一百年,隻有這點違命侯寸土不讓,任憑女郎威脅利
誘軟磨硬泡,一點口風都不露;有幾回蠶娘設下陷阱坑蒲宗,讓違命侯不得不出
麵,都沒能換得一丁半點的線索。
“無論我前頭見過幾位權輿,”違命侯言歸正傳。“殷橫野都是在三十年前你缺
席的那回才上位的,此後姑射並未再召集聚會。殷橫野明顯是因為權輿手上的姑
射名冊,才能跳過蒲宗接受委托的水路碼頭,直接找上我;然而他卻不知道,我
有獨特的望氣辨人之術,麵具於我,從來就不是保護權輿真身的依憑。此事權輿
理當知曉。”
蠶娘聞言一凜。
“你的意思是——”
“他得到麵具的路子,不是正途。雖然不願意承認,隻怕總綰姑射十五張麵譜的
那位權輿,已絕於殷橫野之手。”
這就能解釋,何以殷橫野要將“古木鳶”等六張麵具,以及骷髏岩的據點交給蕭
諫紙等人。
撇開殷橫野與蕭小子的勾心鬥角,藉由古木鳶等偽姑射的現世,逼迫隱於暗處的
真姑射成員動起來,或阻或查,不免露出形跡,殷橫野便能見縫插針,最終完全
掌握組織,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動輒得咎,擔心所遇超出麵具名冊能節製,不小心
露出了馬腳。
但除了“流雲”,其餘的姑射成員直到現在,都沒有投身風暴的意思,依然隱於
最深的暗影之中,仿佛從不存在。殷橫野隻好動用十數年前埋好的一步暗棋,挑
動違命侯來殺自己,豈料這一著便露了餡,教違命侯看穿權輿生變一事。
(隱密組織不是誰都能隨意玩轉的呀,殷小子。你終究是百密一疏啊!)
蠶娘心中冷笑。“龍吟”能發現蹊蹺,難道其他人沒有自己的手段麼?殷橫野手
握“權輿”麵具,卻一直沒敢召集姑射,應該也是考慮到這一點,不能說是不狡
猾。
進一步推斷,三十年前的仙槎集會,正是為了引蠶娘入殼,才勉強召開的。她還
記得秘令有雲,本次所議與混沌出世有關,讓她帶上《麓野亂龍篇》,才有秘匣
在仙鄉被奪一事。
但回溯前一次的集會,就是“動地”極言混沌已現,一副世界即將要毀滅的那回
,最後證明是一場白忙:東海道的那處小漁村除了魚啥都沒有,蠶娘揣著滿滿好
奇,一意來瞧傳說中的滅世混沌是圓是扁,做好血戰一場的準備,誰知連根混沌
毛也沒見,怒吃一碗鮮魚湯後,索性留在東洲玩耍。反正出來前已有覺悟,島上
都安頓得差不多了,不急著回去。
之後在湖莊遇杜胤兩小,當時殷橫野能調動儒門的高手結屠龍陣,大玩兩手策略
賣了呂墳羊、彭於子兄妹,依違命侯之言,先前仙槎集會裏的權輿卻不是他,莫
非這麵具……是從儒門高層處得來?
“東海三宗,本出一源。道宗乃龍血,蓮宗乃龍祀,儒宗則是龍臣,‘權輿’的
傳承係出其中,也不奇怪。”不知怎的,蠶娘似覺得他有些避重就輕,並未正麵
回應,料他如不肯說,追問也是枉然,話鋒一轉:
“現下知道是哪個搞鬼,你打算什麼時候出手?要不是我給那廝陰了一把,教某
世外大能派人給打殘了,怎麼說也要算上一份的。這下可好,隻能在一旁給你加
油啦。”
世外大能假裝沒聽懂,以長長的鎏金扇柄撓了撓發頂,訥訥道:“這個嘛……我
還沒盤算好,再看一陣子罷。看看他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蠶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不是我認識你這麼久了……”錯愕、惱怒等情緒一霎湧上心頭,正因來得太
快太急,反倒留之不住。女郎歎了口氣,輕搖螓首。“光憑這點,就能斷定你和
殷小子是同謀。刺殺獨孤弋你不認為是幹涉武林,我替鄔曇仙鄉的門人報仇就是
;你當年能插手我宵明島的存續,殷小子篡了‘權輿’之位,你卻不聞不問?就
算認識你忒久,我還是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麼。”
違命侯淡淡一笑。“你怎知插手宵明島之事,我不是後悔至今?”
蠶娘火氣上湧,勉強按捺,冷笑:“看來你是後悔得緊了,巴巴帶人來廢我功體
,算是略補前愆麼?”違命侯見她生氣了,忙舉手作投降貌:
“過去以為對的,現在未必仍覺得沒有錯,獨孤弋的事是這樣,宵明島的事也是
。我看過宵明島數代的昏懦無能,擔心從此沒落,不能善盡祖宗交代的職責,才
助你登上大位。但你瞧我的隔世圈,換了旁人看,是不是也覺得淫靡陰森、死氣
沉沉,最好大刀闊斧整上一整?
“我插手宵明島事,犯的不是權欲病,而是自矜自大的癮症。當時以為非做不可
,如今卻覺從出發點就錯了,哪怕得到善果,也隻是運氣罷了。”
蠶娘本欲還口,一轉念又咽回去,始終沒有出聲。
“你是曆代蠶娘中,絕無僅有的武材,任內壓服島上諸多派係,瓦解了不利宗門
的反動勢力,還在陸上建立鄔曇仙鄉等據點,令眾人毋須困於蕞爾小島,對延續
桑木陰的祚胤,有著難以衡量的貢獻。著眼於此,我的決定可能未必全錯。”
蠶娘與他相交至今,罕聽他直言誇讚不帶戲謔的,咬住笑意,哼道:“無事獻殷
勤,非奸即盜!接著要罵人了罷?”
違命侯正色道:“你掌權百年,至今沒個像樣的傳人,在胤丹書身上白白浪費了
忒多心力,最後的結果如何,就別剜舊疤了。仙鄉蒙塵,你百死餘生,好不容易
恢複功力,不思宗脈之傳,頭一件便是出島尋仇……死於此間,桑木陰與百年前
的困境有何不同?以此觀之,我實是幹了件錯事。”
——我不是光來尋仇而已!我也知道……時間不多了啊!
蠶娘欲言又止,咬著粉白的櫻唇,倔強地別過視線,仿佛又回到專找小事同他鬧
脾氣的慘綠年華。
“我不是來處罰你的。”見她這副模樣,違命侯再板不起臉,笑顧她的眸光裏不
無寵溺,一瞬間跨越了兩人機鋒料峭、且合且鬥的百年時光,停留在初遇時的單
純與天真。“但願這一回,你是真得到教訓了。”身形微晃,挾一人而回,正是
被蠶娘打成重傷的極衡道人。
“極衡,我依約來取你性命了。”
說這話時,違命侯的口吻既無戲謔,也不帶殺伐,平和裏蓄著威儀,令聆者打從
心底感到寧定,似乎循聲而往,世間再無可懼之事。
極衡掙紮欲起,無奈力不從心,勉強睜大了眼睛。
“侯……侯爺……小人……望侯爺……”
“你放心,答應你等三人之事,本侯一定辦到。”違命侯一按他的手背,一股綿
和功勁徐徐透入,和聲道:“十年練功,辛苦你們啦。你等與蒲宗的交易,自今
日起生效,本侯一定為你們找出那‘逐世王酋’韋無出,為赤尖山十五飛虎了卻
此仇。有本侯一句話,你放心罷。”
極衡睜大眼睛,沾滿鮮血的扭曲麵上露出喜色,忽地神光煥然,連口齒都清晰起
來。“感……感謝侯爺!十……十年來受侯爺照拂,小人們死路逢生,得以苟且
至今。後頭的事……便拜托侯爺啦,極衡……代諸位弟兄,給……給侯爺磕頭。
”骨碌一聲爬起身,倒頭便拜。
違命侯隔空托住,正色道:“你等俱是忠義之士,不必多禮。安心去罷。”袍袖
微振,極衡倒退小半步,順勢盤坐,三花聚頂、五心朝天,麵上隱泛日芒,周身
浩氣蕩蕩,正是極運“赤心三刺功”之兆。
赤心三刺乃儒宗絕學,昔日滄海儒宗極盛時,非經皇極殿允可,擅窺典籍者以死
罪論處。後儒宗式微,便在三槐嫡係,也隻有被視為家主候選的菁英如呂墳羊之
流才得修習。違命侯囿於祖宗家法練不得,自也不能讓手下人練,但不練又難知
真假,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死士來練。
當年飛虎寨被南陵諸國聯軍攻破,極衡道人等冒死逃出,重傷至殘,危難中伸出
援手並予以收留的,正是蒲宗。猱猿、戈卓、極衡三人劫後餘生,卻不肯就此罷
休,非找到在關鍵時刻旁觀袖手、出賣眾兄弟的虎首韋無出算帳不可;但走到這
一塹,也明白這事從頭到尾就是個局,十五飛虎既是韋無出一手訓練,己方三人
武功智謀遠比不上此人,遑論敵暗我明,上哪兒揪出陰謀家的真身?
三虎求助於違命侯,適巧殷橫野攜《六極屠龍陣》與《赤心三刺功》秘本找上蒲
宗,違命侯遂與三虎訂下交易,用他們三人之命,加上十年苦功,換取蒲宗代報
此仇。
違命侯回頭望向蠶娘,一伸右手。“我說不坑你的。珠子拿來!”
女郎猶豫不過一霎眼,探手入懷,取出被邪穢所染的驪珠扔去。他若要此珠,百
年前已是垂手可得,雖才說過“過去以為對的,現在未必覺得沒錯”,繞這一大
圈也未免周折。男人老了會變成小孩,卻絕不會變傻。
違命侯將被染成青墨色的黯淡珠子放入極衡掌中,極衡雙掌交疊,平置於胸口“
膻中穴”前,閉目昂首,麵上光華大盛。違命侯一掌拍上他頭頂天靈蓋,低聲吟
道:“猶留正氣參天地,永剩丹心照古今!”隨著紅光移至雙掌之間,終於消失
不見,極衡道人緩緩垂首,更不稍動。
違命侯從他掌中取出化驪珠,赫見邪穢的墨色褪盡,隻餘一抹淡淡青瑩,仿佛從
珍珠變成了翠玉,雖未盡複如初,但明顯已不同於前度。蠶娘接過瑩潤的珠子,
在違命侯手裏不過荔枝大小,被她兩隻小手一襯,簡直成了枚大梨;再度恢複皮
光的珠麵,清楚映出失去光澤的銀灰焦發,以及一張老上十歲二十歲、眼角頰畔
都露出細紋的憔悴麵龐。
“我說過了,儒宗本是龍臣,像赤心三刺功這種絕學,原初都是為了替真龍服務
而生,隻是源流既久,今人未必知悉。六極屠龍陣雖能克製魔宗武學,那是為了
防止龍血叛亂,忠臣不能沒有手段挾製,對真龍自無效果。
“我並不知道,也沒料到,殷橫野會使出染穢驪珠的毒計,否則屠龍陣也好,三
刺功也罷,按說都不能傷到你,教你吃些零碎苦頭罷了。這是我的錯。”
蠶娘怔怔望著珠麵的倒影,好半晌才回神,默默收起珠子,低聲道:“我不怪你
。”
“你看,即使是我,仍不斷在犯錯。一念之差也就罷了,有時想得越多,錯得越
離譜,越難收拾善後。活到這把歲數,我越來越覺得自己不夠聰明,不夠本事,
隻能專心把該做的事做好,已不甚容易。”
蠶娘無言以對,似正咀嚼他的話意,抑或罕見地起了自省之心。
違命侯走到女郎身畔,與她並肩而坐,一同仰望簷外湛藍的天空。內監院裏排設
的陣法,隨著極衡咽下最後一口氣,失去了隔絕外界的禁製效果,夏蟬的唧唧聲
倏忽漫入,淹沒了整片天井。
大院外,人馬雜遝、刀板踢靴的吵嚷聲夾在蟬鳴間,由裏至外,由近而遠,似乎
整座衙門的衙差和馬弓班都被調動起來,就這麼鬧烘烘地簇擁而出,不多時便去
遠了。可能走得太急,抑或陣法效力未散,始終沒人摸進內監察看一二。
“你問我為什麼來……這些不過是順便而已。如果不是為了見你,說不定,我便
不親自來了。”吵嚷聲中,違命侯望著天輕道。
蠶娘莞爾一笑,信手繞著焦枯的灰發。
“專程來看我變老麼?你這新癖得治。”
違命侯仍看著天,笑容裏卻有些寂寥。
“我來送你。”
蠶娘杏眸微瞠,凝著那張陌生的容顏,笑意慢慢斂起,好一會兒才又將視線轉回
藍天。不知怎的,神情似是釋然多了,也同違命侯一般,抬望得有些入神。
“之後,又要孤單一陣子了呢。”
“……是啊。”
第二六十折雲水曠鳴,弦歌無因
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下山時,大腿肌肉拉長施力,異於平日行走慣使,加
上身軀之重,作用於腿腳的勁力反饋,堪堪是上山的兩倍;腳力不足者,下行極
易磨耗,縱有內功外門護身,仍忌急切為之,稍有不慎,輕則傷筋挫骨,亦不乏
勞損過度,壞了膝踝關節的。
耿照唯一學過的輕功,乃出自明姑娘親炙。明棧雪才智之高自不待言,內外武功
都是從實戰裏淬煉出來,不挾一絲水分。
天羅香的“懸網遊牆”雖還構不上“絕學”二字,放眼邪派七玄,也算名聲素著
了,隱隱成為冷爐穀一脈的號記。行走江湖,但凡遇有容貌絹秀、衣著精致的女
子,毋須攀爬縱躍,貼著粉壁即能輕巧遊上、始終不墜者,十有八九是天羅香“
玉麵蠨祖”的座下——這幾乎可說是武林常識。
此等為女子量身定作的武功,小巧有餘,負著百來斤重的毛族大漢下山卻派不上
用場。
耿照上山全憑狠勁,無視原本若有若無的盤腸小徑,截彎取直,走的是遇阻開路
、尋隙破關的硬路子,與對敵無異;隻消有一鱗半爪處可供借力,仗著當世無雙
的“蝸角極爭”心法,就這麼硬橋硬馬地碾壓過去。此等暴力硬解的魯莽之行,
還快過了循徑奔繞的聶雨色,搶在聶二俠之前趕至戰場。
萬料不到,此際下山,倚仗的仍是“蝸角極爭”,對抗的卻非蓁莽蓊鬱的大自然
,而是自己。每一落足,均須卸去自身與背上韓雪色之重,將筋肉所施加的氣力
控製在最低幅度,同時運功護住足踝膝關等……不知不覺間,少年摒除雜念,沉
入空明之境,全神貫注於協調內外三合,衣袂飄飄、足不沾地,起落間毫無遲滯
,如流水行雲,才有半山腰上秋、聶二少之歎。
這場自己與自己的對抗,進行得比想像中更加順利,要不多時,山腳已近在眼前
。忽然間,漫天的塵沙挾著擂地蹄聲,成片地轉過了穀外大道,逕朝沉沙穀內奔
去。
沙塵裏難辨來人衣著形容,耿照不敢冒險,忙擇一矮樹掩蔽。才剛藏好,驀地一
騎橫裏穿出落塵,自隊伍前列掉頭而來,鞍上的騎士加緊催韁,幾乎立於鐙上,
但見一身皮盔皮甲,腰挎長刀,防塵用的覆麵巾迎風獵獵,依稀見得麵頰上一道
長疤,卻不是羅燁是誰?
——是巡檢營!
十九娘到底還是傳了訊息。耿照精神一振,背著韓雪色自矮樹後起身。戰馬倏忽
便至,羅燁“籲”的一聲勒韁,未待坐騎全止,已然翻落,扶刀行禮:“屬下來
遲,大人恕罪。”他目力驚人,大老遠便見典衛大人負著一條大漢下山,來不及
發號施令,疾行間逕撥馬頭而來。到說話這時,本將馳入沉沙穀的百人騎隊才繞
完大圈,轉往此間。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耿照將情況概略說了。羅燁讓章成——這會兒他已非
什長,羅燁拉拔他升了官,統率三支百人隊之一,算是自羅、賀以下的第三號人
物,營裏都喊“章佰”或“章隊”——領所部入穀接應老台丞,遇有秋水亭門人
或殺手造次,擒先於殺。章成領命而去。
沐雲色隨後趕至,耿照介紹了羅、沐二人見麵。沐雲色見這名少年軍官眸銳如鷹
、氣宇軒昂,絕非泛泛,頗有結交之意,礙於戰陣倥傯,無暇深談,微笑著一拱
手,自此記住了這個姓字。
巡檢營本是穀城大營各部汰下的頑凶難馴之徒,不乏老兵油子,經驗豐富,斫了
幾根杯口粗細的長枝,就著繩網,在兩匹馬之間架起簡易的擔架,用以安置韓雪
色,另勻了匹坐騎給沐雲色,派一支什隊護送他倆,先行回城就醫。
那自稱“翠十九娘”的女子,持典衛大人的關條到巡檢營報訊時,恰巧副統領賀
新正要率隊出城操練。羅燁一聽事態緊急,命餘人速速整裝,除留守休假者,舉
營趕赴沉沙穀;若非出城時城將刁難,耽擱些個,本應來得更早些。
在穀外要道把守的秋水亭弟子,羅燁難辨忠奸,索性繳了兵刃,連索捆起;一問
之下,才知附近幾條路上還有人,命賀新率部迂回而進,一一拿下,自己則率領
主力長驅直入。是以穀中激鬥如斯,非外頭負責封鎖道路的秋水亭門人渾無所覺
,實是撞上一幫先捆再說、毫不講理的流氓兵,被堅甲明戈一氣圍上,全成了人
肉粽子,便想回穀探查一二,亦不能夠。
耿照乍聽頗有些哭笑不得:南宮損坐實陰謀家的指控,惡貫滿盈,再無疑義,秋
水亭自也逃不過“為虎作倀”的罪名,要鎖要拿,就是將軍一句話。按這位羅大
統領全不講江湖規矩的癖性,這般大張旗鼓地捆人,萬一拿錯了,此事絕難善了
,隻能說萬幸南宮損非是無辜。
言語之間,秋霜色與聶雨色已至山腳;另一廂,載著蕭老台丞及談大人之屍的馬
車也出了穀,沿大路去遠,隻餘地平線彼端一抹烏影。章成大隊自穀中馳出,與
羅燁本隊會合,表示裏外粗粗搜了一遍,沒見其他人。“還是留三個什隊下來,
看守到穀城或越浦衙門那廂派人來接手罷?”果然當了“章佰”之後就不一樣了
,處事較往日精細,也算麵麵俱到。
耿照心中不無感慨,麵上不露心思,揮手道:“全撤了罷。明兒再來。”命人備
馬,衝秋、聶等招手,示意速速起行。
包括羅燁在內,巡檢營眾人均不知典衛大人葫蘆裏賣得什麼藥,怎地臉色鐵青若
此,倒像鬼在後頭追趕似的,忙不迭地隻想走。巡檢營不計留守,足有兩百餘騎
在此,人人均是全副武裝,怕連風火連環塢都闖得,有什麼好怕的?
轟隆一聲,半山腰上華光迸散,映出一抹屋脊簷影,整個地麵仿佛跳了一跳,馬
匹無不驚得踩起小碎步來,眾騎士的籲止聲、鞭肅聲此起彼落,場麵登時大亂。
許多人到這時,才發現山腰間似有座破落屋宇,卻不知適才那道異光是真有其事
,抑或自己眼花。
“呸!他奶奶的……”章成掖著馬鞭揪緊韁繩,忍不住啐了一口:
“誰放的煙花炮仗?邪門——”忽見一道極細極白、電蛇般的異芒沿山竄下,快
得虯髯軍漢來不及喳呼,那異樣的衝擊仿佛已至麵前——
(典……典衛大人!)
這原是誰也躲不過。若非章成福至心靈,猛夾馬肚,馭著跳立不休、尚未冷靜下
來的坐騎一竄一扭,差一點便要將典衛大人橫裏撞飛,那道異芒便即穿過無數人
馬,徑直貫穿典衛大人,如流星般逸向遠方也說不定。他雖貌似魯莽,實則小心
巴結,衝撞上司的事是決計不會做的,更別說隻為心上一絲不祥,縱馬往大人身
上撞去。
正因如此,此一變數誰也無法預料。
耿照著地一滾,起身時見黑影罩頭,魁梧的馬軀已占據了他原有的位子,恰恰背
向山道,擋在自己身前——而下一霎,戰馬連同鞍上全副武裝的軍漢,突然綻出
無數縱橫交錯的亮痕,粉碎的髒腑、巨量的鮮血隨爆開的腔壓四散轟散,將方圓
一丈內的人馬齊齊推出,在地麵留下一枚濃渲深皸的血月亮!
章成瞠目張口的斷首,與殘肢、髒器、馬匹屍塊散在“血月”之內,漫天簌簌血
霧還未沾地,便與塵沙混成一團,仿佛下起黑雨。
身形毫不起眼的灰袍人就站在血月亮的另一側,無視周遭人馬雜遝,沒人知道他
是如何到來、什麼時候來的,明顯撕自衣擺的覆麵巾掩去麵目,隻露一雙透著殘
忍笑意的灰眸。
孤傾於血泊中的首級,喚醒了耿照心中的怒火。他甚至忘記要嘲諷老人戴上覆麵
巾一事。激怒殷橫野或許無法扭轉結果,畢竟能做的事已不多,總比束手就戮要
強。
而除耿照外的其他人,此際才驚見陣中來了不速之客,以及爆成一地烏紅狼籍的
百人長,呼喝聲中馬蹄屹蹬,塵翻血濺,屑沫橫飛,甲片、長槍、弓刀的鏗撞聲
此起彼落,灰袍客的虛影卻穿插在這片致命的戟林刀尖間乍現倏隱,連驚慌人立
的戰馬怒蹄都沾不上衣角,灰影眨眼間越過血月泥潭,掠至耿照身前。
少年頸背汗毛直豎,握住泥血裏的刀柄連鞘旋出,迅雷不及掩耳反削身後——他
曾見風篁使過類似的招數,但色目刀侯的“駝鈴飛斬”畢竟自血戰中千錘百煉而
得,耿照縱有思見身中之能,也無法憑一眼的印象複製,借的乃是回旋刀法的出
其不意。
那刀原是章成挎於腰間,章成連人帶馬遭“道義光明指”剮碎,因指勁分斷的速
度太快,體內腔壓不及宣泄,竟硬生生炸開;刀柄、刀身,乃至柄鞘上的銅件未
損,係刀的煉條耷連著半截腰帶、獅麵帶扣,以及辨不清是布抑或血肉的殘碎,
一並揮將出去,恍若銅錘流星。
毫無意外,灰袍客的殘影消失在視線裏,然而殺氣的感應猶在。少年乘著旋勢起
身,刀柄一轉,“轟!”催勁震碎了刀鞘,朝迸飛的木鞘、扭碎的銅件之間,猛
地紮入刀尖!霜亮的長刀搠如激浪,驀然頓止,夾入兩根枯瘦的指頭,動也不動
。再度現形的殷橫野露出一絲激賞之色,挑眉道:
“這會兒……你連我怎麼出手,都猜到了八九成哪!”嘖嘖稱奇,卻未痛下殺手
,猶如戲鼠之貓。
耿照不理他露骨的挑釁,刀尖倏轉,手腕頃刻百轉,於方寸間極盡殺著,心法轉
化自老胡所授的“無雙快斬”,招式卻與胡彥之的雙劍術無一絲相類,而是自心
法提煉出更精純基礎之物,直指“無雙快斬”背後的不易根本——
殷橫野就是要看他拼命掙紮、功敗垂成,最後含恨難瞑的痛苦模樣,本擬兩指一
合,連尖帶刀絞扭成麻花一般,順便震碎他的指掌骨輪,再乘旋扭之勢,將刀柄
硬生生搠入掌心,絞得整條右臂血肉模糊,撕成無數肉條。
豈料一夾之下,刀尖竟自行偏開,旋即反向勁至,頃刻間連轉百度,異常刁鑽的
螺旋勁一霎千變,在最小的幅度內,極盡最大變化,偏偏又緊扣題旨,每一變無
不是在追求殺傷力的極致,環環相扣,得理不饒!回過神時,倏忽已拆過千餘轉
;耿照旋勢不盡,化入腕間的分不清是刀劍拳腳……殷橫野福至心靈,忽想起在
何處見過這樣的刀法。
——天狐刀!
脫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天狐刀一直有聲聞過實之病。“九尾飛仙
”胤縱天創製的這門刀法,並沒有使其後代子孫縱橫東海、稱霸七玄;胤玄最終
得以結束狐異門的派閥分裂,使祖宗遺下的基業複歸於一,仗的還是智謀權術,
直到他生的好女兒,為狐異門帶來一名千年難遇的蓋世奇才。
殷橫野從不覺得天狐刀、乃至狐異門,是一個須得忌憚的問題,畢竟當年他在湖
莊來去自如,雖失卻價值連城的冰火內丹不無心痛,但那本就不是首要的目標,
至多是取信三槐的花紅。胤玄及其門人不過守成之輩,在殷橫野看來極其平庸,
不值一哂。
胤丹書卻不同。他所窺之秘,固令殷橫野坐立難安,但胤丹書的氣度人望,當然
還有武功,才是最終成為隱聖目標的原因。這等殊榮當世少有,可惜胤丹書選擇
了自裁這條路,否則以他多年浸淫天狐刀的心得,假以時日,或能使《稽神刀法
》重現江湖亦未可知。
殷橫野萬萬想不到,竟會在此時、在沉沙穀外的荒僻山腳下,再一次親身領會胤
丹書級數的天狐刀法。
耿照所用路數、功法,固與胤丹書不同——考慮到兩人毫不相類的際遇,這也是
理所當然——除脫胎自天狐刀的理路若合符節,最令殷橫野吃驚的,是少年無比
嫻熟的運刀手法。
功力靠靈丹妙藥或能抄得捷徑,一部失傳既久、與眾不同奇功絕藝,也能令初出
茅廬的少年英雄比下同儕,加倍襯出凡人年月未及的平庸與悲哀。一旦將時間拉
長,丹藥造就的功力、奇功懾敵的優勢,終會被日積月累的悟練與實戰經驗追上
,此即為“造詣”二字的真義。
耿照際遇是夠奇的了,但這些神奇的遇合,不能使他憑空得到一隻使刀的手。要
把刀使到這等境地,明師、正傳、悟性,最重要的是年積月累夙興夜寐,四者缺
一不可,以他的年歲,絕不能有造詣如斯。屈鹹亨到底對這小子做了什麼,能將
他調教至這等境地?
為什麼……為什麼你總能出我所料,總藏著你不該知曉、不應在手的籌碼,總要
在關鍵時刻出來搗亂,為什麼……為什麼不幹脆閉目束手,乖乖接受你慘呼而亡
的終局?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你……當真是令人惱火已極啊!”灰袍客咬牙切齒,怒極反笑:
“我看煩了你這些層出不窮的小把戲。死罷,典衛大人!”提勁一震,雄力壓倒
一切妙著變化,疾旋瞬轉的螺旋刀勢一霎全潰,兩股相反的勁力一拉扯,刀板碎
成無數指甲大小的扭曲鋼渣,颼颼颼地逆卷而來!
耿照被指勁轟飛,仰頭噴出大蓬血箭,碎裂的刀板猶如無數暗器刮過,割得衣衫
條條碎碎,裂創披血;人還在半空中,手裏光禿禿的刀柄卻及時劃了個圓,仿佛
為此留了三分勁力,堪堪兜住一抹後發先至的細銳指風,撞出“叮!”一聲激響
。
耿照借力又飛出丈餘,落在幾匹亂踩亂踏的戰馬間,總算他忍痛一攀,及時抓著
一條飛甩的鐙繩翻上馬背,沒被鐵蹄踩成肉泥;便隻這麼一來一往之間,已然脫
出光明指的攻擊範疇。
殷橫野滿以為兩道接連而至的指勁能取他性命,不由一怔:“這是……蠶馬刀法
!這小子適才使的是《蠶馬刀法》!”詫異之下,居然忘了追擊。
耿照早已認清三五高手之不可敵,料定老賊恣意戲耍之餘,必暗出殺著取命,專
以一式蠶馬刀法等他;饒是如此,也用盡了氣力才擋下逼命之危。典衛大人百劫
餘生,單臂握韁,不忘回頭大叫:
“……老賊,敢來一決雌雄!”
他實已無再戰之力,欲藉駿馬腳力引開煞星,以免眾人填命。回見殷橫野怔立當
場,難得現出影形,周圍馬上馬下幾名勁卒回過神,悍不畏死,各執槍刀,正欲
掩殺;一條矯健身影穿破塵沙,振臂而下,卻是離鞍飛越丈餘,直撲殷橫野腦頂
的羅燁!
(不……不好!)
指氣縱橫間,人頭、斷肢如切菜砍瓜般迸飛。殷橫野身形微晃,讓過了鷹一般乍
落複起的少年,“咦”的一聲,饒富況味:“《停空訣》、千裏秋毫爪……你是
‘一生自獵’,還是‘萬裏寒空’的傳人?”羅燁足不沾地,盤旋於馬首鞍頂,
迅疾如電,仿佛真化成一頭真人大小的巨鷹,一擊不中,便要飛離。
殷橫野眼神獰惡,單臂擎空,虛抓著往下一扯:“我問你話,下來!”凝功鎖脈
之至,原本矯矢靈動的羅燁頓失平衡,整個人被摜落地麵,跌入泥血灘裏。
“……羅統領!”
耿照救之不及,抄起一杆長槍射去,使的是兵法上圍魏救趙的法子。槍尖發出令
人牙酸的破空響,直入灰袍客身前一丈,速度遽降,終凝於三尺之前;地麵泥血
中,仆倒的羅燁猛然翻正,未及起身,不知從何處摸到一副鮮血淋漓的弓矢,架
弦蹬弓,三矢齊放,同樣射入一丈方圓,止於來人身前。
蒙麵的灰袍怪客單手平舉,周身諸物皆凝,恍如魔障,巡檢營眾人幾曾見過這等
奇技?俱都看呆了。
泥血裏的羅燁不為所動,弓弦離手,對箭矢滯空的奇景僅瞥一眼,抓緊灰袍客尚
未進擊,一個空心筋鬥翻起,攘臂喝道:“並轡連槍……成伍而進!並轡連槍,
成伍而進!”清亮的喊叫聲挾著精純內力,響徹戰場。
眾人為之一震,平日裏所受的嚴苛磨練本能相應,還未回過神來,已然掖槍踢鐙
、調轉馬頭,尋左右相近者,五騎連轡,拉開距離,形成一道接著一道的小型鋒
線,槍尖同向一處,一般高低;離鞍墜馬的,則不往塵霧裏追索坐騎,擎刀引弓
,就地數人成團,背靠著背,擺出接敵的陣勢。
紊亂的場麵轉眼趨止,隻餘馬尾掃動,似也被鎖限所凝。原本飛揚躁動的黃塵不
再翻湧,視線越見清澄,盔甲籠頭的輪廓沉靜得令人心驚,黑壓壓的一片,滿蘊
肅殺之氣。
就算是這樣的勁旅,在三才五峰等級的高手之前,不過填壑而已,耿照心知肚明
。本想高呼“撤退”,唯恐損了士氣,徒增死傷,欲喚羅燁,卻見幾道黃符飛入
鎖限,尚未全止,突然“轟”的一聲,齊齊炸開;鎖限為之一動,凝住的長槍、
箭矢……等倏忽恢複動能,獰惡的颼颼聲落,橫七豎八地插了一地,居中哪還有
灰袍人的蹤影?
槍尖構成的鋒陣之間,陡聽一陣囂狂釁笑,極是張揚:“對子狗!吃——”最末
一個“屎”字未及開聲,人已然彈飛出去。總算聶二俠不隻厲害一張嘴,指勁逼
命之際,脫手打出一蓬碾成齏粉的火油木灰,淩空沾血,一筆成籙,堪堪張開一
個具體而微的消厄陣,殷橫野不知由何處發出的指鋒與陣同歸,反激的衝擊力將
矮個子的聶二遠遠送開,恰恰躲過追擊。
這手開陣之法,無疑又是稀世天才聶雨色的發明,東勝洲自有術法這門技藝,千
百年來沒人想過這樣居然也能開得了陣,或說以術法之繁複精奧、術者的謹小慎
微,沒往這種花式作死的路子上發展,毋寧才是合乎情理的。
殷橫野施展“分光化影”身法,穿梭於十數道鋒線之間,隨手殺人,踏著血肉殘
肢忽現忽隱,猶如鬼魅。耿照與羅燁各自擎刀撲入陣中,卻不斷錯失標的;慘呼
驚嚎聲裏,巡檢營的軍士連棄甲逃生的念頭仿佛都想不起,突如其來的殺戮剝奪
了思考的餘裕,乃至求生的本能,隻能憑借著本能掖槍並轡,眼睜睜看著前後左
右的同袍分裂墜倒……
無間地獄若有形象,一定就是眼前的樣子。
直到一個激越的弦聲響起,仿佛能穿透頭顱身體似的,掃過整片殺戮戰場。
耿照率先回神,暗叫慚愧,一把扯住身後倉皇四顧的羅燁,低喝道:“別慌!指
揮弟兄們離開……以進為退!”渾厚綿和的內勁透臂而入,羅燁激靈靈地打了個
寒顫,驀然省覺,攔了匹無駕之馬翻身上鞍,立鐙揚刀,大喝:“……跑起來!
車懸之陣,車懸之陣!”淩亂的鋒線聞聲而動,不但重新整伍並轡,更繞圈子奔
跑起來,裏圈與外圈方向相反,形成數重轉向相異的同心圓。
此陣戰場罕用,乃穀城大營操演騎兵馬術及隊形的基本科目。跑起來的戰馬槍陣
,遠比靜止時更要凶險,果然“車懸”一成,傷亡倏止,便以“隱聖”之神出鬼
沒,亦毋須甘冒奇險逞凶。
不及尋回戰馬的軍卒,在內圈兩兩靠背,重新結成防禦陣形;揚刀指揮的羅燁則
單人一騎,跑在散圈之內,確保全軍可見。最中央處,耿照把臂拉起灰頭土臉的
聶二,耳中聽著那不似琴曲、卻極具穿透力的異響,舉目四眺,欲尋根源:“那
是什麼聲音?是……秋大俠麼?”
“人怎能發出這種聲音,你道他是水豚?”聶雨色嗤之以鼻,一副“泥馬哪來的
土包子”的神氣,哼笑道:“是老子送他的琴!五道八荒、宇內四海,僅此一把
的天下名琴,教你長長見識!”
耿照回頭喊:“羅頭兒!”羅燁縱馬奔近,沉肩伸臂,將典衛大人拉上鞍。耿照
望向圈外,赫見山腳之下,秋霜色立於兩座相隔約三丈的土壘間,左手負後,右
手圈揚,那懾人心魄的異響便這麼憑空而出。
(這……這是什麼武功,竟能發出這等如磬神音!)
“不,不是憑空而出。”羅燁凝眸望去,沉聲道:“有條絲弦般的物事,係於壘
間。聲音應是撥弦而生。”細瞧些個,果然秋霜色袖間隱有一抹奇異液光,像挽
著把瀲灩水華也似,並非空無一物。
琴瑟之所以產生音色,蓋出自枵空的琴身與絲弦共鳴,並非隨意在什麼物事上拉
引琴弦,便能發生聲響,是故製琴一道學問深湛,不能輕易而得。縱於土壘間綁
上弦,難不成便能將大地當作琴箏?
“說你土還不服氣,胸無點墨!”聶雨色拍去頭麵衣衫的塵土,難掩得色,冷笑
:“我給他找的寶貝,可不是老三玄律琴那樣的俗物,連說是‘琴’,都有些對
它不起。
“此弦毋須琴身,係上任一物事,即能逼出物中真響,可比世間一切琴箏神奇百
倍。當年我在玄律之後弄來了此物,老三足足一個月沒跟我說話,就知他有多介
意啦。它還有個名目,我以前老嫌土,不怎麼喜歡,今兒卻覺應景得不得了,簡
直絕了。”
麵色青白的小個子拍拍手,狠狠吸了口氣,以手圈口,扯開喉嚨:
“這玩意叫‘破野之弦’!對子狗,你的克星來啦,有沒覺得脖頸涼涼?”
第二六一折難支獨木,匏係天地
這破野之弦又名“天地匏”,本為東北漁陽地方,五島七砦十二家中“龍野衝衢
”別氏所有,據說與被稱為“水元之精”的沉辰水精一體共生,係同源所出。龍
野衝衢沒落既久,其間曾將沉辰水精托付給“文武鈞天”邵鹹尊,鑄成了鈞天九
劍之一的龍鱗古鋏;衝衢之主別王孫持以在三府競鋒大放異彩,被目為龍野衝衢
的中興希望。
不幸別王孫中道而逝,龍野神劍《弱水三變》遂成絕響,以致赤煉堂大太保雷奮
開登門時,後人竟保不住神兵,複折於現身嘯揚堡的妖刀之下;雷奮開死後,劍
柄所鑲“水元之精”亦不知所蹤,四元精英之一的神物落得如此收場,委實令人
扼腕。
相較於命運乖舛的沉辰水精,係出同源的破野之弦卻無如此波折,早在家中困頓
之際,悄悄讓與方家,所謂“破家鬻子”不外如是。幾經轉手,為聶雨色所得,
以為師兄開陣九琴之一。
破野之弦與天羅香的“天羅絲”、五帝窟的“天雷涎”,俱為絲索中的異數,各
負奇能,百年前曾同列《春蠶譜》九天十地十九弦異之中,天地匏排名還在二者
之前。隻是隨著門戶破落,名聲不顯,時人多不識其珍,若非聶雨色挖空心思翻
遍古籍,好不容易找到這條門路,破野之弦多半仍收在某豪門富戶的寶閣深處,
和光同塵,年月不知。
四元精英雖是寶物,殷橫野還瞧不入眼,何況是提煉沉辰水精所遺?破野之弦的
聲響透體,令他生出難以言喻的煩躁不適,殺意大盛,穿出車懸之陣,掠向土壘
後的秋霜色!
羅燁見一抹疾電般的灰影穿出,正所謂“敵欲我取”,當機立斷,揚刀下令:“
左七右三,鶴翼雙行!”左右轟然相應,接連將號令傳出,外圈不再繞行,改以
直隊循左路奔向秋霜色,前沿轉眼越過灰影,灰袍客毫不意外地又失去影形,騎
隊卻視若無睹,嚴格執行號令,反而無機可乘。緊接著,次外圈也采直隊衝鋒,
循右路衝向山腳。兩隊即將撞上土壘,羅燁再度提氣大喝:
“魚鱗列陣,再轉車懸!”隊伍應聲分列,倏忽以櫛比錯置的橫隊通過土壘兩側
,隊形如箭雨飛攢,亂中有序,便以“分光化影”之能,也不能逕行穿過如此密
集的槍馬陣形。被護在中央的秋霜色拉開架勢,雙臂連揮,渾厚激越的巨大共鳴
透陣如出,如排浪疊至,來回拍打,襯與轟隆擂地的馬蹄響,交織成一闕動人心
魄的破陣曲。
以魚鱗陣通過土壘的馬隊,在秋霜色背後繞了個大圈,複成兩行長蛇,掉頭交錯
繞行,以“∞”隊形奔回指揮點,此乃車懸陣用以推進的基本隊列。
秋霜色在最末兩騎馳至前,突然圈臂,兩抹銑亮的金屬銳芒逸出土壘,飛旋如螢
,原本回蕩於壘間的瀲灩水光竄入袖中,跟著縱身一躍,跳上右首末騎後拖著的
一匹空馬——這是羅燁安排的接應手段——猛夾馬肚,在左右兩騎的護衛之下,
覷準車懸陣開闔交錯的空隙,直直衝入陣中,身後陣隙合攏,阻斷了灰袍客的狙
殺之路。
馬背上,四奇之首衣發飄揚,不知是錯覺否,模樣依舊不染片塵,全憑雙腿控禦
,盡顯超卓騎術;雙手食中二指各自夾著一枚細小的精鋼彎鉤,分作龍首龍尾之
形,居間連著一抹形狀、粗細似乎隨時在改變的瀲灩波光,卻是“破野之弦”的
兩端。
秋霜色袖臂連揚,龍首、龍尾鉤分射左右,掛上左右兩騎鞍頭。那兩騎乃羅燁帳
前親兵,堪稱巡檢營精銳,見他雙臂平舉,作勢一分,登時會意,逕於奔行之間
拉開距離,水弦應勢繃起。
周身湖色的青年秀士不慌不忙,一夾馬肚仰躺於鞍,破野之弦貼麵而過,起身轉
頭,就著鞍上一拽,潮浪般的震音掃出,大隊後方黃塵卷起,憑空震出一抹蒼灰
袍影。
隱聖踉蹌撐地,一個空心筋鬥倒翻出去,總算沒有出醜露乖。隻覺氣血翻湧,仿
佛又一次陷入“八表遊龍劍”的鎖限殺陣,體內諸元劇烈震蕩,似將失形。自殷
橫野武功大成以來,從未遇過這樣的情形,不由心驚。
而前方那倒騎戰馬的湖衣青年再度拽弦,絲毫喘息的餘裕都不給,看不出生得這
般斯文,出手狠辣猶在狡詐的聶雨色之上。老人無暇尋思,本能以“分光化影”
掠開,以避其鋒。
然而海潮般的弦聲響徹戰場,根本無從躲避。
殷橫野身影一滯,再度現形,與其說是憤怒,更多的是迷惘驚詫。以其修為,決
計不能被後生小輩的震音所製,要說沉辰水精能克“皇極經世功”功體,更是無
稽之談——
他費盡心思構陷呂墳羊兄妹,兩麵三刀,操弄三槐,好不容易獲賜《皇極經世功
》正典,正是因為在三奇穀遍閱三宗典籍,得知皇極經世功有自體而圓、兼容並
蓄的長處,如百川納海,無論之前或之後練得什麼功法,積存的內息均能為此功
所用;無論何種外力加身,隻消有運化的餘裕,俱能轉為自用,與功體毫無捍格
。他在山腰破廟外,以“陰穀含神”之法,轉化耿照的一輪猛攻回複元氣,所仗
正是皇極經世功大能。
當年邙山招賢亭一會,殷橫野從此深忌武烈,後來在各方合力刺殺一事推波助瀾
,狠幫了一把,皆因獨孤弋的“殘拳”無勁不消、無力可借,恰是皇極經世功克
星,殷橫野容他不得,常欲除之而後快。
饒是如此,在招賢亭文鬥時,老人亦不曾這般狼狽。拜震音醒腦之效,殷橫野滿
腔憤懣平複許多,思緒逐漸恢複運轉:如非沉辰水精的異質有什麼專破功體的神
效——以其淵博,幾可斷定不是——那就是自己的功體出了問題。
今日接踵而至的四場鏖戰,隻對上蕭諫紙的八表遊龍劍在意料中。雖說袁悲田曾
將此劍優劣為他細細講解,砥礪切磋,蕭諫紙敗得不冤,但鎖住登龍門的劍勁堆
疊,卻無取巧的餘地,耗損不可謂之不钜。
而對上莽撞愚魯的談劍笏,“熔兵手”熱勁駭人,殷橫野被硬生生逼進了總力對
決的死胡同,談大人固然身死收場,但隱聖的損耗恐怕遠遠超過預期;若因此對
功體造成影響,亦非難以想像。
而屈鹹亨臨死之前突破境界,那無堅不摧的驚人劍意斬開鎖限,至今殷橫野仍不
願回想。未及調複,不旋踵又被困於陣中,術法內五感倒錯,不知有幾分真實;
若實際發出的指勁有三四成之譜,所耗元功,不啻又一場惡戰。
三才五峰等級的修為,使殷橫野得以超凡入聖,然而證諸天地歲月,這份超凡仍
渺小得不可思議。對七十六歲的老人而言,今天無疑是極苛烈的一日,休提在訓
練有素的馬陣中穿梭來去,施展“分光化影”、“凝功鎖脈”等峰級境界,以保
不失。
事實上,即使蒙住臉麵,現身在巡檢營眾人麵前,已是隱聖一方的敗筆。
按原訂計畫,不惟蕭諫紙不能死,連耿照之命亦須留下,其後尚有大用。若非失
卻屈鹹亨這枚至關重要的棋子,強烈的失落感令老人理智斷線,這場追逐刺殺根
本不該發生。
隻要他願意,秋霜色也好,聶雨色也罷,老人隨時能取其性命,除非他們自世間
徹底消失,那也同死了沒兩樣,何必急於一時?
驀聽一陣呐喊,又有一支騎隊自穀口處轉來,甲衣服色依稀是巡檢營的模樣,原
來是副統領賀新收拾了各處聯外要道上的秋水門人,率部前來會合。賀新老成持
重,又嫻熟軍事,遠遠見得羅頭兒的本隊擺起了陣勢,知道狀況不對,一聲令下
列成鋒線,加緊馳援。
賀新隊後,一群衙差扛著開道牌蜂擁而至,雖無巡檢營的整肅,這盤散沙似的烏
合之眾也有百人之譜。領頭者甲衣半卸,手持雙劍,打扮既非軍漢也不像衙差,
不倫不類,卻不是胡大爺是誰?
原來胡彥之偽造關條,盡起越浦衙役,打著「鬧大為好”的瞎主意,離城的沿路
上,把公署裏能帶的人都帶來了,頗有嘯聚山林、一起落草的架勢。城將前頭已
放行了巡檢營,經胡彥之巧舌如簧,真怕秋水亭造了反,典衛大人被刺死在沉沙
穀中,加上衙差裏不乏相識交好之人,沒口子地附和,遂放這支遊街似的衙役大
隊出城。
老胡所經處敲鑼打鼓,後頭跟了不少成心看熱鬧的百姓,目睹賀新縛了秋水一門
,果然有事,益發興致勃勃,真覺今兒來對了。
耿照固然是哭笑不得,略一尋思,亦不得不讚老胡狡詐——殷老賊武功雖無敵手
,總不能將人全殺了滅口,仗著峰級高手來去無蹤的絕頂身法,悄悄退走才是正
途。
老胡做出這個判斷時,並不知道殷橫野會殺紅了眼,站在耿照的立場,卻不能賭
上無辜者的性命,拿定主意,跳上另一匹空置的戰馬,擎出鞍畔的長刀,回頭瞥
了羅燁一眼。
羅燁會過意來,下令內圈打開缺口,將指揮權交給趕至的賀新,偕典衛大人並轡
齊出,雙雙自外側接過了秋霜色左右兩騎的水弦,衝向前方怔立的殷橫野!
秋霜色躍下馬來,反向掠去,身子前傾如箭離弦,雙足似不沾地,眨眼便追上耿
羅,輕功造詣驚人。羅燁自己便是此道的行家,鷹眸一銳,讚了聲:“好!”秋
霜色淡淡一笑,伸手拽弦,身形趨緩,利用雙騎馳驅,扯滿破野之弦。
羅燁馬術遠勝耿照,始終配合著典衛大人的速度,保持雙騎並行。
殷橫野到這時,才突然自雜識中回神,凝眸電掃。耿照對羅燁使個眼色,兩人各
挺長刀同時離鞍,耿照滾地疾起,逕攻下盤;羅燁居高臨下,撲向殷橫野腦頂,
配合得天衣無縫,妙到毫巔。
“叮”的一聲雙刀交擊,殷橫野驟失其形;下一霎,馳至的兩匹健馬,在指風電
芒間硬生生迸碎,灰影穿破披濺的熱血殘肢重新凝聚,現身於失卻勾連、飛卷散
繞的水弦之前,來不及頓止的秋霜色悶著頭撞進老人懷裏!
“殷橫野”被他撞得如煙化散,竟是殘影。秋霜色壓低重心,幾乎坐地,仍止不
住疾衝之勢;三尺外灰袍客食指平舉,等著他自行將咽喉撞上,獰笑:“不因將
入爨,誰謂作鳴琴!失卻拉引,弦響何依?”
秋霜色側首讓過指鋒,厚綢衫領應聲分裂,迸血如箭,單臂圈掖著飛散的破野之
弦,撞進殷橫野臂圍間,忽然抬頭一笑:“先生且試試。”鬆開水弦,整把弦像
牛筋繩般彈中老人腹間,潮浪般的轟響透體而過,在老人身後地麵掃開一片扇形
軌跡,直擴散至一丈開外!
殷橫野身子一凝,驀地向後彈飛,撞入煙塵,卻不見落地。耿照、羅燁擎刀起身
,倚背四顧,遍尋不著灰袍人蹤影。秋霜色將弦收卷成束,見聶雨色趕至,後頭
一名半脫皮甲的虯髯大漢,甚是眼生,衝他一點頭,凝神環視,提防灰袍客突然
出手。
這回等了許久,沒見他出現,聶雨色劍眉一挑:“該不會……對子狗跑了罷?我
操!”虯髯軍漢一怔,想起小耿說過殷老賊脾性,失笑道:“這渾名也取得太好
了,值得喝一盅!”一瞥聶雨色翻起怪眼似欲發難,搶先拱手:“在下觀海天門
胡彥之,二位安好。”
“原來是天門掌教高足,胡大俠有禮。”秋霜色以眼色製止師弟,抱拳回禮:
“奇宮風雲峽秋大、聶二,多多拜上令師鶴真人。”胡大爺笑道:“我說怎麼就
覺得特別親近呢,原來是自己人。在下同沐四俠飲過酒,若有機會,亦要請二位
賞光。”
聶雨色本想就老四交友不慎發表議論,被師兄瞧得發毛,硬生生把酸言穢語全吞
回去,險些沒噎死。
“……那廝走了。”
羅燁極目四眺,翼爪無敵門的“千裏秋毫爪”之前,哪怕裏許外的毫尖細毛也逃
不過法眼,連龍蛇混雜的大隊衙差和本營人馬都掃過一遍,一張麵孔也沒落下,
才做出結論。
胡彥之一聳肩。“方才遠方有人放得火號,興許是被叫走啦。火號響時,你們正
拼老命,沒聽見也是自然。”秋霜色轉頭,見聶雨色微一頷首,沉吟道:“以賊
人武功,總覺破野之弦的偷襲,太容易得手了些,看來是我等運氣絕好。”
胡彥之見多識廣,瞥見他手裏那束晃著瀲灩波光的絲弦,微露詫色。
“我聽過此物之名,今日倒是頭一回見。破野之弦又稱‘天地匏’,在《春蠶譜
》十九弦異中排第三,據說無論係在什麼物事上,都能彈奏出琴音來,乃絲竹一
道裏的無價至寶。秋兄素有‘小琴魔’的美名,與此寶可說是相得益彰。”
聶雨色眼睛都快眯成一線,心覺這廝說話,怎麼聽怎麼舒服,雖說天門雜毛無人
不鳥,興許他真不是個鳥人。老四總算交了些體麵人的朋友,回頭見得,少罵幾
句便是。
耿照鬆了口氣,心中疑竇頓生,忍不住問:“絲弦之響,靠的是琴身共鳴,這破
野之弦係在土堆、馬鞍上都能彈出音色,已夠奇了。適才見秋大俠直接以弦抽打
賊人,那是拿來當鞭索使啦,這樣都能發出弦聲,莫非……此弦自身便能共鳴?
”
秋霜色與聶雨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怪異,竟比聽到殷橫野退走還要驚訝
。胡大爺人精一條,察言觀色,明白小耿道破了“破野之弦”的秘密,一攬義兄
弟的肩膊,笑打圓場:
“哎呀呀,我家典衛大人是流影城巧匠出身,不僅打得一手好鐵,對機關雜學亦
有涉獵,才能看出寶物運作的原理。我瞧大夥兒都累一天啦,能從對子狗手下逃
生,這可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阿貓阿狗想要就能有的……這樣罷,老胡請大家
吃酒!慶祝一下腦袋還在,諸位意下如何?”見耿照麵露難色,藉摟肩之便,悄
以傳音入密法門,說了蠶娘去尋聶冥途一事,抬頭笑顧眾人:
“衙門後巷有間‘不文居’,火鍋不錯,蔥肉火燒更是一絕。拿火燒煮火鍋沒吃
過罷?我也沒吃過。今兒試試,哈哈哈哈!”
◇◇◇
殷橫野施展“分光化影”身法,一路奔若急電,來到越浦衙門的內監大院。在秋
霜色以破野之弦偷襲的同一時間,老人瞥見來自城郭那頭的煙花火號。那是“得
手了”的意思。
總算有件好事了。他不禁嘴角微揚,以致心神一馳,倏遭弦震透體。
他早該想到的。世上豈有“係之於物皆能奏響”這等荒謬絕倫的事!皇極經世功
以格物為本,窮究萬物之事理,務求義利並舉,步步著實,他於此曾投下偌大心
血。
此弦若毋須與外物共鳴,自身必定是個極有效的共鳴器。秋霜色那小子心計之工
,以兩端鉤住外物,繃緊後發聲,正為遮掩此一關竅。由此觀之,從布置土壘伊
始,乃至利用護駕的左右兩騎架弦,全是惺惺作態,早為這最後的近身一擊鋪陳
印象。
弦音傷不了他,卻與功體產生極大的共鳴,那種諸元震顫、似將崩碎的異樣再度
攫取了老人。殷橫野得到一個能夠說服自己不再戀戰的理由,便於落地刹那間遁
走,無聲無息離開現場。
馬蠶娘毋寧是個大麻煩,前兩度交手,殷橫野都不算討得便宜,在鄔曇仙鄉雖憑
機關重創了她,仍教那婆娘走脫,才從《麓野亂龍篇》中覓得“同類而傷”的靈
感,利用萎珠一勞永逸地解決麻煩。
老人並未料到,在內監裏等著自己的,是違命侯。
“唷。”黝黑麵龐的山村少年衝他揮舞豬腰小扇,說不出的輕浮懶憊。
這副麵孔和身形,嚴格說來並非是耿照的二重身,不是那種一模印就的相似,不
知怎的,卻有著極其相類的感覺,是茫茫人海中偶然瞥見背影,無法輕易區別二
者的相像。
殷橫野對長生者了解有限,隻能推測是用了類似奇宮《奪舍大法》的秘術,但奪
舍大法成敗難測,限製甚多,曆代宮主之所以出類拔萃,多半拜奇宮諸脈循環爭
鬥所賜,最後能出線的,豈有庸才?隔世圈之主的長生不是福澤恩享,更多的是
肩頭重擔,要確保更換軀體而神智不失,須較奪舍大法更加靠譜才行。
這副身軀目測也就是耿照的年紀,蒲宗沒有桑木陰的驪珠之傳,推測並無長駐青
春之能,可略去“外表年輕,實已百歲”的可能。
十八九歲的青春之軀,就算以靈丹灌頂,授予神功秘笈,練成耿照那樣,算是到
頭了;安上一副百歲老妖的腦識,能添多少實力?夠他駕馭新軀,如身使臂,臂
之使指,莫不製從麼?
殷橫野評估眼前形勢,極力避免爆發今日裏的第六戰。
違命侯不該出現在此;事實上,殷橫野不以為他會為了驗證屠龍陣與三刺功的真
偽,親自來一趟東海。蒲宗裏不乏代庖,毋須宗主親炙。
依隱聖之擘劃,三虎當於身亡以前,完成第一輪的圍殺與消耗,馬蠶娘身中邪穢
,然後由聶冥途出手收拾——當然這個死亡的過程必將痛苦而漫長——他還能趕
在女郎斷氣前,拷掠出更多重要的秘密與情報。這對完全接收“姑射”組織,有
著極關鍵的影響。
眼下銀發女郎的屍體,甚至不在視線可及的範圍內。除慘亡的三虎,隻有死活不
知的聶冥途。
“故人有深契,過我蓬高廬!”灰袍客淡淡拂袖,暗幸戴上了覆麵巾,怡然笑道
:“宗主親至東海,可見重視這場小試驗。未知兩部秘笈的真偽,宗主試出心得
否?”
違命侯將豬腰扇插進後領,衝他豎起大拇指。“要得!閣下不賣假貨,果是信人
,本座十分滿意。既收了現,這筆生意自是盡早了結為好,無論前金後謝,蒲宗
不付利息的;欲殺何人,還請劃下道來。”
“不急。”灰袍客負手而立,淡道:“這價碼宗主既然滿意,在下得好生想個目
標,莫要白白浪費了蒲宗的本領。十數年歲月,貴我兩方且都等得,也不急在這
一時,對不?”
違命侯想了想,點頭道:“似也有理。”
殷橫野沒料到他忒好說話,索性打蛇隨棍上。“在下素仰屠龍陣三刺功威名,可
惜緣慳一麵。不知試石何在,有無顯現儒門神功之威?”
“不知道。走了罷?”違命侯一聳肩。“我沒多問。”
殷橫野一怔,意識到馬蠶娘非但未死,違命侯還任其自去,極力克製湧起的憤怒
與失落,冷笑:“若如此,宗主不疑秘笈之偽,未免對在下太過寬容。儒門鎮教
的赤心三刺功與六極屠龍陣,豈留不下一名七玄的魔頭?”
違命侯思索片刻,又點點頭。“有理。看來秘笈是假的了,難怪殺不死人。那這
筆帳,就不算了罷?”拍拍掌灰躍下階台,衝老人一拱手:“青山常在,綠水常
流,就此別過。下回有生意再找我啊。”逕往院外行去,左腿微跛,似有些不太
方便。
殷橫野才知對方有意相戲,寒聲道:“違命侯!蒲宗開門做生意,這般混賴,豈
能在江湖上立足?”違命侯在聶冥途身畔駐足,隨手拾起一物把玩,想了一想,
回頭道:“有道理。雖然三虎使來也不咋地,許是沒練到家,不怪武功。我也覺
得是真貨,還是認了這筆帳罷。”
這一來一往全是廢話,不僅馬蠶娘的下落、萎珠生效否全問不出,連聶冥途也落
在對方手裏;比起沉沙穀外雖折屈鹹亨,畢竟廢了蕭諫紙,留耿小子一命是不解
氣,但後頭尚有用處;越浦這廂可說全盤皆墨,白費了貴重的萎珠秘笈,遑論十
數年苦心安排。
殷橫野忍住幾欲噴薄的怒氣,隻求快快送走瘟神,還有一著可——
“……你忘了一件事。”違命侯轉過身,亮出掌底物事。那是枚細細的亮銀管子
,一端的拉柄已被拔出,另一端則有火藥燒灼的痕跡,顯是煙花號筒。“聶冥途
帶著這玩意兒,但他已動彈不得啦,也不知還有沒有氣,那是誰放的火號?”
殷橫野實在討厭那戲子般的裝腔作勢,懶得接口,索性相應不理。
他一進內監,目光便已掃過現場,沒漏半點細節,自然看見擱在聶冥途身邊的火
號空筒。狼首生命力極強,或可先放火號,而後才不支倒地;但基於某個理由,
殷橫野知道他沒有這麼做。
放出火號,讓沿城安排的烽火暗樁一路將信號傳至沉沙穀的,隻有違命侯。為了
製造眼前這般窮極無聊的逆轉意外,又把空筒放回聶冥途身畔,當然也是這位熱
愛舞台與觀眾的表演大師。
“……當然是我。”還有誰不知道?殷橫野忍住嘲諷的衝動,祈禱這一切趕快結
束。
違命侯卻興致勃勃,怡然續道:“聶冥途這支號筒,是通知你‘成功了’的,閣
下現在站在這裏,已證明了這點。倘若失敗了呢?失敗了就不會放火號——說這
種話的絕對是笨蛋。‘等’這件事,本身就充滿變數,最聰明的辦法就是別等,
成功是一種火號,失敗則是另一種。”
殷橫野閉眼又睜開,希望這短暫的一霎,不致泄漏心底寒涼。
違命侯笑道:“這兩種火號,最好由不同的兩人保管,尤其聶冥途瘋瘋癲癲,天
知道會搞什麼名堂。還有件事我挺在意的:耿照讓越浦衙差在北監裏繪滿天佛圖
字,用來困服聶冥途,你卻在圖字中夾入陣法,反將一軍,不可謂不高。
“像閣下這種身份地位,很難想半夜黑燈瞎火的,親自在圖字間描繪陣符……那
也未免太慘。我猜想,此事你是脅迫他人所為,這人有無可能,順便為你保管另
一枚煙火號筒?”一打響指,一人自簷影走出,五短身材,頭大如鬥,雖作尋常
武人打扮,未穿公服,卻是越浦衙門總捕,人稱“禁牙獨木”的蔡南枝。
“蔡捕頭,請你拿出證物。”
蔡南枝緊閉嘴巴,繃出棱角方正的下頷及腮幫線條,濃眉壓眼,麵色鐵青,緩緩
舉手,亮出粗厚掌裏的銅色細管,封口拉柄完好如初,顯未動用。
殷橫野冷笑。“人是宗主喚來,黑白真偽,還不是宗主說了算?還是我能問一問
這位蔡總捕頭,憑什麼指證是我?”
違命侯撫掌道:“的確不能指證。依閣下尿性,要脅迫人做事,多的是辦法,拋
頭露麵留下跡證算是什麼玩意?不過本侯要的,也就是你這句話。大凡問人要證
據的,十有八九是凶手——有個本侯挺佩服的人如是說,我覺得實在有道理。”
灰袍客啞然失笑。
“宗主這般說法,合著是不講理了。我雖不識總捕頭,卻聽人說,越浦‘禁牙獨
木’蔡南枝鐵麵無私,誰來都無情麵可講,乃是一名錚錚好漢,金銀不能誘,尤
物不動心,一身孑然,無妻無子,有甚可威脅的?”
“為了過上能見天日的生活,人什麼都肯做。”違命侯悠然道:
“‘禁牙獨木’蔡南枝固然是無縫插針,但南陵赤尖山十五飛虎中,坐第十三把
交椅的‘銅額虎’萬鐵心卻是懸榜緝拿的劇盜。為擺脫昔日身份的糾纏,繼續過
上人人敬重、一呼百諾的舒心日子,怕是什麼都能商量……我說的是也不是,總
捕頭?”
第二六二折銅頭鐵額,陌路情真
“禁牙獨木”蔡南枝在越浦近十年,之前在小清河、祈州等地任捕快,資曆一向
清楚明白。
外地捕快想升調越浦,除須徹查三代身家,還得備妥白銀打通關節,才能讓自家
卷檔出現在大人的案頭,也不保證能成——畢竟越浦地廣人稠,三川彙聚,別的
沒有,就是事兒多。上頭也想任用能吏,免得事到臨頭沒個好使的,倒楣的還是
自己。
奉公清白的蔡南枝,自無打通關節的餘錢,靠著屢破大案累積名聲,尤其在祈州
時,曾有一夥作風野蠻、自稱“血紋十九煞”的悍匪,公然入城劫掠,當街淫辱
殺人,招搖過市,目無法紀;衙門的馬弓值未敢攖其鋒,連州官都躲回自家宅邸
閉門不出,以免成為匪人的目標。
蔡南枝獨力追蹤血紋十九煞,帶回一掛十九枚頭顱的麻繩串,以及一身慘烈傷痕
,自此名聲大噪,被越浦城尹破格擢升,收入幕中;要不多時接任總捕頭,至今
將屆十年。
與蔡南枝同事過的捕快,不以為蔡老總是那種見微知著的神斷型,他是踏平現場
千百回,不屈不撓,憑毅力破案的老派作風,由此更得衙差們敬重。擔當若此,
老總公餘絕不應酬、毫無情麵可講的毛病,上司下屬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
以為意了。
違命侯這番話,就算當著全衙門的麵說將出來,十個裏怕有十一個不信。然而蔡
南枝隻抿嘴不語,兩隻粗厚大手攢緊成拳,捏得格格作響,濃眉下的銅鈴眼死盯
著足尖三尺前的青磚縫,目光像要插進地裏似的。
最初,封有“赤尖銅額應伏法”字條的黑函是放在他家的書案上。
蔡南枝的俸祿請不起婢仆,家裏也沒有間置的空房,隻一位同裏老嬤嬤隔三差五
來幫忙打掃洗衣,給點零錢幹肉便能打發。所幸老婦人並不識字,以為是衙門公
文,連碰都不敢碰。
過沒多久,黑函又出現在床頭、院裏小幾……直到在衙門案上看見那熟悉的褐紙
粗封,蔡南枝終於明白自己沒有說“不”的權利。
來到越浦之後,他和賀老四——現下得管叫雷門鶴雷四爺了——在公開的場合見
過幾回,老四對他使了眼色,蔡南枝裝作不知。賀老四向來是他們中最聰明的,
料他無意敘舊,不曾私下來找,仿佛兩人真是陌路,此前未曾相識。
但主掌三川第一大幫、身為越浦五大家門麵的雷門鶴,怎會沒須用越浦總捕的地
方?老四卻始終沒來過,說不定還擋過他人欲尋的門徑,蔡南枝總能維持他兩袖
清風、一窮二白的小日子,罕受打擾。
光是這份“形同陌路”的心意,他便很承賀老四的情,隻消幾位太保別鬧騰太甚
,蔡南枝多半視而不見,任手下收赤煉堂的黑錢辦事。
黑函恫嚇不是賀淩飛的作派,蔡南枝不想為此打破“絕不接觸”的鐵律,徒然把
自己投進舊日夢魘的黑窟窿裏,與十五飛虎、赤尖山等亡靈糾纏不清。他未向賀
老四求援,默默接受黑函的指示,趁吳老七等人下工後潛回衙門,於內監的天佛
圖字間描入術法符籙;今日更向有司告假,攜火號埋伏於此。
“為防尊駕動什麼歪腦筋,”違命侯的聲音又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本侯須得
據實以告:早在術法封閉大院前,這位躲在南監裏的總捕大人就被本侯發現,頸
後挨了一下不省人事,所有該看的、不該看的,該聽的不該聽的,蔡捕頭是既沒
看見,也沒聽見。
“尊駕若不信,盡管找蔡捕頭問去,什麼時候往哪裏找我不管,但蔡捕頭要缺了
一丁半點,或被我知道吃了什麼零碎苦頭,尊駕這筆生意的預付,本侯絕對如數
奉還,教你知道那叫一個值。”
黝黑的山村少年以扇掩麵,露出精光暴綻的眼睛,刹那間竟教人難以逼視。
“蒲宗做生意,標準隻有一個,就是本侯高興!什麼叫在江湖上立足,蒲輪瞽宗
幾時在江湖上立足過?連這都不知道,找蒲宗談個屁!”
殷橫野麵色陰鷙,眸光一霎數變,陰晴不定。
違命侯敢撂話,代表蔡南枝這條線已無追索的價值。
蒲宗未必是欲保其人——區區一名過氣匪寇,哪裏值得蒲宗之主翻臉討保?違命
侯的話乍聽霸氣,實則硬中帶軟,更像劃下一條紅線,暗示對手不得輕越,遵從
則兩造相安。這是以戰逼和之意,“和”才是彼之所欲。
而這條紅線,怕連桑木陰也一並劃了進去。與這場鑒真辨偽的試驗之戰相關的所
有人,包括馬蠶娘、聶冥途、蔡南枝,以及越浦衙門一幹人等,都是違命侯劃定
的禁區,不逾此限,蒲宗便不會站到殷橫野的對麵,在越浦接下來的紛爭裏繼續
旁觀袖手,一如往昔。
馬蠶娘便未死,在萎珠的穢染下肯定討不了好,否則早在此間等自己,一償新仇
舊怨。蕭諫紙那廂少一名峰級戰力,不算偏離計畫太遠——殷橫野評估損益,決
定接受媾和的提議。
“宗主有言,無不凜遵。就此別過。”雙掌交疊,微微一揖。“請。”說著轉身
行出,並未施展峰級身法,不高不矮、毫無特征的背影轉出衙門,轉瞬便消失在
人群中,誰也沒有多看一眼。
違命侯意外深長地目送,片刻才轉向一言不發的大頭矮漢。“那廝是聰明人,我
料他不會再去煩你。若找上門,也毋須擔心,他問什麼你答什麼,照實說便了;
你騙不了他,也沒必要騙他。問完了自會滾蛋。”
蔡南枝扮演的角色,早早就被違命侯識破,打暈了扔屋裏,三虎鏖戰蠶娘的過程
、驪珠受邪穢所染等,蔡捕頭確實不知,更不知道違命侯藉極衡的赤心三刺功解
開了穢染。蠶娘元氣稍複,便即自行離去。
殷橫野的猜測無差,違命侯借喻喻人,明說總捕,實指蠶娘,以斷去殷橫野在此
上下其手的空間,劃下雙方的止戰基準。若逾此線,蒲宗將介入事端,隱聖陣營
又多一名三才五峰等級的對手。
“那三具遺體,是你昔日赤尖山上的兄弟,做為本侯保你一命的交換條件,交由
你來收埋,相信戈卓、極衡等三人亦感欣慰。至於聶冥途,可沒這麼容易死,正
所謂‘禍害遺千年’,給他找個大夫瞧瞧,續上性命,再扔回牢裏爛著。”從腰
帶摸出一小錠澄黃元寶,拋入蔡南枝手中。
“你這三位兄弟並非好勇鬥狠,才橫死於此,而是以性命為質,耗費十三年心血
苦工,為本侯辦成一件事,交換蒲宗查出‘虎首’韋無出的真身,為亡於赤尖山
的眾兄弟報仇。他們輕生忘死,心念一專,以本侯看來,實乃義士,希望你好生
安葬。”
蔡南枝捏緊拳頭,壯實的身子簌簌發抖,仍是死盯著青磚地縫,不發一語。
違命侯罕見地斂起輕佻之色,和聲續道:“他們隻是選擇了和你不同的道路,並
不會因為你珍視自己的性命,沒有同他們一樣舍生,便成為辜負弟兄的叛徒。他
們一直都知道你在這兒,卻一次都沒來找過你,正因為希望你能代替他們,好好
地活下去——我是這樣想的。”說了三人投靠雷門鶴,在越浦城郊待得大半年,
乃至暫代“指縱鷹”首腦之事。
蔡南枝終於有了反應,愕然抬頭,仿佛難以置信。
“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第二次機會。你很珍惜現在的生活,他們也是。好好送他
們一程,你我……應該不會再見麵了。韋無出伏法後,我會派人報與你知。”拍
拍矮漢的肩頭,輕揮小扇,一跛一跛地走了出去。蔡南枝默然良久,拖著沉重的
腳步,踅入天井,抱起極衡道人逐漸僵冷的遺骸。
老八的模樣同記憶中差別不大,雙目緊閉、嘴角微揚,看似睡著一般,不知怎的
,卻沒有半分真實感,仿佛臂間所攬,是一具雕塑精巧、栩栩如生的假人,雖然
肖似,但就知道是假的,而非赤尖山上那個動輒掀桌咆哮,一言不合,便要拔刀
見血的“暴虎”極衡。
“你們……怎地這麼傻?好不容易……才活下來……”他輕輕搖晃著老兄弟,喃
喃低語,開口才發現聲啞如喑,難以成句。“死了……就什麼也沒了啊,傻瓜!
傻瓜……傻……”
雲翳漸起,遮去投進天井的驕陽,風刮桐葉獵獵搖枝,連轟響的蟬鳴仿佛都被風
葉梳散了去,空曠無人的青磚場上說不出的寥落陰磣。風裏,矮漢緊壓在兄弟胸
口的嗚咽聲斷斷續續,死命將嚎哭吞入腹裏,恐為人聽……
◇◇◇
老胡的蔥肉火燒煮火鍋,終究是沒能吃成。
灰袍人無聲遠颺,脫離戰場不知何故,總不會是怕了人多,又或真被破野之弦所
製。這代表殷橫野下回出手,即以敵暗我明之勢開局,加上三才五峰等級的非人
戰力,結果簡直毫無懸念。
奇宮風雲峽一係,此役算是正麵杠上了對子狗,就算頭一個遭受報複,也不奇怪
。打是打不過的,起碼可以躲;秋霜色與耿照約定了聯絡之法,卻未留下去處,
偕聶雨色速速離開。料想二人與韓、沐會合後,該會沉潛好一陣,待風頭過去,
再作良圖——
秋霜色坐鎮風雲峽,一直是奇宮餘脈判斷韓雪色隻是暫避風頭,始終會回轉龍庭
山的重要依據。是以各脈皆按兵不動,靜觀其變,隻有毛躁無謀的驚震穀率眾來
追,才有“荒魔”平無碧慘絕於聶雨色之手一事。
豈料風雲峽從一開始,就打著收拾包袱走人的主意,秋霜色正是最大的疑兵,為
韓雪色爭取到寶貴的時間,得以從容退至越浦。
待各係驚覺小琴魔失蹤、韓雪色早帶走了象征爵位的“九曜皇衣”,怕立時便炸
了鍋,再也按捺不住,追兵勢必傾巢離山,翻遍東海道每寸地皮,將叛逃的奇宮
僭主找將出來;誰先逮住韓雪色,在選拔新宮主時便能掌握話語權。殘酷的奪位
之爭,現在才正要揭開序幕。
自顧無暇的風雲峽四少,不宜再涉入與隱聖的紛爭。此戰聶雨色等實已付出太多
,也承擔過多的風險犧牲,耿照自覺沒有立場請求他們,繼續投入這場絕望的對
抗。
“以典衛大人與我風雲峽的淵源,”秋霜色似是看穿了他的猶豫顧忌,淡淡一笑
。“大人之事,亦是我風雲峽之事,料想宮主也會這麼說。此際分力則弱,圖窮
匕現時,典衛大人勿忘我等。”
“就是打架記得叫人啦,一起幹死對子狗!沒事我們先躲著,免得先被對子狗幹
死了。”聶雨色幫忙翻譯。與老胡、羅燁等抱拳告辭,二少相偕而去;臨行前聶
雨色頭也不回,隻拋下兩句:“多想想活人的事,死了的就別想了。”胡亂揮了
揮手。
胡彥之怪有趣地目送他離去,抱臂抵頷,大拇指擦刮著青磣磣的胡髭,笑顧耿照
:“他沒頭沒腦的說什麼呢?好端端的哪個又死了?”耿照神色木然,片刻才搖
頭:“我也聽不懂。”
衙差奉命查抄沉沙穀,除燒毀的百品堂,其餘屋室所藏文檔,指不定是陰謀罪證
,須得一一封存。抄家是門技術活兒,為此特意從城裏又叫了幾撥人,大夥興致
勃勃,抄得不亦樂乎。至於一幹秋水門人,通通押回待審,衙門忙到夜裏仍是燈
火通明,加倍關照起不文居的生意。
蕭諫紙回到驛館,拒讓大夫查察傷勢,依舊懷抱焦屍,一個人鎖在屋裏。老人模
樣著實嚇人,加上抱屍異行、堅不就醫,背地裏流言四起,都說台丞瘋了,未及
入夜便已傳開,公署間多有所聞。
巡檢營這回算是立下大功,軍士卻無一絲歡騰雀躍,包括隊長章成在內,共計折
損一十三員,俱都死無全屍,舉營氣氛哀沉。典衛大人略作撫慰後,由羅燁帶回
駐地,收殮遺骸。
耿照在回府之前,先去了趟將軍駐驛,任宣腿腳好得大半,已返回崗位,說將軍
午後精神不濟,正在小憩;考慮近日將軍夜裏似乎睡得不好,沒敢叩擾。耿照討
了筆墨,將穀中事略寫成箋,交任宣轉呈。
他藉求見慕容之便,先打發老胡回去,返回朱雀大宅的路上,悄悄繞往蕭諫紙處
,未經通傳,悄悄由後院翻牆而入,潛進內室麵見台丞,密談了大半個時辰才離
開。
有胡大爺先行帶話,待耿照歸宅,符赤錦、薛百螣、綺鴛等已在大廳等候,要不
多時,漱玉節與蚔狩雲亦各自趕到;陰宿冥遠在阿蘭山,白日裏為孤竹國的重臣
所環繞,殷橫野就算要出手,也決計不選這般麻煩的目標,暫且沒知會她,以免
媚兒衝動行事,反倒不妙。
耿照將沉沙穀外與殷橫野鏖戰的經過,概略說了一遍,眾人聽得驚心動魄,麵麵
相覷。
“……連慕容柔麾下數百鐵騎都奈何不了他,殷賊之能,莫非鬼神!”
薛百螣麵色鐵青,拗得指節格格輕響,沉吟道:“沒奈何,隻能點齊本盟內所有
喊得出名號的高手,南冥亦須召回,與之拼個玉碎。何神君那廂我且修書一封,
讓黑島潛衛連夜送去。黃島能人甚多,就算武功拼不過,不定能如奇宮聶二般,
以遁甲之類的異術奏功。”
“就怕敵暗我明,殷老賊個個擊破,縱使集結了本盟高手,他也不來與我等正麵
放對。”蚔狩雲神情凝肅,搖了搖頭。“依老身之見,不如眾人退入冷爐穀,暫
避風頭。三才五峰本領再高,也飛不過冷爐禁道;待殷賊鬆懈下來,再排布合力
狙殺之計。”
耿照豎起單掌,廳內頓時一靜,眾人投以注目,專等盟主裁示。
“蚔長老說得有理,眾人即刻收拾,連夜入穀,免為殷賊所乘。”
符赤錦聽出不對,強抑憂色,蹙眉脫口:“那你……那盟主呢?盟主不去冷爐穀
麼?”
耿照緩緩搖頭。
“我不去。宗主,恐怕潛行都的姊妹們也暫時不能入穀,起碼數日之內,還需要
她們助我一臂之力。”
漱玉節從容道:“不惟潛行都,妾身願長隨盟主側畔,共禦強敵。容請盟主不棄
。”要換了別的場合,不免受人腹誹,怎麼聽都有薦身席枕、勾引盟主的嫌疑,
這時卻說中了眾人心思,贏得一片附采。
耿照舉手止住鼓噪。
“今日之後,殷賊將以輿戰決勝,我與蕭老台丞皆是替罪羊;誰要傷了我,怕殷
賊要與他急,眼下並無急切的危險。若是一走了之,正遂其意,倒像畏罪潛逃,
跳到海裏也洗不清,反而便宜了賊人。
“散播流言,正是潛行都諸位姊姊的拿手好戲,這一陣尚有攻防,不得不多多倚
仗。萬一殷賊不利,必以諸位性命安危相脅,故避於冷爐穀中,令其難以出手,
才有繼續對抗的本錢。”
薛、蚔還待相勸,見盟主心意已決,再難撼動,橫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遂依令
而行。耿照讓李綏盡起宅中金銀,發給婢仆們半年工資,連夜打發回鄉,承諾事
過之後,必召回任用,一切如故。李綏欲留,耿照不允,中年管事想了一想,小
心斟酌道:
“小人就是個拿錢辦差的,與東家非親非故,實因無處可去,才與東家商量,暫
留於此。這宅子裏開門關窗,總不能沒個照應,若有什麼變化,隨時打發小人便
了。東家看這樣……行不?”最終還是答應了他。
符赤錦回房收拾細軟,耿照推門而入,與她並肩坐在床緣,握住她溫軟白膩的小
手,凝著桌頂燈花搖曳,半晌無話。
“我不哭,也不鬧著留下來陪你。你說要怎麼,我就做什麼,一點也不讓你煩心
。”寶寶錦兒強自微笑,盛著兩丸黑水銀似的翦水明眸裏淚花打轉,硬是不讓淌
落。“但相公心裏有什麼,都要告訴寶寶,別獨個兒在心裏苦,好不?”
寶寶,是我的七叔……我的七叔死了。我親手化去他的屍骸,還對人說我不認識
他,說那不過是個犬死道旁的無名小卒——
耿照幾乎忍不住要傾吐一切,就像過往那樣,但蕭諫紙陰冷決絕的聲音在耳畔響
起。“屈鹹亨三十年前便死了……世人沒有一刻忘記過他。死在山上的無名屍,
決計不能是屈鹹亨!”
他輕拍了拍少婦的手背,對自己也對寶愛的玉人狠起心腸,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
絕美淚顏,自床沿站起身。“別擔心,寶寶。一切……一切都會好好的。你在冷
爐穀等我,待此間事了,我陪你送大師父、二師父回鄉。”
大宅一夜間撤得幹幹淨淨,隻留下掃地開門的李綏。
綺鴛在另一處烏家物業裏建立據點,饒是加緊手腳,仍花去大半夜時間。天未大
亮,潛行都傾巢而出,於全城各處搜集情報,掌控不同版本的流言耳語。
但殷橫野動作之快,仍超乎耿照預期。
沉沙穀的騷動,昨兒未入夜前已在城中流布,說是南宮損勾結匪徒,行刺蕭老台
丞,以失敗伏法告終。而後蕭諫紙回城,狀若瘋狂的抱屍異舉令傳言一變;巡檢
營載運死者入城,遭人目睹屍骨無全的慘狀,流言再度歪曲變形——
“這人很厲害。”綺鴛呈交報告時,難掩那份挫敗與不甘願,不能盡情地貶低對
手,令少女極不痛快。“不斷被修正的謠言,傳播速度最快,效果也最好。定於
一尊的說法,三歲孩兒都不上當。”
天明後陸續回城的越浦衙差,終於交接下班、準備打道回府的驛卒,持續為謠言
添磚加瓦。到得這一日的晌午,幾已勾勒出殷橫野想要的結果——
死者是劍塚的副台丞談劍笏,及秋水亭主南宮損,活著的是蕭諫紙。加害者與被
害者的角色,在此產生了微妙的錯置。
蕭老台丞是武烈帝的功臣啊,忒有名望的人,豈能無故行凶?哎呀你不曉得,聽
說在沉沙穀搜出了證據,蕭諫紙不是好人哪,搞出了個叫什麼姑爺的神秘組織,
想要造反……
前些日子流民圍山,不是有幫黑衣人搞事?就是那撈什子姑爺啊!
你別笑死人了,什麼姑爺,我還姑奶奶咧!是“姑射”!我五姑父他六姨的大兒
在將軍手下當差,說慕容柔早就暗中派人查這個姑射了,沒曾想,居然是從龍功
臣蕭諫紙搞的花樣!
聽說那談大人剛正不阿,疑心老蕭有貓膩,與南宮損商量舉報,老天沒眼,消息
走露,蕭老兒先下手為強……沉沙穀裏找到了南宮大俠與談大人的親筆書信,說
在白城山談大人屋裏有證據,縣令已派人去搜。這要查出鐵證,嘖嘖,蕭老兒要
誅九族啦!
殷橫野雖受“不使一人”的誓言所製,不得不交出東海儒脈的權領,卻總能變著
花樣利用資源。這散播流言的係統連綺鴛都覺高明,背後不知是何等勢力精細運
作。
耿照一夜無眠,在李綏的伺候下梳洗更衣,換上正服,待慕容柔傳召,然而直到
傍晚,李綏進房問膳,都沒有來自將軍驛館的消息。
等到第三日上,耿照終於按捺不住,命李綏備車,往驛館求見將軍,誰知又吃了
閉門羹。“娘娘有命,讓將軍走一趟棲鳳館,已去一會兒啦。”任宣神色古怪,
耿照心覺有異,低聲道:
“我寫的便箋……將軍看了麼?”
“我當日便已呈交。”卻未正麵答覆將軍看了沒。
耿照沉吟片刻,麵上不露聲色,微笑道:“任兄氣色不錯,腳傷好全了罷?”任
宣拱手道:“托大人之福。”猶豫了一下,見堂外無人,仍是著意壓低了聲音:
“大人自好回轉宅邸,近日之內,暫且休來。小弟猜想將軍公務繁忙,日日皆要
外出,大人恐怕遇不上。”
——這是將軍的意思。
耿照警省過來,起身告辭,途經蕭諫紙的驛館,其外並無官軍把守,顯然鎮東將
軍未以犯人目之。
流言在幾日內,越傳越不像話,有真有假,唯一不變的是細節漸多。“姑射”與
刀屍的關連,近期武林事如何起於“姑射”……市井裏隨便拉個人來,都能說上
一大套,個中不乏蕭諫紙為遲鳳鈞等備下的脫罪說帖,消息若非蕭老台丞所釋,
代表遲鳳鈞早已變節,又或打從一開始,就是平安符陣營的反間。
失蹤的琉璃佛子亦是“姑射”成員之一,還試圖侵犯皇後——傳到這份上,始終
裝聾作啞的慕容柔也成箭靶,盛傳他之所以包庇蕭諫紙,迄今尚未押人取供,怕
與“姑射”之間千絲萬縷,死活脫不了幹係。
慕容柔八風吹不動,旁人可捱不住這塊餌香,紛紛出手。
白城山在行政地域上,屬西城縣與峒州所轄。埋皇劍塚的正式署銜乃“東海道行
司禮台”,名義上是直屬禮部的朝廷機構,地方官哪裏管得?況且禮部尚書最多
三品,見了堂堂正二品的司禮台丞,還得畢恭畢敬行禮問好;小小知縣知州,逢
年過節沒敢少了上山問候,哪來的膽子爭轄權?
然而,查抄沉沙穀的事甫一傳出,當天西城縣令就帶人上白城山,從談劍笏的房
中秘櫃搜出厚厚的手劄書信,極陳蕭諫紙陰謀造反、策動武林的各種跡兆;接連
數日,峒州知州房書府更是扣押了十幾箱的“證據”,連同挺身指證的院生二十
餘人,在峒州州衙的大隊武裝衙差,以及鎮海鏢局高手的保護下,往京師平望進
發,為揭發這樁謀反大罪的壯行吹響了第一聲號角。
耿照對慕容柔的智慧深具信心,知將軍不會被流言蒙蔽,但不管不顧當沒事人兒
,似也太狂了些。將軍毋寧是在等待,問題在於:將軍等的,到底是什麼?
李綏每日晨起,伺候典衛大人用過早膳,便依大人吩咐,將朱雀大宅的正門全開
。“待有官兵來鎖我,你就趕緊從後門離去,細軟記得提前收拾妥貼。”耿照笑
道。“我是希望他們快些來。”
李綏也拘謹地笑了,答得小心翼翼。
“東家吉人天相,不會有這麼一天的。”
翌日沒等到官兵,倒是胡大爺上門了。
胡彥之的追蹤術天下無雙,從違命侯眼皮下都能走脫,沒有躲起來避風頭的道理
。況且耿照以盟主之尊號令七玄,可管不動義兄,胡彥之這幾天在外頭走動,不
時支援策應潛行都,幫助甚大,狠狠擄獲了一批花樣少女心,被綺鴛列為不受歡
迎的榜單之首,自也不在話下。
他將一卷榜示“啪!”拍在桌上,神情凝肅,罕見地全無戲謔之意,半點笑不出
來。“這玩意最早出現在越浦衙門後進的牆上,後來橋市、各大城門早市……都
能見得,揭都來不及揭,直想一把屌火燒了幹淨。”
“這是什麼?”耿照本欲開展,胡彥之卻不挪掌,直勾勾盯著,打算先給他做心
理準備。“有人公布刀屍的名單。我先說了,有你的名字,天字第一條,賞臉得
很。”
(終於來了!)
耿照點點頭,胡彥之見他無有詫色,顯是意料之中,揚眉:“……你連這個都想
到了?”少年不置可否,就著桌頂攤開皺巴巴的榜告。
那黑榜之上墨跡淋漓,字卻不怎麼好看,色甚烏濃,不知怎的有幾分血書垂流之
感,可想見貼滿街角時,那股子磣人的陰森可怖。
妖刀附體,血流漂杵,姑射刀屍,助紂為虐
白日流影城耿照
指劍奇宮沐雲色
水月停軒黃纓
水月停軒碧湖
虎王祠嶽氏嶽宸海
焦岸亭崔氏崔灩月
“殷賊衝著我來,並不奇怪,風雲峽此番大大得罪了殷橫野,沐四公子列名其上
,亦是理所當然。阿纓與碧湖姑娘在江湖上毫無名氣,一次放上兩名水月停軒的
弟子,怕是意在紅兒,乃至紅兒的師傅杜掌門——”
“碧湖是我同母之妹。”胡彥之提醒他。
耿照猛然省覺,終於露出一絲動搖之色。
原來不是針對水月停軒或杜掌門,自始至終,殷賊的目標就是老胡的母親,胤野
胤夫人。
“我問過兄長,為何要將小妹炮製成刀屍,他從未正麵回答我的質問,似有難言
之隱。我有想過,或許……是我母親的意思。隻是直覺而已。”老胡肅然道:
“小耿,我得暫時離開你一陣了。小黃纓在冷爐穀不會有什麼事,但碧湖還在朱
城山,獨孤天威和你那二總管不在城裏,萬一有什麼渾人對她出手……我沒法原
諒自己。”
耿照欲言又止,最後隻點了點頭,與義兄把臂交握。“一路小心,盡快將碧湖姑
娘接回冷爐穀,我這兒還有些事需要你照應。”胡彥之笑道:“快則五六日,至
慢也就八、九日,你撐著點,別自個兒玩脫啦。”以策影腳力,一日半來回不成
問題,但碧湖有傷在身,昏迷不醒,套輛平穩的大車載回冷爐穀,差不多就得這
般辰光。這還沒考慮進出流影城帶人的難處。
胡彥之離開前,掏出另一份告示攤在桌上,與前一張並置。
“妙的是,刀屍名冊居然有兩份。這份上頭除了鹿老雜毛的私生子,其他全是死
人,就算魚目混珠,也有良心得多……該不會是你寫了教人貼上的罷?那個鬱穆
言又是哪來的某某?”
“不是我寫的。”耿照忍著笑意。“我猜是劍塚遭妖刀附體的院生,遺體被攜至
靈官殿裏的那位。”這份名單顯是蕭諫紙所流出——即便不是他親自動手,該也
是先前所留的後著。知道自己不是孤軍奮戰,還有人對殷賊的抹汙手段還以顏色
,少年心中不無寬慰。
“將軍麾下的少年典衛竟是刀屍”一說,將這場流言混戰,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峰
。原本日日中門大開的朱雀大宅附近,沒少了探頭探腦的好事之徒,想窺得什麼
隱密,好向人說嘴;刀屍榜一揭,大宅四周的街道上野狗都不見一條,誰都知道
鐵騎將至,少年得誌的典衛大人轉眼陷身囹圄,差別在於誰來拿人而已——
是被逼到極處,不得不押審愛將用以自清的慕容柔,抑或額手稱慶,終於逮住鎮
東將軍一條軟肋的諸多政敵,打算大展拳腳屈打成招,一舉推倒宰製東海多年的
最後將星?
但誰也想不到,來的竟是金吾衛。
第二六三折香輦為獄,天囚凶忍
鎧仗銑亮、衣飾華貴的金吾衛湧進朱雀航,一派風風火火的抄家氣勢,瞧得鄰裏
間的富戶們撟舌不下,算起來是沉沙穀戰後第十天的事。連遇事淡定的李綏也無
法視若無睹,按東家吩咐,趕緊拎著包袱細軟由小門離開。
來自平望的金吾衛少爺兵們,畢竟不如越浦衙差能幹,沒人想到該守住四周門戶
,搶著從大開的中門衝進宅邸,旋被各種珍稀擺飾迷花了眼——
“烏夫人”之富可不一般,即以越浦五大家的標準,亦屬個中佼佼。平望來的貴
族子弟別的沒有,沒少見了好東西,驚呼聲此起彼落,哪裏像是抄家?直似逛起
了專收名品的珍寶閣。手無縛雞之力的李綏就這麼大搖大擺出了朱雀航,連他自
己都覺不可思議。
大廳之上,耿照踞於一張八角圓墩,正飲早茶,端著茶盅電目一掃,撞進廳裏的
金吾衛無不嚇成鵪鶉,自動分作兩列,垂手低頭,氣都不敢多吐一口,唯恐典衛
大人忽展神威,廳堂內頓成血海。
此番來的金吾衛,十之八九在論法會上親睹三場惡鬥,見識過這位少年典衛的蓋
世神功,來時還不覺怎的,咫尺間忽見本尊,當日的驚心動魄湧上心頭,分站左
右不敢喧嘩也就罷了,到得典衛大人身前一丈,莫敢再近,遑論越其而過;偏生
後頭有人持續走入,一見耿照便即噤聲,黑壓壓地擠在門邊,個個灰溜溜的,怕
有哪個起了頭,立時便跪成一片。
耿照“喀”的一聲放落茶盅,站得最近的兩人應聲軟腿,幸得同伴攙住,沒能引
領潮流。“……任大人呢?”典衛大人環視現場,瞧得眾人一一低頭,如遭利劍
斷首。“既然來了,何妨現身指教?”
“任大人沒來,來的是你家姑奶奶!”
一串銀鈴般的清脆笑語,來人蓮瓣似的小巧足尖探入深檻,裸出雪緞繡鞋的腳背
渾圓雪潤,雖未著羅襪,肌膚卻較綢緞細羅更勻白,嬌小的身形婀娜有致,玲瓏
浮凸,將一身淡紫間白的薄羅衫子,裹出了峰壑起伏的傲人曲線,圓凹緊致,分
外精神,竟是水月停軒三掌院,皇後娘娘的親妹任宜紫。
身畔兩張一模一樣的嬌俏麵孔,分侍左右,同款的連鞘長劍俱收於臂後,連動作
也如照鏡對影,無有不同,自是任宜紫的侍婢金釧銀雪。她二人雖是孿生,精致
的巴掌臉蛋兒宛若一模印就,瞥見耿照時的神情,卻能清楚區分哪個是哪個:
俏臉羞紅,慌慌張張轉開視線,不敢與之相對的,是妹妹銀雪;下巴微抬,一臉
的看不起人,仿佛能聽見她冷蔑一哼,卻同樣脹紅了柔嫩粉頰的,肯定是姊姊金
釧。
雙姝芳齡二八,正當青春年華,身子仍在長成,較之數月前所見,亦有微妙不同
。金釧身形結實,細腰挺拔,要比妹妹略高一些;銀雪則較姊姊更為腴潤,周身
充滿水鄉女兒氣息,柔若無骨,甚是惹憐。顯然雙胞胎也不全是一樣,耿照暗暗
納罕,不忘衝雙姝一頷首。
單論相貌之美,豔光四射的任宜紫依舊是全場焦點。
更何況,也不隻金銀雙姝猶在發育,較前度棲鳳館內相見時,任宜紫拉長了身板
兒,卻未因此顯得瘦削,奶脯臀股益發豐盈,宛若熟實欲滴,更添一絲女人味;
襯與無與倫比的緊致彈性,盡顯青春驕人。
她見金吾衛士一個個夾著尾巴似的,怒極反笑,單手叉腰,纖指一戟,環視眾人
:“在山上不是挺能吹的?怎地下得阿蘭山,個個鵪鶉也似,丟盡了我叔叔的臉
麵!這廝被舉發是姑射刀屍,謀逆造反的共犯,連慕容柔都不敢動手,今日金吾
衛拿下了,還不揚威東海,震動京師?建功立業,在此一舉!誰敢隨我拿人?”
衛士們麵麵相覷,尚未決定要不要轟然響應,耿照已忍俊不住,大搖其頭。
“任姑娘,你這話不對。匿名誹謗者黑函也,朝廷王法是不許人這樣做的,你要
抓,也是抓那些個張貼告示的人。你若疑心我犯了事,該是請我去問明案情,厘
清是非才對,哪有未審先判的道理?
“況且,這兒這麼多人裏,隻我有朝廷敕封的七品官職,令叔父任大人若然在此
,倒能提我問案,否則此間隻有我能問人,你讓何人問我?”
任宜紫俏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縱使耿照說得慢條斯理——這點尤其氣人,他絕對
是故意的——她卻連一句也駁不出,逕張著潤澤彤豔的櫻桃小嘴乖乖聽完,模樣
可不大好看。身後金釧費了偌大功夫才沒笑出來,銀雪既尷尬又擔心地碰著姊姊
的臂膀,唯恐小姐忽然轉頭,把氣出在姊妹倆身上。
“你……你好大官威,是不是沒把我姊姊姊夫放在眼裏?”
你是哪隻耳朵能聽出這樣的結論——耿照簡直吐槽不能,陡然間有些失語。靠姊
姊姊夫也夠沒出息的了,能別這麼理直氣壯不?你好歹來點強詞奪理啊。
任宜紫忽然發現這居然也是種策略,顯然還有點效果,索性不管內容,全憑氣勢
壓人。“對付你這種奸邪歹人,最好就是倚多為勝!你可別逼我動武啊,本姑娘
帶了兩百來名金吾衛,一聲令下,將你剁成肉泥綽綽有餘,乖乖束手就縛,可免
零碎苦頭。”
滿廳的金吾衛士都快哭出來。這種攔路土匪式的說帖,棒槌都說服不了,場麵要
如何收拾?都說“色字頭上一把刀”,怎麼會以為能一親任家小姐的芳澤,跑來
幹這等送掉小命的蠢事——
“那好,我便隨姑娘走一趟。”
眾人正自怨自艾,誰知耿照竟自伸雙手,示意來縛。
任宜紫都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見這傻子能蠢到引頸就戮,芳心竊喜,不忘幹咳
幾聲,擺足派頭。“金釧銀雪,捆了這廝,帶回娘娘駕前審問。”孿生姊妹取出
一條泛著烏金暗芒、約莫小指粗細的精巧鏈子,七手八腳捆了耿照雙腕,拉著他
跟在小姐身後,一路往廳外行去。
“姑……姑娘,那我們……要做什麼?”一名金吾衛茫然開口。
“抄家呀。”任宜紫輕扭柳腰,回眸嫣然。“看到像證據的物事便打包帶走,一
張紙頭也別放過,要是找到謀反的證據,可就發達啦。忙得差不多了就自個兒回
去,省得我叔叔叨念。你們別跟來啊,小心本姑娘一劍斬了,隻能自認倒楣。”
大宅之外,停著一輛巨大的三乘牛車,通體髹滿烏漆,四麵門窗外俱都垂掛著細
編竹簾,雖無華麗贅飾,一眼即知價值不斐,便在求見將軍的巨賈名流中,亦罕
見如此結實而低調的車體。
以畜力計,一頭牛能拉六到八百斤重,耐力尤強,適於行遠,缺點就隻有一個“
慢”字。尋常牛車多作二輪,一乘綽綽有餘,載上三四人也不怕。這輛烏漆大車
用上三頭健牛,四隻徑逾三尺、軸輻鑲鐵的包革大輪,其平穩之甚,怕是它最不
惜工本的奢華處。
金釧打開車廂一側,拉下梯台,待其餘三人魚貫爬入,才將車門關妥,跳上轅駕
,“籲”的一聲控韁甩鞭,熟練地駕起了牛車。
車廂內,簡直就是一處具體而微的富麗閨閣,底層遍鋪南方慣用的厚厚藺草墊子
——黑島似乎有此常俗,朱雀大宅裏有好幾處這樣的院落。綺鴛挑選的潛行都據
點多半是類似的房間,諸女入室以前,總在架高的廊廡間褪去鞋襪,赤足在房裏
踏來踩去。藺編的淡雅香氣,混著少女足趾雪彎的輕潮微汗、肌膚潤澤,亦是極
誘人的一景。
此間所用,似比烏家更講究,藺草香氣馥鬱,不夾一絲雜嗅,也可能是新近鋪就
,未受肌膚汗漬沾染。藺草墊上,鋪著輕軟如雲朵的厚厚被褥,材質耿照不知其
名,整個車廂竟無“地板”之一物,就像一張大得不可思議的床。
任、銀二女都是褪了鞋襪才進的車廂,耿照雙手不得自由,任宜紫掀開雲褥一角
,讓他有草墊可棲身,蹙眉道:“喂,把那雙泥鞋給我脫了,莫弄髒本姑娘的香
車。”卻是對著銀雪說。
少女小臉一紅,屈膝跪坐,飽如桃實的雪臀繃緊褲布,枕在兩隻雪玉般的小巧腳
掌之上,笨手笨腳地除去耿照的靴襪。他每日梳發更衣,等著被將軍或娘娘提去
審問,不惟裏外衫褲,連靴子也是新的;反正偌大的府邸僅餘李綏一人,有得燒
水洗浴已屬不易,橫豎無人搗衣,索性每天換過新的來穿。
任宜紫“泥鞋”雲雲,委實是真冤枉。
銀雪連男子的手都沒碰過,羞得耳根紅透,好在典衛大人的腳十分幹淨,與想像
中的臭男子全然兩樣,她的胸口怦怦直跳,小腦袋瓜子裏烘熱如沸,頗難保持清
明。
車廂四角堆滿繡枕,約是供乘者偎倚之用,居間有張奇怪的椅子,像是坐墊之上
,憑空生出靠背與扶手,又似一張填充著枕芯的柔軟太師椅鋸掉四支木腳,總之
十分怪異。
任宜紫命銀雪解開細煉,讓耿照伸直腿,“坐”上那張無腳怪椅,再將雙手捆於
扶手。耿照發現怪椅的扶手靠背皆是硬質,能夠充分地支撐身體,這若是拷問人
的刑具,決計開天辟地以來最最舒適的一張。
任家小姐似對他乖乖配合“移囚”十分滿意,玉靨酡紅,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
一轉,跪坐合掌道:“好了,本小姐要來審問你啦,要是不盡不實,當心大刑伺
候。”說著噗哧一聲,約莫自己也覺好笑,唯恐被看扁了,趕緊抿住,努力板起
俏臉,惡狠狠道:
“你是不是刀屍?老實招來!”
“不是。”
“但人家說你是啊!”
“那姑娘得問人家。”
“我怎麼知道是哪個說的?”
“巧了。”耿照點頭附和:“我也不知道。要不我們再打聽打聽?”
任宜紫柳眉一挑,麵色沉落。“我怎麼覺得,你好像看我不起啊,當我是傻瓜似
的。來人,給我用刑。”
銀雪本躲在她背後捂嘴忍笑,被喚得猝不及防,不覺有些發怵。
“小姐……用、用刑?”
任宜紫狠笑道:“還是我教你?”作勢揚手。銀雪“嗚”的一聲抱頭閉眼,沒敢
躲開,片刻後未覺疼痛,才知主子不是真要打。
她怯生生伸手,往耿照麵上扇了一記,任宜紫抬起雪玉般的裸足,照定她屁股一
踹,銀雪向前撲倒,恰恰撞在耿照懷裏。
“沒用的東西,閃開!我教你怎麼打。”拎著銀雪後領往旁邊一扔,反手摑了耿
照一記耳光,隻覺手背像是打在玄武岩上,眼前一霎全白,旋即被難以想像的激
痛所攫,兩膝夾著左手滿榻打滾,眼角擠出淚花。
“痛……哎喲……疼死我啦!”
“手背骨頭多,是比較疼些。”耿照好意提醒她。
“你的臉是鐵做的麼?疼……呼呼……疼死人了!”
“為官不易,多少得練下臉皮。我是靠臉吃飯的。”
“……‘靠臉吃飯’才不是這個意思!”少女狂怒起來,甩了甩紅通通的左手背
,拽起銀雪的佩劍,劈頭夾臉的一頓打。雨點般落下的鞘尖不隻打在耿照身上,
連銀雪亦一並牽連。
雙胞胎裏的妹妹不敢哭叫出聲,死命咬著嗚咽,舉臂護住頭臉。
(是了,她是怕被金釧聽見。)
想起當晚在棲鳳館與孿生姊妹花鬥劍,劍術高明的銀雪性格軟弱,技遜一籌的金
釧為保護妹妹,總是勉強自己為她出頭……
“夠了罷。別真的打傷了人。”耿照的左手不知何時恢複自由,冷不防握住劍鞘
,任宜紫抽之不出,錯愕還在憤懣之上。“烏……烏金鏈子……怎麼……”
“沒綁緊,再綁牢靠些就好。”
牛車突然停住。轅座上的金釧掀開竹簾,探身入內,寒聲道:“你莫欺負我妹妹
!”任宜紫本欲隨口推托,驀地想起一事,咂嘴道:“意念相通,感同身受……
真是方便哪。怎地我和姊姊,就沒這等好使的連心術?”似笑非笑,不知想到了
什麼,連頸根都紅了,夾緊裙布裏的修長大腿輕輕摩擦,一時忘了該追究金釧的
不恭順。
金釧爬進車廂,褪去鞋襪。一樣是不見陽光的肌白處,足弓卻比銀雪更小巧,也
不似新剝菱肉般肉呼呼、水嫩嫩,線條更精致俐落,一如少女外露的剽悍不馴。
她飛快檢查了銀雪的頭臉手臂,邊喃問“疼不疼”,以雙姝知覺相通、感同身受
的連心異能,寬慰的成分遠大過垂詢。銀雪連抵抗都消極無力,扭動嬌軀的顢頇
與猶豫全然擋不住姊姊急驚風似的快手,早在表現出抗拒之前,關心便已跑完了
全程。
“你去駕車。”金釧指示著,全無商量的餘地。某種意義上姊姊和小姐對銀雪並
無不同,都是不容分說的存在。明明她才是三人之中,武功最強的那一個,耿照
忍不住想。“我來服侍小姐便了。”
銀雪接過姊姊遞來的鞋襪,不慍不火地鑽出去。在她的駕馭下,連牛車都比前度
更慢些。
金釧隻瞥耿照一眼,連厭惡都懶得遮掩,就是典型的那種“你們男生都是髒東西
”的無意義針對,重新捆緊烏金鏈,煉圈陷進袖布裏,是擱著不理都隱約生疼的
地步。果然銀雪是留了手。
少女的反抗異常直白,對任宜紫也一樣,不知該說生性耿直,抑或不知變通。任
宜紫是嬌生慣養,但還沒有蠢到視而不見,她將金釧的抗拒與不屑全看在眼裏,
絕非習以為常或破格包容,而是這樣的“玩具”玩起來更有意思。
金釧銀雪她是想玩就玩,耿照卻罕有今日這般良機,取舍不難。
“你也見了,本姑娘問案那是半點不含糊。你要是再虛應故事,我就打她給你看
。”說這話時一點也不臉紅,邊以鞘尖胡亂刺著金釧玩。金釧隨手撥開,與逆來
順受的妹妹不同,沒給她留什麼主仆的情麵。
耿照到這時,都想不透她今日所為何來,任宜紫卻饒富興致,明豔無儔的桃腮杏
眼間似笑非笑,狡黠得分外媚人。
耿照總覺得她的美麗除了精致超凡的五官輪廓外,另有一股難言的野性與生命力
,很難用一句“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交代過去。那些被她吸引挑撥、不知所
以的金吾少壯,興許不全是因為美色之故。
“我聽說你那個老婆是假的,你們不是真成了親。她隻是你們七玄裏的一個妖女
。”任宜紫斜乜著眼,抿嘴道:“還有人說,你和我二師姊才是一對兒,你就想
做鎮北將軍的乘龍快婿,是不是?”
寶寶錦兒在江湖上也算一號人物,“血牽機”的寡婦身份、同嶽宸風廝混的舊史
,都不是什麼秘而不宣之事。阿妍不涉武林,又對耿照頗有好感,任逐流不會和
她說這些。任宜紫卻不同,纏著叔叔撒潑扮癡,嬌嗔幾回,便將符赤錦的底細摸
得一清二楚。
耿照漸感煩躁,不想再陪千金小姐過家家,隨口道:“是哪個說的,姑娘得問他
。娶妻成家,還能有假麼?我娶何人為妻,又與問案有什麼幹係?”口氣冷淡,
麵上已無笑意。
任宜紫沒想他說翻臉就翻臉,先前那種彼此胡言調笑、暗藏機鋒的好氣氛消失無
蹤,搞不清楚自己錯問了什麼,不是就是提了妖女麼?本已懊惱,餘光見金釧翻
了個白眼,自非是因耿照所答,怒火更熾,反而露出燦笑,悠然道:
“就沒句實話,看來非用刑不可啦。金釧,給我剝了他的衣衫,敢留得一絲半縷
,仔細你妹妹的皮!”
(第卌六卷完)
[
本帖最後由 Haiyoung 於 2018-4-2 20:14 編輯
]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8-5-28 17:40
標題:
妖刀記(264~267)作者:默默猴
.
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阿攣
年齡:18歲
身高:166公分
三圍:B83cm(C)、W58cm、H83cm
出身:青苎村
妹妹:藥兒
出身青苎村的浣紗少女,擁有傾世容顔,縱使在美女輩出的青苎村裏,亦是
絕無僅有的美麗。不幸被率領惡少襲村的鹿彥清看上,爲拯救無辜村人自願犧牲,
慘遭蹂躏,後爲蕭谏紙所救,送往平望都。
令時暄
年齡:21歲
身高:170公分
三圍:B85cm(E)、W60cm、H90cm
所屬:天羅香
據點:冷爐谷
武學:洗絲手、腹嬰功、懸網遊牆
特技:以口銜刃
妹妹:令雨亭
與蘇合薰、林采茵等同期入谷,身得高?美豔,原被選入内四部,因堅決将
名額讓給妹妹雨亭,爲蚔狩雲所不喜,刻意冷遇。天生淚顔,也就是「平常沒什
麽笑容,看起來很冷淡,但一哭就莫名惹人憐愛,甚至會引發男人獸欲」的類型。
獨孤英
年齡:25歲
身高:172公分
出身:東海獨孤閥
父皇:獨孤容
母後:陶皇後
皇後:阿妍
身分:白馬王朝三任帝
在「打天下的武烈,守太平的孝明」之後接任帝位,不知是獨孤英最大的幸
運抑或不幸。在他時日尚短的統治生涯裏,父親與伯父的偉業就像陰魂不散的怨
靈,将獨孤英困于一方皇城,時時刻刻折磨着他……
兵器設定
【玄律】
所屬勢力:指劍奇宮?風雲峽
持有者:「雲水三合」秋霜色
對應武學:《九玄眷命》
關于此琴:
風雲四奇行三的「銘碑破帖」莫殊色,爲替大師兄搜齊足以駕馭九玄之陣的
九床琴具,由笮橋琴台取得此寶,贈予秋霜色。玄律的外殼乃以摻了玄鐵的精鋼
打造,刀劍難傷,故爾得名。
内中設有精密的機簧,并藏玄鐵細劍一柄;撥動機簧可變爲鐵弓,以劍代箭,
百步之外殲敵于絲弦間,威力奇大。與其說是化琴爲弓,倒不如說從一開始,玄
律就是以兵器之姿被制造出來的。至于它何以真能彈奏,且音色絕異,不同流俗,
或許才是真正的謎團。
卷四七 驚夢逝鴻
第二六四折:卿如玉舄,何有潔污
金钏先是一怔,旋即漲紅小臉,蹙眉道:「我不要。沒事脫……脫衣做甚?
無聊!」
任宜紫最愛看她面頰臊紅的别扭模樣,差點「咭」的一聲笑出來,噙着櫻唇
忍住,露出兔兒似的小半截門牙,齊瑩剔透,似以珠貝磨就,白得不帶絲毫雜色。
而羞意就像風寒,在輕晃緩行的密閉車廂裏,肆無忌憚地交互傳染着。
始作俑者的任大小姐玉靥酥紅,眼角眉梢水汪汪一片,端起宰制全場的主子
身架,雙手環着飽滿浮凸的兩丸嬌挺,嗤笑道:「好哇,不剝拉倒。你找根鞭子,
要不劍鞘也行,先抽他一百下。幾時服軟幾時停手,别把人打死啦。」
金钏聞言又怔,面上酡紅未褪,不禁猶豫起來,隻拉不下臉,嘴上兀自不讓。
「哪有剝……剝人衣衫這種刑罰?也太不成話。」
任宜紫忍着笑,忽問:「你知這車是誰的?」
「……我哪裏知道?」金钏皺起細巧白晰的眉額,似不甘心被問倒了,别過
頭去,冷哼:「管它是誰的。」
「是梁子同那死鬼的。」任宜紫對她那無力的小小拮抗裝作不見,笑着接口:
「那厮被慕容柔打進大牢,住的園邸給抄啦,搜出淫具無算,這輛牛車就是其中
之一。」
「淫……」金钏杏眸微瞠,随即極力平抑,免教她遂了心意,低啐一口。
「又來胡說八道了。」
「可不是我瞎編,不信問叔叔去。據說那梁子同看上哪家閨女,如有不從,
又或多花工夫才弄到的,買回來便縛上車——」一指耿照處。「往園裏繞,做…
…做那檔事,車廂四面都打開,讓府裏的人圍在廊庑間瞧熱鬧。」
金钏紅着臉啐道:「說謊不打草稿!這車能打開的門,撐死也就三面,前頭
連着轅座是要教人看——」見她比了比車頂,頓時語塞。
「廿五間園裏不乏閣台,居高臨下,那才叫好看。」
任宜紫說着,小手伸進雲褥裏「喀喇喇」地一陣轉扭。耿照身子忽向後仰,
整個人被擡高尺餘,仿佛車底憑空升起一張胡床,将人放倒托起。唯一不對勁的,
就是兩側的「扶手」也跟着擡高分開;椅背若持續倒落,又或扶手再高,不免折
斷肘臂。
金钏急道:「别弄啦,你要折斷他的手啦。」撲前壓住一側扶手,不讓機簧
轉動,再有不對,便要松開煉鎖。
任宜紫也沒想到會這樣,抽出小手亮與她瞧,急喚:「……别松鏈子!這厮
的武功深不可測,縱虎歸山,你抓得回來麽?我又沒要折斷他的手,你心疼什麽?」
金钏大羞,俏美的瓜子臉蛋兒活像火烤柿子,又紅又熱,就算下一霎眼冒出
煙來也非奇事,纖指一戟,結結巴巴:「你、你……胡……」始終難以成句。
任宜紫沒料到她反應忒大,反失了逗弄的興緻,微一聳肩,口吻不鹹不淡,
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你将他的衣衫剝了,咱們往鬧市行去。這厮若不識好歹,
就把車廂四面打開,教越浦的百姓瞧瞧熱鬧。」
金钏一凜,臉熱略褪,雖說赤身露體難堪得緊,總比挨鞭子強。小姐是腦抽
了啥事都幹得出的主兒,此際她未必真想打耿照鞭子,但這也不順其意、那又不
遂其心,說不定便真要打,屆時十頭牛也拉不回。把心一橫,伸手去解男兒腰帶。
耿照本能一縮,少女又窘又惱:「還不是你惹的事,别添亂!」越急越解不
開結子,用力一拽,「嘶」的一響,居然硬生生拽斷腰帶,差點一屁股坐倒。
失去腰束,裏外幾層衣衫一起敞開,袒出少年筋肉虬結的上身。
在困等的這些天裏,盡管李綏三餐備便,未敢慢怠,耿照吃兩口便擱筷,更
多時候飯菜涼了也沒動,讓李綏原樣撤走,加上淺眠深患,匆匆數日,整個人清
減許多,壯實的身闆消了風似,胸肋浮凸,益顯出嶙峋錯落的筋骨線條。
金钏未見過他赤身裸體,但栖鳳館一戰,被壓制得幾無還手餘地,其身形早
已烙于腦海,燒成灰也忘不掉。
記憶中,少年胸膛厚實,肩膀寬闊,豈是這般形銷骨立?不禁伸出小手,碰
了碰他線條冷峭、薄如鍛鋼的腹肌,但覺指觸寒涼,簡直不似活物,吓得縮手。
身後「咭」的一聲乍現倏隐,她滿不願被主子小瞧了,銀牙一咬,硬是将手
擱在少年腹間,擡頭見他眼眶凹陷,眼袋浮腫;唇颔的髭根雖剃得幹淨,湊近時
還隐約嗅得胰皂香氣,不知怎的仍覺一片青慘。若非雙眼精光熠熠,活脫脫是郎
中所雲「印堂發黑」之象,喃喃道:
「你……病了麽?怎地……弄成這樣?」
他說話倒不像是快病死的調調,冬烘得令人惱火。
「金钏姑娘,我聽人說:『男女異群,不窺壁外。』似這等荒謬之命,不應
盲從。」聲音不大,卻有種沉穩内斂、遊刃有餘的感覺,喉底似有真元滾動,欲
強欲弱,無不收放自如。
金钏迄今十七載的人生中,所識之人,有此修爲者不多,水月停軒隻一位代
掌門差堪比肩,武名遠播的二掌院尚有不及,遑論諸女,約略放心些個。
卻聽任宜紫冷笑:「就你學問大!《女論》還說『男非眷屬,互不通名』,
你是金钏丫頭什麽人,還不是直呼其名?」
金钏較内向的妹妹銀雪更易臉紅,非是臉皮薄,實乃體質所緻,頗受任大小
姐折騰,平日亦甚苦惱。
但大小姐也不總是含尖帶刺,意有所指的。
說者無心,聽在金钏耳裏,「你是金钏丫頭什麽人」雲雲直似反諷,至于諷
了哪裏,個中因由又經不起推敲;小心思繞來轉去,自是耿照不好,一爲洩憤,
二爲自清,抓他褲腰一扯,一聲脆響,裏外幾重布料應聲兩分,将典衛大人的正
服綢褲扯了個稀爛。
碧火功雖是「發在意先」,耿照沒料到她翻臉跟翻書似的,一言不合便拽人
褲頭,要掙脫煉鎖已來不及了,青着臉閉口不語。金钏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敞開
的上衫剝至肩下,拔出匕首一戳一劃,從領後割斷,自此除了被夾在背後臂間的
殘帛,耿照可說是赤身裸體,一絲不挂。
金钏不止容易臉紅,還特别易汗,這旋風似的一輪出手,已在少女微噘的唇
上勻布珠光,密如曉露。她還匕入鞘,将剝下的殘碎抓成一團,掀開竹簾,一把
扔出牛車。
就着編簾滑落的一霎,見所經處牆高院深,蟬鳴唧唧,似走在連片桐蔭裏,
沒見有什麽行人,顯然銀雪與她心有所感,也是挑僻靜的道路行去,免得耿小子
出醜露乖。心中大石落地,不顧雙頰滾燙,氣洶洶轉頭,示威似的直視小姐。誰
知任宜紫雙手掩面,張大櫻桃小嘴,驚呼道:
「你、你……你做什麽!」
「我、我……是你說……」金钏沒料到會有此問,結結巴巴:「剝……剝他
衣衫……不、不留一絲半縷……」
「我是說衣衫啊,衣衫!那是比喻,誰讓你剝他褲子?」任宜紫以手覆額,
極其誇張地翻了個白眼。「還有,你把他的衣褲扔外頭做甚?」
金钏被她一輪搶白,根本來不及思考。
「我……我……那衣衫都……都爛了,不能再穿啦!索性……索性扔……我
不是……我去撿回來!」欲自任宜紫身畔擠過,去開廂底之門,卻被小姐扯住。
「你傻啦?這一開,外頭見這……這模樣,是誰丢人?我可不要!」杏眸滴
溜溜一轉,指着金钏鼻尖,盛氣淩人:「你褪了外衣,把那惡心的醜物遮起!」
見她面色驚恐,不給反口的機會,迳使殺着:「不是你脫,就是銀雪丫頭脫!總
之我是不會脫的。快脫!男人的醜物……惡心死啦!」
金钏雖未細瞧,對此卻無異議,小腦袋瓜子裏熱烘烘的,隻有「我闖禍了」
這個念頭,根本無法思考,慌忙解衣,上身僅餘一件緞面壓金線的大紅抹胸,彤
豔的色澤加倍襯出肌柔,是隻有青春無敵的胴體才能駕馭的活潑與亮麗。
金钏身闆纖薄,不是瘦削幹癟的那種,近乎全裸的美背上,有着起伏分明的
肩胛肌束,仿佛于豔紅的抹胸系帶交錯之間,縛着攤翅仰首的雪白乳鴿,每一動
都像是垂死振翼的掙紮,有着難以言喻的凄豔。那是她奮力揮劍,以求突破天賦
所限的生命印記。
任宜紫一向欣賞她差堪合握的腰枝,那全是肌肉、不帶絲毫腴軟的線條,在
自己身上永難見得——對于有天份的人來說,苦練簡直浪費時間——總有一天,
金钏會變成那種全身硬梆梆的醜女人罷?即使如此,她還是打不過我,任宜紫心
想。
她鎖骨以下十分平坦,甚至略帶骨感,平削的線條到了豔紅的錦緞抹胸上,
卻裹出兩枚新炊包子似的圓鼓,乳廓下緣比想像中更飽滿,少女一擡臂、一聳肩,
甚至在雲褥上撐臂膝行,兩隻肉包便恣意晃搖,縱使乳量小巧,仍有着酥顫難止
的細綿,視覺上極之誘人。
肉包弧頂約三分之一處,挺起兩枚浮凸,約莫櫻核大小,汗濕的錦緞裹得蒂
兒纖毫畢現,宛若枝上含苞。比起小巧的奶脯,昂翹的蓓蕾無疑充滿誘惑,兩者
間反差之大,意外地浮挹着淫靡的氣息。
她胸口唇上全是汗,抹胸近腋處亦然,褪下的薄衫早被浸透,蒙在耿照腿間
遮掩有限,反襯得烏影猙獰,頗欲躍起。
金钏一抹汗,幾绺發絲黏在口邊,襯與酡紅玉靥,令人遐想翩聯。任宜紫不
動聲色拿了個枕頭,雙手交叉按在腿心,腿間溫膩的液感似乎遠了些,聽金钏轉
頭急問:「怎……怎麽辦?我衣衫太薄……什麽也遮不住……」裝出既慌張又生
氣的模樣,失聲道:
「我怎麽曉得?脫你的抹胸給他遮啊,醜死了……嗚嗚……」抱枕側轉,蜷
成一尾活蝦,小臉埋入雲褥,似是氣急而哭。
金钏怎能褪下貼身的小衣?驚慌略去,在思緒恢複運轉前,責任心搶先一步,
反正自己捅的簍子自己收拾,把心一橫,并腿擡起,将裈褲褪了下來。
她姊妹倆平日所著,更近男子武服,佩劍也不離身。但任宜紫在栖鳳館内,
身份是皇後娘娘親妹、當朝一品大員之女,侍婢作江湖兒女情态,不免教人恥笑。
今日倉促下山,向宮人借來的外出衣裳可也不适合動武。
對上揚威論法大會的典衛大人,難免一場惡戰,穿着開裆綢褲可不成,金钏
特别在裏頭穿了條紗褲。紗質亵褲短透輕薄,也遮不了什麽,隻能聊備一格。
任宜紫就着指縫,見這蠢丫頭居然脫了褲子,差點笑得打跌。正自苦忍,瞥
見合裆處透着大塊濕濡,管它是汗還是旁的,總之是會陰所出,一把跳起,指着
金钏大笑:
「好你個淫賤丫頭,春心動了是不是?瞧本小姐繳了你的淫迹,昭告天下去!
拿來!」玉臂一探,明明前一霎眼人還偎在角落,金钏未及回神,裈褲一角已被
攫住。「小閣藏春手」使到這般境地,在本代水月弟子中确是坐三望二,不負掌
院之名。
無論被戲耍多少次,金钏就沒習慣過。
每一次的背叛和辜負,都跟頭一次一樣疼痛不堪。小姐固然可惡,她更氣自
己學不乖。這世上怎會有人,能這樣不把别人當一回事?少女揪着不放,「嚓!」
薄綢分裂,任宜紫輕輕一撐止住退勢,揚手将半條裈褲扔出竹簾,挑眉道:
「這褲兒爛啦不能再穿,回頭我給你買新的。」
金钏良久無言,隻着抹胸紗褲的身形苗條如柳,似無半點油潤,肌膚緊滑,
連結實的肌束都柔和起來。任宜紫很享受她那受傷小動物般的神情,相較之下,
「不得反抗小姐之命」這條,隻是增添風味的調料罷了,遠比不上食材自身可口。
銀雪看似軟弱,某種意義要比她姊姊聰明得多,非但早早放棄反抗,說不定
連感覺亦都麻木,無論任宜紫做出多過份的事,她盡管害怕、恐懼,會哭喊求饒,
卻半點也不意外,仿佛一切理所當然。
還好金钏跟她妹妹不一樣。任宜紫忍不住想。
「衫子……」她指了指耿照腿間。「拿過來。」
金钏遲疑片刻,面無表情地拎起,扔了過去。
任宜紫巧笑倩兮,當着她的面将薄羅衫子扯出大口子,是再難穿上身的程度,
才又随手扔出竹簾外。
「那是問人借的。」
「我賠十件新的給她。」
金钏似不意外,冷道:「接下來呢,要我脫哪一件?還是全部脫光?」反手
去解抹胸系結。
「沒讓你脫!我又不想玩這個。」任宜紫冷哼一聲,突然沖耿照一笑,眸底
甚冷。「蠢丫頭耍了個烏龍,你該不會以爲沒你的事了罷,典衛大人?」耿照盡
量不看金钏裸露的肌膚曲線,木着一張黑臉。「任姑娘,你到底想怎樣?」
任宜紫美眸流眄,嘻嘻一笑。
「不是問了你麽?那穿紅衣、白皮膚的美貌妖女,到底是不是你老婆?誰讓
你東拉西扯的,就是不說實話,活該你那身新衣裳。」
先前金吾衛湧入大宅,耿照以爲是任逐流領的頭,能叫動這位金吾郎的,也
隻有皇後娘娘了。阿妍姑娘與己相善,中間還隔了韓兄這層關系,十天時間夠他
們通消息的了;金吾衛看似拿人抄家,實爲保護,隻要到了栖鳳館,恁誰想抓綁
上的刀屍疑犯,總不好問皇後要人。
此舉關系重大,阿妍姑娘斷不會派任宜紫來,今日之事怕非娘娘的意思。
任宜紫彎來繞去、不依不饒,就是不肯放過寶寶錦兒的事,饒以典衛大人之
精明,也摸不透其用意,隻不想讓她逮到借口,再折騰金钏姊妹,暗自歎了口氣,
冷道:「她的确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也不是什麽妖女。」
任宜紫嘴角上揚,瞟了金钏一眼,一副「你看吧」的得意模樣,二人于此顯
有分歧。耿照摸不清少女的心思,又聽任宜紫追問:「她雖不是你老婆,可你們
倆好過了,是不是?」
「幹你屁事」四字差點沖口而出,耿照生生将話咽回喉底,并未應聲。
任宜紫也不以爲意,玉筍尖兒似的纖指繞着發尾,冷不防問:「你也同我二
師姐好過了,是不是?才想娶她做老婆,不認那七玄妖女的露水情緣了。我說得
沒錯罷?」
耿照臉色微變。「任姑娘,我敬你師門出身,才忍讓再三。你問的全是我之
私事,與你何幹?這般出言不遜,損及令師姐的名節,所爲何來?」
「你瞧,我猜得沒錯罷?一說到紅姐,他就生氣啦,還說明月清風兩不涉?」
任宜紫的笑聲動聽如銀鈴,虛握五指,以手背掩口,白晰的掌底一抹握紅,
如染梅漬,說不出的粉潤。
她看似與金钏說話,水汪汪的杏眼卻瞅着耿照,赤裸裸的釁意毫不遮掩,另
有一股含嗔似的嬌媚,怕連她自己也未必察覺。耿照沒想理她,任宜紫卻眯着眼
上下打量,仿佛他臉上開了朵花,片刻才啧啧道:
「哎呀不對,原來你既想娶紅姐,貪圖她那鎮北将軍府的東床,又舍不得妖
女的好處,想腳踏兩條船呢。是不是我那二師姐空有副迷人的身子臉蛋,床笫上
卻無趣得緊,不如同妖女颠鸾倒鳳,睡起來更舒坦?」
耿照面頰發燒,倒不是被小丫頭說中心思,而是任宜紫好好一個中書大人的
獨生閨女、水月停軒的三掌院,說起男女之事毫不避嫌,雖不到粗鄙猥亵的地步,
但「好過了」、「颠鸾倒鳳」、「睡着舒坦」等暧昧的字眼由她動聽的嗓音說來,
強烈的違和感本身就十分刺激,聞之令人臉酣耳熱。
更要命的是,與寶寶、紅兒歡好的銷魂蝕骨,本就是無可取代的珍貴記憶。
被任宜紫一說,雙姝絕豔的胴體浮現腦海,當真是寶寶嬌膩紅兒俏,皆是風情無
兩,益發激起欲焰。
他連日來睡難安枕,肩負沉重,體内陽火亢燥,本已逼近臨界。
符赤錦、郁小娥等入谷避難,潛行都諸女雖在越浦城内行走,耿照并不把她
們視作可供盟主恣逞獸欲的禁脔——萬不幸被漱玉節嗅到一絲端倪,恐怕諸女皆
難幸免——連绮鴛回報時,都盡量将李綏一并喚入,或索性隔屏說話;否則以绮
鴛姑娘綿股誘人,行走間肉感滿溢,光看便覺彈手已極,怕自己難以把持,恍惚
間鑄成大錯。
「你身上有傷,知道麽?」
在朱雀大宅撤空之後,有一晚蠶娘來找他,罕見地窩在向日金烏帳裏,便遣
出了随行的玲珑四嫔與四窮童子,蠶娘也沒有卷起紗幔,或像過往那樣邀他入帳
的意思。
「因爲蠶娘身上有傷,同你一樣。」
許是察覺空氣裏若有似無的疑雲,蠶娘搶在他之前,笑着自我解嘲。耿照總
覺得她的聲音比往常要嘶啞得多。「我的傷好說,你的則麻煩。有兩個可行之法,
原本擇一即可,能并行那是最好,偏生頭一條你小子就辦不了。」
跟隐聖交手不可能毫發無傷。耿照多次以入虛靜之法内視周天,卻無法明确
地說出傷在哪裏,隻知道經脈郁結,行氣不順,怎麽都無法調整回巅峰狀态。
「碧火神功乃天下自愈聖品,雙修則是推動碧火功的捷徑。你身邊那火神島
的神君丫頭,還有水神島潛衛的長腿丫頭,都是陰元豐沛的鼎爐;不怕被毒蛇咬
死的話,漱玉節那丫頭也是一絕。我知你把她們趕進冷爐谷,不考慮入谷小住幾
天,祓除病根,就隻能找那孤竹國的野丫頭啦。她身上有你的同源陽丹,也是一
法。」
耿照苦笑着搖頭。
「那……另一個法子呢?」
「胤丹書那孩子,改良了我的天覆功。你見那熊孩子胤铿使過,連毀去的經
脈都能重生,光以自愈效果論,我宵明島正傳頗有不及。」蠶娘歎了口氣。「現
在練你是來不及啦,還好有胡小子。讓他爲你行氣推血,打通積郁,再找倆純血
丫頭補一補……要不,順序倒過來也行。莫在對抗殷小子之際,還拖着這副破破
爛爛的身軀。」
耿照并未告訴蠶娘,老胡去了朱城山,沒這麽快回來。
蠶娘天明前才離開,應他之請,撤去了始終隐于大宅内保護他的劉、楊二嫔。
少年并未按銀發女郎吩咐,以雙修之法洩去陽亢,積久難禁的壞處終在此時顯露
出來。
任宜紫何其機靈,男兒腿間逐漸昂起的巨物,豈能逃過法眼?紅着小臉輕咬
櫻唇,纖指一比,神氣活現,迳對金钏道:
「我就說他是個浮滑無行的登徒子,你還不服氣。瞧他那物事……都成什麽
樣了?他瞧着紅姐時打紅姐的主意,紅姐不在又姘上七玄妖女;如今見了你的身
子,多半便想要你啦。這般臭男子,你要不要再替他說話?」
金钏臉色自然是極難看的,又忍不住拿眼角來瞧,見男兒的陽物已非适才匆
匆一瞥的模樣,粗圓如嬰臂般的肉杵上浮起筋絡,彎翹如鐮,昂然指天,全然想
不出腿間懸着這般巨物,如何能行走坐卧;杵尖繃着個形狀大小俱似熟剝鵝蛋的
紫紅肉菇,通體滑亮,不能說難看,卻有種莫名的迫人之勢,感覺挺怕人的。
她全副心神皆被這平生首見的異物所攫,正欲細細審視,餘光偶與耿照視線
一對,趕緊扭頭,面頰滾燙,才想起該露出輕蔑不屑之意,小巧挺翹的瓊鼻裏一
聲重哼,果然甚是不屑。
任宜紫眯着貓兒似的眼縫,舌尖輕掃唇瓣,仿佛這樣能稍解口燥。心兒怦怦
跳的異樣,令少女莫名興奮起來,她很想伸手去摸肉棒,感受它的尺寸和觸感,
礙于自己的身份,這樣做很不合适——起碼一開始不行。
她知道該怎生開始才好。
「喂,你摸……摸摸看,看他是不是病了,怎地……突然變得這麽大?」
金钏遲疑了一下,耿照本以爲她會嚴詞拒絕,豈料少女俯身趨近,綁着金紅
緞帶的長發,自低斜的裸肩後掃落,晃開一抹幽幽的苜蓿芽香,尖細的發梢掃得
男兒腹間一片酥癢。
幾不見毛孔的細緻肌膚,一下子盈滿視界,逆光可見細細的、柔順的汗毛,
仿佛透着暈芒。還有那件質地滑亮、渲開片片汗漬的紅緞抹胸,每寸起伏無不貼
着濕布,仿佛金钏未着寸縷,而是直接在緊緻的腰枝、玲珑的奶脯上描金繪紅,
勾勒出亵衣的圖樣。
龍杵滑入細涼的指間,搔癢似的觸感既舒爽又銳利,光這樣就讓肉棒不由自
主一脹一跳,瞬間又膨大了些。
金钏睜大杏眼,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從耿照的角度,很難判斷她的表情是驚
詫抑或其他。
而少女全然不管他的心思反應,伸手握了握肉棒,如敷粉般細嫩的掌心觸感,
混着汗漬的膩滑,令耿照幾乎無法自抑,仰頭吐了口長氣。
他倆隻見過三回、打了兩架,沒動手的那回還是拜了金钏昏迷不醒所賜,嚴
格說來不算相識。聽任宜紫的話意,敢情金钏還替自己說過話,心中微動:「是
了,當日在栖鳳館,我替她倆向任姑娘求情。念此不忘,便能理喻。」忍着杵上
絲滑般的膚觸,低道:
「金……金钏姑娘,你聽我說。女子貞節,事關重大,不可……唔……不可
輕易失之。你家小姐随口相戲,你好好一個姑娘,将來尚有良緣得配,莫爲此輕
易犧牲名節。」
金钏本是垂頸輕握着,聽他一說突然擡頭,小手捋起,眼神又似初識時那烈
如鍛鋼的模樣,雪腮繃緊,耿照甚至不知怎麽冒犯了她。
「你拿『名節』來說嘴,莫不是要笑掉人的大牙?」
角落裏,任宜紫雙手按着繡枕,遮住腿心,懶洋洋地偎着,嗤笑道:「名節
這種東西,是專門拿來吃女人的惡獸!你們男人睡上幾千幾百次,均無損道德,
可以高高在上,指着别人說長論短;區區一圈薄肉膜子,捅一次就破的玩意,怎
就能論斷女子的污潔?
「我本以爲你是無恥了些,金钏那蠢丫頭則以爲你沒那麽無恥。待你說出這
兩個字來,才知你不是無恥而已,而是剝殺女子、狼心狗肺的壞東西!」
第二六五折:留情空寄,齧魂血譜
耿照瞠目結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作夢也想不到,會從任宜紫的嘴裏,聽到「薄肉膜子」、「捅一次就破的
玩意」雲雲,駭異之下,腦中空白了好一會兒,才省起言語背後的意涵。
水月停軒份屬東海佛脈,尤重弟子貞節,自「紅顔冷劍」杜妝憐打破比丘尼
繼位的慣例、以檀越接掌門戶,特别立下「處子執位」的規矩。在紅螺峪時,染
紅霞等三姝身中赤眼之毒,須賴耿照消解,事後除黃纓大而化之,不以爲意,紅
兒、采藍等均爲此痛苦不堪,可見水月門風。
任宜紫此番狂言,直斥女子之貞操如枷鎖,耿照雖非全不同意,但出自水月
三掌院之口,委實令人匪夷所思。
回過神,硬脹的杵尖一涼,所觸膩潤,金钏不知何時褪去薄紗亵褲,骨肉停
勻的大腿跨過男兒腰腹,踮腳擡臀,支起身子,益顯腰低股圓,美不勝收。布滿
細汗的肌膚滑亮亮的,從腰際、臀側到大腿,映出一抹滑潤如水的迷人曲線……
耿照這才意識到,這副胴體早已發育完熟,周身充滿女性魅力。
他看不見少女臀底,但見平坦如削的小腹盡處,一抹卷曲的烏黑纖茸。金钏
上身傾至男兒面前,鼓脹的肉包幾乎貼面,意外不顯嬌小,撐飽抹胸綢面的乳量
令人垂涎,鮮果般的酸甜體香混着汗嗅,分外催情。
強烈的視覺、嗅覺刺激下,本已硬得驚人的肉棒又昂起分許,一跳一跳拍彈
着少女會陰,發出濕黏的啪唧漿響。
金钏仰頭輕顫,男兒杵尖一陣彈打,恰擊中她勃挺如豆蔻般、自行剝出肉褶
的嫩紅蒂兒,刹那間雷殛蛇竄,半身酥麻,大腿一脫力,差點一屁股坐落。
便隻一沉,腿心仿佛被一根燒紅的烙鐵捅穿,入肉的銳疼才剛湧現,蛤口又
像被什麽卡得又滿又脹,直要撕裂身子,藕臂死死撐住男兒腹肌,不讓再進。
她的玉戶生得小巧,腿心裏如有一隻光滑圓潤的金環寶螺,玉色剔瑩,肉貝
飽滿,合縫處如封似閉,連自家纖指都不曾探入分許,難窺花徑深淺。這一下捍
格沒坐折肉棒,全賴縫兒裏外漿汁膩潤,杵尖于受力的瞬間滑至蛤底,嵌着縫兒
一頂,如以匙尖撬貝隙,穩穩頂開一線鮑,抵入一團嬌脂。
難以言喻的濕濡,令男兒不由得眯眼,無聲地吐了口長息。
比起灼人的體溫,腿心秘處顯得又涼又滑,杵尖微入,隻覺軟如凝酪,半液
半固,怕用力些便要揉化了去。滑膩的肉貝夾着敏感的龜頭,貼肉輕熨,與男兒
大腿相貼的腿股卻是繃緊的,涼與燙、蜜肉與肌束、嬌軟與結實的反差,直教人
魂飛天外。
耿照激靈靈一顫,心知此際再勸,不過是提油救火,索性閉口,待她少時知
難自退。
金钏行動果絕,然以蛤口之逼仄,實難想像男兒胯下的巨物,如何塞得進僅
容指尖稍入的花徑裏,加上玉貝被撐開的痛楚萬分難當,心下微怯,不禁萌生一
絲退意。
身後任宜紫喚道:「你……做什麽?快、快下來!我讓你吓唬吓唬他罷了,
沒讓你真與他做……聽說破瓜疼痛得緊,你莫逞強,快些下來!」
被她一說,金钏反倒不肯下來了,貝齒一咬,徐徐坐落,痛得唇面煞白,小
巧的玉額冒出豆大冷汗,當真是比刀剮還疼,怎麽都坐不到底,而苦楚卻仍持續
堆疊着。
從耿照之所在,能清楚看見角落裏任宜紫縮腿偎坐,懷抱繡枕,說這話時難
掩一抹似笑非笑不懷好意,少年忍着杵上次第吞沒的酥滑,正欲開聲,杵尖「剝」
的一蹭,穿入一處更狹更緊、孔眼似的小窩子,龍杵仿佛被酥酪裹着一捋至底,
搠入一團溫黏。
頭一個浮上少年心版的念頭不是「緊」,而是「軟」——
與結實健美的體态相比,金钏的花徑簡直嬌軟得不可思議,是捅破那圈薄薄
的阻礙後,再無法抵擋陽物的蠻橫侵入,輕而易舉便遭長驅直入,一股腦兒頂進
花心的程度。
少女的唇瓣幾被貝齒咬出血來,仰頭嗚咽。破瓜的疼痛,以及被頂中花心的
快美,對少女來說都是此生未有的強烈初潮,瞬間剝奪了知覺反應,金钏眼前倏
白,仿佛被抛到九天之外。
嬌軀雖僵,久經鍛煉的胴體依舊保有驕人的彈性。
結實彈手的翹臀一坐到底,撞上男兒腿肌又彈起,感度絕佳的玉腿本能屈伸,
準備在下一次的撞擊到來時,給予更頑強激烈的反饋……就這樣,失神的少女憑
借過人的肌力與協調性,就着膣内的豐沛泌潤起起落落,持續套弄,一路推送着
奪走自己初紅的男人,同攀欲望之巅。
耿照料不到她有這般魔性的肉體,猝不及防,腿腹筋肉不住彈動,拱得嬌小
的少女如壞掉的騎馬玩偶般,上下颠顫,纖細的肩頸手臂抛如風中枝蕾,無助的
模樣說不出的好看;想到是那位要強好勝、始終繃着一張俏臉的金钏姑娘,更是
淫興大發,倍感爽利。
他平生所禦諸女,純論膣中緊湊,當以弦子爲最,女上男下的騎乘體位亦是
一絕,僅稍遜紅兒的悍猛半籌。
染紅霞臉皮極薄,完事後深自懊悔、恐遭愛郎輕視,偏又溺于欲海無法自拔,
忍住羞恥哭着索求陽物的模樣,與弦子随興馳騁、全不知羞恥爲何物的逼人欲死,
可謂春蘭秋菊各擅勝場,俱是男歡女愛中的極品。
金钏花徑嬌潤一如寶寶錦兒,卻有弦子紅兒般的矯健,于失神間自行套弄,
不止耿照舒爽難言,她自己更是乘風疊浪,叫喚越見急促,聲音嬌膩婉轉,聽得
角落裏的任宜紫臉酣耳熱,杏眸水汪汪的,綻出異樣神彩。
金钏越扭越急,身子一蜷,膣裏無預警地大搐起來。
裹着陽根的膩潤一縮,吸力遽增,龜頭仿佛被一團嫩肉吸進去,包覆感更強,
本已緊迫的花徑沒能再收束多少——即使有,其嬌軟也難抗男兒堅巨——突然間,
一股極陰涼的玉液狠狠澆上龜頭,溢出窄小的肉窩窩兒,填滿了膣管與陰莖間所
有罅隙,異樣的酥涼浸得龍杵一脹,快感痛銳,麻癢難當,差點便要丢盔棄甲,
一洩如注。
這種奇特的酥爽耿照并不陌生,尚不及細想,懷中少女又生異狀——
金钏半昏半醒,糊裏糊塗迎來人生頭一回高潮,身子微弓,「呀——」的一
聲尖叫,被劇烈的快感炸得柳腰一扳,整個人向後倒;幾乎在同時,車體轟隆一
震,右側似撞着什麽,拖行着擦滑一陣,才靜止不動。
眼看金钏要倒栽蔥跌落,後腦勺乃人身要害,撞地難保不受重創,至此耿照
再難保留,單臂一扯,烏金細煉固然堅不可摧,牙床卻無這般牢靠,被鐵臂、金
鏈夾着一絞,喀喇聲落,右側扶手硬生生給絞了個稀爛。
少年連同碎裂的破片布匹,一把震脫煉纏,及時摟住少女腰枝。爲防震傷她
五髒六腑,這一下的勁力與時間拿捏,可謂「蝸角極争」的至極展現,所費不下
于對戰隐聖;再慢分許,又或少用半分氣力,金钏不免以顱頸撞折收場。
束發的金紅緞帶不知何時被她搖脫,晃落的大把濕發如柳絲般掃過雲褥,金
钏閉目張口,挂在男兒臂間喘息,鼓脹的奶脯撐得抹胸緞面起伏不定,肌香混着
濕鹹的汗嗅、微略刺鼻的淫靡膣蜜,以及鮮濃血氣撲面而來。一縷殷紅沿着她的
大腿蜿蜒而下,直淌至細長的足踝間,烏豔奪目,自是金钏的處子之證,隻沒料
到流了這許多,可想見股間破瓜之狼籍。
「我占了她身子」的念頭,至此突然具現起來,有血有肉。此前「金钏姑娘」
不過是個稱呼,至多是任宜紫随身的一道秀麗景緻,沒什麽真實感。
他那塞滿各種大事待辦的雜紊腦袋裏,終于勻出一點空間,得以感受臂間柳
腰之薄,帶汗肌膚的嫩滑滾燙,以及少女檀口中的濕潤香息……
欲火驟爾勃發,還插在嫩膣中、彎翹的陽物竟又脹硬些許,刺着花心子裏那
團油潤的小肉窩窩往裏戳。
金钏婉轉嬌啼,垂于耳際的酥軟藕臂猛然舉起,攀纏着男兒脖頸,像在推拒
陽物深入,又像央求他再插深一些;嬌癡纏綿之甚,蓦地撩起男兒心緒。
一股難以名狀的愛憐與刺疼,伴着澎湃如潮的欲念湧至,耿照收緊腕臂,箍
住她結實的柳腰,放開巨陽深深地、滿滿地填實了少女無比軟嫩的凹陷,插得她
昂頸抽搐,「呀————」的一聲長長顫音由嘤咛、尖啼,終至張嘴無聲,緊閉
的雙眼不知何時已睜了開來,滿目俱是迷蒙水霧,纖纖十指揪緊了男兒頸發,不
住簌簌發顫。
兩人鼻額幾乎相抵,卻連再挪前分許、四唇相貼的餘裕也勻不出,所有感官
知覺、身心氣力,全被緊緊嵌合的下體所攫,金钏張歙着、輕顫不止的唇瓣涼到
散出冰花似的寒氣,舌尖也是,不住輕甩螓首,嗚咽嬌吟,仿佛再承受不了膣裏
逼人欲死的快美。
耿照徹底無視了少女的軟弱哀告,紮實的、穩穩的刨刮着她,粗如嬰臂的陰
莖竟還能再膨脹;熟卵似的杵尖明明已捅進花心,卻仍兀自深入,串着少女如舟
經浪的嬌軀,欲将那花兒似的迷人身子捅穿。
毫無花巧的抽插最難當,盡顯男兒過人粗長。針砭幾回,金钏打着哆嗦軟在
他臂彎裏,花心深處再度湧出那暈涼玉漿,液量之沛,自兩人交合處溢出,濡得
股間一片濕涼。
耿照得益于精純的處子元陰,欲火更熾,摟着欲折未折的柔韌柳腰持續抽添,
轉眼間,原本癱軟如泥的金钏倏又繃顫起來,死死掐着男兒臂膀,指甲幾乎自粗
壯黝黑的臂肌中刺出血來,瘋狂地扭腰掙紮着,結實彈手的渾圓雪臀極力後翹,
仿佛要将脹大到難以想像的陰莖拔出,一邊搖首嬌啼:
「不、不……不要了……嗚嗚……啊、啊……不……不要……不要……」便
是初經人事,也直覺接下來将要發生的極之不妙,卻難動搖男兒的摧殘蹂躏,耿
照虎虎噴息,将陽具一捅到底,感覺被捅破的薄肉圈兒緊緊束着陰莖根部,劇烈
痙攣的嫩膣一路掐擠,嬌腴的管壁終于狂暴起來,撕咬似的吸啜着肉棒;在元陰
玉漿第三度洩出的同時,男兒低吼一聲,将滾燙的濃精滿滿灌入了花心裏。
金钏不僅花徑短促,花心深處的肉窩子亦是小巧如豆,膣管的腴嫩全然扛不
住男兒兇猛的噴射,最敏感的花心頃刻間如遭無數漿粒貫穿,少女柳腰一弓,力
氣大到幾乎掙出臂圍,如非卡着圓翹的雪臀,這一掙便像活蝦離水,摔落地面。
餘勢所至,「剝」的一聲陽物退出,沾着片片落紅、花唇紅腫不堪的陰戶裏,
稀哩呼噜淌出大股濁漿,有稀有稠,汁水淋漓,肉貝随即閉合,将泰半男兒精華
留在了身子裏,隻餘雲褥上一灘掌心大小的白湯,滲入絲糸經緯,暈開漬痕。
耿照近日諸事煩心,未沾女色,至此方知積攢甚狠,竟射了這許多。
雖是陽差陰錯,強占了不屬于自己的女子,然有任宜紫的狂言在前,金钏獨
斷于後,嚴格說來自己還是受迫的一方,心上甚無負擔,意外地十分盡興。除開
金钏那與其倔強正直的性格大異其趣、魔性般的肉體魅力,極其滋補的元陰之精
亦是關鍵。
世上不乏天生益陽的陰材,如帝窟五島純血。
寶寶錦兒天生元陰松嫩,易于采撷,所漏玉漿又是極純的陰精,無論采補或
雙修,俱是絕佳的爐鼎,不負神君血脈;但阿纨、弦子亦有此惠,卻非神君出身,
料想寰宇之大,五島外另有相似的體質,似乎也不奇怪。
如非先天生就,而是以後天的養陰術育成,個中因由,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武林之中以此類功法聞名者,難逃色媚事人之譏,如天羅香、金環谷等,不是列
名邪派,就是聚集了左道之士的黑道山頭,怎麽都跟「正道七大派」之一的水月
停軒沾不上邊。
金钏銀雪非是水月的正式弟子,乃服侍掌門起居的婢女,後撥任宜紫聽用,
以示對中書大人掌上明珠的厚愛。由紅兒、黃纓處聽來的片段,孿生姊妹的劍術
武功爲杜妝憐親炙,時間較任宜紫要長得多,絕非易爲外邪所乘的閑雜之人;算
上任宜紫的驚人之語,個中必有蹊跷,偏又不見理路,如陷雲山霧沼,一時之間
也琢磨不透。
拔出肉貝的怒龍杵未見消軟,沾着處子落紅、白濁殘精的彎翹硬物紅通通的,
兀自散發着灼人熱勁。
金钏甫一破瓜,便三度高潮,洩出大股陰精,饒以她鍛煉之勤也抵受不住,
當場暈死過去,軟軟偎着男兒鐵臂,雙頰潮紅、嬌喘絮絮,眉心糾結着,似在睡
夢之中,也爲這驚人的歡愉深自煩惱。
耿照盡情射得一輪,欲念未減,見少女馴貓似的可愛睡容,不由得胃口大開,
連日胸臆裏的郁結也像開了宣洩口。他将昏厥的金钏摟卧胸口,抽空活動右臂,
隻覺精神奕奕,真氣運轉漸順,不知是洩了陽亢所緻,抑或金钏的陰元滋補如斯,
迳行修複起大戰後的功體缺損。
角落裏的任宜紫回過神,見他右臂得脫,慌忙去取同心劍。豈料身子一動,
突然又坐回去,捂緊腿心繡枕,本已漲紅的秀美小臉又更紅了,羞怒交迸,扯開
喉嚨叫喊:
「銀……死丫頭!給我死進來!」尋思車停以來,前廂遮簾絲紋未動,轅座
上的銀雪丫頭不知弄什麽玄虛,又補一句:「你姊快死啦,你還在磨蹭什麽?」
耿照惱她使壞成習,随口騙人像不要錢似的,正欲運功震碎左側扶手,蓦地
背後潑喇一響,一道銳風穿入遮簾,人未到劍已至,迳取他頸根要害「大椎穴」!
耿照背倚牙床,大椎穴恰在頭枕與靠背間,乃結構銜接上的空隙。牙床蒙上
輕軟的絲綢,要于掀簾的一瞬,逆光看出綢上光影深淺、判斷此處可入,決計是
一等一的手眼。耿照以爲銀雪實力穩居三人之冠,至此不幸成谶。
他身軀受制,難以全避,急切間震碎扶手,又恐傷及懷裏的金钏,鐵了心生
受一劍。總算任宜紫見劍光閃現,立時省覺,急喚:「别傷人!」鋒芒應聲旋散,
一分爲三,全斫在牙床一側,崩口幾乎是同時綻現,難分先後。
銀雪乘勢繞了個圈,看似欲蕩至牙床前,冷不防松開劍柄,靈蛇般欺入耿照
臂圍,撮起粉拳連消帶打,彈子拳、剜目鈎、三指鷹爪,頃刻數變,無一不以傷
人爲要,狠絕快絕,險象環生。
饒以耿照内力深湛,兼有薜荔鬼手等奇功,也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有幾下是
仗着皮粗肉厚、真氣護體硬吃下來,納罕:「……此非『小閣藏春手』!水月門
下,豈有這等陰狠路數?」益發印證心中猜測。
銀雪比他更慌,世間怎能有戳上眼皮,卻插之不入的眼目要害?這人的皮…
…未免也太厚了!心慌則亂,一味搶攻的路數無以爲繼,被觑了個破綻,鑄鐵似
的臂膀無聲無息穿破防禦圈子,箍住小腰一把摟近!
少女嬌軀飛移,兩人間的空氣被急遽壓縮,如此已教人難以吞息;随即胸脯
重重撞上男兒胸膛,直與掄牆無異,肺裏的空氣被一股腦兒擠出,眼前倏白,停
得片刻,撞擊硬物的激痛才蜂擁而出,她連叫都叫不出,眼角迸淚,便欲昏厥。
耿照要的正是這個效果。
壓迫胸膈使人暈厥,須得貼身交纏才能使出,既傷體面又違武德,非東洲武
道所取——他在三奇谷佛教武典中見過類似的圖繪,看不懂邊上的蚯蚓文字,拿
與紅兒琢磨,當時染紅霞就是這麽說的。
少年不欲與愛侶争辯,隻怕也吵不赢,但這野孩打跤似的潑皮招數,他卻不
是頭一回使——當夜在栖鳳館内,就曾倚之對付持劍的金钏,将她繞了個暈頭轉
向,摔與任宜紫一處;今日用于妹妹銀雪身上,依舊是一擊奏功。以臨敵經驗論,
隻能說姊妹倆一般的直腸直肚,簡直不能更老實了。
一招得手,臂間所箍又軟又綿,柔若無骨,哪裏是少女結實的胴體?直如一
團春水所化。若非銀雪「呀」的一聲叫出聲,吐息濕熱,确是有血有肉的活人,
還以爲中了什麽移花接木之術,抱得一隻溫香軟枕。
(雙胞胎不都是一模一樣麽?抱起來……怎能如此不同!)
人皮面具、喬裝改扮……各種光怪陸離的念頭紛至沓來,視線遊移之間,乍
看兩張小臉似一模印就,然而并排細較,仍能分出瘦的是金钏,腴的是銀雪,隻
是差異極其微妙,穿上同款衣裙,拉遠距離一瞧,簡直難以辨别。正欲一指一個、
先點倒了再說,忽聽任宜紫喊道:
「蠢丫頭……『留情血吻齧空魂』,快!」
銀雪不假思索,抿着小嘴一嚅,居然張口朝耿照的頸側咬落!
外物侵襲,護體的碧火真氣相應而動,立時震破銀雪的嘴角。
耿照一凜:「……不好,莫傷着了她!」忙收斂功體。
輕細的刺痛感傳來,比蚊子叮強不了多少。兩人身子相貼,耿照本能昂頸,
免與少女纏抵,誰知竟難以轉動,四肢百骸仿佛斷線一般,次第脫離了心識宰制,
靜如身外死物,更不稍動,卻也未癱軟倒地。
他身負骊珠蛁血兩大至寶,按理百毒不侵,懷柔撤勁,原是有以恃之,但這
喚作「留情血吻齧空魂」的異術,仍是一舉藥倒了百毒不侵的耿大盟主。耿照五
體俱止,恍如木人,漸連眼珠都難以轉動,不知何時将失節制,趕緊定于一向,
使車内的景況能最大範圍地納入視界。
胸腹間一陣窸窣,卻是銀雪笨手笨腳爬落,抱下了昏睡中的金钏,人未離手,
已哭起來。「嗚嗚……姊姊……嗚嗚……好多血……」
任宜紫又氣又好笑,笨蛋本小姐見多了,就沒見過這麽笨的!「喂,你姊姊
還沒死,莫哭喪!我問你,你剛剛跑哪兒去啦,好端端的幹嘛駕車去磨牆?」
銀雪抽噎道:「我……我也不知道,身……身子一下好癢,一下又好疼……
一下……又使不上力……我以爲金钏病了,想靠邊停一下瞧瞧她,誰知突然……
突然難受得要命,醒來……就聽見小姐喚我。」
任宜紫凝眸一瞧,果然這蠢丫頭下身尿褲子也似,褲腳兀自滴着淫蜜,半透
的薄裈褲透出乳色雪肌,隔着濕綢猶能看出白裏透紅,直教人想咬一口。
孿生子共享知覺,十年來打姊妹倆鞭子的經驗,足教任宜紫明白這點——一
鞭之威由二人分擔,彼此便隻各疼一半。金钏常隔斷痛覺分享,卻不許妹妹這麽
做。
顯然交媾的激烈官能,突破了金钏苦心構築的阻斷篩網,更有甚者,在金钏
失去意識時,所有的知覺刺激便轉由銀雪承受也說不定。
你也有躲不掉的時候啊,銀雪丫頭。任宜紫冷笑。
她一直不怎麽喜歡銀雪。
銀雪丫頭比她那老發正義春的姊姊能吃,十二歲上就開始長奶長屁股,整個
人吹糖似的,淨往勾男人的地方長肉——她和金钏都是十四才來的初潮,發育則
是更後頭的事。比起勤于鍛煉的金钏,銀雪丫頭從那時起就有了成熟女人的身版,
也跟她們一樣,變得膽小貪婪惡勞好逸,甘于肮髒臃腫的姿态,早早做上平庸一
生的無聊打算。
她老讓她想起門裏一個出身低賤的丫頭。叫黃……黃什麽去了?
貌醜身短,隻兩隻奶子大得出奇,藏着看不起人的心思,到處交朋友,倒也
混得舒心。任宜紫瞧她不順眼,找過幾次茬兒,都沒能整到她,卻記住了那雙豬
一樣的眼睛:白白嫩嫩的臉盤上,深深嵌着兩丸黑水銀似的烏濃,煨在滿面笑意
裏,看起來豈止無害?簡直蠢透了。
但豬其實聰明得要命。你若覺得她蠢,代表她要比你聰明多了。
任宜紫甩了甩頭,驅散令人不快的雜識,一個嶄新的惡念迅速自心底成形。
「這厮給金钏下了藥,你趕快救她!」
「怎……怎麽救?」銀雪茫然回望。「我……我又不懂藥理……」
「我懂就行啦。」任宜紫忍着笑,一本正經道:「此毒名喚『牽腸絲』,是
極厲害的春……呃,我是說毒藥,普天之下,唯男子陽精可解。」一指耿照胯間
高高昂起的怒龍,圈起幼細白晰的拇、食二指,作勢套弄。
銀雪小臉「唰!」一聲漲紅,不敢違拗,正欲蹲下,又被主子喊住。「他那
醜物若是消軟了去,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姊姊。你把衣衫全脫了,免教他餒了興
緻,平白害了金钏性命。」
這種荒謬絕倫、破綻百出的說法,任誰來聽都隻能搖頭哂然。銀雪欲言又止,
終究未出一言辯駁,起身乖巧地褪去衫褲,不留一絲半縷,裸出光潔白晰的雪潤
嬌軀。
卸去所有遮蔽之後,姊妹倆「并不一樣」的奇特印象益發強烈起來:
金钏銀雪體型相仿,如相貌細辨之下,終有腴瘦的微妙差異,胴體亦然。銀
雪的腰枝明顯較姊姊更腴,小腹也有着少女獨有的迷人肉感。這份嬌腴延伸到腿
股,便成肉呼呼的蜜大腿,以及豐盈雪潤的梨臀。
而奶脯更是兩樣風景——銀雪的雙峰比金钏稍大,昂翹的粉潤乳首盡顯青春
驕人,此處倒是無分軒轾。但銀雪的乳丘更厚也更圓潤,下乳垂墜沉甸,視覺上
不但份量十足,由側面看來,乳型直介于尖筍與吊鍾之間,兼有尖翹沉墜,用看
的便覺手感絕佳,揉捏起來,定教人愛不忍釋。
耿照本無行淫取樂的興緻,見銀雪嬌怯怯地蹲跪在腿間,小手捋着肉棒上上
下下,忽爾又在任宜紫的指揮下,張開櫻桃小嘴,噙住杵尖,吞吐舔舐,将整根
肉棒上的落紅與殘精舔得幹幹淨淨;兩座雪白的乳峰在臂間夾出深溝,從這個角
度看,要比适才站立之時要雄偉得多,看不出她着衣時嬌小羞怯的模樣,也有一
雙誘人豔乳。
更糟糕的是,這張臉不斷令他想起另一名少女:咬牙切齒的金钏,倔強好強
的金钏,閉目嬌吟的金钏;高潮之際,連迎湊都像抵死推拒的金钏……
——原來金钏乖巧地伏在身下,像吃糖葫蘆般盡情品箫,是這般模樣。
這樣的念頭,令男兒硬到連自己都吃驚的程度,似乎留情血吻唯一沒癱瘓的,
隻有越發勃挺的陽物而已。所幸銀雪技巧稚拙,一旁指點的任大小姐亦是空口說
白話,盲人瞎馬,威脅有限。
銀雪言聽計從任她搬弄,任宜紫玩了一會兒覺得沒勁,靈光一閃,命令銀雪:
「喂,這樣沒用,你且躺下,把腿張開。」
銀雪羞憤欲死,仍是依言而行。躺下之後,乳肉厚實的好處盡顯無遺,雙峰
攤成了兩隻大圓,乳廓堆起的厚厚雪丘分溢兩腋,滑順得像是融雪一般,足見乳
質細軟,恍若水凝。
沃腴的雪乳攤往兩側後,白得微透青絡的胸口乳間浮現肋影,耿照這才驚覺:
她予人豐滿之感,僅是相對姊姊金钏而言。二姝畢竟同享相似的體态輪廓,銀雪
胳膊細直,粉頸修長,不過是臀乳傲人罷了,遠遠稱不上肥胖。
任宜紫命她屈腿大開,雙臂勾住膝彎,見飽滿的恥丘上覆滿剛毛,又粗又卷,
肥厚的陰唇是幹淨的淺櫻色,随擡張至極的雪潤大腿,剝成一隻肉厚汁汩的紫豔
熟李,與金钏的肉貝不同,是透着濃稠色欲的銷魂蜜肉。
她連肛菊附近都生卷茸,肉褶随血脈鼓動不住張歙,一抹荔漿似的半透明愛
液沁出蛤口,像是自李肉裏擠出乳漿。
這秘處委實太過淫豔,一時間車廂裏除了三人的粗息與心跳,沒有别的聲響。
而任宜紫永遠是最早清醒的一個,腿間夾着繡枕爬将過來,七手八腳解去耿照左
臂煉纏,一轉機簧,喀喇喇的異響聲落,耿照被豎直的牙床翻跪在地上,恰恰壓
在銀雪大開的兩腿間。
溫馴的少女吓得閉目,苦無主子之命,沒敢抽身躲開。
任宜紫如擺弄一具巨大人偶娃娃似的,将耿照擺成了跪坐撐臂的姿勢,左手
支着銀雪腋臂間的地面,右掌卻是五指箕張,滿滿覆住她飽滿的左乳。
耿照不能動彈,感覺卻依舊清晰,膝蓋撞地的疼痛、掌中雪乳的沃腴……無
不曆曆,非是中了蒙汗藥似的癱軟如泥——牙床翻覆時他以掌撐地,避過四仰八
叉的銀雪,被藥倒之人決計不能如此。
隻是這一連串的動作近乎肉體本能,非心意所緻,意志突然成了一名毫無關
連的旁觀者,無論怎麽集中精神,皆無法重獲支配的權宰。
面對在青面神的異能時,他有過極爲類似的體驗。看來這「留情血吻齧空魂」
絕非是毒,更像某種隔斷心識的秘術。
然而大師父潛修異術多年,堪稱當世獨步,欲制嶽宸風仍須一賭運氣;他自
問眼下已不弱于嶽賊,銀雪小小年紀,修爲淺薄,豈能于一咬間得手?老胡提過
那金環谷翠十九娘的女兒,通曉一門「超詣真功」,神異處不遜大師父,可惜當
時未曾細問,不定此際便能觸類旁通,突破困局——
任宜紫不知他心中正懊悔,豬肉檔上挑斤揀兩似的,信手撥了撥銀雪的奶脯,
乜眸冷笑:「平常裝得挺乖,奶子居然這般淫蕩!你給我老實招來,是不是背着
你姊姊,同男人好過啦?」
「沒……奴、奴婢不……嗚……呀!」卻是主子在乳上一擰。銀雪閉眼瑟縮,
維持着掰腿仰卧、任君采撷的屈辱豔姿,連委屈都令人硬得生疼。
任宜紫嘲諷夠了,似覺兩人的模樣十分有趣,咯咯嬌笑。「便宜你啦,典衛
大人。我家銀雪丫頭這雙不要臉的母豬奶,可是極品中的極品,多少男子往死裏
盯着瞧,隻你能嘗滋味。公豬母豬,正好一對兒。」纖指探往男兒下身,握住那
駭人粗長,差點失聲叫出,咬唇暗忖:
「這玩意兒插進腿心子裏,還能有氣?金钏丫頭真扛得,活該疼死她。」
惡向膽邊生,确定這下必然好玩得緊,導引男根,對準銀雪的小肉圈兒,鈍
首徐入,怡然笑道:「要弄醒你姊姊,我看就隻有這個法子啦。看看這回破瓜你
是要自個兒疼呢,還是拉着金钏一起疼?」
第二六六折:倩君開懷,滿城俱觀
銀雪閉眼嗚咽,勾着膝彎的兩條粉臂不敢放開,腴到極處的下半身宛若堆雪,
漾起一片耀眼酥白。
開腿屈膝的羞恥姿勢,加倍凸顯出大腿和屁股的豐滿。覆滿剛毛的恥丘高高
贲起,無論飽滿的形狀或乳白的肌色,均像極了甫出蒸箧的新炊饅頭,怕觸感亦
是相差仿佛,恨不能輕咬一口,試試有多綿多嫩,多化嘴舌。
龜頭撐開肉圈,銀雪嗚咽着蜷起身子,擠出粉緻緻的小肚腩,與傲人的胸乳
同樣盈手,非但不顯臃贅,反倒說不出的玉雪可愛。白兔若修煉成人形,差不多
就是這樣了。
眼前美景極之撩人,杵尖所抵,更是濕濡溫熱,似吮似拒,但真正掐着耿照
心尖兒、不住升溫欲焰的,卻是他身後推送的任宜紫。
自進車廂,兩人頭一回如此貼近。耿照爲破「留情血吻」之制,着意留心任
宜紫的一舉一動,此術雖奪去四肢活動的能力,不知爲何卻增強了五感知覺。
任宜紫一掠而至、解去他左手鏈縛時,一縷異嗅随之漫開,如蘭焦桂皮,又
似丁香麝囊,決計不臭,甚至頗爲好聞,但頭一個印象卻非是香,而是那股子鑽
入鼻腔的微刺,仿佛在迷人的野地芬芳中,透着若有似無的辛辣刺麻,能将汗水
的鹹、血肉的溫,乃至膣肉的腥甜調和起來,混成一股令人欲罷不能的神秘氣息。
回神少年貪婪地汲滿胸臆,「想要更多」的沖動仍不住敲打心版,強大到令
他以爲能就此恢複自由。
若非嘗過媚兒的好處,耿照可能不知道那是什麽。
相較之下,伏象公主如鞣革般鮮烈的愛液氣味,也就不顯得那般狂悍不羁,
危險得獨樹一幟了。很難想像出身名門、身份高貴,從相貌到打扮無不精緻超凡,
無數男子魂萦夢系的任大小姐,膣中竟能流出這種野味兒的淫水來,不知流了多
少,才得這般辛刺濃烈。
任宜紫轉至身後,一手握住陽物,确保它抵入銀雪的陰戶,另一隻手卻按耿
照腰眼,滑膩的指觸如塗布了滑石垩土,半乳半糜,輕滑過少年的黝亮肌膚,足
教他倒抽一口涼氣,舒爽得微微顫抖。
任大小姐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替銀雪丫頭破瓜」這事上,大半個身子壓上耿
照背門,推着他的腰臀往前抵。
耿照隻覺那催情的辛麝一股腦兒鑽進鼻腔,猶如揉碎整叢的焦蘭腐葉,腥甜
的香氣在胸臆裏炸開,隻想狠狠啃舐少女的汗肌蜜肉,以滿口鹹潤稍稍平抑,才
覺舒坦——
直到背上傳來溫軟肉感,意識到是任宜紫的雙峰,握在少女手裏的陰莖一脹,
硬得向上挑起。
銀雪嗚咽一聲,雪臀欲避又不敢避,不覺擡起,沒入小半截的龜頭被任宜紫
一推,「噗!」整顆貫入,撐薄了的小肉圈兒吞入肉菇傘冠,褶口如袋兒般一束,
旋即汩出一抹鮮紅,淌下雪股。
銀雪痛得臉都白了,白晃晃的乳丘不住晃顫,她膣中觸感不同于姊姊金钏的
嬌軟,又滑又脆,吮勁極強,仿佛全是肌束,夾得人又疼又爽,意外地沒甚阻礙,
杵尖既入,龍杵随之排闼破關。
任宜紫手底加力,陽物「唧」的一聲捅到底,混了血絲的愛液溢如清泉,龜
頭前端像是撞着一團極富彈性、又韌又脆的肉心子,周圍隐約有肉芽搔刮;銀雪
身子一搐,又将受力褪出的肉棒吸進來,擠出小股泉水,寡少的落紅又沖得更淡。
近距離直擊巨物進出的沖擊力,要比想像強烈許多。任宜紫眼角眉梢水汪汪
一片,春情滿溢,興緻盎然,推着耿照的屁股進進出出,見銀雪昂頸抽搐,連叫
都叫喚不出,哄道:
「乖,進去了……不疼不疼……你瞧!這不是挺滑順的麽?來,再插會兒…
…對了,就是這樣。瞧你美的……哪來的小浪蹄子,淫蕩成這樣!你姊姊淨喊疼,
就你爽成這副德行……來,賞你點甜頭吃……插這麽快美不?要不再快些?」
「啊、啊……小……饒……啊、啊……不……啊、啊、啊……」
銀雪喘着粗息,是那種瀕死般的急促,仿佛下一霎便要斷氣似的;偶爾迸出
幾個破碎的單音,聲調似尖實啞,混入氣聲無比銷魂,要比浪啼著「幹死人家了」
更具說服力。
任宜紫臉烘耳熱,股間液感更濃,偏舍不下眼前誘人的風光,并緊了腴嫩的
腿根,免得尿出。
見耿照進出間臀肌如鐵,說不出的威猛好看,腿心裏一陣哆嗦,仿佛真漏了
點什麽出來,濕滑滑、黏潤潤的,美得她半身發軟,嘴角不禁微勾,玉靥绯紅,
明豔不可方物,可惜車内三人無一得見。
回過神來,她整個人靠在男兒背上,見陽物推到了底,沒露分毫在外,銀雪
美得渾身顫搖,不知怎的掠過一絲妒意,氣自是出在耿照頭上,「啪!」扇他屁
股一記,趴上背門輕咬他耳垂,甜甜笑道:
「給本小姐硬着呀,我家銀丫頭還沒爽夠哩。接着插……哪兒舒坦往哪插,
我沒說『好』之前,可不許你停!聽見沒有?」在他腰背間一陣撫按,又嬌又狠
地推送起來。
銀雪膣肌異常發達,金钏若是欲凝未凝的酥酪,她便是半截鱆管,還不是活
生生的又黏又軟,是先在沸滾的清澈上湯裏汆過,燙得半熟後急急冰鎮,絕頂的
鮮甜與美味全鎖在這一霎方寸裏,又彈又脆,鮮爽宜人。
初時分泌不豐,進出亦不如何滞澀,滑溜的膣管自行将肉棒掐出,往覆利索,
苦楚不多。抽添幾下淫水自生,幹起來無比滑順,天生适合快進快出。
隻是這麽一來,卻苦了初初開苞的銀雪丫頭。
任宜紫的推送并未考慮雙方感受,耿照本就持久,射過之後兀自堅挺,洩意
全無,完全是打持久戰的架勢。銀雪勾着膝彎的雙臂不知何時已然放脫,高舉過
頂,死揪着雲褥;自擡了兩腿大大分開,蜷起姣美的足趾,一迳發顫,齒縫間迸
出「嗚嗚」氣音,竟已狠丢了一回。
此生首次的高潮,遠超過少女所能禁受,銀雪癱似爛泥,若非雪乳劇烈起伏,
看來便似沒了氣一般。
昏厥的金钏嗚的一聲,人未睜眼,身子已顫抖起來,搖着濕發勉力支起,向
前爬得尺許,大腿忍不住并緊磨擦,最後氣力全失,隻能翹着屁股趴在原處,承
受着倏忽而來的快感。
——孿生一心,同享知覺。
銀雪破處的疼痛不甚劇烈,蓋因任宜紫不管她死活,硬插硬推,快刀斬亂麻,
居然也就過去了,随之而來的高潮才是難當。銀雪或分了一半過去,也可能是失
神後悉由姊姊承受,美得金钏嘤咛醒轉,奮力爬近的當兒,四度洩出陰元;本已
暈厥的銀雪蓦地大搐起來,小腰狂扭一陣,昂奮得異乎尋常,倏忽癱軟不動,硬
生生被從姊姊處傳來的高潮弄丢了身子。
連環丢洩之下,姊妹倆俱是手足酸軟,酥麻到了連動動手指都難的程度。銀
雪直接淌着涎唾翻白杏眼,像是去了半條命,按理該比她更軟的金钏苦苦撐持,
艱難開聲:
「小……嗚……小姐……小……心……」才吐出幾字,便即無聲,卻是對任
宜紫說。
任宜紫本想嘲諷兩句,心念微動,急戳耿照背門的心俞、腎俞兩穴,欲閉控
制體内氣流的關竅,突然間少年一轉身,任宜紫想也不想,指尖轉刺左眼!耿照
閉目運功,任宜紫尚未戳實,已被護體的碧火真氣震麻指臂,彈飛前橫遭攫住,
如入鐵箍,五内血氣翻湧,幾欲暈厥,再難造次。
「你……」任宜紫勉力吐納調息,難掩驚駭莫名,啞道:
「怎……怎能解開血吻?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他被「留情血吻齧空魂」放倒以來,百骸失宰,五感卻未喪失,反被憑空放
大數倍,疼痛、快美等無不遠勝尋常,再加上把持之力銳減,面對金钏沒頭沒腦
的獻身,居然意猶未盡……以耿照志堅,當中必有蹊跷。
少年未于雙姝魔性般的肉體迷失,憑借一絲理智,在插入銀雪之際遁入虛境,
總結已知的線索——
遭麻沸散或蒙汗藥麻痹,絕不能在仆倒時伸手撐地,遑論挺着堅硬的陽具捅
破銀雪,在她強有力的緊迫膣肌裏一輪抽添,插得少女魂飛天外,不旋踵間便迎
來了高潮。
與「五感未喪」一節合觀,背後的答案出乎意料地簡單——由頭至尾,就沒
有「百骸失宰」這回事,仆倒是耿照撐的地,奪其初紅、将銀雪插到失神将死,
自也隻有耿照才能辦到。
且不論青面神已臻化境的幻術,便在江湖郎中間也有所謂「懾魂」一門,利
用藥物緻幻,乃至人身既有的官能錯覺迷惑衆生,以行詐斂。
銀雪小小年紀,就算天賦異秉,斷無可能練到媲美青面神的境地,必是在口
裏藏得迷藥,以咬破油皮使藥性入血。化骊珠号稱百毒辟易,蓋因與宿主同命,
遇上足以危害宿主性命的外物,自會予以排除;用于宗教秘儀、使人陷入迷離幻
境的懾魂藥物,未必會危及性命,七叔與蕭老台丞炮制刀屍時也用了各種秘藥,
事後均驗之不出,約同此理。
耿照被下藥後,産生了「百骸失宰」的錯覺,實際上是行動無礙的,隻是受
迷惑的意識反應不來,就像惡夢在被驚醒前,偶現的魇壓之感。
銀雪負責下藥,控制人的法門,卻是操控在任宜紫之手。耿照從背上的指觸,
推斷是類似子午流截脈閉穴的手法,觀察當下所爲,慢慢摸索理路,以意志喚起
穴點周遭真氣、脈流,乃至筋骨肌肉,如從魇壓中強迫自己蘇醒過來——
金钏昏厥前的隻言片語,許是發覺少年神情有異,忙向小姐示警,無奈慢了
一步。
其實耿照尚未全複,百骸如浸深水,兀自遠漂,又像用着别人的身體,總之
是不合拍;偏生眼觀耳聞、膚觸鼻嗅等被恣意放大,敏感異常,還有那邪乎的欲
火也是。若任宜紫未存傷人之念,第一時間破門竄出,以他這咬弦不上的身魂,
也隻能任其自去。
耿照用力搖了搖腦袋,忽聽任宜紫哀叫道:「你……要勒死我啦!好疼……
好疼!」如受傷的小動物般,清脆動聽的喉音叫起來格外撩人。
他警省過來,連忙松手,任宜紫全未辜負期待,趁懷臂間挪得一絲空隙,膝
頂肘捶、拳腿齊至,啪啪啪啪幾下全中。耿照連防禦架勢都沒擺出,單臂一收,
又将她原樣箍住。
「疼、疼……好疼!」嬌啼中隐帶哭音,這回應該不假。
「……又是哪兒疼?」
「肘……肘子疼……膝蓋也疼!」誰叫碧火神功發在意先?耿照神魂離契,
連想撤去護身氣勁亦不可得。這四下任宜紫結結實實打在完全防禦的碧火功罩上,
好在咫尺之間本難施力,所用勁力不過平日的二三成;真打實了,立時便是碎骨
斷脈的下場。
耿照定了定神,極力控制箍束的勁道,以免身體不聽控制,勒碎了她的背脊
胸肋,但被極緻放大的五感卻令他難以專心。臂間少女的胴體十分苗條,明明個
頭與金銀姊妹花相差仿佛,卻在金钏的健美與銀雪的嬌腴間取得巧妙平衡,小腰
似無一絲贅肉,挺翹的小俏臀卻渾圓彈手,肉得恰到好處,連掙紮顫抖都充滿野
性與生命力,不斷踢動的修長雙腿也是。
兩人身子緊密相貼,不僅體溫交滲、彼此的心跳隔着兩副腔子怦怦互擊,她
那異常催情的野性體香更是兇猛襲來,遑論汗澤及淫蜜的氣味……耿照的鼻腔顱
内被刺得隐隐生疼,心煩意亂,隻想趕快擺脫眼前怪異已極的情境,忍着勃然咆
吼的狂暴欲念,刻意不去看她,啞着嗓子道:
「說出你要帶我去哪兒,這裏就沒你們的事了。」
任宜紫垂着雪膩的粉頸嚅嗫幾句,耿照蹙眉道:「你說什麽?」稍稍俯近,
螓首倏忽撞來,這地痞打架似的混賴招數在任大小姐使來,簡直熟練得令人咋舌。
無奈殺意一起,碧火功感應自生,耿照仰頭避過,沒防到少女「呸」的一聲,一
口香唾正中面門。任宜紫哈哈大笑,眸光卻狠:「就憑你這下賤東西,還沒資格
問本小姐的話!」轉頭怒罵癱軟的姊妹倆:「你們兩個沒用的蠢才,快給我起來!
拾奪不下這厮,讓你們做窯姐兒去!」銀雪動也不動,連眼睛都睜不開;金钏的
手臂微微動了動,終究沒能擡頭起身。
耿照忍無可忍,厲聲道:「她們雖是婢女,可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偏教你這
般糟蹋!」任宜紫柳眉一挑,狠笑道:「就你這德行,好意思說我?」目光乜低,
所對正是男兒沾滿落紅愛液的昂翹肉棒。
耿照一時語塞,胸中怒火更熾,将她往雲褥上一扔,揚起右掌,作勢欲掴。
任宜紫被他箍得半身發麻,驟然解困血液回湧,酸得起不了身,卻絲毫不怕,
惡狠狠地瞪着狂怒的少年,俏臉上滿是釁意。「你打啊,我才不怕!我娘說男人
全是畜生,早晚要對女人動手的,隻看什麽時候撕破假面,露出豬狗原形罷了…
…你也一樣!」
耿照聞言一愣,理智恢複,再也掴不落手。任宜紫趁他微怔之際,突然撐地
疾起,手足并用,翹着小俏臀掠向廂底之門!眼看就要碰到門把,左踝突然一緊,
又被少年拖回。
任宜紫尖叫踢腿,狀若瘋狂,耿照從捉住左踝、攫住左膝彎,到壓制住她的
左側腿股,隻勻出一隻左臂擋下她發狂似的踢蹴,無論怎麽喊她就是不聽制止,
拖行間屢屢踢中卧倒的金钏銀雪,也不知是無心或故意。
耿照心頭無名火起,雙手分抓兩踝,捉小雞似的吊起一摔,趁着她眼冒金星
抓上膝頭,擺成翹臀趴卧的模樣,「嘶」的一聲裂帛勁響,将她腰下裙裳撕開。
内外幾層布耷黏着一塊離體,露出結實渾圓的雪臀。掌裏的大把布片濕到淅
淅瀝瀝地滴着水,還從桃裂似的淺潤蜜縫牽了條晶瑩液絲,比鮮切的蘆荟漿液更
加黏稠,拉到六七寸遠依舊相連未斷,不住朝彤豔豔的、劇烈充血的肉縫滑降液
珠;那股蘭麝也似的誘人騷香撲面而來,塞滿胸臆,幾令少年喘不過氣來。
任宜紫臀底一涼,隻覺厚重的濕冷液感驟然襲至,眼前金星漸淡,忽意識到
是那姓耿的賤狗——母親說世上男子全是豬狗。耿照出身卑微,好在生得不是癡
肥臃腫,自是賤狗而非蠢豬——撕了自己的裙,那她濕得一塌糊塗的事,自也被
瞧……心尖兒一吊,又窘又怒,踢腿尖叫:
「放……放開我,你這死賤狗!本小姐的身子,豈是你能……哎呀!疼……
好疼!」
啪的一聲俐落脆響,臀上熱辣辣一燙,随之而來的是難以言喻的激痛。任宜
紫瞠目一霎,毫無預警地暴哭起來,仿佛稚兒撒潑。「嗚嗚……你……賤狗!嗚
……連我爹……我爹都沒打過我!嗚嗚……疼死人了!嗚嗚嗚……啊!痛……啊!
嗚嗚嗚……别打了……啊!嗚嗚嗚嗚嗚……」
耿照連抽幾下,打得她幼嫩的臀膚上鼓起指痕似的浮腫紅印,甚至微微滲出
血絲。任宜紫的雪股的确極富彈性,扇落的手感不遜于渡河用的生羊皮囊,是充
血的肌束會狠狠回擊手掌,倔強地将外敵彈開的程度;隻是雪肌卻無此強韌,一
下便已破皮滲紅,配合少女哀凄婉轉的哭叫,居然令耿照興奮起來。
金钏聞聲掙起,咬牙迸出幾個字:「莫……莫欺……小……」無奈氣空力盡,
挪前不過寸許,終究癱軟難動,隻餘微弱吐息。任大小姐雖哭叫不休,卻無讨饒
之意,哭喊的内容全是辱罵之語,耿照不理她罵自己,但任宜紫見得金钏無力出
手,轉而诟罵金钏銀雪不絕,饒是他腦袋昏沉,實也聽不入耳,猛将任宜紫翻将
過來,直視她雙眼,寒聲斥道:
「她姊妹二人忠心耿耿,偏生你如此糟蹋,才落得無人援手的窘境。你不思
己過,倒把她們罵得一文不值……水月停軒是這麽教你的麽?」
任宜紫不甘示弱,噙淚狠笑:「你個侵淩女子的賤狗,有臉說『糟蹋』二字!
這倆廢物蠢丫連命都是我的,我愛怎的便怎的,你知平望大戶裏,多少仆役隻須
主人一句話,刀裏火裏也都去了……我錦衣玉食的供養她倆十幾年,習字練武一
樣沒落,你說我怎麽糟蹋人了?」
耿照心底一陣刺痛,怒極反笑,森然道:「十年相處,便養貓狗都有感情了,
你編的那些無聊說帖,真以爲銀雪姑娘是信了你,才言聽計從麽?金钏姑娘一聽
你哭便着急,都……都成那樣了,還想着來救你……你有沒有珍惜過身邊這些個
照顧你、珍視你的人?有沒有想過,自己值不值得她們這樣爲你,有沒有跟她們
說過半句感謝的話語?」說到後來濃眉蹙起,聲音喑啞,終至無言。
任宜紫冷笑道:「睡過她倆之後,倒知道替她們說話了?男人就是這般沒用!
管不住胯下醜物,幹過了又變得軟弱起來,婆婆媽媽淨是造孽!早知如此,何必
當初?
「倆蠢丫出身賤,隻合配你這等賤狗!你們仨一般蠢賤,短竈歪鍋,難怪你
滿口替她們說話。料想七玄妖女和我那蠢師姊也——」
「……住口!」
耿照怒不可遏,跨騎在她赤裸的膝腿間,雙掌分執兩隻皓腕,摁在墊褥上,
低頭瞪視,咬牙切齒。任宜紫胸膛起伏,纏腰早随撕碎的下裳松脫,失去腰束的
薄雲衫裹不住渾圓玉乳。耿照這才發現她上圍發育豐滿,月餘不見,身子長高不
少,峰壑傲人,直追阿妍姑娘,不愧是一父同出的親姊妹……
任宜紫頓覺腹間一條長物彈跳拍打,怕人的熱度炙着平坦的小腹,餘光瞥見
他胯間巨物猙獰,蔑笑道:「「說了半天你隻是想幹我,是不?我也逃不了啦,
别找忒多借口,你想幹就幹。」最末一句幾餘氣音,吐氣如蘭,股間濕熱蒸騰,
香騷馥郁,誘人已極。
耿照的欲念實已至臨界——現在,他幾乎有九成的把握,「留情血吻齧空魂」
乃以藥物施就。身魂分離說不定隻是副遺,将知覺極緻放大,持續堆疊,進而讓
憤怒的更加憤怒,恐懼的益發恐懼,才是真正目的。用于逼供折磨,此藥的好處
簡直令人不敢再想。
留情血吻本身并無催情效果,它隻是将男兒久積的陽亢之火放大至極,再這
樣下去,早晚會壓潰理智。耿照深知毫無節制、恣意在女子身上洩欲的自己,是
多麽危險可怕。更可怕的是他現在不想忍。
他緩緩俯低,任由少女明豔無俦的臉蛋在視界裏暈開,終至散華。任宜紫的
胸口劇烈起伏,兩眼放出異光,光是這樣她已小小尿了一注,臀底溫溫濕濕地浮
挹一片腥麝濃香。少年湊近她小巧細嫩的耳珠,齧咬似的輕道:
「……哪有這麽便宜?」霍然而起,拎貓兒似的将任宜紫往廂底一扔!
任宜紫驟失重心不及叫喊,就看着兩條筆直的玉腿淩空甩分,足趾抑平,光
裸的股心裏拖開長長的液弧,在雲褥上灑落一整道噴濺水痕;背脊「碰!」一聲
猛撞開兩扇閉鎖的門扉,任宜紫五内翻湧,被倏亮的陽光刺得閉目,淚水不自覺
湧出,有一瞬間還以爲自己瞎了。
眼皮裏的刺亮紅暈未褪,少女身子一頓,被一股巨力拉回,兩股相互拉扯的
對反力量像要撕裂身軀,五髒六腑被扔來甩去,任宜紫半身俯出車門,毫無征兆
地幹嘔起來,可惜腹中空空如也,除了些許酸水,什麽也沒嘔出來。
「你……幹什……啊呀!」裂帛聲落背心一涼,薄羅雲衫、抹胸系結等俱被
扯去,前胸衣裳順勢搭滑落地,少女頓時一絲不挂,裸成一頭雪酥酥的玲珑白羊。
任宜紫被按着腰背動彈不得,連蹬腿後蹴亦不能夠,隻能翹着俏臀趴在門邊。
雙眼好不容易習慣了光線,蓦聽周圍蟬聲轟起,眼前是桐蔭底下的一片烏瓦白牆,
豔陽滿照,正是晌午時分,省起是城中不知何處的街航一角,突然明白耿照企圖,
吓得死命掙紮;本欲尖叫,唯恐引人來,壓低聲音哀求:
「不……不要!不要在這兒……把門……把門關起來……不要……啊!」忽
然腿心裏一陣劇痛,仿佛被烙鐵貫穿會陰,眼前一黑,處女初紅已被男兒奪走。
耿照惱她心黑情薄,兼且欲火難抑,捅破她緊仄的薄肉膜子後一搠到底,将十七
年來未緣客掃的處女花徑猛然撐開,密密塞滿,随即大聳大弄,挾着血潤盡情抽
插,任宜紫痛得幾乎暈死過去。
她将恥毛剃得幹幹淨淨,陰戶不像金钏絲嚴合縫,肉貝不露花唇,也無銀雪
的肥潤,豔如染櫻。粉蛤微隆如桃,頂端夾着蛤柱,其下花唇齊整對稱,便似一
朵粉雕玉砌的雌蕊,好看是好看極了,殊不知其中大有文章。
處子破身,女子跪姿的「虎步」或趴卧的「蟬附」二式插入甚難,皆不合适。
耿照無意憐香,全憑蠻力捅入,任宜紫蛤口窄小,一插之下受創甚重,鮮血劇湧,
加上先前流得一塌糊塗的騷水,居然也一搠到底,毫無阻礙。
隻是花徑前半、突破肉膜後的那一小截,竟比入口更狹,仿佛一分爲三,首
插時略唯一偏,突入左路,其中又緊又窄,夾得男兒仰頭長嘶;禁不住好奇,刻
意退至蛤口再進,這回選得是右路,黏糯曲折,亦是快美難言……
就這樣,每回退到蛤口才又直插到底,感受俱異,如入諸女。蛤口分岔更如
謎般,有時分明是三岔,再入時又覺似兩岔,同樣緊湊,卻是次次新鮮,怎麽都
插不膩。
任宜紫的花徑尺寸在女子中已屬嬌小,豈能再分成數管?世間也無這般女陰
構造。會産生這樣的錯覺,蓋因花徑入口半寸處,膣壁上下各生一枚豆粒大小的
肉團子,管壁剖面遂成一隻橫置的葫蘆形;肉團受力歪倒,刮着龜頭傘冠,便生
岔分之感。
這般名器,在風月冊中有個花名,管叫「狐窟葬」。一說名器之主無比狐媚,
堪葬男兒無數,也有說此穴令人欲罷不能,不分晝夜地插将下去,恁是何等英雄,
終有葬身溫柔鄉的一日。
至于次次感受不同,乃膣中肉褶豐富,盤腸周折、峰回路轉,亦是世間女子
中罕有。隻是較之遍殺英雄豪傑的稀世名器「狐窟葬」,也就不值一提了。
耿照不知有這些名堂,插得酣暢淋漓,隻覺蜜膣裏越見滑順,任宜紫的哼叫
越來越膩,小俏臀搖将起來,漸曉迎湊,偏不想教她這般享受,一掴粉臀,冷哼
道:「你教賤狗幹成了這樣,算是什麽?比起金钏銀雪勝在何處?」
任宜紫揪着車緣呦呦哀鳴,挺着小屁股死命迎湊,被插得汁水飛濺,分不清
是尿液或愛液,總之是氣味濃烈,居然鐵了心相應不理,死活隻要大肉棒抽添。
少年氣不過,一邊加力,一邊大聲道:「你若不答,我讓人來評理便是。喂!
那邊的兄台,煩請來此一叙——」
任宜紫驚叫:「不、不要!啊、啊……别……唔……好、好爽……怎能……
啊啊啊啊————!」卻是耿照一頂,狠狠撞進花心子裏。少女酸得勾起小腿,
不住晃搖,仿佛這樣猶難抵受,藕臂撐起上半身,整個人快扳成了一把粉豔弓弧。
耿照雙掌穿入她脅下,握得滿掌酥盈,柔嫩的雪乳直欲溢出指縫,單掌竟握
不住一座乳峰。穿着衣裳時,全然看不出有這般飽滿碩大,以其乳肌結實彈手,
隻怕尺寸還在乳質細綿的銀雪之上。
男兒狠捏了一把,掐得她蹙眉痛呼,膣裏大搐起來。
「你的奶子比銀雪姑娘還大,那是淫蕩得很了,拿什麽說人家?沒幹你就濕
成這樣,還說不是母狗!」無視少女正值高潮,抱着她的臀乳起身,彎翹的肉棒
還緊緊嵌在蜜膣裏。
這一動直将任宜紫頂上了天,平坦的小腹劇烈痙攣起來,忽擔心耿照就這麽
插着自己跳下車,雙手攀住車門頂沿,兩條懸空的細直美腿無法自制地往後勾,
卻連雲褥都踮不着,難遣膣中逼人快感,被插得幾欲發狂。
耿照踮起腳尖,一手環着飽滿的乳球,一手按住她光潔無毛的腹底,肉棒奮
力向上挺聳,插得唧唧作響,無比漿膩,邊在她瘋狂晃搖的耳畔說道:「教全越
浦城的人,都瞧瞧你任大小姐是什麽樣的賤貨。你猜以後在東海武林道上,乃至
京城平望中,人們看你的時候,心裏都在想什麽?
「嗚嗚嗚……不要……啊……求求你……啊、啊……不要……嗚嗚嗚……」
少女哀求着,花徑的收縮卻益發猛烈。
「你看看你,居然興奮成這樣……不給你點教訓是不行的了。」
任宜紫被插得高潮叠起,數不清丢了幾回,花唇被幹到腫脹翻出,整個陰部
都是豔麗的紫紅,實難聯想起原本那玉般的粉潤。猩紅的破瓜之證沾于膝蓋和小
腿内側,宛若落梅悄染,但也就剩幾片了,四處噴濺如失禁般的愛液和汗水沖去
絕大部分的痕迹。
反正她周身上下已找不到絲毫處子的模樣。
這片街航悄靜得令人心慌,以緻于任宜紫浪叫、嬌喘、哀求的聲響大到連蟬
鳴都遮掩不住,始終沒真的有人走近。
少女嬌嬌地承受着肉棒的刨刮,隻覺它在身體裏仍不斷在脹大,變得更粗也
更硬,殘忍到令她渾身發軟。
「你真是好運氣啊,任大小姐。隻好變個法子,讓更多人明白你的淫蕩了。」
男兒喘着粗氣,灼熱的氣息噴入她耳蝸裏,放慢了抽插的速度,卻越插越重,每
一下都直搗花心;掌中的挺翹乳峰被他恣意揉捏變形,挺翹的乳頭硬如櫻核,忠
實反映着少女奔騰的欲望。
「譬如……大著肚子可好?」
任宜紫杏眸一瞠,不知是吓得魂飛魄散,還是持續堆疊的快感終于潰堤,一
股難以言喻的灼熱在蜜膣深處炸裂開來,她眼前一白,仿佛真有什麽東西嵌入子
宮之中,迅速膨脹長成,化成她貪戀肉棒、與賤狗癡纏的鐵證——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第二六七折:交頸坐蓮,水月鏡花
少女脫力松手,軟軟挂在他臂間,耿照卻沒打算放過她。
盡管射得盡興,被收縮強勁的嫩膣夾得酸爽,裹着精水牢牢嵌入蜜肉的粗長
肉棒竟無消軟的迹象,「剝」的一聲拔出紅腫的玉戶,混了血絲的白漿被痙攣着
的膣管一掐,蚌開吐水似的噴出小股來,濺上男兒腹間;内裏盤繞如羊腸的秘穴
「狐窟葬」抽搐着一縮,原本汩漿如滴乳的玉戶底下隻餘斷續液珠,将男兒精華
全留在身子裏,漏出不過十之一二。
耿照将酥軟絮喘的任宜紫放倒,大大分開雙腿,再度深深地插滿了她,一手
握住一座飽滿堅挺、結實彈手的渾圓乳峰,挺腰聳臀,宛若跨馬提槍,一下又一
下的刺着花心最深處,每次刨刮都戳出無比豐沛的泌潤。
「啊、啊……不……不要……啊!不……要……嗚嗚……還要……」
少女睜着迷蒙失焦的朦胧星眸,早已不知自己在說什麽,軟弱的雙手時而舉
在耳畔,或搭着狠狠掐握美乳的男兒鐵腕,似拒還迎,仿佛再難禁受。
散着濕發的雪白墊褥之上,豔麗的片片落紅被愛液汗水渲染開來,宛若牡丹
盛放,将少女迷茫的酡顔映襯得更加如夢似幻,明豔動人。
耿照這一輪完全沒有變換體位的念頭,專注地握着飽滿的玉乳,跪在少女高
高舉起的細腿間奮力挺腰,插得汁水飛濺,連挑數百記全無停頓,越插越快、越
插越狠,直到陡升的舒爽一舉越過巅峰,痛痛快快又射一回。
任宜紫正自尖聲嬌吟,蓦被男兒翻至一側,兩條筆直的玉腿并緊屈起,膝蓋
抵住了攤疊的兩隻碩乳,抱成了幼女把尿般的羞恥姿态。
這一連串的動作雖在猝不及防間做成,仿佛不會消軟的陽物卻一直都插在蜜
穴裏,串着少女轉過半身,捍格已極的角度刮得陰道劇烈痙攣,龜頭更是旋進了
更深處……她顫抖着張大了嘴,卻無法發出聲音,豐沛的液感瞬間溢滿花徑,再
度攀上高潮,而男子才正要将肉棒徐徐刮出,準備打樁似的抱着雪股狠狠抽插—
—
任宜紫不知是屈服于男兒駭人的粗長,抑或溺于欲海中無法自拔,仿佛狂風
暴雨中的一葉扁舟,持續跌宕于傾覆的邊緣,卻始終沒被驚濤駭浪吞沒。
兩人交疊着、糾纏着,搓揉掐刺,貼肉拍擊,漿膩的「啪唧」聲響幾乎未曾
歇止,雲褥汲滿汗水愛液,是一滾壓過便會漲起浮泡液面的程度,淫靡的氣味充
斥着整個車廂。
明明快感完全蓋過了射完精的疲憊,他并未藉助碧火功還精補神,僅靠任宜
紫銷魂的肉體便足以維持粗硬,但無論怎麽發洩,胸中始終有團火在燒,隻能不
斷粗暴地擺弄、侵入、蹂躏着任宜紫,繼續沖撞着彼此肉體的極限,仿佛裏頭會
有答案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爲何如此憤怒。
是因爲任宜紫把身邊照顧她、保護她的孿生姊妹花,當作玩物般恣意戲弄,
毫不留情地踐踏她們的善良與單純,而感到憤恨不平麽?十年相伴,朝夕晨昏,
雖非血親手足,但她們照管你的起居,保護你的安危,盡心盡力,偶有拌嘴嘔氣,
待得氣頭過了,總還是她們爲你拾綴衣裳、擺布吃食,聽你說話,陪你解悶……
這些你視作理所當然、從沒放在心上的日常,其實非是恒常不變的。總有那
麽一天,老天爺會在你毫無準備的當兒,就這麽無端端地收回去。
你沒機會和她們道别,沒機會同她們遍曆既往,重臨故舊;那些還未出口的
感謝和抱歉,你再也沒法說,值待追憶的小紀念你也留不住,蒼天就這樣把她們
曾有的痕迹,徹底從你生命裏抹去。祂知道你終将遺忘,再想不起她們的容顔笑
語,隻有遺憾和痛楚永難磨滅,伴随着你逐漸模糊的記憶——
任宜紫算不清男兒到底射了多少回,玉宮深處的溫熱液感始終未褪,時間似
乎車廂裏的這方小小天地裏靜止下來,隻有不斷被撩起的欲焰攀升、跌落,而又
再度複起……循環不已,仿佛永無盡頭。
同男子交歡,遠比想像中更刺激、更美好,更令人蝕骨銷魂;相較之下,破
瓜的疼痛簡直不算什麽。若非在水月停軒裏不得自由,出入都有無數雙眼睛瞧着,
該早幾年試試這滋味的,來紅後的這些年月,可真是浪費了——
抱持着一絲不甘,少女瘋狂地迎湊着,放浪地呻吟嬌啼,盡情享受着男兒的
蹂躏摧殘。
娘說的話果然半點沒錯。貞節之一物,是世間壞男子用來禁锢、奴役女子的
惡器,明明是教人魂飛魄散至死難休的美事,卻故意掐着不讓你享受,更設下種
種禁制,告訴你哪根肉棒才能名正言順地插你,隻管自己舒坦,不理女子的死活。
「……爲什麽他們要這樣?」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尚不懂事,曾如此問道:
「大家一起開心,不好麽?」就在那年中秋,爹說要帶她看姮娥,命巧匠以
水精和海外運來的無色琉璃,在花園裏連夜搭起一座冰砌似的透明亭子,指着無
意間發現、信步走入亭中的母親,笑顧女兒:「瞧,那便是月宮的姮娥。」任宜
紫眼睛發亮,不知開心了多久。
聽女兒問,母親嘴角微揚,很難說是笑了,透着一絲淡淡蔑冷的靜顔仍是美
得不可思議。
「男子精出無力,陽物難以久持,軟着比硬着的時候多。隻有女人,可以不
斷自歡好中得到快樂,男子隻好生出種種桎梏加諸于女子身上,免得被我們發現,
他們是這般的不濟事。」
母親隻說錯了一件事。男兒的粗硬持久,遠遠超過少女的預想,怕還真不是
普通人。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狼藉一片的褥面又綻開了一小朵一小朵的紅豔,如丁香
飛散,沾上少女雪白的大腿,連坐過的地方都留下了梅花漬般的小印子,熱辣辣
的刺痛感由麻木的交合處再度湧起。她猜是他的粗硬磨破了花唇,也可能是破瓜
的傷口不堪蹂躏,受創益深,卻不想他停下。
任宜紫被抱坐在男兒盤起的雙腿之間,修長的玉腿繞過他肌肉結實的腰臀,
也在他身後交盤起來。少女并不知道,這個姿勢在風月冊裏名喚「觀音坐蓮」,
古書亦作「鶴交頸」——母親向她出示過一兩本那樣的書,一一指出其中的謬誤,
她和金銀姊妹憋笑憋得辛苦,事後一緻認爲寫這種破玩意的男人絕非賤狗,妥妥
的蠢過豬。
但「觀音坐蓮」的确插得極深,同時因動作甚小,磨破油皮的花唇或破瓜傷
處都不那麽疼痛了,更能盡興品嘗男兒的過人粗長。她甚至能感覺膣管緊緊包覆
着巨碩的陽物,裹得形狀纖毫畢現:哪裏是翹起的肉菇傘冠,哪兒的青筋如虬龍
般鼓脹贲起,刮得她渾身酸軟,嗚嗚哀鳴……
少女愛死這個姿勢了,直到胸口忽起一陣異樣溫熱。
耿照将頭臉埋在她雪沃的乳間,像小狗般貪婪地嗅着乳香,又揉又啃。任宜
紫是被他握着不放,幾乎整個過程中都未曾釋手後,才意識到自己的雙峰是這樣
的渾圓飽滿,充滿誘人魅力的,益發愛起他的搓揉來。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少年改以雙手環住她,将她整個人抱得滿滿,埋首乳間,
再不亂聳亂頂,那股異樣的溫熱液感自她胸口慢慢擴散。精疲力竭的任宜紫勉強
抑住了小腰搖顫,絮喘着松開了幾乎刺進他背肌裏的纖纖指尖,輕輕貼着他不住
起伏顫抖的背脊。
顫抖是那般的紊亂而缺乏韻律,與少年強橫的肉體宰制能力截然兩樣。思緒
早被如潮湧至的強烈快感沖擊得亂七八糟的少女,突然明白了那是什麽意思。
(你……是爲了什麽而哭呢?是什麽……讓你這般傷心?)
他這般本事,有什麽好哭的?叔叔說他一統七玄,與慕容柔同流合污,手底
下随随便便就能号令千百黑道煞星,遑論谷城大營的精銳,勢力直追赤煉堂;又
不知怎的說服了正道七大派與之締盟,假以時日,怕連正道盟主都做得。百年來
武林之中呼風喚雨者如他,不過三兩人,可沒有一個是在他這年紀做到的,就連
栽他個刀屍榜中的罪名都沒人敢動……本事大到這般田地,還能有傷心事麽?
「隻要是人,就有弱點。」母親恬淡卻無比動聽的語聲,忽在耳畔響起。
「問題是他把弱點藏在哪裏,又拿給什麽人看?」
——這麽強大的人,卻在我懷裏哭了。
她下意識地撫着他的背脊,回過神時,少年的悲傷忽如潰堤的洪水,就這麽
突如其來地淹沒了她。
任宜紫從驚訝、錯愕,乃至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憐惜,當中不過是一霎眼,
快到連她本能的幸災樂禍都不及生根立足——也許是累得不及反應——俱被胸口
的溫熱液感卷去,隻留下最純粹的部分。
「噓……沒事了……沒事了……乖……沒事了……」
少女像哄小孩似的,滿滿地抱着乳間的悶郁濕熱,柔聲安慰着,一邊輕輕扭
動翹臀,忍着花徑内外熱辣辣的刺銳刮疼,和緩而輕柔地套弄着他。沒事了,這
兒有我呢,有我陪你快活。你的悲傷,就放在我這裏好了。放在這裏,你最喜歡
的……這裏。
她挺着圓凹的小蠻腰,雙手從背後拉起少年的手掌,輕輕放在她昂翹晃顫的
乳峰上,初次對自己美好的胴體,生出難以言喻的欣慰和感動,溫軟濕熱的小手
覆着他的手背,引導少年加重力道,恣意搓揉。
好在我生了這麽一對奶子,教你這般喜歡。哼,要好好感謝我啊。
對了……就是這樣。再大力一點……再頂得深些……嗚嗚……是不是不那麽
難過了?啊、啊、啊……好……好舒服……好硬啊!來,把你的哀傷和痛苦,通
通射進我身子裏吧!一滴都不留的,全部都給我就好……
耿照的記憶從抱着任宜紫的雪臀狠狠破瓜後,隻剩斷片似的混亂,不止時序
難以連貫,關于那些片段畫面的荒謬程度,更是沒半分真實感。
按照那些淩亂荒唐的殘碎,他不但和任宜紫試過各種體位,在她淫豔誘人的
絕美身子裏射了十幾回,任宜紫還推着半昏半醒的金钏、暈厥的銀雪齊受男兒針
砭,插得姊妹倆中昏死的那個尖叫顫抖着攀上高潮,隻剩一口氣的則抽搐着暈死
過去,然後昏着的害醒着的又昏過去,醒着的又讓昏過去的美醒過來……
他還将癱軟如綿的金钏銀雪上下交疊,先試姊姊的嬌腴,再嘗妹妹的滑脆,
好好地品評比較了一回,就像品酒一般,緩緩進出,細細體會,比狂抽猛送狠射
一回還過瘾。
印象中疊在一起時,也插了任宜紫的穴兒,卻想不起她是夾在兩姊妹之間,
還是撅着小屁股将她們擠将開來,一把搶過肉棒。任宜紫一點兒也不像處子——
這話毫無貶意——他們像一對饑渴的新婚夫妻,誰發的奇思妙想俱能辦到,再怎
麽用力求歡都不怕傷到對方,再笨拙、再莽撞最終都能深深契合,快感從未随體
力流失消退,永遠都有新刺激,連疼痛疲憊都快美異常。
這完全不像是真的。倘若是真,那麽任宜紫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
春夢,是男人的至極幻想。
此前他甚至是有些讨厭她的,連做這樣的夢都無法原諒自己。
但在夢裏,他擁着她舒舒服服睡了一覺,肢體糾纏、肌膚相貼,無論誰醒了
都忍不住去尋對方濕熱的唇瓣,然後胡亂摸索着再度結合……赤裸裸夾陪着的金
钏銀雪,就像是兩隻美豔的枕頭,他更喜歡擺着她倆不讓摻和,霸道專橫地占有
那明豔無俦的少女尤物。隻想要她。
「留情血吻」的藥性持續影響着耿照,也可能在癡纏之際,金钏不知何時、
有意或無意地又咬他一口——他的大腿内側,在靠近陽物根部的地方,留有個小
巧的新牙印,應該是他發狂般吮啃少女玉戶時,金钏哀鳴着忽施報複所緻。也可
能是出于任宜紫的指使。
最終耿照體力耗盡,眼皮沉落,視界内慢慢轉黑,碧火真氣的諸般靈覺一一
關閉,睡上了十幾天來最酣美的一覺,直到此際才醒轉。
身下所墊,還是輕軟舒适的雲褥,車門不知何時重又閉起,昏暗隔光一如起
行時。然而牛車是靜止不動的,他連牲口的氣味都沒聞到,顯然在沉睡時有人卸
了車把;身畔無有三姝殘剩的體溫,隻剩他一人被留在原處;愛液汗水的腥膻,
以及處子之證的淡淡血氣鑽入鼻腔,他意識到自己仍一絲不挂。
帶走任宜紫的人大可捅他一刀,或加手鐐腳铐捆上刑架,然而對方并沒有這
樣做。某種程度上這已經宣示了立場。
車廂底,便在任宜紫抱枕倚坐的老位子上,側着一抹深濃烏影。
來人并腿斜坐,任長發傾洩如瀑,平攤了一地,映着微光的發瀑柔亮順滑,
宛若銀河墜星無數,浮沉于黑夜的大海之上,波光星光依稀融滲,說不出的動人。
耿照目未全睜,餘光中難辨其容,卻一望即怔,心搏似乎因此跳停了一拍。
由一身細潤如水的烏緞光澤可知,此尤物般的誘人曲線絕非男子所有。少年
卻非被勾起了欲望,隻覺女子随意于發流中一坐,車廂一角登時幽藍如月,美得
半點也不真實,月宮裏的姮娥娘娘若然來到人間,約莫便是這般清冷脫俗,風華
絕代。
他應先運功内視,檢查過周天百骸,判斷能否面對各種突發狀況,再決定如
何行動。但耿照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先瞥了女子一眼,連碧火神功也不及抑住
心頭一跳,「砰」的一聲悶響,回蕩在狹小靜谧的空間内。
黑衣女郎似從雜識中驚醒,轉過頭來,淡淡一笑。
「你醒早了。看來阿蘭山連對李寒陽、邵鹹尊不落下風,似非傳謬。此番重
返東海,我算沒白來啦。」
耿照平生所識,流影城的總管姊姊、明姑娘,以及皇後娘娘阿妍,俱爲絕色:
橫疏影冶麗豐美,宛若牡丹,明棧雪佼佼不群,勝似梅放;阿妍姑娘如春風襲人,
當是美人中的空谷幽蘭,品志高潔,心清如玉。三姝豐姿各異,唯有望之摒息這
一點,卻是無分軒轾的。
而黑衣女子之美,竟是令人怦然難禁,以他閱美之衆、功力之雄,亦抑不住
心上那失控的一拍,讷讷坐起,目光始終難自女子面上移開,明知此舉甚是無禮,
自制力依然不生作用,似被那容顔身姿吸了魂去,無從掙出。
她裸露于衣外的肌膚,白得沒半分血色,指尖微帶透明,未染蔻丹的指甲剔
瑩如羊脂玉,與一身漆黑相映照,玉色中隐約滲入些許幽藍。
攤在身下的裙發烏濃一片,宛若夜色浮星,居間蜷了雙赤裸玉足,腳掌纖長、
腳背渾圓,更無半點粗硬,連深點的掌紋刻痕都不見一條,嫩如嬰臀,可說是他
此生見過最美的裸足,當作聖物來頂禮膜拜、貼面細吻,似乎也不奇怪。
少年「咕噜」一聲滑動喉節,身子不自覺向前傾,輕軟的絲被滑至腰際,裸
露出結實黝黑的上半身。
黑衣女子唇勾微抿,很難說是笑了或沒笑,但這微妙的變化,卻令她美得不
可思議的臉蛋鮮活了起來,益發勾魂奪魄,明豔不可方物。而她甚至無心使媚,
淡漠的神态無論任誰來看,皆看不出有一絲勾引少年的意思。
夜之水仙,耿照忍不住想。
以花比拟,她隻能是黑夜池畔那一蕊清幽,以冷冽之姿睥睨世間,遺世獨芬,
片塵不染,再沒有什麽能在她心湖上吹起漣漪,說不定早沒了那片湖鏡,心都不
知伊于何地。
女郎信手将垂落頰畔的鬓絲勾至耳後,肥大的黑綢雲袖滑至肘間,露出半截
鵝頸般修長白晰的藕臂,微啓櫻唇。
「誘敵做到這般地步,該說你膽識過人呢,還是賭性堅強?」她的嗓音出乎
意料地低平,帶着一絲輕啞似的氣音,但仍極是動聽,與一身濃發黑衣的夜魅風
情十分合襯,亦不失雍容孤冷。
耿照強抑住扯被掩身、輕搖腦袋的沖動,調息對抗着腦中尚未全褪的昏沉—
—「留情血吻」的藥性能令三姝從他身邊被移走而耿照渾然不覺,黑衣女郎「賭
性堅強」、「膽識過人」的諷刺,絕非虛言恫吓。
「或許在我心中,從未将夫人視作敵人。」少年定了定神,開口才發現自己
聲音嘶啞,喉間腫脹刺痛,印象中隻有同沐四公子狂飲宿醉那回,有過這般不适。
還有縱欲過度也會——
才這麽想着,就聽女郎道:「以一個剛睡過我女兒的人來說,你倒是挺敢講
的啊。我該稱你典衛大人呢,還是耿盟主爲好?」
(……果然是她!)
「要看今日之會,夫人是以哪個身份與我說話了。」
他緩緩擡頭,忍着藥效未褪的不适,正色道:「是中書大人的續弦,還是以
狐異門的代理門主、昔日『鳴火玉狐』胤丹書胤大俠之遺孀,三十年前即享有
『東海武林第一絕色』美譽,人稱『傾天狐』的胤野胤夫人?」
◇ ◇ ◇
「您說任宜紫任姑娘,是……是胤野的女兒?」
乍由蠶娘口中聽見時,耿照差點驚掉了下巴。
「我有八九成的把握,那名喚任宜紫的丫頭,就是胤野的骨肉。」隐于紗帳
的銀發異人啞着嗓子,緩慢的語調有着别于既往的滄桑與哀傷。
胤野年輕時以美貌著稱,見過的人不在少數。
任逐桑的夫人或能深居簡出,不與外界接觸,任宜紫可是活躍于平望東海的
主兒,不知勾了多少青年男子的魂,更别提曾代表杜妝憐出席四大劍門之會,在
鶴着衣、魏無音等耆老的眼皮下蹦跳,狠狠出過鋒頭。
蠶娘能從任宜紫的相貌,察覺母女倆的血緣,鶴、魏等豈無所覺?真要如此,
狐異門早被人盯上,如何能持續隐于暗處,諱莫如深?
「他們認識的胤野,是豔名遠播的『外道第一絕色』,是被胤玄胤小子捧在
掌心裏的嬌貴明珠,又或是陪伴在丹書身邊,幫忙出謀劃策、狡計無雙的俏麗少
婦,與栖鳳館那任家丫頭予人的印象相差甚遠。除非母女倆把臉蛋湊在一塊,等
閑想不到一處。
「我在湖莊初見胤野時,她就是個尚未長成的黃毛丫,那股野性和刁蠻脾氣,
活脫脫是再小一點的任宜紫,母女倆宛若一個模子倒出來。将她與她的皇後姊姊
一比,排除相像處,其餘眉眼神氣等,就是童年時候的胤野,決計不會錯。」
再來是性格。
觀察任宜紫與孿生姊妹的日常,蠶娘發現三人感情不惡,畢竟十年相伴,名
曰主仆,實是在異鄉相依爲命的姊妹,一起遊玩一起練功,一起排遣離家背井、
骨肉分離的寂寞;再怎麽不投契,歲月流光是最好的和事佬,時日既長,早成爲
彼此生活的一部份,難舍難分。
金钏銀雪對她的保護關懷,也都發自内心。任宜紫也不是缺心眼的,對姊妹
倆絲毫不小氣,同衣同食,所用無分大小,俱是一式三份。三人同進同出,簡直
就跟三胞胎似的。
但她就是忍不住想欺負她們,那近乎本能的惡作劇癖,完全就是童年胤野的
翻版。
「丹書告訴我,他在湖莊執賤役的那些年,可被這位胤大小姐玩慘了。」
銀發女郎忍不住咯咯笑,突然想起了什麽,容色一黯,歎氣道:「沒準他們
日後的姻緣,從那時起便已種下根苗,越是在意的人,越喜歡欺負他——隻是我
當時并不知曉,錯點了鴛鴦譜。
「有這種癖好的女子,蠶娘這輩子也隻識得胤野胤丫頭一個。任丫頭折騰那
兩姊妹的樣子,可像她娘了,簡直就是從湖莊裏走出來的胤野丫頭。」
除了相貌和脾性,足以一槌定音的最後一樣證據,是武功——嚴格說來,是
任丫頭和金銀姊妹所使的劍法。
蠶娘号稱曆任馬蠶娘中的武魁,博通百家,《水月卅六勢》的圖譜并非什麽
高深的絕傳,島上武閣甚至錄有全本,宵明島一脈精研劍法的高手們留下許多批
注辯證,與南方武儒流傳的《六極劍法》一樣,被認爲是東洲劍理的礎石,至簡
至高,俱于其中。
蠶娘對武閣的典籍下過死工夫,自未漏了水月卅六勢,日後對上年輕氣盛的
杜妝憐,除了修爲穩壓少女一頭,亦能侃侃而談,針砭水月武功優劣,杜妝憐嘴
硬不服,心裏卻認了栽,才生出諸般後事。
金钏銀雪号稱劍法受杜妝憐親炙,無論當夜與耿照一鬥,或其後與鬼先生放
對時,路數均與杜妝憐的狠辣絕決不同。許缁衣與染紅霞之劍也非招招迫人、不
留餘地,但那是她倆自創的劍式,反映了各自的人品風格、武學側重,金钏銀雪
所用的《淚映紅妝》和《憐月照影》兩部,卻是杜妝憐于閉關期間所創,由許缁
衣錄送凝芳閣留存;門中除了攣生姊妹之外,更無他人習練。
「這兩部劍式,決計不是杜丫頭所創。且不說這名兒能生生惡心死她,一個
人的劍能進步也能退步,遭逢什麽劇變頓悟,也可能從穩重轉爲狠辣……但其中
必有脈絡可循,不能無端變樣,更不能改易其質,由男變女,或從魚鳥變爲牛馬。
若發生這種事,答案隻有一個:男自男,女自女,魚鳥還是魚鳥,牛馬則是他物,
絕不是一物所生之變化。」
耿照心中忽動。
「那任姑娘自創的劍式——」
「與攣生姊妹的理路相同。」蠶娘緩緩接口。「變化飄忽,繁而不妄,非是
花哨把式。是她們根基不到,尚不能駕馭,也可能不小心練偏了,欲速則不達;
須得靜下心來打好基礎,由簡入繁,窮通極變……你想到了什麽?」
天狐刀,和蠶娘傳授的那一式《蠶馬刀法》,都是這個道理。但無論天狐抑
或蠶馬,都不是杜妝憐能夠接觸的武學,遑論通曉。
退萬步想,杜妝憐能爲一部《天覆神功》與陰謀家合作,盡屠邬昙仙鄉;以
小怨殺害有提攜之情、善待自己的「雲山兩不修」須、莫二位前輩,手段之辣,
心腸之狠,實難想像胤野會将親生女兒安插在水月門下。更何況,從任宜紫和金
銀姊妹花的态度來看,幾無半分死間的自覺,此舉無異于羊入虎口,要說能起什
麽作用,令人思之極恐,不敢再想下去。
蠶娘本打算将任宜紫帶回宵明島,以免少女無辜,淪爲兩個女人理智喪失、
相互撕咬下的犧牲品,但即使魯莽如她,轉念又生出另一個更大的疑問:爲什麽
這麽多年來,杜妝憐能容忍狐異門的餘孽輾轉于床榻側畔,遲遲未下殺手?
以銀發女郎近百年的江湖見聞,至此終于沉默。胤野也好,杜妝憐也罷,她
已經看不懂她們到底在盤算什麽,想要的又是什麽了。
黑衣女郎——或該稱她「胤野」——對于少年正面擊出的這記重拳,似乎并
不意外,微微側首,似正轉着心思,這個不自覺的小動作出乎意外地充滿少女氣
息,耿照這才注意到,她看來不過三十許人,别說漱玉節、翠十九娘了,比之許
缁衣怕都沒大多少;說是老胡和鬼先生的親媽,十個路人裏怕有十一個不信。
「……是蠶娘罷?」
女郎微側着臉,美眸一乜,打量他的神氣裏帶着三分挑釁三分輕蔑,或有一
絲似笑非笑欲歎無從,終究沒把失望表露出來。這神情像極了任宜紫——耿照直
到此際,才全信了蠶娘。
「我本以爲你色膽包天,豁了命才來的,沒想還是仗有靠山,令人扼腕。不
幸的是,我确定方圓數裏之内,沒有能出手救你的高人收斂聲息、隐藏未現,我
若改變了主意,要将你剝皮剔骨,骟閹示衆,典衛大人可還有當日阿蘭山蓮覺寺
連戰三場的戰意?」
耿照不置可否,定定瞧着她。
「她老人家很想見夫人一面,叙叙舊情,說沒問夫人之前,不願唐突而至。
在下鬥膽,還望夫人應允。」
胤野神情淡漠,仿佛整個人突然浸入冰窖,眨眼間便退去了溫度,對一切都
不再關心。「我同她沒什麽好說的。同你也是。」姣美的玉手一攏膝腿,似欲起
身。耿照抓不準她心中所想,卻不能讓千載難逢的面會止于此間,沉聲道:
「夫人于斷腸湖的仇家,已與背後操弄一切的陰謀之人聯手,胤丹書胤大俠
之死,狐異門蒙受之災禍冤屈,與此密不可分。夫人将愛女置于水月停軒爲餌,
不怕爲魚所齧,落得鈎斷餌喪的收場麽?」
胤野垂首不動,唇勾約隐,豔得清冷妖異,難繪難描。
「你說話好難懂啊,典衛大人。我夫君所打官腔,難及你之二三。」
這似笑非笑的神情也像任宜紫。然而少女的勾魂奪魄和母親相比,委實差得
太遠,壓迫感也是。以耿照的修爲,竟隐有一絲股栗心顫,斂了斂神,續道:
「當年狐異門遭難,蠶娘未及出手相救,是因爲在此之前,杜妝憐便與那幕後的
陰謀家聯手,将蠶娘打成重傷,幾難幸免。」将邬昙仙鄉一事扼要說了。
「……這是一個設計好的、極其精密的局。陰謀家将狐異門與宵明島的聯系
切斷,使其孤立,方能一一擊破。杜妝憐是布局的棋子之一,亦是破局關鍵,她
始終沒對任姑娘出手,不代表任姑娘沒有危——」
「原來……她想要的是天覆神功。」胤野仿佛沒聽見他的勸解,喃喃道:
「難怪……後來那處人去樓空,想是練功出了岔子。」
「……什麽?」耿照蹙起濃眉,留意到「練功出了岔子」這句。
蠶娘說過類似的話,但也一樣沒有深談,随口将話題轉開了去。
耿照心思缜密,按照前後文意略一推敲,依稀抓到關竅:杜妝憐自行修習天
覆功,缺乏經師指點,恐怕未蒙其利,先受其害,閉關雲雲,實是躲起來養病,
又或受到什麽嚴重的傷殘,以緻連徒兒都不肯見。
——那句「人去樓空」,又是什麽意思?
杜妝憐極度危險,沒有人比胤野更清楚。她會将任宜紫放在平望都鞭長莫及
的斷腸湖畔,使她遠離狐異門的羽翼保護,看似荒謬,卻有個出人意表、而又合
情合理的解釋——
耿照霍然擡頭,正迎着黑衣女郎的笑顔。胤野的笑容不但足以消解冰霜,更
讓她整個人又有了溫度似,忽然「活」了過來;這是深具魔性的美貌,稍不留神,
便會使人失足,甘爲其死。少年此生初次,深刻地體會到什麽叫「傾城傾國」。
「你很聰明。我喜歡聰明人。」女郎淡然道:
「如你所想,十年前杜妝憐便已不在水月停軒——非是暫避風頭,而是遠走
高飛,怕是沒打算回來了。從那時起,冒充筆迹留書給許缁衣那個丫頭,指點水
月一門事務的,一直都是我。」
(未完待續)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8-5-28 17:44
標題:
妖刀記 (268~271) 作者:默默猴
妖刀記(264~267)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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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二六八折:無間相逢,萬裏同哭
狐異門全盛時期規模甚大,門下徒衆數千,東海一道之内據點無數,總壇除
有内外三堂編制,尚有「秘閣」、「豺狗」、「無根草」等三撥直屬門主的人馬:
秘閣以搜集整理武林各家——尤其是七玄同道——的武功典籍、掌故秘辛爲
職司,閣中傑出之人享有「烏衣學士」的稱号,在狐異門的地位甚高。烏衣學士
之首列席議事時,座次甚至在内外三堂的正副堂主之前,僅次于副門主,形同門
主的咨政參議;說是狐異門的頭腦,半點也不爲過。
豺狗則是死士,定位與赤煉堂「指縱鷹」相仿。狐異門覆滅後,胤野好不容
易在平望都重起爐竈,那些在七大派迫害下百死餘生的遺老如平野空、戚鳳城等,
矢志複仇,别無眷戀,遂以「豺狗」自居,算繼承了這支勁旅「不知死」的精神。
「無根草」原是豆菟絲的别名,又叫野狐絲。此一代号所指,乃狐異門派入
東海黑白兩道各大勢力的密探,這些人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會回歸狐異門,在彼
方生根老去乃至埋骨,宛若随風遠送的菟絲子。
他們在潛伏之處踏實過活,娶妻生子,戮力奉公,其中不乏爲之犧牲性命的;
除了「不間斷地将情報傳回狐異門」這點,這些人可說是鞠躬盡瘁,将寶貴的光
陰和人生都留給了他們秘密刺探的外派異鄉,一如落地生根的野狐絲,故爾得名。
胤玄将狐異門交付女婿,唯獨「無根草」始終握在手裏,臨終之際才觑了個
空子,将權領衆密探的無根草首腦,秘密轉介女兒胤野,算是完成交接。
後來東海生變,胤丹書絕崖自刎,正道盟友驟爾反面,狐異門上下被殺了個
措手不及,死傷慘重。以埋皇劍冢副台丞「天筆點谶」顧挽松爲首的七大派人馬
是有備而來,撒網收箧,滴水不漏;胤野大腹便便,能帶兒子一路逃到行律寺爲
鹫峰和尚所救,全仗無根草密探舍命,密探權首更在行動中壯烈捐軀,将「無根
草」的名冊留給了胤野。
「這份名冊将我推入無間地獄,受盡痛苦,欲求一死而不可得。」
胤野淡淡說着,仿佛說的是别人的事,眉宇之間竟無一絲波動。「但對照它
後頭帶給我的樂趣,這些苦痛又不能說是不值得。人生真是很公平啊,典衛大人
以爲然否?」
耿照不知話頭何以至此,然而以他此際的修爲曆練,已非初出茅廬、毛躁飛
揚的小鐵匠了,無意答其虛問,隻說:「想是夫人從名冊當中,找到潛伏于斷腸
湖的密探,才得插手水月内諸事。」這說法不冷不熱,不着邊際,說了也等于沒
說,顯然無意對女郎抛出的震撼秘辛多作刺探。
胤野的詫異一霎而隐,斜乜着美眸,上下打量他一陣,嘴角微揚,刹時如銀
月映川,亮起一室冰燦,竟連這份爍眼的冶麗也是冷的。「你比我想像中更沉穩
也更能忍,典衛大人。以你的出身,隻能認爲是天降聖人,生而知之了。」
「在下年輕識淺,唐突之處,還望夫人原宥則個。」
「……露出一丁點想聽的模樣,能要了你的命麽?」胤野微搖螓首,似嗔似
怨的模樣一瞬間與任宜紫重疊了起來,懷裏那溫熱嬌軀的觸感,還有混着汗潮、
淫蜜氣味的濃烈異香……仿佛又在腦海中複蘇。耿照忽然強烈地想念起少女來,
想念她一邊溫柔拍哄着自己,嫩膣裏一邊死命掐擠着肉棒,奮力将兩人拉上欲望
巅峰的模樣,想知道她現在何處、睡醒了沒有,腿心子裏是不是疼得厲害……
他甩了甩頭,這回終于沒能忍住。面對胤野不能分心,她的一颦一笑都是足
以憑空殺人的利器,遠比蠶娘前輩提出的警告更加危險緻命。
「個中因由,還請夫人告知,在下非常想知——」
「得了,省起來罷。還是你這是成心氣我來着?」
胤野忍笑白他一眼,那抹嗔怪也像極了任宜紫。「人要是做了件得意的事,
卻無處可說,滋味可難受得緊。不過既然你不急着聽,我便按時序說;年紀大了,
不記近事記遠事,跳來跳去的,恐怕有什麽錯漏,反倒不美。
「仗祇物鹫峰大師之助,我們母子仨逃出了東海,來到平望的大報國寺。寺
中不收女客,鹫峰大師便将我安置在附近的民居,讓铿兒剃發,送進百丈律院。
不久镡兒出世,我才坐完月子,難抑恨火,忍不住拿出名冊研讀,料想以『無根
草』衆人的能耐,不緻悉數覆沒,号召起來,也是一股勢力。誰知在這時,有位
門中舊人找着了我。」
耿照靈機一動。「這位舊人,可是貴門外三堂第一高手,人稱『兵履千絕』
風射蛟前輩?」
胤野柳眉微挑。「你認識他?」
「聽老胡……聽在下的義兄胡彥之胡大俠提過。」還有在蠶娘述說的回憶裏,
這個名字也經常出現。無論對胤丹書或胤野,此人似乎都是生命曆程中不可或缺
的角色。
他暗中觀察胤野,女郎眉目間仍是一片清冷,對「胡彥之」三字毫無反應,
隻點了點頭。
「風射蛟與内三堂的部分人躲過一劫,分頭逃散,打算尋到我之後,一起到
仇池郡的古月名門避難。那莊子本是我祖業,與武林全無瓜葛,知道古月名家與
狐異門的關連的,隻有我爹和我;風射蛟長年侍奉我爹,約莫是從我爹處聽得了
蛛絲馬迹。」
胤野沒料到胤氏一系的内三堂還保留了元氣,大喜過望,欲與風射蛟合兵,
對七大派展開反擊,意外遭風射蛟堅決反對。
「風射蛟是看着我長大的,對我來說,他就跟兄長一樣。我甚至知道他有些
歡喜我。」女郎淡淡笑了,目光投向虛空中,空靈如月華。「我沒想過他會抗拒
我的命令,尤其是在這件事上頭——報仇雪恨,豈非理所當然?他從什麽時候起
……講話也同他一個調調?」說着微微蹙起眉頭,似乎到這時仍無法理解。
耿照不明白「同他一個調調」的那個他,指的到底是誰,卻敏銳地察覺胤野
說話之際,似有着現實與記憶交錯混淆、渾沌難分的感覺。
這股小小的異樣與她空靈絕俗的外表氣質十分相稱,等閑不易察覺;就算察
覺了,估計也會當成絕世美人的獨特風格,說不定還會覺得極有魅力。但對話時
間一長,談及的内容越深入,違和便越強烈,好像……跟病人說話似的,病人自
身卻無病識感。
「我和風射蛟争執許久,誰也說服不了誰,最終他将内三堂的人馬留給我,
做爲交換,我讓他帶走了镡兒,好免去後顧之憂,專心複仇。」
接下來的四五年間,計畫進行得十分順利:
胤野潛回東海,與内三堂的殘存人馬逐一會合,重新建立據點,神不知鬼不
覺殺掉幾個落單的七大派要人,卻未掀起相應的騷動,甚至救下了被折磨得不成
人形的戚鳳城等。志得意滿的東海正道似乎并未察覺,複仇的魔掌已悄悄伸到了
自家榻畔,渴求血償——
胤野漸漸發現:淩遲仇人的報複快感,已無法再滿足她。她需要知道真相。
性格堅毅的胤丹書,爲何會選擇自刎,卻未留下隻字片語給愛妻?正道七大
門派早與狐異門盡釋前嫌,何以說翻臉就翻臉,瘋狂逼殺至此?杜妝憐、鶴着衣
……等這些與丹書交好的所謂「正道中人」,究竟有無牽涉其中?
「天筆點谶」顧挽松是剿滅狐異門的核心人物,此時他已正式升任埋皇劍冢
台丞,白城山之後又有「帝陵祀者」獨孤寂名曰圈禁,實爲坐鎮,綁架乃至殺害
朝廷命官的風險太高,若打草驚蛇,狐異門好不容易燃起的一點香火,又将成爲
衆矢之的。
指劍奇宮難以進入,觀海天門掌教新喪;赤煉堂在雷萬凜手裏給整頓得風風
火火,勢頭極盛,難撄其鋒;青鋒照連老巢都給遷往花石津,門中舊人一空,名
存實亡,别說是密探了,連「鹹」字輩都死得剩下邵鹹尊一個,簡直難以使力……
胤野翻着無根草的名冊,最終停在「驚鴻堡」那一頁。
瞿州梁氏,肥澤幽遠灘。
做爲富賈,卻袖重難舞,以緻坐吃山空;做爲豪強,卻駐馬遲疑,錯失逐鹿
天下的良機;做爲武林門派,驚鴻堡「山河鐵劍」最大的長處,就是名字好聽好
記,對識字無多的武林人而言,委實一大福音,大益于江湖流傳,助長聲名積累。
除此之外,瞿州梁氏五代以來,于東海武林毫無建樹,有錢卻一毛不拔,出
門合轍閉門造車,累積的可不是什麽好聲名。梁度離的武功修爲與父祖相比,算
是出類拔萃的異數,但說話、做事極不看場面,每開口必得罪人。
一直以來有耳語流傳:追殺狐異門并不積極、又不受江湖人待見的驚鴻堡,
于妖刀戰後躍居七大派之列,蓋因梁度離甘爲獄卒,在地底禁牢中囚禁了一頭吃
人怪物,隻是誰也沒真的見過。
拜驚鴻堡的封閉所賜,滲透其中的「無根草」倒是未受妖刀紛擾、狐異門覆
滅影響,胤野沒費什麽工夫便搭上線,計畫生擒梁度離,拷掠出有關胤丹書自殺
的真相來。
「……我見典衛大人眼中,掠過一絲不以爲然,繼而又有悲憫之色。」
胤野停住話頭,怡然道:「大人何以教我?」
耿照自鼻端籲了口長氣,小心斟酌字詞。「我猜是陷阱,夫人執意爲之,料
想必有損失。在下與貴門英烈素不相識,猶覺心痛,夫人之殇,不忍再作揣測。」
「……你讓盟中諸人全躲入冷爐谷,也是同樣的心思了。」
「在下能力不足,隻能先求保全最多人,争取喘息之機,再尋對策。」
「犧牲自己麽?啧啧,看來是位今之大賢哩,佩服佩服。」
胤野輕搖螓首,頗有些遺憾似的,集清冷與絕豔于一身的美眸直視少年,瞬
間耿照有種無法動彈的錯覺,不知是被她逼人的氣場所懾,抑或是驚人的美貌。
「你來尋求我的協助,或許還有納狐異門于七玄同盟的心思。然而世上所有
一切,皆有相應的代價,你拿什麽來說服我與你交易?」
耿照還想着怎麽導回正題,不想胤野單刀直入,冷不防地問到了最核心。定
了定神,正色道:
「夫人之仇,當有盡處。唯有隐于背後、制造許多不幸的陰謀家伏法,才算
給胤大俠、給貴派罹難的手足親故報了仇,否則殺得再多,不過是毀去殺人的工
具洩憤而已,元兇始終逍遙法外。我知行空是誰。」言簡意赅地交代了殷橫野事。
胤野安靜聽完,豔極無雙的臉上看不出喜怒驚詫,想了一想,忽然擡頭。
「現下我知道啦,還要你做甚?」
「合力殺賊。」耿照想也不想。「三五高人神出鬼沒,就算拿人命來疊,也
難撷抗。他若不知有夫人,夫人還能等天收他,與殷賊比一比命長;不幸賊人所
欲,正是夫人,若非被在下耽誤了進程,夫人能不能在此間話家常,猶未可知。」
「他要我……幹什麽呢?總不能吃了罷。」女郎促狹似的抿着一抹笑,星眸
微眯,分外迷蒙,令此問毫無說服力,徒然撩人心緒而已。
耿照不無怦然,實難想像她有老胡這麽大的兒子,而且已是四個孩子的媽。
可惜他完全笑不出來。「夫人與令先夫追查到『行空』的身份,令殷賊坐立難安,
欲除之而後快。我與夫人同,此其一也。
「其二,令先夫由『沖霄一劍』魏王存前輩處,窺破妖刀武學之秘,使其得
以不經秘穹,學而知之。一同與聞的天門鶴真人,修爲悟性皆不如胤大俠,我料
殷賊或經查探,知他非是關鍵,這才鎖定了胤大俠。斯人既逝,秘奧必于夫人之
手——關于這節,在下的處境亦與夫人同。
「殷賊武功超卓,心計亦工,兼有姑射暗手,坦白說沒什麽弄不到的;其之
所欲,不出此間一二。我實在想不出,夫人有一絲一毫不與在下聯手的理由。」
胤野輕輕撫掌,露出一絲佩服之色。「流影城的鐵匠都像你一樣會說話麽?
我差點以爲,你們那兒是銜着鐵錘鍛打的,多便給的一張嘴啊。」
「夫人見笑了。」
「可惜,你讓下屬全進了冷爐谷,代表你對同盟毫無信心,甯可隻身在外引
敵注目,也不願手下人犯險,未戰先怯,敗象已呈,我一向不與輸家站在一邊。」
女郎擡起明眸,定定直視着,斂起先前嬌慵的神态,口吻雖是一貫的清冷,卻挾
着霜嚴苛烈,令人倍感壓力:
「放眼七玄,南冥修爲驚人,極不好鬥,論武力未必在我之下;天羅香那姓
雪的丫頭近年四出兼并,頗曆争伐,也算後起之秀。蚔狩雲老謀深算,漱玉節亦
有城府,讓她們出謀劃策,我實無必勝的把握。此外,集惡道潛伏極深,遊屍門
尚有耆宿……你好不容易統合這幫人,令他們捐棄成見,奉你爲主,這可不是誰
都能辦得到。
「然而生死存亡之際,你卻讓他們通通進了冷爐谷,孤身在外,美其名曰與
敵周旋,得以無後顧之憂,其實是你承擔不了下屬的犧牲,甯可死的是自己,也
不願教旁人犯險。我無意加責,也沒有斥責你的立場;訴諸闾巷草野,說不定多
數人都會誇你懷仁重義,是大大的好人。
「但這一切都是假的。最終你必将失敗,連帶使那些相信你、仰望你指引方
向的人同遭禍患,落得凄慘收場。你的懷仁重義,非但無助于求存,反将自己和
身邊的人推入無間地獄;他們的結局确實因你而改變,可惜不是變好,更有可能
是十倍百倍的悲慘,遠勝當初無你的結果。」
耿照不是沒想過會有質疑抵抗,萬萬料不到胤野不計較女兒的清白、不追問
鬼先生的下落,甚至沒提起老胡半句,卻于此窮追猛打,咬緊不放,不由得一怔。
胤野直視着少年的錯愕,星眸微眯,淡淡一笑。
「我們方才說到哪兒啦?是了,得把故事說完才行。就在我謀劃之際,發生
了一件事,也算是鬼使神差,堅定了我當時行動的決心。鶴着衣那牛鼻子不知用
了什麽法子,打聽到镡兒在仇池郡,到古月名家打死風射蛟,帶走了镡兒。我到
現在都還疑心,是風射蛟自洩漏了他爺倆的行蹤,引鶴着衣上門的。」
耿照全無聽故事的閑心,本欲打斷女郎,見她說起風射蛟、鶴着衣時,露出
一種「你們都一樣」似的眼神,似鄙似憫,莫可名狀,心念一動:「她若神智未
失,這番陳述必有因由,說不定便是說服她的關鍵。」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吞回,
凝神細聽。
胤野雖不喜鶴着衣,卻信他不會傷害丹書的骨肉,況且此人行事沉穩,講白
了就是天生膽小什麽都怕,若無十成把握可保镡兒平安,不會貿然将人帶走。铿
兒遠在平望,镡兒托庇于七大派之一的觀海天門,她終于可以放手大幹一場了。
「你猜得半點沒錯,驚鴻堡的『無根草』出賣了我,自始至終,這個行動就
是陷阱。」胤野淡然續道:
「梁度離想在七大派面前露臉,他廢了我的經脈,挑斷手腳筋,在我面前拷
問俘虜的内三堂弟兄,将他們折磨得意志崩潰,吐露機密的據點訊息;摧毀據點
後,将帶回的首級堆在我面前,繼續拷掠擄獲的生還者,然後襲擊下一處——」
梁度離前後花了兩月餘,将胤野的勢力連根拔起,掃蕩一空。
那些被折磨至死的狐異門人,幾乎都是胤野族中的叔伯兄弟,不是看她長大,
就是她看着長大的,目睹他們受苦已是煉獄,看着他們意志崩潰後的凄慘模樣更
令人難以承受,胤野幾乎因此發狂。
「除了肉體上的苦楚,真正令人痛苦至極的,是『絕望』。」
女郎的眸光幽暗,口氣輕渺,仿佛與己無涉,說的是什麽風花雪月般。「我
被鎖在不見天日的牢裏,不斷聽着親人受苦刑哀嚎,他們一個一個數着死掉的人
給我看,直到我明白外頭再沒有人會來救我。
「如你所見,我是個很美麗的女人,當年芳華正茂,恐怕比你現在看到的要
美麗得多。梁度離雖無好色之名,畢竟也是個男人,他沒能忍上幾天,終究還是
來侵犯了我,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耿照微咬了咬牙,忍住撇過頭去的沖動。他不忍再聽,卻不能示弱。
胤野像在炫耀無人敢直視的恐怖傷口一般,細數着受過的可怕淩辱。
梁度離能跻身正道,此前自未傳過什麽劣迹,雖說正道不缺鹿别駕、鹿彥清
父子這等敗類,表面工夫仍有講究,梁度離的爲人便稱不上君子,起碼還算正派。
隻能說一旦開了頭,人的道德崩壞之速遠超乎想像。
胤野絕頂的容貌與胴體,令梁度離爲之瘋狂。
然而女子再美,終究是凡胎肉身,日夜蹂躏,總有膩煩的時候。漸漸的,梁
度離從渴望征服她的肉體心志,到粉碎希望和尊嚴,最終連這也索然無味時,便
将她當作一件稀奇的收藏,先讓手下都嘗過甜頭,再拿來籠絡外頭的江湖朋友。
「那時,支持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弄清楚來的是什麽人,然後讓自己
記住每個名字。」胤野笑起來。「……你以爲我會說『孩子』,對不?我沒有這
麽多母愛。況且,爲不在崩潰時吐露铿兒镡兒的行蹤,我一直告訴自己他們已死
了,死在逃難中途。我當時全信了這個說法。相信我,背誦仇人姓字,比你想像
的更能維持心性不潰。」
梁度離顯然未将捕獲胤野一事昭告天下,因爲來的「正道要人」,俱是隐藏
甚深的左道,在東海黑白兩道中根本不見名号。連籠絡的對象都冷僻至此,盡顯
梁度離在道上人脈的蒼白與貧弱。
耿照的判斷與胤野相若。
以老胡那牛鼻子師傅的爲人,若聞風聲,絕不會坐視摯友遺孀受辱,魏無音
前輩磊落豪俠,更不可能袖手放任,可知天門、奇宮兩派應不知情。這卻又衍生
出另一個問題來:梁度離若真要邀功,藏起胤野,委實太不聰明;要說他被美色
所迷,又或打算背着其餘六派拷掠出妖刀武學之秘,找江湖左道同享胤野一節,
未免又蠢得令人不解。
女郎觀察着他的沉吟,再度露出贊許之色,指尖在膝腿間的烏亮細綢上輕輕
打轉,微笑道:「他折磨我、奸淫我時,總不停問着問題,有時約莫是想迫出些
有價值的線報,有時隻是在發洩他的自卑與無力……但他從沒問過妖刀之事,遑
論妖刀武學。
「我料他并不知情,隻是個被人利用的牢頭獄卒罷了。當初舉薦驚鴻堡接替
輕羽閣、列名七大門派,并去函邀請梁度離與會的是顧挽松,附議者有杜妝憐、
雷萬凜,觀海天門的掌教、人稱『雲盡天君』的魚同休魚老道,還有指劍奇宮的
代表,一名喚作應風色的少年,據信是出自風雲峽一系。隻有青鋒照的邵鹹尊一
人反對。
「這份提議與附議的清單,最有趣之處在于:除了杜妝憐與雷萬凜龜縮多年,
隐遁不出,同失蹤沒兩樣,另外三人俱不在人世,無法問出是誰讓他們支持驚鴻
堡梁氏,又用什麽換了這份協議。」
——毫無疑問的是殷橫野。
耿照很想這麽說,可惜索遍枯腸,也想不出能連起殷賊和梁度離的證據。
殷橫野守著「不使一人」的誓言,他利用梁度離的手法,很可能與利用祭血
魔君、聶冥途如出一轍,透過某種暗示,讓他們自發性地行動,結果與其利益一
緻即可。
這般松散的間接操縱不但易增變數,也可解釋梁度離擒獲胤野後,爲何沒有
立即通報同盟的六大派,或拷問妖刀之秘——前者是因爲他訂約的對象,本就不
是向來鄙視驚鴻堡梁氏的六大派,而是殷賊,提議和附議的五派反而是被操縱的
棋子;更有甚者,「名列正道七大派」正是殷賊許諾梁度離的報償也未可知。
而後者的答案就更簡單了。梁度離還不夠格知道有妖刀武學一事,他不過是
看門狗而已,不明白胤野真正的價值,遠超過她的罕世美貌以及魔性般的誘人胴
體。
這鬼使神差一般的誤差,讓胤野與背後的陰謀家失之交臂,否則她們早該在
驚鴻堡幽暗的地牢裏便已見面,也就沒有今天的「任夫人」了。
耿照讓自己集中精神在推敲上,是爲了避免去想胤野所受的淩辱,胤野仿佛
洞穿他的心思,連片刻的餘裕也不給,悠然續道:「你知道痛苦是會麻木的,但
疼痛不會。人的身體遠比你想的更脆弱——讓我明白這個道理的不是梁度離,而
是他的妻子梁午茉。」
梁午茉出身南陵,乃轅厲山始鸠海的毒脈嫡傳,以美貌辣手聞名江湖,一身
駭人毒功來自轅厲山奇書《舐紅譜》。此書記載了各種以血行之的奇術,舉凡異
體換血、竭血留息、以血治病、以血下毒……無所不包,妖異處已近巫觋,直是
匪夷所思,在南陵諸封國間享有大名,能止小兒夜啼。
她少女出道,在南方殺了很多人,赢得「停钗蝶血」的外号,惹來諸鳳殿的
遊俠注目。梁午茉隻好逃出南陵,一路北上,後嫁與梁度離爲妻,冠上夫姓,從
此深居簡出,才緩過了遊俠的盯迫。
梁度離标榜自身不同流俗,刻意娶女魔頭爲妻,以爲特立獨行,一方面也是
因爲梁午茉年輕貌美,夫妻倆甚是相得,着實有過幾年恩愛時光,但任他耕耘甚
勤,梁午茉始終懷不上子息,随青春消逝,兩人間漸生龃龉,在胤野來之前便是
如此。
但女子的嫉妒裏并無理性,沒什麽道理可講。
梁午茉可以《舐紅譜》毒死丈夫相好的青樓姘頭、染指的堡中俏婢,但即使
刁悍如她,也明白胤野與這些女子不同,弄死她的後果自己很可能承擔不起。這
益發助長了她對胤野的恨。
「她對我的折磨,全是背着丈夫所爲,幾乎沒留下什麽痕迹,迄今一想起我
身子仍會不自禁地發抖,怎麽也停不了。」
胤野舉起玉掌,果然微帶透明的指尖簌簌輕顫。她怪有趣的端詳着,忍不住
笑起來,露出一絲懷緬。「你知道針尖刺進乳頭裏有多痛麽?刺入花唇、陰蒂的
痛楚又是另一個境界。但這都比不上《舐紅譜》凝血成針,一根一根順着血流刺
進玉宮裏的痛……」
耿照聽着,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不怪丈夫奸淫我,對她來說,我才是那個奪了丈夫之愛、奪去堡中諸人
注目的賤貨狐狸精。她孤身一人在這個陰冷的石堡裏,無依無靠,除了殺人手段,
僅有的驕傲全來自美貌,以及丈夫爲了自我标榜而選擇她的『魔女』身份。」胤
野搖頭微笑,不無感慨:
「但她美貌不及我,在『傾天狐』之前,誰還能自稱魔女?她被剝奪的一切,
突然有了罪魁禍首。」
慘無人道的折磨并不能滿足梁午茉,她希望已飽受那些莽漢奸淫淩辱的胤野
更加悲慘,一個天外飛來的惡念在少婦心底迅速成形。
「我相信最初她原是想說服梁度離,找些驢馬豬狗之類的牲口來糟蹋我的。」
胤野說得輕描淡寫,笑意未褪的俏臉在微光中看來,有種難以言喻的陰森。「但
梁度離可能沒答應,又或還在考慮時,梁午茉提了個他無法抗拒的誘人點子。」
傳說中,驚鴻堡地下最深的幽牢裏,囚禁着一頭猙獰恐怖的食人怪物。其實
這是真的。
怪物身長超過九尺,渾身的筋肉像是中了劇毒也似,腫脹團鼓成駭人的一球
一球,連色澤都作醬紫色,五官腫得變形扭曲,完全看不出是人。更可怕的是,
怪物的陽具脹如胤野的前臂大小,龜頭上凸棱岐出,宛若拳頭,真要貫入體内,
豈止是會陰破裂而已?怕整個人都要被捅得四分五裂。
「梁午茉笑着咬我耳朵,細細描述先前扔下去的那個女人的死狀——我覺得
就是那名不幸被梁度離染指的婢女——雖然在驚鴻堡的四個多月裏,我日日盼着
能一死了之,但那頭怪物委實太過吓人,我記得我駭得癱軟失禁,哀求着她們不
要這樣做。」
自胤野至此,梁午茉是頭一回笑得這麽開懷酣暢,盡情欣賞了那賤貨狐狸精
的求饒醜态,一把将她扔進怪物籠中。
「那痛苦的程度,我想說了你也不明白,總之比生孩子還要痛得多。下回你
替女子開苞時,務必記得溫柔些,對她們來說,你和那怪物差不了多少。」
耿照沒敢還口,讷讷點頭,忽有個怪異的念頭浮上心版,挾著令人股栗的快
銳與殘酷。他隐約猜到胤野爲何要說這個故事。
「跟其他的女人不同,我并沒有死。非是我特别強橫,而是那怪物在蹂躏我
之時,不知怎的恢複了一絲人性,它隻是重創了我,卻未将我撕成碎片。這麽一
來,連梁度離都被他的妻子說服,在《舐紅譜》的神異法門之下,我的傷勢恢複
得特别快,他們每隔幾天就将我扔進怪物的籠子裏,承受那可怕的摧殘;我有幾
次聽見懷孕、生子之類的零碎字眼,看來他們是想讓我誕下怪物的骨肉,看能不
能從小訓練起。」
怪物的駭人粗長與狂暴侵犯,每次都使胤野徘徊在生死邊緣。
然而時間一長,她不總是在插入的劇痛間就失去了意識,對于怪物的樣子、
氣味等,胤野有着異樣、微妙難言的熟悉感,直到她看見怪物興奮嚎叫進出她的
身體時,透出那粗厚如壘土般的醬紫色左胸膛、似藍似橘的怪異光暈。
「……這般寶心,普天下隻有一枚,再不可能有第二枚了。從那一刻起我就
知道,他不是什麽野獸怪物,而是我那爲江湖人景仰的英雄丈夫。」
——果然是胤丹書!
望着少年驚愕交迸的面孔,女郎無喜無悲,甚至無一絲教訓似的淩人盛氣,
口吻平靜得令人心慌。
「他跟你一樣,喜歡犧牲自己,保全其他所有人,以爲救世永遠隻有一條路。
但你們是錯的。這樣的天真,不但使自己落入悲慘的境地,還會讓仰望你的指向
的人們,落得凄慘百倍的下場。這就是我必須拒絕你的提議的原因,典衛大人。」
第二六九折:百日恩情,終付毗盧
蚔狩雲說過,以胤丹書的閱曆武功,要逼他橫刀自刎、以保狐異門上下安泰
雲雲,是全然說不通的。胤丹書仁慈寬厚,但并不傻,七大派高層都是些什麽貨
色,與鶴着衣相交莫逆置腹推心的狐異門主,平素沒少從摯友那兒聽得抱怨。
其時妖金方止,天下初定,黑白兩道老成凋零,所謂正道首腦,門中大位坐
不坐得住、能坐多久,尚在未定之天;這種程度的盟約要換胤丹書一命,還不讓
留隻字片語予妻子門人,怎麽想都是匪夷所思。
直到胤野吐露當年驚鴻堡獸牢的慘事,一切才串了起來。
胤丹書面臨的,正是眼下耿照的困境——
敵人的武力強到無法拮抗,又避無可避,一戰即折;除了滿足其要求,換取
一個相對文明溫和的免戰協議外,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
比起言行反覆的正道七大派,「隐聖」殷橫野有個難以企及的好處:至少在
明面上,他于淩雲頂三才一會之後,确實遵守了「不使一人」的誓言。此事雖非
傳遍天下,人所皆知,但擁有「秘閣」和「無根草」的狐異門也通過各種管道,
核實了線報。
對胤丹書來說,殷橫野的承諾是切實可信的。
他并非在崖畔結束生命,而是随殷橫野自去。
或許在胤丹書心中,此去是默出魏王存魏前輩所授口訣,謄寫悟得的妖刀武
學之理;殷橫野會軟禁他,企圖榨取更多更完整的功法,最終難再寸進時,便殺
了自己滅口……但他萬萬想不到,殷橫野會拿他來做實驗。
栖亡谷的秘穹操作,将玉樹臨風的美男子胤丹書,整治成不人不鬼的模樣。
常人承受這般劇烈的痛苦,尚能一死解脫,但胤丹書的冰火雙元之心,卻使他擁
有異乎常人的強韌生命力,怎樣都無法死去,哪怕無止盡的殘酷折磨徹底毀去心
志,将他化成一頭全憑本能的猙獰異獸,雙元心仍無一刻停止跳動。
耿照強抑着腹中劇烈的反胃,饒以他的内功修爲,面上仍是青一陣白一陣。
在蠶娘姥姥的回憶裏,胤丹書善良正直,待人真誠,連敵人都敬佩他的磊落胸懷
……這樣好的人,何以落得這般收場?豈能是這般收場!蒼天啊!
但少年其實知道爲什麽。
在冷爐谷斷筋毀脈的那一夜,在被囚在望天葬的鳥籠中、癱癰無助之際,耿
照便已徹底了解,這世上的殘酷是沒有邊際的,毋須多加揣測,卻也不能當它不
存于世。信念是趨向理想的重要動力,但非工具;維護信念和理想需要很多工具。
胤野眉山無動,含笑斂眸,白晰得令人眩目的纖纖素手随意拈平了裙膝細绉,
黑綢大袖滑落肘間。耿照這才注意到,她那修長如鵝頸一般、線條十分好看的皓
腕間,留着一抹極淡的櫻紅細痕,連疤都說不上,約莫是指甲輕劃的程度,仿佛
系了圈紅絲,煞是好看。
同樣的痕迹不止在兩隻腕子上,她那雙美到了極處的裸足踝間亦有。耿照并
未聽漏「挑斷手腳筋」一節,幾可确定眼前活色生香的絕世美人,之所以能夠行
動自如,而非殘疾癱癰,必與蠶娘說的蛻生天覆功有關。
「梁度離本不該知道,他負責看管的『怪物』究竟是何來曆,要知道的話,
抓到我時他就該報與委托者知曉,而非是胡爲至此。但轅厲山畢竟是醫毒大家,
梁午茉知赤烶火蠍、冰川寒蚿大名,當然也聽過兩寶與人心融合的事,故爾知情。
她一直沒同梁度離說,起初是負氣,到梁度離染指于我,她反倒不說了,咬牙忍
了幾個月,到那時才肯說。」
耿照聞言微愕。
「這……又是爲什麽?」要阻止丈夫溺于女俘虜的誘人胴體不可自拔,該早
早揭發「怪物」身份、避免梁度離一錯再錯,才合情理。梁午茉的醋勁極大,對
胤野的嫉妒痛恨深入骨髓,還要邊受丈夫冷遇,一邊眼睜睜看他奸淫胤野取樂…
…這思路簡直莫名其妙到了極點。
「因爲你既不是女人,又不懂仇恨,才覺莫名。在我看來,委實不能更清楚
明了了,換了我也會這麽做。但我不想這麽快告訴你。」
胤野忍不住笑了起來,虛握着粉潤的掌心,以手背掩口。任宜紫也有這個不
自覺的習慣動作,特别是得意的時候,母女倆的形象蓦地疊合在一起,耿照才驚
覺她們原來這麽像。
「老實說,從你醒來到現在,表現遠遠超過了我的預期,堪稱無懈可擊,是
父母師長見了,會忍不住打心底寬慰的那種。這真是很氣人啊!明明是個孩子,
老擺出一副什麽都懂的樣子,偏又教訓不了你,簡直是莫名其妙。我非常享受你
現在的表情,再一下就好。」
耿照哭笑不得。
「……能娛樂到夫人,在下深感榮幸。還望夫人賜教。」
胤野左看右看,啧啧了好半天,似是心滿意足,才怡然續道:「因爲說了,
就不能折磨我啦。無論梁度離要把我交出去,或換間上房軟禁起來,她都無法再
對我出手;說不定,梁度離會爲了管不住自家胯下孽物所鑄成的大錯,答應我提
出的條件……無論那是什麽,梁午茉都無法忍受。
「爲此之故,她須使梁度離一錯再錯,終至無法挽回,待揭發『怪物』的身
份時丈夫無路可走,非得依她的唆使搏一搏,多掙點避禍保身的籌碼不可。」
相較于梁度離的渾噩颟顸、耽于美色,梁午茉背着丈夫折磨胤野時,嘴巴腦
筋可沒閑着,雖無明确标的,卻也零星拷掠出不少機密,包括胤丹書疑心刀屍是
有心人所炮制、并無妖鐵寄魂等;等到「『怪物』即是被炮制成刀屍的胤丹書」
這一節猛被打通,所有的線索便自行貫串,登時顯出整樁陰謀的脈絡來。
梁度離性子乖僻,人卻不傻,将胤野滅口似是眼下唯一的路,但那些個享受
過她的左道異士怎麽辦?隻消其中一人露出口風,教「那人」知曉,連偌大的狐
異門都在陰謀之下被徹底碾平,從此自江湖上除名,驚鴻堡勢單力弱,豈有餘幸?
梁午茉唆使丈夫的說帖,或許是利用胤野的身體,使心智喪失的刀屍胤丹書
恢複意識——「那人」并不想失去胤丹書,這是顯見的,否則毋須覓地囚禁,直
接殺了便是——以此向那人邀功;也可能是想從中截獲妖刀武學,藉以增加對抗
那人的資本……在梁氏夫妻雙雙亡故的現而今,已難知其真貌,說不定兼而有之,
甚或生出了更大的野心圖謀。
因爲沒有比受「怪物」蹂躏更恐怖的刑罰,梁度離也滿不願去面對自己一時
沖動鑄下的大錯,胤野自此擺脫供堡中諸人淫樂折磨的命運,往覆于「供『怪物』
奸淫留種」和「撿回半條命休養恢複」的單調兩極間,直到她的肚子漸漸隆起。
轅厲山醫毒雙修,梁午茉毋須假手他人,親自替胤野把脈安胎;不能把狐狸
精扔怪物牢裏,盡情享受那賤貨的哭叫哀嚎,堡主夫人身子裏的毒蛇又翻攪起來,
恨火和妒忌再度占領了梁午茉的心。
她抓準丈夫對胤野再無興緻,甚至開始逃避面對這個棘手問題的心思,假安
胎之名,先不冷不熱地換了幾處囚地,幾乎繞得驚鴻堡一周,見丈夫無過問之意,
最後堂而皇之将胤野帶到她煉藥的石室,在盡量不影響胎兒的情況下,重啓對賤
貨狐狸精的苦刑制裁。
「嚴格說來,我是用身體學會《舐紅譜》的。」
胤野微笑着,露出懷緬之色。捂上耳朵隻用眼睛看,耿照還以爲她是在回憶
童年什麽的,這比可怕的内容更令人不寒而栗。
「那時我又髒又臭,渾身生滿了虱子跳蚤,有幾處好不了的傷口化了膿,長
些蛆蟲什麽的;有隻眼睛看不見,身上的潰腫毒瘡、各種疤痕就不消說了。梁午
茉在各方面都開了我的眼界。她經常說,要讓我們夫妻倆看起來登對些,這點她
倒是竭盡了全力。
「在我入驚鴻堡的第十五個月裏,終于把腹中累贅排出,本以爲會是個紫醬
色的醜東西,看來也和普通胎兒沒兩樣。我是在梁午茉折磨我時破的水,生産之
際刑具還插在肉裏,過程中沒少吃了苦頭。
「梁午茉還沒膽子讓我和腹中之物就這麽死了,拼命當了回穩婆,好不容易
将那團沾血肉塊弄将出來,她伸手去摸剪子欲剪臍帶,誰知卻撲了個空。我就這
麽看着她的眼裏從疑惑、錯愕到極恐瞠大,才将剪子搠進了鎖骨間的凹陷。」
胤野的描述極有畫面,少年仿佛随之回到了那間昏暗陰森的石砌刑室裏,看
着醜垢一如乞婆的胤野張開雙腿,腿間雙手染血的梁午茉兀自捧着臍帶未斷的胎
兒,怎麽也想不透手筋已挑的狐狸精是何時拿走利剪的,然而骨碌冒血的喉底已
無法出聲。
「直到我殺了她兩名侍女,還有一名聞聲而至、大著膽子推門闖入的仆婦,
才緩出手來剪臍帶。那是最驚險的部分,這死累贅幾乎讓其中一名婢子逃将出去,
若如此,我也沒法在這兒同典衛大人說話啦。」
「……蛻生天覆功。」耿照并不意外,隻覺頸背森森,渾身汗毛似都豎起。
「正是蛻生天覆功。」胤野也不意外,沒問他是如何得知,隻點了點頭。
「他從前教過我口訣心法。其實是我纏着要學的,聽完了就扔一邊;學不學得會,
本就不是重點。
「獸牢裏生死交關,口訣心法斷不會鬼使神差地自生作用,當時我也不知道,
這門功法能有這等奇效,所以頭一回從鬼門關前踅一圈回來時,你可以想像我的
驚訝、錯愕,還有恐懼。」
然而,以胤野的聰明才智,謎底其實一點也不難猜。
胤丹書失蹤時,佩刀珂雪也随之消失無蹤。幕後的陰謀家将「怪物」交給梁
度離時,也将此刀一并留在驚鴻堡——當然是僞裝過後的模樣。
「珂雪被嵌在一具銅匣裏,匣上僅露出水精刃面,看起來就是一隻漂亮精巧
的嵌銅水精匣。若梁午茉聰明些,留意到珂雪療傷的效果在我身上特别顯著,可
能就不會老把我往獸牢裏扔。」
胤丹書是珂雪之主,攜帶此刀的時間,幾乎涵蓋了他闖蕩江湖、建功立業的
絕大部分,珂雪刀身的異質或在潛移默化中,慢慢改變其體質。身爲他的枕邊人,
胤野與丈夫同床共枕,夜夜恩愛,承受了男兒全部的至陽精華,世上除了胤丹書,
她恐怕是擁有珂雪強大蘇生異質的第二人。
在被怪物強暴到幾乎死去的刹那間,人體本能的求生機制,喚醒了胤野體内
潛伏的異質,也好在梁午茉及時将她拉出,拖到「水精銅匣」上延生,至此蘇生
之源終于遇上蘇生之藉,命大的胤野才未絕于獸牢。
殘酷的命運似乎開始轉變态度,爲遭遇絕慘的女郎撥開濃翳,顯露一絲微光。
撿回半條命的胤野,心知梁午茉決計不會善罷幹休,無論是站在折磨自己,
抑或迫出保命資本的角度,都沒有停手的可能。爲從即将到來的二度蹂躏中存活,
她開始強迫自己回憶蛻生天覆功的心訣。
「人的潛能是非常強大的,隻要不死,痛苦折磨反而有可能推着你克服困難,
站上原本仰望不及的高處。」胤野悠然道:
「總之,我練成了蛻生天覆功。他雖化成了怪物,再無半點人智,但身體卻
被淬練成難以想像的強大。我親眼看見他們用鎖在地上的床弩發射杯口粗細、四
尺長短的尖鐵錐,将他的四肢釘在牆上,才能拖我出獸牢……這種程度的傷勢,
他不到兩天就能好,毋須敷藥接骨、縫合皮肉,隻消舍他幾頭豬牛之類即可。梁
午茉很喜歡看他活剝吞吃的模樣,所以我也瞧過幾回。」
耿照不忍去想像獸牢裏的景象。所謂「煉獄」,大概也就是這樣了吧?
少年留意到她從未說過「胤丹書」三字,提到時都隻用「他」,連一字都不
肯多,遑論解釋他是誰、爲什麽是他。這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情,耿照亦不忍揣想。
「他的陽精非常滋補,常常是等我從昏迷中蘇醒時,才發現體内滿滿的精水
正與身下的珂雪交互作用,以驚人的速度修補傷損。要不是懷上了那個孽種,三
足月後梁午茉不敢再把我扔獸牢裏,怕流去胎兒,我能好得更快,更早脫離苦海。」
懷胎十月,母體多數的營養都供給胎兒長成,又斷了陽精之補,在邊熬着梁
午茉的毒刑折磨下,胤野在分娩之前,隻來得及重生一手一足的筋脈,這已經耗
去了絕大部分的精神體力,以及每日卧汲珂雪之所得,有幾度幾乎流胎,生産的
過程更是備極艱辛;莫說女子,便是身強力壯的頑強大漢,也斷難在經曆刑求、
産胎的痛苦和體力消耗後,如此冷靜準确地出手傷人。
驚鴻堡上下五十多口人,在這一夜裏悉數死亡。
胤野足足有十五個月的時間,記住她每一處經過的地方、每一個見過的人,
各種常規及非常規的堡中日常,然後據此在心裏殺了他們無數次——沉浸于殺人
及逃亡細節的擘劃,是自苦刑中轉移注意力的絕佳良方——再把最好、最合理的
部分組裝起來,檢讨整體架構的流暢性與美感;到實際施行時,可能還添上了
「最省力」這一項。
拜驚鴻堡遺世獨立之賜,胤野保守估計她有三天的時間,定期的聯外管道才
會察覺堡中有異,所以吊着梁度離夫婦的命,整整折磨了兩天。
梁度離不到半日就被徹底擊潰,可惜他對「那人」的身份一無所知,隻知灰
袍蒙面,武功高得出奇,身形無有可供辨認的特征,直如鬼魅幽影,倏忽出現在
堡中書齋。
他抱着可有可無、反正逃不出對方手掌心的消極心态,開出「跻身東海正道
七大派」這種荒謬絕倫的條件,那人不知用了什麽法子,竟讓顧挽松出面相邀,
并以五對一的壓倒性票數,延請驚鴻堡梁氏入盟。梁度離既驚且服,同時亦有揚
眉吐氣之快,從此甘屈牢卒,甚至開始洋洋得意,不把六派放在眼裏,才有後頭
獨力誘捕胤野的舉措。
梁午茉比她丈夫撐得久,整整一日一夜之後才崩潰,吐露的細節也遠非梁度
離可比,如當初囚禁「怪物」的鐵籠車做工粗糙,看似倉促爲之;灰衣人交付梁
度離的指示中籠車棄置的地點,也離背陰山栖亡谷很近……至于《舐紅譜》及其
他秘笈毒經、左道異士的名單等,自不在話下。
她用了一天,證明自己的拷問刑求術青出于藍,遠在啓蒙恩師「停钗蝶血」
梁午茉之上,梁午茉對于「疼痛」和「恐懼」的創意大不如胤野。可惜胤野又再
用上整整一天,終于确定精神崩潰的人,幾無心智複原的可能,無論疼痛如何一
再刷新了梁氏夫婦的承受極限,梁午茉也無法理解其中的意義,認知到這極可能
是她庸碌人生裏最了不起的成就。
「疼痛之征——譬如抽搐、顫抖,肌膚悚栗……還有其他許多,有興趣我再
慢慢教你——在梁午茉咽氣後,于屍身上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該是我畢生之最
啦,此後再無這般秀作。」
胤野安靜半晌,才從回味中依依重返,斂起一絲慨歎,又恢複成原先的清冷,
連微揚的嬌美唇勾都沒甚溫度,宛若月華。
「弄死他們之後,我還有一天的時間,可我不想冒險。如果你經曆過同樣的
十五個月,就會明白:厄運本是人生的故态,幸運卻可一不可再。最終我是堡内
唯二的活人,這本身就是運氣。
「懷孕期間,我一直在想救他的辦法。事實是:解了将他鎖在石牆上的玄鐵
鐐铐,他是一頭逢人就生吞活剝、捅陰裂死——我分不出這兩者的差别——的暴
虐怪物,我無法喚回他的神智,假設還有的話。一旦解開鐐铐,頭個死的就是我,
他兩天沒吃東西了,瞪我的黃濁眼裏全是饑火。
「我隻有一天的時間離開幽遠灘,我沒法帶着他走。我用僅有的一手一足,
勉強轉動鐵籠外的床弩,第一枝鐵錐直接射穿了他的肚子,他咆哮的痛呼聲幾乎
讓我以爲地牢要被震垮了,我看到頭頂的磚縫沙沙落塵,像下雨一樣。
「第二枝鐵錐射中左臂,這架弩是澆死在地上的,瞄得很準。另外兩枝我忘
了射哪兒了,回神才發現自己滿眼是淚。他明明……已看不出是人,猙獰到簡直
是惡夢中的惡夢,但疼痛的樣子不知怎的,看起來就是他。人隻有在痛苦的時候,
才會顯露本我罷?
「我用珂雪削斷籠鎖,拖着身子和刀走進去。他露着黃牙對我低咆,還穿着
鐵錐的傷口冒起惡臭的煙氣,已開始愈合。我知道時間不多了,隻消片刻,他便
能自行穿出鐵錐,鐐铐雖在,一手便能将我掐成肉糊,可能就地吃了吧?
「你……怎會變成這樣?我忍不住想。爲什麽不跟我商量,我明明……比你
聰明這麽多啊!誰人可信,誰人該往死裏弄,哪一回不是我一眼看透?誰讓你自
把自爲,敢不同我說一聲就走?我是你老婆啊,是你該舍命保護、言聽計從,一
生所愛的唯一一個!你看看你做了什麽?看看我,看看你自己,看看戚鳳城、風
射蛟,看看我胤家人!都……都是你害的!
「我罵着罵着,便哭了起來。我這輩子沒這樣哭過,聲嘶力竭、涕淚橫流,
仿佛靈魂離體,能看見一個趴在地上哭泣的自己。心裏還有另一個沒哭的我,正
算着時間,毫不通融,把沙漏子拿在眼前逼我看。
「我嗚咽着起身,但眼淚根本停不下來,提起珂雪,從他喉頭插進去,感覺
頸椎被刀尖斫斷,『叮!』一聲抵住石牆。骨頭複原的時間要比血肉長得多,這
才是珂雪殺人的正确用法。
「他掙了一下才僵住,瞪大眼瞧我,臉看上去沒那麽猙獰了,更像人些,眼
眶裏似有淚花打轉……但這隻是錯覺。他喉頭滾着雷似的發出怪響,繃緊的身子
緩緩拉前,像要把整個人從鐵錐和珂雪上拔出來。他并沒有打算要死,刀屍炮制
都弄不死他,區區刀錐算什麽?
「我就記得我哭着對他說:『你把我們害成這樣,可我不恨了,也不惱你,
今生……我們就在這裏分别吧!來世要記着,無論什麽事都要先問過老婆,要聽
老婆的話……乖乖的,蠢點無妨,聽我的就是,我一定不會害你……記住了麽?
記住了麽?不要忘了……聽到沒有?不準你忘記!聽見沒有!』
「他咆哮一聲,我當是應了,奮力往他懷裏撞去,刀闆橫鍘,把他的腦袋砍
下來。關上驚鴻堡的後門之前,我往裏頭堆的菜油柴薪上扔了火折,據說大火在
石堡壘悶燒幾天才被發現,最終什麽也沒留下。」
耿照終于明白,她爲何說話看人總是淡淡的。
那并非是刻意裝出的冷漠,甚且不是看淡世情紅塵忘棄,而是她一生的眼淚,
早已在那時流幹,随着離緣的今生摯愛同葬火窟,灰飛湮滅。
他生不逢時,無緣結識胤丹書,隻因與老胡結義,再加上同出三奇谷的緣份,
對這位前代七玄盟主十分景仰,始終當成榜樣,期許自己能追随其腳步,将外道
七玄再次帶領到陽光下。未料一代傳奇、人中龍鳳的「鳴火玉狐」,竟得這般收
場,不惟令人欷噓,思之更覺心痛。
胤野始終嚴拒與蠶娘相見,此前耿照總以「婆媳不和」目之。如今想來,也
許是胤野不願親口向蠶娘說出胤丹書的真正結局,甯可蠶娘認爲寶愛的弟子是在
絕崖自刎明志,好過被結發妻子一刀斷首,死前飽受折磨,形識俱失。
離開驚鴻堡之後,胤野躲藏起來,花了一年工夫深造蛻生天覆功,将丹田與
手足筋脈悉數修複,乃至回複舊有姿容,這才回到平望,而後才有成爲中書大人
續弦事。
算算時間,碧湖就是那名在堡中産下、差點讓胤野脫逃失敗的嬰兒了。畢竟
嫁與任逐桑後,胤野爲他人誕下兒女的可能性幾近于無;若是任逐桑的骨肉,亦
不能抱給平民撫養。這樣說來,碧湖是任宜紫的姊姊,任宜紫仍是胤野四名子女
中的老麽。
胤野未提那名嬰兒的下落,偶爾說起也無意掩飾嫌惡,耿照沒敢細問。對照
胤野的表現,鬼先生稱奉母命讓妹妹做刀屍,似非空穴來風。
說起水月停軒,耿照想起胤野說她掌控過水月停軒一段時間,看來碧湖、任
宜紫和金钏銀雪入門,應是出自她的安排。但紅兒之師乃威震一方、聲名赫赫的
「紅顔冷劍」,絕非颟顸之輩,許缁衣的精明能幹如棉裏藏針,他更是親身領教
一二,胤野縱然絕頂聰明,又豈能在她們師徒的眼皮底下耍花槍?
「方才告訴你的,是一個自诩聖人、動辄犧牲的慘例。你看着挺像他,若不
能懸崖勒馬,早晚也是這般收場。」
胤野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輕撫膝裙。「料你不服。這麽着,接
下來我告訴你一個與你們完全相反,卻無比成功的例子,連我都佩服得不得了,
迄今仍未解其妙,你看如何?」
第二七十折:曾行此路,搗衣青苎
任宜紫趴卧在舒适的軟枕堆裏,一動也不想動。
她的睡相一向很糟,所以當醒過來時,發現身畔摸不着那具黝黑如鐵的健壯
身軀,也隻失望了一下下,旋即暗叫僥幸,差點鼓掌叫起好來。她可不想讓少年
瞧見自己四仰八叉的醜樣子。
就想了他那麽會兒,夾着錦被的渾圓大腿間倏又溫熱一片,濕濡的液感慢慢
滲透。
少女閉着眼維持睡姿,羞意卻在不經意間攻占了粉頸玉靥。她輕蹭了蹭枕面,
受不了自己似的把臉埋進枕頭谷中,最好别再醒來,但胸口總有種悶悶痛痛、搔
癢般的溫熱感,想到他就不禁揚起嘴角,怎麽也止不住。
紅姊和妖女算什麽?本小姐要的,還不手到擒來!
她羞得連枕帶臉一并圈抱,本欲胡亂踢腿撒撒潑,豈料一動腿心裏疼如刀割,
「嗚」的一聲蜷身微顫,宛若死蝦過水,樣子想來不是太好看。還好他不在。少
女咬牙蹙眉,再三慶幸着。
「再蹦跶呀,疼死你。教你玩兒得這麽瘋!」
咿呀一聲,母親推門而入,若有似無的幽香如蘭沁至,勝似夜螢水風。任宜
紫像做壞事被逮個正着的小孩子,加上俏臉酡紅未褪,母親見了肯定笑話,她可
捱不住娘的利嘴,從小到大就沒說赢過,索性埋首枕間,一迳混賴撒嬌。
「……金钏和銀雪呢?」她身上溫溫香香的,除了肌膚香澤,還散發着錦被
煨暖的胰皂香,連小衣也換過新的,已非車廂裏的狼狽模樣。兩姊妹不會幫她洗
澡,至多燒水服侍,來紅後亦少共浴,故有此問。
「同你差不多,我看三五天裏别想下床啦。一幫瘋丫頭。」
母親沿床坐落,輕撫她的腰背,寵溺的手路令少女舒服得眯起了眼,隻差沒
發出貓兒似的呼噜聲,直到母親的口氣一變。她幾乎可以想像那似笑非笑、打着
壞主意似的戲谑表情,美得令人心驚肉跳:
「……可你問的,不是金銀丫頭。老實招來!」冷不防地掐她脅腋,往死裏
搔起癢來。
任宜紫又叫又笑又喊疼——随便一動玉戶都痛得厲害,還不是普通的疼——
到後頭連眼淚都迸将出來,隻管求饒。「娘!不要……哈哈哈哈……疼死啦!别
……哈哈哈……嗚……不、不敢了……饒……哈哈哈……嗚嗚……壞……娘壞…
…嗚嗚嗚……」
母親玩夠了,這才心滿意足撒手,怪有趣的瞧着蜷曲的少女,像乜着可愛死
了的小貓小狗。片刻,取過一把潤澤滑亮的烏木梳,拍拍她兀自顫抖的腰臀,笑
道:「趴好,娘給你梳頭。睡得亂糟糟的,成什麽樣?」
「娘……疼……你讓我歇會兒……疼死啦……」
「要不坐着梳。」
那還是趴着好了。少女乖乖卧好,微翹着誘人的小屁股,閉眼享受牙梳入發
一一捋順的舒适。母親梳頭從不會弄疼她,手法之高明,偌大的平望都裏沒一個
仆婦女史可比。這種時候,她往往最能感受到強烈的幸福,比吃好吃的糕點、穿
漂亮的衣裳還要歡喜。
「……娘,你覺得他……怎麽樣?」
母親輕笑。「幹嘛搶我的話?我才想問你,你覺得他怎麽樣?是蠢豬呢,還
是賤狗?」
任宜紫噗哧一笑,聲音捂在枕裏,悶悶濕濕的。她問的才不是這個,但母親
分明是故意。少女裝模作樣地想了想,自己忍不住又笑起來,臊紅着小臉抿嘴:
「應該是賤狗吧,他又不蠢。」見母親似笑非笑,心虛、不甘兼而有之,搶
白道:「那爹呢?娘你說爹是蠢豬,還是賤狗啊?」
長發曳地的黑衣貴婦擱下木梳,想了一想,也是裝模作樣。「我覺得是賤狗,
他又不像豬。要像豬我才不嫁。」母女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一聲,齊齊
大笑。
好不容易止住笑,任宜紫面上彤紅未消,垂着眼皮輕聲道:
「我覺得他……不太一樣。」
「不是普通的賤?」
少女笑起來,羞意略褪,那種想說出口的強烈沖動卻跟着淡了。
她不知怎麽向母親述說,少年埋首于她胸乳間、盡情痛哭的事。之後……之
後再結合的感覺就很不一樣,像是所有隔閡都不見了,就此合而爲一,不僅是快
美加倍,還有那種把全部的自己都交給對方,彼此依靠的奇妙感受。
她開始有自信,他對她與别個兒是不同的,不會再有身魂相契、悲喜與共的
感動。她不介意少年享用金钏銀雪,她們和她不一樣,而且他簡直離不開她。不
是因爲自己更美貌、身子更迷人,抽添起來更銷魂蝕骨,任宜紫心想。而是她倆
有的,與别個兒不同。
母親的戲谑快利,讓她突然講不出這麽溫軟羞人的話語,怕被小瞧了,抱着
枕子别過頭,渾不着意般哼着歌兒,盡管咿咿嗚嗚的全不成調。
倒是母親難得地正經了起來。「我也覺得他不太一樣,要不是特别傻,就是
特别聰明。」
任宜紫驚訝地睜大眼。母親一般是不誇人的,如阿爹那般,生得好看、氣宇
軒昂,本事又大,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極人臣的「中書大人」,在母親嘴
裏也就是賤狗而已。他居然有可能「特别聰明」?
她聽着歡喜,死命忍住不轉身,看能不能拱得母親再多說一些。
「他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大家都歡喜他、尊敬他,覺得他有大本事大
理想,但那人最後卻把自個兒害死了,還拖累許多人。但你那黑不溜秋的典衛大
人告訴我——」
「他才沒有很黑!」
話一出口,驚覺自己轉了頭。母親則露出很受傷的表情。
「上回你們在栖鳳館見後,是你管他叫『死二黑』的呀。我跟你喊的。」
「那……那是夜裏黑。」任宜紫有些心虛,忙将目光轉開了去。「夜裏看誰
都是黑的。而且是……是金钏先叫的!我是随她。」這明顯就是謊話。
胤野忍着笑,正色道:「好好好,他一點也不黑,是夜裏黑。你那英俊不凡
的典衛大人告訴我,除了最終的理想外,他和那人絕不相同,就好比……要去的
地方雖一樣,道路卻有千百條,便說徒步、駕車、乘轎等,亦都不同。
「那人隻是不幸死在了路上,可不能說同他一般駕車、一般也去那處的旁人,
必然會死于中途。典衛大人說,他走的就是條活路,恐怕江湖百代以來,隻有他
走對了,而且一定能到。」
「……這條賤狗,口氣倒是張狂。」
但任宜紫并不讨厭,甚至有點喜孜孜的,感覺他在母親面前挺長臉,非是夾
着尾巴屁不敢吭的窩囊廢。
母親點了點頭,忽然陷入沉思,再擡頭時目光已投向虛空處,雖自應答,卻
不像對着任宜紫說話。「我也很好奇,他不像是會說這種大話的人。我便問他:
『你怎知隻有你走對了?』
「他一臉認真地回答:『夫人,隻消做好準備,别死了就行。路走岔了,走
歪了,走遠了,回頭再尋便是。穩妥地走,總有抵達的時候。夫人說的那個人,
他唯一犯的錯就是死于中途,而非選錯目的,更不是錯用了方法,極有可能是因
爲準備不周,或者時運不濟,如此而已。
「『江湖百代以來,旁人或覺目的地太遠,還沒啓程,便先餒了,畢生都在
自家門口打轉,不言壯行;有人走了一半,就此駐足,原因各異,也不必再說。
那人和它們不同,選定目标,勇往直前,隻是不幸死在中途而已,夫人能說是目
的地害了他,還是駕車上路害了他麽?我是頭一個發現其中關竅的人,所以我能
到。這就是我與那人最大的不同。』
任宜紫到這兒已經聽懵了,小肚子裏把耿照祖宗八代都罵上了天。好不容易
有機會同母親說上話,你就誇誇她呀,贊她美麗高雅之類,讓你沒腦子瞎扯什麽
駕車走路的鬼東西!姥姥才管你能不能到你個蠢豬!蠢豬蠢豬蠢豬蠢豬————!
她絕望擡頭,試圖替那頭豬說點什麽,能挽回一二否,才見母親目光悠遠,
兀自沉思,渾不似平素犀利如刀的反諷模樣;抱着一絲希望,怯生生問:
「那……母親覺得呢?蠢……我是說他……能不能到?」
「我不知道。」容顔傾世的美婦人搖了搖頭,低聲道:
「所以我非常期待,能夠一睹你如何到得,典衛大人。可别……死了呀。」
◇ ◇ ◇
自白馬王朝建立以來,帝後從未分别如此之久。袁皇後承繼先帝孝明的遺風,
禮佛虔誠,這原是樁美事,對于穩定王朝統治、清明百姓風俗,均有莫大的好處。
然而此番東海論法之行,且不說耗費金銀之钜,鳳辇離京,所經道、州、縣各級
府衙戰戰兢兢,戒慎恐懼,生怕銮駕生出什麽意外,那可是拉上九族填命也不夠
的大罪。
此外,皇後娘娘的東行尋聖之旅,還在京城平望之内,造成了一個事前無人
料及的異象,以及一股教人難以置信的奇特旋風。前者令平望都笙箫俱默,夜晚
清平如郊野,幾乎回到太宗孝明帝初登大寶頭五年,那種勵精圖治一片節約,戌
時不到整座皇城裏便已無人點燈的景況,堪稱鬼域——
大乘佛法經兩任皇帝大力弘揚,在央土乃是顯教,王公貴族、富戶豪商裏信
徒甚多,況且随銮駕起行,不惟護佛弘法,還能争取在皇後跟前露臉,打好與任
家的關系,怎麽想都是利大于弊。平望數得出的權貴都在這支隊伍裏了,也一氣
帶走了京城最高端的主要消費階層。
數月間,原本一到夜裏華燈初上歌舞升平的平望都,最拔尖兒的歌台舞榭、
教坊青樓無不門可羅雀,生意清冷,有些是幕後的大老闆本身就在東行之列,索
性閉門歇業,打發筆銀錢,讓旗下的粉頭、樂師等返鄉探親,好過開着門閑坐無
聊扪虱子,倒也是功德一件。
而後者——那股教人難以置信的奇特旋風——此刻依然困擾着内侍省正都知、
内廷的首席太監惠安禛,令他身心俱感疲憊。
剛打發了今日第五撥來套近乎、找門路求見皇上的人,這些人無一例外地帶
着美貌少女,起初是某某王侯的侄女,或某某貴婦遠親之類;時間一長,連頭銜
背景也顧不上,送來的女子一個比一個美貌妖娆,所涵蓋的層面遍及整個平望都
的所有權力派系,仿佛是場首都規模的拉皮條競賽。
「……帝後失和,果然是國家的亂源啊。」惠安禛打發左右,癱入太師椅中
閉目歇息,不禁喃喃道。
今上不喜袁皇後,皇後與生父中書大人又失和已久,父女倆幾不同席,逢年
過節,宮裏和中書府的禮物饋贈也流于形式,以皇後娘娘的慧心體貼,斷不應如
此虛應,有心之人不難從中看出端倪。
皇後素有賢名,無論在朝廷、貴族或平民之間聲望俱高,更是先帝親指,便
細數前朝曆代,也少有如此得人心的天下母儀。想把皇後拉下鳳銮是不現實的,
此舉無異與中書府宣戰;任逐桑可能與女兒不睦,然而,誰要想把央土任家的囊
中物掏出去,便是任家的敵人,此事不言自明。
後位難撼,可皇帝陛下的寵愛可争。
太宗孝明帝在位時,就替今上把兒女親家全找好了,後妃嫔貴無一落下。他
老人家若能多享幾載天年,不定連宮女也都一并選了——雖沒人敢在素有鐵頭之
譽的惠安禛面前說這個笑話,但他知道它。先帝若多活幾年,此事怕就不是揶揄
而已,極有可能成真。爲此惠安禛笑不出來。
陛下登基之後,他曾想過得幾年,天下大治,再來聯系幾位相熟的官員,讓
他們出面,奏請選女。
倒不是對先帝爺的安排敢有微詞,隻是覺得陛下也不是小孩子了,當可自挑
幾個看得順眼、能讨歡心的女子,享受享受人生的樂趣,無礙聖治清明。可惜陛
下親政後連着幾個決定,挑起了不同官僚派閥的交錯抨擊,雖都被中書大人按下,
但從遲鳳鈞離京伊始,陛下便對治理國家徹底失去了興趣,目光所注,不出這方
小小皇城,也差不多是從這時起,埋下而今帝後失和的種子。
這下惠安禛反倒不敢再提選女,除擔心招惹言官,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到陛
下的情況,不宜沉迷女色,有害心性;拖着拖着,不知不覺也過了好些年。
惠安祯生得魁偉雄壯,濃眉壓眼,不怒自威,從外表完全看不出是閹人,宮
裏宮外都有言傳,說他是不世出的高手,還有人繪聲繪影地說,太祖武皇帝私下
傳授過他功夫雲雲,便是放眼江湖,也罕有一合之敵。
他懶去理會這些無稽之言,也不覺得這樣的形象有助于管理宮禁,煩心的事
已經夠多的了。來不及假寐片刻,叩報聲又在門外響起,一樣是沒出京的王公貴
族,一樣帶着貌美女子,一樣連之前有多少人铩羽而歸都不打聽打聽,又或早打
聽清楚了,認爲自己會是那個幸運的例外而已。
「……帶他們進來罷。」惠安禛捏捏眉心,搖頭甩去疲憊之色,明快地下了
命令。他衷心希望皇後娘娘趕緊回銮,無論從哪方面來說。
馬車奔馳在城北甘露坊與承業坊間的鋪石道上,發出喀哒喀哒的擊蹄脆響。
這條路是承宣二年修好的,獨孤英當時親自來過這裏,那是他登基後頭一回
離開皇城莅臨民間,百姓伏道、山呼萬歲的景象就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他
頭一回乘車經過時便認出了這裏,一路都沒放下過吊簾巾子,看得出神。
同車随行的楊玉除明白皇帝的心思,原本以爲今兒應該也一樣,豈料聖天子
一路隻拿眼乜着他,青白的瘦臉上挂着一抹莫測高深似笑非笑,瞧得他心裏直發
毛,偏又找不到話頭,隻得小心奉承着這位天子爺爺小祖宗,祈禱他别又轉着什
麽奇怪的念頭。
獨孤英今年才廿五,算的還是虛歲,但就跟所有累世富貴的二代祖一樣,骨
子裏透着一股虛——雖學過刀劍槍弓等各種武藝,但天下已在先帝爺手裏靖平,
再沒有打仗的必要了,有哪個蠢教席真敢折騰未來的聖天子?隻教不練,連日頭
都不敢讓他多曬點,莫說把式,約莫連能挨上幾下的結實勁兒都沒能練得。
當年昭信侯還在京裏時,鎮日帶着他,叔侄倆打獵、踢毬,微服出皇城找人
打架、偷看漂亮姑娘洗澡……啥事不宜就專揀啥幹,那時楊玉除一旁跟着,從不
覺得太子小祖宗是蒼白臉蛋瘦雞身子的。那時他馳馬佩劍攘臂大笑,雖然天真,
但很讨人歡喜。
但先帝爺不喜歡昭信侯,打發了他去東海。楊玉除聽到各種流言,其中多數
信誓旦旦,保證昭信侯出不了城東宣威門十裏,必定血濺五步,永遠也到不了他
的東海封邑。他不敢讓太子小祖宗知道,怕他腦袋一熱跑去同先帝爺求情,孝明
帝就這麽根孤苗,還指望他承繼太廟香火,不會對他怎麽樣,怕是小祖宗身邊所
有人——自然包括他——全都要死。
約莫從那時起,他就養成了欺君的習慣,直到現在。
楊玉除生在天下最亂的時候,那時節人吃人都是常事,「罪」字沒人會寫,
隻寫個「活」字。他活到十幾歲上,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算沒幹過的比幹過的快,
誰知天下又變了;爲求活命,一身是罪的少年索性割了自己,進宮讨碗太平飯吃。
因出身不好樣子又猥瑣,皇城不要,最後是定王府收容了他。
獨孤英小時候貪玩,被毒蛇咬了,那時背着他從城外跑回王府求醫的,就是
楊玉除。事後獨孤容召見,才知楊玉除替世子吸吮傷口,也中了蛇毒,一路奔跑
毒氣上竄,差點丢了性命;問他何以如此,楊玉除咧着麻腫未退、益發醜怪的嘴
唇勉力笑道:
「奴……奴才是三……三腳蟾蜍,不……不怕蛇的。」獨孤容才知他的外号,
賜名「楊玉除」,父母不詳、連姓都沒有的閹人遂沿用至今。
這事乍聽像則傳世佳話,楊玉除應該感激涕零,等待一個效死以報的機會,
但定王并未從此特别待見他,以緻機會始終遙遙無期。把他留在身邊——起碼是
身邊附近——的,一直都是這位天子爺爺小祖宗。
楊玉除明白該報答的是誰。在他看來,有時候不說實話,也是種報答。
「三腳蝦蟆,你膽子越來越大了。」也不知盯了他多久,獨孤英終于冷笑開
口:
「欺君罔上這碼事,你倒越發順手了嘛!」
楊玉除撲通一聲,就着車廂裏一把跪倒,五體投地。「皇上聖——」
「……嗯?」
「公……公子聖明!奴才向天借了膽子也不敢,求公子明鑒。」
「我們現下去的那座宅子,你上回說是惠安禛的,宅子裏的那位姑娘,是他
遠房的親戚……是不是這麽說的?」
「啓禀公子,是……是這樣沒錯。」
「大膽!」獨孤英冷笑道:「裏頭就沒句實話!再給你一次機會,宅子是誰
的宅子,姑娘又是誰的遠房親戚?」
冷笑也是笑;能笑,就不是真的發火。天子小祖宗與先帝爺最大的不同,便
在于此。以禦下之術而論,獨孤英可能糟糕到了極緻,但楊玉除願意爲他而死,
臨危卻會毫不猶豫地舍棄先帝先跑爲上,就爲這點不同。
但做做樣子,還是必須的。他裝作魂不附體,顫聲道:「公子聖明!其實那
宅子是……是奴才的,那天仙般的姑娘是奴才遠房……」
獨孤英再也繃不住臉,「呸」的一聲笑将出來,一腳将他踹倒,罵道:「去
你媽的!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你癞蝦蟆的遠房親戚撐死也隻能是蝦蟆,豈能生得
出天鵝來?」楊玉除滿面愧色,自甩了幾耳光,忙不叠地歌頌公子聖明。
獨孤英見他一臉懵暈,得意洋洋道:「你同惠安禛都是窮光蛋,便有置産,
也都離京七八十裏開外。說到這兒,你個癞蝦蟆買的還比惠鐵頭更近,又比他多
買兩處,若教惠鐵頭知曉,疑心你中飽私囊,整你個七葷八素。」楊玉除哀聲讨
饒,窩囊醜樣委實引人發噱。
「那宅子我讓人查過了,是刑部陳弘範所有。你該不會又要告訴我,姑娘是
陳君疇的遠房罷?」
陳弘範是獨孤英登基後,所點的第一位狀元,累官至刑部尚書,在平望官場
一向被視爲是中書大人的人馬,但其實私底下頗受獨孤英器重,經常微服到他官
舍裏促膝長談——做了幾年皇帝,少年天子已然學乖,召進皇城裏的青年才俊全
都是箭靶。爲了他們也爲了自己好,如今他已不做這等傻事。
陳君疇——這是陳弘範的字。他們君臣之間,是好到能迳以表字稱呼的——
的文章、學問都是極好的,更難得的是身段軟,人緣特佳,在京裏幾乎沒有明面
上的政敵,即使是與任逐桑政見相左之人,都會直接攻擊任逐桑或中書一系的其
他人,卻罕有拿陳弘範開刀的,在官場極爲罕見。
況且,刑部就是個得罪人的地方,秋審、提牢、減等、贓罰,哪樣不看門道?
陳弘範上任後,既未全攔,也沒全放,取舍之間還不怎麽結怨,能幹得直要飛天,
誇他「能臣」二字,那是毫不勉強的。
任逐桑在啓用他之前,進宮問過獨孤英的意思,獨孤英心頭一快,自是點頭
應允。他頭一回微服私訪刑部尚書大人的府邸,特别派楊玉除先行打點,陳弘範
迎天子入内室坐定,倒頭便拜。獨孤英問他爲何,陳弘範回道:
「人說臣是蒙中書大人提攜,方居此位,臣卻知此事必得聖裁,任中書才敢
用之。提攜臣者,實乃陛下也。」少年天子龍心大悅,從此引爲心腹,有幾回中
書議事,都在背後指揮着陳弘範,影響了任逐桑的決定。
一個多月前,楊玉除說惠公在城北新置了房産,當作趣聞一件。惠安禛是出
了名的廉潔,律己極苛,身無餘子,平望都若有他買得起的物業,怕不是兇宅鬼
屋?獨孤英都聽來了興緻,催着楊玉除微服駕車,瞞着惠安禛去瞧。
房子沒甚好看的,正覺敗興,楊玉除才說惠公收留了一位遠房親戚在屋裏,
獨孤英一見,驚爲天人,此後三天兩頭就找借口往這兒跑,同女子閑話家常,亦
覺神清氣爽,勝擁六宮粉黛。
美人歸美人,獨孤英可不傻。那姑娘既不識字,問她出身來曆,也說得不甚
清楚,卻非有意隐瞞,看着像是平生未曾離家,不知如何向外人陳述。再加上惠、
楊二人的底細他清楚得很,「購置物業」一說沒什麽道理,略一調查,今日是專
程來與楊玉除對質的。
但陳弘範在城北購置物業,原也沒什麽不可說,以他和獨孤英的關系,想引
見一名姿容絕世的「遠房親戚」,直說也就是了,何必攤上不算熟稔的惠、楊二
人?
楊玉除見獨孤英狐疑不減,不敢隐瞞,這才和盤托出:
原來宅底裏的那名姑娘,并不是誰的遠親,而是帶了一位故人的書信,來京
裏投奔陳弘範的,說姑娘受惡人欺侮,身世可憐,求尚書大人照拂雲雲。
陳弘範見那女子宛若璞玉,稍事打扮整理,便有傾城傾國的姿儀,未敢獨占,
第一個念頭便是獻給皇上。然而考慮姑娘非清白之身,恐犯欺罔之罪,左思右想,
這才找上惠安禛與楊玉除商量。
惠安禛人稱惠公或惠鐵頭,平素是不來這套的,但一見姑娘容色,也覺棄之
可惜,交談之下更覺她溫順純良,心生憐惜,不忍驅逐,又不能帶進宮裏壞了規
矩,楊玉除才想出這個迂回的法子。
獨孤英聽到她曾受污辱,已非處子,不由蹙起眉頭,卻非露出嫌惡之色,而
是不忍,半晌都沒說話。沉默間宅邸已至,君臣二人下了車,叩喚婢仆開門。
陳弘範安排在此的下人,全是見過世面口風嚴緊的,隻知來的公子是大人物,
其他一概不問,禀報了姑娘獨個兒在後進水井邊,便即退下。獨孤英剛獲知姑娘
的悲慘遭遇,聽見「水井」二字,面色微變,不及責問下人輕忽,撇下楊玉除快
步穿過廳堂廊庑,直撲後進;忽聽得一陣規律的「笃、笃」悶響,一抹麗影蹲在
井畔流渠邊,捋過裙膝挽起袖管,露出兩隻白生生的修長藕臂,正在搗衣。
女子的容貌自是極美的,雲鬓因勞動而略微搖散,幾绺烏絲濡着汗水,黏在
玉靥口唇畔,美得難繪難描。并膝蹲踞的姿勢,令凹凸有緻的身形盡覽無遺,但
吸引獨孤英的,非是她絕美的容顔身段,而是她專注搗衣的那股旺盛卻溫暖滿溢
的強悍生命力。
獨孤英癡癡望着,仿佛在她身上看見了自己所欠缺的,不由得被深深吸引,
直到楊玉除急促的腳步和喘息聲将他喚回現實。
女子聞聲擡頭,見得是他,不由綻出燦爛的笑容。正欲起身,忽想起自己是
掖袖挽裙、露出大片肌膚的,更别說被汗水井水濺濕,服貼在身上、盡顯曲線的
衣裳有多失禮了,不由得大羞,怯生生喚道:「公……公子好。請稍待些個,我
一下就好,再給您沏茶。」手忙腳亂地收拾,不敢與他四目相對。
獨孤英哪裏在乎這些?笑道:「不急,不急。」忽想到什麽,低聲回顧:
「你說她是拿着誰人的書信,前來投奔君疇?」楊玉除悄聲應答:「回公子的話,
是東海道的蕭谏紙蕭老台丞。」
少年天子聞言一凜,卻聽井邊嘩啦一聲,似是她打翻了木盆,忙抛下楊玉除
卷起袖子,笑着快步趨前:「我來幫你吧,阿攣姑娘!」
第二七一折:戴紫披羅,氣吞如虎
耿照孤身一人,走在越浦城裏的僻靜一隅。
最終他才發覺,和胤野會面談話的地方,并非是烏漆牛車的車廂,不是他與
任宜紫三姝胡天胡地,遺下諸多淫豔穢迹之處,而是在一頂刻意布置過的撥步大
床内相談。
那撥步床的用料雕工與車體相仿,墊褥、吊簾、繡枕等更是相同之物,甚至
用上了一模一樣的薰香……其時耿照體内的「留情血吻」初初褪去,被人如此精
心誤導,一時難察,亦是人情之常。
胤野沒有給他任何承諾,安靜聽完他的說明,隻點了點頭,便即起身。直到
她推開屋室門扉時,耿照才知自己已不在車内,周身所見,不過是複制精巧的赝
品罷了。過得片刻,一名老妪捧着盛裝簇新衣物的漆盤進門,打了半天手勢,說
夫人已去,請典衛大人更衣梳洗之後,自行離開便了,竟是名沒了舌頭的啞婦。
耿照并不死心,明知徒勞,仍施展輕功,将整座府邸搜了個遍,隻見所有的
房間都積着薄灰,看似有人按時清掃、卻無居住的痕迹,沒有衣物,沒有儲糧,
沒有燒柴做飯所遺下的餘燼……什麽都沒有。
就在他繞完一圈之後,連啞婦也不見了,前度種種如夢似幻,他到底有沒有
同任宜紫颠鸾倒鳳極盡歡愉,到底有沒見過姿容絕豔的清冷美婦人胤野,聽她親
口述說那既殘忍又哀傷的故事,耿照自己也有幾分不确定;恍惚間,驟被一片反
射而來的潋滟波光閃花了眼,才發現走到了一條砌石的小水渠畔,沿渠綠柳婆娑,
翠尖搖曳,水上吹來一陣涼爽的風,撲面沁人心脾。
少年并無心曠神怡之感,隻覺雙肩沉重,沒比在朱雀大宅等待時輕松多少。
蠶娘最後的交代,爲他帶來了面見胤野的契機,但這場難分虛實、似幻似真
的會面,并未改變眼前的困境,除陰錯陽差洩去陽亢,可說是無有收獲。他忍不
住想起任宜紫,詫異于少女在心頭閃現之頻;離開宅邸前未能再見她一面,耿照
不能說毫無遺憾,然而見了面不知該說什麽好,亦是實情,不見反倒免去了沉默
尴尬。
他該想着,日後須如何向紅兒交代,方能求得佳人原宥。但此事本無良解—
—這個念頭令他忍不住想逃到任宜紫那美好而純粹的肉體之中,任欲海橫流,毋
須苦苦思索,反覆碰壁束手,無止無休……
耿照回過神來,不覺又驚又愧,自我厭惡之情油然而生,提掌自扇了一耳光,
低罵:「混帳東西!轉得什麽無恥念頭?」倏又微怔:我是對紅兒混帳,抑或對
任姑娘才混帳?是想着紅兒無恥,還是想任姑娘更無恥?
能放開一邊……就好了,少年忍不住想。
他對染紅霞是情,對任宜紫是欲,二者皆毋庸置疑;然而情中并非無欲,那
抵死纏綿的純然肉欲中,也非全然無情。若順從欲望有錯,爲何獨取紅兒?情義
才是重中之重的話,又何以能舍卻任宜紫?
突然間,胸口碰觸一物,耿照霍然止步,赫見自己正站在水渠邊上,再往前
一步便要踏空。橫在胸腹間的,是杆細長的油竹釣竿,遞竿橫攔的白發漁人隻瞟
他一眼,哼笑道:「是有多無恥,教你沒臉見人,打算跳河解決?退遠些退遠些,
莫吓跑了渠裏魚蝦。」
耿照黑臉漲紅,搔了搔後腦勺,不好意思直說自己是爲女人煩惱……不對,
他并不是爲了女人的事煩惱,雖然起因也是源于女子,但與女子的情愛肉欲非是
他真正煩惱的根源,當然這的确令人煩惱……不是這樣!人生難的,是責任和取
舍啊,不是隻在男女之情上,耿照回首迄今的江湖路,皆因二者而越走越沉,越
發力不從心。
過往,他總以爲是自己能力不及,心想有朝一日武功大成、建功立業,便能
妥适地解決這一切。豈料今日武功高了,在年輕一輩中足以傲視群倫,複有鎮東
将軍府、七玄同盟在背後支持;責任越大,背負的取舍更多更難,動辄得咎,幾
至寸步難行。
「胡說八道。」老漁夫呵呵笑了。「人生至難,是接受與承擔。」
耿照幾乎以爲是自己在過于煩惱的情況下,無意識間說出了紊亂的心緒。但
那是聶二俠才會做的事,他沒有這種奇特的習慣。正疑心老人是否如将軍一般,
亦有讀心異術時,老漁夫又怡然續道:
「你總想選對的,希望自己的作爲永不會錯,但此事斷無可能。人活着的每
一天,都在犯不同的錯,有些無傷大雅,有些則會跟着你一輩子,對你、對旁人,
尤其對那些無辜受害之人所帶來的痛苦與創傷,永遠都不會痊愈。你隻能學着同
它和平共處,然後繼續往前,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我認識個人,他很有責任感,我很欣賞他,并不把他當成下屬同僚,而是
手足摯友。後來發生了些事,他自覺害死我的妻子,心中有愧,躲着不敢見我。
直到他辭世之前,他都不知道:其實我從沒責怪過他,甚至不覺得他有責任,一
切都是命數使然,由不得人也。
「他無從知曉,其實他的死,于我才是莫大的哀戚,毫不亞于喪妻之痛。你
說他這幾十年來背負的自責、自傷,自覺負我之處,其實皆非我意;然而他的刻
意躲避,乃至溘然長逝,才真正帶給我難以言說之痛……你說,到底哪個才是錯?
是前頭他以爲,還是後頭我以爲?」
耿照欲言又止,總覺這是個陷阱,兩者皆非正解。
老人露出一絲贊許之色。「不錯不錯,你很聰明。錯什麽的一點也不重要,
隻有我的哀痛是實實在在的。我若找不着與之相處的法子,此痛即成錯源,能衍
生自己或他人的别樣哀痛。」
耿照其實同胤野說過類似的話,在胤野質問他「你與胤丹書有何不同」時。
當時耿照敏銳地嗅出了胤野的盲點:胤丹書的遭遇,和他的理想乃至手段,
并沒有直接的關連。他錯信殷橫野的原因,有無數可能性,甚或是在毫無選擇的
情況下不得已而從之,無關其才智信念,單純是壞運氣使然。倘若胤丹書的武力
足以壓倒殷橫野,又或有什麽足以挾制他的手段,則事态的發展将截然不同。
胤野身上所發生的悲劇、經曆過的苦難折磨,使她亟需一個責怪的對象。既
然她在驚鴻堡選擇原諒了丈夫,并與之訣别,剩下能責怪的,就隻有他的理想和
信念而已。
耿照試圖告訴婦人,他與她的丈夫或有同樣的信念與原則,但有胤丹書的悲
劇在前,耿照謹記教訓,将有機會走上不一樣的道路。胤野雖未表态,畢竟還是
任他自去,暫時是采取觀望的姿态。
老漁夫的一席話,無巧不巧的,補起了少年擘劃的藍圖裏所缺漏的那部分。
太過害怕他人受苦,因而形成責任;總希望無人受害,才會陷入取舍兩難。
但成事最重要的,卻是接受和承擔。須得二者齊備,方能做出困難的決定。
少年在策劃狙殺嶽宸風時,展現過這方面的過人資質,才能得到冷北海、薛
百螣等這些老江湖,乃至大師父青面神的支持。隻是後來,當他看過更多無謂殺
戮,擔負起更多人的期待與寄托後,耿照發現自己的心,漸漸承受不了身邊人犧
牲的痛苦。在冷爐谷時,連挑斷的筋脈和毀去的丹田都能恢複,既然如此,此後
所有的犧牲……
——就由我承擔吧!
他終于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自我犧牲并不是勇敢,而是怯懦;一視同仁地對待所有必要的犧牲,才是成
事者的承擔。
耿照陷入長考,原本諸多滞礙難行處,忽有了相應的選項,一個具體而微的
計畫正在腦海中成形。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濃香才将他喚回現實,老漁夫不知何
時堆起了柴火,将一尾黃魚刮鱗剝洗、串過長枝,架在火堆旁靠着。
烤魚無有蔥蒜調料相佐,便是吃個「鮮」字而已,但耿照已昏迷了整整一日
一夜,再加上先前的縱情歡好極度消耗體力,鼻中聞着香氣,腹裏竟骨碌碌地枵
鳴起來,不由得有些臉臊。
這條水渠罕有人經過,越浦占地廣袤,幅員猶在平望新城之上,耿照來此的
時間不算長,沒能走遍全城,不知此處何處。但城中對炭火的管制甚嚴,民居群
聚處由各裏保甲動員百姓自律,禁止竈外引火;販賣燠爆熱食的商家小販,按理
須向衙門申請,并将用火處繪圖造冊,收于府庫,以利司烜救火。
越浦開城已有數百年,有無這般嚴格執行商販火政,大夥兒心知肚明,不少
官差同商家索要保護費,靠的便是這條律令,攤商不從,立馬翻臉抄沒。大體來
說,不會有人公然在城中的道路兩側堆燃篝火,挑釁府衙,若引來官爺們,現成
是條可大可小的罪名。
老漁夫現烤現吃、徹底漠視律法的豪氣令耿照看直了眼,怪的是煙氣竄升、
魚香四溢,半天也沒見官差來。周圍的屋舍無不門窗緊閉,不知是房中無人,抑
或未敢擅啓,總之是極其怪異。
老人見他猛吞饞涎又不好意思開口,大方地拿起烤魚,笑眯眯問:「想不想
吃啊?」耿照一迳點頭,本以爲能分得幾口,豈料老漁夫将釣竿一遞,推着擱地
上的魚簍往他腳邊送,怡然道:
「自己釣的,特别香。不信你瞧我。」說着大口咬落,烤得焦酥的魚皮「嚓」
的一響,魚油迸出,細嫩的白肉香滑彈顫,沒口子地滴着湯汁。瞧老人的吃相,
别說串魚的長枝,怕連大拇指都能一不小心嚼落腹中,可見其鮮。
耿照無奈接過釣竿,這才有機會細細端詳,見老漁夫生得一張紫膛國字臉,
身量并不矮小,本該是十分威嚴的長相,不知怎的配上白須白眉後,有種說不出
的滑稽之感,看來甚是可親。
老人須發皆已花白,卻不稀疏,尤其是那雙壓眼濃眉,宛若雲峰,可惜左眉
上似有道小小疤痕,破了眉象,不笑的時候依稀有幾分愁苦;短褐草鞋,破笠随
意挂在背後,就是三川水道上每天能見幾十乃至上百的老漁家。
耿照好不容易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從噴香的烤魚移開,忽覺這位老人家甚是
眼熟,似在哪裏見過,猛地想起:「是了,當日我帶寶寶錦兒逃出五絕莊,嶽宸
風銜尾追殺而來,我倆上了這位老丈的舟子。我騙他寶寶是我媳婦兒。」
那時他與嶽宸風在船頭展開攻防,直到老漁夫中了嶽賊一掌,順勢将船撞入
水中,才得脫困。嶽宸風不知何故并未追擊,再出現時,便聽說他身負異創,全
身重要的運功氣脈被五道針勁所制,難以動武,連伊黃梁都覺棘手……心念電轉
之間,終于貫串起來,撲通一聲跪倒,納頭便拜:
「……多謝前輩救命之恩!晚輩多有失禮處,尚祈前輩見諒!」
老漁夫呵呵笑着也不推辭,受了他三叩大禮,遙遙揮手:「你那媳婦兒呢?
也都可好?」耿照身子驟輕,仿佛被雲朵托升一般,順勢起身,雙手抱着釣竿,
未敢輕慢,對老人益發敬佩起來。
以他此時的内功修爲,老漁夫這信手一揮要能将他擡起,且不論隔空發勁的
困難,須得全然抵銷掉碧火神功的護體真氣,再加上耿照之重,方能成功。這樣
的巨力在老人使來便是一揚手而已,更無半分氣機引動,豈止是舉重若輕?簡直
是舉千鈞于無形!
這等駭人造詣,耿照平生隻在蠶娘與殷賊身上見過,老漁夫能于神不知鬼不
覺間廢掉嶽宸風,嶽宸風兀自不覺,這份精準細膩恐又在殷、蠶二人之上。當日
五絕莊外的水道之上,老人罵罵咧咧、受掌落水的情狀,如非有意戲耍嶽賊,便
是隐世高人遊戲人間之舉;可惜那時閱曆有限,不識奇人,畢恭畢敬回答:
「符姑娘是晚輩的紅顔知己,我倆尚未成親,當日不知前輩,情急之下詐稱
結褵,非是有意欺瞞,請前輩恕罪。」
「罷了。事後老實,畢竟還是老實。」老漁夫濃密的白眉微挑,搖了搖頭:
「你招惹忒多女子,偏又婆婆媽媽,誤人誤己,這點我最爲不喜。我不是讓
你當個始亂終棄的王八蛋,但要是你最終成了王八蛋,或許就該好生研究下始亂
終棄的門道,讓這王八蛋當得地道些。不上不下,不冷不熱,連個王八蛋都當不
好,成何體統!」
耿照被訓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無可辯駁,隻能讷讷稱是。老漁夫将吃剩的
帶頭魚骨連着長枝往水裏一扔,拍了拍手掌,雙手扶膝撐臂踞坐,明明形容未變,
刹那間卻予人難以言喻的巨大壓迫感,仿佛披甲戴鍪的萬軍之帥坐上馬劄子,一
聲令下,便是兵鋒齊發、奔殺千裏之勢,光憑眼神便足以教耿照喘不過氣來。
「我早想來看你,隻是一直有事耽擱。你幹的比我想像中更好。」
待耿照壓力一輕,又能在汲入空氣時,篝火邊哪還有人在?
(這是……分光化影!)
想起尚未請教老漁夫之名,忙沖着人去樓空的柳岸風間提氣大叫:「……晚
輩鬥膽,敢問前輩高姓大名?」
風裏傳來老漁人的疏朗豪笑,雖是傳音入密,依舊是氣吞萬裏如虎,震得耿
照五内翻湧,須得運功才能穩住。「你做了我忒久的便宜徒弟,卻來問我是誰?
世事人情,奇外更奇啊!哈哈哈哈————!」
耿照未及會意,蓦地感應殺氣,潑喇喇的勁風聲破空連至,十幾道人影宛若
蝙蝠般交錯飛掠,直撲少年而來!耿照雙足不動,上身左旋右繞,竟似不倒翁;
手中釣竿抖擻,準确地擊歪遞來的每一柄長短兵刃——以耿照之能,這種程度的
刺客一竿能串死好幾個,但在殷橫野發動的輿論戰方興未艾、刀屍身份廣受質疑
的當下,耿照每多殺一人,不免要承受十倍百倍的抹污抹赤,正稱了對子狗的心
意,故須格外小心。
況且對手也未存殺意,起碼是打着活捉的主意——
第一撥共十五名刺客,每人隻出一擊,一擊不中便留于落腳處,再不複來。
然後第二撥、第三撥……耿照一直扛到第五撥計七十五人、對擊七十五下,對手
俱是竭力一擊,消耗耿照體力的意圖至爲明顯。
耿照的江湖經驗,不足以在這麽短的時間内認出敵人的來曆,眼看第五撥人
退下之後,原先的第一撥人馬倏又圍上,耿照無意陪他們幹耗下去,這一輪淨打
人不打兵器,「啪、啪、啪、啪、啪」五下連擊,來的五人無一得回,四仰八叉
疊在少年腳邊。
餘下十人見狀一凜,改在外圈遊走,速度仍是快絕。耿照才有餘裕打量刺客
們的裝束,清一色的灰色勁裝,頭臉俱裹,沒有任何可供辨認身份的紋飾繡樣;
兵器形制、長短亦都不同,但共通點就是無有贅飾,樸實到近乎單調的程度。
對手改采遊鬥觀望,仍有可能是拖延策略的一環,耿照遂易守爲攻,猿臂暴
長釣竿戟出,眨眼又撂倒兩人,他甚至腳下動也沒動。
忽然間遊鬥的圈子一開,一股至爲精純的勁力倏忽削至,耿照想也不想,轉
身便是一記「寂滅刀」!兩道無形刃面憑空抵銷,連煙塵都未多迸半點;半息後,
兩道低低的風壓嗚咆才像炮仗般響起,也撞在一塊,齊齊消弭,破空聲竟還比不
上氣刃的速度,耿照不由得一驚,總算認真起來;遊鬥圈子一收,看不出是何人
所發,現又藏在何處。
——好厲害的無形刀氣!
老漁夫若是耿照所想的那個人,說他是當今刀途至高巅頂,應無人敢有異議。
而那躲藏在刺客間、刀氣非以「寂滅刀」不能擋下的神秘刀客,刀上的造詣堪稱
耿照平生僅見,氣勁之精純凝練,似連嶽宸風亦有所不及,直是刀界的李寒陽和
魏無音前輩……怎地越浦一日之内,忽來了這等高手?
外圍的幾撥刺客也開始奔跑起來,欲掩護那人出手。耿照的戰鬥經驗在東海
年輕一代的高手也算出類拔萃了,運用碧火功的靈覺感應,敏銳地捕捉到速度差
産生的瞬息間,霍然回頭——
(……逮到你了!)
「寂滅刀」應手而出,撞碎在第一層的遊鬥圈子邊上,震飛數名灰袍刺客,
可見耿照速度之快,還搶在對方之前出手,才将對擊的碰撞點推至敵陣邊緣。還
來不及調息,一道刀氣無聲迫近,對正耿照頸間,迅辣之甚,絲毫不遜寂滅刀!
逼命之間福至心靈,耿照登時省悟:「……是雙刀!那人使的是雙刀!」蝸
角極争心法所至,硬生生一個鐵闆橋折落,千鈞一發之際避過斷頭災厄;頭面才
将觸地,身後竟又聽出速差。
這般隔空發勁的雙刀刀客,對方竟有兩名!
耿照擰腰翻起,身在半空,「寂滅刀」三度發出,卻仍無法逼出無相無我的
無敵刀境,隻抵銷了其中一道;正欲以肩臂等骨粗肉厚處接刀,突然間一道掌勁
撲入戰團,攔腰撞歪了刀氣。
那銳利無匹的氣刀飕飕回旋,将兩名刺客枭首斷身兀自不停,削斷戰團之外、
一輛覆紗軟轎的頂蓋,露出轎中一名薄紗覆面、雪膚蜂腰的華服婦人來。看她身
段婀娜窈窕,玲珑有緻,年紀應該不會太大;但頂蓋掀飛的刹那間,侍女、轎夫
無不驚叫躲避,她卻端坐如恒,美麗的鳳目冷冷睨着場中,眸光甚是險惡。
轎畔一名灰袍人得她眼神受意,朗聲道:「南陵使團,捉拿朝廷欽犯耿某,
來者何人,敢插手上國事務?」耿照靈覺敏銳,嗅到風裏傳來女子懷襟香息,似
檀香而非檀香,應是味道更淡雅清幽的某種木香,雖與媚兒的體香不同,卻似一
類,暗忖:「是南陵諸封國的人!他們受何人之命,也來淌這趟混水?」
發掌之人也在圈外,隔空掌力砰砰連發,打得衆刺客人仰馬翻,難以近身,
内功頗爲深湛,能堪這般耗損。隻聽那人笑道:「段慧奴!你是南陵,我也是南
陵,大夥扳扳對兒,看誰才是南陵的正宗!」滿嘴北地口音,簡直毫無說服力。
耿照一怔:「這是聲音好熟!莫非……莫非是……」蓋因太過匪夷所思,連
轎中婦人被喚作「段慧奴」都沒會過意來。
驟聽砰砰兩響,刺客圈子終被打出個缺口來。來人踏步而入,灰裘披風、金
冠束發,腳蹬彎尖氈靴,雖然身材矮胖,白白淨淨的樣子實不像南陵人氏,衣着
卻是不折不扣的南陵貴族,威風凜凜,襯與強橫掌力,真有股萬人敵的氣概。
「窮山國主在此,誰敢放肆!」
一條街外蓦地發了聲喊,兩百來名金甲武士将現場團團圍住,服色不似央土
軍隊,約莫是那窮山國主攜來。
段慧奴輕紗覆面,看不見神情,眼神倒是一貫的險惡。代她傳話的灰袍男子
神色錯愕,似是搞不清哪來的窮山國主,竟能調動無主既久、一貫隻奉代巡公主
懿令的窮山國軍隊?
那「窮山國主」冷笑不止,回頭沖耿照眨眨眼睛,忍笑的神情耿照再也熟悉
不過,失聲脫口:「怎麽是你……日九!」
(第四七卷完 待續)
[
本帖最後由 L6165sl 於 2018-5-28 17:4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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