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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妖刀記 01-271折 作者:默默猴  
 
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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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01-271折 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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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刀記】(1-41卷) 



作者:默默猴

           【妖刀記】卷·折目錄


  卷一

  第一折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折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三折  萬劫不複,禍起青苎
  第四折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五折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卷二

  第六折  雖死猶生,烽火絕地
  第七折  紅螺之内,牽腸之絲
  第八折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折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折  狂歌策馬,十步一殺

  卷三

  第十一折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折 暗香浮影,無雙将門
  第十三折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折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折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卷四
  第十六折 逾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折 蛛網天裂,刀中城皇
  第十八折 北關七日,國破家亡
  第十九折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折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卷五
  第廿一折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二折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三折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四折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五折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卷六
  第廿六折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七折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八折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九折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三十折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卷七
  第卅一折 天羅寶典,五豔妍心
  第卅二折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卅三折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卅四折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卅五折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卷八
  第卅六折 烏衣暗行,别開蹊徑
  第卅七折 娑婆三千,子夜邪眼
  第卅八折 既生心魔,蛇穴暴蹤
  第卅九折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折 鬼手薜荔,集惡三冥

  卷九   淩雲三才

  第四一折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折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三折 此間少年,三才一晤
  第四四折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折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卷十   赤血神針

  第四六折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折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折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折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折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卷十一  億劫冥表

  第五一折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折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三折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折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折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卷十二  東海一鎮

  第五六折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折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折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折 五蛇爲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折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卷十三  拔嶽斬風

  第六一折 夜戰三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折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三折 玄嚣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折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折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卷十四  八葉使者

  第六六折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折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折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折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折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卷十五  惡貫滿盈

  第七一折 三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折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三折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折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折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卷十六  血河妖燹

  第七六折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折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折 爲誰減枝,刹那空華
  第七九折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折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卷十七  七玄大會

  第八一折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折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三折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折 蒼天欲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折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卷十八  桑木之陰

  第八六折 孰爲牙爪,孰爲骨梁
  第八七折 于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折 至誠無礙,心若鏡台
  第八九折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折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卷十九  恩信仇雠

  第九一折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折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三折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折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折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卷二十  世間至邪

  第九六折 驅民爲劍,刀血翼飏
  第九七折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折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折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折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卷廿一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折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折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三折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折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折 颠鸾錦榻,如不勝衣

  卷廿二  三乘論法

  第百零六折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折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折 凝功鎖脈,蟻聚蝸争
  第百零九折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折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卷廿三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折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折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三折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折 九訣三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折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卷廿四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折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折 千裏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折 自反而縮,驚才絕豔
  第百十九折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折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卷廿五  五陰熾盛

  第百廿一折 重泉有罅,福禍自生
  第百廿二折 何爲卿狂,麗藻華菱
  第百廿三折 夢外冰凝,古石含菁
  第百廿四折 明珂勝雪,朱紫交競
  第百廿五折 玉宇巍峨,牙骨盈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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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8-5-28 23:30 編輯 ]
2016-3-13 14: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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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1-2


                                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序言

  我們爲什麽要出版《妖刀記》?


             (一) 遺失的一環

  武俠小說這個類型裏,情色是經常受到輕視甚至貶抑的部份。

  金庸梁羽生筆下的主角們多是俠之大者,不欺暗室,而古龍所描寫的楚留香
陸小鳳等又像是古裝版的詹姆士邦德,女人與美酒相類,都是豐富情節的花花點
綴;到了黃易手裏,性的議題才開始被拿上台面,可以是道家飛升的法門,也可
以是武功高手突破自已境界的考驗。這爲後來的許多網絡小說打開了視野,注入
些許活潑的朝氣,但相對于其他的小說類型,态度仍然是閃躲而隐晦的。

  在推理小說裏,性可以是動機(如東野圭吾的放學後),可以是謎題(如京
極夏彥的姑獲鳥之夏),甚至可以是整個故事背後的精神(如土屋隆夫的不安的
初啼);在愛情小說裏,性可以是反诘(如格雷安葛林的愛情的盡頭);是辯證
(如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或是一個完整的曆程(如菲利普羅西
斯的垂死的肉身),但在武俠題材裏并沒有朝這個方向發展的不僅僅是爲了迎合
市場的作品。

  「對武俠的類型題材來說,性恰好就是遺失的哪一環。」默默猴說。

  「情色書寫并不等同與下流淫穢,重點在于你想表達的是什麽,是加點料吸
引别人來看還是對描寫人來說确有必要。」


          (二) 築基于現實的奇幻寫實風

  默默猴擅長創造形形色色的奇妙武功,如奪舍大法不堪聞劍冷冷犀焰照澄泓
等。在這些古雅馨香、充滿國學色彩的名字背後,卻是結合了催眠術等奇想天外
的點子,又或者有着幾可亂真的典故來曆。

  這樣的創意也大量的被用于武林門派的建立上。因爲故事是發生在作者一手
建立的架空世界裏,不會出現武俠迷耳熟能詳的昆侖派、少林寺,取而代之的是
相當于新興宗教聯盟的觀海天門,以血裔傳承專練劍法卻不用劍的指劍奇宮,身
兼朝廷司禮機構的埋皇帝冢……

  這些門派個個都有綿密的設計由來,作者卻一點都不堆砌設定,而是巧妙地
嵌入書中情節,随着故事一一拼湊完整,因此被大陸網友奉爲有金庸文筆、黃易
氣魄,新奇度一點也不輸日本動漫畫的超強功力。

  「我寫的都是普通人。」默默猴笑着說:「成熟的男男女女會有欲望、有陰
私,一場陰謀的初衷很可能是根源于某種性壓抑……會發生在辦公室裏的鬥争與
暖昧,或許都能在我的故事裏找到投影,因爲我想寫的角色就跟我們一樣,隻是
擁有武功的普通人。」


           (三) 擅寫女子的男性寫手

  除了武功門派,默默猴也非常善于創造一個個性格鮮明的女性角色。

  「區别色情與情色,有個很簡單的辦法:在床戲以外,每個女人都長得一樣
的就是色情,反之則爲情色。」默默猴說。

  曾經有網友在網絡論壇大膽推測:默默猴若不是有過很豐富的女性經驗,便
是擁有一位巧慧的女性軍師,才能寫出形形色色的女角,甚至是嫉妒、寂寞、患
得患失等細膩的心情轉變。對此他卻是一笑置之。

  「我隻是想象力比較豐富而已。」默默猴笑答。

  《妖刀記》是《東勝洲》系列的第一部,預計寫十七卷左右,将有百萬字的
篇幅。《妖刀記》中的諸多配角還會繼續出現在往後的其他故事裏,甚至一躍而
成爲主角也說不定,形成一個浩繁緻密活靈活現的有機世界。這也是默默猴寫作
《妖刀記》的最大動力。


          第一折  寄魂妖刀 四大劍門

  東海湖陰城郊,斷腸湖南岸。

  檐前雨瀑飛洩,打得湖面雲氣蒸缭,像是憑空拉起一塊霧溶溶的垂簾吊子,
将屋裏屋外分成兩個世界。淅瀝聲裏,更顯出榭中那怕人的靜。

  「這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簾紗飛卷,身穿湖藍綢裳的少女輕歎了口
氣,曼倚危欄,剝蔥似的指尖輕撫紅鞘,刹時連長劍也變得迷離夢幻起來:「黃
纓,你說我們死在這樣的雨裏好不好?一切朦朦胧胧的,多美啊!」——要死你
去死好了,她心裏想。

  被喚作「黃纓」的黃衫少女擰腰舒臂,打了個輕促的呵欠,眼裏漾着一抹慵
懶的浮亮。藍裳少女沒等她接口,又轉頭沉溺在雨景之中,明眸含霧,滿臉自傷
自憐的神氣。

  「我可不想死。」

  黃纓架起一雙渾圓姣好的腿子,嫩黃尖兒的弓底綠繡鞋恣意扳平,活像頭餍
足的貓。在「水月停軒」的衆弟子之中,黃纓的樣貌不算出衆,不過勝在眼媚聲
甜:單說腿股之美,也少有人能與她的勻潤緊實相比,可惜在這種全是女子的地
方,隻能引來同侪的排擠妒恨而已。

  她翻過幾本春宮圖冊,常偷聽那些叮叮當當趕着騾車、冒大風雪往斷腸湖送
薪炭的粗漢們猥言笑語,知道男人要的是什麽。漂亮臉蛋有甚用?生在頸子上,
還不是你看旁人也看?男人喜歡的是衣底下裹得嚴實,隻能剝開了自個兒看的東
西!

  「可惜掌門不是男人。」黃纓時常掠過這樣的念頭,心中不無喟歎。

  水月停軒雖有個「軒」字,可不是一方小樓,而是斷腸湖南首屈一指的名門
劍派。

  斷腸湖南岸岩盤堅硬,照岸平淺,礁石鹵島羅列。于其上築起亭台樓閣,飛
橋銜接,下可行船;環外修起空心堤壩,設閘管制進出,便成一座廣衾的臨水莊
園。水月停軒數代經營,大半精緻的樓宇飛在湖上,湖景入園、園入湖中,從來
便是東海道的勝境。

  這座水風涼榭位于園中僻靜處,離岸雖不甚遠,卻是三方孤懸,隻有一條蜿
蜒的覆頂飛檐九曲廊與岸上的菱舟香院相接,亭閣四面透空,以屏幔相隔,湖風
一起滿室沁涼,故爾得名。

  「本姑娘還沒嘗過男人的滋味呢!可舍不得死。」黃纓輕舐唇瓣,撫着右眼
眼角的小痣,笑容薄有幾分釁意:「我說咱們家的采藍姑娘成天尋死覓活的,莫
不是跟哪個名門俏郎君好過啦,此生無有憾恨了呗?」

  那藍裳少女采藍聽她說得粗鄙,不由得蹙起柳眉,索性扭頭不理。

  「本門第五……不!第四美貌的采藍姑娘,非三大劍門的才俊不能匹配。」
黃纓越說越是興起:「『埋皇劍冢』裏不是書呆就是白發子老公公,不好不好;
『指劍奇宮』的莫三、沐四公子是夠俊的了,可惜風流薄幸,别要坑害了咱們家
采藍。哎呀!莫非藍姑娘看上了『觀海天門』的小道士?」

  采藍氣得轉身要擰,黃纓又叫又笑直讨饒:「不玩啦、不玩啦!一會兒給紅
姐撞見又要罰。」

  采藍圓睜杏眼:「幹我什麽事?都是你,淨胡說!什麽第四、第五的?碧湖
她……還在呢!」她連嗔怨都細聲細氣的,忽一瞥屏風裏的籠紗繡榻,立時閉上
了嘴,垂頸斂睫,眼梢兒卻有些飄轉。

  「碧湖死了,你便能排上第四美貌麽?」黃纓斜眼乜着,心中冷笑。

  水月停軒共分四院,隻有掌門親授的衣缽傳人能擔任院主,又稱「掌院」,
身份自然與諸女不同。人所皆知,水月停軒的當代掌門「紅顔冷劍」——杜妝憐
隻有三位入室弟子,第四院菱舟香院的閨閣鏡台迄今仍無主人。

  采藍當然不算傾世美貌,頂多就是清秀而已,那身皮包骨的有甚好看?黃纓
暗裏一啐,滿心都沒滋味。

  誰教人家采藍姑娘出身祈州富戶、上過幾個月閨塾,平日一聽到「男人」兩
字便皺眉,渾身上下都是軒裏愛的調調?沒了碧湖,人人都說采藍能做掌門的第
四弟子,這陣子更突然殷勤起來,連餐前午憩都有來捏手寒暄、送茶湯繡包什麽
的,瞧着黃纓直犯惡心。但這種事情誰也說不準。

  掌門人十幾年來淨閉關,八年前偶一出停,便收了任宜紫那個賊賤丫頭做嫡
傳弟子,還指派了專門的丫鬟和老媽子服侍。明明是同年入門,這會兒她們都得
恭恭敬敬的喊她一聲「三掌院」啦!不過就是生了張桃花臉蛋,人前裝得倒挺斯
文,骨子裏和她們有什麽兩樣?

  黃纓心裏一邊嘀咕,慢條斯理地踅到了油竹榻邊,揭開紗帳坐下。

  錦被裏一名僅着小衣、重紗包頭的少女,全身裹得直挺挺的,裸露的脖頸帶
着蠟樣的白,鎖骨活像兩枚繃着青筋的銅杈子。黑發散在大紅的荷鴦繡枕面上,
被彤豔豔的燭火一搖,竟比滲出紗布的血漬更加怵目。黃纓伸出手,五隻幼細的
手指穿入少女發中,順着青絲慢慢梳扒,梳着梳着又湊近些個。

  「你……你這是幹什麽?」采藍的聲音繃得又細又緊,隐隐有些發顫。

  「照顧她呀!」黃纓抿嘴回眸,笑得不懷好意:「紅姐讓咱們來,不就幹這
個?你忒沒情,也不來瞧瞧人家。」

  采藍面色發白,半晌才捏着桌角窩下,背頸有些僵。

  「我……我坐這兒就好。」

  黃纓暗自冷笑,湊到昏迷不醒的碧湖耳邊,兩瓣咬紅似的櫻唇輕輕歙動,一
邊斜乜着桌畔的采藍。采藍又緊張起來,渾身發抖,揪着桌巾的手背繃得慘白,
隐約浮露青筋。

  「你……你同她說什麽?」

  「我問她還記不記得——」黃纓朱唇一抿,嘴角微揚:「是誰,在她臉上砍
了一刀?」

  電光驟閃,雷聲轟隆震耳,像落在欄外湖中似的。采藍驚叫起身,踢得腿下
那隻覆繡蓮墩翻倒在地,腰鼓式的渾圓墩腹觸地滾動,突如活物一般,一路斜滾
到了門邊檻。

  「你……這般胡言,我同紅姐說去!」她氣得粉臉煞白,這兩句說得切齒,
轉身便要拎傘。

  「去啊!記得早些回來。」黃纓燦然一笑:「要是碧湖醒了,想說說當日的
事兒,你可别不在場。」

  采藍倏然停步。一會兒回神,纖細的身子挨緊竹牆,慢慢彎腰,咬牙将繡花
軟墊揣在懷裏,摸索着扶起蓮凳:頰畔抖散幾絡鬓絲,神情倍顯凄豔。

  那天碧湖獨個兒撐船出閘時,隻有她和采藍偷偷跟着。

  後來……後來怎麽了?黃纓輕撫額角,揉着自顱底迸出的,那針攢冷刺般的
疼,試圖把糊掉的記憶甩将出來——盡管半月以來,這麽做似乎毫無效果。當日
黃纓醒轉之時,才發現連同自己在内,三人都卧倒在菱舟香院的後花園裏,一道
凄慘的刀痕從碧湖的眉角斜跨下颔,将那張标緻的瓜子臉蛋硬生生劈裂成兩片。

  她還記得自己楞了一愣,就這麽失聲尖叫起來,俯在一旁的采藍動也不動,
如同死屍一般。

  是誰聞聲趕來、又如何将她們帶離現場,坦白說已不複記憶,但黃纓清楚知
道決不是自己幹的。如果她也有碧湖那樣美貌,興許繡榻上躺着的就不是一人,
而是一雙了——這念頭着實令她膽寒了一陣,不過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黃纓很
快便覺得可笑起來。世上有種人是沒法做壞事的。

  她還住黃泥溝老窩子的時候,家裏有九個兄弟姊妹,連吃飯都要争搶。隔壁
狗子他媽可憐她一個女娃兒搶不過,瘦得乳臍貼背,不時偷偷帶進自家的竈房,
塞半張面餅、剩倆饽饽什麽的。

  小黃纓一拿到吃的便鑽入桌底,拼命往角落裏蹭,一股腦的将東西塞入嘴,
生怕被其他兄弟姊妹挖了出來。狗子他阿姊老罵她「賊賤丫」,那神氣活像瞧着
陰溝裏的小貓小狗,從過家家一直罵到出嫁。

  狗子家的太爺争氣,留下了一點薄産,兒女都養得白潤,狗子他阿姊更是出
落得十分标緻,腰細腿長,肌膚像是勻上了粉似的,一出汗就顯得特别膩白,猶
如蒸熟磨細了的甜藕漿。黃泥溝的小夥子們成天在附近探頭探腦,阿姊卻早有了
心上人。

  那日,小黃纓又溜進狗子家竈房找吃的,忽聽藍布門簾外一陣輕響,她悄悄
掀開一角,卻見一名身材高大、穿着貴氣的青年男子與阿姊黏在一塊,兩人磨磨
蹭蹭,不多時便厮纏到了炕上。

  男子生得一張白淨面皮,丹鳳眼、挺鼻梁,雙眉斜飛入鬓,比起黃泥溝那些
個做粗工的黝黑男人,不知好看了多少倍,瞧得小黃纓心口突突直跳,不知怎麽
忽然酸刺起來,益發恨上了阿姊。

  那時阿姊雙頰紅撲撲的,眼角直要滴出水來,比平時還要美上幾倍。男子淨
拿口鼻磨着她的頸窩,大口大口嗅着衣領間的體溫氣息,一隻大手揉着阿姊的胸
脯,片刻又探入襟裏。阿姊的襟扣被扯脫開來,袒出一大片雪白酥膩的肌膚,沃
腴間丘壑起伏,男子撫過之處都留下密密的汗漬,分不清是誰濡濕了誰。

  阿姊貓叫似的輕哼着,左手軟弱推拒,右手的食指卻銜進了潤紅的唇瓣間,
小巧的貝齒忘情地咬着。男子頗受鼓舞,大大扯開阿姊的襟口,掏出一隻雪潤潤
的油乳尖筍,一口噙着頂端的蓓蕾嫣紅,吮啜得滋滋有聲。

  阿姊這才真正緊張起來,身子一弓,揪緊了炕上的棉布被單。

  「别……癢呢!好……好羞人……」她嬌嬌的埋怨,輕喘不止,混雜了氣聲
的語調恍若呻吟。男子依然故我,揉得碩肥的乳肉溢出指縫,原本渾圓挺拔的乳
廓在五指間恣意變形,沾滿晶亮唾沫的乳首勃挺如小指指節,驕傲地向上翹起,
随着顫抖的嬌軀不住輕晃。

  「妹子不愧是做慣莊稼的,身子好結實。」男子嘴上逗她,突然一把握住乳
房,實實的抓了滿掌:「啧,這寶貝居然這般彈手!」

  阿姊又羞又氣,偏生疼痛裏又有幾分惱人的舒爽,一時被擺布得全身酥軟,
片刻才緊抓着他的手不讓繼續,恨聲輕喘道:「你……你看不起我家種莊稼……
這……這般欺……欺負人!在……在我們這兒,人人……人人都說我……比……
比官家……比官家小姐漂亮!」

  男子哈哈大笑,轉移陣地,将手探進她腰裏。阿姊害怕起來,死命夾緊了雙
腿,顫聲道:「阿哥……别!我阿爹回來撞見,要打死我的!」她長年勞動,力
氣不小,當真不依起來,男子也難越雷池一步。

  他湊近阿姊耳畔,滾熱的噴息吹入她敏感的耳蝸,笑得一臉壞壞的:「妹子
乖!你若依了我,阿哥讓你做真正的官家夫人。」阿姊渾身一顫,屈起的膝蓋慢
慢放平,頓時癱作一片。

  男子趕緊褪了她的裙褲,解下腰巾,将兩條細白的長腿大大分開。小黃纓看
得臉紅心跳,隻見阿姊雙手捂臉,全身抖得像打擺子似的,雪白的腿間一撮醒目
的卷曲黑茸,下頭兩瓣細肉活像是一開一阖的鯉魚嘴,油亮亮的潤着一抹水光。

  男子忙不叠的褪下褲衩,衣擺一撩塞進腰帶,連鞋襪都沒脫,纏着膝彎間皺
成一團的褲管撲上炕去,慘白少肉的屁股擠開阿姊的大腿,就這麽和身一沉——
阿姊慘叫一聲,兩條白腿緊纏着男人的腰,十指都陷進他的背心衣裏:從黃纓這
頭瞧不見她的神情,隻覺得那聲慘呼驚心動魄,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聽見阿姊
的聲息,仿佛是斷了氣。

  男人「嘶」的一聲仰起了頭,呲牙咧嘴的模樣不知是疼痛還是享受,不過稍
停片刻,立刻大聳大弄起來。「阿……阿哥……疼……疼!」起初阿姊還雪雪呼
痛,不知過了多久,哀喚聲漸次平息,喘息卻慢慢變得粗濃,偶爾還夾雜着幾下
嬌嬌的輕哼。

  小黃纓隻覺兩人下身半裸的模樣說不出的醜,反不如調情時令人心猿意馬,
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直到男子大叫一聲,渾身僵直,旋又軟軟的趴倒在阿姊身
上。

  他起身穿好褲子,阿姊連忙摸出一條巾帕,咬着牙往雪嫩的股間一抹,帕上
一片深漬染開,令人怵目驚心。「我們……好過了,阿哥若不要我,我……我也
不活啦。」阿姊捏着帕子,趴在男子懷裏,說這話時雙頰暈紅,兩隻眼睛水汪汪
的。男子極力拍哄,說上許多蜜語甜言。

  原來這樣便是「好過了」?看來挺醜的。小黃纓歪着頭想,心中不無安慰。
最好阿姊遇上騙女人身子的無行浪子、江湖郎中,活該她白疼一場!

  那男子卻不是言而無信之徒,沒過多久,便央人前來說媒。狗子家的太爺聽
說是前莊的鄭家大戶看上了女兒,樂得合不攏嘴,一口答應了下來。左鄰右舍都
說:「早知道你們家丫頭不是莊稼人的命,這會兒真成了員外媳婦兒啦!」縱有
眼紅的,這當口也都閉上了嘴,以免惹上放租的鄭員外老爺。

  黃纓跟着母親到狗子家賀喜,阿姊看都沒看她一眼,一徑忙着揀布做衣裳。

  黃纓終于等到阿姊上花轎的前一夜,拿着母親幫人做針線活的大剪刀溜進屋
裏,就着熟睡的狗子阿姊額前,慢慢将浏海貼鬓剪掉。她的動作很輕,一次隻剪
一點,足足剪了一整夜,磨利的剪刀開阖如水,說不出的熨貼爽潤。

  後來聽說阿姊瘋了。迎娶隊裏的長舅一見,就說是「鬼剃頭」,遇着都嫌晦
氣,誰還敢要這樣的陰女?花轎連黃泥溝的地坪都沒放落,掉頭便走。舍黃纓面
餅吃的老大娘很傷心,終日以淚洗面,從此一大家子果真倒了楣:老太爺、狗子
幾兄弟接二連三的走,老大娘卻始終拖了口氣兒,瞎婆子守着窗牖破落的祖厝與
瘋癫女兒,左鄰右舍都避得老遠。

  黃纓覺得老大娘挺可憐的,然而一想起那夜落剪的滑順手感,仍不覺輕笑出
聲,旁人都當她傻了。她從不後悔剪了那一地烏溜溜的發:這會兒,看誰才是賊
賤丫!——可采藍不行。

  她那種人,隻有在鬼迷心竅的時候,才能幹出平常想都不敢想的事,心魔一
過就怯了,活像隻被貓叫聲吓傻的金絲雀,打開樊籠也不得飛。黃纓覺得有意思
極了,甚至夜夜祈禱,請求老天爺教碧湖死前能睜開眼來,就當着采藍的面兒,
哪怕隻有一瞬也好,這可多有意思!

  原本她數着日子,暗算采藍能捱到哪一天,沒想觀海天門、指劍奇宮、埋皇
劍冢也接連發生門人慘絕刀下的大案,又傳出什麽妖刀妖魂作祟的說法——這下
可好,連碧湖也一并算了去,「妖刀複生」、「妖刀對上四大劍門」的耳語蔓延
開來,傳得整個東境武林沸沸湯湯,水月停軒上下戒備,誰都沒疑心到自己人身
上。

  水榭外電光一閃,焦雷迸落,采藍低頭掩耳,蒼白的臉映得一片慘青。

  紗幔飄揚間,黃纓看見九曲橋的彼端有條模糊黑影,形象看不真切,似乎是
個佝偻的高大男子,又像身上架着粗梁椽柱似的,感覺十分怪異。眨了眨眼睛,
卻什麽也沒瞧見。她心頭一緊,「咕噜!」咽下津唾,悄悄探近碧湖鼻端,觸手
微感濕熱,不由得松了口氣。

  菱舟香院那頭層層戒備,更有被昵稱爲「紅姐」的二掌院「萬裏楓江」染紅
霞坐鎮,黃纓平日大老遠瞥見這位督課嚴格、冷言冷面的掌院師姊,便慌忙繞路
避開,此際卻反而覺得心安。要說有人能無聲無息,就這麽越過大名鼎鼎的「萬
裏楓江」染紅霞手中之劍,又有在湖上曲橋倏忽消失的本領,隻怕放眼東海四大
劍門,再也沒有一處安全之地。

  世上有這樣的人麽?鬼還差不多。

  鬼也不怕。這兒還有個兇手呢,多煞氣啊!想着想着,惱人的頭疼似乎消失
了。黃纓乜着閉目捂耳的采藍,旋又輕笑起來。

     ***    ***    ***    ***

  東海道,瞻州首治湖陽城城外,荒野之上。

  破敗的古廟屹立雨中,漆着「五威靈光」四個泥金大字的木匾被吹得咿呀作
響,似将墜落。

  廟中燈火通明,寬敞的大殿雨漏淅瀝,原本橫七豎八的圮磚已被移至一旁,
龜裂的青石地闆洗刷幹淨,繪滿朱砂符錄。扭曲的血紅文字或斷或連,盤了整整
三大匝,幾乎占滿整座靈官殿的地面。

  符文的正中央,置着一座奇異的囚籠。

  四方形的鐵籠放在一輛八輪闆車上,籠子頂端與相接的三面以精鋼鑄就,造
得緊實,剩下的一面卻是半朽磚牆,牆上布滿蜂巢般的敗孔。囚籠底部是塊厚逾
尺半、邊緣參差的大石闆,整座籠子簡直就像憑空挖起兩爿屋角、其餘四面砌起
鋼條似的,接點俱都澆鑄封死,通體竟無一枚活扣。

  鐵籠雖然奇怪,但也隻是奇怪而已。若有東海道的武人途經此地,見了廟裏
的人馬陣仗,怕才要大驚失色。今日,在這小小的荒野圮廟裏,東海道的三大劍
門——埋皇劍冢、觀海天門、水月停軒——的人通通到了,三撥人馬各據一方,
正等待着遲來的第四方代表。

  許缁衣歎了口氣,望着廟裏搖晃的炬焰微微出神。

  水月停軒門下,姿容、身段,乃至氣質談吐,無一不是精挑細選。身爲水月
一脈的大弟子、代理掌門職務近十年的許缁衣,按說應該是豔冠群芳才對。然而
對初見面的人來說,絕對不會想用這樣的字眼來形容她。

  事實上,縱使随行的水月弟子們有如春蘭秋菊,各擅勝場,這位膚白勝雪、
黑衣素淨的代掌門一入廟中,就再也沒其他門派的男弟子敢投以唐突的眼光。她
從容率衆來到殿中一角,所經之處,他派男子莫不低頭垂手、悄悄退開,仿佛多
看一眼都是亵渎了觀音佛祖。

  許缁衣并沒有出家,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自十九歲代掌門務以來,她從
未配戴過一件首飾,沒穿過任何顔色的花衣裳,不曾出遊享樂。在四家盟會的場
合,她沒說過一句多餘的玩笑話,除了盟務,就隻談劍法武功。

  要讓一名當年僅有十九歲的無名少女赢得武林同道的尊敬,使她令出有依、
言出得踐,這樣當然還不夠,許缁衣另外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隻是這種一絲不苟、毫無轉圜的執着,卻爲她豎立起極爲超然的「高度」:
十年來隻穿黑衣、每餐兩碟素菜、每日抄經一卷……在精明善治、劍藝超群的形
象之外,維持着異乎常人的生活自律,無疑能使許多人頓生自慚。

  有件逸聞一直在東海道武林間流傳,爲人津津樂道:即使許缁衣從未要求,
但隻要有她的場合,其餘三大劍門之人絕不飲酒,這是連其師杜妝憐都不曾有過
的特殊禮遇。

  許缁衣不是聖人,甚至不是出家人,她很清楚自己隻是一個女人:充其量,
也隻是一個劍法很好、又握有權力的女人而已,但她從不吝于利用這額外得來的
影響力。

  今夜,她由衷希望這樣的影響力能派上用場。

  殿外雨墜如天傾,在鋪天蓋地的淅瀝聲裏一陣龍吟般的清嘯突然透雨震入。
嘯聲到處,檐前水濂分迸開來,雨水被音波一阻,漣漪般四向蕩開。

  衆人胸中氣血鳴動,功力弱的不由一晃,小退半步,倚牆調息回複。

  「琴魔來了!」

  許缁衣聞聲凜起,心知指劍奇宮若派此人前來,今日之事絕難善了。

  嘯起風搖,殿中幾十支火炬劈啪作響。越過籠蔭人影望去,在大殿另一頭,
埋皇劍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鎖」談劍笏蠶眉蹙緊,紫膛闊面上雖無表情,額際卻
有汗光,顯然心思也轉到了同一處。

  「遍履城山不求仙,獨羁花月欲窮年;
   一罷擲杯秋泓飲,勝卻青鋒十三弦!」

  朗吟聲裏,「渌水琴魔」魏無音跨過朱漆高檻,手拈長鬓,一雙斜飛鳳目迸
出精光,眼角深痕如刻,密逾蛛吐。身爲指劍奇宮碩果僅存的「無」字輩長老,
那頭銀發烏鬓的異相正是修爲深湛的證明,堪與背後的焦尾烏桐琴并列「渌水琴
魔」的兩大特徵。

  另一邊的角落,幾十名身披缟素的道人怒目相對,露出悲憤的神情。

  領頭的中年道人一襲飄逸寬袍、環肩半袖,腰系犀角玉帶,足蹬飾珠銀履,
鶴氅之下金織彩繡:雖作道士形制,卻像是宮觀壁畫裏的羽化神仙。随身更有八
名杏衣道僮簇擁,手捧香獸經卷、長短木匣等,排場遠比身爲水月停軒代掌門的
許缁衣講究。

  中年道人眯起一雙濕潤漆黑的大眼睛,捋須冷笑:「魏老師好深厚的内力!
琴魔之名,威震東海,果非幸緻。等會兒濫殺四門無辜的大兇人來了,還須倚仗
魏老師神功,一力擊殺!」

  魏無音置若罔聞,銳利的目光如劍一般環視場内,當者無不悚然。道士群裏
年紀較輕、修爲尚淺的,被他銳目一掃,身子不禁微晃,霎間竟有些足酸腳軟。

  琴魔來回掃了幾遍,冷冷一哼,徑向許缁衣颔首道:「代掌門既來,煩請代
爲問候尊師,就說老夫年衰體邁、劍藝凋殘,杜掌門出關之後,煩請盡早前來印
證,免生遺憾。」許缁衣淡淡一笑,卻未接口。

  那中年道人被他晾在一旁,面色倏寒,但也不過一瞬而已,旋又冷笑。

  「魏老師這般避實就虛,莫不是理屈了罷?」

  東海四大劍門之中,除水月停軒一家盡是女子,極少參與鬥争之外,指劍奇
宮、觀海天門都是長踞東海百數年的勢力,明争暗鬥,無日無之,恩與怨俱是一
筆爛帳,算也算不清。若非還顧忌着埋皇劍冢的老台丞蕭谏紙,沖突早已爆發。

  埋皇劍冢雖列劍門,卻是朝廷派在東海的司禮機構,負責統籌天子東巡祭天
諸項事宜,正式的名稱是「東海道行司禮台」,内設台丞一名,同内台令史正三
品,台内連副台丞、秉筆、院生等都領有品秩俸祿。

  盡管江山易改,曆朝曆代爲節制東海道,始終都保有「東海行司禮台」的機
關設置,隻是江湖人不理廟堂的繁文缛節,一律管叫「埋皇劍冢」。

  談劍笏身爲埋皇劍冢的副台丞,怎麽說也算是東海武林同道的父母官,一見
場面要僵,趕緊緩頰:「我有一言,二位且聽。正是妖刀蘇生,重又爲禍,今日
才請各家前來。按我家台丞的估算,今日妖刀必現身于此,少時還要請諸位齊心
戮力,共止魔氛。」

  魏無音聞言轉頭,眯眼一瞥。

  「蕭老台丞今日沒來?」

  「這……」談劍笏被問得有些措手不及:「台丞尚有要務,不克前來。」

  魏無音一拈須莖,漫聲道:「三十年前妖刀亂世之際,東海四大劍門、三大
鑄号、五島奇英等莫不受害,犧牲無數,才将妖刀消滅。老夫與杜掌門等寥寥故
人,苟活至今,可不記得當年蕭谏紙有預知妖刀出現的本領。」他鳳目一睜,迸
出精芒:「莫說妖刀已滅,就算真又活轉過來,蕭谏紙幾時與妖刀混得精熟,知
道今日必來此間?」談劍笏啞口無言,一時答不上話。

  魏無音冷冷一笑,移開目光:「談大人,你若不知,自好回轉白城山,喚蕭
谏紙前來!我那劣徒失蹤許久,中間有些小人污言構陷,說他行兇殺人什麽的。
若教老夫知道是誰将小徒藏了起來,又或設計他不能出面自白,老夫絕不善罷甘
休!」

  中年道人眯眼哼笑道:「魏老師不必指桑罵槐,我觀海天門若想與沐四俠過
不去,犯不着賠上十二條人命。我聽說妖刀中宿有妖蠱,持用者莫不迷失心性,
魏老師的愛徒必是持了妖刀,才幹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沐四俠若然有知,想必
也是痛心疾首,魏老師不妨大義滅親,也好爲令高弟保住俠名。」

  魏無音倏地轉頭。

  「閣下東一句『傷天害理』、西一句『大義滅親』,倒似我那徒兒已坐實罪
名,卻不知目證何在?」

  這一回輪到道人慢條斯理了。他彈了彈指甲,好整以暇的說:「指劍奇宮的
『不堪聞劍』與『雨漏更殘』兩大絕學,都是緩殺慢死、取命于榻的厲害招數,
敝門遇襲的十二人裏,有七人當場斃命,餘者幾乎沒有撐過三日的……」魏無音
正笑得蔑冷,忽聽道人話鋒一轉:「……天可憐見,有一人卻幸而得存,爲這樁
慘案留下了目證。」輕輕擊掌,身後的倆小道士擡出一張軟榻,榻上之人紗布裹
頭,滲出黑涸血漬,氣息幾近于無,覆着白布的幹癟胸骨已不見起伏。

  埋皇劍冢号稱「劍史」,研考諸門劍藝如治經史,談劍笏一見那人斷息留命
的徵兆,不覺一凜,抱拳道:「鹿真人,可否讓我一觀令徒傷勢?」中年道人一
拂大袖,扭頭道:「大人請自便。」

  談劍笏趨前俯身,小心揭起白布,隻見那人胸前一條寬如食指的傷口,由右
肩斜向左脅,傷處皮肉翻卷,那還不怎麽怵目驚心,兩側的瘀青卻比手掌還寬,
被周圍慘白的肌膚一襯,仿佛披着一條醬紫色的寬幅绶帶。

  這一記砍得胸骨微陷,令心、肺衰而不死,傷者全身血流趨緩,宛若靜脈,
正是指劍奇宮的絕藝「不堪聞劍」。談劍笏輕撫傷者肌膚,果然觸手寒涼,凝血
之兆,不由得蹙起眉頭。

  中年道人得理不饒,冷哼:「談大人見多識廣,能否爲本門做個公證,看看
這斷息留命的一刀,卻是普天之下哪一門、哪一派的手段?」誰都知道此事絕不
簡單,但一時之間又瞧不出端倪,談劍笏繃一張鐵闆也似的紫膛國字臉,一徑蹙
眉苦思,半天都沒有答話。

  「派這個老實人來,老台丞可真是失算了。」

  許缁衣暗自歎了口氣,出言爲他解圍,「聽說『不堪聞劍』勁到血凝,斷脈
而不傷皮肉,乃是一門講究透勁的絕學。」

  她微微一笑,雪肌被素淨的烏衣一映,恬靜的面容透着空靈靈的冷落。

  「我見識淺薄,但覺這一刀落手極是霸道,不知談大人有何見解?」

  談劍笏點頭道:「我也覺得奇怪。能傷人如斯,何至于弄得這般血淋淋的?
依我瞧,這其中必有蹊跷,不妨請臬台司衙門指派幹練的仵工與大夫相驗,也好
查個水落石出。」

  中年道人負手冷笑:「臬台司衙門天高地遠,劍冢山中又門庭甚深,這公文
往返曠日廢時,待得仵工來時,隻怕人都死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了。談大人久在公
門,這不是同我說笑麽?」談劍笏老臉一紅,想想他說的也是實話,一時倒也難
以反駁。

  一旁的魏無音始終冷眼以對,此時忽然昂首閉目,唇畔抿着一抹蔑意。

  「要殺你兒子,何須『不堪聞劍』?」

  中年道人眉目一森,射出兩道如電銳光。這名中年道人鹿别駕,正是觀海天
門的四位副掌教之一,人稱「劍府登臨」。在門中地位僅次于掌教「披羽神劍」
鶴着衣,平時出入都是八僮八侍的排場,頤指氣使慣了,幾時聽得這般狂言?眼
下卻不露愠色,和顔道:「魏老師所言甚是。這『不堪聞劍』的威能,貧道聞名
既久,甚向往之。少時沐四俠若來,少不得要讨教。」嗓音溫厚,給那雙黑多于
白的濕潤眼眸一襯,更顯天真。這幾句話裏隐帶殺伐,居然也說得動聽悅耳,如
聆鍾磬。

  魏無音緩緩睜眼,一一掃視,所目之人無不凜然,如遭劍戮。

  「離宮之時,我家宮主再三囑咐,讓我少造殺孽,勿傷盟情。好在我年事已
高,就算偶違聖訓,料想宮主也不忍責罰。」

  談劍笏見話頭已僵,趕緊打圓場:「妖刀禍世,惹出這許多事端,眼下正是
齊心戮力的時候。這個……」卻遭鹿别駕一頓搶白:「妖刀三十年前便已滅去,
我等都沒能親見,殺人償命卻是此世的公道,普天之下無不凜遵。談大人說是也
不是?」

  談劍笏啞口無言,魏無音卻一徑冷笑。

  「誰敢動我徒兒,須得拿命來換!」

  「既如此,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鹿别駕踏前一步,大袖揚起:「來人,
刀劍伺候!」

     ***    ***    ***    ***

  約莫半個月前,四大劍門陸續有人遇害。

  兇手持一柄形制怪異的利刀,斷金削鐵、來去無蹤,竟無一劍能與之相抗。
種種迹證所指,這幾樁大案似是指劍奇宮「琴、棋、書、畫」四絕居末的「丹青
一筆」沐雲色所爲。沐雲色雖然年少風流,聲名卻一向不惡,流言傳将開來,東
境武林頓時嘩然。

  指劍奇宮之主「九曜皇衣」韓雪色最是愛惜羽毛,當下派遣四絕行三的「銘
碑破帖」莫殊色前往調查,豈料一去近旬,居然也杳如黃鶴。

  觀海天門素與奇宮不睦,此番死了六名弟子,其中還包括鹿别駕的義子鹿晏
清,鹿别駕再也吞不下這口氣,點齊東海百觀數千道衆殺上龍庭山九蟠口,欲讨
還公道,幾乎釀成一場慘烈惡鬥。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埋皇劍冢及時派出快馬止
戰,宣稱三十年前被消滅的妖刀重生,一力促成四大劍門結盟,共同阻止妖刀亂
世。

  今日靈官殿裏四派埋伏,爲的就是捕捉「妖刀」。

  江湖路走久了,會比較相信鬼神——但不包括妖魔精怪、魚龍化現這種荒謬
的鄉野曝言。

  若非妖刀之說出自埋皇劍冢的老台丞、正二品金紫光祿大夫緻仕的「千裏仗
劍」蕭谏紙親筆密函,恐怕隻能惹來一陣讪笑。連談劍笏指揮院生推來那巨大的
鐵籠、在地上描繪朱砂符錄時,都免不了一臉尴尬,何況這些江湖混老的名俠劍
客?

  鹿别駕明擺着是來捉拿兇手的,而魏無音堅信得意弟子不會無故逞兇,欲防
觀海天門挾怨滅口。談劍笏早有不好預感,就怕沐雲色現身之際,便是盟約破裂
之時。誰知妖刀未至,兩派沖突已然爆發。

  「來人,刀劍伺候!」

  語聲方落,左右遞上兩隻扁長木匣,鹿别駕拂開銅鎖,「啷锵」一聲龍吟,
兩柄奇兵已然出鞘:右手執着一柄刃白如霜的棱節七星劍;左手所持,卻是一把
厚重的鲨鳍鬼頭刀。

  觀海天門練的是雙兵,右手一律持劍,而依左手兵器的不同,分爲刀、槍、
劍、戟、斧、钺、鈎、叉等等一十八門。鹿别駕乃觀海一脈刀門的魁首,刀劍同
使的造詣在門中無人可比,隻見他雙手垂落,刀劍在身前交叉,傲然道:「魏無
音!你在東海也算是傳奇人物,亮出兵器,免你死後還有餘話!」身後一片金鐵
交鳴,衆弟子也都擎出刀劍。

  魏無音冷眼環視,忽然仰天大笑:「兀那賊道,忒也無知!殊不知指劍奇宮
的門下,隻練『無形之劍』麽?」随手拔下一根長長的鬓邊黑發,真氣到處,細
柔的發絲陡地繃直,宛若鋼針!

  鹿别駕心念一動,連忙大叫:「衆人小心——」話未說完,眼前白影忽地一
晃,身後「碰!」一名弟子軟軟癱倒,左肩肩井穴上插着一根柔軟黑發,留在肉
外的尚不及寸半,幾乎刺穿肩膀。魏無音哈哈大笑,雙手連揮、乍去倏來,眨眼
又有四五名天門弟子倒下,餘人驚慌不已,登時陣腳大亂。

  眼見他如鬼魅般穿梭自如,鹿别駕心下駭然:「休戰未滿百年,指劍奇宮的
邪魔外道竟練就這般身法!」知是平生罕有的大敵,再無保留,提氣叫道:「衆
人休慌!快走九鳳天罡步,使『群魔束形大陣』!」

  一旁的談劍笏、許缁衣聞之色變,眼見插手無門,談劍笏急得大叫:「鹿真
人!盟約尚在,勿傷清明!」已阻之不及——衆天門道士原本逃的逃、避的避,
也有揮刀劍亂砍以圖自保的,然而這「九鳳天罡步」踏将下去,數十人各行其是
的混亂場面突然消失,三步之内陣形自成,仿佛早已練好了似的。饒是魏無音快
逾閃電,四面八方卻突然豎起了高牆,再無半點進退趨避的餘地。

  他又以發劍刺倒數人,陣形卻不動搖,益發窒礙難出,不覺一凜:「數十年
未曾交手,不想牛鼻子卻練出了這等絕陣!」仗着絕頂輕功一掠沖天,攀着屋椽
竄出檐外,身形沒入雨幕之中。

  「誘敵之計麽?」鹿别駕陰陰一笑:「既然叫『群魔束形大陣』,早防到這
等鬼蜮伎倆!衆人聽好:北魅玄範,神虎玄冥,足履七星,周匝下營!」七名弟
子一躍而出,随後又是七人,四撥二十八人分作四神方位,落地成陣,果然守得
如鐵桶一般,潑水不進,便在移動間也無可乘之機。

  誰知雨中傳來一陣嘶啞豪笑:「蠢貨!出得殿門,便是我赢!」天際雷電一
閃,隻見魏無音踞于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半死槐樹之上,并未走遠。鹿别駕大袖一
揮,又是二十八人躍出殿外,仰頭陰笑道:「我這『群魔束形大陣』,能困倍數
于己的高手!不知琴魔一人,能抵一百一十二名高手否?」

  魏無音毫無懼色,仰頭大笑:「我以造化之力破陣,孤身一人足矣!」

  鹿别駕盯緊他肩後裹着織錦的烏木長匣,暗忖:「傳說這厮的『雨漏更殘』
能以琴弦發劍氣,在他破匣取出焦尾烏桐琴之前,須以大陣除之!」提氣大喝:
「收!」五十六名天門弟子一擁而上,雙重群魔束形大陣立時收攏!

  天雷乍現,青紫色的電光中,魏無音攢着槐樹桠叉間預先布置的一條細線,
運勁一彈:勁力所及,落下的雨珠頓時成了一顆顆鐵丸般的暗器,隻聽一疊聲的
短嚎此起彼落,天門道士接連倒地。

  雷聲轟隆劈落,魏無音躍下槐樹,目光一掃遍地呻吟輾轉的道士們,昂然冷
笑,負手信步而來。鹿别駕面色鐵青,貼身的八僮八侍一齊拔出刀劍,紛紛遮護
在主人身前。

  魏無音解下背後木匣,彎身坐上門檻,将裹錦長匣置于膝上,半晌才喟道:
「非要殺光你的手下,你我才能一決麽?觀海天門,盡是孬種!」

  「你!」鹿别駕忍無可忍,一躍而出:「找死!」铿的一聲,鹿别駕飄然而
退,原本應該他落腳的地方,卻換成了一身着淡紫衫子、腰細腿長的嬌小少女,
雪白的瓜子臉蛋不過巴掌大小,更襯得她下颔尖尖,說不出的窈窕細緻。她手裏
的長劍脫鞘而出,平豎在美豔的面孔之前,劍棱處卻被一根繃直的發絲貫穿,隻
差分許就要貫入眉心,刺進顱中。

  「小姑娘,」魏無音淡淡的說:「你一劍擊退牛鼻子,無論勁力拿捏、出劍
方位,甚至是『移形換影』的身法,均屬上乘。以你小小年紀,極是不易。」

  少女嫣然一笑,頰畔綻出小小梨窩,頓如滿室花開,令人目眩神馳。

  「能得琴魔前輩誇獎,乃是晚輩的無上光榮。」

  魏無音搖頭。「但我這一劍頓止,乃老夫四十年苦心孤詣的鍛煉所緻,隻消
少了一天一月的工夫,你現在已經躺在地上,變成一具冷冰冰的破腦屍了。你的
舉動不隻無謀,而且還很自以爲是。」

  少女含笑從容,仍是一派嬌憨:「前輩所言甚是。晚輩鬥膽,賭的是琴魔前
輩四十年的俠名與俠義之心,必不緻錯傷無辜。」

  魏無音冷哼一聲:「妄入戰團,自讨死耳!算是哪門子的無辜?」過了一會
兒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抿嘴一笑倒轉長劍,盈盈下拜。

  「晚輩水月門下任宜紫,給琴魔前輩請安。」

  魏無音将琴匣重新背好,斜睨鹿别駕一眼,徑自走到角落,坐下烤火。

  「牛鼻子,就看這位任姑娘的面子,在妖刀出現之前,你的腦袋權且寄脖頸
上,小心照管,莫要掉了。」鹿别駕重重哼了一聲,面色鐵青,也不答話。

  他适才被那紫衣少女任宜紫一劍揮開,多少還是吃了急怒攻心、貿然出手的
虧,真要動起手來,未必就不是對手。隻是在這個當口,多個敵人總不如多個盟
友,況且許缁衣還未出手,老三任宜紫已是這般本事,這個掌門十年的大師姊豈
是好相與的?

  眼下,看是不能打了。所幸魏無音未下殺手,倒在門外雨泊裏的衆道士次第
蘇醒,拄着刀劍一跛一拐回到殿中,就着火堆烤幹衣服。原本劍拔弩張的厮殺場
面,轉眼又陷入一片莫可名狀的詭異靜默之中。

  許缁衣靜靜打量着這一切,誰也看不出她優雅淡漠的外表之下,究竟在盤算
着什麽。「大師姊,我帶金钏、銀雪去外頭瞧一瞧。」任宜紫湊近耳邊,清脆的
喉音甜嫩甜嫩的,壓低時意外有些滞黏。

  金钏、銀雪是師父撿回來的一對雙胞胎,原本打算讓她們照料師父起居,後
來卻賞給了宜紫做丫鬟,她與紅霞都不贊成,但終究還是順了師父的意思。

  這雙姊妹花得師父親自點撥過幾年,除開三位掌院,内功劍藝算是第九代弟
子裏數一數二的硬角兒,一旦聯手,連紅霞也應付得吃力。帶上金钏銀雪,再不
能拿安全做藉口了。

  「可外頭下着雨呢!」許缁衣沒管大庭廣衆,随手替她理着雲鬓。

  「這裏頭也下啊!」任宜紫一指梁間,巧不巧的順勢讓了開來,回頭卻仍是
一派嬌憨:「大師姊,人家悶得慌。屋裏都是男人,有股難聞的氣味,我待着心
煩。」沒等答應,擰腰移步,便要邁出門去。金钏、銀雪齊望了許缁衣一眼,并
立不動,兩張一模一樣的清秀小臉上看得出同樣的猶疑。

  許缁衣神色淡然,輕聲說:「也好,你就去後頭看看罷。清出一條退路來,
沒準一會兒能用上。」

  任宜紫一停,轉頭笑道:「我就知道師姊疼我。師姊放心,全都包在我身上
罷。」腳步細碎,提劍徑往後進去了。婀娜款擺的背影引來無數目光,就連觀海
天門陣中也不可免。金銀雙姝低頭匆匆尾随,眨眼便無蹤影。

  水月停軒門下全是女流,在四大劍門中看似敬陪末座,實則不然。「紅顔冷
劍」杜妝憐是當今東海道坐三望二的頂尖劍手,名列天下劍榜《秋水名鑒》,等
若擠進了當今劍客排行的前十位。

  除了劍術與美貌,杜妝憐挑徒弟、教徒弟的本領也是天下馳名。

  她的三名親傳弟子年紀輕輕,卻都是四大劍門的響亮字号:二弟子染紅霞武
功卓絕,代師傳藝逾七載,誰都知道「萬裏楓江」染紅霞是水月門中最難纏的敵
手;老三任宜紫十五歲上便代師參加十年一度的四門論劍大會,于朱城山指天台
頂與三大劍門的首腦各對一招,劍上雖無定論,三人卻一緻公認杜妝憐是東海最
具眼光的師匠,授徒的本領當世無雙。

  許缁衣身爲嫡傳首徒,芳齡不過二十九,代掌門戶卻已近十年,水月停軒在
她手裏發展好生興旺,杜妝憐得以放心閉關,不問俗事。江湖人說:「撫劍欲誰
語,東海三件衣。」把許缁衣與觀海天門掌教「披羽神劍」鶴着衣、指劍奇宮宮
主「九曜皇衣」韓雪色等相提并論,聲威震動天下。

  四門聯盟裏,埋皇劍冢原該是合縱的核心,唯「妖刀」一說委實太謬,蕭谏
紙縱有三十年的清譽,望重武林,充其量也隻能換來今日靈官廟一會而已。若無
法證明妖刀的存在,不過是臨老犯糊塗罷了,誰人理他的瘋話?談劍笏沒有穩鎮
場面的能耐,劍冢卻也派不出更像樣的人物了,看樣子連他自己也是半信半疑。

  慘遭沐雲色毒手的十二名天門弟子中,還包括鹿别駕的義子,指劍奇宮與觀
海天門勢成水火,若說百年來的明争暗鬥是遠因,兇案便是一觸即發的導火線。

  水月停軒一名九代弟子昏迷不醒,算是四門中損失最輕微的,如能自外于兩
門惡鬥,未始不是合算的代價。水月停軒能有今日之盛,不在吞掠之狠、拓展之
速,那些專注「獲得」的男子恐怕永遠無法理解:其實斷腸湖畔的園林基業、錢
糧庫禀,均來自許缁衣對「損失」的精細操作。

  此際許缁衣卻有别樣心思。

  她的目光,始終在鐵籠上下盤桓。

  一旦殿外寒風微停,籠裏散發的惡臭就如惡獸出閘,兇猛無匹的沖入鼻端、
直竄腦門,摒息也難以頓止。談劍笏裏外踱了幾匝,與鹿别駕、魏無音都說不上
話,老遠見了,按劍快步行來,團手作揖。

  許缁衣斂衽微福,兩人并肩而立。

  「談大人見過籠裏的物事麽?」

  見她主動攀談,談劍笏似乎松了口氣,棱峭的輪廓稍見緩和。

  「沒有。」

  「可知籠中所囚何物?」

  「不知。我剛從勝州回來,院裏一片亂,很多事都不大明白。」

  許缁衣忍不住微笑,對他的率直倒是生出幾分好感。

  白城山聽說受妖刀侵襲,死了十來名院生,劍冢雖涉江湖,卻是不折不扣的
朝廷職官,隸屬禮部轄管,典制比照谏院禦史台,撫恤、修繕什麽的都得寫章遞
摺,飛馬分報京裏與東海道臬台司衙門,的确十分麻煩,非如江湖門派易與。

  眼見問不出底細,她話鋒輕輕一轉:「我見老台丞書劄上的字迹有些暗弱,
着實擔心了一陣,可惜諸事耽擱,沒能上山拜望。還在想今年七月的壽辰,要給
老台丞捎幾盒參芝什麽的。他老人家的身子骨還康健?」

  「身子安好。」談劍笏難得微露笑意,未幾又補上一句:「精神也好。」

  許缁衣很小的時候,就認識蕭谏紙了。

  盡管印象中他一次比一次衰老,但那雙眼卻始終不曾改變。這些年她忙于門
務,與劍冢那廂多是書信往來,至多讓紅霞親上白城山一趟,但許缁衣知道蕭谏
紙決計沒有随着年月增長,而變得糊塗昏聩。

  ——這,究竟是爲了什麽?口出謬論、悖意孤行,蕭谏紙到底想做什麽?世
上若有妖刀,又是什麽能引将過來,令兩門罷手,卻殺不得放不得?

  「我雖不知所囚爲何,但臨行前我家台丞再三交代,甯可錯放妖刀,不得失
卻此物。」仿佛看穿她的疑惑,談劍笏微微搖頭,面色凝重:「籠中之物若與妖
刀一同現世,天下将陷浩劫!」


          第二折  殘兵之殇 風雨斷腸 

  東海朱城山白日流影城,器作監少年穿過長長的岩道廊庑,來到整座城裏最
幽僻的角落。

  環繞着石砌的鑄煉房四周,仿佛連空氣都被烤得暖洋洋的,門罅裏透着股逼
人的旱勁。放眼東海三大鑄号,「白日流影城」算是字号新的,不過新不代表粗
疏,裏外都講規矩,此間的鑄劍場非是梁壁打通、喧嘩吵雜的大作坊,而是一座
座獨立的石造大院,遠近都不挨一處。

  一位師傅開爐,得有八九名學徒伺候,起爐、燒料、敷土、鍛打、淬火、打
磨,各有各的照應,每道工序還須看準時辰下手,以免劍器沾染陰邪穢氣,至爲
不祥。

  學徒裏有天分、肯吃苦的,才能按部就班,從燒炭生火一路層層曆練,聽任
房裏的師傅支使教訓,過了淬磨這關便算登堂入室,具備正式拜師的資格。這一
折騰,少則也要十五年的工夫。

  少年迎着空氣裏炙人的滾熱,沿曲折的岩道走過了器作監十一座鑄房,來到
最末尾的「辰」字号,額上居然滴汗也無,仿佛一切再自然不過。推開厚重的大
門,鍛打鐵胎、紅炭哔剝的聲響驟然清晰,少年吸了口氣,整整漿好熨平的衣襟
袖口,撩衣跨過高檻。

  「媽巴羔子!你誰呀你……」

  精赤着上身的學徒兇霸霸回頭,突然睜大眼:「耿照?」

  被稱爲「耿照」的少年咧嘴一笑,微露緬腆,白霜霜的牙被古銅色的黝黑肌
膚一襯,倍顯精神。

  「别嚷嚷,按規矩來。當心惱了狗叔。」話雖如此,衆學徒仍是撇了工作,
一窩蜂擠上前,有的伸手摸摸他的新棉衫,掩不住滿臉豔羨;有的猛撲上來擰頭
扭臂,親熱得不得了。

  「都來瞧唉,執敬司的大紅人!」

  「才兩月不見,變了個人樣啊!」

  「給俺們說說,都長了啥見識?」

  「見識?見識個屁!」當先那名學徒大笑,道:「咋久不回,準是搭上了姑
娘!」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連說帶蹭,手腳都沒閑着,可比嘴皮子利索十倍。

  耿照個頭不高,人單勢孤,能是這群虎狼少壯的敵手?眨眼陷入十幾隻古銅
油亮的粗胳膊裏,被挾得歪脖子瞪眼,唧唧哼哼掙脫不出,呲牙亂叫一氣。

  「吵什麽吵!」蓦地一聲斷喝,衆學徒噤若寒蟬,個個如中定身咒,連大氣
也不敢喘一口。一名黃面鼠須的矮小老人負手而出,尖聲道:「這是我辰字号房
裏的規矩?執敬司的關條在哪兒?誰放人進來的?」嘴裏罵着徒弟,一雙細眼卻
斜睨少年,仿佛形容猥崽的還是别人,而非自己。學徒們簌簌發抖,沒敢擡頭回
話。

  耿照定了定神,自夾層的衣囊取出一封對印黃柬,雙手恭恭敬敬捧過:「弟
子奉執敬司二總管的吩咐,往斷腸湖一趟,行前要往長生園去會兒,請狗叔多關
照。」

  狗叔一瞥關條,擡頭「唔」了一聲,其實他大字不識幾個,也沒啥好看。執
敬司是白日流影城的中樞,關條不過是王侯府裏的排場而已,打着二總管的字号
辦事,城裏誰人敢阻?

  狗叔上下打量幾眼,閑氣似未出盡,轉頭大吼:「都給老子幹活去!回頭我
一個一個驗,哪隻王八羔過不了關的,小心他一雙腿子!」衆人如獲大赦,立時
哄散。

  「你在前堂混得不錯啊!」狗叔歪頭背手,乜着一抹冷蔑,字字從鼻腔裏擠
蹦出來:「看這會兒……都能上斷腸湖啦,不容易啊!二總管都讓你幹什麽?洗
衣煮飯、掃地擦桌,還是跟進澡堂搓搓腳,夜裏上榻窩香香啊?」

  嘿嘿幾聲,說不出的猥亵卑瑣。

  幾個跟耿照不對盤的學徒聽了,也跟着嗤笑,引來同侪怒目。

  耿照強笑:「狗叔别拿我開心啦。這是一點小小心意,從前多承關照,還請
狗叔不要嫌棄。」說着,遞去一管小油竹筒。狗叔打量片刻,解封一聞,臉色微
變:「湖洲的『天雨香』?」耿照赧然一笑:「前日二總管一高興,賞給堂上伺
候的弟兄們嘗嘗,我糊裏糊塗也分了二兩。想想還是狗叔懂茶,别教我給平白糟
蹋啦。」

  狗叔一呆,沖着竊笑的學徒猛瞪眼:「笑什麽?一臉婊子相!」抄起馬紮劈
頭摔去,砸得幾人呲哇亂叫,兀自雲山霧罩。

  「今兒……專程去園裏看你七叔啊?不錯,不錯。」順風順雨的将竹筒揣懷
裏。狗叔眯起了吊尾眼,搖着那顆老鼠腦袋,神色大見和緩,口氣也親熱許多:
「你也算挺有心的了,阿照。」

  「倒也不是專程,還有公事。」

  「那别耽擱——」狗叔招來一名學徒,話還沒出口,擡腿便踹:「帶阿照去
後頭!你們這些個折死爹娘的,剝光了也學不到人家的半分乖!」

  辰字号并非城裏的最後一進,整座白日流影城依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
平台上還有一座堆置煤渣敗鐵的隐蔽小院,房裏都管叫「長生園」。

  據說金鐵若經反覆熔煉鍛打,其中摻入莫名雜質,難以析淨,鑄劍師稱之爲
「鐵精敗壞」者,長置将生陰邪之氣,污染洪爐砧錘,須淋上雞血石灰,拌入煉
剩的炭渣同埋深土,以避其穢。白日流影城埋陰鐵的地方,便是這座距辰字号末
進足有半裏之遙的長生園。

  耿照讓把守辰字号後門的守衛驗了關條,獨自攀上崎岖的盤腸小徑。除開調
任執敬司的兩個月不算,十二年來他幾乎每天都要爬上幾回,山路在他離開的這
兩個月裏變化不大,爬着爬着,往事重又湧上心頭。

  耿照自小無父,母親本是随營的軍伎,繼父則是從中興軍裏退下來的老兵,
隐居在王化鎮外三十餘裏的貧瘠山村,開一間修犁補镬的打鐵鋪子,跟誰都說不
上兩句,得了個「耿老鐵」的外号。耿照從小不怕火,三歲起跟着耿老鐵敲敲打
打,五歲上已能整出一片平鐵。

  耿老鐵拿着那片歪歪扭扭的鐵片仔細端詳,幾天都沒說話。

  某天早晨,他突然賣了拉磨的老馬,再加上一條左腿換來的朝廷恩賞銀扣,
熔秤了整整五兩揣在懷裏,将耿照帶上朱城山,向在府前做門房的昔日老官長一
徑磕頭,依然什麽也沒說。

  在耿老鐵心裏,或許隻有朱城山上的白日流影城,才不緻埋沒了他的兒子。

  朱城山雄峙東海太平原,号稱「沃野太平第一峰」,自來便是天子封禅祭天
的首選。自獨孤氏于平望都城插上白馬旌旗以來,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寶地,太祖
獨孤弋于山上營建城塞,封予宗室,流影城主世襲一等昭信侯,領山下承恩、王
化、懷遠、天長四鎮共九千五百餘戶食邑,歲歲免貢,恩遇備至。

  這樣的安排有兩層目的:太平原曆有王氣之說,據之堪可成王,獨孤閥當年
便是由此興兵。占山築城,可保獨孤氏發迹之地的龍脈永固,王氣源遠流長,此
其一也;暗地裏,則寓有監視東海諸藩、諸州治,以及當年協助獨孤弋打天下的
東境武林勢力的深意,其中也包括「青鋒照」與「赤煉堂」等兩大火工派門。

  東海饒富鹽鐵,曆爲中原正統的兵冶财庫,昔年北方的異族鐵騎橫掃中原,
獨孤閥奮力起兵相抗,全仗青鋒照、赤煉堂供應軍械,才得以苦苦支撐,終與
人稱「中興第一名将」的西鎮節帥、大将軍韓破凡合兵共擊,完成大業。

  皇朝肇興,京城平望都雖設有軍器監、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點閱出遊
的儀仗铠械等仍命青鋒照與赤煉堂承制,歲歲翻新,既予皇恩,亦懷舊情,一時
傳爲美談。

  白日流影城不走青、赤兩家的路子,專爲武林名家造劍,量愈少而質愈精,
數十年來别開蹊徑,卓爾成家,與青鋒照、赤煉堂等并稱「東海三大鑄号」。

  流影城于山下物色學徒,揀身家清白、能吃苦的。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門
房大力疏通,勉強進了辰字号房。誰知房裏四名挂牌師傅無一肯收,正喚家中領
回,門房靈機一動,提議送去長生園。

  原來埋陰鐵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說,傳得繪聲繪影,誰也不愛去,幹脆搭起草
廬,供年老無依的匠人栖身顧守。隻是園子離城甚遠,日常不便,還需一名幫忙
跑腿的人來使喚。

  耿照就這麽留了下來,在盛傳鬧鬼的陰院裏打雜。那年他才六歲。

  頭一回看見七叔,耿照差點吓暈過去,終于明白鬧鬼之說從何而來。

  七叔沒名沒姓,就叫七叔。

  七叔隻有一條手臂,右臂齊肩斷了,連帶削去半邊腰股,所以身子老屈向一
邊,活像半生熟蝦。像這樣的刀傷,七叔全身有許多條,最嚴重的一道在臉上,
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頰骨,讓七叔的臉看起來像是摔爛的兩爿泥缽,
落刀處深深陷入,傷口卻又結起糾結浮凸的紫紅息疤,說話時老帶着呼噜呼噜的
含混水氣。

  據說七叔受傷後就住到長生園來了,起碼有二、三十年的時間,鑄煉房的師
傅大多沒聽過這号人物,隻說園子裏不太幹淨。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還能打
鐵,而且手藝十分了得,執敬司的橫二總管經常秘密前來,親手交付圖樣,上頭
密密麻麻寫着字,取件時也多不假他人。時間久了,二總管與耿照熟稔起來,才
有後來調升執敬司的事。

  盡管七叔技藝精湛,但獨臂到底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爐、淬火打磨
一手包辦外,十三歲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執錘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單面開鋒,既不像劍也不像刀的東西,至今仍懸挂在草廬壁
上。耿照自己看得臉紅,七叔卻說有「初犢無畏之氣」、「正銳得緊」,說什麽
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聲推開柴門,踩過蔓草叢生的石闆鋪道,破廬裏殘光褪影,
壁上正斜斜浮着那柄「初犢」的劍形,一切都跟他兩個月前離開時沒有兩樣。偏
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偻的老人探出頭,幾乎埋入眼褶的細小瞳仁微微一綻,濃厚
的白翳裏似有光芒。

  「回來啦?」七叔似乎并不意外,一指竹凳:「坐會兒。」

  耿照這幾日總記挂着他的身子,好不容易見了,一時卻不知說什麽好,安安
靜靜坐下來。七叔歪着身子靠上凳,随手抄起幾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扇
着,昂起另一隻黃濁的眼睛:「橫疏影派你來的?」

  「嗯。二總管讓我跑一趟斷腸湖,把東西交給水月門下的二掌院。」

  「那是挺重用了。你去了這麽久,吃住還慣不慣?都幹些什麽活?」

  耿照笑道:「也沒什麽。跑跑腿、打打雜、使些氣力,說不上特别的,隻是
從前幹活都打赤膊,現在是裏外三層,包得跟粽子一樣。」

  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輕描淡寫道:「要是住得不慣,趁早跟你們二總管說,
園子裏也不是沒活幹。你最近頭還疼不疼?」

  「忙得緊,約莫是沒空疼啦!到這會兒都沒犯病。」

  七叔點點頭,沒說什麽。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從懷裏取出一隻扁平
木匣,置于幾上。「七叔,這給木雞叔叔炖湯喝。」揭開匣蓋,淺平的紅漆盒底
擱着小半截手指粗細的參頭,幹癟得像是摻鹽曬透了的山蘿蔔。七叔擡頭望了一
眼。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頭讷讷一笑:「等下個月領了份子錢,我再給
木雞叔叔帶些來。」七叔看着那半截參,搖了搖頭:「剩下半截是給你爹捎去了
罷?你木雞叔叔那毛病,便吃這個也醫不好,下回都給你爹帶上。」

  「阿爹身子骨挺硬朗,吃參也就是滋補。木雞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樣。」
耿照笑着又道:「我才托人給我姊姊捎了銀子,家裏原本也不缺什麽,七叔别放
心上。」

  「你姊姊多大年紀了?十九?二十?」

  「今年上巳節一過,就滿二十五啦。」

  「還沒找婆家?」

  耿照搖頭。

  「多虧有她照看阿爹,我捎回家的錢,她也從不買胭脂水粉什麽的。我攢了
點錢在身邊,将來好給她辦嫁妝。」說着展顔一笑:「七叔,我都想好啦。等明
年補上前堂的正差,聽說能跟櫃上借七八十兩,我打算回龍口村,央人給阿姊說
媒,然後把阿爹接上朱城山。我阿姊再要不嫁,怕就難啦。」

  執敬司相當于是侯爵府裏的内務房,薪饷比照衙門役值,正副總管甚至領有
品秩,儀同七品縣丞,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冊發的,自非鑄煉房的匠人可比。七叔
聽得默然,話到口邊反倒沒味兒了,便隻一笑:「你個十六七八的毛孩,想的倒
是遠長。」

  耿照紅面如棗,一徑抓頭傻笑。

  「往後你也别帶東西來啦,多攢點錢是真。」七叔擱了蒲扇扶起身:「有空
來瞧你木雞叔叔,比什麽參藥都強。」

  「我明白。」

  兩人踅至後進,後院裏雜蕪叢生,稍能落腳的地方都堆滿柴薪,高疊逾籬,
圈圍得鐵桶也似,居間置了個磨淨的石砧。

  砧畔一人呆坐,瘦骨嶙峋、黑發披覆,遮得不見面頸肌膚,露出袖底的枯指
細腕白得怪異,既似生漆假偶,又有幾分鹽屍模樣,總之就不像活物。

  耿照環視庭除,忍不住心中的難過:「我走了以後,居然就沒有人照料兩老
生活!」

  七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憐?多事!你這兩
個月若少拿柴刀,進境隻怕還不如他。」

  石砧上豎着一截粗柴,怪人刀起倏落,刀柴相交的聲音隻比撕紙大些,木柴
應聲微晃,卻未兩斷。他舉刀的動作僵硬無比,仿佛膠成一團的拉線傀儡,刀落
又是一聲裂帛響,碗口粗的硬柴搖都不搖,圈口迸出十字銳痕,竟已四分。

  怪人舉刀、劈落;舉刀、劈落……頃俄之間,石砧上粗柴已被連劈十幾刀,
柴身卻動也不動。耿照看得童心大起,拾起另一柄柴刀喝道:「木雞叔叔小心,
我來啦!」唰的一刀劈下,粗柴微微一晃,仍不偏倒。

  七叔輕聲喝采:「好!」

  耿照微笑,卻來不及開口,隻見怪人又劈一刀,砧上的木柴——或許該說是
「柴束」——晃得更大力些,已不似前度般穩立不搖。這是一場速度的競賽:無
論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細到某種程度之後,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
砍下最後一刀的人,必須承擔柴束飛散的責任,便算輸了。

  這個遊戲,耿照從小到大不知同木雞叔叔玩過多少回。

  他記得剛來長生園的時候,木雞叔叔連刀都舉不起來,鎮日呆坐,隻有耿照
劈柴的當兒,才能稍稍吸引他無神的目光。爲了讓木雞叔叔維持活力,耿照花很
多時間在劈柴上,不知不覺,都過了十幾年。

  兩人飛速出刀,但碗口粗細的木柴被連劈十餘記,漸漸難以維持平衡,每每
落刀的尾勁一拉,都帶得整束柴支不住搖晃……耿照心知柴束崩壞在即,暗忖:
「我可不能赢了木雞叔叔,得讓他高興才行。」唰唰連搶兩刀,末尾餘勁一拖,
便要将木柴抖散。

  誰知長發怪人卻突然攔腰一揮,石砧上的木柴上下兩分,上半截迎風飄開,
「唰」散成無數細片,徑粗還不及一筷,宛若竹篾一般;下半截卻被拖刀的力量
一束,直挺挺的停在砧上,若非周身布滿密密麻麻的豎直刀痕,遠看簡直就像半
截完好的粗柴,動也不動。

  耿照看得一愣,這一刀便再也出不了手。呆得片刻,院裏微風輕揚,将下半
截木柴吹得像重菊般四散開倒,稀哩嘩啦的吹下了石砧。

  七叔低頭哼笑,轉身走進屋裏。

  「進來吧!我早說了,你這兩個月裏若少拿柴刀,隻怕還不如他。」

  耿照不覺微笑,取薄被替木雞叔叔蓋好下身,也随七叔進了屋裏。

  「喏,你瞧瞧。」

  七叔取出一隻烏木長匣,随手翻開匣蓋。

  匣中的黃襯裏上置着一柄紅鞘長劍,鞘寬三指,長近四尺,黃銅吞口、鳥翼
劍锷,形制十分樸拙。耿照捧過木匣,不覺蹙眉:「七叔,這劍……好沉!」

  七叔不置可否,微哼一聲:「拔出來瞧瞧。」

  耿照求之不得,小心翼翼捧劍出匣,「锵啷」一聲龍吟,屋裏頓時亮起一泓
秋水。那劍劍刃甚厚,劍身從劍锷朝鋒刃縮窄,吞鞘處原有三指幅寬,到了劍尖
剩不到兩指,顯然劍的主人擅長擊刺,才有這樣的特殊要求。

  他提勁輕揮幾下,誰知劍刃晃也不晃,竟連一絲風聲也無。

  「真是好剛的一把劍!」耿照贊歎:「七叔,這劍若不開鋒,拿來當九節鋼
鞭也使得。是誰用這麽重的劍器?」

  七叔冷笑:「這便是橫疏影讓你來拿的玩意兒了。好個潑辣的娘兒們!叫什
麽來着?」耿照矯舌不下,呆了片刻,才讷讷的回話:「叫……叫染紅霞,外号
「萬裏楓江」,是水月停軒的二掌院。這……這是她要的兵器?」

  兩人對看半晌,七叔「噗」的一聲,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勁扇了他後腦勺一
記。

  「快去斷腸湖罷,傻小子!這麽兇惡的婆娘,當心她一使怪力,摘了你的小
腦袋!」

     ***    ***    ***    ***

  東海湖陰城斷腸湖畔,水月停軒。
  
  耿照坐在偏廳裏,貯着四尺重劍的烏木長匣不敢離身,匣外裹的赭紅布巾就
跟他周身的衣衫一樣,早被一路不停的急雨打濕。領着耿照進門的老仆婦雖然替
他沏了熱茶,也給他一條陳舊的白棉布巾擦拭衣發,但耿照一人坐在這傳說中的
「男人禁地」裏,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某種奇妙的違和感,就跟浸透衣衫的濕冷寒意一樣揮之不去,零零落落地沾
上了他。

  耿照以爲,那是因爲自己太過緊張的緣故。

  東海四大劍門中,水月停軒是唯一專收女徒的門派。從前在鑄煉房見習的時
候,水月停軒是那一大群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最喜歡的話題,大夥兒想像水月門
下都是一個個嬌嫩婀娜、巧笑倩兮的美麗少女,總是聊着聊着就猥崽暧昧的笑成
了一片,尤其洗澡的時候聊得最起勁……

  時光飛逝,耿照已經不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了,這些日子經過前堂執敬司的曆
練,漸漸懂了點人情世故,不再天真的以爲水月停軒裏藏着一個活色生香的女兒
國。

  事實上,水月門裏規範甚嚴,外客無論男女,都隻能進到前廳而已,距離門
人生活、習藝的水上莊園還有大段距離,連窺視都不可得。耿照奉命來過斷腸湖
幾回,雖然都是在大門外交割糧秣物資一類,但對水月門規也略有耳聞。被招待
到門廳裏來,這倒還是第一次。

  從大門到此間,一路都沒見到其他人。耿照枯坐兩刻,等到茶水無溫,漸有
些不耐,心想:「水月門下不留外客,我又是男子,總是要避嫌。此間一直無人
來應,倘若捱到傍晚時分,那可真是進退不得啦!」猶豫間,又坐了一刻有餘,
終于忍無可忍,提聲叫道:「老嬷嬷!老嬷嬷!」半天沒人相應,他背起木匣,
徑往廳外回廊走去。

  耿照沒敢直接往裏頭闖,走到回廊入口處,隔着檐下雨瀑向外眺望。水月停
軒的主體建築沿湖而建,屋瓦連綿,外側以高牆隔擋,入口的門房隻是一般的百
姓,并不懂武功,五、六戶人家就住在大門前後,領水月停軒的薪饷,代爲看管
門戶。

  他進來時,記得守門的是兩名莊稼漢模樣的中年人,一路替他撐傘到廳裏,
連忙提氣叫喚:「大叔!有事相詢,煩請來一趟!」叫了幾聲,大門處卻無甚動
靜。

  耿照有些着惱:「這裏的人,怎麽一個個都聾了!」微一猶豫,循着偏廳回
廊,直接往後進行去。

  回廊的盡頭是一處釘滿碗大銅釘的朱漆大門,耿照正要推看似沉重的門扉,
忽見地上一物微微閃光,拾起一瞧,竟是一枚閃着銅光的鎖頭。那鎖被人削成了
兩段,斷面平滑如鏡,十分新亮,便是打磨過也不見得有這麽平整,顯是利器所
爲。

  耿照心中掠過一抹不祥之感,「咿呀」一聲推開朱漆大門,隻見地面上一條
奇妙的痕迹橫過青磚,仿佛是拖行着犁頭或石磨一類的物事,一路迤逦着往園中
拖去。

  隻是青磚堅硬非常,究竟是什麽樣的東西,才能在青石鋪成的廊間留下這樣
的痕迹?耿照蹲下觀察片刻,習慣性的将門扉掩上,正要轉身,頸後忽然一痛,
一點尖銳的冰涼摁壓着他的頸椎,他仿佛可以看見摁壓處破皮流血的模樣。

  劍尖微微向前一送,壓得他緊貼門扇,身後響起一把清脆爽利的喉音。

  「你是何人?」來人的口吻十分嚴峻,充滿威儀,耿照平日聽命慣了,答得
不假思索:「弟子耿照,受本城橫二總管之命,前來求見貴派二掌院。」

  「『本城』?橫疏影?你是白日流影城的人?」

  那女子輕哼一聲,絲毫沒有撤下劍尖的意思。

  「白日流影城是本朝貴胄轄下,幾曾有過這般唐突無禮、擅闖門戶的弟子?
待我押你上朱城山,你若是冒名僞詐、意圖不軌,隻怕要丢了這條性命!」

  耿照臉上一紅,嚅嗫道:「弟子遞帖求見,不敢逾越。誰知等待數刻,不見
有人相應,才走到這兒來。請……請前輩見諒。」他聽女子措辭威嚴,決計不是
一般的門人女弟子,絲毫不敢缺了禮數,隻是不知對方名頭,又不敢貿然詢問,
隻好尊稱一聲「前輩」。

  女子冷哼:「胡說八道!前廳自有門房傭仆,動靜都由專人報與我知,豈能
教你空等數刻?」不等耿照辯駁,揚聲喚道:「胡嬷嬷、胡嬷嬷!」清脆的嗓音
挾帶内力穿透雨幕,遠遠送出,入耳不覺怎麽轟響,卻是字字清洌明晰。

  耿照暗暗佩服:「水月門下,果然不同凡響!」

  女子喊了幾聲,始終無人應和,聲音不覺有些煩躁,低聲沉吟道:「奇怪!
都到哪兒去了?」見耿照耳下颔骨微動,劍尖一摁,愠道:「你笑什麽笑!」

  耿照被刺得呲牙咧嘴,忍痛回答:「弟……弟子沒有笑。前……前輩的劍尖
甚利,刺得弟子有些……有些疼痛。請……請前輩明鑒。 」

  「你說是橫疏影派來的?」女子将劍尖縮回分許,肅然道:「二總管找我做
甚?」

  耿照恍然大悟:「原來她就是『萬裏楓江』染紅霞!」腦海裏突然浮現七叔
那幾句「惡婆娘」,趕緊驅走雜思,戰戰兢兢回禀:「二總管派弟子來爲前輩送
劍。」

  自稱「染紅霞」的女子「啊」的一聲:「差點都忘了。昆吾劍鑄好了麽?」

  「锵啷」一聲,長劍入鞘,耿照頓覺頸後壓力一松,趕緊回頭抱拳:「流影
城弟子耿照,見過二掌院。」

  那染紅霞一揮袍袖,淡然道:「免啦!想來我也有不是。你擅闖本門一事我
不會向橫二總管提起,你把傷口包起來。記住,像這樣的事情,沒有下一次。」
随手遞來一方雪白錦帕,帕上并未薰香,卻有一絲淡淡溫甜。

  耿照連忙稱謝捧過,偶一擡頭,忽然愣住。

  長廊檐影下,雨瀑如精簾。淅淅瀝瀝的水影之間,立着一名身材高挑、膚色
白皙的紅衫麗人,臂後倒持一柄彤豔豔的紅鞘長劍,包着黃銅鞘殼的劍鞘尖傲然
指天,與她遠山般的卧眉相襯,清麗中别有一股英氣。

  女子約莫二十來歲,容貌自然是極美的。即使耿照沒見過很多女人,也知道
像她這樣的美貌并不常見。但與她的飒然英風相比,秀氣的臉孔、纖巧合度的身
段似乎也不那樣令人印象深刻。幽暗的廊庑之間,似乎也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點
亮。

  耿照被女郎的氣勢壓倒,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看什麽?」女郎眉頭一皺,清脆的喉音果然是方才那位「染紅霞」。

  耿照如夢初醒,想起自己的窘迫,一張黝黑的臉立時紅得像柿子一樣,讷讷
道:「弟子沒看什麽。前……前輩……」

  染紅霞蹙眉道:「别喊什麽前輩不前輩的,難聽死了。我有這麽老麽?」

  耿照恨不得鑽到青磚裏去,忽聽遠方一聲驚呼,卻是從莊園裏傳來的。

  他側首凝聽,染紅霞卻恍若未聞,似覺橫疏影派來的這個小夥子甚是無禮,
應對、進退無一可取。她在門中代師傳藝多年,威望素著,無論律人律己都是一
般的嚴厲,最痛恨輕薄虛浮的行止,微露恚惱:「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速回
前廳去!我喚人……」忽然愣住。

  淅淅唰唰的雨聲裏,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染紅霞猛然回頭,卻見耿照一指
院中,叫道:「前……二掌院!聲音是從那裏傳來的!」

  她腋劍奔向廊窗,細辨餘音,果然是來自菱舟香院的方向,不覺心驚:「他
的耳力,竟比我強上許多!」擔心那廂的情況,提聲大叫:「采藍!黃纓!」未
幾又喚道:「纨雪、朱婷!你們在哪兒?」俱都沒有回應。

  連負責巡邏的朱雪二姝都沒有回應,事态顯然非常嚴重。染紅霞強抑驚駭,
正要點足掠出,餘光瞥見耿照随後跟來,剝蔥似的玉指回頭一比,道:「去前廳
候着!沒有我的命令,半步也不許踏進來!」

  耿照還待申辯,見她目光鎮定、神色堅毅,心想:「她畢竟是這兒的主。」
點頭道:「二掌院放心,弟子就在前廳候着。若有用得着處,還請二掌院随時吩
咐!」染紅霞更無二話,一朵紅雲般掠往院中,幾個起落間便消失了蹤影。

     ***    ***    ***    ***

  耿照返回前廳,想起被利器銷斷的銅鎖以及青石磚上的拖曳痕迹,越想心緒
越是不甯,靈機一動:「前……二掌院不讓我入園,可沒說不能去外頭瞧瞧。」
冒雨飛奔至門房前,果然空空如也。

  「奇怪!」耿照暗忖:「就算是敵人入侵,也不該這樣無聲無息。」他曾聽
執敬司的弟兄閑聊,說是埋皇劍冢的蕭老台丞傳書東海各派,極言三十年前的妖
刀妖魂重又蘇生,即将禍世害人,還把四大劍門的人都找了去,說要結盟聯手追
捕妖刀。

  近日四大劍門陸續發生慘案,不過與其說是妖刀亂世,其實人們更相信這是
某些門派——譬如觀海天門或指劍奇宮——靜極思動、尋釁生事的小動作。「蕭
谏紙老糊塗咯!」執敬司裏的人私底下都這麽議論:「指劍奇宮、觀海天門早知
道蕭老會這麽反應,十年前就動手了,哪兒等得到現在?」

  耿照并不相信神鬼之說。

  他在埋葬陰鐵的長生園裏度過大部分的少年歲月,跟被流言描繪成妖怪的七
叔、木雞叔叔朝夕相處……對耿照來說,隻要活得磊落,世上并不像人們所想像
的,有這麽多幽離恐怖的鬼怪。

  但此刻,耿照卻覺得心仿佛被一根頭發懸在半空中。那種不安與悸動的莫名
感應,從他踏入水月停軒以來一直都沒有停止過。

  他想像自己會突然踢到一顆滾動的人頭,或者是在大雨中被半截殘肢絆倒,
如此一來,或許就能解釋看守大門的人何以忽然消失不見。但什麽都沒有。從前
廳一直到門房的那幢小磚房,沿路沒有屍體、沒有血漬,沒有任何折斷的刀劍或
打鬥的痕迹,什麽都沒有。

  直到他在磚房前駐足,失控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樣,沿着他的發頂、頭面奔流
直下。

  守門的兩名漢子還在屋裏。

  他們彼此交疊,「嵌」進了靠外側的那面牆裏,或許是撞擊力道太強太快,
太過集中,兩人的肢體以奇妙的形态,與變形的牆面融合成靜止的瞬間,立體的
部分——如胸腔、顱骨——都變成突兀的平面,以緻明明認出了眼睛鼻子,卻一
點都不覺得那個攤平的東西叫做臉。

  紅黑色的血漿,混着黃黃的膏油與奶白色的漿液,緩慢的滴落在地,聲音清
晰可聞。或許是軀體爆裂的一瞬間,又被巨大的力量凝滞成一種很安定的狀态,
所有溢出的體液都流得異常緩慢。混合了脂肪與血腥的異味被雨幕封在屋子裏,
即使走近也聞不到。

  屋裏連桌椅都沒亂。來人隻用了一擊,就完成了這件奇異的新制品。

  耿照看得臉都白了,強忍住嘔吐的沖動,轉頭拔腿就跑!

  「那東西……把人『錘』進牆壁裏的那個東西……正在水月停軒裏!」

  他飛也似的沖進前廳、奔過回廊,循着染紅霞消失的方向發足狂奔……雨幕
裏,他聽見湖浪拍岸的聲音。一條九曲回橋伸入湖中,半空裏雷電一閃,轟隆聲
劃過頭頂之際,忽見一頭巨大的怪物立在橋心。

  那怪物偻着背脊,似乎沒有頭發,頸後卻覆着一塊毛皮,拱出一隻巨大畸零
的怪角,非牛非鹿,倒像是一根崩毀大半的石柱。怪物一動就發出刺耳的鐵鏈聲
響,連雨瀑的淅瀝聲都無法稍稍掩蓋,它腳邊橫着兩條烏影,曲線起伏婀娜,似
是妙齡女子。

  閃電掠過,一條紅色人影居高臨下,一劍刺向怪物的眉心!

  怪物不閃不避,伸手一抓,倏地将長劍握在手裏。染紅霞半空中無力可借,
猛被甩落湖中。

  「二掌院!」

  耿照失聲叫喚,大雨中怪物猛然轉頭。哪是什麽妖魔鬼怪?分明是一名身長
九尺、筋肉糾結,周身卻布滿凄厲傷口的高大男子,扛着一柄鐵塊也似的巨大刀
器,通體猶如不規則裂面的花崗岩柱,握柄處的獸皮被雨打透濕,纏着粗大的鐵
鏈。

  耿照救人心切,飛身躍上曲橋,才想起自己手無寸鐵。一眨眼間巨人已至身
前,巨刀挾着刮人的勁風箭雨撲面壓來!

  「好……好快!」

  小屋裏的那兩人,必是死在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擊之下——耿照根本來不及
思考,更别說躲避,忙亂中抓住胸口的系繩一轉身。轟隆巨響裏,背上的木匣已
被掃成碎片,餘勁掄得耿照頭暈眼花,鮮血沖出喉頭,整個人失速撞向欄杆,一
陣碎裂聲響,挾着無數欄杆破片滾落橋面!

  耿照及時攀住橫欄,破碎的尖木屑刺破手掌,右肩幾乎被扯得脫臼。

  他眼冒金星,顫抖着悶聲呼痛,忽覺頂上驟雨一停,巨人巨刀的影子已經蓋
住他大半個身體,帶着血味的腥臭吐息噴在發頂上,灰白的口涎滴得他一頭一背
都是,巨大的鐵塊石刀對正耿照的腦袋——耿照緊咬着牙,垂在湖水裏的左手一
撈,一抹金光穿出水面,一把紮進巨人的左大腿内側!

  巨人狂嚎一聲,震得整座曲橋都在搖晃,歪歪倒倒的向後踉跄,橋面被踩穿
了幾個大洞。耿照被搖得攀持不住,右掌一松,身子正要沉入湖中,手腕忽然被
人抓住。

  擡頭隻見滿天落下的雨絲裏,一張雪白的瓜子臉上黑發披面,被浸濕的紅衫
黏貼着結實苗條的嬌軀,裹出一抹玲珑曼妙的緊緻曲線。

  「是……是你!」

  染紅霞使勁将他拉上橋來,嘴角咬着一絲朱紅。

  兩人氣喘籲籲的攤在橋面上,耿照緩過一口氣,将左手握着的脫鞘紅劍交給
她:「這是你的昆吾劍!我刺中那厮的腳筋,他……」

  話還沒講完,一團巨大黑影緩緩站起,像一具壞掉的拉線傀儡般動動肩頸,
慢慢轉向二人。耿照目瞪口呆,忽覺這巨人的動作極是眼熟,一下子卻想不起在
哪兒見過。但那絕對不是腳筋毀損、不能行走的姿态。

  染紅霞拄着纏紅鎏金的昆吾劍站起,咬牙低聲道:「我去絆住他,你乘機把
我兩名師妹帶過橋去,聽到沒有?」

  耿照點頭,白着臉呆望半晌,喃喃道:「這個……到底是什麽東西?」

  巨人無語,隻是提着刀,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我不知道他怎麽了。」

  染紅霞雙手握柄,劍尖指地,兩眼牢牢盯着敵人,挾着雨絲的湖風吹開她濕
透的濃發,吹得衣袂獵獵作響。她的眼神裏,有一種耿照從來沒看過的堅毅與沉
着。

  「……但這大個子我們認識。他在十裏外的鎮集裏賣煤炭,跟我們往來超過
十年了。身家清白,是個性情溫和的普通鄉人。在今晚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他這
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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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4:5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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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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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3-4


          第三折  萬劫不複 禍起青苎

  耿照心想:「四大劍門精研武藝,果然與本城不同,連十裏外賣炭爲生的鄉
人,都有如此的武功造詣!」他自幼伺候父親、七叔打鐵,日日于崎岖山裏挑水
負重,往來不知多少回,膂力、耐力等均遠勝同齡,适才被巨漢一擊掄飛,可說
是平生未有的經驗。

  「那人内力強橫,二掌院請留神。」

  染紅霞頭也不回,雙手握緊昆吾劍長逾尺半的握柄,咬白的櫻唇畔卻綻出一
絲苦笑:「據我所知,他一點武功也不會。」不顧耿照瞠目結舌,低聲道:「我
引他上前,你把握時機救人。得手之後切莫回頭,對面的水榭裏還有一個行動不
便的女孩兒,你将我兩名師妹帶進水榭,撐舢舨走水路離開。你識不識水性?」

  「還可以。」

  「有勞了!」回眸一笑,沾甩着雨珠的雪靥分外勻嫩,更顯出五官線條的俐
落有緻,襯與她飒烈的英姿與口吻,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麽捍格:與其說是春雨柔
媚,更像是破雨初陽。

  「多謝你甘冒奇險……你大可以離開的。」

  七叔和阿爹就不會。耿照心裏想,卻沒有答話,隻是笑了一笑,轉頭四望,
忽然發足往岸上狂奔。

  染紅霞絲毫不疑,咬牙一聲清叱,揮劍朝巨漢奔去!巨漢仰天長嗥,宛若瘋
獸,掄起花崗岩柱般的畸零巨刃一掃,末端杯口粗的鐵鏈「喀啦啦」一陣激響,
「轟!」一聲木片炸飛,九曲廊橋又毀去爿角橋面。

  耿照跑回岸邊,隻見橋下橫着幾條小巧的平底舢舨,微翹的船頭兩側繪有鯉
魚、對花對鳥等細緻花樣,條條都不一樣。他解開其中三條,以纜繩前後相系,
有如一條浮橋,支起竹篙往湖裏的水風涼榭撐去。

  曲橋中段的廊頂,已被那柄鐵鏈石刀悉數毀去。面對如此巨大的兵器,什麽
劍法招數都施展不來,染紅霞仗着輕身功夫左竄右縱,不住在殘垣石刀之間尋找
空隙,東抹一痕、西刺一劍,刺得巨漢披血裂創,他卻恍若不覺。

  耿照不敢劃近,始終與曲橋保持十丈的距離,巨漢似乎無視于舢舨的接近,
專注揮舞石刀寸步不移,猶如蒙頭撲打紅蝴蝶的巨靈神。

  耿照滿心狐疑:「奇怪!莫非他目力不佳,看不見十丈外的東西麽?」

  思忖之間,船頭慢慢越過了巨漢的眼角範圍,徑往他身後的涼榭方向劃去。

  忽然,俯卧在巨漢腳畔的黃衣少女動了一動,滑下橋沿的雪白小手輕揮着,
微微睜開眼睛。

  「她……并未昏迷!」

  耿照精神一振,停住竹篙,向她做了個下水的手勢。
 
  黃衣少女輕輕擺擺手,頭頂上勁風呼嘯而過,足足有她身子兩倍寬的畸零石
刃「嘩啦!」掃去大片欄杆,獰惡的鐵鏈聲異常刺耳,碎裂的木屑挾雨傾落,覆
滿了少女凹凸有緻的側身曲線。

  她閉上眼睛動也不動。

  半晌,大雨将臉上的泥灰木屑沖去大半後,才又慢慢張開眼睛。少女半張面
孔壓在橋上,模樣看不真切,也說不上美不美,露出的右眼卻令人印象深刻──
非是濃睫彎彎、瞳仁深邃、眼角含春一類慣常在美人圖裏見到的美眸,即使微眯
之時仍透着光,又大又亮,又有幾分銳利,一點都不含糊。

  看着她渾無血色的半邊小臉,耿照不禁佩服起來。莫說女流,便是九尺的昂
藏巨漢,在面臨生死關頭之際,也未必能有如此清澈冷靜的眼神。

  巨漢毀了周身兩旁的護欄,少女水遁的障礙已然清除,但這樣還是太過于冒
險。他心念一動,解開第一艘與第二艘舢舨之間的纜繩,慢慢劃向曲橋。

  染紅霞百忙之中瞥見,急得大叫:「别過來!你這是幹什麽?」一分神幾乎
被石刀掃中。

  耿照放下竹篙,拾起一塊湖面漂來的廊檐破片,使勁朝巨漢擲去!他膂力過
人,這一擲正中巨漢額角,打得他仰頭退了一步。還未站穩,第二塊又中喉頭,
巨漢向左側踉跄跪倒,柱子般的石刀「砰」插穿橋面!

  橋底下的木制拱構被搗得稀爛,左側的一根支柱應聲粉碎,整座橋面「轟隆
隆」震動起來,漸漸向左邊傾斜。

  「趁現在!」耿照大吼。

  黃衣少女睜眼一撐,渾圓結實的臀股猛然用力,整個人翻出右側橋面,魚躍
般淩空一扭,「噗通」鑽入水中!

  橋上所有東西都向左側滑去,當然也包括巨漢、染紅霞,以及另一名昏迷不
醒的藍衣少女。耿照本想一次救兩人,無奈變數太多,隻得放棄,趕緊躍入水中
接應黃衣少女。

  大雨漲潮,湖底十分渾濁。耿照在水中勉力睜眼,徑朝橋下遊去,突然間有
人一把抱住他的腰,膚觸滑膩,不同于男子的肌肉硬實。耿照想也不想便将來人
撈起,兩人一齊冒出水面。

  那名黃衣少女攀着他的脖頸,兩眼緊閉,不住嗆出水來。

  約莫是湖水太冷,抑或傷後失溫,少女兩腿纏着他的腰,顫抖的身子與他正
面相貼,緊緊偎在一起。每一嗆咳,胸前兩團尖挺結實、偏又溫綿細軟的物事便
抵着他一陣彈撞,滋味難以言喻。耿照雖無歹心,身下卻尴尬萬分的有了反應。

  他早已不是未經人事的魯莽少年。

     ***    ***    ***    ***

  前年十七歲生日當天,辰字房的弟兄們一齊湊了份子錢,強押着他到山下最
有名的煙花地「滿園春」,替他點了紅布花牆上挂牌的小閑姑娘。

  在白日流影城裏,最多的就是鐵匠與軍丁,若無妓寨窯子發洩,早晚要出亂
子,是以城規不禁弟子出入風月。那些個鐵匠學徒每月領了錢,十之八九都要走
一趟妓院。朱城山下的秦樓楚館也都做規矩生意,不敢幹什麽逼良爲娼的勾當,
算得上是安分守己。

  小閑姑娘的名兒裏雖有個「小」字,卻是二十五六歲的大姑娘,皮膚細白、
雙峰飽滿,說話帶着好聽的南方調子,妝雖濃了些,樣貌倒挺美的。這種挂得有
牌的姑娘,學徒們等閑應酬不起,是十幾二十個人硬湊了錢,才讓從不去煙花地
的耿照「開開葷」。

  小閑姑娘對他很好,服侍他沐浴,在澡盆裏用手就讓他出來了一回。初挺入
時,耿照毫無經驗,不消片刻便丢盔棄甲,洩了個千裏潰洪,小閑姑娘卻也不取
笑,柔聲撫慰着,轉眼間讓他堅兵奮起,才又痛痛快快揮戈馳騁了一回。

  耿照時時想念小閑姑娘,倒不隻是她雪白柔軟的大奶脯,又或者腿間那股夾
人的爽利勁兒,而是她溫柔拍哄的低低語調。

  「我故鄉有個弟弟,年紀與你差不多。」小閑姑娘對他說,鶴頸般的纖纖素
手随意比劃着,笑容裏有一絲淡淡的朦胧:「幾年沒見,也不知有沒有你這麽強
健的體魄。小時候,老跟在我屁股後頭流鼻涕呢!」

  此後耿照再也沒去過滿園春,也很少跟着打鐵弟兄逛窯子,一方面是爲了存
錢寄回老家,另一方面也沒特别的想。偶爾生念,腦海裏浮現的卻不是雪白赤裸
的誘人胴體,多半還是小閑姑娘那軟軟膩膩的南方調。

     ***    ***    ***    ***

  他原本采取立泳的姿态,兩足劃水,雙手漂在水面避免下沉,頸側忽被少女
冰涼的面頰與嘴唇一貼,兩團乳丘偎在胸前,頂上縱有煞星之危,腿間卻陡地勃
挺起來。

  仿佛爲了抵抗湖水的冰寒,這一下來得特别厲害,浸了水的裆間彎直翹硬,
已到了微略發疼的境地。他雙手不甚自由,還來不及挪挪身子冷靜頭腦,昂起的
尖端一路排闼,隔着褲底薄布,就這麽淺淺的剝入一團異常溫膩的嫩脂裏。

  湖水浸透褲布,幾近于無,微一頂觸,便可清楚感覺外陰形狀:那妙物開口
平淺,如一隻小小的肉褶彌封,前緣層層疊疊,俱都軟膩滑潤,嬌嫩非常。頂端
有一粒稍硬稍韌、如嬰兒指頭的小物,起初略擋着花徑口,再擠進分許時,卻似
又勾人。

  少女劇咳着,每一抽搐,那處便痙攣似的輕啄他一口,既像魚嘴又像蚌肉,
吸啜着前端最敏感之處。

  耿照畢竟血氣方剛,既勻不出手将她抱開,雙腳還得不停劃水、保持浮力,
挺腰蹬腿之際,每一下都頂入少女股間,撞得她彈起落下,腿心裏漸漸拱出一片
溫膩濕黏。

  少女畏寒,忽有一顆雞蛋大小的圓鈍異物貼肉頂來,硬将薄薄的褲底一點、
一點的擠入蜜縫裏,頻頻觸着硬起的蒂兒,渾身倏如蟻走電竄,酥麻之餘,又覺
燙人。她凍得暈暈迷迷的,本能地坐緊取暖,顫着渾圓的翹臀一意迎湊。嗆咳片
刻,已磨得耿照腰眼發麻,隐約有了一絲洩意。

  「姑……姑娘!姑娘!」他強忍快美,低聲輕喚:「請……請稍挪下身子,
在……在下恐……恐有冒犯……」

  黃衣少女突然大嗆起來,身子一搐,四肢勾纏着他,緊緻的大腿有着十八歲
少女無以倫比的結實彈性,腿根的嫩肌一陣劇烈收縮,竟然反客爲主,猛将侵入
小半的滾燙鈍尖一夾,掐擠着迫了出去,隔着裆底在水中牽開一條微帶白濁的黏
膩液絲。

  便隻這麽一刮,耿照冷不防中直沖頂峰,滾熱的濃漿噴薄而出,鈍尖往前一
頂,滿滿湧溢在少女的腿心處。少女「唔……」的一聲昂起粉頸,死死摟着他的
脖子,終被濃精燙得蘇醒過來,兩團乳蜂挺着櫻桃核兒般的硬實蒂尖猛一壓摁,
鼻音嬌膩卻又十分自然,毫無作僞谄媚。

  耿照射得厲害,片刻不停,又多又猛,仿佛全身精力縮聚而出,白漿裏似有
一粒粒細小硬珠,蜂擁着沖出馬眼時,每一下擦刮都是略微疼痛、又極快美的感
受,實是平生未曾領略的滋味。

  他心驚之餘,不禁又慌又惱:「本城的清譽,全都毀在我的手上!我平日不
好女色,怎地竟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玷污了水月停軒的弟子!」心中隐有一
絲難言的邪念,渾不似平時的自己。

     ***    ***    ***    ***

  這名黃衣少女,自然是黃纓了。

  巨漢無聲無息闖入水風涼榭時,采藍驚叫一聲,立時昏死過去,她卻是假裝
暈厥伺機逃走。但黃纓畢竟隻是個十八歲的少女,趴在橋上給淋了大半個時辰,
落水前已略爲失溫,一入冰冷湖中,馬上失去意識。

  她嗆出最後兩口水,氣息漸漸平複,隻是結實的胴體仍不停顫抖。

  耿照定了定神,帶她躲到橋墩殘柱旁,低聲道:「在下……在下該死,還請
姑娘恕罪。」

  黃纓已然醒了大半,隻是凍得說不出話來,嚅嗫道:「冷……好冷……」似
覺腿心有些異樣的溫熱,身體裏殘留着一絲羞人的餘韻,明明冷得全身發抖,面
頰卻有些汗,心跳急促。她不明所以,心中彷徨,益發緊緊偎着眼前這名陌生的
男子。

  忽聽頭頂「轟隆」一聲,「柱子」猛被抽了上去——哪裏有什麽柱子?兩人
藏身之處,正是巨漢插穿橋面的巨型石刀!橋面破孔探出一張鮮血披面的醜臉,
巨漢睜着無神的眼瞳,揮刀徑往腳下砍落!

  「這家夥……是瘋子!」

  爲了追殺橋底兩人,居然毀壞自己站立的橋面,這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耿照抱着黃纓潛入水中,猛向前遊。身後一陣暗潮推送,巨大的石刀倏然沒
入水中,旋又被刀柄纏着的鐵鏈拉出水面。

  耿照心念一動,忙扭身向右遊開,「唰」石刀二度入水,蕩開陣陣餘波,隻
差幾尺便要擊中二人!耿照不敢冒出水面,憑一口氣向岸邊遊,眼前突然一陣氣
泡骨碌碌竄升,原來黃纓已吐盡肺中之氣,攀着他的兩隻小手一松,便要浮上。

  耿照趕緊拉住,黃纓掙紮起來,攪得氣泡翻湧,一股腦兒沖上湖面。

  耿照急中生智,一把将黃纓拉回懷裏,低頭覆住她的嘴唇,将空氣度了過去
——回過神時,才發現黃纓攀着他的脖頸,涼涼的嘴唇吮着他的,貪婪地汲取空
氣。她的唇嘗起來沒有任何味道,香的、臭的……通通都沒有,有種很潔淨的感
覺:形狀很小巧,唇珠十分豐潤,觸感細滑,像是切工極細的新鮮魚脍。

  兩人相擁着靜靜下沉,石刀破水的殘迹一次比一次遠,湖浪漸漸将他們帶向
岸邊。終于,耿照的氣也到了頭,兩人奮力蹬水,「嘩啦」一聲沖出水面。

  氣空力盡,誰也說不出話來,總算是免除了彼此的尴尬。耿照攬着她輕輕蹬
水,感覺她也開始試着漂浮,指着不遠處的兩艘舢舨:「你能不能遊到那兒?」
黃纓大口大口吸氣,并不答話,片刻才點了點頭。

  耿照以爲她氣惱自己輕薄,心下歉然:「你先遊過去,我回頭救人。」黃纓
又點頭,深吸一口氣,低頭鑽入水中。耿照放心不下,又不想令她不快,暗自尾
随。

  雨勢不減,湖水混濁。爲防跟丢人,他隻好遊近些個:隻見黃纓扭動身子,
赤着一雙足趾平斂、有如貓兒爪軟墊似的雪白小腳,兩條渾圓勻稱的腿子一屈一
夾,蹬水而出,這小翠蛙也似的泳姿在她使來,居然頗爲曼妙,說不出的矯捷靈
動。

  她身上除了鵝黃肚兜、下半身的杏黃妝花緞裙之外,外衣、裙内的紗褲等,
全都是薄紗細羅制成,雨水打濕之後緊貼肌膚,雪白的肌色透出紋理,便如半裸
一般。先前在水面時陰霾罩頂、大雨滂沱,尚且不覺,一入水中,卻是瞧得一清
二楚。

  黃纓的雙腿一開一阖,緞裙掀如花綻,紗褲裏籠着兩團雪白股肉,臀形渾圓
挺翹,全是結實的肌肉,運動間繃得緊緊的,絲毫不顯餘贅;股間僅一條小小肉
縫,色澤是極淺極淺的、熟桃蒂陷似的粉酥紅,至菊門才又稍稍擴延成一小片粉
緻緻的三角形,其間縫褶看不真切,隻覺十分細小,虛掩着一小撮飄散在水中的
粗卷烏茸,若隐若現,分外誘人。

  薄薄的紗籠底部上,另有一片細白污濁,遮去了秘處的銷魂全景,隻透出些
許粉嫩的肉色輪廓,以及茂密烏黑的毛發。

  耿照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适才的荒唐之舉,在她褲底留下了稠濃的漿漬,
不由得血脈贲張,幾乎要伸手去摸。猛一回神,暗自心驚:「奇怪!我……我到
底是怎麽了?」趕緊鑽出水面。黃纓毫無所覺,奮力向前遊去,幾個起沒間攀上
了舨舷,被湖浪推往岸邊。

  耿照強抑绮念,回頭去找先前的那條舢舨,橋上戰況又有變化──巨漢自從
失落了黃纓,像發了瘋似的,把鐵鏈石刀當作流星錘使,出手大開大阖,殘敗的
九曲橋不堪摧折,搖搖欲墜。那藍衣少女滑到橋面左側,腰腿被半毀護欄卡住,
上半身已傾出橋面,長發随風雨飄搖,兀自不醒。

  耿照不識采藍,也看得出形勢危急——不同于适才黃纓的情況,采藍身下,
乃是碎裂成無數尖叉的橋墩殘柱。一旦掉落,勢必被木尖刺穿身體,死得無比凄
慘!

  染紅霞不敢再放任巨漢破壞曲橋,巨漢舉刀揮下,她便豁盡全力,以昆吾劍
接之。刀劍交擊的一瞬,全身衣角爆起罡風,濃發飛散,朱唇間迸出血絲,繡線
的粉底紅靴陷入橋面近寸,卻毫不退讓。

  ——那實在是非常奇妙的畫面:苗條端麗的紅衣女郎揮舞金劍,與手持兩丈
巨刀、高她将近一倍的巨漢對撼,一步也不退,一刀、一劍地對擊回去,仿佛兩
人勢均力敵……

  曲橋依舊在傾圮着,染紅霞的作爲隻是延緩結果而已。耿照知道她等的是誰
——他一躍入水,用盡力氣遊到橋下,奮力爬上橋墩。頭頂上,巨漢與染紅霞第
十三度對撼,仰頭大吼:「我——擊——!我——擊——」刀劍铿然交碰,餘勁
終于震垮了這段橋身,采藍倒栽落下,耿照一躍而出,橫裏抱着她跌入湖中!

  五丈來長的破碎橋體,連同木拱、橋柱等轟然入水,瞬間形成漩渦,将兩人
一股腦兒拖到湖底。

  耿照額頭被重物所擊,骨碌碌的喝了幾口水,沉着的不亂掙紮。斷腸湖畔沿
岸水深不深,至多兩丈餘,能建亭閣的岩台更淺于此。橋體沉底之後,漩渦急遽
減弱,他抱着采藍橫裏遊出,奮力浮上水面。

  采藍被湖水嗆醒,發了瘋似的胡亂掙紮,耿照唯恐兩人一齊沒頂,隻得抱着
她的纖腰倒泳上岸,突然後腦勺一痛,「碰」莫名撞上一片硬闆。擡頭見舷邊探
下一雙柳眉大眼,右眼角下還有一顆晶瑩的朱砂小痣,蒼白的笑容有些勉強,還
帶有三分釁意:「喂,冒失鬼!你撞到船啦。」——正是黃纓。

  他将采藍抱上舢舨,趕緊别過頭去。

  采藍的服色與黃纓相仿:除了蔥藍滾綠邊的緞面肚兜,還有束到胸下的壓銀
石榴裙之外,薄羅制成的坎肩外衫、裙内的紗褲等幾近透明。采藍身段纖細,柳
腰無須束帶,便隻一握。肩胸也是薄薄一片,卻不露骨,玲珑浮凸的雙乳撐起肚
兜下緣,觸感溫綿,峰巒尖尖,絕非瘦硬平闆的類型。

  九曲橋從中斷去,千鈞一發之際,染紅霞躍到靠岸的一側,巨漢卻連人帶刀
跌入湖中。耿照将舢舨靠岸,帶着二姝上了橋,橋上隻見染紅霞拄劍喘息,口唇
邊黏着幾絡亂發,雙手微微發顫。

  「紅姐!」采藍飛撲到她懷裏,放聲大哭。

  染紅霞用上臂環着,無法緊抱,耿照仔細一看,發現她雙手虎口爆裂,滿掌
是血。「多謝你了。」染紅霞向他颔首施禮,嘴唇輕歙,語聲卻不如先前有力。

  「也沒甚好謝的。二掌院受了内傷,須得趕快延醫治療。」

  耿照四下眺望:「對了,那……那人呢?他到哪兒去了?」

  雨越下越大,遠方隐然雷動,漸次而來。

  染紅霞指着斷橋底下。「在那裏。」

  巨漢跌在破碎的橋墩上,尖叉刺得他肚破腸流,身下湖水都被血污染成了深
濃的黑醬色。采藍尖叫一聲,掩面不敢再看,黃纓倒是興緻勃勃,俯身觀望了好
一會兒,蓦地失聲驚叫:「紅姐!他……他還在動!還在動!」

  染紅霞與耿照雙雙探頭,果然巨漢睜開空洞的眼睛,慢慢撐着橋墩,似乎想
将被數根尖刺刺穿的身體拔起來!耿照目瞪口呆:「這……這……哪裏還是人?
他……他全然不會痛麽?」腹中一陣翻攪,酸水湧上喉頭。

  不多時,巨漢硬生生将自己「拔」了起來,拖着淌流不止的血污髒器,試圖
以一隻左手攀上橋底木拱,一邊爬一邊朝這邊吼着:「我——擊——!我——擊
——」嘶啞殘破的聲音如同身軀一般,仿佛再用得片刻,便要支離崩散。

  染紅霞面色煞白,回頭對二姝道:「快上岸躲起來!通知其餘師姊妹,到掌
門閉關處躲避,沒有我的号令,誰都不許出來!」采藍雙腳顫得無法行走,黃纓
攙她離開,隻回頭瞥了耿照一眼,什麽話也沒說。

  「耿兄弟,你也走罷。」染紅霞試圖握劍,雙手卻難以顫止。「這是本門之
劫,煩你将此間的情況報與貴城知曉,我大師姊若有相詢,也望你将經過細細禀
報,就說『紅霞力戰不休,并未辜負水月曆代祖師。』。」

  耿照搖頭:「要走一起走。我瞧他這個模樣,未必追得上我們。」橋底巨漢
屢屢從木構滑落,動作僵硬呆闆,似正呼應他的言語。隻是仍不住發出「我擊」
的可怕吼聲,令人聞之股栗。

  「這『我擊』是什麽意思?」耿照不禁蹙眉。

  巨漢爬了丈餘高,忽然失手滑落,雙腳撞在突起的岩盤之上,「喀啦」一聲
扭曲成極爲怪異的形狀。他仍不知疼痛,掙紮片刻,右手拖着鐵鏈一甩,那柄巨
大的石刀破水而出,「轟」的一聲插在岩上。

  「這人真像是中了邪,好像……被什麽東西控制了似的。」耿照喃喃道。

  「不是『我擊』。」染紅霞突然開口,指着石刀刀闆上兩個頭顱般大小的篆
字。耿照粗通文墨,卻不識篆書,隻覺那兩字镌得四仰八叉,宛若兩隻攤平的人
面蛛,蟲肢虺形,說不出的猙獰可怖。

  「是『萬劫』。」染紅霞随口向他解釋:「那刀上陰刻的,是『萬劫』兩個
古篆,似是刀銘。」

  「是萬劫不複……的『萬劫』二字麽?」

  「正是。」

  耿照不由打了個寒噤。

  忽聽巨漢狂嗥一聲,仰天大叫:「萬——劫——」,鐵鏈一揮,石刀脫手飛
出,劃了個偌大的圓弧,「轟!」一聲打穿水風涼榭的屋頂!

  染紅霞倏然起身:「碧湖!」

  耿照返身發足,邊跑邊回頭叫道:「二掌院别慌,咱們撐船過去瞧瞧,我料
他——」話沒說完,忽然停步,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染紅霞心知有異,順着他的
指尖猛然回頭,隻見天際電光一閃,劈得半個湖面青白耀眼。

  電光中,一抹小小的身影走出水風涼榭,僅穿着小衣的年輕胴體分外誘人。

  她的肩膀線條圓潤,乳房浮凸有緻,身段有着少女獨特的腴潤,卻絲毫不顯
肉感;下身未着紗褲,僅有一條薄薄的紗裙,肚兜遮到小腹下緣,紗裙被暴雨一
打,裸出兩條又細又直的修長美腿,以及腿根處微微凹陷的誘人溝縫——若不是
頭臉裹滿紗布,光憑這副玲珑嬌軀,便已堪稱國色。

  「碧湖!」染紅霞失聲大喊,又倏地凝住。

  少女手裏,拿着一把兩丈來長、獸皮纏柄、刀末拖着長長鐵鏈的巨大石刀。

  她一步一步、歪歪倒倒地向前走,猶如一具壞掉的扯線傀儡,石刀在她手裏
卻仿佛沒有重量,随着她僵硬扭曲的步伐,發出喀啦啦的鐵鏈摩擦響,一點都不
覺得少女的身長隻有五尺餘。

  「轟隆」一響。電光之後,雷聲終于落下。

  仿佛向染、耿二人示威,頭裹重紗的嬌小少女扛起石刀,仰天尖嘯——

  「萬——劫——!」


     ***    ***    ***    ***

  東海道湖陽城郊,靈官殘殿。

  煙雨凄凄,更不休停,下得日與夜仿佛都失去了形狀,教人難以廓清。

  四大劍門的人馬在破廟裏等了半天,漸漸有些松懈,或坐或卧,各自散列。

  水月停軒諸女并腿斜坐,席地圍着代掌門許缁衣,其中多是十幾二十歲的妙
齡少女,爲了便于行動,多着膝裙綢褲,腴潤的大腿繃出雪團般的誘人線條,彩
衣各色、側身閑倚,比常制略爲細短的長劍或擱膝上,或抱乳間,雪白的褲管裹
着一雙雙青春結實的腿子,繡靴雖作武人形式,益發束出胫踝曲線。

  少女們不時合頭并頸,發颔間傳出喁喁笑語,煞是好看。

  另一廂,鹿别駕斜踞于四擡軟榻之上,一雙細長的鳳眼裏黑多于白,眼瞳又
大又滿,微眯時十分濕潤,有股望之不進的深。四大劍門裏,就屬他帶來的從人
最多,那些年輕道士四散坐開,早不複初進時的精警,頻頻拿眼偷瞟不遠處的水
月弟子們,懶憊散漫,毫無紀律可言。

  談劍笏頻頻遠眺,一邊留心着囚籠四周的動靜,鐵一般的紫膛面龐上陰晴不
定,足見心焦。此行的院生都是他的親随,知這位副台丞一闆一眼慣了,都不敢
大意,十餘人圍着大殿中央的澆鐵磚籠,按劍凝神,反倒成爲水月停軒的姑娘們
悄聲取笑的對象。

  「渌水琴魔」魏無音則獨自據着一角,雙手攏在袖中倚琴閉目,誰也不理。

  他面上無須,一旦閉起那雙鋒芒如電的銳目,便顯露出老态。棱瘦的側臉宛
若峭壁奇峰,冷硬清瞿,雖然滿面孤骜,可以想見年輕時必也是一位傾倒無數名
門淑女的美男子。

  時間,就在雨簾裏外無聲無息地流逝。有人百無聊賴,有人心急如焚,有人
隐含殺心……直到清脆的鈴铛響透雨而入,待得衆人起身之時,一輛篷頂破轅的
老舊驢車已然來到廟前。

  「籲」一聲稚嫩童音,拉車的蹇驢颟顸停步,似被沉重的車轭壓懵了,在雨
中不住搖動大頭長耳,甩着怎麽也甩不完的水珠。水月停軒的女弟子們被逗得咯
咯嬌笑,車座邊忽然躍下一名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少年,單手叉腰,冷笑着一
指:「笑什麽!陪酒賣笑麽?哪個淋雨不濕的,也站出來淋一淋試試!」

  諸女聽他罵得粗鄙,不禁一愣,俱都沉下面孔。

  談劍笏蠶眉微蹙,快步趨前,目光裏外巡梭一遍,見那車的确是獨自而來,
前後沒埋伏什麽刃光人影。駕車的除了這名童子,另有一名身穿蓑衣、頭戴編笠
的佝偻男子坐在車上,破爛的葛布寬褲卷至膝頭,露出兩條瘦削蒼白的腿。

  「小朋友,此間将生事端,請你與你的……」他擡望了篷車一眼,那童子極
是乖覺,接口道:「……是我阿爺。」談劍笏點頭道:「請與令祖速速離開,以
免遭受池魚,無辜受害。」

  少年瞥了他一眼,冷笑:「偏就你們能避雨?哼!」指着殿中巨大的澆鐵磚
籠,大剌剌的說:「快把那東西移開,我阿爺要把車駕進去。」意态嚣狂。院生
們不覺動氣,一人提聲叫道:「兀那小兒!可知我家大人乃正五品之台丞副貳,
安敢……」卻被談劍笏揮手制止。

  忽聽一把清脆嬌嫩的女聲道:「誰說避不得雨?我偏說避得!」

  兩條一模一樣的窈窕身影踏水行來,金钏、銀雪并持兩傘,油黃傘蓋下覆着
一襲俏麗紫衫,任宜紫雙手背在臀後,橫持着一柄乳白鞘兒紫流蘇的細窄長劍,
緊實的小腰随風款擺,踮着繡鞋尖一跳一跳的走進廟裏。

  任家是平望都的貴族出身,任宜紫精于穿衣,手眼品味遠遠超越尋常的十八
歲少女。

  她上身着件紫緞坎肩——這種短袖窄身、由前後兩片布縫制而成的小背心,
原是模仿軍中的胸甲而來,乍看裹得嚴實,胸上隻露鎖骨,但因衣擺僅至胸下,
被胸脯撐起一大片空子,左右衣襟又扣在乳間,不惟突出胸前溝壑,更顯得乳房
堅挺。

  任宜紫這件乃特别延請湖陽城的巧手名織單夫人裁制而成,比尋常的坎肩更
短更窄,結襟處故意縮小寸半,不用扣子,僅以一條一寸長的銀蔥緞繩相連,裹
得雙乳玲珑浮凸,布下仿佛覆着一雙異常飽膩、渾圓堅挺的玉脂扣鍾。

  她以一襲曳地的百褶白綢長裙搭配坎肩,樣式雖然保守,裙腰卻高高束在胸
下,襯得下身極爲修長,令人充滿想像。

  男子目光至此,等閑已難以自持,任宜紫偏又與諸女不同,不穿武靴,故意
選了雙小巧秀氣的青蔥綠繡鞋。嬌美之餘,光是行走時裙裾翻飛、裸露出那一小
截雪膩渾圓的腳踝,便足誘人以死。

  自她進得廟裏,一幹青年男子的注意力,俱都被她的容顔身段所吸引,仿佛
黑夜驟現星光,盡皆沉醉。偌大的靈官殿裏隐約泛起一片低沉的砰砰重響,伴随
着逐漸躁熱的空氣,以及此起彼落的吞咽與吐息。

  任宜紫走近少年伸手欲挽,淘氣地抿嘴一笑:「走!姊姊帶你避雨。」

  少年冷笑不止,居然一把揮開,任宜紫頓時下不了台,笑意倏凝。

  她生就一張巴掌大的嬌俏小臉,兼且腰小臀高,才顯得雙腿比例修長,其實
個子頗爲嬌小。少年足足比她矮了半個頭,看來不過八九歲的模樣,舉止卻十足
老辣,一點都不像天真的孩童。

  許缁衣見了,淡淡一笑,随口道:「少時若遇事端,尚且不知福禍,還是莫
要牽累無辜之人爲好。金钏、銀雪!護送這位小兄弟與他的家人離開,至十五裏
外确認平安後,方可回轉。」雙姝齊聲稱是。

  任宜紫原本甚惱,一聽大師姊這麽說,反倒不讓少年走了,拍拍他的肩頭,
甜笑道:「小兄弟莫要害怕。外頭雨大難行,若出了什麽意外,要問誰去?」掌
中潛蓄柔勁,随手拍落。這「小閣藏春手」是水月門下嫡傳的擒拿絕技,最講究
出手無迹、如留春住,少年被拍得臉色煞白,膝彎酸軟,不由自主向廟裏走去。

  談劍笏沒料到她會對一名孩童出手,阻之不及,手掌一翻便要切她的腕脈。

  這是武學中常見的「圍魏救趙」之計,腕脈至關重要,豈能輕易授人?按理
任宜紫是非撤不可,誰知她「咭」的一笑,居然不閃不避,左臂倏然而出,劍鞘
白尖徑戳談劍笏的丹田!

  談劍笏觑準來勢,右掌攔在臍前,電光石火之間,另一隻左手已扣住任宜紫
的右腕,頓覺滿掌滑膩、柔若無骨,居然扣之不住。任宜紫小手一翻一沉,将他
蒲扇般的黝黑鐵掌壓在少年肩上。

  談劍笏忽然省悟:「不好!是我害了童子!」已然遲了,任宜紫一劍鞘重重
戳在他的右掌心,劍勁直透丹田氣海!他練的是外家硬功,全身猶如一堵磚砌之
牆,一處受力通體散出,這是身體自保的本能,亦是他多年苦練所得。談劍笏受
得住,與他右掌相連的少年卻未必。

  危急之際,談劍笏掌下倏空,少年被人輕輕一拉,身子往前飄去,穩穩落地
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何事。同樣是「小閣藏春手」,在許缁衣使來,
竟是加倍的虛無飄渺。

  ——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欲留不留」,原本就是這路絕學的至高訣竅。

  任宜紫一怔,仿佛不知輕重,回頭仍笑得一派嬌甜,膩聲道:「大師姊,我
同談大人玩兒呢!」許缁衣淡然一笑,素雅娴麗的雪靥上看不出喜怒,垂目溫言
道:「師妹莫再頑皮,談大人怕要生氣啦。」

  談劍笏本有些惱怒,讓師姊妹倆一擠兌,反倒不好發作,隻問許缁衣:「代
掌門,依我瞧,還是别節外生枝爲好?」

  任宜紫把話頭一截,佯嗔:「就吃塊糕嘛!這也不許?談大人真是小氣。」

  談劍笏見許缁衣并未出言反對,莫可奈何,隻得由她去。

  任宜紫讓金钏打開一隻細緻的掐金漆盒,層層撥開外裹的油紙棉布,翹着膩
白如玉鈎的蘭花小指,拈出一塊相思葉大小、通體雪白的梭狀細糕來。

  「這叫鳳片糕。隻用剔除雜質的淨糖炒成面粉粗細,啥都不摻,純以模子壓
成,是京城一品緻珍齋的獨門細點。」說着遞到少年眼下,輕咬櫻唇親熱招呼:
「喏!你嘗嘗。」

  少年在她手裏吃過暗虧,餘怒未消,冷笑:「幹什麽?想毒死人哪?」

  卻捱不過鳳片糕的甘甜糖香,猶豫片刻,終于接過來塞入口中,抿着嘴咂了
幾下,細綿的糖粉化入唾液咽下,津潤甘芳,忍不住又伸手拿了一塊。

  「我姓任,叫任宜紫。」

  「你呢?」任宜紫問道。

  「我叫藥兒。」

  「藥兒麽?好特别的名兒。」任宜紫笑道:「是了,你們打哪兒來呀?」

  自稱「藥兒」的少年又抓幾塊糕,囫囵塞進嘴裏。

  「青苎村。」

  「叫你阿爺進來吃啊,不肖子!」任宜紫輕刮粉面羞他:「一個人吃獨食,
也不怕噎死!」

  少年頗不耐煩,尖着嗓子揮了揮手。

  「我阿爺臉上長牛皮癬,怕見生人。坐車上行了。」

  「除了你阿爺,家裏都還有些什麽人?」任宜紫饒富興緻。

  「還有我阿姊。」藥兒突然停手,沉默片刻,才又繼續拿糕。

  「不過死了,棺材擱驢車上。」

  「怎麽死的?」她繼續追問。

  衆人都覺這個問題頗不得體,談劍笏皺起蠶眉,正要開口,卻聽藥兒續道:
「給人害死了,我同阿爺要找仇家,一路趕了過來。」任宜紫聽出有異,不覺詫
然:「害她的人在這兒麽?怎生害的?又爲何害你姊姊?」

  「我阿姊的小名叫阿攣。」藥兒說:「我娘原本生了對雙胞胎,卻隻活了一
個,所以取了『阿攣』的名兒。」

  「不過因爲我阿姊生得美,是青苎村最美的美人兒,大夥都說阿攣的『攣』
是花名,說我娘有先見之明,知道将來女兒長得比花還漂亮,才管叫阿攣。」

  芍藥号稱花中之王,豔冠群芳,又名「攣夷」,青苎村長種芍藥,初夏開滿
紅白兩色的嬌豔花朵,宛若置身仙境,村人才會有此一說。該村離此地不遠,村
後林間有一條石溪流過,據說溪水十分養人,女子長飲肌膚賽雪,自古便多生美
女,遠近馳名。

  事實上,青苎村隻有幾十戶人家,既非水陸要沖,也無茶馬特産,像這樣貧
窮荒僻的小村落,湖陽城左近沒有一千也有幾百個,毫無特出之處。但石溪水質
甘美,倒是東海道知名,沿溪的村落如青苎、芰後、順下等地,女子肌膚較他處
通透白膩,也僅此而已。古人說「浣溪青苎靓似花」雲雲,現今隻屬風土掌故,
不會真的有人千裏迢迢,一心來瞻州青苎尋美。

  不知不覺間,連劍冢的院生們、觀海天門的小道士等,都豎起了耳朵,專心
聽故事。衆人見藥兒眉目清秀,男兒身尚且如此,同胞姊弟一母所生,不難想見
阿攣的美貌。

  「約莫半個月前,村子裏來了一批無賴少年,個個背劍擎刀的,兇神惡煞一
般,說要來尋美人。村裏的女人小孩怕極了,全部跑到山裏躲起來。惡少們找不
到女人,便将村裏的男人通通抓起來,反綁手腳,上下橫着兩根竹子,将五六個
人綁成一排,一齊跪在村中的廣場上。」

  青苎是漁村,廣場置有一排排曬漁網的架子。男人的發髻都被削斷,頭發揪
成一束,像市集裏标價錢的草标一樣,被高高綁在曬網的架子上,脖子上還套着
繩圈。他們手腕、腳踝全被捆在身後的竹子上,身子向前傾,隻靠兩邊膝蓋,以
及吊起來的頭發支撐重量,就這樣從白天吊到晚上,又從夜裏吊到日出。

  「許多叔伯不堪折磨,被吊得全身發抖,膝頭發根都滲出血來,眼淚口水直
流,發出很慘很恐怖的嗚嗚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藥兒輕描淡寫地說着,随手将一塊糕塞入嘴裏。

  整座靈官殿内,除了他啧啧有味的咂嘴聲之外,就隻剩淅瀝的檐前雨漏聲。

  周圍靜悄悄的,衆人仿佛跟着藥兒冷冷的語調,一齊回到那吊着一排排人發
的漁網架前,襯着其殷如血的夕陽,幾十個被綁成人球的村民正簌簌發抖,血肉
模糊的膝下一片赤紅——「後……後來呢?」任宜紫勉強拈了一塊鳳片糕,卻無
論如何也放不進嘴裏。

  藥兒聳了聳肩。

  「惡少們向山裏喊話,限村裏的女人在太陽下山之前,脫去衣衫,裸着身子
出來投降,少出來一人,便要砍掉一名男子的腦袋。唯恐女人們不信,惡少率先
砍了村長的頭,連他兩個兒子也一并殺了。」

  「一下子少掉三顆人頭,那一排五個人的身體重量,全由其餘兩人的頭發承
擔。兩人的頭發,一根接着一根的、硬生生被扯斷,拖了很久,直到傍晚才斷去
七八成,一個活生生給吊死,另一個卻在之前就咽了氣,也不知是痛死還是給折
磨死的。」

  一旁沉默多時的談劍笏突然插口:「東海道是治化之地,是有王法的。青苎
村離白日流影城、離劍冢、離湖陽都不遠,莫說這些,石溪縣衙便在十裏之内,
當日即可往返。真有這般慘事,怎地沒人想到去報官?」

  「報官?自然是有的。」藥兒一撇嘴,冷笑道:「青苎村有個禁地,立了塊
青石大碑,我們都管它叫妖刀冢,老人家說那是天神鎮魔星的地方,嚴禁村民靠
近。我們村子裏有個叫馬德祖的人,平常好吃懶做,又不信鬼神,老是躲到妖刀
冢睡覺,居然因此逃過一劫,沒教惡少給抓去。」

  聽到「妖刀冢」三字,連角落裏閉目養神的魏無音都動了一動,緩緩睜眼。
許缁衣從頭到尾都仔細聆聽,卻不發一語,秀額微蹙,似是聽得不忍。鹿别駕倚
着四擡軟榻,斜乜着濕潤雙眸,神情若有所思。

  藥兒繼續說道:「馬德祖一路趕到石溪縣衙,向知縣大人哭訴。知縣大人生
氣得很,派了兩名正副捕快,點了一支十來人的弓馬隊,當天正午時分便趕回村
裏。雙方人數差不多,但縣衙差役仗着有弓箭,将惡少團團包圍。捕快吩咐将村
人解開,擡下救治。」

  衆人大大松了口氣,不少水月弟子更是喜極而泣,頻以手絹拭淚。

  談劍笏暗想:「聽說石溪知縣沈其元也算是個清官,遠近名聲不惡,不想竟
如此好義。聞報飛馳、救民急難,也不枉他父母官的心腸了。」心下頗感安慰。

  隻聽任宜紫笑道:「官府既然插手,理應無事才對。莫非惡少們與衙役動起
手來,殺了那些個差人?」

  藥兒搖搖頭:「那倒沒有。捕頭正要放人,惡少的首領卻對他說:『我勸你
還是早些離開,趁早别管這檔子事。我不想殺官差。』」

  談劍笏聽得錯愕,不覺微愠:「這厮是什麽人物?竟連官差也殺得!」

  除他之外,其餘諸人倒不覺得什麽,肚裏暗笑:「隻你談大人殺不得官差。
江湖遇事,殺幾名公人算什麽?莫聲張便是。」

  藥兒接着續道:「我瞧那捕快多半是心怯了,回他說:『怎麽?你殺過官差
麽?」那惡少笑着說:『這倒是還沒有。不過憑我老子的名頭,不是能不能殺,
隻是想殺幾個的問題罷了。』亮出背後一口刀。捕快倒抽一口涼氣,本要解開村
人,這時又叫人停手。」

  遍數當今武林以刀聞名的門派,勢力最大的,當屬蘭陵以西的「金刀門」柳
氏。不過金刀門的活動範圍距東海道有千裏之遙,更不會在瞻州地界耀武揚威,
衆人細數東海道爲數不多的刀界勢力,益發雲山霧罩:「究竟是誰家子弟,幹出
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後來呢?官差這便不管了?」任宜紫追問。

  「嗯,那捕頭摸摸鼻子,隻好帶手下離開。」藥兒見諸人失望的神情,微微
冷笑:「臨走之前,捕頭鎖了馬德祖,同惡少的首腦說:『公子爺,這人誣告于
你,大大的不該,且讓卑職鎖将回去,好生拷問。』惡少說:『不必!本公子寬
宏大量,不與無知鄉人計較,你原地放了便是。』」

  俗話說:「是人不犯案,犯案不是人。」一入了衙門大牢,就别想被當成人
來看待。但那捕頭此舉,顯然是想救馬德祖一命,隻可惜事與願違,惡少首領堅
持不允,最後還是留下了馬德祖。

  「他們挑斷了他的手腳筋、刺瞎眼睛、割去舌頭,把他吊在廣場旁的大槐樹
下,想到時便刺他一劍、割他一刀,拿燒紅的烙鐵柴尖燒着玩,折騰了幾天才把
馬德祖給折磨到死。」

  「女人們躲在山上不敢下來,眼看太陽就快下山,那些惡少等得不耐,又殺
了幾個人。女人和小孩吓得一直哭,卻想不出什麽辦法來,阿攣突然說:『我下
山去罷。我走之後,你們趕快換地方躲起來,千萬别待在原處,這裏已經不安全
了。』」

  「村裏的叔嬸姨婆全都吓傻了,差點忘了哭,死命的勸阿攣:『你别去啊!
去了也沒用。村裏幾十個男人,你一人也隻抵得一命,救得了所有人麽?』阿攣
隻是不聽。她堅持一個人下山,誰也不讓跟。我放心不下,在後頭偷偷跟着,一
路來到石溪旁。阿攣脫了自己的衣裳,全身赤條條的一絲不挂,就這麽走進村子
裏。」

  藥兒說着說着,突然安靜下來,無預警的跌進了回憶之中。

  那是藥兒這一生,永遠都無法忘記的一天。

     ***    ***    ***    ***

  東海道石溪縣,青苎村。

  阿攣解開棉布襦襖,彎腰褪下裙裳,露出細綿腴潤的雪股來,緊并的大腿根
部有一處怎麽也并不起的鼓脹小丘,四周光潔無毛,白嫩得像是一枚剛炊好的雪
面包子,其間夾着一抹蜜縫,十分誘人。

  她顫着手拉開頸後系繩,洗舊的棉布肚兜微微卡着了乳肉,才又滑落地面。
胸前束縛盡去,繃出一對渾圓飽實的玉兔來。

  那對美物不甚巨碩,然而形狀姣好,光澤動人,猶如兩顆飽滿的淚型珍珠,
珠光盈潤,仿佛呼應着沉甸甸的手感;乳暈約莫銅錢大小,是極淺極淺的淡琥珀
色,周圍并無雜毛或突起,表面細滑光潤;乳蒂小如綠豆,微帶透明,竟半陷在
乳暈間,煞是出奇。

  這不是藥兒第一次窺看姊姊的胴體。

  從小到大,他們經常一起沐浴玩水,藥兒從未如此钜細靡遺的欣賞過親愛的
姊姊,隻知阿攣有張令遠近各村男子傾倒的容顔,卻沒發現她的身體才是神奇的
造化恩賜。

  阿攣脫下蔺草編織成的舊鞋,裸着一雙姣美的赤足,一手環胸,一手掩着腿
心,步履艱難地走進村子的廣場。藥兒突然發現她在發抖:凡事總是從容以對,
做什麽都不慌不忙的阿攣,現在竟然無助地發抖着。

  藥兒抱起她褪下的衣物,幾乎要開口喚她回來。

  阿攣,你怎麽舍得離開我?你不是說,一輩子都要疼我,做我的好姊姊,以
後還要替我梳一輩子的頭?想起剛才分别時,阿攣一句話都沒跟她說,好像她不
是一去不回,隻是去溪邊摘花捉魚似的,藥兒一咬牙,抱着衣服繼續尾随。

  阿攣走進廣場裏,第一眼瞥見吊屍般的馬德祖,空洞的眼窟裏還不住的淌着
血,吓得腿都軟了,勉強打起精神,慢慢走到惡少面前。原本嘯聚在大槐樹下喝
酒吃肉、一邊拿長劍鋼刀淩遲馬德祖的惡少們,突然都停下了聲音動作,呆愣愣
地怔立不動,一時間忘乎所以。

  阿攣一定很明白自己的美,其實是種動人心魄的力量。藥兒見過太多次了,
那些個臭男人完全拜倒于阿攣的稀世美貌的醜态,更何況是一絲不挂的阿攣。

  晚風呼嘯,吹得赤裸的阿攣瑟縮顫抖。不知過了多久,惡少們回過神,突然
齊聲尖叫,争先恐後的撲上前去!

  「慢着!」其中一人揮舞着長劍,咧嘴一笑,劍尖毫不留情地刺上同夥的手
臂、大腿,幾乎讓藥兒以爲這隻是某個無痛的遊戲。

  衆惡少不敢造次,紛紛回頭。

  那人生得蒼白瘦削,面容算是端正俊俏,隻可惜輕佻的模樣充滿邪氣:左側
頸上有個火焰形的暗紅胎記,襯與青白浮凸的棱節喉管,有一股說不出的妖異。
從衆惡少對他唯命是從的态度推斷,這人便是惡少們的首領了。

  他上下打量着阿攣,啧啧贊歎。

  「美!真是美極了。世間竟有這樣的尤物!不知幹起來是什麽滋味?」

  「公子爺!幹一幹不就知道了?」左右慫恿着,莫不躍躍欲試。

  那人冷笑:「要也是我先來享用,幾時輪得到你們?」

  衆惡少一陣嘩然,隻是礙于淫威,誰也不敢公然違抗。一時之間,十幾雙眼
睛俱都射出燎天饑火,個個莫不竭盡所能,用視線蹂躏着阿攣,不住骨碌碌地吞
咽饞涎。

  那人眼神放肆,盡情巡梭阿攣玲珑曼妙的胴體:阿攣掩着胸脯、私處,羞得
别過頭去,全身曲線不住輕顫,殊不知這般美态加倍誘人,看得那人裆間高高昂
起,如挺堅槍。

  「其他女人呢?」那人吞了口饞涎,冷冷的問。

  「隻……隻有我一個。」

  阿攣費盡力氣,才抑制住牙關劇烈的顫抖。

  「那好。」那人轉身揮手:「其他四十八個男人,通通殺了!」

  「等……等一下!」

  那人眯眼回頭,似覺不可思議,不禁笑了出來。

  「你有什麽提議?」

  「用……用我……」阿攣漸漸甯定下來,反倒說得清楚了:「用我……我自
己,來交換所有的男人。」

  那人哈哈大笑。

  「你已經是我的俎上肉了,我愛怎麽搞就怎麽搞,你要同我換什麽?」

  「我。」阿攣冷靜的說。這句話吓得藥兒魂飛魄散。

  「你可以換到我。」

     ***    ***    ***    ***
  
  東海道石溪縣,青苎村。

  阿攣下定了決心。

  這決心與方才下山時的全然不同。死是一種決心,放棄尊嚴則是迥然相異的
另一種:她猜想自己會飽受這些禽獸蹂躏,卻沒想到自己必須變成男人的玩物,
還得主動去取悅他們。

  她顫抖着走到男人身前,蹲下了身子,那種細緻柔媚的身體律動是如此的美
麗,以緻男人忘記推倒施暴,片刻都移不開目光。阿攣輕輕捉住男人腿間挺翹的
硬物,笨拙地撫弄起來。

  她是未經人事的處子,對男女之事一知半解,更無技巧可言,然而光看她想
努力讨好的模樣,想像她一意讨好的心思,便足以讓男人心滿意足的噴發出來。

  那人享受片刻,突然命令:「掏出來。」

  阿攣一聽這三個字,縱使早已抱着犧牲的決心,仍不禁俏臉飛紅,那股難以
言喻的羞恥感瞬間攫取了她,令她周身躁熱起來,股間夾着一絲溫黏,笨拙地解
開男子的褲腰,小手一探入裆裏,又吓得立時抽出!

  那人怒道:「幹什麽?快掏出來!」

  阿攣嚅嗫道:「好……好燙手……」猶豫片刻,鼓起勇氣,顫抖着将陽物捧
了出來。那人的杵莖又細又長,彎得像燙熟灌飽的豬腸一般,下緣布滿浮凸的青
筋,通體紫紅,猶如一條猙獰虬昂的赤龍。

  阿攣看着像怪物一般的彎杵,頓時手足無措。那人冷笑:「原來我換得的,
隻是一塊木頭!不知木頭能抵幾顆人頭?」

  阿攣不敢忤逆,小手捉住赤龍,包握着上下撫弄,隻覺那杵身一點都不像是
肉做的,又硬又燙:褪去包皮之後,頂端的肉菇表面十分粗糙,布滿無數鈍刺般
的小小肉疣,摸久了頗爲紮手,杵莖的觸感卻光滑得多。

  她套弄一陣,忽聽那人命令道:「含住它!」

  阿攣難以會意,一時想不到此物竟能入口。

  那人怒道:「用嘴!」

  這回阿攣聽懂了,不禁暈紅粉頰,憶起适才諸般手感,不敢貿然将粗糙的龜
頭噙入口中,唯恐刮破細嫩的舌尖,想了一想,隻得側着頭銜住龍身,用丁香小
舌輕輕舐着。

  那人禦女無數,但無論是青樓的頭牌豔妓,抑或一時興起強暴溪邊浣紗的民
女,從沒遇過這般吹笛也似、側頸相就的,見她低着一段粉藕似的雪白裸頸,兩
片飽滿豐盈、線條姣美的櫻唇銜着赤龍杵,視覺上既新鮮又刺激,再加上滑膩的
小舌貓兒似的輕舔着,幾乎令他噴薄而出。

  他深深呼吸幾口,突然睜眼大喝:「不是那裏!」抓着她豐密的濃發往上一
提,硬把杵尖插入小嘴裏!

  盡管他的陽物屬于細長一類,但對阿攣的櫻桃小口來說仍是太過巨碩,龜頭
勉強塞進小半個,已被伊人的貝齒刮得疼痛。

  阿攣被嗆得涕淚縱流,幾乎咳暈過去,男子卻毫不憐惜,乘她劇咳間喉頭一
陣抽搐,硬是插進大半。阿攣舌底一咽,津液忽然湧出:既然有個東西一直吐不
出去,索性咽至肚裏,一時間喉管痙攣,竟将大半截赤龍杵緊往下吞。

  那人平生極愛淩虐女子的小嘴,以上欺下,最是踐踏尊嚴。誰知濕暖的口腔
驟然一緊,忽然變成章腹之管,如黏液般掐緊吸啜,杵尖探得咽喉下滑的一處險
坡,似洞非洞,分外卡人,快美得一陣悚栗,忍不住噴發出來!

  阿攣被濃精嗆得劇烈顫抖,那人一拔怒杵,卻不稍停,喘息道:「給我……
擡……擡上去!」四名惡少歡呼一聲,抓住阿攣的四肢,猛地擡上廣場中央的一
座木台。那木台比門闆再稍大一些,台面染着一層赭紅醬色,木質肌理間透出濃
濃血臭,竟是村中屠戶所用的剖殺台!

  那人不愛在床笫間辦事,這幾日四出劫掠鄰村少女,便在此台上剝光了,喚
從人分壓四肢,六人大鍋同炒,被害少女莫不飽受淩辱,死前多受苦楚。

  此際四人奉命将阿攣擡上剖殺台,料想應同前例,其中一人忍不住一攫阿攣
的乳房,掐得滿掌飽實,不禁淫笑:「這般尤物……」忽地臂下一涼,手肘之下
已然分家,鮮血濺滿阿攣雪白滑膩的大胸脯。

  阿攣驚得呆了,吓得一動也不動。斷臂的惡少滿地打滾哀嚎,卻被主子一腳
踢開。

  那人将染滿鮮血的劍身往靴底一抹,嘶聲道:「将她的四肢扣起來!哪個再
不規矩,地下便是榜樣!」衆惡少噤若寒蟬,另一人迅速補上前,四人俐落地将
阿攣的細腕、纖踝以鐵環鎖住,随後遠遠退了開來。

  偌大的廣場中央,污穢血腥的剖殺台上,隻剩下擁有雪豔嬌胴的絕色獵物,
無助地敞開秘徑,以及她那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嗜血主人。

  那人喘息着爬上阿攣的身體,一手一個,滿滿的攫住她嬌嫩的玉乳,仿佛爲
了測試乳肉的柔軟程度,毫不憐惜地捏緊到幾近握拳的程度,又倏地揉開壓平。

  阿攣淚滴狀的飽滿盈乳,就像薄面袋裏裝了大半袋的香甜奶水,站立時沉甸
如瓜,躺下時綿柔軟滑,表面再勻上了一層薄薄的珍珠細粉,潤、膩、酥、滑、
軟,五感紛至沓來,滋味妙不可言,令人忍不住加重勁道,蹂躏再三。

  阿攣被他揉得哀叫起來,初時痛得沁出薄汗,隻覺雙乳幾被撕起,漸漸疼痛
中隐約有一絲快感,乳尖偶被他粗糙的掌心一摩挲,更是舒服得拱起腰來,忍不
住發出輕柔的鼻音。

  那人的舌尖舔着她敏感的雪白腋窩,微刺的幽甜汗味十分催情,一邊欣賞着
她混雜了快感與痛苦的扭動掙紮,一邊将手探至她腿心處,粗糙像磨石闆一般的
指觸,粗暴地劃過她黏蜜的細小褶縫。

  阿攣全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刹時間腦中一片空白,什麽犧牲、拯救、青苎村
等等全都抛到了九霄雲外,忽覺身體深處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麻癢與空虛,急需要
什麽東西來填充完滿:滾燙的、堅硬的、彎曲的、鹹澀的,還有粗糙的……

  火熱的念頭突然化成實體,電一般奔竄全身,她哆嗦嗦地一陣輕顫,黏閉的
緊密花徑突然漏出一股蜜漿,清泉般暈涼涼的噴洩出來,濺濕了雪白的股間。

  那人其實也忍耐到了極限。

  他玩過的女子不下百人,風月手段極高,在這個姿容絕豔的女子身上還用不
到萬一,便已難按耐。他噴息粗濃,毫無預警的擠進阿攣腿間,彎長滾燙的赤龍
杵頂住涼膩的花徑口,用力往膣中一插!

  阿攣感覺異物擠迫至小門前,再加上四肢動彈不得,敏感的椒乳飽受蹂躏,
心慌慌的一陣酥麻,差點又丢一回。忽然巨物一貫,滾燙粗糙的彎杵長驅直入,
未受開墾的細嫩膣腔一瞬間被撐擠開來,每一寸都被硬物填滿,恣意擦刮,痛得
她仰頭張開小嘴,柳腰猛地拱起,全身繃緊不住顫抖,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男子絲毫不給一點餘裕,赤龍一沒到底,立刻大力聳弄起來。黏閉的嫩膣還
不習慣異物侵入,口徑不開,每一抽都窒礙難行,拖得阿攣身子一沉,嫩膣肉褶
圈着硬杵被拉耷出一小截,旋又被頂得向前一彈。

  「疼……啊,啊!疼……」

  她起初還雪雪呼痛,男子頂得越發粗暴,不久下陰便麻木起來,破裂的貞操
象徵早已痛到沒有知覺,反倒清楚感受着陽物進出的形狀,以及膣内一掐一擠的
奇妙感受:頂到深處時,連後庭内都隐約震顫,仿佛赤龍杵的熱力隔着膣戶,傳
到了股内一般。

  阿攣被插得暈陶陶的,快感叢生,忽然生出一絲绮念:「他那大……大物若
插進股裏,不知是什麽滋味?」靈台偶清,忍不住感到羞恥。偏生這樣的羞恥感
十分助興,片刻又被那人插得呻吟起來,劇烈搖着螓首,膣中一陣緊縮,擠出大
片晶瑩愛液。

  男子越動越急,動作卻慢慢變小,頻率益發猛烈:彎曲的杵根勾着外陰小核
不住震動,杵尖直抵膣底的深處一陣猛戳,雙手撐在乳側,低頭銜住右乳嫩尖。

  阿攣隻覺得身體緊繃到了極限,柳腰拱起如橋,雪白的大腿簌簌抽搐,膣底
卻忽然一融,像有什麽東西剝開了似的,包着杵尖又讓它滑進了分許,戳中一個
奇酸奇麻、讓人魂飛天外的地方——「啊,啊!不……不要……不要了!啊……
啊——」

  她全身顫抖,手腳卻無法掙紮緊抱,汗濕如裹漿的柔媚身子劇烈彈動起來,
嗚咽着二度洩身;同一時間,男子盡興已極,馬眼一酸,痛痛快快爆發出來,累
癱在阿攣布滿狼籍指痕、泛起大片紅潮,豔麗無雙的酥腴乳間。

  獵人在獵物的體内一射再射,仿佛被這副完美的身子吸吮一空,卻不肯稍稍
抽離,任由交合處一股股的溢出稀濁漿水,在木台上化開片片落紅,宛若村前盛
開的紅芍藥。

  有那麽一瞬,半呈癫狂的如狼男子,以爲自己并不介意死在她的身上……


          第四折  不堪聞劍 幽凝赤眼
 
  阿攣星眸半睜,籠着一層朦朦胧胧的迷離水霧,宛若夜裏輝映星光的大海。

  縱使完事已久,那幾近于完美的豔麗胴體依舊輕輕抽搐着,香汗沁出,連餘
韻都是一波一波來得層次井然。若非阿攣已精疲力竭,幾乎忍不住要呻吟起來,
斷斷續續的急促喘息猶如垂死掙紮的小鹿,異常冶麗誘人。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感度絕佳。

  即使慘遭奸淫,即使男子的抽插粗魯暴虐至極,即使初破瓜的嬌嫩膣戶被蹂
躏得狼籍不堪,如海嘯般的驚人快感仍将她翻擲抛起,無比兇猛的推上了高潮:
許多女子終其一生都領略不到的滋味,她卻在初破身之時,在下體仿佛被鋼刀戳
穿、傷口又遭異物反複摩擦的劇烈疼痛之中,輕而易舉地來了幾回。

  那樣的愉悅太過逼人,初經人事的阿攣一下子手足無措,神智有些恍惚。

  「我……我是他的人了。」這樣的念頭令阿攣害羞至極,身子一顫,膣底隐
隐透着酥麻。

  雖然他是壞人,一點也不憐香惜玉,還殺了這麽多無辜的好人……但阿攣願
意用櫻桃小嘴含着他、取悅他,願意讓他粗暴的掐揉着她最最自傲的挺聳椒乳,
像是要弄壞它們一樣,甚至願意爲他打開雙腿,迎着他駭人的粗糙滾燙進入她美
麗的身體,毫無保留的通通射進去——

  神思不過眨眼間,阿攣仿佛已走過了兩個人的大半輩子,幻想他解開她四肢
的束縛,在下次挺入時可以緊緊擁抱。她爲他生一個玉雪般可愛的小女兒,兩人
在村後溪邊搭了幢小竹廬過日子。因爲女兒漸漸懂事了,不能再像從前一樣恣意
求歡,夜裏她總是在哄睡女兒之後,才含着羞讓他剝開衣裳,又不敢全部脫光,
一邊咬着唇死死忍住呻吟,一邊期盼着他用又多又猛的濃精燙壞她,灌滿她急切
的渴望……

  想着想着,下身突然溫膩起來,還插着陽物的蜜管裏泌出漿厚的液感,一股
一股的吐出蜜汁,層層裹住侵入的異物。男子幾乎是立刻勃挺起來,赤龍杵翹成
一柄獰惡駭人的彎刀。

  他驚訝之餘,本想以穢言嘲弄她的敏感,享受她又羞又窘、又無力反抗的動
人模樣,但卻來不及開口——他從來沒幹過這麽棒的女人。這哪裏是什麽處子?
根本就是天生的婊子!就連湖陽城裏首屈一指的名伎都沒得比。

  嫩膣裏微微一掐,就着泌潤豐富的愛液将他擠退大半,半截迫出的杵莖裹滿
近乎透明的漿汁,遇風濕涼,益發顯出肉柱的滾燙。

  男子難忍欲念,虎腰往下一沉,長物直沒至底,窄小的肉管裏沒有一絲轉圜
的餘地,愛液「噗唧」一聲,被擠得噴濺出去,力道之強之猛竟像一小片水幕一
般,大把大把的濺濕了男子的股溝菊門,陰囊底下滴着晶瑩水珠。

  阿攣仰首呻吟起來,兩片嫩唇卻被男子張口覆住,蓋得緊緊的。女子情動時
最愛親吻,阿攣本想回吻他,才一張嘴就被他的舌頭侵入,男子以舌撬開她的牙
關,抽插似的滿滿占據了她的口腔。

  男子越插越急,阿攣被插得快美叠生,一層疊着一層像浪頭一樣,忍不住拱
起身子,用恥丘頂着男子根部的恥骨,平坦的小腹一陣輕搐,擡起濕漉狼籍的外
陰,就這麽漿漿水水的研磨起來。

  她是天生白虎,恥丘上光潔無毛,隆起如一隻細滑幼嫩的包子,膚觸極佳。
這個角度不但加重刺激陰蒂,也壓着男子根部往後一扳,玉門掐得更緊,無須大
聳大弄便十分舒爽。

  男女采貼面而坐的姿勢、風月冊裏管叫「觀音坐蓮」的,就是摩擦恥丘恥骨
的部位。然而男上女下時,卻要女子主動挺起下陰迎湊,才能享受這樣的快感。

  阿攣手腕、腳踝受制,隻得挺起柳腰,兩瓣雪臀繃得緊緊的,早已分不清拱
腰所緻,還是緊湊的美膣内又将抽搐:用力扭動一陣,畢竟女子嬌弱不能長久,
便要墜下。

  男子突然箍住她的腰枝,雙膝滑到她臀下,将粉臀用力往底下一壓,硬生生
讓阿攣「坐」到他腿上,猛然往上戳刺。他射過兩回,洩意已略麻木,這次從頭
到尾都用足了力氣,體力的消耗反而遠在囊底空虛之上。

  阿攣四肢磨得破皮,滲出血絲,肩髋等關節疼痛欲折,睜大了失神的美眸,
被封住的小嘴忍不住嗚嗚出聲,香涎淌出嘴角,流滿雪腮,倍覺癡淫。

  但這個姿勢劇烈摩擦恥骨,非是難捱的酥癢,而是針刺般的酸利,片刻間兇
猛的快感蜂擁而來,将她甩上高峰!

  「唔……嗚……嗚嗚……嗚嗚嗚嗚——」

  男子頓覺入口處一束,仿佛有隻嬰兒小手掐緊杵根,同樣是痙攣收縮,感覺
卻與前度全然不同,快美的程度絕不下于膣底吸啜,射幹了的赤龍杵暴脹起來,
竟又硬掏着射了一回!

  他仰頭大叫,聲如狼嚎。阿攣小嘴一松,忍不住嬌聲呻吟,如訴如泣,令人
血脈贲張。兩人緊緊抵着射了一陣,癱軟在木台上,男子卧在她汗濕的奶脯間,
一絲混雜着潮汗、體香、口唾氣味的乳脂香鑽入鼻中,約莫是阿攣高潮後血氣暢
旺,體溫将乳間氣息蒸散開來,嗅着竟覺十分甜潤,軟掉的陽物隐約蠢動。

  他心驚之餘,撐起上身退了出來。這一拉動,阿攣軟軟輕哼一聲,小巧的下
颔抵緊鎖骨,酥胸急遽起伏。她的美态着實太過誘人,男子未及完全退出,已然
硬挺,腫脹的肉菇邊緣卡着陰戶,兩人俱是一陣肉緊,一起打了個哆嗦。

  「小淫婦!」男子喘息着,咬牙道:「想吸幹我麽?」

  阿攣正睜開美眸,聞言不禁又羞又氣,突然想起适才自己的模樣,全都讓四
周跪着的同村父老看了去,既感羞恥,又覺悲涼,轉念一想:「我死都不怕,受
辱又算什麽?既然……既然已跟了他,也就是這樣了。」

  她原本抱着必死的決心,但這男子雖然暴虐,卻不讓手下污辱她,宰制她時
又極有丈夫氣概,被他占有身子之後,不知怎地忽有一絲依戀之感,心裏隐約懷
着期盼:「他若能從此不再爲惡,我……我便一輩子陪着他。」見他蒼白的俊臉
挂滿汗珠,發鬓紊亂,想伸手理一理,忍羞低聲道:「你……你放開我,我……
好生服……服侍你,絕不逃跑。」

  男子搖頭。

  「我喜歡綁着女人幹。若不綁着,便硬不起來。」言語之間,火燙燙的硬杵
一寸一寸擠了進去,撐開滑嫩濕漉的管壁,長長推送到底。

  這是阿攣第一次神智清楚的吞納了他,仰頭「啊」的一聲長長呻吟,餘音蕩
人心魄。「你,喜不喜歡我幹你?」男子咬着她的耳珠輕聲問,一邊徐徐退了出
來。

  阿攣膣内還火辣辣的又痛又美,忽覺空虛難耐,不由得着慌,本能地搖頭。

  男子哼笑:「不喜歡麽?那我不幹了。」微微提腰,便要将肉菇拔出。

  阿攣挺腰湊近,這才意識到他問了什麽,羞得差點暈厥,但心底又不希望那
條滾熱的怒龍脫體離去,細聲道:「喜……喜歡……啊!」男子熊腰一沉,又插
得她滿滿的。

  面對這從未有過的美麗尤物,他拼着虛耗殆盡強打精神,正打算埋頭苦幹,
忽聽她輕喘不止,張着香噴噴的小嘴顫抖吐息,嬌羞的問:「那你……喜不喜歡
我?」他支起上身盯着她,她羞得别過頭去,漲着紅潮的雪靥美絕塵寰,難畫難
描。

  男子的眼神像狼。即使在狼群裏,有這種眼神的,也必定是頭瘋狼。

  可惜阿攣并未看見。

  「喜歡。」男子說着,又趴下身去,怒龍「唧」的一聲擠出一股清泉。

  阿攣失聲嬌喚着,身體和心同感羞喜,勉強咬牙抑住呻吟,喘息着問:「那
你……放了他們好不好?我……啊,啊……我一……一輩子……唔唔,啊啊……
一輩子、一輩子……服、服侍你……啊啊啊啊啊啊——!」原來男子奮力狂抽,
阿攣顫抖着拱起腰,轉眼又到了緊要關頭。

  他突然停下動作,徐徐退出大半。

  阿攣頹然脫力,雪臀「啪」落在台上,帶着漿水的擊肉聲格外淫靡。

  「我要見血,才能硬得久長。」

  阿攣輕扭柳腰,仿佛身體正抗議着突如其來的空虛,過了好一會兒才會過意
來,顫聲道:「你……要違反約定?」

  男子冷笑:「我答應你什麽來?早就說好了的,一個女人換一個男人。是你
自己說一人換全部,我可沒說好。」

  阿攣急得湧淚:「可……可你說喜歡我的……」

  「我是喜歡啊!」男子道:「要不,早讓那幫混蛋奸了你。我做他們首腦,
總不能自個兒獨食,難以服衆。你把山裏女人的藏身處供出來,讓我有個交代,
我擔保沒人敢動你一根手指頭——除了我以外。」一挺下身,龍杵又排闼而入。

  阿攣心底冷了半截,身體的快感也随之消減大半,硬杵刮肉的銳利痛感清清
楚楚的,卻不及心來得痛。

  「我不知道她們在哪兒。」她搖搖頭,神色卻很堅決:「就算知道也不說。
我給了你兩次,用……用嘴也來了一次,你要遵守諾言,放走三個人。」

  男子看着她,神情喜怒難辨。

  「那也還有四十幾個人。你讓我幹足四十九次,便要讓我放走這四十九個人
——你是這意思?」

  阿攣心中悲涼,卻還存了一絲妄想,盼望這奪走自己紅丸的男子能想起她的
好處,有些許憐惜之心。閉目轉頭,淚水滑落面頰。

  忽聽不遠處一人嘶喊道:「阿……阿攣!我們……死不足惜,你别……别讓
這幫賊子糟蹋自己。」阿攣無法擡頭,聞聲細辨,卻是鄰家的六旬老人樊叔。又
聽倆青年漢子罵不絕口,一陣拳腳呻吟,才漸漸平息。

  男子冷笑着,突然捏住她綿軟的雙乳,用力插入!阿攣哀叫一聲,本不想示
弱,無奈嬌軀敏感至極,又似對疼痛有所反應,男子狂風暴雨般恣意侵淩,動作
與力道比原先更加粗魯殘虐。她被搗得喊叫不出,全身繃得死緊,睜着眼張大嘴
巴,口涎汨汨流出。

  未幾,男子大吼一聲,拔出怒龍,射在她布滿紅色捏痕的酥胸上,杵莖上帶
着鮮紅血絲,尚在流動,射出來的卻是極稀薄的透明漿水,還不及滴在乳上的汗
水多。

  「這……這一個,當是我送的!」

  他面色發白,咽着唾沫勉強調勻喘息,手一揮:「放……放了五個!」

  衆惡少嘻嘻哈哈,松開了五名村民。

  忽有一名惡少大笑:「公子爺,您瞧這個!」架起五人之一,隻見那青壯漢
子雙膝染血、兩頰凹陷,幾已不成人形,但裆間卻高高昂起,模樣十分突兀。

  男人氣喘籲籲,咬着一抹狠笑,低頭睨着阿攣:「你舍身救人,他們倒是看
得爽快!這等樣人,你還要救?」阿攣臉色慘白,隻是閉目流淚。

  男子輕聲道:「你再怎麽美麗,被我幹過之後,其他男人都當你是殘花敗柳
了,個個隻想幹,卻不會有人敬你愛你。你村裏那些姨婆嬸娘,會一輩子在你背
後,說你是被男人玩爛的婊子,暗裏妒忌男人們忘不了你的身體,想盡辦法将你
趕出這個地方。」

  阿攣閉口不語,但心裏明白他說的是真的。

  從小到大,美貌帶給她的,總是壞多于好。昔日尚且如此,何況失貞?

  「犯不着爲了這些賤民,傷了我對你的喜愛。」他柔聲對她說:「那些女人
放你孤身一人來受苦,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你把藏身處供出來,與你親厚的,我
通通饒過不殺。」

  那就是要殺盡其他人的意思了,阿攣想。

  這麽狠、這麽瘋、這麽嗜血的男兒,偏偏是我的郎君呢!占了我的身子的、
又蒼白得惹人疼的郎君……眼看村中男人的性命是保不住了,最起碼要保住女人
的。阿攣含淚一笑,凄然搖頭。

  男子端詳她許久,什麽話也不說。隻聽一陣慘呼此起彼落,不多時台前響起
「啪踏啪踏」的腳步聲,一名惡少興奮地回報:「公子爺,都放啦!一人切成了
七段,一股腦全都放溪流去,水上一片紅哪!真是好看。」

  男子皺眉道:「五馬分屍也才六塊,哪來的七段?」

  惡少們大笑:「個個那話兒都硬得棍似,順手又切下一段。」

  阿攣差點暈死過去,男子低頭看她,輕輕撫摸她淚濕的面頰,柔聲問:「我
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女人,在哪裏?」

  阿攣哀求似的望着他,咬唇不說一句話。溪畔的竹廬、可愛的小女兒、夜裏
羞人的纏綿……美麗的圖畫「锵!」一聲在她心裏碎去,就像碎于夕陽的漫天雲
彩一樣,隻剩下小小的一片叫做癡望。

  男子點了點頭。

  「因爲我太喜歡你了,所以我不會殺你,而且打算按照你的意思,遵守我們
的約定。四十九個人,換你四十九次。扣掉我要了的五次,再四十四次就好。」
他躍下木台,穿好褲子,回頭一招手:「來!你們十一個混蛋,一人四次,一次
不許多,一次也不許少。」

  惡少們面面相觑,誰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動也不敢動。

  「動作快啊!」男子笑着,親切地招呼:「太陽下山前,咱們還得放人呢!
四十四人一齊『放』進水裏,看能不能把石溪堵起來!」

     ***    ***    ***    ***

  「那些惡少歡呼起來,輪流上前侵犯我阿姊,又動手打她。」藥兒若無其事
的說着,伸手往盒底一撈。

  「咦?糕沒啦。這時候來點茶也挺不錯。」

  衆人聽得慘然,偌大的靈官殿裏,居然沒有一個人說話。談劍笏半途就聽不
下去了,本想開口問個清楚,忽又轉念:「這娃兒看似幼小,說的話又非是童稚
之言,面對滿座江湖人,猶能神色自若、侃侃而談,背後絕不簡單。且聽他說下
去。」

  任宜紫道:「你姊慘遭淩辱,你還不上前去拼命?小小年紀,忒沒血性!」

  藥兒見沒人奉茶續點,也有些意興闌珊,懶得與她鬥口,抓了根幹草随口咬
着,冷笑:「我若是上前拼命,今日說故事給你聽的隻怕是一分七截的無頭鬼。
你摸我下邊,看有腿不?」

  女子多怕鬼怪,任宜紫悚然一驚,強笑道:「你……你别胡說!有這麽愛吃
糕的鬼麽?後來呢,後來怎樣了?」

  藥兒續道:「我躲在草叢裏,聽他們淫辱我阿姊,後來也懶得輪流了,一次
四五個人齊上。閑着的便『一次』、『兩次』大聲報數兒,報了多少,便解下幾
個男人帶到溪邊去,然後提着刀空手回來。」

  「我邊看邊哭,哭得累了,居然在草叢裏睡着。也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
廣場已空蕩蕩的沒半個人,連我阿姊也沒了蹤影。我想起他們多在溪邊殺人,趕
緊摸黑過去,果然那夥無良的聚在溪畔,一人說:『公子爺!我瞧她沒氣了,要
不剖來瞧一瞧,裏頭是不是也同外邊一般美?』那殺千刀的賊首道:『瞧什麽?
扔溪裏去!』兩人分捉阿攣的手腳,将她扔進了石溪。」

  「石溪的水特别冰冷,白日裏若遇陰天,連男子都不易下水,何況阿攣給剝
得赤條條的?我見她白白的身子在溪石上撞了幾翻,就這麽滾入水中,忍不住大
聲尖叫起來。」

  「惡人們聽見了,忙不叠的追過來,我隻記得賊首大叫:『别讓那雛兒給跑
了!』我沿着溪往下跑,想追上阿攣,但水流太急、夜裏又黑,不多時就看不見
了。我不想再逃,坐在溪邊大哭,三四名惡徒追過來,将我團團圍住。」

  「我本以爲死定了,這時突然來了個身穿白衣的貴公子,打着燈籠,背上負
着一個很大的雙軸畫卷。他一出手,便把四名惡徒通通都打得爬不起來,冷冷的
說:『我一路溯溪,循着漂流的屍塊而來,這些都是你們殺的?』惡徒們哼哼唧
唧,其中一人還在撂狠:『你……你是什麽人?知……知不知道我們的來曆?』
那白衣貴公子冷冷的說:『我隻知道,幹下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你們都得死。』
說着從畫軸裏抽出一支明晃晃的長劍,一人卸下了一條腿,說:『流到天亮時若
還沒死,我再帶你們上官府回話。』惡徒們慘叫不休,在地上打滾。」

  衆人聽得大快,連劍冢的院生們都叫起好來。

  忽聽一聲冷哼:「婆媽!這等下三濫,殺便殺了,還見什麽官?」

  聲音不大,卻震得衆人渾身一顫,居然是琴魔魏無音。

  談劍笏好生尴尬,輕咳了兩聲,小心翼翼道:「魏老師,江湖好漢想得到官
府,總是好的。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藥兒接着又道:「我瞧那貴公子本事很大,趕緊求他救阿攣。他攬着我踏溪
追下,風飕飕的像飛一樣,我什麽都看不見。不久他大叫:『在那裏了!』把我
放下,随手抓起兩段流木往溪裏一扔,突然飛了起來,就這麽踏着流木飛到溪中
一撈,抓起一團白白的物事,又踩着溪中的大石回到岸邊。」

  衆人心想:「藥兒若未誇大,這人的輕功當真俊得緊。」

  任宜紫道:「這種『顧影橫塘,浮木點水』的輕功我也會呀,沒什麽了不起
的。」以她的年紀,輕功能有這等造詣堪稱出類拔萃,隻是這種時候這般誇口,
任誰聽了都覺得不妥。

  藥兒的表情甚是冷淡,隻說:「是麽?那你挺厲害的。」

  任宜紫自讨沒趣,哼的一笑,索性連「後來呢」也不問了。

  藥兒自顧自的說:「他将撈上來的物事橫在膝上,是個很白、身段很好的女
子,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布滿瘀痕、嘴角破碎,到處都是零星傷口,我認不出
是誰。她的身子很美很白,這麽美的身子一定是阿攣,可我認不得她的臉了。他
們把她弄得……弄得我都認不出來啦!」

  「那貴公子說:『她沒氣了,全身沒有一點溫度。對不起,我救不回她。』
我摸她的手果然很冰,就大哭了起來,把阿攣救人的事說了。那公子聽了之後,
站起來說:『放心罷!我雖然救不了她,卻可以替她報仇。』」

  「他一路追過去,将惡人們一一打倒,連那賊首都不是他的對手,三兩下就
被他打飛了刀劍,咬牙道:『你是什麽人?幹什麽管老子的閑事?』那貴公子就
說:『不平之事,人皆可管!你是仗了誰的勢頭,竟敢屠人村落,燒殺奸淫!』
賊首說:『我打出娘胎就這麽幹,沒人管過我!你又是什麽人,有種的就報上名
來!』那貴公子冷笑:『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打龍庭山九蟠口來,人稱『丹
青一筆』沐雲色!你又是哪個王八蛋老子生的下三濫,有種報上門庭,我送你的
人頭回山時,順便打你的混帳老子、混蛋師傅一百大闆!』」

  廟外雷聲一響,電光映亮了衆人錯愕的臉。

  更令人訝異的還在後頭。

  藥兒提聲道:「那賊首哼了一聲,大笑道:『我道是什麽來曆,原來是指劍
奇宮的一尾小蛇!對不住,你可殺不了我:本少爺的老子,正是大名鼎鼎的觀海
天門副掌教,人稱『劍府登臨』的鹿别駕便是!』」

     ***    ***    ***    ***

  現場群情嘩然,觀海天門的道士們更如沸水炸鍋,人人眦目欲裂。

  一名相貌端正、長鬓飄逸的青年道人越衆而出,袍袖一振,戟指怒道:「兀
那小兒!誰教你來含血噴人!」铿锵一聲,長劍出鞘。

  按藥兒的說法,那無惡不作、奸淫阿攣的賊首,竟便是軟榻上包滿繃帶、被
「不堪聞劍」砍得半死不活的幸存者鹿晏清,也就是觀海天門副掌教鹿别駕的義
子,而被控殺人的兇手沐雲色,倒成見義勇爲的翩翩遊俠了!教一幹天門弟子如
何忍受?

  鹿别駕的親傳弟子蘇晏升率先拔劍,「铿铿铿」的一陣連綿脆響,左右三名
「晏」字輩的少壯派道士心念一同,三柄長劍齊聲并出:四人分作兩路,首尾相
連,目标直指藥兒!

  談劍笏本想挺身主持秩序,見狀也不禁動了真怒,暴喝:「事實未明,趕着
滅口麽?」回身虛劈一掌,也不甚快疾,更是毫無準頭可言,便似遠遠對着三道
人揮了一下,轉頭又「呼」的一掌拍向蘇晏升。

  總算蘇晏升知所節制,沒敢傷了朝廷的五品大員,撲擊間硬生生頓住身形,
劍刃一收臂後,改以劍鞘橫掃,勢如軟鞭,用的卻是掌法。

  談劍笏認出是觀海天門的「蛇黃掌」,這路手法是軟功中的硬門,在接敵的
瞬息間化柔爲剛、改曲爲直,就像蛇化蛇黃(褐鐵礦的結晶,又名「蛇含石」,
可入藥。古人認爲蛇黃是蛇冬眠藏于石中所化)一樣,至爲刁鑽。

  他不閃不避,應變毫無花巧,握住劍鞘一送,簡單乏味。

  蘇晏升見他乖乖中招,潛勁寸發,誰知劍鞘竟紋絲不動,震不開又推不動,
暗自心驚:「這中原蠻子好大的勁兒!」隻得順勢一抽,倒縱入陣,劍鞘回胸施
禮,陪笑道:「談大人言重了!我等不過是……」餘光所及,突然一怔,再也說
不下去。

  原來劍鞘中段一截,已被捏得扭曲變形,銅件熔開、木鞘爆裂,仿佛被扔進
打鐵洪爐似的。

  蘇晏升是鹿别駕的得意弟子,刀劍技藝在天門刀脈之中排得上前三甲,人稱
「通犀劍」,所佩之劍就叫「通犀」,乃是鹿别駕年輕時慣用的名器,不惟劍質
精純,劍鞘也以上等的鐵梨木制成,就算真扔進火裏,一時三刻也燒不裂,豈料
在一照面間便毀于談劍笏之手。

  蘇晏升駭異之餘,忽見三名師弟踉跄退回,東倒西歪、如飲醇酒,面色紅得
像要滴出血來。身後,其師鹿别駕慢條斯理的說:「晏超、晏平、晏達,你三人
速速坐下,運功将躁氣導出來,不可留滞于任督二脈。」三人依言盤膝,五心朝
天,片刻頭頂竟冒出氤氲白煙,面色逐漸恢複正常。

  蘇晏升知道師父極好面子,這一下折了先手,再試圖做任何補救,隻是徒使
顔面掃地而已,劍尖指地,朝談劍笏躬身一揖:「多謝談大人指教。」

  從容退回鹿别駕身邊,将裸劍收于臂後,神情姿态頗爲大度。

  鹿别駕不動聲色,半眯起濕潤深邃的漆黑眼瞳,心底暗歎:「清兒若有升兒
的一半,何至于弄到今天這步田地!」起身稽首道:「多謝談大人手下留情。這
「熔兵手」連鐵梨銅鞘都能毀去,中人而不傷,足見大人眷念之意。」

  衆人一聽,均感詫異:「原來談大人竟是西北赤鼎派的好手。人說『三鼎』
在西北疆界争奪『火工第一』的名頭,由來已有數百年,武功與技藝均是馳名天
下。不知與東海三大鑄号比起來,是誰的鍛冶之術堪稱至高?」

  談劍笏素來低調,知其來曆的人不多,一被叫破,頓時也有些不自在,隻拱
手道:「鹿真人,下官沒别的意思。在場諸位都想查明真相,若然信得過談某,
請交給我來處置。」

  鹿别駕笑道:「這個是自然。隻不過這個小奶娃子,卻做不得證人。」

  提氣朝殿外大喝:「既然已經來了,何妨現身一見?沐、四、俠!」

  驢車上的佝偻老人一躍而下,直起腰來,忽然變成一名高大瘦削的青年人:
随手揭去蓑笠,露出一張劍眉星目、鼻梁挺直的俊臉來。他雖然一身褴褛、滿面
胡渣,微微凹陷的面頰頗爲憔悴,仍堪稱是「玉樹臨風」,儀表氣質,無一不是
龍章鳳姿。

  指劍奇宮素有不成文的規矩,選徒非美男子不取。沐雲色乃是奇宮新一代的
佼佼者,近年在東海道闖出偌大名頭,容貌之出色,仍使得一幹水月弟子爲之摒
息,一個個看得出神,還有人羞紅了粉臉。

  觀海天門一方,倒是個個咬牙切齒,恨不得立撲上去刮骨吃肉,将他生啖殆
盡。隻是談劍笏方才露了一手絕學「熔兵手」,小道們自問武功比不上蘇晏升,
前事殷殷,餘威猶在,一時間不敢造次。

  沐雲色走進廟裏,藥兒一把撲進他懷中,沐雲色撫摸藥兒的頭頂,親昵道:
「辛苦啦!剩下的事,就交給我罷。」

  藥兒搖頭:「給阿攣報仇,一點也不苦。」

  沐雲色寬慰一笑,眼中不無感歎:「好孩子!」

  他走到談劍笏面前,抱拳道:「談大人久見。」雖然一身破爛灰袍,但他身
形颀長、顧盼生姿,自從走進靈官殿,一舉一動都是衆人目光所聚,說不出的好
看。

  談劍笏已算是高壯,仍足足矮了他半個頭,甯定沉着的目光絲毫不讓,緩緩
抱拳:「沐四俠久見!當日在龍庭山的桃林樹海一晤,不覺已過六年,你倒是比
我還高了。」

  思及往事,沐雲色露齒一笑,活像個淘氣的大男孩。

  「在下聽從談大人的建議,請流影城的匠人将畫軸藏劍研去了一分,果然出
劍更加迅捷。」他抓抓腦袋,笑意微赧:「隻是那對軸劍在妖刀冢已然遺失,看
來也沒什麽機會取回了。下回再重打一對,還望大人不吝指點。」

  「好說。」

  談劍笏并不打算在此叙舊。對沐雲色的好印象,不會影響他對真相的執着。

  「沐四俠,你失蹤的這一旬裏,貴宮幾乎與觀海天門動起刀兵,壞了百年來
四門不戰的盟情和議,東海道人心惶惶,影響不可謂之不深。今日,你須得與衆
人一個交代。」

  沐雲色點了點頭。

  「談大人,在向武林同道交代之前,在下想先向一個人交代。」

  「沐四俠請便。」

  沐雲色走到角落裏,撲通一聲雙膝着地,俯首道:「師父!弟子做了一件錯
事,懇請師父原諒。」

  衆人皆想:「果然他是殺人兇手!」水月停軒的女弟子們聞言心碎,有的兀
自不信:「一定……一定是那姓鹿的不好,沐四俠才會殺他!一定是這樣的!」

  魏無音「嘿」的一聲,神情疏冷,仰頭隻看屋頂。

  「是爲私欲,還是爲了旁的?」

  沐雲色低頭道:「不爲私欲,乃是爲了拯救無辜,徒兒萬不得已,才出手傷
了那人。」

  「我若在場,有沒有别的法子?會不會出手?」

  沐雲色低聲道:「依徒兒猜想,師父多半要出手的。」

  「婆媽!」

  沐雲色一愣,猛然擡頭,卻見魏無音扭頭望着殿外,一徑冷笑。

  「既不爲私欲,又萬不得已,你需誰人原諒?」

  沐雲色聽懂他的意思,眼眶微紅、全身發抖,點頭道:「徒兒明白了,多謝
師父教誨。」說着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魏無音神色冷漠,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揮袍袖:「不必了。從小到大,你有
沒有做過一件事讓我蒙羞的?」

  沐雲色心神激動,低着頭顫聲道:「沒……沒有。」

  魏無音冷笑:「那日後呢?你有打算鬼鬼祟祟做人麽?」

  「弟……弟子不敢。」

  「那就好了。」魏無音連連揮手,像趕蒼蠅蚊子似的,滿臉的不耐煩,轉頭
抱臂閉眼,倚着琴匣假寐,随口撂下幾句:「男兒大丈夫,該承擔的就去承擔,
不要婆婆媽媽!若是有人冤枉了你……嘿嘿,再來找師父不遲。」

  沐雲色大步而回,對談劍笏道:「談大人,我今天一來,是爲了投案。觀海
天門的鹿晏清,的确是我所傷。」

  談劍笏皺着眉道:「沐四俠,确實是你以貴門的『不堪聞劍』,傷了鹿晏清
麽?」

  沐雲色點頭。

  談劍笏卻大搖其頭。「這我就不明白了,簡直是毫無道理。」

  「不堪聞劍」乃是指劍奇宮的絕學,号稱不解之招。施招者以無匹的氣勁凝
血斷流,一旦中招,雖非死不可,卻未必當場便死。所謂「誰家悲泣不堪聞」,
身中此招之人,還能若無其事回家交代遺言,親人妻女卻知是無藥可救,哭泣不
止,令人聞之斷腸,故稱「不堪聞劍」。

  奇宮的武學以「無劍」爲最高境界,主張超越形式,以心禦劍:心之所向,
則天地萬物皆可爲劍,無須拘泥劍形。這部「不堪聞劍」最能代表無劍的精神,
因此不落文字,完全依靠師父口傳,個人領會,即使是一師所傳,每個人使出來
的也絕不一樣。

  以此殺人,簡直就跟在屍體上簽名沒兩樣。

  「況且若依藥兒之言,鹿晏清武功應遠不如你,對付他根本用不着『不堪聞
劍』。」

  談劍笏皺眉道:「非用『不堪聞劍』不可,應當隻有兩種情況:對方武功遠
勝過你,以此不解之招,讓對方心生忌憚,此其一;其二,就是必定要緻對方于
死地。你顯然是爲了第二個理由。」

  沐雲色滿臉佩服,點頭道:「談大人好生厲害,我的确非殺他不可。」

  觀海天門一方聽他直承行兇,群情洶湧,忍不住鼓噪起來。

  談劍笏大聲制止,又搖頭道:「這也不對。」

  對面的任宜紫柳眉一挑:「哪裏不對?」

  談劍笏陷于長考,反複推敲之間,竟全不理會。

  許缁衣接口道:「奇宮的絕學『不堪聞劍』雖是必死之招,卻有輕重之别。
鹿公子身上的這一劍,傷口深可見骨,顯然沐四俠不希望他慢慢死去,反而想立
即取命,并且确認他一定會死,才如此剛猛地運使『不堪聞劍』。不知我說的,
是也不是?」

  沐雲色見過許缁衣幾回,隻是罕有機會開口交談,心想:「久聞水月代掌門
是位精細人物,聞名果不如見面。」

  他風流倜傥慣了,過去身邊從不缺名門美女陪伴,在東海的青樓場子裏更是
粉頭狀元,聲名極佳。忍不住用審美的角度細細打量,微微一笑:「代掌門所言
分毫不差,在下佩服。」

  「但這就不對了。」許缁衣溫柔一笑,垂目道:「沐四俠用盡全力一擊,不
但求對方必死,還希望他速死,很明顯就是在做垂死的掙紮:這一下若未得手,
隻怕死的就是你了。如此兇險的情況,怎麽可能是武功遠遜于你的鹿晏清所能造
成?」

  談劍笏擡起頭來,目光灼灼,想的顯然也是同一個疑點。

  鹿别駕笑了起來,濕潤的雙眸緊盯着他,慢條斯理的剔着指甲。

  「沐四俠,你也别忙着找藉口啦!我給你一個現成的。」他假意想了一想,
擊掌道:「是啦!就說……就說你給天外飛來的一把妖刀附了身,人事不知,這
才下了重手,對付我那可憐的晏清孩兒。沐四俠,貧道說的是也不是?」

  「不是。」沐雲色搖了搖頭,竟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裏有說不出的苦澀。

  「被妖刀附身的,正是你那壞事做盡的好兒子!我不是妖刀的對手,迫不得
已,才以『不堪聞劍』賭上一賭,看看能否逃出生天!」

  此言一出,天門陣營内無不嘩然。

  蘇晏升怒目戟指,大喝:「好賊子,竟敢妄語邪佞,說此惑衆妖言!」

  沐雲色冷哼一聲,昂首拂袖:「鹿晏清什麽德性,你們自個兒最清楚!奸淫
燒殺,總不會是頭一回罷?屠村既是真,妖刀附體又怎會是假?」呼喝不休的道
士們一怔,登時氣餒,隻剩下寥寥幾人兀自嘟囔,其餘多半鐵青着一張長臉,硬
生生咽下無數污言。

  四大劍門乃是東海道名門正派的翹楚,昔日爲對抗東海邪派第一大勢力「薮
源魔宗」,四派捐棄成見、結成同盟,百餘年來留下無數轟轟烈烈的事迹,堪稱
佳話。

  觀海天門忝爲東海道教正宗,擁有号令玄門百觀的位階實力,掌教「披羽神
劍」鶴着衣更是聲望卓着的敦厚長者,論武功、論德行,均不在埋皇劍冢的「千
裏仗劍」蕭谏紙之下,地位極高。

  任誰也想不到觀海門下,竟出了鹿晏清這等子弟,瞧一幹同門的反應,這厮
顯然還是累犯:素行之惡,衆師兄弟們都不意外。

  談劍笏蹙起兩道濃密的卧蠶眉,暗忖:「待此間紛争告一段落,須得向台丞
禀報此事。鹿晏清所犯,天理不容!查若屬實,拼着得罪觀海天門,也要給青苎
村民一個交代。」輕咳兩聲,肅然道:「沐四俠,你的證詞幹系極大,還請細說
分明。」

  「是。」沐雲色從容道:「那一夜,我見這孩子的姊姊死狀凄慘,不由得動
了真怒,于是沿途出手,一路殺回村裏去。犯事的賊人打不過我,都讓我卸下一
條左腿,倒地哭号不休。」

  天門受害的十二人裏,除鹿晏清之外,其餘十一人的确都被砍去左腿,這點
與案發事實相符。蘇晏升冷笑不止,提聲叫道:「男兒大丈夫,敢做不敢當!既
然承認出手傷人,怎地卻不敢認殺人罪?」

  沐雲色睨他一眼,神色傲然。

  「我殺的我就認,不是我殺的自然不認!奇宮門下,沒有隐惡藏污的鼠輩!
如何不是男兒大丈夫?」天門道士眦目欲裂,紛紛按劍:「你罵誰是鼠輩?」沐
雲色仰頭打個哈哈,俊目一凜:「哪個納垢藏污,便是鼠輩!你們敢說,青苎村
血案不是鹿晏清幹的?」

  寒風入殿,刮得青幔獵獵作響。潇潇雨聲之中,天門弟子一片默然,人人咬
牙低頭,垂肩松開了劍柄。

  忽聽一聲長笑,軟榻上的鹿别駕緩緩擡頭,眯着濕潤的黑瞳輕剔指甲,口吻
極是随意。「沐四俠這台戲,做得也未免太過啦。敝門十二位弟子,十一死一重
傷,能在這裏侃侃而談的,唯沐四俠而已。其中諸多謎團仍是雲山霧罩,難以廓
清,說了等于沒說。」

  他一指身後躺着的鹿晏清,淡然道:「沐四俠說我這晏清孩兒被妖刀附身,
又說你傾力使出一招『不堪聞劍』,仍是不敵,怎地你好好的像個沒事人兒,我
家的孩兒卻隻剩下半口氣?要說兇手,也總是最後還能站着說話的人……要多像
一些。你說是罷,沐四俠?」

  沐雲色搖了搖頭,微露苦笑。「莫說是你,這件事連我自己,也覺得匪夷所
思。」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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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4:5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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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08-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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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沐雲色義憤填膺,打倒十一名天門俗家弟子,在溪邊與鹿晏清遭遇,
風風火火含怒出手。

  「風雲四奇」是指劍奇宮近年來最受矚目的新秀,沐雲色雖然居末,武功卻
遠勝過同齡,在東境足以跻身一流高手,反觀鹿晏清一夜虛耗,體力所剩無幾,
又被攻了個措手不及,一身本領僅餘三兩成。

  兩人照面僅一合,鹿晏清雙手腕脈被刺,刀劍脫手。錯愕之際,轉身便逃。

  奇宮于輕功上有獨到之秘,天門遠遠不及,按說鹿晏清根本逃不了。沐雲色
略一提氣,兩個起落間便追上了他,正要拿住背心,忽聽身後一聲「哎喲」,竟
是藥兒。

  他返身躍回,隻見黑夜裏藥兒伏在兩塊溪石之間,雙手握住左腳踝,痛苦地
顫抖着。

  「怎麽啦?」他一把将藥兒抱起。

  藥兒抖着抽氣:「腳……腳疼……給什麽……打……打了一下……」臉色發
白,再也說不出話來。

  沐雲色小心捋起藥兒褲管,白皙纖細的足踝内側腫起一枚鴿蛋大小的瘀塊,
方位奇詭,不像是絆到了什麽東西,倒像被飛蝗石一類的暗器打傷。

  便隻這麽一耽擱,鹿晏清已逃進一處石峽,峽外兩塊巨石形如門扇,周遭青
竹搖曳,似掩着一塊石碑模樣的物事。

  鹿晏清是觀海天門副掌教的義子,身份非常。天門與奇宮素來有隙,若不能
拿他個人贓俱獲,今夜之事絕難善了——沐雲色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微一思忖,
将藥兒輕輕放在石間,從懷裏拿出奇宮秘制的火号「升龍焰」,朝天引燃。

  「轟」的一聲,煙火沖上天際,化成一道青綠色的龍形長焰,布滿鱗甲的龍
身晃動不休,宛若活物,居然久久不散。

  藥兒看得目瞪口呆,差點忘了疼痛。

  不消片刻,遠處「咻」一聲竄起紅焰,另一條亮燦燦的煙火紅龍張牙舞爪,
冉冉升空。雙龍隔着黑夜裏奔流的石溪怒濤遙遙呼應,猶如水中升起的龍王。

  「别怕!」沐雲色湊近藥兒耳畔,柔聲說:「乖乖待在這兒别動,那條紅龍
會保護藥兒,誰也不讓傷害。」吐息噴入藥兒的耳蝸,吹得幾絡發絲飄起,藥兒
似是十分怕癢,縮着脖子脹紅臉,一徑點頭。

  沐雲色安排妥當,三步并兩步奔至石峽前,見青竹叢間的确豎着一塊石碑。
那碑通體黑黝黝的無一絲光亮,碑上歪歪扭扭的刻着兩排字,似是以利器倉促劃
成,陰刻的痕迹裏露出一點一點的細碎亮片,仿佛嵌着研細的珠貝粉末,被寒月
水光一映,字迹居然看得十分清楚。

  「生魂勿近,金鐵禁行;妖邪蘇生,血染天地!」這十六字寫得鬼氣森森,
沐雲色一摸背後之劍,頗有些猶豫:「這到底是什麽地方?怎會有『金鐵禁行』
這樣的規條?」仔細一瞧,旁邊密密麻麻刻着小字:「人力有窮,難敵異物,唯
以一身血肉,拼葬于斯!蒼天憐見,莫令重生。唐十七絕筆。」入石深刻,可見
留字者膂力之強。

  他熟知武林掌故,卻想不起「唐十七」是哪位前輩高人,頓時心寬:「無知
鄉人,原有許多迷信禁忌,怕隻是故弄玄虛!」一拍軸劍,飛身而入。

  峽内空間狹窄,猶如一隻頸部收攏的口袋,既無通路,也沒有可供攀上兩側
山岩的坡道階梯,簡直就像是一處無頂蓋的小山洞。

  峽底一片削平岩壁,堆滿大小石塊,隆起如小丘一般。壁上刻着「妖刀冢」
三個大字,筆畫生硬、因陋就簡,毫無「人力有窮,難敵異物」那種陰森迫力,
入石也不及峽外的黑石碑深刻,顯是出自鄉人手筆。石峽的内徑僅有十丈,完全
是條死路。

  鹿晏清誤入絕地,頹然坐倒荒冢前,仰頭大笑,笑得兩眼淚滾,狀若瘋狂。

  「妖刀冢?妖刀冢?妖他媽的什麽冢!坑死老子了……坑死老子了!」

  将冢上堆石一塊塊掃落,口中喃喃道:「刀呢……刀呢?他媽的,給老子一
把刀啊!」

  沐雲色緩緩拔出軸劍,冷冷看着,忽覺這人既可憐又可笑。

  「你虐殺青苎村人時,可曾想過他們的絕望?」拖劍前行,輕聲道:「鹿晏
清!你伏法罷。再有來世,你做畜牲好過做人。」

  鹿晏清猛然擡頭,睜着布滿血絲的雙眼,尖牙間濺出白沫:「你……你想殺
我?你敢殺我!老子……還有絕招未出,不公平啊!老子……老子跟你拼了!」
雙手連揮,瘋狂朝沐雲色扔擲石塊。

  天門十八脈中,确有「暗青」一門,一手長劍、一手暗器,原是東海一絕。
可惜鹿晏清師承刀門一脈,連袖箭、甩镖、飛蝗石等也沒見過幾回,出手雜亂無
章,效果自是有限。

  沐雲色于飛石間拖劍行來,猶如信步閑庭,眨眼來到鹿晏清身前。鹿晏清命
懸一線,随手抓住一根硬物,想也不想便抽出一搠。沐雲色軸劍揮落,随手斬成
兩段,匡啷一聲殘枝墜地,居然是根碗口粗的枯竹。

  鹿晏清反手亂抓,隻覺壁上松動,泥塵土灰簌簌而落,接連抽出幾根大竹。

  那竹似乎經過油浸處理,異常堅韌,沐雲色砍到第四根時,劍刃「嗡」的一
聲卡進竹身。鹿晏清順勢一絞一扭,竹身的柔勁陡地轉成剛勁,就像絞緊的牛皮
索忽然放松一樣,勁力反彈而回。

  這一下剛柔互易,沐雲色猝不及防,虎口如遭電殛,暗自心驚:「好厲害的
蛇黃掌,果然名不虛傳!」

  刁鑽的蛇黃掌勁透脈而入,沐雲色真力一滞,半邊身子如瓶水箕豆,被晃得
氣血翻湧。總算他應變快絕,立時松脫劍柄,反手抽出另一柄軸中劍,徑搠向鹿
晏清的咽喉,穩穩占住先手。誰知鹿晏清不閃不避,目光邪厲,咧嘴一笑,擡腳
将一枚拳頭大小的石塊踢了出去!

  兩人目光交錯,沐雲色忽然醒悟:「不好!」頭也不回,點足倒縱。

  任他輕功再好,畢竟快不過一塊踢飛的石頭。千鈞一發之際,沐雲色揮劍往
後一攔,「铿!」一聲劍身被砸成了兩截,恰将石塊磕飛出去。石峽入口露出藥
兒茫然的小臉,渾不知已從鬼門關前踅了一圈回來。

  對面。荒冢之前,鹿晏清随手拔出卡在竹節裏的畫軸薄劍,一舔嘴唇,赤紅
的雙眼透出獸一般的殘忍笑意。

  沐雲色将藥兒拉到身後,望着手中斷劍,輕歎了口氣。

  「來湊什麽熱鬧?刀劍無眼,很危險哪。」

  「這裏……關了妖怪的,不能帶鐵器刀子進來。」藥兒突然明白方才那枚飛
石原是沖着自己而來,驚魂未定,白着小臉顫聲道:「我們趕快離開,讓妖……
讓妖怪收拾他。」

  沐雲色搖頭苦笑。

  「世間哪有什麽妖怪?若論心黑,那厮便是喪盡天良的大妖怪。藥兒快走,
不然我一分心,說不定便要輸。」藥兒嚅嗫幾句,似是下了什麽決心,抿起小嘴
一咬牙,跛着腳跑了出去。

  另一廂,鹿晏清扛劍上肩,意态張狂,幾腳踢開冢上亂石,赫見一具骸骨癱
坐在峭壁前,全身被七八根油黃枯竹貫穿——方才他硬抽出來抵擋沐雲色的,正
是洞穿屍骸的巨大竹槍。那屍爛得面目難辨,肢體被黃竹叉架得支離扭曲,除了
頭顱,隻能看出一隻右手垂在身畔,枯掌中握着一柄斑剝繡紅的單刀。

  鹿晏清一腳踹斷屍骸的右臂骨,從飄揚的骨灰漫塵中拾起單刀,獰笑:「沐
雲色,你瞧瞧,連天都幫我!我才失了一對刀劍,老天爺又巴巴的送來了一對。
我若要你的命,你說老天爺給是不給?」

  沐雲色一扔斷劍,拍拍手中灰塵,從容笑道:「奇宮門下,周身是劍!便是
雙手空空,一樣能殺你。」

  「這等場面話,你留着同閻王說罷。」

  鹿晏清斂起獰笑,含胸松臂,刀劍在胸前一交,頓時像變了個人似的,身如
停淵氣如雲,連聲音都凝沉起來,獸一般的赤目微微眯起:「四腳蛇,你可識得
老子的起手?」

  沐雲色暗自納罕,忽然想起師父說過的一段轶事,不由一凜,面上卻裝得鎮
定,淡然道:「莫非是『七言絕式』?」

  鹿晏清摒氣不答,通體放空,益發如淵上蒸雲,既沉又輕,張狂瘋癫的模樣
逐漸褪去,居然有幾分出神入定之感。

  他撮唇吸納,周身氣流似乎爲之一滞,狹小的空間内風息聲止,仿佛一切都
凝在這即将出手的前一刻,氣勢之強,簡直判若兩人。

  沐雲色被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不禁駭然:「這就是……觀海天門獨步天下
的『七言絕式』麽?」

     ***    ***    ***    ***

  觀海天門總壇位于真鹄山東臯嶺,數百年以前原是東海百觀的聯盟,武功各
異、百兵皆行,猶如一盤散沙。

  直到一名自稱「秦篝散侯」的遊方道出現,對衆人說:「聯盟無主,故而生
怨。衆人奉我爲主,将盟會合成一大派,自當無争。」各觀長老大怒:「你有什
麽本事,敢說這種話來?」

  秦篝散侯笑而不答,撮唇長嘯,嘯聲震動山谷,真鹄山中鳥獸群奔、雲波浪
湧,曆時一刻方絕。百觀衆人被撼得體酥神渙,盡皆拜服。

  有人問:「百觀各有藝業,所練兵器五花八門,如何成一大派?」秦篝散侯
大笑道:「以劍混一!」出示奇書《洪洞經》上下兩卷,錄有道法、内功心訣,
以及一部《靈谷劍譜》,俱是罕世絕學。

  秦篝散侯将秘笈傳抄百觀,毫不藏私,無論使刀使槍,還是用掌用暗器的,
均以洪洞經與靈谷劍貫通,遂将東海百觀合爲十八宗脈,終創立「觀海天門」。
「觀海」二字,即是「百觀如海,同彙于一」之意。

  後來,秦篝散侯于東臯嶺坐化,享年八十有六。畢生未曾束發出家,無人知
其來曆,門人追缢道号爲「太昊真仙雲來子」,尊爲天門祖師。

  天門十八脈的武功包羅萬有,遍及十八般武藝,每一宗脈練到最後,皆有一
式千錘百煉而得之精華,以七字爲名,故稱「七言絕式」。

  當日魏無音說起這段掌故時,沐雲色忍不住脫口問道:「七言絕式?是一路
武功麽?」魏無音搖頭。「『七言絕式』,顧名思義,就隻有一式而已。」
  
  「觀海天門那群牛鼻子的武功駁雜不純,一徑追求精妙套路,以繁複爲美,
合渣滓與金子于一爐同冶,原是庸才的腦袋。但這七言絕式去蕪存菁,堪稱天下
間招式的極緻,化極繁爲極簡,實不簡單。」

  「師尊……也曾對過七言絕式麽?」四奇行三的莫殊色問。

  「我運氣不壞,居然對過兩次。」魏無音淡然一笑:「天門刀脈的七言絕式
名喚『泠泠犀焰照澄波』,乃合『通犀劍』、『遊犀刀』兩部武功而成,刀劍各
有一百零八式,算是牛鼻子手裏稍能見人的玩意,并不好鬥。兩百一十六式刀劍
的大威力、大殺着,全都合到了一式裏,你們說呢?」

  ——兩百多招的套路,如何濃縮成一式?

  ——實戰中尚有無數變化,又怎能以一式窮盡?

  魏無音的四名親傳弟子面面相觑,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麽。沐雲色的個性最是
佻脫飛揚,大着膽子問:「師尊兩度遭遇,卻不知勝負如何?」

  「一次全赢,一次全輸。」魏無音哈哈大笑,擺了擺手,遂不再言。

     ***    ***    ***    ***

  而鹿晏清身上的奇妙變化并未稍止。

  他閉目垂頭,似乎毫不設防,沐雲色才動了搶攻的念頭,卻發現他的姿勢攻
守渾成,竟無可乘之機,轉念又想攜藥兒退出峽口,那股強大的壓迫感已蓋上心
頭,連稍退一步也不可得,想着想着,豆大的汗珠涔涔滑落,一時無措。

  「這是攻心……還是無隙?天下間……竟然有這等姿态!」

  鹿晏清卻不忙着出手,竟似睡着一般,隐隐透着一股暴雨将至的沉。

  沐雲色動彈不得,料不到這等浮誇敗德的浪蕩子手裏,還有「泠泠犀焰照澄
波」這等驚世之招!像這樣的巨大壓迫,過去隻有在面對大師兄的「雲水三合」
時,周身被無形琴音包圍的恐怖感差可比拟——沐雲色也算是精通音律了,試圖
從悠揚的琴聲裏找出破綻,豈料卻越陷越深,最終被無邊無際的空茫所吞噬……

  「大……大師兄!」猶記得琴音一撤,他當場癱軟了半截,抹着汗可憐兮兮
地搖頭:「您的無形劍陣,還……還是這般厲害!小弟……小弟望塵莫及。」

  「是境界,季采。是境界。」大師兄喚着他的字,淡然說道:「境界之劍,
不能以招式破之,須得突破境界,方能取勝。自我手按琴弦的那一刻起,你已然
輸了,其後,不過是徒然掙紮而已。」

  ——境界之劍,不能以招式破之。

  ——一次全赢,一次全輸。

  師父與大師兄的聲音在腦海中交織回響,沐雲色靈光一閃,頓時醒覺:「原
來如此!」運起十成内力,卻非發出「不堪聞劍」,而是提氣大喝:「鹿——晏
——清!」

  鹿晏清尚未完功,聞聲一震!空茫的眼神倏地凝聚起來。回神的一瞬,完美
的體勢突然漏洞百出,無處不可出手。心知被破,鹿晏清一咬牙,刀劍齊施道:
「看招!泠泠犀焰照澄波!」雙刃化作千影,猶如驚鳥出林,一揮之間,無數條
的耀眼刃光飕飕飙至!

  沐雲色并起雙指,無視于劍網刀風,「通天劍指」的一招「指天誓日」應手
而出,潇灑自若的身影自千影萬華間穿出,重重戳在鹿晏清右胸「天池穴」上。

  天池穴屬手厥陰心包絡經,氣血行于右臂,劍勁一入,鹿晏清的右手軟軟垂
下,兀自不休,單刀橫裏揮來,斬向沐雲色的頸側。「死到臨頭,還想逞兇!」
沐雲色不覺生怒,振臂一格,擡腳将他踹飛出去!

     ***    ***    ***    ***

  靈官殿外大雨不停,殿内卻靜悄悄的,誰也不敢說話。

  沐雲色口才便給,即是淡淡說來,衆人仍像親臨現場一般,目睹了天門刀脈
的七言絕式「泠泠犀焰照澄波」,重曆對敵破招、反敗爲勝的種種驚險處,稍年
輕的一輩連大氣都沒敢喘上一口,掌心濕透,額間冷汗攀滑。

  「破得好。」半晌,魏無音才點了點頭,仍是正眼不瞟,輕描淡寫說:「隻
是還輪不到你翹起尾巴、得意自滿。那姓鹿的小子修爲不到,真正的高手施展開
來,要入空明之境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要是換了鹿别駕這等角色,你當場便血
濺五步。這點,你還要向你大師兄多多請益。」

  他平日極少誇人,這已是莫大的肯定。沐雲色喜不自勝,垂頭道:「弟子理
會得。下回遭遇,絕不依憑僥幸。」

  天門衆人聽得刺耳,一名肥壯的青年道士曹彥達怒不可遏,脫口罵道:「放
屁!七言絕式乃我刀門紫星觀的絕學,曆來隻有觀主學得。」一指身後蘇晏升:
「……連我二師兄這等人才,都還未能蒙觀主以傳授。十七師弟年紀輕輕,怎能
使得……」忽然明白過來,臉都吓白了,再也說不下去。

  沐雲色微微一笑。「我以爲『七言絕式』是人人可學,如本門絕技『不堪聞
劍』一般,不想卻是紫星觀鹿氏的家學。」

  曹彥達瞠目結舌,背後的蘇晏升微一咬牙,面色極不好看。

  卻聽鹿别駕悠然道:「沐四俠東拉西扯,卻始終與妖刀無關,凡事往我那晏
清孩兒頭上一推,倒是輕松自在。魏老師,我以爲貴宮的『不堪聞劍』乃是氣劍
合一的絕技,不想卻是鬥轉星移、借力打力的法門。」天門衆弟子一陣哄笑,賣
力化解尴尬。

  談劍笏也不禁質疑:「沐四俠,鹿晏清既已被你打倒,又怎會有後頭的諸多
事端?」

  沐雲色道:「我一時動氣,踹得鹿晏清那厮倒飛出去,一口鮮血嘔噴在刀劍
上。那柄破刀一沾到血,突然發生異變,冒出一蓬碧磷磷的青光來,斑繡的刀身
被青光籠罩,像……像是突然活轉過來似的。」藥兒緊緊抓着他的衣角,身子不
停發顫,自入殿以來,從未如此刻般驚慌失措。

  沐雲色還記得那天刀上的異光。在他的記憶裏,這是少數還殘留着的最後片
段之一……一陣針刺般的疼痛爬上了太陽穴,他機伶伶地倒抽了一口涼氣,當日
的情境又浮上心頭。

     ***    ***    ***    ***

  謎樣的青光從刀锷處蔓延開來,一路爬上刀尖,整柄刀散發出霧缭也似的迷
離青芒,既妖且豔。他将單刀搭上畫軸薄劍,青光就像活物一般,由刀身渡上劍
刃。要不多時,薄刃劍通體青芒吞吐,磷磷铄铄,單刀上的青光卻逐漸褪去,仿
佛被吸幹了生命的泉源,又回複成一柄繡蝕欲穿的破爛單刀。

  鹿晏清翻起白眼,全身一陣顫,歪着頭扔去了單刀,僵硬地舉起青漾漾的薄
刃軸劍,搖搖晃晃走了過來。

  黑夜裏,妖異的青芒映亮了他慘白的面孔,鹿晏清雙眼高高吊着,幾乎看不
見一絲黑瞳,臉部肌肉有着微妙的扭曲感,像是被蠟凝住了似的,一點都不像活
物。

  「弄什麽玄虛?」沐雲色強自鎮攝,喝:「鹿晏清,受死吧!」雙指點出,
仍是一記勁力宏大的「指天誓日」。

  而詭異的事便在此時發生。

  他肩膀一動,鹿晏清就向後小退了一步,方位、步幅無不妙到巅毫,兩人肢
體未接,「指天誓日」幾已落空。沐雲色變招極快,改刺爲削,徑取其喉,乃是
「通天劍指」中的另一殺着「鑿空指鹿」。

  誰知他指勢稍變、招未成形,鹿晏清又往左後退了一小步,沐雲色心知有蹊
跷,不禁駭異:「難不成他會讀心術?」作勢變招,雙指輕飄飄一晃,袍底忽然
飛出一腳,反足勾向鹿晏清的背心!

  這一下招變刁極,身法是「通天劍指」裏的一式「射魚指天」,反足勾背的
路數卻是出自另一門以腿使劍的奇招「虎履劍」,就算奇宮門人遇上,也難以提
防。他貼着鹿晏清回身落踵,腳跟挾着呼嘯勁風掃至,豈料還是勾了個空。一回
頭鹿晏清已不在原處,距離腳刀邊緣僅隻一步。

  沐雲色心底冰涼,正欲抽退,才一晃眼,鹿晏清又低着頭逼到胸前來。

  「好……好快!」兩人貼面而立,沐雲色倉促間雙手不停,肘、指齊施——
「望風希指」、「指瑕造隙」、「指水盟松」三招連環發動,盡顯「通天劍指」
黏纏之精,卻連鹿晏清一片衣角都沒沾到,每一稍動都讓他提前避過,進退有如
鬼魅。

  自此沐雲色無心戀戰,誰知卻無法罷手——他一指落空,正想躍開,鹿晏清
左手兩指點來,用的居然也是「射魚指天」,招式似是而非,方位拿捏卻分毫不
差,宛若沐雲色親炙。

  「通天劍指」是奇宮少數講究招式的武功,門下多作拳腳拆解之用,沐雲色
平日與師兄弟們練慣了,不假思索還以一式「十目所視」,鹿晏清肘指連逼,又
遞了一招「望風希指」。

  兩人無聲拆應,一條左臂與一條右臂眨眼間換過十餘招,沐雲色幾乎以爲在
和另一個自己對打。鹿晏清出手跟他一樣快,不管招式是否全對,一律都是後發
先至。一輪交手後,沐雲色苦苦防守,若非對方隻用一隻手、而且還是他極爲熟
悉的武功,早已敗下陣來。

  他打得膽寒,手腳越來越跟不上,一招「偻指可數」接了個空,眼看鹿晏清
朝自己胸口「膻中穴」抓落,避無可避,不由閉目:「我命休矣!」雙手垂落等
死。千鈞一發之際,鹿晏清一凝,指尖就停在膻中穴前分許,再也不動。

  沐雲色暗叫僥幸,也不使什麽招數了,整個人向前撞去,摟着頭着地一滾,
背心「嘶」的一聲被抓去一幅長布,熱辣辣地一陣激痛,趁隙逃出了妖刀冢。他
沒命的向前奔逃,回見鹿晏清像僵屍一樣拖劍追來,歪歪倒倒不甚快捷,約略放
下了心,心神稍複,忍不住犯疑:「鹿晏清怎可能會使『通天劍指』,又怎能以
這路武功,打得我毫無還手的餘地?還有那刀上的異光……莫非,那把真是藥兒
說的什麽妖刀?」

  忽聽背後一聲凄厲尖叫,他趕緊停步,回頭大叫:「藥兒!」

  藥兒小小的身影縮在峽口的石碑旁,手裏似乎抱着什麽物事,拖着青芒薄劍
的鹿晏清一步、一步向藥兒逼近,被青光映綠的雪白瘦臉宛若妖魔鬼怪。

  沐雲色再無選擇,施展輕功奔至鹿晏清身後,抄起一枚溪石擲了過去。

  「喂!要打架,也得找個合适的對手。」他手裏握着第二枚堅石,一見鹿晏
清慢吞吞地回頭,又揚手擲了過去,正中鹿晏清的額頭。鹿晏清脖子一歪,一道
暗紅色的血漬淌過眉眼,自下巴點滴墜地,他卻恍然不覺,低吼着向沐雲色踅了
過來。

  「得了妖刀,卻變成怪物了麽?」

  沐雲色自知拳腳不敵,遙遙對藥兒大喊:「找到機會就逃!我三師兄人在左
近,遇着他就安全啦!」藥兒拼命搖頭,風裏卻聽不清說了些什麽。兩人的性命
都寄托在自己身上,沐雲色提運起十成功力,雙掌一合,極招應手而出——肩膀
才一動,鹿晏清後發先至,同時并掌擊出。

  但「不堪聞劍」不講招式,以極陰内勁凝血斷流,模仿動作毫無意義。

  沐雲色的雙掌無聲無息印上他的胸膛,轟得他全身一頓一縮,連人帶劍倒飛
出去,淩空劃過一道近三丈的大弧,落地時喀勒幾聲,似摔斷了幾根骨頭,腰腿
扭曲成極不自然的角度。

  沐雲色力盡倒地,勉強調勻氣息,手腳并用地爬到藥兒身邊。

  「怎麽,沒受傷吧?」他自己都還氣喘籲籲的,卻忙不叠問。

  藥兒顫着搖頭。仔細一瞧,原來手裏抱着鹿晏清那柄鲨鳍鬼頭刀。

  「給……給你,打壞人用的。」沐雲色笑着撫摸藥兒的發頂,正要開口,笑
容突然凝住。

  溪畔亂石堆間,鹿晏清拄着碧磷磷的畫軸薄劍,巍顫顫的站了起來。

  被宏大氣勁劈開的兩片前襟迎風獵獵,露出比手掌還寬的烏青瘀痕,由右肩
斜向左脅,令人怵目驚心。沐雲色掌心濕涼,一瞬之間,忽然覺得有些茫然,回
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直到藥兒把那柄鲨鳍鬼頭刀塞到他手裏。

  「能保護藥兒的,隻剩下我了……」他勉強提運真氣,慢慢站了起來。

  僵屍般的鹿晏清一步步走了過來,緩緩舉起青芒缭繞的妖劍……

  ——殘留在沐雲色記憶裏的最後一幕,是他高高吊起的詭秘白瞳,還有如扯
線傀儡一般僵硬、提劍如舉刀的怪異動作……

     ***    ***    ***    ***

  「後來呢?」任宜紫追問。

  「後來的事,我就不記得了。」沐雲色苦笑。

  全場爲之嘩然。誰也沒留心,角落裏始終抱臂假寐的琴魔魏無音,不知何時
已坐起身來,随手輕叩窗棂,若有所思,灰蒙蒙的目光望向雨中,仿佛與傾天而
來的幽翳溶成一體。

  談劍笏一皺蠶眉,眯起了細長的鳳眼。

  「沐四俠這話,是什麽意思?」

  「鹿晏清持劍殺了過來,我以鲨鳍鬼頭刀一擋,登時失去意識:醒過來時,
已是三天之後的事。」沐雲色道:「其間所發生的種種,都是事後藥兒向我轉述
的,當時我毫無所覺。」

  以他的功力,斷無可能被一擊震暈。談劍笏沉吟道:「莫非你中了毒,又或
是什麽其他的迷魂藥物?」

  沐雲色搖頭「奇宮門下,多涉醫蔔、奇門、音律、機關等雜學,在下還算是
略通醫藥,無論是昏迷前後,都未察覺有人暗中施藥的迹象。根據藥兒的轉述,
以及我反複推敲的結果,可能性隻有一個。」他環視四周,微微一停,似是下了
極大的決心,緩緩說道:「我被妖刀附了身。」

     ***    ***    ***    ***

  東海湖陰城斷腸湖畔,水月停軒。

  望着斷橋對面,手持巨大石刀的半裸少女,耿照不由得沉默下來。

  染紅霞手足酸軟,已經提不起力氣再戰。隻能軟軟倚着廊橋雕柱低頭一瞧:
橋底下那名巨漢的面孔,不知何時已不再猙獰,空洞的眼瞳終于又是黑多于白,
隻是随着口鼻中不斷溢出的鮮血,視焦逐漸散在虛空中。

  「你叫何阿三,是也不是?」她俯下橋面斷口,揚聲叫道。

  名喚「何阿三」的巨漢顫抖着仰起臉,小眼珠轉了幾轉,被雨打濕的粗糙皮
膚顯得灰白。「二……二掌院……」一陣抽搐,終于斜斜垂頸,再無聲息。染紅
霞忽有些鼻酸,看着對岸怪物一般的碧湖,喃喃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耿照突然開口:「看來……像是被附身了似的。」

  「附身?」染紅霞微眯杏眼,似是十分迷惘。

  耿照指着那把巨大的石刀,「好像拿了那把刀的,就會變成力氣很大、一直
嚷着『萬劫萬劫』的怪物。雖然不知道爲什麽,但看起來似乎就是這樣。」

  「是麽?」

  「我也不知道。」耿照微一沉吟:「但一定有原因的,隻是我們不知道。」
擡頭見斷橋對面的碧湖正緩緩後退,心念一動,趕緊轉頭問:「二掌院,你還能
走動麽?依我看,此地不宜久留。」

  染紅霞暗提真氣,拄着昆吾劍緩緩起身,微微踉跄些個,旋又站穩。她在水
月停軒第二代弟子中号稱武魁,代師傳藝多年,内力根基極爲深厚,又有天生的
膂力,便隻這麽修養半刻,已然恢複行動能力。

  「還可以。」她對耿照說:「我們先回岸上去,涼榭那廂已無舟艇,暫無危
險。待與我掌門師姊從長計議,再做……」話說到一半,突然愣住。對面的斷橋
之上,隻見一個小小黑點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到顯露出一個小小身影,扛着
一把巨大的鐵鏈石刀——染紅霞「呀」的一聲輕呼,突然被橫抱起來,耿照頭也
不回,發足向岸上狂奔!

  「二掌院得罪!事出突然,還請見諒!」染紅霞還來不及責備他唐突,就着
頸窩處向後一瞧:碧湖已奔至斷口,一躍而起,石刀往湖間橋基一撐,連人帶刀
越了過來!

  廊橋盡頭,黃纓還扶着采藍慢慢行走。眨眼間耿照追了上來,隻聽懷裏的染
紅霞道:「快、快放我下來!你背采藍逃走!」耿照登時醒悟,連忙将她放下,
一把抄起采藍。采藍回頭一看,尖叫一聲,又暈死過去。

  那把石刀寄生到碧湖身上之後,似乎又撷取了碧湖身輕如燕的優點,一反巨
漢行動遲緩的缺點,動作不知快了多少倍。越過斷橋後僅僅幾個起落,離耿照等
已不足十丈之距。

  染紅霞指着身後小山頭上層層疊疊的建築,對黃纓叫道:「帶采藍和這位耿
兄弟去掌門閉關處避難!沿途遇着其他人,也都一并帶去。」黃纓點了點頭,轉
身就跑。耿照卻未跟随,隻問:「二掌院你呢?」

  染紅霞微微一笑:「我先将她引開,少時便至。」見他不肯舍己離去,心中
一動,又道:「我輕功遠勝過我師妹,要逃不難。有你們在,反而是累贅。」耿
照這才放了心,負着采藍去追黃纓。

  染紅霞存了舍生之念,心中暗禱:「碧湖,你知道師姊一向疼你。你雖被妖
邪附了身,願你良善體貼的心腸莫盡舍去,師姊一定不傷害你。」雙手握緊昆吾
劍擺開架勢,一力當關,被雨打濕的紅衫在風中獵獵飄揚,果不負「萬裏楓江」
的豪氣與美名。

  小碧湖扛着刀,飛步疾奔而來。染紅霞觑準來勢,咬牙揮劍迎上,誰知碧湖
卻一躍而起,倏地越過她的頭頂,徑往山頭的屋舍處奔去!「師……師姊!」黃
纓驚慌的語聲透雨傳至,風中聽來倍覺凄厲:「她……她一直追我們!一直……
一直在追我們啦!」

  染紅霞一擊失的,身體差點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穩住追去,卻見碧湖一路銜
尾追趕,耿照背着采藍、手挽黃纓,始終離碧湖有三至五丈的距離,倒是沿途有
許多躲在屋舍裏的女弟子們聞聲出來。碧湖石刀随意一揮,雨簾間鮮血四濺,不
知殺傷多少、又死了幾個,水月停軒的莊院裏一片嬌聲哀喚。

  染紅霞急着大叫:「都進屋去!都進屋去!」暗叫僥幸:「這少年……好俊
的腳程!」

  她見耿照年紀輕輕,料他撐持不久,一咬牙拔下金钗,「飕!」朝碧湖背心
射去!還怕下手重了,特地留力五成,誰知碧湖好比背後生眼,身子一讓,輕松
避過。染紅霞接連出手,俱都無功。

  碧湖速度不減,倒是黃纓已疲,雙方距離更近,惹得她驚叫連連。耿照回見
一路三三兩兩倒着女弟子們,個個死活不知,心想不是辦法,對黃纓叫道:「我
們不去山頭了,到外廳去!」

  黃纓吓得魂飛魄散:「你……你瘋啦?我不要,我不要!」無奈耿照力氣大
得驚人,身不由己,被他拖得掉頭,貼着一幢屋角轉了大彎。碧湖動作雖快,卻
似乎不會轉彎,徑直追出十丈餘,這才歪歪倒倒轉了個方向。

  一消一長間,耿照攜二姝奔下小丘,與迎面追來的染紅霞會合。

  「怎不聽我的話?」染紅霞接過黃纓的小手,扶着她的蠻腰繼續奔跑,語帶
責備:「若教那……教碧湖追上,這可怎麽辦才好!」黃纓得她真氣一渡,頓時
緩過氣來,哇哇大叫:「紅姊,不是我,是他!」

  耿照背着采藍,與染紅霞并肩齊奔,突然開口:「二掌院,那位碧湖姑娘一
直追着這兩位,若然帶到貴派弟子聚集之處,死傷必慘。我想我們還是逃到外頭
去好了,先離此地,再找安全之處避難。」

  黃纓得二師姊的内力相助,精神大振,又惱他帶自己犯險,嘴上不饒:「上
哪裏去?你家麽?」耿照認真想了片刻,居然大點其頭:「敝城主是封爵王侯,
流影城内有五千精甲駐紮,城下離東海道護軍府甚近,倒是個避難的好所在。」
黃纓哼哼冷笑,一想這人呆得生趣,居然連擡杠也分不出,想着想着一聲噗哧,
這回倒是真的笑了出來。

  染紅霞聽他說得有理,暗罵自己糊塗,又想:「這少年根基不惡,不知是誰
的門下?于奔行之間猶能開口說話,殊不簡單。」

  四人來至停客的外廳,耿照随手拉倒桌椅,形成路障,一面徑往内進狂奔。
染紅霞蹙眉道:「你要到哪兒去?」耿照不答,帶着她轉了幾轉,來到後進竈房
外,赫見一輛篷頂馬車停在空地上,車轅套着一匹瘦馬還未解下,車座上有一大
片深褐血漬,裏外卻不見人影。

  「你怎麽知道這兒有車?」染紅霞不禁起疑。

  耿照面皮一紅,直抓後腦勺:「我在前廳等候時,聽見這個方向有馬嘶的聲
音,其實也不确定有沒有車,算是運氣好蒙中的。」染紅霞想起他曾在雨瀑中聽
見黃纓的尖叫聲,猶在自己之前,暗暗納罕。

  四人上了車,染紅霞手握缰繩,駕着馬車往大門外駛去。

  忽聽「嘩啦」一聲,碧湖砍開前廳七橫八豎的桌椅路障,飛身追了上來。染
紅霞駕馭之術極精,操控車輛左彎右繞,在曲折的内院裏如履平地,便是平望都
的羽林骁騎親來,亦不外如是。

  然而那車原是拉炭之用,馬匹羸瘦,慢慢拉着炭薪一路晃來差堪可用,競速
卻是萬萬不能。染紅霞自幼在馬廄裏長成,熟知馬性,一眼就看出這匹雜毛老馬
挨不得鞭子,隻得盡力催行,忽聽篷裏黃纓一疊聲驚叫:「紅姊!她……來啦!
她追上來啦!」

  染紅霞被車篷擋住,看不見後頭情形,料想碧湖已至,不覺駭然:「就算被
妖刀附身,血肉之軀自有局限,武功根基更是無法說變就變。碧湖武藝平平,那
石刀怕沒有百斤重,怎能有這樣的輕功造詣?」情急之下,不自覺抽了兩鞭,檀
口中「駕、駕」出聲。

  那羸馬一吃痛,竟不放蹄,腿筋一軟,篷車幾乎翻覆,速度不增反減!

  染紅霞穩住車缰,急忙回頭:「都沒事罷……」轟的一響,無數細碎木片刮
面而來!黃纓驚叫着擁住采藍,縮頭拼命往車前擠。染紅霞定睛一瞧,後半截篷
車早已空空如也,官道上拖開無數狼籍破片,半塌的遮篷碎布迎風亂飄,宛如叫
化子的百結鹑衣。

  就在方才的一瞬間,碧湖搶入兩丈範圍内,單手提起石刀一揮,半輛篷車便
化做齑粉!

  那車的後輪軸幅全毀,四輪車隻剩前軸兩輪,所幸炭車車闆結實,沒有立即
解體,但殘餘的部分随着路面不住颠簸,分裂隻是早晚的事。

  情況危急,染紅霞盡力穩住車體,見耿照爬上車座,逆風大喊:「快坐好!
這車快撐不住啦,莫要亂動!」耿照大聲道:「距離拉開了!能不能再快些?」
原來車體一分爲二,重量大減,速度反而快上許多,相距頓時拉到了四丈餘。

  染紅霞搖頭:「不成啦!這是匹老馬,至多再跑一刻,便要壞腿。」

  耿照眯眼眺望,急道:「二掌院!這是往湖陽的方向,再出得裏許,便要入
城外鎮集啦!」

  先前忙不擇路,染紅霞此刻方警醒過來,一咬銀牙:「莫要牽連無辜,我們
走小路!人都壓向左邊!」提缰一振,車輛倏然右轉,左半車身翻翹起來,幾乎
傾覆。

  篷車轟然轉入官道旁的小徑,碧湖轉彎不甚靈便,沖出數丈才又回頭。

  耿照緊抓着車轅,身體被路面颠得一抛一抛,探頭回目,隻見一點小小身影
不斷逼近,纖腰如柳、雙乳盈盈,兩條纖細白皙的裸腿飛快交錯,似乎永不知疲
累。

  曲線柔媚的大小腿,根本就沒有足以支持這種爆發力的肌肉線條。白得酥滑
耀眼,濕透的玉色肚兜掩不住丘上的烏黑茸卷,腿間腴潤的粉蛤忽隐忽現,絕美
中更顯邪異。

  他看得入神,不禁有些迷惘:世上,真的有妖刀附身麽?一旦被附了身子,
還能不能……還能不能再做回人?

     ***    ***    ***    ***

  東海道湖陽城郊,靈官殘殿。

  衆人悚然一驚,天門道士更是紛紛按劍、散了開來,氣氛凝如繃弦。

  談劍笏肅然道:「沐四俠,這可不是能開玩笑的事。你的意思是說……你也
和鹿晏清一樣,被那柄發出青光的單刀所控制,失去了神識?」

  沐雲色點了點頭:「談大人可還記得妖刀冢外的石刻?『生魂勿近,金鐵禁
行;妖邪蘇生,血染天地。』我從這十六個字裏,悟出了妖刀寄體的關鍵。」

  談劍笏一挑蠶眉,微露詫異:「不就是那把刀麽?」

  沐雲色搖頭:「鹿晏清在妖刀冢裏已将單刀丢棄。若說刀有異,後來的事又
該如何解釋?」

  談劍笏抱臂沉吟,久久無語。

  「石刻上說:『生魂勿近,金鐵禁行。』活人跟兵器,爲什麽同列爲妖刀冢
的禁忌?這麽一想就很簡單了,也就是說:一旦活人手持鐵兵,觸碰到了某種魔
源,就會遭受控制。所以活人與鐵兵,兩者都不得入冢。」

  沐雲色續道:「埋在冢裏的那把破刀,顯然就是魔源——或者說,是持刀者
以刀接觸了魔源,因此人與刀都成了妖物。封印妖刀的唐十七等前輩高人,不敢
使用鋼鐵,隻能以竹槍将被控制的持刀者釘死在石壁之上,因爲鋼刀難以毀棄,
隻好以亂石土堆掩埋。」

  「我明白啦。」一旁的許缁衣忽然開口:「人雖已死,但單刀仍是魔源。鹿
晏清在施展『泠泠犀焰照澄泓』時,持沐四俠之劍碰觸了單刀——活人與鐵兵同
觸魔源,妖刀之魂因而蘇醒。沐四俠的意思,是這樣罷?」

  她語聲溫柔恬靜,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滿殿不由得沉靜下來,人人手
離劍柄,開始深思起這其中的關竅。

  沐雲色微露笑容,向她投以感激的一瞥。定了定神,繼續說:「代掌門所言
正是我的推論。因此,當我拿鲨鳍鬼頭刀一擋鹿晏清時,也犯了活人加鐵兵的禁
忌,妖刀之魂便從薄刃劍上渡了過來,附到我身上。」

  鹿别駕仰天打了個哈哈,眯起濕潤漆黑的瞳眸,冷冷一笑。

  「沐四俠是想說,這所謂的『妖刀』并無實體,而是一縷四處飄寄的幽魂,
是麽?」

  「正是如此。」

  「一派胡言!」鹿别駕終于坐起,雙手撐在膝上,黑瞳中射出恨火:「你殺
人逞兇,卻爲了逃避罪責,居然編派得出這等荒謬的謊言來!」

  「他說的是實話。」

  衆人愕然轉頭,開口的竟是琴魔魏無音。

  鹿别駕冷笑不止:「他是你徒弟,你自然一意包庇了。遍數東海,誰不知你
魏某人最最護短?普天之下,隻有你說不得這話!」

  魏無音冷哼一聲,翻起如電怪眼:「三十年前妖刀亂世時,你毛長齊了沒?
那慘烈的一役折去東海無數菁英,餘悸猶在。當今之世,除我與杜妝憐外,誰人
堪言『妖刀』二字?」鹿别駕登時語塞,乜着一雙溫潤黑眸,神色十分陰沉。

  三十年前,薮源魔宗的餘孽放出妖刀,爲禍東海。

  其時,東勝州全境正陷于群雄割據、英雄逐鹿的混亂,獨孤氏尚未完成統一
大業,更遑論建立白馬王朝,僅僅是盤據東海道的一方勢力而已,難以臂助。

  于是,東海群英無分正邪,傾力合作,弭平了妖刀之禍。而當日親身參與讨
伐妖刀的英雄們,今時隻餘魏無音、杜妝憐兩位尚在人世間,其餘俱已星散,消
失在曆史的洪流之中。

  要說妖刀,的确無人比琴魔魏無音更有資格。

  「那柄妖刀,名喚『幽凝』。正如我的劣徒所言,是唯一一柄沒有形體的妖
刀,殺不死、毀不掉,隻能以木石封印起來。」魏無音緩緩說道,眼角的密密皺
紋深刻如刀,微眯的目光投向遠方。

  「妖刀恐怖之處,在于一旦寄附人身,便是無知村夫、婦人孺子都能搖身一
變,成爲犀利刁鑽的用刀高手。縱使殺掉了持刀之人,也不過是毀掉一具傀儡人
偶罷了,隻消條件合适,妖刀便能再度附體。你可以殺掉一百個、一千個新的持
刀者,但那些都是無辜之人,真正的妖刀卻極難消滅。爲了毀掉妖刀,可說是犧
牲無數。」

  大殿裏靜悄悄的,衆人全聽傻了,隻餘滿壁焰搖,照出無數森森鬼影。

  「鹿晏清在妖刀冢所用的刀法,名叫『無相刀境』。手持『幽凝』者皆能使
出。這路魔功就像是一面鏡子,能窺破對頭的出手徵兆,後發先至,無論是模仿
或拆解,俱都維妙維肖。我當年曾經應付過,一聽就明白啦。」他歎了一口氣,
像是說給自己聽,喃喃道:「斷沒想到,妖刀真會重生。可你們……都不在啦,
我也老了。」

  沐雲色不忍師傅神傷,插口道:「師尊,那位封印妖刀幽凝的唐十七前輩,
又是何門何派的高手?怎地弟子全無所聞?」

  魏無音淡淡說:「他是當年全湖陰城……不,是全東海道最好的木匠,一點
武功也不會,我記得他出發前去對付幽凝刀時,才新婚三月而已,是個話很少、
眼很熱的青年漢子。我與他喝過一杯酒,畢生難忘。」

  「木……木匠?」任宜紫吐了吐紅潤潤的丁香小舌,滿面的不可置信。

  「幽凝并無形體,附身的條件又極便利,武功高手難以應付。神芝島戚老島
主、天門的『沖霄一劍』魏王存魏老道、赤煉堂的丁韓兩大供奉等,全壞在此妖
手裏。坦白說,當時直是一籌莫展。」

  「唐十七自告奮勇,率領湖陰、湖陽兩城最頂尖的工匠,設計了一處陷阱對
付妖刀幽凝,地點秘而不宣,隻有他們知道。唐十七對我說:『一旦功成,那地
方将會永遠封閉,妖刀縱使再出,也找不到寄體之人;倘若失敗,我也要讓幽凝
妖刀隔世超過二十年,暫止禍端。』後來,唐十七一行并無一人返回,妖刀幽凝
也消失無蹤,我們才知道唐十七已然成功。」

  他仰頭望天,雙手負後,眼角似有淚光。不知爲何,嘴角卻泛起一絲笑容。

  「三十年來,我一直猜想他們長埋何處,今日終于知道是在青苎村。」

  談劍笏忽道:「沐四俠,你說你被幽凝妖刀附了身,那麽後來呢?又是怎麽
複原的?」

  魏無音眼神一利,回頭沉聲道:「必然是有另一個人手持鐵兵,與你的刀相
碰,幽凝因而轉移,是也不是?」沐雲色低聲道:「是。」

  魏無音眸中放光,微微踏前一步,厲聲道:「那妖刀幽凝極是精靈,每一移
轉大多是舍舊換新、舍弱就強,不斷更換更強的傀儡。鹿晏清被砍得半死不活,
它便找上了你,你的身體完好無缺、根柢又好,若要舍棄,定然是出現了武功更
強的獵物,是也不是?」

  青白電芒一閃,倏忽分許,動地的雷響才轟然炸落。

  沐雲色「撲通」一聲雙膝跪地,流淚道:「徒兒不肖,是我害了三師兄!」

  「殊色?」

  魏無音猛一回頭,赫見殿門外斜斜立着一條人影,脖頸歪斜,手裏一柄形似
畫帚粗柄的寬厚闊劍指地,劍身通體散發青光,遇水不化,宛若妖螢。

  來人身形颀長,一襲白綢長袍形制華貴,但卻弄得肮髒破爛,仿佛自墓裏掘
出,一頭黑發披落額面,襯與僵直呆闆的動作,簡直就像一具活屍。

  至于他何時來到、如何而來,在場居然無一人稍稍留意。

  電光倏閃,焦雷又至。殿外分散守衛的二十餘名天門道士悉數倒地,鮮血順
着雨水四處蜿蜒,爬滿了整片荒圮的青磚地。

  一片呼喝聲裏,衆人紛紛拔刃,魏無音蓦地大喝:「通通收起來!今日若要
除魔,切莫讓幽凝再行移轉!」嘶啞的嗓音挾着雄渾無匹的内勁送出,震得殿外
雨幕迸散。衆人聞聲一退,全身氣血翻湧,久久不能平複。

  魏無音解下背後的烏桐焦尾琴,随手扯去覆布,立與身齊,沉聲喚道:「殊
色!你能聽見我麽?」

  莫殊色拖着那柄青光缭繞的闊劍「幽凝」,一步一步走進殿裏,畸零的姿态
猶如壞偶,渾身巍顫顫的抖個不休。

  「幽——凝——!幽——凝——!」他仰頭嚎叫,白眼吊得半天高,扭曲的
肮髒面孔似乎極爲痛苦,以倜傥聞名東海的莫三俠早已不存,行進間青光一閃,
兩名天門道士猝然斷首。

  另一名小道士拔劍一擋,「铿!」一聲金鐵交擊,長劍上沾有些許磷光。小
道士吓得把劍一丢,回頭就跑。周圍卻無人敢稍碰一碰,所到處人流散開,如見
瘟疫。

  魏無音怒道:「通通滾開,沒的礙事!」衆人紛紛搶着向後進退去,強如許
缁衣、任宜紫、鹿别駕等,也不敢冒險與幽凝相碰。滿殿人馬,遂無一能敵。

  莫殊色的目标似是殿中的那囚籠,埋皇劍冢的院生們拼死守護,不敢稍退。
手無寸鐵之下,頓時死傷慘重。談劍笏鐵青着一張國字臉,掄起地上粗木護着院
生們撤退,衆人奮力拉動囚籠,無奈磚鐵沉重,速度極緩,眼看妖刀便要殺至。

  魏無音提氣又喝:「殊色!你能聽得見麽?爲師喚你!」

  莫殊色仍是不應。

  魏無音長歎一聲,搖頭:「正邪兩難存!你若有識,莫要受人擺布!」一拈
琴弦,「铮」的一聲,無形劍氣飕然飙出!琴音無形,「無相刀境」不能模仿破
解,莫殊色回劍一格,「叮!」一聲脆響,「雨漏更殘」的無形氣勁轉向不散,
射穿一名天門道士的肩頭!

  鹿别駕反手擎出長劍,怒道:「老賊,豈敢胡亂傷人!」

  魏無音更怒:「莫出金鐵!教你徒子徒孫快快散去,别在這礙事!」

  雙手連揮,偌大的焦尾琴蓦地急旋起來,飕飕之聲不絕于耳,整座靈官殿裏
劍氣縱橫,木屑紛飛。

  莫殊色吊眼歪頭,動作雖然僵硬,手中闊劍卻圓轉如意,一一将無形之劍反
擊開來,成、住、壞、空,層次宛然,每一擊必中一無辜之人,三方陣營都有弟
子接連倒地。

  不能拔劍禦敵,連許缁衣、任宜紫這等高手都有危險。「雨漏更殘」的琴音
劍氣何等淩厲,魏無音以十成功力催發,更是利可斷金,談劍笏慌忙叫道:「魏
師傅請留手!我等功力不及,難擋神劍!」

  魏無音三十年前曾戰過幽凝妖刀。其時「雨漏更殘」的絕藝尚未成形,幾乎
落得身死收場。

  三十年來,他苦思破解「無相刀境」及幽凝特性的武功,立誓要創制一門淩
空殺敵、毋須相觸的絕技,才有「雨漏更殘」的誕生。豈料今日再戰,仍是奈何
不了「無相刀境」的圓通鏡映之招。

  他一掌将焦尾琴打入青磚兩寸餘,飛身躍至囚籠旁,一掌打塌了小半磚牆,
濃烈的腐屍臭氣飙竄而出,充溢整個空間!

  這一下變起突然,談劍笏幾欲暈倒,眦目咬牙:「魏師傅你這是幹什麽!」
可恨莫殊色逼殺得緊,他奮力相敵,僅能堅守,卻緩不出餘裕來阻止其師。

  「事到如今,别無他法!」魏無音沉聲道:「世上能與妖刀對擊者,唯有妖
刀而已!」

  談劍笏聽得瞠目結舌。

  「世上……除了幽凝以外,還有其他的妖刀?」

  「魔宗妖刀,共有五把,号稱『五毒』!」

  魏無音轟隆一掌,又卸下爿塊磚牆:「妖刀是至邪之物,沒有敵我的意念,
彼此間互相吸引、互相殘殺,便如蠱毒一般!蕭谏紙既說能引來妖刀之物,必是
另一柄妖刀!」

  談劍笏運起專破百兵的至陽掌力「熔兵手」,終于迫得莫殊色稍退,乘機躍
回籠邊。魏無音第三掌劈落,磚牆繃開一角,擡頭看他:「談大人,世上對敵過
妖刀的,老夫是唯二之一!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今日衆人生機,俱在此中!」

  談劍笏心中轉過無數念頭,一咬鋼牙,「熔兵手」猛往籠角之交劈落!

  魏無音同時攢上第四道掌,兩人合力一擊,這座畸形牢籠終于崩塌!

  籠中壁上,斜靠着一條半腐幹屍,服色竟是劍冢的院生模樣。談劍笏心念電
轉,蓦然醒覺:「原來在白城山逞兇殺人的那柄妖刀,是被台丞收在這裏!」案
發時他正出使外地,未曾親與,故而不知。

  那幹屍手裏握着一柄赤紅色的妖異彎刀,刀尖插入壁中,形狀如蠍,螯狀的
巨大護手上嵌了枚怪眼,眼中圓瞳如血,似是一枚鴿蛋大小的紅寶石。無論置身
何處、從哪個角度望将過來,似都被那隻血眼緊盯着不放,洵爲活物。

  莫殊色忽然狂暴起來,如獸般嘶吼幾聲,一刀将阻擋的院生們砍倒,飛也似
的撲了過來!

  魏無音長歎一聲,攏手于袖,隔着袖布将那柄赤紅彎刀拔了下來迎風一振,
喃喃道:「原來是你啊,妖刀『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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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5: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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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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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5-6


          第五折  劍罡通天 地母神箭

  那刀在壁上時還看不真切,此際于火光下現身,頓時攫住衆人目光。

  隻見彎月般的刀身曲線陰柔,通體仿佛汲飽了西疆盛産的葡萄美酒,自鋼裏
滲出一股粉酥酥的桃豔嬌紅,又像雪肌裏透出胭脂。彎刀迎風一振,柔韌的刃尖
不住「嗡嗡」輕晃,搖開一陣濃膩甜香,中人欲醉。

  赤眼刀形如蠍,卻不甚猙獰,入眼隻覺十分冶麗,教人不忍移目。

  諸女之中,許缁衣離赤眼、幽凝最近,鼻端嗅着莫名濃香,腦中烘然一熱,
滿眼紅潋,不禁眯起美眸,喃喃低語:「我聽說,刀劍有分雌雄者,這刀……必
是一柄傾倒衆生的絕世美人!」

  她一貫端莊娴靜,入殿以來,說話必先想過才出口,刻意緩語沉聲,直如菩
薩法相。此時突啓朱唇,沖口而出,喉音卻與先前絕不相同,似多了幾分低啞輕
媚,充滿磁性,周遭無不一震,頓覺蕩氣回腸。若非情況危急,隻怕人都酥了,
鐵心骨全成了繞指柔。

  沐雲色聽得頸後一悚,想起風月書裏載有一門叫床的絕品名曰「吐心媚」,
說是:「啼喚如絲,穿針入骨,太息似酪,漫入九骸。聲促男子之精者,如盤腸
曲徑,陷人于無地。」許缁衣幾句呢喃,竟約如是。

  他忙一拍腦袋,咒罵自己:「渾!都什麽時候了,還轉這等心思?」既慚又
愧,趕緊摒除雜念,打醒十二分精神。

  卻聽魏無音冷笑:「此刀雖豔,卻是專勾女子的淫器。當年曾害無數名門淑
女。」提氣大喝:「水月門下,莫近赤眼!」語聲挾雄渾内勁迸出,宛若焦雷洪
鍾,許缁衣渾身一震,大夢初醒。

  神識一複,鮮膩的香氣忽然變得腥濃,許缁衣掩鼻悄退,拂袖将幾名靠得近
的水月弟子往後推去,暗自心驚:「是……是毒!這刀上有毒!」以她的内力修
爲,尋常的迷魂催情藥物均難以奏效,卻在一照面間,幾乎被赤眼奪去心智,刀
上所喂淫毒,絕非泛泛。

  衆人見魏無音拔出赤眼,想起幽凝附體的厲害,莫不吓得魂飛魄散,遠遠走
避開來。

  魏無音冷蔑一笑,舞刀成圓,一陣連珠密響,将撲來的莫殊色擊退,幽凝寄
附的蘭鋒闊劍上綠螢飛竄,仿佛被對手雄渾無匹的内力壓倒,頃刻間給攻了個措
手不及,幽暗的綠芒吞吐閃爍,似正喘息不休。

  而赤眼卻與其他刀劍不同,綠芒沾黏不上,通體益發紅豔,濃郁如酒粕般的
鮮果甜香蒸散開來,仿佛神采奕奕。

  魏無音橫刀乜眼,森然道:「妖物!也知遇上克星了麽?」莫殊色拖着闊劍
荷荷喘息,劍上綠光黯淡。

  談劍笏恍然大悟:「看樣子,妖刀之間無法相互寄附,魏老師才說『能對付
妖刀者,唯妖刀而已。』」乘機指揮院生們退往後殿,揚聲道:「魏老師小心!
妖刀尋人附體,刀上又喂得有毒,魏老師萬勿久持,以免受害!」

  魏無音心想:「這中原蠻子倒有良心。」灰眉一挑,傲然冷笑:「不礙事!
刀上淫毒,隻對女子有效。五妖刀附體的條件各自不同,這一柄赤眼,原是刀劍
中的浪子、兵器裏的色魔,專撿貌美如花的青春少艾附身,以丈夫自居。萬不得
已之時,便挑選臭氣相投的登徒浪子相寄。老夫乃是半朽之人,兩條腿都邁進了
棺材裏,妖物下作,奈我無何!」

  以刀代劍,一招「指天誓日」倏然應手,刀尖迸發出無匹劍氣,六尺内激沙
走塵,宛若龍卷!

  他肩頭一動,幽凝刀的寄體絕學「無相刀境」相應而生,莫殊色肢體僵直,
卻如閃電般還了一招「指天誓日」,「铿」一聲刀劍互擊,青芒紅滟交相旋閃,
妖異非常。

  莫殊色左肩「嘶」的一響,劍氣破衣帶血,曳開一條細細血虹,他卻恍若不
覺,見魏無音身子微沉,一式「指水盟松」搶先出手,師徒倆又是一模一樣的招
數,斫上一模一樣的位置,便似照鏡一般。

  兩人越打越快,勁風從六尺推至一丈,赤眼上飄散的紅霧漫成了一個若有似
無的半球罩子,其間青芒穿梭,密如連珠的铿铿交擊聲不絕于耳,蔚爲奇觀。按
說莫殊色的内力不及其師,兩番對擊,都被震得小退數步,如今兵器的罡風都擴
展到丈餘方圓了,可見魏無音出手之烈,他卻連半步也沒退。

  談劍笏察覺不對,定睛一瞧,不由得瞠目結舌——紅霧形成的半球體内,莫
殊色口鼻。眼角迸出鮮血,始終脫不出魏無音的雙手範圍,師徒兩人同招同式,
刀劍不停對撼,任誰都看得出莫殊色并非不退,而是被某種無形禁锢鎖在紅霧團
裏。

  面對妖刀的鏡射絕學「無相刀境」,「琴魔」魏無音終究占得上風,事隔三
十年後。二度遭遇之時,找到了克制幽凝的法門。

  這門「通天劍罡」是他由「通天劍指」中悟出,全憑一個「裹」字訣,出手
如春蠶吐絲,每一着伏有一道無形氣勁,劍過留痕而勁力不滅,漸漸織成一團緊
韌緻密的氣網,紅霧。血珠。飛沙走石等,全被束在丈餘方圓的半球裏。

  莫殊色的四肢仿佛纏滿看不見的絲線,一層纏過一層,重逾千鈞,「無相刀
境」縱有料敵機先,後發先至的奇能,一旦宿主受制,妖刀亦無奈何。

  談劍笏、許缁衣等均是武道的大行家,立時看出眉目,暗忖:「莫說東海,
便是當今之世,幾人有這等「束氣成團」的修爲?若非魏無音,又有誰能制服幽
凝?」

  鬥得片刻,連觀海天門的一幹年輕道士也看出端倪,膽子大些的紛紛拔劍回
轉,繞着戰團散成了一個大圈子,也不知是誰突然大喊道:「斬除妖刀,降魔正
法!」左右大聲響應。自妖刀現身以來,籠罩全場的強大壓迫一掃而空,衆人精
神大振,仿佛勝券在握。

  任宜紫按劍回眸,柳眉一軒,嬌聲叱道:「琴魔老前輩!快了結這厮,爲正
道除一大害!」天門的小道士們聽得美人出言,爲引她注意,紛紛鼓噪起來,大
聲附和叫好。

  任宜紫嫣然一笑,滿心得意,見沐雲色回頭瞪了自己一眼,心想:「我說的
不對麽?師徒倆一般的婆媽!」她自負武功,若非忌憚被妖刀附身的兇險,早已
下場一鬥。

  「我要是有一口不畏妖刀的劍器可使,幾個莫殊色都殺了!」她櫻唇微抿,
乜着水汪汪的明媚杏眼,微擡起尖細的下巴,貝齒間咬着一絲冷笑:「僵屍有什
麽好怕的?拖拖拉拉打了老半天!」

     * * *     * * *     * * *     * * *   

  場中師徒倆鬥得正惡,周圍卻如鬥雞鬥狗般,喊叫不絕。天門陣營裏,隻有
鹿别駕凝神不語,黝黑濕潤的大眼睛牢牢盯着角落裏的沐雲色與藥兒,全然沒有
管束門人的打算,衆道士益發喊得肆無忌憚。

  沐雲色怒道:「你們鬼叫什麽?通通閉嘴!」

  那胖子曹彥達回嘴道:「又不是砍你!妖刀附身那還有得救?這可是你師傅
自己說的!要不早點殺了,留着讓他害人麽?」

  「住口!」戰團中,魏無音一聲斷喝,聲波似化實體,微微一滞後如海嘯般
四向爆出!

  衆人難辨音質,隻覺顱中一空,既吸不到空氣。也聽不見聲響,仿佛被浸入
海中一般,瞬息間一切都被硬生生阻斷,連對時間的知覺也全然失去。也不知過
了多久,或許僅隻一霎,忽然體内氣血澎湃,猶如點燃了滿腹的火藥硝石,身子
不由自主向後彈出,功力深的失足連退,功力淺的則直接撞上土壁敗梁,五髒六
腑仿佛全壓作了一處,鮮血貫出鼻膜咽喉,漫天酾紅!

  直徑丈餘的半球氣罩也被音波摧毀,血霧混着飛沙走塵,轟然迸散!莫殊色
首當其沖,被震飛出去,跌入天門道士群中。他背脊重重撞上地面,倏地魚躍而
起,旁人兀自歪歪倒倒站立不穩,他卻毫無影響,手中綠芒吞吐,身邊兩名小道
士身子一晃,人頭已斜斜飛出!

  蘇晏升眦目欲裂:「兀……兀那妖人,還敢逞兇!」揮劍欲敵,起身才覺膝
彎酸軟,下盤脫力。通犀劍揮至中路,軟軟一偏,劍脊恰恰送到闊劍鋒口,铮的
一聲,劍身斷成兩截,齊整銳利的斷口沾染綠螢,像活物般沿着劍棱攀緣而上!

  通犀劍是其師鹿别駕所賜,平日斬鐵如斷香,蘇晏升萬萬想不到會在一合間
被幽凝所斷,震驚之餘竟忘了閃躲。莫殊色橫劍一抹,眼看要劃開他的咽喉。

  「蘇道長!」

  談劍笏飛身來救,左掌拍上闊劍厚重的棱脊,掌下紅暈隐現,嗤的一聲竄出
縷縷煙焦,綠芒應聲消散。妖刀似是對「熔兵手」頗爲忌憚,攻勢爲之一挫。幾
乎同時,一人拉着蘇彥升的衣領急向後退,劍風隻割下幾絲發毛,及時避過割頸
之厄,卻是許缁衣出手相助。

  「蘇道長,你的劍!」談劍笏回頭大叫。

  隻見半截通犀劍上綠芒漸濃,一路爬上劍锷,眼看便要沾着手掌,蘇彥升面
色慘白,魂不守舍,竟然紋絲不動。許缁衣蹙眉籠手,隔着袖布輕輕一掌,拍上
他的背門,蘇彥升哇的嘔出一口黑血,斷劍脫手墜地,左右同門忙将人救下。

  談劍笏還未喘息,頸後寒毛悚立,劍風已至!他回頭不及,抄起散落一旁的
半截殘鼎,猛往身後甩去,雙腳不停,反足将地上的殘柱、斷梁。大塊磚石等往
後掃,意圖稍阻來勢。

  「奇怪……幽凝似乎頗爲忌憚陽剛之氣,談大人爲何不使「熔兵手」?啊,
不對!」

  許缁衣看出蹊跷,急迫間裙幅翩聯,翻出兩隻差堪盈握的細足,雖着白襪絲
履,形狀卻姣妍似裸,誘人遐思。

  她烏裙一動,下盤用勁,裙面上曲線浮凸,依稀見得小腹平坦。大腿渾圓,
腿根處一抹腴潤凹陷,細雪般的足尖翻飛如掃梅,接連挑起散落的刀劍蹴去,飕
飕幾聲,四柄長劍首尾相銜,筆直一線地射向莫殊色!

  莫殊色仰天怪嚎,闊劍顫巍巍一偏,将長劍一一削斷。便隻這麽一頓,談劍
笏終于得以喘息,元功到處,火紅的右掌挾着滾熱勁風,「呼」的一聲擋下闊劍
一擊,乘勢飄退。

  他一抹額頭,才發現汗水已濕透重衫。

  「若非代掌門足下神技,談某今日休矣!」

  許缁衣拉他遠遠退開,輕搖螓首:「能以肉掌接妖刀一擊,普天之下,也唯
有談大人的『熔兵手』。」談劍笏餘悸猶存,歎道:「這路功夫我還練不到家,
運功既耗時,運使又難長久。能對付幽凝的,怕隻有他而已。」

  兩人目光齊轉,見大殿中魏無音閉目負手,任由塵灰簌簌落下,對周圍發生
的一切渾不着意,額角青筋隐露,不住跳動,仿佛忍受着極大的怒氣,半晌才張
開眼睛,寒聲道:「魏某人的弟子,隻有魏某人說得。哪個再要多話,休怪魏某
不留情面!」

  不遠處,莫殊色還欲開殺,琴魔一聲清嘯,手持赤眼而來,歎道:「殊色!
我平生所收六徒,就屬你的心志最是澄明,連你……連你也不能擺脫妖刀的控制
麽?」

  莫殊色已不能人語,睜着空洞的雙眸吼吼嘶嚎,倏地舞劍撲去,師徒倆又鬥
在一處。周圍橫七豎八幾具無頭屍,鮮血彙成一窪丈餘方圓的淺泊,兩人踩着血
泊舞刀遊鬥,漿滑聲中紅漪飛濺,宛若置身煉獄,水月衆姝掩面捂口,三丈内無
人敢近。

  談劍笏心想:「魏老師遲遲不下殺手,雖一時占得上風,拖将下去,終究要
生變。」思忖之間,見莫殊色闊劍橫攔,倏忽刺入紅刀影中,魏無音随手壓制,
肩頭卻綻出一蓬血花。細細一瞧,莫殊色不僅守得嚴密,十招裏已能還以一、兩
招,絕非一開始全然受制的模樣,形勢隐然生變。

  他與許缁衣對望一眼,難掩心焦。忽聽一聲斷喝,一人加入戰團,手持長物
硬格闊劍,「嚓」的一聲裂帛輕響,前緣被削下小半截,卻是一段漆黑硬木,似
是紫檀一類。

  魏無音猛然回頭,目光如電:「退下!你來胡鬧什麽!」

  來者正是沐雲色。他一言不發,搶着與莫殊色換過幾招,每一交手便折去一
小截硬木,怪的是,妖刀寄附的蘭鋒闊劍能斷通犀,卻無法一擊毀去這條黑黝黝
的烏木長棍,劍鋒一入木身便微微一阻,縱使稍斫即斷,剩餘殘枝也絕不裂散,
十分耐鬥,木上不沾綠光,顯然妖刀也無從移轉。

  魏無音心中一凜:「火油木!這孩子……竟是有備而來!」不覺駐足沉吟,
任由沐、莫二人越鬥越遠,漸漸将戰團牽引開來。

     * * *     * * *     * * *     * * *

  指劍奇宮的門人不僅容貌俊美,還須博通琴棋書畫、醫蔔星象等百藝,才能
顯現出東境龍族之後高人一等的血裔。

  沐雲色除了精擅丹青,對機關工藝也有涉獵。「火油木」乃奇宮秘笈所載,
伐取上等的金絲蜀楠,經浸油、曝曬、藥漬、熏烤等工序制成,堅如金鐵,水不
能侵、蟻不能穴,連烈火也不易摧毀,簡直就跟炭精一樣,質地更韌,通常用于
陵墓機關。

  他利用追蹤妖刀的十餘天裏,沿途槐集材料制作。可惜藥料不齊,也沒有産
自西南蜀地的金絲楠,處處因陋就簡,交手片刻,已被砍得剩下兩尺不到,兩人
同招同式,貼身肉搏。沐雲色突然着地一滾,抱住了莫殊色的腰。

  此舉既險又謬,衆人看得傻了。

  魏無音愀然色變:「快回來!你犯什麽渾?這般胡鬧!」衣袂微晃,也不見
他擡腿挪身,已一躍至兩人頂上。誰知莫殊色還沒動作,沐雲色卻反足踹出,魏
無音身在半空,本能一按他的踝胫,藉力飛退,兩鬓逆風霜飄,劍目裏迸射出怒
光:「你幹什麽?」

  「師尊勿來!」沐雲色緊抱着師兄不放,閉目慘笑:「弟子不肖,害了三師
兄,今日不能再教師尊背上手刃愛徒的污名!除魔之事,請由弟子一力承擔!」
虎目一眦,嘶聲叫道:「藥兒!」

  衆人循聲回頭,藥兒不知何時已溜到殿門口的騾車上,雙手握着一柄小斧,
用力斫斷棺材上的粗繩,「喀啦」棺材前端翻開一小塊屜闆,咻的一聲射出一團
回旋黑影,去勢勁急,軌迹卻是弓似的緩弧,飛行間不住嗡嗡作響,眨眼便纏住
了沐、莫二人。

  黑影飕飕飛轉,将兩人攔腰緊縛數匝。末端一物撞上沐雲色的背門,彈射再
加上回旋之力,撞得他悶聲一顫,嘴角溢紅。那物事落影還形,原來是兩枚拳頭
大的纏藤石塊,中間連着一條編索,竟是一隻草具雛形的飛铊。

  沐雲色咬着滿口血溢,沉聲喝道:「藥兒,第二條!」

  藥兒吓得面色白慘,尖聲叫道:「我……我不要!你沒說這會傷着你!我不
要!」

  原來沐雲色沿途削竹鋸木,在空棺裏設置機關,藥兒纏着他問東問西,總推
說是伏妖之用。此時一見飛铊纏人,分明是同歸于盡之法,後面的機關雖不知如
何,卻再也不肯發動。

  妖刀似無徒手近戰之能,莫殊色隻消倒轉劍柄一插便能立斃沐雲色于身下,
卻隻是僵着身子嚎嚎吼叫,巍顫顫的左掌不住拍打沐雲色的背心,每一下都打得
他唇際迸血,若非铊繩緊緊纏繞,隻怕已支持不住。

  「藥兒……」他不肯松手,閉目咬牙:「快!第……第二條繩……快!」

  藥兒抱着小斧拼命搖頭,淚珠在大眼中不住滾動。

  「快點……藥兒聽話!快砍……快砍第二條繩……」

  藥兒禁不住他苦苦哀求,雙腳不由自主往棺後挪去,淚珠滾落面龐。

  「胡鬧!」

  魏無音面色陰沉,正要去救,忽見棺上并無「第二條繩」,藥兒又站到了棺
後,陡地想起一物,失聲脫口:「癡兒,你竟制成了『地母神箭』!」

  自他現身靈官殿以來,還未曾如此驚惶,倉促間長身飛起,繞着弧線避開棺
材正面,鹞鷹般撲向騾車!

  沐雲色雙目圓睜,回頭大喝:「快!」

  藥兒被喝得渾身一顫,小斧揮落!

  魏無音淩空彈指,「通天劍罡」所至,「铮!」一聲斧面歪斜,脫手墜地,
藥兒一跤坐倒,右腕幾乎被餘勁震脫,痛彎了腰。

  擡望殿裏,但見沐雲色的面孔蒼白憔悴,滿眼都是痛悔絕望的神色,仿佛一
瞬間老了二十歲,蓦地心揪起來,倏忽轉過無數癡念,容色一冷,左手飛快從靴
裏抽出一柄短匕,猛将棺後的機關繩劃斷,倒轉匕尖,徑往喉間頂去!

  魏無音大袖一揚,隔空震開匕首,喀啦一響将棺材爿角劈得粉碎,卻已毀之
不及——破裂的第二層屜闆爆彈開來,無數簧機角盾四散飛濺,一陣咻咻咻的銳
利勁響,仿佛松脫絞緊的牛筋弦,一管徑粗如碗的削尖青竹轟然射出,餘勁将棺
裏機括通通毀去,整輛篷車離地一晃。震得棺闆裂隙迸釘,而竹箭挾驚天之威,
直射向沐、莫二人!

  「地母神箭」是指劍奇宮最高深的機關器械之一,指的不是弩箭炮石,而是
發射弩炮的精密櫃具。

  此弩不用弦臂發射,而是以層層機簧絞緊筋索,提供彈射的動力,威力十倍
于同等尺寸的弩炮。若于中空的銅制箭管裏填入硝石、鐵珠夯實,不僅是破磚碎
石的絕佳利器,每一射動辄能殺傷百十人畜,堪稱煞星。

  創制神弩的奇宮先人隻留下闡明原理的文字,錄于奇宮秘藏的匠藝奇書《蟠
躍大成》之中,鑽研機關術的弟子們幾乎人人倒背如流,但實際繪圖定規又是另
一回事。

  沐雲色十七歲時,曾做出一具手肘長短的縮小模型,被宮中長老視爲奇才,
魏無音卻當頭潑了盆冷水:「一尺長的弩箭和一丈長的弩箭,豈可用同樣的機構
發射?」果然,放大制畢後一敗塗地,威力連彈弓都不如。他天性佻脫,喜新厭
舊,既受了挫折,從此不再着心于此。

     * * *     * * *     * * *     * * *  

  竹箭之勢風風火火,快得肉眼難辨,談劍笏一聽聲音便即出掌,隻來得及掠
過箭尾,誰知連妖刀都忌憚的「熔兵手」卻首次無功,猛被一股海潮般的螺旋巨
力震開,談劍笏連退幾步,雙手虎口迸裂,心下駭然:「指劍奇宮的秘藝,神異
如斯!若以此物攻城,東海臬台司衙門。鎮東将軍府,乃至朝廷皇上,還有誰能
安枕?」

  溶兵手極耗内力,他倉促運使,又未能妥善收功,全身真氣走岔,顧不得形
勢兇險,忙盤膝坐下調息。而竹箭末端引火,轟然炸開,曳着一抹灰濃煙尾,去
勢更急!

  許缁衣自忖本門硬功未有如「熔兵手」者,不敢徒手阻箭,一扯鬥蓬系帶,
将綴有兔尾的黑雲大氅當成一幅大旗,迎着竹箭兜頭攔去!

  大氅褪去,她内裏穿着一襲玄色小襦,外罩蔥白窄袖對襟,從襟裏翻出一小
段荷葉領,肌膚僅現于頸上,看似絲毫不露,卻密密裹出一對渾圓堅挺的飽滿乳
峰。裙腰兩折,僅系一條細細腰索,更襯得曲線柔媚,極富肉感。

  許缁衣兜住竹箭,忽覺一股巨力纏絞,幾被掀翻過去,忙以「小園藏春手」
的柔勁,欲留不留。欲發不發,恍惚躊躇,柔潤的腰枝如柳條一般,扭得腰索一
絞一彈,隔着衣布微微陷入腰裏。旁人眼底一花,仿佛可以想像衣下那段裸腰是
如何腴滑、如何彈手,又是如何的飽蓄勁道,方有這般不可思議的彈性。

  銷魂不過一霎,竹箭依舊飛速直進,許缁衣被扯得身子飄起,帶出三尺餘,
「嗤!」一聲竹箭裂布而出,勢已稍緩。許缁衣落地連退,輕飄飄的滑出丈餘,
正欲立定,足尖微一踉跄,又多退了兩步,一掌輕輕拍上梁柱,才将地母神箭的
殘勁卸盡。

  談、許二人聯手一阻,箭勢驟斜,徑從沐雲色腰際掠過,将铊繩悉數削斷。
兩人腰部被掀去大片血肉,沐雲色痛得慘叫,幾乎松手。莫殊色無知無覺,卻仍
受妖刀兇魂支配,既得自由,見人就殺。

  竹箭不停,「飕」的串過兩名天門道士,連人帶箭射入牆中,半堵磚牆轟然
坍倒,箭頭應聲爆碎,後半截卻繼續貫屍穿牆,向外飛去,隐沒于雨幕的彼方。
淅瀝聲裏,隻見箭尾那一抹殘煙袅袅盤升,終至不見。

  而鹿别駕便在此時出手。

  他身形一晃,軟榻上已無人影,那兩尺來長的火油殘木不知何時落入其手,
銳尖破空而來,直指沐雲色的背門!莫殊色回過來,竟是視若無睹,闊劍徑往沐
雲色頸間插去!這一下禍起兩端,誰都來不及救。

  談劍笏遙遙望見,怒道:「鹿真人!你這是做甚?」掙紮起身,始終晚了一
步——沐雲色閉目想:「原來我死在老鹿雜毛手裏。」啐了一口,不覺失笑。

  忽聽一聲冷嘲:「想死麽?忒沒出息!」

  聲未落,人已至,琴魔魏無音從天而降。赤眼一勾一攔,震開綠芒妖刃,也
不見他格擋火油木尖,蓦地左臂暴長,如猿猴一般,食、中二指越過刀刃,徑取
鹿别駕雙目!

  兩枚尖尖指甲幾乎按上眼皮,吓得鹿别駕魂飛魄散,一個「鐵闆橋」急向後
仰,臉面狼狽觸地。

  魏無音好整以暇,砰砰兩腳,分将鹿别駕與沐雲色踢飛,随手接戰妖刀。場
中又隻剩下師徒二人。

  沐雲色捂腰滾倒,差點痛暈過去。鹿别駕悶聲跌了出去,總算他也是一派宗
師,落地前左腕一撐,擰腰挺起,沒摔個四腳朝天。

  卻聽魏無音哼的一笑,冷冷斜睨:「老雜毛,老夫鞋底泥的滋味可好?暗施
偷襲的耗子鼠輩,就隻配趴在地上吃土。」

  鹿别駕一撣襟袍,神色如常,溫言笑道:「魏老師說得什麽話?除魔衛道,
正是我輩中人的俠義襟懷,本座自是當仁不讓。」

  魏無音左手負後,單手持赤眼接敵,仰頭閉目,半晌才森然道:「魏某人的
弟子,也隻有魏某人能殺。」銳目一掃,衆人無不股栗。

  莫殊色出手如陰,鏡映之招越發流暢,魏無音的肩頭、脅下等紛紛見紅,染
赤半邊衣袍,老人一聲不吭,渾若不覺。

  沐雲色掙紮而起,鹿别駕本欲一掌将他了結,餘光瞥見談劍笏已收功起身,
許缁衣的修爲又難知深淺,心知良機已過,暗忖:「老匹夫想一對一的來,本座
豈能教你稱心?這勢頭,自然是越亂越好。」朗聲笑道:「本座君子之心,可對
天表,魏老師莫以腹度。令門高弟,這便還了給你罷!」抓住沐雲色背心,猛往
戰團中一擲!

  鹿别駕未下殺手,旁人無從相救,眼睜睜看着沐雲色飛過人群,身子往闊劍
上撞落。莫殊色似心生感應,竟舍了赤眼,任由背門洞開,嚎叫着舉劍往空中掠
去!——被妖刀附身的人會互相追逐,優先鏟除對方,就像毒蟲互噬變成「蠱」
一樣。

  千載難逢之機,此時一掌便能将莫殊色擊斃,衆人無不摒息,大氣都不敢喘
上一口。魏無音猛提左掌,忽然猶豫。便隻這麽一頓,沐雲色已跌将下來,談劍
笏情急大叫:「魏老師,救人爲先!」飛身接應,另一頭的許缁衣也點足飄至。

  魏無音警醒過來,趁其無備,挺刀一圈一絞,勁力到處,莫殊色再也持握不
住,铿啷一聲,綠芒閃爍的蘭鋒闊劍脫手飛出。去勢所向,衆人皆避。

  沐雲色直直摔落,恰好被談劍笏接住,不及站穩,急道:「談……談大人!
我見妖刀脫手了,我師兄……我師兄回神沒有?」許缁衣掠至一旁,以防有人暗
算,卻見一道烏影穿隙而過,鹿别駕直進中宮,袖底一翻,削尖的火油木已插入
莫殊色腹中,血淋淋的木橛尖透背而出,幾逾三寸!

  魏無音一把握住,眦目欲裂:「你!」尖端如入金鐵,再也難進分毫。

  鹿别駕低聲湊近,溫煦一笑:「老匹夫!殺你弟子,比殺了你還難受罷?我
痛我兒,便是這般!」運動十成元功,木橛又穿出分許!莫殊色痛得仰頭嚎叫,
抽搐如垂死之獸,魏無音心痛已極,将火油木劈斷,回臂将愛徒攬入懷中,呼的
一掌轟向鹿别駕!

  這一掌毫無保留,快得不及閃退,鹿别駕雙掌并出,「砰」一聲陷足入地,
全身仿佛骨散肉移,幾乎以爲自己已被碾成了一團膿血,海潮般的内力仍源源不
絕般,由對方的掌中蜂擁而來……

  「魏某人的弟子,」琴魔須發皆逆,怒目如血,嘶聲道:「隻魏某人能殺!
你……」語聲忽斷。

  他愕然低頭,赫見莫殊色滿臉陰鸷,目光殘毒,一雙肉掌正印在自己的丹田
上。瞬息間,魏無音真氣一束,百脈俱凝,一口陰瘀沖上腦門,面色轉爲靛青。
鹿别駕頓覺壓力一空,死裏逃生,點足飛退數丈,落地時「嘔」的一聲大口吐出
鮮血,侍童們連忙上前攙住。

  大殿中,魏無音低頭看着自己愛徒,神色幾經錯愕。驚怒、失望、痛悔……
最終又歸于平淡。莫殊色仍不住傾注内力,欲置師傅于死地。

  老人終于明白:妖刀并非隻是支配愛徒的身體,奪走他的意志,而是徹底殘
害。毒化了他,把昔日正直果毅的善良青年,變成一具嗜血兇器。

  就像伏在龜背上渡河的蠍子,明知烏龜一死,自己也将歸洪流,但就是忍不
住要以毒針螫人。這是宿命,難以更改,不能回避,既無奈又可悲。

  魏無音長歎一聲,無須的清瞿面龐急遽衰老,終于提起右掌,緩緩蓋上莫殊
色的天靈——「啪」的一聲悶響,魔化的青年英俠渾身一震,七竅都溢出血來,
陰狠的神情突然變得癡呆空洞。片刻,似乎開始感覺頭頂劇痛,五官扭曲起來,
眼珠子胡亂轉動,顫聲流淚:「師……師……師……」口唇抽搐,淌下津唾。

  魏無音不避污穢,舉袖爲他細細揩抹,低聲道:「好孩子,好孩子。」

  莫殊色漸漸委頓,閉目淚流,奮起餘力張口,卻仍是「師……師……」的纏
夾,語聲漸落。魏無音抱着他的頭不發一言,直到莫殊色一動也不動,再也不出
絲毫呓語。

  良久,老人方慢慢擡頭,神色茫然……蓦地寒風入殿,魏無音被吹得一顫,
「哇!」的嘔出大口鮮血,以赤眼拄地,緩緩坐倒。莫殊色的身體軟軟癱滑,歪
斜的頭頸便橫在師傅膝上。

  「師尊……師尊!」

  沐雲色欲哭無淚,不敢多看師兄一眼,想起此後陰陽兩隔,再難相見,又不
忍不看,掙紮着匍跪上前,卻被魏無音硬生生喝止:「莫來!我沒事。妖物既離
活體,必找下一個宿主寄附,須……須斷其生路。」呆坐片刻,忽爾回神,醬灰
色的面孔表情木然,略爲調勻氣息,寒聲道:「衆人留下兵刃,全都到外頭去!
哪個不走的,便是妖刀所寄,自好教老夫殺了乾淨!」

  一陣金鐵铿然,三派人馬紛紛解兵,争先恐後的擠出靈官殿。眨眼間,偌大
的殿堂裏風流雲散,隻剩一人一屍踞在中心,随着大隊而來的各種旗仗、坐具幾
床等,全都歪倒四散,留于原處,一望頗有繁華過眼之歎。

  談劍笏立在大殿的高檻外,探頭道:「魏老師,下官盤查過了,殿外并無鐵
兵,也沒人拾到莫三俠的佩劍。适才……場面有些混亂,那柄劍落至何處,或許
真沒有人看到。」

  魏無音環視四周,提着赤眼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出殿門。衆人在雨中環肩
瑟縮,被雨水打得渾身濕透。每人都是雙手空空,妖刀無從附身。

  「妖刀……興許是逃走啦!」任宜紫嘟囔着,滿臉不豫。縱有金钊銀雪爲她
打傘,雨中畢竟濕冷難耐。

  魏無音搖頭。

  「妖刀是蠱,争做蠱王便是這些妖物的至高目的。」他平舉紅豔豔的刀刃,
似乎想以此吸引幽凝現身:「赤眼還在,幽凝絕不會善罷幹休。它們眼中根本就
沒有『人』的存在,若不分出勝負,吞食一方,妖物決計不會離開。」

  電光一閃,雪亮的雷電映得魏無音面色慘青,直如惡鬼一般。他指南車似的
舉刀轉動,邪冷的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刀尖最終停在觀海天門一方。

  鹿别駕冷笑。

  「魏老師!你怨我将莫三俠正法。爲東海除一大害,這便要借題發揮,來尋
本門的晦氣麽?」

  魏無音森然道:「被妖刀附過身的人,最容易成爲妖刀所控制的屍主。幽凝
若未附到新人身上,隻有回頭一途。」

  鹿别駕濕潤的漆黑瞳眸一轉,放聲大笑。「既然如此,沐四俠怕是最有嫌疑
之人!适才他也親口承認。早在莫三俠以前,他便是幽凝妖刀所附之人。」他見
魏無音面色灰敗,分明是身受重傷。強自壓鎮,說不定隻是虛張聲勢而已,故意
以言語相激,欲擠兌得這老匹夫自露馬腳。

  魏無音仍是搖頭。

  「不是他。」

  「那還能有誰?你……」鹿别駕笑意忽凝,與魏無音對視半晌,搖頭:「魏
無音啊魏無音,我殺你徒弟,你便要我那晏清孩兒的命麽?我殺人是爲了江湖公
義,魏老師殺人,卻是挾怨報複。」

  焦雷轟隆而至,鹿别駕一反常态,提高音量:「我晏清孩兒被『不堪聞劍』
所傷,就算你不動手,他也活不久!你是何等的歹毒,竟要羅織罪名,緻人于死
地!他連起身喝一口水也不可得,如何能被妖刀附身?若不信,且看……」天門
弟子們群情激憤,聽得十分專心。忽見他停了下來,臉頰微微抽動,神情極是怪
異。

  天際又是一記電蛇竄下,衆人循着視線回頭。耀目的熾光裏,隻見癱在胡床
上、全身纏滿繃帶的鹿晏清,顫巍巍的支起身子,手裏不知何時握着那柄幽綠閃
爍的蘭鋒闊劍,慢慢站了起來,絲毫看不出是個命如風燭、行将就木的癱子。

  左右都吓傻了,有人雙腿一軟就地坐倒,仿佛連尖叫逃跑的力量都被抽取一
空。

  「我說過了。」魏無音的神色靜得怕人,眯着鳳眼,微微冷笑:「被妖魂附
身過的,一輩子都是妖刀的奴隸。」


          第六折  雖死猶生 烽火絕地

  諸位高手中,鹿别駕、談劍笏、沐雲色等均已負傷。水月一門雖保有戰力,
偏偏女子又無法持握赤眼……環視現場,已無一人一劍能與妖刀幽凝相抗。

  魏無音面色青冷,眉目不動,暗自提運内力,誰知丹田中竟點滴不存,虛得
隐隐生疼,百脈如受冰封。「本宮的絕學,當真是好生厲害!」老人無奈一笑,
費了偌大工夫,勉強聚起一絲内息,全身真元空蕩蕩的若有似無,隻比尋常婦孺
好上一些。

  他咬緊牙根,眉梢滴汗,眯起一雙鳳眼,喃喃低語:「你們……你們若天上
有靈,别隻顧着做逍遙神仙,再攢我一擊之力就好。結果了這厮,我便來尋你們
啦!」凝力之間,眼前微微一花,似又浮現那幾張狂歌痛飲、意興遄飛的年輕面
孔,依稀見得有沉默寡言的唐十七,好些人的名字卻已記不起來……

  「既當此世,不問哀榮;浮塵盡處,雖死猶生!」

  「是……是誰?是誰在唱這支歌兒?」老人茫然四顧,隻有他能聽見的慷慨
歌聲此起彼落,就像附魔似的,直在耳畔盤繞不去。半晌才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一
夜,無論是七玄、八葉等外道異端,抑或正教裏一向水火難容的奇宮天門,衆人
捐棄成見、團結一心,在壯行之前一齊舉杯,爲拯救妖刀肆虐下的東境蒼生,飲
下今生最後一盅……

  「幹了這杯,明朝不論生死,俱是英雄!」

  「對!解民倒懸、舍生忘死,便是此世的英雄!」

  飲罷擲杯,清脆的碎瓷聲裏,不知是誰先唱起了這支歌。低沉的歌聲如霜染
鬓,徐徐侵來,一股悲壯揉碎了滄桑。回過神時,大夥兒已跟着齊聲相和,「雖
死猶生」的詞調随風遠揚,一如獵獵搖曳的熾烈焰火。

  「是他……起的頭吧?連在這種時候也要出風頭的,隻有那厮了。」

  魏無音搖了搖頭,苦笑裏帶着一絲不屑的冷蔑,似要将餘音搖散。但,連如
許難纏的「刀魔」褚星烈,最終也随妖刀同葬深谷。偏偏隻有他,隻他一個人,
從慘烈的妖刀戰争中活了下來。

  諷刺啊!老人仰頭,任由亂發拂風,搖散一頭灰白。

  ——死者若是英雄,那麽,活下來的……又是什麽?

  ——在你們死去、留我獨活的三十年裏,塵世間究竟有什麽改變?

  ——浮塵盡處,雖死猶生……三十年了,活着的人可曾有蕩平妖塵、綏靖四
海,還是依舊渾渾噩噩、忘了那夜臨别的慷慨悲歌?

  ——既要留我,又爲何奪去我的青春,教這副衰老殘軀,面對重生的妖刀?

  「說啊!你們……你們這些個輕易便死的懦夫!給我,給老夫說個清楚!」
老邁的琴魔狂怒起來,傷疲的身體仿佛正回應着這股無名之怒,他咬破舌尖,一
股莫名的力量忽然湧現,迷離衰疲的眼中迸出銳光;就在同時,纏滿繃帶的鹿晏
清一躍而起,猶如離弦的地母神箭,飛也似的揮刀而至!

  自幽凝現身,屍主的動作從未如此迅捷!衆人隻覺白影一晃,眨眼已至魏無
音身前,誰也看不清來路,更遑論出手。

  魏無音咬着唇畔一絲殷紅,卻将赤眼收在左脅後,幽凝「唰!」一聲挾風電
射,眼看就要劈開他的額頭——就算翻遍普天下各家各派的拳經劍譜,也找不到
拿頭擋刀的路數。妖刀似沒料到琴魔這樣的高手,竟會以頭相就,鹿晏清劍勢微
微一偏,泛着青綠妖芒的蘭鋒闊劍劃過魏無音的左肩,拉出一條長長的口子,裂
創橫跨頸側,鮮血激射而出!

  「師尊!」

  沐雲色眦目嘶吼,手腳并用撲向前去,隻恨相距太遠,救之不及。

  眼見場中兩人即将交錯,魏無音忽爾擡頭,幾乎是貼面冷笑:「妖物!可知
英雄義士,絕不輕易便死?」語音未落,一道潋滟紅光自袖底飛出,由下至上,
貼着鹿晏清的右脅直削至左肩,刀鋒幾乎勾入頸窩鎖骨!

  鹿晏清「砰!」一掌打中他的胸口,及時借力倒翻出去,落地時一屈一蹬,
動作快如螞蝗,拖着蘭鋒劍遠遠掠開,雙足連換,毫不拖泥帶水,幾個起落間便
消失在夜幕的彼端。

  「逃……逃了?妖刀竟逃走了?」

  魏無音被打得跌入雨地泥窪,翻腕一撐、沾地即起,拄着赤眼刀勉強站穩,
銳目四掃,隻見一地潑漆也似的怵目紅漬,沿路蜿蜒而去,直至遠方。怪的是:
血迹并不相連,而是一團一團的濺灑落地,其間相距六、七尺,倒像是有人故意
提着水桶,每隔三五步便往地上傾倒血污似的,十分詭異。

  他适才一劈,本拟将鹿晏清斜向斷首,令妖刀不及轉移,沒想到妖刀變招忽
然加快,超過原本的觀察計算,這才落了空。然而,刀刃畢竟劃過整個上半身,
即便入肉不深,出血量也絕非泛泛,除非鹿晏清的身法快到某種境界,否則留在
地面上的該是一條血線,而不是一跨步達七尺之遙的血團。

  一陣雨風吹來,琴魔微微一顫,遍體生寒,忽然警醒過來。

  「這麽快的輕功,再不追便也不用追了。」

  肩上的疼痛已然麻木,是思忖間突如其來的暈眩,提醒了老人自己也受傷不
輕。魏無音定定神,撕下衣擺咬在齒間,單手将左肩創口裹起,提着赤眼妖刀,
循血迹奔入雨中。

     * * *     * * *     * * *     * * *  

  指劍奇宮輕功冠絕當世,衆人眼睫一霎,妖刀、琴魔俱都消失,場面倏忽大
亂。

  沐雲色外傷沉重,藥兒看似又不通武藝,所恃不過「渌水琴魔」魏無音震懾
全場的蓋世武功而已,琴魔一去,兩人頓失靠山。

  蘇彥升惡膽橫生,「匡啷」一聲拔出旁人佩劍,衆道士一見他的眼神,頓時
了然于心,左右一陣金鐵交鳴,十餘把還鞘已久的長劍齊聲戟出,散成一個偌大
圈子,将沐、藥二人團團圍住。

  沐雲色急于追趕師傅,一動才發現自己腰腿皆傷,行動不便,袖底「嗤嗤」
幾響,「通天劍指」所至,随手點倒兩名青年道士,餘光瞥見數人鬼鬼祟祟摸近
騾車,怒極反笑:「專欺弱小,你們……真是好長進!」扣指連彈,數縷灰煙飕
地脫手,貫穿雨幕,那幾名道人「哎喲、哎喲」屈膝倒地,半身軟麻,片刻仍掙
紮不起。

  「不……不好!小畜生用毒!」其中一人大叫。

  同伴慌忙來瞧:「怎麽回事?」

  那人哼哼唧唧:「哎喲!渾身沒勁……莫不是什麽見血封喉的劇毒?」左右
将他翻了幾匝,赫見膝彎處一團泥漬,被雨水越沖越淡,才知所中不是飛蝗石、
金錢镖,而是俯拾皆是的碎土塊,吓得魂飛魄散,無人敢再越雷池一步。

  蘇彥升欺他以一敵衆、兩頭分神,忽施暗掌,打得兩名同門向前撲去,天門
群道刹時擠作一團,一齊湧到沐雲色身前。

  沐雲色身陷重圍,揮袖掃開三四柄長劍,絆倒一個、挪開一個,周身餘勢已
然用盡。蘇彥升一步跨出,乘機搶進他兩臂之間,倒轉劍柄,撞着乳下了「期門
穴」。沐雲色一口真氣轉不過來,撫胸委頓。便隻一滞,數柄長劍架上脖頸,騾
車也落入群道之手。

  他啐出一口血唾,目光鄙怒已極。

  「真是好算計啊,蘇道長!」

  「兵法武功,本是殊途同歸。」蘇彥升淡淡一笑,輕捋長鬓:「我聽說指劍
奇宮是東境遠古皇脈,門下多是帝王将相的血裔……怎麽,沐四俠連這麽簡單的
道理也不懂?」沐雲色「呸」的一聲,冷笑不止。

  忽聽一聲慘叫,騾車旁,一名胖道人捂腿坐倒,鮮血長流的大腿上插了柄匕
首。藥兒垂着右臂,咬牙從人縫裏一溜煙鑽出,蒼白的清秀小臉上自有一股逼人
的狠勁。

  被刺傷的,正是先前那名亂接話的胖子曹彥達。他臉色白慘,又不敢拔出匕
首,痛得哇哇大叫:「小賤種!我操你祖宗十八代!」爆出一長串污言穢語,猶
不解恨,抓起長劍,徑往藥兒背心擲去!

  蘇彥升阻之不及,慌忙叫道:「别殺小鬼!」忽然眼前一白,一隻鶴頸似的
纖纖素手拈花般一挽,長劍忽然轉向,直挺挺的刺在曹彥達腿間,吓得他連忙撐
後,不意牽動傷口,痛得差點暈過去。

  那隻柔荑白得蓮花也似,皓腕纖緻,如玉琢般微帶透明,然而近肘處偏又腴
潤豐盈,飽滿的雪肌底下透出粉酥酥的勻膩暈紅,猶如脆嫩多汁、沁出微露的鮮
百合,被寬大的玄衣黑袖一襯,分外精神,正是水月停軒的代掌門許缁衣。

  她既已出手,金钏、銀雪似有感應,對望一眼,雙雙拔劍,兩條一模一樣的
窈窕俪影并肩而出,将天門衆道士攔在劍後。

  藥兒蒙着頭沖進水月陣中,忽然撞着一具溫軟嬌軀,小臉陷進兩座聳翹的巨
峰之間,既柔軟又富彈性,隔着滑膩的薄薄黑緞,仍能清楚感覺峰形脹實如桃,
又像春筍般飽水尖挺,于高高撐起的前襟内夾出一道傲人深壑,臉孔雖已埋進大
半,鼻尖仍未抵着胸骨,微微向前沉入,旋被彈滑的柔肌擠出,鼻腔裏滿是蓮花
溫甜,隐約透着融融洩洩的乳脂香。

  藥兒縱使年幼,也知道女子胴體的曼妙,腦中轟然一響,不由得一陣暈陶:
「她這兒……好像比阿攣的還要大,又軟又彈,像饅頭……不,饅頭不夠緊密,
是摻了酥酪奶漿的大白面團,摸着結實,一揉才覺得又綿又滑,怎麽揉都不會黏
手……」想起往日與阿攣一塊和面揉酥的情景,鼻酸難抑,就這麽靠着不動,貼
面濡開了一大片濕熱水痕。

  許缁衣撫着藥兒的發頂,柔聲道:「好孩子,難爲吃了這麽多苦。」素手悄
悄拂過藥兒的右臂,順勢環起。

  藥兒警醒過來,猛地掙開,伸手一抹臉:「呸!誰要你來賣好……」還沒說
完,忽然發現脫臼的右腕竟已轉動自如,蒼白的小臉微微脹紅,到嘴邊的惡言頓
失标的,硬生生咽回肚裏,咬着牙不發一語。

  任宜紫冷眼旁觀,心中暗笑:「你愛做好人,小賤種一般的不睬你。這又是
何苦來?」

  許缁衣不以爲意,淡淡一笑:「蘇道長,這孩子的性命,水月停軒權且收下
了。日後若需問案,龍庭山也好、東臯嶺也罷,我将親自帶這孩子前往,絕不推
辭。」

  她垂斂眉目,語氣溫柔,自有一股威儀蓋頂。誰都知道這非是絕色麗人的軟
語央求,而是水月代掌門的決定。出自威震斷腸湖南北岸、勢力遍及湖陰湖陽兩
大城的一派之主,堅逾鐵石、無可撼動,告知僅是爲了不失禮數,其中并沒有讨
價還價的空間。

  蘇彥升瞪了曹彥達一眼,低聲咒罵:「蠢貨!看你做的好事!」心知眼下是
唯一可以扳回一城的機會,把心一橫,冷笑:「水月門下并無收容男子的成例,
要不,就連沐四俠亦可交由代掌門帶回,依代掌門的高節清譽,諒必不失。」

  他故意将「清譽」二字咬得字正腔圓,涎着臉悠然道:「隻可惜這孩子是男
童,須與沐四俠一道由我等帶回紫星觀,來日上禀敝門鶴掌教,再正式會同四大
劍門,一起開堂審理。貧道敢以性命擔保,在我眼下,敝門定然善待此子與沐四
俠,還請代掌門不必挂心。」

  許缁衣聞言微抿,不覺失笑:「蘇道長,誰說藥兒是男孩子的?」

  蘇彥升一呆,才發現藥兒臉上兩條淚痕,化開了刻意抹上的炭灰泥粉,露出
雪白晶瑩的柔嫩肌膚。她身子尚未長成,原本就難辨雌雄,衆人見其言行粗鄙,
隻當是鄉野毛孩乏人教養。經許缁衣一提點,越發覺得她纖腰細腿、玉頸尖颔,
褴褛的前襟微見隆起,杏眼含嗔薄怒,心思一霎百轉,分明是個秀麗的小丫頭。

  藥兒被喊破身份,不由一僵,目光悄悄投向沐雲色處,見他似笑非笑,絲毫
不覺詫異,登時大窘:「原來……原來他早知道啦!」雙頰「唰」地漲紅,猶如
剝開的熟石榴,一顆心噗通噗通的亂跳一氣,又羞又急,一想都是許缁衣不好,
轉頭惡狠狠地瞟她,單薄的身軀微微發抖。

  她家中僅有姊妹倆,父母望子心切,偏偏求之不得,從小将她當成男孩子來
養。藥兒野慣了,在溪邊與沐雲色初遇之時,也是如此裝束,本想将錯就錯,不
料早已被他看穿。

  蘇彥升話已出口,追悔不及,被任宜紫挖苦:「蘇道長真是愛說笑話。在場
幾百隻眼睛,誰不知道她是女孩兒?」天門群道俱都傻眼,一時無話。忽聽任宜
紫續道:「……紫星觀乃清修之地,怕收不得女衆,蘇道長所言,甚是不妥。」
水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一轉,抿嘴輕笑。

  蘇彥升聽得「女衆」二字,猛被點醒,面上不動聲色,怡然道:「三掌院有
所不知,敝觀左近的百花鏡廬,隻收女衆,亦屬百觀叢林。貧道将這位藥兒姑娘
安置在百花鏡廬,自有廬中的女冠照拂,不勞各位費心。」

  百花鏡廬與紫星觀一樣,皆屬觀海天門十八宗脈之一,鏡廬之主魚映眉乃東
海最知名的女冠(女道士),擅使劍索,人稱「五城仙都」,亦是天門之中柔索
一脈的大宗主,其地位與鹿别駕不相上下。

  魚映眉素以美貌、武功自負,隻是「紅顔冷劍」杜妝憐的名頭太大,事事都
壓過了她,好不容易盼到杜妝憐閉關深隐,誰知她的三名弟子個個出類拔萃,又
美又強,「水月」的鋒頭,仍是蓋過了「鏡花」。因此兩派雖無往來,卻一向都
不怎麽對盤。

  藥兒一旦進了百花鏡廬,旁的不說,全東海唯有水月停軒之人,從此休想再
見她一面,更遑論插手安排。沐雲色聽得火起,暗忖:「你這麽一說,豈非存心
拆你師姊的台?」頸間微痛,原來是蘇彥升稍稍昂起劍鋒,割破些許油皮,對許
缁衣笑道:「代掌門,煩請讓藥兒姑娘過來,以免貧道不慎失手,大家面上須不
好看。」

  「蘇道長,沐四俠與這位藥兒姑娘,你一個都帶不走。」人群排開,兩名院
生扶出一名紫膛面皮、錦袍官靴的雄闊漢子,正是談劍笏。

  蘇彥升拱手道:「談大人傷勢不輕,不宜跋涉,白城山距此尚有百裏之遙,
按貧道的意思,大人不妨往真鹄山小住幾天,待傷勢愈可再行返回。」言語中竟
絲毫不讓。

  談劍笏面色鐵青,拂袖沉聲道:「蘇道長!你這是仗了誰的勢頭,要與朝廷
對着幹?」蘇彥升忽然聽懂了他的意思,四下張望,果然已不見鹿别駕的蹤影,
回頭低聲問:「師傅呢?他老人家上哪兒去了?」

  胖子曹彥達已拔去匕首,裹好腿傷,嚅嗫道:「誰……誰也沒見着。估計是
妖刀一走,觀主他老人家便……便追去啦!适才一陣大亂,誰……誰也沒仔細瞧
着……」
 
  左右被二師兄峻光一掃,個個噤若寒蟬,面露茫然之色。

  觀海天門中素有耳語流傳,說鹿晏清并非是鹿别駕從族兄處過繼而來,而是
他的親生骨肉。但鹿别駕十七歲受戒入道,已近半甲子,道統純正,才得以接掌
觀主,甚至是宗主的大位,問鼎掌教之心,昭然若揭,斷斷不能有一個現年二十
歲的兒子。其中關竅,十分耐人尋味。

  蘇彥升神色一慘,頹然想:「師傅爲了師弟,到底還是舍下了大局。」額間
涔涔,冷汗浸透衣襟。

  談劍笏厲聲道:「若無魏老師與赤眼,此際遭遇其餘四柄妖刀,不分奇宮天
門,通通都是刀下亡魂!蘇道長憑什麽認爲貴派子弟,能得幸免?」天門衆道士
看着一地屍骸,想起适才妖刀之異,既感慚愧,又複心驚,再也不敢造次。

  「此地固不宜久留,但黑夜中,更是妖魔鬼怪橫行的當口,若然分散行動,
隻怕禍福難料。」談劍笏沉吟片刻,捋須道:「依本官之見,衆人一齊退往湖陰
城外的郵驿,暫住一宿,待天亮後再行打算。代掌門以爲如何?」

  湖陰驿距此不過數裏,道路平直易走,倉促間既能供應飲食居所,離屯駐衛
所又近,一旦遇事,須臾可調來千餘甲兵。真打不過,還能退入湖陰城中。許缁
衣點頭道:「如此甚好。」

  沐雲色急道:「談大人!那我師傅怎辦?」

  談劍笏張口結舌,卻聽許缁衣道:「沐四俠,魏老前輩武功高強,又熟知妖
刀癖性,縱使不敵,脫身亦綽綽有餘。依眼下的情況,我們就算追了上去,也隻
是徒增負累而已。以令師之明,想必亦不樂見。」沐雲色無可反駁,黯然低頭。

  他受傷不輕,無法行走,談劍笏命院生拆下門闆,當作擔架擡行。衆人舍了
儀仗旗幟,顧不得收拾屍體刀劍,慌忙離開靈官殿。

  殿外驟雨乍停,雲端逐漸漏下月芒,隻是一路上風吹草鳴樹搖影,仿佛每一
抹漆黑裏,随時都有可能飛出一柄噬人妖刀,三大派人馬越走越快,直如逃命一
般。

     * * *     * * *     * * *     * * *

  染紅霞等一行彎入小徑,轉眼已奔逃數刻。

  夜色漸濃,周圍幾乎黑不視物,沿官道走時,猶能借着湖面映射些許微光,
勉強辨别前路;轉入小徑後,距湖面越來越遠,車上又無提燈火把之類的物事,
擡眼隻見一片幽藍藍的靛青色,前方黑呼呼地橫着無數胧影,或是石塊,或是樹
枝,更可能是一處窪陷或水坑,根本無從辨别。

  黑夜馳馬,本就是最最愚蠢之舉,許多白日裏司空見慣的地景地物,一到夜
裏便成催命閻羅。朝廷八百裏加急的文書,縱使沿途享有金字牌的特權,各地郵
驿一見旗号便即備馬,信使無須落地,一路接力急馳,但也僅止于白天,爲防發
生差池,入夜後絕不趕路。

  染紅霞握着馬缰,口中荷荷有聲,一雙翦水明眸盯着黑夜裏的虛空處,那匹
又老又瘦的羸馬總能适時跨腿閃身,避開路上的索命障礙,一路放蹄狂奔,速度
絲毫不減。

  耿照知這非是僥幸,而是極高明的駕車禦馬之術,佩服之餘,又禁不住想:
「二掌院嬌滴滴的一個女子,從何處學來如此高明的馬術?」不敢随意驚擾,緊
攀着車緣,眯眼細看前路。

  雨停片刻,朦胧的月光破雲而出,耿照辨别周圍地景,逆風叫道:「這裏是
破胡林!往前再出數裏,便至朱城山地界!」染紅霞點了點頭,精神大振,側頭
微微一笑,頓如百合綻放,雪靥生春。

  耿照看得一怔,心想:「原來二掌院笑起來,這麽好看。」連忙别過頭去,
不敢多瞧。

  忽聽車座後一聲驚叫,他鑽進殘破不堪的車篷裏,見采藍指着車後,尖叫:
「她……她還在!要追……追上來啦!」咬牙閉目,粉頸一斜,又暈死在黃纓懷
裏。

  就着月光一看,車後約莫三丈外,嬌小的碧湖拖着萬劫刀,兩條粉砌似的的
筆直細腿飛快交錯,嫩如新剝筍尖的足趾沾地即起,連泥水都沒帶起幾滴。紗裙
被雨水浸透,腰腹以下緊貼肌膚,玉色的雪肌透出紗質,被月華一映,居然溫潤
生輝。

  雨中視線不佳,耿照一度失去她的蹤影,以爲已經擺脫。大雨一停,月光複
明,誰知她又追了上來,這回少了夜雨掩護,越追越近,不多時已至兩丈之内,
耿照不敢稍離,攀着半毀的車篷緊密監控。

  透過月光望去,碧湖雙腿修長、身薄腰小,從小巧的臍眼到腿根處雪酥酥的
三角地,更無一絲餘贅:腹間線條起伏、柔肌緊束,絲毫沒有筋肉發達的剛硬紮
眼;恥丘處微微隆起,丘底覆着一小撮飛尖卷茸,隻比一枚制錢稍大,卻異常烏
黑柔亮,猶如嬰兒壯發。

  耿照隻覺得奇怪,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碧湖雪膩的肌膚上,仿佛籠着一層盈
潤光暈,幾滴汗珠滑過肌肉緊實的小腰臍線,說不出的玉雪可愛。

  「她在流汗!」

  黃纓抱着昏倒的采藍,喃喃自語:「她怎麽……怎麽變成了這樣的妖怪?」
面色白慘,微顫的聲音裏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清冷。

  耿照搖頭:「她是人,不是妖怪。」返身鑽回前頭車座。

  染紅霞大聲問:「碧湖追來了麽?」

  耿照點點頭,忽道:「二掌院,我猜碧湖姑娘的輕功應該不錯。」

  染紅霞一怔:「他怎麽知道?」微微側臉避風,大聲道:「碧湖輕功很好!
便是算上了我大師姊、三師妹,她都能排得上第四第五!這孩子旁的不行,于此
倒是别有天分。」

  耿照沉默點頭,片刻才說:「二掌院,照碧湖姑娘的速度,少時便要追上,
我想向你借昆吾劍一用。」

  篷車幾近半毀,自不會在車上相鬥。染紅霞急道:「萬萬不可!我……我絕
不會抛下你,讓你獨對妖刀!」

  耿照倉促間不知如何解釋,想了一下,才說:「我打不過妖刀,但可能赢得
了碧湖姑娘。」

  染紅霞聞言蹙眉:「這是什麽意思?」

  耿照道:「依我看,就算拿了妖刀,何阿三是何阿三,碧湖姑娘仍是碧湖姑
娘。何阿三若有碧湖姑娘的輕功,剛才在橋上,我們就死定了。碧湖姑娘若有何
阿三的力氣,那一刀決計不止砸壞半輛篷車。」

  染紅霞微微一怔,登時醒悟,不禁對這少年的洞察力頗感佩服,暗忖:「逃
亡之中,連我都不免凄惶,他卻見我所未見,想我所未想。」但仍是搖頭:「我
師妹向來力弱,卻能毫不費力的揮舞那把萬劫刀,這又怎麽說?」

  耿照搖頭。

  「我不知道,要多些線索才好推測。請二掌院先借劍一用。」

  「不行!妖刀奇異,鬼神難測!我若讓你下了車,與親手殺你有什麽分别?
形勢未至絕望時,豈能輕言犧牲!」她說得急了,雙手緊握馬缰,檀口咬着幾絡
亂發,雪靥微微漲紅:「聽明白了沒?」

  耿照無言以對,想想也不是非劍不可,危機卻須臾便至。随手折下一小段殘
轅,在車座上屈起腰腿,作勢要跳。

  染紅霞正全神駕車,眼角餘光瞥見,忙伸手揪他衣領,誰知耿照動作極快,
猛地低頭,竟然閃過。突然車輪碾過地面一處窟窿,左邊高高彈起,兩人撞成一
團。

  染紅霞不避男女之嫌,一把揪着,斥責道:「少不更事!小小年紀,學人逞
什麽英雄?你很想死麽?」單手執缰,忙将車身穩住。

  耿照個頭不高,被高挑苗條的染紅霞張臂一挾,倒像姊姊教訓調皮搗蛋的幼
弟似的,偎着她曲線玲珑的溫軟嬌軀,襟懷裏透出微汗幽香,不禁有些發窘,一
時也不知該說什麽。

  争執之間,篷車又馳出裏許,前方忽見一座黑黝黝的物事突出樹林,形似磨
坊,又有些像塔樓。染紅霞正自狐疑,忽聽耿照大叫:「是烽火台!那是本城的
烽火台!台中駐有哨隊,一班多則十來名弟兄,都是全副武裝。二掌院……」

  話沒說完,「轟」的一聲巨響,身下倏空!

  耿照一陣天旋地轉,不知翻了幾翻,直到背門撞上硬地,才知自己是在疾馳
間被抛了出去。他抱頭連滾幾匝,化去沖擊的力道,一躍而起,見三丈外一處巨
坑,坑裏木片狼籍,依稀辨出轅轭軸輻的模樣,原來是碧湖追了上來,一刀将僅
剩的半輛篷車砸了個粉碎!

  那匹羸馬後腿受到重創,倒地不起,昂首嘶嘶哀鳴。

  距陷坑不遠處,一抹窈窕的绯紅衣影拄劍而起。染紅霞簪帶迸散,披落一頭
如瀑長發,掩着半張如雪玉靥。周身衣衫被尖利木屑劃破,血染如楓,破孔裏露
出欺霜賽雪的晶瑩肌膚,分外凄豔。

  她勉強站起,拖着左腿走前幾步,從破爛的篷布底下拉出黃、藍二姝。兩人
似無大礙,采藍照舊昏迷不醒,黃纓抱着小腦袋連搖幾回,神情茫然,身上卻沒
見什麽皮外傷。

  「妖……妖刀呢?妖刀呢?」

  「妖刀……妖刀在哪裏!」

  耿照抓起一根碗口粗的轅木,四下急望。

  一陣寒風吹來,左右樹冠沙沙搖動,天邊烏雲被刮得漫卷而來,月華越來越
稀、越來越淡,視界裏又比想像中更加濃暗,就像有人在吹着燈焰玩兒……

  憑着一股莫可名狀的直覺,耿照拖着轅木朝前方走去。染紅霞拄着昆吾劍,
與黃纓一同攙扶采藍,迎面走過來,秀麗的臉上滿是關懷之色:「耿兄弟!你還
好……」

  耿照心中一動,大吼:「小心!」掄木往一旁的樹影掃去,「砰」的一聲,
整條轅木應聲爆裂,一條纖細苗條的俪影閃了出來,幾株粗木四散倒落,鐵鏈聲
中,拖出一把猙獰的巨大石刀!

  「快走!」他回頭大叫:「往烽火台去!」

  染紅霞微一遲疑,将昆吾劍扔了過去。

  耿照一把接住,心中暗禱:「七叔!阿照今日将性命,交到你親手所鑄的劍
器裏了!」連劍帶鞘掃向萬劫!鐵石交轟之下,昆吾劍鞘迸碎,暗銅色的劍身卻
連晃都不晃。萬劫「簌簌」幾聲,抖落些許石粉,刀身上劍痕宛然,猶如新刻。

  耿照大喜,也不用什麽招數,雙手握着昆吾劍的奇長劍柄,回身又是一斫!

  他自知武功低微,所恃者不過天生的膂力,因此一昧猛砍,每一下都搶在碧
湖之前,不待她體勢用老,轉頭又是一劍。對擊十餘合後,碧湖身子輕盈,越轉
越快,刀卻相形變緩,與其說是舞刀,不如說是以萬劫刀爲盾,撞擊的動作還多
過了砍劈,人刀漸漸分離。

  雖是如此,萬劫畢竟有千鈞之重,再加上昆吾乃極剛之劍,劍身硬實、不具
韌性,每回交鋒,揮出的力道倒有三成由劍身反饋回來,震得他雙手虎口迸裂,
兩臂酸軟,邊打邊退,不意一腳踏空,竟然摔入一處大坑裏。

  「不好!」

  他舉劍護住頭臉,但萬劫連地面都能劈出三尺深坑,居高臨下,豈能被輕易
格住?正要閉目等死,誰知碧湖忽然停步,在坑邊躊躇起來,似乎想後退跳将過
去,如在斷橋時一般,但又隐約知道敵人不在對面。一雙雪膩的細直長腿在坑緣
前前後後探着,沾塵的赤裸足趾十分嬌妍,擡頭但見腿根處夾着一隻粉色嫩蛤,
依稀覆着烏亮的細密纖茸,一直漫入淡櫻色澤的雪股間,蜜縫裏溢出一抹晶亮液
滑,裙下風光一覽無疑。

  他無心細看,忙環視四周:坑深約七尺,足有一丈見方,沿坑似砌有磚石,
如今傾坯大半。此地離白日流影城的烽火台甚近,可能是昔日屯兵衛所挖掘的貯
水池。

  「難道……她爬不下坑壑?」忽然想起何阿三掉落斷橋時,動作更加呆闆,
半晌都爬不上橋墩,似乎是萬劫刀的弱點。

  碧湖下不了池坑,氣得尖聲嚎叫,抓着鐵鏈,猛将石刀往坑裏一掼!

  刀尖掼破池底鋪石,耿照避無可避,攀着粗糙的石刀表面往上一蹬,乘機躍
出池坑。碧湖用力扯回鐵鏈,力道卻差了分許,萬劫稍動即沉,第二下才又拉了
上去。

  耿照心想:「果然如此!妖刀縱使神異,人力畢竟有窮。」觑準時機,一劍
刺中碧湖的右大腿!

  碧湖一跤坐倒,萬劫刀當胸一掄,将耿照平揮出去。

  耿照直摔到池坑對面,落地滾出兩丈有餘,一口鮮血全嘔在地上。他起身一
抹唇際,提劍緩緩退走,對面碧湖坐在地上,不住掙紮站起,右腿卻無法施力,
又圓又大的眼中射出熊熊恨火,口中荷荷低咆,宛若困獸。

  耿照盯着她,沉聲道:「你若再要追來……下一回,我會取你性命。」

  妖刀似通人語,碧湖仰天尖嚎,掙紮得越發激烈。

  一妖一人四隻眼睛隔空對峙,耿照直退出十丈外,才轉身往烽火台奔去。

  他一路藉由月光辨别地貌,認出此地名爲「紅螺峪」,算是朱城山的北方支
脈,峽谷不甚高,卻層叠成螺殼狀,故爾得名。烽火台沿峽頂而建,再往前去,
便是一片低崖。

  奔跑一陣,聽見前方有刀劍交擊之聲,暗自心驚:「莫非烽火台出了什麽意
外?」急急穿出樹林,卻見台前的空地之上,一片青芒夾着霭霭紅霧,其間一條
人影交旋閃現,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趨避直如鬼魅,再揉眼睛,不由得大吃一
驚。

  原來戰團中心,染紅霞手持一柄酒紅彎刀,那絲絲紅霧正是由刀身上竄出。
她左腿有傷,索性坐在地上,背門靠着台前石獅,徑以彎刀應敵,夜裏看不清她
的神情,從舞刀的動作判斷,體力似已不支。

  來人占盡上風,卻遲遲未下殺手。耿照正要上前,忽聽黃纓叫喚:「耿照!
快去幫紅姊的忙!」轉頭望去,隻見她遠遠坐在空地另一側,身邊除了趴卧的采
藍之外,還有一名容貌清瞿的高瘦老者閉目盤膝,臉色青得怕人。

  染紅霞一聽他來,手底驟軟,似乎氣力已盡。那手持青芒的敵人也不屈膝彎
腿,足尖一點,便要倒退開來。染紅霞急道:「耿兄弟!快,快攔住此人……」
忽然粉頸一歪,軟軟癱倒,飽滿的胸脯劇烈起伏,挺直的瓊鼻卻噴出兩道淡淡粉
煙,恍若胭脂悄染。

  耿照這才明白:原來非是擊退來敵,恰恰是要将他留下!急迫間不及細問,
掄起昆吾劍一掃,将來人的退路盡數封住!

  那人轉身格擋,照面一瞧,才發現他周身、頭臉均纏滿繃帶,持了柄綠光閃
閃的闊劍,劍鋒形如蘭瓣,極爲罕見。耿照微微一怔,認出是辰字号房爲指劍奇
宮承制的兵器,開鋒研磨時他還曾經在一旁觀看,脫口說道:「你是奇宮的莫三
俠!」

  那人不發一語,随手化去來勢,正想奪下昆吾劍,豈料耿照一縮手竟避了開
來,露出繃帶的細目裏掠過一絲贊許,也不見他如何出手,耿照脅下微疼,整個
人倏忽倒地,半邊身子酸麻難當,動彈不得。

  「好快……好快的手法!」

  那人緩緩地走過他眼前,一顆血珠蓦地墜地,第二步尚未跨出,血珠又複滴
落,第二顆、第三顆……直如檐前雨漏。

  「他受傷了?」耿照心下駭然:「以他的身手,若施全力,怕連二掌院也難
以抵擋……此人,究竟所爲何來?」

  那人平舉蘭鋒闊劍,跨步而來,一步快過一步,越走越急。蓦地身形微晃,
飛也似的刺向閉目盤膝的白衣老人!

  黃纓吓得驚叫起來。誰知劍鋒着體的瞬間,老人倏然睜眼,反手将蘭鋒劍卷
入袖中,一掌擊在那人胸口!

  那人胸口刀創爆裂,鮮血如提酒酾空,濺成一片貫日長虹,身子一弓,拔劍
倒退,兩個起落間已滑出四五丈遠,雙膝跪地,深濃的血漿鼓溢而出。

  老人面色灰敗,這一擊似乎用盡了他僅剩不多的餘力,同樣站不起來,撐地
劇咳一陣,冷笑道:「弄了半天,原來……原來你是來殺我的。想……想……滅
口麽,妖物?」

     * * *     * * *     * * *     * * *

  這名老者,自是追蹤妖刀而來的「渌水琴魔」魏無音。

  魏無音與幽凝沿途激戰,雙方且鬥且走,難分高下。一路戰至紅螺峪,真氣
忽凝,内創再也壓抑不住。正當危急時,恰好遇到避難而來的染紅霞一行。染紅
霞與他有數面之緣,敬仰已久,自然不能坐視。

  耿照奮力掙紮,好不容易左半邊身子氣血複旺,一躍而起,隻見那人撫胸跪
地,正要上前将他制服,卻聽魏無音急道:「他……他拿的是妖刀幽凝,一遇金
鐵,便即轉移!萬勿接近……」咳了幾聲,氣急敗壞:「先……先瞧染姑娘!」

  耿照忙将染紅霞扶起,她雙頰绯紅、濃睫緊閉,吐出的氣息夾着一股溫溫甜
甜的果醉香,除此之外,周身卻無緻命之傷。他看不出什麽端倪,急忙回頭道:
「老前輩!二掌院到底怎麽了?」

  魏無音道:「先取走她手上的刀!那刀喂有毒藥,隻對女子生效。」

  耿照夾手奪過,正要擲出,琴魔又道:「且慢!那柄是妖刀『赤眼』,不能
縱虎歸山!你褪下外衫将刀密密裹起,隻消不洩刀上紅霧,對女子便無所害。」

  耿照依言裹刀負在背後,将染紅霞抱到魏無音身旁。魏無音替她把了把脈,
半晌無言,隻說:「難辦。」耿照急道:「哪有解藥?請前輩指點,晚輩這便去
取。」

  魏無音冷笑:「若有藥解,還算什麽『難辦』?傻小子,你要救她,須得把
命留住。你瞧瞧!索命的煞星來啦。」

  那一廂,鹿晏清飛快點了胸前幾處大穴,真氣運行幾周,提劍緩緩站起。

  耿照見識過妖刀百劫不死的恐怖生命力,已感麻木,握住昆吾劍,一瞬間心
思飛轉,苦苦思索應對之法——那人一照面便能将自己放倒,神不知鬼不覺,簡
直比手持萬劫的碧湖還要可怕千倍。兩人之間的實力差,堪稱天地雲泥,不可以
道裏計。白日流影城不以武藝著稱,耿照長大的長生園裏更無一名武術教頭,他
知道自己在武功上毫無勝算……

  「你是跟誰學的沖穴之法?」身後,魏無音刻意壓低嗓音。

  耿照極是乖覺,假裝伸手撫面,低道:「我沒學過沖穴法。」

  「那好。你若騙得了老夫,那厮一定也暗暗納罕。」魏無音低道:「他受傷
不輕,如果無殺我的把握,定然會盡速離開。你要争取挽救染姑娘的時間,須将
這厮吓走。」

  耿照别無選擇,雙手握劍,起身随意一站,腕胯放得極松,以備萬一之時,
能在第一時間臨機應變。

  他從小到大僅學過「破陣八式」、「鐵線拳」等流傳中興軍裏的粗陋功夫,
于武學一道所知甚淺,想的都是如何跑快跳高、反應快人一步。這随意而放松的
姿态,反而加強了魏無音授意的「虛張聲勢」印象,益發的莫測高深,令人摸不
着腦袋。

  琴魔苦中作樂,暗地自嘲:「孺子可教!小子一屁不吭,忒也沉着。易地而
處,興許能唬住老夫。」還待說話,突然無語。

  樹林那一頭,一條小小身影一跛一跛,拖來一柄石柱也似的猙獰巨刀,刺耳
的鐵鏈聲「喀啦」直響,可比閻王使者的勾魂索。

  老人鳳目倏睜,閃過一抹鋒锷般的逼人銳芒,旋又黯淡下來。

  「原來……這就是此世的萬劫妖刀啊!」他搖頭冷笑:「你是被同伴的惡鬼
妖氛所吸引,來此争作蠱王的麽?」

  碧湖拖着妖刀萬劫來到烽火台前,沖幽凝一陣尖吼,狀若挑釁。鹿晏清看她
一眼,撮唇長嘯,嘯聲幾乎難以聽見,耳中卻不由自主一痛。碧湖渾身劇震,順
着劍鋒所指,緩緩轉過螓首,幽凝、萬劫的持有者居然一齊并肩,雙雙逼過來!

  這樣的變化似乎超過老人所知。魏無音瞠目無語,終于失去了一貫的沉着。

  耿照忽然回頭。

  「二掌院還有多少時間?」

  「半個時辰内若不施救,」魏無音搖頭:「也不用救啦!」

  「不需針藥?」

  老人看了他一眼,似有所指:「不用,有一僻靜之處即可。」

  耿照卻未留意,沉着點頭:「那好,我有辦法了。往這裏走!」

  他背着染紅霞,将老人扶起,喚黃纓攙着采藍緊緊跟随。五人來到烽火台後
頭,迎面吹來一陣濕涼大風,風聲在腳下盤旋呼嘯,激得衣袂獵獵、向上飄揚,
台後竟是一處平直斷崖!

  黃纓怕得都有些乏了,睜着空洞的杏眼,悶聲埋怨道:「你帶的什麽鬼路?
這下還往哪兒逃?」見幽凝、萬劫越來越近,不由得眼眶一紅,兩腿發軟。

  「這裏就是了……」

  耿照眼神笃定,左拉右挽,趕在雙妖刀到臨的前一刻,乘風往後一倒,高聲
呼道:「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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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5: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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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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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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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7-8


          第七折  紅螺之内 牽腸之絲

  他膂力甚強,一扯之下,五人齊齊跌落。

  黃纓吓得魂飛魄散,張嘴欲叫,背門忽撞着一團又厚又軟、濕棉被也似的奇
怪物事。身子一瞬間穿過去,浸入水中,咕噜噜的連喝了幾大口水,才被一把抓
起。

  那水味酸中帶堿,入口清洌,冰得異乎尋常。她差點凍暈過去,緊緊攀住箍
在乳下的強壯臂膀,牙關不由一陣磕碰,顫聲道:「好……好冷……」聲音回蕩
開來,旋又被頭頂上呼嘯的大風所淹沒。

  耿照在她耳邊輕噓:「噤聲!」奮力将黃、藍二姝拖上岸,采藍嗆出幾口水
來,雙目緊閉,蜷着身子簌簌發抖,似乎還未清醒。染紅霞一入水中便即蘇醒,
她畢竟武功高強,應變猶在雙姝之上,拉着耿照的衣袂遊到岸邊,雙腿一軟,卻
被魏無音拉起。

  四周漆黑,隻水面上一條粼粼波亮,原來是自天上映射的星月微光。

  崖下似是一條溪谷,溪中頗深,衆人由高處一跌而入,沖力之強仍未觸底,
故得以不傷。一近岸邊又忽然變淺,水底鋪滿大大小小的鵝卵圓石,一路涉上灘
來,居然沒有蓮藻一類的水生植物,水面也不見魚蝦回遊所造成的漣漪浮沫,整
條溪水裏竟什麽也沒有,就隻有光潔圓潤的小石子。

  此地的形勢甚爲奇異:兩側的高崖夾着溪水合攏,距離卻比下方的谷地還要
窄,側剖便猶如一個「凸」字,頗似那「一線天」的奇景。

  水面生風,在谷中四處流竄,因地形之故造成巨大回響,夜裏看不清崖下深
淺,便覺極高。

  事實上,黃纓還沒來得及尖叫便已入水,至多不過四、五丈高,普通人用繩
索即能攀下,如魏無音這等高手,上崖不過就是足尖數點而已,隻是黑暗中聽底
下大風呼嘯,任誰都會以爲是萬丈深淵。

  五人躲在灘邊一塊大石下避風,忽聽頂上有人大叫:「清——兒——!晏清
孩兒——!」聲音夾着渾厚内力遠遠送出,在崖下聽得一清二楚。

  魏無音聽得一凜:「是鹿老雜毛!」以指壓唇,作勢噤聲。

  鹿别駕的聲音在崖上忽東忽西,飛快移位,顯是一邊施展上乘輕功,一邊搜
尋,聽得出他無比心焦,不複靈官殿裏的虛矯做作。

  魏無音閉目傾聽,暗想:「你兒子不會再回來啦!此際複見,不過是你死我
活而已……覺悟非深,争如不見!」不禁恻然。

  鹿别駕呼喊一陣,倏忽去遠。

  耿照雖不識鹿别駕,卻絲毫不敢大意,豎耳片刻後才挪動身子,背貼崖壁,
領着衆人蹑足而行。繞過了一小段河彎,前方豁然開朗——頭頂夜空仍隻一線,
崖壁底下卻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岩洞,猶如一片空心珊瑚,小的隻如神龛,大的卻
像一間數叠鬥室。

  衆人選了個地勢較平、聞起來并無獸臭穢迹的岩洞,耿照從碎石灘上拖來一
大截幹透的漂流浮木,以昆吾劍劈成小塊,與幹草混堆一處,從懷裏的油布包中
取出火絨管引燃,升起篝火。

  火光驟亮,衆人均伸手掩目。熟悉亮光之後,黃纓「呀」的一聲,脫口道:
「好漂亮!」原來整間岩室的砂色壁上,布滿赭紅的流彩條紋,仿佛攪動染料一
般,煞是好看。

  「白日裏看來,這整座山都是紅的。」耿照道:「據說在上古時,東勝州全
境冰封,後來冰河融解,在砂岩上切出偌大的河道。這紅螺峪便是冰河所遺,不
隻是山形像螺殼,連河道也同螺孔一樣,彎彎曲曲,布滿孔隙。」

  黃纓瞟了他一眼,搶白道:「我們也沒來過,誰知是不是你瞎掰的?」

  耿照老老實實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從前我爹帶我上山時經過附近,是鄉
裏的老人家說的。」黃纓冷笑:「你這麽厲害,樣樣都知道。現下我們困在這兒
啦,你說該怎辦才好?」

  耿照搖頭道:「出了這麽大的事兒,天亮之後,本城哨隊定然來巡。隻消在
崖下升起柴火,他們見到了煙,就知道底下有人。」

  黃纓沒想到他連這點都考慮周詳,一時無語,咬唇瞪他一眼:「這麽能幹,
都讓你去辦好啦。」說着忍不住一聲「噗哧」,趕緊闆起臉,水汪汪的眼波中卻
無不善。

  耿照渾無所覺,轉頭道:「老前輩,我見你氣色不佳,莫不是受了内傷?」

  魏無音調息已畢,元氣稍複,振袖道:「别管我。倒是她們三個,須得要你
施救。」

  耿照詫然:「我?」忽聽一聲嘤咛,角落裏的染紅霞動了一動,雙手環胸,
玉靥酡紅,便如醉酒一般。她額上沁出薄汗,一睜開眼睛,卻見眸中波光盈盈,
直要滴出水來,低聲道:「魏……魏老前輩,莫……莫非是刀……刀上的毒發作
了?」

  原來她趕到烽火台時,魏無音真氣一滞、翻身栽倒,連話都來不及說,眼見
鹿晏清将下毒手,情急之間,便拾起掉落在地的赤眼相抗。片刻後魏無音蘇醒,
忙叫道:「染姑娘!那刀上有毒,你快放開!」

  其時染紅霞正鬥到酣處,心知對手武功之高,平生罕見,斷不能空手以對,
隻得咬牙苦撐。激戰片刻,頓覺身子軟綿綿的,腿間竟生出一股異樣烘熱,神思
不屬。刀上紅霧氤氲,身後黃纓、采藍嗅到,都是一陣頭暈目眩,趕緊攙老人遠
遠退開。

  魏無音對她甚感愧疚,垂眉道:「這把妖刀赤眼,上頭喂有極厲害的毒藥,
名喚『牽腸絲』。這種毒藥隻對女子有效,毒性極強,不唯持刀,就連嗅到一絲
一縷,都有中毒之虞,十分刁鑽。」

  黃纓臉色大變。她貪圖紅霧的濃甜果香,當時便吸入不少,此際聽魏無音一
說,頓時吓得手腳發軟,急忙問道:「會……會死麽?有沒有解藥?」語聲已微
微發顫。

  魏無音沉聲道:「這牽腸絲的藥性并不緻死,卻會令女子生出欲念,難以自
己。中毒之後,便似飲耽一般,對此毒越發依戀,最終如女子之侍奉丈夫,再也
離不開赤眼,成爲妖刀寄附的刀屍,渾渾噩噩、如失魂魄。」

  「翻遍普天下的藥譜毒經,決計找不出『牽腸絲』此一條目,乃因中毒女子
之依戀赤眼,猶如菟絲花攀緣樹木,牽腸挂肚,難以分别,故而得名。到了那個
地步,就算強将人刀分離,女子永遠是赤眼的刀屍,至死方休。」

  篝火燒得「哔剝」作響,誰都不敢說話。

  魏無音續道:「三十年前妖刀出世,赤眼即被七玄界中人、大魔頭『萬裏飛
皇』範飛強所得。範飛強與『鍾山大俠』顧雄飛有仇,以赤眼打敗了顧雄飛,擄
走其妻解玉娘,公開淫辱,以爲報複。」

  「解玉娘的妹妹『朝雲仙子』解靈芒,芳齡雖才十九,卻叠有奇遇,武功高
強,繼任成爲飛瑤島的島主。她的六位結義姊妹都是出身漁陽一帶的武林世家,
來頭很大。七美一齊出手,布下連環巧計,終于攻破其根據地,打敗大魔頭範飛
強,将解玉娘救了回來。」

  「誰知解玉娘回來後,卻變成一名需索無度、人盡可夫的蕩婦,日日向丈夫
求歡還不夠,連莊丁門客也不放過。顧大俠一怒之下,将她禁在府裏。」

  「不久,便傳出解靈芒在大喜之日當夜,手刃自己的未婚夫,人稱『漁陽第
一家』的行雲堡少堡主高唐夢,随即消失無蹤。其餘漁陽六堡的當家或要人也紛
紛遇刺,一夕之間,東海北境的正道勢力幾乎崩潰,而解靈芒的六位義姊妹也和
她一樣,犯案後即失去行蹤。」

  耿照心中一動,脫口道:「難道……是因爲牽腸絲的緣故?」

  魏無音緩緩點頭,神情沉重,道:「妖刀赤眼再出現之時,竟然是七美共擁
一刀——」

  「以朝雲仙子解靈芒爲首的漁陽七仙女,通通成了被赤眼控制的刀屍!」

  耿照與黃纓面面相觑,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染紅霞緊閉雙目,飽滿的酥胸急遽起伏,半濕的前襟貼熨出兩座挺拔的乳峰
形狀,峰頂兩枚小小突起,猶如櫻核,看來分外惹憐。

  「漁陽七仙女四處劫殺,漁陽七堡派出的高手如非其父,即爲其兄,多半下
不了手,付出了極爲慘痛的代價。」

  「好不容易七人之中去其四,餘下三人被帶回家中,卻無法擺脫赤眼控制。
一人被父所殺,一人死于逃亡途中,而解靈芒僞作痊愈,最後與其師『帝女劍』
慕懷春同歸于盡。被譽『五島奇英』之首的飛瑤島元氣大傷,從此淡出東境武林
諸事,再也沒有問鼎雄圖的能耐。」

  魏無音沉聲又道:「五毒妖刀的特性與寄體之法各自不同。赤眼占據人心的
速度緩慢,沒有幽凝瞬移的威能,卻是唯一一把擁有複數刀屍,控制範圍無遠弗
屆,一旦受制永遠無解的可怕妖刀!」

  黃纓聽得毛骨悚然,顫聲道:「那麽說來,我、我們都會變成那撈什子赤眼
刀的刀屍麽?變成刀屍……會不會死?」

  魏無音面色陰沉,緩緩道:「你若變成刀屍,爲免遺害武林,老夫不得不殺
你。中此毒雖未必便死,中毒女子卻非死不可。」

  黃纓又驚又怒,哇哇大叫:「你……我們是爲了救你,才中了毒,你怎麽可
以忘恩負義!再說,你本事這麽大,我們又打不過你,你把我們關起來就是了,
又何必一定要殺人?」

  「赤眼的刀屍,外表看來與常人無異。我說你是刀屍,旁人未必能信。屆時
悄悄接近你師傅或掌門師姐,捅上一刀,漁陽七堡的慘事重現,誰人堪救?」魏
無音道:「你本事低微,倒還罷了。你二師姊武功高強,若成刀屍,爲禍怕更在
當年的朝雲仙子解靈芒之上,絕不可留。」

  黃纓還欲待争辯,忽爾轉念:「我本事低微,自不須頭一個便死。且聽他怎
說。」不欲觸怒琴魔,悄悄閉上小嘴。

  染紅霞吐息輕促,閉目道:「我……我不怕死。琴、琴魔前輩隻管動手。」
她渾身難受已極,倚着岩壁軟軟斜坐,似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勉強說完,便不
再開口,狀似暈厥。

  耿照忽然問:「前輩,那位解玉娘解女俠,後來怎麽了?」

  魏無音微詫:「這小子好敏銳的心思!這故事甚長,他卻一下便想到了其中
關竅。」一拈長鬓,淡然道:「也沒怎樣。她後來……便好了。」

  「好了?」耿照、黃纓齊聲脫口。

  黃纓瞪他一眼,嗔怪之餘,又覺好笑。

  魏無音說道:「衆人思前想後,比較顧夫人解女俠與諸女的異同,終于得出
一個結論,那就是:要擺脫赤眼的控制,須在中毒未深時予以破解,而唯一能中
和牽腸絲毒性,便是男子的陽精。」

  黃纓一怔,「唰」地俏臉飛紅。耿照倒是臨危不亂,追問:「老前輩,此事
卻何以見得?我聽長輩說,什麽陰陽調和多半都是騙人的,淫藥也是劑方合成,
須以藥解,男女交……交合之說不過是術士虛構,用來騙女子貞操的。」

  魏無音笑道:「你倒是有見識。怎麽,流影城除了打鐵,也教門下弟子做淫
藥麽?」

  耿照黑臉一紅,嚅嗫道:「這……也沒有。」

  魏無音恍然道:「那是你的私學了,有心、有心!」

  耿照窘得耳根發燙,兩隻手都不知往哪兒擺,忙往膝間一夾,低頭道:「弟
子……弟子不敢。」

  黃纓見他縮得小猴兒也似,大感痛快,「咭」的一聲笑了出來,想起這事關
乎羞恥,似不是女孩子該笑的時候,雪嫩的蘋果小臉脹得通紅。一想到「陽精」
兩字,害羞之外,又覺得有些心癢難搔,一時間頗感好奇。

  魏無音幹咳幾聲,正色道:「你說得一點都沒錯。淫藥若非催情,便是使女
子失去抵抗之力,須以藥解,别無其它。普天之下也沒有以交合治病的事,道家
所傳房中秘術,須得身心健康時,方能修練。除此之外,通通是江湖郎中拐騙無
知女子的劣術。」

  「牽腸絲的配方無從得知,但男子陽精裏似有成份能中和毒性。顧夫人痊愈
後,另有其它女子受赤眼所害,經本宮研究後,發現陽精中,精白的部份能解其
毒。顧夫人中毒不久,便爲範飛強所玷污,鬼使神差地逃過一劫。」

  「然而實驗得知,精液一旦離體轉爲稀薄,便無功效。男子縱欲過多、出精
如水者,亦不可解。」

  指劍奇宮的門人除了武功之外,還須兼通醫蔔星象、機關土木等雜學。琴魔
輕描淡寫的一句,卻可想見當年爲了破解這種無名淫毒、奇宮菁英傾巢而出的情
景。至于如何實驗、如何破解,花了多久的時間,犧牲多少可憐女子……其中慘
烈不足爲外人道。

  「因此,解方既無法提煉,不能制成丸湯散劑,非男子新出不可。」

  「那、那要怎麽用陽……陽精來解毒呀?」黃纓紅着臉問。

  「如隻聞到少許毒霧,則飲精一小勺,如茶末之量即可化解。」魏無音道:
「你跟采藍姑娘的征兆都還算輕微,當用此法。飲多自是不妨。」

  黃纓放下心來,又問:「那紅姊呢?她要喝很多麽?」有些擔心耿照無法支
應三人所需,偷偷拿眼角來瞟。瞥見他胸膛寬闊、肌肉結實,想起水中束着自己
的那隻有力臂膀,忽然雙頰發燒,莫名其妙害羞起來。

  魏無音一時無語,猶豫片刻,才緩緩道:「染姑娘的情況與當年顧夫人很相
似,其症已形于外,若要靠飲精來解,恐怕要以瓢碗盛裝,才能生效。若射于體
内,則約二至三度可解。」

  「那就是保不住貞操了。」

  耿照先前見他的神情,已猜到了七八成,親耳聽到時仍不禁有些黯然。掠過
心中的首念非是竊喜能盜她紅丸,而是三分心疼、七分惋惜,盼望像二掌院這樣
好的女子不必應此兩難。

  「前輩……」他沉吟:「倘若你我相加起來,能否足夠二掌院服用?」

  「你是在尋老夫開心麽?」魏無音冷冷說道:「我兩條腿都進了棺材,還能
出什麽給你?膽汁唾沫麽?」

  耿照不敢再問,黃纓忙攆他出去:「你快去弄……弄了出來,拿片荷葉什麽
的盛了,給我……給我們解毒。」

  耿照聽得一愣,心想:「這紅螺溪是酸泉彙成,連水草都不長一根,上哪兒
弄『荷葉什麽的』來盛?」

  魏無音被逗得忍俊不住,哈哈大笑:「黃毛丫頭,你真的是一點都不懂男人
哪!陽精離體,精白片刻間就化爲漿水,你就算喝它一整桶,跟喝馬尿有什麽分
别?」一指耿照裆間:「含着它!套弄些個,便能出精。趁新出之際飲下,才能
中和毒性。」

  黃纓愣了一愣,霎時大羞,沖口道:「我不要!」一想又舍不下性命,态度
頓時軟化。但此事委實太過羞恥,心中掙紮片刻,嚅嗫道:「一……一定要這樣
麽?」

  魏無音怒道:「這不是行淫取樂,是救命!你先自飲些許,再留部分口中,
哺喂采藍姑娘。這小子雖然健壯如牛,但男子一日出精之量有限,切記莫要無端
浪費,以免誤了你師姊師妹的性命。」說完扶着牆壁,顫巍巍地起身,慢慢走向
洞外。

  「我到溪邊坐一下,醒醒腦袋。」回頭瞥了耿照一眼:「楞小子,你已不是
童男了罷?」耿照搖搖頭。

  黃纓心中忽有些失落,卻連自己也不明白所爲何來。

  「那老夫就不擔心啦,你好自爲之。牽腸絲的毒性一經中和,患者會感到困
倦欲眠,這是正常的反應,毋須憂心。小子施救完畢,速速來找老夫。」

  他扶壁緩行,将出洞時突然停步,緩緩開口,卻未回頭。

  「染姑娘,你是将門虎女、王爵之後,出身高貴,或許覺得女子失節,不如
一死,但在這世上,也有熱愛生命的青年人,盼望于年華正好時行俠仗義、侍奉
尊長,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而不可得。我與汝師有三十年交情,不忍見她于垂
暮之時,爲思憶愛徒而悔恨流淚,望你三思。」嘶薄的嗓音似有無限感慨、無限
傷心,說完便不回頭,慢慢走出洞去。

  染紅霞閉目倚坐,似已熟睡,聞言卻不禁一震,濃睫瞬顫,眼角隐有水漬。

     * * *     * * *     * * *     * * *

  偌大的岩洞裏,隻剩下耿照與黃纓兩人默默相對。溪谷間的大風隐約呼嘯,
卻被隔在洞外,狹長的空間之内除了柴火燒旺的哔剝聲響,就隻剩下采藍若有似
無的輕細微鼾。

  黃纓低頭弄着衣角,小臉绯紅,好半晌不見動靜,杏眼偷偷一瞟,見耿照盤
膝抓頭,對着篝火讷讷發呆,不禁暗自搖頭:「黃纓啊黃纓,你真是傻透了,居
然盼這個呆子自來。待他生出那個膽,我們三人都死過幾回啦。」長歎一聲,支
着上身爬近,紅撲撲的臉蛋湊到他眼皮子底下:「喂,到你啦!要……要怎生做
才好?」

  耿照吓了一跳,嗅到她溫香的少女吐息,慌忙仰頭挪退。

  距離微微拉開,反而看得更加清楚:隻見黃纓兩條細細的胳臂之間,夾着一
對碩瓜似的傲人巨乳,渾圓的乳形沉甸甸的,乳廓居然超過了肘彎。她乳質極是
綿軟,兩臂一夾,鎖骨以下頗爲平坦,雙乳的重量全都沉到淚滴狀的乳房下緣,
半濕的衣底浮出兩枚小丘似的乳暈形狀,丘頂兩粒櫻桃似的小小圓凸,因欲念升
起,十分勃挺堅硬,分外誘人。

  耿照一見她便覺得淫欲勃興,簡直到了莫名其妙的程度,湖中如是,眼下亦
複如此,燒紅着臉吞了口唾沫,結巴道:「拿住那……那兒,套……套幾下,便
出……出來……」下身忽一陣酥麻,美得他微微仰頭,忍不住閉目吐息,原來是
黃纓隔着濕透的褲布,伸手拿住了腿間之物。

  「是這樣麽?」

  她睜着水汪汪的杏眸,仰頭好奇的問。忽然一愣,低頭驚道:「它……它變
大啦!好大……好大!」吓得一縮手,見他裆間隆起一團,仿佛褲中塞了生茄角
瓜之類的物事,脹得一跳一跳的,又覺得有趣,小手一把抓住,滑上滑下的摸索
形狀,自己卻咬着嘴唇,翹起的小瓊鼻裏一陣輕哼,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喂,你們這……這兒長了條東西,走路不難過麽?」

  耿照隻覺她掌心柔膩至極,仿佛絲綢上敷着一層珍珠細粉,刮過龍首菇冠之
時,總忍不住一陣哆嗦,倒想不起十九年來,這兒長了條東西有什麽不便,眯着
眼睛微微挺腰,小聲回答:「習……習慣了就好。」

  「那還真是辛苦你啦。」

  黃纓覺得他的表情很有意思,弄得更加起勁,但隔着濕布抓握不便,甚感礙
手,忽然想起一事:「喂,這樣……就會出來麽?你褲子要不要……要不要褪下
來?」暗想男子的身體這麽奇怪,說不定有什麽機關,毋須褪褲便能擠出一杯精
來。

  耿照腦子裏熱烘烘的,總算還有一絲清明,低聲道:「要……要。」

  黃纓登時光火,溫膩小手往那硬物上扇了一掌,啐道:「呸,那你怎不早點
說!」

  耿照被打得身子一抖,也不知是痛是美。咬牙深吸幾口,讷讷道:「我、我
自己來就好。」

  黃纓聽他這般低聲下氣,心情大好。随手刮臉羞他:「等你來呀,天都要亮
啦。」伸手解他的褲腰。

  男子衣着遠不如女裝繁複,黃纓手腳利落,三兩下便松開了褲頭的濕繩結,
卻嫌趴着腰酸,手上動作也不甚便給,一拍他的大腿:「喂!你站起來。」

  耿照拎着褲腰讷讷起身,黃纓直起上身,跪坐在他身前,推得他背靠岩壁,
忙不叠的打他手背:「手拿開!别添亂。」耿照慌忙松手,褲頭卻未松脫,翹硬
的兇物勾着褲布高高昂起,宛若檐上的怒角飛龍。

  黃纓心想:「終于……終于要看到啦。」忍不住一陣害羞,但好奇心又蓋過
了羞意。

  她畢竟是未經人事的處子,風月冊都是畫給男子看的,其中多繪女子袒胸露
乳、玉腿跨開的淫亂姿态,不會浪費多餘的筆墨來描繪陽物。圖冊裏的男子不是
趴在女子身上——如當年給狗子阿姊破身的公子爺一樣,便是杵在女子身後,畫
中女子閉明眸、啓朱唇,銷魂的模樣栩栩如生,至于身後男子究竟拿什麽弄的,
多年來小黃纓一直甚感好奇。

  她湊得極近,唯恐錯過了什麽,濕熱的呵息全吐在龍根上,透布侵入,教耿
照舒服得微眯起眼,背門緊靠岩壁。

  黃纓拉開褲頭,一把褪下,忽有一條又硬又燙、粗如杯口的猙獰物事猛彈了
出來,「啪!」一聲打在她臉上,熱辣辣的一疼,吓得黃纓慌忙閉起眼睛。

  再睜眼時,見那物黑黝黝的,色澤有如微焦的麥芽糖,與耿照筋肉糾結的裸
腹相類,通體并無浮筋斑痕,甚是光滑好摸,隻是熱勁逼人,一拿住便覺掌心滾
燙,仿佛握的是一根彎翹如茄的撥火棍。

  「原來……原來男子是長得這般模樣!」

  黃纓雙手輕輕握住,隻覺得尺寸比隔着濕步時更加碩大,似乎在轉瞬之間,
那物又脹大了許多,單掌已難以應付。

  耿照是姊姊一手帶大,生性好潔。進入白日流影城後擔任鐵匠學徒,城中定
有規矩,教學徒們不分冬夏,每日事畢後一齊集合,帶隊往山溪邊沖澡洗衣,以
調和爐火燥毒。升任執敬司之後,更是日日精衣結發、修剪指甲,服儀均受嚴格
要求,是以身體潔淨,令小黃纓大生好感。

  黃纓對男女交媾的細節甚是懵懂,小小心思裏轉的都是些異想天開的念頭,
毫不實際。自也不通品箫弄玉的手段,起手頗爲着劣,但憑柔嫩的掌心肌膚,和
着些許滑膩香汗,已令耿照美不堪言,心理上的刺激興奮,猶勝于當日滿園春的
挂牌紅妓小閑姑娘。

  她輕輕撫弄,越來越覺那物光潔可愛,滾燙粗硬,頗有些愛不釋手的感覺。
弄得片刻,忽見馬眼沁出一滴透明液體,心中大喜:「出來了!」連忙張開小嘴
湊過去,将液珠舐入口中。

  耿照隻覺敏感的尖端忽有一濕涼柔嫩的小物滑過,細如貓舌,又像是切得極
細、極薄的鮮魚脍,又軟又富彈性,舒服得仰頭挺腰,雞蛋大小的鈍頭猛向前一
挺,小半截塞入了黃纓的圓潤小口之中。

  她整張嘴仿佛都被塞滿,口舌不便,想咬又無處着力,擡眼「嗚嗚」抗議。
耿照前端碰着她的貝齒,銳利的刺痛感中隐約覺得快美,又貪戀那丁香小舌的奇
妙觸感,竟不想拔将出來。

  黃纓含入小半顆肉菇,雙手握着滾燙的杵身舔舐一陣,口中微感酸鹹,卻淡
淡的沒什麽味道,心知有異。擡起水汪汪的杏眼望着他,左眼角的朱砂小痣倍顯
妩媚。

  耿照一見,怒龍竟又脹大些許,一瞬間與她心意相通,搖頭道:「不……不
是。還……還沒出來。」微感歉疚,大腿内側卻美得不住輕顫,結實的熊腰一挺
一挺的。

  黃纓本想罵他,見他舒服的模樣,又覺得像小狗小貓一樣讨人歡喜,心想:
「原來他喜歡這樣。」将怒龍杵尖吐了出來,伸出小巧的貓舌由杵根向上舐去,
如貓順毛一般,動作輕巧敏捷,果然奏功。

  她觀察耿照的反應,細細啜吮肉菇的冠狀邊緣。耿照從小行過割禮,肉褶間
并未藏污納垢,十分潔淨,她舔得動情,心中羞喜:「他的……這東西舔起來像
冰糖葫蘆,似乎……似乎也并不讨厭。」忽覺兩腿之間有些溫膩,忍不住并緊雙
膝,誰知卻越磨越是難當,又張口含住龍首。

  耿照一陣酥麻,不自主地向前挺腰,又怕撞倒了她,原本貼着岩壁的雙手本
能地要扶她肩頭,一時錯手,竟抱住兩團碩大綿軟、酥酪也似的好物。

  敏感的乳側一被握住,黃纓「嘤」的一聲,心跳加速,竟忘了閃避,忍不住
将身子湊向前去,似乎這樣才更爲舒服。

  她乳房碩大,乳質極爲細綿柔軟,然正值青春少艾,肌膚特别有彈性,因此
軟中帶酥,既柔嫩又彈手,仿佛兩隻盛滿奶漿的薄膜水袋,袋中乳水将凝未凝,
軟硬兩種觸感看似相互捍格,卻在這具年輕胴體上取得微妙而完美的平衡。

  耿照再也放不了手,隔着浸濕的衣布肚兜,握得滿掌滑膩乳肉,将黃纓小小
的身子往身前抓;黃纓一手握着杵根,另一隻手抱着他結實的腰臀,竟将怒龍吞
入了小半截。

  兩人以奇妙的姿勢抱着,耿照掐握着她傲人的雙峰前後搖動,黃纓被抓得有
些疼痛,但那種緊緊纏住的感覺卻更爲銷魂,迷蒙間竟覺舒爽。鼻尖、額頭沁滿
薄汗,連乳上都是濕膩一片,被不住推擠的乳溝間隐約有唧唧水聲,聽來倍覺淫
靡。

  她索性放開怒龍,雙手抱着他的臀股,小嘴中不住吮啜,發出「唔唔」的可
愛鼻音,漸漸陷入癡迷。

  耿照隐有一絲洩意,一手移上她的肩頭,低聲道:「我……我要來了。男子
出……出來時勁頭甚強,你……你莫含得太深……」

  黃纓暈暈迷迷,隻「唔唔」兩聲,鼻音輕軟,紅撲撲的小臉輕潮微汗,猶如
熟透的紅石榴,癡醉的模樣令他再也無法忍耐,彎腰緊抱着她,頓時兇猛射出!

  黃纓忽覺口中滾漿爆開,濃稠的液感直貫喉底,一嗆之下,嬌嫩的喉頭連連
抽搐,竟通通咽了下去。

  她咳得将龍杵吐了出來,一抹殘漿和着香唾淌下嘴角,一路流到頸間。

  黃纓抱着耿照的腰股急劇喘息,大胸脯在他腿間不住壓擠變形。回過神來,
才發現自己雙膝微分,将恥丘緊緊壓着他的左腿厮磨,磨得耿照的褲腳一片濕濡
水痕,也不知是汗或其它。

  兩人癡纏片刻,逐漸恢複了神智,想起适才的臉紅心跳,仿佛做了場绮麗春
夢,既砰然又尴尬。

  黃纓不知怎的害羞了起來,原本想躲避他的目光,一想不好:「糟糕!我、
我通通都咽了下去,沒的給采藍啦!」連忙舉袖揩抹,「呸呸」的連吐幾口,卻
隻有唾液稀漿而已,狀甚淫豔,可惜無補于事。

  她紅着臉道:「完了,都給我吞下去了。」

  耿照臉更紅,抓抓腦袋:「這……這也不妨,再……再來便是。」

  兩人相對大羞,仿佛一對做了不可告人之事的共犯,縮頸低頭,我看看你、
你看看我,表情十分怪異。也不知是誰起的頭,突然「噗哧」一聲,雙雙忍不住
笑了出來。

  一笑之下,尴尬倏解。黃纓拍拍高聳的胸脯,眯眼笑道:「還好還好,你若
不濟事,紅姊和采藍可就糟啦!」一瞧袖上殘迹,低呼:「前輩說的果然不錯!
男人的這東西一出來,馬上就變成透明的水啦。看來,也不能弄先出來了再喂采
藍。」

  耿照微怔:「那怎麽辦?」

  黃纓沉吟道:「事到如今,也隻有教她自己喝下去了。」

  耿照聞言搖頭道:「采藍姑娘昏迷不醒,隻怕沒這麽簡單。」

  黃纓不耐起來,皺眉:「她就是這麽麻煩!這樣罷,你放到她嘴裏,射出來
便是。」想到采藍平日最是假惺惺,老愛扮作大家閨秀的模樣,要是醒來發現自
己被男人的陽物插在小嘴裏,那表情光想象就十分過瘾,不禁拍手大笑:「好,
就這麽辦!」

  她将采藍扶坐起來。采藍軟綿綿的向後一仰,螓首斜靠在黃纓肩上,更襯得
她下颔尖尖,玉一般的粉頸修長細緻、曲線極美。

  采藍身形苗條如柳,腰似約束,胸脯雖遠遠比不上黃纓的傲人碩大,但形狀
玲珑有緻,乳廓猶如倒扣的薄胎精瓷碗,上身的蔥藍滾綠兜、薄羅坎肩衫被水浸
濕後,更裹出兩隻尖翹玉乳,目測盈堪一握,浮凸似椒實一般,極盡嬌妍。

  樣貌之美,各人、各地喜好不同,然而采藍的長相無論到什麽地方,無論喚
誰來看,都會說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耿照見她容顔秀麗,想到竟要如此唐突,不免有些遲疑,但腿間怒龍卻極爲
誠實,轉眼又複雄風,勃然昂首,杵身上還沾滿黃纓的口水,在火光下映得一片
晶亮。

  黃纓頗不是滋味,拍着她臉頰輕喚:「采藍、采藍!」心中暗想:「你至好
是别在這時醒來。不然,我一掌打得你再暈死過去!」忘記自己其實并沒一掌打
暈她的能耐。

  好在采藍始終未醒。黃纓将她抱在懷裏,兩人交叠而坐,輕輕撬開采藍的小
嘴,對耿照一徑招手:「快來、快來!」

  耿照很不好意思,硬着頭皮挺槍直上,低頭見怒龍杵一點一點沒入兩瓣粉嫩
姣好的櫻唇之中,益發暴脹起來,才入得三分之一便難再進分毫。

  采藍昏迷不醒,貝齒自也不會刻意避開肉莖,一路隻刮得耿照咬牙皺眉,毫
無快感可言。末了,又嗑撞在那三分之一處,口腔一束、微微咬着,耿照以肉就
齒,無論勃挺得再粗再硬,終究比不過她編貝般的小小牙珠,蹙眉吸氣道:「黃
姑娘!實在……實在疼得緊。」

  黃纓嬌嬌的瞪他一眼,嗔怪道:「沒用的東西!本姑娘助你一臂之力,學得
精乖些!」扶着采藍下巴,輕輕撐開些許,另一手握住露在外頭的大半龍杵,導
引着向前滑動。

  耿照前端深入采藍濕暖的口腔,觸感十分膩潤,雖仍被牙齒弄得疼痛不堪,
但一見黃纓低頭認真套弄的模樣,想起她那柔軟至極的傲人乳瓜,以及适才纏綿
景況,仿佛身下所插不是美若天仙的采藍,而是那個精靈古怪、事事都要占盡便
宜的巨乳少女,忽然動情起來,雙手撐住岩壁,越發進出兇猛。

  黃纓驚訝之餘,不免吃醋:「他對我……剛才那個時候,似也沒這般賣力。
哼,你們這些臭男子,一個個都喜歡假惺惺的狐狸精!」心頭大悶,忽覺困倦已
極,小手一松,采藍的小嘴又合攏起來。

  耿照已到了将射未射的緊要關頭,結實的肩背肌肉上挂滿汗珠,忽然龍根末
端一痛,似被上下兩排貝齒嵌進肉裏,他不敢向後拔出,爲避傷處,隻得扶着岩
壁往前一貫,采藍一陣嗚咽,居然醒轉。

  她一醒過來,頓覺嘴中一條巨物,幾乎直抵喉間,舌頭牙齒間的縫隙全被塞
滿,痛苦得涕淚直流,手足不斷掙紮。

  耿照唯恐陽物被她一口咬斷,忍痛不敢亂動,連忙叫道:「黃姑娘,快别讓
她亂動!我……我再一下便好。」他不确定下體受傷到什麽程度,唯恐待會無法
再起、少救一人,終不免留下遺憾。

  黃纓被濃濃睡意所攫,像中了蒙汗藥一般,雙手軟軟扣在采藍身前,說話連
舌頭都大了起來:「我……我不成啦!你、你快射出來,莫……莫要再玩啦!」
力氣漸失,若非采藍太過嬌弱,早已掙脫開來。

  采藍縱使神智再不清,聽到「射精」等字眼,嗅着耿照的男子氣息,登時明
白口中何物,「嗚——」哀哭起來,雙腳亂蹬,兩行淚水淌下玉靥。

  耿照不敢亂動,陷入進退維谷的窘境,回頭大叫:「老前輩!老前輩!」

  黃纓即将昏迷,松手之前靈台一清,大喊道:「紅……紅姊!快救……快救
采藍和耿照!快……」脖子一歪,倒地不起。

  染紅霞身子一動,再也不能假裝昏迷,奮力撐起身子爬過去,從背後抱住了
采藍。

  她腕力驚人,不比黃纓,雖然全身軟綿綿的使不上力,然而兩臂一收,采藍
連蹬腿的力氣也沒有,閉着眼睛嗚嗚哀泣,口涎從張大的檀口裏淌了出來,容色
雖慘,卻異常的凄豔誘人。

  耿照看得呆了,忽聽染紅霞沉聲道:「還楞着做什麽?快!」

  「……是!」

  低頭見杵身不過些微破皮,滲出血絲,不覺放下心頭大石,扶牆搖動起來。

  采藍哭得甚慘,染紅霞在她耳畔細說原委,柔聲解釋妖刀散毒、如何中和牽
腸絲等,巨細靡遺。耿照心想:「原來她一直醒着。」見采藍流淚,既歉又憐,
滿腔淫念早已點滴不剩,别說是出精,連硬翹的龍杵都微見消軟,恨不得立刻拔
出。

  卻聽染紅霞在采藍耳邊低聲道:「……我知道你是潔身自愛的好姑娘,甯可
一死,也不願名節有損,可現下是非常時刻啊!若死在這個荒僻的山谷之中,豈
不是毫無意義?」

  「……你是父母的獨生女兒、掌上明珠,你爹沒有兒子,便隻你一個女兒,
遲暮之際需你奉養,百年之後,也需要你打掃祠堂、上香獻祭。你若死在此間,
你父母又該怎麽辦?」

  采藍閉目淚流,嗚咽不止。

  耿照心中一驚:「我若不能盡快結束,隻是徒令她受辱而已。」收斂心神,
不再去看采藍的哭顔,閉眼專心想着與黃纓的纏綿、水底的肌膚相親,以及她那
令人難忘的綿軟雙峰,含嗔薄怒的紅臉蛋……漸漸又硬挺起來。

  染紅霞捏開采藍的下颔,不讓牙齒刮着肉莖,也讓她少受苦楚,小嘴頓成一
隻濕熱滑膩的緊湊腔管,唾泌豐富,不斷掙紮的小舌頭隻是助長淫興罷了。單以
抽插的舒爽而論,猶在适才的黃纓之上。

  耿照想着先前黃纓動情的嬌美模樣,刻意不做忍耐,洩意漸生。

  又聽染紅霞道:「……你若一死了之,師傅出關之後,不知道會有多傷心?
師傅撫養你、教育你,傳授你上等武功,對你殷望之深,隻盼你在武學上開辟一
番新境。你若死在此地,拿什麽回報師傅二十年來的栽培之恩?」

  采藍隻是一昧哭泣,卻無甚掙紮。

  耿照已至緊要關頭,每一下都深入喉底。采藍的小嘴似乎有種特别的魔力,
一遇異物侵入,本能非是嘔吐,反是吞咽。吞咽之際,舌底不住生津,将怒龍杵
尖往喉中吸去,然後才欲嘔出,舌根與咽頂的一小團嫩肉一擠,直比膣中花心。

  耿照咬牙一挺,濃精噴薄而出!

  采藍劇咳起來,耿照趕緊拔出,頹然跪倒,滿身大汗。染紅霞唯恐她将精液
嘔出來,伸手捂着她的小嘴。采藍仰着粉頸痙攣一陣,這才悉數吞進肚裏,撲倒
在師姊懷中,抽噎道:「嗚嗚……紅姊!嗚嗚……」

  「别哭了。死在這裏,會對不起太多人。」染紅霞撫着她的背,輕道:「所
以,就算要玷污身子、忍受什麽恥辱,我們也要活着回去。」

  耿照猛然擡頭,見她身子顫抖,兩行珠淚滑下臉龐,終于哭了出來。

  洞外,聞聲而來的琴魔歎息着,帶着莫可名狀的神情,扶壁緩緩走開。


          第八折  通幽曲徑 正邪一宗

  采藍身子嬌弱,挨不住折騰,累得手足無力,香汗濕透小衣,外襟在掙紮中
松了開來,白如象牙一般的半截乳肌上浮着淡淡酥紅,布滿細密汗珠,襯着雲鬓
淩亂的狼狽模樣,楚楚可憐之中,别有一般頹廢淫靡的慵媚風情。

  她飲下片刻,哭得累了,不由沉沉睡去。

  偌大的岩洞裏,終于隻剩下篝火前默默無言的兩個人。

  染紅霞靜靜凝視火光,不知何時,面上淚痕消淡,熾亮的焰火映紅了桃瓣也
似的瓜子臉蛋。她體内正受牽腸絲的藥性荼毒,肌膚潮漲、通體泛紅,滾熱的像
是發高燒一般,然而紅蓮火映着桃花面,此際看來,卻有種說不出的蒼白。

  耿照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天生的行動派,遇事總是直接面對、力求解決,絕不拖泥帶水。偏偏爲
她中和毒性一事,普天之下隻有他不能着急。染紅霞面對的是失貞或喪命的痛苦
抉擇,他不确定若然換成自己,是否能應對果決。

  他默默拉上褲腰系好,爲防尴尬,起身走出洞外,拖了些浮木回來添柴火,
衣擺兜着一襟大大小小的鵝卵石,用長枝撥進火中,以餘燼掩埋。

  兩人沉默良久,染紅霞突然開口:「你休息好了麽?我聽說那……那種事很
傷身子,若還覺得困乏,再等一下不妨。」

  耿照臉上一紅,心想:「原來她是爲我着想。」忽有些異樣的感覺,擡眼望
去,卻見她垂眉斂目,一雙美麗的弱水瞳眸盯着篝火,空洞洞的回映着火光。想
起她說話的口吻果然是一派清冷,絲毫不帶感情,不禁失落,低聲道:「不妨。
你要不再歇息一下……」卻遭染紅霞平平打斷。

  「不必了。這事……沒什麽好等的,速速完事便了。」挪到火光弱處,半躺
半坐,倚入角落陰影裏,閉目縮頸,雙臂環抱胸脯,僵硬地屈膝開腿。靠下時身
子微微一顫,似是濕衣貼着冷壁,給激得打了個寒噤。

  耿照滿心不是滋味,依言走到身前,在她兩腿間跪坐下來。

  染紅霞别過頭去,身子往壁裏一縮,忍住羞恥不将雙膝合攏。忽覺他雙手摸
進自己腰裏,忍不住睜眼低呼,揚手「啪」扇他一記耳光,咬牙颠聲道:「你、
你幹什麽!」又驚又怒,飽滿的雙峰不住起伏。雖是搶先動手打人,模樣卻像受
驚的小動物。

  耿照一怔即醒,撫着熱辣辣的面頰,歉然道:「不脫衣褲,做不得那……那
事。真是對不住了。」

  染紅霞呆了一下,才省起是自己不對,心中微感歉疚,低聲說道:「不必脫
衣,褪……下裳即可。」片刻又說:「我自己來。」微擡起臀股,将半濕裳紗褪
了下來。

  角落裏焰火不明,耿照遮在她身前,又投下大片陰影,灰蒙蒙的一片幽靛,
隻見白紗細褲之下,雪一般的肌膚一寸寸顯露出來,白得近乎刺眼。一瞬間,耿
照不禁産生眩目的錯覺。

  她将細褲褪至膝間,雪白赤裸的修長大腿緊并起來,慢慢将一條曲線誘人、
潤滑如水的右小腿抽了出來,細緻的足胫脫出绉成一團的紗褲褲管時微微一勾,
遺下一隻小巧的短腰軟紅弓靴,赤裸的腳掌僅比耿照的掌心再稍大一些,雪膩的
足趾微斂,蜷如貓爪,似有些羞人的模樣,極是嬌妍可愛。

  耿照幾乎想伸手去拿,總算神智還在,不忍冒犯,心想:「她這般修長苗條
的身材,腳卻這樣小。」熱血上湧,一陣怦然心動。染紅霞右腳擺脫褲靴束縛,
遲疑了一下,緊閉着眼睛分開雙腿,咬牙抵頸,身子微微顫抖。

  耿照不敢逼近,反而稍稍挪退寸許,篝火的焰光透背映來,照得她平坦的小
腹上一片靥紅,流輝閃爍,卻更加顯出肌膚之白,難繪難描。

  染紅霞久經鍛煉,即使半屈着身子,小腹也無一絲多餘的贅肉,腰腹間肌肉
線條起伏如波,目測便覺緊實,大腿的曲線更是玲珑有緻,腿心處夾着一片小小
的腴潤三角,比之于大腿小腹,更是白得酥膩耀眼,恥丘飽滿,彷佛嵌着一枚去
皮對剖的裸白鴨梨,丘上芳草茂密,被香汗濡濕,卷起一束烏黑柔亮。

  順着恥丘再往下,但見腿心裏一條蜜縫,猶如熟透飽裂的花房,蕊中突出一
條嬰兒指頭般的勃挺肉芽,底下兩瓣蚌肉似的肉褶,又如分外嬌小的象拔蚌管,
通體酥潤、剔透晶瑩,呈現淡淡的粉紅色澤,俏如染櫻,蜜縫底又一小起伏,便
是小巧的菊門。

  與修長的身子相比,她的私處可說是超乎尋常的窄小,顯得十分精緻。整個
股間無一絲褐暗沉澱,也無多餘的芽肉绉褶,模樣清爽幹淨,滿滿的蒸開汗潮,
撲面一陣溫甜鮮香,彷佛新剝石榴。

  耿照雖非童男,也隻經曆過一個小閑姑娘而已,印象中私處濕黏烘熱,自有
一股誘人的腥膩甜腐,絕不是這般動人至極的美麗形貌,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下
手,一徑怔怔呆瞧。

  染紅霞等了許久不見動靜,睜眼一看,蓦地大羞,又窘又氣,咬着牙嗔道:
「你、你發什麽呆?快……快過來!」末尾三字隻餘氣聲,雖無心使媚,聽來卻
覺銷魂。

  耿照大夢初醒,趕緊解開褲頭,湊上前去,才覺腿間龍杵硬得彎起,略感疼
痛。他分開伊人玉腿,笨手笨腳欲扶柳腰,染紅霞又低喝:「别……别碰我!」
身子不由自主往後挪,又怕他突然不聽話,暴起侵淩,趕緊撂狠。

  「你把手放在壁上,不許碰一碰我的身子!」

  兩人私密處一相碰觸,均是忍不住閉目仰頭,渾身繃緊。

  耿照暗想:「好……好滑!」染紅霞心中想得卻是:「好……好大……好燙
人!這般兇猛巨物,怎麽……怎能進得去?」胸口小鹿亂撞,卻是驚懼大過了羞
恥,酥胸不住起伏,晃出一片誘人乳浪。

  耿照不能用手,隻得沉下腰來,小心翼翼的拿杵尖頂她。

  少了雙手輔助,猶如黑燈瞎火,彎翹的怒龍不斷從蛤間滑過,杵尖摩挲着蜜
縫,擦過硬挺的小肉芽,陡地又滑到腹間或股心。頂了十來下,已脹成紫紅色的
怒龍裹着一層油潤潤的淫水,磨得兩人渾身酥麻、不住顫抖,卻始終不得其門而
入。

  「進……進不來麽?」染紅霞畢竟較他年長,少時便知不對,悄聲問。

  「不是。」耿照滿頭大汗:「你用手幫我一下,這樣……這樣不好找路。」
其實他經驗有限,就算用上了手,以染紅霞異乎常人的細窄,隻怕也難以叩門。

  染紅霞俏臉一紅,輕咬櫻唇,小手拿住那滾燙的粗長硬物,導引着往縫裏沉
入,忽覺悲哀:「我居然與他幫手,來壞自己的貞操。」閉上眼睛,差點又落下
淚來。

  她是未經人事的處子,也不知男子陽物該去何處,隻覺杵尖一碰肉芽渾身就
如蛇竄蟻走一般,糟糕至極,猜想是繁要處,徑将雞蛋大的鈍尖引往那處,磨得
她挺起腰來,檀口咬着一絲呻吟,兩腿美腿卻不覺大顫,癡态撩人。

  染紅霞出身将門,自幼庭訓嚴格,連自渎也不曾有過。夏日練劍,于後山溪
畔沐浴,飛水激石,偶爾沖過秘處,帶來陣陣暢快酥美,都覺自己耽逸貪歡,甚
感罪惡。蒂兒如這般連遭刺激,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耿照也不好過。

  染紅霞的私處不同常人,花徑藏得特别深,在風月冊裏有個别名,又叫「通
幽曲徑」,十分罕見。他向前挺進,隻不斷刺着蜜縫上緣,肉蒂充血勃起,硬如
小核,沾滿滑膩的漿水後,便如突角軟骨一般,敏感的杵尖微微陷入縫裏,一擠
又自蒂兒處擦滑過去,美則美矣,卻是白費力氣。

  「不是那兒……」他不敢瞧她绯紅的美臉,轉開視線,讷讷道:「要……似
要再下一些……才對。」調整腰腿角度,尋隙破關。

  染紅霞被磨得暈陶陶的,勉強收攝心神,握着龍根往下一摁。

  耿照忽覺濕滑中似有一處凹陷,與當日插入小閑姑娘身子的感覺極似,心中
大喜:「是這兒了!」趁着漿滑液湧,猛地向前一刺,卻隻聽染紅霞嬌啼起來:
「不……不是這兒!」趕緊挪腰低頭,赫見猙獰的惡龍抵着她小巧的菊門,那精
緻潔淨的小小绉褶久承漿汁滋潤,狼籍不堪,若再用力,說不定便要排關而入。

  兩人厮磨片刻,杵尖漸漸滑入一條淺縫裏,耿照乘着濕濡往前一頂,染紅霞
縮頸「嘤」的一聲,小半顆龍首役入一處極窄極狹的肉褶子裏,邊緣的肌肉緊緊
束起,再不容尺寸之功。

  耿照聽辰字号房的學徒說,女子的貞操是片薄膜,穿過去便壞了身子,此後
便是你的人了——每次聊到這個話題時,總有人吹噓在家鄉破過幾回身子、有多
少女子等着自己回去雲雲——但此刻似已插到盡頭,陰莖紋絲不動,半顆龜頭被
夾到了疼痛的地步,哪來的薄膜可穿?

  他稍稍拔出些許,又挺腰而入,身下的修長美人咬牙輕呼,似受苦楚,卻還
是一樣……染紅霞雖泌潤豐富,由于天生緊窄,原本就不容易進去,外陰看似濕
潤已極,花徑内卻仍然幹澀。

  耿照嘗試幾下,連他都覺得杵尖似已破皮滲血、疼痛不堪,染紅霞的蜜縫何
其嬌嫩,痛楚可想而知。撫身去抱她的肩頭,低聲道:「若疼的話,先休息一下
好了。」

  染紅霞本想推拒,但他身子一低下來,杵尖改挑爲探,不再往上頂,似乎更
近花徑口一些,也說不上舒不舒服,心慌慌的一陣意亂,回神時已被擁入懷中,
見他刻意錯開臉面,的确不是故意輕薄,輕頤着吐了口氣,附上他耳邊低聲道:
「我……我沒關系,你快……快些來。」

  耿照緩緩滑動,腹部與她平坦的小腹厮磨,膚觸如絲緞一般,一碰便不由深
深沉醉。他用杵尖輕觸着蜜縫,束緊的肌肉似乎松開些許,胯首「唧」的一聲擠
出一小注漿液,這才恍然:「對她來說,男子的膚觸也是平生未有的體驗。」

  耿照頓覺憐惜,不是憐她處境難堪,而是真真切切感受她身爲女子的一切可
愛處,急躁之心漸去,連解毒一事也漸不萦于懷,一心隻希望在自己之後,染紅
霞不會因此憎恨男子,便如他初次遇上小閑姑娘一般。

  他放輕動作,不忙着進去,隻是淺淺的探着花徑口,光滑的龜頭沾滿了黏膩
的蜜汁,啄吻似的觸着黏閉的陰唇,每一下都比前度再深入一點,滴水穿石,逐
漸突入她緊繃的膣戶。

  染紅霞咬着櫻唇,下颔抵緊肩窩鎖骨,每一拔出都扯得她柔軀一頤,「唔」
的一聲逸出嬌哼,死死咬住不肯出聲,挺入時又不禁昂起粉頸,雙腿不住發顫。

  她沉溺在下身又痛又癢的羞人快意裏,忽然靈台一清:「我迫于無奈失身,
與受奸淫何異?怎能、怎能如此失态,渾然忘我!」用力将耿照推起:「你……
你莫要再折騰我,快快進來!」拱起柳腰,便要迎湊。

  耿照用力再挺進分許,見她痛得蹙起秀眉,遲疑着道:「我看還進不去,你
别……」

  染紅霞怒道:「我以爲你是正人君子,你再三拖延,莫非是存心狎戲、污辱
于我!」

  耿照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力量集中在下半身,熊腰一沉,隻覺戳到一團十分
堅韌的軟肉,花徑口夾得死死的,彷佛連那兩瓣酥脂似的小小陰唇都成了擋路的
門扉,竟往内微微收斂,總之難越雷池一步。

  染紅霞慘呼一聲,脫口道:「好……好痛!」眼角滲出淚水。

  耿照推身欲起,卻被抱住肩膊,見她一徑搖頭:「快……快進來!」碩大的
陽物擦刮着再戳進分許,染紅霞終于抵受不住,「嗚」的一聲哭出來,雙手猛推
他胸膛:「不……不要了!好……好痛!嗚嗚……好痛……」耿照滿心憐借,趕
緊拔了出來。

  她蜷着身子側轉過去,一雙半裸的修長美腿緊并屈起,抱胸嘤嘤啜泣。

  耿照擦去一頭大汗,發現她臂上、肩背等衣衫破孔裏,被木屑劃破的傷口多
半還滲着血絲,适才交纏時推拉厮磨,不說花徑玉門,光這些不适也夠她受了,
難怪膣内幹澀,搖頭道:「二掌院,這樣是做不成的。」染紅霞隻是抽泣,并不
搭理。

  他系好褲頭,随手解下外衫,在地上摸到一處兩尺見方、深約三寸的窟窿,
用外衫掃去灰塵,又到溪邊以衣包水,将酸泉溪水舀入窟窿。衣布漏水嚴重,縱
使他施展輕功,也來回了好幾趟,才将窟窿傾滿溪水。

  染紅霞正自傷懷,聽他來來去去,不知道在忙活什麽,漸漸生出一絲好奇,
淚水稍止,忍不住轉頭望去。耿照用昆吾劍從火堆餘燼裏撥出一枚枚燒熱的鵝卵
石,以一束浮木小枝拍去細灰,将石頭撥入窟窿裏,「嘶——」的一長聲蒸汽缭
起,轉眼便将窟溪水燒熱。

  他事先裁下一幅最幹淨的衣擺,在溪邊搓洗停當,随手擰了熱水,道:「轉
過身去。」她明白是要爲自己處理傷口,俏臉微紅,心中忽有些異樣,低聲道:
「我……我自己來。」耿照搖頭:「你弄不到背上。」

  染紅霞想想也是,正有些猶豫,又聽他說:「坐到火邊來。離水也近,免得
水涼,對身子不好。」遲疑片刻,終于坐到篝火邊,默默轉過美背。

  耿照爲她細細擦拭傷口,出手輕柔,極是專注。染紅霞聽他呼吸起伏平穩,
的确不是借機輕薄,心想:「剛才說要的也是我,說不要的也是我,他總是盡心
配合,無一句抱怨。」想想耿照也是無端被牽扯進來,畢竟與那些個采花逐蝶的
登徒浪子不同,罵他「存心狎戲污辱」、「非是正人君子」,的确冤枉了好人。

  忽聽耿照說:「二掌院,這兒有道拉長的口子,血痂沾住了髒污,怕是要化
膿,須盡快處理。」用熱巾輕按她右脅下的一處傷口。

  染紅霞疼得秀眉微蹙,想起是在湖橋碎裂時受的傷,一路來屢屢揮動右臂,
傷口幾度複裂,知道不可輕忽,猶豫片刻,輕輕解下羅衫。

  那金創劃過脅下,連肚兜系帶也一并痂住,她反手拉開帶子,右手捂着胸前
水紅色的錦緞肚兜,露出一片白璧般的赤裸美背。耿照瞧得呆了,忙定了定神,
蘸水專心爲她抹去創痂上血污,卻聽染紅霞問道:「你,頭一次的對象,是……
是你的心上人麽?」

  他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讷讷搖頭。

  染紅霞低聲道:「我以爲頭一次,都是要同心上人的。原來不是。」

  耿照搖頭:「我不是。」便将當日滿春園的事,簡單說了一遍。

  「……她待我很好,也沒笑我不濟事什麽的,感覺起來很像我阿姐。」耿照
聳了聳肩:「想到是阿姐,心情便輕松多啦,很親切似的,也就不那樣怕。」

  若在平時,聽他将青樓女子比作自己的姐姐,染紅霞肯定愀然變色,斥爲輕
浮無行,此時不知爲何,卻覺耿照口吻誠摯自然,并非登徒浪蕩,是真有松了口
氣的感覺,不覺微詫:「男子對這……這種事,也會害怕麽?」

  耿照笑了起來。

  「怎的不怕?我是給他們架進滿春園的,頭皮都麻啦。還好遇到的是小閑姑
娘……」忽見她雪白的背脊一陣顫抖,愕道:「怎麽了?我說錯話了麽?」

  染紅霞搖搖頭。

  「我是笑我自己。口口聲聲勸采藍要堅強、要活下來,事到臨頭,自己卻怕
得要命……」說着,轉過一張笑得微微眯眼的姣美玉靥,兩行珠淚卻滾下面龐:
「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

  耿照搖了搖頭,正色道:「怎麽會?你是我這輩子遇見過,最最堅強、也最
最佩服的女子。」片刻又補了句:「自然也是最美麗的女子。」在他看來,她之
所以耀眼如珍珠一般、令人打從心底想珍惜寶愛的,堅強猶在美貌之上。

  染紅霞低垂粉頸,半晌才低聲道:「你……能不能……讓我别這麽害怕?」
說到後來聲如蚊蚋,連頸根都泛起一片酥膩嬌紅。

  耿照看得心下怦然,定了定神,點頭道:「交給我罷。」将衫子鋪在火邊,
褪了一身衣物,輕輕将染紅霞摟倒。

  她驚呼起來,手推他胸膛,一手死死捂着胸前肚兜,慌道:「不,不要!」
耿照動作很輕,卻不容絲毫反抗,摟着她渾圓的香肩,溫言道:「都交給我罷!
别害怕。」輕握住她捂着胸口的右手,緩緩拉開。

  他膂力極強,染紅霞入他懷中,頓成一隻雪酥酥的小白羊。他左手環過她的
肩頭,既輕柔又霸道的扣住了她的右腕,騰出來的右手揭去覆着酥胸的水紅色錦
兜,滿滿的握住了一隻結實堅挺的左乳。

  她最是寶愛雙峰,連沐浴時都隻掬水沖淋,至多輕輕拍打、按摩,令結實飽
滿的乳房不住彈動,從來舍不得用一點大力,此刻驟被一隻黝黑粗糙的男子手掌
握住,忍不住挺起腰肢,咬着嘴唇别過頭去,一絲嗚咽似的低吟無法控制的逸出
唇際。

  耿照揉着她飽滿彈手的乳丘,比起黃纓的綿軟碩大,染紅霞的雙乳便如一對
挺拔高峰,即使躺下亦隻微微攤擴,依舊保持着完美挺翹的尖桃形狀,令人愛不
釋手。

  她乳暈比銅錢略小,呈嬌豔的櫻紅色,敏感的尖端稍微撫撚一下,便仰天高
高昂心,翹如幼兒細指一般。

  耿照以口相就,「啾」的一聲,将櫻核兒似的硬挺乳頭含入嘴裏,用牙齒輕
輕齧咬,舌尖滾珠似的一陣彈動。染紅霞「唔——」的一聲輕銜玉指,仰頭輕輕
顫着,紅潮從頸間、鎖骨,一路蔓延至雪白的胸口,乳溝間沁出點點汗珠,夾着
雙腿不住摩擦,墊在身下的布衫已濕濡一片。

  他翻過虎軀,将嬌豔的玉人壓在身下,結實的腰杆擠開兩條修長玉腿,又硬
又燙的赤龍杵抵着她腿心處,頓時陷入一團熱烘烘、溫潤潤、柔若無骨的嫩脂之
溝,杵尖隐約被兩瓣門扉似的酥肉夾着,卻非是向外推拒,而是帶着一股流沙般
的吸力,無須多用力氣,便緩緩将他往内吸啜。

  「女子動情與否,竟有天地雲泥之别!」

  染紅霞的花徑口藏得極深,龍根緩緩挺進,杵尖陷入一團軟腴嫩瓤,滑膩緊
湊,卻無先前那種門前緊鎖的擠迫,他也不急着挑刺,俯身擅她雙乳,将彈滑的
乳峰擠握在掌間大力揉捏,一邊吮着堅挺的乳頭。

  染紅霞抵受不住,「啊!」的失聲叫喚出來,這一叫便如江河決堤,再也無
法收拾。

  她這麽英飒挺拔的人兒,叫起來卻像受傷的小動物,喘息急促、欲仙欲死,
偶爾迸出一兩個尖短嬌亢、啼哭似的娃娃音,夾着一段段嗚咽似的哀鳴,聞之欲
念大盛,忍不住恣意摧殘。

  她伸手抱他脖頸,雙腕卻被拿住,越過頭頂壓在地上,壓得柳腰拱起,堅挺
的乳房抵緊他的胸膛。耿照吻着她光潔白皙的腋窩,用舌頭将沁出的汗珠舐入口
中,順着束起的結實乳肌一路齧咬回來,最後噙住櫻桃般勃挺的硬紅蓓蕾。

  「啊、啊啊……」染紅霞輕搖螓首,身子簌簌發抖,忽然昂起小巧的下颔,
張嘴咬住了耿照的肩膀。

  耿照肩上一痛,染紅霞的腿心深處突然像豆莢裂開,翹硬的杵尖往下一陷,
擠進一處比想像中再下一些的小小縫隙,通道彷佛一夕打開,周圍油潤依舊、緊
湊依舊,卻無法再阻龍根侵入之勢。

  他一點、一點擠進又軟又韌的嫩隙,直到貫穿皺中的一片小小肉膜,龍根直
沒至底。

  染紅霞四肢纏着他,粉頸一仰,張嘴卻叫不出聲來,睜大的美眸一片空茫,
美麗的胴體緊繃如鋼片一般。

  「進……進去了!」

  那碩大無比、堅硬如鋼的猙獰巨物,正深深嵌在她嬌嫩的身子裏,滾燙得像
是烙鐵……染紅霞忽覺彷徨,壓制腕間的力道一松,雙手忍不住穿過耿照脅下,
抱緊他結實強壯的肩背。

  「好……好奇怪……」她禁不住想:「男人的身子……怎能像鐵般堅硬?」

  耿照緩緩動着,盡量不使她感覺疼痛。過得片刻,緊迫的嫩膣中液感漸濃,
豐潤的淫水汨汨湧出,不覺越動越快,每一下都插得她玉腿踢晃,結實的小腹肌
肉繃得一球一球的,差堪盈握的柳腰扭動如蛇。

  染紅霞的呼吸越見急促,檀口中迸出嬌嬌低吟,如訴如泣,動人心弦。

  她自幼修習高深武學,練得筋骨強健,對痛苦的韌性與忍耐力均倍于常人,
破身之後,又得耿照溫柔對待,疼痛中漸漸有了一絲快美,開始領略男女交歡的
滋味。

  耿照抄起她的膝彎,将一雙修長玉腿扛上肩頭,見她盈潤的足趾蜷起,被汗
水、淫水打濕的股間狼籍一片,夾着絲絲落紅,不覺插得更深、更狠。

  染紅霞雙手揪着布衫,忘情呻吟起來,圓挺的雙乳被推送得不住打圈,一片
酥白乳浪之中漾着兩點紅梅,嬌軀搖動間汗水飛濺而出,嬌癡的模樣分外動人。

  他已射過三回,本該十分持久,卻抵不過身下美人的銷魂癡态,再加上染紅
霞花徑深藏,不僅處子膣内異常緊迫,杵身如入雞腸,玉門外那粒肉芽更是堅挺
如軟角,頻頻刮着龍杵根部,與她腴潤的恥丘一撞,格外催精。要不多時,已有
一絲洩意。

  「我……」他低聲道:「我要來了……」龍根一挑,記記都刺在膣中深處,
轉眼連插數十下。

  染紅霞承受不住,扭動身子似要閃避,兩條修長玉腿卻不由自主高高舉起,
讓他刺得更深,挺起驕人的渾圓乳峰抵緊他的胸膛,玉指死死揪着衫布,緊閉星
眸,顫聲嬌呼:「快……快來!我……我受不住了……啊、啊……啊……」

  耿照低吼一聲,狠抵着膣戶最深處,滾燙的陽精兇猛噴出,滿滿的射了她一
回。

  染紅霞被射得一陣痙攣,小腹不住抽搐,玉腿自他腰際滑落,絲一般的膚觸
令耿照忍不住昂首一頂,撞得她雙乳叠宕,膣内痛中帶美,又疼又麻的快感如潮
湧至,隐隐被抛過了一小層峰。

  耿照射得頭暈眼花,倒卧在美人濕暖的乳間。

  染紅霞的雙峰間乳肉沃腴,被汗水、愛液、唾沫塗得一片濕亮,布滿捏紅的
指印,及幾處淡淡齒痕,更襯得乳肌通透,飽滿的乳桃幾近完美。他看得情動,
才消軟的下身倏又硬挺!想起魏無音的交代,将美人翻轉過來,讓她平趴在地,
又從股後進入了她。

  染紅霞的臀股肌肉結實,十分挺翹,即使平平趴着,亦如兩瓣雪白的渾圓碩
桃。耿照沾着漿白的淫水一插而入,插得她仰首哀聲低吟,回頭埋怨:「好……
好深……」檀口邊咬着幾絡濕黏亂發,平日娴雅中帶三分英氣的秀麗面龐,竟有
一股說不出的淫靡嬌豔。

  耿照見雪股間還沾着些許落紅,不敢太過粗魯,裹着黏漿徐徐進出,柔聲輕
道:「這個姿勢最不費力,你先歇息一下。」

  染紅霞以手肘稍稍撐起,一頭青絲披散在雪白渾圓的香肩之前,悶悶膩膩的
嬌慵喉音自發中透出:「我不要,趴着好冷。」似鬧孩子脾氣,又如飽飲醇酒,
将醉未醉。耿照聽得怦然,龍根益發脹大。

  染紅霞一被撐擠,顫着垂下粉頸,膣戶裏一掐一放的,低頭婉轉嬌啼。

  耿照攫她乳峰,雙手卻被她滿滿抱住,如嬰兒依戀乳母。耿照趴在她頸後,
貪婪嗅她混合了汗潮蜜潤的幽幽發香,片刻正想挺動下身,卻聽如瀑青絲裏,傳
來一陣悠悠斷斷的輕鼾,染紅霞竟已睡去。

  按琴魔說法,毒性一旦中和,便會生出嗜睡的症狀。他小心抽出手臂,爲染
紅霞拭去汗水、落紅,約略披上衣物,将黃、藍二妹安置妥當,又添了柴火,這
才擎着火炬,整衣出洞去。

     * * *     * * *     * * *     * * *  

  紅螺峪裏天一線,星月一線,溪上的潋豔輝映也隻是湍急飛濺的一線。

  魏無音盤膝踞于一塊突峰似的尖石頂端,水面涼風吹得他發鬓飄飄、衣袂獵
獵,清瘦的面上雙目緊閉,既顯出塵,又似入定。耿照舉火走近,見他臉上依舊
罩着一層青氣,不禁擔心起來,正要開口,忽聽魏無音道:「把火熄掉。」

  耿照頓時省悟,暗罵自己不小心,忙将火炬浸入水中,「嘶」的一聲青煙盤
缭,溪畔又陷入一片幽藍藍的灰翳裏,舉目但見黑影層叠,依稀辨得外形,卻難
以一一看清。

  霎時間,聲音的輪廓變得異常清晰:激流沖撞,可知溪中有石;風過林搖,
其中有竹有松……耿照閉起眼睛,四周地貌卻彷佛印在心上,信步來到岩下,席
地盤膝。

  再睜眼時,隻覺星光透亮,就連水上回映的一線月華都有些刺眼,便是夜幕
依舊低垂,周身卻無一不見,忽覺自己犯傻,此間哪裏有舉火照明的必要?想到
謬處,不禁一笑。

  魏無音睜開眼睛,低頭俯視。

  「你懂了?」

  「我懂了。」

  琴魔歎道:「合着是運氣,我時間不多,卻遇着一個聰明人。來,同老夫說
說,你們怎麽給萬劫刀盯上的?」耿照便将斷腸湖上遇襲一事,扼要說了一遍,
問道:「前輩,這妖刀是有心人放出來的,還是有什麽成因或機緣巧合,因而現
世?晚輩想了許久,始終覺得匪夷所思。」

  「這,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了。」魏無音望向遠方夜空,緩緩說道:「上古
時代,數千數萬年前,這片東勝州大地還未有統一的王權,四方分别由北方的介
族、西方的毛族、南方的羽族,以及東方的鱗族等四神族統治。

  「神族顧名思義,是指天生具有超凡血裔者,或神力無雙、或智冠群倫、或
身懷異術,也有傳說四神族原是獸形,具有上天下地、變化自在的神通,今日雖
已難考,未必便是無稽。而在四神族之外無殊異者,則被稱爲『人』。」

  「五族之中,居于大州央土(中原)的人族最爲弱小,卻富狡智。他們将族
中美貌女子送往四方,生下擁有神族血統的孩子。留在神族中的,長大後便負責
挑起神族的内讧,而回到人族的,從此成爲人族的勇士,率領族人四方征戰。」

  「日複一日,轉眼過了千百年。神族有的亡于族争,有的衰減到隻剩小撮,
最後被驅離家園,躲進了深山大澤,更有亡于人族大軍,從此自曆史上除名的。
最後,東勝州全境隻剩東海一道仍爲鱗族所統治,其餘四道八十一郡,均已是人
族的天下。」

  這段故事,耿照從小就聽村裏的長老說過。擢升至執敬司後,也曾在流影城
中的書庫翻過《東海太平記》、《玉螭本紀》等典籍,對東境的曆史略知一二。

  《東海太平記》出自本朝元勳、一代大儒、埋皇劍冢的「千裏仗劍」蕭老台
丞蕭谏紙之手。他遊宦東海十五年間,考察風土民情,參酌埋王劍冢所藏的曆代
文檔,寫成一部長達十七卷的巨著。十年前趁着新帝繼位,将成稿禀呈今上後,
龍顔大悅,立即诏令頒行天下,着太學博士鑽研考究,各道、州、郡官學均有收
藏,一時蔚爲風尚。

  書中除了整理前人所遺,更多有創見,均是發前人之所未發,譬如:首倡四
族「神獸變化」之說,其實是指旗幟圖騰,所謂「鱗族」,是以龍、蛇、蟒、魚
等爲圖騰的部族,而最後統一東境的龍族部酋,即世稱「龍皇」、玉龍王朝的開
國之君應燭,以繪有深淵魚龍的大旗統軍,故爾得名。非是小說故事流傳的神龍
所化……凡此種種,均爲《東海太平記》所本。

  而《玉螭本紀》卻是一部稗官野史的大成。「螭」者,僞龍也。據說成書于
玉龍朝後的青鹿朝年間,爲避忌諱才改龍爲螭,書中内容天馬行空,幾如神話。
迄今在皇城平望都裏有字有号的說書人,沒有不通百二十折話本《玉螭紀》的。

  耿照讀書不多,在他看來,書中人物如同天神下凡、動辄陣列甲兵數十萬、
神族均能化身巨獸又多與人族的美女凄婉哀戀,最後落得英雄身死的《玉螭紀》
毋甯要比洋洋灑灑十七卷的《東海太平記》好看得多。

  聽魏無音說神族「雖已難考,未必無稽」,頓覺親切,點頭道:「我知道。
龍皇應燭自幽窮淵起兵,召集九淵之下十萬幽冥大軍,自己則化成龍身鏖戰,最
後掃平群雄,在東海平原開創王朝,乃東勝州王朝之始,被尊爲『諸皇之皇』。
後世有版圖大過玉龍朝的,軍隊有強過幽窮九淵的,仍不得不遵從龍皇應燭創立
的『帝』、『皇』二字。」

  魏無音眸光驟亮,一拍大腿:「說得好!」老少倆相對大笑。

  「龍皇雖是英雄,天下間卻沒有常盛不衰映的千年帝國。」笑了片刻,正色
道:「玉龍王朝旺了三百年,終亡于異族之手。居于央土的中原人聯合南方的朱
襄、烈山、昊英、柏皇、東扈等神鳥族的五姓後裔,将入侵的但父人趕走,奪取
了天下。事後爲酬庸神鳥族,便将東境封紹了朱襄氏等五大姓。」

  「五大姓的族長們知道龍族骁勇難馴,初入東境,便采懷柔。但龍族原是東
境的主人,神鳥族與但父人同爲異族,豈容染指故鄉?爲了要戰要和,殘存的龍
族後裔遂分裂成兩派,其中一派,便是後來的指劍奇宮。」

  「另一派,則主張以激烈手段,奪回龍皇應許的故地,因爲手段殘忍恐怖,
遂被世人視之爲『魔』。爲患劇烈,長達數百年之久。」

  耿照心中微動,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掠過心頭,不禁瞠目結舌。

  「另外那一派,難道是……難道是……」

  「你猜得不錯。」魏無音緩緩點頭,神情嚴肅。

  「七百年前,指劍奇宮與薮源魔宗,原本就是同出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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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大中小 發表于 2009-8-28 18:06  隻看該作者





【妖刀記】9-10


          第九折  英雄夢醒 奪舍龍息

  耿照得聞秘辛,驚訝之餘,心中一動:「我武功低微、身份卑下,這不是我
能聽的事。前輩此刻說了出來,定有深意。」凝神靜聽,不再言語。

  魏無音道:「世間正邪,本無常道。史冊多由勝者書寫,千百年後人都死光
了,能拿來參考的,隻有經籍史書而已。書上說你是魔,你便是魔了,也沒别的
話。」

  耿照心想:「聽前輩的口氣,這個薮源魔宗似乎還不是太壞,竟是後人不知
内情,冤枉了他們。」

  魏無音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搖頭道:「那也不必将他們當成是什麽善男信
女。薮源魔宗最初被稱爲『天源道宗』,與滄海儒宗、大日蓮宗等合稱『東境三
宗』。在還沒有三鑄、四劍等七大門派以前,便是三宗分治東海,各領一方。」

  「日換星移,随着光陰逝去,滄海儒宗、大日蓮宗消亡于東海的曆史之中,
天源道宗卻堅持與中原皇權對抗,手段盡出。最盛時據點分布天下,影響力遍及
整個東勝州。從崛起到消滅,曆時大約兩百年。」

  「中原朝廷從此怕了東海的勢力,曆代均發重兵據守,以防這些以『鱗族後
裔』自居的東境遺民作亂,更将天源道宗改稱爲『薮源魔宗』。史書上所寫,自
然是沒句好話。」

  「能躲在隐秘處,控制東境武林達兩百年之久,一度威脅中原朝廷,幾乎颠
覆天下……」老人說着搖頭,聲音裏有一絲難言的唏噓。

  「手段是夠厲害了,染的血腥、殺的無辜,決計是少不了了。但經過兩百年
的光陰,暮氣已深,被新崛起的正道勢力聯手鏟除。殘餘的教衆及外圍勢力仍有
一定的實力,終究不能盡滅,這些外道至今尚在,便是你們口中的『七玄』。」

  東境之人說起「七玄」,都覺詭秘重重。

  耿照江湖閱曆有限,連「七玄」是哪七支外道邪派都說不上來,這個名号卻
是自小聽熟了。從前村裏小兒夜啼,大人們總說:「還哭!七玄界的妖魔鬼怪來
抓小孩啦!」十之八九都能收效。豈料七玄中人,竟與薮源魔宗有此關聯。

  「薮源魔宗覆滅的前夕,教中首腦知道已無力回天,便将魔宗裏最厲害的秘
器「五毒妖刀」放出,作爲玉石俱焚的手段。五毒妖刀顧名思義,就是五柄能操
控人心、利用人性弱點的詭異刀器。」

  耿照想了一想,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前輩,弟子略通鍛冶技藝。曾聽此
道中的長者說:世之神兵,若非快銳異常,便是無比堅硬,也有機關精巧、能作
出許多變化的。然,鋼鐵終究是死物,再怎麽神異,也不能超越使用者的控制,
更遑論操控人心。這點弟子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魏無音不置可否,随手一指:「那麽,你背上這柄用布層層裹起的赤眼,又
該如何解釋?你所學的鑄冶術,能不能鑄出這麽一柄專克女子的淫毒之刀來?」
見他搖了搖頭,正要開口,忽聽耿照反駁:「丹術可制淫毒,但弟子不通丹道,
不知淫毒是怎麽來的。隻知鍛冶之術,萬萬造不出一柄毒刀。那牽腸絲的劇毒可
以是後來塗上去的,也可能是配好了藏在刀柄中……無論如何,總不能是鍛冶而
得。」

  魏無音微微一怔,拍腿大笑起來。

  耿照低頭道:「弟子冒犯,前輩見諒。」

  老人搖搖頭,片刻才道:「你,始終不信世上有能寄體複生、有知有識、經
百年十世輪回而不滅的妖刀。對吧?」

  「是弟子無知。」

  「真是個頑固小子。」魏無音歎道:「說不定就要你這樣的人,才能挺身對
抗妖刀。但四百多年前,魔宗乍滅、妖刀初現的時候,放眼天下卻沒有一個能夠
如你這般能夠勇敢到頑固無知的人。」

  「妖刀橫掃東海,甚至将殺戮延伸到南陵、西山各地,造成瘟疫般的禍害,
受害百姓多以萬計。史書上說是『白城東蠱』,意思是說這場妖蟲之禍,是從白
城山以東——也就是東海道來的。」

  史書既有記載,恐怕就不是憑空捏造。耿照皺眉:「如此,這場白城東蠱之
禍又是怎麽平息的呢?」歪了歪腦袋,自言自語道:「妖刀縱有異能,五把刀要
殺害數千數萬條人命,卻又如何能夠?」

  「你很聰明。這說來話就長啦,暫且按下。」魏無音微微一笑:「妖刀害了
這麽多人命之後,居然自相殘殺起來。起初世人很高興,以爲是天譴。五刀混戰
到最後隻剩下一柄,威力更強、殺戮更重,便如蠱王一般,人們這才知道:原來
妖刀天生就像毒物,會彼此相互吞噬,存活下來的那柄便是真正的妖刀,五毒俱
備,再也無法匹敵。」

  「這把成體的蠱王妖刀就這麽作亂三年,斬盡天下英雄,最後才毀于天火。
這便是第一次的妖刀之戰。」

  「天火」是指雷電造成的森林野火,亦指雷電。古時冶鐵不比今日,沒有鼓
風爐等設施,大匠爲冶精金,常在多風多雨的山頂鑄壇設爐,借助雷電或野火提
升鋼鐵的強韌度——耿照曾聽七叔說過,故而知曉。

  「第二次妖刀之戰,卻是發生在三十年前。」

  魏無音道:「當時,澹台氏的碧蟾王朝已滅,白玉京毀于大火,入侵中原的
域外異族忽然退兵,天下五道頓時無主。統治東海的孤獨閥起兵逐鹿,大軍推至
央土,正與各地番侯節鎮陷于混戰,一旁還有盤踞西山道的韓閥一系虎視眈眈,
天下仿佛一鍋沸湯……」

  他目光投向遠方,思緒似又回到了那個遍地烽火的時代,片刻才歎了口氣。

  「就在這時,四百年前被天火消滅的妖刀,卻在東海出現。後來有人對比昔
日留下的古文圖籍,發現妖刀形制與四百年前略有不同,判定四刀乃妖魂重生,
非是四百年前的原刀。」

  「四刀?」耿照聽得心中一動。

  「前輩是說……二度重生的妖刀僅有四把,而不是五把?」

  魏無音點點頭,又搖了搖頭,神色陰晴不定。

  「第五把究竟有無重生,我不敢說,但那把刀始終都不曾真正出現過,妖刀
無法産生蠱王,自相殘殺之餘,反而更加專心殺戮,爲禍亦極慘烈。東海百餘派
門,或滅或衰,總數超過三成,耆老精英折損不計其數。」

  「所幸妖刀未齊,才能各個擊破。三十年前的萬劫刀便是老夫親手所斷。」

  「三十年前的萬劫……與碧湖姑娘持有的那一把,有什麽不同麽?」

  「形不太相同,不過『神』卻是一樣的。」魏無音沉吟道。

  「萬劫是一把嗔怒之刀,殺意決絕,極端嗜血,千萬不能被它鈍重的外表所
騙,此刀附身之人将成修羅,會使一路名喚『不複之刀』的詭異刀法,殺人于無
形,所經處流血漂杆。單以爲禍程度論,此刀應列爲首要除去的目标。」

  耿照仔細牢記。

  他心中還有許多疑問,正要提出。忽覺魏無音口氣不對,小心道:「眼下這
第三次的妖刀之争,幸有前輩指引才能減少傷亡,不會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轍。」

  魏無音搖頭苦笑,将靈宮殿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巨細無遺、點滴不漏。

  聽到莫殊色終究還是難逃一死,耿照心中難過,暗想:「難怪前輩要勸她、
勸二掌院愛惜生命。莫三俠這般古道熱腸,卻再也沒有行俠仗義的機會了。」不
願随口安慰,隻問:「前輩的掌傷,不知要不要緊?」料想魏無音的修爲深湛,
縱使不能自療,壓住内傷總還能夠。

  「遲了。」魏無音微微一笑,拂了拂膝上微塵。

  「我中的是『不堪聞劍』,本宮的無解之招。」

  耿照不禁愕然,急迫間隻想着要救,又隐覺得不對,片刻思緒才恢複運轉:
「『不堪聞劍』是指劍奇宮絕學,招無花巧全憑内勁,據說是……無藥可救。」
起身欲喚,一見魏無音的目光,語言頓時哽在喉間,雙手抱頭,頹然坐倒。

  老人倒是一派潇灑,淡然微笑。

  「劍勁入體,血脈漸凝。老夫……恐怕看不見明天的太陽了。」

  「沒有解藥或解方麽?」耿照霍然站起,道:「前輩!不治治看,怎知無藥
可解?」

  「混蛋!指劍奇宮四百年來的武學精華,由得你這般小看!」魏無音好氣又
好笑。

  「我活夠啦,并不怕死。隻是當年曾對過妖刀,知其底蘊又活到現在的,隻
剩下老夫與水月掌門杜妝憐二人。她舊傷未複,我十年沒見過她了,不知還餘幾
分清明。我死之後,妖刀恐怕無人能制,東海又不知要犧牲多少精英,才能将妖
刀重新封印。」

  耿照想着遍地屍骸、血流成河的情景,抱頭喃喃道:「前輩,這……這該怎
麽辦?」

  「我想了大半夜,眼下隻有一個辦法。」

  耿照愣愣擡頭。

  「我指劍奇宮傳承了四百年,曆代宮主都是不世高手,幾無例外。」琴魔乜
眼一笑:「你知不知道,是什麽緣故?」

  「或許指劍奇宮之主都是萬中選一的絕世奇才,又或者宮内藏了什麽神功秘
笈……」

  耿照轉過無數念頭,心裏卻很清楚:世上本無十拿九穩之事,人說獨孤皇族
多有英才,但白日流影城不過也才兩代更叠,便出了個被譏爲「富貴乞丐、東海
大傻蛋」的城主獨孤天威,倒行逆施、徒惹非議,廣爲四方人笑。

  正所謂:「樹大有枯枝,族大有乞丐。」指劍奇宮特重血裔,四百年的曆史
中,竟沒有出過半個武藝稀松、才智平庸的宮主,單說此項,便足以傲視東勝州
曆朝王家,其中必有文章。

  「因爲本宮傳有一部神異的秘術,名喚『奪舍大法』。」

  「『奪舍大法』?是一部武功麽?」耿照聞所未聞。

  「可以說是,但又不全是。奪舍大法練的不是招式内力,而是心識。」

  「心……心識?」

  「傳說中,龍先天具有奪人之威,包括人在内的天地萬物一看到真龍,便會
吓得兩腿發軟,不由自主跪地俯首,完全懾于龍之威,心神恍惚,無法反抗。」

  「這路奪舍大法,便是以道門秘傳的嘯法、心齋冥想之術爲本,将修煉者的
『心』鍛煉強大,繼而聚成『識』。臨敵時,進可以擾控人心,對敵人造成如龍
息一般的強大壓迫;退可以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風也決不慌亂,一步步壓倒敵
人,等待時機,因此又叫『龍息術』。」

  耿照悚然一驚,「世上竟有這樣的武功!若無防備,一旦臨陣遭遇,就算練
有多強的刀法劍術,又豈能低檔這樣的無形攻勢?」

  「還不隻如此。」魏無音似乎讀出了他的心思,神秘一笑:「奪舍大法練到
了極處,甚且能掠人腦識,隻消盯住獵物的雙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其所
知、欲其所欲,也不是什麽難事。須知史上芸芸衆生,意志不堅者多,心念專一
者卻少,是以這套龍息之術所向披靡,堪稱神技。」

  「然而絕頂高手的意念,必定十倍,甚至百倍于常人。奪舍大法若不能對他
們産生作用,又豈能無敵于天下?」

  「你很聰明。」魏無音點頭笑道,鳳目中掠過一絲贊許之色。

  「高手對決,奪舍大法能發揮的作用相當微妙,是好是壞,尚在未定之數,
一味想依賴這路心訣取勝的,本身就是無可救藥的蠢貨,豬頭豬腦,還有什麽舍
好奪?奪舍大法能使本宮曆代之主成爲絕頂高手,靠的不是奪取,而是轉移。」

  「轉移?」

  「沒錯。」

  魏無音解釋道:「奪舍大法練到後來,由冥想至觀想,最後返照空明,據說
心識能離體自在,突破肉身限制,頃刻萬裏、遨遊天下,其中境界妙不可言。」

  耿照有些迷惘,忽起一念:「救像……靈魂出竅麽?」

  魏無音撫掌大笑。

  「或許吧?我也不知。總之,修煉奪舍大法的先代高手們發現,如在死前以
此法将心識轉移到另一人身上,便可将自身的智識、閱曆,集中于其人之身。」

  他詭秘的一笑,一個字、一個字說:「一個人練一輩子,可能成不了絕頂高
手。但如果身上聚集了十個、甚至百個千個一流高手的畢生心力呢?」

  耿照聽得毛骨悚然。

  指劍奇宮用這個秘術改造繼位的新主,已有四百年的時間。不論其他,光是
曆代宮主傳承,就已經令人不敢想象——在奇宮之主身上,累積了四百年來奇宮
首腦的智識、閱曆,他們會的絕世武功、遭遇過的絕世高手、看過的興衰起伏,
通通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雖說如此,但奪舍大法也不是全無缺陷。心識轉移後,在某些人身上效果極
好,縱使年級幼小、甚至從未上過龍庭山,卻能說出前代種種,猶如轉世靈童;
有的卻隻得到浮光掠影,影響幾近于無。

  「若施與受的雙方都練過奪舍大法,效果通常會比較好。」魏無音解釋道。

  「那麽,」耿照想起一事:「心識轉移之後,給予的人便會死麽?」

  魏無音點頭。

  「在本宮,通常隻有佩挂紫鱗绶以上的長老在座化之前可以對宮主施行奪舍
大法;紫鱗以下,隻有佩挂金鱗绶者才能使用奪舍大法轉移,須經宮主批準、并
由宮主指定承接之人,不得私授。宮中資質過人、天賦異禀的弟子,自小便習有
冥想觀心的入門基礎功夫,等将來晉身長老之後,再酌情授予大法心訣。」

  「如果……如果宮主接收轉移之後,心識卻被長老奪走呢?」

  「那就代表他沒有擔任宮主的資格。」魏無音冷笑道:「世上,沒有心智薄
弱的真龍!想要統領指劍奇宮、成爲群龍之首,連這點能耐也無,合該他魂飛魄
散,永世不存!」

  耿照心念一動。

  「我聽說指劍奇宮的韓雪色韓宮主年紀很輕,就算沒親身經曆過妖刀之争,
既然身負四百年的奪舍大法所傳,一定也知道對付妖刀的方法!」

  魏無音默然半晌,緩緩搖頭,目中神光微斂,初次顯露出一絲頹唐與無奈。

  「小子,你心思很快,可惜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原來,奇宮先代之主應無用,于三十多年前碧蟾王朝覆滅之際,突然隻身北
上,從此消失了蹤影。多年來,指劍奇宮派出了無數高手找尋,足迹遍布天下,
卻始終難覓音訊。

  「我師兄的武功很高,要殺他是件極爲不易之事。這些年來,我一直相信他
還活在世上的某一處,隻是遭遇了什麽不可抗力的阻礙,才無法返回東海。」老
人歎息。

  「無論如何,前宮主失蹤,這四百年來的真龍之傳算是斷絕啦。我們這些個
挂紫鱗绶的老不死,與韓家小子有約定:身死之日,便要以奪舍大法将畢生所知
轉移給他。在真龍回歸之前,爲本宮再造一條新龍,以守護祖宗留下的基業。」
  
  「……」耿照心念電轉,忽然明白了他跟自己說這些話的原因。

  ——琴魔傷重,恐怕撐不到天亮,一時間又無法離開紅螺峪,另尋合适的對
象。染紅霞等三姝身中淫毒,将來或許還有什麽變化,唯一可能承接奪舍大法之
人,隻剩下自己。

  「小子,我對你不住。這件事,你和我都别無選擇。」魏無音沉聲道。

  「說與你聽,并不是征詢你的同意。不管你願不願意,爲了天下蒼生,老夫
都必須将心識轉移到你身上,以保證對付妖刀的最後一絲希望。老夫勸你,莫想
要逃跑或抵抗,我雖然命已不長,萬不得已之時,殺你仍是綽綽有餘。」

  耿照心知所言非虛,沉思片刻,問道:「老前輩,轉移之後,兩個人的意識
是否隻能留下其一?」

  魏無音淡然回答:「過去也曾發生轉移之後,一具肉身分具着兩人的情形,
但四百年間僅此一例。你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直接說『是』。」

  「失敗的那個,靈魂将灰飛煙滅?」

  「強者存,弱者滅。同天地造化之理。」

  「若接受了前輩的心識,将來是否要還給韓宮主?」

  「給了你的,便是你的東西。我與韓家小子的約定與你無關,愛還不還随你
高興。」老人道:「但老夫先說在前頭,一旦移出神識,肉身就算是完蛋大吉,
你如非半死不活、像老夫已難見明天的日頭,我勸你還是别這麽大方的好——還
有什麽想知道的?」

  耿照搖頭。

  「将死之人,你算是問題多的。」魏無音乜眼道:「怎麽,死也要做個明白
鬼麽?」

  耿照還是搖頭,慢慢說:「晚輩是想,萬一留下來的是我,有些事情還是得
先問清楚才好。」魏無音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耿照見他笑得開懷,想想自己
真是不知死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說你啊,」魏無音直拍大腿:「一點都不怕死麽?」

  「怕得要命。」耿照憋得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但死便死了,
總要把事情弄清楚啊!前輩,這奪舍大法殺人,不知會不會很痛?」

  「他媽的!我怎麽會知道?」

  一老一少在風裏放聲大笑,視隆隆激流如無物,笑到酣處,滿山林樹皆爲之
搖。

  「沒同你喝上一盅,甚爲遺憾。」魏無音彈彈襟袂,一躍而下:「但時間有
限,不得已耳。這奪舍大法轉移的效果,誰也不能意料,爲防生變,先把我能想
起來的說給你聽。你記心如何?」

  「還可以。」

  魏無音将妖刀的特性、對應的武功、常年推測而得的妖刀寄體之法等,仔細
說了一遍,命耿照一一複誦;又教他千餘字的口訣,交待道:「奪舍大法的訣竅
已不及爲你細細解說,你且将心訣背下,将來說不定有所助益。」

  那心訣十分拗口,雖是四字骈連,字與字之間卻沒有什麽關聯,形意不通、
韻不成韻,似是某種表記物件的暗語,每個字都代表一樣東西,如「生馳虎血,
履組紫绶,鲲鵬雛蜃,雲騰火光」雲雲,簡直莫名其妙。

  魏無音一字一字寫在地上,教他牢記讀音,命他來回背誦五遍、默寫五遍,
直到一字不錯,這才放下心來,傳授他冥想靜心的法門。相較奪舍大法的千字怪
文,這些法門易懂得多,耿照盤膝而座、五心朝天,漸漸收起腦中雜識,心緒沉
入一處幽暗不明的虛無中。

  「很好。」魏無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現在,你在心底默背方才教你的千字文,什麽事都不要想……」

  耿照依言而行。那千字怪文極是難背,心裏一想到字形時,腦内的讀音往往
就跟不上;好不容易想起字怎麽念了,字的樣子卻又模糊起來。耿照一邊與音形
纏鬥,偶爾遇上一、兩個原本認得的字,字義突然又跑出來攪局,前後的意思似
有串聯,但越解釋救越不通……

  不知不覺,他陷入了一片千字海中,連「不懂」兩個字都變得有些不懂了,
隻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絲絲「不懂」的感覺。

  耿照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極其巨大、無邊無際的庫房裏,依稀是流影城
裏收藏文簿、藥材的地方,但轉瞬間「文簿」、「藥材」,甚至「流影城」三字
也轉淡消逝,終于不知自己所感爲何……

  在這座意識的庫房裏,周圍都是數不盡的方格抽屜,屜上一方小小字牌,寫
着各式各樣的字。

  耿照伸手想摸,卻逐漸念不出牌上墨字。

  迷惘之間,遠處一隻屜櫃突然被拉了出來,落地化成一縷灰煙,成爲幽影的
一部份,另一隻不知何來的屜櫃憑空出現,「匡」的一聲推入空出來的屜格裏。

  耿照凝視着新抽屜上的字牌,隻覺得自己應該知道。看着看着,突然明白,
失聲念了出來:「萬……萬劫!」

  一瞬間,數不完的抽屜震動起來,「格格格格」的退出屜格,彷佛整座庫房
陡然活了過來,無數新的屜櫃浮在半空中,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從天而降!

  耿照忽覺失落,奮力将眼前快要掉落的屜櫃按回去,死盯着屜上墨牌:「我
一定知道這兩個字是什麽!我一定知道……我一定知道……」鼻中驟酸,一股無
力感襲上心頭。

  海潮般的新屜櫃從天而降,逐漸占據了屜格,被震出的舊屜櫃如火山塵般簌
簌而落,不停墜入腳下的黑暗之中,遍地都是魚遊沸鼎似的幽影攪動,整個空間
搖撼得轟隆震耳,彷佛即将崩潰——「我不要!我……我不想忘記這些東西!」

  他牢牢抱着眼前的抽屜不放,無助的淚水沾濕了墨牌,那些陌生的字迹忽然
一陣扭動,在他眼底逐漸産生意義。

  耿照凝目半晌,倏地明白那三字是「耿老鐵」,流淚大笑:「是阿爹!是阿
爹的名字!」轉頭望去,周圍的字牌無一不識,分别書寫——「龍口村」、「七
叔」、「姐姐」、「黃纓」……

  轟然一響,滿天的屜櫃通通墜入舊格中,陡地失去蹤影。

  他随手打開寫着「姐姐」兩字的抽屜,一幅幅姐姐的音容笑貌就這麽浮了起
來,微帶透明,全是他七歲時最後見到的模樣。姐姐雪白的瓜子臉蛋他幾乎已不
複記憶,此刻驟見,忍不住伸手去摸,赫見在櫃中層層叠叠的姐姐影像底下,一
片滔天血海浮蕩,裹着一條揮舞刀器的鬼影!

  「是……是妖刀!」

  一驚之下,魏無音嘶啞的嗓音忽在耳畔響起。

  「我年少之時,一心想做英雄。爲成英雄,愛無所愛、友無所友,到頭來隻
剩一身飄零。回首前事,不如行酒浮舟,相忘于江湖。少年人,我心倦了。剩下
的就交給你啦。」老人語聲寥落,又仰天豪笑。

  「遍履城山不求仙,獨羁花月欲窮年;
   一罷擲杯秋泓飲,勝卻青鋒十三弦!」

  「……前輩!」

  他一躍而起,觸日隻見陽光燦爛,林間莺聲啁啭,溪上雲蒸消淡。哪裏有什
麽書庫、有什麽血海?紅彤彤的砂壁上回映日光,如抹胭脂,崖上綠樹低垂,翠
色的林葉被陽光一照,遠遠近近地籠着一層剔透暈黃,掩眉眺去,便如一樹小巧
扁玉。

  耿照幾乎以爲一切隻是一場夢,忽然間福至心靈,緩緩回頭。

  清溪水畔,一身大袖寬袍、灰發披面的清矍老人倚石閑坐。低頭垂手,一動
也不動,左手五指沒入清洌的水中,彷佛應和着夢裏「行酒浮舟」的蒼涼笑語。

  ——失敗的那個,靈魂将灰飛煙滅。

  ——強者存、弱者滅……

  ——我活夠啦,并不怕死。

  「原來你從一開始,便是如此打算的麽,前輩?」

  耿照回過神來,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對老人磕了三個響頭。擡起頭時,才發
現自己淚流滿面。

  現在更重要的,是确認奪舍大法轉移的效果。他揉揉額角,除了些許頭暈目
眩,并沒有其他的異狀;索遍枯腸,也沒有魏無音說過的東西以外、關于消滅妖
刀的一絲一毫。

  耿照怔怔地瞧着雙手,瞧着流動的水面之上、映出的那張不斷變形的面孔,
心中一沉:看來……是失敗了。

  沒學過奪舍大法的自己,浪費了琴魔保守了三十年的妖刀之秘。放眼當今東
海,能克制妖刀的最後一絲希望已然破滅。他僵硬跪在溪畔的圓石灘上,任由溪
水浸濕了褲膝,沒有擡頭再望一望老人的勇氣。

  耿照對人生的盼望,一直都非常、非常的微小。

  他一點也不想引人注目,隻希望攢夠了錢,替姐姐找個殷實的好人家、風光
辦場婚禮,再把阿爹接來流影城,好生奉養。當然,将來手頭寬裕了,還是得在
龍口村買一小塊地,讓阿爹百年之後,可以回到年輕時候落腳的地方……

  然而在這一瞬間,他卻極度渴望自己就是老人口中的英雄,别讓琴魔前輩的
期盼落空,别讓三十年的和平一朝破滅,别讓這麽多的無辜百姓再染鮮血……

  「可惡!」他一拳擊在水中,鋼牙緊咬,不甘心的眼淚又淌出眼眶。

  「羞羞羞!」清脆的笑聲自背後響起:「這麽大人了,一早便哭鼻子。」

  耿照回過頭,一抹嬌小的身影背手而來,風中黃衫搖曳,腴潤結實的小腰上
挺出一對鼓脹的胸脯,笑靥嫣然,卻是黃纓。

  「怎麽……怎麽是她?」他微感詫異,忙抹去淚水。

  黃纓睜大杏眼,捂嘴驚叫:「老爺子怎麽……怎麽就死啦?」難以置信,又
不敢伸手去摸屍體,東張西望片刻,随手拾了一根幹透的浮木長枝,便要去戳。

  耿照趕緊奪下,見她杏眼一翻、似要發作,忙道:「前輩去世了。」将魏無
音身中「不堪聞劍」一事約略交代。

  黃纓對這個兇霸霸的老頭兒素無好感,心想:「死了便罷,不然成天喊打喊
殺的,也是麻煩。」

  耿照天生力大,獨自将魏無音的遺體扛至崖邊,以免被溪水打濕,又與黃纓
一同堆起篝火,加些濕柴生煙,希望引起流影城巡邏哨隊的注意。黃纓手腳頗爲
俐落,兩人合力,很快就布置妥當。百無聊賴,并肩坐在溪邊踢水聊天。

  「她……二掌院呢?」耿照望向遠方,故作無事。

  「還在睡呢!」黃纓斜乜着他,促狹似的一笑。

  「這麽關心,怎麽不進去瞧瞧?」

  耿照臉上一紅,所幸他膚色黝黑,倒也不怎麽明顯。

  黃纓「哼哼」兩聲,沒真想讓他尴尬,撇了撇粉潤的兩片唇瓣,低着頭一徑
踢水,道:「可能累啦,睡得正香呢!我替紅姐穿好了衣裳,等她醒來不會難堪
的。」

  「謝……謝謝。」

  黃纓愛看他臉紅的樣子,故意逗他:「你少沾親帶故的!我又不是采花賊,
昨晚睡得可沉了,怎麽都編派不到你姑奶奶身上。」眨了眨杏眼,笑得一臉壞壞
的。

  耿照無心談笑,悶着頭不發一語,隻将右手浸在水裏,默默劃動。黃纓一見
他乖,心裏便覺歡喜,也不知是什麽緣故。料想他與那老頭兒有什麽私底交情,
難免傷壞,也不以爲意,自顧自的說笑話與他解悶。

  說着說着,崖頂忽然傳來人聲,疏疏落落,漸次往這廂靠近。

  黃纓一怔,喜得擡起頭來,歡道:「有人來啦,有人來啦!你這人悶歸悶,
倒也真不說空話。」雙手撐後往溪石上一跳,結實的圓臀穩穩坐落,雙乳一陣搖
顫,從水裏抽出兩隻白生生的細嫩小腳,在曬熱的石上踏幹水珠,套上小靴,扯
開嗓門對崖上叫:「喂,快來人哪!我們在這裏——」

  她喊了幾聲,一想不對:「本姑奶奶喉音嬌妩,怎能幹這個活兒?」忙叉腰
回頭,拉下臉來:「喂,快來幫忙叫啊!你不想上去了麽?我——」

  耿照「噓」的一聲,神情凝肅,皺起鼻頭歙動着,喃喃道:「風裏……有鐵
心木的味道。」

  「鐵你的死人頭!」

  黃纓直想一腳将他踹進水裏,正要掄起粉拳揍醒這個渾小子,卻聽耿照低聲
沉吟:「……還有血,還有血的味道。你,沒聞到麽?」黃纓手舉在半空,聽他
說得嚴肅,不覺搖了搖頭。

  他喃喃自語:「鐵心木,和血的味道……這是妖刀的氣味,是……妖刀萬劫
獨有的氣味。爲練『不複之刀』,萬劫的刀屍一定會找百年以上的鐵心木……」
抱頭苦苦思索,似乎遺漏了什麽。

  黃纓一怔:「你怎麽知道?老頭兒同你說的麽?」

  「沒有……前輩沒來得及和我說這件事。這……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就裝
在這裏,一想……就想出來了。」他呆呆地指了指額角,忽然一躍而起,大笑大
叫:「成功啦!成功啦!這、這真的有效……真的有效!前輩,我們成功啦!」

  黃纓被他吓傻了,一動也不敢動。

  耿照欣喜若狂,差點沖到魏無音的遺體前跪下叩頭。但狂喜也不過是一瞬之
間,他五感較常人敏銳,那混合了鐵心木香氣的血腥味鋪天蓋地而來,彷佛已近
在咫尺。

  趕緊狂奔至山崖下,雙手圈口,放聲大叫:「快走!這附近十分危險,不要
靠近!快快離開——」

  黃纓差點沒暈過去,一扯他衣袖,氣急敗壞:「你瘋啦!」正要喚人來救,
卻見崖上探出一張圓胖紅臉,一名肥壯的青年道人鬼頭鬼腦的張望片刻,回頭叫
道:「你們快來看,底下是魏無音那厮!瞧那服色……還有水月停軒的小妞!」

  此人黃纓自是不識,耿照卻覺十分眼熟,瞧着額角隐隐生疼,不覺沁出豆大
的汗珠,蓦地心底冒出「鹿别駕」、「沐雲色」這幾個名字,還有在靈官殿裏,
他一人獨戰天門群道的片影殘識……

  耿照并不認識那青年道人,可魏無音見過——來人竟是觀海天門的胖道士曹
彥達。

 
          第十折  狂歌策馬 十步一殺

  原來,昨晚蘇彥升、曹彥達等一行随着談劍笏退往湖蔭城驿暫避,因遲遲未
有鹿别駕的消息,天未大亮,便請驿站裏的值更官代爲通報,要向談劍笏辭行。

  那官員揉着惺忪睡眼,嘟囔着:「有你們這麽不懂規矩的麽?現下是什麽時
候,驚擾了大人,誰來擔待?」

  想不到談劍笏向來起的早,雖内傷未愈,不到卯時便已起身。

  蘇彥升等求見之時,他一身錦袍官靴,儀容整肅,正端坐在官廳裏用早飯。
桌上一杯醋芹、一碗鹹豆、一碟麻油拌莴筍絲,就着一盞豆焰小燈配粥吃。身邊
僅一名院生服侍,伺候大人盛粥之後,也自取碗筷坐下同吃。談劍笏頭也不擡,
顯然平日就是如此。

  蘇彥升上面一首,談劍笏起身抱拳回禮。

  「談大人,家師一夜未回,着令人擔心。貧道欲率敝派人馬,先走一步,特
來拜别。」

  談劍笏想想也是道理,鹿别駕武功雖高,孤身一人遇上妖刀一樣讨不了好。
點頭道:「也好。隻是天還沒亮,也不先忙着走,一起坐下來用早飯吧?」

  蘇彥升堅持不肯,談劍笏也不好勉強,一路送出驿所。

  其餘天門弟子整裝完畢,肩囊佩劍、背負刀器,都在陲驿之外等候。約莫清
晨露重,一個個都是縮頸團手,面色陰晴不定。衆人齊出了大門之後,曹彥達忍
不住嘀咕:「好歹是個四品官兒,怎麽吃得這麽寒碜?還說要請客呢,不怕人笑
話。」被蘇彥升瞟了一眼,才趕緊閉嘴。

  鹿别駕此番下山,是抱着爲子報仇的打算,刀門各觀一接诏令,傾力支援,
一共動員兩百多名弟子。誰知道靈宮殿一役遭妖刀血洗,折損近七成,紫星本觀
出身的隻剩下蘇彥升、曹彥達等十數人。

  走出裏許,一名外觀弟子忽道:「蘇師兄,咱們現在要往哪兒去?」

  蘇彥升心情不佳,連頭也不回,冷冷說道:「先将宗主與鹿師弟尋回,然後
再做打算。」

  那人沉默片刻,又開口到:「蘇師兄,昨夜大夥兒都沒睡好,一早起來粒米
未進,心情怕不是太好。要不要……這個……先找個地方填肚子,要幹起什麽來
也有力氣?」

  蘇彥升停下腳步,見他膚色黝黑,一臉的大麻子,活像鄉下來的莊稼漢,越
發惱怒,面上卻不動聲色,斜眼道:「你是哪件觀門的?叫什麽名字?」那人陡
然間被問得有些慌,嚅嗫片刻,才道:「小人是……是從鍾山孤苗觀來的,叫史
弘志。」

  蘇彥升冷笑:「不是『彥』字輩的麽?」

  史弘志麻臉一紅,低頭道:「不是。蘇師兄是紫星本觀的高徒,自是沒聽過
小人的名号。」

  觀海天門自「披羽神劍」鶴着衣接任掌教以來,積極推行「道徒登真」的制
度:每年春秋兩季,由各觀自行挑選資質上佳的優秀弟子,送到真鹄山總壇接受
長達一百天的三壇大戒。受戒完成發給戒牌、戒衣,由總壇依字輩、排行頒予道
号,錄進《登真錄》中,正式由見習的道徒升作玄門道士。

  事實上,天門諸觀各有基業,如鶴着衣原是劍門一脈「青帝觀」的住持,被
推爲掌教之後,才移居總壇洞靈仙府。

  總壇自身沒有田産銀錢,養不起這麽多前來受戒的道衆,自然也不能要掌教
出身的青帝觀一體支應。各觀在遣送弟子去總壇之時,均需繳納一筆費用,以應
付長達三個月的三壇大戒期間衣、食、住、行等各項花銷,稱之爲「登真錢」,
再加上來往路費,其實是筆不小的開銷。

  像鍾山孤苗觀這種窮鄉僻壤的小廟,靠着紫星觀的接濟,幾年才能送一個道
徒上真鹄山。觀内能排得上字輩的寥寥無幾,多半都像史弘志這樣,由自家的長
老住持授戒了事。

  蘇彥升斜眼冷笑:「想吃飯麽?好啊!你去鎮集上尋一間分茶飯莊,愛吃什
麽點什麽。這頓飯錢便算是孤苗觀請客,機會難得,大夥兒千萬别客氣啊!」

  史弘志笑容凝住,臉色一陣青一陣紅。

  曹彥達伸指戳他胸膛,大聲道:「你是什麽東西!這裏輪得到你說話麽?叫
你們觀裏『彥』字輩的出來說!什麽玩意兒……」話沒說完,史弘志猛一揮手,
怒道:「俺孤苗觀裏『彥』字輩的,昨晚都死在靈宮殿啦!咱們不遠千裏而來給
你們助拳、犧牲性命,還不值一頓飯!」

  曹彥達被他一推倒地,腿傷疼得死去活來,大叫:「你、你們這些鄉巴佬,
造反啦!」其餘的紫星觀弟子紛紛上前,伸手去推史弘志:「幹什麽、幹什麽!
動手打人哪!」

  沒想到史弘志卻一動不動,周圍的外觀弟子面色陰沉,反而圍了上來。

  紫星本觀的人馬隻剩下十來個,其餘五十幾人全都是刀門同宗的外觀弟子,
扣掉存心觀望兩不相幫的,雙方也還有兩倍以上的差距,形勢登時逆轉。紫星觀
諸人被圍在中間,曹彥達哇哇大叫:「你們……你們别亂來!宗主要是知道了,
你……你們沒個好死的!」

  蘇彥升手按劍柄,沉聲道:「史兄弟,你們想怎樣?」

  史弘志原本隻想發發牢騷,不想肘腋生變,轉眼竟已到了這個地步,心想:
「若讓宗主知曉,我一定完蛋大吉。」忽起歹念,喝道:「你們這般欺負人,當
我們是什麽?不先替昨晚犧牲的兄弟們收屍,隻想找你師傅!」左右被激起敵忾
之心,紛紛騷動起來。

  蘇彥升冷笑:「大家都是同門,你說的是什麽話來?你想吃飯,難道我肚子
不餓麽?試問你袋裏,有多少銀錢能喂飽這麽多人?我身上可是一毛也沒有。」
衆人一陣錯愕,頓時無語。

  蘇彥升又說:「昨夜走得匆忙,錢囊都留在靈宮殿中。我正要帶你們回去,
取了銀錢,才好辦事。」

  衆人半信半疑,史弘志唯恐氣勢一弱,再也殺不了紫星觀諸人,忙道:「用
不着那麽多人一起走,我與你同去,衆人在這裏等着便是。」一使眼色,三名與
他相熟的外觀弟子頓時會意,便要押着蘇彥升一起離開。

  忽聞一聲長笑,一人從大樹上跳了下來,吐掉口中長草,搖頭道:「我勸你
莫去爲好。」

  來人約莫二十出頭,年紀很輕,颌下留着粗硬燕髭,貌似粗豪,雙眼卻時時
綻出嗤笑般的神光,十足的玩世不恭。他生得虎背熊腰,束腕長至肘底,以皮索
交纏縛起,一身紫衫快靴,頗似江湖遊俠。

  蘇彥升打量了他幾眼,冷冷說道:「原來是你。」

  那人懶憊一笑,撇了撇嘴:「我也不愛來啊!都是掌教真人放心不下,硬逼
着我來瞧瞧。沒想到卻遇上狗打架。」

  曹彥達怒道:「呸,你嘴巴放幹淨點!」

  那人呵呵直笑,晃晃悠悠走了過來,也沒看他怎麽動作,「啪」一聲脆響,
曹彥達已被扇得眼冒金星,左頰高高腫起。

  「昨夜在靈宮殿,就屬你最丢臉,堕了本門聲名。你若管不住舌頭,我可以
代勞,一刀割了便是,以後也省得麻煩。」反手一掌,又是「啪」一聲脆響,打
的居然是史弘志。

  「你也知道還有同門的屍首棄在靈宮殿,無人收埋麽?隻想着銀錢,想着填
飽肚子,丢不丢人?」

  史弘志撫着腫起的面頰,連他何時舉手放落都沒看清,見左右均面露愧色,
心知大勢已去,低着頭不敢造次。

  蘇彥升冷眼旁觀,忽道:「你一直跟着我們?」

  那人兩手一攤:「掌教真人隻讓我照看,沒讓我插手,要不是有群笨蛋打算
自相殘殺,我隻想在樹上睡大頭覺,睡到你們回山了再去交差。可惜啊,樹欲靜
而傻蛋不止,誰得了好處?」圈指銜在嘴邊,一聲長哨,一點黑影自遠方狂奔而
來,眨眼便至,卻是一匹通體紫亮、飛鬃如雪的高大駿馬。

  那紫龍駒除了鬃毛、尾巴,連四蹄與吻部都是白色的,急奔倏停,到了眼前
才覺比尋常馬匹高出一頭不止,猶如馬中的巨漢惡來。馬鞍兩側挂了兩隻皮囊,
鞍畔除了卷起的鋪蓋,還有兩柄并鞘長劍。

  那人拍了拍馬頸,馬卻甩甩鬃毛,不怎麽搭理。說是主從,看起來更像是一
起混的酒朋食友。他從鞍側的皮囊中拿出幹糧,分給衆人,朗聲說道:「人死爲
大,昨晚犧牲的同門尚在靈宮殿,總不能叫他們暴屍荒野。吃完餅之後,衆人随
我回去,一同爲他們收殓,帶回故鄉。」

  有人說:「如果……如果再遇上妖刀,那該怎麽辦?」

  那人笑道:「打不過就逃啊!你若不幸犧牲,想不想有人爲你收埋?」一幹
外觀弟子都覺有理,忙不叠的點頭。史弘志道:「鍾山離此地甚遠,我們觀裏有
七、八位弟兄喪生,光是置辦棺木、雇用馬匹的費用……」忽覺心酸,忍不住低
下頭。

  「無妨。」那人笑說:「掌教真人早有交代,此次的傷亡撫恤,将由總壇全
數支應,衆人不必擔心。」

  總壇雖無錢無糧,但掌教真人既許下承諾,自會由青帝觀出面處理一切,思
及此處,的确沒什麽好擔心的。史弘志等外觀弟子大喜過望,放心大嚼起來,頓
覺這幹餅似乎特别香甜。

  那人笑着對蘇彥升說:「你不來麽?」

  蘇彥升面色鐵青,寒聲道:「我找師傅去。」

  「我已派人去打聽了。據說附近有人曾見一民道骨仙風的道長,往紅螺谷的
方向去了。」那人笑着說:「料想你也信我不過。你若要找,便自己去找罷。貴
觀弟子的遺體我會着人貯裝打埋,先行送回真鹄山,你就不必謝我啦。」說着牽
起缰繩,率領一幹外觀弟子離去。史弘志等均對紫星觀深感不滿,「呸」的一口
唾在地上,頭也不回聽任那人指揮。

  曹彥達咬牙切齒,恨聲道:「二師兄!便讓這厮走了麽?再怎麽說他也隻有
一個人,咱們并肩子齊上,剁也能剁死了他……」

  蘇彥升瞥他一眼,冷然道:「你有膽子殺掌教真人的關門弟子麽?」

  曹彥達一愣:「他……他是……」

  蘇彥升目光望遠,仿佛正以無形之劍刺着那個率衆遠去的寬闊背影,一字、
一字的說:「就是他,掌教真人唯一的徒弟!」

  ——「策馬狂歌」胡彥之。

  「披羽神劍」鶴着衣,東海三大名劍之一。畢生曾收過五名弟子,而唯一活
到現在、被公認能接任其衣缽的,隻有人稱「策馬狂歌」的關門弟子胡彥之。

  胡家是東海仇池郡望族,世稱「古月名門」,富甲一方,隻可惜人丁單薄,
族中不旺。胡彥之自小父母早逝,被忠仆送往青帝觀,曆時十五年而藝成,遂散
盡家财,四處遊曆,赢得「策馬狂歌」的俠名。爲顧及胡氏的這根獨苗,鶴着衣
遲遲不讓他受戒。胡彥之平時極少呆在真鹄山,因此曹彥達等都不曾見過。

  「以他的個性,既然敢孤身前來,近處一定伏有人手。」蘇彥升冷冷的說:
「若是輕舉妄動,不過平白給他一個殺人的借口而已。」

  「師兄,現在呢?我們……我們要往哪去?」

  「去紅螺谷。」蘇彥升頭也不會,風中傳來他利刃般的聲音:「若不想死,
就得在師傅想起我們之前,先找到他老人家的行蹤!」

     * * *     * * *     * * *     * * *

  蘇彥升、曹彥達等一行十餘人,沿着紅螺谷的峽間一路搜尋,遙遙望見崖底
升起一條灰煙,發現了黃纓與耿照的身影,還有躺在崖底的魏無音遺體。
  
  曹彥達回頭大叫:「二師兄,你快過來看!」

  蘇彥升臨崖探頭,見那人面貌清矍、寬袍大袖,果然是「琴魔」魏無音,又
聽得黃纓、耿照兩人大叫,提氣問道:「那位可是『琴魔』魏無音魏前輩?」他
内力造詣遠非耿、黃二人能及,這下穿透嘯風激流的聲響,清清楚楚傳入二人耳
中。

  黃纓唯恐他們掉頭離去,大聲回答:「是!不過他死啦,你們别怕!」

  蘇、曹等面面相觑:「魏老兒……死了?」

  蘇彥升心想:「找不到師傅,又失了鹿師弟的蹤迹。沐雲色有談劍笏、許缁
衣保護,一時間難以的手,再加上靈宮殿一役損失慘重,我又折了師傅的顔面。
這些罪名,我一條也擔不起。」

  以鹿别駕睚眦必報的的性子,如能取得魏無音之屍洩憤,說不定便能轉移焦
點——他打定主意,大叫:「這位姑娘可是水月亭軒的師妹?在下觀海天門蘇彥
升,并不是壞人。」黃纓開心得幾乎要飛起來,圈着小嘴大聲回答:「我是水月
亭軒門下,姓黃,單名一個『纓』字。快點垂繩來救我們——」

  「底下都還有些什麽人?」

  「我們師姐妹三個,這位是白日流影城的耿照耿兄弟!」黃纓叫道:「我二
師姐染紅霞也在這裏,你們趕快放繩子下來!」

  「萬裏楓江」染紅霞的聲名傳遍東海,正邪兩道無不知曉。黃纓知她與耿照
都不是舉足輕重之人,唯恐對方不救,趕緊把師姐的名頭擡出來。

  蘇彥升聽得一凜,四下裏張望,問道:「二掌院也在麽?怎……怎的不見人
影?」

  黃纓仰頭圈口,指了指岩洞道:「她受傷暈過去了!你們快些垂繩,别淨問
這些不相幹的。待上去後,什麽都說與你聽!」蘇彥升回頭吩咐:「去找些繩索
來,越多越好。如無現成的,取些被單布疋也行,動作快些!」左右稱是,紛紛
擠進烽火台去。

  要帶走魏無音之屍,決計不能讓指劍奇宮的人知曉,否則麻煩旋踵而至,永
無休止。這水月門的小丫頭,還有那流影城的耿姓少年都不是要人,本想順手殺
了,神不知鬼不覺。豈料染紅霞也在崖下,此女的武名傳遍東海,據說猶勝師妹
任宜紫一籌,約與許缁衣相類,是個麻煩人物。

  「若是昏迷不醒,也還好辦。」蘇彥升暗忖:「若她神識尚且清醒,隻等拉
到半空中時,再将繩索割斷,這崖壁四、五丈高的距離,摔也摔死了她。」

  卻聽耿照大叫:「快走!這附近十分危險,不要靠近!快快離開!」

  他探頭到:「小兄弟!你說有什麽危險的?」

  耿照叫道:「萬劫妖刀,便在附近!你們若不離開,便将繩索垂将下來,先
避一避。妖刀下不來的,這裏很安全。」天門群道聽得一愣,俱都笑了出來。曹
彥達忍不住笑罵:「他奶奶的!黃姑娘,你相好的腦子不清楚啦,居然說下頭比
較安全。依我看,你們就别上來啦。」

  黃纓聽他言語粗鄙,大起惡感,隻是求生的機會千載難逢,暫不與他計較,
掄起粉拳猛揍耿照:「你閉嘴好不好?添什麽亂!」無奈耿照的肩膀肌肉結實強
壯,打得不痛不癢,倒是她自己十指指節隐隐生疼,不禁氣結。

  黃纓見繩索越來越近,歡喜得差點掉下淚來,回頭對耿照說:「你去将紅姐
她們背出來,我先上去,一會兒便輪到你們。」耿照搖頭:「别上去。聽我說,
妖刀就在附近……我聞到那股味兒了。待在崖上,隻是平白送命而已。」

  黃纓握住繩索,聽他說得鄭重,頓時猶豫了起來。

  蘇彥升遙遙望見,大聲道:「黃姑娘,煩請你與耿兄弟幫個忙,将魏老前輩
的遺體縛在繩上,讓我們先将他老人家救上來。」黃纓一聽,登時不肯放手,急
道:「怎不先拉活人,拉死人作甚?」

  蘇彥陸道:「魏老前輩是江湖名俠,死者爲大。況且,你二人若都上來了,
誰能将遺體縛在繩上?」黃纓不依不饒,隻說:「我不管,先拉我們師姐妹仨上
去,别的沒商量。」

  曹彥達不耐煩了,怒道:「你再羅唆,看老子一刀将繩索砍斷,誰也别想上
來!」

  這下連黃纓都聽出不對:「看來他們要的是老頭兒,不是想救人。」索性繩
索一放,冷笑:「是麽?這倒好,姑奶奶不上去了,有種你們自個兒下來。」曹
彥達沉不住氣,急忙罵道:「小浪蹄子!你犯什麽渾?快将屍體縛上!」

  蘇彥升寒着臉低喝:「你才犯渾!閉上你的嘴。」揚聲道:「黃姑娘,你是
聰明人,我不跟你繞辔說話。你将魏老前輩的遺體縛好,我拉你們一塊兒上來,
這你總能放心了罷?」

  黃纓還未答話,始終歙鼻聞嗅的耿照突然擡頭,搖着頭自言自語道:「來不
及啦。」問黃纓:「你信不信我?」黃纓被問得一怔,俏臉微紅,咬牙道:「你
要敢騙我就死定啦,姑奶奶剁了你喂狗!」耿照點頭:「讓我先上去。」

  黃纓知他不是貪生怕死之人,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耿照拉住繩索,大聲道:「蘇道長!請讓我先上去。」稍微退開了小半步,
有意讓蘇彥升看見自己。蘇彥升皺起眉頭,忽見他背上布包的形狀十分眼熟,心
念電轉,不禁一凜。

  「是赤眼!」

  他見過魏無音持赤眼與幽凝相鬥,知道此刀不是以接觸人身的方式寄體,持
之無礙,心中大喜:「若得赤眼刀,價值更勝魏老兒的屍體百倍!」強抑狂喜,
不讓聲音洩漏一絲心情,答道:「好吧!你先上來。」右手握住劍柄,待耿照爬
上山崖,便要殺人奪刀。

  繩索的一頭綁在崖畔的一株大樹上,耿照試了試緊度,雙手攀住一蹬,沒等
崖上的道士們拉起,踏着崖壁往上攀爬。

  蘇彥升暗自凜起:「這小子身手不壞!」低聲吩咐:「一會兒他爬了上來,
大夥兒并肩子齊上。」衆人會意。

  另一名紫星觀弟子屠彥昭嘴唇微舐,眯眼笑道:「師兄,我瞧那姓黃的小妮
子身段不錯,水嫩水嫩的,是不是……這個,嘿嘿。」旁邊的瘦子蕭彥坤怒斥:
「你犯什麽渾!要喝頭湯,輪得到你小子麽?也不問師兄喜不喜歡!」

  屠彥昭揍他一拳,冷笑道:「師兄是什麽人物,愛這種鄉下姑娘暧?我聽說
那染紅霞才是武林中少有的美人,貌美如花、性烈如火,像這等罕見的銷魂胭脂
馬,才配得上師兄的人才!你少在那兒瞎撩撥!」衆人一陣哄笑。

  蘇彥升想到赤眼即将得手,再加上尋獲魏無音之屍的大功,心情大爲放松。
那染紅霞他曾在洞靈仙府見過幾回,年紀與自己相仿,的确是個高挑健美、玲珑
浮凸的端麗女郎。若能品嘗那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嬌美胴體,在滅口之前盡
情取樂,倒也是樁美事。

  他抑着笑意,闆起面孔低斥:「大局爲重。等事情辦好了,再樂一樂倒也不
遲。」

  忽聽曹彥達「嘟曠」一聲,指着林間:「二師兄,這裏照輩份往下數,除你
之外再來便是我了。那個染紅霞歸你,這一個可得給我,誰都不許搶。」他腿傷
不便,擔心不先說好,屆時大夥兒「嘩」的一聲恐後争先,怎麽也輪不到自己。

  衆人順着他的手指望去,隻見林中行出一條嬌小身影,上身僅着小衣,玉色
的肚兜裹着兩團小小乳鴿似的細緻綿乳,渾圓的乳廓線條起伏柔潤,乳首尖翹,
光看便覺得觸感無比嬌嫩。

  少女裸露出纖細的肩頸,雙肩對比嬌小的身材,算是相當寬闊挺拔,然而肩
線瘦不露骨,渾圓有緻,襯與細細的頸子、細細的鎖骨、細細的胳膊,精緻可愛
之中透着股結實健美,令人忍不住想恣意蹂躏,一點都不怕會揉碎了她。

  她雖然生得嬌小,下身卻比上身要長得多。被雨水打濕的紗裙中,透出兩條
白生生的結實美腿,并非細細直直、如骨瓷般的纖弱之美,而是線條起伏玲珑,
隐含着肌肉的結實與力道、充滿柔軟彈性的一雙長腿。

  彷佛呼應着雙腿的健美,少女的臀線渾圓峰起,連接到大腿的部分連一絲贅
肉也無,挺翹到教人無法移開雙目的程度,側看彷佛一隻曲線驚人的細頸圓瓶,
美臀上幾可置物。

  天門群道看得呆了,誰也說不出話來。縱使少女繃帶纏頭,隻露出一雙空洞
的美麗杏眸,小手裏拖着一條粗大的鐵鏈,衆人也不覺有異。雖看不見少女的真
正面日,已覺是天姿國色。

  少女裸着赤足,貓兒似的窈窕行來。沾着黑泥的小小腳兒形狀姣美,反而更
顯白皙精緻,與赤裸的肩頸肌膚一樣,呈現出一種塗了奶汁似、層層浸裹的滑潤
漿白。這潤白是如此之濃,以緻膝蓋、肘踝等皮膚較薄之處,透出的血色都成了
某種粉酥酥的橘紅,加倍的柔嫩可口。

  屠彥昭「骨碌」一聲,直着脖子猛吞唾沫,差點忘了滑動喉管,一咳之下稍
稍回神,喃喃道:「曹胖子,那姓黃的我不要了,給你好啦!我……我……我要
這個。」

  曹彥達「嗯嗯」應了兩聲,才省起他說的是什麽話,怒道:「放屁!她是我
先看到的!」

  蘇彥升惦記着即将得手的赤眼刀,也不理曹胖子的渾話,見耿照離崖頂隻剩
丈餘一離,迫不及待伸手拉索。

  耿照一躍而上,忽然抓着他向前一撲。

  蘇彥升重心不穩,被推倒在地,心想:「不好!這小子早有準備!」正要起
身,一片潑漆似的滾熱漿液兜頭撒落,澆得他滿頭滿臉都是。伸手一揩,卻見滿
掌黑紅,濃重的腥刺味沖鼻而入,竟是鮮血!

  他一輩子沒見過這麽多血。

  愕然擡頭,但見一柄巨大的鐵鏈石刀揮灑開來,攔腰掃過三名師弟。那三個
人形就這麽硬生生「爆」了開來,所有的肢體形狀一瞬間粉碎殆盡,滿腔的血漿
如瓶破汁流,随着殘肢肉塊崩潰湧洩,轉眼便淌了一地。

  蘇彥升瞠目結舌,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鞋底踩着血污一跤滑坐在地,顫抖着
倒爬幾下,手掌「唧」的一聲,忽然按進一團溫熱濕黏之中。緩緩轉頭,赫見屠
彥昭雙目圓睜、滿臉披血,頸部以下攤成一片絞肉似的濃紅汁塊,白森森的斷骨
四叉戟出,彷佛拗扭了的梳齒。

  他按壓之處似是一團髒腑,手落漿出,溫熱的血汁混和着膏脂,不住汩汩液
湧,似乎還在跳動。

  蘇彥升慘叫一聲,忽覺頸後風動,岩柱般的獰惡巨刃轟然掃至。千鈞一發之
際,被耿照推着滾倒開來,堪堪避過。「嘩啦」一聲骨拆肉散,數不清的碎肉斷
肢飛落在兩人身上,幾乎蓋滿。

  「快走!」

  耿照勉強從滑膩的血漿中撐起身子,拖着蘇彥升往烽火台奔去。

  蘇彥升兩腳發軟、頂髻搖散,一頭亂發被血污漿住,忽然發了瘋似的叫喊起
來,雙手不住亂搖。耿照膂力強橫,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往後拖,「碰!」一腳踢
開了烽火台的入口大門,拖着蘇彥升往二樓。

  這烽火台乃是白日流影城的巡邏哨所,底部以土夯成硬台,其上的建築則是
簡單的木構,二樓是整片「回」字型的木制平台,四周搭起掩護射擊用的女牆,
上覆牛皮篷頂,平台中央挑空,從一樓的泥地上砌起一座磚制的積薪槽。一旦外
敵來襲,于此問堆起柴草、幹牛糞燃燒,其煙筆直入空,數裏之外清晰可見。

  耿照将他安置在平台上,透過女牆箭垛往下望,台後的小校場已成一片血池
塘,十餘名紫星觀弟子通通化成紅漿上漂着的殘肢斷體,有些被砸得糜爛不堪,
有的卻指掌宛然,能清楚看出平滑齊整的斷口。

  他隐覺奇怪,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見碧湖拖着萬劫刀柄的粗大鐵鏈,靜
靜地立在血池塘中央,雪白的裸足踩着一地黑紅,顯得加倍白膩。

  「她的身體……已經開始适應這把刀了。」

  碧湖被萬劫刀附身時,持刀姿勢與上一名刀屍何阿三很像,明明身子輕盈,
動作卻很笨拙。以細瘦的胳膊扛起巨刀,更是無端消耗肌力。經過一夜的時間,
她的行動逐漸回複成小個子的靈活敏捷,走路開始有了少女的嬌美韻緻,改扛刀
爲拖刀,出招也多以鐵鏈發動……而鐵心木的氣味,證明她已開始修習萬劫的獨
門武學「不複之刀」。

  ——但,什麽是「不複之刀」。

  耿照抱着頭,幾乎想一把擰将下來。無奈腦海之中還是空空如也,什麽都想
不起來。「可惡!」他咬牙切齒,努力回億着萬劫刀與鐵心木之間的關連,忽聽
蘇彥升尖叫:「快!快叫人來!都殺光了……都死光啦!」從懷中摸出一隻火号
銅管,對天一拉,「咻」的一聲尖銳聲響,煙火沖上白日青天!

  大白天的看不見火花,然而那隻信管不停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碧湖身子微
微一顫,空洞的眼眸望向台頂。「糟糕!」耿照趕緊奪過來,遠遠擲出,已然來
不及了。

  碧湖拖着萬劫刀點足掠至,鐵鏈「喀啦啦」的一甩,石刃呼嘯而來,轟的一
聲巨響,烽火台的木構塌去一角!偌大的四角木台搖搖欲墜,碧湖正要揮出第二
刀,陡聽一聲長嘯,馬蹄聲才在林間響起,一道黑電似的巨大馬影已穿出樹林!

  馬上之人正是策馬狂歌胡彥之。

  他着人安置好史弘志等外觀弟子後,便折回原路,循迹找尋蘇彥升一行的蹤
影。胡彥之周遊天下,曾拜師學過無數雜藝,精擅一門名喚「縮地法」的捕獵追
蹤之術,其實已尋至附近。仗着那罕見紫龍駒的神異腳力,一聞本門警訊立即趕
來,遙遙望見地的血池殘肢,驚駭之餘,不覺動怒。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殘殺!」按住鞍上的并鞘雙劍,便要擎出。

  他與碧湖之間相距約二十步,便是算上了鐵鏈,猶勝萬劫之長,但以紫龍駒
的速度,卻是眨眼可至,碧湖絕對不及回刀出手,雙方可說是勝負已定。

  耿照探出女牆,正想叫他劍下留情,勿傷了碧湖姑娘的性命,腦海中電光石
火一閃,無數掠影殘識陡然間組合起來,終于明白那些切割平滑的肢體是怎麽來
的,急得大叫:「小心她的刀——」卻見紫龍駒四蹄交錯如影,雪一般的長吻烈
鬃已突入十步之内!

  碧湖果然不及揮刀,靜靜而立,平舉萬劫。

  胡彥之迎着刀尖一歪頭,控馬鑽入内側,順勢倒出劍柄,便要出手!

  耿照阻之不及,最後一個「氣」字方落,胡彥之已與碧湖錯身而過,綻出一
蓬血花,手指松脫劍柄。紫龍駒的吻部濺出鮮血,迎風披額,覆住整隻左眼。那
馬前腳跪折,龐大的身軀「碰!」一聲側倒在地,向前滑出丈餘,連滾了幾圈才
又一躍而起,掉頭竄入林中,不住撞斷枝葉。

  胡彥之被抛下馬,一路滾到血池邊緣,伏地動也不動,血膩漸漸濡上衣衫。

  人如流星馬如龍,名動東海的「策馬狂歌」卻在一瞬之間,雙雙被制伏。

  這就是妖刀萬劫的獨門絕學,隐藏在粗犷猙獰的石刃之中,片物無聲、殺人
無形的——「不複之刀!」


.
2016-3-13 15: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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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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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11-12


          第十一折 虎風煙舉 疏影橫塘

  蘇彥升被喝得驚跳起來,神智陡清:「你怎知那是「不複之刀」?」耿照沒
時間解釋,隻說:「琴魔前輩臨終前,曾與我說過。」撐住女牆,作勢欲跳。

  蘇彥升差點破膽,揪住他的衣袖,尖聲道:「你……你做什麽?」

  耿照一把揮開:「萬劫好殺,我要阻止它。」縱身往台下一躍,雙手抱頭、
着地翻滾兩圈,也不見他撐地起身,整個人橫裏一晃,忽如蝗蟲般蹬腿掠出。

  他俯頸矮身,雙腿飛快交錯,奔跑的動作如水中遊蛇,又有些像林間鼯鼠,
幾乎讓人産生「貼地滑行」的錯覺:一霎之間,已切入萬劫刀的揮動半徑以内,
飛也似的撲向碧湖的背心!

  「好……好快!」

  蘇彥升目瞪口呆,才發現自己低估了這名鄉下少年。

  耿照移動的方式,完全颠覆了蘇彥升對「輕功」的既有印象。那種水一般流
暢、完全沒有頓點的連續動作,看不出有什麽内力或招式的運用之處,與其說是
「武功」,更像是由極端靈敏的知覺、異常發達的肌肉,以及不可思議的反射動
作融合而成的運動本能……

  「這樣的敏捷不像是人,似乎……更接近野獸!」

  耿照雙手一合,原本打算出其不意地擒抱住碧湖的小腰,誰知她身子一轉,
拉着鐵鏈踏上石刀,嬌小玲珑的胴體順勢蕩去,反而繞到耿照背後,細白的裸足
挾着勁風穿出薄紗裙擺,「砰!」蹴上耿照的背門!

  耿照一口鮮血湧上喉頭,眼冒金星,仆倒時身子一掙,連滾帶爬的摸向石刀
另一側;原地「唰!」被踩出一小處陷坑,碧湖小巧的雪白腳兒頓成殺人兇器,
美腿一勾,徑取耿照頸側!

  耿照閃避不及,并起雙肘一擋,「笃」的一聲悶響,臂骨疼痛欲裂,忍不住
單膝跪地。

  碧湖踩着他的肩頭一躍而起,右腳高舉過頂,腿心秘處暴露無遺。雪白的小
腹繃成一球一球的小丘起伏,整個陰部小巧如圓棗,色澤粉橘,陰阜上一撮烏亮
纖茸迎風飄卷,粉蛤毫無遮掩,裸露出一條小指長短的粘閉肉縫;因右腿的腿根
大開、肌肉牽動之故,蛤嘴噙着的兩片酥潤嬌脂微微翻開,随着擡腿的動作拉開
一抹半透明的晶瑩水光。

  她淩空擡腳,一雙赤裸的結實美腿幾乎拉成一字馬,右踝貼耳,挺腰一擰,
肌肉拉成既緊繃又平衡的完美線條,側看猶如一個曲線玲珑、雪膚粉潤的「冫」
字;轉眼上躍之勢已盡,随着嬌軀墜下,渾圓小巧的右腳腳跟對準天靈蓋,右腿
「呼」的一聲往耿照頭頂踵落!

  千鈞一發之際,耿照往後一仰,堪堪避過。忽覺臉上微一涼,原來她右腿放
落,蛤縫裏的一抹水光擠成幾點液珠,潑風濺出。他用手背一抹,鼻端嗅着一絲
酸酸甜甜的體味,濃烈馥郁,如花房熟裂、果腹迸漿,與染紅霞的清幽截然兩樣
卻不覺得嗆人,也無絲毫不潔之感,一般的令人想品嘗再三。

  碧湖右踵落空,倏地飛起左膝,去頂他咽喉。

  耿照打死不退,雙掌及時接住膝錘,瞥見她腿間水光盈潤,一道晶亮的水痕
沿大腿内側淌下,赤裸的圓翹臀廓上還懸着液珠;淫蜜被體溫一蒸,撲面都是鮮
濃馥烈的熟果香,熱烘烘的一陣濕潤,不覺蹙眉:「殺人……真的給你這樣大的
快感麽?」忍着掌骨疼痛,用力将她推開。

  誰知碧湖沾着濕泥的、剝蔥似的左腳足趾才剛點地,右腿一勾,又如閃電般
回身掃至!

  一連三招毫無間隙,耿照體勢用盡,終于不及格擋,側着腰硬生生吃下這一
擊,「砰!」翻倒在地,餘勢不停,被踢得連翻幾匝,咬牙撐起半身,忍不住嘔
出一大口鮮血。

  兩人距離拉開,纏鬥之勢頓時破局。碧湖蒼白的小臉露出一抹空洞的笑意,
「喀啦啦」的一陣刺耳聲響,鐵鏈被拉得筆直繃緊,插入土中的石刀便要飛出。

  ——一旦面對萬劫,下場便是化成血池塘的一角而已。

  耿照一開始就定下「對人不對刀」的策略,甯可貼身纏鬥,利用萬劫刀巨大
不便的弱點,徹底隔開刀與持刀者之間的聯系。

  結果正如他的預想:萬劫歸萬劫,碧湖仍是碧湖。縱能駕馭千鈞巨刃,她卻
沒有因此變成内力超群、身如鋼鐵的絕頂高手,少女的拳腳并不能直接威脅他的
生命,與持萬劫刀時的恐怖有着天壤之别。

  隻是失去靈魂、如傀儡娃娃般的刀屍,似乎仍保有相當程度的智力。碧湖的
猛烈攻擊并非是想徒手取命,而是要逼他退出石刀的直徑方圓之外,以施展萬劫
的無匹威力。

  耿照勉強起身,還在凝聚體力,碧湖已揮動鐵鏈,猙獰的巨型石刃呼嘯而來
——勁風自頭頂掃過,蓦覺腳下一空,已被人揪着衣領一把拉開。兩人一路滾至
林邊,耿照擡頭睜眼,出手相救的居然是方才那名落馬的青年大胡子。

  「媽的!」胡彥之一躍而起,忍不住啐了一口:「這小娘皮……是哪裏來的
妖魔鬼怪?」

  「是萬劫妖刀。」耿照突然瞪眼,拉着他低頭一滾:「小心!」

  「嘩啦啦」的一陣亂響,萬劫過處,兩株大樹如泥塑紙紮,攔腰倒落。

  胡彥之挽住他的臂膀,低喝道:「進林子裏去!」耿照會意,跟着他一溜煙
鑽進了茂密的樹林中。胡彥之點足而起,躍上一棵大樹,縱身掠至前方另一蓬樹
冠裏,回頭道:「走上面!枝葉越茂密處,那把天殺的鬼刀越難施展!」忽見耿
照三兩下爬上樹頂,攀着樹間的藤蔓擺蕩過來,敏捷得猿猴也似,一怔:「你不
會輕功?」

  「不會在樹上飛的這種。」耿照老老實實說:「教人跑步快的我倒是學過一
些。」

  胡彥之不覺失笑。

  他精擅追蹤術,輕功自是極好,于林間縱躍宛若飛影,不僅僅是快,更快得
藏形匿蹤,不仔細辨别,還以爲是鼯鼠山貓之類。

  然而耿照雖不通縱躍之術,身手卻異常矯健,往往一勾一蹬之間便能上樹,
攀着藤蔓飛來蕩去,間隙太寬時便直接落地奔跑,居然也緊跟其後,仍在聲息相
聞的範圍之内,胡彥之不由一凜:「這少年身手了得,若經調教,定成高手!」

  好奇心起,大聲道:「喂!我叫胡彥之,是真鹄山鶴真人的徒弟。這位兄弟
怎麽稱呼?」

  耿照調到執敬司後,曾用心背誦過正道七大派的要人名冊,心念電轉之間,
忽想想到:「莫非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策馬狂歌胡大俠?」危難中不敢失了禮數,
大聲道:「小人是白日流影城的弟子,名叫耿照。」

  奔跑間無法詳談,兩人逃出裏許,隻聽身後葉搖樹倒,轟隆隆的有如巨靈壓
境,漸次逼來,知道是萬劫追到。胡彥之低頭啐了一口:「呸,他奶奶的!這小
娘皮是哪來的怪胎?衣衫不整、妖妖娆娆的,出手卻這般狠。老子出入妓院,見
識過的女子也不算少了,從來沒看過這麽恐怖的。」

  耿照回道:「那是妖刀萬劫所緻。持刀的那位碧湖姑娘是水月停軒的弟子,
原本該是一位良善貞淑的好姑娘。」将水月停軒裏發生的事約略說了一遍。

  胡彥之聞言不禁回頭,微微蹙起濃眉。

  「水月停軒的……碧湖姑娘?」

  「胡大俠認識麽?」耿照奇道。

  「如果她不拿那把大刀子狂殺猛殺的話,我倒想認識認識。」他哈哈大笑:
「放眼東海,無論正道六大派還是外道七玄界中,哪有少年男子不憧憬水月停軒
的?我十幾歲時,根本覺得那是個活色生香的女兒國哩!」

  胡彥之混迹市井,說話俚俗慣了,但被他豪邁的笑聲一襯,說什麽都不覺得
卑瑣下流。耿照忍不住笑起來,好感頓生,蓦地前頭光線驟亮,不知不覺,這片
深林将至盡頭,唯恐妖刀接近人居,大聲說道:「胡大俠!蒙你搭救,日後若有
機會,小人定當補報!就此别過。」矮身鑽入一處粗大的桠叉不動,靜待妖刀接
近。

  身畔林葉一陣沙沙動搖,胡彥之飛掠而回,一抓他臂膀:「小夥子!你腦袋
不清楚啦?這麽想死麽?」

  耿照搖頭:「若讓妖刀離開此地,隻怕死傷更多。」

  胡彥之一凜,見他模樣十分鎮定,心知有異,沉聲道:「這不是鬧着玩的。
你知道怎麽應付?」

  耿照沉吟道:「我也沒把握。不過要是能分開人與刀,碧湖姑娘應該有救。
萬劫刀對應的屬性是『嗔』,非恚恨難平、怨念極深之人不附,一旦合适的人選
出現,妖刀便會出現在他的面前,引誘那人持有。要是被附身的刀屍怨恨平息,
又或者力量消退,妖刀就會另外再找新主。當然,尋常人觸摸到妖刀,也難保不
會被妖魂影響,能不碰就不要碰……」

  胡彥之省悟過來,擊掌道:「是了!隻消分開人刀,待小娘皮醒過來,哄得
她眉開眼笑、心花怒放,那撈什子的萬劫刀就不要她啦。是也不是?」

  耿照倒沒想得這麽多,隻想阻止萬劫殺入人群,見他說得高興,不忍心告訴
他萬劫若被遺棄、不得不另覓新主時,必以舊主的血糜骨肉做爲營養,是一柄兇
惡至極的魔刀,隻點頭道:「胡大俠說得極是。」

  胡彥之笑道:「難怪你死纏爛打,淨巴着小娘皮不放。我還以爲是哪來的色
中惡鬼,死也要占人家便宜。」圈指銜口,發出一聲尖銳長哨,回頭笑說:「若
我那兄弟沒死,我倒是有個主意。」

  眼看林中騷動逼近,耿照不願連累無辜,低聲道:「胡大俠,萬劫刀殺人如
麻,我們倆要是同在此處犧牲,就沒人向正道示警了。林後懸崖下,還有三名水
月停軒的姑娘等待救援,另外我将蘇道長藏在烽火台中,這四位就麻煩你了。」

  胡彥之神情一凝,似要發怒。眼珠子一轉,忽然哈哈大笑:「媽的!我們觀
海天門,還真是教你這小子給看扁了。」忽聽遠處一聲昂嘯,林中風動葉搖,竟
似虎咆,喜上眉梢:「救兵來啦!」拉着耿照躍下枝桠,發足向林子盡處奔去!

  胡彥之施展上乘輕功,幾乎足不沾地,直如貼地飛行,身旁諸物飕飕掠過,
眼角隻餘一抹殘影流光,不消片刻已将碧湖遠遠抛在了後頭。遍數觀海天門十八
宗脈百餘處觀門,并無一家以輕功見長,能練到這般「洩地流影」的驚人境界,
隻能說是此人異禀天生。

  他不肯舍下耿照,緊緊拉着,奔行片刻才想起這少年不通輕功,趕緊放慢速
度。見耿照滿頭大汗、邁步狂奔,卻未如想象一般被自己拖得一地亂爬,不覺驚
訝。趁勢按住耿照脈門,悄悄渡入些許内息,果然沒有異種真氣入體與本身内力
相互激蕩的反應,暗忖:「看來這小子沒騙人,他是真的沒練過上乘輕功。」

  須知輕功要至「洩地流影」之境,除了鍛煉筋骨,還須佐以呼吸、運氣等内
家功法,否則難以持盈保泰,縱快得一時,趨避、動靜間也無法運化随心。耿照
内力低微,也沒學過什麽高深的輕功訣竅,跑起來居然隻稍遜胡彥之一籌,無怪
乎他另眼相看。

  兩人狂奔一陣,耿照跑得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勉力開口:「胡……胡
大俠……」

  胡彥之皺眉道:「你說話能不能爽快些?『大俠』兩字,連妓院的娘們叫春
都不時興了,你老弟何苦弄得我這麽軟?」耿照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
「小人……」

  「行了、行了。」他歎了口氣,搖頭道:「你小子心腸不壞,就是别扭得要
死。我看這樣:我的年紀,當你大哥淨夠了,你就叫我老胡;老子呢,嘿嘿,不
好意思,喊你一聲小耿——這樣簡單多了吧?」

  耿照本不是小氣之人,聽他說得率直有趣,忍不住笑出來,邊跑邊喘:「好
啊,老……老胡!」胡彥之哈哈大笑,忽然歡叫:「好兄弟!」

  前頭樹影兩分,一頭龐然黑影一躍而出,正是那匹紫龍駒。

  「小耿,同你介紹。這位呢,算來是你二哥了,有個匪号叫『策影』,踹死
的惡徒可比我劍下殺的還多,二位親近親近。」他拍了拍那紫龍駒「策影」的馬
頸,策影卻大不領情,低頭一拱,黑毛白流星的長吻撞得他踉跄幾步。

  胡彥之見它左眼血流如注,從鞍側解下個系着黑舊紅繩的黃油大葫蘆,拔開
塞蓋,一陣濃烈的酒香四溢而出。策影「喀搭喀搭」趨前幾步,不再像之前那般
躁烈。

  胡彥之仰頭灌了一大口,忽然「噗!」一聲,通通噴在策影的左眼處。

  策影吃痛,搖着頭踏蹄低吼,「虎——」的嘶鳴聲透耳一震,仿佛四周忽然
生風搖動起來。耿照一凜:「方才那有如獸咆般的叫聲,竟是它發出來的!」隻
聽胡彥之道:「兄弟,事急從權,不及給你裹傷啦。先喝兩口壓壓疼,一會兒咱
們報這條老鼠冤去。」

  策影咬過黃油葫蘆,居然仰頭骨碌骨碌喝起來,酒水不住從它血紅的口中溢
出,有股說不出的豪邁殺氣。

  胡彥之笑着對耿照說:「你二哥不隻能喝酒,還極愛吃肉,一次要吃十斤碎
棗混十斤剁碎的生牛肉,外加一壇上好的蘭英白酎,吃完氣力百倍,真個是日行
千裏、夜走八百,喚它都不停。下回有機會再找你一道見識見識。」

  「我有個法子,教小娘皮和那把鬼刀分開。」他拍拍策影,神秘一笑:「不
過,得靠你二哥幫忙。你想不想聽?」

     * * *     * * *     * * *     * * *

  兩人布置妥當,胡彥之躍上馬背,兩腿一夾,策影掉轉馬頭,小碎步往林中
奔去。

  碧湖原本便追得緊,不消片刻,雙方已在狹窄的林道間遙遙相望。

  胡彥之雙手交錯,自鞍畔擎出雙劍,踮步打浪,策影越奔越快、越奔越快,
熾電般的雪白長鬃迎風獵獵,劈啪勁響,猶如沖鋒時高舉的軍旗旌尾!

  林道狹長,不容萬劫回轉。碧湖停下腳步,反手握住石刀由背後舉至身前,
刀尖直指林道,正對着急馳而來的策影!

  「又來啦!」耿照小聲道:「小心她的『不複之刀』!」

  「放心好了。同樣的招數,豬才會連上兩次當!」胡彥之僅以兩條腿跨住馬
鞍,放開缰繩,雙手分持雙劍,斜斜垂落身側,縱聲豪笑:「好兄弟,待會便瞧
你的啦!」

  策影虎虎噴息,不像尋常馬匹般仰頭嘶鳴,始終不發一聲,烈電般的一隻右
目迸出怒火,放開四蹄,飛也似的沖向嬌小的碧湖。每一落蹄,均刨地寸許,掀
起滾滾黃塵,形影之巨、聲勢之猛,仿佛要将碧湖碾成肉泥!

  一人一馬眨眼已至十步外,林道寬約五尺,還不夠一名成年人橫躺,萬劫刀
固然難以揮動,胡彥之也沒有跳下馬背閃躲刀氣的空間。十步一到,碧湖驟然睜
眼,嶙峋的石刀一震,「嗤」的一聲破空尖響,地上卷塵倏分,細細的泥灰中印
出一條極寬極扁、快到煙塵來不及合攏的乳白刀形,飕地正中策影!

  眼看馬将對剖,策影忽往旁邊一跳,肌肉糾結的馬肩撞上林樹,刀氣削過鞍
頭,直奔胡彥之的腿胯!

  胡彥之雙劍交擊,危急中往身前一擋,「铿!」一聲龍吟激蕩,雙劍應聲折
斷。他整個人往後一仰,猛被刀氣掀下馬背!

  碧湖凝立不動,冷冷瞧着失馭的策影一路擦撞着林樹,歪歪倒倒從身畔奔過
——忽然間,一人從馬腹下鑽出,牢牢将她抱入懷中,在着地的瞬間及時翻轉,
沒讓小碧湖撞着地面;便在同時,策影交錯而過,張嘴咬住石刀後的鐵鏈,往烽
火台的方向發足狂奔!

  那人死命抱着碧湖,伸腿勾住林樹。策影拖着石刀絕塵而去,兩股相反的巨
力一扯,碧湖的小手再也握持不住,虎口迸出鮮血,鐵鏈脫手飛去!

  「救到了……」耿照抱着她一躍而起,不顧滿面黃塵,歡聲叫道:「我們救
下碧湖姑娘了!」

  胡彥之翻身躍起,也不管雙手虎口迸碎、鮮血長流,一把揮開黃塵,大聲問
道:「人呢?有沒有怎樣?」耿照低頭審視懷中的少女,回道:「昏過去啦。似
是……似是無礙,隻有些皮肉傷。」

  胡彥之猿臂一舒,沖上去将兩人抱住,眯着眼睛放聲大笑:「幹得好、幹得
好!好兄弟!哈哈哈……呸、呸、呸!惡——」不意吃了滿口黃塵,轉頭一徑吐
唾。

  塵灰飛散,三人都是黃撲撲的一身,碧湖紗布纏頭,倒還罷了,耿、胡卻有
如扮戲文的醜角,均是苦着一張黃底白面,不見須眉,隻眼眶、嘴縫、鼻孔周圍
等露出肌膚顔色。兩人相對一怔,不由大笑。

  耿照隻覺平生從未如此開懷。碧湖是素昧平生,胡彥之也是素昧平生,卻仿
佛于這一刻間無比熟悉。自他幼年離開龍口村、來到白日流影城之後,這是頭一
次毫無顧忌的放聲大笑。

  笑着笑着,林樹間一陣沙沙風搖,策影巨大的身軀緩緩行來,閉着的左眼尚
未結痂,步子卻十分穩健,身後雪白的長尾不住輕掃,縱使滿身傷痕,自有一股
沉定内斂的睥睨之氣,猶如林中王者。

  胡彥之從腰後解下黃油葫蘆,自飲一口,随手一抛。策影頭頸不動,站得既
挺又直,葫蘆飛至面前才張嘴咬住,仰頭痛飲。喝了片刻,忽然一拱耿照肩頭,
長吻微伸,将葫蘆朝他伸去。

  「你二哥讓你喝酒哩!」胡彥之微愕,旋又大笑:「它看得上眼的人不多,
我也是頭一回見它請酒。」

  耿照啞然失笑,将葫蘆接過來,仰頭喝了一大口。

  那酒又嗆又烈,簡直像透明無色的水狀焰火,一路從口腔燒至腹内,所經之
處如無數把刀子攢刺一般,不由一顫,咳出大口濁氣,咬牙硬說:「好酒!」誰
知開聲之後,喉中刺痛感大減,竟是說不出的暢快。

  他拭着嘴角大口喘氣,每吞入一口新鮮空氣,喉管至腹腔内都有變化,時冰
時熱、又痛又癢,呆怔片刻,才想起自己的模樣定然十分狼狽,呼的一聲,抓頭
傻笑起來。

  策影從他手裏咬走了葫蘆,依舊站得直挺挺的,自顧自的仰頸痛飲。

  「其聲如虎,不輕嘶鳴;其行如電,不輕放蹄。峙之如嶽,停之如淵,不倚
爪牙而嘯深林者,謂之『紫龍』。」胡彥之接過葫蘆,拍了拍策影:「像你二哥
這樣,才能稱得上是馬中的『千裏之王』。」

  耿照一吐酒氣,點頭贊同,道:「做人……做人也是這個道理罷?二哥真了
不起。」

  胡彥之豪邁一笑,将葫蘆遞給他,徑自從地上拾起兩柄斷劍,笑着說:「若
非這對『狂歌劍』,隻怕我已分成兩半啦。這小娘皮好厲害的手段!」

  耿照心想:「原來老胡的對劍名喚『狂歌』……他的外号,卻是從劍、馬而
來。」

     * * *     * * *     * * *     * * *
 
  兩人将昏迷的碧湖橫放鞍上,牽着策影回到崖邊。

  搖搖欲墜的烽火台中卻已不見蘇彥升的蹤影。耿照有些擔心:「莫非是出了
什麽意外?」胡彥之搖搖頭:「姓蘇的最是怕死,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一見苗頭
不對便即溜走,此刻不知逃到哪兒去啦,你擔什麽心?」

  耿照想想也是,趕緊奔到台後垂繩處。

  崖下的黃纓一見他探頭,氣得破口大罵:「方才那柄大石刀突然飛了下來,
『轟』的一聲墜入溪裏,真是吓死人啦!你在上頭幹什麽吃的?這麽大的玩意兒
丢将下來,不用先說一聲麽?」

  耿照心想:「原來它将刀甩下了山崖。」暗歎二哥靈性更勝常人,一邊忙不
叠地賠小心,一邊缒着繩索下崖去。

  還沒等落地,對黃纓道:「适才情況兇險,來不及同你說。這崖不太好爬,
我背你上去。」

  黃纓原本窩了一肚子的氣話要發作,一聽他如是說,怒氣大大平息,白了他
一眼道:「哼,馬屁精!誰要你來賣好了?」一張粉嫩小臉卻漲得紅撲撲的,杏
眼裏盈盈有光,菱兒似的豐潤小嘴抿着一抹笑。

  耿照先将赤眼解在崖下,背着她爬上山崖,又得胡彥之與策影之助,将染紅
霞、采藍二姝及魏無音的遺體拉了上來。

  胡彥之不識黃纓、采藍二姝,與染紅霞卻有數面之緣,奇道:「二掌院武功
超群,是誰将她傷得如此之重,居然昏迷不醒?」一旁的黃纓聽見,捂住小嘴,
忍不住「咭」的一聲,一雙明媚的大眼睛明目張膽地瞟了瞟耿照,滿臉的幸災樂
禍。

  耿照窘得臉紅脖子粗,抓耳撓腮:「是……是妖刀所緻。這個……說來可就
話長啦。」胡彥之心覺有異,正想繼續試探,忽聽林間一陣蹄響,塵沙飛揚之間
十餘騎沖了出來。

  馬上的騎士身披雙扣布甲、腰系雙铊尾帶,布甲上綴着魚鱗鐵片,背着髹漆
長雕弓,鞍頭兩側各挂一個同式的箭壺,繁纓飾馬,蹄鐵簇新。人人佩帶長劍,
手中攢着長槍,隻差一頂護耳翻起、頓項披垂的綴羽兜鍪,活生生便是圖畫裏奔
出來的皇廷羽林軍。

  爲首之人長槍一舉,籲的一聲,十幾匹馬一齊停住,顯是訓練有素。

  紅螺峪已是朱城山地界,再往裏走上七八裏路,便可見白日流影城的外廓。
這一隊騎兵铠仗鮮明,想也知道是流影城的人馬,胡彥之正欲開口,忽見耿照面
色一沉,不禁悄聲問:「怎麽,這夥不是你們的人?」耿照默不作聲。

  那領隊長槍一指,喝道:「這匹馬是誰的?」指的居然是策影。

  他連問三聲,胡彥之隻是抱臂嗤笑,也不答話。領隊眉頭微皺,單手握缰,
冷冷道:「既是無主之馬,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舉起槍尖,大
喝:「備索!這次别再讓它跑啦!」左右齊聲相應,聲若洪鍾,紛紛從鞍頭解下
套索,策馬圍了過來。

  黃纓吓得粉臉發白,顫聲道:「耿……耿照!這是怎麽回事?」

  蓦地一聲烈咆,策影仰頭長嚎,四周林葉被吼得飕飕亂搖,竟如深林虎嘯一
般!騎隊的十幾匹駿馬仿佛遇上了攔路虎,被吼得前腳一軟,跪的跪、退的退,
還有吓得人立而起或要掉頭逃走的。

  衆騎士握缰呼喝一陣,才将坐騎安撫下來。模樣雖有些狼狽,忙亂中卻無一
人滾落下鞍,迅速間恢複了陣列,依然是一彎月形,散開來将耿照等人堵在懸崖
邊。

  須知訓練有素的武裝槍騎隊,隻需一伍(五人)連辔,便足以對付一般的武
林好手。銳利的槍陣無論合圍或并進,配合馬匹沖刺居高臨下,殺傷力的是十分
驚人,若再輔以弓箭,就算如胡彥之這等高手萬一不幸遭遇,孤身逃走或有一線
生機,硬碰硬則萬萬讨不了便宜。

  胡彥之眯着眼,單臂環胸,另一手撫弄下巴濃髭,似是在看笑話,心中卻不
無欽佩:「這些人的騎術堪稱精湛,就連東海都督府的馬軍都無這般能耐。放眼
東海,說不定隻有鎮東将軍麾下精兵可比……奇怪!白日流影城是吃飽了撐着,
沒事練這等馬軍做甚?」

  忽見那領隊平舉長槍,槍尖對正自己的鼻子,厲聲喝道:「你!模樣鬼鬼祟
祟,非奸即盜!藏此好馬,莫非是想做什麽歹事?快将馬匹獻上,要不,綁你去
見官!」

  胡彥之聞言一怔,登時哇哇大叫:「去你媽的!這裏忒多人,便隻有我像賊
麽?」就着眼角餘光瞥去,赫見耿照滿臉真誠、黃纓嬌俏可愛,如遭重擊,抱臂
陰沉道:「哼哼,你們這些個眼殘的,說了你們也不懂。這匹紫龍駒如此神異,
誰能駕馭?天生奇物,何須人主……它,便是它自己的主人!」

  耿照聽他二人一來一往,始終不發一語,隻是仔細聆聽。聽得片刻,才忽然
抱拳道:「這位是多射司的葛家五郎麽?小弟是執敬司的耿照。」

  那領隊掖住長槍,單手解下面巾,皮兜下露出一張與耿照同樣黝黑的年輕面
龐,細長的雙眼炯炯放光:「你是耿家的麽——」雙腿略夾馬肚,踮着光亮的銅
镫策馬上前,俯身低道:「你在這裏做甚?這幾位……是二總管的差使?」

  原來這馬隊首領葛五義是龍口村出身,算得是耿照的同鄉。

  在家鄉時,葛家的三郎愛慕耿照的姊姊耿萦,總是讓五弟前來傳話。耿萦年
紀較長,通曉事理,知道葛家在龍口村坐擁良田數畝,決計不會娶一個破落軍戶
的女兒進門,爲免嫌疑,都讓耿照去打發。兩人說不上童年玩伴,卻是自小便看
熟了的。

  耿照不願對他說謊,隻說:「這位胡彥之,胡大俠。是觀海天門鶴真人的徒
弟,馬是他的。馬背上那位紅衣女俠,則是水月停軒的染二掌院,這幾位姑娘是
她師妹,都不是可疑之人。小弟正要領她們去見二總管。」

  葛五義沉吟片刻,低聲道:「這馬呢?能留下麽?」耿照老實搖頭。

  葛五義似已料到,隻微微颔首,忽聽遠方馬蹄聲響,林後煙塵翻卷,似是陰
霾湧至,依稀聽得人喊馬嘶,聲勢浩大,已算不清有多少騎。

  「不好,是公子來了!」他皺起眉頭,低聲道:「你先避會兒,我來引開他
們。」耿照會意,拉着胡彥之等躲進烽火台中。策影身軀龐大,幸而木台被萬劫
砸壞一角,門框碎裂,堪堪容它低頭鑽入。

  葛五義縱馬踩亂泥地上的足迹,指着另一頭大喊道:「黑馬往那裏去了,快
追!」率先甩缰往烽火台的反向奔去。衆騎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片刻,
也都策馬追上。

  突然間,林中沖出大隊人馬,服色與葛五義等相仿佛,卻足有數十騎之譜。
隊伍前頭有八名短後衣、雙袍肚,頭戴紅纓皮鬃笠,外紮綠鹦短繡衫,衫中露出
銅釘襯甲的武裝侍衛,簇擁着一名錦衣玉帶的白馬公子。

  葛五義等一見那公子到來,紛紛勒馬讓至一旁,就着鞍上垂槍俯首,齊道:
「公子爺!」那公子看也不看,徑自舉目遠眺,喃喃道:「怪了。方才聲音明明
是從這兒來的,怎麽又不見蹤影?」

  身旁一名護衛聽見,忙問葛五義:「你們先來一步,有見着麽?」

  葛五義垂首道:「沒看真切,不過來時聽見樹叢搖動的聲響,依屬下猜想,
約莫是朝那裏去了。」

  那公子聞言回頭,白面上掠過一抹青氣,道:「那你還楞在這兒做甚?還不
快追!」不待左右答應,熟練地調轉馬頭,馬鞭一抽、馬刺一蹴,胯下的雪白駿
馬跳蹄長嘶,飛也似的朝葛五義所指之處奔去。

  他的坐騎遠較諸人神駿,部屬們一下子措手不及,片刻就被抛在後頭。那八
名綠衫侍衛趕緊策馬直追,餘人也不敢怠慢,呼喝聲中,眨眼走了個幹幹淨淨,
隻留下漫天的塵沙飛卷。

  「那人……真是一點兒都不愛惜馬匹。」

  清脆動聽的喉音微帶嬌慵,黃纓、胡彥之雙雙回頭,原來是染紅霞醒了。

  耿照一見她蘇醒,喜動顔色,脫口道:「你……你身子好些了麽?」話沒講
完,便已後悔。

  隻見染紅霞身子一顫,雪靥微紅,姣美的唇瓣卻略顯蒼白,轉過頭去,低垂
妙目,半晌才淡然道:「不礙事,多謝關心。」耿照無比尴尬,支吾幾句,有些
手足無措。

  黃纓看在眼裏,小小的心思裏轉過無數念頭,故作天真狀,拉着染紅霞的手
嘻嘻笑道:「紅姊紅姊,多虧這位胡大俠幫忙,咱們才能離開那個鬼地方。碧湖
也給救回來啦,這位胡子大俠真是好本事。」

  染紅霞與胡彥之見過幾回,雖不熟稔,也算是舊識了,颔首道:「多謝胡大
俠仗義出手,染紅霞感激不盡。」

  胡彥之不敢失禮,拱手道:「二掌院客氣。胡某也是因緣際會,糊裏糊塗便
遇上了,談不上什麽仗義。」轉頭對耿照道:「你那位姓葛的朋友義氣,隻是惹
的麻煩不小,恐怕要受我們連累。這大票人一路追去,沿途看不見馬蹄痕迹,遲
早要發現上當的。」

  耿照早想到這一節。隻是他素來聽說公子的爲人,名馬、美女若教他看中,
隻怕擡出二總管來也壓不住,把心一橫,咬牙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先回到
流影城中。我家二總管手段厲害,葛兄弟若真的有事,再請二總管搭救。」

  胡彥之點點頭。「我猜他們很快就會折回,此地不宜久留。」

  他兩人以木材繩索紮成擔架,讓策影拖着魏無音的遺體上山。

  耿照背着碧湖,胡彥之背采藍,染紅霞雖已蘇醒,但那牽腸絲的毒性極其霸
道,中和之後會産生強烈的倦怠與不适,黃纓中毒淺,一夜好眠體力盡複,她卻
是全身酥軟如綿,提不起半分氣力,姊妹倆隻好同坐一鞍,由黃纓扶持照應。

  「我聽說獨孤天威隻有一根孤苗,年前還入京封了官。」走到中途,胡彥之
突然問:「剛才那位……莫不是獨孤天威的寶貝兒子獨孤峰罷?」

  耿照點頭:「正是。」

  白日流影城之主獨孤天威出身獨孤皇族,流有白馬王家的尊貴血統,是本朝
開國之君、谥号「武烈」的太祖皇帝獨孤弋族弟。

  太祖武烈帝獨孤弋号稱「古今帝王武藝第一」,憑借着蓋世武功開創帝業,
在位才不到五年,卻于北疆将平的前夕忽然駕崩,天下震動。因其子年幼,不足
以指揮大軍結束割據,群臣遂擁其弟,時任大将軍、中書令、北關道三府總制、
征北大都督、功封定王的獨孤容繼位,也就是日後的太宗孝明帝。

  太宗孝明帝在位二十餘年,宵衣旰食,夙夜匪懈,降服南陵道諸封國,獎農
桑、開科舉、興水利、明吏治,白馬王朝的基業可說是成于他的手,百姓都說:
「打天下的武烈,守太平的孝明。」敬愛之忱,可見一斑。

  獨孤天威的年紀比武烈、孝明二帝小得多,孝明帝時被召進宮,擔任太子侍
讀。叔侄倆雖相差了十多歲,卻脾胃相投得很。獨孤天威整天陪太子習武狩獵,
蹴鞠打球、投壺賭戲等,玩得不亦樂乎,居然在玩樂中建立起極爲深厚的感情。

  孝明帝大行後,太子獨孤英于平望都繼位,年号「承宣」,即爲今上。

  據說孝明帝臨終前曾說:「仲雷(獨孤天威的字)貪好遊藝,視兵家之事如
田獵,所統如逾千兵,定要生亂,不可委以大任。」

  承宣帝親政不久,想替這位叔叔兼童年玩伴安插從三品的「員外散騎常侍」
一職,丞相陶元峥激烈反對,堅持不允;想替他弄一個奮威将軍的虛銜過過瘾,
誰知鎮東将軍慕容柔又搬出先帝來,一連上了幾道奏折阻擋。

  初登大寶的少年天子火了,惡氣無處發洩,靈機一動,将獨孤天威封到東海
朱城山的白日流影城,讓他做無職無權的一等昭信侯。按照王朝律法,侯爵可配
有銳槍明铠的甲兵九百、仆役若幹,的确不違先帝「不逾千兵」的聖訓。

  承宣帝登基七載之間,年年都召見獨孤天威父子,賞賜無算,去年還封了個
五品的「羽林中郎将」給獨孤峰,恩寵冠于群臣。

  自陶元峥死後,「丞相」一職不再升補,朝廷政務由三司六部分管,凡領有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頭銜的政務長官均可參與禦前議事,直接向皇帝負責,王
權大張。今日想封獨孤峰一個年秩兩千石的五品官兒,遠比七年前要容易得多。

  胡彥之啧啧道:「『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獨孤天威的這兒
子,真是好大的威風!」耿照默然無語。一行人沿着小路蜿蜒上山,走了大半個
時辰,終于看見白牆黑瓦的高牆建築。

  還未叩門通報,身後忽聞轟隆蹄聲,耿照等連忙避入道旁林中。隻見大隊人
馬揚塵馳過,朱漆重門聞聲大開,衆騎士馬不停蹄,一路急馳而入,正是先前見
過的多射司人馬,葛五義也赫然在列。

  門關上之後,牆内仍騷動不斷,尖銳的馬嘶、兵器碰撞聲此起彼落。半個時
辰之後,大門再度打開,一隊騎兵馳出,看服色仍是多射司的人馬,隻是人數較
先前少得多,約隻十餘名而已。

  胡彥之投以詢問之色,耿照低聲道:「按公子的性子,若尋不到二哥,便将
朱城山翻了過來,也絕不罷休。」果然過不多久,又有一隊騎兵出城,坐騎後拖
着繩網等捕獵重械,陣仗十分驚人。

  「現在怎辦?」胡彥之問:「殺進去?」

  「等。」

  耿照沉吟:「現在進城,必然驚動公子。先等他率大隊出城再說。」此際日
影西移,已近申時。胡彥之透過樹影觀察太陽,皺眉道:「等他下山?天都黑了
這公子哥兒還出城麽?」耿照想了一想,謹慎道:「公子爺時常夜獵,我見他對
二哥的喜歡,一定會再出來找尋。」

  胡彥之點點頭,不再多說,找了個節瘤圓凸的大樹底坐定,染紅霞、黃纓也
各自倚坐歇息。采藍、碧湖昏迷不醒,被安置在林蔭草軟之處。

  策影的定性異乎尋常,一旦跪卧下來,便如一塊黝黑烏亮的巨石動也不動。

  鞍袋裏還有幹糧,衆人配着酒水進食,倒也不甚難捱,隻是染紅霞始終沒同
耿照說過一句話,不知是不願在旁人面前說,還是無話可說。

  耿照忍着情思起伏,靜靜觀察城外人馬進出的情況。

  其間屢有騎隊馳出流影城,卻無一隊回來,顯然上頭下了嚴令,沒找到黑馬
不許回城。等了将近兩個時辰,流影城前六門洞開,獨孤峰面色陰沉,率領大隊
人馬奔出城來,人人手持火把,一路馳下山去。遠遠眺望,猶如一條蜿蜒細長的
火焰龍。

  耿照等大隊去遠了,這才上前叩打朱門,「砰、砰」兩聲,牆上觇孔探出一
張黝黑的年輕面孔,胸口以上的服色與哨隊相似。他舉火下照,張望一陣,道:
「你不是耿照麽?怎麽搞成這樣?」

  耿照抱拳道:「何大哥,這說來話長了。煩請代爲通報二總管,說耿照有十
萬火急之事。」

  那姓何的少年甚爲精警,眉頭大皺。

  「你帶了外人哪!我得先同我們頭兒說一聲。」

  耿照搖頭:「何大哥,麻煩你,先與二總管說。」

  那少年登時會意,左顧右盼,見四下無人,埋怨道:「要是惹了麻煩,你救
得了我麽?」耿照低聲道:「不會有麻煩的,一切有我擔待。」少年猶豫片刻,
一溜煙下了牆台。

  片刻,兩扇釘滿銅釘的朱漆大門緩緩打開,一隊持槍佩刀的武裝侍衛擁出,
将耿照、胡彥之等團團圍住,其中也包含那名何姓少年。

  胡彥之小聲道:「看來你朋友還是賣了你。」耿照搖頭:「本城戍衛歸巡城
司管轄,我逾時晚歸,關條已經失效,按理他是該通報頂上官長。」

  一名武官模樣、身穿絹甲的中年人扶着腰刀,越衆而出,肅然道:「耿照!
你身爲執敬司弟子,卻放着二總管的差使不管,在外遊蕩了一日一夜才回,還帶
來這一幹不明之人,是視本城規矩如無物了麽?」

  「弟子不敢。」耿照恭恭敬敬俯首,一一介紹魏無音、胡彥之與染紅霞等。

  那巡城司馬正自驚疑,身後忽有兩盞明燈行來,兩名服色與耿照相似的高大
少年并肩而來,其中一人亮出腰牌,寒聲道:「二總管有令,讓本司弟子速速去
見,誰都不許阻攔!」

  巡城司馬倒抽口涼氣,爲在部屬前保住臉面,兀自頑抗:「耿照逾時未歸,
按規矩應由巡城司收押,交付都刑司審問。便是你們執敬司的人,也不能……」

  發話的那英俊少年臉露不耐,從懷裏摸出一張關條,往巡城司馬腳下一扔:
「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二總管的親筆,教耿照便宜行事,不受夜規節制。」

  那關條上墨迹宛然,還未全幹,顯然是方才寫就。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區區一介巡城司馬,自然鬥不過手把一城大小事的總管
大人,他木然低頭拾起關條,寒聲道:「既然如此,執敬司的人你們帶走。其餘
可疑人等,且由本司押下,上禀城主處置。」

  少年劍眉倒豎,睜眼大喝:「放肆!這都是二總管的客人,你着是向誰借的
膽?」

  衆巡城兵被他吓了一大跳,矛尖幾聲磕碰,夜風裏聽來格外清晰。

  巡城司馬雙肩垂落,面色鐵青,咬牙擺手:「你們可以走了。」耿照微微欠
身,領着胡彥之等魚貫而入。

  那兩名少年掌燈引路,看都不看耿照一眼。黃纓見他二人身材颀長,衣着體
面、相貌俊美,原有十分好感,暗忖:「都是執敬司橫二總管的部下,他們可比
耿照好看多了。」見二人對耿照異常冷淡,又不覺有些氣惱:「看不起人麽?擺
什麽三白眼兒,哼!」

  二少領有總管手令,所經之處無人能擋,自然也沒人敢上前招呼馬匹,高大
的策影就這麽随着隊伍穿過亭台樓閣,一路進得城中。

  胡彥之也不伸手牽它,并肩猶如老友逛街,不時與耿照指點談笑,沿途十分
引人注目。

  來到一處偏院,少年雙雙停步,其中一人回頭道:「這是二總管休憩之處,
牲口請暫停園中,勿入内堂。得罪之處,尚請胡大俠原宥則個。」胡彥之拍拍馬
頸,策影似是通靈,自行踱到庭院偏角跪卧歇息,也不低頭啃食花草,驕傲一如
帝王。

  胡彥之就着繡窗透出的燈光環視庭中,卻見院裏小徑鋪石,夾道種滿梅樹,
此時并無花苞,隻餘一排峥嵘墨幹,枝葉經過細心修剪,不見寒日淩霜的赫烈威
儀,倒覺得有些嬌巧妍麗。園裏遍植花團錦簇的綠繡球,兩支石燈柱雕成瘦頸長
鶴的形狀,美則美矣,卻有些閨閣似的小氣家家。

  繡窗裏似乎還籠着藕色的薄紗簾子,胡彥之心念一動,登時恍然:「是了,
此地約莫是橫疏影的姬妾所居。他用過晚飯,便躲到這兒來大享美人豔福,不想
卻被咱們吵了起來。」他時常流連風月地,深深了解好事遭人破壞的那份掃興,
悄聲對耿照道:「隻怕……咱們來得不是時候。」

  耿照伸指比唇,示意噤聲。

  那兩名少年将他們引入内堂,果然是女子繡閣的模樣,居中置了張全不相襯
的大長桌,桌上堆滿帳冊書卷、圖紙簿記,叠起來比一人還高,将桌後之人完全
遮住,桌下隻露出一抹栀子花似的明黃羅裙。

  裙子的主人雙腿交叠,裙掖裏翹出一隻小巧的鹦鹉綠繡鞋,鞋中未着羅襪,
雪白的足背酥膩瑩潤,渾不露骨,更難得的是嬌腴如雪面團子一般。未見玉趾,
已知是隻肉呼呼的香滑小腳,教人忍不住想捧在手裏,輕輕握着、揉着,恣意品
嘗。

  胡彥之吞了口饞涎,暗罵:「他奶奶的,這橫疏影真他媽豔福不淺,藏得這
般美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桌後女子忽然開口:「人到啦?」

  一名少年俯首道:「是。」

  她歎了口氣,「喀」的一響,仿佛随手擲筆,綠繡鞋輕輕踏地,似是站了起
來,隻是書案叠壘,仍然不見美人影。

  一陣雪梅幽香随風輕漫,桌後轉出一名襦裙半袖、繡绫裹胸的倦慵麗人,個
頭不高,身段卻頗爲修長,梳着蓬松俏皮的墜馬髻,纖細的皓腕上佩着一隻羊脂
玉镯,膚質竟比镯子還要膩潤。

  她披着的半袖同樣是明黃色的薄紗所制,更像是睡前閑坐的閨閣服色,見不
得外客,因此更顯得迷離動人。紗中透出一雙雪藕似的白膩膀子,細細的臂圍不
露一絲骨感,薄霧般的絲緞間掩不住粉酥酥的嬌嫩肌膚,觸目隻覺滑潤緊緻,似
乎充滿傲人的彈性。

  女子的薄紗半臂裏,僅有一件蔥綠抹胸,沿邊綴着豔麗的孔雀藍,錦绫上另
有銀線繡樣,然而裹着兩團腴面似的飽滿隆起,鎖骨以下仿佛一隻打橫大葫蘆,
雙丸叠宕,肥嫩的乳肉雪呼呼地溢兜緣,柔軟到了極處。

  細瞧之下,才發現女郎有張雪白精緻的鵝蛋臉兒,身形十分纖細秀美,削肩
單薄、長頸如鶴,惟獨胸前一對乳峰飽滿柔軟,绫紋抹胸的圖樣全被撐裹、滿溢
得變了形狀,在燈影下浮露出驚人的起伏,抹胸上的精緻繡工再難細辨。略一走
動,那兩隻豆腐似的渾圓綿乳便顫忽忽地晃蕩起來,望之令人目眩神馳,不忍須
臾稍離。

  她頸下裸露出大片胸脯,可能是在案頭前久近油燈,嬌嫩的身子不堪烘熱,
酥胸上布着一大片晶瑩薄汗。身子一動,一滴汗珠便滑入了乳間深溝。

  隻可惜乳壑被擠得太脹太滿,中間竟無一絲縫隙,汗珠滑之不進,随着柔軟
的乳肉一陣晃蕩,顫抖着滾到了抹胸邊緣,「笃」的一下彈跳出去,濺開一抹液
光。

  胡彥之看得目瞪口呆,喉結「骨碌」一聲上下滑動。女子卻絲毫不以爲意,
徑自落座,也揮手讓衆人坐下。一名少年奉上濃茶,她随手接過,以杯蓋輕輕揭
去浮沫,就着豐潤的櫻唇啜飲一口。

  「這姬妾……真是好大的派頭!」胡彥之心想,不知爲何竟無一絲反感,隻
覺怦然。

  女子穿着随意,卻非刻意賣弄風騷,倒像某家的閨秀睡前夜讀、房裏卻突然
闖入不速之客,不怪小姐衣不蔽體,錯在他們不請自來,從而一睹美人臨睡前的
嬌媚模樣。

  她生得明眸皓齒,微微撅起的雙唇飽滿滋潤,面孔看來十分年輕,腴沃雪白
的胴體卻充滿成熟的魅力。無論是衣飾妝扮、房間布置,抑或額間淡淡的三瓣梅
痕,在在說明她已不是十幾歲的天真少女,隻是擁有一張青春常駐的美麗面龐。

  若以年紀推算,她甚至可能是橫疏影的元配夫人!——白日流影城三位總管
都很神秘,據說出身都不怎麽高貴,流蜚甚多,卻都傳得矛盾百出,莫衷一是。

  二總管橫疏影是其中較爲出名的,據說全城大小事都是此人說了算。掌權十
年,已令白日流影城富甲一方,生意越做越大,也坐穩了「東海七大門派」之一
的位置。其妻若有如此風情,倒也不算怪事。

  黃纓扶着染紅霞坐下,胡彥之坐在她身旁,耿照垂手低頭,與那兩名少年同
站一列。女子明眸含笑,一一看過采藍、碧湖,以及放置在門外廊下的魏無音遺
體,這才慢條斯理的開了口。

  「二掌院,我以爲我們一年見上一面,已屬難能。」她淡然笑道:「今日不
知是什麽香風,将你吹了來?難道是我家之劍,不入二掌院法眼麽?」

  「若非那把昆吾劍,此後恐無再見之日了……」

  染紅霞面色蒼白,勉力一笑:「……二總管。」

  胡彥之聞言一怔,倏然睜眼。

  「原來,大名鼎鼎的流影城二總管、朱城山上的一把手,人稱『暗香浮動』
的橫疏影,竟是……竟是女人!」

 
          第十二折 暗香浮影 無雙将門

  橫疏影倒是波瀾不驚,隻是淡淡一笑:「是麽?好在二掌院曆劫無礙,此後
定然福壽綿長,也不是件壞事。」以蓋緣輕刮茶面,又啜了一小口,滋飽尖翹的
上唇珠微抿着,貝齒似是輕咬唇瓣,一邊徐徐飲下茶湯,雪酥的長頸喉肌一滑,
連細小的吞咽聲都顯得斯文秀氣。

  「這位是胡彥之胡大俠吧?」她擡起明眸,言笑晏晏的模樣就像是跟閨中密
友閑話家常,就着搖曳的燈焰一瞧,宛若寒梅綻放,撲面彷佛蕩漾着一片清洌幽
香。「久聞胡大俠濟弱扶傾,做了許多了不起的義舉,襯與寶馬、名劍,相得益
彰,不愧是觀海天門鶴真人的高足。」

  胡彥之是老江湖了,自不會被幾句恭維拍得飄飄欲仙,忘乎所以。但橫疏影
這幾句說得輕描淡寫,神色、目光無一絲逢迎谄媚,倒像是興之所至,随口與朋
友分享什麽江湖趣聞似的,聽得人不由微笑,也不覺得怎麽尴尬。

  「二總管客氣。」胡彥之抱拳拱手,霎時收起逐目獵豔的輕淨神态,悄悄對
眼前這名總管一城命脈的秀麗女郎留上了心。

  橫疏影瞥見采藍、碧湖二姝昏迷不醒,吩咐一旁随侍的少年道:「鍾陽,爲
這兩位姑娘安排一間僻靜客房,撥幾位能幹的嬷嬷照看,速請大夫來瞧。切記,
診金、藥材等均不可吝惜,莫要耽擱了救治良機。」

  被喚作「鍾陽」的高大少年,正是先前斥喝巡城司馬之人,生得英俊魁梧、
目如朗星,眉宇間隐有股剽悍之氣。他低頭領命,出廳喚得幾名司役擡來軟榻,
後頭跟着三、四名身子壯健的中年仆婦,仆婦們輕手輕腳地将藍、碧二女擡上軟
揚,朝橫疏影一躬身,低着頭魚貫退出廳院。

  黃纓雖未昏迷,然而身心俱疲,眼看也快支持不住,說是要照顧二女,随下
人一并去了。

  柴紅霞心中感激橫疏影的體貼安排,起身欲謝。卻讓她一把挽住,隻得坐了
回去。兩人把臂扣指,距離登時拉近,芳息相聞,吹鬓如柳。

  橫疏影似無松手之意,徑與她并肩靠頭,模樣十分親熱。「多……多謝二總
管。」染紅霞與她并無深交,平素隻有公事往來,頓時頗不自在。

  橫疏影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妹子說的什麽話來?貴我兩派同爲正道,
一向交好。既到了姐姐的地頭,暫且寬心住下,先把身子養好。有什麽話,等明
日睡醒了再說。」喚另一名随侍的少年何煦,讓他吩咐廚房準備飲食,少時送入
諸人房裏。

  染紅霞沈默片刻,終于按捺不住,玉白色的淡櫻粉唇微啓:「二總管……」

  橫疏影聞聲回頭,明媚的杏眼微微睜圓,竟有一絲天真。

  「什麽事呀,妹子?」

  染紅霞一怔,忽覺再生分下去,倒顯得自己不近人情了。猶豫了一下,改口
道:「橫二……橫家姐姐,敝門遭逢大難,衆家師妹生死難料,我很擔心。姐姐
若有……若有人手能借,我想先回斷腸湖一趟,瞧瞧莊園裏的情形。」

  橫疏影蹙眉道:「水月停軒怎麽啦?來,快說與姐姐聽。」

  染紅霞點點頭,将如何被妖刀萬劫追殺、如何遭遇魏無音與赤眼,以及墜崖
獲救等仔細交代一遍,隻隐去「解牽腸絲」一節不說,對中毒之事也隻字未提。

  幸好黃纓、采藍等均已不在廳内,她刻意避開耿照的目光,講到墜下紅螺峪
時目光微略低垂,濃睫輕輕一顫。隻說四人在崖下暫宿一夜,天亮時才發現魏無
音已然辭世,而後遇上觀海天門的蘇彥升一行,再來便如胡彥之所見。

  她的嗓音清脆動聰,隻是傷後體力稍弱,一會兒有些喘不過氣,隻得停下歇
息。橫疏影擡起眼,視線越過大半個廳堂,忽然開口問道:「那把赤眼刀,如今
何在?」所目卻是垂手而立的耿照。

  耿照不敢不答,低頭道:「啓禀二總管,便在小人背上。」解下白布包袱,
雙手捧過頭頂。橫疏影點頭道:「拿來我瞧瞧。」

  忽聽兩人急道:「不可!」幾乎是異口同聲,渾如一人。

  胡彥之一聲嗤笑,看看染紅霞、又看看耿照,不覺雙手抱胸,饒富興緻。耿
照自知失言,趕緊低頭;染紅霞面頰發燒,蒼白的雪靥飛上兩朵紅雲,病容裏别
有一股嬌羞韻緻更顯明媚。

  她見耿照低頭不語,直把發言的權柄交給自己,知他無意說出當晚的旖旎情
事,心中五味雜陳。但猶豫也隻不過一瞬,她捏緊手心,定了定神,盡量把話說
得平穩自然:「姐姐有所不知。當日琴魔前輩曾說,這柄赤眼刀淬有淫毒,對女
子極爲不利,一旦嗅着刀上芳香,便會成爲刀屍,被妖刀迷去心神。」

  橫疏影聽得一愣,不覺失笑:「哎喲,有這麽厲害麽?這簡直是……簡直是
戲文裏的鬼怪神通啦。」忽見染紅霞神色嚴肅,全無戲谑之意,才斂起笑容,碾
玉珠兒似的貝齒咬咬下唇,端杯啜飲了小半口,不動聲色地問道:「按妹子的說
法,此毒似是對男子不起作用?」

  當夜魏無音述說時,染紅霞其實中毒已深,介于半夢半醒之間,許多關竅都
沒來得仔細聆聽。她瞥了耿照一眼,旋即垂落目光,輕聲道:「應是如此。」料
想以他背了整天的赤眼妖刀都不受影響,此一推測該是有本有據,不算胡猜。

  橫疏影點點頭,似未留意到她的心虛,咬着唇微微側首,片刻又問:「若貯
于容器中,這妖刀的淫毒還能不能害人?」

  這點魏無音連提都沒提過——至少在她清醒的時候是如此——染紅霞全然答
不上來,輕咳幾聲,素手往幾上胡亂摸索,倉促地揭杯就口,借機偷望耿照了一
眼,見他依舊低頭捧刀,不像要出言制止的模樣,把心一橫,硬着頭皮道:「容
器若……若能隔絕刀上的香氣,便能阻止淫毒害人。」

  橫疏影點頭道:「這就好辦啦。」放下蓋杯,遙遙吩咐耿照:「将我床頭的
琴取來。」

  耿照剛入執敬司不久,平日多在堂前聽差,連這座小院外的圓拱門都沒踏進
過一步,依言走到床前卻不見床頭櫃上有什麽琴。橫疏影也不生氣,随口指點:
「就是那個木盒子。拿到幾上打開,先将琴取将出來。」

  轉頭一瞧,果然床頭處置着一隻長近三尺、寬約一尺的烏木匣,耿照将木匣
拿到桌上揭開,隻見匣中貯着一具形制怪異的黑琴,琴身有如一個方方正正的木
枕頭,兩端圓鼓。中間曲腰微凹,與尋常琴筝都不相同。

  黑琴琴尾凸起如鼓,琴尾之外還又伸出一片尾闆,闆上刻紋如羽浪起伏,末
端像是翹起的雀尾;尾闆下一隻琴足,雕成鳥爪擒珠的模樣。琴首處的「嶽山」
(琴頭架弦處,是琴的最高點)呈寬闊的斧狀,琴額(琴頭)卻沿着方正的外形
刻出一隻回頸閉目的雁鳥頭部,髹滿烏亮黑漆的琴身布滿同樣風格的陰刻鳥羽紋
飾。

  這具怪琴備齊了「首、翼、尾、爪」四部,通體竟是模拟一隻斂翅栖止的雁
兒。琴首的刀工樸拙古趣,并不肖真,卻能清楚感覺到這頭大雁睡得正酣,黝黑
的身軀似乎還在微微起伏,彷佛下一瞬間便會抖抖羽毛、睜眼鳴叫起來,形極簡
而神靈俱足,堪稱大匠之風。

  耿照出身寒微,不懂音律,卻也聽過「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之類的詩
句,一數黑琴琴面,誰知竟有十弦。正自疑惑,忽聽染紅霞開口道:「姐姐這琴
好特别。琴上竟無徽钿,卻要怎生彈奏?」琴上以螺钿鑲嵌、标示音位的圓點稱
之爲「徽」,也有考究者以犀角、象牙、金銀寶玉制作的。

  橫疏影未做答覆,聞言隻是側首,嫣然一笑:「妹子也愛彈琴?」

  染紅霞猛被問得俏臉飛紅,讷讷道:「姐姐莫笑話我。我粗魯得很,不會這
些風雅事,隻是幼時在府中曾見家人彈琴,所以知道一些。」

  橫疏影微笑道:「這種一足無徽琴乃是古琴,又叫『十弦琴』,現今已沒什
麽人彈奏啦!這琴的外形刻成了雁兒的模樣,有人稱之爲『伏羽』,據說琴面塗
抹的灰漆裏摻了特别的藥料,琴弦一動,便會散發出淡淡的金銀花氣味,又喚作
『忍冬』,是昔日教我彈琴的老師所贈。我偶爾想念故人,搬來撥弄些個,改天
再彈給妹子聽。」

  染紅霞點頭稱是,想起外頭對于這位二總管的諸多流蜚,唯恐失言,暗生警
惕,不再提及舞樂之事。

  耿照聽從吩咐,将那具奇特的古琴「伏羽」取出,小心翼翼地置于桌上。

  橫疏影遙指空盒,抿嘴一笑:「把你背上的刀,連同裹布等放入盒中,再扣
上鎖頭。」耿照恍然大悟,依言置刀。背上負重一空,心中煩惱似有稍減,不由
得松了口氣,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忽然湧現。

  橫疏影看在眼裏,轉頭對染紅霞道:「妹子,你身上有傷,夜路又極危險,
不宜回轉斷腸湖。姐姐派兩隊快馬往斷腸湖,同時飛鴿通知左近武林同道,倘若
妖刀仍在,我立刻晉見城主,讓他老人家發兵馳援水月停軒;若妖刀已去,便讓
馬隊保護貴派諸位師妹,暫且退至安全處,待明日天光,再行善後。妹子以爲如
何?」

  染紅霞元氣耗損甚巨,自忖沒有再戰妖刀的能耐,沉吟片刻,實在想不出其
他辦法,隻得點頭:「如此甚好,有勞姐姐啦。」與胡彥之一同起身,便要告退
歇息。

  橫疏影忽道:「是了,那赤眼妖刀對女子不利,妹子若攜回水月門中,隻怕
大大的不妥。妹子若信得過我,不妨交由姐姐暫爲保管,我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大
匠,精通鍛冶,說不定能鎮魇祛邪,找出克制妖刀邪異的法門。」

  赤眼本不是染紅霞之物,乃是魏無音臨死之前托付給耿照的東西,她并無貪
圖之心,點頭道:「都依姐姐。」胡彥之一凜,暗想:「這麽大方?除非……那
刀本就不是你的東西。」見橫疏影仍是笑吟吟的,神色更無一絲異處,當下不動
聲色,與染君霞一起告辭。

  忽聽外頭一陣騷動,有人大喊:「在這裏!找到啦、找到啦!」腳步聲、弓
弦彈動、金鐵交迸的聲響等此起彼落,似有大隊人馬湧進院裏,盾甲相碰、劍拔
弩張,大有一觸即發的态勢。

  胡彥之笑道:「哎喲,打獵打到這裏來啦?二總管,真對不住,這該是沖着
我來的,我去瞧瞧。」說着長身振起,大踏步跨出廳門。

  觸目所及,隻見小小的院落裏擠滿了張弓挺槍、手拿火炬的武裝兵士,裝扮
與白天所見的多射司人馬一般無二,隻是離了馬匹之後,這些訓練有素的青壯漢
子搖身一變,又成了長槍步卒,數十人散成一個圈子将角落裏的策影團團包圍,
四角均有人手持繩網,網下系着鐵球,一步步小心逼近。

  院門之外,八名皮笠綠衫的跨刀甲士簇擁着一擡軟轎,轎上踞着一名錦衣公
子,雙眉斜飛、鷹準薄唇,略顯瘦削的英俊面容掩不住一股驕悍跋扈之氣,正是
白日流影城主獨孤天威之子獨孤蜂。

  胡彥之彎腰拂了拂庭階上的塵灰,一屁股坐下來,咧嘴大笑:「喂!别說我
沒警告你們,惹火了我這位老弟,一會兒有你們苦頭吃的。」衆人回頭,見是一
名形容陌生的青年大胡子,鄰近幾名機警的甲士立刻掉轉槍頭,明晃晃的刃尖将
胡彥之環在中央,更無一處可逃。

  「你是什麽人?居然潛入本城内院!」

  胡彥之隻是傻笑,也不答話。

  鍾陽走出廳門,遙遙對着獨孤峰長揖到地,清了清喉嚨,朗聲道:「啓禀世
子,這位胡彥之胡大俠,乃觀海天門掌教鶴真人的得意弟子,正與幾位正道朋友
在二總管處作客,明日将晉見城主。隻因今天來得晚了,尚不及與中郎引見。」

  獨孤峰微微一凜,眼中的嚣狂略有收斂,把手一揮,撤了胡彥之周身警戒,
上前打量他幾眼,冷冷道:「這是你的馬?」

  「不是。」胡彥之一本正經。「它是我兄弟。」

  獨孤峰一愣,目中忽迸寒芒,拳頭握緊,怒極反笑:「你敢愚弄我!世上,
誰把畜生當作人看!」

  胡彥之微笑道:「世子這話卻不盡然。也有把百姓當畜生看待、恣意驅趕奴
役之人,相較之下,我同畜生稱兄道弟算什麽?」

  獨孤峰一聲哼笑,慢慢說道:「你若是出言諷政,小心落了個大不敬之罪,
抄家滅族不說,隻怕還要連累你師傅。」胡彥之故作惶恐,滿手亂搖:「我……
我哪裏出言諷政了?你……你可别亂說話!」

  獨孤峰見他神情大變,心中得意,忍不住露出疾厲之色,寒聲道:「你方才
說過『也有把百姓當畜生看待、奴役驅趕之人』這句,是也不是?」

  「世子,我這話……這話倒是諷了誰呀我?」胡彥之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還能有誰?」獨孤峰冷笑。

  「能驅役人民的,隻有朝廷!說這話就是諷政!」

  胡彥之卻一臉茫然,歪着頭直掏耳朵:「誰呀?」

  「朝廷!」獨孤峰聲色俱厲。

  「朝廷?我說了朝廷什麽呀?」

  「把百姓當畜生,奴役驅趕!」

  「啊?誰把百姓當畜生,奴役驅趕?」

  獨孤峰氣得七竅生煙,鐵青着臉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拖到面前,嘶聲大吼道:
「是朝廷!是朝廷把百姓當畜生,奴役驅趕!你聽清楚了沒有!」

  霎時間,整座院落裏靜得鴉雀無聲,一幹多射司的槍衛們愕然回頭,睜大眼
睛。除了晚風吹拂、炬焰燒竄的聲響外,誰都不敢開口多說一句。

  胡彥之「噓」的一聲伸指往唇上一比,低聲說道:「世子留神。你若是出言
諷政,小心落了個大不敬之罪,抄家滅族且不說,隻怕還要連累許多人。好在這
裏聽到的也不算多,抄起刀子一股腦兒殺光也就是了,不怕不怕。」

  獨孤峰額角青筋未退,兀自脹紅脖頸,怒不可遏。片刻才省起自己竟口出大
逆不道之言,若有哪個心懷不軌的偷偷報上鎮東将軍府或東海護軍府,難保不會
惹動父親或外祖父的政敵,借此大做文章,生出許多事端。

  他越想越是心驚,回過神來,才發現滿背是汗。森寒的目光遍掃衆人,不覺
流露殺意。胡彥之本是随口戲耍,此際卻有些心寒,暗忖道:「看來,這小子竟
是頭青眼狼。不過是句玩笑而已,他卻動了殺心!」

  「這是怎麽了?」

  一聲嬌柔驚呼,一陣若有似無的幽幽梅香漫出廳堂,橫疏影披着一襲玄黑大
氅,袅袅娜娜地走了出來。那黑氅雖然包裹得密不透風,将她腴潤曼妙的身段盡
皆俺去,卻依然露出一雙踝骨渾圓、膚如細雪的腳兒來,套着小巧鮮嫩的鹦鹉綠
繡鞋,益發的嬌妍可人。

  衆多射司的兵士們一見她來,不覺一愣,怔怔惡盯着那裸露小半截的雪膩足
踝,滿眼目迷。然而回神一悚,紛紛低頭垂兵,躬身退到一旁,再也不敢多瞧。
瞬息間,滿院幾十條大漢俱都俯首,猶如泥塑木雕,并肩齊列,一動也不動,風
中隻餘「砰砰」的心髒鼓動聲響,撞擊之猛之劇,幾乎能想像熱血奔流的模樣。

  橫疏影揪着氅襟抵禦寒風,另一隻纖纖素手一揮,淡然說道:「這是我歇息
的地方,誰讓你們進來的?通通出去!」多射司的槍騎隊長不敢違拗,沖獨孤峰
及二總管一躬身,率衆退出院門,隊伍井然有序,院中片刻無人。

  橫疏影福了半幅,抿嘴道:「世子,這位胡大俠是妾身的客人呢!你們怎地
動起手來啦?」獨孤峰面色猶青,騰騰怒眉一下子還緩不過來,冷哼一聲,摔開
胡彥之的衣襟。

  他到底是侯爵世子,又有功名在身,如今身在人家的地頭,胡彥之也不想太
讓他下不了台,故意跟跄幾步,摸着胸襟哼哼唧唧:「世子教訓我哩!讓我别亂
說話,以免冒犯朝廷,落了個大不敬之罪。」

  「那敢情好。胡大俠口沒遮攔的,是該教訓。」橫疏影抿了抿嘴,自顧自的
笑起來:「隻是當今之世,天下太平,便是有人去報你出言諷政,官府多半不肯
辦,沒憑沒據的,回頭就是一條現成的誣指之罪。升鬥小民怕受牽連,官老爺們
更加的怕。」

  獨孤峰聞言凜起,微一思索,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了地,容色稍見平霁。

  橫疏影側身一讓,嫣然道:「世子,這位是水月停軒杜掌門座下高足,染紅
霞染二掌院。妹妹,快來見我家世子。」染紅霞不愛應酬,勉強扶座起身,福了
半幅,低聲道:「世子安好。」

  獨孤峰盯着她瞧,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銳利的視線有如實刃,緊貼着她玲珑
有緻的胴體曲線,由上而下,絲毫無遺。一股濕黏冰冷的不适感,彷佛沿着無禮
的注視滲入骨體,染紅霞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額際如有無數針尖潸刺,一時之間
竟有些惡心想吐。

  「染紅霞、染紅霞……染……」獨孤峰反覆念誦幾遍,忽然擡頭:「這個姓
氏十分罕見,普天之下也沒幾個。你,是鎮北将軍染蒼群的什麽人?」

  染紅霞正要開口,忽覺一陣微眩,忙扶住镂空門扇,定了定神,方低聲道:
「正是家父。」衆人無不驚訝。

  獨孤峰雙目一亮,又打量了幾眼,見染紅霞雖有病容,卻生得一張雪白标緻
的瓜子臉蛋,雙腿修長,身段玲珑浮凸,實是少見的美人,暗忖:「染蒼群手绾
重兵,坐鎮北關多年,被譽爲當世戰神,該是什麽三頭六臂的人物。不想……他
的女兒竟如此美貌!」

     * * *     * * *     * * *     * * *

  據說染蒼群膂力過人,精擅馬術,使一口五十二斤重的雲頭象鼻刀,殺敵直
如切菜砍瓜,當者無不脍寒。因戰功彪炳,短短數年間,由一介沖鋒隊長升至骠
騎都尉,所部均穿紅衣紅甲,自稱「血雲都」。

  過去,「血雲都」乃是獨孤閥麾下的精銳部隊,比之西山韓閥的私兵「飛虎
騎」亦不遑多讓,都是昔日央土大戰中威震天下的勁旅。染蒼群的北關軍繼承了
這支百戰勁旅的番号,被譽爲是當世精兵。

  太宗繼位後,命染蒼群爲鎮北将軍,總領北疆防務。按照孝明帝的本意,異
族懾于北關軍威,已多年不曾蠢動,本想将他調回平望都述職,待得曆練幾年京
中官場,便要擢升爲大将軍,官居太府,爲皇帝總領天下兵馬。

  面對這軍旅生涯中人人夢寐以求的至高之位,染蒼群卻派出千裏快馬,上了
道奏折婉謝。

  折中寫道:「……身先士卒、浴血奮戰,普天之下能勝臣者,幾稀;服冕廟
堂、定謀擘劃,則普天之下,臣能勝者亦稀也!陛下不欲臣執衛北疆,臣乞願歸
老。」末尾又不忘提醒道:「天下兵馬,俱歸陛下所有;三軍将帥,皆是陛下指
臂。太平之日,尚無四鎮之用,須大将軍何?」

  太宗讀完,命内侍将折子遞給陶元峥看,笑道:「就憑這等見地,也夠資格
做大将軍了,怎地這些人個個都不肯升官?」

  其時陶元峥病疴已沉行動不便,要坐在禦賜的軟墊長背椅裏才能勉強看完,
費力說道:「蒼鷹不輕易撲擊,那是蒼鷹的風骨。陛下莫忘了逐獵才是蒼鷹的本
性,若教示于籠中,豈非屈死了它?」

  太宗一怔,起身揖道:「先生惠我!」從此撤去大将軍一職,不再設置。

  陶元峥回府不久,便不能再理事,卧床月餘,這位一手建立起國家制度、滿
朝文武皆懼怕的一代良相溘然長逝。陶元峥死後,太宗年年祭拜都執弟子之禮,
以追念少年時曾在東海老宅的書房裏,與弟弟們一起聽他講授經義的往事。

  太宗一朝,文治、武功皆有可觀處。

  鎮南将軍段思宗曾率大軍南下,威服南陵道諸封國,卻僅在天虞山附近打了
幾場威吓性的小戰役,算得上兵不血刃。

  相較之下,北方異族骁勇獰惡、直如鬼怪,曾一路踏平碧蟾王朝重重守關,
一舉毀滅王都白玉京,各軍聞之色變。後來,異族莫名其妙撤退,各地軍閥才得
以松一口氣。

  按說北關道面臨的敵人如此險惡,理應營城築壘,堅守不出,但染蒼群接任
鎮北将軍的頭幾年,歲歲均冒雪主動出擊,将王朝防線不斷向前推進,盤據北關
道外的異族殘部捱不住雪災與軍隊的雙重夾擊,最後被趕入更北方的諸沃之野。

  染蒼群更上疏征調北關道廿州六十五縣的民夫,連同各軍、各節鎮的屯田兵
共十萬人,欲沿諸沃之野外側的嬰垣大山築起堅城壁壘,以垣相連,依着山脊深
林結成一道防線,在朝野掀起軒然大波。

  有人抨擊他「驅民以死」,有人則質疑他有不臣之心,想借此激起民怨、消
耗國力,伺機圖謀不軌。「将軍位極人臣,又擁重兵,爲天下人所敬。」幕僚勸
他:「何苦将自己推到刀鋸沸鼎之上,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場?」

  據說染蒼群隻是擡頭盯着天看,什麽也沒說。

  此事不隻朝野議論,連太宗自己也犯疑。

  北關軍主動出擊,将異族族民趕進了諸沃之野那樣的蠻荒地帶,天寒地凍,
生存更加不易。此際是乘勝追擊、将他們一舉殲滅的大好時機,豈有不進反退,
發民夫築城的道理?

  太宗皇帝與老丞相在深宮裏辟室密商,談了大半天,連陶元峥也反對。

  「他約莫是想要錢糧啦。也難怪,北關道天寒地凍,誰也不想多待。」繼位
不久的壯年皇帝捧折沉吟,見昔日的老師面色凝肅,似是想打個圓場,道:「這
樣罷!再撥給他十萬石的糧,武器、棉衣盡量供應,賞賜白銀萬兩、錦緞千疋,
封他……封他父親一個正二品的金盤光祿大夫好了,你看怎樣?」

  陶元峥臉上罩着一層青氣,骨節嶙峋的五指捏着扶手,椅上傳來極輕、極細
的喀喀聲響——如果那渾圓的紫檀扶手雕成了染蒼群的頭顱形狀,說不定真會被
老人一把擰斷。

  「錢糧夠了,封官則不必。」陶元峥寒着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此例
一開,後患無窮。皇上三思。」

  「就依你。那……明年還是召他回京?」太宗沉吟。

  「不必。爲免打草驚蛇,可讓太子走一趟。」無視于皇帝的錯愕,老丞相啞
聲緩道:「明年上巳節過後,皇上再派太子動身前往射平府(北關道首治,鎮北
将軍府所在地)多多送上金銀珠寶,賜他劍履上殿、免貢不朝。往後經常賞賜,
漸次增加——如此三年後召他回京,便可誅殺此獠,身死不疑。」

  孝明帝神情凝重,沈默不語。

  幸好老丞相的謀劃最後并未付諸實行。

  第四年的秋後未降大雪,是難得的暖冬,關内正一片歡欣鼓舞、準備迎接來
年正月時,五千名異族骁士突然殺出諸沃之野,意欲斬關南下,重演當年一路踏
平白玉京的奇襲戰略!

  北關軍的先鋒軍難以抵擋,退到一處去年才臨時建造的關壘堅守,苦苦支撐
十三日,終于等到了染蒼群所率領的增援部隊,經曆一番苦戰,得以擊退鬼神般
的異族蠻軍。戰後派出偵騎,才知三年來遷到新占地囤墾的近百村落共萬餘名百
姓,悉數被蠻軍所殺,屯田牧場等付之一炬,百裏内渺無人迹。

  「……蠻軍善騎,非天險不能禦。」染蒼群寫奏折向皇帝報告:「嬰垣山前
後均爲平野,進則深入大荒,難有尺寸之功;退則無險可據,馬軍平履如夷矣。
臣年來與蠻軍角争,即爲此耳,非蠻人可欺。」

  太宗恍然大悟,從此對染蒼群更加信任。

  染蒼群血戰數年,又慢慢将防線推進至諸沃之野,朝廷撥款征丁,沿嬰垣大
山築起關壘,費時十五年而略具規模,百姓都管叫「連城」或「嬰城」,也有稱
爲「染公城」的。

  迄今染蒼群仍在北境督建城牆,即使十年來異族未曾大舉入侵,邊境悄無動
靜,隻餘零星沖突而已,依舊無損百姓心目中的「戰神」形象。提起鎮北将軍染
蒼群,無不豎起大拇指贊歎,說是當世無雙的英雄人物。

     * * *     * * *     * * *     * * *

  聽到染紅霞自承是染蒼群的女兒,橫疏影、胡彥之等都不禁愕然。

  耿照渾身一震,心想:「難怪前輩說她出身高貴,原來……原來是鎮北将軍
的千金!」忽覺兩人間的距離變得極其遙遠。

  那非是水月停軒二掌院與流影城弟子間的差距,而是天與地、雲端與塵泥,
貴族與賤民間的巨大鴻溝,非是一夜绉绻所能跨越。他想着想着,心中一沉,隻
覺郁悶難解,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獨孤峰的目光唐突之至,似将染紅霞當作什麽奇特物事,不住上下巡梭,忽
道:「染姑娘臉色不大好看,是生病了麽?」染紅霞惱他無禮,冷淡回答:「小
傷而已,不勞世子費心。」

  橫疏影「噗哧」一聲,掩嘴輕笑:「好啦好啦,先讓人家歇息罷。世子想與
染姑娘說話,來日還怕沒機會麽?你們不累,我都困啦!都回去歇着,有什麽話
明兒再說。」喚來何煦、鍾陽,領染紅霞等去客房休息。

  獨孤峰眼看今夜馬是捕捉不得了,暗忖:「你的馬再怎麽神駿,總要喝水吃
草料罷?既入我白日流影城的私廄,還怕你插翅飛去不成?」随即離去。

  耿照自知身分低微,二總管的偏院不是他能久待之處,躬身一揖,跟着鍾陽
等退出廳去。卻聽橫疏影道:「你先留下,我有話問你。」耿照微微一凜:「二
總管若問及妖刀,我該怎生說才好?」不免有些躊躇,隻得硬着頭皮退到一旁,
垂首而立。

  染紅霞步出院門之前,悄悄回頭望了他一眼,眸中煙波朦胧,似有深意。

  耿照心中一陣刺痛:「我若要損你名節,早先便說啦,又何必等到現在?你
放心罷,紅螺峪……昨夜山洞裏的事,我決計不向第三人透露。」

  送走諸人,橫疏影輕移蓮步,修長的玉腿輪廓浮出裳布,袅袅娜娜的跨入門
檻。

  「把門關上。」她随口吩咐,徑自回到堆滿卷牍的案後坐下,提筆展卷,又
批起公文來。耿照不敢輕舉妄動,關好門扉後便靜立一旁,聽候二總管差遣。

  橫疏影批了幾份文書,翻過幾頁日帳,螓首未擡,慢條斯理的道:「會磨墨
不?」耿照趕緊趨前,拈起擱在硯石旁的上等松煙墨條,注水細細研磨。

  橫疏影随手批閱公文,支額埋怨:「都是你們這些個生事的。無端耽擱了許
久,我還有這麽多要看哪!」說着輕歎一聲,苦笑搖頭,雪酥酥的細長粉頸在燈
楚下分外膩人。

  耿照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忽然想起執敬司中唯一個對自己友善、叫長孫日九
的前堂弟子,曾經教過他說:「如果遇到你不會、不知道的事兒,又或者不曉得
該說什麽的時候,有句話萬試萬靈,十之八九便不會錯。」趕緊低頭,小聲道:
「小人知錯。」

  橫疏影聽得一怔,失笑道:「幹你什麽事?哪兒學的這些個虛應故事!」

  耿照自己也笑起來,忽覺平日高高在上的二總管,似乎也不是那樣可怕,心
情大爲放松。他從前在長生園時,還不覺得二總管怎麽厲害,橫疏影偶爾會帶些
糕餅、糖果之類的前來,與他邊吃邊話家常。那時隻覺這名美貌的大姐姐甚是可
親,許久未見,還會禁不住有些想念。

  直到入了執敬司,才知「二總管」的權柄如此之大,整座朱城山怕都在她的
繡花鞋底下,隻消輕輕一跺腳,白日流影城便要翻上幾翻,那些平日威儀赫赫的
家将們,在二總管面前頭也不敢擡;她若說話的聲音放輕柔些,恐怕個個會吓得
渾身發抖,以爲是二總管動了殺意。

  橫疏影不是鎮日闆着面孔的人,她時常笑,也很愛笑,但僅限于與「上頭的
人」言笑,指揮部屬、交辦事務之時,卻是一點玩笑也開不得。看在耿照這些底
下人的眼裏,無論她怎麽笑意春風,在二總管跟前就是要謹慎小心,絲毫不能馬
虎。

  如這般的自在笑語,自耿照來到執敬司後還是頭一次。

  橫疏影信筆批點,随口道:「是我派你去斷腸湖送劍,不想遇上這等禍事,
還差點丢了性命,真是難爲你啦。」

  「小人不敢。」

  「那把刀上……真的有毒?」

  「是。」耿照不敢說謊,老實點頭。

  「真可借。」橫疏影笑道:「我本想開開眼界,一睹三十年前爲禍東海的赤
眼妖刀,偏偏它就是對付女人的東西。」

  耿照不敢接話,唯恐她追問:「你見過中毒的樣子麽?不然怎麽知道刀上真
的有毒?」還好橫疏影并未深究,隔了一會兒,又道:「魏無音前輩臨死之前,
将刀交給了染紅霞姑娘,是麽?」

  耿照不愛說謊騙人,一時爲之語塞,正想着該怎麽回答,橫疏影又自顧自的
說:「是了,染姑娘說過啦!琴魔是把妖刀交給了她。」想了一想,低頭振筆,
片刻便批好幾份文書。

  耿照暗自松了口氣,還在慶幸自己毋須扯謊,卻聽橫疏影一邊寫字,一邊自
言自語:「琴魔魏無音是當年讨伐妖刀的英雄中,最後幸存的兩人之一。他若逝
世,死前必要詳細交代對付妖刀的秘訣,以免妖刀重生之後,東海無人能制。他
傳刀之時,必也把這些都說給染姑娘知曉了……還有旁人也聽見了麽?」

  「沒……沒有。」

  琴魔遺言,确實隻有一人得聽,這倒不是耿照存心騙人。

  「當時在崖底下除了染姑娘還有你,另外還有采藍、黃纓兩位姑娘,是也不
是?」

  「是。」

  「這兩位也沒聽到琴魔之言了,是不是?」

  「正是。」耿照答得心安理得。

  「所以,魏無音把赤眼刀和對付妖刀的種種秘訣,全都傳給了染紅霞。而染
紅霞剛才,又把妖刀送給了我,這麽說沒錯罷?」

  耿照不明白她爲何要反覆提問,點頭道:「是。」

  橫疏影歎了口氣,輕輕擱筆。

  「你實在是個不會說謊的孩子。」

  耿照一愣,不知該如何接口。二總管隻問了他三句話,他也從沒有正面回答
過任何一句有關琴魔遺言之事,這樣……也能知道他有所隐瞞?

  橫疏影淡淡一笑,咬了咬唇珠,屈指輕叩桌面。

  「崖下隻四個人能在琴魔死前與他接觸。這把刀無論送給了染紅霞、采藍或
黃纓,都屬于水月停軒之物,就算妖刀淬有淫毒,那也不過是放入琴盒就能避免
的事。染紅霞輕易将刀給了我,要如何向水月停軒、向她師姐甚至師傅交代?」

  「換過來想,她之所以如此幹脆讓刀,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琴魔将赤眼妖
刀給了白日流影城之人。此物既屬本城,交給我又有什麽關系?」

  「我也算是看着你長大的,你向來是個不會說謊的孩子。」

  橫疏影歎了口氣,美眄流轉,擡起一雙水盈盈的明媚杏眸,又濃又翹的烏黑
睫毛被雪膚映得分外精神,刹那間,竟令人有些難以逼視。「如你所說,接受贈
刀、聆聽遺言的,隻有一人。也隻能是一個人——」

  她轉過頭來,微微一笑,美得難畫難描,卻令他寒毛豎起。

  「那就是你,耿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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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5: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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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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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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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13-14


          第十三折 姑射真仙 空林夜鬼  

  耿照想起當夜,琴魔曾經如是說——

  「給了你的,便是你的東西。」老人嘶啞的聲音彷佛又回蕩在耳邊:「我與
韓家小子的約定,與你無關。愛還不還,随你高興。」

  「給了我的……便是我的東西麽?」

  橫疏影見他怔然無語,不由一笑,也不咄咄逼人,繼續伏案振筆,偶爾伸手
翻看卷宗,鬓邊幾緒發絲柔柔垂落,柔嫩的白皙面頰透出淡淡的粉橘色澤,肌香
溫潤,襯得膚如凝脂,幾乎讓人想輕捏一把,再将指尖湊近鼻端,細細回味。

  她的心思耿照無從揣測,益發怔愕,一下子辨不清她是随意說笑,還是真看
破了手腳。僵持片刻,仍是橫疏影先開了口:「我猜……魏無音前輩在把刀交給
你的時候,也讓你發了毒誓,不可輕易将秘密說與他人知曉,是不是?」

  她掩起一卷帳目,随手又攤開了另一本,匆匆浏覽兩行,不由得蹙起蛾眉,
低聲喃喃,氣道:「這是誰寫的注腳?一筆狗爬字!」筆往硯上一擱,支頤細讀
起來,一邊屈着玉指輕印桌面:「研些朱墨來。會弄罷?」

  耿照在堂前見過鍾陽等伺候筆墨,連忙另起一方新硯,取出呈在錦盒裏的填
金騰龍朱砂墨,注水細研;又從筆架上拿下一小管紫狼硬毫,在筆洗中潤過,擱
在硯旁備用。

  橫疏影用的是最上等的朱砂貢墨,每半兩要價紋銀十兩,墨條的身價竟是等
重白銀的二十倍。她每日批的文書叠滿桌案,不到十天便能用掉一條,有時遇着
節慶、大比、召盟集會等城中大事,所費尤甚于此。

  她拈筆蘸朱,就着簿紙疾書起來,細縷半袖的寬大袍袖滑落手肘,露出鶴頸
般的雪白腕子,筆迹雖然娟秀柔媚,咬着唇低頭振腕的模樣倒有幾分火氣。看來
這文簿的主人處事馬虎,着實觸犯了二總管的逆鱗,朱筆所批肯定沒有好話,說
不定明天還要喚來責罵處罰。

  耿照是頭一次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看見如此模樣的二總管,忽覺她
連生着悶氣的樣子都十分可愛,一點都沒有平日的迫人威儀,反而像是待在閨閣
裏細語碎念着日常瑣事的鄰家姐姐。幼時總盼着她帶糕餅糖果來長生園,與他一
邊吃一邊說話的情景,彷佛又重到眼前。

  他心想:「我是她手底下人,她要打要罵,也就是一句話而已,又何必問我
『是不是』、『好不好』?」念頭一起,一股久違的觊親切切之感油然而生。遲
疑片刻,小心道:「琴魔前輩臨終前,是将赤眼刀交給了我。」

  「我就說嘛!」橫疏影嗔怪似的擡眸一瞥,「噗哧」的笑了出來,旋又低頭
繼續辦公,彷佛此事無關緊要,也隻能夠邊寫邊聊。「是了,琴魔魏無音在三十
年前,乃是消滅妖刀的重要人物。他若說了妖刀重生,隻怕此事不假。」

  最困難的部分一說出口,耿照壓力頓輕,眼見橫疏影并未積極追問,益發覺
得安心,點頭道:「刀是真的,持刀者殺人也是。我親眼見過,這倒是不假。」
便将魏無音曾經說過的關于妖刀的特征、性質、附身條件及因應之道說了一遍。

  他天生謹慎,對于「奪舍大法」一事,以及染紅霞中毒失貞一節始終小心回
避,不露口風,對魏無音口述的部分,倒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說着說着,橫疏影不覺停筆側首,咬着豐潤的唇珠靜靜聆聽,始終不發一
語。待耿照說完,她沉默片刻,才歎了口氣,凝視着他的眼睛:「你啊,真是惹
了個大麻煩。」眼中卻無責備之意,眸光盈盈,無奈裏依稀有幾分愛憐橫溢,像
是姐姐看着搗蛋闖禍的幼弟、既好氣又好笑的模樣。

  耿照心中怦然一動,又多生出幾分親近之感,低聲道:「小人知錯。」

  橫疏影不禁莞爾。

  「你哪裏知錯了?還想着要算計我呢!有沒有冤枉你?」

  耿照一愣,不敢接口。

  「魏無音臨死之前,把這麽重要的訊息托付給你,自是希望全東海的武林同
道都能有所警惕,不要再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轍,教妖刀殺了個措手不及。」

  橫疏影眯着眼舒了個懶腰,猶如貓兒一般,渾圓豐滿的胸脯不住輕晃,頤起
一片誘人乳浪。

  她十指交纏,柔膩酥白的手背托着腮幫子,不懷好意的笑容依舊像貓,犀利
的目光一把攫住耿照:「你自覺身分低微,說出去沒人肯信,沒準還要惹上大麻
煩。所以說給我聽,希望借我的口将消息散播出去,取信其他六大門派。是也不
是?」

  耿照被說破心思,不敢擡頭,這回連「小人知錯」都不好意思說了。

  橫疏影咬咬嘴唇,又歎了口氣。

  「我真想扇你老大耳刮子、狠狠教訓你一頓,偏生你的顧慮卻有道理極了、
一點都沒想錯。」她輕咬着豐潤的唇珠,沉吟片刻,才搖頭道:「蕭谏紙望重武
林,享有三十餘年的清譽。他傳信東海各大門派,警告妖刀将于近日重生,人人
都當他年老糊塗,背地裏取笑。連蕭谏紙都尚且如此,何況你我?」

  耿照沿途都在思考這個問題,迄今仍無定見,罕有地彷徨起來。

  「這……可怎麽辦才好?」

  「與其警告,不如點出源頭,讓六大門派自己發掘,更能取信于人。據說三
十年前的妖刀之禍,始作俑者乃是七玄界中的『狐異門』一支,這些妖魔鬼怪本
是薮源魔宗的餘孽,其中幹系千絲萬縷,說有勾結也不奇怪。」橫疏影沉吟道:
「妖刀之禍平息後,東海六大門派聯合起來,一口氣剿滅了狐異門,作爲懲戒。
近十五年來,已罕有狐異門人在東境活動的消息。魏無音前輩有沒有說,關于這
一次的妖刀重生,可能是何人何派所爲?」

  耿照搖頭。

  「這可就麻煩了。」橫疏影咬着嘴唇蹙起蛾眉,不覺輕叩桌面,似乎陷入長
考。

  「唯今之計,隻有硬着頭皮,将琴魔遺言傳諸東海。以斷腸湖及靈官殿的情
況來看,埋皇劍冢姑且不論,其餘三大劍門都有見證妖刀之人,許缁衣、鹿别駕
更是門中首腦,應能明辨真僞,作出因應。」

  白日流影城握有耿照及妖刀赤眼,自不會置身事外。如此一來,東海正道七
大門派之中,就隻剩青鋒照、赤煉堂兩家還未曾與聞。無論是蕭谏紙親自出馬,
又或者許缁衣、鶴着衣出面疏通,說服兩家總比說服六派來得容易。

  「我會将赤眼刀交給更合适的人,譬如蕭老台丞。若觀海天門的鶴真人,又
或指劍奇宮的韓宮主有興趣,交給他們也無妨。」她把耿照的疑惑都看在眼裏,
卻隻是淡淡一笑:「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東海三大鑄号裏,并無一家叫白日流
影城?」

  耿照愕然搖頭。

  「距今約三十多年,遠在妖刀作亂之前,東海最負盛名的冶工門派名叫『玄
犀輕羽閣』,号稱有五百多年曆史,曆代均任東海的冶金官,爲央土的王朝管理
東境采鐵冶金事務。縱使江山易改、代代更叠,這五百年來,執東海鑄冶牛耳者
始終是玄犀輕羽閣的門人。」

  白城山上的「埋皇劍冢」也一樣。無論央土政權如何轉換,埋皇劍冢始終是
天子埋劍、祈求武運鼎盛的祭台。久而久之形成一種土地精神的象征,甚至搖身
一變成爲武林門派。

  「就像埋皇劍冢那樣。」耿照低聲道。

  橫疏影露出滿意的微笑,繼續道:「玄犀輕羽閣曆史悠久,甚至見證過第一
次的妖刀戰争,他們能利用極其珍貴的奇物『天瑛』,鑄造出舉世無匹的神兵利
器,連青鋒照、赤煉堂都難以望其項背。勢力如此龐大、兵器如此精良的火工大
派,卻在三十年前徹底自武林除名。」

  「是妖刀造成的麽?」

  「嗯。」她細聲道:「燒毀的廢墟、殘斷的兵器,甚至是屍體……什麽……
都沒留下。」

  輕柔的語聲有些迷離,彷佛說着不着邊際的神話傳說,耿照卻隻聽得背脊一
寒,一股刺冷從腳底直竄腦門。

  「我辛苦經營了十年,流影城才有今日。」橫疏影眯着貓兒似的美眸,咬了
咬嘴唇,輕聲道:「決計不能讓本城卷入風暴,重蹈當年玄犀輕羽閣的覆轍。妖
刀赤眼絕不能留,須立即交出;你也不能站上東海七大派的盟會,承認魏無音把
所有關竅都告訴了你。」

  她咬着紅嫩的櫻唇,又露出那種忍着一絲竊喜、兀自不肯洩漏的神情,彷佛
此事就此議定,不容抗辯。結果雖不滿意,看在符合她胸坎兒裏那小小利益的份
上,勉強還能接受。

  耿照沒料到她最後的結論居然是「不許你說」,一時瞠目結舌,半晌才讷讷
道:「那……妖……妖刀怎麽辦?」

  「傻瓜。」

  橫疏影拈筆低頭,繼續處理堆積如山的公事,暗示談話已告一段落。對算無
遺策的橫二總管來說,此事已然塵埃落定,沒有其他更好的解法。

  「你不能說,就讓别人說去。」

  「讓……誰說去?」

  「還能有誰?」

  她趁着蘸墨的空檔擡起螓首,嫣然一笑,笑容裏似有一絲頑皮戲譴。

  「自然是你的染紅霞染姑娘呀!還能有誰?」

  遠處的巡城木梆忽然響起,混着山間細細的冷冽風咆,在靜默的夜裏回蕩着
空洞洞的曠遠與寂寥。

  不知不覺,竟已是醜時了。

  命耿照退下歇息後,她還處理了一陣子的公事,回過神時腰背隐隐酸疼,難
受得緊。

  橫疏影輕舒藕臂,忍不住輕輕「嗯」了一聲,兼具腴潤肉感及緊緻彈性的小
腰擰成一抹雕弧弓似的誘人曲線——這絕不是鎮日抱着閨房繡墩足不出戶、即将
錯失青春尾巴的少婦應該有的彈性與柔軟度。

  可以想像她在床第間曲起長腿、扭轉腰肢之時,成熟冶麗的胴體足以拗成各
種難以想像的驚人角度,絞着、擰着、掐握着嫩膣中硬挺滾燙的雄壯陽物,裹着
溫膩的漿水,爲男人帶來不可思議的擦刮快感……

  以一個不會半點武功的女人來說,她對自己的胴體感到十分驕傲。

  放眼武林,不是每個習武的女子都能像染紅霞那樣天生麗質,同時兼具高明
的武功與柔媚的曲線,更多的是在艱苦的鍛煉過程中失去了女子獨有的窈窕,被
迫以發達的肌肉粗厚的肩頸,以及鼓起結實的腰腿等與男子一争雄長。她時常想
像她們攬鏡自照的模樣,心中不無慨歎。

  想到染紅霞,還有适才耿照脹着一張大紅柿子臉的模樣,橫疏影「噗哧」一
聲,忍不住輕笑起來。瞎子都看得出那兩人之間,關系并不單純。那股子氤氤氲
氲、遮遮掩掩的暧昧之情恐怕連貌似粗豪的胡彥之也瞞不過。

  以染紅霞的武功造詣,腿上既然無傷,行走時卻有着微妙的遲礙之感,分明
是破瓜不久的微兆……是耿照盜了她的紅丸麽?水月門下一向重視弟子的貞操,
以兩人身分之懸殊,卻又如何能夠?

  荒唐。橫疏影輕叩桌面,抿着一抹苦笑,自嘲似的搖了搖頭。

  ——明明我們才是壞人呢!竟也覺得其中詭秘重重?

  「荒唐。」她輕聲呢喃着,秉着燭台走進了内室。

  這裏是她日常更衣處,四面無窗,唯一的入口外還有鑲玉屏風隔擋,放落門
簾之後,便無受人窺視之虞。内室裏除了繡墩鏡台、屏風衣櫃之外,就隻有一張
舒适的烏木牙床。

  橫疏影将披在床架上的單衣、肚兜等拾到一處,又在梳妝台下輕扳,「喀」
的一聲低響,翻開一方小小的夾層屜櫃,取出一隻烏木小匣打開。匣中的青紫襯
緞上,嵌着一張臉譜也似的奇妙面具。

  那面具乃是木頭雕成,打磨得異常光滑,美麗的木紋外彷佛上了層霧潤潤的
精制蜂蠟,從潤澤之中透出清晰細緻的肌理,與髹漆的那種晶亮油感截然不同,
更深沉也更細膩,彷佛蘊含在木質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結,就一直保持在「活
着」的那一瞬間。

  制成面具的木質不易辨認,橫疏影過慣了豪奢日子,甚至見過許多價值連城
的珍貫木料,其中卻無這般輕薄堅韌的質地。面具厚隻分許,入手卻不像同等大
小、厚度的紙片或布疋,雖然不到「重」的地步,刹那間卻有「微微一沉」的錯
覺——那是戴在臉上時會覺得安心、彷佛被什麽東西保護着的感覺。

  面具雕成一張細膩的女人面孔,柳眉杏眼,微噘的小嘴有一股野性之美。與
精緻的面刻相比,上額兩鬓卻大刀闊斧,極端豪邁地亂鑿起來,斫成一頭狂野的
獅鬃;粗暴狂亂、猶如樹根般的鬃毛貼着鬓邊伸入面頰眼角,形成虎紋似的奇異
斑痕。

  ——倘若傳說中的山鬼化出實體,該是這般模樣罷?

  橫疏影第一次看到這張面具時,忍不住渾身頤抖,幾乎以爲是從活人身上剝
制而成,如蠟屍面皮之類的鬼物。不過現在已不覺得可怕了,人就是這樣,時日
一長,什麽都會習慣的。

  面具額間嵌有一枚小小的菱狀突起,材質似是玉石一類,雕成一隻豎起的眼
睛模樣,眼中卻有兩顆交叠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滿抽象的青銅表号紋,模
樣說不出的詭異。

  「這是『重瞳』。」給她面具的那個人,曾經這樣說:「傳說中,目有『重
瞳』乃成仙之兆。戴上這個面具,你才能成爲我等『姑射』的一員。」

  「我們……也算是仙人麽?」

  她記得當時自己雙手抱肩、簌簌顫抖,奮力抵抗着地底岩洞中異常刺骨的濕
冷水氣。那是她平生第二次,那樣的痛恨自己不懂武功。

  而「那人」隻是冷冷望着她,眼洞裏射出兩道凜冽寒芒,彷佛她瑟縮在單薄
濕衣下的誘人胴體什麽也不是,并不比道旁的鹽腌屍殍更加珍貴可口。她生平頭
一次——或許也是唯一的一次——覺得自己最驕傲的胴體在男人眼中一無是處,
心中最後一處可以依恃的壁壘終于崩潰。

  「死而複生之後,隻有兩條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厲鬼。」

  那人說着,緩緩把面具罩在她的臉上,枯瘦的手指隔着眼洞爲她抹去淚水。
那粗糙刺痛的磨砂感,有着霜痕裂凍般的膚觸與氣味,還有一絲風化似的淡淡腐
朽……

  ——那,我們究竟是仙人……還是厲鬼?

  橫疏影驟爾回神,咬了咬唇,小心将面具拿起,擱在一旁。

  今夜「那人」并未召喚,還不到戴起這張面具的時候。但那一刻很快又将來
臨。

  面具底下的青紫綢墊上,整整齊齊壓着四條比女人尾指略細略短的銅管,管
上的雕紋與面具額間的「重瞳」如出一轍,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麻麻地遍布整
隻銅管,管身上下各有一環,連結處設有活扣,可任意調整銅環的高低。

  她拿起銅管輕晃着,确定管中有極細微的液搖聲,這才在銅管上撥得幾撥,
按照記憶将表面的凸紋移動到正确的位置。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連結着管中的細小機簧,一旦未照步驟開啓,又或
以蠻力破壞銅管,管中貯藏的石灰與水便會立刻混合,瞬息間把當中卷起的綠草
紙滾爛銷毀。

  「喀答!」一聲脆響,橫疏影将管面簧片悉數歸位,從管隙彈出一根銅針似
的小軸如畫卷般拉出三寸來長的淡青脆紙。

  這種特制的綠草紙浸過藥料,書寫無須筆墨。她拔下發簪,簪尖劃過之處,
紙上便浮出藏青色的字迹:「琴魔雖死,其知猶存,暫在我手,尚未洩漏。赤眼
無主,須先移出;盡速一會,以便定奪。」将面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
成的印章,在綠草紙箋末端印上「空林夜鬼」四個篆字,暗紅色的印痕宛若鮮血
塗就。

  她将銅針卷回管中,「喀答」一按,銅管表面就像上了機簧似的一陣亂轉,
凹凸不平的詭異紋路又回複原初的散亂模樣。

  「這便是惡鬼們……不,是『姑射』的仙人之間傳遞訊息的方式。」

  銅管被放在後院花園的庭石間。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那僻靜的一角掩在夜色林蔭裏,從遠處隻能
看到一抹回映着稀薄星月的金屬暗光。畢竟是見不得人的事,橫疏影從不敢掉以
輕心,披着大氅立在镂窗後頭,靜靜等待。

  「我要怎麽聯絡你?」

  當時她曾如此質問「那人」,語出咄咄,彷佛想爲先前的心怯扳回一成。

  「既是同盟合作,總不能老等着你來找我。若有萬一,我該如何尋你?」

  「利用『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隻精巧銅管的名兒——交給她。

  「夜裏,放在屋外無光處。」尖喙上方的眼洞裏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說不出
的冰冷無情。那是張鳥形面具,鈎嘴細目,過于精細的雕工有種活生生的恐怖。
若非面具周圍環着粗犷抽象的鳥羽刻紋,幾乎讓人産生「它是活的!」的可怕錯
覺。

  「然後呢?」

  「我會派使者将銅管取走。」

  她嗤笑出聲,用輕蔑來掩飾内心那股莫名湧起的悚栗不安。

  「你的使者,決計穿不過白日流影城的五千精甲!你……」

  「記住,銅管附近不要有活物。貓狗牲畜、牛羊馬匹,甚至是你的丫鬓、仆
役……通通都别接近。地點越僻越好。」那人不理會她的軟弱挑釁,背負雙手,
緩步轉開,背影明明還有人形,看來卻一點也不像是人。

  「……因爲鬼雀餓将起來,什麽都能吃落肚裏去。」

  「『鬼雀』?」她尖聲慘笑着,笑到顫抖不止,在濕冷的岩洞中聽來分外凄厲。
「你說……這隻管子會吃人麽?真……真是豈有此理!」

  「銅管是銅管,世間沒有銅管吃人這種事。」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遠、
走向何處,餘音卻依舊回蕩不止,追着逐漸變長、變淡的身影幽幽曳去,彷佛從岩
壁中鑿出來的隧道永遠沒有盡頭,一直往腳下延伸,伸往無間無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餓起來,什麽都吃得下去。」

  巨大的拍翼聲從天而降。

  「來……來了!」

  橫疏影揪着氅襟縮在牆後,一瞬間,難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顫抖不休
的雙腿開始發軟。她一動也不動地靠着镂窗磚牆,慢慢向下滑坐,隻有清澈的雙
眸運牢牢盯着庭石的幽影之間,那從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頭異常龐大的赤眼烏鴉。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發出過
任何叫聲,因此橫疏影無從揣想,但光是它拍擊翅膀的聲音就像是十幾條大漢在
風中揮動大旗,連盤繞在朱城山峽谷間的嗚嗚風咆都難以掩去。

  她牢記「那人」所說,始終不曾靠近放置銅管之處。

  但隔着十丈的距離來看,烏鴉的體型仍然大得駭人,遠比多射司所豢養過的
任何一頭獵鷹都要來得巨大,尖銳的嘴喙猶如磨過的鋤頭,一雙黑爪虬勁猙獰,
上肢鼓起一團團肌肉。在橫疏影看來,它随便一隻腳爪都大過流影城裏的獵犬後
肢,那是輕易便能抓起一頭小牛的恐怖身量……

  怪鴉的肩頸部位環着一圈怪異的銀毛,在月光底下閃閃發亮。有時它并不會
立刻叼起銅管便走,會像巨人蹲在過小的凳子上一樣,踞着庭石振翅擺頭,橫疏
影忍着驚怖多看它兩眼,赫然發現怪鳥連喙邊的肌肉都特别發達,就着月光暗影
看過去,覺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樣……

  「這是『鬼雀』!原來……這才是鬼雀!」

  無論偷看過多少次,都不能稍減目擊時的震駭與恐懼。這……這不是世間有
的東西。而能役使這種怪物的,又是什麽樣的人?

  ——如果不是惡鬼的話,也隻有仙人了。

  這種徹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強她的信心,讓她在戴上那張「空林夜
鬼」的面具時,覺得世間無一事不可爲。

  最後……一定會成功的。「因爲,我跟仙人站在同一邊。」她背靠着牆,緩
緩滑坐在地,雙手環抱着的渾圓香肩簌簌發抖,低聲對自己說,直到發頂沒于窗
下,什麽都看不見。

  「不,隻消有這張姑射之面,我……我也是仙人!」

  她死咬着顫抖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蓦地,龍卷風似的巨大嗚聲旋繞,
一片暗影倏地滑過镂窗,淡薄的月光乍隐倏現,庭中林葉沙沙動搖。但屋外明明
很難得的,一點風也沒有。

  石上也是。什麽都沒有。

     * * *     * * *     * * *     * * *

  耿照睜開眼睛。

  漆黑的大通鋪裏,就連伸近到眼前的手指輪廓也看不清,隻能清楚感覺到掌
心透出的那股潮濕熱勁,就像把臉湊到洪爐前似的。四周,粗重的鼾息聲此起彼
落着,空氣裏充滿濃重悶濕的男子氣味,仿佛獸監一般。

  這是整間寝室中最僻的角落。

  寝室兩端有門,分列于兩側的靠牆長卧鋪,一側從前門延伸到後門來,另一
側卻短少了六、七尺的榻面,在後門之前便收了邊,留下一個露出夯平泥地的空
間來,原本是想擺些桌椅之類的物事,後來約莫住得擠了,便将六條破舊闆凳并
在一塊兒,勉強又架出一張低矮不平的「床」來。

  耿照年資既淺,與另一名弟子擠在闆凳床上同睡,兩個多月來也漸漸習慣。

  闆凳床挨着牆,離地又近,透着一股陰冷的黴味。夜裏無論是誰起床解手都
得經過,有時黑燈瞎火的,一不小心碰着闆凳腳,那些個年長的弟子擡腳便是一
踹,啐痰咒罵。剛調到前堂時,耿照經常在睡夢中驚醒,然後睜着眼直到天亮。

  「怎麽?又發惡夢啦?」背後一陣低聲咕哝,輕微的震動透背而來,恍若呓
語。

  耿照微感歉咎,隻是凳上的空間十分狹小,兩人均是枕臂貼背、側卧而眠,
并無搖頭轉身的餘裕,悄聲道:「沒、沒有。」那人「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也不知是誰被吵醒了,啞着嗓子低吼道:「操他媽的日九!你再給老子吠一
聲試試!」呼的一聲扔來一樣物事,似是鞋襪外衣之類。

  寝室雖大,但二月天裏夜晚猶寒,窗牖多半閉起擋風,那人稍一嚷嚷,滿屋
的人倒醒了三兩成,紛紛咒罵:「吵什麽吵!還給不給人睡覺?」起頭的那人被
風一吹,腦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哪裏是我?是日九那厮搗亂!
你們羅唆什麽!」

  睡在前門邊上的鮑昶是執敬司的老人,是這間庚寅房裏年紀最長、職級最高
的弟子,大夥兒都說内堂早傳出風聲,說他今年有機會能升上「行走」一職,像
何煦、鍾陽他們一樣跟在二總管身邊辦差,都對他巴結再三,言聽計從。

  鮑昶揉着眼睛披衣坐起,也不點燈,隔着滿室的漆黑,遠遠叫道:「好了,
都給我閉嘴。不睡的,通通給我出去數星鬥,數清了再回來!」衆人這才噤聲。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喚文景同,是山下王化鎮的仕紳之子,有個叔叔在
平望都做官。家裏送來流影城聽差,所圖不過資曆而已,隻消在執敬司待上一年
半載,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将來不管進京考武舉或托乃叔在軍中謀職,
都與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撐腰,整間寝房裏隻有他不怕鮑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罷休。

  鮑昶蹙起眉頭,猶豫不過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九,你們倆出去。」
衆人一愣:「幹耿照底事?是了,也隻有他才會同日九說話,那兩個人原是一挂
的。」

  文景同聽他當機立斷,同時逐出二人,倒也有些意外,一口氣頓時餒了,惡
狠狠地撂話:「長孫胖子,再讓老子聽到你吠,小心你的狗腿!」倒頭蒙被,故
意大噴鼻息,周圍無不皺眉。

  耿照還待分辯,被喚作「日九」、「長孫胖子」的弟子已擁被起身,裹着棉
被的身軀更顯臃腫,趿着一雙陳舊的厚底黑布靴,一手探出棉被掀開門簾,『啪
答、啪答』地踅出了後門。

  耿照歎了口氣,跟着披衣行出。

  他雙目漸漸習慣夜色,屋外星月皎然,反比室内明亮。見長孫日九裹着棉被
走到院裏一株大樹坐下,活像是一條大胖白蠶,不覺失笑,走到他身邊坐下并肩
仰觀星鬥。

  「還發惡夢?」日九變戲法兒似的從樹影裏摸出一個陶壺,仰頭便飲。

  耿照瞪大眼睛,見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幾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兒下一遞,撲面
竟是一陣甜糯的米酒香。

  「哪兒來的酒?」他不假思索,順手接過灌了一口,隻覺甘甜香滑,極是順
喉,酒味卻不甚強烈。就着月色一瞧,壺中所盛濃如豆乳、色澤細白,又與山下
酒鋪常見的白酎燒酒不同。

  日九眯着小眼睛聳肩一笑,拎過陶壺就口。

  「喝你的罷!管這麽多做甚?」過了一會兒,才咂嘴抿笑:「半山腰上的獵
戶自釀的,說是用糯米蒸熟了,摻幾味炮制過的熟果做曲。滋味還不壞罷?小心
點喝,别以爲沒啥酒味兒,後勁可厲害得很。」

  橫疏影遴選所部的标準相當嚴格,除了家世背景,讀書寫字、騎射武藝等自
不在話下,還須生得昂藏挺拔、儀表堂堂,絲毫不遜于指劍奇宮的擇徒條件。放
眼當今執敬司裏,唯二不符合标準的,隻有耿照與長孫日九。

  耿照雖有張天生的娃娃臉,可萬萬稱不上俊美。

  他個小結實,寡言、木讷,不愛交際,就連長年待在洪爐邊所造就的黝黑肌
膚等特質,都像極了鑄煉房裏打鐵的粗魯匠人——這恰恰是執敬司那些出身大戶
的權貴少年們最最看不起的類型。

  而長孫日九的情況則比耿照更加凄涼。

  他進流影城第一天,往織造司領取衣袍鞋襪時,辦事的老差員隻瞥了一眼,
劈頭扔來兩件單衣、兩件外袍、兩件褲子……從頭到腳,什麽都是兩件、兩件的
扔。

  「自本城有『執敬司』以來,沒用過你這樣的貨色。」老差員乜着他哼笑:
「勞您小爺的駕,自個兒把兩件縫成一件罷。多了一件的料頭,沒準能把您的龍
體給塞進去!」領他前來的執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廳堂裏投來無數輕蔑目光。據
說日九也跟着呵呵傻笑,将不合身的衣衫整包揣在懷裏,什麽話也沒說。

  這個笑話流傳許久,每當有新人來就會被提起,以緻耿照短短兩個月内,已
在不同場、不同人嘴裏聽過不下十遍。

  「後來,你是怎麽拿到衣服的?」跟日九混熟後,有一次耿照忍不住問。

  「花錢買呀!」日九聳肩一笑,模樣滿不在乎。「我娘給我帶了一百五十兩
進流影城,不到三個月就花光了,我還嫌花得不夠快哩!等他們确定我裏外一個
子兒都沒有,找了個借口吊起來狠打一頓,往後就安生啦!誰也沒再打過我的主
意。」

  長孫日九在執敬司沒什麽朋友,他生得白胖,一對眯起的鳳眼看幾乎不見眼
瞳,不管什麽時候都像在打瞌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馬背還得踩個小馬紮
子,稍微跑得遠些,立刻上氣不接下氣,活像去掉了半條命。

  武的不行,長孫倒寫得一手好字,還能打算盤。每月前堂關帳前,長孫總會
消失幾天,然後才又紅光滿面的出現,問他去了哪兒,也隻是神神秘秘笑着,絕
口不提内情。

  關于此人的來曆,衆人都說不清。他自稱是南方鼎鼎大名的諸侯、窮山國長
孫氏出身,說話卻帶着濃重的北地口音,任誰聽來都像是瞎扯的鬼話。他的名兒
裏似有個旭字,執敬司的老人故意戲耍,将「旭」拆成日九,當綽号叫着玩兒:
「日九」二字以南陵道的土腔發音,與「入狗」無異。

  耿照弄懂後頗爲不豫,倒是長孫本人一點也不在意。

  「人家說你是狗,你便真是狗麽?」他聳了聳肩:「在這讨生活一點不難,
遇到什麽事解決不了的,一律說『小人知錯』。他們愛幹什麽就随他們去,别跟
他們一般見識。」

  寒夜料峭,兩人并肩倚坐,那把陶壺傳來傳去,不覺喝完小半壺。

  「對不起。」過了許久,耿照低聲道。

  「啊?」長孫日九接過陶壺,愣了片刻會過意來,擺了擺手。

  「你傻啦?旁人找你麻煩,幾時還看黃曆挑日子?說白了,二總管派你去斷
腸湖那種好地方,你竟敢夜不歸營,聽說帶了幾個漂亮小妞回城,還擺了巡城司
一道……你小子這般轟轟烈烈,我們隻能在這兒窮嚼蛆。别說文景同,我都想找
點什麽事兒,非弄你一下才舒坦。」

  耿照想想也是,不覺苦笑。

  長孫一把搶過陶壺,笑得不懷好意。

  「别想白喝,這酒裏我動了手腳。」他手搖陶壺,說得一本正經,扭動的大
白被筒活像條胖毛蟲。「本山人隻消念個咒,尊駕滿肚子好酒即刻變回原形。我
尿足了兩天才有這麽一大壺,你小子可别糟蹋啦。」

  耿照抱着肚子揍他一拳,明明手上沒怎麽蓄力,仍揍得長孫弓成了一隻活餃
子。月下兩人各自彎腰,咬牙不敢發出聲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笑憋得渾
身大顫。

  最後,耿照還是把在水月停軒發生的事細細說了一遍,連其後遇上胡彥之、
兩人攜手制服萬劫一事也未曾遺漏。除了在紅螺峪裏與染紅霞的旖旎情事之外,
可說是交代得最爲詳盡的一次,較橫疏影的版本有過之而無不及。長孫日九邊喝
邊聽,不知不覺幹掉了一整壺,啧啧稱奇,片刻才道:「這妖刀太恐怖了,世上
怎會有這樣的東西?難怪你小子發惡夢。」

  長孫猜錯了,耿照想。盡管睡得很晚,其實他一夜無夢。

  想着想着,面色不覺凝肅,望向遠方漸漸浮白的山棱線。

  ——什麽都夢不到,正是他惡夢的來源。

  耿照向來多夢。

  來到流影城後,他時常從惡夢中驚醒,醒來時渾身酸痛,彷佛夢裏的那些追
逐、砍劈、刀光劍影……都是真的,以緻脫離夢境多時,仍在肉體上留下印記。
有時七叔教的打鐵訣竅太過艱難,一時三刻學不來,卻能在一覺後忽然貫通,有
些七叔明明未曾傳授,隻是依稀在夢裏見過,一學便能上手……

  他盼望能在一宿之後,多想起一些與「奪舍大法」或妖刀相關的事,但腦海
裏卻空空如也,反倒是妖刀萬劫肆虐過後的血海慘狀異常清晰,還有碧湖那雪豔
到了極處的詭麗身形,怎麽也揮之不去,仿佛嘲笑着他的無能爲力。

  「可惡!」

  耿照抱着頭,屈膝頹然坐倒,突然有股沖動想要把一切都告訴長孫,不想再
獨自守着「奪舍大法」的秘密,以及那種如海一般無邊無際、無所着力的無力感
覺……

  長孫日九隻看他一眼,忽然倒頭側身,便如往常一般,把圓滾多肉的背門對
向了他。

  「你……」黏膩的咕哝聲似有些溫濕酒意,自稱南方侯爵之子的北方少年蜷
起身子。舒服的睡姿幾乎讓人誤以爲他身下不是一片露水打濕的雜草野地,而是
鋪着厚厚獸皮的柔軟床墊之類。「……該不會以爲自己是什麽左右時局的大人物
罷?那種事留給上頭的人去做就好,用不着我們出頭。」

  「我……」

  「就算妖刀大殺四方,排隊也輪不到我們去死。你覺得,妖刀會殺到龍口村
這種鄉下地方的機會有多少?」

  耿照一凜,忽爾無話。

  「劍能殺人,豆腐則不,你會不會說豆腐比刀劍無用?」長孫日九背對着他
嘟曠着,舒服得卷成了一整團。「無用之用,也是一種用途。摻和菜蔬煮一鍋清
湯,刀劍比不上豆腐——妖刀什麽的,自有那些個大人物擔待,你小子隻管照看
你阿爹、阿姐,其他就甭操心了。」

  「你說的『無用之用』,也包括奪舍大法麽?」

  「琴魔前輩舍命托付,豈能說不管便不管?這一切……沒你說得那麽容易。
你要是知道真相的話,就……」

  耿照正想開口,又被長孫日九的惺忪睡語打斷。

  「别,什麽都别說。」他嘀咕着,聲音漸漸沉落:「……這樣明天二總管問
起來,我就不用說謊了。我當豆腐當得很開心,一點兒也不想有什麽出息,你小
子也一樣,耿照……想想你阿爹和阿姐。」

  ——阿爹……和阿姐。

  ——我都同二總管說了,她還問什麽?

  ——就算要問,又怎麽會是問你?

  耿照滿心疑惑,身旁卻已傳出如雷鼾聲。長孫日九和耿照最大的不同,在于
長孫無論何時何地總能睡得很香很沉,即使黎明将近,那怕隻是多睡一時半刻,
長孫日九也絕不放過。


          第十四折 烹割有道 響屧淩波

  白日将起,流影城一如既往,又是熙攘忙碌的一天。

  執敬司是城中摳機,天未大亮,寝院中庭便有值更的弟子敲鑼叫喚。

  耿照與長孫日九沒敢等到鑼聲大作,補寐片刻便乖乖起身,摸黑回寝室裏叠
被換裝、梳洗幹淨,往膳房幫年長的弟子如鮑昶等盛粥打菜。

  流影城中人丁衆多,每日一睜眼便有數千張嘴等着要吃,光是膳房就有十幾
處,最大的食堂一次能供數百人同時開桌用餐。鑄煉房的工匠學徒、巡城司的精
甲駐軍、直屬世子統轄的多射司等,都不在一處吃飯。城主、城主夫人、世子,
以及總管院裏又各有專門的内膳,可說是規矩繁複,千絲萬縷。

  執敬司是内院核心,不必像巡城司或鑄煉房那樣,一開就是幾百人的夥,但
求吃飽,不辨精粗。通常執敬司的弟子們都在瓊筵司直屬的大膳房用飯,吃用比
照王侯藩邸的莊客家人,也更講究。

  耿照、長孫穿妤衣服,刻意多用清水漱口幾次,漱去嘴裏的酒氣,搓搓凍僵
的雙手。快步來到瓊筵司直屬的大膳房。

  這「瓊筵司」顧名思義,就是個專辦筵席的單位,總管全城的膳房食堂、廚
工雜役,統一采辦食材,再依所需分配到各膳去。大膳房裏燈火通明,十餘名廚
子正揮鏟吆喝。三倍于這個數字的竈鼎中竄出茫茫水霧,數不清的下手雜役在熱
氣蒸騰間交錯身影。

  放眼望去,偌大的穿堂裏無一物不在律動、無一處不發出聲響,明明沒有門
牖阻隔。清晨的寒露卻怎麽也滲不進這裏。殘料的生青氣息與油爆的熟食香味恣
意混合,形成旺盛而強悍的生命力。

  耿照非常喜歡這裏。

  離開打鐵洪爐之後,隻有每天來打飯的半個時辰裏,他才稍覺得精神。

  一名切菜小厮見二人行來,破口大罵:「操他媽的!執敬司都是餓死鬼麽?
還沒天光,趕着來領祭品啊!」長孫笑道:「是啊,都記得留你一份,晚點兒一
起吃。」小厮咒罵不絕,披汗的油亮面上咧開一抹笑,滿口的爛黃闆牙。

  世上若有比鐵匠更暴躁粗野、目中無人的,也就隻有廚師了。

  備餐時,瓊筵司上下活像面對不共戴天的仇人,嘶吼咆哮,頭一回聽到可能
會吓破膽子,但耿照卻非常舒适自然。在這裏,無論燒好一種姜豉燒肉,或将裝
在皮囊裏的菰米揉搓脫殼、煮成香滑的雕胡飯,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看得見摸
得着,存在過就會留下痕迹,與穿着整齊、逢迎戒慎之類的差使截然不同。

  膳房裏燒好的菜肴用大盆盛着,并置于邊角的一張大方桌。桌旁大竈頂上,
熱騰騰的粥鍋兀自滾着,骨碌碌地翻騰着雪色的珍珠浪,漿滑液湧,米香撲鼻而
來。

  耿照從竹簍裏拿出洗淨的碗碟在長桌上排好,長孫卻走向一座頂箱立櫃,随
手打開櫥門。櫃中成組、成組的堆放着餐具,形色不同,連件數都不一樣,與簍
中的食器大相徑庭,其中有漆有瓷,有鑲銅、鑲象牙的,明顯比竹簍所貯高貴許
多。

  像何煦、鍾陽等擔任「三班行走」的高階弟子,終日跟在橫疏影身伴,權力
甚至比各司、院、堂、房的管事還大,他們的飯菜通常由下一級的弟子負責準備
——但鮑昶、文景同等老人絕不會親自盛湯打飯,層層相應,最後全成了耿照與
長孫日九的活計。

  而那長孫日九隻消看一眼當月的行走班表,就能記住每天該替哪些人準備膳
食,又有哪一人要服侍二總管用餐。負責高階弟子膳食的兩年多來,長孫非但不
曾出錯,就連鍾陽愛吃夾有棗豆餡的天星糁拌糕、何煦嗜食以雪花芹菜切細的芹
芽鸠肉脍等微妙細節,全都記得一清二楚。

  隻要當月輪到庚寅房備膳,三班行走們無不吃得舒心稱意,鮑昶等也就特别
好過。

  耿照與長孫打好飯菜,忽聽身後一人吆喝:「喂,執敬司的!」正是方才那
名切菜小厮。他雙手圈嘴,隔着大半個膳房,兇霸霸地吼道:「過來!」

  兩人對看一眼,才發現不知何時所有人都放下手邊工作,集中到那廂去了。
長孫小眼微眯,拿手肘輕撞他兩下:「瞧瞧去。」耿照點了點頭,兩人并肩走過
去。

  此時早膳已然備妥,各竈次第熄火,隻餘菜盆上熱氣蒸騰,不複那種白煙飛
竄、伸手不見五指的奇景。

  旭日升起,小厮們滅去照明的燈火,初陽灑入四面挑空的廳堂,反在内裏投
下大片陰影。師傅們解下油膩膩的裙兜擦手,衆下手在一旁或蹲或坐,捏着汗濕
的短褐單衣扇風……他處,這天興許才初初開始,瓊筵司的大膳房卻已打完一場
硬仗,光影之間塗布着戰後稍息的疲靜與寂寥。

  角落裏并排着幾具七尺來長、三尺來寬的大型石槽,猶如墓葬用的石椁,槽
下四角懸空架起,堆滿了燃盡的柴薪,火苗已然撲熄。石槽似乎久經熏烤之後,
還放置了一小段時間,底部焦黑的炭漬雖延伸至椁槽四面,但靠近時并不覺得炙
熱,石制的椁蓋上也無熱氣。

  那小厮咧開黃牙,嘎聲笑罵:「來呀!又不是要烹你們,沒用的東西!」周
圍的雜役們一陣轟笑,粗言惡語此起彼落。

  長孫日九打量着石槽,抓抓頭問:「這是什麽?」

  小厮往他腦門揍了一記,呲牙咧嘴:「不識貨!這是『棺材羊』!老泉頭舍
你們的,真是糟蹋了好東西哩!」

  長孫被揍得縮起脖頸,雪雪呼疼,衆雜役大樂,哄笑不止。

  「老泉頭的手藝,你們這些賊厮鳥嘗得起麽?我呸!」小厮摳摳牙縫,笑得
一臉壞:「别說俺欺負你,你把這蓋兒掀起來,俺就舍你一塊!怎樣?」

  「閉上你的嘴,孫四!吵什麽吵?」

  大膳房的管事鄭師傅一揮杓,周圍的廚工們紛紛閉嘴。

  他高舉左掌,對衆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解下油膩的裙兜,畢恭畢敬地
走到砧台前,向一名低頭操刀的廚工長揖到地:「老泉頭,看樣子石釜退溫啦!
您老要不瞧瞧?大夥兒都盼着哩。」

  耿照心中一凜:「原來他便是老泉頭。」不禁多看幾眼。

  那人身形頗高,手腳如猿,骨架較尋常人粗大,隻是稍嫌肉少,嶙峋的背影
有些佝偻。打扮與其餘廚工并無不同:汗濕的短褐,油膩的破舊布鞋,裸出衣外
的油亮肌膚深如重棗,細胳膊瘦腿隻有在用力瞬間,才會虬起一绺一緒的肌肉線
條,其上青蜿蜒筋,恍若盤根老樹。
   
  此人便是白日流影城的三總管,姓名已無人知曉,城裏都管他叫「呼老泉」
或「老泉頭」,來曆不明,起碼耿照沒聽說過——隻知十幾年前被延來爲城主掌
杓,獨孤天威一吃成瘾,再不肯放人,索性封做城裏的三總管。

  縱使世人早已見怪不怪,但獨孤天威讓廚頭做王侯府的七品總管,當時朝野
還是有些議論的。

  耿照随日九進出膳房,也不過是兩個月來的事,并未注意埋頭烹饪的師傅。
想來呼老泉既不管事,隻負責燒菜給城主吃,或曾多次過眼也未可知,今天總算
認得了這位名聞遐迩的「老泉頭」。

  籲老泉将切細的韭泥同腐乳調入醬中,端碗回頭,隻見他生得深目高籲、鼻
似鷹勾,紫紅瞳中依稀有一抹绀青碧色,披散的頭發微卷,色帶暗赤,宛若陳年
梅幹,一看便知有異族血統。

  據說上古四方的神族中,盤據西方的毛族便有如許特征,呼老泉的先祖或許
出自西境。

  耿照終于明白,昔年的非議從何而來。

  碧蟾王朝亡于異族,白玉京付之一炬,三百年繁華化爲塵埃,央土殘破,百
姓深恨異族。據說北關道的守軍一捉到異族之民,一律開腸剖肚,不令其速死,
可見仇恨之熱。若無聖上回護,獨孤天威豈能明目張膽地封一個外族做總管?

  呼老泉端着醬碗行來,廚工紛紛讓道,又忍不住伸頸踮腳,唯恐漏看了大師
的出手。

  他伸出左手食、中二指,試試石槽頂蓋的溫度,點頭:「行了。」聲啞如磨
砂,字音難辨。原來他喉間有道暗紅傷疤,長約四寸,幾乎橫過整條脖頸,将突
如核桃的碩大喉結斫成兩截。很難想像受了如此重的刀劍傷,竟還能存活下來。

  「鄭師傅見他點頭,如釋重負,忙指揮兩名壯碩的廚工,一人抓住一邊石槽
蓋,殷殷吩咐:「氣老泉頭這道『棺材羊』,阙蓋淋醬是最關鍵的一道工序,你
們要一口氣将蓋兒揭開。記住,别擋了老泉頭的光!」

  将羊片兒置入石槽時,厚逾寸許的石蓋要四人合力方能才擡起,然而石槽緊
密并列若要搶在掀蓋的瞬間澆入醬汁,決不容四人分據四角,擠得摩肩擦踵。

  那兩名胖大廚工神色緊張,聽呼老泉低喝:「開!」忙用力一掀。

  誰知石蓋挪開兩寸,「轟!」又落下來,滿槽白煙沖天竄起,濕燙的水氣不
住噴出,觸體如灼!兩名廚工慌忙退後,被熱氣噴到的手臂肌膚頓時泛紅,直如
熟蝦。

  鄭師傅氣急敗壞,遮着頭臉想逼上前,邊喚左右:「蓋……蓋起來,快蓋起
來!哎呀,釜溫已洩,壞啦、壞啦!」呼老泉一把拉住,搖了搖頭:「别忙,來
不及啦,這釜不開!」随手一推,石蓋「軋」的一聲重又阖起。

  便隻一霎,鮮濃的肉香四溢,随着蒸騰的熱氣充塞廳堂。

  耿照不喜羊膻,卻忍不住歙動鼻翼,隻覺這氣息既香又濃,光用聞的便能想
像那股膏融脂潤的油嫩香滑,彷佛一口咬下,軟腴的肉條迎着牙尖一陷,便有無
數肉汁湧出……

  「這……這是羊肉?」他推了推日九,一臉茫然道:「怎地半點膻味兒也沒
有?真有這種羊!」

  長孫日九掐着脖頸猛吞唾沫,凄然搖頭。

  「你别問我。就算是我的屁股肉也認了,死都要嘗嘗。」

  石釜陡被蓋起,熱騰騰的鮮味逐漸消淡,衆人無不死命聞嗅,滿面于思。鄭
師傅心痛如絞,彷佛連罵人的力氣也被抽幹,頻頻搖頭:「可惜……哎,真是可
惜了!」呼老泉面無表情,啞聲道:「白燒也有白燒的好處。放涼了再吃,也是
滋味。」

  鄭師傅一愣,失落的表情稍見平複:「是麽?原來也有這種吃法兒。」心想
這爛燒羊肉須趁熱才軟糯可口,做成涼菜難免顯露羊肉自身的膻氣,大違常理,
卻不知是什麽滋味。想着想着,心思又落到釜裏的燒羊上頭,扼腕之色盡去,不
覺露出一絲微笑,索性多叫上幾人,便要揭開另一具石槽。

  五、六名廚工擠在三尺來寬的石槽兩頭,都快沒落手的地方了,情況大是不
對,忽聽一人道:「鄭師傅,小人還有些力氣,不如讓我來罷。」——衆人訝然
回頭,開口的居然是耿照。

  雜役們見他個頭不高,又穿着執敬司特有的齊整衫袍,怎麽看都不像是幹粗
活兒的,紛紛讪笑:「執敬司的賊厮鳥頂屁用?」、「得了吧!小心扭了你貴少
爺的貴膀!」、「一會兒壓得肉泥也似,俺怕見了饞!」……

  「别逗了吧你!」連黃闆牙雜役孫四都忍不住調侃。

  耿照一言不發,走向旁邊一隻盛滿清水的大甕。那甕高約半身,圓鼓鼓的腹
部足比一名成年男子雙手合圍還寬,說是水缸怕也使得。他左手抓住甕口平平提
起,右手托住甕底,好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中心,左掌一松,提臂穩穩将水甕舉
至頭頂——瞬間全場鴉雀無聲,靜得彷佛連針尖落地都能聽見。

  鄭師傅猛一回神,大是興奮:「老泉頭!這小子有兩膀氣力,就讓他試一試
罷?」呼老泉「嗯」的一聲,指着石蓋,對耿照說:「一次全掀開,面兒越大越
好。」

  耿照點頭,放下水甕,活動活動筋骨,抓着石蓋用力一掀!

  水氣竄出的瞬間,呼老泉醬碗一潑,「滋!」竄起大片燒煙。原本空氣裏的
肉香突然一窒,一股莫可名狀的氣味才又更強烈地沖上來,羊肉的鮮甜、膏脂的
滑潤,混合了韭菜青、腐乳和醬油豆豉的香氣,緊緊抓住衆人的心思。

  熱氣散去,槽裏置着兩片對剖的羊片——就是将全羊去掉頭尾四肢、從中剖
成兩爿的意思——燒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層淡淡的琥珀色,彷佛是攤成了兩大
片的醬燒蹄膀。

  這道「棺材羊」與北方酒樓常見的筵席大菜「水晶羔蹄」相類,都是加料白
燒的做法,将洗剝幹淨的羊片兒用寬竹篾子撐平,就像臘雞、臘鴨一般,特别之
處在于使用傳熱平均的石釜燒上一夜,燒得骨酥肉爛、膏脂俱融,煨透了的表皮
膠凝如酪,鎖住肉汁,入即化,毫無羊肉的膻騷。

  呼老泉起出羊片兒,反手自腰後抽出一柄柳葉長刀,拆骨卸肉,将剔下的酥
爛肉條平放在砧上,唰唰幾刀,羊肉便成了若幹小塊,表整丁方,不住顫動的切
紋間緩緩沁出蜜色肉汁,木砧上卻不怎麽滲油。

  耿照從小玩慣了劈柴遊戲,瞧着不禁佩服起來:「快、利本一家,這幾下明
明不怎麽快捷,勁力卻無絲毫浪費。手起刀落,肉裏的汁油未出半點,當真是厲
害!」心想柴是硬的,煨爛的燒羊卻軟嫩不堪難以下刀。這老泉頭的刀上功夫,
恐怕勝過自己千百倍。

  鄭師傅将羊肉分下,耿照捏着油潤的肉塊送入口中,一咬之下,隻覺皮酥彈
牙,軟嫩中仍有嚼勁,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漿,濃厚的肉味滲入口腔,滿嘴都
是甘甜肥潤的油香。肉嫩筋融,入口綿化,偏又能嚼出一絲絲的肌理,口感妙不
可言。

  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燒前,已抹上生姜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頭趁開蓋時釜
壓一洩、熱氣上沖的當兒澆入醬汁,冷熱一激,醬汁巧妙滲入燒化了的羊皮羊脂
中,使醬味與膏油肉汁交融滲透,又比一般醬燒來得爽口,留住羊肉的原味。

  耿照一口未盡,頻頻吮指,忽見長孫坐在一旁,雙手揣在懷裏,面色十分陰
沉,不禁皺眉:「莫不是吃壞了肚子?」長孫緩緩搖頭,低聲道:「一沒留神,
狠咬了手指一口。好在沒嚼開,拇指應該還在。」

  老泉頭拆完了整片,大膳房無論上下,每人都分到一塊,連角落裏一名矮小
少年也沒漏掉。他面色焦黃,瘦得渾身皮包骨,頭發、衣衫格外肮髒油膩,但破
孔間露出的肌膚又極是白慘。

  羊肉一派到少年手裏,一旁觊觎已久的孫四夾手搶過,忙不叠塞入嘴裏,雪
雪呼燙,還故意吼他:「你傻啦?連菜刀也不會拿,學人家吃什麽!滾、滾一邊
兒去!」衆人都是一陣笑。

  「那是誰?」耿照悄聲問。

  「你真以爲我有過目不忘、過耳不聞的本領?」長孫日九正自郁悶,勉強瞟
了一眼:「上個月新來的。聽說是餓倒在山腳下,老泉頭給撿了上山,姓名問不
出來,腦子多半有些毛病。孫四他們都管叫『阿傻』。」

  耿照見少年縮回角落,低聲道:「我瞧不像傻子,倒像有心事。」

  長孫陰沉沉地望着手掌,神情肅穆,不知是哀悼羊肉抑或拇指。

  「我不跟你争。你是有心事的專家,你說了算。」

  耿照掀蓋有功,分得的羊肉也特别大塊。他将吃剩的肉分成兩半,一半安慰
了長孫受創的身心,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傻手裏。

  誰知耿照才轉身,孫四又将羊肉搶了去,塞進嘴裏,嚼得汁油四溢手。手指
耿照大笑:「阿傻傻,你更傻!執敬司的卵蛋蒙眼,白白孝敬了俺!」雜役們有
的笑、有的噓,鬧作一團。

  忽聽鄭師傅一聲大喝,持杓猛敲:「吵什麽!」場面立時安靜下來。

  他擡起下巴,遙指着阿傻:「阿傻,你過來!」

  阿傻似未受過這般注目,吓得打顫,畏畏縮縮上前。

  老泉頭面無表情,廚刀一揮,随手割了塊帶皮羊條,遞給鄭師傅。  

  鄭師傅把肉塞在阿傻手裏,大聲道:「這廚房裏的功夫,你們要用眼睛看、
用心學,最重要的,是要用舌頭學!」指着砧上的醬羊肉,對衆人說:「這是老
泉頭的妤意,你們這些王八羔子,一個個都給俺吃!把味道牢牢吃進嘴裏、吃進
肚裏、吃進骨子裏,往死裏記着!将來有一天,就能燒出這樣的味道!」

  膳房裏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隻餘幾十雙閃閃發亮的眼睛。

  這些在流影城裏被踩在最底層的、終日粗野愚笨的廚工們,在這一瞬間,突
然都變得灤沉内斂,憑借着與生俱來的直覺,像狼一樣貪婪地記着口中、手中那
震撼人心的美味。因爲那是在他們之中的極少數,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的重要依
憑……

  少年呆望着手裏汨着油汁的肉條。良久,倏地渾身一震,似有所悟,忙張嘴
大嚼起來。

  老泉頭平日不輕易炮制名菜「棺材羊」,昨晚二總管已差人來交代,城裏來
了水月停軒的貴客,城主可能會連開午宴、晚宴,讓瓊筵司先行準備。

  耿照與長孫在大膳房等了許久,始終不見鮑昶等前來用膳,正自犯疑,忽見
一名同寝弟子匆匆趕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們……快……到宣德廳……集
合……」遠方依稀有銅鑼聲響,那是執敬司獨有的召集令号。

  耿照與長孫交換眼色,拔腿朝宣德廳的方向奔去。

  廳内,百餘名弟子各按職級分列,服色劃一、挺拔俊秀,煞是好看。隻有耿
照二人最不稱頭,位置恰恰就在門邊,兩人輕手輕腳挨近镂空的門屏,裝得若無
其事的樣子,所幸前排也無人注意。

  橫疏影親點的書齋行走共有十二名,每班四人,一日分三班輪值,故稱「三
班行走」。其中兩名在城中心的善政堂處理文書,兩人則跟在二總管身邊,聽候
調遣。扣除夜班補眠四人,以及善政堂裏的兩位值差,能奉召而來的随班行走至
多不過六名。此刻卻是十二人齊至,以何煦、鍾陽爲首,分站主位兩側。

  當值的司徒管事點齊人數,便轉身走入後進。不多時,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廳
堂,垂簾微揭,一小巧的淡紫繡鞋跨過低檻,裸露的一小段酥膩足踝猶如雪砌,
說不出的玉雪可愛,竟是橫疏影親來。

  衆人一齊躬身,橫疏影雲袖一揮,當是回了禮,随意落座。

  「諸位辛苦了。」

  她抿了口茶,美眸環視,清脆動聽的喉音回蕩在廳堂裏。

  「衆所皆知,東海三大鑄号的競鋒之期将至。本城忝爲東道,執敬司更是城
中颔首,須得妥善置辦、務求善美,以免贻笑大方,墜了本城及主上他老人家的
威名。」

  青鋒照、赤煉堂、白日流影城等三大鑄号,每年均于上巳節(一月初三)前
後舉行競鋒大會,各出器械,論斷鑄造優劣,勝者可獨攬朝廷的軍械承造,爲平
望都的羽林軍、劄關道的精銳部隊等鑄造兵器。

  這「三府競鋒」是經朝廷許可的兵鋒比試,埋皇帝冢、臬台司衙門等甚至派
要員參加,三十年來從未間斷,乃東海道的年度盛事,廣邀天下英豪、刀劍名家
與會,已非單純的競鋒較技。

  昔年天下未定,青鋒照與赤煉堂便支應獨孤閻軍用,一時傳爲美談。青鋒照
精于花工巧造,赤煉堂掌握流鄒江的漕運命脈,原料取得便利,兩家于鑄造量大
質優、規格統一的刀劍上,已有百數年經驗。爲朝廷制作軍器一事,實不作第三
家想。

  白日流影城開基不過半甲子,卻另辟蹊徑,專爲武林名家鑄造兵器,一劍須
曆時三五年而成,價抵萬金,成品無不稱手,甚至能輔助發揮本門武學的威力,
相得益彰。另于奇門兵器的鑄造設計之上,流影城亦有過人之長。

  雖未赢過「三府競鋒」大會,近十年來,流影城于會上接頭的生意,獲利未
必便遜于青、赤兩家。全因橫疏影眼光獨到,不但避開了承制軍械的激烈競争,
更利用競鋒展示所長,逐漸在天下人心目中奠定地位。

  正所謂:「青鋒照、赤煉堂,白日流影碧水長。」時至今日,江湖名俠若無
一柄由流影城量身打造的碧水名劍,不免大失身分,恐爲識者笑。

  「三府競鋒」至關重要,尤其三年一度、輪回朱城山做東道時,更是白日流
影城的大日子,然而依橫疏影的個性,絕不會爲了這種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子訓
話,無端浪費時間。

  耿照正覺奇怪,忽聽她話鋒一轉:「……眼下距鋒期不過月餘,諸事繁忙、
千頭萬緒,我書齋裏的工作已應付不來。因此,與司徒管事等商量之後,決定再
擢用兩名新的随班行走,一在善政堂、一在挽香齋,毋須輪值,便宜行事。明确
的職務區分,待鋒會之後再做調整。」

  行伍裏掀起一陣小小騷動。開春以來,關于擢升的流言傳了再傳,都聽得不
新鮮了,眼下終于是揭曉的時刻。

  鮑昶挺起胸膛,左右投來或豔羨、或嫉妒的目光,五味雜陳,不一而足。

  橫疏影接過司徒管事遞來的一封簽條,低聲問:「是這兩個沒錯罷?」

  司徒管事微微一怔,見機極快,不慌不忙的道:「小人們研究文檔、考核能
力,的确是這兩人最爲合适。還請二總管先過目,再行定奪。」

  橫疏影搖搖頭:「不用,你辦事我一向放心。」打開簽條,清了清喉嚨,朗
聲念道:「庚寅房長孫旭,窮山國博父城氏族庶出,精通算數、文書娴熟,入城
六載,言行忠謹堪付重任,于茲薦用。」螓首微擡,遙遙投來一瞥,似是打量片
刻,淡然說道:「準。」

  「多謝二總管。」司徒管事團手作揖。

  衆人一陣茫然。「長孫旭……那是誰啊?」

  半晌才有人省覺,失聲脫口:「是日九!」

  「啊,怎能是他?」

  「日、日九?哪……哪個日九?」

  「全執敬司隻一個日九!」說的人氣急敗壞,也不知慌什麽:「沒聽管事說
麽?是老鮑房裏的日九!」

  被點名的人隻怕錯愕更甚。

  長孫日九瞠目結舌,口水差點沒淌下。偶一擡頭,才見前排轉過一張灰敗面
孔,鮑昶咬牙切齒,投來一雙恨火熊熊的目光,彷佛瞪着什麽肮髒物事,恨不得
将日九一身的白肉給絞出油來。

  橫疏影接着念:「庚寅房耿照,王化鎮庶民,中興軍之後,入城十二載。此
子臂助義盟,奮不顧身,嘉其忠勇,于茲薦用。」喃喃低問:「便是昨夜救回染
二掌院的那一位麽?」語聲雖輕,前排卻清晰可聞。

  司徒管事眼珠滴溜溜一轉,心中雪亮。無論二總管問什麽,便隻一個答案。

  「是這個孩子。」老管事雙手團抱,微微彎腰,模樣不卑不亢。

  橫疏影滿意點頭。

  「就這麽辦。衆人便散了罷,各自忙去,切莫浪費晨光。」

  滿廳轟應,弟子們秩序井然,魚貫走出廳堂。

  她翩然起身,順手将簽條折了三折,收進腰帶褶裏,悠然道:「長孫旭速往
善政堂,即刻起歸嚴管事所轄,凡事聽他調遣,不得有誤。」美目流沔,忽然閃
過一抹狡黠,神情笑非笑:「至于你,耿照。你跟我來。」

  想也知道,這一切都是橫疏影的安排。前朝舉人出身的老管事司徒顯農都六
十了,長年爲痛風所苦,幾乎不值夜班。昨夜染社霞等入城時,司徒管事早已返
家歇息,從時間上推測,他對水月停軒一事根本無從得知。橫疏影不過随手寫了
封簽條給他,兩人臨場發揮,做了台即興的好戲。

  耿照跟在她身後約五步之遙,兩人在内城彎曲的廊庑間快步行走着。

  适才在大廳,橫疏影不經意間顯露的調皮不過一瞬,随即恢複成平日那副淡
淡然的疏冷模樣,甚至有些刻意爲之的生硬。「我去晉見城主。」朝會結束,她
匆匆撂下一句,裙翻如舞、繡鞋細碎,恍若飄梅砌雪,眼看要一路漫出宣德廳而
去。

  「讓屬下陪二總管同去罷?」鍾陽快步跟上。

  「不必。」她并未回頭,腳步似有些煩躁:「你自忙去,我帶耿照就好。」

  耿照猶記得走過他身畔時,那兩道乍現倏隐的淩厲目光,俊朗的眉目一瞬間
糾結起來,瞧着竟有些猙獰。耿照雖無長孫日九過目不忘的本領,但也猜得到,
今天該是輪到鍾陽擔任二總管的日班行走。

  「小心照看二總管,莫出纰漏。」鍾陽咬牙切齒,五官分明的俊臉上隐有青
氣。

  耿照不确定誰比較需要被「照看」。入城十二年來,他從沒晉見過城主,隻
遠遠看過那一乘衆人簇擁的金頂彩轎,以及周圍始終不絕的笙歌伶舞。

  事實上,「白日流影城」是朱城山頂這一片廣袤城寨的統稱,兵營、鍛冶作
坊……以及城中要人的府邸等,合稱「外城」,周圍設有磚牆木栅環護,但随着
建築物的次第增加,也有未設城栅之處。隻有供城主居住的内城是不折不扣的石
造城池,昔日乃獨孤閥據以俯視東海太平原的要塞之一,因由獨孤閥的累世家臣
闾丘氏督建,又稱爲「闾城」

  長寬各約兩百步的石城,即使以百年前的眼光來看都不算大,此城最特出之
處在于「高」——光是城牆就超過七丈,其上另設有女牆、箭垛、望樓等,四方
形的長柱城體遠望如塔,尖端插入白雲山岚,黑黝黝的矗立在群落之間,無論身
在白日流影城的哪一處,回頭都能望見那劍一般的烏黑城塔,壓得人心頭一窒。

  耿照随着橫疏影的腳步,依着闾城遠遠近近地繞了一周,走向城後的富麗莊
園。

  獨孤天威從來不住闾城。

  說穿了,百年前爲軍事用途所建造的石城,住起來又陰又冷,一點兒也不舒
服。被封到朱城山來的頭三年,據說獨孤天威一直住在大總管闾丘貫日府邸裏,
直到闾城後辟建的莊園大略完成,才又搬回内城。

  這十年來,城主的私人莊園不斷擴大,或做修繕、或蓋新摟、或置花石,一
年到頭都沒停過。耿照走在錯綜複雜的廊庑間,隻覺這段路似乎走得比外城還要
久,方向難辨。忽然眼前一闊,總算擺脫了舉目盡是低檐镂窗的幽暗景深,長廊
的盡頭通往一處四合院,奇的是院中并無庭石花木等,而是一大片的清淺水面,
宛若池塘。

  仔細一瞧,清水底下高高低低地布着無數錯落陰影,似是鋪得不平的方形地
磚;水面上豎起無數木雕偶像,刻成樂工舞伎的模樣,也有劃船馳馬的,精細到
連核桃大小的五指拈花都雕刻分明,衣袂飛天、眉目宛然,刻意地不髹漆彩,顯
露出的美麗木紋卻更添古趣。

  長廊盡頭就停在水池前,廊闆伸入水中四尺,闆下似有拱橋般的半拱支柱,
做成了碼頭的模樣。水池中央矗着一座飛檐高亭,四面挑空,垂着重重藕紗,風
吹紗搖卻未飄起。紗後的藕色人影不住晃動,傳出莺燕般的銀鈴笑語,偶爾迸出
一兩聲清脆的鍾磬響,其聲雖然悅抖動聽,卻是淩亂破碎,不成樂章。

  耿照看了兩眼,似乎那磬音一響,池面上水花四濺,其中幾具舞俑小人便開
始轉動起來,才發現木俑的膝、肘、肩、腰等各有活動關節。隻是亭中的磬音斷
斷續續,小人稍動受即止,無甚出奇。

  他沒來過這片禁園,卻也聽執敬司裏的老人說過,城主以千金的代價,向東
海覆笥山四極明府之主逢宮求得一紙藍圖,聘請湖陰、湖陽兩城的巧匠百餘人,
耗費三年時間,蓋了一幢樂舞自生的奇妙建築,号稱「響履淩波」。

  逢宮位列東境儒門九通聖之一,精通術數,擁有「數聖」的美名。

  據說他隐居在四極明府中不問世事,專心追求陣法極緻,或依遁甲、或排機
關,一陣備完又覺不足,便再補一陣使臻完美……如此反覆多年,覆笥山裏陣法
密布,層層相應,竟成一座巨大的陣圖——好事者傳言:此山不僅飛禽走獸有進
無出,就連雲霧山岚都長年被鎖,絕不散逸,整座山隐于霧中數十年,附近耆老
多不識山形。

  城中諸人沖着「千機陣主」逢宮的威名,将這神秘新屋傳得神而明之,不想
藍圖比建材人工都貴的「響履淩波」,竟隻是一座靜池小亭而已。

  橫疏影在長廊盡處停步伫候,見左右無一名近侍婢女,不覺蹙眉:「人都上
哪兒去了?」清了清喉嚨,隔着池塘水面,朗聲說道:「執敬司總管橫氏,求見
主上。」喊了幾聲,忽聽「嘩啦」一陣撥簾聲,亭子正面的藕色重紗掀了開來,
一大片溫熱的白霧滿洩而出,亭中笑語頓失遮掩,益發傳得肆無忌憚。

  橫疏影斂衽垂首,福了半幅,低聲道:「快給城主行禮。」

  耿照連忙跪到一旁,恭恭敬敬磕頭。偶一擡首,突然傻住。

  白茫茫的熱風消散,亭中數十名美女,赤條條地擁着一名腰闊如熊、渾身白
肉的中年男子。

  他身下非是軟榻椅凳,而是四名十五、六歲的稚齡少女并肩趴跪,将渾圓彈
手的緊實臀股高高翹起,并戌一片峰巒起伏的舒适坐墊;椅背也是由四名女子并
排而成,但清一色都是二十出頭的成熟女郎,胸前異常飽滿,八隻碩大綿軟的雪
白乳瓜連綴成一片,男子閉目倒卧,肩背軟軟地陷入豐腴乳肉間,光看就覺得無
比舒适。

  耿照并不知道,這香豔已極的人肉座椅有個名目叫「雲上烘」,意思是說一
坐上去舒服至極,飄飄欲仙像上了雲端一般。

  「雲上烘」由十二名女子組成,以特制的器具讓美女或坐、或趴、或躺,不
必多費力氣,才能讓坐的人感覺舒适愉悅,各部位都有講究,如:臀股坐墊必須
兼具柔嫩與彈性,以十四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健美少女爲佳;椅背宜擇沃乳,
大小形狀必須一緻,乳蒂須細小綿軟,勃挺之際不能大過一枚黃豆,方能坐得舒
适。

  這男子所用的「雲上烘」,乃精挑細選的極品,這四名美豔女郎不僅胸脯碩
大、形狀劃一,而且天生乳首微陷,便是充血時也不明顯,枕之甚美,連一絲刮
磨也無。

  這「雲上烘」還有另一種玩法,可挑選四名哺乳的美女充作椅背,平日多多
喂食杏漿、乳饴、酥脂等,置身其上,側首吮的、随手掐的,全都是香滑乳汁,
滋味妙不可言,又叫「香雪酪」。

  能得有這般排場,此人自是白日流影城之主獨孤天威了。

  亭中除了「雲上烘」,歌姬、舞伎,甚至侍女也一絲不挂,其中說不定還有
城主大人的寵妾。耿照不敢多看,雙手伏地,餘光所及,隻有身前的雪紗裙裾之
下、那雙小巧精緻的淡紫繡鞋。

  獨孤天威一見橫疏影來,似乎大是高興:「你來得正好!我才說呢,這一幫
小妮子差勁透啦,逢大師設計的亭子如許巧妙,她們卻都玩不好。」口吻輕浮,
一點兒也不像一城之主。

  橫疏影身子一巅,裙擺微微晃蕩,似乎是極盡忍耐,連語聲都繃得有些不自
在。

  「啓禀主上,昨夜城中發生大事,請您摒退左右,再容我細細禀報。」

  「那些事你作主便了,我不愛聽。」獨孤天威興緻勃勃:「唉,你快來!這
『響履淩波』建好以來,還沒讓你試過哩!這些歌姬舞伎笨死了,弄了幾天也弄
不出一隻鳥來,我正喚人找你去。」

  「逢大師身價不凡,豈能沒有名堂?主上且再試一試。」

  她聲調變冷,顯是想起索價千金之事,益發惱火——把錢花在這種無用的地
方,隻是增加推動有用之事的困難度罷了——以獨孤天威的揮霍成性,這方面橫
疏影恐怕有切膚之痛。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請主上……」

  「夠啦,我不想聽!」亭中「嘩啦」一聲,似是打翻了什麽物事,獨孤天威
的聲音倏地嚴峻起來,周圍的姬妾侍女遂不敢言笑,場面一瞬間沉靜下來。

  橫疏影的紗裙頤動着,呼吸有些急促,不知是惶恐或是憤怒。

  片刻,居然是獨孤天威先打破了沈默。

  「你旁邊那個是誰?眼生得緊。」

  「啓禀主上,這是執敬司的弟子耿照,是昨夜之事的目證……」

  「行了。」獨孤天威的聲音聽來不懷好意:「總之,是重要的人罷?」

  「是。」橫疏影木然道:「我帶他來,便是讓他向您禀報昨夜的事。」

  獨孤天威笑了起來。

  「那好。你現在乖乖褪了衣衫,過來跳支舞。要不,我叫人殺了他!」

  耿照猛然擡頭。

  亭中的獨孤天威拈着唇上黑須,笑得得意洋洋,彷佛耍賴得勝的孩子,眼看
勝券在握,恨不得立刻手舞足蹈起來。橫疏影俏臉煞白隻咬着豐潤的唇珠簌簌發
抖,籠在袖中的纖纖十指掐握,捏得指節微微泛青。

  ——城主是認真的。他說得出,就做得到!

  一刹那間,耿照突然如此感覺。

  橫疏影咬着嘴唇沉默片刻,忽然展顔一笑。

  「主上不過是想看支舞,何必殺人呢?多煞氣呀!」她笑意嬌憨,連口吻都
酥膩入骨,彷佛化不開的糖膏。「喏,我就跳一支喲!跳完了,主上就要乖乖聽
小影兒說話,好不好嘛!」

  獨孤天威大喜過望,連連拍手。

  「妤!小影兒依我一件,我也依小影兒一件。」

  橫疏影解下禦寒的大氅,随手交給耿照。

  耿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見她側腰彎身,輪番勾去了淡紫繡鞋、細雪羅襪,
露出一對豐腴晶瑩的白膩小腳兒,腳底闆與踝骨處都是帶粉酥色澤的淡淡橘紅,
嫩得無一絲硬皮粗痕,足趾平斂,既有嬰孩的渾圓膩潤,又有成熟女郎的誘人曲
線,集稚嫩與妩媚于一身,說不出的可愛。

  她卷起紗裙中的細褲褲腳,将後擺掖入柳腰上的三纏腰采(女子束腰用的布
疋,相當于另子武服裏的「抱肚」),裸着一雙渾圓筆直的修長玉腿,膩白如乳
漿敷就。她個子嬌小,比例卻是上身短、下身長,肌膚更是白得異乎尋常,簡直
就像骨瓷精制的舞俑娃娃。

  橫疏影取下鬓邊的金爵花钗,隻餘一頭俏皮妩媚的墜馬裸髻。

  「脫呀!」獨孤天威叠聲催促:「再不過來,我可要生氣啦。」

  橫疏影勉強一笑,撒嬌佯嗔道:「不脫啦!就這樣。身子光溜溜的,跳舞也
不好看。」探足一點水面,倏地又縮了回來,蹙眉低道:「好冷!」咬牙環肩,
才又點水而過,宛若淩波仙子。原來池底鋪有石階,距水面止有一寸,可以平涉
到亭子裏去。亭内的水引自後山的天然溫泉,池中則是從朱城山北面引來的冷泉
水,陰陽雙環,此爲「響履淩波」的另一特色。

  橫疏影入得亭内,衆女紛紛讓至一旁,見這位平日高高在上的二總管,居然
裸着一雙腿子拎裙涉水,模樣十分狼狽,畏懼之心漸去,仗着有城主撐腰,不由
得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起來。

  橫疏影置若罔閑,對獨孤天威嬌笑道:「主上,小影兒許久沒跳舞啦!你讓
人家先暖暖身子。」獨孤天威似是心情大好,閉目長笑:「我還記得你入城頭一
天,也是這般跳舞給我看。」

  外圍高于池塘水面的涼亭,内邊其實也就是一座大池子,溫泉深及小腿,除
了裸裎相對的美女,就連一管笛子一張琴也沒有。

  這樣簡單的建築,如何能「樂舞自生」?她一邊思考,一邊往一張突出水面
的小幾走去,腳下踩着的石闆忽然下陷寸許,從四面柱子裏傳出清脆的鍾磬聲。

  仔細一瞧,亭内池底像棋盤一樣,布滿縱橫交錯的方格。橫疏影靈機一動,
前踩幾步,又倒退幾步,随手往幾面一按,那小幾竟也微微一沉,四柱中發出清
脆動聽的聲響。

  「原來如此!」

  「這整座『響履淩波』,本身就是一件樂器!」

  逢宮将發聲用的磬石、鐵器等機構藏在四面亭柱中,亭柱中空如風管,而亭
内的地磚、小幾、燈柱,甚至焚香用的瑪瑙銷金獸等都是音鍵,再以機簧連接到
亭柱與外池的舞俑處。一旦觸動地磚擺設,亭柱便發出聲響,間接推動外池的水
力機關,使小人轉動跳舞。

  「這樣巧妙的機關術,拿來改良鑄冶工序、減少人力消耗,豈非更好?偏生
浪費在這種地方!」橫疏影怒極反笑,嘴上卻不露風聲,踏着地磚摸索音階,片
刻才道:「亭兒真有趣。主上如若不棄,小影兒想奏一阙『玉樓春』。」此言一
出,衆女無不哂然。

  獨孤天威本人精通絲竹遊藝,姬妾群中也有頗識音律的。身邊的伶人除了貌
美狐媚,善于逢迎,歌舞技藝更是勾欄教坊裏數一數二的佼佼者。這樣的一群行
家會對精巧已極的「響履淩波」束手無策,顯是逢宮故意開了個玩笑。

  據說獨孤天威爲求機關藍圖,不惜派出駐城精甲包圍覆笥山——既然闖不過
深藏在雲霧間的千機陣,索性堅壁清野,圍它個三年五載。「當年太祖爺打下蟠
龍關,用的也是這種兵法!」獨孤天威得意洋洋,對着一幹傻了眼的家臣大吹法
螺。

  大兵圍了幾天,衆軍士兀自在霧裏東倒西歪,山下每天都有人在霧中走失,
從此消失蹤影。正沒奈何處,興許是山上的四極明府已不堪其擾,一名童子忽然
在大營前出現。

  「你要能自動舞樂的機關,我能把它制成巴掌大的盒子。這是我的能耐。」
四極明府的看門童子轉述府主口信。逢宮耽于機關排設,連騰出手來寫一封信、
見一見外客亦不可得,對外溝通全靠府中門僮傳話。「若你要一間能自動舞樂的
房子,那便是考究你的能耐了,後果我不負責。盒子或藍圖,兩者皆值千金,你
自己決定。」

  獨孤天威出動軍隊,要的可不是一隻音樂盒。誰知藍圖縱使極盡巧妙,令兩
湖城中的工匠們贊歎不已,蓋出來的成品盡善盡美、無有不符,反教人傷透了腦
筋。

  大凡樂器,皆有把位或琴徽,用以标示音階。然而在這座「響履淩波」裏,
每一樣擺設都是音鍵,彼此之間的排列卻無規律可言,等于是一座三丈方圓的巨
琴,上頭裝滿了用途不明的琴弦,既無章法、又大而無當,便是東海首席琴師親
臨,也無法奏出樂曲。

  而橫疏影不僅要奏響「響履淩波」,還誇下海口,要奏出一阙完整的「玉樓
春」來。

  衆女與這亭子折騰了大半月,都是吃過苦頭的,不免笑她不知死活,連最後
一絲忌憚都抛到了九霄雲外。一名美豔玲珑的籠姬掩嘴竊笑,脫口道:「哎喲,
二總管若能奏出整阙『玉樓春』,小女子便抛磚引玉,陪二總管唱上一曲。」

  橫疏影目光一凜,斜眸乜去,冷道:「你也會唱歌麽?脫得赤條條的,我以
爲是哪間娼寮的主兒。」那姬妾想起傳言中「暗香浮動」橫疏影是如何的辣手,
粉面上血色盡失,吓得縮到一旁,向城主投以乞憐的目光。誰知獨孤天威隻是一
笑,大有幸災樂禍之意,諸女失了靠山,氣焰登時收斂許多。

  橫疏影試了試腳下的幾枚石磚,四面的銅管中叮咚有聲,倒也清脆動聽。蓦
地足尖輕踮,柳腰一擰,竟然跳起舞來。

  隻見她裙下交錯,修長的玉腿踮跳彈動,柔媚的腿部線條充滿彈性,嬌小的
身影在亭中不住飛轉,飽滿的胸脯晃蕩如波,柱中叮叮咚咚的樂音如奏揚琴,旋
律連綿不絕。

  曲樂悠揚之際,池塘裏的舞俑小人忽然動了起來!與前度的斷續呆闆不同,
滿池人船車馬都繞着亭子飛快轉動,樂工擺頭吹笛、舞伎蹬腿飛天、揚帆馳馬,
宛若活物。衆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時無語。

  橫疏影舞姿曼妙,雖一手拎着裙幅,另一手還要不時輕拍慢點、伴奏合音,
卻更顯身段玲珑,宛若水上仙子。

  她周身衣衫被水花濺濕,緊貼着玲珑曼妙的胴體,裹出胸前兩座綿軟輕顫的
渾圓乳峰,飽滿滑膩的乳肉溢出肚兜上緣,隔着濕透的外衫仍能清楚看見;雪白
的玉腿映着粼粼波光,竟比水面倒映的白紗衣影還要潤白,小巧的膝蓋、膝彎透
着粉酥酥的橘紅色,裸足偶而擡出水面,沾着晶瑩的細小水珠,宛若鮮滋飽水的
新切梨條。

  跳着跳着,忽于亭中一角駐足,柔荑舞風,隻以修長的右腿前後輕點,原本
兩部合拍的豐富旋律一下子隻剩下單音,外圍的人偶也越動越慢,聞者卻不覺簡
陋,彷佛置身于高峰前的波谷,對下一刻的變化充滿期待。

  舞樂轉成了小調,她輕啓朱唇,漫聲唱道:「紅酥肯放瓊苞碎,探着南枝開
遍未?不知醞借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幹愁不倚。
要來小酌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

    ……

  風過韻收,穿着半濕薄紗的嬌小麗人盈盈下拜,飄開緩落的裙幅在水面上攤
成一個雪白的圓,奶白色的雪肌從濕透的白紗裏透出來,姣好的胴體曲線若隐若
現,眩目得令人無法逼視。

  亭中一片寂然。

  直到推動人偶的水力機關漸止,舞俑越動越慢,接連停下,亭子裏才爆出連
串采聲,獨孤天威大聲鼓掌叫好,舉杯道:「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小影兒!
來來,本座賞酒!」

  橫疏影推托不得,趨前接過酒盅,卻被獨孤天威一把摟進懷裏,濺得一頭一
臉全是水,連頭發都濕了。

  「我同你們說,十五年前,我的小影兒可是全東海最好的歌姬舞伎,任誰也
比不過!」

  獨孤天威熊一般擒抱着嬌小的橫疏影,對衆女大笑:「她呀,可是東海勾欄
院裏的一塊寶,天下無雙哪!」幾人忍俊不住,笑得一口酒噴了出來,拍着赤裸
的尖挺雙峰不住嗆咳,滿室都是巍顫顫的臀波乳浪。

  橫疏影還來不及開口,獨孤天威一抹唇畔酒漬,居然伸手去解她的腰帶。

  橫疏影吓得尖叫起來,但也隻是短促的一小聲,旋即強作鎮定,一邊笑一邊
撥着他的大手:「主……主上,小影兒都依你啦!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兒。」

  獨孤天威幾杯黃湯下肚,又被溫泉一蒸,頓時脹得臉紅脖子粗,大着舌頭涎
臉笑道。「你……你多久沒陪我啦?适才……适才見你跳舞,我、我又想你啦!
來……來!乖乖剝了這些礙……礙事的東西,讓主上瞧瞧你的奶子,是……不是
又比前些日子更大了些?」不理她拼命掙紮,随手将腰帶扯斷,又把腰采胡亂扯
下。

  橫疏影忽覺悲涼:「這話是你十幾年前說的,喝醉了才又想起麽?」無奈掙
不過粗壯的獨孤天威,衣襟被大大分開,柔軟碩大的綿乳因身子後仰而向兩側攤
平,沉甸甸的豐腴乳肉都滿溢到了腋邊,擠成了雪呼呼的兩團。分開的衣襟裏,
隻見酥白無比的乳溝、嬌小可愛的肚臍以及腴潤柔軟、線條卻依舊窈窕的腰肢,
還有在水中被硬撥開來的雙腿間,不停飄蕩的烏黑纖茸……

  隔岸,耿照幾次想奔過去将二總管救出來,都被她使眼色阻止。

  身爲男人,他很能了解城主此刻欲念勃興的沖動!看過二總管的曼妙舞蹈,
連他也不禁怦然。世上,怎麽會有這樣既天真又妩媚的女子?怎麽會有這樣既豐
腴又窈窕的腰肢、既嬌小又修長的身段,怎會有這樣端莊娴雅、又充滿身體誘惑
的舞姿與氣質?

  而二總管忍受屈辱、強顔歡笑的模樣,更令他毫無來由地心痛起來。

  「小心照看二總管,莫出纰漏。」鍾陽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

  ——原來這就是二總管焦慮的原因。

  在這裏,她不再是一呼百諾的流影城二總管,不是東海七大門派裏有身分、
有地位的首腦之一,更不是手握五千精甲的女中豪傑,充其量,就隻是個能歌善
舞的十四歲歌伎罷了,時間似乎在城主大人渾沌的腦袋裏停滞不前,連帶在這片
私密的莊園裏也是。橫疏影無法毀掉她賴以立身的權力魔杖,隻好在這片與世隔
絕、淫豔荒謬的刑台上,一次又一次地被迫不斷憶起過往的不堪。

  ——我……該怎樣照看二總管?

  耿照緊握拳頭,被瞬間湧起的無力感侵蝕。

  長廊的轉角響起腳步聲。

  誰也不能阻止城主的所作所爲,而随班行走能做的,就是不讓更多的人目擊
二總管受辱——他突然警醒過來,倏地明白鍾陽話裏的含意,一溜煙沖到轉角,
張開雙手攔住了前來通報的帶刀侍衛。

  「站住。」耿照努力擺出挽香齋當值行走的架子,神情嚴肅。「奉……奉二
總管之命,現在誰都不能打擾主上。」

  那侍衛是見過他與二總管一道前來禁園的,心知不能得罪,耐着性子複道:
「我有急事!」忍不住擡頸遠眺,想一窺轉角後亭池裏的景況。

  「同我說也一樣。」耿照挺起胸膛,趨前擋住視線。

  侍衛猶豫了一瞬,料想這小子并不像外表那樣好對付,終于打消念頭。

  「麻煩你通報主上與二總管,就說鎮東将軍府派使者來啦!同行的還有東海
經略使大人,現在正在大廳候着,世子已經先過去了……」

  ——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脫身良機!
  
  耿照沒等他說完,轉頭飛也似的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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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5: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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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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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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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15-16


          第十五折 東海一傻 刀舞八荒

  禁園的回廊之上,兩條人影一前一後快步走着。

  橫疏影全身濕透,烏黑的柔發絲绺貼鬓,淩亂地黏着雪靥櫻唇,發梢猶挂晶
瑩水珠,更添幾分凄豔。她雙手環肩,用烏黑大氅将嬌小的身子緊緊裹起,氅内
的濕衣逐漸浸透氅布,烏黑的厚絨外滲出一塊塊深沈液漬,濕布沾黏雪肌,裹出
一副玲珑浮凸的姣好胴體。

  當耿照奔回「響履淩波」時,獨孤天威正趴俯在她透着酥紅的沃腴乳間,一
手抓着一大團發醒雪面似的嬌綿玉乳,滑膩的乳肉溢出指縫,還有一大部分裸出
掌緣,滿滿超過箕張的五指,卻又柔軟到不堪蹂躏,被掐出大片爪紅,幾乎維持
不住渾圓的乳廓。

  但除此之外,獨孤天威似也未再越雷池一步,隻是恣意狎玩她的胴體而已。

  「啓禀主上!鎮東将軍遣使求見,人現已在大廳候着!」

  耿照跪地俯首,大聲通報。

  鎮東将軍慕容柔手握重兵,自先帝以來便是朝中重臣,備受寵信,說他是當
今東海第一人,任誰也不敢有異議。這等來頭,連獨孤天威也惹不起。

  「掃興!偏這時來找麻煩!」他放開橫疏影,滿臉不豫,随手一揮池面,激
起無數水花。「小影兒,慕容柔那厮與我不對盤,他底下人我不想見!你處理便
了,莫來煩我。」

  橫疏影如獲大赦,活像一頭受驚的小鹿,慌忙逃了開來。

  她衣帶已斷,揪起兩片衣襟掩住身體,定了定神,強笑道:「正因如此,來
使更不可不見。小影兒先款待使者,慰問車馬勞頓,待主上歇息好了。再見也不
遲。」語聲微微發顫,口氣卻如哄小孩一般。

  獨孤天威「哼」的一聲,索性扭過頭去,來個愛理不理。

  橫疏影不敢久待,匆匆整理儀容,領着耿照拜别而去。

  耿照見她渾圓的肩頭不住輕顫,一大把烏鬟也似的濕發攏在左側胸前,從背
後看來,發根處黏着幾绺柔絲,綴着烏褐兔尾的氅領土裸出半截粉頸,肌膚如覆
奶蜜,白得令人難逼視,不覺生憐。

  他心念一動,解下禦寒的外衫,大步追近身去,輕聲道:「二總管,衣濕沁
骨,怕要着涼,您先穿着罷。」喚了幾聲,橫疏影兀自揪緊氅襟、低頭碎步,恍
若未覺……

  兩人來到回廊檐盡處,距對面的垂檐尚有十來步路,中間隔着一小座花園,
不想檐前整片絲毛飄落,居然下起雨來。初來時天氣甚好,兩人都沒帶傘,橫疏
影停步擡頭,一時微怔,忽然機伶伶打了個冷戰,嬌軀更顯柔弱,窈窕腴潤的背
影說不出的寥落。

  耿照爲她披上外衫,低聲道:「我去找把傘來。」沒等她回神,遮着發頂快
步奔出,踩着青石磚上的淺淺水窪飛涉而過。

  禁園中閑人止步,除了服侍獨孤天威的姬人,隻剩園外把守的帶刀侍衛。

  耿照跟使女丫鬟等一向不熟,見偌大的園中空蕩蕩的,一時也不知去哪兒找
人,卻知駐警處必有崗哨,哨所裏頭别說是紙傘蓑衣,怕連鍋碗瓢盆也有,匆匆
奔至。先前那名侍衛一見是他,忍不住蹙眉:「怎麽又是你?」

  耿照瞥見牆角零零落落擱着幾把油紙傘,随手揀了柄結實的,低頭道:「這
位大哥,請借把傘一用。」侍衛拿眼角瞥他,眼白吊得老高,一副存心刁難的神
氣:「借來做甚?你們執敬司的,随身不帶傘麽?」

  耿照躬身道:「侍衛大哥見諒。二總管急着要離開,不能沒有傘。」

  那侍衛差點沒厥過去,劈手來奪雨傘:「二總管怎能用這等破爛家生?我讓
婢女換把好傘。」耿照搖頭道:「不用。」側身一讓,三兩步便跨出崗亭。

  那侍衛自負拳腳,豈料一抓之下居然落空,幾乎摔了個跟鬥,扭頭但見長廊
轉角衣影晃,哪還有人?錯愕之餘,不禁咋舌:「這小子……好快的身手!」左
右面面相觑,俱都無言。

  耿照回到小園,見橫疏影仍怔怔立在檐前,揪着他披上的外衫襟口,仰頭望
天,不由的心疼起來,打開陳舊的傘蓋,撩起袍角小心涉水,不讓濺起的水花噴
上廊階,濡濕了她的裙擺。

  她站與檐頂相齊,飽滿浮凸的前襟被雨水打濕,微亂的浏海與兩排彎睫上沾
着些許雨毛。耿照小心用傘遮着,輕聲道:「二總管,您快回去更衣罷。再淋下
去,隻怕要着涼。」

  那油傘十分陳舊,透着變了味兒的桐油氣息,皮膜似的焦黃傘面微透着光,
從傘下向外望,彷佛一切都籠上一層朦朦胧胧的暈黃。她有很多年沒用過這種傘
了,連那股難聞的怪味竟都有些懷念起來……偶一回神,卻見階下的少年滿面關
懷,濃眉大眼的黝黑面上毫無心機。

  橫疏影歎了口氣,将披着的外衫除下,不知怎地,心頭的嫌惡委屈盡去,又
回複成手握一城命脈、統領五千精甲的流影城二總管,氣度雍容,儀态萬千,非
是溫泉池中任人狎戲的軟弱女子。

  「穿上罷。咱們回執敬司去,莫讓貴客等久了。」她微一遲疑,低聲軟語:
「多謝你啦。這衣衫……真是保暖得緊。」

  耿照心頭一暖,笑道:「二總管披着罷,莫要着涼啦。」橫疏影淡談然道:
「我若披着你的衣衫,讓人家瞧見了,傳将出去,還要不要做人?」

  耿照一凜,連忙俯首:「小人失言,還請二總管恕罪。」

  她搖了搖頭,不再言語,蓮步細碎、裙裾翻飛,裹着半濕的大氅優雅步下廊
階,一路款擺而去,背影宛若翩鴻。

  橫疏影回到院中,讓丫鬟服侍着換上一襲薄如蟬翼的窄袖紗羅衫,内襯雲紫
紋绫诃子(又稱「内中」,女子的無肩帶掩胸内衣,常見于唐代仕女圖)裸出頸
胸問的大片雪肌,下裳是微帶青澤的玉色苎絲帛裙,臂間挽着一條窄幅的白練披
帛,柳腰約青、皓腕環碧,合襟處結了隻小巧的青绂綢結,以紅玉珊瑚珠爲墜,
重新梳妝簪配之後,直是容光照人,明豔不可方物。

  耿照也匆匆換過新衣,抹幹頭發,随她來到大廳。

  兩人步入廳堂,隻見廊間堆滿了髹漆的大紅木箱,一數竟有十來個之多,顯
然來使準備了豐厚的禮物。橫疏影素不貪圖這些蠅頭小利,料想以鎮東将軍慕容
柔一貫的刁鑽,殷數越厚,所圖越是棘手,看得心中暗歎,微蹙秀眉。

  廳内東首客座上,分坐着兩人:次席是一名清團的高瘦老者,頭戴雪紗金翅
的仿古沖天冕,一襲雪白高領深衣,材質是素雅而厚重的交織如意錦。老人滿頭
銀發、五緒銀須,居然連眉毛也是白的,端坐挺直,目不斜視,雙手拄着一柄方
棱柱形的三尺儀仗劍,通體細長,一看就知不能打鬥,而是文人拿來服劍之用。

  末席則是一名中年文士,青衫包巾、相貌俊雅,身邊隻有一僮随侍,模樣十
分樸素。中年文士正與鍾陽閑話,一見橫疏影來,起身揖道:「二總管久見!下
官不請自來,唐突之至,還請二總管莫要見怪才好。」鄰座的老人鳳目一瞟,見
橫疏影姿容嬌妍,微微蹙眉,旋即移開目光,絕不多看。

  橫疏影吃慣了四方飯,也不在意,徑向文士斂衽施禮,盈盈拜倒:「撫司大
人安好。大人公務繁忙,難得能來朱城山一趟,妾身待客簡慢,有失遠迎,才要
請大人多多海涵。」

  文士拱手作揖,連稱不敢。

  耿照不由凜起,暗忖:「這人……竟是東海經略使,遲鳳鈞大人!」

  東海道的最高行政機構乃東海臬台司衙門,其長官爲經略使,一般都稱「撫
司大人」,乃東海各州、府、郡、縣的父母官。「道」之一級,本不是常置,而
是數百年來東勝洲形勢動蕩,不得不将天下劃分爲五大軍區,即爲東海、西山、
南陵、北關、央土等五道。

  除了京畿平望都所在的央土道,二,四大軍區内的錢糧、兵馬統歸四鎮将軍
府節制,臬台司衙門的權力無形中已被架空。鎮東将軍府派使者傳話,居然教堂
堂撫司大人作陪,其難堪可見一斑。

  橫疏影玲珑心竅,自不會踩他痛腳,抿唇笑問:「是了,這位老先生嵚崎磊
落、貞風亮節,望之俨然,令人好生相敬,卻不知是哪位學府大儒,駕臨流影城
指教?」

  遲鳳鈞一捋颔須,笑道:「二總管真好眼力!這位是沉沙谷折戟台的主人,
人稱『天眼明鑒』的南宮損南宮先生。」

  橫疏影雖已約略猜中,仍是裝出一臉驚喜,掩口輕呼:「啊,原來是大名鼎
鼎的『兵聖』南宮先生!」

  耿照憶起執敬司《東海名人錄》裏的記載,忍不住多看幾眼,暗歎:「不愧
是儒門兵聖,一身風骨铄然,一看便教人心生敬意。」他讀書不多,向來敬重文
人,東海「九通聖」是讀書人中的讀書人,更是仰之彌高。

  據說南宮損有感于江湖仇殺甚多,在沉沙谷折戟台創立「秋水亭」,凡有仇
怨欲決者,隻消到亭中挂牌求戰,無論仇家躲到天涯海角,秋水亭都能請來公平
一戰,死生僅止一身,絕不牽連無辜。久而久之,遂成江湖中人決戰、約戰的聖
地。近二十年來,江湖罕閑大規模的滅門、屠殺等行徑,人人都說是風行草偃之
功,尊稱南宮損爲「天眼明鑒」。

  九通聖之一的「兵聖」親自登門,橫疏影盈盈下拜,禮數十分周全。

  南宮損似是嫌她衣飾冶麗、不夠端莊,正眼不瞧,隻一颔首,聊作回應。

  「妾身聞名已久,好生傾慕,不想今日竟得見『天眼明鑒』。」

  「蓬門鄙夫,敢辱清聽!」

  老人冷冷一哼,鐵面依舊不稍移目。

  橫疏影也不生氣,咯咯一笑,嬌憨如少女一般,特地喚來耿照,低聲吩咐:
「我桌上那本邸報,速速拿來。」聲音雖小,左右卻聽得清清楚楚。南宮損眉角
微揚,似乎「邸報」二字觸動了什麽機關,令他山石一般的清冷嚴肅略有波動,
無法再置若罔聞。

  這卻苦了耿照。

  他昨夜頭一回進二總管的書齋,隻知她桌上公文堆成山,哪有什麽邸報?心
念一動,讓後進庫房的弟子翻出一本薄冊,仔細抹去封面積塵,用力翻動幾回,
在掌間一陣搓揉,讓線裝處略微磨損,然後飛快送回橫疏影手裏。

  橫疏影眉目不動,轉頭忽然便笑了開來,小心翼翼捧上書冊,對南宮損說:
「先生編的這部《秋水邸報》,妾身月月搜集翻看,甚爲喜愛。今日難得先生駕
臨,能否請先生爲我題幾個字,聊作紀念?若得『天眼明鑒』親筆,此書可堪傳
家。」

  《秋水邸報》是秋水亭每月整理的各種決戰記錄、江湖異聞,雕版印行的刊
物。正邪兩道或衡量時勢,或搜集情報,均不可不觀,影響力不容小視。近年秋
水亭聲名鵲起,與此舉有偌大幹系。

  畢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南宮損輕咳兩聲,仍不多瞧她一眼:「如
蒙不棄,老夫現醜了。」由耿照伺候筆墨,于扉頁題了幾字。遲鳳鈞笑道:「還
是二總管精細。我不知今日将與兵聖同行,案頭上的那本邸報不及攜出,平白錯
過了大好機會。」

  橫疏影将書抱在腴潤白皙的飽滿乳間,得意嬌笑:「我能捐銀子助撫司大人
支應赈款,可這本寶貝卻出讓不得。誰教撫司大人不随身帶着,真是好有趣的書
呢!」

  去年央土大滂,流民湧入東南兩道,鎮東将軍府借口救災,強要臬台司衙門
籌措五萬兩赈銀。此事終靠橫疏影幫了大忙,聯絡湖陰、湖陽的富賈一同出力,
才使遲鳳鈞度過難關。

  遲鳳鈞聽得苦笑,橫疏影也不想太咄咄逼人,目光投向空着的首位,心想:
「南宮損名頭忒大,使者卻不是他。這慕容柔……究竟有什麽盤算?」遲鳳鈞料
其所想,隻是淡淡說道:「世子帶嶽老師四處參觀,稍後便回。二總管不妨稍坐
閑聊,暫等片刻。

  「嶽老師?」橫疏影秀眉微軒,忽然想起一人,驚詫之餘,喃喃道:「莫非
是鼎鼎大名的『八荒刀銘』嶽宸風?」

  遲鳳鈞點了點頭,笑容裏卻有一絲苦澀。橫疏影錯愕之餘,幾乎搖頭失笑,
暗忖:「慕容柔啊慕容柔,你做事如此不顧義理人情,真以爲自己是東海第一人
麽?」見遲鳳鈞盡力掩飾無奈,不由得同情起來。

  放眼當今天下,有一刀一劍的傳承與各派均不相同,劍日「鼎天鈞」、刀日
「赤烏角」。鼎天鈞劍的曆代主人均享有「鼎天劍主」之名,繼承同樣的劍器、
同樣的頭銜、同樣的絕藝,以及能号召南陵諸國遊俠的崇高地位,被譽爲南陵遊
俠之首。

  而東海烏城山上的虎王祠嶽家,曆代家主亦都繼承名刀赤烏角以及「八荒刀
銘」的封号,以一套「虎錄七神絕」傲視東海。尤其當代家主嶽宸風更是出類拔
萃,在劍派林立的東海道闖出大名,得與傳承數百年的鼎天鈞劍并稱。人說「南
陵劍首、東海絕刀」,所指即爲此二絕。

  遲鳳鈞初來東海時,以重金禮聘嶽宸風入幕,倚之爲武膽,恩遇極厚。

  後來,鎮東将軍慕容柔聽聞嶽宸風英雄了得,約往一見,席間相談甚歡,回
頭便對東海臬台司衙門施壓,要讨了此人去。可憐的撫司大人不堪其擾,忍痛割
愛,嶽宸風遂改投鎮東将軍慕容柔的帳下。

  橫疏影見他立場尴尬,料想有南宮損在一旁,也休想探出什麽口風,有一搭
沒一搭的閑聊着。忽聽檐外熙攘聲動,大批人馬湧至,當先進來的正是世子獨孤
峰,随後一名身軀魁偉的虬髯漢子跨進門檻,雙手負後,氣宇軒昂。

  那人一身黑絨對襟箭衣,同色的厚絨黑抱肚,腰系犀角玉帶,肩上覆着兩片
黑緞披膊,足蹬皮靴、臂纏皮腕,身後黑披風獵獵飄揚,打扮既似微服出巡的高
階将領,又像是威震兩道的綠林大豪,說不出的威風凜凜。

  耿照摒息凝望,不由得熱血昂揚,忽生出「大丈夫當如是」的感慨。

  「他……便是東海刀法第一人,『八荒刀銘』嶽宸風!」

  嶽宸風虎步而入,遲鳳鈞、南宮損雙雙起身,三人抱拳一揖,權作問候。

  近看時,才發現他留有一部豪邁的濃密燕髭,但生得劍眉星目、神氣疏朗,
相貌頗爲英俊,衣着作武人打扮,髻上卻裹了文士常見的披背包巾,束着小小金
冠,橫插一枚鑲金綠玉钗,文武兼備,煞是好看。

  他身後跟着一名身長九尺餘、通體黑如鍋炭的胖大巨漢,厚唇塌鼻,形貌極
是怪異。

  巨漢斜背着一隻巨大的烏漆刀匣,想也知道,盒中所貯必是威震東海的絕世
名刀赤烏角。從刀匣的尺寸推斷,赤烏角刀雖不若萬劫龐大,但亦屬千鈞巨刃,
若由造詣深厚、勢均力敵的刀客持握,未必不能戰勝萬劫妖刀。

  「若有嶽宸風這樣的頂尖高手相助……」

  耿照心中燃起一線希望,彷佛在面對第三次妖刀之戰的艱難路上,自己并不
是那樣的孤獨。

  「我力量雖有不及,但天下間多有高手,集合衆力,未必不能如琴魔前輩和
唐十七前輩他們一樣,打倒妖刀,拯救蒼生!」少年暗自握拳,忽然湧起一念,
開始對眼前一切留上了心。

  橫疏影從西首主位上起身,荠移蓮步,袅袅娜娜一欠身,斂衽行禮:「妾身
橫疏影。見過嶽老師。」

  嶽宸風打進得廳來,目光就不曾從她身上移開,聽她自報姓名,不免錯愕:
「聽說白日流影城的橫二總管是獨孤天威的小妾出身,不想竟美貌如斯!」定了
定神,抱拳道:「二總管好。嶽某冒昧前來,唐突之至,尚請見諒。」

  衆人分邊坐定,耿照喚婢仆奉上茶點,便在橫疏影身後侍立。

  嶽宸風偶一擡頭,兩人四目交會,見少年目光灼灼、極是有神,不覺一凜,
但蹙眉不過是一瞬之間,旋即沖着耿照颔首微笑,态度潇灑可親,不似南宮損那
般冷硬自矜,半點不通人情。

  橫疏影畢竟是姬妾的身分,能坐上西側的首位,那還是看在獨孤天威目無禮
法、任性胡爲的份上,若在他處,斷難如此。獨孤峰貴爲世子,是未來的一等昭
信侯,便于三級金階之上、城主寶座一旁,特爲他設置一座。

  嶽宸風飲下茶湯,将骨瓷蓋杯擱回幾上,清了清喉嚨,朗聲道:「二總管,
嶽某無官無職,一介草莽,不擅官場文章。那些個拐彎抹角的話兒,咱們便省了
罷。」

  橫疏影抿嘴一笑。「嶽老師爽快!妾身也是這個意思。」

  嶽宸風點了點頭。「嶽某今日前來,是要與二總管說說三府競鋒大會之事。
少時若有冒味,還請二總管勿怪。」

  三府競鋒大會每年均爲三大鑄号帶來莫大利益,慕容柔抓緊東海道的錢糧資
源,唯獨這一塊分不到、吃不着,若說全不眼紅,可真是天下奇閑了。過去十年
間,橫疏影時時防着他出手搶食,拖到今日才來,也算是等得頗苦,一點也不意
外。

  「三府競鋒,乃是東海一年一度的盛會,天下英雄齊聚,好不熱鬧。撫司大
人、劍冢的蕭老台丞,年年都與會指教,嘉惠我等良多,便是京城軍器監、羽林
軍的大人們,也時常駕臨,朝野一家,各有斬獲。」

  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勾着幼細白哲的蘭花小指,以杯蓋輕刮湯面,凝眸
嫣然道:「今年的競鋒盛會,又輪到我們流影城籌辦啦!慕容将軍乃國之棟梁、
天下名将,若能得他老人家親臨指導,不僅是爲盛會增輝,我家城主也當歡喜不
已。這是天大的好事,何來冒味?」

  嶽宸風閑言微笑,搖了搖頭。

  「二總管誤會了。我家将軍之意并不是想來參觀三府競鋒。」他目光銳利,
直視着對面的嬌小麗人,宛若下山猛虎。「敢問二總管:過去十年來,白日流影
城赢過幾回競鋒大比,承接過幾次羽林精械的禦制?」

  橫疏影不慌不忙,斂目微笑。

  「一次也沒有。敝城資齡尚淺,還有許多待琢磨的地方,是以上下一心,無
不砥砺精進,以求今年大放異彩、一舉奪魁。嶽老師是刀法的大行家,今年若有
興緻,還請撥冗前來,多多指點敝城工藝……」

  嶽宸風豎掌一立,打斷了她的話。

  「二總管,我算給你聽好了。過去三十年來,青鋒照共奪得廿三次的競鋒魁
首,雙方平手五次,赤煉堂隻赢過兩次。勝方得爲羽林禁衛鑄造城甲,以及用來
賞賜衆大臣的儀劍铠仗,以國庫缗帛購買,成本是工部軍器監自制的數倍、乃至
十數倍。京城貴族樂此不疲,競逐求藏,三十年來蔚爲風尚。」

  「輸家看似輸了面子,卻能承接北關、西山諸軍的器械買賣,辄以數萬計。
各軍将領們從國家撥下的經費中多所克扣,拿來買這些武器。如果不夠,便在老
百姓身上打主意,或索性變賣國家配械,以籌措經費。輸家縱使輸了,裏子卻殷
實得緊,一點也不含糊。」

  橫疏影淡淡一笑。

  「妾身是女子,沒從過軍,不通武事。隻是兵兇戰危,誰都希望自己的刀劍
快利一些、盔甲牢靠一些,才能平安近家,與妻兒團聚。這是人情之常,也不奇
怪。」

  嶽宸風笑道:「青鋒照擅制各式軟硬奇刃,花巧甚繁,是以年年得勝,一面
自國庫取财,一面在王公貴族之間炒作,大發利市;赤煉堂善于大量制造,又掌
握鄧江漕運,利于輸出,因此年年都輸,來做各地駐軍的生意。我家将軍說了,
這叫『竊食國禀,交相蟊賊』。天下之惡,莫過于此。」

  「這其中,白日流影城最是無辜。既分不到好處,何苦爲人作嫁?我家将軍
最是急公好義,不忍見貴城爲人唆擺,特别上了一道奏折,得皇上許可,改變今
年三府競鋒的規則,避免這種交相蟊賊的弊端再次發生,故遣我來,說與二總管
知曉。」

  橫疏影料不到慕容柔竟使出告禦狀的殺招,猝不及防,暗暗叫苦。雪白的俏
臉上沒敢洩漏半分心思,唯恐再失先着,打點精神,沉着應對。

  「慕容将軍言重啦。卻不知這新的競鋒規則,卻是怎生比法?」

  「首先,競鋒之會須由一公正的門派籌辦,以杜絕營私舞弊。」嶽宸風道。
「今年的三府競鋒,我家将軍特别商請『天眼明鑒』南宮損南宮先生出面,于沉
沙谷折戟台舉行。以秋水亭聲名,相信三家均無後顧之憂,直可放手一搏,亦足
以杜悠悠之衆口。兩盡其妙,豈不美哉?」

  南宮損鐵面如霜,雙掌交叠,拄着三尺儀劍,隻微微點了點頭。

  橫疏影心底一涼:「這斧底抽薪之計好狠!南宮損是你找的人,要如何擺弄
還不是照你的意思?打着『天眼明鑒』的明招大旗,卻來坑殺我們。」面上卻是
拍手歡叫,咯咯嬌笑道:「能得兵聖出面,自是一樁美事。如此甚好。」

  嶽宸風又道:「既是賭技競鋒,自不能套招混賴,私下幹那等利益分配的勾
當。無奈三府競鋒爲青、赤兩家把持日久,白日流影城又勢單力孤,獨木難撐大
局。爲解此弊,須引入新血,才能杜絕交相蟊賊的惡習……」擡起頭來,目光一
緊:「因此,今年鎮東将軍府将親與大比,是爲『四府競鋒』!」

  橫疏影俏臉微變,咬着如軟熟櫻桃般的豐潤唇珠,一句話也沒說。

  獨坐金階上的獨孤峰終于聽出不對,身子前傾,皺眉道:「嶽老師的意思,
是鎮東将軍府也要跳下來比一比,同我們争搶魁首的采頭和位子?」

  嶽宸風朗聲大笑,連連揮手:「世子言重了。我家将軍的意思,是想讓競鋒
之會更公平,也更活潑昂揚,一掃多年來的沉沉暮氣,帶來全新的氣象。」

  烏城山虎王祠的「八荒刀銘」威震東海,獨孤峰素仰其名,一意結交,自嶽
宸風入城以來,便帶着他四處參觀、請教刀法精奧等,表現得格外熱絡。但競鋒
大會關系流影城的生計,豈能任人插手?

  他面色一沉,霍然起身,擡腳踏上蓮墩,按膝俯視階下。

  「嶽老師,打鐵鑄劍非是過家家,莫說青鋒照、赤煉堂,便是白日流影城,
也足足下了三十年的苦功,才有今日的規模。我且說句不中聽的:鎮東将軍府縱
有名劍寶器,未必是三家敵手。慕容柔既要下場比拼,可有輸的打算?」

  這話大大不敬,橫疏影來不及攔阻,不禁蹙眉,遲鳳鈞更是面色丕變。南宮
損低垂灰眉,雙手拄劍,似是低低「哼」了一聲,嚴霜似的嶙瘦面上無甚表情,
看不出是褒是貶。

  誰知嶽宸風并不生氣,撫掌大笑。

  「世子這話,真是痛快!大凡比試,有赢、有輸,哪有隻許勝、不許敗的道
理?鎮東将軍府既然參賽,自當奮力一搏,敗了也沒有怨言。特别請兵聖南宮先
生爲證,便是爲了『公平』二字,世子毋須多心。」

  遲鳳鈞也爲雙方緩頰,道:「有南宮先生爲公證,自然是如懸明鏡了。」

  南宮損冷道:「秋水亭間,無有貴賤。世子若然見疑,亦可自攜公證。」

  獨孤峰言爲之塞,明知此事對流影城絕無好處,一時卻不知如何辯駁,握着
獅爪形的黃花梨扶手坐下,俊臉微青,面色半晌難複。廳中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氣氛尴尬。嶽宸風似早有準備,面帶微笑,從容端起茶杯啜飲。

  「妾身有一事,想請教嶽老師。」橫疏影忽然開口。「按照過往慣例,競鋒
大會的比法兒,通常由三家各出一口兵器,請通刀識劍的江湖名家品評優劣,然
後再試鈍銳、剛柔、曲直、松韌、陰陽五行等,從中推出鋒會魁首。嶽老師是東
海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家,今年的比試,不知是否有幸能請到嶽老師評點,更增大
會光彩?」

  「我家将軍說了,戰陣之上,兵器比剛、比狠、比霸氣,優勝劣敗,毫無轉
圓。過往的比法乃文鬥,試不出這些。」嶽宸風笑道:「今年咱們且變個法兒,
也才算有了新氣象。」

  「願聞其詳。」

  嶽宸風舉起右手,伸出四根指頭。

  「四把兵刃,四個人。」他似笑非笑,傲然昂首,虎目之中微綻精芒:「四
人持兵。在折戟台上一決高下。兵器毀去自然是敗,若持兵之人不幸身亡,也算
失敗。勝者爲王,才叫做武鬥!」

  「果然如此!」

  青鋒照、赤煉堂的基業都逾百年,白日流影城三十年來努力精進,工夫亦不
容小觀,鎮東将軍府未有根柢,如何能在兵器鑄造上勝過三家?慕容柔定下這等
規矩,分明是想以武功取勝。

  嶽宸風号稱「東海第一刀」,所用的赤烏角刀又是稀世寶器,三家縱使在兵
器上不居劣勢,眼下又去哪裏找一名能勝過「八荒刀銘」的持兵代表?

  「卑鄙!」

  橫疏影暗咬銀牙,粉面上雖挂甜笑,卻氣得身子微顫。

  嶽宸風怡然自得,從容道:「将軍也不欲多占便宜,決定将競鋒大會的時日
推遲二月,貴城好生準備,盡情發揮。今年六月初三,在沉沙谷折戟台,鎮東将
軍恭候大駕。二總管,我家将軍之言嶽某人都帶到啦,叨擾甚久,就此别過。」
說完便要起身。南宮損、遲鳳鈞也跟着站了起來。

  橫疏影還想再多探些口風,以作因應。心思飛轉間,揮袖輕拂裙膝,垂眸微
笑:「嶽老師,未見主人之前,豈能道别?莫非是妾身簡慢,惹嶽老師、南宮先
生和撫司大人不快,這便急着走麽?」

  遲鳳鈞微一遲疑,又坐了回去,拈須笑道:「二總管說笑啦,流影城既有香
醪盛景,又有佳人,哪個肯走?」南宮損乜他一眼,拄劍還坐,不發一語。嶽宸
風笑了一笑,一振披風,重新倚入寬大的鐵梨木椅,「唰」的一聲衣擺揚起,左
腿叠上右膝,饒富興緻地望着對面粉光緻緻、白膩如新雪的嬌小麗人。

  「……且看你弄什麽玄虛。」他雙目銳利,似正如是說。

  橫疏影喚來何煦,吩咐道:「速請城主來。」何煦會意,快步離開。她料獨
孤天威定不肯前來,派何煦過去,隻因他處事最爲圓滑,必不緻觸怒城主。她便
利用這段争取來的空檔,再探鎮東将軍府的虛實圖謀。

  不一會兒,忽有一名嬌美小婢趕來,一見廳内坐着外人,頓時有些畏怯,低
聲嚅嗫:「啓……啓禀二總管,城主請各位過去吃茶。」橫疏影杏眸一睜,幾乎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遲鳳鈞等都紛紛轉過頭來,露出錯愕的神情。

  獨孤天威貪圖逸樂、任性胡爲的名聲,已是傳遍天下,人盡皆知。

  據說流影城的大總管闾丘望,已有十年見不着城主了,無論這名曾任侯府太
傅的老人用軟用硬,獨孤天威就是不肯接見,還爲此逃到京城平望都去,一待就
是半年,棄領邑、城務于不顧。闾丘老人沒奈何,從此怕了這位城主,他愛用小
妾、廚子、伶人來當總管也行,什麽都按照他的意思,隻求流影城的丹墀寶座上
能有一個主兒。

  大廳内無論主客,恐怕無一人有心理準備,今天竟得蒙流影城主召見。

  總算橫疏影回神得快,輕咳一聲:「去禁園麽?」那小婢長侍園内,平日少
見這位二總管,對她十分懼怕,顫聲答應:「回……回二總管的話,是去園子裏
沒錯。」沒等她開口,扶着镂花門棂福了半幅,逃命似的跑出廳去。

  衆人愕然,橫疏影氣得咬牙切齒:「這幫乏人管教的賊賤丫!一個個……都
上不了台面,沒的丢人現眼!」面上卻從容不迫,含笑起身:「敝上難得召見,
還請移駕一叙。三位随妾身來。」

  嶽宸風推辭不得,喚從人擡着十幾箱的禮物,一路往内城裏去。

  橫疏影領着衆人進入内園,一名姿容嬌妍、身段窈窕的美豔女郎攜着兩名侍
婢,立在長廊轉角等候,正是先前于「響履淩波」之内出言取笑、得她白眼的那
名寵妾雲錦姬。她換過一身衣裳,拭幹一頭如瀑長發,金步翠搖、珠飾環佩,所
用還比橫疏影更加富麗,與裸裎嬌軀時有着截然兩樣的風情。

  雲錦姬低垂粉面,脈脈一笑,當真是風情萬種,細聲道:「二總管好,各位
大人好,我家城主已久候啦,請諸位随雲錦姬一同前往。」有意無意一瞥,水汪
汪的杏眼裏眸光盈盈,分外冶麗。

  獨孤峰墩了皺眉,轉過頭去,徑對嶽宸風道:「嶽老師這邊請。」

  橫疏影冷眼睨着,木然一笑,并不言語。

  雲錦姬卻如花蝴蝶般翩然轉身,領着衆人走在彎彎曲曲的廊庑間。

  耿照不久之前才來過一次,此番行處,卻無一景是早上曾經見過的,滿眼陌
生,不覺昨舌:「這園子,怕比整座流影城還大!」走着走着廊距突然變寬,足
有先前三倍,但彎繞更甚。不知不覺間,兩側的花樹越來越矮、視線越見開闊,
最後極目一空,濃翠的樹冠竟都沉在腳下,須探出兩邊的镂空圍欄才能望見。

  回廊盡處另有五級雲階,上接寬闊望台,檐下一塊泥金字匾,寫着「不覺雲
上」五個大字,走勢如飛鳳潛龍,氣魄逼人。其下并未落款,卻不知是出自哪位
名家大國手的筆墨。

  「妤個『不覺雲上』!」遲鳳鈞不住贊歎:「難怪曲廊如此迂回,原來是緩
坡而上,令人難覺。如此設計,委實妙極!」

  雲錦姬笑道:「這座不覺雲上樓乃出自主上設計,樓高五丈,一路行來,卻
也一點兒也不像在爬坡。我們平日都乘輿來,從轎夫的肩上往外瞧,那才叫做好
看呢!」

  望台之上,早已擺好兩列矮幾坐席,獨孤天威左擁右抱,與一班姬妾踞着織
金絨毯鋪就的主位,所幸衣着都還齊整,不似淩波亭中那般荒唐。

  客席上已有三人:一名青年大胡子捧着海碗,與獨孤天威相飲甚歡;一旁的
少女踞坐得有些不耐,百無聊賴,不時揉揉膝腿直起腰,偷捏着充滿彈性的柔嫩
圓臀,弄得驕人的鼓脹胸脯不住輕晃,乳浪盈盈,撐高的細羅襟擺随波蕩漾,煞
是好看。

  獨孤天威飲酒之餘,不時色眯眯望着她,兩道濕黏的視線緊叼着飽滿彈動的
傲人雙峰不放,隻差沒淌下口水。黃衫少女恍若不覺,似是不慣席地,隻皺着未
施黛青的淡淡彎眉,悄悄地歎了口氣。

  「喂,你一直動來動去,莫不是身上長蟲?」大胡子怪有趣的瞟着,出口椰
揄。

  「要你管!」少女正沒發作處,狠狠瞪他。小巧的淡眉一挑,倒像是忽然來
了勁頭,大有起身生事的架勢。首席上,另一名端雅健美的紅衫麗人嗔怪似的望
她一眼,低聲道:「快坐好!忒沒規矩。」直起結實苗條的柳腰輕咳兩聲,獨孤
天威趕緊移開視線,又與那大胡子喝成一片。

  耿照瞧得一呆,黃衫少女卻早一步發現了他,歡叫着揮手:「喂,耿照!這
邊、這邊!」

  紅衫女郎瞪她一眼,似是低聲說了兩句,少女一吐丁香似的小小貓舌,縮着
頸子坐好,紅撲撲的雪白圓臉卻溢滿笑意,眯着兩彎眼縫,整個人都活了起來。

  這三位貴客,自是胡彥之、黃纓及染紅霞了。

  橫疏影尚未向城主報告昨夜之事,一見三人在此,不免有些驚疑。獨孤天威
骨碌碌地喝幹了一大碗酒,笑道:「我聽說你中午要請客吃飯,便把人一股腦兒
找了來,同吃同說,幹淨省事。」

  她原本打算利用午宴席間,爲染紅霞等引見城主,見胡彥之與他喝得盡興,
甚是相得,這下倒省了麻煩。胡彥之一見獨孤峰來,笑着招手:「唷,世子!」
獨孤峰面色鐵青,連招呼也不打。

  獨孤天威喝得滿臉通紅,一指兒子:「沒禮貌!胡……胡大爺叫你哪!」

  胡彥之假意來勸:「哎呀,城主!小孩子不懂事,長大再教也不遲。來,喝
酒!」兩人滿嘴胡言,直着脖子又灌了一通。獨孤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差點沒
中風,黃纓「咭」的一聲,捂嘴不住顫抖。

  橫疏影趕緊爲衆人通過姓名,分派坐定。

  嶽宸風乃是主客,坐在西首第一位。他向獨孤天威獻上禮物後,沖染紅霞與
胡彥之一抱拳,朗聲笑道:「久聞『萬裏楓江』與『策馬狂歌』的大名,兩位都
是東海七大派中的聞人,今日得見,甚感榮幸。」

  染紅霞點頭緻意,玉一般的細長瓜子臉蛋略顯憔悴,顯然元氣尚未恢複。

  耿照心中微動,忍不住投以關懷的目光,她卻别過頭去,神情冷漠,蒼白的
雪靥泛起一絲嬌紅。獨孤峰登望台以來,視線始終着緊盯染紅霞,須臾未離,偶
爾一瞥耿照,目光十分不善。

  胡彥之懶憊一笑,聳了聳肩。

  「二掌院是聞人,在下卻是閑人。要說到名氣,我們可都不及嶽老師啦。」

  嶽宸風笑了笑,也不接口。

  橫疏影将嶽宸風的來意扼要說明,獨孤天威抓耳撓腮,好不容易捱到說完,
嗤笑道:「慕容柔愛辦撈什子大會,讓他辦去!搞這些不必花銀子麽?偏生這厮
忒愛攪和!」

  衆人聞言,均是一怔。

  橫疏影唯恐他越說越不像話,微笑接口:「主上就是愛說笑。是了,這位嶽
宸風嶽老師,人稱『東海第一名刀』,乃是當世的英雄人物。就連慕容将軍,也
對他禮敬三分呢!」嶽宸風抱拳拱手,連稱不敢。

  獨孤天威眯眼上下打量,見嶽宸風含笑昂坐、器宇非凡,嘿嘿一笑,一邊斟
酒一邊說:「适才胡大爺說,你嶽某的武功刀法名氣很大,若非招搖撞騙,肯定
是個好樣的。本侯平時這個……嗯,禮賢下士,特喚來一見,看看是扁是圓。」

  胡彥之正自飲酒,冷不防「噗」的一口噴了出來,嗆得直捶胸口。

  萸纓忍笑道:「城主,人家嶽老師可也不是下士。你忒不講義氣,這便賣了
胡大爺。」獨孤天威大搖其頭:「我與胡大爺肝膽相照、相濡以沫,有什麽不好
說的?你個丫頭片子,莫胡亂挑撥。」

  嶽宸風面色不變,呵呵笑道:「浮世虛名,不過是江湖朋友擡愛,恐辱城主
大人清聽。胡大俠是青帝觀鶴真人高足,系出名門,身懷絕藝,自是瞧不上我們
這些鄉下武師。」

  胡彥之這幾年行走江湖,無處不聞「八荒刀銘」大名,總覺造作太過,不免
有沽名釣譽之嫌,也不怕得罪他。忽然一凜,心想:「師父任掌教多年,外人說
起時,多稱『觀海天門鶴真人』。若非教内同修,又或留心東海道脈之人,誰會
說『青帝觀鶴真人』?」

  須知觀海天門内,便無千觀也有數百叢林,青帝觀、紫星觀、百花鏡廬等固
然是着名的大道場,但外人等閑摸不清底細,罕以個别相稱。

  鶴着衣接掌天門後,青帝觀住持之位便傳給了師弟,此後未再以觀主的身分
行走江湖。胡彥之嗆咳一陣,不覺留上了心,隻覺嶽宸風越看越是熟稔,似曾相
識,撫胸道:「嶽老師的容貌十分眼熟,不知我們從前……是否見過?」

  嶽宸風斂目微笑,端起茶杯就口,片刻才道:「嶽某未曾上過真鹄山拜見鶴
真人,今日在此巧遇胡兄,也是初見。興許是我這張面孔生得平淡無奇、道中常
見,胡兄方有此問。」

  胡彥之笑道:「是麽?」舉碗飲酒,模樣卻若有所思。

  獨孤天威又喝完一碗,抹抹酒漬,回顧左右:「愣着幹啥?都給斟上。」以
雲錦姬爲首的寵妾們嘻笑推攘,如彩蝶出蛹般流花四散——一時間望台上香風舞
溢、裙裾飄揚,玉錦金織漫入席間,宛若妓館酒肆。

  獨孤天威也不舉杯邀飲,自顧自的喝着,閉目喃喃道:「好酒。」

  「的确是好酒!」胡彥之最不拘禮,也不嫌主人疏放,喝得啧啧有聲。「可
借沒有下酒的小菜。若有一碟鹹豆,土酒都能喝出肉味來。可惜!」

  獨孤天威一拍大腿:「胡大爺!同你喝酒,真是對人、對味,連放屁都是香
的!痛快、痛快!」兩人跳将起來,又對幹了一大碗,隻差沒抱頭痛哭,結爲異
姓兄弟。

  衆人啼笑皆非,嶽宸風自入城以來,還未受過這般冷落——他在鎮東将軍府
備受禮遇,連慕容柔都不曾稍有輕慢,若非礙于獨孤天威爵位甚高,又是極受聖
上恩寵的皇親,隻怕不肯忍耐安坐。

  獨孤天威睨他一眼,哼道:「下酒菜就來啦!好吃得包管你連舌頭都吞得下
去。」話沒說完,望台下一陣腳步聲,七、八名瓊筵司的廚工用麻繩扁擔,扛着
棺材似的石釜——正是清晨炮制的棺材羊。

  領頭之人高瘦黝黑、長臂如猿,喉間一道暗紅傷疤,卻是流影城三總管老泉
頭。

  橫疏影差點沒暈過去。瓊筵司隻負責燒菜,筵席間布菜的另有其人,須揀容
貌端正、談吐俐落的婢仆,經嚴格訓練方可爲之,豈能直接叫廚工來?恨隻恨這
禁園是全城唯一不受她管轄之處,城主愛叫誰來叫誰來,全無規矩,弄得烏煙瘴
氣,贻笑大方。

  獨孤天威可不理她的精細講究,精神爲之一振,笑顧衆人:「各位,這是本
城的三總管呼老泉,天下名廚!各位且來試試他的手藝。」見石釜模樣新奇,忍
不住搓手道:「老泉頭,這又是什麽名堂?」

  老泉頭說話不便,仍是由鄭師傅代答:「回主上的話,這道是冷食,都管叫
『棺材羊』,沒有正式的名字。」

  老泉頭開釜取刀,将放冷的羊片切成小塊,讓廚工們盛裝盤内,分飨賓客。

  衆人一落牙箸,偌大的望台上忽然鴉雀無聲,除了咀嚼細品的聲音,隻餘微
風輕拂……

  也不知過了多久,獨孤天威突然放聲大笑,笑到眼淚都滲出眼角,抱着肚子
道:「他媽的!我就是爲了看客人這種表倩,才讓你做總管的啊,老泉頭!過瘾
啊,真他媽太過瘾啦!」伸手拭淚,喘息道:「小影兒,對不住啊,吃掉了你的
午宴大菜……他媽的,值!這道菜真是值!」

  他言語粗鄙,諸人卻覺說不出的貼切,彷佛正該如此。

  老泉頭垂手駝立,面無表情,對以一道菜震住了全場這件事,似乎一點感覺
也沒有,雙目空茫茫地落在虛空處,猶如入定老僧。

  獨孤天威心情大好,對嶽宸風笑道:「配這天下美味的『棺材羊』,應當聽
聽老虎的事。烏城山虎王祠這幾年鋒頭甚健,說是『以虎爲名、以虎爲姓、以虎
爲刀、殺虎成藝』 你倒是給本侯講一講,這裏頭都有些什麽名堂?」

  嶽宸風放下牙箸,口腹皆足,滿腔隐忍似都散了去,心平氣和,怡然說道:
「百年之前,烏城山上有猛虎肆虐,方圓數十裏内無人敢近,就連到山腳下打柴
都不可得。居民被迫一再遷村,仍不得安甯,十分苦惱。」

  「一日,一名遊方道人忽然來到,對村民說:『烏城山上有虎煞,須以一石
碑鎮之,方能解煞。』說着寫了個草體的『虎』字,讓村民依樣雕成石碑,約好
事成之後将索銀爲謝。」

  「說也奇怪,這石碑一路運進山中,沿途都無猛虎出現,村民順利将碑置于
深山裏,立成鎮煞。遊方道人欲讨酬謝,村民卻想:『石碑都安好了,又何必再
花這個冤枉錢?』遂與道人反臉。道人挨了一頓打,恨恨離開,臨走前隻說道:
『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前事未完,自有報應!』」

  黃纓聽得入迷,忍不住嬌嗔:「這些人,真是好沒良心!」卻想:「說來說
去,還是道士自己蠢。不先留一手,能怪人事後反臉麽?」

  嶽宸風笑道:「姑娘說得是。正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果然過不
久,虎患又來,而且更加猛烈,惡虎不但盤據山嶺,還入村莊食人,直如妖怪一
般。許多村民家破人亡,苦不堪言。」

  「後來,村民們求教于寺廟裏的得道高僧,才知石碑破煞隻完成了一半。」

  「那虎字碑乃是将惡虎的靈氣聚于一處,而非是驅走虎群。遊方道人索銀不
成,放任石碑留在山裏,吸收山嶽之精,反讓虎群更加壯大。唯今之計,隻得毀
壞石碑,才能斷了惡虎的命脈。」

  「無奈虎群強盛,今非昔比,烏城山方圓百裏之内,已無人能近。」

  「有一天,一名背負巨刃的少年遊俠來到此地,衆人見他氣宇軒昂,身手矯
健,于是和盤托出,懇請少年幫助。少年不忍見村人受苦,獨身一人,持巨刀殺
入山中,要破那塊鎖有惡虎靈氣的鎮煞石碑。」

  「後來呢?他成功了嗎?」黃纓問。

  嶽宸風道:「少年武功高強,一路殺上了烏城山,直到鎮煞碑前,回頭才見
雪地裏血流成河,橫陳着無數虎屍。密林之中尚有無數母虎、虎崽窺視,既想守
護石碑命脈,又不敢正纓其鋒,吼聲十分哀慘。少年動了側隐之心,暗想:『說
到了底,一切皆因村民違反天綱,是人造孽,你等原也無辜。』唰唰唰三刀,将
石上的『虎』字砍花,卻未将碑鎮毀去。」

  「少年下山後,将村人集合起來,對他們說:『我已将鎖靈碑的虎字符咒砍
毀,從此烏城山的虎群将依天道,糧食足夠便興盛、糧食衰竭便敗亡,有生、有
死,自在循環。虎本無心,因人而成妖,既不滅人,豈可滅虎?這道理,希望大
家明白。』」

  「村人十分慚愧。有人說:『但若不絕虎嗣,将來又下山來害人,又該怎麽
辦?』少年回答:『我将長居山中石畔,爲諸位守護安全。虎群若又暴起傷人,
到時再殺也不遲。』村民們感謝少年,在石碑邊替他築廬居住,并将虎屍集中埋
葬,長供香火,稱之爲『虎林』,其後又稱『虎王祠』。」

  「少年後來在此娶親生子,傳下後嗣,代代均爲虎王祠主人,受村民供養尊
崇,成家立業,是爲先祖。因此才說『以虎爲名』。」

  獨孤天威聽出了興緻,眉頭一挑。

  「喔?那以『虎爲姓』又是何解?」

  嶽宸風道:「當年,先祖爲居民除了大害,村人感激之餘,想爲先祖設立生
祠,但先祖堅辭不受,索性連姓名也不肯說。村民見碑上的『虎』字斜劃三刀後
渾似個草寫的『嶽』字,便稱先祖嶽公。而後虎王祠一脈,遂被稱爲嶽家莊,此
即『以虎爲姓』。」

  「先祖所用的烏角寶刀,因屠虎之故,染血不褪,被稱爲『赤烏角』,而本
莊嫡傳的絕學『虎錄七神絕』,據說也是先祖在與虎群搏殺之際所悟得,『以虎
爲刀、殺虎成藝』,所指便是如此。」

  遲鳳鈞撫掌歎道:「我與嶽老師相識多年,今日才知此一典故。虎王祠嶽家
莊基業,當真起于俠義仁心,令人好生敬佩。」

  獨孤天威卻說:「據本侯所知,你爹、你爺爺,甚至你爺爺的爺爺,武功都
不咋地,江湖上沒幾人叫得出字号。虎王祠嶽家莊的「虎錄七神絕」,還有那赤
烏角刀的大名,可說是成在你嶽某某的手裏。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嶽宸風淡然一笑。

  「正所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嶽某有幸集前代之大成,才得稍僭薄
名,原是不值一笑。大丈夫立身處世,所求不過一個『義』字,虛名浮雲,何萦
懷哉?」忽然轉頭:「你說是麽,胡兄?」

  胡彥之正自出神,忽被打斷,舉杯應付:「很是、很是。」香醪就口,可借
靈光一閃而逝,不及捕捉,暗想:「奇怪!我到底……在哪裏見過這人?」

  黃纓鼓掌道:「嶽老師的故事真是好聽。可借一下便說完啦,我卻還沒聽夠
呢!」

  獨孤天威笑道:「那有什麽難的?本侯也來說幾個給你們聽。當年太祖皇帝
攻打蟠龍關時,我就在博羅山附近的黃泥溝策應,也見過大風浪哩!」

  黃纓恰巧是黃泥溝人,一聽可親切了,忙着挑刺兒:「城主,蟠龍關我隻聽
過沒去過,但從黃泥溝老窩子到博羅山足有一百多裏路,這……這卻是要如何策
應?」

  獨孤天威罵道:「你個丫頭片子懂什麽!兵法有雲:『攻心爲上』。我打心
底策應太祖皇帝,真心真意,便是上上之策。再說我當年也才十二歲,難不成叫
上陣去送死麽?」胡彥之一口酒還沒咽下,「噗」的一聲,就着碗邊又全噴了出
來,不住槌打胸口猛咳嗽。

  衆人盡皆絕倒。獨孤峰面色鐵青,自是十分難堪,橫疏影面帶微笑,看不出
心中所想,倒是獨孤天威不以爲意,放懷大笑,又與胡彥之喝了一盅。立在回廊
階下的廚工裏,忽然舉起一隻肮髒枯瘦的青白手掌,舉座笑聲漸止,紛紛移目過
來。

  獨孤天威看了看,伸手一指:「老鄭,你們那位是誰呀?」

  鄭師傅正俯在階下,聞言一轉頭,差點沒把心跳吓停了,沖着舉手之人低喝
道:「添什麽亂!這裏是你能胡來的地方麽?」忙爬上台階,跪地磕頭:「禀主
上,是膳房裏新來的小夥,腦筋是傻的,不知道自己在幹啥。我這就把他趕走,
請您老人家恕罪……」

  獨孤天威揮手打斷。

  「磕什麽頭呀?又沒怪你。」遙望幾眼,摸着下巴:「我瞧?他不像是個傻
的,倒像有什麽心事。這樣,叫上來回話。」

  鄭師傅向老泉頭投以求助的目光,老泉頭垂目不動,活像廟裏還沒貼箔的枯
骨金身。鄭師傅隻好死了心,拎着舉手的瘦小少年往台上走,兀自小聲吩咐道:
「你呀!哎……小心說話。别惱了城主,會掉腦袋的……」

  少年跪在紅毯上,被壓着磕了三個響頭,死死趴在地上,不讓起身。

  獨孤天威又好氣又好笑,道:「行了,老鄭你下去!他要撞地死了我還問不
問話?」鄭師傅維維諾諾,打着哆嗦一路倒退下階,不敢擡望二總管那廂,險些
跌了個四腳朝天。

  「喂,擡起頭來!」

  獨孤天威連喊幾聲,少年始終五體投地,除了頤抖,居然毫無反應。

  他喊得沒趣,正想喚人拉下去,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手中酒碗一傾,酒水朝
少年當頭潑落!

  趴在地上的瘦弱少年抱頭驚起,不小心吞進幾口,陡地一陣嗆咳,掙紮着起
身。鄭師傅又要沖上來摁他,卻被獨孤天威制止。「老鄭,合着是你們傻了。他
壞掉的不是腦筋,是耳朵。」

  少年咳嗽漸止,茫然失措地站在場中。

  獨孤天威指着自己的耳朵,對他說:「你聽不見,是不是?」少年睜大烏青
的雙眼,傷獸般憔悴失神的眼中初次有了一縷光,猛然點頭。一會兒又指自己的
眼睛、遙指獨孤天威,右手不停開阖,狀似嘴巴說話。

  「我懂了。」獨孤天威怪有趣的盯着他,笑道:「你雖然聽不見,但能讀唇
語。是不是?」

  少年拼命點頭,神色激動起來。

  獨孤天威又問:「你識不識字?」

  少年點頭,面色一瞬間有些黯淡。

  「我讓人備妥筆墨,你把要說的事寫出來可好?」

  少年神色木然,緩緩舉起雙手。

  衆人這才發現,他并非手掌青白,而是雙掌都裹着肮髒的白布條。

  他将左手的纏布一圈圈解開,赫然露出一隻布滿凄厲傷疤、彷佛被尖刀淩遲
過似的枯掌,表皮硬而焦黃,宛若曬幹的蝙蝠皮膜,其上有無數淡色陳疤,受損
的肌肉已見萎縮,整隻手掌隻比枯骨稍大一些,五指并攏時異常尖細。

  同裹在肮髒布條裏的右手,恐怕也是一樣的情形。

  黃纓吓得驚叫一聲,忽覺有些反胃。橫疏影與染紅霞雙雙轉頭,不忍再看。

  胡彥之見他年紀不大,受傷時隻怕仍是孩童,咬牙切齒道:「殺人不過頭點
地,誰人這艘淩虐幼童,委實令人發指!」

  獨孤天威猛搓下巴,皺眉道:「看來你身上的案子,是冤得緊啦!你的仇人
廢了你的雙手,偏偏又不殺你,這份用心也是夠毒了。」

  胡彥之忽然擊掌,大聲道:「我想到啦!此人能讀唇語,顯是從小聾了,曾
受過讀唇的訓練。我聽說北關道數百年來用兵不斷,軍營中有許多傷殘的弟兄,
久而久之發展出一套手語之術,名喚『道玄津』。我曾在平望都見過,有些替貴
族飼馬的前骁鋒營老戰士,便用這種手語交談。」說着望向染紅霞。

  染紅霞點了點頭,神色卻有些無奈。

  「是有這『道玄津』語術沒錯。馬軍營裏隔空打暗号,也是靠這個。」她玉
靥微紅,低聲道:「我小時候随軍,曾與營中的軍官學過一些,但僅止于前進、
停止這些暗号而已。要翻譯手語,隻怕是遠遠不及。」

  胡彥之轉頭道:「嶽老師在鎮東将軍帳下,參贊軍機、位尊檀重,不知通曉
這套『道玄津』之術否?」

  嶽宸風笑道:「嶽某非是軍旅出身,的确不知。」胡彥之扼腕道:「如此一
來,便棘手之至……嶽老師,你怎麽看起來很開心似的?」

  嶽宸風怡然微笑。「胡兄說笑啦,幹兄弟底事?」

  獨孤天威不耐煩起來,揮手道:「把巡城司所有人集合起來,一個個問,看
有沒有會比手語的。這都不行,便把山下四鎮裏所有退下來的老兵找來,本侯就
不信沒一個會的!」

  嶽宸風笑道:「城主此舉,未免太過勞師動衆。」

  他越笑獨孤天威越是煩躁,心頭一把無名火起,怒道:「放屁!我自己的領
邑,愛從頭到尾翻過來一遍,誰管得着?慕容柔有意見,叫他自己來同我說!」

  慕容柔畢竟是東海首權,席聞又有撫司大人在座,此事傳将出去可大可小。
橫疏影唯恐他妄言惹禍,正要阻止,忽聽身後一把清朗的喉音,謹慎道:「啓禀
主上,小人通解手語,能否讓我一試?」

  她猛然回頭,說話者自是随侍在後的耿照。

  獨孤天威想起晨間便是他壞了興緻,神色不善,冷哼道:「你會手語?」

  「家父曾在中興軍裏服役,小人幼時從行伍中的叔伯學習,通解這套『道玄
津』的手語術。」

  「你老子是聾的?」獨孤天威挑起半邊眉毛,笑容裏有些惡意。

  「禀主上,不是。」耿照站得直挺挺的,停了片刻,才低聲道:「是我姐。
我姐姐一生下來,耳朵就聽不見。」

  
          第十六折 逾子之牆 明棧秋霜

  黃纓「啊」的一聲掩口輕呼,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時無語。

  在座諸人似也覺得此問太過,雖無一開口,氣氛卻有些尴尬。獨孤天威老大
沒趣,揮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會那撈什子『道玄津』,且試一試。」

  「小人遵命。」

  他繞過檀座,料想橫疏影的面色定然不善,索性快步低頭,不敢多看。

  打第一眼見到阿傻,耿照便覺有一股說不出的熟悉。那是他從小看熟了的、
總是從姊姊秀麗的面龐間不經意洩出的泠泠寥落,獨自被遺棄在悄然無聲的世界
裏,比孤獨還要寂寞。

  耿照定了定神,慢慢對阿傻比了幾個手勢。

  「你……懂……這……個麽?」這是當年他對姊姊「說」的第一句話。

  仍是垂髫少女的姊姊耿萦掩着口,眉眼間迸出的那股子驚喜是之前從來都沒
見過的。從此,耿照便迷上了這「道玄津」的密語把戲,學得比誰都起勁。短短
幾月工夫,已比耿老鐵還要流利許多。

  到後來,他還學了許多不三不四的東西,那些從中興軍退下來的老兵一個比
一個無聊,淨教個幾歲大的小毛孩用手語罵粗口。「你再亂說,我不睬你啦!」
十來歲的少女對這種事最是敏感,耿萦羞紅小臉,又好氣又好笑,卻隻舍得拿嫩
柳條輕輕打他:「誰……讓你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渾話?」

  隔着鄰院的牆籬笆,那一排老兵笑得咧開滿嘴爛牙,全都一臉無辜。

  他從回憶的渦流中倏爾清醒。

  阿傻面無表情,連彎曲抓握都不太方便的手指笨拙地比劃着,讓人看得忍不
住心痛:「我懂。」

  「你……叫……什麽名字?」

  阿傻搖搖頭。「我無法說。」

  「爲什麽?」耿照不覺皺眉。

  「我的仇人……」阿傻比劃着,渾身忽然顫抖起來:「奪走了我的名字和姓
氏。我,沒辦法跟任何人說。」

  耿照一凜,将對話翻譯了出來。

  獨孤天威聽得皺眉,連連搓手,大聲道:「你同他說,有本侯給他做靠山,
叫他什麽都不用怕!我倒要瞧瞧,是哪來的狂妄匪徒,居然連人家的姓名都能奪
走,又是怎生個奪法兒!」

  耿照領命,轉頭望着阿傻。

  阿傻能讀唇語,深呼吸一口,顫着指尖緩緩比劃。

  「我家住北方,世世代代守着一片莊園,家中頗爲殷富。在我之上,還有一
位兄長,身體健壯,能繼承家中藝業。所以,我雖然從小聽不見,成長的過程中
卻無憂無慮,父親慈祥、兄長友愛、鄉裏樸實;家父憐我自幼體弱,未曾教我習
武,隻聘西席先生教我讀書。」

  「且慢!」獨孤天威舉起手來。

  「你說有兄長承業,又說父親并未讓你習武……莫非,是出自武林世家?」
 
  阿傻點了點頭。這一颔首,席間頓時一片低呼,任誰也想不出,近十年來東
海道北方有哪個武林莊園遭逢不幸,緻使子弟流落江湖。

  胡彥之周遊天下,閱曆頗豐,見獨孤天威投以詢色,仍是搖了搖頭。

  獨孤天威把手一揮。「說下去。」

  阿傻繼續比劃,耿照逐字逐句翻譯,絲毫不敢大意。

  「我十歲那年的嚴冬,家父在山下撿到一位年輕人,他昏倒在雪地裏,隻差
一點便要凍死。」

  「家父将其救回,見他眉清目秀、氣宇軒昂,很是喜歡。問他來曆,那人隻
說:『我家住南方,父母見背後家道中落,遂将祖屋賣去,籌些銀兩,欲往北方
經營毛皮生意。不想中途遇見盜匪,慘遭洗劫,僅以身免。若非遇着莊主,怕已
長埋雪地,客死異鄉。』家父便留他在莊中暫住。」

  那人在阿傻家中住了半年,阿傻的父親很是喜歡他,閑暇時點撥他幾路家傳
的刀法武功,年輕人學得又快又好。

  「可惜你年紀已長,未打好根柢,錯過了修習内功的上佳時機。若非如此,
我便收你爲徒,如能痛下十年苦功,日後成就不可限量。」阿傻的父親爲他感到
可惜,年輕人卻說:「我視莊主如再生父母,已決心長侍在側。名聲、技藝于我
如浮雲,有甚惋惜?」

  阿傻的父親大喜,遂收他爲義子,讓年輕人與阿傻的大哥叙過了長幼,行兄
弟之禮。那人自稱二十二歲,阿傻的大哥年方二十,算将起來,阿傻兩兄弟還要
喊他一聲「義兄」才對。

  「奇怪!」故事聽到這裏,獨孤天威忍不住掏掏耳朵,皺眉道:「那人說話
的口氣……咦,怎麽挺耳熟的樣子?就是什麽什麽如浮雲那邊?」

  「世上盡有些口蜜腹劍、人面獸心的東西,說話就是這樣的了,城主毋須理
會。」

  「胡大爺說話,怎就是這麽有道理!來,幹它一杯!」

  兩人隔着金階一搭一唱,又直起脖子,痛痛快快幹掉了一大壺。

  黃纓假裝沒見師姊蹙眉的模樣,很捧場地掩口嘻笑,一邊冷眼觀察:東席之
上,撫司大人遲鳳鈞神色挺尴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對面的獨孤峰則是一
臉鐵青。那個叫什麽南宮損的糟老頭兒從頭到尾垮着一張瘦臉,倒是嶽宸風神色
從容、自斟自飲,豪闊的嘴角抿着一抹莫測高深的笑,誰也看不出他心中想着什
麽……

  橫疏影含笑一瞥,暗示耿照趕快繼續。

  「……那人在我家住了一年多,家父對他非常信任,見他的武藝無甚長進,
卻頗識詩書,漸漸将錢糧田産等交他打理,他也經營得有聲有色。我大哥愛武成
癡,鎮日在莊裏練功,平日極少露面,現下有了那人幫手,也樂得輕松快活。

  「不久,家父因病逝世,家兄繼承了莊子,想将家産分一些給他,那人堅持
不肯收,說是要幫先父守孝,長住祠堂之中。一晃眼,便過了三年。三年期間,
那人從來沒離開過我家祠堂。吃、住都在祠堂裏,每日爲先父誦經祈福,風雨不
斷。」

  黃纓忍不住說:「咦?這人還挺孝順的呀!我還以爲他是壞人呢!」

  染紅霞低聲道:「别插嘴,還沒聽完呢。」心中疑問卻與小黃纓同。衆人見
阿傻的慘狀,直覺「那人」定是窮兇極惡的匪徒,一路聽來,居然是個殷笃老實
的孝子,雖無血緣之親,守孝卻更甚于親兒。

  阿傻面無表情,滿布傷痕的手指顫抖着。

  「鄉人也是贊譽有加,漸漸不把他當成螟蛉子,都管叫『大爺』。我大哥的
胸襟豁達,一點都不在意,便問他有什麽打算。那人說:『我南方還有些親戚,
想回去看一看,順便賺點錢回來。』我大哥給了他幾百兩銀子,親自送出幾十裏
路,要他早些回莊、路上小心什麽的。鄉人見狀,又開始傳出流蜚,說他肯定遠
走高飛,吞沒了銀子不再回來。」

  「誰知過了大半年,他真回來了,将幾百兩的本錢翻了幾翻,載運金銀珠寶
的馬車比走的時候還要多出一倍不止,除此之外,還帶回一位很美麗、很美麗的
姑娘。」

  「那人介紹說:『她是我遠房的妹子,姓明。因父母雙亡,流落街頭,幸虧
被我遇上,否則路上盜匪甚多,後果不堪設想。』我大哥對那美麗溫柔的明姑娘
十分傾心,不久之後娶她爲妻,明姑娘便成了我大嫂。」

  「我大哥成家後給大嫂照顧得無微不至,武功練到了頭,覺得沒什麽意思,
見那人操持家業十分出色,事業心漸強。大嫂也鼓勵道:『男兒志在四方,大丈
夫若屈居故裏、守着祖産,豈非讓衆人笑?』于是,大哥開始學着出門做生意,
起初走得不遠,一、兩月便能回來。後來生意做大了,一年中倒有七八個月不在
家,把莊子全委給那人打理。」

  獨孤天威聽得雙眼一亮,手撚須莖,嘿嘿笑道:「我懂啦。好你個小淫婦,
十之八九要偷漢!人說『悔教夫君覓封侯』,新婚燕爾,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
哪有拼命趕丈夫出門的道理?本侯明鏡高懸、烈目昭昭,一眼便瞧破了這點小心
機!」

  黃纓忍笑道:「可我們也想到了這一處。」

  獨孤天威幹咳幾聲,轉頭道:「喂,你這故事稀松平常,半點不出奇。有道
是:『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總歸一句就是你嫂子偷漢,而後謀财害
命,弄死你大哥、霸占家産,是也不是?」

  阿傻居然搖頭。

  這下輪到獨孤天威傻眼了,「所以……你嫂子沒偷漢?沒有謀财害命?沒聯
合姘頭弄死你大哥,也沒霸占家産?」他扳着指頭,每數一下阿傻便搖一次頭,
四根指頭扳落處,舉座俱都詫然。

  「那……可真是奇了。」獨孤天威大搖其頭。「你這嫂子太怪,啥都不幹,
合着是個懶婦。這種故事裏嫂子都是壞人,若非偷漢謀财、虐待公婆,便要拆散
家中貌美小妹的娃娃親,賣與财大氣粗的黑心胖地主。」

  黃纓豎起拇指:「城主大人真是内行!敢情是偷買過幾個?」

  「『買』字拿掉,小丫頭。」獨孤天威哼笑:「想當年,本侯人稱京城第一
佳公子,風流倜傥,哪家的美姑娘不是手到擒來?男人獵豔,講的隻一個『偷』
字。風月場中插标賣肉,還不是你買他也買,有甚稀奇?」

  胡彥之大聲叫好,兩人又勾肩搭背、喝了一通。

  橫疏影輕咳一聲,耿照會過意來,趕緊打手勢。

  「你的大嫂,究竟和你義兄做了什麽事?」

  阿傻黝黑幹瘦的面龐微微抽搐,神色十分陰沉。

  「我當時年紀小,沒想到私通,隻是夜裏常見窗紙上人影晃動,十分害怕。
我與大哥、大嫂同住一院,下人們的住房與主院尚有一段距離,我與仆從們說起
時,大家也總是笑我膽小夜驚,不以爲意。」

  「某夜,我實在怕得不得了,便去敲隔壁嫂嫂的門,許久沒有回應,我大着
膽子推開門,才發現房中空空如也,一個人也沒有。我吓得兩腿發軟,縮在角落
裏一步也走不動,不知不覺睡着了……」

     * * *     * * *     * * *     * * *

  阿傻夢中,仍是止不住的鬼影幢幢,深魇淺眠,時醒時睡。好不容易捱到了
下半夜,忽見窗紙上映出一片女子身影,輪廓十分熟悉,卻是嫂嫂回來了。

  阿傻大喜,本想起身出迎,總算腦子裏還有一絲清明,心頭突地一跳:「我
該怎麽向嫂嫂解釋我在她房裏待了大半夜?」羞愧中隐有一絲血脈贲張的異樣,
忙不叠地擁着薄被,躲進了床鋪底下。

  眼看一雙綠緞繡鞋輕盈地點入房中,裹着兩隻未着羅襪、踝圓趾斂的細白腳
兒,裙擺搖曳,裙中漾着一抹幽香……阿傻摒息掩口,不敢稍動,忽見床鋪頂上
伸來一隻鶴頸般的幼細皓腕,随手勾去綠繡鞋,赤裸的腳掌擱上蓮墩,裸足十分
纖長,形狀姣好,玉顆似的小巧趾甲染着彤豔豔的鳳仙丹。

  那近乎刺目的丹紅令阿傻驚心動魄。總是溫柔嬌羞、一徑含笑的大嫂,竟有
雙如此嬌豔的腳兒,雪斂微蜷的玉趾配上鮮紅色的鳳仙丹,說不出的淫媚惑人。

  年僅十四歲的少年怔怔癡望。

  他的世界一向安靜無聲。現在,連視野都隻剩床闆到地面間的兩尺餘,但黑
暗中那如魅似幻的景象并未停止。一條腰采解下床畔,接着長裙滑落,染有淡淡
郁金的薄紗衫子、絲緞小衣、桃紅錦的绫羅抹胸……一件接一件随手扔下。

  踏在蓮墩上的細長腳兒微一用力,支起兩條光裸筆直的腿,随着腿主人的款
擺前行,視界裏所見愈多——她的腿很細長,雪白的膝彎微露青筋,窈窕的雙腿
曲線一到大腿之上,便顯出結實的肉感,連一絲餘贅也無。梨型的飽滿雪臀在行
走間繃出一團一團的肌肉曲線,腰上凹下兩枚拇指大小的圓痕,益發襯得臀丘高
聳,挺翹處幾可置物。

  剝去了裙履的遮掩,他初次發現:大嫂是踮着腳尖走路的。

  每一步,都不經意地踩着筆直的一線,裸腿交錯、腰枝款擺,結實的臀股肌
肉迅速而巧妙地束緊繃挺、釋放力量,慵懶卻又蓄滿勁力,猶如一頭敏捷的母豹
發散着危險誘人的魅力。

  她一絲不挂地站在銅鏡與木屏風前,皎潔的月光灑在完美的胴體上,回映着
若有若無的晶瑩液光。阿傻注意到她烏黑的長發攏在胸前,先前束發的絲帶連同
衣物一起解在地上,頸背的柔絲耷粘着微帶清藍的柔嫩肌膚。

  她一身是汗。

  意識到這點的同時,空氣中突然充滿了酸酸甜甜的汗嗅,帶着一股潮濕淫糜
的氣息。那絕非如花香般柔和的氣息,而是更驕蠻、更尖銳的味道,呼嘯着從鼻
腔穿刺入腦,瞬間毀去所有思考的力量。阿傻轉過頭,大口用嘴吞食空氣,夜裏
貼地的沁涼滑入喉管,他稍稍回複知覺,才發現下身硬到發疼的程度。

  散落在床邊的衣物也帶着大嫂的體香和汗潮,濃烈一如催情的麝香貓。

  綠繡鞋上沾滿泥巴,還有細褲的褲腳和裙擺也是,然而,整座莊園的行道遍
鋪青磚,這個家裏并沒能這樣弄髒衣鞋的角落。

  大嫂取了搭在屏風上的晨褛披着,又踮着步子,貓也似的走回床來。未系腰
帶、連對襟也沒掩上的薄紗晨褛,隻松垮罩着玲珑浮凸的曼妙胴體,什麽也遮不
住。阿傻不敢再看,慌忙轉頭。

  「大嫂方才……到底去了什麽地方?」

  思緒還未運轉,那雙姣美的裸足忽然停步,就這麽蹲下來。

  敞開的晨褛間,女人雪白的小腹沒有一絲贅肉,卷曲的烏亮細毛覆着渾圓飽
滿的恥丘,同樣濡着晶亮的水痕。再往下,便在腿根盡處,有兩瓣蛤脂也似的嫩
肉更加濕滑,甚至沁出一抹液珠……大嫂帶着妖豔惑人的微笑,向他伸出小手。

  ——接下來發生的事,他再也沒向任何人說過。

  回過神時,他全身赤裸,屈膝跪在床頂的香玉簟上,稚氣未脫的瘦白身軀擠
在兩條結實美腿間,大嫂勾着修長緊緻的小腿,用裸足摩挲着他腰臀股後,那細
膩至極的膚觸仿佛珍珠磨粉,滑得令他忍不住仰頭,單薄的身子微微顫抖。

  她仰躺在寬闊的簟上,濃發攤散、衣襟敞開,一對椒實般的尖翹圓乳高高贲
起,膨大的乳蒂挺如幼兒的小指指節,脹得櫻紅之中微微透出珠紫,宛若熟透欲
裂的紫葡萄。

  大嫂始終帶着笑,時而俏皮、時而妩媚,偶有一絲透出端莊秀顔的羞怯、欣
喜——就像他頭一回見到她時那樣。

  這令阿傻覺得心安,可以忍着心怯,不跳下床奪門逃跑。

  她一手握住他充分勃挺的下身,靈巧地套弄滑動,抿唇吃吃笑着,入手的瞬
間略顯吃驚,随即露出贊許的神色,咬唇的模樣似有一絲腼腆;另一隻柔荑卻拉
他的手,導引到自己腿心,熱烘烘的嫩瓤中又濕又滑,會一縮一縮夾人的膣肉卻
爽脆柔韌,印象中隻有鮮切出水的上等淮山可比,但梨似的新切淮山片兒又不如
她的柔嫩濕熱。

  他掏着掏着,指尖忽被一圈緊肉吸吮,拉出一條晶瑩液絲,足牽了四、五寸
猶未斷絕,漿膩處更勝淮山。

  大嫂壓下膝蓋,挺起包子似的雪白恥丘,跨間線條柔媚的肌肉束緊。這個動
作令股間加倍凹下一處美麗的三角谷地,幼指般的陰蒂剝出尖兒來,鴨梨似的陰
部渾圓飽滿,淺褐色的陰唇猶如對剖的梨片,微微裂開一抹蜜縫。

  她雙手握着他的彎長,一點、一點吞入其中,緊箍着肉莖的琥珀色嫩肉間,
逐漸擠出荔汁似的半透明漿水。

  「慢……慢點!好孩子。」她紅菱似的唇瓣歙動着,朦胧的眉眼一會兒揪着
一會兒笑,随着他的前進不住顫抖,似是有些吃不消;直到全根盡沒,才長長吐
了口氣,眯着眼喃喃笑道:「海兒……真是好長呢!好硬好硬,都……都頂到我
肚子裏啦!」随手往平坦的小腹上一比劃,雙頰酡紅,嬌憨的模樣簡直就像天真
的小女孩,又媚又癡。

  阿傻難以自制地馳騁起來。

  初時動作還十分笨拙,但大嫂的泌潤委實太過豐沛,每一深入,都能清楚感
覺勃挺的杵身從無比緊湊的膣裏擠出一注漿水。兩人股間如飛泉噴濺,不唯臀股
菊門,連小腹、胸口都濕漉漉的,進出暢快無比,幾欲失速。

  他的世界裏安靜無聲,但交媾的激烈,卻能從劇烈的撞擊、抽搐般的顫抖、
飛濺的汗水愛液,以及膣裏刨刮出來的濃烈氣味裏清楚感受。

  女人細白的雙手揪緊枕頭、揪亂了玉簟錦被,掙紮似的扯下了系起的紗帳,
還試圖攀上他的脖頸。他卻昂起上身,隻讓她撲抓他單薄的胸膛,留下無數紅豔
爪痕——看不見,就聽不到。看着她苦悶地扭動身體,渾圓挺聳的乳房在撞擊之
下不住打圈,仰着雪頸張口吐息,阿傻仿佛可以想象那銷魂蝕骨的呻吟。

  「好……好孩子!好孩子……」他讀着她的唇瓣,隻能依稀辨别出幾個字,
其他都是難以想象的顫抖和扭曲,而膣内的緊縮已超過初初深入的童男所能承受
——不過片刻,一股銳利的釋放感猛地貫穿怒龍、沖出尖端,阿傻撲倒在她汗濕
的峰巒間,杵身如遭無數小手掐握,洩得難以自停,一時天旋地轉,眼前倏黑,
竟然暈死過去……直到某種細膩的刮粘感将他喚醒。

  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大嫂美麗的嬌顔正埋首腿間,丁香似的紅嫩舌
尖輕刮杵莖囊底,從上而下,巨細靡遺。紅菱似的小嘴輕啄龍首,小舌勾卷着舐
去尖端沁出的一點乳漿,沾滿香唾的肉菇晶亮亮的,從櫻桃小嘴裏牽出一小條液
絲,模樣分外淫糜。

  這是作夢也想不到的美景。

  須臾間,阿傻又勃挺起來,發育過人的杵身又細又長、彎翹如刀,色澤有如
上好的肉玉瑪瑙,通體光滑,渾無半點青筋。他一出生便行割禮,自幼有仆從伺
候洗浴,肉菇十分潔淨,形狀略微寬扁,前端卻異常尖翹,猶如筆腹。

  大嫂跨上他的腰,握着肉玉白龍緩緩坐下,阿傻頓覺整條長物陷入緊湊的羊
腸小徑,仿佛是一枚枚大小不一的肉環圈就。蹲坐一半,一條白漿顫湧着擠出蛤
口,沿着杵莖淌下股溝,菊門一陣濕涼。

  她慢慢坐到了底,腿股不自覺顫抖起來,兩人同時閉目昂首,呻吟着吐出一
口長氣。

  他緊盯着她美麗的臉孔、高聳的胸脯,以及結實的小腰,舍不得稍稍移目。
這次她搖得極緩,有力的腿肌慢慢上下挺動,宛若剽悍的騎士;汗珠不住在起伏
有緻的胴體間滾動迸散,濺得他一頭一臉都是。

  兩人接合處,鮮腥的交媾氣息擴散開來,與潮汗、體味混和爲一,嗅來格外
催情。

  這女人……是他大嫂。是他所敬愛的兄長的……妻子。他倆拜過天地之後,
便隻有大哥能在這床、在這片溫涼的玉簟之上,盡情享用這具妩媚誘人的嬌美胴
體,像此刻這般,像要揉碎她的身子似的,箍着那杆骨肉勻停、結實有力的薄薄
腰兒,用力往上挺聳……從她踏入莊門的第一眼,阿傻便情不自禁的愛上了這名
美麗的女子。

  那麽溫柔、那麽害羞,那樣和氣的笑着,還刻意放慢了講話的速度,好讓他
能夠讀懂她姣好的唇……大哥與那個人議定婚期,決定娶她進門,卻拖延着不與
他說,直到莊客們開始張燈結彩、大批紅绫喜幛都送進莊裏,才踅到書齋找他。

  那書齋是他打小讀書慣的,四面挂上磨亮的銅鏡,如同他的寝居,方便目光
一移,便能掌握各處動靜。「阿海,我與義兄商量過啦,打算後天迎娶明姑娘過
門。以後,她便是你的嫂子了。」

  阿傻猛然擡頭。

  對牆鏡裏,映出傷獸般的錯愕神情,臉孔有着十四歲稚氣未脫的生嫩輪廓,
深沉的表情卻一點也不像孩子。獨自活在無聲的幽暗世界裏,興許讓時間變得漫
長,人間一天,幽界一年。

  那是從小到大,大哥唯一一次不看着他說話。

  洞房花燭夜後,阿傻足足失蹤三天,回來時變得更陰沉也更冷漠,埋首書堆
的時間更長。無論誰說話他都閉目不看,生活裏隻剩下卷牍而已。頭一個讓他軟
化的,居然還是明姑娘——旁人都說:「小少爺最聽嫂子的話了。正所謂:『長
嫂如母』,明夫人這般溫柔娴靜,待人親切和氣,難怪三少爺也服服貼貼哩!」
殊不知最刺人的,恰恰是「嫂子」二字。

  後來,大哥經常出門,便是回莊也少與他閑話。

  ——因爲奪人所愛,心中難免有愧麽?

  腰上的女子忽然弓着背,身子大抖起來。緊湊的嫩膣如聞号角,忙不叠地收
縮起來。阿傻發狠似的一下一下往上頂,漸有一絲洩意。

  「他們歡好之時,她是不是也這般盡興忘我?」、「她也像緊夾着我一樣,
拚命吸吮着大哥麽?」、「你如不想嫁他……爲什麽?爲什麽不等我!」……蓦
地會陰一酸,胸中積郁欲狂,他猛然仰頭張口,一股強烈震動自丹田直沖喉頭,
似有音波貫出。大嫂摟着他的頸子,将香潤涼滑的小舌頭渡入他口中,兩人忘情
吸吮、津唾交流,吻得悱恻纏綿。

  熱吻片刻,她轉頭輕齧他的耳垂,兩人交頸相擁,紊亂的濕發垂在他面上,
隻幾绺柔絲粘在鬓頰邊。

  阿傻用初生的幼嫩胡根摩她頸側,雙手捧着兩隻尖翹椒乳,恣意揉捏,隻覺
耳蝸裏頻頻震動,濡濕着顫抖的噴息。正要起身親吻那對美乳,肩上忽被她雙手
一壓,寬肩薄腰的玉人奮力支起身,翹臀挺動,重重刮套着肉莖,腰腿卻大顫起
來,小手緊緊捧着他的臉,香汗淋漓的美豔臉蛋上透着一股狠勁,一個字、一個
字地教他看清唇型:「插我……快些!我要海兒用力的插我,快!啊、啊、啊啊
啊——」

  阿傻心尖兒一吊,笨拙地扣緊她的細薄小腰,小腹奮力撞着股間凹陷,又彎
又長的肉玉白龍急聳,猛被膣肉一掐,熔漿似的爆出大股熱流!

  他射得渾身抽搐,仿佛被掏攫一空,興許是二度洩身,這次并未因此昏厥。

  她雙手按他腹間,撐起曲線玲珑的嬌軀,挺着背翹起雪臀,深吸一口長氣,
仿佛被射得心魂欲醉,神識貫出天靈,直飛向九霄雲外。

  豈料這一口氣竟是無休無止,阿傻被她滑膩的小手按壓着骨盆内側、腿腹相
交處的「沖門」要穴,又濕又緊的膣腔持續收縮,似要将還未消軟的肉莖掐斷。
體内有什麽東西不斷從馬眼被抽線似的汲了出去,轉眼洩意變成尿意,尿意又成
了燒灼針刺、欲出不出的疼痛感。

  阿傻被她夾得懸腰離簟,痛苦中摻着說不出的爽利快美。也不知過了多久,
一股極舒服的陰涼濕潤忽自交合處彌漫開來,柔若無骨的小手彈棉花似的拍打着
他胸腹四肢,那股陰潤之氣便像水一般流入四肢百骸:靈台一清,周身毛孔無不
舒暢。

  大嫂捧着他的臉,又回複成他熟悉的溫柔甜美,美麗的面龐似乎更加容光煥
發,紅彤彤的雪靥籠着一層淡淡光暈,益發明豔動人。

  她輕啓朱唇,溫柔指揮:「吸氣——吐氣——乖!這才是好孩子。」阿傻依
言而爲,還插着嫩穴的肉莖慢慢昂揚,撐得她又深又滿,顫抖着又溢出一小注漿
滑。

  在天明以前,他一共要了她五次。

  直到精疲力竭、暈死在她身上爲止,兩人試過許多淫豔姿勢:她赤裸裸地趴
在床頭,如小母犬般任他挺槍挑弄;将一雙細腿架上他肩頭,被插得欲死欲仙,
汁水淋漓的股間一覽無遺,白嫩的小腳兒除了汗澤體香,還有一股淡淡的青草與
泥土氣……阿傻不想探究了。

  在那個當下,他覺得自己已是堂堂男子漢,不必等待時光,就能與大哥争奪
心愛的女子;他擁有她身體每分每寸,一次次把種子播進她嬌嫩無比的身子裏,
在最私密、最媚人的蜜壺禁地滿滿插上占領的旗幟。

  從那天起,十四歲的少年仿佛着了魔,夜夜溜進大嫂的空閨,恣行着香豔荒
唐的侵略攻堅,一遍又一遍玷辱弄髒美麗嫂嫂的嬌貴肉體,樂此不疲。

     * * *     * * *     * * *     * * *

  耿照目瞪口呆。

  阿傻一反先前的畏縮仿徨,冷靜、巨細靡遺地陳述,仿佛在刨挖一塊永不結
痂、發出惡臭的腐爛傷口。

  震驚不過短短一刹,耿照忽有些明白過來,那并不是會令他感到陌生的凝重
表情。

  耿萦是溫柔善良的女子,樂觀開朗、待人親切,龍口村裏沒有人不喜歡她,
也鮮少嘲笑她先天上的不便,即使如此,姊姊還是會不經意地露出那種寂寞的表
情。

  很多時候,人隻是想替自己找個出口而已,不爲别的。

  「這段你若不堅持,」耿照對他打着手勢:「我便不加轉述了。隻說你嫂嫂
曾深夜無故外出就好。」

  阿傻面無表情,不置可否,活像一尊燒毀的半朽木雕。

  獨孤天威皺眉道:「他比了老半天,你便隻翻這兩句?」

  耿照不想說謊,幹脆避重就輕。

  「啓禀主上,『道玄津』不比口語音義,不是一個字對一個動作,有些表意
比文字言語便利,有些卻比較麻煩。适才阿傻所言,明白說來的确就是這樣的意
思。」

  獨孤天威失笑:「那用手語吵架,當真吃虧得緊了。若比了老半天也不過是
『幹你娘』三字,還不如打上一架省力些。」

  阿傻看了他一眼,神色一貫木然。

  ——那夜之後,大嫂人前一如往昔,還是那樣親切溫柔,夜裏卻熱情奔放,
宛若變了個人。夜夜需索,連成年男子都吃不消,即使阿傻天賦異禀,仍要睡到
下半夜才醒。中夜摸黑過去,大嫂總是赤條條的躺在玉簟上等他,恣意求歡。

  阿傻的體力似乎越來越好,他猜想是自己逐漸長大的緣故,躊躇滿志,也不
覺有異。

  快活的日子不知不覺過了兩個月。

  她的胴體無處不美,舉手投足媚态橫生,仿佛天生就爲了交媾,無論怎麽抽
插、如何摧殘,美膣的緊湊度絲毫不減,精關一洩便如長泓千裏,直要把人啜暈
過去。

  倒不是床笫之間樂趣消退,阿傻越發覺得自己是大人了,冷靜一想,開始對
嫂嫂那夜的去向起了疑心。

  一日,他故意睡足了午覺,自上半夜起假裝熟睡,果然子時一到,鄰室的嫂
嫂便掩門外出,臨去前還刻意在窗外窺看一陣,怕驚動了他。

  阿傻摸黑跟蹤,發現嫂嫂居然來到後山與那人會合。兩人在山林隐密處埋藏
了鋤頭、繩索等工具,取出後找定目标,開始掘起墳來……

  「掘墳?」黃纓失聲驚叫,差點沒跳起來。一陣涼風吹進望台,平添幾許鬼
魅陰森。

  阿傻點了點頭。

  「深夜林道漆黑、難辨方位,我偷看了好一會兒,偶見照明用的火炬掠過墳
頭石碑,才發現是我祖爺爺的墳。那裏我每年清明都會去,漸漸辨認出周遭的環
境。」

  ——令人震驚的還不止于此。阿傻祖爺爺的舊墳,還不是嫂嫂與那人挖掘的
第一座,她們是由新而舊,一路挖将回去,倒推其進度,阿傻與大嫂做出亂倫逆
舉的那一夜,她們開挖的正是阿傻亡父的墳墓。

  他不動聲色,翌日借口出外踏青,往後山進行調查。經過一個多月的仔細搜
索,終于确定周山十一處祖墳中,已有半數以上遭兩人掘開,填掩堆砌的痕迹還
很新。便在這一月之間,阿傻的曾祖爺爺、太曾祖爺爺的墳也都糟了毒手。

  「她們肯定在找東西,但我不知她們要找的是什麽。」阿傻比劃:「爲免打
草驚蛇,除了繼續留意她們的行動,我不敢同别人說,也沒想逃走,表面上裝得
平靜無事,等我大哥回家再做打算。這一等又等了半年……」

  耿照望了他一眼,心中忽有所感,似憐憫、似遺憾,更多的卻是疑惑茫然。

  這半年之中,阿傻和嫂嫂的私情,是否因此而中斷?答案自是否定的。爲了
不讓兩人心生警覺,一切都必須維持原狀——阿傻或可這樣說服自己,其實更無
法抗拒的是肉體的誘惑。

  經過紅螺峪之後,耿照很清楚自己并非聖人,也深深了解與女子合歡之樂。
若然換成自己,面對的是染紅霞或黃纓其中之一的話,他完全沒把握能夠抗拒誘
惑。隻是知道大嫂與義兄圖謀不軌,阿傻又是抱持着怎樣的心情,夜夜與嫂嫂荒
唐淫樂?

  耿照很難想象,十四歲的失聰少年要如何承擔這一切。

  ——然而,阿傻的莊主大哥返家後,事情的發展卻急轉直下。

  他接獲莊客密報,說夫人房中夜夜都有男子進出,又與大爺過從甚密,想是
兩人有什麽私情,莊中早已傳得沸沸湯湯,隻是不敢教二少爺知曉。阿傻的莊主
大哥找了妻子與義兄對質,兩人居然供認不諱。

  「她嫁你之前,就已是我的人啦!隻是謀奪你的家産,想栽個便宜老子給你
做,隐忍至今。」那人冷笑:「你辨不出新鞋舊鞋便罷,沒想在床上也不怎的,
要如何擄獲女人心?」

  阿傻的莊主大哥氣瘋了,但畢竟還愛着美麗的妻子,咬牙道:「兄弟一場,
我也不爲難你。過去事一筆勾消,你且離去,此後莫踏入東海一步。如不遵從,
休怪我刀下無情!」

  那人哈哈大笑:「你怎不問那婆娘,她想跟的到底是誰!」

  阿傻的大嫂說:「以我的美貌,當匹配蓋世英雄,不嫁趕車做買賣的行商。
你繼承武林名門,不求發揚家業、技壓群雄,反去幹那市井營生,我深以爲恥。
除非你證明自己強過了大爺,否則我甯可跟他,好過跟你這個窩囊廢!」

  阿傻的大哥怒道:「我好歹也是練武之人,還沒不要臉到去欺壓尋常百姓!
我練了十幾年上乘刀法,他于武功隻懂些許皮毛,你說這話莫非是要他的命?」

  那人冷笑:「你莫叫莊客一擁而上,人多欺負人少,我怕甚來?」

  阿傻的莊主大哥受激不過,隻是一想到先祖累世俠名,斷不能壞自己手裏,
堅持不答應與他決鬥。那人見他如此忍得,大搖大擺帶阿傻的大嫂離開,阿傻的
莊主大哥也不許憤怒的家丁莊客留難,眼睜睜看二人揚長而去。

  阿傻兄弟倆嘴上雖不說,心中俱都是千刀萬剮。時日一長,阿傻的莊主大哥
益發思念嬌妻,數月間好生消瘦,整個人褪去一圈皮肉。忽有一天,一名文質彬
彬的書生登門求見,自稱來自「秋水亭」。

  「我知道這個地方,是專門讓人決鬥的。」阿傻的大哥蹙眉道:「我家世代
長居雪域,甚少過問江湖事。貴門專程遣使,意欲何爲?」

  使者說:「是這樣。有人到沉沙谷折戟台挂牌求戰,指名七天内欲與莊主一
決高下,按照敝門主人定下的規矩,特來邀請莊主應戰。」報上挂牌之人姓名,
竟是那人。

  阿傻的莊主大哥道:「你回去同你們門主說,武者不與常民相鬥。我一早便
拒絕了此人挑釁,以後也不欲理會,請貴門勿受所托,避免困擾。」

  使者說:「我明白。我這就回報台内,相信莊主日後也不會再受其打擾。按
照秋水亭的規矩:挂牌求戰之人,須以一件等值物品爲代價,對方若應允接戰,
此物将歸秋水亭所有;如過期限仍不能成,則退回原主,解除挂牌契約。」

  「而一物不能兩寄,前度約戰不成,二度挂牌時便須增加質押,以防有人以
一物長期挂牌,既拖累了本門的聲譽,又無端消耗人力物力,造成雙方困擾。除
非那人還能拿出更有價值的寶物抵押,否則莊主此番拒戰,秋水亭通常不會再受
理那人二度挂牌。」

  阿傻的莊主大哥聽得有趣,又問:「秋水亭名聲雖好,卻要如何邀人赴戰?
如非必要,誰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使者解釋:「莊主所言極是,敝門
定下規矩收取質押,爲的正是這點。挂牌之人所付的代價,多用于邀請對手應戰
之上,敝門非爲圖利,隻想做公證而已。」

  「原來如此。」阿傻的莊主大哥好奇道:「那人挂牌之時,抵押的又是什麽
物品?」

  使者微微一笑:「是一位極爲美麗的女子,名叫明棧雪。」

     * * *     * * *     * * *     * * *

  「那厮拿你嫂子做抵押?」黃纓驚叫。

  阿傻陰陰點頭。

  獨孤天威怒道:「簡直混蛋!這與拐子有什麽分别?」轉頭對南宮損叫嚣:
「好你個老渾球哇,居然敢拐賣人口!還想辦撈什子競鋒會,不必啦!這下人贓
俱獲,你還有什麽說的?」

  南宮損肅然道:「獨孤城主,秋水亭一年數百乃至數千場決鬥,老夫近年鮮
少親與,若無詳細時間、事主姓名等核對過敝門文書,不敢妄稱有無。老夫隻能
擔保:以今日秋水亭在天下武林的地位,若受此質,必有接受的道義與理由,否
則劍決生死事,誰肯交付秋水亭?」

  衆人一聽有理,獨孤天威氣焰頓消,摸摸鼻子喝酒。

  耿照解譯阿傻的「道玄津」手語,繼續道:「我大哥先是十分生氣,想了一
想,忽然問:『我若答應決鬥,可否以這名女子爲代價?』使者面露難色,也想
了一想……」

  ——當日在山莊,秋水亭派來的書生使者思索片刻,回答道:「莊主,人是
活物,不比刀劍金銀,敝門若轉了給莊主,與販賣人口何異?傳出去須不好聽。
這樣罷,不若莊主也抵押一物,将此戰的抵押品明姑娘換去,我們就當作沒這件
抵押。」

  「明姑娘目前正在沉沙谷作客,敝門奉爲上賓,不敢怠慢。莊主戰後,不妨
親至敝門雲客居,勸說明姑娘同去。在文書記錄上,此戰的代價便是莊主所質之
物,決計不現『明棧雪』三字。莊主以爲如何?」

  阿傻的莊主大哥想了一想,聽來似乎不壞,點頭道:「如此甚好。依先生之
見,我該押什麽比較好?」

  使者道:「明姑娘天香國色,世所罕有,敝門才接受爲質。要換掉這抵押,
不能用金銀俗品。我聽說貴莊藏有一柄稀世寶刀,傳落百年、削鐵如泥,以此刀
爲質,可抵絕代佳人。」

  「荒唐!家傳寶刀,豈可輕易與人?」阿傻的大哥怫然不悅。

  使者勸道:「莊主有所不知。莊主若然得勝,便可優先以微薄的報酬購回所
質。按秋水亭規定,镌有大匠落款、屬名世器物者,至多得以一百五十兩白銀購
回。相對時價,這筆花銷可謂聊備一格,不過形式而已。莫非莊主不舍得?」

  阿傻的莊主大哥心中一算,百五十兩的确是便宜,這秋水亭果是公證事業,
非是市儈斂财,于是一口答應下來。

  阿傻年紀雖小,卻不像兄長那般寬心,隐約奇怪:那人的武功隻得先父的一
點皮毛,爲何一意求戰?秋水亭的換質建議十分複雜突兀,似應深究其背後的動
機,還有她們倆深夜挖墳的目的……總之,每件事都透着古怪。

  但大哥不聽他的勸告,笑着說:「我一定會把你大嫂帶回來,讓我們一家團
聚。你别擔心。」

  阿傻心底一抽,不禁低頭,胸口像打翻了五味醬,說不出什麽滋味。

     * * *     * * *    * * *    * * *

  「不用問,你大哥肯定是輸啦。」獨孤天威大笑:「哪有這麽笨的人?人家
一直要的東西、死命想着你這麽去做的,肯定有詐!說不定那厮是個絕頂高手,
躲在你家扮灰孫子,等的就是上場一刀、将你兄長了帳!」

  「我大哥最後是輸了。」阿傻靜靜比劃。

  「臨上場前,大嫂和他見了一面,悄悄在他耳畔說幾句。我大哥那樣溫和的
人,卻陡地變了臉色,決鬥時仿佛失心瘋,發狂也似的猛砍猛劈,招招欲置那人
于死地。據說那人起先居于下風,後來越打越見章法,使開一模一樣的刀路,在
最後關節險勝我大哥一招。」

  「我大哥怔怔發呆,連那人當着他的面、拿出一百五十兩買走了家傳寶刀也
沒反應,大嫂也随那人去了。那人笑着說:『你若不服,我再給你個機會。你回
家苦練半年,再到秋水亭來挂牌挑戰,我決計不躲不逃,等你把義父的刀給赢回
去。』」

  「我大哥回到家裏發了一頓脾氣,把所有東西砸爛,還将莊客都轟了出去。
後來,他每天除了練刀什麽都不做。家裏的仆役們十分害怕,都說莊主發瘋了,
接二連三離開了莊子。大哥他,再也不和我說話……」

  耿照微微一怔,閉上了嘴。他忽然明白,阿傻大哥失常敗陣的原因。

  明棧雪——阿傻那有着美麗面孔、美麗胴體,以及美麗名字的嫂嫂——在臨
上陣的前一刻,用世上最最惡毒的武器,揉碎了莊主大哥的心,令他悲憤欲狂。

  ——「除了義兄,雪兒還偷了其他男人喲!那人……夜夜要我,令雪兒欲死
欲仙,比義兄還教雪兒神魂颠倒。他……那兒又細又長,每一回……都像要紮進
心窩子裏,好……好尖好狠、好麻人,好……好爽利……你的好弟弟呀……」她
微閉美眸,輕咬他的耳垂,似有幾分不舍、幾分回味:「真要插死雪兒了!」

  慘遭背叛的莊主大哥走上了心愛弟弟的老路,将自己的心封入幽冥。

  唯一支持他繼續下去的,就隻有「取回父親的刀」這個強烈的信念。

  苦練半年之後,他親上沉沙谷折戟台,挂牌挑戰那個奪走一切的人。

  「莊主可有匹配此戰之能物供抵押?」秋水亭的主事恭謹問道。

  他從衣囊裏取出一封黃柬。那是莊園的房地契,與寶刀一同傳下十餘代,如
今雖已破落,昔日舊人也俱都星散,卻仍是他們兄弟倆最後的栖身之所。

  那人變得與半年全然不同,并非是華麗的衣飾或昂貴的玉扳指,更不是夜夜
獨占那再也不來觀戰的絕代麗人的滿足歡快,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懾人之威,踏
步退敵、雙目如電,仿佛一動便會迸出無匹銳氣,刹那間将敵人一分爲二……

  ——那一種,是名爲「霸氣」的可怕武器!

  日夜苦練家傳絕學的莊主大哥謹慎起來。

  這半年間,他所挑戰過的武林名家遠超過三代先人的總和,這才發現自己的
刀法造詣堪稱上乘,經過無數實戰曆練後,他已經很久都沒有輸過。以「精純」
二字勝過半路出家之人,是他自前次敗戰悟出的緻勝關鍵。

  這一次,兩人比拼到兩百招後才分出勝負。

  在旁人看來,阿傻的莊主大哥招數精煉、内力沉雄,每一式勁發七分、還蓄
三分後勁,其勢如猛虎,變招卻又不失靈動。雖無籍籍之名,卻堪稱當世一流刀
客,比之半年前簡直判若兩人,左右觀戰者無不稱奇。

  唯一失敗的原因,就隻有對手太強而已。

  阿傻的莊主大哥難以置信,呆呆坐在場邊。

  那人取走了莊園地契,依舊撂下一句:「你若不服,三個月後,咱們秋水亭
見。」

  而阿傻兩兄弟的厄運才剛要開始。

  一年後,阿傻的大哥——現在他不是莊主了——在沉沙谷的折戟台,輸掉了
他們能想到的一切,銀錢、祖産、家傳器物……全都沒有了。縱使阮囊羞澀,每
次提出的抵押越見寒酸,秋水亭總是爽快地答應,而那人絕對依約現身決鬥,然
後潇灑地取走盛在牌下紅盤裏的抵押之物,以極少、極少的金錢爲代價。

  阿傻的大哥并未變弱。相反的,除了名氣,東境幾乎找不到能在他刀下走過
十合的刀客,他的刀越練越絕、越練越狠,是一刀十屠、幾無可撄的決殺之刃,
一旦出手便無法回頭。

  他無法取勝的理由隻有一個。

  那就是對手委實太強,而且變強之速如有神助,竟還超過了他。

  漸漸的,那人在江湖闖出了名号。

  他手持阿傻父親的家傳寶刀、使的是阿傻家的不傳絕學,住在曆代先祖傳下
的老宅莊園裏,重新聘過了莊客護院……他搖身一變,成爲阿傻家這代唯一的血
脈,是出類拔萃的、青出于藍更勝于藍的出色刀客,擁有列祖列宗難望項背的驚
人武藝。從前莊園附近的老鄉裏都被趕走了,阿傻和他大哥的事根本無人知曉,
更遑論遺忘。

  「阿海,我們……不能再等了。」

  不知從何時起,大哥又開始同阿傻說話,隻是仍不看他而已。

  「我不知道能不能打赢他,那人的武功進境……快得隻能說是邪門。」大哥
沉聲道,小心啜着黃油葫蘆裏的小半壺劣酒——如果那種混濁的灰青液體還能稱
「酒」的話。阿傻嘗過一回,嗆得連胃酸、膽汁都嘔出來,滋味怕還比那酒水好
些,除了烈得刮腸,簡直一無是處。

  「但我們不能再等了。再耗下去,他隻會越來越難打。」大哥珍而重之的把
葫蘆塞好,細細将葫蘆嘴、指掌之間溢出的酒汁舐幹淨,小心挂在腰際。

  以前莊子裏的老酒窖藏有許多百年佳釀,但阿傻的大哥滴酒不沾。這個瘾,
是這兩年餐風露宿時才養成的。「如果我死了,這仇便到此爲止。你不懂武功,
就當沒這些事罷。隐姓埋名,好好的,把日子過下去就好。」

  大哥背了隻方方正正的藍布包袱,提着一柄鋼刀。除了黃油葫蘆以及那身草
鞋衫褲,他身上已沒有其他的東西。

  阿傻沒聽從大哥的吩咐逃命,悄悄跟着他來到沉沙谷。

  那人早等在台前,雙手抱胸,傲然睥睨,這幾年來他已隐然成爲一方傳奇,
百戰長勝、風采照人,益發不可逼視。阿傻遙遙躲着,谷中風刀不息,這麽遠的
距離就算長耳朵也聽不見,但他眼力很好,竟能讀出唇型,恍若親臨。

  這兩年間什麽都變了。唯一沒變的,就隻有秋水亭主事的謙恭有禮。

  「這一回,您還能押什麽?」

  大哥解下藍布包袱,露出一塊木紋蒼蒼的熏黑牌匾。那人眼睛一亮,含笑不
語。

  「這是我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大哥望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不
是很想要麽?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你赢,從此這底下的名和姓歸你,無論
誰問,你都是本家出身,貨真價實的第十四世嫡長。這,夠不夠份量?」

  牌位的最角落橫雕着「十四世」的字樣,底下并排着阿傻和他大哥姓名的簪
花小楷。

  那人笑道:「你早兩個月來肯定值,不過我近日才殺敗盤據環跳山的五帝神
兵,降服人稱『伊沙陀之魔』的攝殺二律仙,身價暴增,一條姓名隻怕不夠。你
家再多也沒有啦,不若湊一對兒罷?」

  大哥當阿傻逃命去了,早讓他舍棄一切包袱别想複仇,答應得幹脆。

  「好。」

  那人點點頭,秋水亭的主事收起烏檀木牌,折戟台上隻剩下兩人。

  塵沙蜂虿暗黃天。阿傻的大哥拔出鋼刀,那人雙手負後,貯有家傳寶刀的烏
木長匣立在台上,八十五斤的沉甸直視旗卷風嘯如無物,仿佛打入台基的一根鐵
樁,連晃也不晃一下。

  「我很佩服你。」他揚聲笑道,雄渾的内力穿破風咆,仿佛說話的人就在耳
畔。

  大哥隻當是惡意嘲諷。近三場決鬥,阿傻的大哥所能撐過的合數越來越少,
倒數第三場走了一百零七招、第二場六十五招、三個月前那場隻換過卅七招便敗
下陣來。

  阿傻的大哥不畏枯燥,将家傳的七式「殺虎禅」刀法練得精純,原本一式數
變的刀招越練越少,最後隻剩一式一刀。與那人以外的對手過招,他極少出過三
刀的——第一刀「探玄」、第二刀「決殺」、第三刀可用「欺刃」或「石伏」,
對強敵或騙或守。

  如今索性連「探玄」也不必,出手便是「決殺」。這樣看來,與那人愈拼愈
少合的現象,也不見得全是壞事。

  「『殺虎禅』這般枯燥乏味的刀法,你可以日複一日的練下去,還将它練得
更加枯燥乏味,實在了不起。」那人朗聲笑道:「你以爲,殺虎禅刀法便是《虎
錄七神絕》的别稱、七式刀法便足以号稱七神絕麽?你們錯了!嶽家十二代前的
那些個老骨頭,通通都想錯了!」

  大哥雙目圓睜,緊握住鋼刀,咬牙切齒。

  「無行賊子!你還在說那大不敬的妄語!」

  「我沒騙你!」那人哈哈大笑,目中卻迸出嚣狂的厲光,昂首道:「《虎錄
七神絕》乃是當世絕學,指的是七套出神入化、境域不同的武功。你所學的七式
殺虎禅,不過其中一部《虎禅殺絕》罷了,相較于七絕裏真正的高深武學,這部
刀法隻能說是七流之末!」

  「你胡說!」

  「我花了五年的時間掘開你嶽家曆代祖墳,挖遍虎王祠嶽家莊的每寸土地,
連虎林碑帖也沒放過,再加上你這兩年來不斷貢獻祖傳寶物,終于讓我找齊六部
神訣。我的功力突飛猛進,便是七神絕功的最佳證明!」他大笑:「你已一無所
有。若我所料無差,第七部神訣必藏在牌位中!今日敗你之後,便是完整的《虎
錄七神絕》現世之時。你想不想一窺嶽家神功的真貌?」

  阿傻的大哥心頭一跳,忽然有些動搖。嶽家曆代武藝不興,那厮卻憑空練就
一身驚世絕藝……真正的《虎錄七神絕》,究竟有如許威力?

  那人便在這一瞬出刀。

  ——在「一刀」的境界裏,攻心始終爲上。

  他以言語擾亂大哥心緒,等的就是這一瞬間稍縱即逝的精神破綻。

  烏木長匣一晃,潑墨一般的血練刀光穿破煙塵,正中大哥的胸口!

  阿傻的大哥驟爾回神,鋼刀一擋,七式殺虎禅中的「石伏」發動,攻的一刀
對上守的一刀,快得難以置信——「铿!」血刀穿身而過,身後刀痕迤逦,宛若
沙中遊蛇。凡鐵鍛造的鋼刀應聲而斷,餘勁所緻,大哥猛向後彈,被斜斜劃開的
胸腹間噴出血瀑,墜地染塵,逐漸被飄落的黃沙所掩。

  阿傻眦目欲裂,嘶吼着:「大哥——!」卻什麽也聽不見,隻有劇烈的疼痛
與共鳴脹滿胸臆。連滾帶爬沖出藏身處,大哥的屍體已覆着一片薄薄黃沙,難以
辨位,反倒是潑濺開來的血池并未立刻消失,粘着滾滾黃沙四處流淌……

  決鬥台上,那人一手遮陽,一手輕輕一揮,随行爪牙們便朝阿傻撲去……

  「……後來,那人并沒有如願找到第七部神訣。他疑心我藏起秘密,便嚴刑
拷打,又怕我洩漏這件事,用烙鐵和紅炭毀了我的雙手,讓我無法再寫字。」

  「他将我流放到山林荒地自生自滅,雖未滅口,卻派一名武功高強的昆侖奴
尾随,我若想向别人洩漏身份,便将聽者殺死;若想練武報仇,便殺死我師傅。
如此過了六年,直到今天。」

  「那人占了我家在烏城山的莊園,持用我先祖傳下的寶刀赤烏角,以先祖創
制的絕學『虎錄七神絕』揚名立萬,并以嶽氏代代相傳的『八荒刀銘』稱号行走
江湖。他自稱是亡父承先公的獨子、嶽家第十四氏的嫡長孫,他剝奪了我與兄長
的姓與名,卻以我大哥的名姓行世,蒙騙世人……」

  耿照語聲方落,阿傻猛然擡頭,木然的表情忽然變得生動,肌肉壞死萎縮、
如同焦木的枯瘦食指往席間一比,雙眼迸出恨火。

  「……那就是你,『嶽宸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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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5: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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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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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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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17-18


          第十七折 蛛網天裂 刀中城皇

  此話一出,本應激起滿座驚詫,誰知衆人無一開口,隻有黃纓睜大明眸,雙
手掩著小嘴,低呼:「原來……原來是你!」嶽宸風哈哈一笑,神色自若,提壺
自斟自飲,仿佛耿照所指,與己全然無涉。

  耿照同情阿傻的遭遇,不覺激起義憤,胸中似有炭灸火燎,不想餘人卻都反
應冷淡。冷靜一想,登時醒悟:這不過是阿傻的片面之詞,若要定嶽宸風之罪,
須拿出證據來。正所謂「打草驚蛇」,若無證據,便是誣陷!餘光瞥去,果然橫
疏影俏臉一沈,面色難看至極。

  金階之上,忽來一陣哈哈,獨孤天威舉杯仰頭,竟也笑了起來。

  嶽宸風收了笑聲,待他笑完,才怡然道:「城主爲何發笑?」

  獨孤天威揉揉鼻子:「我想起當年太祖武烈皇帝駐守蟠龍關時,曾經斷過一
門奇案。」黃纓也忍不住皺眉:「怎地又是蟠龍關?」被染紅霞明眸一瞪,扁著
小嘴噤聲。

  「願聞其詳。」嶽宸風蕭飒舉杯,仿佛一點也不在意。

  「當時鄉裏間有家富戶,老爺突然暴斃,衆人疑心是姨太太下的毒手,她卻
抵死不認,臨開堂審理時,隻說:『要定老娘的罪,先拿出證據來!』太祖皇帝
一聽,天眼頓開,當場聖裁:『既是苦主,當喊冤枉說委屈;隻有殺人兇手,才
會開口問人要證據!』婦人嚇得魂飛魄散,立遭天譴,活生生死在了堂上。」

  黃纓「噗嗤」一笑。「這案子倒也不怎麽奇,奇的是太祖皇帝。」

  獨孤天威執杯乜眼,沖嶽宸風不懷好意的一笑:「嶽老師,關於阿傻之言,
你有何話說?」

  嶽宸風沈默半響,仰頭飲幹酒水,直視金階:「片面之詞,何足道哉!城主
若要論罪,還請拿出證據來。」面上雖挂笑容,眸中殊無笑意。

  獨孤天威哈哈大笑。「好在嶽老師晚生了幾年,若叫太祖皇帝遇上,聖威一
動,當場便要遭天打雷劈,化成一灘膿血。」嶽宸風撣衣起身:「城主大人若無
見教,嶽某尚有要事在身,不克久留。請。」以目示意,南宮損與遲鳳鈞也跟著
起身離座。

  「慢!」獨孤天威舉起手掌:「這事還沒完哪!今日之事,若非這傻小子誣
指,便是你嶽宸風犯案,長短扁圓,橫豎得有個交代。」

  嶽宸風傲然負手,撣襟一笑:「城主且不妨將此事傳遍武林,訴諸公論,且
看世人眼中,究竟是這厮誣指,還是嶽某犯案?」

  獨孤天威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顧阿傻:「喂,他與你的梁子天高海深,卻遲
遲未殺人滅口,可見圖著什麽。你不掏點家什出來嚇唬嚇唬他,本侯這案子是要
怎生問下去?」

  阿傻猶豫片刻,從懷中取出一隻燒餅大小的油布包,負跪呈上。

  獨孤天威扯去布裹,露出一本黃薄小冊,紙質陳舊,不消細看也知是年代久
遠。簿面上寫著四個樸拙篆字,墨迹發毛轉淡,頗見磨損。獨孤天威眯著眼睛,
大聲念道:「《虎禅殺絕》……啊喲,聽起來挺厲害的,莫不是你那苦尋不著的
撈什子虎錄第七絕罷?」

  嶽宸風眉目不動,半響才淡然道:「敝莊祖傳七本秘笈,的確有一部失落在
外,連我也不曾見過。多年來,嶽某耗費重金、遍尋不得,見慣了上門訛詐的假
書騙子,早已不存想望。這厮多半聽聞此事,才編出許多謊言,請城主明察。」

  獨孤天威點頭:「原來是這樣,本侯最討厭騙子了。既是假書,留之無用,
還不如毀了罷!」雙手一揪,頓將薄冊揉做一團!

  「且慢!」嶽宸風一腳跨出,忽然停步。

  金階之上,獨孤天威松開十指,露出一抹邪笑,薄冊僅隻微皺,並未毀裂,
方才一喝,竟是作勢恫赫。

  「慢些好,嶽老師。」他眯起小眼,慢條斯理笑著。「這書是老太爺啦,禁
不起折騰,再捏揉一下隻怕化出滿天紙蝴蝶,誰都沒好處。」見阿傻神情木然,
反不如嶽宸風緊張,不由歎息。

  「阿傻,說實話,咱們拿書要脅他,所求高不過這本書。以嶽老師今日的武
功地位,諒必不會爲了區區一本書橫刀抹脖子,以死謝罪。就算把你的故事傳將
出去,也是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這世上弱肉強食,本沒什麽道理可講。說
罷,你到底要什麽?公道可免,旁的,咱們再來參詳。」

  阿傻毫不猶豫地比劃。

  耿照一愣,忽然按住他的手,低聲道:「這有什麽用?你……」阿傻一把揮
開,定定望著階上的獨孤天威,猶如著魔一般,又將手勢重複一次……耿照不等
他手勢比完,忙又抓住他的手。

  耿照臂力極強,阿傻雙掌肌肉萎縮,力量遠遠不及,掙紮片刻,忽然開口叫
道:「決……決鬥!」聲如鐵器磨砂,擦刮刺耳,咬字發音雖然怪異,衆人卻聽
得分明。

  獨孤天威恕斥道:「耿照!好生翻譯手語。若再添亂,休怪本侯不顧情面先
砍了你的腦袋!」耿照正要開口,肩膀忽被拍了一下,見阿傻又飛快比了幾個手
勢,神情冷靜而漠然,益發襯出耿照的氣急敗壞。

  「他說了什麽?」獨孤天威臉露不耐:「照實講!」

  「他說:這是天意。」

  阿傻繼續比劃。

  「我被流放之後,一心想要報仇。他卻派了隨身二奴之一的攝如詩,緊跟在
後,隻要有人想收我爲徒,攝奴便出手殺人。數年間,我走遍大江南北,攝奴所
殺的刀法名家不下二、三十人,其中有的隻是出於義憤,看不慣他如此逼迫一名
身殘少年,竟也難逃毒手。」

  「後來,我流浪至央土,適逢祖龍江大滂,沿岸潰堤,盡被洪水淹沒。我僥
幸抓住一片浮木,在洪流中載浮載沈,最後被人救起,混在難民中一同遷徙,又
回到東海道。在王化鎮外一處山村,一名退隱的老刀客和他的孫女收留了我,我
隨他們砍柴度日,一過就是大半年……」

  ——那樣安適閑逸的日子,幾乎讓阿傻忘了仇恨。

  直到某天,那惡魔般的胖大黑影又找上門來。攝奴在大水中失落了阿傻的行
蹤,受到主人的責罰,便將大半年奔波露宿的怨氣全出在阿傻身上。主人交代不
得傷害阿傻,攝奴便當著阿傻的面,將老刀客的四肢一一砍斷,折磨緻死,然後
用最殘忍的手段將那名對阿傻最溫柔體貼,水靈、水靈的標緻小姑娘反複奸淫,
卻又小心翼翼不讓她死去。

  無法反抗的阿傻,被迫目睹她受辱的每一個細節,過程長達三天三夜。他嘶
吼到喉嚨幹燒滾燙,胸腔深處顫痛得無以複加,眦裂的眼眶裏爆出鮮血,卻無法
燒熄攝奴殘暴瘋狂的高昂興緻——他本就是江湖上風聞喪膽、十惡不赦的異域魔
頭,這幾年跟在主人的身邊多所壓抑,一朝解放,更是變本加厲。

  阿傻終於昏了過去,不知是肉體的疼痛抑或心痛所緻……朦朦胧胧間,一股
無聲的音浪穿腦而入,隱含著無窮無盡、兇獸般的毀滅力量,仿佛是應他的召喚
而來。

  然後,他一睜開眼,就看見了「那個」……

  「那個?」獨孤天威蹙眉。

  「是那把刀。」阿傻冷靜比劃。「雖然它有刀的外形,但並不是刀。」

  「像刀又不是刀……那是什麽?」

  「是妖魔。隻要握住,就能得到力量……足以毀滅一切的恐怖妖魔。」

  ——阿傻拔出了那柄刀,恍若附魔一般,朝攝奴撲了過去。等他回神,武功
高強、出手如雷電炫赫般的攝奴已然倒地不起。阿傻緊摟著那名蒼白的小姑娘,
兩人癱坐在一地的血泊裏。

  「不……不要咬牙皺眉頭,你剛……剛才的樣子好……好可怕。」她綻開一
抹虛弱的笑,顫抖的小手輕撫他的面頰,破裂歪腫的唇瓣已看不出原先的姣好形
狀:「就算……就算我……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好好的活下去……」

  姑娘的嘴唇慢慢凝住,氣息漸衰,然後一動也不動。

  ——所有要他「好好活著」的人,最後全都不在了。

  「沒有你們,我爲什麽還要活著?」

  在風裏不知呆了多久,阿傻忽爾醒來,愣愣起身,將老人和姑娘收埋,把攝
奴的屍體以及那柄恐怖的魔刀一起掃落山崖,然後像行屍走肉一樣的走著,漫無
目的、無休無止,直到氣空力盡,昏死在朱城山下……

  胡彥之沈吟道:「我聽說昔日縱橫西山的『夜煉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後,攜
家人隱居朱城山附近。東海刀法名家不多,去王化鎮郊一查便知。」說著一笑,
目光饒富意味:「倒是嶽老師隨身二奴一向焦不離孟,武林人盡皆知,怎地如今
剩下一隻孤鳥?另外一位,卻又去了何處?」

  嶽宸風冷笑。

  「我派攝奴出門辦事,已達月餘未歸,正喚人去查。我家奴若有什麽萬一,
這位小兄弟恐怕脫不了幹係,屆時報官開審,還請城主大人不吝提借,以還嶽某
一個公道。」

  獨孤天威「嘿」的一聲,撚鬓道:「依我瞧,這書是真是假,普天下也隻有
你嶽宸風知道。這樣罷!我替阿傻定個約,今年六月初三,沈沙谷秋水亭之上,
你二人當著天下豪傑的面,好好比試一場。阿傻這廂,便以這部《虎禅殺絕》作
抵押,你要打敗了他,書便雙手奉上,嶽老師以爲如何呀?」

  滿座聞言,盡皆愕然。

  橫疏影蛾眉一挑,杏眼中掠過一抹精光,唇珠微抿,神情似笑非笑。

  胡彥之腹中暗笑:「以嶽宸風的身份地位,豈能與一名肮髒乞兒動手?他若
應了這場,無論勝負如何,斷難再代表鎮東將軍府出戰,慕容柔如折一臂。說到
底,這獨孤天威可一點都不傻。」若非礙著場面,幾乎大聲叫好起來。

  嶽宸風面色陡青,但也不過是一刹,旋即哈哈大笑:「與這少年有深仇大恨
的恐非嶽某,而是城主大人。一旦上了折戟台,嶽某人一刀便能要發他的性命,
我尚且有些不忍,城主倒是慷慨。」

  獨孤天威笑道:「嶽老師若無異議,咱們便說定了。」嶽宸風冷冷一哼,並
不答話。獨孤天威滿臉得意,撚鬓回顧:「阿傻,本侯替你主持公道。今年六月
初三,秋水亭,當著天下豪傑的面,你與這厮好生一決,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白日流影城什麽也沒有,就是家夥特別多,本侯命人給你造口好刀,砍嶽宸風他
媽的!」

  誰知阿傻竟搖頭,顫著手胡亂比劃。

  獨孤天威也不禁眉頭一皺,直視耿照:「他說了什麽?快解!」

  耿照也不禁蹙眉,視線追著他如癫如狂的雙手,飛快念道:「刀……不用,
我有刀。隻有……隻有這把刀才能……才能殺他。就像我殺了……攝奴一樣。」

  「這……這是天意?」耿照一把抓住阿傻雙肩,使勁捏著,低喝:「阿傻,
別慌,看著我!你說什麽,什麽刀?是那柄妖魔之刀麽?刀在哪裏?」

  阿傻嚎叫一聲,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將他推開!耿照被推得踉跄幾步,正
要立穩腳跟,一股潛力自落腳處直沖上來,陡然將他往後一掀。耿照失足坐倒,
伸手往下一撐,使了個「鯉魚打挺」躍起身。

  阿傻兩眼血絲密布,原本慘白的瘦臉青得怕人,飛也似的沖出露台,撲進那
堆髹了漆的大紅木箱之間,雙手抓起一隻三尺見方、高約兩尺的紅木箱一搖,徑
往旁邊甩去。「碰!」木箱摔得四分五裂,所貯金珠寶貝散落一地,浮起一層暈
黃珠霭,如夢似幻。

  遲鳳鈞劍眉一豎,峻聲喝道:「大膽狂徒!來人,將這厮拿下!」

  這些箱子名義上是鎮東將軍府饋贈的禮物,扛箱的卻是東海道臬台司衙門選
出的公門好手,個個身手不凡,見狀也顧不得侯府的體面,紛紛攘臂呼喝,朝阿
傻蜂擁過來,幾條黑黝黝的精壯胳膊鎖著他的肩、腰、頸,便要將人拖倒。誰知
阿傻宛若中邪,含胸拔背,佝偻著身子一扭一彈,四、五名大漢倏被震飛出去,
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摔得橫七豎八,掀翻成壘的貯禮紅箱。

  胡彥之心中一凜:「是道門『圓通勁』一類的功夫……這小子造詣不差!」
正欲起身,案前黑影一晃,耿照已縱身撲了過去,速度之快、落點之準,宛若蒼
鷹搏兔。衆人乍聞襟風獵獵,一眨眼間人已掠下露台,一把抓住阿傻的右手,兩
人四目相對,耿照低喝道:「住手!」

  阿傻並不奪回,任由他攫住右腕,披面的漆黑濃發之間,汗水爬滿蒼白的肌
膚,血絲密布的眸中嵌著點漆般的深遂瞳仁,幾乎看不出一點兒白,宛若一雙紅
眼。

  耿照心中一動,忽覺一陣頭暈目眩,仿佛某種聽不見的穿腦魔音一瞬間透體
而入,震得他百骸俱散,體內氣血翻湧,劇烈跳動的心髒不住撞擊著胸腔,似將
破體而出!

  「這……這是什麽感覺?」耿照忍不住松手,抱著頭踉跄後退,一股莫名的
感應自心底油然而生。

  阿傻撫著身邊那隻紅木箱,裹著髒汙繃帶的枯瘦手指滑過油亮亮的紅漆,耿
照隻覺顱中的無聲尖嘯也隨之震顫,仿佛被指尖細細的擦刮,不由得汗毛直豎,
渾身透著一股令人牙酸的激靈冷刺。「住……住手!」他痛苦抱頭,豆大的汗珠
不住滴落:「那是什麽?箱裏裝的……到底是什麽?」

  阿傻雙手掩面,從箕張的指縫間露出一雙血瞳,然後顫抖著把手置在腦後,
像蝠翼般伸展十指,僵屍般的動作說不出的生硬扭曲,透著森森鬼氣。

  「他說什麽?他到底說了什麽!」獨孤天威突然大喝,聲音罕有的透出三分
威嚴。

  耿照眼前血紅一片,紛亂的影像畫面混雜著腦中無聲的尖嘯,滿滿占據著五
感,似要進一步奪取他的四肢百骸。屬於「耿照」的部分正緩緩退出身體,另一
混沌不明之物即將蘇醒……失去意識的刹那間,耿照猛被一聲喝醒,腦海中最後
殘留的畫面是阿傻怪異的手勢,想也不想,抱頭脫口道:「是妖魔!他說箱子裏
裝的……是妖魔!」

  阿傻啞聲嘶吼,抓起扛箱往露台上一扔,箱子越過耿照頭頂,在台上摔得粉
碎,破片木屑四散開來,席間諸人紛紛趨避。箱中所貯之物失去遮掩,遂在露台
中央顯露本相,通體泛著暗沈猙獰的銅光,襯與遠方天空陰霾,說不出的陰森迫
人。

  那是約莫藤牌大小的黃銅盾狀物,周身布滿古樸的銅餮表號獸紋,又像晶屃
龜甲:兩側各四雙爪狀三節腹足,關節處隱約露出機簧,猶如一隻巨大的銅鑄蜘
蛛。銅蛛正中有道細細溝槽貫穿而過,似乎夾著刀闆一類的物事,形似刀柄的部
位布滿棘刺,遠望確如半條蟹足,十分猙獰。

  獨孤天威居高臨下一端詳,氣得哇哇大叫:「他媽的,嶽宸風!你們鎮東將
軍府吃飽了撐著,竟送老子一口鍘刀!好歹也送個什麽虎頭鍘、龍頭鍘,這玩意
兒龜頭龜腦的算什麽?」

  嶽宸風冷笑:「這不是我鎮東將軍府的東西。究竟是哪個魚目混珠,尚在未
定之天!」

  遲鳳鈞眼見場面要僵,忙對負責扛箱的公人們一揮手:「來人,把那東西擡
下去!」兩名沒被阿傻摔暈的精壯差役齊聲答應,三步並兩步奔上露台,一人在
前、一人在後,「嘿喲」一聲,合力將鬥磨似的銅蛛擡高。

  忽然「喀啦」一聲,那如蟹腳般布滿銳刺的鍘刀刀柄陡然彈起,猛將前頭那
人的下巴打碎,勁道之強,那名漢子自鼻梁骨以下的大半張臉倏地不見,隻餘一
個血淋淋的黑窟窿,猶如捏碎的胡桃殼兒。

  銅蛛失去支撐,前半截盛著屍體轟然墜地,彈起的刀闆餘勢不停,「唰」地
將後頭之人當胸剖開,鋒刀入肉斷骨無比爽利,如分厚紙,聲音說不出的好聽。
那人從左邊鎖骨開到右肋,活活被劈成兩爿,連喊叫也不及,雙手一松,「碰」
銅蛛重重落下,八雙黃銅巨足穿破樓闆,猛然鎖起。

  兩具屍首一前一後,趴在銅蛛之上,一人隻剩半顆腦袋,窟窿中兀自骨碌碌
地冒著血;一人給片成了兩爿,恰好順著蛛身上的細細血槽滑向兩邊,被劈開的
斷口銳利平滑,便以墨鬥刀鋸精細分割,也難如此齊整。若非腰下相連,簡直就
是分跨銅台的兩件東西,風馬牛不相及。

  彈起的刀闆打擺子似的前後搖動,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咿——」的
一聲刺耳銳響,斜斜靜止不動,棘刺橫生的刀柄上黏滿血肉,紅漿緩緩淌下,利
棘間還卡著一枚黃色的小顆骨粒,似是斷牙。

  ——這一柄無主之刀,輕而易舉便奪走了兩條人命。

  滿座多是高手,然而機關發動的一瞬間,竟無一人來得及出手,十幾雙眼瞪
得鬥大,一時俱都無語。雲錦姬等全嚇傻了,半響才「嘔」的一聲,伏地大嘔起
來;有的牙關一咬,當場昏死過去,也有手腳發軟、趴在一旁簌簌發抖的。

  黃纓嚇得面無人色:「這……這是什麽怪物?怎麽……」忽然閉口不語。染
紅霞亦自心驚,以爲她厥了過去,忙舒玉臂將她環起,卻見黃纓抱頭顫抖,呆滯
的目光投向虛空處,恍若著魔。

  獨孤天威又驚又怒:「這……這鍘刀會殺人!是……是誰弄來的鬼東西?」
省起自己乃是一城之主,膽氣略壯,才覺那物事看來不再像一座銅鍘,而是猙獰
的銅蛛背頂插著一把刀。刀柄上猶帶鮮血,參差戟出的銳利棘刺張牙舞爪,似是
挑釁著持握者的決心。

  嶽宸風隻當他是作戲,冷哼一聲:「鎮東將軍府內,斷無這等魑魅魍魉!城
主搜集天下奇珍人所皆知,莫不是藏寶太多,忘了有這一件!」

  獨孤天威怒道:「放你的狗屁!誰倒了八輩子的楣,才搜集這等肮髒兇器!
閉上你的鳥……」靈光一閃,轉頭大叫:「阿傻!這是你說的那柄魔刀麽?」

  阿傻木然昂首,一步一步走上台階。耿照神識未複,朦朦胧胧之間,本能地
伸手去拉,卻隻抓住半幅衣袖,心中湧起一陣不祥,低聲道:「別……別去。」
阿傻也未甩脫,迳自登上露台,袖布便從指縫間抽滑而去。

  耿照勉強追上兩階,胸中煩惡益盛,倚著階欄委頓倒地,面色越來越白。

  阿傻上了露台,緩緩走到銅蛛之前,默然不動。

  嶽宸風望著那布滿銳利、鮮血淋漓的鍘刀握柄,不覺冷笑:「就算真能教你
抽出一把刀來,卻有誰人堪握?還未殺敵,手掌已被尖刺貫穿……世間,哪有這
樣的刀?」雙手負後,昂然道:「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利器,你——」

  話未說完,阿傻低吼一聲,倏地伸出右手握住刀柄,鮮血鼓溢而出,染紅了
纏裹的布條!他枯瘦的右臂肌肉扭曲起來,一條黑線似的氤氲黑氣透出肌膚,沿
著血脈青筋一路往上爬,阿傻痛苦地吼叫著,「铮」的一聲激越龍吟,竟將刀闆
從銅蛛上拔出來,流光一閃,霍地撲向嶽宸風!

  這一下快得肉眼難辨,衆人回過神時,隻見嶽宸風渾身裹在一團銀光裏,雙
手仍背在身後,卻非有意托大,而是匹練似的刀光緊緊黏纏,繞著他周身疾走,
每一刀都是貼肉摩發、更無一分餘裕。

  阿傻人隨刀走,漸漸失去形影,瘦弱的身形化爲一抹如翳灰影,混著雪滟滟
的刀光盤旋飛繞,其中裹了個不住前俯後仰、卻無法勻出雙手的嶽宸風,無數斷
毛殘布飕飕而出,被刀風帶得旋繞不去,舞成一個巨大的圓!

  這場面煞是好看,在場卻無一人能喝彩,所有的目光像被吸住了似的,唯恐
稍一瞬目再睜眼時,嶽宸風已被利刀斷頭,便如銅蛛上那兩具屍身一般。胡彥之
掌裏捏了一把汗,心中忍不住贊歎:「好一個『八荒刀銘』嶽宸風!換了是我,
決計撐不了這麽久……這個阿傻,用的到底是什麽武功?」

  正想探身細看,餘光忽見一個黑黝黝的胖大身影一動,卻是替嶽宸風背刀的
昆侖奴。胡彥之衣下飛出一腿,蹴得幾案「唰!」一聲平平滑開丈餘,恰恰抵著
昆侖奴的小腿胫骨。

  他將酒壺食皿都抄在手中,隨手放在黃纓幾上,沖著胖大黑奴笑道:「唉!
江湖規矩,一個打一個,要是人多欺負人少,人家滿城鐵衛一擁而上,還不剁了
你這黑毛豬?」

  那昆侖奴正是嶽宸風隨身二奴之一的殺奴。所謂「昆侖奴」,是指海外的伊
沙陀羅、蘇達梨舍那等國度的子民,天生肌膚黝黑,直如鍋爐底,兼有厚唇、塌
鼻等特徽,男女皆然。古人不知伊沙陀羅國等地,以爲是由海外昆侖仙鄉而來,
又因黑膚之民極是刻苦耐勞,便於驅役,故爾得名。

  殺奴瞥他一眼,也不搭腔。胡彥之料想他不通央土官話,多言無益。往前踏
了一步,雙手十指折得喀啦作響,指了指刀匣,又做了個禁止的手勢,眦目狠笑
道:「咱們東勝洲的規矩,下場就得打架。你若要打,老子陪你玩兩招。」

  殺奴無動於衷,徑將背後刀匣解下,作勢欲往場中擲去。胡彥之笑道:「好
個不通人話的畜生!」又是一腿飛出,身旁另一空幾淩空越過,殺奴隨手一揮,
小幾卻忽然墜下,穩穩落在先前那張幾案上頭,猶如疊羅漢一般。

  殺奴皺了皺眉,正要閃過桌案疊成的路障,忽見胡彥之一腳踩住黃纓前的小
幾,笑道:「還來?這回杯盤大碗筷齊至,湯湯水水的,包管你沒這麽好過。」
殺奴遂不再動作,水銀般的兩丸銳目被黝黑油亮的肌膚一襯,更顯陰沈,定定望
向場中,面色十分冷漠。

  場內激鬥片刻未停,阿傻的動作越來越快,嶽宸風仍無餘裕使開雙手,每一
刀都差一點點便要破體入肉、血濺當場,黏纏之精,已無絲毫間隙。

  橫疏影心急如焚,須知嶽宸風雖無功名在身,卻也是鎮東將軍府的幕僚兼特
使,今日若有什麽差池,恰恰便落了慕容柔的口實。鎮東將軍未必不心疼這位威
震東海的武膽,但比起區區一人之生死傷亡,慕容柔毋甯更想要一個能名正言順
對付流影城的理由。

  「胡大俠、染家妹子!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倚著染紅霞湊近身去,漾
開一抹混合了梅幽乳甜的馥郁溫息,低聲道:「若然傷了嶽老師,該怎生是好?
你們二位武功高強,能不能想想辦法,解了他二人之鬥?」

  胡彥之搖了搖頭,染紅霞也面有難色。

  「我辦不到。」爭端初起之時,染紅霞便想出手阻止,以她劍法之精湛、手
眼之高明,始終找不到一處能見縫插針的空隙,越看空門越少。一回過神,手指
不知何時離開劍柄,驚覺此戰已無旁人置喙的餘地。

  胡彥之點頭道:「正是如此。要鬥到這等間不容發的境地,雙方的內息、勁
力、手眼身心已渾成一體,一進一退都須準確無礙,才能維持平衡。但這平衡十
分脆弱,就如發絲懸挂利劍而不斷,又或者斟酒滿杯,酒水高於杯緣卻不溢出,
都是一觸即潰、完美卻脆弱的平衡」

  又指不遠處的殺奴,斂起笑容:「方才若教那厮擲刀而入,平衡立即崩潰。
那非是輸贏勝負的問題,發斷劍墜、酒溢杯傾,肯定是兩敗俱傷。那黑胖子如不
是渾到了頭,便是不安好心。」

  橫疏影不懂武功,滿腹機謀無用武之地之地,咬唇喃喃:「這……該如何是
好?」

  胡彥之搖頭:「外力難入,隻好讓他們自個兒分出勝負啦!」黃纓插口道:
「胡大爺,那個阿傻武功很高麽?嶽宸風是東海第一名刀,也被他砍得沒法兒還
手。」

  「我也說不準。但阿傻是拿了那把刀之後。動作才變得如許之快,肯定是刀
上有古怪。」胡彥之單手環胸,撫額一笑,眸裏卻無甚笑意。「至於那姓嶽的,
嘿嘿,我是到了現在,才忍不住佩服。要換了是我在場中,這架早已打完啦。」

  蓦地一聲驚呼,卻是自金階上傳來,雲錦姬尖叫道:「別……別過來!」卻
見刀光灰影繞著一身黑衣的嶽宸風不住移動,直朝金階撲去,所經處木屑四濺、
破氈橫飛,器物擺設等如遭尖刀重錘絞搗,盡皆毀壞。

  胡彥之與染紅霞交換眼神,心念一同:「好個狡猾的嶽宸風!」

  階上姬人驚慌逃竄,其中一名失足跌落,身子稍被刀風一觸,整個人像被吸
進去似的,一陣骨碌悶響,戰團中爆出大蓬血瀑,殘肢四分五裂、仰天散落,如
遭異獸啃噬,噴了一地白漿碎骨,和著黏稠的血汙流淌開來。

  獨孤天威面色青白,偌大的身子縮在座中,動彈不得。獨孤峰拔出佩刀,慌
忙叫道:「來人……快來人!護駕,護駕!」南宮損拉著遲鳳鈞退開幾步,手按
劍杖,白眉下的一雙銳利鷹眼緊盯場內,眼角皺起刀镌似的魚尾紋,卻始終沒有
出手。

  獨孤峰沖他大吼:「快救城主!你……你不是什麽儒門兵聖麽?還不快些動
手!」南宮損沈聲道:「貿然介入,兩敗俱傷,恐將波及城主!此局不可從外破
解,須由內而外,方有生機。世子稍安勿躁。」

  獨孤峰尖聲咆吼:「放屁!城主若有差池,我叫你們一個個賠命!」頭額青
筋暴露,更襯得肌膚蒼白如蠟。他見露台下無數金甲武士湧至,精神略振,揮刀
道:「快些過去!保……保護城主!」

  「且慢!」

  一人撫著額角,手扶階欄,緩緩自台下行來,竟是耿照。

  「誰都不許來。此刀變化自在,具有無上大神通力,被附身者宛若雲龍,陰
陽從類,乘跷破空,浮行萬裏!刀之所向,凡人沛莫能禦。」猛然擡頭,眼中掠
過一抹赤紅,沈聲喝道:「這是第四柄出世的妖刀,『天裂』!」

  橫疏影、染紅霞一齊轉頭,兩雙明眸裏各有異色。耿照走過獨孤峰身畔,隨
手奪去他的佩刀,手腕轉動了幾下,似是試刀稱手與否,一邊朝阿傻二人行去。

  那名慘遭分裂的姬人殘屍還在眼皮底下,胡彥之不覺色變:「喂!小耿,快
回來!」

  耿照恍若不覺,信步旋腕,提刀前行。

  獨孤峰回過神來,才省起愛刀被奪,氣得俊臉泛青,本能地想上前抓他的肩
頭理論:剛跨出兩步,額際一涼,一绺發毛飕地被吸卷而去,臂上「嚓嚓!」幾
聲裂帛銳響,已被刀風削破,嚇得他把手一縮,踉跄退走。

  黃纓被拉到一旁,忽爾清醒,忙搖了搖昏沈的小腦袋,一見耿照自入死地,
唯恐他被吸入刀風中,也變成一堆殘屍膿血,不顧師姐在旁雙手圈口:「耿照,
你快回來!要不,我再不睬你啦!」

  耿照兀自提刀前進,微側著頭,似乎在端詳什麽。鋒銳的刀風在身前翻飛飙
射,空氣中塵灰激揚,似能辨出刃迹刀痕,耿照衣上不住綻開裂口、濺出血花,
實然刀尖一拔,倏地插入銀光之中!

  胡彥之正欲飛身去救,瞥見殺奴身形一動,反足將小幾掃了過去,大喝道:
「老子讓你別動!」小幾往先前壘起的幾案上一撞,三張髹漆鼓腿的花梨木幾轟
然倒散,殺奴踢開一張、以刀匣擋下一張,直飛而來的那張則撞碎在他圓厚如象
的左臂膀上,殺奴面無表情,仿佛無關痛癢,卻也不再蠢動。

  反觀場內,景象又是一奇。

  耿照橫刀插入戰團,仿佛熱刀切牛油,居然無聲無息,人隨刀光不停旋繞,
漸漸失去形體,執敬司獨有的青衣白褂服色也混入了戰圈,與阿傻的灰影同繞著
嶽宸風打轉。橫裏多出一柄刀來,嶽宸風依舊雙手負後,旋風似的前俯後仰、左
閃右避,最後索性閉上眼睛,渾身毛孔放開,知覺敏銳到了極處,全以高明的聽
勁應對來招。

  胡彥之心想:「阿傻的大哥練到了『意發並進』的一刀之境,那是一流高手
的能耐,但終究還是敗在這厮手裏。若非『發在意先』,如何能閃過這等連綿攻
勢?」

  忽聽黃纓急道:「這……這又是怎麽回事?莫不是兩個打一個了?」

  「不,耿照用的是更高明的法子。」胡彥之解釋道:「爲了不破壞脆弱的平
衡,他必須追上阿傻的速度,跟著一起出刀;兩刀速度一緻,對嶽宸風來說隻是
同避一招罷了,並無差別,三人逐漸形成另一個完整而平衡的圓。到了那時候,
耿照隻消轉向接過阿傻的刀招,便能將姓嶽的排出戰局。」

  黃纓拍手歡叫:「我明白啦!這便是由內而外的破解之法!」

  染紅霞喃喃道:「但……他如何與阿傻出招一緻?這可不是光靠一個『快』
字便能做到。莫非……他們學過同樣的武功?」胡彥之搖頭,道:「小耿不懂內
功,這我可以打包票。阿傻那小子身上的內功,倒像道門圓通勁一類。」

  黃纓環抱著飽滿沃腴的雙乳,側頭問道:「那麽天下間,有沒有能模仿他人
招式的武功?」胡彥之沈吟:「劍法之中,是有所謂的『圓通鏡映』之招,但要
學得一點不錯,還能後發先至的,那是一家也沒有。否則大家也不必練武啦,練
得辛辛苦苦,豈不是爲人作嫁?」

  橫疏影一凜,陡地想起琴魔遺言,暗忖:「妖刀幽凝的『無相刀境』,不就
是專門映射敵招的武功?按說耿照未與幽凝刀照過面,那是琴魔魏無間在靈官殿
所遇,怎麽他也會這門功夫?」心思周轉間,胡彥之突然大叫:「著!」

  隻聽「铿」的一聲清響,雙刀首度交擊,獨孤峰所用碧水名刀乃城中甲字號
房首席大匠屠化應親手所鑄,端非凡品,卻被妖刀天裂硬生生磕斷半截刀尖。

  耿照雙目赤紅,也不知是醒是迷,忽然易守爲攻,出刀竟比阿傻更加迅捷!

  阿傻眼睜睜看著嶽宸風滑出戰圈,辛苦盡皆白費,不禁眦目狂吼,須臾間兩
人又被裹入刀光,金鐵交擊聲不絕於耳。

  嶽宸風倒退而出,雙臂一振,終於重獲自由,滿腔的氣悶登時爆發,仰頭大
喝:「刀來!」整座樓台被吼得一震,梁頂塵灰簌簌而落。根底稍差的橫疏影、
雲錦姬等俱都坐倒,咬牙閉目,幾乎暈死過去,染紅霞、南宮損等高手也各退一
步,暗自心驚。

  殺奴一抖刀匣,「铮!」翻開匣蓋,名動天下的赤烏角刀便要出匣。

  胡彥之大喝道:「都說了讓你別動,你偏不聽!」身形微晃,也不見擡腿跨
步,人已搶至匣前,一手按住赤烏角刀的刀柄送回匣中,衣擺下飛出一腳,正中
殺奴肥呼呼的胖大肚腩!

  殺奴料不到這名青年大胡子竟如此之快,被結結實實一踹,圓挺的大肚子如
流沙般陷下,右腳倒退一步,腳跟著地的瞬間,「啪啦!」樓闆應聲碎裂,原本
像面團般柔軟的肚子突然硬如金鐵,夾著胡彥之的腳踝往前一頂,便要將踝骨折
斷!

  胡彥之一按刀匣借力彈起,膝蓋撞上殺奴的咽喉,忽聽身後掌風迫近,嶽宸
風大喝:「狂徒!動我之刀,辱我先祖!」千鈞一發之間,胡彥之仍不禁暗笑:
「他媽的!偷襲便偷襲,哪來這些大帽子理由?」絲毫不敢大意,運起餘勁回身
揮掌。

  「砰!」兩人一觸即分,胡彥之忽如斷了線的紙鸢向後飄去,高大的身軀飛
出露台。衆人驚呼聲裏,隻見他猿臂暴長,勾著梁柱輕輕巧巧轉了一圈,又躍回
場中。嶽宸風撫掌贊歎:「好俊的功夫!鶴真人這一路『落羽分霄天元掌』,果
然絕學!」胡彥之冷笑不語,並未接口。

  嶽宸風轉過頭去,眼中殺意大盛。自他出道以來,從未被人以一柄刀迫得無
力還手,羞怒之餘,拼著那部真假未明的《虎禅殺絕》不要,也要將阿傻斃於刀
下。

  正要取刀,忽見一條枯瘦黝黑的人影立於金階下,雙手抱胸,面無表情,那
雙銳利的視線如真劍實刀般破空而來,周身渾無半點破綻,卻是呼老泉。他往階
下隨意一站,刹那間,那座被搗毀大半的階台竟有固若金湯之感,果然阿傻與耿
照二人的戰圈漸往後移,獨孤天威之危頓解。

  『這人……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嶽宸風打消了取刀的念頭,左掌握拳置
在腰後,右手扶著刀匣,目光定定望向場——這次他學乖了,嶽宸風一向是聰明
人。銅蛛上的那柄天裂妖刀,能將阿傻那個廢人變成可怕的殺手,再加上自己一
時大意,幾乎死得不明不白,說不定,失蹤多時的攝奴真是那斯所殺……

  他饒富興味地打量著銅蛛,又看場中那兩名突然冒出來的毛頭小子,以及他
們精彩的搏鬥。能把雙手殘廢的廢人變成高手、連隨意擺放著都能殺人的神秘兵
器,委實太有趣了,將軍對此,一定大感興趣的。

  耿照之所以回神,全因嶽宸風那一聲內勁雄渾,沛莫能禦的大喝。

  他一睜眼,驚見表情猙獰的阿傻揮舞妖刀撲來,速度快得不可思議。耿照一
向知道自己跑得快、跳得高,敏捷更勝常人,但他從不覺得是自己快,或許隻是
旁人的動作慢了些——現在,他終於知道在別人的眼裏,自己究竟是什麽樣。

  阿傻揮刀不但快,而且絕無停頓,所有動作一氣呵成,連換氣也不必。更要
命的是:妖刀天裂顯然比他的刀還要鋒利,一但擊實了,刀刃便又少一截,這在
以快打快、以命相搏的戰鬥中簡直要命。

  他對先前發生的事並非一無所知。這身體所經曆過的,全都印在他腦海裏,
隻是發生的當下不是由「耿照」所主宰,而是潛藏在身體裏的另一個人——往好
處想,奪舍大法真的成功了,但耿照清醒得實在不是時候。

  「琴魔前輩,您若天上有知,還請快快顯靈,再上一次弟子的身!弟子……
實在是頂不住啦!」面對勢若瘋虎、連嶽宸風都難以招架的阿傻,耿照剩下的僅
「反應敏捷」這一項優點了。沒有了行雲流水般的神奇刀法,他何樂而不爲仗著
敏捷的身手伏低竄高,頓時險象環生,身子恰恰橫在鍘刀縫間。

  阿傻舞刀一撩,妖鋒過處碧水名刀剩得一隻空锷。他殺得興起,目綻紅光,
掄刀往下一劈,眼看要將耿照剖成兩半!生死之間,耿照忽覺熱血上湧,視界裏
一片赤紅,也不知身體如何動作,陡地乾坤互易、龍虎翻轉,一陣天旋地晃,整
個人已移至一旁。

  「铿!」阿傻一刀劈入銅蛛縫中,溝槽裏機關發動,牢牢咬住刀闆,妖刀天
裂竟爾歸位。阿傻用力一拔,刀卻紋絲不動,臂上的墨線飛快消褪,扭曲鼓脹的
肌肉也開始萎縮,轉眼又回複成原先瘦弱白慘的半殘模樣。

  耿照見機不可失,抱着阿傻的腰着地一滾,隻聽他慘嚎一聲,血肉模糊的右
掌松脫刺螯般的刀柄,人刀頓時分離。

  銅蛛之上,帶血的妖刀天裂自行動作,又緩緩折入血槽之中,「嚓」的一聲
八足翻起,鬥磨似的銅甲蛛身應聲着地。除了滿地的骨血白漿,以及三具畸零殘
落的屍身之外,看來直與初現時無異。

  倏忽之間,劇鬥已止。方才打鬥時人影刀光如雷霆震怒,在場無一人能稍瞬
目;罷時卻蓦地一靜,山已崩、海已陷,生機頓絕,滿堂屍橫血溢,恍如惡夢一
般,誰也說不出話來。

  「來呀!把人……把人給我抓起來!」

  眼見阿傻兇器離手,獨孤峰回過神來,膽氣一豪,攘臂大吼。

  金甲武士見二人手無寸鐵,自露台之下一擁而上,風風火火地将耿照與阿傻
圍了起來。

  阿傻右手遭天裂的刺柄穿破,掌間翻開幾個凄慘的血洞,汩汩冒着帶黑的污
血。周身汗濕如浸,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氣息十分微弱。耿照用身體遮護着他,
揮拳打倒了七、八人,中者無不裂盔陷甲,如遭錘擊;無奈人潮蜂擁而至,不多
時被按倒在地,須得十幾條大漢連勾帶鎖,方能将他制服。

  染紅霞見狀俏臉驟寒,劍鞘戟出,接連點倒幾人,濃發一甩,仰頭嬌喝道:
「城主大人!臨危束手、捉拿有功,莫非是貴城的武士之道?」

  獨孤天威受激不過,氣得七竅生煙:「當然不是!你們這些個白癡飯桶,通
通給本侯退下!」一幹金甲武士不敢違拗,紛紛撒手退開。耿照雖被揍得鼻青臉
腫,身上倒無大礙,撐地一躍而起,擡望染紅霞一眼,小聲道:「多謝。」沒等
染紅霞答應,轉身去照看阿傻。

  獨孤峰把她俏臉霎白、咬唇顫抖的情狀全瞧在眼裏,一股酸意沖上腦門,忿
忿不平道:「父親!耿照分明與那斯有所勾結,若不拿下查辦,恐怕……」

  獨孤天威沒等他說完,抄起酒壺便往他頭上扔去,狂怒道:「你這個白癡,
給老子閉嘴!」獨孤峰狼狽閃過,還待還口,忽見頭頂上劈裏啪啦的砸來一通碗
盤,慌忙走避,羞怒交迸之餘,不得不閉上了嘴。

  「來人!速喚大夫,不計一切代價,定要把阿傻治好!隻要少了一毛半角,
本侯活宰幾個與他陪命!」獨孤天威說着,忽然轉頭道:「嶽某某,隻消阿傻未
死,你我之約依然有效。你放心好啦,本侯不會把你的醜事與今日丢臉的模樣說
将出去,你自管好好做人,可别擔心得吃不下飯。」

  嶽宸風哼的一聲,并不理會,沖橫疏影一抱拳,冷道:「六月初三,鎮東将
軍府恭候大駕。少陪了!」披風一振,頭也不回徑自走下露台,殺奴背起刀匣,
緊跟在後。沿途偶有護衛或詢或阻的,俱都「碰、碰」兩聲倒摔出去,連他一片
衣角也沒沾到,呼喝、慘叫聲一路迤逦而出,片刻便去得遠了。

  遲鳳鈞與南宮損頓失馬首,兩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對望一眼,隻得坐
回原位,神情十分尴尬。獨孤天威肚裏暗笑,省起一事,質問耿照:「喂,你怎
知這把是天裂刀?」

  耿照瞠目結舌,一時也答不上話。

  獨孤峰抱臂冷笑,若非防着老爹的鍋碗瓢盆伺候,隻怕早已喚人來拿。眼見
避無可避,橫疏影權衡輕重,輕描淡寫地交代了琴魔遺言一事,反正在座的染紅
霞、胡彥之等也都知情,消息早晚要傳入其餘六派耳中。

  「……便因如此,當日琴魔臨終之前,将妖刀種種授與染二掌院,耿照也在
一旁聆聽,故而知曉。」說着瞥了染紅霞一眼,明眸含笑,仿佛此事再也自然不
過。

  牽扯到染紅霞,獨孤峰更是不肯放過,一徑冷笑。

  「父親,比起此事,有一節更可疑。耿照入城數年,一向在長生園打雜,近
來轉至執敬司當差,如何能有這等刀法造詣?以嶽宸風之能,仍被妖刀殺得招架
不住,他卻能輕松化解,甚至制服天裂妖刀!這厮故意隐瞞武功,定是潛入本城
的奸細!」

  這回獨孤天威不再扔碗碟了,眯着眼細細端詳,片刻才道:「耿照,托你的
福,我兒子總算不渾啦,說得還真他媽有道理。我瞧你的本事挺大,如非奸細,
何必在我這裏打下手?」粘指一彈,一陣密如擂鼓的沉重腳步踏上樓來,幾十名
披甲執銳的禁團鐵衛分作兩列,将耿照二人團團圍在槍尖圓陣裏,看來這次是玩
真的了。

  耿照轉過無數念頭,卻不知從何說起。

  ——就算把「奪舍大法」的事說出來,城主也未必相信。

  正自猶豫間,忽聽一人道:「喂,小耿!上回你同我說過的,怎地自己倒忘
啦?」——卻是胡彥之。

  他見耿照一臉茫然,暗自調息,撫胸定了定神,笑着說道:「我見你身手不
凡,問你師承門派,你回說:『我沒拜過師傅。不過小的時候,有一位老伯路過
鄉裏,曾教過我三天刀法,這算不算數?』」

  耿照向來不愛說謊,但冷靜一想,此際坦白反而不易取信于人,老胡江湖混
老,自是想到了法子,隻得順着他的話頭,低低「嗯」了一聲。

  獨孤天威大笑。「胡大爺,這一聽就是鬼扯。普天之下,有哪一門哪一派的
功夫是三天便能練成的?本侯雖不是武人,你可不能糊弄我。」

  胡彥之笑道:「我原本也是不信,今日見了耿兄弟的精妙刀法,卻是不得不
信。」回顧耿照道:「耿兄弟,你說那人是一名白胡子白頭發的老人,雖着粗布
衣裳,自有一股官老爺大人們的威風氣派,還對你說:『老夫刀試天下,罕逢敵
手,平生從不欠人情,恩仇必報。承蒙你惠于一碗白粥,也算有緣,權且授你一
路刀法。』」

  「我說的,是也不是?」

  耿照一頭霧水,幸虧他天生黝黑,面上難見心虛愧色,又是「嗯」的一聲,
企圖蒙混過關。

  胡彥之裝模作樣,沉吟道:「我想了一夜,心底也沒什麽把握。此人十數年
前已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用刀高手,才得如此自負;性子又剛直,不肯欠人半點
恩情;所授刀法運使開來直如行雲流水,足以制服鬼魅般的妖刀天裂……」

  橫疏影不通武藝,心中卻有一部近三十年來的武林名人錄,由「數一數二的
用刀高手」一語發想,咬唇斟酌道:「依照胡大爺的說法,莫非是昔日的東海第
一名刀,與琴魔齊名的『刀魔』褚星烈?」

  「刀魔褚星烈」五字于水月一門,乃是禁忌中的禁忌,黃櫻聞所未聞,蹙眉
道:「這人是誰?我可從來沒聽過。」染紅霞久經江湖,不該知道的也知道了,
低聲道:「沒你的事,别添亂!」黃櫻貓舌微吐,不敢再問。

  胡彥之不知水月一門的内規,解釋道:「『刀魔』褚星烈與『琴魔』魏無音
都是昔日挺身對抗妖刀的英雄人物。不過當年一役,褚星烈與妖刀一齊堕入落星
峽,雙方同歸于盡,按時間來推算,斷不能傳授耿兄刀法。」

  染紅霞不欲他多提刀魔之事,順口道:「若按年紀形貌、嫉惡如仇的個性,
『夜煉刀』修玉善也可算是一位人物。但依阿傻之言,修大俠已遭攝奴毒手,恐
難求證。」

  胡彥之道:「『夜煉刀』威名素着,也是一号人物。但要說刀中數一數二,
隻怕還不能夠。況且他連嶽宸風手下的攝奴也打不過,由他傳授三天的刀法,豈
能打倒壓制嶽宸風的天裂妖刀?」

  獨孤天威道:「胡大俠,聽你這麽一說,約莫是心中有譜啦!可就别盡賣關
子啦。」

  「是。」胡彥之抱臂道:「隻學三天的刀法,卻能制服妖刀,唯有傳奇人物
方能爲之。這等人物,百年間僅隻一位,四十年前他便已是天下公認的『天下第
一刀』,威名之盛、地位之隆,猶在『刀魔』褚星烈、『夜煉刀』修玉善,甚至
是今日的『八荒刀銘』嶽宸風之上。難能可貴的是:此人文武兼修,兩道皆能,
其名同列東勝洲之『淩雲三才』、『五極天峰』,昂然挺立于文武兩榜的至高絕
頂,乃是奇人中的奇人、智者中的智者,更是最有資格問鼎『天下第一』的人選
之一!」

  橫疏影聞言一凜,蓦地想起一人,忍不住掩口驚呼。

  「你說的,可是那位與太祖武皇帝齊名的神功侯武登庸?」

  「正是!」

  胡彥之環視全場,目光所及,心頭無不一震,仿佛可以想見其人。

  「傳藝三日,足以技壓妖刀。普天之下也隻有前朝的鎮北大将軍、昔日金媲
王朝公孫氏的皇脈血裔,被稱爲『刀中之皇』的『奉刀懷邑』武登庸才能辦到。
——而耿兄弟他,便是當世唯一的刀皇傳人!」
  

          第十八折 北關七日 國破家亡

  一聽到「武登庸」三字,獨孤峰、染紅霞等俱都變色,連獨孤天威都不禁直
起身來,目中掠過一抹精光。耿照聽得瞠目結舌、一愣一愣的,下巴差點沒掉地
上。

  「刀……刀皇傳人?」

  「就是這個表情!就憑這副傻鳥樣,原本不信的也都信啦。幹得好!」胡彥
之非常滿意。

  「沒錯,耿兄弟。當日路過龍口村、教了你三天刀法的,便是名動天下的刀
皇武登庸。金媲王朝公孫氏的『皇圖聖斷刀』已被此人練至化境,據說能在交手
的瞬間辨出敵人的陰陽、進退、剛柔等,再以順合逆斷、轉換五行的法子破敵,
一經施展便如行雲流水也似,号稱是千勝不敗的刀法。」

  他瞥了南宮損幾眼,笑着說:「适逢儒門兵聖在場,南宮先生見識過無數奇
功絕藝,閱曆最廣。敢問當今天下刀法中,有哪一門使來如行雲流水,能見縫插
針,接刀引招于無形?」

  眼見衆人目光聚集過來,南宮損清咳兩聲,捋鬓道:「依老夫之見,西山金
刀門柳氏『不周風』、南陵青丘國秘傳的『稽神刀法』練到了極處,皆能生搖尋
隙,破開如裂紙,未必讓皇圖聖斷刀專美于前。」

  胡彥之哈哈大笑。

  「人說『天下三刀』,稽神、聖斷、不周風。南宮先生一口氣擡出另兩門,
那是沒的說,對症下藥,行家裏的行家。在下鬥膽一問:過去三十年裏,柳家有
誰練成了不周風,青丘國内有幾個懂得稽神刀法的高人?」

  「這……」南宮損面色鐵青,沉聲道:「一個也沒有。」

  「練成皇圖聖斷刀的倒是有一個。其餘兩門,不過是百餘年前的江湖神話,
嘴上說說、慎終追遠不妨,較真便不好啦。」胡彥之嬉皮笑臉道:「依南宮先生
之見,那嶽宸風嶽某某在當今天下刀榜中,能排到第幾位?」

  南宮損冷冷一哼,銳目裏滿是輕蔑,緩緩豎起了三根指頭。

  「老夫敢說,無論往前、往後十年,嶽莊主均可名列天下刀客前三甲。」

  「那麽殺得嶽某某滿廳亂滾的阿傻,不是第一便是第二了,是也不是?」

  南宮損銀眉一聳,交疊在杖側方首的雙掌緊握,雪練似的長鬓無風自動,寬
大袍袖忽如鼓帆,周身塵灰揚起,似有一隻看不見的無形圓環倏然擴散。這是打
入城以來,胡彥之頭一回見他動怒,心頭微凜:「老頭身負藝業,絕非泛泛,可
不能當他是一般的馬屁精。」

  南宮損拄劍昂坐,寒聲道:「老夫平生觀鬥無數,自問未曾走眼。胡大俠若
然不信,不妨與嶽莊主一鬥,若能對招三十合外,老夫便拆了秋水亭的牌匾,從
此退出江湖!」

  這話胡彥之若早半個時辰聽見隻怕要反臉,但與嶽宸風對掌後已大爲改觀,
心中苦笑:「你倒是擡舉我。」正色道:「嶽宸風本事很高,這點毋庸置疑。阿
傻被妖刀附身後,竟能殺得他勻不出雙手,可見天裂之能決計不在嶽宸風之下。
兩名強者豁身一決,試問能以一刀輕輕挑開、接招轉移之人,實力又是如何?」

  南宮損默然良久,半晌目光才越過胡彥之,擡望金階之上的孤獨天威,沉聲
道:「能教出這等身手,遍數刀界,我也隻能想到武登庸。至于這耿姓少年的招
式路數,隻能說與傳聞中皇圖刀相似。老夫并未親眼見過刀皇武學,所論止于臆
測。」

  兵聖都這麽說了,誰也提不出更有力的反駁。遲鳳鈞見機極快,眉目一動,
拈鬓笑道:「都說流影城卧虎藏龍,不想竟有刀皇傳人。武登庸與虎帥韓破凡、
陶老丞相等并稱開國三傑,若非退隐,今日也是朝中上柱國,顯赫非同一般。耿
少俠師承刀皇,臨危挺身,果不負神功侯之威名。」

  黃纓一聽,明珠似的杏眼滴溜溜一轉,眼波盈盈,仿佛連眼角的晶瑩小痣都
笑了開來。

  「啧!看不出你這木頭一段,居然也有忒大來頭。」她見衆人打量耿照的眼
光丕變,不由得暈紅雙頰,嘻嘻笑着,拿手輕按柔軟碩大的酥嫩胸脯,隔了層雪
肌薄汗,隻覺胸腔裏一顆心砰砰直跳,也不知自己在興奮什麽。

  獨孤天威笑道:「武登庸其人,我少年時曾見過一回,模樣與胡大爺的轉述
差不多,這事的确有門道。」喚人将地上的殘屍血漬清理幹淨,把雲錦姬等一班
吓傻了的姬妾打發下去,眯眼想了一想,轉頭對耿照道:「你既是神功侯武登庸
的弟子,再做不得流影城的小厮,否則傳将出去,人人說本侯屈了名門高徒,背
地裏笑話。我看這樣,你也别幹下人啦,本侯便補你個七品典衛的官兒,平日仍
歸二總管調遣。你以爲如何?」

  此言一出,滿座盡皆錯愕。

  耿照是不是武登庸的弟子還未可知,卻平白得了個正七品的「典衛」之職,
由小厮到功名在身的一介武官,俱在他一念之間。衆人心想:「難怪在白日流影
城,寵姬與廚子都能做到七品以上的總管,可說是其來有自。」

  橫疏影娥眉微蹙,不過是眨眼功夫,随即一笑。「還不快謝恩?」

  耿照如夢初醒,跪地磕頭,也不知該說什麽,目光不自覺投向胡彥之。

  獨孤天威拍手笑道:「本城有刀皇傳人典衛,想必嶽某某也不敢再來耀武揚
威。耿照,你跟你師傅好些年沒見了罷?本侯派人把消息放出去,你師傅若未埋
進土裏,不定便來與你相見。」

  胡彥之陡然省覺:「原來這厮打的是這主意!」

  放眼當今天下,誰在刀界的聲望能蓋過「八荒刀銘」嶽宸風?唯有昔日尊爲
刀中之皇的「奉刀懷邑」武登庸。消息一旦放出,武登庸若還在世,極可能上流
影城來找徒弟,屆時六月初三秋水亭一會,白日流影城的代表便呼之欲出。

  退一萬步想,就算耿照不是刀皇傳人,又或許武登庸撒手人寰,這一着也足
以打亂鎮東将軍府的布局;慕容柔被迫應變,倉促之間,便有可乘之機。胡彥之
幾乎要喝起彩來,暗自捧腹:「說他傻,這厮還一點都不傻。『引武登庸對付嶽
宸風』雖然異想天開,卻不失爲妙着。所謂:『盲拳打死老師傅』。獨孤天威胡
亂出手,這下可有人要頭疼啦。」

  遲鳳鈞與南宮損對望一眼,顯然也想到了一處,找了個借口并肩起身告辭。

  獨孤天威眯起小眼,懶憊揮手:「不吃飯便快滾蛋!留你們吃點喝點,倒像
灌似的,一個跑得比一個快,忒掃興!不吃啦、不吃啦。」把幾上碗碟一推,起
身道:「我睡午覺去。那阿傻給我照看好,本侯與嶽某某賭局未竟,誰敢傷了本
侯的押注兒,我抄他全家!」階下幾名内侍慌忙來扶,将他攙下了不覺雲上樓。

  主人離席,染紅霞姐妹也一齊起身。橫疏影送遲鳳鈞、南宮損等下樓,撫司
大人與秋水亭之主的身分非同泛泛,染紅霞久曆江湖,通達人情,也領着黃纓随
橫疏影一同送客。

  胡彥之打了個酒嗝,面頰脹紅如血,踉跄倒退幾步,靠着梁柱搖手道:「哎
喲,居然喝醉了,兩位走好,請恕……在下不送。」

  遲鳳鈞暗忖:「天門掌教的親傳弟子,于應對進退之上竟還不如水月停軒的
女流。謠傳近年來天門派系紛亂,幾位副掌教都有侵吞自壯的野心,鶴着衣節制
無門,早晚生變,看來不假。」面上不動聲色,拱手道:「胡大俠是江湖豪傑,
潇灑自任,本就不拘俗禮。就此别過。」南宮損杖劍懸腰,負手拾級,倒是頭也
不回,樓闆下依稀能聽見他嚴峻的呤哼聲,充滿了輕蔑與不屑。

  獨孤峰一聲冷笑,恨恨地瞪了耿照一眼,也率一幹金甲武士同去。

  橫疏影臨下樓前,回頭吩咐道:「你先扶胡大俠回房去。」蓮步欲移,又抛
下一句,「少時在挽香齋等我。」耿照聽命慣了,躬身答應:「小人知道。」橫
疏影責怪似地瞥他一眼,耿照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怔怔看着人去樓空一片風,
飄散着若有似無的淡淡血味。

  「你現下是親王府裏的七品典衛啦,哪來的『小人』?」胡彥之低聲取笑,
「一縣縣令也不過就從八品,還比你小了不隻一級哩!我的典衛大人。」

  耿照見他腳步蹒跚,身子一離梁柱,便歪歪倒倒起來,隻怕是真醉了,趕緊
上前攙扶,一邊小聲埋怨:「還不是你害的!現在……該怎生是好?」胡彥之笑
個不停,片刻才緩過氣,低道:「先扶我回房去。」話剛說完,「嘔」的一聲,
一口血箭仰天噴出,幾乎一跤坐倒!

  「老胡!」

  胡彥之連嘔幾口,血污逐漸由黑轉紅,脹紅的面色不住變換,乍紅乍黑,倏
地又轉成透出青氣的煞白,片刻才慢慢泛起些許血色。

  「有……有沒有人瞧見?」胡彥之低聲問道。

  「先……先離開這裏。」

  兩人相扶下樓,慢慢行走在迂回的長廊上。胡彥之深呼吸幾口,足下不停,
一手搭着耿照的肩膀、另一手扶着欄杆一路前行,漸漸恢複元氣。

  「那厮掌力之沉,是我平生僅見。」胡彥之恨極反笑,「那股勁力就像蛆一
樣,一沾即入,鑽埋之深、散布之快,片刻便漫入四肢百骸,頓失感應,潛伏待
發。我及時以天元掌卸去勁力,但還是中了一絲,暗使真氣運行一周天,隻覺各
處不顯,卻不知勁力究竟潛伏何處。」

  耿照憶起先前露台之鬥,不由一凜。

  「嶽宸風?」

  「當真是什麽人玩什麽鳥,哪路貨練哪門功。人是陰險卑鄙,掌也是陰險卑
鄙。呸!」胡彥之低頭啐了口血唾,恨恨說道,「這路潛勁爆發之時,勢如雷電
霹靂,我若非以天元掌力卸去了九成九,絕非吐血這麽簡單,恐怕五髒六腑已然
爆體而出,死成了一團爛肉。」

  耿照聽得心驚膽戰。用手掌沾一沾身子,人便會碎體而亡麽?這哪裏是叫武
功,根本就是傷天害理的妖法!

  「不,」胡彥之糾正他,「嶽宸風那厮雖可恨,所使的功法及掌力卻不是外
道旁門,須以正宗的道家心法勤練苦修,方有這等造詣。我聽說虎錄七神絕中有
一門名喚『紫度雷絕』的掌法,那厮所用,約莫如是。」

  耿照蹙眉道:「他若非以卑鄙的手段,奪了阿傻的不家業及祖傳武學,又怎
能青出于藍、練得比阿傻的大哥還厲害?」胡彥之搖頭:「唯一的可能,就是嶽
宸風本就身懷高明的内功,由内而外貫通了虎錄七神絕。阿傻的大哥根基未到,
自然有所不及。」

  「他的武功若勝過嶽家傳人,又何必費盡心思盜取七神絕?」

  「這……我也想不透。」胡彥之沉吟道:「情報太少,臆測毫無意義。待阿
傻醒轉,再好好問他一問。也得走一趟王化鎮,查查『夜煉刀』修玉善是否當真
遇害,那把天裂妖刀又是從何而來。」

  不知不覺兩人已走出禁園,胡彥之的氣色盡複如常,腳步不再虛浮,看來便
如普通的醉酒之人,絲毫看不出身受内傷。「我所練的武功,内息根基全在輕功
之上。」胡彥之笑着解釋,「盤膝打坐那一套,對牛鼻子比較有效,偏偏我越是
走動,周天搬運的效果越好,走多了氣血暢旺、身輕體健,可比什麽針藥補丹都
強。」

  耿照聽他說得逗趣,也跟着笑起來。胡彥之的客舍在城另一頭,居停獨立,
屋舍之外還有一片寬敞的小園,供策影坐卧歇息。

  昨夜,流影城内負責馬匹的龍廄司動用了十來名壯漢,本想将它拉進馬廄,
誰想策影一靠近廄舍,廄裏的馬匹便騷動起來,相互踐踏、以頭吻撞擊護欄,狀
若瘋狂。那龍廄司管事養了二十幾年的馬,從未見過這等情事,喃喃道:「若未
親眼見着,光聽這聲響騷動,還以爲我牽來的是一頭吊睛白額虎……這、這到底
是怎麽一回事?」

  莫可奈何,隻得如實回禀世子,任它自去。

  這一對悍馬、浪子的組合既是麻煩人物,自要安置在離群索居之處,免生事
端。耿、胡二人越走越僻,所經處廄庑曲折、檐蔭低深,四周悄無人語。

  耿照見無人打擾,終于忍不住問:「老胡,你爲何說我是刀皇傳人?那位武
登庸前輩,又是何等人物?」胡彥之笑道:「就知道你捱不住。我且問你,現今
統治東勝洲大好江山的,是哪一家哪一姓?」

  「是白馬王朝的獨孤氏。」

  「在獨孤氏之前,又是哪一家哪一姓君臨大地?」

  「是碧蟾王朝的澹台氏。」

  「挺厲害的嘛!」胡彥之故作驚奇,乜眼笑問,「那麽在澹台氏之前,東勝
洲又是誰家之天下?」

  耿照楞了一愣,呆呆搖頭。胡彥之絲毫不意外,怡然道:「在碧蟾王朝有三
百年盛世之前,天下是金貔王朝的公孫氏的天下。公孫氏以武功開國,曆代皇帝
均享有『武皇』之稱,精刀通劍,亦擅掌法内功,皇族中人人會武,高手輩出,
在古今帝系裏更無第二家。」

  但武登庸并不姓「公孫」,耿照心想。

  胡彥之早料他會有此問,沒等開口,繼續道:「拳頭或可打下江山,卻無法
千秋萬載。金貔王朝最後一任武皇驕奢荒淫,國家早已如華宅朽柱,看似金碧輝
煌,實則風雨飄搖。他老兄還執意發動戰争,打算征服南陵道諸國,誰知在青丘
國九尾山吃了個大敗仗,六軍崩潰,武皇死于亂兵,重臣澹台公明乘機竄立,天
下就此易主。」

  「武皇雖死,公孫遺族仍有許多高手,澹台公明将他們封到北關道的武登一
地,特許免貢不朝、屯兵自治,待遇如同南陵道各封國。公孫遺族感恩戴德,自
願爲碧蟾王朝守衛北關,爲表臣服,曆代族主均以『武登』爲姓,不再自稱『公
孫』。」

  「原來如此。」耿照會過意來,「這位武登庸前輩,便是金貔王朝公孫遺族
的首領?」

  「正是。」胡彥之點頭,「武登庸是遺族中百年難遇的奇才,文武兼備,将
神玺金印掌、皇圖聖斷刀兩門絕學練得出神入化,被譽爲是天下第一刀,平生未
嘗一敗。澹台家的末帝非常喜歡他,不但封他做鎮北将軍、北關道總制,還把最
鍾愛的女兒靈音公主嫁給他:既是重臣,又是驸馬,武登庸手握北關道十五萬大
軍。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聲威當世無雙。」

  耿照恍然大悟。

  難怪城主說武登庸「與太祖武皇帝齊名」,獨孤弋十八歲繼承家業,成爲東
海獨孤天閥的家主,同時也繼承了「鎮東将軍」一職,以及世襲一等侯的爵位。
兩人均是少年得志,一鎮東一鎮北,手握大兵,更甚者都還是武功蓋世的絕頂高
手,堪稱一時瑜亮。

  「當時,天下有五大高手,被公認最有資格角逐『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
号稱『五極天峰』。太祖武皇帝與武登庸同列其中,從年輕到老,這兩個人便不
斷地被天下人拿來比較:比誰武功強、比誰功名高;誰最後橫掃寰宇,威加四海
;誰又爲君王了卻天下之事,而後飄然引退,赢得生前身後名……」

  耿照想像兩名不世出的少年英傑,從年輕競争到老,其中一人爲天下蒼生,
終于向另一位伏首稱臣,兩人攜手掃平天下、拯救黎民于水火。故事的尾聲,那
位被認爲退讓已極的前朝驸馬、鎮北大将軍,再一次做了世人難以想像的退讓,
他謝絕封賞,舍下族民,穿着蓑笠泛舟于江湖,從此消失蹤影——

  「……冒名武登庸的徒弟,至少有三個好處。」

  胡彥之的聲音将他拉回現實。

  「第一,『皇圖聖斷刀』沒有其他傳人,與刀皇交過手的,沒死也七老八十
啦,多半眼歪嘴斜、癱在床上,不怕有人跳出來指認你的刀法;第二,金貔王朝
公孫氏的武學有項特性,恰好當作煙幕,用來解釋你的武功何以不上不下,有時
很管用,有時又不怎麽稱頭。」

  耿照面上一紅,還是抵不過好奇心,忍不住問:「是什麽特性?」

  「據說金貔王朝公孫氏的武功,與命格息息相關。」胡彥之笑道,「想當然
爾,若無帝王之命格,自然練不成專爲帝王創制的武功。人家問起你爲何學不到
家,本事及不上刀皇昔日于萬一,你便兩手一攤,無奈聳肩:『我是龍口村來的
窮小子,又不是皇帝命,刀皇前輩教了我三天便走人,已經不錯啦!』」

  耿照忍笑道:「這個我會說。『我是龍口村來的窮小子……』」胡彥之「噗
哧」一聲,兩人相對大笑,半晌笑累了,耿照才揉着肚子彎腰吐氣:「老……老
胡,世上真的有對應命格的武功麽?我雖沒怎麽練過武,總覺得算命跟功夫扯不
上關系。」

  胡彥之搖頭。

  「我也不知道。多半是騙人的罷?帝王之家編了出來,是用來唬弄無知百姓
的。」

  他揉揉心口,緩過一口氣來,悠然道:「武學鍛煉的是身心、手眼,氣息、
内勁,瞧不出與命格有甚關連。再說,若真與命格相關,那公孫家的人在學武之
前,豈不是要先學算命,秤秤自己的命格?要不練到七老八十一事無成,才知是
「命格不符」,還有比這更冤枉的麽?」

  耿照想想也是,不禁失笑。

  胡彥之續道:「第三個好處:刀皇其人,料想已不在世上,更不會巴巴跑來
揭你的底。異族攻破白玉京時,武登庸之妻靈音公主在射平府自殺殉國,據說刀
皇傷心欲絕,每爲太祖皇帝做先鋒時均抱死志,曆經千百陣猶不可得——誰教他
武功太高,想死也死不了。」

  「你想想,一個人活到這份上,也算是生不如死了。既無生趣,豈能長生?
連武功蓋世的太祖皇帝都已不在人世,『五極天峰』同命凋零,如今餘者寥寥,
刀皇也應約如是。」

  耿照不勝欷噓,忽然想起:「當年異族南下,一路踏平白玉京之時,北關鎮
将便是這位武登庸前輩罷?他武功如此高,又有十五萬的大軍,異族豈能輕易斬
關,直搗都城?」

  胡彥之微微一怔,笑道:「你實在是個很懂得聽問題、又懂得問問題的賊小
子。誰要是被這副老實外表騙了,當你是塊大蕃薯、楞頭青,早晚要吃虧的。」
耿照皺眉道:「老胡,你這話聽起來,怎麽像是在罵人?」

  「當日武登庸若在北關,說不定碧蟾王朝便不會滅亡了——這樣的說法,至
今還在天下五道間流傳。壞就壞在當年異族入侵之時,武登庸人并不在射平府,
更未向兵部告假,連北關大營的參謀也不知其下落……他就這麽不見了蹤影,誰
也不知去了哪裏。」胡彥之道。

  「十五萬北關守軍裏,隻有五千是直屬武登庸的部隊,由武登遺民組成,戰
力最強;其餘各部均有所屬,分布在北關道各處,那些個太平軍頭頭平日威福慣
了,隻聽鎮北将軍府的号令,誰也不服誰。」

  「異族入侵之日,北方尚無嬰城防護,據說那鬼神般的異族軍隊不到一日便
突破了封鎖,迅雷不及掩耳地斬關南下,沿途遭遇的軍隊全被殲滅、屍骨無存,
各駐軍肝膽俱寒,沒有鎮北将軍的虎符親筆,無人願意出城血戰,眼睜睜看異族
的黑血骷髅旗旋風般一路南下。僅僅是遲了七天,白玉京便即失陷。」

  武登庸趕回射平府時,世上已無一名姓澹台的皇族。大火燒毀了白玉京,六
千多名皇族之屍陳于城郊祖陵,身首分離、死狀凄慘。

  而在鎮北将軍府迎接武登庸的,是靈音公主聞訊之後懸梁殉國、已然冰冷的
嬌軀。容顔傾世的公主有着一顆絲毫不讓須眉的剛烈之心,遠比她的王室兄長們
更有氣魄。她以一死來向丈夫表達内心無盡的痛苦與憤怒,指責他辜負了父皇的
托付,因擅離職守而導緻國家滅亡。

  不久之後,異族又突然無故撤兵。央土無主,各地軍鎮就勢崛起,北關道内
多有驕兵宿将,頓時分裂割據,亂成一團。将軍府内的幕僚紛紛勸武登庸自立爲
皇,武登遺民更是一心盼望複興金貔王朝,最後武登庸卻選擇投入獨孤弋麾下,
隻因獨孤弋打着爲澹台王家複仇雪恨的大旗。

  「……對前朝來說,武登庸是不折不扣的罪人。他擅離職守,導緻北關防務
的指揮系統崩潰,無法抵擋異族,但他最後沒有據土自立,反投入太祖武皇帝麾
下,加速了天下一統的進程,不知避免了多少無辜犧牲,又教人十分敬佩。」

  胡彥之聳肩一笑:「我若是他,應該也會選擇退隐罷?這一身的功過實在太
難議啦,今生不該負的也負了、不該舍的也舍了,其中的是非曲直,恐怕隻能留
待後世評說。」

  耿照揣想武登庸孓然一身、茕茕獨立,身影慢慢消逝在夕陽平原的景象,不
禁縮縮脖頸,說不出的清冷寥落。

  「他……應該十分後悔吧?」

  如果能夠,他願不願用一身武功、一族興複,甚至是一己生命,換取那遲到
的七日?如果一切能夠重來的話,他還會不會離開射平府、離開北關道,離開那
貌美卻剛烈的公主妻子?

  ——抱持着這樣的悔恨,人要怎樣才能繼續活下去?

  他開始有些了解老胡斷定刀皇不在人世的原因了,益發覺得心虛:「我……
能冒認是他的弟子麽?這樣的人、這樣的苦……我怎能再冒用他老人家名諱?」
低聲道:「老胡,我們這樣子騙人,豈非很對他不住?我……我不想這樣。」

  胡彥之早已料到他會這樣說,淡然一笑。

  「你别聽嶽某某亂放狗屁。名位有時确如浮雲,但有的時候,卻是救命時用
的萬靈藥。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若隻是打下手的小厮,今日獨
孤天威追究起來,也隻能拿你當奸細查辦。要不,該怎麽解釋一名下人竟能在天
裂妖刀之下來去自如,解了八荒刀銘的斷頭之危?」

  他見耿照默然無語,又道:「況且,阿傻雖暫時保住了一命,然而獨孤天威
那寶貝真讓他同嶽宸風打擂台的話,肯定白送一條命,你想不想救他?還有你那
同村的童年玩伴葛五義,他私放了我們,這事早晚教獨孤峰知曉。這個你要不要
救?」

  耿照聽得熱血上湧。他與阿傻萍水相逢,憐其失聰,又想起了家鄉的姐姐耿
萦,這才無法袖手,但葛五義卻是受自己的連累,萬萬不能舍下不管,大聲道:
「當然要救!」

  胡彥之冷笑:「但執敬司弟子耿照自救不暇,想救哪個?隻有刀皇的弟子、
堂堂七品典衛的耿照耿大人,才有機會救人。」典衛一職原本是親王府内的侍衛
長,相當于皇帝身邊的禦前帶刀,品秩甚高,卻毋須實際任職,逐漸演變成親王
重臣們用來籠絡武林高手的酬庸手段,尋常武官要按部就班升至七品實屬不易。

  耿照無言以對,肩膀垂落,神情十分氣餒。

  胡彥之道:「小耿,我不是害你,是想幫你一把。你若想調查妖刀之事,這
七品典衛的身份十分受用,決計比一名下人弟子方便得多。」見耿照猛然擡頭、
滿臉震驚的模樣,他嘿嘿一笑,低聲道:「你認出了天裂妖刀,二掌院卻無動于
衷,顯然當夜琴魔臨終前所傳,是你不是她。這個關竅一想通,剩下來的就很容
易懂啦。你之所以能應付天裂妖刀,自然也是琴魔所傳,是也不是?」

  耿照幾乎想把一切和盤托出,轉念又想:「二總管千叮咛萬囑咐,讓我千萬
不能露臉,以免流影城卷入風波,如玄犀輕羽閣般萬劫不複。我已違背她的交代
鬧出這麽大的事來,豈能一錯再錯?」無法判斷該不該說出來,猶豫片刻,低頭
小聲道:「我不能說。」

  胡彥之「嗯」了一聲,也不生氣,忽然停下腳步,你原來是客舍已至。

  「正所謂:『朋友相交貴乎誠』……」見耿照吞吞吐吐、急着解釋的慌亂模
樣,忙舉手安撫,沉穩道:「你别急,我沒生氣,也不是責備你。人都有難言之
隐,重點是當你想說的時候,有沒有人可以聆聽。」

  「你若想找人喝喝酒、聊一聊,我便在這裏。我同你二哥,随時歡迎你。」

  「咿」的一聲,柴扉輕輕掩上。胡彥之手扶粉壁,寬闊、高大的背景緩緩前
行,終于隐沒于客舍門影之内。

  日影西斜,暮霭浮動,耿照呆立在圍籬外,心裏空蕩蕩的。仿佛被他的磊落
刺傷,既恨自己旁皇猶豫,又覺軟弱無依。霎時天地俱遠,更無一物可恃。

  耿照踏着夜色,匆匆回到挽香齋,書齋裏已點起高燭,橫疏影正伏在案前振
筆疾書,雪白細潤的小巧額角上垂落一縷濃發,鬓邊微帶輕潮,頰畔黏着些許發
絲,裸露的胸口嫩肌布滿密汗,連微噘的上唇都潤着一小片水珠,襯與金絨似的
淡淡汗毛,分外可人。

  耿照這才發現:比起尋常女子,二總管的體質着實易汗,整個人如水捏就,
被燭火燈焰微烘着,便沁出一整片瑩潤香汗,清幽如梅的體香被汗水體溫一蒸,
蓦地馥烈起來,活像是煮化在糖膏裏的茉莉花醬,濃郁之外,又說不出的溫甜适
口。

  他自從領略過女子的好處,眼中所見、耳中所聽,甚至鼻中所嗅,都與過去
大不相同。

  同樣是高高在上的二總管,從前隻覺她親切、美貌、精明強幹,梳妝打扮都
極好看;如今所見,卻是她伏案寫字裏那雪潤潤的藕臂線條,滾動着破碎汗珠的
酥膩肌膚,還有那雙飽滿尖翹的渾圓乳廓——沉甸甸的乳房下緣裹着兜錦衫紗,
被主人輕擱在幾案上,仿佛爲了減輕巨乳對肩背造成的沉重負擔。沃腴的乳肉被
堅硬的烏檀桌闆托高撐擠,乳質既綿軟又尖挺……

  耿照伫立在門前許久,始終沒跨過檻兒來。最後,還是橫疏影先瞥見了他。

  「進來。」

  耿照回過神來,隻覺面紅耳熱,讷讷地摸進書齋裏,垂手立在一旁。

  「坐下。」橫疏影頭也不擡,繼續寫字;寫完一封,又取過一帖空白書柬。

  耿照四下張望,不見其他随班行走,知她摒退左右,定是要狠狠責備自己一
頓,思慮至此,心中反倒釋然。見她提腕往硯台裏捺了幾筆,起身趨前,拿起青
瓷水注與騰龍貢墨替她研墨。

  「回去坐好。」橫疏影繼續低頭書寫,仿佛連撥開他的手都嫌麻煩,片刻工
夫都不肯浪費。耿照悚然一驚,倉促間聽不出她的口氣起伏,隻覺甚是不善,低
頭快步而回;直到坐下,才發覺水注墨條還捏在掌裏,一手一物,就像小孩兒拿
着波浪鼓,模樣頗爲尴尬。

  轉眼橫疏影又寫完一摺,要研墨卻又不見家生,擡頭見他回來也不是、坐着
也不是,手足無措的呆樣,圓睜杏眼便要發作;瞧着瞧着,忽然「蹼哧」一聲笑
了出來。

  這一笑直如冰消瓦解、滿室生春,耿照都看傻了。橫疏影一笑之下,便再也
闆不起臉兒,雙頰暈染,咬了咬豐潤的唇珠,又氣又好笑,嗔道:「杵在那兒做
甚?快還墨條來,淨礙事兒!」

  耿照如獲大赦,自己也覺得好笑起來,忍笑趨前研墨,漸漸不再忐忑。

  橫疏影微側着秀靥提筆寫字,淡然說道:「你現下是七品典衛啦。要注意言
行,打從明日起,莫要再幹這等差使了。」耿照心中有愧,低道:「是。」研至
濃淡适可,輕輕放下水注墨條,快步回座。

  橫疏影擱下筆,指着手邊的頭兩封書柬。

  「這封是呈給吏部的公文,第二封則是發給掌理皇室事務的宗正寺,明日一
早我便派快馬馳報京城,兩頭遞交。主上無戲言,他既讓你做流影城的典衛,你
就得拿出七品武勳的樣子來,關于服儀進退等我會再找時間教你。典衛是正七品
的散官,年秩八十石,每月另支薪俸四千錢,足夠你在家鄉買塊良田,爲姐姐置
辦嫁妝,安心奉養老父。」

  耿照羞愧難當,雙手緊握扶手,低頭不敢說話。

  橫疏影指着剛寫完的另一封便箋,那是流影城内通用的關條。

  「明天,我讓巡城司派出一批武裝辎重隊,往龍口村接你父親和姐姐入城。
你今日在不覺雲上樓插手天裂刀之事,雖救了嶽宸風一命,可也别奢望他會感激
你。你當衆掃了他的顔面,以鎮東将軍府耳目之廣,難保不會牽連你的家人。」

  耿照感激之餘,心中不禁掠過一抹寒意。

  他并未天真到以爲嶽宸風會感念他的出手,而是此刻才忽然省悟:随着「耿
照」這個名号爲人所知,如姐姐、父親這般平凡安居的小老百姓,竟也成了「八
荒刀銘」嶽宸風及鎮東将軍的對頭。昨夜長孫日九的提醒言猶在耳,今日竟已不
幸應驗。

  江湖之險惡,令耿照不寒而栗,喃喃脫口:「原來我竟救錯了他。」

  橫疏影輕哼一聲,怫然不悅:「你午間于禁園沒做對過一件事。」她若狠狠
責罵一頓,耿照心裏或許好受些,此刻隻覺滿腔歉咎,既心疼她此後将無止盡的
勞心勞力,以應付接踵而來的麻煩,又惱自己無力解決困難,低頭道:「小人知
錯……」陡地想起橫疏影的叮咛,讷讷閉上了嘴。

  橫疏影歎了口氣,玉手輕覆書柬,輕聲道:「我倦啦,你先下去罷。有什麽
事,我們明兒再說。」耿照還待開口,她一舞紗袖,俏臉上的神情毫無轉圜。耿
照莫可奈何,長揖到地,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

  如果能夠,橫疏影其實還想再留他片刻。倒不是真想責備他什麽,隻是看着
這有時精明、有時又憨傻得可愛可笑的少年,她就不由自主輕松起來,就像……
就像是同自己的弟弟在一起似的,便隻說說笑笑,聊些不着邊際的事也很開心。

  但今夜不行。橫疏影另有要事,不得不打發他離開。

  一回到挽香齋,那張紙頭已擱在桌上,混在一大堆攤開散置的帳冊圖卷裏,
旁人看來直是藏葉于林,就是刻意翻找也未必能看見,但對凡事自有一套綿密理
路的橫疏影來說,那淡黃色的薄脆紙箋異常刺眼,仿佛放置之人已透徹她獨有的
思考模式,以暗碼大剌剌地向她示意,模樣張牙舞爪。

  ——「回帖」已至,刻不容緩。

  箋上有四道藏青色的爪痕,斜斜跨過巴掌大的紙面,拓印似的斷續痕迹透着
一股邪氣,仿佛是某種禽類所留。

  橫疏影目送耿照走遠,小心地閉起門窗、放落紗帳,确定四下無人之後,才
将紙箋靠近燭火。

  燭焰一攫紙尖,「蹼!」綻出一蓬青煙,吞吐卷曲的煙絲凝聚成團,并不散
逸,一下化成巨大鈎喙,一下又像是猙獰的趾爪,最後幻化成兩道蓋天鵬翼,抖
擻着向虛空中飛去,眨眼消失不見,連些許餘燼都沒留下——青鳥,本就是仙人
的信使。

  這是仙人之間的秘密暗号。

  盡管箋上一個字也沒有,但青箋所代表的十六字意義,早在立下血誓的那一
天橫疏影便已記熟。收到青箋後,必須在規定時限内趕至某地,沒有理由、沒有
借口,不惜一切代價。「絕對服從」,原本就是血誓書裏的一部份:由地獄重生
的惡鬼們,除了複仇的目标與自身的欲望,隻剩下一個必須服從的對象。

  ——是夜子時,九幽泉下;古木鸢令,姑射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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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5: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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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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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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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19-20


          第十九折 九幽泉下 快斬無雙

  亥時将盡,橫疏影走過陰濕漫長的地底岩道,來到骷髅嶺。

  她戴着那張妖異詭麗的木制女面,頭罩黑巾,籠住長發,玲珑浮凸的姣好胴
體被一襲寬大曳地的黑絨大氅盡掩,再加上雙肩厚重的三層烏布披膊(肩甲),
活像從冥府爬上來的魍魉妖魂,人鬼莫辨,更遑論雌雄。

  橫疏影出身青樓,不懂武功,「那人」卻能在流影城重重守衛下、将她神不
知鬼不覺劫将出來,她假定其餘的姑射成員也都是身懷絕藝的頂尖高手。雖說從
加入組織的那一刻起,橫疏影便已豁了出去,連死都不怕了,還怕甚來?然而每
回集會她仍小習翼翼地将防身武器帶在身邊,以防席間突生變化,危及自身。

  轉眼岩道将盡,露出一扇自山壁鑿出的長方石門,門中透出些許青幽異光。
已有人先到了,每次集會,「那人」總是頭一個抵達九幽泉骷髅嶺坐鎮,以防餘
人彼此交談,私下聊系。

  橫疏影滅去糊紙燈籠裏的焰火,取出一隻小小的白骨燭台。那燭台雕成人頭
骷髅的模樣,隻比尋常的男子拳頭略大些,雕工精細寫實,難辨真僞;通體潔白
似雪,既無象牙、珍珠之溫潤,又不似玉石剔瑩,倒像烈火燒煉後的骨瓷石灰,
白得妖異。

  台座上小半截青燭,色如翡翠,橫疏影取火絨點上,蕊心「蹼!」綻出一小
蓬青滋滋的詭綠焰苗,雖無燒煙,空氣裏卻彌漫着一股極不舒服的濃烈濁香,嗅
不出到底摻了什麽燒料。

  橫疏影初次聞嗅時吓得踉跄跌坐,差點将燭台擲下,嬌軀不停顫抖。

  「很熟悉麽?」那人低頭望着她,深黝的面具眼洞裏迸出兩道銳芒。橫疏影
不寒而栗,但這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不是因爲他冷咧蒼茫的目光,而是源
自那股濃厚呆闆,充滿死氣的香味。

  「你……想起了什麽?」

  她記得自己瑟縮在岩縫裏,抱頭拚命顫抖,一心隻想搖散腦海裏蜂擁而出的
恐怖景象:縮成一半大小的乾枯人頭,堆得像山一樣;被烈火燒去皮肉血污,燒
去腐臭糜爛的外表,隻剩一顆顆白森森的髑髅,粉爍爍的,潔白得沒有一丁點雜
質……還有爲了掩飾兇猛撲鼻的濃烈屍臭,人們往燒成一片灰燼的殘垣上堆置綠
葉香花……

  橫疏影猛然回神,咬着唇驅散雜識,秉燭走到石門邊。

  青燭綠焰的光暈隻能照到周圍一尺之内,其餘便隻一片漆黑。就着鬼火般的
螢焰望去,黑暗裏懸浮着三張詭異的木制面具,木面之下空空如也,十分駭人。

  橫疏影知道在其餘三人眼裏,自己也是一張懸空的妖異鬼面,這便是青燭焰
的妙用。她來此已不下數十次,對集會處是圓是方、有幾個出入門戶、周圍有沒
有其他機關布置等,仍是一無所知。

  在黑暗裏,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說不定走出石門幾步,便是一處巨大的陷坑
——抱持着這樣的警覺,在「那人」出現之前,其他成員便隻沉默地隐身黑暗,
仿佛這是僅剩的最後一點安全。

  今天的情況極不尋常。子時将過,卻隻來了四張面具,還有兩人遲未出現,
包括召集會議的人在内,這是從沒發生過的事。姑射成員互不相知,不許刺探、
不許洩漏,違者必死;唯一掌握全員身份的,便隻「那人」而已——放任成員獨
處,決計非他所樂見。

  時間在滴答的岩壁水聲中流逝。洞裏陰濕刺冷,盡管橫疏影黑袍下穿了禦寒
的旅裝,仍覺得手足冰冷;地底水氣透骨而入,額角如有無數小針攢刺,十分難
熬。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開口。

  「古木鸢呢?叫人巴巴站着,自個兒卻藏頭露尾的,這算什麽意思?」西北
方的綠焰一陣晃動,顯然秉燭之人說話所緻。那是張虎形面具,張嘴露牙的模樣
刻得栩栩如生,宛若噬人之際忽聞動靜、猛地轉頭咆哮一般,望即生寒。

  這張木鬼面的代号是「深溪虎」。

  而「深溪虎」口中的「古木鸢」,正是一手召集「姑射」的那個人。

  橫疏影對深溪虎沒甚印象,兩人的任務并無交集,記憶中西北方位的面具一
向沉默,做出這麽輕佻大膽的發言,這還是姑射集會以來的頭一次,隻可惜無法
從聲音多做判斷。面具有特制的簧片機構,能巧妙變化人聲,無論誰戴上面具,
都隻能發出專屬于那張面具的、既獨特又詭異的聲音。

  另外兩張面具并未加以理會。

  東北方的蟬形面具是「高柳蟬」,聲如其名,異常尖刺,然而說話的口吻卻
十分緩慢,措辭謹慎小心,冷冷的調子,偶爾也有一絲姜辣火氣。橫疏影從不覺
得面具主人會是女子,更甚者,極可能是一名飽經曆練、地位甚高的年老耆宿。

  位于西方的面具則雕成了飛鳥并翼的形狀,名曰「下鴻鹄」,那雙覆着面孔
的巨翼上羽根宛然,又像兩隻布滿鱗片的并排手掌,上頭開了兩個渾圓眼洞,令
人渾身雞皮悚立,說不出的惡心怪異。除了「古木鸢」外,另一張缺席的面具是
「巫峽猿」,再加上橫疏影持有的「空林夜鬼」,即爲姑射六人。

  「巫峽猿也未到,還要再等麽?都等個把時辰啦,要不先散了?」深溪虎的
聲音低沉震耳,宛若獸咆,襯與輕浮叨絮的口氣,頗有些不倫不類。

  但誰也沒理他。

  「姑射」之人,都是從地獄裏爬回來的惡鬼;支持他們活下去的,除了複仇
的對象及自身的欲望,沒有其他。相對于煉獄裏的痛苦折磨,待在陰冷刺骨的地
底岩洞等上一個時辰,又算得了什麽?橫疏影心中冷笑,也選擇了沉默。

  兩朵綠焰「蹼、蹼」接連亮起,東北方的虛空裏浮出一張猿面,兩支尖長獠
牙還不算可怕,真正恐怖的是它那咧嘴嘻笑、宛若人一般的神情,黑暗中倍顯陰
森。正北首位上,青綠色的幽焰鬼火劃出一張巨喙如鈎、飛羽如熾的鳥形面具,
姑射的主人倏然現身。

  「諸君久候了。」古木鸢的聲音空洞呆闆,猶如機簧震動。那槁木死灰般、
一點生命迹象也無的單調聲線,伴随着岩洞裏的盛大回響,令人不寒而栗。「今
日之會,乃因事态緊急。琴魔一事發生變化,須與諸君參詳。」

  「據悉琴魔已死,此情報經過查證,應有九成以上的準确度。」開口的是下
鴻鹄,「有你親自布置出手,便是魏無音也難逃劫數。人都死了,還待怎地?」

  古木鸢冰冷的眼神越過漆黑的虛無,直向她迸射而來。

  橫疏影清了清喉嚨——雖然透過「空林夜鬼」的面具,她清脆動聽的嗓音将
變得迷離磁啞,悉數磨去聲線、口吻、甚至措辭語調的辨識性,與白日流影城的
橫二總管更無一絲雷同。

  「據信琴魔在臨終之前,将妖刀的秘密傳給了一名喚作耿照的流影城弟子。
那少年自稱是刀皇傳人,在流影城與天裂附身的刀主交手,硬生生使人刀分離,
本領不容小觑。」

  「哦,是刀皇武登庸的徒弟麽?」巫峽猿的聲音隐有一絲波動。

  「依我看,那少年與刀皇無關,隻是信口雌黃。」橫疏影淡然回答。

  「若真是如此,更加不能馬虎。」下鴻鹄接口,「既非武登庸的徒弟,卻擁
有壓制天裂刀的能耐,肯定是琴魔做了手腳。魏無音到底傳了什麽給他?光靠口
耳交代,決計不能在一夜之間,把自己的所知所能傳給他人……那名喚耿照的少
年,有無可能是魏無音偷收的徒弟?」

  「莫三、沐四都是魏老兒的愛徒,他們也制不了妖刀。」古木鸢沉聲接道,
「當務之急,須盡快弄清楚那耿姓少年,究竟由琴魔處繼承了什麽,竟能壓制天
裂。空林夜鬼,此事由你負責,三天之内調查清楚,速做因應。」

  「三天?」橫疏影一凜。

  古木鸢并未回答。這是命令而非垂詢,本無回應的必要。

  他頓了一頓,沉聲道:「諸君,妖刀既出,計劃便無回頭機會。倘若成功,
各位肩負的血海深仇、欲殺之而後快的平生大敵,終能得到圓滿的結果;倘若失
敗,則萬劫不複,想做回煉獄之鬼亦不可得。記住,計劃絕不能有一絲破綻,諸
君若做了正确的選擇,我對諸位的承諾便會實現。」

  黑暗的空間裏一片死寂。

  橫疏影額汗涔涔,定了定神,又問:「若調查的結果,那名少年确實自琴魔
處得到了破解妖刀的秘訣,又該如何?」

  劍一般的冰冷目光再度射來,橫疏影心驚肉跳,幾乎無法迎視。

  「你說呢?」單調如振簧的語音不帶一絲感情。

  橫疏影無法回答。

  古木鸢平平道:「我們的計劃隻許成功,不許失敗。殺了一個琴魔,這世上
絕不能再有第二個琴魔,我的答覆是『殺』。諸君以爲如何?」

  下鴻鹄道:「此子身手不凡,眼下雖暫時未成氣候,爲免夜長夢多,自然是
殺。」

  「既無武登庸,我沒興趣。」巫峽猿道,「殺。」

  古木鸢望了左首一眼,高柳蟬緩緩說道:「殺。」

  隻剩下兩人尚未表态。古木鸢決事,一向不問旁人意見;此舉絕非征詢,而
是忠誠考驗。橫疏影香汗浃背,十枚尖尖指甲幾乎掐進掌心肉裏,想不到唯一可
能與自己站在一邊的,竟是那輕佻懶憊的深溪虎。

  耿照的命運已決,無法改變。眼下她必須挽救自己的。

  正要說話,忽聽深溪虎道:「哎呀,這事就定了罷?姓耿的小子若是琴魔第
二,自是宰了省事;如若不是,那便甭理他。大家生意做這麽大,有許多事忙,
犯不着在這種地方纏夾。」他一開口,古木鸢便知不對,猛然轉過頭,眼洞中射
出利光。

  深溪虎本想笑着聳聳肩,陡覺那目光如寶劍一般,倏地破眼穿顱,連後腦勺
都隐隐作痛起來,連忙轉開視線,暗自心驚:「他媽的,好厲害的老妖怪!」

  橫疏影得他解圍,思慮一清,暗忖:「也對。世上豈有神功灌頂、一夕功成
的事兒?耿照的舉止表現,說不定另有因由,未必與琴魔有關。」定了定神,從
容應道:「他若妨礙了我們的計劃,自當鏟除,以絕後患。」

  古木鸢滿意點頭,沉聲道:「諸君去罷!待五刀齊出、刀主現世時,會再召
集各位,商讨下一步行動。」

  綠慘慘的焰火逐一熄滅,高柳蟬、深溪虎、下鴻鹄、巫峽猿……四張鬼面接
連沒入黑暗,最後隻剩兩張面具隔空相對。「有事?」古木鸢的聲調依舊平闆。

  「你答應過我,絕不讓流影城卷入事端的。」橫疏影強抑怒氣,咬着牙道,
「如今赤眼被耿照攜回,萬劫落在紅螺峪的無生澗裏,天裂與其刀主更是大剌剌
的卯上八荒刀銘嶽宸風!五刀之中三刀俱在,流影城豈能幸免?」

  古木鸢漠然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再送出三刀不難,我對你的保證依然有
效。還是你要我告訴其他人,讓他們在排局設謀以完成任務時,切不可動着白日
流影城,好教他們看穿你的身分?」

  橫疏影頓時爲之語塞。

  姑射六人,無一不是才智之士,否則也無法隐于幕後,借妖刀操弄武林。古
木鸢的禦下之法,一向隻交代任務目标,而由成員自行設局完成;隻求結果,不
問手段。倘若吩咐其餘四人不可擅動流影城,身分定然曝光,這是她絕不願發生
之事。

  「你隻有三天的時間。期限一到,即使查不出實情,爲免生變,一樣要将耿
照除掉。」他冷冷說道,「想必你很清楚,你的麻煩絕不隻三妖刀而已。琴魔的
遺體還在朱城山,前事未了,四大劍門早晚找上門來;鎮東将軍府鐵了心插手三
府競鋒,獨孤天威又惹上嶽宸風……你若應付不來,流影城一樣有難。」

  這些問題,其實她已想了一整天。

  名動東海的「暗香浮動」橫疏影自不會坐以待斃,隻是準備尚未周全、麻煩
又接踵而至,精明如她,也不禁有些軟弱心疲。

  「流影城若毀,你也不過是庸才而已,『姑射』中隻有超凡絕俗的仙人,無
處可供庸才容身。隻這一回,我且當你是個軟弱平凡的女子,口出無智之言,記
住你沒有第二次的機會。離開!」

  橫疏影臉色白慘,捏緊粉拳,咬唇不發一語。「蹼!」綠焰滅去,那張既妖
異又凄豔的山鬼面具沒入黑暗,細碎的腳步聲一路迤逦,片刻消失在濕冷陰暗的
甬道中。

  古木鸢并沒有離開。直到确認其他人都已去遠,一蓬妖異的綠焰忽又亮起,
隆刻古樸、宛若朽木的蟬形面具無聲無息出現。

  「你受傷了?」高柳蟬的語調還是一貫的緩慢,聽不出波紋起伏。

  「魏無音畢竟是魏無音,十分難纏。」古木鸢低道:「所幸那人醫術高明,
敷藥包紮後已無大礙,休息幾天就好。倒是耿照之事,十分棘手。」說到這裏,
平闆的聲音裏忽有一絲微妙變化,「你在他身上花了忒多心血,也難爲了你那個
「殺」字。」

  被簧片掩去的細微之變,并沒未逃過高柳蟬的耳朵。

  「如果說我還真揪了一下心,你要不要笑我軟弱多情?」

  高柳蟬冷哼一聲,緩緩說道,「你我千算萬算,沒算到魏無音還有這一手。
他若對耿照施行了傳聞中的奪舍大法,可能發生幹擾、突出異變,也可能效果出
奇的好,後果實難逆料。從我讓耿照上朱城上來,便已做好了棄子的準備,但挑
這個節骨眼,自然是可惜。」

  「避免節外生枝的方法隻有一個。」古木鸢冷冷說道。

  「我既已點頭,便無後悔的道理。隻是你須答應我一件事。」

  「說。」

  「橫疏影那小娘皮若殺不成耿照,就得把他留下。」

  古木鸢猛然轉頭,直視着蟬形面具後的黃濁雙眸。

  「不是親生的孩子,也有這種無聊的感情麽?」他冷然道,「你老啦,跟姓
橫丫頭一樣,開始變得感情用事。說到了底,你還是想保他。橫疏影若失手,我
會親自殺他,魏無音便是榜樣。」

  高柳蟬「呸」的一聲,居然笑起來。

  「你想錯了,沒有價值的東西,留之何用?」高柳蟬哼笑着,緩道:「奪舍
大法與妖刀,關鍵都在一個『蠱』。妖刀奪人意志,又彼此殘殺,目的是争做蠱
王;而奪舍大法将神識灌入他人體内,争主其軀,也是強者存弱者滅,二者無論
源流脈絡,俱有相通。橫家那小娘皮不是省油的燈,她若殺不了耿照,證明那孩
子成長之快,已走上『蠱』之一路。究其變化,能加速我等對妖刀的掌握。」

  古木鸢靜靜注視他。

  高柳蟬眯眼迎視,不閃不避,仿佛對他的目光全然無懼。

  「這理由我可以接受。」姑射的首腦輕聲道。

  他們的确需要突破。計劃啓動,再無轉圈的餘地;很快的,像鬼魅般四出殺
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妖刀将不符所需,「姑射」必須更有效、更随心所欲地制
造刀主,更能承受如今日之耿照這樣的損失。

  「橫疏影若失敗,我将親自動手。通過這兩次考驗,我就承認他有被留下來
的價值。」……

     * * *    * * *    * * *    * * *

  耿照一出挽香齋,就知道消息已經傳開了。

  沿路的侍女仆役大老遠瞧見,立刻讓至一旁,有的微微颔首,露出讨好谄媚
的神色,但落差實在太大,一下子不知該如何稱呼他才好,目光尴尬地一交會,
也隻是笑而已;有人索性避了開來,等明日執敬司正式布達,塵埃落定了再說。

  七品官到底有多大?耿照毫無概念。他苦着臉回到新撥下的随班院舍,長孫
日九已洗浴更衣完畢,倒在床鋪上呼呼大睡。

  這座小院離他昨夜還睡着的庚寅房甚遠,平常根本不會走到這兒來,床帳、
擺設、整齊疊在榻上的換洗衣物、桌頂擺放的青瓷茶釜……觸目所及,無一不是
簇新而陌生。

  若有人能無視他的出身,貧賤時不欺、富貴時不谀,除了從小看着自己長大
的七叔之外,大概就隻有長孫日九了罷?耿照在回程的路上懷着一絲希望,盼與
日九聊上幾句,一吐心中的積郁旁皇,誰知亦不可得。

  他歎了口氣和衣倒在床上,毫無跻身出頭的喜悅興奮,怔望着天花闆發呆,
直到睡意鋪天蓋地襲來,一把将他攫入迷離夢鄉,混亂的思緒倏然中斷,隻餘一
片深黝黝的黑……

  耿照伸手一撥,虛無的黑幕應手而分,化作一縷縷灰翳;忽然一團血豔豔的
赤光爆炸開來,四周頓成一片火海,漆黑的背景落地還形變成一大片石砌牆垣,
青石覆蓋的範圍從腳下、牆上,一直延伸到天頂,似乎是某條城寨甬道。

  熊熊火焰吞噬了通道來處,地上到處散落着殘肢斷劍,切口平滑齊整,怪異
到幾乎讓人忘了這副景象所代表的殘酷與血腥。火舌四處竄燒,濃煙滾滾而來,
但他探手卻不覺灼熱,也聽不見任何聲響,彷佛整個人被浸入水中,除了視覺,
其餘的感官全被阻隔開來——「這是……琴魔前輩的記憶!」

  耿照渾身悚然,身體不聽使喚,「他」——其實是當年的琴魔魏無音——揮
散濃煙,拖着身子向甬道的盡頭前進,一邊嘶聲大吼。耿照聽不見聲音,仍能感
覺那股聲嘶力竭的震動。前方不遠,一名蜂腰長腿、苗條健美的女子拄劍扶壁,
掙紮欲起;另有一具屍體倒卧一旁,面目難辨,被鋒利的刃器開膛破肚,死狀極
慘。

  女子爬過一地血污狼藉,被刀刃割開的殘破衣衫濡着血膩漿滑,裹出玲珑浮
凸的姣好曲線。衣裳破口依稀見得玉質般的瑩潤肌膚,被凄豔血色一襯,更是白
皙得無以複加;背心衫子被鷹爪功一類的重手法抓下一幅,由肩胛直到腰後,裸
出一段象牙也似、骨肉勻停的美背,背脊瘦不露骨、曲線滑潤,蜂後般的細腰扭
轉如蛇,腰下的臀股卻渾圓緊繃,聳起如兩瓣險丘,望之令人血脈贲張,難以遏
抑。

  耿照不覺癡望,一股奇妙的感覺油然而生。

  「不要去!」

  ——這……這是前輩當時心中所想麽?

  女子似聽到「他」的叫喚,回頭大聲應答,容顔被披散的濃發與煙硝所掩,
依稀見她下颔尖尖,生得一張端麗的瓜子臉,肌膚酥白耀眼,與半裸的美背一般
無二。

  「我們上當了!刀畢竟是刀,永遠……都不會變成劍!」

  琴魔嘶吼着,女子卻捂着耳朵拚命搖頭,活像情緒崩潰的小女孩。這在一名
十八九歲的年輕女郎身上看來說不出的荒誕滑稽,然而耿照卻笑不出來。那是無
法言說、偏又難以抵抗的巨大絕望,在它之前,即使是挺身對抗妖魔的英雄們,
也隻有無力倒下……

  水平的視線突然向下滑落,「他」傷疲已極,終于跪倒在地,離女郎隻有兩
步之遠,奮力向伊人伸出手臂,一邊叫喊。

  「那人不是第六把劍,他是預言中的叛徒……是最後一把刀!」

  「六」這個數目忽然掠過耿照的腦海。

  ——封印妖刀的最後戰,有六名英雄。

  琴魔前輩、背影動人的美麗女郎、屍橫在地的不知名男子……這裏隻有三個
人。另外三人是誰?誰,又是前輩口中的「最後一把刀」?

  突然間,一條人影自出口踉跄退入,雙手胡亂抓向空中,身子轉了幾轉,仰
天倒下,卻不知是何許人也,隻因來人并沒有頭。第四個人死了,還在通道外纏
鬥的是哪兩個?

  女郎尖叫起來,一把揮開「他」的手掌,也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忽然一躍而
起,一跛一跛地向通道的盡頭奔去!「他」拚着最後一口氣追上前去,逆光沖出
甬道,眼前陡地一片刺亮,分不清是烈陽抑或刀鋒……

  ——「前輩!」

  耿照猛然坐起,驚出滿身冷汗。

  榻邊「碰」的一聲,一條高大黑影跌入窗裏,摔了個四腳朝天。來人翻身躍
起,呼地一巴掌扇去:「去你媽的前輩!這等損人天命的陰損稱謂,豈可對自己
人喊?你個缺德的渾小子!」

  「老胡?」

  耿照被揍醒了幾分,揉眼一瞧,果然是胡彥之。

  「我不是喊你前……怪了,爲什麽不能喊『前輩』?」

  「陰損,真是陰損!」胡彥之揪住他的發髻,提兔子似地一把拎起:「我問
你,你都管魏無音老兒叫什麽?」

  「都……都管叫『前輩』。」他抓着胡彥之熊掌似的大手拚命掙紮。

  「所以咧,魏無音就死啦。」

  耿照一愣,差點忘了抵抗。胡彥之把他的腦袋提近面前,表情陰沉。

  「正所謂:『上天揮大刀,先砍出頭鳥。』武林道上天天死人,都是先從前
輩死起的。這兩字實在是太陰損了,萬萬不可對自己人喊,對外人則無妨,特别
是那些個混蛋,什麽獨孤峰前輩、嶽宸風前輩,多多益善。喊死這些王八羔子,
大夥兒圖個清靜。」

  「原……原來如此。」

  耿照揉着被揪疼的發頂,才發現窗外天光未明,月華盛茂,雲下壓着無數星
星,山與天邊交界處隐有一抹浮暈,離天亮怕還有一個多時辰。對角的另一張榻
上,長孫日九睡得正酣,給他二人這一番鬧都還不醒,胡彥之忍不住笑道:「這
小胖子倒挺能睡。」

  耿照起身着靴,就着桌上的青瓷茶釜倒了兩碗冷茶,歉然一笑:「隔夜的茶
水,你多擔待。」胡彥之搖頭:「待會有活兒要幹,飲冷茶不宜,回來再說。跟
我來!」

  一推窗格,縱身躍出。

  耿照尾随着來到一座荒僻的院落,沿路東繞西轉,以他在城中數年,一下子
也不确定究竟身在何處。那院中甚是寬敞,鋪開一大片平整青磚,月光灑落,映
得分外清明,沿牆卻是枝丫扶疏,濃蔭環繞,不易自外頭窺入。

  胡彥之從角落裏取出兩柄連鞘單刀,将其中一柄扔給了他。

  耿照抽刀映面,鋼刀雖是一般,卻折回滿目流輝。「這是?」

  「你沒時間睡大頭覺啦,咱們哥倆切磋一路刀法。」

  胡彥之懶憊一笑,随手擎出。左鞘右刀,一舞便是兩拔兒狂風勁芒,刮面凜
烈,動作卻是舉重若輕,說不出的好看。耿照心思極快,知他是有意傳授武功,
但江湖人最重門派師承,非是天門弟子,不得鑽研天門武功,否則便是偷拳,勢
成武林公敵,人人得而誅之。

  胡彥之窺破他的遲疑,聳肩一笑。

  「我十六歲便出江湖曆練,除了本門武功,起碼拜過幾十位師傅,學習各種
雜學。要不,我師父做掌教之前乃是青帝觀劍門一脈的大宗主,我是他唯一還活
着的徒弟,哪來的刀法教你?」

  耿照想想也是,不覺失笑。

  胡彥之拿刀鞘輕敲他腦袋,難得正經起來。「一握兵器便不能再嘻皮笑臉,
這是對武藝的尊重。」手腕一抖,刀鞘斜斜指地,「你來砍我,隻消砍中這隻刀
鞘,便算我輸。你試試。」

  耿照想起幼年時與木雞叔叔玩的砍柴遊戲,頓覺親切,笑道:「你别托大,
我很會用刀的。」也是一抖手腕,那鋼刀未掀起風聲,竟已掄掃開來!

  他天生速度快絕,這一刀更是有心施展,出手松軟已極,無所用心,全憑自
身的重量旋掃;刀似離心去後,才以尾勁一拖,當日木雞叔叔将整把筷子似的柴
束橫裏削斷,用的便是這等手法。耿照隻看了一回,便即學起。

  誰知鋼刀掃過,胡彥之手裏的環銅木鞘微略一晃,仍好端端地停在原處,鞘
尖指地,彷佛耿照未曾出手。耿照不禁一愣:「難不成……老胡的動作竟比我更
快?」胡彥之面無表情,輕哼一聲:「就這樣?老太太穿針納鞋底隻怕還比你利
索些。」

  耿照被激起好勝心,點頭道:「那我再快些。注意了!」呼地一聲,掄刀回
掃!胡彥之手腕微晃,連衣袂都沒怎麽揚起;鋼刀過後,木鞘仍在原處,姿勢與
先前一般無二。

  【排版注:上下文不連貫,疑缺。】

  眼見他遊刃有餘,忽然扭腰旋肘,猛将鋼刀拖回,「笃!」一聲細微輕響,
刀鞘仍在,隻是角度略斜,鞘弧上缺了一小片陳舊彤漆,露出暗沉木色。

  耿照興奮叫道:「我懂了!」

  胡彥之點頭道:「咱們變個方法玩兒。你拿好刀鞘,不能被我的刀碰着,明
不明白?」耿照隐約抓到訣竅,知道躲比攻更困難,連忙打點精神應付。

  這遊戲一開始便已知道結果。

  無論他如何挪開刀鞘,胡彥之隻稍稍一動,輕易發刀擊之,無比準确。耿照
漸漸發現:恰恰便是自己的「動」,引來了老胡之刀,索性閉上眼睛全憑感應;
胡彥之的攻勢卻未稍止,鋼刀刀背如雨點般往鞘上招呼,往往稍一遲疑,刀鞘上
便連吃幾記,細碎的爆擊聲密如炒豆,劈啪不絕——耿照心下放空,耳中越來越
聽不見聲音,閃身的動作反而流暢起來。

  下一個瞬間,在「刀來了」的念頭萌生以前,他忽把木鞘一橫,一抹銳風貼
肘滑過,胡彥之的鋼刀首度落空!還來不及思考,又把刀鞘往懷裏一抱,反掠而
回的刀刃隻差分許便要削中他的鼻尖,耿照閉目止聽,以毫厘之差,閃過了第二
刀!

  刀風越強,耿照卻逐漸進入物我兩忘的奇妙境界,舍棄有異于常人的靈敏五
感、忘記自己發達優越的肢體、沒想過何時歇止,隻是讓身體的動作與「刀」維
持平衡,進退趨避、如影随形……

  白天與阿傻交手時的情形,忽然變得理路分明:當時,耿照隻覺眼前一紅,
身體不聽使喚地動了起來,那是别人的功夫,來得莫名奇妙、走時又無所依憑,
此際卻是紮紮實實地開了心竅,身使臂、臂使刀,越來越圓轉如意。

  在他的感知裏,刀的軌迹就像是一座具體而微的渾天儀,一刀劃過便留下軌
迹,絕不消失;慢慢的,刀的來勢去向清楚起來,毋須透過眼、耳、膚觸便能掌
握,甚至加以預測——他大着膽子将鞘口往「軌道」上一送,「铿!」的一聲,
猛然睜眼,隻見老胡側舉鋼刀,近乎兩尺的刀刃恰恰搠入刀鞘中,毫厘不差、端
妙無方,彷佛兩人已爲此舉練過了千百次,方能于快刀纏鬥間靈犀一現,應聲得
手。

  胡彥之脫口道:「接得好!」眉目一動,意興遄飛。

  耿照滿頭大汗,卻難掩興奮,胸中熱血沸騰:「原來……刀是這樣使的!刀
竟也能使到這等境地!」幼年時與木雞叔叔砍柴的情境湧上心頭,忽覺其中妙着
紛呈,大有茅塞頓開之感,每一思索都能有不同的體會。

  而胡彥之的驚訝隻怕更在耿照之上。

  他這門武功别出心裁,刻意打破武學套路中「招」、「式」的概念,練的是
手路直覺,與其記憶招式,不如去透徹體感兵器的細微變化,使之成爲本能,臨
敵時刀便會自己去找對手攻勢裏可堪施展的空隙,就像是水往下流、火能化冰一
樣,不假思索,再也自然不過。

  這理說來容易,但武功造詣越高,反而越難舍下已知,如動物般全心依賴本
能;耿照無此包袱,猶如一張白紙,學來自是事半功倍。胡彥之心想:「總以爲
這門武功除我之外,世上再無其他人能練到如此境界,看來是我敝帚自珍,想得
太滿了。小耿天生奇才,日後成就不可限量。」

  徒弟争氣,可比自己當年悟通時更令老胡欣喜,但眼下還不到松懈的時候。

  胡彥之定了定神,淡淡一笑:「剛才隻是熱身,現在才要玩真的。你暫且休
息下,待會兒咱們玩個新花樣:我用刀攻擊你的鞘,你也用刀攻擊我的鞘,既要
攻也要躲,刀鞘被砍中的就算是輸。」

  耿照似有所悟,還刀入鞘,稍事歇息,舉袖揩抹額汗。

  「老胡,這路刀法就這樣砍着玩兒麽?也沒套路什麽的。」

  「是沒有。你若練到了家,動起手來活像一團旋風,對手還來不及眨眼就被
砍成了一顆爛紅石榴,包管你威震江湖,誰看了都惡心。」胡彥之聳了聳肩,接
着道:「更要緊的是:這路刀法乍看之下,與你那便宜師父的皇圖聖斷刀頗有些
相類,都是運使如風,直如行雲流水一般。此後你跟人動手便使這一路刀法,招
牌晶晶亮亮,決計不會砸鍋。」

  耿照對「刀皇傳人」的話題興緻缺缺,扛着刀往樹下一坐,抖抖濕透的衣襟
散熱納涼。

  「這刀法總有個名目罷?哪兒學來的?」

  「呃,這個嘛……是我跟西山道一個獵戶學的,他有個外号叫『獵王』,我
的追蹤術便是獵王的正宗嫡傳,除了追蹤術縮地法,我還跟他學了這路刀法,叫
這個……是了,就叫『無雙快斬』。」

  「哇,是誰取這麽俗的名字?」

  「啧,你個小毛孩懂什麽?這是庶民風格嘛!你不知道,西山道的熊可曆害
了,站起來足足有兩人多高,弓箭陷阱若一時不能取命,就換獵人倒大楣啦。于
是獵王創制了這套無雙快斬,萬一遇上熊罴,弓箭射盡、标槍投完,拔出雙刀上
去一陣亂砍,那是連熊也怕你啊!」

  「……真是這樣麽?」

  「哎呀,這不重要。總之你好好地練,這門武功雖然難學,所幸你的資質甚
佳,又遇上我這個百年難得的名師,這幾天辛苦一些,勉強也能湊合。」

  耿照笑道:「老胡這話不對。我雖沒練過上乘武學,也明白欲速則不達的道
理,沒有幾年,乃至幾十年的功夫,練什麽都不會有成就。再說又何必急在這幾
天?我年紀輕輕,來日方長……」話未說完,語聲忽落。

  隻見胡彥之雙手抱胸,舉目望遠,罕見地斂去了笑容,神情十分凝肅。

  「沒時間了,必須盡快離開這裏,否則将有性命之憂,更會爲他人帶來意想
不到的災禍。」他回過頭來,被夜色映藍的面孔青得有些怕人,明明輪廓還是那
個開朗豪邁的大胡子老胡,陰沉的神色卻判若兩人。

  「三天之内,你定要離開白日流影城,逃得越遠越好!」


          第二十折 漱雲朱蜜 紫蝶采香

  兩人對望良久,耿照才開口問。

  「你是說笑呢,還是認真的?」

  「好話不說第二遍。」老胡聳了聳肩,起身松筋扭頸、活動肩臂,笑着道:
「喂,天快亮啦,咱們再來打一回。這次不把你打得哭爹叫娘,以後便換我喊你
一聲老耿。」

  「你可要說到做到啊,小胡。」

  胡彥之果然說到做到。

  兩人一直打到天亮,胡彥之的速度較之前快了豈止一倍,刀刀挾着渾厚的内
力,全都砍在耿照鞘上。這是一埸内力與體力的比拚;到後來,耿照根本顧不上
攻擊,須雙手合力才能架住他一砍。老胡一刀比一刀更快、一刀比一刀更沉,刀
勢連綿不斷,鈍重的轟擊聲伴随着荷塘急雨般的碎點節奏,在半個時辰内從未停
過……

  激鬥之間,胡彥之一聲大喝:「着!」

  「铿」的一聲激越清響,兩刀斷成四截,木鞘淩空撞碎,扭曲的銅件與無數
木屑應聲爆開。耿照整個人被震飛出去,和身摔進一小叢灌木裏,落地時汗水飛
濺如洗,彷佛剛從水中撈起一般。

  他以斷刀拄地,掙紮站起,雙臂不聽使喚地顫抖着。

  胡彥之也是大汗淋漓,随手把斷刀一扔,掀衣抹汗,大笑道:「痛快!學武
就是這點好,當真痛快!」耿照卻一臉苦哈哈的,掙紮着爬到樹蔭下,倚着樹幹
支撐疲軟的身體:「哪裏痛快?是揍完人通體舒暢麽?」

  胡彥之正色道:「小耿,我在江湖道上也算是一号人物了,方才全無留力,
鐵了心往死裏砍。這都砍你不死,你應該要很開心才對,堪稱進步神速啊!若非
遇上我這位名師,誰能一夜間辦到?」到院落一角的井欄邊打水,抄幾口飲下,
提桶自往頭上一澆,「嘶——」竄起陣陣熱氣。

  他又将木桶缒入井中,滿滿打了一桶。耿照心中一陣不祥,動念欲起,誰知
身體卻不由自主,腹肌、肩背緊繃得像要抽筋似的,才一用力便痛得坐了回去。
胡彥之像洗馬般整桶水潑來,淋得他濕發披面,渾身狼籍。

  「很痛快吧?年輕人就是要多運動,放眼星空,胸懷大志!今晚同一時間,
我們空中再會。」

  耿照一路扶着庭樹院牆,龇牙咧嘴回到了寝居,所幸沒與什麽人照面,不必
多費唇舌解釋。正自慶幸,忽見院門前立着一名嬌俏小婢,遠遠見得他來,忙不
叠地揮手歡叫道:「典衛大人!」

  他毫無準備,陡被一喚,臊得無地自容,片刻才想起是二總管的貼身侍婢,
名叫時霁兒。橫疏影除了就寝以外的其他時間,幾乎都花在流影城上,每日少則
五、六個時辰,多則七、八個時辰,都由鍾陽等随班行走服侍,隻有一名婢女照
拂沐浴、更衣等女子私密事。

  不同于一般閨閣習性,橫疏影身邊的侍女都做不長,多半服侍個幾年,便打
發一筆豐厚妝奁,安排她們回故鄉嫁人。是以她的婢女不像那些王公寵姬的身邊
人,會仗着主子的勢頭作威作福,旁人皆懼。

  時霁兒芳齡十五,前年才被二總管選去做丫頭,生得一張嬌俏可人的圓臉蛋
兒,個性十分開朗活潑,是許多執敬司弟子的夢中情人。耿照遠遠見過幾回,從
來沒跟她說過話。

  「二總管吩咐婢子來服侍典衛大人更衣。」時霁兒嘻嘻一笑,推他進屋。

  同寝的長孫日九早已不見人影,桌上置着一隻紅漆木盤,盛着一襲疊好的雲
雁細錦袍,其餘如單衣、棉褲、革帶等無一不備,還有一雙白底厚納,烏染高袎
的簇新氈靴。耿照千恩萬謝才把時霁兒「請」出房間,打了滿盆清水拭淨身體,
快手快腳換好衣服,裏外居然無不合身。

  時霁兒推門而入,眼睛一亮,掩嘴笑道:「典衛大人換了新衣裳,人都精神
了起來。」替他拆發梳理,重新挽了個髻,髻中松松地包着一小塊揉成團兒的紗
帛,再以綢帶紮緊髻根。

  「好了!」時霁兒輕聲歡呼,将磨亮的小圓銅鏡推到他面前。「這下子,典
衛大人也像是京城來的貴公子了呢!」耿照恨不得鑽進地洞裏去,拿眼一瞧,卻
見鏡中之人膚色黝黑,濃眉大眼、衣裝整潔,簡直變了另一個人,半點也不像自
己。

  時霁兒笑道:「再配一把刀,那可真的是威風凜凜啦!」小腦袋一歪,不由
贊歎:「二總管的眼光真是好,不隻挑自個兒的衣裳好看,替别人挑的也一般好
看。」

  「這衣服……是二總管替我挑的?」

  「是啊!昨兒下半夜,二總管親自起身挑了這些,讓織工吊起來,隻說『這
裏改短些』、『那裏收一點』,便教人當場裁量改好,喚婢子送了過來。」時霁
兒抿嘴笑道:「典衛大人一定爲本城立了大功,才得二總管這般看重。」

  耿照臉上一紅,暖意頓生。離開龍口村後,多半是他關心别人吃的飽不飽、
穿得暖不暖,少有人爲他這般着想,連身形都深印在腦海裏,無須度量便能裁縫
合身;想着想着,仿佛又回到童年的長生園,日日盼着山道盡頭忽現一抹苗條嬌
影,那美麗和氣的大姐姐又挽着盛了瓜果糕餅的小竹籃,來陪自己遊戲說話。

  「二總管另爲典衛大人安排了一處獨院,請大人随我來。」

  耿照自然沒有拒絕的份,正要起身,卻見長孫日九推門進來。

  長孫望着他一愣,失聲道:「耿照?」骨碌地咽了口唾沫,神情極是怪異。
耿照十分鎮定,轉頭拱手:「能不能麻煩姐姐在外頭稍等片刻?我與他說幾句就
好,不會很久的。」時霁兒極是知機,福了半福,碎步掩門而去。

  門才關上,長孫日九已然憋不住,捧腹大笑:「合着你同世子拜了把子,怎
麽都穿成一個樣兒?」耿照哈哈一聲,一拳揍上他的肩膀:「誰跟你一個樣!」
牽動腰腿肌肉酸處,也疼得哼哼唧唧。兩人打鬧片刻,耿照心頭頓松:「也隻有
他。不管我變成了誰,日九總是日九。」

  長孫日九瞥了他幾眼,低頭哼笑。

  「你今晚不會還這兒睡了吧?」

  耿照被說中心事,收起笑聲點點頭。

  「是啊!等安頓下來,我再來找你。」

  長孫不置可否,片刻才說:「二總管剛才找我去。」

  耿照見他目光中殊無笑意,不覺一凜。

  「淨問你得事,我一推二五六,都說不清楚。隻說你睡覺打呼磨牙,偶爾還
偷尿尿。」長孫日九眉頭一松,忍着笑一本正經地說。耿照也笑了,揍他一拳:
「偷尿尿的人是你吧?我幾時幹過這等鳥事?」

  「咱兩同睡一床,也别分是誰尿的了,好生見外。」長孫湊近低聲,神秘兮
兮的問:「倒是你。幾時搞上了二總管?弄得人家這般牽腸挂肚得,到處找人打
聽愛郎心思。」

  「去你的!小心你的嘴。」耿照又好氣又好笑。

  長孫日九猥亵的笑了一陣,突然閉上嘴巴,不再說話。耿照明白是分開得時
候到了,故作開朗得模樣,笑道:「我雖不住這兒了,人總還在城裏。等那廂都
摸熟了狀況,沒準能常來找你。」

  「二總管問了我很多事,但我什麽都不知道,自然也就不必說謊。」長孫自
說自話,轉過身去收拾床鋪,聲音輕描淡寫得,聽不出什麽起伏,最後兩句卻透
出一股肅殺:「此間是非地,自己要小心。」

     * * *     * * *     * * *     * * *

  時霁兒領着他來到一棟獨門獨戶得别緻小院,倒比老胡得客舍還更寬敞些。
此地距離二總管的别院很近,印象中也是她的休憩所之一。窗明幾淨、擺設簡單
雅緻,空氣裏似乎浮挹着淡淡的梅蕊清香。

  耿照不禁想起當日在響履中,二總管那既豐潤又緊緻結實的胴體、既優雅又
妩媚動人的舞姿,不覺有些暈陶陶的,竟心猿意馬起來。

  卧室的牆上懸着一把墨鞘單刀,耿照浸淫鍛造術已久,不假思索,本能的取
下觀視。那刀甫一出鞘,房中便亮起一泓青光,顯是快銳非常;刀锷上有「應化
萬千」四字落款镌刻,字體指甲般小小一方,其中「萬」字故意镌成草書體,顯
是出自城中首席大匠屠化應之後。

  「二總管交代,這房裏所有的東西,都是典衛大人的。」時霁兒福了半福,
甜笑道:「典衛大人好生歇息,婢子晚些再來看您。」

  耿照赧然道:「姐姐别叫什麽大人啦,當真别扭得緊。」

  時霁兒眼珠滴溜溜一轉,笑道:「典衛大人的年紀比我還大呢!還不是叫姐
姐什麽的?」

  耿照不覺失笑,想了一想,道:「好吧,以後你就叫我耿照,那我該叫你什
麽?」

  時霁兒道:「二總管都喊我霁兒。不過若有旁人在場,我還是得喊『典衛大
人』,要不,二總管知道了肯定生氣的。」

  「一言爲定。」耿照笑道。

  「那我走啦。中午再來給你送飯!」

  時霁兒蹦蹦跳跳去了,偌大得房裏隻剩下耿照一人,靜得有些空冷。他平日
裏勞碌慣了,一下子沒了頂上人使喚,反倒不知該做什麽好,怔怔坐在桌旁,仔
細把玩着那柄屠化應親鑄的碧水名刀,不知不覺消磨了一個上午。

  正午時分,時霁兒果然提着食盒來了,手腳利落的布菜盛飯,服侍他用膳。
耿照頗不習慣,見桌案上四菜一湯、有肉有魚,咋舌到:「這麽多菜,我一個人
怎麽吃得完?你也一起來吃罷。」時霁兒圓睜杏眼,嬌嗔到:「那怎麽行!沒規
矩。」

  身旁緊挨着一名嬌俏可人得妙齡少女,一雙妙目盯着自己吃飯,耿照渾身都
不對勁;想了一想,将大半碗飯倒入湯碗裏,用調羹往盤中各舀一勺菜摻和,卻
把剩下的小半碗飯及滿桌的菜都留給了時霁兒。

  他拉過一張鼓腹圓凳,将凳面拂拭幹淨,笑道:「你也一塊吃吧!我吃這碗
就好。」

  端起湯碗攪和飯菜,稀裏呼噜的吃了起來,時霁兒瞪大眼睛,不可思議的看
了半天,忍不住噗哧一笑,掩口坐了下來:「你這人,怎麽這麽有趣!」

  耿照笑道:「從前在鑄煉房大夥兒都是這樣吃的。幹飯難以吞咽,吃不快,
拌了菜湯能多吃幾碗。」時霁兒笑得直打跌,掩嘴道:「哎喲,又不是喂牛,吃
這麽快作甚?」

  「幾十個人吃一鍋飯,慢些便搶不到啦。」

  時霁兒托腮看他扒飯,轉眼便将見底,輕輕歎了口氣,舉箸往他碗裏夾了幾
塊菜肴,眯眼笑道:「那你吃慢些,我可搶不過你。」一邊替他添菜,自己也小
口小口吃了起來,模樣倒像個老氣橫秋的小姐姐。

  「霁兒,你不用服侍二總管吃飯麽?」耿照突然問。

  時霁兒歎了口氣。

  「二總管正忙着,沒空吃飯,在給四大劍門寫信呢。你在不覺雲上樓大大露
臉,隻怕鎮東将軍府一逮到機會便要生事。二總管說:『亡羊補牢,時猶未晚。
不先給四大劍門一個說法兒,到時腹背受敵,可就大大不妙。』」

  耿照心中愧疚,默默放下碗匙,食欲頓消。時霁兒陪他坐了會兒,才收拾碗
筷離開。

  往後三日,時霁兒按時送來三餐,陪他同吃;耿照下午睡得飽足,夜裏便随
胡彥之尋僻靜處練那「無雙快斬」,一練就是一整夜,無招無式的無雙快斬固然
是奇,胡彥之的教法更是奇中之奇,沒有廢話、不浪費時間,直接從對打中鑄煉
技巧。

  到了第三天清晨,兩人舍去鋼刀,改以粗大的硬木過招。

  「你的攻擊我已經擋不住啦。」老胡一抹額汗,笑容既豪邁又滿足:「我沒
有把握在全力施爲之時能夠不傷到你。改用木頭還是周全些。」耿照精神大振,
哥兒倆又練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停手,各自回屋歇息。

  他在屋裏呆坐了三天,既等不到橫疏影召見,又不敢到處亂跑,越等越是心
浮氣躁,暗自焦慮:「那晚二總管不讓我說話,這幾天又悄無聲息,莫非是真惱
了我?」挨到傍晚時分,忽聽院裏傳來細細哼歌聲,卻是霁兒提早送晚膳來。

  「霁兒,我……我想見二總管,有些話我想同她說。」

  時霁兒略微停頓一下,才又繼續擺布飯菜。

  「還是别了吧?二總管兩天沒睡啦,現下正在歇息。」

  兩晝夜未曾合演,顯然妖刀之事的後續處理十分棘手,遠超過耿照得想象。

  時霁兒叨絮着:「……赤眼妖刀是要交給埋皇劍冢的蕭老台丞,還是留着應
付鎮東将軍府的索讨,得先掌握足夠的情報;主上堅持留下天裂妖刀,給那個叫
阿傻的怪小子用,如何才能向武林道上交代,也得打通許多關節。還有另一把萬
劫妖刀據說遺落在本城附近,這幾日巡城司的兵馬分作三班,日夜不停的外出找
尋,每一班都要向二總管彙報,由二總管在執敬司的巨幅地圖上逐一标示,以縮
小範圍……」

  耿照捏緊拳頭,發出輕微的「喀拉」聲響。

  赤眼專克女子,既不能交給埋皇劍冢,更不能落到嶽宸風這等人的手上,否
則一有人持有邪念,将導緻無數女子受害;妖刀對刀主隻有殘害,絕無裨益,阿
傻身子瘦弱、指掌已殘,也不能讓他拿天裂去挑戰嶽宸風。還有萬劫,一旦離開
了寸草不生、魚蝦難存的無生澗,無論是誰碰了那把刀,都将造成比碧湖更大的
災害,屆時又該如何收尾?

  「全怪我。這一切……全都是我得錯!」

  累積多日的焦慮、彷徨與自責,倏地爆發開來,耿照仿佛看見二總管伏案操
勞、花容消減的模樣,沒來由得一陣心痛,霍然起身,頭也不回得沖出房間!

  時霁兒慌忙教導:「哎!耿照,你……你去哪兒?」

  「我找二總管去!」語音未落,人早已不見蹤影。

     * * *     * * *     * * *     * * *

  憑着直覺,耿照并未前往執敬司橫二總管的書房挽香齋,而是奔向那晚他帶
着老胡、染紅霞等入城時,鍾陽領他們前去的那座偏院——過去耿照煩惱時,也
不希望在衆人眼前晃蕩,甯可躲在一個安靜不受打擾的地方獨自一人沉澱面對。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和二總管說什麽。或許是一句抱歉,或許是求她親口原
諒,或許能利用琴魔前輩殘存的些許記憶,爲關愛他、照顧他,卻因爲他的膽大
妄爲而身陷風暴的二總管排憂解難——七品典衛的頭銜此時發揮了在作用,他飛
奔如電,沿途卻無人敢阻。

  二總管的偏院左近一向不受打擾,連侍衛崗哨也無,耿照沖過了空蕩蕩的曲
折回廊,雙掌一推,「砰!」的一聲,兩扇朱紅門扉彈了開來,忽然一陣熱氣鋪
面,小小的畫堂之中白霧缭繞,如燒水煙。

  耿照心頭一驚:「莫不是失火了?」揮散水霧一躍而入,到處不見二總管的
蹤影,那熱騰騰的霧氣卻是由一扇畫屏後冒出來的。他三步并作兩步繞了進去,
霧氣更濃,奮力揮開滿目蒸騰水汽,不覺一怔。

  屏風之後,置着一隻橢圓形狀的大木桶,橫疏影全身赤裸,閉目浸于桶中,
那蒸騰的濃濃白霧正是來自桶中水面,光看便知水溫正熱,浸得人通體舒泰。

  她放落濃發,被沾濕的發束一縷縷垂落在木桶之後,兩條雪酥酥的細直藕臂
攔在桶緣,裸露着膚質細潤、線條姣好的腋窩來,腋下光潔,令人忍不住想湊上
去輕咬一口,細細舔舐;微波之上,聳出一對白膩的渾圓半球,水珠沿着飽滿的
弧面滑落,水下隐約兩點細嫩乳梅,淡淡的淺橘色酥柔粉潤,乳首昂然尖挺,亟
欲翹出水面,十分動人。

  耿照看傻了,一時說不出話來。橫疏影似乎是疲憊至極,粉頸倚着桶緣向後
仰,巧緻的下颌微微擡起,豐滿已極的碩大胸脯伴随着一陣輕細微鼾起伏有緻,
适才耿照破門而入,居然都沒将她驚醒。

  待得片刻,溫泉熱氣從敞開的門窗逐一散去,桶裏的嬌軀更是一覽無遺。

  橫疏影個頭嬌小,或許因爲擅舞之故,雙腿比例極爲修長,兩條粉光緻緻的
筆直玉腿交疊在桶中,腿心夾着一團白皙飽膩的渾圓隆起,烏黑的細毛在水中飄
散,不住輕輕晃蕩。

  耿照忍不住「咕噜」一聲,喉頭滑動,隻覺面紅耳熱,不敢多看,正要輕輕
倒退出去,忽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身,一把清朗渾厚的嗓音透過屏風,高聲叫
道:「啓禀二總管,我是鍾陽,有急事求見!」

  橫疏影「嘤咛」一聲,還未睜眼,猶帶鼻音的膩嗓子無比嬌慵:「是……是
這一班的搜索回報麽?呈進來。」揉揉額角,正欲起身,忽見耿照僵立在桶前,
趕緊掩胸坐下,「嘩啦」濺起大片水花。

  鍾陽推門而入,本想将書報放在桌上便走,突然聽見屏風後水花四濺,警覺
道:「二總管還好麽?我喚霁兒前來。」橫疏影定了定神,雙頰潮紅,也不知是
羞是怒,抑或被溫泉浸得有些暈陶,一手掩胸、一手遮着腿心,示意耿照噤聲,
提聲道:「沒事,不用忙,你先下去。」

  她生得嬌小,柔荑自是十分細緻,想掩住兩隻渾圓豐滿的傲人玉乳,簡直是
欲蓋彌彰。耿照動都不敢動,更不敢發出一點聲響,下身卻不聽話地勃挺起來,
檔間撐得又漲又痛,隐約浮露出怒龍的形狀,頓時尴尬不已。  

  【排版注:疑缺。】

  橫疏影面上一紅,又好氣又好笑,總算她心思機敏,咬了咬唇珠從容應答。

  「我在沐浴,不想被人打擾。你先回挽香齋,我少時便來。」

  鍾陽雖覺有異,到底不敢拂逆她的意思,隻得應道:「屬下告退。」腳步聲
動,随即傳來門軸轉動得咿呀聲響,屏風内兩人都松了口氣。

  橫疏影咬着櫻唇,似笑非笑地瞪他一眼,眸光又狠又嬌,襯與雪靥潮紅,耿
照隻覺平生所見女子,未有如許明媚者,不覺一怔。忽聽鍾陽叫道:「停……停
步!」一陣急促步伐,镂窗朱漆門扉「砰」又被推了開來,來人不理鍾陽阻擋,
大步而入,寒聲道:「二總管要見我,憑你也敢阻攔!」

  鍾陽似乎是吃了一巴掌,沉聲道:「世子明鑒。橫二總管正在洗浴,這般硬
闖,似是于禮不合。」耿照心中一沉,暗忖:「居然是他!」

  隻聽獨孤峰冷笑道:「你們這些個小狼狗見得,偏就本座見不得?我呸!」
「啪」的一聲,似又重重掴了鍾陽一記。橫疏影對耿照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可
妄動,提聲道:「世子有什麽事,能不能等我出去再說?」

  獨孤峰冷笑道:「方才下人回報,說耿照那小子往二總管房裏來啦,我怕生
出什麽意外,這才來看看。二總管屏風之内總不會還有一條小狼狗罷?」鍾陽呼
吸聲越發沉重,還夾雜着些許清脆的喀拉輕響,想是憤怒已極,若非礙着世子尊
貴,隻怕便要動手。

  橫疏影進退維谷,又擔心他年輕氣盛,控制不住脾氣,隔空吩咐道:「鍾陽
先下去,這裏沒你的事了。世子是自己人,不會不知道本份的。」他還待分辨,
橫疏影嗓音一緊,冷然道:「出去!你不聽我的話了麽?」鍾陽不敢違拗,悻悻
然退了出去。

  獨孤峰沒想到她今天居然這麽好說話,益發認定她心中有鬼:屏風之後,必
有玄機。

  他觊觎這名昔日父親的寵姬、今日流影城的當權者已久,從少年時第一眼見
她便色授魂銷,難以忘懷。但橫疏影對他總是不假辭色,外表雖是酥媚入骨,卻
連些許甜頭也不給嘗。獨孤峰于是深恨起來,一逮到機會便與她爲難。

  獨孤峰清了清喉嚨,哼笑道:「二總管若要人洗背抹身,不妨來找我,何必
找這些低三下四的奴仆?傳将出去,也不好聽。」橫疏影冷道:「我沒空和你羅
唣,獨孤峰。你有什麽話便說,說完便滾蛋。惹惱了我,我包管你會後悔自己今
日的鹵莽無禮。」

  她這幾句話說的平平淡淡,卻自有一股攝人威儀。

  獨孤峰悚然一驚,額汗涔涔,忽然惱火起來,厲聲到:「橫疏影!你既是婊
子出身,妓寨娼寮幹的什麽勾當,還怕人說麽?老頭子兩腿一伸後,流影城決計
不會落到你的手裏。這片城池、領地的主兒是我,你想有個地方安享晚年,趁早
服侍得我歡喜些,不定我會盡釋前嫌,也納你做一名小妾。」說着縱聲大笑了起
來,嗓音忽地拔高拔尖,毫無預警,宛若貓頭鷹。

  橫疏影冷笑。

  「你連你父親的姬妾都敢染指,傳将出去,還想保住爵位功名嗎?」

  「你有什麽好打算的,橫疏影?」獨孤峰尖聲大笑,笑得全身顫抖:「老頭
子年輕時縱情酒色,這十幾年來早就不能人道,人盡皆知。他身強力壯之時,尚
且不能讓你一舉得男,你白守了十年活寡,還想生出個嗣子來、謀奪白日流影城
的基業麽?不如替我生罷!」

  橫疏影一言不發,隻聽得「嘩啦」一聲水聲,似是她怒極打水,濺得一地濕
滑。

  獨孤峰從未罵得她還不得口,盆發得意洋洋,肆無忌憚。「你也盼了十多年
啦,寒夜孤枕、寂寞難耐,在執敬司養了忒多的小白臉,還不是想男人?你趁早
認命。遂了我的心意,我肯定待你不薄。」

  橫疏影輕笑起來。

  「你跟雲錦姬也是這麽說的嗎?」

  獨孤峰面色「刷」的變得煞白,顫聲道:「你……你胡說什麽?我……」

  橫疏影淡然道:「我有潔癖,衣、食、住、行無不求精,挑選屬下也一樣,
文武兼備以外,人也要長的體面,謹此而已。你選婢女侍妾,豈會不辨美醜?記
着:不是你所思所想卑鄙下流,旁人就也同你一樣!」

  獨孤峰惱羞成怒,尖叫道:「你莫做賊喊抓賊!等我拿了那厮,再将你倆赤
條條的綁作一處,教你這淫婦去遊街!」一把推開屏風,卻見橫疏影獨自縮在木
桶中,隻拿一件晨褛掩住桶面,避免水下春光外洩,四周卻空無一人。除了那隻
木桶,僅有一座披滿衣物的黃梨木架,更無衣櫥木櫃可供藏身。

  他目瞪口呆,半晌說不話來。

  橫疏影掩着胸脯,冷冷說道:「我數到三,你立刻給我滾出去,主上便不會
知道這件事。要不,我敢保證你和雲錦姬絕對有事。一!」獨孤峰如夢初醒,吓
出了一身冷汗,心知自己闖了大禍,更有把柄握在她手裏,不敢撂狠,轉身落荒
而逃。

  「還有,」橫疏影冷峻的語聲透出屏風,仿佛索命的閻羅:「出去時把門帶
上。」

  碰的一響,朱漆镂花門重重的關上。失魂落魄的腳步聲跌跌撞撞,片刻便走
遠了。橫疏影背靠桶緣端坐不動,過了一會兒才拍拍浸濕的晨褛,耿照猛然冒出
水面大口呼吸。

  「噓—」橫疏影伸手比着豐滿的唇瓣,示意他不要發出聲響,纖細修長的左
手食指往前一伸,輕輕柔柔地按着他的嘴唇。耿照大口吸氣,朦朦胧胧之間,隻
覺得唇上一點膩潤膚觸,忍不住張口輕咬。橫疏影「嘤」的一聲,咬住嘴唇忍着
呵癢笑意,雪白的身子輕輕微微顫抖。

  那木桶不算寬大,容不得兩人并坐。橫疏影借着說話引開獨孤峰的注意力,
先讓耿照坐在桶底,自己再跨坐上去。兩人動作極輕,再加上獨孤峰粗心大意,
居然沒有察覺。

  橫疏影渾身赤裸,一雙修長筆直的纖細美腿分跨耿照腰際,飽滿渾圓的恥丘
抵着他的褲頭,陡覺一物頂了上來,堅硬滾燙,隔着粗糙的褲布摩擦着她的嬌嫩
陰戶,不覺有些心慌,雙手撐着桶緣便要起身。誰知稍離些個,心底頓覺空虛,
猶豫之間,腴潤的小腰已被一雙有力手掌拿住。

  耿照身子發熱,腦袋裏烘烘熱一片,雙手一觸及她滑膩的肌膚,便再也放不
開,一股莫名的欲念自身體深處沸滾起來,難以遏抑,忍不住低頭啃吻她雪膩的
乳肌,一手攀上渾圓巨碩的左乳。

  橫疏影的乳房飽滿碩大,乳質卻極其綿軟,仿佛盛裝着乳漿的細綢袋子,膩
潤的乳汁泌出極細極細的微粒,填補了每一處肉眼可見的微小孔洞,以緻觸手絲
滑,令人愛不忍釋。因爲極具分量,乳房的下緣沉甸甸地墜成了完美的豐圓形,
乳肉滾溢出乳房的根部,累累地疊在結實苗條的胸骨下,身胴極細,曲線畢露,
乳房渾圓飽滿,大如垂架熟瓜,漿飽汁甜,充滿粘膩手感。

  她乳房雖大乳暈卻隻有銅錢大小,色澤淺潤,光滑無比。耿照握着她的左乳
恣意揉捏,細綿柔軟的乳肉溢出指縫,怎麽抓都難以握實;揉着揉着,忽覺掌心
磨着一點硬蒂,微微放開些許,飽滿的乳廓猛得一顫,卻見乳暈微微勃挺,翹起
一枚指天椒似的淡色乳蒂。

  整隻乳房從側面看來,宛若飽滿欲裂、熟透了的花椒子,尖、翹、圓、飽兼
而有之,竟是名副其實的「椒乳」,形狀既美,手感又是極佳。耿照揉着興起,
忍不住低頭去銜,輕齧着柔嫩的乳頭一拉,乳形陡被咬得尖聳起來,柔軟到了極
處。

  「啊、啊啊……不……不要……」這一切都是按照橫疏影的腳本進行着,然
而雙峰失陷的一瞬間她突然害怕起來,乳尖上既酥又麻又刺疼的美妙感覺十分陌
生,她本能地閃躲推拒、軟弱無力地掙紮着。

  這樣的掙紮令耿照加倍的興奮,他不顧她小手的推拒撥弄,盡情揉捏着那對
醉人的柔軟雙峰。

  與黃櫻結實堅挺、充滿驕人彈性的巨乳不同,橫疏影的乳房嫩如水掐豆腐,
滑膩如脂,偏又大得令人咋舌,白皙如象牙的乳質肌膚透出淡淡的青絡,仿佛不
堪如此飽實沉澱,即将瓜熟蒂落;隻消用指腹輕輕一掐,乳瓜便無法控制地在掌
中恣意變形,那是足以激起雄性獸欲的嬌嫩細柔,令人心生憐惜之餘,又忍不住
蹂躏再三。

  橫疏影劇烈喘息,濕發紊亂、雙頰嬌紅,柔弱的模樣與平日的高高在上有着
天壤之别,更加誘人侵淩。耿照緊摟着她的小腰,從她的頸側一直吻道胸口,唇
上的細密胡根硬如尖氈,刮得她又癢又疼。

  她怕得不停發抖。

  還帶侵略性的陽剛魅力令橫疏影意亂情迷。他鐵一般的結實臂膀、粗暴又溫
柔的啃吻,還有一直弄疼乳房的揉捏方式……她發現自己可能無法完美地執行計
劃,軟弱的掙紮成了驚慌失措的抗拒。

  「不要……不要!放……放開我……」

  她掄起粉拳捶打他的胸膛、扭動嬌軀以避免雙峰淪陷,進行着徒勞無功的掙
紮,修長的雙腿緊緊夾住耿照的熊腰,不讓他褪下褲衩……木桶裏水花四濺,激
烈的肉搏帶着濃烈的情欲與挑逗。失去理智的少年突然狂吼一聲,松開了懷裏的
赤裸美人。

  橫疏影抱着胸嬌嬌喘息,還未回過意來,耿照忽然抓起浸濕的粉紫色薄紗晨
褛撕開,将白皙的失神美人一匝一匝的纏了起來!那晨褛質地輕薄,故意裁成曳
地數尺的寬大形式,橫疏影抱胸屈膝、拱腰翹臀,從鼻上到踝下,被裹成了一隻
曲線玲珑、窈窕誘人的粉紫蝶蛹。

  層層包裹的淡紫紗子疊成深濃、妖豔的靛色,匝繞而起的縫隙間透出酥白雪
肌,既像一具迷離豔屍,又充滿女性肢體的動人魅力……

  耿照将她一把扛起,涉水跨出大木桶,濕淋淋的來到榻邊,将她臉下背上的
擺成了趴卧的姿态,膝蓋抵地,被濕褛裹成一束的蜂腰壓上榻席,兩瓣雪臀高高
翹起,豪無反抗之力,隻能等待臨幸。

  橫疏影吓壞了,這才開始扭動掙紮,「嗚嗚」出聲。忽然一聲裂帛響,股間
一涼,纏着美臀的褛紗被撕開,肥美的陰唇濕潤無比,被雞蛋大小的光滑鈍尖抵
着分了開來,一條滾燙堅挺的巨物一點一點擠開她的窄小緊湊,裹着粘膩的泌潤
長驅直入。

  她睜大眼睛卻叫喊不出,渾身緊繃,被裹住的雙手抓緊巨乳。那擠開深入的
異物感仿佛無休無止,不斷插進嬌軀深處,一直深入、一直深入……

  正以爲被貫穿的當兒,那碩大的前端已抵着一處又酸又緊的奇怪之處,耿照
抓着她的腰開始聳動,滿滿的、結實的抽插着,每一記都帶出一小注半透明的白
膩漿水,然後又擠着咕噜噜的細小液泡深深插入——橫疏影拼命搖頭嗚咽,濃發
散在榻上,裹住嘴巴的細紗間滲出香涎,腰肢像痙攣似的上下彈動。

  「嘶——」的一聲,她背脊一涼,纏布被撕到了腰間,橫疏影仰頭嬌吟,終
獲自由的雙手不但沒有反抗反而撐着席墊仰起上身,飽滿沉墜的乳瓜前後搖晃,
不斷撞擊着細細的藕臂。

  偶一回頭,見耿照不知何時已褪去衣物,露出一身精壯結實的古銅色肌肉,
光滑的年輕肌膚布滿汗珠,線條起伏利落,充滿男子氣概。慌亂中一瞥,心頭不
由得一陣小鹿亂撞,膣裏更是死死掐緊,擠出大把淫水,頓覺他每一下都搗得嬌
嫩的肉壁滿滿撐開,由内而外,仿佛貫穿她的嬌軀,又疼又美。

  「輕……輕點兒!好……好深!嗚嗚嗚嗚……」

  耿照捧着她纏滿紫紗的圓潤美臀,低頭見股溝間裂開一條布縫,腫脹的陰唇
沾滿粘膩淫水,猙獰的怒龍拉耷着一圈粉色嫩肉,兇猛進出。兩人交合處暈開大
片水漬,失載的液珠伴随着沖擊四散飛濺,沿着紗布點滴落下。

  她雙手胡亂揪着席枕,叫喊聲既妩媚又淫亂,夾帶着些許哭音。

  「嗚嗚嗚……好滿……好脹!不行了,快……快放開我……嗚嗚嗚嗚……」

  耿照反手抓着她踝間的紗褛一扯,将最後的紗布撕開,端起一條美腿架高,
但見細長的足胫末端,肉呼呼的香滑小腳不住搖晃,玉趾嬌嬌蜷着,代表主人正
美得高潮叠起,粉酥酥的陰部大開,被插得汁水淋漓,唧唧有聲。

  橫疏影驟失重心,小手一軟,改以手肘撐地,她自幼勤練舞蹈的曼妙身段一
覽無遺,碩大柔軟的雪白胸脯整個壓上榻席,如水蛇般下腰,圓臀高高聳起。

  耿照挺腰一勾,龍杵上感受強烈,似将爆發,進出更加兇狠。

  橫疏影忽覺膣中巨物猛地又漲大了些許,更粗更硬、更火熱燙人,花心裏酸
得死去活來,手足發軟,心魂兒都快被勾出天外。這是她從未經曆過的滋味,既
是銷魂又是害怕搖着螓首哭叫道:「啊、啊……不要……不要了!姐姐……姐姐
不成啦!啊、啊啊啊啊……」

  耿照忍着一絲洩意,将她的左腳放落,雙手繞至身前,滿滿攫住上下搖晃的
巨碩乳瓜,猛将她抓得直起身子。橫疏影按住他的手掌,不自覺地擺動蛇腰,翹
臀迎湊,股間被撞得「啪、啪」作響。喘息、呻吟也随撞擊的節奏頓成一片急促
音,宛若哭泣。

  她體質極是易汗,渾身水滋滋的滑不溜手,耿照一邊加速挺動,一邊瘋狂揉
搓她的嬌乳,擠滑得液珠飛濺,絲毫不遜于淫水狼藉的股間、大腿。突然掌心一
滑,橫疏影嬌聲驚呼,整個人脫出掌握,向前趴倒。

  耿照及時抓住她的腰,那趴低的角度與昂翹的龍杵掐成逆角,膣戶給硬生生
扳成了水平方向。耿照乘勢箍緊,向前一輪猛攻,插得橫疏影尖叫起來,手足癱
軟,姣小的身子就這麽挂在他掌間,痙攣地一抽一抽,半晌才氣息奄奄,回頭嬌
喘:「你、啊……你……壞蛋!弄……弄死人了……啊、啊啊啊啊啊————」

  她呼聲尖叫,渾身繃緊,嬌嫩的膣戶裏猛然一縮。耿照再也忍耐不住,射得
熱漿滾流,汩汩溢出,兩人脫力趴倒、交頸側卧,一陣濃重倦意襲來,耿照本能
将佳人抱了滿懷,臂彎裏緊箍着沃腴的碩大嫩乳,濕滑的乳肉溢出臂圍,宛若兩
團剛揉進了溫熱乳漿的粉雪面。

  橫疏影睜着朦胧失焦的美眸,胸脯劇烈起伏。她渾身上下覆蓋着一層細密薄
汗,連撅起的唇上都泌滿晶瑩汗珠,白皙的胴體遍布彤豔豔的玫瑰色潮紅,有的
是指印、抓痕,也有胸口、面頰等處浮現的高潮餘韻,豔豔動人,美不勝收。

  這一切原本都在她的計劃之中。

  藉熱水霧氣施放的「漱雲香」,以及桶中溫泉添加的「朱蜜散」,單獨遭遇
均對人無害,摻和起來卻是一帖專門對付男子的催情劇藥「玄都采華液」;适時
安排霁兒、鍾陽等人發揮作用;就連獨孤峰那蠢貨也是一煽即來,半點兒不費力
氣……

  她的胴體充滿魅力,沒有男人可以抗拒;況且,耿照又對她甚有好感。稍微
加強一下他的愧疚,向他吐露些許心中的煩惱,很快就能突破單純少年的心防,
得到她想要的。自與長孫日九談過之後,她就明白耿照保守秘密的決心,必須采
取極端的手段才行。

  ——「不擇手段」,一向是姑射中人完成任務的不二法門。

  但與耿照春風一度的結果卻遠超過她的想像。

  十年來,全身心投入流影城的建設,殚精竭慮、夙夜匪懈,默默忍受外界的
異樣眼光,以及種種滿懷惡意的蜚短流長……讓她變成一名對床第之事驚慌失措
的笨女人了麽?爲什麽像交媾這樣醜陋而膚淺的行徑,會讓她快美到發狂?

  她的身體還在發麻,緊并的雙腿之間,被抽插得腫脹嬌紅陰戶裏,正慢慢淌
出微溫變稀的陽精,弄髒了白皙的大腿。橫疏影抱着少年結實的臂膀,嬌慵無力
地偎着他厚實的胸膛,在墜入夢鄉的前一瞬,淚水悄悄滑落面龐,連她自己也沒
發現。



.
2016-3-13 15: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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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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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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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21-22


          第廿一折 流霞春 戲禍起青衣

  耿照緩緩睜眼。

  滿目金針碎流霞。床屜間浮光含暈,不覺已到黃昏時分。

  他漸漸習慣透入月洞床架的刺目晖亮,室内景物逐一現影,視覺以外的其它
感官也次第蘇醒。他将鼻端埋入她汗濕的濃發,隻覺一陣梅幽之間,隐約透出潮
溫的肌膚香澤,混雜了乳滑、腋潤,以及白麝香一般的愛液氣息,淫靡而誘人。

  橫疏影天賦異禀,膣内的氣味異常甘美,越往深處越是幽甜,一沾上指尖便
盤繞不去,初嗅時香氣直鑽鼻内,清冽處如血口滲鹽,又似無數尖針細攢;再聞
片刻,香氣卻半點不散,深叠層壘,既馥郁又清幽,梨汁蘭液差堪比拟,然而比
之于玉體泌出的香滑溫潤、液絲剔瑩,又多有不及。

  她的嫩膣鮮滋飽水,交媾時被粗大勃挺的陽物深深插入、用力刨出,淫汁濺
滿榻席枕被,蘭麝般的愛液香氣滿室蒸騰,中人欲醉。耿照嗅得幾口,不禁心猿
意馬,還殘留着快美微倦的身體慢慢醒了過來。

  橫疏影背着他側卧榻上,耿照右臂穿過絲緞般的濃發,任憑玉人倚頸枕颔,
穩穩托住她巴掌大的秀美嬌顔;左臂卻環住她曲線玲珑的胴體,滿滿抱着她雪膩
的乳峰,箕張的五指攫住甜瓜似的右乳,乳肉溢出指縫,難以握實。另一隻左乳
如堆雪般塌覆下來,沉甸甸地壓上左掌,将黝黑的拇指丘埋入一條深溝,益發襯
得乳脂酥白,美不勝收。

  耿照閉上眼睛,若有似無的轉動拇指,粗糙的指腹如陷奶酪,于一團柔膩中
撫出乳溝的深邃、乳廓的渾圓、乳峰的緊緻,以及根部如褶囊叠溢的肥軟……

  一隻前端如椒實般尖翹,通體又圓飽如瓜的驕人巨乳在他腦海中倏然成形,
細小的乳蒂嫣紅勃挺,耿照想起将它含入口中時的堅硬光滑,輕輕齧咬時又是如
此柔嫩彈牙,伴随着懷中玉人的顫抖呻吟,下體猛然硬起,從她雪面般的臀股間
悍然擠入,被緊并的雙腿夾個正着。

  猙獰的巨龍擦刮着敏感的大腿内側,橫疏影「唔」的一聲微微發抖,倦慵的
鼻音又嬌又膩,似也醒了過來。人還未開口,耿照頓覺杵身一陣潮潤,一股溫涼
液感自她腿根蔓延開來,也不知是初醒即汗,還是蛤中又淌出水來,一時欲念大
盛,便要翻身挺入她腿心嫩處。

  橫疏影嬌軀乏力,兀自迷迷糊糊的,兩片嫩唇忽被一枚雞蛋大的圓鈍巨物擠
開,窄小的蛤口硬給嵌入了小半截,宛若拿磨圓的黃銅棍頭撐開嫩瓤,捅得她又
疼又美,忙顫着玉手一把拿住,嬌嬌埋怨:「你……才一醒來便欺侮人……小壞
蛋!」

  火熱的龍杵一入柔荑,頓覺溫涼滑膩。她小小的掌心裏捏了把細汗,膚觸貼
肉緊湊,一被掐着,别有一番銷魂滋味。

  耿照長長吐了口氣,終于确定這不是夢境,自己是千真萬确地占了城主愛妾
的身子,是平日高高在上、一呼百諾,明豔不可方物的絕世麗人。明明是罪無可
逭,不知怎地卻不甚害怕,隻覺旖旎溫馨,說不出的心滿意足。

  他束緊雙臂,懷中的赤裸嬌軀扭動着,彎翹如鐵的兇物卡入她濕膩的股間,
腹背更無一絲空隙。那是曲意承歡、毫無保留的體勢,代表适才的荒唐是兩情相
悅,是她把自己寶貴的身子全交給了他,而非是無端所緻。耿照心中一動,溫情
充滿胸臆,不由将她抱個滿懷,埋首發間輕喚:「二總管,我……」

  啪的一響,橫疏影輕打了他臂上一記,混着些許漿滑,聽來倍覺淫豔。

  「讨打!」甜膩的語聲穿透濕發,帶着一抹慵懶,可以想見玉人輕咬着豐潤
的唇珠,一臉又倦又狠的嬌媚模樣。「占人家身子的時候這般狠,開口卻說薄情
話!你若不知怎麽喚我,以後休想……休想再碰一碰我的身子!」

  「以後?」耿照聽得一怔,心念電轉。

  「她還想讓我……還想讓我……難道這不是露水姻緣,在她心裏,我們能有
以後?」蓦地熱血上湧,覺得自己被珍惜看重,在她心目中與衆不同。這樣的感
覺前所未有,歡喜得像要鼓炸胸膛,此刻便要他爲懷中的女子而死,怕也是毫不
猶豫。他想起晨間禁園的景況,大着膽子欺近她雪潤的粉頸,輕聲喚道:

  「影……影兒!」

  橫疏影噗哧一笑,打了他一下。「這可不是你叫的。我呀,能做你姊姊啦,
小呆瓜!」說着又拿柔膩的手心細細撫揉,生怕打疼了他,邊揉邊笑着:「不過
這個好些了,我不生你的氣。」

  耿照忍不住面露微笑,福至心靈,抱着她低喚:「姊!」

  橫疏影聞言一怔,停下動作。片刻,雪白的胴體才慢慢轉過來,一雙腴潤晶
瑩的修長藕臂溫柔地穿過他脅下,小臉埋入他的頸窩,将他抱得滿滿的,碩大的
雪乳自兩人胸膛緊貼處擠溢而出,觸感飽實勻厚、溫軟綿滑,滋味妙不可言。

  耿照從未見她有過這樣孩子氣的動作,一時反應不過來,任她抱着,半晌才
遲疑道:「姊……姊?」橫疏影一動也不動,任性地緊摟着他;過了一會兒,才
以鼻音咕哝着應道:「嗯?」

  耿照更無疑義,笑着将她抱緊,低頭喚道:「姊!」橫疏影仰起頭,兩人四
唇相接,吻得心魂欲醉,難舍難分。「我幹下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玷污了姊姊,
就算城主要将我千刀萬剮,那也是天公地道。」兩人依依不舍地分開,耿照喃喃
道:「明知如此……我半點也不後悔,就像着魔似的,我……我也不知道是爲什
麽。」

  橫疏影「噗哧」一聲櫻唇微抿,促狹似的一笑。

  「好啊,你把姊姊當作勾人魂魄的妖精麽?」

  耿照慌忙搖頭,正急着想開解,懷裏的橫疏影伸出剝蔥似的食指輕輕點他鼻
尖,淘氣笑道:「姊姊逗你玩兒呢!傻小子。」頓了一頓,細聲道:「就算城主
知道了,頂多吃吃幹醋,不會拿你怎樣的。」

  「爲什麽?」

  「因爲他欠我的,可多了。」橫疏影寂寞一笑,眯出滿眼淚花。

  「豪門姬妾唯一的出路,就是替主人懷上一個男孩兒。若無庶子,别說是榮
華富貴,便想安身立命也未必能夠。光是這十二年來他沒法兒再碰一碰我,已十
分對我不住,除了将流影城的一切交我打理,他在銀錢田産之上也對我很大方,
還曾親口對我說:「你要是想男人了,盡管去找些年輕力壯、英俊潇灑的哥兒來
陪。總之,是我對不起你。」

  「我原以爲他是說笑,一直沒放心上。後來城中流蜚忽起,說我專揀英俊少
年入幕,背地裏與他們幹出淫穢之事,闾丘貫日那老東西豬油蒙心,竟跑去參我
一本。」

  「主上把他兒子叫進城,當衆說:『不管她幹了什麽,都是我準的!誰敢多
說一句,我便割了他的舌頭!古人徙木立威,你老頭年紀一大把了,殺他也立不
了什麽威信,父債子償,今日本侯便留下你的舌頭!』闾丘弘那太平少爺吓得魂
飛魄散,連滾帶爬逃了回去,我才知道主上是認真的。」

  「他竟私下跟我說:『我瞧鍾陽那小子生得不壞,你眼光倒好,不算墜了我
的面子。』聽得我啼笑皆非,一下子不知該氣惱還是傷心才好。要是我早些看開
免了這十幾年來城務纏身之苦,不定已嘗遍世間英俊郎君的好處,也算是豔福無
邊。」

  耿照不敢随意插話,隻是靜靜聆聽,總覺她的口吻雖有幾分戲谑,卻隐約透
着一絲寂寞。

  橫疏影拂着他黝黑結實的胸膛,輕道:「你别瞧主上現下的模樣,當年在京
時,可是獨孤皇族中數一數二的佳公子,遊戲花叢,身畔常有蝶燕環繞。後來有
人想要害他,隻得裝作貪淫好逸的模樣避禍;裝得久了,卻真成了個酒色纏身的
浪蕩子,不止消磨了志氣,連身子也弄壞啦。」

  耿照曾聽獨孤峰直言其父「十幾年來不能人道」,如今得橫疏影親口證實,
更無懷疑,隻是忍不住奇怪:「不能與女子做……做那等事,又何必養這麽多美
貌侍妾在身邊?光用眼睛看、用口手狎戲,卻不能一逞淫欲,豈非難受得緊?」

  他于男女之事所知有限,不知怎的忽然在意起自己在橫疏影心目中的地位,
唯恐貿然提問,爲懷中玉人所笑,隻得硬生生将疑問吞回肚裏。

  橫疏影渾然不覺,兀自喁喁細語,一雙眯起的杏眼中眸光盈盈,似乎墜入回
憶之中。「我十三歲時他替我贖身,納爲小妾,也是那年他替我破了瓜,當時他
身子還未全壞,着實恩愛了一陣。後來京裏的形勢又變,眼見不能待啦!他趕緊
向皇上讨了差使,舉家遷到東海;臨行之前遇上一些麻煩,是我暗中使了力,才
得順利出京。」

  她見耿照眼中露出一絲茫然,嫣然笑道:「姊姊我呀,十五年前可是平望都
裏首屈一指的花魁名伎,嫁與他獨孤天威爲妾,也算是委身了,能用的人脈關系
隻怕還勝過那個有名無實的世襲一等侯,你信不信?」

  耿照點頭道:「我信。旁人怎想我不知道,在我看來姊姊就像天仙一般,便
教我爲姊姊而死,我也願意。」

  橫疏影噗哧一笑,本想輕輕擰他一把,責備他幾時學得這般嘴貧,擡眼卻見
耿照滿眼誠摯,才知他不是刻意甜言讨好,而是發自内心,不禁爲之一暖,暈紅
雙頰,咬着豐潤的唇珠,将滾燙的小臉埋在他頸間。

  「你現下嘗到了姊姊的好,才說這等話。」

  她尖細的下颔枕着耿照的胸膛,低語聲幽幽流洩,伴着一陣若有似無的淡淡
梅香。

  「有一天,你會喜歡上其它的女子,她們比我年輕、比我美貌,到時你就會
忘了今天說過的話。男人都是會變的,這也沒什麽。」

  「我……我決不會變的。」耿照用力搖頭。

  橫疏影眯眼微颦,紅撲撲的小臉輕潮蒸潤。

  「那……水月停軒的染家妹子呢?她若是非你不嫁,你要是不要?」

  耿照爲之語塞。

  橫疏影淡淡一笑,伸臂将他抱緊,兩團綿碩至極的巨大雪乳壓上他的胸膛,
柔聲道:「将來等你本領大成、功成名就,三妻四妾也是稀松平常,姊姊是殘花
敗柳,這一生擺脫不了嬖妾的身份,隻能守着這片城山,老死于莊園深處。

  「我不求你心裏隻有姊姊一個,隻求你永遠對姊姊老老實實,喜歡了便說喜
歡,不喜歡了便說不喜歡,我倆永不相怨。染家妹子也好,那姓黃的賊眼丫頭也
罷,你将來還會有很多、很多美貌出衆的女子,姊姊都不生你的氣。」

  耿照聽她提起染紅霞以及黃纓,心底掠過一抹異樣,情思之糾結混亂,連他
自己都難以廓清。隻是對橫疏影的心疼與憐惜卻是清清楚楚,絲毫沒有遲疑,他
将玉人緊緊擁起,緩緩道:「我……我不太會說話。在我心中,姊姊就是天仙化
人,我永遠都不騙你。」

  橫疏影柔聲道:「有你這句話,姊姊什麽都夠啦。」

  耿照默然片刻,忽道:「姊姊,你爲何……待我這般好?我隻是出身低賤的
鄉下人,姊姊卻……」橫疏影雙頰飛紅,咬唇縮頸,捂着秀美的小臉接口:「卻
将寶貴的身子都給了你,讓你這般……這般恣意胡來,是……是也不是?」

  耿照臉一紅,見她羞态嬌美、無比誘人,下腹間一團火熱,隻得木讷點頭。

  橫疏影定了定神,輕撫他的胸膛,柔聲道:「我家裏有個弟弟,很小的時候
便分開啦,若能活到現在,說不定都與胡大爺一般年紀了。偏偏我隻能記得他小
不隆咚的模樣,小小的臉蛋,小小的胳膊和腿,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我頭一
次在長生園瞧見你,便想起了他,感覺格外親切;想我弟弟之時,便去後山看一
看你。」

  「這呀,便叫做情苗深種。說不定姊姊從那時起,就打心裏喜歡上你啦。」

  她忍着笑,故意一本正經地說。

  耿照笑了起來。

  「我也很想念我家裏的姊姊,可不想娶她做妻子。」

  橫疏影雪靥嬌紅,咬了咬唇,握起粉拳輕槌他胸膛:「嘴貧!」耿照被槌得
一頭霧水,片刻才省起自己有口無心,居然說出「妻子」二字,黝黑的臉龐微微
脹紅,半晌才低聲道:「我沒多想便說啦,姊姊别惱。」

  橫疏影咬唇道:「想也沒想,才是真心。」沉默了一會兒,正色道:「姊姊
可以做你的情人,夜夜把身子交給你,會關心你、心疼你,聽你的煩惱心事,卻
永遠不能做你的妻子。」她說得平平靜靜,彷佛是平日在挽香齋交代差使似的,
聲音不起一絲波瀾,暮色裏聽來卻格外凄楚。

  耿照渾身劇震,胸臆之中熱血上湧,忽覺什麽妖刀作亂、蒼生血災,全都不
及懷裏楚楚可憐的絕色佳人于萬一。世上多有英雄豪傑,有本領、有武功能對抗
妖刀,遠勝過一個籍籍無名的鄉下小子,而能給姊姊幸福的,卻隻有自己一個!

  ——她若能抛棄榮華富貴,我們便找個無人尋到的地方隐居起來……

  橫疏影眼眶微紅,笑着搖了搖頭。

  「你将來是要做大事的人,而我前半生是個青樓伶伎,後半生已注定是嬖妾
的名分,非是我舍不下流影城的富貴,而是不能毀了你的大好前程。」

  耿照又是心急,又覺不解:「姊!我隻是個鄉下小子,爲什麽你總說我『将
來要做大事的』?我——」

  橫疏影「噓」的一聲,幼嫩的指尖按住他的嘴唇,滿目溫柔。

  「我橫疏影愛的怎會是庸俗之輩?你誠毅果敢、勇于承擔,遇事絕不逃避;
重然諾、堪托付,有爲有守、冷靜沉着,再加上頭腦清楚,精明練達……這些,
都是成就大事的條件,并非是尋常易見。」

  「武功技藝,後天可得,就算沒有獨步天下的武學,難道便不能指點江山,
傲視群倫?古今開國之君,幾人如獨孤弋一般,有『五極天峰』的絕頂實力?他
們打下的基業,未必便不如白馬王朝;其祚綿長,不定還勝于獨孤氏一脈。」

  白皙如鶴頸、曲條滑潤的藕臂往榻外一比:「你才這麽高的時候,姊姊便識
得你啦!你自幼便是個小小男子漢,我決計不會看錯。」

  兩人相視而笑,交頸并頭,頓覺天地不過一榻,滿懷俱是春情。

  橫疏影像貓兒似的伏在他胸前,剝下高高在上的二總管形象,她白皙的胴體
格外嬌小可人,耿照單臂便能環住,若非她胸前雙峰過于雄偉,無論如何擠壓、
貼緊,仍是溢出兩團雪面般的噴香美肉,反成了隔開兩具胴體的肥軟乳墊。

  「老實跟姊姊說……」她甜膩的嗓音裏,帶着一抹狡黠笑意:「你同染家妹
子好過了,是不是?當夜在紅螺峪,她中了赤眼妖刀之毒,危在旦夕;你爲了挽
救她的性命,萬不得已,隻好奪了她的紅丸,做了她生命裏的第一個男人。姊姊
說的,一點兒也沒錯罷?」

  耿照悚然一驚,脫口道:「是……是她說給姊姊聽的麽?」卻不知染紅霞是
怎生說的,不知自己在她口裏是何模樣,也不知那迷離缱绻的一夜,在她說來會
是何等形容……情思起伏間,忽聽「嗤」的一聲輕笑,橫疏影縮頸微抿,擡起一
張眼波朦胧的秀美小臉,眸裏閃着慧黠的光。

  「我猜的。」

  不理耿照的錯愕,她俏皮聳肩,怡然道:「那晚在書齋,我見她行走之際有
種微妙的遲滞,須知女子破瓜後身子不适,可沒好得這麽快。後來聽你說起赤眼
妖刀的異能,兩相對照,便知她極可能因此失貞;而琴魔自重身份,必不欲欺淩
小輩,姊姊思前想後,肯定是你這個小壞蛋得了便宜。」

  耿照恍然大悟。想到終究是自己直承其事,大大對不起染紅霞,不禁扼腕。

  橫疏影笑着安慰:「你放心好啦,姊姊會爲她保守秘密。這些是我自己猜到
的,幹你底事?據聞水月門下最重弟子貞操,染家妹子将來要做我的弟媳,姊姊
又豈能害她?」

  耿照面上一紅,讷讷道:「姊姊莫笑話我。二掌院是杜掌門的親傳,又是鎮
北将軍府的千金小姐,身份尊貴。我……當日隻想救她,不作癡心妄想。」

  橫疏影輕槌他一記,圓睜杏眼:「你是堂堂刀皇傳人,本朝開國元老、一等
神功侯的徒弟,論出身毫不遜于染蒼群,何必妄自菲薄?」

  耿照心道:「事到如今,不該再瞞姊姊。」将胡彥之詐稱一事,源源本本說
了。

  橫疏影搖頭笑歎:「我隻道胡大爺信口開河,無傷大雅,不想連這種彌天大
謊也說得面不改色,吹牛皮的功夫與膽色相得益彰,堪稱藝高膽大。」

  「姊姊……不惱我?」耿照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騙人總是不好的。」

  「便是刀皇親自教出的弟子,也未必敢挺身對抗天裂妖刀,更遑論去救嶽宸
風那種人。你的俠義心腸、果決明快,俱都是光華粲然的珍貴特質,毋須『刀皇
傳人』的名頭增色。」她暈紅雙頰,趴在他的胸膛上羞澀一笑,柔聲道:「這就
是姊姊這麽喜歡你的緣故。一想到這些,姊姊……姊姊便忍不住地臉紅心跳,你
是姊姊心中的大英雄、大豪傑,那日在雲台之上,誰也不及你耀眼。」

  耿照聽得飄飄然的,眼耳顱中一片烘熱,見她酥滑的奶脯上微微沁汗,一抹
晶瑩液光劃過傲人的圓弧,沿着雪白深溝滑落到自己胸前,十分淫豔,蓦地欲念
大盛,一把将玉人擁起,翻身放倒在榻上,猙獰怒龍抵着一處濕潤溫暖的緊湊穴
兒,液湧漿滑,彷佛玉蛤吐露;堅挺如鐵的龍杵幾度自脹蔔蔔的飽滿花房蹭過,
晶亮亮地沾滿淫汁,黏閉的穴口微翹着嬰兒小指似的嫩芽兒,觸感又脆又滑。

  耿照閉目仰頭,長長吸了口氣,低聲道:「姊!你這兒……好潤!又濕又滑
的,又……又緊得厲害。」微一沉腰,鈍尖剝開兩瓣幼細嫩脂,沒入一團嬌膩,
白煮蛋似的龍首像被掐擠着褪去了殼兒,被窄小的肉壁死死噙住,絲、滑、緊、
銳紛至沓來,夾得他又疼又美。

  橫疏影水量豐沛,油潤至極的嫩膣再緊湊,也阻不住排闼而入的粗大兇物,
耿照隻覺肉菇突破一枚束緊的小肉圈圈,擠入一管溫熱的窄小雞腸,肉壁被一寸
寸撐擠開來,壁内起伏宛然,彷佛連最細微的一絲绉折都能清楚感受。

  橫疏影「嘤」昂起粉頸,一把捉住龍根,嬌喘道:「别!别……别這麽快,
輕些……好疼呢。」稍緩過氣來,跨開的修長玉腿輕滑着他結實的臀股,雙手摟
着他的頸,粉頰潮紅、鼻尖微汗,羞道:「你雖是姊姊這一生中的第二個男人,
卻是……卻是這十幾年來,頭一個進來的。求求你輕些,姊姊……姊姊好怕。」

  耿照心疼起來,然而嫩膣裏天雨路滑,泥濘不堪,一不留神又插入小半截,
插得橫疏影銜指嬌呼,彷佛一頭受傷的小鹿。他撐起半身,濕滑的彎翹巨龍徐徐
退出,隻卡着大半枚肉菇在裏頭,顫抖抽搐的肉壁緊吮着不放,宛若章管。

  耿照強忍着一戳到底的欲念,見橫疏影糾緊的眉頭抒解,看樣子真是苦盡甘
來,忍不住問:「姊!你裏頭真的好濕呢,這樣……這樣也疼?」

  橫疏影酥胸起伏,好不容易止住震顫,輕槌他胸膛一記,細喘道:「水……
水多也會疼的。你那……那物事大得吓人,姊姊這麽小的人兒,給你死命一插,
還不活活疼死?你這狠心短命的小壞蛋!」咬着唇瞪他一眼,眼波卻是媚極,膣
中液湧如潮,緩緩自交合處溢出。

  「來!」她眯着美眸吐了一口氣,輕聲道:「姊姊教你。」雙手按着他粗壯
的腰枝,前後輕輕推送。要他後退時,便以溫熱的小小掌心将他推開;要他前進
時,便以差堪盈握、柔若無骨的渾圓腳跟勾着他的臀股,一邊挺起雪白飽滿的恥
丘,迎湊着将杵身吞入。

  耿照僅有半截龍首在她身子裏,短短地前後點沒,便如小雞啄米,隻覺膣中
濕滑更甚、溫熱更甚,盡管緊湊依舊,卻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毫無阻礙。

  起初橫疏影隻以下颔抵緊鎖骨,發出貓兒似的輕哼;随着他的動作越輕、進
出越快,她漸漸交臂環起一雙雪膩乳瓜,身子緊繃着側向一邊,兩條雪玉般的長
腿不再跨鞍打浪似的指揮他挺腰送臀,而是無助地分跨在他腰畔,玉趾微蜷,随
着爽利的抽送不住晃動,嬌癡的模樣無比動人。

  「姊……」他俯下身子,趁機又更深入些:「這樣舒服麽?」

  「好……好舒服……」

  橫疏影貓兒似的眯着眼,雙手穿過他的腋下,緊扣在他寬闊結實的背上,夾
雜着呻吟輕喘的吐息如麝如蘭。隻是她膣中天生異嗅,抽送間淫水大量湧出,再
被體溫汗潮一蒸,不僅是榻簟枕褥,連空氣裏也浮挹着一股甘潤濃香,彷佛分裂
剛摘下來的厚實蘭葉,又似磨碎大量的瓜果芝實,聞之鮮甜、沾之不散,十分催
情。

  耿照受到鼓舞,精神大振,抄起她雪潤的膝彎,将陽物送入大半,一樣是輕
巧快利的抽送,并不使勁沖撞,交合處傳來「滋滋」水聲,兩人股間濺得濕滑,
不住滴下液珠。

  「就……就是這樣……啊、啊啊啊啊——」

  橫疏影咬着豐潤的唇珠,眼神朦胧如海,唇邊黏着幾绺濕發,淫靡中别有幾
分凄豔。受過嚴格舞藝訓練的胴體看似柔弱,卻隐藏着驚人的彈性與生命力,不
住回應少年強悍有力的入侵。

  她呻吟着挺起陰阜,雙手從愛郎的背脊滑向臀部,抓着結實窄小的臀股往腿
心一摁,在耿照背上留下數道紅豔爪痕。

  從兩人乍合倏分、汁水淋漓的股間望去,她被打濕的恥毛烏濃卷密,覆着薄
薄一層磨成勻乳白漿的香麝淫水,黏成一绺一绺的,似乎不經意洩露出美豔少婦
長年來耽于城務、幾被遺忘的久曠與寂寞,以及正自蘇醒的旺盛性欲——

  耿照順着玉手導引,用力一挺,兩人幾乎同時仰頭,勃挺的怒龍直沒至底,
劇烈抽搐的嫩膣一揪,「唧!」擠出一小股清澈透明的荔汁,兩人緊密結合,再
無一絲空隙。

  橫疏影抓緊他的臀股,兩隻小腳高高舉起,不停顫抖,黏膩的膣肉細細掐擠
着堅硬的肉棍,從頭到尾,巨細靡遺。

  「原來……」她眯着貓眼兒喃喃喘息,斷斷續續的甜膩嗓音直要誘人以死:
「原來弟弟的……形狀是這樣的,好粗、好脹……好燙人……」

  「姊姊不疼了麽?」耿照被箍得異常快美,彷佛内裏溝溝渠渠清晰可辨,無
比貼肉,卻不敢輕舉妄動。橫疏影嬌紅雪靥,羞道:「不……不疼了,好……好
舒服呢。男兒那物事堅硬如鐵,你又有過人之巨,若不溫柔些個,可苦了女孩兒
家啦。」

  「我以爲女子隻有破瓜之時,才疼得厲害。」

  「傻小子!」橫疏影輕捏了他胸膛一把,幼細的指尖拂過他的乳頭,耿照激
靈靈的一顫,忍不住輕「唔」出聲。「你隻要懷着疼愛女子的心思,别一徑狠命
的搗,須細心體貼、溫柔密愛,便是破瓜時異常疼痛,女孩兒也能感覺快美。」

  「那我……再來好好疼愛姊姊!」

  橫疏影驚呼一聲,被仰天放倒,輪到耿照抓着她渾圓的雪臀,支起雙膝,一
下又一下地急聳起來;同樣是飛快進出,裹滿漿滑爽利抽添,這回是全根到底,
又猛然退出。橫疏影下颔仰起,螓首亂搖,陡地失聲嬌啼起來,一邊哀哀埋怨:
「你……你壞!這般……這般欺侮姊姊,弄……弄死人啦!啊啊啊啊啊——」

  耿照緊抓着她的臀瓣不放,大大将股心肉掰了開來,插得水聲啪啪作響。

  橫疏影一邊扭動,卻不由自主舉起腳兒,好讓他插得更深。耿照索性将她的
膝頭壓上兩隻巨乳,将好好一名氣質溫婉的如玉佳人壓成了一隻嫩蛤擡起、粉腿
大開的小雪蛙,叠着她的大腿與腰枝,一并擡離席簟,原本向前推送的巨大陽物
改弦易轍,由上而下深深插入。

  他緊記姊姊「莫要一徑狠搗」的嬌羞囑咐,利用嬌軀驚人的柔軟度與彈性,
陰莖一送到底,結實的腹間肌肉撞上橫疏影綿軟的雪臀、白皙的腿根,胸膛往她
傲人的雙峰上藉力一彈,旋又抽出。

  橫疏影忘情呻吟,忽然間沒了聲音,整個人劇顫起來。

  耿照隻覺下身腫脹,不知是怒龍又勃挺更甚,抑或是膣裏一徑緊縮,感覺爽
利難言,再往前一步便要噴薄而出,退一步似又能守住精關而快感不減,進退全
由自己掌握,更能清楚感受膣内每一處的細緻變化。

  他持續挺入,更不消停,腰臀間肌肉贲起,靈敏的反射神經與強悍的肌力于
此時展露無疑。橫疏影美得幾乎暈厥過去,隻能咬唇閉目、劇烈喘息,緊繃着嬌
軀簌簌發抖,膣中軟膩的花心不堪采撷,變得無比滑溜,本能地開始閃躲。

  誰知耿照握住她雪呼呼的噴香小腳,任意擡起放落,變換位置,無論橫疏影
如何擰腰扭臀、開阖玉腿,每一記都是排闼而入,直抵花心!一瞬間,吓人的快
感如潮湧至,不住堆棧,幼嫩膣管顫抖着抽搐起來,他卻持續脹大,變得更硬、
更翹,更滾燙炙人,彷佛無休無止……

  橫疏影平生從未領略過這等滋味,嬌軀不住扭動痙攣,螓首亂搖,死命抱着
他的頸,嘤嘤啜泣:「好硬……好硬!弟……好硬、好硬……」蓦地一聲尖叫,
花心緊緊噙住龍首,一股溫涼液滑急湧而出,竟自洩了身子,整個人攤在耿照懷
裏。

  耿照唯恐插壞了她,正要徐徐退出,橫疏影卻一把将他抱住,像個任性的孩
子,咬着他的耳朵輕喘:「射……射給姊姊!你是姊姊的男人,你的全部……姊
姊都要。快……快射給姊姊!」

  耿照心裏愛她愛到了極處,眼見她癡态迷人,遂不再忍耐,硬到發疼的陽具
抽送幾下,吸氣俯身道:「我……我射在姊姊肚子上。」誰知橫疏影不依不饒,
肥嫩的雪臀一徑挺動,胸前晃開兩團眩目壯觀的酥白乳浪。耿照抽之不出,貪戀
她膣中曼妙,射得點滴不存,無比暢快。

  他已抓到交媾的訣竅,将懷中玉人擺布得死去活來,這回頭腦倒清楚得很,
一點也不胡塗。

  射精的快感未褪,勃挺的男根上還殘留着火辣辣的掐緊痛感,耿照抹去她粉
嫩酥胸上的大片汗珠,另一手任她癡戀地緊抱貼頰,忙撐起下身退了出來;肉菇
離體時還微微卡着蛤口,兩人均是一陣哆嗦,随即滾流出一注一注的漿白濃精,
液量之大,弄髒了浸滿汗水的床單被褥,淫豔的情狀難繪難描。

  ——就算主上默許姊姊豢養面首,也決不容她懷上别人的孩子。

  況且還有獨孤峰等知道城主有疾,一旦橫疏影懷了孕,将是一場難以平息的
大災難。

  耿照不禁自責:「我是男人,自當負起保護姊姊的責任。她能貪戀歡快,不
顧一切,我怎就真的射在了姊姊裏頭?」但一想到千嬌百媚的絕色麗人體内,毫
無保留地接受了自己的精華,又覺得興奮滿足,下腹生出一團欲火,還未消軟的
龍杵隐有再起之勢。

  橫疏影通體酥麻,又覺倦乏,勉強睜開明眸,便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你放心好啦,不會有事的。」她閉目一笑,動聽的語調慵懶無比。
「姊姊的體質無法受孕,就算主上雄風猶在,我也生不出嗣子來。若非如此,他
也不會把整個流影城交給我。」

  耿照怔在當場,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麽。橫疏影毫不在意,閉着眼側耳傾聽,
忽道:「姊姊聽見啦。」

  「聽見什麽?」耿照一愣。

  「聽見你心裏的聲音。」橫疏影莞爾一笑,潮紅未褪的秀美小臉豔麗動人,
又有幾分少女的淘氣。「你剛才心裏發誓,這輩子都要對姊姊好,要盡心疼愛、
呵護姊姊,讓姊姊忘記上蒼對姊姊的諸多不仁。」

  耿照明知她在說笑,故作驚奇:「呀!我心裏真是這樣想。姊姊也懂天耳通
麽?」橫疏影嬌慵一笑,輕槌他一記:「嘴貧!有了女人,就變得越來越不老實
了,淨是油嘴滑舌。」

  耿照陪着她笑了一會兒,撫着她的手低聲道:「若能與姊姊長伴,我這一生
都老老實實,絕不變改。」

  橫疏影暈紅雙頰,柔聲道:「我本來也不明白,但與你好過之後,忽然全懂
啦。你要記好:你是姊姊最歡喜的、也是在這世上唯一的小情人,姊姊一生的遭
遇,都是爲了來到你身邊。我寄身青樓、習舞彈琴是爲了你,遇到獨孤天威也是
爲了你;就連天生難孕,說不定也是爲了你……」

  「如非這樣,姊姊便不能夜夜陪你,任你射在身子裏了,是不是?」

  她曼移玉指,伸到腿間,閉着美眸把指尖探入蛤口,哆嗦着輕挖幾下,拉出
一條黏稠的乳白液絲,沾着殘精的指頭湊近唇瓣,紅着臉含入口中。耿照看得臉
紅耳熱:「姊!那髒得很,别……」橫疏影羞紅粉臉,閉目銜指的模樣卻異常大
膽,輕聲道:「我最疼愛的弟弟射給我的,哪裏髒了?你嘗嘗,味道好極啦。」

  她将指尖伸向半空,耿照張口含住,吮得她縮頸微顫,仰頭呻吟。那乳色的
殘漿不辨滋味,嘗不出腥苦甜澀,卻滿滿的都是她陰戶裏獨有的蘭麝異香。

  「嗯,滋味好極啦。」耿照喃喃說着,一把捉住那隻雪白的藕臂:「都是姊
姊的味道……」橫疏影紅着臉嘻嘻直笑,奪之不回,兩人胡亂拉扯糾纏着,一雙
豪乳在她臂間擠溢着大把大把的盈潤汗珠,緩緩點燃欲焰。

  忽聽「喀啦」一聲碎瓷清響,镂空的門牖外立着一條俏生生的俪影,盡管背
着夕陽餘晖,仍可辨出來人腰枝纖細,生了張圓臉蛋,以手掩口,睜着一雙不敢
置信的明亮大眼,正是橫疏影的貼身丫鬟時霁兒。

  變生肘腋,誰也料不到時霁兒竟在這時摸到此間。

  榻上赤裸的兩人交換眼眼色,橫疏影勉力撐起軟乏的嬌軀,美眸一凜,低聲
道:「城主無妨,卻不能教他人知曉!」門外時霁兒對上她一刹轉寒的目光,登
時回神,扶着門牖轉身便逃!

  耿照不及思索,飛也似的掠下床榻,跨出門坎的同時反手一揮,猛将房門摔
回!

  那門緊鄰着窗,镂空門扉「呼」的一聲撞上内牆,餘力所及,将一旁的明扇
窗格震開。時霁兒才剛轉身邁步,迎面忽然彈出一扇窗格,吓得她閉目尖叫,旋
被一雙鐵箍般的結實臂膀捂口環住,攔腰抱回房中。

  兩扇門、窗來回彈撞,咿呀幾聲,又自靜止不動,回複成原來虛掩的模樣。

  耿照抱着吓呆的時霁兒快步而回,見橫疏影玉手支頤,側卧榻上,半濕的如
瀑長發傾洩而下,襯着一雙雪膩膩的沉甸乳瓜,情欲未褪的嫣紅乳蒂昂翹勃挺,
淫豔中隐有一絲黑白分明的陰寒冷峭。

  她以眼神示意,讓耿照将時霁兒放下,饒富興味地打量着面色慘白的少女,
既沒有被窺破私情的慌張,也不惱怒,一徑咬着爛紅櫻桃般的唇珠,神情似笑非
笑。

  「霁兒,」她微微一笑:「你爲何要逃呢?」

  霁兒隻覺眼前的二總管彷佛是另一個人,與平日毫不相似,吓得簌簌發抖,
顫聲道:「二……二總管!您饒了我罷。霁兒不會說的,我……什麽都沒看見,
什麽都不知道……您饒了我罷!」圓潤的肩頭一顫,嘤嘤哭泣起來。

  耿照到了此時方才醒覺,暗忖:「莫非姊姊想殺人滅口?」

  橫疏影微笑不語,片刻才柔聲道:「傻孩子!你又沒做錯事,饒什麽?來,
你服侍典衛大人洗浴。我乏啦,想小睡一下,有什麽話待會再說。」擁被轉身,
露出乳脂般滑膩雪白的裸背,腰低如蜂、臀似險丘,峰壑起伏,竟是美不勝收。

  榻前二小瞧得四眼發直,俱都臉紅心跳。最後還是時霁兒先回了神,一想二
總管行事狠辣果決,自己多半在劫難逃,什麽服侍洗浴雲雲,不過是臨刑前的一
餐飽飯,不禁低聲啜泣,手足發軟。

  耿照呆站片刻,想起自己未着片縷,之前歡好時腦中火赤一片,衣褲全扯得
條條碎碎,沒得遮掩,三步并兩步竄入屏風,也不管浴桶中水溫微涼,趕緊跳了
進去。

  橫疏影布下的「漱雲香」已散,縱使水中仍留着「朱蜜散」的催情藥,早不
生作用。

  時霁兒聽見水聲,勉強打起精神,熟門熟路地取出幹淨巾帕,爲耿照擦洗肩
背。她從未見過男子赤身裸體,原本應該十分害羞,心中小鹿亂撞,隻是一想到
自己再難生出此地,也再見不到父母家人,不禁悲從中來。

  「典……典衛大人,你看在這幾天我用心服侍你吃飯,給你梳頭洗衣,不敢
怠慢的份上,請二總管饒了霁兒一命。我隻是給二總管做丫鬟,沒想過這麽早死
的……我知道你是好人,嗚嗚嗚……」她不敢放懷大哭,唯恐驚擾了橫疏影,咬
着唇吞聲忍泣,紅紅的眼圈格外惹憐。

  耿照十分不忍,低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讓姊……讓二總管殺你的。」

  時霁兒渾身一震,連手中小木盆裏的水都灑了,顫聲道:「真的?」

  耿照用力點頭。

  「嗯,放心好了。我們是朋友,我不會讓你送命的。」見時霁兒玉靥微紅、
梨花帶雨,模樣十分動人,不敢多看,連忙垂落視線,拿着布巾遮住水面。忽然
又想起了什麽,笑着補充:「再說二總管是好人,本不會胡亂殺人的。」

  時霁兒想想也是,心懷一寬,破涕爲笑。

  「别人我不知道,你這人倒是挺好的。」

  她芳齡也才十五,畢竟是少年心性,既無性命之憂,好奇心頓起,悄聲道:
「喂喂,我跟二總管這麽久了,沒見她和男人……這樣。她定是喜歡你喜歡得緊
了,是不是?」

  耿照臉上一紅,心中卻覺溫暖,微笑道:「是啊,她一定很喜歡我,才對我
這般好。我雖然不太明白爲什麽,但已在心中發誓,就算是死上一千一萬遍,也
要護衛她周全,讓她永遠都開開心心的,不受委屈欺侮。今天的事,能不能請你
别說出去?」

  時霁兒聽得臉紅心跳,不由得憧憬起來:「若也有人願意爲我死上一千一萬
遍,永遠護衛我周全,那也算不枉啦。」嘴上卻絲毫不讓,刮臉羞他:「說得像
有一千條命似的,你當自己是大羅金仙麽?」兩人相視一笑。

  洗得片刻,水溫漸冷,此際夕陽隻剩山邊一抹餘映,鬥室裏烏影叠深,水也
即将冷透。時霁兒挽起鵝黃色的薄紗袖管,露出一雙白玉似的細嫩手臂,替他細
細舀水擦洗,忽然一聲低呼:「水冷啦,你趕快起來,再洗下去可要着涼的。」

  耿照正自難耐,聞言趕緊起身。時霁兒頭一回見男子裸體,小臉羞紅,低頭
拿布替他胡亂擦拭,心頭一陣狂跳:「男……男人的身體怎麽是這樣的?真……
真是羞死人了!」

  兩人一前一後尴尬地回到前室,時霁兒點起桌台上的燈盞,垂手聽候發落。

  耿照裹着一床薄被,正要發話,卻被橫疏影以眼神斥下。她明眸一轉,含笑
望着霁兒:「你入流影城之初,原可擔任别的差使。還記得我選你做丫鬟時,曾
跟你說過甚來?」

  霁兒悚然一驚,心想:「終究是要殺我!」吓得兩腿酥軟,跪地求饒:「二
總管饒命!」

  「我說:『你當我的差,我許你三個好處:在本城不受白眼、後半生不愁衣
食,再給你找個體面的丈夫,可以托付終生。』」橫疏影淡然道:「『隻有在我
身邊的三年,時時刻刻要有覺悟。我會盡力維護你周全,但需要用時、萬不得已
時,說不定也要你的一條命。』我記得你當時隻說了聲『好』。」

  時霁兒簌簌發抖,卻漸漸不再哭泣。

  耿照緊盯着橫疏影的手,一旦她取出足以緻命的武器,便要阻止她濫殺無辜
——時霁兒已說了會保守秘密,本不應該、也沒必要爲此殺人。但橫疏影全身赤
裸,榻上也無刃器,耿照實在不明白她心裏打的什麽主意。

  「你過來。」橫疏影輕道。

  時霁兒勉強扶着榻緣起身,手腳抖得厲害。

  接着,橫疏影卻下了一道不可思議的命令。

  「把衣裳褪下。裏裏外外,一件也不許留。」

  時霁兒吓得有些木然,呆怔片刻,才伸手解開裙帶。

  裙腰一松,罩在外頭的鵝黃對襟紗子敞開,露出内裏裹胸的蓮紅小兜;下身
的鵝黃裳裙、雪色薄紗褲與外衫同系一帶,适才在浴間被打得濕透,份量驟沉,
「唰!」應聲滑落,裸露出兩條玉一般又細又直的美腿。

  蓮紅兜子的下緣隻到她平坦的小腹,雪白的腿心夾着一蓬烏茸,茂密非常,
滿滿覆住了整個恥丘,四周渾無雜莠,也無修剪留下的青碜,顯是天生如此,更
襯得肌膚雪白、恥毛烏黑,竟也賞心悅目,分外誘人。

  霁兒腿間一涼,想起旁邊還有個耿照,卻不敢違抗二總管之命,又羞又窘,
急得掉下淚來;顫着褪下鵝黃外衫,解開頸後的紅兜系繩,本想以手掩住,誰知
兜子下半截吃了水,繩頭一松便即掉落,霁兒撲了個空,燈焰下映出一雙菱兒似
的玉乳,細如豆腐一般,随着主人簌簌發抖,尖翹如筍的乳房不住輕晃,年輕的
肌膚泛起大片薄悚,不知是寒是栗。

  「到榻上來。」橫疏影命令。

  全身赤裸的霁兒爬上床。從背後看,耿照才發現她腰兒小小的,連臀股都是
玲珑小巧,身闆極薄;兩條腿子又白又細嫩,膝彎、股間透着一股酥紅,雖不及
姊姊的傾城麗色,卻充滿十五歲少女的緊緻彈性,與美醜無關,十分動人。

  橫疏影個頭嬌小,霁兒與她相差彷佛,一個豔麗豐腴,一個卻是青春鮮嫩,
兩相輝映,更是令人難以瞬目。橫疏影慵懶地倚着枕頭,伸手勾住她的脖頸,笑
道:「傻孩子,來!」将霁兒勾至面前,雙姝居然四唇相接,濕潤地深吻起來。

  耿照目瞪口呆,但眼前詭麗的奇景還不隻于此。

  橫疏影吮着少女鮮嫩的櫻唇,将丁香小舌渡入霁兒口中,片刻才分了開來,
四唇間拉開一條晶瑩液絲,霁兒全身癱軟,雙頰烘熱,不住大口喘息;回過神時,
發現自己正偎在二總管懷裏,背脊枕着兩團份量驚人、其軟如綿的碩大盈乳,觸
感柔嫩,美不可言。

  一直以來,她便十分憧憬二總管的玲珑嬌軀,尤其那雙傲人的雪白乳瓜,每
每隻能趁着服侍洗浴之際,才能隔着屏風水霧窺看,幻想它的柔軟與彈性,以及
自己将來能擁有這般讓女子也動心的身段……若非畏懼二總管,她幾乎想轉過身
去,好好握住把玩。

  橫疏影倒是肆無忌憚,一手掐住她尖翹的嫩乳,另一手則探入她的腿心,輕
輕耙梳着她濃密烏亮的茂盛恥毛,雙眼直視耿照。

  「除了死人之外,世上隻有共犯才能爲你保守秘密。這是姊姊教你的第二件
事,你要用心記好,可别忘了。」

  耿照瞠目結舌。

  橫疏影輕舐着霁兒的頸側,舐得她昂首嬌啼,一邊咬着少女柔嫩的耳垂,低
聲輕笑:「當我的差,我許你三個好處,前兩件我都做到啦,今天便是第三件。
你是我的貼身侍女,本就是陪嫁的妝奁之一;得到我的男人,自也該奪走你的紅
丸。」伸出剝蔥也似、沾有晶瑩液汁的雪白玉指,指着角落裏的耿照,拍哄似的
妩媚一笑:「我讓我的男人,教你做女人的快活。好不好,霁兒?」


          第二十二折 小雪初晴 紅顔心機

  耿照錯愕之後,一瞬間又恢複冷靜。

  橫疏影說得并非沒有道理。他相信霁兒是好姑娘,也很願意相信她會保守秘
密,然而這樣的信任毫無保證,倘若她一離開此間,轉頭便向獨孤峰、流影城有
名無實的大總管闾丘貫日等和盤托出,後果将不堪設想。

  除非,霁兒與橫疏影一樣,也和他發生了親密的肉體關系;更有甚者,乃是
主仆同事一夫,并頭幹出了穢亂庭闱、淫豔苟且的勾當,追究起來是一體同罪。
獨孤天威爲保橫疏影,隻有殺雞儆猴一途,二總管未必便死,但出身下賤、誘主
敗德的婢女卻是絕無活路。

  作爲發誓守密的擔保,時霁兒别無選擇,要不就是一死,要不成爲共犯。

  但耿照一動也不動。

  黝黑結實、熊腰虎背的少年站在幽影深處,如山一般沉默。當夜在紅螺峪擁
抱過的白皙女體,倏地又浮上心頭;他無法像面對染紅霞那樣,再一次看着楚楚
可憐的霁兒流淚。

  橫疏影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絲毫沒有勉強之意,一手撚着霁兒淡如細藕、暈
淺而圓的嬌嫩乳蒂,另一隻蛇般的修長玉手鑽入她腿間,輕将緊并的大腿分開,
柔聲哄着:「傻丫頭,你知不知道……做女人是什麽滋味?」

  時霁兒被撫得迷迷糊糊的,脹紅小臉搖了搖頭,忽然「嘤」的一聲打了個哆
嗦,雪白的大腿一陣顫抖。

  原來橫疏影摸進她的腿心,以食指和無名指剝開脹蔔蔔的飽滿外陰,纖長的
中指指腹從嫩蛤底部揉出一點水膩,順着黏閉的肉縫來回推滑,不多時縫間便露
出一抹晶瑩液光,發出濕潤的唧唧水聲。

  「好……好難捱……」霁兒扭動身體,又美又慌,不禁哀号讨饒。

  「二……總管!霁兒……霁兒好難受,您……您饒了霁兒罷!啊、啊……」

  橫疏影哪裏肯放?趁着水潤,摁住蛤頂嬰指般的一團嫩肉,撫按琴弦似的一
陣輕顫,撚、挑、勾、剔,紛呈叠至,機巧百變,既快又狠!她撫琴的技藝天下
無雙,這疾如驟雨、輕似彈絮的輪指之下,連堅韌的弦筝都能迸出玉盤珠落的絕
妙音色,何況是少女鮮嫩的身軀?

  時霁兒嬌軀一繃,迷蒙杏眼突然睜圓,張大小嘴卻發不出聲音,揪着榻被猛
往前傾,腰低臀翹,整個人繃成了一隻誇張的雪玉如意,曲線雖是極美,渾身劇
顫的模樣卻頗吓人。

  橫疏影捉住她一隻白筍似的盈翹左乳,不讓小裸羊般的少女掙脫,但她的手
掌原也十分細小,奮力一捉猶難握實,指縫間溢出一抹雪白嫩肉,意外讓霁兒的
胸脯顯出肉感,益發晶瑩可愛。

  也不知抖了多久,霁兒脫力垂頸,大口大口喘息起來。

  橫疏影從她腿心掏出一條黏漿,拉開寸許猶未斷絕,吃飽了水的液絲墜成一
抹沉弧,曲線十分滑潤。她齧着霁兒的耳垂,嘻嘻一笑:「好個淫蕩的賤丫頭!
我一曲都還未彈完便濕得不像樣,你自己偷來時,也是忒多水麽?」

  霁兒細小的胸脯不住起伏,半晌才困難搖頭,喘息道:「我……沒有……霁
兒沒有……」身子驟軟,歪着玉頸偎入二總管懷中,吐氣如絲狀若半死,偏生打
開的腿間汁水淋漓,被打濕的烏濃恥毛覆這一隻粉橘色的圓飽玉蛤,襯與少女的
斷續喘息,淫靡得無以複加。

  橫疏影用指甲輕搔她圓鼓的敏感陰戶,在她耳畔吐氣如蘭,笑得不懷好意。

  「市俚有雲,毛發越多的女子欲念越強。你小小年紀,腿心裏倒像躲了隻黑
毛兔兒,我從沒見過恥毛如此茂盛的女子,輕輕一碰便即出水,分明天生淫媚,
還說沒有?」指腹搔過蛤頂的小肉芽,霁兒不由自主一抽搐,連話都說不出,昂
首玉頸呦呦哀嗚:「二……二總管饒命!霁兒……霁兒沒……沒……呀!」

  「不盡不實!罰你抄寫《女則》百遍。嗯嗯,先來研墨好啦。」

  橫疏影改搔爲揉,如磨墨一般,動作輕妍,感覺不如先前兇猛吓人,時霁兒
漸漸品出了滋味,小鼻子輕哼着,細聲細氣呻吟:「呀……呀……」橫疏影微縮
玉手,她便忍不住擡起小屁股湊上前,飽滿的小陰戶輕輕挺動,不肯稍離。

  「是彈琴好呢,還是磨墨好?」橫疏影故意促狹。

  「磨……啊、啊……磨墨好……」霁兒閉眼呻吟,美得細細拱腰。

  自品出了蒂兒的舒爽,忽覺那逼命似的一輪彈指亦别有滋味,想着想着,花
房突然漏出一團清漿,霁兒心尖一吊,瞬間竟有魂飛天外之感,扭腰嬌喚:「彈
琴……彈琴也好……啊啊啊……」

  榻上一大一小兩個赤裸美人四唇相貼,吮得淫豔濕潤,分外誘人。

  好不容易分開,橫疏影妩媚一笑:「好了,換你服侍我啦。」将霁兒按在榻
上,讓她半倚枕墊,自己卻支起大腿,跨上霁兒的小腰闆,捧着一雙雪白豪乳,
将勃挺的嫣紅蓓蕾送到她面前,咬唇輕笑:「吃得好了,再讓你嘗更好的。」

  霁兒目眩神馳,近距離細看,那兩座綿碩雪峰着實驚人,任一邊都比她的小
圓臉蛋更大,往前傾的姿态讓下緣更加沉甸,兩顆瓜實般的半球擠在臂間,滿滿
占據整個視界,連原本銅錢大小的淺色乳暈都撐脹得更大更淡,酪漿似的雪膩膚
質透出淡淡青絡。

  她兩手扶着外緣,不禁咋舌:「好……好沉!」

  滿以爲這般渾圓的美乳該是堅挺飽實,如熟瓜一般,才能維持美好的形狀;
誰知小手稍一撐托,沃腴的乳肉滿陷掌心,觸感絲滑中又帶一絲溫黏,凝脂酥酪
縱有其綿,也不及它軟中帶勁的緊緻彈性,簡直愛不釋手。

  「好軟……又好嫩滑!」

  霁兒雙手一合,将兩隻雪白噴香的乳瓜擠出一道筆直深溝,掌間滑溜溜地抓
着乳汗,伸出小巧的丁香貓舌細細舔舐,閉眼潮紅的小臉十足享受,仿佛被深舔
細紋的是她,而非是跨坐在她腰上的、豐臀盛乳的絕色尤物。

  橫疏影抱着她的小腦袋,将霁兒的圓臉深深埋進乳中,巧妙操控着少女的舌
尖,白皙嬌軀泛起一層薄汗,輕輕扭動腰臀,昂首微顫,發出滿足的嬌膩輕哼。

  霁兒越舔越濕,橫疏影勃挺的乳蒂與光滑的乳暈上沾滿晶亮水漬,分不清是
她的津唾所緻,還是二總管香汗如漿。交疊的女體在豆焰下隻餘虛影掩映,鬥室
中淫靡的水聲頻傳,漿滑黏膩,伴随着少女津津有味的貓舌輕砸,蒸騰着一片溫
熱稠濃的朦胧色欲。

  「來。」濃發之下,橫疏影轉過小半張汗濕的雪頰,伸出修長的藕臂:「快
過來!姐姐……姐姐想你了。快……快來!」

  耿照「咕噜」地咽了口唾沫,腿間的怒龍翹如彎刀,不住昂揚,光滑的杵身
暴出青筋。他記不得自己是什麽時候勃起的,綿密的色欲就像房裏潮潤的空氣,
不知不覺将他團團裹住,束氣斷息,一條活路也沒留下。他硬的疼痛起來,連射
後的空虛,都無法稍稍阻擋鋪天蓋地而來的高漲欲火,但他仍是動也不動。耿照
其實不太明白,究竟是什麽阻止了自己——或者「頑固」本身隻是太過簡單的東
西,沒有窮究因果的必要。

  橫疏影噗嗤一笑,活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

  「來嘛!」她任性地撒嬌,咬着豐潤的唇珠膩道:「是姐姐想你了,不幹她
的事。」

  耿照遲疑片刻,似乎找到了說服自己的理由,一步邁出便再也無法停下,僵
硬地走到榻前。

  屈膝跪坐的橫疏影與他一般高,轉過嚴格舞藝訓練而得、既豐潤又結實的圓
緊小腰,咬着唇吃吃笑着,伸手撫過他寬闊的肩膀、結實的胸膛,以及緊窄有力
的挺直腰杆,一路向下,握住了他滾燙勃挺的雄性象徽。

  最後一道理智防線應聲潰決,少年一怔之間,伸手猛将她摟入懷中,兩人相
擁深吻,赤裸的胸膛緊貼。

  舔得暈暈迷迷的霁兒頓失标的,原本眼前令她神醉夢迷的酥白大奶脯忽然不
見,卻憑空多出一具鐵鑄般的結實身軀,肩寬腰窄、肌肉糾結,古銅色的年輕肌
膚光滑油亮,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被懷裏白羊似的絕豔女體一襯,隻
覺得既彪悍又溫柔,說不出的好看。

  她摸索着坐起,繼續親吻二總管的的乳根腰臍,小手卻忍不住輕撫那強壯結
實、猶如鐵鑄般的古銅色身體,指尖滑過他窄翹的臀股,心中一陣砰然:「好、
好硬!好硬……怎麽會這樣?」小腦袋瓜裏暈暈陶陶的,眼角不經意瞥見他腿間
那條昂然巨物,心口又是劇跳,但似已不怎麽害怕。

  橫疏影與耿照親吻片刻,輕輕将他推開,膩聲道:「姐姐想了,你來……來
吃姐姐。」見耿照雙手一托,低頭便往乳上啃去,不禁大羞,忍着雙乳酥麻打他
一記。

  「不……不是那兒!」猶豫片刻,閉着眼睛湊近他的耳畔:「到……後邊兒
去!你吃……吃姐姐幾口。」

  耿照會過意來,不禁欲念大盛,自她身後爬上床榻,推着姐姐白嫩的屁股壓
低小腰,跪着湊近她股間,張嘴含住玉蛤。

  他以舌尖撥開唇瓣,刨勾嫩瓤,輕點着那細小豆蔻,将舌闆擠入腔口翻攪,
一陣濃香撲鼻,鮮膩的花漿汩湧而出,轉眼間将下巴競相打濕,水柱似的滴落在
下方的霁兒身上。

  霁兒頓覺小腹一涼,仿佛水盞兜頭澆下,不由嬌呼。忽見二總管尖叫起來,
雪潤潤的身子向前一挺,一對雪綿乳瓜緊壓在她身上,雙手牢牢攀着她的脖子,
臻首亂搖,呻吟得一塌糊塗:「好……好舒服……啊、啊啊……姐姐、姐姐不行
啦!啊啊啊啊……」

  霁兒心驚肉跳:「二總管怎會這樣?難道……真有這麽舒服麽?」嗅到一股
瓜果熟裂似的甜香撲鼻而來,混雜了汗水、唾液的氣味。她不知橫疏影能分泌異
香,隻覺氣味催情,渾身異樣,腹裏又燥熱難當,心頭一陣莫名狂跳,忍不住并
腿摩擦,股下液感潮湧,濕透席被,宛若失禁。

  總算霁兒還有一絲清明,羞愧難當:「我怎的……尿……尿出來?萬一被他
聞到,那可怎麽辦?」掙紮欲起。豈料橫疏影往下一滑,用膝蓋頂開她的大腿,
将她攔腰抱得緊緊的,低頭銜住了霁兒的乳尖。

  霁兒呻吟起來,體内原本難當的燥豔感似有稍解,仿佛要她多親幾口才能舒
坦,糊裏糊塗間也不顧醜了,兩條白嫩的小腳兒勾住橫疏影的蜂腰,挺起胸脯任
她肆虐,不多時便美得簌簌發抖,嬌啼聲一發不可收拾。

  耿照正專心舔着姐姐細嫩的花瓣,但橫疏影委實泌潤太甚,他仰頭稍離,本
已濕透的陰唇忽阖幾下,宛如一張活生生鮮潤蛤嘴。稀裏呼噜地吐出一注薄漿,
通通流到霁兒平坦的小腹。

  那稀漿水量極多,似鮮榨的荔汁,又混有大量氣泡,一望便覺淫靡。

  連沉迷情欲的少女都被淋得一顫,嬌軀扭動,茂密的陰毛上一片漿濁。

  他不經意的瞥了一眼,發現少女私處與姐姐大相徑庭,陰戶形似半枚杏核,
中間隆起飽滿光滑,便是沾滿淫水,看來仍是酥嫩的粉橘色;下端沒入雪嫩的臀
瓣,肛菊細小,同樣也是粉嫩淡橘。

  她恥毛異常茂盛,不但覆滿恥丘,更沿光滑飽滿的大陰唇往下,一路蔓至肛
菊,居然生得十分齊整,非但不顯雜亂,反而襯得雪肌極白,陰唇酥嫩,說不出
的精潔巧緻。

  耿照不禁看多兩眼,橫疏影扭動雪臀,回頭嬌嗔:「你發什麽楞?姐姐……
姐姐還要呢!」耿照猛被喚醒,趕緊掰開姐姐的肥美雪臀,俯低密愛。

  這個姿勢卻比前度更難。橫疏影将霁兒抱了個滿懷,兩人下身疊合,耿照跪
之難及,隻得趴下,口鼻埋入姐姐噴香的陰戶,下颚卻無可避免的抵着霁兒;若
舔的動作大些,嘴唇便自她的陰阜上劃過,有幾回甚至弄着了她勃挺出的蒂尖。

  霁兒的妙物不比橫疏影柔嫩,倒是又滑又脆,稍碰即起,便如一隻嫩角。

  耿照頭頸漸疲,不覺越舔越低,少女茂盛的烏茸卻出乎意料的柔軟适口,幼
嫩一如初生嬰兒的毛發,刮面酥癢。許是毛發旺盛使然,霁兒的氣味濃郁如麝,
雖不及姐姐天生異香,卻也不甚難聞,混合了汗漬,淫水及肌膚上的淡淡肥皂香
氣,聞起來格外催情。

  回過神時,他驚覺自己抱着少女白嫩的屁股,舌尖正刮開肉縫,橫疏影不知
何時已支起玉腿,穿過她雪白的股間望去,另一廂霁兒舒服得咬指呻吟,小臉酡
紅一片,原本箍着姐姐細腰的小腳高高舉起,猶自伸直發抖,似将崩潰。

  他悚然跪起,橫疏影卻隻嬌嬌一笑,回臂攔他的腰。

  「進來。」她眯起貓兒似的星眸,高高翹起粉臀:「姐姐……等好久啦!」

  高漲的欲念已無法忍耐,何況是姐姐的軟語央求?耿照悍然深入,橫疏影的
膣裏溫潤依舊,緊湊依舊,但她也同樣被高昂的色欲折騰欲狂,沒等緩過他驕人
的粗入,蜂腰已奮力搖動起來,套着滾燙的巨物進進出出,放聲嬌啼。

  「弟……好大,好硬!天啊……姐……姐姐要死啦!啊啊啊啊啊……」

  她身嬌體弱,前度交歡後尚未回複,失控浪甩片刻,軟軟趴到在霁兒身上。

  耿照抓着她白皙的臀股接手馳騁,每下都搗中花心,由輕而重,落點奇準。

  橫疏影美得死去活來,身子軟綿綿地挂在他的臂間,被推得發飛乳搖,連底
下的霁兒都感受到她身後那股火辣嚣狂,酥得腿麻身軟:「那到底是什麽滋味?
怎地……怎地二總管想要死了一般?」攤平的小圓乳被失控嬌啼的二總管搓來揉
去,花底更是頻頻漏漿。

  募地橫疏影尖叫一聲,被推得昂起身來,胸前兩團血綿巨乳彈蕩不休,宛如
兩頭活蹦亂跳的兔子;同時膣裏一縮,花漿盡漏,暈涼涼地洩了身子。

  耿照雄風不減,憐惜地爲她抹去背汗,徐徐退出,橫疏影卻捉住彎翹硬杵,
往身下一摁,腫脹的龍首滑過汁水淋漓的股間,滑過一片柔軟細絨,陷入一條淺
膩肉縫裏。雞蛋大的鈍尖潤着汁水,不費力氣便剝開了黏閉的小褶縫,卡着一圈
小嘴兒般開阖的緊韌肉圈。

  霁兒「嘤」的一聲仰頭,小手抓着枕被,死了心似的茫然睜眼,身子不住發
顫。

  「你是她第一個男人,要讓她明白男人的好處。」

  「姐,我不想做這種事。」耿照強忍着滿腔欲念,咬牙輕聲道。

  霁兒的玉蛤直如一張小嘴,杵尖不過陷入些許,肉縫便不停開阖啜吮,就連
飽滿的外陰都像蚌殼兒般微微夾着,蓄有一股溫熱吸力。「我不想……再這樣強
奪女子的貞操了。」

  橫疏影翻過汗濕的胴體,偎在霁兒身側。

  「你要不先問她……」美豔絕倫的娴雅麗人揉着少女乳上的一點嫩肉,撚得
她嬌喘絮絮,蛤口不住吸啜,邊咬唇低笑:「……想不想你進去?你怎麽知道,
這丫頭不是千百個願意?」

  仿佛呼應她的挑逗,滿臉酡紅的少女别過頭去,敏感的身體卻更加濕潤,兩
條高舉的細腿仿佛不堪疲軟,微微屈膝放落,飽滿的粉橘陰阜往下一摁,竟又将
杵尖噙深了些。

  僵持着危險姿态的兩名少年少女,不禁同時仰頭輕哼……耿照咬牙忍耐,硬
到彈顫不休的彎翹怒龍逼得他微向前俯,痛苦的神情宛若傷獸;霁兒卻是春情勃
發,下身一片泥泥淖淖的,又被挑出一小團乳狀花漿。

  她膣内緊湊,從未遭男子臨幸的處女花徑内不住抽搐掐擠,竟自行将清澈的
愛液磨成了乳沫滑漿,淌出來便是濃濃膩膩的一團,猶如調稀了的,溫熱香滑的
杏仁茶,直令人想沾指略嘗,入口怕還是甜的。

  橫疏影臉都紅了,掩口笑罵:「真是!怎會……怎會這般丢人?」伸頸欺近
她耳畔,吹息道:「癡丫頭,我讓他退出來好不?」

  霁兒上下二路同被侵入,早已神志不清,胡亂搖着的小小腦袋無關「好」或
「不好」,不過是反映嬌軀的如潮春情罷了。

  橫疏影玩心忽起,擡起修長的玉腿,用足趾去夾耿照胯下的巨物,小巧渾圓
如玉顆般的腳趾頭自然奈何不了粗長的怒龍,隻推得一陣上下滑動,攪得小小肉
縫裏水聲滋實。

  霁兒身子一顫,忽然仰頭嬌喚道:「磨……磨墨好!霁兒要……磨……」

  「還磨!」橫疏影「撲哧」一聲笑得花枝亂顫,胸前晃起一大片酥白乳浪:
「都不知問到哪兒啦,你這丫頭老想着磨墨!」貓兒般慵懶爬起,從身後環住耿
照,兩團汗濕美乳壓上弟弟的結實裸背,一手抱着熊腰,一手握住龍杵根部,嬌
軀打浪似的輕推着他。

  「這丫頭要不要你,你還看不出來麽?」

  她軟膩的語聲回蕩在耳邊,雖帶一抹勾人妩媚,卻隐有些凄楚。

  「女人最寶貴的,并不是貞操。處子盡隻一次,但女人一生中,卻須得男人
疼愛百次、千次,無數次,才算是幸福。失了初夜那片紅丸,便想教女子死心塌
地麽?」幽幽一笑,輕吻他頸側,一抹溫熱悄悄淌下,滑至他結實的胸膛。

  耿照募地心痛起來,姐姐的身世猶如飄零的落花,他發誓要讓她一生幸福,
不再活在城主的陰影、刀光劍影的武林風浪,甚至飄零無根的茫然無助中。他想
爲她成爲一個更好的男人。

  「爲了姐姐,」橫疏影将面頰貼在他背上,用滾燙的淚液濡濕了他:「你要
成爲一個能讓女子無比快活,值得天下女人爲你而死的男子。如此一來,姐姐便
能心甘情願,爲你而死……」

  耿照被她推得往前一俯,仿佛着魔一般,杵尖剝入了半顆雞蛋大小,霁兒下
意識地擡起小屁股迎湊,兩條細腿如小青蛙般的仰天屈起,白嫩的小腳安心似的
攔在他臀股上,身子既緊繃又綿軟。

  耿照俯身抱住她,侵入短淺的杵尖輕啄着,沾着淫水前前後後,不住揉着濕
漉漉的陰戶。霁兒抱着他的脖子,擡頭索吻,兩小緊密交纏,難舍難分。

  「霁兒……」不知過了多久,耿照身下片刻也不稍停,趁着黏潤寸寸而入,
動作極輕極滑順,不冒進貪功,光這般厮磨兩人便已舒爽難言,與當夜在紅螺谷
不可同日而語。

  不知不覺間,整顆白煮蛋似的光滑龍首已沒入大半,前尖後圓的形狀,再加
上底部如菇拿般的一圈刮人膨起,進出之間變化更劇。霁兒從未有人采撷的花徑
口被撐得忽圓忽緊,内壁貼肉伸縮,擠出大把大把淫水,堪稱高潮起伏。

  「好……漲!好大,好大!怎會……怎會這麽的?啊,啊,啊……」

  「舒服麽?」耿照不忙着突破禁地,繼續輕點疾送,邊大着膽子問。

  霁兒快美間神智一清,不由得大羞,将小臉藏在他胸前,喘道:「舒……舒
服!好奇怪……但是好……好舒服!」情欲益發高漲,忍不住哀求:「霁兒……
還想更舒服……啊……好滿……好漲……霁兒要裂開啦,要裂開啦……啊!」

  短短一喚身子緊繃,寶貴的處子已被一舉貫穿。

  耿照并未停步,他原本進出便十分輕巧,并未大聳大弄,隻像小雞啄米一般
泌潤多時便深入一些,女孩兒一皺眉頭或喘息稍重,他便微微點觸,輕如指頭顫
動,仗着自身過人的粗大,也可令她回腸蕩氣,美不可言。

  霁兒一被破瓜,膣中卻未遭巨物蹂躏肆虐,耿照依舊溫柔挺動,沒仗着堅甲
利矛一搠到底,反抓住她柔嫩的胸脯,舌掌并用,不住愛撫。哪撕裂般的苦楚旋
即被胸上的快美所掩蓋,嫩瓤裏液湧如舊,漸漸不再疼痛。

  她一顆芳心又羞又喜,全飛到男兒身上,一時竟忘了二總管還在旁邊,仿佛
又回屋裏隻有兩人相對用飯、自己一口一口夾菜伺候他的時節,伴着兩腿間溫柔
而有力的抽送,春潮泛濫之中别有一番濃情溫馨,早将什麽生死逼迫全抛到了九
霄雲外。

  耿照抄起她的膝彎,将她小小的身子折疊起來,霁兒正自暈陶,赫見一根紅
通通的大怪物在自己腿心進進出出,驚奇一霎間蓋過了恐懼,失聲道:「怎……
怎這麽大!啊,啊……你拿……拿這麽大的東西弄我……壞……啊啊啊啊……」
她恢複了古靈精怪的調皮本性,被一波波推向高峰之際,居然還分神與他拌嘴。

  耿照不覺失笑:「方才一進去,你自己就說好大了,我哪有騙你?」

  霁兒被插得上氣不接下氣,體内快美難言,但嘴上卻一點虧也不肯吃,猶自
辛苦争辯:「那……那不算……啊……我沒……沒看見……這麽大……吓……吓
死人了……」偶一回神,還不肯死心,咬牙問道:「都……啊,啊……都進去了
麽?這麽大的東西,怎能……啊,啊……你壞!」

  耿照捧起她的小屁股,由上而下進出着,又比先前深入分許。

  「啊啊啊……感,感覺到了!」霁兒揪着錦被哀叫,嬌細的同音十分淫靡:
「你……一直變大……這麽大……這麽大……好硬,好硬……霁兒……霁兒受不
了的……」

  耿照不理她的掙紮,繼續穩穩的、輕快的進出着霁兒的身體,然後随着一次
比一次的分泌更潤越插越深,在膣中停留的時間也越久……

  霁兒挺腰承受,就算被插得甩頭嬌吟,一回神便緊盯着兩人交合處,仿佛不
相信那麽大的兇物能全然入體,忽覺一陣空虛,它長長地退了出去,又緩緩插擠
進來,濕黏的肉壁劇烈反饋着陰莖的粗長與形狀,一直插到了快感的盡頭……隻
是這一次耿照并未退出,那撐擠深入的快感持續挺進,深到霁兒難以想象之處。

  「全……進來啦!好大,好深……怎麽還在進來……啊,啊啊啊啊啊……」

  她顫着丢了身子,領略平生頭一回的交歡至美,但那深深的侵入還未停止。

  耿照的龍杵像是一根極粗極長的撥火棍,就這麽滑溜溜地貫穿了她,霁兒如
遭雷擊,四肢緊纏着他,終于杵尖像是頂到什麽,不再穿尖搠底的滑進深處,取
而代之的卻是一股極癢極麻,如尿失禁般的洶湧潮感。

  她抓住耿照的手臂,艱難嬌喚:「要……還要……」唯恐潮浪消退,又盼更
強烈的一波将自己推上巅峰。

  耿照福至心靈,将她牢牢抓緊,全根退出又倏地一搗到底,「啪!」一聲貼
肉相擊,擠出一注清泉;一下又一下,滿滿的、重重的搗擊着她,每一下霁兒都
「啊」的一聲,叫聲更尖更短、更急促稀薄,仿佛刀刃入體,啪啪啪啪的漿水聲
回蕩在鬥室中……

  霁兒美得數度暈厥,終于精疲力竭、沉沉睡去之前,耿照一共要了她三次。

  他将少女翻了過來,捧着她的小屁股從後面深深插入,又讓她騎在身上,雙
手撐着她水嫩尖翹的小美乳,教她奮力扭腰馳騁;最後,連橫疏影也禁受不住,
扭着白皙的雪股跨騎在他面上,任他舔食噴香肥美的濕潤陰戶,她卻與霁兒捧乳
厮磨,乳尖對着乳尖貼肉相抵,一面吻得心魂欲醉,三人一齊攀上了巅峰。

  「好嫉妒她呢!」橫疏影偎在他懷裏,咬着唇膩聲輕道。一旁的霁兒趴睡正
酣,小巧的背脊雪臀起伏動人,連被二總管的指尖輕輕劃着也不得醒,十五歲的
美貌少女猶自咬指細鼾,抱枕而眠。

  「初夜破瓜,便能領略這等美妙滋味。世間有多少婦人,終其一生也沒丢一
回身子,這丫頭倒是瀉得死去活來的,看來她腿心裏不隻藏了黑毛兔兒,合着還
有一隻水罐。」笑着歎息:「青春少女果然是好。姐姐老啦,過得幾年,你便不
愛了。」

  耿照搖了搖頭。

  「不是你年輕,是我變厲害了。」

  橫疏影撲哧一聲,咬唇輕打他一記。耿照笑着受了,雙臂收緊,低聲輕道:
「我不會說話。可在我心裏,姐姐永遠都不老,便是姐姐老了,我也老啦,到時
候,我還是隻愛姐姐一個。」

  橫疏影心裏甜絲絲的,咬着唇摩挲他的胸膛,害羞的神情宛若少女。

  「有的時候我真不知道,像你這樣到底算不算是不會說話。會說話的,沒有
你的真;不會說話的,又不像你老說進入人家心坎兒裏。」她嬌嬌地偎了一會,
擡頭正色道:「姐姐教你的第三件事,你明白了麽?」

  耿照凝然不語,年輕的面龐除了彪悍之外,還透着一股山一般的沉肅。

  這樣的若有所思并不是迷惑,而是代表他能吸收更多。橫疏影點了點頭,輕
聲道:「女人是女人,貞操是貞操,兩者之間,并無孰後孰先。好比姐姐的初夜
不是給了你,你會不會覺得,姐姐是殘花敗柳,是不幹不淨的女人?」

  耿照一把捉住她的小手,皺起濃眉:「打比方也不許你這樣說。在我心裏,
姐姐是世上最寶貴的,誰也比不上。」仿佛那些話插在他的心坎上,一字一句,
更勝刀割。

  橫疏影暈紅雙頰,乖乖任他握着;低頭片刻,纖巧的下巴才往熟睡的霁兒一
比。

  「那……你會不會覺得霁兒是個輕佻随便的姑娘,又或者德行敗壞,從此隻
愛勾引男人?」

  耿照搖頭。

  「霁兒本就待我很好,是個心地善良,體貼率直的好姑娘。」

  「那麽,若有女子把貞操給了你,教你爲她殺人放火,說是你欠了她的,你
肯不肯做?」

  耿照仍是搖頭。橫疏影也不意外,笑道:「若她求你之事,并非難如登天,
又或不傷俠義道,甚至是有益蒼生之事呢?你肯不肯做?」

  耿照頓時遲疑起來,正自沉吟,橫疏影又道:「倘若這名女子求你幫忙的,
乃是濟弱扶貧,大大有益于天下蒼生之事,又在你的能力範圍之内,隻是事成之
後,并無一具千嬌百媚的處子嬌軀能奉獻給你。如此,你做是不做?」

  「當然要做!」

  耿照擊掌脫口,募地一愣,仿佛心底有一處被人觸動,旋又陷入沉思。

  橫疏影正色道:「由此可見,事情做與不做,和貞操一點關系也沒有。同樣
的道理,當夜在紅螺谷,是染家妹子自己決定要活下來,而且解毒的法子隻有一
個,是她早就知道,且自己做下的抉擇,你又虧欠了她什麽?」

  耿照心思極快,一經點破,茅塞頓開。

  他未必覺得染紅霞一事自己毋須負責。男兒磊落,本該不欺暗室,說到底,
二掌院的紅丸終是教他盜了去,這份牽扯隻怕終生難斷,隻是忽然明白:「是我
自己耿耿于懷,染姑娘每回見了我,才覺得心裏難受。我若胸懷磊落,莫要鑽牛
角尖,說不定……說不定我們還能做朋友。」自出得紅螺谷,這件秘密困擾他許
久,無人可問,無處訴說,一路盤橫至此,才終于撥去陰霾,找到方向。

  橫疏影見他眉宇開解,神色疏朗起來,歡喜之餘伸手樓他脖頸,嬌聲埋怨:
「都是你不好!爲解你心事,姐姐賠上一名貼心侍女,平白替自己添了個争寵的
小情敵,還要替你一夜風流,有合體之緣的美貌佳人說事,好教你撥雲見月,将
來能把人家哄騙回來共枕鴛鴦……更氣人的是,她們個個都比我年輕貌美!」

  耿照笑了起來。

  「這話不盡實。要說美貌,誰也比不上姐。」他把佳人摟得緊緊的,耳鬓密
迷厮磨:「這下,是我姐姐吃醋了麽?」橫疏影閉目嬌喘:「吃!怎麽不吃?你
再不多愛姐姐一些,姐姐一輩子恨你!」

  兩人全身赤裸,腿股交纏,求歡本就十分方便。橫疏影三兩下就被擺成了個
「觀音坐蓮」的姿勢,給滾燙勃挺的怒龍杵插得滿滿的,跨在耿照腰後的兩條修
長玉腿不住輕顫。

  「别……别在這兒!你是姐……一個人的……」她美得欲死欲仙,攀着他結
實的背:「到……後邊兒去!」美眸一橫,既羞又浪,更有幾分火辣狠勁,任性
嬌蠻,唯恐熟睡的霁兒忽然醒來,又要争搶那滾燙勃挺的昂角巨龍。

  縱使兩人已親密無間,「到後邊去」這句話裏所隐含的暧昧淫靡,以及不欲
人知的刺激興奮,依舊令耿照下身勃挺,漲得如嬰孩臂兒一般。

  橫疏影婉轉嬌啼,被他捧着兩瓣白皙雪股懸空而起,每胯一步,頂到花心的
碩大杵尖又往更深處,捅得她仰頭浪叫,淫水沿着兩人腿股間潺潺而下,宛若失
禁,不過短短幾步路,卻澆得一地蜿蜒水漬,滿室異香。

  耿照抱着斜頸顫腿的雪玉佳人,跨進一間四面無窗的偏室,繞過擋在入口處
的鑲玉屏風,赫見房裏布置着繡墩鏡台,懸衣長櫃,彌漫着淡淡熏香及一絲脂粉
甜膩,竟是橫疏影日常梳妝之處。

  房裏居中置着一架舒适的烏木牙床,剩餘的空間尚且不容轉身。

  耿照将姐姐輕輕放倒,把兩條雪白香滑的小腳兒跨上烏木扶手,爬上牙床一
搠到底,抓着床架前後挺動。哪床搖得極是厲害,橫疏影一條長腿滑下扶手,蜷
起的玉趾不住點地,另一條卻被他扛上了肩,雙腳上下一開,膣重更是短淺,每
一下都被搗中要命之處,叫得魂飛天外。

  「好……好深!到……到底啦!姐姐裏……裏邊兒好癢……啊啊啊啊……弟
弟好狠,好狠……壞……」她扳着扶手拼命甩頭,連一雙雪團似的白皙巨乳都打
不成圓了,隻能随着兇狠的撞擊四向亂甩,仿佛兩頭受驚蹦跳的大雪兔。「啊,
啊,啊……好深,好深……要壞啦!你……你要把姐姐弄壞啦!啊,啊,啊啊啊
啊……」

  耿照猛然一刺,龍根暴漲起來,毫無保留地将精華統統射進了姐姐體内。

  這回交媾的時間極短,兩人卻極是盡興。耿照精疲力竭,卧倒在她酥嫩柔軟
的大胸脯上,半響橫疏影才稍稍回神,随手從鏡台下取了條絲巾,溫柔地替他抹
去頸背上的汗珠。

  「這兒是姐的秘密房間,平日連霁兒都不許進來。」她輕喘未止,閉眼道:
「姐姐對你,再也沒有任何秘密啦!你……是姐姐最親密的人,有什麽心事,開
心的、不開心的,以後姐姐都讓你知道。」

  耿照心中一動,沉默不語。

  橫疏影猶自絮絮叨叨,淨撿些無關緊要的瑣事說,一邊爲他抹汗順發,既像
溫柔的大姐姐,又像是照顧丈夫的小妻子……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輕聲喚道:
「姐姐……」聲音悶在柔嫩汗濕的乳肉間,酥麻的微震令橫疏影渾身一顫。

  「什麽事?」

  「有件事……我一直瞞着你。」

  「又是哪一家的美貌姑娘麽?」橫疏影淡淡一笑,似不急着聽。

  耿照搖了搖頭,擡起一張無比凝肅的面龐,仿佛終于下定決心。

  「是琴魔魏無音前輩。他在我身上施展了一門奇妙的武功,說是指劍奇宮的
不傳之秘,名叫『奪舍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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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5: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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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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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23-24


          第二十三折 恍惚夢覺 昨夕今夕

  「唰!」一聲篾簾掀起,燦爛的朝陽不但射入窗棂,更穿透緊閉的眼皮子炙
得雙目一片熾紅,毋須睜眼便覺刺亮。耿照舉手遮額,隻聽哈哈一聲朗笑:「日
上三竿啦,你小子還睡得人事不知,感情是昨晚太勞累了?」來人一腳踹上六柱
床的牙闆腿足,踹得天搖地動差點散架,竟是胡彥之。

  他吓得一躍而起,頭一個動作便是擁被左遮右掩,唯恐一左一右夾陪着的、
赤裸的兩美人盡洩春光,全叫老胡瞧了去……

  偶一擡眼,瞥見壁上懸挂的那柄碧水名刀,悠然想起:「不對!我下半夜便
離了姐姐的别院,這裏是我自己的房間。」一摸果然衣衫俱在,連鞋都未解下,
隻是輾轉半宿,自是淩亂不堪。

  胡彥之雙手抱胸,兩條腿疊在桌上,一吐口中長草,冷笑道:「你這是幹什
麽?舞龍舞獅麽?」耿照呐呐地把棉被放下,爲掩心虛,慌忙低頭疊被。

  「好了、好了!别忙啦,挺累人的,你歇會兒罷!」胡彥之怪眼一翻,哼哼
兩聲:「昨晚上哪兒了?老子裏裏外外找了一夜,差點沒把流影城翻兩翻。看看
你這副德行,神浮氣虛、雙目遊移,衣衫不整、煙視媚行!一臉淫賤相。啧,肯
定找女人去了,是不是?」

  耿照恨不得鑽地埋頭,正沒着落處,「咿呀」一聲門扇推開,一抹窈窕倩影
小心跨過門檻,竟是端着瓷盆清水的時霁兒。

  兩人一打照面各自臉紅,偌大的房間裏回蕩着「噗通噗通」的急促心跳。胡
彥之大起狐疑,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娘的!感情牛鼻子師父的那部先天道功真
有奇效,老子修爲大增,耳力突然一下子變得忒好?」

  到底是時霁兒多見場面,不慌不忙,欠身福了半幅,暈紅雙頰,細聲細氣地
說:「典……典衛大人早!胡大爺早。」扭着小腰走進桌畔,一反平日蹦蹦跳跳
的模樣,步子輕碎、細腰款擺,行走似有些吃力,别有一番妩媚婀娜的女人味。

  胡彥之抱臂啧啧,緊盯她的背影不放,既不舍移目,又暗自心驚:「奇怪!
這下連眼力也不對勁了。我……我怎麽老覺得這丫頭的小屁股比昨兒有肉,居然
肉呼呼的又圓又翹……不對!耳目異變,這事心魔大盛之兆。看樣子再練下去,
沒準哪天連卵蛋都要自動脫落,老子當場破碎虛空,後半輩子都得在異界做濟公
啦,這可大大不秒。」疑心是自己練功過度,竟緻走火入魔。想着想着,不覺一
頭冷汗。

  霁兒将潔口的木齒與藥膏整齊排入一方小紅漆盤,端至榻前。

  那藥膏盛裝在有蓋的琉璃小碗裏。以桑槐嫩技煎水熬膏,入姜汁、細辛、甘
草、細鹽,以及乳香末藥等珍貴香料制成,是橫疏影自平望都攜來的秘方,東海
境内僅此一家。

  二總管事必躬親,務求精潔。還特地爲這種藥膏取了個名目叫「漱香饴」。
連放入口中嚼軟、清潔牙縫的「木齒」,也是取新鮮的嫩柳條來用。

  霁兒将柳條上的露水抹淨,沾了瓊綢碗裏的玉色細膏遞給耿照,以手絹盛接
他嚼碎哺出的青渣;接着香湯漱口,溫水洗面,最後點上一碗提神醒腦、開胃通
腸的松針玉露茶。總算完成了王侯府中的晨間梳洗。

  胡彥之看得是瞠目結舌、豔羨不已,忍不住大搖其頭。

  「媽的!怎麽我就沒遇上這種好事?」老胡呼天搶地:「時丫頭!你盤上還
有幾枝,那豌豆泥似的糖膏老大一碗的,對上開水還能沖它個滿滿一壺。長幼有
序,我跟這小子是拜把子的,你也服侍我一下罷。」

  霁兒抓起剩下的柳條往窗外一扔,冷笑:「胡大爺的嘴巴大,柳條不頂用。
待會兒我去我去廚房拿把蔥來,給胡大爺沾沾韭醬湊合湊合。」

  胡彥之正想抗議,卻被時霁兒小手一推攆了出去。

  「胡大爺,我伺候典衛大人更衣。麻煩你回避一下。」

  「窺視很難嗎?他全身上下有哪一處是你看得我看不得的?」

  時霁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轉,滿臉得意、振振有詞:「胡大爺是平
民百姓,平民窺人隐私,有傷風化,至少要打三十大闆;若虧禮廢節、冒犯朝廷
官員,論的是不敬之罪,小則下獄,大則充軍。爲胡大爺好,你可千萬别看。」

  胡彥之雙手抱胸,哼笑道:「偏你看了沒事,我看就要下獄充軍?」

  「我是服侍大人的小丫頭,自然沒事。若胡大爺也做了小丫頭,一般的也沒
事。」

  胡彥之一口痰憋在胸裏,噎得捶胸頓足,忙抄起桌上的茶壺仰頭就口;連吞
了幾口冷茶,陡然間明白過來,對霁兒一豎拇指:「好你個丫頭!嘿、嘿。」沖
着耿照一指,賊眉溜溜,忙不叠地晃鬧搖頭,淫笑道:「好你個小子!呼呼。」
左手圈指、右手食指不住進出,滿臉的猥亵暧昧,嘿嘿呼呼地踅出門去。

  霁兒小臉脹得通紅,氣鼓鼓地把門掩上,背轉身來,忽然變得扭捏羞怯,捏
著裙角定了定神,才低着頭小步走回床前,爲耿照解衣擦拭。

  耿照見她身子微顫大起憐愛。低聲問:「還疼不疼?」

  霁兒又羞又喜。先是搖了搖頭,而後又點了點頭。

  「昨……昨晚不疼。今兒疼。」音細如蚊納,吐息熱烘烘的。羞得連眼都不
敢擡:「活像裂開似的,又像給刀子鋸了。走路都疼。」

  耿照心疼不已,輕捉住她一雙小手,隻覺入掌滑膩,如數細粉,柔聲輕道:
「别弄啦。你先歇會兒,我自己來行了。」見霁兒乖乖任自己握着手,鬓邊顱際
垂落幾縷散發,胸中溫情湧現。忽覺兩人無比親昵,卻非肇于昨晚的荒唐纏綿,
而是在這間屋裏,在并坐共食的那一刻便已定下緣分。

  兩人雙手合握,并肩坐在榻緣,片刻耿照忽然一笑,又問:「你不惱我?」

  霁兒回過神來,搖了搖頭,又跟着點了點頭。自己卻「噗哧」笑了出來。

  「昨晚不惱,今兒惱!」她暈紅雙頰,嬌嬌地擡眼一瞪,終于又回複成那個
俏皮活潑、快嘴利牙的時霁兒。「真是連走路都疼呢!疼死人了……」

  耿照心生憐惜,笑道:「你心裏不舒坦。隻管罵我就好,總之……總之是我
不好。」

  「我是陪嫁的小丫頭,怎能罵相公?」霁兒悄臉飛紅。嬌羞的模樣分外惹人
憐:「你……也沒有不好。你待我挺好的,我……我很歡喜。」

  想起中夜霁兒醒轉,三人又同榻合歡、極盡纏綿的荒唐香豔。耿照的臉也不
由得紅了,與她并坐一會兒,才省起有此體己話要囑咐,自己雖未察覺,倒也有
幾分丈夫派頭。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也替我好好照顧姐……二總管。」

  「要你來說!」她瞪他一眼,噘起小嘴道:「我一向都照顧得好好的。你、
你……」話到嘴邊又吞回去,眼眶一紅,險些掉下淚來。耿照一時也不知該說什
麽。霁兒雙肩抖動,靜坐了片刻才捏着手絹拭眼,強笑道:「也不好讓胡大爺等
太久,我服侍你更衣。」替他裏外換過一身新衣,在床頭留了個小包袱,收拾漆
盤瓷盆等,低頭退了出去。

  胡彥之咬着長草踱進門來,跨開而踞,雙腳亂抖。一雙賊眼不懷好意。

  「看不出啊,真是看不出啊!」他啧啧搖頭,語多感慨:「你小子一副老實
相,采花居然采到橫二總管的貼身侍女頭上去了,真個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發春
小狗到處騎」,色膽包天,大有前途啊!」

  「老胡,你就别消遣我啦。」耿照一點都不想陪他擡杠。

  「幹什麽?男子漢大丈夫生來就是爲了幹這個。要不多生給你那一副做甚?
你小子眼光不壞,那小丫頭一看就是上等貨。開苞之後春情滿溢,渾身都透出一
股瓜熟蒂落的女人味,日後大有可爲。老子在湖陰、湖陽多識粉頭,既然你也是
同道中人。以後說話幹事就方便多啦,帶你去針砭幾回,包管小丫頭服服貼貼、
非你不愛。」

  他見耿照唉聲歎氣的,隻道是初臨戰陣,早早便丢盔棄甲,不免垂頭喪氣,
更是頻頻安慰,勸解道:「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有誰一來便搞得女人哭爹
叫娘的?這樣,有空我傳你一路「亂搖鳳首金槍決」。此乃道家房中術的奧妙法
門,配合『一葦棍』的劈、崩、纏、繞、點、撥、攔、封等八字訣。以及玄素一
脈的『翠辇華蓋,蜜穴盤龍』之法,那簡直是……嘿嘿……呼呼……」

  「你們觀海天門怎麽都專練這些?」耿照差點暈倒。

  「武藝即人生嘛,你小子懂個屁!」老胡猥亵一笑:「昨晚吃獨食的事且不
與你計較。老胡大人大量,今兒專程找你去看姑娘。你良心要沒拿去喂了狗子,
趁早反省反省,下回改進。」

  「什……什麽姑娘啊?」耿照一片茫然。

  「拿大刀子砍人的姑娘。」胡彥之不由分說,硬拖他出門:「你忘啦?萬劫
的宿主,那水靈水靈的丫頭。咱們瞧瞧去。」

     * * *     * * *     * * *     * * *

  碧湖被安醒在一處偏院裏。院落四周都有鐵甲衛士連班戍守。巡城司每半個
時辰就派一支全副武裝的哨隊來巡,其馀閑雜人等若無腰牌。決計不能靠近,守
衛甚是森嚴。

  當日禁園一戰,衆人識得妖刀厲害。曾遭妖刀附身的碧湖與阿傻便被分開安
置,嚴加看管,而連着銅蛛刀座的天裂刀便留在原處。無人敢稍稍接近,免得命
喪妖刃之下。那兩名死無全屍的公人便是榜樣。獨孤天威下令将「不覺雲上樓」
以厚重的竹闆封死。周圍鐵索環繞,連門窗縫隙澆以鐵汁,整座樓子頓成一大根
密不透風的封頂煙囪管。

  流影城主行事雖瘋癫,這一下倒不失爲妙招。被獨孤天威這麽一弄,除非以
斧钺砍開樓牆,否則出入無門,誰也難打妖刀的主意。

  在樓外的方圓百尺之内,巡城司更是廣布崗哨,嚴密防守;若無二總管的親
筆關條,就算出示金字腰牌也無法靠近。獨孤天威嚷着要在後進另辟園林,早早
便遷出禁園,園中隻剩獨孤峰直轄的金甲武士及禁園鐵衛輪班巡弋,隻怕還比城
門保防更加嚴密。

  比之妖刀天裂,碧湖的待遇不知好上多少倍。那院作二進四合,照壁低斜、
路徑曲折。小小的前院打掃得十分整潔。牆邊栽著兩棵榆樹,光秃的枝上不見綠
葉,卻已結滿黑豆般的細小花蕾,生氣盎然。

  耿照出示七品典衛的金字腰牌,沿途無人敢阻。兩人穿過小小的垂花門,相
偕步入中庭。

  一名年約六旬、長得幹癟瘦小的銀發老人自西廂推門而出。一身布衫整齊樸
素,料子甚薄,裁剪十分妥貼;老人身後跟着一名童子,童子的身上還背了隻藥
箱。耿照認出是專爲城主夫人看病的名醫程虎翼,乃京城太醫緻仕,人稱「程太
醫」。正想向老胡介紹,他卻搶先一步揮手,笑道:「程太醫早啊!」

  老人點了點頭。

  「胡大爺也早。來看姑娘?」

  「是啊!」老胡大笑:「都說送佛送到西,是我等救了她回來,也盼她身子
大好,沒病沒痛的。是了,給您老引見,這位小哥是我拜了把子的,刀皇武登庸
當世傳人,耿照耿兄弟。當日在禁園裏大顯神威,救下城主的就是他啦!救回碧
湖姑娘,也得算他一份。」

  程大醫似是不太留心,隻淡淡一拱手:「英雄出少年啊,久仰了。」

  耿照老大不自在,趕緊打揖回個。

  胡彥之笑道:「碧湖姑娘醒了?」

  程太醫搖頭:「還沒。」

  胡彥之皺眉:「都睡幾天了,這會兒還沒醒?會不會……有什麽問題?」

  程大醫道:「她身子太虛,我給她開了些溫補的方子,回頭讓大膳房煨一罐
濃濃的雞湯。撬開牙關哺喂,慢慢調養身體,回複元氣。氣血理順了,身子自然
壯健,也才能恢複神識。」

  胡彥之與耿照對看一眼,搖頭苦笑:「太醫莫以爲我在說笑。我與耿兄弟親
眼看見她扛起一把将近一丈長的大石刀,舉重若經、健步如飛,簡直像是小孩手
中的波浪鼓。要說她身子太虛,世上恐怕沒個身強體壯的人了。」

  「那叫做寅吃卯糧。」程太醫哼的一聲:「她筋骨受損、高燒不退,心火亢
盛、肝火上炎,這股火氣上逆至極,則血蘊于上,這才昏迷不醒。」

  二人聽得迷糊。胡彥之正想開口,程太醫忽問:「胡大爺身子壯建,武功甚
高,不知能舉幾斤?」胡彥之被問得突兀,微微一怔,抱臂笑答:「兩百來斤總
沒問題。太醫莫看耿兄弟個子小,他天生神力,沒準還在我之上。」

  程太醫沒理會,又問:「若一次讓胡大爺扛起五百斤,又或教你扛一兩百斤
的物事,一整天都不放,那又如何?」胡彥之笑道:「那肯定要我的命。便以耿
兄弟的神力,隻怕也不能夠。」

  「正是如此。」程太醫拈着須莖,随手比劃:「碧湖姑娘本舉不起重物,說
不定也跑不快、跳不高,然而卻因不明的緣故,身子硬逼出潛力!就像胡大爺說
的『舉重若輕,健步如飛』。直到超過了身體負荷,這才昏蹶過去。若未暈迷,
隻怕身子受損過巨,輕則筋骨摧折、重則五内破裂,精血敗壞,遠非調養所能愈
可。」

  「問題是:人不可能超用自己的身體,到了這種匪夷所思的境地。人身會感
到疲憊疼痛,便是爲了保全自我。即使她意志過人,可以忍耐如此劇痛,也不可
能不明白身子已到極限,再往前一步便有性命之憂。除了着魔之外,我實在是想
不出其他的可能。」

  胡彥之聞言倏凜,與耿照面面相窺,兩人心中俱隻一念。

  「妖刀附體!」

  耿照不禁搖頭,忽問:「太醫,有沒有什麽樣的迷魂藥物能控人心智……」

  「……以緻讓身體不知疼痛,無窮無盡地發揮潛能?」程太醫淡淡一笑,稀
疏的白眉輕輕顫動:「有。我學醫近五十年,經手過的秘藥毒方之中,至少有三
種能夠達到這樣的效果,但被下藥之人決計不能像碧湖姑娘這樣。還能靠暈厥停
止瘋狂。體内既無藥性殘留,又沒有造成異常的出血或其他破壞。」

  「能那般驅役身體的,已不能稱作是『藥』了,那是戕害身心的劇毒。要問
我的話,我會說碧湖姑娘并未中毒,她身上沒有用過毒的迹象,除非有一種毒藥
能在瞬息間自體内消失無蹤,沒有遺害、不留痕迹,就像……就像從沒被人下過
藥一樣。」

  「對大夫來說,相信史上有這種毒藥,還不如相信着魔算了。」

  胡彥之哈哈大笑,耿照也忍不住笑起來。「太醫,那阿傻呢?」片刻,胡彥
之問。程太醫淡然道:「他就是單純地中了毒。毒物刺破手掌,毒素注入血液,
一瞬間走遍全身,造成陽氣過亢、渾身奮進之兆。」

  胡彥之濃眉一軒。

  「那不是與碧湖姑娘一樣麽?」

  「哪裏一樣?」老太醫皺起疏眉,嗔怪似的瞥他一眼,略帶責備的目光仿佛
正對着毫無慧根、又不用功的頑劣學生。

  「此毒主行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陽三焦經,毒質入任督二脈,借沖脈聯系先
天與後天之氣的特征,迫使氣力一股腦兒爆發出來。中毒者神識混沌,非氣空力
盡不能稍止,以緻邪盛陽亡,極是傷身。」

  「況且,沖脈是總領諸經氣血的要沖,爲男性宗筋之根本。此毒戕害沖脈至
深,若非阿傻底子深厚,就算解了毒性,也将再難生育。」

  耿照急道:「太醫!這毒有解麽?」

  程太醫道:「此毒無須解藥。一斷供應,毒素便會慢慢被身體花消,然而遺
害不絕。我不知道刺破那阿傻手掌的,究竟是什麽鬼物,但他要是再握那事物一
次,肯定斷子絕孫,永遠失去男子的雄風,就算不死于精血敗壞、陽氣暴失,也
将輾轉病榻,氣血衰竭而死。」

  胡彥之聽得心驚,卻不動聲色,以眼神示意耿照保持冷靜,一邊對程太醫笑
道:「聽來也是麻煩之症,有勞太醫多費心啦。」

  老人不耐揮手。

  「勞什麽?我四十五歲入太醫局,從此隻能看看傷風婦科,雖說皇室無疾、
天下太平,都告老還鄉了還幹這個,氣悶!差點忘了自己是大夫還是官。好在你
們送了幾個麻煩過來,總算活着有些味。不說了,我瞧阿傻去,你們若是看他,
晚些再來。」

  雙手背在身後,快步行出月門,真個是健步如飛,絲毫不見老态。

  「不能再讓阿傻拿那柄鬼刀了。」胡彥之見他走遠,低聲對耿照道:「得想
個法子,把他弄出城去。獨孤天威鐵了心,教他持天裂上場對付嶽某某,反正伸
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若阿傻那個笨蛋當真傻得要去送死,起碼要替他換
柄刀。要不,就算老天爺發昏,又或嶽某某陰溝裏翻船,真讓阿傻一刀幹掉了,
虎王祠嶽家莊也斷子絕孫,什麽都是白饒。」

  若無天裂妖刀,嶽宸風與阿傻的實力差距堪稱天地雲泥,恐怕比都不用比。

  「阿傻别上場最好。」耿照喃喃道:「他大哥也隻盼他平凡度日,不要再想
報仇的事了。倘若送了性命,豈非白費了阿傻大哥的犧牲?」

  胡彥之淡淡一笑:「那種心情,你不懂的。沒親身經曆過,不明白被滅門毀
家、失去親人到底有多痛,還有那颠沛流離、處處被人欺淩的彷徨與無助。或許
支撐阿傻活到現在的,就是那樣刻骨銘心的痛。」

  耿照愕然轉頭,卻見他仰天哈哈,伸手推開西廂門牖,大步而入。

  房内窗明幾淨,收拾得頗爲雅緻。榻邊斜坐一名黃衣少女,前襟起伏飽滿、
呼之欲出,卻是黃櫻。她轉頭一見耿照,不由得眉開眼笑,連眼角邊那顆晶瑩的
朱砂小痣都笑意盈盈,如漬糖膏。

  「你來啦!」她嘻嘻一笑,瞥見胡彥之眉頭微皺、神色不善。搶先一步開口
道:「胡大爺早!幾日沒見,怎地胡大爺越發英明神武,渾身充滿王霸之氣,虎
軀一震,隻怕便要流得一地哩!」

  胡彥之被她一頓搶白。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總不好先發難。隻得
壓着性子,咬牙狠笑:「合着我這霸王之氣還是摻了水的,稀得滿地橫流,黃白
一片。你待會起身可得當心,别踩了跌跤。」黃纓忍笑道:「不礙事、不礙事。
胡大爺自己也小心,莫要原湯化原食,憑空短了幾寸。」

  耿照無心聽兩人鬥口,見床榻之上,嬌小的碧湖靜靜躺着,容顔似比印象中
更清減幾分,肌膚猶如玉質般通透剔瑩。小小的脖頸與指頭有股說不出的細緻,
較清醒之時更像人工造就,渾不似活物。

  黃纓從瓷盆中擰出一條雪白巾帕,細細爲她擦拭頭臉,撥順額發,又将幹淨
的濕布覆在她額上。

  襯與碧湖通透的玉色柔肌,她面上那條粉色的斜疤格外憶目驚心,遭利刃剖
開的凄厲傷口已然愈合,淺淺的粉紅色猶如初離母體的幼小胚胎,沿刀痕微微隆
起一道,令人不忍多瞧。

  胡彥之默默端詳,片刻才道:「她這疤是自小有的,還是後來才受的傷?」

  黃纓接口道:「說是被妖刀砍花的,不過我也沒瞧見。她運氣可真不好。」

  「誰拿妖刀砍了她?」

  他的口氣隐有一絲急厲,明明臉色未變,依然随意抱臂站着,卻有股難言的
沉重壓迫。黃纓察覺不對,強笑道:「我不知道!胡大爺可别吓唬人。總之就不
是我。」

  胡彥之聳肩一笑。

  「想也知道不是你。你這丫頭片子忒厲害,等閑不幹刀頭染血的勾當;真要
想殺人,肯定唆使别人動手。」

  黃纓見他又恢複平日的模樣,肩頭一松,笑道:「以前不識胡大爺,那時有
心無力,以後我就知道該找誰啦。」

  胡彥之與她東拉西扯一陣,忽然想起什麽,喃喃道:「這樣的傷痕未必不能
治。據說東海之内有個異人,堪稱外科聖手,能續斷臂、肉白骨……但要找這人
幫忙,倒是有些棘手。」

  黃纓奇道:「程大醫也說,有個人能治碧湖的疤,隻是有些麻煩。她的臉若
能治好,不定能當上掌門的第四弟子。門裏姐妹都這麽說。」胡彥之笑道:「杜
妝憐号稱『天下選徒、授徒第一』,敢情選的是花魁,還看相貌美不美?」

  黃纓笑道:「自來便是這樣了,我也不知道爲什麽。」胡彥之一笑,不再說
話。

  她察言觀色,心中已有主意,貶眼笑道:「胡大爺。我同耿照出去說些話,
你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可别來偷聽。」不由分說,拉著耿照往外頭走。

  耿照的手拿被她兩隻溫軟的小手交握着,上臂給黃纓掖在乳脅之間,觸感細
滑柔膩,不禁想起斷腸湖中肌膚相親、紅螺峪裏飲精解毒的旖旎香豔,怦然之餘
忽覺一陣溫馨,心想:「我與她相識不久,卻一同經曆過這許多。」

  兩人來到中庭。耿照問道:「好啦。這裏沒有别人。你要同我說什麽?」

  黃纓「噗嗤」一笑。

  「你傻的麽?瞎子都看得出,胡大爺對碧湖特别不同。我賣他個人情,讓他
們倆多聚一聚。」

  「你想多啦!老胡是因爲救了碧湖姑娘,才關心她恢複得怎麽樣。我也很關
心碧湖姑娘。你瞧,這不是來看她了麽?」耿照笑道。

  黃纓老實不客氣地翹起蘭指,刮面羞他:「不害臊!你呀,肯定是被胡大爺
拖來的,包管進門前還不知房裏是誰哩!一見了人,心裏想:啊,原來是水月停
軒的碧湖姑娘!心思一轉,又挂念起我家紅姐來啦。我猜的真不真?」

  耿照面上微紅,神色倒是一派怡然。笑著說:「我也挺想你啊!不知你吃住
慣不慣,心裏一直挂念。」黃纓嘻嘻一笑,雙手撐著圍欄往後倚坐,裙下兩條細
腿胡亂踢晃,繡鞋尖兒綴的鵝黃絨球乍隐倏現,猶如随風舞動的蒲公英。

  「城主說碧湖被萬劫附過身,沒準還有什麽變化,暫時不許咱們離開。這下
得在這兒多住上一陣子啦!」看樣子她并不十分想念斷腸湖畔的水月停軒,這幾
句說得輕描淡寫,微風吹拂,幾绺細柔發絲黏上白皙的面頰。

  耿照正眯着眼看得出神,黃纓忽然回過頭來。

  「對了,入城好些天了,你還沒同紅姐說過話吧?」

  耿照心頭一跳,欲言又止,隻搖了搖頭,淡然笑道:「我嘴笨得很,也不知
道要說什麽,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想想還是不要了罷?免得兩個人都尴尬。」

  黃纓搖頭道:「你這人!幹嘛對自己這麽苛呀?沒的自尋煩擾!依我說,想
見就去見她一面,有什麽就說什麽;得先讓自己開心了,才能讓别人開心不是?
什麽東西都憋在心裏,這樣活著不難受?」

  她兩手微撐,「嘿咻」一聲輕巧躍下,飽滿的胸脯顫起一片眩人雪浪,幾乎
讓人産生衣布薄如蟬翼、貼肉起伏的錯覺。「好了。我替你找紅姐去。她若也想
見你,你總沒話說了罷?」

  耿照本想阻止,不知爲何看着黃纓的背影卻有一絲莫名的安心。彷佛能想像
她回眸笑說「這有什麽大不了」的模樣,再也自然不過;話到嘴邊沒了着落,肩
頭一松,也不想再抵抗,隻是忽然覺得有趣:「喂,這事你有什麽好處?瞧你這
麽熱心的。」

  「好處大了,你不知道麽?」

  黃纓嘻嘻一笑,結實卻充滿肉感的小蠻腰一擰,轉過身來,雙手背在身後,
仍輕輕巧巧地點着步子,不住向後倒退。她背後彷佛長了眼睛,腳下踩着蜿蜒迤
逦的鋪石左彎右拐,片刻便退出了月門;那抹狡黠的俏皮笑意一現而隐,還有如
月夜星海般的盈盈眼波。

  「你開心,我就很開心呀!」

     * * *     * * *     * * *     * * *

  「叩」的一聲,染紅霞放落角梳,卻未回頭。

  圓如月的澄黃銅鏡裏,映出一張波影潋滟的面容,晃漾着猶豫錯愕的美麗。

  「他……想見我?」

  仿佛意識到鏡影映,她伸手一撥,架上的銅鏡低下頭,鎏黃的水磨鏡面映出
她白皙高聳的胸脯,兩座堅挺的乳峰被水紅色的绫羅小兜裹着,明明晨風沁涼,
肌上卻不知怎的有些汗。

  「是啊。」黃纓在她身後的牙床上坐了下來,笑道:「紅姐見他呗?」

  「見他做什麽?」染紅霞拿起梳子,仍是沒有回頭。「我不想見他。」

  「我瞧他挺可憐的。那天在不覺雲上樓,不是結人打得鼻青臉腫麽?」黃纓
輕歎了口氣,随意翻着她披在床架上的绛紗衫子。那是橫疏影饋贈的禮物,着她
慣用的巧手織匠連夜趕制的。用料、做工均精巧昂貴。也說要給黃纓、碧湖等三
姝各做一身。

  流影城終究是他人的地頭,染紅霞在城中不敢松懈。昆吾劍日夜都不離身,
連沐浴時都捆在伸手能及處;橫疏影着人送了兩大箱的衣物供她更換,染紅霞隻
穿勁裝快靴,發簪衣飾都揀輕便俐落的。那套绛紗衫子就這麽擱着,連日都是黃
纓、采藍在翻看,一路從桌頂、鏡台移到了床架上,兩人俱都愛不轉手,每天非
要對鏡往身上比幾回,才算有交代。

  「他……傷還沒好麽?」染紅霞不經意問。

  黃纓忍着笑,故意經描淡寫:「還有些瘀腫,難看得要命。我瞧他挺傻的,
旁人的事,自己幹嘛這麽拚命?一心替别人想、替别人出頭,便是招惹了鎮東将
軍府也不怕,活該給人家白打一頻。」

  染紅震「嗯」了一聲。低頭沈默片刻,又問:「他有說……找我什麽事?」

  「不知道。」黃纏把衫子平露在床上。将绉折細細理平,自顧自地笑着:
「真好看!紅姐穿上一定更加好看。要不紅姐問他罷?沒準真有什麽事。」

  涼風入窗。許久許久,屋子裏隻有竹簾微微晃動的聲響。

  「嗯。」染紅霞輕輕應道,呆坐片刻,才有繼續梳頭。

  黃纓大喜,忙道:「我這就去叫他來。」奔出幾步又回頭:「紅姐,我在院
裏看顧碧湖,胡大爺也在那兒呢!怕他又要添亂。」随手放落竹簾,将卧室與書
堂間隔開的屏風掩上,細碎的腳步聲才漸漸消失在遠處。

  染紅霞獨自坐在屋裏,梳着梳着,才想起銅鏡還低俯着半截,自己也不禁覺
得好笑:「我……這是怎麽了?」角梳一停,眼角卻瞥見平擺在棉被上的那襲绛
紗衫子,便是墊在底下的織錦被褥上花團錦簇,卻難掩那如胭脂悄染、既朦胧又
紅豔的蟬翼輕紗,仿佛榻上栖着一片霞。

  她歪着玉頸怔望了片刻,還想替自己找個什麽不去的借口,擡眼才發現屏掩
蓋下,自己連起身都不必,隻須拿起衫子就好。

  年輕的紅衫女郎忍不住笑了,忽然有種命定似的心安。俏臉上紅彤彤的,噗
通噗通的心跳聲回蕩在寂靜的室内,仿佛連涼爽的晨間空氣都變得溫熱起來。

  耿照快步走在回廊上,心跳的很快,但腦子卻出奇的清醒。

  經過昨夜姐姐的開導,現在她覺得自己能坦然面對染紅霞了。

  「她……願意見我?」

  黃纓帶回好消息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掌院應該很恨他吧?起
碼應該對他的存在感到難堪——耿照既想再見她一面,與她說上幾句,但又不願
見她一片冷漠、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模樣,内心不無掙紮。

  「别傻了,我瞧她還挺高興的。」黃纓嘻嘻笑道:「你呀,不懂女人家的心
思。既然說要見了,那就是真的想見你。你再扭扭捏捏的、傷了人家的心,那下
回她再說不見,便是鐵了心不再見你啦,明不明白?大傻瓜!」

  「她……願意見我!她想見我!」

  橫疏影爲了表示對二掌院的禮遇,特别讓出自己的春居茶靡别院,讓水月三
姝居住。

  茶靡别院是座精緻的三進院落,一反傳統格局,鳥瞰如寫歪的「呂」字,對
角斜置兩個「口」,凡廊庑設牆闆、凡門壁必有镂窗,整幢建築便如一隻挖空雕
花的象牙球,裏外看似一覽無餘,又巧妙将内室隐藏其中。四周假山流水、茶樹
環出一片園景,園中栽滿各種花卉,整個春季都是繁花盛開。

  耿照走過彎曲的穿通回廊,停在最後一進的書堂之前,透過镂空的的雕花門
牖往裏邊瞧,堂内不見染紅霞的蹤影,四面竹簾放落,一座鑲著螺钿的五折屏風
擋住内室的視野,在門外瞧不真切。

  他想起兩人初識時,水月停軒的留客居内也是一個人沒有,忍不住「咿呀」
一聲,推門走了進去,這才省起自己并未叩門出聲,實是無禮之至。

  若此時一劍忽來,又從後頭抵住自己的脖頸,那可真是「今夕昨夕,恍若一
夢」了。耿照心中溫情一動,忍不住露出微笑,不由自主往内室走去,一手撫着
劇烈跳動的胸口,開口喚道:「二掌院,是我,我來了。」

  内裏寝室中,染紅霞才剛換上橫疏影饋贈的衣裳,滾金邊的柳紅绫羅小兜、
壓音束腰郁金裙,連快靴都換成一雙大紅底的丹羽金葉紅繡履,薄薄的絲履裹出
一隻蓮尖似的修長美腳,直入裸足,連她自己瞧了,都不禁有些臉紅心跳。

  銅鏡中映出一名半露酥胸、高裙束腰的美麗女郎,平日看慣了的飒爽英姿忽
而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個濃纖合度、嬌美妩媚的娴雅仕女,便如當夜在挽香齋裏
看着的橫疏影一般,赤裸的渾圓香肩白皙柔嫩,充滿說不出的女人味兒。

  染紅霞忽然迷惑起來,癡癡地望着鏡中陌生的絕美容顔。鏡中之人一定也和
自己一樣,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麽、又将演變成什麽樣吧?她怔怔揭開鏡
台上的髹漆小匣,用指尖沾了點嫣紅,想起自己根本沒用過什麽水粉胭脂……接
下來呢?接下來該怎麽做?

  她想了很久,想到呆呆出神而不自覺,甚至沒聽見耿照推門的聲響。直到腳
步越來越近,染紅霞才慕然驚醒:「他……他來了!」驚慌、羞喜、錯愕……各
種情緒一瞬間齊齊爆發,她猛然想起那襲降紗外衫還沒披上,自己還裸着肩背,
趕緊回身去取衫子,「喀啦!」微顫的指尖掃過鏡台,竟把那匣胭脂掃落床下。

  「喀拉」一聲脆響,耿照猛然回頭,隻見門外一人愕然掩口,一襲蔥藍衫子
襯出她窈窕纖細的優美曲線,長腿削肩、玉頸嬌顔,正是同屬水月停軒的采籃。

  她出身祈州大戶,母親過世後,才被二房奶奶送到斷腸湖習藝,十歲前都在
深門大院的豪奢講究中度過,童年印象所及,最愛華服珠飾。她與黃纓近日甚不
對盤,來到流影城後,甯可流連于橫疏影處欣賞衣裳飾品,不願待在茶靡别院,
終日對着師姐師妹;橫疏影何其精明,打發一名侍女陪着她在幾處别院間試衣閑
逛,既安染紅霞之心,兼有投鼠忌器之效,兩盡其妙。

  采籃才從挽香齋回來,一進門便看見耿照,當夜被迫吞精的恐怖記憶頓時蘇
醒,手裏捧的盛有幾件精緻衣裙的漆盤哐當落地,玉面一白,居然吓暈死過去。
耿照唯恐她碰傷自己,眼明手快,飛也似的掠過去,恰恰接着一具溫軟嬌軀,趕
緊将她抱到椅子上,又回身去替她斟杯熱茶。

  一股奇妙的驚悚感掠過心頭,耿照猛然轉身,卻已來不及了——

  「铿啷」一聲激越清響,采籃反手拔出幾上并置長劍,合身向他直撲而來!

  耿照動作之快,連胡、染等都不敢小觀,本能輕易躲開;誰知她一蘇醒便抽
劍出招,劍出身動,雙腿驟軟,劍尖顫巍巍的偏開,整個人徑往劍刃上跌去!耿
照一把搶上,徒手握住劍刃與劍锷之交,不顧刃部入掌,另一手及時将她截住,
忙問:「采籃姑娘!你沒事吧?」

  采籃「嘤咛」一聲,悠悠轉醒,睜眼卻見自己陷在那登徒子懷裏,吓得失聲
尖叫,猛然抽身,卻聽「嚓!」裂帛似的輕銳細響,耿照大叫一聲、抓手跪地,
左掌心被利劍拉出一道長長扣子,鮮血直流。他痛的眼前發白,随手撕下一條衣
擺,将傷口緊緊紮起,跪在地上冷汗直流。

  采籃吓得臉色慘然,登登登坐倒在椅中,但心裏厭惡痛恨委實大過了惶恐,
雙手抓着染血的長劍起身,顫抖的劍尖抵着耿照的頸側,又刺破了些許油皮。

  「我……今天不殺你!……你滾!别讓我再看到你!」

  耿照茫然不解,隻道她認錯了人,喘息到:「采……采籃姑娘,你忘……忘
了我麽?那天在紅螺谷,我……」話沒說完,采籃手一大顫,劍尖便刺入肉中。
耿照瞪眼咬牙,總算沒叫喊出來。

  「便……便是将你燒成了灰,我也決計不會忘!」采籃小臉蒼白,顫聲道:
「無恥之徒,欺淩女子的宵小!我……我恨不得殺了你!」

  耿照本想解釋,見她又害怕又驚慌、然後忿恨卻又蓋過了驚慌害怕的模樣,
話到嘴邊一陣氣餒,忽覺黃纓也好、橫疏影也罷,所言都不及采籃的切身感受更
具說服力,頓覺灰心已極,仿佛什麽樣的辯解都不足以支持自己;但既到此間,
心中猶有癡念,勉強擠出一句:「我……我要見二掌院……」

  這一下兔起鹘落,委實發生得太快。屏風之後,染紅霞本欲阻止采籃,卻聽
她尖聲到:「你……你還有臉面提紅姐!當夜你在紅螺谷對她所做的事,便是死
上一萬次也不足以賠罪,你竟還……竟還敢來,說要見她?」染紅霞聞言一愣,
靠着屏風猶豫起來,這一步便再也踏不出去。

  「女子最重要的,便是貞操!」采籃抓手握劍,流淚尖聲道:「你知不知道
在水月停軒,隻有冰清玉潔的處子才能繼承掌門的衣缽,修習本門至高無上的武
學,成爲水月一脈的下任掌門?紅姐努力練劍,是衆弟子中最受掌門人喜愛的繼
承人選,若她失貞之事被掌門知曉,你可知道後果會有多麽嚴重!」

  耿照愕然,半響才結巴道:「我不知道水月一門……我不明白……」

  「再說了,女子在世,爲自己、爲家門,終須婚配生子,才算不虛此生。你
壞了紅姐的貞操,叫她日後如何面對自己的夫婿?」采籃厲聲道:「就算紅姐願
意委身下嫁,若叫人知曉你們未婚苟合,做出敗壞禮教門風的事,豈非終身受人
輕賤,永遠擡不起頭來?她是堂堂鎮北将軍千金、水月一門的二掌院,你想讓人
一輩子在背後議論她,對他品頭論足?」

  見耿照無言以對,采籃更是氣得渾身顫抖,尖聲逼問:「還是我冤枉了你,
你是敢做敢當的男子漢,要上門提親,一肩擔下掌門人的責罰,娶她以示負責?
若無如此覺悟,當夜你怎敢……怎敢對她做那種禽獸之事?」

  「我……我沒敢想……我是爲了救她,才……」

  屏風後的染紅霞渾身一震,心底一片冰涼,不由得環抱雙臂,木然想:「原
來他是爲了救我,才那麽做的。那樣……那夜……原來隻是爲了救我。」纖指揪
着粉藕似的白皙裸臂,指甲陷進肉裏猶不自知,身子無風自寒,微微發抖。

  采籃越說越是甯定,漸漸不再顫聲發抖,咬牙道:「女子失貞便隻有一死!
你若真爲紅姐着想,便該自刎謝罪,而非厚皮涎臉,一味癡纏。你滾!紅姐永遠
都不會再見你了,下回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一定殺你爲紅姐報仇!」長劍一拔,
耿照踉跄倒退,面灰心死,緊握着不住滲血的左掌,跌跌撞撞退出去,卻在廊間
與黃纓撞了個滿懷。

  「喂!你來得正好,胡大爺找你呢……」黃纓笑意一凝,尖聲道:「你怎麽
受傷了?誰傷了你?」急着查看他的傷勢,卻被耿照輕輕揮開。他擡起一張槁木
般的灰白面孔,低道:「我走了,你……你自己保重。」失魂落魄的走了開去,
忽又回頭低道:「是我自己不好。多謝你了。」

     * * *     * * *     * * *     * * *

  黃纓追不上他的腳程,氣喘籲籲回到茶靡别院,進門卻見采籃拄着劍癱倒在
椅中,脫鞘的劍刃染着鮮血,紅漬由刃底一路流到劍尖,在地上彙成小小一窪,
令人怵目驚心。

  「是你傷了耿照?」她一瞧便猜到七八成,怒道:「你同他說了什麽?」

  采籃驚魂甫定,情緒仍十分高亢,一撐起身,尖聲叫道:「那種無恥之徒,
我恨不得殺了他!他……」話沒說完,黃纓右手揚起,「啪!」猛甩了她一個耳
光!采籃被扇得目瞪口呆,撫面倒入椅中。

  「那個『無恥之徒』千辛萬苦把你從萬劫刀下救了出來,不但在紅螺谷爲你
解毒,還背着你逃上白日流影城!沒有他,你已死了三回,被幾百斤的大石刀砍
得粉身碎骨、被怪毒毒死、被妖刀附身而死!」

  黃纓面色一沉,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說:「誰都可以罵他無恥,偏就你不
行。如果他真的無恥,當然就該舍下你,讓你被碧湖亂刀分屍,砍得血肉模糊,
一報毀容之仇!忘恩負義,還有臉教訓人家,你才無恥!」

  采籃似是吓傻了,望着她簌簌發抖,仿佛看見妖魔一般。

  染紅霞木然披上降紗外衫,從屏風後走了出來。黃纓看得一愣,不由多看了
兩眼,才認出眼前這名千嬌百媚的紅杉麗人竟是水月門下武功第一的二師姐,揉
了揉眼睛,急道:「紅姐!耿照他……他走啦。你快去追……」

  染紅霞怔怔出神,黃纓卻耐不住性子,忙上前去拉,誰知染紅霞紋絲不動。

  「紅姐!他受了傷……」黃纓急得語無倫次,比手劃腳:「采籃她……」

  染紅霞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打斷她:「不用追了。」

  黃纓還待分辨,一對上她的眼神,心忽然涼了半截。

  那雙眼與耿照好像……是受傷淌血,又如餘灰燃盡一般,灰白得令人心冷。

  「不用追了。」染紅霞淡淡地說着,空茫茫的目光與口吻仿佛仍置身夢中,
襯着她一身妩媚動人的女裝,半點也不踏實。

  黃纓回望着她,似乎轉過無數心思,終于提起幾上的佩劍,轉身奔出房門。

  「這是你說的,紅姐,将來你别後悔。」
  

          第廿四折 劍出正氣 鹭立寒汀

  晨光爛漫,清風徐來,氣息撲面若有情,搖影、繞樹、穿花。

  橫疏影裙腳翻飛,蝴蝶般穿過回廊,爲防跌跤,還把長長的衣裾拈在手裏,
也分不清是蓮步生風抑或香風化人,心頭冷不防浮起「逢着探春人卻回,白馬、
黃衫、塵土」的詞句,瞬間竟有些感慨。

  誰都能有這份傷春悲秋的閑心,偏就橫二總管不行——她寅時便已起身,嬌
潤的身子裏還殘留甜美的餘韻與疲憊,若非有霁兒丫頭分擔了耿照過人的精力,
隻怕已累得她手足軟乏,腿心裏既麻又酸。

  梳洗後,簡單用了點果脯香粥,橫疏影便至挽香齋聽取鍾陽等人的報告。

  盡管昨兒一整天她将全副的心神都放在耿照身上,仍預先交代了林林總總的
緊要項目待辦,鍾陽、何煦等無一得閑,全忙得不可開交,隻爲搶在今晨以前完
成任務。就在耿照盡享溫柔、品嘗姐姐醉人胴體的同時,執敬司所屬各部正馬不
停蹄趕工,堂内通宵舉火,不斷有信使哨隊進出流影城。

  才一個多時辰,橫疏影已批好桌案上壘至半人高的公文,聽取鍾陽等人的回
報,正在大堂與管事司徒顯農等議事,一名弟子匆匆來報:「啓禀二總管,青鋒
照的邵三爺來啦,人正在偏廳候着。」

  青鋒照是東海三大鑄号之中,公認曆史最久、技藝最高的一家,于「三府競
鋒」屢屢奪魁。今年白日流影城急起直追,但無論聲名、氣勢、乃至影響力等,
與青鋒照仍有不小的差距。

  當值弟子口中的「三爺」,人稱「鹭立汀州」邵蘭生,乃是青鋒照當主「文
舞鈞天」邵鹹尊的胞弟,家中排行第三,深受乃兄信任。

  橫疏影亦挑柳眉,暗忖:「青鋒照的消息好靈通!赤煉堂掌握酆江漕運,分
舵遍及天下,号稱『京城以東第一大幫會』,勢力不容小觑,怎會……怎會是邵
家先找了上門?」不敢怠慢,蓮步細碎一路漫出堂室,徑往偏廳趕去。

  廳内,一名中年文士正負手欣賞壁上的挂軸,生得面如冠玉、五绺長須,頭
戴逍遙巾,身穿青布袍,腰帶上垂着一方小小青玉,襯與他鳳目隆準、劍眉斜飛
的清奇相貌,說不出的儒雅,正是青鋒照的第三号人物,「鹭立汀州」邵蘭生。

  邵蘭生随身隻帶一名侍童,童子用扁擔挑了兩箱行李,地上擱着一架竹制畫
籠,籠裏橫七豎八的插着畫軸紙卷,其中混有一柄形制古樸的長劍,烏木圓柄香
檀爲鞘,看來幾與畫軸無異。

  她與邵蘭生在鋒會上有過數面之緣,倒不曾私下來往,沒想到這位青鋒照的
三當家忒無排場,直如一名攜仆雲遊的讀書人,竹籠裏劍、畫并置,随意錯落,
行囊是卷好的鋪蓋衣箱等雜物,均以麻繩小心捆紮,外頭還吊着銅釜瓢勺等,仿
佛随時能在野地裏尋處落腳,埋鍋造飯……

  裏外上下,哪還有個世家大戶的派頭?庶民遠遊、客旅行商,也不過如此。

  橫疏影才繞過長廊轉角,邵蘭生便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回頭相候。兩人隔着
紅檻行禮,文士彬彬、佳人盈盈,畫面煞是好看。「邵某疏懶慣了,家兄說我出
門總不像辦事,根本是遊山玩水。遊手好閑之人,不比二總管日理萬機,貿然打
擾,還請二總管多多包涵,切莫見怪才好。」

  「三爺說的什麽話來?」橫疏影抿嘴笑道:「三爺閑情逸緻,最令人羨慕,
每回與三爺見面都有新鮮物事可看、可聽,多所獲益。東海七大派的要人中,我
最愛與三爺見面了,三爺可千萬别客氣。」

  邵蘭生劍眉一動,拈須朗笑:「二總管這一說,我便放心多啦。」從竹籠裏
取出一卷畫軸,解開系帶,隻見畫中一片白須皚皚,幾株墨幹老梅搖曳,枝上吐
蕊盡開更無一枚含苞。畫中梅花盡管疏落,枝幹卻是瘦硬多姿,墨色鮮亮、遒爾
見骨,畫面遠方隻有一小幢茅舍,頗得留白雅趣。

  橫疏影見慣名家書畫,雙目一亮,暗歎:「好個梅蒼雪潤的焦墨法!信手之
至,峭枝掃空,意到而筆不到,堪稱上品。邵蘭生以『鹭立汀州』爲号,盛名無
虛,果然是畫梅的大行家。」

  「此畫是我年初所繪,幾十張畫稿之中,隻有這一幅得到家兄誇獎,說有高
潔志趣,非一味妍工弄巧,落了下乘。據聞二總管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邵某不願
見笑于方家,隻敢以此畫相贈。」

  橫疏影連稱不敢,接過賞玩,果然除了邵蘭生的題記落款外,還有一方「文
舞鈞天」的朱紅小印,篆刻蒼渾樸茂,力透紙背。旁邊另有兩行題記:「計白當
黑,雲水自在;詠梅之外,更有萬裏江山。書付三弟。」其下整齊列着年月、日
期,一絲不苟,比之邵蘭生流水行雲的字迹,筆法更顯嶙峋。

  她心中暗笑:「書畫寄情,這邵鹹尊也未免太過正經,連在畫上題記,都還
要教訓子弟。」輕咬着如鮮采櫻桃般的潤紅唇珠,嫣然一笑:「家主胸襟廣闊,
能于畫中看出萬裏江山。我一介婦人,不懂這些,卻愛三爺畫裏的風過梅幽,清
芬吐露,甚是宜人。」邵蘭生忍不住連連點頭,如遇知音。

  「很是、很是!我偶過煙雲山下的小山村,見梅期将屆,風中帶香,這才寫
生一幅,作畫之時心裏也無萬裏江山。」說着忍不住面露微笑。片刻似覺不妥,
又補上兩句:「但家兄于書畫一道,也講天人悲憫,胸懷之大,我所不及,尚有
許多需要精進處,總是沒錯的。」

  橫疏影笑道:「是了,自從千年花石津一别,久未至貴莊拜見,不知家主近
日如何?」

  邵蘭生大笑。「老樣子。東奔西跑,一刻也閑不下來,年頭又往央土赈災去
啦!二總管若來,隻怕又要撲空。」

  這點倒與橫疏影所掌握的情報一緻。邵鹹尊封爐多年,除了「三府競鋒」之
外,幾乎不再過問武林之事,把青鋒照的經營交給二弟「九華扇」邵香浦,對外
則由人緣極佳、一向被昵稱爲「三爺」的邵蘭生負責,自己卻帶着莊客弟子南北
奔波,對赈濟布施十分熱衷。

  去年祖龍江大澇,央土道數十縣的百姓流離失所,紛紛湧進北關、東海、南
陵等地。朝廷處置失當,各地府署遣也不是赈也不是,無不叫苦連天,幾十萬災
民饑寒交迫,幾乎釀成民變。

  青鋒照家大業大,邵鹹尊率先解囊,捐了十萬兩白銀赈災,誰知東海道府台
司衙門态度消極,鎮東将軍府更是多所鉗制,甚至命赤煉堂封鎖漕運,嚴拒災民
入境。邵鹹尊幾度陳情未果,索性帶着白米棉衣,親至兩道交接處發放,又買地
起屋,圈作義田招緝流亡,衆人皆呼之曰「活菩薩」。

  對比爲虎作伥的赤煉堂雷家,「青聖赤邪」、「青善赤惡」之說不胫而走。
兩家三十多年來勢如水火,算也算不清的新仇舊恨,于此事上又添一樁。

  江湖人到了暮年,難免想起畢生刀頭舔血,造孽無數,寄托青燈古佛者恒有
之,爲做功德散盡家财者亦有之,但邵鹹尊掌管青鋒照三十年來,造橋鋪路、赈
災救苦,堪稱善名遠播。

  起初難免有公孫布被之譏,被認爲欺世盜名,頗遭非議,然而邵鹹尊不管他
人嘲謗,依然大做善事,久而久之,批評的雜音漸去,如今一提起東海花石津的
青鋒照之主、「文舞鈞天」邵鹹尊,普天下沒有不豎起大拇指的。

  橫疏影笑道:「家主眼下不在花石津,看來三爺此行,是二爺的意思?」

  邵蘭生搖頭:「那倒不是。」從竹籠中取出一隻藍綢小包,解開首端系帶,
露出一把柄鞘鎏金的短劍來。

  那短劍刃長一尺、寬約寸許,隻比尋常的匕首略大些,說是長匕亦無不可,
柄鞘的木質部分均裹以鈞藍色的細絨,銅件鎏金,此外别無花飾,然而有一股華
貴雍容之氣,絕非凡品。

  「這是家兄贈與貴城獨孤城主的禮物,在我出門之前,特别讓我随身帶着,
一有機會便上朱城山來,獻給獨孤城主。」

  邵蘭生笑道:「我一路繪畫寫生,耽擱不少時日,拖到此時才上山,實在不
好意思。家兄封爐多年,不再親自持錘上砧,此劍乃是家兄的得意作品之一,據
聞城主廣集天下奇珍、寶劍名刀,必定喜愛。」

  那短劍入手輕盈,連身無武功的嬌弱女子都能執起。橫疏影輕抽出小半截,
頓覺眼前亮起一片青芒,劍刃上波光粼粼,似有無數遊魚清影于塘底側身巡回,
若潛若翔,正是青鋒照正宗嫡出的獨門特征,取其「青鋒照面若遊鱗」之意,故
而得名。

  在劍刃底部,接近锷部的劍棱一側,镌有兩枚指甲大小的方正古籀。饒是橫
疏影博通詩書,也多看了兩眼才能稍稍辨識,俏臉不禁一變:「正氣……莫非是
『鈞天九劍』之一的正氣劍?」

  「二總管博學多聞,邵某佩服。」邵蘭生拈須微笑,笑容裏不無得意。

  橫疏影倒抽一口涼氣,強笑道:「如此大禮怎可無功生受!三爺,這……」

  邵蘭生舉手作安撫狀,笑道:「寶劍贈英雄,乃理所當然之事。以貴我兩家
的交情,又豈止于一柄劍而已?禮尚往來,二總管切莫在意。」

  現掌青鋒照大權的邵家三兄弟裏,隻邵鹹尊一人是青鋒照的嫡傳。

  三十年前妖刀作亂,東海七大門派損失慘重,前代青鋒照之主急公好義,門
下弟子前仆後繼,俱都折在妖刀聖戰一役。所幸邵鹹尊身爲首徒承襲一身絕藝,
繼位後重新開枝散葉,師門香火遂得以保全。

  青鋒照的鍛造技術遠勝赤煉堂、白日流影城,直追當年玄犀輕羽閣之盛名。
單論鑄煉之精,說「文舞鈞天」邵鹹尊是當今東海三大鑄号第一人,恐怕異議不
多,就連流影城的首席大匠屠化應都直承不如,青鋒照的實力可見一斑。

  據說邵鹹尊封爐之後,回首畢生所鑄,特别選出質地最優、制成最精,而又
具有不可取代之特性的九把劍,号稱「鈞天九劍」。九劍中七柄已有其主,邵鹹
尊封爐後,每屆競鋒大會青鋒照鈞延請一位劍主攜劍參加,連續六年蟬聯鋒首,
不僅聲名大噪,劍主亦覺與有榮焉,武林地位大大提升,賓主俱歡。

  這柄短劍「正氣」,便是傳聞尚未有主的兩劍之一。

  橫疏影怎說也是兵器的大行家,傳說中的「正氣」在手,顧不得待客禮數,
颔首道:「妾身有僭了。」将短劍擎出鞘來,隻覺極輕極薄,秋泓般的劍光一現
而隐,并不刺目,稍微靠近,便覺寒毛豎起,可見快利。

  她手腕外翻,将短劍平舉朝前,劍柄之末的劍首部位貼近鼻尖,輪流閉起雙
眼,果然見得劍脊筆直,兩刃研磨均平,劍骨劍肉俱是一等一的手眼,轉頭吩咐
鍾陽道:「去取一柄甲字号房的宇字級刀來。」

  流影城器作監的刀劍,共分爲「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級,
後四級用以區分量産品的優劣,也就是出自學徒之手,前四級則是各房匠級師傅
的作品等級,房号也标示不同水準,前優後劣,以此類推。甲字号房的宇字級刀
便是量産品中的頂級之作。

  鍾陽取來刀器,橫疏影命他擎出鞘來,「正氣」輕輕一揮,劍刃倏地沒入刀
口,寂然無聲,不費吹灰之力便削下一小截來。在場鍾陽、何煦等都是見慣名兵
的,也不由得咋舌,面面相觑。

  「好鋒利的一柄正氣劍!」橫疏影于兵器上閱曆過人,目光如炬,登時看出
此劍的奇異處。

  凡兵器快利者,其質越堅,刃體越強,才能研磨細銳,也因此比重越大。除
非用的不是鋼鐵,而是其他特異材質,否則大至砍刀小至匕首,無一例外。此乃
不變的道理。

  這柄「正氣」兼具「輕」、「銳」兩項相背的屬性,顯然是在劍刃與劍芯的
鋼材上作了巧妙的配比,使劍刃極堅,能承受高溫差的淬火,以及更細緻的打磨
抛光,削鐵猶如裂紙,劍芯卻須減輕重量,同時仍能提供劍身所需的強度。一旦
放大到了尋常長劍的尺寸,即有刃部包覆的鋼材太重、劍芯卻相對脆弱的嚴重缺
陷,然而縮小制成短劍,卻又完美得令人瞠目結舌。

  此外,橫疏影嬌小力弱,能持劍輕易削斷刀頭,顯示劍刃用鋼極少,甚至混
入玄鐵一類的材料提高強度,同時又能在如此嚴苛的輕量标準之下鑄成神兵,而
劍脊韌性十足,同樣是用鋼極少,摻入延展性極佳的珍稀材料烏金,才能達到大
幅減輕重量的效果。

  運用出神入化的合金技術鑄劍,本是青鋒照一脈獨有的特色。而劍刃、劍芯
分開制作,拼合時卻無一絲縫隙,通體無暇,連對着光線都看不出嵌合的痕迹,
則是邵鹹尊鑄劍三十多年來,得意傲視東境的驚人技藝。

  「這柄正氣劍,巧就巧在一個『短』字。」橫疏影凝視片刻,不由喃喃道:
「隻可惜,它也隻能是這般大小。若能鑄成三尺秋水,豈非天下無敵!」她醉心
于劍的巧奪天工,此話本是無心,忽然省起自己失算之至,心底掠過一絲懊悔:
「流影城與青鋒照終究是對手,立場敏感。若被曲解爲貶義,卻該如何是好?」

  誰知邵蘭生毫不生氣,捋須一笑,居然頗爲贊同。「當年家兄鑄成此劍,我
說的話也與二總管一般。家兄卻開解道:正氣也者,不在長而在堅,義之我欲,
取舍須靠本心。聖人說,雖千萬人吾往矣。持以衛道,則一丈之鋒可也,一尺之
鋒亦無不可。此劍以『正氣』命名,便是這等緣故。」

  邵蘭生笑道:「我後來一想,實在是有道理,便覺坦然。」

  橫疏影暗自松了口氣,忙将短劍還鞘,連同藍綢一并交給鍾陽,歎道:「家
主的胸襟氣度,也可比聖人啦。妾身代敝上謝過家主、三爺,得此神兵,敝上必
然歡喜。」兩人推讓一番,各自落座,何煦喚婢女換過茶點飨客。

  「三爺此行,該不是專程前來贈劍的吧?」橫疏影以被蓋輕刮茶面,含笑啜
飲。

  邵蘭生笑道:「的确不是。不瞞二總管,家兄近日接獲消息,說鎮東将軍府
有意介入三府競鋒利,讓我在旅途間留點心。前幾日我來到王化鎮左近,聽聞将
軍特使已上得朱城山,果然應了家兄之言,專程來見二總管一面,打探消息。」

  橫疏影心中一動:「青鋒照接獲線報,竟還早了本城兩月餘,看來鎮東将軍
府在京裏活動時走漏風聲,卻不知是慕容柔有意爲之,還是純屬意外。」

  像正氣劍如此名貴的神兵,邵蘭生絕不能無故攜出,更不會帶着遊山玩水,
這一趟拜會流影城,定是早有安排。邵鹹尊年初便已離莊,遠赴東海、央土兩道
交界赈災,旅途間書信不便,以此推測:三爺口中的「近日」,應是邵鹹尊出門
之前。

  也就是說早在兩月以前,青鋒照便已接獲線報,知曉鎮東将軍府将有動作。
邵鹹尊讓三弟帶着正氣劍在附近活動,一旦将軍特使離開朱城山,便立刻前來與
橫疏影聯系。

  橫疏影的耳目遍布天下,每年花在打點情報的費用十分可觀,唯獨在平望都
形成死角。當年她助獨孤天威出京,機關用盡,堪稱九死一生,此後不曾再履央
土,就連重建情報網絡也是困難重重,隻能倚靠行商,遠不如在平望都長期經營
人脈的青、赤兩家。

  東海三大鑄号中,流影城與青鋒照一向交好,赤煉堂則是倚恃龐大的幫會勢
力橫行慣了,一向獨來獨往。與青鋒照交換情報、互利共生,向來是橫疏影的主
張,她将嶽宸風之言轉述一遍,邵蘭生搖頭冷笑:「這明擺着要打擂台了。與八
荒刀銘刀上見真章,除了一柄神兵,更須有幾分運氣。」

  「果然……青鋒照早就知道了。」

  橫疏影察言觀色,見他無甚意外,不覺大起狐疑。

  「确認已知之事,何必平白賠上一柄正氣劍?」

  邵鹹尊不可能未蔔先知,他派三弟攜劍而來,乃是棋盤上的一隻活棋。

  鎮東将軍府強勢介入鋒會,這是三大鑄号前所未有的危機,也是從未遭遇過
的情況,在最有可能攜手合作的對象附近,預埋一隻進可攻、退可守的探子馬,
是想當然爾的事,要是換成橫疏影也會這麽做。

  問題是:若嶽宸風離開朱城山後,流影城沒什麽特别的反應,邵蘭生就沒有
專程上山的必要。他應該帶着正氣劍盡快返回花石津本莊,飛馬請回邵鹹尊,等
流影城派來使者,尋求合作。

  弱的一方本就該主動尋求合作。如此一來,才能任強的那一方予取予求,但
邵蘭生并沒有這麽作。他親上朱城山,獻出「鈞天九劍」之一的名兵正氣,必然
還有其他打算,其價值甚至在正氣劍之上。在嶽宸風之後,朱城山若有堪稱「超
乎預期的變化」的,那也隻有……妖刀天裂了。

  「難道,邵三爺是爲了天裂刀而來?」

  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繞彎說話間,何煦匆匆入禀:「二總管……」擡望一
眼,欲言又止。便隻一瞥,橫疏影已與他換過顔色,憑借長久以來的默契,判斷
來人非有什麽難言之隐,淡然道:「起來回話!三爺不是外人,但說無妨。」

  「是。」何煦起身道:「水月停軒的許代掌門等一行,求見二總管。」

  「徐缁衣?哼,來得好快!」

  她前夜曾派遣一支武裝騎隊馳援斷腸湖,并修書一封,讓騎隊隊長面呈水月
停軒的代掌門徐缁衣,簡單交代染紅霞等人的情況。

  次日騎隊回城,說天明之際在中途遇上許代掌門一行,同返水月停軒探查時
已不見妖刀蹤影。徐缁衣安頓傷患後,也讓騎隊帶回口信,除了感謝雲雲,更請
橫疏影照顧師妹,過些時日将上山拜謝,并接回染、黃等四姝。

  沒想到才兩天光景,這位代掌門便已投帖拜山,親自前來,若非接回染紅霞
一事關系重大非得代掌門親自出馬,便是斷腸湖那廂并無大礙,妖刀殺傷不多,
無需代掌門坐鎮指揮。無論哪一個理由,均是突兀之至,極不尋常。

  橫疏影不動聲色,點頭命道:「快請!」一邊起身向邵蘭生告罪,殷勤道:
「三爺這回,千萬要在朱城山多待幾日,好讓我一盡地主之誼。我讓鍾陽給三爺
安排一處舒适雅緻的獨院,三爺好生歇息,稍解旅途疲憊。午間再爲三爺設宴洗
塵,有關四府競鋒之事,我們筵席上邊吃邊聊。」

  誰知邵蘭生紋風不動,怡然笑道:「二總管休忙。我與代掌門許久不見啦,
今日在貴城偶遇,也算是難得。二總管如不介意,邵某原想借花獻佛,借此千載
難逢的機會,也與舊友一叙。」

  邵蘭生是青鋒照對正道六大派的聯絡人,素與各派首腦交好,此說倒也非天
馬行空,橫疏影不好推辭,隻得點頭道:「既然如此,還請三爺稍候。何煦!有
請代掌門,絕不可怠慢。」回頭吩咐鍾陽:「速請染二掌院來偏廳一晤。」兩人
領命而去。

  要不多時,一陣如檀如麝的淡雅清香飄入廳堂,鍾陽引領賓客而回,爲首之
人身段婀娜,生得高挑修長,腰肢既富肉感,曲線卻又緊緻結實,連接上下首的
飽滿胸脯與渾圓美臀,居間忽如險壑凹陷,落差之大,堪稱「峰腰」,一身烏衣
雪履仍不減風姿,正是水月代掌門徐缁衣。

  橫、邵二人起身相迎,橫疏影笑道:「許久不見,代掌門益發美麗啦!真個
是天仙化人、風姿出塵,令人好生相敬。」

  徐缁衣微笑道:「二總管又笑話我了,讀經修道,參的是生死解脫,身軀容
貌不過是一具空殼皮囊,不足挂懷。」妙目微擡,颔首道:「啊,三爺也來啦。
久未至花石津拜望,不知家主及二爺可好?」

  邵蘭生拱手道:「多謝代掌門關心,兩位兄長俱都安好。家兄還特别囑咐,
待得杜掌門出關,讓我一定要走一趟斷腸湖,多多拜望她老人家。」

  徐缁衣笑道:「有勞三爺和家主費心了。待家師功成出關,定然傳帖江湖同
道,來水月停軒一叙,邀月舉杯,對影論劍,屆時還要請三爺賞光。」

  邵蘭生喜道:「那邵某便引頸企盼,恭候佳音了。」

  後頭幾人魚貫而入,橫疏影認出其中一名錦袍官靴,雙掌如鐵的紫膛大漢,
心中微凜:「怎連他也來了?」面上卻不動聲色,笑如春風,碎步相迎:「久違
啦,談大人,去年鋒會一别,妾身一直還未上白城山探望老台丞,不想談大人先
我一步,倒來朱城山看我啦。」

  那紫膛大漢正是埋皇劍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鎖」談劍笏。他出身西北邊陲的
火工名門赤鼎派,又曆練過都作院利器署丞、軍器少監等職位,蕭谏紙借重他的
專才,指派擔任「三府競鋒」的莅會代表,與橫疏影幾乎年年碰面,兩人堪稱熟
稔。

  談劍笏抱拳道:「不請自來,還望二總管恕罪。」他對冶金鑄煉十分娴熟,
又曾做過京官,對平望都的了解甚深,于公于私,向來與橫疏影頗有話聊。今日
卻顯得有些尴尬,客套兩句後變退至一旁,神情凝肅,似是心事重重。

  「這人太過耿直,面上藏不住心思。此番上山,定然有事。」

  橫疏影心思飛轉,忽見談劍笏身後除了兩名随侍的院生外,另有一名相貌英
挺、長身玉立的青年佳公子,生得儒雅俊秀、氣質不凡,隻是容色灰敗、神情憔
悴,既似身受内傷,又有幾分失魂落魄的模樣。

  他雙手空蕩,未攜兵刃,入廳時一瘸一拐的,腿上似乎不太方便。橫疏影想
起談劍笏的師承來曆,心中暗忖:「莫非是談劍笏的子侄輩?」

  談劍笏與邵蘭生也都相熟,衆人寒暄一陣,各自坐定。那青年公子坐在談劍
笏身邊,未如随行的院生般都立于座後,橫疏影暗忖:「此人必定不是埋皇劍冢
門下,更不是赤鼎派立的青年後輩,才得與談劍笏平起平坐。」又多看了幾眼,
心念一動:「難道……是他?原來如此!」

  她心中有譜,反倒甯定下來,也不忙着開口,卻聽許缁衣道:「感謝二總管
收容敝門師妹。這份恩情水月一門深深感念,日後定當補報。」

  橫疏影心想:「『日後』?那是指今日之事,用不上這份人情了?哼!」不
動聲色,抿嘴輕笑道:「代掌門台客氣啦。水月門下,俱是世間少有的女傑,且
不說令師那愧煞須眉的『紅顔冷劍』,便是『撫劍欲誰語,東海三件衣』裏的三
疊玄衣之劍,也是東海道數一數二的高手。這人情求都求不來,算算還是我占了
便宜。」

  許缁衣「撲哧」一聲,掩口道:「二總管今日,淨拿我尋開心。」

  兩位美人言笑晏晏,滿廳如綻春花,理當是賞心悅目至極,但舉座隻有邵蘭
生微微一笑,捧起杯蓋斂目啜飲,談劍笏正襟危坐,神情與姿态都十分僵硬,而
那青年公子卻低頭不語,依舊是一副失了魂的頹喪模樣。一時間氣氛凝重沉悶,
似是山雨欲來。

  許缁衣正欲開口,忽聽門外一聲輕呼:「大師姐!」——一抹彤豔麗影掠進
大堂,來人一襲柳紅绫羅兜、壓銀郁金裙,裙底兩隻蓮尖兒似的美足飒然交錯,
微露一雙金葉紅繡履,卻是染紅霞。

  許缁衣與她同門十幾年,可說是看着她長大,從未見過這個專注練武、性格
像男孩子一樣的二師妹如此打扮,微怔之間,兩人已四手交握。她畢竟是總領一
門的首腦人物,眨眼便斂起滿心歡喜,又回複成平日的波瀾不驚,輕捏着師妹的
溫軟手心,柔聲道:「見你沒事,真是太好啦。」

  染紅霞眼眶泛紅,不過終究是忍住沒掉下淚來,低聲道:「小妹無能,護不
住門裏的姐妹,又讓大師姐擔心。」

  許缁衣溫柔撫慰:「平安就好。若無你拼死守護,隻怕門裏死傷更慘,我已
大緻善後妥适,你别挂心。」染紅霞點了點頭。

  許缁衣上下打量她幾眼,輕笑道:「你這樣打扮,真是好看極啦。」

  染紅霞低頭不語,雪白玉靥飛上兩朵紅雲,益發顯得心神虛浮、容顔白慘。
許缁衣看出不對,低聲問:「你受了傷?」染紅霞先是點了點頭,略一遲疑,又
搖了搖頭。

  許缁衣向衆人告罪,将染紅霞拉到廳堂一角,兩人交頭接耳,說了好半晌的
話。

  染紅霞俏臉雪白,雖是主要說話的那一個,但時時低垂粉頸,雙頰染绯,襯
得頸潤如玉,更無一絲血色,有種病美人似的慘白,許缁衣卻是聽多說少,神情
平靜,難辨喜怒。

  末了,染紅霞似是交代完畢,許缁衣拉着她的手,姣好的櫻唇湊近她耳畔,
飛快說了幾句。染紅霞聽得身子一震,本欲擡頭,卻被師姐挽住,直到許缁衣說
完,才被拉着輕輕點頭。兩人從角落回座,橫疏影從頭到尾隻是含笑看着,一句
話也沒有說。

  「多謝二總管的照拂。」許缁衣淡然道。

  「本門經此一役元氣損傷,等我整頓複原,再請二哈總管前來,讓敝門上下
盡心款待,聊表謝忱。我這四位師妹叨擾已久,二總管若無其他的吩咐,我想先
帶她們回斷腸湖,改日再備齊禮物名帖,向城主道謝。」

  談劍笏聽得一愣,似乎許缁衣所言與兩人之前的約定大有出入,驚訝之餘,
脫口道:「代掌門,你這……」

  許缁衣神情平靜,含笑垂眸,竟來個相應不理。

  橫疏影心中暗笑:「你若堅持要提『那件事』,你二師妹的名節勢将不保。
所謂識時務者爲俊傑,許缁衣能将水月一門經營得有聲有色,果非僥幸。」面上
卻笑得親切,連連點頭道:「如此甚好。碧湖姑娘尚且昏迷不醒,我讓鍾陽爲代
掌門備一輛平穩的篷頂太平車,以免旅途辛勞,更傷身子。」

  「多謝二總管。」

  談劍笏愣了半天,總算明白過來,雖不知許缁衣爲何違背約定,但看樣子,
水月停軒今日是決計不扮黑臉的了。要是水月衆姝當真鐵了心,二話不說起身離
去,自己這一方大勢盡去,恐怕将失去诘問的良機……

  萬般無奈的副二台丞清了清喉嚨,起身道:「二總管,數日之前,四大劍門
于靈官殿圍捕幽凝妖刀一事,諒必二總管亦有所聞。」

  始終安坐一旁、含笑飲茶的邵蘭生一聽「妖刀」兩字,鳳目不禁掠過一抹精
光。

  橫疏影看在眼裏,雍容一笑,微微颔首。

  「妾身所知不多,僅止于江湖傳言。談大人及諸位辛苦。」

  談劍笏沒聽出她的客套,續道:「二總管消息靈通,下官便不再贅述。總之
當夜殿衆,幸得琴魔魏無音魏老師技壓魔刀妖魂,才沒讓傷亡繼續擴大,隻可惜
匆匆别後,迄今尚無魏老師消息。」

  「那妖刀之邪異,下官與許代掌門等諸位,當時是親眼目睹,若不及早商讨
因應之策,隻怕後患無窮。依下官之見,東海七大門派應立即召集盟會,攜手合
作,以免重蹈三十年前妖刀禍世的覆轍。」

  「談大人所言甚是。」橫疏影道:「流影城一向敬重蕭老台丞,若有用得上
敝城的地方,還請談大人吩咐一聲,流影城上下願效犬馬,絕不推辭。」

  談劍笏沒想到她忒好說話,不覺松了口氣,喜上眉梢:「既然如此,下官便
直說了,據聞三日前,鎮東将軍特使嶽宸風嶽老師上得朱城山,席間遭一此刻持
刀襲擊,所用似乎是傳說中的天裂妖刀,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這事鬧得沸沸揚揚,橫疏影從不以爲能夠一手遮天,早有準備,爽快點頭。

  「确有此事。」

  談劍笏精神大振,連忙問道:「這柄天裂妖刀,可否讓下官帶回白城山去?
我家台丞唯恐妖刀亂世,日夜憂心蒼生武林的安危,能多封起一柄妖刀,台丞也
當欣慰不已。」

  橫疏影好整以暇地啜了口清茶,輕搖螓首。

  「這件事,請恕妾身愛莫能助。」

  「二總管這話……是什麽意思?」談劍笏聽得一楞。

  「當日天裂妖刀肆虐之後,敝上下令将出事的不覺雲上樓以石闆封死,門窗
均澆以鐵汁,外頭再以鐵鏈層層鎖住,誰也進出不得。那把天裂妖刀便封死在樓
裏,與世隔絕,連我們自己都取不出來,自是十分安全。」

  邵蘭生詫然接口:「那妖刀天裂封進了樓裏?」忽然省起自己的唐突,趕緊
舉杯相就,不料杯中已空,頓時有些尴尬。橫疏影輕咬唇珠,忍笑道:「是啊!
我本以爲這法子未免荒唐,現下一想,倒不失爲一個好辦法。」

  談劍笏料不到獨孤天威竟如此之絕,頓時語塞,支吾半晌,仍不死心。

  「既然刀取之不出,下官……也無話可說。但當日制服天裂妖刀、将嶽老師
從刀下救出的,不知哪位高人?二總管若不介意,可否請此人出來一見?」

  誰知橫疏影隻是淡淡一笑。「這個,恕妾身不便透露。」

  談劍笏心急如焚:「二總管有所不知。當年曾參與封印妖刀之戰者,魏老師
如今下落不明,杜掌門于短期之内又無法出關,尋找其他能克制妖刀的高人,實
是當務之急。」

  橫疏影斂起笑容,淡然道:「城中家事,有不足外人道處。談大人恕罪。」

  談劍笏還想再勸,橫疏影忽道:「不過,妾身有件也事,非談大人不可。」
輕輕擊掌,鍾陽領着六名精赤上身的黝黑大漢,合力擡上一隻巨大的烏木長箱,
模樣既似棺材,卻又比尋常棺材更加狹長,八角十二邊均以木構楔接而成,通體
竟無一根鐵釘。

  「二總管,這是……」

  「談大人,這箱裏貯的,乃是當日追殺染二掌院一行的萬劫妖刀。」橫疏影
解釋道:「二掌院說此刀墜入本城附近的無生澗,我特别着人四出搜尋,費盡千
辛萬苦才打撈上來。據說萬劫妖刀以碰到人體便能寄體,打撈吊起時均不能與人
體接觸,爲此敝城還犧牲了幾名弟子,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終于成功。」

  她微微一笑,說得輕描淡寫。「妾身想,此刀不比天裂已封埋妥當,終究還
是交給埋皇劍冢的蕭老台丞保管爲好。敝城已備妥車馬,供談大人運送之用,若
須人力支援,我亦可分派弟子随行,聽任談大人調遣。」

  談劍笏一下子反應不過來,讷讷地望了染紅霞一眼。

  染紅霞欲言又止,許缁衣低聲在她耳畔說了兩句,她才對談劍笏點頭。

  「當日在斷腸湖畔大鬧的,的确是萬劫妖刀。妖刀後來脫離刀主之手,墜入
紅螺峪底的無生澗中,這也是有的。」話雖如此,畢竟沒有人打開木箱來确認。
染紅霞的回複乃是針對橫疏影「二掌院說此刀墜入本城附近的無生澗」這一句,
既未肯定箱中所貯的确是萬劫,也沒提妖刀附身的細節,三言兩語輕巧帶過,當
然是出自大師姐許缁衣授意。

  談劍笏沒聽出中間的微妙關竅,心想:「看來流影城有意相幫,沒有自把自
爲的打算。二總管甯可獻出萬劫妖刀,也不願喚出制服天裂之人,看來是真有難
言之隐。也罷!我先将妖刀帶回埋皇劍冢,餘事待禀明台丞之後,再由他老人家
定奪。」起身拱手:「有勞二總管費心。下官先将萬劫妖刀攜回白城山,交由台
丞發落,請。」他畢竟是朝廷命官,在場身份最高,一離座位,餘人也跟着站起
來。

  橫疏影下階相送,忽有一名弟子匆匆入禀:「啓禀二總管,觀海天門副掌教
鹿别駕鹿道長求見。」奉上泥金帖,垂首退至一旁。那不發一語的青年公子聽見
鹿别駕的名号,不由自主攢緊了拳,談劍笏與許缁衣隔空對望,心中均隻一念:
「他也來了!」

  橫疏影不動聲色,玉手輕揮:「快快有請。」瞥見談、許,甚至邵蘭生也跟
着回座,滿廳離人不離,卻非是離情依依,心中冷笑:「爲逼我交人,連鹿别駕
都能指望了?哼!」

  鹿别駕身爲觀海天門的四位副掌教之一,又是刀門一脈的宗主,最重排場,
便是入得流影城來,也是八童簇擁的派頭。所幸這座偏廳十分寬敞,犀角玉帶、
鶴氅飄飄的鹿别駕當先跨過高檻,身後捧着刀劍琴卷的八名道童魚貫而入,竟絲
毫不顯擁擠。

  他乜着一雙濕潤黑眸,電一般掃過廳内諸人,在那臉色蒼白的青年公子身上
略一停留,露出一抹陰恻恻的狠厲笑意,轉頭沖橫疏影一稽首,含笑道:「二總
管!你這兒高朋滿座,如此熱鬧,怎就沒想到邀本座前來?」

  橫疏影笑道:「鹿真人是修道仙家,仙蹤杳然,邀以金帖書柬未免亵渎。所
幸妾身有焚香祝禱的習慣,輕煙傳訊,上達天聽,瞧!道長這不是來了麽?」鹿
别駕知她能言善道、八面玲珑,但畢竟聽着舒坦,也隻淡淡一笑。

  橫疏影特别延他坐上西首大位,鹿别駕卻一揮袍袖,森然道:「不必了!二
總管,咱們開門見山,無須浪費時間。我今日前來,本想向二總管讨一個人,不
過現下,恐怕要讨兩個。」溢滿眼眶的濕潤黑眸滴溜溜一轉,斜睨着那名青年公
子,目光陰沉怨毒,殊無笑意。

  那公子絲毫不懼,冷冷笑道:「鹿老雜毛!你找兒子找上朱城山來了麽?」

  鹿别駕臉色陡變,陰恻狠笑:「沐雲色!你師父死得都剩下一把骨頭了,你
才來迎靈麽?魏無音若泉下有知,隻怕難以瞑目。」

  橫疏影心中一凜:「果然是他!」卻見那公子霍然起身,戟指怒目:「老雜
毛胡說什麽!」鹿别駕眉宇軒起,忽然明白他還未接獲噩耗,不由得環抱雙臂,
閉口不語,笑容裏滿是惡意。

  這名面容憔悴的青年公子,正是琴魔末徒、指劍奇宮「風雲四奇」排行第四
的「丹青一筆」沐雲色。

  靈官殿大戰之後,沐雲色腰腿俱傷、身負重創,隻得随談劍笏暫至湖陰驿落
腳。次日清晨,蘇彥陛等天門弟子率先離去,随後許缁衣、任宜紫等也返回斷腸
湖,直到昨日許缁衣才又出現湖陰驿,并帶來萬劫妖刀大鬧水月停軒、天裂妖刀
在白日流影城現身的消息。

  「按代掌門所說,」事關重大,三人不得不僻室密談,談劍笏道:「是那個
名叫耿照的少年制服了天裂妖刀,救得嶽宸風一命?幽凝妖刀的能爲,我們是親
眼看見的,若非魏老師神功蓋世,當日靈官殿裏恐無幸者。區區一個無名少年,
也能對付妖刀?」

  許缁衣微蹙娥眉,緩緩說道:「根據敝門弟子的證言,當日萬劫刀肆虐時,
也是一名自稱流影城弟子的少年出手相救。我接到流影城橫二總管的口信說,說
我二師妹等被萬劫刀追殺,一路逃上了朱城山,目前正受她的庇護,兩相對照,
似乎真有個能對付妖刀的奇異少年。」

  談劍笏是坊官出身,作風務實,最不愛空談揣測,一拍大腿:「既然如此,
咱們索性走一趟朱城山,當面向橫二總管請教。流影城主是皇室貴胄,白日流影
城更是東海正道七大派之一,于公于私,諒必不會置身事外,放任妖刀作亂。」

  許缁衣半晌都沒接口,凝神片刻,才苦笑着搖頭。

  「談大人光明磊落、急公好義,旁人卻未必如此。」她輕歎口氣,蹙眉道:
「東海七大派中,青鋒、赤煉、流影城三家,将重無心放在鑄煉事業的拓展上,
由來已有十數年,它們結交官商、綠林,周旋于朝野,隻怕比關心江湖事要多得
多。今年的三府競鋒大會迫在眉睫,據說鎮東将軍府那廂動作頻頻,橫疏影是個
锱铢必計的性子,流影城當以鋒會爲先,未必肯淌渾水。」

  妖刀亂世,蒼生無不受害!有什麽比這更重要的?談劍笏一愣,直是不可思
議。

  「代掌門的意思,是橫二總管有意隐瞞?」

  「她給我的信裏,對那耿姓少年隻字未提,也刻意回避了萬劫妖刀之事。」
許缁衣沉吟:「由此推斷,流影城并無涉入的打算。琴魔前輩目前下落不明,家
師短期之内又無法與外界接觸,那少年若能獨對萬劫、天裂兩柄妖刀,其中定然
含有對抗妖刀的重大關鍵。」

  「換言之,他是一枚決計不能放過的棋子。」

  眼見許缁衣、談劍笏都已開不了這個口,萬不得已,沐雲色本想跳将出來,
一肩擔下讨人的責任,此刻聽鹿别駕之言,卻不禁臉色大變,再也難保持冷靜:
「老雜毛!你淨胡說些什麽?」

  鹿别駕冷笑:「沐四俠若然不信,盡管去問橫二總管。」

  沐雲色猛然轉頭,橫疏影微一颔首,輕歎道:「沐四俠請節哀。當夜染二掌
院投奔敝城時,魏老前輩已不幸仙逝。妾身命人以棺木貯裝遺體,并多盛入香料
防腐,日前派出快馬上龍庭山,請韓宮主派人前來迎靈。」輕輕擊掌,何煦喚人
擡來一具烏檀木棺,用料作工均極是名貴,非同一般。

  沐雲色扶案起身,用顫抖的雙手推開棺蓋,蓦地一陣天旋地轉,雙膝驟軟,
「噗通」跪地,抓着棺緣嚎啕大哭,哭聲宛若獸嚎,仿佛撕心裂肺一般,聞者無
不凄恻。橫疏影心想:「琴魔半生孤傲,脾氣怪異,看來卻是極受弟子愛戴。百
年之後,尚有傳人能爲他這般傷心難過,哭欲斷腸。」

  沐雲色渾身劇烈顫抖,雙手指節揪得青白,忽聞「喀喇」兩聲,棺廓竟被硬
生生掰下兩塊。碎裂的木片将手掌心刺得鮮血直流,沐雲色卻恍若不覺,眼淚流
盡後,又是一陣嘔血般的嘶聲幹嚎,更頻頻頓首搥地,額際、手掌迸出鮮血,地
上棺緣俱都染出一片殷紅。

  衆人被他的哀痛情狀所懾,全都呆立不動,竟無一人敢上前勸解。

  沐雲色大哭不止,忽然張口「嘔」的一聲,仰天噴出一蓬血箭,點點殷紅如
蕈霧撒落,濺得他一頭一臉!總算談劍笏及時回神,一個箭步沖上前去,右手輕
拍他的背門幾處大穴,抑制走亂的體内氣血,左掌運動元功,抵住沐雲色腰眼,
渡入一股雄渾剛正的内息。

  沐雲色眼前一黑,本将暈厥,得他渾厚的内力之助,蒼白的臉上浮現紅暈,
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将談劍笏揮開,轉頭質問染紅霞:「我……我師父是
怎麽死的?他死之時,是……是你在他老人家身邊?」

  染紅霞身子一顫,本能便想搖頭,許缁衣卻輕輕捏緊她的裙腰,口唇微微翕
動。她遲疑片刻,點頭道:「是……是我。」便将當日背萬劫追殺、途中巧遇魏
無音及赤眼妖刀一事,扼要說了一遍。許缁衣有意借此辟謠,并未插口,染紅霞
說到墜入紅螺峪時,便三言兩語模糊帶過,見大師姐滿意點頭,這才閉唇收聲,
不再言語。

  鹿别駕露出一臉悲憫,啧啧搖頭:「好慘哪!死在自己徒兒手裏,果真是蒼
天不仁。」談劍笏怒目而視:「鹿真人!你是吃齋修道的,何必這般挖苦人!」
鹿别駕冷笑不止。

  沐雲色雙肩顫抖、髻散發搖,慘敗的面色浮現病态的彤豔,仿佛下一刻便要
倒地斷氣,嘔血身亡。「鹿别駕……」他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若
非是你,我師父又怎會受我三師兄暗算?若非是你,我三師兄又怎會木橛入腹,
非死不可?你有種幹下這些事,怎不知要……」

  「……殺人償命!」語聲乍落,颀長的身形拔地倏起,雙掌一推,猛然轟向
鹿别駕!

  誰也料不到内傷沉重、腰腿受創的青年公子,竟有餘力向天門副掌教發動攻
擊,動作之快、掌勢之迅疾,連近在咫尺間的談劍笏、許缁衣等也不及反應。但
或許是傷心過度,疲病交煎之下,首當其沖的鹿别駕并非難以抵擋。

  他見這掌來勢雖快,卻不帶絲毫破空響聲,顯是沐雲色重傷無力,那一躍而
起的動作已耗盡了他所剩不多的内息,掌勢輕飄飄的無甚威力,不由一聲冷笑,
左掌曲成鷹爪轉出袍袖,暗提十成元功,打算在掌爪相接的瞬間,發勁震死這頭
不自量力的半死愚畜!

  談劍笏看出他的用心,明知來不及,還是拼命想撲過去阻止,忽然間福至心
靈,腦海中閃過一念。

  ——欲解不共戴天之仇,唯有百死無悔之招。

  琴魔師徒在生死一瞬的當兒,極可能做了同樣的判斷。上一次魏無音低頭示
弱的結果,幾乎将手持幽凝妖刀的鹿彥清劈成兩半,令靈官殿大戰的勝負形勢于
眨眼之間逆轉。

  那……沐雲色呢?

  「鹿真人,快避開!」談劍笏不顧一切地大喝:「他使的不是普通的掌功!
是『不堪聞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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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5: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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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2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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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廿五折 焰折虎翼 雷軌天行

  強如魏無音也斃命于此招之下,鹿别駕避無可避,吓得魂飛魄散:「吾命休
矣!」

  總算鹿别駕也是名門大派的宗師級人物,千鈞一發之際,左臂「喀喇!」聲
如爆栗,竟自甩脫了肘腕關節,憑空暴長數寸,寬大的袍袖舞成一面錦旗也似,
堪堪兜住掌勢。沐雲色的雙掌擊在空處,卻見鹿别駕圈轉左臂,「蛇黃掌」的柔
勁所至,手掌頓時受縛。

  鹿别駕死裏逃生,反而占得了上風,心中不無得意給:「小畜生經驗不足,
笑煞人也!任你雙掌能開碑碎石,打在輕飄飄的袖布之上便什麽掌力都無用。」
沉腰崩步,便要發勁将他兩條臂骨震斷。

  誰知念頭方起,頓覺臂下一空,整片袍袖化成片片蝴蝶,被絞得寸裂!他本
能想護住身軀,一舉手才想起左臂關節松脫,難以運使。便隻一愕,沐雲色的雙
掌已然印上身側。

  這掌輕飄飄的沒什麽勁力,鹿别駕連一步也未退,卻已吓得魂飛天外。

  沐雲色何嘗不想打得他口吐鮮血?偏偏全身真氣都不對勁,這下直如隔靴搔
癢。他一擊不中變招快極,右手食、中二指并起,一式「指天誓日」掠過鹿别駕
的臉頰,拉出一條兩寸來長的銳利血痕,卻仍是偏了一些,未及眼、耳、太陽穴
等要害。

  本欲連環出手,無奈真氣不繼,渾身力量像被抽幹了似的,「通天劍指」的
幾個變招施展不開,沐雲色奮力飛起一腳,鎖定的仍是頭部要害「啪」的一聲,
反足踢中鹿别駕的鼻梁,正是「虎履劍」的妙着,踢得鹿别駕眼前一黑,鼻血長
流。

  劇痛之下,鹿别駕的身體本能相應,右掌一推,兩人分向兩頭摔去。

  沐雲色氣力用盡,撞得幾案四散、難以頓止,連滾幾匝才穩住身體。

  鹿别駕到底是天門有數的高手,背脊尚未觸地,伸手一撐,使了個「鯉魚打
挺」躍起,才剛站定,雙腿倏又發軟,顫聲道:「小……小畜生!你、你用『不
堪聞劍』打我!你竟用『不堪聞劍』打我!」面色慘白,渾身發抖,連聲音都變
了。

  橫疏影雖不通武藝,看也知道這一掌沒什麽用,實在不像傳聞中稍觸即死的
奇宮絕學「不堪聞劍」,好心提醒:「鹿真人勿惱,依妾身看,這掌着實不像是
『不堪聞劍』。」

  鹿别駕氣得渾身劇顫,聲音都尖了,轉頭怒道:「他媽的!你武功很高麽?
怎知是與不是?」

  橫疏影惱他無禮,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淡然道:「我聽說奇宮奇學
『不堪聞劍』乃是凝血束息的一門絕學,鹿真人脹得面紅脖子粗的,說話中氣十
足,要說是凝血束息,委實勉強了些。」

  鹿别駕一愣,惱羞成怒:「我身中殺千刀的歹毒武功,這婊子出身的卻淨說
風涼話!」怒道:「你沒見他咬牙切齒,隻想與本座拚命嗎?還是白日流影城早
與指劍奇宮串連一氣,一意包庇,縱兇殺人?」

  一旁的染紅霞實在聽不下去,本欲上前,卻被師姐拉住。染紅霞停住腳步,
轉身直視鹿别駕,揚聲道:「你提氣搬運一周天,檢視脈息,便知真假!何必纏
夾,徒作無益之争?」

  鹿别駕醒悟過來,顧不得旁人的目光,就地盤膝,五心朝天,内氣運行一周
天,果然百脈如常,無一不順,然而歡喜也隻是一瞬,旋即一躍而起,指着沐雲
色破口大罵:「好你個小畜生!滿口詐僞,卑鄙下流!連你道爺也敢诓騙,合着
是向天借了膽子!」

  沐雲色巍顫顫地扶案起身,一抹唇畔血漬,冷笑:「你不也吃過我師父的鞋
底泥麽?我怕你忘了滋味再讓你回味回味。」想起師父,傷心之餘,膽氣忽豪,
彷佛普天之下無一事不可爲,縱聲大笑:「鹿老雜毛!就憑你這種貨色,一輩子
隻配吃我師徒的鞋底泥!我師父就算不在了,江湖人卻永遠記得,你鹿别駕在靈
宮殿前,當着睽睽衆目捱了琴魔一腳,被踹得五體投地鼻血長流,跪伏戰栗,便
如今日一般!」

  鹿别駕面色鐵青,咆哮道:「小畜生找死!」喀啦一聲,接回左臂,十指成
爪,飛也似地撲向沐雲色!

  沐雲色夷然無懼,戟指并出,一式「鑿空指鹿」欲正面相迎。誰知才跨出一
步,忽然全身真氣逆走,牙關一咬,抽搐着仰天倒栽,立時暈死過去。

  鹿别駕心中大喜:「小畜生今日難逃死劫!」指爪箕張,徑朝他腰腹、下陰
插落!

  蓦地青衫一晃,橫裏一條修長背影攔路,來人後發先至,竟搶先扣住沐雲色
的頭頂,柔勁微吐,拉得沐雲色直起半身。

  那人動作之快,直如流水行雲,左挪右引、踢腿勾肩,啪啪幾聲,便将沐雲
色擺成盤腿跌坐的姿态,百忙中溫言囑咐:「全身放松,莫運功!我來助你。」
說話之間,一股綿和柔勁自他頭頂「百會穴」透入。

  沐雲色全身如浸溫水,來人渡入的内息與談劍笏純陽剛勁截然不同,并不滞
留在體内脈中,與運使「不堪聞劍」時所産生的純陰勁力相沖,而是自頭頂汩汩
而入,轉眼又由全身毛孔散出,把對身體、内氣的幹預降到最低。此法雖極耗功
力,卻足以将他走岔的内息逐一導引,緩慢同調,轉趨一緻。沐雲色身子一松,
通體舒暢,漸漸了恢複神智。

  鹿别駕看出來人正以玄門正宗的「真氣透脈」之法,藉自身的周天搬運他調
勻氣息,施救者的耗損極巨,而且運使之際,周身毫無防備,形同裸身示人,而
兩人氣脈相連,偏又是一方受創、兩方俱傷的局面,不禁惡心膽橫生:「你們這
一家子都愛做好人,這便叫做自尋死路!」去勢更不消停,呼的一聲,往那人背
門抓落!雙方僅隻一步之遙,在場誰也來不及救。

  談劍笏在倉促之間難以運使「熔兵手」,淩空虛劈一掌,氣急敗壞:「鹿真
人!你是名門首腦,怎幹這等偷襲下作?」鹿别駕揉身避過,一聲冷笑,大袖寬
袍在半空中「唰!」一翻轉,須發獵獵、居高臨下,宛若搏兔蒼鷹:「我與小畜
生有殺子之仇,不共戴天!談大人休管!」

  那個聞言長歎:「鹿真人,你也害了魏師傅,正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

  沐雲色一凜:「原來是邵三爺救了我!」

  他睜開雙眼,赫見鹿别駕揮爪撲落,邵蘭生正盤膝坐在自己身前,按說無法
轉身接敵,誰知邵蘭生随手一揮,袍袖「噗喇喇」地像船帆鼓起,伸展成圓滾滾
的一管,将角落的竹編畫籠拖了過來。鹿别駕身在半空避無可避,被畫籠撞落地
面,落地時微一踉跄,連忙伸手抓住畫籠,欲穩住身形。

  那竹籠甚輕,當然支不住百來斤的身軀,邵蘭生歎了口氣,修長潔白的右掌
穿出袍袖,挽住了竹籠另一側邊口。見沐雲色睜眼瞧來,低聲道:「收攝精神,
萬勿分心!情動即心魔,大悲大恸最是傷身,你離走爲入魔僅隻一線,我助你行
功,但治本之道還在你自己。」沐雲色會過意來,閉目調息,不敢再分心。

  橫疏影雖不會武,也看出鹿别駕狼狽,心中暗歎:「邵三爺忒也天真。他欲
周全鹿别駕的臉面,偏偏沒想過人家領不領情。」不知怎的,忽想起當日在不覺
雲上樓出手解救嶽宸風的少年那英飒磊落、毫不猶豫的利落身影,心底一陣甜絲
絲的,雙頰酡紅,恍若微醺。

  場中鹿别駕的臉上,卻是青一陣紅一陣,指節捏得格格作響,幾乎将竹籠邊
口抓碎,瞥見籠中的檀木劍柄,把心一橫:「今日拚着得罪青鋒照、流影城,也
要斃了沐雲色那小畜生,爲清兒報仇!」铿的一聲激越龍吟,檀木劍脫鞘而出,
直取沐雲色咽喉!

  自衆人入廳以來,争鬥始終未及兵刃,此時何煦、鍾陽見他擎出檀木劍,心
念一同,雙雙遮護在橫疏影身前。

  染紅霞忍無可忍,一挑柳眉,按劍躍出,清叱:「鹿别駕!你我同是來客,
難道真要見血?」一陣金鐵交鳴,鹿别駕的随身八僮紛紛抽出刀劍,攔住她的去
路。廳外一千金甲武士循聲而來,刀出鞘,槍露尖,散成半月形圍住廳門,隻待
二總管一聲令下,便要蜂擁而入。

  談劍笏、許缁衣交換眼色,許缁衣輕搭師妹的肩頭,染紅霞望了場中一眼,
忽然醒悟:「看來邵三爺胸有成竹,鹿别駕讨不了便宜,此時不宜橫生枝節。」
還劍入鞘,退後幾步。紫星觀八僮頓時松了口氣,暗自慶幸不用與「萬裏楓江」
交手,收斂刀劍,不敢造次。

  大堂之中,邵蘭生仍是盤膝端坐,側對着鹿别駕,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條旋
繞白影,似棍非棍、忽剛忽柔,正與鹿别駕鬥得激烈。

  奇的是:兩人的劍招雖快,居然沒有交擊的聲響,明明鹿别駕手裏的檀木劍
光可鑒人,照理應該占盡上風,他卻是閃避多、攻擊少;反觀邵蘭生的第一記雖
都刺在空處,手中那片白影卻越鬥越長,彷佛乳漿攪動、蜘蛛吐絲,鹿别駕越鬥
越是局促,漸漸施展不開。

  鬥得片刻,鹿别駕心頭悶重欲狂,一聲暴喝,一百零八式「通犀劍法」如水
銀洩地、銀河落霄,也不管什麽拆解應對,憑着檀木劍的無匹鋒銳橫削豎劈,那
雪練似的綿長白影被一寸寸削斷劈開,絞出漫天的紙蝴蝶,如雪花般簌簌飄落。

  邵蘭生手中之物轉眼隻剩兩尺餘,白芒盡去,徒留烏影。他哈哈一笑,忽于
紙片雨中振袖而起,霍然轉身,一點木尖穿過飄落的碎紙片,倏地停在鹿别駕的
咽喉,竟是被削斷的半截紫檀畫軸。

  而雪未停。絞碎的畫卷持續飄落,如砌下堆梅一般,掉落在凝然不動的兩人
身上,肩頭、發頂,腰掖袖間……手持木軸的青袍書生既不逼人也不動搖,便似
雪中瘦梅,形影傲然孤挺,彷佛汀洲之上、茕茕獨立的蒼鹭。

  鹿别駕看似一敗塗地,但不知爲何,周身卻無一絲狼狽,盡管左袖盡碎,裸
出一隻養尊處優的白皙光膀,模樣比方才突施暗算時更偉岸超然,彷佛一瞬間回
複宗師身分,無視天地之闊,眼中隻有一物。

  那是全心全意,專注于劍的神情。

  「三爺勝券在手,何以留力?」

  「鹿真人于最後一刻回複清明,我不敢躁進。」

  鹿别駕默然良久,忽然一聲嗤笑,神态雖冷,卻不似懷有惡意,微微搖了搖
頭。

  「芥蘆草堂的劍法,果然非同凡響。若然敗在三爺手裏,似也不冤。」

  邵蘭生也搖了搖頭。「我沒有勝。若全力一戰,勝負還在未定之天。」

  鹿别駕哈哈一笑,終于露出一絲佩服的神色,抖落一身紙屑,「铿!」檀木
劍入鞘捧還,稽首道:「妄動三爺之兵,尚祈三爺見諒。」邵蘭生雙手接過,長
揖賀禮:「他日若有機會,願與鹿真人印證劍法,放手一戰。」這話在尋常武人
聽來,可說十足挑釁,自邵三爺口中而出,卻是真心真意,渾無半分煙硝火氣。

  鹿别駕不置可否,遠遠瞥了沐雲色一眼,轉身大步回座。

  侍僮爲他披上一襲寬大羽氅,又遞上雪白的絲絹巾帕揩沫血漬,鹿别駕狼狽
之态盡去,又回複成一派副掌教的雍容氣度,與初入廳堂的咆哮模樣大相徑庭,
可說是判若兩人。

  橫疏影對劍法所知有限,聽邵蘭生自承「我沒有勝」,也就是說被半截畫軸
殘枝指着咽喉的鹿别駕,其實并沒有敗,雖然不明所以,卻不禁有些感慨:「三
爺磊落光明、胸襟寬大,與他動手過招,連鹿别駕之流也卑鄙不起來。才打完一
場,卻似換了個人。」

  她不知練武之人,畢生都在追求境界的提升,練到如邵蘭生、鹿别駕這等境
地,往往隻求一名旗鼓相當、足以砥砺精進的好對手,隻有在棋逢敵手、逼命一
瞬的刹那間,才能突破方圓局限,激蕩出燦爛的生命火花。

  鹿别駕自成爲紫星觀主、刀脈之宗,乃至觀海天門副掌教以來,俗念纏身,
功利至上,可說是無日無之。直到方才于漫天紙片飛雪之間,目睹那掠影分光的
一劍,才重被喚醒了劍者的自覺,陡然間劍意勃發,緻使邵蘭生勁留三分,不敢
輕進,木尖才停在他喉前一寸。

  單論劍招之精,邵蘭生可說是一路壓倒性的勝利,赢了整場劍決的九成九,
然而鹿别駕最後一瞬的無形劍意,卻是超越劍招的範疇,将他練劍三十年的精髓
凝煉于一,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那是無心所緻,即使面對同樣的對手、使
用同樣的招數再打過一次,也未必能夠重現。

  光是明白這一點,已是許多武者夢寐以求的重大突破,能确實保留、反複重
溫那一瞬的燦爛,則又是另一層境界。等到鹿别駕能随心所欲,在戰鬥中任意施
展那一瞬的劍意,則掌握劍道至理、晉身劍界宗師,指日可待。

  鹿别駕回到座中,神情已是大大不同,沖橫疏影一稽首,淡然道:「貧道适
才多有失儀,還請二總管切莫見怪。」

  橫疏影笑道:「鹿真人言重了。唇齒相依,尚且有嗑碰的時候,東海七大派
同氣連枝,由來已久,手足間偶有小小誤會,也不是什麽嚴重之事,鹿真人無須
介懷。」

  鹿别駕點點頭,濕潤的黑眸緊瞅着她,頗有幾分咄咄逼人。

  「二總管,咱們閑話休提,貧道今日前來,是想要向你讨一個人。」他輕叩
着扶手,微笑道:「二總管或許已經知道了,敝觀有幾名弟子,在你朱影城的地
界慘遭殺害,下手行兇者不是旁的,正是一名手持萬劫妖刀的少女。」

  橫疏影含笑啜飲茶湯,有意無意地往許、染二姝瞟去,片刻才好整以暇道:
「鹿真人是想問我要殺人兇手麽?」

  「妖刀寄附的刀屍,殺也殺不盡,要來做甚?據聞阻止萬劫刀的,乃是貴城
執敬司一名弟子,名叫耿照,此事的目證尚有水月停軒的染二掌院,以及敝師侄
胡彥之,料想應非虛妄。貧道想請二總管喚出這名耿姓的少年,有些事情,恐怕
需要他來爲衆人釋疑。」

  橫疏影沒料到他居然毫不遮掩,說得如此直接,一雙妙目環視全場,口中應
的是鹿别駕,實則是對衆人說:「本城是有這麽個人,我也不敢欺瞞鹿真人。」

  她以杯蓋輕刮茶面,咬着唇珠輕笑:「然而衆所皆知,殺退萬劫刀、與貴派
胡大俠聯手救下刀屍的是染二掌院,将赤眼妖刀送至本城的,也是染二掌院。那
耿姓弟子不過是恰巧在出使水月停軒時,爲二掌院所救。鹿真人若要問事,該當
找二掌院才是,敝城區區一名弟子,恐怕幫不上鹿真人的忙。」

  鹿别駕輕叩扶手,捋須呵呵直笑。

  「二總管,咱們就别這麽費事繞彎,淨說廢話了罷?」他含笑怡然道:「你
串通染二掌院,想要一手遮天,卻不知貧道手上握有目證,殺退萬劫妖刀之時,
染紅霞人甚至不在現場,而那柄赤眼妖刀,從頭到尾都在耿照身上。刀是琴魔當
夜從靈官殿帶走的,耿照既持有赤眼,代表琴魔臨終時,将刀與對付妖刀的重要
秘訣傳給了耿照。他後來能在貴城殺退天裂妖刀、救得八荒刀銘嶽宸風一命,也
就不奇怪了,是不是?」

  橫疏影心中微凜:「就算是有備而來,鹿别駕的消息也未免太過靈通。這幾
日胡彥之并未傳出訊息,天門刀、劍兩脈不合,由來已久,就算他要走漏風聲,
對象也決計不會是刀脈宗主。看起來鹿别駕的背後,另有他人指使。」

  她從容自若,低垂螓首,片刻才笑道:「鹿真人之言,我也是頭一回聽到。
之前染二掌院怎麽說,我便怎麽信了,以水月次徒的地位身分,料想也無扯謊的
必要。妾身倒是好奇得緊,就算鹿真人不幸言中,鹿真人又想問耿照什麽事,釋
什麽疑?」

  鹿别駕冷笑不止。

  「在場除了邵三爺之外,人人都見識過妖刀的厲害。耿照這人有多重要,還
須多費唇舌麽?」眉毛一擡,溫潤的黝黑眼瞳緊盯着橫疏影,笑容裏隐有一絲狠
厲,襯與溫顔笑貌,令人不寒而栗。

  「況且,當夜魏老兒手持赤眼,從靈官殿追蹤我兒離去,此後不知所之。赤
眼既落到了姓耿的手裏,代表他是最後見着琴魔魏無音之人。我兒身中『不堪聞
劍』的招數,胸口血凝,全身癱癰,若非被幽凝妖刀附身,豈能走遠?欲尋我兒
的蹤影,還須着落此人身上。天下父母心,二總管總不會罔顧這份心焦罷?」

  橫疏影微微一怔,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以手背掩口,驚呼道:「原來
那位是鹿真人的義子!」鹿别駕這時才失了冷靜,愕然道:「你說什麽?你見過
我那彥清孩兒?」

  橫疏影以眼神示意,鍾陽輕輕擊掌,堂後忽然轉出四名執敬司弟子,擡出一
台軟榻,榻上卧着一名全身纏滿繃帶、骨瘦如柴的男子,卻不是鹿彥清是誰?

  鹿别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霍然起身,用力之猛,居然一把踢翻了椅
子。他飛也似地撲至榻前,伸出雙手,隔着層層紗布撫摸榻上之人的頭、臉、身
軀……良久才喃喃道:「真是我的彥清孩兒……真是我的彥清孩兒!」轉頭啞聲
道:「橫疏……橫二總管!你是在哪兒找到我的義子的?」

  橫疏影故作驚喜狀,輕拍着雪白腴潤的胸口,笑道:「我也不知這位便是鹿
真人的公子。前幾日巡城司的騎隊回報,在山下荒僻處發現此人,因尚有溫息,
便攜回城中。我見他傷勢沉重,特别延請本城的程太醫爲他治療,程太醫手段高
明,雖不能治療令公子之傷,卻以針劑爲他延命,再佐以庫中珍貴的人參、茯苓
等藥材,總算拖到現在。」

  鹿别駕定了定神,起身長揖到地,低聲道:「二總管,多謝你了。貴城的大
恩大德,貧道日後定當補報。」橫疏影連稱不敢。

  一旁許缁衣靜靜看着,心中暗忖:「人都擡到了堂後候着,拍掌即至,顯是
料定今日鹿别駕必來,專程備着此招應付。原來我們此行,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在這麽短的時間内針對各門弱點一一備妥解方,讓誰也開不了口……真是,好一
個手段厲害的暗香浮動橫疏影!」

  橫疏影偶與她目光相接,微一颔首,笑意盈盈。

  許缁衣淡然微笑,也隻是點頭緻意。

  鹿别駕今日上山,其實是負有任務,全沒想到失蹤的義子能失而複得,橫疏
影這個人情,不可謂之不大。正猶豫是否繼續讨人,橫疏影忽然兩手一合,甜美
的笑容宛若少女:「是啦,指劍奇宮的『不堪聞劍』雖然号稱是無解之招,但令
公子尚有生命迹象,未必不能施救。我知道有個人或許能救令公子一命。」

  鹿别駕如聆仙綸,連忙求教:「請二總管指點一條明路。」

  橫疏影笑道:「指點不敢當。由此往西北六十餘裏處,有座名爲『一夢谷』
的山坳,谷中有位名醫,人稱『血手白心』伊黃粱。」

  「此人脾氣雖古怪,卻有一手接斷續、肉白骨的高超醫術,本城大國手程太
醫昔年與這位伊大夫有過一面之緣,論到外科之精妙,就連程太醫也直承不如。
令公子的凝血斷息之患,此人或可救治。」

  鹿别駕聽得一凜,猛然省覺:「莫非……是儒門九通聖之一的『岐聖』伊黃
粱?」

  「正是岐聖伊黃粱。」橫疏影笑道,「鹿真人也聽過『血手白心』之名,那
就好辦啦!隻是得快些才行,萬勿拖延,以免耽誤令公子的病情。」

  鹿别駕心想:「胡塗!那伊黃粱名頭響亮,據說能造血、生肉,傳得神而明
之,我怎麽都沒想到?」再無異議,稽首道:「多謝二總管指點。小犬若得以回
天,我定爲二總管點長明燈,終生不絕。鹿某說到做到。」塵尾一揮,四名侍僮
接手軟榻,便要擡出。

  他也不與衆人道别,徑對邵蘭生一點頭,轉身行出偏廳。

  橫疏影談笑間用兵,滿座俱是五大門派的要角,卻無一人能逼她交出耿照,
這幾日執敬司上下辛苦,按她的吩咐進行準備,今日總算一一收效。

  正自松了一口氣,廳外又有弟子匆匆入報:「啓禀二總管,赤煉堂的五百名
『指縱鷹』已至城外,說要求見二總管!」聲音惶急,顯見城門外的形勢已到了
緊要時刻,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舉座諸人都不禁坐直身子,連鹿别駕也停下腳步。

  邵蘭生一聽「赤煉堂」三字,儒雅的面上一凝,彷佛沾到了什麽穢物,蹙眉
道:「又是赤煉堂!這幫土匪,沒事派指縱鷹來做甚?當真是綠林習氣,無可救
藥!」放眼東境武林,也隻有青鋒照的邵三爺敢直指赤煉堂是『土匪』。他越是
說得正經,越透着一股荒謬滑稽。雖是如此,卻誰也笑不出來。

  赤煉堂号稱「白城山以東第一大幫派」,一向自尊自大,鮮少與武林同道往
來。

  雷家以江上的排筏起家,糾衆結幫,掌握酆江水陸兩道的漕馬運輸,轄下幫
衆數萬,除了兵器鑄煉,也販私鹽、逐漁利,近年更是勾結官商,發展得好生興
旺,簡直就是實力雄厚的黑幫。

  但赤煉堂畢竟也在江湖打滾,不僅養官差、養耳目、養武功高手,養衙門裏
的刑名師爺,更豢養私兵武力,用來對付不聽話的武林門派。而其中最精銳、最
駭人聽聞的一支,即爲「指縱鷹」。

  據說「指縱鷹」全由身經百戰的亡命之徒所組成,加入條件隻有一個,就是
赤身裸體,僅發給一柄匕首,與虎豹熊罴之類的猛獸一起關進黑牢:四肢完好、
活着走出來的,便能獲選加入指縱鷹。

  通過測驗後,還須接受操舟、馳馬、攀索、夜行、掘山之類的嚴苛訓練,目
的在養成一支移行神速的機動部隊,武功及殺人技巧的鍛煉更不在話下。隻要出
動指縱鷹,幾乎能不費吹灰之力消滅一個中小型的江湖門派,所經之處,就連殘
磚瓦礫也不剩,武林中人聞之色變。

  快、冷血、殺人無算、白日橫行——這就是人們對于指縱鷹的刻闆印象。

  白日流影城雖有五千精甲,但橫疏影擔心的卻是背後的意義。赤煉堂組織龐
大,總瓢把子雷萬凜麾下有日月供奉、十絕太保,以及各分舵舵主、轉運使等,
可說是次序井然。

  要維持如此巨大的組織運作,看似無法無天的赤煉堂,其實比誰都更倚賴幫
規法度。有些事不符俠義道,甚至并不合法,但隻要不違背總瓢子訂下的規矩,
就算殺人放火都能做;有些事卻是萬萬做不得,譬如派出指縱鷹包圍侯爵領地這
種挑釁之舉。

  流影城并不怕指縱鷹。但赤煉堂萬一沒了規矩,卻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橫疏影忍不住蹙眉:「領頭的是誰?有送上名帖麽?」

  弟子正要回話,背後忽然傳來一把磨砂似的幹啞嗓音:「領頭人就是我。」

  鹿别駕原本伫立在門邊,發話之人跨進門檻時卻不由一震,彷佛走過來的不
是人,而是一柄貼頸利劍。悚栗之間,那人已負手而入,兩人竟未照面。

  回頭隻見他身量不高,卻有股說不出的壓迫,熊腰虎背,行動敏健:一身束
袖勁裝,足蹬快靴,打扮猶如長年走镖的老镖師,衣料結實、剪裁利落,周身更
無一絲餘贅。

  他身後肩了個巨大的革囊,樣式活像是廚師圍在腰際的皮裙,裙上縫有一格
一格的皮鞘,插着大大小小、尺寸各異的廚刀。這隻革囊當然比尋常的皮裙大上
許多,一看就知道裝滿刀劍之類,然後再卷成一束,系繩上肩。

  赤煉堂與其它六派少有往來,加上幹部衆多,橫疏影仔細打量,見此人眼角
魚尾紋深刻,彷佛飽經風霜,應該頗有年歲,但身形結實,又似乎正值壯年,容
貌十分陌生,自己從未見過。望向談劍笏、許缁衣等,也都毫無反應,隻邵蘭生
冷冷一哼,滿臉不豫:「就知道是你,雷奮開。赤煉堂上下多是流氓地痞,稱得
上『土匪』二字的,也就隻有你一個。」

  橫疏影聞言一悚,心思飛轉,手心裏捏着一把香汗。

  「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十絕太保之首,天行萬乘雷奮開!」

  赤煉堂本是雷家的家業,然這代總瓢把子「裂甲風霆」雷萬凜不知何故,卻
一連死了五個兒子,幾乎保不住自己的嫡親血脈,隻好廣收義子,其中最優秀的
十位人稱「十絕太保」,分别是:「掌」、「劍」、「刀」、「筆」、「令」、
「陷」、「陣」、「車」、「馬」、「驚」。

  這些義子們來自天下五道。出身不同門派,各負奇特藝業,可說是天下間的
奇人異士,但拜入雷氏門下之後,均舍棄原本姓氏,通通跟總瓢子改姓「雷」。

  「天行萬乘」雷奮開便是大太保「掌」,其出身罕有人知,憑着一手「鐵掌
掃六合」的絕學縱橫東海,早年随雷萬凜一刀一槍地打天下,掌力号稱白城山以
東剛猛第一,在赤煉堂的地位僅次于總瓢子雷萬凜,堪稱一個之下、萬人之上,
近年已鮮少露面,乃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

  青鋒照、赤煉堂兩家素不對盤,邵蘭生年輕時便已識得雷奮開,兩人甚至還
交過手。當時邵蘭生劍藝未成,擋不了絕學「鐵掌掃六合」的驚天之威,幾乎吃
了大虧。沒想到十幾年不見,今日卻在流影城的偏廳裏狹路相逢。

  雷奮開右手肩囊、左手負後,斜睨邵蘭生一眼,冷哼一聲,大步行入。随手
将革囊甩上一張小幾,喀喇幾聲輕響,那張結實堅固的鐵梨木方幾四腳晃動,幾
乎被革囊壓垮,可見其重。

  尚未通報人已入廳,沿途連一絲打鬥的聲響也無,雷奮開的輕功已臻化境,
可說是「來無影,去無蹤」。這固然是炫技藉以壓服衆人,但要闖入戒備森嚴的
白日流影城内城,談劍笏、許缁衣等自問也能做到,若要來得神不知鬼不覺,卻
不是件容易的事。印象中能做到這般倏忽來去的,也隻有雨夜中朗呤現身靈官殿
的琴魔魏無音了。

  橫疏影畢竟是此間的主人,微定了定神,強笑道:「大太保威名震動東海,
今日一見,果然身手不凡,令人敬佩。」

  雷奮開低頭冷笑,翻過幾上一隻瓷杯,連斟了三杯,「骨碌、骨碌」飲盡,
随手拉過一張圓凳坐在大堂中心,翹起二郎腿,支頤斜睨着橫疏影。

  「橫疏影,本座知道你是聰明人,咱們就别浪費時間啦。」他豎起三根枯瘦
的手指。衆人這才發現:他一隻肉掌色澤焦黃,指節粗大、瘦骨嶙峋,彷佛是銅
澆鐵鑄一般。

  「三個月以前,我接到平望都的線報,說鎮東将軍府上了道奏折,要将三府
競鋒改成擺台較技,讓咱們都去挑戰那殺千刀的八荒刀銘嶽宸風。鎮東将軍此舉
必有圖謀。今年非同往昔,雖不知敗者如何,但顯然是輸不得的。」

  橫疏影心想:「赤煉堂的消息更快,還早了青鋒照的邵三爺足有一月,本城
在這點上吃的虧,說不定遠遠超過我的估計。」

  雷奮開頓了一頓,續道:「論打鐵鑄劍,赤煉堂原比不過青鋒照,這幾年下
來,恐怕連流影城也勝過了本幫。連傻子也知道,赤煉堂是毫無勝機。」他這幾
句說得平平淡淡,絲毫不以爲忏,竟是十分直率坦然。

  橫疏影不禁有些佩服:「能直率自己的不足,此人是個角色。」邵蘭生卻不
甚買賬,蹙眉道:「勝負又有什麽幹系了?三府競鋒,原本便是爲了切磋技藝。
隻有劫掠成性的盜匪,才會想着不勞而獲。」

  雷奮開嘿嘿一笑,支頤乜眼:「邵老三!你說這話,不怕閃了舌頭?近十年
來,青鋒照看看奪魁,占盡便宜,有什麽資格說『原本便是爲了切磋技藝』?」

  邵蘭生哼的一聲,拂袖道:「我家精研技藝,勝過了你家,難不成還要佯輸
詐敗,才算是公平麽?」

  雷奮開冷笑。

  「你青鋒照上下,能打出好鐵的,也隻有一個邵鹹尊而已。你邵老三拿拿畫
筆可以,邵老二整一隻附庸風雅的銅臭鐵算盤,自邵鹹尊封爐之後,你家還出過
一柄好刀好劍沒有?」

  邵蘭生頓時語塞。

  雷奮開冷笑不已,哼聲道:「若無邵鹹尊最後那把封爐之作,過去六年青鋒
照也未必能赢。你們至多再撐三年,等九把劍都現過了眼,邵鹹尊若不肯重作馮
婦,你青鋒照便無人能再打出好刀劍來,這就叫坐吃山空,後人不肖。邵鹹尊沒
有兒子,手中徒弟又不成氣候,眼看着青鋒照的香火将斷,換了是我,也會意冷
心灰,整日跑去行善積德,冬舍棉衣、夏舍暑湯,好過同你們這些個敗家子弟大
眼瞪小眼,早晚吐血身亡。」

  饒是邵蘭生修養極佳,也不禁變了臉色,本想拍桌喝罵,手掌才一提起,忽
覺雷奮開雖然刻薄,倒也非無的放矢。想了一想,容色漸趨和緩,搖頭歎息道:
「非是我等不盡心鑽研技藝,實是家兄的技藝太過完美,一樣的材料,在他手裏
硬是造化不凡,遠超過我等想象。正因如此,我和二哥許久以前便已放棄冶鐵,
不是吃不了苦,而是明白我們的才能遠不及家兄。」

  「雷奮開,你方才提到的鈞天九劍,實已窮盡了我青鋒照一脈對『劍質』與
『劍形』的所有探求,在這八柄劍裏,百年來青鋒照的一切努力俱都包含其中,
日後就算再鑄新劍,也不會有更完美精微的闡發了,便是家兄親來也當如此。」

  鈞天九劍是邵鹹尊的封爐之作,但實際公諸于世的隻有八把。這八柄劍分做
「四象」、「四德」兩組,各自對應并總結了青鋒照數百年來,對于「劍質」與
「劍形」兩大課題的重大成就。

  「四象也者,地、水、火、風是也。」邵蘭生悠然道,「家兄将合金之術發
揮到淋漓盡緻,使烏金、玄鐵、冰魄、火精等異質與镔鐵合而爲一,找出最恰當
的成分比例,鑄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分别是地之『真武玄光』,水之『龍
鱗古铗』、火之『映日朱陽』,以及風之『虎翼飛梭』等四劍。」

  「至于四德之劍,則是家兄特制的四柄奇形劍,乃是短劍『正氣』、子母劍
『丹心』,重劍『百辟』、緬劍『浮雲』。八劍原本除了正氣劍外,其餘均已有
主,近日家兄将正氣劍贈與流影城的獨孤城主,八劍的歸屬總算塵埃落定,從此
自在循環,各安天命。」

  橫疏影經營兵器生意已久,對這些掌故知之甚詳,隻是對那連名字都未曾現
世的第九柄鈞天之劍感到十分好奇,乘機問道:「三爺,關于那第九柄的鈞天之
劍,不知家主何時才要公諸于世?妾身向往已久,實在想一飽眼福呢!」

  邵蘭生搖頭道:「我也隻知其名,未曾親見。家兄既然還不想公開,便照他
的意思好了,哪天他一松口,我一定頭一個便說與二總管知曉。」橫疏影笑道:
「三爺一言九鼎,到時可不許混賴。」

  「依我看,這第九柄很快就得現世。」雷奮開插口。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邵蘭生忽然警覺起來。

  「邵老三,有件事你說對了。你青鋒照是鐵匠,想要柄好刀好劍,自己動手
就是了,而我赤煉堂是土匪,既然打不出好的,便搶好的來用。」雷奮開嘿的一
聲,松脫革囊隙繩,「喀喇喇」的一攤開,原本捆卷成束的革袋在幾上攤成了一
片。

  他把反折的革囊口翻開,隻見一排七個狹長的皮鞘中,露出六把劍的劍柄,
有的形制古樸、如龍身般布滿鱗片;有的黝黑無光,宛若玄武岩雕就;有的狹長
如兩隻并排的梭子、白如鎏銀的細長劍柄上陰刻烏光虎紋。其中一柄劍脊中空、
猶如音叉;一柄寬如并掌、似斧似鋸;還有一柄其薄如紙,彷佛千錘百煉後的薄
薄銀煉。

  這每一柄劍橫疏影都見過,永遠也忘不了。

  從六年前開始,它們便在三府競鋒大放異彩,每一把都是當年會上獨領風騷
的神兵、每一把的名字都廣爲世人所知,令它們的劍主無比驕傲:龍鱗古铗、真
武玄光、虎翼飛梭、丹心、百辟、浮雲。

  衆人瞠目結舌之際,邵蘭生再也無法保持冷靜,「唰!」振袖起身,戟指怒
道:「你!這六把家兄親鑄的鈞天神劍,你卻是從何得來?」

  雷奮開怪有趣地瞟他一眼,彷佛在看什麽三頭六臂的稀奇怪物。

  「我怎麽進來,便怎麽得劍。」

  他冷冷地一哼,左手負後,骨瘦嶙峋的粗大右掌再度豎起三個指頭,氣勢肅
殺:「你那些個所謂的『鈞天劍主』,在本座手裏通通走不過三招,往往一對掌
後便倒地嘔血,爬不起來,隻能眼睜睜看我取劍離開。偶有自以爲忠義、實則不
自量力的莊客武師,想阻止本座離開,這時隻消打死幾個,便再也沒有渾人敢拿
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邵蘭生怒道:「你……你這是巧取豪奪,簡直是強盜行徑!俠義中人,豈能
坐視不管!」

  雷奮開緩緩回頭,面上笑意褪去,隻餘一雙虎目逼人。

  「邵蘭生,你是第一天出來江湖上混麽?」他的嗓音低沉沙啞,充滿肅殺之
氣,「要想安生度日,隐姓埋名、種田砍柴,豈不更好!在江湖顯露字号、藏有
珍貴名兵,膽敢如此招搖,難道沒有一朝大難臨門、舉戶血染階頭的覺悟?弱肉
強食,原本就是天地之理,江湖人刀頭舔血,豈有僥幸?你說這話,當真是笑煞
人也!」

  邵蘭生被他擠兌得說不出話來,望着一幾神兵,想象那六家劍主的慘狀,不
禁倒退兩步,頹然坐倒。

  許缁衣默然無語,卻忍不住多打量了雷奮開幾眼,暗想:「據聞鈞天六劍的
劍主雖然多在東海,但确實有一家在京城,一家在南陵道,相隔足有數百裏。雷
奮開傷人奪劍的消息尚未傳開,顯然便是在這幾日内發生的事,這……卻又如何
能夠?」

  雷奮開銳利的目光與她偶一交會,彷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淡然道:「本座施
展輕功,一夜能行百餘裏。隻消不帶随從,孤身一人上道,數日内往返各地,料
想許代掌門也有這份能耐。」

  衆人聞言一凜,心中均想:「這雷奮開身居高位,手下萬餘幫衆聽任調用,
辦事居然獨來獨往,不講排場身份,無怪乎他行事如此棘手,能人之所不能。」

  許缁衣淡淡一笑,和顔道:「大太保一人取六劍,實非常人所能辦到。今日
專程前來,便爲了向青鋒照或其它武林同道示威麽?以赤煉堂之盛,此舉甚無必
要。」

  雷奮開輕蔑冷笑。

  「代掌門,本座還沒有這麽無聊。若無必要,我也不愛看各位的尊顔。我今
日前來,實因取劍一事,關系三鑄四劍七大門派。麻煩既已到手,我雖懶得與各
位窮嚼蛆,少不得還是得來一趟。」

  邵蘭生面如嚴霜,森然道:「你我兩家的梁子,關他人底事?如你這般不分
青紅皂白,濫涉無辜,與邪魔外道、江洋巨寇有甚兩樣?」

  雷奮開懶得理他,又自斟了杯茶水潤喉,自顧自地說:「本座取鈞天六劍,
最初是想以此爲質,上花石津與邵鹹尊邵老兒,交換那尚未現世的第九把劍,任
憑鎮東将軍府玩什麽花樣,這次總輪到我赤煉堂。」

  他肆無忌憚地說破自己的用心,一點也不覺着有什麽,不理一旁邵三爺「強
盜」、「無恥」的憤怒批評,怡然續道:「前五把劍取得很順利,于是我按照計
劃,來到泉壤城外約三十裏處的嘯揚堡。嘯揚堡主『虎劍鷹刀』何負隅是虎翼飛
梭劍的主人,他少年時曾于天門劍脈的青帝觀學藝,又拜天門刀脈的空石道人爲
師,很有些本事,也是名單上唯一一個我認爲有機會接到第三掌的人物。」

  「我渡過赤水,由洪澤津上岸,趕至嘯揚堡時已近黃昏。本想殺将進去,爽
快地奪劍離開,誰知有人早了我一步。嘯揚堡大門洞開,從門房、階台、曲廊,
一直到堡内各處,遍地都是死人。」他頓了一頓,微微眯眼,如刀斧鑿就的魚尾
紋深深陷入,一瞬間忽有些迷茫。

  「本座平生殺人無算,也親領指縱鷹滅過幾個門派,死上幾十人、甚至上百
人的場面,看得不算少了,但我從未見過尋樣的場面……那樣的紅……用鮮血塗
滿的紅,好像殺人者辨不出朱紅色似的,一點都不在乎它抹得到處都是……」

  衆人随着他平闆嘶啞的嗓音,彷佛回到那夕陽殷紅如血、然而滿地卻紅逾夕
陽的空蕩莊園,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鮮血流滿了視線的每一個角落。一瞬
間,甚至令人忍不住企望,自己能不能忽然看不見紅色。

  雷奮開輕咳兩聲,又回複成那個毫不介意殺人放火的赤煉堂大太保。

  「事後我讓人清點屍體,共數得兩百七十餘具。堡内所有刃器全都折斷,無
一幸免,包括這柄在内。」

  他從皮鞘中抽出那把柄如尖梭、通體虎紋的長劍,赫見光燦燦的劍身隻餘尺
半,切口平滑齊整,竟已斷成兩截!

  邵蘭生忍無可忍,起身怒喝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毀壞青鋒照的列名神
兵!」

  雷奮開乜眼:「我若能削斷虎翼飛梭,何必取這六劍?」邵蘭生一想也是,
登時無語。

  虎劍鷹刀何負隅是東海有數的刀劍名家,和觀海天門淵源極深,也一向與青
鋒照交好。接獲鎮東将軍府擅改競鋒規則的消息時,邵家曾經考慮再由何向隅與
虎翼飛梭劍搭檔代表,或能對抗嶽宸風與赤烏角刀的絕強組合。

  橫疏影等人忽然意識到,雷奮開此行的真正目的之一——嘯揚堡的慘案迄今
仍無人得聞,想是雷奮開封鎖了消息。

  若他的故事無法說服在座諸人,赤煉堂就是嘯揚堡血案最大、也是唯一的疑
犯,也将直接與青鋒照、觀海天門反目!這或許也是一雙鐵掌縱橫慣了的大太保
雷奮開當初決定出手奪劍時始料未及的尴尬局面。問題是:殺人放火不當一回事
的赤煉堂,倘若真是無辜,這回又到底是中了誰的道?

  邵蘭生肅然道:「雷奮開!此事若無交代,隻怕赤煉堂将自『正道』兩字之
下除名,從此與七玄一般,被視爲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

  雷奮開似乎有信心能說服在座諸人,對他的質問充耳不聞,凝着手裏的半截
虎翼劍,繼續喃喃道:「我像着了魔似的,一路走到書齋前,這柄斷劍就這樣被
扔在階台上,旁邊死的都是女人小孩。屍體的切口平滑,卻罕見地沒什麽血,反
倒像被火烤過似的,連衣裳都是焦灼一片。

  「然後……它就出現了。」雷奮開喃喃說着,忍不住閉上眼睛,整個人像是
突然老了幾歲。

  「誰?」邵蘭生追問。

  雷奮開如夢初醒,搖頭道:「是何負隅。他披頭散發,雙眼吊高,臉色青白
得怕人,走路的模樣像是壞了的扯線傀儡,說不出的僵直怪異。他手裏拿着一把
武器,當時我……瞧不出那柄兵刃的形狀,從握柄來看應該是把刀。他的虎翼劍
已斷,我猜想他手上的是刀?」

  邵蘭生隻覺得奇怪。雷奮開其人,極少用「應該」、「或許」這樣模棱兩可
的字眼,除非他雙目全盲,又或當下有什麽原因無法視物,否則絕不可能說「瞧
不出兵刃的形狀」。

  「因爲……」雷奮開喃喃道:「那柄刀的刀锷以上,隻是一團火焰。我這輩
子,從來沒有看過那樣的兵器!沒有刀鋒、沒有刀背……就是一團火焰!一碰到
什麽東西,那樣東西便立刻燃着火焰分成兩半,所經之處,無一物不在燃燒,就
好像……就好像是煉獄一般!」

  衆人聽得毛骨悚然。許缁衣與染紅霞對望一眼,又迎上談、沐二人的目光,
刹那間,四人心生一念,不禁面色鐵青。

  『妖刀!』

  雷奮開繼續說道:「那火焰極是灼熱,我幾乎難以靠近。何負隅整條右臂肌
膚焦黑,連毛發衣衫都沾着火星,他卻渾然不覺,繼續持刀逼來。情急之下,我
隻得抽出先前奪來的五柄鈞天劍應敵。」

  邵蘭生追問:「結果呢?」

  雷奮開一拍鐵梨木幾,掌勁所至,革囊中其餘五劍脫鞘彈出,铿啷的掉落一
地,五劍俱都剩下半截,無一幸免!

  「我用一劍他便斷一劍,所幸何負隅動作僵硬,我靠五劍勉強支撐片刻,觑
準個空隙,以『鐵掌掃六合』的十成掌力隔空擊斃了何負隅。那火焰刀一落地,
院中便冒出沖天烈焰,我隻得先行離開。後來返回現場時,已不見刀的蹤影。」

  邵蘭生拾起一柄斷劍檢視,隻見斷口平滑,周圍似有層虹膜似的流離七彩,
正是高溫燒炙、但尚未至亮紅狀态所留下的痕迹,心想:「以鈞天九劍的材質、
做工,諒必赤煉堂也無燒熔削斷的能耐。雷奮開之言,似有幾分真實。」

  雷奮開環視當場,啞聲冷笑。

  「如何?這樣的情境,諸位是否覺得熟悉?據本幫線報,在場各位除邵家老
三之外都曾見過此世的妖刀。繼萬劫、幽凝、赤眼、天裂之後,本座當日所見,
極可能是第五把妖刀!現在,許代掌門是否還覺得,我隻爲耀武揚威而來?」

  許缁衣抱臂沉吟,良久不語。

  雷奮開站起身來,大聲道:「這如果隻能算是目證,本座今日還帶了另一項
物證來。當日我命人收拾火場,在嘯揚堡的大堂照壁之上,發現十六字的題句,
字迹深入壁中,燒得磚石熔煉,可見是那柄火焰妖刀所爲。我特别将題字拓下,
諸位請看!」從懷中取出一幅數叠白帛,掌力疾吐,「唰!」一聲利落展開。

  廳堂内并無風來,拓布卻如風刮般獵獵作響,長近三丈的白帛上,紅黑摻雜
的重墨拓着十六個森然大字:「四劍摧盡,三鑄俱熔;唯我魔宗,東海稱雄!」

  所有人都被那鮮血刀痕般的巨大字迹所懾,無不瞠目無語。半晌,談劍笏才
澀聲道:「『唯我魔宗,東海稱雄!』這……卻是如何能夠?薮源魔宗都亡了三
百多年,當世還有未死盡的魔宗信徒麽?」

  雷奮開鷹目一睨,沉聲道:「那也未必。七玄中人,不正是昔日魔宗的餘孽
麽?」

  談劍笏錯愕道:「七玄已沉寂三十多年,難道這次的妖刀現世,竟又是其所
爲?」

  雷奮開搖搖頭,「現在說這些未免過于空泛,盲目射箭,于事無補。唯今之
計,不但我等七派須捐棄成見,通力合作。當務之急,得彙集一切已知情報,各
派都不得藏私,須知敵暗我明,我等現在才着手因應,已然晚了一步。」

  這話竟從赤煉堂十絕太保之首、「天行萬乘」雷奮開的口裏說出來,委實令
人不可思議,偏又有道理之至,連邵蘭生也無法反駁。始終彌漫着一股權謀勾心
的偏廳之内,首次露出一線團結合作的曙光,衆人交換目光,似有了初步共識。

  雷奮開滿意點頭,忽然展顔一笑。

  「既然有了共識,再來就好辦啦。眼前首要,便隻有一件……」

  他轉過身來,直視着金階主位上的絕色麗人,聲如雷軌磨砂,一字、一字的
說:「橫二總管,請你把那名叫耿照的少年交出來!」


          第廿六折 險關易渡 悉斷紅塵

  大堂之上衆目睽睽,橫疏影不慌不忙,隻咬着圓潤的唇珠,淺淺一笑。

  「說來說去,大太保還是爲了這樁。」她随手端起茶碗,揭蓋輕刮水面,嫣
然微抿:「既然說到了這份上,妾身倒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雷奮開雙手抱
胸,冷笑不語,一副「瞧你弄什麽玄虛」的神情。

  橫疏影環視全場,清了清嗓子,朗聲道:「三十年前妖刀亂世,東海正邪兩
道捐棄成見,攜手以抗,其後集結了六位符應天數的高手掃平妖氛,世稱『六合
名劍』,迄今「東海十絕歌」等民謠仍傳頌不絕。聖戰劫餘,除琴魔魏無音外,
昔年的『六合名劍』中尚有一位在世,諸位若真有心,該上斷腸湖向杜掌門請教
降魔大計,何必來爲難一個孩子?」

  「還是……杜掌門有什麽難言之隐,」她咬唇一笑,挑動蛾眉:「當此危難
之際,仍不方便現身與衆武林同道相見,以蕩魔氛?」

  類似的耳語在三十年間,流傳于東海武林黑白兩道。有人說杜妝憐在對抗妖
刀的聖戰中受了極重的内傷,必須假斷腸湖中一處天然秘境鎮住隐患;有人說她
被妖刀毀去美貌,從此不見生人;更有人說她在聖戰中痛失所愛,性情變得乖張
孤僻,故而離群索居……

  匆匆三十年晃眼即逝,關于杜妝憐的流蜚卻始終不曾稍減,隻是敢當着水月
代掌門及二掌院的面大膽诘問,今天還是破題兒頭一遭。

  染紅霞猛被問得一怔,愕然片刻,俏臉驟寒,沉聲道:「橫家姊姊!你這話
是什麽意思?」

  橫疏影一笑抿嘴:「哎呀,妹子瞧我,忒不會說話!姊姊的意思,是說杜掌
門德高望重、劍藝超卓,當年又是鎮伏妖刀的『六合名劍』隻内,如今妖刀複生
、琴魔前輩驟逝,領導衆人力抗妖刀者,舍杜掌門其誰?正如大太保之言,七派
當團結一緻,于斷腸湖畔會師,恭聆杜掌門的指示才是。」

  「我可沒這麽說。」雷奮開嘿的一聲,抱臂冷笑。

  誰都明白這是橫疏影的聲東擊西之計,談劍笏卻似覺有幾分道理,沉吟道:
「代掌門,令師與魏師傅都是三十年前打過妖刀的,如今魏師傅不幸仙逝,總算
尚有杜掌門在。尋那耿姓少年固然緊要,其中關節,少不得還要向令師請教。」

  雷奮開「哈」的一聲嗤鼻冷笑,斜眼上下打量幾遍,搖頭聳肩。

  談劍笏一張紫膛面皮微微脹紅,怒道:「大太保若有什麽高見盡管直說!下
官也隻是提出意見與諸位參詳。」雷奮開雙手叉在胸前,冷笑不語。談劍笏想起
自己是老台丞的代言人,負有七派合縱的重責大任,勉強按下胸中怒火,轉頭追
問:「代掌門,你意下如何?」

  許缁衣淡淡一笑,搖頭道:「隻怕并不能夠。」

  「這……這又是爲何?」

  難得聽她斷然拒絕,談劍笏難掩錯愕。

  許缁衣正要開口,染紅霞卻蹙眉道:「師姊——」

  許缁衣微微擺手示意無妨,柔聲勸解道:「事已至此,實無再隐瞞的必要。
此事關乎東海、乃至天下蒼生安危,若是以私害公,豈非愧對曆代水月祖師?」
染紅霞欲言又止,心中幾番天人交戰,終于還是退到一旁,扶劍靜聽。

  許缁衣低垂眼簾,溫言道:「家師三十年前于妖刀一役中,受了重傷,始終
無法痊愈,爲養病體,長年隐居于一處秘境,與外界聲息不通,連我也不得見。
上一回見着家師,乃家師收宜紫爲入室弟子之時,距今也有好些年啦。」

  談劍笏失聲道:「杜掌門不在水月停軒内?」

  許缁衣微笑不答。染紅霞沈默片刻,忍不住擡頭:「此事不足外人道,還請
談大人見諒。」俏臉緊繃,似有一絲微愠。

  總算談劍笏混迹官場多年,非是麻木不仁的木頭腦袋,省起自己一時口快,
竟爾失言:「這是水月一脈保守三十年的大秘密,今日當着衆人面前和盤托出,
實已不易,杜掌門身受重傷,難免招惹仇家上門,行蹤豈能輕易洩漏?」面皮紅
熱,讷讷地閉上了嘴。

  邵蘭生見機極快,接口道:「代掌門,貴我七大派同氣連枝,唇齒相依,杜
掌門更是今之棟梁。如代掌門不棄,花石津左近多有良醫,家兄對此道也頗有涉
獵,不定能爲杜掌門盡一份心。」

  許缁衣微笑道:「多謝三爺。衆所周知,家主精研藥石二十餘年,堪稱東境
武林的國手大名醫。然家師之患,牽延甚深,當年也曾遍訪名醫,皆曰:『不可
治』。家師花費十年光陰,終于悟出『身劍同流』的道理,索性不再求治,反而
專心悟練本門至高的『悉斷天劍』。」

  邵蘭生精研劍法,熟知各門各派的路數,聞言不禁一怔,奇道:「這門『悉
斷天劍』是杜掌門新創的劍法,抑或是前人所遺?」

  須知水月劍法首重悟性,以入門三十六勢鑄煉根基,别無其他。

  但凡弟子一入門牆,隻能學、練水月三十六勢,直到悟出一套獨一無二的劍
法,經掌門人核驗無誤之後,才能獲準進入「凝芳閣」,閱讀曆代先賢所留的創
招圖譜,以求精進。故而水月門下人人所用劍法不同,「水月劍式」雲雲,不過
是統稱而已,并無實指。

  因此在四大劍門中,水月停軒雖曆史最短,門下又多是嬌弱女子,劍術水準
卻一直保持在相當高的位置,百年來叠有奇人佳作,朝氣蓬勃,絲毫不顯名門暮
沉,龍鍾老态。

  江湖上流傳:自杜妝憐十八歲滿師以來,一共創制了十三套劍法,号稱「紅
顔冷劍,十三斷腸」,質、量堪稱曆代之冠。但無論是杜妝憐的創制,抑或凝芳
閣中的古籍,都沒有一門喚作「悉斷天劍」的名目,又何來「本門至高」之說?
邵蘭生固然好奇,旁人也不禁同生疑惑。

  許缁衣淡然道:「三爺誤會了。『悉斷天劍』不是一門劍法,而是家師鑽研
本門曆代劍詣,所提出的理想境界。她老人家曾說,待修得清靜無垢、善巧方便
慧門,身劍兩成之日,病痛自然不藥而愈,爲此閉門謝客,不問世事。」

  杜妝憐在東海輩份甚高,聲名又成就得早,少女時期雖有弭平妖刀的蓋世功
績,卻逢「五極天峰」、「淩雲三才」等絕世高手縱橫宇内,指宰江山,論武功
論境界,皆非一名妙齡女郎能及。而後白馬王朝一統天下,五峰三才逐一凋零,
但光是在東海境内,除了琴魔魏無音,至少還有一個人的武功被公認在杜妝憐之
上,她始終是坐三望二。

  杜妝憐從年輕時便要強好勝,揣想其心,應是多有不平。

  衆人皆想:「這杜妝憐隻怕是老糊塗了,放着劇患不醫,卻硬拿老病之身練
武悟劍,練到遺世獨立、諸事不知,恐難指望。」隻邵蘭生一人聽得悠然神往,
拈須微笑道:「好一個『悉斷天劍』!待得杜掌門出關,定要親向她老人家讨教
一二,以開眼界。」

  「這是水月停軒最大的秘密,原不該輕易洩漏。」

  許缁衣擡起明眸,目光一一拂過在場諸人,淡然道:「爲防邪派滋事,敝門
三十年來秘而不宣,一直保守至今。今日情非得已,說與諸位知曉,還請看在七
大派過往盟情,萬勿洩漏。缁衣代敝門上下,先行謝過。」說完,領着染紅霞斂
衽施禮,袅袅下拜。

  水月一門的掌權之人親自執禮,橫疏影、邵蘭生等趕緊起身,連稱不敢。

  雷奮開「哼!」一撣衣擺,徑自離座,也絲毫不占她的便宜。

  許缁衣微笑颔首,柔聲道:「多謝諸位,多謝大太保。」雷奮開懶得答腔,
轉頭一屁股坐下,支頤跷腳,一副懶憊模樣。

  談劍笏心中過意不去,暗忖:「杜妝憐之事,這些年雖耳語不斷,總是水月
一門的大秘密。今日迫于無奈,竟當衆說了出來,不好再強人所難。」轉頭對橫
疏影道:「二總管,既然魏師傅、杜掌門兩條線索都斷啦,煩你把那耿姓少年請
将出來,下官肯擔保不會有人爲難他。」

  衆人視線集于一處,灼灼如炬,竟是不約而同。

  滿座皆是修爲過人的武功高手,目光之凜冽逼人,直與實劍無異;橫疏影不
通武藝,雪膩腴潤的婀娜嬌軀弱不禁風,又怎能以一抵衆?身子微微一顫,忍不
住低垂粉頸,轉頭端起茶盅,欲避鋒芒。

  邵蘭生心中大是不忍:「她一名嬌弱女子,沒有内功根底,當不得這般氣勢
逼迫。一下不好,輕則心神浮動,緻病傷身;重則凝氣透體損及心脈,從此留下
無盡禍根。」

  撤去灼人目光,便要振袖起身,破了這個劍見無形的凝肅之局。

  忽聽一聲沉喝:「交人!」聲音不大,震動卻如擂鼓捶鍾,轟得衆人心頭一
滞。

  這一下彷佛喚魂鍾、定音鼓,階下護衛橫疏影的何煦、鍾陽二少不由自主彈
起身來,胡亂伸手往腰間一按,「铿、铿」兩聲,佩刀卻搶先倒撞出鞘。兩人措
手不及,眼睜睜看着鋼刀墜落地面。

  金階上一聲脆響,橫疏影手中的瓷盅墜下,破片随着四濺飛散的琥珀色茶水
摔成了一圈細小碎花。她面色白慘,倚着镂空的雕花椅背籲籲嬌喘,雪膩的胸脯
起伏如波,強笑道:「大……大太保聲如洪鍾,便……便想要逼迫妾身就……就
範麽?」

  邵蘭生霍然起身,檀木劍「铿!」脫鞘而出,雪晃晃的劍尖一指,厲聲道:
「雷奮開!橫二總管不懂武功,你以内家獅子吼相逼,若有差池,你要拿命來賠
麽?」染紅霞、談劍笏俱都轉過頭來,面帶愠色,對以此舉同感不滿。

  雷奮開聳肩冷笑:「臨事不決,正須當頭棒喝。你們一個個都想要那耿照,
裝什麽好人?」邵蘭生一時語塞,面色鐵青。

  橫疏影輕撫酥胸,定了定神,忽然抿嘴一笑,蒼白的雪靥上浮現一抹彤霞。

  「大太保所言甚是。既然耿照是目前唯一的指望,妾身不欲以私害公,流影
城同屬東海正道七大派之一,耿照是本城的弟子,合該爲正道盡一份心。」

  雷奮開冷笑。「再好聽就不如唱戲了。如有誠意,趕緊把人交出來是真。」

  「這,隻怕妾身也不能夠。」

  談劍笏見她身段放軟,以爲事情終歸有個完滿的結果,不料橫疏影話鋒又是
一轉,聽得談大人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二……二總管!你說這話,又是什麽意
思?」  

  橫疏影嫣然一笑,唇際抿着一抹促狹似的姣美弧線,好整以暇地說:「是這
樣。當日雲上樓一戰,才知這位耿照原來是刀皇武登庸的傳人,敝上見他身手不
凡、俠義爲懷,很是歡喜,特别飛馬奏請京城宗正寺,封他作七品典衛。既有功
名在身,我便請耿大人充當特使,将他攜回的赤眼妖刀送到白城山給老台丞。」

  「妖刀是禍世邪物,事态緊急,耿大人連夜出發,此刻人已不在朱城山上,
非是妾身有意刁難,不讓各位與耿大人相見。」

  在座諸人中,隻有染紅霞知道她說的是謊話,耿照前往荼靡别院、被采藍弄
傷手掌,不過是一個時辰之前的事。其時天光已露,差不多是用早膳的時間,說
是清晨雖也不妨,然而決計不是什麽「連夜出發」。

  雷奮開不知内情,但江湖混老、威震一方的「天行萬乘」,豈是三言兩語能
夠唬弄?挑眉一哼,撣衣而起,冷笑道:「橫疏影!這等話語連三歲孩兒都蒙騙
不過,看來你是鐵了心脾,要吃罰酒啦。」

  他就這麽随意一站,也不見擺什麽架勢,衆人忽覺大堂裏氣息一窒,彷佛連
窗外的天色都黯淡下來,似有股暴雨将至的逼人……

  猛一回神,雷奮開還是随意地站在原處,雙手垂落,連拳頭也沒握;定睛一
瞧,窗外陽光普照,哪有什麽烏影陰霾?

  邵蘭生想起與他交手的往事,不禁一凜,暗忖:「這老地痞的鐵掌掃六合又
更精進了!當年他使那一式『紫氣東來』時,還須佐以精妙掌法、渾厚掌勁,于
招式拆解間逼出無形殺氣,乘隙奪人,如今卻是踏步即出……看來日後對上這土
匪,須得加倍小心。」

  橫疏影神色如常,有意無意望了染紅霞一眼,悠然道:「大太保誤會了,這
不是緩兵之計。我流影城還須立足東海,既答應交人,早交是交,晚交也是交,
妾身何必自找麻煩?實在是各位來得不巧,人既已離城,妾身也莫可奈何。」

  談劍笏皺眉道:「能不能請二總管派出快馬,将耿照追回?就算連夜趕路,
兩條腿總快不過四條腿。」

  橫疏影笑道:「好啊!我這就讓鍾陽調來馬隊,還請談大人圈出路線,料想
今日之内,便可追回。」

  談劍笏聽得一愣,才知自己碰了個老大的釘子,鐵面微微一紅。

  橫疏影笑道:「此去白城山,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雙腳跋涉,一天不過
十餘裏,再算上渡水過橋、膳宿歇息,若沿途順利,約莫旬月(十天到一個月)
可至。耿照身負機密任務,須得掩人耳目,以保赤眼妖刀周全,因此扮作行商,
擇路前往,連我也不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條道路。」

  埋皇劍冢所在的白城山,乃是東海的極西之界,自古便是央土勢力進出東境
的門戶,而朱城山位于東海道東南,除了出海的酆江外,其間還隔着赤水、優波
河、難陀河、千月映龍川等衆多支流。

  從流影城到埋皇劍冢,不啻是越過大半個東海道,談劍笏率領院生西行時倚
仗舟馬,都花了十來天的時間,何況是步行跋涉?若耿照刻意不走官道,專揀小
徑避人耳目,想要找出他的行蹤來,簡直是大海撈針。

  雷奮開沉默半晌,忽仰頭哈哈,沖橫疏影一豎大拇指,狠笑道:「有你的,
橫疏影!這招置之死地而後生,果然了得!我算是認栽了。隻是放眼東海,每一
條河道都是我赤煉堂的地盤,除非他能插翅飛将過去,要不,遲早得落到了我的
手裏。我可不敢擔保能還你一個好手好腳的小東西。」

  橫疏影笑道:「大太保言重啦!赤眼刀不是流影城之物,自也不是赤煉堂之
物,而是關乎東海七大派存亡,以及天下蒼生的重要刀器。誠如大太保所說,此
刻七派須捐棄成見,團結一緻,料想赤煉堂也不會自外其中。」

  雷奮開冷哼一聲,咬牙低道:「我可沒這麽說。」

  橫疏影環顧廳内,朗聲道:「赤眼妖刀也好、耿照也罷,我流影城皆無居奇
以待的私心。諸位若早來半日,人刀俱在,正如妾身将萬劫刀交與談大人一般,
更無二話。事已如此,也隻能說是鬼使神差,人所難料。」

  「依妾身之見,七大派不妨相約三月初三上巳佳節,同往白城山一會,一方
面谒見蕭老台丞,請他老人家主持滅魔大計;另一方面,料想其時耿照與赤眼刀
已平安抵達,各位也能向他一一問明,解除心中疑惑。」

  談劍笏心頭大喜,擊掌道:「如此甚好!」依他所想,萬劫、赤眼兩把刀都
回到了白城山,連耿照也在埋皇劍冢的保護之下,七大派同受老台丞節制,自然
是最最理想的結果。

  青鋒照與赤煉堂素不對盤,邵蘭生當然不願耿照落入雷奮開手裏,三月初三
白城山上巳之會一旦确立,雷奮開就不能再對耿照出手——至少表面是這樣——
于公于私,對青鋒照最爲有利,跟着點頭:「二總管所言,十分有理,青鋒照願
受蕭老台丞的指示,爲阻妖刀覆世盡一份心力。」

  許缁衣想了一想,也表示同意。

  鹿别駕急于爲愛子求醫,不願再耽擱,眼看形勢底定,對橫疏影一稽首道:
「待本座事了,三月初三白城山上,再與二總管道謝。」轉頭便走,更不停留。
沐雲色非是奇宮所派特使,不能代宮主發言,隻說:「我會爲二總管把話帶到,
待敝宮宮主定奪。」

  「有勞沐四俠了。」橫疏影盈盈下拜,容色動人。

  談劍笏見衆人已有定論,打了個四方揖,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這就回
白山準備,三月初三,與諸位在白城山相見。」又想到沐雲色身上有傷,形單影
隻,難保鹿别駕去而複返,在半路埋伏偷襲,攜手道:「沐四俠,咱們一起下山
罷?下官送你一程。」沐雲色點了點頭,嘴唇微歙,卻未發出聲音,面容憔悴白
慘,令人看得十分不忍。

  許缁衣也起身告辭,橫疏影命侍女随染紅霞往荼靡别院收拾行囊,請代掌門
稍坐片刻。片刻間風流雲散,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廳堂裏除了主人,隻剩
邵蘭生、許缁衣,以及抱臂冷笑的雷奮開。

  一路至此,雷奮開的盤算可說是盡皆落空,他不忙着離開,重新布局,反而
一副悠閑懶憊的模樣,與初現身時的風風火火别如天淵。橫疏影不知怎的心中一
陣不祥,喚人換過茶水細點,故作殷勤:「大太保忒好興緻,也來做妾身的客人
麽?」

  雷奮開也不回答,抓起盤中的酥點大嚼起來,雙眼一亮,怪聲道:「這是什
麽玩意?滋味不壞。」

  他越是不着邊際,橫疏影越覺不對,面上卻仍不動聲色,笑道:「這是京城
著名的點心,以油酥和面,一層面夾一層餡。一般做到五層而不顯厚膩,滋味紛
至沓來,各自分明而不突兀,便算上品;這色點心卻足足有九層,九爲極數,故
稱之爲『千疊鳳凰』。」

  邵蘭生聽得食指大動,也從手邊的玉色骨瓷碟中拈了一塊入口,果然酥皮薄
而不膩、油香滋潤,餡子甜中帶鹹,一咬之下,有冰肉(肥膘肉)的甘香、蓮蓉
的甜潤、糖冬瓜的爽口、果仁的松脆、幹貝絲的鮮;各色滋味又被蒸熟的鹹蛋黃
合而爲一,令人回味無窮。

  「我明白啦!」邵蘭生笑道:「鳳凰的『凰』字,射的是蛋黃的『黃』。餡
料中若無這一品,甜鹹兩味便難以調和,好一個『千疊鳳凰』!」

  橫疏影笑道:「我從京城帶來這點心的做方,但餡料的增減、改五層爲九層
等,卻是出自本城名廚呼老泉的手筆。單論滋味,實已好過了京城一品齋的千層
蛋黃酥,堪稱一品。」

  邵蘭生道:「久聞三總管大名,今日一嘗,果非幸至。若能親見一面,則此
行無憾矣!」橫疏影刻意不理一旁大嚼點心的雷奮開,淡然道:「三總管剛做完
這點心便趕着出城啦!我托他辦一件事,恐怕晚些才回。明日再與三爺引見。」

  兩人正說笑着,忽見何煦匆匆奔入,不顧禮數,湊近橫疏影耳畔,低聲道:
「啓禀二總管,城外的指縱鷹都不見啦!五百人散得幹幹淨淨,一個人也沒有留
下。」橫疏影身子微震,面色不變,揮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雷奮開把整碟「千疊鳳凰」吃了個清光,骨碌碌地灌了半壺冷茶,拍去手上
的細碎殘酥,笑道:「橫疏影,任你有通天計,我也有過牆梯。你道我帶五百人
來,是想攻打白日流影城麽?」

  橫疏影俏臉微沉,心中靈光一閃,瞬息間已明白他的打算。

  雷奮開冷笑道:「赤煉堂的耳目遍及天下,在上朱城山之前,我已取得那耿
照的畫影圖形,并且着巧手匠人連夜繪制,直到數量足以傳遍東海爲止。隻要我
在入城半個時辰内,沒有放出煙硝火号,我的手下就知道耿照并不在流影城,那
五百名指縱鷹就會将耿照的畫像連同緝捕令,分送東海境内各處河津碼頭。誰能
将他擒下,便能得到紋銀一千兩的賞賜。」

  「我早說過,」他冷冷一笑,傲然負手:「除非他能插翅飛過河去,要不,
早晚得落在我的手裏。」

  「我所有的盤算,早在他意料之中!」

  橫疏影小小的手心捏了把汗,緊咬銀牙,豐潤的唇珠抿着一抹倔強的慘笑。

  她自問機關算盡,甚至一手促成三月初三的白城山之會,就是爲了确保耿照
的安全。但直到此刻她才忽然發現,自己算錯了一件事——七大派的盟約、江湖
道義的羁絆,甚至是妖刀之于正道、之于蒼生安危的威脅,隻能拿來約制邵三爺
那樣的正人君子。對雷奮開等亡命之徒來說,這些他通通都不放在眼裏。

  邵蘭生霍然起身,厲聲道:「雷奮開!隻要七派同盟一天,七派的決議便不
容你藐視踐踏!耿照若有什麽意外,你也脫不了幹系!」

  雷奮開輕蔑一笑,嗤鼻道:「你别血口噴人。我什麽時候說過,要對那名少
年不利了?隻是山高路遠、旅途艱辛,沿途又多有央土流竄而來的暴民,小孩子
若有個三長兩短,也不令人意外,是吧?」

  他拾起斷劍,一一收入革囊,重新卷好上肩,虎步邁出廳堂,旁若無人。

  「那麽,三月初三,咱們就在白城山見了。」怪笑聲中,形影倏忽不見。

     * * *     * * *     * * *     * * *

  朱城山下數裏外有條法雨溪,傳說是昔年龍皇駐兵之地,溪面不甚寬闊,水
流卻十分湍急,故沿溪多設橋梁,有以筏艇相接而成的輕便浮橋,也有磚石砌就
可讓三輛四乘馬車并行通過的大橋,乃是由朱城山通往王化鎮的必經之路。

  流影城内有千餘人丁,連同駐軍、眷屬,以及累世長居山腰山腳的百姓,算
算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遑論王化、承恩等四鎮中有多少人家靠流影城吃飯營生。
每日天未亮,砍了柴、摘了野菜擔去鎮上兜售的;載了牛羊布匹送進城裏的……
過橋的人們形形色色,始終絡繹不絕。

  但今日卻有些不同。

  一條木造的便橋之前,忽有一夥明火執仗、兇神惡煞似的魁梧大漢,手裏揮
着明晃晃的鋼刀,在橋頭設置崗哨,要過橋的人全都被攔了下來,一個個仔細盤
問;稍有應答不出的,都被拉到一旁,用繩索圈在一塊。

  随着天光大亮,等着要過橋的人越來越多,漸漸排成了一條長龍。

  一輛篷頂騾車「喀答、喀答」地踅了過來,也加入了等待的隊伍。趕車的是
一名布衣皂靴的虬髯大漢,他踞在車座上等了又等,百無聊賴,見前方排着的是
一對母子模樣的男女,那老媽媽彎腰駝背,頭發花白;男子約莫三十來歲,穿着
山民間流行的短褐、草鞋,扁擔兩頭挑着柴捆,腰後還有一柄磨利的手斧,顯然
是從朱城山下來的樵夫。

  隊伍移動緩慢,卻非是全然靜止。那老大娘上了年紀,無法久站,隻得坐在
路旁歇息,每回隊伍稍稍前移,她又得辛苦地起身走前幾步,另覓大石或平地坐
下,令人不忍。

  虬髯大漢喚那名中年樵夫:「小哥!我瞧大娘這樣挺辛苦的。若不嫌棄,請
來我車上歇坐如何?」挪動身子,拍拍空出來的車座,俯身道:「大娘!我一個
人坐這兒挺無聊的,您來陪陪我罷。」

  中年樵夫猶豫一下,終不忍母親受苦,頻頻相勸;老婦原是不肯,捱不住兒
子與那虬髯漢子殷勤,終于還是爬上車座,雙手交握,向大漢低頭:「謝您啊,
好心的大爺!龍王大明神保佑,賜福給您這樣的好心人。」大漢呵呵直笑,點頭
道:「那就多謝大娘的金口啦!托福、托福!」

  車座容不下三人并坐,中年樵夫便擔着柴,跟在騾車旁邊,與大漢有一搭沒
一搭的閑聊。

  「那些……都是什麽人呀?」虬髯大漢問。

  「不知道,以前沒見過。」中年樵夫搖頭,片刻又低聲道:「都是些江湖人
罷?」

  「呸,淨是欺負善良的老百姓!」

  老婦聽見,慌忙「噓!」一聲:「小聲點!你逞什麽能?他們有刀啊,惹得
起麽?」

  中年樵夫面有不豫,隻是不敢忤逆母親,悻悻然閉上了嘴。

  大漢滿臉堆笑,怪有趣的眺望前方,似乎一點也不以爲意。

  後方隊伍越排越長,忽聽有人大聲鼓噪:「喂!前頭在搞什麽玩意兒?」兩
名武官裝束的青年扶刀而出,隊伍裏響起一片嗡嗡低響,此起彼落:「……哎,
是流影城的人!」、「來啦來啦,終于等到啦!」、「給他們點兒顔色瞧瞧!」

  那兩名青年,正是流影城巡城司的弟子。流影城近日忙于張羅鋒會的事,各
司人馬管制休假,尤以巡城司最爲辛苦,所有人員的輪休假通通取消,隻每日分
批讓卸下勤務的弟子去鎮上散散心,四個時辰内便即回城,不準留宿過夜。這兩
人天沒亮便下了崗哨,相偕下山散心,卻遇着攔橋檢查,忍不住越衆而出。

  橋頭的那群紅衣大漢圍了過來,爲首之人形貌獰惡,粗聲道:「你們兩個才
不是玩意兒!滾回去排好,再要羅皂,老子一刀劈了你投胎!」

  高的那名巡城司弟子火了,一拍鋼刀:「我入流影城三年,頭一回聽到有人
敢劈流影城武衛的。你們是哪裏來的土匪地痞?」锵的抽出半截鋼刀,故意往那
人面上一轉,映得他眼前一白,伸手遮住眉眼。

  巡城司的高弟子甚是得意,正想回頭喚衆人過橋,忽然腰間一痛,那紅衣匪
徒飛起一腳,踹得他身子往後一彈,雙膝跪地,俯趴着不住嘔出酸水。

  「你流影城來的呀?正好!」紅衣漢子踩着他的腦袋,狠笑道:「老子就是
要找流影城的人!拉到一邊去仔細盤問,指不定,你便是老子要找的人!」同夥
齊發一聲喊,七、八把鋼刀分架着兩人,繳下佩刀,便要拉進繩圈裏去。

  總算另一名較矮小的巡城司弟子頭腦清楚,見了這夥窮兇極惡的德行,再與
赭紅衣衫稍一聯想,白着臉道:「你們……你們是赤煉堂的人?」紅衣漢子獰笑
道:「看來你要聰明一些。東海七大派同氣連枝,好生交代清楚,便放你們過橋
去,老子也懶得與你纏夾!」

  那矮弟子咬牙怒道:「你也知道七大派同氣連枝!這兒離流影城不過幾裏,
你敢在我家的地頭攔路圈人,是當流影城沒人了麽?」

  紅衣漢子左顧右盼,同夥間爆出一片轟笑。

  他從懷裏摸出一封朱印公文,以信代手,連扇了那矮弟子幾耳光,揪着衣襟
往上提,呲牙咧嘴地湊近矮弟子鼻尖:「看清楚,這是鎮東将軍府頒下的『禁徙
令』,任何未經将軍批準、擅入東海境内的四道流民,遇令即斬!有窩藏流民、
供與棉衣食水者,一體同罪!」

  把人一推落地,站起身來,沖隊伍一揚文書,大吼:「我們現在懷疑,這裏
有人窩藏流民,因此設崗盤查,貫徹将軍的命令!無辜之人,自然不用擔心!」
他目光如狼,一一掃過身前隊伍裏的百姓,所經之處人人低頭,無不股栗。
  
  「排到隊子裏的人無故離開,就是心虛!有罪之人,就地正法,絕不寬貸!
聽到沒有?」

  風聲呼嘯,更無一人敢答腔,本有些想打主意開溜、甚至偷向流影城通風報
信的人,全都吓得噤若寒蟬、不敢妄動。紅衣漢子滿意點頭,指揮手下将那兩名
巡城司弟子捆起來,也不盤問什麽,徑自扔進圈禁處,與其他可疑之人同置,頗
有示衆立威的味道。

  中年樵夫看得忿忿不平,低聲咒罵:「将軍府頒得什麽『禁徙令』,都教這
幫匪徒拿來爲非作歹了!這兒離邊境不知有幾百裏,從沒見有什麽四道流民。真
正該正法的,隻有這幫無法無天的兇徒!」

  老婦唯恐被紅衣人聽見,雙手交握,置在胸前直搖晃:「龍王大明神保佑!
你呀,少說兩句成不成?」

  隊伍前進的速度稍稍加快,被趕進繩圈裏留置的,多半是不超過二十歲的青
年男子,沒有婦人女子,也無老妪幼童。之後又有幾名巡城司弟子到來,也是不
由分說便被逮住,扔進圍着繩圈的溪畔濕地,照例一句不問;遇到唠叨抵抗的,
便飽以一頓老拳。

  中年樵夫越看越怒,小聲道:「這到底是怎麽了?這幫人到底想抓誰啊?」

  ——其實他們也還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麽人。

  他們隻知道那人出自流影城,年紀不超過二十,之所以還抓了其他年紀相仿
的平民百姓,一來是掩人耳目;二來是避免目标喬裝改扮。這種撒網捕魚的作法
很笨、很花氣力,但隻消篩選嚴實,卻出乎意料的有效。

  虬髯大漢心裏想着,嘴上卻沒說出來,唇際抿着一抹莫測高深的笑,饒富興
緻的觀察赤煉堂幫衆的行徑。

  待查的隊伍約莫等了一刻,終于輪到那對樵夫母子。虬髯大漢幫忙攙扶她下
車,忽見橋面之上,一人遠遠行來,錦衣道袍、背負刀劍,生得長身玉面,臉色
卻有些白慘;行走間雙目遊移,身體緊繃,頗似驚弓之鳥。

  「是他!」

  虬髯漢子還未開口,卻見那爲首的赤煉堂幫衆并未攔阻,反倒迎上前去,恭
恭敬敬一抱拳:「蘇道長!您怎麽來了?」那青年道人劍眉一挑,倒像要跳起來
似的,尖聲道:「怎麽?這條路我行不得麽?」

  那名幫衆笑道:「蘇道長哪兒的話!隻是上頭有吩咐,今兒法雨溪的橋面上
許進不許出,正攔路檢查哩!」那蘇姓道人警醒過來,低聲道:「是……是在找
『那個人』麽?」

  「正是。」那人苦笑道:「隻約略說了年紀,連張圖像也無,真個是大海撈
針,淨是瞎折騰。是了,道長過橋,可是要往流影城去?」

  道人搖頭:「不上流影城,我在這兒迎接真人寶駕。」過了一會兒,忽然顫
着面皮扭曲一笑,尖聲道:「『那人』……我卻是見過的。」自顧自咯咯發笑,
笑得全身發抖,陰柔中有股說不出的森寒怕人。

  那幫衆卻不以爲忤,驚喜道:「蘇道長,蘇大爺!您若幫忙認出了這厮,那
可是大功一件。我楊七定然爲您點長明燈,一輩子給您這位活神仙燒香……」谀
詞不斷,連拍道人馬屁。衆人聽得肉麻,道人卻似十分受用,目光移向橋頭,蓦
地一怔,定定停在虬髯大漢的臉上。

  虬髯大漢轉過無數念頭,心想:「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護身符,可别平白
錯過了。」打定主意,不閃不避,沖着他大方一笑,揮手道:「哎呀,這麽巧?
咱們好久不見啦,蘇師弟。」

  道人像被踩着了尾巴的貓,猛跳了起來,蒼白的臉上脹起兩團病态的酡紅,
尖聲怒道:「誰是你師弟?胡彥之,你可别半路認親戚!」虬髯大漢笑道:「你
師父要喊我師父一聲『掌教師兄』,愚兄算來還癡長了你幾歲,怎不能喊你一聲
師弟?」

  那暴跳如雷的蒼白道人,竟是鹿别駕的徒兒蘇彥升。而那駕車的虬髯漢子不
是别人,卻是此際應當作客流影城中的策馬狂歌胡彥之。

  那赤煉堂的小頭目楊七在幫中盡管身分不高,也是混過江湖的,豈不知「策
馬狂歌」的大名?愕然道:「這位……是天門鶴真人的高足麽?失敬、失敬!」
胡彥之笑道:「大哥客氣。我師父隻剩我這麽個徒弟活着,沒比過也不知是高足
還是低足。」

  楊七幹笑:「胡……胡大俠說笑了。」心想方才的惡形惡狀都給瞧了去,此
人在江湖上威名素著,說是嫉惡如仇。倘若蘇道長鎮他不住,隻怕還要費一番力
氣應付。

  卻聽蘇彥升寒聲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胡彥之笑道:「我在流影城作客,白吃白住了好一陣子,橫二總管精打細算
硬是不肯吃虧,非要我帶個人去求醫不可。我本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流影城
好酒好菜住得舒服,我以後還想再來,隻好勉爲其難,走他媽的一趟。」

  蘇彥升大起疑心,冷笑道:「要醫什麽人?又去哪裏求醫?」

  胡彥之聳肩一笑,道:「前些日子,流影城中的不覺雲上樓出了事,你知不
知道?」

  蘇彥升與楊七面面相觑,楊七驚喜交迸,蘇彥升卻是泛起一絲惡意的笑容:
「橫疏影把人托你,當真瞎了狗眼!」回頭尖叫:「楊七!人就在裏面……」

  沒等他說完,楊七一聲令下,十幾名赤煉堂衆将篷車團團圍住,他從車後将
布簾掀開,隻見車内躺着一名全身、頭臉都裹滿白布之人,身旁另有一名容貌清
秀的婢女服侍。那婢女似是吓得傻了,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雙手抓着拭汗用的
白巾,睜着一雙空洞的漆黑大眼面無表情,尖尖的瓜子臉蛋比白巾還要白慘。

  楊七一愣,車裏哪有什麽十八九歲、流影城出身名叫「耿照」的黝黑少年?
真是活見鬼了!

  蘇彥升躍進篷車裏,又掀簾自車座旁一躍而出,怒指胡彥之喝道:「你!把
那耿……那人藏到哪兒去了?就是當日在烽……烽火台……與你一道的那少年,
你把他藏到哪裏去了?」

  胡彥之見他說到「烽火台」三字時,不禁舌頭打結、渾身發顫,靈光一閃:
「難不成……他竟被妖刀吓破了膽子?」越看越像,故意闆起面孔:「你在胡扯
什麽?這位是流影城的廚工阿傻,那日便是他被妖刀天裂附了身,當場将兩名臬
台司衙門的公人從頭到腳劈成了四半,腸子流滿一地,那個血啊,啧啧……」

  蘇彥升失聲尖叫,踉跄倒退幾步,跌坐在地上,顫着揮手:「别……你不要
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旁人都被他的模樣吓到,紛紛走避,連赤煉堂衆也不知
所措,怔在當場。

  胡彥之不以爲意,繼續道:「這人拿妖刀殺了許多人,連自個兒的頭臉也給
劈壞啦。流影城主也算跟我拜了把子,就托我帶他找大夫治治,省得他那張臉活
像是摔爛的西瓜似的,紗布一打開便流了一地的紅湯……」

  蘇彥升坐在地上,雙手無助地舉在胸前,瘋了似的尖叫不休,彷佛又回到了
當日萬劫橫掃之下、遍地都是赤漿肉泥的修羅場,看不見的黏稠鮮血劈頭夾臉地
潑了他一身,那溫熱的液感與沖鼻的氣味如鬼魂般糾纏不去,無休無止——

  「啪!」楊七實在是受不了了,甩手打了他一記耳光。蘇彥升愕然閉口,癱
坐着不住喘息。

  「胡大俠,對不住,小人不是有意冒犯。」

  「不要緊。」胡彥之忍笑道:「你這樣也是爲他好,我明白的。」

  楊七點頭,想了一想,又道:「胡大俠這麽一說,我們也就放心啦。小人有
命在身,凡流影城中來、欲過此橋者,一律不準放行,請胡大俠不要爲難我們這
些下人,待檢查無誤後,定讓胡大俠通過。」

  胡彥之笑道:「各爲其主,也沒什麽好冒犯的。諸位請便。」

  楊七率人裏裏外外搜了一遍,那騾車不過是在箱車上加了個簡陋的布篷,車
底薄薄一片木闆,别說是藏人,就連塞一顆白菜的空位也無,一眼就能看盡,原
本便不用搜。楊七的目标,從頭到尾就是人。

  他小心翼翼提刀湊近,端詳了半天,擡頭對胡彥之道:「胡大俠,對不住,
我想起這位姑娘下車。」一指篷車内的婢女,語氣卻十分堅定。

  胡彥之不禁有些佩服:「一名小小頭目,辦事卻如此細心謹慎,難怪赤煉堂
壯大如斯,叱咤東海水陸兩道。」面孔一沉,故作恚怒,冷笑道:「你赤煉堂好
威風啊!連橫疏影橫二總管的貼身婢女也敢動,眼裏是沒有人了。」

  楊七沒料到他翻臉竟像翻書一樣,也不排除是逮住了他的痛腳,鎮定應答:
「胡大爺,我們隻是手下人,哪有這膽量?但此事關系重大,不是小人做得了主
的。還請胡大俠見諒。」

  胡彥之冷蔑一笑,神情猥亵。

  「好啊,都讓你查。你是要她當衆脫了衣裳,教你裏外仔細『查』麽?」

  楊七正是疑心他男扮女裝,隻是沒想到堂堂天門掌教的唯一傳人、俠名遠播
的「策馬狂歌」胡彥之一說起這碼事來,竟比自己這等水匪出身的還要不堪,怎
麽聽怎麽不舒服。

  「這……胡大俠,小人隻是公事公辦,沒有别的意思……」

  「放屁。」胡彥之抱胸冷笑:「你告訴我,你有見過哪個男扮女裝的模樣比
娘兒們還漂亮?是男是女,一眼便能看出,偏你這殺千刀的,非看到穴兒不肯罷
休!說你不是想乘機揩油誰人肯信?想插就直說,畏首畏尾,算什麽好漢……」

  楊七一想也是,那婢女生得眉清目秀、肌膚雪白,下颔尖細、鼻梁挺直,分
明是個美人胚子。那耿照據說是城中鐵匠出身,又是刀皇唯一的傳人,以絕世武
功降服天裂妖刀,救出大名鼎鼎的八荒刀銘武登庸……怎麽說也不能是個美勝朱
顔的兔兒爺。

  「……嫩穴兒誰人不想要?捅着水滋滋的可舒服了,可你們這麽搞說不過去
嘛!又不是……」

  胡彥之兀自叨叨碎碎,但内容委實太過不堪,連水匪都聽不下去了,楊七趕
緊接口:「胡大俠說得極是,是小人唐突啦!」一指躺着的那人,委婉道:「但
此人的相貌,小人還想瞧上一眼。」

  胡彥之怒道:「臉都砍爛了,有什麽好看的?再說,你手邊有懸紅圖影麽?
拆了藥布你也不知是不是正主兒,存心尋你爺爺開心?」

  楊七說他不過,又禁不住地犯疑心,正自爲難,忽見山下一蓬黃塵揚起,宛
若天際龍卷;烈蹄刨地間,一匹奇駿的烏骓馬如電般奔來,馬上騎士一身赭紅勁
裝、皮兜皮甲,以赭巾掩面,衣擺繡着一頭夾翼俯沖的撲天雕。

  馬鞍畔除了長短兵器之外,還有繩索、水壺,以及左右兩隻鞍袋。烏骓馬人
立而止,待煙塵消散之後,才見馬後以繩索系着另一匹健馬,背上僅置輕鞍,顯
是替換之用。

  胡彥之是禦馬的大行家,一看此騎的行頭,便知是急馳速行的配備,心念電
轉之間,登時了然于心。

  「是赤煉堂的私兵指縱鷹!」

  那全身赭衣如血染的剽悍騎士調轉馬頭,将一隻竹筒穩穩抛在楊七手裏,冷
冷撂下一句:「按圖追人,不得輕縱!」最末一個「縱」字落下,楊七等還來不
及行禮應對,黃塵已卷至十丈之外。

  楊七精神大振,取出筒中繪影,見畫中的少年濃眉大眼、雙目炯炯,自扮不
了容貌娟娟的秀麗少女,一指車内那纏滿繃帶之人:「胡大俠,真對不住,你若
不肯拆開裹布,小人便要自行動手啦。」

  胡彥之面色鐵青,沉默良久,咬牙道:「要看便看,你莫要後悔。」楊七都
瞧在眼裏,強抑興奮之情,悄悄打了個暗号,封鎖橋面的數十名赤煉堂衆都圍了
過來,各持長短兵器,将篷車圍得水洩不通;散在最外圍的五、六人彎弓搭箭,
不再靠近,以防胡彥之驟然動手時,拽弦射他幾個透明窟窿。

  楊七心知此人武藝高強,不敢托大貪功,将支援火号反握在後,隻消人圖一
合,便發出信号。屆時别說沿溪封鎖的衆多赤煉幫衆,怕連大太保親率的精兵指
縱鷹也要立時趕至,任他策馬狂歌如何了得,總不能插翅飛了去!

  胡彥之将那人抱在懷裏,一圈一圈解開纏布,一股腐膿似的惡臭夾雜着血腥
氣猛沖了上來,嗆得楊七掩鼻仰頸,幾乎要反胃嘔吐。最後一層白布揭開,露出
一張皮開肉綻的扭曲面孔,傷口糜爛化膿,如兩塊生肉片般外翻開來,令人不忍
卒睹。

  「怎麽樣?你看夠了沒有?」胡彥之神情陰沉,彷佛下一刻便要動手揍人。

  楊七差點從車轅上跌下來,強忍着喉頭酸水,胡亂揮手:「可……可以了!
煩請胡……胡大爺慢走……惡……」胡彥之哼的一聲,陰陰問道:「你叫什麽名
字?」

  「小……小人楊七。」

  「我記下了。」胡彥之小心将紗布纏好,目光如電,冷然道:「他若因此不
治。天涯海角,胡某都将取你狗命,你且記着!」

  他躍上車座放下吊簾,持起缰繩驅車前進。赤煉堂諸人懾于他的氣魄威儀,
生怕自己也被問到「你叫什麽名字」,紛紛讓出道來不敢攔阻。騾車行進極慢,
簡陋的篷頂一路晃搖,拖着塵沙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終于消失不見。

  直到再也聽不到騾車車轅的鈴铛聲響,橋上的赤煉堂衆才又恢複行動。隻是
楊七一想起那張血肉模糊的扭曲面孔,以及那股中人欲嘔的腐臭血氣,終于還是
忍不住趴在大嘔特嘔,将昨晚吃的酒菜吐了個清光。

     * * *     * * *     * * *     * * *

  胡彥之驅車前進,好整以暇,直到行出數裏,再也看不見法雨溪的水面粼光
後,才「籲」的一聲,在一處山泉邊停下騾車。

  「難爲你啦,趕快起來!趁現在沒人,把那玩意兒洗幹淨!」

  全身包滿繃帶的「阿傻」一躍而起,飛也似的沖到山泉畔,死命地扯去白布
條,趴在草叢裏幹嘔起來。片刻,他将塞在鼻孔裏的兩枚茴香擤出,用清洌甘美
的山泉水洗去一頭一臉的穢物,露出一張濃眉大眼的黝黑面龐來。

  「化妝成阿傻」這個點子固然冒險,卻得益于胡彥之周遊天下時所學的精妙
易容術,以及他曾經跟随号稱「京城第一仵工」的奇人仇不壞辦案三年、與各種
慘死奇屍朝夕相處,不但盡學仇不壞的斷案奇能,更能巧妙模仿出傷口化膿、甚
至露骨滲髓的模樣。

  仇不壞不僅是京左六邑間最好的仵作,更精于審案查案,據說隻要是他看過
的屍首,沒有找不出兇手的,先帝特賜「代天除惡」的金字腰牌一面,許他便宜
行事,不受六部三司節制,在平望都一向享有「捕聖」的美譽。縱使赤煉堂設下
天羅地網,也萬萬防不到仇不壞嫡傳的骨相之術。

  「易容術的最高境界,便是『改變骨相』。」胡彥之得意洋洋:「許多易容
術會被看出破綻,大抵也是出在這一項。掩飾表象、欺騙目光,對付不了真正的
高手;精妙的易容術,要做到化高爲矮、易胖爲瘦、轉女爲男,才能算是登峰造
極。」

  耿照忍不住問:「你到底在我臉上弄了什麽,怎能這般傳神?」

  「你就别問了,知道了你也不會開心的。」胡彥之聳了聳肩:「況且,有碧
湖姑娘的傷疤對照,做出來的效果也特别逼真。隻要故意做得誇張一點,便能唬
住那些不長見識的水匪。」

  耿照一臉佩服。「老胡,你和姊……二總管一樣神機妙算,都猜到了赤煉堂
一定會包圍朱城山,才想到這等脫身之計。要是隻有我一個人,一定是硬闖下山
然後被他們逮個正着。」

  「厲害的是她,不是我。」老胡搖頭:「如果非她的暗示,我也沒想到赤煉
堂會一邊上山要人,一邊在山下逮人。這一招很是厲害,既不押大也不押小,不
管開的是哪一邊他們都要赢。咱們隻闖過了頭一陣,赤煉堂将你的圖像傳遍各處
河津碼頭,易容術不能整天黏着臉面,久了會長瘡生膿的,此後行動須得加倍小
心,否則将寸步難行。」

  耿照洗淨頭臉身體,掘了個坑将紗布衣服埋好,鑽進車裏,從墊褥下取出預
藏的新衣換上。

  「要出發羅!」老胡躍上車座,回頭瞥了簾内一眼,不覺失笑:「喂喂,穿
着那身衣裳不難受麽?還不趕快換下來?」

  「老胡,這樣他不明白的,得讓他看見你的嘴。」

  耿照對着呆坐的清秀「少女」飛快打了個手勢。

  「阿傻,快換衣服,我們要出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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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5: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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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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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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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廿七折 環刀夜煉 鑄月補天

  原來阿傻不覺雲上樓昏迷後,得程虎翼程太醫的悉心調治,前日即便蘇醒,
身子雖然虛弱,神志卻十分清楚。老胡一連兩天都去看他,縱無耿照的道玄津手
語居中翻譯,兩人整天相對無言,倒也混了個臉熟。

  橫疏影有先見之明,特别安排了這輛蓬車,并要求胡彥之保護阿傻,往王化
鎮郊的「夜煉刀」修玉善居處一探。「此事必須秘密進行,萬不能大張旗鼓。流
影城是王侯世家,兵甲甚多,卻沒有像胡大俠這樣久曆江湖、又身懷高明武功的
異人可堪托付。」橫疏影晨間秘密前往客舍,對着他盈盈下拜。

  「胡大俠若不答應,妾身……真不知道靠誰了。」

  胡彥之對阿傻的來曆甚感興趣,本想爽快接下來,靈光一閃,笑道:「流影
城中卧虎藏龍,怎會沒有高手?承二總管看得起,我也沒什麽好推辭,但嶽宸風
那厮不是好相與的,隻我一人,恐怕應付不來。二總管若不介意,我想請貴城典
衛耿大人随行,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橫疏影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我交付耿照一項機密任務,讓他帶赤眼妖刀往白城山,将刀與琴魔遺言一
并面呈蕭老室丞。此去險阻重重,雲上樓之事傳入江湖後,普天下已無分敵我之
别,邪派固然有染指妖刀的可能,東海正道七大派裏也不乏觊觎者,這一路隻分
想要妖刀以及想守妖刀的兩方,是以孤身一人對抗正邪兩道的不歸路……如此,
胡大俠還想與他同行麽?」

  胡彥之陡然省覺:「琴魔遺言一事我推敲得出,旁人也能;再與前日雲上樓
的消息稍加聯想,小耿的重要性呼之欲出,萬一六大門派齊齊上山讨人,非是橫
疏影說不交就能不交代。她放小耿下山看似行險,實是藏葉于林的妙着;小蝦小
魚一起放入茫茫大海,想抓就得看運氣啦!」思路一通,反倒不急了,鼓掌道:
「那好!反正去白城山、去王化鎮,起碼前頭十幾裏是同一路,一起走也有個伴
兒。事不宜遲,這便出發啦。」

  橫疏影垂頭斂目,濃睫數瞬,剝蔥似的纖白玉指輕撫扶手,忽然展顔一笑。
「胡大俠若要送行,最好送到赤水邊便即折回。赤煉堂與鎮東将軍關系密切,若
嶽宸風吩咐下去,放眼東海境内水路兩道,不免寸步難行。」

  胡彥之何等精明,聞言一凜:「不妙,嶽宸風三日前離山,赤煉堂與将軍府
關系密切,自已接獲消息,說不定早在山下埋伏多時,放着這暗渡陳倉之計。若
無十足的準備,此際誰也摸不出白日流影城。」起身笑道:「二總管的吩咐,我
記下啦。有件事,還要麻煩二總管幫忙。」

  「胡大俠請說。」

  「請二總管安排一隻支援兵,駐紮在龍口附近,以防不時之需。」

  橫疏影笑道:「胡大俠所想,與妾身不謀而合,這點隻管放心。」

  胡彥之大笑起身,正要推門而出,忽然停步。「二總管有沒想過,我也可能
對妖刀下手?東海六大派都想要的人、都想要的刀,這下通通在我手裏啦!二總
管若是稍一走眼,這個跟鬥也栽得不輕。」

  橫疏影扶案扭腰,轉過一張妩媚嬌顔,笑如春花嫣然:「胡大俠若是要刀要
人,耿照根本回不了流影城。從自己網罟中捕捉到,卻要從他人刀斧下取回,世
上哪有這樣的獵者?」

  蓬車在羊腸小徑上「喀啦、喀啦」地颠簸著。阿傻換下女裝倚在車内一角,
安靜地從車尾飄揚的布簾縫間,眺望着逐漸拉遠的景色。耿照拆下車底的活闆,
取出一隻長近三尺、寬約尺餘的烏木扁匣,珍而重之,以寬大的皮制帶扣斜背上
背。

  這木匣正是橫疏影用以貯放名琴「伏羽忍冬」的琴盒。但此刻匣中所貯,卻
是受各方觊觎的妖刀赤眼。

  車座下除了琴盒,還有耿照房中的那柄碧水名刀。老胡的配劍「狂歌」毀于
萬劫的不複刀氣,橫疏影特别從庫中挑選一雙甲字号房的天字級對劍相贈,出發
前一并藏入暗格中。

  胡彥之精擅追蹤術,腦海中自有一幅龐大缜密、巨細靡遺的路觀圖,蓬車在
山間不住轉換道路,始終沒有遭遇到赤煉堂人馬盤查。耿照與他隔着吊簾,天南
地北随意亂聊;老胡卻一下教他如何辨别地形、記憶地圖,一下子又講述用刀之
法,若非阿傻始終扭頭遠望,反應冷淡,這一路輕松閑話,倒頗有幾分郊遊踏青
的惬意。

  走着走着,不覺過了晌午。胡彥之「籲」的一聲,在一處林子邊停下騾車,
指着前方:「翻過這個山頭,那廂便是王化鎮的地界,向東再行一刻便入鎮區,
向北是鬼頭嶺;沿着這條小路繼續往西走,不出兩個時辰,便能抵達赤水邊當越
城;流影城鎮在咱們的東南邊,也就是右後方……」

  他口裏一邊說着,一邊以樹枝在濕軟的泥地上勾畫,眨眼便在輪轍邊繪出一
幅具體而微的地形分布圖,四周城鎮、山河林岩等無一缺漏,隻看得耿照乍舌不
下。

  胡彥之放下枯枝,擡目道:「……接下來呢,阿傻?修玉善修老爺子隐居之
處,你還記不記得在哪裏?」

  阿傻讀他唇形,蒼白的臉上渾無表情,想了一項,才指向北邊的山形。

  胡彥之笑道:「嗯,原來是在鬼頭嶺。」斂起笑容,對二人正色道:「從這
裏開始,咱們就算入了險地。嶽宸風何許人也?雲上樓一攪,這厮決計不會善罷
幹休。若阿傻所言爲真——阿傻,我隻是假設一下,不是不信你——那攝奴既能
尋到了他,嶽宸風肯定也知道修老爺子的隐居處,隻消在四周設下埋伏,三種願
望一次滿足,方便得很。」

  「三種願望?」耿照皺起眉頭。

  「殺阿傻滅口、殺你洩恨、另外我老覺得他看我不順眼,要能給我一刀,想
必嶽老師會很愉快。」

  「他又怎能确定,我們三個一定會來?」

  老胡哈哈大笑。

  「要查天裂刀與修玉善一案,阿傻是世間唯一的一張活地圖,而你是流影城
的新保镖,老子又是一臉的好管閑事……除非獨孤天威不想跟鎮東将軍府門這口
氣,摸清楚他嶽宸風的底細,要不十之八九,能在那裏堵到咱們三條衰鬼,洗好
腦袋等着嶽老師的實力。」

  商議妥當,老胡伸腳抹去地圖,三人一齊驅車上路。

  他将劍安置在手邊,耿照佩刀在腰,連阿傻都分到一柄銳利短匕,以防鎮東
将軍府的伏兵突然襲擊。驅車循獵人入山的小徑爬上鬼頭嶺,行出裏許,車架無
法再進,老胡将騾子系上一株老樹,轅縛等俱未解下,以備不時之需。

  其時方入早春,積雪已融,滿山的林樹正抽新芽,樹頂兀自光秃一片,落葉
卻還未完全腐爛,和着濕軟的黑泥,整座山頭焦褐中透着些許深黝土色,猶如一
隻斂羽低伏的貓頭鷹,午後的陽光正熾,面光處尚不覺得如何,遮光遮日的林道
間卻隐有一絲刺骨的濕冷,仿佛凜冬回眸,于此間還留有一抹流眄。

  三人小心踩着濕泥腐葉,沿着貓頭鷹翼處的獸徑轉入一處小山坳,擡見半山
腰間突出一塊平坦的岩台,上有三兩棟茅頂草舍,遠望不見人影走動,淤泥塗垩
的夯土牆斑駁得十分厲害,似乎整個冬天都乏人照拂。

  「就是這裏?」老胡嘴唇翕動,卻未發出聲音。

  阿傻點了點頭,身子突然一陣顫抖,面色慘白。

  耿照抓住他的手臂,直覺觸手寒冷,阿傻恍然不覺,怔怔望着那幾間茅草房
子。

  胡彥之示意二人躲好,提着雙劍,施展輕功掠上岩台。耿照拉着阿傻躲在山
坳轉角處,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岩台上銅件光閃,老胡踏在岩畔揮舞雙劍,示
意二人上前。

  「我這裏處處都看過了。他媽的!居然一個人也沒有。」老胡笑罵:「真是
怪了,難道嶽宸風是謙謙君子,得了教訓便躲回家反省去了,從此絕了報仇的念
頭?」

  茅草屋後便是懸崖,遠眺能見入山的那條羊腸小徑,其下林冠光秃一片,當
真是一覽無遺,的确沒藏什麽伏兵。耿照聳肩道:「興許還是沒找到這裏吧?若
無阿傻引路,我們恐怕也找不到。」

  居間的大屋雖然是茅頂土牆,卻無左右二廂,是個具體而微的三合院式。一
旁另有兩棟小屋:一棟是谷倉的模樣,其中堆置着獵具雜物;另一棟更小的茅舍
卻經人打掃整理,擺着簡單的床褥幾墊,床上還有幾件發黴的衣服。

  阿傻夢遊似的走進屋裏,靜靜坐上床榻,裹着白布的尖細指頭摸上舊衣,止
不住地發顫着,一連幾次,始終無法把衣衫拈起。

  耿照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卻被老胡挽住。

  「這一關,他始終要靠自己過。」老胡搖了搖頭,面色凝肅:「過不了,一
輩子就會困在血色的夢魇裏,每夜都會從惡夢中驚醒,有時一閉眼便能瞧見。那
些東西,你想忘也忘不了,随着時間過去反而越見清晰,又或者你以爲自己已經
忘了,其實并沒有。指不定哪一天,它會無聲無息地竄出來,在毫無防備的情況
下将你一口吞掉……」

  耿照被他陰沉的語調與神情所攝,刹時動彈不得,半晌才喃喃道:「那……
該怎麽辦?」

  胡彥之冷冷一笑,眸中卻無笑意。

  「他隻能,學會和惡夢做朋友。」他輕聲道:「和它一起吃,和它一起睡;
笑着與它敬酒,毫不在意地枕着它入眠……如此而已。」

  耿照不禁一悚,回神才覺遍體生寒,見老胡已往大屋處走去,忙三步并作兩
步追上前。想想還是不對,語帶試探地問道:「老胡,你方才說什麽與惡夢做朋
友,到底是什麽意思?」老胡笑道:「什麽什麽做朋友?你暈頭啦?我是說咱們
做人家的朋友,别不長眼睛,給人家一點空間,如此而已。」

  兩人來到茅舍西廂,胡彥之随手推開虛掩的柴門,赫見黝黑的鬥室裏,東一
塊、西一塊發黑似的濺滿了大片褐黑色污漬,地上、牆上、破爛的竹椅上……簡
直是無處不在。積了蛛網灰塵的屋角地面,還散落着撕碎的布片,依稀識得是女
人的衣物一類。

  茅舍簡陋通風,就算什麽血腥穢氣,兩、三個月間也已散得幹幹淨淨,然而
一見室内的景況,便似有一股腥腐鮮烈的血肉氣息沖入鼻腔,其勢兇猛,宛若野
獸肆虐一般,叫人不禁掩鼻側首。

  「看來,這就是兇案發生的現場了。」

  胡彥之稍微推開門扉,電般的目光掃過屋裏各處——梁上垂下的粗大鐵鏈、
地上染血的柴刀,還有四處散落、發黑糜爛的細骨碎肉,似乎還有幾截帶着指甲
的變形指頭——搖頭道:「畜生才能幹出這等事來!阿傻一刀劈了攝奴,還算便
宜了那厮。走吧,這沒什麽好看的了。」

  茅舍的中堂,桌椅倒落,現場一片狼藉,夯平的地面上有道飛濺的斜扇形血
迹,長、闊便與一柄尋常單刀相似,可見噴灑的勁道驚人。以這片血迹爲中心,
四周牆上地下都濺滿了小指粗細的斜長血點,觸目驚心。

  耿照暗想:「看來,這裏便是攝奴最初動手行兇的地方了。」

  據阿傻之言,攝奴一照面便砍了修玉善的左臂。修老爺子是慣用左手之人,
一身的藝業都在這條左膀之上。年老重創,又失了用刀之手,這位名滿天下的刀
界耄宿虎落平陽,慘死在攝奴的淩遲酷刑之下。

  「以殘留的足迹來看,恐怕還是攝奴暗施偷襲,修老爺子屋裏維護孫女與阿
傻周全,情急之下,空着手硬接了一刀。」胡彥之蹲下身來,指着地上交錯如虹
的激烈掃痕:「若非如此,以夜煉刀修玉善的造詣,就算他年邁體衰,攝奴也未
必能是對手。」

  他從狼籍四散的桌椅碎片中撿起了一片寬長木牌,舉袖拂去塵埃,見排上朱
漆陳舊,以齊整的硬筆小楷寫滿修氏一門十四代先祖名諱,歎道:「這塊排位帶
将回去,足以證明阿傻說的是實話。西山清河修氏乃名門之後,祖宗名諱是查得
出來的,總不能自行捏造。可惜!『鑄月煉兮月如明』的清河修氏,威震西山的
鑄月刀法、補天秘式,從此都成絕響!」

  「夜煉刀修玉善修老爺子,是武林中很有名的刀客麽?」

  「嗯,西山道除了金刀門柳家,論刀法便要數清河郡的鑄月山莊修家了。」

  兩人轉往東廂,此處倒是未受破壞,隻是久無人居,積灰甚重。屋内有竹制
的書架、桌椅,還有一張簡單的竹榻,看起來像是一間書齋。胡彥之随手拍去灰
塵,拉開竹椅坐下,一本一本将架上的書冊取下觀視;又打開書畔的屜匣,檢視
其中的書信紙張。

  耿照覺得有些不妥,低聲問:「老胡,你在找什麽?」

  胡彥之低頭不語,其中幾本書翻過後便拿在手上,并未放回,翻到對屜中取
出的幾卷白紙看得十分仔細,不住撫額點頭,一會兒才接口:「喏,我在找這些
東西。」

  将手裏兩本黃舊小冊往桌上一放,一本封面題着「清河後錄」四字,另一本
則是「鑄月殊引」。耿照奇道:「這是……族譜麽?」

  老胡大笑:「傻子,這是刀譜。」随手一翻,那本《清河後錄》裏密密麻麻
的都是字,前頭錄有修氏曆代先祖名諱,倒還不顯緊湊;後半卻忽然變了模樣,
整頁擠滿蠅頭小楷,寫的似是八股策論一類。

  而《鑄月殊引》同樣是半本的族譜郡志,講述修家先祖開辟鑄月山莊的沿革
與艱辛,後半卻是一幅幅持刀揮舞的秀美人形,圖中女子筆觸古樸,氣韻生動,
纖纖素手提着一柄尖刃大刀,襟袂飄飄态拟神仙,低垂眉目的莊嚴寶相與形制怪
異的大刀形成強烈對比,卻又不覺得醜怪。

  圖解不比心訣,字數寥寥,耿照一眼就瞥見「鑄月刀法第一式」的字樣,扉
頁寫着:「曰:接天雲路。霏微陰壑兮氣騰虹,迤逦危磴兮上淩空;雲路迥接,
靈仙髣佛,山中之人兮好神仙,想像聞此兮欲升煙。」

  那圖繪得極有靈氣,女子斂目含笑,雙手并握,手中的尖刃大刀舉向半空,
身上裝飾的璎珞、半臂披巾卻向下飄揚,其勢靈動,幾乎可以聽見襟袂獵獵的聲
響。

  他心念一動:「原來這圖是舉刀上撩的意思。」稍加移目,隻見下一幀圖裏
女子持刀平舉,豐滿腴潤的下半身屈膝微踞,披巾、衣袂向上飄揚,連頭頂梳的
靈蛇髻都微微揚動,整幅圖呈現一種微妙的動感。

  耿照略加思索,登時醒悟:「原來如此!第一幅圖不僅舉刀上撩,更是乘勢
一躍,由上往下劈落!因此發飛衣揚,可見刀勢猛烈。」想起注解的那句「想像
聞此兮欲升煙」,腦海中的下劈之勢略消火氣,蓄勁三分,模拟羽衣飛升之态,
果然下一幅圖像橫刀如吹笛,餘勢不盡,斜斜揮去。

  耿照這輩子從未看過武功圖譜,不由得繼續往下瞧,連看了七、八幀圖像,
看得津津有味,靈光一閃:「這一式刀法多用刀尖的三分刃,刀臂相連,大開大
阖。圖中那柄劍刃刀看似頗沉,刀柄又異常彎長,若稍微握後一些,以刀身的重
量來帶動招式,旋掃起來威力一定十分驚人。」

  刀劍鑄匠對武器各部的特性了如指掌,在他們的眼中,武功是重心轉移、力
量分配;是如何以強擊弱,使材質特性配合武者,将武器威力發揮極緻的方式,
其細膩之處,又與刀客、劍客對刀劍的掌握不盡相同。

  耿照本能地以七叔傳授的鑄刀秘訣相印證,隻覺得圖像中的意涵不盡,似有
弦外之音,多看的片刻,仿佛又看出了許多滋味。

  「挺好看的吧?」胡彥之啧啧兩聲,壞壞一笑:「武功圖譜我見多了,圖畫
得這麽好,字卻這麽少的,倒是頭一回遇見,可見這本刀譜的奧秘全在圖上。」

  耿照黑臉一紅,不敢再看,蠕蠕道:「修老爺子家裏,怎把刀法武功全寫進
了族譜中?」

  胡彥之笑道:「要不然,你以爲錄有鑄月刀法的,書皮上一定寫着『鑄月刀
譜』麽?那可就大錯特錯啦。像清河修士這種名門,武學家門是分不開的,傳于
谪長,錄于宗軌,和家法、祭器一樣,都是代代相傳。這部《鑄月殊引》中記載
了修家的成名武藝鑄月刀法,而另一部《清河後錄》所附,則是補天秘式中的心
訣。」

  耿照恍然大悟。

  「是啦,老胡你也是仇池郡的古月名門出身,難怪懂這些。」

  胡彥之笑而不答,從行囊裏取出一隻油布小包,将兩本小書妥善包好,遞給
耿照。

  「給你,小心收藏,可别掉了。」

  耿照目瞪口呆,片刻好不容易回神,忙不叠地搖頭:「我……我不能要,這
又不是我的東西,也不是你的。總之不是我們的東西,我們倆都不能拿。」

  胡彥之冷笑:「也對,這是修老爺子的事物,可修家連最後一個女娃都不在
了。真要物歸原主便随老爺子和小姑娘埋進了土,如屎一泡,由它爛掉。你是這
個意思?」

  耿照辯不過他,隻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占奪他人之物,死活都不肯拿。

  胡彥之也不生氣,攤開從抽屜裏搜出的一大摞圖紙,小心理平:「這是修老
爺子過世前正寫着的刀訣,我一見這屋裏的筆硯燈芯,就知道他在整理著訴,寫
的恐怕也是他畢生使刀的經驗,不想讓先人專美于前。照你的說法,也是要在老
爺子的墳前一把火燒了,才算幹淨?」

  耿照一時語塞,雖仍倔強地不肯開口,但心念電轉間,隐約又有些動搖。

  胡彥之淡淡一笑:「如果我說這些東西都留起來交給阿傻,你覺得怎樣?」

  耿照眉目一動,忽然明白了他的用心。

  「不止刀譜不能燒不能埋,」老胡一指他身後。耿照順勢回頭,見壁上懸着
一柄銅裝長刀,與畫中所繪竟有幾分雷同。「連那把修老爺子的佩刀明月環,也
得爲阿傻留下。如果不再讓他用天裂妖刀,咱們總得替他想轍不是?」

  「這一路兇險尚多,我們不能把寶壓在同一處。明月環刀給阿傻護身,你帶
着這兩本刀譜,修老爺子未完的刀譜就由我收着,反正總得有個人先讀懂了,才
能傳授這給阿傻。除非咱們三個太倒黴,給人一把通殺了,要不至少也有一個能
回到流影城,修老爺子的遺惠不至泯沒。」

  他将整條手稿層層對疊,褶成了燒餅大小,取出了另一隻油布包封存妥當,
藏入貼身的内袋裏。耿照猶豫一下,終于還是接過裝有那兩部刀譜的油布小包,
也收進了貼肉的衣袋,再重新裝束好腰帶。

  「你呀,真是個死腦筋。」老胡笑他:「偷搶固然不對,真到了舍生救死的
緊要關頭,便是竊國奪位你也得做。人生在世,講原則當然是好,但是有句話叫
有所爲有所不爲,要怕污了雙手,啥事也别想幹。」

  耿照苦笑道:「我說不過你。」見老胡還在東翻西找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
便将壁上的明月環刀摘了下來,道:「我去瞧瞧阿傻,順便拿刀給他。你……也
别翻太久,怕是真要變賊。胡彥之不由失笑,「呸呸」兩聲,繼續翻箱倒櫃。

  阿傻已不在小屋裏,耿照在茅舍後的懸崖邊尋到了他。

  崖畔隆起兩堆土冢,插着兩片削平的銀桦木,白爍爍的面上卻無隻字。耿照
心念一動,會過意來:阿傻的手不方便,不能做寫字之類的精細活,勉強刻上修
老爺子與修姑娘的名字,隻怕字迹也不好看,不如留白。

  他跪倒阿傻身邊,恭恭敬敬地向土冢磕了三個響頭,合什默禱:救苦救難的
龍王大明神,請接引老爺子與修姑娘早登極樂,來世清靜無垢,得享大福,莫要
再入輪回受苦。虔祝完畢,又伏地磕頭。

  阿傻隻是呆呆坐着,面無表情,誰也不知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這是修老爺子的佩刀。」耿照将「明月環」放在他手邊。「老胡說了,要
你拿這把刀替修老爺子祖孫報仇。我們還找到修老爺子的刀譜心訣,等老胡融會
貫通,便傳授與你。程太醫說了,天裂刀有違天道,你隻要再持握一次,後果将
不堪設想。」

  阿傻木然接過,緩緩抽出半截刀身,鞘、锷的銅綠之間頓時映出一泓雪亮。

  明月環刀離鞘,他雙手握柄,刀尖抵住光潔的桦木空牌不住輕顫,銀白色的
細碎木屑猶如雪花簌簌而落,卻始終無法利落刻下。僵持片刻,刀尖斜斜往下一
拖,刀痕如蚯蚓般扭曲醜陋,竟連「修」字的起筆也無法順利完成。

  阿傻忽然激動起來,仰頭嘶嚎,聲音嘶啞如獸,令人不忍卒聽。

  胡彥之聞聲奔來,卻見阿傻拖着明月環刀,旋身大掃大劃,拖得沙石激蕩,
猶如走馬;煙塵散去,地上寫着大大的「宿緣」二字,每字約莫一丈見方,仿佛
非得這尺寸,才能讓他無力的雙手刻落筆畫,不緻歪斜。

  阿傻兩肩垂落,頹然跪倒,「锵!」一聲輕響,明月環刀脫手墜落。

  耿照心中不忍,彎腰替他把刀拾了起來。

  「這是……修姑娘的名字麽?」

  阿傻生硬地點了點頭,目光空洞,仿佛怎麽也流不出眼淚。

  他的淚早已流幹。現在活着的,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胡彥之遠遠望着,神情十分複雜。片刻才搖了搖頭,施展輕功沿來時的小路
掠向崖下,并未驚動屋後二人,敏捷如鷹的魁梧身形閃入林間,霎時不見。

  耿照卻明白阿傻的意思,用刀尖在其中一隻木牌刻下了「信女修宿緣」七個
字,另一塊則寫「清河修公玉善之墓」,将刀退入鞘中,捧還阿傻。

  「我和老胡會想辦法治好你的手,讓你能練武功。或許在手刃仇人之前,你
可以親手爲他們刻兩塊新的墓碑。」耿照看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人隻
要活着,就有希望。這是七叔跟我說的。」

  他跟阿傻描述七叔的樣子,說七叔盡管隻有一條胳膊,在耿照心中,七叔卻
是全東海最好的鐵匠,打鐵的功夫連天字号的首席屠華應也比不上。「……水月
停軒染二掌院的那柄昆吾劍,便是出自七叔之手。我拿着同萬劫妖刀對砍幾次,
絲毫不落下風。」

  「老爺子和修姑娘舍身救你,你如果活得不好,怎麽對得起他們?」耿照握
住他的雙手。「你要打起精神。無論如何,還有我和老胡,我們都會幫你。」

  「……爲什麽?」

  「嗯?」耿照瞧得一愣,一下子沒明白過來。

  阿傻面無表情,飛快的打着手勢。

  「你們,爲什麽要幫我?我的血海深仇,關你們什麽事?」

  「路見不平,本來就該拔刀相助。況且,我們事朋友啊!」耿照想了一想,
補充道:「老爺子和修姑娘,也是這樣的心情吧?」

  「或許他們錯了。或許,你們通通都錯了。」阿傻嘴角微斜,笑得卻很苦:
「我是個雙手俱殘的廢人,什麽都做不了。收容過我的人,下場一個比一個更凄
慘,若不依仗天裂刀那種妖魔鬼物,還談什麽報仇?不過是一場笑話!」

  「我隻要天裂刀就夠了!殺他之後,我也不想活了。當日若非是你,我早就
親手将那厮殺死。你那天既然出手阻止了我,現在還說什麽幫忙,說什麽朋友!
真要報仇,給我天裂就好!」

  他豁然起身,将明月環刀高舉過頂。耿照福至心靈,連忙一把拉住。

  誰知阿傻胳膊雖細,以耿照的天生神力,一扯之下非但未能将它拉住,指尖
反被一股柔韌之力震開,猛然想起老胡之言,心念電閃:「莫非……這就是什麽
道門圓通之勁?」微怔間,阿傻已甩開握持,猛将明月環刀抛下山崖!

  耿照撲救不及,不禁惱火,回頭怒道:「這是修老爺子的遺物,你怎能如此
對待恩人!」阿傻面目僵冷,單薄消瘦的胸膛不住起伏,雙手飛快交錯:「人都
被我害死了,留刀又有何用?」

  耿照忍無可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他不是你害死的,害死老爺子和修姑
娘的是攝奴、是嶽宸風,不是你!他們救你是出于善意,他們照顧你,是因爲你
們彼此投緣,那是他們的好心、他們的情誼、他們的選擇!你不要用因果命數的
郎中之說,來污蔑對你這麽好的人!」

  阿傻嘶聲嚎叫,用力一揮,一股淳厚勁力應手而出,兩人猛然分開,雙雙坐
倒。

  耿照這輩子還沒有被人一推即倒的經驗,失足頓地,益發惱怒。撐地一躍而
起,還想再跟他議論分明,誰知道阿傻卻閉眼抱頭,索性來個相應不理。

  兩人推搪拉扯,胡亂扭打了一陣,終究還是耿照的怪力占了上風,抓着雙腕
猛将阿傻壓按在地上,翻身跨騎在他的腰腹之間,兩人貼面喘息,猶如小孩鬥氣
打架。「你把眼睛睜開……給我把眼睛睜開!」耿照怒道:「這樣耍賴算什麽?
睜開眼來!」

  阿傻自是聽不見,雙腳亂踢、奮力掙紮。忽「锵」的一聲,一物飛上斷崖,
差點砸中阿傻的腦袋。震動所及,兩人一齊轉頭,竟是方才墜落崖底的明月環。

  正自錯愕,一雙毛茸茸的黝黑大手已然攀上崖邊,老胡頂着滿頭落葉斷藤冒
出腦袋:「他媽的!是誰亂丢刀子,險些要了你老子的命……我的娘啊!原來你
們也愛這調調!」

  耿照、阿傻連忙起身,雙方均是餘怒未消,誰也不搭理誰。

  胡彥之抱胸啧啧,一雙賊眼往來電掃,斜眼冷笑:「好你個小子!居然是杆
雙頭槍,女的也捅男的也捅,老子不過下去瞧瞧,你們居然就好上了。要是胡天
胡地也不打緊,扔把刀子下來滅口,未免太不厚道。老子連女人都沒和你搶過,
難不成跟你搶男人?」

  耿照怒道:「老胡,你還胡說!」胡彥之難得看他大發雷霆,仿佛看見了什
麽新鮮事物,抱臂呵呵不止,怪有趣的上下打量。耿照被他瞅得不自在,怒氣稍
平,想想也不關老胡的事,說起來還要感謝他撿回寶刀,忽然轉念:「是了,老
胡,你怎麽跑到崖下去了?底下有什麽東西?」

  「我去找攝奴的屍身。」胡彥之聳肩,道:「被野獸咬得四分五裂、肚破腸
流,不過頭臉尚在,雖然爛的泛紫發黑,骨相确是海外昆侖奴的模樣。」

  他頓了一頓,轉頭直視阿傻:「我不是不相信你,一定要問清楚。以你的身
體狀況,決計沒有一刀砍死攝奴的能耐。你是不是想告訴我,那是天裂刀附體所
緻?」

  碧湖姑娘被妖刀附體時,我倆也打她不過,耿照忍不住提醒。

  胡彥之淡淡一笑。

  「那是當然。但碧湖姑娘若有他一半的根基,當日在烽火台你和我大概難以
幸免。我練的也是道門内功,内息征候一望便知,阿傻,我觀察你行走、坐卧,
甚至運用肌力的姿态多時,這點你毋須瞞我。」

  「此外,你一刀砍開了攝奴的胸骨肌肉,進刀或可憑蠻力,拔刀卻必須依賴
巧勁,若憑氣力硬拔出刀來,屍體上必留痕迹。天裂刀給了你殺死攝奴、逼退嶽
寰風的刀法,但無法給你須苦練數年方有小成、法門秘而不宣的道門圓通勁。那
也不是你嶽王祠的祖傳武功,是不是?」

  阿傻喘息漸平,沉默半晌,終于搖了搖頭。

  「是一個女人教我的。」他遲疑了一會兒,雙手連揮:「我也不确定是不是
武功,偶爾身體不适或精神萎靡時,照着做會好很多。」

  「所以,你也不知道是什麽武功?」

  「我不知道。」

  胡彥之一撩衣擺,拉開馬步功架,豎掌一立:「來你推我一下。」阿傻猶豫
片刻,雙手抓着老胡的手掌使勁推,無奈卻如蜻蜓撼柱,卻是連老胡的發毛都沒
多晃一下。

  老胡見他推得臉色發白,咧嘴一笑:「好了,好了,别試啦。」說着便要起
身。阿傻正要松手,胡彥之突然一勾一送,使出了個擒拿手法,眼看便要将他拖
到,耿照眼尖窺破,急到:「老胡!你——」語聲未落,阿傻卻雙臂橫欄,畫了
個圓圈順便勾轉,坐倒之前及時被老胡拉住,連他自己也頗爲驚訝,看看老胡,
又低頭看看腳尖,皺眉回想着方才兔起雀落的一瞬間,身體到底作了什麽反應。

  「舍己從人,天方地園;未及動念,勁發于前。」胡彥之替他拍了怕衣上塵
土,笑着對耿照說:「便在真浩山總壇,内功有這種造詣的彥字輩弟子,雙手十
指都用不完。阿傻練的這門内功很是高明,也是他無心無念,暗合道發自然的路
子,若爲他打通了雙手的筋脈,再點撥一路上乘的刀劍外功,隻怕你現下打他不
過」。

  耿照聞言大喜,脫口歡叫道:「那真是太好了。」老胡往他腦門狠敲了個暴
栗,笑罵道:「喂喂,你話不要隻聽一半啊,打通雙手筋脈你以爲是上館子吃飯
那麽簡單?我會帶他走趟一夢谷,請求岐聖伊黃梁施救,莫說那厮脾氣古怪,有
些……呃,不怎麽體面的嗜好;便是伊黃梁肯施救,這種事情可沒包生兒子,治
不治得好,尚在未定之天。」

  耿照笑道:「就算隻有一線希望,總是好的。」

  老胡刻意微微轉身,背對着阿傻淡淡道:「是麽,治好雙手,才是痛苦的開
始,你以爲練上乘武功就像吃飯喝水,有付出就有收獲麽。或許對阿傻來說,這
些原是毫無意義,他要的隻是那柄天裂刀,完了恩仇此身随去,對世間一點依戀
也無,又何必多吃這些零碎苦頭。」

  耿照一時默然,無言以對。「好啦,上路羅!」老胡拍拍他的肩膀,率先扛
着雙劍向山下走:「阿傻,咱們改天再找個時間回來,給老爺子修姑娘掃墓,前
前後後好生整理一翻,也算是盡了一份心,今兒卻不是時候,萬一嶽宸風大隊殺
殺來,那可麻煩之至」。

  阿傻不置可否,沉默一會兒,低頭邁開步子,也跟着往山下走,竟未回頭再
看一眼。耿照追上前,将明月環刀塞到他手裏,确定他看着自己的嘴唇,才緩緩
說道:「這刀或許不如天裂,殺不了嶽宸風,你帶着在路上防身總比匕首強。」

  阿傻捧着銅綠潺爛的古樸環刀,肩頭微微顫抖,猛一擡眼,竟然開口說話:
「我……不……怕……死!」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出口猶如獸咆,語調暗啞之
極、難以辨聽,但唇型咬字卻是清清楚楚,半點也沒錯。

  這次耿照卻沒生氣,隻是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不怕死,怕的是活下去,因爲活着很苦很艱難,要花很多力氣、
吃很多苦頭,才能夠說服你自己,他們舍命救你是件有意義的事。這比死,要艱
難得多了。」說完,頭也不回追上老胡,徑往山下走去。

  阿傻抱着刀,怔怔呆立在滿地腐葉的光秃林徑間,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跪
地豪泣起來,瘦小單薄的身子吼得前仰後俯,頻頻以首撞地,似要将滿腹痛苦一
股腦兒發洩殆盡。然而他依舊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在那個屬于他的血色夜晚
裏,阿傻已流盡最後一滴眼淚,今生,他将再也無法流淚。


           第廿八折 蛇虺當道 落羽分霄

  送走談劍笏、許缁衣等一行,不覺已過晌午。

  橫疏影在偏廳擺下宴席,與邵蘭生小酌一番。席間就競鋒一事交換意見,大
抵不脫過往「聯劍攜手」的默契。兩人摒退左右,讨論諸多合作分工的細節。商
議停當,一頓飯也差不多吃到了頭,邵蘭生起身告辭,不多作逗留。

  橫疏影清晨便即起身,除了處理千頭萬緒的城務,更經曆六派齊至的陣仗,
好不容易送走邵三爺,獨自一人回到别院。她已吩咐下去,一個時辰内誰都不許
來打擾,連霁兒服侍過更衣洗面之後,也不讓繼續待着,打發她回去自個兒院裏
歇息。

  「你昨兒也折騰了一夜,回去睡一下罷。」

  橫疏影換過一身輕便的晨褛,擡起鶴頸般的細長皓腕,閉目支頤。薄如蟬翼
的霧露輕紗裏透出細雪般的白皙藕臂,膚光柔膩、曲線腴滑,不知是剛換了新衣
又沁出細汗,還是膚質太過細潤,在光線幽暗的寝居之中看來,竟如象牙般泛着
一抹柔和的光澤。

  說者無心,聽的人卻不由得大羞,霁兒嗫嚅道:「我……我不累。」撩裙跪
地,捧着主子肉呼呼的柔膩裸足,用溫水巾子小心擦拭,細細按摩。

  自昨晚識得男女之事後,霁兒的世界忽然變得不一樣了。

  從前隻覺得二總管的身子美不勝收,盼望自己将來長成後,也能有那樣的動
人美貌,因而傾慕不已;此刻再與二總管肌膚相親,腦海裏卻禁不住地湧現昨夜
的旖旎情事:他的舔吻,二總管的舔吻;他的撫摸,二總管的撫摸;他的粗長火
燙,還有那又疼又美的悍然深入……

  想着想着,腿心忽地一陣濕滑,竟爾漏出一小注溫漿。蓦地面頰微刺,睜眼
隻見橫疏影伸出一根姣美纖長的食指,輕刮着羞她:「賊丫頭!臉紅得像柿子一
樣,太陽都還沒下山呢!這便春情泛濫了?」

  霁兒直想鑽進地裏,又惱又羞,又隐有一股按捺不住的驚慌竊喜,心尖兒仿
佛陡被一把抽上了九霄雲外,起身跺腳:「二……二總管!您又欺負霁兒!」

  橫疏影掩口失笑,伸手在她柔嫩的俏臀上擰了一把,連連輕拍:「去、去、
去!先回院裏睡得飽飽的,晚上再來伺候筆墨。」這話原本也沒旁的意思,她心
中所想,的确是挽香齋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待批公文。時霁兒卻活像貓兒給踩了尾
巴,氣鼓鼓的漲紅粉臉,一把端了瓷盆巾子,扭着小腰闆兒鬧别扭。

  「不、不來了!二總管,您老是……老是笑話人家!」嘟着嘴扭出門去,又
圓又翹的小粉臀裹着裙布左晃右搖,踮步細碎,漸行漸遠;雖仍是小小女孩兒,
舉手投足卻多了一絲成熟婦人的韻味。

  橫疏影神倦體乏,片刻才想起昨兒夜裏「磨墨」的香豔事來,噗哧一聲,不
禁笑罵:「好個淫蕩的賊丫頭!明明是自己心裏有鬼,倒怪起人來啦。」想起昨
夜三人同榻、颠鸾倒鳳的情景,不禁面頰發燒,被恣意刨刮過的細嫩花徑又熱辣
辣地一疼,溫溫的汩出一股羞人的豐潤液感。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等你回到姐姐身邊,别說霁兒,就算是染家妹
子、那姓黃的賊眼丫頭……無論你還歡喜多少女子,姐姐也絕不喝醋,都願意爲
你收入床第,與你同榻纏綿……」

  她獨坐片刻,勉強打醒精神,起身鎖好門窗,走進那間四面無窗小小内室。

  橫疏影一向睡得不多,眼下也已過了平日午憩的時辰,但她必須強迫自己修
養精神,以待今夜的鬼雀召喚。古木鸢劃下的三日之限已至,關于耿照的調查與
處置,她必須給組織一個明确交代。

  她取出暗格裏的銅管與天珠銅印,拔下發簪,小心拉出卷在銅管内的綠草薄
紙,想着該怎麽用最精簡的字句,向神秘的姑射首領提出集會報告的請求。身後
卻忽響起一把磨砂似的冷冽語聲。

  「你倒把這事放在心上。」

  流影城中本就有秘道通往骷髅,隻是她萬萬料不到古木鸢竟會白日獻身,親
自走這一趟,吓得魂飛天外。總算還有一絲清明,強抑着轉身的沖動,玉手輕撫
劇烈起伏的雪膩酥胸,垂落粉頭,死咬着不停磕碰的貝齒,顫聲低道:「我……
正要向您報告。」

  刺探同僚的真實身份,又或窺看其真面目,在姑射裏是唯一的死罪。她無法
确定白日裏秘密潛入流影城的古木鸢是否戴着面具,但她一點風險也不想冒。

  「說。」

  内室一角,不知何時冒起一蓬綠焰,飄散着那股既令橫疏影熟悉、卻又萬般
恐懼的濃濁甜香——是猶如掩蓋屍臭一般,濃烈到幾乎讓人難以喘息的香氣。

  橫疏影小巧白皙的額頭輕抵妝台,一方面是防止自己受不了這逼人的恐懼,
不知何時會失控回頭;另一方面也爲了支撐發抖的嬌軀,頓了頓,顫聲開口。

  「是……是。指……指劍奇宮有一門奇異的武學,名喚「奪舍大法」,可将
自身心智神識,轉移到另一人身上。琴魔臨死之前,便以此術施于耿照之身。」

  将從耿照處得來的消息,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钜細靡遺,毫無保留。

  「按你之說,耿照等若是琴魔魏無音的再世之身,甚至繼承了琴魔的武功見
識,才得以對付妖刀?」

  「耿照非是奇宮嫡傳,那奪舍大法倉促施展,似不完全。他平時并無琴魔的
記憶,幾次面對妖刀均在逼命的一瞬不意使出奇宮武技,才得僥幸逃生。我在雲
上樓曾見他與天裂交手,确實如此。」

  古木鸢冷冷一哼。

  「所以,你認爲他并不危險?」

  「我……我認爲他相當危險。」橫疏影環抱胸,盡量不讓自己抖得太厲害。

  「據我所知,耿照并未學過上乘武功,胡彥之宣稱他是『刀皇傳人』完全是
一派胡言,其目的乃爲向獨孤天威讨保此人,才随口編派,不足采信。但耿照對
付天裂的身手,卻連兵聖南宮損都不得不承認普天之下隻有刀皇才能教出。「奪
舍大法」雖不完全,絕非毫無效果。對姑射來說,此人絕不能留。」

  「你也知道,此人絕不能留?」

  古木鸢哼的一聲,聲音平闆依舊,鬥室裏卻如風雲卷動,橫疏影頓覺渾身氣
血一晃,滿眼暈黑掩至,幾乎難以喘氣。古木鸢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莫非縱
虎歸山便是你殺人的法子?」

  「他……我……不能在……流影城……」壓力一松,橫疏影附在梳妝台上無
助顫抖,美背不住起伏,宛若垂死羊羔。喘息片刻,終于勻過一口氣來,口唇邊
黏着幾绺汗濕的鬓發,俏臉慘白,艱難開口:「雲……雲上樓一戰,消息傳遍江
湖。他若死于流影城,不唯獨孤天威要追究,隻怕東海六大派、鎮東将軍府也不
會善罷甘休,追根究底,對我等至爲不利。耿照的奪舍大法承接不全,不受刺激
也說不出個端倪,威脅性不如琴魔急迫。」

  「我……我放他下山,假他人之手殺之,耿照死的無聲無息,決計不會牽連
到流影城來,滅口、守密兩全其美,乃上上之策。」

  古木鸢冷哼,「放下山去,你怎知必死?」

  橫疏影定了定神,想起耿照,心頭一暖,益發甯定起來,低聲道:「凡事必
有變數,就算親自動手,也未必有十成十的把握。但依我的推測,這一路隻通往
幽冥途,耿照若能逃出那人的追殺,就算是您親自下手,也未必收拾得了他。」

  她小賭了一把。

  古木鸢在姑射之中,是不容反抗的權威,冷酷無情、生殺予奪,卻非是一位
自把自爲、妄自尊大的領袖。與其說他喜怒無常,不如說無關喜怒。他決定要殺
的,必然是因爲那人妨礙了組織,不管是喜歡或憎恨,他都會十分冷靜的将之除
去,不帶一絲情緒,隻求精準有效。

  這種直如春秋秉筆一般、近乎鐵面無私的性格,令他對阿谀奉承全然免疫,
讨好他、哀求他并不能改變什麽,但小小的挑釁卻可能激起古木鸢的興趣。

  「便是琴魔複生,真有心要殺,他就一定會死。」

  「我隻知那人的實力,未必在琴魔魏無音之下。」

  古木鸢的聲音毫無起伏,平闆的像是枯竹曳地,風過林搖。

  「這就是你安排胡彥志一路保護他的原因麽?」

  「不,那是我确保耿照一定會死的安排。」橫疏影面色蒼白,唇畔泛起一絲
莫可名狀的笑意。那是九分的算計、一分的嚣狠,是賭徒臨盅一擲,就連絲毫退
路也不留的豁命決絕——「帶上胡彥志,正是他必死無疑的保證!」

     * * *     * * *     * * *     * * *

  篷車下的鬼頭嶺,離了盤腸山徑,「咯搭、咯搭」轉入一條筆直郊道,這路
說窄不窄,最狹處約容三四輛馬車并舉而行,路面是車馬人步給走出來的,雖然
不甚平整,卻無碎石斷樹攔路,比颠簸的山徑要好得多;夾道遍植榆樹,早春的
花期未止,高大筆直的樹冠上光秃秃一片,枝丫如十指聚捧、争相朝天,頗有幾
分料峭蕭索的味道。

  舉目除了榆林黃土,便是起伏低緩的丘陵;行出數裏,仍不見田舍,道上也
無行旅騾馬,不知怎的,耿照卻覺得地景十分眼熟,說不出的親切,掀簾問道:
「老胡,我們要上哪兒去?」

  「這條路一直往下走,下一個岔口往東,就是龍口村了。」老胡壞壞一笑:
「我拜把兄弟家裏,聽說有位貌美溫柔的姊姊,老子可要專程瞧瞧。」

  耿照大喜:「這是往龍口村的路?」

  胡彥之笑道:「除非你住的是另一個龍口村。要不,再個把時辰就到家啦!
你有好幾年沒回家了吧?」

  耿照點點頭:「我七歲上朱城山後就沒再回過龍口村,也不知變成怎樣。」

  他此番亡命天涯,最大的遺憾就是臨行之前沒來得及往長生園與七叔道别,
爲此耿耿于懷。對老胡的安排,耿照心中感激,低聲道:「真是太多謝你了,老
胡,若非這一趟,我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我阿爹和阿姊。」

  胡彥志賊眼一轉,啧啧兩聲:「我這忙可不白幫的。要是你阿姊不怕嫁給道
士做道姑,你可得替老子美言幾句。」

  兩人相視大笑。

  「若往西去,過了浮仙鎮,可抵赤水古渡。渡江之後你向西去白城山,我則
帶阿傻入一夢谷找歧聖伊黃粱。」老胡笑完,正色道:「不過龍口村離赤水也不
遠,又是你家鄉,咱們沿着江岸找個無名渡頭,雇一條小船摸過江去,那才叫作
神不知、鬼不覺,也省得與赤煉堂、鎮東将軍府那幫爪牙鷹犬硬碰硬。」

  耿照喜道:「如此甚好!」

  再走片刻,忽見路面變寬,一片平坦。遠處地平線的盡頭,黃土郊道一分爲
二,可供三乘并行的大路往西,連夾道種植的白榆都高逾三丈,筆直齊整。

  東邊卻隻剩一條黃泥小路,沒入一片低矮榆林,林畔搭着一間茅頂草棚,模
樣雖然簡陋,篷子裏卻是高朋滿座,似無虛席。路旁還有鄉人挑擔賣菜,沿路并
置雞鴨竹籠,反倒比西邊通往浮仙鎮的大路更熱鬧。

  胡彥志指着草棚笑道:「看來你家鄉雖是小地方,鄉人卻十分勤奮。咱們去
歇歇腿、喝碗茶水,順便打聽一下消息。」兩人正說話間,忽聽車後一陣馬蹄嗒
嗒,三騎碎步而來,當先一人大喊:「讓開、讓開!擋了大爺的道,仔細你的狗
腿!」

  胡彥志冷笑:「老子打狗專吃狗腿肉,看看是誰該仔細!」不欲生事,将蓬
車停在路旁。

  誰知那騎馬的疤面大漢「籲」的一聲勒住缰,持鞭一抽車柱,「你這車瘸的
麽?要學王八擋路,仔細你的腦袋!」橫過鼻梁的斜疤隐隐泛紅,似正呼應着主
人的騰騰怒火,恍若一條肥大扭動的滴血蜈蚣。

  「是、是!」胡彥志縮成一團,賠笑:「是小人混,大爺莫生氣。」餘光一
瞥,馬上三人都是一身勁裝,背弓跨刀,鞍頭兩側都是挂着沉甸甸的袋子,馬匹
蹬跳之間,袋中不住叮當作響。

  三人之中一人疤面、一人秃首、第三名虬髯大漢的身前橫坐着一名少婦,年
紀約莫二十出頭,肌膚白膩、容貌嬌美,荊钗布裙難掩其麗色。

  少婦身子僵硬,面色煞白,瑟縮在虬髯大漢臂間,一動也不敢動,宛若身陷
貓爪的小乳鴿。包裹嚴實的粗布衣襟被扯開一邊,露出雪酥酥的細膩粉頭,既是
修長如鵝,卻又極富肉感,裸出的肩線猶如一團雪綿,連鎖骨都隻是小小一抹,
當真腴潤已極。

  她胸前飽滿非常,紮緊的纏腰之上,撐出滿滿一大片隆起,已是溝壑難分,
行進間抛彈跌宕、上下起伏,竟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黏膩手感,仿佛抛甩着半融雪
脂,可見雙峰之偉岸綿軟,極是傲人。

  耿照掀簾望見,面上一陣烘熱,恍惚間竟不自覺地拿來與姊姊相比:橫疏影
的胴體比例完美,既纖美又腴潤,腰細胸大、雙腿修長,當真是再增建一分便覺
有憾,堪稱世間絕品。少婦不及她的靈秀優雅,白皙膩潤處差堪仿佛,然豐腴卻
猶有過之。

  至于相貌,橫疏影之美自非一名村姑可比,但少婦生得眉目清秀,也算是美
人。

  少婦與他目光相觸,忽地大顫起來,一雙清澈的杏眼中滿是求懇,仿佛将行
溺斃之人,連一份浮草也不放過。耿照警醒過來,疤面漢子卻一甩馬鞭,粗聲喝
道:「看什麽?仔細你的狗眼!」

  另一秃頭漢子撥轉馬頭,揚聲道:「别跟鄉下人窮蘑菇!到前頭歇歇腳。」
一夾馬肚,與那名虬髯大漢并辔,夾着美貌少婦絕塵而去。疤面漢子自讨沒趣,
撂下幾句狠話,趕緊撥轉馬頭追上前。

  「看樣子……」耿照舉手遮頭,沉吟道:「那三人似是路匪,鞍袋裏裝的是
搶來的金銀珠寶,馬上女子也是被他們劫奪而來,非是自願相從。」

  老胡笑而不答,駕車前進。

  耿照見車行愈左,不像要在草棚歇腳的樣子,詫道:「咱們便不管了?」

  胡彥之微微一笑,低聲道:「不忙,再瞧一會兒。」

  此時已近傍晚,日頭西移,寫了「茶」字的店招随風飄揚,氣氛悠閑靜谧。

  那三名路匪一入茶棚,似是鉗制了衆人的行動,所有人都縮在座位上低頭不
語,連跑堂的堂館都躲在一旁,簌簌發抖。

  原本座無虛席的茶肆,隻剩店外道旁的竹籠裏雞鴨振翅亂鳴。鋪子裏靜悄悄
的,一點生氣也無。三匪踞着最裏頭一張桌子,隔着店鋪的茅草檐子看不真切,
但少婦還陷在虬髯大漢臂間,總是沒錯。

  胡彥志不動聲色,駕車緩緩經過茶肆,并未回頭。不僅如此,騾車竟越走越
偏,居然駛上了西邊的大路,徑往浮仙鎮方向行去。

  「老胡!」耿照忍不住掀簾探頭,急道:「我們不去龍口村了嗎?」

  「坐回去!」胡彥之低喝,片刻緩了緩語氣,小聲道:「先繞繞,晚些再折
回去。」

  耿照從車尾的遮簾探頭,他耳目遠勝常人,便在風聲車軋之間,仍聽得茶肆
中那名疤面匪大叫:「再跟爺爺頂嘴,仔細你的狗命!」白光一閃,反手抽出腰
刀。鋪裏一片驚叫,夾雜着女子喉音,衆人似已吓的腿軟,竟無一人稍動。

  「老胡!」耿照回頭大叫。

  「坐好!」胡彥志頭也不回:「别忙,再瞧瞧……」話沒說完,「唰」一聲
利落勁響,店中一名坐着的客人忽然沒了腦袋,黑影的肩頭之上空空如也,應聲
落地的顱狀重物一彈一跳,呼噜噜地滾到了一邊!

  耿照本欲縱出,忽一遲疑:「那落刀的聲響——」陡地聽見女子尖叫,那美
少婦身影一晃,已被虬髯漢子壓倒——更不猶豫,提着碧水名刀躍出車篷,飛也
似的奔向茶肆!

  鋪中的捍匪早等着他來。

  那名腦門光秃、頭尖如鳗的匪徒擎刀在手,霍然轉身:「來得……」末尾的
「好」字尚在喉中,驟覺勁風壓面,脫鞘的碧水名刀「铿——」紮紮實實砍在刀
上,砍得他虎口迸血,兩臂被一股駭人巨力壓往胸口,護手的刀盤撞上膻中穴,
撞得他仰天跌出,連着闆凳、筷筒,和身撞翻了一張空桌。

  另一名疤面客不及揮刀,已被一隻甩出的鲛皮烏鞘砸中鼻梁,拖着噴泉似的
血箭撞向櫃台。便隻一停,少年足尖蹬出,箭一般射向挾持少婦的虬髯漢子!

  「好……好快的身手!」

  那秃頭漢子畢竟是從本島菁英中挑選出來,負責這次行動的好手之一,使個
「鯉魚打挺」翻起,吼道:「攔住他!」

  環繞虬髯大漢的三四桌裏,各有一名埋伏的弟兄自凳下抽出兵刃,熟銅棍、
手梢子(與雙截棍相似,兩端長度不同)、月牙刺、鳳頭斧、子母柳葉刀,五樣
兵器從五個不同的方位收攏圈子,堪堪在桌前将人攔住。

  耿照身形被阻,隻覺前後左右都是兵刃呼嘯,比之當日雲上樓發狂的阿傻、
無堅不摧的妖刀天裂,卻大有「除卻巫山不是雲」之感。凝神閉目,陡地大喝一
聲,揮刀狂掃,身邊仿佛突然冒起一大片銀燦燦的潰雪刀浪,潑風湧出,無孔不
入!

  五人陡被斬了個措手不及,瞬間攻守易位,忙不叠地回過兵刃格擋。

  交睫之間,各自接下十幾記斬擊,一記重過一記,被砍得手足酸軟、氣血翻
騰,每接一刀便不禁小退半步;一輪快斬下來,五名刺客「噔噔噔」退出丈餘,
顫着肩膀各尋掩護,哪像五人合打一個?簡直是個個都被五人合圍,幾被刀浪滅
頂。

  這是耿照頭一次在實戰中使用「無雙快斬」,威力之大連自己都吓了一跳。

  鋪口一人笑道:「使得不壞。不過這幫東西不是什麽上等貨色,你撿要害處
砍,用不上這麽多刀,瞎費力!」使熟銅棍的那人雙手兀自發顫,忽聽發話之人
已來到身後,回身便是一記朝天勢。

  老胡擡腳将棍頭踏在地上,膝錘一頂,撞得那人哼都沒哼,當場暈死過去。

  被耿照甩鞘打中鼻梁的那名疤面匪,正捂着傷處扶櫃起身,老胡大喝一聲:
「躺下!」吼聲夾着渾厚的内息,那人仿佛被迎面打了一拳,新傷加上舊創,竟
爾鼻血狂噴,後腦直挺挺撞在櫃上,這回便沒再起身了。

  「仔細你的頭,别撞傻啦!」

  老胡踢了那爛泥也似的疤面匪一腳,雙手負後,大笑走進茶鋪。

  躲在櫃台後的夥計似被他一嘯震的眼冒金星,掙紮探頭,胡彥之「砰」一拍
櫃頂,笑道:「沒你的事兒!躲好、歇息、不挨揍,聽到沒有?」那櫃台底面是
三片櫃闆釘成的「凵」字形,被他這麽一拍,輕飄飄的薄闆台子入地寸許,,卻
不搖散。

  夥計魂飛魄散,見這大胡子大手一起,櫃上牢牢嵌着一枚銀錠,面與闆齊,
又驚又喜,忙縮着腦袋将銀子撬出,躲回櫃底。「小人省得、小人省得!好漢爺
您請自便!」

  胡彥志伸腳挑了張闆凳坐下,見一幹刺客不敢妄動,舉手親切招呼道:「上
呀!大夥兒别客氣,快出點力,打死了算你們本事。要不太陽快下山啦,咱哥倆
還得趕路,就恕不相陪了。」利劍般的目光四下巡梭,所到之處無人敢撄,往來
幾遍,仰頭打了個哈哈:「小耿,看來他們不打啦!咱們走罷。」一揮衣袖,便
要起身。

  耿照遲疑片刻,點頭道:「好。」刀尖指着虬髯漢子,對那名臉色蒼白的美
少婦道:「這位姊姊,煩請你走過來,我們送你回家。」眼角餘光瞅着,以防虬
髯大漢有什麽動作,轉頭揚聲:「店鋪裏外不相幹的人,還請先行離開!店家,
茶資都看我們的帳,也請先離開罷。」他擔心兩人一走,難免連累茶肆裏的無辜
百姓,欲連店主一并遣走。

  胡彥之笑道:「他媽的,淨是慷老子的慨!那銀錠夠你們全村人喝茶啦,拿
了錢還不快滾蛋?」夥計唯唯稱是,連滾帶爬地摸出了櫃台。

  除了他以外,所有人卻一動也不動。

  虬髯漢子仍是緊抱着懷裏的美少婦,低頭不發一語,茶肆裏的其他個人也像
被點了穴道似的,垂首低頭,安靜坐在位子上。整間店鋪裏裏外外,靜得悄然無
聲,隻餘道旁竹籠裏的雞鴨騷動,兀自呱呱不休。

  耿照持刀上前,幾乎到了能勾着少婦的距離,緩緩伸手。

  「姊姊别怕,來!把手給我。」

  少婦怯生生地擡眸,濃翹的烏黑彎睫猶如排扇簌簌輕顫,當真是楚楚可憐。

  她似曾鼓起勇氣,想要掙脫虬髯漢子的挾制,終究還是不敢,細嫩的玉手擡
起些個,旋又放落,身子不住顫抖。

  那四名刺客各持兵器,散了開來,連秃頭漢子也持刀起身,隻是懾于胡彥之
的武功,誰也不敢造次。虬髯大漢仍是低頭靜坐,猶如泥塑木雕。

  胡彥之冷眼看着,心想:「難不成是被人下了藥?」走進一張闆桌,伸手搭
上一名端坐不動的莊稼人肩膀,暗中以擒拿手法扣住肩井穴,一隻尾指悄悄搭上
莊稼人的頭脈。

  「脈搏、體溫都正常。奇怪……」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壺茶,掀蓋湊近鼻端。

  霎時間,一股奇異甜香撲鼻而來。「不好!」他急忙閉氣,猛将茶壺擲出。

  「當!」碎瓦四濺,四名刺客如聞信号,一起殺向胡彥之!

  幾乎在同時,虬髯大漢擡起頭來,猛把少婦挾在身後,抽刀直劈耿照!

  耿照早有防備,誰知虬髯大漢的力氣大得出奇,兩刀交擊,耿照竟退了一小
步,大汗身下的闆凳微晃,卻未起身。蓦地身後一陣破空聲,秃頭漢子也撲了過
來,大喝道:「看倒——」

  耿照随手格住,「唰!」一聲輕響,一股極細極銳利的勁風已至眼前。

  殺招臨門,耿照先折腰、才閉眼,髻頂一觸地面,身子便即彈起,揮刀往虛
空處一擊,堪堪擋下一道獰惡的奪命黑影。

  秃頭漢子本拟将他一招斷首,沒想到這少年竟兩度避過襲擊,應對之巧簡直
到了未蔔先知的境地。

  他出道以來,不知以指間的奇兵格殺了多少成名英雄,從未失手;此番所遇
可說是前所未曾有,不禁堅起大姆指,脫口贊道:「好樣!據聞閣下是刀皇武登
庸的當世傳人,看來傳聞不假。」

  不再假扮路匪之後,他連口氣都變得冷嚴肅起來,說話間左掌不住的空舞,
輕銳勁急的唰唰異音此起彼落,伴随着一團伸張馳的烏影,每一下都能截下片塊
桌闆,一截木凳,連瓦制的茶壺杯盅都應聲兩分,鋒銳近乎鬼神。

  耿照不敢托大,打點精神聽聲辨位,幸虧他眼力、耳力遠遠勝過常人,不費
什麽力氣便能捕捉到烏影的動态,避過殺機。

  「這『甩手刃』難在制程,當然操控也是不易。」耿照一邊格開烏影,一邊
說:「隻是如你這般使,便以烏金玄鐵打造,早晚也給弄斷。」

  另一頭胡彥之聽得哈哈大笑,那秃頭漢益發惱火,恨道:「今日若教你生出
此地,我鈎蛇曹無斷從此江湖上除名!」左手一收,烏影「啪!」在掌中化成一
枚沉黝的圓餅鋼铊。

  此物名爲「甩手刃」,本體是一根極細的精鋼絲鋸,須摻以烏金或玄鐵一類
的異質材料,以特殊的鍛造之法才能鑄成,非是常見之物。

  鍛好的絲鋸連着玄鐵打造的圓铊,另一頭則接以玄鐵指環,可說通體皆是名
貴稀有的材料。圓铊的剖面呈「工」字形,絲據纏繞于軸心處,使用時以圓铊的
重量離心甩出,斷物後還能借由旋轉之力收回,十分刁鑽難防。

  耿照曾爲七叔繪制的兵刃圖樣中,就有這一門甩手刃,七叔還詳細解說了制
程用法,不意今日卻救了耿照的性命。否則以鈎蛇曹無斷在江湖買命榜中能占一
席之地、全靠左掌衫藏的這甩手刃,許多成名好手一回頭便死于回旋絲鋸之下,
耿照初出茅廬,江湖閱曆有限,一旦遭遇斷難幸免。

  胡彥之以一敵四遊刃有餘,連腰後的對劍都沒拔,一雙肉掌打得四人東倒西
歪,心思都在耿照這邊,心中暗忖:「鈎蛇」曹無斷?江胡殺手中,似有這一号
人物。難道嶽宸風以爲這種貨色,能取本大爺的性命?隐約覺得不對,百忙中拾
拾地上的鋼刀,唰唰幾刀殺退四人,将刀擲給耿照:「小耿,别玩了,太陽快下
山啦!」

  曹無斷又怒又喜,心中冷笑:蠢!待你接刀,瞧老子卸下你的一條臂膀!

  甩手刃依恃圓铊重量去返,在可預計的軌迹之上有着無與倫比的殺傷力,他
雖不知耿照爲何能看破铊刃的去返,但鋼刀從天而降,接刀的方位卻是無可改變
的,隻消算準時機出手,耿照形同自已把手臂送到絲鋸上頭。

  曹無斷本欲以刀纏住耿照,伺機打出甩手刃,誰知耿照自已粘了上來,碧水
名刀舞得潑水難進,單打曹無斷似不過瘾,更回頭與虬須大漢過招!

  眼看他越打越快,曹無斷一念收起鋼铊,卻再無出手的機會,隻能拼命地舞
刀接招,稍一遲疑便即遇險,竟連一口氣也緩不過來。

  眼前的少年看似一分爲二,彷佛他與虬須大漢都各與一名完整的耿照對打,
而非前後夾攻,又過片刻,曹無斷隻覺得刀速更快,勢頭更沉,自已似乎受兩人
合攻,真氣已應接不暇,刀落聲卻如秋鱗飛散,雨打橫塘,叮叮咚咚不絕于耳,
「嚓」的一聲輕響,使刀的右手已然中刀。

  他速度一慢,耿照就變得更快,曹無斷心中,已非驚詫兩字所能形容,眼中
所看、耳中所聽,肌膚所感、鮮血所流——全都是刀,或者說是白茫茫一片的刀
風刃雪,身如暴雨扁舟,四周呼号咆哮,彷佛無休無止。

  他掙紮着舞刀格擋,眼睜睜看着揮刀的手被看不見的刀風劈得血珠飛濺,緊
接着刀鋒粉碎,刀盤迸開——到最後,他的刀已毫無章法,隻是雙手胡亂揮動而
已,有左掌中的圓铊及右手殘剩餘的刀柄對抗漩渦碎攪般的雪亮刀流,然後又被
吸進恐怖的漩渦裏……

  曹無斷大叫一聲,奮力後躍,居然就這樣跳出刀光迸裂的圈子。

  他累得跪地哮喘,卻難掩雀躍:我……掙脫了!我掙脫了!他殺不死我……
他殺不死我!擲下右手的斷柄,隻見耿照不知何時已雙刀在握,轉頭急攻虬須漢
子,雪浪般傾蓋崩下的刀風簡直就象四打一,虬須大漢單臂舞刀、須發獵獵,渾
身都是刀痕,若非此人不知疼痛,早已倒地不起。

  曹無斷見耿照背向自已,惡膽橫生:「老子……這便收拾你!」舉起左掌,
忽覺空空如也,低頭才見自已一路拖開了一條凄曆血痕,賴以殺人的圓铊甩手刃
落在耿照腳邊,刃邊有四散零落的五根指頭。

  他怔怔瞧着血淋淋的、光秃如鴨蹼的左掌,痛感這才追上了耿照的刀速。

  曹無斷握住手腕倒地衰嚎,猶如澆了滾油的耗子,身子不住翻騰扭動。

  而虬須大漢的承受力也到了盡頭。耿照大喝一聲,右手之刀與虬須大漢的單
刀相擊、轟然迸碎,如當夜與老胡練習時那樣,數不盡的碎片飛濺開來,刺得兩
人遍體鱗傷。

  耿照及時停住左手刀,沒将大漢連同少婦劈成兩半,豈料那虬須漢子全無痛
感,一隻手直直穿過耿照兩臂之間,由下而上,牢牢扼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手掌大如蒲扇,指若鐵鉗,要是換了旁人,這一下隻怕已給扼得暴目吐
舌、碎骨而死。總算耿照天生怪力,死死扳住他的指掌,右手松脫刀柄,抓着少
婦往身後一抛,嘶吼道:「老——老胡!」

  胡彥之一腿将四人掃倒,飛身上前,堪堪接住少婦。

  少婦軟綿綿的纏在他懷裏,敞開的襟口透出一陣陣溫膩馥郁的幽甜乳香,依
稀見得襟裏雪峰傲人已極,連乳溝都硬生生擠成清淺一線,酢脂堆溢到鎖骨下,
滿懷都是綿軟玉乳。

  老胡将她一輕放在一旁凳上,低喝道:「快逃!」她小手揪緊他的衣角,嗚
咽道:「我……腿軟啦,站……不起來。」兩排濃睫輕顫着,杏眼一閉,怕得滑
下淚來。

  眼看耿照單膝跪地、面色脹紫,胡彥之當機立斷,讓少婦斜倚着凳上另一名
僵坐的茶客,雙足連蹴,封了地下四人的穴道。正要飛身去救人,忽聽少婦一聲
驚叫,原本坐在她身邊、似被迷藥制住的那名茶客,陡然間動了起來,回臂将她
攫入懷裏;胡彥之應變極快,回身一掌拍去。

  這掌輕飄飄的不帶風聲,茶客脖子一歪,右手扼着少婦粉嫩的脖頸,左手揮
掌相迎。雙掌相接的瞬間,「喀啦」一聲,茶客的右臂骨應聲折斷,呆滞的面上
一陣扭曲抽搐,忽如遊園夢驚、入世還陽,表情突地豐富了起來,一怔之後,倒
地大聲喊痛。

  胡彥之将少婦拉過,腳尖一踢茶客背心,踢得他暈死過去。

  他心中一凜:奇怪!這人出手不像全無武功,掌法确是一流好手的架式,怎
地内力如此不濟?将少婦安置于另一張桌畔,随手将周圍人等的穴道都點了。腦
後「啪」一聲勁響,胡彥之拔劍一格,飕飕飕的一陣,鞭索繞着劍身纏卷幾匝,
鞭梢忽朝胡彥之面上一昂,噴出一股腥臭毒液。老胡松脫長劍,側頭避過,長劍
被鞭索拖了回去,那奇異的鞭梢兀發出「屐屐屐屐」的單調的聲響,一邊扭曲顫
動,宛在活物。

  鞭索的末端是一隻纏了鞣革的長柄,彷佛遍生鱗片。握着鞭柄的,正是原本
縮在櫃台下直打哆嗦的茶肆夥計。

  夥計一揭鞭子,從響尾鞭梢下取下長劍,青白的面孔原來不是出于害怕,而
是天生如此。長長鞭索如水一般流下、像蛇一樣盤起,環着身周籁籁抖成了偌大
圈子。胡彥之隻看了鞭子一眼,便知這茶肆裏所有東西,都在那條鱗皮響尾鞭的
攻擊範圍之内,無論躲到那一處都難以幸免。

  而鞭索不比刀劍,在技藝精純的人手裏,鞭梢輕輕一掃,便能帶下一塊新鮮
的皮肉,瞄準人身如咽喉、軟骨、腰腎等柔軟處,輕則筋摧肢殘重則殺人取命。

  他見識過天門鞭索一脈的能爲,對長鞭的威力知之甚深。安排這樣一個人埋
伏在此,終于讓胡彥之能稍稍正視這場逼殺。

  在少婦與小耿之間,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然而隻消一動,毒蛇般的響
尾鞭稍所點,可能是他的雙眼、可能是少婦的咽喉,抑或小耿的後腰命門。這賭
注稍微大了些,至少超過眼下所能負荷。

  他将手腳放軟,四肢百骸松到了極處,強攝起焦急之心,面露微笑:「所謂
真人不露相,搞了半天,總算等到正主兒啦。」他把全身的靈活者集中到面上,
除了誇張的表情,四肢五體就像半截枯木,靜得毫無生機。這爲使對方的殺氣失
去目标,在這種情況下出手,對方形同把先機交到他的手上。

  「夥計」淡淡一笑,青白的臉上波紋不驚,既非驚異,也無欣喜,同樣是一
片死寂。

  「胡大爺客氣。我定是犯了什麽錯,否則方才那一鞭,原該取了胡大爺的性
命。」口氣自尊自大,神态卻無懈可擊。他想讓我覺得他是個忘形之人——胡彥
之暗歎一口氣,在對手的秤盤上添了一枚砝碼。

  「銀錠。」他笑得一派輕松:「我以落羽分霄天元掌的掌勁,将銀錠打入台
中,豈是一名鄉下茶肆的夥計能徒手撬出?可惜閣下稍一不察,居然在這種小地
方露了陷。要不方才那一鞭,又或是那鞭稍之毒,我可能真的躲不過。」

  那人想了一想,還是搖頭。

  「這就沒法兒了,要殺胡大爺,我真需要那枚銀錠。」

  胡彥之臉色一微變,強笑道:「是麽?就算你練有守風散息的奇功,可以從
外物受的形貌、變化、以及殘留的真氣,準确測出施力者根基修爲、内息特性、
甚至是外人所不知的運勁法門,難道……我就不能诓騙你嗎?」

  那人淡淡一笑,面如霜映。

  「除非胡大爺隻出一成功力,如此守風散息難免誤着。」

  胡彥之額沁豆大汗珠。身後不遠處,耿照氣息将盡,仍扳不開虬須大漢的手
掌,喉間迸出痛苦嗚咽。胡彥之并未回頭,額汗卻更加明顯;趁他偶一失神,夥
計單臂一抖,環繞周身盤成數匝的鞭索飕然飚出,如風似電!

  胡彥之本能地一躍而起,銳利的鞭風掠過身側,爆出一蓬碎布白花!

  他慘叫跌落,抱着左腿連滾幾圈,從靴筒外扯落一條被打爛的厚革綁腿,衣
裢之下滲出鮮血。鞭梢不過輕掠過腿側,卻把皮綁腿、靴筒、褲管等一并打爛,
更打得他皮開肉綻、重傷了左小腿。

  長鞭宛若神龍,凄曆的破風聲臨空矯矯,盤繞着掃向後進,鞭梢掃過虬須大
漢手肘,骨肉應聲二分!肘臂被削斷的一瞬間,指掌肌肉一縮,耿照被斷手扼得
仰頭拱腰,如鋼片般結實的身體用力蹦緊、劇烈抽搐,齒縫間迸出長長的悶嚎,
似将斷氣。

  「小耿!」

  胡彥之忍痛爬起,赫見鞭索旋繞而回,硬生生拉掉了一名端坐之人的首級,
又朝自已卷了過來!他奮力一跳,腦門卻撞上了茶棚的茅頂橫柱梁,刀似的鞭風
再度從右小腿側掠過。

  他摔下地面掙紮着滾了開來,又從衣褂下拉出一條破爛扯裂的皮綁腿,瞠脹
的雙眼溢滿血絲,脖頸粗紅,口裏不住發出荷荷聲響,涎汗同流,點滴如注。

  鞭風着體之痛,竟連老胡也抵受不住。

  ——原來那人鞭梢噴毒的伎倆,隻是一條計。

  隻有武功練不到家的人,才會用毒當作輔助。然而響尾鞭梢的卻是使對手錯
估其本領的陷阱,以他的鞭法造詣,根本不須用毒。

  「可……可惡!」

  「鎮東将軍府賬下,隻有一名使鞭之人……」胡彥之幾将嘴唇咬破,萬般艱
難地說:「敢問閣下,是不是靖波府内人稱『神鞭無敵』的古雙魂古老爺子?」

  那人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方才拉掉的那顆腦袋,才是靖波府神武校場之主神鞭無敵古雙魂。古老
爺子使的是一柄四尺十三節的寶塔雷神鞭,與在下的響尾鞭大相徑庭,胡大爺隻
怕錯得離譜。」言下之意,是指雷神鞭大不如響尾鞭了。

  胡彥之依言望去,果見地上那顆頭顱皓發銀眉、下颌方正,深刻的嘴角抿着
一抹果毅剛強,更像是傳言之中年近六旬的神鞭老英雄。然斷首處烏紫一片,并
無慘血,面色也已微微發青,顯是死去多時。

  「在下冷北海,人稱『奎蛇』。區區賤名,敢辱胡大爺清聽。」

  胡彥之當然知道「神鞭無敵」的成名兵刃是一口三十六斤重的硬鱗鋼鞭,先
前不過是随口套話罷了,豈料竟套出了古雙魂古老爺子的首級。

  須知鎮東将軍慕容柔的幕府之中,多是東海首治靖波府的武林名宿,那幫世
家子弟名聲大于實,真要較量手底下的功夫,胡彥之所忌僅嶽宸風一人。倘若這
名自稱「奎蛇」冷北海的神秘殺手是嶽宸風所派,殺了同幕爲僚的神鞭無敵古雙
魂,嶽宸風那厮如何向鎮東将軍交代?

  「你……究竟有什麽企圖?」胡彥之咬牙道:「嶽宸風派你前來,你卻殺了
古雙魂古老爺子,難道不怕嶽宸風處置你?」

  那「奎蛇」冷北海面露微笑,淡然道:「誰說古雙魂是我殺的?待胡大爺死
後,世人隻知神鞭無敵古雙魂是天門掌教的關門弟子、策馬狂歌胡彥之胡大爺所
殺。此中因由,自是耐人尋味。」

  胡彥之見他并未否認,心中一凜:「這批殺手,果然是嶽宸風的人!怪了,
他從那裏弄來這些個旁門左道?」首疑已釋,餘話慢來,眼下當以救人爲先。他
徑自扶桌站起,一跛一跛走向耿照。

  冷北海見他大刺刺地背對自已,青臉驟寒,薄唇一抿,響尾鞭裂風旋動,唰
的劃開冰冷凝肅的空氣,這回不現牽制下盤,鞭梢直取胡彥之的後腦!

  胡彥之的身形,倏然消失不見。

  鞭梢卻未落空,胡彥之原本所在處飛來一條闆凳,響尾鞭一擊之下,登時爆
成飛粉;木屑尚未落盡,又是一條闆凳飛至,正撞上鞭勁疾吐——頃俄之間,長
鞭接連擊碎數張桌椅,整間茶鋪煙塵彌漫,如堕五裏霧中。

  冷北海反應極快,手腕一抖,響尾鞭旋繞而回,将前後門守得水洩不通,心
中疑惑:「奇怪!他雙腿已傷,卻怎能如此神速?」忽聽胡彥之大笑:「想不通
麽?瞧瞧這個!」

  冷北海一聞聲息便即揮鞭,感覺便是打到了什麽東西,卻無法辯清。猶疑間
一物破霧擲來,他以鞭卷至足畔,隻覺入手頗沉,卻是胡彥之被打爛的皮綁腿之
一,裂開的綁腿夾層裏露出一條條泛着鈍光的長錠子。

  「這是……鉛條!」

  他一身藝業全系于「守風散息」這門奇妙武功,出神入化的鞭法不過手段而
已,真正使他百戰不殆、得以在買命榜中位列前沿的,其實是這種無孔不入、精
準神秘的感知術。

  從目标戰鬥過的現場、用過的兵器,甚至是摸過的一隻茶杯、睡過的一床枕
席便能洞悉其根基深淺、内息特性,猶如裸身示人,一出手便能攻其最弱,是足
以令世間所有學武之人提心吊膽的魔眼。

  ——「刺探」與「估算」,正是「奎蛇」冷北海最可怕的克敵之法。

  現在他赫然發現:自已嚴重低估了胡彥之的輕功造詣。以他留在銀錠上的内
息推測,這人絕對不可能擁有這般神出鬼沒的輕身功夫,簡直……簡真就像白日
移影、梁間滑行的幽魅一般!

  「且慢!留在……銀錠上的内息,銀錠……」

  ——「守風散息」的估算,幾乎不可能出錯。

  ——除非隻出一成的功力,如此則難免誤差。

  他不敢相信胡彥之那掌隻用了一成之力,但逼命一瞬,已不容猶豫。

  冷北海是一名相當出色的殺手,相信條理而毫不固執,随時保持調整的彈性
——他無法看穿胡彥之鬼魅般的行蹤,卻知耿照身處何地,長鞭「唰」地一揮,
欲使圍魏救趙之計;蓦地銀光一閃,鞭柄上突然失去重量,長長鞭索應聲飛去。

  能由柄索相連之處一劍斬斷舞動中的長鞭,除了高超的劍術、精純的内功,
更有一等一的手眼身法。

  他忽然想起:觀海天門之内,傳有一部名喚「律儀幻化」的輕功,據說練成
之人不僅能平地飛行、易形換位,更能增益根基,使内力修爲一日千裏。倘若胡
彥之練成「律儀幻化」,則繼天門祖師雲來子之後,數百年精通此功的觀海第一
人!

  冷北海終于失去一慣的冷靜算計。

  他汗流夾背,卻仍不肯放棄,從鞭柄中抽出霜匕,轉身接戰。

  胡彥之用劍柄磕飛他的匕首,左掌劃了小半個弧,輕飄飄印上冷北海胸膛,
渾似流螢不沾羽,點對發勁若雷霆,轟得刺客血霧醺天,仰頭倒飛出去!

  「瞧好了!這才是十成功力的『落羽分霄,天元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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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5: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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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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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2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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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廿九折 過山黃貉 牽機赤血

  強敵終于倒地,胡彥之不敢耽擱,飛也似的掠至耿照身邊。

  扼在耿照喉間的斷掌青筋糾結,肌肉一束一束贲起,幾近扭曲,顯然已在離
體前被人施了某種刺激筋脈的怪異手法,五隻鐵指皮繃骨立如痙攣般劇烈收縮,
牢牢嵌入頸間肉裏,勒得肌膚透出青醬紫色,頸動脈浮凸鼓動,猶如陷網之魚。

  耿照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身子微微抽搐,似将斷息。

  胡彥之本以爲無巧不巧,細查之下才知連冷北海揮鞭斷手,都是整個狙殺行
動的一環,勒頸的斷掌難以取下,若以刀劍硬将它支解,勢必傷及耿照的頸脈,
進退俱是兩難。

  它拄劍而起,目光陰霾,忽地搖影掠出,長劍架上一人的頸側。

  「站起來。」

  利劍加頸,那人乖乖起身。胡彥之神色森冷,押人回到耿照身畔,厲聲道:
「解開那雙手上的禁制!再玩什麽花樣,休怪我無情!」

  那人咯咯掩口,笑得花枝亂顫:「忙什麽?人都咽氣啦,救了也白搭。」雪
白的襟口顫出一片眩人的乳浪,竟是那名美少婦。

  她一反先前擡眸顫抖、楚楚可憐的模樣,明明容貌衣着均未改變,卻像變了
個人似的,柳眉斜撩,杏眼靈動,紅豔豔的櫻唇微微噘起,襯于酥白雪膩的傲人
身段,一颦一笑都是風情;小小的鵝蛋臉兒看起來十分年輕,還留有一絲芳華正
茂的青春少女氣息,妩媚的模樣卻十分老成,渾身滿溢着瓜熟蒂落的少婦風情。

  胡彥之冷冷一笑,美少婦忽然颦眉輕呼,白皙的頸背已被劍尖刺破,沁出一
點飽膩殷紅,更襯得膚光勝雪,倍顯精神。「你再多說一字廢話,我便削掉你一
隻右耳;數到三你還不動手,便再添一隻左耳。耳朵削完了就換鼻子,鼻子削完
了再換手指。」他冷冷的道。

  「一!」

  美少婦咬牙狠笑,心不甘情不願地握住斷掌,也不見動什麽手腳,那鐵一般
揪緊的五根指頭忽然松開,耿照胸膛一鼓,仰頭嗚嗚吞息。

  「小耿!你怎麽樣了?」胡彥之不敢貿然撤劍,低頭急喚。

  耿照雙目緊閉、四肢癱軟,尚不能言語,但胸膛不住起伏,呼吸漸複如常。

  老胡稍放下心來,好不容易又有了說笑的興緻,斜睨少婦:「不容易啊你,
那兩位什麽什麽蛇的賣命火拼,還不如美人蘭指一拂,我是走了眼。姑娘是哪條
道上混的,也拿個嶽宸風的好處,來幹這買命榜的營生?」

  少婦輕拂膝裙,嬌嬌一笑,哪有半分殺手買命、道中火拼的模樣?舉手投足
渾似初爲人婦的鄰家少女,春情滿溢、含苞吐蕊,說不出的嬌羞襯喜。「奴家姓
符,名叫符赤錦,也有人管叫『血牽機』。」

  她歪着粉頸微颦柳眉,支頤側首:「這個诨名兒,奴家不喜歡。從前奴家的
爹爹,都喊奴作『寶寶錦兒』,你……你若是答應不告訴别人,奴家……也讓你
這麽叫。」說着雪顔蒸霞,連頸間都泛起淡淡酥紅,當真是膚如凝脂,動靜都掩
藏不住。

  胡彥之看得目瞪口呆,幾乎忍不住替她鼓掌叫好。美貌的女子他見多了,煙
視媚行有之、騷浪淫蕩有之,可在利劍加頸之下還忒愛演、又演得如此之生動自
然,既嬌羞又妩媚,此姝可說是絕無僅有的一個。

  但「血牽機」符赤錦這名号,他卻十分陌生。

  若非信口胡謅其後必有難以測度的來曆。曹無斷持有珍稀材料鑄成的怪兵;
冷北海鞭法高明,更練有難得一見的奇術「守風散息」;還有把玩着半截斷臂、
言笑晏晏的美貌少婦符赤錦……打從進入茶鋪以來,可說是到處都透着古怪。

  老胡正轉心思,卻見符赤錦單手托腮,滿目依戀纏着他撒嬌。

  「奴家到底是哪露了餡兒,教胡大爺看破了手腳?」

  胡彥之冷笑道:「你換了村姑的妝扮,卻忘了換鞋子。」

  符赤錦笑道:「這個不算。不是忘,是别人的鞋兒奴家實在穿不慣,髒也髒
死啦!胡大爺眼也忒賊,這便讓你給盯上了?」

  胡彥之哈哈大笑。

  「瞧了你雙紅繡鞋,也算眼賊?你費心喬裝改扮,卻忘了襟裏的那件織錦桃
紅小兜,可不是尋常村姑能穿得上。要說露餡,那處露得才多哩!」伸手往胸前
一比,誇張地劃了個棉被疊山似的大弧,一雙賊眼色迷迷的,口中啧啧有聲。

  符赤錦才知自己一番做作,老早就被他識破,平白饒上了亵衣奶脯,讓胡彥
之大飽眼福,不由得雙頰滾燙,一路紅到了雪膩膩的胸口肌膚,連忙伸手揪緊衣
襟,怒極反笑:「胡彥之,奴家記住你了!」舞袖拂去,那斷掌驟然一合,悠然
又鎖住耿照的喉頭!

  胡彥之挺劍急掠,怒喝:「你幹什麽!」卻已救之不及。

  她側首讓過,頸畔曳開一抹細細血痕,點足退到了虬髯大漢身後,兩雙玉一
般的小手翻飛如蝶舞,「啪啪啪!」連拍幾掌,原本端坐不動的大漢猛一擡頭,
殘剩的左臂如電揮出,抄刀堵住了胡彥之!

  胡彥之硬闖不過,連發數招,那人始終身不離凳,臂膀、腰腿給抹了幾劍,
攻勢絲毫不減。寬闊的肩後隻露出一雙清澈妩媚的翦水瞳眸,符赤錦裙飄袖揚,
竟也未作壁上觀,隻是身形被虬髯漢子遮去大半,看不清她究竟做了什麽。

  老胡想起先前虬髯大漢與小耿鏖戰時使的是斷掉的右臂,一般的靈活自如,
猶如慣用之手。世上有幾人能左右開弓、正反皆能?除非是背後有人操縱!登時
醒悟:「是你搞的鬼!」

  虬髯漢子身後,傳來符赤錦銀鈴般的清脆笑語。

  「來,胡大爺!快來見過閻浮山飛鳴寨的當家、人稱『鐵斧撼宇』的許季山
寨主!」她咯咯笑道:「在奴家近期炮制的傀儡之中,這具時最滿意的了,筋血
暢旺、走脈靈敏,搬使起來利落稱手,可惜被你們弄壞啦!」

  東海境北的閻浮山胡彥之沒去過,飛鳴寨的惡名倒是聞名已久,據說是一夥
窮兇極惡、殺人不眨眼的劇盜,當下無所顧忌,劍尖一顫,于重重刀影中「噗」
灌入那虬髯大漢許季山的胸膛,直如燒紅的刀子刺入牛羊脂,長劍透背而出,挾
着鮮烈橫猛的血腥氣。

  符赤錦「咭」的一聲嗤笑退走,飽滿晃蕩的酥胸距染血的劍尖僅隻一寸,小
巧的繡紅鞋尖若蜻蜓點水、蜂鳥尋花,粗布外裳下紅裙翻舞,婀娜的身影又沒入
垂坐的人影當中。

  胡彥之不欲纏鬥,正要俯身救耿照,背後一名茶客又揮掌攻來。老胡火冒三
丈:「躲在人肉盾牌後頭,算什麽好漢?」符赤錦兩雙素手按在茶客背門,左旋
右轉,既像浣紗又像揉茶,腰如擺柳、乳生驚濤,說不出的詭麗動人;百忙之中
撲哧一聲,抿嘴笑道:「胡大爺傻啦?奴家本不是好漢,隻是個弱女子。」

  茶客隻是尋常鄉人,不比惡貫滿盈的許季山,胡彥之不欲傷他,倒轉劍柄,
肘接臂彈之間真氣鼓蕩,左臂便如鐵鞭一般,掄風直進。人肉傀儡不知疼痛,筋
骨強度卻遠不如鶴着衣的關門弟子,登時被打得踉跄倒退,潰不成軍。

  符赤錦咋舌:「好橫的拳掌!胡大爺打死人啦。」将茶客一推,雙手雖離背
心,他卻依舊蹬腿揮拳,朝胡彥之撲去,隻是懸絲傀儡斷了線,頭兩拳還挾有些
許蠻勁,手腳一旦伸出,再收回時便渙散起來,搖頭晃腦一陣,才散架似的五體
投地。

  胡彥之三兩下便擺平了一個,麻煩卻未休止。

  符赤錦改變戰術,花蝴蝶般穿梭在桌凳之間,繞着胡彥之打轉,所經之處東
撥一下、西弄些個,那些呆滞的茶客鄉人便「登」的彈了起來,揮拳往胡彥之撲
去。

  也不知她是如何操控,随手輕拍幾下,賣菜的大嬸、挑擔的貨郎……怎麽看
都不像練過武的普通百姓,起手居然也嚴謹有度,絕不含糊,不分男女老少,打
的都是人身要害,招式手法如出一轍;攢拳并指,動作精準細膩便是胡彥之武功
高強,亦不敢逞強硬受,投鼠忌器之餘,轉眼間即被人肉傀儡圍住。

  胡彥之周遊天下,見多識廣,知道有「躺屍拳」,「役鬼功」一類的武技,
專門制人筋脈關節,臨陣時忽然施展,能教敵手自掴一記耳光,又或倒踢自己一
腳,被傳得詭秘重重,其實隻是「分筋錯骨」與「借力打力」兩門手法的混用組
合罷了:壓按特殊的穴位以幹擾脈流,觸發身體非自主的反應,再使用挪移借力
的招數制敵,在武學中又被成爲「授形法」。

  授形法的原理并不出奇,放眼近日東勝洲,也有幾個傳承久遠的流派對此專
研甚深,其中不乏神來之筆,但就胡彥之記憶所及,卻無一家與符赤錦所用的手
法相似、效果又如此神奇驚人的。

  須知授形法針對,乃是活生生的、具有行動能力之人,中招者在打鬥之際受
制于分筋刺脈、倒分挪移的精妙招式,一時身不由己,并非真有什麽鬼神附體、
移魂奪舍的離奇事。

  而符赤錦操控的人裏,有近乎被下藥昏迷、不通武功的鄉人,有斷臂失神、
全無痛感的綠林好手,這些人在她手裏仿佛掌中傀儡,無分軒轾,一般的方便好
用,随手一碰操縱自如,能與耿照、甚至胡彥之這等高手過招。

  如許季山這般數百斤的巨漢,若無自主之力,以符赤錦之嬌小婀娜,連教她
背着許大寨主走路都有困難,何況是像操縱布偶一般,搬弄着與高手相鬥?任憑
胡彥之想破了腦袋,也無法透析其中的手法。

  然而,對付授形法卻有個颠撲不破的訣竅,百試百靈。隻消避免肢體碰觸,
又或者以兵刃相鬥,便毋需擔心被授形法所制;又或自己的修爲遠高于對方,自
也不怕分筋透脈及借力打力的路數。

  胡彥之不懼授形法,卻緩不出手搭救耿照,漸漸煩躁起來:「我将這裏的人
全殺了,看你玩得出什麽花樣!」

  符赤錦格格笑道:「那感情好。隻是胡大爺的動作要快些,好一會沒氣啦,
你那小兄弟怕又再死了一回。」

  情況危急,胡彥之暗忖:「罷了罷了,今日萬不得已,隻能少傷人命!」暗
提内元,便要施展極招,忽地腰間一緊,被人張臂抱住,卻是先前暈倒在櫃台前
的疤面大漢。

  那人與曹無斷、冷北海是一夥,老胡自無顧忌,揮掌拍落,打得疤面漢子脖
頸一歪,如爛泥般軟軟垂落,頓時斃命,然而雙臂卻像鐵箍般牢牢箝着老胡的腰
至死不放,力量大得出奇。

  胡彥之目光掃過小耿頸間的短掌,心中一凜:「不好!」奮力擡腿,踢得疤
面漢子的脊背一隆,胸中爆出骨碎的悶響,下盤仍一時難脫;掙紮之間,五六名
茶客撲疊上來,如挂屍般拖住了他左右兩臂。

  符赤錦笑嘻嘻的,從重重人影後飄了出來,玉一般的白皙小手隔空蓋住他雙
眼,由上往下一抹。肌膚雖未相觸,但她幼嫩的掌心暖烘烘的,溫濕滑膩中蒸騰
着一股幽蘭馨香,正是女子懷腋乳間等羞人秘處,最最動人的芬芳。胡彥之眼前
一黑,明明意識清醒,靈魂卻像自氣體裏被抽離出來,一時間天旋地轉。

  「胡大爺睡吧!您倦啦,快些閉眼歇息,讓奴家好生伺候……」

  符赤錦的聲音似從極遠處傳來,隔着溫暖沉厚的深水,仿佛有回到了孕育化
生之處,徜徉在母親腹中羊水裏的摸樣……

  胡彥之閉目垂首,苦苦與鋪天蓋地而來的異種沉倦糾纏,意志力終于沖破身
體禁制,睜目振臂,将一衆糾纏的茶客震飛出去,雙手重獲自由!他一把攫住符
赤錦的皓腕,拉至身前,咬牙嘶聲道:「你!快撤了那隻鬼手!要不……我殺了
你!」呲目垂首、宛若獸咆,令人聞之股栗。

  符赤錦被他滿布血絲的怪眼一瞪,嬌軀不覺微顫;忽地微笑,以指撫頰,歪
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奴家在想,天門掌教鶴真人知不知道他最得意的弟子、
當世僅存的唯一傳人,竟有這獸一般的面目?」

  胡彥之雙目暴瞪,「嗷」一聲吼,右掌曲成虎爪,叉向她嬌嫩的喉頭!

  符赤錦被叉得昂頸懸起,小巧的繡紅鞋不住踢蹬,痛苦的神情不過一瞬,右
掌微擡,又由上而下往胡彥之面前抹去,他眼前再度一黑,心神渙散。

  便隻這電光火石般的一窒,符赤錦雙手握住了他的右腕,腕間的陽池、内關
兩穴如受針攢,無數細小的氣針竄進手少陽三焦與手厥陰心包兩處經脈,體内充
盈的真氣卻一下子失去本能,并未應運護體,似乎侵入的非是外物,氣針瞬間走
遍全身,逐一接管各處。

  胡彥之滿面錯愕,眼睜睜看着自己一寸寸将她放下,鐵一般的虬勁臂膀全不
聽使喚,仿佛是他人之物。

  女郎纖細修長的脖頸猶在他掌間,符赤錦雪面煞白,飽滿的酥胸急劇起伏,
神情卻毫不驚慌,姣好的唇線抿着一抹淘氣的笑容,仿佛惡作劇得逞的小女孩。

  「幸虧胡大爺見多識廣,奴家才能逃過一劫。」她咯咯輕笑:「你以爲,奴
家使的是躺屍拳、役鬼功一類的功夫,胡大爺仗着自己功力精純,遠勝奴家,不
怕被分筋刺脈的手法所制,這才放心與奴家拳拳相接罷?可惜,奴家這門『血牽
機』并非是那種唬人的障眼法,是很高深的武學哩!」

  胡彥之全身氣血運行如常,真力猶在,卻似被封了周身要穴,動彈不得。偏
又與點穴不同,并不是一點力量都使不出,更像是被人刻意擾亂了輸送意志的通
道,盡管心中不斷送出命令,四肢百骸實際接到的卻極少極少。

  他緊盯右掌,不斷命令它用力束起,扼死懷中笑意盈盈的嬌美女郎,平日再
熟悉不過的五根指頭卻隻是痙攣似的微顫着,猶如撫愛一般,不住輕觸女郎的雪
頸。

  「你……到底是誰?」胡彥之漲紅鐵面,額際頸間青筋浮露,終究還是徒勞
無功。

  「沒良心!」她嗔怪似的瞟了他一眼,笑中帶着一抹嬌羞,随手從髻上拔下
一枚發簪。「都說與你聽了,奴家名喚符赤錦。小時候爹爹呀,都管叫『寶寶錦
兒』。」

  那簪子長逾四寸,尖端銳利如針,遠看以爲是荊枝,通體泛着涸血一般的烏
沉鈍光,顯是鎖功針一類的惡毒器械。簪頭雕成了小小的蛇首形狀,昂頭吐信、
七寸遊離,有股說不出的涼膩鮮活。

  符赤錦含笑經簪尖刺入胡彥之右臂根部,約莫肩腋相交之處。奇的是那個位
置并無要穴,也不是什麽重要的脈點,針尖入肉,胡彥之激靈靈地一痛,左臂突
然行動自如,還未動念,已本能抓住簪子;符赤錦輕按着頸間老胡的巨靈掌,一
眨眼又剝奪了他的行動能力,簪子分分刺入,一邊笑着誇獎:「胡大爺真是好漢
子!這鎖功針入體最是疼痛,難得胡大爺一聲不吭。」将簪子一搠到底。

  那處是無筋無穴的三不管,滿滿都是健碩肌膈,尖針皮肉硬碰硬,痛得胡彥
之汗冷漿迸,齒逢間死咬着長長的一聲低吼,虎軀劇顫。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
咬牙罵道:「他媽的!你鎖的是哪一門的王八功?刺在這不知所謂的鳥地方!老
子……」

  符赤錦封了他周身大穴,教老胡硬生生吞下一長串污言穢語。

  眼見大功告成,她似是松了口氣,從襟裏摸出一條細練的小小金墜,重新貼
肉帶好。細雪般的頸肌環着一圈金線,意外襯得膚光益白,連金鏈子的澄黃輝茫
也變得柔和起來。雞心似的實心小墜在腴沃的乳肌上彈跳幾下,撞得白酥酥的膩
乳一陣震顫,淺細的乳溝被黃金的分量壓得一沉,金墜如置于半融的雪花酥油之
上,微微下陷分許,外廓被柔軟的乳肌輕輕咬住,不再動搖。

  茶鋪另一頭,冷北海扶着撞爛的桌凳顫巍巍起身,慘白的瘦面上濺滿點點血
珠,模樣十分狼狽。

  符赤錦噗哧一笑,挑眉斜乜:「這樣還打不死,冷老七,你也長進了。」

  「姑……姑娘客氣。」冷北海勉強支起身子,艱難地盤坐調息,破碎的前襟
散開半幅,露出内裏的綴磷軟甲。若無此寶,他恐怕已斃于天元掌之下。

  符赤錦走到耿照身畔,攏裙側身蹲下,素手一拂斷掌,無根鐵指立時松開。

  眼見耿照雙目緊閉,一探他胸口脈搏,不覺驚呼:「哎呀,居然還有氣!這
人……莫不是九命怪貓?冷老七,比起他來,你可丢臉了。」

  她起身拍了拍手掌,一派輕松自在。

  「雖有波折,總算完成任務,咱們回去交差吧。」

  「此……此番姑娘立了大功,卻是踩着我黃島兄弟的血肉屍體。」身後,冷
北海突然開口,虛弱的語聲冷冽依舊,似是強忍着極大的不滿。「姑娘的血牽機
絕學如此陰損,用在那些個無知鄉人身上不妨,那地土蛇譚彪卻是本島下屬,雖
非姑娘的紅島所轄,卻也是帝門中人,豈能做傀儡來使?」

  「你還記得我是紅島的主人?」

  符赤錦面如桃花,麗色生春,笑意卻一寸寸褪去。

  「從剛才到現在,你喊我『姑娘』,這便是你們黃島的規矩?我若是口口聲
聲喚何君盼作『姑娘』,隻怕你要與我拼命。還是在你的心目中,躲在部下身後
一事無成,要人保護的才是主子,身先士卒的便不是?」

  「小……小人知錯。」冷北海勉力調勻氣息,按膝俯首:「但姑娘的言語辱
及本島神君,恕小人鬥膽,不敢再聽。」

  符赤錦闆起俏臉,冷哼道:「你叫我什麽?一犯再犯,掌嘴!」

  以冷北海之傷重,自問沒有忤逆他的本錢,更不遲疑,提掌「啪」重重扇了
自己一耳光,扇的淤腫破碎,淌下一抹血污。

  「神……神君恕罪。」

  「方才若不能得手,再來便是你了,何況是地土蛇譚彪?」符赤錦冷冷道:
「任務失敗,生不如死。此間的取舍思量,還輪不到你冷老七來教訓本神君!」

  冷北海無語。符赤錦懶得再理他,一腳踢得耿照翻身俯卧,敲了敲背上的寬
扁琴匣,自言自語道:「這裏頭裝的,不知是什麽事物?」抓着他後頭衣領,一
把提了起來,不覺詫異:「怎地這般沉?」

  她自由修習血牽機秘術,一遇活體便随手施展,别的小女孩玩泥狗木偶布娃
娃,小符赤錦玩的卻是活生生的小雞小鴨,年歲稍長一些,舉凡婢仆乳娘和貓狗
驢馬,在她眼裏俱是傀儡玩偶,是閑坐無聊、閨閣呢語間可以随手把玩、自得其
樂的事物。

  那血牽機的奇特内勁如千絲萬縷、動念即至,她伸手往耿照後頭一拂,牽機
勁便似絲蟲入體,耿照雙目兀自緊閉,身軀卻站立起來。符赤錦一手按他頸椎,
另一隻小手自琴盒的縫隙間摸進背門,氣針與耿照周身的氣脈相接,輕輕往前一
推,耿照便垂頭走到胡彥之身邊。

  「來,同胡大爺打個招呼,胡大爺可疼你啦,爲了你,弄到這步田地,好慘
呢!」她任意推挪,還真讓耿照舉手揮了幾下,一邊操弄,還側着小腦袋同他說
話,恍若玩着心愛布娃娃的小女孩,捏細的語聲别有一番童趣。

  胡彥之要穴受制,神智卻十分清醒,暗罵:「他媽的!這小娘皮瘋的厲害,
老子真倒了八輩子的黴!」

  符赤錦繼續對着耿照自言自語:「來,聽話,給姐姐幫個手。」小手運化推
移,耿照彎腰伸手,插入老胡臂下,将他直挺挺的舉了起來。

  符赤錦笑逐顔開,喜道:「真是親寶寶!你比許大寨主根骨更好,是天生的
傀儡之材,姐姐帶你回島,練成了如意身,咱們一輩子都不分開,好不好?」側
耳做傾聽狀,忽地俏臉飛紅,笑哧一口:「呸,你這小壞東西,淨轉下流心思,
好不要臉!」

  胡彥之聽得毛骨悚然,欲沖開被封的穴道,無奈那枚鎖功蛇簪刺得蹊跷,一
運功便痛得渾身汗濕,卻一無所獲。符赤錦笑道:「胡大爺真是好漢!要不是你
非死不可,用來煉成如意身,定也好用的緊。」笑顧冷北海:「我先走一步了!
那尾鈎蛇若沒咽氣,記得一并帶上,莫誤了與當家的約期。」

  冷北海雙掌橫疊胸前,兀自盤膝調息,右頰腫起,面色陰沉,并未接口。

  符赤錦嘻嘻一笑,玉臂舒展,控着耿照往鋪外走去。驟然幾聲嘶鳴,硬蹄刨
地如鐵,原本拴在鋪外的三匹駿馬不知何時竟掙脫了束縛,甩鬓狂奔進來!

  符赤錦失聲驚呼,連忙一擰小腰避了開來。危急間不忘運掌一推,以防剛到
手的玩具被踏的四分五裂。當先那匹駿馬沖入鋪裏,接連踩壞幾雙長凳,被驚得
左突右撞,忽兩人立起來,龐大的身軀頓成血肉活牆,将耿、胡二人與符赤錦隔
成兩邊。

  耿照叉着老胡撲前幾步,握住蛇簪一伸手,迅速無倫的拔了出來!

  胡彥之痛得仰頭狂嚎,旋又急喘着大笑:「小……小耿,拔得好!」

  符赤錦才知耿照早已恢複意識,隻是一直隐忍不發、伺機擺脫控制,氣得臉
都紅了,一拍馬臀飛躍鞍頂,揮掌朝他腦門拍去:「賊小子,找死!」耿照轉身
以琴匣相迎,淩空數道掌全拍在匣子上,血牽機的氣針縱使無孔不入,卻拿堅若
金鐵的百年烏檀沒轍。

  符赤錦邊閃躲馬匹邊追趕,但耿照動作委實太快,幾次出手都隻能打中背後
的木匣,反震得她掌心刺痛,隐隐發麻。兩人繞着滿鋪的桌椅東奔西竄,蓦地一
聲震天巨吼,屋頂簌簌落塵,老胡終于沖開穴道,從他懷中一躍而起,翻身跳上
馬背!

  胡彥之馬術精絕,胯下駿馬掙紮一陣,陡地踏蹄人立,調頭朝符赤錦奔去!

  這下換符赤錦驚叫躲避了,連冷北海也掙紮着逃開來。趁此良機,耿照回頭
奔出茶肆,見一騎不住在鋪前打圈,馬背上伏着一名面色青白的瘦弱少年,正是
阿傻。他攀着馬缰籲籲作聲,被拉着繞了幾圈,終于制服馬匹,一躍而上。

  「多謝你了,阿傻!」耿照回過頭去,盡量讓阿傻看見嘴型,又揚聲大喊:
「老胡——」

  胡彥之策馬奔出,沖阿傻一豎拇指,笑道:「好樣的,老子欠你一回!」

  阿傻雙手揪着耿照的衣角臉上猶有餘悸,突然抖顫着咧嘴,一時難以自制,
竟大笑起來,嗓音雖暗啞怪異,神情卻是緊繃後的無盡酣暢。耿,胡二人一愣,
四目相交,也跟着想起來,原先對阿傻的芥蒂俱都抛到九霄雲外。

  雙騎并肩絕塵,掀着薄土黃霧一路馳遠,風裏隻餘三人豪邁爽朗的笑聲,久
久不絕于耳。

  符赤錦咬牙切齒:「這幫混帳!」鬓發散亂,一縷烏絲自白皙的額角垂落,
雪肌披汗,模樣十分狼狽。眼角餘光見冷北海自懷裏取出一枚蛇形号筒,無聲無
息轉身抓去,點了他的穴道。

  冷北海瞠目倒地,符赤錦淩空揮袖,穩穩接過抛落的号筒,收入纏腰間隙。

  「神君你……」

  「失敗的是你們這幫廢物,可不是本神君。這麽巴不得人家知道嗎?」她怒
極揮掌,抽鞭似的拍在馬頸之上,血牽機神功到處,連馬匹都前蹄一軟,撲簌簌
的跪倒。符赤錦翻身飛上鞍頂,一扯馬缰,懊惱得狠抽狂蹴,飛似的沖了出去。

  「若追之不及,看本神君剝了你的皮!壞事的畜生!」

  她兀自咒罵不休,忽聽身後一聲炮響,一道黃芒蛇焰自茶棚中升起,直射入
薄暮晚空,融入宵紅帶紫的餘輝之中。

  「可惡!」符赤錦靈光一閃,登時醒悟:「原來那尾鈎蛇尚未死絕。這幫天
殺的狗奴才!」但已經來不及回頭滅口。轉念又想:「那三人必定會躲開火号,
以免撞上伏兵。這樣更好,哼!」缰繩甩動,往龍口村的方向急馳而去。

  她騎術精湛,鞋尖踩着馬蹬,蛇腰打浪,臀股離鞍,俯低身子減低風阻,不
意傾出一雙白皙耀眼的雪乳,半球逆風彈動,連襟内的蓮紅肚兜也裹不住,滿滿
的乳肉顫跳不休,幾乎溢出襟口,煞是好看。

      * * *     * * *     * * *     * * *

  奔馳之間,胡彥之心思飛轉,暗忖道:「據聞慕容柔是出了名的雷霆鐵碗,
目中連一粒沙粒也容不下,鎮東将軍府中決計不能圈養這些邪魔歪道。難道……
這幫妖人真不是嶽宸風所派?」連神武校場的古雙魂亦慘死在蝰蛇冷北海的鱗皮
鞭之下,雖說冷北海的暗示有栽贓嫁禍之意,卻益發顯出此事可疑。

  想起符、冷二人口中的紅島、帝門、當家等,胡彥之心中一凜:「莫非是赤
煉堂派出的殺手?」以那美貌女子符赤錦的武功行徑,更像七玄界的妖魔鬼怪,
但無論是鎮東将軍府或赤煉堂雷家,都萬萬不可能與七玄界中人合作。」

  正想着,遠方忽傳兩聲炮響,一前一後,落日盡頭升起橙黃色的蛇狀煙花;
相隔不久,又再度炮響,隻是這回卻在更西之處。耿照大喊:「老胡,你看!」

  胡彥之逆風笑道:「浮仙鎮那廂,十之八九藏有伏兵!這幫妖人蛇裏蛇氣,
卻沒料到咱們不去浮仙鎮,正所謂蛇鼠……」

  他突然閉口噤聲,眼神從錯愕、意外,最終沉落下來,陷入一股難言的陰冷
之中——蛇。

  鈎蛇、蝰蛇、蛇煙花,如響尾蛇的鱗甲長鞭,以蛇爲号的組織門派……

  胡彥之神情嚴肅,對耿照大聲喊道:「小耿!你或是流影城,近期可有招惹
七玄中人?」耿照愕道:「七……七玄界?沒有啊!我不……」

  陡地會過意來,雙眉一挑:「你是說,方才那些是七玄界的人?」

  胡彥之沉吟不語,片刻後才接口:「東海境内隻有一個以蛇爲标記的組織,
正是七玄之一的帝窟!據說五帝窟隐藏在一處名爲環跳山星羅海的秘境之中,門
主之下另有五島神君,俱是七玄界中有數的高手。」

  「星羅海?」耿照喃喃道:「那是什麽地方?是如飛瑤島等五島奇英一般,
也在海外麽?」

  老胡搖頭。

  「不知道!我也沒去過。東海老子可說是走遍了,無一處叫環跳山的宗派,
更無什麽港灣湖泊叫星羅海的,這肯定是掩人耳目的黑話,但那性符的小娘皮自
稱神君,說是什麽紅島之主,賴皮蛇也提到帝門中人,看來是八九不離十了。」

  「難道他們……是爲了赤眼而來?」耿照逆風大吼。

  「不知道。」老胡兩手一攤,大搖其頭。

  「五帝窟絕迹多年,有風言說是被正道中人消滅,最起碼也是元氣大傷、半
死不活了,這才毀了與外界互通聲息的唯一關哨,從此再無人能出入環跳山星羅
海。按理七玄中人要奪妖刀,也輪不到五帝窟先出手!」與腦海中浮現的見聞逐
一印證,更覺得詭秘重重,暗忖道:「紅島主人若指火神島赤帝神君,那是姓符
沒錯……但應該是火日玉精符承明,哪兒來的血牽機符赤錦?說是女兒年紀也不
對。」

  「黃島該是土神島無疑,可黃帝神君也不叫何君盼,更加不是什麽要人照看
的小姑娘,這些是打哪兒冒出的西貝貨?」

  他苦思難解,急馳中喉頭一甜,忽然嘔出一大口鮮血,若非及時抱住馬頭,
隻怕已滾落馬背。「老胡!」耿照面色不改,忙探手抓住他松脫的馬缰:「你怎
麽了?」

  胡彥之與嶽宸風對過一掌,雖以天元掌力卸掉紫度雷絕的霸道掌勁,又得程
太醫悉心治療,内傷卻無法在短時間内愈合,再加上鎖功簪造成的損害,又迫不
得已運功沖開穴道,傷上加傷,路途颠簸之下,再也壓抑不住。

  「别……别停!」他雙手環抱馬頸,死咬着一口血,閉目低道:「快……快
到龍口村去!」

  三人繼續奔馳,不多時便見到前頭一片燈火通明,暮色間矗立着一幢幢竹籬
茅頂的屋舍,高低錯落、節比鱗次。耿照離鄉雖久,卻認得村口的一棵老槐樹,
樹冠逆影與夢中的依稀仿佛,隻是周圍的景物已有不同。

  「龍口村到了!」

  其時夕陽并未全沒,但一眼望去,村中戶戶窗闆縫裏均透出燈光,道路中、
廣場上靜悄悄的,連一條野狗也無。耿老鐵的房子在村後溪畔,打鐵鋪子臨着溪
水,方便淬火生爐。耿照本想直奔家中,豈料老胡雙手一松,競從馬背上滾了下
來。

  耿照一勒馬缰,與阿傻雙雙搶下,一左一右挽起老胡,見他跌得一臉血滲沙
點,所幸隻是皮外傷,趕緊就近挑了一戶人家,急急拍門。「有人在嗎?有人在
嗎?」耿照呼喊一陣,屋内始終毫無動靜,本欲推門一探究竟,老胡卻動了動指
頭,指着一旁放落的窗闆。

  耿照二人登時會意,阿傻将窗闆一掀,卻見屋内收拾得幹幹淨淨,陳舊的木
方桌上點着一支齊眉粗細的牛油大燭,燃得隻剩拇指長,燭台、桌頂爬滿燭淚,
顯是燃燒已久。

  角落的炕塌上,倚窗坐着一名年輕男子,穿着莊稼人身上常見的衫褲布鞋,
上身的短褐衫子袖長及肘,其外并無罩衫、襯子一類,可說十分簡樸,男子低頭
不動,似是睡熟,仔細一看,他胸膛微微起伏,輕細的呼吸聲亦清晰可辨,并非
是死屍。

  但耿照卻覺得一股說不出的怪。

  「太……太幹淨了!」

  男子絕不超過二十歲,面貌清秀白皙,甚至可說是十分英俊,臉部的肌膚光
滑細膩,連一粒豆斑疤痕也無;眉毛似是經過精心修剪,斜飛入鬓,不見一根雜
毛叉生,簡直不像是活生生的人。

  他的衣着也怪。雖是莊稼漢打扮,然而短褐也好、布鞋也罷,全是簇新的,
仿佛是靈堂前燒化的紙偶一般,假的混無半分真實之感。耿照目力極佳,遠遠便
見得男子低垂的頭側插着一根細細金針,正想上前察看,突然嘩啦一聲,似是有
人打翻了什麽東西。

  「我去後頭看看。」他對阿傻比着手勢:「你保護老胡。」阿傻點了點頭,
以肩膀支撐老胡半邊身子,扶他坐上闆凳,右手按着腰後的明月環刀,雙目四下
巡梭。

  耿照掀開吊簾,見廚房地上碎了一把陶壺,後門支支呀呀的搖晃着,打翻陶
壺的人卻已不知去向。他自後門蹿出,赫見門外一輛雙駕馬車,車内并置兩具棺
材似的長木箱,内襯的絲綢軟墊,被睡出一個隐隐約約的人形輪廓;與其說是棺
材,更像是放置名貴刀劍之用,隻是以木箱的尺寸,所貯恐怕是人而不是刀劍。

  再往前約莫三四間房舍之後,也停着同樣款式的馬車,一樣無人看守……更
遠處的屋舍後恐怕也是如此。耿照滿腹狐疑,忽然掠過一念,不由得毛骨悚然,
返身奔回屋内,見老胡睜眼擡頭,似是恢複了意識,急得大叫:「老胡,我們快
走!這……這是埋伏!」胡彥之雙目尚未完全聚焦,勉力瞥了屋内的年輕男子一
眼,悶聲低道:「他……那人,是死的?」

  「不!」耿照面色煞白,回頭急道:「那是炮制過的活傀儡,就是符赤錦說
過的如意身!村頭的這些房子裏恐怕都預放了一具如意身,她……她早料到了我
們會來這裏!」

  胡彥之猛地警醒,扶着兩人的肩頭掙紮站起:「快……快走!此地不能留,
我們趕快離開!」

  忽聽門外幾聲長嘶,騎來的那兩匹駿馬不知被做了什麽手腳,側身倒地、口
吐白沫,眼見不能活了。

  就在同一時間,炕邊的窗闆被悄悄推開,伸入一雙幹癟如柴的手臂,将年輕
男子頸子間的金針拔起,男子渾身一顫,猛地擡起頭來,忽從炕底拔出一柄青鋒
劍,和身直撲三人!

  老胡首當其沖,随手拔出阿傻腰後的明月環刀,另一手搭着耿照的肩頭,铿
铿锵的與男子對過十餘招,雙方攻守兼備、法度嚴謹,一時竟鬥了個旗鼓相當。

  那具年輕俊秀的「如意身」仿佛不知疲累,出劍越來越快,老胡初初驚醒,
手腕指掌不夠靈活,對招間被他一纏一絞,明月環刀堅然落地;男子乘勢一劍刺
來,老胡不閃不避,側頸讓劍鋒拉出一道長長血痕,攢指成拳,一記重重搗入男
子心口!

  男子身子一拱、雙腳離地,摔落時屈膝趴跪,整個人伏在地上抽搐,再也站
不起來。胡彥之彎腰拾起明月環刀,猛然穿牆刺出,隻聽得窗闆外一聲慘叫,一
名仆役裝扮的矮小老頭被刀鋒貫穿背門,登時斃命。

  「快……快走!」老胡拔刀還鞘,面如淡金,唇畔淌出血絲。

  「嗯。」耿照帶着兩人穿出後門,将馬車上的長箱拖下丢棄,将老胡安置在
車廂裏,駕車飛快沖出道路。遠處忽有煙塵逼近,來人身影看不真切,但裙袂獵
獵飄揚,似是女子裝扮。

  「那妖小娘皮追來啦!」老胡急急掀簾,撫胸道:「往……往水邊去!咱們
找地方渡江,才能擺脫小妖婦!」說完立刻靠着廂闆盤腿閉目,頭頂漸漸冒出氤
氲白霧。

  他必須争取時間盡力恢複。

  倘若符赤錦有能耐先移走整座村莊的人,安排衆多如意身在此等候,隻爲了
預防茶鋪的第一線伏殺失敗,還有第二道防線可堪彌補;那麽,他有充足的理由
相信:前方還有第三道、甚至第四道的伏線。

  而那具「如意身」的實力,則令胡彥之心驚肉跳。

  根基深厚、反應靈敏,要說有什麽美中不足的,就隻有「無人操縱」而已。

  他不敢想象方才若是符赤錦在屋裏,那場戰鬥的結果會往哪個方向發展。符
赤錦在茶鋪中所展現的實力,尚不到五成,關鍵之處便在于傀儡素質的良莠。

  ——橫疏影承諾的援軍呢?是全都被消滅了?還是她根本就不曾派遣?

  「可……可惡!」

  拉車的兩匹馬發足狂奔,但耿照畢竟沒有染紅霞黑夜驅車的本領,輪軸在碰
撞間不住發出令人膽寒的崩裂聲,車廂彈撞之劇烈,離翻覆僅隻一線。

  夕陽剩下地軸彼端的最後一抹暈紫,夜之灰翳爬上天穹。嘩啦啦的流水聲已
近在耳畔,馬車沿着河邊狼狽急沖,前頭忽然亮起兩點熾螢,似是火炬的光芒。

  「有……有人!」耿照回頭大吼:「老胡!渡頭……渡頭有人!」

  車尾吊簾被灌入車廂的狂風刮起,銜尾急追的符赤錦雖在龍口村耽擱片刻,
但随即又跟了上來,馬車畢竟不如單騎迅捷,雙方差距越縮越短;再繼續下去,
被追上也隻是時間的問題,胡彥之歎了口氣。

  「沒辦法了,先上渡頭找船去!」他扶着車門探往前座,沉聲道:「一會兒
你跟阿傻想辦法上船,我看着你們下水,待收拾了那窩蛇,立即便追上去!」

  「不行!要走一起走!」

  「一起走誰也走不得!」老胡抓緊他的肩頭,忽然神秘一笑。「你别忘了,
老子一早便安排了伏兵,到時真要拍拍屁股走人,哪個灰孫子也攔不住!你們兩
個拖油瓶别來壞事,老子還有幾十年的安生日子好過!」

  馬車沖出道路,轟隆一聲巨響,車轅撞碎在渡頭的界碑上,拉車的兩匹馬一
折一死,拖得殘骸零星四散。車中三人及時跳了出來。隻見那渡口十分簡陋,搭
着一條浮橋伸入水中權作碼頭,碼頭前有一頂茅草遮篷,篷後隻系着一條小舟,
更無其他船隻。

  草篷之前,插着兩支一人多高的火杖,燃起沖天烈焰,照的四周明亮如晝。

  一名白發老人踞着一條陳舊長凳,冷冷地注視三人。

  老人的膚色黝黑如鐵,白須白眉,身穿寬大的白麻褐衣,袍袖寬如鶴翼,腰
間系着一條蒲草繩子,衣襟大敞,露出瘦骨嶙峋的癟肋胸膛;下身穿着褲腳肥大
的松垮白白麻質地的荷葉逍遙巾。

  裝束似是逍遙林野的深山高隐,倨傲乖張的眼神卻透着一股煙嚣火氣。

  老人身後的地面插滿長長短短的兵器,小至刀劍鞭斧、大至槍矛棍棒,呈半
月形環繞着闆凳,連成了高低錯落的銳角屏風。一個人縱有十六支手,恐怕一次
也使不了這麽多兵刃。耿照不明就裏,恭恭敬敬朝老人打了個揖,朗聲道:「老
丈,我們有急事要渡河,能否請老丈通融些個,把船借給我們?」

  老人理都不理他,冷哼一聲,目光越過耿照的頭頂,直視他身後的胡彥之。

  「你便是胡彥之?是天門鶴老兒的徒弟,那個策馬狂歌胡彥之?」

  胡彥之淡淡一笑。

  「晚輩正是。」

  「這便不會有錯了。」老人點了點頭,怪眼一翻,冷笑道:「那你知道老夫
是誰?」

  「知道。」

  「哦?」老人稀疏的白眉一軒,幾绺垂在額頭前的散發無風自動,似是他目
中所綻的精光凝成了實體,一瞬間劃出銳利勁風。「你……識得老夫?」

  胡彥之還未接口,河面上忽然「砰!」一聲炮響,澄黃蛇焰再度沖上天際,
回映出一艘緩緩駛近的大船,船上人影晃動,船工的呼喝聲清晰可聞,似正下帆
舉槳,準備靠岸。

  老人臉現不耐,啧的一聲,似對大船、黃焰等甚感厭惡。

  「便是原本不識,現下也該知道了。」胡彥之笑道:「前輩乃是五帝窟符老
宗主座下、統轄西方金神島的白帝神君薛百勝,昔年與蒼帝神君肖龍形并稱帝門
雙璧、左右戰神,以一手『蛇虺百足』的神功縱橫七玄界中。當年與前輩一戰,
家師至今仍時時提起,囑咐晚輩道中遇見,定要多多拜上您老人家。」

  這老人正是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勝,人稱「銀環金線」,乃五帝窟一脈有
數的前輩高人。

  至于「帝門雙璧」、「左右戰神」雲雲,卻是胡彥之随口胡說。那蒼帝神君
肖龍形二十五年前即爲五帝窟公認的第一高手,号稱「蒼島戰神」,薛百勝雖年
長許多,排名卻始終在肖龍形之後。

  老胡之師鶴着衣未接掌青帝觀之前,與薛百勝有過一場君子劍決。薛百勝成
名極早,其實「蛇虺百足」的奇功已有所成,而鶴着衣卻是大器晚成之屬,自然
讨不了便宜,相鬥不過百餘合,即爲薛百勝所敗。

  鶴着衣不以爲意,經常與胡彥之說起此事,極言「蛇虺百足」的厲害。「爲
師就是太笨了,資質驽鈍,非要到了三十歲以後,根基曆練俱有長進,才能與此
功一較短長。」

  「那老子呢?那老子呢?」胡彥之難掩心癢,卻故意裝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模
樣。

  「你啊,可惜就是太聰明了。」身形高大的垂老道人搖了搖頭,似是十分遺
憾。「恐怕要到四十歲以後,才能是「蛇虺百足」的敵手。日後若是道中遇見,
定要離此人遠遠的;真要避不過,記得謙恭執禮、盡力退讓,要不就擡出爲師當
年敗戰的糗事,跪地求饒,以圖全退。切記!絕不可與此人交手。」

  胡彥之嘴上不服,心裏明白得很:牛鼻子師傅是個不說空話的人。

  他手心裏捏了把冷汗,強自鎮定。薛百勝卻眯眼仰頭,露出一抹緬懷之色,
片刻才道:「符宗主、肖龍形、鶴老兄……這些名字許久沒聽見啦,竟也有些懷
念,我是老了。」低回片刻,撫着膝腿道:「老夫與令師也算是故人了。你死之
後,老夫定會親自送你上真鹄山,你盡可放心。」

  「若有人因此很感動的,請前輩務必告訴我。晚輩想看看都是些什麽人。」

  耍嘴皮歸耍嘴皮,胡彥之卻無一刻不動心思,暗自推想:「他跳過小耿、阿
傻不問,頭一個便找上了我。難道……招惹這幫人的,竟是老子?不對,牛鼻子
師傅與他不算有仇,聽老銀蛇的口氣,殺了老子似乎還挺對不起故人,折扣既不
能打,就送點小禮物什麽的……」

  擡頭見那艘大船緩緩靠岸,船舷處有水手抛出纜繩,四、五條大漢躍上浮橋
套纜系繩,拉纖似的将船頭拉近。近處細瞧,那船并沒有想象中的巨大,初看以
爲是五桅沙船,其實不過是條單桅江舟,吃水平淺,但甲闆設有舒适的艙房,是
江上常見的客貨船隻。

  江舟泊穩,船上水手架好橋闆,從艙裏迎出一名黃衫女郎,簇擁着上了岸。

  那女郎約莫十八九歲,生得一張巴掌大小的瓜子臉蛋兒,下颌尖尖、皮膚細
緻,模樣十分端麗秀美。

  她腰如細柳,個頭雖不甚高,身段卻頗爲窈窕出挑,一身明黃單衫柳黃裙,
裏外包得嚴實,猶如書香門第的閨秀;領上圍了圈雪紗細絲領巾,竟連交襟處的
一小片肌膚鎖骨也不露,但巾上支起鵝頸似的半截雪項,細直挺秀,骨肉勻停,
行走間約束裙腰的系帶長長曳地,當真是坐牽織草、行歸落花,說不出的優雅好
看。

  女郎踏上橋闆,裹着雪履羅襪的小小腳兒差堪盈握,其時不興纏足,尤其行
走江湖的女子多爲天足,女郎足形修長織美,尺寸卻小得可愛,望之惹人遐思。

  她身邊始終有七、八條錦衣大漢環繞,裝束雖不盡相同,但身上都有一色的
暗金绫綢,或束腕或圍腰,或結巾作帶,個個生得精壯結實,顯然都是練家子。

  衆人來到草棚邊,似是礙于薛百勝的威儀,無一敢近。一名蓄有燕髭、神情
精悍的中年漢子抱拳附身,恭恭敬敬道:「鐵線蛇杜平川,見過老神君。」

  薛百勝冷哼一聲:「你們說要打頭陣,老夫讓你們打;說要守西大路的浮仙
鎮赤水古渡,老夫也讓了。現而今,老夫連這半片草棚、一條闆凳,也留不住了
麽?」

  杜平川長揖到地,語帶還是一貫的平穩,神情不卑不亢:「老神君息怒。我
家神君一見信息火号,便即趕來,想與老神君并肩作戰,絕無他意。黃島上下一
片誠心,尚請老神君明鑒。」

  胡彥之心想:「看來這年輕姑娘便是小妖婦口裏的何君盼了。奇怪,黃帝神
君何蔓荊算算年紀也該是七老八十的老妪了,怎能有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兒?
況且女兒尚能随母姓,但何君盼無論是内外孫女,卻都不能姓何。」

  卻聽一把溫柔動聽的細膩嗓音道:「薛……薛公公,是我不好,見得火号一
起,便讓杜平川他們起錨,思慮不周,請您莫要生氣。」她口氣怯生生的,倒也
非驚慌失措,隻是略微拘謹,似不慣當着衆人之面說話。

  杜平川低聲輕道:「在人前須稱呼『老神君』。」

  何君盼彎睫一顫,低聲道:「我……我知道了。」

  但薛百勝聽到那一聲「薛公公」,乖張嚣戾的模樣微微一斂,眉目間溫和許
多,冷哼一聲,别過頭去,随口道:「忒多人擁着她跑上跑下,還當你們神君是
三歲孩兒麽?不知所謂!」杜平川躬身應道:「老神君教訓得是。」

  渡口前一聲馬嘶,一騎跳蹄而止,鞍上翻落一抹婀娜裳影,氣勢洶洶,正是
符赤錦。「三島神君都齊啦,胡彥之,你好大的面子!」她一撩粗布長裙,連露
出内裏的半截紅緞下裳也不在意,荑尖一指,冷笑道:「這厮弄死了我一具如意
身,我要将他碎屍萬段,誰都不許争搶!」

  薛百勝目中精光暴綻,轉過頭來,森然道:「娃兒,你好大的口氣啊!」

  符赤錦正在氣頭上,冷笑還口:「老神君,奴家是娃兒沒錯,可也是紅島的
神君!」薛百勝重重一哼,嗤笑:「赤帝神君很了得麽?在五裏鋪失了手,來這
兒逞什麽威風!」黃島衆人一片哄笑,何君盼蹙起蛾眉,嗔怪似的瞥了一眼,杜
平川立刻出聲斥喝,衆人才閉了嘴。

  符赤錦俏臉漲紅,咬牙道:「老神君教訓得好!我符赤錦在那兒跌跤,便要
從哪兒站起來!」織足一點,揮掌拍向胡彥之!

  騰地長空鳥影飛嘯,迳朝她腦門抓落,總算符赤錦沒氣得理智全失,及時從
袖中翻出一對明晃晃的分水峨嵋刺,铿地一聲接住鳥影,卻是一隻鐵鏈飛撾。鐵
鏈的一端握在薛百勝手裏,他冷冷道:「符赤錦!你這是目中無人,定要和老夫
過不去了?」符赤錦咯咯嬌笑:「哪兒能呀!奴隻是……」霍地轉身一刺,利尖
徑取老胡。

  胡彥之低頭避過,薛百勝勃然大怒:「冥頑不靈!」也不見起身探手,身後
一杆丈八蛇矛「呼!」直刺符赤錦面門,二人竟隔着兩丈之遙鬥了起來。

  老胡權衡情勢,決定從最弱的一環突破缺口,低聲道:「我動手制住穿黃衫
的姑娘,你腳程快力氣大,先帶阿傻上船,攔阻的通通掃落水底!聽到了沒?」

  耿照皺眉:「那誰來開船?」

  「老子會!」胡彥之眨眨眼:「這種船我一人就能駛。我沒跟你說過我上過
船當過水手麽?」耿照忍不住歎息道:「你的人生也未免太精彩了……」語聲未
落老胡已振臂躍出,直撲碼頭上的何君盼!

  誰也料不到他重傷之餘,還有這等驚人的行動力,隻聞疊聲呼喝,何君盼身
邊的護衛已倒成一片,不是被老胡掌劈要害、足踹頭臉,便是反抗時被他運勁震
倒,竟無一人能沾到衣角。

  那鐵線蛇杜平川稍好一些,與老胡換過幾招,章法、招式頗爲不俗,掌上勁
力卻大大不如,被老胡使了個虛招,一腳踢飛了出去。「此人……怎地如此之不
濟?」胡彥之沒料到這條臨時想出的三腳貓計策竟輕易得手,大喜過望,欺身上
前,一掌扣住了何君盼的肩頭!

  這娟秀的妙齡神君嬌怯怯的弱不禁風,老胡不敢制她死穴,隻抓住左肩處,
頓覺掌中的肩頭渾圓細小,柔若無骨,小巧得令人生憐;便是隔着層層外氅、羅
衫,仍能感覺她的肌膚無比滑膩,直如敷粉,仿佛握着一團熱乎乎的膩軟溫綿。

  何君盼似是不通武藝,身體姿态完全不是一名武人該有的架勢,便如尋常閨
閣女子,通體無一處不是破綻,毫無應變之能,渾身簌簌顫抖。

  胡彥之強抑着開口安慰她的沖動,正想回臂入懷,脅迫衆人就範,何君盼忽
然擡頭,低聲道:「放開我!」小臉煞白,秀目裏卻蘊有怒意。老胡心道:「原
來是個烈性女子。」益發覺得可愛,不加理會,轉頭大叫:「小耿!快過來!」

  何君盼怒道:「大……大膽狂徒,竟……竟敢這般無理!」她連生氣都是細
聲細氣的,拼命挪開身體不與他碰觸。老胡心中一怔,不由失笑:「原來你氣的
不是被人挾持而是給男人碰了身子。」笑道:「姑娘見諒,我不是有意得罪。」

  何君盼蹙眉道:「你不放開,便是有意!再這樣,我要打你啦!」

  胡彥之哈哈大笑,眼看耿照已掠近船頭,黃島衆人投鼠忌器,都不敢攔阻。

  何君盼将右手攏在袖中,隔着袖布格開老胡右掌,老胡「咦」的一聲抖腕欲
擒,居然抓之不及。她提起左掌,照定他的胸口虛劈了一記,胡彥之猛被一股巨
力撞得倒飛出去,鮮血濺滿前襟!

  何君盼脫出禁制,另一廂薛、符兩人早已罷鬥,薛百勝飛撾一出,利爪深深
刺入耿照左肩,被鐵鏈一路拖下船來,疼得他失聲慘叫,雙手死死抓着鏈頭,幾
乎痛暈過去。阿傻拔出明月環刀,被黃島衆人逼至船頭一角,被擒也是時間早晚
而已。

  老胡差點被打暈過去,所幸何君盼無甚經驗,出手拿捏不定,并未将胸骨打
折,但她根基之深、掌勁之強,遠在冷北海等人之上;光以内功之精純,甚至還
勝過了精擅血牽機的符赤錦。胡彥之今生所遇女子中,竟數不出一個内力比她更
高的。

  薛百勝收攏鐵鏈,提起一具置槍的盤頂石磨,将耿照壓在底下,壓得他口角
溢出鮮血沫子,一邊冷笑:「若無幾把刷子,怎能做得黃帝神君?年輕人,她這
一手『過山刀』的無形刃,滋味可好受罷?」

  胡彥之苦笑,勉力收聚丹田裏的餘勁,緩緩撐地站起。

  背後,符赤錦咯咯笑道:「老神君,這厮狡猾得緊,先将他料理了,奴家再
向老神君好生賠禮,恭恭敬敬聆聽您的教訓。」忽然素手覆額,舉目遠眺,喃喃
自語道:「咦,怎地又有船來?何君盼,你們黃島是開煙花鋪的麽?放個不休,
要是引來了不該看、不該聽、不相幹的人等,豈非自找麻煩?」

  何君盼輕蹙柳眉,似是惱她無禮,又嫌她神态輕佻,索性閉口不答。杜平川
拍去身上灰塵,平靜接口:「符姑娘,若無火号指引我等也找不到此間。是了,
本島派冷北海等與姑娘一道,于五裏鋪埋伏,火号既出,怎地卻隻有姑娘一人追
來?」

  符赤錦冷笑:「一死兩重傷,俱是這厮幹的好事。」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盤桓
太多,笑道:「老神君,這是您的場子,便交由您來發落。再有旁人來打擾前,
趕緊逮了這三人,打發交差。黃島的也沒意見罷?」

  眼看河上那艘船越來越近,何君盼點了點頭。杜平川拱手道:「都按老神君
的意思。」

  薛百勝冷睨着胡彥之:「年輕人,老夫于令師也算是江湖故舊,便看這椿,
你死前老夫可以答應你一件事。」胡彥之抹去嘴角血漬,咧嘴笑道:「晚輩要的
不多,想與前輩借艘船渡江,順便請您讓一讓。」

  符赤錦「咭」的一聲,嗤笑起來,隐帶着一絲恨意,似還記着如意身之仇。

  薛百勝上下打量着他,胡彥之夷然無懼,撣了撣染血衣襟,一臉滿不在乎。

  「好。」良久,薛百勝嘿的一聲,放落踞腿,大馬金刀地跨凳直視,目光如
刃:「隻消你從老夫手底下走過一百卅七合,平了令師當年之數。老夫,便放你
過江!」


          第三十折 背水一戰 深溪同途

  此話一出,衆人盡皆色變。

  符赤錦俏臉一沉,怒道「老神君,你這是什麽意思?」杜平川爲防兩人一言
不合,又動起手來,趕緊緩頰:「老神君,萬一有什麽閃失,斷難向那人交待,
況觀海天門自诩正道,當年剿滅妖刀後,便領着頭與七玄翻臉,率先消滅了狐異
門,栽贓嫁禍、卑鄙下流,不是什麽好東西,何必爲了這厮與自家人過不去?」

  薛百勝疏眉一挑,怪笑道:「自家人?誰是自家人?能向老夫發号施令的隻
有五帝窟的宗主。那人是什麽東西?他的事,關老夫屁事!」

  符赤錦寒着臉哼笑道:「好啊,老神君英雄了得,盡早與那人分個高低,也
好替大夥省事。還是今年的九霄辟神丹老神君便不要服了?」薛百勝面無表情,
眯眼隻瞅着她,片刻才慢慢吞吞道:「世上隻有你符家之人沒有資格說這話。」

  符赤錦如遭重擊,身子微微一顫,面色陰沉,不再言語,白皙飽滿的酥胸劇
烈起伏,幾乎将姣好的櫻唇咬出血來。

  胡彥之聽得蹊跷:「看來,這回五帝窟的高手傾巢而出,卻是受了一名外人
的指使,老銀蛇滿面不豫,心不甘情不願的,看來有把柄落在『那人』手裏。那
九霄辟神丹不知是什麽玩藝?」眼前唯一的生機便是與薛百勝打平一百卅七合,
比起浴血沖出重圍,老胡已心滿意足了,哈哈一笑:「晚輩想與前輩讨條闆凳,
歇歇腿兒。」

  草棚中隻有一凳,杜平川見機極快喚人從舟上取了一條來。

  薛百勝冷眼看着,哼笑道:「怎麽,死前還想要舒坦些個?」胡彥之振袍坐
下,笑道:「前輩坐在凳上,晚輩也不好多占便宜,咱們坐着打好了,誰要是離
了凳便算是輸。」其實以他受傷之重,若無闆凳支撐身體恐怕連一招也接不下。

  薛百勝是老江湖了,如何看不出他取巧?冷笑:「趴着打都行。老夫要離了
一寸半分便算是輸。凳腿讓你折了,也算我輸!這樣,你還有沒有話說?」

  胡彥之笑道:「要是前輩再借晚輩一對長劍,那就更好了!晚輩使雙劍的,
空手向前輩讨教,未免太過無禮。」

  忽聽「撲哧」一聲輕笑,猶如風過銀鈴,無比動聽。衆人吃驚回頭,發笑的
竟是黃島之主何君盼。

  她也知道這一笑甚不得體,連忙伸手掩口,玉靥飛紅。輕咳了兩聲,視線轉
向别處,彎睫眨巴眨巴地扇雲排風,一雙清澈分明的大眼骨碌碌的,反而更顯心
虛。

  衆人不忍令她難堪,一愕之後都裝着若無其事,連薛百勝也并無不悅。她自
己卻過意不去,猶豫一瞬,又低聲道:「薛公公,真是對不住。這人……真……
真賴皮。」說完,忍不住面露微笑。

  身旁諸人都笑起來,隻杜平川還是一貫的沉穩,低聲道:「在老神君面前,
需稱『老神君』才是。」何君盼也不辯解,垂眸輕道:「我知道啦。」

  胡彥之得美人一笑,自是精神百倍,接過薛百勝遞來的兩柄青鋼劍,奇道:
「咦,好薄的劍柄!」輕輕一交擊,輕笑道:「晚輩練有一路出責無回的劍法,
威力之大,連我自己都控制不住。少時若抵擋不住蛇虬百足,逼不得已而用之,
尚請前輩海涵。」

  薛百勝微微一怔,不覺失笑。

  「啧!老夫竟有些喜歡你了。來,廢話少說!死生有命、刀劍無眼,你留心
自己就好,不必替老夫擔心。」雙手微伸向後,骨瘦嶙峋的十根手指張開,宛若
龍爪,眯眼詭笑道:「來吧!」

  胡彥之道:「好!」劍尖交剪,徑取薛百勝頭頸要害!

  薛百勝身後成排的兵器突然「動」了起來——火叉、大斧、九曲戟、竹節鋼
鞭、劈水亮銀錾,各式長短兵器如波浪般接連倒落,紛至沓來,隻見薛百勝雙臂
挪移、腳踢肩滾,胡彥之不得不易攻爲守,舞劍左格右檔,硬是将此起彼伏的器
械反擊回去,似被圍在數人、乃至十數人間混戰,竟無一息之裕。

  「這……便是蛇虬百足?」

  須知胡彥之讨凳非是賴皮,而是經過精密計算的策略。

  兩人坐着交手,約定先起者爲敗,雙凳相距不過四、五尺,能容刀劍一類短
兵相接,槍、戟、鋼鞭等重長械便無用武之地。

  以他受傷之重,光以鋼鞭自身的重量揮擊,他便絕難招架;要閃避飛撾,镖
刀、小流星等飛索暗器,腰腿恐怕也有所不逮。利用闆凳将戰圈鎖死在五尺内,
應是他最爲有利的情況。

  誰知薛百勝仿佛渾身都長了手眼,腳跟往後一踢杆尾鐵戈,長一丈四的紅纓
鐵槍便由上而下倒落,槍杆的中心貼在他肩背上挪來滾去,槍尖便如鳳點頭般吞
吐晃掃,威力絲毫不遜于雙手平持。

  他雙手始終攏于肥大的麻布袖中,光靠肩肘彈撞,便将整排兵器操使如浪,
銳不可當;胡彥之被攻了個左支右绌,雙劍幾乎把持不住,一咬銀牙:「罷了罷
了!若再藏招,恐怕連三十招都撐不過,遑論百卅七合!」蓦地大喝:「前輩留
神,晚輩得罪!」

  雙劍一合,形勢倏地一變——雪崩似的燦爛銀光忽從他兩臂身側轟然傾落,
銳風呼嘯,刮面生疼,旁觀衆人禁不住退了一小步,漫天亂舞的長短器械一撞上
銀光便即潰散,薛百勝雙臂一振,被逼得也擊出兩柄薄刃長劍在手,袍袖翻飛,
硬撼胡彥之的銀波快劍!

  兩人均是以快打快,長劍交擊聲密如驟雨,無一刻稍停;杜平川等頓覺華光
刺目若千陽,交閃如電的劍刃回映着獵獵刮動的炬焰,快到連劍形臂影也不見,
兩人俱包在一團銀光之中,戰況難以廓清。

  耿照被盤頂石磨壓在凳旁,身處戰團最中心,看的矯舌不下。不隻因爲兩人
的動作太快太精準,攻勢猶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防守者卻能一一回擊,宛若
鏡映,而是老胡所用盡管是劍招,那潑風似的路數耿照卻再熟悉不過。

  「這是……無雙快斬!」

  在老胡手中使将出來,無雙快斬不止是快,更可怕的是一劍重過一劍,仿佛
前一劍餘勁未散,下一劍已狠狠砍至,薛百勝雙劍所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他畢
竟是年邁血衰,揚棄内息運化一味鬥快鬥狠,對風燭殘年的老人十分不利。

  蓦地老胡暴喝一聲,雙劍齊下,往薛百勝肩頭處斜斜砍落,勁力之強氣勢之
猛,壓得凳腳入地寸許,薛百勝不得不交叉接擊,兩柄劍猛被壓至胸前。

  胡彥之虎目暴綻精光,正要一鼓作氣将他壓倒,忽地兩脅劇痛,竟遭兩柄薄
刃青鋼劍貫入,喉頭一甜,一抹鮮血已溢出嘴角。

  薛百勝雙手持雙劍,正被自己牢牢壓制,除非他有四隻手,否則如何能夠?
胡彥之強忍劇痛,赫見薛百勝兩隻袍袖滑落肘間,露出一對鑄鐵般的黝黑手掌,
左右食、中二指間各箝着一柄薄刃青鋼劍;而雙手的中指與無名指之間,則箝着
另外兩柄、也就是刺入自己脅下的,與前兩柄一模一樣的薄刃青鋼劍!

  近距細看,薛百勝十根手指的指節比常人更長,骨節突出,指間的肌肉異常
發達,布滿突疣般的硬繭,尤其是箝着第二對劍的中指、無名指,其扭曲靈活的
程度,簡直就像第二隻、第三隻食指一樣。

  三指間不但能夾着兩柄劍與胡彥之過招,還能在架住來劍的一瞬間,将第二
對劍往下分刺,制住胡彥之。

  ——蛇本無足,若能憑空生出,必是不存在的虛幻之足。

  ——原來這就是蛇虬百足的真面目!

  胡彥之想起曾在平望都街頭見過的賣藝人的手法。賣藝郎中取八文銅錢來,
雙手各置四文握起,每每雙拳交錯、吹一口氣,則右手剩三文而左手變五文,如
此變換不休,有個名目叫「八仙過海」。

  他私下纏着郎中欲一窺秘訣,郎中将一枚銅錢置于指間滾動,又将銅錢平放
于掌心,翻掌朝下而錢不落地。「若胡大爺能練到以掌紋夾住銅錢,這門戲法便
是小成了。」郎中笑着說。

  「我不信。」胡彥之哼笑:「你能用掌紋夾住銅錢?」

  「小人不用掌紋。」郎中道:「小人練此道已超過二十五年,掌中每一條紋
路都練出了繭子,繭子又化成皮褶,最後竟成了一隻小小的皮膜口袋。小人一隻
掌裏能塞入五枚銅錢,八仙過海又有何難?」

  「精通百兵」不過是薛百勝的煙幕,如何羅列在後的各式長短兵刃,以及攏
住兩隻手的寬袍大袖一般,均是惑人耳目之用。

  ——蛇虬百足練的,其實是指力。

  不僅練到要持兵應敵,更須靈活如蛇,将兵器在指間自由變換。

  「我服了!」胡彥之哈哈大笑,鮮血混着唾沫淌下頸颔;薛百勝默然良久,
忽爾擡頭:「你這路劍法,莫非是天門劍脈的七言絕式『天階羽路自登仙』?」

  胡彥之又咳出幾口血沫子,無視兩肋正插着利劍,豪邁大笑:「差得遠了!
不瞞前輩,以晚輩内傷之重,使不出『天階羽路自登仙』。方才所用乃晚輩自創
的一路劍法。」

  薛百勝疏眉一挑。「那是你自創的劍法?」

  「正是。」

  薛百勝難掩錯愕,幾度欲言又止,半晌才垂眉道:「叫什麽名目?」語氣竟
自有一絲蕭索。胡彥之微笑道:「叫『寒雨夜來燕雙飛』。我那牛鼻子師父使劍
是天階羽路,飄飄欲仙。老子差得遠啦,也隻能混作兩隻傻鳥。」

  薛百勝嘿的一聲,拔劍撤手。胡彥之咬牙悶聲,仰頭滾落闆凳,單臂捂着肋
下傷口,欲拄劍起身,無奈内外交煎、新舊相疊,又吐出一口鮮血,半身染紅,
竟難撐立。

  「共是一百四十七招。」薛百勝淡然道:「你赢了,年輕人。你們走吧。」
起腳一蹴,石磨翻落地面。耿照被制住的穴道早已沖開,忙一躍而起,直奔出數
步才膝腿一軟,肩上創口之疼與胸背淤血之痛一起迸發,咬牙撐住疲軟的身體,
奔過去将老胡攙起。

  五帝窟衆人面面相觑,但白帝神君出口無回,何君盼低聲湊近杜平川耳畔,
粉唇輕合幾下,杜平川回頭一招手,阿傻便被放下船來。

  符赤錦咬着唇道:「老神君!你一人快意,卻要害苦五島之人!」薛百勝冷
笑道:「世上也隻有你符家之人,沒資格說這話!」符赤錦鐵了心要留人,纖足
躍起,居高臨下,揮掌拍向胡彥之的頭頂。

  薛百勝霍然躍起,右手五指洞穿闆凳,就這麽提着橫揮出去,與符赤錦隔空
對了一掌,側身道:「還不快走?」耿照與阿傻一人一邊,攙着老胡踏上碼頭,
直奔薛百勝的竹篙小舟。

  薛百勝知她血牽機的厲害,提着闆凳一指,兩人相隔足有四、五尺遠,冷然
道:「符家娃兒!老夫今日倒要看看誰能留得下他們!」符赤錦粉面煞白卻忌憚
蛇虬百足的厲害,不敢近身與他纏鬥。

  耿照等三人萬般艱難地來到船邊,正要下去,水面忽有一道淩厲刀氣,呼嘯
着劃水而來,所經之處白浪掀起數尺高,眼看就要将三人劈成兩半!

  「留神!」

  薛百勝感應氣機,未及回頭搶先飛起一腳将石磨踢過去,轉身時人已縱出,
左掌指間帶風,「呼!」一聲甩出一杆卅六斤重的九曲月牙戟,右手闆凳徑向刀
氣掃去!

  耿照等三人及時趴下,刀氣自頭頂掠過,轟然一聲,石磨、曲戟應聲兩分,
薛百勝揮凳一格,整個人被撞得倒飛丈餘,落地時不由得踉跄幾步,咬着一口鮮
血穩住身形,手中木凳一停,倏地四分五裂!

  「退……退下去!」他手撫胸口,讓耿、胡等三人先退下碼頭,一張黑黝紅
亮的面皮漲成紫醬色,渾身劇烈顫抖,似忍受着極其巨大的痛苦。杜平川看出異
狀,揚聲道:「老神君!可是丹效過了?」

  符赤錦蹙眉道:「應是爲擋那一刀,提運内力超過八成功力,辟神丹的效力
壓不住了。」想起一事,提聲叫道:「快盤膝坐下,散息于脈!越是運功抵抗,
不但白受苦,更将催化雷勁,後果不堪設想!須借外力方可壓抑。」腳步細碎,
繞過了胡彥之等,直往碼頭行去。

  薛百勝盤腿調息,忍痛一揮袍袖,厲聲道:「不……不必!你練那歹毒陰損
的武功,還想拿……手碰一碰老夫?滾開!」符赤錦停下腳步,慘白的臉上兀自
挂着一絲狠笑,索性閉口不語,卻不似要落井下石。

  河面那條漁舟越來越近,轉眼靠上岸來,船頭一前一後立着兩人:後頭那人
身形胖大、黑如鍋底,斜背着一隻巨大的烏漆刀匣;而前頭那人生得魁梧雄壯,
目似虎威,一身黑袍玉帶、披風飄揚,猶如微服出巡的功臣武将,頭頂卻以一隻
金冠束發。

  豪邁的燕髭須與書生氣的包巾玉钗合而爲一,普天之下唯此人不顯捍格,正
是鎮東将軍麾下武功首席、威震東海的八荒刀銘嶽宸風!

  船未停梢,嶽宸風已攜着殺奴躍上碼頭,撇了一眼薛百勝的狼狽模樣,微笑
道:「适才不知是老神君在此,這一刀竟未留刀。誤傷了老神君,在下好生過意
不去。」薛百勝面上紫氣大盛,嘴唇青白、渾身劇顫,已無餘力鬥口,苦苦咬牙
忍受,不吐一句示弱的言語。嶽宸風雙手負後,清了清喉嚨,朗聲笑道:「剛才
是誰說要放人的?」衆人皆不敢出聲。

  符赤錦妩媚一笑,妖妖娆娆地福了半幅,咯咯笑道:「誰敢呀?不過就是有
人犯渾,一時得了失心瘋。所幸主人神功蓋世,一舉擒賊,奴家真是佩服得五體
投地。」瞟了衆人一眼,見薛百勝自顧不暇,三島中除了自己,更無第二名能震
懾全場之人,領頭盈盈下拜:「紅島神君符赤錦,恭迎主人聖駕!」

  杜平川猶豫片刻,對何君盼使了個眼色,也率黃島衆人躬身下拜:「參見主
人!」

  嶽宸風哈哈大笑,一揮披風:「都起來,諸位不必拘禮。」大步走下碼頭,
行過薛百勝身邊時,見他渾身不住顫抖,不知是因爲痛苦太甚,抑或受不住這般
獻媚場景的屈辱。

  嶽宸風隻消輕輕一腳,便能踢死這麻煩之至的老東西——即便沒有九霄辟神
丹的禁制,薛百勝也不是他的對手,但此時此刻,殺死這頑固的老兒也許才是仁
慈太過。

  晚過兩天再發丹藥給他,足夠他一整年安分了——如果到時,他還沒被雷勁
貫體的痛苦給弄瘋的話,嶽宸風心滿意足的笑着,負手走向今晚的獵物。

  瞥見嶽宸風的一瞬,胡彥之忽然懂了。

  腦海中電光石火的一掠,他想起當日在雲上樓時,耿照所轉述的阿傻之言。

  阿傻的大哥與嶽宸風最後一次約鬥折戟台,阿傻兄弟倆身無長物,隻能以嶽
家列祖列宗的靈牌做抵押,阿傻的大哥說:「……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你
赢,從此這木牌底下的名和姓歸你。這,夠不夠份量?」

  嶽宸風回答道:「你早兩個月來肯定值,不過我近日才殺敗盤據環跳山的五
帝神君,降服人稱『伊沙陀之魔』的攝、殺二律仙,身價暴增,一條姓名隻怕不
夠……」

  阿傻讀的是唇語,以他當時的閱曆,不可能判别「環跳山」與「五帝神君」
是什麽,因此記的是同音異義的别字,并把「神君」錯記成了「神兵」,而後在
雲上樓當衆訴冤,耿照譯的便是同音别字,老胡因而錯失了關鍵的「環跳山」、
「五帝」等詞語。否則以其見聞廣博,早發現了兩者間的牽連。

  ----我近日才殺敗環跳山的五帝神君,身價暴增。

  ----五帝窟絕迹多年,說是被正道中人消滅,這才毀了與外界互通聲息的唯
一關哨,從此再無人能出入星羅海。

  江湖傳言并沒有錯,有一名「正道中人」不知以什麽方法打敗了五帝窟的五
島高手,迫使他們封關退隐、絕足江湖。但這則流言隻說對了前半截,後半截卻
不爲人所知:這名正道高手以不知名的法子,控制了五帝窟,使七玄之一的邪魔
外道成爲其私兵,暗中幹着殺人越貨、剪除異己的勾當!

  當然老胡的判斷也沒有錯,無論是鎮東将軍府或赤煉堂,都不可能與七玄勾
結----勾結這幫妖魔鬼怪的,是嶽宸風。

  胡彥之咳出幾口鮮血沫子,冷笑道:「嶽宸風,你與外道勾結,不怕慕容柔
知道了,要砍你的腦袋?」嶽宸風哈哈一笑,點頭道:「胡兄說得極是,故而今
日之事,萬不能教将軍知曉。」

  胡彥之「呸」的一聲,一抹唇際的血漬。

  「嶽老師笑得這麽無恥,肯定要殺人滅口了。」

  「那到不是。」嶽宸風環抱雙臂,撫颔笑道:「耿照是刀皇傳人,又通曉妖
刀之事,背上背的物事這般緊要,非但不能殺害,還須盡力保護;若能供出妖刀
種種,慕容将軍便能以『私藏妖刀,圖謀不軌』的罪名,抄了白日流影城。比起
妖刀,這個籍口更是萬金不換、價值連城。」

  胡彥之心想:「赤眼與小耿之事傳得好快!這可不妙。」以赤煉堂與鎮東将
軍府勾結之深,料想今日赤煉堂圍朱城山之後,橫疏影勢必要給個交代;嶽宸風
若一直埋伏于左近,得知此事并不奇怪,甚至原在意料之中。

  嶽宸風續道:「至于那位阿傻兄弟,我倆雖有些小小的不愉快,到底也是舊
識一場。當年我既未殺他,今日也不忙着殺。」頓了一頓,微笑道:「今夜非死
不可的,隻有胡兄一位。」

  胡彥之心中一凜:「他原不必殺我。如此着意要殺,其中必有蹊跷。」突然
仰頭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俯,又咳出血唾。嶽宸風抱臂冷眼,笑意漸凝,鼻端
重哼了一聲:「你笑什麽?」

  「笑你冤哪!」老胡好不容易止住笑聲,拍拍胸口緩過一口氣來,一指周圍
衆人,斜眼而笑:「你老底都翻出來啦,還弄出這麽一大家子勞師動衆的,要還
殺不了我,抓不到這兩個小的,不知會不會很嘔?」

  嶽宸風面色不變,老胡忽然撮唇長嘯,林中忽沖出一條巨大的烏影,四蹄放
開人立而起,咆聲猶如虎嘯,吼得所有的馬匹都腿軟跪地,功力稍差的人也抵受
不住,捂耳栽倒。

  耿照看得一怔,旋即喜道:「二哥!」

  原來策影極通靈性,他身形巨大,若與老胡、小耿同行,恐難以蒙混下山,
故一路獨行專走山陵險道,有時趕在三人之前,從遠處山峰上眺望監視;有時又
遠遠跟在後頭,循着氣味追蹤,俨然是一名追蹤高手,随後保護三人。

  老胡與他搭檔已久,默契甚深。若無哨聲信号,又或老胡失去意識、無法自
保,否則策影決計不現身,爲三人守住最後的一條退路。

  策影沖進人群裏,蹄飛口咬、迅捷如風,黑夜中看來直如鬼神異獸,五帝窟
衆人幾時見過這種怪物?頓時被驅趕得潰不成軍。符赤錦、何君盼等首腦紛紛走
避,場面大亂。

  老胡觀緊時機,一推耿照:「上去!」策影如風掠過,耿照一抓缰繩翻身上
鞍;彎腰一撈,把阿傻提了上來。胡彥之重傷無力,腳軟坐倒,策影急停扭轉,
小磨似的鐵蹄刨入土中逾一寸,蹬蹄前前後後踢飛幾人,猛地咬住胡彥之的衣領
往後一甩,也将老胡抛上背鞍,掉頭狂奔而去!

  符赤錦氣急敗壞,尖聲大叫:「擋住大路,别讓他跑啦!」黃島衆人如夢初
醒,合力推倒馬車車廂,擋住出入渡船的道路。

  誰知策影作勢欲奔,忽回頭涉水,經過江舟時後腿猛蹬,「轟」一聲巨響,
将舷頭踹出一個大窟窿,連堅固的龍骨都被踢得爆碎開來,整條船劇烈搖晃間,
斜傾着向一旁滑開,嶽宸風乘來的那條魚舟頓時被壓得稀爛。

  策影更不稍停,直直沖入水中,前進的速度絲豪不減。

  嶽宸風虎目圓睜,暴喝:「刀來!」殺奴翻開刀匣,寶刀赤烏角再度出鞘。

  一道逼命刀風橫掃而出,匡當一聲吞刀收匣。策影嘶吼一聲,身子一陡的歪
斜,幾乎将老胡甩入水中;躊躇不過一瞬間,他又繼續蹬蹄探頭,身形旋即沒入
漆黑河面,遊出了炬焰能及的範圍。

  赤烏角出鞘,絕不落空。

  隻是嶽宸風料不到一刀竟劈不死策影,憤怒之餘,不由贊歎:「好一頭韌命
的畜生!我一刀能斬斷石磨,卻斬不斷他的身腿!」

  符赤錦秀發覆額,模樣十分狼狽,幾乎忘了自己今日曾兩度被馬兒追得團團
轉,片刻才喃喃說道:「那匹馬……居然會遊水!」

  嶽宸風冷哼一聲:「他不是普通的馬,是出自天鏡原的罕世奇駿紫龍駒!」

  懶與纏夾,縱身躍出,掠上碼頭另一邊的小小扁舟,持篙往水中上點,渾厚
内勁所至,小舟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入夜後河水寒冷,耿照身負内外傷,下水的瞬間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幾乎
失溫。所幸他身子強健,勉強還能抵受,不料策影越行越深,眨眼便離了河岸,
四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前後左右隻聞水流聲聲,什麽也看不見。

  他心中大急,抓着缰繩喚道:「二哥,再往前便要沒頂啦!二……二哥!」

  策影一扭馬嚼,耿照反被他拖了一下,略微冷靜:「二哥不會自踏險地,除
非……他會遊水!」

  黑夜中不辨河水深淺,隻能憑着馬鞍、大腿吃水的程度未變判定他雖離岸好
一陣了,卻未因此下沉,看來确是載着三人遊向對岸。不覺失笑:「旁人若聽我
向馬兒求助,還讓他撫平心緒,定以爲我瘋了,殊不知二哥通靈神異,隻怕還在
常人之上。」回頭喚道:「老胡、老胡!」胡彥之卻無反應。伸手往後一摸,才
發覺他入水失溫,内傷加劇,竟爾暈了過去。

  他趕緊向前拍了拍:「阿傻!」黑暗中阿傻不能視物,成了真正的瞎子,自
無法回應,然而他雖然身子發顫,牙關磕得格格作響,一推之下猶能挪肩縮頸,
意識十分清醒。耿照放下心來,也不知過了多久,胯下的皮鞍一陣颠簸,策影跳
蹄而上,已然爬上了河岸。

  耿照漸漸習慣了夜色,能隐約辨出周圍的景物,老胡還是動也不動地趴在琴
匣上,氣息斷悠微弱。過了赤水之後要往哪兒去,耿照毫無概念,策影卻自有主
意,片刻也不消停,一拐一拐地向東而去。

  耿照查覺蹊跷,伸手往馬臀上一摸,隻覺觸手溫黏,策影「虎」一聲低吼,
他才發覺:「不好!難道二哥受了傷?」任憑他如何扯缰呼喚,策影就是不肯停
下。耿照福至心靈,扭頭回顧,赫見河上粼粼波光之間,一葉扁舟如電射至;船
上之人雖難辨面目,然而披風獵獵飄揚,長篙随手一點,小舟便破流直進、如鼓
風帆,除了嶽宸風還能有誰?

  「難怪二哥拖着重傷,還不肯停下歇息!」

  一旦被追上,以嶽宸風的陰郁性格,己方三人一馬絕難幸免,對耿照來說,
其中取舍不難。他拍拍馬頸,說道:「二哥!這兩個便交給你啦。你英明神武,
是馬中的蓋世英雄,我放心得很。如能逃過一劫,兄弟再來與你吃酒。」拍了拍
身前阿傻的肩膀,把馬缰塞到他手裏,以手指在他掌心寫了「下馬」二字。

  阿傻如夢驚醒,霍然回頭,一雙眼睛在月光下炯炯放光。

  耿照咧嘴一笑,将老胡攀在腰間的右手牽與阿傻,解開琴匣系帶往地下抛,
右腳跨至鞍左,猛的向道旁草叢一跳,雙手抱頭連滾幾圈,忍着肩傷劇痛咬牙起
身,三步并兩步的溯來路奔回,拾起琴匣,重新斜背系好。

  策影跛着腿跳蹄而立,扭着巨大的身軀回頭,奔前幾步,虎聲低咆,仿佛正
氣急敗壞的喚他回來。耿照也走向前去,揮手道:「二哥,馱着三個人咱們誰也
逃不了,你明白的。」一人一馬對望良久,策影啡啡兩聲,踏着蹄子退了兩步,
又恢複成睥睨雄視的馬中王者,大如柑橘的濕潤黑眸在夜色中熠熠放光。

  馬背上的阿傻在腰後摸索一陣,将明月環刀抛給耿照。那是除了不能開封的
赤眼之外,三人身上僅剩的武器。「謝了,阿傻。很高興能交你這個朋友。」阿
傻怔怔望着他,神色複雜,策影卻不再留戀,掉頭往東邊去。

  寒冷的河風吹來,現在風裏隻剩下耿照一人。

  他拄着明月環刀,在岸邊靜靜等待着嶽宸風。身爲誘餌,他必須使狩獵者明
白自己價值連城、便于得手,比起浪費時間去追逐不可知的對象,不如張嘴将自
己一口吞下。在耿照身上,有赤眼、有人人窺視的妖刀之秘,更重要的是一個籍
口:一個嚴刑拷打逼出口供後,慕容柔會欣然接受,拿來對付流影城的籍口。

  所以他隻是誘餌。耿照十分明白,自己絕不能落到嶽宸風手上。

  他一直等着小舟來到河岸十丈之内,才慢吞吞地邁開腳步,往西邊走去。透
過已熟悉夜幕的驚人眼力,他可以清楚的看見嶽宸風臉上的變化。耿照一點也沒
有算計他的念頭,比心機耿照決計不可能是此人的對手,他隻是把事實攤嶽宸風
的面前,讓他自己估量追哪一邊更劃算。

  ----像嶽宸風這樣的人不可怕,他們的弱點便隻有貪。

  他不怕阿傻的指控,更不怕老胡的證言,但逮到耿照卻能得到最多的好處。

  隔着流水黑夜,耿照在那人眼裏看到了貪婪之光,終于放下心來,死命地發
足狂奔。

  策影馱着老胡、阿傻,一跛一跛地往東路逃去。

  在他與胡彥之浪迹天涯的這些年裏,這不是老胡頭一回暈死在他背上,任他
馱着東奔西跑。紫龍駒通常活得很長,強韌的生命力與超乎想象的長壽,使他們
能長成異于常馬的巨大身形,甚至擁有智慧,以及人的「智慧」所不能理解的力
量。

  過往的每一次,策影總是靠着敏銳的嗅覺、驚人的身體素質,以及對危機的
靈敏直覺,帶着重傷昏迷的老胡逃出生天。而現在,那種危機四伏的、驚怵似的
奇妙感應重又輕刺着紫龍駒的眼耳口鼻。

  漆黑的東向大路上,忽然旋出一條火龍!

  策影虎吼停步,如黑水銀般的眸中回映着熾亮吞吐的紅豔火舌,沒有驚恐,
隻有憤怒。那并不是纏繞着焰火的紅龍怪物,而是突然自兩側林中同時亮起的成
排火炬,連綿一片,宛若張牙舞爪的火龍。

  自與老胡搭檔以來,策影騰空越過一片人牆、一片火牆,甚至是一片尖刃密
擠的兵器牆的次數,已多得數也數不清:「一擁而上」、「重重包圍」等字眼,
對來自極境天鏡原的異種神駒而言毫無意義,能令它稍稍卻步的武器隻有一種。

  炬焰随風晃搖,綁着浸了牛羊脂的破布的炬頭不斷濺出油渣火星,舉火之人
皆是一身漆黑的緊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單肩皮甲,護腕、綁腿也以黑革鞣制:
從苗條的身形上看來,清一色都是女子。

  每根火把旁邊,都鄰着另一名彎弓搭箭的黑衣女郎,竟有百人之譜。箭陣遠
遠近近,從道旁至樹頂,将策影一行團團圍住。以紫龍駒的神速及強韌健壯的身
軀,或許這樣的陣仗依然留它不住,卻足以将馬背上的兩人射成刺猬。

  箭陣之後,一頂華蓋覆紗、金檐垂旒的大帳停在道中。那金帳底平如床榻,
四面設有女牆似的雕欄,欄柱盤鱗,精緻的雕刻上細細貼着金箔,無比華貴;帳
子兩側各有一條碗口粗細的朱漆轎杠,前後均有四名力士、共是八人同擡,可以
想見行走時之平穩舒适。

  金帳白紗裏探出一隻芊芊柔荑,剔透如玉的指尖抵着紗簾,輕輕戳出尖細如
茭白嫩筍的形狀。「好一頭魁梧暗藏的畜生!」帳中之人語聲動聽,卻絲毫不顯
做作,頗有後妃威儀:「先莫放箭,改放豕蛇煙!」

  左右躬身領命,取出數隻粗圓竹筒。竹筒外被打磨得光潔滑亮,一頭嵌着銅
光燦燦的金屬蛇首,作張牙吐信的猙獰形狀,鑄工極精巧,蛇首之上鱗片宛然、
圓目有光,栩栩如生;筒後亦鑲以鱗甲銅底座,露出半截引信。前後銅座上伸出
兩隻把手,供持筒者持握,另以皮帶斜肩背挂,以支撐圓筒的重量。

  那蛇首之下設有藥室,黑衣女郎舉火點燃筒後引信,蛇口中忽然噴出大股黃
煙,噴射力量之強,煙出猶如一條矯嬌黃龍,筆直而不散,随着圓筒飛甩而來,
從不同方向彙向策影!

  策影跳蹄咆吼,猛地人立起來,它雖有一腳踢碎江舟龍骨的萬鈞巨力,卻無
法與踢不着、咬不到的濃煙對戰;見周圍撤了弓箭,正欲蹬腿起步、再度從人群
頭頂一躍而過,忽地四蹄一軟,掙紮着跪倒下來,背上的老胡、阿傻都被掀翻在
地。

  數名黑衣女飛搶上來,趁着黃煙迷眼将阿傻一劈倒地,七手八腳綁了下去。
老胡周身卻無法靠近,策影奮力掙紮、四蹄亂踏,歪歪倒倒地兜圈子乍起倏跌,
始終将老胡護在腳邊。

  衆人畏懼它巨大的身形與瀕臨失控的驚人怪力,隻敢遠遠繞着圈子,眼看豕
蛇煙由黃轉白、由白轉薄,最終散成了幾縷青絲,始終無法制服策影。

  那「豕蛇煙」是極厲害的蒙汗藥物,藥效遇血即發,若無傷口,便是大量吸
入也無損害;但哪怕隻擦破小小油皮,藥煙一沾鮮血立時鑽脈入體,散發極快。
一筒施放完畢,連獅象也要不支倒地,與弓箭、暗器搭配使用,專制兇猛狂暴之
物。

  帳中女子見那黑馬後腿受創甚深,連捱了幾筒豕蛇煙,兀自搖頸蹬蹄,一見
人近,張口便咬,悍猛絕倫,不禁歎道:「好烈性的畜生!便是捕到了手,隻怕
難以馴服。也罷,莫屈了英雄烈士,給它個好死。放箭!」

  「且慢!」

  一條人影自樹頂躍下,從容走入箭陣中間。附近的黑衣女郎們揮煙舉火,隻
見來人也是一身黑色夜行衣,黑巾包頭,臉上居然戴了個五顔六色的紙糊面具,
似是在市集裏随手向貨郎買來的,可笑得近乎詭異。

  奇怪的是:那人走過策影身畔,它卻一反先前的暴烈,并未加以攻擊。那人
輕撫馬頭,而策影的體力也終于到了頭,「砰」的一聲半身倒地,汗水淋漓的虬
壯馬腹劇烈起伏,緩緩合起漆黑的巨眸,赤紅的巨口不再開欷撕咬,似是放下了
心。

  他徑直走到帳前,抱拳躬身:「不請自來,冒昧之處,還請宗主見諒。」

  被尊稱爲「宗主」的帳中女子沉默不語,似正打量着來人,片刻才道:「見
閣下的模樣,應是不必浪費時間,詢問你的身份來曆了。我,該怎麽稱呼閣下?
兩個人說話,總不愛好你你我我的,不成樣子。」

  那人的糊紙面具底下一陣輕響,仿佛微微一笑間,唇頰碰着了粗糙紙面。

  「宗主就叫我『鬼先生』好了。反正是戴着鬼面行走、鬼鬼祟祟的東西,見
不得光。」他的聲音平穩甯定,聽不出年紀,雖說着輕松近乎輕佻的言語,感覺
卻一本正經,渾不似信口開河之輩。

  鬼先生随手揮過一縷煙絲,餘袅自指縫間飄然逸去,歎道:「久聞五帝窟的
豕蛇煙乃是天下間一等一的失神藥,見血閉脈,連封豕修蛇一類的傳說巨獸也能
輕易藥倒,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這馬出自西北絕境天鏡原,世稱:「紫龍
駒」,壽長百歲、悍猛絕倫,是絲毫不比封豕、修蛇遜色的罕見異獸。」

  帳中女子又沉默片刻,雪紗内的苗條麗影似是搖了搖頭。

  「我必須告訴你:無論裏拿什麽讨保這一馬兩人,我都不可能答應。你又何
必賠上一命?」鬼先生微微一笑:「宗主的問題,宗主心中已有答案。紫龍駒不
攻擊我,顯然與我相熟,宗主因而料到我此行目的。人皆寶愛性命,宗主這般陣
仗,連紫龍駒都難以逃脫,我也不是三頭六臂,救之不出,何必跳進來同死?」

  女子想了一想,曼聲道:「這麽有把握的提議,我倒想聽一聽了。」

  「請宗主摒退左右。此事至關機密,無有親信,唯宗主一人能聽。」

  這一回,帳中女子并沒有考慮太久。

  她輕輕打了個響指,所有的黑衣女郎都躬身一揖,迅速退了下去,沒有一個
跳出來苦勸主子三思而行假作忠誠的,她們隻娴熟利落的綁走了阿傻和胡彥之,
把癱倒的巨馬留在原地。

  ——若無解藥,豕蛇煙的效力足夠它睡上幾天幾夜,便是紫龍駒也不例外。

  鬼先生打從心底佩服起她來。是誰說寡婦好欺的?帳中女子簡直是他這幾年
所遇見過的第二位優秀領袖,比起頭一位,她甚至還不須以假面示人。

  就算略去名存實亡的帝門宗主名位,光以黑水神島之主、擁有「玄帝神君」
稱号,人稱「劍脊島梢」的漱玉節在十餘年前,就已是帝門五島中首屈一指的名
劍,号稱五帝窟内劍術、弓術第一人。若還要一群穿黑衣的妙齡小妞來保護,那
可是天大的笑話了。

  終于連擡帳的力士也悉數退走,林間道上,隻餘隔帳相對的兩人。

  「妖刀三度現世之事,宗主可有耳聞?」

  「略知一二,」帳中漱玉節單盤跏趺,作吉祥坐,置華麗的金帳如佛龛。即
使周圍已無屬下,她謹慎的姿态依舊絲毫不變。「這與五帝窟何幹?」

  「妖刀與天源道宗、與七玄界的關聯,宗主知之甚詳,我便不贅述了。三十
年前妖刀現世,七玄以狐異門爲首,捐棄成見,與三鑄四劍攜手合作以抗妖刀,
這是何等的襟懷!」

  「妖刀隐世後,那些『正道』卻栽贓嫁禍,反回頭滅了狐異門,更籍口清算
藏形界、血甲門等,誣七玄爲外道邪魔,翻臉逼殺。迄今七玄凋零,十不存一,
宗主以爲是天年,抑或人禍?」

  漱玉節安靜聆聽,并不接口。

  這是既定的事實,全無讨論的必要。她始終防着對方使緩兵計,心中有隻小
沙漏正緩緩流淌,一旦逾越某條底線,這場對話便即結束。漱玉節在這點上十分
厚道,她不想浪費對方所剩不多的時間。

  鬼先生道:「日前洪澤津的嘯揚堡發生血案,虎劍鷹刀何負隅一家被殺,虎
翼飛梭劍慘遭斷折。嘯揚堡的照壁上頭留有四句血書:『四劍摧盡,三鑄俱熔;
唯我魔宗,東海稱雄!』此事宗主是否知曉?」

  漱玉節擡起頭來,平靜的神态終于掀過一抹波瀾。

  武林中人可能并不知道,一向與青鋒照等正道交好、甚至曾在觀海天門習藝
的何負隅,乃出自五帝窟黃島的何家一脈。

  何負隅的先祖離開黃島後,在外自立門戶,開創了嘯揚堡的莊園基業,嚴守
五帝窟的嫡庶分際,既保守族裔秘密,也嚴禁與黃島本家聯系,一直延續至今,
便在帝門五島之中,知情者亦屬寥寥,除了漱玉節與薛老神君,恐不脫單掌五指
之數。這其中牽連複雜,旁人難以廓清。但無論如何,被殺的何負隅是黃帝神君
何君盼的遠親,乃土神島一脈,那留書者所殺的,終究是五帝窟的人。

  漱玉節想了一想,緩緩道:「七玄中人,不會自稱『魔宗』。」

  鬼先生點頭。「宗主高見。但三鑄四劍自诩正道,未必也如是想。這消息一
出,可以想見正道七大派必定磨刀霍霍,再度對七玄伸出捕獵之手;也許,這便
是他們一開始就想要的……此番,宗主欲做刀俎,還是魚肉?」

  他從懷裏摸出一對密柬,指尖運勁,書柬便平平射至帳前,笃的一聲邊緣嵌
入欄中,但漱玉節并未伸手取下。「這封邀帖裏寫明了地點、時間,欲請七玄各
宗首腦一唔,共商大計。宗主既是帝門之首,自也應在受邀之列。」

  「大……計?」漱玉節輕聲覆頌,平穩動聽的喉音裏辨不出喜怒好惡。

  「妖刀現世,或許是一個征兆。上一回七玄界選錯了邊,遭緻如此下場,這
回或許應當記取教訓,别做良圖。」鬼先生娓娓道:「參加這場七玄妖刀大會,
隻有兩個條件:須至少擁有一樣道宗聖器、并權領七玄一門之人,方能出席。所
謂『道宗聖器』,便是昔日天源道宗所釋出的諸樣寶器,持以出席,才能象征七
玄的複興。」

  「你指的,可是那五把妖刀?」

  「以及宗主所持有的食塵弓。」鬼先生道:「五帝窟這兩樣鎮門之寶,亦出
自昔日天源道宗。宗主是眼下唯一一位已具資格的七玄首腦。屆時在下将在信中
所載的秘密地點恭迎大駕,齊爲七玄界的複興大業貢獻一份心力。」

  漱玉節思索片刻,搖頭道:「我對七玄的複興大業不感興趣。」

  「那,」鬼先生忽然一笑:「宗主對九霄辟神丹以及消除雷勁之法,不知感
不感興趣?」

     * * *     * * *     * * *     * * *  

  胡彥之驚醒過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蓋葉影随風婆娑,然後才是葉隙間的滿天繁星。

  正扶着樹幹坐起身,陡地脅下一痛,才想起自己已身負重傷;輕撫腰腹,發
現傷口不但包紮妥适,層層白布間還透出一股清涼的藥氣香,敷裹的恐怕是極爲
上等的金創藥。

  他披衣而起,卻不見小耿及阿傻的蹤影,不遠處策影正跪地吐息,看來頗爲
虛弱疲勞,見他起身卻昂首低咆一聲,也掙紮着要起來。胡彥之示意讓它繼續休
息,舉目四顧,赫然見到立于對面另一株大樹下的「鬼先生」。

  「啧。」他撇了撇嘴,仿佛很倒黴似的:「居然是你救了我。」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節外生枝,你總當耳邊風。」鬼先生雙手抱胸,
輕哼了一聲。「這回如果不是我提早趕了回來,你隻怕已成了一頭箭豬,外帶一
匹罕世的寶馬陪葬。弄到這般田地,你覺得很有趣麽?」

  「我幫你一回,你幫我一回。童叟無欺,爽快公平。」老胡深吸了口氣,試
着活動肩背,卻疼得呲牙咧嘴。「我那兩個兄弟呢?交出來。」

  「我來的時候隻瞧見一個。雙手纏着布條,相貌清秀的那個。」

  「人呢?」

  「交給五帝窟了。」鬼先生冷笑:「我總得拿點兒什麽,同人家交換你的小
命不是?」

  胡彥之啧的一聲,面無表情,扶着樹幹搖搖晃晃起身,「啪!啪!」彈了兩
記響指,策影掙紮着跪立起來,搖鬃低咆一陣,慢慢地踱到了老胡身邊。

  「組織的計劃,勸你最好不要插手。」

  「我救哪個會礙到『組織的計劃』?」他刻意強調咬字。

  鬼先生沉默良久。「與耿照相幹,另一名少年便不相幹。」

  胡彥之咬牙狠笑:「那我救阿傻,便不幹『組織』屁事!」

  「接下來我還有得忙,沒工夫跟在你後頭替你收爛攤子。你自己留神,别把
命弄丢了。組織的事與你無涉,不許再接近骷髅岩,一切待我命令行事,聽到沒
有?」也許早已習慣胡彥之的桀骜不馴,鬼先生也沒想聽他好聲好氣地應答,交
代完畢,便即轉身。

  「你們『組織』的消息靈通得野狗似的,你早就知道人在哪裏了,對吧?」
身後胡彥之忽然開口,齒間仿佛咬碎怒雷,隐震伏野。「那人,我見過了。你明
知我從流影城來,怎不問一問?」

  鬼先生聞言停步,卻未回頭,語氣裏似有一絲不耐。「我不想同你瞎纏夾。
這個當口,别拿小事煩我。」

  「對我,可不是小事。」胡彥之牽着策影追上了鬼先生,又緩緩自他身畔走
過;交錯之間,冷不防地舉臂一揮,從後方打掉了他臉上的糊紙面具。「你忒愛
戴面具見人,别戴這種貨郎叫賣的便宜貨。我把你的寶貝藏回了老地方,這輩子
就算你跪着求我,我都不會再戴一戴,你自己好生戴去!」

  老胡霍然回頭,明明目光森冷,卻仿佛強抑着滿腔怒騰。

  那是種備受傷害的意冷心灰。

  「……聽到了沒,『深溪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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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5: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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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3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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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一折 天羅寶典 五豔妍心

  耿照在黑夜中狂奔。

  他絕不能落入嶽宸風之手,否則将置流影城于險地;又不能逃逸無蹤,讓嶽
宸風絕了貪念,掉頭去追老胡和阿傻。現而今,漆黑的夜幕是耿照唯一的掩護,
他發狂似的向前奔跑、毫不擇路,一邊跑一邊弄斷樹叢矮枝,甚至直接沖進低矮
刺人的灌木叢裏,沿路留下明顯的痕迹,将嶽宸風引向荒僻野地。

  等耿照意識到時,才發現自己正跑向一團火光。

  「不好!」

  有篝火的地方就有人,是人就可能被自己連累。

  黑夜之中,跳躍的焰光了映出門楣高檻的虛影,依稀可見建築之外傾圮的山
門華表,似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宮觀廟宇。耿照既發現此處,嶽宸風想必也不會錯
過,無論如何,他都必須警告篝火的主人,要在嶽宸風趕到之前盡快離開。

  一入山門,一股鮮濃肉香撲鼻而來。篝火之前,一抹修長窈窕的雪白衣影正
轉動着火上的串枝泥包,纖纖玉指嫩如茭尖,被焰火映得剔透晶瑩,微帶透明。

  「是……是一名女子!」

  他縱身躍入,本欲發話,忽地一怔,竟爾忘言。

  破廟中的女郎身若斜柳,旅裝的雙層纏腰裹得嚴實,卻絲毫不覺雪绫斜紋綢
的質地厚重,可見腰身之細。她戴着一頂覆紗帷笠,長長的雪色紗帷垂至腰背,
遮去頭頸面孔,紗中隐約透出一抹白皙肌色,說是瑞雪,其實更似羊脂白玉,絲
毫不遜于紡雪輕紗。

  他平生所識女子,染紅霞的相貌、胴體都是極美的,然而英姿勃發,猶在美
貌之上;時霁兒嬌俏可喜、黃纓精靈古怪,堪稱春蘭秋菊,各擅勝場。然而真要
說是「絕色」,唯橫疏影一人。

  橫疏影姿容絕世,傾城傾國,成熟的嬌軀膩潤豐盈,床笫間曲意承歡,更是
世上罕有的尤物。白衣女郎不露容顔,便這麽簡簡單單往火旁一坐,風姿卻足令
人動魄驚心;而靜中有動、修長健美之處,又與橫疏影不同,俱都有懾人心魂的
大能。

  耿照呆呆望着,不覺又想起了流影城中的心愛姊姊,心底一揪,益感歉疚:
「黑夜荒野,我卻要把一名柔弱女子趕出廟門火畔,讓她挨餓受凍。」狠下心腸
拱手朗聲道:「得罪!請姑娘立刻收拾行囊離開,如若不從,恐有性命之憂!」

  女郎紗笠微動,「噗哧」一聲,似是抿嘴而笑,玉一般的纖纖素手拾起一根
三尺來長的枯枝,卻非是用以自衛,反倒随意撥動火堆,意态閑适,肢體動作竟
是說不出的端麗好看。

  「以一名攔路匪而言,你也算禮數周全啦。」

  銀鈴似的嗓音溫柔動聽,帶有一抹大家閨秀的書卷氣,彷佛正與自家幼弟閑
聊,友善而不輕佻。「宮觀無靈,多庇客途行旅,非是誰人獨有。如若不棄,也
請坐下來烤烤火罷。」一指火上泥包,慢條斯理道:「這半隻野兔,我一人原也
吃不完,願與君子分食。」

  耿照暗暗納罕:「好個沉着女子!」但嶽宸風轉眼即至,唯恐女郎受害,急
道:「姑娘!有一名武功高強的惡徒正追趕我,我一時大意,竟循火光而來,爲
免遭受牽連,請姑娘即刻離開!冒昧之處尚祈見諒。」

  女郎輕輕打火,低頭略一思索,笑道:「我明白啦。你怕我洩漏你的行藏,
是也不是?你放心罷,道中相逢,便是有緣,我不會出賣你的。」

  耿照急得雙手亂搖:「姑娘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既是如此,待匪徒追來,我便指點方向,讓他好生追去。如何?」

  女郎單手支頤,薄如蟬翼的雪紗袖管滑落肘間,露出半截鶴頸般修長藕臂,
肌滑猶如敷粉,曲線似水圓潤,當真是濃纖合度,難再增減一分。

  這動作原無一絲挑逗,耿照卻心頭一跳,竟有些臉烘耳熱,趕緊驅散绮念,
搖頭道:「姑娘說笑了。那人多疑且貪,若見此間有火,必定前來搜捕,姑娘據
實以告也好、爲我隐瞞也罷,那人必定不信。我一開始便錯啦,原不該往篝火的
方向來,如今請姑娘離開,也隻是亡羊補牢而已。」

  「原來如此。」女郎點了點頭。「我若一走了之,難道便能逃過?那名歹徒
若尋不到你,必定于左近仔細搜查。這夜黑風高的,我一名女子舉火獨行,早晚
還是要被他發現。」

  耿照搖頭:「姑娘循大路西行,我在這兒等;待那人接近此地再往東邊逃,
如此便不會連累姑娘。」

  女郎粉頸一縮,舉起手背掩口,火光下隻見她幼嫩的掌心紅通通的,說不出
的好看。耿照面紅耳赤,趕緊别過頭去,忽想起情況緊急:「奇怪!我到底是怎
麽了?都到了這當口,還有心思理她美不美?」正要催促,忽聽女郎溫婉笑道:
「暗夜遁逃,你一定是身帶寶物,這才引人觊觎。我猜對了麽?」

  耿照下意識地一摸木匣,女郎噗哧一聲,捏着粉嫩的掌心捂嘴輕笑,嬌道:
「你呀,真是個老實頭!你背上的物事,借我瞧瞧可好?」耿照警覺心起,正要
退出門去,蓦地一股熱辣辣的勁風由下而上,直撲面門!

  他反應快極,下腰、撐地、轉身一氣呵成,堪堪避過火尖炙眼之厄,料想以
琴匣之堅、赤眼之銳,能當天下間所有兵器掌風一擊,再不回顧,轉身跨步,飛
也似的朝觀門掠去!

  女郎贊道:「好俊的身手!」也不見她如何運使,手中枯枝一分爲三,灰黑
枝頭冒着大蓬的煙條火星,冷不防地擊中耿照的雙腿膝彎,以及左肘後方的軟麻
筋處。

  膝彎是人身最柔軟的地方之一,被燒得霜灰的火枝擊中,不啻是烙鐵加身,
耿照悶聲倒地,劇痛中兀自護着頭臉往門檻滾去。女郎也不追擊,斜柳般俏立火
畔,枯枝探入篝火堆中一撥,無數燒紅的柴炭卷着熾亮火星鋪天蓋落,炙得耿照
彈跳翻滾,慘叫不絕,始終夠不着門檻起身。

  她細白的左掌迎風一招,耿照忽覺左腳受制,整個人被迤逦着拖過一地的炭
碎,衣褲被炙出一個個烏黑破孔,肌膚焦灼迸血。

  女郎雙手飛快纏卷,将他拖到了篝火邊,總算耿照神智未失:「我腳上……
有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忍痛翻身,雙手往左踝一陣摸索,果然摸到一條軟滑涼
膩的透明絲線。

  那絲線極細極韌,扯之不斷,耿照右腳高高擡起,使勁往地上一踏,「喀啦
啦!」一聲磚碎地陷,穩住身形,左踝上的拖曳之力反将他一把拉起。耿照右膝
跪地、左腳壓平,雙手絞住那看不見的透明絲線一扯,女郎一聲輕呼,反被拉了
過來!

  雪白麗影縱體入懷,籠着蟬翼輕紗的兩條藕臂仍不住纏卷,耿照還來不及反
應,雙腕已遭束縛,被拉着越過頭頂扯至頸後,連兩踝也被纏得向後屈起。

  女郎随手一束,頓時将他絞如一張滿開之弓,耿照的脊椎幾欲斷折,咬牙慘
哼,「碰!」一聲側倒在地,揚起無數積塵草屑。

  白衣女郎俏立輕笑,仍是一般的端雅出塵,雖不見面目,風采卻極動人。

  「你的繪影圖形于一日之内,傳遍赤煉堂各處水陸碼頭,那圖像栩栩如生,
見人即悟,堪稱是現今最脍炙人口的江湖耳語。在三江五島十八水道行走之人,
沒有不知道的。」她攏裙側身,娉娉婷婷地蹲了下來,單手支着下颔,似是饒富
興緻:「耿照啊耿照,你都自顧不暇啦,竟還有心思照管一名野地裏的陌生女子
麽?」

  耿照懊悔不已,強忍着筋骨劇痛,咬牙道:「你……你是嶽宸風的爪牙?」

  白衣女郎聞言一凜,心念電轉之間,已然聽出關竅:「追你的是嶽宸風?」

  「八荒刀銘」的威名震動東海,無論黑白兩道,誰也不願無端招惹。耿照隻
道她是怕了嶽宸風,暗忖:「難道她不是嶽宸風派出的殺手?」奮力掙紮着道:
「嶽宸風稍後即至!以他的脾性,姑娘縱将我交出,他也必殺姑娘滅口。你……
你快放開我,我來引開嶽宸風!你我既無仇怨,何須如此?」

  女郎恍若不聞,似是陷入沉思;片刻才回過神來,細聲輕笑:「别人怕他,
我可不怕。我正要找他呢。」随手點了耿照的穴道,雙掌翻飛如粉蝶,收起一團
約如雞蛋大小、滑滑亮亮的半透明絲索。

  耿照雖動彈不得,總算緊縛盡除,筋骨不再受折磨,疼痛略減。

  就着火光望去,絲團在女郎的掌心裏隐約成形。她随手揉捏,原本雞蛋大小
的銀絲輪廓轉眼成了鹧鸪蛋、鴿子蛋,最後隻比黃豆稍大些。女郎信手往懷襟一
掖,絲團便消失不見。

  她又像變戲法兒似的亮出一柄霜刃小匕,大小恰可藏入紅嫩白皙的掌間,嚓
嚓兩聲,割斷耿照肩胸上的皮帶,将琴匣拉了出來橫放膝上,赫見兩處匣扣均各
有一枚黑黝黝的鐵鎖。

  女郎揮匕削落,「铿!」一聲激越清響,小小的鎖頭絲紋不動。

  「這是……玄鐵鎖!」

  她識得厲害,不再白費力氣,略一思索,又将琴匣調了頭,這次砍的卻是另
一側的兩枚暗金鉸鏈。誰知铿铿幾下,鉸鏈依舊是完好如初,刀過無痕,連金面
兒都沒削落一絲半點。

  女郎收起小匕,撫着琴匣陷入沉思,片刻才擡起頭來。

  「我就直說了罷。要說是刀皇傳人,你的武功委實不到;依嶽宸風的性子,
決計不做無利可圖的買賣;能用上烏金鉸鏈玄鐵鎖的百年鐵檀匣,所貯豈能是俗
物?」看着雪白的帷紗輕輕晃動,耿照幾乎能想像她嫣然一笑的模樣。

  「你我雖無仇怨,但這三個問題實在太過有趣,得到答案之前,也隻好先委
屈你啦。況且……我想找的那個人,還須着落在你身上。」

  耿照聞言不禁一凜。

  「誰?」

  女郎似是一笑,也不接口,玉頸低斜,帷笠上的輕紗微微晃動,作側耳傾聽
狀,曲線曼妙的身子明明未動,卻陡地繃緊起來,彷佛綿柔已極的細雪一凝,轉
眼頓成堅冰。

  耿照忽覺風聲有異,門外夜色處,似有魈影魅翳自遠方來,那感覺難以形容
卻又清晰靈動,才明白自己的耳目知覺,竟比重紗之中的女郎還慢了一步。

  女郎信手點了他的啞穴,輕提他的衣領,小心翼翼将耿照藏入壇上半圮的塑
像後頭。

  那尊泥塑的大明神菩薩高約五尺,彩繪斑剝,露出土色,身下的蟠龍座子也
有五、六尺見方,龍身盤繞、探爪捧珠,似比其上的菩薩還要惹眼,堪稱奪主喧
賓,正是東海境内最最常見的廟供形制。

  歲月無心,凋朽處一應公平。那龍身比神像更加寬闊,也更壞得七零八落,
龍頭折圮在神壇上,摔得四分五裂,恰恰将耿照的腦袋遮得嚴實;襯與四下的積
塵蛛網,掩蔽渾若天成。

  耿照橫躺在神龛之中,隔着橫七豎八的龛闆縫隙勉力轉動眼珠,卻見壇下篝
火跳動,雪白的窈窕衣影來回走動,舉手投足宛若谪仙,總不似人間所有。

  女郎渾身裹得密不透風,起身後紗帷垂落,掩至腰臀,比起酥胸半露的媚人
少婦符赤錦,簡直就像出家守戒的尼姑,按說他應是心潮甯定,難起波瀾。誰知
他看得血脈贲張,竟是難以自拔。

  且不說薄紗袖管裏兩條若隐若現的勻直藕臂,女郎的背影娉婷挺拔,依稀見
得帷紗裏腰細頸直、下颔尖尖,曳地的白裙益發襯得雙腿修長,臀似牝蜂;行走
時足尖交錯,搖曳生姿,既似白鶴盈秀,又有母豹的優雅敏捷,衣裳在她身上非
是遮羞,而是野性的延伸與展現。毋須顯山露水,僅僅冰山一隅,已教人萬般期
待。

  她若是煙視媚行,故作嬌癡,斷不緻如此迷人。

  難就難在女郎始終溫婉娴靜,言語間教養十足,便到了這個時候,依舊不露
一絲匪氣,彷佛天生如此。「貞淑」與「危險」兩種完全相背的屬性,似乎在她
身上取得了完美而巧妙的平衡。

  偏偏她出手又極毒辣,兩人既無瓜葛,照面不過須臾,已整治得耿照筋骨傷
折、肌膚焦灼,爲害恐怕還在嶽宸風之上。耿照既懊悔又憤怒,然而目光稍在她
身上停留片刻,便再也移不開來,彷佛陷入漩渦激流,竟難以自拔。

  他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出神,忽見地上沒了琴匣蹤影,才陡然醒覺:「事已至
此,我還在犯渾!」忙集中精神,想像血液在體内四竄奔流,百骸肌肉汲飽了鮮
血,慢慢鼓脹開來,似将脫出脈穴筋絡的框架……

  神壇之下火尖一搖,一條魁偉的衣影負手而入,厚底長腰的烏皮六合靴一跨
過高檻,滿地的草屑塵沙無風自動,來人正是循迹而來的嶽宸風。

  白衣女郎并膝倚坐,衣袂、帷紗爲之一揚,随着竄動的火光焰影,被激得獵
獵有聲。嶽宸風濃眉一軒,虎目中迸出精光,雖挾着進門的氣勢鋒銳迫人,耿照
卻清楚見他面上掠過一抹異色,彷佛無比震驚。

  「是……是你!」

  女郎波紋不驚,信手撥火,透出帷紗的銀鈴語聲仍是一般的溫柔動聽。

  「許久不見啦,倒像見了鬼似的。若非我戴着紗子,豈非吓傻了你?」似覺
這話說得有趣,「噗哧」一聲,又舉起色如奶蜜的白皙手背掩口,虛握的掌心紅
如鮮剝石榴,被火光映得一片剔瑩。

  但嶽宸風卻笑不出來,鐵青着一張棱角分明的粗犷俊臉,抱臂凝立,再也不
肯稍近些個,彷佛篝火畔坐的不是一抹千嬌百媚、風姿絕世的雪紗俪影,而是一
頭白毛利爪、血口尖牙的猙獰妖蛛。

  耿照心想:「她……到底是誰?怎地嶽宸風那厮如此忌憚?」

  他于武功一道所知有限,白衣女郎雖輕而易舉便打倒了他,但自耿照涉足江
湖以來,被「輕而易舉打倒」的次數也不算少了,實在分不出女郎的武功高些,
還是嶽宸風的本事更強。單以眼前所見,似乎女郎那「别人怕他,我可不怕」的
笑語,非是空穴來風。

  「我還未尋你,你倒先找上門來了。」嶽宸風寒着臉抱臂沉聲道:「說罷!
你今日專程攔路,到底有什麽目的?」

  女郎迸出一串銀鈴般的輕笑,搖頭歎息道:「你能有今天的光景,怎麽說也
得感謝我呀。看在我倆過往的情份上,難道我便不能找你叙叙舊麽?」嶽宸風銳
目環視四周,陡地放落雙臂、「唰!」一振披風,冷哼道:「把那耿姓少年交出
來,你我還講得上『情份』二字。」

  女郎悠然自若,曼聲道:「荒林僻野之間,你怎地便咬定了是我?」

  嶽宸風冷笑道:「奇貨由人,過目不取,這可不是你一貫的作風。」

  「你問我要人,我還正想問你要人呢。」她輕輕一笑,語聲依舊無比動聽,
口氣卻隐有一股山雨欲來的沉潛按耐。「當年分道揚镳時,你說嶽宸風、嶽宸海
兄弟雙雙死于沉沙谷折戟台是你親手所爲,嶽王祠一脈自此斷絕,再無威脅。」

  「我這趟重回東海,卻聽說嶽家遺孤上流影城向獨孤天威城申冤,某人在不
覺雲上樓被一柄天裂刀殺得汗流浃背,醜态畢露。現今江湖人都說,你這『八荒
刀銘』是殺人越貨而來,那橫裏殺出的廚房小厮才是正宗的嶽家孤苗,眼看要代
表流影城在今年的鋒會之上,向你嶽老師讨個公道。」

  她毫不掩飾話中的輕蔑與譏诮,嶽宸風面色鐵青,不發一語,忽然想起了什
麽,嘴角抽動,冷笑道:「都說一夜夫妻百世恩,聽說姘頭未死,急着趕去重溫
舊夢麽?想當年,我也弄得你欲死欲仙,怎不見你這般垂念?」

  神壇後的耿照渾身一震,蓦然省覺。

  「原來,她便是阿傻那個狠心的大嫂!聽起來,她與嶽宸風那厮卻似非一路
人……怪了!當年她二人聯手謀奪嶽王祠的基業,因何分道揚镳,直到眼下才又
相見?」

  嶽宸風的言語猥瑣無禮,白衣女郎也不生氣,噗哧一聲,以手背掩口,低頭
似是凝視火光,片刻才道:「誰更精強悍猛,便教女子多挂念些。忒簡單的道理
啊,嶽老師聽着不羞,我都替你可憐。」

  嶽宸風虎目一眦,踏步生風:「明棧雪!你——」

  白衣女郎明棧雪曼擡粉頸,輕笑道:「是你自己要提的,可不是我愛說。」

  總算嶽宸風理智未失,一步既出,忽見明棧雪擡頭,過往的記憶掠過心版,
鐵塔般的昂藏之軀頓時停住,右手本能一握,才省起未帶殺奴同行,手邊自無赤
烏角刀。

  明棧雪溫婉一笑,語聲細柔:「這幾年你名頭好大,我走遍天下五道,到處
都聽人講起『八荒刀銘』,說五峰三才俱已凋零,當今天下高手若要重新定榜,
其上必有姓嶽的一席。你事業做大啦,心思卻不如以往周密,你一身藝業系于刀
上,随身豈能沒有赤烏角?」

  嶽宸風面色鐵青,嘴角微微抽搐,沉聲道:「沒有赤烏角,我一樣能殺人。
明棧雪,你若爽快将那耿姓少年交出,我倆交情仍在。我時時念着你當年在石城
道上救我一命,以及後來的種種提攜之情;若非是你,絕無今日的嶽宸風。」

  這話即使在耿照聽來,也知明顯放軟了身段,意在求全,明棧雪如何聽不出
來?她紗笠微動,「啊」的一聲,溫柔動聽的語聲透出一絲恍然:「我明白啦。
你做這事,原是見不得光,不能教人看見、不能教人聽見,隻能偷偷摸摸的來。
遲了,不知後頭會有什麽人追上,不能預料有什麽人會被卷入。所以,你刀也沒
帶,孤身一人便追出來,偏生遇上了我,也隻能幹着急。」

  嶽宸風被說破心事,進退維谷,氣得切齒橫眉:「你……到底交是不交?」

  「不交。」明棧雪柔聲道:「我還要靠他,去找我的海兒呢!還是嶽老師處
有得交換?你藏了他這麽多年,那部《虎禅殺絕》的真本也該到手了,你去把海
兒帶來給我,我還你個活繃亂跳的耿照,不缺一邊一角。」

  嶽宸風虎目迸光,鐵拳一掄,足有三寸厚的半毀朱漆山門頓缺一角,咬牙低
咆:「他不在我手上!」

  「我可以等。」

  紗笠低斜,明棧雪端坐如儀,苗條結實、曲線玲珑的背影姣美難言,盡管不
露一絲裸亵,周身卻散發着無與倫比的肉體魅力。「你把他藏起來的那一天就該
知道,終有一日,須得給我個交代。」

  嶽宸風雙手抱胸,怒極反笑:「交代?那你又如何給我一個交代?你趁我不
備,悄悄将『火碧丹絕』傳給了那個毛頭小子,想當作雙修鼎爐,取我而代之,
難道也是好意?『火碧丹絕』是我拼了性命盜出來的,是你我一身超卓内力的根
本,你竟……如此輕易傳給了他!」

  耿照聞言一怔,心想:「看來阿傻身上的神奇内功,便是他口中那撈什子的
『火碧丹絕』。」又聽得「雙修」、「鼎爐」等字眼,略一思索,登時省悟了:
「原來阿傻的大嫂引誘他,非爲什麽男女情欲,而是爲了修練内功。嶽宸風适才
說『取我而代之』,難道他一身武藝,也是與明棧雪雙修而來?是了,難怪他對
明棧雪如此懼怕,還說:『若非是你,絕無今日的嶽宸風。』」

  隻聽明棧雪輕輕一哼,聲音仍是那般溫婉動聽,卻透着一絲冷蔑。

  「嶽宸風,你我初遇之時,你不過一介牛衣束發,饑冷于道,我爲你解通丹
絕秘本,更犧牲我自己的清白修爲,助你練成此功;說要汲你内丹增益功力,不
過是借金還貸,原也天公地道。我沒向你追讨功力,你卻将我苦心培養的一隻元
陽鼎爐給藏了起來,還敢要我交代?」

  嶽宸風陰沉地俯睨着她,火光在面上一陣跳動,宛若峭崖投影。

  良久,他陰恻恻一笑,緩道:「這又是何必?就算還了給你,也不能用啦。
他敢睡我嶽宸風的女人,我本想一刀骟了,隻因殺絕秘本尚未到手,萬不能弄死
了他,便以烙鐵毀了他雙手。你真該看看他皮焦肉爛、嘶聲慘叫的模樣……」

  明棧雪渾身一陣,猛然擡頭,怒叱道:「你敢!」

  耿照隻覺眼前白影一晃,她俏生生的倩影依稀還坐在火畔,身子已閃至嶽宸
風背後!

  嶽宸風手足不動,明棧雪的殘影一欺近他背門,鐵塔般的魁偉身形竟憑空繞
了個圈,反到明棧雪身後,呼的一掌,劈向她千嬌百媚的腦袋!

  耿照隻覺一顆心直欲蹦出喉頭,才生出喊叫之念,卻見那抹窈窕衣影應手搖
散,紗笠卻從嶽宸風背後晃了出來;嶽宸風身子一動,披風搖散殘影,下一瞬又
出現在難以想像的方位——

  兩人就這麽影疊影、身化身,動靜無風;幾霎眼間,已從神壇前、門檻兒邊
轉了一圈回來,掌腿無形趨避如魅,徒留滿室翻滾的黑白殘影。再靜止時兩人又
停在篝火畔,嶽宸風圈轉雙掌正欲發出,明棧雪的匕尖抵正他心口,皓腕一抖破
衣刺入,雙方高下立判。

  嶽宸風一敗塗地,面如死灰,嘴唇歙動幾下,低聲道:「我原以爲經過了這
麽些年,已足與天下英雄一較短長,沒想到……」雙肩垂落,不再言語。

  明棧雪輕輕一笑。「你雖練成了『蹑影形絕』,無奈我『天羅經』已大成。
『虎錄七神絕』縱使神異,豈能與『七玄界第一武典』并論!」

  眼見七神絕中的絕頂輕功讨不到便宜,嶽宸風垂頭喪氣,卻仍不肯信,顫聲
道:「你……你竟練成了《天羅經》裏的武功?」

  明棧雪笑語溫婉,卻難掩得意:「我當年發下重誓,未練成天羅寶典,此生
不再踏入東海一步!多虧了碧火神功的無匹内勁,終使我跨越藩籬,練成了寶典
内的諸般絕學,才得重返東海;歸根究柢,還得感謝你。」

  「……原來如此。你沒擱下碧火功就好……」嶽宸風低聲喃喃,蓦地擡頭獰
笑:「老子這些年來,還等着收你的元陰内丹!」

  明棧雪察覺有異,心念未動,匕首直搠入他的心口!誰知「笃」一記悶響,
刃尖如中敗革,居然難進分許。她猛地一刺,匕身兩端受力,彎如弓弧,終于铿
的一聲斷成了兩截。

  明棧雪不禁變色,失聲道:「金甲禁絕!」欲待再使《天羅經》所載的輕功
「懸網遊牆」脫身,豈料嬌軀一晃間,嶽宸風卻如照影随形,更欺近幾分:「走
哪裏去!」一掌轟得她倒飛出去,重重摔落在神壇前的幹草堆裏。

  她背脊一觸地面,旋即撐地躍起,姿态曼妙如舞,顯然嶽宸風那開碑裂石的
一掌打在這嬌滴滴的妙齡女郎身上,非但未能取命,明棧雪還留有餘力。

  耿照素知「八荒刀銘」能爲,不由得咋舌:「連老胡硬接他一掌也不免要見
紅,這女子好生厲害!」

  嶽宸風雙臂一振,仰天長嘯,震得梁間簌簌落塵,胸前的破口露出肌膚,竟
連一絲血痕也無,生滿黑茸的虬勁胸肌掠過一抹金紅暗芒,稍縱即逝。他活動活
動頭頸,面上獰笑益盛,大踏步走了過來。

  耿照雖對明棧雪無甚好感,也不禁替她着急,隻見明棧雪并未起身,徑自盤
腿端坐,似在運功調息。

  他忍不住心中失望:「她到底也不是嶽宸風的對手。」見嶽宸風一掃頹勢,
風風火火來到女郎身前,巨掌一揮,明棧雪頭上的紗笠「呼!」臨空飛起,散開
一頭烏亮的如瀑長發。

  明棧雪一動也不動,嶽宸風卻蹲下身來,伸手捏着她尖細的下颔端詳片刻,
眯起虎目贊歎道:「多年不見,你還是這般動人。我原以爲這些年已漸漸不再挂
念,今日一見,始知大錯特錯。世間美人再多,卻無一名尤物如你。」

  他擡起她的下巴,指尖品着滑如浸乳絲緞般的美妙手感,喃喃道:「很久,
沒有人敢對我這麽無禮了。膽敢如此的蠢人,我會鋸斷他每寸肢體,挖出雙眼、
割斷舌頭,再用燒紅了的小鐵箸,一點、一點耷黏着挾下他們全身的皮肉……奇
怪的是:我一見了你的容貌,卻都暫時忘了這些念頭。」

  明棧雪閉目仰頭,強自運功壓下脈中雷勁,忽然開口。

  「你……你若想以酷刑折磨于我,我便咬舌自盡,讓你什麽也得不到,到頭
來一場白忙。」

  嶽宸風料不到她身中紫度神掌的雷勁,竟然還能開口說話,聞聲身形如影一
晃,無聲無息退至門邊;落足之際,原本所在處似還留有殘像,一丈的距離間烏
影層疊,若有數名振衣舞袖的嶽宸風。

  明棧雪堪堪鎮住體内隐患,濃發一搖,支起半截柳腰,掩口迸出一串銀鈴輕
笑。

  嶽宸風面色鐵青,這次卻非是故意示弱,虎目中殺機隐現。

  明棧雪笑得花枝亂顫,半晌才幽幽一歎,曼聲道:「我認栽啦,嶽宸風。多
年不見,沒想到你的武功進步如斯,好厲害的虎錄七神絕!」

  嶽宸風容色稍霁,「哼」的一聲,獰笑道:「中了紫度雷絕、還能開口說話
的,你明姑娘也是我平生僅見的第一人。待你眉間的紫氣布滿印堂,雷勁便在體
内結成了丹,如無我的九霄辟神丹化解,你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屆時你若還
笑得出,嶽某人才真是佩服。」

  明棧雪封了身上幾處穴道,知他所言無虛,胸中卻仍有一絲不平,忍得片刻
終究還是問了出口:「碧火神功雖是内家絕學,卻不能無端飛進,你的内功進境
如斯,定是另有奇遇。我說的是也不是?」

  嶽宸風微微一怔,不覺失笑。

  「都到了這時候,你還争什麽?」

  「你既未否認,那便是啦。」明棧雪淡然一笑:「我說呢,你怎能在短短數
年之内一口氣貫通七絕,原來又是天上掉下來的遇合。你這人要說有甚長處,便
是運氣之好,令人瞠目結舌。」

  嶽宸風面色一沉,正要反口,蓦地微凜:「小賤人雖要強好勝,決計不會在
緊要關頭一味纏夾……莫非,她在等什麽人出手?」長笑道:「你若巴望着誰人
來救,算盤可就打錯了。」

  明棧雪端坐不動,輕笑道:「是麽?」

  嘩啦一聲瓦破檐穿,一條烏影躍入廟中,淩空揮掌拍落。

  嶽宸風轉身相接,雙掌對擊,來人内力不及,順勢後躍,手中烏枭木拐着地
一點,穩穩踏上中庭殘破的青石磚地。

  嶽宸風收勁吐息,忽覺一陣天旋地轉,接招的右掌心麻癢難當,血脈所經,
整條手臂都刺熱起來,不由心驚:「好厲害的毒掌!」見來人拄杖而來,不願貿
然硬拼,忙施展形絕「藏形蹑影」退至火畔,丹絕「碧火神功」的雄渾内勁于體
内運行一周,将毒素悉數化去,點滴不留。

  便隻片刻工夫,來人從容跨過高檻,卻是一名瘦小佝偻的黑衣老妪。

  她雙目明亮,步伐雖慢,落腳卻極是俐落穩健,風帽中漏出幾绺斑駁灰發,
幹癟的小臉上蛛紋密吐,相貌并不特别醜陋,隻是老邁已極,說有百歲也不難取
信于人。

  檐外,無數條曼妙身影「唰唰」滑落,足不點地,就這麽吊在半空中随風輕
蕩。仔細一瞧,這一幹女子雖然黑巾覆面,但個個身段窈窕,烏絲般滑亮的緊身
夜行衣上飄着五彩斑斓的鮮豔飾帶,顯是正當妙齡;藕臂間掠過一抹絲滑銀光,
卻是攀着極細的繩索缒下屋檐,在夜空裏看來宛若懸蛛,豔麗中透着一股說不出
的詭異。

  以嶽宸風的内力修爲,若有人一近破廟數十丈方圓,斷不能逃過他的耳目,
這幫妙齡女子卻又是如何掩至?嶽宸風心念一動,忽想起七玄中人傳有一種無色
無味的奇毒,随風入夜,恍如細雨浸潤,能麻人舌嗅聞聽,令中毒者五感漸鈍而
不自知。打量黑衣老妪幾眼,頓時了然于心,冷道:「據我所知,越城浦左近非
是『天羅香』的地盤。蟻夫人深宵駕臨,不知有何見教?」

  被稱爲「蟻夫人」的老妪鳳目一翻,拄着烏枭杖望了他幾眼,低聲道:「尊
駕好眼力,竟認得老身。」

  嶽宸風從容笑道:「天羅香的勢力,在七玄界中足以位列前三,誰不知『代
天刑典』蟻狩雲蟻夫人的大名?貴門三代宗主都受過夫人的教導,放眼當今七玄
界中,數不出一個比蟻夫人更德高望重的長老。」

  蟻夫人拄杖一笑,閉目低道:「年輕人,你的嘴很甜哪。」從纏腰的内袋裏
取出一枚龍眼核大小的黑丸,低聲道:「這是本門『五豔妍心散』的解藥。你含
入口裏,從這扇大門直直走将出去,别要回頭,一個時辰後毒素自解。」

  嶽宸風聽她有意圓場,隻道是對掌之後心知不敵,萌生畏懼,笑道:「恐難
如夫人之意!人我要,解藥我也要。憑夫人的武功,隻怕攔不住我。」

  蟻夫人淡淡一笑,拄杖低道:「既然打不過,那便不要打。」竟背轉身去,
慢吞吞地踱出了廟門。卻聽明棧雪叫道:「小心,别讓她封住此地!」

  神壇裏外的耿照、嶽宸風聞言,俱都一愣。

  耿照心想:「這蟻夫人不是來救她的麽?她怎又出言提點嶽宸風?」

  嶽宸風卻不由一凜:「難道是……糟糕!」施展形絕掠至門邊,忽見一張大
網從天而降,交錯縱橫的雪練将整個山門封起來,細密的網罟大如銅錢,僅容一
指穿過。

  嶽宸風提掌劈落,隻覺銀絲既綿又韌,觸手沾黏,他這掌運上了七成功力,
竟然擊之不穿。他雙掌交疊,轟然擊出,連胡彥之、薛百勝這等高手都抵受不住
的紫度神掌,偏偏對銀絲蛛網一點用也沒有。

  手掌擊上絲網,不過将它撐擠出單臂五指的形狀,無論延展得再深,終究無
法穿破,内力反而加速逸去,幾乎不受控制。嶽宸風在山門前略一耽擱,兩壁破
窗外也都覆上了絲網;擡頭上望,屋頂的破網孔洞外銀光燦燦,一绺一绺的絲束
交錯縱橫,竟無一絲空隙。

  嶽宸風猛然回頭,怒不可抑:「這便是天羅絲?」卻是對明棧雪問。

  她淡淡一笑,柔聲道:「是呀,我當初隻帶了一卷随身,你也見識過的。總
壇可多着啦,要捆住一間屋子,原也能夠。」耿照想起她随手一揮,便将自己一
路推過火堆,系繩卻肉眼難見,暗忖道:「原來那便是天羅絲。」

  嶽宸風面色一沉,伸手道:「拿來!」

  「拿什麽呀?」明棧雪嘻嘻笑着,口吻一派天真爛漫。

  「五豔妍心散的解藥,還有那柄匕首。」嶽宸風冷笑:「天羅絲水火不侵,
凡鐵難斷。我見你用過一柄匕首裁絲,東西呢?」

  明棧雪聳了聳肩,背影依舊優雅好看,動作中卻有一絲少女般的淘氣俏皮。

  「五豔研心散是以五種毒物混合配置的毒藥,選用哪五種毒物、配比如何,
天羅香中人人不同,别說我無解藥在身,便有丹藥,也解不了姥姥的方子。」她
說着似覺有趣,掩口「噗哧」一聲,怡然道:「至于那柄裁絲匕,方才已被你的
金甲禁絕所斷,嶽老師紫度神掌一揮,連破片都不知飛到了哪裏,小女子愛莫能
助。那天羅絲質地奇異,便有神兵利器也不易割斷,刃尖須浸泡特制的藥水,反
覆鍛打,經三年而成。秘方在《天羅經》裏有詳細記載,你要不要看?」

  嶽宸風怒極反笑:「人是你引來的,能眼睜睜看你毒發身亡?明棧雪啊明棧
雪,你真當我是三歲孩兒?」怒目一睨,瞳中溢滿赤紅血絲,猶如猛虎伏岩,狀
欲噬人。

  明棧雪忍不住笑了起來。

  「誰說她們是來救我的?」

  她越笑越是酣暢,直笑得前仰後俯,無視于嶽宸風的殺人目光,好不容易緩
過氣來,輕撫酥胸:「我自回東海,已挑掉了天羅香五處據點。有名有姓的共殺
死織羅使五人、迎香使七人,沒名沒姓的弟子更是不計其數,逼得一人之下、衆
人之上的蟻姥姥非親自出馬不可。我若不死此間,姥姥隻怕難與我師姊交代。」

  她末尾幾句提高了聲調,随風遠遠送出,廟外聽得一清二楚。

  山門之上,雪白絲網映出一抹佝偻身形,蟻夫人低聲道:「叛徒!早知有今
日,當年我便該再加把勁兒,力勸掌門斬草除根、趕盡殺絕,也不緻枉死了那些
個忠心耿耿的徒衆。這五豔研心散若能要了你的命,還算是你的造化,落在老身
手裏,定要将你剝皮拆骨,割成一條條的,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嶽宸風的目光來回巡梭,面上餘映豔紅、跳動不休,心中卻是驚疑不定。

  「難道……賤人轉了性,這回說的竟是實話?還是她與蟻夫人串通一氣,編
派了這一大套,來诓騙于我?」不動聲色地走近幾步,低聲問:「人呢?」

  明棧雪知他問的是耿照,輕輕一笑,悄聲道:「給我一刀殺了,屍身投入井
裏,你信是不信?」嶽宸風不置可否,又問:「東西?」明棧雪明白其意,下巴
微擡,一雙妙目投向他身後梁間。

  嶽宸風餘光瞥去,果然見貯裝赤眼刀的那隻烏檀琴匣橫放在梁上,背匣的革
帶與琴匣一角染有墨一般的深濃赤赭,一看便知是半涸之血;其量之多,還沿着
壁角緩緩淌落一抹烏紅,隻是沒于崩牆敗土之間,也不怎麽惹眼。

  「她不知耿照緊要,沒準真是一刀殺了,取其财貨珍寶。」

  嶽宸風并未全信,隻是盱衡情勢,先求五豔研心散的解藥,生離此地,以腳
尖在地上寫了個「逃」字,又望了梁上一眼。明棧雪卻輕輕一抿,探出蓮瓣兒似
的小巧白繡鞋,将那「逃」字抹去,寫了個「海」字,擡眸望了琴匣一眼,笑意
嫣然。

  嶽宸風面色鐵青,遲疑片刻,咬着牙緩緩點頭。

  明棧雪歎了口氣,幽幽說道:「姥姥,昔日在總壇之時,你對我雖說不上好
卻做到了『公平』二字,該罵則罵、該賞則賞,與旁人并無不同。我怨恨師傅、
怨恨姊姊,怨恨天羅香衆人,獨獨不怨恨你。」

  門外,蟻夫人拄杖默然,良久才道:「到了這步田地,說這些都已遲啦。早
在你盜《天羅經》反出宗門之時,你的下場便已注定,除了死沒有第二條路。」
忽聽門裏一聲低呼,明棧雪急道:「哎喲,姥姥!你怎地給說了出來……」突然
驚叫:「你……你想做什麽?那是我師門的寶物,你休想……啊——」

  從網罟望進去,嶽宸風魁梧的身形恰恰擋着明棧雪,果有幾分侵淩的模樣。

  蟻夫人心念一動:「莫非她并未将身懷《天羅經》一事透露給他?不好!」
烏枭杖一點,小小身子淩空飛起,撲入山門:「撤!」拐杖所指,雪練蛛網應聲
兩分。

  山門之中,嶽宸風早已蓄勢待發,聽得腦後風至,霍然轉身;隻見蟻夫人已
至,左手食、中二指宛若鳥爪,徑取嶽宸風雙目!

  這本是兵法中常見的「圍魏救趙」之計,蟻夫人畢竟年老血衰,又是女子,
先前吃過嶽宸風掌力的虧,不欲正面相捍。誰知嶽宸風不閃不避,閉上眼睑,竟
以人身之中最柔軟的雙目相迎!

  蟻夫人乃當今七玄界數一數二的大長老,平生經曆過無數風浪,生死相搏之
際,誰敢平白賣一雙照子給她?不覺氣惱:「兀那小子,敢置老身于糊底!」半
空中易虛爲實,指鈎朝他目中插落!

  「笃」的一聲,嶽宸風面上金芒一閃,指尖卻未入肉溢血,所刺脆韌如革,
不像是柔軟脆弱的眼珠,倒像一指戳中眉骨。這樣的橫練硬功蟻夫人聞所未聞,
一怔之間嶽宸風雙掌交錯,「唰!」一聲扯下她的數層纏腰,屈膝上頂;蟻夫人
疊掌一接,順勢飄退。

  嶽宸風扯爛纏錦,一把從漫天花碎中攫住黑丸,送入口中,反手扣住明棧雪
的腕脈,将她擄至身前!

  「你!」明棧雪咬牙一擡頭:「不守信用!」

  嶽宸風縱聲長笑:「與虎謀皮,誰人之過!」

  蟻夫人雙足落地,揮舞木杖,蛛網正欲重新織起,嶽宸風挾着明棧雪踏前一
步,獰笑道:「老虔婆!你要《天羅經》,還是一團爛紙?」蟻夫人面色一凝,
伸手制止左右,挑動疏眉,低聲道:「你待如何?」

  嶽宸風道:「我不欲與天羅香爲敵。就按你原先提議,這小賤人交給你們,
天羅香讓條路給在下離開,莫要逼虎傷人。」心中卻暗自盤算,先帶赤眼離開此
地,回頭再趁蟻夫人落單之時下手襲殺,又或命五帝窟衆高手牽制,伺機奪回明
棧雪。

  蟻夫人不欲節外生枝,點頭道:「如此甚好。閣下武藝高強,可要劃下道兒
來,日後江湖相見,天羅香才不緻錯殺了朋友?」

  嶽宸風笑道:「區區賤名,便不勞夫人費心了。」挾着明棧雪走上前去,蟻
夫人也拄杖緩步而入。

  明棧雪忽然叱道:「嶽宸風!我以《天羅經》交換一條生路,你竟要将我交
出去?」

  嶽、蟻兩人雙雙停步,蟻夫人心想:「他是八荒刀銘嶽宸風!自诩正道,必
不遵守與七玄中人的約定……難怪,難怪他不敢以姓名示人!」

  嶽宸風卻是暗叫不好:「小賤人移禍江東!」正欲辯解,頂上「呼」的一聲
落下一物,蟻夫人的距離較近,杖尖一翻一挑,穩穩将那物事按在地上,正是烏
檀琴匣!

  嶽宸風眼中殺機一露,蟻夫人對他已無點滴信任,兩人僅靜止一瞬,雙雙動
起手來!

  便在此時,明棧雪忽伸手往踝邊一抹,似是割斷了什麽,如箭離弦般掠向破
窗!蟻夫人被嶽宸風的雷絕掌震退兩步,已然追之不及;嶽宸風施展形絕,堪堪
追至明棧雪身後兩臂之遙,伸手難及,索性淩空一掌,正中其背門。

  明棧雪藉勢撞在破窗外的天羅蛛網上,伸手一抹,整個人便穿了出去!嶽宸
風恍然大悟:「是那柄匕首!她定是藏了部分碎片在掌間!」既失一鹄,不可再
失一鹿,忙将琴匣負在背上,縱身躍出山門。

  院裏高高低低踞滿黑衣彩帶的妙齡女郎,地上橫躺着幾具屍體:窗邊兩人,
井畔一人,半圮的圍牆被穿破一扇窗格,四周布滿血迹。蟻夫人拄着拐杖,靜靜
踏着青石磚地凝視着嶽宸風,眼角垂落的衰老目中蘊有精光。

  一名女郎翻牆落地,恭恭敬敬地跪在蟻夫人身前。

  「啓禀姥姥,牆外有三名姊妹不幸殉難,算上落井的兩人,死者共計八名。
那人已不見形迹。可要繼續追趕?」

  「不用。你們撞在她手裏,也隻是白白犧牲而已。」蟻夫人輕道,雙目卻牢
牢盯着眼前之人:「嶽宸風,交出《天羅經》,天羅香上下決計不爲難你。」

  嶽宸風冷笑。

  「你是她姥姥,豈不知明棧雪說謊成性?小賤人出手狠毒,天性淫冶放蕩,
傷天害理之事做得多了,這等信口雌黃的無聊話語,夫人切莫當真。」

  蟻夫人微微一怔,才省起嶽宸風口中的「明棧雪」,原來是記憶裏那個白衫
白裙、明豔不可方物的小女孩。那是她闖蕩江湖之後,自己取的名字罷?印象中
蟻夫人從沒喜歡過她。她這輩子看過太多、太多血淋淋的例子了,女人太美,隻
會替自己和别人帶來災禍,便是十幾歲的小女娃也不例外。

  她暗自歎了口氣,決定在此時此刻稍稍縱容一下自己,做一點任性的事。

  ——天羅香的女子縱使十惡不赦,也隻有我等天羅香之人能夠針砭處罰!

  這事,死也輪不到外人插口。尤其是自诩「正道」的臭男人!

  「我也不想當真。」蟻夫人低道:「你把背上的木匣留下,全身脫得赤條條
的,證明你身上沒有《天羅經》,之後要走要留,任君自便。」

  「也好。」

  嶽宸風口含黑丸,深吸了幾口冰涼幹冷的夜息,确定全身真氣運轉如意,五
感盡複聰明,活動活動指節,獰笑道:「我一直想試試,失了七玄界第一武典的
《天羅香》,武功究竟還剩幾成!」

     * * *     * * *     * * *     * * *

  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全身血脈一通,四肢終于恢複自由。

  他躍下神壇,伸展酸麻的肌肉關節,忙不叠地拍去頭臉沾上的蛛網灰塵。

  不久前,嶽宸風才憑着一雙肉掌殺出破廟,中庭内遍地都是被他一掌震死的
蛛門女郎,蟻夫人率領剩餘的手下追了出去。原本一團混戰的激烈戰場,如今隻
餘冷風習習,說不盡的凄冷寥落。

  耿照彎腰揭開一具女屍的面巾,雖瞠目吐舌、死狀凄慘,但扭曲蒼白的五官
依稀辨得出主人芳華正茂,也不過十幾二十歲的年紀。

  耿照本想将屍首就地收埋,又唯恐嶽宸風去而複返,連挪動屍首排列在一處
亦不可得,心中爲諸女暗誦佛号,忽然膝彎發軟,一陣地轉天旋……蓦地想起:
「是……是那個什麽五豔研心散的毒!」扶着古井邊緣想穩住身形,手掌卻在井
縫裏的青苔上一滑,整個人頭上腳下跌了進去。

  噗通一聲,冰寒刺骨的井水湧入口鼻,耿照雙手亂攀,好不容易抓住了嶙峋
錯落的井壁砌磚,仰頭冒出水面,一邊嗆咳,一邊貪婪地吸着新鮮空氣,好不容
易把肺中的積水嘔出。

  這井昔日是廟中修道人所用,破廟占地不小,想來極盛時要養不少徒衆,井
雖挖得不深,井欄卻做得寬大。若非如此,以耿照倒栽蔥似的撲跌入井,光是狹
窄的井壁便能撞得他頭破血流,枉自送了性命。

  他攀着井壁,支撐身體不往下沉,雙眼漸漸習慣黑暗。

  透過頭頂照落的一點月光,赫見水面上浮着一大把一大把的黑發,左、右、
對面的井壁處各擱着一具女屍,耿照想起适才明棧雪穿出院牆時,順手殺害數名
天羅香弟子,其中墜入井中的有……兩人。

  他忍不住全身發冷。

  左手邊和右手邊的女屍面部朝下,井水的浮力支撐她們的頭顱和身體,要不
了多久,當水灌滿了肺部之後,屍體便會逐漸下沉,直到腐爛至某個程度才又再
度漂浮起來。

  隻有在正對面的第三名「女屍」,胸口以上還浮在水面,就和他一樣。

  他勉力打醒精神,試圖從幽暗中分離出「女屍」的輪廓,隻可惜冰冷的井水
無法沖淡毒素,五豔妍心散的毒正透過血液行遍他身體各個角落。耿照頓覺胸口
有股說不出的悶痛,盡管井水冷徹心脾,他卻似能清楚感覺到心髒掐擠、擴張,
又掐擠、再擴張的動作,挾帶着鼓動似的隐隐悶痛……

  「五豔妍心散其實并不是毒,而是一種蠱。」

  「蠱……蠱?」

  耿照搖了搖沉重的腦袋,才發現是「女屍」在對他說話。

  「像粉一樣的鱗蠱被吸入體内之後,便會順着血液流到心髒——人身上最溫
暖的地方——開始準備孵化;麻痹五感知覺的,便是在孵化的過程中,由剝落的
鱗粉中所散逸的毒素。

  「所以在第一階段,你隻覺得耳目不靈,略感頭昏,因爲鱗粉不是什麽了不
起的毒物,找個好點的大夫抓一帖溫補祛邪的藥,睡一覺起來就會覺得好多了。

  「真正的毒,是等蠱孵化之後,無數蟻卵大小的絲蟲鑽入心髒的一瞬間,那
才叫做『毒』。你知不知道身中五豔妍心散的人,要過很久很久才會死?便是死
了,寄生在心室的絲蟲依然活得好好的,剖開腔子挖将出來,還能見着一顆千瘡
百孔、又卻五彩斑斓的肉心,上頭如有萬蟻鑽動……」

  耿照一陣惡寒,胸口益加煩悶,胡亂打水:「别……别說了!」肩臂一軟,
差點又滑入冰冷的井水中滅頂。

  「女屍」拉起右手邊同伴的濕發,扯去面巾,從扭曲大開的黝黑嘴洞裏掏出
一枚物事,擲了過去。雖然中毒,但耿照的身手反應仍是遠勝常人,無須眼觀辨
位,随手一攫,便将東西抄在手裏,卻是枚冷硬渾圓、彈丸也似的小核。

  「含在嘴巴裏。」

  「什……什麽?」

  「女屍」道:「這是五豔妍心散的解藥。含在嘴裏,藥氣從舌下咽喉透入體
内,蠱蟲最讨厭這藥的氣味,不用你傷腦筋,它們巴不得立刻逃出你的身體。蠱
蟲一離血肉,一刻之間便會死亡。」

  恍惚間,耿照想起嶽宸風搶奪的那枚解藥,依稀便是這等模樣,便在井水裏
随意掏洗幾下,一把送入口中。黑丸和津,頓時一股濃烈藥氣沖上腦門,也不知
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耿照精神大振,煩惡倏減,忽然想起曾在哪裏聽過「女屍」
的語聲口吻,不覺愕然:「原來是你,明棧雪!」
  

          第卅二折 荒山古院 梨花暴雨

  明棧雪以藏在指間的裁絲匕劃開絲網,破窗而出,一路施展輕功掠出外牆镂
窗的同時,還殺死了八名蟻夫人麾下的彩衣女郎,其中兩具屍首便墜在這水井之
中,怎還能……

  耿照搜尋着記憶,蓦地靈光一閃,忽然明白了她所使的障眼手法。

  「你是在想,」幽深如蒼艾缵染般的對牆底,又響起那把溫婉動聽的喉音:
「『她不是已穿牆逃出去了麽?怎還能出現在井底?』我猜的,是也不是?」

  五豔妍心丹的蠱毒解去後,耿照的知覺逐漸恢複往常的靈敏,隻覺明棧雪說
話中氣不足,咬字也不如先前清晰俐落,顯然口中也含了枚解毒黑丸;唇齒間不
住輕輕磕碰,似是難耐井水冰寒,心想:「她到底是受了重傷,也難爲她能躲在
這水底如此之久。」略整理一下思緒,搖頭道:「你一開始便打定主意要躲在這
裏。将這兩位姑娘擲下水井時,你也跟着跳了下來,故意在井畔留下一屍,隻是
爲了掩人耳目。」

  明棧雪「嗤」的一聲,聲音聽來饒富興緻:「我若早已落井,是誰在外牆殺
人?從井欄到外牆窗下足有五丈之遙,我可沒有隔山打牛的本事。」

  耿照聽她如是說,心中再無懷疑,沉聲道:「因爲你在井邊殺的不是三人,
而是四個人。你将第四人當作暗器,對準镂窗用力擲出。蟻夫人吩咐手下嚴密把
守,外窗底下定然埋伏有人,而且不隻一位。」

  「窗底兩人聽得風聲,以爲是你,起身要攔,恰恰被屍身撞得頭破血流,當
場斃命。黑夜裏照明有限,其時破廟中又正打得激烈,蟻夫人的手下一見外牆窗
破、窗下三屍橫陳,任誰都會以爲是你殺人之後逃逸無蹤,豈不料你從頭到尾都
沒離開過古井一步,一切隻是障眼法而已。」

  對牆的明棧雪沉默片刻,忽然咯咯輕笑起來,笑得水影微晃、月映碎搖,不
多時又劇咳起來,空洞的咳嗽聲回蕩在井中,連耿照都聽得出她胸中積郁頗深,
嗆咳直如嘔血,偏又氣力不繼,難以遏抑,忍不住提醒:「你受傷不輕,何必這
般發笑?」

  半晌好不容易停了下來,水面上啪啪輕響,似是明棧雪正以手撫胸。

  「你若是……若是做了件得意之事,卻無……無人知曉,豈不氣悶?」

  「什麽?」耿照不禁一愣。

  明棧雪又笑了一會兒,絮絮輕喘道:「我這條計于九死一生之際靈光閃現,
執行得分毫不差,偏生不能教嶽宸風和姥姥識破,否則便是一條死路。若非你從
天而降,我要少了多少樂趣?」

  耿照心頭一沉,緩緩搖頭:「你的樂趣,竟要賠上這麽多條人命。」

  明棧雪輕笑道:「此乃『藏葉于林』之計。死得少了,何以成林?」

  耿照愕然無語,本欲出言反駁,話到嘴邊卻覺心冷:「她的聲音如此動聽,
口吻又斯文有禮、教養十足,怎地說的話、做的事卻如此惡毒?」沒來由地厭憎
起來,想起與她同浸一井不禁遍體生寒,當真連片刻也待不住,四下摸索井壁,
欲循隙攀爬。

  明棧雪道:「你若不想葬身于此,最好别輕舉妄動。」過了一會兒,聽得井
中依舊回蕩着水聲,知道耿照并不搭理,又道:「姥姥本事雖高,若論卑鄙無恥
卻非是嶽宸風的敵手。橫羅織網大陣隻困得他一時,依我推算,嶽宸風在半個時
辰之内必能脫出包圍,返回此間。」

  耿照沒聽過人稱《天羅經》中第一絕陣的「橫羅織網大陣」,也不曉得「代
天刑典」蟻狩雲蟻夫人究竟有何能耐,卻早已猜到嶽宸風若能脫身,必定去而複
返;時間拖得越長,生機越見渺茫。

  然而井底潮濕,磚縫間生滿青苔,滑不留手,莫說攀爬,離水之後連支撐身
體也頗不易。他試了半天仍不得要領,心中煩躁,沒好氣的回口:「正是料到嶽
宸風會回頭,才須盡早離開不是?」

  明棧雪嘻嘻一笑:「現在上去能跑多遠?嶽宸風的輕功,你适才親眼所見,
你比得過他麽?出得此地,附近的地理形勢你可熟悉?這四野無光的,該逃往哪
裏?」

  耿照被問得啞口無言,她語聲雖細柔,卻有股說不出的咄咄逼人。

  明棧雪稍停片刻,黑暗中隻聽得她嬌喘細細,漸轉濃重,一會兒才輕聲道:
「我騙嶽宸風說已将你一刀殺了,屍首棄置在這井中,以他之猜忌多疑,必以爲
我在井裏設了陷阱,故意誘他來此。嶽宸風一向自負聰明,定然不依我的說辭,
刻意反其道而行。」

  「姥姥卻是個死心眼的,若走脫了嶽宸風,一定回破廟來截他。嶽宸風不得
不回來,姥姥也不得不追殺,兩邊都無仔細搜查的餘裕。待他們二度退走,你我
才能安然離開。」

  耿照聽出道理來,雖未接口,卻已停下了動作。

  那井水十分寒冷,翻攪時濕衣貼肉、遇風沁骨,固然難受得緊,但端坐不動
卻也無法适應其寒,不管坐得再久,仍被凍得不住發顫,體溫漸漸流失。他小心
不讓胸膛低于水面,以免寒氣直刺心口,更加難當。

  明棧雪明白自己大獲全勝,咯咯輕笑:「嶽宸風自傲心計,殊不知他想得再
多再複雜,卻往往在最簡單的地方留下破綻。」耿照忍不住低聲道:「要說心計
你也不遑多讓。」明棧雪笑道:「哎呀,你這是繞彎罵我麽?」

  耿照不想與她這樣殘忍惡毒的女子親昵調笑,索性閉口。

  不知又過了多久,頭頂遠處似有一絲動靜,明棧雪低聲道:「入水至鼻,不
要亂動!」

  耿照會過意來,咬牙緩緩沉入奇寒的井水中;胸口低過水面的瞬間,陡覺心
髒一縮,彷佛被一隻看不見的冰冷鬼手抓住,悶、刺、痛、冷……諸般感覺蜂擁
迸發,若非他耐力過人,隻怕立時便要暈厥過去。

  水面上漂浮着兩具浮屍的黑發,濃發飄散,幾乎滿滿地占據了整個并圍。

  頂上的月光照不到井底,耿照緩緩靠近左側俯身懸浮的女屍,把半顆腦袋藏
入陰影之中。井上一陣輕響,忽然「笃笃」幾聲空響,一物又被抛了下來,差一
點打中耿照的腦門,原來是一隻連着破舊粗繩的打水桶。

  「不好!難道……難道她猜錯了,嶽宸風竟要下來一探?」

  所幸這恐怖的景象始終都沒發生。

  來人提着桶繩在井中亂攪幾下,似在試探有無機關,忽聽幾下女聲清叱,接
着一陣金鐵交嗚,掌風呼嘯。嶽宸風提聲如雷,大喝:「蟻狩雲!你定要如此相
逼麽?」

  有人低聲應了幾句,說話間刀劍掌風始終不絕,自是那天羅香的第二号人物
蟻夫人。耿照不禁佩服起來:「居然全如她所料!嶽宸風心計再毒,卻也毒不過
阿傻的大嫂!」

  這回嶽宸風不欲久留,打鬥聲片刻便去得遠了。

  耿照又小心等了一會兒,慢慢從水裏探出半身,耳貼着井壁仔細聆聽,确定
頂上已無聲息,才悄聲道:「喂!上頭沒人啦,咱們上去罷?」連喚幾聲皆無人
應,這才發現不對,趕緊推開水面浮屍遊過去,及時撈起一具曼妙浮凸的修長胴
體。

  原來明棧雪的身子已嚴重失溫,隻憑一隻玉手攀緊磚縫,才不緻滅頂。

  耿照雙手環着她結實苗條的柳腰,隻靠雙腿踢蹬浮在水面,臂間微微用力一
攬,明棧雪忽然嗆咳起來,接連嘔出胸中積水;盡管喉頸劇烈抽播,身子卻軟綿
綿地使不上力,顯是一路苦苦支撐,導緻内患加劇,一發不可收拾。

  黑暗中不見她的容貌神情,耿照也知不妙,低聲喚道:「明姑娘、明姑娘!
我……我帶你上去好不好?」鼻端一貼近她的發頂,井中滿是藻泥悶潮的濕冷空
氣中頓時混進了一絲新鮮的苜蓿香氣,襯與懷中玲珑有緻的軟玉溫香,不由得心
神一蕩,難以自持。

  明棧雪卻動也不動,似未蘇醒。

  耿照立泳片刻,竟覺自己的體力也在快速流失,當機立斷,單手解下身畔女
屍的腰帶,在明棧雪的柳腰上繞了兩匝,将她縛在身前,低聲道:「這裏不能待
啦。明姑娘,我帶你爬上去。」

  明棧雪「唔」的一聲,綿軟的兩隻纖長玉手勉強挂在他頸間,粉頸一斜,皓
首就這麽無力地偎在他頸窩裏。耿照收拾绮念,抓住打水桶上的粗繩試了強度,
确定足以承受兩人的體重,踩着井縫攀緣而上。

  他臂力過人,懷中雖多了個明棧雪,一旦習慣了濕滑的井壁,攀爬的速度卻
快得超乎想像;雙手飛快交握幾次,眼前驟地一亮,上身已浸入銀亮的月華,距
井欄隻剩數尺。

  耿照精神大振,忽聽「嘤」的一聲,一隻尖細的下颔輕輕摩掌着鎖骨,膚觸
膩滑無比,香澤微溫、吐息如蘭,排扇似的兩彎濃睫眨巴眨巴地掃着他的頸側,
明棧雪終于醒了過來。

  耿照低聲道:「明姑娘,我們要出井啦!」

  明棧雪瓊鼻中輕唔幾聲,無力擡頭,彎翹的睫毛又扇了幾下,直扇得耿照颔
頰生風、又癢又刺,不由得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眼見自由在即,他心情大好,忽覺有趣:「她的睫毛又彎又翹、又厚又挺,
倒像城裏刷洗馬匹的豬毛鬃。好好一個人,眼上卻生了兩排硬鬃刷子,不知看來
是什麽怪模樣?」正欲握繩,懷中嬌軀一震,明棧雪不知何時已側轉過頭,盯着
井繩急喚:「别……别握繩子!」

  這兩句彷佛用盡了她所剩不多的力氣,酥胸不住起伏,高聳傲人的雙峰隔着
濕衣緊壓耿照的胸膛,觸感軟中帶硬,既腴滑又堅挺,充滿不可思議的飽滿與彈
性。

  耿照探出的右手一縮,隻靠左臂支撐兩人重量,滑落尺餘才重新穩住,險象
環生。凝眸望去,赫見井繩最上端數尺間,錯落地插了幾根細如發絲的牛毛針,
非對正月光難以望見。

  若無明棧雪及時喝止,無論耿照如何出手,終不免要被牛毛針插入掌中。

  那針回映着月光,透明之中泛起一絲藍汪汪的豔彩,想也知是喂了劇毒。

  明棧雪于腰間微一摸索,取出一隻小巧的蛛爪銀鈎,玉手輕揚,一抹銀光飛
上井欄,發出「铿」一聲脆響。她随手拉了兩下,将一條幾近透明的細索交給耿
照。

  「用這條天羅絲,咱們從另一頭上去。距井口三尺時踏着井壁一蹬,運勁躍
出,落地後不要亂動,先看清楚再走。井欄内外,也可能布了毒針。」明棧雪低
垂粉頸,緩緩調勻氣息,才又補上一句:「如果是我,就會這樣做。」

  這般心計,已超過耿照所能想像,他不敢自作聰明,乖乖依言蹬牆,一躍而
出。

  早已熟悉井底幽黑的雙眼,一旦置身月下,頓覺舉目皎然,周身無不纖毫畢
現。仔細查看腳下,不見有牛毛毒針,耿照松了口氣,心想:「要比心計之毒,
嶽宸風畢竟不如你。」

  他收起銀鈎絲線,解開腰間束縛,将明棧雪橫抱臂間,一邊雙目機警地四下
巡梭,一邊緩步倒退至山門邊。

  門内篝火未熄,劈裏啪啦的燒得正熾,耿照一靠近便覺暖和,連忙眯眼側頭
避免雙目受損。忽地懷中玉人微動,明棧雪拉着他的衣襟,低聲急道:「停步!
到……到這裏就好。」

  「怎麽?」他渾身緊繃,不住東張西望:「又……又有埋伏?」

  明棧雪「咯」的微弱一笑,緩過一口氣來,指着階台上一路蜿蜓至腳下的水
漬,低道:「廟門内多是灰塵稻草,這水一路……一路滴将進來,就算幹透了也
會留下痕迹。」

  耿照一凜,不禁回望水痕,喃喃問道:「嶽宸風還會再回來?」

  明棧雪輕道:「插了毒針,定要回來收屍。這麽多年了,他多疑的性子一點
也沒變。」遙指着篝火不遠處的一隻绫錦包袱:「用銀鈎絲線勾過來。」

  耿照小心将她放在門邊,将那隻包袱給「釣」了過來,回頭遞去:「喏,你
的……」忽然一怔,再也說不出話來。

  火光掩映之下,倚門閉目的女子竟有着一張難以言喻的絕美容顔。

  重傷後的瓜子臉蛋渾無血色,反倒顯出羊脂玉般的剔透晶瑩,焰火、幽影在
她五官分明的俏臉上不住地跳動交錯,卻掃不出一絲微瑕,猶如握在手裏細撫多
年、瑩潤細膩的象牙滾盤珠。

  投映而來的篝火光芒由紅轉橘、由橘變黃,時而又化成熾豔的刺亮;影子更
是深深淺淺,黑、紫、靛藍、深赭……不一而足。無論投在她面上的色彩如何變
化,放眼望去卻隻得一個「白」字,所有的流輝濃彩不過是映襯,在那樣純粹白
哲的完美之前,也隻能相形失色。

  耿照全然想錯了。

  那樣彎、厚、挺、翹的睫毛,并不像兩把裝在眼上的排扇鬃刷。也隻有那樣
驚心動魄的黑濃,才能爲她緊閉的雙眸留下三分稚氣、三分溫婉、三分的妩媚嬌
瞠,以及一絲難以形容的危險剽悍。

  除此之外,這卻是一張端雅娴麗的臉龐,理當口吐仙綸,不染人間煙火氣。

  耿照呆望良久,終于明白她爲何要戴那頂遮臉的紗笠、阿傻的大哥又何以願
意爲她而死——想起阿傻和嶽家的悲慘遭遇,他驟然省覺,一顆心迅速冷凍了下
來,盡管胸中難掩怦然,那種血脈贲張、眼酣耳熱的暈眩感卻逐漸消退。

  明棧雪似已習慣了他人怔望着自己的模樣,接過包袱置于膝上,小心解開系
結。

  耿照知是她的随身行囊,本不應多看,卻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眼角餘光匆
匆一掠,恰見她翻出一條鴉青緞面兒的小巧抹胸。

  那抹胸用的是上好的素面绫錦,沿邊兒滾一圈銀線,頸、背四條系繩亦是同
款的蔥銀,款式溫婉高雅,一點都不淫冶放蕩。但不知怎的,黑滑緞底泛着綠紫
光的雅緻鴉青色,一襯上她白哲細膩的乳色象牙肌,突然變得無比誘人;想像優
雅保守的亵衣中裹着她高聳彈手的雙峰,那緊壓着他胸膛的堅挺飽實,鴉青緞子
的保守優雅卻使得色欲更加張牙舞爪,呼号、索讨着其中掩裹的結實胴體。

  他覺得自己隻差一點,便要撲上前去扯爛明棧雪濕透的衣裳、期待衣裏會浮
現一條一模一樣的鴉青肚兜來,好讓自己撕得條條碎碎,一把攫住那對蹦跳彈出
的堅挺乳峰……

  耿照費了偌大的力氣,才将自己從失控的淫豔想像中拖将出來,倉皇而駭異
地掩飾着全然失控的臉紅心跳。

  明棧雪卻恍若不覺,從疊得齊整的衫裙之間摸出一隻描金小盒,然後将衣衫
按原樣疊好,連外頭的绫紋包袱巾都裹得分毫不差:「放回去。」

  耿照按她的吩咐,以銀鈎絲線又将包袱抛回原處。

  明棧雪打開描金小盒,盒中有兩枚龍眼大小的藥丸,一枚碧如琉璃燒煉,通
體晶瑩,微帶透明,說不出的溫潤;另外一枚卻是赤紅如火,透出些許暗金,看
似份量頗沉。

  她手捧金盒,罕見地微露遲疑,幾次拈起那枚碧綠琉璃丹欲放入口中,幽幽
歎了口氣,終于還是放回盒裏。

  耿照心想:「莫非……這盒傷藥太過珍貴,她竟舍不得服用。」轉念又覺好
笑:命都快沒了,珍寶還留之何用?想想再無郢礙,抱拳道:「明姑娘,今日蒙
你相救,真是多謝了。你既有療傷靈藥,想來也不需要我再羅唆,就此别過。請
了。」轉身便要離去。

  豈料明棧雪又是一陣劇咳,氣力俱一衰。耿照聽得不忍,走出幾步,忍不住
回頭:「明姑娘!你本事這麽高,若能及時服藥,待身子大好後,誰也奈何不了
你。何苦爲了身外物,卻來爲難自己?」

  明棧雪低頭不語,突然「咕咚」一聲斜斜倒地,竟已暈厥。

  耿照飛奔過去,一把将她抱起,拍去鬓邊發際的草屑,火光映紅了懷裏的端
麗容顔,不覺看得癡了。

  「這麽美的姑娘,卻有歹毒心腸。」回過神來,又伸手輕捏她人中。

  明棧雪濃睫瞬顫,猶如蜻蜓飛上玉搔頭,「嘤」的一聲,悠悠醒轉……

  「明姑娘,我喂你服藥。」耿照欲開盒取藥,卻被她按住手背,才驚覺她渾
身顫抖、小手寒涼,顯然是傷後失溫,其症十分嚴重。

  「這藥……不治我的傷。」明棧雪蒼白一笑,櫻唇顫抖:「尋……尋一處安
全的地方,我……我能運功自療。快離開此地,晚了,便……走、走不了啦。」
閉目斜頸,似又昏厥過去。

  耿照莫可奈何,想到嶽宸風随時可能回來,總不能棄她于不顧。把心一橫,
将小金盒妥善收入懷中,橫抱着明棧雪奔出山門華表,待視線熟悉夜色,便發足
往黑夜裏奔去。

  兩人在井中浸得濕透,頂着寒風奔行,連身子健壯的耿照也受不住,不多時
便凍得嘴唇發紫,不住簌簌顫抖,雙頰顱中卻如有一隻火爐,隐隐虛發汗熱。他
心中暗忖:「不好!這樣下去,怕連我也要病倒。」抱着明棧雪,躲入樹下一塊
大山岩後避風,但聞山間風緊鴉嘯,舉目四野一片漆黑,心中忽覺旁徨,茫茫然
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聽見了沒?」衣襟微微一緊,明棧雪偎着他的胸膛,顫聲輕道。

  耿照心念一動,甯定下來,陡覺風中隐隐有股雜音,辨不清人聲抑或金鐵交
嗚,隻是混雜在風聲呼嘯、禽嗚獸咆等天然的野地聲響之間就是覺得極不自然。

  「那是什麽聲音?」

  明棧雪打了寒顫,搖頭不語,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跟……跟着過去,記
得揀有……有路處走,便能見得有人。」

  耿照會過意來:「若無柴火、大氅等保暖之物,明姑娘撐不過今晚。」

  嶽宸風的紫度神掌何其厲害,連老胡鐵打的身子都捱不了一下,這嬌滴滴的
女郎卻硬生生受了兩掌!明棧雪全身的内力全用于抑制雷勁、以免爆發,再無運
功禦寒的餘裕,此刻身子骨隻怕比一名不懂武功的弱女子還不如,受寒一夜,極
可能便要了她的命。

  耿照恢複鎮定,循聲而去,靠着皎潔月光走了數裏的彎繞山路,鋪着石闆的
山徑穿過一片茂密樹林,眼前驟然一寬,聳出一片丈餘高牆,飛檐翹脊、壁染朱
紅,巍峨處絲毫不遜于朱城山巅的流影城。

  他不禁一愣,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心想:「方才一路蜿蜓直上,怕不是到了
半山腰。林間野地,怎能有這麽氣派宏偉的大院?」

  那朱紅宮牆沿着山腰間的平台向兩側延伸,左右眺望均不見盡頭。遠處似有
座門房似的突出耳房,卻未懸挂燈籠,隻是院中燈火通明,似也無須燈籠來照。

  奇妙的是:原本那股莫名怪聲在二人進樹林前忽然停止,「铿、铿」幾聲激
越的金鐵交嗚後,倏地化作風流雲散,隻餘低嗚嗚的些許人聲,然而聽似極遠,
片刻亦消失不見。所幸大院上浮着一片暈黃,盡管遠處不見高牆,仍足以當作路
引。

  耿照不欲驚動院裏人,取出銀鈎抛過高牆,「铿」的勾住内檐,小心抱着明
棧雪翻過牆檐,縱身跳入院中。

  那院落甚是廣闊,地上遍鋪大片的青石磚,形制、用料可比流影城的内城規
格,甚至猶有過之。院中每隔幾丈便豎一盞蓮燈,是蓮台銅柱中置着一盞油燈,
上覆防風的琉璃燈罩;迷廊砌起的高台下也是每隔幾尺挖出一個方孔,與檐上對
襯的瓦隴中俱都置入蓮燈,與其說是「明如白晝」,卻更像走入出塵仙境,上下
一片燈霭浮溢,美不勝收。

  耿照落地時吓了一跳,抱着明棧雪躲入一叢修剪齊整的山茶中,不禁咋舌:
「點上這多燈盞,一夜要燃去多少燈油!此地定是某位大官巨富的山間别墅,卻
不知是何人的物業,鋪張竟可與城主相比?」

  院中雖然燈火通明,廊間的廂房卻都是一片漆黑,耿照不敢貿然進入,沿着
院牆往荒僻處走。遠離大院之後,赫見一座谷倉似的兩層木造建築,獨門獨戶,
不與他處相鄰。

  那木屋左右是空曠晾衣場,置着一座座空架子,屋外堆滿木耙、掃帚之類,
卻無相鄰的下人屋舍,門窗縫裏透出些許微光。耿照掩至窗下窺看,隻見屋内地
面上鋪着厚厚的幹草,四壁均高高堆着一束束草料,屋内連一副桌椅也無,壁上
嵌着一盞琉璃蓮燈,便是光源所在。

  他推門而入,裏裏外外巡過幾回,确定無人之後,才将明棧雪抱了進去。草
料倉的二樓挑空,僅沿牆築了個「回」字型的踏闆,寬約兩尺餘,還不容一人平
躺翻身,以一條木梯上下交通;待四面的草料堆高至頂,便可站在踏闆上以鐵耙
翻動。

  屋内門窗緊閉,隔斷寒風,自是比外頭溫暖。

  兩人躲在屋角的草料堆深處,耿照還特别翻來幾捆草料,在藏身之處外疊了
個交角,表面看來便似壘草成堆,任誰也猜不到裏頭還藏得有人。

  透過壁上油燈微明,隻見明棧雪雙目緊閉,嘴唇面上白得微帶透明,竟無一
絲血色,眉間隐隐有一團大如雞蛋的青氣。她雙手環抱肩頭,瑟縮在幹草堆裏不
住顫抖,身下的草料被濕衣一壓,轉眼便已浸透。

  耿照一坐下便覺不對,濕掉的草料非但無法保暖,反而更易受寒。趕緊躍出
藏身處,隔着草堆褪去鞋襪上衣;微一遲疑,連腰帶、衫褲也一并解下,全身脫
得赤條條的,抓起一把幹草将全身抹淨,抱着一束捆好的草料偎入幹草堆裏,頓
覺無比暖和,彷佛上天下地,再沒有比這更舒服的。

  「明姑娘……」他鼓起勇氣,隔着草料堆輕聲道:「你……你須得将衣裳脫
了,才能以幹草保暖。否則濕草與濕衣一般,難以提供溫暖,再這樣下去,要受
風寒的。我……保證絕不偷看,你盡管放心好了。」

  明棧雪「唔」的一聲,半天都沒動靜,過了許久才斷續傳出脫衣聲響,濕衣
一件一件遞了出來;遲疑片刻,終于遞出一條溫濕的系帶抹胸,緞料觸感細滑,
雖也是素面無花,僅僅沿邊兒滾了圈黑綠相間的精緻蝶紋,卻是明豔飽滿的寶藍
色。

  耿照滿臉脹紅,一接過便立刻塞入草底,彷佛被那滑軟的寶藍抹胸灼了手。

  爲了驅散瀕臨失控的想像,他趕緊推了幾捆幹草束過頂,低聲道:「明……
明姑娘!你……你趕緊用幹草抹抹身子,再将濕掉的草束換掉,會……會舒服很
多的。」

  明棧雪「嗯」了一聲,輕聲道:「多謝你了。」喉音微顫,似仍不住發抖。

  「不……不客氣。」

  耿照躺回草堆中取暖,裸身與幹草一觸,才發現下體勃昂充血,硬得彎翹怒
起,直如一柄獰惡的鬼頭彎刀,不由得大窘:「好在沒被明姑娘發現,否則豈不
當我是淫賊?」依稀記得上回硬到這種程度,正是與橫疏影縱情歡好之時,心中
忽生出一絲異樣。

  他對明棧雪的所作所爲全無好感,即使她擁有凡人難以抵擋的絕世美貌,也
無法扭轉耿照發自心底的僧惡。

  巧笑倩兮、談吐溫婉的明棧雪無法吸引他,但瑟縮在草堆中,不住顫抖的柔
弱女郎卻令他心生憐惜,彷佛她不再是那個廟裏殺人如麻、井中工于心計的女魔
頭,隻和他一樣,是孤身落魄江湖、無依無靠的可憐人。

  門外忽然響起腳步聲,以及一男一女刻意壓低、卻依然放肆的調笑。

  「别……别在這兒……慶如哥,夫人還找我呢!你怎麽帶我來這兒?」

  「嘿嘿,這兒隻有我,可沒有什麽夫人。」

  「哎呀,你……讨厭!」

  ——糟了!

  咿呀一聲,門扉被推了開來,兩條交頸的長長斜影投映而入,女子唔唔輕哼
着,身子不住扭動,男子卻有一腳已踏了進來。

  耿照無處躲藏,再顧不得男女之嫌,翻入明棧雪藏身的交角,頓覺身下覆着
一具溫軟玉體,兩人胸膛相疊,幸而被她挺拔飽滿的雙峰高高推起,并未貼面碰
鼻;下身與她平坦的小腹緊密相貼,其中夾着一條滾燙粗硬的怒龍,連他自己都
覺灼人。

  明棧雪輕哼一聲驚醒過來,慌忙并起一雙赤裸渾圓的修長玉腿。

  耿照無暇解釋,湊近她耳畔道:「有人!」明棧雪點了點頭,遂不再掙紮。

  兩人并頭交卧,一動也不動,兩顆心卻不住貼肉相擊,碰碰有聲。

  他胸口壓着的兩座碩峰綿彈勁實,飽經鍛練的乳肌雖然極富彈性,卻保有乳
房柔嫩的膚觸;擠蹭中似有一物悄悄勃挺起來,硬如櫻核,大小也差堪彷佛,卻
更柔韌軟滑,膨大間又刮又頂的觸感實在妙不可言,磨得他乳間一陣酥麻,恍然
醒悟,原來是明棧雪的兩枚尖挺乳蒂。

  思慮至此,陡地又硬挺幾分,火燙的怒龍暴出青筋,跳動幾下。

  明棧雪渾身一顫,受驚似的輕輕嗚咽一聲,随即咬唇忍住。

  他強抑欲火,深呼吸幾口,胸膛緩緩往下移動,欲避免兩人乳首厮磨。誰知
明棧雪的蒂尖雖硬挺如櫻桃小核兒,乳房卻是柔嫩彈手,被他貼肉一拖,乳尖微
微掘入綿軟的乳内,往下拉長,刺激無比強烈。

  她咬着唇挺腰昂頸,簌簌發顫,雙手死死抓着幹稻草,也不知是疼是美,一
條粉雕玉琢的渾圓左腿忍不住略微屈起。

  耿照身子下滑,忽覺杵尖自一片微微贲起、柔軟滑膩的芳草丘上迤逦而過,
她緊并的腿心一開,耿照的陰囊驟往下沉,滾燙的杵身滑過兩瓣嫩脂似的嬌軟肥
脂,卡在一條蜜縫間,微陷入肉裏。

  兩人不約而同地低呼一聲,不敢再輕舉妄動。

  明棧雪被耿照結實的熊腰一擠,兩條長腿不由自主地分跨開來,并攏不得,
蜜壺被那滾燙猙獰的怒龍貼肉熨灼,全身不住輕輕發抖。耿照自經橫疏影悉心調
教,已非是昔日懵懂無知的魯少年,知道明棧雪并無引誘之意,嬌嫩的蜜縫間幹
爽涼滑,渾不似情動心動,尴尬萬分,悄聲道:「明姑娘,我退後些……」

  明棧雪雙臂纏住他的腰,咬牙顫聲道:「别動!一動……便冷得緊。」

  耿照微微一怔,保持原姿勢不動,輕将幹草撥了過來,密密覆在兩人身上。

  明棧雪雙臂摟着他取暖,身子卻不如初時緊繃,顫抖漸止。耿照唯恐壓壞了
她,改以雙肘撐地,兩人身子緊密相貼,再無一絲空隙。

  那對男女在門畔溫存一陣,女子輕輕吐了一口氣,顫聲道:「慶如哥,你放
我回去。我服侍夫人睡了,再……再來尋你。」

  被稱爲「慶如哥」的男子低笑道:「你若不回來,我便到夫人房中尋你。」

  「啪」的一聲脆響,女子似是打了他一記,笑道:「死相!淨耍嘴皮子。」
低聲道:「夫人那裏,我……我晚些再去。」男子大喜,一把将她拉了進來,反
手緊閉門扉。

  女子驚叫一聲,不住咯咯嬌笑。兩人一路摟摟抱抱,直似蜜裏調油,如膠似
漆。

  耿照暗暗叫苦:「什麽時候不來,怎偏偏挑中這節骨眼?」身旁壘起的草束
突然「砰」的一搖,那慶如哥竟将女子撲倒,便在先前耿照藏身的幹草堆上,與
耿、明二人僅隔一道松松軟軟的幹草牆。

  女子嬌聲亂叫,輕喘道:「這兒……這兒怎地有張現成的草床?」

  男子低聲笑道:「龍王大明神在上,早算到了你今兒春情泛濫,在這兒給我
倆備了洞房。」女子不依不饒,瞠道:「我洞房才不要在草料房裏!啊、啊……
輕些,揉壞人家了……」

  一陣聲響,蓦地「草牆」一晃,幾件衣衫接連披上草堆頂,可以想見外頭那
兩人俱已一絲不挂。男子歎道:「你這一身細皮白肉,真個是比豆腐更嫩更滑,
偏又溫香得緊。我當日在和合房中一見,便害了相思病啦!」

  耿照從狹窄的草捆縫間望出去,依稀見得兩具赤條條的裸裏身軀正自交纏,
那女子腰肢纖細骨感,視野所及,連小半截的臀股曲線也無甚肉感,略顯單薄,
但屈着腿兒去夾男人時,雪呼呼的股彎卻也有一股未脫稚氣的腴嫩,與霁兒扭腰
開腿、嬌嬌承歡的模樣差堪彷佛,約莫也是十六七歲的少女。

  男子的形容原也沒錯,少女膚光如雪,确是吹彈可破,然而比之明棧雪玲珑
剔透的乳質玉肌,頓形失色。耿照看得兩眼,隻覺男子滿口淫詞,說的便是自己
身下的麗人,貼着肌膚溫澤一熨,絲滑細膩、如敷細粉,滋味難畫難描。

  草牆之外,男子捉住少女一雙乳鴿似的小巧嫩乳,十指抓握恣意揉捏,少女
閉目斜頸,「呀、呀」的婉轉嬌啼,腿心被大大分了開來,屈着兩條小小腿兒不
住晃顫,忽然驚叫一聲,伸手往腿間捉住一物,睜眼大發嬌嗔:「還沒出水呢!
慶如哥,你這物事這般粗長,硬弄進來,還不疼死了我?」

  男子淫笑:「死是自然要死的,隻不過是讓你魂飛天外,美個欲死欲仙。」

  少女羞道:「我……那日在房裏見了你這……大物,心兒便一直蹦蹦跳,恨
不得……恨不得代替夫人挨上一回,真是死了也甘心。」

  耿照好奇心起,湊近草縫一瞧,見少女雙手在腿心交握着,支起的雪白大腿
上露出半枚雞蛋大小的紫紅鳗尖,其下俱爲嬌軀所掩,難窺全豹,心想:「這樣
便算是大了麽?似也沒甚出奇。」忽然發現明棧雪也正凝眸望出縫隙,一對上他
的目光又閉起雙眼,裝作熟睡,兩人心中各有一絲異樣。

  男子見佳人守緊雷池不肯放行,豈容到口的美肉飛了去?柔聲哄道:「你且
忍耐一下,一會兒包管你歡喜得飛上天去,怕還不肯讓我拿出來。」少女怕得不
肯,嬌聲求饒:「慶如哥!你先……先揉揉我這兒。」

  男子莫可奈何,捉住她一雙玲珑玉乳左捏右揉,少女雙手持着那根長物,把
着鳗頭似的紅鈍杵尖擠開幼嫩的肉褶,抵着玉門上下輕刮,邊抿着小嘴哼顫着,
慢慢脹紅了小臉。

  男子喜道:「好蓮兒,這倒是出水的好法門!」索性跪坐不動,專心享受少
女的動作。

  耿照見少女雪靥嬌紅、閉着眼睛甚爲受用,禁不住地臉紅心跳,漸漸生出欲
念。他原本便硬得厲害,龍杵一面被明棧雪溫暖肥膩的外陰輕輕黏咬着,又被自
己結實的下腹肌肉壓擠,不啻于雙手包覆。如今再見到少女動情的嬌癡绮态,刺
激烈,忽地馬眼一酸,沁出些許透明黏液,隐約有一絲出精似的快感湧現。

  耿照不知男子興奮時會分泌少許透明黏液,交媾之際得以潤滑女子花徑,與
女子情動時分泌愛液相同,以爲自己竟洩了出來,窘得撐起身子,以免黏液沾上
明棧雪的身子。明棧雪不明所以,頓覺摟着自己的溫暖雄軀忽然離身,嬌嫩的肌
膚聳起一片寒栗,一雙玉臂愈發摟緊。

  耿照腰背上下幾次,始終難以起身,卡在她蜜縫裏的怒龍卻磨出了火,厚實
挺翹的肉姑傘緣沾滿了黏滑的漿液,滑動時益發快美舒暢,感受也更清晰強烈。

  明棧雪的陰戶便如一隻飽膩緊實的肉貝,外陰肥厚柔軟,須剝開之後才會露
出兩片鮑唇似的鮮嫩肉片,觸感柔韌而極富彈性,曲折多褶的形狀猶如厚實完整
的鮮撈藻葉,連摩擦時又脆又嫩、黏滑深裹的奇妙觸感也像。

  總算耿照心底還有一絲清明,暗忖道:「不好!難道是我不知不覺射出了精
水,才會黏滑如斯?不知……不知她發現了沒?」但身下的感覺委實太美,見明
棧雪雙目緊閉,身子不住輕顫,明知這是借口,卻對自己說:「她睡着了,不知
道的。我……我若離了她,誰來爲她取暖?」咬牙挺動臀股,緩慢的、安靜悄然
的上下摩擦,下身的液感卻越來越重,直到發出細微的滋滋聲響,彷佛一邊研磨
還一邊漏出漿來。

  忽聽男子道:「蓮兒,你這麽濕啦!能進去了罷?」

  少女握着愛郎的杵尖,攪得蜜縫裏唧唧有聲,閉目呻吟道:「哥……蓮兒出
好多水,好想要的……」男子抄着她的膝彎大大分開,腰肢一沉,「唧!」淫靡
汁響,陽根已排闖而入。

  耿照聽得顱中烘熱,迷迷糊糊想:「原來女子磨着磨着,便出這麽多水。」
想起橫疏影、霁兒情動之際,陰戶确是濕灑灑的又滑又膩,下身一陣厮磨,隻覺
淫水已沿着陰囊一路流淌到股間,心想:「她……也想要了麽?」身子略沉下,
脹得紫亮紫亮的鈍尖剝開黏閉的柔韌内唇,擠入一團溫膩之中。

  明棧雪再也無法裝睡,奮起餘力想并起大腿,隻可惜傷後乏力,徒勞無功。

  她雙臂本環着耿照的肩背貼身取暖,此際也不及回過身前推拒,所幸她雙峰
堅挺飽滿、久經高明武學鍛練的乳肌豐厚勁軟、無比彈滑,堪堪阻在兩人之間,
勉強拱腰提臀,足尖撐地往上逃開些,無聲湊近他耳畔喚道:「不……不要!」
唇間芳澤迸裂、氣聲斷悠,卻遠比少女蓮兒的苦悶呻吟更加誘人。

  耿照聽得驚心動魄,再難自持,忽然聽得蓮兒疊聲叫喚起來,似是被一輪挑
刺,原本晃晃悠悠的呻吟陡地拔尖,墜下時都斷成了一個個促急的短音,螓首亂
搖,哀叫道:「不要……不要!啊啊啊……不要!弄……弄死人啦!啊……」

  男子劇喘着淫笑:「口裏說不要,卻扭得這般的浪!還……要不要?還要不
要?」

  蓮兒尖叫:「要……要!再……再大力些,快插得蓮兒深……啊……」

  耿照如受催眠,更無疑義,摟着明棧雪往上一頂,巨龍擠過了一圈緊湊窄小
的堅韌肉褶,滿滿插入一隻雞腸似的溫熱細管中。

  明棧雪正踞起足尖,擡腰挪臀想要躲避,這姿勢恰好合了陰莖由下往上的腔
位,猛被貫得身子一跳,兩條渾圓結實的修長玉腿高高彈起,嬌嫩有力的腔管内
一陣逼命似的拈擠痙攣,不由自主地蜷緊剝蔥兒似的姣美足趾,死死咬着一聲嗚
咽,渾身劇烈顫抖。

  ——便在荒謬絕倫的情境下,兩人深深地合而爲一。

  耿照再無退路,專心的、緩慢而有力的抽插着美麗的女魔頭,配合着草牆之
外放浪呻吟的偷歡男女,一次又一次撞擊着身下緊緻誘人的絕美嬌軀。

  明棧雪的肢體柔媚動人,但每寸肌肉都有着與嬌柔的美态絕不相稱的、無比
驚人的彈性與勁力。即使她無力掙紮,隻能無助地任他盡情肆虐,絕佳的身體素
質卻極爲誠實地回應每一次的深入與搓揉,彷佛棋逢對手。

  像這樣充滿力量的美妙胴體,耿照此生僅在染紅霞身上嘗過一次,但染紅霞
的處女花徑卻是無比嬌嫩,需要被人輕憐密愛,難以承受縱欲狂歡的粗暴。而明
棧雪的腔戶卻不同,平滑的肌肉緊實有力,無論從哪個角度插入,如何挑、刺、
旋、扭,都被緊裹着不斷收束,便是靜止不動時,來自四面八方的掐擠也不曾停
止,彷佛陷身章管。

  耿照根本來不及變換體位,或者改換什麽花樣,隻是不由自主地抱緊她、使
勁抽插着,越是用力快感越是強烈,不由擔心弄壞了她。

  她的雙手無力地懸在頭頂之後,修長的美腿被大大擠開,軟弱地蜷着腳趾顫
抖晃搖,閉目咬唇,斷氣似的劇烈悶喘,連搖頭哀嗚的力氣也無,看似任他欺淩
強暴,一逞獸欲。但與外在的柔弱全然無關,她體内深處的生命力異常強悍,那
是自然發動的本能,明棧雪的身體正同樣有力地回應着、掐擠着,絲毫也不落下
風,像要把他擰斷一般……

  男人的撐持終于到了盡頭。

  蓮兒一陣抽播,失聲嬌啼:「蓮……蓮兒要丢了、要丢了……啊啊……」

  耿照咬牙一頂,緊抱着明棧雪膩滑汗濕的結實胴體,無比兇猛地噴射出來。
彷佛呼應着腔内緊迫到近乎疼痛的異常快美,他射得又急又狠,濃漿噴薄而出之
時,甚至被壓縮成塊粒狀的滾燙漿液刮痛了馬眼,他咬着牙輕聲悶哼,脫力般俯
卧在明棧雪堅挺傲人的乳峰之間。

  他從沒這麽疲累過。

  但不知爲何,聞着她懷汗間那股子混雜了發香乳甜的異嗅、枕着她濕滑的柔
嫩粉肌、指尖撫過她傲峰險壑的曲線……欲望的回歸快得令他來不及心驚膽顫,
陰囊中射到隐隐虛疼的異樣感尚未消退,龍杵倏地又昂揚勃挺,就地在濕潤依舊
的緊湊蜜壺裏硬到彎彎翹起,滿滿的撐擠着彈性驚人的小穴。

  緩緩的抽動已無法滿足耿照的欲念,他撐起上身,攫住那對蹦跳如脫兔的高
聳乳峰,支着膝蓋用力抽插!

  明棧雪被他拱得柳腰懸空,豐滿結實的上半身不住亂搖,端莊的容顔、溫婉
的氣質早已不知所蹤,挺腰低首的姿勢讓她白哲的臀股更加惹眼。那布滿汗珠的
梨形豐臀渾圓碩大、曲線挺翹,屈起的腿根處鼓起一球球肌肉,但卻一點也不消
損她的美麗。

  那是如母豹一般、既危險又瘋狂的美麗。

  草牆外的兩人雲收雨散,累得幾乎昏睡過去,但也聽到身旁草堆裏傳出男人
獸咆一般的低吼。蓮兒吓得掩胸而起,失聲道:「慶如哥!有……有東西!」男
人面色鐵青,扶着柱子勉強起身,顫聲道:「别怕,是人!」鼓起勇氣大聲道:
「是……是誰?快滾出……」嘩啦一聲草束飛倒,一名肌肉贲起如鐵的赤裸男子
嚎叫而起,身上挂着一名膚光賽雪、玲珑有緻的美麗女子。

  那慶如揉了揉眼睛,終于确定女子身上之白,并非披着頂級的雪練白綢,而
是真正赤身裸體,一絲不挂。

  男子捧着她渾圓的雪臀上下抛擲,濕濡狼籍的粉紅股間套滑着一隻嬰孩臂兒
粗細的暗紅怒龍,進出之際不住擠溢膩白乳漿;女子昂首攀着男人的頸子,汗濕
的濃發恣意披散,咬着唇不發一聲,牝獸般粗濃的喘息卻異常催情。

  這般妖豔的景象哪裏像人?簡直就是佛圖裏走出來的、青面撩牙的大暗黑天
神!

  慶如渾身發抖,蓦地大喊一聲,竟扔下蓮兒不管,轉身朝倉門奔去!明棧雪
正攀着耿照的頸子,苦苦承受他瘋狂的頂撞,每一下都刺入穴底花心,刺得她又
美又疼;總算她還有一絲清明,張口往他肩頭咬去,嬌聲顫道:「别……别讓他
走脫了!」

  耿照肩上一痛,清醒過來,不及放下懷中玉人,就這麽捧着明棧雪的雪臀大
步追去,每跨出一步,龍杵便随着腿部肌肉的劇烈張弛,在濕透的緊湊穴兒中絞
扭上旋;腳底闆一踏地面,大如雞蛋的硬鈍杵尖撞入花心,兩人交合處已無一絲
縫隙,每一下卻都能頂出汁來,一路噴撒玉露花漿。

  明棧雪終于抵受不住,張口嬌啼了起來,倍極淫豔。

  「好……好酸!啊啊……不、不要!要頂壞了……要頂壞了呀!啊啊……」

  耿照被她叫得心散神潰,已到了欲出不出的緊要關頭,卻離慶如還有三步之
遙,眼看一夠不着,便要推門逃出。

  明棧雪忽然回身一揚,一抹瑩潤細光正中慶如頸背,他倒頭撞上了門闆又仰
天彈倒,更不稍動。她又取下另一枚珍珠耳墜反向擲出,裸着倒在幹草堆裏的蓮
兒嬌軀一彈,旋即沒了聲息。

  耿照一把将她壓在柱子上,将她一雙渾圓結實的腿子抄在胸前,抵緊她無比
彈滑的堅挺圓乳,踞起腳尖死命向上頂,隻覺杵尖陷入一團又緊又酥、軟膩韌滑
之處,遠比想像中更深更緊迫。

  「唔……哼……啊、啊、啊啊啊啊!」

  明棧雪昂着天鵝般的雪頸大顫,渾身肌肉繃如鋼片,張嘴卻發不出一點兒聲
息,粗喘如母獸一般,抽搐着受了他滾燙的濃精,點滴無漏……

  ——直到天明以前,耿照一共在她體内射了四次。

  不,也許是五次,或者更多……

  他搖了搖昏沉的腦袋。與橫疏影、霁兒那次的歡好不同,明棧雪似乎榨幹了
他身體裏的最後一絲精力,明明是她嬌弱無力的受着、任他恣意蹂躏,耿照卻沒
有那種占據美人胴體,春風一度後的昂揚與精神。

  ……咋夜,似乎是自己強占了明棧雪。

  他不明所以、不知所然,甚至還來不及責備自己,怎地毫無來由的變成了一
頭野獸,還未羞愧于背叛了姊姊、背叛了霁兒,隻覺得疲倦而已,那是出乎異常
的疲勞。

  明棧雪趴卧在幹草堆裏沉沉睡去,如嬰孩一般渾不設防。

  耿照勉強打起精神,取下那蓮兒的外衣爲她披上,便在她完美的胴體被衣衫
一寸寸掩上的當兒,他仍禁不住地怦然心動。一閉上眼睛,昨晚她的無助與順從
彷佛曆曆在目,如果她因此變得善良、變得不再濫殺無辜,甚至願意彌補她曾經
造成的傷害,或許能擁她在懷裏也會很好。

  一瞬間,耿照忽然生出一種「她是我的」的強烈感覺。

  他對明棧雪做的事,此生從未對其他女子做過,甚至連一丁點念頭也不曾有
過。爲染紅霞解毒時,他也是懷着解救她的念頭;橫疏影對他則是傾心相待,以
身相許……隻明棧雪不同,是他主動占有了她,就像野獸一樣。

  耿照伸出手,猶豫了一下,輕輕爲她理着紊亂的額發,滿心生憐。那是她昨
晚被他強占時所留下的痕迹,猶如牲口身上的烙印。

  窗外天才蒙蒙亮,耿照依依不舍地起身,走到了倒地的慶如身邊,正想着該
如何處理這兩個人,赫然發現他肌膚青冷、瞠目吐舌,竟已死去多時;頸後嵌着
一枚溫潤的珍珠耳墜,除此之外别無其他傷口,死因昭然若揭。

  他面色鐵青,飛奔到蓮兒身畔,少女同樣氣絕多時,同樣是珠墜取命。

  耿照猛然回頭,明棧雪輕輕舒了個懶腰,玲珑有緻的身形曲線在晨間微光中
美不勝收,堪稱傾世。她嬌慵無力地擁着外衫,倚牆而坐,見耿照的目光嚴峻,
一路從剔透小巧的玉趾直上,瞧到了赤裸的腿根處,蒼白的粉臉泛起一絲嬌紅,
咬牙恨道:「色鬼!賊心不改,還想來欺淩我麽?」語聲溫婉娴雅,卻是說不出
的誘人。

  耿照閉口不答,心思飛轉,片刻才沉聲道:「你對我做了什麽?」

  「是『你對我做了什麽才對』。」

  明棧雪淡淡一笑,并腿斜坐,拉齊外衫衣角,試着将赤裸的玉腿掩起。

  「你不由分說,強占我的身子,犯了奸淫女子的大罪。我未押你去見官,隻
拿些物事做爲補償,算是便宜你了,你還有什麽面目來質問我?」

  耿照想起先前的荒誕绮念,心中更加羞愧,咬牙道:「那的确是我的錯,要
殺要剮,悉聽尊便。但一樁歸一樁,我……我曾與其他女子歡好過,從不曾如此
疲憊。」一指她腿心處:「昨夜我……射……射了這麽多回,你卻連一丁點兒都
沒……沒流出來。」

  明棧雪看着他滿面通紅,忽然噗吓一笑,抿嘴道:「怎麽,你從前每回都讓
别的女子流出許多麽?」耿照大窘,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這答案自然是肯定的。無論是橫疏影或霁兒,總被他灌得濃漿四溢,流得滿
床狼籍,此時卻不知如何還口。他定了定神,緩緩道:「還有你額間的青氣。頭
一回我們……做……做過之後,青氣便消了,隻是我當時糊塗,并未察覺。在那
之後,你便能運使内力了,用珍珠墜子打死了他們兩人,是不是?」

  明棧雪見他面上殊無笑意,笑吟吟地望了他一會兒,才溫言道:「你真是個
聰明的小子。在井底之時,我還道你是有些傻運氣,此刻方知是真聰明。你猜得
一點也沒錯,我用了一門神奇的采補之法,将你的陽精轉化爲助力,爲我驅散體
内的雷勁。」

  「采……采補之法?」

  「沒錯。」明棧雪笑着點頭。

  在耿照印象中,「采補」雲雲,不過是江湖郎中用來騙女子身子、詐财取色
的幌子,還曾對琴魔發過議論,斥爲無稽。這話從明棧雪這女魔頭口裏說出來,
教他如何能信?

  「『雙修』乃道門之中最精深的功法之一,源遠流長,博大精深,你以爲是
騙人的把戲?我練的這門碧火神功是道門正宗,我與嶽宸風一身造詣,全來自這
套功法。我用以練成天羅經,他以之貫通虎錄七神絕,說是當今東勝洲上第一流
的内家絕學,料想非議不多。」

  她美目流眄,麗色生春,忽地溫柔一笑:「這樣吧,咱們來做個交易:你助
我療傷,我呢,就教你這套武功。你說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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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5: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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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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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3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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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三折 佛入東海 阿頂山門

  不過一夜缱绻,明棧雪藉由肌膚相親間的些許掠影浮光,對耿照性格的掌握
卻遠遠超過他的想像。耿照遇事冷靜、觀察入裏、決斷明快,然而在精細的智性
之下,卻潛藏着如獸一般的野性本能。

  要移轉他的負面觀感,最好的方式就是丢出一個錯綜複雜、或藏有弦外之音
的問題,他就會像一頭窺見甘美獵物的野獸,盡管豎起耳朵、望風警醒,最終卻
無法壓抑潛藏的狩獵本能,縱身朝目标飛撲過去。

  ——明棧雪的提議裏本就充滿蹊跷。

  雖不明白她的傷勢有多嚴重,但以昨晚擲珠殺人、稍觸即死的情況看來,明
棧雪縱使自保的能力尚不及受傷之前,要對付耿照已是綽綽有餘;生殺予奪,犯
不着與他「商量」,更不須平白饒上一部珍貴的碧火神功秘訣。

  除非……修習碧火神功便是目前唯一的療傷法門。

  耿照腦海中掠過「雙修」這個字眼,昨晚狂亂的交媾畫面又湧上心頭,心尖
兒一吊,忍不住面紅耳赤,但也不過一瞬而已。他強抑心猿意馬,微冷的雙目炯
炯放光,盯着明棧雪不發一語,靜待她細說分明。

  明棧雪将他每一絲神情變化都看在眼裏,信手将裹着結實胴體的外衫拉緊,
直起上身,屈膝斜坐,正色道:「坦承相對、公平互惠,一向是我與人合作的原
則。我會将我的傷勢對你如實說明,關于修練碧火神功一事也會詳加解釋;有什
麽問題,你可以盡管發問。隻要是與此有關的,我都絕無隐瞞。待你弄清楚後,
再來考慮我的提議,如此可好?」

  耿照面無表情,隻點了點頭。

  「好。」

  「那嶽宸風的紫度神掌厲害非常,掌中蓄有陰雷潛勁,打在不通武藝的人身
上,便隻是開碑裂石的一式;打在武者身上,雷勁便鑽脈入體,在五髒六腑、甚
至骨内髓中結成雷丹。」

  「這雷丹纏着筋脈髒腑,以人體血氣養丹,滞于體内的時間越久,丹結得越
堅實壯大,猶如多年沉痼,難以拔除。雷丹又會與脈中的内息相沖,發作起來極
其痛苦;一旦運勁逾越了界限,雷丹便會爆發開來。」

  「我曾親見嶽宸風習練神掌,将一名死于雷勁的高手剖開腔子,髒腑爆碎如
糜,便似吞了硝石引火,極爲凄慘。紫度神掌在虎錄七神絕中号稱威力第一,名
曰『紫度雷絕』,便爲此故。」

  老胡提過嶽宸風掌中蓄有雷勁,但耿照聽她娓娓道來,仍不禁倒抽口涼氣,
愣道:「他以紫度神掌打你?」

  都說了是「紫度雷絕」,何來此問?明棧雪聽得莫名其妙,微蹙起兩彎形狀
姣美的淡細青蛾,陡然間才又會過意來,不覺一笑。

  「這有什麽奇怪的?便是他另有奇遇,我倆的内力同出碧火神功,差距也在
伯仲間,我即使未因大意輕敵、着了他的道兒,亦當出盡全力,方有勝機。他抛
棄尊嚴向我示弱,出手自是毫不容情,否則稍有差池,豈非白忙一場?」

  耿照心想:「到底相識一場,如此出手,也未免太過毒辣了。」嘴唇動了一
動,終究沒說出口。

  明棧雪察言觀色,淡然微笑:「真要殺我,那嶽宸風倒也還舍不得。紫度神
掌與碧火神功系出同源,我雖末習練神掌,卻能以碧火功一點一點化消雷勁,這
也正是嶽宸風打的如意算盤。」

  「化解紫度神掌的雷勁十分耗損内力,縱能保住性命,這一消一長之間,我
便再也不是嶽宸風的對手啦,正好抓了我回去,當作元陰鼎爐,于增進功力大有
裨益。」

  她見耿照微露疑惑,笑了一笑,解釋道:「碧火神功乃道門雙修術的無上至
寶。當年我在石城道上救了嶽宸風,他便拿出身上所藏的神功秘冊,與我一同研
讀參詳。那時我的武功見識都在他之上,一看便知秘冊裏的功夫厲害非常,卻不
是一人所能練成,須得男女合修,把心一橫,便與他雙修那碧火神功。」

  「雙修之術,是男女雙方互爲鼎爐,以精、氣、神爲藥,功法爲爐火,從而
煉出内丹;結丹之人,不僅身輕體健、精力無窮,更能延年益壽,最終達到不老
不死的長生之境。與之相比,道法、武功皆屬末流。」

  「我與嶽宸風合鼎同火,這才練成了碧火功,對彼此而言,從對方身上所汲
取的功力最是精純自然,絕無走火入魔之虞。休說他将我重創之後,便打我功力
的主意,今日若換他落到了我的手裏,一有機會,我也必将他吸得點滴不剩。」

  她擡起一雙盈潤動人的翦水瞳眸,抿着柔嫩姣好的唇瓣,嫣然一笑。

  「你想想,我與他兩人的功力全彙于一人之身,縱使還要打點折扣,隻怕世
間也少有敵手了罷?」

  耿照聽得毛骨悚然,轉念明白過來:「所以你故意引誘阿傻,與你做出敗壞
德行的逆倫之舉,其實是悄悄将碧火功傳了給他,待他神功大成之日,便要将他
的功力收爲己用?」

  「阿傻?」明棧雪微微一怔,登時會意,笑道:「你是說海兒麽?原來他現
在管叫『阿傻』……真是有趣的名兒。是你給他起的麽?」

  耿照闆着臉,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道:「他,已經沒有名字了。是你和嶽
宸風聯手,奪走了原本屬于他的一切。現在,他便隻叫做阿傻。」

  明棧雪将他緊繃的怒意都看在眼裏,笑吟吟的也不生氣,掠了掠發鬓,斜着
玉頸道:「你别誤會啦,我是真歡喜那孩子,那孩子也是真心的歡喜我。我沒打
算将他吸成廢人,他是我精心挑選的元陽鼎爐,要一輩子乖乖陪在我身邊,與我
修習碧火功,将來練至飛升之境、同成脫俗仙侶的,我怎會害他?」不懷好意地
瞥了耿照一眼,抿嘴輕笑:「我猜得沒錯,你果然識得海兒。」

  耿照才知自己又被她套了話,隻覺這魔女心機深沉,多待在她身邊一刻,又
不知要中什麽陰謀詭計,抱拳拱手道:「明姑娘,我隻是無名小卒,本事低微,
學不來你的什麽碧火神功,我也不想學。以姑娘的美貌,不愁找不到同修之人,
就此别過,請。」轉過身去,便要行出大倉。

  明棧雪也不攔阻,嘴角含笑,玉面生春,一直等他走到了倉門前,才好整以
暇地說:「你那匣子落到嶽宸風手裏,還想不想拿回來?」耿照聞言一震,不由
得停下腳步。

  「論武功、論心計,當世怕也隻有我,才能替你把木匣子奪将回來,你信不
信?」這話從全身僅裹着一件單薄衫、并起一雙赤裸美腿嬌嬌斜坐的蒼白女子口
中說來,卻有一股難以反駁的強大說服力,令耿照無法置之不理。

  嶽宸風之強,就連老胡那樣的豪傑都難以抗衡,但自明棧雪出現後,嶽宸風
每一着都不脫其算計,便是身受紫度神掌重創,嶽宸風、蟻夫人仍是拿她不住,
任她在眼皮子底下來去自如,徒呼奈何……

  耿照這才發現:明棧雪雖是淺淺笑語,卻不由得自己不聽。

  ——如果是她……絕對能夠奪回赤眼!

  明棧雪手握交襟,輕倚牆角,垂目拂去膝畔沾着的幹草屑,淡然笑道:「當
年我與嶽宸風修習碧火功,之所以能突飛猛進,除了我二人的資質穎悟之外,更
得益于一副珍稀難得的靈丹妙藥『玄水雲華丹』。那藥分雌雄兩枚,女子服陰、
男子服陽,各有補益;用于男女合修,則效用倍增,進境不可同日而語。」

  耿照忽想起那隻掐金小盒裏的青、赤兩丸。昨晚情欲爆發,來得既快又猛,
掃落她的衣物時,金盒早已不知遺落何處。

  卻見明棧雪随手從身下草堆摸出一隻黃澄澄的物事,「喀答」一聲揭開蓋兒
來,盒底一碧一紅,兩丸如滾盤珠般相互吸引旋繞,正是當日明棧雪舍不得服用
的丹藥。

  「看來趁我昏睡之際,她已找到金盒,并且藏了起來,卻不知……她還做了
什麽安排,打得什麽算盤?」

  明棧雪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含笑道:「你莫多心。這些年來我費盡辛苦,
才又在平望都中尋到了這對『青璃赤火丹』,一樣是滋陰補陽的靈藥,自然要好
生收藏。原想尋得海兒後與他一起服用,增益修爲,無奈中了嶽宸風那厮的紫度
神掌,爲救性命,不得不大耗真力化解雷勁。」

  「所幸青璃赤火丹珍稀難得,更勝過當年那兩枚雲華丹,而你又根骨奇佳,
如能好生助我,不但功力能盡複舊觀,甚至猶有過之。嶽宸風不明就裏,屆時我
倆殺他個措手不及,要想搶回你那隻木匣,又有何難?」

  她的提議極其誘人。

  耿照如今是衆矢之的,又失了胡彥之這等強而有力的臂助,别說從嶽宸風手
裏奪回赤眼,便隻想一路平平安安、順利抵達白城山面見蕭老台丞,亦是難如登
天;如五帝窟這樣強橫的敵人,沿途不知還有多少,憑他現下的能耐,委實是兇
多吉少。

  而碧火神功乃一手造就明、嶽二人的内家寶典,是世人夢寐以求的神功,阿
傻不過與她參研少時,懵懵懂懂間便練就了一身高明的道門圓通勁。與明棧雪一
同修習碧火功,不但能提升自身的實力,更能獲得強力的夥伴——那是猶勝受傷
之前,武功、心計均不在嶽宸風之下的,狀态已臻巅峰的明棧雪!

  凝思片刻,耿照糾結的眉頭漸漸開解,神情若有所悟,似是下定了決心。

  「你是聰明人。與聰明人說話最好了,一點兒也不費力。」明棧雪淺笑道:
「你我不妨先休息一下,養足精神,午後再與你講解碧火功的心訣。我也要知道
你對穴位、筋絡了解到何種程度,内功不比外門功夫,須于用心處用功。」

  耿照搖了搖頭,面色凝重。

  「我不學碧火神功。」

  明棧雪一時還以爲聽錯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花笑靥凝于粉面,
尚不及褪去,片刻才一僵,蹙眉道:「你是不肯助我療傷,還是不願學碧火功?
你可知道,除非我傷勢痊愈合,否則普天之下,再無第二人能助你奪回那隻匣子?
還是你不相信,我有這份能耐?」

  「我相信你有這份能耐,所以我不願學碧火神功,也不想助你增強功力。」

  耿照緩緩道:「世上有一個嶽宸風,已是禍非福,我若助你練功療傷,再加
上青璃赤火丹的神奇藥力,不過造就另一名武功更高、心計更毒的嶽宸風罷了。
就算除去了嶽宸風,遺患卻不在嶽宸風之下,我助你療傷之惡,豈非勝過了嶽宸
風?」

  他伸手指着草堆裏并置的兩具屍身,濃眉一軒,神情帶着不可動搖的決心。

  「明姑娘,嶽宸風若是吃人的老虎,你便是魑魅魍魉。在我心裏,你與他并
無差别。」

  明棧雪聽得微怔,忽然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俯、花枝亂顫,罕見地沒有了
一貫的溫婉娴雅,笑聲大膽而放肆,仿佛見到了什麽稀奇無比的怪物。耿照冷冷
回望,不發一言,直到她慢慢收了笑聲,擡起一雙炯炯放光的明眸,絕美的容顔
上兀自挂着微笑,目光中卻無笑意。

  「你真是個有趣的孩子。」

  她盯着他的臉許久許久,才又低垂粉頸,随手拂着膝下,微帶透明的纖纖玉
指宛若鮮剝的茭白筍尖,不住在枯黃的幹草層間翻滾如攪浪,仿佛五隻活生生的
雪精,靈動纖巧,說不出的好看;耿照隻瞥了一眼,目光便被她那玉碾似的指尖
黏了過去,一時竟看得忘情……

  直到她輕咳兩聲,耿照才回過神來,不覺脹紅面頰。

  明棧雪像逗完了貓兒似的,将左手五指縮回衫裏,方才一瞬間湧現的尴尬、
失望、憤怒、陰狠……俱都一掃而空,仿佛從來不曾有過,又回複成那個雍容溫
婉、成竹在胸的美麗女郎。

  她笑吟吟的望着耿照,活像看着一頭不自量力、卻又不知死活的流浪貓兒,
全因她的寬容溺愛才得以存活,自己卻一點兒也不明白。

  「等你想通了,再回來找我。我的提議依然有效。」

  耿照不知該說什麽好,雙手一抱拳,霍然轉身。

  「後會有期了,明姑娘。」

  正要邁開步子,忽然「當」一聲巨響,一瞬間,偌大的草料倉裏空氣仿佛全
被壓擠到了一處,然後才又迸碎開來;遠至梁柱倉門、近至腳下地面,仿佛無一
物不在震動,巨大的共鳴從裏到外震撼着耿照,似乎要将腔子裏的髒腑全都震了
出來。

  「這……這是什麽聲音?」

  震耳欲聾的轟然撞擊,卻未随着耿照的心神平複而消失。很快的,第二聲、
第三聲……耿照低伏在窗棂下,慢慢數着這駭人的撞擊巨響,心中隐約有了模糊
的輪廓,隻是怎麽也無法與昨夜所見、所聞産生聯系。

  「是……鍾聲。」

  隻有百年古刹的巨鍾,才能發出如此宏亮的金鐵聲響,但這裏……怎能是寺
院?

  明棧雪微笑道:「看來,你還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處。」見耿照默默無語,
也算摸透了他慎言而不妄斷的性子,沒等他回話,自顧自地笑着接道:「如你所
聞,方才乃是寺裏的晨鍾聲響。此鍾聲聞百裏,震動三川,全東海僅此一座,别
無其他。」

  耿照錯愕道:「這裏……怎能是寺院?」

  明棧雪笑道:「其實你想說的是:『寺院裏怎能有婢女出入,還與男子躲入
草料倉翻雲覆雨,恣意偷歡?』殊不知這寺裏不僅有女人,還爲數不少,你沒聽
那小婢開口閉口都是『夫人』麽?」

  耿照心念一動,轉頭奔至那被稱作「慶如」的男子身畔,拽着僵冷的腕子從
幹草堆中拉出屍首,赫見男子頂着一顆青白的大光頭,因爲趴卧整夜之故,面部
已顯現出大片紅紫屍斑,不忍卒睹。

  耿照翻出他褪在倉底的衣衫,昨夜于昏燈下看來以爲是灰褂白褲的裝束,就
着微明的晨光一端詳,才知是木蘭色的僧人中衣。這衣由一長一短的五對布條縫
綴而成,又稱「五條衣」,是比丘日常勞動、行走坐卧,乃至就寝時穿在裏頭的
衣物,别處難見。

  「怎會如此?」耿照不禁瞪大了眼睛,思緒起伏不定。片刻才放落中衣,轉
身回頭。「你……動手殺了比丘?你不知道殘殺出家人,是萬惡不赦的無間之罪
麽?」

  明棧雪聽得一怔,旋即露出恍然之色,笑道:「我想起來啦,聽說你是中興
軍出身的,難怪如此反應。你家裏拜的是龍王大明神,還是佛祖菩薩?」耿照面
色一沉,怒道:「這與你屠殺僧人,又有什麽幹系?」

  明棧雪也不生氣,抿嘴道:「他昨兒可逍遙快活啦,身下弄着那名小小侍女
時,有哪一點稱得是比丘?我殺的,至多是一名破戒淫僧罷了,也要去那無間地
獄麽?」耿照爲之語塞。

  須知在東勝洲全土,東海道最早有佛。

  大日蓮宗身爲小乘佛教一脈,主張聞法信受、自求涅盤,曾手绾東海三分之
一的勢力,與天元道宗、滄海儒宗等分庭抗禮。宗主号稱是佛陀世尊的弟子,親
聆過佛陀的教誨而成阿羅漢,一日從天而降駕臨東海,讓百姓結成秘社,修法超
脫輪回,以成正果。

  但這樣的訴求大大違背了統治者的利益,故大日蓮宗先與統治東海的龍族相
抗,龍族滅亡之後,又遭到央土王權的血腥鎮壓,與薮源魔宗雙雙消失在曆史的
洪流中,迄今已逾數百年。

  是故東境最早有佛,卻也是遭排佛、滅佛最爲慘烈的區域。

  如今居民崇拜的「龍王大明神」,乃是混合了鱗族統治時期的曆史記憶,以
及殘缺不全的蓮宗遺制而形成的奇異産物,有道有佛,卻又非佛非道。放眼東勝
洲全境,除了東海一地,再找不到這樣的信仰。

  而風行其餘四道的大乘佛教,則是從西方跋山涉水而來,因受央土王權的歡
迎,一躍成爲顯學,又重新傳入東海,不過是近一百年間的事,多少還是挾着央
土王朝的統治強渡關山,影響力畢竟有限。

  耿照之父耿老鐵出身中興軍,所謂「中興軍」是指三十年前獨孤閥起兵時,
從各處響應投奔的義軍,其人來自天南地北,戰後天下底定,五道殘破、百廢待
興,這群異鄉兵便就地落籍,被遺留在全然陌生的東海之濱終老。

  耿照從小随父親、姊姊念佛拜菩薩,崇敬出家人,龍口村附近乃至朱城山下
的王化四鎮,俱都如此。是到了近十年之内,才陸續有東海當地之民遷入混居,
漸漸也聽慣了本地人口誦「龍王大明神」的尊号。

  對他來說,殺害比丘與僧人破戒,同樣是不可思議之事。

  明棧雪笑道:「都說了東海無佛,你又何必認真?我告訴你,昨兒你爬上的
這座山頭,是越城浦外的第一名山阿蘭山,山上梵刹如林,都是奉了朝廷恩旨,
爲澤被教化而設。這寺院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名喚蓮覺。」

  越城地當三川彙流之處,乃東海中部第一大城,亦是河道中的良港,故又稱
「越城浦」,自古便是交通樞紐,河面上舟楫相望、宛若棋布,終年絡繹不絕,
繁華猶勝于湖陰、湖陽兩城。

  阿蘭山位于酆江、赤水的交角,孤峰挺秀,俯視江流,古稱「桅杆山」。太
祖武皇帝駕崩後,太宗獨孤容繼位爲皇,他在一統天下的戰事中看過太多血腥殺
戮,遂推行利益天人、度脫一切的大乘佛教,改桅杆山爲「阿蘭山」,号召東海
仕紳捐獻人力物力,在山上修葺古刹,廣開叢林,成爲東海境内首屈一指的佛門
傳香。

  蓮覺寺号稱「阿頂三川第一刹」,大名自是如雷貫耳,耿照暗忖:「本以爲
行至荒僻無人的野地,正可躲避敵人追蹤,沒想卻到了越城左近。若真是蓮覺寺
倒好,我扮作迷途的香客,正可混出山門去。」打定主意,不再理會明棧雪,獨
自坐在窗棂之下,留意着射入窗縫的曙光。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觑了個無人的空子,推窗躍了出去。回眸一瞥,見窗闆
晃搖的幽影之中,似有一抹滑潤如水的女子曲線,沒于草黃深處,卻說不清是腰
是腿,或僅僅是出于自己的想像。

  回首遮眉,陽光倒是比想像中更加刺眼。

  耿照步出檐影,若無其事地往門牆的方向走去——如今想來,昨兒夜裏那座
沒挂燈籠的小耳房,興許就是蓮覺寺的某個偏門。循着原路出去,毋甯是眼下最
安全無虞的選擇。

  走着走着,迎面忽見兩名黑衣小沙彌并肩行來,均是十二、三歲的模樣,衣
着精潔、容貌清秀,頭頂刮淨的淡細青皮之上并無戒疤,眉彎細細,竟似描黛一
般,細小的身子猶如烏檀化靈,十分巧緻。二人低聲說笑,神情、動作均不脫童
稚氣息,一直走到了耿照身前才發現他的存在,吓得掩口驚呼,停下腳步。

  耿照故作鎮定,合什頂禮:「兩位小師父早。」又繼續邁步向前走。

  那兩名黑衣僧童面面相觑,其中一個膽子大些的,忙将他喚住:「哎呀!施
主,前頭是阿淨院,你……你是男人,不能去的。」脆嫩的童音無比動聽,卻把
耿照唬得一愣,愕然道:「你……不是比丘!」

  那少女比丘尼噗哧一聲,掩口笑道:「所以我才打阿淨院來。施主是堂堂男
子,恰不能往阿淨院去。」同行女伴也給逗樂了,兩人擠眉霎眼、你推我攘的笑
作一團,卻似春風催放,黑缁衣上顫着兩枚新嫩欲滴的桃花蕾。

  蓮覺寺是東海首屈一指的佛門道場,寺中卻不但有僧人與來路不明的侍女偷
歡,比丘竟還與比丘尼同寺而居……耿照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此地所拜
之佛,與他從小看大的非是一物。

  正茫茫然不知所措,身後一人大叫:「喂,讓你們好好待着别亂跑,偏你這
渾球聽不懂人話!」耿照差點跳起來,本想撒腿就跑,一想不對:「聽此人的口
吻,似是把我當作了旁人。」蓮覺寺内迷霧重重,他正缺一個堂而皇之的掩蔽身
分,索性乖乖垂手而立,靜觀其變。

  一名青年僧人氣呼呼地趕了過來,那兩名小小女尼忙合什行禮,乖乖巧巧地
齊聲道:「恒如師兄。」

  被喚作「恒如師兄」的青年僧人原本便有滿腹硝石火藥,一遇這酥麻嬌軟的
甜脆喉音,登時也軟了手腳,紅着臉幹咳兩聲,讷讷道:「清音!你……你們别
跟外人說話。若是被法性院的師叔們瞧見了,隻怕又要責罵。」

  那先前與耿照說話的小女尼清音頸子一縮,吐了吐丁香顆似的細軟小舌,笑
道:「還好,隻有恒如師兄瞧見。不說啦,蘭音,我們走罷。」拉着師妹一齊離
去,缁衣裹着的窄小臀股圓翹有肉,行走間一扭一扭的,背影竟也頗有風情。

  那青年僧人恒如瞧得面紅心跳,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想起正事,扭頭一瞪耿
照,怒道:「你們這些個作死的鄉下人!都說了不準到處亂闖,你居然還敢闖到
阿淨院去!」仿佛連拉他、揍他都嫌弄髒了手,擡腳便往耿照身後連踹幾下,猶
不解恨,自己一個人又叫又跳,踢得一陣黃土飛揚。

  耿照身強力壯,捱幾下自是不痛不癢,讓那恒如像趕狗似的沿路驅趕,又回
到了草料倉附近。隻見在草料倉的另一側牆邊,蹲了十來個人,年紀約莫在十幾
二十歲之間,俱都是少壯男子,隻是個個衣衫邋遢、頭臉肮髒,隻比乞丐稍好一
些。

  耿照低頭瞧瞧自己,頓時恍然大悟,心中不禁苦笑:「我在山裏逃了一夜,
模樣隻怕比他們更加落魄。」牆邊一名頭戴草笠、獐頭鼠目的中年漢子手持趕驢
的藤鞭,趿拉着一雙破爛草鞋,不住地來回巡梭,一見他來便作勢要打,卻被恒
如喊住。

  「好了,别做戲啦,李三。這些人是寺裏要的,身上鞭鞭條條的能看麽?」

  那中年漢子李三嘿嘿陪笑:「大師父說得是、大師父說得是!」回頭瞪了耿
照一眼:「能來蓮覺寺幹活兒,是你十輩子修來的福氣,再不安分些,小心龍王
大明神一道天雷劈死你這王八羔子!」

  耿照唯唯稱是,偷拿眼角觀察,這十幾人個個蓬頭垢面,身上衣褲均條條碎
碎的爛布也似,一字排開那是誰也認不出誰來,也難怪販賣人口的李三與恒如會
錯認他是其中一夥。

  恒如從袖中取出串銅錢,點了二十幾枚給李三。

  「下回你再找叫化子來,一個人頭我便給你砍一半兒。這些個肮髒貨要養到
能見人,得花寺裏多少米糧!還不如去養豬,養肥了還剮下幾斤肉來;養這些腌
髒東西,老天都不過眼!」

  「是、是!」李三連連哈腰,忽然壓低嗓音:「大師父若要好的,我手上倒
是有些外鄉人,男的、女的都有。人多了,螞蟻窩裏挑跳蚤,總能撿到一兩隻肥
的……」

  恒如冷笑。

  「法會期間,慕容将軍也是座上嘉賓,犯了他老人家的禁徙令,正好滿寺抄
斬。你李三要不也一起來?」李三面色煞白,忙不叠地扇了自己幾耳光,連聲告
罪,捧了銅錢夾着尾巴便走了。

  衆人跟着恒如來到後進一處天井,遍鋪青石的院裏有一口爬滿綠苔的古井。
原本廊廄的四面都各有幾名小僧或坐或倚,懶憊談笑,一見恒如到來才又慌忙起
身,合什行禮。恒如也不理會,将一幹鄉人都趕到天井中,命令道:「把衣衫脫
掉,一條布也不許留!」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确定和尚不是在說笑,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脫
得赤條條的。

  恒如向小僧們使了個眼色,衆僧嘻嘻哈哈地從地上抄起長逾一丈的青竹竿,
「喀搭」幾聲脆響,竹竿橫七豎八架上狹小的天井,俯視便如筆畫複寫的「井」
字。天井中的十餘名鄉人動彈不得,紛紛叫嚷起來。

  「這……這是做什麽?」

  「大師父!俺又沒犯事兒,幹啥給俺上竹棍?」

  「快……快放開我啊!」

  「噤聲!」恒如把手一揮:「潑水!」

  圍在廊間的年輕僧人們提起水桶,一桶接一桶的往天井中潑灑,一旁有人不
住從井中吊桶提水,源源供應。

  其時正逢早春,院中難見天日,冰寒的井水潑在赤裸的身體上,連耿照鐵打
般的身子也忍不住發顫。更甚者,隻要有人想閃躲、蹲下或逃跑,四面交錯的竹
竿便倏地夾緊,硬生生将人卡在當中,杯口粗細的硬竹往腰腹間一夾,當真是五
内俱湧,直要自喉頭擠嘔而出,苦不堪言。

  潑洗一陣,恒如命執役僧打來兩桶清水,取出一大塊油紙包裹的皂藥投入桶
中化開,以長柄杓舀着潑向衆人。那藥水色白如稀乳,氣味刺鼻,肌膚一沾便微
感刺疼,難以睜眼,隻得閉目縮頭、捂住口鼻,又惹得僧人一陣轟笑。

  耿照幼時在龍口村,曾見豬隻牛羊以藥水去虱,便是這般光景,抱頭忖道:
「他們竟把人當成牲口對待。」冷不防冰水着體,差點又跳起來。看來是藥浴已
畢,衆僧又爲他們潑水沖去藥汁。

  片刻竹竿撤去,鄉人們兩腿一軟,俱都雙手抱胸,蹲在地上不住簌簌發抖。

  耿照悄悄抹去面上的淋漓汁水,見恒如雙手叉腰,站在階台上俯視着鄉人,
大聲道:「都給我聽好了!三乘論法大會在即,爲迎接從京城裏來的法使欽差,
寺裏人手不夠,萬不得已,才讓你們入寺打打下手。要不,憑你們這些低三下四
的肮髒東西,再投胎幾輩子,也踏不得佛門清靜之地!」

  衆人饑寒交迫,連擡頭之力也無,心中縱有不愉,此刻也隻剩下氣餒而已,
頓覺自己果真卑賤已極,便似落水狗一般。

  這正是恒如強迫他們剝衣潑水的目的。

  他居高臨下睥睨四周,寒聲道:「這裏沒有你們的大明神,隻有佛——我,
就是你們的佛,你們的天!從現在起,我叫你們站着,便不許坐下;說了讓你們
吃飯,才準張嘴。你們之中有哪個作死的敢不聽号令,我便把他從後山扔下去。
看看你們信奉的龍王大明神,管不管得到如來佛國的土地!」

  耿照的身子早已不冷,卻不由自主地顫着,不知是憤怒抑或錯愕。

  「這……哪裏是佛門?簡直是攔路殺人的惡徒!」

  恒如仿佛對腳下無知鄉人的戰栗十分滿意,頓了頓,确定無人敢稍稍仰頭,
朗聲道:「賣命幹活兒的人,佛也不會虧待他。你們在這裏幹一天的活兒,蓮覺
寺管吃管住,管你們穿有暖衣睡有炕,一天還算足五十文的工錢給你們;幹足三
十天,走的時候一次把工資發給你們,還加花紅,給的是白花花的一兩實銀。」

  去年央土大澇,東海道的官、商奉旨捐輸大量白銀米糧赈災,造成東海各地
的銀價、米價飛漲,原本朝廷規定一兩銀子兌一千文銅錢,位于東海道北方的首
治靖波府因在鎮東将軍慕容柔的眼皮底下,漲幅還勉強壓抑在一千三百文上下;
在越浦、湖陰、湖陽等商業大城,銀錢的彙兌早漲得不像話,物價也因此居高不
下,民怨叠起。

  這些貧苦鄉人一輩子也沒見過一塊貨真價實的銀錠,聽得蓮覺寺居然要以價
高的銀兩充當工資,莫不歡欣鼓舞,适才的陰霾一掃而空。

  耿照也跟着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樣,心中卻想:「一月的工資足一兩白
銀,可比衙門差役、世襲軍戶高多了。究竟……要幹什麽活?」卻聽恒如說道:
「依寺内的規矩,入門之人除了香客,其餘皆是出家僧人。你們可不能這樣幹活
兒。」喚執役僧取了闆凳剃刀,要爲鄉人們落發。

  一名缺了門牙的青年漢子嚅嗫道:「佛……佛爺!俺家裏隻俺一根孤苗,要
傳宗接代的。俺……俺可不能做了大和尚。」

  恒如冷笑道:「剃度爲僧你也配?我呸!你們剃頭、穿僧衣不過做做樣子,
除了我或其他『如』字輩以上的弟子問話,通通都給我裝啞吧,寺中香客進進出
出,哪個敢多說一句,我一樣扔他下後山。」

  衆人依言,一個一個坐下剃頭。

  耿照進退維谷,轉念忽想:「明姑娘說阿蘭山上梵刹如林,尋路下山,哪還
有比扮成和尚更方便的?」豁然開朗,也坐下剃了個大光頭。

  在井邊取水洗去落發,就着水面一看,差點連自己也不認得了,心想:「也
好!便是嶽宸風從天而降,又或明棧雪破倉而出,隻怕也認不出我。六大門派也
好、外道七玄也罷,人人都拿着赤煉堂貼出的繪影懸紅來尋『耿照』,卻不會爲
難蓮覺寺的小和尚。」雖身陷異地,忽有種心懷一寬的感覺,若非不欲惹眼,幾
乎要放聲大笑起來。

  恒如命人取來舊僧衣,讓衆人更換妥适,随即分派工作,由執役僧們各自帶
去幹活。

  這「幹活」二字卻不是什麽不可告人的秘語黑話,而是紮紮實實地幹活兒,
從打掃庭院、修剪花木、清洗大殿乃至膳房幫廚,無所不包,工作是既繁雜又沉
重。饒是鄉人們平日勞動慣了,也大感吃不消,隻是一想到一兩白銀的月資,人
人都咬牙苦撐,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喚着東奔西跑之福,耿照也摸清蓮覺寺的地理位置:原來蓮覺寺
共分三院,此間之「院」非是三合兩廂、前後數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布在阿
蘭山的山腰之間、涵蓋數裏方圓的三處聚落。

  蓮覺寺的主體稱之爲「上座院」,乃昔年東境小乘教史中的寶刹,由來已有
數百年;院中大殿名曰「覺成阿羅漢殿」,法性院、銅碟院、優婆離閣……等僧
衆居住、修行之所皆環繞阿羅漢殿而建,名動天下的萬斤鍾樓也在此間。

  在上座院之下,又以舊日遺留的小乘寺院遺址,辟建出另一座富麗堂皇的庭
舍,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爲「王舍院」,而與王舍院以一片園林相隔、昨夜耿
照翻牆而入的「阿淨院」,則是專門留宿女衆的地方。耿照稍早遇見的小女尼清
音與蘭音,便是出自此院。

  從大乘佛教重入東海,「禮佛」已成爲富人間競誇豪奢的遊戲。

  舉凡送往迎來、婚喪喜慶,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裏辦一場沾露法會,
廣邀親朋好友、名人騷客參加,供養知名的僧人登壇說法;或有名門淑媛在出嫁
前,也會偕母姊或閨中密友前往寺院齋戒,期間每日請名僧「法語滌心」,或說
孝親報恩,或說姻緣因果……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蓮覺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負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淨院中一年到頭都有貴客
如臨,法會及滌心齋等日以繼夜,蓮燈長明。故昨晚耿照一翻過院牆,便見燃燈
如晝,恍如不夜。

  而那與慶如通奸的少女蓮兒,可能便是阿淨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氣又大,過往做慣了粗重活兒,幹什麽都
是又快又好,執役僧的頭頭愛他的利落,便喚去上座院的香積廚幫忙。

  他被領着走過了一條林木蔥郁的迤逦山道,雖近正午時分,鋪着平整青磚的
林道裏卻也不怎麽炎熱,撲面松風習習,令人胸臆一寬,十分舒爽。

  耿照本想一出阿淨院的門便奪路下山,誰知那執役僧首卻給了他一根扁擔,
讓他擔着兩束柴捆上山,前後又都有其他執役僧人夾道,竟無可乘之機,就這麽
糊裏糊塗地進了上座院幫廚。

  上午一同刷洗剃度的鄉人都在山下,隻耿照一人來此。他天性勤奮好使喚,
幫着洗菜生火之餘,便與廚中的另一名中年執役僧閑聊起來。

  「師父,您出家多久啦?」

  「沒出家!」那執役僧咧嘴一笑,挑了挑寬疏的眉頭。「這年頭僧人出家,
非得家世好、有閑錢,才能打通關節,買得一張朝廷核發的度牒。我老家在天長
鎮,家裏給人種莊稼的,你說我這種出身,供得起和尚麽?況且,老子也生得不
夠體面。」

  他的确生得矮小肥胖、皮膚黝黑,笑起來便像是一顆曬裂了的幹皺南瓜。

  那執役僧見耿照直發愣,又笑道:「傻小子!大和尚們何其尊貴?有朝廷支
持,又有富人供養,不會下廚來洗菜煮飯,或去打掃茅廁什麽的,反正寺院裏有
的是錢,要廚子、長工,甚至要婢女服侍起居,買進寺裏來便是啦——隻消一家
夥把頭剃了,看起來也都是和尚尼姑。」

  耿照想起早上碰見的小女尼清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

  「我跟你一樣,都是剃了頭來幫忙的。這裏的人大多都是。」他壓低聲音:
「我來了兩年啦。這兒給錢大方,一年還放我兩月的假回家瞧瞧,雖是辛苦了些
個,卻也值啊!」

  耿照無言拿起菜刀,也不多瞧,雙眼怔怔定在空處,手起刀落,眨眼将削皮
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紙。

  「這便是東海的……佛。」

  ——追求普渡衆生的信仰,怎能變成這樣光怪陸離的東西?

  香積廚之外,忽然一人叫道:「來幾個有力氣的,快!」聲音熟悉,竟是恒
如。廚房裏的火工頭頭一抹額汗,随手點了幾個人:「你!你!還有你!跟恒如
師父去!」提聲吼道:「就這麽多了!再少個人,午齋便等着晚上吃罷。」鐵鏟
「劈哩啪啦」敲刺着鐵鍋,仿佛在發洩着火氣。

  恒如也不羅嗦,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換掉。
待會擡東西的時候不許龇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穩,個個都得給我『法相莊嚴』!
誰給本寺丢了臉,我扔他下後山!」

  耿照擦幹汗漬,換過一身幹淨的木蘭色五條衣,形制與恒如、與草料倉中慶
如所穿如出一轍,耿照心想:「看來,穿這木蘭色僧衣的便是如字輩的正式弟子
了。那慶如之舉或許是他私德敗壞,與旁人無關。」

  恒如領着含耿照在内的四人走進庫房,命他們兩兩成對,分别以肩木扛起兩
隻紮了大紅花彩的朱漆木箱。那木箱長約四尺、寬約尺半,深不過一掌餘,人手
卻頗爲沉重,兩人一前一後、對扛而起,連肩木都被壓得微彎。

  與耿照合挑的非是香積廚内的執役僧,而是一名長相清秀的小和尚,約莫十
五、六歲年紀,氣質、容色與半路剃頭的雜工全然不像,應是寺中正傳。他身形
修長,膀子卻沒甚氣力,明明重量已多由耿照承擔,還沒邁步走出庫房,他已扛
得臉色煞白,氣喘籲籲。

  恒如冷眼一睨,哼道:「一德,你慶如師叔呢?怎到現在還沒看到人?」

  被喚作「一德」的小和尚低聲道:「回……回師伯的話,弟子不知。」不知
是不堪負重抑或畏懼師伯,短短兩句應得支離破碎,上氣不接下氣。

  恒如冷笑:「同住一院你也不知道哇?那沒說的,隻好勞煩你幫個忙,做一
回挑夫了。」一德不敢反口,低聲道:「弟……弟子自當盡力。」

  恒如似有意再壓他片刻,訓誡四人:「這禮物的主兒,乃是本寺法性院的首
座顯義大和尚,他老人家動一動指掌,全寺怕要翻得幾翻。他老人家的臉面,便
是本寺的臉面,誰要是讓他老人家在貴客面前失了面子,幾條命都不夠陪!」

  衆人唯唯稱是,擡着禮物出了庫房,浩浩蕩蕩地來到法性院。

  院門之外,立着一名魁梧昂藏、濃眉鷹目的壯年僧人,身旁有六七名身穿木
蘭僧衣的弟子簇擁,益發凸顯他的高大結實,強健的體魄幾欲鼓破織着金絡的大
紅褂子,緊繃的袈裟上浮出虬勁的肌肉線條。

  顯義大和尚蓄着修剪齊整的燕髭,肌膚黝黑如鐵,合什站立的姿态猶如一杆
精鐵鑄就的獨腳銅人。

  他瞥了行禮的恒如一眼,低聲道:「慶如呢?」聲音沉如磨鐵,音浪的餘震
仿佛都在喉間腹裏滾動。「啓禀師父,慶如師弟尚未出現。」恒如恭謹地回答,
眉目間平平淡淡的不見喜怒。

  「晚點再找找。」顯義大和尚道。

  「是!弟子遵命。」

  山門外一陣螺角聲起,低嗚嗚地吹了進來。

  顯義大和尚濃眉一動:「貴客來了!」巨靈神似的粗壯長腿跨出院門,率領
衆弟子一齊列隊迎接。耿照也退到一旁,還未放下肩上的大紅木匣,門外知客僧
扯開宏亮的嗓門悠悠唱名,卻吓得他魂飛魄散:「東海道臬台司衙門、經略使遲
鳳鈞遲大人拜山,本山弟子恭迎大駕!」


          第卅四折 十方轉經 越浦鳳儀

  遲鳳鈞認得他的臉。

  在不覺雲上樓,遲鳳鈞曾親眼目睹他自猙獰的邪獸——天裂妖刀之下,解了
嶽宸風之危。遲鳳鈞親眼見過他爲阿傻口譯那謎樣的手語「道玄津」,看過他二
人聯手揭穿嶽宸風的僞善假面,看過他倆面對嶽宸風時一殺一救,看過耿照如何
從邪獸血吻中救出阿傻……

  ——遲鳳鈞認得他!

  或許有千百分之一的機會,公務繁忙的東海經略使大人不會記得那張臉——
那張最終在「不覺雲上樓」震懾全場、昂揚風發的年輕面孔。但現在耿照連一絲
一毫的風險也不想冒。

  「一德師父!」他盡量壓低聲音,垂眸側首,嘴唇輕輕歙動;從旁邊看來,
就像乘隙打了個哈欠。「這箱子交給我罷。」右手的食、中二指一立,定規似的
交錯回轉着:「後邊……省力些。」

  寺内正傳弟子地位較高,常遇執役雜工獻殷勤,一德正自肩酸腿軟,忙不叠
地與他調換位子。耿照還比他矮了大半個頭,一到後列,登時被掩去大半面容,
隻從一德肩上露出一顆新剃的大光頭。

  鑼鼓聲中,一名身穿烏紫章服、佩挂金紫魚袋的大官跨入院門,五縷長須迎
風飄揚,挺準鳳目、清健如竹,正是總管東海一道的撫司大人遲鳳鈞。

  數日前于流影城中初見時,這位東海父母官隻一襲儉樸青袍,書僮相伴,直
如遊山玩水的墨客。今日卻是穿戴齊整,身上的公服色澤近黑,乃三品以上的油
紫定色,質地厚實的錦紋團袍做成曲領大袖、繡金橫襕的形制;腰束禦賜的翠毛
細錦勒帛,外系金銙通犀玉帶,以彰顯他一品封疆大吏的身分;頭帶烏紗直腳幞
頭,足蹬粉底黑革官靴,一樣是清瘦有禮、眸光溫潤的中年文士,此刻卻别有一
番威儀。

  隻是遲鳳鈞遲大人不愛鋪張的習慣還是依舊,随身隻帶四名插羽佩刀的衙門
公人,算上山門外簡陋的雙擡便轎,至多六名随從而已。若非那一身金紫官服異
常耀眼,也不過就是一縣縣令的排場。

  那法性院的首座顯義迎上前去,合什頂禮。

  「阿彌陀佛!撫司大人一路辛苦。小僧有失遠迎,尚祈大人見諒。」

  「大和尚客氣了。」遲鳳鈞合什還禮,清朗一笑。「俗人俗務,多擾清聽。
眼看三乘法會之期将近,若是耽擱了寺裏的準備工作,倒是我的不是了。」

  兩人推讓一番,把臂相偕狀甚親熱,并肩行入院中,遲鳳鈞忙着與顯義大和
尚說話,雙目不曾斜視,自也不會留意旁邊齊齊低首的僧衆弟子。

  耿照才剛松了口氣,忽見恒如的目光瞟了過來,下巴一擡,低聲道:「快跟
上!警醒點!」四人忙擡起那兩隻大紅木箱,亦步亦趨地進得院裏。

  法性院是蓮覺寺中最大的别院,曆史也最爲悠久。院中的建築多是數百年前
蓮宗盛極之時建成,還保留着壘石成台、上築木構的古制。石台高約四、五尺,
比現今風行的二尺台基還要高得多,用大塊的原石敲打密接,外表再修成平整的
龜甲積,便如城塞工事一般。

  而建築的外壁則不用磚石,皆以整顆完整的桅杉或金絲楠等珍貴木料刨成寸
厚壁闆,靠榫卯相接而成,毋須一根鐵釘。梁上也無多餘的裝飾,然鬥拱堆疊如
層巒,更見工法的巧妙。

  金絲楠的木料筆直而節少,木紋裏帶有金絲,不上漆也不怕蛀腐,而且越用
越見光亮,滑順如缫絲,故而得名。也因此院裏的建築都不髹漆,不同于一般寺
院五彩斑斓、極描精繪的裝飾,隻露出光裸油亮的原木色,在陽光照耀下隐帶輝
芒,襯與滿院的蒼茂松柏,散發出一股古老甯靜的莊嚴與肅穆。

  遲鳳鈞與顯義邊走邊聊,恒如領着四人遠遠跟着,隔着四名帶刀護衛,保持
着無法聽清二人交頭接耳的距離。耿照落在隊伍的最末尾,隻盼遲鳳鈞别回頭,
更莫要一時興起,忽然想認識顯義的徒子徒孫之類,走着走着,隊伍忽然停在了
一座奇特的建築之前。

  那建築一樣是由切割方整的灰色大石砌疊成龜甲狀的台基,上頭的屋舍等全
是木構,隻是木色油亮中泛出濃蜜似的琥珀色,肌理透着絲絲金縷,顯然年代久
遠,猶在滿園建築之上。

  但最奇特處卻非古舊,而是建築的詭異結構。

  這座堂子乃是由十間長方形的獨立屋舍所組成,俯視如輪軸,每間屋舍僅有
末端的邊角相接,居中圍成一個小小的正十邊形呈放射狀,每屋之外有三邊圍廊
環繞,仔細一想,才發現長屋與長屋之間盡管有外圍廊庑相連,實際上卻是相鄰
而不相接,十屋共計四十面牆,竟無一面牆是由相鄰的兩屋所共有。

  更奇的是:十間長屋的屋頂,均采用最複雜的九脊歇山式設計,重檐疊嶂、
層層相因,最後竟壘出了八十個懸山面、共兩百四十條屋脊,造型單純、毫無花
飾的鬥拱一層疊一層,看來便似蓮花海一般,陡地壯觀雄偉起來,其繁複精巧令
人瞠目。

  遲鳳鈞昂首駐足,欣賞了好一會兒,才撫須喃喃道:「大和尚,這座『十方
轉經堂』無論看過多少次,每回親睹時的震撼卻不曾稍減。歎前人的智慧何其高
遠,竟能造出如此奇巧壯闊的偉構!」

  顯義眉目不動,似無所感,但終究不好掃了撫司大人的興頭,接口道:「這
座轉經堂最好之處,在于十間精舍不共一牆,相鄰而不相接,所用壁闆木料又異
常結實,連一絲聲息也不漏,是天下間最适合密議的場所。」

  「密議」二字似是觸動了遲鳳鈞,一下将他從思古幽情拉回現實,捋須微笑
着轉頭問道:「是了,幾位行老、巨商們都到了麽?」

  顯義稽首道:「回大人的話,都到啦,正在東之天裏候着。」

  轉經堂的十間長屋分别以十方天命名,「東之天」是由正面向右數來的第三
間。

  遲鳳鈞造訪蓮覺寺的次數頻繁,每回議事均選在這轉經堂,對屋舍的配置十
分熟稔,點頭道:「大老闆們日進鬥金,辰光寶貴,莫讓他們久等。」徑自往東
之天間走去。

  顯義濃眉一動,上前攬住,低聲道:「大人且不忙,容小僧禀報一事。大人
這邊請。」挽着遲鳳鈞的臂彎,引他走入爲首的上之天間。恒如見機極快,回頭
一瞪四人,低喚:「跟上!」擡着禮物上了台階,便在上之天間的門廊問候着,
靜待師父召喚。

  那長屋從外觀看去便知屋内空間不大,約莫是流影城中一間上等客房大小,
至多略長一些。兩丈内對面相望,耿照沒把握不被認出,但法性院已深入寺中,
轉經堂又在院裏深處,院門外俱是顯義的弟子徒衆,階台下還有四名帶刀衙差,
要硬闖出去實有困難。

  他悄然四望,抓緊時間思索脫身計,靈機一動,聳肩将擡木一頂,箱角正撞
着前頭一德的膝彎處。一德痛得微一踉跄,及時掩口,硬生生捂住一聲慘叫;擡
木一不小心滑落肩膀,耿照忙探手彎腰,堪堪将木箱接住,沒碰着廊間木地闆。

  恒如狠狠回頭,低聲咒罵:「你作死麽?沒用的東西!」一德不敢接口,低
頭揉着傷處。

  恒如左看右看不安心,低喝道:「都将東西放下,乖乖站好。一會兒首座若
喚,再将箱子擡進去。」另外二人如獲大赦,趕緊也将箱子輕放落地,四人仍是
魚貫而立,誰也不敢擡頭。

  耿照站在最後頭,一見恒如回過身去,立刻蹑手蹑腳地閃過屋角,一溜煙似
的竄至廊底,縱身往兩屋交角處的垂檐一躍,伸手攀住斜紋镂花窗格,猿猴般爬
上檐底的照壁闆!

  照壁闆是木造牆壁與屋梁間的鑲闆,頂端有條固定用的木格稱做「由額」,
與固定鬥拱、橫梁用的「闌額」之間還有一小段空隙,隻比橫掌而入的高度略寬
些,以供室内通風。

  耿照吊在照壁下,靠着強橫的臂力支起身子,試圖擡腳勾上飛檐,卻無法克
服那如蓮瓣層疊般的厚重鬥拱,接連擺蕩幾次仍不成,雙眼恰巧湊上那一小段空
隙。隻見屋内遲鳳鈞、顯義兩人分作賓主位坐定,原本被密實木牆所隔的聲音,
意外地清晰起來。

  「大和尚,你找我來,總不會是爲了叙舊罷?」遲鳳鈞放落茶盅,從容一笑
道:「說罷,你想要什麽?若論金銀珠寶,别說我那寒碜的東海臬台司衙門,隻
怕連東之天裏坐着的那票大老闆,手頭的現銀都不及蓮覺寺闊綽,若想當官,你
該找鎮東将軍府的門路,而非我這有名無實的經略使。我實在想不出,我能幫你
什麽?」

  顯義哈哈大笑。

  「同遲大人說話,真是爽快得很,一點兒也不費勁。」

  一離了人群,他的表情忽然生動起來,眦目挑眉、龇牙咧嘴,每一句都說得
很用力,說話間白牙閃閃、口沫橫飛,襯與那張筋肉糾結的虬勁面孔,便似淌着
口涎的饑餓土狼突然開口說起了人話,表情偏又極其豐富,說不出的怪異。

  「這回聖上下旨,着平望都的效國寺派遣琉璃佛子前來,于本寺舉行三乘辯
經論法大會,廣邀天下高僧,一統佛門三乘,并拔擢東海修爲高深的佛法學問僧
入京。」顯義嘿嘿笑道:「小僧不才,想請大人代爲引薦,與法使欽差琉璃佛子
大人私下論一論佛法。」

  「辯經」是僧人爲了理解經義,采取相互诘問辯論的方式來引證佛法,是央
土佛門常見的活動。顯義若想在法使欽差的面前一顯能爲,臨會辯經也就是了,
又何須私下請托引見?明顯便是想走後門。

  遲鳳鈞鳳眼一眯,撫須呵笑。

  「怎麽,大和尚也懂佛法麽?」

  顯義卻一點也不生氣,跟着眯眼撚髭,嘿嘿笑道:「大人此言差矣!衆生皆
有佛性,小僧有、大人有,連路旁的狗也有,哪個不懂佛法?」起身推開房門,
大喊:「都擡進來!」

  ——不好!

  恒如一回頭喚人,便會發覺耿照不見;若在這短短的片刻間不能翻上屋頂,
耿照的形迹便即敗露,想逃也來不及了——他奮力擺蕩身體,希望一舉将自己甩
上檐頂,無奈支撐擔負的鬥拱太過厚重繁複,飛出的角度懸殊,根本無法由下翻
上。

  千鈎一發之際,身下的照壁闆忽被推開,一隻黑袖倏然卷出,纏住耿照的腰
際,「飕!」一聲将他整個人扯了進去!耿照眼前一黑,重重落在厚有數寸、軟
如棉花的積塵上。

  那塵土怕積了有千年之久,他身子落下,隻發出既輕又細的「嗤嗤」聲響,
連灰粉也沒怎麽揚起,塵土黏結壓實如雲母一般,便似跌在了一條厚棉被上。

  兔起鹘落間,恒如的身影已晃過屋角,依稀聽得他壓低聲音怒問:「……人
呢?怎不見了?你們誰……」一德的嚅嗫回答不易聽清,似提到解手之類。

  耿照驚魂甫定,又覺好笑,苦苦忍着噗哧一聲的沖動,揮去浮塵四下張望,
才發現置身于一條橫梁之上,那梁橫過整幢上之天間,是将整株楠木刨成方柱,
面寬三尺有餘,跨坐着都嫌裆開難受,盤腿綽綽有餘,還不必多費力保持平衡。

  他身後坐着一人,身穿漆黑的比丘尼缁衣,略嫌短小的裙下伸出兩條渾圓結
實、白皙無瑕的修長玉腿,襯着幽暗的梁間背景,便如一雙曲線絕美的裸腿浮在
半空中,其上又虛懸一張笑吟吟的如玉嬌靥,連攏成一束、披在胸前的烏黑濃發
也消失不見,竟是明棧雪。

  耿照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動,黑暗中忽然又現出一隻鶴頸般的細長皓
腕,一根尖細纖美的如玉食指飄到了明棧雪姣好的唇畔,咬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狡
黠微抿,示意他閉口噤聲,又指了指他身下壓的那片照壁闆。

  「原來她……一直跟着我。」

  耿照會過意來,心中五味雜陳,卻已不及細想,連忙輕手輕腳将卸下的照壁
闆又裝回原位。

  從闡額縫間望出去,恒如正風風火火自腳下走過,行進間不住左顧右盼,口
中低聲咒罵,步子「登、登、登」重重踏在廊間的木地闆上,發散着急躁又茫然
不解的煙硝火氣。

  屋内顯義面色一沉,探頭怒道:「拖拖拉拉的,快擡進來!」

  「是……是!」恒如一咬牙,隻得與一德挑起那隻沉重的大紅木箱,搖搖晃
晃地擡進了上之天間。顯義冷哼一聲,将閑雜人等趕了出去,打開兩隻紅箱,裏
頭竟裝滿了黃澄澄的金錠!

  「大人,便是黃金之中也有佛性。這一箱是小僧孝敬大人,另一箱卻要拿來
與佛子論一論法。」

  梁上不見遲鳳鈞的表情,隻聽他一聲長笑,語态悠然。

  「大和尚,琉璃佛子乃效園寺首屈一指的學問僧,曾登壇說法,壓服來自天
下四道的三千僧人,連南陵緣覺乘的僧團高僧都推崇他是法王轉世,乃于佛滅度
千年之後首度降生于東勝洲,欲重新統合三乘、結束教門分裂的聖人。你……竟
要用一箱金子收買他?」

  顯義面上毫無愧色,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受了諷刺,反倒像抓住了他的語病,
濃眉橫挑、劍髭戟張,嘴角還沾着幾點唾沫星子,卻忙不叠地裂開血盆大口,翻
攪着腐敗内髒似的肥厚肉舌,嘿然笑道:「大人這話,一點也不懂佛。凡人供養
比丘須用三淨肉——不見殺、不聞殺、不疑爲己故殺。我這箱金子連條豬狗都沒
死,比三淨還幹淨,正好讓比丘供養比丘。」

  明棧雪抿嘴一笑,硬生生忍住一聲噗哧,黑暗中直如香花綻放、玉露逢春,
說不出的秀美脫俗,目光中除了輕鄙,竟也隐有一絲佩服。

  耿照心想:「這人固然臉皮奇厚,口才的确不俗,狡辯中也有急智。」

  遲鳳鈞似是懶與争辯,擺了擺手,笑道:「大和尚有所不知,東海以外的各
寺僧團,連三淨肉也不能吃。罷了,你托我做這淨人,欲求佛子何事?」

  顯義咂了咂嘴,嘿嘿兩聲,随手摸着大光頭。

  「小僧不說,大人也是水晶肚腸,清楚得很。敝寺法琛長老來日無多,如蒙
佛子惠允,上書舉薦小僧接掌住持,他日佛子接掌效國寺、甚至坐上國師大位,
在東海也有小僧于門前座下,長效犬馬。」

  東海各大寺院的住持,乃由朝廷委派,如同各地官署。

  顯義雖握寺中大權,一旦法琛長老圓寂,朝廷或可指派其他顯字輩的弟子接
任住持,甚至征召他寺名僧前來亦不無可能。顯義汲汲營營,正是爲了保住自家
的地盤飯碗。

  遲鳳鈞手捋須莖,笑道:「大和尚若想讨好佛子,卻有一條門路遠勝萬兩黃
金。」

  顯義喜動顔色,急忙道:「請大人指點。」

  「傳說昔日大日蓮宗滅亡之後,在東海留有八條餘脈,人稱『八葉』。」遲
鳳鈞道:「琉璃佛子此番前來,要開的是三乘論法大會。佛子代表的是央土佛門
的大乘正宗,而南陵諸封國所信奉的緣覺乘僧團,也将派代表與會,屆時若無大
日蓮宗的聲聞乘代表出席,佛子要如何『統合三乘』?大和尚若能請出八葉之人
與會,佛子必定青眼有加。」

  顯義面色一沉,原本豐富的表情倏然不見,半晌才慢吞吞地開口:「小僧出
家二十載,沒聽過有寺院叫『八葉』的。土生土長的東海人,隻知日蓮八葉院流
傳于江湖雜談,既沒人見過、沒人去過,也沒人知道是不是真有,更不曾有人親
身遭遇過。」

  「八葉之說,便與狐仙、鬼怪等相差彷佛,四百年來隻存在于街談巷議、茶
樓酒館,是吃飽喝足了拿來嗑牙,孩兒啼哭時用以遏止之物,比龍皇應燭的傳說
更加虛無飄渺。一提起『八葉』二字,旁人便知是要說故事。」

  他濃眉壓眼,血絲迸溢,翻出一抹淩厲的精光。

  「大人要我找這種東西,小僧不如送黃金算了。」

  遲鳳鈞呵呵直笑,搖了搖頭。「我非東海出身,遊宦數年,不知所以,幸有
大和尚教我。這兩箱物事我會爲大和尚送到,成或不成,還得看佛子的意思。」

  兩人素有默契,顯義也跟着站起來,相偕走出上之天間。

  耿照松了口氣,正欲說話,不料明棧雪卻搖搖頭,凝雪冰晶似的纖細指尖往
身後暗處一比,檀口微啓、香尖輕彈,無聲地做了個嘴形:「跟我來。」屈起渾
圓修長的一雙裸腿,俯在梁間翹起美臀,緩緩地朝黑暗中爬去。

  她身上隻披了件不合尺碼的女尼缁衣,聳起險丘似的挺翹美臀,在三尺來寬
的梁面上手腳并用、徐徐爬行,盡管敏捷如母豹,連一片積塵都未抖落,但過短
的衣擺在臀股間上下滑動,白皙的腿根處緊繃着結實滑潤的肌肉線條,依稀見兩
瓣肥美如厚嫩蘭葉、熟潤似悶紅牡丹的酥膩嬌脂,在黑幕擺蕩間若隐若現,令人
血脈贲張。

  從身後看來,明棧雪的小腿足胫十分纖細修長,趴跪時膝彎兩側繃起青筋,
襯與凹陷處的淡淡橘紅,與她那既敏捷又平衡、仿佛不多費一絲餘力,矯健而優
美的動作相比,竟出乎意料地顯得可愛。

  這一刻的她似乎一點都不危險,沾着灰塵的小小腳兒充滿女人味,還有那翹
起半裸雪臀,門戶大開、渾不設防的可愛姿态也是。耿照呆呆望着,一時竟忘了
跟上。

  明棧雪聽身後毫無動靜,一回過頭便對上他欲火熊熊的灼熱目光,省起自己
正如牝犬般聳臀爬行,窄小的梁上不容她并起腿根,兩條修長健美的白皙裸腿永
遠隻能一前一後地交錯着,不住壓擠腿心處肥嫩的花唇……

  這種無心使媚、卻又不得不然的窘迫,讓她罕見地大羞起來,兩朵紅雲倏地
飛上雪靥。

  明棧雪咬唇瞪他一眼,模樣卻嬌軟軟的一點也不吓人,兀自細聲斥道:「再
看,我挖了你的眼!」負氣似的擰過頭,三兩下爬到盡處,攏着裙底按梁一撐,
雙腿懸空擺蕩,又輕輕巧巧坐上橫梁。

  耿照如夢初醒,脹紅一張黝黑面皮,也跟着爬過去。

  梁間空隙不容一名成人起身,隻能趴跪着一路爬行。

  耿照背對着上之天間裏的些微日光,爬到明棧雪身旁時,雙眼已漸漸熟悉黑
暗,不覺一愣:「這……這是什麽地方?」舉目隻見橫梁的盡頭,乃是一根巨大
的心柱,須兩人合圍方能抱起;而在心柱之上,如輪軸般接着十條橫梁,四向發
散,恰恰伸往轉經堂的十間長屋。

  「這梁頂……是相通的?」耿照低聲道。

  「我也是鑽進了梁間,才發現這轉經堂的奇妙構造。」明棧雪定了定神,雪
靥紅潮漸褪,輕笑道:「這十間長屋便像車輪裏的軸輻一樣,以我們腳底下這個
十邊形的小小空間爲軸心,向外發散出去,雖然無一面牆相與共,屋頂卻是彼此
相通。」

  耿照曾跟随七叔學過精細的尺規制圖,并爲七叔口述的奇兵、制法等繪制圖
樣,打鐵與木工雖是截然不同的技藝,但對于重心、短長、配比、榫接等精度的
要求卻是一緻的。

  他仔細觀察心柱與橫梁之間的結構,輕聲點頭道:「嗯,這根大柱子與十屋
各自的欂柱(嵌在牆壁裏的柱手)共同分擔了屋頂的重量,才能穩穩支撐起層層
相疊、如此龐大而繁複的九脊式結構。」

  「還不隻如此。」明棧雪笑吟吟的一指:「你瞧!」

  他扶着心柱環視一周,發現每間屋内或因方位互異,從頂上闌額空隙處透入
的日照也各自不同,但大體上都保持着某種甯靜幽暗的氣氛,故有人活動的房間
必須點上燈燭。由心柱往十個方位一一掃視,哪間房裏透出燈光,就代表其中有
人。

  适才遲鳳鈞、顯義所待的上之天間往右數去第三間也透着光,而且還更加明
亮。

  忽聽「咿呀」一聲門扉開啓,燈影中似有數人起身,壁上一片參差晃搖,清
楚聽見顯義開口:「諸位,遲大人來了。」随後一片恭維推讓,除了遲顯二人之
外,現場至少還有四個人,聲音或沉或亢、高低不同,竟是一清二楚。

  耿照愕然回頭,卻聽明棧雪壓低了聲音輕笑道:「你明白了麽?天下間最适
合密議的場所,恰恰防不了梁上君子。」

  「不管身在轉經堂任一屋中,都聽不到其他九間屋子裏說什麽,在屋子外以
耳貼壁,也難以聽入三寸有餘的木牆。但隻有在這兒,卻能清清楚楚聽見十間房
子裏的動靜,誰也提防不了。」

  「這是……這是刻意設計的機關麽?」

  「不是所有的和尚,都同那胡匪一般的龌龊。」明棧雪笑道:「若有心要窺
人隐私,機關該設在底下這十邊形的空間裏,十面牆上各安觇孔聽道,十間動靜
俱在掌握之中,又何苦爬上梁來?」

  耿照一想也對,腳下安置心柱的十邊形空間裏積滿了厚厚的灰塵,隻怕自建
成以來都不曾有人至此,況且出入無門,要當作密室使用委實也太過困難,「十
間傳聲于一柱」的奇特現象,或許純粹是無心所緻。

  明棧雪輕輕推了他的肩膀一下,眨眼道:「去瞧瞧?」

  耿照知她指的是窺看東之天間裏顯義衆人的談話,點了點頭。明棧雪單手一
撐,擰腰躍起,兩條筆直渾圓的美腿淩空交錯,如蝴蝶般飄落在第三根橫梁上,
依舊是懸腳橫坐的姿态。

  耿照雖不谙輕功,勝在身手敏捷,也似蛙躍蓮塘連跳過兩根梁面。前頭的明
棧雪正要繼續爬近些個,陡地想起方才春光盡洩的窘迫,玉靥一紅,闆着俏睑故
作無事,低聲道:「換你先。」

  耿照如何不知她的心思?臊着臉讷讷扶着梁頂,從她身上跨将過去,兩人腰
腿相貼、隔衣厮磨,俱都沉默不語。狹小空間裏熱流滾沸,無比迫人,回蕩着兩
人「噗通、噗通」的心跳聲,久久不絕于耳。

  明棧雪無處閃躲,一陣面紅耳熱,沒來由地煩躁了起來,咬着唇一擰他的小
腿。耿照吃痛回頭,卻見她俏臉生寒,纖纖柔荑一比,正對着他的心口,又在耳
畔作勢吵嚷,豎指抵唇,要他安靜一些,耿照莫可奈何,雙掌用力按住左胸,果
然鼓動聲略微平息,卻聽另一處兀自「噗通、噗通」響着,忍不住擡起頭,同時
明棧雪也垂落目光,四隻眼睛都集中到她高聳尖挺的渾圓左胸。

  所幸房裏的六人俱未聽見。

  圓桌之上,早已備妥酒菜,遲、顯二人未至時,先來的四人便小酌開來,打
發時間。主客既來,六人分坐停當,一齊舉杯。

  遲鳳鈞朗聲道:「此番朝廷遣使東來弘揚佛法,着下官召開三乘論法大會,
用度均由東海道臬台司衙門支應,幸有諸位慷慨解囊,籌備工作方能順利進行。
下官此杯借花獻佛,向諸位聊表謝忱。」衆人皆稱不敢,一飲而盡。

  耿照聽了一陣,終于摸清在座諸人的身分,竟是越城浦江、桓、戚、沈四大
行會商幫的領袖。

  東海道的商業從北而南,分爲三大中心:北是鎮東将軍坐鎮的靖波府,南方
則以湖陽、湖陰兩座雙子城居冠,然而要說到商業之盛、影響之大,首推被譽爲
「東勝洲第一大河港」、位于三川彙流之地的越城浦。

  ——河川主、支流彙合處,謂之「浦」。

  越浦自古便是舟馬集中的良港,後來設立官署、建城經營,便稱越城。今人
所說的「越城浦」,指的是包含城、港,以及周圍村鎮的龐大區域。

  越城浦的商賈分工細密、吞吐量驚人,各幫各行均有嚴密的行會組織,主要
掌握在江、桓、戚、雷、沈等五大家族的手裏。行會首領勢力極大,連臬台司衙
門都不得不禮敬三分,客客氣氣地與他們協調聯絡,而非以父母官自居,一味威
逼鎮壓,予取予求。

  東之天間内,但有江、沈、戚、桓四家,卻獨缺雷家的代表,言談間也多是
閑聊,顯然雷家之人未至,其餘四家也不談正事,與遲鳳鈞打起了你推我閃的渾
水太極,盡揀些雪月風花來說。

  遲鳳鈞碰了幾回軟釘子,微笑舉杯,靜聽衆人閑聊,面上看不出絲毫不豫。

  耿照不禁有些佩服:「這位遲大人當官着實不易。鎮東将軍府的一介布衣幕
僚嶽宸風欺他,面對姊姊之時身段亦軟,連越浦四大行的頭兒也不買他的帳。這
般辛苦的一品大員,真是不如不做。」

  正自無聊,忽地門扉輕叩,裂開一線,屋外的知客僧人稽首道:「禀首座,
雷大人到。」顯義橫眉一挑,起身應道:「快請!」屋内諸人俱都離座相迎。

  一名瘦削的中年富商拱手而入,幞頭粉靴、衣錦飾繁,面上帶着親切笑意。

  同樣是五縷長須、身形高瘦,遲鳳鈞舉止斯文,一看便知是讀書人;此人卻
有股說不出的江湖氣,步子輕快穩健,行走時衣袂不動,不帶一絲風聲。

  明棧雪本欲開口,櫻唇微動,忽又噤聲,眯着美眸一端詳,用指尖在梁間塵
上書寫:「此人内功不弱,勿出聲息。」耿照點了點頭,注意力又回到房内。

  遲鳳鈞似是不識來人,顯義忙與他介紹:「大人,這位便是雷家的大帳房、
大總管雷門鶴大人,兩位親近親近。」遲鳳鈎笑道:「莫非是人稱『淩風追羽』
的雷門鶴雷四太保?久仰、久仰!」

  那雷門鶴滿面堆笑,拱手道:「區區匪号,敢擾大人清聽!雷某這幾年已洗
心革面,不聞「淩風追羽」四字久矣。如今隻安生做點小買賣,适才讓撫司大人
一喊,一下還不知是誰哩!」衆人盡皆大笑。

  遲鳳鈞笑道:「四太保說笑啦。放眼東海各水路碼頭,誰人不知赤煉堂的雷
四太保?近年雷總舵主深居簡出,聽說赤煉堂事無大小,都靠四太保一手打理,
裏裏外外無不妥适,幫務發展得好生興旺,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哪!」耿照渾身
一震,才明白「淩風追羽」雷門鶴這個萬兒,何以這般耳熟。

  ——原來五大商幫中的雷家,指的便是赤煉堂!

  對江湖人而言,赤煉堂雷家是東海三大鑄号之一。

  但對十倍、百倍、甚至千倍萬倍于此的平民百姓來說,赤煉堂雷家是酆江漕
運中最大的一家商号,勢力橫跨鹽、漕、漁、鐵等,無處不在。江湖人念茲在茲
的刀劍兵器,反倒是最不相幹,甚無可道的一項。

  ——而赤煉堂的總舵,便在越城浦。

  這下可好。耿照連夜奔逃,誰知峰回路轉之後,竟又撞到了赤煉堂的手裏。
也難怪明棧雪慧眼一照,便即發出警告,在執敬司制作的江湖名人錄裏,「淩風
追羽」雷門鶴論武功論資曆,皆非好相與的角色。

  耿照悄悄吞了口唾沫,屏氣凝神,不敢輕舉妄動。

  正主已到,遲鳳鈞察言觀色,起身拱手:「不瞞諸位,今日下官邀諸位來,
爲的還是三乘論法大會。鎮東将軍日前,派人下了一道急令,要在蓮覺寺附近興
建一座清跸行館,讓我們妥善覓地,盡快動工。」

  一名身穿團領窄袖雙鹫錦袍、頭戴雲巾的青年「哼」的一聲,低聲道:「我
道怎地,原來又是問咱們要錢。」

  他約莫二十出頭,颔下蓄有豹髭,在與會衆人中是第二年輕的,一身裝扮頗
有武風,精繡抱肚、腰系蹀躞(蹀躞帶,系指上有帶環,用來佩挂弓、刀等配件
的胡風腰帶),還比雷門鶴更像是江湖豪客,神情模樣也特别不客氣。

  桓家是越城浦中首屈一指的絲帛巨商,家财萬貫,這位桓家少東桓嚴高平日
最好舞槍弄棒、逐獵放鷹,在城裏有個外号叫「蟹眼高」。遲鳳鈞素聞其行,隻
笑笑不接口,徑從袖中取出一份數折圖紙,原封不動,屈指緩緩推至桌心。

  「下官攜來藍圖一紙,乃将軍親定,請各位過目。」

  在座之中,戚家乃是木植業的行首,專門經營南來北往的木料生意,家主戚
長齡是土木間架的大行家,見衆人投來目光,也就當仁不讓,拱手道:「撫司大
人,草民有僭了。」

  「戚老爺請。」

  戚長齡展開圖紙,來回端詳幾遍,目光一凜,表情卻有些僵,沉吟片刻才謹
慎開口:「大人,依草民看,這座行館的間架似乎太……太鋪張了些。臨時用的
行館,需要蓋這麽大的屋舍麽?」

  桓嚴高伸長脖子細看了圖中标注的尺寸,不禁變色:「遲大人!莫非你當我
們是有錢的凱子,銀兩多到花不完麽?隻住一回的行館,需要蓋這般富麗堂皇、
巍峨壯觀?你——」

  衆人中年紀最長的米鹽巨商江坤微微舉起手來,制止了桓嚴高。

  論資曆論财勢,桓嚴高隻得乖乖閉嘴,老大沒趣的坐下來。

  「遲大人,這場法會既是将軍的臉面,自然也是大人,以及我東海萬民的臉
面。哪怕是就地起一座皇宮,我等也絕不推辭。況且,世間以銀錢計量之事,若
有我等浦商辦不到的,料想普天之下便再也沒有人能辦到。」七十幾歲的老人眯
着眼睛,怡然道:「敢問大人,這間行館須得幾時完成?我等皆十分關心琉璃佛
子抵達越城浦的時間,早些知道,也好早做準備。」

  遲鳳鈞微微一笑,試圖掩去瞬間掠過的尴尬之色。

  「下官并不知道佛子的行程。」桓嚴高抱胸冷笑,餘人面上亦微露不滿。遲
鳳鈞面色鎮定,續道:「不止下官不知道,将軍大人也不知。爲防有變,将軍下
令行館須在十五天内竣工,不得有誤。」

  此話一出,就連德高望重的江坤老人也爲之色變。

  桓嚴高拍桌而起。「欺人太盛!這麽大的一間屋子從無到有,還得要弄得金
碧輝煌,眼下連地都沒有,居然限我們在十五天内完成!」瞪着另一名與他年紀
相仿、始終不發一語的青年富商,眼中直欲冒出火來:「沈世亮,你沈家的好女
婿!你舅子大公無私,把咱們都當成二楞子膽羊!」

  那青年富商沈世亮,正是經營瓷器、漆器、珍寶古玩的三川巨富越城沈家。

  六年前,沈世亮把唯一的妹妹嫁與慕容柔爲妻,成了鎮東将軍的大舅子。浦
商家大業大,自有規矩,對鎮東将軍府一向是陽奉陰違,曆朝曆代的将軍們也甯
鬥郊狼猛虎,不與家犬爲難,雙方各取所需,相安無事。

  慕容柔素以鐵腕着稱,殺伐決斷,雷厲風行。越城的浦商們始終防着有朝一
日,将軍會把腦筋動到三川之地來,對沈家與将軍府聯姻一事寄予厚望,認爲此
舉能大大緩和與北方的對立。

  誰知自從娶了美貌的沈家明珠沈素雲後,慕容柔便對浦商施行種種新規,編
造名目消耗浦商的财力、物力及人力,五大家族莫不受害,叫苦連天。當初歡天
喜地嫁出女兒的沈家,頓成衆矢之的,「沈家合親示弱,助長北方氣焰」的說法
喧嚣塵上,俨然形成輿情。

  眼見沈世亮面色鐵青,一聲不吭,桓嚴高益發張狂,拍桌道:「還是這趟混
水,又隻有你沈家不用淌,你大舅子愛妻心切,來幫着沈家削弱對手,好一舉吃
下越城百裏的富戶麽?」

  「好了!」

  江坤擡起頭,皺巴巴的眼皮底下迸出銳光,在場靜得仿佛連繡針落地都能聽
見。「少說兩句。這幾年沈家出的錢,也沒比桓家少過。」

  桓嚴高瞪了沈世亮一眼,氣呼呼的撩衣坐下。

  江坤平靜地望着對桌的撫司大人,緩緩開口。

  「大人,銀錢使得夠了,這也不是辦不到的事。但銀錢雖然好使,卻不是這
般使法兒。」老人淡然一笑。「老朽鬥膽一問,将軍何以要這麽大的行館?」

  「這是将軍之命,下官也隻是如實轉達而已。」遲鳳鈞從容回答。

  縱橫商場已近一甲子的老人打量了他幾眼,淡淡一笑,不再說話。

  而身旁始終笑容可掬、不曾說話的雷門鶴,卻突然開口:「方才大人曾說,
這是一座清跸行館。莫非不是将軍欲建來自住,而是要招待某位王公貴族?」

  遲鳳鈎神色微凜,但也不過是一瞬之間,旋即回複如常,淡然道:「關于這
點,下官還未接到朝廷的正式文書,隻是将軍的使者有約略提到。将軍府那廂也
是近日才接獲消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諸位都知道,朝廷大力推行佛道,此番琉璃佛子西來弘法,欲統合五道三
乘,更是百年來從未有過的盛事。皇後娘娘笃信佛教,更蒙佛子點破,前世乃如
來座前的淨蓮天女,今世爲護持佛法而降生于東勝洲,專爲統合教門分裂,因此
皇後娘娘非常重視。」

  雷門鶴親切笑道:「是了,不知皇後娘娘要派遣哪一位親王郡主爲使,前來
東海代天?據我所知,流影城主獨孤天威不但是皇室貴胄,更是聖上的親叔叔,
若由他代表皇後娘娘,可比任何一位親王郡主、皇室公卿都強。」

  遲鳳鈞搖了搖頭,沉聲道:「四太保想錯了。據下官接獲的消息,欲來東海
護佛弘法、代天巡狩的不是旁人,正是皇後娘娘的懿尊聖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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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5: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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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3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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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五折 合鼎同火 授胎截氣

  白馬王朝自開國以來,還沒有皇後出平望都東巡的前例。

  太宗文皇帝在位時,爲清平吏治、安定人心,據說曾巡視過央土全境,禦駕
甚至遠及南陵道,其事迹多流傳于茶樓酒館的說書人口中,近年還出現了兩百餘
折的定本「文皇狩」及續集「文皇南」,講述太宗文皇帝如何率領一幹本領高強
的侍衛,與老丞相陶元峥、大學士邵中和等文膽智囊巡視地方,鏟除貪官污吏的
故事,頗受到廣大聽衆的歡迎——事實上,太宗的巡視僅及于央土、南陵交界,
以鎮南将軍與青丘國主等南陵代表的接待做結。

  往來不到六個月的行程,朝廷上下就效國寺的琉璃佛子東來一事,京裏、東
海道臬台司衙門等已籌備了半年有餘,笃信佛法的皇後袁氏固然是背後最有力的
推手,卻從不曾聽聞她要親自前來。

  若遲鳳鈞的消息無誤,不止臬台司衙門、出錢出力的浦商們大亂陣腳,隻怕
連慕容柔也被殺了個措手不及。說到了底,這事裏也不是誰想害誰,稍有差池,
東海衆人全都是輸家。

  「聖上……」沈世亮喃喃道:「會讓皇後出京麽?」

  「這沿途是由誰擔任護衛?現下……走到哪兒了?」

  「行館便是懿駕的駐跸之所麽?那要蓋成什麽樣?」

  「都靜一靜!」

  江坤老人一敲杖拄,滿屋子炸了鍋似的七嘴八舌頓時一停,彷佛通通自罅隙
間被吸了出去。

  老人想了一想,擡起黃濁的雙眼,定定望前。

  「遲大人,十五天内蓋好的房子,無論如何都不能當作栖鳳之所,這是掉腦
袋的事,不開玩笑。老朽在城外望春原上有座避暑别墅,占地廣衾、林園齊備,
去年才大略完工,尚未遷住,有幸做爲懿駕居停,當爲我江氏滿門幾世修來的福
氣。」

  遲鳳鈞連忙起身道:「老爺子果決睿智,下官深感佩服。」拱手爲禮,深深
一揖。江坤微微一笑,顫巍巍地還禮道:「大人客氣。」他一離座,衆人也都跟
着站起。

  「但老爺子的好意,怕無用武之地。」

  老人疏眉微挑,終于露出一絲愕然。

  「這是爲何?」

  「皇後娘娘傳有口谕,此行不得鋪張,不得擾民,一切以清平樸實爲要,須
彰顯聖上尊佛弘法的寬仁德化。娘娘本想寄居在蓮覺寺中,但将軍以安全爲由不
肯讓步,幾經交涉,最後才決定在蓮覺寺附近覓地,簡單蓋一座栖鳳行館,好與
參加論法大會的賓客有所區隔,也便于陳兵保護。」

  越浦衆人聽他說得有理,一時接不上口,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梁上的耿照卻不禁搖頭,暗想:「占民居爲行館固然是擾民,要在十五天内
覓地再蓋一座新的,難道就不擾民了麽?朝廷裏的人,想法還真是奇怪。」

  他不知江坤在望春原的别墅足足蓋了五年,占地千頃,其中有山有湖,規模
可比皇家林園,不知耗費了多少銀兩。買地起一座栖鳳館的代價,或許還比不上
園子裏的一廂爿角。因此遲鳳鈞一聽江坤的提議,便即起身行禮,撫司大人很清
楚老人在彈指間所做的決斷看似輕易,背後卻代表着何其龐大的數目。

  興建栖鳳館的決議已定,遲鳳鈞任務達成,不再逗留,于是起身告辭。衆人
欲送出門去,遲鳳鈞堅辭不受,便由顯義代表送行。

  東之天間的門扉閉起,外頭的腳步聲便即不見,桓嚴高也不管人是不是走遠
了,抄起酒杯一飲而盡,「匡」的一聲重重放落,哼道:「這個慕容柔一逮到機
會,便來打抽風!這下可好,卻把皇後娘娘也招來啦,要怎生收尾?」

  戚長齡低聲道:「吃你的酒罷!少說兩句行不行?」桓嚴高哼的一聲,斜睨
着沈世亮,冷笑不語。沈世亮低頭喝着悶酒,也不欲與他沖突,似是心事重重。

  東之天間的門關了,上之天間的門卻随即打開,顯義與遲鳳鈞又回到了放置
那兩隻貯滿黃金的大紅木箱之處,遲鳳鈞喚從人擡了木箱出去,低聲囑咐:「皇
後娘娘親臨論法大會,除将軍之外,流影城的昭信侯、埋皇劍冢的蕭老台丞等,
也将齊聚蓮覺寺,食住起居,還要請大和尚多費心。」

  顯義嘿嘿笑道:「小僧理會得。佛子那廂,還望大人爲小僧做個淨人。」親
熱把臂、亦步亦趨,将遲鳳鈞送出房門。

  梁間耿照聞言一凜,心思飛轉,突然生出一個極其大膽的計劃——他離開流
影城,是爲了将妖刀赤眼送到蕭老台丞手裏,并說明琴魔臨死之前的遺言、奪舍
大法如何作用等關鍵情報,讓老台丞能掌握大局,領導正道于第三次的妖刀戰争
之中戰勝外道,伏魔降妖。

  「蕭谏紙也可能不是好人。」在流影城時,姊姊曾再三提醒他:「表面上德
高望重之人,暗裏也可能卑鄙下流,做盡壞事。你上白城山時須仔細觀察,再決
定是否對他吐實;這柄赤眼妖刀,便是留給你自己的一條退路。」

  耿照聽得迷茫起來。

  「退路?」

  「若你感覺蕭谏紙不是好人,隻消把赤眼還給他,說你是來還刀的便是。反
正此刀本就出自劍冢,因緣際會才落你手中,便是物歸原處,我們也無損失。」
橫疏影眨了眨美眸,一瞬間露出些許小女兒似的調皮模樣,盈盈笑道:「他若問
起雲上樓的事,便推說是刀皇武功之妙,糊裏糊塗間救了嶽宸風。」

  「這個簡單。我最拿手的,便是糊裏糊塗啦。」他記得自己當夜如是回答,
兩人赤裸裸的相擁微笑,一旁的霁兒倦極了正熟睡着,兀自吮着雪嫩尖翹的大拇
指。

  想起橫疏影,他心上淌過一片暖流,曾經征服占有那樣的絕色佳人、得她傾
心相愛的滿足與極樂重又湧上心頭,思路更加曉暢甯定,暗忖道:「與其冒險犯
難,穿過赤煉堂、嶽宸風的重重追捕,倒不如咱留在此地,等蕭谏紙自己送上門
來!」

  越城浦是赤煉堂的總舵所在地,他們大概也料不到懸紅的目标竟如此大膽,
不去亡命天涯,卻在自家眼皮子底下晃蕩……左思右想,這都是條出人意表的好
計。留在蓮覺寺等待機會面見蕭谏紙,遠比穿越危險封鎖線到白城山來得更好。

  但在此之前,他必須先取回赤眼妖刀。

  ——嶽宸風是鎮東将軍的親信,屆時,他也一定會來蓮覺寺!

  思量之間,顯義又回到了屋裏,遲鳳鈞離開之後,衆人再無顧忌,議好興建
栖鳳館的分工事宜,吃喝一陣,紛紛起身告辭,自又由顯義一路送出山門。

  過不多時,左手邊一間屋内突然亮起燭光,算算次序,應是位在另一頭的南
之天間。耿照好奇心起,欲繞過心柱爬前窺看,明棧雪側耳傾聽,卻輕輕按住他
的手背,搖了搖頭。

  她的掌心溫熱柔膩,膚觸之細緻,簡直難以形容。耿照近距離間嗅着她的發
香溫澤,好不容易抑下心猿意馬,卻聽房裏一人嘿嘿笑道:「方才閑人甚多,不
好說話,兄長莫見怪。」竟是顯義的聲音。

  耿照心想:「兄長?誰是他的兄長?」忽聽一人笑道:「你我多年結義,情
同手足,何必客套?」這聲音卻是适才聽熟了的,赤煉堂的四太保「淩風追羽」
雷門鶴。

  雷門鶴道:「遲鳳鈞那廂,你都打點好了麽?」

  顯義笑道:「黃澄澄的金錠子,哪有不好的?人家說東海撫司是個大大的清
官,依小弟看,不過是價碼開得不夠,小氣家家。待他爲我引見佛子,我再多送
上幾箱,法琛老東西一死,這住持之位便入小弟囊中,飛也飛不去。」兩人齊聲
大笑。

  雷門鶴道:「賢弟,老哥哥可要提醒你,諸事未定前,千萬别弄死了法琛,
要不朝廷饬令一頒,把位子交到他人手裏,你便後悔莫及。和尚七老八十啦,須
得備有一些吊命的物事,緊要關頭才能從閻王手裏把人搶回來。」

  顯義嘿的一聲,枭聲竊笑:「不需要!老東西身體好得很,能吃能睡,再活
個十幾年我看不成問題。便是老糊塗啦,人有些癡呆,坐那兒一整天都不說話,
喂他什麽便吃什麽,連馊水生肉也辨不出。」聽他的口氣,不隻真這麽試過,還
覺得十分有趣。

  雷門鶴有些訝異。

  「照你之說,便是佛子爲你疏通,也還要等上許久不是?」

  「等朝廷的饬令下來,我便拿個蒲團悶死了他,就推說是夜半圓寂,壽終正
寝。」顯義得意道:「外頭風聲傳了許久,都說法琛長老久病難癒,突然死了也
不奇怪。」

  耿照不由得一陣惡寒,忽聽雷門鶴壓低了嗓音,小聲問道:「萬梅庵那廂,
近日可有什麽動靜?」

  顯義也壓抑着小聲回答:「沒什麽動靜。我着人日日監看,實在是看不出什
麽門路。」

  「……越是如此,越有古怪。否則,我想不透老頭子爲何要窩在那裏,死活
不出。」

  「他将偌大一個赤煉堂都交給了兄長,要說是欲擒故縱,這餌也未免太大方
了些。」顯義的聲音似有些不以爲然。「兄長若心上有刺不舒坦,讓小弟發令召
集,率領衆兄弟殺将進去,要不一把火燒了萬梅庵,管他有什麽古怪,通通燒成
一把炭!豈不幹淨?」

  「萬萬不可!」雷門鶴低聲喝止:「且不說老頭子自個兒的武功,光是身邊
一刀一劍,便已十分可怕;這倆煞星行蹤成謎,多半埋伏在老頭子的附近,保護
他的安全。還有雷奮開那個老流氓,長年在外活動,他手裏頭的指縱鷹也十分厲
害,絕不可輕舉妄動。」

  「賢弟在諸位兄弟之中,辦事最爲穩當,爲兄這才安排你到蓮覺寺來,你千
萬别讓我失望。我們離成功便隻一步,更要忍得,知道麽?」

  「兄長放心。小弟說說罷了,不敢誤了兄長大事。咱兄弟倆許久未見,小弟
特别備下了酒菜,兄長且喝幾杯再走。」

  「不了,堂裏真的有事。」雷門鶴的聲音拉遠,卻帶着一絲苦笑:「有時,
我覺得老頭子放手讓我抓權其實真沒安什麽好心。『日理萬機』這四字,我算是
嘗到了厲害。」兩人大笑出門。

  門扉一掩上,明棧雪小手一撐,忽如蜻蜓點水、蝴蝶沾花,輕輕巧巧地掠至
南之天間的梁上,烏衣「唰!」如乳燕投林,順着橫梁一溜煙地滑入房中。

  「喂……喂!你——」

  耿照喚之不及,忙手腳并用飛蕩過去,也跟着跳進南之天間。

  房間裏不設地闆,卻以空心木台疊高,上鋪厚厚的蔺草席墊,草墊的油黃色
澤猶如琥珀蜜裏帶着一絲绀碧,雖然色濃而舊,卻幹幹淨淨的不見足迹污漬,顯
是長年脫鞋入屋所緻。席上不用桌椅,隻一張方幾、幾隻蒲團,幾上置有酒菜,
幾畔除了幾壇子酒,還有一隻白瓷水盆,内有清水棉巾,供賓客食前淨手之用。

  明棧雪笑吟吟地并腿斜坐,擰了布巾擦淨頭面雙手,又從幾上取一隻幹淨的
海碗打水,撕下一小幅裙角,沾水将赤裸的嬌小腳掌擦幹淨。

  她烏濃的長發整束攏在左胸一側,低垂粉頸,細細擦拭着香滑的小腳,如玉
顆般渾圓晶瑩、微帶透明的足趾拭去塵灰,逐一顯露出原本的可愛模樣,幼嫩的
腳底闆兒沒有一絲粗皮硬繭,白晳中透出一股近乎粉橘的淡淡酥紅。

  與她的從容美态相比,耿照頓覺自己仿佛是一頭被人牽着鼻子走的大牯牛,
根本不需要跟着她一起跳下來,心中毫無來由一陣氣餒,氣勢不知不覺便弱了一
截。

  明棧雪将巾子洗淨擰幹,扔了給他。「喏,擦擦頭面。梁間灰塵很多,髒也
髒死了。」一指他腳下:「把鞋襪也脫啦。你不想留下滿屋子的腳印,告訴和尚
有人來過罷?」

  耿照本想拒絕,但明棧雪捉他心思極準,知他不是一徑執拗耍脾氣的性子,
對于客觀形勢的判斷、是非真假的重視,還在個人好惡之上,決計不會拒絕一個
正确的提議。果然耿照稍一遲疑,還是乖乖褪了鞋襪,拿巾子抹淨頭臉,才至幾
旁坐下。

  幾上一碟五香醬驢肉、一碟桂花燒雞,加上一碟紅糟爆螺片,都是下酒菜,
雖然切盤精細,卻不是什麽拿得出來的飨客美馔,倒像自家人夜中興起,于竈邊
随手切來佐酒一般,完全比不上東之天間裏的那一桌豪華盛宴。

  雷門鶴走得匆忙,桌上的碗筷動也沒動,飲酒不用杯子,隻擺着兩隻朝天海
碗,其中一隻給明棧雪拿來盛水洗了腳兒,她随手揭開酒壇封泥,斟滿了另一隻
碗,又夾了一塊桂花燒雞到小碗裏,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得津津有味。

  耿照本還闆着臉冷眼瞧着,但他一整天下來什麽也沒吃,看得猛吞饞涎,看
着看着,腹中突來一陣打鼓似的嗚嗚枭鳴。明棧雪噗哧一笑,連夾幾筷菜扔他碗
裏,笑啐:「吃呀,傻子,顯義大和尚請客哩,不吃白不吃。你還有這麽多的大
事要辦,餓死了值得麽?」

  耿照猶豫了一會兒,終于拿起筷子狼吞虎咽。明棧雪咬着筷尖笑嘻嘻的,似
覺有趣,把酒斟滿海碗端了過去,抿嘴道:「你呀,吃慢些!又不跟你搶,别噎
着啦。」耿照骨碌地灌了一大口,捶着胸膛将食物全咽了下去,繼續埋頭大嚼。

  他見明棧雪淨揀那桂花燒雞落箸,刻意留了整隻片成四五段的肥雞腿給她。
所幸另一盤醬驢肉又香又嫩、極是入味,份量又多,一陣秋風掃落葉,頓給他掃
了個清光。酒足飯飽,擡眼便見明棧雪笑意盈盈,夾了一片桂花雞腿細嚼慢咽,
面上不由得有些臊,幹咳兩聲,沒話硬找話聊,心虛似的讷讷問:「你……呃,
你的傷全都好了?」

  「好了六、七成。」明棧雪放落碗筷,抿了一小口酒,取巾子拭了拭嘴角,
憑幾斜坐,「碧火神功與紫度神掌是一體同源,若耗費功力不嫌心疼,化消雷勁
并不是太困難的事。我現在的内力,也隻剩下過去的六七成,先前的提議依然有
效。」

  耿照沉默良久,轉過了無數心思,緩緩擡頭。

  「我若助你合修碧火神功,你的功力便能盡複如常?」

  「加上青璃赤火丹,以三月之功完全吸收藥力,起碼能比原先再增加個三、
五成。」

  「若……隻有十五天呢?」

  明棧雪美眸一轉,笑道:「你若用功勤快些,我便有把握能恢複到從前的功
力。」耿照皺起濃眉,微露失望道:「那也不能赢過了嶽宸風。」明棧雪笑道:
「就算五五平手罷,再加一個練就碧火神功的耿照如何?殺他個出其不意,總能
拿回你的匣子。」

  「好。」耿照反覆考慮,終于下定決心,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我助你修補
功力,十五天後,你助我奪回那隻匣子。」

  明棧雪伸出白皙柔嫩的右掌,兩人擊掌爲誓。

  「一言爲定!」

  碧火神功口訣不過千餘字,聽來卻似天書,語多隐晦。明棧雪以筷子蘸酒,
在幾上書寫解釋,同時傳授穴位、經脈等相關知識。

  耿照本以爲雙修之術不過就是男女交合,淫靡粗鄙,無甚可說,然而碧火神
功貫通人體奇經八脈,抱元守竅、攝心歸一,神心相注,雖然字數寥寥,卻是博
大精深,絲毫不容小觑,不禁收起了輕視的念頭,細細揣摩。

  明棧雪聰明絕頂,講解時簡單扼要,内家養氣煉丹的學問牽涉極廣,她卻隻
挑與練功相關的說,說到哪兒便解到哪兒,不欲以其他駁雜之物污染耿照這張白
紙;果然耿照專心緻志,吸收極快,偶爾提出問題,總能切中精要,她隻花了個
把時辰,便将功訣大緻解畢。

  「這門碧火功與其他道門功訣一樣,練的都是精、氣、神。」

  明棧雪接着解釋:「『精』,是指一切精微有用、滋養人體的有形物質,古
人雲:『夫精,小之微也』;而『氣』,是充盈于人體之中,構成活動的無形之
源,無火而能令百體皆溫,無水而能令五髒皆潤,陰陽阖辟皆存于此,一線未絕
則不亡。」 

  「而『神』,卻是生命現象的總稱。古代丹家有雲:『生之而來謂之精,兩
精相搏謂之神』。人的性命既始于男女兩精交媾,後天又須靠食水滋養,可見神
之一物,并非虛無飄渺、不可感知,精與神之間還是能夠交感溝通,相互影響。
故丹家煉丹、内家練氣,全都根源于這個理論。」

  「隻要掌握由精連結到神的關竅,便能以人爲之力操控生命現象,藉此延年
益壽,擁有各種神通。相比之下,擁有渾厚的内力,反應靈敏倍數于常人,感應
氣機、發在意先……等等,不過是小道而已。」

  耿照沉吟片刻,忍不住問:「明姑娘,這碧火功既是道門正宗,是練精養氣
的大道,爲何要用……用雙修這般法門,我雖不懂内功,但依功訣聽來,一個人
練原也使得。」

  明棧雪瓊鼻輕哼,挑眉一笑:「一個人練,豈不可惜了這神妙無端的至上功
訣?」料想以他追根究底、不問清楚絕不罷休的性子,不解了心頭這個疑問,練
功時必成病根,支頤笑道:「你可知道,人還在母體之中猶是胎兒時,不但任督
二脈天生是通的,連其餘奇經六脈也曉暢無阻,整個身子便成一周天循環,無須
飲食隻由臍帶接受少許營養,便能迅速長大?」

  耿照搖了搖頭。

  明棧雪笑道:「你從初生時長到現下這個身形,耗費無數五谷食糧,還足足
用了十幾年的光陰,比之嬰兒時,也不過長成了三五倍。你想想,你在母親腹中
從一丁點肉長成人形,大了幾十、甚至幾百倍不止,卻隻用了十個月的辰光。」

  「隻因胎兒是世上神最精純之物,多少内家鍛煉身心,便爲了返還『先天元
胎』之境,練出先天胎息。」

  「原來如此。」耿照蹙眉道:「但這與雙修法門又有什麽關系?」

  明棧雪一指他的小腹,笑問:「來!考考你,這裏叫什麽名字?」

  耿照想也不想,沖口答道:「下丹田,藏精之府也。方圓四寸,有神阙、關
元、氣海、命門等要穴,天一元氣,化生于此,乃真氣升降開阖之樞紐。」

  明棧雪滿意點頭,露出贊許的微笑。

  「此既是男子藏精之處,也是女子養胎之處。一般内功是透過身體鍛煉,養
出内息,等内力練出先天胎息,再藉此觀想自身,以悟出連結生命的金丹大道,
也就是所謂『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

  「普天下的内功訣竅,九成九是這種『精氣合一』的修煉法門。倒也不能說
它不好,隻是收效極慢,算它三十年好了,從古至今,也沒幾個練成的。」

  耿照仔細回想碧火功的口訣,除了交媾之外,走的也是精氣合一的路子,藉
由吐納、導引等鍛煉身體,從中練出内息,與明棧雪所說并無不同。「那……碧
火神功又是如何?」

  「碧火神功獨樹一帆之處,便隻在于『精氣分離』的創見,乃發前人之所未
發。」

  明明就是練精化氣的功訣,何來分離之說?耿照益發聽得糊塗起來。

  「精……精氣分離?」

  明棧雪笑道:「若無雙修,則碧火神功便是一部高明的内功而已,你天資若
好,又得明師點撥、毫不藏私,苦練個十幾二十年,因緣際會,也能成爲一代高
手。但若是男女合修,兩人依功訣媾合,于下丹田處結成先天元胎,再将元胎之
氣收爲己用,旁人要練三五十年才能得到的東西,你随手便能撷取,并且日日精
進、取之不竭,則三五載間,便能成爲出類拔萃的内家高手!」

  ——撷……撷取先天元胎之氣!

  ——原來,這便是碧火神功能速成高手的秘密!

  明棧雪見他露出震驚的神情,絲毫不以爲忤,笑吟吟的說:「當年我悟通這
個道理時,震愕的程度決計不下于你。我方才授你的功訣中,有一段三百多字的
《通明轉化篇》,當爲整部碧火神功的精要,我便是從中悟出了『授胎截氣』的
道理。」

  當然,「授胎截氣」隻是刻意加以形象化、使其便于理解的一種比喻。

  并非随意找一名女子合歡行淫,在花心裏射精受孕便能截取先天胎息,須雙
方均練有碧火功,合鼎同火,方能獲得效果。明棧雪昨夜所強使的采補之法别有
他授,非是碧火神功的明典正宗,這點耿照既不明所以,她也毋須解釋。

  嶽宸風手上的那部《火碧丹絕》秘本中除了千字功訣原文,更多的卻是後人
的注釋,洋洋灑灑百餘頁,将修練内功的法門透析精微,旁征博引、無不佳妙,
獨獨對這三百字的《通明轉化篇》一筆帶過。當年明棧雪翻閱時便覺有異,索性
由此入手,終于窺破碧火神功的秘奧。

  她美眸滴溜溜一轉,正色道:「雙修練功,非是行淫取樂,你不必真要歡喜
我,我也毋須對你托付終身,就像兩個人對練雙刀或雙劍一樣,須心無旁骛、專
心緻志,否則對練中稍一失手,難免傷己傷人。一旦練罷收功,你是你我是我,
兩不相幹;你不必對我有什麽情感責任,自也不會對不起你的心上人。」

  耿照本專心聽她說明,冷不防「心上人」三字鑽入耳中,一怔之間,臉便脹
紅如柿子一般,張口結舌,卻一時接不上話。

  明棧雪笑得花枝亂顫,似乎對捉弄到他一事極是開懷,半晌才止住了笑,輕
拍着高聳的胸脯,不懷好意地瞟着他,掩口道:「被我猜中了罷?你死活不肯學
這碧火神功,原來早有了心愛之人,怕對不起她麽?」

  耿照聞言一愣,心……心上人?他的心上,又都有哪些人?

  「哎呀,瞧你雙目遊移、閃爍不定,可見還不止一個人哪!」明棧雪啧啧贊
歎,一臉佩服的模樣。「真看不出你忒老實的模樣,原來也是情種。」

  耿照窘得恨不得破席鑽地,把頭部埋進土裏。然而被她一逗,卻也禁不住浮
想翩聯——他若與明棧雪合修碧火功,姊姊深明大義,一心想他成就大事,若能
習得世人夢寐以求的絕頂神功,橫疏影隻怕還會押着他練;霁兒雖然嘴快,老像
個小姊姊似的對他指東劃西,其實對他十分溫柔依戀,知道了多半也隻鬧會兒脾
氣,轉頭又服侍得他無不妥貼。

  小黃纓呢?她一定會紅着臉笑得壞壞的,又似有些心癢好奇,整天拿「小淫
賊」之類的話取笑他,鬧得他大感窘迫;說不定,還會纏着他說要學哩,唯一會
生氣的,也大既隻有染紅霞了……

  ——就憑他。也有資格拿染二掌院做心上人麽?

  當日采藍的尖刻斥責,似又回蕩在耳畔,耿照神色一黯,咬了咬牙,負氣似
的擡頭,沉聲道:「時間寶貴,我們須盡快找個安全之地開始練……練碧火功,
若嶽宸風提早前來,我們也沒奈何。」

  明棧雪察言觀色,也不說破,淺淺笑道:「何必再找?這兒便是最安全的地
方。顯義與雷門鶴的關系如此隐密,他們議事的地方,定然是法性院……不,說
不定是蓮覺寺中最安全、最不受打擾之地。要練碧火神功,此時此刻,便是最好
的所在。」

  「現……現在?」耿照脹紅了臉,結巴起來。

  「是呀!」明棧雪故意眯起美眸,玉靥欺近些個,啓櫻唇、吐蘭息,顫聲輕
道:「你……想不想要我?」她飲了小半碗白酒,酡紅薰蒸,粉面含春,便未刻
意使媚,微醺抿笑的模樣便已十分誘人。

  耿照心跳加劇,忙不叠地踉跄後退,明棧雪忽然闆起臉來,皓腕一翻,牢牢
地把住他的手腕,耿照頓覺半身酸麻,再也使不上力來。

  「我說過了,你我隻是交易,各取所需、銀貨兩訖,你毋須對我有什麽壞心
思。」明棧雪收起戲谵的神情,正色道:「但男女雙修之時,非動情不能結丹,
歡好時若無情愫、若非傾心貪愛對方的身子,直至情難自己之境,便不易孕成元
胎。我不管你心裏有誰,修練碧火功時,你隻準想我、要我、渴望我,一心隻想
與我交歡,就像你昨晚沒問我是不是願意,便一徑奸淫玷污了我的身子一樣。」

  想起昨夜莫名其妙的獸行,耿照羞愧地低下了頭,咬牙不發一語。

  「你或許覺得,我是如魉魅魍魉般恐怖的女魔頭,殺人如麻,我行我素,這
點我不想否認。我費盡心血練得絕世武功,所求也不過就是『我行我素』四字,
沒什麽不敢說的。」

  「但我卻非是淫亂放蕩、不在意身子污潔的女子。我有過的男人屈指可數,
雖未從一而終,也絕不是人盡可夫。若非嶽宸風暗施偷襲,形勢嚴峻至此,我不
會與你合修碧火功。」

  明棧雪說得很慢,雙眼直勾勾盯着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仿佛怕他聽漏
了。

  「我說過了,這是一場誠心相對的互惠合作,你我各取所需,兩不相欠。我
毋須犧牲色相,仿佛非要引誘你不可,你再露出那種輕鄙不屑的神情,我便殺了
你——若教我下定決心,我保證,你會死得非常痛苦。」

  耿照悚然一驚,想想卻也覺得頗有道理。

  明棧雪雖出手毒辣,對他委實不壞,幾次蒙她搭救不說,就憑她傾世美貌,
要找人合修有甚困難,何必三番兩次忍受一名本事低微的毛頭小子羞辱?想到自
己曾對難以反抗的她做出那種事來,又聽得「誠心相對」四字,心中大感歉咎,
低聲道:「明姑娘,是我不好。我會記住你的話。」

  明棧雪卻真沒想到他認錯如此幹脆,微微一怔,松開了他的腕,半響才道:
「碧火功與青璃赤火丹都是稀世寶物,我一人無法獨吞它們的好處,須與他人分
沾雨露,才能受益。你一定很奇怪,我爲何要選你。」

  這話的确切中耿照内心深處的疑問。他始終對明棧雪懷有戒心,除了阿傻之
外,這或許便是最大的症結所在。

  「我挑選你有兩個原因,其一我現在先不說,待你神功略有小成之後,我再
告訴你。」明棧雪溫婉一笑,柔聲道:「另一個原因,若世上注定要誕生第三名
身負碧火神功的絕頂高手,我要他絕不與嶽宸風站在一邊。原本我希望這人是海
兒,他心中愛我,決計不會與我爲敵;這個希望如今已然破滅,所以我便選擇了
你。」

  但阿傻已不再愛你了,耿照心想。宿緣姑娘盡管離開人世,在他心上所占的
份量今生将無人能敵,是你親手埋葬了那名喚作嶽宸海的純真少年,現在活着的
那人沒有名字,是你全然陌生之人。

  當日在雲上樓,阿傻向他溯及過往之時,對「大嫂」這手勢不興半點波瀾,
平平淡淡的,遠不及對「大哥」或「那人」的悸動。他心中的傷口是永遠不會好
了,失去負咎與償還的對象,唯一支撐阿傻繼續活着的,如今隻剩下複仇而已;
那段陰濕淫靡的記憶隻是傷口上腐爛不全的痂,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是。

  耿照突然覺得明棧雪很可憐。

  這一切她到現在都還不知道。除了阿傻死去的大哥之外,那一段過往的所有
關系人裏,隻有她一人被遺留在過去。

  「隻要明姑娘不與嶽宸風一般作惡,我絕不會對付你的。」

  他心中不忍,這兩句話說得十分誠懇,字字皆發自肺腑。

  明棧雪卻隻微微一笑。那并非是贊許、其至贊同的眼光,更像是大人看待孩
子的童言童語,露出又好氣又好笑、卻又忍不住搖頭的莫可奈何,但其中似無惡
意,也算是另一種坦然。

  「我們……開始罷。」

  她雙手撐着蔺草鋪席,恣意伸展長腿,雪白赤裸的玉趾扳得長長的,輕抵席
面,曲線玲珑的結實嬌軀向後挪動着,緩緩退向屋角。她的表情平靜而認真,口
吻中有一絲絲酒足飯飽後的慵懶,似貓兒伸懶腰撒嬌一般,動作說不出的妩媚,
卻又極其自然。

  「在練功之前,我們必須極爲動情,便像……便像熱戀中的情人一般,又或
是好不容易才得幽會偷情的男女。你要來挑動我,就像對你心上人做的一樣。」
她紅着臉垂落目光,極力掩飾的羞赧、緊張中又隐約帶有一絲興奮,咬着櫻唇輕
道:「你覺得……我哪裏美?」

  像明棧雪這樣姿容絕豔的女子,還希罕男子贊美麽?耿照被問得不覺一愣,
口幹舌燥、心跳如鼓,勉強定了神,吞吞吐吐道:「你……你的臉蛋很漂亮。」
明棧雪柳眉豎起,嗔道:「你若是我的情人,我一腳把你踢下床去!」語罷連自
己都覺得好笑,紅着瓜子睑蛋兒噗哧一聲,擡腳輕輕做了個踢人的動作。

  她的裸足白膩無瑕,粉橘色的腳掌便似貓掌上的軟墊般腴嫩肥美,但玉趾卻
又修長渾圓,足間腰彎有一窪粉勻細潤的小小凹陷,白皙酥紅的足彎裏透出些許
青絡,益發顯得足形纖長秀美,一點兒也不覺短小肥厚。

  耿照看得入迷,喃喃道:「你……你的腳也好看。腳掌便似貓兒一般,卻又
白得象牙也似。我……我方才在梁間,便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一定很細很滑。
你打水洗腳的樣子,我覺得真是……很美,溫婉娴靜,像圖畫一般。」

  明棧雪微微閉起秀目,粉面卻益發酡紅,彷佛有一絲害羞,卻又聽得十分欣
喜,輕聲道:「沒……沒人誇過我的腳好看。」

  耿照紅着臉,低聲道:「是真的好看。」

  她尖尖的下巴抵着肩窩,呻吟似的細聲呢喃。

  「我……全身上下最好看的……并不是腳。」

  耿照仿佛着魔一般:「那……是哪裏?」

  「你看不見麽?」

  耿照搖了搖頭。「我隻看見你的睑,和……和你的腳兒。」

  「在衣服底下,你看不見的。」明棧雪紅着臉咬着嘴唇,企圖用挑釁的目光
遮掩怦然如潮的羞意:「你……你自己打開。」

  耿照撲上前去,将她按倒在席榻上,明棧雪「嘤」的嬌呼一聲,烏衣的腰間
系帶已被扯了開來,左右兩襟大大翻了開來,衣領被剝至肩下,露出裏頭那件寶
藍色滾黑綠蝶紋邊兒的肚兜來。

  她的乳房渾圓飽滿,異常尖挺,将豔麗的寶藍色緞面撐得高高的,聳起兩座
乳廓分明的傲人雙峰。

  耿照一手攫住一隻,用力揉搓,彈滑緊實的乳肉隔着軟滑的綢緞滿溢出箕張
的五指,單掌竟難以全握,隻能從兩側攀住外緣向上一托,虎口撐着既綿軟又有
彈性的乳肉,清楚感覺出圓滾滾、沉甸甸的堅挺乳形,以及越接近腋下肩窩,她
那飽經鍛煉、充滿彈力的結實肌束。

  他隔着細滑的緞子恣意享受她傲人的乳球,無論十指如何抓放搓揉,總能滿
滿抓得兩手綿乳,已分不清是緞子滑還是乳肌酥滑,但雙峰盡管難敵兇猛的祿山
之爪,怎麽捏都能感受到球一般的乳廓。耿照印象所及,橫疏影的雄偉在于柔軟
碩大,染紅霞的傲人在于堅挺結實,但要說到「渾圓」二字,卻無一個人的乳廓
手感能如明棧雪這般清楚佳妙。

  明棧雪的雙峰極是敏感,被他一陣風狂雨驟,寶藍緞子給抓得無比狼籍,她
咬着牙苦忍着乳上的酥麻快感,喘息卻逐漸變得粗濃。忽然「呀」的一聲驚叫,
昂起線條姣好的修長玉頸,渾身簌簌發抖,卻是耿照低頭舔舐,濡濕的寶藍肚兜
渲染出一小塊銅錢大小的靛紫,伏貼的濕布浮出一點黃豆大小的豆蔻形狀。

  他張開嘴巴,用上下兩排牙尖輕輕嗑咬着肉豆蔻,明棧雪吃痛不住,一瞬間
既疼又美的快感沖上腦門,本能地伸手要推,雙腕卻被他兩手拿住,雙雙壓在壁
上。明棧雪縱使隻剩六成功力,要制服耿照卻是綽綽有餘,此時卻不自禁地全身
發軟,并着赤裸的腿根不住摩擦,一點力量也使不上。

  耿照粗暴地啃吻着,那又軟又韌的肉豆蔻齒間「剝」的一聲,倏地脹成了櫻
桃核兒般大小,驕傲地挺翹起來,仿佛被他口中呵出的熱氣蒸活了,不住輕輕昂
首。

  明棧雪「啊」的一聲,顫聲嬌吟:「别……别!好……好難捱……」酡紅的
玉靥便似醉酒一般,彎翹的濃睫劇烈顫抖,腿根抽搐似的輕輕厮磨,雙手無助地
掙紮着。

  那求饒似的嬌弱呻吟更激起了他的占有欲,耿照勻不出手來,索性用嘴摸索
着她細膩如玉的光滑頸背,在明棧雪的哀喚聲中,以牙齒咬住肚兜的黑綢系帶,
擡頭咬了開來,銜住寶藍肚兜的邊緣,甩頭一把揭開——明棧雪「呀」的一聲,
嬌喚似噎在喉頭,雪白的乳肌驟沒了溫暖的遮覆,一下子全然暴露在男子眼前,
細膩柔滑的肌膚頓起一片微悚,卻更襯得乳色的膚質瑩潤如玉,吹彈可破。

  她說得一點都沒有錯,那雙赤裸修長、近乎完美的白皙玉腿,的确不是她全
身上下最美的地方。

  明棧雪的雙乳渾圓飽滿,那乳廓是完美得無可挑剔的圓形,雪白細膩,便如
胸前栖着一對皎潔無瑕的圓月一般,即使因身形斜倒、雙乳微微攤平,但乳廓仍
然是完美的正圓,結實的胸腋肌束與傲人的乳量,使乳房在躺倒時仍保持完美的
球型半弧,形狀美不勝收,令人愛不釋手。

  昨夜草料倉中照明有限,看不真切,此時才見她的乳暈極小,幾近于無,雪
白渾圓的乳球上翹着兩點淡櫻色的尖翹乳頭,更襯得雙峰渾圓碩大,潤澤直如滿
月。

  耿照松開了她的腕子,兩手抓得滿滿的,用粗糙的掌心摩挲着細嫩的乳頭,
喃喃道:「果然是好美的乳房!」明棧雪咬着一絲嗚咽,雙目迷蒙,嬌紅的粉面
上難掩得色,輕喘道:「你……喜歡麽?」

  「喜歡!」

  耿照用力攫住,神識漸漸迷茫,渾身欲火難禁,一把将她翻了過來,從後方
抓住她飽滿的雙乳,恣意感受那完美的渾圓與堅挺。明棧雪屈膝跪在榻席上,把
全身重量都挂在他掌間,拱起蛇腰翹起圓臀,雙手伸到背後去解他的褲頭 .那木
蘭僧衣的褂、褲同用一帶,衣帶松開,寬大的褲頭滑落在地,一條滾燙彎翹的猙
獰怒龍倏地彈出。

  明棧雪正屈膝向前傾,雙腿大大分開,脹得紫紅的彎刀怒龍由下而上「啪」
一聲打在她肥美濕潤的肉縫上,漿濕黏膩的聲響極是淫靡。

  她「啊」的一聲身子一顫,幾滴清澈的汁液應聲濺上榻席,蜜縫被粗大的陽
物挨鞭似的一彈,最敏感的地方熱辣辣一痛,針刺般又疼又美的奇異感覺竄上腦
門,緊閉的花唇吸啜似的一開一歙,忽然撲簌簌地漏出一注花漿,尿一般淅淅瀝
瀝淋了一榻,卻無一絲異嗅,聞如悶濕微腐、正是濃香最盛時的肥厚蘭瓣,帶有
一絲淡淡的血似腥甜,恰恰是她膣中的甘美氣味,極是催情淫豔。

  耿照的怒龍卡在她的蜜縫裏,硬得發疼的彎杵之上兀自滴着汁水,弄濕了胯
間大腿。他欲焰高漲,正要抱着她渾圓柔軟的雪臀,就地正法,回過神來的明棧
雪卻一把捉住了兩腿之間的巨大兇物,輕喘着搖動雪股,用濕淋淋的陰戶輕輕滑
動,便似跨騎木馬一般。

  「别急!」她紅着臉咬唇竊笑,輕聲道,「還不是時候。」

  轉過身來,一樣是跨騎在他粗長的陽物之上,兩人面對面立跪着,明棧雪極
輕極俐落地搖動雪臀,渾圓的臀瓣微微陷入兩個小小圓凹,腰股間鼓起兩團結實
有力的肌肉,濕淋淋的陰戶在陰莖上來回滑動,雞蛋大小的肉菇一下滑過蜜縫卡
在股間,一下又擦刮着肛菊倒刷回來。

  她越動越快,強勁的肌力不住釋放力量,兩人一陣肉緊,仰頭輕輕哆嗦着。

  耿照欲火難忍,張臂欲抱,明棧雪卻抓着他敞開的衣襟滑下杵根,順勢将僧
衣剝下,一手捉住怒龍輕輕套弄,一手攀上他黝黑結實的赤裸身軀,笑嘻嘻道:
「還不是時候哩!」伸出丁香似的細小舌尖,細細舔着他的乳頭,從乳下、肚臍
一路往下,雙手交握着勃挺的男根,張口将杵尖含了進去。

  耿照頓覺尖端傳來一陣細小的擦刮異感,瞬間沒入一團濕熱膩滑之中,與插
入膣中的美妙觸感略有相似,但受異物侵襲的壓迫感卻更強。明棧雪的小舌靈活
如泥鳅一般,尖端不住往馬眼處戳、刺、挑、轉,耿照下身一顫,幾乎被弄得站
立不住,肌肉強健的粗壯大腿劇烈抽搐,小腹似将痙攣。

  這樣的刺激一點也不會讓人想要射精,但下半身的所有肌肉卻不聽控制地劇
顫起來,耿照雙手緊緊壓住她的螓首,踮起腳尖打擺子似的不停抽搐,仿佛隻能
将陽物奮力往前戳刺才能穩住身體。

  明棧雪卻柔順地毫不掙紮,細嫩的小手環抱着耿照繃緊的臀股,一點一點将
怒龍納入喉中,用津唾滋潤,任他失控地挺動着,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柔嫩口腔
壁忽然一陣吸啜,猛地仰頭拔出怒龍。

  耿照頓覺她濕潤緊迫如膣戶的喉管間産生一陣強大無比的吸力,陰莖反向拔
出的動作卻使吸力加大了一倍不止,陽精似将噴出的瞬息間,「剝!」已脫出櫻
桃小口,洩意硬生生被中斷,無限膨脹的欲火非但不能抒解,更轉化成一股莫名
的烈火躁動!

  「我要……」他抓着明棧雪渾圓細嫩的香肩,幾乎要将她懸空提起:「給、
給我!」

  明棧雪一點也不抵抗,像頭雪潤潤的溫順小羊,身子被他微微抓起,卻順勢
捧起一對尖挺飽滿的渾圓雪乳,夾着濕淋淋的猙獰巨物,上下滑動起來。

  「還……還不是時候。」

  酥滑汗濕的乳間香肌,觸感卻與她溫暖的小嘴絕不相同,沒有那種章管似的
迫人吸啜,卻有着難以言喻的驕人彈性,視覺上的滿足更是無與倫比。

  明棧雪全身赤裸,乖順地跪在他腳邊,小手捧着渾圓的雪白乳球爲他細細套
弄,乳峰在她嬌小的掌間似乎變得更大更尖挺,粉櫻色的乳蒂從指間昂翹而出,
随着上上下下的紫龍不住顫動。

  仿佛知道這樣的觸感比不上口裏喉間,明棧雪濃睫輕顫,垂着粉頸微微張開
小嘴,撐圓的兩瓣櫻唇觸着杵尖,一邊輕點一邊啜含……

  「唔……」耿照隻覺自己即将爆炸,眼耳之中灼熱得幾欲迸血,低聲喝道:
「快給我!我要……我要……狠狠的弄你……快!」

  柔順的明棧雪持續用雙乳摩擦着,約莫是乳間快美難抑,手指已忍不住輕撚
着脹紅膨大的勃挺乳蒂,萬般艱難地嬌喘道:「還……還沒……還不到時……」
忽然「呀!」一聲短促驚呼,已被耿照架翻在地,雙腳大開,不住喘息。

  耿照抄起她的膝彎,壓得她兩膝抵肩,兩條筆直的修長玉腿仰天屈起,紅潤
潤的陰戶毫無遮掩地暴露出來,肥美濕潤、皺折豐富的兩瓣藻狀肉唇脹紅如蘭,
像小嘴一樣不住開歙,縫間淌出一道道清澈細流,直至股間。

  他十指壓上榻席,手掌卻伸到她的肩腋之下,牢牢架開她的手腳,怒龍抵着
蜜縫狠狠貫入,「唧!」一聲擠得汁水如注,直沒至底!

  明棧雪「啊」的短短一嚎,旋即沒了聲響,隻能張大小嘴,唇瓣劇顫,承受
着男子如狂風暴雨一般的猛烈抽送!

  耿照死命地抽插,仿佛殺紅了眼,口中迸出野獸般的嘶吼,「啪啪啪啪」的
激烈肉擊聲回蕩在南之天間裏,無休無止,還有抽送間絕不中斷的唧唧水聲。

  明棧雪雙手下意識地作揪被狀,虛空中卻什麽也抓不到,苦悶地亂搖螓首,
蹙着眉頭,發出窒息般的「嗚嗚」嬌吟,充滿乳漿狀愛液的嫩膣中卻全然不覺泥
濘,章管似的肉壁瘋狂掐擠着,令每一記抽插都比前度更加辛苦艱難,卻偏又帶
來無與倫比的快感。

  與嬌弱無助的外表全不相稱,她那如牝豹般強而有力的結實胴體被喚起了野
性本能,要與狂暴的入侵者同歸于盡——高潮即将到來的瞬間,她忽然睜開迷蒙
的如絲媚眼,雙手食指奮起餘力往耿照身上一點,一股激靈靈的痛楚掠過他的背
脊,仿佛脊柱被人活生生抽出一般。

  疼痛一現而隐,耿照卻趴倒在她飽滿汗濕的雪乳上,渾身劇汗被風一吹,禁
不住打了個寒顫,脫口便是失神前所記得的最後一句話:「還……還、還不到時
候……」這才清醒過來,心中有愧,撐起上半身低道:「我……壞事了,是麽?
還……還不到時候,我卻……」

  明棧雪輕喘不休,勉力伸出玉手,顫抖着爲他抹去臉上的汗水,兀自咬着發
白的嘴唇與痙攣不止的身子,以及那逼瘋人似的膣中快美相抗,望着他的眼神卻
是愛憐橫溢。

  「傻……傻瓜!當你再也忍不住,就是正确的時刻啦。你做得很好,我……
我現下滿心裏都是你,我很歡喜……你呢?」

  耿照伸手撫摸她的臉龐,緊束着嫩膣裏的杵身又硬又燙,又極舒服,但除了
高漲的欲念之外,心中似多了塊溫溫融融的地方,既想恣意采撷蹂躏身下的嬌美
花朵,又想令她歡喜滿足,美得魂飛天外,不覺低聲道:「我……我不知道,我
隻想讓你歡喜快意。你歡喜我,我很開心。」

  明棧雪欣喜地點了點頭,緊迫至極的膣管中竟又酥顫着一夾,「唧!」擠出
一小注稀哩呼噜的氣泡漿水,似是呼應着心頭一跳。連她自己也渾沒料到有此異
狀,不禁羞紅了蒼白雪靥,嬌嬌含笑,柔聲道:「是時候啦。我們現在,終于可
以開始修練碧火神功了。」


          第卅六折 烏衣暗行 别開蹊徑

  明棧雪着他搬開方幾蒲團,讓耿照平躺在榻席上,自己卻裸着汗津津的雪白
胴體屈膝跪立,修長的玉腿一跨,如騎馬般坐上他結實的腰間。

  她握着裹滿膩白漿滑的龍杵,将鈍尖納入如鮮藻般厚嫩酥潤、绉折豐富處,
就着潤澤,一點、一點吞進翻出肥美外陰的兩瓣肉唇;坐到底時,兩人均昂頸仰
頭,顫着吐了口長氣。

  「好……好緊湊……」

  杵莖被一團溫熱軟肉緊束着,光是這個插入的動作,已令明棧雪不住抽搐,
膣中雖嬌嫩無比,控制收縮的肌肉卻強而有力,如嬰兒握拳,一掐一掐地排拒着
異物的入浸。

  耿照喃喃贊歎:「你裏頭……真是窄小得緊,像……像雞腸一般。」扶着女
郎結實白皙的修長柳腰,便要抛聳起來。

  明棧雪兀自輕喘不休,還未從他壯碩粗長裏全回過神,忽覺怒陽蠢蠢欲動,
拱着絲滑般美背大叫一聲:「呀!」雙手死死掐握着他的胸膛,幾乎要掐出血痕
來;咬牙一陣酥顫,半晌才勉力回口:「别……别!你那兒太……太……大……
我……有些吃不消。」按着平坦的小腹微蹙着眉,吃痛的表情如受傷的小動物一
般,喉音如訴如泣,令人血脈贲張。

  從耿照的角度向上看,她一雙豪乳尖挺如峰,沉甸甸的乳房下緣墜成了兩彎
完美無瑕的正弧,圓得不可思議,就連立面的弧度也是曲線豐盈,如兩隻懸在胸
前的半圓乳球,細膩的肌膚光潔如絲,更突顯出圓的飽滿。

  像這般碩大的乳量,直立時很難維持形狀;重量集中在下緣的結果,常會将
上半部的胸脯弧線拉平,鎖骨下甚至微微露出胸肋,而失去支撐的乳房則向下向
外沉墜,将失去原有的尖挺。

  但明棧雪長年修習上乘武學,全身更無一絲餘贅,肌肉可比極富彈性、百煉
如紙的頂級薄鋼,肩下至腋窩的兩束韌肌拉緊碩大的乳球,下緣墜得渾圓,上端
仍保持着完美的弧線,如聳瓜實;若非雙峰俱圓,于乳溝處微微擠溢着分開,原
是連一絲外擴也無,挺拔尖翹之至,足令人失足欲死。

  耿照目眩神馳,雙掌輕托,隻覺觸感溫綿細軟,卻不失緊緻;以指腹稍稍掐
擠,微一松手,飽滿的乳廓又「蹦」地彈回原形。

  他十指輕抓倏放,逗弄兔兒似的把玩着這對美乳,顫起潰雪般的乳浪酥搖,
乳尖昂起輕晃,細小的粉暈幾近于無,似春風中搖枝吐寒的花蕾,分外惹憐。

  「啊……」

  明棧雪的乳房極是敏感,慌忙抓住他的腕子,咬着唇發出愉悅的呻吟,卻沒
有阻止他的意思;片刻似是适應了腿心裏的粗長緊迫,緩緩搖動雪臀,濕潤的膣
管猶如不合腳的靴袎兜裹着,「啪滋、啪滋」的前後馳騁起來。

  她雙膝着地,踮着腳尖用力,修長的腳掌泰半立起,玉刻似的姣美足趾壓上
油黃榻席,塗了鮮紅蔻丹的指甲泛着珍珠潤澤,白皙的腳背透出淡淡青絡,關節
處卻是酥膩的粉橘,娴雅中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淫豔。那樣的美麗蒸騰着色欲,宛
若交媾時的溫熱汗澤。

  但耿照卻無法分心欣賞。

  明棧雪動作像波浪一樣,輕緩卻極富節奏,鼓脹欲裂的肉莖被她折來刮去,
在裹滿溫黏的窄小肉團中翻攪着,一瞬間幾乎讓耿照産生錯覺,誤以爲夾緊着怒
龍的是那兩瓣熟瓤結累般的渾圓雪臀,鼓着一團團結實有力的肌肉,而非是柔嫩
的膣戶。

  「你……是頭一次演練碧火功,我……我來帶你……嗯……唔、唔……」

  她慢慢加快動作,雪臀一挺一聳前後畫弧,套弄間從不曾停落。耿照隻覺交
合處磨得發熱,肉杵上擦刮般的銳利快感如潮湧至,才發現明棧雪并未坐在他身
上,而是以膝趾着地,雙手撐住他的手掌,懸空搖動臀股。

  這個動作極是費力,但她施展起來卻是滑潤如水,半點遲滞也無,繃緊的肌
肉不斷在雪白的大腿、渾圓的臀瓣、細長的小腿間乍現倏隐,強健的肌力與嬌美
胴體竟是毫不捍格,交織成難以言喻的奇淫魅惑,猶如置身妖異缤紛的豔畫,濃
厚色欲在兩具汗濕的肉體間醞釀膨脹,一發不可收拾。

  明棧雪不隻身體敏感,更極易出汗,發絲一绺绺地黏上酡紅的面頰口唇,也
黏着濕漉漉的粉頸香肩,益發襯出肌膚雪白,如抹乳漿。

  她一輪猛搖下來,力道絲毫不減,反而越來越快。

  耿照正苦苦支撐,以免被搖得精關失守、一洩如注,但扭腰馳騁的明棧雪委
實太美,雙乳抛跌如玉免狂奔,尖挺的乳房高高彈起,又重重摔擊在肋上,「啪
滋、啪滋」的拍肉聲中不斷擠出汗珠,四散飛濺。

  她嗚咽般的呻吟、嬌媚的胴體與酡紅的雪靥,簡直充滿了魔性,耿照隻覺杵
中似有一條無窮無盡的絲線,不住飛快地從酸刺的馬眼中「飕飕」抽出,線頭脫
出肉縫的一瞬間,便是全身精元潰迸而出的緻死之刻,無論如何都無法抵擋,最
後索性閉上雙眼,認命似的享受着垂死前的無上歡愉……

  也不知過了多久,始終沒等到那音落弦崩的刹那,肉莖上掐擠套弄的快感依
舊不減,然而在阻斷視線之後,似不再逼命似的鼓動精關。

  耿照抓着靈台一霎的清明,忽然明白過來,按明棧雪解說過的嘯法功訣,牙
關一咬、繃緊耳膜,意存下丹田;耳中一窒,再不聞明棧雪嬌膩的喘息。

  耳目閉絕,他的心神迅速沉澱,猶如墜入一團無邊無際的黑暗。

  倏忽之間,琴魔所傳授的那篇千字怪文浮上心頭。思緒所及,耿照的意識慢
慢解離,無身可置、無所可之,無可名狀……

  遁入虛靜的耿照并不知道,自己剛跨過了一個艱難高檻,亦即道秘中所謂:
「不即不離,勿忘勿助;萬念俱泯,一靈獨存」的入門境界。修道養氣士稱「正
念」、「煉心」、「意守」,賦名甚多,不一而足,所指卻都是這一層最最關鍵
的、遁入虛靜的根本功夫。

  尋常修道人以爲「虛靜」便是打坐冥思,「意守」便是想像氣在體内運行,
第一步便練錯了,後頭便是照着不世出的金丹秘笈修練,也練不出結果。當武功
練到了某個層次,能攝心觀想、不受外物所擾時,即便不通丹道,也能自行遁入
虛靜,窺破玄機。

  故世間的絕頂高手中,不乏延年長生、華發複烏之人,縱使年事已高,血氣
不如少年人暢旺,動手過招卻絲毫不遜于青壯,便是因爲勘破了這最爲關鍵的一
步,才能由武入道。

  跨騎在耿照的身上,明棧雪也正苦忍着身子裏那股逼瘋人似的快美,着力加
速馳騁,搖得香汗淋漓,雲鬓散亂,難以自抑地嬌喚起來;一睜開如絲媚眼,卻
見耿照閉目不動,呼吸漸趨平穩,繃緊的大腿肌肉雖持續抽搐,不受控制地回應
着交媾的強烈快感,神色卻甯定平和,不由得一凜:

  「他明明身無内功,怎……怎地卻通曉這入虛靜的法門?」驚愕之餘,差一
點守不住心神,急迫間難以停住規律搖動的大腿腰臀,被滾燙的巨龍貼肉一刨,
險些尿出精來,死咬着一聲嗚咽,揪着他的胸膛簌簌發抖,卻不敢停下;勉力收
攝绮念搖動一陣,才又漸漸回複空明。

  她身子極是敏感,可說是媚骨天生,否則當夜耿照失去理智、貿然用強時,
她也不緻濕得一塌糊塗,輕易就被占了身子。女子骨媚者,極不适合鍛練雙修功
法,蓋因元陰松嫩,花心易采,先天便吃了大虧,她爲練碧火神功甘冒偌大的風
險,可說是吃盡了苦頭。

  明棧雪與嶽宸風俱是天資過人,又得《天羅經》、《火碧丹絕》兩部奇書從
旁輔助,得以參透碧火神功的雙修門徑。

  無奈「入虛靜」的功夫與聰明才智無關,隻能心領神會而得,研習之初竟難
以寸進,差點送了性命;鬼門關前踅了一圈回來,這才天機頓悟、關竅大開,從
此跨越天塹,一日千裏。

  與所有的道門内秘一樣,入虛靜亦是奪舍大法的入門基礎。耿照于指劍奇宮
不傳之秘中無意所得,卻助他跨越了道門至寶碧火神功的修練藩籬,頭一回便進
入了常人難得的虛靜之境。

  他神甯體松、無所依憑,主心意識從混沌幽明之中緩緩浮起,再次取回權百
骸、交五感的主導時,感受已與前度截然不同;明棧雪濕潤窄小的穴兒仍吸啜着
滾燙的怒龍,以騎馬打浪似的韻律節奏宰制着兩人的交合,但那股酸麻爽利的旋
扭緊迫卻非掏空,更像是一種導引。

  耿照并未捧起美臀狂頂亂聳,依舊躺着不動,放任明棧雪恣意馳騁,但身體
各處筋肉已随着雪臀的旋扭劇搖相應而動,沖撞着、摸索着、嘗試着、配合着,
要與她趨于一緻,最終達到身心和諧的理想情境。

  此時南之天間若有不知情的第三人撞進,定會震懾于眼前所見。

  容顔絕世的美麗女子全身汗濕赤裸、濃發飛散,支着雪白的嬌軀像發情的母
豹一般,在男人身上忘情地搖動雪臀,豔麗的結實胴體因快感如潮,泛起一片片
桃花般的淫靡绯紅。

  這般情景,光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便已銷魂之至,但親身承受女子蜜穴緊
束、滋滋套弄的幸運男子,卻閉目不動,渾身輕輕抽搐,喉間滾動着嗚嗚低咆,
除了不住沁出黝黑肌膚的大片汗珠,便似睡着了一般;偶而大腿或腰臀會掠過一
抹肉眼不易察覺的顫動,就像有條小蛇自薄薄皮膚下倏地扭身鑽過,乍現倏隐,
一點也不引人注意……

  耿照并非不解風情,全無反應;相反的,在他平靜的外表下,四肢百骸裏最
不易支配、平日最不常使用,卻又影響身體至深的所有微小肌肉正劇烈運動着,
血液大量湧入這些被忽略的角落,奔騰着貫通日常行、走、坐、卧幾乎用不到的
筋脈穴位,撕咬、鑽入、撐擠、鼓脹,收縮、累積着、堆疊着,等待着需要力量
爆發的時刻……

  腹間似有團火焰隐隐成形,約莫便在下丹田之間,随着明棧雪的起伏搖晃不
停滾動。那樣的感覺混沌不明,有時熱源在腰腎之間,有時又從腹部上浮離體,
無法确定位置,甚至無法辨别是不是幻覺,隻覺十分灼熱。

  漸漸溫熱灼燙之感越滾越結實,仿佛火焰裏結了心子,變成了一隻柔韌又富
彈性的小皮球,一彈一滾的,被頂在硬脹的杵尖打轉,随着明棧雪烈馬似的坐落
聳起、坐落聳起……被壓擠緊實,甚至能感覺團子被杵尖與花底上下一合,猛被
塞進明棧雪柔嫩的腔子深處,旋攪着其中滿溢的溫膩漿水,咬成凹陷的小缽狀。

  「啊、啊啊啊——」

  不愛叫床、慣以劇喘發洩情欲的明棧雪繃緊身子,仰頭大叫,尖挺的雙乳向
上一抛,腰腿俱軟,「噗滋!」一坐到底,窄潤的膣腔幾被巨陽貫穿,強大的撞
擊力道挾着無數氣泡沫子,把花徑裏的汁水擠了出來,濃白清漿混作一片,稀裏
呼噜地流滿了耿照的胯間。

  肉莖劇烈一束,耿照不由自主彈坐起來,順勢将仰倒的玉人抱了滿懷,兩人
交合的姿勢由女上男下的「兔吮毫」,一變成爲貼面而坐的「鶴交頸」,正合了
《通明轉化篇》裏的截氣法門。

  明棧雪本想等身上的快感稍退再引導他就位,孰料這少年天資過人,第一時
間便自行迎合上來,而此際正是收效最好的絕佳時刻,不用花時間循循誘導,連
一絲精元也不逸失浪費,心中竊喜:「我沒看錯,他……果然是世間最好的元陽
鼎爐!」尖細的下颔偎在他頸窩裏,咬牙輕喘:「使……使轉化訣,啊、啊……
快……快!」

  碧火神功并非是邪道采補之術,一人無法完功,須得雙方功行合一,同時發
動,方能吸收精胎的先天之元。

  耿照雖也舒暢至極,但比起欲死欲仙、渾身酥軟的明棧雪,情況卻不知好上
多少倍。兩人一精熟一專注,功法幾乎同時發動,配合得妙到巅毫。

  轉化訣一經發動,頂在杵尖花心處的那枚火球突然裂開,熱氣絲絲迸散,與
其說是「鑽」入四肢百骸,倒不如說是融融滲入,才剛經過劇烈運動的肌肉筋脈
仿佛浸入一團溫水之中,溫熱舒泰的奇妙感覺以兩人交合處爲中心,次第向全身
擴散。

  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渾身上下無不舒暢,所有毛孔似
乎都變得更纖細靈敏,一點也沒有交合後精疲力竭的感覺,被箍在溫濕肉穴裏的
杵莖依舊堅硬無比,似比交歡前更勃挺有力。

  他張開眼睛,見明棧雪正睜着一雙妙目,笑吟吟地凝望自己,彤紅未褪的雪
白嬌靥汗津津的,紊亂的發絲被汗水黏在口唇邊,雖是風狂雨驟後的凄媚模樣,
卻無一絲狼狽嬌疲,肌膚隐隐煥發乳質輝暈,流光瑩然;自識得她以來,當以此
刻最爲美麗。

  耿照看得怦然心痛,怒龍又更脹大些個,一跳一跳的火勁逼人。

  明棧雪猝不及防,挺着柳腰嬌嗚一聲,紅着臉啐道:「壞……壞東西!」咬
着唇狠狠瞪他一眼,卻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幽怨羞意。

  耿照摟着她,撫摸她光滑濕潤的赤裸美背,皺着眉頭露出一絲茫然迷惑,片
刻才道:「這……便是碧火神功的雙修法麽?怎麽我……沒……」搖了搖頭,似
覺此問荒誕,難以出口。

  明棧雪把臉藏在他的頸畔,也環着他結實的背肌,閉目輕笑:「你想說的是
『怎麽我沒出精』,是嗎?男女之精,所結的是肉胎,是真正的胎兒,肉胎固然
也有先天胎息,但汲取不易,百中隻能汲取一二。因此采補之術隻是末流,功法
稍一不純,弊病叢生,萬萬比不上道門正宗的雙修法。」

  耿照喃喃道:「采補……也與肉胎有關麽?」

  明棧雪笑道:「男女交合同登極樂,陰陽相濟,便生元胎。但元胎是『氣』
之至純,沒有形體,須得男女兩精媾合,才能化生胎兒。采補便是應用這個道理
盜取元胎已成、肉胎未生時,所産生的先天滋補之氣。」

  男女之精結成肉胎,男陰女陽卻結成元胎。女子修練采補之術,必須讓男子
在體内射出精水,而男子采補則多尋黃花閨女,這是由于處女未曾有孕,初次高
潮之時生命自求延續,釋放的女陰最爲濃厚;等到女子多行房事,身體便視交媾
爲常态,所出或不如第一次那樣精純。

  耿照明白過來,忍不住微笑:「我本以爲男女雙修,都要射……出來才算了
事。」明棧雪笑道:「都知道你海量汪涵、腹容甚深,一逮到機會,便要拿出來
說嘴。」耿照見不到她的神情,嗅到她如蘭香息噴在頸窩裏,濕濕熱熱的又有些
酥癢,聲音卻有一絲狡黠,想起晨間「你每回都讓女子流出許多」的對話,不禁
大窘,隐約有股挑逗似的心癢,欲火漸漸複燃。

  明棧雪這口舌之快逞得不久,「噫」的一聲抱着他的頸子簌簌發抖,原來是
花徑裏的粗硬巨物竟又脹大了些許,已緊湊得不能再緊的小穴兒硬生生受了,連
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裝下的,隻覺那陽物貼肉已極,仿佛連傘狀的肉菇、杵身
上暴起的青筋等都能清晰感受,大小形狀,绉折突起,無不曆曆。

  耿照輕輕撫摩着她的臀股,雖然雪肌柔嫩、膚觸細滑,但那渾圓美好的形狀
卻是由一團團的結實肌肉所組成,硬挺而極富彈性;她稍稍使力,即是身不由己
的抽搐痙攣,渾圓的臀瓣一緊,中央便陷下小小一凹,腰上股間肌肉糾束成團,
變成圓中帶角的奇妙形狀。

  他用手指感受着她身體的美妙變化,撫得明棧雪輕輕發顫,宛若受傷兔子,
鼻端輕促着愉悅而又無助的嬌哼。真奇妙啊!耿照忍不住想,如此強悍的肌肉、
如此敏感的身體,怎能同在一名女子身上?

  「你這樣的身子……很辛苦吧?」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但不知怎地明棧雪卻聽得明白,閉目微笑。

  「是啊,所以我很讨厭男人,讨厭……同男人歡好。若不是爲了碧火神功,
我絕不讓世間任何一個男人,再碰一碰我!」

  明明是狠烈烈的絕決話語,被她喘息似的說得嬌軟無力,宛若歡好時的垂死
呻吟一般,耿照非但不覺凄冷,除了一絲莫名的憐惜之外,反而更加欲火高漲,
緩緩搖動臀股,極輕、極慢,就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黑夜之中,那平靜起伏的海
面。

  他心中還有一絲疑慮。

  「若我射了出來……」他用鼻尖磨蹭着她的頸背,試圖從嬌嫩的頸肌裏刨出
發根細柔的苜蓿香。「是不是就不好了?對修練碧火神功,會有什麽影響麽?」

  明棧雪縮着頸子咯咯輕笑,不知是被呵癢了還是覺得有趣,喘息片刻,突然
微向後仰,一隻修長藕臂探入股間,冷不防地捉住耿照的陰囊。

  「男人一出精,便是消耗。」要害失陷,他「晤」的一聲龇牙咧嘴,露出痛
苦之色。明棧雪卻咯咯直笑,杏眼滴溜溜地一轉,滿臉都是促狹:「射得點滴不
剩,把這兒都掏癟了,折你幾年陽壽!臭男人!」

  她定定地望着他,容色嬌豔欲滴。

  「你……又想要了,是不是?」

  耿照點了點頭。明棧雪輕歎一聲,拉過榻席上狼籍一團的烏黑尼衣,從内袋
裏取出那隻掐金小盒,捏起那枚暗紅色的赤火丹喂入他口中,自己也服了另一枚
碧琉燒煉似的青璃丹。

  二度合修,明棧雪已毋須以女上男下的「兔吮毫」姿勢,扮演引導他周身和
諧、遁入虛靜的角色,兩人保持貼面相擁、跨腿跪坐的「鶴交頸」之姿,明棧雪
持續搖動雪臀,耿照向上挺聳,很快便雙雙進入虛靜之境。

  激烈卻富含韻律的交媾持續了半個時辰,在青璃赤火丹的藥效催動之下,兩
人以交合處爲中心,沸滾的火丹于其中翻騰鼓脹,在攀上巅峰的一瞬間,極精極
純的元胎之氣才被二人分别吸收。

  這次行功的時間比前一次更長,但耿照通體舒暢,絲毫不覺疲累;睜開眼睛
時,才發現全身毛孔大開,将兩人裹入一團蒸騰的薄薄霧絲,房内飄散着清香藥
氣,猶如仙境。

  「明姑娘……」甫一開口,唇上忽覺一陣溫膩,明棧雪伸指止住他的話語,
摟着他的脖子躺了下來,兩條修長白皙的無瑕玉腿纏着他的腰,輕聲道:「練這
碧火功對身子大是有益,越練精神越好,你我若不出……出了來,折騰一日一夜
也不會想歇息,過猶不及,一樣是不好。我們現下不練啦,不許你再運用心訣遁
入虛靜,要痛痛快快的射……射出來,今晚……才能好好休息。」

  她閉着眼睛說,面上羞意宛然,說不出的動人。

  耿照再也控制不住,正要大聳大弄時,明棧雪突然睜開眼睛,露出狡黠的妩
媚笑容,抱着他的頸子輕輕一吻,看似曲意迎合,卻是乘勢湊近耳畔:「我們有
言在先,須坦白合作,所以我也不來騙你。你出精後,我可要拿來采補,莫要浪
費啦。」

  欲火熊熊,哪裏還管這些?耿照抄起她的膝彎,将她兩膝壓在乳上,壓得她
兩腿仰天大開,胯間的結實腿筋繃得緊緊的,雪白的腿心裏隆起一隻肉貝似的肥
美外陰,早已是汁水淋漓,厚藻似的小陰唇一顫一顫地開歙,吐着濕熱溫息。

  耿照扶着肉莖一抵,鈍尖剝開绉折豐富的肉唇,「噗!」一聲狠狠貫入,直
沒至底!他端着明棧雪的身子奮力抽插,将雪臀擡離榻面,風風火火一陣狠犁,
插得一抹荔漿似的透明濃汁淌下外陰,淌過菊門,流下股溝。

  明棧雪的泌潤豐富,淫水量既多又清澈,氣味濃郁如熟透微腐的厚肉蘭葉,
淫靡催情,但無論怎麽用力抽插,總不會摩擦成不透明的乳漿狀,而是像勾了薄
芡的新鮮荔漿。

  耿照欲火騰騰,連把玩她那雙絕頂美乳的時間也沒有,一徑閉眼狠插,除了
她急遽的喘息聲外,最大的刺激便是逐漸彌漫開來的蘭麝氣味,還有下體處越來
越濕、仿佛在水裏插穴似的奇異感覺,不覺一凜:「她……怎地這麽多水?」

  天外忽然飛來一個念頭,他将明棧雪的雙腳一推,整個人往下滑,雙掌牢牢
壓着她的腿根,張口去舔蜜縫。明棧雪身子一僵,本來死活不肯喊叫、隻低吟喘
息的矜持陡地抛到了九霄雲外,兩條翹高的美腳打擺子似的大顫起來,失聲浪叫
起來:「别……不要、不要……哈、哈、啊啊啊啊——好……好酸!不……不要
舔那兒……不要、不要,啊、啊、啊——」

  他用雙手拇指翻開脹蔔蔔的肥美外陰,以舌尖剝開绉褶膩滑的酥潤嫩脂,抵
住一枚幼兒指頭般、又翹又韌的小小蒂兒打圈,原本汩汩湧出蜜縫的清漿越來越
多,便似注水一般;忽然一蓬強而有力的水注從蒂兒下激射而出,味道卻清洌而
無異嗅,噴得他一頭一臉都是,竟是明棧雪洩了身子,尿出精來。

  耿照起身将她壓住,滴着一臉的清漿淫水,再度揮戈長驅,滿滿占有了她。

  明棧雪身子敏感,高潮尚未消退,陡被怒龍貫穿,兀自痙攣的花徑加倍兒緊
縮;耿照握着她那雙尖挺美乳,重重搗了幾十下,這才痛痛快快地射了出來。

  明棧雪與他四唇相吮,身子卻痙攣如岸上之魚,蛇腰挺拱一陣,被蜂擁灌入
的滾熱濃精燙壞了,顫着又大大丢了一回,美得魂飛天外,什麽采補功法都來不
及運使,全成了口舌之快。

  她動彈不得,耿照喘息着拔出巨龍來,又腥又熱的濃漿從狼籍的蜜縫裏淌了
一席,流個不停,弄髒了她雪嫩的大腿臀股。他用食中二指沾了些許,拉開一條
晶瑩液絲,笑着逗她:「你看,這回你也流了不少。」

  「壞……小壞蛋!」明棧雪又羞又氣,又是好笑,眯着如絲媚眼,絮絮嬌喘
着:「跟……跟你說着玩兒呢,雞腸小肚的……小男人!」耿照笑笑沒接口。

  她玩心大起,随手往他腿間一捋,忍不住瞪大眼睛,失聲驚呼:「你……是
還沒消軟,還是又……又想要了?」

  耿照一把将她翻了過來,擺成了翹臀趴俯的狗爬式,一對尖翹挺拔的渾圓美
乳壓在榻席上,猶如兩團發醒了的膨大雪面。明棧雪雙膝着地,兩條修長玉腿微
微内八,踮着腳尖的模樣分外無助。

  他緊箍着玉人沉落的水蛇腰,龍首剝開蜜穴肉褶抵住,俯身貼她頸背,低聲
道:「我再射給你一些,讓你好好補一補身子。這回,你可别又美慌啦!」渾厚
的嗓音輕振着她微帶透明的薄薄耳廓,熱氣一烘,明棧雪隻覺渾身酥麻,敏感的
花底竟隐隐漏出漿來……

  「我……是怎麽啦?竟……竟輸給了這個小男人!」

  「好……好大!」她還來不及想清這其中的來龍去脈,一巨物已悍然排闼而
入,巨大的口徑落差仿佛要将她緊緻細滑的身子分剖開來,裹着花漿徐徐刨刮着
她最嬌嫩的花徑深處,好滿、好脹……

  「輕、輕些……呀,好……好刮人!啊啊啊啊……」

     * * *     * * *     * * *     * * *

  耿照再醒來時,屋外已融人一片灰紫濃翳之中。

  南之天間裏的燭火将至盡頭,銅盤堆滿蠟淚,白日裏尚覺明亮的光照,誰知
入夜後竟是這般幽微,彷佛隻是避居靜室一角的螢火蟲。

  他連自己是何時睡着的也不知,睜眼卻見蘭衣披在身上,褪下的棉褲疊成了
整整齊齊的一方,與兩隻蒲團壘作枕頭,置于頭頸之下,自是明棧雪所爲。

  而她已穿戴整齊,依舊裸着一雙修長玉足,盤腿坐在離燭光最遠的角落,手
捏法訣,似是在調息吐納;面上光暈瑩然,仍是這間千年木室裏最美麗動人的一
景,襯與濃發缁衣,竟似蓮花座上的菩薩天女,不隻美豔,更有聖潔之感。

  耿照神智清醒,慢慢回想起适才的荒唐:他一共在她的身子裏射了四次,兩
人足足做滿了兩個時辰,才将他渾身鼓脹的精力發洩一空。

  明棧雪到底丢了幾次,隻怕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每一回,都是來得又快又
猛,根本不及采補;總算最後一次耿照不如前度威猛,她運起「汲」字訣死命的
吸,終于将耿照采得點滴不剩,倦極睡倒。而她略作收拾後,便一直用功調息,
運化至今。

  榻席上東一塊汗漬、西一片淫漿,還有頭幾回明棧雪的身子不堪快美,來不
及運功采補,讓他灌了滿腔精華,溢流在席上一小窪、一小窪的。密閉的空氣中
混雜了這些淫豔的異味,不斷提醒着耿照,自己曾與她度過何等的歡愉時光……

  如果能夠,他希望這個女人不要是明棧雪。除了她,誰都可以……

  耿照搖搖頭,試圖驅散腦海裏的雜識。穿戴整齊,也學着明棧雪盤膝坐下,
按她所授的心訣吐納調息。

  丹田中隐約有股熱流,以虛靜法門入定後,他想像熱氣循筋脈運行,果然心
思所至,那道細細熱流便到哪裏,所經穴位無不一跳,肌肉中仿佛汲飽了鮮血、
蓄勢待發,卻又不是拉滿弓弦不得不發的緊繃,而是很松、很舒泰的感覺。

  ——原來,這就是内力!

  他意守心念,導引内息走遍十二正經,回憶施展功訣時那些陌生隐微、平日
不常使用的肌肉,一一複習明棧雪所授的穴位心法。但内息走到奇經八脈時,卻
無法一氣貫通,須各自獨立而行,遠比想像中更花時間;用功完一遍,已是半個
時辰後的事。

  耿照收功睜開眼,通體如浸溫泉,卻見明棧雪笑吟吟的坐在身前,贊許道:
「你天資極好,用功又勤,進境之快,說不定還遠超過了我原本所想。但要記住
『欲速則不達』,功訣再妙、禀賦再好,也不能練過了頭。今天不許再練啦。」

  耿照一下子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索性點了點頭,也不接口。

  明棧雪似未留意,笑道:「我出去找點吃的,你可别亂跑。」

  耿照忽道:「明姑娘,還是我去罷。」直想逃離這個充滿合歡豔嗅的淫靡之
地,搶先站起身來。

  明棧雪擡望了他一眼,一瞬間似乎明白了許多事,慢條斯理地拂着裙膝,淡
然說道:「你會輕功麽?」雖是含笑凝眸,口氣卻不似先前那般親昵嬌憨,兩人
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了開來,仿佛隔着一片看不見的水晶簾幕。

  耿照被問得語塞,一時難以還口。

  「我會輕功,我去找吃的。你莫亂跑,要是出了什麽事,我會不惜殺光全寺
僧俗人等,也要保住我的合夥之人。」說着盈盈起身,踮着步子長腿交錯,敏捷
而優雅地走到門邊,臨去之前回頭一笑,月光穿透門縫映上如玉雪靥,隻有「冷
豔」二字可堪形容。

  「遇到危險時,松胯沉腰,自足底湧泉穴發勁,便能上梁。這是輕功根本,
你好生參詳。」門扉輕晃,咿呀一聲重又閉起時,人已消失不見。

  房裏沒了明棧雪,耿照卻不如想像般的自在,她離開時的神情、話語猶在心
頭,耿照才發現自已竟有些許失落,甚至有幾分懊惱。

  他在房中等了一會兒,忽然聽見屋外一陣腳步細碎,警醒地站起身來吹滅殘
燭,無聲地貼着壁影最幽暗處,一動也不動,這才微感詫異:「我記得這屋壁隔
音效果極佳,日間顯義等每次進出時,總是一掩門扉便内外隔絕……奇怪!怎麽
現在我卻能聽見屋外的動靜?」殊不知他耳目本較常人靈敏,吸取先天元胎之氣
後,内力從「無」到「有」,其中差别豈可以道裏計?

  屋外廊間似有許多人往來奔走,他側耳傾聽,總覺人人落腳之時,一足的步
子比另一足稍重,縱使不知有多少人接連跑過,他卻聽得清清楚楚,無一例外,
轉念立時醒悟:「是了,他們手裏提着東西!」

  忽聽腳步聲停在南之天間前,耿照不及細想,松胯沉腰、足底發勁,運氣往
上一躍,便這麽輕輕巧巧躍上了橫梁,還差點收勢不住,一頭撞上房頂。還來不
驚喜贊歎,房門「碰!」一聲撞了開來,幾名和尚提着齊眉棍沖進房内,探頭四
望。

  外頭有人連聲叫道:「有沒有?有沒有?」房中一人回頭應道:「也不在這
裏!」

  耿照越聽外頭那人的聲音越覺耳熟,陡然想起:「是顯義的徒弟恒如!」隻
見幾人又提棍奔出,腳步聲從四面八方湧至,屋外炬焰燎天,似都聚集到了轉經
堂的廊下廣場。

  他冒險踩着橫梁走到屋前,就着最近的闌額縫隙湊眼一瞧,廣場上黑壓壓的
聚集了幾十名和尚,人人手提棍棒,似都是身穿木蘭僧衣的正傳弟子,無一名是
剃頭僞裝的執役假僧。

  恒如背對着他,站在階台上居高臨下,大聲道:「各位師兄弟!你們可能已
經知道了,飛賊害死了慶如師弟,下手極是毒辣,我們今夜一定要将這厮逮住,
免再牽連無辜!」衆人紛紛附和。

  耿照悚然一驚:「糟糕,慶如的屍體終被發現了!」忽聽一名弟子大聲道:
「恒如師兄怎知是外賊?說不定是那些個募來的賤役所爲。」恒如冷笑:「我早
已料到,這幾日都是點齊了人頭之後,拿鐵鏈鎖死了役所門窗,沒有我脖子上的
鑰匙,哪個還能進出!」

  衆人皆道:「恒如師兄高見!如此說來,定是外賊啦!」

  恒如大聲道:「外圍鈴索觸動,我已派人沿着院牆搜索,賊人插翅難飛。我
等從寺中逐院搜查,來個内外夾攻,今夜教他來得去不得!」旋将弟子們編成數
隊,分路而出,片刻火炬焰影便散得幹幹淨淨,轉經堂外又是一片夜幕低垂;風
中偶有幾聲鵑枭亂啼,除此之外,連一點聲息也無。

  明棧雪的推斷極爲精準,轉經堂果然是蓮覺寺中最僻靜的角落之一,周遭别
無其他建築,除非法性院首座吩咐,否則無論僧俗都沒有靠近此地的理由,不像
山下的網淨院一般,即使院落無人居住,還是要點上滿院蓮燈,明如白晝。

  耿照擔心明棧雪安危,本想出去尋找,但轉念便知恒如口中所謂的「飛賊」
決計不是明棧雪:飛賊擾寺一事已發生了好一陣子,起碼不是昨天露的徵兆,而
他與明棧雪卻是昨夜才至,此其一也;再者,若是明棧雪暴露行藏,以她的武功
和習慣,是誰發現誰就被滅口,絕無僥幸,更不可能引發如許騷動。

  看來隻是慶如的屍體湊巧被發現,那飛賊平白背了黑鍋,罪狀再添一條。

  ——那麽蓮兒呢?她的屍首又到哪裏去了?

  他正踞在梁上反覆思索,忽見廊前黑影一閃,一抹模糊人形輪廓欺了過來,
卻不是女子身形,比之于适才站在廣場上的弟子們,那人的身量也高了将近一個
頭。耿照于黑暗中凝聚目力,見那人鬼鬼祟祟摸上經堂,咿呀一聲推開門扇,無
聲無息地竄入了上之天間。

  「他……就是那名飛賊麽?」

  耿照沒想到真有這麽個人,一時好奇心起,返身鑽人心柱,卻聽上之天間的
門扉又「咿呀」地小聲閉起,投在壁上的燭焰微光裏已無人影晃搖,東之天間的
門旋即被推開;要不多時,黑衣人果然又來到了南之天間裏。

  從橫梁下望,那人身形果然高大,身披黑氅,以黑巾蒙住頭面,卻依稀能見
得光溜溜的頭形。房内殘燭已熄,門窗又是緊緊閉起,所幸耿照雙眼早已熟悉黑
暗,再加上新近練出的碧火功内息,凝目細看,赫然發現黑衣人腳上趿着一雙僧
人穿的絲履,黑氅下露出小半截的紅黃袈裟,耿照心中暗忖:「看來恒如全然猜
錯了。這人不僅不是外賊,還是掩人耳目的内賊!」

  黑衣人在房中随意翻找,有幾分漫無目的的感覺,南之天間隻有一張方幾、
幾隻蒲團,一眼便能看完。

  黑暗中傳來幾聲輕響,似是黑衣人皺鼻聞嗅,房中那股混合了精液、汗水與
淫汁的奇特氣味還未完全散去,耿照正暗叫不好,他又逐個拿起蒲團翻來覆去的
檢查,除了觸手微濕,還留有些許淫水汗漬之外,自是全無異狀。

  黑衣人輕哼一聲,推開門縫眺望一會兒,敏捷地閃出房去。

  耿照猶豫了一瞬,咬牙從梁上滑了下來,也跟着推門而出。

  法性院裏與日間所見已全然不同。沒了日光焰炬,滿院之松突然變得高大陰
森,蔭遮極密;若是夜裏頭一次來此,在任兩座建築遙遙相對的距離之間,肯定
會以爲是誤闖了什麽山野荒林,何時從樹影裏跳出一頭豺狼也不奇怪。

  耿照雖然沒練過什麽輕功,但他身手本就遠較常人敏捷,在林野間奪路奔逃
時,還曾與嶽宸風這等超卓高手相持一陣,但黑衣人的身法詭異,一眨眼便不見
蹤迹,耿照隻能運起新得的碧火功先天内勁,将五感知覺擴張到最大,于風過葉
搖之中辨别出衣裳摩擦、腳踏松針的微妙不同,眼中雖不見實影,卻一路追到了
一幢燈火通明的精舍之前。

  這精舍恐怕是整座法性院中最明亮之處,黑衣人一到了光下,身形反而變得
清晰起來。

  耿照躲在樹叢裏,見那人一溜煙地繞到了精舍之後,傳出一聲極其細微的喀
搭聲響,似是推開窗格一類。正猶豫着要不要追上去,卻見恒如率着幾名弟子,
匆匆奔至精舍前,隔着門牖躬身:「啓禀師父,弟子是恒如。」雖放開了嗓子,
神态卻十分恭謹。

  耿照心中一凜:「這是顯義的住處!」見恒如連喚幾聲,屋内卻悄無動靜,
手心裏不禁捏了把汗:「他現在沖了進去,便與飛賊面對面啦!奇怪……難道顯
義并不在屋裏,還是已爲那人所害?」

  正轉着心思,忽聽屋裏傳來一把低沉的粗啞嗓音:「這麽晚了,有何事?」
聽來的确是顯義的聲音,隻是有些模糊黏滞、中氣不足,仿佛是剛剛睡醒。恒如
越喊越覺不對,本已想推門進去,此時趕緊将手掌縮了回來,垂首道:「弟……
弟子打擾,請師父恕罪。」

  屋内安靜了一會兒,又傳出顯義的聲音:「你有什麽禀報?」口氣裏似有一
絲不耐。恒如心知來得不巧,小心道:「弟子已加派人手四處巡邏,務必擒住那
飛賊,請師父安心歇息。弟……弟子告退。」顯義「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恒如自讨沒趣,領着弟子們匆匆離開,炬焰下隻見他面色青白,似是懊惱不
已;衆人前腳才剛踏出院門,屋後又是「喀搭」一響,一抹鬼影似的黑衣人形從
精舍的另一頭滑了開去,一溜煙竄入樹叢。

  耿照見四下無人,貼着牆角追過去,心中思量:「此人若非善于模仿顯義的
聲音語調,便是顯義本人!」

  黑衣人搜查轉經堂的順序,恰是日間顯義分幾撥招待訪客的安排。招待浦商
自然是公開的行程,但賄賂遲鳳鈞、密會雷門鶴等卻是私下所爲,負責擡來金子
的恒如等或許知道上之天間裏的事,卻不知後來顯義與雷門鶴在南之天間密會;
同樣的道理,負責安排酒菜的人,也許在東之天間與南之天間都送了菜肴,卻不
會知道在上之天間裏的事。

  況且,以顯義與雷門鶴之間的關系,說不定南之天間裏的飲食是他自己另行
張羅的,以免被人發現他與雷門鶴會後有會。這也正說明了爲何屋裏的酒菜無人
前來收拾——因爲除了顯義,根本無人知曉此事。

  他隻消在翌日,派個不相幹的弟子去收拾碗盤即可。誰也不知他是前一天在
此,密晤了一位不該出現在這裏的神秘賓客。

  ——這個黑衣人,極有可能便是顯義本人!

  這樣一來,就全說得通了。他故意觸碰鈴索,把弟子們引出法性院,回頭去
搜查轉經堂,看看白日裏來過的那些人,是否曾經留下過什麽……耿照反覆推敲
後又覺此說未免一廂情願,黑衣人在轉經堂待不到一刻鍾,以顯義的身分,想獨
自在轉經堂之内待個一時三刻,犯不着掀起這樣的騷動。

  耿照突然停下腳步。

  風裏,已經沒有衣服摩擦或踏碎枯葉的聲響,黑衣人的形迹就這麽不見了。

  耿照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座古老的書院之前,同樣是石砌高台,同樣是原木所
造,這幢閣子卻與轉經堂不同,歲月施加在它身上的痕迹,已超過千年不朽的金
絲楠所能承受,無可自制地現出了龍鍾老态。

  連院前的青石磚也遠較他處古老,接縫中填滿了松葉塵沙,仿佛是一道道魚
尾皺紋。閣子的大門緊閉,門楣上懸着一塊「三千娑婆」的舊額匾,書院四周的
松樹植得特别緊密,環着最外圍的青石磚種了好幾重,樹影交錯地掩去了書院樓
閣的輪廓。

  若非耿照摒除視線,隻憑耳力追蹤,很可能會以爲是一片接山松林,根本走
不到這裏。

  ——這樣,就說得通了。

  黑衣人制造混亂,真正的目标是這座古老的書院,轉經堂之行不過是順便而
已。

  風裏再度傳出了踏碎松針的細微輕響。

  耿照聽音辨位,不由得心口一縮,額間沁出冷汗;霍然轉身,赫見黑衣人站
在自己身後一丈處,雙腳并立,戴着黑色手套的雙手垂落,露出覆面黑巾的雙眼
如狼一般綻放冷冽精芒,似還有一絲掩不住的殘忍笑意。

  「糟……糟糕!」

  要逃已經來不及了。黑衣人右手平伸,掌心向上,由胸前滑到了身側,向他
做了個「請」的動作,覆面巾上似乎擠出一抹微笑的唇形,優雅而緩慢的姿态在
月下說不出的詭異,猶如一隻活了過來的傀儡偶人。

  耿照腦中一片混亂,還沒回神,鬼影卻一晃即至——黑衣人雙手屈作獸爪,
「唰!」一聲撕裂了他胸口衣衫,帶血的指尖随意一甩,右手五指已扣住他的咽
喉……

.
2016-3-13 15: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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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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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37-38

.

          第卅七折 娑婆三千 子夜邪眼

  經過五裏坡的慘烈一役,耿照也算是被勒脖子的大行家了,危急之間全身鼓
勁,丹田裏的碧火功内力雖稱不上「渾厚」,卻是世間武人畢生苦練也未必能得
之精純,先天元勁還先于意念之前,倏地由頸間透出。

  黑衣人指勁如刀,本拟五爪一收,便能将這小和尚的腦袋齊頸割下,誰知手
掌一觸喉頭,小和尚的頸間肌肉竟晃顫起來,仿佛每束肌肉都成了一條條又滑又
韌、帶着黏滑汁液的老魚皮,既像固體又似液體,形質變換之間,一股綿密的無
形氣勁鼓蕩而出,爪勢頓時一滞。

  電光石火之間,耿照左臂上格、仰頭縮腹,硬生生擺脫了斷頸之厄,卻覺周
身尚有餘裕,「啪!」腳跟一踏,勁力上湧,右臂如彈弓一般掄掃而出,黑衣人
「咦」的一聲縮胸避過,回爪扣住了耿照的腕子一拖,左手五指再取他頸項!

  耿照被順勢一扯,倒像自己把脖子湊上爪尖,重心既失,隻能束手待斃,不
知怎地胸中猶有一口氣在,仍覺得餘勢不盡。

  黑衣人左手一叉,猛将耿照叉得腳跟離地,身子輕飄飄向後一倒,卻比黑衣
人左臂盡伸的距離要遠出寸許;黑衣人身子微擰,左臂暴長一寸,但體勢已變,
這一爪縱然還是碰到了耿照的咽喉,卻無一束斷鐵的殺傷力。

  耿照雙腳落地,「碰!」向前跨了一步,左臂格開指爪,呼的一聲,又是右
拳正宮擊出!

  這回輪到黑衣人體勢用盡,卻無碧火真氣連綿不絕的奇效,忙回爪護着胸口
膻中要穴;「啪」的一聲拳掌相交,黑衣人順勢飄退,如鬼影般無聲落在一丈開
外,直似紙鹞落地,連煙塵都不掀半點。

  耿照卻覺全身氣血一晃,胸口煩惡,忙運起明棧雪傳授的調息之法,片刻才
将氣息穩住,碧火真氣流轉全身,嚴陣以待。

  黑衣人雙手抱胸打量着他的架勢,冷哼一聲:「鐵線拳?你不要命了麽?」

  他語聲低沉沙啞,其實不易辨别,隻能說他的聲音與顯義是同一類人,都如
鐵沙磨地,但耿照若故意吼破了嗓子,再壓低聲音說話,聽來相差不多,無法做
爲辨别的依據。

  如果觀察顯義的時間再長一點,或可從口吻語氣來判斷,但眼前耿照卻缺乏
對照的樣本。反過來想,若黑衣人不是顯義,那麽他也需要更多的口吻印象,來
比對出寺裏誰才是這個蒙面夜行的鬼祟之人。

  「你是什麽人?」

  耿照決定邊引他多說話,邊尋找脫身之機——從黑衣人鬼魅般的身法看來,
「轉頭就跑」絕不是好辦法。更何況,他裸出的胸膛上還有五條血淋淋的凄厲爪
痕,血漬一路淌過腰腹,染得腰帶上一片濕濡。他不敢想像背對此人的後果。

  「黑……黑夜擅闖本寺法性院重地,你……你想幹什麽?」

  若恒如親眼看到這一幕,想必會感動得要死。在禁地獨對這樣一名鬼影似的
恐怖刺客,蓮覺寺恐怕找不出第二個能如此正氣凜然、認真負責,死到臨頭還不
忘維護寺中威嚴的小和尚。

  黑衣人低頭看着右手,森寒的眸裏掠過一抹殘忍笑意,戴着黑絲指套的五隻
指爪沾了黏稠的液體,耿照光是随意一瞥,都覺胸口一陣熱辣辣的痛。「你挺眼
生哪。是廣如的弟子,還是妙如的?」

  這口氣聽來,又像是顯義說的了。

  但耿照根本不知廣如、妙如是誰,甚至不确定真有這兩個人,還是黑衣人随
口試探,靈機一動,故意露出害怕的神色,顫聲道:「你……你跑不掉啦,恒如
師叔帶了人,不多時便要找到來。你……你害了慶如師叔,定要拿你去見官。」

  黑衣人兀自看着沾血的指爪,半晌都不說話,似乎一點也不擔心有人來。

  耿照正覺不對,卻聽他嘿嘿兩聲,低笑如夜枭一般,擡起一雙異光閃爍的眸
子。

  他的瞳仁是妖豔的鮮黃色……一瞬間,耿照以爲自己看錯了,眨了眨眼,又
覺是碧磷磷的深濃綠色,總之不是正常的眸子:心頭微寒。卻聽黑衣人道:「蓮
覺寺拿了人,決計不會去見官。而會使鐵線拳的,多半是中興軍之後,破落軍戶
哪供得起子弟出家?你小子不錯,差一點就騙到我了。」

  ——這口氣……和顯義好像。

  笑的聲音也是。雖說如此,耿照卻覺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黑衣人冷笑:「你,便是那名飛賊麽?」見耿照閉口不語,自顧自道:「喊
得出恒如與慶如,想來也在寺裏潛伏許久。有沒有興趣,做一筆買賣?」

  他伸出那隻沾了耿照鮮血的食指,朝他身後一比。

  「這閣子裏,有一樣我要的東西。你替我找了來。」

  「你爲什麽不自己進去找?」耿照忍不住開口。

  黑衣人綠瞳一閃,似又綻出黃光來。耿照幾乎可以想像他咧嘴一笑的模樣,
血一般的口中露出白森森的犬牙。「裏頭有機關呀!會死人的。」

  耿照本想發問,一瞬間忽然明白黑衣人的意思。拒絕了這個交易,耿照當場
便血濺五步;要死在利爪抑或是機關下,現在就必須做出決定。

  「我若死在閣裏,你要的東西便拿不到了。」

  「我會教你進入閣子的方法,起碼在你拿到東西之前,不會這麽簡單送了你
的小命。」黑衣人的銳眼中似又掠過一抹殘忍笑意。

  耿照心知自己與對方的實力差距,除非明棧雪就在附近,那也得撐到她趕至
現場才行;反過來想,黑衣人若真要殺他,卻不必搞出忒多花樣,節外生枝。思
量之間,答案已呼之欲出。

  「你要找什麽東西?」

  「我不知道。」

  若非形勢險峻,耿照差點暈過去。

  「不……不知道?」

  「可能是一部經書,可能一軸畫卷,也可能是一張零碎的紙頭,或者是刻有
字迹的牌區。」黑衣人冷道:「重點是,我在找的東西上頭,可能會有「葉」、
「日」、「聲」、「蓮」、「八」、「聞」這五個字。隻要出現這些字的物事,
你通通都拿出來給我。」

  這座書院雖不甚大,但好歹也有兩層閣樓,裏頭不知能放多少東西。所有的
東西都要翻上一遍,還要一一核對是否有那些字頭,便是翻上一夜也翻不完。

  黑衣人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嘿嘿笑道:「今夜翻不完,咱們明夜繼續,若明
夜還找不到,後天繼續。總有一天,能把閣子都翻上幾翻。」耿照心想:「他以
死要脅,卻有把握讓我每夜都前來此地,莫非……他的指爪裏藏有什麽毒物?」

  心念一動,本能地按了按胸口傷處,痛得皺起眉頭。

  他先前閃躲及時,那五道爪痕入肉不深,并未傷及筋骨,說話間血流已止。

  黑衣人見狀,嘿嘿笑道:「我爪中無毒,閣子裏卻是其毒無比。你一進去便
即中毒,就算我不喚你,你夜夜都會想來。」

  耿照腦海中閃過明棧雪赤裸的誘人胴體,不覺面頰發熱,暗罵自己:「都什
麽時候了,還胡思亂想!」聽出黑衣人的譏嘲,冷道:「反正我若死在裏頭,你
什麽都别想拿到。」

  黑衣人道:「這閣子的一樓全是機關,你若睜開眼睛,不但将受機關迷惑,
絕對無法抵達二樓,更會受機關所害,毀了你的雙眼。須閉着眼睛,按照我教你
的口訣來做,上了二樓之後才能睜開。」頓了一頓,森然道:「你若不聽,我的
雙眼便是榜樣!」

  他眼中交錯閃爍着碧綠與鮮黃的異光,便似妖怪一般。

  耿照悚然一驚,心想:「白天并未細看顯義的雙眼,說不定……說不定這毛
病是到了夜裏才犯的?」他聽說世上有種夜盲之症,患者白天看得見東西,入夜
之後卻會變成瞎子,便是點上燈燭也不能視物;黑衣人的害症,抑或與此相類。

  如此一來,顯義夜裏閉門不出、不見弟子,似乎也說得通了。任何人一見這
雙怪眼,決計不能視若無睹。「法性院首座入魔」的消息一傳将開來,蓮覺寺住
持的寶座從此與顯義無緣。

  況且,他要找的東西也有蹊跷。

  葉、日、聲、蓮、八、聞……這六字在腦海裏随意排列,耿照沒花什麽力氣
便得到了「日蓮」、「聲聞」、「八葉」三組詞彙,正是他白天在遲鳳鈞與顯義
的密談中聽熟了的——大日蓮宗正是小乘中的聲聞乘一支,而蓮宗遺留在東海的
八脈,人稱「八葉」!

  ——他果然就是顯義!

  雖拒絕了遲鳳鈞的提議,但爲了住持大位,顯義終究還是來此發掘蓮宗八葉
的訊息。遲鳳鈞提起時他之所以如此冷漠,或許是因爲曾在閣子裏吃過大虧,從
此留下一雙「入夜魔眼」的殘酷害症,故覺不堪回首。

  耿照心中已有八成的把握,但未揭開面巾之前,對他來說都不算塵埃落定。

  黑衣人拾起一根松枝,在青磚上畫了個方格權充閣子,标明窗門樓梯各處位
置,一邊傳授口訣:「開門揖盜一線走,進五退六似尺蟲,存身何須蟄龍蛇?七
星踏遍建金瓯;日行天中陽火至,周流六虛納中宮,變通莫大乎四時,朔旦爲複
引黃鍾……」

  口訣一共三十二句,前十六句是進去,後十六句則是出來,用的卻多半是金
丹功訣,把方位、數字、高低等,故意用晦澀的丹道術語掩蓋起來。

  這長詩在旁人聽來有若天書,但耿照才得明棧雪講授,更以極其香豔的法子
身體力行,消化一遍,猶如用功讀完書的學生,突然遇到一份量身訂做的卷子,
每道試題簡直就是爲了讓你把腦袋裏的答案填進去似的,不假思索,一揮而就。

  往往黑衣人一句說完,還未講解,他目光已移往地面上潦草繪制的簡圖,方
位絲毫無錯,仿佛未蔔先知。

  黑衣人念完口訣,冷冷斜睨:「你倒是精通道秘,是誰的弟子?」冷不防探
爪而出,「唰!」朝他臂上抓落,這一下快如閃電,耿照原該躲不過,但黑衣人
方才動念,耿照便覺一陣森冷,寒毛悚立,腦筋還沒轉過來,身體己做好閃躲的
準備,自是碧火功的先天胎息所緻。

  黑衣人隻用三成功力,但一抓落空,隻扯下一隻袖管,也不禁「咦」一聲,
蛇一般的橘黃眸中閃過一抹妖異的磷碧。

  耿照向後一躍,随手擺開鐵線拳架勢,怒道:「喂!有你這麽做買賣的麽?
不想合作就算啦,劃下道兒來,咱們分個高低。出手暗算人的是什麽東西?」

  他說話總是一本正經,便在流影城與長孫鬥口,也多半是長孫扮參軍他扮蒼
鹘,隻有瞪眼搭腔的份。爲符合「飛賊」的身分,隻好一改平日習慣,盡量說得
「匪氣」些;腦中模拟的不是别人,正是腥膻不忌的江湖模範浪子胡大爺。

  黑衣人扔掉袖布,冷笑:「閣子裏的機關,比這個還要厲害百十倍。你若連
這爪都避不過,橫豎也是個死,不如讓老子一爪斃了幹淨。」目中似蘊着邪邪一
笑,嘿嘿道:「你站在閣子前,先閉眼再開門;門扇一開,須按口訣行事,到走
完階台才能睜眼。出閣時先喊一聲,同樣是出來之後關妥門戶,才能睜眼。」

  耿照深吸一口氣,依言走到閣子門前,閉上眼睛,故意粗着嗓子大喊:「你
可别又出手偷襲,小爺跟你沒完。」黑衣人冷哼一聲,并未接口,聲音比方才更
加遙遠,足見他畏懼閣中機關,早已避了開來。

  耿照心中估量着逃命的可行性,略一遲疑,碧火真氣忽生感應,頸背上吹來
一陣腥熱噴息,一隻利爪從身後輕輕握住他的頸子,黑衣人低啞的語聲震動着耳
廓:「你若想乘機逃跑,又或揣了東西便想一走了之,捏斷你的頸子便隻需要這
點時間。」

  耿照渾身汗毛豎起,勉力一笑:「呸!小爺說一是一,又不是你。」心中歎
了口氣,忖道:「耿照啊耿照,如果門一開便是萬箭穿心,也隻能說是命。」伸
手推開閣門,踏了進去,反手又将門扉閉起,連半點多餘的動作也不敢有。

  但閣中并沒有萬箭穿心。

  靜谧的屋裏有種陳舊的氣味,像在陽光下曝曬許久的檀木之類,靜靜散發着
濃郁而幹燥的香氣。耿照原以爲閣中應該灰塵極重,即使是十方轉經堂那從未有
人去過的心柱梁間壓成了厚厚雲母狀的塵毯,嗅來仍帶有濃重的土味。

  這裏卻沒有類似的味道。檀木的氣息幹燥而清爽,并不刺鼻。

  機關軸心中的鐵件一定會有的油味,屋裏也完全聞不到。但這也許是因爲許
久無人觸動的緣故,耿照想。他默背着口訣,按照詩句中所隐藏的指示邁步、轉
身,低頭爬行……閉着眼睛讓時間變得相對漫長,緩慢複雜的動作也比想像中吃
力。

  耿照手扶欄杆,滴着汗水彎腰走上十級階台,伸手往上一頂,推開兩扇外翻
的暗門,終于可以直立起來,走完剩下的五階;轉身、蹲下,摸索着暗門上嵌入
的凹槽暗扣,将暗門重新關起來——「好了!」

  他睜開眼睛,并沒有想像中從四面八方射出的怪異光芒襲擊雙眼;待眼中旋
閃的亮點消失,瞳仁漸漸熟悉了黑暗,耿照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沒有任何隔間的
廣大空間裏,仿佛連呼吸都有回音。

  這裏的空氣雖然與樓下同樣幹燥,卻有一股獨特的蠹腐之氣。這樣的氣味耿
照十分熟悉,流影城中舉凡帳房、藏書室、挽香齋……所有堆放大量文書的地方
都會彌漫着類似的味道。

  取出黑衣人交給他的竹管火絨吹亮,耿照點着了角落裏的蓮燈,蓮花形的精
瓷燈盅裏還有小半碗的清澈燈油,油面上連一隻蚊蠅的屍體也不見,與在阿淨院
中所見相同。

  耿照回過頭去,不覺睜大了眼睛,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整個閣樓頂上都是書。以支撐橫梁的間架柱子爲軸線,這二樓放滿了書架,
一排又一排的,整整齊齊陳列,書架上堆滿一卷卷的書與軸幅,耿照随手抽了一
本翻閱,果然是佛經。

  而閣樓的四面牆卻未設置書架,而是圍起一圈雅緻的圍欄,由上往下看來,
整個平面就像是一個「回」字,四面的圍欄裏設有三級高台,每一級都整齊排設
着木雕的千手觀音,每尊約莫半人高,比例無不相同,但姿态神情卻沒有一尊是
一樣的;當蓮燈被點亮時,置身其中,彷佛被數百尊千手觀音居高臨下包圍着。

  耿照想起門楣上懸挂的「三千娑婆」古匾。閣中觀音雖無三千之數,但普照
衆生的胸懷已不言而喻,衆觀音眉眼垂落,法相莊嚴,等高齊列的雄偉壯觀,令
人油然生畏。

  書架的兩側多挂畫軸,圖中繪着各式羅漢,随手一算也有三、四十幀。

  耿照不懂布局筆法,見畫中羅漢或坐或卧、擡手跨腿,模樣栩栩如生,還能
清楚辨出降龍、伏虎等羅漢,在他看來自然是畫得極好的;所幸畫中并無落款,
也無題跋之類,否則要一張一張去找「日蓮」、「聲聞」、「八葉」等字樣,也
是一件苦差。

  美中不足的是:偌大的閣子裏隻有四盞瓷燈,四角各一盞,就算全點起來,
也隻看得見觀音群像在幽微昏暗的焰影中搖晃,瓷盅裏的半盞清油也不知能燃多
久,耿照索性吹滅了三盞,隻留最靠近暗門的一處,從第一座書架的最上層搬下
一疊書,盤腿坐在蓮燈前翻閱。

  花了一刻鍾的時間,大緻把第一座書架上的書翻完,揀出三本題記上有相符
字樣的經書,其他都歸還原位。即使耿照對大日蓮宗或日蓮八葉院一無所知,也
知道這三本都是極其普通的佛經,其中決計不會有什麽秘密訊息,黑衣人怕是打
錯了算盤。

  「但……他爲何如此肯定,我今夜以後還會想再回到這裏?」

  他将書籍放回書架,突然發現烏檀制的書架上刻滿了細小的花紋,仔細一端
詳,似乎是某種文字,卻是一字也不識。翻過手掌,驚見掌中也印滿了類似的凸
紋,想起适才翻書無聊,一手撐在木地闆上,趕緊趴下身去凝眸細看,果然地闆
上也刻着極細極小的怪異文字,梁柱、櫃闆,就連觀音身面……到處都是,簡直
就像符咒一般。

  還有更驚人的發現。

  書架、木櫃、圍欄等,甚至是觀音蓮座與背輪上的銅件,乍看色澤與一般黃
銅無異,但以利器輕輕一刮,登時便留下一條銳利而明顯的刮痕,其中閃動着耀
眼的澄黃輝芒!!

  「是……是黃金!」

  在這個寬廣的房間裏,所有的木制品都被刻上不知來路的怪異文字;而所有
的銅件,卻都是黃金所制!

  「難怪……難怪他這麽有把握!」

  若耿照真是「飛賊」,此地便活脫脫是一座寶庫,光是要把所有的黃金鑲件
剝取下來,恐怕就需要好幾晚的工夫才能完成。就算黑衣人不說,夜行取财的飛
賊又豈能不要?

  耿照從書架的屜櫃中找到柄銅匕,握柄制成蓮座三钴杵的式樣,十分别緻。

  他小心從書架底部削了薄薄一片木皮下來,藏在鞋中;猶豫片刻,随手拿塊
布巾把銅匕包好,收入綁腿中,抓緊時間繼續翻書……

     * * *     * * *     * * *     * * *
  
  再回到轉經堂時,天已蒙蒙亮着,法性院外已隐約有執役儈在走動。

  耿照輕輕推開南之天間的門,閃身而入,明棧雪從梁間一躍而下,沉着俏臉
道:「你上哪兒去了?再晚些回來,我便要大開殺戒……咦,怎麽受傷啦?快躺
下!」拿過蒲團疊高,小心扶着他躺下來。

  耿照鼻青臉腫的,渾身筋骨酸痛,胸膛上爪痕本已結痂,此際又迸裂開來,
汩汩溢出鮮血。明棧雪早已換過一身簇新的衣裳,雖仍是烏黑尼衣,尺寸卻明顯
合身許多,内襟裏還露出白色的棉制單衣,腳上也套着一雙雪白的羅襪。

  她撕下裙裏的單衣下擺,先浸了盆中清水抹淨傷口,再拿幹淨的棉巾吸幹血
水,處理金創的手法甚是娴熟。

  耿照疲累已極,一身僧衣濡滿汗血污漬,被扯得破破爛爛的,頭臉手腳也沾
滿泥巴,是咬牙硬拖着傷體蹭回來的,再無餘力,隻得乖乖躺着任她擺布。明棧
雪離開片刻,回來時不但帶了金創藥、跌打酒、幹淨的棉布和一套全新的僧衣,
還打了兩盆清水。

  「你真是厲害。」耿照強睜着浮腫的左眼皮,破碎的嘴角露出一抹帶着痛楚
的微笑:「簡直……簡直跟八爪章魚沒兩樣。那水……是用頭頂回來的麽?」

  明棧雪噗哧一笑,再也闆不起臉兒,頓如冰消瓦解、春風拂過,仿佛整間房
裏都亮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又忍不住蹙眉搖頭,輕聲歎息:「我不過才離開一會兒,你便
給人打成了這樣。你們男人啊,個個都好勇鬥狠,打架之前,怎不先稱稱自己的
斤兩?」輕輕撕開他左邊袖管,赫見肘關節瘀腫如球,肌膚都脹成了青紫色;給
風輕輕一吹,耿照便疼得皺起眉頭。

  「那人卸了你的關節?」明棧雪以指尖輕搭着檢查,見他露出痛苦之色,俏
臉微寒,似是既生氣又心疼,不覺動了一絲殺機。

  耿照心中微感異樣,上半夜的不歡而散仿佛早被遺忘,兩人之間又回到了相
擁交頸時的親昵,咬牙強笑:「又接上了。不過是想讓我吃點零碎苦頭,要真打
殘了我,那人隻怕還舍不得。」

  明棧雪瞪他一眼:「逞強!」檢視過的确沒傷到骨骼,放心下來,輕歎了一
聲,拿起跌打酒替他擦抹化瘀。耿照痛得龇牙咧嘴,她倒是咯咯直笑,兩人誰也
沒再提那段不愉快的對話,好像從來就不曾發生過。

     * * *     * * *     * * *     * * *

  耿照在娑婆閣裏待到下半夜,查完三座書架,眼見燈油将盡,拿了幾本經書
權作交代,爲防黑衣人起疑,還特地撬下幾枚金鈕、金環揣在腰帶裏,又閉着眼
睛打開暗門,按照後十六句詩裏的口訣走出閣子,關上門扉。

  才一睜眼,還來不及說話,一記沉重有力的膝錘便将他撞得離地而起,旋又
回過一腳勾他側腰,耿照眼前一黑,整個人飛下階台。

  黑衣人邊笑着,邊狠狠痛毆他一頓。耿照一生還沒有被人這樣打過:拳頭、
膝蓋、手肘……黑衣人用鍛練到不遜于銅錘鐵瓜的可怕兇器,無情地痛打着他全
身上下最柔軟脆弱的部位。

  那人似乎精通刑罰,深谙如何制造人體痛苦的最大極限,而又不傷及筋骨,
到後來耿照隻能以雙手保護頭部,像一團爛泥般在地上翻滾彈動,從喉管中不受
控制地壓擠而出的慘叫哀嚎,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叫得活像個娘兒們,小癟三。」黑衣人靜靜地評論,邊踹着他彎如熟蝦
的身體:「快别丢人啦,像條漢子勇敢些。」

  「你爲……什……我……拿了……」耿照顫着手從懷裏摸出幾本經書,抱着
頭、側着身子高高舉起,試圖阻止他暴虐而瘋狂的踢打。黑衣人果然停了下來,
手把手的握着那幾本經書,笑聲聽來十分親切。

  「我就知道你辦得到,做得好哇!」

  「那你……爲……爲什麽要打……」

  耿照費盡千辛萬苦,才能從溢滿鼻腔喉内的鮮血中發出聲音,讓它聽起來像
是有意義。黑衣人完全了解他的痛苦,也明白他想要表達的,而且還有問必答:
「我隻是想讓你知道,誰才是這裏的主宰。你的命,你的疼痛恐懼,你可憐的、
小小的哀求……通通都歸我管。」

  他笑着說:「沒有我點頭,你會一直痛下去,還會越來越痛,痛到你撕心裂
肺,每回你以爲到了盡頭,我都能再打破疼痛的極限,讓你訝異于原來世上竟然
有這樣的痛楚。除非我準了你;要不,你連死都不能。」

  「啪嚓!」一聲,他卸脫了耿照的左肘關節,以最疼痛的方法。

  黑衣人足足淩虐了将近半個時辰,用重手法卸開他左肩、左肘、左腕,以及
左手小指的兩處指節,然後再一節一節裝回去——重新裝上關節的疼痛,有時還
在卸下關節之上。即使耿照的身體較常人強健許多,更有碧火真氣保護要害,那
樣的疼痛也使他瀕臨崩潰,幾乎支持不住。

  他開始相信,黑衣人這麽做是正确的。

  世上,再也沒有比痛苦更有效的控制手段了。

  經過這樣慘無人道的折磨,他覺得無論是誰,第二天晚上同樣會乖乖回到閣
前等待,絕對不會逃走;極度的恐懼會使人放棄希望,放棄抵抗,隻想依從單一
純粹的命令,遠比黃金或毒藥的控制更爲徹底。

  耿照在殘酷的疼痛折磨中保護精神的方法,就是使用「入虛靜」的法門,将
意識抽離肉體之外。他一度覺得自己似正居高臨下,看着黑衣人恣意刑求地上那
團蜷起痙攣的癱軟肉球,一點都不覺得那就是自己……

  最後,黑衣人把他拖到松林裏棄置,連他藏在腰帶裏、已被踢得扭曲變形的
金件也搜刮一空,笑得揚長而去。

  「明日子時,我在閣子前等你!」恐怖的笑聲令人渾身戰栗,宛如惡魔。耿
照不知昏迷了多久,才慢慢醒轉,拖着傷疲之軀掙紮而回,所幸從娑婆閣到轉經
堂沿途皆僻,并未被他人撞見。

  他将閣樓中所見,以及對黑衣人就是顯義的懷疑,一五一十告訴了明棧雪。

  「顯義必然會武,但我不覺得他武功很高,起碼遠不如我。」

  明棧雪将他褪得一絲不挂,用濕布擦洗全身,替胸前的傷口裹好金創藥後,
再于瘀青處點上跌打酒,細細搓揉。她手掌幼嫩細滑,膚觸本就極佳,按摩之中
又運上了碧火功勁,耿照隻覺玉手所到之處,無不舒适溫暖,似乎平白挨上這一
頓,也不算太過冤枉。

  明棧雪卻沒理會他這層心思,專心替他按摩着,一邊歪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
沉吟道:「除非他修爲遠勝過我,那麽以我的眼力,或許便看不透他的深淺。這
可能性不高,依我看,他的武功至多與雷門鶴在伯仲間,我不會接連走眼,一口
氣看錯了兩個人。」隔了一會兒,輕笑道:「明晚我同你一塊兒去。将他抓了起
來,讓你吊着毒打一頓消氣。」

  耿照搖了搖頭。

  「你一出手,這條線索便斷啦。那娑婆閣的神秘機關、黑衣人的真實身分、
他的目的爲何、還有蓮覺寺與日蓮八葉院的牽連……你不覺得,這裏到處都藏着
秘密?」目光往幾上一瞥,從書架上削下來的秘文薄木還擱在那裏。黑衣人搜身
之時,并未搜到他鞋裏。

  「那上面的文字——我覺得它像是某種文字——你見過麽?」

  明棧雪随手拿來端詳着,輕輕搖頭。「沒見過,奇怪得很。」

  「那黑衣人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若殺了他,我們僅有的線索就斷了,便
再也沒有機會知道。」耿照移開目光,枕着蒲團,望向房頂,像是在對自己說:
「明晚,我自己去。若明晚解不開這些謎團,後天晚上我還會去,一直到我覺得
可以了爲止。」

  說這話時,他的身體正簌簌發抖着。明棧雪輕撫他結實身軀上的慘烈瘀青,
明白他何以這般堅持——那是因爲恐懼。

  黑衣人的恐怖手段,像蠱毒一樣侵蝕着少年的神經,逃避隻會留下永難磨滅
的巨大創口,一生都再也無法痊癒;除了面對、并将其打敗,沒有其他的辦法。

  現在的耿照非常害怕,或許他的人生至今,從未如此刻般,覺得自己弱小不
堪,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他曾面對過像嶽宸風那樣強大而恐怖的對手,挫
敗并不能毀滅他的自我認同,但黑衣人卻是玩弄、摧毀人心的好手,他控制痛苦
的手段與武功高低無關,而是關乎人性。

  慘遭淩虐、難以想像的疼痛等,從今夜開始,将成爲耿照的永恒之夢,每一
晚都會令他從惡寐中驚起,冷汗直流,旁徨無措,直到他可以正眼相對,視之如
常爲止。

  ——如果當年,她也有這樣面對巨大創傷的勇氣,願意承認自己的弱小與不
堪,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明棧雪輕搖螓首,仿佛要驅散某個不切實際的荒誕念頭,對耿照笑道:「好
罷。但我們現下是合夥關系,你若有個什麽萬一,世上哪來第二副青璃赤火丹?
我要跟去瞧瞧,那厮若起了殺心,算他倒了八輩子黴。」耿照也笑了。

  「不過,」片刻她低垂粉頸,輕聲道:「依我看,就算明晚你去,他還要毒
打你一頓。這種以痛苦控制他人的手段就像放蠱喂毒一樣,必須逐次增加劑量,
才能獲緻效果。你……還能受得住麽?」

  耿照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微微顫抖着。他是身體先作反應之後,心中才湧起
害怕的感覺——意識到這點時,耿照不由得面色慘白。

  這隻代表黑衣人的手段非常有效,若非耿照以「入虛靜」的法門抽離意識,
抵抗崩潰,說不定現在已經喪失自我,成爲任黑衣人予取予求、不需以鎖鏈縛之
也絕不敢逃跑的傀儡。

  「還好我們練了碧火神功。」他勉力止住顫抖,蒼白一笑。「不止内力保護
了身體,入虛靜的法門也可以暫時忘卻疼痛。若非如此,說不定我早就瘋了。」

  他這才發現,一說到「我們」兩個字時,心頭竟有一股暖流淌過。他一點都
不讨厭這種感覺。

  明棧雪對着他頑皮一笑,兩人顯然都想到了同一處。

  她靜靜地跪坐在他身邊,輕撫着他纏滿白巾的胸膛,低聲道:「不隻如此,
碧火神功還能加速身體自我回複,鍛練你的身心、内息,讓你今天晚上再面對他
時,隻會比昨晚更加強大,更不易擊倒。」

  耿照會過意來,面紅耳赤,喉頭「骨碌」一聲,渾身發熱。

  「我……我今天這樣,還能練碧火功麽?」

  明棧雪含笑解開衣帶,漆黑的絲綢尼衣與内裏雪白單衣自渾圓的肩頭滑落,
裏頭一絲不挂,尖挺渾圓的雪白美乳驕傲地聳着,嫩紅色的乳蒂早已高高翹起,
輕顫一如風中蓓蕾。

  她飽滿的陰阜覆着一片細細的烏卷黑茸,支起的大腿不僅渾圓修長,更充滿
緊緻優美的肌肉線條。内外兩件衣裳「唰!」滑落在榻上,現在她全身上下,隻
剩下那雙雪白的羅襪而已。

  「你忘啦?修練碧火神功,隻有一個非如此不可的條件。」她握着他猙獰滾
燙的雄性象征,溫柔地跨坐在他腰際,渾圓的雪臀高高翹起,手中細膩地撫着捋
着,仿佛憐惜他一身狼籍,滿眼都是不舍。

  「現在,我滿心裏都隻有你啦……你呢?」

  ……  
  
  再醒過來時,已是四個時辰以後的事。

  耿照精力充沛,全身真氣流轉,毫無窒礙,身上的青紫竟如明棧雪所說,痊
癒的速度令人不可思議;除了腹側等少數較嚴重處,其餘部位已大緻化瘀,連胸
膛上的五爪傷痕都收了口子,痂皮脫落,露出淡淡的五條粉色疤痕。

  這固然是碧火神功的妙處,卻也得益于青璃赤火丹的驚人藥力甚多。

  用過午飯之後,明棧雪針對如何運動真力護體、化解内外沖擊的法門,又特
别爲耿照進行講解,并親自示範演練。「來!」她眨了眨眼睛,作勢拉高袍袖,
将半截鶴頸似的雪白皓腕擱幾上,狡黠一笑:「咱們扳扳腕子,比一比氣力。」

  耿照凝着她修長滑潤的腕臂線條,隻覺美不可言,除了以指尖輕柔細撫、感
受雪膚上的嬌勻酥顫之外,就連粗魯地多碰一碰都是亵渎,更遑論蠻力相向。

  「明姑娘,我力氣很大的。」他搖了搖頭,露出微笑。「你武功雖然高,但
身子骨畢竟是女孩兒家,比這個不好。一個不小心,會弄傷你的。」

  明棧雪咬着唇,嬌嫩的雪靥紅彤彤的,神情既是狡狯,又似有些羞喜。

  「你舍不得了,是不是?」她瞟了他一眼,噗哧一笑。

  「傻小子!你若是扳倒了我,差不多能單挑嶽宸風啦。隻管使勁罷,本姑娘
若真是讓你扳動了一絲半點,我『明棧雪』三字從此倒過來寫!」

  「這個花紅也不好。」耿照憐愛道:「你的名字就算倒了過來,還是極好聽
的。」

  明棧雪咯咯直笑。

  結果卻大出耿照的意料。縱使他天生神力,但明棧雪纖細的腕子卻像銅澆鐵
鑄一般,仿佛在幾上生了根,任憑他扳得額際冒汗,最後用上了兩隻手,那隻線
條柔媚的雪膩皓腕仍一動也不動。

  明棧雪指着他擱在幾上的手肘。「喏,你這兒有塊骨頭,便是你支撐在幾上
的支點,你摸摸是不是?」耿照依言而爲,果然如此。

  她再拉着他的手,摸摸她的肘子。

  「但我這兒,卻有兩塊骨頭,再加上挪移而來的肌肉,肘上共有三處支點,
穩如鼎足。你所使的每分氣力,都被我原原本本導至方幾四腳,再均勻地送至地
面;就算你能把地面壓出一個坑來,我的腕子仍是穩穩地立于幾面,不是你氣力
不夠,而是它根本不會倒。」

  耿照仔細一瞧,果然她的手肘支撐處,正是整張方幾的正中心。這一切早在
明棧雪的算計之中。

  「人體的肌肉、骨骼、筋脈,有很多是你一生中極少用到,甚至是不會用到
的,但它們并非沒有作用。而碧火神功能讓你将全身每一束肌肉、骨骼都練到随
心所欲,能任意挪栘,想怎麽用便怎麽用。」

  明棧雪正色道:「但要挪動哪一塊骨頭才能不被敵人打倒,要運用哪一束肌
肉才奪走敵人的支點重心,則屬于武功招式的範疇,碧火神功的心訣無法教會你
這些。須得累積足夠的臨敵經驗,紮紮實實地與人交手過招,體會過夠多的武功
招式之後,碧火神功所賦予你的自在如意之軀才能發揮最大功效。」

  「明姑娘的意思是……如果我懂得方法,他便卸不了我的關節要害?」

  「或在他動手之前,你自己先将關節卸了,随時能再接回來,伸縮張弛,如
意自在。等你全身肌肉骨骼皆可任意挪移之時,他便想弄痛你,你也能将疼痛處
移動隐藏,讓他流上半天的汗,全是白費功夫。」将擒拿手法的訣竅一一傳授。

  「我本想指點你一路小擒拿手,但若習練不夠純熟,臨敵時反是自誤。」明
棧雪道:「你把關節拆卸的擒拿原理記熟,稍晚練功時多挪移相關的肌肉骨骼,
今晚便能派上用場。」

  傍晚兩人提早用了些細點,稍事休息,又練起碧火神功的日課,練足一個對
時,耿照才痛痛快快地射給了她,兩人同登極樂,快美無比,交頸相擁而眠;直
睡到了月上中宵,才精神飽滿地起身整裝,依約前往娑婆閣。

  他醒來時,明棧雪人已不見。

  耿照心中明白,若兩人一起出發,不但容易被黑衣人發現自己埋伏了人手,
在内心之中更擺脫不了對明棧雪的依賴,如此将永遠無法克服對黑衣人的恐懼。

  明棧雪刻意避不見面,便是考慮到了這一層。

  「其實……她對我還是挺好的。」

  耿照獨自一人前往那隐藏在松林之中的神秘書院娑婆閣。

  黑衣人已非昨夜身披黑氅的打扮,而是刻意換了一身魚皮密扣的黑衣勁裝,
一見他來便「喀啦、喀啦」拗動手指關節,邪氣的碧綠黃瞳露出一絲殘忍笑意,
似是在喚醒他身心之上的恐怖記憶。

  「你來啦。」

  黑衣人嗓音嘶啞,風裏隻覺他的嘿嘿笑聲直如夜枭,令人不寒而栗。

  耿照這才發現自己正在發抖。在那雙黃綠魔眼之前,他就像被毒蛇盯上的青
蛙一樣。青蛙的速度、力量未必便輸給了蛇,但那樣的恐懼卻是上天賦與,深深
印刻在心版上,無以抗之,故稱「天敵」。

  「今……今兒的黃金……」他根本不必假裝,一開口便不由自主戰栗起來:
「須……須留給我。小……小爺不……不做賠……賠本的買賣。」

  黑衣人笑道:「這個自然。」側身一讓,做了個「請」的動作。

  耿照閉上眼睛打開大門,再度按前十六句詩的口訣來到閣樓上。

  昨夜點過的蓮燈裏尚有燈油,他又從第四座書架上搬來了經書,正想着要先
查經還是先四下探訪一番,眼角忽然瞥見了一幅羅漢像。那并非是接鄰的書架上
所懸挂,而是書架陣列裏的某一座,隻是于他随意一站之處,剛好從書架與書架
的縫隙間看到了畫。

  羅漢像似被其他書架的影子遮去下半部,因照明有限,幽暗中隻見羅漢睜着
銅鈴大眼,一指戟出,或許是燈焰晃動之故,竟覺這一指氣勢逼人,凝眸望去,
忽有股被指勁貫穿額頭的錯覺;那指風穿腦而過,直指身後的觀音圍欄,直沒壁
中。

  耿照靈機一動:「莫非這是暗示?有什麽線索……藏在壁中?」

  他興奮轉身,欲從前、中、後三排觀音木像間,找出牆壁或階台的異狀,也
想過要跨進圍欄或挪開木像。整座閣樓裏,還有其他的羅漢像……每幀羅漢所指
的是不是藏有更多線索?

  這一夜,似乎特别漫長。

  直到寅時過後,他才按口訣走出了娑婆閣,模樣看來極是疲倦。黑衣人照例
從門後忽施偷襲,又結結實實将他打了一頓,攜出的六部經卷搜刮一空。

  耿照依明棧雪所傳授的舒筋挪移法門而爲,果然傷害大爲減輕,不像昨夜那
樣幾度暈了又醒、醒了又暈,但依舊疼痛得緊;他運起遁入虛靜的意守心訣,避
免精神在痛苦折磨中崩潰。

  不知是身心較前夜有飛躍性的進步,還是黑衣人忽然珍惜起替自己搜索閣樓
的好幫手,耿照覺得刑求的時間過得特别快,而且距離原本預期的程度略有點落
差,似乎再被打上半個時辰,又或落手重些亦不妨。

  黑衣人抓着他的右踝,一路拖行至松林裏棄置,前腳才離開,耿照便一躍而
起,吐出口中血唾,運起碧火真氣調勻氣息,施展輕功回到了轉經堂,房裏卻不
見有人。約過半個時辰,天已薄明之際,明棧雪才又翩然而回。

  「你跟蹤他?」

  「不,是他跟蹤你。」明棧雪笑道:「我花了點兒時間與他兜圈子,教他知
難而退。這人武功很高,決計不是泛泛之輩,他一決定抽身,連我都沒來得及盯
住。你昨天沒被他給折磨死,足見我真是教得好。」

  耿照忍不住笑了,片刻又微微皺眉。

  「如此一來,他若不再找我,隻怕線索又要斷了。」

  明棧雪搖頭。

  「那也未必,他沒見到我,不知我是什麽來路。下邊兒的王舍、阿淨兩院都
是外客,要混進寺裏容易得很。那黑衣人若真是顯義,也該先疑心院裏的客人;
若不是顯義,便應該開始懷疑他了。」

  「至于他找不找你,就看他有多渴望閣子裏的東西。」她笑吟吟的側回首:
「人真要貪圖起來,刀裏火裏都肯去。你沒聽說過『飲鸩止渴』四字麽?」

  「是了,閣子開關時,明姑娘也在現場?」

  「在,不過隔得挺遠。那人武功很高,我不想冒險。」明棧雪道:「閣裏黑
幽幽的,什麽都看不見,我瞧不出有什麽機關。不過那人沒有騙你,在你開門之
前他便躲得遠遠的,不敢往閣中再看一眼,看來是顧忌不假。」

  「嗯。」

  耿照沉吟片刻,本想與她說件事,忽見她又換過一襲幹淨的尼衣,身上還有
洗浴過的淡淡皂香,發梢濕濡,整個人便像水做的一般玉雪可愛,詫異道:「明
姑娘,你方才洗過澡了?」

  明棧雪得意地說:「是呀,與那人兜了一陣,汗流浃背,便去阿淨院洗了個
澡,找小尼姑的新衣裳穿。」說着自己也笑了起來。又遞來一個熱騰騰的紙包:
「喏,蓮覺寺香積廚的大饅頭。你算是搶了第一籠的頭香,連住持跟顯義大和尚
都排在典衛耿大人之後,吃你撿剩的饅頭。」

  耿照心中感動,拿起一個剝成兩半,小心撕去底皮,将半個軟綿綿的饅頭心
子給了她。明棧雪雙手接過,小口小口吃着,暈紅的雙頰活脫脫便是一朵沾着露
水的嬌豔桃花,一雙水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轉着,神情似笑非笑。

  房裏的氣氛有些尴尬,耿照隻覺心尖兒慌慌的一吊,渾身都不自在,吃了兩
口饅頭,随口又找話聊:「……碧火神功當真厲害,我剛才便不覺怎麽疼啦。晚
上再遇着他,說不定便像撓癢癢。」

  明棧雪搖了搖頭,忽然嚴肅起來。

  「内功修練到了某個程度,便會遭遇瓶頸,這是以後天之力強渡先天之境,
必定會發生的情況,也就是俗稱的『心魔』。心魔一起,輕則停滞不前,從此難
以寸進;重則走火入魔,内息岔走,甚至癱瘓喪命。」

  「常人要練上三年五載,才初窺内息的門徑,練足了十年功夫,方能有遭遇
心魔的資格。但碧火神功與其他門派的内功不同,進境極快,故心魔也來得特别
快,特别的兇險。如未妥善處理,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意思也就是說:要不了三年五載,碧火神功便會生出心魔?

  耿照聞言一凜,小心問道:「那……我的心魔什麽時候會發生?」

  「一般來說,是第三天。」明棧雪望着他,一點都不像在說笑:「若我所料
無差,今晚,将是你修練碧火神功以來的首關心魔!」


          第卅八折 既成心魔 蛇穴曝蹤

  耿照大驚∶「我若生出心魔,會是……會是什麽樣子?」

  「心魔也者,便是『障』。不過就是關卡,跨過去便海闊天空,跨之不過,
自是弊病叢生。你若有十年内功的曆練,一遇關隘,或也能夠自行摸索,更上層
樓,古往今來那些出類拔萃的高手,都遭遇過這等難關,終成一身驚人藝業。」

  「因碧火神功速成之故,你所知不足以應付内息遲滞、難以寸進的異象,如
一名嬰兒突然長大,縱使五體俱足,也未必懂得如何行走坐卧,非因不能,而是
不知其所以也。」

  她頓了一頓,微笑道∶「不必擔心,一切有我在。」

  耿照思索片刻,又問∶「明姑娘,碧火功進境神速,那豈不是很快又要遭遇
第二次、第三次的心魔障?」

  明棧雪美眸中掠過一絲贊許,曼聲道∶「不錯。你學的是正宗心法,又得青
璃赤火丹之助,收效極快,三日之内便會遭遇首關心魔,五日後第二關,十日後
第三關,十五日後第四關……滿三十日後,則有機會能突破第五關。」

  「至此,碧火神功的初步功夫就算完成啦!此後便不倚靠雙修,所練内力之
精之純、進境之快,仍在各派内功之上。若能在三個月之内突破第六關,一年内
突破第七關,則根基堪抵内家正宗十年苦修,跻身江湖一流好手。」

  耿照聽得矯舌不下,半晌才搖了搖頭。

  「練一年,抵十年。若知世上有碧火神功一物,将令多少武人心酸哪!」

  「你真以爲世上有這麽便宜的事?碧火神功的心魔障,一關比一關兇險,這
點卻也是各家内功所不及。」

  他忽起一念∶「她這麽急着找回阿傻合修,又搜羅玄水雲華丹、青璃赤火丹
之類的輔助藥物……莫非,也與心魔障有關?」雖說如此,終究沒問出口,隻覺
明棧雪語多保留,本想與她說的那事,一到口邊又吞了回去。兩人小憩片刻,養
足了精神,又開始碧火功的日課,直練了半個時辰後才收功調息。

  耿照練得精神奕奕,渾身無不舒暢,運使内力之際,也不覺有什麽異樣。忽
見明棧雪變戲法似的拿出一隻柳條編的小小畚箕,畚箕中盛滿了幹透的松球果。
蓮覺寺内外皆松,要搜集滿滿一箕想來也不困難。

  「我想吃松子,你剝點給我。」

  松子是秋冬盛産,這些松球又小又幹,怕是埋在葉下雪裏過了冬的,哪有什
麽松子可吃?耿照拗不過她,拿起一粒要剝,卻被明棧雪取笑∶「這要剝到什麽
時候?」玉筍尖兒似的修長食指一戳,畚中那枚松球動都沒動一下,「噗!」一
聲穿出一枚黑豆似的小籽來。

  「運上内力,你也辦得到。」

  耿照依言凝力,猛地一戳,松球同樣是動也不動,堅硬的鱗片卻「笃」的一
聲被指尖貫穿。明棧雪笑得直打跌∶「哎喲,大師這一路是佛門金剛指麽?小女
子失敬失敬!」

  耿照脹紅了臉,一連試了幾次,指勁倒是越來越強,随意一戳便能串上一枚
松球果,連戳幾下,卻成一串冰糖葫蘆。

  「你别用戳的。」明棧雪揉着肚子忍住笑,剔透的指尖輕輕點按在球鱗上,
悠然道∶「想像内力聚在指尖上,像筷子竹簽一樣越伸越長,抵住了裏頭的幹松
子。等内力化成的筷子密密貼着松子,再無一絲空隙時,再把筷子往前一送。」
——「噗」的一聲,一枚幹癟黑籽迸出球鱗,彷佛真被一根看不見的筷子桶出。
   
  「你慢慢弄,我去打盆水來。」

  明棧雪打了清水回房梳洗,照例讓他背轉身去,不許窺看。

  這廂耿照倒是玩出了興頭,專心緻志,逐漸抓到「筷子桶出松子」的訣竅。
他内力遠不及明棧雪深厚,沒法以透勁打出松子,須借由往下一戳的力道,在接
觸松球的瞬間凝住内力,想像它又在球鱗内聚集起來,化無形爲有形,一舉将球
鱗内的物事擊出。

  他試了半個時辰,照這個法子,十次裏倒有三四次能成功。

  明棧雪用沾濕的梳子梳頭,笑吟吟的看他把滿簍的球果穿得坑坑洞洞,玩了
好一會兒,才提議搬到下頭的阿淨院去。

  「這兒有黑衣人潛伏,突破心魔時若遭闖入,豈不糟糕?阿淨院是女衆的客
舍,不止雜役工避得遠遠的,寺内弟子也不多。」她頓了一頓,試圖掩飾什麽的
樣子,更讓耿照堅信接下來所說的才是真正的理由:「……況且,那裏沐浴更衣
也方便多啦!院裏的浴間隐密安全,不分日夜都有小尼姑燒熱水備着,想什麽時
候洗便什麽時候洗。」

  這點倒是相當實際。修習碧火功的時間長,激烈的交歡之後,兩人都需要清
潔身子,洗去狼籍的汗水、愛液等。

  明棧雪天性好潔,不惜跑到山下的阿淨院沐浴,順便摸一套全新衣裳更換,
穿過的舊衣便扔在澡間的衣簍中。反正阿淨院裏多得是專責洗濯的假尼姑,平日
服侍那些個豪門貴婦慣了,兩天下來居然無人察覺異狀。

  但白天要神不知鬼不覺摸出法性院,再循着人來人往的松林山道下到阿淨院
裏洗澡,到底是麻煩了些。明棧雪隻是告知耿照她的決定,可不是征詢他意見,
回頭便弄來了兩擔柴捆、一根扁擔,外帶一頂寬沿笠帽給他。

  「出了法性院,你便扮作執役僧下山,我們在前夜的那間草料倉碰頭。」

  「我要怎麽出法性院?」耿照愁眉苦臉∶「這裏根本不許執役僧進來,怎能
有一名執役僧大刺刺地走出去?」

  「我有辦法。」

  她狡黠一笑,推開門縫觀視片刻,拉他走了出去。

  兩人越走越遠,直到一座佛堂前,遠方忽有幾名蘭衣弟子行來,耿照心頭微
惴,四周既無樹叢可躲,要掉頭回轉經堂也來不及了,正待明棧雪施展什麽錦囊
妙計,豈料她卻躍上了牆頭,絲履一沾山脊,如紙鸢般飄上佛堂金頂。

  耿照目瞪口呆。

  「施展輕功上來呀!」明棧雪雙手圈口,壓低嗓音叫喚∶「快!」

  狗急跳牆——耿照拼命回憶昨日一躍上了橫梁的景況,沉腰松胯,足底運勁
一跳,卻連牆頭也夠不着,落地時差點跌跤,若非碧火功的先天胎息應運而生,
自然而然保持平衡,早已摔得四腳朝天。

  「糟……糟糕!」

  原來頭頂與兩肩,正是一躍而起的重心關鍵,鬥笠柴捆不算重物,但隻要壓
對位置,一樣能破壞上躍時的平衡。耿照這才明白中了明棧雪的計,正要除下累
贅,耳中忽鑽入一絲細微清晰的聲音∶「牆邊突然多出扁擔鬥笠,你猜人家會不
會往上瞧?」

  耿照莫可奈何,扛着扁擔向上跳,半空中餘勢未盡,伸腳往牆面一蹬,又憑
空拔起數尺,便即躍上牆頭。

  那院牆雖高,但不須擡頭便能一覽無遺,當然不是安全的藏身處。耿照扛着
柴沿屋脊快步疾走,踩着立山面飛躍而上,躲在檐間的明棧雪拉他一把,兩人一
齊趴下。

  「瞧!」明棧雪洋洋得意,掩口輕笑∶「你這不就學會了嗎?」

  「做你徒弟,幾條命都不夠使。」耿照一臉倒黴,悻悻然道。

  訣竅一通,做起來更易精熟。他在屋脊上跑跑停停、竄高伏低,體會周身的
重心變化,不多時便來到了法性院最外圍。

  正欲翻牆而過,牆下卻正巧有名執役僧走過,他二人伏在交角等待,冷不防
明棧雪裙下飛起一隻蓮足,就這樣把耿照給踢了下去,不偏不倚摔在那執役僧面
前。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居然還是執役僧先回過神,張口欲喚。

  耿照本要去搗他的嘴,忽聽明棧雪叫道∶「打松子!承泣、大包、極泉、曲
池、伏兔、梁丘!」耿照不假思索,右手食指點出,依着她的喊叫一聲一指,由
上而下,連點了足太陰、足陽明、手少陰等三條筋脈共六處穴道。

  那執役僧哼都不哼,仰頭倒地抽搐,片刻便蜷了起來,動也不動。

  耿照以爲打死了人,趕緊蹲下觀視,見他呼吸如常,才放下心來。

  明棧雪越下牆頭,笑道∶「打六中三,也算不錯了。承泣、大包兩穴落手太
重,倒像打了他兩拳似的;梁丘穴卻太輕了些,隻比搔癢好一點兒。」

  「這便是點穴?」耿照呆望着右手食指,喃喃自語。

  「人身共有三十六處大穴,十二處死穴。不往這些地方招呼,便是點穴;專
揀這些地方下手,就是殺人。」語聲方落,人已無蹤。擡頭隻見一陣林風刮過,
雲山寂寂,搖落遍地松針。

  「做中學,最有效。别忘啦,咱們草料倉見!」

  阿淨院的客舍分有級别,有庑廊上并排的單間客房,開門步入廊間,便能與
鄰房寒暄;也有将一廂辟作客居,廊裏幾間房彼此相通,或以門屏槅扇相隔,方
便夜裏主仆分室,又能随時照應。

  此外還有成排的獨棟精舍,舍前均有一片小小前庭,植着幾株庭樹,十分雅
緻。最頂級的也有四進大院,那些達官巨富的妻妾來蓮覺寺,都住這等别院,才
能安置得了随行的衆多婢仆。

  明棧雪當然不會挑這麽顯眼的地方藏身,選在離草料倉不遠的廊舍,撿了個
幹淨房間,寺中弟子來阿淨院時皆假道于此,就算耿照穿着木蘭僧衣進出也不奇
怪。

  「我們就這麽光明正大地住在這裏,真的沒問題麽?」

  耿照環視屋内簡單雅緻的擺設,午後陽光從窗格灑落一角,光線中連一絲浮
塵也無,斜架着如玉柱般剔瑩瑩的一束。

  她眨眨眼睛,帶着一臉狡黠笑意。

  「我乃堂堂谷城大營參軍曹文秀之妻,以紋銀五十兩供養比丘,來寺裏替亡
故的公公、婆婆誦經祈福,也是紮紮實實添了香油的,誰能拿我怎地?」

  鄰近越城浦的谷城縣設有谷城大營,是鎮東将軍府在東海中部的重要基地。

  耿照皺眉道∶「曹文秀是誰?」明棧雪一本正經地回答∶「已故曹公之子。
他過世三年啦,諱名便隻一個英字。」

  「這個曹英又是誰?」耿照益發聽得一頭霧水。

  「我也不認識。」明棧雪聳了聳肩,一派天真斓漫∶「谷城大營駐軍數萬,
怕沒有幾十、幾百位參軍罷?說不定便有個叫曹文秀的,死去的爹爹剛好也叫曹
英。」

  「谷城縣的媳婦裏,你算是最敢說的了,欽敬欽敬。」

  原來她夜裏摸進主事房,在香客簿上添了一筆,這房登時有主。反正院裏人
來人去,每天都有香客寄宿,管事的僧尼數人,誰知哪一條是何人所記?

  明棧雪心思機敏,香油的數目、挑選的房間,連捏造的假名都不顯眼,簿中
相類俯拾皆是,毫不起眼。果然到了下午未申之交,真有小尼姑來敲門添茶水,
殷勤詢問所需。

  明棧雪戴了面紗,故意穿上一件臃腫不堪的襖子遮掩身段,叨絮一陣,不緊
不慢地打發了去。

  小尼姑離去時滿臉無聊,往後幾天多半是虛應故事,能不來就不來。耿照從
藏身的壁櫥中出來,由衷佩服道∶「明姑娘,你明明是個言談有趣的人,也難爲
你能把話說得這麽無聊。」

  明棧雪笑道∶「我的看家本領還沒使出來呢!怕你在櫃裏打起鼾來,小尼姑
鬧個沒完。」兩人相視而笑。

  她輕搭他脈門,耿照察覺她渡入了些許内息,體内的碧火功感應氣機,也随
之波動,與前兩天相比并無異狀。「怎麽,時候還沒到麽?」

  「也可能是風雨前的甯靜。」似覺說重了些,明棧雪安撫似的搖了搖頭,溫
婉一笑∶「你在房裏别亂跑,我尋個隐密處,專心爲你運功。娑婆閣那兒就别去
啦,我料那人明兒一樣等你。」

  「這裏不行麽?」耿照以爲她挑選這個房間,就是爲了突破心魔之用。

  明棧雪搖頭。

  「心魔障是關卡,是内力已至階段波峰、亟欲突破,但骨骼筋絡卻未必能趕
上變化,因而産生的瓶頸障礙。常人有三年五載,甚至十數年的光陰,讓身體内
息相互适應,但你卻是以日、以月來計;對身體來說,這幾乎是筋骨巨變。」

  她猶豫了一下,續道∶「我并不想讓你擔心。以我的修爲,助你打通首關并
非難事,但決計不能被外人打擾,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如無黑衣人的威脅,轉經堂的中央心柱原是十分理想的所在。但淩晨一場追
逐較勁,明棧雪不得不重新評估這名潛在對手的實力,決定不冒任何風險,以求
全功。

  而耿照心中,始終存有一絲疑問。

  「搬來阿淨院,便能不受那人威脅麽?」

  「他傷你至殘,卻又不得不與你合作,可見對娑婆閣的執着之深。你我對那
人來說,就像眼皮子下飛舞的蠅蟲,一近了身,那是不打不快、必欲除之,卻不
會舍下一頓飯追出幾重院落,隻爲打一隻惱人的蟲子。」明棧雪笑道∶「我們離
開,才是他最想要的結果。你的角色,并不是無可取代。」

  「有個問題,我不知道該不該問。」

  「問呀,有什麽關系?」明棧雪壞壞一笑∶「我不想說的,自然不告訴你。
你愛怎麽問就怎麽問。「

  「那我問啦。」話雖如此,耿照仍是小心措辭∶「當年你和嶽宸風的首關心
魔,是怎生突破的?」

  明棧雪柳眉一挑,不懷好意的笑容盯得他渾身不自在。

  「你該不會在吃醋罷?」一拍他腦袋,咯咯直笑∶「雞腸小肚!你比曹參軍
家裏那口子,還像谷城縣的媳婦兒。」蛇腰一擰,無聲無息穿出窗格,終究還是
沒回答他的問題。

  耿照怔怔坐在床沿,心想∶「我隻是想多了解一些,怎是喝嶽宸風的醋?」

  荒謬之餘,心裏卻不知怎地有些刺,彷佛她的話打開了一扇連他自己都不曉
得的暗門,其中有些東西他并非真的不在意。

  他褪下執役僧的衣褲,換上簇新的木蘭僧衣——其實,明棧雪才真個是縱橫
寺内無人可擋的女飛賊,耿照打心裏如是想——對着銅鏡整理一番,除了眼窩嘴
角還有些腫,看來便是一名規規矩矩的小和尚。

  門還虛掩着,窗外忽響起一把柔弱斯文的女聲∶「小師父,能麻煩你幫個忙
麽?」耿照微凜∶「這聲音好熟。」裝作打掃收拾的模樣,疊聲道∶「來了,來
了。」

  一開房門,心差點從口裏蹦出來。

  門前立着一名苗條修長的黃衫女郎,年紀與他相彷,生得一張雪白端麗的瓜
子臉蛋,細绉圍領、長裙曳地,卻是五帝窟黃島之主何君盼。

  「她……怎麽會在此?冷北海、曹無斷等,是不是也都來了?」

  耿照第一個念頭就是甩上房門、破瓦而出,見何君盼睜着明眸,神情略顯拘
謹,似乎還有些不好意思,卻不像上門拿人的模樣,心念一動,恍然大悟∶「是
了,她并未認出是我。」

  事實上,當夜渡頭的情況混亂,耿照等三人又是一身血污,何君盼唯一的印
象便是老胡那讨厭至極的輕浮笑臉,沒能看清耿照的長相,更遑論他經過剃頭變
裝後,已與渡頭那名亡命少年判若兩人。

  「阿彌陀佛,女施主有何見教?」

  何君盼輕道∶「我想到王舍院去,可否請小師父帶路?」耿照見過她一掌打
得老胡鮮血狂噴,沒把握能取勝,又不能推說不知,隻得硬着頭皮回答∶「請施
主随小僧前往。」當先走上回廊,領着她朝王舍院行去。

  何君盼在背後喚道∶「小師父請稍候。」耿照停下腳步,不敢回頭,心中隐
覺不祥。她似覺在公衆場合放聲說話甚爲無禮,提着裙擺走下廊階,向着中庭的
大石輕聲道∶「找到人帶路啦,咱們瞧瞧薛公公去。」

  一把清脆甜潤的嗓音冷道∶「你事事都聽漱玉節的忒無主見,方才她讓你乖
乖待着,怎地你偏不聽?」聲音的主人耿照也很熟悉,正是在五裏鋪中差點要他
性命的紅衣少婦符赤錦!

  當夜耿照、老胡分路而逃,五帝窟衆人的船隻被策影所毀,黑夜中難覓渡江
的工具,而薛百勝又引動體内雷丹,不支倒地,渡口頓時亂成一團。

  埋伏對岸的漱玉節與鬼先生道中一晤,放走了胡彥之,随後率領所部渡江,
這才收拾起局面。她在聽取杜平川的報告之後,派出貼身的黑衣護衛「潛行都」
搜尋耿照的蹤影,餘人在渡口附近苦等了兩天兩夜,始終不見嶽宸風回轉,這才
前來蓮覺寺落腳。

  聽符、何二妹對話,似乎隻有她二人住在阿淨院裏,其餘人等都在王舍院。

  耿照不知有帝窟宗主「劍脊烏梢」漱玉節這号人物,自也不知她手段厲害,
一出手便将老胡與策影雙雙撂倒。

  在他看來,「奎蛇」冷北海已是十分棘手的人物,符赤錦的恐怖手段記憶猶
新,薛百勝的「蛇虺百足」更是無以匹敵。眼看便要深入敵巢,膽寒之餘,忽然
想起了黑衣人。

  「害怕……并不可恥。」他低頭凝視着顫抖的手掌,一股強烈的生存欲望油
然而生。他要靠自己的雙手來把握生機,而非是倚靠任何人。」

  「請小師父帶路。」何君盼輕聲道。

  「兩位女施主随我來。」他壓低嗓子,逐漸恢複鎮定。

  三人一路周折,到了王舍院中最大最華美的一座别院,四周并無其他精舍建
築,格局獨立,不受打擾,乃專門招待貴客之用。隻見杜平川正匆匆步出大門,
擡頭一見何君盼來,緊鎖的眉頭微微一松,迎上前道∶「神君怎麽來了?屬下正
要……」瞥見她身後的符赤錦,面色一凝,恭恭敬敬行禮∶「符姑娘安好。宗主
着我前往召喚,還請姑娘先行入内,莫讓宗主久候。」

  符赤錦冷笑∶「少拿漱玉節壓我。多提點你家神君,待會兒别說錯話啦。」

  擰過一把束綿似的腴腰,紅豔豔的光滑緞子裹着豐滿的臀股,款擺而入搖曳
生姿,背影分外誘人。

  「小師父辛苦。」杜平川摸出碎銀,打發耿照離開。

  耿照低頭轉過牆角,運起碧火元功,聽杜平川壓低嗓音∶「……少時那人若
有诘問,神君萬勿多口。若問急了便推說不知,一切由屬下應付。」

  何君盼低低「嗯」了一聲,片刻才道∶「我擔心薛公公。」

  杜平川道∶「依屬下看,刁難自是少不了的,但宗主還想穩坐五島之主的大
位,絕不能坐視不理,任失一臂。神君若是貿然開口,說不定弄巧成拙,反害了
老神君。」

  「我明白啦。」何君盼輕道。

  「關于那名聾啞殘肢的少年,宗主似不想交出去。這事咱們就當作不知道,
千萬别漏口風。萬一讓符姑娘揭了去,也好撇清幹系。」

  耿照聞言一驚∶「莫非是阿傻?」

  何君盼沉默片刻,方才輕聲道∶「我瞧不會。小的時候她經常陪我玩兒,那
時……也還是挺好的人。」

  杜平川道∶「江湖事卻不是這麽看的,須做最壞打算。以她的素行,不說反
倒是奇了,隻怕宗主于此另有計較。」兩人一前一後走入别院,耿照矮身貼牆,
掠至一扇镂花窗下,見二人方走過青磚堂塗,緩步上得中階。

  何君盼提着明黃色的月華細褶裙,腰間绶環垂下,斂目垂頸的模樣兒一派斯
文,十足的閨秀風範,粉紅緞底的百花繡鞋卻不經意洩漏一絲少女稚氣。杜平川
随侍在後,仍是不卑不亢,一貫的冷靜從容。

  至于大堂裏的情形,窗底卻無法窺見。

  耿照心急如焚。若阿傻被擒,老胡呢?二哥呢?他倆若安然無恙,誰又能動
得了阿傻?他搖搖頭,硬是驅散心中不祥,蜇到前段院牆,蹬着窗花攀躍而上,
腳尖往牆檐一借力,竄上了院中的一株老槐樹。

  老樹枝極茂盛,大腿粗細的分枚遙指大堂房頂,居高臨下,恰能望見堂内景
況。隻見大堂上黑壓壓的擠滿了人,多數是站着,奎蛇冷北海、鈎蛇曹無斷等都
在列中;除了居間主座,坐着的隻有何君盼、符赤錦,以及另一名宮裝美婦。

  說是「宮裝」,其實也不甚貼切。

  她的穿着固然十分華美,大袖長裙,雲肩、披帛、大帶、蔽膝等禮衣配飾一
應俱全,卻全都隻用白绫與黑紗兩種材質。一頭深濃烏鬓梳成了流蘇高髻,髻高
而微向後傾,簪着飛鸾走鳳狀的金飾;髻上包覆黑紗,垂紗長長曳地,襯與白哲
的雪膚,渾身上下仍是隻有黑白兩色。

  而說是「美婦」,窗外卻不能見其面貌,但婦人身段苗條,绫羅裏外裹得嚴
實,側望卻仍是一把蛇腰,絲毫不顯臃腫;無視于胸前的數層交襟,腰上更鼓脹
脹地溢作一團,堪稱凹凸有緻,風韻非同一般。

  她并腿斜坐,交疊的兩隻雪膩柔荑置于膝上。裙下一雙壓金鳳頭履,以及黑
紗包髻上所簪的鸾飾,乃是全身黑白以外唯二的雜色。

  主位上尚有一人,腰部以上被檐角窗花所掩,連手都瞧不見,隻知是男子。

  正想再看清楚些,忽聽身後一人笑道∶「好啊,又一名小賊!」喉音尖細,
難辨雌雄。

  耿照猛然回頭,見牆頭上立着兩名不速之客,一是高瘦的錦衫青年,約莫二
十來歲,刮淨的唇颔四周留有一抹淡青,劍眉斜飛、目光炯炯,算得是英俊,但
繃緊的下颚嘴角卻有一股略嫌病态的執拗感。他腰懸單刀,背上負了隻斜長的綢
布包,從外形、尺寸看來,也應是把刀。

  另一人卻隻十三、四歲的模樣,生得唇紅齒白,雖着男裝,但一眼便知是個
女娃兒,細小的身子初初發育,臀股才開始顯現女子特徵,奶脯腴面似的鼓鼓隆
起兩包,再加上身闆正在抽高,既有少女的腴嫩,又有女子的曲線雛形,正值含
苞待放之前,吐露枝頭現芽尖兒的當兒。

  她從頭到腳都作男子裝束,但細節上的突兀卻更突顯出她的女兒身——雖梳
男式武髻,鬓邊蓬松的幾絡柔絲卻反襯出肌膚柔嫩;圍腹束腰、武靴束腿,裹得
細小的身子曲線畢露……若然改穿女裝,說不定隻覺是個乳臭未幹、偷穿母姊衣
裳的奶娃兒,然而一穿上男裝,反倒一眼便覺是個水靈水靈的半熟少女。

  少女的模樣是夠可愛的了,但桀骜不馴的表情一點也不可愛。

  她腳踏檐脊,看似對青年說話,一雙大眼卻老實不客氣地盯着耿照,口氣張
狂:「楚嘯舟!我早說過了,這兒的和尚肯定有鬼!之前幾個死活不說,正愁揪
不出賊頭。這是頭一個敢白日爬牆的,就算不是賊頭兒,也是個花花賊和尚!」

  耿照唯恐驚動堂裏,扶樹急急四望,未等少女反應過來,屈膝一蹬,便要越
院飛出。他動作極快,從張望到起腳不過是瞬目間的事,誰知離樹的一刹那,忽
覺枝葉晃起,牆頭上的青年已然不見。

  「好……好快!」

  從來隻有旁人驚歎耿照的速度,沒想一日竟也輪到了自己,他下身一麻,頓
失重心,身體如破布般墜向牆頭!

  「缺盆、神藏!」那名喚「楚嘯舟」的負刀青年低喝。

  少女雙手齊出,欲點他左右兩處穴道,耿照身在半空,避無可避,危急間縮
肌挪體,碧火神功所至,兩穴竟移開分許。少女細嫩的手指戳上厚實的胸膛,差
點沒給挫扭開來。她以爲穴道已封,猶不解恨,一腳将耿照踢下院牆!

  耿照跌入院裏,暗叫不好,誰知頭臉都還未沾地,衣領忽被一提,整個人又
飛入了槐樹的濃蔭之間,出手的自是那名青年刀客楚嘯舟。

  那男裝少女靴尖一點,也跟着躍上槐樹。老槐樹分枚結實,能容三人藏身,
少女将耿照往杈間一摔,拳打腳踢了一陣才罷手,若非顧忌蔭蓋晃搖,暴露了行
藏,絕不這麽輕易便放過他。

  她氣呼呼的不肯罷休,反掌一揚,「啪」楚嘯舟蒼白的臉上浮出一抹紅印。
「誰叫你拉他一把的?我就是要教他狠狠一跌,端出幾枚牙齒。下回再多事,我
拿你的牙抵數!」

  楚嘯舟既未點頭也不接口,白面上一片漠然,連眉頭都不多皺一下。

  少女頓了一頓,拍拍手上塵灰,又道∶「不過你接得挺好。這賊秃落地時若
熊叫一陣,肯定被人發現。」小屁股重重坐在耿照身上,盤起一雙渾圓細腿,舉
手遮眉遠眺,把他的背當成了戲樓裏的雅座。

  她年紀還小,屁股肉不多,卻頗結實,全身就數這一處最有女人味。耿照猝
不及防,被她壓得輕「唔」一聲,腦門上便挨了一記∶「給我瓊飛當凳子做,也
不算是折了你。再出聲,我割你的舌頭下酒!」楚嘯舟聽見,随手點了耿照的啞
穴。

  耿照心想∶「原來她叫瓊飛。連名字都像男子,難怪這般粗魯蠻橫!」

  雖說如此,那少女瓊飛到底還是将熟未熟的女兒身,綿股圓臀隔着衣布一厮
磨,便覺柔嫩細滑,雖無胭脂水粉、蘭草薰香的氣味,身上卻散發淡淡細細的處
子幽甜。

  「這兩人是來找五帝窟麻煩的,還是嶽宸風的對頭?姓楚的年紀輕輕,武功
甚高,卻不知是何來路?」思忖之間,堂内集會已然開始。宮裝美婦柔荑一舉,
原本低嗚嗚的場中鴉雀無聲。

  她袅袅娜娜起身,對着主位那人斂衽施禮,朗聲道∶「當夜渡頭截擊未竟全
功,依妾身看,那三人雖分路而逃,但都負傷不輕,定然走得不遠。妾身已派出
随行的三十四名潛行都的精銳搜索,近日内必有消息。」

  那人尚未還口,坐在下首的符赤錦卻冷哼一聲,搶道∶「就算潛行都找到了
人,也未必能拿下。那日薛老神君多威風哪!到頭來還不是走脫了姓胡的,大夥
兒一翻兩瞪眼,誰也拿他沒奈何。」

  美婦淡然微笑∶「那些孩子都不逞能的,自會量力而爲。」

  符赤錦杏眼斜乜,雪膚膩白的俏臉泛起一絲狠笑∶「漱玉節!你别繞着彎兒
罵人。當夜誰都出過氣力,就隻你黑島的人什麽忙也沒幫上。」

  那名宮裝美婦,自然便是五帝窟名義上的宗主,總領五島好手的劍脊烏梢漱
玉節。

  她身邊的黑衣女郎本領高強,号稱「潛行都」,從挑選到訓練,均是漱玉節
一手包辦,不但精通跟蹤、刺探、暗殺、易容術,更是視死如歸的豁命之士,乃
水神島最精銳的一支私兵,兼具情報收集與貼身取命等雙重戰力。

  符赤錦所說,也正是漱玉節的痛腳。她身爲五島之主,渡頭一戰非但遲來,
也沒拿出像樣的戰績,不得不亡羊補牢。此番她帶了四十名潛行都衛随行,隻留
六人貼身保護,其餘的都派出去打探消息。

  耿照邊運功沖撞被封住的下身穴道,一邊凝力靜聽,暗忖∶「原來她便是五
帝窟一派之主,名叫漱玉節,難怪教養良好,舉止言談都這般雍容大度。」忽覺
她與那好脾氣的黃衣姑娘何君盼倒像是一對母女,兩人的相貌雖然不像,姓名也
不似宗族,氣質、教養卻像是同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都像極了好人家出身的千
金小姐官夫人。

  至于那冶豔刁鑽的符赤錦雖然殘毒,說話也不似走慣江湖的人,狠則狠矣,
卻非粗鄙低俗一路。仔細一想,就連「鐵線蛇」杜平川、「奎蛇」冷北海之流,
也算是進退有據、言談合禮的人物,更遑論那氣度磊落的白帝神君薛百勝了。

  「這樣的門派,爲何也在七玄之列?又怎會聽命于嶽宸風這卑鄙小人?」

  他原以爲主位上頭的男子,便是當夜曾見過的、武功氣度都令人心折的「銀
環金線」薛百勝,卻聽那人放聲豪笑,振氅而起,朗聲道∶「兩位不用争執。人
沒抓到,再抓也就是啦,今日是一年一度的歡聚之日,莫爲此傷了和氣。來!我
敬諸位一杯,諸位今年辛苦了!」舉起手中金杯敬了衆人,仰頭一飲而盡,竟是
嶽宸風!

  瓊飛的小屁股擱在他背上,忽一皺眉∶「這小和尚要死了麽?一顆心子突然
噗通噗通的大跳起來,還會彈人哩!」沒等楚嘯舟回話,自顧自道∶「待會兒剖
開腔子瞧瞧,沒準兒是個稀奇的。」

  「這兩人若與嶽宸風一夥,我便隻死路一條。還好不是!」

  耿照強自鎮定,邊盤算着脫身之計,邊祈禱明棧雪千萬别在附近。她功體還
未恢複,若是遇上了嶽宸風,後果堪慮。

  他仔細觀察,見衆人手裏雖握酒杯,卻隻有符赤錦爽快飲罷,倒轉杯口,以
示盡盅;也不過一小杯的量,雪白的俏臉已飛起兩朵紅雲,嬌媚的杏眸直欲滴出
水來,衣豔人彤,更添三分麗色。

  連耿照這毫不相幹的外人,都感覺到她露骨的讨好之意,更何況帝窟中人?

  漱玉節也依禮回敬,動作仍舊是優雅合宜;何君盼回頭望杜平川一眼,也舉
杯抿了一小口。餘人皆無動作,神色不善,不知是沒資格與嶽宸風對飲,抑或打
從心裏不樂意,故而未動。

  嶽宸風從容一笑,振衣落座,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

  「黃島的何神君,今年是第二年領藥了罷?這一年來身子可有什麽不适?」

  何君盼低垂眼簾,輕聲道∶「我沒機會使用武功,沒覺得有什麽不适。」

  「神君真是好福氣,座下多有英才,忠心耿耿。是了,本座這是第二回見着
何神君,好些事都忘了從前有沒有問過。神君今年貴庚?」

  何君盼微皺了皺眉,回眸一瞥杜平川,輕道∶「虛歲十九了。」

  嶽宸風一拍大腿,大笑道∶「好、好!真是青春年少啊!好。」過了一會兒
又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她,微笑道∶「十九歲也不算小啦,許人了沒?」

  何君盼面色微變,正欲擡頭,身後杜平川的厚實大手已輕輕按住她渾圓的香
肩,何君盼肩頭一松,又垂眸不語,似是在想該怎麽回答。

  漱玉節放下酒杯,曼聲接口∶「今年五島獻給主人的好女子,妾身此行也帶
來啦。全都是不滿十八歲的處子,血統純正,還請主人過目。」輕輕擊掌,一名
身材高挑的苗條女郎從内堂走了出來。

  女郎年齡與何君盼相若,臉蛋尖長,一雙細細的淚眼生得十分婉約,肌膚剔
瑩,似能看透骨骼一般微帶透明。總算兩頰有些許紅暈,否則根本不像活生生的
人。

  女郎一襲緊身的黑衣勁裝,身段窈窕,鳳目尖颔的長相本該是楚楚可憐,但
卻是冷若冰霜,襯與她白刀似的鋒銳逼人,随之而出的五名少女或有容色更豔、
身段更豐滿嬌媚的,卻都壓不住她那冰鋒般的冷冽,頓形失色。

  嶽宸風一雙虎目牢牢黏在黑衣女郎身上,喃喃說道∶「這位是今年貢獻的女
子?叫什麽名字?」

  漱玉節從容笑道∶「不是這一位,是後頭五位。她是我貼身的潛行都衛,名
叫弦子。弦子,見過主人。」

  名喚「弦子」的妙齡女郎一躬身∶「主人。」退至一旁,仍舊是冷冰冰的,
宛若細瓷假偶。

  嶽宸風回過神來,微露失望∶「可惜了這般美人。」

  漱玉節笑道∶「主人若是喜歡,妾身便讓弦子随侍主人。」

  符赤錦忽道∶「主人切莫中計。黑島的雌蛇條條都有毒,男人以爲是銷魂洞
處,恰恰便是奪命窟。」咯咯嬌笑着,笑聲不覺拔了尖尖兒,連樹間三人也都嗅
出了濃濃醋意,令人牙酸。

  原來水神島有一門武功曰「蛇腹斷」,修練此功的女子陰中納有劇毒,卻隻
在交媾時釋放,毒死侵占花徑的男子,自身亦難幸免。潛行都的黑衣女郎均練有
此法,萬不得已時,便以肉體做爲武器,與敵人同歸于盡。

  嶽宸風控制帝窟多年,豈不觊觎漱玉節的絕佳身段、雍容麗色?便是有了這
層顧忌,始終不敢染指,以免逼急了這名端莊娴雅的貴婦人,犧牲自己,與他拼
個同歸于盡。

  經符赤錦提醒,他原本望着漱玉節的目光還有些溫黏,如今卻連對冰山美人
弦子也提不起勁兒;漱玉節越是表明願以弦子相贈,他越覺意興闌珊,索性轉頭
細細打量五名分從五島佳麗之中選出的獻物,果然無一不美。若真是未經人事的
處女,對功體大有補益,也證明帝窟非虛應故事,而是一意輸誠。

  嶽宸風心情大好,料想要打何君盼的主意,還須擔上許多風險,也難保黃島
諸多愚忠之士裏沒有少根筋的魯莽渾人,拼着不顧大局來替神君雪恨,算算的确
不值。

  何君盼再美麗,除開做爲胯下玩物的樂趣,不過一名純血處女。

  他不用多做什麽,眼下便有五名純血處女任他享用,何必再冒險擠壓帝窟衆
人的忠誠?除非這五名處女血統不純,是漱玉節找來魚目混珠的,屆時再拿這名
嬌滴滴的黃島神君揚刀立威,也還不算遲。

  遙想當年,他不也這樣吃掉了一名水嫩水嫩的「神君」?

  剝光衣裳掰開大腿,一樣都隻是女人而已。神君又能怎地?

  他瞥了紅衣少婦一眼,她正使盡渾身解數,暗送秋波,那雙水汪汪的杏眼又
嬌又媚、風情萬種,幾乎已想不起當初她哭喊掙紮,事後聳着白膩狼籍的豐潤雪
臀、眼神空洞地趴在床上,被綁住的手腕腳踝磨出鮮血,肌膚上布滿青紫的凄豔
模樣。

  他連花了幾天幾夜的工夫,不眠不休地強奸着十幾歲的新寡少婦,徹底将她
的尊嚴、肉體與意志蹂躏破壞殆盡,才終于得到這幅美麗至極的淫靡圖畫。

  那像烈火般掙紮到最後一刻,連高潮時緊縮的漿膩花徑都像在拼命卻敵的小
婦人早已不在了。

  符赤錦被他調教得非常出色,無論由哪個男人來玩,相信最後都不得不贊上
一句「稀世尤物」,對他高超的手段心悅誠服……若非愛惜她那無論采撷多少次
都依舊補人的滋潤元陰,他并不介意多讓世人了解這一點。

  有這種特異體質的純血女子,即使在五帝窟裏也是鳳毛麟角,更别提她的淫
冶放蕩,以及那無比驕人的雪肌肥乳。想到今晚能與她同榻,攜手玩弄一名未經
人事的純血處女,嶽宸風不由得躊躇滿志,得意地笑了起來。

  「來!拿出今年的功過簿冊,看誰能如願獲得他的那枚九霄辟神丹……」

  耿照在堂外觀察許久,終于約略明白嶽宸風與五帝窟的關系。

  那九霄辟神丹是控制衆人的藥物,一年一服,再參酌渡口一戰時薛百勝的情
況與符赤錦之言,辟神丹所壓制的對象,似乎便是紫度神掌的遺患。

  嶽宸風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在五帝神君及衆高手身上種下雷丹,未按時服藥
會引爆,運使功力逾八成也會引爆——薛百勝的情形即是後者。他爲擋下嶽宸風
的無形刀氣,不得不催谷内力,這才提早引動雷丹的患症,痛苦不堪。

  帝窟衆人不比明棧雪,可以用碧火神功壓制、甚至化解紫度神掌的雷勁,隻
得靠着一年一度的賜藥來控制,從此變成嶽宸風的棋子,不但任他驅策,更要獻
出族中的純血美女供他淫樂,連貴爲宗主的漱玉節以及符赤錦、何君盼等神君,
都必須忍受嶽宸風的高壓欺淩……

  這樣的推論乍看十分齊整,其中卻有偌大漏洞。

  縱以性命相脅,世間總有不畏死之人。漱玉節麾下的潛行都清一色如那冰山
女郎弦子,都是不惜生命的死士,前仆後繼攻擊之下,嶽宸風再怎麽說也隻有一
人,便算上殺攝二奴,也決計不能宰制五帝窟到這般田地。

  适才嶽宸風以言語調戲何君盼,以及漱玉節獻女時,周圍多露出悲憤屈辱之
色,對符赤錦的谄媚也十分鄙夷……這些都是忍耐已極、稍逼即反的征兆。嶽宸
風非是無智之人,若非有更厲害的把柄,豈敢如此?

  耿照反覆觀察,也隻能推測至此,難再深入。而堂中的論功賜丹,也差不多
到了盡頭。

  五島之中,以黃島土神島取丹的人數最多,其次再來是黑島水神島。蒼島木
神島并無高手與會,原因不明,衆人也都絕口不提;紅島火神島亦發得極少,顯
是人丁單薄。

  今年嶽宸風似乎特别大方,三島列名之人通通都拿到了珍貴的九霄辟神丹,
未受刁難,贈藥過程中衆人不時露出詫異之色,頻頻交頭接耳。

  其中原因不難想見∶嶽宸風爲明棧雪與天羅香爆發沖突,加上三乘論法大會
召開在即,皇後娘娘又将親臨東海,慕容柔必定向下施壓,務求警備安全——這
些都不是光靠一人的蓋世武功所能完成,此刻正是用人之際。

  但卻有一個人,嶽宸風無論如何不能放過。

  「是了,今日怎麽不見薛老神君?他老人家還好麽?」

  他把玩着手裏最後一枚龍眼核大小的丸藥,暗紅色的滑亮藥殼隐隐泛光。

  衆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無人接口。漱玉節輕咳一聲,曼聲道∶「老神君
身子不适,他年紀大了,性子又孤僻,一晃眼便不見蹤影,這兩日都沒看見。請
主人賜下丹藥,妾身先代老神君謝過。」

  須知嶽宸風高壓殘忍,往年若看誰不順眼,賜藥時便故意折辱,激得對方口
出不遜,借此痛加懲罰,甚至誅殺。他已對薛百腦動了殺機,否則在渡口之時,
便毋須以刀氣相向;偏偏薛百勝又是姜桂之性老而彌辣,明知是激将法也不肯受
辱,一旦當面沖撞,正好給了嶽宸風借口。

  因此漱玉節一入蓮覺寺,便将老神君藏匿起來,不讓他與嶽宸風相見。

  否則以雷丹爆發的痛苦,風燭殘年的六旬老人也不能不告而别——這點嶽宸
風再清楚不過,自不會輕易交出最後一枚辟神丹。「那也不忙,待老神君回來,
我再當面交給他。」

  漱玉節也沒想如此輕易到手,正要起身率衆人緻謝,嶽宸風卻舉手制止。

  「今年諸事繁雜,還多有借重各位之處,請将辟神丹置入酒中,與我同飲這
一杯!」

  漱玉節暗呼「不好」,她原本安排了幾人取藥不服,甯可犧牲性命,要把保
留下來的辟神丹讓給薛老神君。

  這些年五帝窟的日子很難,衆人都懂了「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道理,果
然在夠格領取丹藥的人裏,真有不懼犧牲之士,而且不止一人;爲防止嶽宸風識
破,這幾人都不當場吞服,先保留起來,之後再犧牲其一以救薛百勝。

  而嶽宸風的這一着,恰恰是料敵機先。

  若要當場服藥,以嶽宸風的修爲與目力,很難當着他的面動手腳,果然在飲
酒之前,他重重一哼,冷笑∶「祈老五,你若不想服丹藥,現下便拿來還我,何
必藏入袖中?王念忠,你化入酒中的乃是一片山植糕,是鎮不住雷丹的。」接連
點破。衆人無奈,隻得投藥飲酒,預布的暗樁全被拔了起來。

  漱玉節暗歎,面上卻不動聲色,忽道∶「是啦,妾身尚有一事禀報主人。」

  「說。」

  「我黑島有一名忠忱之士,新近練成了五島嫡傳的『帝字絕學』,懇請主人
賜雷丹解藥,從此忠心侍主,絕無二志。」輕輕擊掌,後堂走出一名仆婦,年紀
約莫五十歲上下,長得幹癟瘦小,卻是從小服侍漱玉節梳頭的莫嫂。

  嶽宸風控制五帝窟之後,強迫各島凡年滿十八歲以上、練有武藝的男女皆要
造冊列管,須經他親自查驗武功,再決定是否要種入雷丹控制。

  頭兩年各島還心懷僥幸,暗中培養不受雷丹控制的好手,以徐圖複興。後來
嶽宸風以極殘忍的手段大肆報複,幾乎殺得火神島上好手一空,并捉了新繼位的
神君符赤錦去,恣意淫辱奸污,遭遇極慘,衆人才不敢再逾犯,此後無不主動呈
報名冊,乞入雷丹。

  而五帝窟最高深的嫡系武學,名目都有個「蛇」字,非純血之人不能練成,
如薛百勝的「蛇虺百足」便是其一。帝窟之人稱蛇爲「帝」,五帝即爲五蛇,故
呼之日「帝字絕學」。

  一名仆婦竟練成了帝字絕學,的确非同小可。但嶽宸風甯可相信∶漱玉節便
是爲了這一天,苦心孤詣隐瞞莫嫂會武的事實,必要時犧牲一路照顧她至今、等
同乳母的忠心仆娘,隻爲換取一枚至關重要的辟神丹。

  要破解這着原也不難,隻消在查驗之時,一掌打死莫嫂便了。

  ——人都死了,還要種什麽雷丹,讨什麽解藥?

  但嶽宸風突然讨厭起這種無休無止的小把戲來。

  就算打死了莫嫂,漱玉節必定還準備了第三個、第四個……說不定她已想好
了幾十種死纏濫打又黏膩煩人,最後卻總是會成功的小把戲,一直玩到他失去耐
性,最終妥協疲軟爲止。

  嶽宸風決定好好教訓這名看似溫軟、實在難纏的宮裝麗人。就像他始終認爲
她唯一的去處是一張能牢牢捆綁她修長四肢的金帳大床,她唯一該受到的對待便
是渾身剝得赤條條的,以肥潤鮮緊的靡紅陰戶承受他的沖擊,悲哀地浪叫哭泣、
翻目流涎,身上連一片布也不能有,遑論自尊。

  「比起莫嫂,本座認爲有一個人更有資格接受雷丹。」

  他從容笑着,誰也看不出在他英俊粗犷、正氣凜然,充滿男性魅力的魁偉外
表之下,正轉着極其淫虐不堪的念頭。「少宗主今日怎地沒來?我許久沒見啦,
十分想念。」

  漱玉節素靥一凝,烏紗雪袖輕輕晃動着。

  對母親而言,子女永遠都是罩門。

  「還是小孩兒呢,整天鬧着玩。主人的雷丹與解藥俱都珍貴,可不能無端浪
費在孩子身上。」

  何君盼與杜平川交換眼色,不禁微凜。漱玉節終于惹禍上身——她現在已不
再是爲了道義責任,出手拯救下屬的超然角色,火勢越過了她,直接延燒到少宗
主身上。

  「我覺得少宗主已不是孩子了。說不定在這一點,少宗主會贊同我多些。」

  嶽宸風冷冷一笑,突然對着堂外揚聲道∶「少宗主,既然來了,何不現身相
見?畏首畏尾的見不得光,那是鼠輩的行徑,直教滿廳叔伯長輩瞧扁啦!以後還
拿什麽來統領五島?」

  漱玉節面色丕變,秀目一睨,鋒銳的視線竟如實劍,徑奔槐樹而來!

  耿照心頭「突」的一跳,隻覺她的眼神中似有一股威壓示警的意涵,正自莫
名其妙,忽聽身上的小姑娘瓊飛啐了一口,咒罵道∶「倒黴!這都能被逮到,關
我什麽事來?」一拍樹幹,拎着耿照的衣領躍下槐樹,尖着童音細嗓叉腰叫道∶
「嶽宸風,你嘴巴放幹淨點!别人怕你,我漱瓊飛可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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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5: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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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3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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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九折 腿似蠍尾 氣若雷衛

  她身材本就矮小,提着耿照這樣一名健壯男子彎腰躍下,卻忘記自己比他矮
了大半個頭,雙腳尚未踏實,耿照已五體投地,頭面「啪!」一聲按在土裏,還
搶在她的靴底之前。

  耿照半身受制,心中不住叫苦:「她竟是漱玉節的女兒、五帝窟少宗主!」

  幸而臉孔着地,在塵土間一滾,一時倒也難辨面目,再加上僧衣光頭,不止
嶽宸風沒認出來,滿座如符赤錦、冷北海等也沒看出,隻道是哪個倒黴的小和尚
沖撞了少宗主,就像乳狗落入三歲頑童手裏,折頸斷腿也不奇怪。

  瓊飛拎着他的領一路拖行,上階台時也任他頭手不住磕碰,撞得瘀青迸血。

  耿照心知形勢極險,稍有不慣便要暴露身份,忍痛不敢出聲,繼續裝作昏迷
的樣子。

  但一個小女孩拖着一名暈死的小和尚,旁若無人地走入大堂,這畫面委實太
過詭異,五帝窟衆人瞠目結舌,一時都忘了言語。漱玉節皺起線條姣好的柳眉,
輕斥道:「胡鬧!你這是什麽樣子?」瓊飛噘着小嘴,扭頭道:「娘,你手底下
人忒膿包,這賊秃在牆外偷聽哩!居然沒人發現,四面望風的都死了麽?」無視
于衆人的錯愕,随手将他一扔,起腳踢得連滾幾匝,「砰」撞上何君盼的椅腳。

  何君盼低呼一聲,小巧的蓮足往旁邊一讓,按着扶手便要起身。

  瓊飛沖她擺擺手,大方道:「何君盼你坐!沒相幹的。」俨然一副主上的派
頭。

  何君盼轉頭望了宗主一眼,漱玉節華容一沉,輕斥道:「什麽沒相幹的?」
回頭吩咐弦子:「把那位小師父帶下去,好生照料傷口。蓮覺寺的比丘身份不同
一般,人一蘇醒便來喚我,我要親自向小師父賠罪。」

  衆人皆知漱玉節禮佛甚誠,每年一出得黑島,途中總不忘拜訪名山古刹,供
養僧人。她于渡頭一戰姗姗來遲,十之八九是在哪間梵刹裏多耽擱了半日,索性
于對岸等待,聊作啄螳的黃雀。

  瓊飛瞅着母親身畔的黑衣女郎,惡狠狠道:「你敢動他,我便要你好看!」

  弦子面上冷冰冰的沒什麽表情,一雙細直的長腿交錯着,徑向耿照走去。

  瓊飛在水神島頤指氣使慣了,豈容旁人當她遊絲一般?閃身攔在弦子面前,
腳尖虛點,蓦地掠起一道彎月似的白弧,「唰」煙塵一卷,迸散在弦子左斜覆額
的浏海之前,小小的靴尖仍虛點在地面上。

  若非那道高過頭頂的煙弧未散,在空氣中留下淡細軌迹,夾雜着幾絲被利刃
劃斷似的發毛,誰也料不到這小小女孩出腿竟如此迅捷狠辣。弦子神情淡漠,簌
簌落塵撲白了斜貼秀額的大片浏海,她卻連睫毛也不眨一下。

  嶽宸風撫掌大贊:「少宗主,好俊的『蠍尾蛇鞭腿』!」

  瓊飛得意洋洋:「算你識貨!」見弦子腰腿微動,正欲再起腳,誰知烏影一
晃,弦子已到了她背後,身法如鬼如魅,從容抱起耿照,走向後堂。

  弦子身高與耿照相近,在女子中算是極爲出挑的,單論身長,毫不遜于窈窕
出衆的染紅霞,隻是要更清瘦得多;削肩細胸、修頸拔背,緊窄的腰闆兒橫看便
隻薄薄一片,纖秀骨感,抱上耿照卻也不怎麽吃力。

  瓊飛氣得渾身發抖,目中殺機隐現,點足起腳,嬌小的身子橫空飛至,兩條
渾圓結實的細直腿子交錯而出,疊浪似的蹴向弦子背心!

  弦子頭也不回,臂彎裏還橫抱了個耿照,也不見如何動作,忽地便讓到了一
旁,連邁步擡腿的姿勢也沒變;一尺之差,瓊飛淩厲的蛇鞭腿勢落空下地,陡然
間收不住勢子,向前沖出幾步,咬牙回身一勾,腿風掃過才發現人已不在原處,
相差仍舊隻有一尺。

  「你……」瓊飛咬牙擡頭,眼神不變,始終虛點着足尖的一條靈活右腿倏地
踏實,緊裹着結實大腿的褲布上生出微妙變化,整個人忽然沉了下來,嬌小的身
子透出迫人威壓,似隐有風雲流動,全場爲之神奪。

  感應到殺氣直奔背門,弦子霍然轉身,面上雖冷冰冰的,周身體态卻充滿警
戒。

  嶽宸風抱胸撫颔,饒富興緻地觀察瓊飛的架勢,滿臉的幸災樂禍。

  危急間白影一搖,漱玉節已翩然而至,持一柄長近四尺的優雅杖劍将兩人隔
開,輕聲斥責瓊飛:「夠啦,你不要再胡鬧。」對弦子使了個眼色,弦子微一躬
身,倏地轉頭鑽入内室,動作之快幾乎難以看清。

  瓊飛跺腳道:「娘,連你都欺侮我!我要找爺爺,我要找爺爺……」此話一
出,帝窟衆人俱都色變。漱玉節一扯她細細的胳膊,淡然道:「快坐好,别再胡
說了。」瓊飛面色倏白,弓腰軟股,兩膝微顫着向内彎,死咬着牙不發一聲,任
誰也看出是在母親手裏得了教訓。

  嶽宸風走上前去,親切揮手道:「小孩兒頑皮些,說兩句也就是了,宗主何
必如此生氣?」袍袖無風自動,「潑刺」一聲鼓如風帆,輕描淡寫地朝她臂上拂
去,看似勸解,但也可能是令帝窟中人間之喪膽的紫度神掌。

  紫度神掌的雷勁刁鑽,就算打在漱玉節身上,也能透過掌臂相交鑽入瓊飛體
内,漱玉節輕輕将女兒往旁邊一推,斂衽施禮:「小女頑劣,妾身管教無方,倒
教主人見笑啦。」苗條的身子有意無意攔在兩人之間,以防嶽宸風暴起傷人。

  瓊飛踉跄退至門邊,擡頭見弦子正從内堂掀簾而出,小和尚已不在臂間,新
仇舊恨并作一處,朝她撲了過去,一邊揚聲大叫:「楚嘯舟!」弦子正擺出迎敵
的架勢,忽見一抹烏青衣影從大堂之外直射而來,速度之外猶勝羽箭,眨眼便超
過了瓊飛,「呼」一記手刀朝弦子頸間斬落!總算她應變極快,雙臂交叉一架,
堪堪接住手刀,掌緣的勁風飕地削落她一邊鬓發。

  瓊飛從她身邊一溜煙竄過,交錯時不忘起腳一勾,掃得她纖腰彎折,側着一
邊身子撞上門框,咬牙跪倒。漱玉節本要出手攔住女兒,這時卻輪到嶽宸風微一
閃身,巧妙地阻擋她的去路;便隻這麽一耽擱,瓊飛已竄入内堂,翻箱倒櫃的搜
着小和尚。

  「人呢?人呢?」她回頭沖弦子大吼:「你把小和尚藏到哪兒啦?楚嘯舟!
她不說,你就把她衣裳剝了,綁出去遊街示衆!」弦子按着側腰扶牆而起,清冷
的面上微微咬着一絲波動,隻見隐忍,不見其痛。

  瓊飛用的蠍尾蛇鞭腿乃帝字絕學之一,若非她年紀尚小,火候有限,這一腳
便能踢得弦子肝髒破裂,吐血而死。

  弦子忍痛欲走,楚嘯舟卻張臂一攔,竟不放行,看他的樣子似乎要貫徹瓊飛
的命令,兩張冷冰冰的青白面孔無言對望,充滿照鏡般的荒謬異戚。

  瓊飛與耿照沒什麽深仇大恨,這本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她個性執拗,
越是做不到的就越要照她的意思,否則絕不罷休。方才倘若漱玉節随口誇贊她幾
句,她未必真要拿他如何;此事鬧得越僵,瓊飛就非得要從他口裏拷問出些什麽
來,證明自己才是對的。

  她把内堂翻得亂七八糟,始終不見那小和尚的蹤影,益發怒氣騰騰,忽聽一
旁有人道:「都翻成這樣了還找不着,除非是飛天遁地去啦。如果有個什麽暗門
之類,倒也還說得通。」卻是嶽宸風。

  漱玉節、何君盼等人也都進來了。符赤錦則抿着一抹冷笑,雙手環抱着碩大
綿軟的雪膩乳廓,絲毫不掩飾面上的厭惡,肥滿的乳肉溢出臂間,紅豔豔的泔亮
細襟撣鼓起老大一片。

  瓊飛被點醒,見内外堂間僅僅隔着一面牆,内堂牆内設有一座佛龛,深度、
位置卻頗不自然,得意大笑:「原來在這裏!」起腳一蹴,「喀啦」一聲木片碎
裂,牆後果然露出一個刻意隔出的隐密空間,其中卻空空如也,既沒有小和尚的
蹤迹,也不見祖父薛百勝。

  「小賤人!你把和尚藏……」

  她轉頭搜尋弦子的身影,忽見母親玉容陰沉,全不是平日縱容她頑皮胡鬧、
束手無策的神情,而是咬牙切齒,恨得目中直欲噴火,陡然想起祖父的情況,終
于明白自己闖下大禍,兀自背手強辯:「反……反正也不在這裏嘛!有……有什
麽幹系……」

  這話等于認了藏起薛百勝一事,嶽宸風還未開口,衆人均已色變。漱玉節華
容冷峭,苗條的嬌軀氣得微微顫抖,恨不得提掌劈死了她。

  卻聽嶽宸風哈哈一笑,随手扯落被踢裂的佛龛暗門,低頭鑽入小小的空間之
中,笑道:「像蓮覺寺這等千年古刹,本有許多收藏佛具的壁斑,不知經過多少
代人的修繕粉飾,隻怕連寺中僧侶都找不着,何況是外人?」壁龛的地面并無塵
灰,顯然經過悉心打掃,自與嶽宸風所說不符。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龛内四角,見壁面與外堂牆間至少還有兩尺半以上的落
差,那木闆隔成的佛龛空間不過是掩飾,藏在青石磚壁之後的,怕才是真正的密
室所在;其出入口的隐密程度絕非木龛能比,整面内壁除了細細的砌石縫之外,
什麽都沒有,光潔一片。

  嶽宸風貼壁撫摩一陣,回頭笑道:「這牆壁裏若還藏有隐密空間,也算是巧
奪天工啦。整面實牆也不見什麽門環鉸鏈,有門也打不開。」作勢轉身。

  衆人都松了口氣,誰知嶽宸風倏地回頭,「啪啪啪啪」連拍四掌,牆上粉塵
撲簌簌地掉落,青石磚上留下四枚凹陷掌印,呈整整齊齊的方形分布,大小形狀
便如一扇暗門四角。

  紫度神掌足可開碑碎石,然而掌痕凹處,迸裂的青磚卻未化成碎粉,反而扭
曲變形,宛如銅件被烤軟了塞進縫裏。原來這扇密門設計巧妙,将開合的鉸鏈機
關做成青石磚的模樣,再上貼一層薄薄的同色石皮做爲掩飾。

  嶽宸風掌力所至,竟硬生生将精鋼鑄就的門軸鉸鏈與開合機關打成廢鐵,融
爛的鋼鐵死死嵌進石縫間,本來是用來開門的機括,竟搖身一變成了咬死暗門的
死鎖。他不用再琢磨着該如何打開密室、逼出藏在裏頭的人,這下不管是誰在裏
面,除非将整面石牆挖開,否則休想再出來。就算漱玉節真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
那枚辟神丹,卻要拿給誰服用?

  「這牆……真是太結實!在下一時手癢,想試一試掌力,誰知卻連一塊磚也
打不碎,慚愧、慚愧!真不愧是阿蘭金頂第一寺!」豪笑聲裏,嶽宸風一振披風
大步行出外堂,又喚人看座上酒。

  杜平川與何君盼面面相觑,總算杜平川久曆江湖,臨危不亂,銳利的目光穿
透簌簌飄落的石層粉塵,望向漱玉節腰畔那柄金翅爲锷、形如長蛇的細直儀劍;
幾乎在同一時間,楚嘯舟也伸手至背後,隔着綢布包巾握住了背上之刀的刀柄。

  漱玉節以眼神制止了兩人,纖巧細白的下颔輕輕一擡,示意衆人出去。

  杜平川會過意來,暗忖道:「就算眼下劈開門軸,也隻是便宜了那厮,于老
神君沒半點好處。」低聲道:「神君,我們出去罷。」何君盼點了點頭,率黃島
衆人魚貫而出。

  瓊飛走過弦子身畔時,惡狠狠地瞪她一眼:「下回再動我的東西,瞧我踢斷
你幾條肋骨!」弦子怡然無語,垂着眼簾靜靜立在一旁。走在前頭的符赤錦聽見
了,回頭細聲道:「你爺爺那個老糊塗,真是白疼你了!」瓊飛冷笑:「這事兒
不歸婊子管。符赤錦,管好你自個兒罷!」徑領着楚嘯舟負手而出,與符赤錦錯
身之時,還故意用肩頭撞了她柔軟腴嫩的藕臂一記。

  符赤錦小退了一步,美眸之中殺機隐現,轉身才發覺瓊飛周身空門都在楚嘯
舟的出手範圍之内,竟無可乘之機,咬唇一跺腳,款擺着葫腰扭臀而出,氣呼呼
地一屁股坐在嶽宸風身旁。

  嶽宸風手握酒盅,上下打量着瓊飛,不住含笑點頭。瓊飛雙手叉腰,毫不客
氣地瞪了回去,冷哼一聲:「看什麽看?賊眼溜溜的。」漱玉節垂眸輕聲斥罵:
「不許對主人這般說話!」

  嶽宸風擺手笑道:「……不妨的。」笑顧瓊飛:「許久不見,看少宗主也似
個小大人啦!蠍尾蛇鞭腿好生厲害,真是巾帼不讓須眉。」

  瓊飛冷笑:「你少來這套。帝窟五島一向是由女人當家,男子至多當個神君
玩玩,沒份做宗主。你以爲這話是拍馬屁,我聽着卻有些刺耳……」

  「亂來!」漱玉節斥道:「誰讓你說話忒沒規矩!」

  「……不妨。」嶽宸風笑道:「正所謂:英雄出少年。少宗主正當年少,本
該有些逼人銳氣,英才合當如此,豈可以俗人俗禮羁絆?」

  「是了,少宗主今年幾歲啦?」

  瓊飛冷哼一聲,雙臂抱胸,斜睨道:「我十六啦,你以爲我是小孩子麽?」

  嶽宸風含笑點頭:「自然不是小孩兒了。以少宗主的武功修爲,或應爲她破
例,提前領受雷丹。」漱玉節身子一顫,可以看出她極力克制心中震駭,發上簪
的飛鸾步搖不住輕晃,起身說道:「啓禀主人,飛兒年紀還小,技藝又粗疏,隻
恐白費了主人靈丹妙藥。待妾身回島嚴加管教,過得兩年,再讓她領丹服藥。」

  嶽宸風笑道:「宗主太客氣啦。依我瞧,少宗主的腿功已有五、六成火候,
放眼當今江湖,也可算是一流好手了,何來粗疏?」

  瓊飛卻搶白道:「呸,誰跟你五六成的火候,跟誰比去?嶽宸風,你别以爲
我不知道你打什麽主意。你有種就别給我種什麽雷丹、服什麽丸藥,過兩年我腿
功大成,再與你分個高下!」

  一旁符赤錦都快暈倒了,怒極反笑:「你媽拼了命想推你離火坑,你倒鐵了
心往下跳!漱玉節是天下第一等狐狸精,那楚楚可憐的模樣不止男人,連女人都
要上當,怎地生出了這種女兒?」

  漱玉節氣得玉靥煞白,上前要拉她,嶽宸風笑着起身勸阻:「宗主勿惱!不
過就是小孩兒頑皮,口沒遮攔,何必生這麽大的氣?」背向瓊飛,身後露出偌大
空門。

  瓊飛斜眼一瞟,忽露出一絲詭笑,「呼」一聲掃腿而出——向嶽宸風暗施偷
襲!

  連閱曆不多的何君盼都看出是誘敵之計,低呼:「不好!」嶽宸風适才見了
瓊飛背後偷襲弦子的蛇鞭腿法,故意露出一模一樣的破綻。瓊飛隻覺方位、角度
無不妥貼,簡直是爲受這一腳而設,心癢難搔,顧不得利害關系,便想給他來這
麽一下。

  而嶽宸風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霍然回頭,「蹑影形絕」一經施展,身、掌倏至正位,右掌中隐有紫電竄
流,蓄勢待發;而身在半空的瓊飛則形勢俱失,倒像自己把腰腿送到他手裏。漱
玉節豈能眼睜睜看女兒受掌?萬不得已而動,手按劍柄,足尖踏前,忽覺不對。

  角度一換,她才發現嶽宸風的手掌在腰間微晃,這一擊可至八方,未必非瓊
飛不可;論方位論距離,眼下有另一個比瓊飛更好的目标——她自己!

  背心破綻是誘敵,這一掌仍是誘敵。嶽宸風的心更大,他要的不是瓊飛之流
牛生不熟的黃毛丫頭,而是胴體己熟、元陰滋潤的五帝窟之主!

  薛百勝倒下之後,漱玉節是五帝窟在台面上無庸置疑的第一高手,即使爲雷
丹所制,她的武功、心計仍不容小窺。一直以來,像薛、漱這等人物的存在,正
是嶽宸風仍願意與帝窟衆人維持表面和平、以禮相待,沒有痛下殺手的最關鍵因
素。

  會不會這一次,他終于失去了耐心,又或者對元陰及女色的貪婪終于大過了
權謀計較,決定将五帝窟這個泉源收割一空?

  「糟……糟糕!」

  兔起鵑落之間,雷掌已硬生生印上血肉。奔竄如蛇的紫電驟爾發動,毫不留
情地竄入中招者的體内……

     * * *     * * *     * * *     * * *   

  耿照被弦子抱進了内堂,眯眼窺見她一拍牆上暗格,拉開佛龛暗門後鑽了進
去,再開啓青磚石門,彎腰将他放入密室。

  她容顔極冷,身上卻是溫溫香香的,耿照枕在她胸前臂間,腦後雖隻一團玲
珑玉軟,卻是隆起極綿,不失乳形乳廓,萬料不到如她般細胸窄腰的骨感身闆,
乳房還能這般柔軟且具象,枕而陷之,猶如一隻灌飽了溫熱液體的薄膜水袋,觸
感之精巧細緻,與沃腴大乳又是兩樣風情。

  弦子将他輕輕放下,運指如風,連點他身上數處大穴,以防這小和尚中途醒
轉。

  耿照卻早有準備,暗含一股碧火真氣于全身流轉,毋須仰賴耳聽目視,每每
在弦子落指之前,該穴位便會聳起一片雞皮疙瘩似的微悚,耿照得以搶先挪偏分
許;一輪下來,弦子全都點在肌肉骨骼之上而不自知。

  耿照隻覺她指尖柔嫩細滑,似爲行動方便,刻意将指甲剪短修齊,卻仍覺玉
指尖尖,宛若十根通透剔瑩的鮮剝筍心。

  弦子迅速關閉暗門,起身離開,走出堂去正好遇上瓊飛挑釁,與楚嘯舟聯袂
闖進内堂大鬧,才有後來嶽宸風掌毀門磚等事端。

  那密室頗爲狹長,寬不到三尺,連轉身都很麻煩。磚牆上有枚銅錢大小的岘
孔,耿照坐起身來湊近一瞧,視線差不多便在衆人腰背以下,落座時能看見客席
之人的面孔,果然是專爲窺視而設的秘密機關。

  「奇怪!蓮覺寺是佛門淨地,怎也有窺人陰私的設置?」耿照暗自納罕,一
邊觀察堂上動靜。

  聽到瓊飛自報年紀,不由奇怪:「她看來也沒比霁兒年長,居然十六歲了,
實在不像。莫非是随口诓騙嶽宸風來着?」由岘孔向外望,隻能看到瓊飛的下半
身,見她起腳之際兩條大腿渾圓結實,将滑亮的黑綢褲布繃得緊緊的,臀股又翹
又圓,一樣肌肉緊繃,動靜間鼓成一球一球的,張弛邁勁,不禁有些口幹舌燥。

  瓊飛本就嬌小有肉,即使胸脯尚未完全發育,肩背頸腕仍是充滿幼兒般的腴
嫩肉感,說是「少女」都還不能夠,看來便如總角女童。唯獨腰腿因練功之故,
全是緊緻發達的肌肉,一雙腿不算修長,線條卻是細直結實,更無一絲餘贅。

  忽見瓊飛擡腿旋身,渾圓的腿子如蠍鞭掃向嶽宸風,大開的裆間繃起一團飽
滿渾圓,恥丘形狀纖毫畢現,腿心裏猶如噙着一枚圓熟大棗。耿照慾念勃興,褲
裆裏竟隐隐生疼,不禁臉紅,摸了摸光頭自我解嘲:「她模樣是小女孩,下半身
卻是不折不扣的女人。」

  窄小的密室對面黑影一動,陡地亮起兩點精光,一把蒼老嘶啞的聲音晃悠回
蕩:「你這個無恥的小花和尚,竟敢打老夫孫女的主意!」語聲未落風聲已至,
一隻幹枯黝黑的指爪抓向耿照喉頭;就着岘孔透光一照面,來人正是那雷勁爆發
的白帝神君薛百勝!

  薛百勝深受雷丹發作之苦,原本動彈不得,盤膝坐在密室一角,苦苦壓抑體
内巨患。但這名五帝窟的前輩耆宿性子很烈,眼底容不下一點斑痕污垢,一聽耿
照之言,便知他說的是自己最寵愛的孫女,哪裏咽得下這口惡氣?也不顧身子狀
況,出手便是極招。

  薛百勝這一手鎖喉擒拿招數精妙,隻是他重傷無力,速度、勁道尚不及全盛
時的兩成,耿照聽風辨位,随手開格;薛百勝冶哼一聲,不等兩臂肌膚相觸,左
手已穿入中宮,拿的仍是喉頭。

  密室中最大的缺點,就是毫無騰挪閃躲的餘裕。耿照避無可避,右腕一滾,
以手掌壓着薛百勝左手背腕相交之處,硬生生将這雷霆萬鈞的一叉壓了下去……

  兩人均是盤膝端坐,全身各處無由動作,隻能以四條手臂穿插翻格,越打越
快,頃刻間已換過數十招,薛百勝始終叉不到耿照的喉頭,耿照卻也擺脫不了他
的雙手。

  「有本事!」薛百勝冷冷一哼,不覺激起了好勝之心,索性不用内力,純粹
與他較量擒拿招數;沒了勁力不足、真氣難繼的種種顧慮,出招越見迅捷狠辣,
妙着層出不窮,确有傷前六七成的水準。

  他手上不附内力,即使被擊實了也隻是皮肉之傷,臨敵搏命時如此,簡直就
是兒戲。耿照難以抵擋薛百勝的精妙招數,一輪猛攻之下,防禦圈驟然被破,眨
眼間捱了十幾下指戳掌截、拳掄肘頂,不過就是疼痛瘀腫罷了,卻能清楚感覺老
人争強好勝的企圖,又好氣又好笑:「原來你孫女便是像極了你,才惹出這諸多
麻煩。」

  驚惶之心盡去,拼着皮粗肉厚無所畏懼,奮力還擊。

  漆黑的鬥室裏伸手不見五指,連想起身不碰頭、轉身不摩肩都難,兩人四臂
不住推移騰挪,擠壓風咆。

  原本是薛百勝壓倒性的掌握形勢,漸漸耿照跟上速度,有來有往;鬥得越久
他對明棧雪所授的擒拿訣竅體會越多,一一與心中所藏的「那件事」相印證,領
悟也越加透徹,頓覺其中處處妙着,勢中有勢、招裏藏招,卻又中天不動,如月
映萬川,幻者皆幻,破論中觀。

  薛百勝的錯愕卻遠在他之上。

  白帝神君目光如炬,黑暗中一眼便識破這名不守清規、出言無狀的小花和尚
正是當夜渡頭會見的那名黝黑少年,對耿照有多少斤兩無不了然于胸。

  原本以爲自己重傷無力,索性純以招數取勝,越打卻越是心驚:這少年所使
分明是一路極罕見的擒拿絕學!兩人拆到後來,隻見耿照雙肘微黏、兩臂交錯、
十指如捧蓮花;明明動作極小,無論自己如何出手、如何取巧橫進,卻都不脫少
年交疊如蓮的臂間。

  若非他對這路手法尚未純熟,不時打着打着忽露迷惑、再打片刻才又恍然大
悟,一臉心癢難搔的模樣,恐怕早已壓制住薛百勝的擒拿攻勢。薛百勝被激起了
好勝心,咬着一口煙硝火氣:老夫若是被一名輕浮後生所敗,還叫什麽「白帝神
君」……指掌運勁,嗤嗤有聲,竟是絕學「蛇虺百足」!

  耿照還未會意,體内的碧火真氣先感應殺機,自行發動,他在不知不覺間也
以道門化勁拆解;薛百勝強橫無匹的指勁接連被卸開兩旁,縱橫迸射,四壁石裂
粉飛。

  耿照雖卸開了指勁,但薛百勝一運真氣十指如鐵,硬碰硬也十分難當,不自
覺地加緊催谷内力,想将薛百勝震開。

  兩人都在無意識之間加強勁力,想要一舉壓倒對方,蓦地薛百勝一陣哆嗦,
忽然矮着頭向前撲倒,仿佛中風癱瘓,渾身抽搐。耿照格開他的雙臂,才發現薛
百勝軟綿綿地活像一灘爛泥,一股逼人的旱雷勁力卻由相接處透了過來,電得他
牛身發麻;還未反應過來,薛百勝已一頭撞上他胸口膻中穴,發出痛苦呻吟。

  「膻中」是任脈大穴,是人體至關重要的要害之一,便是幼兒輕以竹簽一戳
亦能緻死,何況是雷丹破裂所爆發的紫電雷勁?耿照頓覺眼前一白,痛苦無比,
似要被電勁鼓爆軀體,炸成灰燼,偏偏又叫喊不出,全身湧汗如漿……

     * * *     * * *     * * *     * * *

  嶽宸風一掌拍落,打中的卻是楚嘯舟。

  他從何處竄來、又是如何突入戰團中,在場竟無一人看清。

  嶽宸風這一掌意在制服漱玉節,隻用了三成勁道,楚嘯舟被打得倒退兩步,
手裏的布包「唰」直指嶽宸風——嶽宸風左手三指一合,将布包尖端牢牢箝在面
前,距離鼻尖僅一寸之遙,鼻息間吹落幾根粗硬唇髭,不覺笑贊:「好刀!」

  指尖用勁,嗤嗤幾聲裂帛急響,綢布包巾鼓脹爆碎、四分五裂,露出一柄形
制殊異的蛇形彎刀。尋常彎刀不過尺許,這刀光是刀刃便近乎三尺,已較一般長
劍更長;刀柄更是欣長,上有暗赭纏革,形狀雖是彎刀,刀柄、尺寸卻更像是斬
馬刀。

  刀刃如雪,令人不寒而栗。刀身扭曲如蛇,刀尖便是一枚抽象的三角蛇首;
刃體在靠近握柄處有一彎弧,要說是吳鈎原也使得。

  楚嘯舟唇畔咬着一抹鮮血,本就蒼白的面色更是白得滲青,高瘦的身子如墨
梅鐵幹般晃也不晃,刀尖凝立不動,低聲道:「足夠殺你。」漱玉節早已将瓊飛
扯退了幾步,以身子遮護女兒,揚聲道:「嘯舟,不得無禮!」

  嶽宸風指勁一收,毫不懼蛇刀前搠,取了自己性命。彷佛回應他的自負與膽
色,楚嘯舟收刀臂後,按着傷處緩緩倒退,任誰看了都不會懷疑他能突然止步出
刀,于一擊間殺敵。

  嶽宸風撫掌大笑,贊道:「好漢子!中了紫度神掌還能說話、還能站立行走
的,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頭一個。」他這掌用了不到三成勁力,說這話固是有意
吹捧,但在場衆人都是給紫度神掌種過雷丹的,對雷勁貫體時的劇烈痛苦可說是
刻骨銘心,有人甚至捱不過那樣的折磨、當場便咬舌自盡,因此無不佩服楚嘯舟
的忍耐工夫。

  漱玉節柔荑連揮,輕拍他幾處大穴,袅袅下拜:「這孩子不通世故,并非有
意頂撞。懇請主人寬宏大量,賜下丹藥。」

  嶽宸風笑道:「這個自然。是了,他叫什麽名字?」

  漱玉節道:「回主人的話,這孩子叫楚嘯舟,乃水神島累世家臣。其父于兩
年前身故,他孝期未滿,未能繼承『越王蛇』的族号。妾身原想等明年行過大禮
後再正式引薦給主人,請主人種丹賜藥。」

  嶽宸風點頭:「原來是楚湛然的兒子,虎父無犬子啊!楚湛然昔年會爲符老
宗主掌刀,如今其子又爲宗主掌刀,将來也要替少宗主掌刀麽?很好,很好。」

  楚嘯舟背上的蛇形彎刀,正是五帝窟三樣鎮門寶物之一的「食塵」,與漱玉
節腰間佩帶的細長儀劍「玄母」是一對。曆任帝窟之主用劍不用刀,于是從五島
菁英中挑選一名掌刀使,由其執掌「食塵」,受重視的程度不書可喻。

  「今年幾歲啦?」嶽宸風又問。

  漱玉節隻道他有意拖延,欲延長楚嘯舟受雷勁折磨的時間,面上不動聲色,
恭順道:「今年二十四了。」

  嶽宸風恍然道:「我想起來啦。頭一年造冊核驗之時我見過他,那年剛滿十
八。短短幾年間,武功可進步得很快啊……」

  「主人謬贊。」

  嶽宸風把玩着那枚暗紅色的辟神丹,半晌才好整以暇道:「如此棟梁,宗主
也不必拘泥俗禮,既然今天種了丹,讓他繼承水神島楚氏一門罷。今日起,你便
是越王蛇楚嘯舟了。」将丹藥一抛,楚嘯舟反手接住,卻不稍動。

  誰都明白,薛老神君的生死就看這丸丹藥了。即使是寡陋孤僻、不通世務的
楚嘯舟,也知不能随便服下這最後一枚無主的辟神丹。

  漱玉節瞬間轉過無數念頭,終于明白今日之局已無可挽回,不能失了薛百勝
之救,再平白賠上一名楚嘯舟,當機立斷,溫婉道:「嘯舟,快把藥服了,謝過
主人。」

  楚嘯舟依言服藥,低聲道:「多謝主人。」

  嶽宸風又坐了一會兒,除了交代搜捕耿照等三人,也提到天羅香就在左近,
讓漱玉節密切監視,時時彙報,對明棧雪之事卻隻字未提。吩咐停當,便起身離
開,衆人一路送出院門,那五名精心挑選的童貞美女與符赤錦也随同一起離去。

  漱玉節打發衆人下去,隻領着何君盼、杜平川等親信回來。瓊飛見弦子跟在
母親身後,不覺有氣,怒道:「你是跟屁蟲麽?怎不找點别的事做?」弦子面無
表情,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瓊飛還欲生事,漱玉節華容丕變,素手一揚「啪!」狠狠甩了她一記耳光。

  瓊飛被打得天旋地轉,踉跆倒退了幾步,勁力直貫足底,當場站立不住,向
後癱倒,被楚嘯舟及時扶住。

  漱玉節出手極重,這一巴掌不但打得瓊飛嘴角破碎,面頰高高腫起,連浮腫
的表面都瘀脹青紫,滲出些許血絲。自瓊飛有生以來,還未遭母親這般責打,撫
着火辣辣的面頰睜大眼,一時竟忘了言語。

  漱玉節猶不解恨,反掌舉起,何君盼忙攔在瓊飛身前,輕聲說道:「宗主息
怒!這樣……會打壞臉蛋的。」杜平川也拱手勸解道:「宗主,事已至此,應别
作良圖。那嶽宸風老謀深算,縱無少宗主,料想也還要尋别的事端。」

  瓊飛錯愕之餘陡被頰上劇痛喚回神,淚水湧出眼眶,惡狠狠地回瞪母親,小
手亂撥何君盼的柳腰,叫道:「何君盼你讓開!來呀,打死我好了,我也不怕!
你……你們都欺侮我!」既憤怒又委屈,小嘴一扁,淚水撲簌簌地滑下腫脹的面
頰,又被鹽刺得顫抖起來。

  漱玉節氣得全身發抖,隻是見她可憐兮兮的倔強模樣,第二掌便再也打不下
手,牛晌才歎道:「都爲你這小畜生,害了你爺爺性命!」瓊飛這時也隐約明白
自己中了嶽宸風之計,但嘴上卻不肯輕饒,一指弦子:「都怪這小賤人!她若把
小和尚還我,哪有這些事來?」

  漱玉節怒道:「你還敢說!你知不知道,爲了培養嘯舟,大夥兒花了多少心
血?爲了不讓嶽宸風發現他的武藝,水神島又冒了多麽大的風險?再過得幾年,
待他練成帝字絕學中的頂尖刀法,咱們手裏便多了一名奇兵,必要時殺嶽宸風個
措手不及,重奪至寶,不但救衆人脫離苦海,更能延續本門宗苗!」

  「而你今天,卻讓所有人的心血都白費了,嘯舟不僅被嶽宸風盯上,還給種
了雷丹,用掉了要拿來救你爺爺的最後一枚辟神丹!娘打你,你覺得委屈;你爺
爺若有個萬一,還有嘯舟替你受的雷勁貫體之苦,你又覺得怎樣?」

  瓊飛啞口無言,手撫面頰瞪着弦子,恨不得将她剝皮拆骨,碎屍萬段。

  杜平川勸道:「宗主,丹藥沒了,須先将老神君救出石室,再圖治療。」漱
玉節歎道:「你說得對。嘯舟,『食塵』給我。」楚嘯舟解下蛇刀,雙手捧過。

  衆人來到内堂,漱玉節握刀在手,勁貫蛇刀,「铿!」一聲往密室前的青石
磚牆削落,砸出一片耀眼刺目的亮紅火星。「食塵」乃削鐵如泥的道宗聖器,刀
刃過處,牆上滑落一片巴掌大小、厚約牛寸的青石片來,切口平滑齊整,竟如锉
刀研磨一般。

  杜平川撿起狹長的斷片檢視,又小心察看了牆上的缺損,不禁搖頭。

  「怎麽?」漱玉節也覺不對:「到底還是太勉強了麽?」

  杜平川搖頭。

  「是形狀不對。以食塵之鋒銳,砍破磚牆隻是時間問題,但這牆造得異常結
實,無法使之自行崩塌,得硬生生砍出一個能伸手拉人、容肩膀通過的洞來;輪
流爲之,起碼也要兩個時辰。隻可惜食塵不是一柄錐鑿。」

  漱玉節持有的掌門信物「玄母」亦是神兵,可惜劍刀過于細長,砍斬石牆委
實冒險。她歎了口氣,持刀道:「我先來好了。少時若不支,請杜總管接手。」

  杜平川道:「黃島還有數名堪稱一流的刀客,使刀的功夫是極好的,可喚來
相助。」

  漱玉節搖頭:「老神君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今天受的教訓還不夠麽?」
吩咐弦子:「送少宗主、楚刀使回屋裏歇息,沒我的命令,不許踏出房門一步。
誰敢違抗,你直接打折她兩條腿,毋須請示;若還不從,格殺勿論。」

  瓊飛極不情願,但知道母親雖然溫婉,卻是令出必行、毫無轉圜的性子,不
敢違抗,悻悻然地走出大堂,楚嘯舟與弦子随後而去。

  漱玉節運使内功,出刀如雨,接連削落石片,半個時辰後才由杜平川接手;
杜平川内力遠遠不及,隻支持了一刻,再換何君盼。

  何君盼内功深湛,她自幼修習「過山刀」的内家刀氣,把練武當作讀書、寫
字一般的案頭工夫來看待,心志之專、用功之勤,居然被她練出了一身綿密柔韌
的深湛内力,連黃島土神島的一幹家臣俱都膛乎其後,遠遠不及。

  她雖内向文靜,卻善解人意,十分懂事,有主若此,誰不憐惜?與其說黃島
之人将這位雙親早逝的聰慧少主當成了天仙化人,倒不如說是全島所共同撫養的
小女兒。

  在贊歎她天資過人又有毅力肯下功夫之餘,誰都不忍心再督促她舞刀弄槍,
鍛練生死搏命的技藝;久而久之,居然養出了這麽一個内力極高、卻偏偏滿腹詩
書,一點也不能打的女狀元神君來。

  何君盼雖有長力,卻連刀也拿不好,雙手握着亂砍一陣,削落了滿地石層粉
灰。

  漱玉節勉強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何君盼香汗淋漓卻絲毫不顯疲累,仍是一般
的手忙腳亂,心道:「食塵雖是神兵,由不通刀法的人來使,難保不損刀刃。」
片刻再也按捺不住,柔聲道:「君盼,你先歇會兒罷!我來。」上前接過蛇刀,
撫着她纖薄細滑的美背以示嘉勉。

  何君盼如何不知自己狼狽?紅着小臉一抹額汗,低聲細語:「是……是我沒
用。」漱玉節笑道:「怎麽會?以你的内力修爲,我在你這年紀時拍馬也趕不上
哩!」撫着刀痕錯落的石牆,屈指輕叩幾下,眯眼道:「快了,厚度隻剩一半不
到。再砍薄一寸,便能以掌力震開。」聽到能以蠻力處理,何君盼紅着小臉細聲
道:「那……少時讓我試試好了。」漱玉節微笑不語,運勁砍出,「铿!」一聲
火星四濺,刀刃竟沒入牆中。

  正自欣喜,忽聽石牆之内傳出一聲驚天狂吼,震得梁頂粉塵簌落,似連地面
都在動搖。漱玉節猝不及防,幾乎被音波震傷,拔刀點足飛退,運勁護住心脈,
駭然想:「這……這是怎麽回事?誰有這等功力?」

  杜平川被震得單膝跪地,抱頭搗耳,喘息道:「這不……不像是老神君的聲
音,難道……是小和尚?」還未起身,又是轟隆一響,被砍至寸餘厚薄的石牆爆
碎開來,一條人影飛躍而出,光頭蘭衣,神情痛苦,正是那名被弦子安置在密室
裏的小和尚!

  變生肘腋,漱玉節一時難分敵我,卻不能任他揚長而去,刀收臂後,「呼」
的一掌擊出,攻向小和尚的背心;他卻悶着頭痛苦嚎叫,往何君盼身上撞去。

  何君盼驚叫一聲,不假思索,「過山刀」的無形勁氣應手而出——兩人一前
一後,雙掌齊至,幾乎在同一時間擊中小和尚,誰知卻像打中了一隻鼓氣已極、
卻仍不斷充灌的堅韌皮囊。

  兩股力量交擊之下,再加上由内向外急速膨脹的渾厚氣勁,三方猛然一撞,
漱、何雙姝各被震退了兩步,那小和尚卻一飛沖天,「嘩啦!」穿出房頂,嚎叫
着狂奔而去;所經處屋瓦橫梁俱都斷碎,他卻連腳底闆兒也不會陷穿,痛苦的叫
聲眨眼飄出裏許,遠遠回蕩在漆黑的山道間,宛若鬼神。

  别院裏的帝窟衆人紛紛搶出觀視,卻無一來得及看清其身影。

  漱玉節舉袖揮開滿室的石灰卷塵,赫見牆洞之中,薛百勝正盤膝而坐,神情
雖極是委頓,然而原先面上滿布的駭人紫氣全都消失不見,因雷勁貫體而暴起如
蚯蚓般的青筋也盡複如常;一搭脈門,結果卻更令她不敢置信……

  「老神君!你的雷丹……沒有了。」

  薛百勝勉力開口,油盡燈枯似的幹癟嘴角微微顫動,半晌竟凝成一抹扭曲的
微笑,若非體力耗盡,丹田中空空如也,他幾乎要大笑起來:「那……那少年,
吸……吸走了我體内雷勁,點……點滴不剩。」

  老人奮起餘力,突然啞着嗓子大叫:「快……快追!」黃濁的眼瞳中綻出光
芒,回映着衆人的錯愕:「那……那個人……是咱們……對……對付嶽宸風的唯
一希望!」


          第四十折 鬼手薜荔 集惡三冥

  耿照在黑暗的林道間奔跑着,他全身真氣鼓蕩,似将爆體,耳膜眼中脹出駭
人血絲,視力、聽力俱都失去作用,憑借本能向前狂奔。

  薛百勝的雷丹爆發,澎湃的雷勁一瞬間灌入全身筋脈,按理應将五髒六腑燒
成焦炭,腔子炸得星星火火,燃血而亡。然而他一頭撞上耿照的胸口,奔騰的雷
勁亟欲尋找一處出口,便從頭頂百會穴直貫耿照胸前的檀中穴,竄入任脈。

  外力一侵入體内,碧火功的先天胎息自行發動,不外乎是保護筋脈,又或化
解雷勁。但紫度神掌與碧火神功原是同源,真氣的結構、生成等都極爲相似,雷
勁入體的一瞬間,碧火功的護身氣勁難分敵我,竟被一舉突破,硬生生灌入耿照
的任脈之中。

  按說耿照的五髒六腑也應被雷勁所焚,卻因紫度掌與碧火功乃一體雙生,他
的碧火真氣已修練至首關心魔三日大限的境地,體内的筋脈、氣血已略具神功雛
形,比之薛百勝的經脈髒腑,更接近嶽宸風的身體;練有神掌之人,本就不受雷
勁所傷,否則一運雷掌,豈不先燒死了自己?

  由于紫度掌、碧火功奇妙的同源特性,自薛百勝頭頂竄來的雷勁騙過了耿照
的護身氣勁,得以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但耿照練的碧火功卻也騙過了入侵
的雷勁,燃血爆體的恐怖特性消弭于無形,轉化成一股純粹而巨大的能量!

  這雷勁出自嶽宸風之手,在薛百勝體内養了幾年,吸收了白帝神君的氣血茁
壯,威力何其強大!一入耿照體内,彷佛巨漢進了小屋,雖是熟悉的自家房舍,
總是不舒适也不合住,索性動手擴建起來,直到能容下自己這龐然之軀爲止……

  耿照正逢碧火功的首關心魔,真氣在這三天裏急速成長,筋脈的拓展卻跟不
上内息;而明棧雪的破解之法,便是以其強大的根基,引導他體内的真氣作周天
循環,加速易筋拓脈,好比管子的容量不敷使用,便使口徑變粗變大,即使長度
未變,也能容下更多的水。

  此刻雷勁所爲,正是如此。

  但雷勁畢竟不具智識,粗暴地灌入體内,硬生生将筋脈撐擠開來,那痛苦猶
如萬針入體、又戳上軟麻痛筋,耿照幾乎疼暈過去,偏偏意識又閉之不起;朦胧
間遁入虛靜之境,福至心靈,自然而然使出了「轉化訣」。

  那《通明轉化篇》的無上心訣,連無比珍貴的先天胎息都能轉化吸收,相較
之下,雷勁縱使狂悍兇暴,不過是「量」上取勝,以「質」而言,遠不及先天胎
息緻密精純。

  耿照抱持着虛靜之心,在雷勁瘋狂撐擠筋絡的同時,也一點一點将其化去,
轉爲碧火真氣。起初進境緩慢,越到後來彼消我長,化消的速度越快,一個時辰
後不但已将薛百勝的雷丹悉數化去,更有小部分内力度入耿照體内,也被轉化爲
綿密厚實的碧火真氣。

  耿照因禍得福,禍根卻未完全根除。

  雷勁助他易筋拓脈是機緣巧合,但畢竟不是有智有識之物,在他體内橫沖直
撞半天,與其說開拓,倒不如說是破壞。

  耿照全身筋脈有七、八成發生劇變,便在這七、八成筋絡之中,也不是每條
都平均拓展,而是雜亂無章,雷勁到哪兒便撐擠到哪兒;若換了筋骨稍弱之人,
早已吐血而亡。

  易筋拓脈進行得七零八落,但耿照吸化雷丹與薛百勝的小部分内力後,碧火
真氣益形壯大,首關心魔非但未解,反而更加嚴重。原本隻是内力運使不由心、
進境停滞的小毛病,眼下卻像沸滾已極的蓋鍋熱水,随時都有谷爆丹田的危險。

  千鈞一發之際,耿照大喝一聲,擊碎了削薄的石牆,無視于漱玉節與何君盼
前後夾擊,如神龍般破頂而出,矯矢沒入夜空。

  說來也巧,漱、何二女掌力皆非泛泛,聯手一擊,澎湃的碧火真氣自應運相
抗,得以發洩,不知不覺減輕了體内的巨大壓力;跑着跑着,神智偶一恢複,才
發現來到娑婆閣前。

  那擁有綠黃魔眼的黑衣人從樹頂一躍而下,聲如夜枭。

  「怎麽,今兒來得這麽早,是皮癢了想讓老子撓撓麽?」

  耿照腳步一停,真氣難洩,雄渾的碧火功勁走遍全身,卻在各處遭參差錯落
的筋脈管壁所阻,失控如洪水的真氣肆虐開來,居然持續沖擊、刨刮着造成阻礙
的窄小脈結;易筋拓脈的工作仍持續進行,這是身體爲求自保的本能,隻是全不
受耿照控制,并帶來更巨大的痛苦。

  他抱頭低嚎着,腳闆一踏地面,青磚「喀啦!」碎裂開來;胡亂踉跄一陣,
周身三尺之内已無一塊完整的青石。踏碎石闆的力量反饋回來,耿照本能運勁化
去,才又稍稍減輕真氣鼓缢的痛苦。

  黑衣人邪眸微凜,冷笑道∶「來示威麽?」身形一動,忽至耿照身前,按着
他的腦門往下一撞,「砰!」一聲頭臉着地,上半身陷入青石磚碎;塵埃未落,
黑衣人驟起一腳,踢得耿照淩空側翻幾圈,如破袋般飛了出去,他卻點足縱身,
如箭一般搶先占住了落點,「呼」的一聲膝錘上頂,倏又雙肘槌落,耿照轟然陷
入地面,這一回可是以頭臉肉身硬生生壓裂了幾塊好磚。

  黑衣人嘿嘿兩聲,蹲下來抓提起他的腦袋,五隻嶙峋枯瘦的修長指頭猶如鳥
爪。

  「這樣,可舒坦些了麽?」

  「不……不舒……坦……」

  耿照眼睛都沒睜開,破碎的嘴角泛起一抹微弧,竟像在微笑。

  「你……得再……再使力些……」

  「混帳!」黑衣人雙眼迸出綠芒,一腳将他踢飛出去。

  耿照像一團爛肉般在地上翻滾彈動,黑衣人身形一分爲多,獸撲般的殘影在
周圍飛來竄去,宛若群狼分食,每一掠必打得他身子離地,拳、腿、指、爪已難
區分。耿照雙手抱頭,周身不住濺出血珠,染得一地黃沙紅漬,兀自笑聲不絕,
痛叫道∶「舒……舒坦,真舒坦!哈哈哈哈……」

  他倒不是刻意激将,而是黑衣人的拳腿打在身上,奔騰不休的碧火真氣得到
宣洩,比之皮肉受苦,這樣的宣洩委實太舒服了。正所謂「外侵内壯」,身體一
受到打擊,真氣除了産生防禦之外,也逐漸找到運行的規律,不再橫沖直撞,痛
苦頓時減輕許多。

  黑衣人越打越怒,眸光一瞬間由綠轉黃,右手四指屈成獸爪,徑往他腦門插
落!耿照臨危乍醒,兩肘交錯,使出一路「榜牌手」,十指捧蓮、抵掌回旋,憑
空樹起一面肘牆指盾,無雙剛力所至,硬生生将獸爪格開。

  這「榜牌手」專辟一切虎狼豺豹諸惡獸者,黑衣人利爪受制,咦了一聲,立
時變招,也跟着肘腕一靠,旋指而出,改以一路「寶戟手」相應。

  兩人以快打快,霎時漫天蓮蹤指影,路數居然一模一樣。

  耿照原本内力、武功均不及他,如今真氣鼓蕩,力量未必遜于黑衣人,而先
前在密室中與薛百勝一輪拆解,對這路手法的體悟更多,再加上攻他措手不及,
一時間竟鬥得旗鼓相當。

  兩人眨眼換過了十餘合,跋折羅手、金剛杵手、寶劍手、宮殿手、金輪手、
寶缽手……等變幻紛呈,若合符節,拆解得絲絲入扣,未有一隙可容針尖,像極
了同門師兄弟套招對練。

  鬥到酣處,蓦地黑衣人抽身後躍,舉手喝止∶「且慢!這路功夫,是誰教你
的?你是武登庸的弟子,還是老和尚的傳人?」

  耿照耳中嗡嗡作響,腦筋一片混沌,黑衣人的問話隻聽了前半截,搖頭道∶
「不知道!我……我在閣子裏學的。」對打一停,真氣又逐漸積累,鼓脹胸臆,
似将爆裂而出,痛苦得抱頭跪地。

  黑衣人獰笑道∶「原來如此!你也從羅漢圖與觀音像中悟出了那部『薜荔鬼
手』麽?好聰明的小賊!」

  「薜……薜荔鬼手?」

  耿照喃喃重覆,腦子還不太靈光。

  ——原來娑婆閣二樓的羅漢圖中藏有玄機。

  耿照頭一日見時還不覺如何,次日再仔細端詳,才發現每幀挂圖裏的羅漢手
指腳踢,都對着一尊千手千眼觀音像,無一例外。他原本便是十分精細的性子,
擅于平淡處發掘蹊跷,揀了其中一尊研究,終于破解秘密。

  羅漢圖所指的千手千眼觀音,身後二十對共四十條手臂,是由四種不同的木
質雕刻而成,乍看與本體同是裸露木紋的油黃色,仔細端詳才發現有若幹色差。

  這些羅漢圖所标示的觀音,左側二十隻手并非全是左臂,而是十對完整的雙
臂,相同木質雕成的一對便是一式。左側十式、右側十式,每尊千手觀音像左右
二十式合将起來,即成一路完整的擒拿。

  那觀音之手雕得精細,掌中有眼,或睜或閉,目向即爲敵蹤;五指如蓮瓣開
合,隻有手肘以上的動作,才能藏在同一側的手臂中。若是一般裨阖縱橫的拳掌
套路,硬做成了千手觀音之臂,想來必定極爲怪異。

  耿照端詳的那一尊,指掌如拂塵擺掃,手背揮灑、腕肘頂出,掌中之眼卻都
刻成怒目形狀,指紋深刻、指丘贲起,顯是柔中帶剛;身後靠近底座處,刻了小
小的「白拂」二字,若非有心檢視,等閑難以望見。

  「原來,這一式便叫做『白拂手』果然如拂塵塵尾一般,纏卷極精,連掃帶
黏。」

  他花了一整晚的工夫,找出四十尊木質殊異的千手觀音像,把這四十路繁複
精奧的「薜荔鬼手」生吞活剝,硬生生記了下來。原本想與明棧雪參詳,但一直
沒找到機會,不想在密室陰錯陽差得與薛百勝相印證,一輪攻守拆解下來,這無
師自通的「薜荔鬼手」竟已粗具威力。

  黑衣人冷冷打量着他。

  「該說是你運氣太壞,還是我運氣太好?不過随便找個人替我進去閣裏,老
天爺竟送來了這麽個天賦異禀的奇材!我花一年才窺破觀音之秘,居然兩晚便教
你看了出來。」

  「既然你有這本事,該把東西交出來啦!」他擰笑道∶「還是要我殺了你,
再從你身上搜?」

  耿照在閣樓唯一的發現便隻有藏在觀音像上的「薜荔鬼手」,别無其他,便
是在清醒之際,也隻能兩手一攤,何況此時?搖頭道∶「我……沒有……我不知
道……」黑衣人冷笑一聲,呼的一聲,揮爪撲将過去!

  耿照本能以「薜荔鬼手」中的一路「不退金輪手」拆解,不料黑衣人動作飛
快,一爪剛被格住,左手又屈指成爪,在耿照肩上扯下一片帶血衣布!

  他的攻勢變得極其狂野,毫無花巧、殘忍粗暴,卻非不具章法。耿照一閃他
便追擊,一擋他便破壞,以速度拼速度、力量拼力量,一瞬間耿照盡落下風,連
精妙無比的「薜荔鬼手」也派不上用場。

  更要命的是∶改采獸爪攻擊之後,黑衣人便不再使用膝肘拳腳,而是直接劃
破他的皮膚肌肉。耿照全身氣血澎湃,每一下都是血濺五步,就算憑借過人的反
應避開要害,這種攻擊不啻放血,拖也拖死了他。

  他畢竟實戰經驗不足,不多時「薜荔鬼手」已施展不出,門戶全潰、招不成
招,連爛熟的鐵線拳也不複初戰時的風光。兩人便似一對街角鬥毆的地痞流氓,
隻是動作更快,破壞力更強;原始的撕扯在月光血霧間,有種妖異難言的殘酷之
美。

  黑衣人揮動利爪,攻擊持續了一刻鍾之久,鼻端嗅着混合沙土、松木氣息的
血味,耳中聽着悶鈍的哼痛,體内獸血欲騰。他許久沒嘗過這種興奮得全身戰栗
的美妙快感了——這也是他無法自制,動手淩虐這名小和尚的真正原因——任由
快感彌漫之餘,不禁有些詫異∶「這小和尚好深厚的内力,便是打娘胎練功,怕
不要練上三四十年!這護體氣勁既非軒轅紫氣也不是神玺聖功,小和尚不是武登
庸的徒子徒孫……倘若是老和尚的傳人,更加不能留!」

  有碧火真氣護身,黑衣人的獸爪難以取命,放血已無法滿足那雙透着青黃獰
光的魔眼,他右手一翻,四指迳往耿照的頭頂插落——飕飕飕幾聲破空勁響,也
不知是什麽物事打在周圍,砸得青磚迸碎,揚起漫天石粉。黑衣人如何不知這是
障眼法?但見來人碎石揚灰的手法,危急間先圖自保,連忙向後躍開,屈爪守緊
門戶。

  漫天石粉之間,一抹窈窕俪影撲至,提起耿照卷塵而回,前庭到松林十餘丈
的距離還不夠她兩個起落,衣下粉光緻緻的修長玉腿沾地無聲,快到連身形、面
孔都沒看清,隻餘那怵目驚心的雪肌濃發,對映着沙塵難掩的極黑與極白。

  黑衣人運功凝眸,青黃邪眼中的瞳仁倏地旋轉擴大,虹膜淡如琥珀,兩隻眼
眶暴綻黃光,目力所及能看清松林之外最近的一座禅院前庭,那随風輕晃的松針
之鱗。

  ——但什麽都沒有。

  來人盡管手提一名男子,仍在瞬息間掠出裏許,終于超過魔眼所能及。

  他望着松樹幹上小半截的淡淡腳印,足趾渾圓小巧,并攏時卻覺足尖纖長,
腳掌前端隻留下一團圓圓的印子,恍若貓掌,可想見腳掌心的腴軟。黑衣人想起
前日追蹤小和尚時,曾有一名不明之敵于暗處窺視,雙方比輕功比心計,終是他
放棄摸清小和尚的底細,才教來人無可乘之機。

  如今想來,便是小和尚的這名同夥了。

  「是女人!」

  黑衣人未履江湖久矣,在他當年橫行東海、威震江湖的時候,天下間似還沒
有武功如此之高的女流。這兩個人……會不會和武登庸或老和尚有關?那小和尚
既能解破「薜荔鬼手」之秘,應該也有找到東西的能耐……如今,是自己還能不
能等的問題。

  倘若小和尚已悟出找到那物事的關鍵,将何時來取?他身邊那武功奇高的女
子若一并前來,自己有無把握殺人奪物?

  黑衣人啧了一聲,忽然笑出來。

  好蠢的問題。他已等了三十年,事到如今,還有哈不能等的?

  ——狼群狩獵前,最重要的就是耐心啊!

  黑衣人雙手負後,踏着月色以及一地磚碎走入幽影,彷佛一頭領群之狼。

  山風吹過樹影輕搖,娑婆閣前什麽都沒有,彷佛不曾有人來過。

  ……

  能救耿照的,自然也隻有明棧雪了。

  她隐約猜到黑衣人的來曆,對其實力不無忌憚,不願挾着耿照與他動手,于
是施展《天羅經》裏的上乘輕功「懸網遊牆」,迅速離開現場。

  「每回我一離開,你便要闖禍!」明棧雪又好氣又好笑,雙足不停,嘴上兀
自叨念∶「男人就是不安分,麻煩精!你……咦,這是怎麽回事?」

  「我……雷丹……嶽宸風……唔……」

  「好了,别說話!」

  她運指如飛,連點他身上幾處大穴,不用搭他脈門,光從指尖強橫的反震力
道便知狀況糟糕至極,加緊速度掠向目的地。

  耿照時暈時醒,再回過神時,明棧雪已挾着他躍入一處廣間,室内似是極爲
寬闊,空氣冰涼。

  「再忍耐一下,我待會便爲你打通筋脈。」

  明棧雪随手按了幾處機簧,甯靜的空間裏忽然響起一陣喀啦啦的機關開啓之
聲,令人牙酸的刺耳聲響掀起偌大回音,不但顯出空間之廣,也表示機關許久無
人使用,機括潤滑漸失,牽引起來格外辛苦。

  她扶着耿照躍入另一處空間,聲音回蕩的空曠感倏然消失,但肌膚殘留的冰
涼觸感還在,與别院密室裏的感覺相類。耿照體内彷佛有隻烘熱的火爐,渾身上
下痛苦難當。

  明棧雪閉起機關,讓他盤膝而坐,一手按着他頭頂百會穴,一手按着胸口的
膻中穴,運起碧火真氣徐徐灌入,導引着耿照混亂澎湃的内息,順勢沖開筋脈裏
的崎岖阻礙,接續完成易筋拓脈的浩大工程。

  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清醒過來,發覺自己置身一座石室,相比之下,迎賓
别院的密室不過是隻衣櫥。

  這石室的規模與東之天間相若,四壁設有青瓷燈盞,俱都點亮。地面經過悉
心打掃,一塵不染,角落裏堆放着幹淨的被褥蒲團,還有肉脯、幹糧、白酒等,
連盛滿清水的圓甕都有兩大壇,看來明棧雪準備周到,幾日内是不打算離開了。

  「千算萬算,也算不到你又亂跑。」見他神智清醒,明棧雪似笑非笑地瞟了
他一眼,咬唇道∶「要不要告訴我,你是怎麽把身體弄成這副德行的?」

  耿照面上一紅,将下午的事都說了,連娑婆閣的觀音像、薜荔鬼手等也都和
盤托出,隻略去了阿傻落在五帝窟之手一事。

  明棧雪本還面帶笑容,聽到後來俏臉一沉∶「你知不知道,貿然将紫度神掌
的雷勁導入體内,很可能會讓你五内俱焚,全身爆血而亡?你若就這樣死了,豈
非荒謬得緊?」

  耿照心中有愧,暗想∶「相識至今,我總是替她惹麻煩。」低聲道∶「我下
次不亂跑了。對不起,明姑娘。」

  明棧雪聽他一說,登時軟了心腸,見他鼻青臉腫、嘴唇白慘的模樣,原本想
教訓他的話全吞了回去,輕哼道∶「對不起什麽?把自己給弄死了,最對不起的
是你自己。」頓了一頓,又道∶「這首關心魔,我也不知打通了沒。你的筋脈固
有拓展,但拓得參差不齊,偏生又吸化了薛百勝的雷丹,真個是水道未浚,再遇
洪滂。」

  「這兩天你我須坐關不出,把你的筋脈悉數打通,直到能承受你眼下的内力
爲止。如此不但能沖破二關,往後即使我不在你身邊,你也有足夠的根基應付心
魔。」

  耿照點了點頭,環視四周,又問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明棧雪神秘一笑,指着石壁∶「你自己瞧瞧。」壁上有道橫縫,長有尺許,
寬約一指,耿照心想∶「這觇孔未免做得太張狂。别說被人瞧見,萬一燭光透出
去,豈非露了行藏?」湊近一瞧,不禁愕然。

  觇孔外是一整片寬廣的青石地闆,除了紅柱青燈之外,竟是别無所有。開闊
的空間裏照明充足,絲毫不覺是子夜時分。耿照對占地廣衾的蓮覺寺建築群不算
熟悉,這裏卻是幫廚時曾走過的,吞了口唾沫,啞聲道∶「這裏是……是覺成阿
羅漢殿?」

  明棧雪笑道∶「如假包換,正是覺成阿羅漢殿!」

  覺成阿羅漢殿是蓮覺寺的主殿,挑高三層,雄偉壯闊,單論主殿規模,堪稱
是東海道第一。大殿居中供着一座巨大的彌勒坐像,咧開嘴笑的佛頭幾乎頂到橫
梁,坐佛背後則緊貼着青石砌牆,連接大殿後進的廂房院舍。

  耿照從觇孔往下瞧,幾能看見壇前的蒲團香燭,顯然密室基座甚高,才能有
這樣的視野;四下眺望縱橫尺距,喃喃自語道∶「偌大的密室,豈能藏在牆壁夾
層裏?」

  明棧雪掩嘴輕笑,卻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得意洋洋∶「聰明的小子!我們現下
不在牆壁夾層,是在大佛肚子裏!」耿照恍然大悟。難怪密室較神壇爲高,那道
橫向的窺孔就藏在彌勒佛的胸腹間,就算開得再寬,底下的信衆僧侶也看不見。

  「明姑娘,你怎知覺成阿羅漢殿的大佛肚裏有密室?」

  「這學問可大啦。」明棧雪笑道∶「你說說看,除了一個『大』字,這尊彌
勒與你平日所見的寺廟佛像有什麽不同?」

  耿照日前匆匆自殿外走過,不過往裏頭瞟了一眼,實在想不出有什麽怪異之
處,但明棧雪明知故問,意味答案之大、之明顯,連匆匆一瞥之人都不會錯過。
耿照苦思良久,擊掌道∶「是了!這尊彌勒大佛身下,沒有蟠龍蓮座!」

  東海境内的神像都踞龍而坐,往往神佛身下的龍塑得比神像還大,乃因東境
百姓拜的「龍王大明神」,是昔日玉蛎王朝的帝神化身,爲掩央土統治者耳目,
無論什麽神祗隻都塑成坐龍的模樣,拜的是蟠龍座子而非神佛。普天之下,也隻
有東海一地有這樣獨特的風土。

  「沒錯。」明棧雪帶着嘉許的目光,點頭道∶「不坐蟠龍的彌勒像,多半建
于玉蛎王朝前後,距今已近千年;而『覺成阿羅漢』這樣的名字,更是出自于緣
覺、聲聞等小乘教團。若是由信奉大乘的央土僧團命名,該叫雷音或大雄寶殿之
類才是。」

  耿照摸了摸光頭,怔然道∶「這彌勒像是小乘教團所建,距今已近千年……
那時東海的佛門應該是大日蓮宗罷?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小乘僧團是不拜佛像的?」明棧雪笑道∶「迄今在南陵盛行的
小乘緣覺乘僧團,隻在神壇供奉日輪等信物。大乘經典裏,彌勒被尊爲八大菩薩
之一,又稱『阿逸多菩薩』;但在小乘經典之中,帝須彌勒以及阿逸多卻是佛的
兩位弟子,爲佛看守門戶。」

  耿照心念一動,忽然明白過來。

  「你的意思是,這尊彌勒坐佛非是神像,而是建築——更精确的說,應是某
一建築的門戶?」

  「孺子可教也!」明棧雪拍手道∶「這蓮覺寺中,凡近千年的古建築多半設
有機關。我在法性院的一座小佛堂裏發現一處藏于照壁間、大小如書櫥般的隐密
空間,連個人也塞不進去,說是機關,更像一組試驗用的模型。」

  「我觀察佛堂的間架結構,便如覺成阿羅漢殿的縮影一般,具體而微,顯然
是試驗用的模型,便前來一試。果不其然,機關位置相同,閑啓的方式相同,就
連機括隐藏的地方也差不多,我便這麽摸進了彌勒大佛的肚裏。」

  「這兩處機關……」耿照忍不住問∶「寺中均無人知曉麽?」

  「從我掃出來的灰塵判斷,最少有幾百年沒人進去過啦!你真該看看那絨毯
厚的千年積塵,怕能當成被褥來蓋。我拼了命打掃,也足足花了兩夜。」明棧雪
微笑道∶「況且,東海一地能夠區分大小乘典籍的和尚,隻怕早已死絕了,剩下
都與那顯義是一路貨,就算說給他們聽,這些個草包也不信。」

  她說得輕松自若,耿照卻知要做出如此推斷,對佛學、土木,甚至東海的文
史典章均有廣泛的涉獵,更須具備第一流的膽識手眼,才能解破謎底;贈以「膽
大心細」四字,那是半點也不爲過,佩服道∶「明姑娘,你不隻人美武功好,連
學問也不簡單哪!」

  明棧雪掩嘴嬌笑,雙頰暈紅,一時明豔不可方物。

  「呸,誰要你來讨好?明明是個老實人,淨學些油腔滑調!」

  耿照也笑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曼聲道∶「大日蓮宗極盛之時,在東海各地留下無數奇巧奧妙
的寺院建築,如那既樸拙單調、卻又繁複精巧的『十方轉經堂』,便是天下知名
的偉構。」

  「古往今來,沒有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支宗派的人,比大日蓮宗更喜歡構
造建築,設置機關的;許多有數百年甚至千年曆史的蓮宗偉構,大到木石,小至
機括,技術甚至還勝于今時今日的頂尖工匠。隻要一聽是蓮宗所遺,其中必有玄
機——這是我師傳從前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我讀佛經典籍,也是因爲他。」

  耿照沒留心她話裏的淡淡蕭索,環顧四周,蹙眉道∶「大日蓮宗之人制造這
樣的密室機關,到底爲了什麽?」

  明棧雪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輕歎一口氣。

  「我不知道。總不會爲了炫技罷?說不定,這便是他們的修行法門之一,不
停創造各種精巧複雜的東西,大到建築,小至螺钿,從精工器具中體悟佛法。」

  她一指溫涼的石闆地面:「你瞧。」

  耿照仔細觀察,整間石室的鋪石壁闆刻滿了細小怪異的花紋,心念一動,從
内袋取出那薄薄的紫檀木片比對,符紋風格一緻,果然是相同之物。

  ——娑婆閣的詭異花紋、隐藏在千手觀音像中的「薜荔鬼手」……這一切,
果然都與大日蓮宗有關!

  還有顯義……他想的是那名神秘殘忍的黑衣人。

  耿照本以爲他是爲了讨好即将東巡的琉璃佛子,這才聽從遲鳳鈞遲大人的建
議,往娑婆閣搜尋蓮宗八葉院的線索。但黑衣人不但能使「薜荔鬼手」,也知道
羅漢圖與觀音像的秘密,若那人便是顯義,那麽他的來曆背景絕不簡單。

  明棧雪彷佛看穿他的心思,輕輕一打他的手背,膛道∶「你給我聽清楚了,
往後兩日之中,你哪裏都不許去,除開每日外出解手兩次,便隻乖乖待在這裏。
這兩天不隻對你極爲重要,蓮覺寺内更将掀起一場風波,躲在這裏正好,不必去
蹚他人的渾水。」

  耿照聽出蹊跷,濃眉一軒。

  「是什麽風波,明姑娘?」

  明棧雪歎了口氣,搖頭苦笑。

  「不說給你聽,隻怕你是不肯罷休啦。乳臭未幹,忒也好事!」

  她說這話之時,臉上卻帶着一絲莫可奈何的情狀,耿照不知怎的覺得無比親
切,罕有地死皮賴臉起來,纏着她要聽。明棧雪不置可否,從襟裏取出條手絹,
薄羅上溫溫甜甜的,似還透着她襟懷裏那膩潤爽人的乳脂香。

  耿照陡地想起那件鴉青色的肚兜來,黑黝黝的臉上不禁一紅。

  她二人雙修數日,默契絕佳,明棧雪忽覺空氣燥熱起來,不用擡眼,便知他
心頭掠過的旖旎畫面,大羞之餘,急急脫口∶「不是那……我穿着呢!」說完才
覺失言,更是羞不可抑,索性闆着臉兒轉過頭去。

  耿照沒想話題竟說到了她貼身穿的亵衣上頭,若非渾身無力,隻怕便要撲上
前去,剝開她的懷襟一探奧秘。

  兩人一時相對無言,密室裏回蕩着噗通噗通的心跳聲。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她将手絹攤平,絹上拓着一枚陰刻的壓印蝙蝠,寥寥幾
筆,似是木刻年畫裏常見的模樣,不知怎的被黑泥一透,益發襯得鬼氣森森,極
是不祥。

  「這是……」

  「你可聽過七玄之一的『集惡道』?」明棧雪斂起紅暈,罕見地嚴肅起來。

  「江湖盛傳∶『青蝠開道,烏馬追風;斬魔妖劍,白骨燈紅!』這青蝠的陰
刻記号,便是鬼王駕臨的前導。一股腥風血雨,已然吹向蓮覺寺來啦。」

  「集惡道」是七玄道之中最兇猛殘暴的一支。據說在這幫鬼怪遁迹江湖前,
「集惡道」三字能止孩童夜啼,令聞者喪膽。

  究其宗門,典出佛家的輪回之說∶地獄道、畜生道、餓鬼道、阿修羅道、人
道、天道,合稱「六道輪回」。六道中以地獄、畜生、餓鬼三道最惡,此派中人
以三惡道自居,故稱「集惡道」,又叫「彙陰流」。其手段的獰惡殘毒,連七玄
中人都視之如妖魔,不願與他們往來。

  而三道冥主之中,地獄道曆任冥主均承襲「鬼王陰宿冥」之号,數百年來統
馭群鬼,縱橫天下,在三道中實力最強,組織也最爲嚴密。

  直到三十年前,集惡道忽然淡出武林,有人說三道冥主被一名出身正道的絕
頂高手挑了,從此封閉了根據地背陰山栖亡谷,絕迹江湖;也有說三道窩裏反,
三位冥主拼了個魚死網破,那一戰打得慘烈異常,最終群邪悉數陪葬,竟無一生
還;還有人說集惡道的三位冥主高瞻遠矚,預見妖刀即将爲禍東海,不分正邪,
将東境武林的菁英一掃而空,搶先撒出了東海,在天下間的某一處培養勢力,等
待一舉恢複、圖謀東海的機會……

  即使蹤迹全無,集惡道仍存在于江湖耳語之間,從來不曾消滅。或許是因爲
人們無法相信,如此恐怖妖異的組織會輕易地退出舞台,甯可對眼角餘光裏偶一
閃現的莫名鬼影抱持敬畏懷疑,也不敢稍稍忘記那群曾經橫行天下的妖魔鬼怪。

  而如今,「鬼王」陰宿冥的青蝠記号竟出現在佛門勝地蓮覺寺裏!

  「鬼王、集惡道……他們爲什麽要來這裏?」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明棧雪搖搖頭,嚴肅地望着他∶「我隻知要爲
你打通二關。除此之外,什麽都不幹我們的事!」

  ……

  距小和尚破牆而出,倏忽便過了兩日。

  這段期間,漱玉節派出黃島衆人在蓮覺寺暗地搜索,連阿淨院裏裏外外也翻
了好幾遍,始終找不到那名僞裝成小和尚的渡口少年。

  「冷北海、曹無斷!你們是親眼見過那少年的,這樣還找不着,豈不笑掉旁
人大牙?」薛百勝冷冷嘲諷。

  「小人惶恐。」冷北海淡淡回答。

  他面孔本就青白,而曹無斷的左掌還裹着厚厚的藥布,臉上亦沒什麽血色,
兩人都看不出有什麽惶恐的樣子。杜平川躬身道∶「老神君息怒。」悄悄使個眼
色,冷、曹二人聯袂退出内室。

  薛百勝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他休息兩日,經過充分調養,内力已回複舊時的六、七成;沒了雷丹禁制,
再休息個三五月,不僅能盡複舊觀,不定還能突破界限,迎來睽違已久的提升。

  但此事萬不能被嶽宸風知曉,薛百勝深居簡出、專心調養,除了三島首腦與
冷北海等少數親信,衆人皆以爲老神君仍負傷在逃,不知何時才會再現身。

  正與杜平川、何君盼閑聊,一抹修長素影掀簾而入,衆人盡皆起身,正是五
帝窟之主漱玉節。

  「老神君感覺如何?」

  「生龍活虎!」薛百勝嘿的一笑,活動臂膀。「再教老夫調養一年,便能迎
戰嶽宸風那個王八蛋!」

  漱玉節忍不住露出微笑。

  「是了,關于那耿姓少年的底細,不知老神君有什麽想法兒?」

  薛百勝沉吟道∶「我聽說他是刀皇武登庸的弟子,當夜交手不覺怎的,但身
上的内功很有點鬼門道。能得此人相助,紫度神掌也就沒什麽可怕了。」

  漱玉節點了點頭,蹙起姣好的柳眉,片刻才又輕輕舒展開來。

  「若能找出人來,我自有辦法知道是不是武登庸前輩的傳人。」

  薛百勝疏眉一軒,饒富興緻,漱玉節卻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從袖裏取出一塊
大紅方巾,上頭以黑青膏泥拓印着一隻陰刻蝙蝠,交給薛百勝過目。

  「青蝠開道,白骨燈紅!」薛百勝目綻精光,猛然擡頭∶「這布片在哪兒找
到的?」

  「約莫一刻鍾前,以金镖射在院門上。我已調回一組潛行都在附近探查,充
實警戒。」漱玉節回答。

  薛百勝愀然色變,扼腕道∶「遲了,平白賠上四條性命!請宗主即刻下令,
讓冷百海等各自入屋戒備,切莫分散,切勿在外頭走動——夜裏是魑魅魍魉橫行
之刻,咱們是蛇,月下鬥不過那些非人邪物。」

  漱玉節從未見過他如此凝重,瞬間即決,回頭吩咐弦子∶「傳令下去,便照
老神君之言。另把少宗主及楚刀使一并帶來,不得有誤!」弦子領命退出,不多
時便帶了繃着一張臉的瓊飛與楚嘯舟回來。

  瓊飛一見薛百勝,一把撲進他懷裏,歡叫道∶「爺爺!」又磨又贈的好不親
熱。她的生父乃是薛百勝的義子,也是唯一的衣缽傳人,不幸因十幾年前的一場
内變而喪生,瓊飛正是其遺腹女,自小便甚得薛百勝的寵愛,直将她慣上了天。

  薛百勝摸摸她的頭頂,笑道∶「少時不管聽見什麽動靜,都不許出去。」擡
眼望她身後的楚嘯舟,眯起一雙怪眼∶「小子!你還能使刀麽?」楚嘯舟回答∶
「能。」

  「很好!」薛百勝冷笑道∶「待會無論是什麽東西闖進内堂,你便出全力将
它格殺,不許有一絲遲疑。」楚嘯舟體内的雷丹尚未成形,幾日内暫無八成功力
的運使限制。

  老神君怪眼一翻,乜着斯文秀美的黃帝神君,冷冷道∶「你也一樣。不許離
開内堂一步,有人闖入,便使十成功力的『過山刀』打它,絕不能留手。」瞥了
杜平川一眼∶「别拖累你家神君。」

  「是,小人理會得。」

  他吩咐停當,沖漱玉節一欠身。

  「貴客來時,就由我陪宗主出去迎接。」

  漱玉節了解老人的性格,但仍有些放心不下,輕啓朱唇∶「老神君,便隻你
我二人,這不像是要迎戰哪。」

  薛百勝冷笑∶「若要尋釁,集惡道不會發镖書來。隻不過那幫人是禽獸、是
惡鬼、是邪魔外道,天生嗜血,就算本來無意,一見勢弱,當場翻臉也不奇怪;
與其倉促迎戰,不如示以空城,教他們摸不清底細,不敢動手。」

  老人咧嘴一笑,目光炯炯。

  「宗主,狼群是最兇殘、但也是最卑怯的畜生,要善用其疑。」

  忽聽堂外一聲怪叫,一把尖銳刺耳、猶如鴉枭般的聲音喊道∶「天地栗栗,
日月昱昱;流星趕退,群魔真現!九幽十類、玄冥之主駕臨,爾等凡俗,滿身罪
業,還不速速來見!」抑揚頓挫便如扯開嗓子扮戲文一般,回蕩在山間靜夜中,
隻覺詭異非常。

  ——來了!

  漱玉節微微一凜,扶劍款擺而出,氣度雍容。薛百勝緊跟在後,目中精芒隐
現。

  黑夜裏一盞豔如塗血的大紅燈籠懸在半空,飄飄忽忽地晃了過來,燈上繪着
一隻張翼的青色蝙蝠,随燈籠上下起伏,宛若活物。

  走得近了,才發現燈籠懸在一杆一丈來長的白骨杖上,擎着骨杖的卻是一名
青面撩牙、腰圍葉裙的赤足小鬼,面孔及裸露在外的肌膚全塗成碧油油的一片,
明知是活人所扮,仍教人不寒而栗。

  青蝠血燈籠一路晃來,周圍次第亮起青色磷磷鬼火,由遠而近、此起彼落,
每團鬼火之後都現出一張猙獰鬼面,或青或赤,手裏拿着各式刑伽,分别是春、
夏、秋、冬、拘、鎖、刑、問八大陰差,以及含冤、負屈、大頭、大膽、精細、
伶俐等六鬼,不住嘻笑尖叫,發出令人膽寒的怪聲。

  衆鬼簇擁着一匹瘦骨嶙峋、宛若骸骨的烏馳追風馬,馬鞍上跨着一名頭戴漆
紗撲頭、身穿碧綠蟒衣、腰懸斬魔鋼劍、足蹬粉底皂靴,雙肩聳如駝峰的綠袍判
官,一樣畫着猙獰的大花臉,宛若跳大神的巫杷。

  漱玉節低聲問∶「那人,便是集惡道三冥之一的鬼王陰宿冥麽?」

  薛百勝冷笑道∶「模樣沒錯,隻不知裏頭穿衣塗臉的是不是同一個。」

  那打着青蝠血燈籠的小鬼尖聲喊道∶「鬼——王——駕——臨——!爾——
等——報——上——俗——名——」語氣拖得又長又怪,卻斷在令人渾身不自在
處。

  薛百勝「嘿」的一聲,翻着怪眼冷笑∶「陰宿冥,三十年不見,你卻認不得
老夫了麽?還是老夫當年所見,是你的師傳或祖爺爺?」

  衆小鬼咆哮起來,紛紛尖叫∶「放肆!」、「大膽!」、「無禮!」

  薛百勝正欲還口,漱玉節卻輕輕攔住,微一欠身,脆聲道∶「妾身乃五帝窟
之主『劍脊烏梢』漱玉節,見過鬼王。」

  馬背上的綠袍判官大袖一揮,群鬼止住喧嘩。

  隻聽他開口道∶「本王——聖駕來此!不欲與貴派爲難;特來拜山,此後各
行各路,無——犯——秋——毫!」那戲文般的嗓子吊得極好,餘音般繞悠轉,
原本做作得近乎可笑的腔調,黑夜裏聽來卻令人渾身戰栗。

  薛百勝本想掏出一把銅錢砸個響場,又或鼓掌叫好挖苦他一陣,末了卻不由
自主地潛運内力,蓄勢待發,彷佛這樣才能稍稍抵禦那尖嗓的逼迫侵襲。

  漱玉節暗歎∶「看來,那鬼先生的帖子也發到了集惡道的手裏。往後的時日
裏,還不知有多少邪魔外道要聚集到阿蘭山來,恐怕這片佛門清靜之地,将再無
甯日。」她思索幾日,實不知那撈什子「七玄大會」開在此間,究竟是何意,隻
是萬萬想不到緊接在五帝窟之後來的,竟會是消失已久的集惡道。

  這些妖魔鬼怪也取得妖刀了麽?

  落入其手中的,又是哪一把刀?

  她定了定神,斂衽道∶「貴我同屬七玄,在大會之前,自當和平共處。」

  鬼王陰宿冥點點頭,道∶「爲表誠意,本王備有一份薄禮,請宗主笑納。」

  這幾句不用戲曲花腔,依然令人牙酸耳刺。他手一揮,四枚熟瓜似的渾圓物
事用草繩串成一串,「飕!」一聲飛入堂内,在地上滾得幾滾。

  薛百勝點足停住,竟是四顆潛行都黑衣女郎的首級!

  漱玉節雖有準備,一瞧仍是悲怒交迸,咬牙沉聲∶「陰宿冥!你這是來向五
帝窟下戰帖麽?」

  「不,本王是來賠禮的。」滿臉油彩的地獄道冥主搖了搖頭,冷笑道∶「意
圖窺視本王者,死!你派這幾個女娃前來,本就是一條死路;是你手指冥途,借
本王之手害死了這幾個小妮子,非是本王想殺。」

  鬼王陰陰一笑。

  「來而不往非禮也。我身邊這些小鬼,你随意揀四個殺了去;待會兒本王在
山上辦的事,不希望有五帝窟的人馬前來搗亂。」陰宿冥掉轉馬頭,随着鬼火慢
慢走入黑暗∶「你記好了,漱玉節,本王不會每天都有這般好興緻。你手底下人
安生待在王舍院裏,可免殺劫!」


.
2016-3-13 15: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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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九卷

.

             第九卷淩雲三才

              【内容簡介】

  淩雲頂傳說的開端,始于一場橫亘數百年之久、涵蓋東勝洲全境的尋寶競賽。

  爲解開淩雲頂之謎,天下武儒之首在聚星谷搭起擂台,欲以智慧決定歸屬;
無數才智之士齊聚東海,賭上聲名、折籌論戰,共同締造出風華燦爛、古今無雙
的智絕傳說——淩霄絕豔,智比天高!昔日轟轟烈烈的「淩雲論戰」早已落幕,
三十年的賭鬥、三十年的謎團,有一人失去家國,有一派群龍無首,還有一樁謎
底不知所蹤……卅年光陰逝去,才人隐沒、英雄凋零,是誰的心計仍餘波蕩漾,
綿延至今?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四一折思見身中,照蜮冥途「且慢!」

  五島之主淡淡一笑,垂眸道:「鬼王絕迹江湖久矣,興許不知:妾身也好,
五帝窟也罷,一向不管他門他派之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集惡道在蓮覺
寺之中翻天覆地,也與本門無關。鬼王千錯萬錯,獨獨不該殺了我手底下人。」
語聲溫婉,籠發的烏紗長曳到地,襯與一身白衣如雪,便如觀音一般。

  漱玉節已非妙齡女郎,但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卻不及那經霜雪精淬之
後、如冰釀般醉人的綽約。她垂着一雙翦水杏眸,随手掠了掠發鬓,籠雪似的雲
紗袖管滑落肘底,幾隻杯口粗細的掐金镯子叮啷啷一碰,潤白修長的腕子竟比手
镯更加纖秀。

  玉人溫雅,吐露的清音卻是一派宗主的威嚴,絲毫不容輕慢。

  鬼王勒馬回頭,陰眸微乜,寒光森然,片刻方冷笑:「本王已說啦,殺人償
命,最是容易不過。」綠袍大袖一舞:「殺人者誰?」

  身後,四盞碧油油的幽冥鬼火飄出行伍,提燈之人白靴白袍,頭戴氈笠、腰
系褡膊(行旅用的長方形布袋,兩端開口可貯物,多系在腰間當腰帶,或搭在肩
膊上),俱都是微帶青慘的一色白。四人頭臉均密密纏着白布條,直至頸間襟内,
連一絲可供視物的眼縫都不留,模樣十分詭異。

  陰宿冥看也不看一眼,随口道:「你四人且将性命,還與漱宗主!」

  白衣人一齊抽刀,橫頸抹去,鮮血仰天噴出,随風飄落如紅霧。四盞白骨提
燈内的碧磷鬼火旋即熄滅,随着白衣白笠的無面主人一同倒落塵土。

  死士漱玉節看多了,她親自訓練的黑島精銳「潛行都」雖清一色是女子,危
急時亦能慷慨一死,絕不退縮。但要如這四名白衣人般整齊劃一、波瀾不驚,連
瞬息間的思考猶豫也無,恐怕是人都不易做到。

  「那是集惡三道之中,地獄道獨有的鬼卒,名喚「白面傷司」。」薛百螣微
湊近她耳畔,低道:「奪五感、去心欲,剝皮除面,将人折磨到了極處,意志崩
潰麻木不仁,便成這等不死不活的怪物,供其奴役驅策。」說着踏前一步,縱聲
長笑:「這種東西再死一百個、一千個,也不抵一條活生生的人命!陰宿冥,你
這「鬼王」比起你那不知是師傅、父兄還是祖爺爺的先人來,可說是小氣家家;
打腫臉充胖子,卻端出這等寒碜菜色,豈非笑煞人也!」

  衆小鬼聽他對冥主出言不遜,紛紛鼓噪起來,夜風裏一陣嘶呱尖嘯,此起彼
落,宛若魍魉夜行。薛百螣怪眼一吊,抱胸冷笑,隻等那「鬼王」如何應對。

  瘦馬背上,陰宿冥卻隻一笑,聳了聳駝峰般的雙肩,淡然道:「薛老神君此
言差矣!數百年來,世上便隻有一個「鬼王」陰宿冥,超脫六道,不入輪回,及
至老神君與宗主百年後,鬼王陰宿冥仍長存于世,絕不消滅。」袍袖一舞:「二
位暫别!來日七玄大會上,本王恭候大駕!」

  數不清的鬼火簇擁着瘦骨嶙峋的烏骓馬朝院外行去,将穿出洞門的一瞬間,
忽聽一聲爆響,一道極長極快的銳利風壓掃過,四名臉塗油彩的小鬼腳下一踉跄,
還來不及開口,鬥大的頭顱迎風一歪,撲簌簌地滾落地面。

  長風呼嘯着蕩過大半個院落,所經處群鬼辟易,碧磷鬼火搖散一地,十分狼
狽。風索似的長鞭餘勢不停,鱗角相叠的鞭梢屧屧怪響、昂奮如蛇,朝鬼王陰宿
冥卷去!

  長逾三丈的響尾鞭完全展開、居高臨下一掃,勢極重而勁極銳,鞭梢所帶怕
沒有百餘斤的巨力,鞭風偏又鋒利無匹;一旦擊實了,連健馬都能攔腰掃成兩截,
更何況是人?薛百螣料不到頃刻之間已至這等逼命時刻,阻之不及,暗中提勁運
功,待長鞭一擊中的,便要搶先狙殺鬼王身旁六鬼。

  老謀深算的白帝神君餘光一瞥,見漱玉節身姿不動,凜秀如梅,玉一般的白
皙柔荑卻悄悄按上腰間的「玄母」長柄,冷笑之餘,亦不免微露贊許:「事到臨
頭,鎮日拜佛的柔弱婦人也有吞噬狼群之心!」内堂中一人悄悄穿出,閃至門邊,
手按劍柄蓄勢待發,卻是弦子。

  眼看避無可避,連人帶馬将被鞭風掃成兩截,陰宿冥不慌不忙,掣着腰間的
斬魔青鋼劍橫裏揮出,連着鐵鞘迎風一擊,憑空「啪啦」一響,震得衆人氣血翻
湧,功力稍低的都不禁退了一步,還有自口唇、耳鼻中溢出血珠的。

  鱗皮響尾鞭被那青鋼劍一抽,竟爾倒甩回去,當中毫無轉折消停,千鈞巨力
瞬間消弭于無形,飕飕一陣旋繞疾響,才又纏回主人臂間。

  一人悄立在屋脊上,冷然道:「索命求償,應由敝門親取,不勞鬼王費心!」

  陰宿冥還劍于腰,駐馬擡頭,忽然開口:「你是何人?」那人冷道:「黃帝
神君座下、土神島四使之一,人稱「奎蛇」冷北海便是。」

  陰宿冥點頭:「好本事!本王記住你了。」遙遙沖漱玉節一颔首,笑道:
「宗主座下,果無虛士!待此間事了,本王再行領教。請。」

  群鬼拾起鬼火青燈,簇擁着地獄道的冥主策馬而出,轉頭一陣山風忽來,不
隻是前頭引路的青蝠血燈籠應聲熄滅,就連浮在虛空中的碧磷鬼火也都消失不見,
黑暗中什麽都沒有、什麽也不留,仿佛适才的群鬼尖嚎隻是一場駭人惡夢,真假
難分。

  冷北海躍下房頂,青白的瘦臉上神色淡漠,低着頭徑朝黃島諸人處走來,模
樣極不顯眼,當真是稍一閃神便要錯失其所在;若非親眼目睹,誰也料不到方才
是此人露了一手「迎風斷首」的絕技,爲五帝窟挽回顔面。

  杜平川知神君一向不好殺生,湊近何君盼耳邊:「此際須好生慰問,切莫寒
了家臣之心。」何君盼「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并未回口應答。

  冷北海走到她跟前,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雙手按膝,低道:「小人未得
神君的指示,擅自出手,請神君責罰。」也不看漱、薛二人一眼,仿佛滿堂之上,
隻有何君盼是自己的主人。漱玉節神色自若,仍是一派恬靜優雅,溫婉的姣好玉
容看不出喜恚,倒是徹入内堂的幾名潛行都女衛忿忿不平,怒上蛾眉。

  杜平川正盤算該如何與宗主交代,渾沒料到冷北海竟有這麽一着,趨前一扯
他衣袖,低聲道:「快快起來!宗主在此,莫要添亂。」冷北海面無表情,竟來
個相應不理。

  早在嶽宸風控制五島前,漱玉節便飽受「得位不正」的流蜚所苦,各島在台
面下鬥得烏煙瘴氣,才給了外人可乘之機。嶽宸風來了之後,漱家也拿不出解決
的法子,隻能帶頭「忍辱負重」,像冷北海這樣心有不服者,四島中所在多有。
這回伏擊耿照一行的任務,就屬土神島損失最慘,四位敕使之一的曹無斷左手成
殘,一身藝業廢去大半,在五裏鋪、龍口渡頭折損的也都是黃島的人馬,身爲帝
門之主的漱玉節卻姗姗來遲。冷北海不滿已極,悶了幾日,終于在今晚爆發。

  杜平川暗歎:「在這當口,你鬧什麽意氣!」心知勸他不住,面上不動聲色,
趁宗主一垂眸,擡頭望了薛百螣一眼。

  須知嶽宸風貪得無厭,别說是十名血統純正的美貌處女,再獻上一百名他也
不嫌多。那紅島的符赤錦,昔日也是從夫守節、規規矩矩的嫁婦,嶽宸風硬是用
強霸占了她,五帝窟的一衆高手也隻能眼巴巴看着,誰也阻止不了。

  倘若得罪了漱玉節,難保她不會獻出何君盼,做爲鞏固其宗主寶座的祭品,
換取嶽宸風的加倍信賴。雖說此例一開,少主漱瓊飛、乃至于漱玉節自身都有危
險,證諸其過往的厲害手段,這點卻不能不防。

  ——大敵當前,決計不能内鬥!

  這就是杜平川牢牢把持的原則,一貫如此。

  隻可惜冷北海之心熱,便與他鞭梢、臉面的冷厲同樣極端,無可遏抑。

  薛百螣垂着稀疏的銀眉,正要開口緩頰,忽聽一把銀鈴般的清脆喉音:「你
知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細語喁喁,不緊不慢,竟是何君盼。冷北海一愣,
以爲神君沒聽清,又重複一次:「小人未得神君指示,擅自出手……」

  「不是這樣的。」

  見冷北海愕然擡頭,何君盼頓了一頓,正色道:「你的忠義,無庸置疑。但
你鞭揮鬼王之時,可有想過萬一得手,将會是什麽樣的局面?」衆人聞言一怔,
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摒息以待。

  何君盼這才省起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小臉不禁一紅,定了定神,細聲道:
「依我猜想,縱使失去首腦,集惡道之人也一定不會一哄而散,爲了替鬼王報仇,
勢必奮力反攻;倘若鬼王僥幸未死,也将拼命還擊……

  「無論結果如何,緊接下來,必定是一場惡戰。」

  衆人盡皆無語。冷北海口唇微動,卻沒有說話,隻是睜大雙眼,慘白的面色
益發青冷。

  何君盼道:「鬼王離去之後,我才發現隻有宗主、薛公公,還有弦子做好了
迎戰的準備,連我自己都傻了好久,不知所措。倘若鬼王不幸中你一鞭,惡戰驟
起,本門最終是赢是輸,又或要犧牲多少人馬,實難逆料。這,才是你所犯的最
大錯誤。」

  冷北海聽得汗流浃背,俯首貼地:「小人……小人知錯。」

  何君盼點了點頭,緩緩道:「念在你回護了本門的臉面,又爲宗主心愛的弟
子們複仇,本該罰你在「吞鹿閣」面壁三年,但你将爲本門立一大功,兩相折抵,
便改罰一年。」回顧杜平川道:「這樣,會不會罰得太輕了?我見宗譜上說「逾
際者服」,是指踰越本分的人最多罰禁三年,便與守孝服喪一般,是麽?」

  杜平川躬身道:「神君審刑量度,有本有據,屬下等心悅誠服。」

  何君盼展顔一笑,不覺縮了縮粉雕玉琢似的修長鵝頸,終于洩漏出一絲少女
的天真,旋即收斂神容,袅袅趨前施禮:「我禦下不嚴,幾釀大禍,請宗主責罰。」
漱玉節笑道:「你處置得好,何罪之有?是了,方才說冷敕使将爲本門立一大功,
是指什麽?」

  何君盼道:「冷北海精擅「守風散息」的奇功,與鬼王對過一招,便知其武
功特性、功力深淺。若與薛公公相互映證,便知這位陰宿冥是不是冒牌貨,修爲
到了何種境地,下次相遇,也好有個準備。」

  薛百螣喜道:「如此甚好!冷北海,你若能助老夫透析那鬼王的武功深淺,
合該是大功一件。」見何君盼抿着紅菱似的唇瓣淺淺一笑,眸中掠過一絲慧黠靈
光,忽然醒悟:「莫非她早已看穿,我有意激那陰宿冥出手未果?這個丫頭,還
真真不能小看了她!」

  冷北海領命起身,将适才一交擊間所測得的陰陽動靜、奇正剛柔等細說分明,
并向薛百螣出示收鞭而回時,臂上被餘勁震出的瘀痕。漱玉節見老神君神色出奇
凝重,未敢驚擾,半晌才問:「怎麽?可曾看出什麽端倪?」

  薛百螣沉吟道:「方才那一劍,他用的是鎮門神功《役鬼令》裏的一式「山
河闆蕩開玄冥」。這招三十年前我在當時的陰宿冥手裏見識過,以掌法施展,威
力決計勝過斬魔寶劍的劍鞘,顯然他等了整晚,便是在等這個機會,要向老夫證
明他是貨真價實的地獄道冥主陰宿冥。」

  「這就叫欲蓋彌彰。」漱玉節淡然一笑。「所以,這個鬼王是假的?」

  「不,恐怕是真的。」薛百螣指着冷北海臂上的瘀痕,娓娓解釋道:「《役
鬼令》是極爲剛猛的武功,至陽至烈,毫無花巧,才能鎮得住集惡三道裏的那些
個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威加于群邪之上。他一劍蕩回百餘斤的鞭勁,修爲就算
不及當年的鬼王陰宿冥,起碼也有七八成火候。若是單打獨鬥,宗主與老夫都未
必能讨得了好。」

  漱玉節知他姜桂之性,好勝要強,決計不會無端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不由得沉吟起來,片刻才道:「鬼王既然是真,光是他手中的地獄一道便極不好
惹,更況且還有狼首、惡佛未出,萬一……萬一教這些個妖魔鬼怪盯上了,那才
叫冤枉。」

  薛百螣「哼」的一聲,卻未反駁,隻說:「非是此時之敵也,未必便不能敵。」

  「老神君高見。」

  漱玉節順着他的話頭,凝着一雙妙目環視衆人,朗聲清道:「打今日起,沒
有我的号令,不許任何人出這阿淨院一步。各島人馬須妥善編制,至少兩人一組,
切莫單獨行動;遇集惡道徒衆,須先行回避,勿惹事端。如有違者,絕不輕饒!」
瞥了瓊飛一眼,森然道:「便是各島神君敕使、甚至少主,都不能例外。」

  此話一出,衆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時竟鴉雀無聲,現場好不尴尬。

  那「鬼王」陰宿冥的鎮門神功《役鬼令》再厲害,也不過便與冷北海鬥了個
旗鼓相當:「奎蛇」固然是黃島有數的高手,論武功卻還不及四島神君之能,真
要殺将起來,五帝窟未必就輸給了集惡道,豈有一味龜縮忍讓的道理?

  漱玉節神色自若,含笑不語,倒是瓊飛按捺不住,搶白道:「娘!那撈什子
鬼王再狠,也狠不過嶽宸風。嶽宸風握有辟神丹也就罷了,憑什麽我們連那些裝
神弄鬼的東西也怕!這不是教人瞧扁了麽?」

  漱玉節料不到竟是自己的寶貝女兒搶先發難,笑容一凝,睜眼輕叱:「說過
你多少次了,不得直呼主人的名諱,你總是不聽!」瓊飛被罵得委屈,性子一來,
怒道:「他又不在這裏,怎麽說不得?他若沒有九霄辟神丹,誰怕他來!」

  漱玉節不想與她瞎纏夾,望了周圍一匝,朗聲道:「你們都是這樣看的?我
帝門怕了極惡道群鬼,這才龜縮不出,是麽?」衆人無語。她收回了冷冽的目光,
回頭微笑:「君盼,你也是這麽想的?」

  何君盼想了一想,搖頭道:「鬼王若有十足的把握對付五帝窟,毋須殺人還
頭,無端端打草驚蛇。他今夜前來,其實隻是虛張聲勢;模樣越是張狂,代表心
中越不踏實,殺人威吓不過是假象。此爲兵法中的「示假引真」,疑兵之計。

  「宗主命衆人一徑示弱,嚴守不出,鬼王以爲計謀得逞,必定開始松懈;屆
時,我等便能探知集惡道一幹人的實力虛實,進可輕取、退足自保,這便是兵法
中所謂的「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依我看,這是上上的計策。」衆人
恍然大悟,盡皆歎服。

  漱玉節微微一笑,命各島人員分配停當,各自散去,好生歇息。

  冷北海硬接了一記至剛至猛的「山河闆蕩開玄冥」,鞭勁悉數反彈回來,震
傷了五髒六腑,起身時腳下微一踉跄,幾乎站立不穩,齒縫間及時咬住一口鮮血;
蓦地一條結實的臂膀橫裏伸來,穩穩将他攙住,來人面冷如鐵、波瀾不興,黝黑
的肌膚亦如冷鐵一般,正是「鐵線蛇」杜平川。

  「啧,管什麽閑事!」

  面色青白的瘦削漢子揮臂一掙,撥開扶持,一抹殷紅溢出嘴角,曝雪般的倒
三角臉上益發白慘。「好生陪神君走去!你是上過幾日學堂的,不比我們這些粗
鄙之人。咱們用性命侍奉神君,你得用腦子。」

  杜平川面無表情,語氣仍是一貫的不卑不亢。

  「我的腦子,已比不上神君啦。也該是時候,用性命來侍奉神君了。」

  「是麽?啧啧。目光如炬、手腕厲害的鐵線蛇,不想也有這一天哪!」

  兩人并肩而望,何君盼細瘦窈窕的背影正與漱玉節、薛百螣相偕,一齊步入
後進内堂,左右侍從隻敢遠遠地環繞着三人,不敢走近到足以聽清三人談話的距
離之内;那是神君與島民之間無可踰越的差距,象征着至高無上的權威。

  冷北海瞇着眼睛看着,忽然一笑。

  「怎麽,被罰面壁一年很歡喜麽?」杜平川斜乜了他一眼,冷冷說道。

  「不,是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直到今天才得明白過來。」

  冷北海「呸」的吐出一大口血污,伸手一抹嘴角,大笑道:「原來黃島早已
有了一位稱職的主人,我卻老當她是個小女孩兒。你和我、島内和島外……這十
幾年的辛苦,總算不枉啦!」

                ◇◇◇

  彌勒腹中,耿照與明棧雪二人正盤膝而坐、四掌相抵,用功到了緊要之處。

  明棧雪催動功力,持續幫助耿照易經拓脈,打通二關心魔,不知不覺已過了
兩個時辰。

  兩人全身氣脈相接,明棧雪的内息如溫水般淌過耿照周身經脈,以她對碧火
神功了如指掌,修爲更遠遠勝過了耿照,此番打通關障,可說是循序漸進,一切
都在明棧雪的掌控之下。耿照隻覺渾身氣滾如沸,汗出如漿,衣衫幹了又濕、濕
了又幹,精神卻越來越暢旺,絲毫不顯疲憊。

  也不知過了多久,明棧雪緩緩撤去内力,低聲道:「歇會兒。」耿照會意,
将内息逐一收聚丹田之中,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睜開眼睛。明棧雪幼嫩軟滑的右
掌心仍與他的左掌相貼,左手捏了個如意法訣,随意擱在膝上,閉目垂頸、嬌軀
放松,宛若假寐。

  耿照不敢驚擾,也學她捏訣盤膝。半個時辰之後,明棧雪才睜開美眸,促狹
似的一笑,勾着白嫩的尾指輕刮臉蛋兒道:「學人精!你知道我在做什麽?亂學
一氣。」耿照黝黑的面上一紅,左手摸了摸光頭,讷讷道:「我見姑娘打坐,也
……也學着打坐。」

  「來,教你個乖。」明棧雪笑着說:「你可知道,要精進拳掌器械等外門功
夫,什麽法子最快最有效?」

  耿照笑道:「我幼時與一位長輩砍柴戲耍着玩兒,多砍多練也就是了。」明
棧雪搖頭:「這麽老實巴交的答案,也隻有你能答得出來。錯!」耿照連猜幾次
她都大搖螓首,揮手道:「錯了、錯了,你這人忒也無趣,聽得人差點打起瞌睡
來。」稍頓了一頓,笑得神神秘秘的:「練拳腳器械、攻守拆解,最有效的法子
就是「想」。」

  「想……想?」耿照不由得一愣。

  「對,用腦子想。」

  明棧雪伸出纖細修長的左手食指,輕點了點額際。

  「尋常門派修習内功,除了打坐吐納等入門基礎,首先要學的便是「存想」
——想象「氣」在體内諸穴諸經脈間運行;想得久了,便能生出感應,真正察覺
到體内之氣。

  「你學的碧火神功是内家至寶,收效極快,短短數日間便能感應内息,換了
别家的内功,最快也要存想個三年五載,才能察覺體内氣息的流動。内息如此玄
奧之物,都須依賴存想輔助才能練得,外家的拳腳武功如何不能?」

  「存想」的功夫耿照非是初聞,他所領悟的「入虛靜」境界,便是存想、内
視的極高之境。隻是萬料不到,坐着冥想苦思也能增進拳腳武功,聽明棧雪之意,
收效竟還在日夜勤練之上,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明棧雪道:「你可曾夢見自己整夜被人追趕,明明是夢,醒來後卻是全身酸
痛,仿佛真跑了一夜?」耿照點頭。明棧雪笑道:「那你可知道,人在睡眠中發
夢,無論夢境多麽漫長,實際不過是眼珠子轉得幾轉,片刻即逝?」

  耿照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得搖了搖頭。

  「四肢百骸,由心主之。這裏的「心」,便是你思考、感覺、發夢之處;心
間一瞬,足以令你在夢中跑上一整夜,明明你徹夜未動,肌肉骨骼所累積的酸楚、
所鍛煉的程度,卻勝過你踏踏實實跑上整夜——如許快捷方式,你緣何不要?」

  耿照聽她說得似模似樣,仍覺得有幾分不真實,忍不住問道:「按照姑娘之
說,若有一個不懂武功的人,整天想象自己修習武功,想得時日久了,難道也能
「想」出一身高明的武功?」

  明棧雪笑道:「對,也不對。常人無法靠空想練就武藝,是因爲想的東西不
對,身體就算依照其想象發生了改變,那也是無用之變。倘若你将拳腳套路都練
熟了,并且一一記起拆解對練的五感知覺,于虛靜之間存想一遍,身體就會依招
式所演發生改變;這樣的變化,即是有用之變。

  「如一名居住在高山上的人,不斷存想自己潛入深海,倘若他有過入水的經
驗,熟知身體在水中的五感變化,如此修練了十餘年之後,縱使他不曾再碰一碰
海水,也能練就一身高明的深潛之術。蓋因身體爲存想所改變,猶勝過讨海十數
年的漁人。

  「但若他對泅水一無所知,所想無益真正的潛水,那麽,縱使身體已在不知
不覺間被改變,當然還是不懂水性。這種以内修外的法門,便叫做「思見身中」。」

  耿照若有所悟,一時無語。

  明棧雪續道:「真正的高手練到了極處,往往難覓一名旗鼓相當的好對手。
正所謂「不進則退」,爲了維持巅峰、突破境界,便以「思見身中」之法自我修
習:對敵不限時光、場域,一身可敵萬馬千軍,往來極冷極熱之境,出入極險極
惡之間;畢生所敵随時能再現,拳掌器械、内息外功,均可于方寸間反複爲之
……如此,才能精益求精,更上層樓。」

  耿照聽得悠然神往,正要開口,忽見觇孔外燈火一暗,刮進一陣森冷陰風,
偌大的覺成阿羅漢殿裏碧磷磷的一片,無數鬼火擁着一杆白骨紅燈飄蕩如魂,回
蕩着「喀答喀答」的馬蹄響,一名肩如駝峰、油彩塗面的綠袍判官策馬入殿,腰
跨一柄鐵鞘青鋼劍,晃搖的模樣充滿着森森鬼氣,令人不寒而栗。

  「明姑娘!」耿照轉頭低呼,明棧雪玉指抵唇,示意他噤聲,姣好的櫻唇無
聲歙動:「集惡道!是「鬼王」陰宿冥!」

  殿外傳來一陣嘶嘎怪叫,一把令人牙酸的刺耳嗓音道:「天地栗栗,日月旻
旻,流星趕退,群魔真現!九幽十類、玄冥之主駕臨,爾等凡俗,滿身罪業,還
不速速來見!」

  耿照定睛一瞧,果然前導的白骨紅燈之上繪着一頭猙獰青蝠,大張的惡口畔
濺出一滴殷紅血珠,獠牙尖銳、黑翼箕張,與絹上的陰刻拓印相仿佛。

  數不清的鬼火湧入殿中,在彌勒像前分列左右,蓦地綠焰沖天,原本拳頭大
小的幽冥鬼火都成了燎天之炬,碧瑩瑩如燒化青璃般的詭麗焰色不改,隻是益發
璀璨,将整座大殿裏照得青芒熠熠,群鬼俱都現出了身形。

  綠袍幞腳的「鬼王」陰宿冥駐馬居間,威風凜凜,寬大的袍袖一舞,喝道:
「因果業報,森羅殿前;斬魔劍下,儆——惡——除——奸——」牽着烏骓追風
馬的大頭鬼上前兩步,扯開嗓門大喊:「鬼——王——升殿,罪——魂——拘前!」

  油彩塗身的諸「鬼」們怪叫起來,六鬼之一的含冤鬼跳腳而出,展開手中金
卷,搖頭晃腦、大聲唱名,衆小鬼們用整串鐵鏈拉着一幹僧人魚貫入殿,個個神
情茫然,如中迷煙,連步履都踩不甚穩,卻都是法性院裏的蘭衣弟子,爲首的正
是恒如。

  隻聽含冤鬼道:「爾等罪魂,自報前愆,如有隐瞞,屍骨無存!」一旁負屈
鬼一抖手中紅羅,恒如便搖頭晃腦,夢呓似的喃喃自語起來,目光呆滞,宛若活
屍。

  耿照畢竟識得恒如,初時見他落入集惡道群鬼之手,多少有些不忍,甚至動
過出手相救的念頭,豈料越聽越是心驚;恒如所說,都是某年某月誘奸越城某富
商之妻、如何與師兄弟們「賜子」前來祈孕的婦人等等,顯然這是寺中行之有年
的勾當,如字輩弟子人人有份,司空見慣。

  偶爾含冤鬼會打斷他的喃喃低語,或問他現居何職、如何行事等細節,恒如
一一回答,毫不隐瞞。等他交代完畢,鬼王一揮袍袖,冷道:「比丘幹犯淫戒,
當處剝衣亭寒冰地獄之刑!」刑、問二差齊聲唱喏,擡來一隻覆滿厚霜的釘鐵木
箱,以二色哭喪棒翻開箱蓋,箱中滾出一大蓬濃烈霜氣,殿中氣溫驟寒。

  拘、鎖兩名陰差押着恒如湊近那木箱,寒氣撲面而至,什麽迷藥也都解了,
搖了搖混沌的腦袋,突然發現情況不對,驚叫:「你們做甚……」話沒說完,面
孔已被按入箱中。

  隻聽「嘶」的一響寒煙飛竄,陰差們雙雙松手,恒如猛擡起頭來,驚叫道:
「你們是誰?爲什麽抓我?這是何處……」冰飔散去,赫見他整張臉皮早已不見,
露出血汩汩的鮮紅肌肉;原本挺直的鼻梁處隻餘兩枚血肉模糊的孔洞,失去眼睑
的眼窩裏骨碌碌地轉着兩顆黃白眼球,說話之間面頰的肌束還不住抽動着!

  耿照看得心尖一抽,幾欲作嘔,卻見含冤鬼把手一招,喚來一名布條裹臉、
白衣白笠的鬼卒。那白衣鬼卒脫下氈笠,解去面上的雪白布條,同樣露出一張無
皮之臉,隻是傷口痊愈已久,被剝去臉皮的裸肌呈現一片凹凸斑剝的黯淡赭紅,
恍若夾黴微腐的陳年鹹肉。

  白衣鬼卒走到木箱前,雙手扶着箱緣一埋頭,又是「嘶」的一聲冰銷煙竄,
再擡頭時卻已覆上一張新鮮面皮,雖然神情呆闆、肌色微青,卻依稀是恒如的模
樣。而真正的恒如這時才開始疼痛起來,不禁跪地慘叫;大頭鬼随手一擰,「喀
啦!」将他的脖頸扭斷,命人拖到殿後丢棄。

  「那是傳說中的至寒之物,名曰「冰獄」,又稱「鑿渾沌」。而那白衣白笠
的則是地獄道冥主的貼身死士,名喚「白面傷司」。」明棧雪目不轉睛地窺視着,
一邊小聲解釋。

  耿照看得不寒而栗,忽然心念一動,低聲問:「他們……爲什麽要奪走恒如
的臉皮?」明棧雪嘴角微抿,冷笑道:「還能怎地?李代桃僵,偷天換日。」

  大殿之上,鬼王的審問持續進行。這批蘭衣弟子的下場全都一樣,被摁上
「鑿渾沌」奪走面皮,身分便由白面傷司頂替。其中幾人被剝去臉皮之後并未慘
呼,而是直接暈死了過去,反倒因此保住一命,被小鬼們擡入偏殿。

  耿照本想開口詢問,蓦地靈光一閃,頓時明白過來:「暈過去的人,說不定
是擡去炮制成「白面傷司」,用以補充新血。」眼看法性院的蘭衣弟子全由鬼卒
頂替,泰半都成了斷頸的無臉屍,小鬼們終于用七八條杯口粗的鐵鏈拉進最後一
人——隻見來人身形魁梧、體魄強健,贲起如鐵的肌肉幾乎鼓爆袈裟紅褂,虬髯
鷹目,容貌威武,正是法性院首座顯義和尚。

  顯義眉目低垂,似也中了迷魂藥物,盤膝坐在青石地闆上,渾身上下均被異
常粗大的鐵鏈捆得嚴實。含冤鬼轉身行禮,恭恭敬敬呈禀:「大王,此人是法性
院首座,奸淫婦女、橫征暴斂之事,自是這厮領的頭,這便不用問了罷?」

  「慢!」陰宿冥揮舞袖袍,沉聲道:「此人本王要親自審問。用過「平等幡」
之後,你等且先退下。」扶着鞍頭一躍下馬,扶劍走到了顯義面前。負屈鬼朝着
顯義面上一抖紅羅,掀起一層薄薄的胭脂粉霧;顯義渾身一震,口中唔唔有聲。

  鬼王有令,群鬼不敢違背,紛紛退出殿門,連大頭鬼也牽着如骨架般枯瘦而
高大的烏骓追風馬、刑問二差擡着冰獄釘鐵箱,俱都出得覺成阿羅漢殿。鎖着顯
義的七八條鐵鏈被牢牢固定柱上,每條都繃成筆直一線。

  陰宿冥扶劍趨近,躬身低問:「本王問你,蓮覺寺之中可有隐密的囚牢地窖?」

  顯義面無表情,片刻才搖頭:「沒……沒有。」

  陰宿冥咄咄逼人:「是沒有,還是你不知道?」

  顯義頓了一頓,低聲道:「我……我不知道。」

  鬼王冷哼一聲,顯然對這樣的答複極不滿意,但考慮到在「平等幡」的迷魂
奇效之下,斷無敷衍塞責、刻意隐瞞之理,一定是自己的問題問得不對;略一思
索,繼續問道:「就你所知,蓮覺寺内可曾囚禁過什麽人,又或是限制過什麽人
的行動,令其不得自由?」

  顯義搖頭晃腦,便如酒醉一般,嘴裏咕哝一陣,才道:「有……有一個人。」

  彌勒腹中,耿照與明棧雪對望一眼,心念一同:「難道鬼王竟是來尋人的?」
果然陰宿冥聞言大喜,又急急追問:「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誰?」

  「知……知道。」

  「那人是誰?現在何處?」

  「那人在……在法性院。他是……」越說越迷糊,語聲逐漸低了下去。

  「你說什麽?」

  陰宿冥扶劍傾耳,撩衣又趨近些個,冷不防顯義一聲斷喝,猛将七八條縛身
的粗鐵鏈一齊震斷,毛茸茸的黝黑鐵臂夾着破裂的袈裟、迸碎的鐵鏈「呼!」掄
掃而出;陰宿冥手跨劍柄,戟出腰後的鐵鞘斜斜指天,危急間不及拔出,雙掌忙
往身前一并,被掃得倒飛出去,直至飛兩丈開外方才落地。

  顯義上身赤裸,霍然而起,腕間還纏着半截殘煉,直如巨靈鐵塔,神威凜凜。

  「那個人,就是被老子給軟禁起來的法琛老秃驢!他老得腦子都胡塗啦,鎮
日張嘴呆坐,淌着口水,便是喂上狗屎、馊水也照吃不誤,一隻腳已踏進了棺材!」
他全身罡氣流轉,黝黑的膚色下隐隐透出紅光,放聲獰笑:「你要找的,就是這
等癡呆老東西麽?」

  殿外群鬼見狀,便要蜂擁而入,卻被陰宿冥揮手阻止。他低頭吐出一口血唾,
雪白的袍袖一抹嘴角,左頰下半邊的油彩被袖布抹花成一片,露出青白如紙的肌
膚,旋又覆上一層血染殘紅。

  鬼王咧嘴一笑,不再完整的繪面臉譜失了神秘詭異,卻多了幾分狠厲。

  「好霸道的硬功!」

  他索性不舞袖了,将袍袖捋至肘間,沖着顯義一豎大拇指,半截白臂細如燒
淨的牛胫長骨,與駝肩拱背的畸零身形毫不相稱,卻益發詭異。

  「人說赤尖山「十五飛虎」中,以老八「黑虎」鮮于霸海的武功最高,一身
「火雲橫練」内外兼修,号稱西南無敵。若非鎮南将軍府号召南陵諸封國發兵鎮
壓,赤尖山到今日仍不免爲「十五飛虎」所盤據,奸淫擄掠、燒殺搜刮等無所不
爲,是爲南陵一惡。」

  顯義獰笑道:「老子亡命東海十餘年,改頭換面,躲避官軍追殺。不想今日,
竟能再聽到「十五飛虎」的萬兒。既然漏了底,說不得,隻好通通将你們殺了,
以絕後患。」口裏說得無奈,神情卻是躍躍欲試,竟頗有幾分瘾頭發作、終得纾
解的興奮模樣。

  陰宿冥不覺失笑。

  「我地獄一道傾巢而出,精銳盡皆在此,你……想要「通通殺了」?」

  顯義哈哈大笑。

  「你既查了老子的底細,可曾聽過:「黑虎」鮮于霸海在赤尖山下潑血崗一
役,獨自一人斬殺了兩百名官軍?單打獨鬥,你還不夠老子過把瘾!」呼的一拳,
直搗陰宿冥面門!

  他這一拳來得毫無征兆,雖是偷襲,卻是全力施爲,比起震斷鐵鏈的潛勁運
化,不知強上多少倍。耿照隔着觇孔望出去,即使相隔甚遠,都覺勁風壓面,暗
自心驚:「明姑娘說得對,這人果然是棘手角色!」

  誰知鬼王卻不閃不避,仿佛爲報适才一擊之仇,也是攢着一隻捋高大袖的右
拳正擊而出。顯義足足高了他一個頭有餘,拳頭大如瓦缽量鬥,相比之下,鬼王
之拳不過一枚鵝卵石大小,渾圓青白的模樣也相差仿佛;兩人拳面相接,「啪!」
一聲勁風爆裂,顯義突然一震,面露痛苦之色,整個人向後倒飛出去,摔了個四
仰八叉,抱着右掌蜷縮顫抖,再也無力起身。

  「記住,我不是兩百名南陵官軍。」鬼王甩了甩手掌,傲然一笑,冷冷說道:
「我乃九幽十類之主,統領集惡三道的「鬼王」陰宿冥!」

  他這式「山河闆蕩開玄冥」雖是掌法,以拳頭使将出來,依然剛猛無雙,難
以抵擋。顯義整條臂骨被震得粉碎,綿爛如軟蟲,傲視十五飛虎的護身硬門氣功
「赤雲橫練」被他一拳擊破;餘勁所及,連丹田氣海也被毀去,就算不死,此生
也成了武功全失的廢人。

  陰宿冥看着他顫抖呻吟的慘狀,有如看着一條掙紮的蛆蟲。

  「你既然無法提供我要的情報,留你何用?」緩緩提掌,運起「役鬼令」的
至陽罡氣。

  這回他使的是正宗心訣,非是假劍鞘或拳式而爲之的變體;便隻一瞬,尖長
的五指之間金霭浮動、陽氣大盛,掌心如綻初陽,在綠焰映照的大殿中看來,直
如華光萬道,沛然莫之能禦。殿外群鬼無不閉眼低頭、五體投地,發出敬畏痛苦
的嗚嗚哀鳴。

  「且慢!」

  一條黑衣勁裝、黑巾包頭的高瘦人影由梁間躍下,陰宿冥不由凜起:「此人
何時到來,我竟無有知覺!」心知來人乃平生罕見的大敵,連忙撤去鎮門神功
「役鬼令」的先天罡勁,以免群鬼受制于陽氣動彈不得,反成了任人宰割的魚肉。

  「你是何人?」他小心打量着黑衣怪客,手按斬魔青鋼劍,冷笑:「竟敢在
本王面前喊阻?」

  黑衣人雙手抱胸,冷冷一笑。「此人身上還藏有若幹秘密,恐與赤煉堂、浦
商等有所牽連,殺了未免可惜。留他一命,慢慢拷問,才能發揮此人最大的價值。」
說着緩緩擡頭,射來兩道如刀似劍的怪異目光,幾乎令人無法逼視。

  「況且,他對你并非毫無貢獻。他終于還是帶你找到了我。」

  陰宿冥強自定了定神,悍然回望,這才發現黑衣人有雙妖異的眼眸,眸色似
黃似綠,閃爍着獰惡的光芒,仿佛充滿了惡意的譏笑與嘲弄,又有一絲野獸般的
冷靜和殘忍,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不禁失聲脫口:「原來是你,「照蜮狼眼」聶
冥途!」

  第四二折神令役鬼,投名血書「聶冥途?誰是聶冥途?」

  密室之中,耿照聞言一凜,轉頭望着明棧雪。她卻不怎麽意外,掠了掠幾绺
鬓額垂落的發絲,益發襯得面頰白皙柔嫩,如玉瑩然。

  「三十年前,畜生道之主、統領群獸的狼首「照蜮狼眼」聶冥途,可說是集
惡道三道冥主中最令人頭疼的人物。此人殘忍嗜殺,爲惡之甚,簡直是罄竹難書。」
她對耿照眨了眨眼,抿嘴輕道:「你每晚都與這等人物周旋,不僅能全身而退,
武功還越練越高,要傳到江湖上去,任誰都不能不寫個「服」字。」

  耿照苦笑之餘,也不禁有一絲驕傲:「原來……我所面對的,竟是這般難纏
的人物!」見她神色自若,微感詫異:「明姑娘早看穿了他的身分麽?」

  「也說不上個「早」字。」

  明棧雪微微一笑,搖頭道:「江湖傳聞,聶冥途練有一門懾魂魔眼,不但夜
裏視物如白晝,望遠更是如鷹如狼,可于一裏之外窺見針尖羽隙、松鱗蝸角,兼
有迷魂奪魄的異能,堪稱獨步天下。那夜我與他追逐角力,他輕功身法尚不及我,
卻能緊咬不放,不免令人生疑;又見那青黃閃爍的奇異瞳色,便猜想是此人。」

  回見大殿之上,群鬼蜂擁而入,陰宿冥袍袖一揮,喝止道:「不得無禮!都
退出去!」心有不甘的小鬼們嘶呱一陣,抓耳撓腮的又退出去。陰宿冥左手籠在
寬大的袖中,迎風一招,幹冷的夜半空氣中忽然刮過一聲刺耳烈響,宛若鸱枭怪
啼。

  耿照在密室中聽見,便是隔着厚重的彌勒大腹,亦不禁渾身一震,幾欲掩耳,
心想:「那是什麽聲音?」

  散在殿外的白面傷司循聲而入,搬來三張王座也似的詭異長背扶椅,竟全由
雪白的長骨接成,扶手便是兩條完整的帶掌臂骨。長背邊緣綴滿打磨光潔的巨大
鲨齒,頂端兩側的挂牙部分則以兩枚渾圓的顱骨裝飾。

  那白骨王座形體龐大,氣象迫人,重量卻頗輕盈。

  白面傷司将三座遙遙排作「品」字,悉數退至主位之後,垂首而立,宛若傀
儡。那自稱是狼首「聶冥途」的黑衣怪客始終抱臂冷眼,動也不動,青黃閃爍的
邪眸中似有一絲冷冽譏诮。

  陰宿冥撩起綠袍橫襕一振,拂膝坐上了背向大佛的主位,翹起左腳的厚底官
靴叠腿,揮袖道:「老狼首的魔眼獨步天下,料想世間再無第二雙,本王這便不
看狼首鐵令,驗明正身了。請!」

  聶冥途嘿的一笑,老實不客氣的坐了下來,枯瘦細長的焦褐指尖輕撫扶手的
光潔白骨,半晌才低笑道:「嘿,轉眼都三十年啦!說是極長,到底也捱了過來;
上回坐這張白骨王座,就好像是昨兒的事。」笑意輕妄,淡淡的語氣中卻不無蕭
索。

  「這也正是本王,前來迎回二位冥主的原因。」

  陰宿冥道:「集惡道分裂三十年,世人多不知威名,竟說七玄之中,以天羅
香居首,何其可笑!如今本王執掌門戶,率精銳重入東海,先并七玄,再平七大
門派;壓服東境之後,天下雄圖,指日可待!如此大業,正須二位冥主鼎力相助。」
說到激昂處,不由得舞袖踏足,扶座欲起。

  聶冥途恍若不覺,兀自撫摩着白骨王座,似沉湎于舊日回憶,難以自己。

  陰宿冥等不到響應,幹咳幾聲,終于還是自個兒接下了話頭,續道:「是了,
狼首既出,不知惡佛何在?」連問幾聲,聶冥途皆是裝聾作啞,垂首低回。陰宿
冥隐隐覺得不對,暗提至陽罡氣,揚聲喝道:「南冥惡佛!本王既已親自前來,
你何不爽快現身一見,共商本門大計?還是要動用本王的役鬼鐵令,方能請出你
來!」

  尖亢的語聲在大殿中轟然回蕩、久久不絕,隐有一股金鐵交鳴般的殺伐陽剛,
彌勒腹中的耿照五内翻湧,心神悸動,全身真氣滾如鼎沸,一發不可收拾,直覺
把手一揮,便要起身。

  明棧雪本與他雙手交握,内息連結,一下突然斷了聯系,耿照體内新拓的筋
脈陡地大亂,打壞了漸趨穩定的平衡。她俏臉丕變,忙扣住他的右手,另一隻白
皙玉掌自腦門拍落,純正的碧火真氣透頂而入,耿照不由自主坐回去,盤膝抵掌,
緩緩回神。

  「我……我怎麽了?」

  「那厮的至陽罡氣引動你全身氣脈,碧火真氣突然變得極不安定……全身放
松,不要存想導引或運動内力,交給我就好!」

  明棧雪一咬銀牙,源源催動内力,自他掌心灌入。耿照隻覺體内一陣激痛,
筋脈陡地又被宏大的内力硬擠着撐了開來;這樣的感覺他十分熟悉,但前兩次卻
遠不及這次劇烈。

  「這……這是三關心魔麽?」思緒一起,體内的氣息益發紊亂。

  明棧雪玉面披汗,加倍催谷内力,咬牙低喝:「别想這些!交給我就好。你
快想些不相幹的事,别……别添亂!」自耿照與她相識,這位武功高強、心機深
沉的絕美女郎總是占盡先機,事事成竹在胸,姿态既優雅又犀利,從不曾如此狼
狽。

  他隐約察覺自己體内的異變:陰宿冥的至陽罡氣似與碧火神功産生了某種奧
妙的聯系,原本打通二關心魔、真氣與筋脈趨于和諧的身體突生變化,促成三關
心魔提早到來。明棧雪内力未複,連休息也不可得,須立刻助他破關除障,兇險
可見一斑。

  幫不上忙,至少不能再拖累她——耿照努力不想筋脈、行氣,将注意力集中
到大殿之上,忽問:「誰是南冥惡佛?」

  他的思緒不再幹擾内息,明棧雪壓力頓減,穩穩地鼓勁爲他易經拓脈,邊分
神解釋:「集惡三道中「餓鬼道」的冥主,也失蹤了三十年,下落不明。」

  密室之外,陰宿冥連喊幾聲,不見有人相應,忽見聶冥途擡起頭來,陰陰一
笑:「省點力氣,南冥惡佛不在這裏。陰宿冥是你的師傅呢,還是你的父親?我
瞧你的年歲,該是陰老鬼的弟子罷?」

  他口中的「陰老鬼」,自是前代的鬼王。

  地獄道之主百世一系,聶冥途倚老賣老,顯是沒把自己放在眼裏。陰宿冥一
撣膝腿,森然道:「聶冥途,你應知地獄一道的冥主,千百年來便隻有一位「鬼
王」陰宿冥。本王既已執掌門戶,便是三道之主,除非你想背叛宗門,否則一世
都須受本王的節制。」

  聶冥途黑巾蒙面,青黃眸中卻掠過一抹冷蔑笑意。

  「看來,你那死鬼師傅什麽都沒同你說,是不是?」

  他嘿嘿兩聲,以手支頤,屈起一條左腿斜倚王座,垂眸道:「南冥惡佛若在
此,我保證你今天絕不能生出此地。陰老鬼害我倆坐了三十年黑牢,受盡折磨,
梁子可大啦!他若非想害死你,便是自己死得突然,留下你這二楞子徒弟自作聰
明,巴巴的跑來蓮覺寺送死,真真笑煞人也!」

  「放肆!」

  陰宿冥忍無可忍,拍座疾起,大喝道:「今日教你知曉,誰才是集惡三道的
主人!」運起鎮門神功《役鬼令》的至陽罡氣,雙掌間豪光暴綻,如捧初陽!他
兩手高舉過頂,便如升起一座烈焰火塔,殿外群鬼莫不低首哀鳴、蜷作一團,連
聶冥途也單膝跪地,捂眼低頭,似乎極爲痛苦。

  陰宿冥笑道:「聶冥途!《役鬼令》專克陰邪,凡修練本門武功者,盡皆受
制!事已至此,你服是不服?」說着踏前一步,手中罡華遍照,硬逼着黑衣人俯
首跪地,難以迎視。

  「住……住手!惡佛……寺裏……」聶冥途痛苦抱頭,語聲慢慢低了下去,
終不可聞。陰宿冥微凜:「你說什麽?」袍袖一翻,伸手去拿抓他肩頭。耿照從
觇孔中望見,想起方才顯義的花樣,心底暗呼:「不好!」

  果然「飕」的一聲勁響,聶冥途雙掌翻飛,由下而上,直取他咽喉!

  總算陰宿冥見機得快,猛地下腰後仰,頭臉幾乎觸地,堪堪避過了殺着;聶
冥途得理不饒,雙掌一并、十指如捧蓮,翻花似的一輪猛攻,所使盡是「薜荔鬼
手」蓮華部八路中的精妙招數。

  「薜荔鬼手」是天下擒拿短打中的絕學,在聶冥途手中使來,更是如鬼如魅,
直将陰宿冥整個上半身都裹入了一團翻花指影,猶如水銀洩地、無孔不入;三十
餘合眨眼即過,錯失先着的鬼王竟勻不出手來遞還一招,蓮花指影緊黏着他頭、
臉、肩膊争團競簇,煞是好看。

  陰宿冥狼狽不堪,拼命拂袖揮掌、護住要害,被逼得連退幾步,腳後跟「喀!」
一聲撞上了白骨王座,幾乎踉跄坐倒。眼看勝機将至,聶冥途突然「嘿」的一聲,
撤招躍出戰團,大笑道:「忒也無聊,不打了!」

  陰宿冥緩過一口氣來,怒喝:「老匹夫,你用的是什麽武功!」不甘受辱,
提運至陽罡氣,淩空飛躍、居高臨下,剛猛無匹的掌勢如神龍探爪,兩人尚未交
擊,罡風已壓得聶冥途衣袂獵獵,膝腿微彎,仿佛千鈞蓋頂,竟無一絲騰挪閃躲
的空隙。

  他目中精光暴綻,終于有了一絲認真之色,脫口贊道:「好一式「憑虛禦龍
落九霄」!」雙手倏地分開,不再結成蓮指,招式突然變得大開大阖,猶如風雲
卷動、刀劍橫掃,由下而上,聲勢竟是絲毫不遜,口中喃喃低誦:「若爲眼暗無
光明者,當于「日精摩尼手」;若爲從今身至佛身菩提心常不退轉者,當于「不
退金輪手」……若爲降伏一切魍魉鬼神者,當于「寶劍手」;若爲摧伏一切怨敵
者,當于「金剛杵手」……」

  眨眼間,日精摩尼、不退金輪、寶劍手、金剛杵手等金剛部四路絕式一一曆
遍,「憑虛禦龍落九霄」的千鈞壓頂之勢絕不動搖,威力與正氣卻被同屬無雙剛
力的金剛伏魔之招抵消大半,但餘勢仍有排山倒海之能。

  陰宿冥雖極詫異,卻明白自己終是最後的勝利者,眼見聶冥途招式用老、剛
力催盡,仍敵不住《役鬼令》的驚天之威,兀自閉目垂首,喃喃如誦經一般,不
覺大笑:「老匹夫!死前才抱佛腳,不嫌遲麽!」

  「……有本有智,不壞不朽,經無數劫,破諸煩惱。」聶冥途猛一擡頭,雙
拳擊出:「若爲降伏一切天、魔、神者,當于「跋折羅手」!」

  拳掌交擊,兩人身形一頓、轟然迸退,雙雙跌入白骨王座之中。

  陰宿冥背脊撞上牙刺嶙峋的骨座長背,一口鮮血咬在齒間,心中的駭異卻遠
遠超過肉體的痛楚:「怎麽……怎麽可能?本門中人,豈有能抵擋《役鬼令》神
功者!」

  聶冥途也不好受,一抹深漬暈出覆面的黑巾,緩緩淌下襟口,顯然受創不輕。

  然而,擋下集惡道中人畏如猛虎的無上克星《役鬼令》神功,卻令黑衣蒙面
的枯瘦老者意氣昂揚,仰頭大笑:「痛快,真痛快!小毛頭,現而今,你還覺得
自己殺得了我麽?」

  堂堂九幽十類之主,豈容如此挑釁?陰宿冥深吸一口氣,正要起身,殿外忽
來一陣夜行風,吹起他滿身綠綢飄卷如蝶舞;低頭一看,赫見腰部以上各處要害
均綻開無數指孔,密密麻麻的,破孔中露出内裏的銀白軟甲。可想而知,方才若
無這一身門主嫡傳的「禦邪寶甲」,隻怕陰宿冥等不及使出「憑虛禦龍落九霄」
的絕式,便已先去見了閻王。

  他緊咬銀牙,手按腰畔的斬魔劍,緩緩坐直身軀,便要豁命一戰,守護尊嚴。

  聶冥途好不容易收了笑聲,豎掌一立,陰陰說道:「年輕人,若你明白了你
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你,那我們便可以好好談一談了。還是你要再白花力氣,
無端拼個死活,才能明白這個道理?」

  陰宿冥盛怒未平,聞言卻不禁一凜,強自抑下怒火,逐漸冷靜。

  他接掌門主之位的時間不長,明白自己修爲尚不及老鬼王,自也不是聶冥途、
南冥惡佛的對手,所恃者隻有鎮門神功《役鬼令》而已。集惡道的武學均是陰寒
功體,而掌門所持之物——斬魔神劍、禦邪寶甲等——卻是專克天下至陰至邪的
攻防利器,《役鬼令》的至陽罡氣更是群鬼克星,就算三道冥主也無法抵擋。

  誰知這失蹤三十年的狼首聶冥途,竟練成了一身同樣剛猛無邪的奇特武學。
《役鬼令》喪失了以正克邪的絕大好處,硬碰硬的結果,至陽罡氣的威力略勝一
籌,但招式卻頗不及聶冥途所使的怪異手法,誰也讨不了好。

  陰宿冥略作思索,心中已拿定主意,從腰後取出一管鐵笛,淩空揮出刺耳銳
響,吩咐道:「你們都出去!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進來。」王座之後,數十
名白面傷司一齊躬身,魚貫而出。殿外群鬼也退至階台下,偌大的覺成阿羅漢殿
内,隻剩下白骨王座之上,遙遙相對的兩人。

  聶冥途笑道:「很好。能識時務、不拘小節,才做得了大事。老鬼是你師傅,
還是親生老子?」

  陰宿冥冷道:「這個問題,你要拿臉上那條黑巾做交換。讓我一見你的廬山
真面目,你便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聶冥途嘿的一笑,随手拉開一邊面巾。

  耿照所處的方位角度,恰恰被拉開的黑巾遮住,難以窺見「照蜮狼眼」聶冥
途的真面目,不禁扼腕:「這人如不是顯義所扮,卻是以什麽身份潛伏在寺中?」
忽想起初入香積廚幫傭時,與那中年執役僧的談話,暗忖:「是了,寺中假剃度
爲名、行執役之實的雜工甚多,王舍院裏也有許多帶發修行的居士長住。要揪出
此人,可由此二處着手。」

  聶冥途重新戴好黑巾,哼笑道:「如何,你滿意了麽?」

  陰宿冥微微點頭,肅然道:「先門主乃家師,我是他老人家唯一的弟子。」

  聶冥途道:「我猜也是。老鬼死了罷?我料想不是他指點你來蓮覺寺的。」

  「這個問題,狼首須以惡佛的下落交換。」

  「我不知道他在哪裏。三十年來,我一步也未曾踏出蓮覺寺。」或許是想起
過往的梁子,聶冥途口氣轉冷,哼道:「我不占你便宜。你且說你前來蓮覺寺的
目的,我告訴你當年發生了什麽事。」

  陰宿冥考慮片刻,點了點頭。

  「一名自稱「鬼先生」之人,傳帖七玄諸門,說要在阿蘭山召開「七玄大會」。
先門主猝逝之前,曾經約略提及,當年最後一次與狼首、惡佛會面的地點,便是
阿蘭山蓮覺寺。我推測兩者或有關連,于是前來赴約,順便追訪二位的下落。」
從内袋裏取出一封請柬,揚手擲出,平平飛至聶冥途手上。

  聶冥途打開觀視,又裏裏外外檢查幾回,将信柬擲還陰宿冥。

  「這「鬼先生」是什麽來頭?」

  「聞所未聞。」陰宿冥搖頭。「不過他說:「門主欲統合三道,光大貴派,
還須走一趟阿蘭山巅。料想令師臨終之前,應有此說。」我是聽了這話才決定要
來,瞧瞧那厮弄什麽玄虛。」

  聶冥途昔日曾貴爲三道冥主之一,深知集惡道門主臨終前的囑咐,絕不可能
被第三人知曉。以陰老鬼貪生如鼠、小心謹慎的脾性,生前洩漏給旁人的可能性
也幾近于無……老狼主蹙起稀疏的灰眉,不覺陷入沉思。

  世人皆視集惡道爲魍魉。憑者無它,不過「詭秘」二字罷了。

  ——敢在魍魉面前玩弄詭秘伎倆的,又會是什麽樣的人物?

  聶冥途沉吟片刻,擡起一雙青黃魔眼。「這會,可是誰人都能參加?」

  「不,隻有七玄之主才有資格,并且須攜帶一樣天宗聖器方能與會。」

  「天宗聖器?」

  聶冥途微微一怔,忽然會過意來,不由哼笑。

  「妖刀便說妖刀,殺人無算的鬼東西,他媽的什麽狗屁聖器!」冷笑幾聲,
搖了搖頭,斜乜道:「怎麽,妖刀又現世了麽?事隔三十年,沒想到兜兜轉轉,
最後又回到了這事上頭。」

  (怎麽三十年前集惡三道的舊事,也與妖刀有關?)

  耿照一聽得「妖刀」二字,不由得抖擻精神,豎起耳朵細聽。

  眼見陰宿冥目中微露詫異,聶冥途嘿嘿一笑,抱臂道:「當年,本門三道分
庭抗禮,你師父的《役鬼令》是半路出家,與原本修習的陰寒功體相沖突,拿來
唬别人可以,要對付我和惡佛卻差遠了。我們三人誰也不服誰,明争暗鬥,都想
置另兩人于死地。

  「有一天,老鬼突然約我二人見面,說些三道不可無主的廢話。老子聽不過,
本想打完一架便走人,你師父卻說:「我若有能耐一統七玄,甚至消滅正道七大
門派,你們倆便奉我爲主,如何?」老子還以爲老鬼得了失心瘋,不料他卻一本
正經地說:「三百年前亂世的五柄妖刀即将再出,能控制妖刀之人,便能得到天
下!七玄七派又算什麽?」

  「他說,能喚醒并操控妖刀的法子,便藏在某處;待他調查清楚,便通知我
倆前往會合。起出妖刀之日,便是我等奉他爲主之時。三人擊掌爲誓,那時我當
他腦子不清楚了,暗裏進行布置,打算一舉吞并地獄道的勢力,以圖壯大。料想
惡佛也應是如此。

  「誰知三個月之後,老鬼真捎來了口信,要我前來蓮覺寺會合。我帶着徒子
徒孫在山下布置妥當,就算真要一戰而決也不怕,然後才獨自上得山來,瞧瞧他
能玩出什麽花樣。」

  陰宿冥搖頭。「先門主生前,從未與我提過「妖刀」二字。」

  聶冥途冷笑:「隻怕他吓破了膽,這輩子連說都不敢再說。」

  他言多輕蔑,陰宿冥心中不滿,卻因事關重大,隻得按捺性子聽下去。

  聶冥途頓了一頓,冷笑道:「我施展輕功潛入蓮覺寺,花了幾天工夫裏裏外
外搜一遍,什麽也沒找着。這和尚廟裏除了柴刀、剃刀、菜刀,連長逾三尺的利
器也不見一把,哪有什麽妖刀?我隻差沒将地皮掀開,當下直覺是上了老鬼的當。
他想要調虎離山,卻沒料到我傾巢而出,來個守株待兔,以逸待勞。」

  陰宿冥冷笑幾聲,一豎拇指:「狼首真是鐵打的算盤,一點虧也不肯吃。」

  耿照聽他二人高來高去,猶如雲山霧罩;略一思索,這才恍然:「他若非想
獨占妖刀,何須兼程趕路,較約定時間提早上山?一旦在寺中遍尋不着,又想設
下埋伏,趁機消滅鬼王的地獄道……集惡道行事,果然陰損卑鄙,無所不用其極!」

  聶冥途絲毫不以爲意,嘿嘿笑道:「我算什麽?比起你那死鬼師傅,老子可
差得遠啦!

  「我在寺中待了幾天,百無聊賴,正想找點什麽樂子,某夜卻發現一樁…
…不,該說是兩樁妙事。兩撥人馬分作兩路,其中一路從山下的水泊邊殺将上來,
另一路卻從山上纏鬥而下,雙方顯然無甚關連,卻在蓮覺寺左近撞了個對闆兒。

  「山下來的,是一夥十餘人圍殺一名使單刀的赭衣少年。那少年悍猛絕倫,
原本在山腳下時追兵尚有二十來人,每繞過一坳便教他殺去幾名,一條山路彎彎
曲曲且戰且走,殺到半山腰的蓮覺寺時竟隻剩下了一半。

  「從山上殺下去的這一撥,卻是一名青袍白面、書生模樣的高瘦青年,持劍
追殺三名江湖客。那青年劍法不俗,出手狠厲,隻是看不出來曆;他追殺的那哥
仨倒是武林名人,越城浦西郊三十裏處、「點玉莊」四位莊主之三,算上他們的
大哥「筆上千裏」衛青營,人稱「點玉四塵」。

  「這四兄弟武功平平,刺探鑽營、走報機密的本領卻是一絕,平日大開莊門
廣結善緣,事無分大小,一條消息能換一頓酒飯,門裏鎮日人如流水。

  「旁人都當他們是錢多燙手,擺闊做冤大頭,衛青營四兄弟卻能從這龐大雜
亂、真假相摻的江湖耳語之中,分析整理出極有價值的線報,再派遣耳目循線刺
探,說一句「無孔不入」,那是半分也沒過譽。黑白兩道都有人慣與點玉莊做買
賣,大家心知肚明,誰也不會特意尋這等人的晦氣。

  「敢殺江湖耳目,這太有趣啦!于是我舍了山下那一撥,施展輕功潛至左近,
聽他們到底鬧些什麽。」

  聶冥途停頓片刻,忽然一笑,搖頭道:「那時,我便應該察覺不對。隻是他
們的武功太低啦,我全沒放在心上。混迹江湖,最忌「托大」二字。」

  蒙面的黑衣老人輕撫着光潔細緻的白骨扶手,喃喃說着,随着思緒回到了三
十年前,那個無比怪異的夜晚……

                ◇◇◇

  點玉莊四塵是吃四方飯的情報販子,本不以武功見長。

  三人被青年一路追殺,無不披創瀝血、傷痕累累,好不容易奪路逃入林間一
小塊空地,赫見四周密叢環阻,竟已無路。

  排行最末的四塵「拂尾附骥」方汗血受傷最重,首當其沖,咽喉中劍,哼都
沒哼一聲便已氣絕。三塵「浮生散聚」樊約信眼見兄弟慘亡,悲憤難當,不顧一
切撲上前去;青年反手一劍、穿心而過,才又血淋淋地拔将出來。

  二塵「婓錦成書」申雪路左腿本已受創,盡管兩位義弟舍命爲他拖延,畢竟
未能及遠。

  他拖着傷腿奔出數丈,終于還是脫力坐倒,拄着精鋼判官筆掙紮幾下,再也
起身不得,就着皎潔月光與青年遙遙對峙,滿是血污的臉上恨火熾烈,咬牙投來
一雙溢血紅瞳。

  月下,青年劍尖指地,一路滴血而來。他生得一張白淨瘦臉、隆準鳳目,雙
眉斜飛入鬓,相貌端正;一身青袍皂靴,腰懸劍鞘、後插折扇,看來便似尋常官
宦子弟的模樣。

  申雪路悲憤道:「你……你出身名門正派,行事卻如此毒辣!我兄弟四人與
你往日無仇,買賣完畢、銀貨兩訖,何須殺人滅口?」青年冷笑:「你們是賣消
息的,能賣給我,自然也能賣給其他人。我還須借你們三人首級一用,不把你們
那龜縮不出的大哥衛青營引将出來,我這貨買得終究不安心。」

  申雪路悲極怒極,仰頭大笑:「入口的機關雖是你破的,可知那地方獨自一
人絕難出入?還是你每回進出,便要将合作之人滅口,反複不休?我兄弟與黑白
兩道無數人做買賣,卻無一如你……如你這般冷血殘毒!」

  青年微笑道:「我本不知衛青營藏身何處,原來是在「那地方」。這下子,
你們連身死留頭的價值也沒啦,便在這山間喂狼罷。」申雪路這才明白自己上了
當,瞠目道:「你!真是……真是好深的心計啊!」

  聶冥途藏身林間,細聽他二人對話,暗自揣想:「看來「點玉四塵」得知一
處秘境,多半是什麽藏寶之地,委由這白面書生破解了入口的機關,許他事後分
贓做爲代價。誰知書生來個黑吃黑,竟要滅口殺人……嘿嘿,争什麽?憑你們這
幾手見不得人的玩意兒,最後還不都是老子的?」

  一陣陰風襲來,林間群鴉撲簌簌地拍翅驚起,聶冥途感應殺氣,心頭一陣不
祥,陡見一條人影拖刀而來,以他夜間視物如白晝的懾魂魔眼,竟不知此人是何
時到來,又從何而來。

  來人衣衫破碎、長發披面,模樣雖狼狽不堪,依稀能看出原本裝扮華貴,不
是慣常飄泊的江湖客。他走路的姿勢也十分怪異,歪倒僵硬、手足不靈,便如僵
屍一般;手裏的金裝龍形長樸刀幾逾四尺,刀身寬闊,安在刀把處的長杆卻已折
斷,斷口碎木曲折,那人的手掌刺得鮮血淋漓,卻恍若不覺。

  卻聽申雪路一聲驚呼:「大哥!」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撐地而起,一跛
一拐的,奮力朝那人奔去!

  聶冥途一凜:「原來是衛青營!與他做了幾回的買賣,今日才知是使個樸刀
的主兒。」

  青袍書生持劍不動,好整以暇,冷冷笑道:「好啊,衛青營,我還沒去尋你,
你倒自己送上門來啦!也好,今日咱們做個了斷。」申雪路一邊拖命前行,一邊
回頭大叫:「大、大哥快走!這厮武功奇高,先前是騙我們的……」話未說完,
忽地頸間一涼,人頭「笃!」驟然滾落,身體兀自奔出兩步,這才仆倒在地。

  殺人者竟是點玉莊四塵之首、倒拖金刀的「筆上千裏」衛青營!

  聶冥途嗜血殘毒,平生殺人無算,在号稱「天下至陰之地」的集惡道總壇—
—背陰山栖亡谷打滾了大半輩子,對陰邪之物極具靈感,瞬息間一股寒意掠過心
頭,卻是自他藝成出道以來未曾有過、壓迫至極的逼命之感,竟生出了暫避其鋒
的念頭。

  那青袍書生不過二十出頭,修爲、曆練均不及堂堂狼首,但他生性謹慎,遲
疑不過一瞬,突然點足倒退,飛也似的掠出林間空地!

  「好明快的決斷……可惡!」

  聶冥途見他二話不說立即走人,吃驚之餘也跟着要離開,豈料原本動作僵硬
的衛青營倏然擡頭,披面亂發中射出兩道青熒冷芒,空洞的目光猶如鬼魅,仿佛
盯上了他滿身陰邪之氣,揮刀徑朝聶冥途而來!

  「照蜮狼眼」是當時邪道一等一的萬兒,那「筆上千裏」衛青營不過是個土
财主出身、走報機密的情報販子,兩人武功天差地遠,若在平日,恐怕連堂堂一
決的資格也無。此時赫見衛青營揮刀撲來,聶冥途第一個念頭居然是:「打…
…打不赢!這個家夥……老子不是他的對手!」

  縱橫邪道十餘年、大小曾曆百餘戰的喋血生涯,将狼首瞬間萌生的求生本能
與經驗判斷濃縮成一個字,足以決定生死關鍵的一個字——(逃!)

  此生頭一次,統率無數猙獰惡獸的「照蜮狼眼」聶冥途選擇了不戰而逃。

  這個決定拯救了他的性命,卻無法拯救其他人——從山下追殺赭衣少年的那
撥水匪,恰恰在此時闖了進來,後頭還跟着另一撥援兵,人數在黑夜中難以算清;
一遭遇手持金刀的衛青營,頓時掀起一場鮮血潑濺、肢首亂飛的恐怖屠殺……

                ◇◇◇

  蒼老低啞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回蕩着,伴着呢喃似的緩慢語調,很難想象
老人所描述的簡直是一幅活生生的人間煉獄。在那個充斥鮮血哀嚎的夜裏,出乎
意料地有着皎潔的月色,仿佛是一出刻意爲之的諷刺劇,一切荒謬的情境似都滿
溢惡意,令人不寒而栗。

  陰宿冥身子微微前傾,雙掌交叠,墊着尖尖的下颔,仿佛被老狼主話中的魔
力所懾,喃喃道:「那……是什麽?是什麽東西,改變了衛青營?」

  「三十年來,我幾乎夜夜都夢見那一晚,又回到那個血流漂杵的月下林地,
不斷思考你這個問題。」聶冥途低聲道:「沒人告訴我那是什麽,我也再沒有機
會問一問你那死鬼師傅,但我以爲他想讓我和惡佛一看的,就是改變了衛青營的
那物事。」

  「說不定,我們根本就問錯了。」

  老人淡淡一笑,垂落稀疏銀眉。

  「不是什麽東西改變了衛青營,而是「衛青營變成了什麽」。」

  「那夜非常詭異。我施展輕功,原本已逃離了現場,讓追殺赭衣少年的那一
夥去面對衛青營那個怪物;但不知爲何,後來我又忍不住折了回去,才發現那搶
先逃走的青袍書生也回到現場。

  「他提着鮮血淋漓的長劍,躲在樹叢之後窺視,一雙眼睛睜得老大,迸出一
種難以言喻的興奮光芒,蒼白的面孔扭曲猙獰,便如惡鬼上身一般。你如身在現
場,或許會發現我的表情也與他一樣;極有可能,我們都想到了同一件事上——
「倘若……倘若能控制這種力量,制造出一群如衛青營那樣的鬼東西,莫說是一
統七玄七派,就算要打天下、做皇帝,哪有什麽辦不到的!衛青營不過一鄉紳土
霸、鑽營之徒,武功稀松平常,那口金裝龍形刀更是中看不中用的蠢物,但這一
人一刀在那一刻卻化身爲戰神,兩撥二、三十人就這樣成了一灘稀爛血肉,無一
生還。

  「隻是,我和那書生都想錯了另一件事。」老人冷笑:「那持刀的并不是戰
神,而是殺神。殺神刀下,絕無活口!」

  那場慘烈的屠殺,轉眼便到了盡頭。

  除了那身手矯健、應變奇快的赭衣少年之外,意外闖入林地的數十人全都完
蛋大吉。赭衣少年充分發揮了他對付追兵的靈活遊擊戰術,借由地形與屍體的雙
重掩護,在衛青營恐怖的砍劈下苟延殘喘,居然暫時保住一命。

  瘋狂的殺神轉頭尋找新目标,聶冥途與青袍書生才驚覺一切都遲了,自己已
與最後一線生機失之交臂。連同那名勇猛絕倫的赭衣少年,三人在極其荒謬的情
況下,不得不并肩作戰,一徑奪路而逃;被逼到一處斷崖前時,俱已身受重傷,
奄奄一息。

  拖着金刀的衛青營歪歪倒倒地逼過來,不時如獸一般仰頭嚎叫,發出難以辨
别的兩個單音,宛若惡鬼附身。

  危急之際,赭衣少年狂氣發作,不要命似的猛沖上前,一人一刀硬敵住衛青
營,瘋狂兇狠的程度一瞬間竟壓倒了手持金刀的殺神,兩柄刀相持不下;青袍書
生卻抛下斷劍,突然縱身一躍,跳下斷崖。

  聶冥途愕然:「這小子心計深沉,怎會如此輕易尋短?」探頭一望,才發現
他抓着一段粗藤跳落,非是求死,而是求生,不禁發噱:「他媽的!這小子有一
套!」見赭衣少年兀自頑抗,真個是勇悍絕倫,想起一路多虧他奮力抵擋,否則
三人決計支撐不到崖邊,忽生愛才之心,手臂暴長,抓住少年背心往崖下一扔,
旋即一躍而下!

  呼呼風嘯之間,隻聽崖頂的衛青營仰頭狂嚎,似是暴跳如雷、卻又無可奈何,
隻能對月嘶吼——崖下約三丈處凸出一小塊岩台,聶冥途等三人摔在岩台上,盡
皆暈厥。

  狼首畢竟修爲最深,最早蘇醒,檢查周身傷勢,所幸并未傷及筋骨;擡頭一
看,倒拖金刀的衛青營已不知去向。

  以聶冥途的輕功,要離開岩台是輕而易舉,但要弄清楚青袍書生到底從「點
玉四塵」的手裏奪走何物、又與衛青營的發狂有何關連,卻需要更多的耐心與刺
探。聶冥途不動聲色,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假裝傷重昏迷。

  也不知過了多久,青袍書生終于醒來。他的斷劍已然失落,便拾了一根尖銳
粗枝聊作防身、撐持之用,一拐一拐摸近聶冥途身邊,不敢貿然來搭脈搏,隻觀
察胸膛起伏的規律,冷不防舉起尖枝,朝聶冥途心口插落!

  「住手!」喝阻的是那名赭衣少年。他落崖時握緊鋼刀,并未脫手,此時随
意往地上的藤蔓一劈,青袍書生頓時不敢妄動,慢慢放下高舉的粗枝。赭衣少年
冷然道:「你與這人有仇?」

  「那,你呢?」書生冷笑:「你與他有親?」

  「我不認識。」少年淡然道:「你殺人還要不要第三個理由?」

  「天真!」青袍書生冷哼一聲:「黑衣夜行,會是什麽善類?此人的武功遠
高于你我,一旦蘇醒,我倆便任他宰割。你不想要命,我還舍不得死。」說着舉
起尖枝瞄準他頸側,又要刺下。

  「我說住手。」

  青袍書生「啧」的一聲,手上用勁,忽覺頸項冰涼。身後,赭衣少年手持鋼
刀,正架着他的要害。「若非此人,你我已死在那怪物的刀下。你若要殺,改天
再殺罷,今日你動他不得。」

  青袍書生放下樹枝,緩緩亮出雙手,示意自己手無寸鐵。

  「你要記住,今天這面子隻賣與你,非爲旁的。」

  「我還不知你我有這等交情,你是與我手裏的這位兄弟相熟罷?」赭衣少年
收起鋼刀,冷笑道:「如果我沒記錯,貴我兩家還算是世仇。若非看在今夜并肩
作戰的份上,我不介意多砍你一枚腦袋。」

  (原來,這兩人是相識的!)

  那還真是巧了。

  趴卧在地上的聶冥途微微一凜,繼續摒氣潛息,一動也不動。

  隻聽青袍書生笑道:「是麽?比起我來,貴府的叔伯長輩隻怕更想要你的命。
今晚領頭殺你的那個,是貴派通州分舵的好手李伯羿,殺手堆裏還有幾名是赤水
轉運使身邊的親信,一個個都是熟面孔。挺不容易啊你,勇冠三軍、少年英傑,
最是招人忌恨,啧啧。」

  赭衣少年沉默不語。肩上、背後兩道長長的創口早已痛得沒有知覺,但這人
的話語卻仿佛是冷銳的鋼針,不費力氣便刺中了他堅硬铠甲之下的滾熱心腸。

  「我也差不多。頂上有個出類拔萃、劍藝超卓的優秀師兄壓着,師父又是老
而不死,昏聩胡塗;軟硬一夾,一世人都甭想出頭。」

  「我一點都不想跟你一樣。」

  「你家的老東西也好,我師父也罷,他們都老啦,貪生怕死,變得卑鄙膽怯,
自己卻不敢承認這一點。所以你會被自家尊長派人暗殺,我合該被師父師兄一意
打壓,永無出頭之日。」青袍書生突然激動起來,猛地回頭,沖着夜風卷動的黝
黑崖底一振袖,尖聲怒吼:「你服氣麽?你甘心麽?爲什麽我們的生死存活,卻
要由這些胡塗的老東西來決定?這是誰的安排,這是什麽道理?」

  赭衣少年依舊沉默着,背後的刀創卻開始隐隐作痛。

  青袍書生轉過身來,鳳目裏迸出精芒,定定望着他。

  「我有一條破舊立新、掌握命運的奇險富貴,你想不想一試?」

  赭衣少年抱臂不語,半晌才擡起頭來,炯炯有神的雙眸毫不畏懼地迎視着。

  「你我連朋友都說不上,爲什麽找我?」

  「若說是有緣,你信麽?」青袍書生一笑。「好歹今夜,我倆也算是同生共
死過一回了,你說是不?」

  赭衣少年笑了,笑容便如他的快刀一般飒烈豪邁。

  「得了吧,你不是這種人。」

  青袍書生聞言,仰頭哈哈大笑。

  過了許久,他才慢慢止住笑聲,看着面冷似鐵、抱臂如鑄的少年。那張黝黑
的年輕面孔一絲笑意也無,隻是冷冷看着他。

  「因爲你和我,原本便是同一種人。」青袍書生低聲道:「你我是非凡之人,
本就該做一番大事業,可惜卻生錯了時代,注定要在那些位高權重、但又平庸無
能的人底下折騰,年年銷磨、歲歲兜轉,最後成爲一柄生鏽的鈍鐵,誰也不會記
得,你曾是一柄耀眼鋒銳的神兵。

  「這樣的日子,我不想再過了。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就算賭上這條命,
我也決心要把握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赭衣少年蹙眉道:「什麽機會?」

  「若你和我生錯了時代,咱們便讓這個時代反轉一下,如何?」青袍書生笑
着,潑啦一聲,似從懷裏抖出了什麽物事,迎風道:「你可曾聽過,什麽是「妖
刀」?」

  (是……地圖!)

  聶冥途想起申雪路死前的零星話語,再與青袍書生之言相印證,更加确信
「點玉四塵」尋到的是一個秘密藏寶地點,其中埋藏着與妖刀相關的秘密;而進
入秘窟的衛青營更直接成了一柄狂殺之刀,與三百年前的妖刀傳說不謀而合——
這一切的一切,都直指青袍書生應該持有的、指引藏寶地點的地圖!

  聶冥途翻身躍起,伸手喝道:「拿來!」綠黃邪眼一睨,不禁微怔。

  書生與少年早已擺好接敵的架勢,而青袍書生手中所揚,不過是一條陳舊的
搭膊而已。「早跟你說了,」他轉頭對少年一笑。「這人不是簡單人物,一有機
會便該下手。眼下可就麻煩啦!」

  聶冥途出道十餘年,向來隻有他陰人,不料今日卻被一名江湖小輩算計,怒
極反笑:「你不容易啊!乖乖将那物事交出來,老子留你一條全屍。」

  誰知青袍書生隻一聳肩,竟是毫不在乎,笑顧少年道:「這樣也好。殺了這
人,當作入夥的投名狀,我把這個倒轉時代的驚天秘密與你共享,從今而後,由
我們來親手開創自己的時代!」

  第四三折此間少年,三才一晤聶冥途忍不住可憐起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渾
小子來。

  如他倆非是第一天出江湖混的傻鳥,聽到「「照蜮狼眼」聶冥途」七個字的
一瞬間,應該會開始後悔自己打娘胎生出來——縱橫邪道十餘載、足令天下武人
聞風喪膽的狼首一向不會錯過這樣的場面。

  「……自聶冥途出江湖以來,這是頭一回,有人要拿我的腦袋做投名狀。」

  他抱臂冷笑,潛運陰寒内勁,皮膚下隐隐透出一股青氣,渾身肌肉一束,骨
骼喀啦作響,整個人看起來突然變瘦變長;皮肉繃緊之後,毛發也随之根根豎起,
宛若鋼片尖針。明明面目未變,五官卻因貼肉露骨,口鼻更加突出尖長,眼尾斜
開,眼瞳裏閃爍着青黃異芒,直似半人半狼。

  這下,也不用問是哪一位聶冥途了,普天之下隻有集惡道三道冥主中的狼首
練有這部殘毒陰損的邪功《青狼訣》。青袍書生與赭衣少年對望一眼,俱都變色。

  想象指爪入肉的那股溫熱黏滑,聶冥途的心頭不禁掠過一絲異樣的興奮。

  他的指頭因長期分裂骨肉、刀甲等,指甲彎如鷹爪,厚黃滑亮的角質增生,
與指肉嵌合得異常緊密,第一指節長得吓人,指尖扁如鏟、尖如鈎;指頭摩擦之
間,竟發出骨角一般的嚓嚓聲響,令人不寒而栗。

  「在「狼荒蚩魂爪」之下,無有全屍!」

  他說話如咀嚼,滋滋有聲,口涎自暴出的尖黃長牙間不住淌出,繃緊的嘴角
面頰依稀浮出一絲扭曲殘忍的笑意,青黃交閃的瞳眸猙獰如異獸。「這是我給你
們的唯一好處。報上名來!便是屍骨無存,衣冠冢上也好寫兩條姓字。」

  青袍書生面色雪白,全身微微發抖,聶冥途本以爲他吓傻了,豈料書生突然
縱聲大笑,久久不絕,片刻才道:「名字麽?本大爺叫趙錢孫李,你記好了。」
赭衣少年扛刀上肩,似覺無聊,冷笑:「我叫王二麻子。這樣可以了嗎?」啧的
一聲,迎風舞刃:「枉你是黑道成名人物,要殺便殺,哪來忒多廢話!」

  聶冥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錯愕之餘,一時竟忘了動手。卻聽青袍書
生冷道:「你是必死之人,便将姓字說與你聽,又有何用?」轉頭笑顧少年:
「你還說這不是天意?這厮是當世惡人,本領強得很,殺他不單是替天行道,也
代表你我合當如此,大事必成!」

  「誇口!」

  聶冥途狂怒已極,十指如鈎,「唰!」一聲徑取書生咽喉!

  他畢竟身負驚人藝業,非是兩名初生之犢可比,那赭衣少年雖是扛刀斜眼,
模樣輕狂,視線卻始終不離半人半獸的邪道狼首,一見他眼神倏變,立時回刀出
手,卻仍是慢了一步。

  全身青皮刺發、突吻如狼的聶冥途叉着書生的脖頸,一瞬間越過少年身畔,
直直向前劈出的鋼刀頓時落空,斫得地上凸岩一陣火星飛濺!

  (好……好快!)

  少年的刀藝曾得高人指點,眼見這一刀全力施爲卻驟失目标,劈空的剎那間
體勢用老,持刀的右臂竟「喀啦!」暴長寸許,單膝跪地、霍然回轉,強大的腰
力甩着刀臂飕地旋掃而回,以不可思議的方位與速度,揮向聶冥途的背門!

  可惜人終究快不過獸。

  聶冥途去路不變,頭也未回,鋼刀明晃晃的刃口隻來得及貼背掠過,削下的
衣布裏混着無數粗硬剛毛,卻未能稍阻聶冥途之勢。

  青袍書生失了斷劍,手無寸鐵,一手抓着扼在頸間的狼爪,另一隻手裏揪緊
那條陳舊的灰布搭膊,被叉得雙腳離地,一路被推送至岩台的邊緣,「潑啦」踢
落幾塊松動土石,身子竟已懸空。

  少年的回旋刀式牽動傷處,創口爆裂,背上滲出大片烏漬,勉強咬牙拄刀,
發足朝二人奔去,大喊道:「放……放開他!」

  聶冥途回頭獰笑:「你确定?」

  正欲松手,蓦地右臂一陣激痛,忍不住仰頭嚎叫,雙膝跪倒;手掌一放,卻
被書生的重量拖倒,半身直被拖得滑出岩台,痛得他眼前一黑,幾乎昏死過去。

  好不容易回神,穿過雨簾般汩汩而出的冷汗望去,聶冥途發現自己的右前臂
被一枚泛着黃銅暗芒的奇形角錐貫穿。

  那錐子形似钴杵,橫剖面是四邊凹陷的四角菱,錐身卻像織布機的梭子,兩
端尖細、中段圓鼓,入肉時無比鋒快,一經搠入便緊卡着傷口不出,凹陷的菱面
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放血;不過須臾間,聶冥途已被放掉近一隻海碗的血,全身精
力飛快流失,運使《青狼訣》所産生的奇特外貌也随之消褪,青氣褪去的唇面俱
是一片慘淡蠟白。

  疲痛交煎之際,聶冥途忽然明白:原來這柄怪錐始終藏在那灰布搭膊裏,以
書生的心機城府,能不加思索便扔去斷劍,必有更好的武器防身。此時他大半身
子滑出岩台,又被書生的重量一拖,眼看要跌下斷崖,蓦地踝間一緊,赭衣少年
及時撲至,雙手牢牢抓住。

  「先殺了他!」崖下,書生大叫:「莫教他爬将上去,你我隻是個死!」

  少年雙手死死握住聶冥途的腳踝,背上金創迸裂,鮮血汩出,依然阻不住下
墜之勢,腳跟抵地,三人緩緩往崖邊滑行,松動的土石不住滾落。

  「我勻不出手來!」少年低吼着:「要……要掉下去啦!」

  書生怒道:「一刀将他釘在地上!既能殺人,亦能攀附!」

  少年猛地會意,壓低重心屈坐在地,以單臂牢牢箝住聶冥途的腳踝,左手回
過身去,往地上摸索着鋼刀。

  書生正欲催促,聶冥途忽然睜開眼睛,眸中青黃異光一閃,面上青氣大盛,
獰笑道:「你道這樣,便能殺得死「照蜮狼眼」聶冥途?」緩緩提起被怪錐貫穿
的傷臂,仿佛不複有痛覺,将書生的頭臉提高些許。

  饒是書生心狠手辣,也不禁看得呆了,不敢相信世間竟有這般堅忍之人,銀
牙一咬,冒險轉動杵錐,聽傷處血肉唧唧作響,狠笑:「鼎鼎大名的狼首聶冥途,
自然不能就這麽平白死去。我本想給你爽快一刀,是你自個兒要嘗這些個零碎苦
頭。」

  聶冥途卻恍若不覺,肌肉繃束成團,緩緩提臂過頂,直至兩人四目相對,才
冷蔑一笑:「你若沒有别招,老子便要擰斷你的脖子了。」書生咬牙道:「這招
如何?」一按握柄機簧,「嚓、嚓」兩聲,兩條尖刃突出聶冥途的上臂,刃上稠
黏膩滑,竟分不出是血是肉。

  他本拟這魔頭就算沒當場痛死,也該痛暈過去,豈料聶冥途隻是冷冷一笑,
眸中黃瞳森冷,獰笑着說:「你可知道,修習《青狼訣》不但能練成這一雙稀世
魔眼,運功更可抵禦刀劍拳掌、疼痛毒患,令傷口飛快痊愈,還能擁有強韌如獸
的生命力?我這輩子不知道受過多少次穿胸破肚的傷了,傷我的人俱都死去,老
子還好好的活在世上!」仿佛爲了炫示自己還有一臂得自由,張爪重新掐住書生
之頸,卻未運勁将他捏死。

  書生雙手分别攀着狼爪、杵錐不敢放,視線越過眼前的煞星聶冥途,朝他身
後眦目大叫:「快……快!一刀釘死了他,快!」聶冥途心中一凜:「莫非那使
刀小子還有餘力?」急急回頭,但見赭衣少年正抓着他的腳踝苦苦支撐,哪裏還
能造次?猛然醒覺:「不好,中計了!」

  一蓬熾烈的火星瞬間吞噬了他的頭臉,也不知書生做了什麽手腳,自與那柄
怪錐脫不了幹系。

  聶冥途閉目慘嚎,身子不住扭動;書生想借機攀上岩台,聶冥途卻往崖下猛
一揮臂,書生的背脊重重撞上岩壁,口噴鮮血、單手松脫,身子宛若失控的紙鸢
般向下滑落,鏟得壁上飛沙碎石噴濺而下,連聶冥途也跟着滑出斷崖。

  支持着三人重量的少年再也承受不住,仰坐着被一路拖到了岩台邊,背上的
裂創在地面上拖出一條污紅血線,還不及松手,已被驚人的下墜之勢扯落懸崖。
藤碎塵卷之間,三人接連墜落,無一幸免……

                ◇◇◇

  鬼王靜靜聆聽着,密室中的耿、明二人亦然。

  親口将這驚險一幕娓娓道來的聶冥途,并不是什麽幽魂鬼怪,顯然當年墜崖
并未要了他的命,那兩名年輕人也可能還活在世上。陰宿冥十指交叉,墊在油彩
斑剝的下巴處,半晌才收起了微微前傾的身子,喟然道:「狼首固是本領絕高,
險中求生,那兩個人卻也極是不易。」

  這話他沖口而出,并未細想,說完才覺不妥,其中有許多能拿來大做文章之
處,難免落人話柄。聶冥途卻隻一笑,淡然道:「是不容易。沒能收拾這兩人的
性命,三十年來我時時扼腕,說不定……現而今要殺他們,已是大大不易。」

  耿照心想:「三十年的光陰過去了,那青袍書生和赭衣少年,最終都成爲呼
風喚雨的人物了麽?他們是否活着起出了那個足以倒轉天地的大秘密,開創了屬
于他們自己的時代?」

  卻聽聶冥途續道:「那片斷崖卻不比岩台,紮紮實實有十來丈高,我一路翻
滾而下,頭顱撞上一塊銳利尖石,立時便暈厥過去。待我蘇醒過來,已然置身崖
底,周圍亂石叠壘、雜草叢生,那兩名後生摔在一大片厚厚的草團之上,身下血
污汩溢,眼見是不能活了。

  「我勉強挪動手指,隻覺渾身筋骨劇痛,差點又暈死過去,知道是受了足以
緻命的重創,連忙運起了《青狼訣》的十成功力,奮力催谷;一刻之間,身上的
外傷便已止血收口,生出新皮,摔裂的骨骼也逐漸開始愈合。」

  耿照聽得駭然,心想:「這《青狼訣》究竟是什麽武功?直是……直是比大
羅金仙還要神奇!」

  陰宿冥卻曾聽其師提起,《青狼訣》那駭人聽聞的自愈能力不過是寅食卯糧
的邪術,功法本身具有緻命缺陷,說到了底,還不如那雙能察秋毫的子夜魔眼來
得神奇奧妙,強抑住口頭争勝的念頭,淡淡一笑:「狼首神功,久聞其名!果真
是令人歎爲觀止。」

  聶冥途卻嘿的一聲,默然良久,才搖頭冷笑道:「我當年真是這樣以爲。如
今想來,隻能說是井底之蛙,可悲可笑。

  「那時,我正運起青狼訣療傷,忽見不遠處那兩名後生動了一動,那紅衣少
年發出一聲微弱呻吟,青袍書生卻挪了挪指頭,顫着手往地面岩縫間摸索。我福
至心靈,伸手往衣内一摸,忽然明白他爲什麽要這麽做,不覺動了殺機,等不了
傷勢愈合,以手代腳爬将過去,要将那青袍書生立斃于爪下。」

  耿照好奇心大盛:「連身負青狼訣奇功的聶冥途都摔斷了腿,那兩個年輕人
也真是命大,居然還有一口氣在。」不覺喃喃自語:「都已摔掉了大半條命,還
要貪圖什麽物事?聶冥途又何以動了殺機?」

  忽聽一聲銀鈴輕笑,明棧雪收功撤掌,一抹小巧細額上的盈潤汗珠,低道:
「正是去了大半條命,那書生才要拼死取得岩縫中的物事,聶冥途也因此動念殺
人。這樣還猜不出是什麽?」

  她濕淋淋的發梢貼着額鬓,整個人像從水裏撈起似的,白膩的雪肌珠光幽映,
姣美的唇瓣無甚血色。

  兩人四掌甫分,明棧雪的身子酥軟軟地一斜,耿照忙趨前攬住,才發現自己
周身真氣暢旺,于四肢百骸中流轉自如,經脈再無異狀,顯已平安度過無比兇險
的三關心魔;見她虛耗如此,不禁又憐又愧,又是心疼,俯首低道:「都是我不
好,連累了明姑娘。有沒有什麽法子……能助你恢複得快些?」

  明棧雪小臉一熱,蒼白的雪靥飛上兩抹淡淡酥紅,咬着玉唇瞪了他一眼,低
聲恨道:「哪壺不開提哪壺!普天之下,還有什麽比碧火神功更厲害的回複心訣?
你不怕驚動外頭的兩名煞星,我……我可捱不住折騰。」蓦地大羞起來,心有不
甘,又重重擰了他大腿一把。

  她虛乏無力,這一下自是不怎麽疼痛,可耿照想起她體質極是敏感,兼且元
陰松嫩,饒是閨閣教養良好,又頗有女兒矜持,每回歡好總頂不住一輪猛攻,咬
緊的貝齒稍一失守,終是叫得如訴如泣,無比動情;一時遐思翩聯,渾身發熱,
不由得束緊雙臂,低頭以唇相就。

  明棧雪無力推拒,「嘤」的一聲仰起頭,柔軟的唇瓣旋即爲少年所攫。兩人
吻得濕滑溫膩,舌尖交纏如舐糖蜜,竟是片刻難分。

  她香汗浸透薄衫,渾身曲線畢露、玲珑浮突,隔着濕衣入手,隻覺肌膚又滑
又膩如敷細粉,又熱得灼人,懷腋乳間的香澤被體溫一蒸,幽甜濡沁,如麝如蘭。

  耿照銜着她嬌軟的朱唇,一手摟着玉人渾圓的香肩,直要将這團溫香軟玉揉
碎在懷裏,另一手卻去解她的纏腰;情急之下解不開腰索,索性用力扯斷,「啪!」
一聲輕響,數匝腰纏松了開來,裙裳下擺微微捋起,扯開的交襟之間露出兩條結
實修長的玉腿,以及白膩噴香的腿根處那一抹烏卷細茸……

  明棧雪急了,死死夾住探入裙裏的粗糙魔手,無奈腿間肌膚汗濕滑膩,什麽
也夾不住,反将他的指掌濡得溫黏一片,一下便被突入了那團烘熱嬌軟的禁地,
「唧!」的一聲漿滑液湧,指尖剝開肥嫩如蘭葉厚藻的曲折肉唇,扣着蛤頂勃挺
的小肉荳蔻長驅直入。

  「嗚嗚嗚……不、不行!」

  她嬌軀一僵、蛇腰拱起,小手死死抓住他鑄鐵一般的手腕,咬唇瞇眼的模樣
楚楚可憐,猶如一頭濕毛斂耳的無助小貓。

  「不行……我……捱不住,會……會叫的……」

  耿照耳蝸子裏迎着她呻吟似的溫熱吐息,欲念勃發,腿間的怒龍陡地彎翹昂
起、硬如鐵鑄,不住地上下彈動,竟是隐隐生疼,靈台卻如電閃般掠過一絲清明,
心中一凜:「胡塗!鬼王與那聶冥途皆是一流高手,彌勒腹中若有人歡好取樂,
豈能瞞過他二人的耳目?」低頭隻見得明棧雪嬌喘細細,堅挺飽滿的雙峰劇烈起
伏,每一下都更溢出衣襟些許,如一雙蹦跳欲出的渾圓雪兔;濕發貼鬓、唇黏青
絲,說不出的狼狽凄豔。

  他不由得心疼起來,連忙縮手,柔聲歉道:「我……明姑娘,都是我不好,
你别惱我。」

  「方才惱了,現下不惱。」

  明棧雪喘過氣來,嘻嘻一笑,忽見他右掌濕淋淋的,似從水缸中掬出一把芳
洌甘泉,掌緣兀自墜着清澈透明的水珠,滴答有聲;越往向上瞧,汁水越見滑膩,
如裹薄漿;到了指尖處,已荔漿似的滿滿沾着一小團。汗水斷無如此醇厚、如攪
稀蜜般的手感,唯有膣中花漿使得。

  她大羞起來,忙捉他的手摁下,咬唇低道:「快拿開!髒……髒也髒死了。
你做的好事!」皓腕一緊,反被耿照拿住,一股綿密的碧火真氣自脈門間透入體
内。她二人内息同源、絕不相斥,真氣一瞬間走遍全身,明棧雪精神大振,通明
轉化訣随之發動,流失的體力真氣開始回複。

  「你爲我做了這麽多,讓我還你一些。」

  耿照将她攬在懷裏,柔情忽動,将握着她腕子的濕漉右掌舉至鼻端,笑道:
「從你身上來的,一點兒也不髒。對我來說,這是世上最最甜美、最最芳香的氣
味,怎麽嘗也嘗不夠。」

  明棧雪得他真氣相助,雪靥上終于有了一絲血色,雙頰酡紅,如染桃櫻,閉
目偎入他的頸窩裏,細聲道:「好好一個老實人,怎地學了這般唇舌?」揚起左
手輕輕打了他大腿一記,便似搔癢一般,仿佛還怕打疼了他。

.
2016-3-13 15:2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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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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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照低聲道:「明姑娘,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可不是故意讨好你。」正欲賭
咒,明棧雪雙手一合,将他的右掌輕抱入深深的乳間,閉目微笑:「别亂說話,
我信你。待我身子大好了,再教你……再教你嘗得夠夠的,好不?」說到後來聲
如蚊蚋,幾不可聞,隻餘颔下一團溫香烘熱。

  耿照胸口怦撞,面上一紅,心底似有一股暖流淌過,雙臂微微束緊,半晌才
點了點頭。

  「嗯。」

  兩人相擁而坐,一同望出觇孔,卻見大殿中陰宿冥思索片刻,撫着白骨扶手
沉吟道:「我見那青袍書生不是胡塗人,垂死之際仍欲得手的,必是救命之物。
莫非……是狼首的——」

  聶冥途揮手打斷了他,冷笑道:「就算得手,難道立時便能救命?說到了底,
此人乃是天生的貪婪,死到臨頭,仍舊是貪。

  「我爬到他身前,一把揪起他的頂髻,冷笑着對他說:「你不容易啊,都到
了這份上,還舍不下這些。」他摔得隻剩一口氣了,滿頭滿臉都是血,呼吸都吐
出血唾沫子來,勉強開口道:「我……死……妖刀……你……什麽……都沒…
…」」

  老人歎了口氣,忽又冷笑起來。

  「命懸一線時,你看人、看事,還能不能如此犀利準确?我是在這殺千刀的
狗屁和尚廟裏待到了第十個年頭,才終于承認自己并不如他。我,當年卻輸給了
一個二十啷當的年輕人,那時我一點兒也沒察覺。

  「爲睹你那死鬼師傅的壓箱寶,我千裏追蹤,專程趕到蓮覺寺,決計不能空
手而回……一想起衛青營那妖刀附體的殺神之威,想起号令天下的大能,便再也
下不了殺手。

  「我剝去他喉管上的皮,掐着血膩膩的肌束肉筋,笑道:「你若爽快招來,
我便給你個痛快。集惡道的苦刑号稱森羅大千,此地縱無刑具,也能試上百八十
種;識相的話,你也少受點零碎苦頭。」」

  耿照聽得一陣哆嗦,縮頸吞了口唾沫,隻覺颔下刺癢微疼,渾身發毛。

  陰宿冥笑道:「這「箫聲咽」的苦刑十分難當,剝皮挑筋、掐肉束息,教人
痛不欲生,偏又無損于聲帶,便是在用刑之際,當者仍能說話哀嚎。狼首痛下殺
着,想必是無有不招,盡得其秘了?」

  「看來,你師傅真是什麽都沒跟你說。」聶冥途冷哼道:「那書生硬氣得很,
雖是慘叫不絕,卻足足支持了一刻有餘,一屁也沒吭。老子火了,随手捏斷他一
條肋骨,正要來個「彈琵琶」時,忽聽一把蒼老的聲音道:「阿彌陀佛!施主擅
動無名,于緣起中造業,于緣起中受報,無盡輪回,何其虛妄!」

  「我雖無南冥惡佛「殺盡比丘」的誓言,平生也沒少殺了啰裏啰唆的秃驢,
轉身一爪,誰知竟爾落空;回頭才見那兩名年輕人滑出一丈開外,兩人均盤膝而
坐、五心朝天,一名灰袍老僧抵着他倆背門,三人頭頂白霧氤氲,已至療傷的緊
要關頭。」

  聶冥途會過無數高手,那灰袍老僧動作之快,實是平生僅見,就算聶冥途全
盛之際,也明白自己絕無勝算,一時惡膽橫生:「不趁此時殺之,哪天再撞着這
名鼠衣秃驢,豈非便是老子的末日?」伸手往地面一撐,淩空探爪,徑朝灰衣老
僧的天靈蓋插落!

  運功療傷最忌橫遭驚擾,輕則入魔走火,重則施受雙亡,耿照聽他一說,不
由得心頭火起:「這人真是壞得無可救藥!那僧人與他素不相識,這也要取人性
命?還有那惡鬼道的冥主南冥惡佛,竟立誓要殺盡比丘……這幫惡徒,實在是無
法無天!」

  卻聽聶冥途續道:「……其時我的「狼荒蚩魂爪」業已大成,連你師傅都忌
憚三分,否則也不必訂下妖刀之約了。誰知這一抓居然落空,我卻連老和尚動了
什麽手腳也沒看清,他兀自端坐不動,隻吓得老子腦中一片空白,七十二路蚩魂
爪唰唰而出,進招連綿,直将老和尚當作了沙包拳靶,不敢輕易松手。

  「越打,我卻越是心驚:老和尚一雙肉掌抵住二人,運功療傷,兩腿正盤端
坐,那麽究竟是誰與我攻守拆解,有來有往?

  「到後來,這疑問我索性連想都不敢再想,打算引得老和尚分心,蚩魂爪淨
往兩名年輕人身上招呼,卻仍傷不了他們一根毫毛。

  「那畫面想來真是滑稽得很——在場四人席地而坐,下盤不動,其中三人專
心療傷,卻隻有我一人與一隻……不,說不定是幾十隻、甚至幾百隻看不清的鬼
手纏鬥不休,鬥得精疲力竭,《青狼訣》的寒陰功體逐漸受一股綿和柔勁壓制。

  「原來在交手之際,老和尚的内力已不知不覺透入我的四肢百骸,一面克制
青狼功體,一面……替我療傷。」

  陰宿冥不覺一凜。

  「什麽?」

  「那是我平生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老人冷笑,青黃交閃的異眸中掠過一
絲疲憊。「就算是你現在問我,隻要有一點機會,我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活下
去」。然而,被敵手以這等手法拯救性命,當下不禁有種「恨不得死了好」的屈
辱——」

                ◇◇◇

  聶冥途并沒有選擇。

  他連敵人是如何與自己交手都弄不清,在這場戰鬥之中,他并沒有任意喊停
的權利,隻能身不由己持續着最初由自己所引發的無聊搏鬥,猶如一具荒謬可笑
的扯線傀儡。

  但很快的,《青狼訣》的緻命缺點即将剝奪他的行動能力,再也無法與那隻
看不見的鬼手維持攻守之間的平衡。聶冥途突然抽搐起來,整個人如風幹的蝙蝠
般縮成一團,倒在地上不停發抖;青皮刺發的奇特異相迅速消退,赤裸的身子顯
得既蒼白又瘦弱,仿佛突然瘦了一圈。

  誠如先代鬼王所言,《青狼訣》是一部寅食卯糧的邪術。它驚人的爆發力與
恢複力,乃是凝縮體内精元于一時一地,倏然迸發,不可長亦不可久;使用過後,
必須補充大量的食物——通常是新鮮的血肉——并佐以特殊的龜息深眠,才能回
複被凝縮挪用的生命精元。

  曆來修習《青狼訣》者,無不殘忍嗜血,這不隻是因爲心性改變,同時也是
練功所需,難以割舍。

  聶冥途爲迅速修補墜崖受創的身體,不惜超用體力,全身精元耗盡,生命飛
快流逝,必須補充大量的營養。他整個人縮成幹癟癟的一團,全身肌膚焦黃黯淡、
皮皺形萎,嘶聲呻吟:「血……給我……給我血肉……」

  灰袍老僧輕歎一聲,垂首道:「福報、惡報皆是緣行,施主這又是何苦?」

  聶冥途蜷着身子,痛苦萬分,意識僅餘一絲清明,忽覺身子輕飄飄一晃,周
圍景物竟已瞬變,原本崖底的那一大片荒林亂石俱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刺入骨
髓的陰濕寒冷,頭頂上漆黑如夜,似有無數石鍾乳垂落,栉比鱗次,蔚爲奇觀;
身下卻是一窪碧瑩瑩的青綠水塘,水中蕩漾着細小的幽亮藍藻,襯與粼粼波映,
仿佛天地倒轉,光源卻是自底下透出。

  老和尚是活生生的人,非是什麽鬼怪,自是他施展了絕頂輕功,眨眼将三人
攜來此間。他将兩名年輕人浸入水塘,隻露出口鼻呼吸,回頭提起聶冥途的後領,
也沉入水中。

  池水出乎意料的黏稠,略一攪動便發出唧唧聲響。聶冥途直沒至頂,骨碌碌
地吞進了大把膩滑的發光藻漿,正欲掙紮,忽覺藻粒入口如肉角,外脆内韌,一
咬便迸出濃汁也似的漿液來,咀嚼起來有血膻之氣,咽下後腹中飽足,如食生肉,
體力竟隐隐恢複。

  (這是……天助我也!)

  聶冥途絕處逢生,大口大口吞食藻漿,一面潛運内力、活動筋骨,才發現這
種奇特的青綠異藻不僅能提供大量的給養,恢複體力的效果甚于生肉鮮血,對傷
處亦有神奇的療效。

  他浸得片刻,吞了滿腹藻粒,竟爾沉沉睡去。再恢複意識時,隻覺腿骨已愈
合大半,在池中悄悄踢動,似已無礙。

  定睛一瞧,老和尚正盤腿坐在池塘邊,雙手按着書生與少年的腦門,三人身
上不住竄出雲霭似的滾滾白霧,顯然還在療傷。他心中駭異:「我不知睡了多久,
連身上的傷口都将痊愈,決計不是一時半刻之間。老秃驢若一路運功爲他二人療
傷,不曾止歇,這……這是何其可怕的修爲!」

  這是他平生僅見的高人,正尋思脫身之法,忽聽一聲朗笑:「聖藻淩雲浴佛
處,仙歌促宴喚回春!大師慈悲,雲遊處必不離此療傷聖品,我等一路追蹤,果
遇佛駕。奉兄,這一局,該算是我赢了罷?」聲音溫和,聞之如沐春風。

  另一人的語聲卻充滿威嚴,明明口氣平緩,依舊令整座地下岩窟隐隐震動,
綠藻池上波紋潋滟,泛起陣陣漣漪。「勝負無端,不争也罷!十年光陰,倏忽而
逝,大師久見。」

  但聞其聲不見其人,聶冥途心中暗自叫苦:「這兩人的修爲絕不在老和尚之
下。老子真是倒了八輩子楣,哪來的忒多絕頂高手?」

  老和尚又歎了口氣,垂眉道:「将軍鎮守邊關,身系天下安危,卻爲老衲擅
離職守,是我之罪過。」

  先前那名聲音慈和之人朗笑道:「應是諸天觀下界,一微塵内鬥英雄。大師
方外之身,芥子須彌,豈有别乎?奉兄莫聽他瞎說,大師在耍賴哩!」

  那威嚴的聲音沉默片刻,說道:「庸臨行前曾蔔一卦,得「天火同人」,曰
「升高其陵,三歲不興」。既然做好萬全準備,便不怕異族乘虛而入,大師勿憂。」

  老和尚淡然一笑。

  「隻恐「伏戎于莽」。異族虎視眈眈,将軍不可不防。」

  另一人朗聲大笑:「淩雲削落成刀筆,浮生隻配作書隸!大師占了不世寶地,
卻勸人困守邊疆,寸步不離,當真是好狡猾!何不說「利涉大川,利君子貞」,
便是渡過赤水,來此三川之地,才覓得大師仙蹤。願賭服輸,請大師打開禁制,
将寶頂交出來。」

  密室之内,耿照聽得一頭霧水,低聲問:「明姑娘,這三人說話好難懂,活
像打啞謎。他們說的是幫派切口,還是江湖黑話?」

  「都不是。」明棧雪搖了搖頭。

  「他們說的是蔔卦。「同人」是易經第十三卦,幹上離下,幹爲天、離爲火,
故說「天火同人」。那三人以同人卦的卦象爻辭相辯,和尚勸那将軍不可擅離職
守,否則異族虎視眈眈,邊關必定有難。」

  邊關、異族、「将軍」……耿照陡地想起一人,顫聲道:「莫非那人是…
…」

  「你想的沒錯。三十年前,普天之下隻有一人鎮守北關,身系萬民——」明
棧雪掠了掠鬓發,如羊脂玉般微帶透明的絕美側臉透着一股凝肅。「若我所料無
差,此人便是你那挂名的便宜師父、人稱刀皇的「奉刀懷邑」武登庸!」

                ◇◇◇

  陰宿冥愕然道:「那人……便是刀皇武登庸?」

  聶冥途冷笑。

  「你師傅沒告訴你麽?如假包換,正是三十年前号稱刀法天下第一、名列五
極三才文武兩榜的刀皇武登庸!」

  即使絕迹江湖三十年,時至今日,「五極天峰」這四字仍是東勝洲大地上的
武學巅頂,足令世人擡頭仰望,心生敬畏。這麽多年來,江湖上無數英傑興衰起
落、繁華過眼,卻始終都沒再出過那樣耀眼璀璨的傳奇人物,便是三才、五極次
第凋零,依舊無人能夠取代他們的地位。

  饒是陰宿冥自負武功,也不以爲自己能構着「五極天峰」的名位,搖頭道:
「狼首當日的運氣,可說壞到家啦,居然撞上刀皇武登庸這樣的煞星。」他這話
倒非存心挖苦,是真的感歎聶冥途運氣不佳,偏就遇上了嫉惡如仇的刀皇。

  誰知聶冥途隻是一徑冷笑,半晌才道:「這算什麽「運氣壞到了家」?真正
殺千刀的壞運氣,豈止是遇到刀皇武登庸而已?

  「我沉在聖藻池裏假裝昏迷,心中盤算着如何全身而退。老和尚、死窮酸既
與刀皇論交,本事定然不差。那老愛吟詩的死窮酸不見其人,尚且說不準;老和
尚拼着修爲不要,猛灌内力救人,待他油盡燈枯之際,便是老子突圍而出之時。

  「果然要不了多久,老和尚身子一斜,撤下手掌,腦袋從幽影中軟軟垂落,
露出一張焦黃憔悴的老臉來,生得也沒甚特别,倒是神氣委頓,兩隻眼窩烏黑深
陷,活像是中了什麽成瘾的邪毒,與他那道貌岸然的口吻全不相稱。

  「武登庸見了也驚訝得很,道:「大師模樣……怎又與前度不同?」老和尚
淡淡一笑:「因緣生滅,無有究竟,将軍又何必執着于此,徒增煩惱?」說着睜
開浮腫的眼皮,兩隻眼睛已遭利刃所壞,居然是個瞎子。

  「我一看,心中可樂壞啦。任老和尚武功再高,内力耗竭,不過就一幹癟老
頭,加上雙目俱盲,還不手到擒來?武登庸與死窮酸似是有求于他,與之訂了個
賭局什麽的,投鼠忌器,自不敢輕舉妄動。」

  那場景想來極其詭異:地底岩窟中,一窪綻着青綠幽芒的黏滑藻池,三位高
人分據三角,俱都藏身于暗影之内。池裏泡着三個半死不活的傷員,其中兩名昏
迷不醒,另一人卻是暗藏鬼胎……

  「大師不惜耗費真力,這兩位可與大師有親?」武登庸問老和尚。

  「素昧平生。」老和尚回答:「倘若将軍于道中遇見,救是不救?」

  武登庸沉默半晌,把手一揚,池中潑啦一聲,赭衣少年仿佛被一條無形索拉
出水面,「噗通!」落入藻池另一頭。仔細一瞧,幾根細韌的紅絲線分連着少年
的頭頂百會、背門大椎等要穴,不多時周身便竄出氤氲白霧,竟比先前還濃。

  另一名始終未曾現身、聶冥途以「死窮酸」稱呼之人見狀,朗笑道:「白刃
千裏雠不義,紅鞗一絲濟有生!奉兄文武兼備,不想更是醫道國手,通曉這罕見
的懸絲診脈之術。」

  武登庸道:「夫子見笑了。庸不懂什麽懸絲診脈,這少年火鈴夾命,身帶敗
局,雖能成事,終不免落得身死孤伶的下場。我與他既是有緣,這同命術不止救
他性命,也能略改格局,借他三十年的霸王運勢。」

  那「夫子」聞言疏朗而笑,暗影中袍袖一招,書生飛至聖藻池的另一角,沉
入他身前水面。

  他點了書生幾處穴道,雙手爲他推血過宮,運化内息,一邊溫言笑道:「命
也能改麽?我無奉兄這般大能,看來也隻能待這名書生清醒,教他讀幾年詩書,
聊以聖人之道,與奉兄的霸王命格相抗衡,一争後三十年之短長。如何?奉兄有
無興趣再賭這一局?」

  武登庸淡淡一笑。

  「得儒門九通聖之首、「隐聖」殷橫野親自調教,此子日後無可限量。此乃
蒼生之福,庸樂見其成,這便不用賭了罷?」

  那夫子殷橫野朗笑道:「奉兄與大師學壞啦,淨是耍賴。咱們前一局賭了整
整十年,勝負未決,再賭一局三十年,以天下武林的氣運分勝負,進退皆爲生民,
豈不壯哉!」

  武登庸并未接口,似乎興趣缺缺。

  聶冥途聽到這裏,一顆心已沉到了谷底。

  「那死窮酸若是殷橫野,這老和尚是……是「天觀」七水塵!」不禁搖頭,
差點笑出聲來:「老子今日倒黴的程度,堪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隻怕世間
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心一橫,「潑啦!」竄出水面,蚩魂爪扣住那老和尚七水
塵的咽喉,另一手順勢拿住胸口膻中穴,将和尚遮在身前,厲聲道:「識相的就
别動!老子行出百裏,自會将老和尚放回;誰要膽敢追上來,老子便撕開老和尚
的喉管,将血放個清光,還你們一條風幹臘肉!」

  武登庸、殷橫野分坐水塘兩頭,盡管隔着一池碧瑩清波,幽映粼粼,依舊看
不清兩人的模樣,隻依稀見得半身浸于池水中的少年與書生身後,各有一條模糊
不清的身影輪廓。

  兩人靜默良久,連老和尚也沒說話,若非單薄的胸膛猶有起伏,聶冥途幾乎
以爲自己搶了具幹屍爲質,心底掠過一絲不祥:「莫非老子走眼了,老和尚不是
什麽要緊貨?」忽聽一聲長歎,殷橫野道:「大師,這一局是你輸啦。大師固然
慈悲,種善因卻不能得善果,畜生終歸是畜生。」

  七水塵合什道:「因緣無善惡,即破即立,色滅不二。貧僧又輸在哪裏?」

  殷橫野歎息道:「儒者不刑,非是無刑,不欲濫耳。像集惡三冥這般匪徒,
殺了也就是了,大師一念之仁,卻将自己推入了險地。」袍袖一揚,扔破布似的
擲出一條身長九尺有餘的昂藏巨漢,筋肉糾結、膚如鑄鐵,頸間挂着一串由雪白
顱骨串成的向日骷髅煉,模樣十分駭人。巨漢落地滾得幾匝,更不稍動,似被人
封住要穴,昏迷不醒。

  武登庸見狀,也從身後影中拎出一人,同樣落地不動,悄無聲息。隻見那人
身穿錦綠團袍、幞頭官靴,臉上繪滿油彩,面目難辨。

  聶冥途渾身僵硬,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兩人他非常熟悉,卻萬萬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那挂着骷髅項鏈
的巨漢,正是惡鬼道之主南冥惡佛,而錦袍繪面的自是地獄道的冥主「鬼王」陰
宿冥,二人淪落自此,整個集惡三道的勢力算是完了。

  聶冥途掌心冒汗,眼前一片漆黑,便是能生離此地,未來也不知該何去何從。

  老和尚仍舊不發一語,殷橫野等了片刻,又道:「當年你我三人論戰,除了
以寶頂爲采頭,更約定敗者須應許一事,聽任勝者要求。大師教奉兄立誓終身不
殺一人,教在下立誓終身不使一人,十年來我二人謹守誓言,不稍逾越。

  「今日大師身陷險地,若願撤去誓命,則天下宵小,無人能當奉兄一刀;就
算這厮逃到天涯海角,難脫我武儒一脈數百源流的弟子追蹤。如此又能保全大師,
豈非兩盡其妙?」

  聶冥途聽得冷汗直流,暗忖:「北關鎮将武登庸立誓不殺一人,武儒領袖殷
橫野立誓不使一人……這是天般大的秘密,足以震動天下武林,你這麽慷慨地說
将出來,是存心要殺人滅口了。老子今兒,也真是太倒黴了!」

                ◇◇◇

  耿照聽得皺眉,低聲道:「明姑娘,除了刀皇武老前輩之外,「隐聖」殷橫
野及「天觀」七水塵又是什麽人?爲何聶冥途一直說自己「很倒黴」?是因爲這
兩位的本領很高,連集惡道的兩位冥主也不是對手麽?」

  「因爲他遇上的這些人、這些事,旁人興許幾輩子也碰不上一次。」明棧雪
輕聲道:「東勝洲故老流傳,東海有一處神秘的寶地名喚「淩雲頂」,有人說那
裏是天佛初臨東洲的聖地,也有人說它風水殊異,能旺武功運勢,當然也有人單
純看上了傳說中的寶藏——雖然誰也不知是不是真有。」

  千百年間,無以數計的英雄豪傑、能人異士,争相投入了尋找淩雲頂的志業。
這一場比拼智慧、考驗毅力的絕大競賽,比之于武林争雄、帝皇霸業,血腥之處
絲毫不讓,卻更加困難得多。

  與殺伐決斷不同,人們無法憑着一個意念或一股狠勁破解謎團。尋寶探秘,
唯一能倚賴的就隻有智慧而已。

  直到此世,東勝洲上終于誕生了兩個絕頂聰明的人。

  武登庸不止刀法超卓,更精通金貔王朝公孫氏嫡傳的命理術數之學;而「隐
聖」殷橫野不但是儒門九通聖的魁首,更是天下武儒宗源的精神領袖。這兩人一
個靠着術數推算、一個靠着解通群經,居然不約而同找到了傳說中的聖地淩雲頂,
隻差一步就要解開千年以來東勝洲上最大的秘密。

  阻擋在二人之前的,是一名自稱「天觀」七水塵的遊方僧人。

  此人來曆成謎,之前或之後都無人再見過他,仿佛是淩雲頂的山靈所化,憑
空降臨。他招來許多終生鑽研淩雲頂之謎的狂熱信者,要求同享秘密,利用反向
操作的手法,欲阻寶頂現世。

  眼看争端如雪球般越滾越大,殷橫野靈機一動,号令數千儒門弟子,在一處
被稱作「淩雲坪」的同名空地上搭起了巨大的擂台草棚,邀集欲一窺寶頂真貌的
智者共同論戰,方法不限、範圍不限,隻要是能诘倒對方的,便算勝利。敗者須
折斷算籌、交出蒲團,自行退出淩雲坪,從此不再過問寶頂之事;若能難倒殷、
武二人,則能獲知淩雲頂的正确地點。

  這場被後世稱爲「淩雲論戰」的盛會持續了半年之久,每天都有無數自認是
才智之士的人從東勝洲各地趕來,同時也有數不清的名人智者折籌退出,黯然離
去。

  時任鎮東将軍的獨孤閥出錢出力,選派文吏與會,将會中的智巧答辯詳細記
錄起來。這些文檔後來在太宗一朝被整理分成六部卅七門、共二十七卷的《淩雲
智纂》,傳抄天下,蔚爲風行,于盛會期間也使得殷橫野、武登庸名動天下,文
武雙全的武登庸更因此被碧蟾王朝的末帝招爲驸馬,娶了皇帝最鍾愛的靈音公主。

  「後來呢?」耿照聽得興緻盎然,急急追問:「論戰的結果是誰赢了?」

  「論到最後,偌大的場子裏便隻剩下了三人——「天觀」七水塵、「隐聖」
殷橫野,還有「奉刀懷邑」武登庸。結果和半年前一樣,天外飛來的怪和尚七水
塵雖使了招厲害的緩兵計,殷橫野卻以時間破解了它;該來的還是要來,誰也阻
止不了。」

  七水塵終于明白:眼前這兩人非同泛泛,他們是這一個時代裏,在綿延數千
裏的東勝洲大地之上,最最聰明的對手,是天降于世的奇才,不可能以凡人的手
法将他們打敗。

  三人一齊登上了大雪紛飛的秘境淩雲頂,展開一場凡人無法想象的驚天智鬥。
這世上再沒有第四個人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知論戰到頭,終由七水塵取勝。

  「回答朕!那名僧人究竟出了什麽難題,才得擊敗朕的驸馬?」據說澹台王
家的末帝召見武登庸時,曾如此問道。武登庸不敢不答,跪地俯首道:「啓禀聖
上,大師将淩雲頂藏了起來。無論臣與殷夫子如何尋找、如何兜繞,卻再也走不
回那個曾經登上去過的淩雲絕頂……再也找不到那個地方。」

  皇帝聽得目瞪口呆。但他心裏明白,鎮北将軍武登庸不但是忠臣,而且是一
條不會、也不屑說謊的漢子。

  多麽可怕的難題啊!七水塵竟「移走」了淩雲頂,讓一切争端不再具有意義。

  「愛卿……可有與那僧人約期再鬥?」沉迷博奕的皇帝也不胡塗,靈機一動,
笑道:「便是玩雙六骨骰,也沒有一局定輸赢的,輸了這局,還有下局。你三人
都是才智之士,必定明白這個道理。」

  「禀聖上,确實約了二度賭鬥,勝者可有淩雲頂。」

  「嗯,那是于何時展開?半年、一年後,還是三年五年之後?」

  「大師說了,第二回的賭鬥,找到他便能開始。」階下跪着的武登庸凝肅如
山。聲音也是。「說完,他便消失無蹤,再也找尋不着。」

  「聶冥途的确是相當倒黴。」明棧雪輕道:「決計不能碰頭的三個人,居然
教他在一時一地遇上了,合着也該是集惡道的報應。這三人乃當時世上最頂尖的
智者,因淩雲頂之争爲世人所知,「天觀」得勝,另外兩人便以「地隐」、「人
庸」自号,故稱「淩雲三才」!」

  第四四折迷蹤梵宇,天降佛圖在聶冥途縱橫江湖的那個年代,他是邪道中數
一數二的角色,平生殺人無算,名号能止嬰兒夜啼,令黑白兩道辟易——然而在
他會過的敵手之中,卻沒有像「淩雲三才」這樣的人物。

  其後十年裏,随着那場席卷天下的大動亂爆發,被稱作「五極天峰」之頂尖
高手中的幾位,将在連天烽火之中大放異彩,有人出将、有人封疆,甚至有人成
了威加四海的帝王,才一舉将五峰之名推至巅頂,從此不朽。

  而在當下,就在這地底岩窟的聖藻池畔,令狼首聶冥途進退維谷、尴尬萬分
的當兒,世上沒有比「淩雲三才」更可怕的對手。傳說中這三人身負絕學、智比
天高,能毫發無傷地将鬼王陰宿冥以及南冥惡佛拿下,實已超越了武功的範疇,
恰恰是淩雲頂智絕傳說的最佳腳注。

  「隐聖」殷橫野等了許久,始終不見七水塵回話,傻瓜也明白是碰了釘子,
笑顧武登庸:「奉兄,我早同你說啦,大師是鐵了心想賴。他故意教聶冥途挾持,
奉兄既不能除惡,我又不能傾儒宗數萬弟子尋人,此間别後,又是一個十年。」

  武登庸不欲附和他的戲谑之語,沉聲道:「大師,我二人耗費十年光陰,終
于覓得大師蹤影,還望大師給個交代。」七水塵一徑低頭,并不接口。

  聶冥途在七玄中輩份甚高,熟知武林掌故,心中一凜:「若能探得淩雲頂的
大秘密,倒也是奇貨可居。」收緊指爪,在老和尚雞皮似的枯頸間刺出幾滴飽膩
血珠,邪笑:「大師,你随便與二位問候幾句,咱們這便上路啦!有什麽話,路
上再說罷。」

  武登庸緩道:「聶冥途,你莫要逼我出手。」

  聶冥途冷笑:「我怕甚來?你二人發過誓,刀皇終生不殺一人,隐聖終生不
使一人。老虎既拔了牙,還有什麽好怕?」

  殷橫野淡然道:「奉兄麾下有北關道十萬精兵,飛馬探子無數,要調動皇城
缇騎也非難事。至于殺人嘛……未必要奉兄出手,殷某亦可代勞。你在江湖打滾
多年,好不容易混到今日的位子,莫要自誤才好。」

  随手往青袍書生腦門一拍,「噗通!」将他壓入池底,一指入水,依舊抵着
書生天靈蓋。奇的是:那書生齊頂而沒,池面上卻連一絲氣泡也無,竟似不用呼
吸。藻池之水黏膩濃稠、浮力甚大,殷橫野僅以一指壓頂,書生亦絲紋不動,絕
不上浮,仿佛入定。

  聶冥途看得蹊跷,蓦然醒覺:「他以一指渡入真氣,令書生閉竅斂息,毋須
呼吸吞吐。」冷笑:「好俊的「惠工指」!因勢利導、無孔不入,不愧是武儒之
宗。」

  殷橫野疏朗一笑,手捋長須。

  「邪魔外道,也算有見識了。可惜此非「惠工指」,而是人稱儒門指藝至絕、
專克天下陰邪功體的「道義光明指」。佐以殷某數十年的皇極經世功修爲,你所
練的青狼訣邪功,我一指便能破去,你不妨一試。」從暗影中露出小半幅形容,
背負斜笠、髻挽荊钗,一身漁樵布衣的裝扮,隻是劍眉斜飛,五绺須鬓飄飄出塵,
掩不住那股子清逸之氣。

  聶冥途當然知道「道義光明指」,據說與本門鎮門神功「役鬼令」一樣,同
屬至陽至剛的武學,專克陰體,百餘年來不曾聽聞有人練成。這殷橫野看似四十
出頭,若練得道義光明指、皇極經世功,可說是滄海儒脈百年來首屈一指的奇才。

  眸中的猶豫僅露一瞬,卻逃不過殷橫野的眼睛,他淡然一笑:「聶冥途,你
且放了大師,我保你今日全身而退。」武登庸阻道:「夫子且慢!集惡三冥罪大
惡極,不可再縱入江湖,爲禍武林。」

  殷橫野劍眉微挑:「奉兄之意,便是他放了大師,也不能饒?」

  武登庸嚴肅點頭。

  「正是!一樁歸一樁,不可混爲一談。」

  聶冥途何等城府,聽得幾句,登時心底雪亮:「武登庸想要救人,但此情此
境,卻無出手不殺的把握,爲守誓言,隻能盼窮酸出手。那死窮酸卻要逼老和尚
廢去昔日誓言,這才願意相救,故意擠兌老子,好教老和尚吃點苦頭。」大笑: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拉「天觀」七水塵墊背,死了也值!」指爪用勁,
便要撕開老和尚的喉管!

  逼命一瞬,武登庸囿于誓言無法出手,卻絲毫不亂,幽影中一雙鋒銳如刀的
炯炯目光望向殷橫野,賭的是他舍不下憑空消失的淩雲頂;但殷橫野竟也不動,
雙目直勾勾地望向聶冥途,賭的是他決計不會毀掉這張保命符。

  而聶冥途的賭注則更爲簡單。兩大高人不動的瞬間,他挾着七水塵抽身疾退,
飛也似的朝光源退去!

  武登庸與殷橫野仍是不動。

  聶冥途正覺有異,忽聽七水塵一聲長歎:「兩位施主還舍不下淩雲頂麽?」
枯指摸上聶冥途的腕子,指尖的觸感冰涼幹燥。聶冥途驟然脫力,詭異的酸麻感
一路蜿蜒而上,剎那間走遍全身;回過神時,已單膝跪地、動彈不得,而身前的
盲老和尚僅僅是觸摸了他的右腕而已。

  殷橫野笑顧武登庸:「奉兄,我早說啦,大師自始至終,都在耍賴。」

  武登庸沉默片刻,對七水塵道:「大師今日若無交代,庸難以心服。」

  七水塵點了點頭,歎道:「也罷。二位俱是才智絕頂,老衲躲得一時,終歸
難躲一世。老衲的謎題隻有一個,二位誰能回答,便算勝出;若兩位俱都能答,
則都算是赢。」

  十年苦尋,隻爲這一刻。兩人皆無異議,摒氣凝神,靜待七水塵出示謎面。

  老和尚閉着已盲的雙眼,淡然道:「請二位回答我,淩雲頂何在?」

  殷橫野與武登庸面面相觑,聶冥途卻幾乎要笑出來:「姓殷的所言無差,老
和尚果然賴皮到了家。他二人若能重回淩雲頂,何必苦苦找你十年?」潑啦一聲,
殷橫野隔空擊水,舞袖歎息:「十年來,我常夢到和尚語出機鋒,夢中所問無有
不知,隻有這個謎難以解答,寐間屢屢驚起,不想今日居然成真。」

  七水塵轉向武登庸。

  「将軍亦感不服麽?」

  武登庸默然片刻,低聲道:「庸所學不如大師,十年來絞盡腦汁,鑽研奇門
遁甲五行術數,始終不知大師之術,何以能令偌大的淩雲頂消失不見。大師此謎,
庸不能解。」

  「但将軍并不心服。」七水塵微笑。

  「大師所言甚是。庸……心不能服。」

  七水塵淡淡一笑。

  「既然兩位都不服,再重新比過罷!二位想怎麽比?」

  「且慢!庸有一事,還望大師釋疑。」

  「将軍但說無妨。」

  武登庸沉吟片刻,緩緩開口。

  「十年前大師初渡紅塵,乃爲阻止淩雲頂出世;今日故作市井潑皮之行,仍
是不欲寶頂現世。庸不明白,就算大師施展神通,藏起了淩雲頂,世人仍不會放
棄尋寶探秘,循環争端,永無休止。大師花了偌大心力,卻隻是白費工夫,令人
費解。

  「我想了又想,隻能認爲大師欲阻者非是「尋寶」,恰恰是淩雲頂自身。庸
雖不才,實想一見,大師所懼者究竟爲何?」

  七水塵含笑點頭,露出贊許之色。「将軍慧見,非同凡響。将軍所說的一點
也沒錯。」斂容肅道:「淩雲頂上的東西,遠遠超過此世所知,一旦現世,不管
落入誰人手裏,普天之下,都将同陷浩劫!除非有人勝過了老衲,興許即有一窺
其秘、不受迷惑的本領,屆時,寶頂方能現世而無虞。這便是老衲無論如何,非
勝不可的理由。」饒有深意地頓了一頓,似乎意有所指。

  武登庸陷入沉思,一時無語。

  殷橫野朗笑道:「大師說得極是。十年前你我三人連鬥七天七夜,文略、武
功、術數、奇門……樣樣都難分勝負,比無可比,大師才露了一手「納須彌于芥
子」的奇術,将我二人移出淩雲頂,從此再也找不着、回不去,仿佛世上未曾有
過此一寶地。

  「今日若是再比文武術數,我等仍要敗于「納須彌于芥子」之下,不妨換個
比法兒。」

  七水塵單掌一立,俯首抵額。

  「願聞其詳。」

  「集惡三冥乃是世間罕見的惡徒,作惡多端,黑白兩道莫不頭痛至極。」殷
橫野笑道:「按照奉兄的意思,除惡務盡,三人今日定要伏法,可惜在大師的誓
言之前,堂堂刀皇竟不能出刀誅邪,着實令人扼腕。」

  武登庸微微一哼,沉聲道:「聽夫子的話意,似也無意代勞?」

  殷橫野手捋須莖,朗笑道:「我本不好殺。再說了,便是窮兇極惡的匪徒,
我也不殺無由抵抗之人;若一次解了三人禁制,我亦無取勝的把握,無論走脫了
哪一個,皆非武林之福。這個難題,興許大師有解?」

  七水塵垂落疏眉,搖了搖光秃的腦袋。

  「老衲也不殺人。」

  「既然如此,咱們就比這個。」殷橫野笑道:「三名極惡之徒,分與我等三
人,不能殺、不能放,不能殘其肢裂其體,或施以其他非人非善之手段,能令其
去惡從善者,便算是赢啦。兩位意下如何?」

  七水塵微笑道:「有教無類,本是儒門事業。殷夫子這回揀了個取巧的題目。」
殷橫野哈哈大笑,撫須道:「此法門乃大師所授,我不過是現學現賣,新鮮熱辣。」
武登庸卻沉默不語。

  三人之中,七水塵行蹤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殷橫野雖是儒門九通聖之首,
号稱天下武儒流派數百宗門的領袖,但在「終生不使一人」的誓言之前,也無法
再參與門中事務,索性隐遁山林,成了閑雲野鶴。

  但武登庸卻是北關道十萬精兵的總指揮,半生出入行伍,帶着一名武功高強、
心性殘毒的邪道冥主,既不能殺又不能放,還得想方讓他轉性,變成一個善良好
人,這簡直就是一場惡夢。

  殷橫野笑道:「奉兄不妨将南冥惡佛囚在這桅杆山上,以天然岩窟爲籠,澆
銅鑄鐵爲檻,刨出地下泉流解其渴,以地底的爬藤根土療其饑,令晨鍾暮鼓、經
聲梵唱洗滌其心;公餘閑暇走一趟越浦,瞧瞧他想通了沒,順便遊山玩水,豈不
美哉!」

  這樣露骨的譏嘲并未激怒「刀皇」武登庸,沉默隻是爲了凝神思忖,找出赢
得賭局的門徑。他秘密離開射平府已有數日,他無法繼續在此地耽擱;這場賭局
對他最不利處,恰恰便是「時間」。

  就算真的無計可施,隻能布置一處囚籠關人了事,仍須花上幾天工夫。北關
軍情非同小可,眼下雖無大患,然而十萬大軍的總指揮忽然消失無蹤,既未向兵
部告假,幕府之内也無人知其下落,一旦軍中有事,後果不堪設想。

  七水塵歎了一口氣。

  「這個賭法兒倒也新鮮。将軍若無異議,便這麽說定啦。」

  「庸自當從命。」端坐幽影中的魁偉男子點點頭,猶如一座沉肅的岩山。

  聶冥途身子被制,聽三人你來我往,全沒把自己放在眼裏,仿佛威震黑白兩
道的集惡三冥隻是三枚籌碼,不由火起:「好哇你們三個混蛋!今日恥辱,老子
他日必定加倍奉還!」熱血一沖,忽又能動了,指爪一收,獰笑道:「惹上老子,
你們都别想賭啦!」

  變生肘腋,武、殷二人齊喝:「大師!」已救之不及。

  七水塵雙掌一翻,铙钹般灌風合起,「呼」的一聲,扣住聶冥途雙耳腦後,
歎息道:「施主語惡、視惡、行惡,執迷之深,唯此可解!」掌中忽綻豪光。

  聶冥途隻覺熾熱難當,腦袋仿佛被一隻燒紅的鐵箍罩着,老和尚炙燙的指掌
黏着頭顱嘶嘶作響,剎那間五感俱失,痛苦難以言喻;慘叫聲中,眼前隻餘一片
沸滾的如血赤紅……

                ◇◇◇

  「我清醒後,人已在蓮覺寺。」聶冥途冷笑:「妙的是,将我囚在寺中之人,
竟是「刀皇」武登庸,而非是老和尚。看來在我昏迷時,那王八仨互換了履行賭
約的對象,老子不知怎的,便落到了武登庸手裏。」

  「三十年來,狼首便被囚在蓮覺寺中?」陰宿冥忽問。

  聶冥途明白他的疑惑。「照蜮狼眼」是何等人物,連「隐聖」殷橫野都說要
以險窟澆鐵囚之,蓮覺寺是什麽龍潭虎穴,竟能關了他整整三十年!老人冷冷一
笑,淡然道:「武登庸将我囚在一處名喚「娑婆閣」的地方,那閣子裏機關重重,
常人難以出入。

  「當日老和尚以一招「梵宇佛圖」暗算我,之後老子體内陽氣大盛,不住侵
蝕我所練的青狼訣神功。武登庸臨走前交代了人,每隔三日才給我送一次飯,隻
擺布些清水菜蔬、五谷雜糧;青狼訣的陰寒功體得不到血肉營養,最後全被老和
尚的純陽氣勁毀去,一身功力付諸東流,形同廢人。

  「誰知天不亡我,我陰錯陽差得了老和尚的一部佛門奇功,三十年來潛心修
練,竟爾大成。《役鬼令》神功再怎麽厲害,卻隻能克制陰邪功體,豈奈我何?」

  陰宿冥恍然大悟。聶冥途的一雙青黃邪眼捕捉着他油彩下的神情變化,冷笑
道:「你師傅從沒向你提過當年之事?」

  「聞所未聞。」

  「所以,你也不知你那死鬼師傅究竟是落在何人之手,又是如何逃脫?」

  陰宿冥搖頭。黑衣蒙面的老人細撫白骨王座的光潔扶手,翹着二郎腿單手支
頤,半晌才輕聲哼笑:「這就妙了。」

  「狼首之言,本王不明白。」

  「「淩雲三才」名列天下七大高手,武功高得很,可集惡三冥也不是吃閑飯
的;單打獨鬥,我三人縱不能勝,難道還逃不了麽?」

  「狼首以一敵三,失風被擒,那是他們勝之不武,無損狼首的威名。」陰宿
冥微笑道。

  聶冥途冷笑:「你說話不必夾尖帶刺。三道冥主一齊離開栖亡谷,不約而同
單獨行動,在蓮覺寺的附近分别遭了暗算……這事裏透着一股蹊跷。更别提點玉
四塵、妖刀,還有「淩雲三才」二度聚首等巧合。

  「我一直在想:有沒有可能,蓮覺寺隻是一處精心布置的戲台?台上來來去
去的戲子——點玉四塵、那倆青年人,甚至「淩雲三才」,都是有人精心設計,
爲了某種目的,一一被引到桅杆山蓮覺寺,不知不覺合演了一台子好戲。」

  「狼首的意思是……」

  「我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巧合。想了三十年,隻得一個結論:在我們三人之
中,必有一個是内賊。」聶冥途冷冷道:「老子非是運氣不好,一家夥撞上了三
個武功超卓的混賬老王八;這一切都是某人精心設計的結果,引得我們各自落單,
卻恰恰遭遇難以想象的對手。」

  陰宿冥總算明白過來,一拂膝上金線斑斓的五彩橫襕,冷然道:「妖刀之約
乃是家師所訂,狼首之意,是懷疑先門主賣了狼首與惡佛?」

  聶冥途嘿的一聲,随手輕撣膝腿。

  「那倒不是。我隻确定這事兒決計不是我自己幹的,三十年來,我對你那死
鬼師傅與惡佛的懷疑無分軒轾;他二人中無辜的那一個,想來也未必信得過我。
說到底,起頭之人,未必便是設下圈套之人。」

  他怡然笑道:「一直到你今夜出現,我才終于肯定:原來這一切都是你師傅
搞的鬼。他,就是那個背叛同僚、出賣宗門,隻爲一己之私,夾着尾巴三十年,
甘做他人走狗的無恥下作!」

  「放肆!」

  陰宿冥一拍扶手,按劍起身:「聶冥途,你莫以爲《役鬼令》不能處置你,
便含血噴人,恣意污辱本道先門主!」

  聶冥途乜着一雙黃綠邪眼,蔑笑道:「你若不是木牛蠢驢,又或摔壞了腦子,
便知老子所言非虛。這三十年來,狼首、惡佛絕迹江湖,畜生與惡鬼兩道灰飛湮
滅,爲何隻你地獄一道遠走高飛,保存實力?」

  陰宿冥一時語塞,竟也答不上來。

  聶冥途得理不饒,撐着白骨扶手振衣而起,咄咄逼人:「你師傅是從何人手
裏逃脫,那人又爲何棄賭約于不顧,任你師傅在暗中發展勢力?答案很簡單——
因爲他倆早已串通好了!那人爲你師傅鏟除異己、令三道複歸于一,你師傅爲他
隐世三十年,這便是「棄惡從善」!」

  陰宿冥怒不可遏,偏又難以辯白,盛怒之下連跨幾步,戟指駁斥:「你…
…胡說八道!」

  密室之中,耿照看得一凜:「糟糕!他怎麽老中同一條計?」

  果然聶冥途趁他氣昏了頭,驟雨般的「薜荔鬼手」自袍下翻出,陰宿冥先前
招架不住,這下倉促遇襲,更爲不利,眨眼沒入一片彌天指影,周身嗤嗤有聲,
不住迸出碎綢血霧,袍内「禦邪寶甲」未能覆蓋之處,俱成了剜肉淩遲的破綻痛
腳。

  陰宿冥抑着喉間一口溫血,正欲抽身,蓦地氣息一窒,脖頸已陷狼爪。

  聶冥途邪眼一翻,将鬼王繪滿油彩的殘面提至眼前,蓦地鼻尖歙動幾下,微
感錯愕:「咦!這是……」陡然間會過意來,露出黃森森的尖牙邪笑道:「有趣!
兀那老鬼,居然收了個——」本拟将喉管捏碎,心念電轉之間,千鈞指力凝而未
發。

  陰宿冥死裏逃生,不思脫身反擊,居然扯下鬥蓬往他頭上一罩,形如兒戲。

  此舉比街角的潑皮打架還不如,聶冥途存了貓戲老鼠之心,也不放開咽喉,
随手扯爛鬥蓬,獰笑道:「就這點能耐……」話未說完,眼前倏地一花,抱着腦
袋翻倒在地,不住打滾哀嚎。

  「拿……拿開!快……快……快拿開!痛死老子……嗚哇!疼、疼死老子啦!」

  陰宿冥撫着脖頸,信手拈住空中飄落的一張黃紙,正是從撕裂的鬥蓬夾層中
抖出的。他将黃紙往身前一亮,笑道:「狼首,你怎麽啦?不過是一頁陳年佛經
而已,有甚好怕?」

  聶冥途痛得渾身痙攣,四肢扭曲,整個人蜷成了一團,難以自制地發抖着,
猶不敢睜眼。陰狠、狡詐、機變百出的「照蜮狼眼」,竟像是患了痲瘋癫痫,連
起身的力氣也無,若非親眼目睹,直教人不敢相信。

  陰宿冥一抹唇畔血漬,故作恍然:「本王明白啦,這可不是一般的經,而是
以上古的「天佛圖字」寫就。這「天佛圖字」從蓮宗時便是極高深的學問,傳說
是佛降臨東海時所用,狀如圖象,至今已無人能懂。」手中黃頁微揚,仿佛風再
大些便要脆散成無數紙蝶,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麽恐怖的威力。

  然而,聶冥途依舊抽搐不止,絲毫不似僞裝作态。

  密室裏的耿照看得一頭霧水,與明棧雪交換眼色,隻見她螓首微點,表示
「天佛圖字」雲雲非是鬼王的信口胡言,确有此說,「但我不能識。」明棧雪微
啓朱唇,無聲說道。

  ——連博學多聞、精通佛典的明姑娘也不識,這「天佛圖字」究竟是什麽東
西?

  耿照滿腹疑窦,卻聽陰宿冥悠然道:「狼首說的故事,本王從未聽聞,但先
師曾與我說,他老人家昔年與狼首分道前,親睹狼首中了一部神妙的佛門絕學,
名喚「梵宇佛圖」。

  「這武功不僅毀了狼首畢生修練的青狼訣功體,更将一樣禁制深深烙進狼首
的腦中,隻消一看見蓮宗秘傳的千年古文「天佛圖字」,那位高僧在狼首顱内所
留的印記便會随之發動,痛楚将一如中招之初,無論經曆多久都不會消散;看得
久了,狼首的腦子便會燒炖成一團沸滾的魚白粥糊,任大羅金仙也解救不了。

  「「隻要在四壁刻滿這種天佛圖字,就算是一幢茅頂土屋,聶冥途的精絕眼
力也能将它變成銅牆鐵壁,碰都沒法碰一下。對他來說,世上沒有比千年古剎蓮
覺寺更可怕的囚牢。」」

  「我記得先師……」陰宿冥淡淡一笑:「便是這麽說的。」

  「叛……叛徒……叛徒……」聶冥途抱頭痛苦呻吟着,蜷得活像一尾熟蝦。

  陰宿冥從半截鬥蓬中取出一部黃舊的經書,迎風一抖,殘頁撲簌簌地蓋滿了
聶冥途一身,大殿内的青石地闆上仿佛憑空隆起一座圓包孤茔,飄散着無數薄碎
黃紙,一地凋荒,倍顯凄涼。

  耿照瞄着黃紙翻飛之間、那殘頁上的奇異圖字,隻覺有些眼熟,心念一動,
取出從娑婆閣内削下的那一小塊木片對照,再與密室中镂刻的細小怪字相比,果
然是風格極爲近似之物。

  (我……我懂了!)

  對聶冥途來說,娑婆閣底的确是「機關重重」,處處「充滿緻命的危險」—
—但這機關卻非什麽弩箭飛石、刀坑地陷,而是刻滿牆壁梁柱、甚至是器物桌床
的天佛圖字。他不知從哪裏得到了進出閣樓的口訣,卻無法冒着沸滾腦漿的危險,
在刻滿天佛圖字的架上找東西,才不得不與耿照合作。

  而進入閣樓搜索,卻未必非耿照不可。

  這世上除了身中絕學「梵宇佛圖」之人,誰都可以進入娑婆閣——這也解釋
了何以耿照每夜入閣時,瓷燈裏的燈油都是滿的,也不見有蚊蠅灰塵掉落。

  盡管偏僻,娑婆閣終究還是有人打掃。

  唯一不能進去的,也隻有聶冥途而已。

  看着身覆陳黃紙頁的聶冥途,耿照忽生感慨:「這人兇殘狠毒,精于玩弄人
心,一部手抄經竟能令他輾轉哀嚎、生不如死,七水塵大師這手「梵宇佛圖」雖
是不殺,卻也諷刺。」

  空曠寂靜的大殿中,回蕩着狼首痛苦的呻吟,吐咽粗濃,氣息悠斷。

  勝負已分,陰宿冥躊躇滿志,「铿」的一聲拔出腰畔的斬魔青鋼劍,明晃晃
的劍尖抵着聶冥途的背脊,雙手交握劍柄,厲聲道:「聶冥途!本王本着愛才之
心,前來召你,是你不識好歹,莫怨本王!」隻待運勁一拄,便要替他完納劫數。

  死生一線,聶冥途奮力昂首,嘶聲道:「妖……刀……還未……莫殺……」
抱頭蜷縮,簌簌顫抖,難以成句。陰宿冥卻猶豫起來,思忖之間,青鋼劍尖嗤嗤
點落,在聶冥途的背上刺出幾枚血洞,以剛勁封了他的穴道。

  明棧雪細聲道:「三十年前青袍書生使的伎倆,看來今日依然有效。聶冥途
以敵爲師,當真是厲害。」

  陰宿冥還劍入鞘,袖中的鐵笛迎風一招,迸出一聲凄厲尖嘯,殿外的白面傷
司們聞聲而動,以那條撕爛的長鬥蓬連人帶經書殘頁,将聶冥途紮紮實實捆成了
一隻肉粽子。

  「聶冥途,本王姑且饒你一命,但願你值得。」鬼王一舞袍袖,衆小鬼紛紛
湧進殿來,依舊是蝠燈引路,牽馬扛座,片刻便去得幹幹淨淨,宛若天明之際鬼
門閉起,那些個魑魅魍魉全都随着夜幕返回無間,陽世中不留半點。

  明棧雪松了口氣,笑道:「總算送走了這些煞星,真個是有驚無險。」見耿
照兀自湊在觇孔前眺望,促狹道:「怎麽,你見鬼也見上了瘾麽?這般不舍。」

  耿照沉默片刻,忽然低頭道:「明姑娘,真對不住,我……我要跟過去瞧瞧。」

  明棧雪面上不動聲色,随手輕拂膝裙,淡然道:「你不是好管閑事的性子,
隻怕是爲了妖刀?」

  耿照愕然擡頭,轉念一想:「是了,明姑娘絕頂聰明,什麽事也瞞她不過。」
這麽一來反倒自在許多,肅然道:「有件事,我一直沒同明姑娘說。那日在破廟
裏被嶽宸風劫走的那隻琴盒,裏頭裝的乃是妖刀赤眼。」将受橫疏影之托、護送
赤眼至白城山給蕭谏紙,以及赤眼專對女子的奇特屬性等,源源本本說了一遍。

  「……依聶冥途所言,三十年前的妖刀之禍,起源便在蓮覺寺。我親眼見過
被妖刀附身操控的刀屍,與他所描述衛青營的模樣差堪仿佛,他或許掌握了更多
妖刀的來龍去脈,這條線索……絕不能斷。」

  他并未告訴明棧雪,琴魔死前以「奪舍大法」将畢生經曆傳給了自己,連帶
也将降服妖刀的使命交給了他。獨自摸索着救世之道的少年早已下定決心,不放
棄任何一絲洞徹、毀滅妖刀的機會。

  明棧雪雖不明所以,卻在這一貫溫和的少年眼中,看見了不可動搖的鋼鐵意
志。

  她斜乜一雙如水明眸,狡黠一笑:「我有言在先,若非聶冥途已不足畏懼,
我決計不會讓你去的。陰宿冥的武功雖高,卻非是我的對手。」說着盈盈起身,
随手扭開了出入機括,挽着耿照一躍而出,輕笑道:「發什麽愣呀?再不追,便
追不上啦!」

                ◇◇◇

  兩人聯袂施展輕功,循着地上的馬蹄印子,一路追到了法性院裏。

  耿照恍然醒悟:「顯義被集惡道關押起來,一衆蘭衣弟子也都被剝了面皮,
以白面傷司頂替,哪還有比他的寝居更安全嚴密的?換了是我,也選在法性院落
腳。」仔細觀察,發現衆小鬼散在院中,四下巡邏戒備,然而顯義的精舍十丈方
圓之内,卻隻有白面傷司能近。

  這些白衣無面的死士背對精舍,将房子圍得鐵桶也似。陰宿冥手扶降魔寶劍,
走上五級階台,推門而入;精舍内本透着通明燈火,窗紙上也似有人影搖曳,約
莫是貼身服侍鬼王的婢仆親信。

  明棧雪忍笑道:「說是九幽十類玄冥之主,到底還是得吃飯更衣、便溺洗浴,
不能沒有從人服侍。走,咱們瞧瞧他卸下油彩之後,生得是個什麽模樣。」拉着
耿照掠過整排茂密樹頂,躍上房脊。

  白面傷司麻木不仁,若無鬼王袖中的鐵笛指揮,便如泥塑木雕一般,站着動
也不動。明棧雪的輕功已臻化境,鬼王自己尚且不能察覺,更何況是這班血肉活
偶?」陰宿冥對自己的武功過于自信,這陣仗不像是防着外人,倒像是擺給自己
人看的。」明棧雪抿唇輕笑,随意指點着。

  兩人觑準空隙,推開照壁闆翻了進去,掠上精舍的橫梁,躲入屋角隐蔽處。

  本以爲陰宿冥講究排場,随身仆役必多,以集惡道的聲名之壞,就算捆着十
幾名強搶而來、供鬼王淫樂的美貌閨女也不奇怪。誰知偌大的屋裏僅有一名灰發
老妪,生得方頭大耳,鼻若鷹鈎,輪廓極深,粗糙的臉上長滿怪疣,眼尾、顴骨
處還有麻皮也似的大片暗褐細斑,模樣十分醜陋;身子雖有些佝偻,肩背臂膀卻
厚實得緊,骨架甚是粗大,背影幾與男子無異。

  仔細一瞧,她的發色并非是白中摻灰,而是極淡極淡的金色,頗爲罕見。

  老妪步履敏捷,手腳利落,卻不似身有武功,見陰宿冥進門,端着清水瓷盆
迎上前。陰宿冥蹙眉揮手:「擱着罷,我想直接沐浴,今兒累了。」老妪依言放
落,又指着屏風咿咿呀呀一陣,幹癟的嘴中缺了幾枚牙齒,本該露出舌頭的地方
竟空空如也,隻餘一團短短的肉根。

  耿照瞧得不忍,心想:「「鬼王」百世一系,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服侍他的
人若是口舌便給,豈能守住秘密?」比起炮制白面傷司的慘無人道,或許拔掉舌
頭在集惡道中人看來,根本不算什麽。滅絕人性之甚,直是令人發指。

  屏風之後冒出滾滾白煙,香湯與炭火的氣味随着水蒸氣充盈室内,根本毋須
老妪提醒。

  陰宿冥揮了揮袍袖:「行了,這裏不用你了。歇息去罷。」随手解下腰畔的
降魔寶劍,忽又想起了什麽,嘴角綻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詭異弧線,回頭道:「是
了,給我備好……」才發現老妪低着頭一徑走向屋角,啧的一聲,提劍往前遞去。

  (這樣……這樣也要殺人!)

  耿照義憤填膺,正要躍下,卻被明棧雪挽住:「别忙!先瞧着。」

  陰宿冥以鞘尖拍她右肩兩下,老妪慢吞吞回頭。他比了個手勢,徑自提劍走
入屏風;窸窸窣窣一陣,那件破爛的青綢袍揮開水霧,搭上了屏風頂,卻不見禦
邪寶甲遞出,顯是解在手邊。

  明棧雪低聲道:「這人誰也信不過,甯可不要人服侍,寶劍、寶甲,甚至連
号令白面傷司的鐵笛都不離身。」天下至邪——集惡道的首領,信不過旁人也是
理所當然之事。耿照奇道:「明姑娘,這很怪麽?」明棧雪隻是微蹙蛾眉,并未
接口。

  那老妪從衣箱底取出一隻鼠灰色的軟革皮囊,放在小幾上頭,将那盆沒用過
的清水移至幾邊,又擰了幾條雪白的巾子擱在銅盤裏,才褪鞋蜷卧在屋角的一張
小床上,背對着屋内,面壁而眠。

  耿照恍然大悟:「原來她不隻是啞巴,也是聾子,隻是與阿傻一般,能讀唇
語而已。隻消背床而眠,就算陰宿冥露出了真面目也不怕,喚她時拍背即可。」
須知天生耳聾之人,多半口亦不能語,老妪的舌頭被人以利刃割去,恐怕雙耳缺
陷也非天生,而是受人殘害所緻。

  陰宿冥進入屏風,随侍的聾啞老婆子又面壁蜷卧,整間屋子形同空置,耿、
明二人終于有餘裕四下打量,仔細端詳。

  法性院首座的精舍雕梁畫棟,自不待言,居中更置着一張金頂垂紗的撥步大
床。所謂「撥步床」,乃是将一頂四柱架子床放在木制平台上,四面加裝木欄镂
版,猶如置身一座小小門廊之中,華貴非凡。

  那撥步床寬逾七尺、長約一丈,這還沒算上平台的部分;台下共有十二足支
撐,平台的前方飾有雕花镂空的門圍子,床頂四周飾有同款花樣的镂空眉闆,前
後十柱相銜,材質更是紅木貼金、嵌珠飾貝,哪還有一點兒像出家人修行的地方?
簡直就是大戶人家裏妻妾同床、擁被淫樂之處。

  撥步床之外,另有一架雞翅木制的斜背躺椅,長長的椅背低斜後倒,較一名
成年男子的上半身還略長一些,弧狀的扶手彎如葫腰,每邊均是前後兩截相接,
梯田似的分作上下兩層,卻不知有什麽用途。椅座下另有一密合的小方凳,拖将
出來,即是具體而微的便床。

  躺椅兩邊共四截扶手都綁着紅繩,饒是明棧雪見多識廣,也不禁蹙眉:「這
是什麽東西?」忽覺頸後吐息滾燙,回見耿照面皮脹紅呼吸濃重,奇道:「你知
道那是做什麽的?」

  耿照有些扭捏,吞了口唾沫,讷讷點頭。

  明棧雪好奇心起,唇抿着一抹明媚狡黠,咬牙輕道:「再不老實招來,姑娘
一腳踢你下去。」耿照吞吞吐吐半天,似乎解釋起來還是長篇大論,明棧雪勾着
他的襟口拉近些個,湊上香噴噴的嬌豔雪頰,低道:「近些說,莫教陰宿冥發現
啦!」

  耿照嗅着她的溫熱香息,鼻尖幾乎碰上滑膩晶瑩的玉靥,裆裏直硬得發疼,
若非顧忌着梁下還有鬼王陰宿冥,便要将她一把撲倒,剝衣求歡;微定了定神,
小聲道:「那是行……行淫用的。女子仰躺在椅上,以紅繩将腕子綁在兩側上層
的扶手處,男子跪在方凳上抽添,十分省力。」

  明棧雪粉臉一紅,卻機敏地抓住他話裏的漏洞:「那下層扶手的紅繩呢?總
不會也是綁手的罷?」耿照老老實實搖頭,低聲道:「那是用來綁腳的。」

  那下層扶手雖長,卻不及女子足胫,除非将一雙腿兒大大分開,分跨兩邊,
紅繩才能縛住腳踝。

  明棧雪本想反駁「誰忒無聊」,一雙妙目居高臨下,掃過那隻雞翅木雕的斜
背長椅,腦海中忽然泛起自己雙腿分開屈起,雪白的足踝被紅繩牢牢綁住的畫面,
狀似一隻仰着肚皮的小雪蛙。

  女子屈腿大開,膣戶變得短淺,花心易采,玉門的肌肉卻被拉得緊繃,男子
的巨物出入時既痛又美,與破身又極不同;一旦捱過了,更别有一番銷魂滋味。

  她想象自己被縛在椅上,白皙的粉腿因肌肉酸疼不住發抖,腿心的玉蛤毫無
遮掩地分開,露出新剝雞頭肉似的酥嫩蛤珠。私處示人的強烈羞恥感挾帶着如潮
快意,緩緩自蜜縫中沁出羞人的豐沛液珠,在滑潤如深色琥珀的雞翅木椅面彙成
小小一窪,濡濕了微顫的雪白臀股……

  失控的想象力馳騁一陣,明棧雪大羞起來,用力擰了他一把,咬牙:「下流!
誰教你這些肮髒活兒的?」裙内的兩條玉腿卻不由緊并起來,微微厮磨着,滑如
敷粉的腿根處溫膩忽湧,一小注花漿露出蛤嘴,沿着會陰肛菊滑入股溝,濡濕了
踝上的雪白羅襪。

  耿照當然不能說是當日在橫疏影房内的偏室裏,就在那具披了衣衫的烏木牙
床之上,他将姊姊那一雙修長勻稱的渾圓玉腿分跨兩側,死死壓着一陣急聳,刺
得橫疏影不住彈動抽搐,雪白腴潤的胴體裏掐緊着、絞扭着,暈陶陶地洩了又洩,
死去活來。

  他摸了摸滾燙的面頰,猶豫片刻,吞吞吐吐道:「白……白日流影城中,我
曾見過這樣的椅子。」獨孤天威聲名狼籍,居城裏随處亂擺淫具,想想似也成理,
明棧雪才放了他一馬。

  兩人在梁上等了兩刻有餘,屏風後的熱氣漸漸消散,耿照心想:「陰宿冥這
澡也洗得太久了,莫非鑽入了什麽秘道夾層?」明棧雪卻一點也不着急,神情似
笑非笑,透着一股莫名的笃定。

  他正想開口,忽見一人揮開水霧,從屏風後方轉了出來,全身上下一絲不挂,
竟是一名女子!

  耿照自幼耳目靈敏,遠勝常人,修習碧火神功略有小成,更是如虎添翼,沿
路追來時,十幾丈外便能聽見衆小鬼的呼吸交談,所處方位、人數多寡,甚至連
衣衫摩擦的聲響亦聽得一清二楚;單論耳力,實已臻江湖一流好手之境。

  然而自進屋以來,他隻辨出陰宿冥與老妪二人的聲息。這女子若始終都在屏
風之後,這是多麽駭人的修爲!

  這來路不明的女子若與鬼王連手,隻怕氣力未複的明棧雪亦不能勝。耿照一
動也不敢動,唯恐行蹤暴露,連累了明棧雪;凝神摒息之際,悄悄打量起女子的
身形樣貌來——她肩膀寬闊,胸背很厚,卻非尋常女子般的軟嫩沃腴,而是天生
骨架粗大,腰肢結實,背影是線條利落的狹長倒三角,頗有幾分偉丈夫的意味。

  女子膚色呈現一種極其特異的白,明棧雪膚如凝脂,橫疏影玉質通透,兩人
俱是白皙美肌的極品,肌膚之美難繪難描;但女子之白卻是垩上塗白,白得連一
點光都不透,幾上的象牙梳子與她的雪臂一映,隻覺溫黃盈潤,毫不顯白。

  她骨架雖大,卻有兩瓣豐腴肥美的雪臀,肉呼呼、雪酥酥的,襯與異常白皙
的膚質,猶如一隻大白桃,極是可口誘人。

  骨架大的另一項好處,便是有雙修長的腿子。女子的小腿極長,足胫又細又
直,腿肚肌肉鼓成一球一球的,線條分明;同樣修長的大腿盡管結實,卻如屁股
般肥嫩豐腴,彈性十足,有着難以言喻的肉感。

  她背向耿、明二人藏身處,将從屏風後提出來的、裹着濕布的一大包物事扔
在幾上,踮着赤裸的尖尖玉足,并腿坐上了躺椅,拿一幅寬大的棉布白巾抹發。
除了那一大把翻來覆去的濕濡褐發,人與布竟似一體,渾無二色。

  揮臂之間,兩隻沉甸雪乳随之顫搖,正面看似兩團大圓白面,側看卻像挺凸
的碩大鵝卵,橢圓中略帶尖長,從寬闊的胸膛斜向下墜,隻一顆爛熟白豆似的細
綿乳蒂微微朝天。

  周圍的乳暈色淺而粉潤,原本不過銅錢也似,尚稱小巧。誰知份量十足的乳
肉往下一沉,登時脹成了杯口大小,稍稍一動,綿軟的乳質不住晃蕩,晃得粉色
的乳暈時大時小,猶如甫出蒸籠的黏軟糯糕,讓人想一口吞下,好教它安分些。

  女子擦了半天,随手将布扔在床上,螓首微晃,搖散一頭半紅半褐的及腰濃
發,發梢又粗又卷,渾然不似東海本地人士。轉過頭來,耿照才發現她臉上戴着
一張彩繪鬼面,遮住了原本的容貌,面具邊緣貼着白肌赤發,滲出些許熱氣水珠,
顯是沐浴起身後才戴上的。

  (難道……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絕無可能!)

  耿照欲驅散腦中不切實際的想法,不經意瞟了女子手背一眼,見右手指背微
微滲血,她幾度握拳放開、活動手掌,面具下「啧」的一聲,聲音與指節的渾圓
青白同令耿照感覺熟悉。

  還有與顯義的「赤雲橫練」拳面對擊之後,留下的傷口也是。

  耿照霍然擡頭,眼前明棧雪卻隻一笑,間接證實了他的猜想——此世的集惡
當主,亟欲一統三道、君臨十類九幽的「鬼王」陰宿冥……

  ——竟是女人!

  第四五折蓬門有盜,花徑人無耿照的耳目并未失靈。

  屏風之後,自始至終隻有一人。走進去的是一名踩靴墊肩、鬼面提劍,陰司
模樣的綠袍判官,出來的卻是卷發雪膚、長腿沃乳的赤裸美人。

  陰宿冥——無論雌雄貴賤,接掌了冥主的大位,她便隻能是陰宿冥——的身
子微傾,一雙雪乳墜成了挺凸飽滿的鵝卵形,又似一對吊藤圓瓜,份量一覽無遺,
乳腋間的雪肌還留有布條勒緊的紅印子,也難爲她披挂之時,須裹住這般碩大渾
圓的妙物。

  「鬼嬷!」

  她雙手撐在膝畔,懶洋洋地叫喚,面具下的嗓音濕濕悶悶的。「拿小衣來!
你又忘——」擡見老妪的背脊正緩緩起伏,才想起她聽不見,啧的一聲,揭下面
具一摔,拈起幾上的軟皮革囊把玩。

  降服「照蜮狼眼」聶冥途、躊躇滿志的新任鬼王,竟有張濃眉鷹準的異邦面
孔。

  她是天生的瓜子臉,鼻梁高挺,略顯鷹鈎。比起東勝洲本土的美人兒,陰宿
冥五官更爲立體,輪廓深邃,泛紅的深褐色眉毛既粗又濃,格外精神。

  眉下壓着一雙大得吓人的淺褐明眸,生成了兩端尖尖、中間圓飽的杏核兒模
樣,上下交睫極濃,仿佛用眉筆重描了一圈黛青眼線,睜大之時眸光銳利,難以
逼視,瞇眼斜倚時又有着貓兒似的慵懶。

  此外,她的嘴唇也極是豐潤,微噘的上唇飽滿如炊熟了的菱實,下唇珠更是
酥膩膩的一團,唇瓣上不見幹裂細紋,色如爛嚼櫻茸,再被密不透光的乳肌一襯,
倍顯豔紅。

  卷發色目,乃是上古時代西境毛族的特征。

  時至今日,西山道的百姓已罕見這樣的形貌,隻有在極西邊境處遊離的外戎,
以及北關道長城外的異族族民才可能生成這般模樣。又或者是與昆侖奴一般、從
海外而來的異邦旅人,亦有異于東勝洲本土的瞳眸發色。

  耿照本以爲她要更年長一些。送頭請罪、統領群鬼、剝皮換臉……這些,都
不是年輕女郎應該習以爲常之事。

  但陰宿冥看來至多二十許,經常露出的不耐,以及啧啧脫口的壞毛病,說明
了實際的年齡可能還要再年輕個三、兩歲,胴體卻成熟已極,毫不顯青澀,堪與
橫疏影、明棧雪等相比,甚至略勝初經人事的染紅霞一籌。

  她輪廓雖深,五官上仍保有東洲女子的柔媚,肌膚也比異邦女子來得細膩,
明顯是因爲混血之故,不緻像她們那樣粗糙幹燥,易于早衰。

  做爲美人,陰宿冥的美貌不及才貌雙全的染二掌院。

  但除了濃濃的異國風情,真正使她攫人目光的,卻是那種既矛盾又協調的奇
妙特質——男裝與女體、肥美與結實,東洲口音與異邦面孔,自以爲是的行事風
格與成熟冶豔的胴體,殘毒的手段與将熟未熟的年紀,時而精明、時而魯莽……

  耿照心中若有所思,正欲以眼色相詢,明棧雪卻輕扯他衣袖,屋裏的陰宿冥
又做出驚人之舉。

  她不着寸縷,仰躺在椅上,支起渾圓雪白的大腿,分跨扶手兩側,修長的玉
指探入腿間輕輕揉着,不久呼吸便濃重了起來,杏眼微瞇,唇縫間迸出細細的嗚
咽,低沉的嗓音十分誘人。

  (她……在自渎!)

  耿照面紅耳熱,腦子裏嗡嗡響成一片,似正呼應混血美人的歡悅呻吟。

  從側面望去,她小腹極爲平坦,贲起的恥丘圓鼓鼓的,覆滿茂密柔軟的毛發,
沿着陰戶向下蔓延,一直到肛菊附近,色澤比頭發還淡,燈火下掩映着一片濕漉
漉的金紅。

  而小巧的菊門和肥厚的外陰卻與乳暈相似,全是極淡的粉色。

  她以指尖剝開外陰,内裏的肉褶像粉色裏調了一丁點蘇木紅,比熟藕還要再
淡一些,被捂出的豐沛水漿一抹,連紅也辨不出了,便如細滑的藕粉一般顔色。

  陰宿冥似是熟門熟路,一邊揉着小肉豆蔻,邊捏着渾圓的左乳,白皙的乳肉
溢出指縫,劇烈變形。

  她雙腿像青蛙一樣屈分開來,拱腰提臀,陰阜高高贲起。這姿勢原本不甚美
觀,但剛沐浴完的雪白身子不住輕顫,指尖揉得腿心裏水聲唧唧,唇中迸出苦悶
的低吟、渾身汗津津的模樣,竟是說不出的淫豔。

  忽聽她聲音拔了個尖兒,昂頸放開嗓門,「啊、啊、啊」的一陣急促短呼,
身子一僵,指尖卻沒入蛤中不動,腴腰如活蝦般連拱幾下,癱着劇喘起來,看是
生生的小丢了一回。

  耿照松了口氣,忙不叠抹去鼻尖汗水,拉着明棧雪要退出去。

  明棧雪卻不懷好意地一笑,低聲促狹:「你忙什麽?還沒完呢!再瞧會兒。」
又見陰宿冥放落雙腿,雙頰酡紅,意猶未盡打開那隻鼠灰色的軟革囊,取出半截
銅錢粗細、光滑圓鈍的鹿角,前端含在嘴裏吞吐一陣,又交握着伸到股間,以愛
液潤滑,這才一點一點塞了進去;不過探入半截小指長短,她身子一顫,閉目仰
頭,長長吐了口氣。

  「那個東西叫「角先生」。」明棧雪紅着臉輕笑:「女子需要時,便拿它當
作男人。」耿照見她說得輕車熟路,心底忽然難受了起來,似乎明棧雪也有這麽
一根,不知藏在何處,他卻與那素昧平生、打磨光滑的半截鹿角嘔起氣來,胸口
悶悶的說不上話。

  一向水晶心竅的明棧雪罕有地後知後覺,雖刻意壓低聲音,卻說得起勁,約
莫想扳回一成,一雪先前不識躺椅的恥辱。「……還有些胃口大的,非用長滿細
茸的生角不可,說是刮得爽利,比真正的男人還強。」

  耿照聽了也不笑,片刻才嚅嗫道:「明姑娘……也用麽?」

  明棧雪微微一怔,突然會過意來,差點飛起玉足,将他踢下梁去,恨恨地擰
他一把,咬牙低道:「我體質敏感,怎……怎能用那種東西!」羞怒之餘,心底
忽覺甜絲絲,故意壞壞一笑,瞇着杏眸逗弄他:「你喝醋了,是不是?」

  耿照沉默片刻,這次卻一反常态,并未臉紅轉身,隻是點了點頭。

  「嗯。」似又覺得自己無聊,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光頭,低道:「明姑
娘,是我犯傻啦,真對你不住。」明棧雪湊近身去,紅撲撲的臉蛋藏進他頸窩裏,
輕道:「你歡喜我,我很開心。」

  梁上正情意稠濃,底下陰宿冥卻浪叫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她身子前傾,屈膝半跪,雙手握着「角先生」,雪臀像騎馬打浪一樣前後劇
搖,搖得平坦的小腹筋肉虬結,繃出汗濕的六塊角肌;躺椅格格作響,幾欲散架。

  年輕貌美的鬼王似乎極是盡興,喘息之餘,不住仰頭呻吟,微翻着白眼,咬
牙切齒地叫着:「再來……啊、啊……再……再來!讓你瞧瞧我……啊啊啊啊
……瞧瞧我的……唔、唔……瞧瞧我的……啊啊啊啊——!」

  那句「瞧瞧我的厲害」沒能說完,蓦地一聲尖叫,抽搐着向後倒,她筋骨軟
極,跪着下腰一折,「碰!」重重撞在躺椅上,陰戶裏的「角先生」被緊縮的膣
管擠了出去,掉在地上連滾幾圈,遠遠彈了開來。

  這姿勢别說是彎腰拾撿,高潮之間,要起一起身都無比困難。她左手在椅下
胡亂摸索,右手卻用力揉着蛤珠,極富肉感的腰肢猛力一弓,幾滴花漿飛濺而出,
又丢了一回。

  明棧雪觑準她魂飛天外的剎那,飛快揭開照闆,拉着耿照無聲無息掠出。

  兩人躍上最近的一蓬樹冠,穿過林葉眺進屋内,見裸裎嬌軀的女郎渾身癱軟,
兀自閉目喘息,碩大綿軟的酥胸不住起伏,情狀極是香豔。

                ◇◇◇

  「沒想到……鬼王居然是女兒身。」耿照一抹額汗,似有幾分餘悸。

  他平生所遇女子,溫雅如橫、冶麗似雪,卻無一人有陰宿冥的放浪,淫具自
渎,聲勢之猛,差點連結實的雞翅木椅也遭池魚,落得殘斷收場,堪稱是女子中
的異數。

  「你被她騙啦!」

  明棧雪噗哧一笑,眨了眨眼睛,麗色裏猶帶三分狡黠。「那小妮子,是未經
人事的雛兒哩!頭一回若不夠憐香惜玉,包管她疼得死去活來,未必捱得住針砭。」

  耿照聽胡塗了。他親見陰宿冥把「角先生」插入玉戶,搖動之劇、進出之猛,
一百個黃花閨女也給弄穿了,豈能是未經人事的雛兒?

  「身子雖壞啦,可裏頭……」明棧雪玉靥微紅,咬唇嘻笑:「卻是「花徑未
曾緣客掃」。她自渎的樣子挺吓人,你可見那「角先生」隻濕了前端約一指節處?」

  那「角先生」早已失落,耿照方才熱血一沖,她那隻酥盈盈的粉蛤雖沒少看,
倒真沒留意淫具的深淺。

  「那妮子用手也好,「角先生」也罷,自始至終,揉的隻是小荳兒。縱使納
入淫具,也不過一節手的深淺,便壞了貞操,陰中仍如處子一般,不曾受過外物。」

  耿照仍是不信。

  「這……又是爲什麽?既壞了身子,爲何不弄……弄将進去?」

  「因爲她怕痛啊!傻瓜。」

  明棧雪在他腦門上輕輕敲了個爆栗。「瞧她那模樣,興許不知自己還是大半
個處子,以爲已見過世面啦,索性大肆取樂。看似放蕩淫冶,其實也就是個糊裏
胡塗的妮子。」

  她幽幽歎了口氣。「想想她也挺難。以女兒身接掌冥主,又不能讓手下人知
曉,集惡道是奸淫擄掠無所不爲的地方,弱肉強食、無日無之,大位本就不好坐。
連身邊那名異邦老女奴也信不過,這事還能向誰說去?」

  耿照笑了起來。

  「明姑娘,世上若要選一處毋須同情,我會先考慮集惡道。」

  「說得也是。」明棧雪也笑了一會兒,正色道:「聶冥途不在這兒。陰宿冥
那妮子自身就是個大麻煩,守着秘密唯恐人知,夜裏若想睡得安枕,斷不會把狼
首安置在左近。換成是我,就把他囚禁在……」

  兩人齊聲低道:「……娑婆閣!」語罷相視一笑。

  明棧雪道:「這樣罷,我去找聶冥途。這活兒一來要闖,二來要救,就算找
到了人,總得活着帶出來才行。我比你合适。」耿照是認死道理的,這話說得半
點沒錯,無從反駁,隻問:「那我呢?我做什麽?」

  明棧雪眼眸滴溜溜一轉,神情似笑非笑。

  「你的活兒才是真重要,你得替我絆住陰宿冥。集惡三道終是一宗,事到臨
頭,難保鬼王狼首不會連成一氣,以我現下的武功,應付他二人連手可不成。」

  耿照可不是被人哄大的,直指她話中蹊跷:「明姑娘,以我現下的武功,怎
生絆住陰宿冥?」明棧雪嘻嘻一笑:「誰讓你打了?你隻當那根「角先生」就好。」

  耿照脹紅了臉:「明姑娘你……我……」幾欲剖心明志,以示自己對那美豔
的混血女郎無非分之想。

  明棧雪噗哧一笑,輕輕打了他一記,拿眼角瞟他:「傻瓜!我若喝這壇子醋,
沒事拿來惡心自己做甚?」偎着他的胸膛,柔聲道:「你學輕功點穴,學火碧丹
絕,學了「思見身中」,還得要再學一樣,我才放心讓你獨自行走江湖,不吃别
人的虧。」

  耿照聞言一愣,熱血上湧:「她竟如此爲我着想!」緊了緊雙臂,将玉人摟
個滿懷,低聲道:「明姑娘,你說的話我都聽。你讓我學什麽,我便學什麽去,
絕不辜負你。」

  明棧在他頰畔輕輕一吻,推開他的胸膛坐直身子,正色道:「你知我出身
「天羅香」,天羅香一脈最厲害的,便是合和采補之術。你就學這個。」

  耿照大吃一驚。

  「采補……那不是江湖上人人所不齒的邪術麽?」

  「道門雙修在江湖上也是人人所不齒,你說碧火神功是正是邪?」明棧雪微
微冷笑。耿照啞口無言,她目光一變,忽又柔情似水,好言撫慰:「我知道你是
守正的君子,教你這路法門,是防你被女子欺騙。

  「本門寶典《天羅經》的采補秘訣頗有獨到,其理與碧火神功相近,同樣是
以陰生陽、以陽生陰,隻不過碧火神功是同生而互益,天羅經卻是自他人身上撷
取。」

  她見耿照面露不豫,從容道:「這法門除了采補益生、增進功力之外,還有
兩樣好處。第一,若有女子對你施展采補,在《天羅經》之前隻是白費功夫——
我師姊與我有仇,難保不會對你下手。爲了你也爲了我,這你不能不懂。」

  耿照聽她對自己充滿關懷,心中感激,凝重的臉色也跟着和緩下來。

  明棧雪道:「第二,采、補本是一體兩面。隻消逆運此法,便能将自身功力
反哺給對方,将來你的修爲越高,不敢說起死回生,指不定能救人一命。」

  耿照再無疑義,點頭道:「明姑娘說得是。我願學這一路法門。」

  明棧雪笑道:「這法門你早學過啦!隻是未得點破,不明就裏。還記得〈通
明轉化篇〉的「汲」字訣否?丹絕秘本中原無此法,是我從《天羅經》得到靈感,
借以推動轉化心訣。」扼要點撥幾句,耿照豁然開朗。

  「汲字訣你已練熟,法門易懂,難在運用。須找一名内功具有根柢的女子,
又舍得自身損耗,才能讓你盡情摸索修練。」一指屋内:「我知你心地仁慈、性
子耿直,必不忍如此。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她直視耿照,明媚的翦水瞳眸裏迸出利光。

  「世上若非得有一個這樣的人,你選哪個?」

  耿照沉默無語。明棧雪拉着他揭闆而入,重回梁上的隐蔽處。

                ◇◇◇

  短短不到一刻,陰宿冥不知已自渎了多少次,洩了幾回身子。

  赤裸的下身漿水狼籍,外陰卻充血腫大,脹成一隻裂縫尖桃,繃緊的果皮透
着勻粉似的淺橘,色澤膩潤可口。

  空氣浮挹着淡淡的溫黏,隐約有一絲腥膻,如活殺帶血的生牛肉,又像新鮮
馬奶裝入皮囊,挂在向陽處攪拌,将化成清淡透明、味道酸辣的馬奶酒,氣味稍
嫌刺鼻,卻洋溢着鮮洌的、青春肉體獨有的活力與頹靡。

  躺椅上沾滿愛液,不久前才從「少女」變成「女郎」的三道冥主倦乏起身,
邊回味着體内的餘韻,一邊支着身體歪歪倒倒地走向衣箱,極富肉感的一雙長腿
幾乎難以撐持。

  她奮力從箱裏翻出一條黑綢短肚兜,兩條烏青絞纏的薄羅汗巾子,所剩的力
氣就差不多用完了。她還得自己回到床上去。

  陰宿冥并非總是這樣放縱自己。

  她剛擊敗了與師尊齊名的「狼首」聶冥途——雖是靠着師尊秘傳之法——事
實擺在眼前:師尊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最後終于在她手裏完成,無論以何種形式。
這是她今晚想好好犒賞自己的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或許更直覺也更強烈。她的月事昨天才剛結束,今天正是肉體欲
望最旺盛的時候。她拖着疲軟的身子回到了舒适的躺椅上,以清水布巾抹淨腿間
的狼籍,試着用随手翻出的三條布片遮掩胴體和欲望,好讓自己歇一歇。

  尋常肚兜都是先裁菱形,頂端截去一小塊成狹長五角,上半部形成的四角綴
上系帶,分系于頸後背心。那黑綢兜子卻是攔腰裁成一半,呈一個底寬頂窄的長
條梯形,沒有了下半截的布面壓平胸脯,恰好兜住一雙沉甸甸的圓乳,上頭以金、
青兩色繡着對稱的花紋,兩邊乳上各撐開一隻巴掌大的精緻繡蝶,随波逐浪,活
靈活現。

  陰宿冥大半天裏都用纏帶束住飽滿的雙乳,否則以她玲珑浮凸的姣好身段,
誰也瞞騙不過;回到寝居還要換上壓平胸脯的肚兜,氣都不打一處來。鬼嬷特地
爲她将肚兜裁半,改成了這樣的短兜。

  她将其中一條烏青色的細羅汗巾子系在腰上,另一條卻沿着股間一兜,兩端
分系腰巾前後,兩條細細的汗巾子便成一個「丁」字。這穿法亦是從海外傳來,
在南陵沿海頗爲風行;女子以之保護嬌嫩的私處,尤适用于騎馬,避免在鞍上磨
破了皮,故稱「騎馬汗巾」。

  她一身細白雪肉,被黑巾一襯,更是妖豔動人。

  耿照看得目眩神迷:這混血女郎渾身透着奇異的魅力,非是刻意造作,而是
她全身、全心渴望交歡,舉手投足俱是引誘,她自己卻一無所覺,徑煩惱着其他
不相幹的事。

  陰宿冥才穿好了汗巾,手指無意間從小腹滑過,頓覺薄羅之細,隔着它更能
品出肌膚的膩滑;摸着摸着,指尖又哆嗦嗦地探入股間,咬唇嗚咽幾聲,覆着陰
阜的黑巾面上滲出更深濃的液漬。

  明棧雪不禁笑了出來:「這妮子天生好淫,沒藥救啦。你且與她周旋,我去
去就回。」耿照又聽出蹊跷,忙問道:「明姑娘,我須與她周旋多久?」明棧雪
忍着笑,闆起俏臉一本正經回答:「最不濟也就到天亮啦。天明前我若未回,你
還乖乖待在這兒等死,我也沒法子了。」

  耿照還待追問,明棧雪柳眉一豎,低聲笑罵:「煩死啦,忒婆媽!」裙底飛
起一隻纖纖玉足,猝不及防将他踢了下去!

  耿照狼狽落地,使個鯉魚打挺躍起,腦中一片空白,頓時有些手足無措。

  陰宿冥正美得擡起一條玉腿,扳平了趾尖一徑抽搐,忽聞一物自梁上滾落,
猛地彈了起來;落地時膝彎一軟,些許花漿滲出黑巾,差點栽了個跟頭。

  她信手将幾上布包一翻,連劍帶鞘擎出了降魔青鋼劍,銀色的百鍛軟甲「禦
邪」遮護胸前,忙亂中裹住劍甲的綠綢蟒袍猛被一扯,鐵笛、面具等細瑣物事
「嘩啦!」四散開來,一時難以召喚禁衛,咬牙沉聲道:「你是何人!膽敢闖入
本……」想起自己裸身素面,不能以「鬼王」身分示人,改口道:「膽敢闖入禁
室!誰人指使你的?」

  耿照心念電轉,指着她顫聲道:「女施主,這兒是我家首座的精舍,你…
…你不能來!」一喊之下靈思泉湧,入戲非常,抓着光頭滿場亂轉:「衣服…
…衣服!你得先穿衣服……死了死了,這回完蛋啦……」

  陰宿冥回過神來:「不好,萬一驚動六鬼或其他人,着實不妙!」垂落寶劍,
随手往窗外一比:「莫吵,首座來啦!」

  耿照心想:「你這法子可比我的還爛。」又非中計不可,運一口碧火真氣護
住心脈,依言轉頭:「啊,是首座!」頸後指勁如風,陰宿冥靈蛇般一竄而至,
連點他幾處大穴,手眼身法俱是一流的水平。

  殊不知天下内息之精純,無出于碧火真氣;氣機感應之奧妙,莫甚于先天胎
息。陰宿冥出指如電,碧火神功仍在指勁着體前生出感應,耿照渾身筋骨松綿已
極,搶先将穴道挪開分許。

  陰宿冥這幾指用上了真力,透勁入體、隐隐生疼,可惜全戳在肌肉骨骼上,
白費了功夫。

  耿照做戲做全套,「咕咚」一聲翻身栽倒,陰宿冥眼捷手快,拎住他後領借
力一擲,「砰!」将他掼入椅中,降魔劍抵着他的脖頸,厲聲道:「說!你是何
人,又爲何在此?全寺僧衆我都識得,若有半句虛言,教你血濺當場!」

  耿照本想随口冒一名「如」字輩的弟子,經她一提醒,心想:「法性院上下
全給剝了臉皮,以白面傷司代之,我若說是恒如、廣如,當場便要穿幫。」靈機
一動,結巴道:「小僧……小僧慶如,乃顯義大和尚座下弟子。晨間打掃時架梯
上梁,誰知……誰知我師兄興起捉弄,悄悄撤了梯子。我不敢驚動首座,隻待明
日晨掃架梯,才能下去。」

  真正的慶如早已死去,屍身是這兩日才發現的,還未下葬,剝皮時自然也不
會出現。妙就妙在:慶如乃顯義的得意弟子,壞事都少不了他一份,恒如等中了
迷魂藥、被「平等幡」拂面喚醒時,所供出的肮髒事裏經常出現「慶如」二字,
殿中卻始終不見其人。

  陰宿冥恍然大悟:「原來你被人騙上橫梁,居然撿回了一條命。哼哼,既然
遇上了,本王索性玩你一把,天明時若還有氣,拿去炮制白面傷司便了。」打定
主意,嘻嘻一笑,瞇眼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呀?」

  「小……小僧不知。」

  「你師傅不是常誘拐美貌閨女,藏在這兒奸淫麽?我就是給他抓回來的,關
着幹了好幾回。你師傅可喜歡我啦,最愛搓我的奶子,拿他那根醜物插我的穴兒。」

  她出身天下至邪集惡道,從小到大不知看過多少殘酷可怕之事,強暴、施虐、
活吃生人……都已是司空見慣。先代鬼王從未将這名秘密傳人當作女子,而是以
「一統三道之主」爲目标施以英才教育,耳濡目染之下,陰宿冥一點也不覺得那
些污言穢語有什麽。

  她拿這小和尚如貓抓老鼠般戲耍,殊不知自己這樣一個雪膚花顔、修長美麗
的混血女郎口出「奶子」、「穴兒」等粗言,襯與妩媚笑容與成熟胴體,是何等
的香豔刺激!

  耿照從未見過半截的短肚兜,他對女子亵衣最驚心動魄的記憶,還停留在明
棧雪那件典雅妩媚的鴉青肚兜。但陰宿冥的黑兜卻非是裹胸束乳、不讓彈動,反
倒是将兩顆碩大的乳球兜了起來,更顯雙丸叠宕,玲珑浮凸。

  陰宿冥說話之間,綿軟彈手的酥胸亦随之起伏,乳峰上的那兩隻繡蝶頻頻上
下,擠溢撐圓,分外誘人。耿照看得幾眼,腹間隐有一股熱流,唇焦舌燥地幹咽
了幾口,裆裏一陣昂揚。

  她益發笑得不懷好意:「小和尚,莫非你也想摸我的奶子,插一插我的穴兒?」
耿照臉一紅,結巴道:「女……女施主,小僧勸你莫要……」啪的一聲利落脆響,
臉上熱辣辣的挨了一巴掌。

  「「女施」二字拿掉,你該叫我「主人」。」陰宿冥撫着他腫脹滲血的面頰,
瞇眼柔聲道:「從現在開始,你每一次開口說話,都要先喊「主人」。聽到了沒
有?」

  耿照痛得眼角迸淚,點頭道:「聽到……」還未說完,她反手又狠搧了一記!

  總算他明白過來,連忙改口:「主人,聽到了——」啪!又是一抽,打得他
暈頭轉向,所幸碧火真氣相應而動,僅是嘴角破裂,打出了滿口血唾;要換了旁
人,若非頸骨彎折,至少也是下颔脫落。

  ——都說「主人」了,怎還要打?

  陰宿冥瞇着姣好的杏眼,妖妖冶冶一笑:「我不想聽這個了。你說「謝謝主
人打我」。」耿照正欲複誦,蓦然醒悟:「這是陷阱!該先說「主人」才對。」
隻是沒能開口,又重重挨了一下。

  「主人的吩咐,連遲疑也不許!」

  白皙動人的混血女郎笑得燦爛,左手環在乳下,修長的臂間溢出肥嫩嫩的兩
團白肉,幾乎從兜裏滑将出來。

  這「言必稱主人」的把戲玩了一刻有餘,算是集惡道折磨人的頭碟小菜,三
道各有不同的庖廚風味,唯起手式是相通的。耿照捱了聶冥途連三夜的毒打,狼
首打人可是一門高深的學問,出手務求痛苦的最大極限,傷害卻要介于「緻命」
與「可愈」之間;相較之下,陰宿冥的手段甚無可觀,或許她一貫發号施令居多,
不像老狼首親力親爲,從中做出了學問。

  她倒非一味愛打人,心中另有盤算。

  陰宿冥童年時,先代鬼王曾親手爲她示範一項有趣的酷刑,名叫「貫陽針」。

  「男子在遭受極大的痛苦時,陽具反而會變大變硬,遠比禦女時更雄偉壯觀。」
師傅告訴她:「這門刑,有趣便在這裏。你若是不通人身上的痛苦根源,插不了
幾根針,那話兒一會兒便垂軟下來,猶如灑了鹽的水蛭;血水從幹癟消軟的物事
上流了出去,就算有命,也再不能複起。」

  最後,在縛于刑凳的男子身上,師傅一共插了三十五根針,脹成紫醬色的物
事大如嬰兒手臂,通體滑亮如茄,卅五枚金針交錯穿出,煞是好看。「可惜!當
年你師祖親手炮制時,共上了七七四十九針。你可别像我一樣愧對先人。」師傅
說這話時,有股說不出的寥落蕭索。

  接掌大位之後,爲防被人窺破機關,她對涉及陽具、女陰的酷刑同樣保持距
離,以免引發多餘的聯想。今日這小和尚陰錯陽差撞破秘密,一切豈非是天意?

  陰宿冥盡情折磨了他一刻鍾,算算差不多能插針了,回頭往褲裆一瞧,吓了
一大跳:「我久未親手拷打人了,功夫竟一點也沒擱下。他是受了多大的痛苦,
才得……才得這般巨大?」見小和尚褲上浮出一條茄狀巨物,支棚架似的頂着褲
布,又像裆裏藏了條肥菜蛇。

  她看得目不轉睛,竟忘了施虐,伸手去摸,喃喃道:「小和尚,原來你這麽
怕痛啊!啧啧。」

  耿照自不是被什麽「痛苦折磨」弄大的,而是近距離一看,才發現陰宿冥生
得極美:與異邦混血而得的雪白肌膚、深紅濃發,形色皆如橢圓鵝卵的飽滿雙峰,
豐腴的屁股和長腿……等,都極富魅力。

  這回他轉移疼痛的法子非是遁入虛靜,而是放任想象力馳騁,鼻端嗅着她略
帶奶膻香、溫熱鮮濃的馥郁體味,以及椅上殘留的淫水氣息,幻想與她交媾的種
種淫趣;回過神時,下體已硬得吓人。

  陰宿冥解開他的褲帶,滾燙的猙獰怒龍一脫束縛,昂然挺出,彎翹得幾乎貼
上小腹,一跳一跳有如活物。「小和尚,你的雞巴……好大啊!」她喃喃贊歎,
心中忍不住想:「這有「角先生」的兩倍粗啦。忒大的雞巴,怎能……塞進陰戶
裏?」

  耿照自己都沒用過「雞巴」這樣粗俗的說法,不想今天居然從一名青春貌美
的豔麗女郎口中聽聞,不禁一愣,忽覺一股前所未有的淫猥沖動,格外香豔刺激。

  還沒想到該如何應對,陰宿冥已坐在方凳邊緣,伸手去捋龍杵;單掌握着似
有些吃力,又改以兩隻小手合圍交握,滑膩溫軟的掌心套弄着杵莖,直令人舒服
上了天。

  總算耿照還記得要裝作穴道被封的模樣,苦忍着四肢不動,結實的臀股微聳,
小腹肌肉不停抽搐。陰宿冥隻覺掌中滾燙的巨物持續脹大,睜大了淡褐色的杏眸,
一邊加快手裏的動作,低聲問:「這樣很舒服麽,小和尚?」

  「很……很舒服……」

  耿照拱着腰,前端的吸啜感十分銳利,隐有一絲洩意。

  這回是陰宿冥忘了還在玩「謝謝主人」的遊戲,專心認真地套弄着,略微鷹
勾的雪白鼻尖沁出一層薄薄的細汗。耿照忍着蜂擁而來的快感,忽覺套弄的壓力
一輕,睜眼才見陰宿冥又換回單手持握,另一隻雪白的小手卻摸進股間的黑巾,
攪出豐沛的水聲。

  陰宿冥一邊爲他套弄,一邊伸進汗巾裏揉着腫大的鮮嫩蛤珠,揉得汁水橫流,
沿着巾子一滴滴落在凳面上,發出「答、答」聲響。

  她渾身欲火難禁,隻恨沒生出第三隻、第四隻手來把玩雙乳,揉着要命的三
點突出,将自己推上巅頂。咬牙又忍了一陣,喘息越見粗濃,她緊并着膝蓋向前
傾,玉腿并成了雪白修長的内八字,左手死死夾在腿心裏,面頰、脖頸浮現紅雲,
乳上一片密汗——「角先生……」

  明明沒有旁人,她突然轉頭四顧,帶着瀕臨崩潰的躁烈烈與狂怒:「角先生
呢?在哪裏?在哪裏?」淫具早不知去向,偏偏陰宿冥箭在弦上,寸步難移,喊
叫也隻爲發洩胸中熾盛的欲火而已。

  此時,手裏滾燙勃挺、軟硬适中的觸感提醒了她。陰宿冥回過頭來,一把跨
上了躺椅,像青蛙一樣蹲在耿照身上,手握着龍杵尖端,将脹圓的外陰蜜縫壓在
灼熱的杵身上,咬着牙對他厲聲道:「你!隻是「那個東西」的替代品而已。像
你這樣下賤的奴仆、下賤的雞巴,絕不可能放進主人的身體裏!你明白了沒有?」

  龍杵上濡滿淫蜜,一團飽滿美肉隔着打濕的薄羅不住前後滑動着,舒爽遠勝
手掌套捋,耿照忍不住挺腰頂了幾下,粗大的陽根裹着漿水薄紗嵌進肉縫,撞得
陰宿冥嗚嗚兩聲,一屁股坐下,抵得更緊更深。

  「明……明白了……」

  「要叫「主人」!你這下賤的奴才!」陰宿冥重重打了他幾巴掌,仿佛覺得
可以交代了,雙手按着他的小腹,雪白的美臀不住晃搖,猶如脫缰的野馬。

  漸漸的,她覺得股間的腰巾十分累贅,耿照的巨物遠比「角先生」更加雄偉,
隔着布巾摩擦隻能略解欲火,卻填補不了蜜縫裏的空虛感——盡管她并不真的了
解「被充實地填滿」是什麽感覺。

  「他是下賤的奴才,絕不能放進尊貴的主人的身體裏!這下賤的奴才、下賤
的雞巴!下賤的……下賤的大雞巴……下賤的、下賤的……好大好硬、好燙人的
……大雞巴……」

  她像着了魔一樣,将股間濕漉的巾子撥至一旁,分開沾滿漿水的金紅細毛,
露出肥美的陰戶來,将雞蛋大小的鈍尖塞進肉縫;原本縫裏的粉色肉褶因充血得
太厲害,連脹成小指頭模樣的蛤珠,全成了無比豔麗的桃紅!

  「好……好大!」

  陰宿冥支起大腿,一點、一點将陽物吞納進去。雖然無瑕之證已然破去,但
明棧雪的推斷沒錯,她的花徑确實未經人事,連一根手指都不曾全進,青澀一如
處子。

  靠着連續高潮的豐沛泌潤,美麗的混血女郎終于吞入大半,身子一顫,仰着
豐腴的雪頸籲了口長氣,低頭赫見還有小半截露在外頭,玉戶卻已是撐擠欲裂,
初次感到心驚:「這要是全插進去,豈不要了人的命?」

  畢竟外陰與膣内不同,陰蒂的刺激想快就快、想慢就慢,輕重各有妙處,高
潮與餘韻同樣令女子沉醉不已。

  但陽具插進陰道,卻是不折不扣的異物侵入,即便不動,滾燙的陽物仍撐擠
着膣管,刺疼酸麻、五味雜質,快美中也可能被粗暴的動作弄痛,撕裂的痛楚也
許會伴随着莫名的歡愉,難以捉摸。

  陰宿冥适應了嵌入體内的粗長,便如一匹烈馬,搖着火焰般的濃密紅發,雪
白的嬌軀在耿照腰間慢慢起伏。以一名初嘗雲雨的女郎,她算是藝高膽大又不怕
疼的,笨拙而執着地搖動胴體,膣内的巨物偶爾刮疼了細嫩的處子花徑,多半還
是她自己橫沖直撞所緻。

  約莫套弄了幾十下,她兩手一撐,臂間夾着圓乳擡臀劇顫,暈涼涼地洩了一
身,洩得手腕酸軟,差點脫力趴倒。

  「好……好舒服……」

  她瞇着眼輕聲歎息,喉音出乎意料的嬌膩,總算有了點雙十年華的女兒模樣。

  插入膣内與刺激外陰還有另外一點不同——不是說拔出來就能拔出來的。

  耿照雙腋分開,潛運真力,壯碩的胸肌軟綿綿一陷,陰宿冥的兩手滑入他脅
下,頓失撐持,「噗唧!」一坐到底,疼痛、快感雙雙湧至。她仰頭尖叫,渾身
痙攣,聲音拔了個尖兒,露出原本細綿的女聲,而非刻意壓低的中性嗓音。

  偷襲得手,耿照不讓她勻過氣來,箝着她的腕子,扣住她結實、極富肉感的
雪白腴腰一陣急聳。陰宿冥俯趴在他身上,被龍杵貫到了底,隻餘根部小半截飛
快進出,唧唧的刨出大把花漿,濡得交合處一片膩白。

  陰宿冥嗚咽着瘋狂搖頭,裏外一片痙攣,膣裏兀自拼命緊縮,大白雪臀被頂
得不住抛聳,連菊門沾滿了濺出的淫水。

  「啊啊啊啊啊啊——要壞掉了、要壞掉了……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
—」

  她再也無法僞裝,無助的叫聲又尖又細,拖着長長的哭音呼天搶地,不久又
洩了一回。

  陰宿冥睜着迷蒙的褐色眼睛短暫失神,耿照乘機抱着她翻過身來,讓她仰躺
在椅上,雙手拉過頭頂,雙腳大大屈分,将兩條修長筆直的雪膩足踝架上扶手,
均以椅上的紅繩縛緊。

  陰宿冥喘息稍定,略微攤平的兩團雪乳兀自上下起伏,淺褐色的大眼眸裏微
一聚焦,終于弄清了狀況,奮力掙紮:「你……你放開我!你這下賤的奴才!你
膽敢……快點放開我!」無奈洩得神渙體酥,紅繩又綁得結實,越掙紮反而越緊,
全然動彈不得。

  耿照并不擅長言語,但他從集惡道的拷打手法裏悟出一個道理:制其所欲、
出其不意,遠比言語污辱更能動搖意志。與之相比,言語隻不過是推波助瀾的一
擊,而非粉碎意志的關鍵。

  他褪去全身衣物,露出精壯的身體,一絲不挂跪在方凳上,扶着龍杵,送進
了陰宿冥濕膩狼籍的陰戶。

  她随着進出的律動劇喘起來,每一下都是那麽紮實有力,長驅至底,插得她
紅發亂搖,不時迸出幾聲呻吟,兀自咬牙恨聲道:「下賤的奴……嗚嗚嗚……你
敢這麽對我……我……啊、啊、啊、啊……一、一定将你千刀萬剮……啊啊啊啊
啊——」

  耿照也不還口,雙手攫住她綿軟巨碩的豪乳,揉得一團雪面也似,偶爾吸啜
着柔軟細小的乳尖,以指頭輕輕打圈。陰宿冥初經人事,捱不過擺布,神智漸漸
被快感淹沒,下身給搗得又酸又麻,又疼又美。

  那粗大的鈍尖像灌臘腸似的破開花徑,刮過每一道細小肉褶,重重撞擊柔軟
的花心。屈腿大開的羞恥姿勢讓通道變得更淺,卻使玉門繃緊,每一下都像被捅
裂開來似的,疼痛才剛掠過腦海,搗入花心的酸、麻、快美又一股腦兒湧了上來
……

  不知何時,美麗的混血女郎已不再抵抗,頻頻挺動飽滿的陰阜迎合着,兩人
四唇相貼,吻得難舍難分。

  (是時候了。)

  耿照強忍欲念停下動作,跪直起身。陰宿冥正到了要丢不丢的緊要關頭,一
下從雲端跌落在地,扭着雪臀向上厮磨,又想挪動下腹去套弄龍杵,卻難補所失。
她快被欲火逼瘋了,忍不住閉目催促:「快……快些來!你這下賤的……」

  耿照又緩緩将杵根退出些許。

  陰宿冥惱羞成怒,倏然睜眼,卻見耿照平靜望着自己。她畢竟有求于人,硬
生生按下火氣,勉強擠出一抹冶豔的迷人唇抿,緩緩挺動陰部,掐擠、絞扭着還
插在裏頭的小半截,挺胸細喘道:「你快些進來!我……就快到啦!」媚眼如絲,
尖翹微彎的眼角簡直滴出蜜水來。

  她雖沒當過一天女子,卻照足了二十年的鏡子,深知自己的美麗與魅力。

  果然耿照徐徐退了出來,重重鼓搗幾下,每一下都讓她過足了瘾,似乎還超
過她的想象及所能承受。「啊、啊、啊——」雪潤的混血女郎挺起巨乳搖晃,渴
望着他粗糙有力的黝黑手掌。「再大……大力些!啊、啊、啊……」

  然後他又停住動作,平靜地看着她。

  陰宿冥狂怒起來,開始污言咒罵,譏笑他不是男人、孬種,想激得他勃然色
變,粗暴地加以報複……但一切隻是徒勞。

  無論她罵人或吐口水,耿照每一次都隻退出一點;等她鬧得差不多了、幾乎
絕望時,又冷不防地搗她幾下,挑她喜歡的位置、喜歡的力道,以她喜歡的姿勢,
卻又都不用她反應最激烈、最銷魂的那種。

  然後起身、停止,任她被欲望灼傷的胴體慢慢放涼,于将滅的前一刻才又重
新将她燃起。

  漫長的意志拉鋸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耿照憑着過人的天賦與碧火真氣始終
昂立不倒,極有耐心的重複着整個過程。陰宿冥罵他、詛咒他、吐唾他,拼命掙
紮,最後終于哭了起來。

  「求……求求你……要不放了我,要不好好幹我,好不好?」

  兩行清淚滑過輪廓深邃的瓜子臉,陰宿冥可憐兮兮地望着她沉默的對手。一
個時辰裏耿照一句話也沒說,唯一發出的聲響就是如獸一般的粗濃喘息,極能挑
動她的情欲。

  她終于舉手投降。什麽都管不上了!再這樣下去,欲火會将她徹底燒幹的。

  「求求……求你,好好幹我一次——」白皙的混血麗人流着淚,細聲嗚咽:
「求求你幹我……一次就好。好好的……好好的幹我一次就好,求求你……」

  「……主人。」

  滾燙粗長的巨物再一次貫穿了柔嫩的花徑,陰宿冥疼得迸出眼淚,唯恐他三
兩下又抽了出去,忍痛扭着腴腰、挺動雪臀,貪婪地迎湊着。耿照一下又一下的
抽插,握着兩隻白膩汗濕的綿滑巨乳,膨大的粉色乳尖由指間溢出,腫脹成妖豔
的櫻紅色。

  ——現在,才終于到了使用言語的時候。

  「再說一次,」他含着她的耳珠,嗅着她頸後微膻的乳脂香。她的體味濃烈,
略微刺鼻卻十分好聞,宛如麝貓,混合了汗水淫液,以及月事剛過、膣裏刨出的
淡淡腥甜,嗅來格外催情。「你求我做什麽?」

  「求……求主人幹我……啊啊……」迷失在快感中的女郎奮力擡着屁股,忽
然想起是主人在問話,唯恐那物事又脫體而去,隻剩滿滿的空虛,心尖一吊,陰
道緊縮起來,死死掐着男子的偉物。

  「求求主人……啊、啊……用主人的大雞巴插……插我的穴兒……」一旦開
口,之後就不難了。冶麗的混血女郎似乎因此興奮了起來,浪語不斷,随着膣中
的火熱逼人,用嬌膩的哭音喊得呼天搶地:「主人揉我的奶子,我最喜歡、最喜
歡主人的大雞巴了,好大好硬……啊啊……主人快……快用好大好硬的大雞巴,
插……插媚兒的小穴兒,插……插狠一些!媚兒裏邊好……好癢、好麻……」

  耿照隻覺龍杵插在一團黏軟滾熱之中,淫水都磨成了燙人的稠漿,尖端擠過
一枚脆滑柔韌的軟角,深深陷入一個軟如酥脂、膩熱如膏的窄小妙處,玉門卻緊
束着一陣掐擠。女郎再也吐不出完整的句子,隻能「啊、啊」的嬌癡哭喊,氣音
又快又急,眼看将至盡頭。

  ——原來你的名字叫媚兒。

  将發動汲字訣的一瞬間,耿照忽然聽出了「媚兒」兩字,稍一猶豫,濃精猛
然射出,強勁的熱流噴得陰宿冥——或者該叫媚兒——聲息一窒、死死顫抖,随
即大丢起來,洩出了女子最寶貴的陰精。

  耿照歎了口氣,默念心訣,徐徐将陰元吸化而入,納爲己有。

  封底兵設:降魔青鋼劍

  封底兵設:降魔青鋼劍

              【第九卷完】
2016-3-13 15:2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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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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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台灣台北
狀態 離線
第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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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卷赤血神針

              【内容簡介】

  武功練得越高,才越知道懼怕——現在,耿照終于深深體悟。

  制服鬼王、奪刀救人??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現在如入無人之境;但爲何,
孤獨感卻越來越深?剛失去明棧雪,又與阿傻重逢!耿照硬着頭皮袚雷勁,這回
是救人還是害己?

  天不怕地不怕的瓊飛,終于闖出大禍!昔年棗花村裏一水之恩,符赤錦背後
的勢力于焉登場!她不信五帝窟,不信嶽宸風;不信天、不信命,不信公理,不
信他人之力??在白皙美豔的紅衣少婦心中,究竟有何算計?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四六折雪股采心,截蟬玉露陰宿冥習武的過程,與曆代的九幽十類之主大
不相同。

  想要一統三道,君臨玄冥,除了手段殘毒之外,還須有高強的實力做後盾。
但集惡道的武學清一色是至陰邪功,如聶冥途的青狼訣、狼荒蚩魂爪等,就算練
到了三道無敵的境地,也還是地道的陰寒功體。

  以陰寒功體壓服三道,待掌權之後再來參研至陽至剛的《役鬼令》,不啻是
事倍功半,甚至須冒走火入魔、功體盡廢的奇險,也未必能有所成。因此三道冥
主誰也不服誰,陰宿冥之師、先代鬼王縱使練有役鬼令神功,也沒有克制狼首與
惡佛的把握,彼此忌憚,勾心鬥角,終在蓮覺寺栽了大跟鬥。

  陰宿冥卻不同。

  她雖是女兒身,投入其師門下時,集惡道的祖制早已不存,先代鬼王率領殘
部遠遁他方,獨攬大權,再不用提防惡佛狼首,他的徒弟自不用從森羅冥象功練
起,辛苦練了一身冥邪陰功,然後與其餘兩道培育的繼承人争奪門主寶座,得勝
後再舍棄半生陰功修爲,從頭練過純陽功體的《役鬼令》。

  陰宿冥從小隻練役鬼令,内力極純。耿照一使出「汲」字訣,陰宿冥猛被推
上高潮,陰精潰堤而出,頓時尿了個魂飛天外,雪臀下汁水淋漓,淅淅瀝瀝的流
了一地;緊接着一股暖流自交合處溢入耿照體内,細細綿綿的,卻又溫潤滑膩,
與碧火真氣稍一碰撞,便如糖膏般相互交融。

  「役鬼令」的真氣雖綿密,畢竟是後天之功,在先天胎息之前就像一隻篩子,
任它篩眼再細也攔不住水流,轉眼就被絲絲滲透,真氣結構被轉化改變,瞬間走
遍耿照全身,成爲碧火真氣的一部份,越滾越強,如鼎之沸。

  役鬼令是極高深的内家絕學,本就有護體之能,内力不緻輕易洩出;《天羅
經》的采補法縱然神奇,至多是勢均力敵,雙方原該有些拉鋸。誰知内力一入耿
照體内,就被碧火神功吸納同化,吸力漸漸大過了拉力,陰宿冥的體内猶如打開
了一處缺口,功力源源不絕送出。

  「……主……主人!媚……媚兒好舒服……好……好快活……」美麗的混血
女郎閉目搖頭,渾身緊繃,雪白豐潤的胴體弓如活蝦,美得咬牙切齒,語無倫次:
「要……要死了、要死了……啊、啊……好酸……好酸……啊啊啊啊啊啊——」
忽沒了聲息,濕淋淋的臀股一僵,體内深處早已頂到底的巨物竟突破肉壁,緩慢、
但滑順地插入一處難以想象的地方。那異樣的穿刺感是如此清晰強烈,甚至能感
覺雞蛋大的鈍尖緊緊卡入「那個地方」,然後徐徐插進去——(劇痛、撕裂、腫
脹、貫穿、快美……)

  她所知的一切字彙都無法形容身體裏的感覺。

  美麗白皙的鬼王仿佛被撕裂了靈魂,張大唇瓣卻發不出聲音,渾身冒着冷汗,
劇烈顫抖,痙攣的美肉夾緊猙獰的入侵異物,束着肉莖根部、如一整圈肉膜般毫
無空隙的玉門仍不住溢出清澈透明的陰精,仿佛陽物刺破了她身子裏的一隻水囊,
漏出的水量十分驚人。

  天羅采心法「入宮吐涎」一出,堅硬似鐵的巨物如神龍般突入中宮,役鬼令
的護身氣門登時被破,陰宿冥喘息如獸、眸泛水光,不斷堆棧的肉體高潮已近乎
痛苦的程度,她苦練十年的内力一如失控的精水,不多時已漏出近三成的元功;
若非她天賦異禀,筋骨遠較常人強健,隻怕早已脫陰而死。

  耿照汲出鬼王的三成功力,體力精神也到了盡頭,緩緩收心吐氣,退出消軟
的陽物,隻覺體内真氣異常暢旺,如洪水奔流,唯恐四關心魔又将爆發,顧不得
椅上美人狼籍,就地盤膝坐下,調息導引。

  他用功兩刻有餘,頭頂冒出氤氲白霧,将内力一一收束,無不妥适,隐約察
覺所得竟還多過了原先自鬼王處所汲取的内力,脈象卻十分穩定,暗忖:「看來
碧火神功各關之間,相差不隻是倍數而已,便是吸了鬼王的元功,還探不到三關
的底。明姑娘說一年之内若能突破第七關,堪抵内家正宗十年的苦練,看來一點
也沒誇大。」

  起身拿布巾抹幹汗水,回見陰宿冥兀自昏厥,氣若遊絲,身上那件繡着金線
蝴蝶的黑綢短兜還在,隻是系頸的細繩被他扯斷,兜巾掀至乳下,彈出一對乳質
綿軟的雪白雙峰,鵝卵似的分向兩邊斜墜,乳上布滿殷紅的指痕,更襯得杯口大
的淺色乳暈粉嫩酥滑,幾與肌膚同色。

  她下身盡管狼籍,黑絹綁成的丁字形騎馬巾卻幾乎完好如初,隻裹着飽滿陰
阜的絲巾被扯至一旁,粉色的外陰鼓鼓的的,猶如一隻熟裂的水蜜桃,被巨物久
撐蹂躏的兩片蜜唇還有些合不攏口,吐漿似的淌着一小注溫熱的白果兒粥。

  耿照替她解開紅繩,腕間、踝上都勒出了微泛青紫的血痕,可見動情時掙紮
之劇烈,連弄傷了自己也毫無感覺。忽見她口唇歙動,低聲道:「主……媚兒
……還……還要……」蒼白的雪靥上浮現兩朵紅豔豔的彤雲,形狀姣好的嘴唇卻
沒什麽血色。

  耿照将她橫抱上床,低頭凝着她俏麗的臉龐。陰宿冥閉着雙眼,彎翹的濃睫
振顫如蜓,櫻唇微噘,兩隻墜如鵝卵的雪乳急遽起伏,身子卻軟綿綿的一絲力氣
也無。

  「不能要啦。」耿照忍不住搖頭。「再要一回,你會死的。」

  「媚……媚兒……要……還要……」

  她蹙着眉頭奮力開口,仿佛用盡了僅存的力氣,眼淚卻從緊閉的眼角撲簌簌
地流下來。耿照微微一征,想起明棧雪說她「天生好淫」,此際卻覺陰宿冥并不
如何淫冶放蕩,隻是楚楚可憐。

  她體力耗盡、元功折損,又洩了個死去活來,連挪動指頭的力氣也無,按說
隻要捆綁嚴實,再制服面壁而眠的老番婆,耿照便可揚長而去。轉念又想:「明
姑娘絕頂聰明,她既吩咐我留在這裏,自有她的道理。我該不該自作主張?」

  他無法判斷這是否也在明棧雪的計算中,一時沉吟難決。懷裏的陰宿冥卻軟
綿綿地攀着他的頸子,瞇着貓兒般的朦胧褐眸,呻吟道:「主人……媚、媚兒
……要……還要……」

  耿照被弄得心煩意亂,鼻中嗅着她的濃烈體味,下身陡地硬起,将雪白豐滿
的胴體放倒在軟榻上,撥開沾滿黏膩淫水的騎馬巾,推着她橘酥酥的渾圓膝頭分
開大腿,龍杵「唧!」一聲長驅直入。

  「啊啊……呀——!」混血女郎粉頸一昂,吃痛似的拱起雪腰,迷亂的神情
既痛苦又歡愉。耿照正要提槍猛攻,見她雙手高舉,十根雪白修長的玉指奮力伸
來,臂間夾起一對蛋殼般的細白圓乳,喃喃絮喘:「主人……抱……媚兒……抱
……」

  (這……這是那個殺人還頭、剝皮換臉,誇口要一統七玄的極惡鬼王麽?)

  低頭凝去,雪膚嬌靥的混血美人五官深邃,濕潤的杏眸瞇成了細細兩彎,眼
角直欲滴出水來;那一對沉甸甸的雪乳因仰躺之故,在胸前擴成了兩團大白饅頭,
乳暈及乳蒂又縮成白面團上的兩點紅梅。

  她的胸脯頗爲豐滿,推送時不住彈跳打圈,無論份量形狀都像極了兩頭狂奔
的大兔,望之誘人。然而躺平之後,被腴厚的胸腋、粗大的肋骨一襯,白饅頭似
的圓乳便顯得有些玲珑,雖然單掌難以握實,卻不覺其大。

  陰宿冥手腳颀長、肩膀寬闊,熟透了的美豔胴體無時無刻不散發着超齡的危
險魅力,毫不遜于橫疏影、明棧雪等;但此刻她卻隻執着地伸臂索擁,猶如一名
天真的小女孩。耿照提防有詐——雖然怎麽想她都沒那個力氣了——暗含一口碧
火真氣,俯身将她抱個滿懷。

  「啊、啊……好快活……媚兒好快活……」

  陰宿冥發出甜美的叫聲,渾然忘我,嗓音雖未大變,口氣卻充滿稚嫩童真,
伸臂将他的脖子摟得緊緊的,已被蹂躏得一片狼籍的嫩膣裏忽又掐緊,汩汩泌出
滑膩的蜜汁,倦乏已極的身子開始發燙,竟是十分動情。

  (原來……你隻是想要人抱麽?)

  耿照發現她自稱「媚兒」時,便似換了個人,原本的剽悍殘毒、甚至是狂妄
野心俱都不見,如此成熟美豔、火熱性感的動人女郎,搖身一變,忽成了個無助
嬌弱的小小女孩兒。其中反差之大,卻又與她渾身上下所散發的矛盾特質隐隐相
合,更添奇異魅力。

  懷中的雪玉人兒楚楚可憐,他正要挺動臀股,好生撫慰,誰知頸間突然一束,
竟是陰宿冥雙腕并起,死死扼住他的喉管!

  「糟……糟糕!中計了!」

  兩人身體相叠、四肢交纏,性器緊緊嵌合,便在這無邊的香豔淫靡之間,卻
彌漫着緻命殺機。耿照膂力過人,又有碧火真氣護持;陰宿冥連番洩身,痛失三
成珍貴元功,彼長我消之下,按理絕對制不住身上的男人——這個道理她明白,
耿照也十分清楚。

  他撐着床榻亟欲起身,陰宿冥卻奮起餘力,摟着他的頸子不放,白皙的雙臂
蟹鉗似的牢牢攀住,嬌潤的身子被拉得離床數寸,懸空滴下汗來。

  她元功一失,卻拜體内極度的虛耗所賜,神智終于稍稍恢複,明白這不僅僅
是一場無邊春夢,這小和尚破了役鬼令神功的護身氣門,奪走她辛苦修練的元功;
單論危機,遠大過與狼首交鋒之時,稍有不慎便是脫陰散功的下場。這才裝作神
智渙散——其實渙散的是體力——伺機反撲。

  耿照畢竟江湖經驗不足,交媾的過程中漸漸失了警戒,倉促間被攻了措手不
及。但女郎紮紮實實高潮了幾回,嬌軀倦乏,殘餘的力氣決計扼不死他——思緒
方起,陰宿冥已張嘴湊近他浮凸鼓動的頸側,潔白的貝齒幾乎碰上肌膚,濃烈如
麝的香息滾燙灼人,噴得他頸後汗毛豎起!

  瞬息間,一幅青翼帶血的蝙蝠圖樣掠過耿照的腦海,那是白骨紅燈之上、代
表集惡道的标志。而此刻死纏在他懷裏、張口迫近頸動脈的,正是一頭不折不扣
的吸血雌蝙蝠!

  人的牙齒咬合力道之強,甚至遠勝臂力,陰宿冥雖洩得死去活來全身酸軟,
仍能一口咬破耿照的頸動脈。這也就是她扼頸的真正原因——女郎殘存的氣力無
法徒手掐死男子,卻足夠将他的脈管扼得浮凸而起,以方便落口!

  耿照雙掌撐在榻上,已不及将她扯下,仰頭又被纏得死緊,根本無從躲避,
千鈞一發之際忽然省悟過來,腰臀用力一挺,粗硬的龍杵狠狠貫進膣裏,直搗花
心!

  「啊——!」

  陰宿冥被插得昂頸尖叫,雙手脫力,整個人向後仰倒,「砰!」摔回床上。

  耿照卻不給她喘息的機會,兩手箍住她的腴腰,将雪臀懸空擡起,片刻不停
地向前挺刺,沾滿稀薄白漿的龍杵飛快進出蜜壺,直要将水滋滋的嫩膣插出火來!
「啊、啊……放、放開……不……你……下、下賤……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被挑刺得搖頭亂叫,火焰似的暗紅卷發披散在床上,原本還想反抗的雙手
如今隻能仰舉在耳畔,難以自制地胡亂揪着墊褥,幾欲發狂。

  懸空的腰臀以驚人的力道昂挺甩動,猶如岸上垂死掙紮的魚,激烈到要折斷
了似的;說是迎湊,更像抵不住花心的酸軟痛美,不由自主地抽搐。「啊啊、啊
——哈、哈……不、不要……放開我……放……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狠插了她百餘記,插得她花枝亂顫,失控尖叫,聲音又突然低了下去,
隻餘粗濃的喘息。他将她翻過來,一手壓着她高舉的左上臂,另一手抓着她的屁
股,一徑埋頭狠插。

  陰宿冥肩臂關節受制,動彈不得,叫罵的力氣也沒有了,隻能無助地任他擺
布。

  她疲軟的身子仿佛連呼吸都困難,被翻得蜷腿側卧,顫抖的手指仍隻揪着絲
緞墊褥,堆雪似的兩座乳峰溢成一團,中間一條延伸直下的狹長深溝,柔軟的乳
肉失去了原本渾圓飽滿的形狀,隻餘一大片腴沃膩白。

  她咬牙喘道:「你……你敢這麽對我,本……本王定要……将你碎……你
……你做什麽?」喉音一緊,繃出一絲驚惶。

  「你放心,我沒開過女人後庭的。」

  耿照在她身後側躺下來,右手從她腋下穿過,從榻上鏟起大把嬌綿雪乳,五
指還未用力,酥脂似的乳肉已溢滿指縫,擠蹭着汗水「啾、啾」幾聲,竟比蒸好
的乳糕還要細滑;另一手順着她汗濕的肥美雪臀滑入股間,抹着黏膩的蜜汁擡起
一條筆直修長的美腿,腰臀一挺,硬翹的龍杵又「唧!」貫入她腿心,熱刀切牛
油似的直沒至底,緊啜着滾燙異物的蛤嘴被擠出了一小團稠漿氣泡。

  「啊……呀——!」混血女郎短短一喚,呼痛似的嬌吟忽然變成了充滿愉悅
的喘息。

  耿照屈起左膝頂着她雪白的長腿,繼續維持她擡腳大開的淫靡姿勢,空出來
的左手環過玉人的雪潤腴腰,一路順着平坦小腹摸入濕透了的細密毛叢之中,用
食、中二指箝着她飽滿膩滑的肥厚外陰,右手卻用力掐握她綿軟的雪乳,下身飛
快進出着,狠狠刨刮着她的漿膩嬌軟,直要将美麗的混血美人揉碎在懷抱裏。

  「你……放開我……唔唔……啊、啊……」她扭動身子試圖反抗,不料緊湊
的膣管套着陽物一陣旋扭,反将自己攪得手足酸軟,柔軟的花心子裏隐隐漏出一
股稀漿,竟似要丢。

  女郎死死咬着牙關,弓着身子簌簌發抖,忍辱不屈、卻又莫可奈何的模樣充
滿矛盾而誘人的魅力。身後的男子益發抖擻精神,雄根悍然進出。

  又插了百來下,交合處燙得仿佛要燒起來,龍杵活像一根搗進蜜水囊中的熾
紅火炭,不住攪出黏稠濕潤的「噗唧」勁響,聲音之大,竟如潑水打漿一般,片
刻也不休止。「這樣,舒不舒坦?」耿照輕咬她白皙的耳垂,貪婪地舐着她發根
頸背的濃烈汗嗅:「……媚兒?」

  陰宿冥身子一顫,原本的快美似是陡然間又翻了一倍,洩了一整晚的陰精又
差點潰堤湧出,膣管深處本能地一縮,堪堪忍住了逼人的尿意,原本的咬牙苦忍
卻成了失控的浪叫:「不……不許你這麽叫……叫我!你、你……啊、啊……你
這下……下賤的小和尚!」

  從背後原本就難以深入,再加上她的雪股又大又圓、腴嫩肥美,連着大腿的
部位亦十分有肉,毋須刻意翹起美臀,已将男子結實的小腹頂得遠遠的。無論如
何使力,每下都是撞進了綿股又立刻彈出,始終隻有前半截牢牢嵌在穴兒裏。

  耿照初次與橫疏影歡好時,就是将絕色佳人擺成了牝犬般的淫豔姿态,從臀
後深深占有了她。橫疏影的比例雖完美修長,身子卻頗嬌小,除了那雙傲人的巨
碩乳瓜之外,其他部位俱是玲珑細緻、秾纖合度,令人愛不釋手。

  擁有異國血統的美麗女郎卻與耿照一般高,骨架粗大,豐腴的屁股乍看比男
子還寬,渾圓彈手,側躺時猶如兩座巨大的白桃山。耿照試了幾次都難以突破軟
綿綿的大白桃,胸膛索性離開了原本緊貼着的玉人雪背,左掌按着陰宿冥的腰脊,
身子微微下滑,交合處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冫」字形夾角。

  這個角度刨得更深更緊,圓鈍的杵尖似乎刮到了一處銅錢大小、觸感有些粗
糙的位置,陰宿冥頓時沒了聲音,翹臀拱腰,身子蓦地大抖起來。

  「要死掉了、要死掉了!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被掐得一陣舒爽,不假思索地刨刮幾下,頂着那妙處扭腰一旋,忽聽身
前玉人尖嗓一抛,頓時從呻吟轉成了哭叫,甩頭劇顫:「再來會……會死的…
…啊、啊、啊……我不想死……嗚嗚嗚……我……我不想死……啊啊啊啊——!」

  她崩潰似的一仰頭,失聲尖啼,一股暈涼爽利的瓊液注滿膣管,嬌嫩火燙的
肉壁死命掐緊,強大的吸啜力道将失控的陰精噴擠出去,霧狀的水露勁射而出,
濺濕了榻上的絲緞墊褥!

  陰宿冥死命嬌喚一陣,歪着雪頸軟軟不動,覆蓋頭臉的暗紅濃發之下連呼吸
聲也幾不可聞,原本劇烈起伏的背脊慢慢沒了動靜,全身上下隻剩不受控制的肉
壁仍不停收縮,帶着火辣辣的餘勁。

  耿照差點射将出來,隻覺這回的陰精特别濃,暈涼涼、冷飕飕,溫膩之中挾
着一股極陰寒氣的奇特感覺,不隻從未在其他女子身上嘗到過,便與她前度所洩
相比,也絕不相同。

  他還沒使出汲字訣,陰宿冥的護身氣門就像被刺破了一個極細極細的針孔,
内力源源不絕地逸失,卻也不能自行轉入耿照體内。内力的失衡牽動周身氣血,
散功的速度竟還快過了「入宮取涎」所爲,陰宿冥頓時陷入昏迷,忽地喉頭一抽
搐,嘴角溢出一抹鮮血。

  (這是……回光返照!)

  耿照陡地會過意來:陰宿冥的體質再怎麽異于常人,經過一晚十來次的洩身,
陰精、元功的折損終于超過身體所能負荷,這次高潮即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
草。生命在垂死之前會自求延續,因此洩出的精元也特别濃厚,一旦洩完便是她
的死期。

  他看不慣集惡道的殘毒作風,卻從沒想過要她的命——至少不是在床笫之間。

  役鬼令的護身氣門已破,濃厚暈涼的陰精噴洩而出,飽含陰宿冥的生命精元,
就算不用汲字訣,也無法阻止功力的逸失。按照這樣的流失速度,一刻之内美麗
的鬼王将油盡燈枯,大羅金仙也無救。

  事不宜遲,耿照定了定神,忙運起「汲」字訣吸納元功,一邊轉化成更精純
的碧火真氣;雙手分握兩隻汗濕膩滑的雪乳,拇指壓她胸前的「膻中穴」,将運
化後的功力,由「少商穴」重新注入女郎體内。

  但碧火功與役鬼令畢竟非屬同源,陰宿冥沒練過〈通明轉化篇〉,體内兩股
真氣不能無端合流,自行融會。

  因此注入她體内的真氣仍是外物,活化氣血的同時,不免與役鬼令的純陽真
力相斥,又受陰中巨物的同源吸引,一吸一斥之間,周行完畢的碧火真氣悉數沉
入下丹田泥丸宮裏,積聚成一枚似有實體、約莫珍珠大小的陽丹。

  陽丹一成,頓時發揮固本培元之效,元功不再流失,隐隐有凝聚之勢。隻是
這一輪汲取之下,陰宿冥又折了近兩成元功,剩下一半功力,但總算撿回了一條
命。

  耿照察覺她體内的變化,不再灌注真力,改以内息推動、活絡她體内的氣血,
脈象漸趨穩定,内息雖不似原先那般澎湃充赢,卻更緻密精純,丹田中隐約有股
躍動之力——白皙的混血女郎「啊」的一聲蘇醒過來,高聳的雪乳之下砰砰有聲,
仿佛一瞬間從靜止冰封的狀态之下被人解放,血色湧上嬌靥、濃息噴出鼻腔,自
唇瓣間迸出帶着些微血味的蘭麝香唾,乳房甩動、汗水濺出毛孔,陰道裏劇烈收
縮……

  「唔……」耿照機伶伶一顫,被夾得咬牙昂首,精關幾欲失守。

  他警省過來,壓着她的腕子高舉過頂,牢牢摁在床闆上,低喝道:「不許動!」

  陰宿冥卻仿佛重新注滿了活力,仰躺在榻上,拼命掙紮。無奈兩手被制,一
雙修長的腿子又分跨在男子的熊腰兩側,拳腳功夫全使不上來,唯一還能活動的,
也隻有套着陽物的下身而已。

  她惱恨已極,又掙紮不脫,索性把腰一挺,腳掌踏實床闆,開始上下挺動陰
部,旋扭屁股,瘋狂掐絞、套弄着體内的粗長巨物:「下……下賤的小和尚!瞧
……瞧本王收拾你……啊、啊……唔,好酸……你、你敢插本王的穴兒……本王
……啊、啊、啊……本王……本王……幹死你……啊呀、啊啊……幹死你……」

  話撂得極狠,自己卻三兩下便浪叫起來,膣戶裏的勁道之大、叫聲之活力充
沛,仿佛又回到了殿中與狼首對峙時的巅峰狀态。

  耿照又好氣又好笑:「才回魂的人是你,卻要如何幹死我?」

  「啰……啰唆!」美麗的混血女郎正美得魂飛天外,偶一回神,兀自不肯松
口:「瞧本王……把你這賊……賊雞巴折……折斷了去!賊和尚、死太監……啊、
啊啊啊啊啊……」

  「那就請大王專心幹我吧!」

  耿照略感疲倦,随手摸過紅繩,老實不客氣地捆起她的雙腕。陰宿冥奮力掙
紮,晃得一對豐滿白皙的雪乳汗漬飛濺,卻隻是徒勞。他緩緩抽動着,滾燙的巨
物刮得她渾身酥顫,邊湊近她耳畔呢喃:「……這樣舒不舒服,媚兒?」

  女郎被他刮得又疼又美,眼角迸淚:「别……别叫我媚兒!不……啊啊…
…不許你叫!」耿照不與她鬥口,隻加重抽送的力道和速度,插得她雙乳抛跌,
高高擡起的兩隻腳兒亂搖,嬌聲呻吟:「啊、啊、啊……好……好酸!那兒…
…那兒不行……輕點兒……啊、啊……」

  耿照心想:「要幹死我也是你說的,這會兒又不行啦。」話雖如此,混血女
郎咬着嘴唇顫抖嗚咽、又狠又嬌的模樣着實誘人,他身子一乏,定力也變差了,
揉着她綿軟白皙的雙乳,不覺欲念大盛,肉莖似又膨脹了一圈,硬得像燒火棍似
的。

  女郎身子一僵,似被撐腫了、插疼了,昂頸嬌顫:「嗚嗚……又變……變大
啦!好脹……好硬……唔、唔、唔……」不敢再逞強亂扭,餘力一脫,軟軟癱在
榻上。

  耿照的欲火卻無法平息,拔出巨陽,單臂箍着她的腴腰一提,渾似挂着一頭
暈厥的長腿白鹿,将她抱下床來,如擺弄玩偶一般,讓酥軟的女郎扶着床前的镂
空門扇,勉強翹着雪臀站定,從背後插進她嬌潤的身子。

  粗長滾燙的巨物分裂玉唇,排闼而入,陰宿冥隻搖頭哭叫着,軟軟攀着镂窗,
嬌膩的喉音如訴如泣,滿口的污言咒罵都成了銷魂呻吟。

  「你讓我喊你媚兒……」

  他俯貼着她雪白的美背,抱着她的大白屁股悍然進出,從陰戶裏擠出的淫水
順着打濕的金紅恥毛淅瀝而下,在地上滴了淺淺一窪。

  「……我便不幹你了,好不?」

  「不……不要!不要……啊啊啊啊……不要……」

  陰宿冥被他撞得整個上半身都挨上了镂花門,膣戶裏吓人的酸軟使她不由自
主并起膝蓋,踮高了赤裸的雪白腳尖,兩條粉腿成了個内八的「兒」字,又圓又
大的雪白屁股挂在耿照雙掌之間,濕漉的腿心被插得外陰翻開,露出内裏的鮮紅
嫩脂。

  「那你讓我喊你媚兒,我便幹得你夠夠的,好不?」

  「幹……幹我……」她早已捱不住了,被抽插得暈暈迷迷,隻聽進了那個
「幹」字,渾身的快感仿佛被瞬間打開,一切都抛到了九霄雲外:「啊、啊、啊
……好……好舒服……好舒服……」滑嫩的乳肉被擠入镂花孔眼中,恣意變形,
連膨起的乳蒂都卡入了一枚空心花樣裏,随着身後劇烈的撞擊,磨得又紅又腫。

  耿照聽得亢奮起來,見她雪嫩的大白屁股不住搖晃,揮掌狠狠一拍,「啪!」
白皙的臀瓣留下一個火辣辣的鮮紅印子。陰宿冥一吃痛,膣戶裏猛然收縮,美得
膝彎發軟,若非小腹被男子及時環着,已然脫力跪倒。

  「媚兒身子裏在使什麽壞?」

  「啊、啊……」女郎軟弱地攀着镂花門,酸軟的腰肢壓得低平,踮着腳尖,
兀自翹高雪股挨插:「美死了……大……大雞巴厲害……好硬……啊啊啊啊——!」

  耿照連連揮掌,片刻雪臀即布滿紅印,白皙的肌膚繃得紅通通的又粉又滑,
看似又豐腴了些。

  女郎似乎相當喜歡被掴臀,異樣的淩辱令她興奮異常,濕熱的陰道裏更加膩
滑。他雙手握着她鵝卵般的飽滿雙乳,端得混血美人的身子向後一扳,背脊幾乎
貼上他的胸膛,大把的滑嫩乳肉墜滿掌心,幾乎要從指縫間溢出。

  原本水平進出的龍杵,忽然改成了向上挑刺,角度粗暴扞格,撞得她身子一
跳一跳的,仿佛被一根粗長的旗杆捅得直要飛了起來。

  「我……不成啦!大……大雞巴好……好狠、好厲害……插壞小穴啦……」
女郎汗濕的胴體扭得像一尾滑溜的魚,被握緊的雙乳卻無法掙脫漁網,膣裏的異
物仿佛要頂穿了她,兇猛的高潮一瞬間将她的意識甩離地面:「媚兒要飛了…
…要飛了、要飛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脹起的肉莖再次突入到幾近于「中宮取涎」的位置。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并
沒有拿走什麽,而是往裏頭灌滿了滾燙的白漿;一脹一脹的噴射之間,膨大的傘
狀肉菇緊緊卡着劇烈收縮的嬌嫩肉壁,直到花心完全浸泡在濃稠燙人的生命精華
裏,一滴也沒漏出……

                ◇◇◇

  即使得了碧火真氣與陽丹之益,陰宿冥這回也真是「回光返照」了。

  激烈的交媾與連綿不絕的高潮,榨幹了她渾身上下的最後一點精力,耿照橫
抱呈現半昏厥狀态的混血美人回到床上,不敢托大解開紅繩,隻取下了腿間那汁
水狼籍的騎馬巾。

  以黑、青兩色絲線平紋交織的紗質汗巾泥濘不堪,除了磨成黏糊狀的細白愛
液之外,還沾上了從充血腫脹的蛤嘴裏蔔蔔吐出的稀薄精水。所幸老番婆備下兩
盆清水,他在盆中洗擰妥當,一條替自己抹去汗污,好穿回僧衣,另一條則拿來
替虛脫的陰宿冥清理身子。

  這是他自從懂得與女子交歡以來,所養成的好習慣。

  與他有過合體之緣的對象,無論橫疏影、染紅霞、明棧雪,甚至嬌俏可喜的
小丫鬟霁兒,無一不是好潔的女子。床笫之間恣意交歡的狼籍模樣固然淫豔美麗,
無比誘人,但美人兒還是得幹幹淨淨、清清爽爽的才好。

  美麗的玄冥之主全身赤裸,無力地仰躺在榻上,任他撥開大腿,用沾濕的紗
巾爲她擦洗羞人的秘處。陰宿冥飄飄欲仙,片刻才又從九重天外落了地,洗淨的
嫩蛤沁出一點晶瑩透明的液珠來,仰頭顫抖吐氣,咬牙低道:「你……殺了我罷。
要不哪天你落在我的手裏,我定要将你碎屍萬段!」

  耿照用指尖揉開那一丁點膩滑,沿着绉折豐富的嬌嫩腴脂輕打着圈圈。

  「真到了那一天……再說罷。」

  他不擅言詞,唯恐多說多錯,索性不再接口,隻用指尖輕輕撫摩。

  女郎舒服得閉上了眼睛,昂着頸子微微顫抖,口中兀自逞強:「你……你是
誰派來的?是聶冥途的同夥麽?你……他讓你來救他的?你又是怎麽進來的?還
有……」她叨叨絮絮問了一陣,陰部的溫柔撫摸卻帶着強大的催眠力量與安心感,
漸漸深濃的疲憊攫取了她,玉人輕鼾悠細,竟沉沉睡去。

  耿照也不知道自己爲何要去揉那滴液珠,興許是她的愛液散發出新鮮皮革般
的強烈氣息,沁出粉潤的蜜縫時,顯得特别可愛。他将沾了膻麝氣味的指尖含進
嘴裏,指腹上似有些癢麻,濃烈的氣味沖入口中鼻腔,嘗久了竟有爛熟石榴似的
腥甜血氣,令人回味不已。

  一絲不挂、雙手緊縛的赤裸美人被抱進床裏深處,錦被拉至颔下,一方面也
限制了她的行動。他把脫鞘的降魔青鋼劍插在圓桌的中央,待陰宿冥恢複力氣醒
來,能挪動身子取劍,便得重獲自由。

  窗外,隐約浮露魚肚白。耿照心想:「先離此地,再去找明姑娘。」一躍上
了房頂,推開壁闆無聲竄出,掠至大樹桠間,回見房中美人擁被翻了個身,暗紅
色的粗濃卷發自雪白的肩頭滑落。

  美麗的混血女郎好夢正酣,微噘的櫻唇輕輕歙動,夢裏不知正喚着誰。

  他一路飛檐走壁,徑往娑婆閣奔去。隻隔了短短兩日,耿照的内力已不可同
日而語,奔跑的速度更快,聲息卻如風過林搖一般;幾個打掃的小和尚偶一擡頭,
連影子也沒瞧見,隻以爲是大雁飛過,又或蒼鷹盤旋,繼續倚着竹掃帚,低頭猛
打哈欠。

  天未大亮,耿照小心摸近了娑婆閣。四周環繞的那片林裏東倒西歪橫着巡邏
戍衛的小鬼,均是一指斃命,血都沒多流半點,完完全全是明棧雪的作風。

  她侵入這片林裏隻怕像風一樣,殺人、救人皆是轉眼來回,不費吹灰之力。

  但……爲何都到了這時,明姑娘還遲遲沒去精舍接應自己?

  耿照心中掠過一絲不祥,悄悄摸上階台,推開閣門。

  陰宿冥說的半點也沒錯。聶冥途畏之如猛虎的「機關」,其實就是刻滿閣中
每個角落的「天佛圖字」;除此之外,就是一座再普通也不過的佛堂,但以聶冥
途傲視天下的精絕眼力,這裏卻是處處殺機。

  耿照撫着樓梯上密密麻麻的字刻,腦海中突然掠過一個念頭:「聶冥途說他
花了一年的工夫才參透千手觀音像的秘密,練成「薜荔鬼手」……奇怪!二樓也
到處刻滿了字,連觀音像上都有,他怎地不怕?」

  一股寒意從腳底一路爬上了腦門。

  隻有親身去過娑婆閣二樓、參透觀音像秘密的耿照才知道:聶冥途絕不可能
待過樓頂,也不可能從刻滿天佛圖字的觀音像上悟出薜荔鬼手,除非……二樓的
刻字傷不了他!

  雖然不知個中究竟,但鬼王和明棧雪不約而同接收了一個錯誤的訊息——聶
冥途畏懼天佛圖字,在刻滿圖字的娑婆閣裏他将無法睜眼、動彈不得,否則将引
發「梵宇佛圖」的舊創,死得痛苦不堪——這情報的前半截無誤,後半截卻錯得
離譜!

  (聶冥途……不怕二樓的字刻!能阻止他的天佛圖字隻存于一樓!)

  當然,聶冥途在練成鬼手之前一直逃不出這裏,或許是二樓隻在窗棂、樓梯
蓋闆等地刻了天佛圖字,因此他既不能看、也不能接近。如果是這樣的話,揭開
蓋闆、潛入二樓的明姑娘,恰恰便是聶冥途最好的偷襲對象!

  耿照不敢再想,一撐扶手躍上梯台,以肩膀撞開蓋闆,在地上連滾兩圈,閃
入一堵書櫃牆後。他毋須眨眼适應黑暗——背向閣門的镂花窗格已被打碎了幾扇,
将明未明的朦胧天光照入閣中,四下書櫃倒落,經書散得一地;莊嚴的觀音群像
斷手碎頭,與破裂的圍欄橫七豎八,教人不忍卒賭。

  兩座倒落相叠的書櫃底下,伸出一隻白生生的修長裸臂,線條優美如鶴頸,
肘關節卻以極不自然的角度向下折,看來既詭麗又恐怖。耿照隻覺得全身血液仿
佛被人抽幹,怔望了片刻,才如夢初醒,低喚着飛奔過去:「明姑娘……明姑娘!」
發了瘋似的欲擡起書櫃,嗚嗚使力的低咆聲宛如野獸,帶着悔恨與痛苦的哽噎
……

  (都是我的錯。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如果早點想起來就好了——他嘶吼着擡起幾百斤重的紫檀櫥架,奮力一掀,
砰的一聲書架翻了身,幾乎在結實的木地闆上砸出坑來。櫥下的女子被壓爛了面
孔,頸上隻餘頭顱的輪廓,五官一團破碎。

  耿照滿臉是淚,跪在地上将屍體拖出,赫見女子一襲漆黑的緊身水靠,軟綿
綿的身段看似玲珑,卻較明棧雪纖瘦許多,與她那既腴潤又結實、兼具溫婉與野
性的修長婀娜相差甚遠。女屍的腰肢硬直骨感,系着一條五彩斑斓的腰帶,襯與
滑軟貼身的黑緞水靠,分外醒目。

  他對這身裝扮記憶猶新。在破廟中與明棧雪初遇的那一夜,他見過很多裝扮
相類的妙齡女郎,缒着肉眼難辨的絲索倒吊而下,包圍了傾圮荒蕪的殘垣斷壁。

  (是天羅香的人!)

  耿照抹去了臉上的灰塵淚水,不禁松了口氣,忽覺自己無比可笑,若非不欲
驚動他人,幾乎要往地上一癱,放聲大笑起來;定了定神,又恢複一貫的細密冷
靜,目光四下巡梭。像這樣的女屍還有三具,也就是說,天羅香今晚在娑婆閣之
上,又折去了四名好手。

  四女之中有兩人是一擊斃命,傷口各隻一處,一在心口一在喉頭,另一人腰
腿受創,但洞穿腹部的第三道傷口才是緻命傷。而自書櫥下拖出的這名女屍傷口
最多,手折腿斷,身上還有幾個血洞,很難判斷出哪一處才是取命的殺着;面孔
隻怕是她飛身撞上書櫥之後,才被另一具迎面倒落的櫥架壓毀。

  這意味着天羅香派出的刺客越來越強。

  明棧雪仗着神出鬼沒的輕功襲殺四人之二,卻不得不與另兩人纏鬥,地闆上
還有幾灘半涸血迹,說不定明棧雪也因此負了傷。

  耿照想起當夜破廟裏蚳夫人蚔狩雲的話,她說明棧雪的武功太高,再追也隻
是徒增傷亡而已;可以想見,再出的刺客必定是蚳夫人心目中「不會徒增傷亡」
的厲害角色。興許……明姑娘十分忌憚、經常提起的那位「師姊」也親自出馬,
才能将她逼到如此境地。

  他強抑心中焦躁,細細将閣樓搜索了一遍,毫無意外地并未發現聶冥途的蹤
迹,卻見地上狼籍碎裂的雜物之間,有塊長約尺許、形狀狹長的木片,一面陰刻
如盒蓋,另一面的立體雕刻卻像極了裙裾飛揚的下裳一角,其上绉褶宛然,甚至
能辨出衣紐的樣子,堪稱活靈活現。

  耿照撫着雕闆沉思,心中一動,擡頭四望,忽然起身奔至角落,翻過一尊斜
倒破損的千手觀音,果然背後裙角處缺了一塊,形狀恰與那木片相吻合。木片原
是一個狹長凹槽的蓋子,那凹槽的大小深度,正好容一部佛經收卷藏入。耿照心
中歎息:「看來,聶冥途終究找到了他要的東西。卻不知那經書裏寫得什麽?」

  眼看天将大亮,他在娑婆閣外圍巡了幾匝,不見有什麽暗樁,又想:「天羅
香一向有回頭收埋門下遺體的習慣,必定派人回來。」在林中揀了棵繁茂的老樹
栖身,忍着饑渴疲倦,監視閣子内外的一舉一動。

  誰知一直等到了傍晚時分,夕陽即将西沉之際,才有交班的集惡道小鬼前來。

  耿照早一步避入閣樓橫梁間的隐密交角,挖了個觇孔向外窺視,不久便見油
彩繪面、綠袍聳肩的鬼王,策着骨肉如柴的烏骓追風馬狂奔而來,風風火火的模
樣與前夜嬌潤的混血女郎判若兩人,全然無法加以聯想。

  重要的囚犯逃跑了,偌大的集惡道卻無一人察覺,陰宿冥氣得發抖,揮劍斬
了兩名負責守衛的頭目,命衆小鬼沿山搜索。想也知道,這不過是亡羊補牢之舉,
拖延了這麽久的時間,效用極其有限。

  耿照見她踩着厚底官靴的步履有些不穩,暗想:「是你累昏了,沒能起來審
訊聶冥途,怎又怪罪旁人?」

  他不知集惡中人修練陰功,本就習于躲避白日;鬼王日間若無命令,衆小鬼
便躲在陰寒處呼呼大睡,養精蓄銳。此番走脫了聶冥途,的确是昨夜耀武揚威之
後、日間宿衛太過大意所緻,那兩名鬼卒頭目躲到山下飲酒作樂、蹂躏婦女,死
也不冤。

  那四具天羅香的女屍被陰宿冥收了去,耿照一路跟蹤扛屍的小鬼來到覺成阿
羅漢殿,陰宿冥命人擡出冰獄鐵箱,喚來麾下的冥渾屍老解剖屍體,研究下手之
人的武功路數。

  先前死在林中的一幹小鬼屍首,也并排在大殿之上,莊嚴肅穆、金碧輝煌的
阿羅漢殿,飄散着衰腐難聞的死屍氣息,猶如阿修羅場。

  那冥渾屍老生得十分矮小,肌膚生滿怪疣,頭頂童山濯濯,膩滑的皮膚泛着
不自然的青紫,再加上肥短而彎曲的粗腿,看來便如癞蝦蟆精化成了人形,十分
陰森。他操着一口細如筷箸的銀刀,利落地将四女開膛剖腹,從脂肪堆裏翻出髒
腑,細細觀視聞嗅,對陰宿冥道:「啓禀鬼王,這四女乃是死于天羅香的「洗絲
手」、「玉露截蟬指」之下。洗絲手是天羅香的入門基礎,不算什麽上乘武學;
其套路六十四式,本門百鬼簿中早已搜集完全,隻是心法不明,僅能發揮三成威
力。

  「那「玉露截蟬指」卻是《天羅經》中的絕頂功夫,近一甲子以來不曾聽聞
有人會使,百鬼簿中僅錄得一招。此間的六種手法全是初見,一擊取命、招勁皆
巧,堪稱滿載而歸。」

  「這麽說來,殺人者是精通《天羅經》的高手了?」陰宿冥蹙眉道。

  「該當如此。」屍老舌尖一舐,嘿嘿笑道:「蚔狩雲那老虔婆的修爲不壞,
可惜老了,殺人的卻是血氣暢旺的青年人。天羅香門衆甚多,卻沒聽說有什麽人
才,要将玉露截蟬指使到這等境地,除非是蟏祖親來。」

  陰宿冥重重哼了一聲。

  「我還沒尋她的晦氣,她倒是先踩上門來啦!就算是「玉面蟏祖」雪豔青,
劫了集惡道的人,本王同教她吃睡不得!」袍袖一揮,森然道:「傳令下去,查
出天羅香最近的據點,每日劫它個三五人來,須得抓活的,由本王親自審問!」
随侍六鬼之一的負屈鬼領命而下。

  冥渾屍老「哦」的一聲,露出心癢難搔之色,頻頻搓手。

  果然陰宿冥續道:「……問完還沒死的,交由屍老處置。」斜睨了他一眼,
森然道:「這一回,須拷問出洗絲手的正宗心法,補全百鬼簿的記載。唯面目不
可有缺,須辨得清清楚楚,每顆頭都要送回天羅香去,直到雪豔青把人交還爲止。」

  「屬下遵命。」

  天明之際,陰宿冥才又跨上追風瘦馬,搖搖晃晃出了阿羅漢殿。衆小鬼将殿
内洗刷幹淨,冥渾屍老移走了殘屍,除了空氣裏一絲若有似無的脂肪臭氣,大殿
裏空蕩蕩的一片,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

  耿照抱着一絲渺茫的希望,想象自己鑽回大佛肚裏的密室睡上一覺,再睜眼
時便會看見一張笑吟吟的絕美嬌靥,明姑娘又拎了什麽好吃的東西,又或好看的
衣裳,新浴起的發梢還滴着晶瑩的水珠,整個人如玉雪一般可愛……

  爲了這一份癡望,他不敢離阿羅漢殿太遠,白日便在大佛腹中的密室練功;
入夜則搶在陰宿冥移駕之前離開,或躲在樹上,或在能遙望殿中動靜的某處屋檐
交角,天明才又乘隙鑽回密室睡覺,如此過了三日。

  陰宿冥果真說到做到。她每天抓回三五名不等的天羅香弟子,施以酷刑拷問,
起初耿照爲了掌握明棧雪的行蹤,就近聽了幾回;後來實在覺得太慘,衆小鬼們
逮回的弟子層級又低,問不出什麽,往往捱不到天亮就死了,索性遠遠避開,不
忍再聽。

  将人拷死了,陰宿冥便教小鬼割下頭顱,附上一紙青蝠血箋,扔回逮人的天
羅香據點。

  七玄在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亂後,滅的滅、隐的隐,本已元氣大傷;戰後,實
力最強的狐異門又被正道七大門派連手剿滅,并稱七玄雙璧的門主「鳴火玉狐」
胤丹書、「傾天狐」胤野夫婦雙雙遇害,魔消道長,實已到了極處。近年還敢打
着邪派旗幟四處擴張勢力的,七玄中便隻有天羅香一家。

  集惡道去抓了天羅香的弟子來,恰恰是狗咬狗一嘴毛,耿照出身白日流影城,
一向以正道自诩,原該穩坐樹頭,看這些邪魔外道自相殘殺。

  但陰宿冥的拷問手段着實太狠,幾次耿照都想掠下樹去救人,須将指甲刺入
掌肉裏,直刺出血來,才能提醒自己不可沖動,萬勿失了理智。到了第三天夜裏,
約莫陰宿冥也問煩了,擄來的那名天羅香弟子已奄奄一息,用了幾樣不輕不重的
刑,便交由冥渾屍老處置。

  耿照本在樹頂默默監視,聞言不禁汗毛豎起:「交給那冥渾屍老,豈不是生
剖了她?」

  待陰宿冥率衆離去,忙躍上大殿屋脊,掀開壁闆摸進橫梁,赫見殿中一座光
滑石台,一名赤裸的少女四肢被張成了「大」字,腕踝以鐵環鎖起,細白的奶脯
不住輕顫着,兩條細腿白皙筆直,平坦的小腹活像是仰翻過來的小白鼠,高高贲
起的陰阜覆着茂密柔軟的細毛。

  冥渾屍老拿着尖細銀刀,作勢在她兩邊的鎖骨及乳間各劃一刀,嘿嘿笑道:
「小姑娘!你有沒見過自己的心,生得什麽模樣?待會我将你的腔子剖開來時,
你便能看見啦!」

  少女簌簌發抖,仿佛連喊叫的力量也無,烏黑亮麗的恥毛被細白的雪肌一映,
倍顯精神。

  耿照心想:「集惡道中人如此殘毒,我若坐視不管,與他們有什麽分别?罷
了罷了!」銀牙一咬,縱身躍下橫梁,低喝:「住手!」

  第四七折青娥結草,寶刀神術爲防解剖時血氣沖出,随風遠送,阿羅漢殿中
門窗緊閉,冥渾屍老乍見一條白影自梁間躍下、開聲喝止,還以爲是什麽天羅香
或五帝窟的好手闖了進來,誰知竟是一名年輕的小和尚,生得濃眉大眼、黝黑結
實,相貌卻是不識。

  他對七玄中的名人了如指掌,可不記得有少年僧人模樣的成名高手,生滿凸
疣的暗青醜臉上微一冷笑,怪眼斜乜:「你是什麽東西,敢來壞你爺爺的好事?」
銀刃在肥短如棒槌的五指間滴溜溜一轉,「唰!」一聲刃尖朝下,徑往少女胸口
插落!

  「且慢!」

  耿照足尖一點,飛身撲去,豈料冥渾屍老這着卻是虛招,轉頭張口,「嗝」
的一聲從喉間噴出大股紅煙,煙濃如血,腥臭難當,不住迸出石礫般的細小顆粒,
竟不消停。

  耿照陡被血煙卷了進去,身子一僵,「砰!」摔落地面,抱頭連滾幾圈,似
是痛苦難當,直至冥渾屍老腳邊才不再扭動。

  屍老張着血盆大口滾滾出煙,朝地面連噴了大半晌,這才意猶未盡地閉起嘴
巴,鼻中「哼」的竄出兩道淡淡餘息,轉頭對面露驚恐的少女獰笑:「這「蝦蟆
煙」遇血即化,一會兒皮肉爛去,能硬生生抖出一副光潔完整的白骨來……」話
沒說完,煙中忽然探出一隻鑄鐵似的黝黑手掌,牢牢箝着他的喉頭,耿照揮去淡
紅毒物,緩緩站了起來。

  「你……怎麽……呃……」

  冥渾屍老瞪大了黃濁怪眼,被扼的雙腳離地,不住痙攣抽搐。

  耿照自己也不知是怎麽回事,料想是體内的碧火功自行發動,真氣流轉之間,
毒氣竟不能傷,怒道:「以毒害人,好卑鄙的手段!」

  冥渾屍老突然冷笑,圓滾滾的肚子乍脹倏癟,脖頸膨開,一條結實的黑紅色
煙柱自喉底狂噴而出!

  耿照及時偏開,雙掌本能運勁一錯,「不退金輪手」的無雙剛力之下,「喀
喇」一記脆響,冥渾屍老的頸項已應聲折斷;餘勢所及,癞蛤蟆般的胖大身軀一
陣亂轉,頂着軟耷耷的腦袋亂噴紅煙。

  耿照忙一腳将屍體踢翻了去,屍身着地時面口朝下,這才阻住了腹中滾滾而
出的毒煙。他有碧火真氣護身,固然不怕「蝦蟆煙」的劇毒,石台上的少女卻沒
有這樣的本事,所幸少女神智未失,及時閉住呼吸,并未嗅入那含有劇毒的腥紅
煙氣。

  眼見蝦蟆煙逐漸擴散,卻沒有消失,空氣浮挹着一條條淡紅色的煙絲,随手
一撥都能擾動些個。耿照嗅得久了,胸中隐隐有一股惡心煩躁的異樣感,暗忖:
「看來碧火真氣也非不懼毒物,隻是推遲了毒氣入體的時間。」摸遍了冥渾屍老
的外衫内袋,卻找不到打開手铐腳鐐的鑰匙。

  他躍上橫梁,揭開一小片壁闆,就着窗口深呼吸幾口,又回到石台邊。

  那少女脹紅小臉,稚嫩的身子微微扭動,細小的胸腔之内氣息将盡,就快要
憋不住了。耿照連忙俯身,張口堵住她的小嘴兒,少女本能地張開櫻唇,貪婪吞
着他度來的真氣,乳鴿般的細小奶脯不住起伏,白得酥滑耀眼。

  耿照喂了她幾口真氣,拾起屍老掉落的銀刃,低聲道:「别怕!閉住呼吸,
我一定救你出去。」少女點了點頭,抿着小嘴兒,眸中又湧起薄薄水霧,白皙的
柔嫩面頰卻羞得绯紅。

  他運起碧火功,觑準了鎖煉的接合點用力一斫,「铿!」火星四濺,鎖着少
女右腕的粗煉應聲而斷,但細薄如匕首的銀刃也斷成了了兩截。少女的欣喜不過
一瞬,旋即花容白慘,怔怔望着其他三條鎖煉;濃睫眨了幾下,眼淚又滑落面龐。

  耿照正自發愁,忽然「喀啦!」一聲,一人推門而入,雙手捧着一把連鞘大
刀,低着腦袋邊走邊瞧,嘴裏兀自叨念:「喂,癞蛤蟆!大王在顯義賊秃房裏找
到了這把刀,命你淬上無色無味、卻又最猛烈的劇毒……」忽然嗆咳起來,猛然
擡頭,正是陰宿冥身邊六鬼之一的大頭鬼。

  耿照心想:「天助我也!」縱身撲去,雙掌翻攪騰挪、如推石磨,一左一右
劃着兩個同心異轍的大圓,用的仍是鬼手金剛部中的一路「不退金輪手」。

  大頭鬼身爲鬼王長随、駕前六鬼之一,平日負責牽馬,功夫見識遠勝冥渾屍
老,見這小和尚雙掌如掃飓風,圓弧之間罡氣縱橫,難撄其鋒,連忙一個空心筋
鬥倒翻出去;正要開口喚人,小和尚的一隻手已輕飄飄地搭上刀鞘,敢情他一瞬
間由極剛轉極柔,竟連換氣吐息也不必。

  「這……這是什麽武功?」

  無視于大頭鬼的駭異,耿照「白拂手」一收,大刀旋即易主。

  随手擎出鞘來,但見滿眼冷冽寒光,卻是一柄鋒銳的厚背鬼頭刀,厚重的刀
闆上镌有兩道并排血槽,形制頗有古意;近柄處有兩枚指甲大小的篆字銘刻,青
湛湛的刀刃上隐約透出血光。

  耿照慣見佳兵,目光如炬,不禁贊道:「好刀!」稍一閃神,大頭鬼拍開镂
花門扇,一躍而出。

  「來人,快抓住他!」大頭鬼足不點地、向外竄逃,卻對殿外把守的鬼卒下
令:「并肩子齊上,莫要走脫了人!」

  砰砰幾聲,六扇門間全被推開,四名鬼卒抽刀湧入,大頭鬼卻已掠出兩丈開
外,背轉身去放開手腳,便要全力狂奔。

  (糟糕!)

  耿照再不遲疑,刀鞘一掄,卷起一團毒霧掃去,鬼卒們微一踉跄,紛紛撞進
門坎裏來。他勾住爲首那名鬼卒的頸子,屈膝上頂,連人帶鞘往後一送,将後面
兩名鬼卒撞得頭破血流,眼見不能活了;接着運勁一圈,三具屍體滾進殿裏來,
最末一人本欲逃走,卻被剛力扯得向後仰倒,身體倏被三柄戟出的鋼刀貫穿。

  耿照勁貫右手,大刀筆直射出,洞穿了五丈之外的大頭鬼,連人帶刀「笃!」
牢牢釘上一株老幹,鬼頭刀直沒至柄,晃都沒晃一下。

  夜風拂過,大殿正面的六扇明間又「砰砰砰」被吹得驟然阖起,六鬼之一的
大頭鬼及五名鬼卒,轉眼都成了貨真價實的幽冥之鬼,殿外的階台卻連血都沒濺
上一滴,快得不及瞬目,無聲無息。

  耿照推門而出,從屍身拔下那柄厚背鬼頭刀,就着月光一瞧,刀身的銘刻雖
是篆字,筆畫卻十分簡單,依稀辨出是「神術」二字。

  他不知此刀大有來頭,乃當年「十五飛虎」盤據赤尖山作惡時,由一名率兵
攻打山寨的南陵王公手裏所得。「黑虎」鮮于霸海甚愛此刀,便是化名顯義剃度
出家,仍将這柄神術帶來了蓮覺寺。

  将大頭鬼的屍身在樹叢隐密處藏好,又回到阿羅漢殿。這次有鋒銳厚重的神
術刀在手,輕易便将鎖煉砍斷。他系刀于背,解衣環住手腳發軟的少女,将她橫
抱起來,低聲道:「我先帶你離開這裏,再想法子除去铐鐐。」不待她答應,飛
也似的掠出了大殿,徑往山下的阿淨院行去,不多時便回到曾與明棧雪住過的那
座廊舍,進的也還是同一個房間。

  上座院裏早已天翻地覆,法性院衆弟子被剝去面皮,覺成阿羅漢殿成了生割
活剖的屠宰場,山下倒是一片平和,看似與前幾日一般無二。耿照小心閉起門窗,
點燃燈芯,從櫃中取出一套簇新尼衣遞給少女,忽覺鬥室之内,兀自留有明棧雪
的痕迹,心中隐隐刺痛:「不知明姑娘她……現下是否平安?」

  那少女放下吊簾,瑟縮在床榻裏更衣。她身上本沒什麽衣物,蘭衣下便隻一
具裸裎的溫熱嬌軀,那尼衣也不過就是裏外兩件的單衣缁袍,穿來不甚費事;便
聽帳裏窸窸窣窣一陣,片刻探出一隻鵝頸似的白皙玉手,将解下的蘭衣還了給他。

  衣櫃裏還有一隻小布包,貯有金創藥、跌打酒等物事。耿照接過外衫穿上,
順便将布包遞了進去,又到外頭打了滿盆清水,從香積廚弄來些許肉脯幹果,還
有一小壺酒,心中不由感歎:「原來照料一個人的吃食傷藥、日常用度,竟是這
般不易!」

  帶着食物回到房裏,少女已梳洗完畢,換上尼衣,将烏亮的長發在左胸前攏
成一束,赤着一雙玉顆似的晶瑩裸足,倚着镂花床扇,低頭坐在床邊。她容貌娟
秀,以清水布巾洗去血漬風塵後,看似十三、四歲的年紀,周身曲線雖被寬大的
缁衣所掩,雪白纖細的半截裸頸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誘人風情。

  耿照将食物放在幾上,遠遠地坐到了圓桌畔,解下新得的神術刀置于桌頂,
翻起倒扣在盤中的一隻粗瓦杯,随手替自己斟了杯茶;杯緣就口的一瞬間,才發
現手掌微微顫抖,阿羅漢殿中的情景飛快在腦海重現一遍,胸口悶郁難解,似将
嘔吐。

  (我……殺了人。)

  雖說集惡道中人死不足惜,但這卻是耿照平生頭一回殺人,還一次殺了五個。
折斷頸骨、撞碎胸肋的觸感猶在,連「喀喇!」的脆響似乎仍回蕩在耳邊,還有
甫出喉頭的溫黏鮮血……

  若非擔心吓着少女,耿照很想趴在桌下大嘔特嘔,直到吐盡滿腔的酸惡爲止。
但他現在隻能一動也不動地端坐着,面孔白得怕人。少女鼓起勇氣擡頭,本想沖
着恩人一笑,誰知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僵白硬冷的死面,不由得往床裏縮了縮,
顫聲道:「恩……恩人!您……您身子不适麽?還是中了那紅煙的毒?」連喚幾
聲,耿照才回過神,搖頭道:「我沒事。隻是今日殺了人,心裏有些難受。」

  「那……那些惡徒!我、我恨不得……」似是想起刑求之苦,少女濃睫密顫,
捏着衣襟的小手繃得青白,忍不住咬牙切齒;忽又想起了什麽,微感錯愕:「恩
公,您是頭一回殺人麽?」

  耿照不覺苦笑,伸手摸了摸頭,才記起自己仍扮作僧人,更覺荒謬:「姑娘,
比丘殺人,是犯了波羅夷(指戒律中的極重罪),死後要堕入阿鼻地獄的。怎麽
你覺得我應該很常殺人麽?」

  少女聽得微怔,忽然噗哧一笑,見他神色肅穆,才又慌忙掩口,紅着臉低頭
嚅嗫道:「我……我見恩公武功高得很,想來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人,口沒遮
攔,請恩公不要見怪。」咬唇輕顫的模樣楚楚可憐,令人不忍苛責。

  耿照擺了擺手,搖頭道:「不妨的。」

  少女才又展顔一笑,細聲道:「我……我叫郁小娥,敢問恩公大名尊号?」

  耿照略微思索,回答道:「我是寺中僧人,法号慶如。是了,郁姑娘,你是
怎麽落入了集惡道手中?」

  那少女郁小娥咬了咬嘴唇,低聲道:「近日敝門分舵之内,已有數人無故失
蹤,我與門中的姊妹外出加強巡邏,卻遭一批鬼卒偷襲,可恨那白面傷司不畏刀
劍,殺之不絕,同行的姊妹們俱都犧牲,隻有我被抓了回來。」

  耿照沉默點頭,片刻又道:「我聽說玉面蟏祖正四處尋找一名女子,我若握
有此人的行蹤,并有把握将其擒捉,不知天羅香出不出得起花紅?」

  小娥渾身一震,低頭不語,似是在說:「他連這也知道!」低垂眼簾,睫毛
一陣輕顫,半晌才擡頭道:「此事乃我門中機密,原不該說與外人知悉,但恩公
救我性命,小娥不敢隐瞞。那賤人與本門有偌大冤仇,數月以來,在東海各地誘
殺本門的弟子,門主下令緝捕。數日前在蓮覺寺發現賤人蹤迹,本門八大護法齊
出,卻被她害死了一半兒,賤人逃之夭夭,迄今下落不明。」

  耿照心懷一寬,喜動顔色:「天可憐見,明姑娘平安無事!」忙輕咳兩聲以
手掩口,唯恐教郁小娥窺破了機關。

  郁小娥恍若不覺,續道:「我家門主恨極了那賤人,但卻不願教她落在在外
人手裏。恩公若信得過我,不妨将下落說與小娥知曉,由我代恩公向門主禀報。」

  他本隻爲打聽明棧雪的消息,明姑娘既不在她師姊手裏,不必無端惹上天羅
香,搖手道:「不妨。我與蚳夫人也算是熟稔,她若知我要出面,興許願意付出
代價。」

  郁小娥雙頰暈紅,細小的胸脯砰砰直跳,微露一絲羞澀,細聲道:「恩公真
是英雄了得。我們平日想與姥姥說上一句話,那也是很不容易的。」

  耿照不欲與她深談,一指幾上包着肉脯幹果的油紙包,淡然道:「你先用些
飲食裹腹,待氣力複原了,我再爲你削去手腳上的鐐铐。集惡道中人均是夜晚行
動,白日歇息,姑娘可乘明日午時下山返回來處。」

  他救郁小娥下石台時,隻來得及斬亂鎖煉,圈住踝腕的精鋼鐐铐因爲沒有鑰
匙,無法打開,隻得在兩面各劃一刀,慢慢以刀刃鋸深;待其中一處刃口割得差
不多了,再用蠻力扳開,如此方能取下。

  郁小娥艱難地移動雙手,打開紙包,撕了一片肉脯欲放入口中,誰知雙手才
剛舉至胸口,又「碰!」墜落床榻,精鋼鑄成的手铐幾将床闆撞出坑來。耿照看
得不忍,心想:「難怪她更衣如此緩慢,那鐐铐份量着實不輕。」走近身去,也
在床沿坐下,将肉脯撕成小塊喂她。

  郁小娥羞紅雪靥,閉着眼睛小口、小口吃着,一會兒又輕聲道:「恩……恩
公,小娥想喝點酒。夜裏好……好冷。」

  耿照雖不覺寒冷,卻也依言斟了一杯,讓她偎在臂間,小心喂飲。郁小娥滿
滿喝了一杯,雙頰酡紅,兀自閉着眼睛,忽然輕輕扭動身子,低聲輕呼:「好
……好熱!好熱!」卻連耳根都紅了。

  她伸手似想略寬衣襟,讓滾燙的肌膚透透風,豈料雙手一舉起,鋼鐐旋即往
下一墜,鮮筍尖兒的玉指卻已勾住了衣襟,「唰!」一聲破風利爽,黑綢尼衣分
了開來,露出其中的雪白胴體,細薄如女童的身子晶瑩可愛,隆起的飽滿恥丘上
頭覆滿卷茸,她渾身上下,隻有這一處最不像小小女孩兒,烏黑粗濃的毛根無比
茂密,滑亮柔軟,充滿濃濃的情欲挑逗。

  耿照一手攬着她,另一隻正要替她拉過衣襟掩起,忽被郁小娥的小手捉住。
她羞得閉目仰頭,溫熱的唇瓣貼着頸背一路上行,幾乎含住他的耳珠,吐息全噴
進了耳蝸裏:「恩……恩公!小娥蒙你搭救,無以爲報。恩公若不嫌棄我,小娥
……小娥還是處子,願服侍恩公,給恩公生……生孩子……」說到後來聲如蚊蚋,
羞不可抑,稚嫩的童音卻有着說不出的誘人魅力。

  耿照本欲将她推開,一隻右手卻她拉到了腿心裏,指尖滑過那茂密濃卷的烏
黑細毛,摸上一隻肥美的軟滑嫩鮑,雖是漿膩已極,蜜縫卻黏閉成淺淺一道,确
如未經人事的處子。

  郁小娥屈膝一并,緊緊将他的手掌夾在腿間,飽滿的陰阜笨拙地挺動着,黏
滑的蜜汁在指掌間磨出了杏漿也似的細白沫子。

  大大敞開的衣襟之間,隻見她身子細小如女童,一雙嬌小鴿乳晶瑩可愛,分
置于白皙纖薄的胸脯兩側,隆起小小兩團,便似兩枚玲珑适口的雪面包子;銅錢
大小的乳暈光滑細緻,與頂端膨大的乳蒂同是鮮豔的栗紅色,襯與稚嫩幼小的身
子,竟是無比誘人。

  這郁小娥的模樣,至多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還比霁兒小着一兩歲,渾身
透出的鮮嫩稚氣恰恰緊扣着她口中的「處女」二字,然而異常茂盛的深濃恥毛與
栗紅色的豔麗乳尖又充滿挑逗。

  耿照雖無意占她的便宜,鼻端嗅着乳脂一般的幽幽體香,裆裏不覺硬起,連
忙撐起身子,忽覺一陣天旋地轉,渾身無力。

  「這……這是怎麽回事?」

  郁小娥擡起脈脈含情的濕潤雙眸,笑吟吟道:「恩公的内功真是厲害,小娥
自出江湖以來,還沒遇見過任何一名男子,能夠拖延「七鱗麻筋散」的藥力直至
一刻鍾後才得發作。蓮覺寺内并無武僧,卻不知恩公是哪位高人門下?」擡起一
雙玉筍兒似的細小藕臂一推,按着他的胸膛,輕輕巧巧将男子推倒在榻上。

  耿照隻覺天旋地轉,但手腳筋全都使不上力,才知中了暗算,咬牙暗忖:
「我救出她時,她分明就是一絲不挂,這麻藥卻要藏在何處?」試圖提運内息,
但他并非穴道受制,又或血脈被封,碧火真氣縱能隐約察覺到散入各處筋脈的藥
氣,麻藥溶于血液之中,卻不知從何逼出體外。

  郁小娥作勢拍了拍掌心,靈巧地踮腳起身,顯然全沒将踝腕上的鐐铐放在心
裏,也不去掩起批開的衣襟,任由光潔幼嫩的胴體裸裎示人,扭着小小的屁股踱
至桌畔,拈起粗陶杯子走回床邊,妩媚一笑:「恩公不在房裏時,我在茶水裏加
了點好東西,隻是恩公的内功太好啦,不多喝些,小娥實在是不放心。」捏開他
的下颔,将剩餘的茶水全都灌入他口中。

  耿照被她制住咽喉,嘔之不出,直到全咽入腹中,郁小娥才肯松手。

  他瞪大了眼睛,怒道:「郁姑娘!我好心救你,你怎地下手暗算?」

  郁小娥格格嬌笑,宛若十幾歲的女童身子裏住了一名成熟妩媚的女郎,怡然
道:「所謂「送佛送到西」,恩公既救了小娥,将一身的精純内力也送我可好?」

  耿照一愣,突然會意,不禁又急又怒,又覺詫異:「郁姑娘!你小小年紀,
别做這等敗壞德行的陰損之舉,将來長大了……」話沒說完,面上已狠辣辣地挨
了兩記。

  郁小娥杏眼圓睜,咬牙切齒,狠笑道:「小賊秃!待姑奶奶将你吸得油盡燈
枯、求死不能,你再來後悔自己濫耍嘴皮!」将尼衣褪去,裸着身子扒開他的褲
頭,差點被彈出的勃挺怒龍打中面頰,不禁咬牙睜眼:「這……這麽大的物事!
忒粗忒硬……還不弄死了我?」終究捱不過心中的貪婪念頭,狠下心蹲在男子身
上,一點、一點将巨物擠入陰中。她身子細小,玉戶自然也窄淺,被滾燙猙獰的
怒龍刨刮着撐擠開來,兩條嫩腿像打擺子似的不住顫抖;才納入一半不到,便已
頂到了頭,心想:「本以爲要用「腹嬰功」合起門戶,讓他磨破點油皮滲出血來,
裝作處子,誰知這厮如此碩大,若是硬插了進來,隻怕真要見血。」調運内息,
緩過一口氣來,天羅香嫡傳的「腹嬰功」所至,窄小的陰戶裏陡地油潤起來,一
瞬間汩滿溫熱融融的膩滑黏漿。

  她屈腿翹臀,按着耿照的小腹奮力馳騁,尖尖的細薄雪股騎馬似的前後劇搖,
漸漸嘗到了巨物的好處,放聲嬌吟:「哈、哈、哈、哈……好爽利!啊、啊、啊
……唔唔……好硬!硬……硬死人啦!呼、呼……啊啊啊啊啊……」明明生就一
副純潔幼女的面孔身段,那股嚣狂的浪勁卻令人瞠目結舌。

  即使她分泌異常豐潤,窄小的膣管與粗大的陽物比例太過懸殊,貼肉狠套了
幾百下,耿照忽覺精關一松,一股難以言喻的吸啜巨力夾緊前端,猛将滾燙的陽
精汲出體外,心中一動:「天羅采心訣!」濃漿灌滿了郁小娥的腹中,燙得她身
子拱起,也小小地丢了一回。

  他年輕力壯,這幾日都在大佛腹中練功,沒有了明棧雪那樣的稀世尤物同修,
貯存的量相當驚人。

  郁小娥被射得花枝亂顫,低頭「嗚嗚」哀喚幾聲,總算記得将汲出的精華納
入腹中,一滴也沒漏出,輕喘着媚笑道:「好……好補人的陽精!我……我的眼
光果然沒錯。若……若能吸光你一身的功力,縱……使隻得五成可用,從此…
…從此我便揚眉吐氣啦!啊、啊……」還沒緩過氣來,突然耿照抱着她一翻,将
她小小的身子壓在榻上,又硬起的龍杵「唧!」一聲長驅直入!

  郁小娥仰頭一僵,「呀!」一聲短促尖呼,隻覺身子仿佛裂成了兩半,一根
梁柱也似的巨物串着小小的身子,仿佛要将她撐擠貫穿。她半晌才蘇醒過來,小
手在榻上胡亂揪抓,又痛又美的灼熱刨刮令她無法自制地哭叫起來,身上強壯的
男子正兇猛地撞擊着她,以難以想象的巨大兇物開墾着她泥濘的窄小蜜縫。

  「你……啊啊啊啊啊啊……爲什麽……啊、啊!好大、好痛……啊啊啊啊
……救命……不、不要!啊啊啊啊……麻……麻筋散……你……怎麽……啊啊啊
啊啊——」

  麻筋散不是毒藥,不能運功抵禦,也無法憑空逼出體外。但耿照以碧火真氣
運行全身的筋脈,将藥氣全都逼到了一處,本欲用真氣沖破肌膚,借鮮血把藥力
逼出;誰知郁小娥使出了「天羅采心訣」,他便将大部分的藥氣逼入精中,通通
還給了她。

  郁小娥手足酸軟,被插得亂搖螓首,轉眼間高潮即至,陰精像堰口潰堤般暴
洩而出,噴得一榻濕淋淋的漿水橫流,連納入的陽精也一股腦兒吐了出來,弄髒
了白皙細嫩的下身。

  耿照惱她恩将仇報,雖未吸取其功力,卻以〈通明轉化篇〉的汲字訣一吸再
吸,郁小娥的高潮持續了将近一刻,一連洩了六七回有餘,從呻吟到浪叫、從浪
叫又變成尖叫,最後連叫也叫不出來了,翻着白眼、全身抽搐,竟爾昏死過去。

  若非是明姑娘有先見之明,指點他「天羅采心訣」之秘,又有碧火神功護持,
縱使耿照功力遠勝于郁小娥,今日隻怕仍要栽在她手裏。

  耿照吸納陰精裏的元陰之氣調補,将剩餘的藥氣借着汗水由毛孔中逼出。汗
水不比精血,散藥的速度也快不得;待将筋脈裏的「七鱗麻筋散」悉數逼出,窗
外已露一絲曙光,一夜又已過去。

  (明姑娘既未落入天羅香之手,爲何沒回來尋我?)

  這個問題他想了一夜,雜識紛至沓來,當中卻沒什麽有用的頭緒。依明棧雪
的性格,若非萬不得已,必定不會、也放不下心讓他一個人待在蓮覺寺裏,而不
先做好交代,可見當夜離開娑婆閣時情況之緊急,迄今仍無法趕回。

  「再等她幾日吧!」他喃喃自語着,舉目四顧,才發現明棧雪仿佛無處不在,
這間小廂房的每個角落都有她的倩影流連,言笑晏晏。

  ——我乃堂堂谷城大營參軍曹文秀之妻,也是添了香油的,誰能拿我怎地?

  ——我的看家本領還沒使出來呢!怕你在櫃裏打起鼾來,小尼姑鬧個沒完。

  ——雞腸小肚!你比曹參軍家裏那口子,還像谷城縣的媳婦兒。

  他沉默地穿好衣服,将那柄鋒銳的神術刀連鞘負在背上,沒理癱軟在榻上、
全身赤裸,兀自昏迷不醒的郁小娥,正要推門而出,手掌卻停留在斑駁的糊紙門
上。

  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生出感應,瞬息間他的五感變得極其敏銳,隔着門牆,
也能清楚感應到門外的動靜。門廊兩端一左一右,各有一人行來,又同時停步;
左側的腳步機敏靈動、佻脫飛揚,雖然觸地的聲響極輕,卻一刻也不曾靜止。

  而右邊那人步伐細碎,卻是一名女子。

  兩人都沒說話,停了片刻,又各自邁步,在廊間越走越近,眼看便要于廂房
門前交錯而過。

  (是我……多心了麽?)

  阿淨院中小尼姑甚多,清晨灑掃庭除、洗衣布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耿
照微一苦笑,正想着要不要拿塊布巾裹起寶刀,也好方便行走之時,身旁忽然
「喀啦!」連聲爆碎,整排窗扇被人掃了開來,一股風壓直朝他腦側勾至!

  耿照一低頭,及時閃過一條渾圓結實的筆直勁腿,雙掌運勁一推,房門「嘩
啦」飛了出去,猛将來人撞落廊階。

  他乘機掠出廂房,拐彎朝門廊的左側盡頭奔去,忽聽腦後勁風呼嘯,連忙側
首讓過,赫見一柄明晃晃的分水峨眉刺劃過耳際,本想回身掄臂、将之逼退,蓦
地想起:「是……是她!」心知此人之手絕不能碰,身子一縮,彎腰疾退幾步,
一團彤豔豔的紅影掠過頭頂,刮過一陣溫潤幽甜的乳香,來人肌膚白膩、妩媚豐
腴,正是赤帝神君符赤錦。

  「賊小和尚,總算逮到你啦!」

  另一人怒吼着自門窗破片中一躍而起,身子猶在半空,已然連踢三腳,耿照
倉促間以「榜牌手」相應,來而必往次序井然,那人三腿都踢在肘、臂、手背之
間,仿佛踢的是一堵石砌高牆,被一股渾厚的反震力道彈了回去,落地時占住右
側門廊,再度形成包圍之勢。

  「呸!」她轉頭往地上啐了一口,明明是頗爲可愛的臉蛋,卻露出毫不相稱
的狠笑:「看不出你功夫不壞啊,小和尚。上回是故意給我難看了?」

  耿照心中暗歎:「怎就偏遇上了這個麻煩精?」拱手道:「少宗主!你我往
日無冤,近日無仇,我也不是存心得罪你,麻煩請你高擡貴手,莫再尋在下的晦
氣。」

  那人自是五帝窟的少宗主、「劍脊烏梢」漱玉節的掌上明珠,當日曾經擒下
「小和尚奸細」的漱瓊飛了。

  卻聽瓊飛遙遙喚道:「符赤錦!你來得正好,幫我捉了這個賊小和尚,我記
你一筆功勞,大夥兒以後多看得起你些。」

  耿照心想:「原來她們是偶遇。」想起當日也是在此撞見她與何君盼聯袂欲
往王舍院,料想帝窟之人,本就在這兒爲兩位女神君安排了住宿。

  他不知集惡道在王舍院還頭立威,自也不知道漱玉節已下令衆人集結于王舍
院,卻忽然想到:「奇怪!照理符赤錦應該跟在嶽宸風身邊才是。大清早的,她
在這裏做甚?莫非……嶽宸風也來了?」渾身繃緊,不覺轉頭四顧,伸手握緊了
神術刀。

  符赤錦面色一冷,聳肩嗤笑:「我要你們看得起?哼!」擡望了耿照一眼,
妩媚笑道:「典衛大人真是好犧牲哪!纡尊降貴的剃個大光頭,扮成了和尚,難
怪咱們上天入地,直要将越城浦翻了過來,卻都尋你不着。你那大胡子兄弟,還
有那白臉兒小娘呢?怎不出來見人?」

  耿照心懷略寬:「看來老胡是平安逃走啦!阿傻也沒讓漱玉節交出去。」定
了定神,沉聲道:「符姑娘!我是亡命之徒,誰來攔我都隻能拼命。我與嶽宸風
之事,便讓我與他解決如何?」

  符赤錦的武功屬性不利于正面交鋒,必須暗施偷襲才能發揮最大的效用,耿
照賭的正是她聰明機靈,決計不會魯莽行事,徒然增加自身的風險。

  适才符、漱兩人在門廊偶遇,瓊飛想來個出其不意,以手勢示意她噤聲,搶
先動手。破門後符赤錦雖認出了耿照,攻勢卻也不甚積極,自也與「血牽機」的
武功特性有關。

  瓊飛見她似無出手之意,居然被這賊小和尚說動,氣得哇哇大叫:「符赤錦,
你這吃裏扒外的婊子!你敢放他,我便教你吃不完兜着走!」符赤錦面上一片漠
然,似對她的辱罵無動于衷,抿嘴冷笑:「漱瓊飛!搞不清楚的人隻怕是你。你
可知道,這個人爲何絕不能放?」

  瓊飛最恨别人當她是三歲孩兒,氣得暴跳如雷,尖聲道:「我怎會不知?爺
爺說了,這小和尚能解雷丹,是對付嶽宸風的唯一機會!他……」忽然睜眼閉口,
愣了一愣。

  符赤錦圓睜杏眸,失聲道:「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瓊飛的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心知自己鑄下大錯,捏緊拳頭,咬牙道:「符赤
錦!你……」忽從懷中摸出一柄蛇形匕首,徑朝符赤錦擲去!耿照擋在兩人中間,
微微側身閃過,心中歎息:「用這種方式承認洩秘,豈非平白饒上一把刀?」

  果然符赤錦酥手一招,笑吟吟地接下匕首随意把玩,抿嘴乜眸:「看來,這
消息九成九是真的啦!漱瓊飛,你可真是蠢到了家。但願你記取教訓,别上街跟
誰都說一遍。」紅裳一扭,腴潤如葫蘆般的姣美身形沒于轉角,銀鈴般的清脆笑
聲越飄越遠,片刻便消失不見。

  瓊飛起腳欲追,又見耿照精壯的身子攔住去路,滿腔怒火全往他身上發洩,
咬牙道:「賊小和尚,都是你!」運起「蠍尾蛇鞭腿」,「唰唰」幾聲朝耿照攻
去,勾、盤、踢、掃,聲勢極爲淩厲,蹴得耿照雙臂并攏,以肘承接她狂風暴雨
一般的踢擊。

  兩人一個猛攻、一個死擋,漸漸退到長廊盡頭,空間陡地變大。

  蠍尾蛇鞭腿的套路本就十分華麗,周圍門窗圍欄的阻礙一去,瓊飛的腿法益
發大開大阖:連踢側回、落腿倒勾,使到酣處,整個人幾乎足不點地,僅以腰肢
爲支點,頭腳四肢上下旋掃,幾成一團旋風。

  耿照單膝跪地,以肘護頭,似乎被踢得擡不起頭來。瓊飛心情大好,暗忖:
「瞧我一招「回天縱地·蠍蛇齊飛」踢爆你的狗頭!」早将祖父的話抛到九霄雲
外,伸手往地上一撐,雙腳開成了一字,如風車般旋掃而落——誰知蹲在地上的
小和尚突然竄了起來,雙手「唰!」穿入腿風之中,其中一隻奇準無比,一把扣
住了她的腰際重心,另一隻卻繞過隆起的圓飽恥丘與之相扣,就這麽摔布袋似的
把她往地面上一砸,瓊飛悶叫一聲,當場半暈過去,軟綿綿地搖頭呻吟。

  所幸她是被摔在廊階下的花圃軟泥之上,若換了石闆地,便是腦漿迸流的下
場。

  耿照的手眼功力遠勝從前,一照面便看出瓊飛的腿法華而不實,這路「蠍尾
蛇鞭腿」的招式雖極華麗,脈絡上似更應偏重内力與腿勁的鍛煉,臨敵時絕非一
徑埋頭施展,而是似靜還動,起腳便要制敵于死。如當日在王舍院中,瓊飛曾欲
以對付那潛行都衛弦子時的架勢,才是蛇鞭腿的正路。

  他故意示弱,誘使她得意忘形,一邊往開闊處退去,待瓊飛不知死活準備施
展絕招,再以一路「戟槊手」突入中宮,猝不及防将她制服,以免她死纏不休。

  耿照輕而易舉撂倒瓊飛,正要奔出廊舍,忽聽一聲旱雷似的霹靂聲響,腦門
頂上惡風卷掃,連忙着地一滾,身後的長廊圍欄卻被打了個稀爛!他一個鯉魚打
挺躍起,銳利如刀的勁風已至面門,眼看腦袋就要被鞭風摘下,耿照忽然淩空叩
首身子一翻,「啪啦!」這足以開碑裂石的一鞭隻打中背門的神術刀,打得鞘上
纏革爆裂、銅件零星四散,百餘斤巨力被寶刀及碧火真氣卸去六成,其餘悉數貫
體而出,耿照落地一滾飛入門廊,一口鮮血全噴在廊間的窗紙上。

  對面檐上,一人縱聲大笑:「好身手!數日不見,閣下簡直是脫胎換骨!」

  耿照心底一寒:「是「奎蛇」冷北海!」

  他雖避入廊間,長逾三丈的鱗皮響尾鞭卻絲毫不受距離地景所限,遠處冷北
海手腕連抖,屧屧作響的叠角鞭梢如活物般一路追趕,逼得耿照伏低竄高、不敢
停步,所經之處窗門皆爛,廊庑間一片連珠似的爆碎密響,竟無一時半刻消停。

  響尾鞭既重又快,還能無聲無息地變換方位,防不勝防,耿照一路往廊底逃
竄,眼看又被逼回了原處,忽覺腦後鞭勢一緩,眼角瞥見仰躺在花圃邊緣的瓊飛,
心中一動:「投鼠忌器!」背鞘擎刀,回身「唰!」削下一小截鱗角鞭梢來。

  冷北海一凜,脫口贊道:「好俊刀法!」

  須知響尾鞭雖有千鈞鞭勁,淩空卻無着力處,揮刀一砍,就跟砍風中的蘆花、
水底的遊魚一般,落空者十有八九。

  耿照聽音辨位,回臂一刀削斷鞭頭,勁力是天下無雙的碧火真氣,刀法卻是
兒時與木雞叔叔在長生園中劈柴成束,揮刀萬千次而柴束不倒所鍛煉而來;勁道
之巧、出手之快,乃是無數年月積累而成,普天之下更無一門刀法能模拟速成。

  冷北海鞭勢略阻,眼看耿照便要奔到少宗主身邊,此時方趕至現場的七、八
名潛行都衛更不猶豫,各持兵器撲向耿照,将他團團圍住。檐上,身經百戰的冷
北海面色丕變,原本白慘的瘦臉更是白得一絲血色也無,怒喝:「都退開!别礙
事——」卻已經來不及了。

  寒光忽綻,宛若暴雪飛潮,「無雙快斬」一經使出絕難停手,男子的身形一
瞬間沒入銀燦燦的光團之中,那七八名黑衣女郎仿佛被刀浪吞卷吸入,手中兵器
叮叮咚咚一陣急磕亂碰,連人帶刀又被倏然膨脹的刀風彈了出去,遠遠摔開,俱
都帶着難以置信的驚恐表情。

  耿照好不容易收束真氣,一刀「铿!」斫在階台上,這才停住了「無雙快斬」
的驚人刀勢。

  正欲挾持瓊飛突圍,忽然感應背後殺氣,霍然轉身、右腕一痛,隻見一抹窈
窕修長的烏黑麗影單膝跪地,由下而上拔出腰刀,速度之快,已到了匪夷所思的
境地。耿照回過神時,神術刀已淩空轉得幾轉,脫手飛向腦後。

  然而世間至快,卻絕快不過發在意先的先天胎息,耿照心念未動,猶拖着一
串血珠的右掌突然暴長,握住刀柄往下一拖,斜斜停在來人的頸側。

  「且慢!」

  他本不欲殺人,鋒銳難當的神術寶刀凝而不發,那人頸側白皙的肌膚泛起一
片微悚。晨風吹過,幾根柔軟蓬松的烏黑鬓毛黏纏飄落,卻絲毫沾不上明如霜鏡、
隐泛血光的青鋼刀面,撲簌簌地刮了開去。

  修長出挑的黑衣女郎面無表情,一點也不爲所動,仿佛鋼刀架的是他人的脖
頸。

  耿照認出她便是當日與瓊飛發生沖突的潛行都衛弦子,随手點了她的穴道,
心中暗忖:「你家少主爲了雞毛蒜皮的事,處處欲置你于死地,你卻仍要爲她拚
命。」視線移到左手,卻見她掌中的握柄極長,猶如「雙手帶」的大劍一般,平
直如長劍的刃身單面開鋒,刃頭斜切,竟是一柄頗爲罕見的單鋒直刀。

  這種刀是由古時的鐵制環首刀轉變而來,形制樸拙,在刀劍仍未細分的時代
裏被廣泛應用,又稱「古劍」。

  耿照隻看了一眼,便估出刀的份量短長、重心配比,确實非是凡品。隻是弦
子雖生得高挑窈窕,使這種硬梆梆、直挺挺,又長又重的厚脊刀仍嫌沉了些,她
專揀出鞘傷人的拔刀術練,那是将兵器之失降到最低,大大發揮了所長,可見其
用心。

  取得人質,耿照不慌不忙,目光四下巡梭,去尋那開聲喊停之人,見黑衣女
郎們簇擁着一名溫婉娴雅的宮裝美婦,駐足于月門之外的一頂垂紗華蓋下,卻是
帝窟之主漱玉節。

  她身畔一名麻衣葛巾、白發白眉的黝黑老者,面色雖然黯淡,似是大病初愈
的憔悴模樣,神情卻是桀骜不馴,目空一切,正是金神島的白帝神君,「銀環金
線」薛百螣。

  「真是冤家路窄啊,耿家小子。」老人雙手環抱,稀疏的白眉一挑,冷笑:
「你不但做了小和尚,還挾持一名死士,啧啧。若非立場相左,老夫倒是欣賞你
的特立獨行。」

  耿照哭笑不得,面上卻不露喜怒,淡淡回答:「老神君好。若我記憶無差,
喊停的人似乎并不是在下。」他在渡頭識得薛百螣以來,一直佩服老人的豪俠膽
色,盡管在僵持對立之際,仍不願失了禮數。

  薛百螣疏眉微挑,正欲開口,忽見花圃上的寶貝孫女動了一動、閉眼發出微
弱的呻吟,揚聲道:「瓊飛!你别動,爺爺一會兒救你出來。」原本稍稍平霁的
目光驟地一寒,宛若實刀實劍。

  瓊飛神智未複,依稀辨出了祖父的聲音,喃喃呻吟:「爺爺……爺爺……」
小嘴一扁,緊閉的眼角滲出淚水,滑下她雪白柔嫩的面龐。耿照心想:「你踢我
的時候這般狠,現下當着衆人的面前,倒像是我欺負了你似的。」

  漱玉節看似心疼不已,一揮柔荑,擡頭對四面道:「都下去!除了兩位神君,
全都退到外圍守候。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靠近這間廊舍。」溫溫望了耿照一
眼,一個字、一個字道:「沒有我的命令,連一隻麻雀也不許放。」衆人轟然相
應。

  連檐上的冷北海、她身邊的潛行都衛全都退出了庭院,那斯文的黃衣姑娘何
君盼伫在另一側的月門邊,模樣雖然溫婉守禮,耿照卻記得她有一記曾打得老胡
口吐鮮血的殺手锏「過山刀」。

  閑雜人等俱都離去,漱玉節清了清喉嚨,沖着他微一點頭,淡然道:「妾身
漱玉節,見過流影城典衛耿大人。」耿照可笑不出來,手握鋼刀,點頭還禮:
「久聞宗主的大名,請恕在下不便行禮。」

  「不妨。」漱玉節說道:「妾身已将餘人遣出,足示誠意。望耿大人高擡貴
手,先将小女放回,貴我雙方也才能坐下來,好生詳談。」

  耿照搖頭。

  「宗主與嶽宸風之間的牽連,在下前幾日也算親見,嶽宸風要殺我,我卻不
能死在這裏,我跟宗主沒什麽好談的。還請宗主讓在下離去,一日之後,我可保
證令嫒平安返回,不損一絲一毫。」

  誰知漱玉節竟也搖了搖螓首,髻上簪的飛鳳步搖微微顫動,漾開一片金芒。

  「耿大人既知「九霄辟神丹」一事,便知我之難處。今日,決計不能讓耿大
人離開,妾身唯一能通融的,隻與耿大人坐下來談談。」

  連女兒都要挾不了她……握刀的手不禁緊了一緊,被弦子以拔刀術砍傷的手
掌仍血流不止,耿照心中暗歎:「看來,今天是非殺出去不可了。快想想,耿照,
快想一想……還有沒有什麽脫身的辦法?」目光緩緩四下遊移,希望能靈機一動,
腦海裏突然蹦出金蟬脫殼之計,一邊漫不經心地口頭應付着,借以争取反應的時
間。

  「既然如此,我與宗主還有什麽好談?」

  「能談的可多了,耿大人。」漱玉節溫婉一笑,美麗的容顔上掠過一絲狡黠,
瞬間忽有種少女般的俏皮靈動,儀态風姿卻依舊完美,半點不失雍容。

  「譬如說是……合作?」

  第四八折見景而悟,相忘江湖「合作?」

  耿照反應快極,腦海中靈光一閃,心下登時雪亮。

  嶽宸風恃以要挾帝窟者,除了那不知名的「至寶」之外,便是紫度神掌的雷
丹。耿照誤打誤撞吸走了薛百螣的雷勁,挽救老神君于五内将焚之間,若能如法
炮制,将五島衆高手的隐患一一祓去,這下可輪到嶽宸風倒大楣了——這是漱玉
節的如意算盤。可惜道理雖不能說錯,施行起來卻是困難重重。

  當日明棧雪爲他易筋拓脈之後,曾三令五申,不惜闆起絕美嬌顔,嚴正警告:
「虎箓七神絕雖屬同源,然而碧火功畢竟不是紫度神掌,否則何須分作兩門?你
的護體真氣抵擋不了雷勁,這次沒事,是旁人幾輩子都遇不上的運氣;再來一回,
極可能将你殛成了焦炭,連我也不能救!下次斷不許如此了,聽見沒有?」

  光吸薛老神君的雷丹便差點賠上耿照的小命,漱玉節的修爲絕不在薛百螣之
下,眼下已無明棧雪的臂助,豈能說吸就吸?何君盼年紀輕輕,内力亦十分渾厚,
又是純血處子、元陰滋潤,養出的雷丹也不容小觑,更别提五島内還有這麽多受
制于嶽宸風的好手……

  若在一個月以前,耿照既知此法難行,就算不在第一時間據實以告,也必定
接口應對。但此刻,他隻是沉默回望着娴雅的黑紗麗人,面上一絲表情也無,鋼
刀穩穩架着弦子白皙眩人的長頸,對方稍有蠢動,便是血濺三尺的局面。

  漱玉節淡淡一笑,美眸中卻無笑意,暗忖道:「這少年不好對付。」嗓音不
緊不慢,悠然道:「當日典衛大人在樹頂聽了許久,料想應知,本門衆人受制于
那「紫度神掌」之患,若無九霄辟神丹,難逃五内俱焚的凄慘收場。」

  「宗主應尋名醫丹士,在下不通丹道,隻怕幫不上忙。」

  漱玉節蛾眉微蹙,一旁的薛百螣拗得十指如炒豆一般,嘿嘿怪笑:「别跟這
小子廢話!他能吸化雷丹,必與那厮同路。待老夫拿将下來,慢慢拷問出化解雷
丹的方法便是。」下巴一擡,滿眼都是釁意:「來!耿家小子,當日密室之中,
咱倆還未分出勝負。今日你隻消在老夫手底下走完十合,老夫便放你自去,絕不
阻攔!如何?」

  耿照動也不動,半晌突然擡頭。

  「老神君放我自去,那旁人呢?」

  薛百螣嘿嘿兩聲,卻不接口,一雙怪目迸出銳光,惡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少年。

  耿照沉聲道:「宗主口口聲聲說要「合作」,卻不見有合作的誠意,既胡亂
拿言語擠兌,又想賺我放人。待我行出三十裏後,自會将兩位姑娘放回。請!」

  須知嶽宸風當日在不覺雲上樓受困于天裂妖刀,得耿照出手才能脫險,此事
被他引爲平生奇恥,欲殺耿照而後快;五帝窟替嶽某人辦事,又豈能不知?是以
耿照一聽薛百螣的說法,便知兩人在扮黑白臉兒唱雙簧,把自己當成了初出茅廬
的黃口小兒耍弄。

  把戲被揭,漱玉節仍是從容不迫,微笑道:「貴友尚在帝門手裏,典衛大人
若不乖乖放下鋼刀,妾身便将他交了出去。」

  耿照知她說的是阿傻,搖頭:「宗主此時才要交人,倒黴的是五帝窟。我的
朋友暫寄在此,日後我會回來帶他走,屆時隻怕宗主攔不住。」見漱、薛兩人面
面相觑,揚聲喝道:「宗主!我是亡命之徒,誰敢攔我,便隻有拼命而已!」轉
過刀背,往弦子頸間劈落。

  「且慢!」

  漱玉節素手一揚,仿佛下定決心,斂衽垂頸,袅袅下拜:「是妾身胡塗,若
有得罪處,請典衛大人莫放心上。五帝窟有求于典衛大人,是誠心誠意要與大人
合作,望大人放還小女,敝門上下将奉大人爲上賓,絕不加害。」

  以她統轄五島高手、總領一門豪傑的身份,這話實已說得軟極。耿照心中不
無慨歎:「爲了女兒,她什麽也顧不上了。」面上似不爲所動,沉聲道:「要談
合作,我隻聽宗主一句話。」

  漱玉節與薛百螣交換眼色,纖纖玉手一揮,何君盼會過意來,回頭吩咐了幾
句。

  月門外,一名潛行都衛領命而去,片刻後陣陣腳步窸窣,原本退至小園外的
帝窟人馬紛紛撤出廊間。耿照運起先天胎息監聽動靜,聲息直退出裏許才漸失目
标,衆人俱都撤離了阿淨院。

  小園廊内,除了受制的雙姝之外,偌大的五帝窟便隻剩下宗主及兩名神君。

  耿照眉目不動,沉穩如山,仍在等待。漱玉節清了清喉嚨,一字一字地說:
「五帝窟與那嶽宸風之仇,不共戴天!願與典衛大人合作,共謀應付之策!」

  「好!」他并未考慮太久。盱衡形勢,帝窟衆人的所欲與所懼與他最爲一緻,
孤身一人或許利于逃亡躲藏,卻無法挽救阿傻,或從嶽宸風手裏奪回赤眼。

  還有另一件事,也令耿照放心不下。若郁小娥所言非虛,明姑娘并未落入天
羅香之手,以聶冥途的武功和傷勢,要偷襲得手、伺機逃亡不難,想撂倒武功智
計均超人一等的明棧雪,還要挾持她遠離蓮覺寺,這可能性實在太低。

  扣除這兩者,還有誰能限制她的自由,令其無法返回耿照身邊,與之會合?

  ——盡管萬般不願,他仍無法驅除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的「嶽宸風」三字。

  明姑娘與嶽宸風,就像針鋒相對、勢均力敵的兩枚箭镞。光與影、剛與柔,
彼此了解卻又實力相若,隻要任一方稍占優勢,便要立刻吞噬對手……

  (有沒有可能在當晚,嶽宸風也來到蓮覺寺,在娑婆閣撞見了那一場激烈的
圍殺搏鬥,乘機抓住了明姑娘,以緻天羅香出手落空?)

  他無法停止胡思亂想。

  唯一的方法,就是親至嶽宸風處一探,以确定明棧雪的失蹤與他無關。

  耿照搖了搖頭,強迫自己驅散腦海中紛亂的雜識,本要放還瓊飛,忽聽漱玉
節低聲道:「請典衛大人放回小女。」心念一動,倒轉神術寶刀,啪啪兩聲,拍
開弦子的穴道。

  盡管隔着層層衣布,仍能清楚感覺她的肌膚細如敷粉,曲線滑如水的美背渾
無半分積贅,纖勻之餘,偏又不露一絲硬峭。這冷冰冰如霜刃一般的女郎,身子
卻柔若無骨,耿照想起當日枕在她胸前之時,那枕着兩隻薄膜水袋似的溫綿細軟,
耳根微微一熱;心神略一恍惚,掌中餘勁所及,推得弦子往前踉跄幾步。

  她還未回過頭,微帶透明的手背已繃得青白,那柄直刃刀泛着獰惡青光,似
将出手。

  「弦子,過來!」漱玉節揚聲叫喚。

  苗條的黑衣女郎聞聲一停,還刀入鞘,長腿交錯,飛快回到主人身邊,垂首
靜立一旁。耿照也将神術插回鞘中,彎腰把瓊飛抱起,薛百螣奔前幾步,厲聲道:
「交給老夫,别拿你的手碰她!」

  耿照想起曾在密室之中口出狎亵,雖屬無心,到底是在人家爺爺面前說的,
一時間理不直氣不壯,隻得讷讷将人放下,瓊飛卻暈暈迷迷的攀着他的脖頸,叠
聲輕喚:「爺爺……爺爺……」蒼白的小臉泛起兩抹熱病似的暈紅,不見了平時
的骁悍跋扈,出乎意料的可愛了起來,猶如一隻被雨淋濕了的微蜷小貓,令人不
禁又愛又憐。

  薛百螣接過孫女,回頭交給漱玉節,沖耿照冷笑:「你好得很啊!淨吃小女
娃豆腐,算什麽英雄好漢?」

  耿照臉一紅,讷讷撓着光頭,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仿佛做了什麽壞事被活逮
的小男孩,支支吾吾:「我……不是……唉……」忽生感應,猛地仰首下腰,及
時避過迎面一爪!薛百螣卻毫不放松,唰唰兩聲,鑄鐵也似的黝黑十指屈成鷹爪,
由上往下一抓,眼看便要将他剖腹開膛!

  「老神君……你這是做甚!」

  耿照着地滾開,衣擺被扯去了一幅,模樣十分狼狽。

  薛百螣冷笑不語,手上奇招叠出,變幻紛呈。他雖折損了三成功力,但雷丹
盡去後,又經數日的調養,與密室時已不可同日而語。耿照避過兩合,第三招再
無閃躲的餘裕,忙不叠地叫苦:「上當!」雙掌回旋掃出,大開大阖,以「不退
金輪手」之招相應。

  薛百螣的「蛇虺百足」是天下硬功中的絕門,指間能持刀握劍,轉動巨戟大
槍、獨腳銅人等重兵如無物,十根手指堅逾金鐵,足以洞胸穿腹。耿照的手掌與
之相觸,就像撞上了精鋼硬岩,若非有碧火真氣護體,早已筋骨摧折。

  他擋得幾下,忍痛向後躍開,赫見兩臂條條瘀青,如遭鞭笞,風吹直若針刺,
痛楚難當。

  薛百螣也不追擊,擺開架式,冷笑道:「怎麽?你就隻有這點本事?」

  耿照閉目咬牙、喘息濃重,片刻忽然睜眼,大喝一聲易守爲攻,招式變得極
其剛猛,拳掌如錘突進,勁風迫人,正是當日聶冥途用以對付《役鬼令》神功的
一路「金剛杵手」。

  薛百螣雙目一亮,大聲贊道:「來得好!」十指緊握,也把拳頭當成了銅瓜
鐵錘來使。兩人四臂掄掃,直拳相對,竟爆出一連串金鐵對撞的悶鈍聲響,震得
人胸中沉郁,嗡嗡有聲。

  漱玉節靜靜旁觀,心中納罕:「這少年内力驚人,招數亦精,怎地兩者卻各
行其是,配合起來如此生疏?不知他是本有一身深厚内功、新近才學了這路拳腳,
還是原本就練熟了外門招式,不久前才得了一身内功?」

  場中二人以快打快,一路二十式的「金剛杵手」轉眼使到了頭,耿照想也不
想,順手又從第一式用起,薛百螣是何等樣人,一見他臂擡肩動,登時便認出了
這一手,壓着勢頭往死裏打,耿照原本法度嚴謹的攻勢一下便亂了套,慌忙還了
幾式「不退金輪手」、「白拂手」、「化宮殿手」的守勢,新招一出奪人耳目,
居然讓他拼了個不進不退。

  薛百螣一凜:「這小子壓箱寶還未出盡,瞧你能有什麽手段!」冷不防踹得
他倒退幾步,仍不追擊,不緊不慢地拉開架式,瞇眼冷笑,滿臉都是釁意。

  耿照不覺動了意氣,心想:「士可殺,不可辱!你這是什麽意思?」閉目思
索片刻,改以一路「寶劍手」突圍。薛百螣冷笑一聲,五指并攏成「斬魔劍」勢,
也以手刀掠、削、抹、刺,所使俱是長劍的套路。

  「蛇虺百足」不單鍛煉指力,也有對應的招式,一雙精鋼也似的指掌模拟百
兵,合計一百零八式,故稱「百足」。薛百螣半生浸淫兵器拳腳,耿照卻隻是半
路出家,鬼手縱使精妙,臨敵的威力猶不及原來的兩成;要不多時,「寶劍手」
也敗下陣來。

  他閉目片刻,改以熾烈如火珠的「日精摩尼手」對敵;落敗之後,再換屬性
全然相反的「月精摩尼手」、招裏藏招的「化宮殿手」、勁若陰雷的「寶缽手」,
以及号稱諸部剛猛第一、更勝于金剛杵手的「跋折羅手」……轉眼金剛部八路使
完,又改用蓮華部的「紅蓮華手」、「寶鏡手」、「寶印手」、「蓮華合掌手」、
「軍遲手」、「錫杖手」——薛百螣雖是一一擊回,眼看自家的「蛇虺百足」也
将到頭,不覺心驚:「渡頭交戰時,他決計沒有這樣的身手!便是在密室裏,也
不過才換幾路手法而已……短短數日間,他上哪兒學了這些奇招,又如何記得起
來?」

  「薜荔鬼手」本是天下擒拿手法中的絕學,招數之精、套式之繁,任一路練
得精了,都足以與天下英雄一争雄長,須得花費數年、乃至十數年的苦功,方能
夠略有小成。

  昔日聶冥途受困娑婆閣,花了一年的工夫,終于破解觀音像與羅漢圖的秘密,
以狼首的武功才智,也得苦練二十餘年,才将八部四十路的招式套路融會貫通。
耿照入娑婆閣不過短短兩夜,豈能盡學其招,還記得分毫不差?

  旁人覺得神奇,耿照自己的驚訝隻怕還在他人之上。

  第一次發現這件事,是在密室中與薛百螣交手之時。

  當時情況緊急,爲了保命,他順手使出那幾日間念茲在茲、不住鑽研苦思的
菩薩像招數,片刻一路「白拂手」即将使完,正自着急:「怎麽辦?怎麽辦?」
腦海裏忽浮現閣樓裏的情景,并非白駒過隙似的匆匆一瞥,而是完完整整的、猶
如圖片一般的清晰畫面,可以任意檢視畫面中的所有角落細節,絕不會因爲一時
的恍惚茫然而産生動搖。

  耿照在心裏,錯愕地對着那幅憑空浮現的閣樓内景發怔。

  但現實中的拼搏已不容他猶豫——假想的「目光」由雕有白拂手的千手觀音,
移到了旁邊緊鄰的另一尊,耿照依樣畫葫蘆,模仿精緻的木雕手路使出從未練過
的防禦套路「榜牌手」,堪堪格住薛百螣的攻勢。

  也多虧薛老神君當時怒火上心,拼着不用内力,也要搧這「小淫僧」幾耳光,
逼得他不住對照心中的閣樓影像,一一模仿觀音手法相應。之後耿照與狼首過招
時用的那幾路「薜荔鬼手」,可說是老神君于密室中一手催生。

  這幾日在大佛腹内等待明棧雪歸來的同時,他又反複試驗了幾遍,現在不需
要在腦海裏叫出整間閣樓的場景了,隻消想着「白拂手」,便能看見那尊雕有招
式的千手觀音,随想随有,還能叫出不同的幾尊相互對比,又或與聶、薛交手的
影像相對照,就像是這些畫面被分門别類,放入不同的抽屜裏——隻消打開抽屜、
取出圖片,便能輕松比對觀視,一點兒也不費力。

  (一格一格的……抽屜。畫面就像圖片,被分門别類放入了抽屜。)

  ——奪舍大法!

  琴魔将神識灌入他的腦中時,耿照感覺記憶像是一格格的屜櫃,從原本所在
的位置脫出,落入吞噬一切的黑洞裏。要不是他及時憶起自己是誰,「耿照」早
已不存于世,留下的是琴魔魏無音的意志。

  (這奇妙的現象,一定是奪舍大法所造成!)

  他收攝心神,默念着琴魔前輩所授的口訣,透過「入虛靜」的法門,幾乎是
一瞬間便潛入了意識的空明之境,連一點困難也無。朦胧之間,耿照隻覺身在一
片深幽無際的空間裏,記憶的片段信手拈來,就像一幅幅綻放着微弱光暈的半透
明圖畫——說是「畫面」其實也不甚精确,他随手翻出一頁,那是在娑婆閣前、
聶冥途狠狠毒打他的某個瞬間。耿照輕觸着懸浮在半空中的光頁,剎那間,狼爪
着體的疼痛、身在半空的感覺,風聲、蟬鳴、夜枭尖啼……一一曆遍,真實得像
是回到了那一夜。

  他并不知道,這些信息早已超越了他的知覺記憶,被無比妥善地儲存在潛意
識之中,人人都一樣。

  但「奪舍大法」徹底改變了耿照。對常人來說,掌管知覺記憶的「腦海」仿
如其名,是一片不知深淺的灰色海洋,雖說是無邊無際,卻永遠隻能看見浮在海
面上的記憶片段;一旦有新的記憶掉下來,舊的就會沉入海底,久而久之便不複
想起。

  經奪舍大法改造之後,腦海不再是一片無邊灰海,而是一格一格的抽屜,所
有存入的信息——無論有無自覺——都被分門别類地收進不同的抽屜。對他而言,
世上再也沒有「遺忘」這件事,所有你經曆過的事物、感覺将永不消失,隻要你
願意,随時都能打開抽屜,把記憶取出來,一次又一次的回到當下——蓮華部八
路手法轉眼已畢,耿照真氣悠長,絲毫不倦,對薜荔鬼手的體悟越多,自信心也
越來越強;手勢一變,改以如來部的「施無畏手」拆解,三招裏已能搶攻一招,
有時還能稍占上風,逼得薛百螣回臂防守。

  一旁觀戰的漱玉節焦躁起來,心想:「這少年的武功,怎地仿佛越打越多,
招式倒像憑空生出一般,用也用不完?」憂心老神君大病初愈,再拖下去難免生
變,轉頭道:「弦子,劍來!」

  弦子解下腰畔的靈蛇古劍——那柄直刃刀——雙手捧上。漱玉節接過一掂,
對弦子使了個眼色,忽将古劍往戰圈擲去,清叱:「老神君接劍!」

  耿照背向漱、弦二姝,乍聞腦後風至,回臂一勾,輕輕巧巧将靈蛇古劍抄在
了手裏,冷不防薛百螣雙手連擊,更不消停,如雷奔電掣一般;耿照單臂連揮帶
格,硬是擋去了七八手,終究還是「啪啪啪啪啪」連挨五記,被打得向後飛出,
百忙中轉身一印,「砰!」與漱玉節對了一掌,隻覺她掌心溫軟,轟出的掌勁卻
十分強橫。

  耿照的身形借力一抛,穩穩落地,忽有一道烏影黏纏直上,仿佛自腳底的影
子裏竄了出來!來人搶握靈蛇古劍的直柄,順勢一抽,森冷的銀光由下而上,
「飕!」一聲掠過耿照的咽喉鼻尖,若非先天胎息生出感應,他搶先一步挪開分
許,眼下便是一分而二的死狀。

  (好……好厲害的逆手拔刀術!)

  耿照躲開緻命一擊,踉跄兩步,一雙鐵鑄般的鷹爪已扣住頸背肩胛,勁透筋
脈要穴,掐得耿照膝彎一軟,半身脫力,不由得單膝跪倒,手中的靈蛇古鞘匡當
落地。

  身後,傳來薛百螣不滿的聲音:「宗主!你這是瞧不起老夫麽?」

  「老神君言重啦。再打下去,隻恐驚動了旁人,難免走漏風聲。」漱玉節溫
婉一笑,抿唇道:「老神君覺得如何?」

  「确實不壞!有一拼的本錢。」

  耿照半邊身子酸麻,被扣住的肩臂劇痛難當,弦子劃傷的虎口兀自淌血,不
覺惱怒:「你們在胡說什麽?堂堂一派之主,竟然出爾反爾,也不怕江湖人笑話!」
薛百螣怪眼一翻,嘿嘿怪笑:「江湖打滾,出爾反爾的多啦!卻非是咱們五帝窟。」

  「什麽?」

  「你不是要看誠意麽?這便是我家宗主的誠意!」薛百螣手一松,推得他向
前幾步,差點翻個了筋鬥。耿照握緊創口,活動酸麻的腕臂,濃眉緊蹙,一下子
摸不清這幫人打的是什麽主意,索性閉口不語。

  葛衣白巾的黝黑老人怪笑幾聲,負手道:「若無誠意,咱們就該綁了你去見
嶽宸風,雖不能解去雷丹的威脅,起碼也能換幾年解藥;若想要了你的小命,方
才亦可動手。不殺你也不會賣你,這便是我們的誠意。

  「再說了,你若能祓去雷丹,武功修爲必定不弱。老夫前兩次與你交手,卻
似乎不是這麽回事……爲防有個什麽變量,隻好試你一試。要不,我們的誠意既
已拿出,你的誠意又在哪裏?」

  耿照半信半疑,漱玉節斂衽施禮,垂頸道:「适才多有得罪,請典衛大人原
宥則個。」從裙裳裏拈出一枚晶瑩可愛的羊脂方墜,随手交給了弦子。「這是敝
門的療傷聖藥「蛇藍封凍霜」,對于外門金創極具療效,請典衛大人笑納。」

  弦子握着玉墜子走到他身前,彎腰拾起刀鞘,将靈蛇古劍還入鞘中,斜插腰
後,小心旋開玉墜頂端的珠狀樞紐,這方墜竟是一隻精工雕琢的玉瓶。

  她将形如鼻煙壺的羊脂玉瓶往掌心點了幾下,倒出一大把蛙卵似的晶瑩小珠,
珠内一點漆黑藥心,十分巧緻。

  耿照與她貼面而立,相距尚不及一尺,見她修長的身子當真薄到了極處,渾
如一片冷玉雕成,肩若刀削、鵝頸尖颔,如此高挑窈窕的人兒,纖腰卻堪可盈握;
略一俯身,懷襟裏飄來一股溫溫融融的幽淡清氛,竟似晨霧間托着露珠的鮮嫩花
草,分外宜人。

  弦子拉起他的傷手,耿照很是不好意思,忙道:「我自己來好了。」弦子看
都不看他一眼,從懷裏取出一條雪白的手絹,濃睫微顫,冷道:「你知道怎麽用?」
耿照一時語塞,神情十分尴尬。她将大把藥珠送入口中,姣美的尖颔一陣輕動,
低頭将嚼碎的藥末唾在他的創口上,用撕成長條的白絹紮起。

  耿照頓覺傷口一陣清涼,疼痛大減,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是那「蛇藍封凍
霜」的藥性所緻,仿佛連她的津唾都有一股新鮮青草似的芳香,絲毫不覺污穢。
弦子執起他另一隻手掌,掌心裏的斑剝長痂才剛要剝落,愈合大半的創口鼓起一
條蜈蚣似的醜陋肉疤,橫掌而過,正是那日奪采藍之劍所遺。

  弦子的十指便如她的人一樣,極細極長,尖端如玉質般微透着光,指尖的觸
感微涼,若非還有勻了層粉似的酥滑,幾與上等的羊脂白玉無異。

  耿照的手被她捧在軟滑的指掌之間,膚觸又細又涼,呵癢似的酥麻之感直要
鑽進心竅尖兒裏,耿照臊得耳根火紅,正要尋個什麽借口推辭,弦子忽從靴筒裏
抽出一柄蛇匕,冷不防地在他掌上劃一刀,傷疤頓時迸裂開來,鮮血汩汩而出。

  她的身手固然快絕,仍快不過先天胎息的感應,隻是她這一着不帶絲毫殺氣,
耿照雖已察覺,卻沒有抽身應變,靜靜看着她嚼碎藥珠、唾在新割的傷口上,仔
細用絲絹包紮妥當。

  「用了蛇藍封凍霜,」她垂首打了個小結,依舊不看他一眼,低聲道:「以
後就不會留疤。」

  「多謝姑娘。」耿照讷讷點頭。

  弦子也不理他,徑自轉身離開,苗條的背影冷若冰鋒,未受脂粉沾染、鮮洌
如沾露嫩草般的處子體香卻在耿照鼻端萦繞不去,便如掌上她那涼滑細膩的指觸,
萬般纏人。

  耿照暗提一口真氣走遍全身,不似有中毒的迹象,精神反而更加暢旺,雙手
傷處已無疼痛之感,那「蛇藍封凍霜」果然是極名貴的金創靈藥,稍放下心來,
沖着漱玉節遙遙拱手:「多謝宗主賜藥。」

  漱玉節搖頭微笑。

  「是妾身謝典衛大人才對。敝門受制那厮多年,飽受欺淩折辱,若無大人援
手,隻怕苦日子便如漫漫長夜不見天日,不知伊于胡底。」耿照連連搖手,想了
一想,又道:「有件事,在下須向宗主說明。」将方才遭遇符赤錦的事說了一遍。
「我見符姑娘與嶽宸風的關系不同一般,若将少宗主的無心言語洩漏給嶽宸風知
曉,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漱玉節笑容倏凝,薛百螣見她神情不對,身形微晃,倏将昏迷不醒的瓊飛遠
遠抱開,怪眼一翻,沉聲道:「小孩兒不懂事!說都說了,殺了她也沒用。」

  何君盼快步走過長廊,提着裙角衣帶娉婷而來,也幫着勸:「宗主勿惱。都
說是「拿賊拿贓」,空口白話,不止難以取信于人,若是撲了個空,料想嶽宸風
也放她不過。須找一處安全的地方,安置典衛大人才好。」

  漱玉節狠狠地瞪了女兒一眼,咬牙道:「爲了這個小畜生,我們還要擔上多
少風險,付出多少代價!嘯舟……唉!」頓了一頓,似想起還有外人在,歉然道:
「典衛大人,爲防那厮突然殺來,妾身想在這阿淨院裏另覓一處房舍,讓大人暫
時栖身,不知典衛大人意下如何?」

  五帝窟衆人均駐守在王舍院中,這話是将他當作了盟友來征詢,不但充分表
示信任,也将耿照的安危置于第一優先。「便按宗主的意思。」他也不想身處帝
窟衆人之間,行動難免不自由;思考片刻,突然擡頭:「不過,我想先見一見我
的朋友。」

                ◇◇◇

  耿照随漱玉節等回到王舍院的大院裏,漱玉節命人安置了昏迷不醒的瓊飛之
後,親自領着耿照來到後進的一小間獨院之中。院裏的廂房門窗镂空雕花,并無
加上鐵鏈鎖頭之類,天井處有一片種滿菜蔬的圃畦,環境十分甯靜。

  院外僅有兩名潛行都的黑衣女郎看守,一見宗主前來,紛紛躬身行禮。

  漱玉節玉手一揮,轉頭對耿照微笑道:「貴友便在房中,典衛大人請自便,
妾身在此候着,不打擾二位啦。」耿照微微颔首,徑自穿入月門、越過苗圃,走
上檐前階台,推門而入。

  房中布置精潔,一人身穿雪白中單,赤足盤坐在錦榻上,模樣像是行功已畢,
正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一頭黑發梳理齊整,在發頂上挽了個髻,更襯得容貌清秀
絕倫,直比女子陰柔之美,卻不是阿傻是誰?

  當夜渡頭一别,恍若隔世,耿照難掩心情起伏,邁步欲入,卻不小心踢到門
坎,差點栽了個大跟鬥。

  阿傻雖聽不見,但再細微的震動都逃不過先天胎息的感應,倏地睜眼,卻見
一名年輕的蘭衣僧人站在門前,呆呆望着自己,五官既熟悉又陌生,不覺傻了,
兩人就這麽隔着大半個房間直發愣。

  片刻他忽然醒覺,雙目圓睜,張大嘴巴,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耿……耿照!」
畸零的語調嘶啞怪異,缺乏起伏,卻再也熟悉不過。耿照大叫一聲,張臂沖上前
去,阿傻光着腳闆奔下床來,兩人在房中央撞成了一團,四臂交纏、又叫又跳;
半晌耿照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

  「看見你平安無事,真是……真是……」耿照橫臂抹臉,咧着嘴大笑:「真
是太好了!」

  阿傻無法流淚,神情卻也十分激動,無論如何比劃也趕不上心急,嘴裏咿咿
呀呀亂叫一氣。耿照不住去撥他的手:「慢點……慢點!我看不懂!」四條手臂
你推我搪的,最後索性朝天一掀,兩人滾倒在地,放懷大笑;笑得累了,這才并
頭不動,胸膛不住起伏,肚皮全朝向屋梁頂。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阿傻。」耿照目光投向房脊,喃喃說道。

  阿傻未見唇形,不知他說了什麽,但兩人之間似有默契,天生聾啞的白面少
年也跟着點了點頭。

  耿照坐起身來,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啧啧稱奇:「她們對你不錯嘛!小白臉。」

  「還好啦。」阿傻胡亂摸他的腦袋,嘻嘻賊笑:「你光頭挺好看的,小和尚。」

  「去你的!」耿照輕輕揍他一拳,自己也笑起來。

  回想起來,渡頭的那一夜簡直就像是前世的死别。記憶中越是艱險難當,重
逢後便笑得越酣暢,仿佛那都是發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不過是茶餘飯後興之所緻
的趣聞談資,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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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5:2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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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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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傻本就是男生女相,梳洗潔淨、換過新衣之後,俨然是濁世翩翩佳公子,
文質娟秀清逸絕俗,若再手持玉笛什麽的,簡直就像不小心墜入凡塵的的月夜谪
仙。漱玉節故意隐匿不報,原是爲了不遂嶽宸風之意,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爲這
名少年身有殘疾,十分可憐,偏偏樣貌又讨人喜歡,這才把他留了下來。

  這幾日不隻負責阿傻日常起居的侍女滿懷憐愛,曲意照拂,就連外頭看守的
潛行都衛也頻頻趁職務之便,隔着镂窗大飽眼福,借機偷看這名蒼白纖弱、比女
子還要美貌的俊美少年,姐妹淘之間常私下品頭論足。

  耿照不知他在此間大受歡迎,明棧雪尚在之時,還着實擔心了幾晝夜。兩人
随手比劃,最後索性席地盤腿,交換别後所遇。

  當夜渡江之後,阿傻與老胡這一路遭黑島埋伏截擊,阿傻很快就被制服,昏
迷不醒,對其後之事也不甚了了。這幾日受到五帝窟的善待,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自也無法得到更多的情報。

  耿照将被嶽宸風追殺、破廟又遇天羅香,乃至赤眼失落等,扼要說了一遍,
歉然道:「修老爺子的明月環刀我沒保住,應該也落到了嶽宸風的手裏。你别擔
心,我一定幫你找回來。」解下背上的神術刀:「這是我新得的一柄利刃,你拿
去防身,權當是抵押罷。待我取回修老爺子的寶刀,你再還我便是。」

  阿傻搖了搖頭,舉起疤痕累累、萎如枯焦的兩隻手,意思十分明白:「給了
我也沒用,你留着罷。」本欲接過神術刀掂一掂,誰知細瘦的臂膀完全撐持不住。
耿照見狀忙把刀接了回來,以免他砸傷自己。

  阿傻勉強一笑,沖他比了比手勢:「我家的赤烏角刀很厲害,這刀還不夠沉。」

  耿照笑道:「我沒打算對上赤烏角。除非萬不得已,我見了嶽宸風肯定是腳
底抹油,先溜爲妙。」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兩聲,又是一陣捧腹。

  好不容易收了笑聲,耿照從内袋裏取出一隻油布包,珍而重之的交給阿傻。

  油布包着的正是「夜煉刀」修玉善修老爺子的遺物,西山清河修氏的族譜
《鑄月殊引》與《清河後錄》兩書。當日老胡在鬼頭嶺的草廬中搜了出來,交給
耿照貼身收藏。縱使這一路曆經艱險,他始終不敢大意,妥善保管。

  「這你拿着。」

  耿照看着他的眼睛,确保接下來要說的話不會被遺漏。

  阿傻忽有所感,咿咿呀呀地猛搖頭,要将油布包推回去,雙手卻被牢牢握着,
動彈不得。

  「你聽好,阿傻:若我有什麽萬一,我不希望這物事落到嶽宸風的手裏。我
會想方治好你的手;在那之後,無論有多辛苦,你都要努力活下去,莫讓修老爺
和修姑娘爲你白白犧牲。」

  阿傻沉默片刻,才點了點頭,将布包謹慎地收進懷裏。

  「要從嶽宸風處奪回赤眼刀,送交白城山的蕭老台丞,需要五帝窟的協助。
她們有求于我,想必也不會爲難你,你且在這裏安心住着。待我打聽到老胡的下
落,再來與你會合。」阿傻點點頭,比了個手勢。

  「我明白,我自己會小心。」耿照猶豫片刻,又道:「阿傻,我見到你大嫂
啦。」

  阿傻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無怒無喜,竟是毫無反應。

  「明姑……明棧雪,她本來也在這裏。是她從嶽宸風的手裏救了我。」

  阿傻面無表情,片刻後才打手勢:「小心她害你。」

  耿照隻得點頭,半晌無言,又道:「她……似乎很惦記你,想見你一面。」

  阿傻搖頭。

  「我沒想見她。」

  「你……還恨她麽?」耿照試圖望進他的眸中。

  誰知,那雙比女子還要好看的清澈眼底竟掠過一絲訝然,阿傻被問得有些錯
愕,怔怔發呆,那神情耿照曾在「不覺雲上樓」見過,就在他描述着與嫂嫂偷情
的那一段時,同樣的空洞淡漠,仿佛心上一片荒蕪。

  「恨?」阿傻笑起來:「我從來就不恨她。若不是你提起,我早忘了這個人。
再說,我恨她做什麽?就算偶爾會想起過去的事,與她比将起來,我更該恨的
……」

  俊美的半殘少年寂寞一笑,垂落長頸,微帶透明的臉龐浮現淡淡青絡。

  「是我自己。」

                ◇◇◇

  耿照掩上房門,回見漱玉節還候在月門邊,一身玄素相間,風姿凜秀如玉梅,
心想:「她是一門宗主,何等氣派!今日卻屏退了手下之人,獨自在此等我。」
微感歉疚,躬身道:「勞宗主久候,是在下一時不察,多耽擱了時間。」

  漱玉節微笑搖頭。「典衛大人客氣。妾身已爲貴友号過脈,抓了些溫補的藥,
再多休息幾天,自能恢複元氣。典衛大人無須挂懷。」

  耿照拱手:「多承宗主照拂,在下銘感五内。」漱玉節素手微擡,優雅地往
後進一比:「有勞典衛大人移駕内堂,妾身已備好了茶點。請。」

  兩人并肩走在長廊上,耿照嗅得她身上溫溫融融的蘭馨芬芳,眼角餘光中盡
是雪肌腴漾,波濤洶湧,不禁心神一蕩,暗忖:「也難怪嶽宸風如此觊觎她的美
色。卻不知她芳齡幾何?女兒都這麽大了,怎地一點兒也不顯老?」忽聽漱玉節
笑着問:「典衛大人在想什麽?」

  耿照面上微紅,總不好和盤托出,靈機一動,搖頭道:「在下有一事不明,
卻不好直問宗主。」漱玉節瞥了他一眼,溫婉的眼神中掠過一抹少女似的頑皮狡
黠,仿佛看出他這話不盡不實,隻是不戳破而已,抿嘴笑道:「典衛大人但說無
妨。」

  「我見貴派行事磊落、氣派雍容,宗主與薛老神君皆是一等一的人物,怎會
……與嶽宸風那厮扯上了幹系,爲他所制?」

  漱玉節幽幽歎了口氣。

  「這也沒甚不好說的。典衛大人可知,我五帝窟曆代均是由女子掌權?」

  耿照原本不知,但那日聽瓊飛與嶽宸風的對話,模模糊糊得了些印象,老實
道:「當日曾聽少宗主提及。在下初涉江湖,之前的确不曾與聞。」

  漱玉節解釋道:「我帝門嫡傳武學,須純血之人方能練成。而男子中符合條
件者少,久而久之,便以女子爲尊。帝門中,男子最高可做到神君,但若要繼承
宗主的大位,唯女子而已。」

  「原來如此。」

  「過去百餘年來,這宗主之位多由紅島符家所有,但本門先代的「火日玉精」
符承明符老宗主逝世後,後繼之人才能平庸、難以服衆,五島之中便有人興起了
取而代之的念頭,糾衆叛亂,欲以武力強行統一五島,打破數百年來祖宗傳下的
規矩。」

  耿照心念一動。

  「這領頭叛亂之人,莫非是男子?」

  漱玉節抿嘴微笑,曼聲道:「典衛大人好聰明。這人武功極高,單打獨鬥,
門中任誰都不是他的對手。說來也算是妾身僥幸,想了個法子将他制服,最後才
平息這場動亂。事後論起功勞,衆人都舉薦我接掌宗主之位,妾身萬難推辭,這
一做便做到了今天。」

  「宗主太謙虛啦。」耿照微微一笑,拱手說道。

  漱玉節含笑不語;片刻,才又長長地歎了口氣。

  「符老宗主的小女兒,名喚符若蘭,從小是與我一塊長大的。她說符家幾代
都是宗主,斷不能将大位交出,但她的武功、人望均不足以服衆,鬧了幾次不肯
消停,竟然提議擺擂台,以武論尊,勝者可一統五島。

  「符若蘭武功有限,家傳的帝字絕學「蛇蛻大法」練不到家,我與薛老神君
都覺有詐,然而這卻是最快、也最無可争議的法子,最後也隻能答應。」

  她歎息道:「後來發生的事,誰也料不到。」

  「符若蘭勾結了嶽宸風那厮,偷偷将他送入島内,本要趁亂偷取一樣至寶,
要挾我等就範。誰知嶽宸風得手之後,卻未将那寶物交給符若蘭,反而趁着我與
薛老神君交手之際,将雷勁打入我等體内。

  「場中就數我二人武功最高,居然被他輕易制服,衆人礙于寶物,投鼠忌器,
五島首腦俱被挾制,從此生不如死。」

  耿照恍然大悟,終于明白衆人仇視符赤錦、乃至火神島符家的原因,心中不
無感慨:「一個人才濟濟、獨立于世的門派,就這樣被自己人給賣啦。卻不知那
符若蘭最後,到底得到了什麽?她與符赤錦又是什麽關系?」

  漱玉節察言觀色,似是聽見了他心中之問,淡淡一笑:「嶽宸風控制五島之
後,頭一個殺雞儆猴的就是符家。紅島的高手被他清完了一輪,符若蘭更是淪爲
他采補邪術下的犧牲品,不但全身元陰及功力被汲取一空,死前還飽受折磨,下
場極爲凄慘。

  符家的嫡裔折損殆盡,萬不得已,隻好從移居島外的旁支找繼承人。

  符老宗主有個孫女兒,血統甚純,其時業已許了人,丈夫是島外之民。小兩
口新婚燕爾,如膠似漆,誰知丈夫卻在前度的動亂裏死于叛黨之手,十來歲的新
婦頓成了小寡婦。

  耿照心念電轉,轉頭道:「那便是符赤錦啦,是不是?」

  「嗯。算起來,符若蘭還是她的親姑姑。」漱玉節續道:「她運氣不好。純
血男子與外島女子能生出純血女兒的,幾十年間都未必能有一個,偏偏她就是了。
她從小和島上的牽連不深,連武功都是外學,怎麽也輪不到她繼位。反正早晚要
嫁給外人的——大家都這麽想,恐怕她自己也是。

  「那時符赤錦新寡不久,才将丈夫的骨灰送回家鄉安葬,又被接回島上來擔
任神君;底下人瞞着她反嶽宸風,事迹敗露後,紅島被屠殺一空,她也教那厮給
玷污啦。小的時候還是個挺好的姑娘,唉。」

  耿照聽得不忍,心下恻然,忽地濃眉一挑,擊掌道:「是了,宗主不擔心她
會向嶽宸風告密,是因爲符姑娘對他的痛恨,其實并不亞于島内衆人?」

  漱玉節溫雅一笑,搖了搖頭。

  「其實我擔心得很。但君盼說得沒錯,若無實據,嶽宸風未必信她。符赤錦
是聰明人,這條線報不是大好便是大壞,她若想領這個功,這幾日裏必定會來踩
踩盤子探探風。等她再出現,我們就要小心啦。」

  耿照想想也是,眼看長廊将盡,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不吐又覺不快,猶
豫了半天,才開口問道:「宗主先前說的那個叛亂之人,是否就是那人稱「蒼島
戰神」的木神島神君肖龍形?」

  漱玉節抿嘴微笑,并未回答,片刻才淡然道:「在五帝窟之中,「肖龍形」
這三字乃是禁忌裏的禁忌,望典衛大人以後莫再提起。」語聲依舊溫柔動聽,眸
中卻無笑意。

  長廊盡頭有間小巧的花廳,四下無人,隻有弦子守候在門前,見得漱玉節來
微一躬身,利落地将門牖打開,引領二人進入。「少宗主的情況如何?」漱玉節
待耿照落座後,自己也坐了下來,随口向弦子問道。

  「少宗主用過湯藥,這會兒應該睡了。」

  「嗯。」

  漱玉節眼神一瞟,毋須開口,弦子便會過意來,将門窗小心閉起、放落紗簾,
以免廳内的密談洩漏于外。正要退出廳去,卻被漱玉節叫住:「你過來。」

  「是。」

  優雅婉約的雍容麗人端起幾上蓋杯,對耿照作勢一停,殷殷微笑:「典衛大
人,請。」耿照執杯還禮,一時摸不清她要做什麽,蓋杯捧在手上,卻未就口。

  漱玉節好整以暇地抿了口香茗,拂去裙膝上那看不見的塵沙,怡然道:「妾
身不隻禮遇大人,更善待貴友,對于本門與嶽宸風的前緣夙怨,也是推心置腹,
盡說與大人知曉。這份誠意,望典衛大人心有所感。」

  耿照點頭道:「宗主之誠,更無二話。」

  「既然如此,」漱玉節道:「該輪到大人顯露誠意啦。」

  耿照猝不及防,聽得一愣。

  「宗主的意思,恕在下……」

  「老神君之疑,妾身同樣也有。」

  她若無其事的端起香茗,巧笑倩兮的模樣,似與至親閑話家常,娴雅中帶着
一派少女似的爛漫天真。「典衛大人雖爲老神君祓去了雷丹,妾身卻禁不住想:
這手段是否十拿九穩?是不是可一不可再?能否救得我全島之人……這些疑慮在
合作前,須請典衛大人給個交代。」

  耿照背脊發寒,強自鎮定,沉聲道:「宗主要如何交代?」

  「也不難。隻消典衛大人當着妾身之面,再施展一次祓除雷丹的絕藝,妾身
更無疑惑,願率我五島之豪傑,供典衛大人驅策!」指着身畔侍立的弦子嫣然一
笑,妙目凝光:「請典衛大人一試,爲這孩子祓去雷丹,如何?」

  第四九折斷鶴續凫,天涎雷鼓莫說耿照措手不及,連素來冷面的弦子都怔了
一怔,清澈的眸底掠過一絲極細極微的訝色。漱玉節命她解開兩隻臂鞲(音「勾」,
皮革制成的護腕),卷起袖管,伸出一雙欺霜賽雪似的瑩白皓腕,掌緣橘粉、青
絡淡細,肌下若有骨骼,隻怕也是精雕細琢的玉架子。

  「典衛大人若要施術,須一探脈門否?」

  漱玉節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溫婉的笑裏似藏着一絲狡黠。

  耿照忽覺符赤錦贈她的「狐狸精」三字考語,真是一點沒錯;狐狸若化成了
人的形貌,約莫便是眼前身披玄素的淡雅美婦。

  「還是典衛大人的祓雷之術,須觸及身子其他隐密處?」她一打響指,玉靥
上分明是言笑晏晏的模樣,眸子裏卻連一絲笑意也無。「弦子,褪衣。」

  修長的黑衣女郎想也不想,徑伸手去解腰帶,神情平靜無波。

  「且慢!」

  耿照索遍枯腸,實在想不出什麽應變的說法,把心一橫,舉手喝止。「宗主,
不用讓弦子姑娘解衣。在下……并無化解雷丹之法,當日救得老神君的性命,其
實是僥幸。」匆匆将吸化雷丹的難處解釋了一遍。

  漱玉節冰雪聰明,縱使不通碧火神功,也約略弄懂了他的意思:耿照并非是
不能吸出衆人體内的雷丹,隻是若無明棧雪的幫助,他自體也未必能将雷勁化爲
己用;更别提在吸化的過程中,須冒雷勁灼身的風險——明棧雪說過了,上次沒
事,是耿照交了好運,可一不可再。

  她輕輕一哼,放下蓋杯,冷笑道:「原來典衛大人想做無本生意來着。妾身
若不問,典衛大人打算何時才說?」耿照自知理虧,說開了反倒坦然,回口道:
「宗主恕罪。方才爲逃出重圍,便是真的不會,也隻能說會了;宗主若易地而處,
能直承不諱否?」

  漱玉節櫻唇微抿,輕輕哼笑一聲,卻未答話。

  「況且,在下并非全然幫不上忙。」耿照見她并未發作,心中又多幾分把握,
續道:「方才也曾提過,我有個朋友,是一位姓明的姑娘,對雷丹的了解遠勝過
我。明姑娘與那嶽宸風有隙,我懷疑她的失蹤與嶽宸風有關。宗主若能幫忙探聽
明姑娘的下落,以她對雷丹的認識,必能解決五帝窟的心頭大患。」

  漱玉節冷笑:「本門未得好處,倒要先付利息了?典衛大人打的好算盤。」
彎細的螺黛柳眉一挑,哼道:「你與那姓明的女子,究竟是何來曆,爲何能解紫
度神掌的獨門之患?你自稱是刀皇傳人,身上的内功既非軒轅紫氣,更不是神玺
聖功,分明是冒名頂替,究竟是何居心!」

  耿照心中一凜:「聽她的口氣,倒像識得刀皇前輩。」搖頭道:「那些傳人
什麽的,也不是我自己所說。傳授我武功者,并未自稱刀皇。」他這話說得理直
氣壯。琴魔、胡彥之、明棧雪,甚至是娑婆閣裏的千手觀音木像,并無一個自稱
是武登庸;刀皇傳人雲雲,全是某人的信口開河。

  漱玉節冷冷一笑,停頓片刻,垂眸輕道:「是麽?江湖傳言刀皇的眉相特異,
被稱做是「淩雲紫氣」,唯其中一邊留有刀痕,因此破了大富大貴之相。你所見
到的那人,破眉處是在左邊,還是右邊?」

  耿照一下被問蒙了,心裏直将老胡罵了個狗血淋頭;本想随便猜一邊賭賭運
氣,忽憶起幼年時在龍口村與鄉裏頑童玩耍,有個握緊雙拳、教人猜哪邊有石子
的把戲,心想:「她故意這麽問,說不定武登前輩根本沒有破眉,問題本身就是
圈套。」一徑搖頭:「我說了,傳我武功之人,并未自稱是刀皇。隻記得是個白
胡子老公公,連眉毛也是白的,沒注意有什麽疤痕。」靈機一動,突然問:「莫
非宗主曾經見過刀皇?」

  漱玉節并未理會,蹙眉片刻,忽又展顔。

  「你很狡猾。」她雍容一笑,清亮的眸子掠過一抹狡黠,翻臉竟似翻書一般,
前後簡直判若兩人。「也罷!與聰明人合作,總勝過與蠢人攪和。隻要你對本門
還有用處,我們之前的協議依然有效。」喚來弦子,附耳吩咐了幾句。

  弦子領命而出,要不多時便帶着楚嘯舟回來,他的面色比數日之前更加蒼白,
印堂之間隐約泛着一股青雷紫氣,行走時步伐踉跄,似要花費極大的力氣,才能
稍稍抑制身上的苦痛。

  身後,又有兩名潛行都衛亮出明晃晃的蛇匕,押着另一名蒼白瘦弱的少年進
來,卻是阿傻。

  「根據過往的經驗,雷丹在中掌後五到七天之内将會成形。嘯舟受傷已有數
日,眼下正是最關鍵的時刻。」漱玉節淡然道:「你若能将他體内雷勁祓出,勿
使雷丹成形,我便信你說的話,你我的合作仍如前度所議,絕不變卦。否則…
…」玉指啪的一拈,那兩名潛行都的女郎短刃交叉,架得阿傻昂頸而起,倔強的
面孔微露一絲痛苦之色。

  耿照莫可奈何,心想:「到了這份上,也隻好死馬當活馬醫了!」搬開桌椅,
扶着楚嘯舟盤腿坐下,一手抵住他胸口「膻中穴」,另一手按着他背門「大椎穴」,
一邊思索當日在密室中雷勁入體的運行路線,低聲對楚嘯舟道:「一會兒行功之
時,你千萬不要運功抵禦,專心想點别的事,莫想筋脈、真氣便是。」

  楚嘯舟閉目不語,神情極是冷漠。

  耿照運起碧火真氣,徐徐送入他的體内。紫度神掌種雷成丹的道理,其實十
分簡單:雷勁入體時,便如細沙侵入貝蚌,柔軟的蚌肉感受異物,又吐之不出,
隻好不斷分泌黏液将之包裹,以減少疼痛;久而久之,侵入的細沙便成珠母,裹
于其外的泌潤卻成了珍珠。

  雷丹的生成也一樣。

  紫度神掌霸道無比,隻消一點雷勁入體,便能炸得腔子迸開,内髒糜爛。

  種丹則須逆運真氣,就像是替火藥硝石裝上外殼、制成炮仗,推遲雷勁爆發
的時間;一旦入體,受害者的真氣自然發生感應,化不去、又逼不出,隻好一層
層裹将起來,結成丹氣。

  而居中的雷勁不散,一點一點滲出内丹,将之同化,受害者又須耗費更多的
真氣來包裹,避免爆發,無形中将雷丹越養越大……長此以往,雷丹終會超過體
内真氣所能負荷,須以藥力凝縮壓制,期限大約是一年。即使如此,一旦運使内
力超過八成,體内真氣失了平衡,也可能造成雷丹的爆發,便是「九霄辟神丹」
也救不得。

  楚嘯舟中掌數日,正處于雷丹将成未成的階段,真氣密密裹着一點雷勁,在
丹田氣海之内滾成了一團,若實若虛。他全身的肌肉、筋脈反映腹中的激烈變化,
其疼痛不遜于利刃攪腸戳腹;過去時常有人捱不住這種痛苦,索性一死以求解脫
的。

  耿照聽明棧雪解釋過雷丹的原理,此時以一絲碧火真氣度入楚嘯舟體内,走
遍全身筋脈,果然與明姑娘所說無不相同,暗忖道:「我要應付的敵人自是越少
越好。已被雷勁同化的内力不計,裹在外層的真氣須先剝離,勿使結丹。」打定
主意,運起碧火真氣,源源不絕灌入楚嘯舟體内。外力入體,楚嘯舟的真氣自生
感應,便要抵禦;但先天胎息緻密的程度,卻使得天下一切護體氣勁在其之前,
硬生生成了漁網竹篩,半點也截不住水流。

  楚嘯舟原本無意催動内力相抗,誰知那股莫名真氣竟絲絲透入,明明并未失
去内力,周身的内力卻攔之不住,直如無物;他猛一擡頭,沉聲嘶吼道:「你這
是什麽邪功!」背脊一拱、手臂交錯,便要将耿照的雙掌格開!

  耿照挪肩擡臂,身子似乎前後左右劃了幾個斜斜的圓,無論他如何掙紮,雙
掌始終牢牢按在前後兩處穴道上,喝道:「别動!我不會害你。」持續催谷内力,
絲絲真氣便如刀劍一般,将他丹田之内的滾熱氣團一層一層削去!

  楚嘯舟的下腹中如有無數尖刀攢刺,饒是他天生孤冷,也不禁咬牙低咆。

  漱玉節起身趨前,終是不明所以,不敢橫加出手,急得叫喚:「耿照!你
……你對他做了什麽?」那兩名潛行都衛都忘了還要押人,舍下阿傻,不由自主
圍了過來。

  弦子手按靈蛇古劍,擺出逆手拔刀的架勢,隻待主子一聲令下,便要出手救
人。

  耿照絲毫不敢放松,碧火真氣縱橫切削、層層解去外殼的氣團,終于露出其
中的一點紫度雷勁,失去包覆的焦旱戾氣「滋滋」迸出,灼血成煙、炙肉爲炭,
楚嘯舟五内如焚,肌膚一瞬間漲得紅紫,毛孔竄出絲絲熱氣,忍不住嘶聲慘叫—
—千鈞一發之際,耿照忙使出「汲」字訣,送入楚嘯舟體内的碧火真氣如潮水般
倒灌而回,勢之澎湃,連同雷勁也一并吸了回來,猛向後彈開,半空中伸手一撐,
落地時已是五心朝天,渾身紫電奔竄、白霧蒸騰,拼着全身内力壓制雷勁,避免
它在體内炸開,卻抽不出半點餘力來化消。

  (糟……糟了!)

  明棧雪的顧慮不幸言中,這是最糟的情況。

  上一回雷勁失控竄走時,有明姑娘助他一臂之力,以她的碧火功修爲,再來
幾個也能救;光憑耿照一己之力,能壓制失控爆發的雷勁已屬難得,不能将雷勁
轉化成碧火真氣,引爲己用,跟被種了雷丹有何區别?不過是從楚嘯舟身上,再
移轉到耿照身上罷了。

  「嘯舟!」

  漱玉節飛奔過去,命弦子将他扶起,一搭腕脈,果然已無紫雷之氣。回頭見
耿照青筋暴出,渾身赤紅,難掩心中駭異:「難道他竟不是将雷丹化解一空,而
是吸進了自己體内?這卻……這卻是如何能夠?」

  耿照有苦難言,漸漸壓制不住,隻得以真氣将雷勁裹起,心想:「完了,這
下雷丹卻種到了我身上。」忽覺有人在身後坐下,随即貼來一片瘦骨嶙峋的單薄
背脊,兩人背心相抵,他背門「大椎穴」仿佛開了孔,原本在脈中流竄的雷勁正
無去處,一股腦兒從破孔竄入一處新天地,恰與當日耿照解救薛百螣的情景相仿
佛。

  一部份的雷勁脫體逸出,耿照壓力頓減,心中卻大起疑惑:「是何人救我?」
睜眼回頭,不看還好,一看差點吓得魂飛魄散。隻見來人一身雪白中單,渾身被
雷勁殛得青筋暴出,脹紅的肌膚直欲滴出血來,體溫沸滾欲騰,絲絲蒸汽竄出毛
孔,隐有一股煙焦氣息,卻不是阿傻是誰?

  他的内力遠不及耿照渾厚,但精純處猶有勝之,若非如此,早已抵禦不住雷
勁,被殛成了一塊焦炭。

  耿照回過一口氣,忙回身盤坐,雙掌抵住了阿傻的背門,全力運使「汲」字
訣,要将雷勁吸出。

  殊不知阿傻練的也是碧火神功,真氣的自體防禦并不下于他,可不是什麽竹
篩漁網,阿傻又沒學過〈通明轉化篇〉的心訣,無法與他連成一個共同循環的周
天運行網絡。碧火神功遇上碧火神功,一點便宜也沒得占,任憑耿照使出了吃奶
的力氣,所能汲出的雷勁也極其有限。

  自他打通心魔二關以來,從未遭遇如此挫折:要救楚嘯舟的自己反中雷勁,
要救自己的阿傻又成了新的容器,這一小點還不成氣候的雷勁在三人之間傳來傳
去,居然縱橫無敵,誰也拿它沒辦法。

  耿照又氣又急,忽然靈光一閃:「既然吸不出來,我便将内力灌進去,讓阿
傻有足夠的力量對付它!」加速催谷内力,源源不絕送入阿傻體内。兩人的内功
畢竟是同源,阿傻縱使不懂轉化之法,也能感覺體内湧入了一支生力軍,仿佛原
本将潰的陣勢忽得援兵,反過頭來壓迫雷勁,要将它逼出體外。

  大凡真氣離體,多由肢體的末梢而出。二少内力合兵一處,碧火神功加上碧
火神功,終于追得雷勁沒命竄逃;這場奇妙的追逐起于任督二脈,雷勁便如帶路
先鋒,後面跟着窮追不舍的百萬大軍,一路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竟然打通了阿
傻各處筋脈阻塞,真氣貫通全身,不下于打破心魔障的易筋拓脈之舉。

  眼看周天循環即将完成,被逼出的雷勁突然一阻,滞于手厥陰心包絡經的
「曲澤穴」,以及手太陰肺經的「尺澤穴」。這兩處穴道分在雙臂肘彎,阿傻筋
脈一通,真氣越滾越強,再加上耿照毫無保留地催谷内力,依然難越雷池一步。

  耿照連試幾次,突然明白過來:「他雙手筋脈已毀,肌肉萎縮,難出大力,
連真氣也無法通過。」但走到了這一步,已無回頭之路,隻得咬牙運功,抱着百
死無悔的決心沖破滞礙。

  阿傻所承受的痛苦則遠超過了楚嘯舟。雷勁雖是窮途末路,焦灼烈勁絲毫不
減,散在全身筋脈中已如此難當,如今全集中在兩臂之間,被渾厚的碧火真氣不
住擠壓,幾乎壓縮成了兩枚具體而微的小雷丹。

  他的雙臂皮開肉綻,鮮血流之不出,全化成淡紅色的血蒸汽,肌膚焦臭如結
痂,肉眼能見表面紫電竄閃,發出極其駭人的「滋滋」聲響;饒是阿傻生性堅忍,
亦禁不住張口低嚎,迸出野獸般的怪異吼聲。

  諸女不禁色變,紛紛掩鼻退開。漱玉節拉着弦子後退些個,忍不住出聲提醒:
「耿照!你朋友已有血沸之兆,再這樣下去,會将他活活烤死的!」

  耿照如何不知?隻是進退無路。阿傻的筋脈已經不起雷勁的反複折騰,此時
撤去内息,徒然害他送命而已。

  恐怖的燒灼持續了将近一刻,兩人均傷疲已極,雷勁卻逐漸消失,不知消耗
于何處,阻塞也較先前推進不少,已至腕間的「太淵」、「大陵」二穴;片刻餘
勁透入手掌,終由指尖的「少商」、「中沖」兩穴逸出體外,大功告成。

  耿照緩緩收回内力,自行搬運周天,回複元氣。阿傻身子一歪,側倒在地,
焦枯的兩條前臂傷痕累累,創口處鮮血迸流,汩汩而出。在場衆人之中,漱玉節
最早回過神,命弦子爲他滿滿敷上了珍貴的「蛇藍封凍霜」,取藥布仔細包紮。

  耿照此番不惜功力,耗損甚巨,運功大半個時辰,才得收功吐息。

  睜眼一瞧,時近晌午,花廳内的桌椅都恢複原狀,楚嘯舟已被移出。旁邊置
着一床軟榻,榻上的阿傻雙手包紮妥适,換下了汗濕如浸的單衣,正靠着枕頭沉
沉睡去。

  漱玉節仍坐在主位上啜飲香茗,見他醒來,不禁微笑:「典衛大人的内力深
湛,令妾身大開眼界。當年本門費盡心思,犧牲了幾名一流高手,始終無法将雷
勁逼出。能得典衛大人的幫助,紫度神掌不足懼矣!」

  「宗主客氣。我的修爲隻能應付尚未結丹的雷勁,若是成形已久的雷丹,恐
怕得問明姑娘才行。」耿照一躍而起,活動活動筋骨,趨前去探阿傻的腕脈,見
他脈象平穩,真氣充盈,這才放下了心。

  漱玉節目光如炬,早已看出這點。

  楚嘯舟體内的雷勁被悉數吸出,足證這少年與那姓明的女子有門道,隻消确
實掌握雷丹的特性、生成以及化解之秘,她并不缺高明的國手名醫研制解藥,這
筆生意仍是十分的上算。

  她點了點頭,微笑道:「典衛大人不用擔心,妾身已派人潛入越城驿館,監
視嶽宸風的一舉一動。倘若那位明姑娘真在嶽宸風的手頭上,很快就會有消息的。」
命弦子取來一方白巾攤在幾上,巾子裏包着幾片枯葉似的碎皮,既薄又脆;拿起
一瞧,似能透光。

  「這是什麽?」

  「是貴友褪下的痂皮。」

  弦子打開阿傻臂上藥布,厚厚的糊狀膏泥之下,隐約露出粉紅色的表皮,淡
淡的刀痕舊疤猶在,卻已非原先萎縮的枯褐死肉,而是新生的肌膚。

  「這……這是怎麽回事?」耿照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

  「妾身也不甚了了。原本弦子爲他敷藥包紮,不到一個時辰的光景,裹好的
藥布突然松脫滑動,揭開一看,才發現焦萎的舊皮紛紛脫落,竟生出新的肌膚。」
漱玉節道:「妾身曾聽人說,若将玄鐵研制成極細的帶磁玄針,摩擦之後用以刺
穴,将産生輕微的殛人電勁,有助于活化氣血。他身上發生的異變,其理或與此
有關。」

  耿照觀察片刻,難掩心中喜悅:「這麽說來,他的手有機會能複原了?」

  豈料漱玉節輕搖螓首,失笑道:「他周身氣血被雷勁活化,再加上筋脈打通,
真氣充盈,縱使能再生新肉,卻無法自行修補被挑斷的手筋。斷筋若能生出,又
如何廢去手足四肢?」

  耿照愕然片刻,點頭道:「能生出新肉,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垂落雙肩,
神情卻是說不出的失望。漱玉節靜待片刻,才曼聲道:「長是長不回去的,但未
必便沒有其他的辦法。」

  耿照心中一凜:「這便是她的條件了。」拱手道:「請宗主明示。」

  「我五帝窟有三樣至寶,除食塵弓、玄母劍之外,還有一樣名喚「天雷涎」,
既是世間至柔,也是世間至韌,不但能引雷走電,一旦注入内息,更可任意改變
形狀。

  「這涎索的模樣似一團凝縮的龍筋,撷取約一粒黃豆大小,注入内力,便可
拉成數丈之長,絕不中斷;灌注的内力越多,延展性越是驚人。迄今未有人能徒
手拉斷這「天雷涎」的,若要分段截取,須以秘法爲之,否則連食塵玄母也砍不
斷。」

  天羅香所持有的異寶「天羅絲」盡管更堅更韌,卻無如此殊異的性質。

  「本門曾送出過一枚米粒大小的「天雷涎」,妾身因此結識一位精通外科的
醫道大國手。我問他:「先生要這涎索何用?」那人回答:「斷鶴續凫。可惜了
一隻用劍的好膀子,想随便找個人接上。」」

  想來似覺有趣,漱玉節微微一抿,笑道:「這位異人雖是遊戲人間,開口卻
無空話。他若能「随便找個人」接上一條斷膀,自能爲貴友續以天雷涎,代替被
挑斷的手筋。」言下之意,竟要以寶貴的涎索相贈。

  耿照又驚又喜,總算神智不失,轉念一想,登時明白過來:「帝窟被嶽宸風
奪去的至寶,莫非便是「天雷涎」?」

  「正是。」漱玉節颔首道:「這珍貴的涎索貯在一隻名喚「億劫冥表」的機
關盒中,那盒子的樣子十分特别,一見便能認出。妾身近日将與那位異人相見,
請他爲貴友治療,待我等将金盒奪回,再以天雷涎爲他接續手筋。」

  她面子、裏子俱都做足,耿照非給台階不可,連忙起身稱謝,算是正式訂下
了連手合作之盟。漱玉節說到做到,在阿淨院的另一頭覓得一處獨立的禅房,真
金白銀的打點妥當,讓阿傻與耿照同住;撤去了原本看守阿傻的潛行都衛,另派
貼身的侍女日日前去伺候湯藥、擺布吃食,照顧得無微不至,轉眼又過了三天。

  這三日裏,耿兆一有空閑,便将碧火神功的心訣與〈通明轉化篇〉傳授給阿
傻,指點他自行修練的法門,自己卻早晚各花一個時辰的工夫打坐冥想,仿佛老
僧入定。

  連照顧二少起居的侍女,都向漱玉節回報:「那小和尚怪得很,才剛起床不
久,又坐着打瞌睡;午間用了膳,下午也睡。偏就夜裏不睡,有時戌時不到就沒
了人影,非到子時才回。」

  「都沒練功麽?」特意安排不通武藝的侍女去,漱玉節主要也是爲了這個。

  不會武功的少女,不代表沒有眼力,隻是不易令人起疑。

  「沒見他練過。」小侍女搖了搖頭,又補一句:「一整個人哪,就像木頭。
長得像,說話打瞌睡也像,閉着眼都不動。」

  任憑漱玉節見多識廣,也不知世上有這樣一門「思見身中」的練功法。耿照
在空明之境裏檢視記憶,日日與老胡打、與狼首聶冥途打、與老神君薛百螣打,
輸在哪一招上便喚出再打過,打上五十遍、一百遍,直到完全克服爲止。「薜荔
鬼手」八部四十路絕學自不待言,更是早晚必修的日課;若有餘裕,便與木雞叔
叔比賽砍柴揮刀,重溫一下父親姊姊,以及七叔的聲音形貌,還有在流影城等着
自己的一大一小倆美人兒……

                ◇◇◇

  三日轉眼即過,潛行都回報:嶽宸風落腳的越城浦驿館之内,并未見得有形
貌如明棧雪一般的女子。

  随着三乘論法大會的時間逼近,城中管制益發嚴格。據說鎮東将軍慕容柔已
抵達最近的谷城大營,似還沒有進城的打算;地主東海經略使遲鳳鈞大人在城外
的官道上設下崗亭,迎接陸續趕來的貴賓,一面爲了鳳跸之事忙得團團轉。

  倒是嶽宸風沒什麽動靜,鎮日在驿館飲酒狎戲,屋中不住傳來女子的呻吟嬌
啼,聽得人面紅耳赤,左右均遠遠避開,不敢打擾。漱玉節忌憚他的武功城府,
嚴令潛行都諸女隻得在外圍打探,以免打草驚蛇,傳回的訊息均是兩手、乃至第
三手之後,幫助不大。

  耿照夜夜在寺中搜查,次序井然、無一遺漏,終于确定明棧雪不曾回來過。
連山上的上座院那廂也很平靜,媚兒那丫頭耗損不小,這幾日間甚是安分,沒敢
尋什麽事端。當日在阿淨院劇鬥之後,由漱玉節花錢擺平,後來耿照返回現場,
已不見郁小娥的蹤迹。

  ——一籌莫展。

  五帝窟衆人不無沮喪,因爲無法預知瓊飛闖下的禍有多大,唯一比死還令人
難過的,便是等着死,這三天自是不好過。據說瓊飛每天鬧着要去殺符赤錦滅口,
若非楚嘯舟還在休養,隻怕已聯袂殺下山去。

  耿照卻始終相信,她一定會再來。

  自從漱玉節下令移駐王舍院之後,連何君盼也搬出了阿淨院,符赤錦當日是
跟嶽宸風一起離開的,身後受盡帝門中人的白眼,她有什麽理由獨自返回,還在
阿淨院裏意外遇上了瓊飛,得聞耿照能解雷丹的秘密?

  可能性隻有一個:符赤錦爲了某種目的,也許是要拿(或藏)什麽東西,又
或與什麽人悄悄會面,才獨自來阿淨院。此事漱玉節不知,嶽宸風也不知,所以
她才無法将情報洩漏出去。這三天的風平浪靜,恰恰就是證明。

  若符赤錦要保守的是某樣東西,就未必會再回來;若她那天是來見一個人,
很可能有再來的必要。

  耿照的猜測果然成真。

  隔天下午,一輛騾車停在阿淨院門前,一名體态豐腴、頭戴帷笠的白衣少婦
掀簾下車,随着接待的小尼姑碎步而入,似與尋常的女香客并無不同。

  但耿照既有過目不忘的奇能,遙見那少婦乳沃臀肥,卻有一把曲線深陷的細
圓葫腰,走起路來款擺生姿,探出袖口的一雙柔荑如覆奶蜜,酥紅處都成了細潤
的粉橘色澤,确是符赤錦無疑,一路悄悄尾行,跟來僻靜處的一間小小客房。

  比之五帝窟衆人的居處,這裏算是十分的簡陋寒酸,鬥室不過比兩榻夾角略
大一些,一張闆桌一條凳,别的家生也放不下了。符赤錦平素愛穿紅衣,此番變
裝前來,意在掩人耳目;耿照不敢太過接近,以免被她察覺,遠遠伏在房頂,由
牆頂的镂窗望入。

  隻見符赤錦偷偷塞了一錠銀子,打發小尼姑走,掩上房門之後,原本慵懶如
貓的動作忽變得敏捷起來,快手快腳地翻動榻上的墊褥,又挪開桌椅細查其下,
終于在牆角的磚縫中,以發簪尖端挑出一團灰白物事,似是紙撚一類。

  符赤錦打開觀視,片刻又将紙箋折起來,塞入纏腰的内袋裏。

  她一打開房門,正要離開,忽聽「劈啪」一聲勁響,檐上突出的覆瓦被鞭梢
抽成一蓬碎粉,迎風灑落。符赤錦舉袖揮開,向後躍入門中,以防鱗皮響尾鞭忽
施偷襲,仰頭怒道:「冷北海!别偷偷摸摸像個孫子,給姑奶奶滾出來!」

  語聲未落,長廊兩邊、小院四面黑壓壓地冒出人影,竟已将她團團包圍。

  符赤錦心中微凜,面上卻泛起一絲蔑笑,揚聲道:「怎地,人多欺負人少麽?
漱玉節!别淨叫你的鷹犬爪牙來耀武揚威,自個兒卻老躲在暗處,不丢人麽?」
冷北海收卷長鞭,從房頂一躍而下,冷冷說道:「我當你是五島血裔、宗苗之後,
喊你一聲「符姑娘」,料想人各有志,有的骨頭硬、有的骨頭軟,半點也勉強不
得。誰知你将瓊……少宗主賣給了嶽宸風,自甘下流,令人不齒!」

  符赤錦蛾眉一挑,怒道:「你胡說什麽!我幾時将漱家丫頭賣了?」厲聲道:
「漱玉節,你出來!把話給我說個清楚!」

  衆人忽然靜了下來,廊間人流向兩旁分開,漱玉節扶劍袅袅而出,雪靥慘白,
神情十分凝重。符赤錦原本惡狠狠瞪着衆人,絲毫不讓,一見她的神情,不由得
微怔,蹙眉道:「你家丫頭……真出事了?」衆人聽得惱怒,又叫嚷起來。

  漱玉節素手微揚,止住騷亂,眸子直勾勾地望着她,咬牙一字、一字說道:
「你跟嶽……說了什麽?」

  符赤錦冷笑:「閨房裏的取樂調笑,漱大宗主也有興趣麽?」見她神色不善,
片刻才收起了蔑态,冷面道:「你若是擔心小和尚之事,我什麽都沒說。信口無
憑,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漱玉節面無表情地看了她半晌,點頭道:「好。」把手一揮:「讓她走。」

  「宗主三思!」

  「萬萬不可!」

  「綁了這婊子,去換少宗主回來!」

  「夠了!」漱玉節提運真氣一喝,震得檐瓦格顫,在場幾十人的叫嚷全讓她
壓了下來。帝窟衆人難得見她顯露武功,不覺一愣,四周頓時鴉雀無聲。「你回
去罷。這沒你的事了。」紗袂翩轉,鸾钗細顫,掉頭便要離去。

  「慢!」符赤錦喝道:「把話說清楚再走。嶽宸風大清早便出城去了,說要
往谷城大營見鎮東将軍,随行的還有将軍幕府派來的使者。我離開驿館的時候,
他人都沒回,要如何抓走你的女兒?」

  漱玉節眼角一乜,卻未回頭,寒聲道:「随我來。」也不管她答不答應,徑
自交錯長腿,邁着細碎的蓮步前行;所經之處,衆人無不讓出道來。符赤錦猶豫
片刻,率性地尾随而去,無視于周遭亟欲噴火的憎恨目光,面帶冷笑、夷然無懼,
一路始終昂首挺胸。

  漱玉節領她來到王舍院中,把衆人都留在精舍外。

  後進的一間雅房之中,但見一人躺在榻上,死活不知,全身衣發俱濕,仿佛
剛從水中撈起;饒是如此,仍染得墊褥上一片血污,怵目驚心。那人和衣紮着白
布,數名潛行都衛繞床奔走,捧水的捧水、擰布的擰布,忙成一團。

  薛百螣一掌抵着那人背心,顯是爲他度入真氣,正到了緊要之處,頭頂冒出
縷縷白煙。

  符赤錦打量了那人幾眼,蓦地驚呼:「楚嘯舟!」更駭人的是:他一條左膀
齊肩而斷,紮緊傷處的白色巾布早被鮮血染得黑紅一片,兀自汩出點點膩滑,也
不知用上多少寶貴的「蛇藍封凍霜」,出血的狀況卻依然沒有好轉。

  ——斷面平滑如鏡,傷口卻極難止血,正是嶽家名刀赤烏角的特征。

  (果然是他!)

  符赤錦忽然想起了什麽,目光四下巡梭,隻見平時楚嘯舟佩在腰間的那柄單
刀還在,被随意擱置在榻邊一角,興許是急救裹傷之際,不知誰解下一扔,以免
擋路,但另一柄刀卻不見蹤影——「食塵呢?」她面色一沉,森然道:「刀到哪
兒去了?」

  漱玉節面無表情,輕輕擊掌,一名垂手侍立的黑衣女郎應聲上前。「你說。」

  「禀宗主:今早少宗主與楚敕使不顧婢子們的勸阻,執意下山去尋符姑…
…符神君,婢子們遮攔不住,跟了一陣,就沒了她二位的蹤迹。

  「衆姊妹散開找尋,正午過後不久,才在小陵河下遊發現楚敕使。他說少宗
主被嶽宸風所擒,就昏了過去,沒見有食塵的下落。至于城裏的情形,須問菱組
的其他姊妹。」

  小陵河乃是酆江、赤水間開鑿的一條人工運河,已有百餘年的曆史,幾與越
城同壽,同時也是連接城池與浦港的樞紐。南船北馬在越浦下錨登岸,須改換小
一點的沙船,循小陵河至城下;離人别賦、歸客洗塵,也多假小陵河的砌石柳岸
爲之。

  漱玉節接連問了幾名潛行都衛,漸漸拼湊起事情發生的過程:原來瓊飛被耿
照一把摔暈,醒來之後,一口惡氣全都移轉到符赤錦身上,拉着楚嘯舟去「殺人
滅口」。她大剌剌的進了城,打聽到嶽宸風不在城内,居然大搖大擺地殺進驿館,
逢人就打,要他們「把賤人交出來」。

  「說!」她揪着驿館官員的衣襟,勒得他面色醬紫,幾乎難以喘息:「符赤
錦那個婊子在哪裏?沒人,我打下你們一口牙,教你們喝風去!」

  那官員哪裏說得出來?一眨眼便吐出滿嘴碎牙和着血,痛得暈死過去。

  好不容易有一名馬夫供出「曾見符姑娘套了車」,兩人趁着衙門官差還沒趕
到,乒乒乓乓打爛了大堂裏的幾凳古董,揚長而去。後來不知怎麽,在城外遇上
了還沒走遠的嶽宸風,下場便如眼前所見。

  潛行都裏負責監視城中驿館的菱組一行,隻見得兩人離開,卻未見嶽宸風回
來,推斷瓊飛與食塵都被他順道帶去了谷城大營,是以不曾看見。五帝窟所布置
的眼線,并未遠及谷城,嶽宸風一出越城浦,形同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唯今之計,就隻有「等」而已。

  符赤錦本想說「你那白癡女兒是怎麽教的」,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冷笑:「你最好祈禱你一手調教的楚嘯舟是個膿包,一照面便斷臂失刀,給人扔
進了河裏。要不然,用不着我同他說什麽小話,你自己掂一掂要用幾條人命,來
填小和尚那個血坑。」

  忽聽薛百螣厲聲道:「娃兒!你說這話,與叛徒有什麽兩樣!」怪眼一睜、
精光暴綻,全身殺氣迸發,緩緩站起身來。

  「薛公公!」堂後一聲輕喚,何君盼端着煎好的湯藥掀簾而出,交給榻邊的
黑衣女衛,轉頭對符赤錦道:「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嶽宸風所知難測,那人對
誰都是冷酷無情,你留在那兒也沒個照應,實在是太危險。」

  「留在這兒才危險。」符赤錦蔑聲哼笑:「我勸你們别想着救人。少打什麽
壞主意,人還有回來的機會;莫給了人家借口,平白賠上一個女兒。」咯咯幾聲,
掩口而去。

  此時,守在外圍的衆多好手都堵到堂前,階下黑壓壓一片,幾十隻惡狠狠的
眼睛直視着豐腴白皙的葫腰麗人,一步也不讓。符赤錦全無懼色,昂首蔑笑:
「漱玉節!管好你的狗,别教它們擋路,難看死了。」

  漱玉節霜顔覆雪,拂袖叱道:「讓她走!」

  堂外衆人沉默半晌,捏緊拳頭,緩緩讓出一條路來。

  「傳我号令,」帝窟之主咬了咬牙,神色一片靜漠,朗聲清道:「從現在起,
誰都不許離開此地,不許前往越城浦救人,違令者視同叛徒,五島永世難容!」

  薛百螣重哼一聲,怒道:「你是她媽你都不肯救,還不讓我這爺爺去?」

  漱玉節頭也不回,冷道:「身爲母親,我可以陪女兒一起死。老神君若在嶽
宸風面前露臉,沒有一擊殺他的把握,我須點多少人馬婦孺與你陪葬?」

  薛百螣雙目圓睜,半晌都說不出話來。片刻才垂肩低頭,「砰!」起腳踹飛
了一張頗沉重的黑檀繡墩,容貌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幾歲。

                ◇◇◇

  符赤錦出了王舍院,嚣狂的蔑笑一凝,忽變得無比凝重。載着她來的騾車早
已在門前久候,她扶着車欄撩裙而入,信手放下小窗内的紗幔子,面上再也沒有
笑容,雪白膩潤的豐腴嬌靥微微靠着窗邊,眸光空洞,似是心事重重。

  早在騷亂發生之前,耿照便已溜下屋脊,避開衆人的耳目,之後又搶在符赤
錦前頭溜出王舍院,弄來了一輛小巧的髹漆牛車,還有一套仆役的粗布衣裳,一
頂遮住光頭的油竹編笠——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這方面也越來越像明棧雪,想象
力與行動力同樣出色,總能在需要時變出合适的道具,或爲手邊僅有的東西發明
合适的新用法。現在,蓮覺寺法性院的少年僧人搖身一變,成了城中貴婦的牛車
車夫——當然,車廂裏不隻沒有盛裝打扮的雍容美婦,恐怕連隻死老鼠也沒有。

  他駕着牛車,不緊不慢地跟着符赤錦的騾車下山。對香客絡繹不絕的阿蘭山
道而言,這才是最好的掩護。

  可惜有個笨蛋不懂。

  一團烏影扣着騾車的底闆,藏身在軸輻之間。耿照刻意放慢速度,遠遠窺看
車下人的身形服色,心裏已有了譜。

  盡管那人隐藏得很好,騾車的輪子印痕卻半點也騙不了人,哪怕車夫絲毫不
懂武功,沒多久便發現車輛的負重有異,掀簾與車内的符赤錦附耳幾句,「籲」
的一聲長嘯,将車子停在道旁。

  一輛車裏三個人,車座上的、車廂裏的,還有車底下的,誰也沒有動。

  耿照「喀答、喀答」驅車靠近,直到兩車并齊,最後甚至超前了半個車身,
騾車還是毫無動靜。

  (奇怪……難不成,她要等我走了才動手?)

  忽聽那車夫喊道:「喂!前頭的兄弟——」聲音悶濁,又有些不自然的尖。

  耿照一勒缰繩,探頭應道:「什麽事啊?」冷不防車夫雙爪一探,徑朝他咽
喉抓來!

  ——「血牽機」!

  以耿照現下之能,與五裏鋪時相比,差别可說是天地雲泥;符赤錦的血牽機
秘術縱使神異,隻要不貼肉相觸,未必奈何得了他。但耿照不是爲了打赢她而來,
跟蹤才是他真正的目的,隻要能跟着符赤錦抵達目的地即可——耿照從車座下抽
出神術刀,似模似樣的應付了傀儡幾下,胸腹間故意露出空門,符赤錦咯咯一笑,
手掌自車夫脅下穿出,運指如風,一連點了他幾處大穴。耿照奮力配合,光溜溜
的腦袋一歪,手足僵硬地墜下了車座,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小和尚,耿大人!」符赤錦嘻嘻一笑:「這輛牛車是女子的把式,你一個
大男人縮在忒小的車座裏,不覺得别扭麽?」其時越浦左近的貴婦仕女外出,多
由婢女仆婦駕駛這種華麗的小牛車,蔚爲風尚。耿照來自更南方的流影城,繁華
遠不及三川,自不知有這些花樣。

  符赤錦沒料到他一下便失風被擒,失笑道:「憑你這點微末道行——」蓦地
車下銀光一閃,幾乎将她劈成兩半!

  她原本閃不過,但車夫一直被她拿在身前當傀儡,這迅捷無倫的一刀便由那
倒黴鬼代爲受了;兩丬屍塊分裂的瞬息間,她忽揚手打出一蓬黃霧,來人正施展
絕頂身法随影而上,顔面猛被黃霧一卷,登時翻身栽倒,修長苗條的身子輕輕扭
了幾下,旋即癱軟不動。

  符赤錦好整以暇地躍下車來,咯咯笑道:「弦子呀弦子,枉費你跟了漱玉節
這麽久,豨蛇煙也不知放過多少回了,有沒親身嘗過這煙的滋味?」可惜弦子再
也無法回話。這煙連紫龍駒策影都能放倒,更何況一名冰肌玉骨的清麗女郎?

  第五十折一水之恩,棗花幾度耿照乍見一張嬌俏美顔倒在面前,弦子玉頸一
斜、妙目緊閉,尖尖的下巴微微擡起,少了平日那森寒冷漠的銳利目光,更襯得
颔骨線條利落巧緻,美不勝收,不覺多看了幾眼,心底暗歎:「你若不逞能,也
讓她封了穴道,不一會兒便得自由。這下可好,我上哪兒給你找解藥?」

  符赤錦舍了騾馬殘屍,雙手分提二人衣領,連人帶着兵刃,掠進道旁一處茂
密的松林中。

  林地裏停着一輛雙駕馬車,轅衡、廂座等都髹上了油亮的黑漆,看似十分堅
固結實;車輪的中心軸毂部分還鑲有銅件,四隻車輪各有三十二根幅條,極爲考
究,顯是官家之物。

  耿照恍然大悟:「這才是她自越浦驿館套來的車。方才那輛隻怕是路旁雇的,
可憐了那騾車夫。」殊不知郵驿的轺車雖也是兩匹馬拉,卻是結構簡單的輕便小
車。這輛車是嶽宸風從谷城大營調來的數乘之一,充分反映慕容柔精細計較、眼
底難容顆粒的脾性;這等用料做工,莫說是拉貨載人,拿來當戰車也使得。

  符赤錦取出皮索,将他二人雙手縛起,扔豬肉麻袋似的丢進車裏,自己卻披
氅戴笠,跳上車座控缰,檀口中「籲籲」有聲,一路往山下而去。

  她攜有蓋了鎮東将軍官防大印的文書,放眼東海,那是幾無不可出入的地方
了。

  耿照側躺在車廂内的織錦軟墊上,感覺車輪所經之處,從崎岖盤繞的阿蘭山
道,轉成夯實了的平坦官道;不多時馬蹄聲喀搭脆響,蹄鐵每一下都敲在磚石上,
車外人聲鼎沸,車行漸緩,吹進窗幔的和風裏隐有一絲濕暖水氣,蓦地省覺:
「她又回到了越城浦,這是要進城了。」

  果然把守側門車馬道的官兵,一見文書上殷紅如血的九叠篆,那鬥大的「鎮
東将軍印」五字簡直就像催命符一般,吓得魂飛魄散,慌忙移開拒馬、驅散行人,
恭恭敬敬讓馬車通過。

  耿照從沒來過号稱「東海第一大城」的越城浦,隻覺馬車行駛在鋪設磚石的
街道上十分平穩舒适,兜兜轉轉半天,花費的時間似乎比前一段的下山入城還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廂外的喧鬧逐漸消失,剩下清脆的馬蹄響,射入小窗的陽光
爲之一暗,變成了迎風搖曳的葉影,仿佛連空氣都沁涼起來。

  符赤錦「籲」的一聲停住車馬,似對一人低聲道:「勞駕,我打無桃無鏡處
來,雞鳴前至,想找幹麂子的主兒要口煙吃。」一把嘶啞老嗓應道:「姑娘要尋
的主兒,是一還是倆?」符赤錦回答:「是仨兒。」

  咿呀一響,但聞枯枝曳地沙沙有聲,似是開了扇老舊的柴門,馬車喀搭而入,
未幾又停了下來。耿照心想:「這院子好小。」唯恐符赤錦突然打開車門,閉目
不動,悄悄運起了先天胎息。

  瞬息之間,耳力、觸感、嗅覺等猶如伸出了無數細小的觸手,小于針尖的靈
敏感應鋪天蓋地而出,灑滿整個院落。聲音、溫度、氣味……數不清的細小「粒
子」反彈折射,在腦海中勾勒出周遭環境的輪廓,竟不下于親眼所見。

  他甚至能聽見符赤錦躍下車座時,裙擺拂過草葉的聲響;她衣襟裏溫溫融融
的幽甜乳香,還有行走之際,裙内微微汗濕的腴嫩腿根略一摩擦,那股子帶着豐
潤液感的細膩絲滑——隔着黑漆車闆、綠草小徑,更别提她身上層層裹起的衣物,
漸行漸遠的符赤錦在耿照的感知裏幾乎是赤身裸體;他甚至能穿透她千嬌百媚的
誘人胴體,直至皮下,聽見血液流過管絡間的細微聲響,嗅出汗漬、津唾、淫水
等體液的甘美氣味……

  符赤錦卻不知自己正被一雙無形之眼監視着,快步走過庭中的一株老棗樹,
葉間透出一粒粒細小花蕾,還未開出小綠黃花。

  廂房前一人推門而出,低低驚呼一聲,喉音低啞富于磁性,卻是一名女子。
符赤錦迎上前去,與她四手交握,差點踮着步子雀躍起來,模樣活像六七歲的女
娃。

  「數年不見,出落得這般美啦。」那女子贊歎着,伸手去掠她額前垂落的浏
海。

  「再怎麽美,也美不過小師父。」符赤錦笑道。

  同樣是嬌膩的語音,此刻聽來卻有種說不出的活潑歡快,仿佛變了個人:
「上次沒見小師父留下的字條,我可難過死了。還好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才又
回頭找去,差點見不到三位師父啦。」

  女子低聲嗤笑,雖是無心使媚,聲音卻直教人耳根酥麻、胸間一陣奇癢,竟
說不上是極苦還是極樂。

  「鬼靈精!有什麽東西是你找不到的?定是别處耽擱了,胡亂搪塞!」

  兩人挽臂而入,便似一對姊妹花兒。屋裏一人重重一哼,聲若鐵砂磨鏽、虎
嘯生風,雙姝頓時收斂,符赤錦道:「二師父安好。錦兒給您請安。」

  耿照心想:「她說要尋的主兒是仨,看來還有一位大師父。」無論如何感應,
屋裏隻有三人的呼吸心跳,感覺不出有第四人的存在。

  「說事之前,先表明立場。否則七玄大會之上,敵我難分。」那「二師父」
開口如虎咆,峻聲道:「我不讓你小師父留信兒,她偷着留;我不歡迎你這時來,
你終究是來了。既然如此,心裏該有了準信。我料你在五帝窟不受待見,不如回
來,好歹是個娘家。你道如何?」口氣雖然嚴厲,内容卻頗見關愛;斥責雲雲,
不過作态而已。

  符赤錦沉默了片刻,才道:「錦兒始終是姓符,二師父莫要逼我。此番前來,
是想請求各位師父,指點錦兒一門武功。」語調低緩、口氣淡漠,仿佛先前的歡
快活躍全被一股腦兒地抽幹了,又回複成車上那個倚窗蹙眉的小婦人。

  那二師父「哼」的一聲,冷笑道:「這兒沒有能教外人的武功。出去!」

  連耿照都訝異于符赤錦的斷然,更想不通她怎能在不留情面地拒絕之後,還
提出如此過份的要求。那與她感情甚笃的「小師父」甚至難發一言爲她緩頰,屋
裏頓時陷入一片怕人的靜。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房間的角落裏忽然響起一把極其怪異的嗓音,幽幽道:
「女徒,你想學什麽武功?」尖亢的語調配上緩慢悠長、斷斷續續的口吻,猶如
一名被老妖怪附身的孩童。

  那人的聲音雌雄莫辨,帶着詭異的嗡嗡共鳴,仿佛無處不在,尖亢處渾似一
根扭曲的螺旋金針,無論如何閃躲,終不免被刺破耳膜,鑽入最疼痛敏感的極深
處;偏又不是直進直出,而是絞、旋、戳、拉無所不用其極,聞之心魂一奪,倍
感痛苦。

  那怪人話語一落,倏又沒了聲息,屋裏隻能感應到三人的存在,似乎開口說
話的是隻木偶一類。

  耿照無比駭異,自有先天胎息以來,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除非那人是殭
屍,否則……怎麽可能沒有呼吸、沒有心跳,連一絲熱血奔騰的極細聲息也無,
莫非真是非人的妖怪?」

  符赤錦不敢不答,審慎地斟酌了一下措辭,小心道:「回大師父的話,錦兒
想請三位師父恩許,賜下本門至高的「旱地千裏,殺龍吞雲」心訣。」

  那女子聞言失聲:「你說什麽?」

  二師父更是氣急敗壞,虎吼道:「放肆!你開口索要此法,是何居心!」

  大師父怪異的蒼老童音又從不明處響起,伴随着嗡嗡共鳴,倒比另外兩人平
和得多:「女徒,你看過《岣嵝異策》了,是不是?那你該明白,這部「赤血神
針」就連當年範飛強也功敗垂成,就算我三人将殘頁交了給你,你又如何練得?」

  「有時候,殺人未必要自己來。」那人尖聲緩道:「有什麽心思,盡管說出
來罷。」

  耿照聽得一頭霧水:「「赤血神針」是哪個門派的武功,怎地從沒聽過?」
隻覺那段話裏似有什麽東西耳熟至極,索遍枯腸、絞盡腦汁,蓦地靈光乍現,突
然明白過來:「範飛強……「萬裏飛皇」範飛強!他們三個……竟是遊屍門的人!」

                ◇◇◇

  原來符赤錦一身的武功非是五帝窟的嫡傳,而是出自遊屍門。

  帝窟之中以女性爲尊,這是因爲純血的男性生育力十分低落,純血女子須與
島外男子通婚,才能令可練帝字絕學的特殊血脈延續下去,不緻中斷,純血的男
子遂成爲完全的戰鬥部族,生存的目的就是爲了守護島上的純血女性。

  像薛百螣這樣的純血男子,一出生便已注定無後。

  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拼命鍛煉自己,經曆嚴苛的生存淘汰,終成爲強大的戰
鬥機器,擔任一島之敕使、乃至于神君之位。除了守護,他們還必須負擔傳承之
責,收養其他純血男童爲義子,以傳承帝字絕學。

  在五帝窟裏,男性的純血傳承很難被視同親族:他們的義子、義子的義子
……都缺乏血緣的連結。

  因此,地位較高的純血男子也會收養外面的小男孩爲義子,一方面可入贅其
他的女性族系,透過結緣的手段來拉攏結盟,以鞏固自身的地位;另一方面,也
可以短暫擁有一個「家庭」的感覺——至少義子與義媳們,會對親生的孩子充滿
感情,而非隻視作未來的戰鬥或生産工具。

  但凡事總有例外。

  先代宗主符承明的獨子符寬,拒絕按祖宗家法來過活。他娶了島外的平凡女
子,隐居在一處不知名的小小山村裏,那裏一逢春末便開滿香甜的棗花,宛若人
間仙境。他誠實向女子表示,自己畢生可能無法擁有子息,但那個純樸美麗的小
村姑娘仍是非他不嫁,一雙有情人終成連理。

  然而世間萬物,總不免有例外的時候。

  百餘年來,帝門男子成功令女子受孕的,隻有三次。前代的掌刀使楚湛然一
夕風流,竟令侍寝小婢生下了楚嘯舟;漱玉節下嫁薛百螣的義子,促成兩島聯盟,
瓊飛即爲兩人間的愛情結晶,血統之純、資材之高,百年間無出其右者。

  而第三次,便是符寬的妻子竟生下女兒。

  夫妻兩人寶愛至極,小名喚作「寶寶錦兒」,一家三口隐居在山明水秀的棗
花村裏,直到符老宗主猝逝、使者找上門來。

  符寬憎惡祖宗家法,卻一點也不恨母親,聽聞噩耗悲痛欲絕,連夜帶着妻女
趕回火神島奔喪。「少宗主遠遊多年,直到母親不在了,方才記得回來。」夜半
靈堂,紅島的老臣們緊閉大門,咄咄相逼:「這女子是誰?這小女孩又是誰?」

  「是我的妻子和女兒。」符寬擡頭挺胸,昂然回答。

  家臣中掀起一陣騷動。「是……少宗主的親生女兒?」

  「我方才說了,」符寬微怒道:「是我的親生女兒。」

  無論如何,小女孩的相貌是騙不了人的。

  寶寶錦兒的白膩肌膚得自于母親,那是山溫水軟之地孕育出的靈秀,但眉目
間卻像極了符家人;她姑姑從小就是個驕悍跋扈的大小姐脾性,據說老宗主童年
時卻是十分的沉靜乖巧,便如眼前這個抱着一隻木娃娃的小小女孩。

  人群排開,顫巍巍地扶出了一名手拄拐杖的白發老妪,瞇得幾乎看不見的一
雙灰翳小眼湊近小女孩,端詳了老半天,老婦人的眼角噙着淚,歎息道:「像啊!
真……真是像啊!像得都沒邊兒了。」

  「火日玉精」符承明是百年難遇的英主,外柔内剛、精明強幹,牢牢壓制住
門裏的各方勢力。她一死,擁有「蒼島戰神」肖龍形的木神島封家蠢蠢欲動,火
神島不得不展開宗主大位的防衛之戰。

  讓符承明之女、符寬的妹妹符若蘭繼位,原是諸策首選,卻非是最好的選擇
——老宗主死得太早了,來不及培養這個刁蠻任性的大小姐,她在五島之間多結
夙怨,人望不孚,連紅島内都有雜音。

  此時此刻,衆人看着這個簡直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小女孩,忽然發現另一
個方法或許更可行:讓少宗主迎娶黑島的少主漱玉節,兩家先行結盟。黃島的何
家獨善其身、代行白島的薛神君爲人剛正,都不可能與蒼島連手;一旦肖龍形野
心暴露,沒準還能促成四島未有的空前大團結。

  ——這幾年,就先讓少宗主代掌大位,漱玉節精明能幹,即使讓她弄權也無
妨;嫁給純血男子,注定不可能有孕,斷她黑島的一條優秀血脈!待寶寶錦兒長
大成人,宗主之位還不是得乖乖将還符家?

  衆家臣交換眼色,仿佛在黑夜看見一線曙光。

  「我說過了,我已娶妻,我的妻女就在這裏。」

  符寬的臉色十分難看,緊緊握着掌裏妻子冰涼柔軟的小手,不讓她抽去。
「要娶漱家的女子,你們找别人去!母親七七結束我就走,我自會爲她老人家守
孝,不用你們費心!」

  「這隻怕由不得少宗主。」

  老臣們将一家三口團團圍住,白燭焰搖之下,那一張張陰沉猙獰的面孔猶如
從森羅獄裏爬出的噬人鬼卒。

  「你們這是做什麽!」說話的人,竟是一直跪在靈前流淚的符若蘭。哭腫雙
眼的少女一掼披麻,跺腳而起,撥開人團沖到兄長面前,張開雙手,遮護着未曾
謀面的嫂嫂和侄女,對家臣們怒道:「他是我哥哥,誰讓你們這樣跟他說話!我
哥他……我哥哥……我隻有這一個哥哥了!你們……你們……」轉身撲入符寬懷
裏,嚎啕大哭:「哥!媽媽她……媽媽她不要我們啦!嗚嗚嗚……」

  衆人一愕,不禁紅了眼眶,紛紛低頭。爲首的幾人跪了下來,舉袖拭淚。

  符寬輕拍妹妹的背脊,哽咽道:「丫頭不哭!你還有哥哥,還有哥哥……」

  符家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七七結束之後,符寬一家又多待了兩個月,
算算回島已過大半年。

  其間他絕不出席任何公開場合,私下倒是頻頻接見前來慰問的各島要人,黃
島何家、白島薛家,甚至蒼島封家都派了人來。符寬性子溫和,沒什麽架子,無
論誰來都是親自出迎款待,人望比妹妹好得多;隻有黑島漱玉節來時,因考慮妻
子的感受,委請家臣接待緻謝。

  一日,金神島薛神君前來,符寬少年時蒙薛百螣指點過武藝,感情甚笃,特
别讓妻子女兒出來相見。薛百螣見寶寶錦兒抱了個木娃娃,笑道:「木娃娃抱着
不舒服,薛公公改天送你一個布娃娃。」錦兒搖頭:「這不是木娃娃,是扯線傀
儡。」逗得大人們呵呵直笑。

  「你這扯線傀儡,」薛百螣逗她:「怎地沒有線哪?」

  「不用線。」寶寶錦兒有點不服氣。她年紀雖小,卻很清楚大人的笑有很多
種,這種可不是誇獎或贊歎的意思。

  「好了好了,到花園玩去。小心别被貓兒抓傷啦。」符寬摸了摸女兒的發頂,
目送小女孩蹦跳而出,對薛百螣笑道:「薛伯伯千萬别破費。内人縫了十幾個布
娃娃給她,這丫頭從來不玩,隻愛那個沒線的小木偶。」

  「那肯定是像她阿爹,事事都跟人不一樣。」薛百螣捋須大笑。符寬的妻子
阿荇親自下廚,擺布了一桌的好菜,夫妻倆陪着他小酌。

  阿荇沖着院裏嬌喊道:「寶寶,來吃飯啦!」連喊幾聲都不見小女孩進來,
薛百螣笑道:「就讓她玩兒罷。一會兒我來喂她——」目光投向屋外,忽然愣住。

  寶寶錦兒正坐在堂外的階台上玩傀儡,她白嫩的十根指頭懸在木偶頂上一寸
處,不住輕輕顫動,木偶對着堂裏的三個大人揮揮手、擺擺頭,活物似的扭腰蹬
腿,隐隐有些驕傲賣弄的神氣。

  符寬目瞪口呆。那隻木偶他經常替女兒清理擦拭,用幹淨的布蘸點溶蠟撫摩,
以免木質納垢,弄髒、甚至弄傷了女兒的小手。他清楚知道木偶沒有任何機關,
也無一根足以操縱的絲線。

  寶寶錦兒露出得意的笑容。但表演還不止如此。

  她手一顫,木偶緩緩伏地,蜷成一團。非常注重舞台效果的小女孩也跟着伏
在階上,伸長雪頸「咪嗚」了幾聲,一條毛茸茸的小黃貓從階台下竄了上來,錦
兒捏着它頸後一按,手到擒來;明明她隻是單手虛按着貓兒後頸,似撫其毛,無
論小貓如何掙紮,卻無法脫出掌握。

  不一會兒小女孩坐起身來,膩潤的小手掌微微擡起,離貓頸約有數分,貓還
是趴地刨爪,掙脫不去,片刻才「喵」的一聲竄下階台,跑得不見蹤影。

  「還是不行。」寶寶錦兒有些洩氣,想要挽回什麽似的,轉頭對着屋裏的大
人辯解:「上回我有讓它站起來過!它明明就會的!」小嘴一扁,咬着嘴唇不讓
眼淚掉下來。

  符寬愕然回頭:「薛伯伯……」

  薛百螣舉手制止,遙對小女孩笑道:「寶寶錦兒乖!薛公公問你,這麽厲害
的本事,是哪一個人教你的呀?」

  這個笑容她就懂了,說話的這個老公公眼神認真,一點也沒有看不起她的意
思。寶寶錦兒本就不是個愛哭的女娃兒,連忙破涕爲笑,不免有些得意。「不是
一個,是三個。」她豎起三根粉嫩的手指頭:「一個是小師父,她穿紫衣裳很好
看,一個是二師父,長得像老虎,很好玩。大師父住在甕裏,我沒見過他的樣子。」

  薛百螣的面色越來越沉,轉頭問:「寬兒,這些事你都不知道?」

  符寬一臉茫然,搖頭道:「我……我不知道。這些人卻都是誰?」

  薛百螣沉默無語,左手突然閃電探出,扣住了符寬妻子的脈門。她露出驚愕
的表情,俏臉都痛得白了,小嘴死死吐息,連聲音也發不出。

  「阿荇!」符寬心疼已極,急道:「薛伯伯!我内人不懂武功,不幹她的事!」

  「你的确身無武功。」薛百螣松開精鋼似的黝黑手掌,銳利的目光仍盯着阿
荇不放:「但方才錦兒說話時,你的眼神忽起閃爍。說!這是怎麽回事?」

  阿荇撫着熱辣辣的腕子,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含淚道:「我……我是突然
想起來,在未嫁符郎之前,我曾在村裏遇見一位外地來的紫衣姑娘,年紀還比我
小着點,來敲我家的門,問我讨了碗水。

  「我見她不像口渴的樣子,問說:「姑娘,你是不是遇上了什麽麻煩事,還
是同行誰人受了傷,有什麽病痛?」那姑娘露出驚訝的表情,才說:「我有個家
人,不能飲生水,水須以金鐵煮過方能飲用。我一時疏忽,帶出門的革囊有漏,
害他現在沒有水喝。」」

  當時阿荇覺得奇怪:那打了這碗水,他一樣不能喝呀!

  姑娘卻道:「你家裏是用鐵釜煮的水,我等了一晝夜,就要等水泡得夠久,
摻血便可勉強代替。」阿荇一聽吓壞了,顫道:「那……那得要用多少血?」姑
娘卻未回答。

  她想了一想,又問:「若浸泡金子的話,也需一晝夜麽?」姑娘點頭。

  「你等等。」阿荇轉身進屋,片刻端出那隻鐵釜,還有一枚雞心金墜。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你把它浸在鐵釜的水裏,說不定就不用等上一晝夜啦!」

  紫衣姑娘遲疑了一下,接過鐵釜。「我可能不會再回來。」

  阿荇把墜子沉入釜中,笑道:「那也沒關系。我娘生前樂善好施,經常被郎
中欺騙,我爹說:「你舍了十人,其中有九個是騙子!」我娘卻說:「可救了一
個人啊!怎麽不值?」你拿去,就算騙了我,我也不惱你。将來你有機會,幫一
幫别人也就是啦。」

  姑娘看了她一眼,也沒說謝,端着鐵釜離開了。

  「後來寶寶周歲時,」阿荇低聲道:「有人把那枚雞心墜子放在搖籃邊上,
我猜便是那位紫衣姑娘。适才薛伯伯說起,我才突然想到。」說着微微扒開了襟
口,隻見頸間一條掐金細煉,那黃澄澄的雞心墜子貼着細白的乳肌,分外惹眼。

  「薛伯伯,那三個究竟是什麽人?」符寬問。

  薛百螣回答:「若我沒猜錯,那三人是遊屍門的餘孽,身穿紫衣的姑娘便是
「玉屍」紫靈眼。她有兩個師兄,一叫「虎屍」白額煞,一叫「甕屍」青面神,
合稱「三屍」。這三人不是什麽善類,他們傳授給錦兒的,似乎是一門名喚「血
牽機」的歹毒武功,不知用心爲何。」遙問小女孩道:「三位師父有沒有常來看
寶寶錦兒?」

  「小黃花開的時候就來。」錦兒扳着手指數數:「一、二、三、四……來了
四回啦!」

  「那你怎沒跟阿爹阿娘說?師父不讓說麽?」這回開口的是符寬。

  「師父沒有不讓說。」小女孩狡黠一笑,掩不住那股子得意:「是阿爹阿娘
沒問。」

  大人們不禁啞然失笑。薛百螣放下筷箸,将錦兒抱來膝上号脈,沉吟道:
「脈中有股土金之氣,隐然成形,的确是修習遊屍門「太陰煉形功」的征兆。要
廢去此功,恐怕爲時已晚,可惜了你女兒的好資材。」

  「這……練此邪功,會不會對身子有害?」符寬夫婦一聽都急壞了。

  薛百螣陷入沉思,一時無有反應,經符寬叠聲催促才回過神,不耐揮手:
「練武功能有什麽壞?人的心思才叫壞!遊屍門的武學便隻這一部「太陰煉形功」,
其他什麽走影劍、移屍手,通通都是這部功法的延伸。根柢原是不錯的,隻是後
人練上了歪路,變得又怪又邪。

  「遊屍門人一向有周遊天下、擄走小孩授藝的壞習慣。但你可知道:遊屍門
中,連号稱至高絕學的「赤血神針」,近世都有個「萬裏飛皇」範飛強練得,獨
獨有一門武功,至少一百年沒聽說有傳人了,便是你女兒的這部「血牽機」?」

  符寬夫婦面面相觑,更加憂心:「薛伯伯,他們究竟有何目的?」

  「我不知道。」見多識廣的白島神君搖了搖頭,逗着膝上的小女孩說話:
「寶寶錦兒乖!那三位師父有沒有說,他們爲什麽要教寶寶錦兒玩傀儡啊?」

  「有。」小女孩總算等到這個問題了。

  有時候她覺得大人真是笨,差點讓她辛苦背下的那兩個字全派不上用場。萬
一明年黃花開的時候師父們不來了,而她又忘記了怎辦?她不懂那兩個字的意思,
小師父也沒解釋,隻說萬一阿爹阿娘問了,這樣回答便是。

  席上,大人們全望着她。

  「你要再問一次「他們爲什麽要教你」。」寶寶錦兒有些不耐煩了,想趕快
結束對話出去玩。大人真是笨!連問問題都不會。

  「他們爲什麽要教你啊?」薛百螣啼笑皆非,隻得耐着性子問。

  「爲了報恩!」寶寶錦兒一撐落地,飛也似的跑去花園找小貓。

                ◇◇◇

  ——還是大師父明白。

  符赤錦心中歎了口氣,昂然道:「大師父,錦兒隻想看一看「赤血神針」的
古籍殘頁,如此而已。」那大師父「甕屍」青面神無語,半晌沒再開口,房中頓
時又失了此人的生機氣息。

  二師父「虎屍」白額煞怒極反笑,低咆道:「你好啊!問你大師父要東西,
連理由都不必了,好個五帝窟的赤帝神君!你倒是給我說說,你有天大的能耐,
吃定了我們非給不可?」

  「錦兒不敢。錦兒敢開這個口,隻有一個理由。」符赤錦的聲音平闆,可以
想象那張平日千嬌百媚、無比靈動的白皙面孔一片淡漠的模樣。她頓了一頓,靜
靜說道:「爲了報恩。」

  「你——!」嘩啦一聲,伴随着清脆的碎瓷聲響,椅子「喀啦!」被踢倒在
地,白額煞吼道:「好!算我三人欠了你阿娘的。你要看,老子的這一頁便給你
看!看過後恩斷情絕,你也别叫我「二師父」!」

  「玉屍」紫靈眼低聲道:「二哥!」白額煞怒道:「你最寵她了不是?你那
張也拿出來給她,看完一拍兩散,省得日後煩心!」那紫靈眼沒再接話,呼吸頻
促,屋子裏一片死寂。

  耿照心想:「她這樣說,兩位師父一定很傷心。她要那「赤血神針」的心訣
做什麽?莫非……是想獻給嶽宸風,來換回瓊飛?」隻覺這個念頭太過荒謬,但
一時又沒有其他更合理的揣測,能解釋符赤錦的行爲。

  ——倘若如此,獻上耿照與弦子豈非更好?爲何一定非要「赤血神針」不可?

  片刻,青面神的蒼老童聲再度響起。

  「老二、老麽,你們要給我沒意見,我是不會給的。」他緩緩說道:「女徒!
你所練的「血牽機」,是本門中最接近「赤血神針」的功法,連我們三人都沒練
成,可見你資材之好,已勝過了我等。」

  「錦兒請大師父賜下心訣。」

  「我不會給。」口吻蒼老的尖亢童聲道:「你二師父說了,不是遊屍門的人,
不能窺「赤血神針」之秘;若不是五帝窟之人,也毋須理會五帝窟的事。你明白
麽?」

  符赤錦沉默片刻,低聲應道:「錦兒明白。」頓了一頓,又笑道:「我車上
有兩頭不請自來的大老鼠,殺又不能殺,放也不能放,想先寄在師父這裏,幫錦
兒看着大老鼠。」

  耿照心想:「她果然别有所圖。」卻聽青面神道:「這我也不許。你帶走罷。」

  合着這不通人情還是一脈所傳,耿照幾乎笑出來。眼看話不投機,符赤錦靜
坐片刻,便道:「既然如此,錦兒先走啦。改日再來拜望。」三人都不說話。

  她推門而出,走到車邊解開缰索,紫靈眼突然了追出來,低聲道:「你過來。」
把她拉到院落的另一頭,兩人在樹下貼面喁喁,無非就是「你心裏有什麽事跟小
師父說」、「沒事,小師父别瞎猜」之類,推來搪去的瞎纏夾一陣,兩人也不覺
膩煩。

  耿照悄悄擡頭,透過車窗的紗幔望出去,隻見雙姝并肩坐在樹蔭下,約莫是
怕人聽見,均是背對着馬車、廂房的方向。

  那紫靈眼人如其名,一襲紫綢衫子,絲緞般的及腰長發如瀑垂洩,頗有靈氣。
比之于雙乳傲人、豐腴雪潤的符赤錦,她身段苗條得多,然而臀股渾圓、腰肢緊
束,背影亦玲珑有緻,全然看不出多大歲數,總之不會太老。

  兩人靠着頭低聲說話,哪裏像是一對師徒?分明是姊妹淘的模樣。

  耿照百無聊賴,再度運起了碧火神功,将注意力放回适才的屋子裏,卻聽青
面神道:「……你把殘頁給了她,她下定決心、條件齊備,想做便做了;不給她,
她心裏有個顧忌,做事便不會沖動。車裏的人也一樣。」

  白額煞哼了一聲。

  「她有事,怎不跟我們說?五帝窟這麽好,都顧不上師父了?」

  青面神道:「所以她心裏的事,必定很難。難到不能扯上你我,還不夠難麽?」

  白額煞一時語塞。片刻,又不服氣似的說:「那又讓老麽追去?依她的性子,
要什麽有不給的?」語氣已平緩許多。青面神道:「隻一頁倒不礙事。給女徒一
點兒時間,想明白她會再來。」

  不多時,樹下兩人也說得差不多了,并肩回到馬車邊。

  耿照聽見了細微的叠紙聲響,幾能辨出紙質黃脆,心中暗忖:「那大師父料
事如神,算摸透了她倆的脾性。」符赤錦與紫靈眼道别後,才駕着車離開小院,
馬車東繞西轉一陣,終于停了下來。

  「什麽人?」門邊似有守衛上前盤查,一見是她,連忙緻歉:「是符姑娘。
小人走眼啦,快請進來。」

  門扉拉開,聽來頗爲沉重。以先天之功探聽動靜,十分費力,耿照先前聽了
大半天,略感疲憊;雖然符赤錦似乎不打算将他二人交出,耿照仍不敢大意,暗
中運勁弄松了皮索,萬一情況不對,便能立時掙脫逃跑。

  符赤錦将車輛停在一處極僻的角落,林蔭幾乎遮去午後驕陽,其時尚未入夏,
周圍卻滿是吵雜的蟲鳴,可見林樹之盛。她下得車來,小心打量四周,直到确定
四下無人,才将二人提了出來,藏入一間小小的廂房。

  趁着她去處理馬車的空檔,耿照一躍而起,觀察四周環境,見房裏的布置與
蓮覺寺王舍院的客房相仿佛,隻是家具、床褥等不如寺中所用華貴,心想:「這
裏果然是越城浦的驿館!」不由得背脊一寒。若非嶽宸風已去了谷城大營,此刻
人不在城中,他幾乎湧起一股馬上逃跑的悚栗感。

  ——果然武功練得越高,才越知道懼怕。

  想起當夜在江對岸等着嶽宸風的自己,耿照不禁微露苦笑。

  (要趁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仔細搜查一番,看看有無明姑娘來過的迹象;若能
取回赤眼,那就更好了!)

  片刻,符赤錦又折了回來。耿照閉目摒息,假裝昏迷不醒,等着她來檢視兩
人腕上的縛繩,卻半天都沒動靜;等了許久,隻等到一柄鋒銳的蛾眉刺架上頸側,
冰冷光滑的精鋼貼着皮肉,激起雞皮似的微悚。

  巧笑倩兮的雪潤麗人湊近身來,體溫熨開一片幽幽甜甜的醉人乳香。

  「睡了忒久,也該醒了罷?」符赤錦咬唇輕笑,濕暖的香息呵在耳畔:「還
是我該讓外頭的五百名刀斧手一湧而入,才能請得典衛大人起床?」

  封底兵設:靈蛇古劍

  封底兵設:靈蛇古劍





              【第十卷完】
2016-3-13 15:3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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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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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

             第十一卷億劫冥表

              【内容簡介】

  據說「億劫冥表」是個金盒,裝有五帝窟至寶——天雷涎,嶽宸風用以宰制
帝門衆人,與雷丹同樣有效。「那盒子十分特别,你一見便能認出。」漱玉節如
是說。

  她說的是真的。耿照一眼就認出「億劫冥表」,傳說中無法開啓的帝窟寶盒,
但驚人的是:他居然知道該怎麽打開!盒中所貯之物難以想象,是漱玉節刻意隐
瞞,還是連宗主都被蒙在鼓裏?

  避無可避,耿照終于卯上嶽宸風!蘆葦灘頭、湍流江風??熟悉的情境,一
切已不同往昔!這回究竟是獵殺抑或對決?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五一折殘針刺血,花庭玉樹雖是利刃加頸,耿照卻夷然無懼,從容回頭道:
「看來符姑娘這五百名刀斧手,個個都是武功絕頂的高人,五百人全副武裝地在
外頭集合完畢,居然一點聲息也無,莫不是踮着腳尖走路?」

  符赤錦想象五百名披甲拏刀的魁梧大漢蹑手蹑腳,小心翼翼在院裏擠成幾排
的模樣,忍不住噗哧一聲,嬌嬌地白了他一眼,輕哼道:「那是個什麽場面哪,
虧你想得出!」

  這一笑宛若雨雪消融、曉日花開,白皙的嬌靥渲開一抹無心粲然,笑意還搶
在思路之前,仿佛又回複成那個在棗樹小院裏,拉着紫衣女子之手喊「小師父」
的天真少女。

  耿照與她貼面而立,下巴幾乎碰着她的鼻尖,隻覺蘭氛襲人,一時心猿意馬,
略一後仰,老實不客氣地回口:「對不住,等下回你又說謊不打草稿了,我再假
裝不點破罷。這院子才多大,能擠下五百刀斧手?」

  「這麽說來,」符赤錦微微冷笑,眸光閃爍:「你在進驿館之前便醒了,才
知道外頭的院子多大。真看不出啊,你學過沖穴之法?」

  耿照會過意來:「她在套我的話。」倒也不怎麽生氣,聳肩道:「不止。我
在棗樹院裏便醒啦,看來你三位師父的功夫你沒好好學,這穴道封得不嚴實。」

  其實他這話也隻是逞一逞口舌之快而已。

  「血牽機」能以真氣操控活體,閉穴的手法遠比一般的點穴更加怪異,就算
練有沖穴破封的法門,也絕難脫出禁制。即便是耿照身負天下無雙的碧火神功,
也須先挪開穴位,才得逃過一劫;萬一不小心被點實了穴道,也隻能乖乖就範而
已。

  果然符赤錦正要發作,忽然凜起:「看來當日在五裏鋪,他是有意隐藏實力。
奇怪!他懼嶽宸風如猛虎,避之唯恐不及,怎會自己送上門來?」轉念恍然,抿
着鮮剝菱兒似的水潤紅唇,瞇眼一笑:「你與漱玉節那騷狐狸連手了,是不?故
意被擒,想來解救漱瓊飛?」

  耿照一瞥身畔的弦子,頓時明白過來:「是了,當日瓊飛說出雷丹有解的秘
密,她見我行動自如,未受五帝窟留難,是以猜了個八九成。」搖頭道:「我不
是專程來救她的,我也沒這本事。」

  「典衛大人客氣啦。」

  符赤錦嘻嘻一笑,濕熱的吐息撲面而來,但覺一陣香風潮暖,雪潤潤的玉人
眼波流轉,一派狡黠妩媚的模樣,不禁心神一蕩。「俗話說得好:「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風流。」典衛大人血氣方剛,抵受不住狐狸精的那股子騷浪,明知山有虎、
偏向虎山行,也算是風流人物了。」

  耿照知她牙尖嘴利,開口就是冷箭,與「血牽機」的武功一樣難防。然而如
此尖刻的言語,從她香暖的檀口中吐将出來,襯與嬌軟的嗓音,竟也不覺如何粗
鄙。

  他面上一紅,辯駁道:「漱宗主她……我不是……你……」越急越說不清,
憋得惱了,索性雙手抱胸,别過頭重重一哼。

  忽聞「咭」的一聲,卻是符赤錦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耿照面紅耳赤,顧不得利刃加頸,回頭怒道:「你笑什麽?滿口污言,胡
……胡說八道!你……」忽爾出神,一時竟忘了要說什麽。

  卻見她雙手環抱,右掌随意刁着那柄青鋼利刺,臂間夾了對熟瓜似的傲人乳
峰。她的乳質綿軟已極,沉甸甸的猶如貯滿酪漿的渾圓乳袋,将鎖骨以下拉得一
片細平,至雙乳處才又突出險峰,落差之大,直欲令人失足而死。

  圓潤飽滿的奶脯被纖細的手臂一夾一捧,端出鼓脹脹的兩隻碩大乳球,大把
美肉幾從襟布中擠溢而出,撐薄的绫羅底下隐約透出一抹乳肌酥白,細密的織绫
網眼中似将沁出奶蜜。

  符赤錦又笑了一陣,才注意到他兩眼發直,順着目光一低頭,雪靥倏紅,本
能地揪緊襟口,冷笑:「這般眼賊,還說不是爲了漱玉節那騷狐狸?」

  耿照益發窘迫,隻敢在心中反口:「漱宗主言行合度,斯文有禮,怎麽也說
不上個「騷」字。倒是你還更像些。」想起帝窟衆人對她的輕蔑、背後的諸多流
蜚,還有她在車上倚窗發怔的空洞神情,不知怎的心底一揪,不忍再妄加非議;
定了定神,低聲道:「符姑娘,對不住,我不是有意對你無禮的。是你……生得
好看……我不是那個意思……唉!總之,是我不好。」

  符赤錦輕哼一聲,神情似笑非笑,卻未窮追猛打。她面上彤紅未褪,置身于
暗室一隅,豐潤婀娜的身子背光俏立,益發襯出胸頸之白,猶勝新雪。

  見她一身風姿如雪,與五裏鋪那豔若桃李、心如蛇蠍的紅衣少婦判若兩人,
耿照忽想起了明棧雪:「人的善惡好壞,豈能單以一面來評斷?說不定她真有苦
衷。」小心翼翼道:「我不爲瓊飛而來,瓊飛自有旁人搭救。符姑娘要那三頁
「赤血神針」的殘篇,不就是爲了交換瓊飛的安全?」

  符赤錦嬌顔丕變,「唰!」擎出蛾眉鋼刺,抵正他的脖頸,低叱道:「你怎
知赤血……此事?說!是何人派你來的?」耿照搖頭:「沒人派我來。赤血神針
的事,是我在車裏聽見的。」

  「胡說八道!你——」

  「我騙你幹什麽?」他一臉無辜:「你和你三位師傅要赤血神針的……」

  「住口!」

  「明明就是你自己開的口。那赤血神針……」

  「好啦好啦,我信你便是!」符赤錦幾欲暈倒,咬牙低道:「……你莫再提
那四字!」見耿照終于會過意來、滿臉尴尬抱歉的模樣,不禁又氣又好笑,心想:
「他若是故作僞詐,演技也未免太高了些,看來真是他聽見的。這小和尚年紀輕
輕,怎能有如此的耳力修爲?」

  耿照料想自己的猜測便未全中,起碼也有五六成,心中更加笃定,又道:
「符姑娘,我雖是外人,卻有一言相勸,姑娘莫嫌我冒昧。嶽宸風武功既高,城
府又深,姑娘獨力救人風險極高,不若與宗主把話說開,大家合力爲之,勝算也
能高些。」

  符赤錦「呸」的一聲,叉腰冷笑:「你懂什麽?漱玉節利用内亂的機會,聯
合白島、黃島那些個沒良心的王八蛋,篡奪符家的宗主大位,我幹嘛救她的女兒?
漱瓊飛不知是誰的蠢種,腦子裏長了蟲,爲她多犧牲一隻螞蟻都嫌浪費,救來做
甚?」

  耿照搖頭道:「瓊飛乃是漱宗主與薛神君的義子所生,符姑娘不可亂說。」

  「放屁!」符赤錦斜乜杏眼,冷蔑一笑:「五島的男子極難生育,怎地她漱
宗主才圓房一夜,便一舉得女,還是個純血女子?典衛大人未曾娶親,以爲生孩
子便如飲水吃飯一般,是件容易事?」

  耿照還是搖頭,濃眉之下的一雙澄亮眸光炯炯回望。

  「凡事總有例外。符姑娘自己也是純血男子所出啊!」

  「你——!」

  他一直起身子,登時比符赤錦高了大半個頭,符赤錦須擡起一雙水光潋滟、
眼角微勾的明媚杏眸,才能與他目光直對,鼻中嗅着他身上的男子氣息,不覺煩
躁起來,心中微凜:「我可沒時間與他瞎纏夾,尚有正事要辦。」笑意一凝,蛾
眉刺貼着頸側抹出一條血痕,冷笑:「懶得同你啰皂!乖乖讓姑奶奶綁了,免吃
零碎苦頭!」

  「恕難從命。」耿照一見她眸底閃現殺意,暗提真氣,低喝:「得罪了!」
雙掌挪移如推磨,一股澎湃氣勁沛然迸出,以兩臂合抱而成的一個空心大圓爲軸,
轟地擴散開來!

  符赤錦正揮動利刺,蓦覺身前一窒,匕尖仿佛攪入了什麽極黏極稠、一碰即
凝的怪異液體中,明明距頸側不過分許,蛾眉刺卻硬生生「滑」了開來;便隻這
麽一阻,一股無形氣勁迎面撞來,符赤錦不敢逞強,忙點足飛退。

  她身子一挪,耿照随之欺近,伸手握住了茶幾上的神術刀:「铮錝」一聲餘
波不斷,蕩開滿室電虹,青芒之中隐帶血光。符赤錦「哎喲!」向前踉跄,似被
神術的青紅異芒刺痛了眼睛,溫軟的身子跌向刀尖。

  (危險!)

  耿照想也不想,運起「不退金輪手」的潛勁一圈一束,摟住了她腴軟的葫蘆
腰。

  「典衛大人好俊的内功。」符赤錦咯咯嬌笑,雙掌輕輕按上他的胸膛,細滑
如絲的指觸隔着衣布仍清晰可辨,直令人心尖兒一吊,神酥股栗。「你千方百計
避着我,是因爲君子風度,還是害怕奴家的「血牽機」?」

  「都有。」

  她毋須轉頭,就知道神術刀的刀刃停在頸背,冷鋼未觸肌膚,雪肌上的汗毛
發絲已根根豎起,宛若磁吸。有這種凝而不發、收放自如的精準手路,隻怕手腕
一轉便能取下她的頭。

  「這刀真是快!」符赤錦忍不住贊歎,口氣之中,褒獎似還多過了遺憾:
「下次誰再說你這「刀皇傳人」是冒牌貨,瞧我不搧他幾下耳刮子。喂,你到底
是從哪裏蹦出來的?内功深湛、拳腳了得,連刀法都有這般火候……像你這種人,
怎麽可能名不見經傳?」

  耿照不願與她瞎纏夾,俯首正色道:「符姑娘,你的「血牽機」秘術,我已
領教過啦!對旁人或許管用,對在下的碧火神功卻沒什麽效果;在你得逞之前,
我有十成的把握先斬下你的頭顱。你把手放開,莫要輕舉妄動。」

  「你也練有碧火神功?」她微露詫異。

  「沒錯。」

  「是了,難怪你能解開雷丹。普天之下,怕也隻有碧火神功,才能對付得了
紫度神掌。」符赤錦喃喃自語着,忽然展顔一笑,虛捏着兩隻粉拳舉至頰畔,像
極了一頭雪潤潤的聽話小貓,圓睜杏眼,可憐兮兮道:「我認栽啦。碧火神功是
你,刀皇傳人也是你,我還有什麽可說的?」

  血牽機須以十指催發,她高舉雙手,形同棄械投降。耿照才想起還攬着人家
的腰肢,那雙碩大傲人的酥胸兀自抵在他的胸腹間,觸感綿、厚、溫、軟,滑腴
之至,滋味難以言喻。

  符赤錦仰起頭來,嗔怪似的瞟了他一眼,雙頰暈紅:「壞……壞人!還不快
放開人家?」

  耿照慌忙撤下鋼刀、小退一步,卻覺她眸裏似有無窮吸力,萬般勾人,居然
舍不得移開視線;绮念方息,又墜入另一個混沌夢境之中。

  她微噘的櫻唇不住歙動,仿佛飛快念着什麽咒語,若有似無的聲音漏出唇瓣,
誘使他墜入夢鄉。若換了旁人,隻怕早已失去神智,然而耿照精通「入虛靜」的
法門,對迷魂術一類的抵抗力大增,靈台猶有一絲清明,苦守一念:「不能…
…不能看她的……她的……眼睛……」

  誰知雙眼全不聽使喚,連眼皮也難以眨動,就這麽睜到發酸、發疼,淚液激
湧,一股莫名的灼刺感從眼眶四周蔓延至頭顱深處,仿佛有什麽細小的物事在經
絡血脈間穿行,眨眼便鑽進了腦後髓中——「啊——!」

  耿照痛得低吼出聲,原本動彈不得的禁制忽然解開,伴随而來的卻是無比兇
猛的反胃惡心、頭暈目眩,心髒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挖掘機用力掐絞;剎那間,
難以言喻的痛苦剝奪了一切反擊之力,渾厚的碧火真氣、精妙的薜荔鬼手、野獸
般的運動神經與反應……通通派不上用場。

  他身子一軟,神術寶刀「铿啷!」脫手墜地,爛泥似的四肢撐持不住,「砰」
的一聲,頭臉撞地,兩眼翻白,張嘴不停幹嘔着,模樣極是駭人。

  ——那是種「生命精元遭受撼動」的感覺。

  中招的瞬間,耿照隻覺渾身氣血一震,某種無形的生命能量被撞得劇烈震蕩,
隻差一點便要離體散出;那能量蕩出身軀之時,仿佛發落齒搖、血肉幹枯,舌底
焦苦如焚,體内虛弱到悶痛不堪的程度,直到蕩回時才又活轉過來。生命精元擺
蕩欲脫的當兒,連動一動手指頭也辦不到,隻能蜷着身子嘔吐呻吟,防衛之力比
初生的嬰兒還不如。

  符赤錦一擊得手,喜動顔色,彎細的柳眉一挑,脫口道:「好……好厲害!」
對此門功法所造成的損害不明就裏,不敢再點他的穴道,徑提衣領放落床闆,爲
他撫摩背心推血過宮,淡然笑道:「典衛大人,今兒再給你上一課。女子不管如
何放蕩下賤,但凡無端端投懷送抱的,其中必定有詐。」

  耿照無法開口,隻能伏在榻上荷荷吐氣,蒼白的臉龐沁滿冷汗,兀自痙攣。

  符赤錦替他号過了脈,取手絹拭去汗漬,輕歎了口氣。「對不住啊,我也是
頭一次試招,不知道威力忒大,你可别怪我。據說碧火神功有通天之能,你的心
脈既未受損,想來是死不了的。」

  他雖然無法說話,耳朵還是清楚的,聞言心生一念,突然明白過來。

  (她使的,便是那一頁「赤血神針」的功法!原來……這就是赤血神針!)

  符赤錦不知他心中駭異,拉開被褥替兩人蓋好,又解下床牖系繩,放落紗帳,
探入一張巧笑倩兮的雪白嬌靥:「等你恢複體力,趕緊帶弦子出城,别在這兒枉
送了性命。弦子是騷狐狸的心腹,身上必有「豨蛇煙」的解藥,你且搜一搜,找
一隻像是胭脂粉盒、貼身收藏得最緊密之物便是。

  「那藥本身就是劇毒,務必小心使用,先用指甲挑一點擱在舌尖,若覺刺痛
便是過量,須立即以茶水沖去,絕不能咽入腹中;将藥置在她的舌底咽上,随津
唾緩緩化入,一個對時内便能全解。想教她醒得快些,把藥盒湊近鼻下,包管一
嗅即起。」

  「你……爲什……救……我們……」

  「我爲什麽要救你們?」符赤錦嬌軟的喉音自帳外傳來,漸行漸遠;明明是
笑語如鈴,其中卻透着一股怕人的冷。「你弄錯啦,典衛大人。我不殺你們,隻
因爲全無必要,你若是礙了我的事,有幾條命也不夠死。少自以爲是了!」

  咿呀一聲門扉掩上,鬥室裏又恢複靜谧,隻剩下耿照粗濃如獸的痛苦喘息。

  他連呼吸都倍覺艱辛。自出江湖以來,耿照也算是多次打滾在生死邊緣了,
但從沒有一門内外武功造成的痛苦,比得上方才符赤錦的銷魂一瞥。

  那不是被内家掌力打中時的氣血翻湧,甚至不是刀傷劍創的銳利痛楚,而是
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身體裏的某部份「壞掉了」,有什麽被那莫名的細小物事一擊
癱瘓,暫時失去了作用——呼吸、心跳、血液輸送,或是其他不受意志主宰,卻
是維生不可或缺的機制。

  「赤血神針」若是殺人于無形,「碧火神功」便是起死回生的祖師爺,痛苦
不過半刻,體内癱瘓的功能即被碧火真氣一一接續。耿照從榻上一躍而起,運功
檢查周身經脈,除了還有少許頭暈惡心、胸口氣郁之外,一切均屬正常,甚至沒
有什麽實質的損傷。

  (奇怪!難道赤血神針之能,是讓人産生周身癱瘓的幻覺麽?)

  縱使滿腹狐疑,此地卻不能久留,況且還要把握時間搜查驿館,趕在嶽宸風
返回之前離開。弦子躺在床裏,俏臉嬌斜、濃發披面,裸着一段玉一般的瑩潤雪
頸,兀自昏迷不醒,耿照正想着豨蛇煙的解藥,忽然一怔:「符姑娘讓我「搜上
一搜」,這卻要……怎麽搜才好?」

  須知尋常女子穿着,内袋不是縫在襟内袖裏,便是夾在纏腰之中,弦子身爲
一名出色的潛行都衛,上下都是緊身衣靠,以便行動,窄袖臂鞲(音「勾」,皮
革制成的護腕)根本不能置物。解藥若不在腰裏,便在懷中。

  眼看時間無情流逝,耿照把心一橫:「罷了!最多等弦子姑娘清醒之後,我
再向她賠罪。不管她要如何見責,我總是一肩扛下,絕不推诿。」低道:「萬不
得已,多有得罪!」伸手去摸她腰側。

  弦子的纏腰極厚,密密裹了幾匝,腰肢卻幾乎是合掌可握,可見衣下纖腰之
細之薄,便隻有小小一圈。如此纖薄的腰闆,卻一點兒也不覺瘦硬,即使隔着厚
厚的綢質纏腰,觸手仍是極有彈性,手指随意一掐,少女緊緻嫩滑的腹肌便将按
捺之力悉數反饋回來,仿佛捏到一條扭腰彈尾的美人魚。

  腰際本就是敏感之處,即使昏迷不醒,弦子仍蹙着眉頭「唔」了一聲,輕輕
扭動蛇腰,窄小的腰部曲線就在掌中扭轉舒張,充滿彈性的結實肌肉觸感曼妙,
肌膚卻又有着敷粉一般的嫩滑。

  耿照口幹舌燥,下腹似有一團熱火,一物翹硬如烙鐵熾紅,不得不微微俯身,
以免彎折。勉強從纏腰裏摸出一枚比拇指稍大些的羊脂玉瓶、一隻小巧的繡線荷
包,那玉瓶貯有五帝窟獨門的金創藥「蛇藍封凍霜」,藥氣耿照十分熟悉;荷包
中除了幾枚銅錢碎銀,還有一枚小小的金鎖片,以及一個紅舊護符,系頸的紅繩
纏在符上,泥金寫就的符字已磨損得模糊難辨,是一般廟宇中常見之物,無甚出
奇。

  纏腰底還有一物微微突起,似是緊貼衣外,但腰索纏得嚴實,耿照鐵匠出身,
指節粗大,無論如何都摸不進去,急出一頭汗來,心想:「女孩兒家也實在莫名
其妙。物事藏得如此貼身,若非解衣,卻要如何取出?」考慮到纏腰一解,衣襟
兩分,内裏的春光便一覽無遺。此事非同小可,隻好先将目标移轉到懷襟之上。

  弦子身子細薄,雙乳本就玲珑小巧,平躺之後隻小小隆起兩團,曲線雖然平
緩無險,弧度卻十分柔美,一般的引人遐思。

  耿照定了定神,粗糙厚實的手掌插入交襟,頓覺掌中一團柔膩,仿佛揉着一
團濕黏飽潤的新鮮生面團,與想象中的嶙峋瘦骨大相徑庭,不覺詫異:「她的胸
脯生得細小,怎能如此綿滑,富于肉感?」

  原來弦子的胸乳雖然小巧,形狀卻是無比渾圓,仿佛隻有表皮一層薄薄的細
滑乳肌,其中貯有甘洌清甜的泉水,成一隻七分滿的薄膜水袋,沉甸處極富手感,
輕輕一撥又餘波蕩漾,軟滑無比。

  若非乳尖還有一枚小肉荳蔻,被粗糙的掌心摩得膨大翹起,她那尚不能盈握
的左乳便如怎麽揉也揉不散的水豆腐,自有一股誘人魅力,如何把玩都嫌不夠,
令人難以釋手。

  耿照紅着臉從她的左襟裏摸出兩條手絹、一隻稍嫌陳舊的繡蝶香囊,還有兩
枚小心折叠的紙包,一枚裝的是零碎的龍腦冰片,另一枚則貯了兩根玉簪花棒兒。

  冰片乃是自龍腦香樹幹取出的樹脂結晶,模樣像是碎冰糖,味香而清涼,是
名貴的香料藥材;玉簪花棒是以紫茉莉的種子磨成粉,再制成粉棒,小棒槌似的
形狀活像未開的玉簪花苞,故爾得名,婦女多用來塗敷臉面,潤澤肌膚。

  這兩樣都是女子梳妝台上之物,耿照雖不懂梳妝打扮,但流影城執敬司的采
購條上經常有這些個物事,看多了也不外行,一瞧就知是珍品,所費不赀。包裹
冰片與粉棒的紙片厚而柔軟,一點也不刮人,除了沾染上的弦子體香之外,紙包
裏另有一股熟悉的胭脂香,似還殘留着淡淡的紅唇印子。

  他心念一動,登時明白:「原來這兩樣小東西,都是漱宗主給她的。」熟悉
的胭脂香氣來自漱玉節的唇瓣,紙片則是點唇之後、用來修飾唇形唇彩之物,因
此裁作小小一方,質地又特别柔軟。

  他想象在妝容之後,漱玉節心情大好,信手以抿唇的軟紙包了自用的粉棒、
冰片等,賞了給随侍的弦子……對照符赤錦的說法,這似乎不是毫無根據。「漱
宗主待弦子姑娘着實不錯,不想卻招來瓊飛的嫉恨。」

  弦子的纏腰紮得很緊,衣襟之内容不下雙手齊進,耿照摸完了左乳,改以左
手探入右襟,掌裏又擠蹭着滑入滿滿的嬌軟乳肉,指腹不經意地一掐,又是一陣
水波似的輕晃。

  胸腋亦是敏感處,弦子雖在昏迷中,身體卻不會因此斷絕反應。耿照在她襟
裏掏了一陣,隻見平日冷若冰霜的少女柳眉頻蹙,卸除層層防衛之後,美麗的臉
龐浮露一絲暈紅,神情苦悶,鼻中不住「唔唔」輕哼,微微扭動腰肢。

  一隻嫩乳在掌裏磨來蹭去,勃挺的乳尖隔着單衣,觸感、形狀清晰可辨,耿
照幾乎把持不住;好不容易摸到一個又小又硬的圓餅凸起,卻在衣布之下,取之
不出,此外更無其他。他趕緊把手抽出來,背轉身去大口喘息,讓帳外的新鮮空
氣稍稍冷卻欲火。

  從弦子身上搜出來的東西,整整齊齊排在床沿:羊脂玉瓶、繡線荷包、陳舊
的紅線護身符,手絹、香囊、包着冰片粉棒的小紙包兒……出乎意料地充滿閨閣
氣息,與她一貫予人的冰冷印象頗有出入。她一路跟蹤符赤錦出蓮覺寺,必定是
臨時起意,無有準備;随身帶着的,便是她日常用得最多、最能反映生活細節之
物。

  由此觀之,她畢竟是一名十來歲的少女,平時也要吃飯睡覺、擦汗熏香,也
配戴鎖片護符之類的小飾品,更會把主人随手饋贈的小禮物貼身收好,珍而重之。

  耿照忽覺眼前的女子仿佛搖身一變,從一具冷冰冰的人偶變成了活生生的人,
未經她的首肯要解衣取藥,思之倍感躊躇;猶豫片刻,把心一橫,咬牙低道:
「弦子姑娘,真對不住,我不是有意壞你名節。這下真是萬不得已啦。」将她的
腰索解開,左手伸到她的背脊下一托,把玉人穩穩攬在懷中,一圈一圈的松開細
綢纏腰。

  片刻綢巾完全解落,衣襟「唰!」分了開來,露出蔥藍色的緞質肚兜;腰下
則是一片剔透瑩白,回映着雪地般的朦胧光暈,依稀有騎馬汗巾一類的下身遮亵
之物,再下去才是一雙光裸修長的渾圓玉腿。

  耿照别過頭去不敢多看,以爲那片耀眼的雪白是黑色勁裝裏的單衣,心想:
「那是什麽布料,竟能如此之白?」本着瞎子摸象的精神,伸手往适才腰際微凸
的部位摸去。誰知觸手一片涼滑膩潤,如撫細粉,幾乎摸得出肌肉線條的起伏緊
緻,哪有什麽單衣?那片瑩潤的酥白色澤,便是她赤裸的腰腹肌膚!

  耿照還不死心,顫抖着手指繼續向下摸索,一路撫過她平坦無比的小腹,直
到觸及一小片纖細卷茸,才知什麽騎馬汗巾也是自己神思不屬,多半是之前與媚
兒春風幾度時所殘留的印象,誤将陰阜上的柔軟細毛看成了遮亵布。

  其實他之前摸到的,乃是夜行衣裏的内結。女孩兒家心靈手巧,爲防纏腰松
脫影響行動,弦子在交襟處縫上兩條系帶,打了活結,露出一頭再壓上纏腰的綢
巾。這樣不但能固定衣襟,解開纏腰時内結也會自動松脫,更衣十分方便。怪隻
怪耿照轉頭太快,解下纏腰之時并未發現有個内結,平白摸了一陣。

  既是誤會,魔手自然不便久留,他正要抽手,指尖忽觸及一濕軟黏潤處,耿
照已非昔日的傻愣童男,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嫩蛤頂上的小肉珠,但他手指才剛摸
上陰阜的飽滿小丘,依位置判斷,陰戶應該在更下方才是,轉念又想:「不好,
難道是弦子姑娘受了傷?」

  鮮血的手感與磨出薄漿的淫水相似,陰唇的細嫩也近于新裂的創口,他細看
了弦子一眼,果然見她緊皺眉頭,呼吸變得濃重起來,一副十分痛苦的模樣,不
禁暗罵自己胡塗:「隻怕是符赤錦弄傷的,我卻一無所知!」忙伸手捂緊「傷口」,
隻覺掌間一片漿滑狼籍,看樣子出血的量還不少。

  弦子的腿間一被捂住,唇縫裏迸出一聲呻吟,臉泛紅潮。耿照急了:「糟糕!
金創最怕發燒,一發燒就不妙啦。都怪我……」食指的指尖忽然滑入一枚小洞洞
裏。

  那肉洞極淺,周圍肌膚光滑細膩,隻居間一圈小小肉褶,沿着股溝淌下的漿
液積在小肉洞間,極是滑潤,他指尖一擠,登時塞了小半截進去。

  但那洞裏緊湊的程度,竟連指頭也容不下,肉壁一陣吸啜擠壓,推擠時如鐵
鉗般火辣辣的一疼,吸啜之時又如活的鱆魚嘴一般,箍束着直往裏頭吞,不用力
還拔不出來。耿照愣了老半天反應不過來,由着那洞裏的緊緻肉壁吸吸吐吐,居
然插進了大半根的食指。

  弦子腰闆一僵,窄小緊緻的渾圓翹臀不住劇顫,綿軟的臀瓣繃成了死硬的兩
團,鼻中突然噴吐濃烈,原本「唔唔」的輕哼變成了呼痛般的喘息呻吟,連粉頸、
胸口都漲起一片櫻瓣彤紅。

  耿照終于明白過來,趕緊從她細小的菊門中拔出手指。弦子閉着眼睛短短一
喚,細雪般的奶脯不住起伏。

  根本就沒有什麽「傷口」,自然也沒有「出血甚多」的問題。弦子的陰戶生
得與衆不同,比尋常女子要高出一指幅有餘,耿照的手指一撫過陰阜,就碰着了
她膨剝而出的嬌嫩蒂兒。

  她因吸了「豨蛇煙」而昏迷,沒有了自我意識的幹擾,身體對外來侵犯的反
應更加直接。早在耿照撫摸乳房時,她腿心裏已濕得一塌糊塗,才有後來借着淫
蜜、指入肛菊的荒唐情事。

  耿照東摸西摸無一中的,最後在肚兜的内褶裏找到了那隻小小的金餅圓盒,
前頭若幹折騰,算是白占了弦子的便宜。

  那金盒似乎本是貯裝脂粉之用,隻比制錢略大一些,揭蓋一瞧,盒中的深紅
粉末約隻一片小指指甲的量,耿照心想:「這也難怪。符姑娘說這解藥本身就是
劇毒,用量極少,帶着滿滿一盒也沒什麽用。」依言挑出些許藥末擱在舌尖,豈
料竟苦得像黃連也似,想起符赤錦的囑咐,趕緊沖到桌畔找茶壺,壺中竟連一滴
水也沒有。

  (糟……糟糕!)

  這間偏室本就無人居住,誰沒事來給一間空屋添茶水?耿照「呸、呸」直唾,
顧不得行蹤暴露,一閃身竄出房門,所幸在院中找到一大缸接起的雨水,也不管
水面碎萍點點,趕緊舀了一勺沖洗舌頭,連漱幾口,又打了桶水回到房間裏。

  吃了過虧,這次他動手之前,先在腦海中試演了一遍施救的流程:先試出正
确的用量,一手扶起弦子姑娘,一手撬開她的牙關,将解藥抹在舌底上颚,讓津
唾慢慢溶解,留入腹中……等等,如此一來,哪還有第三隻手來給她喂藥?

  他突然想起符赤錦臨去之前,那一抹諱莫如深的銀鈴輕笑。

  ——這一切……早在她算計之中。

  就算找到解藥,孤男寡女兩個人,要解豨蛇煙之毒本就是一件麻煩至極的事。
放耿照在這裏想辦法救人,無論符赤錦打算要幹什麽,都不用擔心他兩人會來礙
事。

  (可惡!)

  更糟的還不隻如此。就算耿照隻取一小撮藥末,少到與幾粒鹽差不多,一放
在舌闆上仍是苦如黃連蛇膽,氣得他差點将藥末咽下去,心中直将符赤錦罵上了
天:「如非是我吃錯了藥,便是她胡說一氣,根本解不了毒!」氣呼呼的連漱洗
都沒勁,呆坐了一會兒,忽覺舌尖浮出一點蜜甜,恍然大悟:「唾沫若能将藥末
化開,味道就會變成甜的;倘若過量了,口水化之不開,便仍能嘗出苦味。原來
如此!」見盒中藥末所剩無幾,明白隻有一次的機會,失敗了,弦子便喚之不醒,
須帶回蓮覺寺才有解,今日再也辦不了其他事。

  他反複思考,終于下定決心,将一撮計量好的藥末含入口中,卧在弦子身側,
一手握住她圓潤的乳房,一手摸入她的腿心裏,細細揉着嬌嫩濕潤的花瓣。這次
他是刻意爲之,極盡挑逗之能事,用食、中二指輕輕重重地拈着膨大充血的蛤珠,
揉得陰部水聲唧唧,濕淋淋的漿液汩汩而出。

  弦子極是濕潤敏感,淫水的氣味卻頗清爽,猶如新抽嫩芽、含苞帶露,毫無
刺鼻異味,予人潔淨之感。她的鼻息逐漸濃重起來,反應卻不如前度劇烈,連
「唔唔」聲也幾不可聞,更别提開口呻吟。

  耿照擺弄片刻,終于省悟:比起之前的刺激,撫摸陰部已不如初遇時新鮮。
男女歡好時,除了肉體的實際交合,還須搭配環境、言語、心境的刺激,才能攀
上高峰,同登極樂;但弦子毫無意識,這些周邊的刺激一一被阻斷後,肉體上的
感受變得更單純直接,愛撫固然令她動情,卻無法更劇烈地點燃欲火。

  但解除豨蛇之毒不過是權宜,耿照不可能爲此奪走她的貞操,靈機一動,以
中指沾了沾黏稠的淫水薄漿,「噗唧!」一聲插入了她小巧潔淨的肛菊。弦子身
子僵硬,雪臀繃緊,不由自主仰頭「呀」的一聲,嬌嬌地脫口喚出。

  趁着檀口一開,耿照翻身壓着她,以口相就,用舌頭将苦味漸去、甜味已生
的藥末頂進小嘴,一邊以手指抽插她滑潤緊湊的股中。

  弦子的肛菊初初破瓜,小巧的肉洞不堪蹂躏,原本應是苦多于樂;但耿照對
她十分溫柔,曲意照拂,再加上從蜜縫流下來的分泌委實豐沛,她的淫水又較尋
常女子更加細滑,緊窄的肉壁得到充分潤澤,漸漸被插出了異樣的快感,迷迷糊
糊中與他四唇緊貼、舌尖翻攪,吻得難解難分。

  溶于津唾的藥液被弦子吞下大半,還有一部份從兩人劇烈啃吻的唇邊嘴角淌
了下來,晶亮的液漬順着她纖細的脖頸一路流至鎖骨胸口,彙成了小小一窪。弦
子的眼睛還睜不開,手指卻輕動了幾下,一手虛弱地搭着他的手背,另一手卻不
住抓着床榻,似要揪緊被單。

  耿照整隻中指已插入她的股中,指尖摳着滑韌的肉壁不停振動,那緊緊吸啜
的強勁力道與膣中全然不同,兇猛的程度卻猶有過之。

  弦子被他摳得身子劇顫,死死抓着他的手劇烈喘息,被他以口封住的小嘴流
着口涎,發出急促而激昂的悶鈍聲響:「嗚嗚嗚嗚……唔、唔、唔、唔……嗚嗚
嗚嗚嗚嗚嗚——!」腰肢一拱,陰中一道清泉激射而出,劃出長長的優美弧線,
淅淅瀝瀝地尿了一榻。

  耿照不是頭一次看到女人尿精,但以勁道之強、水量之多,卻沒有比弦子更
厲害的。她連噴幾注,繃緊的身子又軟軟躺下,隻剩細雪的玲珑奶脯兀自起伏,
頸上胸間的潮紅逐漸消褪。

  耿照掬水洗淨雙手,用擰好的手絹爲她清理下身,終于抵不過好奇,以指尖
蘸了點榻上的濕濡水漬湊近鼻端,卻無一絲尿水的腥臊味,聞起來比她的淫水要
更濃厚鮮洌一些,就像是新近剝開的厚葉蘆荟,脆生生的斷面還淌着汁液一般,
令人忍不住想将指尖含入口中。

  他沒法将她身上的衣服原樣穿回去,假裝什麽事也發生,隻得打開金盒,将
殘剩的藥末湊近她鼻端。弦子吸入些許粉末,皺着眉頭身子一顫,緩緩睜開眼睛;
空洞的視線在半空中遊移一陣,倏地聚焦起來,一瞬間又回複成那個冷若冰霜的
潛行都第一高手,掩着衣襟坐起身。

  耿照扼要的把情況說了一遍,連喂藥的過程也和盤托出,隻略去了開後庭一
事。

  「弦子姑娘,事情迫不得已,你……你若還是難以釋懷,我會負責到底的。」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該如何「負責」。他很難想象弦子哭着要個名分的樣子——這
不隻是因爲他的想象力不足以憑空勾勒出弦子的泣顔,他甚至沒想過要娶親,更
别說娶了她之後,姊姊和霁兒要怎麽辦。

  還好這可怕的情景始終沒有發生。

  弦子一言不發穿好了衣服,重新裹上纏腰,将那些零碎物事一一收回原位,
連靈蛇古劍都重新插在腰後,試了試拔刀是否順手,直到滿意爲止。鬥室裏異常
靜肅的氣氛,讓耿照一度覺得甯可去面對嶽宸風比較好,他覺得自己活像是靜待
秋決的死囚。

  「拿來。」她沖他一伸手,修長纖細的指掌宛若白玉雕成。

  (拿什麽?我的命麽?)

  耿照被問蒙了,片刻才會過意來,忙将捏在手裏的小金盒還給她。

  弦子揭開盒蓋,把剩下的一丁點藥末全倒進口中!

  「弦子姑娘!那是毒……」

  「份量不夠。」弦子冷冷截住他的話頭,淡漠的俏臉絲毫看不出喜怒。「符
姑娘的煙毒下得很重,吃多一點能解得快些。」

  「她說隻要一丁點,一個對時内……」

  「我等不了一個對時。」

  她旋開靈蛇古劍的刀末,從中空的刀柄取出一張平面圖。「這是驿館的平面
圖,我們現在應該在這裏。」随手指着圖上一處,并未擡眼看他,彎翹的濃睫輕
輕一顫,似與身畔的空氣說話。

  「據說他住在這裏,天字号房。」

  「多謝你了,弦子姑娘。」

  這正是他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情報。耿照背好神術刀,見她貼在窗棂邊,似乎
正在觀察屋外的往來動靜,幾绺發絲垂落在柔嫩的面頰之上,仍感歉然,低道:
「弦子姑娘,我……實在是很對不起你,你……」

  弦子的視線稍稍移開片刻,微蹙着眉頭,仿佛有些不解。

  「你救了我,所以對不起我麽?」

  自然不是。是我爲了救你,做了對不起你的事……耿照心裏想着,忽覺這一
切太過荒謬,實在是難以出口,弦子卻把注意力又放回院裏,一點都不打算把時
間浪費在他身上。

  「謝謝你救了我。」她并未回頭,隻是指了指刀柄。

  那意思很清楚了:讓耿照分享潛行都秘制的驿館地圖,就是她的回禮。耿照
突然有種感覺,她并非是刻意裝作冷漠、刻意與人保持距離,而是她衡量價值、
對錯的标準與世人不同,她的世界出乎意料的簡單易懂,所有的事情隻有一項規
則。

  「謝謝你救了我,浪費你許多時間。」

  她觑準一個空檔,縱身推窗而出。隻見樹蔭穿風,下一瞬間,苗條修長的黑
影已消失在轉角。

  「換了是我,決計不會把時間浪費在你身上。」

                ◇◇◇

  天字号房中,什麽都沒有。

  耿照避開了驿館中來來去去的大小官員、仆役雜工,可說十分輕易便潛入了
嶽宸風的落腳處。興許大家都不想惹上嶽宸風,最頂級的天字号房四周特别安靜,
所有人都遠遠避開了這個角落;房裏沒有嶽宸風、沒有赤烏角,沒有昆侖奴、沒
有五帝窟獻上的純血處女……什麽都沒有。

  屋子裏的确有人長住的痕迹,幾件衣箱行囊裏的服色還很眼熟,空氣裏還有
一絲淡淡的合歡氣息,不久之前有人在此激烈肉搏,留下大量的精水淫夜,那股
腥膻的味道還未完全散去,唯有經碧火真氣強化過的靈敏知覺,才能捕捉到這些
微乎其微的蛛絲馬迹。

  ——這不可能造假。

  這裏沒有姊姊的琴盒,沒有被繳獲的寶刀明月環,自也不會有明姑娘的消息。

  耿照呆坐在屋裏出神,突然一躍而起,施展輕功穿窗越頂,一路來到後進院
裏的地窖入口——越城浦的驿館隻招待重要官員,是大人物交際應酬的地方,沒
有地牢之類的設施。顯然弦子認爲在必要之時,嶽宸風也可能把擄來的少女,和
鹹菜蘿蔔關在一個甕裏。

  「瓊飛不在這裏,是因爲嶽宸風不在這裏。」

  他拉着弦子躲入一處僻靜的角落,強抑着心中激動,冷靜分析:「嶽宸風抓
了瓊飛,但不可能把瓊飛帶去谷城大營,因爲據說慕容柔有潔癖,不容别人在他
眼皮子底下做肮髒事。你們的人沒看見嶽宸風回來,符姑娘也說嶽宸風沒回來,
你和我來找了一遍,果然嶽宸風是真沒回來。嶽宸風既沒回來過,所以瓊飛也不
在越城浦。既然如此,瓊飛在哪裏?」

  弦子無言聽完,認真想了一想,搖頭道:「我不知道。但一定在嶽宸風手裏。」

  「正是如此!」耿照壓低嗓音笑道:「這就是嶽宸風出城之後,還能遇到瓊
飛和楚嘯舟的原因。除了越城浦譯館和谷城大營,嶽宸風在城外必定有第三處據
點!他出城後并未直接前往大營,而是先去了那處,因此瓊飛鬧完譯館之後,才
又在城外撞見了他!」

  弦子豁然開朗,柳眉一舒:「你知道在什麽地方?」

  以地緣來說,這處秘密據點必然在越城浦的地界之外,潛行都才會斷了監視,
無法确切掌握;斷臂的楚嘯舟是在小陵河的下遊被人發現,而小陵河是溝通酆江、
赤水的人工渠道,雙方遭遇的地點,定是在溯江上行之處。

  ——盡管如此,符合這兩個條件的區域仍大得難以搜索,不足以指出據點的
正确位置。

  「有個人一定知道,恐怕她已往那邊去了。我猜不透她到底想做什麽,但若
去得晚了,要幫要阻都來不及。」兩人對望一眼、心意相通,異口同聲:「符姑
娘!」

  第五二折誰曰五絕,莊筌暗入距符赤錦離開偏室,至少有一刻鍾的光景,要
說去了什麽地方,隻怕已是追之不及。耿照領着弦子返回符赤錦停放車馬的地方,
果然空空如也,微濕的庭院地面上有兩條淺淺的輪轍痕迹迤逦而出,想也知道是
誰駕走了那輛髹漆轺車(轺音「搖」,輕便的小車)。

  (難道……她是專程把我們倆帶回來安置的麽?)

  越想越覺蹊跷,正自狐疑,忽見弦子走向一旁的系馬樁,直立的粗大木樁上
系了兩匹栗毛健馬,生得膘肥高壯、毛色發亮,鞍側飾有整排的紅纓穗,連蹄鐵
都是精光銑亮,一看便知是官馬。

  耿照差點沒暈倒,趕緊将她拉住:「你做什麽?」

  「你用兩條腿追馬車?」弦子瞥了他一眼,微蹙柳眉。

  「姑娘穿這樣騎官馬?」耿照忍不住失笑,碧火神功忽生感應,趕緊推着弦
子避入樹叢之中。直待了半天,遠遠看見一個半老驿丞領着兩名武官模樣的中年
漢子,一路談笑而來。

  那兩名軍官身穿貉袖短褂,足蹬半長袎靴(袎音「要」,指靴襪的筒狀部分),
腰跨長刀,還别着金字腰牌,頭戴飾有紅纓的短檐氈帽,氈帽一側插着長長的翎
毛,似是鷹羽雁翎一類,裝扮威風凜凜,恰與那兩匹官馬的裝飾相映成趣。

  耿照畢竟是侯爵府内出身,知道這種刻意誇飾的華麗打扮,軍階品秩反而不
會太高,通常都是傳令、驿将之流,負責替主子帶口信、發号施令,背後都管叫
「雜号将軍」,沒什麽實權。

  但這種小人物卻有一樣好處,恰恰是此刻耿照最需要的。

  他濃眉一振,喜動顔色:「天助我也!」隻聽那老驿丞沖二人一拱手:「
……兩位軍爺路上辛苦,老漢便送到這兒啦!」兩人連聲稱謝,直目送老驿丞離
去之後,才轉身解缰。

  驿館的驿丞雖身在公門,卻無品秩,連說一句「芝麻官」都不夠格,這兩名
軍官絲毫不敢開罪,可見身分之低,純是服色威風而已。耿照向弦子使了個眼色,
兩人飛身而出,「砰、砰」兩聲制服了二将,拖進一幢空屋剝除衣帽,渾身上下
隻剩一件單衣,拿繩索捆成了兩隻一串的大粽子。

  弦子雖然生得修長高挑,身闆兒卻十分纖細,無須除衣,直接将貉袖、短褂
等穿在外頭即可,連長袎靴都是直接套上。

  耿照卻無這等便利,才松開蘭衣僧袍,見對面的弦子大大方方地穿衣套靴,
不禁有些發窘,讷讷地摸了摸光頭,嚅嗫道:「弦……弦子姑娘,不好意思,麻
煩你轉個身,在下要更衣。」

  弦子瞥他一眼,繼續低頭穿靴。

  「你更啊!」

  「這……男女……」

  他本想說「授受不親」,突然想起自己還插過人家的嬌嫩後庭,揉過玉乳、
吮過香舌,說這個未免太過矯情。忽聽弦子道:「我身後一有人動,便想拔刀,
曾因此誤傷同組的姊妹。你若不介意,我可以轉身。」說着微微蹙眉,可見是真
的擔心自己刀快,冷不防地一刀砍翻了他。

  「那……還是不要好了……」

  耿照心想此姝與尋常女子不同,别當她是異性就好,快手快腳換上公服,又
從天字号房裏拿來一件猩紅襯裏的黑綢大氅披上,皮制的尖頂氈帽正好遮住光頭,
配上帽緣威風凜凜的雁羽标翎,俨然是一名英姿煥發的少年武弁。

  兩人将兵器佩在腰際,解開栗毛健馬,就這麽大大方方地出了驿館。

  符赤錦的輪轍輕淺,轉上鋪石大道後便難追蹤,耿照卻不慌不忙,領着弦子
徑往城門的方向去;遙遙望見盤查的關哨前人山人海,隊伍懶洋洋地要動不動,
「駕」的一聲猛夾馬肚,反而甩缰向前疾馳。

  弦子以爲他要硬闖,更無二話,跟着加速沖刺,一手按住了腰畔的靈蛇古劍。
誰知耿照卻在關卡前一勒馬,那栗毛馬人立起來、昂首嘶鳴,守關的兵卒紛紛走
避。爲首的軍官按刀大喝:「來者何人!想硬闖城門麽?」

  「大膽!」耿照馬鞭淩空一抽,藤制的細直鞭梢「唰!」一指那軍官鼻頭,
大喝道:「将軍大人稍後即至,你們這些……這些個作死的,還在這兒發什麽雞
瘟!快讓開!」

  放眼東海,若真有一個無分上下、軍民皆懼的人物,決計不會是異族酋王,
甚至不是當今聖上,而是鎮東将軍慕容柔;而官員、軍兵懼怕此人的程度,更遠
遠超過一般的庶民百姓。

  據說東海各地軍所有一個不成文的習慣:但凡軍隊駐紮處有什麽不幹淨的鬼
怪傳聞,撚香拜過龍王大明神後,須燒一張書有大鬼陰諱、以辟鬼祛邪的符紙當
作陰将鎮守,最流行的三個字就是「慕容柔」。燒完人就安心了,從此一夜好眠,
什麽鬼都不怕。

  那軍官一聽「将軍大人稍後即至」,吓得魂飛魄散,總算腦子還有點靈光,
緊拉着馬辔不敢放手,顫聲道:「将軍……沒……沒聽說啊!你……大人是哪個
衙門的?請恕末将眼生……」說着略定了定神,上下打量着二人。

  耿照心裏有些佩服:「不愧是東海第一大城的門衛,不能輕易唬弄。」裝出
氣急敗壞的模樣,尖聲吼道:「你沒聽說,我們也是剛剛才聽說啊!他媽的!」
亮出七品典衛的腰牌,隻差沒拿木制的金字牌朝軍官的臉上毆去:「老子是撫司
大人的侍衛,瞎了你的狗眼!小三子,關條!」

  弦子會過意來,從懷中取出一封關條遞去,正是耿照從兩名驿将身上搜來之
物。

  驿将負責傳遞城尹大人的口信手谕,每日離府前都會發給一封通關文書,其
上不錄姓名,各處關口見文放行,毋須核校身分,以免耽誤要事;單以便利性而
言,僅次于符赤錦持有的将軍府文書。

  耿照故作狂怒狀,一把将關條搶過來,一股腦兒塞進城将手裏,尖叫道:
「拿去看清楚!趕快讓人傳告各處城門,不許再醉生夢死!一會兒城尹大人會傳
正式的命令過來。」

  他驚惶狂怒的模樣感染了附近的兵卒,衆人紛紛想起鎮東将軍的恐怖,一時
都慌了手腳。那城将沒見過撫司大人幾回,自然不識他身邊的人,但腰牌确是七
品典衛的金字牌,關條上更是貨真價實的城尹官防紅印,一聽也急了,慌忙命人
撤開拒馬,放下缰辔:「末……末将這就派人通知各城門!大人好走。」

  耿照理都不理他,策馬急馳而出,突然又勒馬回頭,大聲問:「嶽大人的馬
車往哪裏去了?我要追那車回來!」

  城将一愣,手指遠方道:「似往西邊的望春原去啦。大人沿着小陵河岸往酆
江上遊的方向追,快馬應能趕上。」

  耿照微微颔首,忽然睜眼大罵:「拖拖拉拉!還不着人傳信去?怠慢了将軍,
仔細你們一夥的腦袋!」明明是光天化日、豔陽高照,城将卻冷不防地打了個寒
噤,連「謝」字都來不及說,沒命地奔走發令,城門裏外亂作一團。

  出了越城浦,耿、弦二人一前一後、奮力疾馳,一路越過了越浦城郊的望春
原,周身的景象從大片的林園别墅一轉,變成起伏平緩的丘陵田地,适逢春秧新
插不久,觸目一片水映嫩青,迎面涼風徐來,令人心曠神怡。

  望春原位于越城浦西郊,原是越浦一帶最著名的景點之一,許多大官富商的
林園都設在這裏,彼此接鄰,寸土寸金;一過望春原便算出了越浦,再來便是西
邊臨沣縣的地界。

  耿照心想:「嶽宸風若将據點設在此間,可說高明至極。望春原是達官貴人
群聚的地方,誰也不敢在此造次;過了望春原,臨沣縣又不屬越浦地界,往返卻
也快極,有地利之便,而無地緣之累。」遙見田地裏有鄉人耕作,正想上前打聽
轺車的行蹤,忽聽弦子道:「你對他忒壞,他幹嘛聽你的?」

  原來他一放慢速度,弦子便追上來,兩人并辔而馳,這才能說得上話。

  耿照笑道:「我不是對他壞,是扮大官吓唬他罷了。」

  「是麽?」弦子蹙眉想了想,又問:「那你扮得像不像?」

  「應該很像罷?所以他才這般聽話。其實扮作上位之人簡單得很。」耿照笑
道:「蠻不講理、自以爲是,目中無人、不聽人話,隻消做到這四點,你來扮肯
定也像。我城中有位世子就是這樣,我也算是偷師了罷。」

  弦子露出恍然之色,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耿照本是說笑,不料她卻正經八百,恐怕當作什麽重要的心得情報吸收了,
若是趕緊撇清說「我開個玩笑」,指不定她又要問「哪裏好笑」,這一路纏夾下
去,真個是沒完沒了,索性将錯就錯,硬生生将滿篇的解釋咽回腹中。

  他沿途向田裏的鄉人打聽馬車下落,臨沣縣是鄉下地方,幾天都不見一回象
樣的車馬經過,符赤錦的美豔與轺車的華貴自是鄉令人印象深刻,簡直是無所遁
形。兩人再行出裏許,道路突然一寬,一路蜿蜒至前方的小山丘之上,丘陵的密
樹之間隐約透出幢幢屋影,似有院落莊園。

  (難道……便是那裏?)

  耿照與弦子對望一眼,正要下鞍系馬、檢查地上的輪轍痕迹,道上忽有一頭
青牛搖頭晃腦而來,兩隻彎彎的水牛角一邊挂了把用草杆紮起的蘿蔔、水芹等野
菜,另一邊卻是幾卷書,牛背上一名少年光着腳闆,全身上下作牧童打扮,正捧
着書卷低頭吟哦,模樣倒與胯下的老牛有幾分相似。

  耿照心念一動,拍馬趕上前去。

  「這位小哥,敢問山腰那處是誰人家的宅院?」

  牧童的背影看似沖齡,年紀卻與他相仿,耿照連喊數聲,那牧牛少年才從書
中回神,抓頭皺眉道:「官老爺既來到五絕莊的地界,怎不知上邊便是五絕莊?」
腔調奇特,渾不似東海本地之人。

  耿照方才沿路打聽,發現田地裏年歲稍長的鄉人都無口音,一如别地的尋常
莊稼人,大約二十歲上下的少壯青年,說話卻雜有一種熟悉的腔調,經少年一說,
這才省悟:「原來這裏便是五絕莊!」

  當年獨孤閥起兵東海太平原,招輯流亡,号召各地的難民加入武裝軍隊。這
些流離失所的外鄉之人别無去處,爲求饑飽寒暖,索性以軍旅爲家,打完了異族,
又接着參與一統天下的央土大戰;戰後在東海生根落戶,稱作「中興軍」。

  耿照的父親耿老鐵,便是中興軍出身,耿家所在的龍口村即是散在東海各地
的中興老兵聚落之一。

  然而耿老鐵之流,不過是中興軍裏的無名小兵。而中興軍系的将領也在東海
安身立命,其中有五人結伴退隐于臨沣,朝廷特撥百戶食邑賞賜,以五人名諱中
的「仁、義、禮、智、信」爲封,賜名「五德莊」。

  這五人都是中興軍的骁将:上官處仁精于馬戰,取敵将首級如入無人之境;
公孫使義擅用雙刀、何遵禮力可舉鼎,李知命百步穿楊,而漆雕信之則通曉水戰,
赤水古渡一役順風焚毀敵船百餘艘,至今仍爲人津津樂道。

  五人連手,号稱敵陣皆絕,江湖上都管五德莊叫「五絕莊」。久而久之,成
了流傳通用的名号,連當地土人也如是稱呼。

  上官處仁等人轉戰各地,緻仕時年事已高,雖娶新妻幼妾、辟廣夏良園,遲
暮的老将終究不敵歲月流風,人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退隐數年之間,接
連撒手塵寰,連最長壽的上官處仁也死了有十五年以上。據說後人與本地鄉人相
處不睦,家聲遂逐漸隐沒。

  若非耿照曾聽鄰居老人說起五絕将軍的凜凜之威,隻怕今日也是馬耳東風,
不知其所以。

  (既是五絕莊,那便不會是嶽宸風的據點了。奇怪!符姑娘來這裏做什麽?)

  他沉吟片刻,又問牧童:「小哥,你可有見到一輛黑漆馬車從這裏過?駕車
的,應是一位白皙美貌的白衣姑娘。」

  牧牛少年先是搖了搖頭,一會兒又點點頭,見兩人面面相觑,這才遲疑道:
「說不定是有的。我……我看着書哩,沒怎麽留心。官老爺是要找馬車姑娘呢,
還是找五絕莊?」

  耿照心想:「小小牧童,竟也如此好學不倦。五絕莊果是朝廷教化之地,風
氣淳厚。」他是農村鐵匠出身,讀書不多,平生最敬好學之人,不覺微笑:「我
找馬車和姑娘。你若是看見馬車,還請同我說一聲。」

  少年打量了他幾眼,又看看後邊的弦子,點頭道:「知道了。」一雙睡眼惺
忪的無神眸子卻頗有戒心。

  懷疑生人乃人情之常,耿照不以爲意,細辨地上的輪轍痕迹之後,與弦子并
辔朝山上的莊園騎去。奔出數丈,卻聽那少年圈口大喊:「喂,官老爺!你們不
是要找姑娘麽?莊裏可沒什麽姑娘。」

  耿照勒馬回頭,鞭梢往地下一指,笑道:「可馬車往莊裏去啦!你看見姑娘
跳車了麽?」

  少年愣了片刻,怔怔搖頭:「沒看見!」

  耿照哈哈一笑,對他輕揮馬鞭緻意,「籲」的一聲掉轉馬頭,繼續前行;身
臉不動,低聲對弦子道:「他不想讓我們進入五絕莊,必有古怪。」

  弦子輕輕颔首,回道:「我盯着他。」白皙透紅的掌心裏掠過一抹光,已悄
悄将那枚水磨小圓鏡拏在手中。鏡中那少年兀自看書,一路騎着老牛搖晃而下,
既未改變路線,也沒有施放火号信鴿之類,直到山腳邊上一轉,小小的身影才消
失在一片碧油油的田畦之外。

  兩人來到莊院附近前,見大門深鎖,門上黑漆斑駁,似乎頗曆滄桑。檐下高
懸着一塊「五德威服」的橫匾,陽刻的大字泥金泰半褪去,連四角的紅綢紮花都
成了不紫不靛的醬缸陳色,看來「家道中落」的傳言确實不假。

  馬車的輪迹沒于烏沉沉的莊門之後,符赤錦的确是進了五絕莊沒錯。

  五絕莊的五位當家都是軍旅出身,莊園也蓋得如堡砦一般,從檐頭的角度判
斷,牆後必有踏腳的平台,牆上每隔丈許留有一處觇孔箭眼,揭開活蓋便可窺探
外頭牆下的動靜,必要時可架弩射箭,又或傾倒沸水熱油等,完完全全就是堡壘
女牆的設計。

  但此刻整片白牆卻是悄靜靜的,毫無聲息,從牆頭蜿蜒而下的茂密爬藤攀住
了大部分的觇孔活蓋,就算牆後伏得有人,隻怕也是睜眼瞎子一個,什麽也看不
見。

  耿、弦二人遠遠便下得鞍來,将馬牽到林中系好,以免驚動莊内之人。正沿
着圍牆潛往後山,打算找一段僻靜無人的院牆翻進去,忽聽前方一陣窸窣,兩名
挽着提籃藥鋤、農婦打扮的女子從林中鑽了出來。

  當先的那名女子「哎喲」一聲低呼,回臂護着身後之人,低聲叱道:「你們
是什麽人?在此鬼鬼祟祟的做甚!」聲音雖不甚響亮,倒是頗有威嚴,措辭口氣
都不像是尋常的鄉妪村婦。

  耿照心想:「她倒無口音,是東海本地人氏。」亮出腰牌,沉聲道:「朝廷
辦事,輪得到你等啰皂!本官問你,你們可是五絕莊的人?」

  那婦人肌膚黝黑,猛一看約莫四十許,生得眉眼端正、瓊鼻小口,隻可惜面
帶愁苦,唇邊眉角略顯低垂,以緻風姿大減;然而身段卻有如二、三十歲的青春
少婦,又因長年下田之故,既有成熟婦人的豐腴,腰腿處卻曲線宛然,鼓脹脹的
肌肉線條似還充滿了驕人彈性。包頭的布巾下漏出一把烏溜青絲,連些許灰駁也
無,更顯年輕。

  她身後遮護之人,卻是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眉目與婦人有幾分相似,一看
便知是血親。少女的手背、面孔等露出衣布外的肌膚,都被曬成了均勻滑亮的淺
淺麥色,唯獨交襟處微露一抹嬌白,衣上隆起渾圓飽滿的兩團,顯然也是經常在
外勞動,以緻曬黑了原本白皙的肌膚。

  那婦人一聽,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反倒不怎麽驚惶了,冷冷一笑,淡然道:
「朝廷?朝廷幾時辦事,記得辦到五絕莊來?十五年前你們不來,現而今還來做
甚?」輕輕一扯身後的少女,低聲道:「咱們走。」

  耿照聽得一凜。這種話、這般說話的姿态口吻,絕非是普通的農婦,趕緊追
上前去,歉然道:「卑職失禮了,夫人莫怪。敢問夫人是上官、公孫、漆雕、何、
李哪一家府上?」

  婦人看了他一眼,拉着少女繼續走;少女卻突然回過頭,咬牙低叱:「我爹
姓上官!」瞪大了黑白分明的一雙澄亮杏眼,刻意壓低的嗓音仍有一股風撞金鈴
似的清脆爽利,琥珀色的俏臉上卻滿是騰騰怒火,仿佛有着切齒之恨。

  「夫人請留步!」

  耿照一使眼色,與弦子一左一右包夾上去,垂首道:「原來是上官夫人!請
恕卑職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卑職的父親曾在上官将軍麾下任事,在赤水古
渡一役,爲将軍打造攔江鐵鎖。家父時時念着将軍神威,特别囑咐卑職若有機會,
一定要來拜望他老人家。」

  他這話倒不是憑空捏造。

  王化四鎮的中興軍老人,十之八九是親身參與過赤水之役的,隻不過寡言木
讷的耿老鐵莫說當年之勇,平日連話都講不上幾句,關于赤水大戰的種種慘烈情
事,卻是耿照打小從左鄰右舍的老人口裏聽來的。

  上官夫人微微一怔,重新打量了他幾眼,淡然道:「你倒是沒甚口音啦。原
先是哪裏人?」容色較先前平霁許多,口吻一緩,似又年輕了幾歲。

  耿照與她對面而視,終于确定她年紀不會太大,至多三十五、六,說不定還
比漱玉節小些。但一個是養尊處優、悉心保養的五帝窟宗主,另一個卻是日日下
田耕作的農莊婦人,此消彼長,自是風情兩樣,截然不同。

  「回夫人,卑職是王化鎮龍口村人氏,家父姓耿。」他老實回答。

  「不容易啊。」上官夫人一瞥他的腰牌,杏眼微瞠,訝然道:「七品典衛?
你在爵府當差?」

  「正是。卑職在流影城當差。」

  「你是獨孤天威的人?」上官夫人眼睛一亮,似有什麽要沖口而出,卻又硬
生生忍住;頓了一頓,頻頻左右張望,身子微向前傾,捏緊的粉拳輕輕顫抖。
「我……聽說獨孤城主與鎮東将軍素來不睦,也……也不買臬台司衙門的帳,是
麽?」

  耿照一愣,忽然明白過來,移步貼近上官夫人,低聲道:「夫人有什麽話,
卑職可以代爲禀報。」上官夫人低垂眼睑,眉目不動,右手食、中二指往袖裏一
摸,似要取出什麽物事,忽聽身後傳來一把冷冰冰的聲音:「夫人,既有外客到
來,豈能不延入莊裏好生招呼?」

  上官夫人并未擡頭轉身,隻是身子一悚,微微發顫着;閉目半晌,才睜開眼
睛,冷漠地拉起女兒的手,回頭徑往莊門處走去,淡然道:「什麽朝廷之人,沒
一個好東西!死得一個少一個,死光了最是幹淨。」

  發話之人,乃是一名身穿繭綢長褂的中年漢子,面孔蒼白瘦削,若非颔下唇
上蓄有粗濃硬髭,整個人便渾似一頭青眼白狼人立說話,偏生又面無表情,更添
幾許陰沉森冷。

  上官夫人拉着女兒走過那人身畔,隻見他躬身行禮道:「夫人安好,妙語小
姐安好。」那少女上官妙語一咬銀牙,本欲開口,卻被母親一把拉住,隻得往莊
前走去。

  那人現身的同時,附近牆上的箭眼活蓋紛紛翻了起來,牆後隐約聽見腳步細
碎、金鐵铿擊。耿照毋須借助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之功,也知道兩人已被無數搭
弓之箭對準,稍有不慎,便将面臨利箭穿身的窘境。

  「真對不住,敝莊主母有口無心,還請二位大人莫往心裏去。」

  那人團手打了個四方揖,口裏說得殷勤,淡漠的神色卻一點也不搭嘎,簡直
像在演傀儡戲。「在下五絕莊總管金無求,還未請教兩位高姓大名。」

  上官夫人一見腰牌便能叫出官銜品秩,耿照直覺這位金總管的眼力決計不在
夫人之下,要收腰牌已然來不及,硬着頭皮道:「在下長定侯府七品典衛,敝姓
狄,這位是敝僚元大人。我等奉長定侯之命前來越浦,公暇之餘走一趟五絕莊,
了卻家父的心願。」腰牌虛晃一下,乘機收回懷中。

  長定侯許樂是封在央土道東郊的三等侯,雖說是侯爵,食邑不過百戶,說穿
了也就一名土财主。像這樣的異姓侯大約有近百之譜,平日散居各地,自領莊園。
這次的三乘論法大會,皇後娘娘、琉璃佛子駕臨東海,這些小諸侯不敢不來拍拍
馬屁。

  耿照這個謊扯得還算合乎情理——來了多少爵爺,就有兩倍三倍、甚至遠高
于這個數目的典衛随行,誰認得哪個是哪個?其中一名中興軍出身的發達了,代
父來拜訪一下昔日的老官長,似乎也沒什麽。

  他故意露出些許家鄉口音,那金總管冷冷聽完,忽然展顔一笑,拱手道:
「原來是狄大人、元大人,兩位大人好。既然來了,到莊裏喝杯水酒可好?」豺
狼般的笑容一現而隐,旋又恢複那冷冰冰的模樣,仿佛那一笑已是他竭力所爲,
肌肉一松,頓時回複原狀。

  「那就打擾了。」

  金無求領着兩人進入五絕莊,比起莊外的寥落蕭索,莊院之内卻齊整潔淨得
多,花樹經人悉心修剪,鋪石階台也都打掃得十分妥适,隻是仍不見有什麽婢仆
雜役。方才在牆後彎弓搭箭的,少說也有十來人;待耿照等繞過長長的院牆,終
于踏入莊院之時,那些人卻又撤了個清光,偌大的院裏空蕩蕩的,有種極不踏實
的詭異氛圍。

  五絕莊的大廳稱不上富麗堂皇,硬要說有什麽好處,就是寬敞而已。廳裏遍
鋪青石,四面牆築得嚴實,除了窗棂門牖之外,建材多見磚石少用木料,整座廳
堂渾如一座碉堡。流影城中的舊城「闾城」,就充滿這種防禦工事的風格,陰涼
堅固,卻一點也不舒适。

  金無求着人奉上茶點,淡然道:「二位稍坐,我請敝上出來一見。」匆匆掀
簾而入,片刻腳步聲便已穿進内堂,不複聽聞。

  「馬車的輪痕……」弦子壓低聲音開口。

  「……一路延伸到廳堂之後。」耿照小聲道:「符姑娘必在此地!奇怪,五
絕莊是朝廷封地,嶽宸風怎敢把據點設在這裏?」潛運碧火神功,将耳目靈感向
外延伸,以防有什麽變化。

  須知嶽宸風雖是鎮東将軍最重要的武林幕僚之一,但慕容柔處事偏激獨斷,
如有潔癖,最恨宵小卑劣的行止。嶽宸風固可以挾将軍府之威征收五絕莊的人與
地,此地卻很難當作他秘密行事的第三據點而不爲慕容柔所知。

  ——如果五帝窟的存在見不得光,對嶽宸風的仕途而言,此地也同樣見不得
光。把偷偷抓來的瓊飛囚禁在五絕莊,和大剌剌帶回驿館有什麽分别?若非如是,
符赤錦來此又爲了什麽?

  「小心爲上。」耿照低聲提醒:「茶水食物都别碰。」

  弦子微微颔首。

  「我還不餓。」

  ——餓了你也不能吃!

  漱宗主明明就是聰明絕頂之人,怎麽她的女兒和親信都這麽奇怪!算了,反
正别吃就好,至于不吃的理由一點也不重要……耿照揉了揉額角,忽然聽見一陣
極其輕微的「喀搭」細響,仿佛是什麽機簧松開、齒輪絞動的聲音。

  這個聲音他很熟悉。上次聽見類似的聲響,是在流影城。

  伴随着姊姊……不,是二總管的曼妙歌舞,在水上翩然與共的木人車馬——
(是機關!)

  「快走!這——」

  話沒說完,頓覺腰間一陣劇痛,兩條彎如虹橋、厚逾一寸的弧形鋼闆「铿!」
滑出椅背,在他腹前緊密嵌合,鐵箍似的牢牢将他鎖在椅上,接縫處肉眼幾難辨
别;若非已知它是兩片合攏而成,會以爲這條鋼制的腹箍乃一體成形,更無接點。

  機關的轉動聲卻未停止,兩邊的扶手、椅腳各出一環,「錝錝」幾聲,将手
腳四肢也鎖了起來,較諸前度的腰腹受制,也不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而已,根本
來不及反應。

  耿照沒學過機關術,但在七叔的調教之下,對鑄造齒輪、卡榫等精工細件極
有心得,心知鋼鐵制的機簧雖堅固耐用,但最大的缺點就是反應較慢,無論以人
力獸力推動,都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内迅速到位;要快,就必須使用竹簧、銅
片等替代。

  ——而它們最大的缺點,就是不如鋼鐵堅固!

  他運起十成功力,雙腳轟然踏地,無比澎湃的碧火真氣鼓蕩而出,隻聽一陣
劈啪細想,身下的椅闆陡被震得片片碎裂,「嘩啦」一聲四散迸出!

  (成……成功了!)

  耿照隻覺腕間的鋼鐐松脫,忙聚力于肩,正要使勁将扶手扳斷,忽覺不對,
那地底傳來的機括轉動聲始終沒停,「喀啦喀啦」一陣絞扭,蓦地腰間的鋼箍一
緊,竟繼續往後收攏,幾乎将他的肋骨壓斷!

  在此同時,手腕、腳踝處的鋼鐐也跟着收縮,雖然速度極慢,但那箝着肌肉
骨骼的痛楚亦十分難當。耿照忍痛運勁、奮力掙紮,隻聽椅子發出令人牙酸的喀
喇聲響,周身不住迸出石粉碎屑,扶手、椅腳被扯得歪曲變形,仿佛下一瞬目便
要支解散離,但耿照卻始終難以掙脫。

  終于,鋼圈緊束的劇痛超過他所能忍受的極限,耿照一聲痛苦低嚎,頹然癱
倒,汗水淋漓的脖頸脹得赤紅,青筋爆出,衣下四肢都滲出血來。

  「啪、啪、啪」,一人在後堂鼓掌而出,長聲大笑:「好漢,真是好漢!這
機關自完成以來,從未被人破壞至如此境地,這哪裏還是人?簡直是頭大牯牛啦!
金大總管,你上哪兒找來了個這麽有趣的家夥?」聲音既沙啞又尖亢,竟是正要
發育長成、初初變聲的少年喉音。

  隻聽金無求接口道:「他自稱是侯爵府的七品典衛,近日全東海道最有名的
一位典衛大人偏偏不是姓狄,而是姓耿。小人不過是鬥膽一猜,也不用什麽根據,
猜不中是自然;猜中了,便是主人的運氣。」

  「猜得好極!」

  那少年哈哈大笑,口氣甚是嚣狂。

  耿照正想再提内元,略一吸氣,腰腹間頓時劇痛難當。他本以爲肋骨被鋼圈
勒斷了,勉強以一絲碧火真氣暗走全身,内視筋脈,發現是适才用力過猛,拉傷
了腹部膈肌。若能按摩幾處穴道、推血過宮,這種程度的肌肉損傷轉眼便能修複,
此際卻偏偏動彈不得。

  少年揮散煙塵,露出一張朱唇白面、劍眉斜飛的尖長臉蛋來。

  他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頸間喉結微凸,唇上滲出些許細軟的須根,正是初
初發育的當兒;一身的錦袍玉帶,足蹬粉底官靴、頭戴雙翅金冠,貉袖束腕,完
全是富戶少爺的演武裝束。

  少年雖生得極俊,然而面色極白、嘴唇極紅,襯與上下兩排又黑又翹的濃睫,
卻有一股說不出的邪氣。他兩手按着耿照腕間的鋼圈,啧啧歎道:「乖乖!精鋼
打造的手鐐腳铐,整塊青石雕成的石椅,還有以異域金鋼石磨成的機簧……這都
差點給你毀了,你是哪來的怪物?」

  耿照正要開口,冷不防少年「啪、啪」兩記耳光,打得他嘴角破碎,迸出血
來。他愕然擡頭,卻見少年的雙眼滿是惡意,那是種習于欺淩弱小、享受她們的
哀告慘嚎的卑劣習性。

  耿照咬牙瞪了回去,少年睜大眼睛,笑意更甚,又抽了他兩記耳光;耿照
「呸」的吐出一口血唾,少年及時側首避過,正要反掌施暴,豈料耿照一記頭錘,
清脆無比地撞上他的額頭。少年痛得翻身栽倒,抱着頭在地上連滾幾圈,忽然一
躍而起,伸手往他裆間用力一抓!

  耿照被抓得幾乎暈死過去,身子用力彈動幾下,俯身荷荷喘息,口邊淌出白
唾,渾身冷汗直流。少年出了惡氣,得意拍手而起,笑顧身後冷冷注視一切的金
無求道:「原來他不是牯牛嘛!卵蛋還挺大的。」金無求面無表情,仿佛視而不
見。

  少年占盡上風,好不得意,注意力旋即被一旁的弦子所吸引,啧啧道:「好
美的姑娘啊!不知奶子摸起來怎樣?」伸手往她襟裏探去。

  弦子雖也身受鋼圈緊束之苦,但她身闆兒天生就薄,鋼圈縱使合攏到底,離
她的腰肢仍有半寸的距離,倒是手腕腳踝都被箍得瘀青泛紫,甚至破皮流血。面
對少年的淫猥笑臉,以及一寸寸逼近的祿山之爪,她仍是面無表情,睜着一雙澄
亮妙目回望着他。

  那平靜無波的漠然令少年爲之一愕。他曾欺淩、淫辱過許多女子,哭喊哀求
者有之,尋死覓活者有之,卻從無一人如眼前這玉一般的美麗女郎,映月似的眸
光仿佛穿透了他。

  少年被看得一陣不自在,心想:「這女人是白癡麽?怎地一點兒也不怕?」

  耿照好不容易回過神,咬牙道:「你……别碰……别碰她……」

  少年正覺無趣,嘻嘻一笑,轉頭涎着臉道:「大牯牛,你在臨沣四處打聽打
聽,看我上官巧言是聽人的多呢,還是不聽人的多?」

  從金無求的态度,耿照已約略猜到這少年是此地的主人,卻沒想到竟是上官
夫人之子,勉強調勻呼吸,沉聲道:「你……你父親是本朝幹将,威……威名震
動天下,你……你在府邸中設置這等害……害人的機關,不怕……不怕被天下人
恥笑?」

  那上官巧言突然狂笑起來,目露兇光,也不管弦子的奶脯了,雙手揚起、左
右開弓,連打了耿照十餘記耳光,打得他口鼻溢血,點點滴滴落在靴前。

  「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哪,大牯牛。」上官巧言獰笑道:「你坐的這把椅子,
乃出自四極明府「數聖」逄宮之手,光是設計藍圖,便價值千金哪!更别提完完
整整打造出來,須花費多少銀錢心血了。本少爺給起了個名兒,就叫「吸魂功座」,
你千萬别以爲是鎖人的精鋼捕獸夾而已,這椅中的支架機簧,全按人體運功時的
肌肉骨骼之用,反向而爲。

  「一旦四肢腹部被鎖,你運功的力道就會被椅中暗藏的支架活門抵銷,運十
成功力,實際用出不過三兩成,生生累死你個王八羔子!哈哈哈哈……」

  (難怪……難怪機括運作的聲音如此耳熟。)

  耿照不禁暗自苦笑:「我雖不識逄宮,卻與他的機關忒有緣。價值千金的設
計藍圖,這都碰上第二回啦。」

  卻聽上官巧言續道:「……你若不能破解「吸魂功座」之妙,就算震歪了扶
手椅腳,椅子卻永遠都不會壞——因爲你出的力,絕大部分都用在支持椅子的骨
架結構。越是用力掙紮,這「吸魂功座」便越是牢固。」

  一陣溫甜香風卷簾而出,來人膩聲笑道:「上官巧言,你這般饒舌,還有什
麽不能說給人聽的?這「吸魂功座」的奧妙被你透露一空,不怕人借機逃跑麽?
快快将人解下,找個地牢囚起來是正經。」

  耿照毋須擡頭,也知來的是誰。

  上乖巧言劍眉一挑,叉腰回頭:「符姑娘知道這兩位是誰麽?」

  掀簾而出的美豔少婦,正是駕着馬車入莊的符赤錦。她嬌聲笑道:「這位典
衛耿大人呢,是你家主人眼下最想要的人,你敢打他,隻怕主人還舍不得。至于
這位弦子姑娘,則是漱宗主跟前的紅人,主人第一眼便看上了她;你哪隻手敢碰
她一碰,趁早自個兒剁了,也好替主人省事。」

  耿照聽得渾身一震:「主人……這裏果然是嶽宸風的據點!這……到底是怎
麽一回事?」上官夫人教養良好、剛毅樸實,怎麽她的兒子卻甘願供嶽宸風差遣,
如此敗壞家聲?實在令他百思不解。

  上官巧言「喔」的一聲,陪笑道:「符姑娘說得是。這樣說來,我這回可立
了大功啦!感謝符姑娘指點。」雖說如此,卻不忙着處置耿、弦二人,随手捧了
幾上的茶點回到居間的主位之上,屈着一腳半倚半坐,大啖糕餅。

  「來,符姑娘也坐。」

  他一指對面的另一排太師椅,拈起一塊香榧酥放入口中,随手拍去餅屑,笑
道:「可憐這倆呆子,以爲我會在茶點裏摻毒,殊不知機關卻設在椅中,這茶和
點心卻是大大的美味可口。」命金無求将另一張幾上的香茗挪來,殷勤招呼符赤
錦享用,眉開眼笑的模樣,終于有了幾分年少稚氣。

  符赤錦看了他一眼,抿嘴微笑,款擺葫腰怡然落座,端起蓋杯輕啜一口,點
頭贊道:「這甜茶好香!」

  上官巧言笑道:「沖了桂圓蜜的,自是香甜。」

  符赤錦嬌嬌地瞟他一眼,哼道:「你家裏邊沒大人啦?鎮日都吃這些個東西。」

  上官巧言聳肩一笑。

  「沒法子,主人信任我哩。偌大的五絕莊都交給我來打理,不吃得好些、腦
子警醒些,如何能看緊門戶?」笑着笑着,忽然轉過一張冷臉,陰恻恻道:「說
到這個,符姑娘可知主人曾交代,沒他的吩咐,此間誰也不許自來——包括符姑
娘在内?」

  符赤錦冷哼一聲:「你以爲我是誰?他——」忽聽「铮铮」機括轉動,椅中
的鋼圈彈出,将她的手腳四肢、連同那一把軟陷葫腰箍束起來,再也動彈不得。

  「上官巧言!你做什麽?」

  「對不住啊,符姑娘。」少年悠然品嘗糕點,微笑道:「你也是不請自來之
人,我可信不過你。就按你所說,趕緊将人解下捆好,找個地牢囚起來是正經。」

  符赤錦怒極反笑:「你不知我是什麽人麽?當心我在主人面前參你一本!」

  上官巧言星目一瞇,涎着臉搖頭:「符姑娘,我是小孩兒,不懂這些的。有
什麽話,麻煩你同主人說罷。」一拍椅座,機關飛快轉動,三人座下忽然出現一
個大坑,三把椅子「唰!」垂直滑落!

  耿照正緩緩運功療傷,突然身子一空,滑過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空間,
椅座「笃」的一聲墜落地面,竟已置身在一處濕冷幽暗的地牢之中。他還牢牢被
鎖在椅子上,周圍的景物卻在瞬息間全然改換,自然又是出自逄宮的巧妙設計。

  頭頂上的機關蓋子尚未閉起,一條人影探過頭來,遮住了射入地牢的些許殘
光。上官巧言的聲音遠遠傳來:「符姑娘,你就在裏頭休息一會兒。待主人回來,
把事情交代清楚之後,自會放你出來。」

  符赤錦擡頭怒道:「上官巧言,你犯下大錯啦!我與主人何等親密,要是讓
他回來看見我這樣子,你猜是誰會倒黴?」上官巧言道:「自然是你。你無故前
來,還引了外敵到五絕莊,主人不會再信你。」

  符赤錦冷笑:「你懂什麽?主人是不是抓了漱家的丫頭,藏在莊裏?你以爲
他爲何不敢讓我知道?」此言一出,陷阱上方一片寂然。

  符赤錦心想:「僥幸!若留守的非是上官巧言,此計直是無用武之地。」悠
然續道:「上官巧言,你年紀雖小,睡過的女人也不少了,知不知道女人喝起醋
來,連性命都不要?主人不敢讓我知道,可我偏知道了,他回來自要給我一個交
代。你把我關在地牢裏,主人是要誇你一句「做得好」呢,還是擰了你的腦袋向
我賠罪?」

  她聽上官巧言始終沉默,腹中暗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冷冷揚聲道:「你逮
到耿照,可以是大功一件,也可以什麽都不是。我若将主人服侍好了,床笫間濃
情蜜意,主人一高興,你這便是功;我若與主人哭訴委屈,說你如何辱我,等不
到主人論功,你便要賠上腦袋與我封口。」

  過不多時,機括聲又再度響起,符赤錦頓覺四肢一松,腰間鋼箍解開,連忙
起身揉揉手腕腳踝。

  地牢的厚鐵門長長地「咿呀」一聲,昏黃的炬焰流光登時傾入,上官巧言一
手執火,另一手卻擎着一柄脫鞘長劍,青白俊俏的面孔背光而立,做了個「請」
的動作。

  「符姑娘,請恕上官不敢空手與姑娘相對。我讓金總管整理了一間雅緻的僻
室,權請姑娘移駕歇息,靜待主人回轉,再行處置。」

  「算你識相!是了,我想看漱瓊飛那小花娘一眼,瞧瞧她的模樣,行不?」

  「這……」上官巧言微露遲疑,見她俏臉一沉,陪笑道:「符姑娘要見,那
還有什麽問題?隻是鑰匙在主人身上,姑娘去了,也隻能隔着窗看兩眼,這也無
妨麽?」

  「無妨!那丫頭平素飛揚跋扈,與姑奶奶的梁子可大啦,我正要瞧瞧她落難
的醜态。」

  符赤錦嫣然一笑,扭腰款擺而出,腴潤有緻的背影随着炬焰行出黑暗,渾圓
如梨的雪臀裹在緊繃的下裳裏,行走間兩腳交錯,繃出誘人的大腿曲線。沉重的
鐵門再度閉起;幽暗之中,隻餘一抹淡淡的乳溫香澤,帶着些許潮汗,久久萦繞
不去。

  第五三折鵲巢鸠據,虛室開椟視線一黑,耿照索性閉目凝神,神識遁入虛空
之境,全身的碧火真氣循環自在,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調勻内息,回複元氣。也
不知過了多久,他吐出一口濁氣,隻覺精力飽滿,先前的疲憊虛脫一掃而空,忽
聽幾聲清脆的「喀搭」輕響,卻是自身旁傳來,轉頭傾耳:「弦子姑娘?」

  喀啦一聲,耳畔掠過一絲風涼,弦子舉起右手活動幾下,繼續專心應付左手
的鋼鐐。

  「再等一下,一會兒替你解開。」她口裏咬着一根簪钗似的細長鋼針,腦後
以粉綢紮成馬尾的烏濃發束垂落胸前,露出一段白皙雪潤的纖細鵝頸,在幽暗中
竟微泛光華,分外耀眼。

  原來她右腕的皮制臂鞲中設有暗鞘,藏着一長一短、一直一曲兩根開鎖針。
墜入地牢之後,她趁着四下無人,以手指鈎出曲針撬開鐐鎖。這開鎖的技能與工
具潛行都中人人皆備,弦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逄宮設計的「吸魂功座」固然巧
妙,但在她心無旁骛之下,不到半刻便撬開了鋼鎖的機括。

  沒想到弦子竟有這等巧妙的翦绺(注)活兒,耿照既驚又喜,隻可惜地牢光
線微弱,四下幽暗不明,不然還真想觀摩一下,開開眼界。正自睜眼探頭,蓦地
心尖一陣微悚,先天胎息驟生感應,低聲道:「有人來啦!」

  弦子一怔:「沒聽見。」兀自喀搭喀搭地轉動鋼針。

  耿照急道:「是真的!有兩……不,是三個人!」不一會兒工夫,腳步聲由
上而下一路盤繞,靜止在厚重的地牢鐵門前;鎖孔中一陣令人牙酸耳刺的擦刮尖
響,火光随着一霎變寬的門縫透入。

  耿照瞇眼轉頭,朦胧中見兩個影子一前一後,舉火而入,身形模樣無比熟悉,
正是上官夫人與五絕莊大小姐上官妙語。

  母女倆合擎一炬,身後的第二把火卻停在門邊,執焰之人身量不高,生得肩
闊腰窄、臂矯如猿,一身布衫草鞋,蓬亂的額發難掩惺忪睡眼,竟是在丘下騎牛
讀書的那名少年。

  耿照習慣了松枝火把的光芒,目光與少年一對,沉聲道:「原來,你也是五
絕莊之人!」少年聳了聳肩,仍是瞇着一雙迷蒙大眼,動作雖似流水随心,卻未
予人輕佻之感,隻覺沒什麽敵意。

  上官夫人回頭道:「何患子,你先上去。一會兒時間到了,再下來接我。」

  被喚作「何患子」的少年面露難色,上官夫人之女上官妙語卻圓睜杏眼,咬
牙冷笑:「我母女倆手無寸鐵,你還怕我們劫了人去?」上官夫人一扯她的衣袖,
低聲喝止:「好了!别爲難他。」徑對何患子道:「你上去罷。我母女二人不會
使你難做的,你該清楚。」言罷拂袖轉身,不再說話,雖着粗布衣裳,卻自有一
股将軍夫人威儀,凜然不容侵犯。

  那少年何患子神色漠然,微微躬身一揖,低頭退出地牢,随手将鐵門帶上。

  這回,他一路盤旋而上的腳步聲倒是清晰可聞,仿佛刻意爲之。上官夫人豎
起耳朵,直聽他走遠之後,才讓女兒将火炬插上石牆,趨前觀視二人身上的傷痕。
弦子在那「吸魂功座」坐得端正,右腕處的鋼鐐看似原封不動、完好如初,讓耿
照幾乎誤以爲方才鋼針開鎖一事,純是出于自己的想象,忍不住轉頭看了她一眼,
目光似有相詢之意。

  弦子卻冷冰冰的,也不來搭理他,索性别過頭去,來個眼不見爲淨。耿照微
微一怔,不禁失笑,暗忖:「說她不通世務也不太對。到了緊要關頭,倒是機靈
得很,一點兒也不胡塗。」

  上官夫人整肅儀容,沖他斂衽施禮,低道:「沒想妾身一時胡塗,連累了二
位,還請二位恕罪。」耿照動彈不得,急道:「夫人快快請起!折煞我二人啦。」
見上官夫人拜了幾拜,才由一旁上官妙語攙起。

  那上官妙語瞥了他二人一眼,小聲道:「我阿娘都拼命暗示你們别進來啦,
偏生自投羅網!」上官夫人回頭責備:「别胡說!沒規矩。那金無求老奸巨猾,
兩位大人既無防備,怎知有詐?」她吐了吐舌頭,低頭不語,一雙黑白分明的大
眼睛低溜溜地一轉,可沒半點服氣。

  耿照忍不住問:「夫人,那位符姓的姑娘與「八荒刀銘」嶽宸風素有勾結,
乃邪派七玄中人。我聽令公子說什麽「主人」……莫非,現今的五絕莊也聽從那
嶽宸風的号令?」

  上官妙語搶白道:「你不知道就别胡說!那人不是我娘的兒子,不是我的哥
哥,他……他是假的!」

  「好啦,你少說兩句。」上官夫人歎了口氣,低聲道:「兩位也知道嶽宸風,
要說便容易多啦。人所皆知,五絕莊五位當家都是中興軍出身,退隐時年事已高,
妻子若非本地少女,便是相從于戰亂之中;在此經營數年,五位當家接連辭世,
除了小女是先夫的遺腹之外,公孫、何、李、漆雕等四家都來不及懷上孩子,一
時之間人丁單薄,堂上便隻五名寡婦、一個奶娃,還有一位随将軍們退下來的管
家。」

  老夫少妻,這也是可以想見之事。聽到「管家」二字,耿照心中浮現那張渾
無表情、宛若狐狼般的青白面孔,脫口道:「是金無求麽?」

  「正是。」

  上官夫人神色一黯,标緻的琥珀色面孔倏地僵冷,深吸幾口調勻氣息,這才
恢複平靜,繼續道:「家父原是本地仕紳,在臨沣縣東很有人望。朝廷将本縣東
邊的幾百戶人家封給先夫等爲食邑,鄉紳、農戶多有不豫;先夫逝世之初,我娘
家那廂多少顧着情分,安安分份沒甚作爲;過得幾年,見小女日漸長大,怕我們
結上一門有力的親家,便聯合起來向臬台司衙門請願,欲收還地籍,各歸地主佃
戶。

  「其時,慕容柔入主東海,着意拿先帝爺分封的功臣宿将開刀,一時風雨飄
搖,我們五個婦人家困坐莊裏,惶惶不可終日。裏邊兒是夫家的祖宗牌位,外邊
兒卻是娘家的父兄母舅,左右爲難,生怕一覺醒來家業化爲烏有,此生不知還能
依靠誰。」

  這樣的無助,耿照能深深體會。

  即使在王化四鎮,隻要一出中興軍眷的村落,便是孩童也會受到本地人的排
擠敵視,認爲他們占了故鄉的土地,是外來的不速之客。因此龍口村的孩子都很
團結,經常聯合起來與外村的孩子打架,他與葛五義的同村之誼,便是這樣你贊
一塊石頭、我偷踹他一腳,彼此拉拔着培養出來的。

  五絕莊位于全是東海本地人的臨沣縣,除了随五位将軍退下來的些許親兵,
院牆之外俱是充滿敵意的當地土人,直如孤島。上官處仁等在世時,尚能挾着餘
威收租使役、強娶當地仕紳的妙齡女兒;一旦身故,積怨爆發再難遏抑。

  就在這時,一名年輕人帶了個男童上門,說那孩子叫适君喻,自稱是公孫夫
人的侄兒。

  五絕莊諸夫人中,隻有公孫夫人适氏非是東海本地出身。

  适家本是白玉京望族,适大人累官至禮部侍郎,是堂堂正四品的京官兒。城
破之日,适家小姐與家人失散,被公孫使義所救,兩人一路逃到東海,而後更以
身相許,從了公孫使義。

  「适家姊姊一見那孩子,眼淚便流了下來,哽咽道:「是我兄長的孩子沒錯,
生得……生得與我哥哥小時一模一樣!」姑侄倆抱頭痛哭,我們幾個姊妹也跟着
紅了眼眶。」

  從此,那兩人便在五絕莊住下。公孫夫人極是疼愛那名喚「适君喻」的男童,
直将他當作親生兒子撫養,心中有了寄托,漸漸不再夜中獨坐,或自繡枕淚濕之
間惶然醒轉,又睜眼直到天明。

  「有一天,适家姊姊慎重地召集了四府姊妹,當衆宣布,要收适君喻爲義子。」
上官夫人低道:「起初所有人都反對,但她一反平日的柔弱嬌軟,厲聲道:「五
絕莊若無子息,朝廷随時要将食邑撤回,誰能抗诘?現今是國家初建,律令草草,
可知在前朝,三等侯府若無合格之人襲爵,身故之日,門第便等同庶民?」

  「我們都吓傻了,從沒見過她如此聲色俱厲的說話,當時我隐約覺得不對,
卻沒敢直說,隻勸道:「侄兒雖親,到底不是姊姊所出。萬一……」

  「她冷冷截斷話頭,肅然道:「妹子,妙語是你的女兒,将來卻要嫁人的。
她嫁了誰,上官家便是誰的,趙錢孫李也好,周吳鄭王也罷,家祠之内,未必能
有一角給上官家的祖宗牌位。」

  「後來衆姊妹一想,也覺有理。說也奇怪,自從适君喻那小娃娃入莊後,原
本鬧得沸沸湯湯的請願上訴,居然自動平息;漸漸鄉人也不再與五絕莊往來,我
幾次派人捎信往娘家,父親與兄長卻避不見面,久而久之衆姊妹也樂得閉門謝客,
不再爲外事煩心。

  「适家姊姊自從得了義子,氣色益發嬌潤動人,神采奕奕,仿佛變了個人似
的,開始妝紅抹豔,不再愁眉苦臉。姊妹們以爲她是心有慰藉,也不以爲意;過
不久,李夫人吳氏也說要收螟蛉子,那人不知從哪裏弄了個小孩來,說是李知命
将軍在西山道的遠親,取名「李遠之」,李夫人居然歡天喜地的接受了,一般的
不聽人說。

  「後來,漆雕、何兩家夫人接連收了義子,卻都是本地人氏,血脈與漆雕信
之、何遵禮兩位将軍絲毫扯不上關系。

  「我看不過去,好心提醒道:「各位姊姊,現今五絕莊的家業已無人觊觎,
若要收養義子,何不着人返回家鄉打聽,找些關系近的才好。」不料諸位姊姊隻
是冷冷看了我一眼,道:「你有女兒,自是一點兒也不着急。」漸漸我開始感覺,
自己無形中已被摒除在外。她們經常私下聚會,還當着我的面竊竊私語、彼此嘻
笑,卻不再與我說心裏話。」

  耿照聽得一凜,忽然想起了什麽,開口問道:「夫人,剛才那位何患子…
…」

  上官夫人點頭。

  「便是何夫人姚氏的義子。他父母我都識得,是我幼年時鄉裏間的玩伴。何
患子入莊時才三歲多,「患子」是小名兒,據說他出生之時連一聲也沒哭,家人
以爲是天生的啞巴,才管叫「患子」。」

  耿照沉吟片刻,思緒如水銀洩地般奔流蔓延,心想這一切絕非巧合,而是有
心之人精密策劃的結果,而且所用的手法有種說不出的熟悉……靈光一閃,擡頭
問:「上官夫人,請恕我冒昧。敢問公孫、漆雕、何、李等四位夫人,是否在收
了義子的三兩年之内,便相繼過世;死前體力衰竭,纏綿病榻許久,周身卻無任
何可疑的内外傷,也驗不出毒物的反應?」母女二人面面相觑。

  上官夫人錯愕道:「典衛大人是如何知曉?當……當真如此!大人所說,便
如親見。」

  「我已知是何人所爲。」耿照歎道:「四位夫人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被人以
采陰補陽的邪術掏空了身子,以緻衰竭而死。夫人适才說公孫夫人收養那适君喻
之後,變得面色紅潤、容光煥發,多半是從那時起,便與那人私通。

  「這一切,都是帶着适君喻登門認親的那人所謀劃。若我所料無差,那人便
是如今的「八荒刀銘」嶽宸風!」

  上官夫人長長歎了口氣,黯然道:「這些年來,總算有人知道五絕莊的冤屈
啦。當時若有典衛大人這般慧眼,興許不緻到如許田地。」

  耿照搖頭道:「夫人切莫這樣說。那人在别處也有過相同的劣行,一樣是處
心積慮,占奪他人的祖宗基業。在下碰巧得聞,才有此猜想。」忽覺嶽宸風就像
是一頭惡鸠,不事築巢,專去侵占其他禽鳥的窩巢,悍然啄食巢裏的鳥蛋攝取營
養,以圖己身的壯大。

  對虎王祠嶽家是如此,對五帝窟如此,對五絕莊亦是如此。而從上官妙語、
何患子的年歲上推算,這幾樁陰謀進行的時機似有重叠。

  「上官夫人,」耿照提出心中的疑問:「嶽宸風第一次帶适君喻登門之時,
大約待了多久?期間可曾離開?」

  「約莫半年罷。」上官夫人想了一想,回答道:「此後便來來去去,每次至
多隻待一、兩個月。最初我并未疑心是他搞鬼,也是因爲他在莊裏的時間并不長,
怎麽都想不到他身上去。」

  ——這樣便說得通了。

  當時嶽宸風的身分,還是阿傻兩兄弟的義兄,曾經拿了幾車的财貨當本金,
說是南下省親,順便做生意,後來還帶回了明棧雪;想來便是那次南下之行,他
向五絕莊伸出了魔爪,借機登門入室,将五府的寡婦們連同偌大莊園基業化爲禁
脔。至于他對五帝窟出手,至少是紫度神掌的雷勁大成之後的事,時間上要晚于
虎王祠、五絕莊。

  (這人……真是可怕!)

  該說他是擅于鑽營,還是擅于隐忍?觀其埋線布局、待時機成熟才一一收割
的行事風格,無不是花費數年光景潛伏等待,期間甚至交互布線,不急不緩,要
是換了其他歹人,當下看不見的利益便無意追逐,更遑論先投資幾年的成本,慢
慢等它萌芽茁壯?

  難怪以漱玉節之多智、薛百螣之悍勇,五島之内多有豪傑,仍不得不屈服在
嶽宸風的淫威下。若無過人的心機城府,他便不是今日的嶽宸風了。

  「夫人最初懷疑之人,莫非是金無求?」

  「他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上官夫人咬牙道:「先夫待他恩義備至,那厮卻
恩将仇報,與嶽宸風同流合污。當時莊中仆役還未全換,我多次派親信出外求救,
都被那狼心狗肺的金無求破壞。後來聽說嶽宸風做了慕容柔的幕賓,連朝廷這條
路也沒得走了,我們才死了這條心。」

  嶽宸風手段厲害,卻非是施恩大方的人。耿照蹙眉道:「究竟嶽宸風給了他
什麽好處,才能令一名跟着将軍出生入死、離開行伍後仍不離不棄的沙場老兵變
節,甘做走狗,反來欺淩舊主?莫非……金無求有什麽把柄,又或有親人兒女在
他手裏?」

  上官夫人淡淡一笑,線條姣好的纖細下颔一繃,無聲咬緊牙關。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嶽宸風用整座五絕莊,終于買通了五絕莊的總管。」

  「什麽?」

  耿照聞言微怔,一旁沉默已久的上官妙語卻猛然擡頭,杏目圓睜,咬牙恨道:
「那個上官巧言,就是金無求的親生兒子!嶽宸風教那厮冒頂了我家的門第!」

                ◇◇◇

  半刻的時間倏忽而過,上官夫人約略提了一下莊中現況、屋舍分布等,其餘
都難以細談。

  五絕莊的食邑本不算少,這幾年在金無求的經營之下倉廪頗豐,莊裏養了幾
撥武裝人馬,隻是近日都派出去了,才顯得空空蕩蕩。

  嶽宸風讓金無求的兒子成爲上官家義子,憑空造出一名「上官巧言」,交換
的條件就是對上官夫人母女秋毫無犯,每月供白米一袋,有僻室栖身,其餘的副
食菜蔬還須母女倆自行栽種,多的再與附近鄉人交換些日用;日子盡管清苦,比
起被硬生生采補至死的四府夫人,已不知幸運多少倍。

  「何患子那孩子本性不壞,我會想辦法說動他,放二位出去。」

  耿照心想:「你若知我的身分,便明白此事絕無可能。」搖頭道:「夫人!
我二人是無名小卒,何德何能,不值得夫人甘冒奇險。」

  上官夫人激動起來,咬牙道:「不!鄉裏間流傳,此次三乘論法大會,朝廷
不但派遣琉璃佛子前來,連皇後娘娘的鳳駕也将親臨東海。

  「貴城獨孤城主是聖上至親,恩寵有加,全東海唯有他不懼慕容柔的權勢。
二位須将五絕莊的冤情上禀城主,請皇後娘娘爲上官、公孫等五家作主,如此,
我縱死無憾!」

  耿照見她咬牙切齒的模樣,唯恐她真去拼命,低聲道:「夫人勿憂,我自有
脫身之法。今晚請夫人與小姐閉門不出,無論聽到什麽動靜都别出來,如此貴莊
的冤情才有機會水落石出。」

  上官夫人半信半疑,鐵門上忽傳幾聲輕響,門縫拉開一線。

  「夫人,時間到了。」何患子的嗓音沙啞而緊繃,顯示他所冒的險已至極限。

  上官夫人回望了耿照一眼,他沖她微微颔首,澄亮甯定的眸光似鼓舞了婦人。

  鐵門重新鎖上,始終默默無語的弦子飛快夾出鋼針,借着壁上火炬光芒,三
兩下便将鐐铐打開,從「吸魂功座」上一躍而起,活動四肢關節。她正要替耿照
開鎖,耿照搖頭道:「不妨!你去研究那門上之鎖,看看有無法子打開。我适才
說了,我自有方法脫身。」

  弦子微一猶豫,更無二話,轉身專心應付那門上的鎖孔。

  耿照經過一輪休息,精神飽滿,緩緩沉腰松胯運動内功,果然身下座椅「格
格」幾聲,雖是一陣輕晃,那晃動卻巧妙地将加諸于椅身的力道導向支點結構。
整張椅子的銜接處便如絞緊的毛巾,椅上之人越是用力,結構便鎖得越牢;多餘
的力量則被導入椅腳,散于地面,想以大力一次震散結構亦是不能。

  「好厲害的機關!四明極府的「數聖」逄宮,果然是名不虛傳!」

  他心中暗贊,當日在城中目睹「響屧淩波」之妙,以爲不過是奇淫機巧罷了,
直到此刻才是誠心佩服;若非是對人體的肌肉骨骼、内氣運行有着極精深的研究,
任憑再巧的手藝、再高的機關術,也造不出這樣一把椅子來。

  弦子對那鎖孔試了幾種不同的解法,卻無一生效,非是工具、技術不行,而
是牢門之鎖造得怪異,與潛行都所鑽研的開鎖術大相徑庭;寶刀雖好,卻萬萬裝
不進劍鞘裏,非戰之罪也。

  她拭了拭額汗,見松枝即将燃盡,回頭道:「這門打不開!我先替你開鎖。」

  耿照低喝道:「不必!你别過來,退開些!」沉聲一喝,鼓勁而出,忽聽椅
上一陣炒豆似的劈啪細響,所有的關節接點一齊爆開,鋼鐐、腹箍等從根部連接
處彈迸開來,也用不着開鎖了。

  他朗聲一笑,霍然起身,那專鎖内家高手、價值千金的「吸魂功座」在他身
後倏然坍塌,眨眼間解裂成一個個的零件,在地上散叠成壘;每個零件均是通體
完好,唯銜接處扭曲粉碎,無一例外。

  饒是弦子平日心湖如鏡、冷若冰霜,此際也不禁睜大美眸,奇道:「你…
…你是如何辦到的?」

  耿照活動活動手腕腳踝,聳肩笑道:「這要多謝上官巧言啦。若無他的大嘴
巴幫忙,我也想不出辦法來。」

  原來他試出了吸魂功座的原理,便運起至柔的「白拂手」勁力,待吸魂座按
他周身的筋骨運作化消勁力,再逆運至陽至剛的「跋折羅手」功勁,瞬間勁力、
走向全然相反;機簧再巧,畢竟是死物,陡地被兩股勁力猛然拉扯,相對脆弱的
銜接點頓時崩壞。

  能做到這點,除了有碧火功源源不絕的内力,更須「薜荔鬼手」這等有剛有
柔、兼容并蓄的功法,否則縱使勁力能分陰陽,發于其外卻仍是同一套肌肉筋骨
的運用之法,一樣騙不過吸魂功座的巧妙機關。

  若縛在椅上的是内力極陽的「鬼王」陰宿冥,又或是未練薜荔鬼手之前、一
身至陰邪功的「狼首」聶冥途,縱使兩人均是一流高手,依舊無以脫困。

  ——逄宮的設計畢竟是當世一等一的傑作,不幸的隻是遇上了身負「火碧丹
絕」與「薜荔鬼手」兩大奇功的少年耿照而已。

  弦子靜靜聽他說完,蹙眉道:「世上竟有這樣的功夫?」

  耿照笑道:「真的有啊。你若想學,有機會我再教你。」

  弦子想了一想,認真點頭。

  「好。」

  壁上的松枝火把焰光漸弱,明明滅滅一陣,發出劇烈的「劈啪」聲響。耿照
爲争取時間,忙解下腰畔的神術刀,以刀柄敲擊石壁,鬥室裏回蕩着時而悶鈍、
時而空洞的奇異聲響。

  「你在做什麽?」

  弦子來到他身後,冷眼旁觀片刻,雙手抱胸,微歪着秀頸問。

  「我在找「甬」。」耿照手裏不停,口中解釋:「刀劍須時時點油保養,因
此護手、握柄,甚至握柄末端的環、鼻等等,都是可以拆解下來的;這些可以自
由拆卸的機構,在我們這一派的鑄劍活兒裏管叫「甬」,即「活動的機關通道」
之意。

  「大型的機關也是這樣。活門、掀闆、擒縱機括,時不時要上油保養,又或
維修清理,機關師會留一處方便進出的通道,免得機關用了幾次便不能用了,誰
還肯花錢制造?」一指身後壁上:「你看見火把了沒?」

  「嗯。」

  「焰火晃搖,代表有風口。這囚室不大,按理通風口至多三寸見方,不會有
這麽大的風;我們關了許久,适才上官夫人母女在時,這兒最多有五個人、兩支
火把,卻絲毫不覺氣悶,可見通風良好。我懷疑風口與「甬」是做在一起的。」

  他敲擊片刻,喜道:「是這兒了!」以神術刀插入磚隙,熱刀切牛油似的順
着四邊劃上幾匝,砌牆的灰粉簌簌而落。

  他平舉刀刃,運勁一送,神術刀「噗」的一聲直沒入柄;沿磚隙如法炮制,
不久便将幾塊石磚的接縫戳穿,雙掌一轟,厚逾四寸的青石磚向後塌陷,露出個
黑黝黝的洞來,一股潮濕陰涼、隐帶黴味的大風撲刮而入,幾乎将炬焰吹熄。

  弦子露出佩服之色,耿照聳肩笑道:「你剛才開鎖的時候,我臉上的表情應
該也是這樣。走罷!」擎下火把,伸入牆洞,以免有什麽瘴厲毒氣。

  那甬道的寬度不過三尺,隻容一人匍匐前進。耿照率先進入,頂着一整片的
齒輪連杆爬過一人來長的狹小空間,來到一處寬闊的砌石天井。天井四面都有牆
梯,兩人爬上梯去,才發現置身于一間無窗的小磚房裏,三面牆上有大大小小的
拉杆鐵掣,下頭寫着「開」、「閉」、「停」、「升」等字樣。

  推開門縫一瞧,這間獨立磚房的位置正在大堂之後。适才金無求退至後進,
「吸魂功座」便即發動,顯是由此地所控制。

  「看來,這便是全莊的機關中樞了。」

  「我要去救人。」弦子回望着他:「你呢?」

  耿照打量牆上的拉杆字條,想起爬上天井時,明明四面牆都有梯子,都留了
維護機關用的「甬」,按理應有四處機關才是,怎地卻隻有三面牆有控制杆?微
一思索,登時省悟,對弦子道:「我們不出去!要去的地方在下頭!」不由分說,
拉着弦子缒下天井,從不設拉杆的那處甬口爬了進去。弦子毫無反抗,柔軟涼滑
的柔荑任他拉着,随他爬入甬道之中,乖順得活像是一隻美麗的細瓷娃娃,足見
對他的信任。

  耿照心中感動,暗忖:「我與她相識不久,還曾冒犯過她的身子,難得她如
此坦率無疑。」忽覺心如白紙的弦子其實很好相處,隻要光明坦然、直來直往即
可,有什麽就說什麽,毋須考慮繁瑣的人情世故,反倒自在。

  甬道比先前那條長得多,盡頭處天地一寬,卻布滿複雜的機件齒輪,要覓空
間置放手腳大是不易。

  耿照勉強把自己「塞」了進去,弦子索性趴在甬道裏,雙臂交叠撐住胸口,
探頭道:「如果上頭那個齒輪轉動起來,會不會把你的頭軋掉?」

  「會!」耿照哭笑不得,胸中的感動頓時煙消雲散,沒好氣道:「萬一它動
起來了,麻煩你一定要跟我說一聲。」

  「好。」

  不與她纏夾,耿照擡頭四望,片刻才喃喃道:「……果然如此!」将手中的
火折子湊近幾處機件結構,一邊對弦子解釋:「這不是一般咬合開關的擒縱結構,
而是十分複雜的套筒與活塞,利用水力來舉物,可以拉起數百斤重的鐵石門扉。

  「莊中有三處機關可由磚房壁上的拉杆來操縱,獨獨此處不能,代表這機關
不能由外頭控制,連金無求、上官巧言也不例外。上官夫人說嶽宸風的居停在莊
中東側,這甬道剛好也是東向;機關若是用來控制密門的開啓,則這面牆後,便
是嶽宸風房裏的密室!」

  但密門既是以水力開啓,牆後也可能是加壓用的液室。一旦劈開牆壁水湧而
入,兩個人便隻有活活溺死一途。

  耿照回頭凝視弦子,正色道:「弦子姑娘,我所知的機關原理,最多便隻有
這樣了,無法判斷牆後是密室還是水井。你不用随我冒險,先退出去罷。」

  弦子搖頭。

  「先劈膝下,水來了我們再一起走。」

  耿照想想也是,拔出神術刀一斫,「铿!」火花飛濺,削下大片石屑。那神
術刀不僅鋒銳無匹,刀背又十分厚重,拿來當作斧頭原也使得,砍劈石牆亦極稱
手,不用擔心刀口卷曲,又或刀闆斷折。

  耿照劈了幾下,一不小心砍斷一根連杆,頭上的齒輪轉動起來,眼看便要碾
過他的腦袋,忽聽得一聲激越的金鐵交鳴,弦子及時拔出靈蛇古劍一絞,卡住了
齒輪。

  「快點!」

  她雙手握住刀柄,手背的指節繃得青白,細直的手臂微微顫抖。

  因爲弦子的身體擋住了甬道,耿照已無退路,隻好運起十成功力,發了瘋似
的一輪猛砍,砍得火花噴濺、石屑紛飛,心中暗禱:「牆後千萬不要是水井,否
則進退無路,左右是個死!」見弦子咬緊銀牙,兀自不敢放手,輪軸卻開始「咿
——呀——」的前後微晃,他奮起餘力、肩頭往殘壁處一撞,「嘩啦!」石碎塵
飛,整個人摔入一處幹燥的空間裏;幾乎在同時,弦子抽回古劍,齒輪轟隆隆軋
過原處,她低頭一避,連人帶刀縮回了甬道之中。

  連杆已斷,其餘的機括并未随之連動,那巨大的齒輪空轉幾下,才又慢慢靜
止。

  撞開的牆洞裏煙塵漸息,兩隻靴尖還伸在洞外,隐約可見洞裏火光搖曳。弦
子還刀于鞘,探出一張清麗冷豔的俏臉,一本正經的問:「喂,裏邊有水麽?」

  耿照的靴尖動了一下,傳出「呸呸」的吐唾聲。

  「沒有!你有的話拿點兒給我,我想漱漱口。」

  弦子爬下甬道,推搪着他的靴子直往後縮,一路鑽進密室。

  那密室比天井上的磚房大不了多少,耿照抹去一頭一臉的粉塵,以火折點亮
了四壁的油燈盞,赫見居間的石台置着一隻長約三尺、寬約一尺的烏木扁匣,正
是自己當日遺失之物。

  (太好了!赤眼……我終于找回赤眼啦!)

  至寶失而複得,他伸出微顫的雙手捧起琴匣,仔細檢查一番,見匣上的鎖頭
完好如初,匣背的鉸煉也未受損傷,旋即會意:「嶽宸風要将赤眼呈給鎮東将軍,
據說那慕容柔心細如發、锱铢必較,若非是原封不動地獻給他,不定要惹什麽麻
煩。」暗自慶幸慕容柔忒難相處,才使嶽宸風投鼠忌器,格外小心。

  若非如此,若教他明白了赤眼刀的異能,不知有多少武林中的美女受害。如
水月停軒、天羅香等專收女子的正邪派門,豈非都成了他眼中的嬌美腴肉?

  他将木匣負起,小心系好皮革系帶,隻可惜到處都沒見修老爺子的那柄寶刀
明月環。正四下打量着,忽見弦子怔在當場,目光緊盯着角落裏的一物。耿照執
火折趨前一看,不禁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角落裏豎起一根黑黝黝的四角方柱,似是精鋼所鑄,柱頂托着一隻約一尺立
方的金盒子——說是「盒子」也不太對,那物事雖是立方體,每一條邊線卻都是
圓弧形,通體似方似圓,既像一隻盒子,又有幾分圓球的模樣,總之十分怪異。
金盒子的每一面都被切割成橫七行、豎七行,共四十九個小小的凸起,每塊浮凸
之上刻有小小的花紋,似圖似字,恐怕要再靠近些才能看清。

  然而,最怪異的非是此物的外型,而是它無時無刻不在「轉動」。毋須以雙
手觸碰,也沒有獸力或水力推動,僅僅是被一根鋼柱托着的圓弧狀金盒子,六個
面上的凸起浮雕不斷自行滑轉;有時縱向轉動,有時又改爲橫向,宛如活物一般。

  耿照曾聽七叔提過,以簧片絞緊機括之後,可以借着簧片所釋放的力道,驅
動些木偶竹雀之類的小玩意。但他足足觀察了金盒一刻有餘,發現它的轉動幾乎
是定速恒常,不像簧片力有盡時;轉動亦無機簧絞扭的聲響,極其安靜,仿佛榫
接處懸在空中一般。

  也不知呆望了多久,耿照蓦然醒覺,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明白過來,脫口問
道:「這……便是「億劫冥表」,是不是?裏頭貯裝的,便是被嶽宸風搶走的
「天雷涎」麽?」

  弦子神情恍惚,先是點了點頭,跟着又搖了搖頭;片刻回過神來,兔兒似的
雪白貝齒一咬櫻唇,低聲道:「是「億劫冥表」沒錯。」耿照忍不住走上前,心
想:「難怪宗主說我一見便能識得,果真是好奇妙的機關!」不敢伸手去碰,轉
頭問道:「這……能用手碰麽?」

  「不知道。」弦子清亮的眸中掠過一絲迷惘:「我以前沒碰過。我……我不
能碰。」

  耿照大感頭痛,繞着鋼柱轉了一圈,沉吟道:「要不,我們把盒子打開,帶
走裏頭的天雷涎就好。反正帶着忒大的金盒子,哪兒都去不了。」

  他的顧慮并非全無道理。裝着赤眼的烏木匣雖也不小,但琴匣是常見之物,
勉強還說得過去;一尺立方、既方又圓,還會自行轉動的黃金盒子,要帶着到處
跑卻是難度極高的事。「億劫冥表」縱使珍奇難得,畢竟不如盒中的涎索緊要,
兩相權衡,自應舍椟就珠。

  豈料弦子卻搖頭道:「不可能打得開。自有「億劫冥表」以來,從沒有人打
開來過。」耿照一怔,又道:「那當時嶽宸風如何将「億劫冥表」帶離五島?」

  「他威脅要毀去盒裏的東西。」

  「那盒子就是可以毀去的了。」耿照抽出神術刀,本想對準盒面上的一條接
榫縫隙,誰知那縫隙轉得幾轉,突然又變成橫向轉動。他一連換了幾處瞄準,卻
遲遲找不到下手的時機。

  弦子閃身一攔,以靈蛇古劍架住刀口,叱道:「不行!會傷到裏邊的東西!」

  耿照急道:「天雷涎刀槍不入,宗主說連拉都拉都拉不斷,怎會……」忽然
明白過來,放下神術,凝着她的雙眼正色道:「「億劫冥表」裏裝的,不是天雷
涎,對不對?宗主騙我的。」

  弦子默然,俏美的小臉微微漲紅,護衛金盒的姿态卻絲毫不讓。

  耿照還刀入鞘,點頭道:「沒關系,我不會硬來的,你别擔心。你有你的立
場,既是宗主的交代,你不能說的就不用對我說,我不怪你。」弦子也收起了靈
蛇古劍,片刻才道:「盒裏裝的,叫「化骊珠」。」

  「原來如此。」耿照沉吟道:「既然盒子打不開,當時嶽宸風要如何威脅帝
窟衆人?就算他一刀毀了這「億劫冥表」,也未必會将盒内所盛的化骊珠一并毀
去。珠與盒子既然如此重要,怎能不賭上一睹?」

  弦子還是輕搖螓首。

  「那時,宗主房内有杯「長生果飲」,他威脅要倒入盒中。盒上有縫隙,一
旦茶水流入盒中,将會毀去化骊珠。」

  「長……長生果飲?」

  耿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謂「長生果飲」,是将木瓜挖去種子後煮
至爛熟,摻蜜搗成泥狀,再以姜片煎湯,具有消食止水、增強筋骨的效用。流影
城内一到秋冬,每日都要熬煮長生果飲呈送至内眷院裏,連橫疏影也經常飲用。

  ——這帝窟三寶之中最重要的「化骊珠」,居然懼怕溫補好喝的仕女茶品
「長生果飲」?

  連番不可思議沖擊下來,耿照已有些麻木,思緒反倒清楚起來,大着膽子捧
着億劫冥表,從中空的鋼柱上取了下來。

  盒子的六面不斷在掌心中徐徐轉動,觸感十分奇妙。他微一用力,試圖讓盒
面的動作停下來,卻發現幾乎是做不到的,那一枚枚凸起的小方塊不住旋轉滑動,
力道十分沉着穩定。耿照略微按壓着小方塊,方塊似可摁下,但真要用力按實,
又有股莫名的抗力相阻。

  直到他發現方塊上雕的不是圖樣,而是字。

  每塊方格上都雕着四字,像是篆刻的印信,字體雖然古老,近看卻非難以辨
别。

  耿照拿近眼前,目光追着不停移動的小方塊,口中念念有詞,眉頭越皺越緊,
眼睛卻越睜越大;片刻才長長吐了口氣,定了定神,将「億劫冥表」放回鋼柱之
上,緩緩回頭,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想,我能打開這個盒子。」

  弦子微微一怔,見他說得鄭重,點頭道:「我能幫你什麽?」

  「找字。」耿照與她一人一邊,合圍着億劫冥表,在不停轉動的盒面之上追
蹤字體。「先找「隐淪變化」、「渾天應在」兩塊,找到了同我說。」

  弦子凝神細看,片刻伸出纖長皎白的食指,追着一小塊凸起一路指到背面。

  「「隐淪變化」在這裏!」

  耿照見那塊小方格轉了過來,伸指一按,「喀搭」一聲輕響方塊凹陷下去,
整個盒子的轉動速度似乎慢了一點點,但仍未停止。「這裏……是「渾天應在」。」
弦子十分專心,不多時又找到第二塊。

  兩人接連按下「存神馭氣」、「虛空飛升」、「生駞虎血」、「履組紫绶」
……金盒越轉越慢,被按下去的方塊卻不再彈起,轉眼間六面的方塊凸起接連被
摁,整個盒子似乎縮小了一号。

  耿照觑準最後一枚「冥室自明」按下,盒子轉動片刻,終于靜止不動,盒面
上的字句也依耿照記憶中的順序重新組合排好,再無一絲錯亂。兩人摒息以待,
忽見金盒中綻放光芒,一團亮光從方塊的縫隙迸射而出,方塊随之解體,「喀啦
喀啦」的掉落一地。

  中空的鋼柱上盛托着一枚荔枝大小的白色珠子,皮光盈潤柔滑,似裹珠液,
散發着淡淡光暈。湊近一瞧,珠上隐約浮露極淡極淡的青色絲絡,如人體筋脈一
般,若非是顔色屬青,簡直就像一枚血紋明珠。

  (原來……這便是令五帝窟衆人不惜生命、甘受奴役的「化骊珠」!)

  耿照回過神來,取出手巾将珠子包好,隻覺那珠不同一般的夜明珠觸手寒涼,
反倒有些血溫;表面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濕滑,但不曾在掌心留下液漬,摸着竟有
些柔軟似的,令人想起宰殺活羊時、那嵌在對剖頭顱中的羊眼珠。

  「我不能碰。」他把布包遞去時,弦子卻搖了搖頭,罕見地雙頰微紅,清冷
的眸中掠過一絲慌亂,旋又闆起俏臉道:「你……你拿給宗主罷。記得把手洗幹
淨。」

  「手……洗幹淨?」

  耿照聽得莫名其妙,不過今日遭遇的莫名之事夠多了,沒力氣再多想。那隻
「億劫冥表」金盒解體之後,除了居中的六杈支架外,便隻地上一大摞形狀大小
不一的矩形方塊,别說機括簧片,連釘子卡榫也沒見一根。他随手拾起一塊反複
端詳,如墜五裏霧中:「這盒子……究竟是如何轉動?爲何盒上方矩刻有《奪舍
大法》的不傳之秘,而解除機關又須依靠口訣的排列順序?」億劫冥表」、帝窟
至寶「化骊珠」……與指劍奇宮有何關連?」

  注:翦绺,音「撿柳」,指剪開他人衣帶以取财,引伸有偷竊之意,亦作
「剪绺」或「翦柳」。耿照以此取笑弦子精通開鎖之術,便如妙手空空的偷兒。

  第五四折凝眸往恨,紅索嬌雛弦子未得「琴魔」魏無音傳授過《奪舍大法》,
自不知其中奧妙,但似乎也不怎麽好奇,見他将化骊珠貼身收入軍服的繡抱肚之
中,終于放下了心,徑往洞口走去,叠聲催促道:「走罷。」

  耿照知她急着去救瓊飛,笑道:「咱們不走那邊。」自己卻鑽入牆洞,東弄
一下齒輪、西拉一下連杆,聲音在甬道中回蕩:「你是自個兒跑出來的,對不對?
若我料得沒錯,宗主并未派你來救人。」

  弦子雙手抱胸,抿唇無語,隔着衣布揣起兩團鴿乳,胸口起伏有緻,身闆兒
雖細薄,仍擠出一抹鼓脹脹的小溝。

  「瓊飛待你不好,你還冒險救她?」

  「宗主隻有一個女兒。」

  沉默良久,弦子突然開口,語氣淡淡的隻得一句,其他什麽也沒說。

  耿照心想:「沒這個女兒,說不定五帝窟還省事些。」弄了幾處機關,扳下
一處拉掣,隔牆忽起一陣嘩啦啦的漩流激響,另一側的磚牆「喀砰」有聲,緩緩
升起一堵鐵門,光線頓時射入密室之中,映得裏外一片白亮。

  「打開了!」

  耿照鑽出牆洞,拔刀與弦子并肩躍出。

  密室出口位于一處寝居模樣的房間内,書桌幾凳無一不備,角落裏置着一架
偌大的撥步床,床榻鋪絨飾錦,一具嬌小的赤裸女體橫陳其上,白羊似的結實胴
體壓陷了墊褥,一看便覺柔軟舒适。

  那女子生得腰窄臀翹,肌膚緊緻、充滿光澤,一雙渾圓的腿子雖不甚長,卻
極富肉感,有着少女獨特的嬌腴。

  她全身爲小指粗細的猩紅絨索捆綁,雙手被縛在背後;紅索由交叠的臂間,
經肩頸繞至身前,一左一右束出兩隻挺翹玉乳,繞過嬌嫩的腿心、雪股,再纏回
身後的手腕之間,捆得十分嚴實。少女的腳踝則以另一條紅索捆起。

  紅索橫過少女的陰戶,那初初發育的蜜縫僅隻一線,黏閉甚緊,就算剝出兩
片嬌腴軟脂,也不過一指幅寬,被紅索一陷,嫩唇擠翻開來,粗糙的繩面緊貼蜜
肉,雙手略一掙紮,便是一陣擦刮,真不知是苦是樂。

  少女的面孔雖爲濕發所遮,但雙手反翦身後,隻能側着半趴半卧,兩瓣雪臀
高高翹起,腿心的紅索下壓着一線粉潤、幾绺纖茸,猶如新剝的鮮嫩幼桃。尤其
臀股曲線更是渾圓浮凸,裸膚光滑,肌肉卻異常結實彈手。

  如此絕頂的幼嫩雪臀,令人一見難忘,更遑論被它坐過背門腰腹,貼肉品嘗
過那驚人的柔軟與彈性。

  (是瓊飛!)

  耿照認出她的瞬息間,弦子已撲至榻緣,小心将她抱起,伸手去探呼吸脈搏。

  瓊飛全身赤裸,耿照不便湊近;但隔得遠了,反能窺得全豹。

  隻見陷在腿心裏的紅索顔色特别深,顯是濕濡之後又已幹涸,索緣絞着幾根
幼細恥毛,沾了些許薄薄荔漿,液漬甚至蔓至股間,自非失禁或盜汗,而是自玉
戶沁出的蜜汁。

  她玉門雖被勒得紅腫,下陰卻是幹幹淨淨的,未曾滲血破皮,非是受暴力侵
犯所緻、才流出如許多的愛液。

  而是那紅索綁得巧妙,牽一發而動全身,瓊飛的性格魯莽粗暴,受縛之後死
命掙紮,誰知肩臂一動,紅索便往柔嫩的陰戶上一陣擦刮,掙紮越厲害,摩擦越
狠;反複折騰下來,未經人事的女娃竟也小丢了幾回,累得昏睡過去。

  耿照從櫥裏取了件大氅,将她光裸的嬌軀包裹起來,一刀劃斷足踝上的系繩。

  瓊飛被捆久了,細白的足胫捆出一圈瘀紫,陡地束縛一松,血液下沖,酸、
疼、麻、腫……諸般不适一齊爆發,她蹙眉「嗚嗚」幾聲,似将醒轉。

  弦子輕捏她的人中,低喚道:「少宗主、少宗主!」

  耿照盡量不看她的胴體,将一雙香滑小腳捧至胸前,運起碧火神功,雙掌輪
流握她胫間瘀處,以内力爲她活絡氣血。

  瓊飛的赤足便如其人,白酥酥、肉呼呼的,腴美嬌潤,說不上纖細修長,卻
極富肉感;渾圓的腳背透出淡淡青絡,趾圓如玉顆,微斂的模樣渾似貓掌。或許
是因爲少見天日,她足上的肌膚特别白膩,與弦子的通透玉質不同,更像是勻了
層雲母細粉,隻腳底、關節等肌膚薄處透出一抹嬌紅,格外嬌潤可愛。

  片刻,瓊飛「嘤」的一聲,悠悠醒轉,失焦的目光在虛空中亂飄一陣,才慢
慢凝起;迷蒙的大眼睛望了弦子老半天,小聲道:「你……」似小貓酣睡方醒,
模樣極爲惹憐。

  弦子一下不知該說什麽,索性閉口,隻将她抱在懷中,讓她的後腦勺枕在自
己胸前。半晌瓊飛漸次清醒,眼神一銳,怒道:「……是你!你……你來做甚?」
弦子面無表情,低道:「婢子來救少宗主。」

  瓊飛掙紮欲起,斷斷續續記起昏迷前的片段,粉臉脹紅,擡頭見耿照捧着自
己的腳,不由得一聲驚叫:「走開!」足尖猛蹴他胸口的膻中穴!

  她氣力未複,紅索還捆着玉門,一擡腳頓覺撕裂似的劇痛,這招「蠍尾穿心」
威力不及平時兩成。耿照怕她傷了筋骨,強抑碧火功的反震之力,不閃不避,以
厚實的胸肌生生受了這一腳。

  瓊飛痛得眼冒金星,杏眸一瞥,私處似是淌出血絲,刺利利的疼痛難當。羞
恥還不及暴怒醒得快,小女娃兒目露兇光,咬唇尖叫:「你壞了我的身子,我
……我殺了你!」

  耿照差點沒暈過去:「摸你的腳都算「壞身子」,你未免也太容易壞了。」
皺眉道:「你别動!我瞧瞧。」抓小雞似的箝住她肉呼呼的雪白小腳往上一提,
瓊飛掙紮不得,臀股下空門大開,白皙的大腿間夾着一隻鮮嫩多汁的小粉桃,飽
滿的外陰沾着些許血絲,似是擦破油皮。

  原來瓊飛的愛液天生黏稠,繩索貼肉磨了半天,出水極多,将細嫩的内外陰
連同恥毛、紅索等全都黏在一塊兒,于昏迷間慢慢幹涸;稍稍一動,便将沾黏的
油皮撕扯下來,登時破皮流血。

  耿照搖頭道:「這沒什麽。待會解下繩索,還有得你受的。」弦子以靈蛇古
劍割開紅索,要将纏繞在她腿間的紅索取下時,果然瓊飛哇哇大叫,夾着腿不讓
動手,反手便要抽她一個耳光,卻被耿照一把抓住。

  「你幹什麽?動不動便要打人!」

  「她弄痛我!」瓊飛蜷着身子夾着腿,疼得眼角迸淚,神情卻極倔強:「你
……你們都欺負我!趁我娘不在,便合起來欺侮我一個!嗚嗚嗚……」

  「閉嘴!」耿照不覺動了肝火,瞠目如電,低聲喝道:「忒也怕痛,還逞什
麽英雄!知不知道爲了救你,我們冒了多大的風險?誰愛提着腦袋,巴巴的來欺
負你!」

  瓊飛吓了一大跳,印象中這小和尚老愛逃跑,看來挺孬的,不想也有充滿男
子氣概的時候,不由噤聲,隻餘一雙淚光閃閃的大眼,兀自惡狠狠地瞪着他。耿
照對弦子道:「弦子姑娘,勞你取些白巾清水來。」

  嶽宸風生性謹慎,人不在時,房中連茶水也未擺,省得有被下毒之虞。弦子
巡了一匝,遍尋不着,正要冒險外出,卻被耿照喚住。

  「現在有兩條路給你選。」耿照看着瓊飛,肅然道:「你忍一時,取下來便
是。至多是皮外傷,過兩天就好。」

  瓊飛眼角猶帶淚花,擡頭怒道:「你放屁!又……又不是你疼!」

  耿照又氣又好笑,想到她其實也就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隻是大一點的孩子,
女孩兒家怕疼也是正常,闆着臉道:「第二個法子不疼,可是得碰你的身子。再
嚷嚷什麽「壞了身子」,你就另請高明。小小毛孩,懂什麽叫「壞身子」!」

  瓊飛最讨厭人家看扁她,怒道:「誰說我不懂?你……」本想說「你碰了我
就是壞」,但自己也覺得此說太謬,爲免多說多錯、更教人看不起,索性舍了這
個話題,一手掩胸、一手捂着腿心,恨恨道:「你……你快把這鬼繩子弄下來,
别這麽多廢話!」

  耿照湊近她耳畔低語一陣,瓊飛蓦地脹紅小臉,錯愕道:「要……要這樣?」

  「要不我讓弦子姑娘幫你?」

  瓊飛讨厭她的程度,隻怕還在這小和尚之上,怒道:「我不要!」猶豫片刻,
對弦子道:「你把眼睛閉起來,轉過身去。沒有我的命令,你死也不準睜眼回頭,
聽到沒有?」弦子面上淡淡的毫無表情,依言閉上眼睛,背轉身去。

  「你……你快些。」瓊飛的聲音微微發顫,不知是羞是怕。

  她極是怕痛,緊并雙腿不肯打開。耿照本想以清水毛巾沾濕繩索,化開凝結
的愛液漿塊,不料房裏既無清水也無布巾,靈機一動,索性将手指含入口中,沾
着唾沫輕撫紅繩蜜肉。

  這法子原也使得,誰知摸得兩下,瓊飛又哇哇叫疼,含淚怒道:「你的手怎
麽跟粗棉一樣?疼……疼!你死也别碰我!」原來耿照鐵匠出身,一雙鐵掌專門
伺候烈火洪爐,瓊飛大小姐連一丁點兒疼都不能忍,頓時将他罵得狗血淋頭。

  耿照煩躁起來,心想:「還有多少正事待辦,誰來這般伺候你?」怒道:
「别吵啦,我換個法子。你再啰皂,我一把将繩子扯下,扯得你血肉模糊!」再
怎麽黏稠濃厚的愛液,凝結後能扯得「血肉模糊」、「皮開肉綻」,也真是天下
奇聞了。

  但瓊飛被他一喝,不免心驚肉跳,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上嘴。耿照抄起她的膝
彎往前翻,壓在她胸前讓她抱住,兩瓣雪白彈手的小屁股高高擡起,凸出腿心裏
飽滿的玉戶與紅繩。

  「你……你幹什麽?」瓊飛驚叫一聲,卻被悶在如熟蝦般蜷起的胸腔裏。

  「閉嘴!」耿照沒好氣道:「我把繩子弄濕,才好拿起。時間不多,要是弄
得不濕化不開來,我便硬扯下來!」

  瓊飛吓得半死,光聽就覺得疼痛,哇哇大叫:「你别……别硬來!慢些弄。」

  他埋首股間,伸出舌頭輕輕舔舐,破皮的傷口碰到柔軟的舌頭津唾,隻覺一
陣刺癢,并不如何疼痛;舔着舔着,瓊飛的吐息漸漸粗濃,時不時的輕「唔」出
聲,小屁股細細搖晃,抱在懷裏的兩條腿子微踢動着,夾緊的大腿放松開來,膩
白的腿根卻不自禁地發顫。

  耿照舔得她汁水潺潺,少女的氣味帶有一股青澀酸甜,未經染指的私處半點
腥臊也無,連濃厚如荔汁、舌尖輕輕一轉便出漿來的分泌也無異嗅,十分适口。

  新出的旺盛泌潤,再加上外來的津唾,再次濡濕了紅索,也将前度黏結的愛
液化開,紅繩早已悄悄與蜜肉分離,擠至一旁。少女卻似有些意猶未盡,腿酸了,
雙腳便放落他肩上,擡着小屁股挺動陰阜,自行湊上靈活的舌尖;口中忍不住出
聲,忙銜住食指,白皙的雪靥漲起一片紅。

  「好……好奇怪……唔唔……」

  她貓兒似的輕哼着,耿照乘機将紅繩取下,用大氅将她身子一裹,扛在肩上,
忙喚弦子:「好了,咱們快走!」弦子收起靈蛇古劍,一拍牆上的機括,密室的
暗門喀啦啦地回複原狀。

  瓊飛正自暈陶,那酥癢如蛇鑽蟻爬、通體舒泰的滋味兒,是她人生至今從未
有過的體驗。快活到一半,陡被卷成被筒也似,扁擔般架上小和尚的肩頭,氣都
不打一處來,倒有些舍不得罵他,睜眼見弦子閉門斷後、行動自如,探頭尖叫:
「誰讓你睜眼了?給我閉起來!」

  耿照行至門邊,忽生感應,但已來不及了,房門「咿呀」一聲推了開來,一
名腰勝葫頸、沃乳豐臀的紅衫麗人俏生生站在門前,發濃如緞,肌勻似雪,正是
紅島之主符赤錦。

  他臉色丕變,唯恐再中「赤血神針」的無形攻擊,趕緊拉着弦子點足飄退;
弦子手按長柄,重心放低,一待她跨檻追來,便要拔刀将她一分爲二——但符赤
錦卻一動也不動,站得直挺挺的,神色凝重。

  「耿照,」她刻意壓低聲音,語氣急促:「嶽宸風回來了!你們現在走不了
啦。回屋裏待好,待我将他引走,再想辦法出莊。往東五裏有個渡口,我備有一
條快船,順江而下可至阿蘭山。」雙手一合,便要把門扉掩上。

  (嶽宸風回來了?)

  耿照将瓊飛交給弦子,一個箭步搶上前去,伸手攔住門棂:「你果然……你
自己怎辦?」符赤錦嫣然一笑,翹起幼嫩的蘭花尾指從他手背滑過,細潤無比的
膚觸令耿照爲之一悚,心尖湧起一陣酸麻。

  「擔心你自己罷,典衛大人。」她咯咯嬌笑:「江湖多巧詐,我此際若使出
「血牽機」,你便中招啦,怎生保護裏頭的倆女娃兒?」砰的一聲将門掩上,深
深吸了一口氣,盈盈轉過身去。

  耿照忽生不祥,仿佛天邊有大片陰霾兜頭傾落,又似山洪滾滾,無數猛獸咆
哮出林……強大的壓迫感倏忽而至,碧火真氣翻騰不休,猶如發生共鳴。

  ——是嶽宸風!

  (是他……嶽宸風來了!)
2016-3-13 15:3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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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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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火神功的感應如此強烈,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

  耿照想也不想便蹲了下來,躲到門闆之下,對榻上的弦子一比手勢,弦子正
要縮入镂闆之後,見瓊飛張口欲言,及時點了幾處穴道,輕輕将她一翻,成了蜷
身面壁的姿态。

  耿照背脊發涼,全身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連忙閉目斂息,神識半入虛空,
将呼吸、氣息等周身迹兆一一藏起。

  門外的符赤錦一動也不動。

  這時,嶽宸風沉穩的腳步聲才轉入門廊,來到階下,朗笑道:「寶寶,你怎
麽來啦?我可不記得有教你來。」

  「哼!」符赤錦冷笑,聲音中隐含着難以言喻的強大張力,似是暴雨将至:
「我自然是不能來的。我要是不請自來,豈非壞了你的好事?」冷嘲熱諷,一點
情面也不留。

  門後,耿照不禁替她捏了把冷汗:「嶽宸風狠毒冷酷,豈容她如此放肆?若
是激怒了那厮,當真動起手來,符姑娘卻要如何「将他引走」?還是……她從頭
到尾都在演戲,伺機将我等賣與嶽賊?」思之幾欲膽裂,暗罵自己粗心,竟忘了
有此可能,手指握緊神術刀柄,若有萬一,隔着門闆也要搠她個透明窟窿。

  卻聽嶽宸風和顔道:「好寶寶,我豈有事瞞你?抓到漱瓊飛純是意外,我今
日欲往谷城,途中遇着她與楚嘯舟,她二人不自量力,這才動起手來。我趕着見
将軍,總不好帶上,暫囚于五絕莊。你若不信,我教患子、上官他們來對質。」
竟大有緩頰之意。

  他在蓮覺寺論功賜丹時意氣昂揚,并未對符赤錦多假詞色,不想私下也會說
軟話讨她歡心。

  耿照聽得一愣一愣,忽想起橫疏影對待自己,人前人後也大不相同,既有一
方首腦的頤指氣使,也有小妻子、情姊姊的纏綿嬌羞,心想:「看來床笫之間另
有别情,難怪符姑娘她有恃無恐。」

  符赤錦卻不依不饒,一徑冷笑:「藏了個水嫩水嫩的小女娃兒,哪個沒心思
啊?漱玉節那騷狐狸不要臉,生的女兒也是一路貨。」

  嶽宸風幹笑幾聲,口氣仍是十分和緩:「我不過是稍稍折辱她罷了,也沒碰
過她呀!你見過漱瓊飛了,是不?」

  「我殺了她!」

  門外刃光回映,似是她亮出袖裏的蛾眉刺,口氣狠烈:「一刀割開了喉嚨、
放幹了血,你要不看一看?」

  嶽宸風走上兩階,卻聽「呼」的一聲,耿照聽風辨位,居然是符赤錦回刃就
頸。

  「你這是做什麽?」

  嶽宸風閃身而至,一把捉住了她雪白的腕子。

  符赤錦捏着粉拳,亂捶他胸膛一通,恨聲道:「我……我對你掏心挖肺,身
子都給了你,有家歸不得,五帝窟那幫人都恨死我啦!你……誰不好招惹,卻要
那騷狐狸的女兒……偏就要她的女兒!嗚嗚……」

  「好了、好了!」嶽宸風輕輕奪走她手中的鋼刺,安慰道:「都說沒什麽啦。
我要拿漱瓊飛,與她母親換薛百螣的性命,奇貨可居,不會拿她怎樣的。」

  符赤錦啜泣一陣,才哽咽道:「真……真的?」喉音嬌膩,說不出的動人。

  「當然是真。」嶽宸風笑道:「我一路狂奔而回,便是想你了。五帝窟年年
貢獻這麽多純血處女,可沒一個比得上你的一根腳指頭。那些女子玩兩天就膩啦,
我的寶寶可是怎麽玩都玩不膩。」

  「我不信!」

  符赤錦破涕爲笑,細聲道:「男人都是騙子,個個都不能信。除非……除非
你都射了給寶寶,身子掏得幹幹的,我才信你半夜不會來偷那個小狐狸。」口吻
語聲銷魂已極,耿照聽得臉紅心跳,裆間堅硬如鐵,彎腰時竟隐隐作痛。

  忽聽一聲嬌呼,符赤錦已被橫抱而起,嶽宸風縱聲大笑:「小淫婦!我便先
插你幾回,補了前幾日的份兒!」紅衫麗人咯咯嬌笑,直說不依。兩人漸行漸遠,
放肆的調笑一路迤逦,終至不聞。

  良機稍縱即逝,耿照觑準院内無人,掠至榻邊扛起瓊飛;幾乎在同時,弦子
施展「蛇行鱗潛」無聲無息穿出镂窗,薄薄的身闆兒如水蛇般貼地遊牆,沿着檐
柱攀緣直上,在制高處四下巡梭後,才對屋裏一招手,滑下與耿照聯袂奔出。

  嶽宸風的别院位于五絕莊東側,兩人穿過茂密林苑、幾間屋子,院牆便在眼
前。

  五絕莊院牆内側,果如城牆般有木造梯闆供人駐足,翻出并不費力。兩人落
地後更不稍停,直奔先前系馬林中,兩匹栗毛健馬猶在原地,正悠閑低頭吃草。

  耿照将瓊飛橫放在鞍上,跨上馬鞍,與弦子一路急馳而下,沿路均未受攔阻;
偶一回頭,五絕莊的院牆屋脊悄靜靜的一片,居然一點動靜也無。兩人并辔急馳,
直到莊頭小丘不複望見,耿照才「籲」的一聲勒住座騎,對弦子道:「弦子姑娘,
勞你先帶瓊飛回去,我回頭瞧瞧。」摸出裝有化骊珠的布包遞去。

  弦子俏臉微紅,一徑搖頭:「我不能碰。」語意十分堅決,不像在開玩笑。

  耿照策缰趨近,正色道:「我要去看看符姑娘怎樣,若有萬一,化骊珠怕又
落入嶽宸風之手。你爲什麽不能碰珠子?」弦子也說不清,素來冰冷的俏麗玉顔
脹得紅撲撲的,羞意宛然,分外動人。

  耿照好奇心大起:「莫非牽涉什麽羞恥之事?」料想她連解衣露體都不怕,
還有什麽比這更加害羞的?卻聽弦子一本正經道:「還是你帶着罷,我再同宗主
說。」

  「萬一我出事了怎……」

  「所以你要平安回來。」

  她淡淡說着,翻身躍下馬來,将馬缰交到他手裏。

  耿照一怔之間,不覺泛起微笑,心中的一絲猶豫登時煙消霧散,點頭道:
「我一定平安回來。」與她交換了座騎,掉頭馳回五絕莊的方向。莊裏依舊安安
靜靜的,裏外均無人警戒,耿照系好馬匹,将烏木匣藏入一旁的草叢堆裏,悄悄
潛入五絕莊。

  他不知符赤錦香閨何處,但莊内既無動靜,顯是嶽宸風正盡情享用她雪白豐
腴的誘人胴體,手下人不敢打擾,索性躲得遠遠的,全莊便似睡着了一般,就像
莊院四周樹蔭森涼,一重重将五絕莊裹入陰影中,無論外邊日照如何強烈,此間
永遠像是覆了一層幽翳,難以見光。

  耿照越找越偏,沿路連個能抓來問話的仆役也不見,地上的鋪石間蔓草叢生,
牆隙爬藤蜿蜒,說是「廢墟」又遠遠不到傾圮荒涼的程度,隻是一片陰涼涼的沒
什麽人氣。

  忽聽角落一幢陋屋傳出人語,他鑽至牆下,在窗紙上紮了個小洞。房中一男
一女正巧都不是生人,背對房門的男子身量不高,肩寬膀闊、雙臂修長,正是那
騎牛的少年何患子。

  凳上則端坐着一名苗條少女,上着窄袖短襦、下着粗布裙裳,纖腰一束,堪
可盈握。露于衣外的面孔、手背,都是勻細的琥珀色,肌膚光滑緊緻,十指指甲
爲勞動而修短,渾似小小的玉蘭花瓣,白中微碧的淺潤色澤更是相像至極,被蜜
色膚光一映,益顯小巧可愛。

  少女的服色極是保守,單衣交襟高至颔下,幾乎遮住大半截粉頸。長年在虎
狼環伺下苦苦守着處子貞節的,也隻有上官家的獨苗、上官處仁的遺腹女上官妙
語。

  耿照環視四周,确定裏外無旁人後,索性将身子靠上門闆,專心傾聽二人對
話,雙目同時緊盯對面門廊,留心風吹草動。

  隻聽何患子道:「小姐喚我來,有……有何吩咐?」聲音有着不自然的緊繃,
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兩人相隔甚遠,雖是匆匆一瞥,耿照也看得出他倆頗有隔
閡,不像是有什麽私情。

  上官妙語道:「我支開了我娘,她一時三刻不會回來。我想請你幫個忙。」
這話暧昧不明,别有所指,口氣卻是冷冰冰的。耿照幾次聽她開口,都是咬牙切
齒、情狀悲憤,語聲稍嫌尖亢;此際言語雖然淡漠,清脆明快的嗓音倒也動聽。

  何患子道:「小……小姐請說。」

  「地牢裏的那兩名軍官,請你放他們離開。」

  「這……」何患子正要開口,卻被她打斷。上官妙語靜靜說道:「你放心,
我不白求你的。事成之後,我把身子給你,絕……絕不食言。」說到後來語音微
顫,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

  何患子呼吸濃重,卻什麽話也沒說。

  無比凝重的沉默席卷了小小的陋屋,上官妙語強抑顫抖,調勻了呼吸,淡然
道:「你不是喜歡我麽?你爲我辦成此事,我便遂了你的心願,此生絕不後悔。」
何患子仍是不言不語。

  上官妙語遲遲等不到回複,沉默片刻,咬牙道:「若不肯辦便說一聲,我去
求上官巧言。你猜他要不要?」語聲雖是帶笑,聽來卻覺悲涼。

  何患子的指節捏得格格輕響,低聲道:「小姐,你别這樣。」

  上官妙語冷然道:「或者……你想現在先要,也……也沒關系。隻要你說一
句,我信得過你。」語畢,屋裏突來一陣窸窣,竟是寬衣解帶的聲響。

  這何患子看來不似上官巧言卑鄙猥瑣,耿照正猶豫是否插手,忽見門廊間轉
過一人,手挽竹籃,提着裙膝碎步而來,正是上官夫人。

  她遠遠望見,驚得瞠目停步,以手掩口;耿照忙伸指比唇,示意她莫要出聲,
陡地心頭掠過一絲感應,頭頸急縮,「笃!」一抹銀光穿出門闆,貼着頸背貫出
一柄青鋼刀刃,隻差一點便要洞穿腦袋!

  耿照雙掌一推,「嘩啦!」門闆向内彈開,撞擊的力道掃落何患子的鋼刀,
兩人徒手過招,肘腕黏纏、稍退即進,間隙不容一發。雙方都在以快打快,搶奪
主攻決勝的契機;終是兼有雄渾、悠長兩大優點的碧火神功壓倒敵勢,耿照肘腕
一彈,将他震飛出去!

  何患子身如風柳,離地時體勢已亂,按理該像斷了線的紙鸢、悶着頭撞上土
牆才是,卻見他回臂一撈,手掌在桌緣一借勢,衣下雙腿形影驟失,「呼呼」幾
聲鼓風搗影,居然穩穩落地,尚有餘裕将上官妙語扯至身後,張臂遮護。

  耿照看得一凜:「這身法好眼熟!」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臨陣對敵,自也
不能遁入虛空、一一檢閱前事,暫擱一旁。

  何患子身後,上官妙語腰襦大開,纏腰、束繩都解在地上,衣襟剝至胸口,
露出光裸的香肩,以及月牙白的棉布小兜。顯然在何患子察覺門外有人、冷不防
地拔刀搠出之前,屋裏正演到極其香豔的一幕;倒是男方衣着完好,不知二人對
峙之際,各懷着什麽樣的心思。

  上官妙語衣内的肌膚,果然比頭手處更加細白,色澤比稀蜜更淺一些,猶如
上等的蜂漿,更難得的是膚質勻細,連略粗的毛孔也無。這優點在形狀渾圓的肩
頭展露無遺,搭配略深的蜜色肌膚,宛若乳脂琥珀雕成。

  她揪着襟口花容失色,門外上官夫人匆匆趕至,見狀一愕:「阿語!你…
…」上官妙語口唇歙動,終究沒能出聲,慘白的俏臉上更無一絲血色。

  四人隔着門坎發僵,忽聽何患子「惡」的一躬身,硬将一口鮮血咬在齒縫間,
嘴角溢紅,卻是被碧火神功所傷。

  「患子!」上官夫人提裙奔進屋裏,耿照卻搶先而至,伸指要點他穴道。

  何患子提掌格開,亂發下的惺忪睡眼一瞇,眸光倏凝,沉聲道:「既分敵我,
恕難領受!是脈宗、肺留兩穴麽?」

  耿照一愣:「他怎麽知道?」不願耽擱傷勢,忙道:「還有七坎、章門二穴。
一日内莫運内氣,隻須磨熱雙掌,握空拳反擦腰眼十二次,吐濁氣數口,便能散
瘀。」何患子點頭道:「多謝。」

  耿照想了一想,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你如何知我在門外?」

  須知耿照的「入虛靜」之術幾能隐蔽一切迹兆,适才在寝居時,他一斂氣摒
息,便是嶽宸風也不知門後有人。何患子的武功決計不可能勝過嶽宸風,何以能
識破這匿蹤斂息?

  「我能看見你的氣脈運行。」何患子緩緩說道:「原本是什麽都看不見,但
隻要你一運功,周身便發出一團青紅色的光芒,異常耀眼,想假裝看不見都不行。」

  「你能「看」出真氣運行的模樣?隔……隔着門闆?」耿照詫然。

  何患子聳了聳肩。

  「主人的五名弟子中,就屬我最沒用。上官巧言他們練刀、練掌、練輕功外
門,我卻隻練了眼睛,隻能遠遠的看,什麽事都不用做。」語氣充滿自嘲,與他
一貫的懶憊散漫全然不同。

  上官夫人插口糾正道:「這是什麽話!天生我才必有用,你的心地比他們都
好,不欺弱小、誠實守信,這還不夠麽?」

  何患子赧然一笑,咧嘴抓了抓腦袋,忽又變回那個騎牛看書、漫不經心的懶
憊少年,目光有意無意的回避着另一側。上官妙語默不作聲穿好衣裳,低着頭回
到母親身畔,怔怔地不發一語。

  耿照對何患子道:「你被碧火神功震傷,不宜走動,我勸你留在此間修養,
莫出一步。最少要待到明日的這個時候,方無大礙。」轉向上官夫人:「夫人,
這人我便交給您啦。若教我在莊裏碰見,難保不傷他性命,尚請夫人見諒。」

  何患子撫胸而立,明白話中之意:若自己大肆張揚、暴露其行蹤,這名少年
軍官立時便能取他性命,縱是嶽宸風也不能救。他懶憊一笑,淡然道:「我技不
如人,無話可說。」料想耿照不會對上官母女不利,徑至屋角盤坐,閉目調息。

  上官夫人見耿照自行脫困,喜出望外,叨叨絮絮地追問過程,又從袖中取出
一封陳舊的冤情血書,托他呈交獨孤天威,再請皇後娘娘主持公道。耿照慎重接
過,收入内袋之中,卻想着明棧雪曾向他提過:《虎箓七神絕》有一門奇特的眼
術,名喚「破視凝絕」,似與何患子所用十分吻合。

  「是與聶冥途「懾魂魔眼」一類的武功麽?」他忍不住問。

  「不一樣。」明棧雪笑着解釋:「我沒練過七神絕,但從古籍原本的記載來
看,那是一門以「透視氣機」爲最高境界的奇特功法,并非是一般的夜視之術,
也不能如「照蜮狼眼」一般,主動勾魂奪魄,當作攻擊手段。」

  「透視……氣機?」

  「正是。待你的碧火神功練到一定的境界之後,毋須依靠耳目,也能察覺殺
氣、敵意,或有内家高手來到了附近,那感應非常奇妙,難以言喻,卻又極其清
晰,仿佛額上開了第三隻眼睛。

  「當然,同一門武功,每個人練出的效果都不一樣。在碧火神功的感應上,
我就比嶽宸風敏銳得多,但他練出的内力較我渾厚,這是個人的特質所緻,神功
最後育成的面貌也不同,可能是隻牯牛,也可能是花豹。」

  耿照童心忽起,摟着她調笑:「那大牯牛對上小花豹,是誰赢誰輸?」

  「自然是我赢的多。」明棧雪笑靥如花,嬌顔難掩得意:「就算掌力能劈山
碎石,打不中又怎的?我觑得準了,一指便能教他趴下。」

  她笑了一陣,忽歎口氣,幽幽道:「不過他練了那門「破視凝絕」,情況就
不同啦,短短一年間便成了五五平手。我突然省悟:長此以往,終有一天他的武
功會勝過我,以此人心性,豈能相安無事?可惜到得那時,也不及下手收拾他啦,
故而分道揚镳。

  「那「破視凝絕」似能見真氣反應,隻須凝力于眸,便能見運功之人身上發
出光暈,顔色、光亮各有不同。嶽宸風以此彌補碧火功感應的不足,實力登時提
高三成不止,對敵時變得極是難纏。」

  耿照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這樣說來,豈非如虎添翼?」

  「《虎箓七神絕》原本就是極爲全面的武學,七絕兼具、攻守合一,幾乎沒
有死角。」明棧雪美目流沔,抿着鮮菱兒似的紅唇狡黠一笑,悠然道:「但世間
絕無完美的武功,其優點也正是緻命缺點——這七門都是絕學,若非天資極高、
遇合神奇,誰能一口氣兼通七門?不能備齊運用,再怎麽全面的武功也就不全面
啦。

  「「破視凝絕」不如碧火神功處,便在于碧火功乃是先天感應,發在意先;
而凝絕雖然耗費内力不多,仍須運功而爲,兩者本該相輔相成,才是最好的。生
死相搏,勝負僅隻一線,若還要分力凝目透視,實非劃算之舉。我料嶽宸風平日,
亦不輕用此術。」

  耿照猛然回神,想起當日在流影城受天裂妖刀逼困時,嶽宸風那趨閉自如、
仿佛周身長眼的驚人感應,終于與明棧雪的一番解析聯系起來,脫口遙問:「你
所學的,莫非是「破視凝絕」?」

  何患子睡眼倏睜,眸光一瞬而凝,沉聲道:「你怎麽知道?」伸手扶牆,搖
搖晃晃起身。

  耿照暗叫不好,急問上官夫人:「符姑娘的香閨在何處?」

  上官夫人俏臉微紅,皺眉道:「在西廂的黃竹廬。那處經常白日宣淫,連下
人都不愛去,耿大人……」話未說完,勁風刮得幾人發飛衣揚,砰的一聲,耿照
已破門而出!

                ◇◇◇

  「黃竹廬」全由粗大的油竹搭建而成,小室獨院、裏外穿風,夏日非常涼爽,
原是莊裏避暑之用。嶽宸風入主後,喜在黃竹廬禦女,一來貪圖涼夜舒爽,二來
廬内的桌椅床榻等皆爲竹器,清洗方便,又無氣味殘留,即使日夜宣淫也不怕。

  他将符赤錦橫抱而入,除去玉人周身衣衫,剝得赤裸裸的如一隻白羊,放在
涼爽的竹榻上。

  符赤錦的雙乳極之傲人,嫩綢肚兜一除,登時滾出兩座綿碩雪峰,每隻都大
如瓜實,雙臂環抱時,宛若捧出一對飽熟欲裂、沁出蜜乳的渾圓木瓜,腋間擠溢
着大把雪肉;乳質之綿,觸手竟有黏潤之感。

  她被放倒在榻上,碩乳陡地攤圓,高聳的曲線似是平滑少許,卻仍是飽飽嫩
嫩的兩大團,實在無法以「乳丘」來形容,飽滿挺凸的程度依舊是兩座雪峰,隻
圓滾滾的峰底基座更顯肥腴,從木瓜搖身一變,化成兩團醒發的白皙雪面,飽滿
可口。

  符赤錦的乳暈隻比細頸酒盅的瓶口略大一些,表面光滑,贲起如尖塔,通體
無半點細疣,顔色是豔麗的淡淡桃紅,透着幾絲青絡;微翹的塔尖綻出一枚小小
蓓蕾,外型大小無不神似,連尖端的一點凹陷,都像極了飽熟的花苞。

  嶽宸風将她雙腕拉開,縛在左右床架上,每一動都弄得雪乳一陣酥晃,昂起
的蓓蕾在乳浪間載浮載沉、輕顫細搖,符赤錦忍不住呻吟起來,難耐似的扭動身
子,不隻是面頰,連脖頸胸口都微泛嬌紅,肌上沁滿薄汗。

  「寶寶想啦?」嶽宸風笑道。

  「想……想死奴奴啦!」符赤錦蹙眉搖首,抗議似的輕晃酥胸,蕩開一片醉
人乳甜:「快……快綁好人家,來……來插奴奴……啊、啊……」

  自從嶽宸風馴服她以來,每次歡好都将她雙手縛起,有時綁上床柱、有時縛
在背後,有時則高高吊起,擡起她一條雪潤玉腿,由下而上硬直挺進,捅得一跳
一跳的,尖翹的乳桃不住打圈……這自然是忌憚她的「血牽機」,也是符赤錦顯
示自己放開身心、毫無保留的輸誠之舉。

  「血牽機」的關鍵在于十指相觸。綁起雙手,符赤錦不過是一名千嬌百媚、
豐臀雪乳的小婦人罷了,媚則媚矣,卻無甚可懼。

  嶽宸風将她牢牢綁起,雙手恣意享受她黏潤細滑的雪肌、豐滿傲人的曲線,
贊歎道:「寶寶,你真是世間一等一的尤物,能日夜插你這小淫婦,短壽十年也
值。便拿整座五帝窟來換,我還要寶寶。」

  粗糙的大手一路往下,從雙乳撫至細白柔軟的小腹,符赤錦的身子敏感,昂
首顫喚,咬牙道:「我……我才不要五帝窟!隻要主人那兒……用那兒插插奴奴
……呀、呀……」扭着雪臀想讓魔手滑下,卻求之不得,索性用呻吟以示抗議。

  嶽宸風極有耐心地愛撫她,笑問:「寶寶,我殺你姑姑,滅了紅島滿門,你
恨不恨我?」

  符赤錦閉目扭動嬌軀,緊要處卻遲遲未受撫慰,面頰漲得绯紅,恨聲道:
「說這些個掃興的做甚?我不恨旁的,隻恨……隻恨你不來愛奴奴!」擡起玉趾
踢他胸膛。白生生的大腿一揚,春光盡現,雪膩的腿心已是濕黏一片,撲鼻一陣
潮潤麝甜,熟透的花房熱烘烘的,直要滴下蜜來。

  嶽宸風哈哈大笑,将她雙腿環在腰際,兩手滿滿攫住她的軟滑碩乳,揉得美
肉溢出指縫,雪白的乳上布滿殷紅的指印。符赤錦放聲嬌吟,奮力挺起上身,胸
頸處一片豔麗桃紅,閉目急喚:「親……親奴奴!奴奴要……」

  嶽宸風俯身相就,符赤錦正要睜眼,嘴唇卻從頸畔滑過,張口徑銜耳珠。

  符赤錦不依不饒,劇喘道:「别……主人的胡髭刮疼人家啦!主人親奴奴,
親奴奴……」銷魂的語聲無比誘人,滿溢着濃濃情欲。

  嶽宸風在她耳畔輕道:「寶寶,你的「血牽機」又進步啦!用不着十指相觸,
也能殺人麽?」符赤錦迷糊呻吟着,雪白腴潤的大腿夾着他的熊腰不住摩擦,一
邊輕輕挺動陰阜,隔着褲布與他下身厮磨:「你……你說什麽?」

  「我說,」嶽宸風輕舔着她細緻的耳蝸,笑道:「我的寶寶功力又進步啦。
她想殺我哩!」

  符赤錦嬌軀一震,忽然靜止不動。嶽宸風輕聲哼笑,左手繼續搓揉着她綿軟
的巨乳,享受那既柔嫩又彈手的驕人美肉。他的身量遠較尋常男子魁梧,一雙肉
掌大如蒲扇,渾似巨靈神所有;饒是如此,仍無法單掌握滿她一隻乳房,可見符
赤錦之巨碩挺拔。

  「你又在試探我了,是不是?」

  片刻,她身子發顫,轉頭啜泣起來:「你……你總是這樣,時不時迸出一句,
看看我是不是有二心……你若是信不過我,何不幹脆一掌打死我?我這又是何苦
來,給人這般輕賤!嗚嗚……」一甩螓首濃發覆面,不住傳出嘤嘤悲啼。

  嶽宸風起身望着榻上的赤裸美人,面上陰晴不定,半晌才笑道:「好啦好啦,
是我不好,誤會了我的寶寶。」随手解開床頭縛索。符赤錦一得自由,索性趴在
床上大哭,雪白肥潤的豐臀高高翹起,腿心間夾了隻粉酥水亮的誘人嫩蛤,兀自
沾着晶亮液珠。

  嶽宸風經常這樣試探,沒想到她這回反應激烈,哭得萬般委屈,一手環抱她
的葫腰,一手去扳她肩頭,柔聲道:「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要将酥媚入
骨的雪潤麗人翻轉過來——符赤錦等的就是這一刻。

  她本要誘得他直面相對,乘機施展「赤血神針」,可惜失之交臂,她立刻斂
起殺氣,保存實力以待良機。果然嶽宸風疑心病極重,冷不防地出口試探,符赤
錦遇過幾次,早有提防,幹脆順水推舟,裝作委屈大哭的模樣。

  ——隻要對正眼睛,便能使出小師父的「眼術」!

  (隻要在三寸之間,便能生效。隻要三寸……)

  「爹、娘、姑姑、華郎!」她在心中默禱,一瞬間心如止水,平靜得像是死
了一般:「請你們保佑寶寶錦兒。隻要給寶寶錦兒三寸,一下子就好——」

  殺機臨頭,嶽宸風兀自溫言撫慰,抱着嬌潤的寶寶翻了過來,「就是現在!」
符赤錦全身功力聚于雙目,依那一頁《岣嵝異策》殘篇之秘,凝縮已極的内息剎
那間被轉化成異種之力,非剛非柔、不屬五行陰陽,針一般自泥丸宮穿出前額,
往嶽宸風的雙目貫去!

  (成……成了!)

  歡欣不過一瞬,嶽宸風身形乍分倏合,殘影一收,所在處卻比想象中偏移尺
許,隻得三分之一的「赤血神針」登時落空。符赤錦顧不得身無寸縷,清叱一聲,
出指點他眉心,突然腹間劇痛,全身氣力煙消雲散,半點凝聚不起,「碰!」仰
頭癱倒,一動也不能動。

  映入圓睜的雙目之中,嶽宸風充滿男子氣概的粗犷俊臉滿滿占據視線,唇間
仍帶一抹笑意,溫聲道:「寶寶,你太傷我的心了。我從沒想過,你會這麽快就
動手。」無限惋惜地看着她誘人的胴體,搖頭道:「方才說你是世間一等一的尤
物,我可是真心的。陪滅去一族的兇手睡覺,還能浪得這般高潮叠起、縮得又緊
又悍的,你也算天生的淫婦啦!便是老子插膩了,送與旁人同睡也是妙極,該能
籠絡不少武林中的好手。」

  符赤錦痛苦不堪,櫻唇幾乎咬出血來,死命回瞪着他:「你……如何……如
何知道……」

  嶽宸風笑道:「傻寶寶,隻消你一運真氣,我便看得清清楚楚。每次插你之
時,見你潛運真氣、猶豫着要不要動手,便覺你可憐得萬般可愛,幹你也幹得特
别起勁。看着仇人的女兒強忍仇恨,一邊被幹得呼天搶地、淫水橫流,甚至抽搐
暈厥,堪稱是人生的至高享受。每回我問「幹得你爽不爽」時,你的哭喊浪叫真
是太有趣啦,不管是真心或是假意,都教人愛不釋手哇!」

  「你——!」符赤錦強忍疼痛,忽露一絲狠笑,咬牙道:「憑……憑你那點
兒……奴奴裝得……可累啦!又不好打盹……」

  嶽宸風面色丕變,陰陰一笑:「耍嘴皮子不好,親親寶寶。你知道我的手段。」
掌心微提,猛地往下一摁,符赤錦尖聲慘叫,雪肌上青筋暴起,身子一僵,渾身
劇烈抽搐,痛苦得兩眼翻白,仿佛腸子被人硬生生剜起、接連抽出,偏又無法昏
死過去,當真是痛不欲生。

  「我在你身上種的不是雷丹,該說是「陽丹」。」

  嶽宸風湊近她耳畔,柔聲道:「我以紫度神掌的功訣,将一點碧火神功的丹
氣種入你的丹田,他人養出的都是雷丹,對我是無用之物;你養出的卻是純陽的
功勁,對我大有補益。你雖是絕頂的玩物,終有一天是要舍棄的,但你爲我培育
的丹氣卻将融于我的體内,伴我立業建功,便像我倆的結晶一般。

  「将你吸幹之後,若你還有一口氣在,想玩你的人可多啦,攝奴便一直嚷着
要好好幹你一幹;你喜歡那話兒大的,那厮之物可比驢蹄還粗,活活捅死過十數
名婦人,個個會陰破裂,死後都合不攏腿。這樣都不死,便送你去谷城大營,慰
勞慰勞那些個虎狼軍士好啦!」

  符赤錦已無意識,嗓音喊得嘶啞,更沒有半點氣力掙紮,隻餘不受控制地抽
搐顫抖。嶽宸風卻意猶未盡,貼着她的耳廓輕聲細語,仿佛埋藏在心底的豐功偉
業無人分享,未免有些寂寞:「你别擔心,說歸說,也不見得是如此。當初我在
你姑姑身上試驗這路功法時,陽丹吸不足六成,便将她弄得四分五裂,倒省了後
頭的零碎折騰。你要不試試,能比你那其蠢無比的可憐姑姑多撐幾合?哈哈哈
……」

  第五五折藍田種玉,還君明珠耿照趕到時,正聽符赤錦尖聲慘叫,掠上樹頂
一看:榻上的玉人嬌軀赤裸,卻不似雲雨過後的模樣。嶽宸風的手掌按在她堆雪
似的腴沃腹間,頭頂冒出氤氲白霧。

  兩人俱是大汗淋漓,但嶽宸風側臉油亮,黝黑的肌膚下似乎隐含光華;符赤
錦卻是全身青絡暴凸,越靠近手掌,浮現的血絡越清晰可辨,泛着淡淡紫紅色澤,
令人怵目驚心。

  耿照修習〈通明轉化篇〉已有時日,一看便知是行使「汲」字訣的征兆,此
時下手固有機會重創嶽宸風,但與他氣脈相連的符赤錦隻怕死得更快;猶豫之間,
隻得暫時隐身樹冠,等待契機。

  他之前的猜想并未中的。

  符赤錦不是想用《赤血神針》殘頁做交換,她真正的目的,是行刺嶽宸風!
殘頁所錄的心訣,不過是增加成功機率的籌碼罷了。

  「這「赤血神針」的功訣當真邪門得緊。」耿照暗忖:「她隻得殘頁三分之
一,看幾眼便能使出,鬼神難測,傷人于無形。若是三頁齊聚,說不定就成功啦。
奇怪!遊屍門坐擁如此功法,何以凋零如斯,竟要隐身僻巷小院之中,形同自江
湖上除名?」

  他一弄明白何患子所用的「破視凝絕」之後,便知她的行動絕難成功。除非
運使赤血神針毋須内力,無論符赤錦再怎麽小心,動手之前必會現出原形。赤血
神針發于無形,曾瞞過耿照的碧火功感應,但遇上「看見」真氣發動的奇術「破
視凝絕」,嶽宸風的防禦再無死角,符赤錦貿然行動,下場便是這般。

  眼見嶽宸風源源不絕從她腹間「汲」出些什麽,耿照不禁犯疑:「難道在替
她祓除雷丹?」兩人身上都不見雷勁,顯然與雷丹無關;眼前所見十分熟稔,似
觸動了心頭的某個場景,仿佛自己也有過極爲相似的經驗,思緒卻無法連貫起來。

  漸漸符赤錦的嘶嚎變成了尖叫、尖叫又轉爲呻吟喘息,而後聲音慢慢低下去,
幾不可聞。耿照心中一動:「糟糕!難道是沒氣了?」一不留神踩斷細枝,發出
細微的「啪嚓」聲響。

  嶽宸風撤掌收功,睜眼大喝:「是誰!」竹廬窗門一齊震開,連幾上瓷杯茶
壺都斜顫着铿啷落地。符赤錦離他最近,首當其沖,雪潤潤的豐腴嬌軀猛地一跳,
嘴角溢出鮮血,玉頸低斜,一動也不動。

  耿照一喜一憂——死人是不會嘔紅的,顯然符赤錦還未斷氣;但嶽宸風不管
她的死活,近距離一吼,隻怕她五髒六腑俱傷,原本沒事都有事了,大大不妙。

  更不妙的是:此際對上嶽宸風,他到底有幾分勝算?還是該如對阿傻的保證,
趕緊舍了符赤錦逃命?

  廬内,嶽宸風霍然起身,耿照把心一橫,便要握刀躍下,忽見洞門外一人匆
匆奔入,叫道:「主人,大事不好啦!」卻是上官巧言。嶽宸風一見是他,蹙緊
的刀眉稍解,突然微瞇着眼四下巡梭,目光亦往樹叢間掃來。

  耿照心想:「此人果真是疑心病重!」斂息藏機,全身放松已極,連一絲凝
聚内力的念頭也無,整個人幾與枝桠化爲一體。

  嶽宸風環視片刻,不見異狀,低頭道:「何事慌慌張張的?說!」

  上官巧言俯首道:「啓禀主人,機關房有些不對,似遭人動了手腳。」

  嶽宸風略面色丕變:「地牢關得有人?」

  上官巧言聽出語氣不對,嚅嗫道:「是……是符姑娘抓的。她……她說會向
主人禀報,沒……沒讓我等多問。」

  這話自是胡扯,金無求認出耿照的身分,才設計擒捉,怎會「沒讓我等多問」?
耿照本以爲他年紀小,一害怕便推诿塞責,轉念想起他與符赤錦的地牢對話,登
時省悟:「他見嶽宸風一回來便與符赤錦求歡,将抓人的功勞歸到她身上去,這
是順水人情。萬一嶽宸風發現我倆逃跑,大發雷霆,他也能落個「不知者不罪」,
無論是好是壞,都推給符赤錦便是。」

  須知争功诿過乃是人的天性,但上官巧言權衡利害之後,卻能斷然放棄到手
的功勞以求自保,這份心機與魄力别說是十五、六歲的孩子,便在成年人身上也
不多見。

  嶽宸風身形一動,已然掠出院門,聲音随着渾厚的内力遠遠送回,便如在耳
畔一般:「通令人馬全莊戒備!讓何患子登樓,有車馬行出一裏方圓的立即回報!
你帶人到地牢去看看!」語尾穿風,消失在東行的方向。

  (瓊飛逃走之事,看來是瞞不了了。)

  嶽宸風一走,上官巧言撣衣起身,快手快腳奔出洞門。

  轉身時耿照一照面,見那張細颔鳳眼、劍眉斜飛,俊俏若美貌少女的臉上神
色陰沉,原本猶帶稚氣的五官輪廓扭曲了起來,紅豔豔的嘴唇念念有詞,不用細
聽便知是低聲咒罵,帶着一股桀骜不馴的嚣狠;襯與他白得略帶青氣的臉龐,令
人不寒而栗。

  耿照掠進房中,抱起符赤錦一探脈門,不由失色:「怎地脈象如此衰弱,竟
似死人一般?」以碧火真氣徐徐渡入。片刻符赤錦「啊」的一聲啓唇吐聲,雪浪
似的沃腴奶脯才又上下起伏,嬌軀輕搐,終于回魂過來。

  耿照持續灌注真氣,隻覺她體内空空如也,内力十不存一,當真是靠着渡入
的這一點真氣續命,随時一斷供輸,芳魂便歸離恨。

  「好狠毒的嶽宸風!」耿照咬牙切齒,見她濃睫瞬顫,原本嬌豔妩媚的俏臉
上一絲血色也無,微噘的唇瓣白如敷粉,仍是出氣多、進氣少,心下恻然:「你
爲了救瓊飛弄成這樣,也不知有沒有人感謝。」輕聲低喚:「符姑娘、符姑娘!」

  符赤錦的生命力極強,這取命的劫掠掏空仍未将她打倒,耿照喚得幾聲,她
嬌軀一顫,杏眼微睜,嘴唇輕歙:「典……典衛……大……瓊……飛……逃…
…快……」喉間一抽搐,大口吸氣,胸臆幾被塞斷,眸光又朦胧起來。

  耿照怕她失去意識,加緊鼓勁,但真氣入體不過是治标,循環一周之後又自
然散出,灌多少進去都無助于治療,一旦撤手便有生命之憂。

  他微一思索,才知先前那股熟悉的印象從何而來:當夜在法性院的精舍内,
他曾以通明轉化心訣汲走媚兒的純陽内力。嶽宸風的内功與他同屬一脈,隻是以
更霸道的手法吸走了符赤錦的功力,毋須通過交媾而爲之。

  那時陰宿冥内功折損,再加上失了寶貴的處子元陰、大量淌出陰精,幾乎耗
竭而死。碧火神功與役鬼令的純陽内力無法自行融合,耿照遂将真氣壓縮于一點,
如珠母般置于她腹中丹田,借此留住真氣,修補流失的元功,終于救了陰宿冥一
命。

  更甚者,将此一法門逆轉倒行,便是他當日替楚嘯舟祓除雷勁之法——這些
看似無關的片段一一組合起來,耿照終于恍然大悟:「原來他是以碧火真氣取代
紫度雷勁,種入她體内成丹!将雷丹吸回自身無比兇險,但碧火真氣所結之丹卻
不同……好狠、好歹毒的嶽宸風!」

  「符姑娘,」他湊近她耳畔,輕聲道:「我們先離開這兒。你支持住,我一
定能救你……普天之下,唯有碧火神功能辦到!」

                ◇◇◇

  上官巧言離去不久,莊内便即警鍾大作。

  耿照以符赤錦的外衫将她裹好,小心抱入懷中,搶先一步翻出院牆,取回馬
匹木匣,載着懷中玉人一路急馳下山。

  行進之間,他的左掌始終按住她的胸口膻中穴,又敞開衣襟,以胸膛與她的
裸背相貼,保持真氣的供輸不斷。掌心雖密密貼着她軟腴酥嫩的奶脯,她的裸背
更是難以言喻的極品:軟、潤、香、膩不說,另有一股黏糯吸力,胸膛一沾即凝,
膚觸宛若入口極化的魚膠奶酪;力氣一用實了,那雪肌又滑溜溜地分開,如敷細
粉,既粘而又不粘,堪稱一絕。

  饒是如此,耿照卻不得不強抑绮念,頻頻回頭。

  五絕莊内有一座三層鼓樓,此際相隔已有一段,隻見樓底的梯台支架如竹篾,
頂端挑空的木造塔樓間猶見一抹黑影,亂發被強風吹得翻飛如旗,身形卻十分眼
熟。對照嶽宸風之命,想也知道是目如鷹隼、能破視真氣的何患子。

  (他……到底還是奉了嶽宸風的号令。)

  「麻煩!」

  何患子一登高樓,耿照便無所遁形。要不多時,五絕莊莊門大開,十餘騎蜂
擁而出,奔至中途忽然分作二路,一路繼續追趕上來,另一撥人卻鑽進了丘陵邊
上的林子裏,顯是要抄小路。

  五絕莊下隻有一條道路,道旁盡是田畦,雖有農舍、林子等零星散布,筆直
的路線上卻無可供抄截伏擊之處。

  耿照暗忖道:「不好!想是往符姑娘說的渡頭去了,要不我随便轉個方向,
那幫人怎知上哪截擊?」眼看追兵越來越近,心急如焚,腦海中突然靈光閃現:
「酆江沿岸多少支流,難道還少了舟船渡口?」念頭一起,碧火真氣随之發動感
應,隐約嗅得空氣中的一絲水氣,撥轉馬頭奔入道旁林地,越走越偏,片刻便失
去蹤影。

  後頭帶隊的正是嶽宸風,見耿照無預警地脫離馳道,不由一凜:「他在打什
麽主意?」縱馬入林,才發現樹叢高低錯落,林徑又颠簸崎岖,騎馬還不如走路,
恨得咬牙:「賊小子,忒多花樣!」身後的從人們紛紛勒馬頓止,以免被橫生的
枝桠撞下鞍來,隻嶽宸風一人飛身下馬,「飕」的施展輕功一路飛進,毫無轉折
停頓。

  他的座騎全速沖入樹林,陡地失去禦者,竟不知自停,接連撞斷幾條臂兒粗
的橫枝,「碰!」一聲折腿倒地,數百斤重的龐大身軀連滾幾匝,一頭撞上樹幹,
橫死在林徑中央。

  嶽宸風百忙中回頭,帶出來的武裝侍衛正徒步越過馬屍,眼看追不上了,仿
佛又回到那時龍口渡頭之後,兩人在黑夜荒林中摸索追逐的情境,怒極反笑:
「耿照!今日再教你逃出生天,我嶽宸風枉自爲人!」提運十成功力,一聲長嘯,
身後大氅迎風獵獵,宛若鸱枭撲擊!

  耿照與他的功力差距甚遠,背着刀匣、懷抱美人,更是雙重負擔。好不容易
奔出林子,眼前果是一條潺潺流水,蘆葦叢中系着一條篷頂小舟,一名白發舟子
正收拾長篙,準備下船。

  「老丈,煩請行舟!」

  他縱聲大喊,兩個起落間躍上船頭,将符赤錦抱入船艙,随即鑽了出來,對
那老船夫道:「老丈,開船!」徒手将系索扯斷,躍上灘頭推舟入水。老船夫如
夢初醒,趕緊跳下船,抓着耿照:「年輕人,你這……」

  耿照情急生智,忙道:「五絕莊的人要抓我媳婦兒!我若不能救她,還算什
麽男兒漢!」聽背後勁風獵獵,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壓迫倏忽而至,宛若洪流泥
滾、山石崩坍。

  (好快!他……他追來啦!)

  身旁老人呆呆擡望,黃濁眸裏,映着一團從天而降的黑影,從米粒大的黑影
剎那間滿滿占據了整個眼瞳,仿佛怪鳥撲至。他本欲回身接掌,一時竟有些心怯,
扯下皮革系帶轉頭一擋,「砰!」紫度神掌在烏木匣面留下清晰掌印,焦旱的雷
勁透過匣身銅件一路殛來,耿照慘叫松手,木匣倏被嶽宸風奪去。

  「可惡!」

  他又驚又怒,又是懊惱,嶽宸風卻一派輕松,粗犷英偉的俊臉上微泛冷笑:
「你連我的女人都敢搶,我真是小看你啦,典衛大人!」陡地殺氣大盛,滿面猙
獰,呼的一掌徑劈他的面門!

  耿照不敢徒手與他過招,神術刀「锵啷」溢光而出,曳開一條青虹紫電,矯
若螣蛇。嶽宸風脫口道:「好刀!」耿照咬牙:「殺你足夠!」更不遲疑,出手
便是「無雙快斬」!

  嶽宸風忌憚神術刀之銳,赤烏角刀與攝奴又被留在将軍身邊,手無寸鐵,頓
時轉爲守勢,被刺亮的如瀑刀芒逼離江邊,慢慢退回岸上。耿照的刀勢連綿不絕,
更不稍停,速度絲毫不遜于妖刀附身的阿傻;看似壓制了嶽宸風,卻沒能劈下他
半片衣角,情況亦與當日不覺雲上樓之戰相仿佛。

  耿照的眼界、閱曆早已不同往昔,心知不妙。正因要退,反而逼戰,出刀速
度再快一倍,以刀風迫得嶽宸風拉開距離;觑準空隙,便要抽身。

  誰知嶽宸風雙臂一振,竟穿過層層刀芒,仿佛先前的退讓全是假象,鋒銳無
匹的神術刀刃一撞上他的手臂,居然硬生生偏開,隻削下護腕的臂鞲;耿照一愕,
紫電竄閃的鐵掌已正中丹田,腰帶、繡抱肚,連錦袍單衣都被瞬間焚毀,腹間如
印焦雷!

  耿照心知無幸,背脊一涼,突然發現嶽宸風的掌力似被什麽東西擋住了,竄
流不休的獰惡紫電、雄渾無匹的開碑鐵掌……全都凝在身前一寸處,被一股奇異
的柔和輝芒所阻。

  嶽宸風須發皆逆,雙臂格格作響,顯已催動全身功力,黝黑粗犷的面孔被電
勁映得青亮一片,似乎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爲何這足以生生劈死犀象、粉碎磚石
銅鐵的一掌,遇上少年的肚皮卻難越雷池一步?

  出掌的、受掌的俱都一怔,但紫度神掌的無雙之力,以及碧火神功的護體之
能都未消失,兩股力量隔着中間的不明物持續增壓,就像頂着天下間最堅固的盾
牌角力,盾牌固然不壞,兩側的撞擊之力卻能分出高低——嶽宸風一聲斷喝,終
于轟得他連人帶刀、倒飛出去,萬般狼狽地摔落船頭,差點弄翻小舟。嶽宸風看
着自己的手掌,隻見掌心紫氣消退,點滴不存,竟是在轟飛耿照的同時間,掌中
所積蓄的雷勁、掌力全被「吃」掉了,不覺蹙眉:「這是怎麽回事?他使的…
…是什麽武功?」正欲縱身上船,忽然「唰!」一根長篙打落,卻是老船夫涉水
而來,口裏怒罵道:「天殺的五絕莊,你們這些個天殺的西山番子!強搶民女
……我打你們這些強搶民女的王八蛋!」

  他見那老船夫頭發灰白,腰懸魚簍、斜背竹笠,短褐草履,果然是附近漁夫
的模樣,不覺煩躁,一扯長篙便要将他捅死。

  老船夫死抓着竹篙不放,兀自「西山番」、「賊軍頭」的罵不停,嶽宸風一
奪不下,順勢前推,竹篙「啪!」斷在手邊尺許處,老人的背脊撞上船頭,居然
将小舟撞離蘆葦灘。

  船體一入水中,便即順流而去,眨眼滑出一丈有餘。可憐那老人噗通入水,
便再沒有浮起,水面上連一絲氣泡也無,就算沒有撞碎頭顱,隻怕也已滅頂。耿
照自船舷掙紮而起,怒道:「你……濫殺無辜!」

  嶽宸風本想以竹篙借力上船,豈料斷的隻剩兩尺餘,随手一扔,冷笑道:
「逃得了麽?」長身飛起,整個人如貓鷹撲擊,居然橫過兩丈來長的水面,便要
站上小舟!

  耿照咬牙振起,神術刀直取他的下盤;嶽宸風足尖一點刀闆,并不落下。

  兩人飛快變招,一似魚鷹擊水,既是攻擊又是借力,身軀恍如刀尖打滾,任
憑魚舟箭快,烏氅始終不離舷頭;一如靈蛇盤穴,時而阻擋、時而撲救,鋼刀渾
似轳辘飛懸,無視來人招狠,刀花朵朵都向天開。

  但嶽宸風身在半空,終不可久,身子稍一沉墜,氅角入水,整個人忽然「唰!」
沒入水中,随即浪濤大作,簡直像鍋爐上的沸水。隻一眨眼工夫,小船遠遠離開
蘆葦灘,連岸邊激湧的漩流騷動亦不複見。

  這小舟十分簡陋,舟上沒有槳舵,失了撐篙,隻能随波逐流。耿照抱着肚子
爬進船艙裏——說是「艙」,其實也就是以竹篾席子拱在船體中央,兩側各挂一
條布簾便算艙門。符赤錦躺在潮濕的艙底,雪靥彎睫平靜無波,仍舊昏迷不醒;
真氣的供應隻中斷片刻,胸前已不見什麽起伏。

  「符姑娘……」

  他掙紮爬近,握着她微涼滑軟的小手,運功她輸送真氣,突然臍間一陣劇烈
的痛楚,一股莫名的灼熱感自丹田中迅速膨脹,一瞬間仿佛脹得無比巨大,所有
的筋絡血脈被撐擠、拉長、擴張着,别說真氣,連容納血液空氣的餘裕也沒有;
而膨脹的感覺仍在繼續,似乎永無休止……

  苦守着靈台一絲清明,耿照清楚知道身體不可能像吹氣一樣無限脹大,但自
體内鼓溢而出的詭異熱流——如果可以計量的話——已經超過肉身所能承受。

  他拼命控制自己不向「持續膨脹」的幻覺屈服,但耳膜似也被撐得又緊又薄,
能加倍聽清心跳的聲響:「咚咚、咚咚、咚咚……」單調而劇烈的撞擊聲,聽來
像是回蕩在極巨大的空間裏,他感覺身體已快被那股莫名的熱源谷爆,但熱流還
在持續累積釋放着。

  這詭異的感覺,其實與心魔障的「易筋拓脈」十分相似,隻不過擠進身體裏
的異物一下多了幾十倍、甚至上百倍。

  所幸,「熱流」似乎比無形的内家真氣更精粹、更細小,同時也更加虛無飄
渺,否則以它每一霎間所釋放的駭人巨量,說不定真的會令耿照爆體而亡。

  試圖扭轉澎湃的洪水流向是不可能的,「易筋拓脈」法門也無法将筋脈瞬間
擴張成足以容納洪水的程度。「通明轉化」或能一點一點将熱流轉化成碧火真氣,
以其所含的驚人生命能量,耿照等于憑空得到了數十年、乃至于上百年的精純内
力。

  問題就出在:要化納如此巨幅的能量,沒準也要幾十年光陰,在此之前,隻
怕耿照已被熱流谷爆,化成一灘濃血!

  ——至此,曾救過他無數次、号稱天下内家第一神技,一向無往而不利的碧
火神功,終于束手無策。在這股莫名的熱流精元之前,碧火神功的奧妙心訣可憐
到近乎可悲,并不比尋常三流拳師的武技來得高明。

  這是耿照今日之内,第二次感到恐懼。

  頭一次是背對嶽宸風鷹攫似的追擊,在轉身接招之前,忽然對自己失去了信
心,但也不過是一瞬之間。而此刻卻是絕望,時間不斷流逝,身體萬般痛苦,卻
一點力也使不上……

  他勉強收束心神,依《奪舍大法》的千字心訣遁入虛靜,這是他從聶冥途的
拷打折磨中領悟而來,一方面暫時忘卻痛苦,另一方面在虛靜中對時間流逝的感
覺與外界不同,往往瞬目即一夢,一夢或百年,以争取解決困境的時間。

  一入虛空之境,意識抽離懸浮,得以檢視體内的狀态,發現熱流的源頭正嵌
在肚臍正中,不知是何物。他本猜想是嶽宸風的紫度神掌所緻,但此際熱流之旺
盛,早已超過他内息數倍不止,嶽宸風的一掌決計無此威力。

  熱源釋放能量的頻率,與他的呼吸脈搏若合符節,适才聽見的巨大心跳聲并
非幻覺,而是能量釋放的瞬息間,與心室的跳動産生共鳴。而熱流的傳遞也是透
過血液,就像蛭蟲寄生在人身上一樣。

  (這物事……似乎是活的!)

  沒時間深究這個驚人的假想了,再不阻止熱流肆虐,一盞茶的時間内就會喪
命。

  耿照當機立斷,以虛空之識淩駕于周身之上,依序斷去體内真氣運行、斷去
先天胎息的感應,斷去呼吸吞吐,最後則是停止了心室的跳動。

  ——呼吸、心跳均是人身不可控制的活動,這是爲了延續生命所緻,是造化
爲保生而做的設計。然而虛空之識抽離了五感六識,乃是奪造化之功的法門,故
其不受限制,能任意中止人身不可控制之動。

  (殺掉宿主,蛭蟲便不能活了。)

  此舉極端冒險,耿照以虛空之識停止身體機能,造成假死的現象,能維持的
時間不過幾瞬目而已。假死不同龜息,是極端接近死亡、幾無差别的狀态,稍有
不慎就是真死了,連救都沒得救。

  「來呀,你再賴着不走,連你也要一塊兒陪死!」

  耿照懸浮于虛空之中,低頭俯視着自己漸漸冰冷的軀體。遁入虛靜使他不再
感到痛苦,然而一旦身體真正死亡,虛空之識也會随之消逝。

  (還……還不走麽?快離開啊!)

  但出乎意料的是,占據腹中的熱源并未因此脫離宿主,失控的熱流一瞬間被
吸回臍内,然後再度放出。

  這一回卻非是毫無節制地釋放能量,無數的熱流化成細線竄進耿照的四肢百
骸之内,滲入血管中的驅動血液、鑽進骨髓中的聯系筋絡,而随血管蔓延至心室
裏的則一齊綻放能量,沉寂的心髒猛被敲了一記,立時又跳動起來!

  耿照「啊」的一聲睜眼蘇醒,才知道自己被強制解除了虛空之識,全身機能
又運作起來,那臍間的熱源竟與他連成了一體!

  他掙紮起身,赫然發現腰間的衣衫破孔之中,一枚荔枝大小的明珠正嵌在他
的肚臍中央,珠上浮露青筋血絡,似乎還一跳一跳的收縮膨脹着,自是與他的脈
搏一緻。那珠上的筋絡也與他的身體相連循環,想拿也拿不起來,就像從體内長
出來的一樣。

  (是化骊珠!)

  方才擋住嶽宸風一擊的,想來也是這枚古怪的化骊珠了。紫度神掌的雷勁灼
去衣衫,使得内袋中的化骊珠貼着臍眼,終被人體所吸收。肚臍是胎兒在母體内
吸收營養處,這化骊珠與沒有生命的衣布不生感應,一貼臍眼便突然「活」了過
來,才有這一連串的奇事發生。

  耿照潛運内力,隻見那珠子突然綻放光華,一點、一點地沒入腹中。那感覺
非常詭異,臍上卻未破皮流血;片刻,整顆珠子沒于臍眼,耿照隻覺通體舒泰,
周身内息充盈,所有的疲憊不适一掃而空,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他還握着符赤錦的小手,氣脈相連,無意之間便将真氣渡了過去。

  隻聽符赤錦「啊」的一聲醒轉,雪白的玉靥湧上血色,更顯嬌豔。

  她一怔之間,扶着艙篷坐起身來,興許是血液一下流得太快,撫額軟軟側倒。
耿照趕緊将她摟住,按着脈門的手絕不敢放。

  符赤錦靠着他的胸膛定了定神,睜眼道:「這兒……是哪裏?」聲音雖不大,
中氣卻頗爲充足。耿照暗自心驚:「化骊珠入體後,我的内力怎變得如此渾厚悠
長?用在符姑娘身上,效果忒也驚人!」溫言道:「我們逃出五絕莊啦!現在江
上漂流。」

  符赤錦如夢初醒,茫然道:「瓊……瓊飛呢?」

  耿照輕聲道:「弦子姑娘已帶她返回蓮覺寺。沒事啦,你别擔心。」

  符赤錦神智逐漸清醒,喃喃道:「……那嶽宸風呢?我殺了他麽?」

  耿照搖頭。

  「符姑娘,你别胡思亂想。身子休養好了,才能做别的事。」

  符赤錦閉目片刻,點頭道:「我想起來啦。嶽宸風從我體内吸出什麽陽丹,
我的功力被吸去大半,本該是沒命的……」睜開霧蒙蒙的杏眼一瞥,見耿照握着
自己的手不放,心底一片雪亮,慘笑道:「是你渡真氣替我續命,是不是?典衛
大人,多謝你。我可真是小瞧你啦,能一邊渡真氣、一邊兒開口說話,讓我這個
廢人完全感覺不到自己就快死了,你的本事挺大的。」

  「你别這麽說,符姑娘。」耿照正色道:「若我的猜想沒錯,你的傷是有救
的。不僅如此,被盜采的功力也可慢慢修補回來,不會變成廢人的。」

  符赤錦聞言一震,擡眸凝視着他:「當真?」

  「嗯,我有七成的把握。」耿照解釋道:「嶽宸風并非是用什麽采補邪術,
把你的内力盜采一空,而是以碧火功的心法,在你丹田内種下一點真氣;待你養
成了丹,他再來巧取豪奪。補救的方式很簡單,隻消再種一枚陽丹回去,接替丹
田内原有的陽丹即可。」

  符赤錦的功力突飛猛進,甚至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得益于陽丹甚多。

  嶽宸風雖是借腹養丹,但在采走之前,符赤錦的體内等若有一團模拟碧火神
功的内息,雖不比真正練有神功的嶽、明、耿照等,卻能使出紫靈眼苦練不成的
「赤血神針」眼術,最重要的關鍵便在于那枚碧火陽丹。

  她心思靈巧,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

  「你也學過碧火神功,能幫我把陽丹種回去,是不是?」

  耿照遲疑片刻,點了點頭,神情有些腼腆。

  「符姑娘,有件事我得先同你說。關于種陽丹之法……」

  「讓我來猜一猜。」符赤錦似是倦了,閉目仰頭,倚着他的胸膛道:「你的
功力不夠,又或是功法所現,這種丹的過程十分難堪,說不定還要污我的身子,
利用苟合之法才能修補……你怕說了,我會當你乘人之危,抵死不從,一意捍衛
我的清白之軀?」

  她淡淡一笑。

  「你想太多了,典衛大人。我不但要活下去,還要恢複内力,如果能變得更
強,就算做娼妓我也不在乎,隻要能殺死嶽宸風就好。我的眼淚,在很久以前就
流幹了,我的人生裏早就沒有了「清白」這種東西。」

  耿照啞口無言。過了許久,才強笑道:「我有個朋友也不會流眼淚。其實你
見過的,他……」心虛地瞟她一眼,才發現符赤錦也偷偷擡眼看他,四目交會,
可惜都是鬼鬼祟祟的歪斜。

  符赤錦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索性放聲大笑,咯咯笑得花枝亂顫,胸前崩雪似
的一片滔天乳浪。耿照也不禁笑起來,片刻才收了笑聲,正色道:「符姑娘,我
嘴很笨,不太會說話。我很敬佩你,要我說的話,你實在是個好姑娘。」

  符赤錦雪靥微紅,難得地不作媚态,隻點了點頭,什麽也沒說。

  耿照試圖向她解釋種丹的原理,說沒幾句,自己倒臉紅了起來。

  反是符赤錦一派鎮定,不忘挖苦他:「反正你說得也不利索,不如就别說了
罷。弄得我都有些害臊起來。」雪潤的小臉是真的飛起兩片紅雲,一徑嘻嘻笑着,
目光卻瞟向别處。

  耿照讷讷道:「符姑娘,有件事還是得先說。種丹之時,雙方須極動情,若
非如此,很難結得成丹……」符赤錦「呸」的一聲,笑啐道:「都讓你别說啦,
還說!」暈紅卻一路爬下胸頸,原本自在的模樣也變得有些扭捏。

  耿照與明棧雪相處了一段時日,雖說不上風月老手,對男女之事也非如此笨
拙。然而,他越想将此事辦得正正經經,符赤錦便越不自在,原本還能輕松以對,
如今卻由尴尬變扭捏,扭捏之餘,又突然大羞起來,外表的從容全是裝出來的;
想來是「一下子就好」的事,兩人卻不知該從哪裏開始。

  耿照大着膽子去摟她,輕喚道:「符姑娘……」

  符赤錦忽然噗哧一笑,嬌嬌地瞪他:「哪有人這樣喊的?好像……好像店小
二似的。你去打聽打聽,我不勾搭店小二的。」

  耿照也被逗笑了,讷讷抓頭,歉然道:「好罷,那我不喊便是。」低頭去吻
她的嘴唇。符赤錦亂轉面頰讓他啄了幾下,紅着臉一縮頸子,突然叫停:「等
……等等!你把衣衫褪了罷?衣不蔽體的,好難看。」

  他腹間一段全被雷勁所毀,衣襟大敞,的确是販夫走卒的模樣,趕緊在吊簾
邊褪個精光,露出一身黝黑結實的肌肉。

  符赤錦不敢多瞧,手掌輕按着雪膩酥胸,心兒怦怦直跳:「我……我是怎麽
啦?這……有什麽好怕的?」

  眼見耿照過來,更加心慌意亂,急中生智,又嚷道:「你……你去船舷邊掏
水洗洗,我怕汗的味兒。」他有些不好意思,讷讷抓頭:「好,符姑……我去去
就回。」掩着下身掀簾而出。

  時過晌午,日影漸斜,早春的江水還冷得緊。所幸這一段江流平緩,也沒有
其他舟楫往來,他掬水将身子洗淨,元功所至,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寒冷;沖淋一
陣,從毛孔中逼出熱氣将水珠蒸散,連抹身的巾帕也不用。

  耿照低頭審視雙手,與化骊珠融合似乎改變了些什麽,他自己還說不上來,
但必定是十分驚人的轉變。正要掀開吊簾鑽入,風吹簾晃,卻見艙裏的符赤錦揪
着外衣襟口,濃睫垂顫,罕見地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這才會過意來:「原來她
竟是如此害怕!」定了定神,掀簾而入。

  符赤錦一見他來,捏着襟口的小手一時忘了放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你
洗好了,那……換我洗啦!」翹起肥美的雪臀往艙口爬去。耿照卻不讓路,艙裏
不容起身而立,他直挺挺的高跪着,一雙精亮的眼睛緊盯着她。

  「我要你。」他對她說,腿間勃挺的怒龍高高昂起,巨碩翹硬的程度令女郎
略顯退縮。他握着她的小手,一邊渡入真氣,一邊導引她柔膩的掌心,合握住滾
燙猙獰的龍杵。

  「好……好大!」女郎輕輕歎息着,仿佛不敢置信。

  「我爲你洗淨了。」少年的語聲溫柔平和,卻帶着居高臨下、不可動搖的堅
定:「含着它。」

  符赤錦面上一紅,支起大腿跪坐着,乖順地低頭,輕啜紫紅色的膨大鈍尖。

  她的嘴巴很小,就算張開也隻能噙着半顆龍首,丁香顆兒似的細小舌尖卻十
分靈活,連肉菇的傘狀褶縫都一一舐過,無比舒爽。

  符赤錦舔得咂咂有聲,津唾從大張的小嘴邊淌了下來,将肉棒沾得晶晶亮亮
的,直到耿照輕輕推開她的肩頭,她才像是突然醒過來似的低頭跪坐,模樣雖十
分乖順,卻與方才忘情吸吮的豔麗女子判若兩人。

  耿照卻不容她再退縮,「唰!」一聲剝開她的衣襟,符赤錦外衣底下一絲不
挂,雪白噴香的腿間早已泛濫成災,連烏黑濃密的卷茸都濕成一片。兩人沉默相
對,艙裏隻餘彼此濃重的呼吸,蓦地交纏滾倒在艙闆上,四唇緊貼、用力吸吮,
濃濃的色欲如熔岩噴濺,一發不可收拾。

  符赤錦容貌豔麗、肌膚柔美,小腿胫又細又長,白中透着酥紅的玉趾更是妍
麗誘人,然而在裸身交歡時,所有的注意力卻全被那雙傲人的碩大綿乳所攫,無
有例外。

  她的乳質無比細軟,但乳量委實太大,堆雪似積在她小小的胸肋之上,仍是
美肉四溢的兩大團,攤圓後的乳廓直覆至脅下,随手一抓便是一大把,觸感黏糯
如蒸軟的香糕,卻更加彈手。

  耿照一抓便舍不得放,用手掌掐出兩座尖挺巨大的饅頭山,恣意揉搓。

  符赤錦忘情呻吟着,艙裏回蕩着兩人濃重的噴息,裸裎的身體幾乎是交纏在
一起的,不住啃吻、齧咬着對方,無休無止,完全沒有開口說話的餘裕。耿照幾
乎沒什麽前戲,就挺着硬疼的怒龍深深嵌入了她。

  她的泌潤十分豐富,原以爲體香帶着一抹幽幽乳甜,淫水也該是黏厚漿滑、
散發出強烈的蘭麝濃香才是,誰知符赤錦的蜜汁卻十分清澈幹爽,一動情便是大
把大把淅瀝瀝的淌着。

  耿照才插入挺動幾下,忽覺股間濕淋淋的一片,水流滴答滴答地在艙闆上彙
成了小小一窪,踩得水珠四濺,卻沒有尿騷氣味,聞起來清洌芳香,十分催情;
挺槍逼問之下,才知她已小丢了一回。

  不過耿照自己也不好受。符赤錦的玉門形狀特異,小陰唇非是绉折豐富的兩
片幼嫩藻葉,而是小小的一圈肉褶,形狀既似兩端尖尖的棗核,又像一片細緻小
巧的鳳眼糕。杵尖沾着淫水塞擠而入時,便隻一個「刮」字可以形容——鳳眼糕
似的小肉圈圈刮過了敏感的杵尖,擦刮着夾緊杵莖,直到全根盡沒、進進出出之
際還刮,怎麽也想不到如此肥潤膩白的沃腴腿間,竟是這麽個緊窄的小肉洞洞,
美得人魂飛天外。

  「你……好……好大!哈……哈……」

  她挺動葫腰,細直的小腿胫在他臀後交叠,美得扳平了腳趾,雪乳被撞擊得
前後甩動,雙臂卻高舉過頂,頻頻揪抓着。這個姿勢盡顯她曲線之美,隻覺胸極
大而腰肢極細,分外媚人。

  「不是我大,」耿照揮汗挺聳,咬着她的耳珠笑道:「是寶寶錦兒太小啦!
忒大的胸脯,卻有個小洞洞。」

  符赤錦一聽他喚「寶寶錦兒」,嫩膣裏不禁一抽搐,差點将他榨了出來。

  「我、我……哈……哈……小時候常騎……騎小馬……」她嬌嬌地承受着男
子的猛烈抽插,一邊喘息,一邊道:「人家說洞……洞兒小,是騎……騎馬騎的
……哈、哈……」

  「這我可不知道。」耿照揉着那雙傲人的雪白乳瓜,笑道:「但五裏鋪頭一
回見,你一路死命的追,我便知道寶寶錦兒是匹好馬!」

  「你……你壞!」

  她被插得媚眼如絲,忽然壞壞一笑,喘息着膩聲道:「你……你頭一回見我
……哈……哈……便想騎……騎寶寶錦兒麽?啊、啊啊啊啊——!」

  耿照笑道:「是啊!我頭一回見你,心裏便有壞念頭。我還記得你打了我一
掌,今兒正好報仇。」抄起她的膝彎一陣猛攻。

  符赤錦高潮将至,反倒說不出話來,「啊啊啊啊」的一徑叫着,喘息粗短急
促,宛若母獸,與耿照搶着自己的一雙綿乳又捏又揉猶不盡興,雙手捧起仰頭一
湊,細如編貝的皓齒竟咬住了乳肉,隻差一些便要銜住翹起的乳尖。

  「到……到了、到了、到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早一步攀上高峰,美得死去活來,耿照卻還差一點,捧着她的雪白肥臀狠
狠挑刺,濕透的緊窄美穴裏「唧唧」作響,每下都抽出淫靡無比的水聲,仿佛攪
着一管乳漿。

  符赤錦捱不住了,并起膝蓋拼命掙紮,葫腰一絞一扭的,腿心裏的小肉圈圈
也緊夾着随之絞扭。耿照再難撐持,痛痛快快地洩了給她。

  滾燙的陽精噴出馬眼,感覺卻與從前不太一樣,耿照腹間一熱,正是化骊珠
隐沒處,卻見身下的雪潤玉人抽搐起來,仿佛濃精燙壞了她。

  他按心訣逆運行氣,将真氣壓縮成一點,欲種入她的丹田之中,發現在子宮
内早有一枚極其細小的丹核存在,質地之堅、濃縮之純,不遜于碧火神功所生,
這是先前所沒有的。

  渡入其中的真氣反被丹核所吸收,成爲陽丹的一部份。耿照心想:「既然陽
丹自成,就不用再造第二枚。以後隻要使之壯大即可。」符赤錦兀自沉浸于身體
的歡愉之中,起伏劇烈的乳肌上香汗淋漓;還未回神,似已有所感,心滿意足地
輕撫着雪潤肚皮,面頰一片嬌紅。

                ◇◇◇

  奇怪的是,即使交媾無比激烈、宛若搏命,兩人的氣力都恢複得很快;當然,
濃烈的色欲也是。

  耿照毋須再定時爲她補充真氣,符赤錦的臉色也越來越紅潤。

  在太陽下山之前,兩人共做了四次之多,符赤錦體内陽丹大略成形,交歡隻
是加快積累而已,到後來純是爲了追求肉體之樂,耿照每回都射在她體内,未必
全按結丹的步驟施爲。

  符赤錦心知肚明,卻也不揭破。短短的過晌貪歡,兩人已是情狀親昵,肉體
再無隔閡,不去觸及對方的心事,看來便似一對濃情愛侶。

  耿照偶爾擔心嶽宸風會追來,轉念又想:連自己都不知究竟漂流到了何地,
嶽某某縱有三頭六臂,卻往哪裏找去?心中重擔一落,更加恣意宣淫,仿佛要借
此發洩一整天的緊繃情緒。

  入夜後江上漁火點點,船也慢慢變多。所幸水聲甚急,符赤錦的呻吟又甚短
促,洩身時偶而還會繃緊身子、顫抖着不出一聲,倒也沒人特别注意這條晃動劇
烈的無篙流船。

  舟楫一多,代表附近可能有港浦碼頭,打聽一下便知身在何處。耿、符二人
均是衣不蔽體,他原本打算找個地方泊岸暫宿,待天明時再找衣衫來更換。

  但符赤錦故意以玉趾輕劃他胸膛,雙手撐在艙闆木座之上,腿間美景一覽無
遺。耿照心燎欲熾,撲過去将她一把按倒,讓她高高翹起雪臀,「唧!」一聲長
驅直入,抱住屁股一陣狠插。

  這個角度插得很深,符赤錦一雙碩乳壓在座上,抱着木台搖頭呻吟,葫腰掙
紮欲折,神情半苦半樂,叫聲倒是十分銷魂。蓦地艙外有人大叫:「……前頭的
快閃開,要撞上啦!」

  符赤錦的膣内正掐擠得一塌糊塗,失禁似的尿出大把花漿,耿照不及拔出,
抱着她的白嫩屁股倒退兩步,掀簾一看,赫見一大片巨舷壓近舟尾,相距不足三
尺,撞擊已無可避免。

  轟然一聲,巨舟的船舷撞上船尾,沖擊力道将耿照往前一推,拔出些個的怒
龍杵「唧!」一聲狠狠插入,符赤錦「呀」的一聲扳腰張口,屁股劇烈顫抖,居
然小丢了一回。

  興許是大小太過懸殊,小舟被撞得往前,眨眼間大船又壓了過來,「砰!」
第二次撞擊,符赤錦又是短短一聲哀喚,巨大的撞擊力道透過猙獰的陽具,通通
貫入她又小又窄的蜜穴裏。

  「要……要死了……啊——!」還沒說完,第三次撞擊又來,她咬着自己的
粉臂簌簌發抖,被插得飛了天。

  就這麽第四次、第五次……耿照索性傾下身子,一手環抱沃乳,一手箍着葫
腰,把硬挺的巨物當成鑿子,船尾的撞擊就是巨槌,每一下都打樁似貫得女郎身
子一跳,符赤錦美得死去活來,最後實在覺得太有趣了,一邊喘息未定,一邊卻
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

  耿照在她身子裏洩完一注,枕着觸感絕妙的光滑裸背休息,隻覺這陰濕的小
小船艙堪稱天堂,無一處更值酣睡。

  小船不知何時已停了下來,在江上輕輕晃搖,艙外傳來舷闆摩擦的咿呀聲響。

  耿照猜想是連番撞擊之後,小船被卡在大船舷畔,爲免繼續撞擊,大船的船
工索性就地下錨,來看看這條不閃不避的流船是怎麽回事。

  這樣也好,耿照想。江面越來越寬,失去竹篙的流船要怎麽靠岸,本身就是
個麻煩;現在被攔了下來,也算省事。突然船頭一晃,似是有人從大船缒落,耿
照不及穿衣,連漸軟的陽物都沒拔出癱軟的玉人股間,神術刀已拿在手中。

  「喂,有沒有人哪?」居然是女子喉音。

  越城浦附近如大、小陵河一帶常見畫舫遊河,耿照心想:「莫不是遇上了煙
花女子的船?」想想還是别惹麻煩,隔着吊簾粗聲粗氣道:「老子喝醉啦,小娘
皮别管閑事!」

  簾外一陣竊竊私語:「好像是醉漢哪?」

  「那還是别管了,就跟師姊這麽說罷。」

  「走了,走了。」

  忽聽一人低呼:「是……是女子的衣裳!」

  符赤錦的外衣在幾度歡好之間,早被撕得條條碎碎,不意飛出船艙掉落甲闆,
卻被那幾名女子發現。

  耿照暗叫不好:「看來是江湖人!」船首又是一搖,卻比之前要輕得多。一
抹修長的窈窕倒影逆光映在布簾上,來人铿啷一聲長劍出鞘,劍尖巧妙地挑起布
簾一角,閃身而入,恰與耿照直面相對。兩人四目相交俱是一愕,一時無語。

  人是故人,劍是名劍。這一人一劍耿照都十分熟悉。

  ——隻是此際重逢,會不會甯可不識?

  外頭的少女久候不耐,其中一人探頭進來:「紅姊!怎麽……呀!」一見兩
人裸裎交合,紅着臉縮了回去。

  步入艙中的女子身材高挑,一襲蘇木紅的窄袖襦衫,下着銀紅間色細長裙,
紅靴紅帶,劍纏紅縧,連臂間的紗質半袖都是淡淡的藕紅色;生得長腿玉頸,曲
線玲珑,清麗的容顔有三分英氣、三分威儀,正是名動天下的水月停軒二掌院、
「萬裏楓江」染紅霞!

  封底兵設:神術刀

  封底兵設:神術刀

              【第十一卷完】
2016-3-13 15:3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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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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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第十二卷

.

             第十二卷東海一鎮

              【内容簡介】

  無論江湖或廟堂,那兩人的存在都不容忽視。他們各自站在「權力」與「清
望」的頂點,俯視東海……不,該說是天下五道,一是天下士大夫心目中,最硬、
最有骨氣的健筆;一是在群雄逐鹿的時代終幕之前,掠過天際的最後一抹慧星。

  「你尚有光陰可待,老夫時日卻不多了,一刻放不得。」老人放下筆管,目
光如劍:「如你所料,我是蕭谏紙。」

  「……還不來見見太宗的從龍之臣、東海道的真主……」她望着男子,嘲諷
已轉成了敬意:「央土大戰碩果僅存的當世名将,鎮東将軍慕容柔!」

  ——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孤耳!放眼今世,誰才是真正的「東海雙尊」?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五六折勢崩太華,劍如青燈到底是大船平穩舒适,符赤錦心想。艙頂懸燈
不甚搖晃,燈焰從水精制的八角燈罩暈染而出,仿佛頭頂窩着一彎溶月,和光浸
透了艙房,一點也不刺眼。

  這艙房布置典雅,以屏風分隔裏外:外頭擺着幾張幾椅,便于會客議事,還
有一張書桌,桌上壘着幾盒箧裝的兵法韬略,幾卷小冊随意攤卷,似是信手擱下,
卻又不顯淩亂。

  看來這位人稱「萬裏楓江」的染二掌院精通文武兩道,非浪得虛名,閨房裏
的書案不光是擺設。

  屏風之内,卻是偌大的紗帳繡榻,織錦的被褥上平攤着十數件簇新衣裳,從
長羅裙、對襟窄袖到貼身的肚兜無一不備,裏外均有三五式供她挑選,清一色的
都是紅。「真對不住,我愛穿紅衣,姑娘若覺不合意,我再問姊妹們拿去。」離
開寝間之前,染紅霞如是說。

  「不妨,」符赤錦微笑,随口應道:「我也愛穿紅。」

  染紅霞默然扶劍,片刻才擠出一抹笑容。

  「那就不打擾啦,姑娘自便。」微一颔首,跨着那柄鎏金大劍,風一般踅出
去。

  符赤錦玲珑心竅,立時醒悟,不覺懊惱:「不好!她定以爲我向她示威呢!」
卻聽外頭「喀登」一響,耿照匆忙起身,随即又是開門、關門,染紅霞始終沒跟
他對上一句。她可以想象耿照的失望神情。

  染紅霞在船中發現了二人,按水道上的規矩,遇流船不能見死不救,命人回
船取兩件大氅與二人裹身,一并接上去,還讓出自己的艙房暫作安置,将衣箱、
屜櫃裏的衣裳通通翻出來任符赤錦揀用,絲毫不吝惜。

  符赤錦的身段不如她高挑,豐潤處卻猶有過之,裙腰甚不合身。

  然而船上觸目所及,俱是含苞待放的二八少女,一個個柳腰窄臀宛若風中的
宵待草,要将那雙傲人的乳瓜擠進她們小小的衣襟裏,忒也難爲了些。染紅霞固
然慷慨大方,亦有幾分不得不然的無奈。

  符赤錦面對滿床衣裳,早已揀定——其實她選擇不多,染紅霞的衣式多是窄
袖襦衫、束腰長裙、裈褲快靴一類,隻一件壓銀束腰郁金裙特别有女人味,與符
赤錦的喜好略近。

  她挑了件滾金邊兒的柳紅绫羅小兜搭配,肩臂再裹一條金紅薄紗披帛,對鏡
梳了個蓬松俏皮的堕馬髻。雖已刻意放慢速度,外室依然悄靜靜的,耿照既未離
艙,也沒再見染紅霞進來。

  符赤錦小坐了一會兒,攬鏡自照,幽幽暗歎:「不是隻你有心思啊,寶寶錦
兒。你在這兒等染二掌院進艙,讓他們小兩口把話說清楚,沒準兒人家在艙門外
站上一宿,隻等你露臉了才肯進來。典衛大人,這回我幫不了你啦。」放落牙梳,
袅袅而起,自屏風後頭轉了出來。

  耿照正失魂落魄地坐着,眼前一花,一名裹金飾紅的雪膚麗人款擺而出。

  符赤錦本就豔若桃李,容貌身段俱都是一等一的尤物,被束腰金裙一襯,煥
發一股前所未見的優雅,仿佛洗淨鉛華,格外顯露出瑩然玉質。那樣的斯文與何
君盼、漱玉節等同出一脈,盡管三人樣貌不同,一見便知是帝窟五島的女兒。

  他上下打量,隻覺玉人婷婷而立,說不出的可愛,怦然之餘,脫口道:「寶
寶錦兒,你這樣打扮……真好看!」

  「是麽?」符赤錦被他一贊,又羞又喜,軟腴雪膩的胸脯怦怦直跳,雙頰暈
紅。總算她見機極快,聽出門縫溢入一絲若有似無的輕響,暗自凜起:「傻…
…傻瓜!你說這話,還想不想解開誤會?」低聲道:「别說啦。」杏眸微乜,作
勢瞟了瞟艙門。

  耿照心神不屬,忽聽一聲輕咳,門闆「咿呀」推了開來。染紅霞扶着昆吾劍
當先而入,跟着一名濃發雪履、體态豐腴的素裝麗人,一襲蔥白綢衫外罩黑紗褙
子?,隻用一根黑綢束腰,豐滿的胸脯與臀股倏然深陷,束出一把圓潤瓠腰。

  女郎年紀與橫疏影相若,亦生得高挑修長,隻比染紅霞略矮些,打扮雖然樸
素,卻有股難言的出塵之感。染紅霞進得門來,忽然一愣,呆望符赤錦片刻,俏
臉微僵;好不容易回神,匆匆讓至一旁,對女郎躬身道:「大師姊,這位便是白
日流影城的典衛耿大人。萬劫肆虐時,多得他仗義,衆姊妹方逃過一劫。」

  女郎淡淡一笑,斂衽施禮。

  「水月許缁衣,見過耿大人。蒙大人援手,敝門不緻毀于萬劫之下,我心内
十分感激;先前上山欲與大人道謝,可惜緣悭一面。不想今日水道相逢,合是天
意。」檀口輕啓,磁酥酥的嗓音動人心魄,飄散着如蘭如麝的旃檀幽香,耿照熱
血上湧,漲紅了面皮。

  (她……便是許缁衣!)

  他慌忙起身抱拳:「不敢當,耿照見過代掌門。」

  許缁衣名動東海,行事卻沒什麽架子,見他神态拘謹,微微一抿,輕擡柔荑:
「七大派同氣連枝,算來都是自己人,耿大人不必客氣。來!都坐下說話罷,符
姑娘也坐。」說着提起裙膝,袅娜落座。染紅霞神情僵冷,木然坐在大師姊身畔。

  艙裏共有四把酸枝木的太師椅,兩兩相對,比鄰的兩椅間另有成套的小幾案,
以置放茶水點心等。幾椅四腳均固定在艙闆上,以防颠簸移位。

  船艙不比照堂,坐向順流改變,時時不同,毋須嚴分賓主之位。符赤錦本想
坐到許缁衣身旁,空出耿照手邊的座位;許缁衣卻趁着招呼之便,移至内側的左
首上座,原本讓至一旁的染紅霞,便順理成章地挨着她,坐上了靠近艙門的左首
次座。

  耿照是主客,自當坐上右側首位,與許缁衣相對。反倒是從屏後轉出的符赤
錦,得提着郁金裙幅越過大半個艙房,坐在右側的次位上。

  許缁衣含笑看她落座,率先捧起瓷盅相敬,掀蓋抿了一小口香茗,徐徐咽下,
才笑道:「符姑娘不隻人長得漂亮,連身姿儀态都是大家閨秀的風範,應是越浦
的名門出身。」

  五帝窟絕迹江湖已久,島上的情況外人無從知悉。符赤錦隻交代了自己姓符,
其餘一概不提,許缁衣故有此問。

  其實不隻許代掌門留上了心,耿照亦看得挢舌不下——在五裏鋪銜尾追殺的
赤帝神君是催命魔女,馬車裏倚窗放空的,則是凝愁輕鎖的小婦人;而在流船篷
底與他翻雲覆雨、抵死纏綿的寶寶錦兒,則是一具無比誘人的絕豔胴體……

  但他沒看過這樣的符赤錦。

  動作輕細,拎着裙幅的五指纖長,乳一般的手背細白滑膩,指節繃出一抹粉
橘,分外可愛。剛失去陽丹、又飽經男兒采撷的嬌軀有些倦乏,步子輕輕軟軟的,
說不出的秀氣,惹人憐愛。

  這樣的風情在何君盼、漱玉節身上司空見慣,他卻沒想過寶寶錦兒也有這樣
的一面。或許是衣裳的緣故罷?耿照想。

  卻見符赤錦雙頰暈紅,搖頭道:「許姑娘莫取笑我啦。我家住城中僻巷,一
處破落門戶罷了,沒穿過這麽好的衣裳,有些不習慣。」

  耿照爲她種入丹氣續命,起死回生,卻無法在一日之内恢複功力。符赤錦聰
明機靈,索性裝作不懂武功,以免節外生枝。

  許缁衣點了點頭,笑問:「是了,符姑娘怎生與耿大人結識的?」

  耿照背上冷汗直流,浸透重衫。倒是符赤錦不慌不忙,低垂螓首:「我被歹
人所擄,差點清白不保。所幸……所幸耿大人仗義援手,及時将我救出賊窟,跳
上了那條船。要不……我這輩子都沒臉見人啦。」說着眼眶一紅,險險掉下淚來。

  耿照瞠目結舌,不由打從心底佩服:「她若有心騙我,幾個耿照都給賣了。」
目光迎上染紅霞,見她神情猶僵,桃花般的容顔卻略湧血色,已不如先前白慘;
一見他視線投來,便即轉開眼去,身子坐得直挺挺的,益襯得柳腰一束,胸乳飽
挺。

  許缁衣怡然笑道:「是麽?耿大人英雄俠義,敝門亦承惠許多。以符姑娘之
溫淑美貌,與耿大人甚是般配,我同流影城橫二總管相熟,欲替她的手下愛将做
個現成媒人。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染紅霞嬌軀一震,倏然轉頭,姣好的櫻唇微歙,終究沒能出口。

  須知耿符二人赤身露體之事,早晚是要傳開的,水月門下俱是青春少艾,咬
起耳朵來效率驚人。許缁衣的提議至少從表面看來,最能解二人之窘,且不論雙
方種種心思,倒不失爲上策。

  耿照這一個多月的江湖曆練,在水月代掌門之前全然無用。他的見聞沒能教
導他應付這種場面——滿以爲許缁衣一露面,所圖必與妖刀有關,誰知她連個
「妖」字也沒問,一心隻想替他作媒!

  正沒區處,符赤錦低垂粉頸,小手揪緊膝裙,身子輕顫,咬牙道:「我非是
不知廉恥的女子,賊人如此辱我,本也想投江自盡,落得清白名聲。實是華郎
……先夫見棄,英年早逝,家裏還有公婆要奉養。待……待兩位老人家百年之後,
我也……不苟且戀棧,必追随先夫于……嗚嗚嗚……」哽咽之間,眼淚撲簌簌落
下,雙肩不住顫抖,揪緊裙布的玉手卻透着一股火烈烈的倔強。

  耿照目瞪口呆,隻差沒起立鼓掌,大聲喝起彩來;聽到最後,心中不禁怃然,
暗忖:「你所說的,便是你心中所想、所痛麽?向嶽宸風報仇之後,對世間當真
再無半點眷戀?」見她肩頭抖動,幾乎想伸手去環。

  這一下,輪到對面的兩個人面面相觑了。

  染紅霞正要開口,許缁衣卻輕按她手背,笑道:「原來姑娘已有婆家,自當
盡心奉養。佛家有雲:「孝事父母,當願衆生,一切護視,便成佛道。」以後的
路還長,姑娘切莫悲傷。」轉頭殷囑:「我喚纨雪在後艙燒了熱水,你先帶符姑
娘沐浴洗身,用點飯菜。我與耿大人談完,稍後便至。」

  「小妹省得。」

  染紅霞扶劍起身,臨走前瞥了耿照一眼,同樣一觸便即轉開,面無表情地領
着符赤錦離開艙房。

  偌大的船艙之中,又隻剩下兩個人。

  耿照盡量不看許缁衣——不知爲何,這名溫婉娴雅的麗人帶給他莫大的壓力,
即使被染紅霞目睹自己的不堪,即使她手按昆吾劍殺氣騰騰,明知她足以迎戰萬
劫,不容小觑……但他并不懼怕染紅霞。

  許缁衣卻不同。她的美貌與和善之下,有着看不透的深,他隻能憑借先天胎
息似的朦胧感應隐約察覺;通常這意味着危險。

  許缁衣放落瓷盅,擡頭一笑,如浸乳脂的纖長十指幾與骨瓷同色。

  「典衛大人,早在今日之前,我便久聞你的大名啦。」

  耿照讪讪而笑,正想搪塞過去,見許缁衣眸中殊無笑意,定定注視自己,突
然省悟:「她指的是「那件事」!」背脊一寒。

  許缁衣濃睫垂落,含笑輕撫裙膝,撣着實際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我師妹與
我親若同胞,大小事情,她一向不瞞我。特别是切身相關之事。」

  耿照僵直而坐,猶如被貓盯上的老鼠,冷汗涔涔滑落。

  「你可知,我師妹是什麽人?」

  「是……是鎮北将軍的千金。」

  「不止。」她笑起來,撣完膝頭,又捏着袖口輕撣裙腿。

  裙布上裹出大腿曲線,既豐腴又結實,被蔥白亮綢一襯,起伏有緻的潤弧更
是充滿肉感,幾能想象其綿軟彈滑,如卧雲端。許缁衣隻坐得椅闆的一半,腰、
膝兩端曲線深陷,繃緊的蔥銀裙筒探入腹間,夾出深深的「丫」字,腿心裏隆起
飽滿,縱有黑紗掩映,依舊引人遐思。

  「鎮北将軍英武豪邁,不拘小節,由一介步軍刀牌手做起,從不羞于示人。
你若想娶鎮北将軍的愛女,隻消投身軍旅、建功立業,未必不是将軍府的乘龍快
婿。」

  許缁衣口吻淡然,動聽的磁性嗓音如低語呢喃,卻似暴雨将至,令人悚栗。

  「但我師妹也是家師最最屬意的衣缽傳人,江湖上都以爲我是未來的掌門,
其實我不過代師傅管管帳、看看家罷了。雖無明令,但我知她老人家是想把水月
一門交給紅霞的。

  「曆來水月掌門,如非剃度持戒,便是守身如玉的帶發女修。我師姊妹三人
均是完璧,方有繼承一門的資格。你可知你對紅霞所做之事,将掀起何等風波?」

  這話采藍也說過。但許缁衣不比采藍,從她口裏說出,可見事态嚴重。自與
橫疏影一席長談之後,耿照對此事已不再迷惘,即使重來一次,他仍不能眼睜睜
看着她喪命。

  「代掌門教訓得是。」他沉聲道:「在下不明水月門規,事急從權,才冒犯
了二掌院,但人命關天,實無選擇。杜掌門若要見責,在下也不推诿,願負荊至
斷腸湖,任憑杜掌門處置。」望向她身旁空位,仿佛那彤豔豔的麗影猶在,心底
輕道:「我雖配你不上,但絕不逃避責任。占了你寶貴身子的男子,不是貪生怕
死的鼠輩。」熱血上湧更無所懼,雙眸昂然迎視。

  許缁衣靜靜望着耿照,似乎想确認他的決心。片刻才淡淡一笑,低垂眼睑:
「你有這層覺悟,便好辦多啦。此事僅得五人知曉,其中隻你一個外人,這一個
多月來我始終留心江湖耳語,看來你口風甚緊,未到處吹噓。」

  耿照微微一怔,心想:「我怎麽可能同别人說?」橫疏影雖知此事,那是她
聰明絕頂,窺破端倪後自行推敲而得,不能算在他頭上。

  許缁衣露出放心的神情,從腰畔摘下一柄青鋼劍,置于幾案,手按劍柄,一
邊垂首低頌,寬大的右袖覆着大腿,袖中不住輕輕滾動。

  耿照看了半天,才知她正數着小巧的翠玉念珠。

  那念珠從袖底小露半截,每顆玉珠約莫荳蔻大小,通體渾圓、色澤瑩碧,更
無一絲駁雜;即使最大的兩枚達磨珠?,也不過龍眼核兒似,做工十分細緻。珠
串中綴有一把鵝黃流蘇,同樣做得小巧可愛,似是日常随身之物。

  耿照不敢驚擾,片刻許缁衣睜眼擡頭,淡然道:「自我代掌門戶,已有十年
不曾殺人。今日迫不得已出手,内心實屬不安。我佛慈悲!」左腕一翻擎出劍來,
持劍如玉瓶,劍尖吞吐不定;裙下探出一隻尖尖雪履,踏前之際,劍氣轟散!

  那青鋼劍是柄凡鐵,比起黃纓、采藍所佩尚且不如,在她手裏卻似活物。許
缁衣皓腕微振,如灑甘露,遊星般的劍芒「嗡」地一顫,倏又凝于一點。

  玉人一聲輕叱踏地而出,勢若山傾、發袂齊飛,但艙裏除了異樣的壓迫感之
外,連一絲微飔也無。耿照被壓得動彈不得,身子深陷椅中,随着劍芒迫近,壓
力還在持續增加;喀啦一陣裂響,酸枝椅的扶手、榫點等已迸出碎粉!

  (好強……好強大的劍罡!)

  他平生所遇高手,氣勢最強者當屬嶽宸風。蘆葦灘一會,耿照未及回頭,心
中已怯,非是膽氣不豪,而是嶽宸風的殺氣挾着渾厚的内力撲至,霎時感應危機,
自然生出反應——「恐懼」,正是身體發出的警訊。

  許缁衣這一劍卻不同。

  劍尖瞬顫,青芒如螢;足尖踏地,嬌軀飛傾……這一切的「動」都充滿了混
沌不明,如山移萍飄,挾綿厚的純陰内勁,于遞劍一瞬轉成極端之「靜」。動靜
倏易、極發而凝,終于成就這式「太華青燈」。

  再由「靜」轉爲「動」之時,這一式的大殺着、大威力便即爆發,咫尺間絕
難抵擋,然而耿照所通曉的一切招數,無法再拆解如此簡單的一劍。唯一的方法
就是運足内力,以「薜荔鬼手」的剛猛殺招硬撼劍式,拼它個強勝弱敗,二者存
一——眨眼玉人已至,他端坐不動,緊握扶手,直到劍尖停在胸口,雙眼始終不
離許缁衣的端雅面龐。

  「是江湖變得太多,人都不怕死了,還是你真以爲我不會殺人?」

  許缁衣長劍不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當年我創制這一式「太華青燈」
時,師傅說我能放不能收,像内家掌力多過劍法,不予「劍」字爲名。我苦練十
年,近來方踏入收發由心之境,莫非是天意?」本欲撤劍,劍尖忽地一顫,如陷
漩流,發出嗡嗡急響。

  (這是……)

  許缁衣運勁一奪,「嘩啦」一聲,耿照身下的酸枝椅應聲爆碎,卻見他腰帶
中綻出異光,一股無形氣勁轟然迸散!

  她橫劍揮出,青鋼劍被罡氣「铮!」一撞,刃彎欲折;耿照握拳大喝,腹間
異光又縮回去,随勁鼓出的飄塵頓失依托,如細雨般簌簌而落。

  兩人各退一步,許缁衣倒劍入鞘,拂袖掃去落塵。耿照卻因壓制化骊珠的莫
名奇力,已用上十成功勁,此際壓力一松,通體酥乏,踉跄幾步仍立身不穩,仰
天坐倒在地,模樣狼狽。

  許缁衣收起輕視之心,心中一凜:「這股氣勁之渾厚,若與「太華青燈」硬
對,說不定是我要吃虧……他硬生生撤回内力,豈非五内破裂,碎爛如靡?不好!」
正要救人,耿照竟一躍而起,紅着臉拍了拍屁股襟袍,頻頻緻歉:「真是對不住!
竟坐垮了二掌院的椅子。我……這……唉!」

  原來許缁衣的劍勢雖淩厲,碧火功卻未感應殺氣。若耿照出手格擋,反将虛
招逼實了,以「太華青燈」之威,定是二者存一,甚至兩敗俱傷。他冒險一搏,
索性全不反抗,料定許缁衣不會痛下殺手,果然中的。

  耿照已非昔日流影城的小鐵匠,與他融爲一體的化骊珠卻無此靈識。劍罡臨
門,神珠感應危機,護體的碧火功忽又撤去,爲保宿主,登時大放異能,湧出巨
量奇力!

  劍尖将至,耿照急忙壓制奇力;碧火功、化骊珠内外一夾,硬生生将酸枝木
椅震成齑粉。如此在發勁中途、硬将勁力收回的舉動,由來最是傷身,但骊珠奇
力非是普通内功,碧火真氣又有護體調息的神效,自不可一概論之。

  許缁衣見他毫發無傷,心下駭然:「如此修爲,何以能夠!」更加印證了心
中設想,反手「锵!」一聲抽出青鋼劍,飛刺少年頸間!

  變生肘腋,耿照脖頸一偏,食、中二指夾住劍刃,鋒顫一停,難進分許,如
陷鐵鉗。他這一着應變快絕,足以跻身高手之林,可惜許缁衣非是等閑之敵,柔
勁一吐,嗡嗡顫動的劍身忽變爲左右扭轉,耿照的手指畢竟不是鐵鑄,劈啪兩聲,
被抹開兩道銳口,血珠四濺。

  他吃痛撤手,許缁衣身形落地,劍刃牢牢架上他的脖頸。

  「代掌門!你這是……」

  「耿大人,隻要爲了我師妹好,我不惜殺人。我信你不過。」她持劍的手勢
十分好看,不但利落而且優雅。「除非,你能給我一個不殺的理由。」

  「上……上天有好生之德……」

  許缁衣「嗤」的一聲,白皙的笑靥宛若吐蕊的山百合,純淨不帶一絲駁雜。

  「你說話也未免太有趣了,耿大人。這個理由不夠好。我爲一己之私殺人,
你隻能拿衆生大義來駁我。」她淡然道:「譬如你肩負消滅妖刀的大任,我若殺
你,便斷了琴魔前輩臨終唯一的絕傳。」

  「你……你爲何知道……」

  「沐雲色沐四俠是魏老前輩的愛徒,依我看,他的内功修爲尚不及你。」

  許缁衣柔嫩的臉龐近在咫尺,每一開口,唇瓣間便吐出檀香似的醉人溫息。
耿照終于明白女子的櫻桃小嘴何以又叫「檀口」,這兩字用在許缁衣身上,當真
是再合适不過。

  「流影城調教不出你這等少年高手,若非魏前輩臨終所授,我實在想不出别
的答案。」

  當然許缁衣的推測并未全對。

  魏無音的《奪舍大法》固然神妙,足以打開号稱無解的「億劫冥表」,間接
促成耿照與化骊珠的融合,要成就這一身驚人藝業,更多卻得自種種離奇遇合,
未必全與琴魔有關。

  耿照默然良久。「代掌門兜兜轉轉,還是爲了妖刀。在下隻想知道,代掌門
把此事弄清了,圖的是什麽?難道如水月停軒這等清修淨地,也有号令妖刀、逐
鹿天下的野心麽?」

  許缁衣微微一怔,似覺此問謬甚,忍不住微笑。

  耿照見佳人颦若春花,面紅耳赤,不禁有些惱:「代掌門何故發笑?」

  許缁衣搖了搖頭,微瞇的杏眸中水光潋滟,盈盈如波,卻沒什麽敵意。「琴
魔前輩臨終之前傳授你的,可是号令妖刀、逐鹿天下的法子麽?」她雪靥嬌紅,
微捏着右手玉指,以指背輕拭眼角,側頤笑問。

  耿照一愣,本想大聲駁斥,總算這幾日被寶寶錦兒套話多了,頗有些長進,
沉聲道:「就算琴魔前輩真留下了什麽,必然也是消滅妖刀、拯救黎民百姓的法
子,豈能與妖物同流合污?」

  許缁衣笑道:「照啊!那我逼問你号令妖刀、逐鹿天下之法,豈非緣木求魚?」
說着又噗哧掩口,眼角眉梢掩不住桃花似的婉媚。

  自會面以來,她始終保持端莊的形象,縱是和顔笑語,亦合禮守分,帶有一
層隔閡。直到此時才笑逐顔開,可見耿照逗得她開懷,終是忍俊不住。

  耿照脹紅面孔,讷讷道:「這……代掌門說得也是。」

  許缁衣輕咳一聲,斂起妩媚歡顔,又恢複成爲身披玄素的水月停軒代掌門,
正色道:「我師妹所知,已悉數說與我聽,你可信我如信她。至于你問我所圖爲
何,其實簡單得很——妖刀禍世,乃我輩俠義道中人的職責,正當追随魏老前輩
之餘烈,掃蕩魔氛!豈可置身其外,故作無事?」

  這番話以她酥顫醉人的嗓音說來,竟也激昂慷慨,耿照胸中血沸,幾乎要鼓
掌叫好:「這……才是所謂的正道,此話當真是擲地有聲!」卻聽她話鋒一轉:
「但東海正道七大門派,立場各不相同。三鑄之中,青鋒照邵家或肯仗義援手,
其餘則關心鋒會遠甚于此,連貴城也不例外。

  「便說四大劍門,觀海一脈組織駁雜,亦有鹿别駕之流野心勃勃、自私自利
的份子,難以倚靠;指劍奇宮獨善其身;劍冢終究是朝廷轄下,蕭老台丞風燭殘
年,雖有召集四門之舉,但又似有保留,我心中甚感疑惑。若真有應付妖刀的秘
法,合該交給誰?」

  這個問題在午夜夢回、披汗驚起時,耿照也問了自己無數次。

  聰明如橫疏影,亦無法給出明确指示,甚至要他提防蕭谏紙。她懷疑蕭老台
丞的理由或與許缁衣不同,然而「不能全信」的判斷卻是一緻。

  「該……該交給誰……」他喃喃道,一如曾經自問的千百回。

  許缁衣撤開長劍,随手還入鞘中,低頭輕撫劍柄,忽然一笑。

  「誰都不用給。隻須公諸于世即可。」

  「公……公諸于世?」

  「是。」許缁衣微笑道:「降魔除妖,人人有責!秘而不宣,必遭有心人觊
觎,唯有昭告天下,才能使宵小斷念,使正義之士有依。退一步說,将琴魔遺言
當作私物,則黑白兩道不分利害,總要一窺秘奧才甘心,最好是自家獨占,莫教
他人知曉,此即「奇貨可居」的道理。你亡命了大半個東海,當有很深的體悟。」

  耿照若有所思,片刻才道:「不瞞代掌門,我本想上白城山面見蕭老台丞,
将所知告訴他老人家,由他來主持滅魔大計。」許缁衣若要用強,方才兩度能将
他斃于劍下,要拷問機密亦非不能,不需要這般拐彎抹角。耿照佩服她的胸懷見
識,遂不再隐瞞,這話算是認了「琴魔之傳」一事。

  許缁衣淡淡一笑。

  「無妨。我隻希望你見過老台丞之後,也能同樣說一遍與我聽。妖刀萬劫直
搗斷腸湖,赤眼與幽凝之惡更是我親眼所見,離垢屠盡嘯揚堡兩百餘口,天裂亦
在貴城逞兇。水月一門與妖刀勢不兩立,必爲生民除此大害!你若有心,當知誰
可托付,莫讓我覺得今日走了眼,看錯了人。」

  她未一味逼迫,耿照心中的好感又多添幾分,點頭道:「三乘論法大會在即,
聽說蕭老台丞也來參加,我才想留在越浦等他。」

  許缁衣垂斂彎睫,淡淡的笑容裏似有一絲狡黠,随手輕撫劍锷。

  「那暫時與我們一道罷,彼此也有照應。是了,敝門有位女弟子名叫黃纓,
可曾與你同路?」

  耿照愕道:「黃纓?她沒在流影城麽?當日臨行,我還曾與她道别。」

  許缁衣搖頭。「紅霞說,她追你下山啦,一直以爲你們走在一塊兒。」

  回想這一路的艱辛,耿照不禁苦笑:「還好她沒追上我,不然可有的受了。」
心想小黃纓天真可喜,對自己又極講義氣,若教她受得一丁半點傷害,那真是萬
死莫贖了。

  「她還沒回水月停軒麽?」

  「沒有。不過我已派人尋訪,也不用過于擔心。更重要的是:出得此間,你
我之議不預他人,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相信你能明白。」一拂裙腿,袅袅轉身,
優雅地做了個「請」的動作。

  「走吧!我們去用點齋菜,莫讓符姑娘久等啦。」

                ◇◇◇

  這艘巨艦「映月」乃是水月停軒的掌門座艦,造得極其巨大,腹尖面闊、昂
首翹尾,甲闆上層壘如樓,兩側設有護闆,可抵風浪,吃水亦深。

  全船由底艙算起共分五層:最底層裝載石磨土囊壓艙,第二層供水手舵工居
住,第三層的甲闆乃升帆操槳之處,也是全船指揮的中樞。第四、第五層則是女
弟子們的居所,進出都有人持實劍把守,不讓男子越雷池一步。

  映月艦堪稱是水月财貨實力的極緻展現。

  許缁衣先在斷腸湖南岸水深處搭建船塢,召集湖陰、湖陽兩大城的造艦名家
就地建造,光是安放龍骨就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全艦曆時三年才竣工,此番是頭
一回離開斷腸湖水域,先自斷龍江出海,沿岸北上,再由赤水溯行至越浦,前後
不過十天的光景,既平穩又舒适,衆女一點也不覺氣悶,四、五層甲闆終日都是
莺啾燕啭,笑鬧不絕。

  除巨艦「映月」之外,還有兩艘小型的平底快船「搖月」、「浣月」随行。
水月衆姝在湖畔長成,除了水性,搖槳撐篙也不含糊,否則在水道縱橫的停軒之
内,可說是寸步難行。

  搖月、浣月體積小巧,每艘隻需三人便能操縱,不像映月艦須另聘專門的舵
工水手,于是将四、五名幹練弟子編作一船,輕裝簡載,當成旗艦的前導備援。
耿、符的流筏,即是在沖撞映月艦後,被靈活包抄的快船「浣月」攔下。

  許缁衣早已吩咐在甲闆指揮室中擺下素齋,領着耿照一路前往,頭上的兩層
艙房裏,沒有一扇窗是阖緊的,也不知有多少隻秀麗妙目沿路争睹,叽叽喳喳仿
佛一群麻雀。

  耿照心中老大不自在:「發出這麽大的聲音,不如直接探頭算了。女孩子真
是奇怪。」殊不知斷腸湖一戰,他奮力營救采藍黃纓,早已成爲許多水月少女心
目中的英雄。親眼目睹的自是說得無比英勇,天上有地下無;上回沒能遇見的,
這回則把握機會,要一見這位耿大人的豪勇風采。

  「……我覺得沐四公子生得俊多了。」

  「你懂什麽?」另一人反唇相譏:「沐四公子臉蛋白慘慘的怪怕人,還是耿
大人精神。」

  「而且……我覺得耿大人的體格比較好,挺結實的。」

  「你見過?」

  「見過!」少女可得意了,羞得咯咯直笑:「在底下的流船裏,光溜溜像鐵
杆似的……」

  耿照簡直快瘋了。

  他頭一次如此怨恨先天胎息的靈敏感應,恨不得在甲闆挖個洞鑽進去,或直
接跳入江裏更省事。這一段狹窄的艙道仿佛永遠都走不完——所幸這隻是錯覺。
染紅霞與符赤錦在指揮室裏并肩而坐,桌上的菜肴卻用得不多。

  耿照與許缁衣的加入,并未使席上的氣氛更活絡,染紅霞不發一語,持續回
避着他的目光。許缁衣與符赤錦倒是有來有往,一個插針見縫,一個不着痕迹,
兩名聰明女子高來高去,耿照卻突然疲憊起來,一徑低頭扒飯。

  許缁衣長年茹素,随身的婆子擅做齋菜,微苦的炒鞭筍、點了麻油的生切莴
苣,冰盆藕絲、鮮菱耳蕈湯等,均是時鮮美味,但耿照吃慣油葷,下箸隻覺沉重。
如果還要再過幾天像這樣的日子,他甯與寶寶錦兒想法子潛回城裏,冒險在驿館
附近等待蕭谏紙出現。

  仿佛聽見他的心語,許缁衣放下牙箸,取巾帕輕按嘴角,洗淨雙手之後,殷
勤笑問:「典衛大人吃飽了麽?我長年吃齋,沒什麽好招待,大人莫怪。」

  耿照搖手道:「代掌門言重了,這菜肴好得很。」

  許缁衣笑道:「既然吃飽了,我想領典衛大人去見一個人。符姑娘折騰了一
日,不妨先回房歇息,養足精神,明兒一睜開眼睛,包管還符姑娘一個完整無缺
的典衛大人。」

  符赤錦強笑:「許姑娘莫取笑我啦。小女子告退。」起身行禮,染紅霞也跟
着離席。于情于理,符赤錦本不欲與他分開,但許缁衣越是出言擠兌,越代表其
中不無試探。她決斷明快,眼看沒有抗拒的理由,索性返回艙房,毫不拖泥帶水。

  耿照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悶悶地随着許缁衣出了指揮室,來到船尾。

  許缁衣命水手放下一條小筏,與耿照缒着繩索登船,自己卻拿起了長篙,回
頭笑道:「我親自爲典衛大人撐船,這可是十年來的頭一遭。」夜風吹動她的長
發,飄揚的裙袂黑紗裹出一抹嬌潤曲線,裙下雪履尖尖,宛若谪仙。

  其時映月艦業已下錨,越城浦的浦灣綿延極長,越靠近城區水位越淺,像映
月這樣的龐然大物駛不進人工運河,隻能泊于外浦。遠處的城影之上一片浮霭,
越浦正是未央之夜,燈影歌聲不絕,光暈依稀勾勒出箭垛女牆的輪廓,以及水面
上大大小小的舟帆。

  許缁衣挽起衣袖,露出兩條酥白藕臂,長篙一點,小舟便飄離巨艦的船尾。

  耿照坐在船頭不敢亂動,飽含水氣的夜風迎面而來,沁人脾肺,胸臆裏的郁
氣一掃而空,回頭道:「代掌門,不若讓我來撐罷?」許缁衣笑道:「你看看這
江上,有沒有男子撐篙的?」

  越城浦夜不行船,鹽、漕、漁舟一旦入港,非平明不能離開。夜裏還在江上
撐舟載運的,不是連接城、浦交通的關駁,便是招徕銷金客的遊女。耿照吓了一
跳,搖手道:「代……代掌門,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是玉潔冰清、大有身分之人,
豈能與遊女相比?」

  許缁衣不以爲意,笑道:「無妨。别管我會不會生氣,我隻問你:你會看不
起那些遊女麽?」耿照愣了一愣,搖頭道:「不會。」

  許缁衣微微一笑。

  「倘若……我是說「倘若」你自己的女兒操持賤業,你便許可了?」

  耿照沖口答道:「自是不許。」見她笑容益深,心中微動,想了一想又道:
「若是我的女兒,便是要我做牛做馬,也舍不得她受這種苦;但萬一她不幸做了
這行,仍舊是我女兒,親情疼愛是無法割舍的。再說,遊女賺的雖是皮肉錢,但
不偷不搶不害人,爲什麽要看不起她們?」

  許缁衣含笑點頭。

  「你說得不錯。人的心思,決定了所見之美醜、好壞、喜惡,是心思有了這
些忖度,而非物之本然,這便是「分别心」了。我不惡遊女,旁人縱以遊女視之,
何由惡我?」

  言談之間,小舟遊近一艘平底淺艙的漕舫。她靈活操控長篙,将小舟輕輕巧
巧泊在舷畔,往舷闆敲了幾下,片刻一捆繩梯放落,漕舫的寬闊船頭亮起燈火。

  「上去罷。」

  許缁衣不避嫌疑,當先爬了上去。耿照雖已盡力回避,仍見裙底凸出兩瓣桃
兒似的腴臀,垂墜的裙布間浮出雙腿輪廓,膝彎圓窩若隐若現,小腿細直如鮮藕,
風中刮落一抹檀麝溫香,分外誘人。

  他不敢多看,唯恐亵渎了她,待她翻過船舷,才低着頭爬上去。

  船舷雖高,輕功自能一躍而上,許代掌門規規矩矩爬繩梯,自非是便宜了他
的眼賊,而是礙于水道上人群熙攘,不想引來注目。這艘漕舫的規模遠不如映月
艦,模樣像極了老舊的官府糧船——隻怕還真是。

  熏成紫醬色的大紅燈籠上,依稀可見「懷德号官船碇」的字樣,那是官船下
錨用的燈号,如今倒拿來照明了。以水月停軒的地位,許缁衣本不用回避官府,
他實在想不出夜間撐船而來,她要引見的是哪位達官貴人。

  漕舫的甲闆隻有一層艙房,艙門前站着兩名佩劍青年,并未穿着衙門公服,
見她前來,齊聲道:「見過代掌門。」打燈籠的老舵工沖許缁衣點了點頭,徑自
往艙後走去。

  許缁衣并未舉步,隻對耿照說:「去罷!我在這兒等你。」

  耿照别無選擇,快步追上舵工;瞇眼一瞧,船尾及另一側的舷邊都有武裝侍
衛站崗,小小的舊糧船竟擠了八名以上的保镖,顯示此地——及它的主人——正
受到嚴密的保護。

  後艙的垂簾隻是掩飾,遮着一堵結實的鐵梨門扇,镂空處被門裏不透光的厚
繭綢所遮,鉸煉煥發着铄亮的銅色,興許比整艘船都來得堅固。

  老舵工叩了幾下,門裏傳來一把悶鈍的語聲:「進來。」繭綢吸去喉音的起
伏頓挫,幾難盡聽。耿照推門而入,艙裏燈火通明,船艙四壁都是書櫥,堆滿經
卷,明明櫥架是極其堅固的鐵梨木,卻有種「快被壓垮」的錯覺。

  房間的主人坐在一張大書案之後,周身堆着半人多高的卷冊文書,層層叠叠
的十分吓人,卻不顯雜亂,仿佛自有條理。老人埋首于陳舊的軸幅,隻擡頭瞥了
一眼,繼續振筆,手勢不像書寫,倒像在标點記号。

  耿照看不清他的容貌。灰白的額發在書縫間乍隐倏現,腦後的髻子橫插荊钗,
覆在書上的袍袖墨迹斑斑,與埋首公文的橫疏影有幾分相似。老人雖端坐不動,
卻一刻也閑不下來——卷起地圖,随手攤開三本圖冊,批注的朱筆未曾停下。

  「刀呢?」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

  不知爲何,耿照知他問的就是赤眼。

  還沒想好怎麽回答,老人又接口道:「丢了,是不是?」

  耿照臉上一紅。妖刀的确是他弄丢的,這點無可辯駁,但……老人翻開書籍,
頭也不擡,淡然道:「很少人知道我的副手武功卓絕,單打獨鬥,我這輩子沒認
識幾個比他能打的。他一樣丢了刀,也沒什麽好難爲情的。」

  他歎了口氣。

  「我早做好失刀的對策,丢一把的、丢兩把的……通通丢掉的都有。喏,」
從案下翻出一部厚厚的線裝手劄,吹去積塵攤在桌上,搖頭輕道:「天意呵。」
蘸了蘸唾沫,一頁頁翻閱那部「對策」,邊道:「說罷,我聽着。橫疏影信裏說,
你有要緊的事兒要同我講。」

  耿照忽然明白過來,愣愣道:「你……我……許……怎麽……」

  「橫疏影要派,怎不派個機伶點的來?」

  老人不耐起來,終于擱下手劄,猛然擡頭。

  「你這句疑問,我有四個答案。我本該在白城山,等不到你,所以先來越浦;
許缁衣與我道中相遇,才知我在此間;我對你知之有限,若你不說,我不知你究
竟要告訴我什麽。」

  耿照隻覺那雙鋒銳的目光如實劍一般,幾乎穿顱而過,被凝得隐隐生疼。

  「還有,」仿佛覺得時間浪費夠了,老人又拈起朱筆,勾點着劄中條陳。

  「如你所料,我是蕭谏紙。」?水精:水晶的古稱。唐?李白《玉階怨》:
「卻下水精簾,玲珑望秋月。」?褙子:褙音「貝」,一種由半臂或中單演變而
來的無袖長衣,盛行于宋代,男女皆服,形式變化甚多。《宋史?輿服志》:
「婦人大衣長裙、女子在室者及衆妾皆褙子。」?達磨珠:念珠串的母珠,每串
一顆(亦有兩顆者)。

  第五七折用無所用,虎嗣龍承耿照想起他編撰的《東海太平記》。

  這部傳抄天下五道、被視爲當今顯學,洋洋灑灑十七卷的史家巨着以「嚴謹」
著稱,無論叙事、記聞、品評月旦,均一絲不苟;就連最具創見的神獸圖騰變化
之說,也以破邪見、立言說爲本,消除神怪妖異的色彩,将神話之中的人物,還
原成身死而終的普通人。

  而此刻伏踞于書案之後的老人,活脫脫便是這十七巨冊《東海太平記》的化
身。

  (也隻有像蕭老台丞這樣的人,才寫出那樣卷帙浩繁的大作來!)

  耿照聽他提到「副手」雲雲,想起琴魔曾提過靈官殿裏的混戰,以爲是指談
劍笏丢了妖刀赤眼一事,垂首道:「老台丞有所不知。赤眼被琴魔前輩取走,用
以對付幽凝,輾轉落入晚輩之手,帶回了流影城。此番本欲攜來面呈台丞,在下
護刀不力,中途失落,非是談大人的過失。」

  「你才有所不知。」蕭谏紙連頭也沒擡,一邊振筆一邊說道:「赤眼本就算
在你流影城的頭上,談大人丢的是另一把妖刀。橫疏影派人飛馬傳報,說在朱城
山附近的無生澗撈到妖刀萬劫,已交由談大人攜回。萬劫體大沉重,一路運行緩
慢,不久前接到輔國的鴿信,說是中了七玄妖人的埋伏,萬劫不幸失落。輔國
……談大人正趕來越城浦與我會合,屆時再細說經過。」

  「輔國」是談劍笏的字,蕭谏紙與他是上司下屬的關系,平日均以表字呼之。
開頭的「談大人」雲雲,多半是學着耿照的口吻,自我解嘲,譏諷裏别有一絲無
奈。

  耿照聽得一凜:「七玄妖人?是集惡道麽?」出口便知不對,卻已遲了。

  「是天羅香。」

  蕭谏紙擡頭,犀利的目光如實劍一般。

  「你與集惡道相熟麽?怎這麽快便想到了集惡道?據我所知,集惡道已有三
十年未履東海,行蹤杳如黃鶴。時人若說「七玄」,頭一個想起的該是天羅香。」

  耿照本毋須替集惡道隐瞞,但「蓮覺寺法性院遭鬼王偷天換日」、冰獄鐵箱
剝除面皮雲雲,沒有證據恐難取信,隻道:「在下在阿蘭山附近,遭遇一批自稱
是集惡道的匪徒,聽台丞一說,便想到了他們。」

  蕭谏紙沉吟:「連集惡道都出現了,倒是棘手得很。」翻至手劄後頁空白,
将此一變量也記錄下來。耿照見他不再逼問細節,松了口氣,喃喃道:「沒想到,
竟是天羅香先動了手。如此大張旗鼓,難道不怕正道七大派追究麽?」

  「玉面蟏祖野心素着,由來已久,隻是萬萬料不到她這麽快便動手,看來是
掌握了什麽籌碼,有恃無恐。」蕭谏紙搖了搖頭,一比旁邊的長背椅。「坐。你
說罷,我聽着。」

  耿照依言坐定,深吸一口氣,将當夜琴魔的口述内容詳細說了一遍,與呈禀
橫疏影之言大緻相同,隻略去「奪舍大法」未提。倒非是短短幾句的交談間,讓
他對蕭老台丞有了更多的信任,而是這些話他原本就打算告訴許缁衣,此際不過
是借花獻佛罷了。

  過程出乎意料地短暫。蕭谏紙隻是靜靜聆聽,不發一語,手上的工作始終沒
有停下,偶爾擡頭蹙眉,鋒銳的眼神表示出些許興趣,也僅是如此而已。

  耿照沒想到這麽快就說到了頭,似有些交代不過去,仿佛千裏迢迢曆盡險阻,
隻爲說上這麽一小段,未免無聊,又把失刀的過程概略說了——自是省去五帝窟、
集惡道的部分,重點在于:赤眼落到了嶽宸風手裏。

  言談間,那老舵工又叩門幾次,呈上蠟丸、鴿信等,蕭谏紙總是立刻展讀,
有時交辦幾句,有時則揮手示意他離開;若非如此,隻怕耿照更早便已詞窮,兩
人隔着書案經卷相對無話,平添尴尬。

  「照你說,這嶽宸風占據五絕莊,又竊取虎王祠嶽家的家業,乃是十足的惡
人,教他潛伏在鎮東将軍身邊,絕非好事。我着人去調查一下這厮的來曆。」沉
默片刻,老人終于放落朱筆阖上手劄,擡頭道:「還有沒有其他要說的?」

  耿照一怔,終究沒将奪舍大法一事和盤托出,隻搖了搖頭。

  「那好,」老人又繼續埋首工作。「辛苦你啦。你回去罷。」

  「回……回去?」他一下反應不過來。

  「從哪裏來,便回哪裏去。這裏沒你的事了,其他的我來處置。」

  「這……」

  蕭谏紙忽想起了什麽,擡頭道:「我接到消息,獨孤天威的行辇今晚在臨江
鎮外駐紮。他一路遊玩過來,車行緩慢,但再怎麽拖沓,這兩三天内也該抵達越
城浦。料想橫疏影必定随行,你可在此暫住,屆時與她會合,又或待在水月停軒
處也行。」

  「台丞,赤眼妖刀……」

  「我會取回。」老人打斷他:「慕容柔雖難纏,倒也非不識大體。那嶽宸風
得了妖刀,必是獻給鎮東将軍,刀一入慕容柔手裏,天皇老子也挖不出來。嶽宸
風不交那也不怕,我同慕容柔說說,教他砍了那厮狗頭,一了百了。」

  「那嶽宸風武功高絕……」

  「高不過鎮東将軍的手段。」蕭谏紙連擡頭也懶了,淡然一笑:「區區一名
江湖武人,慕容柔還不放在眼裏。要不,他也用不了這人啦。你回去同橫疏影說,
她的口信我收到了,一切由我處……」

  「且慢!」

  他不知哪來的勇氣,大喝一聲,老人擡頭擱筆,饒富興緻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即使如此,那中人如傷的視線仍難以迎視。究竟是何等風霜歲月,才能淬煉出這
霜刃一般的犀利眼神?

  「你若還有保留,一次說将出來罷,别浪費你我的辰光。」

  老台丞十指交握,放在腹間,做好了專注聆聽的準備。這是打從耿照進入這
間艙房以來,老人頭一次放落了書筆,心無旁骛地面對他。「你還有許多光陰可
待,老夫的時日卻不多了,一刻也放不得。」

  書案上置着一組小巧的漏刻,階梯型的三層玉架分别托着三隻酒杯大小的白
玉方盅,玉階最底則有一隻玉雕的執槌小人,身前嵌着拇指大小的鎏金銅磬。蕭
谏紙撥了撥最頂端的玉盅,無數米粒大小的玉顆「沙沙」傾落,倒進下一階的白
玉盅裏;當玉顆依次倒到最末一隻玉盅,便會觸動小人身上的機括,彎腰一槌擊
在磬上。

  「我給你一刻的時間。說罷,我聽着。」

  耿照這才發現自己進退維谷。他還沒做好坦白的準備,甚至不知能否相信眼
前這名身容嚴峻、脾氣古怪的老人,但耿照無法就此離去。

  「琴魔前輩他……妖刀……我……我是說……」

  他勉強定了定神,靈光一閃,忙道:「啓禀台丞,魏老師臨終之前,對在下
說了許多妖刀的習性、昔日的應對等,并囑咐我貢獻棉力,務必将妖刀封印,以
防無辜百姓受害。在下心想,台丞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不必。」

  「什麽?」

  「就算「琴魔」魏無音複生,也不是非他不可。如果你想說的是這個。」老
人露出索然之色,原本的興緻勃勃一掃而空,随手從架上抽出一卷圖冊扔給耿照。

  那本黃舊圖冊中,不但記載着三十年前妖刀血案的經過,每柄妖刀特性、妖
魂寄生的方法,連妖刀的模樣都繪有圖形。随手翻至「萬劫」一節,冊中繪着一
口形似長矛、柄細而長的奇門刃器,線條優美,除了刀末鐵鏈之外,與此世的萬
劫妖刀判若兩物。

  次頁更有工匠用的定規圖制,以三視角度分别繪制。從尺寸看來,三十年前
的萬劫亦比此世的新妖刀小得多,細長的握柄雖是相差無幾,刀刃卻隻有兩尺來
長,通體隻比普通長劍略長一些。

  除了圖規,書中的文字更令人驚歎,不但說明「不複之刀」的無形刀氣特性,
連鍛煉時須百年以上的鐵心木等亦有記載,甚至比耿照所知更詳,仿佛琴魔當夜
口述,還是從這本劄記裏看來的。

  「這……這是……」耿照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這是我三十年來,研究妖刀的心得筆記。這本不過是摘要而已,如妖刀所
造成的每樁殺戮,都有詳細的查察卷宗,包括口供、庭證等,洋洋灑灑數百卷,
藏于白城山的書室之中。

  「受害之人的遺體經防腐工序,亦辟有專庫收藏,有不同妖刀造成的殘肢斷
面,也有剔去肌肉髒腑的淨骨,與仵工的勘驗文書相對照,能清楚掌握每柄妖刀
的特性,隻怕連魏無音、杜妝憐也未必知曉。」

  老人淡然道:「三十年前,我奉太祖武皇帝的命令,前來東海調查妖刀一案,
當時正是央土大戰之初,天下的歸屬還未有定論;我于烽火間往返兩道,遍查每
處妖刀肆虐的現場,前後共五年,直到我朝肇立,太祖武皇帝召我回平望都,才
暫時告一段落。

  「太宗孝明帝遣我執掌劍冢,考察東海風土,我将臬台司衙門以及州、郡、
縣衙所藏之調查文書,悉數集中白城山,建立案檔收藏,并寫成《建武威宏東海
道妖金一案始末考》一書呈交先帝。你手中所持,便是初稿。」

  「建武」、「威宏」均是太祖武皇帝的年号。

  獨孤弋在位時間雖短,期間卻換過兩次年号,起初定元建武,是年十月才改
稱威宏元年;駕崩那一年元旦,又應宰相陶元峥之請,改元「靖恩」。妖刀案起
于白馬王朝建立之前,蕭谏紙的調查直到威宏二年才結束,故而以此命名。

  (有了這本劄記,再團結東海七大門派菁英,必能消滅妖刀!)

  一瞬間,耿照不由萌生此念。便是琴魔複生,除了絕世武功,所知亦難脫這
《妖金一案始末考》的範疇。

  「知、力合一,必能降服妖刀。」蕭谏紙道:「我畢生研究妖刀,于「知」
一道可說窮究所有,現下我需要的是「力」。降服妖刀之力,非是一、二人能提
供,昔年東海菁英各自爲政,結果被妖刀殺了清光;魏無音等「六合名劍」的出
現,代表七門七派終于捐棄成見,攜手合作,妖刀之亂才得以平靖。這,便是我
現下最需要的「力」。」

  「所以,你可以回去了。我不需要你。」

  老人饒富深意地看他一眼,淡淡一笑。

  「獨孤天威不隻是笨蛋,還是個混蛋,唯有橫疏影掌握流影城的大權,才能
提供我所需之「力」。你能穿越重重險阻至此,足見是人才,莫在江湖風浪中白
白犧牲,須在正确的位置上做正确的事,方爲正途。」

  「叮!」一聲脆響,小玉人一槌落下,一刻轉眼即過,更不稍停。

  「去罷!回到橫疏影身邊,好生保護她。其他之事與你無關。」老人随手一
指椅邊的小幾,以低頭握筆做爲談話結束之意。「把書擱在那兒就好,恕我不送。」

  耿照不知該如何反應,仿佛肩上重擔被人一把拿走,輕得有些空虛失措。

  「就……就這樣?」他挪動重如千斤的腳步,将手劄放落幾案,忽覺荒謬:
「如此,琴魔前輩又是爲何而死?他傳我的「奪舍大法」……還有何意義?」

  ——若靈官殿當晚,蕭老台丞親至現場的話,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以他之「知」,再結合琴魔魏無音之力,非唯赤眼不失,連幽凝亦須臣服。
莫三俠的生命、被屠殺的天門弟子、奮力抵抗的劍冢院生……這一切的犧牲,是
否根本就不會發生?

  毫無來由的挫折與憤怒侵襲了少年,耿照霍然轉身,咬牙道:「台丞若是成
竹在胸,用不着旁人,爲何不及早出手,少添英魂?」

  「因爲我做不到。」

  蕭谏紙幹癟的嘴角一動,整張臉突然皺起來。「年老」這個字眼初次在忙碌
不堪的老人身上顯現威力,仿佛一瞬間抽走了旺盛的生命之力,隻留下風幹滄桑
的衰老皮囊。

  他雙手平平推送,緩緩自案後「滑」了出來——他坐的不是尋常的紗帽椅,
木椅下方并非挑空的四支椅腳,而是四面封闆,宛若木箱,其中設有機括軸轳,
兩側分别支起牛車似的兩隻覆革木輪。蕭谏紙下身蓋着薄毯,灰舊的絨毯下露出
幹癟的黑布鞋尖,擱在椅底的踏闆之上,死闆闆的不帶半點生氣。

  老人淡淡一笑,笑容既無奈又痛苦,更多的卻是無力回天的麻木。

  「怪隻怪妖刀現世太晚,一旦現世,偏又來得太快——對一名殘廢來說,着
實應變不易。」蕭谏紙撣了撣腿,手勁不弱,薄氈下的幹癟大腿卻一點反應也無,
恍若泥塑木雕:「如你所見。現在的我,隻是個又老又病的癱子。」

                ◇◇◇

  蕭谏紙中風已逾一年。在老台丞授意下,劍冢刻意封鎖消息,蕭谏紙平日深
居簡出,除了少數親信,即使在劍冢之内也罕見台丞露臉,大部分的政令都由台
丞書齋所出,或交由談劍笏辦理。

  赤眼大鬧白城山時,談劍笏正往勝州辦事,台内已無高手,被妖刀附身的院
生沿途砍死了幾人,誰也攔阻不下,一路闖進了蕭老台丞的書齋裏。

  蕭谏紙無法行動,眼睜睜看赤眼殺死四名貼身護衛,風風火火地欺進五尺方
圓之内,狀如風中之燭的半癱老人突然一拍書案,橫桌躍出,将刀屍轟飛大半個
書齋,背脊撞上粉壁;接着抽劍一擲,連人帶刀釘在牆上。事後叫人鑿下整片壁
牆,連着地磚澆銅鑄鐵,這才困住了赤眼。

  經此一戰,蕭老台丞元氣大傷,卧病月餘,沒能趕上靈官殿之戰。

  否則有他親臨指揮,加上琴魔魏無音的超卓武功,隻怕幽凝也非對手。

  他見耿照錯愕之餘,露出懊悔内疚的神情,啧的一聲,淡然揮手。「我雖老
病,還輪不到你來同情,真要動起手來,三招内便能教你趴下。你信不信?」耿
照被他鋒銳的眼神逼視得難以喘息,暗忖道:「目爲神光,他能一掌打死刀屍,
這份造詣放眼東海,隻怕沒有幾人能夠。」更生出幾分敬畏,垂首道:「是在下
唐突了,請老台丞恕罪。」

  蕭谏紙坐在輪椅上,打量了他幾眼,正要開口,忽聽「叩叩」幾聲,門外老
舵工道:「台丞,大人到啦。」蕭谏紙揚聲應道:「帶進來罷。」

  咿呀一聲門扉推開,進來的卻不是生人。耿照濃眉一軒,來人雖微露詫異,
卻仍搶先開口:「原來是流影城的耿典衛!獨孤城主已經到了麽?」耿照搖了搖
頭,拱手道:「敝上還未抵達,是在下先來了一步。遲大人好。」

  那人身穿油紫章服、佩挂金紫魚袋,頭戴烏紗幞頭,足蹬粉底官靴,五绺長
須飄飄,容色雖疲憊憔悴,卻難掩風采,依舊予人清癯拔群之感,正是本道的父
母官、官拜一品東海經略使的遲鳳鈞大人。

  他雙手食中二指貼額,小心取下頭頂的烏紗直腳幞頭,沖蕭谏紙深深一揖,
恭敬道:「學生參見恩師。公務纏身,叩見來遲,望恩師恕罪。」

  蕭谏紙似不在意,揮手道:「你也辛苦啦,别說這些官樣文章,坐。」回望
耿照一眼,眸中精光粲然,颔首道:「你也坐。」輪椅緩緩滑向書案之後,又回
到原處。

  他中風的消息被嚴密封鎖,連朝廷都不知道,遲鳳鈞卻是一派理所當然的模
樣,加上「恩師」、「學生」的稱呼,兩人關系非同一般。遲鳳鈞笑着解釋:
「我是太宗朝進士,順慶四年的二甲第一名,當年主考官便是蕭老台丞,故以學
生禮事之。」

  「原來如此。」

  蕭谏紙又拈筆翻書,勾點起來,随口問:「三乘論法在即,各路人馬都到了
罷?難爲你啦,現羽。」遲鳳鈞搖頭苦笑:「恩師有所不知,該來的都不見來,
學生這幾日正頭疼。這會兒不忙,是沒得忙、沒處忙,糟糕至極。」

  蕭谏紙停筆擡頭。

  「喔?」

  「皇後娘娘的鳳駕剛到勝州,雖然緩慢,總算還在掌握之内,學生後天準備
西行迎接,這倒不難辦。琉璃佛子明明先行離京,一路郵驿卻無消息,萬一出了
什麽事,都不知該找誰去;南陵諸封國的使節團亦遲來,行蹤難以掌握。

  「鎮東将軍移駐谷城大營,本應今日下榻越城浦,但學生在城外等到太陽下
山,連個影子也沒看到;負責将軍安全的嶽宸風也不見蹤影,我尋了他一天,到
處都沒見人。朝廷谕令,本次升壇論法須請三乘代表與會,但蓮宗八葉隐世既久,
學生費盡心思,始終一無所獲。」歎了口氣,伸手揉着眉心糾結。總算他八面玲
珑,旋又恢複笑容,目視耿照:「貴城獨孤城主離開朱城山近十日,便去白城山
都該到啦,偏生在越城浦就是等不到君侯大駕,正急得半死。适才一見耿老弟,
我差點笑出來,心中歡騰,不下久旱甘霖哪。」

  耿照心虛不已,總不好說「我也是剛知道敝上要來」,正自尴尬,卻聽蕭谏
紙接口:「獨孤天威今晚宿于臨江鎮,至多三日之内必至,現羽毋須憂心。」遲
鳳鈞連連稱是。

  蕭谏紙道:「你方才提到嶽宸風,你對那人知道多少?」随口将赤眼一事說
了。

  遲鳳鈞沉吟道:「恩師所言極是。那嶽宸風雖然悍勇,得刀必不敢私藏,自
當獻與慕容将軍,此事須由将軍處着手。」見書案邊擱着一隻摩挲光滑的舊木盤,
盤中一盅姜絲魚湯、一碟鹹豆、一碗煮豆腐,另盛有半碗白飯,飯菜看似不曾用
過;興許是擱涼了,飧食上并無熱氣,蹙眉勸道;

  「恩師,市俚有雲:「人是鐵,飯是鋼。」時間也不早了,學生不打擾恩師
用晚膳,明兒再來請安。」

  蕭谏紙點頭:「你去罷。」遲鳳鈞起身行禮,抱着烏紗幞頭退出艙房。興許
是被得意門生所感動,老人本欲提筆,猶豫一瞬又放落,端起飯碗吃了幾口,魚
湯卻隻嘗一小匙便即擱下。

  耿照在流影城中侍奉人慣了,察言觀色,上前端起魚湯。「台丞,魚湯涼了
難免腥,我讓人再熱一熱罷。」蕭谏紙夾起豉汁煮豆腐佐冷飯,一邊搖頭:「中
午擱到現在,魚都馊啦,倒掉罷。」

  耿照這才會過意來:「這不是他的晚膳,而是午膳!」心中五味雜陳,點了
點頭道:「是。」将變味的魚湯端出艙去。守在艙外的老舵工一言不發接過,仿
佛習以爲常。

  回到艙裏,蕭谏紙已将小半碗冷飯吃完,鹹豆是下飯菜,鹽下得很重,隻吃
了幾顆,那一大碗豉汁煮豆腐倒吃得幹幹淨淨。老人以手巾抹口,斟了杯茶,擡
頭瞥他一眼:「你還沒走?」也順手替他斟了一杯,推到桌緣,又轉頭繼續工作。

  「茶也是冷的,将就點。喝完就走罷。」

  耿照默默上前,端茶就口,不禁蹙眉。

  那茶水何止是冷的?茶葉粗澀不說,都快泡出茶堿來了。艙闆上那大得驚人
的瓦制茶壺隻怕是前一晚便已沖滿了的,讓老台丞一路喝到今天,中途不必燒水
加添,以免擾了工作。

  如這般名滿天下、在江湖和朝堂都享有盛譽的人物,爲何甘于如此清苦的生
活?是因爲把全副心神都放在誅滅妖刀、拯救黎民之上,所以才食不知味,無所
用心麽?

  原本滿腔的躁動不平忽然寂落,少年沖着書案後的老人抱拳一揖,沉默轉身,
低着頭推門而出。

  甲闆之上,許缁衣正倚舷斜坐,夜風吹得她衣袂飄飄,一頭如瀑濃發披在腰
後,宛若天上谪仙。她一見耿照出來便即起身,帶着淡淡笑意,耿照低聲道:
「有勞代掌門久候。」

  「不礙事。」許缁衣笑道:「适才與遲大人聊了一陣,故舊相逢,也是巧極。」
見他神色陰沉,妙目一凝,伸手掠了掠發鬓,低聲問道:「怎麽啦?出了什麽事?」

  耿照搖頭,沉默片刻,忽然開口。

  「代掌門,我想自己一人走走,稍晚便回,不會亂跑的。」

  許缁衣凝聳了聳肩,仿佛被風拂動似的,颔首娴雅一笑。

  「我送你上岸去罷,晚一點再來接你。」

  「多謝代掌門。」

  兩人又登上小筏,許缁衣撐篙徐行,送他到前方不遠的一處砌石岸,那裏遊
人寡少,夾岸遍植柳樹,往前約莫十數丈有間簡陋的小酒肆,草棚檐下懸着陳舊
的紅燈酒招,店裏卻沒什麽人。

  「典衛大人應該不想請我吃酒罷?」許缁衣淡淡一笑,從懷中取出一隻沉甸
甸的小布囊扔給他。那布囊自她襟中内袋取出,觸手猶溫,散發着一股淡淡乳甜,
中人欲醉。

  她讓耿照上了石岸,長篙一點,小舟又劃水倒退,宛若漣漪上的一葉浮柳。

  「典衛大人莫吃醉啦。」動聽的磁性嗓音自水風裏悠悠傳來:「少時再見。」

  耿照打開布囊,裏頭盛滿碎銀,才想起自己身無分文,不由感激起許缁衣的
細心體貼。其實他一點也不想飲酒,甚至不想跟人說話,目送小舟消失浮映之間,
索性在岸邊坐了下來,頂着濕涼微飔怔怔發呆。

  蕭谏紙的一席話,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輕而易舉便解除了他肩頭的重擔。

  那部《東海道妖金一案始末考》記載之物,遠比琴魔當夜的口述更加詳盡,
連萬劫刀屍不往低處的細節都有——書中說:「低于三尺之處,屍不敢下,恐入
窠巢陷構矣。」不但記叙詳實,更溯本探源,已超過琴魔之言。

  (或許……老台丞是對的。)

  「這裏用不上我。」

  他雙手撐着寒涼的鋪石,對星空喃喃自語。

  若不是施展「奪舍大法」後隻能二者存一,隻消把琴魔前輩對他做的、再對
奇宮某人做上一遍,妖刀一事就和他再沒什麽瓜葛。他是流影城堂堂七品典衛,
職責就是保護城主周全,自也包括城主的家眷寵姬。

  一切就像日九說的,「大人的事自有大人們去管」。

  而他,隻須在越城浦與城主一行會合,待此間事了,返回流影城,繼續待在
二總管身邊,與親愛的姊姊和霁兒朝夕相伴。以二總管的精細手腕,說不定安排
他迎娶霁兒,把老家的父親及正牌姊姊耿萦接上朱城山,一家和樂融融,共享天
倫。

  這樣的美景,耿照曾夢過無數次,最後總在妖刀或嶽宸風的逼殺中驚醒,披
着一身冷汗怔怔發呆,現在卻幾已成真。耿照看着自己的雙手,偶爾撫摩着神術
刀,腦中交閃着這趟旅程的片段,直到被沉積更深的記憶所取代。

  他非常想念橫疏影。

  想念她的聰明狡黠、想念她的溫柔眷愛,想念她高高在上的樣子,想念她趴
在公文堆裏振筆疾書、火氣一來便尋人晦氣的小脾性,想念她溫暖的嬌軀,想念
歡好時她那火辣辣的需索與嬌啼……

  當然他也想念霁兒,想念小丫頭的貼心嬌順。想念日九,想念七叔,想念大
膳房的管事鄭師傅,想念辰字号房裏的一夥舊日戰友;連一貫瞧他不順眼的狗叔,
如今也都懷念得緊。

  耿照拍拍雙頰,發現臉繃得死緊,連掴幾下才發熱發脹,活像揉面時使勁往
桌上拍甩,「噗哧」一聲笑出來。

  「終于……要回家了啊!」

  他喃喃道,歎了口氣,愁容慢慢轉成笑容。

  當然,還有些事情必須收尾。五帝窟那廂,得想辦法把阿傻換回來,必要時
他不惜以碧火功訣當作交換;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把寶寶錦兒帶回朱城山,嶽
宸風那筆帳将來找機會再同他算。明姑娘行蹤不明,或許可以說服橫疏影,動用
白日流影城的情報網絡放出消息找尋——一旦放松情緒,這些都再不能阻止他的
似箭歸心。

  ——琴魔前輩,我……就走到這兒了。接下來之事非是我所能爲,有比我更
有能力、更有智慧,如蕭老台丞及許代掌門這樣的人來承擔。像我這等小人物,
隻要盡自己的本分就好。

  耿照一躍起身,活動活動筋骨,仿佛連吸進胸中的濕潤涼息都變得清爽起來,
正要邁步,忽聽一聲長笑:「典衛大人若要吃酒,能否請在下一杯?」遠處的柳
樹上躍下一人,背光而立,但見白衣如雪、身形颀長,手裏抱了個小酒壇似的瓷
甕,容貌卻看不真切。

  若非心煩意亂,以兩人相距,那人的聲息決計逃不過碧火功的感應。耿照不
敢大意,暗自提防,揚聲道:「我不吃酒。閣下備了酒壇,自飲便是,何必打秋
風?」

  那人将瓷壇放在樹下,拍了拍手,雙掌一攤,笑道:「現下我兩手空空啦,
與典衛大人讨杯酒吃。」戴月襟風潇灑前行,修長的身軀邁出樹影,露出一張英
挺面龐,兩片薄唇略缺血色,粗硬的髭根爬滿唇上颔下;明明不修邊幅,滄桑中
卻更顯俊秀,令人難以移目。

  耿照不識此人,然而見其形貌、聽其言語,胸中陡地湧起一陣熟悉親近之感,
痛如懷傷,撫住心口,直覺反握神術刀,顫聲道:「你……你莫過來!再來,我
便要拔刀啦。」這異樣的反應是他前所未見,既非心怯,也不是中毒受傷,卻十
分難受。

  白衣青年「哼」的一聲,拂袖道:「行如宵小,莫非有愧!」飛步上前,伸
手拽他臂膀。耿照心亂如麻,身體自生反應,左臂一勾一轉,頓将青年震退兩步,
所使正是「不退金輪手」的招數。

  「來得好!」

  白衣青年冷笑,食中二指一并,「呼!」徑刺他右肩,指勁宛若實劍,方位
更是古怪!

  耿照雙臂一圈,渾厚的碧火真氣轟然迸出,白衣青年的劍指潰散。卻見他左
腳跟踉跄似的一點,仰天一翻,腦袋竟從衣底鑽出,雪白衣影「唰!」倒旋如風
車,劍指已貼地削來!

  此一變招之刁,實是他平生未見。

  耿照既有真氣護體,又複有先天胎息感應,指勁難傷,身外物卻非如此。嚓
的一聲劍氣攔腰,系帶應聲而斷,神術刀铿然墜地,被青年一腳踢開。

  「你——!」

  耿照一個箭步踏前,正要抄起愛刀,青年袍下飛起足影,「啪、啪、啪!」
紛至沓來,竟無一記是虛招!

  他以「不退金輪手」悉數擋下,心中駭然:「他踢刀是一腳,站立亦須一腳,
踢在我肘間共一十五腳……便是兩隻蜘蛛齊至,也還比他少了一隻!」

  兩人飛快換招,青年内力不如碧火神功,進招又難越鬼手一步,勝在出手方
位難防,耿照一時失察,空有号稱天下繁複第一的招式,連一招也難遞還。

  白衣青年打不痛他,他也逼不退對手,兩人便在臂影呼嘯間僵持,與當日對
戰瓊飛的情況相類。但青年本領高過瓊飛太多,劍指的邪異也非「蠍尾蛇鞭腿」
可比,難以照辦煮碗,再演一回「直取中宮」。

  稍有閃神,耿照被踢中兩腳,肩肘各吃一指,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
他以爲是碧火功所感,橫肘封住腰側,一拳正中青年的左肩!

  白衣青年吃痛踉跄,耿照這一下方位雖對了,拳頭卻沒起什麽作用,就是蠻
力一擊,打得他面色蒼白而已,旋即揉身欺近,再次施展那奇詭的指劍路數。

  耿照越打越是迷惘:隻消順着那股熟悉的感應,便能跟上青年的路數,一一
拆解來招。他換過手刀、掌法配合,作用和拳頭差不多,腕下始終用得不對,每
次對招都差了一點。

  白衣青年久戰無功,蓦地淩空躍起,劍指戟出,如烏雲蓋頂般向下疾刺。耿
照全身籠罩在指勁之下,除了硬拼此招之外,已别無選擇!

  惡招臨門,耿照福至心靈,一個空心筋鬥向後倒翻,頭下腳上,胸口貼地昂
起,右手順勢并指,鋒銳的劍氣「嗤!」沖天刺出!兩人劍指一觸,陰陽兩股勁
力相抵,頓如泥牛入海,化消得無影無蹤。

  青年易指爲掌,二人「碰」的一聲雙掌相擊,分躍了開來。耿照怔怔望着自
己的雙手,不明白是如何使出這一式從未見過的妙着,白衣青年一撣衣擺、雙手
負後,朗笑道:「果然是你!」

  耿照端詳片刻,喃喃道:「你是……沐雲色?」這姓字一出口,連自己也吓
了一跳。

  青年點了點頭,正色道:「我是沐雲色。你雖未見過我,卻能叫出我的姓名,
還能使出我指劍奇宮的嫡傳絕學《通天劍指》,全是因爲「奪舍大法」的緣故。」
說着踏前一步,精亮的雙眸直勾勾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說:「我的猜想果然沒
錯!先師臨終之前,将他畢生所知灌入你體内。你可知你的性命、意識、所見所
聞,俱都是我奇宮所有,本應物歸原主?」

  這點耿照自己也想過無數次。便在不久之前,坐在石岸邊做歸鄉夢時,還曾
思及此節,不覺心虛,嚅嗫道:「這……當時情非得已,琴魔前輩自知難以幸免,
唯恐妖刀一事世無所知,隻得傳與在下……」

  沐雲色冷笑。「誰與你說這個!你可知道,「奪舍大法」的用意是什麽?」

  耿照想起「真龍絕傳」之事,點頭道:「是貴宮數百年來造就真龍宮主的秘
法。曆代宮主将自身的武功智識,以奪舍大法傳予繼任之人,四百年間未曾斷絕,
是以奇宮之主武功超卓,嘯傲東海……」突然一怔,再也說不下去。

  沐雲色肅然道:「本宮先代應宮主失蹤後,四百年真龍之傳已絕,我風雲峽
支持韓宮主繼位,佩挂紫鱗绶的長老們立下重誓,身死之日,要将畢生智識以奪
舍大法傳予宮主,集數十人之力,爲奇宮重塑真龍!先師乃「無」字輩諸長老之
首,武功識見超人一等。真龍若要回歸,先師之奪舍至爲關鍵。」

  他踏前一步,目光森冷。「現在你知道,自己侵占的是何等重寶了?」

  耿照搖頭道:「沐四俠,非是我觊觎寶物,又或是心生貪念不願歸還,而是
奪舍大法一經施展,施受雙方隻能留存一位,是無論如何都要死一個人的法子。」

  沐雲色斜眼看他,冷哼道:「你的命很寶貴麽?有什麽死不得的理由?」

  耿照本想說「我身負琴魔前輩所托」,突然想到:「蕭老台丞說了,消滅妖
刀,他用不上我。我已打算返回流影城,與姊姊、霁兒長相厮守,還有什麽資格
說這樣的話?」不覺氣餒,片刻才道:「有件事我一直認爲非我不可,縱使屢經
危難,依舊抱持此念,不敢看輕自己的性命,唯恐辜負琴魔前輩的托付。如今想
來,是我一廂情願了。世間原無什麽事,是非我不可的。」

  少年擡起頭來,咬牙道:「沐四俠,我不是貪生怕死之人。可否請你給我十
天的時間,将未了之事一一交辦,再随你返回龍庭山,面見韓宮主?」

  沐雲色劍眉一軒,異道:「你不怕死麽?」

  「怕。」

  耿照想起琴魔也問過同樣的問題,老人清朗的笑聲猶在耳畔,登時勇氣百倍,
更無所懼,正色道:「我願協助貴宮,找尋移轉琴魔前輩智識的方法。沐四俠,
我原是個鐵匠,在我們鑄煉房裏,沒有鍛不了的精鋼、鑄不成的刀劍;所有的不
能,隻因我們還不知道方法。我有重要的親人,也有等着我回去的知心女子,縱
使我渺小無用,做不了什麽大事,卻不能教她們傷心流淚。」

  沐雲色道:「奪舍大法非死一人,沒有例外,亦無其他方法能轉移。你随我
回龍庭山,便是一條死路。到得那時,你待如何?」

  「如此,我會殺出奇宮,求得一線生機。」少年聳了聳肩,咧嘴一笑:「屆
時少不了要得罪啦,沐四俠莫見怪。」

  第五八折雲屏雨幕,玉壑箫聲沐雲色一徑凝着他,蓦地仰頭大笑。

  「真有意思!」他一拍耿照的肩頭,朗笑道:「依我師父的性子,甯可教畢
生所知付諸東流,也決計不肯傳予庸碌之人。我想看看他老人家臨終之前,究竟
挑了個什麽樣的傳人。」

  耿照聞言愕然,一時竟忘了提防他。

  「沐……沐四俠不抓我回龍庭山麽?」

  「傻子!」

  沐雲色收起笑容,嚴肅回望。「龍潭虎穴盡可一探,獨龍庭山不行。你去指
劍奇宮,就是個「死」而已。明白麽?」

  俊朗的白衣青年聳肩一笑,潇灑地揮了揮手。

  「既給了你,便是你的!我相信師父的眼光。但你要牢記:不是所有的奇宮
門人都如我這般想頭,即使是我的師兄們也未必如是。日後行走江湖,須盡量避
開指劍奇宮。」

  (原來他……是試探我?)

  沐雲色轉身走到樹下,重又将瓷壇抱入懷中。

  「沐四俠!」耿照追上前去,見那壇子忽然明白過來:「這、這是……」

  沐雲色點了點頭。

  「是先師的骨灰。」

  他低聲道:「我接獲宮主與我大師兄的密信,命我就地将師父的遺骨火化,
随蕭老台丞、許代掌門等在越城浦等候,暫時莫回指劍奇宮。」

  沐雲色護送琴魔遺體下朱城山,本欲直奔奇宮,卻收到韓雪色的密令,着他
隐匿行蹤,暫勿回轉。琴魔之死還有鹿别駕等知悉,恐難封鎖消息:韓雪色之信,
旨在拖延死訊确認的時間。

  合是運氣,參與靈官殿大戰的四派中,天門、劍冢損失慘重,幸者寥寥,談
劍笏護送萬劫回白城山,鹿别駕忙着奔赴一夢谷,請求「岐聖」伊黃粱拯救義兒,
都沒能走漏消息。

  水月停軒方面,經沐雲色協調之後,許缁衣也配合封鎖,約束門人勿露口風。
沐雲色先随許缁衣姊妹走了趟斷腸湖,又搭順風船「映月」來到越城外浦,這幾
日暫住蕭老台丞船上,果然避過指劍奇宮的耳目。

  消息靈通如赤煉堂等,雖有零星線報,始終未得龍庭山的準信,均抱持觀望
的态度,「琴魔身殒」一事,竟成了未經證實的流蜚,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
正稱了奇宮之主韓雪色的心意。

  耿照一聽是琴魔前輩的遺骨,熱淚盈眶,整理服裝儀容,肅然道:「沐四俠,
可否讓我拜一拜魏老前輩?我一路多曆險阻,虧得他老人家之遺惠,方能化險爲
夷。」

  沐雲色将瓷壇放在柳樹根處,讓至一旁,雙手「唰!」一振橫襕下擺,撲通
跪了下來。

  耿照手按地面,恭恭敬敬對着骨灰壇子磕了三個響頭,兩眼淚水滾流,哽咽
道:「前……前輩!晚輩自受您遺惠,時時念着妖刀之事,不敢或忘;行有餘力
時,便盡力幫助他人。隻是晚輩資質驽鈍,不能如前輩一般力挽狂瀾,前輩英靈
不遠,請賜晚輩明燈指引,縱教晚輩肝腦塗地,也不敢辜負前輩所遺!」說完又
用力三叩,砰砰有聲,額間滲紅。

  沐雲色膝行向前,伸手将他摻起。

  耿照省起失态,困窘欲避,沐雲色卻哽咽大笑:「耿兄弟!我日日思念師父,
亦淚流不止。他老人家狂歌狂哭、潇灑自任,一向不理世人白眼。你我都是他的
傳人,這一點可不能不像。」悲從中來,二少把臂痛哭,旁若無人。

  耿照大哭一陣積郁盡出,頓覺星月疏朗,雖仍不知何去何從,已不複前度沮
喪,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見沐雲色滿面淚痕,但傷痛嚎出,眉目間益顯精神,不
由相視一笑。

  「沐四俠!」耿照伸手拭淚,邊笑邊搖頭:「若教不相幹的人看見,隻怕當
咱們瘋了。」

  沐雲色哈哈大笑。

  「豈不聞「能歌能哭邁俗流」乎!都說不相幹啦,我自哭我的,誰管得着?」
一扯耿照,笑道:「走!咱們喝一杯去,同師父喝!」徑拉他往小酒肆走。

  耿照不嗜杯中物,本欲推辭,聽他說「同師父喝」,忽覺意興遄飛,熱血上
湧:「當夜在紅螺峪中,前輩本欲與我飲上一杯,隻可惜谷中無酒!」遂放開腳
步,與沐雲色并肩而入。

  沐雲色似是這間小酒家的常客,當爐的中年漢子朝他微微颔首,就當打了招
呼,更無别話。少時端來一壇醬香白酒,還有一隻湯滾味濃的瓦盅火鍋,将餐具、
生料、蘸佐等擺布妥當,又回到店外茅棚下打盹。

  沐雲色拍開壇口泥封,倒了滿滿兩碗,酒色微黃,液緣挂杯如稀蜜一般,柔
潤的醬香經久不散,滴在桌上,木桌便發酒香。「哐!」兩人舉碗相敬,仰頭痛
飲,耿照隻覺酒液入腹,一股暖流直沖上來,至喉頭方覺些許刺辣;張嘴吐出一
口烘熱,失聲道:「好……好酒!」

  沐雲色看出他并不善飲,也未取笑,将陳舊的木箸以手巾抹過,遞了給他。

  「不但有好酒,還有好菜。」

  他神秘一笑:「你可知道,這兒爲何生意不好?」拿起木勺往濃白噴香的滾
湯裏一撈,除了肉片、刺參、幹鱿、熟雞之外,主料竟是烹熟了的豬肚和豬腸。

  原來這火鍋的湯底是西山口味,當地土人管叫「豬雜肝」,滋味腥濃而油膩,
多與泡馍硬餅同煮,也算是市俚粗食。

  酒肆的主人别出心裁,以洗淨剁碎的豬骨與肥母雞煨湯,撈去湯上的浮沫,
直到湯色轉成乳般的濃白爲止,再加入花椒、八角、茴香、桂皮等調味。熟肚腸
在濃雞湯中煨得軟爛,肉嫩湯鮮,肥而不膩;在碗底擱上一匙豬油,再舀了滿勺
的鮮湯熟肉澆下,佐以糖蒜、泡菜、辣醬等腌菜,寒夜中吃上一碗,當真是人間
至美。

  「我家宮主是西山道出身,我在宮中嘗過這一道菜,知其味美。」沐雲色道:
「但越城浦之人嗜食河鮮,誰肯花錢來吃一鍋豬雜?居然埋沒了這般好手藝。」

  那豬大骨與肥雞煨出的鮮濃白湯,拿來涮魚脍也極美味。兩人邊吃邊聊,倒
了一大碗陳酒擱在北側的空位前,當是琴魔同座,不時相敬。喝着喝着,耿照突
然想到一事,低聲問道:「沐四俠,貴派韓宮主爲何不讓你回去?琴魔前輩不幸
仙逝,應及早奉靈,入土爲安才是,豈有草草火化、在外漂泊的道理?」

  「你且想一想。」

  沐雲色靜待片刻,見他蹙眉苦思,茫茫然不知所以,才伸出食指輕點額頭,
湊近道:「你受了我師的《奪舍大法》,難道不記得奇宮之事?關于風雲峽、韓
宮主、真龍之傳……或是奇宮其餘支派的事?四姓逼宮,血染龍庭?」

  耿照努力想了半天,茫然搖頭。

  沐雲色拍肩安慰道:「先不忙。往過也曾聽說過有這樣的情況,奪舍大法每
一施展,造成的結果皆不相同,有人看似與原本無異,過得越久,想起的事越多,
不必着急。是了,關于本宮的韓宮主,耿兄弟知道多少?」

  韓雪色的故事,全東海……不,該說普天之下無人不知。西山韓氏一門,原
本就是傳奇。

  昔年異族退兵後,原本起兵抗暴的群雄諸藩一下失去了共同的敵人,遂展開
争奪新皇寶座的央土大戰,鬥到後來隻剩下東海獨孤閥、西山韓閥兩虎相持,眼
看便要爆發一場極慘烈的對決。

  西軍兵力雖略少于東軍,但韓閥所部乃是天下精兵,戰力淩駕群雄,「虎帥」
韓破凡更是百年難得的用兵奇才,平生未嘗一敗,是唯一面對異族仍隻攻不守的
稀世名将,後人更将他與勇冠三軍的太祖武皇帝獨孤弋,并列「五極天峰」武榜;
在時人看來,韓閥取得天下的機會,恐怕還在獨孤閥之上。

  眼看大戰将起,韓破凡突然約獨孤弋灞上一晤,兩人單獨會面之後,韓破凡
率領西山道全軍向他俯首稱臣,終結亂世。若武登庸的投效加速了天下統一的進
程,韓破凡便是生生将皇位「讓」給了獨孤氏,免去無數軍民犧牲。

  白馬王朝建立至今,西山始終爲韓閥所有,鎮西将軍不但掌理軍隊糧稅、自
行任命各州、郡、縣治,更享有開立幕府、免歲不朝的特權,權力遠超過南陵諸
封國的國主,宛若國中之國。

  韓雪色本是西山韓閥嫡裔,太宗孝明帝即位之初,銳意革新,挾着威服南陵
的勢頭,欲一舉收回西山道的兵權。其時「虎帥」韓破凡已逝,繼任鎮西将軍的
是其子韓嵩。韓嵩以退爲進,要求在東海封爵,而東海隻有兩個一等侯,一是流
影城主,一是指劍奇宮。

  流影城是獨孤氏的根本,不可能交出,而指劍奇宮自诩爲鱗族血裔,與自稱
是西境毛族之後的韓閥形同世仇,絕不能夠接受毛族後裔襲爵。

  此舉自是有意刁難,殊不知兩朝權相陶元峥手腕過人,硬逼奇宮接受質子,
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居然成功。這下形勢逆轉,韓嵩莫可奈何,從沒落的長房中
找了個六歲的孩子送去,指望奇宮看出此子無足輕重,一不小心給弄死了,西山
道便能反客爲主,取得興兵的借口。

  指劍奇宮也不是好相與的,豈肯授人以柄?偏不遂其心。朝廷、韓閥、奇宮
三方謹慎行事,維持着微妙的平衡,靜待他人有過,不知不覺過了十數年。

  那孩子在奇宮長大,不但習得一身本領,最後更繼承真龍之傳,壓服奇宮内
衆多支脈,成爲貨真價實奇宮主,即爲今日之「九曜皇衣」韓雪色。

  耿照知悉的版本差不多也是這樣,除了「真龍之傳」以外——由琴魔口中得
知,在應無用失蹤後才來到東海的韓雪色,根本沒有什麽真傳;以他幼年在奇宮
做質子的際遇,自也無人悉心栽培,傳授武功。韓雪色之所以能穩坐宮主的大位,
十之八九是靠了琴魔所領的風雲峽一系大力支持。

  「奇宮内諸派系,均以龍庭山的據點爲名,我們風雲峽一系實力最強,人數
卻最少。」沐雲色解釋:「當年宮主得風雲峽之助,鬥倒了掌權的幽明峪、飛雨
峰、驚震谷、拏空坪四家,血洗龍庭山,這才登上大位。歸根究柢,他們是怕了
「渌水琴魔魏無音」這個萬兒,多年來安分守己,不敢造次。」

  他歎了口氣,酒碗舉至唇邊,卻遲遲未飲。

  耿照低道:「前輩的死訊若傳到了龍庭山,韓宮主豈不危險?」

  沐雲色沒怎麽多想,直覺點頭,片刻才勉強一笑,安慰道:「我大師兄武功
高強,人稱「小琴魔」,我師父長年不在龍庭山,那些王八蛋也沒少怕了咱們。
我二師兄外号「天機暗覆」,豈止是足智多謀?簡直是奸猾似鬼、卑鄙下流、無
血無淚、無恥至極……咳,總之,是厲害得不得了。有他二人陪在宮主身邊,天
塌了也不怕。要是我三……」神色一黯,仰頭幹了,又斟一碗。

  「風雲四奇」的大名耿照如雷貫耳,也替自己斟滿,舉碗道:「莫殊色莫三
俠古道熱腸、高風亮節,小弟傾慕已久。料想他英靈未遠,雖死猶生,咱們敬他
一杯!」

  「說得好!」沐雲色拍桌豪笑,一掃陰霾,也跟着舉起酒碗,雙眼忽亮:
「你想起我三師兄的事了?我大師兄一向循規蹈矩,二師兄奸詐透頂,犯錯捱闆
子總沒他倆的事。我最頑皮了,那是罪有應得,但每回總能拉上老三陪打,倒也
不寂寞……」見他愣愣的沒甚反應,苦笑聳肩:「想不起來也沒關系。慢慢想,
總能記起的。」

  兩人「哐當」一碰碗,仰頭俱幹;同哭同笑,同食同飲,不覺到了深夜,雙
雙醉趴在桌上,兀自不肯離去。耿照平生從未如此豪飲,一下喝高了,舌頭不怎
麽靈便,胡亂擡手拉他,乜着眼問:「你……爲、爲什麽……請我喝酒?我…
…我平日不……不同人喝酒的!」

  沐雲色也醉得搖頭晃腦,砰的一聲趴在桌上,閉眼笑道:「我想再……再聽
一次。我一直想,沒……沒準兒你什麽時候一開口,忽然就是師父的聲音……師
父的口氣……像以前那樣教訓我,罵我沒出息。哪怕……是一次也好……」眼角
暈亮亮地一掠光,一行淚水滑落面龐。

                ◇◇◇

  翌日清醒,耿照頭痛欲裂,口中幹得發苦,若非身下墊褥溫軟,宛若置身于
一朵香雲,還不如死了幹淨。面對此生頭一回宿醉,耿照抱着頭掙紮起身,小心
翼翼挪動身體,力量稍用實了,顱中便是一陣巨浪滔天,分不清是船搖還是腦子
搖。

  捧着腦袋呆坐片刻,好不容易定了定神,發現周圍的紗帳繡榻十分眼熟,連
被褥上的熏香都毫不陌生……一抹靈光掠過腦海,他終于明白自己身處何地。

  (我、我……怎麽會在二掌院的艙房裏?)

  強忍着不适,伸手往身畔一摸,好在被裏沒有一具白皙軟滑、噴香彈手的結
實胴體,一下子不知該慶幸或惋惜。正想摸索着下床,屏風外的門扉「咿呀」一
聲推了開來,門軸的聲響一經碧火真氣感應,陡被放大了幾百倍,在腫脹的腦子
裏不停撞擊反彈——趕在他彎腰嘔吐之前,來人已将一隻小瓷盆湊至颔下,一邊
替他揉背順氣,動作既輕柔又體貼。

  耿照吐得涕泗橫流,感覺五髒六腑全嘔進小瓷盆裏了,吐完倒是清醒許多。

  那人手掌綿軟,指觸細滑,幽幽的處子體香稍一貼近便能嗅得,自是女子無
疑。少女将盛裝穢物的瓷盆端至艙外,擰了溫水毛巾替他揩抹,先拭去口唇鼻下
的穢漬,再取淨水新巾爲他抹面。

  耿照睜眼一瞧,見少女年紀與自己相仿,生得一張俏麗圓臉,笑起來一雙烏
溜溜的大眼睛瞇成兩彎,模樣十分可人,舉止自有一股小姊姊般的成熟穩重,相
貌卻是不識。

  「我叫李錦屏。」少女邊伺候他梳洗,一邊自我介紹。「是代掌門的貼身丫
頭,亦是本門的錄籍弟子。典衛大人先用了這碗醒酒湯,婢子再服侍大人更衣。」

  「代……代掌門?」耿照聽得一愣:「那我爲……爲什麽在這裏?這是二掌
院的……」

  李錦屏笑瞇了眼,白皙的圓臉紅撲撲的,甚是嬌美。「這兒是二掌院的閨房
呀!昨兒典衛大人與沐公子喝多啦,是代掌門帶二位回來的。沐公子尚能走動,
便睡在艙後的指揮室裏,二掌院特别讓出了房間給典衛大人,與符姑娘一起睡到
代掌門的房裏去。」

  耿照聽得慚愧:「我居然喝得人事不知,還要麻煩代掌門攜回。」這才發現
自己身上幹淨清爽,毫無垢膩,連酒氣都不甚濃;一摸胸前背後觸手滑軟,這一
襲雪白的綢緞中單絕非他原先所穿,不覺錯愕:「這……又是誰的衣裳?我原本
的衣衫呢?」

  李錦屏抿嘴忍笑,俏臉脹如一隻小紅桃,一本正經回答:「大人一上船來便
吐了一身,所幸昨兒代掌門已先派人進城采辦衣衫,這才有得換。是婢子服侍大
人除衣洗浴,再換上中單的。」

  「除、除衣……」耿照臉脹得豬肝也似,差點沒找個地洞鑽進去。

  李錦屏倒是一派自然,瞇眼笑道:「婢子十二歲以前,都在湖陰的大戶人家
做婢女,經常服侍老爺、少爺洗浴,也沒什麽。」

  艙門推開,另一名少女提着一大桶熱水進來。年紀看似比兩人略小,身材卻
較李錦屏高挑,腰細腿長,尖尖的瓜子臉兒,亦甚貌美,一雙柳眉烏濃分明、英
氣勃勃,倒有幾分染紅霞的模樣。

  「大人醒了麽?」那綠綢纏腰的少女一抹額汗,卷高的袖子露出兩條白生生
的細潤藕臂,叉腰說話的模樣卻是大咧咧的,有股說不出的嬌憨。

  她開口才發現耿照已坐起,吐了吐丁香顆似的舌尖,掠發赧道:「哎喲,原
來典衛大人起身啦!該不是我吵醒的罷?」哈哈一笑,提着熱水大方地走了進來,
毫不扭捏。

  「她叫方翠屏,也是代掌門院裏的。」李錦屏笑着說:「昨兒便是她與我一
道服侍大人洗浴的。代掌門說啦,大人在船上的生活起居,都由我二人照拂,大
人若有什麽需要請盡管吩咐,不必客氣。」

  方錦屏聽她說到服侍洗浴,俏臉微紅,順手打了她一下,哈哈笑道:「哎喲,
真是羞死人啦,你幹嘛還說一遍!」笑聲倒是中氣十足,清脆爽朗,看不太出來
是怎麽個「羞」法。

  耿照正用香湯漱口,聞言差點噴了出來。更可怕的還在後頭,李錦屏拿出一
套簇新的衫褲,瞇眼笑道:「大人,婢子伺候您更衣。」伸手去解他的中單系繩。
耿照吓得魂飛魄散,面對兩名嬌滴滴的美貌少女又不敢施展武功,一身功力形同
被廢,顫聲道:「錦……錦屏姊姊!這便不用脫了罷?我……我自己穿上外衣便
是。」

  方翠屏起初見二人推來搪去還覺有趣,「嗤」的抿嘴竊笑、作壁上觀,還惹
來李錦屏嬌嬌的一抹白眼;看不一會兒頓感不耐,随手拿起繡榻上的衫褲一抖,
又氣又好笑:「典衛大人!你穿的是睡褛,外袍披上去一束,襟裏還要擠出大把
布來,成何體統!我們倆是女子都不怕了,你在那兒瞎纏夾什麽!」不由分說,
一把撲上去加入戰團,「唰唰」幾聲分襟剝褲,果然取得壓倒性的勝利。

  束縛盡去,露出一身黝黑精肉,腿間一物昂起,不隻彎翹如刀,尺寸便與一
柄彎鐮相仿佛,青筋糾結、滾燙堅挺,模樣極是駭人。昨晚他爛醉如泥,不省人
事,雙姝幾曾見過這怒龍寶杵的猙獰本相?

  李錦屏本跪在他腿邊,褲布一除,差點被彈出的肉柱打中面頰,吓得一跤坐
倒。方翠屏尖叫一聲連退幾步,背門「砰!」撞上屏風,掩口瞠目,半晌才道:
「有……有蛇!」

  耿照匆匆拉上褲頭,彎腰遮醜,見方翠屏視線四下尋梭,一副要找東西打
「蛇」的模樣,趕緊搖手喝止:「等……等一下!翠屏姑娘,那……那不是蛇,
是男子……男子晨起陽旺,身子自有的反應。」

  「你騙人!昨晚我見過的,才沒……才沒這麽大,樣子也不一樣!」方翠屏
可精了,氣得腮幫子鼓鼓的,誰也别想唬弄她。

  耿照欲哭無淚,他一點也不想與兩位初初謀面的妙齡少女讨論此事,迫于無
奈,隻得耐着性子解釋:「是這樣。男子某些時候,陽……陽物與平常大不相同,
昨晚姑娘所見,是……是平常的模樣。」

  方翠屏蹙眉道:「那你現在是怎麽回事?」

  耿照面上一紅,尴尬道:「早上起床的時候也會變成這樣的,跟我想不想也
沒什麽幹系。」方翠屏見他支支吾吾,其中必有蹊跷,小手環着玲珑渾圓的酥胸,
一臉的不信邪。

  到底是李錦屏見過世面,輕咳兩聲定了定神,細聲道:「典衛大人,我見你
那兒大……大得不尋常,色澤深濃似瘀,會……會不會是夜裏不小心壓着了,血
塞不通,故爾腫脹?」

  耿照幾欲暈倒。

  「你……你不是在湖陰大戶人家待過麽?難道從沒見過男子如此?」

  李錦屏搖了搖頭。她做事一向謹慎小心,絕不說空話。

  「沒見過這麽大的。」她細聲道:「顔色也不對,我瞧像是壓久了生瘡,得
請大夫來瞧瞧,化瘀去腫,拖下去隻怕更是傷身。」

  耿照說也說不清,簡直是秀才遇上了兵,費心勸解:「兩位姊姊先出去,我
自己更衣便了,不會有事的。」不料李錦屏極有責任心,堅持不允。方翠屏蹙眉
片刻,不耐煩揮手:「别吵啦,我請代掌門來瞧瞧!她說是病,你就得乖乖給大
夫看!」

  想起這副醜态還得讓代掌門過目,耿照差點沒暈死過去,偏生許缁衣的美态
電光石火般掠過腦海:那細圓有緻的瓠腰,胸口小露的一抹雪潤奶脯,還有充滿
磁性的低柔嗓音……

  想象飛馳間,下身益發彎挺起來,紫紅色的鈍尖撐出褲頭,裆間的褲部一跳
一跳的,仿佛裏頭塞了隻大老鼠。

  「還說沒病!」方翠屏尖叫起來,踮起腳尖死靠着屏風,伸手一指:「它
……它自己會動,還……還會變大!明明……明明就是一條蛇!」

  這下連李錦屏也覺得事态嚴重,凝着俏麗的圓臉站了起來。耿照正猶豫着要
不要先點了她們的穴道,忽聽艙門上「叩叩」兩聲,一把甜美動聽的嗓音道:
「我能進來麽?」卻是符赤錦。

  他如遇救星,大聲道:「符姑娘快進來!」心懷一寬,幾乎感動落淚。

  符赤錦推門而入,娉娉婷婷踅進了屏風裏,還是昨天那身壓銀郁金裙、柳紅
绫羅兜,外罩一件金紅色的薄紗小袖上衣,隻将腰帶挪了個地方,原本是系于腰
間,今日卻是系在胸腋之下,腰帶裹出兩團堆雪似的渾圓沃乳,才又在左胸下打
了個俏皮的雙環結子,更添風緻。

  雙姝昨天都看過她穿這身衣裳,沒想到她隻改了腰帶的位置,看起來卻是風
情兩樣,宛若新衣,都禁不住雙目一亮;若非擔心典衛大人的「病情」,早已上
前喁喁請教,細細交流。

  符赤錦見他衣不蔽體,忙掩口扭頭,故作羞赧:「哎,怎……怎麽這樣?」

  李錦屏爲維護典衛大人的顔面,一心想将她請了出去,客客氣氣道:「典衛
大人身子不适,符姑娘先讓大人歇息罷。少時好轉些了,再請姑娘吃茶。」

  符赤錦詫道:「大人生病了?」

  方翠屏不耐揮手。「哎,他那兒腫得跟條蛇似的,怕是血路淤塞,要爛啦!」

  符赤錦「噗哧」一聲,慌忙掩口,一雙肥滾滾的雪乳顫晃如奔兔,幾乎要竄
出緊繃的紅绫兜子。

  好不容易止住抽搐,擡起一張酡紅嬌靥,掠了掠發鬓,正色道:「兩位姑娘
有所不知,這病很丢人的,一般大夫也不肯醫治。先夫在世時,恰巧也罹此頑疾,
我公婆家傳有一門按摩秘術,稍按背心一陣,便能消複如常。」

  雙姝交換眼色,半信半疑。李錦屏瞇眼微抿,溫顔道:「真有這門奇技,小
妹倒想一開眼界。」側身稍讓些個,拈袖擡臂:「符姑娘,請。」

  符赤錦面露難色,輕咬唇珠神色遲疑。「這……我公公曾說,家門方伎,雖
是雕蟲小藝,卻一向是傳子不傳女。先夫雖逝,我不敢作主外傳,還請兩位暫且
回避,約莫一刻即可。」

  這說法倒是合情合理。雙姝對望一眼,方翠屏笑道:「不妨的,咱們習武之
人也是這樣,門戶所規,不與預聞。」李錦屏斂衽施禮,垂眸微笑:「那我們先
出去啦!我與方家妹子在艙門外候着,符姑娘有什麽交代,喊一聲便是。」使個
眼色,與方翠屏并肩行出,随手帶上了門。

  符赤錦憋不住了,抱着肚子笑彎了腰,唯恐驚動門外雙姝,兀自咬緊牙關不
漏聲息,彤豔豔的俏臉直如紅丹,倒在榻上不住踢腿擰腰,堪稱是世上最最美豔
的一尾活蝦。

  耿照拉不下臉來,背轉身子怒道:「你笑什麽?再晚來片刻,她們都要喚代
掌門來啦。」符赤錦笑得直打跌,一口氣差點換不過來,小手拍着白皙沃腴的胸
口,眼角生生地迸出淚來。

  「哎喲,誰教你一大早便這麽精神!」

  總算她十分克制,好不容易止住抽搐,笑罵道:「你還敢生氣!昨兒喝得爛
醉如泥,你倒是挺開心的,逼得我不得不與許缁衣,還有你那英姿飒爽、貌美如
花的染二掌院同睡一艙,那許缁衣城府甚深,言談間總有意無意的刺探什麽,累
得我一夜提心吊膽,沒個好覺。」

  耿照臉一紅,刻意不理「你那英姿飒爽、貌美如花的染二掌院」那句,蹙着
眉頭道:「怎麽,代掌門起了疑心麽?她都問了些什麽?」

  符赤錦聳聳肩。

  「要說到你懂,須費偌大唇舌,我現下可沒氣力。待會兒出去還得應付她呢,
你行行好放了我行不?」低頭以指尖輕撫鎖骨,片刻歎了口氣,正色道:「你要
心裏歡喜染姑娘,還是别裝啞巴爲好。昨兒許缁衣有意無意對我說:「符姑娘眼
光真好。這身衣裳是流影城橫二總管送給我二妹的,隻可惜那時典衛大人下山啦,
沒有眼福。自我妹子離開朱城山之後,一次也沒穿過。」」

  見耿照愣愣回頭,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的模樣,符赤錦「噗哧」一聲,嬌嬌
地乜他一眼。「傻子!這套兜裙在染二掌院的衣裳裏可有多紮眼,可見她平日絕
不作此嬌娆紅妝,你道她在流影城是穿給誰看?獨孤天威麽?」

  耿照恍然大悟。

  符赤錦歎道:「你運氣不好,我挑這身衣裳,純是因爲穿不慣靴褲勁裝;一
瞧她看我的那個神光,才知大事不妙。我對你算是仁至義盡啦,拼了命的撇清,
這下子可好,鬧出個「按摩秘術」的勾當,洗也洗不清。」

  耿照懊惱之餘心中一動,容色漸和,笑道:「是我自己不好。你這麽照拂我
的心事,可多謝你啦。」

  符赤錦本想再調侃幾句,見他正經八百的,沒來由地害羞起來,便如當日舟
中合體時一般,俏臉霎紅,故意裝出兇霸霸的模樣。「謝什麽?我是怕你讨不到
媳婦兒,到時候攤上奴家,甩也甩不掉!你去打聽打聽,我不勾搭店小二的。」
噗哧一聲,兩人相視而笑。

  耿照對染紅霞本已不存癡念,此際心上顫湧,溫情觸動,又想起符赤錦爲自
己奔走,雙手輕輕握着她腴軟的上臂,低道:「我是說真的。多謝你啦,寶寶錦
兒。」

  符赤錦羞紅了豔麗的粉臉,隻覺兩人之間連空氣都是滾熱一片,直如鼎沸,
心尖兒砰砰直跳,幾乎撞出胸膛。她讨厭這突如其來、簡直是莫名其妙的羞赧心
動,故意别開視線,忽起童心,一把捉住他腿間昂揚的怒龍,乜着水汪汪的杏眼
壞笑:「典衛大人的病好些了沒?該不會真要奴奴施展家傳的「按摩秘術」罷?」

  耿照心思正轉到别處,晨起的堅挺本已略見消軟,陡被滑軟的小手捉住,又
硬翹起來,烘熱火勁透體而出,仿佛要灼了她的手。

  符赤錦吓得縮回,兩人四目相對,耿照一臉陰沉。

  「哎呀!怎……怎麽還這般精神?」她自知闖禍,不無心虛。

  耿照咬牙道:「你公婆家真有意思,都管腿心處叫「背心」。」

  符赤錦靈光乍現,抿着紅豔的櫻唇一笑。

  「典衛大人莫擔心。男人這事兒,再容易不過啦。」以尾指将柔軟的鬓邊發
絲勾至耳後,把褲頭剝至膝下,兩隻小手握着滾燙翹硬的怒龍杵,低頭噙住雞蛋
大小的紫紅龍首,唧唧有聲的吸啜起來。

  耿照猝不及防,被含得一陣舒爽,忍不住閉目昂首,雙手緊握榻緣。

  符赤錦生就一張櫻桃小口,與她窄小的玉戶相仿佛,再怎麽張大也難将整根
肉杵吞沒,但她水晶心竅,精擅操偶的小手又是巧極,唇瓣開歙之間,不唯帶來
黏糯肉緊的無上快感,舌尖更是不住勾、點、鑽、挑,膩滑的指觸包着玉柱肉囊
上下搓揉,吮得咂咂作響,鮮滋飽水的聲音極是淫靡。

  耿照美得腹間微顫,靈敏的碧火真氣卻生感應,忽然聽得艙外一陣窸窣,蓦
然醒覺,慌忙喊停:「寶……寶寶錦兒!别……先停停!」

  符赤錦從檀口中吐出一枚濕濡晶亮的腫脹紫卵,擡起酡紅玉靥,雲鬓微亂,
小巧的鼻尖上布着一層密汗,吐息濕熱,酥胸起伏,也甚是動情。

  「怎麽了?不舒服麽?」

  「舒……舒服死了。」耿照緩過一口氣來,低聲道:「但吸……吸啜的聲響
太過,恐驚動艙外兩位姑娘。」

  符赤錦俏臉一紅,啐道:「呸,要弄得不瘟不火,大老爺怕到天黑都不消停,
淨是折騰人家。好心幫你呢,挑三揀四!」信手在乳間揉碎一顆晶瑩汗珠,勻勻
抹上酥嫩的乳肌,黑白分明的杏眼兒滴溜溜一轉,歎了口氣,薄有幾分無奈:
「也罷!送佛送到西,便宜你啦。」

  耿照兀自發怔,卻見她伸手至頸後,低垂螓首,解開肚兜的系繩,又将金紅
小袖的襟口扒開些個,那對碩如雪兔的綿乳頓失依托,「繃」的彈了出來。她将
小手伸至衣裏腋下,小心翼翼地刮捧出大把雪肉,細、軟更逾凝酪,當真是輕輕
一碰便彈晃如波,震蕩不休。

  原來她胸乳極沃,乳質又極是細綿,雖有肚兜貼肉裒裹,着衣時仍須将大團
雪肉分至腋間,方能合襟。

  她将束縛解開,滿滿的捧出一雙滾圓玉兔,尺寸比肚兜掀落、初初彈出時更
加傲人,宛若兩隻碩瓜并置,沉甸甸的下緣墜得飽滿,乳尖卻昂然挺翹;乳廓之
大之圓,便是攤開手掌亦不能及。

  耿照最愛她的綿軟酥胸,欲念大熾,顧不得艙外有人,伸手便握。符赤錦咬
唇輕打他手背,惡狠狠瞪他一眼,水一般的眼波煞是嬌盈:「走開!别添亂。」
将他的褲子除盡,用力分開大腿,屈膝跪在他身前,捧起一雙沃乳,把猙獰的肉
柱夾入雙乳之間,挺動腴腰上下套滑。

  耿照隻覺陽物被裹入一團軟糯美肉,與蜜壺中美滋滋的濕潤相比,她的乳肉
更加清爽細滑,直如敷粉,雖然陽物被小嘴含過、沾滿了津唾,乳間亦有薄汗,
但套弄的觸感與膣中大大不同,各有奇趣。

  眼見美人跪在身前,身上的衣裳大緻完好,連乳下的衣帶也未松開,卻捧出
兩隻傲人的雪白乳瓜夾着他的陽物,奮力套弄迎合,視覺上的刺激與滿足遠大過
肉菇的舒爽。

  耿照舍不得移目,輕扶她渾圓的肩頭,忍不住贊歎:「寶寶錦兒,你那兒
……當真是好滑、好細軟!比水豆腐還嫩。」符赤錦得意極了,紅着臉媚笑:
「跟穴兒比起來哪個好?」

  耿照笑道:「寶寶錦兒的小洞洞裏藏了隻雞腸,奶子卻是瓜兒似的大白豆腐
……嗯,我也不知道哪個更好些。寶寶錦兒套完了,再給我插兩下,那時便說得
準啦!」

  隻有與她一道,他才說得出這些淫靡調笑。如霁兒之千依百順、明姑娘之深
谙閨樂,偶爾說一兩句或可助興,但如此赤裸裸地,毫無顧忌地說着交媾、私處
等穢語,難免不甚自在。

  但符赤錦不同。

  她本就機鋒敏捷,于男女之事更是全無忌諱,她臉紅乃因情欲、興奮,是邀
請他長驅直入的誘人前哨,不會令她羞憤難容。在那個抵死纏綿的午後,寶寶錦
兒咬着他的耳朵,毫無保留地贊美他的粗長悍猛,大膽地需索着他,嘗試起兩人
均未用過的交媾姿勢……

  「我愛聽你說下流話。」

  符赤錦雙手掐着雪乳,沃腴的乳肉滿滿包裹着肉杵,細嫩的乳蒂從指縫間翹
了出來,原本粉潤的蒂兒脹得酥紅,不知掐得太緊,抑或太過動情所緻。「你老
是正正經經的,害我都不知怎辦才好。嗯,這樣……舒不舒服?還是這樣好?」

  她揉面團似的揉着雙乳,直把飽滿的胸乳當成了裹布擠水的豆腐腦兒,汗津
津的乳溝擠出滋滋水聲。

  即使美人媚态養眼,但肉莖上的快感已漸蓋過視覺的享受,耿照瞇眼吐氣,
低聲道:「都……都好!寶寶錦兒,我、我……真是美死啦!」

  符赤錦酥紅的鼻尖、胸口都沁出細汗,用呢喃似的迷蒙口吻道:「原來典衛
大人愛我磨豆腐哩!寶寶錦兒磨得忒好,大老爺賞寶寶錦兒什麽?」

  耿照舒服得連連拱腰,結實的腹肌成團虬起,不住輕顫。

  「賞……賞寶寶錦兒一根又硬又……又燙的大棍兒好不?」

  「吃過啦,寶寶錦兒不希罕。」

  符赤錦一雙杏眼瞇得貓兒也似,加緊套弄,口吻卻十足嬌憨,膩聲道:「寶
寶錦兒好餓呢,大老爺行行好,賞寶寶錦兒一口熱熱的、濃濃的,又甜又香、滋
補身子的杏仁茶罷。寶寶錦兒,最喜歡喝大老爺的杏仁茶了。」低頭一噙,奮力
将杵尖含進小嘴裏。

  耿照再也無法忍耐,身子一僵,滾燙的濃精仿佛挾着無數顆粒噴出馬眼,射
得又猛又急;總算神智猶在,精關一失,慌忙低喚:「寶……寶寶,我要來啦!」
唯恐陽精黏稠,陡地嗆壞了她。

  符赤錦卻牢牢噙着不放,細長的雪頸随着馬眼的張弛一鼓一鼓的,微浮起些
許青筋,喉頭「骨碌」幾聲,竟将精液全咽了下去,才抿着小嘴擡起頭來。

  耿照心疼不已,伸手撫她的面頰。符赤錦含笑閉口,小嘴連抿幾下,才和着
津唾将殘精吞盡,笑道:「大老爺賞了寶寶錦兒杏仁茶,不吃完太可惜啦。」修
長的指尖一抹嘴角,将一抹晶亮液絲抹在紅彤彤的嘴唇上,冷不防地湊近一吻,
與耿照四唇相接。

  兩人吻得如癡如醉,若非礙于艙外有人,耿照早将她推倒繡榻,大聳大弄起
來。好不容易分開,符赤錦調皮地眨眨眼睛,一臉狡計得逞的模樣,輕皺了皺小
巧瓊鼻,得意笑道:「我這人一向不吃獨食,也分一口給你嘗嘗,看我們家大老
爺滋味怎樣。」

  見耿照神色有些木然,以爲他生氣了,撒嬌道:「哎唷,這樣便生氣啦?大
老爺大量,莫要計較……」順着耿照的目光低頭一瞥,赫見陽物挺直翹起,若非
沾着津唾汗水,簡直和原本沒甚兩樣,适才的辛苦就像鬼擋牆,仿佛全沒發生。

  「說!」她俏臉一沉,殺氣騰騰:「你是還沒消呢,還是又硬了?」

  耿照神色尴尬,正盤算着如何解釋,符赤錦已劈哩啪啦刮了他幾下,粉拳一
陣流星快打,咬牙道:「去你的!你這淫棍,存心尋姑奶奶開心麽?忒厲害怎不
去捅一捅外頭那兩個,自個兒擺平去!」

  約莫驚動了李、方二姝,李錦屏隔門問道:「符姑娘!一刻将至,典衛大人
情況可好?我姊妹倆要進門去啦。」

  符赤錦瞪着耿照,語聲卻溫柔從容:「請二位稍候。大人這病不是普通的嚴
重,若再晚片刻,整個下半身切掉都沒得治,乃是俗稱的爛花柳、敗德病,壞人
患的比好人多。還須再按摩一刻,方能拔除病根。」

  門外沉默片刻,李錦屏道:「那便不打擾姑娘啦。」雙姝一陣竊竊私語,依
稀聽得「看不出他這麽壞」、「當官都是這樣了」之類,聽得耿照淚流滿面。符
赤錦出了一口惡氣,見他一臉無辜,不禁搖頭歎息:「合着是我欠了你的。躺下!」
一推他胸膛,撩裙跨上他腰際。

  她這身是名貴的仕女衣裳,不比仆婦婢女,裙内空空如也,便是赤裸的下身。
壓銀郁金裙一掀,一股溫潮的鮮甜幽香便即散出,仿佛碾碎了什麽漿果熟瓜,既
有糖甜膏潤,又複清爽宜人。

  她雪白的腿心裏水光盈盈,清澈的蜜汁沿沃腴的白皙大腿淌下,晶亮的液漬
一直蜿蜒到膝彎處;玉門處一小圈酥嫩紅脂已充血腫脹,宛若花房熟裂,正待愛
郎恣意摘采。

  耿照睜大眼睛。「寶寶錦兒,原來你這麽濕啦?」

  「啰唆!」她咬牙切齒,一手撩裙,一手捋着滾燙的怒龍杵對正小小的洞口,
一點、一點坐下了去,直到适應他的粗長,才将裙擺攤在他的胸口,雙手壓着,
擡着肥美的屁股搖了起來。

  符赤錦雙乳綿軟,由下往上看,直如兩座巨大的雪峰,白花花的酥嫩雪脂溢
滿視界,效果十分驚人。

  她以一根金紅衣帶将裙子系在胸下,雖扒開衣襟、解下小兜,卻未将衣帶松
開,乳上固然近乎赤裸,小袖上衣及郁金裙卻是好端端的,衣帶箍住乳房下緣不
讓乳肉墜下,翹成了兩隻扣鍾似的巨峰,傲然挺凸,分外誘人。

  耿照愛極了這雙美乳,正欲探手,卻被玉人所阻。「揉……揉壞了這身衣裳
……哈、哈、哈……拿什麽還你的染姑娘?」她咬牙細喘,媚眼如絲,一邊辛苦
開口:「你把手……擱榻上,不許亂動!我……瞧我把你弄出來……啊、啊、啊
——」

  耿照不敢違拗,躺在繡榻上攤成了一個「大」字,她按住他脅下床闆,屈膝
蹲如雪蛙,支起雙腿,玉臀騎馬似的一陣劇搖;這個姿勢下身懸空,兩人幾乎隻
有交合處相接,上位的女子全靠強勁的大腿與腰股之力運動。

  他隻有半截肉莖戳入寶寶錦兒的小蜜壺裏,但覺絞扭套弄之勁急,較小手掐
捋時更加難當!那感覺十分奇妙,比鱆管吸吮更加緊黏,速度卻像揮鞭策馬,逼
命也似,火辣辣的難分痛快,一下便套得他脖頸昂起,隐有洩意。

  兩人都不敢發出聲音,隻剩粗濃的喘息,符赤錦偶爾迸出一絲嬌膩的嗚咽,
皺眉咬唇,下颔抵着鎖骨,兩頰通紅,似是抵受不住;下身卻越套越急,腴嫩的
大腿與雪股繃出成團的肌肉,雙乳甩開汗珠,連胸口都漲紅一片。

  「唔、唔——」耿照發出受傷般的低哼聲,快感瞬間如潮湧至。符赤錦順勢
跪了下來,裹滿白漿的陽物「唧!」一聲納入大半,她縮着粉頸細細顫抖,在檀
郎身上的馳騁卻改爲更激烈的前後晃搖!

  圓鼓成團的腰側肌肉,連着臀瓣不住上下打圈,晃起一片酥白雪浪;片刻,
符赤錦搖動的幅度更淺、動作益小,速度卻快了一倍不止,宛若蜂鳥振翼,兩頰
陡地彤豔如血,「嗚嗚」的呻吟已難以克制地迸出唇縫,她一把抓起攤在愛郎胸
膛的裙擺咬在口中,顫抖着翹起臀股死命地搖!

  「寶……寶寶!」耿照失聲低喊:「……來了!」

  「給……給我!」

  她迸出一聲急促虛渺的氣音,吞聲似的将呻吟咬在口裏,雪臀一僵,趴在他
胸前大抖起來。幾乎在同時,耿照二度噴薄而出,痛痛快快丢盔棄甲,洩了個流
滾如洪,點滴不剩。

  兩人叠在一起喘氣着,耿照隻覺胸前枕着兩團異樣的溫軟,寶寶錦兒連汗嗅、
吐息都是新鮮花果般的清香,整個人美好得無以複加,他一點也不想放開她……

  終究還是符赤錦機靈,喘過一口氣來,胸口彤紅未褪,便掙紮坐起。重新系
好肚兜、拉上衣襟,理了理汗濕的雲鬓,取手絹兒捂着玉門:「剝」的一聲拔出
消軟的陽物,濃白的精水稀裏呼噜流了一絹。

  她抖着白嫩的腿兒扶下榻來,将漿濕的絲絹捏成一團,随手理好裙擺,又是
一名規規矩矩、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除了天熱微有薄汗,全然看不出異狀。

  被這匹嬌媚的小烈馬使出渾身解數一絞,耿照射得又猛又多,終沒能立時雄
起。艙門外叩叩幾聲,傳來許缁衣溫雅動聽的低磁嗓音:「耿大人,聽說你生病
啦!我略通醫道,可否讓我瞧一瞧?」

  第五九折五蛇爲輔,不令而行耿照心頭一揪還未放下,又聽一人風風火火奔
來,沐雲色急道:「我聽說耿兄弟病了,昨兒不是好好的麽?」腳步聲戛然而止,
如遭阻攔。一把清脆動聽的嗓音道:「沐四俠莫着急。他是水月停軒的客,先讓
我師姊瞧瞧罷。」寥寥幾句,淡然的口吻卻無轉圜,竟是染紅霞。

  耿照欲哭無淚,分不清那李錦屏是去喚人呢,還是敲了開飯鍾,怎地一幹人
等全來到了艙門外。許缁衣連喚幾聲,略微側耳,房中卻沒甚動靜,凝神揚聲道:
「耿大人,我進來啦!」不待門中呼應,運勁一推。

  衆人湧入艙中,隻見屏風推開,耿照穿得一身雪白中單,盤腿坐在榻上,手
拿濕布巾揩抹口鼻,一臉灰白,似是剛嘔吐過的模樣;符赤錦跪在她身後,仔細
爲他摩挲背心。兩人均是衣着完好,的确不像有什麽私情。

  沐雲色一看,心中的大石登時落了地,笑道:「耿兄弟,你昨夜喝高啦,這
是宿醉。頭疼個半天,再吐過幾回,也就好啦,咱們今晚再去喝!」染紅霞瞥他
一眼,俏臉微沉,神色頗爲不善。沐四公子何其乖覺,立時含笑閉嘴。

  許缁衣爲他号過脈,喚方翠屏讓廚房再熬醒酒湯,那李錦屏細心周到,本想
留她服侍耿照,眼角一掠過師妹的面龐,心思已轉過數匝,面上卻不動聲色,溫
柔笑道:「多虧得有符姑娘照拂。我見姑娘手法娴熟,可是出身杏林世家?」

  符赤錦于醫藥一道,所知不脫習武範疇,又不是打穴截脈,哪有什麽特别手
法?卻不得不順着胡說八道:「代掌門見笑啦。我公公曾做過跌打郎中,我也隻
是胡亂學些,不能見人的。」

  許缁衣微笑道:「大隐隐于市,符姑娘家學淵源,我等便不打擾啦。待耿大
人身子好些,再來探望。」率先起身,行出艙去。她一走,方、李二屏也跟着離
開;染紅霞扶劍轉身,踩着一雙長腰細裹的蠻紅勁靴,看都不看二人一眼,沐雲
色亦随之退出艙房。

  艙門掩上,耿照精神一松,頹然坐倒。符赤錦歎道:「死了,一場白忙!你
的染姑娘可上心啦。許缁衣這女人趕盡殺絕,一點餘地也不留。你趁早找個機會,
向染姑娘表明心機罷,省得夜長夢多。」

  耿照摸不透女子心思,回想适才染紅霞的神情,猜也猜得是大大的不妙,一
時懊惱、頹唐等齊湧了上來,賭氣道:「都是你們說的,幹我底事!怎麽你們一
個個,都咬定了我……我……」

  「咬定你喜歡染姑娘,是不是?」符赤錦噗哧一笑,故意逗他:「傻子才看
不出啊,耿大人。你信不信,就沐四俠看了幾眼,現下他多半也知道啦!我們不
但看出你對她有情意,她對你也格外不同。若非擱在心尖兒上,放也放不下,誰
理你跟哪個女人同一張床?」說着咯咯笑起來。

  耿照說她不過,閉起嘴巴起身穿衣。符赤錦平素牙尖嘴利,此際倒也不追打
落水狗,雙手叠在膝上安靜閑坐,片刻才揀了條素雅的綢帶子替他系腰,動作輕
柔利落,說不出的動人。

  耿照見她雙頰暈紅、胸頸白皙,模樣像極了一名柔順的小妻子,心中不豫早
已煙消雲散,暗忖:「她處處都爲我着想,我這是同誰負氣?」低聲道:「寶寶
錦兒,對不住,我知你是爲我好。」

  「誰爲你好了?」

  符赤錦也不擡頭,似是專心爲他理平衣褶,菱兒似的姣好唇抿一勾,自言自
語:「這麽心軟,最招女兒家喜歡。但若真要讨到知心美眷,心腸得硬些。」說
着俏皮一笑,隔衣拍了拍他結實的胸膛。

  耿照也笑起來,歎息道:「寶寶,你這麽好,誰要娶了你,真是幾輩子修來
的福氣。」

  符赤錦嬌嬌地瞪他一眼,笑啐道:「呸,誰要你來賣好?你想我給你燒飯洗
衣、伺候你穿衣裳洗臉麽?作夢!我從前嫁人,是因他又乖又聽話,什麽事都隻
會「之乎者也」窮搖腦袋,傻氣得很,怎麽欺負他也不生氣,可不是給他做婆子
婢女。」

  那便是她口中的「華郎」了。是什麽樣的男子,才能擄獲寶寶錦兒的芳心?
耿照好奇心起,沒怎麽細想,脫口道:「你丈夫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人,才能娶到
這麽好的寶寶錦兒。」

  符赤錦微微一笑,低頭不語,繼續替他整理衣衫,氣氛一下便冷落下來。

  耿照自知失言,讷讷抓了抓頭,既心疼又懊悔;符赤錦既作若無其事狀,再
說下去隻會越弄越僵,沉默似是唯一的解方。他安靜片刻,忽想起一事:「是了,
寶寶錦兒,你知不知道「化骊珠」是什麽?」

  符赤錦斂起嬉戲打鬧的神氣,肅然道:「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這三字是
帝門的大秘密,你打哪兒聽來的?是那騷狐狸麽?」

  耿照說明五絕莊所遇,爲掩去珠子被吸入體内一節,同時顧及《奪舍大法》
的秘密,故省略開盒之事未提。在符赤錦聽來,億劫冥表自還在莊内密室之中。

  「弦子帶回這個線報,五帝窟那幫人該樂歪啦。」

  她美眸一亮,明明是精神大振的模樣,口氣卻仍是冷冰冰的,尖翹的瓊鼻中
輕哼一聲,抱臂冷笑。「隻可惜你二人出入密室之後,嶽宸風那厮多疑深沉,必
定改變藏寶處,終究是一場白忙。可惜!」

  耿照倒沒想過自己的刻意隐瞞之中,竟有如此漏洞,強笑道:「五絕莊的機
關中樞我見過,知道還有什麽地方能藏。既要犯險,起碼要知道化骊珠是何物,
若隻是金銀珠寶一類,就免了罷。」

  符赤錦搖頭。

  「我有言在先,在我心中,沒當自己是五帝窟的人,才不管她們死活。」她
正色道:「但化骊珠牽涉太大,我不能對你說,這自也不是信不過你,你自己問
漱玉節好了。我隻能告訴你:失卻此珠,帝窟純血絕矣!你說嚴不嚴重?」

  耿照蹙眉道:「既然如此,還是得盡快走一趟蓮覺寺才好。」

  符赤錦道:「是呀是呀,你救了騷狐狸的蠢女兒,人家正翹着毛尾巴等你呢。」

  耿照明明覺得這話不妥,但她一本正經比手劃腳,說得有鼻子有眼,腦海中
不由替漱玉節的端莊形象勾上了一蓬毛茸茸的翹尾巴,「噗」的噴出一口茶。兩
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靜默片刻,一齊捧腹大笑。

  「你……你這話真是太缺德了!」

  「你笑得這麽大聲也很缺德啊!」

                ◇◇◇

.
2016-3-13 15:3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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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稍事整理,連袂而出。染紅霞的艙房位于第五層甲闆,自是男賓止步,
一出房門,便見李錦屏守在轉角廊間,遠遠見得二人,瞇着彎月兒似的杏眼迎上:
「典衛大人好些了麽?」

  「呃,是……好得多啦,多勞姊姊費心。」

  「又不是我們費心。」轉角處方翠屏突然冒了出來,沒好氣的一瞪,翻着美
眸啐道:「代掌門來請典衛大人過去用早飯。」瞧她的神情,十之八九已知适才
之謬。李錦屏用手肘輕輕碰她一下,方翠屏怒道:「你撞我幹什麽?又不是我沒
事兒騙人。」氣呼呼的扶劍轉身,結實的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分不清是賭氣還是
帶路。耿照尴尬已極,倒是符赤錦一派從容,徑自斂眸垂頸,安靜跟在後頭。

  許缁衣在第三層甲闆後進的指揮室擺布早膳,命廚工以切細的魚脍煮成熱騰
騰的鮮魚粥。那魚生極是新鮮,切成細脍後徑鋪碗底,撒上姜絲蔥珠,再以熬得
細滑的晶瑩滾粥一燙,清香四溢、生熟合度,最是适口。她長年茹素,自己碗裏
便隻盛白粥。

  桌上擺着五六碟小菜,同座的還有沐雲色、染紅霞。許缁衣身邊空着一位,
她微笑解釋:「我三師妹家裏乃是京中望族,今兒天未亮便出發去迎接皇後娘娘
啦,這是她的位子。」

  耿照聽過「蝶舞袖香」任宜紫的名号,這位三掌院的年紀雖與他相仿,大名
卻已轟傳江湖,不但劍藝曾受三大劍門的首腦肯定,爲其師杜妝憐赢得「天下擇
徒授徒第一」之譽,更是無數正道弟子魂牽夢系、念茲在茲的夢中情人,美貌家
世無一不備。

  生魚粥十分糯滑可口,越浦是東海第一大河港、漕運中樞,這裏的魚貨若還
說不上鮮,普天下再無鮮魚可言。符赤錦的座位被安排在耿照身邊,染紅霞卻恰
恰在他的對面;席上唯二不交談、不對眼,宛若分置兩界的人偏偏直面相對,當
真是尴尬到了極處。

  沐雲色敏銳察覺,索性東拉西扯,與衆人攀談。他見識淵博,熟知武林各家
的掌故,閱曆又極是豐富,席間叠出妙語,未有一刻冷場。耿照心中感激,沐雲
色與他交換眼色,潇灑一笑,心照不宣。

  染紅霞放落筷子,低聲道:「我吃飽了。諸位慢用。」便要起身,碗裏的粥
還剩下大半,魚片更是連動也沒動。

  許缁衣取絹兒按了按嘴角,怡然道:「妹子先坐會兒。待用餐完畢,典衛大
人有要事與衆人說。」染紅霞肩頭微動,又木然還坐,宛若一隻瑩然俏美的玉觀
音。

  沐雲色持羹入口,目光掃過席間諸人,暗忖:「代掌門若非不谙風月,也未
免太過無情。她師妹咬牙按捺、耿兄弟如坐針氈,兩人都痛苦至極,何必硬湊一
桌?」正要發話,忽聽符赤錦細聲道:「我也吃飽啦。江湖之事,奴家不敢與聞,
請先容我告退。」便要起身。

  「符姑娘怎知我等要議的,是江湖之事?」許缁衣淡然一笑,随口問道。

  符赤錦俏臉微紅。「幾位都是……都是大人物,奴家一介小女子,無論各位
議什麽,我……我都是不懂的。」語聲雖是怯生生的,應對卻是不慌不忙。

  許缁衣笑道:「姑娘客氣啦。翠屏,帶符姑娘去二掌院房裏歇息。」

  染紅霞身子一顫,面上冷冷的沒甚反應。符赤錦暗自咬牙,總不好說「我去
代掌門房裏」,這記悶棍算是嚴嚴實實吃了下來,既無見縫插針、尋隙反擊的機
會,索性斂衽施禮,随方翠屏退了出去。

  許缁衣命李錦屏收拾桌面,屏退閑雜人等,對耿照道:「典衛大人,沐四俠
與我師妹都是親身會過妖刀之人,他二位忠忱可表,人品、武功也都是挺身抵抗
妖刀的上上之選。你答應告訴我的事,我想讓他們也聽一聽。」

  耿照心想:「也對。二掌院是水月一門的棟梁,沐四俠更是琴魔前輩的親傳,
深受韓宮主信任,他們才是蕭老台丞所需要的「力」。」想起蕭谏紙之言雖覺氣
餒,仍勉強打起精神,将對老台丞說的源源本本再說一遍。

  沐雲色聽完,不由皺眉:「老台丞的意思,我不明白。昨晚我與耿兄弟交過
手,要說他的武功造詣幫不上忙,那也用不上我了,降妖除魔的力量不是越多越
好麽?」這話卻是對着許缁衣說的。

  上回他與談劍笏、許缁衣齊上流影城讨人時,便對這位娴雅端麗的代掌門很
是佩服。她從些許的蛛絲馬迹,推出斷腸湖與靈官殿的事件背後有耿照這麽個人
存在,斷定橫疏影不會爽快交人,條理明晰、眼光奇準,在三人之間隐爲馬首。

  蕭谏紙行事難測,沐雲色百思不得其解,習慣使然,直覺便向許缁衣尋求答
案。

  許缁衣含颦不語,凝神片刻,才輕聲道:「或許老台丞的意思是:妖刀并非
什麽怪力亂神的天降魔物,而是一樁陰謀。

  「對付妖物,就好比是獵人打虎,利械深壑備齊了,一擁而上便是,人多自
是助力,總是不錯的。對付陰謀家卻不然,稍有差池,自相殘殺所造成的傷害,
隻怕還遠在尖牙利爪之上。老台丞要的非是伏虎屠龍的蓋世英雄,而是想掌握七
派首腦,令其一心。」

  沐雲色與染紅霞目光交會,兩人均親身領教過妖刀的異能,隻覺此說未免不
切實際——縱使世無鬼怪,妖刀總是異物,彙集衆人之力圍捕銷毀,總比放任拖
延、去搞什麽團結七派要強。

  非是他倆迷信,沐雲色熟知江湖運作,染紅霞自身更是水月停軒的第二把交
椅,正道盟會見得多了,明白「團結七派」雲雲不過是空口白話。各派既有門戶
成見,利害糾葛,傾軋又深;林林總總,豈能于一時三刻間放下?蕭老台丞所求,
實如書生抨政,隻見其迂。

  「《東海太平記》我也讀過,蕭老台丞通篇所言,不過「世無鬼神」四字。」
沐雲色傲然一笑:「他要花偌大心神統合四劍三鑄,也須看妖刀等不等他。況且,
老台丞畢竟是朝廷之人,隻消妖刀沒殺過白城山以西,朝廷未必當作一回事;若
要信他,不如相信自己。我師父與三師兄俱折于幽凝,我與妖刀勢不兩立!」

  染紅霞道:「妖刀至邪至惡,流落在外一天,不知要害多少人。我也以爲不
能久待,妖刀是魔物也好、陰謀也罷,都須盡快毀去或封印,免增傷亡。」

  沐雲色撫掌道:「二掌院說得是。老台丞若再觀望拖延,不肯出來領導除魔,
我們就自己來!三十年前,先師與杜掌門等「六合名劍」降服妖刀、拯救黎民之
時,也不見有什麽朝廷來協助。」見許缁衣始終未開口,轉頭問道:「代掌門說
是麽?」

  連喚幾聲,許缁衣才回過神來,輕搖螓首。

  「我思慮較慢,一時想出神啦,沐四俠莫怪。」

  「莫非代掌門發現了什麽蹊跷?」

  許缁衣輕掠發鬓,悠然道:「我是想,在蕭老台丞心中,倘若當真團結了七
派,令其一心,該由誰來領導?是天門鶴真人,還是貴宮韓宮主?青鋒照的邵家
主博施恩而周濟衆,聲望極隆,赤煉堂雷總舵主更是一呼百諾,手绾數萬幫衆的
大豪傑……誰來擔任這個七派盟主,才能服衆?」

  沐雲色心中疑惑:「她說思慮尚不及此,居然非是客套。不可能發生的事,
有甚好想的?」信口回答:「自是由他自己來做了。鶴着衣雖較年長,聲望遠不
及蕭谏紙,我家宮主年紀尚輕,且無意于此,自也不來争搶。青鋒照、赤煉堂兩
家素來有隙,誰做盟主,另一家必定退出。而邵鹹尊澹泊名利,約莫不肯居首;
赤煉堂卻是做慣朝廷生意的,不會開罪老台丞。算來算去,也就蕭谏紙自己最合
适。」

  許缁衣娴雅一笑。

  「我也是這麽想。」

  沐雲色心領神會,一下子突然明白了她的思路,沉吟片刻,淡然笑道:「統
合四劍三鑄、選出個令出必行的盟主來,這都是不切實際的念頭,想到頭發白了,
也不可能成真。代掌門識見過人思慮深遠,若要主持滅魔大計,我頭一個參加。」
轉對耿照一笑:「耿兄弟本領高強,若沒别的話,我便算上你一份啦。」

  耿照見許缁衣含笑投來視線,竟未出言反對,一下子不知該怎麽回答。

  蕭谏紙要他走,許缁衣看樣子并不反對他留,他與沐雲色甚是相得,一加一
減,似沒有拒絕的道理;但對席染紅霞冷冰冰的模樣,又令他坐立難安,恨不得
抛下這一切奪門而出,再也無須面對這些……

  耿照忽道:「代掌門,我今日想出門一趟,送……送符姑娘返家。她不是武
林中人,原不該涉入武林之事。」沐雲色、許缁衣聞言微怔,都覺此時說這話不
适當,染紅霞面如死灰,直挺挺的僵坐不動,目光徑投舷窗之外,焦點卻凝于虛
空中。

  總算許缁衣反應機敏,颔首微笑:「如此甚好。我喚二屏登岸雇車馬,陪兩
位走一趟。」

  蓮覺寺内有集惡道潛伏,李、方二姝花朵似的妙齡少女,别說驅車上山,就
連靠近也有危險。耿照胡亂搖手:「不、不必……不必客氣!我來即可,毋須勞
煩二位姊姊。」黝黑的娃娃臉脹得棗紅,說是無事,任誰也不信。

  許缁衣不動聲色,微笑道:「那我讓她們雇好車馬,供典衛大人使用。是了,
不知符姑娘家住何處?若是路程遠些,須雇一輛結實大車,跑的路才能長些。」
耿照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但不答又顯得太過奇怪,隻好說:「說是在阿蘭山附
近的一個小鎮集,符姑娘認識路的。」

  「典衛大人何時回來?還是……便不回來了?」她問。

  耿照估量在蓮覺寺與漱玉節會面、商讨化骊珠之事,最少也要一天。爲防時
日說得少了,許缁衣派麾下的弟子去阿蘭山附近尋找,害了這些天真爛漫的無辜
少女,便道:「約莫三天罷。途中若遇本城人馬,我會派人回報代掌門,再約期
拜望。」

  許缁衣含笑點頭:「還是典衛大人設想周到。」命二屏登岸雇用車馬。耿照
要自行駕車,連車夫都沒要——上回寶寶錦兒在蓮覺寺,已害死一名無辜車夫,
他心中顧慮,能不要還是不要了。

  兩人登岸之際,幾乎全映月艦上的少女都趴在船舷上圍觀。

  當初孤男寡女同乘一船、在江上漂流之事已夠引人遐想了,雖在染紅霞的嚴
令之下,「兩人均是赤身裸體」的流言到今晨才慢慢傳開,再加上「二屏撞見大
蛇」的轶聞,少女們都認定典衛大人救了美貌的符姑娘後,符姑娘以身相許,兩
人情難自己,私訂終身,紛紛來争睹這對曆劫鴛鴦,人群中獨不見染紅霞來送。

  一名約莫十三四歲、容貌極豔的少女,似與沐雲色特别親昵。少女身穿紫白
相間的嫩綢衫子,個子嬌小,身形才初初長成,胸前猶如乳鴿嬌伏,略微膨起兩
團玲珑嫩乳,神情甚是桀骜不馴,隻在沐雲色旁邊才稍露笑容;泰半的時間都被
許缁衣帶在身邊,少女陰沉的臉色有着超齡的成熟,令人難以親近,也絕少與其
他同門師姊交談。

  耿照對她似也有一絲莫名的熟悉,然而臨行匆匆,不及細問。

  沐雲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等你回來,我們再去吃酒。」

  「好。」見他一如昨夜,耿照松了口氣,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阿蘭山位于越城浦近郊,耿、符二人午後出發,半個時辰就轉上起伏平緩的
丘陵山道,阿蘭山的蒼郁山形近在眼前。白日裏香客衆多,車行極緩,兩人乘坐
一輛篷頂騾車,能遮陽阻風,耿照在車座上持缰駕駛,符赤錦便卷起遮簾,坐在
他身後聊天,倒也不甚難捱。

  爲防萬一,耿照對她說了集惡道的事,符赤錦蹙眉道:「想不到連那班牛鬼
蛇神也出籠啦,看來這個七玄大會還真有名堂。」

  「又是七玄大會!」耿照心中一凜。上回在覺成阿羅漢殿,他與明棧雪偷聽
陰宿冥、聶冥途對話,曾提及這詭秘的外道之會,可惜點到爲止,并未深入,難
知底蘊。

  「有個自稱「鬼先生」的神秘人,傳帖七玄召開大會,凡與會者須是七玄首
腦,并持有至少一樣天宗聖器,方有資格。」符赤錦簡單的說了一遍,與耿照所
聞出入不多,看來鬼先生的身分來曆,連五帝窟也不甚了了,隻能以「神秘人」
呼之。

  耿照沉聲道:「這「鬼先生」指明讓七玄去争奪妖刀,居心叵測!七玄的首
領們爲什麽要理會他?」

  符赤錦聳肩一笑。

  「誘之以利、驅之以柄,有什麽事做不到?你想想,若有人以雷丹的驅除之
法,又或是抓住嶽宸風做爲交換,漱玉節那騷狐狸隻怕像隻八爪章魚,立時便纏
了上去,這有什麽好驚訝的?」

  「鬼先生便是以此爲條件,讓五帝窟不得不參加七玄大會?」

  「我不知道。」符赤錦蠻不在乎地爬梳着烏亮的發梢,笑道:「這事是我三
位師傅同我說的,我跟漱玉節或五帝窟沒有這種交情。」

  耿照沉吟片刻,忽道:「寶寶錦兒,你口口聲聲罵漱宗主、罵五帝窟,卻爲
了救她的女兒,不惜求取殘頁,冒險犯難……我猜若非是瓊飛失陷,你斷不會如
此草率,動手行刺。我不懂,這究竟是爲什麽?」

  符赤微側着頭,勾着尾指将一绺鬓絲掠至耳後,纖巧的耳蝸子透着光,看來
便似玉琢。

  「我非常讨厭漱玉節,也不喜歡五帝窟大部分的人,就跟他們不喜歡我一樣。
然而要領導這幫笨蛋,我不覺得有誰能做得比漱玉節更好。若教瓊飛的愚行斷送
了五帝窟,九泉之下,我也不能向姑姑交代。

  「現下圖謀敗露,沒法繼續潛伏在嶽宸風身邊了,也毋須再跟五帝窟那幫人
虛與委蛇,反正相看兩厭,誰得了好處?陪你把化骊珠的下落交代完畢,我會暫
時回到師傅身邊去,以遊屍門的身分參加七玄大會。」

  她瞇眼一笑。「你若想去開開眼界,不妨與我一道。」

  耿照本想将她送回五帝窟,交由漱玉節、何君盼等保護,不想她竟如此打算,
心思飛轉,點頭道:「沒關系,你若要進城去找三位師傅,我會送你去的。」符
赤錦甚是歡喜,咬着嘴唇嬌嬌一笑:「好啊,說了可不許混賴。一會兒你進去同
漱玉節說好,我們趕緊下山進城,沒準兒還能趕上晚市。」

  耿照搖頭道:「沒這麽容易。」閉口不語,神情若有所思。

  符赤錦盯了他半晌,笑容一凝,咬牙低道:「跟我說實話。化骊珠毀掉了?」
見他搖了搖頭,柳眉益鎖:「難不成……化骊珠在你手裏?」耿照與她相處以來,
一向彼此坦誠,不想說、不便說的就跳過不說,即使對方察覺了也不追問,也沒
多想便點了點頭。

  符赤錦倒抽一口涼氣,勉力壓低聲音,咬牙道:「億劫冥表号稱永閉不開,
你是怎麽把它弄開的?」看他沉默不語,靈機一動輕輕擊掌:「原來如此,與我
想的不謀而合。我早說過,找個刀法利索的,一刀劈開便是!再怎麽神奇,也不
過就是個黃金盒子,還待怎的?」

  耿照搖頭道:「不是用刀。那盒子上的小字是首歌訣,我恰巧背過,照順序
一一按下,金盒便自行瓦解。」符赤錦隻覺不可思議,察言觀色,也不繼續追問,
笑道:「喂,讓我瞧一瞧好不?」

  耿照遲疑片刻,低聲道:「恐怕看不到。」心想若不能從符赤錦處問出端倪,
隻怕漱玉節算計精明,更加不可能吐露,遂将當日化骊珠鑽進體内、幾度迸出莫
名奇力的事說了。

  符赤錦原本還嘻笑不止,一副難掩好奇的模樣,越聽面色越沉,溫軟的柔荑
覆住他握缰之手,嚴肅道:「現下立刻掉頭!進城找我三位師傅,或回水月停軒
處也行。你決計不能上蓮覺寺,若教漱玉節知曉此事,會生生剖開你的肚子取珠
的!」

  耿照愕然道:「怎麽會?我與漱宗主立有盟約,況且,她還需我幫忙鑽研祓
除雷丹之法……」

  「天真!」符赤錦硬生生打斷他。「就算你能祓除雷丹,也比不上這枚珠子
的價值于萬一!若是珠子化在你體内,五帝窟的純血傳承便化爲烏有,漱玉節縱
遭天打雷劈,也擔不起這個罪名!此事若教她知曉,你的性命就難保了。弦子知
你吸收了珠子麽?」耿照搖頭。

  符赤錦急道:「立刻掉頭!我們快離開這兒!」耿照拗她不過,隻得調轉騾
車易道,一路搖搖晃晃下山。符赤錦神色凝重,拉起馬車周圍簾帳,自以金紅披
帛包住頭面,又取一條幹淨布巾替他裹頭覆面,以避免被潛行都的耳目發覺。

  「倘若運氣不好,暴露了行蹤,」她拍拍插在座闆上的神術刀鞘,正色道:
「一定要殺人滅口。否則一旦被五帝窟纏上,你可沒有嶽宸風的紫度神掌。」

  耿照茫然不解,符赤錦覆着他的手背,低聲道:「「純血」,是指擁有帝窟
血統的苗裔。這種血脈非常特别,它在女子身上可以代代延續,卻會使男子的生
育能力幾近于無,縱使他們血統優異,也很難令女子受孕懷胎。要使純血流傳下
去,必須依靠化骊珠。

  「化骊珠會分泌漿液,稱爲「龍漦」。把億劫冥表放上一根空心的鐵柱,下
置金瓶,龍漦就會從冥表的縫隙中緩緩流出,貯于瓶中,接上一年不過也就一瓶。
外島的男子與帝窟女子交歡之時,隻消在陽物上塗抹龍漦,生出來的孩子便有極
高的機會擁有純血,而且大多是女子。」

  耿照忽然明白過來。「正因如此,五島才以母系爲尊。隻有母族血統方能延
續,若與外頭一樣、以父系爲尊的話,根本無法結成同姓親族。」忍不住問:
「寶寶錦兒,「純血」到底有什麽好?爲什麽非得純血不可?在五島以外的大千
世界,再好的血統流傳幾代,有什麽也都淡薄啦,後世子孫縱使長得不像乃祖,
或不複乃祖之遺風,那也沒什麽。五帝窟爲何非維持純血不可?」

  符赤錦搖頭。

  「據說五帝窟至高的「帝字絕學」,須純血之人才能練成,不過我從未習過
帝門武藝,也不知爲何如此。純血女子還有另外一樣好處——」說着俏臉微紅,
遲疑片刻才道:「純血女子的元陰極其滋補,對男子練武大有幫助。血統越純,
效果越好。」

  耿照經她一說才醒覺,先前在流船中歡好時,每次做完不但不覺疲倦,反而
内息充盈,精神暢旺。他本以爲是碧火功的雙修之效,又或交媾之時化骊珠釋放
奇力,無形中增強了内力,沒想竟是寶寶錦兒的曼妙異能。

  他思慮一動,登時明白:「嶽宸風每年要帝窟貢獻處女,原來是爲了這個!」

  符赤錦咬牙道:「那厮精得要命,利用碧火神功來采補純血處女,可達數倍
的效果,他這幾年武功突飛猛進,所仗便是這一節。他玩膩、采空之後,便命手
下塗抹龍漦,奸淫這些進獻的純血女子,然後送還五島,說是爲五帝窟延續宗脈。

  「那些可憐的少女身心受創不說,生出的孩子,通通都是嶽宸風手下的骨肉。
今年他便不打算放還懷上了的純血女子,算上這六七年來所出生的孩子,将來長
大了通通都是嶽宸風的子弟兵,父子一般的替那厮賣命。」

  耿照聽得不寒而栗。

  「這化骊珠是什麽東西?怎能……怎能有如許異能?」

  「你管它是什麽東西!」符赤錦柳眉倒豎,咬牙狠笑:「舍下不管,便自由
自在;死守不放,便受制爲奴!偏生五帝窟那幫笨蛋,就要挑一條最蠢的路走,
苦苦守着什麽祖宗成法,鱗族都消逝千百年了,還要這條血脈做甚?安安生生種
地過活、養兒育女,有什麽不好?」

  耿照抓住一絲蹊跷,喃喃低語:「什麽鱗族?」

  符赤錦冷笑。「純血女子元陰異常滋補,能助夫婿鍛煉武學,收效奇佳,偏
偏純血男子生育力奇低,倘若染指同族之女,最終将導緻族裔消亡;外人若以龍
漦延續純血宗脈,所出又多是女子……你不覺得,這一切像是設計好的麽?」

  耿照一愣。

  「純血女子天資奇高、能力又好,元陰異常滋補,堪稱世上最理想的女子。
最理想的女子,交由最強悍的衛士來保護,但又毋須擔心衛士染指,這群衛士僅
有一代的生命,不會爲了延續自己的宗族,而被财寶、名利、權力所收買——因
爲對于他們短暫的生命來說,這些毫無意義。」

  符赤錦背對着逐漸沉落的夕陽餘晖,原本白皙柔嫩的雪靥籠于一團逆光暗影,
隻剩一雙大眼睛熠熠放光。

  「這一切,都是爲了鱗族之王而存在。五帝窟的先祖們負有一項特别的使命,
在千年以前的東勝洲大地上,爲龍族的真龍王者培育皇後。五帝窟五島,便是東
鱗後族的血裔!」

  東境傳說,玉龍王朝一任帝、發明「帝皇」二字的龍王應燭,在統治大地一
百年之後化龍升天,同一天他的兒子玄鱗發現自己再也不能随心變化,隻能一直
維持人的外貌。

  「父親!」據說玄鱗沖出宮殿,登上龍庭山飛虹頂,對着天邊轟隆耀眼的雷
電吼叫:「爲何如此狠心?若要棄我于此,甯可回幽窮九淵!」

  翻騰攪湧的雲海中,隐約可見巨大的龍身穿遊旋繞,黑壓壓的布滿整個天空,
宛若巨霾蓋頂。「我兒!」應燭的聲音化爲閃電,吐息變成狂風,刮得大地之上
萬物低頭:「幽窮九淵,是我族的歸宿!待你功行圓滿之日,爲父再來接你!」

  從那一天起,所有鱗族都失去了自在變化的力量。祂們行走必須依靠雙腿,
不能再行雲卷風,吃人的食物過活,不再以湖海之水維持靈氣;娶人類的女子爲
妻,食、衣、住、行皆與人無異。

  玄鱗爲維持龍族神力,不肯娶凡女爲妻,隻得從五臣之家選拔皇後。五臣雖
然化作人形無法變化,體内所流卻是純正的鱗族皇血。史書上記載:「龍欲上天,
五蛇爲輔。」又說五臣:「虎狼不侵,水火不害,烈風雷雨弗迷。後所從出,是
爲帝守。」

  蕭谏紙著述《東海太平記》時大筆一揮,将這些悉數删除,說是應燭晚年政
局動蕩,其子玄鱗聯合東方五部族酋首,發動一場流血政變,将應燭放逐海外,
登基爲新皇。爲酬謝東方五部的支持,玄鱗立下「五臣選後」的誓言,從五族中
選取妃子入後宮、誕下皇子,隐含有「共享皇位」之意,也爲後來玉龍王朝始終
不斷的外戚之禍種下禍因。

  耿照在黃昏裏沉默駕車。爲了方便說話,避開入夜仍絡繹不絕的進香客,耿
照刻意不走官道,越走四周越是荒涼,前後漸漸不見行人車輛,若非道路仍十分
平直,幾與荒郊林野無異。

  他一邊駕車,一邊陷入長考。有神術刀在手,除非倒黴遇上嶽宸風,否則就
算在野地裏過上一宿,也沒什麽好怕。既已錯過入城的時辰,橫豎都得在城外過
夜,便放任拉車的騾子越走越偏。

  按照寶寶錦兒之說,化骊珠若真如許緊要,說不定漱玉節會抄起尖刀,從他
臍眼裏挖出珠子來。「不過,」他沉吟道:「這化骊珠似與我融爲一體,幾次臨
危,都是它救了我的命。我與化骊珠血脈相連,若我死了,珠子又豈能無事?」

  「越是這樣,越不能在蓮覺寺談。」符赤錦道:「在她的地盤上便隻有一種
做法,人是不會自找麻煩的。想打别的商量,須叫她來你的地盤,投鼠忌器,她
或許願意一聽。你不介意,叫她去棗花小院好了,在我三位師傅面前,那騷狐狸
決計不敢造次。」

  耿照心中感激,露出微笑。「寶寶錦兒,你待我真好。」

  「呸,臭美!誰對你好啦?」她暈紅雙頰,嘻嘻一笑,托着嬌靥的雙掌間如
捧一抹燦霞,眼波流轉,既是耀目異常,又令人不忍移開。「我同漱玉節梁子可
大啦,隻消能讓她頭疼的事,我都樂意奉陪。」

  耿照笑了片刻,正色道:「珠子被我化掉了,也沒關系麽?到底是你家先祖
的寶物,這樣也可以?」

  「珠子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活人爲何要被一顆死珠子宰制?」

  耿照本要說「珠子我看也是活的」,不想招來一頓粉拳好打,話到嘴邊又乖
乖咽下。

  符赤錦道:「五島已非與世隔絕的桃源鄉啦,或許從來都不是。爲了延續宗
族,她們必須不斷引進外人,與現世經常接觸,你以爲五島之人都視「女性爲尊」
爲理所當然麽?

  「她們行走江湖,看慣了外面的世界,說不定也想相夫教子,平淡以終,但
回到島上,負起延續之責的女子卻不能隻屬一人,在十幾二十歲時的黃金歲月裏,
須經常與不同的外來男子歡好,你覺得她們心裏願意麽?」

  耿照一時啞口。在他看來,外面的倫常是夫唱婦随,在帝窟五島颠倒過來便
是,從未想過有此一節。

  「何君盼那丫頭,你還記得吧?」耿照點了點頭。

  符赤錦道:「可知「敕使」一職,最初是指選來與神君合歡的男子麽?以黃
島嫡系人丁單薄,何君盼想隻有一個丈夫是很難的,爲确保能生出下一任的神君,
她最好同時跟許多男子歡好,誰的種強便能讓她懷上,這樣生出的孩子才是最強
悍、最優秀的。

  「過去五島中,隻有像黑島漱家,還有我們紅島符家如此強大興盛的家族,
神君才能隻納一夫,代表勢力之強,不須多添子嗣,能有餘裕模仿島外的倫常習
俗;彼此聯姻,即表示「爲此盟約,本島神君放棄嗣後」,足見其誠意,結盟便
能久長。」

  耿照簡直沒法想象,像何君盼那樣知書達禮、斯文秀美的端莊姑娘,夜夜與
許多男人同榻歡好,直到懷孕爲止的情形。若她終生不出五島,不知倫常,當是
「大丈夫三妻四妾」還罷了,如何君盼飽讀詩書,深受禮教熏陶,豈非生不如死?

  想着想着,他忽然一笑,打趣道:「我知道啦。你是爲了何姑娘,才希望化
骊珠不要重歸五島,以後再也沒有純血傳承的事兒,她便再也不受這苦了,是不
是?」

  符赤錦蓦地大羞,兀自不認,圓睜杏眼道:「她自嫁她的,幹我什麽事?又
不是嫁給我,誰理她!」說着自己也笑起來。

  耿照握着她溫軟的小手細細撫摩,笑着說:「我的寶寶錦兒面皮薄,偏生心
地又好,事事都要照管别人,又不肯讓别人知道。」符赤錦笑啐:「胡說八道!
我……就是心眼壞,就是見不得人家好,殺人放火的,老爺不知道麽?」

  耿照見她羞态可人,心中一動,忽停下馬車,放落固定輪軸的木牙兒,将缰
繩系在道旁的大樹上。符赤錦神情詫異,從篷廂裏探頭:「車……車怎麽了?」

  耿照閉口不答,将車篷兩頭的卷簾都放下,系上繩索,自己卻從車後爬了進
去。此際夕陽已剩一抹餘映,車篷裏黑黝黝的,見符赤錦一雙澄亮美眸,水汪汪
的便如秋翦,滿腹狐疑的模樣明媚可人。

  「車沒怎麽,是我怎麽了。」

  他餓虎撲羊般将她摟倒,嘴唇雨點般落在她白皙粉膩的面頰、頸側及胸口,
符赤錦猝不及防,驚叫起來,一邊閃躲,一邊笑着、喘着:「你……哈、哈、哈
……做什麽啦!好癢……哈、哈、哈……怎麽……呀——」身子一僵,魔手已摸
入她腿心的滑軟肥膩,半截手指裹着漿蜜,插進一團嫩脂中。

  「怎又這麽濕了,寶寶錦兒?」耿照摟着她的細圓腴腰,埋首于兜緣那一抹
深深的雪白乳溝之中,一邊嗅着微帶輕潮的乳甜,一邊打趣道。

  「還……還不是你!」她咬唇捶他肩頭,又氣又好笑。

  這人,都不知是老實還是好色了!竟把馬車停在道旁,一本正經的系缰解馬,
隻爲了摸進車篷裏偷她……念頭一閃,花心裏竟漏出一小團溫熱花漿,裹着指頭
的嫩肉吸啜起來,如陷一罐黏膩濕滑的蛞蝓,偏又溫暖噴香,不住誘人深入。

  「來……你來……」

  符赤錦擡起兩條又細又白的修長腿兒,香滑的小腳上還套着繡鞋白襪,腳尖
卻扳得平平的,一邊一隻的抵着車篷架。

  篷車裏空間狹小,勉強容兩人側身并頭,此時愛郎壓在她身上,符赤錦隻能
以頸背抵着車頭,兩腳高高翹起。耿照欲火熾烈,不及褪衣,信手扯脫褲頭,堅
硬的鈍圓前端抵緊她熱烘烘的膩滑,剝開酥脂滑進去。

  符赤錦隻覺腔子仿佛被什麽粗硬巨物撐了開來,心慌慌的便要躲避,他一前
進她便退後,卻絲毫無法阻止那龐然大物一點、一點塞滿她的嬌膩與窄小。

  她被推得嗚咽而起,豐滿的上半身抵着車頭滑坐起來,高舉的雙腿卻因爲陽
物寸寸深入,被插入的快感弄得擡高雙腳,毋須耿照伸手去扶,整個嬌軀幾乎叠
了起來,直到他全根盡沒,才顫抖着吐出一口長氣。

  「進……進去了!」她瞇着水汪汪的杏眼,這是她初次看着那條嬰臂兒粗的
大東西插進自己的身體裏,呢喃似的輕喘嬌歎,仿佛覺得不可思議。「這……這
麽大,怎能就這樣……插進去了?」

  陽物被完全裹入一團溫膩,嫩膣緊套着,偏又無一處不濕滑,耿照索性跪着
支起身體,雙手握住篷頂橫梁,以勃挺的怒龍杵爲軸,撐舉起她那雪潤的嬌軀,
用力向上挺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符赤錦全無喘息的餘裕,雙手抓住車轅,身子被頂得懸空抛甩,兩條細腿高
高舉起,膝蓋緊貼着飽滿的巨乳,全因膣中快感所緻,無一絲外力壓扶。

  每當耿照用力一貫,她本要放落的細腿便陡地彈起,膝彎的淡青腿筋一繃直,
小巧的膝蓋猛然撞上乳瓜;耿照打樁似的一輪猛插,她兩條腿不住抛高蹬起,竟
不能落下。

  正當逼命的當兒,耿照忽停下動作,渾身肌肉繃緊,嵌在膣裏的巨物随之膨
動幾下,如棉絮吸水脹硬,弄得她哀喚不止。

  「怎……哈、哈、哈……怎麽了?」

  符赤錦勉強睜開星眸,擡起酥軟的藕臂,撫摸他汗濕的面頰。這回交媾的時
間雖短,但她身子繃得奇緊,快感強烈到近乎痛苦;膣裏的抽插刨刮陡地一停,
竟有些脫力。

  「有聲音。」耿照抱着她溫暖嬌潤的胴體,閉目傾耳,半晌才道:「我聽見
刀劍入肉,熱血汩出的聲響……還有血的味道。前頭出事了!」

  第六十折良人安在,夜困長亭其實他的感知并非如此具體。

  碧火神功增強了耿照的五感,但危機交感并非依靠耳目。他不是真聽到或嗅
到了什麽,距離沒有近到可以借由五官察覺,然而這種感應又真實得無法忽視不
理,已救過他許多次。

  篷車裏逼命似的偷歡方起了個頭,耿照欲火稍解,還未有洩意,碧火真氣的
微妙感應一攫取他的注意力,頓覺危機四伏,自是欲焰全消。符赤錦卻已小丢了
兩回,緊繃的嬌軀一放松,登時手足酸軟。

  膣裏熱辣辣的刨刮感猶在,昂藏的巨物退将出去,她那較尋常女子更窄小的
玉門旋即閉起,肉圈似的酥紅嫩指耷黏起來,便如一條密縫,卻覺有什麽還嵌在
身子裏,又粗又硬,燙得怕人,柱兒似的形狀宛然,連餘韻都美得隐隐生疼。

  符赤錦極是好強,咬牙整好衣發,也不吭聲,撐坐之際身子一軟,才意外露
出嬌疲。耿照正系着褲腰,及時伸手摟住,心疼懷中玉人,低聲道:「下回我再
輕些。若還弄疼了你,寶寶錦兒一定要同我說。」

  符赤錦又羞又喜,咬唇垂眸,聲音輕細細的,烘暖的吐息帶着蘭花似的溫香。

  「我受得住。狠……狠些也挺美的。」

  耿照湊上櫻唇深深一吻,反手将神術刀插入腰後,低聲道:「我們去瞧瞧。」
符赤錦本想勸他别管閑事,陡被吻得心尖兒一抽,渾身暈陶陶的,不由歎息,莫
可奈何道:「小心點!莫惹麻煩。」

  「嗯。」

  山邊斜陽幾已隐沒,擡頭能見半空星子,約莫再遲一刻,夜幕便盡垂闊野。

  也不見耿照低頭搜尋輪轍血迹,或使用地聽、嗅風之類的追迹法,信缰而行,
漫無目的。符赤錦正自狐疑,他「籲」的停車躍下,按刀鑽入雜草矮樹間。

  符赤錦的功力剩不足兩成,幸有陽丹供應,也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忍
着骨酥體乏跳出篷車,快步跟上,突然「啊」的掩口驚呼,圓睜杏眼,訝色僅隻
一剎便即沉凝,冷靜打量着地上的黝黑物事。

  那是三具無頭屍。

  死者俱是男子,身穿夜行衣,頸部的斷口平滑,宛若生剖的帶骨牛腿肉;三
人倒地後,動脈的血才鼓動噴出,均是橫向噴濺,濺漬離地不過一尺,不知是刀
法絕倫,抑或寶刀鋒快。

  鮮血在三屍當中流彙成池,土地不及吸收,恍如一窪深色小潭,稍一接近便
感其溫,似是剛死不久。

  符赤錦膽子雖大,但生性好潔,嫌其腥穢,環抱酥胸遠遠站着,視線四下巡
梭,忽低喚道:「是那兒了!」繡鞋尖兒一點,旋在三丈外的草叢駐足,尋樹枝
挑起了一團渾圓物事,卻是枚覆着黑巾的頭顱,包頭的布上印有半隻泥印子,應
是斷首後被兇手踢出,沿着飛出的軌迹,依稀可見點點噴漬。

  就着餘晖悉心觀察,不多時便找到其餘二首,以樹枝挑回陳屍處,并排着勾
開黑巾:三人俱是三十開外,眉眼端正,枭首一瞬的詫異神情被生動地留在首級
上,而非是吐舌暴眼的扭曲死狀。

  「好快的刀!」符赤錦喃喃道。

  耿照将屍體一一翻過,紮緊的腰帶、襟袖裏空空如也,不像被搜過的樣子;
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口袋,除了這身夜行衣與手中鋼刀,三人并未比初生時擁有更
多。他低頭合掌輕誦佛号,片刻才道:「寶寶錦兒,你猜發生了什麽事?」

  符赤錦沉吟:「天未黑便守在此處,應是埋伏殺人,可惜點子太硬,踩盤不
成,枉送了性命。這三個人斷首之後,倒落地面才開始出血,這刀快得不可思議。
手底下忒硬的主兒,隻派三人未免兒戲,我猜他們是斥候,後頭尚有伏兵。

  「還有,身上沒有通牒文書,無法進出越浦城,若是來自外地,也應該有埋
伏地點的路觀圖。我猜若非有人接應,便是将衣衫牒書等雜物藏在某處,待任務
完成之後再起出更換。」

  耿照由衷贊歎:「你可真精細!看得幾眼,便瞧出忒多事來。」

  符赤錦心中歡喜,嬌豔無方的俏臉暈紅,嘴上卻不肯讓,咬唇抿笑,水汪汪
的明豔眸中滿是釁意。「任你誇上了天也沒用,有這麽好混賴麽?來來來,換你
說說瞧出了什麽。」

  耿照指着左首那具屍身。

  「他右手背的四指骨節全碎,像是被石磨、鐵楯之類的重物所砸。」

  符赤錦眼角瞥去,果然那人指背瘀腫一片、紅中泛紫,柳眉一挑:「約莫以
拳頭毆擊銅牌鐵楯之類,自個兒撞碎了骨節罷?」

  耿照搖頭。

  「既然有刀,若要殺人,何必用拳頭?可見揮拳所向,并非是此行的目标。
這人掌中生有刀繭,擅使刀而非拳腳,更無對盾牌揮拳的道理;拳頭是用來打人
的,所向處必是肉身。」

  他邁開步伐繞行現場,一邊以手臂爲度量,比劃方位距離。

  「敵人有兩名以上,而且不是預期的目标。其中一人持有那柄鋒銳無匹的快
刀,另一人則是空手,練有金鍾罩之類的橫練功夫。

  「雙方遭遇之後,左首這人想趕走不速之客,但刀鋒染血後無處擦拭,勢必
影響任務,于是改用拳頭。這一拳用上了全力,不料對手練有極厲害的硬功,或
穿有鐵衣之類,反而撞碎了他的手骨。此時——」手刀一揮,比出鐮割之勢:
「另一名不速之客拔出寶刀,一口氣割下三人之頭,蹴鞠似的将頭顱踢出去。」

  符赤錦在心中試演一遍,隻覺陳屍的方位、顱飛的軌迹無不妥貼,毋須閉目,
便能想象那電光石火之間、五人交手的驚心動魄,猶如親見,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歎息道:「江湖仇殺,無日無之,哪一天哪一處不死幾個?我們也不能一一都管
了,是不是?」

  耿照牽着她棉花似的溫軟小手返回道上,指着泥土地。「你瞧。」

  陳屍現場外的道路上蹄印紊亂,踩壞了原本的印迹,但雜沓的馬蹄印子漩渦
般轉得幾轉,最後兩兩并列而去。這是最後、最清楚的印迹,可以判斷是那兩名
不速之客在此下馬,殺人後揚長而去。

  其下被踩壞的印子較難辨認,耿照點了火把,她才依稀辨出兩道清淺的輪轍
與驢蹄印子,還有更淺的細碎腳印——從步幅與大小判斷,步行之人應是女子。

  符赤錦擡起頭來,臉色丕變。

  驢子拉着的是女車,随車步行的自是侍女婆子之類,看來便是尋常的進香女
客,剛由阿蘭山上參拜回來,不小心走上了遠路。問題是:這條看似尋常的荒僻
小路上,至少有一路夜行伏殺的黑衣刺客,磨刀霍霍,更遑論那兩名恣意逞兇、
把斷首當球踢的攔路煞星!

  兩人交換眼色,心念俱同,攜手一躍上車,奮力追趕。

  「砍頭的那兩人最是危險!」

  符赤錦半身探出車廂,小手攀住車座側柱,迎風叫道。

  「嗯!」他用力點頭,拼命鞭策拉車的騾子。

  縱使是江湖仇殺,一刀斷頭的作風也不多見。「留人全屍」這條通則對黑白
兩道一體适用,隻有集惡道那種兇狠至極的殘毒邪派,又或冷北海之流懸紅買命
的殺手,才幹斷頭的勾當。

  「我們要找的,是兩個年輕人!」耿照無暇回頭,逆風大叫:「一個體格粗
壯,另一個則帶着寶刀。兩人兩騎,并辔而行!」

  符赤錦是玲珑心竅,一點就明,連問都沒多問一句——樹林裏的三人都是三
十出頭,什麽樣的對手最容易使人大意輕忽?老人、小孩、女子,除此之外,就
是比自己年輕很多的人。

  如無意外,年歲大約等同修爲,小着十幾二十歲的對手,意味着比自己少練
了這麽多年的武功,最易誘人輕敵。那刺客拳搗來人的魯莽行徑,就是最好的證
明。

  騾車行出數裏,前頭炬焰閃爍,兩騎分持火把,一前一後夾着驢車。

  前座的老車夫舉火呼喝,像是壯着膽子回護衆女客,可惜他年紀太大,身子
骨也單薄,實在沒什麽效果。一名仆婦縮靠在車門外幾欲昏厥,窄小的驢車被推
得不住晃動;風吹簾卷,隻容一人的車廂似擠了兩名女子,貼鬓并頭,可能是在
遇賊之際,車中女主也讓丫鬟躲了進去。

  騎馬包抄的那兩人,一個精壯結實,方頭闊面,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長相
卻有些溫吞,全不似攔路悍匪;眼如丹鳳、眉似卧蠶,頻頻舉掌安撫那老車夫,
被火光照亮的額頭一片油亮。

  另一人也不像路匪,一腳跨鞍,一腳跷起盤坐,尖瘦的臉龐有些青白,柳葉
形的倒三角眼宛如棗核尖兒,亂發黃燥。他神經質地抖着腳,頭也未擡,仿佛一
切全與他無關,皮褂氈靴的打扮活像獵戶,背了把皮鞘大刀,鞍側還挂着弓胎箭
壺。

  二人年紀與耿照相近,方頭闊面、鄉下人似的壯漢興許還要大上幾歲,應有
二十出頭,老成的氣質也像。黃猴子似的那人則年少得多,至多不會超過十八。

  耿照與符赤錦對望一眼,感覺古怪難言。

  所有的推測均對應成真,雙騎的形貌、被追趕的驢車……無一落空,若有人
聽得兩人之言,怕要當耿照是鐵口直斷的半仙。雖說如此,但又與原先的預期有
着難以言喻的微妙差異。

  那老車夫吼得聲嘶力竭,耿照唯恐他脫力傷身,一勒缰繩,牽着寶寶錦兒躍
下車來,揚聲道:「老丈!可有什麽要幫忙的?」與符赤錦并肩上前。那攔在驢
車之後的壯碩青年掉轉馬頭,蠶眉皺得更緊,就着鞍上抱拳拱手:「這位兄台請
了。車裏是我家主母,在下正要護送主母回城,請勿多心。」

  車座上的老人回過頭來,操着一口北地方言,嘶吼:「胡說,滾你媽的!你
們這幫攔路匪,再不讓開,老子劈了你們!」

  耿照一按腰間刀柄,刻意讓那壯碩青年瞧見,偕符赤錦繞過他的馬前,于兩
騎之間停步,沖着車廂側的青布吊簾一拱手,朗聲道:「夫人請了。在下官職在
身,乃堂堂七品王府典衛,不是什麽壞人。請夫人說一句,這兩位若非府上家人,
誰也不能強要夫人上哪兒去。」說着遞出金字腰牌,給靠在廂門上發抖的中年仆
婦。

  那仆婦如溺者見了浮草,死命抓着耿照不放,仿佛一松開便要暈倒。車廂裏
窸窣一陣,傳出一把清麗喉音:「姚嬷,拿來我瞧瞧。」聲音微顫,卻十分溫柔
動人,自有大家閨秀的娴雅端莊。

  被喚作「姚嬷」的婦人好不容易松開耿照,顫着手将腰牌遞入,片刻伸出一
隻白生生的柔荑,讓姚嬷歸還金字腰牌,皓腕如玉,臂似鵝頸,腕間一隻翠玉镯
子,更襯得五指纖長,掌心柔膩,說不出的可人。

  耿照有過合體之緣的女子,多是世間極品,于女子胴體的美醜好壞,不知不
覺已具備非凡眼光。光看這掌臂便知車中女子定然美貌,非是庸脂俗粉。

  車中的女子揭起吊簾一角,颔首道:「确是王侯府的金字腰牌沒錯。旁邊這
位,是大人的親眷麽?」炬焰投影中,但見她下颔尖細、唇珠小巧,嘴型斯文秀
美,編貝也似的皓齒宛若玉顆;未見全貌,端的是人間絕色。

  耿照聽她語帶保留,心想:「我夜裏帶着一名姑娘上路,恐難取信于她。」
回答道:「夫人,這位是内子。我倆上蓮覺寺拜佛,正下山尋客店投宿。」符赤
錦何等乖覺,羞赧一笑,怯怯低頭,确是新婚小妻子的模樣。

  那女子隔着布簾打量片刻,似是下定決心,道:「既然如此,我等便與賢伉
俪一路。這兩位自稱是我夫君手下,但我從未見過他二人,并不相識。」言下之
意,是拒絕與二少同行了。

  那溫和的壯碩青年神情錯愕,翻身下馬,抱拳道:「夫人……」

  車中女子截住了他的話頭,語聲雖輕柔宜人,口吻卻很堅決。「莫再說啦。
你若是我夫君的手下,便說我自己能照顧自己,他專心處理公務便了,無須挂慮。
我見到他之後,自會爲你求情。」隐有幾分落寞。窸窣片刻,簾下遞出一根金钗,
钗上伏了頭斂耳舒腿的掐金雪兔,錾工超群。那金兔線條利落、造型洗練,雙眼
處嵌着兩粒血紅寶石,模樣嬌巧生動。

  「姚嬷,把钗給了這位壯士。」

  「使不得呀,夫人!」仆婦死揪着金兔钗兒,叫道:「這兩個攔路蟊賊,殺
一百次頭也不夠,拿了夫人的钗,這钗就當扔水裏啦,使不得使不得!」

  車中女子道:「他倆若真是大人的手下,沒帶信物回去,大人要砍頭的。人
命關天,抵不過一支钗兒麽?」對青年道:「你二人拿钗回去複命罷。你們所說
若是真,就說我回娘家啦,與兄嫂家人相談甚歡,不肯回去;若不是真,便拿钗
兒兌了金銀,做點安生的買賣。大好身軀相貌堂堂,别做這辱沒父母的勾當。」
仆婦不敢違拗,又沒膽子上前,索性将金钗扔青年腳下。

  青年一愣,歎了口氣,彎腰拾起雪兔金钗。

  還待開口,老車夫回過頭來,連珠炮似的破口大罵:「滾你媽的小蟊賊!好
手好腳的,卻來當路匪!你他媽的……」

  車前的枯發少年突然擡頭,仿佛被吵醒了似的,無神的細目中迸出駭人精光,
大吼:「吵死啦!」語聲未落身已離鞍,「铿」的一聲大刀出鞘,刀光劃出一道
耀目銀弧!

  「住手!」

  耿照拔出神術刀撲過去,然相距甚遠,怕在格住刀鋒之前,刀芒已先掃過老
人的咽喉——(可惡……差一點!)

  「笃、笃」兩聲,少年與耿照雙雙刀落,兩柄銳鋒分斫于一人的左右臂,竟
是那名壯碩青年!耿照與少年一齊收刀,青年的雙臂卻未齊腕而斷,僅被劈開衣
袖臂鞲,留下兩道血痕;創口雖長,入肉卻輕淺,不過皮肉傷罷了。

  神術之銳,镔鐵都能一擊削斷,中人豈能是皮肉之傷?青年舉臂擋刀的瞬間,
破裂的袖中掠過一抹奇異的暗金輝芒,旋即刀刃偏開,如中打磨光滑的青石;但
他袖中并無護腕内甲之類,刀過肉裂,立時滲出鮮血。

  耿照想起曾于何處見過這種武功,不覺一凜。那青年不顧手臂滲血,回頭喝
止同伴:「跟你說了幾回?下次先問過我!」

  「連這種也要問?」

  少年咂了咂嘴,橫刀就口,伸出血紅色的舌頭「啧——」滑過刀闆,一反先
前癡呆,咯咯笑道:「你那一口,也是好殺人的刀!」卻是沖着耿照說的。血絲
密布的雙眼徑盯着耿照,整個人仿佛活了過來,周身邪氣逼人,如獸欲噬。

  壯碩青年撕下衣擺裹傷,正欲發話,忽聽遠方「嗚嗚」連響,猶如秋獵時吹
動号角,鋪天蓋地而來,風咆不能掩,聞之驚心動魄。流影城少主獨孤峰好田獵,
耿照每隔三五日便聽一回,但這号似又不同,曠野中聽來宛若狼嚎。

  壯碩青年與同伴對望一眼,翻上馬背,對車中女子道:「夫人!這是大人急
号,前方定然有事,請恕小人先行一步!夫人請在此等候,我等稍後即回!」看
了耿照一眼,掉頭縱缰急馳,片刻與少年沒入夜色,再不複見。

  老車夫與仆婦都松了口氣。吊簾掀起,露出一張白皙的瓜子臉蛋,年紀不過
二十許人,還比符赤錦小些,對耿、符二人斂眸颔首道:「多謝大人仗義。請教
大人高姓大名,待我回禀夫君,定有重酬。」果然相貌極美,難得的是斯文有禮,
令人大生好感。

  耿照抱拳道:「夫人客氣。在下耿照,忝任流影城典衛一職,因錯過了入城
的時辰,想在附近尋店投宿,夫人若不嫌棄,同道也好有個照應。是了,敢問夫
人是哪位大人的府上?」

  女子遲疑片刻,淡淡一笑:「我娘家姓沈,在城裏做些買賣,許久未回越浦,
竟已不識路途。我家夫君的職諱,恕我不便擅稱,請耿大人見諒。」耿照也不在
意,拱手道:「不妨,夫人莫放心上。」

  沈氏放下心來,露出微笑;猶豫了一會兒,似是鼓起勇氣,對耿照說:「實
不相瞞,方才那兩人我雖不識,狼角卻是我夫君平日所用,号角聲急,怕是出了
什麽事。我見大人武藝高強,人又仗義,能否護送我前去看一看,我擔心……擔
心夫君安危。」一瞥他身旁的符赤錦,又道:「大人若擔心親眷涉險,尊夫人可
與我的丫頭奶媽在此等候,不會很久的。」雙手合握,眸光盈盈,引頸企盼的模
樣令人難以拒絕。

  耿照心想:「荒郊黑夜,總不能教她們一車的老弱婦孺自生自滅。」擔心符
赤錦惱他,正要相詢,她卻轉過小手,反握他粗厚寬大的手掌,甜甜一笑:「夫
人,無論去哪兒,我與我夫婿絕不分開。夫人若放心不下,我們陪夫人走一程。」

  耿照低道:「多謝你啦,寶寶錦兒。」嘴唇歙動,卻未發出聲音。

  沈氏一怔,微微出神,喃喃道:「絕不分開麽?真……真教人羨慕呢。」車
内小婢伸手輕推,沈氏驟爾回神,連粉頸都紅了,低道:「如……如此,有勞二
位啦!」

  事不宜遲,衆人分作兩車,循着号角的方向馳去。

  驢車窄小,那小婢瑟香與姚嬷隻得坐來騾車這廂,耿、符既是「新婚夫妻」,
蜜裏調油的,同擠車座自是不妨。馳出裏許,聽得殺伐聲大作,野地裏熏煙四起,
煙霧中隻見火光點點、刀劍铿然,不時傳出慘嚎,竟是有男有女。

  耿照遠遠停車,草叢突然裏撲出一條黑影,将他撞下車來。

  兩人着地一滾,「不退金輪手」勁力所至,來人頓飛出去;定睛一瞧,周圍
鬼火熒熒,無數人影「飄」了過來,被他抛飛的那人渾身赤裸,隻腰間圍了條皮
裙,綠膚紅面,獠牙暴突,竟是一名陰曹小鬼!

  車内的瑟香、姚嬷雙雙驚叫,吓得暈死過去;驢車那廂則無此運氣,老車夫
被一名小鬼扯下車座,橫刀割喉了帳,另幾名小鬼則拉開廂門,欲将花容失色、
渾身癱軟的沈氏抱出車來。

  耿照縱身撲救,一邊回頭道:「小心,是集惡道!」符赤錦微微颔首,出手
點倒一名小鬼。集惡道的鬼卒不是他的對手,三兩下便倒得一地,耿照刀都沒拔,
一拳一個打暈了事,将沈氏搶了過來,抱回騾車與符赤錦會合。

  他輕捏沈氏的人中,按住她的腕脈渡過真氣,沈氏「嘤」的一聲悠悠醒轉。
他低道:「夫人!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離開。」符赤錦便要驅車。沈氏清醒過
來,抓着他的手:「耿大人!那兒……有個人我……我認得,是我夫君的貼身侍
衛。我夫君他……必在此地!」顫抖着伸出玉指。順勢望去,驢車邊倒卧着一名
武人裝束的青年男子,身上不見有傷口,面孔略呈青紫,周圍未染血污,确是清
晰可辨。

  (難道集惡道的目标,竟是沈氏的夫君?)

  集惡道自非什麽善男信女,将法性院全員剝除面皮,來個偷天換日,玄異邪
乎,是他們的作風;襲擊朝廷命官卻殊爲不智,尤在這當口,若引來公門注意,
不僅惹上東海道臬台司衙門,怕連鎮東将軍慕容柔也要出手,以一門一派之力對
抗十萬精兵,五峰三才都不頂用。

  況且,越城浦是赤煉堂的地頭,邪派更應小心行事;如此大張旗鼓,卻是要
殺何人?

  耿照忽然有股沖動,想殺入陣中找媚兒問個明白,前方又有一團混戰卷至。
匹練似的刀光如龍卷掃動,所到之處,斷首殘肢沖天飛起;持刀之人腳踏泥濘血
污,大笑奔殺,若非砍飛的都是些青面獠牙的鬼首,都弄不清誰更像集惡道的陰
曹本家。

  「是那白眼猴兒!」符赤錦眼尖認出,持刀的正是那枯發吊眼的瘋癫少年。
與他同行的壯碩青年也看到耿照等人,鑄鐵似的臂膀掄掃,清出一條道路,施展
輕功奔了過來。

  「典衛大人!」他面上濺滿血污,均是敵人所出。連神術刀亦砍之不傷,凡
兵于他,實與軟鉛薄銅無異,随手抓來擰作一團,不費吹灰之力。「大人怎會來
此?我家主母呢,她……她可好?」一瞥不遠處車夫之屍,臉都白了。

  耿照點了點頭。

  卻聽車中沈氏顫聲道:「壯士……真是我家夫君麾下?」

  「是!小人姓李,名遠之,使刀的那位名叫漆雕利仁。」青年不敢直視,唯
恐于禮有僭,低頭抱拳:「我等奉命前來迎接主母,往城外客棧與大人會合,途
遇數名刺客,要對大人不利,才想趕到前頭示警。冒犯夫人之處,小人萬死難贖,
懇請夫人勿疑!」

  沈氏閉目片刻,才道:「是我太多疑,誤會了你們。大人……大人現在何處?」

  那青年李遠之道:「賊人似是包圍了此地,按說大人應在其中,據險而守。
我與漆雕正要殺進去,探得虛實,再殺出來回報夫人。」遠處揮刀沖來殺去的少
年漆雕利仁福至心靈,回頭大笑:「喂!你還進不進去?這兒都快殺完啦,我換
别處殺。」反手一刀如虎爪撲剪,一具鬼首應聲旋起,猶如踢上天的雞毛毽子,
無頭的身軀兀自奔前幾步,失了方向般前後踉跄一陣,「砰!」倒地之後始得湧
血,汩汩有聲。

  沈氏别過頭去,不忍再看,嬌軀簌簌發抖,雪靥上連一絲血色也無,兀自咬
牙振作,忍着不暈過去,低聲問:「大……大人身邊,爲何隻有這麽少的護衛?
衙司呢?怎無人出城來迎接?」

  李遠之一愣,搖頭:「小人不知。大人隻吩咐來接夫人。」

  沈氏閉目搖頭,片刻才說:「我……我也沒說是今兒來。」歎了口氣,睜眼
道:「耿大人,多謝你和尊夫人爲我冒險,你們趕快離開罷,我與這兩位壯士一
同進入。」

  不止耿照爲之失色,李遠之更是搖頭:「這……這太危險了!請夫人先與這
位耿大人避至安全處,待小人們探了内中虛實,再——」

  沈氏揮手打斷他,轉頭對耿照道:「我夫君是爲了等我,才到這裏來的。他
知我厭惡軍戎兵甲,也不擅官場逢迎,才沒多帶官兵,聯絡衙司。是我不好,口
裏不說,心中卻偷偷與他嘔氣,才害他……害他身陷險境。」說着淚水湧入眼眶,
姣好的櫻唇卻泛起笑容,雙手掩口,含淚注視着符赤錦:「多謝你,耿夫人。是
你點醒了我,夫妻無論是生是死,都不能夠分開,我要回到夫君身邊去。你真有
福氣,嫁了個你對他好、他也對你好的人。」瞇眼一笑,淚水終于滑落面龐。

  符赤錦心中一動,握住她的手掌輕輕撫摩,笑道:「夫人的夫君也很有福氣,
能娶到夫人這樣好的女子。」沈氏忍住哽咽,伸手抹淚,定了定神,挺胸坐直身
子,對李遠之道:「李壯士,勞煩你帶我走一趟。」

  李遠之不願冒險,還待勸解,忽聽頂上風聲呼嘯,一股沛然掌力兜頭蓋下:
「想走麽?作夢!」衆人被壓得動彈不得,隻覺氣息将窒,腦門發疼,肩背如負
千斤。

  耿照料不到親身放對之時,「役鬼令」的純陽之力竟如此難當,不由得佩服
起聶冥途來;心想這人若在此間,那麽戰團之中或更安全些,兩袖運勁一拂,将
沈氏與符赤錦推向李遠之,沉聲一喝:「走!」碧火神功力分爲二,回身硬接了
這傾天一掌,登登連退幾步,卻也将來人震退開來,豪笑道:「好俊的一手「憑
虛禦龍落九霄」!」

  來人一身綠袍大袖,足蹬粉底官靴、頭戴金翅烏紗,手跨劍柄,重彩塗面,
霍然收掌旋身,帶起一陣煙飛葉卷,正是集惡三道之主「鬼王」陰宿冥!

  媚兒的身量本與他差不多,骨架又大,蹬靴戴帽之後,更是足足比他高了大
半個頭。

  她刻意墊肩繪面,壓低嗓音,除了耿照與那名異邦老妪之外,恐怕無人知曉
「鬼王」陰宿冥是女兒身;耿照卻變得不多,氈帽遮去光頭,換上威風的武官服
色,仍一眼便能認出,更遑論他腰後的神術刀,本是她繳獲的戰利品。

  陰宿冥「哼」的一聲,沉聲喝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小和尚!」

  耿照一聽她的聲音,低沉中自有一股磁媚,想起當夜的旖旎銷魂,靈光乍現,
便依樣畫葫蘆:「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小淫……」末尾的「婦」字尚未落下,
陰宿冥已咆哮一聲,揮掌而來!

  正所謂「怒急攻心」,盛怒之中,或可一時氣力暴增,遠勝平日;然心脈交
煎,對運使内家真氣大大不利,故高手過招,最忌心浮氣躁,與莽夫恃怒暴起的
道理全然不同。

  當日媚兒被他以「天羅采心訣」混合碧火神功,采走了近一半功力,元氣大
傷,雖得陽丹補益,功力卻無法在短期内複原。

  與她一别之後,耿照又有連番奇遇,内外修爲不比當時,此際激得她貿然出
手,他卻好整以暇,運起七成的碧火神功,以薜荔鬼手中的精妙招式相應。「砰
砰砰砰」一輪對掌,他一步也未退,媚兒心急力損,果然役鬼令神功徒具其形,
不複驚天動地的威能,還不如伺機而動,凝力一擊。兩人有攻有守,形勢頓成膠
着。

  這正是耿照的目的。

  「你靠得這麽近,」他一邊搶攻一邊笑道:「我們終于可以小聲說話啦!要
不扯開喉嚨嚷嚷,對誰都沒好處。」

  「你——!」

  陰宿冥氣得半死,出手如電,這式「暴虎除時拔遠疆」聲勢煊赫,可惜威力
隻得原先三五成不到。耿照以「化宮殿手」接敵,速度絲毫不讓,看在旁人眼裏,
二人四臂隻餘殘影,鼓風搗塵,偏又絲絲入扣;過招如此迅捷,卻無一拳中的或
搗空。衆鬼卒矯舌不下,若非礙于鬼王威嚴,幾乎要喝采起來。

  她越打越是心驚,隻覺小和尚招數精妙,與狼首似是一路,咬牙道:「你是
聶冥途的徒弟?」

  「不是!我與他隻有梁子,無甚瓜葛。」耿照邊打邊勸:「三乘論法在即,
你在越浦襲擊朝廷命官,若教鎮東将軍知曉,十個集惡道都剿了。還是快快離開,
那撈什子七玄大會也莫去啦。」

  陰宿冥七竅生煙:小和尚怎似什麽都知道,又沒知道個十成十?越打越上火,
怒道:「關你屁事?你莫以爲我……呸!就來管東管西。早晚落在我手裏,将你
千刀萬剮!」

  耿照心想:「打鬥中尚能開口,看來并無大礙。」不欲纏鬥,将她震退幾步,
彎腰抄起一截粗堪合圍的枯幹,仰頭咆哮,飛沙走石地狂舞起來,打得地動樹搖,
鬼卒們紛紛走避;雙手一松,殘幹筆直朝媚兒飛去,方位卻低了些。

  陰宿冥想也不想,點足踏上飛株,三兩下便一躍而來,打出一式「山河闆蕩
開玄冥」。耿照作勢接掌,整個人倒飛出去,連翻帶滾的足有三丈之遠,以内力
逼出一口鮮血,撫胸叫道:「哎呀,好……厲害!」轉身一拐一拐奔逃,速度卻
是快極。

  陰宿冥看傻了,一下忘了追趕,低頭翻了翻手掌:「怪了!我這下分明沒用
勁,怎地他叫得忒慘?」周圍鬼卒卻轟然怪叫,忙不叠地頌揚大王神威,頓時士
氣大振。

  耿照一路飛竄,無人可擋,見包圍圈裏地形錯綜,林樹起伏,雜有牆圮梁塌
的痕迹,此地似曾有一處小小聚落,隻是久無人迹,遠觀便似荒丘。丘壑間還有
零星的戰鬥,随地可見陳屍斷兵。

  轉得幾轉,前方豁然開朗,一座土包上矗着幾幢傾圮建物,隻有居中屋形猶
在,小土丘下堆滿了木石雜物,顯是将所有能拆能丢的都扔出來,堆成阻卻進攻
的工事,附近屍體尤多,約莫有一、二十具,大多是黑衣模樣,形貌服色在夜幕
下有些難辨。

  中屋裏炬焰搖曳,人影幢幢,符赤錦焦急立在門前,一見他來才得笑開,揮
手大喊:「夫君,來這邊!」耿照不禁露出笑容,張開雙臂,任她縱體入懷。兩
人相擁片刻,才攜手入内。

  李遠之拱手道:「典衛大人武藝超群,擋住鬼王不說,一人一刀便殺了進來,
實在是令人佩服。」漆雕利仁咯咯笑道:「我一人一刀也殺得進。再來一次好不
好?」

  李遠之搖頭:「現下不行。」漆雕利仁搓手踱步,「咯咯咯」地怪笑一陣,
突然安靜下來。

  這屋也隻剩半邊有頂,格局倒像是衙門公廳,耿照在丘下見得一塊寫有「驿」
字的破舊殘匾,豁然開朗:「原來是舊時郵驿。車馬道廢棄了,屋舍施設等便成
了草場土包。」屋中隻有五六人,簇擁着一名白衣貂裘、書生模樣的蒼白男子,
男子眉目如畫,并未蓄胡,連唇上颔下的青渣都刮得十分幹淨,相貌端雅,宛若
從圖中走出來似的。

  此時早春已過,縱使夜露寒重,至多加件大氅,毋須穿到貂袍。男子面色蒼
白,薄有病容,顯是身子骨單薄,須小心保暖。

  他坐在一隻石墩上,靠着柱子,秀氣的雙手叠在腹間,微微閉目,并不言語。
耿照多看了幾眼,見他鬓發額間在火光下銀絲閃閃,鼻翼、嘴角的痕迹也有些深
刻,卻無損其俊美。

  沈氏伴在男子身旁,雙手交握垂首而立。她一直起身子,果然形似斜柳、腰
如約素,雖作婦人裝扮,其實年紀還很輕,沒有了婢仆環繞烘托,小動作透着一
絲少女稚氣,文秀中更添甜美。

  「夫人與她的夫君可真是一對璧人,兩個都生得忒好看。」耿照心想。

  沈氏咬咬嘴唇,細聲道:「夫君,是我不好……」男子舉起玉琢似的白皙右
手,凝思片刻,閉目道:「任軒,放出炮号,讓陸供奉他們回來。」一名侍衛恭
敬應答:「是。」扶刀而出,不久便響起煙花炮仗的聲響。

  男子等了許久,緩緩睜眼,那姣美如婦人般的鳳眼一開,頓時逸出精光來。
他隻望了妻子一眼,便即轉開,但沈氏已覺難當,身子微顫,伸手去扶梁柱。符
赤錦上前去扶,沈氏軟軟靠在她身上,臉色有些蒼白。

  「你怎麽來了?」

  男子口氣平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甚至有些冷漠。

  沈氏眼眶兒一紅,險些掉下淚來,咬着唇緩過氣來,淡淡道:「就是來了。」
不再說話。

  男子轉向李遠之。

  「你師傅呢?」

  「啓禀大人,家師受了傷,身子不适,遣我與漆雕前來接應。」

  「喔?誰能傷他?」男子微露詫異,思索片刻,揮手道:「一會兒聽我的号
令行事,别死了。」擡望耿照:「你是何人?」

  這一望直要穿透他似的,若說蕭谏紙的目光銳利如劍,十分難當,男子的凝
視便像是水銀,從眼洞直鑽顱中,剎那間充溢全身,将血肉剔得點滴不剩。他應
是大有身分之人,領有爵祿封銜,身邊的衛士雖作江湖裝扮,應對均有爵府宿将
的家臣習氣,非尋常的江湖客能模仿。

  耿照并不懼怕其目光,隻覺相持失禮,一觸即避,躬身道:「卑職姓耿名照,
乃白日流影城七品典衛,叩見大人。」他不知男子爵銜,恐墬了流影城的聲名,
故不行跪拜之禮。

  李遠之愕然回頭:「你是耿照?」漆雕利仁咯咯一笑,緩緩擡頭,橫刀在膝,
整個人仿佛又活了過來。李遠之低喝道:「不是這兒。現在不行!」

  漆雕利仁拱起瘦背,抱着刀搖動膝蓋,失望道:「又不行?」身子發抖,一
雙血絲密布的細眼盯着虛空處,仿佛犯了酒瘾,磨牙抖腿、晃腦搖頭,一刻也靜
不下來。

  衆人皆覺怪異,男子泰然處之,徑對耿照颔首。

  「居然是獨孤天威的人,妙了。一會兒聽我号令行事,莫輕易便死,不然我
難向你家城主交代。」随侍在旁的一名虬髯大漢禀道:「大人,陸供奉遲遲未回,
還是讓我前去接應罷?」

  男子道:「莫輕舉妄動。兵臨城下,仍有一搏。」

  檐外傳來一把清洌的女聲:「坐困愁城,不如早降!」飕飕幾聲,飛入五六
顆人頭,沈氏驚叫一聲,暈死過去。符赤錦抱着她挪至後牆,以防突襲。

  衆衛士揮刀拍落,才發現全是戰友的首級,眦目欲裂。

  那虬髯大漢振臂怒起,遮護着男子,吼道:「兀那妖女!你将陸供奉怎麽了?」
語聲未畢,一杆爛銀紅纓槍「咻!」射入廟中,笃的一聲釘上破壁。纏了藤條的
白蠟杆彈性奇佳,不住上下劇搖,槍尖挂了枚首級,是一名揚眉怒目的老者,纏
在槍上的正是其發髻。

  「陸供奉!」

  虬髯大漢虎吼一聲,檐瓦爲之震動。耿照發現他雙臂套滿銅環,一數竟有十
二對之多,從腕間叠至手肘,本以爲是一大塊銅護腕之類,直到他怒極振臂,銅
環铿啷一陣響,方知非鑄死之物。

  「妖女!你敢殺「躍淵閣」的日月供奉之一,是沒把靖波府四大世家放在眼
裏了麽?」

  檐外之人冷道:「方兆熊!你等四家自居北方,不敢渡過三川來,當天下便
隻靖波府麽?井底之蛙,何以觀天!」耿照心念一動:「方兆熊……是靖波府四
大世家的方門主!」

  靖波府乃東海首治,亦是鎮東将軍府所在,論交通不及越浦,繁華不及湖陰、
湖陽,卻是東海精兵駐紮之地,政令所從出。「神武校場」、「雲都赤侯府」、
「騰霄百練」與「躍淵閣」,是靖波府轄内最負盛名的武門四家,雖不比三鑄四
劍,但也是三川以北的一股勢力。

  「躍淵閣」擅使纓穗搖頭槍,那慘遭斷首的老者便是閣中日月雙供奉之一的
「魚龍躍月」陸雲開,在北地亦是威名赫赫。而臂套銅環的虬髯大漢,則是飛器
名門「騰霄百練」的門主方兆熊,人稱「六臂天盤」。

  「騰霄百練」以流星索、飛撾等擲兵聞名,雖是隔空取人,卻非飛镖彈子一
類細小暗器,而是正大光明的「明器」,又稱飛器。方兆熊腕臂上的十二對袖圈
名曰「子母鴛鴦環」,毋須繩索(百練)操控,被譽爲飛器之首,在靖波府聲譽
極隆,門徒衆多。

  耿照背誦過東海武林名人錄,陸、方二位均簿中有名,不料今日初見,陸雲
開陸老英雄已是一具斷首,心中一動:「這人叫得動「騰霄百練」門主、「躍淵
閣」月字供奉,卻是什麽來頭?」

  須知神武校場之主「神鞭無敵」古雙魂,已死在冷北海的響尾鞭下,貂裘男
子要做古老爺子的兒子,也稍嫌老了些;雲都赤侯府則是昔日效命太祖武皇帝的
色目武士後裔,「雲都赤」即北關方言中的「刀」,這批剽悍的刀牌武士個個都
是卷發色目的虎狼之師,男子文質彬彬,自是半點不像。

  「六臂天盤」方兆熊既是在場輩份最高、名聲最大的武林人物,自當發聲領
群,他強抑怒火踏前一步,大聲道:「妖女!快快現身來見。要打要殺,爺爺奉
陪!」

  話才說完,身旁一陣狂風掠過,漆雕利仁咯咯尖笑,甩鞘躍出:「這總行了
吧?這總行了吧?哈哈哈哈——」人刀合一,狂笑聲中,一團雪耀刃光竄出屋檐,
朝發話的女子撲去!

  「不可!」

  李遠之失聲驚呼,情急之下忘了吩咐,略一運氣,雙臂綻出暗金輝芒,縱身
追了出去!這一下連符赤錦都看清了,口唇歙動,無聲說了「金甲禁絕」四字;
耿照遙遙點頭,以指頭示意她不可輕動。

  檐外刀風呼嘯、喝叫連連,片刻「砰、砰」兩聲,竟是二少被倒轟回來,背
脊狼狽着地。漆雕利仁的虎口迸裂,李遠之嘴角溢血,兩人把臂而起,目光陰沉,
膝彎肘臂都有些顫。

  方兆熊蔑笑:「我道嶽老師的徒兒是三頭六臂的人物,真是見面不如聞名。」
漆雕利仁吐出一口血唾,沖他咧嘴一笑,牙上染滿紅漬,轉頭問:「這個可以麽?」
李遠之搖頭:「不行。」

  「又不行?呸!」他拄刀而立,不住舔舐嘴唇,赤紅混濁的雙眼緊盯門外,
仿佛又犯上了什麽瘾頭,兀自苦苦忍耐。

  卻聽門外之人正色道:「你這話說得不盡不實。他二人比陸雲開經打,真要
較量起來,你未必是對手。」方兆熊勃然大怒,喝道:「放——」檐前勁風壓至,
潑啦一聲,所有的炬焰一平,他這個「屁」字再也說不出口,硬生生被塞回肚子
裏,凝神戒備。

  一條修長的玉腿跨進高檻來,露趾的硬底鞋撞上青石地闆,「叩」的一聲清
亮激響。

  在搖曳的火光下看來,這條腿膚質滑膩、酥白耀眼,小腿的肌肉結實有力,
大腿卻極豐潤,充滿女性魅力,且長得不可思議——不僅是比例,而是這條腿子
本身便十分勻長,腿根幾與方兆熊的腰際相齊,腿的主人卻隻較他略高一些,一
眼便全望到了她腿上。

  身材高大的女子,肌膚通常較爲粗糙,這名身披镂甲的高挑女郎卻無此缺陷,
肌膚吹彈可破,直如鮮切的水梨,膚質爽潤,通透處竟似有沁水之感,剔瑩白淨。

  她才邁入一條白生生的右腿,衆人便爲之摒息,隻餘一陣怦然。

  女子趾尖稍一用力,重心前移,小腿随之虬緊,膝彎腿筋拉直,若隐若現的
大腿亦繃出結實的肌肉線條,宛若雌羚飛蹬……之所以如此清楚,乃因全無遮掩,
女子慣着的裈褲、裙襪等,在她身上付之阙如,粉雕玉琢的長腿近乎裸裎。

  她并非什麽都沒穿。

  女子之鞋十分殊異,鞋底如一隻嬌巧的船形硬台,跟高而前低,腳掌平置台
上,僅以側帶系起。雖穿了「鞋」,雪白的玉趾、飽滿的腳背、渾圓的踝骨,乃
至腳跟無一不露,形同裸足。

  小腿胫上覆有一片金甲,長至膝下,同樣環以側帶,腿背悉數镂空;雖負重
甲,小腿仍與赤裸無異,曲線肌膚一覽無遺,令人難以喘息。

  女子手持金杖跨過高檻,動人的嬌軀終于完全暴露在火光之下——她全身裝
扮,大抵與那雙金甲涼鞋相類。雖系肩甲,肩臂卻無寸褛;半截式的胸甲與裙甲
遮住了私密處,甲下卻空空如也,不但露出蠻腰玉臍,胸甲裹起一雙盈盈玉乳,
連甲弧上堆出的雪白半球都黏人目光。裙甲前後雖有兩片裙紗,行走間腿根若隐
若現,比裸身更引人遐思。

  符赤錦一向自诩膽大,也不禁傻眼,手按酥胸,暗自咋舌:「這甲與镂空的
亵衣有何不同?是哪來的妖女,做這等迷惑人心的裝扮?」懷中沈氏方悠悠醒轉,
睜眼一見,又暈厥過去。

  男子不爲所動,目光冷冽,連汗也沒多沁分許。

  他昔年任職四方館使時,曾與各國使臣交遊,知道這身異域戰甲的形制,來
自海外一處名喚「索兒莫鐵」、全是剽悍女子的部族。傳說此族之中全是女子,
有自割右乳的習俗,以便挽弓射箭,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所向無敵。

  爲他述說的使臣,自己也沒見過割右乳的索兒莫鐵之女,甚至不确定世上是
否真有一處叫「索兒莫鐵」的秘境,族中女子毋須依靠男子,自行繁衍存續。此
說在異邦流傳甚廣,并無實據,卻受百姓喜愛,索兒莫鐵「無乳之女」常出現于
繪畫、雕刻,乃至詩詞歌賦,便如東海的龍皇應燭。

  當年貢單裏就有一尊漢白玉女雕,海外異邦的匠人不講「秀骨清像」、「服
裝容曳」等,一味仿似真人,那挽弓的女雕身披重甲,多有裸露,隻有一邊乳房。
太祖武皇帝興緻勃勃地召臣子們來看,酒酣之際聊作談資,說些粗鄙不雅的葷笑
話。

  他記得自己當時沒有笑,定王也是。爲了移轉尴尬,他專心打量漢白玉雕,
從胴體、弓刀看到衣甲,直到多年後的今天,才知穿在真正的女人身上是這般模
樣。

  女子的衣着胴體太過眩人,容貌反倒失色。

  其實她生得秀雅,鼻梁挺直、鳳目斜飛,隻下颚骨略方,顴額稍平,再加上
細眉鳳眼,五官便不夠突出,仍是美人胚子,并未刻意賣弄風情,甚且有些嚴肅。

  她手中的金杖長逾頭頂,頂端有着圓盤也似的八足蟲刻,杖底做成尖鋒;說
是棍杖,更像重戟大槍。女子以杖拄地,肅然道:「今日天羅香隻取一物。使君
若愛惜性命,趁早獻出,雪豔青擔保你平安離開。」卻是對男子所說。

  他低頭斂目,毫無反應,猜不透在想什麽。

  方兆熊回過神,兀自脹紅頭臉脖頸,怒道:「玉面蟏祖!可知你今日所劫,
将導緻天羅香滿門俱絕?識相的就快些離去,免得日後追悔無門!」

  耿照一凜:「原來她是明姑娘的師姊,「玉面蟏祖」雪豔青!」明棧雪于他
格外不同,又吃過郁小娥的虧,天羅香在他心中便是七玄邪派的代表,不覺起了
敵慨,暫将李遠之、漆雕利仁之事放一旁。

  雪豔青一派之尊,連追讨《天羅經》這等大事都未必親與,可見今日欲取,
絕非泛泛。耿照見檐外垂落絲索,身穿黑衣水靠、腰纏各色彩綢的妙齡女子攀緣
而下,密密麻麻的怕沒有一、兩百人,想起先前在小丘下所見之屍,怕亦是天羅
香折損的攻堅部曲。

  雪豔青見男子不予理會,也不生氣,一拄金杖冷冷揚聲:「使君憑區區二十
幾名手下,據地堅守,從黃昏戰至入夜,若非自行打開陣地,命陸雲開引開我的
人馬,好放這幾個人進來,不定還能多守幾個時辰,我很佩服。不過行軍布陣,
隻能到此而已,想要生路,須憑江湖的手段。」

  方兆熊冷笑。「江湖事江湖了麽?好!一句話:撤了你那些淫毒娃兒,你我
堂堂一決,我若取勝,便任我等自由離開,不許留難!如何?」

  雪豔青又等了片刻,終于明白男子不會與自己對話,目光移來,冷冷開口。
「堂堂一決?不必。你要是能讓我後退一步,「玉面蟏祖」四字,從此自江湖除
名!」

  方兆熊竟不惱怒,咧嘴一笑,揚眉道:「好!君子一言……」

  雪豔青接口:「……快馬一鞭!」

  兩人正要動手,蓦地一聲清叱:「慢!」一個穿顱刺耳的破鑼嗓音,怪腔怪
調念道:「天地栗栗,日月旻旻,流星趕退,群魔真現!九幽十類、玄冥之主駕
臨,爾等凡俗,速速來見!」

  大片碧磷鬼火穿過包圍,由小丘一側湧至。陰宿冥飄然現身,手按降魔青鋼
劍,由十數名白面傷司簇擁,自鬼火中漫步而出,冷哼道:「雪豔青!本王未去
找你,你倒搶上門來啦。你已有了一把,多拿幾把又有甚分别?」

  雪豔青緩緩轉頭,斜乜着此世的新任鬼王,漠然道:「在我看來,五把妖刀
的主人隻能有一個,顯然不會是你。這柄赤眼妖刀,我要定了。」

  陰宿冥哈哈大笑。「婆娘!以爲是上街買菜,喊了就算麽?這裏夠資格一戰
的,隻你我而已,其他不過跳梁小醜罷了,莫管閑事。」有意無意瞥了耿照一眼,
又道:「來,你我劃下道兒,一決勝負!還是你也拿出你那柄萬劫來做彩頭,新
仇舊恨一并了結,也不須等到大會啦。」

  耿照聽得滿頭霧水,心想:「什麽赤眼妖刀?赤眼在哪裏?你們……卻要問
誰讨去?」

  陰宿冥見他露出迷惑的神情,忽明白這小和尚對眼前的一切渾無所知,冷笑
道:「本王接獲密報,說赤眼妖刀落入嶽宸風手裏,前幾日已獻給了鎮東将軍慕
容柔。本王今日前來阻截,便是爲了赤眼,誰知這不知廉恥的淫窟黑寡婦,也來
蹚渾水!」

  耿照益發不解,茫然蹙眉:「鎮東将軍?慕容柔?」

  在他想象裏,能節制嶽宸風這猛虎一般的人物,就算不是太祖武皇帝般武功
蓋世的皇者,也必是五峰三才等級的高人……放眼這破屋裏,并沒有這樣的人物。
一定是弄錯了。誰是莫容柔,哪兒有慕容柔?這裏有誰,堪是牢牢箝住猛虎的鎮
東将軍慕容柔?

  陰宿冥很想把他的腦袋剖開來看看。何以他知道忒多秘密,卻連這種簡單的
問題也弄不清?不識鎮東将軍,跑來同人家攪和什麽?

  她伸出修長的手指。指尖之所向,穩穩落在那名貂裘男子身上,正迎着他擡
起面龐,神态從容,姣好的鳳目綻出銳光。

  世無絕路,唯我運籌!那是統領萬軍的大将才有的眼神。

  「就是他。以區區不到三十人的三流武士近衛,在這兒抵擋了一個多時辰,
還差點讓他逃掉。本王帶了百多名鬼卒,天羅香的淫毒婊子隻怕還倍數于我…
…十倍的人馬,卻怎麽也攻不進,本王今日算開了眼界。你走運啦,小和尚,還
不來見見太宗孝明皇帝的從龍之臣、東海一道的正主兒,央土大戰中碩果僅存的
當世名将……」

  陰宿冥望着那蒼白羸弱、病容卻冷漠自若的男子,說着說着,嘲諷在不經意
間全都成了敬意:「鎮東将軍,慕容柔!」

  封底兵設:億劫冥表

  封底兵設:億劫冥表

              【第十二卷完】
2016-3-13 15:3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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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拔嶽斬風

.




             第十三卷 拔嶽斬風

              【内容簡介】

  ——「八荒刀銘」嶽宸風受傷了!

  非屬陰謀、不是陷阱,這回,他是紮紮實實受了重傷,而且傷勢怪異,令人
瞠目結舌!身負《虎箓七神絕》,隐忍殘毒、心機深沉的當世猛虎,放眼東洲,
還有誰能傷他?又緣何将他重傷如斯?

  良機稍縱即逝,寶寶錦兒決定展開二度刺殺!暫被收編入鎮東将軍府的耿照,
發誓不讓她孤身犯險。「這次,你要聽我的!如此……必能殺死嶽宸風!」

             内彩圖及人物介紹

  第六一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耿照略一思索,這才恍然大悟。

  這名白衣病容、看似弱不禁風的中年文士若是鎮東将軍莫容柔,自稱其妻的
「沈氏」便是浦商五大家中慶東沈家的千金、時人譽爲「三川第一美人」的沈素
雲了。

  她氣質溫婉,教養良好,的确是出身豪門大戶的模樣,隻是耿照萬萬想不到:
堂堂鎮東将軍之妻、執浦商珍玩玉器牛耳的沈家大小姐,竟是如此儉樸,坐的是
輕便驢車,随身也僅一名小婢、一個婆子而已,淡掃蛾眉衣妝素淨,直如芙蓉出
水,不染纖塵。

  在他心目中,慕容柔就算不是三頭六臂鐵角銅額,好歹也是東海一方之鎮,
誰知武臣身上慣見的金盔鐵甲、繡衫抱肚,竟都付之阙如;單以氣色論,半癱的
蕭老台丞怕還比他神采奕奕得多。這白衣秀士不僅身子骨單薄,耿照一見其容光
眸采,便知此人決計不懂内功。

  (他……便是鎮東将軍慕容柔?)

  男子端坐不動,瞇眼靜靜觀視,既不心焦,似也不打算開口,與其說冷靜沉
着,不如說是漠不關心。

  先前調動人手、隔空布局之時,他看來還有生氣得多,閉目凝神如下盲棋,
連與妻子說話都顧不上。此際天羅香、集惡道的人馬殺至眼前,他反倒意興闌珊
起來,目光神色裏讀不出心思,宛若旁觀。

  但雪豔青說他是鎮東将軍、陰宿冥也說他是鎮東将軍,連方兆熊、沈素雲,
還有嶽宸風的手下人都說是,此人多半真是鎮東将軍慕容柔了。就算受困荒郊廢
驿、手無縛雞之力,鎮東将軍就是鎮東将軍,殺不殺得了他是一回事,擔不擔得
起殺他的後果則又是另外一回事。

  耿照愕然片刻,旋即恢複冷靜,見雪豔青慢慢轉頭、對陰宿冥蹙起秀眉,想
起她現身以來,對慕容柔說話尚知進退,态度雖強硬,言談間卻以「使君」呼之,
心中暗忖:「打劫歸打劫,「鎮東将軍慕容柔」這塊招牌她畢竟招惹不起,本想
含混帶過,不想卻被媚兒叫破。她天羅香明火執仗地來打劫鎮東将軍,事後慕容
柔若未加清算,于面子上也挂不住。」

  集惡道隐于黑暗、形迹無定,想尋這幫妖邪鬼物的晦氣亦無從着手,陰宿冥
自是一點兒也不怕。天羅香卻是有分壇有總舵,在武林中打着萬兒做買賣的,同
樣是對鎮東将軍出手,狀況卻全然不同。

  陰宿冥哈哈一笑。「八腳婆娘!你眼兒瞪得比銅鈴還大,當心「骨碌」一聲
滾了出來。搶都搶了,還怕人秋後算賬?」

  忽聽方兆熊道:「一把刀不能交兩撥人,玉面蟏祖,刀若給了你,你的保證
依然有效麽?這是誰說了算?」絕口不提「鎮東将軍」四字,所慮應與雪豔青同。
一旦實心實眼扯了個直,今日便是魚死網破。爲防慕容柔事後報複,這幫邪徒有
什麽做不出來的?

  衆鬼卒不明所以,聽他隻對玉面蟏祖說話,大有貶低鬼王之意,不由呱呱亂
叫,群情洶湧。陰宿冥辨出他話中仔細,手按劍柄,左袖一繞一搭,丁步而立,
笑嘻嘻的也不作聲,隻瞧雪豔青要如何應對。

  雪豔青卻不理會方兆熊,冷眸睨視,緩緩開口。「陰宿冥,待我取得赤眼妖
刀之後,這筆帳再與你一并清算。大敵當前,不必無謂相鬥。」

  陰宿冥笑道:「誰跟你大敵當前?集惡道萬不敢與鎮東将軍府爲敵,隻消刀
在将軍手裏,本王便隻路過看看,絕不出手。我等江湖草莽,豈能與朝廷相鬥?」
袍袖一振:「衆家小鬼!咱們出去!」鬼卒們怪叫着湧出,将屋子團團包圍起來。

  雪豔青知他是落井下石,蛾眉一蹙,也不還口,目光終于落到方兆熊身上。

  方兆熊是老江湖了,看出她二人頗有嫌隙,本想借機挑撥,趁隙保護将軍突
圍。「騰霄百練」原是北方水道上放排爲生的排幫,飛鈎、飛撾等便于在水上勾
拿排筏,久而久之拉幫結會,出身遠不如其餘三家,連「世家」也說不上,地位
在四家中一直是敬陪末座。

  嶽宸風加入幕府後,遽然躍于四大世家之上,俨然成爲将軍心腹,代他處理
江湖事務,騰霄百練更顯尴尬,方兆熊迫不得已,隻得力求表現,以圖在新舊同
僚之間殺出一條血路。此間遇險,對他而言正是一展長才的機會,将一門的前程
全押上了今夜之戰。

  他踏前一步,提聲大喝:「玉面蟏祖,方某領教了!你可要說話算話。」語
聲方落,身邊飕飕兩聲,一鈎一撾已曳索而出,如銀龍矯矢,「呼!」徑朝雪豔
青腦門抓落!

  屋内檐低,本不利鈎索等飛器施展,但這一鈎一撾似生了眼睛,不見主人如
何抛甩,卻狠厲快絕。形如鬼爪的鐵撾蓋下時,五枚尖銳利爪突然合攏,眼看便
要插入玉人發頂;另一隻銀鈎卻越過了頭頂往下沉,蓦地倒拖而回,雪豔青若向
後挪閃,欲避頭頂之災,鈎尖立時刺入肩胛!

  上下二路俱已被封,雪豔青不閃不避,金杖揮出,「匡」的一聲鈍響,鈎、
撾雙雙抛高,勢頭卻慢得有些怪異;蓦地一串劈啪勁響,鈎撾的連索應聲爆開,
貫穿索筋的氣勁如遊蛇般一路竄回!

  方兆熊回頭大喝:「撤手!你們——」赫見兩名弟子口吐鮮血,髒腑已被杖
勁擊傷,餘勁波至,一時無力松脫。方兆熊雙臂一振,分握住兩條銀索,索上遊
勁如浪貫至,他臂上十二對銅環喀啦啦一撞,迸出無數粉塵,已将勁力悉數散去。

  他本次南下攜行的弟子中,屬「斷魂鈎」趙烈、「陰風爪」曲寒兩人武功最
高,這套「回天縱地」的合擊之法在門中更是少有人敵,卻難當雪豔青一擊。曲、
趙二人失了兵刃,委頓倒地,面色一片白慘。

  雪豔青面無表情,蹙眉道:「奇淫機巧,卻無氣力!這便是騰霄百練的武功?」
聽似挖苦,口吻卻出奇的嚴肅,似感「見面不如聞名」,難掩失望之情。

  方兆熊扔下斷索,雙拳對撞,腕臂上的銅環铿啷作響。

  「飛器之能,你還不算真正領教。仗着那柄杖子護身,說什麽大話!」仿佛
呼應其言,被磕飛的鐵撾銀鈎雙雙墜地,牙刃四分五裂,就算雪豔青勁力沉雄,
也須有一柄無堅不摧的重兵配合,才能淩空擊碎百煉精鋼。

  「那好。」

  雪豔青将那柄蛛首金身的奇形長兵「虛危之杖」往下一掼,杖尾的尖錐貫穿
青石闆,沒地兩尺餘。她上前一步,信手解開披風,左手叉腰昂立,身形之颀長
高大,異常迫人,玲珑有緻的曼妙身段雖散發無比魅力,在場諸人卻覺威壓沉重,
直如暗潮沒頂。

  方兆熊首當其沖,氣息微窒,暗忖:「這婆娘好強的威勢!」卻聽她平平說
道:「有什麽招數,盡管使來!我若動兵刃,也算是輸。」這話本是狂妄至極,
但與她的口氣卻不相稱,仿佛不覺話中有釁,說的是件既平淡又無趣的條陳瑣事,
照本宣科而已,免生誤會。

  方兆熊腹中暗笑:「婆娘恁地托大,一會兒有你苦頭吃了!」腕臂一抖,兩
環已拏在手中,揚聲喝道:「我騰霄百練使的是「明器」,不占你耳目便宜。留
神啦!」飕飕兩聲擲環而出,也不見有什麽花巧。

  雪豔青蹙眉道:「就這樣?」螓首偏轉,毫不費力地避過。正要發話,忽聽
腦後铿的一聲清擊,雙環一左一右在身後對撞,陡地彈回,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銅環雖快,畢竟非是逼命殺着,雪豔青踩着露趾的金甲涼靴跨步一扭,雙環
貼着美背肚臍掠過,又回到方兆熊手中。

  「按照約定,是「後退一步」算輸。」虬髯大漢咧嘴一笑,挑起濃眉:「雪
門主這一回,咱便不予計較啦。留神!」手腕微振,雙環再度擲出。

  方兆熊嘴上占她便宜,雪豔青卻并未如預想中暴跳如雷,隻是秀眉微蹙,似
覺這把戲十分乏味。但方兆熊二度出手,卻比他的口頭逞威更加無聊,同樣是雙
環一左一右、身後互擊,旋又倒飛回頭,這回雪豔青早有準備,蛇腰微扭,袅袅
娜娜讓過,皺眉道:「方兆熊,你若隻得這樣,我可要出手啦!」

  方兆熊笑道:「可惜你錯過了出手的機會。」褪下兩環拏在手中,照定飛回
的雙環一撞,掌中銅環同時擲出,四環分從四個截然不同的方位奔襲雪豔青,一
反先前的溫吞盤旋,破空聲咻然大作!

  兩人相距不遠,四環突然變速、幾乎同時飙至,雪豔青本要躍起,心中一動:
「若然雙腳離地,這厮又有話說!」玉一般的雙掌撥風攪塵,一股螺旋氣勁轟然
迸散,及時震開兩環;另外兩枚一走大弧、一似亂蝶,軌迹難辨,至身前時已不
及閃避,眼看要撞上堅挺的酥胸,雪豔青手甲交叉,「铿、铿」兩聲将銅環彈開,
餘勁震得臂間隐隐生疼,不由微詫:「這環……好沉的勁力!」

  四環被她格開,本應力盡墜地,忽見「嗡嗡」四道流光分出,一陣金鐵交鳴,
方兆熊竟又擲出四環,八環空中對撞,先前四枚驟爾反彈,急向雪豔青旋去;其
餘四枚彈向梁柱、牆階等,一撞借力,亦「飕」地射向雪豔青!

  衆人至此,方知方兆熊的子母鴛鴦環何以能居諸般飛器之首,飛撾、飛鈎等
均須繩索操控,方兆熊卻能以高超的巧勁與計算,令銅環盤旋傷敵而不落,堪稱
「無練之練」,難怪能卓然于百練之上。

  一樣的騰挪空間,陡地擠進八環,縱使雪豔青體若無骨,腰臀如蛇般閃躲伶
俐,也知銅環空中一撞,倏又奔殺回頭,徒然壓縮應變的時間罷了,把心一橫:
「通通将你打落,還能變出什麽花樣!」以手甲爲盾牌,接連打落四環,低頭擰
腰避過兩枚,一枚接入手中;最後一枚不及相應,香肩微側,生生以肩甲擋下。

  方兆熊得理不饒,嘿嘿一笑,抖環連擲,滿室銅光飛繞,飕飕不絕于耳。每
有銅環飛離常軌,他便新擲一環,借由撞擊加以修正;擲得幾枚,偶又将一、兩
枚銅環斜斜撞回,手裏始終不空。

  這位騰霄百練之主貌不驚人,言語粗鄙,便如市井之徒,誰也料不到竟身負
這般「無練之環」的奇技。耿照看得矯舌不下,暗忖:「縱使練得擲環巧勁,臨
陣若不能準确預測銅環的飛行軌迹,出則無回,便有百枚、千枚也不夠使。」與
符赤錦遙遙對望,均露佩服之色。

  雪豔青身陷銅環陣,面色凝肅,雙掌周天劃圓,左攬右旋,不住磕飛銅環,
卻無法瓦解如有靈性的飛環陣勢。銅環來勢勁急,經常是前後左右、數枚齊至,
她雙臂難以一一應付,總有一兩枚須以身上金甲承受,撞擊聲悶鈍異常,既顯環
勢猛惡,又見金甲之堅,絕非凡物。

  耿照見她仍将接下的那環抓在掌中,心想:「格開銅環絕非上策!且不論方
門主計算之精,何以能夠,格擋不過是助長飛旋之勢罷了,不如抓下棄置,才能
避免被飛環所困。」

  忽聽方兆熊大喝,臂間四環齊出,铿啷啷的撞進陣中,所觸之環于瞬息間一
齊轉向,廿四枚銅環飕地射向女郎!

  這「百鳥朝鳳勢」乃子母鴛鴦環的殺着,眼看雪豔青避無可避,衆人皆失聲
道:「危險!」心頭掠過那張白皙雪靥被十幾枚銅環擊中,顱骨凹碎、血肉模糊
的畫面,不覺攢緊拳頭,掌心一陣濕癢。

  千鈞一發之際,雪豔青嬌聲清叱:「落!」雙臂劃圓一收,所有銅環突然慢
了下來,猶如射入一塊軟腴飽水的巨大魚膠;飛環一凝,雪豔青的動作卻驟爾變
快,兩條藕臂如紡輪飛轉,手甲缫成了一團金綠殘影,三尺方圓内的散塵粉灰被
抽成一條條無形絲線,飕飕卷入雙臂之間。

  衆人目瞪口呆,這凝物抽絲的奇景卻僅一瞬,雪豔青旋臂一扯,廿四枚銅環
上所附的勁力如絲抽離,點滴無存,飛環于原處空旋幾下,铿啷啷掉落一地。

  ——是洗絲手!

  耿照蓦然醒覺,想起明棧雪曾談過這部武功。

  洗絲手是天羅香的入門武學,門中人人皆習,「洗」字原作「蟢」,乃蜘蛛
之古稱。「蟢絲」也者,即指如蜘蛛吐絲般黏纏,不僅僅是卸勁擒拿而已,練至
極處,臨敵能将對手的勁力硬生生缫出,如煮繭抽絲,在七玄第一武典《天羅經》
中設有篇章專論,不容小觑。

  雪豔青以拙對巧,早在接住那枚銅環時便知格擋無用,唯有釜底抽薪方能奏
效,等他将銅環悉數打出,才以「洗絲手」一舉破之,不唯技高,更顯沉着。

  耿照心想:「明姑娘的師姊殊不簡單!難怪以明姑娘偌大本事,亦須謹慎應
付。看來天羅香一脈不唯人多勢衆,這雪豔青總領群倫,絕非泛泛之輩。」

  雪豔青破得子母鴛鴦環,明眸一掃腳邊地面,心中暗數:「廿二、廿四…
…盡繳了你的兵刃,教你敗得心服口服!」揮開塵霧,揚聲嬌叱:「方兆熊!你
兵器俱已丢失,還有什麽把戲?」

  「有!」一條壯碩的烏影穿破飛灰,布鞋「啪嚓!」踏裂青磚,大笑聲中一
拳擊出:「這才是老子的殺着!」拳勁如濤,攪動四方氣流,原本飛散的粉灰漩
渦般附拳而至,直搗雪豔青胸口!

  (他居然是一名内家高手!)

  誰也料不到以飛器著稱的「騰霄百練」,門主竟練有如此深厚的内家硬氣功,
這一拳踏地而出,拳勁旋扭,若中人身,隻怕要硬生生破體而出。天羅香手下衆
多,若失群領,隻怕洶湧之情難以節制,李遠之急得踏前一步,大喝:「拳下留
人!」慕容柔的貼身侍衛任宣亦按刀而出,叫道:「門主莫殺……」

  「啪」的一聲,旋扭如矛尖的粉塵應聲撞碎,仿佛前方有堵看不見的無形城
壘;下一瞬間,潰散的輕塵微微一凝,倏如漣漪般四向迸開,滾出火舌濃煙也似
的驚人波形!

  強大的氣勁反饋沿着手臂叠至,方兆熊腳下青磚「喀啦」一聲迸碎開來,兩
腿一軟、單膝跪地,一抹殷紅溢出嘴角。擡頭才見接住拳頭的,非是那高聳堅挺
的飽滿乳房,甚至不是鎏金嵌碧的異邦金甲,而是一隻溫軟的掌心。

  「心機百出,終是無用!」

  雪豔青捏住他的拳頭,微蹙秀眉,似頗不以爲然,淡淡道:「你難道不知,
行走江湖,唯有「實力」二字方能說話?」運勁一送,方兆熊摔了個四仰八叉,
再也站不起來。

  她彎腰拾起一枚銅環,随手往金杖敲去,勁力所至,銅環崩去一截,卻見環
中硬芯是黑黝黝的烏深鐵色,竟連一絲反光也無。耿照濃眉大皺,低聲脫口:
「是「連心銅」!」

  雪豔青移目而來。「什麽是「連心銅」?」

  耿照自知身分,不敢僭越,回頭望向居中的白衣秀士。慕容柔渾不着意,淡
然揮手:「說罷,我也想知道何謂「連心銅」。說起冶金鑄煉,白日流影城也算
個中行家了。」

  「是。」耿照躬身一揖,恭恭敬敬禀複:「這「連心銅」乃是一門鑲嵌工法,
以玄鐵或磁石等做芯,再包以銅衣。連心銅多用于機關芯材,或制成彼此相吸追
逐的子母滾盤珠等玩意兒,要做成這麽大一枚,技藝也不簡單。」

  如此一來,子母鴛鴦環的謎團便解開了。方兆熊利用連心銅環彼此相吸、相
斥的原理,使飛環不墜,撞擊之後反而加速射出,雖然要控制如此沉重的鐵芯環,
内力手勁亦非泛泛,但比起純以銅環爲之,到底還是取巧。

  漆雕利仁咧嘴一笑:「他媽的,原來是個郎中!」

  李遠之瞪他一眼,低斥道:「噤聲!」

  雪豔青将銅環一擲,冷道:「你的内功不壞,若不做這些無聊想頭,倒也算
是人才。」方兆熊捂着心口,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的,喉頭略一抽搐,湧上大口鮮
血,兀自咬在嘴裏,苦苦維持尊嚴,額間豆汗涔涔,連一句話也說不出,瞪着她
的銅鈴大眼不知是怨恨恚怒,抑或慚愧。

  雪豔青的目光越過了委頓在地的虬髯漢子,徑投居間的白衣書生,揚聲道:
「使君!事已至此,請速将赤眼刀交出,以免自誤。」滿以爲一掌廢了他的護衛
高手,便能與慕容柔對話,誰知他隻是淡淡一笑,依舊毫不理睬。

  一身金甲燦然的高挑女郎終于動怒。

  自四歲入得天羅香以來,她一直被當作未來的掌門人選之一教育長成,所受
的對待,所衣所食、所學所用,無不是門中至高。雪豔青非是跋扈飛揚的性子,
對比她在天羅香之内如同女皇的尊貴地位,這位年方廿四的女郎算得上是穩重端
方、不恃驕矜的了,繼位前後并無不同,于門中甚孚人望。

  今日攔路取刀,原也無意傷人,不過想以重兵圍之,稍加恫吓罷了。豈料那
躍淵閣的陸雲開陸老兒二話不說便擰槍殺人,挑了做爲使者的兩名迎香副使,同
行的弟子無一得回,這才爆發激戰。慕容柔畢竟是東海一鎮,随行護衛均是千中
選一的精兵,弓馬娴熟,能征慣戰,再加上當世名将的調度指揮,在弓矢用盡、
棄馬據險之前,天羅香已蒙受重大傷亡。

  爲追捕盜走《天羅經》的叛徒,一個多月以來,她麾下的「天羅八部」折去
諸多正副織羅使、迎香使等,連八大護法都折損過半。現下,每再多死一人都令
她心痛不已,如同刀割。

  (早知道……便殺進車隊裏劫了慕容柔出來,也不用死這麽多人!)

  「忒多人流血送命,你端的什麽架子!」

  雪豔青柳眉一軒,叱道:「是男兒漢,就别躲在人堆裏頭,出來應戰!」露
出雪趾的金甲涼靴喀喀叩地,長腿交錯,縱身飛躍而起,揮掌拍向慕容柔!

  李遠之、漆雕利仁與任宣三人攔在慕容柔身前,正要阻擋,蓦地一條烏影橫
裏殺出,接下了那令人眼花撩亂的洗絲手,雙臂劃圓,渾厚的内力鼓蕩而出,兩
人四臂黏纏,鬥了個旗鼓相當,正是耿照!

  雪豔青看出慕容柔不谙武藝,連「粗通騎射」也說不上,這三名護衛她又全
沒看在眼裏,隻用了六成不到的内功,招式亦非通力施爲;驟遇強敵,料不到他
一個籍籍無名的流影城武官竟有如此能耐,剎時鬼手懾蟢絲、碧火壓天羅,竟是
着着失先,盡落下風。

  她驚怒交迸,咬牙眦目:「閃開!」便要變換路數。

  耿照跟了明棧雪若幹時日,對天羅香武學甚是熟悉,一看便知是「玉露截蟬
指」的起手,搶先使出鬼手諸部中剛猛第一的「跋折羅手」相應。雪豔青爲剛力
所折,無暇他顧,正欲以「懸網遊牆」的上乘輕功稍避其鋒,豈料身法又遭識破,
頓被擒龍無迹、以掃除一切怖畏不安的「施無畏手」截去退路,受制難伸。

  她于《天羅經》中諸般武學所知,遠不如持有經書、以碧火神功融會貫通的
明棧雪,連變了五六種套路,連完整的一招也沒能使出,無不中道遭阻,胎死腹
中,饒是雪豔青性子沈穩,也被逼得怒火騰騰。

  她掄臂急掃,如挽槍花,暴喝道:「閃開!」這一下卻非是天羅武經的路子,
勁沉而招猛,宛若掃穴犁庭,掌氣掀飛青石,推卷黃土如叠浪,碧火真氣竟不能
擋,耿照猛被轟得氣血翻騰,整個人倒飛出去!

  他身在半空,餘勁卻未稍止,忙攬臂一粘,貼着牆面斜斜滑開,那牆卻被轟
塌半堵,磚碎柱傾,粉灰如煙塵滾動。

  「好剛猛的招式!」他爲之一愕,大起狐疑:「明姑娘說,天羅香武學講究
招勁俱巧,決計不是這般開碑裂石的路子。難道,明姑娘的師姊另有師承?」

  雪豔青的錯愕卻不下于他,玉手揮開塵灰,厲道:「這是本門的「懸網遊牆」!
你……你與她是什麽關系?」長腿飛跨,穿霧躍出,忽聽腦後霹靂勁響,雄渾的
掌風破空而至,一人笑道:「黑寡婦!這小和尚是本王的,你閃開些!」

  兩人「砰!」對了一掌,陰宿冥淩空倒翻開來,穩穩落在地面,雪豔青卻連
半步也未退,雙方功力高下立判。耿照揮去霧粉,依舊攔在慕容柔之前,與鬼王、
蟏祖分據三角,形如鼎峙。

  雪豔青一緩之下,心緒漸甯,強抑怒火望向陰宿冥,慢條斯理道:「鬼王适
才說了,隻要赤眼還在使君手裏,今日便隻路過,作壁上觀。難道鬼王要出爾反
爾麽?」

  「呸!」陰宿冥啐了一口,指着耿照笑道:「别的我不管,這小和尚的性命,
我集惡道定下啦。你愛搶妖刀那是你家的事,他要死在别人手裏,本王與那人沒
完!」

  雪豔青沉吟半晌,實在想不透他心裏打得什麽主意,不欲纏夾,對耿照道:
「讓開!」作勢提掌,左腿邁出一步,卷塵揚灰,氣勢迫人。陰宿冥啪的一振袖,
厲聲狠笑:「黑寡婦!你當本王說笑麽?退回去!」耿照沉默以對,暗自凝神戒
備。

  雪豔青冷冷道:「鬼王若要此人性命,我取下與你便了。你我各取所需,兩
不相誤!」雪趾一點,徑向耿照撲去。陰宿冥勃然大怒:「要你多事!」役鬼令
神功對上玉露截蟬指,綠袍金甲飛旋轉繞、乍分倏合,鬥得異常燦爛。

  冥渾屍老雖殁,陰宿冥仍從明棧雪留下的屍身析出小部分的指招,初對時屢
搶先手,勉強鬥了個平分秋色。然雪豔青根基深厚,臨敵經驗又較她豐富,先頭
已有了耿照的前例,出手直如羚羊挂角,難覓其蹤,片刻鬼王微露敗象,百忙中
提聲叫道:「小和尚閃開!這兒沒你的事,逞什麽能?」

  耿照心想:「媚兒她……擔心我打不過玉面蟏祖麽?」正轉心思,那廂陰宿
冥已招架不住淩厲指力,左支右绌,終于小退了半步。雪豔青無意戀戰,出指将
她逼退,轉頭便朝耿照而來;豈料陰宿冥才緩過一口氣,提運内力點足飛躍,霎
時越過了雪豔青,一掌拍向耿照:「罷了!與其讓她,本王先打死你!」

  耿照哭笑不得:「你又來添什麽亂?」白拂手連圈帶轉,引她打向一旁掠至
的雪豔青。三人六臂相格,你推我攘,兩朵嬌花夾着綠葉上演三國大亂鬥,你打
我、我打她的,又成混戰局面。

  雪豔青自從方才那驚天動地的一掌之後,又用回天羅香的嫡傳武學,指勁、
掌風雖淩厲,但力分兩頭,左右均須留心對敵,威力大打折扣;媚兒内力折損過
半,役鬼令神功難以盡展,所恃不過掌法精妙,一會兒攻一會兒守,立場暧昧不
明,威脅亦不深。

  三者之中,唯有耿照同時熟悉二人的招式,再加上目的單純,無論誰來,俱
是一意堅守,反倒從容;時間一長,碧火神功連綿不絕、越打越強的長處盡皆顯
露,雪、陰二姝頓感壓力,不覺收起争勝之心,不約而同将矛頭指向耿照,形成
以二對一的形勢。

  符赤錦看出不對,顧不得引人注目,叫道:「堂堂七玄二君,連手夾殺一名
少年後輩,你們要臉不要?」

  陰宿冥陡然省覺:「我怎地與黑寡婦走到了一路?」與耿照虛晃兩招,一式
「山河闆蕩開玄冥」轟然出手,徑取身邊的雪豔青!雪豔青正全心突破耿照的防
禦,被攻了個措手不及,柔荑連揮,抽絲般缫去掌勢,怒極轉頭:「陰宿冥!你
——!」

  鬼王見她微露狼狽,大感快意,笑道:「你什麽?原本便是三國大亂鬥,你
不長眼能怪誰?留神了!」拳腳齊施,逼得雪豔青全力防守,耿照乘機松了口氣。
打着打着,陰宿冥心念一動,提聲罵道:「喂!你是他的什麽人?要你這小婊子
多事!」卻是對着屋角的符赤錦說去。

  耿照聞言蹙眉,低道:「你沒事罵人做甚?好沒道理!」

  符赤錦聽他出言不遜,也老實不客氣回嘴:「他是我夫君,你罵誰婊子!」

  「夫……夫君?」

  媚兒一下反應不過來,片刻才圓睜杏眼,勃然大怒:「她是你老婆!你這殺
千刀的小和尚!」眼底直欲噴紅,暴喝一聲,剛掌「呼」地轉向,袖影如暴雨梨
花、怒海瘋浪,将耿照往死裏打,招招取命。雪豔青不禁側目,暗忖:「真不愧
爲集惡三道之主!方才他與我二人對敵,竟是未盡全力,此刻才拿出看家本領,
果不容小觑!」一扭蛇腰,便要突破耿照的防守圈,欺至慕容柔身前。耿照别無
他法,運起碧火神功,以肩側硬捱了陰宿冥一掌,「呼!」伸手去拿雪豔青的背
心!

  「匡」的一陣裂響,兩面窗棂迸碎,竄入十餘條黑影,卻非天羅八部的女郎
們,而是手持鋼刀、黑巾蒙面的夜行客;從身形看來,清一色都是男子!耿照腹
背受敵,無暇細看,符赤錦卻認出是林中三名刺客的服色,尖叫:「有刺客呀!」
李遠之、漆雕利仁警醒過來,各自接敵。

  他二人武功遠勝刺客,尤其漆雕利仁一得允可,樂得揮刀大殺,連耿照相隔
一丈之遙,仍覺身後熱血飛濺,溫黏披頸。陰宿冥怒氣未平,殺紅了眼,還不怎
的;雪豔青卻皺起了眉頭,面上露出一絲不忍,可見屠殺之慘烈。

  任宣護着慕容柔退至屋角,以免被鮮血殘肢波及,亦砍倒了兩人。

  不多時刺客悉數倒地,一人笑道:「不愧是鎮東将軍,身邊多有能人!」話
才說完,一抹烏影從破窗間翻了進來,但見銀光一閃,漆雕利仁手中那柄鋒銳奇
刃铿然落地。

  漆雕怪叫着倒翻出去,左掌緊握右腕,跪地喘息,指縫間汩汩溢血、狀甚稠
濃,看樣子不是傷及手筋,便是動脈破裂,再無行動之力。

  李遠之不禁色變,運起「金甲禁絕」掄臂上前;腳未落地,眼前忽起銀光,
來人鋼刀連搠,眨眼已于他眼皮、咽喉、心口、肚臍四處各紮一刀,戳得淡金暗
芒螢飛點點,刀尖卻掼之不入,如中敗革,啧啧稱奇:「世間竟有如此硬功!」
銀芒閃動,徑取他腿間陰私。

  李遠之這時才來得及挪避,正待反擊,來人轉過刀背,瞬息間拍遍他周身一
十八處大穴,終于有三處勁貫穴道,李遠之一口真氣換不過來,嘔血跪地,手臂
卻怎麽也擡不起。

  那人怡然自他身邊走過,見任宣按刀的架勢,笑道:「原來是「雲都赤侯府」
的高足!不想色目刀侯座下,也收央土的權貴子弟。」

  任宣咬牙道:「大膽狂徒,退下!」抽刀一掠,倏将來人劈成兩半!蓦地眼
前一花,那人又好端端站在身前,刀背停在他腕骨之上,一陣劇痛如電流般走遍
全身,年輕的護衛悶聲倒地,蜷着身子不停抽搐。

  這一切不過須臾頃刻,以李、漆雕二少的能爲,連雪豔青都無法在一照面間
将他兩人擊倒,耿照心知來人是平生僅見的高手,武功決計不在嶽宸風之下,卻
無法擺脫陰、雪二姝,急得大叫:「寶寶錦兒!」

  那人遙遙聽見,仰頭哈哈一笑:「耿典衛,你真是令人氣惱、偏又有趣至極
的人物啊!我——」語聲忽變,耿照但覺腦後勁風迫近,忙運起十成功力,一掌
将雙姝逼退,及時拔出神術刀一格,「铿!」擋住了斷首一刀,被刀勁震得踉跄
幾步,氣血翻湧,幾難遏抑。

  來人輕巧落地,亦是一襲夜行黑衣、中等身材,說不上有什麽特征,連手裏
的青鋼樸刀都與其餘刺客相似;唯一不同,是他臉上戴着一張童玩似的紙糊面具,
紙面具繪着南鬥壽翁的瞇眼笑臉,筆法粗劣,在黑夜火光下看來格外詭異。

  他望了符赤錦一眼,面具後的悶鈍語聲似還帶着笑意。

  「看來是我失算啦。這荒郊野地裏,竟也有精通這等奧妙眼術的高人。」符
赤錦冷冷一笑,也不接口——此際說得越多,越沒好處。保持莫測高深的神秘,
才能盡力延長得來不易的戰果。

  以她此時的功力,根本使不出「赤血神針」的殺人眼術,但如黑衣神秘客這
等内外兼修的絕頂高手,對殺氣的感應格外靈敏。赤血神針本就是善加操縱精、
氣、神,将三者任意轉換的秘術,符赤錦的精、氣不足驅動神針,但「神」仍略
具雛形,冒險一試,果然唬住了黑衣人。

  這廂雪、陰二人好不容易罷鬥,才有開口的餘育,不約而同叫道:「鬼先生!」

  陰宿冥哼的一聲,冷笑:「你讓我來搶赤眼妖刀,又把消息放給這八腳淫婦,
弄了半天,原來是你自己想要。」雪豔青卻蹙起蛾眉,沉聲道:「鬼先生明着讓
我等來索妖刀,隻爲乘機刺殺将軍?」

  耿照心中一動:「原來,他便是「鬼先生」!」

  卻聽「鬼先生」笑道:「二位言重啦。收回赤眼妖刀與刺殺這厮,都是爲了
我等「七玄同盟」的千秋大業!此人若是不死,必将聯合七大門派對付天宗七玄,
趕盡殺絕,除之後快。七玄大會之日,諸位須攜聖器與會,而在下欲獻之物,便
是鎮東将軍慕容柔的狗頭!」

  此話一出,再無轉圜的餘地。

  果然慕容柔一擡頭,微瞇的鳳目迸出精光,沉聲道:「閣下所謂「七玄同盟」,
便是你們這幫外道的盟會?千秋大業……哼,好大的抱負啊!」哼笑幾聲,口氣
之陰冷刻骨,連耿照也不禁一顫,幾欲回頭。

  即使粗疏如媚兒,總算明白了鬼先生的心計:慕容柔的性子苛猛,眼底實難
容顆粒,如山鐵證未必能唆使他殺人,心底的一丁點猜疑卻足以成爲火種,不定
何時便能燎原。「七玄同盟」四字正中他心頭大忌,比朋結黨素爲亂源,無論于
廟堂、江湖皆然,鬼先生口出「七玄同盟」之際,慕容柔心中已動殺機,遠比今
夜這場圍殺更加有效。

  雪豔青惱他信口開河,俏臉微沉,嬌斥:「大會尚未召開,同盟何來?你—
—」突然一怔,閉口不語,面色極不好看。鬼先生呵呵而笑,仍是一派從容。

  慕容柔目光陰沉,電一般掃過她的面龐,一言不發,心意難以測度。

  無論如何,雪豔青脫口而出之語,已認了七玄之間有一場大會将開,要說服
鎮東将軍此會不過是衆多邪派首腦喝喝茶、嗑嗑牙,酒足飯飽之後一哄而散、别
無其他的話,也未免太小看了慕容柔的才智。

  她是實心眼兒的脾性,平生最恨他人纏夾,偏生言語又不甚便給,正待分辯,
忽聽陰宿冥道:「罷了!事已至此,你還想全身而退麽?錯過今日,要待何時才
能鏟除慕容柔!」袍袖一舞,大喝:「衆家小鬼聽了,此間生人,不留活口!」
铿的拔出降魔青鋼劍,縱身撲向屋角的慕容柔夫婦!

  耿照揮刀将她格住,怒道:「你瘋啦?鎮東将軍豈能殺得?」

  媚兒冷笑:「你說殺不得,本王偏殺給你看!」身後無數小鬼蜂擁而入,漆
雕利仁拾起那柄鋒銳無匹的寶刀「血滾珠」,左掌握着稠血泥濘的右腕揮刀殺人,
依舊悍猛無雙;李遠之與任宣亦掙紮而起,拖着傷體應戰,騰霄百練餘下數人亦
奮力自保,蹒跚退守,情況極是不妙。

  雪豔青拔起金杖掄開,掃倒幾名不長眼的陰曹小鬼,「铿!」接過陰宿冥的
降魔青鋼劍,怒道:「陰宿冥!快快節制你的手下,以免釀成大禍!」

  陰宿冥哈哈大笑。「這時退縮,以爲慕容柔便能饒過你麽?愚蠢的淫婦!」
兩人劍杖相磕,迸出耀眼火星,以降魔劍之鋒利,那虛危之杖連一絲痕毛也無,
顯然亦非凡物。

  耿照觑得空隙,回身欲奔慕容柔處,眼前烏影一晃,鬼先生笑道:「典衛大
人哪裏去?」七字未完,耿照臂上、肩頭等已噴出五道血箭,銀燦燦的刀芒才掠
過眼前;耿照身形倏挪,堪堪閃過咽喉、下陰處的緻命兩刀!

  (好……好快!)

  「咦,好快啊!」鬼先生啧啧稱奇:「年紀輕輕,殊爲不易!」刀闆劈啪一
振,耿照身上又數處見紅。先天胎息感應氣機,總能在刀刃着體之前挪開分許,
雖然完全跟不上鬼先生的速度,但傷口入肉不深,尚無大礙,隻是疼痛難當,不
似刀劈,倒像是牙鋸入體一般。

  危急之間,遠方忽傳狼号,嗚嗚嗚的号角聲響鋪天蓋地而來,與先前所聞如
出一轍。李遠之精神一振,揚眉道:「老大來啦!」漆雕利仁半身染血,咯咯傻
笑:「我殺出去接他!」唇面皆白渾無血色,膝彎一軟,拄刀跪地,誰知反手又
标去一枚小鬼首級,仿佛全身上下隻剩殺人本能,無論失血再多都未稍減。

  自現身以來一派從容的鬼先生,終于露出一絲浮躁,「啧」的一聲:「典衛
大人請讓路。要不,就留下命來!」刀芒閃現,耿照左臂鮮血四濺,結結實實吃
了一記。他這刀卻不白挨,掙得間不容發的一絲空隙,神術刀倏然失形,咫尺之
間,一團耀目鋒芒頓時炸開——對付快刀,唯有快刀!

  施展「無雙快斬」的同時,卻聽面具下「嗤」的一聲,鬼先生竟爲之失笑,
手裏的鋼刀驟然消失,潮浪般的刀芒湧至,将耿照與神術刀一并吞沒!

  (這是……無雙快斬!)

  耿照震驚之下,才發現自己想的全然不對。鬼先生所用,并非是一發不可收
拾的無雙快斬,他的刀勢雖鋪天卷地而來,所指并非是無的空處,不因快而亂、
不因重而拙……在刀浪吞沒他的瞬時,耿照仿佛看見媚兒揮劍來救,還有寶寶錦
兒掩口驚呼,随即一道金光回旋而至——刀浪轟然迸散。

  仿佛要吞噬一切生機的綿密刀網剎那崩潰,手持降魔青鋼劍的媚兒被轟得倒
飛出去,背脊重重撞上破牆,一口嘔紅染花了她的臉譜;他的「無雙快斬」潰不
成軍,難以想象的巨力将他掃了出去,神術刀幾乎脫手飛出。

  唯一及時抽身的隻有鬼先生而已,但他手中之刀片片碎裂,四向射開,不少
鬼卒哼也沒哼便翻身倒地,被指甲大小的殘刀奪走了性命。

  而雪豔青僅僅是出了一杖。

  四人同出絕招,她卻一豔壓三采,一杖便瓦解了役鬼令、無雙快斬,以及鬼
先生那驚人的不世刀招。此一無與倫比的撼地之力耿照非是初見,稍早交手時,
她曾以類似的招數逼出耿照的「懸網遊牆」身法,改以金杖施展之後,威力更是
遠遠勝過空手施爲,仿佛長兵器才是這門武學的正路。

  (那是……某種槍法或棍法?)

  雪豔青收起那柄金光燦然的虛危之杖,眉宇間隐有一絲懊惱,但眼下已不容
她躊躇,杖尾尖錐一拄地面,咬牙道:「鬼先生!今日之事,你須給我個交代!」
鬼先生扔下半隻空柄,含笑作揖:「七玄大會之上,門主自能得到滿意答複。」
意态從容,信步往破窗走去。

  破屋外火光大作,無數焰炬随着嗚嗚号角,自四面八方圍向小丘,将此地團
團包圍。來人辨不清有多少數目,隻聽蹄聲轟隆,遠近接天,将丘下擠得水洩不
通,行伍卻頗爲齊整,顯然訓練有素。

  爲首的旗手擎着兩杆長幅大綢,均作黑底紅旄,宛若軍幟;左書「風雷别業」,
右書「鐵血王孫」,居中一面高牙大纛,繡着偌大的「适」字。纛旗下一騎白馬
卷塵而來,馬上騎士頭戴羽翅金冠、身穿抱肚繡衫,武靴玉帶,威風凜凜;年紀
似也不甚大,自有一股統軍大将的氣派。

  騎士來到丘下,勒缰舉手,猛地一揮,黑夜中飕飕勁響,連珠不斷,直如飛
蝗過境,入耳心怵;不過眨眼功夫,盤據丘上的集惡道、天羅香人馬隻覺滿天星
鬥仿佛一股腦兒墜下,點點亮芒挾着獰惡的破空聲響,釘得一地狼牙羽箭!閃躲
不及者無不洞胸穿腹,死狀極慘,嶺上一片哀鴻,但第二波的羽箭又至!

  「那是——」雪豔青心急眺望,認出了旗号,喃喃道:「鐵血王孫,風雷别
業……是「奔雷紫電」适君喻的人馬!」

  「沒錯。」

  她回過頭來,見鬼先生扶着破窗頂棂,笑道:「門主切記,鎮東将軍府一旦
占了勢頭,絕不少造殺業,眼下便是教訓。門主持身甚正,我很佩服,然而一念
之仁,卻害了誰?」翻身一躍,衣影消失在窗外黑夜中。

  陰宿冥扶壁而起,一抹血漬,對耿照叫道:「喂,小和尚,我知道你的底細
啦,咱們走着瞧!」吹起尖哨,白面傷司湧入接應,她領衆小鬼由後進殺下山丘,
奪路而逃。

  雪豔青皺起姣好的柳眉,眉心深如刻劃,望向諸多中箭女屍的眼裏卻透着一
絲茫然,仿佛還未從鬼先生的話語中清醒,直到一名迎香使帶着箭傷匆匆趕至,
俯首道:「啓禀門主,山下人馬殺上來啦!來人十分棘手,不同尋常官軍,姊妹
們多披箭創,難以抵擋。要否死戰,請門主裁示。」

  高挑的年輕女郎回過神來,模樣卻不慌張。「衆人随我從屋後撤下,傷員先
行,由本座斷後!」迎香使領命而去。雪豔青目光掃過屋内衆人,終于不再理會
慕容柔如何反應,看了耿照一眼,冷道:「關于「那人」,我會再找你,流影城
的耿典衛。後會有期!」呼的一聲掖起金杖,如拖重槍,曳着披風跨出高檻;屋
外的殺伐聲随之而去,漸行漸遠,終至不可再聞。

  第六二折偷梁換柱,血湧流觞要不多時,山下卷塵飙至,一條雄健衣影滾落
馬鞍,金冠耀眼、赭袍飒動,正是領軍的「奔雷紫電」适君喻。這位「風雷别業」
的主人約莫二十許,至多不超過廿五歲,濃眉大眼,肌若古銅,額間一點殷紅的
朱砂痣,眉頭一動,眉心便深刻如镌;身長膀闊,猿臂通肩,英偉之餘更顯矯健。

  他靴一沾地,身若離弦,倏地掠過高檻,上衣的雲肩兩隅飛銳,形如鷹翼,
襯與内袍的雙肩團紋織錦,像極了铠甲披膊,兼有大将剽悍與書生斯文,寬大的
袍袖獵獵舞風,勝似振翅鷹飛,煞是好看。

  适君喻一掠而至,單膝落在慕容柔身前,俯首道:「迎駕來遲,驚動大人,
君喻罪該萬死!」慕容柔手掌輕揮,淡淡說道:「風雷别業距此逾百裏,你算來
得快啦,起來罷。你師傅怎樣?」

  「尚未拜見,不得而知。使者絕口不提,隻說速來接應将軍。」

  耿照心中一動,回想前度李遠之所言,暗忖:「難道……嶽宸風受了傷?那
厮武功忒強,誰能傷他?」沉吟未止,不覺望向符赤錦。她正攙沈素雲緩步行來,
目光與他一碰,旋即低垂粉頸,桃花般的眼角往旁邊勾去,正對着适君喻處。

  耿照與她默契極佳,立時會意,正要移開視線,适君喻雙目電掃,見得沈素
雲身畔的雪膚麗人,不禁皺眉。隻是囿于将軍在場,未敢絲毫有僭,異色一現而
隐,幾乎難以察覺。

  「君喻,這位是流影城獨孤天威麾下典衛,耿照耿大人。你來見見。」

  慕容柔顧盼從容,與受邪派圍困時渾無二緻,信口道:「虧得有他,今夜得
保不失,否則便是撐到你來,後果亦不堪設想。」鳳目微睨,透出一股寒意。方
兆熊面如白紙,癱坐着撫胸低頭,不敢吭聲,不知是内傷沉重,抑或心中有愧。

  适君喻乃五絕莊「小五絕」之首,與李遠之、漆雕利仁等同在嶽宸風座下,
豈不知「流影城耿典衛」六字代表的意義?面上卻平平淡淡波瀾不興,抱拳拱手:
「在下墉州适君喻,多謝典衛大人仗義援手。」不卑不亢,頗有大将氣度。

  (墉州?墉州在央土道北方,怕沒有千裏之遙,豈能從墉州來?)

  耿照想起上官夫人的話,登時省悟:「适家是前朝的顯貴将門,世代封侯,
墉州應是其郡望。」他猜測無誤,由慕容柔授意籌建的基地「風雷别業」位于東
北方的易州,距此約百裏,适君喻率騎隊兼程趕路,傍晚才抵達越城浦;人未下
馬,便得嶽宸風谕令,立刻掉頭來搜尋将軍車駕。

  符赤錦攙着沈素雲袅袅而至,将軍夫人似受了極大驚吓,粉面煞白,偎在符
赤錦腴軟的胸懷間,勉強支持。慕容柔斜乜了她一眼,忽道:「多謝你照拂我的
夫人。你是……」

  沈素雲低道:「她是耿大人的妻子。她倆感情好得很。」慕容柔本有些話要
問,一聽她如是說,面色微沉,索性閉口。适君喻在易州掌理風雷别業,等閑并
不輕來,符赤錦他卻是見過的,知道她的底細,聞言一挑濃眉,望了李遠之一眼。

  李遠之與他交換眼色,兩人雖未交談,短短一瞥卻已說過了許多事。

  漆雕利仁的傷勢很重,鬼先生本拟一刀挑了他的手筋,但漆雕擁有野獸般的
靈敏反應,那一刀雖快逾耳目,他仍在刀鋒着體的瞬間側轉手腕,避去筋脈被廢
的危險,被砍中腕間動脈,大量出血。

  他受傷後仍沖殺不止,悍猛絕倫,血染半身衣袍,深濃如泥墨,待得敵退才
脫力仰倒,倚在李遠之臂間荷荷喘氣,唇面白如爍雪,更襯得眼袋烏青浮腫,眉
發焦黃。

  「老……老大……」他瞳光渙散,嘴唇扭曲,兀自咯咯笑道:「這……這回
我有聽他吩咐……殺的……都是能殺的人。你……你問……問問他……」皮靴在
地面上無力踢動幾下,反手揪住李遠之的衣襟。

  「知道了,你閉嘴。」

  适君喻點了他周身大穴,取出一隻玉瓶傾藥入口,唾在他右腕傷處,撕下衣
擺緊緊紮起,纏了一匝又一匝,擡頭吩咐:「一會兒騎快馬帶他入城,壓緊傷口
不許放,知道麽?」李遠之沉默颔首。

  耿照嗅得一絲清涼藥香,暗忖:「他身懷「蛇藍封凍霜」,必知嶽宸風與五
帝窟等枝節。此人貌似磊落,畢竟是嶽宸風的同黨,且不論他前朝名門出身,何
以自甘下流,去附那嶽賊的尾巴,既知其勾當,決計不是什麽善類。」暗自留上
了心。

  思慮之間,門外馬鳴蕭蕭,十幾條大漢跨馬而至,劈啪作響的炬焰照亮階台。
适君喻振衣起身,揚聲問道:「傷亡如何?」衆騎士未敢下馬,散作半圓遮護門
前,人人均弓刀在手、背向廳門,不顧行禮問候,乃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勁旅。

  一人應道:「無人傷亡!可要繼續追擊?」

  适君喻道:「不必!分做四隊,兩隊戒備,一隊斥侯,一隊伐些樹木來做擔
架,攜出此間傷員。」一聲令下,騎士們各自行動。慕容柔靜靜看他發号施令,
完畢後才問:「你帶了多少人來?」

  「回将軍的話,兩名旗令、三十名馬弓手,共卅二人。」适君喻恭敬回答。

  耿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羅香、集惡道加起來将近四百人,将此地圍得水洩不通,便是扣掉傷亡,
也遠超過三百之譜;适君喻如何能以低于敵方十分之一的人馬突擊,令其倉皇撤
退?方才那陣淩厲箭雨,至少也需百名弓手才能辦到……

  适君喻似是讀出了他心中所想,轉頭一笑。

  「耿大人有所不知,我風雷别業之下均是射手,此番南來,随身的弟兄無不
擅發連珠箭,在馬上能挽百二十斤的強弓,有個名目叫「穿雲直」。适才卅位弟
兄每人三箭連珠,九十支箭作一波,用以欺敵,幸而邪派草莽不曉軍事,這才僥
幸得手。」

  馬背上止有鞍镫可供借力,尚能挽得一百二十斤的鐵胎弓,下馬踏地,弓力
必然更爲強勁。本朝軍制,能挽弓百二十斤以上者,稱爲「虎力」,是難得的射
手;他随身三十名穿雲直衛士,竟個個都是虎力勁弓,無怪乎幾輪便射得外道抱
頭鼠竄,以爲黑夜裏掩來大批官軍。

  慕容柔點了點頭,罕有地露出一絲笑容,贊許道:「你練兵練得不錯,确有
乃祖之風。」适君喻抱拳躬身:「能有将軍的百十分之一,君喻便心滿意足啦。」
口中謙遜,神色卻十分歡喜。

  大敵既去,穿雲直衛士砍來粗枝捆作擔架,将傷員固定在架上,運下小丘,
亦帶走了幾具黑衣刺客的屍體。原本棄于戰圈外圍的兩輛篷車亦未損壞,連沈素
雲的貼身小婢瑟香與那婆子姚嬷也逃過一劫,耿照讓出車輛給慕容柔夫婦乘坐,
另一輛車載運婢女與傷員,他自己則與寶寶錦兒同騎一匹馬。慕容柔一行的目的
地是越浦驿館,想起嶽宸風正在那廂等待,耿照當然不會傻得自投羅網,便向慕
容柔辭行;誰知将軍大人隻冷冷一瞥,淡然道:「獨孤天威未至,你且與我一道。
他有什麽話,盡管找我便是,不幹你事。」眼角稍掠過身旁的妻子,不再言語。

  沈素雲面露喜色,拉着符赤錦的手道:「耿夫人,我還沒謝過二位的恩情呢!
請兩位一同進城,至少讓我做個東道,與賢伉俪敬一杯,好不?」明明是少婦裝
扮,神态卻是不折不扣的天真少女,軟語企求的模樣當真我見猶憐,令人難以拒
絕。

  符赤錦輕撫她的手背,笑道:「将軍夫人盛意拳拳,小妹便卻之不恭啦。」
耿照先扶她上了鞍,才跟着一蹬而上,穩穩坐在她身後,雙手持缰,将雪酥酥的
溫軟玉人擁在臂間。

  大隊開拔,一路向城頭而去。

  耿照策馬緩行,他這一騎載了兩人,走得慢些也不奇怪,漸漸落在隊伍後頭。
押隊的那名穿雲直衛正是破屋前應答之人,似是适君喻的親信,名叫程萬裏,約
莫三十五六的年紀,生得豹頭燕髭、矮壯結實,兩側太陽穴高高鼓起,下馬上鞍
身手矯健,絕非尋常軍戶。

  他拍馬上前,與耿照并駕,低頭抱拳:「耿大人!我這匹「浪雪黃骠」是西
北望朞之地的名種,腳力甚健。夫人若嫌颠簸,不妨将馬換與小人,也能走得舒
坦些。」西山道北的望州、朞州爲著名的産馬之地,名震天下的韓閥勁旅「飛虎
騎」,其賴以沖鋒陷陣的良馬即取自二州。

  程萬裏的坐騎遠較常馬高壯,膘肥腿長、毛色滑亮,一看便知是名種。對戎
武之人來說,好的馬匹可能比一口神兵更加名貴,戰陣之上,神兵固可殺敵無算、
克建殊功,良馬卻是立身保命的依憑,不能輕易予人。

  耿照拱手謝過。「多謝程兄美意。拙荊随我一路北上,慣乘車馬,此間道路
尚稱平坦,亦沒甚妨礙。」程萬裏笑道:「如此甚好。小人便在後頭,耿大人若
有什麽需要,喊我一聲便是。」

  「程兄客氣啦。」

  程萬裏「籲」的掉頭,又回到隊伍後頭。要不多時,另一名身背鐵胎巨弓的
中年漢子策馬行來,與耿照錯身時僅微微颔首,不發一語,徑自到隊伍的最末與
程萬裏并辔,兩人亦未交談。

  此人也是衛士中直接受命于适君喻者,身分不同一般,耿照記得他姓稽,似
是叫稽紹仁,所用之弓幾與一人同高,弓身非是竹木角材中夾入鐵脊,通體黑黝
黝地回映着鈍光,竟全是鐵制,拿來當兵器也使得;若無兩三百斤的膂力,等閑
拉不動此弓。

  适君喻把稽、程二人調至隊末,用意不言自明。

  耿照暗歎一口氣,低道:「一會兒我找個機會,放倒那背大弓的稽紹仁,咱
們騎馬逃跑,最好引得程萬裏追來,再奪他的黃骠快馬。」符赤錦依偎在他懷裏,
咬唇嬌嬌一笑:「你拒絕那厮的提議,便是不讓他起疑心、暗生提防麽?」

  耿照擁得滿懷溫香,輕磨她白膩的頸背,笑道:「我的寶寶錦兒好聰明。」

  符赤錦縮頸呵笑,嬌軀乍軟,腿心裏溫膩膩一潤,魂兒都飛了,唯恐馬上失
态,慌忙夾緊腿根,着他臂上一擰,佯嗔道:「别亂來!這……這裏不行。再說
我是「拙荊」,木柴一根,典衛大人太過謬贊,拙荊可擔待不起。」

  耿照爲之失笑。

  都什麽時候了,還計較這個!心中柔情忽動,雙臂一緊,在她耳邊道:「我
不怕嶽宸風。不……說不定見到他時,心裏還是會怕的。我在蘆葦灘邊與他交手
時心中就很害怕。但就算是心裏害怕,我也不怕面對嶽宸風,總有一天要打倒他
的。」

  他貼着寶寶錦兒的面頰,飄動的鬓絲撓得他鼻尖有些癢。

  「我不能讓你犯險,教你再落入嶽賊之手……連一丁點風險我都不敢冒。我
們一定要逃,決計不能進城。」

  符赤錦搖了搖頭。

  「我不怕。」

  「我怕。」耿照低聲道:「等你身子大好了,我一定陪你回來誅殺嶽賊。那
厮也是血肉之軀,隻消布置停當,一定能殺死他!我會讓你親手刺他最後一刀,
再平平安安帶你離開。不必爲此賭命,嶽宸風的死活,與你的人生無涉。」

  符赤錦嬌軀一顫,突然沒了言語。

  耿照環着她見不着神情,正要貼頰細看,忽聽符赤錦低道:「我想……想親
眼瞧瞧那厮的傷勢。一有機會,便一刀殺了他!」聲如碎珠迸玉,切齒之至,可
見決心。

  耿照聽得頭大,還未加勸,她又續道:「你莫以爲我昏了頭存心送死,我不
傻,莫說死得毫無價值,光是落入嶽宸風手裏,絕非是「生不如死」四字而已。
你可知,嶽宸風有多懼怕那人?」下颔微擡,遙指前隊裏的驢車。

  這點耿照也覺奇怪。

  本以爲鎮東将軍慕容柔是勇武奇英、疾風怒濤似的人物,如太祖武皇帝、虎
帥韓破凡,身負絕世武功,所到之處精甲羅列,刀兵簇擁,才能壓服猛虎般的嶽
宸風。誰知廢驿中一見,竟一副弱不禁風的病容,看來連遲鳳鈞都比他身子強健,
精神飽滿得多。

  撫司大人若然鎮不住嶽宸風,慕容柔卻又是憑什麽?以他身邊軍士武人的能
爲,一百個慕容柔都教嶽宸風給殺了,說嶽宸風是忍耐圖謀,勉強有些道理,
「懼怕」雲雲委實太過,難以讓人信服。

  「不,不是圖謀忍耐,他是打自内心地畏服那人。」符赤錦輕道:「這點連
我也不明白是爲什麽,但據我側面觀察,嶽宸風超乎想象地畏懼着他,他是真的
盡心竭力爲鎮東将軍辦事,如犬狗讨好主人。如非萬不得已,他決計不敢不來。」

  「你的意思是……」

  「他必定傷得很重。誰能傷他?怎能傷他?又将他傷得如何……這些,難道
你不好奇麽?」她斜頸嫣然,微勾的嘴角抿着一抹淘氣:「有鎮東将軍在場,嶽
宸風乖得貓兒也似,這是深入虎穴的大好機會。他決計不敢教慕容柔知曉五帝窟
之事,我若突然現身驿館,且看是誰吓得魂飛魄散!」

  耿照遲疑起來。

  「萬一……」

  「沒有萬一。便有萬一,也壞不過現在。」符赤錦怡然笑道:「你道那程萬
裏平白無故,幹嘛換馬給你?我幼時在紅島有匹小馬,也是西北名種,我爹請了
位馴馬西席,不管小馬跑出多遠,一聲長哨,它便即回頭,哆嗦都不多打一下。
此乃「請君入甕」之計。慕容柔不但沒理由對付你,說不定還有些喜歡你;嶽宸
風他們無論做什麽,都不能與将軍之意相抵觸,那隻好讓将軍自己,把矛頭指向
你啦。」

  耿照登時恍然大悟。

  他自報了家門姓字,就算順利逃跑,除非此生再也不歸流影城治下,否則鎮
東将軍一紙公文快馬遞去,随時都能将他提回,逃跑乃是天下至愚之舉。現時他
對将軍夫婦有恩,以讒言謗之,恐怕被慕容柔看穿,若是耿照自己中途逃跑,以
将軍之多疑,便有機會能颠倒黑白,反客爲主。

  大隊甫動,不曾與人通過消息,嶽宸風也不可能預見今晚諸事,此計必是出
自适君喻。耿照喃喃道:「我見他豪邁磊落、指揮若定,端是青年英傑,不想卻
如此工于心計!」

  符赤錦笑道:「是我家夫君心如朗月,一片光明,猜不透小人心機,也是理
所當然之事。這等卑鄙下流的心思,就交給「拙荊」好啦!」

  他被逗笑了,摟了摟懷中玉人,感歎道:「寶寶錦兒,你真是聰明。若沒你
在,我險險中了他人算計。」

  符赤錦雙頰暈紅,心裏甜絲絲的十分受用,故意闆起面孔,輕擰他手臂,咬
牙狠道:「知道就好!你要再說拙荊什麽的,下回人家問:「哎呀,耿大人如此
英明神武英雄了得,是你什麽人哪?」我便回答:「沒什麽沒什麽,家中賤夫而
已。」聽見了沒?」

  耿照「噗哧!」失笑,背脊弓如活蝦,抖得差點從馬背滾下,兀自咬牙忍耐。
符赤錦自己亦「咭」的一聲,連忙雙手掩口,雪綿似的溫軟嬌軀倚着他厚實的胸
膛不住輕顫,兩人貼面并頭,遠望便似一對新婚的小夫妻,蜜裏調油、如膠似漆,
再也自然不過。

  驢車上的沈素雲遠遠望見,不禁幽幽歎了口氣,放落布簾,垂首不語。慕容
柔縮在車廂一角,環着厚重的貂裘,正自閉目養神。兩人自上車以來莫說交談,
就連目光也未曾稍對;人前人後,均是一般的冷淡疏離。

  穿雲直衛護着車輛抵達越浦城下,适君喻持了将軍手谕,喚醒城将開門。

  那輪值的軍官一見鎮東将軍的朱印,吓得差點暈死過去,慌忙開門放行,隻
差沒伏地送遠。其時夜已深沉,經過整天的折騰,慕容柔面上難掩倦色,騎隊徑
往驿館馳去。

  驿館的烏漆大門映入眼簾時,耿照這才有了「重入虎穴」之感——無論真傷
或僞詐,嶽宸風就在此間,到得此際,已是無路回頭。符赤錦的掌心沁出薄汗,
蓦地小手一緊,原來是被耿照的手掌所覆,她倚着他結實的胸膛,任由馬匹緩步
載入;身後咿的一聲牙酸漫響,厚重的烏漆木門重又閉起,漆黑一片。

  車馬一入驿館,适君喻便派稽紹仁領一隊接管前後門戶,劃出将軍起居範圍,
撤去原有的婢仆侍衛,全由穿雲直衛取代;有擅入禁區者,不問身分一律格殺。
畢竟鎮東将軍遭刺客埋伏,此事非同小可。

  穿雲直的衛士人數不多,無法涵蓋叠屋重院的偌大館區,居中的明間大堂既
是接見賓客的主要場合,自須優先劃入衛禁,慕容柔與沈素雲夫婦和衣于堂内稍
事歇息,以便集中人力保護。程萬裏率一隊武裝衛士,領着瑟香、姚嬷至後進整
理廂房,沿途所經處亦留人把守,堪稱滴水不漏。

  耿照見适君喻調度井然,手下辦事利落,不禁大感佩服:「都說「強将手下
無弱兵」!嶽宸風那厮一介布衣,不涉軍旅,看來這适君喻的戎事之師,竟是鎮
東将軍慕容柔。」

  适君喻命人取出自攜的糧食酒水,均是幹飯、肉脯一類,呈上慕容柔夫婦。
「将軍,此際夜深,難以外出采買新鮮的菜蔬,埋鍋造飯,請二位先以幹糧果腹。
館内的食物并不安全,君喻認爲還是莫食用爲好。」

  慕容柔點頭道:「你考慮得極是。」随手撕了一條鹽腌的幹肉送入口中細嚼,
和水徐徐咽下,神情看似半點食欲也無,仍勉力吃喝,隻是不動酒囊。沈素雲見
盛着食物酒水的木盤端至眼前,低道:「我不餓。」靠着椅背垂斂彎睫,嬌靥寫
滿了旅途風霜,體力已至極限。

  耿照「夫婦」是将軍的座上嘉賓,自也分到了幹肉食水做爲款待。耿照正斟
酌着出言婉拒,腹中卻「呱——」的一聲枵鳴起來,才想起自己整日未食。沈素
雲被逗得噗哧一聲,精神都來了,慕容柔亦微微一笑,淡然道:「兩位請用,不
必客氣。」

  符赤錦美眸滴溜溜一轉,笑吟吟地福了半幅,垂頸道:「多謝将軍。」從盤
中撕下肉脯與耿照分食,正是慕容柔取剩的那一塊。耿照恍然:「就算嶽宸風親
來,也不敢對鎮東将軍下毒。」接過入口,又取慕容柔用過的水囊斟了滿杯,與
符赤錦一同享用。

  須臾間,那将軍的貼身刀衛任宣扶刀而入,躬身禀道:「大人,嶽老師求見。」

  李遠之攙着漆雕利仁起身,适君喻也迎了出去。耿照與符赤錦聞言一震,四
目相望:「來了!」不由全身緊繃。

  慕容柔拈袖輕揮,擡颔道:「快請。」一振襕袍,霍然起身。将軍離座,耿、
符二人也跟着站起來,手掌交握,汗觸既濕又冷。全場隻有沈素雲一人端坐不動,
這會兒倒是向從人招了招手,從木盤中取了小片肉脯入口,又飲了杯清水,精神
遠較前度健旺。

  門外潑啦一聲,烏翼般的黑氅鼓風獵獵,一條魁偉的影子跨入高檻,瞬間仿
佛廳外炬焰皆絕,不知是被昂藏挺拔的身形所阻,抑或被黑霾似的絨氅吞噬。

  眼前乍黑的錯覺不過一霎,嶽宸風進得廳來,單膝跪地,垂首道:「屬下有
失遠迎,請将軍恕罪!」聲音宏亮,震得衆人氣血翻騰,哪有半點受傷的模樣?
耿照與符赤錦交換眼色,面上俱是一白:「莫非……這是陷阱?」反手按住神術
刀,以防嶽宸風暴起傷人,精神繃至極限。

  「起來罷。」慕容柔細細打量了幾眼,徑自坐下。

  「聽說嶽老師身子不适,我瞧不像啊!」

  嶽宸風自行起身,似乎不覺尴尬,旁人亦習以爲常。

  他虎目一睨,精光自耿、符二人面上掃過,詫異不過轉瞬之間,嘴角旋即綻
出一抹狠笑,抱拳向慕容柔禀報:「屬下前日巡城之際,遭遇一名江湖異人襲擊,
受了點傷,現已無甚大礙。多謝将軍關懷。」

  慕容柔似是饒富興緻,俯身道:「普天之下,還有誰能傷到嶽老師?」

  嶽宸風道:「天下之大,奇人異士所在多有。我也不知那人是何來曆,一時
不察遭受暗算,這才吃了虧。」慕容柔點點頭,淡然道:「坐罷。我在城外遭遇
刺客,嶽老師亦同時受到襲擊,看來這幕後之人也算有心了。幸有流影城耿典衛
夫婦相助,此番才能脫險。」

  嶽宸風坐到耿、符對面,虎目迸光,微笑道:「典衛大人上回在流影城出手
幫助嶽某,今日又救了敝上,與将軍府真是有緣。這位……便是耿夫人麽?」

  耿照淡然道:「嶽老師客氣。這位正是内人。」嶽宸風笑道:「果真是郎才
女貌啊!耿大人豔福不淺,嶽某好生羨慕。」階台之上,沈素雲聞言蹙眉,投來
責備的視線,似怪他出言無狀,好生無禮。

  嶽宸風淡淡一笑,拱手道:「屬下是江湖粗人,言語不當處,還請夫人海涵。」

  沈素雲面無笑容,平平道:「不怪嶽老師。但耿夫人于我有救命之恩,耿大
人亦有官職皇命在身,嶽老師說話時,可得謹慎些。」

  「屬下明白。」

  慕容柔忽道:「任宣,今日遇襲之事,你且與嶽老師說一說。」年輕的刀衛
俯首道:「屬下遵命。」便将遭天羅香、集惡道圍困,又遇鬼先生率黑衣刺客偷
襲之事說了。這段适君喻也是頭一回聽到,慕容柔讓任宣公開說明的用意,自也
是爲了讓他知曉。

  果然适君喻聽完,眼角餘光不由得瞟向嶽宸風,雖隻一瞬,卻逃不過鎮東将
軍的銳利鷹眼。慕容柔摩挲着光滑的棗木扶手,婦人般姣好的彎睫低垂,淡然道:
「七玄外道不惜犯險,率衆包圍本将軍,隻爲索要妖刀赤眼。我心中甚疑:那赤
眼刀應該在我手裏麽?」

  嶽宸風不慌不忙,起身拱手。

  「啓禀将軍,赤眼偶爲屬下所得,正要獻給将軍。賊人不知從何處打聽到此
事,竟爾驚擾了将軍行駕,實乃屬下之過,請将軍責罰。」

  慕容柔淡淡一笑,低頭細撫扶手,看似渾不着意。

  「原來妖刀在嶽老師手裏。」

  「是。屬下得此神物,未敢私藏,本想待将軍來此,再呈獻給将軍。興許是
消息走漏,爲七玄外道所知曉,料想屬下必不納爲己有,推測妖刀已獻與将軍,
故爾大膽攔駕;屬下未得事先防範,亦是大過。」

  耿照心想:「你倒會說話!合着七玄針對将軍而來,還是聽說了你嶽老師忠
心可表?」差點笑将出來。卻見嶽宸風伸手一招,廳外一名胖大身形匍匐而入,
渾身的肌膚黑如鍋底,正是他随身背刀的昆侖奴殺奴。殺奴呈上一隻紫檀琴盒,
盒面上掌印宛然,果是當日蘆葦灘邊耿照所失。

  「這便是妖刀赤眼?」

  「是。」待殺奴匍匐而出,嶽宸風才躬身道:「屬下自得此匣,連匣上鐵鎖
亦未輕動,欲以完璧獻與将軍。屬下絕無二心,尚祈将軍明察。」

  「是麽?」慕容柔斜乜着階下的琴匣,并未起身探視,随口問道:「嶽老師
是幾時得到這隻匣子的?」嶽宸風渾身一震,不敢輕易回答。耿照突然明白過來:
慕容柔駐于谷城大營多日,嶽宸風曾多次晉見,若無私吞之心,何以隻字未提?

  殊不知嶽宸風所慮,正是赤眼刀易招人觊觎,放在将軍身邊徒增困擾,還不
如藏在五絕莊的密室裏安全。此問既由慕容柔先提了出來,原本的答案便難釋其
疑,老練如适君喻,驚覺将軍不知赤眼之事時,才會露出「大事不妙」的神情,
不由自主瞟了師傅一眼。

  他遠在易州,與嶽宸風之間的訊息往來,均倚靠鷹書鴿信。連适君喻都知赤
眼之事,嶽宸風絕不可能是這幾日間才新得妖刀,何以在谷城大營時卻隐匿不報?

  适君喻這才警醒自己無意一瞥,竟将師傅推入進退維谷的險境,不覺冷汗涔
涔,一時無語。卻聽嶽宸風躬身道:「啓禀将軍,屬下先前曾奪得妖刀,其後不
幸又失,直到前日才重新入手,故不曾向将軍禀報。」說得從容不迫,偶一擡頭,
目光竟朝耿照射來。

  慕容柔笑道:「喔?卻是自何人手中所得?」

  嶽宸風垂首。「屬下非是不說,實不敢說。」

  「什麽意思?」

  「此人于将軍有恩,屬下即便照實說了,隻怕将軍仍是信不過我。」

  慕容柔轉頭。「耿典衛,這刀乃前日嶽老師自你手中所得,是麽?」

  耿照聞言一凜:「原來如此,好狡猾的嶽賊!」起身拱手:「回将軍的話,
是。」

  慕容柔又問:「你從朱城山帶下此刀,欲往何處,欲尋何人?」耿照老老實
實回答:「在下奉命攜帶此刀上白城山,面見蕭老台丞,将妖刀交與老台丞處置。」

  「中途卻被嶽老師所奪?」

  「是。」

  慕容柔盯他片刻,又看了看另一頭的嶽宸風,才淡然揮手:「都坐下罷。」
從懷中取出一封書柬,按在手邊的小幾之上。「我今晨收到蕭老台丞的密封書信,
說流影城的耿典衛本欲攜來赤眼刀,半路卻被本府嶽老師所奪,請我務必将刀取
回。你二人若誰說了謊話,須騙我不過。」

  嶽、耿二人依言而坐,目光隔空相對,宛若實鋒。對比适君喻一抹額汗、松
了口氣,嶽宸風顯得神态從容;他深知鎮東将軍性格,對付多疑的聰明之人,最
好的方法便是實話實說,不但要說,而且還要搶先說,一旦失了先手,無論解釋
得再多,不過徒增疑心罷了。

  慕容柔道:「嶽老師是在奪刀之時,被耿典衛打傷的?」

  嶽宸風搖頭。

  「此事與典衛大人無關。屬下是在回程的路上遭人暗算,這才受了傷。」

  耿照想起當時的情況,嶽宸風披風浸水,突然沒入水中,旋即滔浪大作,水
底仿佛掀起一場激戰,不覺錯愕:「難道……是那名老船夫所爲?」一擡頭,見
嶽宸風冷冷一睨、目光陰沉,嘴角抿着一抹狠笑,也毫不畏懼地迎視。

  慕容柔道:「此事權且揭過,赤眼刀便由我保管,蕭谏紙、獨孤天威若有異
議,自有我來擔待。耿典衛,煩你交出此匣的鐵鎖鑰匙。」目光示意,階下任宣
一躬身,扶刀走上前去。

  耿照拱手道:「禀将軍,我家二總管爲防妖刀有失,并未将鎖鑰交給在下,
隻說見到蕭老台丞時,直接以利刃削斷鐵鎖即可。」流影城與埋皇劍冢往來密切,
橫疏影曾贈送多柄天字号的名貴好劍予蕭谏紙收藏。這琴匣上的鎖頭乃以玄鐵特
制,若無流影城的寶刀寶劍,等閑也難輕易開啓。

  慕容柔亦不躊躇,點頭:「罷了,斫開鎖頭便是。嶽老師的赤烏角何在?」

  嶽宸風道:「在屬下房内。若要削鐵如泥的利刃,此間便有一口。遠之!拿
漆雕的「血滾珠」去。」李遠之恭恭敬敬道:「是。」解下漆雕利仁背上的的皮
鞘大刀,唰的一聲抽出來,雪光頓時映亮廳堂,提着鋼刀徑往琴匣走去。

  那刀寒氣森森,甫出鞘便覺空氣驟寒,漆雕利仁倚之斷首殘肢,也不知殺了
多少人,卻連一抹血痕也無,刀闆铄如明鏡,青鋼紋理如冰裂霜凝,煞是好看。
慕容柔贊道:「好刀!」

  李遠之勁貫刀臂,提起「血滾珠」便要朝琴匣斫去,耿照心中一動,慌忙起
身大叫:「且慢!」

  李遠之愕然回頭。「什麽?」

  耿照對慕容柔道:「啓禀将軍,妖刀赤眼并無刀鞘,刀身酒紅如血,具有奇
毒,專事迷惑女子,使之成爲刀屍,身心俱被妖刀控制,極難痊愈。若要開啓此
匣,須請女眷退出廳堂,以免遭受傷害。」

  嶽宸風皺眉:「有這種事?」

  慕容柔看了看兩人,終于露出一絲笑容,怡然道:「我想起來啦。老台丞書
信中亦曾提及,請耿夫人陪拙荊暫時回避。」符赤錦攙着沈素雲避至廳外。此時
瑟香、姚嬷亦回到堂前,陪夫人一并在外等候。

  李遠之運勁揮刀,铿铿兩聲,鎖頭輕巧斷去,猶如泥塑紙紮。耿照在破廟之
中曾聽明棧雪以特制的利匕欲削玄鐵鎖未果,心想:「這「血滾珠」莫非是稀世
寶刀!本城之實心鎖純以玄鐵打造,就算以碧火功加神術刀爲之,我也沒有一刀
分斷兩鎖的把握。李遠之内力頗不及我,看來是寶刀鋒異,還在神術之上。」

  李遠之還刀入鞘,小心翼翼捧匣登階,交給任宣,由任宣捧至慕容柔身前。

  赤眼雖不如幽凝、萬劫,一觸便能控禦人心,然而慕容柔身無武功,難保不
會發生意外,耿照見狀急忙起身,提醒道:「将軍請留神!妖刀詭異,還是莫過
于接近爲好。」嶽宸風也跟着站起來。

  兩人氣機相牽,均保持高度警戒,哪個一不小心失了控制,便如洪水潰堤,
蓄滿的體力、精神必求出口宣洩,否則将反噬其身,情況極爲兇險。這不約而同
的起身一步,竟成相峙之局。

  慕容柔望着匣中之物,神色陰晴不定,連一旁的任宣都不禁蹙眉,微露狐疑,
似是見到了什麽奇怪的物事。慕容柔打量片刻,忽然開口:「耿典衛,你說赤眼
色如酒紅,并無刀鞘,刀上有侵害女子的奇毒是麽?」

  耿照想起琴魔的遺言,點頭道:「是。據說刀上散發奇香,女子一嗅便失神
智,淪爲受控刀屍而不自知,十分可怕。」

  慕容柔按上匣蓋,冷冷說道:「既然如此,匣中所貯便非是赤眼妖刀了。你
們兩位,誰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信手一掀,琴匣自任宣手中飛落,
匡啷翻覆在三級金階下,匣中的物事滾出内襯,卻是一柄鞘如環玦、雕花古樸,
通體煥發着燦然銅光的長刀。

  「這是……」耿照目瞪口呆,失聲道:「修老爺子的寶刀明月環!」

  慕容柔冷笑。

  「很好,總算有人知道此刀的來曆,這是好的開始。赤眼呢?」

  嶽宸風愀然色變,這是自他進入廳堂以來,首度失去從容,手指耿照,厲聲
道:「你将赤眼刀藏到哪兒去了?快說!」耿照憤怒已極,新仇舊恨一并上心,
反駁道:「這把明月環與赤眼俱都被你奪走,分明是你掉了包,還敢混賴!」

  嶽宸風怒道:「此匣我從未打開過,定是你窩藏鑰匙,暗中取出赤眼,卻以
一柄僞刀取代!」捏緊拳頭,說得咬牙切齒,竟不似作僞。

  耿照心念一動,眼角瞥見慕容柔不動聲色,正自冷眼旁觀,暗忖:「在他面
前不能說假話!無論嶽賊知情與否,須以「實話」迫得他啞口無言。」大聲反駁:
「這刀原是我的,當日與赤眼一并被你奪走,你敢說不是?」

  嶽宸風冷笑:「自是如此!但你……」忽然醒悟,閉口不語,目光十分怨毒。

  他若要說「誰知是不是你偷回去時,暗中掉包」,必将扯出五絕莊機關之事,
如此勢難回避上官夫人母女的存在,一個不小心,連他夥同金無求鸠占鵲巢的醜
事也将被揭破。在此當口,嶽宸風決計不願冒這個險。

  耿照不容他喘息,乘勢進逼:「後來我雖将刀匣奪回,卻不見此刀。你旋又
将刀匣奪了回去,還在匣上打了一掌,是也不是?」嶽宸風急道:「是!但…
…」

  耿照道:「這把明月環自始至終都不在我手裏,刀匣卻幾乎都在你手上。莫
說沒有鑰匙,就算真有,我要如何掉包?」嶽宸風幾度欲言,卻不知該如何申辯,
面如死灰。符赤錦在堂下聽見,幾乎要替耿照鼓掌叫好起來,心想:「他看起來
傻,心思可一點都不傻。看樣子嶽宸風是真不知,卻要背上這個黑鍋啦。」

  大堂之上一片死寂,适君喻、李遠之等盡皆傻眼,不知該如何替師傅辯白。
嶽宸風奪得赤眼的過程,多涉五帝窟、五絕莊之事,偏偏這些又不能教慕容柔知
曉,否則後果難以逆料。他默然片刻,沖慕容柔一拱手,低頭道:「屬下實不知
該如何解釋,但此匣我的的确确未曾打開觀視,亦不曾掉包。屬下願立軍令狀,
限期将此事調查清楚,并将赤眼妖刀尋回,懇請将軍明鑒。」

  「所以……匣内并無妖刀之事,你全不知情?」

  「屬下不知。」

  「無能。」

  慕容柔瞇着眼睛盯了他片刻,輕聲說道,轉頭望向耿照。

  「匣内并無妖刀之事,你也不知情?」

  「在下不知。」耿照老老實實回答。

  慕容柔輕吐了口氣,細細撫摩棗木扶手,片刻微微一笑,垂眸道:「耿典衛,
你知道如嶽老師這般英雄了得之人,何以對我如此懼怕?」

  耿照搖了搖頭。

  「因爲我天生具有一種異能。」

  慕容柔笑起來。

  「隻消是我出口所問,世間無人能在我面前說謊。無論是何人,隻要是我問
的問題,都必須據實回答,否則我一眼便能看出,絕無例外。大行皇帝仁民愛物,
最不喜歡見血,過往刑訊時總派我出馬,連闆子皮鞭都不用動;隻要我問對了問
題,沒有得不到的情報。」

  他口中的「大行皇帝」,便是太宗孝明帝獨孤容。慕容柔從太宗潛邸時期便
是他的心腹,一路受太宗的拔擢,才能坐上鎮東将軍的寶座;說起「大行皇帝」
四字,已至中年的鎮東将軍仍難掩孺慕之色,連口吻于剎那間都溫和許多,仿佛
跌入懷愐思憶之中。

  「你們兩個說的,都是實話。」

  慕容柔回過神來,眸冷依舊,随口做下結論,舉重若輕。

  「但赤眼之失,事關重大,可不能輕易揭過。你二人須在十日之内,爲本鎮
尋回赤眼妖刀;若然超過時限,又或在尋刀過程中犯了過錯,我将施行連坐,一
體責罰。尋刀期間,流影城七品典衛耿照暫歸我鎮東将軍府管轄,我會正式行文
獨孤天威告知此事,你不必擔心。

  「誰先把赤眼找回,便由另一個人獨自擔起兩度丢失赤眼的罪責。耿典衛,
我得先提醒你:在我鎮東将軍府之内,一切依照軍法行事!你丢了刀,蕭谏紙最
多叨念兩句,橫疏影興許還不欲追究責任,但軍法可不是這麽回事。一百軍棍打
下來,骨斷肉爛是家常便飯;稍不留神,便會掉了腦袋。你明白麽?」

  符赤錦聽得香汗直流,卻見耿照沉思片刻,拱手道:「将軍說得極是,在下
遺失了赤眼,本就該負責尋回。但我受敝城城主之命,須得回禀城主大人之後,
才能爲将軍效力。我家城主至多三日之内,必将抵達越浦,請容在下向主上禀明
後,再向将軍報到。将軍若信不過在下,我也願立軍令狀。」

  慕容柔看了片刻,笑道:「你說的是實話,不是想趁機逃跑。」

  耿照忍不住微笑,抱拳道:「将軍明鑒。在下家有老父親姊,還有妻子要照
拂,實不想亡命天涯,漂泊以終。」

  慕容柔點頭。「我也愛照規矩辦事,如此甚好。不過我話說在前頭,十日之
期不會更改,你等了獨孤天威幾日,便須扣掉幾日,連一個時辰也不得通融。誤
了時限,你自己看着辦。」

  「在下理會得。」

  「這幾日你夫妻權且住下,待獨孤天威入城,你再去見他。」他瞟了門外一
眼,一見妻子微露喜色,又将目光轉開。

  耿照卻搖頭道:「多謝将軍美意。我内人家住城中,久未與親人相見,正欲
返家省親。待明日一早,我再攜内人來晉見将軍與夫人。」他這話倒也不是扯謊,
原本便答應了寶寶錦兒要回棗花小院,去見她最親的三位師傅。

  果然慕容柔細細看望片刻,點了點頭。「這也是人情之常,你們去罷。」又
道:「明日早些來,吃了晚飯再回去。我有些妖刀的事想問你,讓你夫人陪着拙
荊四出散心。」沈素雲原本微露失望之色,聽得雙眼一亮,拉着符赤錦的手低聲
道:「姊姊也是越浦人氏,那真是太好啦。明兒陪我到處走走。」

  符赤錦笑道:「小妹自當從命。」

  耿照好不容易尋得脫身的機會,鎮定地拜别将軍,拉着符赤錦的手便要離去。
忽聽一人沉聲道:「且慢!」卻是嶽宸風。

  「啓禀将軍,未免有個什麽意外,還是請幾位護送耿典衛夫婦離去。」他陰
沉一笑:「又或請典衛大人交代一下去處,倘若将軍或夫人一時有事尋找,難不
能教下人将偌大的越浦翻了過來?」

  慕容柔本想說「不必了」,一見耿照目光凝起,心意忽變,點頭:「也好。
耿典衛,你夫人府上何處?翁家姓誰名甚?」耿照自是答不出,但心知眼下是脫
身關鍵,切不能慌張,俯首道:「在下泰山姓符,居處須問内人。越浦我也是頭
一次來。」短短三句裏沒半個虛字,自不怕被慕容柔看穿,卻未實答。

  這下輪到符赤錦接口了。

  她心中猶豫:「世上真有「每問必實」的異能麽?也不知是不是虛張聲勢。」
須知一旦透露去處,以嶽宸風的脾性,隻怕她二人前腳剛出驿館,殺機随後便至;
棗花小院的三位師父全無防備,豈非糟糕至極?若然扯謊隐瞞,萬一被慕容柔看
穿,又勢難生出此地。

  (這……該怎辦才好?這個險,到底該冒不該冒?)

  符赤錦手裏捏了把冷汗,卻無法考慮太久——瞬間的遲疑,足以教慕容柔在
心中做出判定,将情況一下子推到最糟的境地。她咬着櫻唇正欲開口,突然堂中
「惡」的一聲,嶽宸風單膝跪地,竟嘔出大口鮮血,魁梧如鐵塔般的身軀倏然倒
落,模樣極是駭人。

  「師傅!」

  适君喻、李遠之雙雙搶上,将他扶入太師椅中,嶽宸風吐血不止,濺得胸口、
腳邊大片殷紅。他嘔出的血量極爲驚人,若是換了餘子,恐怕早已氣絕;饒是如
此,嶽宸風亦嘔得面色煞白,手足癱軟,氣息奄奄。

  「快去請大夫來!」

  适君喻回頭虎吼,見殺奴伏在門外,鍋炭似的大臉咧開一抹幸災樂禍的冷笑,
心頭火起,一個箭步竄出廳門,單手揪領,将殺奴幾百斤的胖大身軀重重掼上門
闆,怒道:「這是怎麽回事?說了!」

  殺奴被扼得青筋暴露、雙眼翻白,張着腥紅色的血盆大口荷荷喘氣,但不知
是錯覺抑或其他,扭曲的肥厚嘴唇看來還是在笑。

  「他……受……受傷……每天……血……一個時辰……哈、哈、哈……」

  适君喻神智稍複,想起将軍及夫人都在場,自己更是身負穿雲直的指揮大任,
松手摔開,整了整衣襟,吩咐道:「派人去請大夫!館内若有駐醫也先喚來。速
備清水布巾,快去!」程萬裏領命而去。

  李遠之接連點了幾處穴道,見師傅仍嘔血不止,寬闊的額頭沁出油汗,回頭
道:「老大,沒……沒用!我拿補心丹……」伸手往襟裏掏。适君喻喝止道:
「不成!嘔血不止,恐将噎息!」李遠之陡然醒覺,頓時手足無措。

  慕容柔撩袍奔至,目光一睨殺奴,森然道:「這是怎麽回事?說!」

  殺奴撫着牛頸似的肥厚喉管,貪婪地吞息着,咧嘴道:「主……主人受了傷,
很怪的傷。每天有一個時辰會吐血不止,吃藥、點穴都沒用。這兩天主人都将自
己反鎖在屋裏,吐……吐完了才肯出來見人。」

  衆人面面相觑,相顧愕然。太師椅上,嶽宸風面色煞白,嘔出的鮮血已不如
初時洶湧,卻難以頓止。他以手掩口,血水不住從指縫間溢出,眼袋烏清浮腫,
滿布血絲的雙眼陰沉得怕人,宛若傷獸。

  第六三折玄嚣八陣,伊夢黃粱要不多時,請來的大夫揉着惺忪睡眼,手提醫
囊匆匆趕至,号了半天的脈卻号不出個所以然來,嶽宸風嘔血依舊,難以開口。
适君喻皺眉:「大夫!家師究竟受了什麽傷?這般喀血下去,鐵打的身子也挺不
住。」

  那大夫一抹額汗,面色慘然,嚅嗫道:「這……小人實是不知。令師既無風
寒暑濕燥火之邪症,亦非喜怒憂思七情驚擾;不見火灼血熱,下注于胃,肝、脾
又未有損傷……小人行醫已久,從不曾見過這種情形。倒像是……像是……」抖
着手以綢巾拭汗,嘴唇發顫,未敢直視主位上的将軍大人。

  他被人從府裏拉出來時,并不知道要看的病人乃是鎮東将軍的幕府首席;早
知如此,就算推诿不得,也必先與家中老小揮淚訣别、妥善交代後事。迄今還能
支持着不暈死過去,純是擔心一己之失禍連滿門,無端端害死了父母妻兒。

  适君喻看出他吓得魂飛魄散,強抑怒氣,溫言道:「大夫但說無妨。」

  大夫道:「倘若用錯了針,誤傷了心脈,陰血妄動,也可能會如此。」

  适君喻不覺沉吟起來。

  适才一陣慌亂,他也曾爲師尊搭過腕脈,并不覺得師傅有内傷的迹象;況且,
以嶽宸風的内功造詣,當世能将他傷到喀血不止、難以自制的人,恐怕今時今日
四海宇内還數不出一個來。有無内傷,嶽師自己還不清楚麽?

  但若無内外傷,這般吐血吐個不休的病征,也算邪門至極了。他本以爲是毒
物,但嶽師親口對五位弟子說過,他少年時有奇遇,服食過一種叫「金珥紫皇」
的丹鼎至寶,對毒物的抗力遠勝常人,藥倒他絕非易事。

  經大夫一說,适君喻又覺有幾分道理,師傅可能是中了牛毛針之類的暗算,
故身無外傷,針尖卻殘留在體内,使陰血妄動,五髒六腑皆禀氣而逆,胃血登時
一發不可收拾。

  「師尊!」他湊近嶽宸風耳畔,低聲問:「您可有什麽地方疼痛不适?」

  嶽宸風面如淡金,捂着口鼻的指縫間仍不時汩汩滲血,圍着脖頸下颔的白棉
巾子洗了又擰、擰了又洗,始終趕不上血漬暈染的速度。他閉目搖頭,掌中捂着
一絲瘖啞悶聲:「沒……沒有。」

  适君喻皺眉起身,轉頭問那大夫:「依大夫之見,該如何是好?」

  大夫手足無措,片刻才道:「小……小人想,先由中脘、脾俞、足三裏等幾
處穴道用針,倘若不成,再試内庭、曲池、内關、血海……」一旁漆雕利仁突然
睜眼怪笑了一陣,舐唇道:「倘若你隻有一次的機會,要紮哪裏?」

  大夫聞言一怔,愕然道:「怎……怎隻有一次機會?」

  漆雕利仁蒼白的薄唇微微扭曲,咧嘴笑道:「你的腦袋沒了,還曉得紮針麽?」
大夫這才會過意來,雙腿一軟,坐倒在地簌簌發抖。漆雕利仁撐着扶手搖晃欲起,
捆滿白布的右臂細如枯枝,既像蛛蟲長肢,又有幾分僵屍模樣,咧着白唇血口,
歪斜低俯:「說呀!隻有一次機會的話,你紮哪裏?」

  「漆雕!」李遠之皺眉上前,低聲道:「躺好!莫添亂。」

  漆雕利仁如傀儡一般的任他挾回原處,咯咯笑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要紮哪
兒,難不成一針一針試?這能做大夫我也會!咯咯咯咯……」

  适君喻與李遠之面面相觑,知他所說是實。大夫爲了活命,硬着頭皮亂紮一
氣,徒然斷送嶽師的性命而已,這個險決計冒不得。正自發愁,忽聽嶽宸風道:
「找……找「岐聖」伊黃粱來。讓……讓他瞧瞧。」語聲略見中氣,衆人轉過頭
去,見他坐起身來,面上血色略複,居然一瞬間便好轉許多。

  适君喻微微一怔:「師尊……」立時會意,點了點頭,并未接口。

  那「血手白心」伊黃粱名列儒門九通聖之一,乃當今一等一的醫道大國手,
尤精外科,以「神鋒、續斷、死不知」三絕聞名于世,人稱岐聖。

  太宗朝初年,封央土東北墨州四郡的長鎮侯郭定性格暴躁,在領内稍不順心
便要殺人,經常将犯錯的婢仆、囚犯,甚至無辜的農民等解至荒郊,在馬前爲其
松綁,要他們盡力逃命,然後放狗縱鷹如逐獵,或以弓箭射殺,或以鋼叉戮背,
稱爲「慈悲道口」。三年之中墨州山郊埋骨數百具,屍臭不散,人莫敢近。

  興許是殺孽太重,有傷天德,郭定患有嚴重的頭風(偏頭痛),發作之時痛
不欲生,于是專程派人請伊黃粱來治。伊黃粱連号脈也無,看了長鎮侯一眼,便
說:「侯爺這病沒治。要除病根,唯有開顱一途。」

  郭定殺意萌生,命人架起鍋鼎燒水,若伊黃粱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便要将他
活生生烹死。

  「大夫說劈開腦袋,」因殺人太多而兩眼赤紅的長鎮侯冷笑:「本侯征戰沙
場多年,刀劍殘體見得多了,卻不見有能劈開腦袋的神鋒。便是骨朵、鋼鞭,至
多砸個稀爛而已,如何能開頭顱?」

  伊黃粱回答:「我用刀一切就開。」郭定又問:「便能切開,本侯疼也疼死
了,還治什麽病?」伊黃粱道:「我有一方子,比尋常外科的麻沸散更厲害,名
叫「死不知」,包管君侯絲毫不覺。」

  郭定打定主意要烹了這名渾郎中,邪笑:「就算麻藥厲害,開完後本侯的骨
肉生不回去,還不是死路一條?」

  伊黃粱大搖其頭。

  「人體自愈之力,堪稱造化之極。隻可惜生肌愈骨的速度快不過血液流失、
傷口腐敗,才有性命之憂。我有一帖奇藥,能迅速止血、隔絕空氣,直到骨肉生
合爲止。君侯若然不信,請爲我牽一頭犢牛來。」

  郭定冷笑不止,命人牽來一頭小犢牛。伊黃粱先在小牛的後腿塗抹那麻藥
「死不知」,藥力所至,小牛當即跪倒,卻非是屈膝而跪,兩條後腿癱如大開的
「八」字,前半截兀自挺立,模樣十分詭異。

  他取出一柄魚骨似的半透明小匕,當場将小牛的後腿齊膝卸下,筋骨分離得
幹淨利落,宛若熟肉,出血量極少,小牛也沒多掙紮一下,一雙濕潤黝黑的大眼
骨碌碌地張望,天真無辜,渾不覺兩條後腿已然分家。

  衆人尚不及驚叫,伊黃粱迅速在斷口抹上厚厚一層秘藥,竟将左小腿接到右
髀之下、右小腿接至左髀之下,鋼釘續骨,腸線縫肌,以藥布密密纏起,包紮停
當。這手神技震懾全場,連一貫好殺的長鎮侯郭定都驚呆了。

  「君侯若不放心,」伊黃粱以清水布巾清潔雙手,怡然道:「不妨再等三天,
瞧瞧這牛犢恢複的情況。更無疑義之後,我再爲君侯操刀。」

  郭定以爲他身懷什麽邪術,不敢留在府中,派人送至遠處的客棧安置,以甲
士重重包圍,嚴加看管。三日之内,郭定天天去牛棚觀視,小牛既未痛得慘嚎,
飲食更是一如平常,本想喚伊黃粱前來,轉念又想:「不對!說不定是什麽障眼
法,來賺老夫送死。」等了三天,小牛的後腿隐隐能撐持站立,一跛一跛嘗試行
走。郭定又驚又詫,還是放心不下,過了三天又三天,三天之後還三天;拖了大
半個月,見小牛無恙,頭風又疼痛難當,終于派家将去接伊黃粱,誰知已人去樓
空。

  是日郭定突然暴斃,百姓無不額手稱慶。事後墨州地界的大夫都說,長鎮侯
的頭風入腦已深,不針不藥,最怕的就是一個「拖」字;伊黃粱爲他表演過「續
牛如生」的奇術之後,郭定雖猶豫着不敢信他,卻再也看不上其他名醫,拖着拖
着,枉自送了性命。

  其時太宗孝明帝正欲裁撤外姓藩鎮,此事竟無人追究,最後不了了之。倒是
鄉裏之間津津樂道,迄今墨州仍有俗稱「岐聖廟」的生祠多處,或曰「殺牛公」、
「血手祠」、「報恩爺」等,年祀月祀必有鄉人攜牛酒來拜,香火十分鼎盛。

  郭定死後,殺人盈谷的罪行被揭發,朝廷查封侯府,将郭定舉家革去蔭封,
發配北關充軍;據說郭氏滿門養尊處優慣了,不堪北地寒苦,于短期之内相繼死
去。那頭犢牛被鄰裏帶回飼養,又活了兩年有餘,比郭家的每個人都命長。

  嶽宸風指明要找「岐聖」伊黃粱,顯然受的非是内傷。适君喻熟知江湖掌故,
了然于心,盤算着要如何派人往一夢谷,将這位傳說中的古怪神醫請來爲嶽師療
傷。

  卻見嶽宸風朝上座一拱手,勉力道:「啓……啓禀将軍,屬下每……每日便
隻發作一次,發作時雖然嚴重,時間卻極短暫。有君喻輔助,不會礙着三乘論法
之事,請将軍不……不必挂心。」

  慕容柔蹙眉靜聽,片刻才點了點頭,揮手道:「其他的事,明兒再說罷。君
喻,送你師傅回去歇息。」适君喻躬身領命,喚來軟榻,擡嶽宸風離開大堂,李、
漆雕二人也随之離去。經過連番折騰,慕容柔與沈素雲已疲憊不堪,耿照二人乘
機告辭,慕容柔并未留難。

  兩人并肩走出驿館大門,挽着手信步轉過一條巷子,交換眼色,不約而同地
施展輕功狂奔!符赤錦輕車熟路,拉着耿照穿花繞樹、繞堂過弄,兩人在城南朱
雀航的複雜巷道中亂轉一陣,忽然消失了蹤影。

  沿路跟蹤的黑衣女郎不禁一凜,詫異地自檐影中現出身形,在死巷底撫着磚
牆壁面,試圖尋找暗門密道之類,蓦地身後一聲銀鈴輕笑:「别找啦,奴家在這
兒呢。」吃驚回頭,赫見巷口兩條身影斜斜曳地,即使被拉長得失去原形,仍能
看出女子豐潤窈窕、胸腰如瓠,所傍的男子結實挺拔,卻不是符、耿二人是誰?

  「符、符姑娘……」女郎心尖兒一吊,還來不及擺出應戰的姿态,話頭已被
符赤錦揮手打斷。

  「好啦好啦,别照搬這套,難看死了。」符赤錦咯咯嬌笑,怡然道:「回去
同你家宗主說一聲,明兒這個時候、這個地點,我與典衛大人在此相候。城中風
聲鶴唳,嶽賊便在左近,到時若不見人來,我們即刻便走,請漱玉節莫搞什麽排
場,獨個兒前來,以免誤了辰光。」說着側身一讓,輕擡柔荑:「你可以走啦,
恕我倆不送。」

  那被看破行藏的潛行都女郎垂頭喪氣,朝二人一揖,扶着腰劍快步低頭,逃
命似的從兩人當中穿了過去。耿照忽然開口:「對了,弦子……姑娘可曾平安回
到了蓮覺寺?」女郎嬌軀微震,停步回頭,低道:「回典衛大人的話,弦子平安
回轉,少宗主也沒事。」

  耿照點頭:「如此甚好。嶽宸風已回到城中,他的爪牙遍布四周,你自己也
要小心。」女郎低道:「多……多謝典衛大人。」垂頸碎步離去。

  耿、符二人目送她離去,符赤錦勾着他的臂彎,半晌才歎了口氣:「那條小
母蛇擰腰扭臀,渾身都快滴出蜜來,怕是春心動啦。也難怪,我們家典衛大人溫
柔多情、體貼善良,生得又強壯俊俏,哪個女子不愛呀?」

  耿照被擠兌得面紅耳赤,皺眉道:「人家挂着覆面巾你都看得出?胡說八道。」

  符赤錦笑道:「她臉都紅上額頭啦,瞎子才看不見。再多跟我家典衛大人說
一會兒話,小蛇腦怕都蒸熟了,蘸些豉汁姜醋,滋味隻怕不錯。」邊說邊比劃,
自己也笑起來。

  耿照被她逗笑了,雙目一亮,故作恍然:「我懂啦,這叫醋眼兒,難怪我看
不出來,隻有寶寶錦兒看得出。」符赤錦俏臉一紅惱羞成怒,大發嬌嗔:「是啦
是啦,我是醋眼兒,見了哪個女人都發酸,行不?」重重在他臂上一擰,又狠又
怒的模樣居然倍增嬌豔。

  她是真的用力擰下,耿照唯恐震傷她幼嫩的白皙玉指,不敢運功抵抗,疼得
微皺眉頭。符赤錦得意洋洋,咬牙狠笑:「這是小懲大戒。以後同老婆說話,看
你還敢頂嘴不?」

  耿照隻覺她可愛極了,一把将她擁入懷裏,抱得她足尖虛點,比例修長的結
實小腿不住踢動,裙擺攪如波亂,柔肌直似波中雪鯉,若隐若現。兩人鼻尖輕觸,
他柔聲喚道:「寶寶錦兒……」

  符赤錦嬌軀微顫,慌亂不過一瞬之間,旋即閉目輕道:「别……别!别那麽
樣地同我說軟話。别……對我這樣好,我不愛。」豐腴細嫩的上臂輕輕掙紮,巧
額抵着他的胸膛,蓮瓣似的鞋尖兒踩實了,身子向後退縮。

  耿照本不肯放,仿佛一松手她便會随風飄去,但恐弄痛了玉人,終究還是順
從地将她放開。符赤錦落地轉身,向前行出幾步,雙手環肩,曲線動人的背影不
知怎的有幾分單薄;片刻才回過頭來,雙手負後,燦然笑道:「你……别跟我這
麽正經八百兒說話,我不慣的。打打鬧鬧的不好麽?」

  耿照胸中微郁,宛若骨鲠在喉,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符赤錦伸手掠了掠發鬓,笑道:「你怎不問我,爲什麽要跟漱玉節約在這兒?」

  「我不知道。」耿照搖頭。

  「若教漱玉節知道你的行蹤,今晚哪有好覺睡?」她噗哧一笑,眨了眨眼睛:
「走罷,咱們回棗花小院去。路還遠着呢。」也沒等耿照來牽,徑自轉身走出巷
子。

  耿照三兩步追了上來,與她并肩而行。

  越浦城中繁華熱鬧,每過幾條街航便有晚市,行人熙熙攘攘,分茶食店、酒
館青樓,俱都是通宵達旦,歌舞升平。符赤錦含笑四顧,偶爾停下來挑挑首飾小
玩意兒,與小販東拉西扯,頗爲自得;耿照還未從剛剛的尴尬中回過神來,符赤
錦既未主動與他攀談,他也不知如何開口,隻得一路默默伴随。

  「怎麽,生氣啦?」行到一處晚市之前,她忽然笑着回頭,眨了眨眼睛。

  「沒有。」耿照松了口氣,認真搖頭,才意識到這個「松了一口氣」的反應
十分滑稽,兩人都笑起來。符赤錦挽着他笑道:「别說你不餓,我餓得能吃下一
頭牛!剛才在驿館可有多費勁,抖得奴奴腳都酸啦。」不由分說,拉他在一家賣
熟食的分茶鋪子坐定。

  所謂「分茶」,是指規模較大的食店,門前搭了枋木棚子,架上紮滿各式五
彩綢花,整片的大塊豬羊肉便吊在棚下,跑堂的夥計應付客人之餘,還不住向行
經棚前的路人招呼攀談,一人可身兼數職而不亂;客人點的菜不須筆記,無不一
一擺布,常常平舉的右臂由肩至腕叠着十幾二十碗的菜肴,在堂中到處奔走,又
管叫「行菜」,乃是越浦城中一景。

  符赤錦生得明豔動人,行止端雅大方,夥計更是不敢怠慢,殷勤招呼。

  她點了以大骨精肉熬成濃稠肉汁的石髓羹,幾碟白肉、炒肺、旋炙豬皮之類
的雜嚼小吃,如何切肉、要蘸什麽調料,無不交代得清清楚楚,另又溫了一小壺
白酒。兩人坐在街邊的座位上大快朵頤,吃得眉花眼笑。

  「堂倌!再上一碗插肉面可好?」她舉起瑩潤如玉的小手招呼,笑容盈盈:
「要紅油澆頭的,且辣些不妨。」夥計機靈靈一哈腰,唱喏似的一路喊了進去。

  「寶寶錦兒這麽能吃啊!」耿照大感詫異。

  「是給你點的。」她美眸流沔,笑嘻嘻道:「你的口音雖淡,聽得出是中興
軍出身。我聽人說,中興軍的都愛吃辣。」

  耿照心想:「她嘴上不說,卻是這般細心體貼。」心頭乍暖,笑道:「中興
軍來自天南地北,也不是個個都愛吃辣的。」符赤錦俏皮一笑,皓腕支頤道:
「那我相公府上吃不吃辣?」

  耿照笑道:「也算能吃罷。我姊姊做菜,總要切條新鮮的紅椒下鍋。」

  符赤錦朝他碗裏夾了幾筷菜肴,拈着細頸圓腹的小酒瓶子斟滿,正色道:
「我三位師傅,都是遊屍門出身。三十年前,遊屍門遭受正道七大派圍剿,他們
三位是最後的金殭末裔,便是攤上我,也隻剩下四個。」

  耿照早已知悉,點了點頭,并未接口。

  符赤錦淡淡一笑,低道:「我本想讓你發個誓,此生絕不洩漏這個秘密,但
轉念一想:什麽發誓賭咒都是假的。不會說的人死也不會說,至于狼心狗肺之徒,
揭過便揭過了,幾曾見過天雷打死人?」

  耿照搖了搖頭。「我不會說的。」

  符赤錦嫣然垂眸,也不接過話頭,自顧自的續道:「三十年前的那場滅門逼
殺我也不曾親與,不知道遊屍門有甚劣迹,要遭緻如此惡報;就我所見所知,我
三位師傅都是大大的好人……當然,或許也隻是對我而已,但我不想追究,也沒
興趣追究。

  「他們教我武功,年年都來舊家村裏探望我,隻是因爲我阿娘舍過他們一碗
水。雖然他們從沒向我提過,但我知道他們複仇的心很淡,所求不過是安然度日
而已。這或許正是我大師傅睿智之處,他們是連一碗水的恩情都放不下的人,要
放下仇恨,我不知他們心裏都經過了什麽,又看淡了什麽……那些,都是我還不
懂的事。」

  她蘭指細勾,秀氣地掠了掠發鬓。

  「連遊屍門的仇都不值得打破他們的平靜淡然,何況是我的?」玉人笑靥如
花,凝着他的潋滟杏眸卻無比鄭重。「答應我。決計,不能教他們知曉嶽宸風之
事,當是我求你。」

  耿照的筷子停在半空,不覺癡了。他并非被她的嚴肅正經所懾,隻是瞬間頭
皮發麻,眼鼻似有股溫熱酸澀,便如胸中的暖流一般,又忍不住想發笑。當真是
什麽樣的師傅,便教出什麽樣的徒弟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們有多麽相像?

  ——然而,真能瞞得住麽?

  這些年她們師徒聚少離多,五島發生的慘劇又不爲世人所知,或可瞞得一時,
如今嶽宸風就在左近,符赤錦若暫居棗花小院,很難不被嗅出異樣。

  須知情切則亂,親近的家人之事最易上心,如當日耿照與她順水漂流之時,
才一擺脫嶽宸風的追蹤,便急着追問龍口村之事;等她回答「我到時村子便是空
的啦」、料想橫疏影搶先一步做了安排,這才放下心來。

  旁的不說,符赤錦可是嫁了人的,單單問起守寡一節,便難以三言兩語打發。

  「你操什麽心哪!」

  她噗哧一笑,嬌嬌瞟了他一眼,怡然道:「我是在島外成的親,婚後常居紅
島,三位師傅行蹤不定,隻得以本門密信知會。真要說起來,他們知道的不會比
你多。」

  耿照啞口無言。看來遊屍門的師徒之間,與他所知相差甚遠,想的、做的都
與常情不同,難以忖測。符赤錦惡狠狠地瞪着他,眼角卻嬌媚欲滴,咬牙道:
「你那是什麽表情?一點兒敬意都沒有。當心我毒死你!」一邊将熱騰騰的紅油
肉末與白面條拌勻,細心地撒上蔥珠兒鹽末,點了少許烏醋,盛入小碗裏給他,
笑道:「嘗嘗滋味,看我做不做得中興軍的媳婦兒。」

  耿照笑着捧過,舉箸品嘗,眉宇一動:「很好吃啊!寶寶錦兒。」符赤錦得
意極了,忽然雙頰微暈,捧着小臉兒學作童音:「是面好吃,不是寶寶錦兒。街
邊人多,可不能吃寶寶錦兒。」口吻充滿天真童趣,眼神卻嬌媚得緊。

  耿照一口噎住,彎着腰猛拍胸膛,符赤錦渾沒料到他反應忒大,趕緊喚夥計
取清水來,又以溫軟的小手細細替他撫背。耿照嗆咳一陣,貓着腰将一大碗水骨
碌碌地灌完,符赤錦看得奇怪,問道:「你這麽喝水不辛苦麽?」

  耿照面上一紅,兀自彎腰,難爲情道:「下、下邊不大方便……」

  符赤錦眼角餘光瞟去,見他褲裆間高高鼓起,盡顯丈夫偉岸,即使彎腰遮掩
仍覺猙獰,花容爲之失色,脫口便是脆甜童音:「哎呀好大,寶寶怕怕……」耿
照硬疼更甚,隻覺腿間都能煸炒紅油了,又恨自己太不争氣,不禁怒目切齒:
「你還來呀!」

  符赤錦拍手大笑,周圍紛紛投以異色。

  耿照整個人縮在凳上,雙手交叠在腿間,模樣十足狼狽。

  她端起面碗挨着他,夾起紅油面條一口一口喂,以童音嬌笑:「來!寶寶錦
兒喂你吃吃。啊——張大嘴巴……好乖喲!相公家裏都有些什麽人呀?阿爹、姊
姊?姊姊生作什麽模樣……」

  耿照本惱她胡亂相戲,嚼着嚼着忽覺荒謬,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乖乖張大
了嘴巴,一邊吃一邊答。分茶食鋪的彩棚之下,大紅燈籠的映照之中,兩人緊挨
着并頭細喁,不時傳出低聲笑語,地上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尖細的末端交融于一
處,任誰看了都覺得是一對溫馨可喜的小夫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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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3 16: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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