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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11-11-26 來自 A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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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二優童任意縱橫濟南府婚成大禮
話說西門慶遇了大雪,在長蛇嶺住了三日,好容易天晴了。騾夫說:「走得了,起程罷。」官人叫進福仍跟回去,夫妻父子帶著從人過了山,至晚投窯,才會著了李海、楊安。
又行了幾日,這日到了濟南府的交界,早有歷城縣縣丞帶領衙役三班在驛站交界外迎接。遞了手本,還有教官四衙也遞了手本。西門慶下了馬,大家見禮,一齊進了公館。早有辦差的伺候飯食、草料,不必細說。
次日起身,又行了兩日,離府城不遠,有雲參府道台、知府、千戶、百戶、舉監生員都在金亭驛館迎接西門孝與官人。下了馬進了驛館,與岳父見了禮,又見了本府、本道,打躬長揖。西門慶也見了禮。兩親家敘了寒溫,獻了茶。
少坐片時,外邊早有衙役三班預備了大轎、黑紅帽、旗鑼傘扇。伺候多時。西門孝站起說:「接印要緊。進了城再敘罷。」出了驛館,上了大轎,喝道鳴鑼,上任去了。
這裡官人在金亭驛館與雲裡守敘話。眾官都進城去了。雲裡守道:「在報上見了,我說是女婿,果然不錯。親家就親更辦得好,但我實在短禮。也是越省之故,請乞原諒。」官人說:「親家多心。你我是把兄弟,又結了親,有什麼說的。」
正說著,西門孝差人來接官人說:「大老爺接了印了,差小的們請太老爺、太夫人進衙安息。」官人說:「知道了。」與雲裡守一齊上馬。月娘上了轎子。不多時進了濟南府城,見好一個省分!三街六市,各行買賣俱全。人山人海都看新官到任。
又走了條街市,來到了縣衙。只見上掛著塊立匾,上寫斗大的「歷城縣」三個大字。又見黑紅帽子閃了門,進了儀門,兩邊是科房;進了大堂暖閣,才來到二堂;過了二堂,才是臥房、兩邊廂房是廚房、茶房。各處懸花結綵,新貼的對聯。
大官人與雲參府在二堂坐下,門子獻了茶。西門孝又與官人、岳父行了禮。下首坐下。參府說:「你我文武無轄。我才說的話,此處是個沖繁疲難的要缺。諸事要小心,案件要公道。府道都與我好,有什麼難辦的事告訴我,自有道理。別無他囑,我回去了。安頓了,日子多道呢!」說罷告辭出門。官人與西門孝送出暖閣回來,到了臥房見了月娘行了禮,又到書房與聶先生問了安。
又有府道來拜,都有飯食禮物。讓至書房,坐一會,說了些地理情形。西門孝道了謝,二官告辭。送出府道,又有縣丞、四衙、舉監生員來拜,都收了手本。西門孝忙著上了轎,閃了門,擺開執事,喝道鳴鑼,拜客去了。到了參府、道台、知府衙門,又拜了縣丞、四衙、教官、千戶、百戶各衙門。
整亂了一日,至晚回衙才用飯歇息。安頓了行李,滿堂點了燈燭。官人夫妻父子都乏了。丫環鋪了床,各自歸房安歇不題。
且說春梅自從西門慶起了身,就把春鴻留在樓上辦理家務。白日裡交發帳目,晚夕留在樓上過夜。一黑了就關了院門,與春鴻同起同坐。每日晚上擺酒,連楚雲也掛拉上了。三個人打的如漆似膠,但願官人一年不回來才好。
一日,春鴻喝醉了,與春娘跪下說:「兒子有句話說。不知娘你依不依。」春娘笑了說:「你這囚根子,越發膽子大了。你與楚雲偷饞摸嘴我不說什麼就罷了,還敢說什麼。」春鴻說:「好親娘,咱們樂一樂。」春梅雖嘴裡如此說,心裡巴不得一聲兒呢,說:「你敢把楚雲抱進去,我就依你。」春鴻趁著酒性說:「這有何難?」把楚雲抱住要往屋裡去。楚雲臊的紅了臉。打挺豎直立,那裡肯依,把頭髮都滾散了,吐著沫唾著說:「這小兔子瘋了!娘還不打他,叫他上房?」春鴻酒也鬧上來了,哪裡管得?楚雲只穿著大紅膝褲,鸚哥綠的兜兜,繡花汗巾,襯著丁香小腳兒,還與春鴻掙扎。把春鴻按在地下,露出一身白嫩肉,穿著月白細夕褲,大紅汗巾,繡花兜肚,帶著一個鴛鴦香袋。二人滾在一處。春娘看著笑成一團,說:「楚姐,那不算,把他都給我剝了。」楚雲才要解他的汗巾,不防春鴻把楚雲的褲腰拉開了。楚雲臊的撂下春鴻往屋裡就跑,被春鴻趕出來。春娘也跟來看熱鬧,春鴻就把隔扇關了。
自此更熟了,每日寸步不離。不在話下。
再說文佩見春鴻搭上了春梅,這小優兒心如火熱,雖與金寶有首尾,一心愛上了秋桂,總無得手。這一日,信步走入花園,可巧遇見秋桂從裡往外來。文佩:「說姑娘哪裡去了?」秋桂說:「管我呢!找你哥哥去了。」文佩說:「誰是我哥哥?」秋桂從袖子裡掏出了個白兔兒說:「這不是你哥哥?我買了一對,不知什麼時候這一個跑到花園裡來,整找了這半日,才從太湖石窟窿裡陶出來了。這個兔子淘氣的很,他準是想他爹了。」文佩笑個不了:「你罵的巧。我問你一句話。」秋桂說:「什麼話文說你瞧見藏春塢的紅耗子無有秋桂說別說瞎話了,世界上那有紅耗子。」文佩說:「我也說無有。前日我與春鴻特意去瞅,不但是紅的,都有一尺多長。你不信,跟我瞧去。」秋桂說:「這倒是個新樣兒。咱們就走。」
於是二人過了山洞來到藏春塢。秋桂說:「在哪裡?」文把門關上說:「在這裡頭呢!」秋桂這才明白了上他的當,羞的面紅過耳,說:「你這囚根子瘋了?看有人來!」文佩說:「好妹妹,想殺我了,你行好罷!」秋桂說:「我不好罵,你爹不在家,你們都要成了精了!你看春鴻小兔羔子,天天在二娘樓上。眼熱了,今日你這小娼婦又來纏我!我可不像楚雲招漢精似的,招著我是打!」文佩說:「我情願叫你打殺了。想出去不能。」於是不管青紅皂白,把秋桂按住,硬會巫山。
原來秋桂是個端正女子,雖經常與春鴻、文配在一處,從不正眼著他,就是毆鬥玩笑,也不過夥伴中取笑而已,從無真心,故此不甚理會。今日因前緣注定,臉對了臉,才細看出文佩的好處。秋桂動了憐愛之心。才實意貼在文佩身上,說:「我今日從了你,千萬不可壞了良心。以後我也不罵你了,斷不可告訴人。」文佩說:「不勞囑咐,我知道。」兩意相投,百般恩愛,海誓山盟。文佩看無人,溜出,來出了角門往書房裡去了。
話分兩頭,單說西門孝到了任,過了十餘日,大官人騎馬來拜雲裡守。門上通報,雲參府出迎,讓至書,房敘禮坐下。內司獻了茶,西門慶說:「今日特來商議娶親之事。早些辦了,我還要回去呢。」雲裡守道:「親家那裡定了日子,我這裡俱已齊備了。」官人說:「我們看了冬了至月初三日是上吉嫁娶吉日,定於本月二十五日過禮好不好?」雲裡守道:「好極了,就是的。」說著叫了搭了桌子擺上山珍海味、南北筵席,讓官人上座,雲參府作陪,把酒來斟。雲裡守道:「咱們是舊日的弟兄,今日雖都做了官,不可太客套了。我這裡備些妝奩,一切應用都在小弟身上。」官人說:「既如此,多謝盛情。」又飲了一會,上了割刀點心。
吃了飯,遞上茶來,只見月窗上一片竹影,遠遠有鶴唳之聲。官人說:「窗外是何所在?」參府道:「是我的小花園。親家高興,何不看看?」官人說:「正要賞鑒。」二人出了書房,進了鑽山門,後邊便是,進了花園門,裡邊雖是隆冬景況,有幾處甚是幽雅,只見大湖石、松竹梅花、仙鶴麋鹿,像軸古畫。走了好一會,過了花神廟來到一個亭子上,只見堆著一塊山子,周圍都是梅花,紅白相映,甚是有趣。二人進入裡面,四面都是玻璃窗戶,放下簾子來,滿屋裡噴雪。
伴當獻了茶。官人見架上詩書、牆上字畫說:「親家太樂了,有這等有所在。夏天還不知怎樣好呢!」雲裡守道:「夏天還無春天好。我這一片桃杏垂楊柳,甚是茂盛,開了花十分可觀。」又敘了回散話,官人道:「我回去罷,還有事呢。」雲裡守道:「既有事,不敢強留。」二人步出花園,送出暖閣,西門慶回衙去了。
來到後堂,見了月娘,把前後話說了一遍。月娘說:「就娶在這屋裡,咱們挪在罩房裡,那裡又乾淨又暖和。」說著西門孝退了堂。月娘將定了月外初三日娶親之事告訴明白。西門孝道:「父母定期,謹遵嚴命。」
話不可重敘。到了二十五日,官人下了四套衣裳、兩副頭面,還有鋪蓋、被褥、袍帶、尺頭、棉花、羊酒等類。雲裡守次日又請女婿赴席,叫了一台戲。連西門慶、月娘都請了去,大擺筵宴,坐了一日。
到了初二日,參府送了十六個皮箱,還有床帳、桌椅、妝台、衣架、古董、玩器、冠袍、帶履,擺了半街。衙門裡結綵懸花,大擺酒席。請了府道、四衙、縣丞、教官,還搭了一個大戲台,叫了名班大戲。守府、千戶、百戶、團練送到了嫁妝,坐了席,吃了欄門酒回去了。這裡開了戲,闔家歡樂。六房經丞主簿帶領衙役三班即了喜,直吃至日落西山。
是晚,這裡用八人大轎、全副執事、十六個燈籠、十二個鼓手,月娘娶親,三更天請雲小姐上了轎。兩個陪房,雲夫人送親,燈球火把,將小姐娶到縣衙,拜了天地。西門孝揭了蓋頭,一看見這小姐,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就只棗糖色身子略胖些。西門孝甚喜,想道:「此人美而豐厚,必主大貴。」又見兩個侍女倒是粉團一般,都有十六七歲,越發歡喜。
列公:雲裡守只有這個女兒,愛如珍寶。雖他嗇吝,待小姐說一不敢奉二。生的時候,天降細雨,故乳名叫甘雨兒,今年才十八歲。自幼讀書,詩詞琴棋,樣樣都是好的,女工針黹,無所不會,且又性格純良。陪了來的女子,一個叫青鸞,一個丹鳳,都是小姐自幼伴讀的丫環,兩個都是千伶百俐,且會彈唱歌舞。西門孝見了怎不歡喜?
天明了,前邊開了大戲。眾客都來賀喜。二堂上調開桌椅,上了四平八穩的筵席。西門慶斟了酒,大家開懷暢飲。小戲唱乏,跳了加官,放了賞,開了冑子,上了割刀點心。吃了飯,茶罷,至晚眾客散去。
西門孝入了洞房。月娘與喜婆打發合巹,坐了帳,吃了子孫餑餑,長壽麵,回房去了。喜娘服侍新人上了床,帶上隔扇,在窗外聽喜。半晌,聽的甘小姐哭泣,又聽得床響、喘息之聲。喜婆溜到罩房見月娘道喜說:「娶著了!」月娘說:「怎麼?」喜婆說:「我在那裡聽了半日,只聞得小姐哭注,總無聽見說話。又半會才聽見床響、喘息之聲,豈不是大喜?」月娘說:「參府的千金有什麼差遲?你乏了,歇著去罷。」一宿晚景不題。
到了次日,新人下床,青鸞、丹鳳服侍著梳洗。雲夫人來了,上了頭,冠帶已畢,帶出來與官人、月娘磕了頭,拜了堂,擺上了緣飯。月娘讓親家母坐了席,外邊鼓樂齊鳴。
吃了飯,雲夫人告辭。母女難割難捨,囑咐了好少的話,才出了房門。月娘遞了攔門盅,新親去了。這裡闔衙歡慶,大擺筵宴,不在話下。這一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女戲班蜂狂蝶浪遊行院二童吃釘
卻說春梅與春鴻打得火熱,與楚雲三人纏成一團。這日,春鴻與春娘要了二十兩銀子。這小優兒一心不足,搭上文佩兩個人,白日裡花街柳巷胡串,晚夕不是在春娘樓上纏繞,就是在書房與文佩私合。二人每日吃得無酒三分醉。
這日,二人商量著要到獅子街女戲下處逛逛。二人穿了新衣,搖搖擺擺到了那裡。老闆認的是大官人的幸童,怎敢怠慢?二爺長二爺短,百船迎奉。叫美姐與三元陪著擺酒。四人對坐,拿了樂器來彈唱昆腔小曲。春鴻帶著美姐,文佩帶著三元,真像兩對美人。飲了一回酒,春鴻說:「爹不在家,怕你們想他,我們來與你們接短,要好好的叫我們樂樂。要怠慢了,爹回來,你們不得便宜。」美姐說:「那裡的話,二位小爺是爹的什麼人!我們敢敬錯了不是?我們雖是爹包著,咱們倒是親人。」說得二人大喜。文佩叫三元坐在懷裡一遞一口吃酒。春鴻拉著美姐的手說說笑笑。
文佩說:「咱們今日打個官鋪好不好?」春鴻說:「就是,那才有趣兒。」又飲了幾盅,美姐說:「這個盅子不濟事。咱們飲個套杯。」叫老毛換了套杯,只見杯上畫的都是春意,二人大喜。自小杯飲起,還未到大杯,二人酒有八分,說:「咱們照這樣式樣,看他們會不會。」二人把美姐、三元拉到屋裡。四個人像一本冊頁,男女都賽粉團兒,配著紅綠兜肚、三寸金蓮、白臉紅唇,恰似巫山佳境,別一洞天。老毛滿滿添了一盆炭火,放下簾子來。春鴻與美姐顛鸞倒鳳玩耍,佩文與三元鳳友鸞交調笑,四個人纏成一處。萍水相逢,如漆似膠。
此話怎講?萬事不出「道理」二字。他四人都在青年。春鴻、文佩又生得粉嘴粉眼,且終日跟著西門慶學的千般風月,萬種輕狂,美姐與三元怎不歡喜?春鴻、文佩軟癱熱化,輸了個滿盤。看了看天不早了,才下了床穿好衣服。老毛端了茶來,二人喝了,定了定神,說:「日已落了,看關了門。咱們回去罷。」說罷,二人留了六兩銀子回家去了。
春娘正盼著,只見春鴻進來,春娘說:「你往那裡去了?」春鴻說:「一個朋友邀我吃酒,耽擱了半日功夫。」楚雲說:「信他的話,不知往那裡浪漢子去了。」說罷擺上酒,三人共飲,只喝了兩盅就困眼朦朧,楚雲在春娘耳朵上說:「別叫他,等他睡著了自有道理。」說著,春鴻睡著了。春娘說:「怎麼收拾他?」楚雲說:「咱們把他抬進去驗驗。」春娘說:「正合吾意。」於是叫玉香幫著,三個人將春鴻抬起。酣睡如雷,七手八腳抬下床上。才要驗看,春鴻驚醒,說:「你們要怎著?既剝了我,你們往那裡跑?」不容分說,纏成一團。玉香得便帶隔扇跑了。
話分兩頭。且說秋桂自從與文佩相處一次,每日只想著他,就只不得方便。可巧,這日藍姐與二姐兒玩耍了半日,二姐兒單要跟著娘睡。將點上燈,藍姐就帶著二姐兒躺下了,對奶子、秋桂說:「你們也睡個早覺兒。」秋桂說:「芙蓉兒早睡了,我去關門。」藍姐說:「睡去罷。」秋桂得便把隔扇倒掩,出了院門,一直往書房裡來。一面走著,心中暗喜:這是天緣湊巧。笑嘻嘻來到書房,只見文佩一個人打開了鋪蓋卷,頭朝裡躺著。
秋桂躡手躡腳坐在床上推了他一把,文佩嚇了一跳。見是秋桂,喜上眉稍,說:「你從那裡來?」秋桂說:「我想你非止一日。今日得空兒特來瞧你。」問:「春鴻在那裡?」文佩說:「他有好地方去了。自爹出了門,那一夜在這裡?」秋桂說:「他往那裡去?」文佩說:「你還不知道呢?他與二娘那裡搭上了。每日只在樓上吃喝彈唱,離不開了。」秋桂說:「我怎麼不知道?故意的問。」文佩說:「今日你來的巧。這裡無人來,跟著我睡罷。」秋桂說:「不是俺娘睡的早,我如何能來?你把門關上,咱們自在自在。」文佩忙關了門說:「還有吃喝呢!」書隔上取下一壺酒來,火盆裡添上炭,還有兩包乾果子,一包瓜子兒,一包核桃仁。把酒溫了,無有碟子,就著紙包兒,二人對飲。
文佩說:「爹去了二十幾日了,好歹的別來才好。但願多耽誤些日子,咱們多樂幾日。要來了就難了。」秋桂說:「就是不來,我也輕易出不來。總得遇了巧,咱們才得一處。我家娘管的太緊,不像二娘、六娘的丫頭,由著性兒。你可怕什麼,不見我還有六娘呢!」文說:「這是那裡的話?」秋桂說:「你別哄我,早就知道你們有首尾。前日在玩花樓下親眼目睹你與六娘做什麼來。」文佩無言可對,說:「你怎麼瞧見了?」秋桂說:「打發了晚飯,無心走到那裡,聽見樓下有,人從窗縫兒一看,原來是你們二人弄鬼。一個像急狼見肉,一個像偷油的耗子。瞧了個足性,我才回來了。」文佩也笑了說:「既你看見,不別瞞你。千萬不可告訴人。」秋桂說:「君子不奪人美,與我腿事?咱們喝酒罷。」
又飲下兩盅,文佩說:「別喝了,留兩盅,咱們躺下喝。怪冷的,坐個什麼勁兒?」秋桂說:「很好,躺著喝暖和。」
於是二人脫了衣裳,把燈放在炕桌上,上了床鑽入被中,斟上酒,一面玩耍。每人才喝了一盅酒就沒了,文佩說:「咱們兩口子睡罷。」秋桂打了他一下說:「小兔子,越發好了!誰與你是兩口子?」文佩說:「你不與我是兩口子,怎麼跟著我睡?」秋桂無言。他二人打牙訕嘴多時,魚水和諧。雞叫了方罷,忙起來穿好衣服。秋桂說:「趁無亮去罷。」文佩難捨難分。無奈開了門,秋桂看著無人,一溜煙兒就跑了。
少時,春鴻進來說:「你倒起得早。今日無事,咱們吃了飯逛逛去。」文佩說:「往那裡逛去?」春鴻說:「咱們到院裡走走好不好?爹在家不得出門。他們常在那裡,我總無去過。我很愛韓金釧。你愛那一個?」文佩說:「我愛董嬌兒,只不認得他們的門。」春鴻說:「你太怯了。到了麗春院還愁無人帶了去?」文佩說:「如此快吃飯,咱們就去。」說罷,忙著吃了飯,茶也不喝。
二人出了大門往院裡來。將進了院門,早有幫閒的認得春鴻、文佩說:「二位逛來了?要往誰家去?」二人說:「我們要到韓家、董家逛逛。」幫閒的:「說二位跟我來!小的送了去。」春鴻、文琲大喜,跟著他走不多時,說:「這就是韓家,董家與他一牆之隔,二位略站站,等我叫出人來。」說罷,進入裡面,說:「有客來了。」鴇子答應,迎出來說:「二位裡面坐。」幫閒的說:「二位去進,用小的叫一聲就來。」二人進門直入房中坐下。鴇子說:「有客來了,姑娘們快來。」韓金釧答應走來一看,大家笑了說:「我打量是誰,原來是二位小爺。」又說:「可見是爹不在家。若不然,請也請不至。」先遞了茶,忙叫鴇子擺酒。春鴻說:「我們兩個人,你一個人,那裡張羅得來?還得把董姑娘叫了來才好。」金釧說:「更好了,即叫人叫董嬌兒去。」
這裡二人滿屋裡細看,只見是三間廂房,糊的雪洞兒一般。外邊設著桌椅、火盆,也有字畫、盆影,裡間設著床帳、被褥、衣架、妝台,撲臉的熱氣,滿屋裡噴香。
少時,董嬌兒來了,道了萬福。四人入了座,擺了十二個三菜碟子,把酒來斟。董嬌兒說:「今日是天緣奇遇,想不到二位光臨。」春鴻、文配說:「渴想多日,特來打攪。」酒過三巡,拿了琵琶來。二人彈了一回,各唱一曲。文琲甚喜,叫韓金釧、董嬌兒彈唱賣弄喉嚨,自唱自飲,叫婊子挨近身邊。春鴻帶著金釧、文佩帶著嬌兒,又唱了一回,越看越愛,一對一口的吃酒。又猜了一回拳,都是春鴻、文佩輸了,被婊子一連灌了幾盅酒。又見他百般迎奉,那裡受得?把他們帶到屋中,蜂逛蝶戀,金釧與嬌兒愛的愛不得,拿出平生的本事來,二人那裡當得?起跑出房來,笑成一團。光著脊樑,復又進房穿好衣裳。
正在拉拉扯扯之間,只聽外面來了兩個人,大聲道:「什麼人在此,還不出去!」春鴻、文佩,從窗之眼往外一瞧,見兩個人惱眼眉眼。宣拳擄袖,走進來,連叫鴇子不絕。鴇子嚇的亂顫,說:「二位爺息怒,不甘我事。你老進去瞧。」二人說:「你們雖是道旁的驢--有錢就騎。他們姐兒倆原是我們包下的,誰許他接人?快給我趕出去!」
春鴻、文佩大怒,從屋裡跳出來說:「你們是什麼東西!要趕出誰去?」二人一看是兩個後生,那裡放在眼裡,說:「我們不打你就是造化,還敢出口傷人?還不滾出去,省得太爺們動氣。」春鴻、文配開言大罵,說:「你認認我們是誰?」二人那裡管得是誰,連聲喊叫,掄拳亂打,說:「我看你是那班裡的小旦,人家不要的兒子,太爺高興掛的著你,膽敢與我們撒野。」說著又撲了上來。春鴻、文佩那裡支持得住,說:「敵爾不過。」奪門跑了。
看官:說了半日,還不知這兩個人是誰。一個叫魯華,外號草裡蛇;一個叫張勝,外號過街鼠。二人是本地的土豪,發了些外財,都是沒良心的錢。所以,眠花宿柳,聚賭窩娼,包佔著韓金釧、董嬌兒。非止一日、今日見春鴻、文佩在此,從無見過,如何認得?故此氣的暴跳如雷,打了一架。兩個婊子嚇的面如土色,給草裡蛇、過街鼠跪著說:「二位老爺息怒,這禍惹的不校」二人連忙攙起說:「誰惹了什麼樣禍?」婊子說:「你們太歲頭上動土,吃不了要兜著走呢!還說我們膽子大接了別人。才打的那兩個人是誰?」二人說:「不認得。」金釧、嬌兒同說:「他是西大官人的幸童,一個叫春鴻,一個叫文佩,誰敢惹他?」草裡蛇說:「坑了我了。」過街鼠說:「我的眼睛瞎了。要知道是二位舅舅,我們吃了熊心豹膽也不敢。他就是往我們家去,看見也早溜了。這可怎麼好?咱們可活不成了。」越說越怕,只急的汗似蒸籠。婊子說:「悔之晚矣,只可聽命由天罷。你們二位先別出去,聽一聽再作道理。」二人無言,低頭歎氣。
說著,只聽外面叫門。鴇子開了門,見是四個捕快公差提著鐵鎖,拿著印牌,說:「快叫魯華、張勝出來,老爺堂上立等對詞。」鴇子聞聽,魂就冒了,忙進去告訴二人。魯華、張勝也呆了半晌才回過氣來。只聽差人等不得,說:「不用裝死兒,滾出來罷!」二人藏在門後頭渾身打顫。公差大怒,闖進廂房,從屋裡掏出來,不容分說,鎖了去了。
原來春鴻、文佩被兩個光棍打了一頓,雖無重傷,嬌皮嫩肉也賺了幾塊青腫。氣悶不過,二人跑到提刑,所見了張二官,一五一十,具實告了狀。春鴻原伺候過他,又是大官人得寵的人,豈有不偏著他的?說:「這兩個人太可惡了!」即差了捕快詢知是魯華、張勝。火上澆油。故此鎖拿到案。
張二官立刻升堂,把兩個人帶上月台跪下。張二官說:「你們就是本地土豪有名的光棍?本官不拿你就是造化,還敢大鬧行院?無故傷人,甚實可惡。與我拉下去先打四十板再問。」青衣喊堂。不容分說,當堂按倒,每人打了四十大板。只打的皮開肉綻,口叫青天饒命。張二官說:「麗春院是本縣的官妓,無人不往。你二人膽敢包占,不許別人出入,是何道理?」草裡蛇、過街鼠只是磕頭,說:「知過必改。」張二官又問說:「本官斷後,還敢欺人不敢?」二人叩頭說:「再不敢了。」張二官說:「也無什麼問的,帶下去,把他們著兩面大枷枷號了,轅門示眾。」說罷退了堂。衙役將二人帶去,戴了長枷示眾去了。
這裡春鴻、文佩打了上風官司,給張二官磕了頭,回到家中。二人來到書房對說已往之事,又是氣又是笑。氣的是美中不足,笑的是有的土豪叫他們治服了。文佩說:「這倒好了,明日咱們再去,管保無人惹,你我由著性兒樂罷,就隻身上疼。」春鴻說:「我也是如此。古語云: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二人越說越有趣。大笑了一回,覺乏了,躺在床上睡了,不在話下。這一來,畢竟又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普靜師途中點化眾親友團拜接風
話表西門慶在歷城與西門孝完限婚,過了滿月,與月娘說:「大事已畢,我也該回去了。」甘小姐聞知說:「公婆在上,千山萬水為兒女到此,那有才完了事就回去的理?」官人道:「日子也不少了。我是官身子,難以久留。」
說著西門孝退了堂,甘小姐將公婆要回去的話說了一遍。西門孝道:「斷無此理。想是兒媳缺了孝道,父母如何捨得?」
官人道:「說那裡的話?我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在這裡,你母親是閒人,我的事多著呢,如何住得住?」西門孝說:「爹爹說的是,官差要緊。留母親多住幾個月罷,慢慢的再去。」月娘說:「也罷,你先回去,過兩個月再來接我。」官人說:「就是的。」商量已畢,官人定於後日起程。拜辭了雲裡守、闔城大小官員。
次日,縣中大擺筵宴,仍叫了一台大戲。從官都來餞行,整吃了一日酒。叫玳安、王經收拾了行囊,留下進福、進祿伺候月娘。雲參府送了一分路飯、四匹馬,府道也有禮物。父子整說了半夜話不,忍分離。甘小姐備了一分請安的書信。西門孝也有一分叩喜的稟帖,備了二百兩銀子、吃食、路菜,整忙至四更,官人睡了,西門孝才安歇。
到了次日,官人辭了月娘、甘小姐,各備了三杯酒,戀戀不捨,送官人出了暖閣,上了馬。西門孝與聶先生同行,出了城,來到十里亭,早有雲參府與闔城的官員在那裡送行。西門慶下了坐騎,眾人遞了酒。父子、親家灑淚而別。官人上了馬,玳安引路,王經與騾夫馱子跟隨。說:「太慢了。」於是加鞭頓轡,經捕清河縣大路而來。
走了幾日,過了長蛇嶺,只覺天寒地冷,涼風撲面,少不得饑餐渴飲,曉行夜宿,往前奔走。
這一日正走中間,只見一個和尚往著官人稽首說:「善哉,善哉!」官人一看,認得普靜長老,連忙下了馬說:「師傅往那裡去?」長老道:「久等多時,有緊要話特來見你。」官人說:「不知何事,願聞。」長老說:「隨我來,到洞中自然明白。」官人說:「洞府在那裡?」長老說:「不遠,過了山坡便是。」於是二人上了山坡,是一片松林,出了松林到了一個所在,好一座洞府!只見山峰疊翠,松柏叢生,掩著古洞。澗水潺潺,白雲靄靄。過了石橋,進了洞門,繞了幾個灣子,見一個大石旋,中間一個石床前,一個石桌上放著幾卷經、兩部書,一個香爐、一個木魚,別無他物。長老讓入裡面,二人在蒲團上坐下,從後出來了兩個道童獻了茶。
禪師道:「並無別事,貧僧有兩套書,不知你愛看不愛看。」官人說:「不知什麼書,老師指教。」禪師從桌上取來說:「即此書,請看。」官人接來見一部寫著《參同契》,一部寫著《悟真篇》。展開看時,兩部都是道書。「此書何用?」官人問道。長老道:「你那裡曉得此書玄妙?因你塵緣將滿,沿有清福。貧僧送你悟去,少不了長生之體。若不醒悟,到那時恐性命之憂。限你五年,後會有期。不留坐了,看誤了正事。」說罷閉了二目,再不言語了。官人還要細問,奈長老入了定。無奈,向上拜了四拜,自己拿著書,也無人送,出了洞門,回歸舊路。
走出松林,下了山。見了玳安、王經,將到了洞府得了兩套書的話說了一遍。二人接了,也不在意。上了騾子說:「天不早了,趕路罷。」官人上了馬,帶領從人上了官塘大道。話不可重敘。又走了幾日來到清河縣的交界,投店往下。玳安說:「爹不先著人回家送個信麼?」官人說:「你說的是。」就著王經先去:「問眾娘們好,說我一路平安。」王經答應,前站去了。
兩三日來到家中,王六兒先迎出來。王經先到春娘樓上請了安,說:「爹明日就到,大娘還住著呢。叫上的先來送信。」眾姊妹都來了,問了大官人的起居,得知一路平安,無不歡喜。獨春鴻、文佩老大的不願意。王經又問了眾僕婦丫環好,還帶了些土物分與眾人,都與王經接風不在話下。
到了次日,西門慶到了十里亭,早有賈守備、秋提刑、張團練、吳巡檢在那裡迎接。官人下了馬。敘了寒溫。來接的衙役三班磕了頭。官人說:「眾位多禮,實不敢當。到城中登門謝步。」說罷,上了馬,喝道鳴鑼,進了清河縣城。
到了家內,眾姊妹接到儀門,都掉了幾滴淚,春娘拉著官人的手進臨裡面說:「昨日王經回來說,今日來。也無別的,叫他們在燕喜堂備了點酒兒,叫了李桂姐、吳銀兒與你接風。」官人說:「又生受你。」說著來到燕喜堂。藍姐、屏姐、黃姐、金姐都與官人道了喜。眾丫環僕婦與官人磕了頭。楚雲遞上茶來,官人另瞅了一眼,說:「我先行了禮再喝酒罷。」於是先拜了祠堂,又拜了佛堂,這才入了坐。李桂姐、吳銀兒與官人叩了喜,說:「不是我們也接出去了,怕遇見人。我們在這裡藏著呢!」上了南北碗菜。春娘先遞了酒,眾姊妹各換了盅。大家坐下,玳安說:「韓主管與來興兒與爹磕頭。」官人說:「知道了。」上了小吃點心,李桂姐、吳銀兒與三個家樂彈唱起來。闔堂歡樂。
官人說:「我不在家無什麼事罷?」春娘說:「老規舊例,有什麼事?連狗毛雞翅一樣照舊。」藍姐說:「娶的新媳婦好麼?」官人說:「娶著勒,不但人物好,極好的脾氣,還賠了兩個丫環。我還忘了兒子媳婦都有書札與你們叩安。」
正說著,玳安回報:「衙門裡官員來拜,小的答應回去了。」少時,吳二舅、喬大戶來了,官人只得迎接讓至書房。春鴻、文佩遞了茶,又有謝希大會了常時節、賁弟付、孫天化、祝實念、白賚光也來了與官人接風,都與西門慶道了喜,敘了寒溫。整亂了半日,大家散去。
官人復到燕喜堂,才開懷暢飲。正飲中間,只見對過玩花樓上落著兩個鵲雀,望著官人連叫數聲。官人說:「鵲雀噪噪,定主喜事。」藍姐說:「我猜著了,別應在二娘身上罷。我們算著二娘是不久的月子,與爹養個小哥兒,豈不是喜?」春娘說:「我也不明白了,人家帶了身子不顯眼,我這身子重的委。」藍如玉說:「姐姐也防著些風火事,別當兒戲。」說的官人也樂了。
又痛飲了一會,說了些在路風霜,又說些月娘母子離不開不能來的話。李桂桂、吳銀兒又唱了一回,拿上飯來。吃畢,天晚了,滿堂點起燈燭。
西門慶說:「我乏了,咱們歇了罷。」說罷,站起,同春娘往樓上來。楚雲攙著官人上了樓。玉香遞了茶,也無喝,說:「咱們睡覺罷。」春娘說:「也扎掙著些,怪事拉拉的,忙什麼?」官人那裡等得,拉著春梅、楚雲進了暖閣,說:「咱們躺下說話兒。今日可要囉唆了。」春娘瞅了一眼。三人解衣上床。遠離勝似新婚,相親相愛,至四更方睡。
到了次日,同下牙床。梳洗已畢,官人惦著二姐兒先到藍姐房中,又到各屋裡看了一回。來到書房,想起藍太監的好處,即修書一封,著來興兒雇了頭口,給了二百兩銀子,連盤費,順便販些絨線,打發上南京去了。分派已畢,叫玳安備了馬,帶了胡秀、衙門三班往各衙拜客去了。
去了半日,回家換了衣服,又到藥鋪、綢緞鋪與賁四、韓二算了一回帳。至晚回家,往藍姐房中來。秋桂接了衣裳,擺了酒。官人與藍姐對坐,把酒來斟。飲了一回,奶子芙蓉兒抱了二姐來與官人請了安。官人抱在懷中說:「早晨未能細看,兩個月未見,長了許多,衣服都短了。」藍姐道:「俗語說:孩兒好養債難還,再過十年就要錢。」說著,酒到了半酣,眼瞅著兩個玉人,說:「咱們睡覺罷,也叫秋桂跟著睡。」藍姐說:「這人渴急了,恐怕不夠本。」於是三人共入羅幃,不免旱苗得雨,不必細說。
話不重敘。自西門慶到家,一夜無閒。第三夜是葛翠屏,第四夜是黃羞花,第五夜是馮金寶,按次歇宿。
這日在金寶樓上睡至日出三竿才起來,梳洗已畢,有李銘、吳惠與官人叩喜,又與眾姊妹請了安。李銘說:「爹的乾女兒無甚孝敬,明日治一桌酒請爹過去坐坐,叫吳大姨作陪,唱幾個新曲兒孝敬爹。」官人大喜,說:「又生受你們了,明日必去。」留下二人吃了飯,告辭去了。
到了次日,官人叫胡秀備了馬,帶上眼紗往院裡來。鴇子與官人磕了頭。李桂姐、吳銀兒接出房來,迤門設著桌椅,讓官人上座,二人下陪。上了五湖四海的席面,二人遞了酒,同席消飲。桂姐說:「爹去了兩個月,想殺我了。無以為敬,我們新排了幾個帶把兒的曲兒唱與爹聽聽。」說罷彈起琵琶來,嬌聲嫩語,每人唱了一個。果然清新美耳,把西門慶喜的眉歡眼笑,說:「真排的好。編的近情。」二人見官人誇獎,越發加倍的逞能,又唱了兩個。官人說:「咱們劃一拳。」桂姐挽起袖子露出了雪白的胳膊。說:「咱們就劃!」與官人劃了半日,西門慶輸了。吳銀兒也挽了袖子,戴著兩個響鐲,說:「和替爹擋一拳。」才一伸手就輸了。官人說:「喝酒罷。」銀兒說:「我替爹劃,還是爹喝!」官人無奈,喝了盅。又划了一會,官人贏了一拳,倒輸了五拳。又叫二人多灌了幾盅。酒有八分,二人又撒嬌撒癡,百般迎奉。西門慶鎖不住心猿意馬,拿出行院的本事,狂了個本利還家。二人要把官人買住,做出輕狂虐浪,奇巧的睡情,把官人哄的心癢難撓,整纏了半夜。
次日,胡秀來接,西門慶才起來。梳洗已畢,騎了馬回家去了。
這日是喬大戶與官人接風,請了吳二舅、謝希大、常時節作陪。叫了對子女戲,請了眾姊妹赴席看戲。先是西門慶來了。後是眾姊妹,都是新衣繡裙,滿頭珠翠,打扮的花枝招展,帶著丫環過來。謝希大、常時節也來了。喬大戶讓至大廳,對面搭了一個大戲台。大戶娘子迎接眾姊妹,讓到兩廂房堂簾內坐下。三處擺了干鮮果品,上了南北碗菜,都是一樣筵席。把酒來斟,開了大戲。
吳二舅來了,說:「我來遲了。將穿上衣服,叫一個打藥的拉住了。他配的是眼藥,耽誤了許多功夫,我才來了。」
眾人讓坐,看戲飲酒。頭出唱的是《大佛升殿》,都是金臉、新行頭,甚是熱鬧。帽兒唱完,美姐、三元下了台。請眾人點戲。官人點了一出《打櫻桃》,大戶陪了一出《踢氣球》,吳二舅點了一出《送燈》,謝希大、常時節說:「咱們點一出熱熱鬧鬧的冑子,叫他們唱《鳳儀亭》,又吉祥又熱鬧,好不好?」官人說:「很好。上了笏板,就唱這個。」
廳上點畢,美姐、三元又到兩廂裡請眾娘子點戲。春娘說:「我們人多,也點一出《盤絲洞》的冑子。」大戶娘子說:「很好。我陪上一出不戲。你們加一出《胖姑學舌》。」堂客點完,二人回後台去了。
少時,按次扮出來,果然角色。小戲唱完,跳了加官,放了賞,上了熱吃點心,開了冑子,唱的是《呂布戲貂蟬》,王司巧定連環計,十分熱鬧。又開了《盤絲洞》的冑子,唱的是七個蜘蛛精洗澡,孫大聖大戰蜈蚣精,只聽得把子亂響。須更唱畢。
天晚了,大官人、吳二舅、謝希大、常時節都先告了辭。大戶娘子留眾姊妹到臥房裡坐,還有申二姐、郁大姐兩個瞎姑兒。重新擺了酒,說了兩回書。天交二鼓,官人差人拿燈籠來接,眾姊妹才回家去了。一宿無話。
次日是賈守備、秋提刑、張團練、張二官、李知縣、劉學官東道,也是名班大戲,整吃了一日酒。
官人至晚回家,愛上了胡秀,且不到各房,將他帶到學堂空房裡,趁著酒性,關上門,說:「你想殺我了。」胡秀假意推辭說:「有春鴻、文佩還稀罕我麼?」官人那裡肯依,舊情歡會。胡秀半推半就。
話不可重敘。接連又是把兄弟治酒接風,整亂了半個月。
日往月來,不覺臘盡春來,過了年,又到了元宵佳節。西門慶在玩花樓擺酒,滿樓上掛了紗燈、宮燈。春娘、藍姐、屏姐、黃姐、金姐都穿著細毛皮襖。繡花皮裙。滿頭珠翠。襯著綾襪弓鞋,三個家樂也是穿綠掛綠,打扮的花枝招展。西門慶上座,眾姊妹下陪。上了出籠的熱菜,把酒來斟。下邊三個美女,吹彈歌舞。小丫頭在樓下放花炮。
天氣和暖,開了樓窗,往外觀看,只見滿街上遊人如蟻,花炮連聲,十分熱鬧。
官人說:「今年好半年,就只大娘不在家,不得賞月。」春娘說:「大姐姐也住夠了。出了月也該接去。不然,倒像咱們忘了他,也不合理。」官人說:「你說的是,交了二月就差人接去,也瞧瞧孝哥媳婦,好放心。」正說著,丫環拿上元宵,來每人吃了一碗。
天黑了,樓上點起各樣的燈。月炮也上來了。春娘說:「唱空酒什麼趣兒?咱們大家投壺耍子好不好?」眾姊妹說:「很好。二姐姐高興,咱們在地無閒柱--大家來!」說罷,丫環設下壺籌。官人起頭,眾姊妹按次投起來。爭強賭勝,耍了多會。西門慶贏的多,眾人飲了柱杯,復又入座賞月。
官人叫三個家樂每人唱了一個大曲兒,又點了幾支昆腔。只見燈月交輝,真是良宵美景。又飲了一回,不覺銅壺滴漏。飲至三更,大家方散。
過了幾日,西門慶上衙門開印,與張二官辦公事簽押,判斷案件,整辦了一日事,至晚回家。將至大門,只見來興兒顛著騾子到門前下了頭口,與官人磕了頭。呈上回書說:「好容易才趕進城來,險些兒關了。」官人說:「你倒來的快。老太監好麼?」來興兒說:「太監老爺很喜歡。說叫爹惦著。些小事。何勞掛心。大遠的又差人來做什麼?還賞飯吃,帶了這封書來。」官人拆書一看,與他說的大同小異不錯。外問侄女藍姐好。西門慶說:「你乏了,歇著去罷。」來興兒答應,跟著官人進了大門見眾娘子去了。
官人到藍姐房中將書與他看過,藍姐甚喜。丫環擺上酒,二人對飲,辯了些家常話。又飲服一回,天交二鼓,上床安寢不題。畢竟後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吳月娘歸家歡會龐大姐雙生貴子
卻說光陰似箭,到了二月初旬,西門慶思想月娘,叫玳安、王經雇了頭口。給孝哥、雲裡守修書二封。拿了一百兩銀子。說:「你們明日起身,上濟南府接你大娘去。見了你娘與小大官說我回來好。大娘起了身,路上須要小心。速去快來,不得有誤。」玳安答應,領了書信、銀兩,與官人磕了頭,會同王經收拾行囊,上濟南府去了,不題。
再說袁碧蓮,自從進福跟了月娘去後,官人又不在家,每日茶飯懶餐,如失了魂兒的一樣。見官人回來,才把眉頭展放。見無人,與官人眉來眼去。
這一日,正在自己房中發呆,見官人驀地走來,不覺滿心歡喜,忙向前一把拉住說:「爹,想殺我了。」把官人嚇了一跳,見是碧蓮,不覺眉歡眼笑,說:「我兒,你想我,倒不想進福兒?」碧蓮說:「一輩子不見他也不想,誰像爹去了兩個月,小媳婦為你險些病倒。」說著眼圈兒都紅了。西門慶一見,把婦人拉到屋中抱在懷內,與他擦眼淚說:「你不要委屈,我與你整治病,明日就好了。」說著關上門,二人才上竹床,娃子就醒了。碧蓮拍了半日,白不睡。無奈給他奶吃,一旁掀開衣衫,扭身迎奉,急得香汗津津。正是:十年久旱逢甘雨,萬里他鄉遇故知。
和尚洞房花燭夜,老生金榜掛名時。
正在難割難捨之間,只聽窗外有人行走。官人忙走出房來,見是王六兒的女兒石頭兒過去,才把心放下,大搖大擺往書房裡來。
進了書房,春鴻遞了茶,官人說:「有人來無有?」文佩說:「倒無別人,只有永福寺的和尚,遞個善會帖,請爹三月三日拈香、看戲。」官人說:「又打秋風來了,臨期看空兒。」
坐了一會兒,玉香請官人吃酒。西門慶來到春娘樓上,楚雲擺了酒,三人共飲。春娘說:「我請你不為別事,只因這肚子太大了,也須備下包袱、褯子、毛衫、小枕、被褥才好。風火事防湊手不及。」官人說:「這有何難?明日告訴如意兒,叫他備辦就是了。」又飲了一回,西門慶困了,撒去了殘席,三人上床安息,不必細說。
到了次日,是常時節的生日。官人備了一份禮,差劉包送去。叫胡秀備上馬,衣冠齊楚。做生日去了。
這裡春鴻見官人不在家,玳安、王經都上了濟南府,得便跑到春娘樓上,眼汪汪說:「急殺我了。咱們正在高興,偏偏的爹回家來,弄的像棒打鴛鴦,一旦失散。」說著淚流滿面。春娘也無了主意,忙用手帕與他抹眼淚說:「你著什麼急,怎麼就見不著了?」叫楚姐倒茶與他喝:「趁爹不在家,咱們敘敘心田。」春鴻才定了神坐下,楚雲拿了茶摟著脖子給他喝,說:「哥兒別哭了,瞧著媽媽罷。」春鴻也笑了,說:「二娘聽見了麼?小楚兒越發好了。他說她是我媽,不知幾時嫁了我爹。也說的出口來!」楚雲趕著打,春鴻抱住春梅說:「娘快救我!」把春娘也鬧糊塗了,說:「楚雲,你敢來?看她碰了我的肚子!擺酒罷。」於是玉香擺上酒、一個攢盒。三人坐下,楚雲斟了盅,一遞一口的消飲。敘起多日的離情,不由得長吁短歎。春娘說:「你不用著急,你爹常不在家,無事你只管來,有什麼說不了的?」春鴻說:「爹不在家是怎生快樂。如今又是一個天下。那夢兒做不著了。」說著連聲歎氣。三人飲了一會,酒入歡腸不覺得都忘了。叫楚雲唱了兩支昆腔,自己又唱了兩個南曲兒與春娘聽。唱的樂了,酒至半酣,拉著春娘、楚雲說:「爹來早呢,我告訴你一句話。」春娘說:「看他來,你去罷。」春鴻難解難分,又怕官人來,無奈撒手下樓了。
光陰迅速,不覺又是一個月的光景。這日西門慶在金寶樓上坐著,遠遠的見兩匹馬跑了來。不多時到了門首。原來是進福、進祿。官人叫珍珠兒快迎出去,想必是大娘來了。珠珠兒答應,將下了樓,果然是袁家兄弟。問了好,說:「大娘來了麼?」進福說:「來了,早晚就到。」珍珠兒上樓來說:「不錯,真是大娘來了。」官人說:「既如此,快到後邊告訴眾位娘,辦下接風酒,預備迎接。」丫環答應,往後邊去了。
西門慶下了樓,進福、進祿磕了頭,問了備細,到書房等候。遲了半日不見來,官人步出大門往外張望。不多時,月娘到來,坐著馱轎。小玉、天香也是馱轎、玳安打著頂馬,王經帶著騾夫馱子在後,一齊下了馬。
月娘下了馱轎,扶著小玉、天香進了大門。見了官人,道了萬福。眾姊妹在儀門接見。月娘拉著春娘說:「妹妹們都好?我不在家,你可多操了心了。」春梅等又與月娘道了喜。月娘說:「還有喜呢!進去再說。」眾僕婦丫環與月娘磕了頭。進入裡面,來到上房,大家坐下。官人忙問:「你才說還有什麼喜?」月娘說:「我定了日子要回來,忽然本城撫民州同死了,報不省,樓台委了候補知縣署歷城縣,著小大官署了撫民州同,你道怎不是喜?」官人說:「有這等事?真是喜出望外。」又說起路途辛苦,春光明媚,怎的孝哥與媳婦不叫來,怎的親家再四的苦留,怎的我惦著家內無人,怎的他們才應了口,一一說與眾姊妹們了。春娘說:「大姐姐也太不放心,家中有我們這些人,有什麼事?多住幾個月何妨?與他們小夫妻也,好怎能捨得?」
說著丫環擺上酒,上了南北碗菜。眾姊妹與月娘斟了盅,大家坐下,月娘說:「小玉,叫袁家哥兒倆把那要緊的兩個箱子搭進來。」不多時,箱子搭到。月娘叫打開,一分一分的都拿出來。二人答應,開了箱子,都是弓鞋、羅襪、手帕、汗巾、金銀首飾、尺頭、綢緞之類,共是五分,外有一分是給小二姐的。每位娘一分,按次交代了。月娘說:「這是媳婦叫帶來的,說不能親來磕頭,些微薄禮望眾位娘笑納。還有一分是小二姐耍的。」春娘道:「途長路遠,又生受媳婦太多禮了,叫大姐姐費心,我們這裡謝了。」說罷叫眾丫環收起。又斟上酒,開懷暢飲。
正飲中間,吳二舅來了,拖地一揖,說:「他們姐兒倆明日來瞧。」將入了座,喬大戶差人問候,韓主管、來興兒也來叩安,都回復了。官人說:「今日闔堂歡樂,不可草率了,叫三個美女每人敬大娘一支昆腔,我們下酒。」楚雲、秋桂、珍珠兒答應,吹彈起來,各唱一支。
外邊玳安、王經、進福、進祿與眾位娘行了見面禮,收進了行李,打發了騾夫,小玉、天香收了月娘的什物、箱子。上房裡掛上燈,鋪墊已畢,這才來巡酒。月娘說:「酒夠了,咱們吃飯罷。」上了羹湯、點心,吃了飯。丫環遞上茶來。
月娘說:「你們坐著,我還無燒香呢!把我都鬧暈了,也到屋裡瞧瞧。」於是先到祠堂行了禮,又到佛堂拈了香。眾姊妹陪到上房,官人也跟過來。大家坐下。月娘說:「幾個月不在家,你們倒清靜。」春娘說:「把我累壞了。正應了俗言『當家才知柴米貴』的話實在不錯。哪個想不到都使不得。姐姐歇歇罷,我們看看屋子去。」言罷,各自歸房去了。
天晚了,點上燈。官人叫小玉又擺了酒,夫妻共飲。說了些日久離情、路途風雨。月娘不勝酒力,倦眼朦朧。官人說:「你乏了,歇了罷。」天香鋪了床,二人安寢。小玉放下帳幔,帶上隔扇,回房去了。
次日,西門慶、月娘早起,梳洗已畢,眾姊妹與月娘問了起居。大家坐下,小玉、天香遞了茶。訴說起西門孝之事,月娘說:「好一座衙門城池,大街市很熱鬧。雲小姐過了門,像個官娘子。賠的兩個待女如水蔥兒一般,又聰明又伶俐。」
正說著,只見春娘嚷肚子疼,坐不祝扶著楚雲回房去了。藍姐慌了手腳,說:「大姐姐快請姥姥罷。二娘別是要養了。」
月娘說:「我打量還早呢!怎麼就臨月了?待我看看便知。」說著來到春梅樓上,見他疼的滿床打滾。月娘說:「不錯,請人去罷。」西門慶也來了,急叫玳安先請蔡姥姥,一面請任醫官快來。眾姊妹也來了,七嘴八舌,亂成一處。春娘疼得哭,屏姐與她揉肚子。
不多時,蔡姥姥來了,與眾姊妹道了萬福。月娘說:「你看看我們二娘是要養了不是。」蔡姥姥說:「我一看便知。」於是進了內室。見眾丫環圍著,春娘疼的更緊了。姥姥上前掀起衣衫,用手一摸,說:「虧我來的早,少時就晚了。」用手拉下褲腳,露出兩條雪白的細腿。春娘說:「快蓋上,這是什麼樣兒?」姥姥笑說:「這可怕不得人。」月娘說:「要怕人別偷嘴吃。」慪的春娘皺著眉強笑說:「我也豁出去了,由著你們擺弄罷。」姥姥說:「預備了小兒的毛衫、被褥無有?」藍姐說:「都有了,草紙、定心湯都備下了。」
說著,任醫官到來,官人請入裡面,看了脈。醫官說:「吾觀二夫人之脈,不像單胎;若是雙生,得好生調養。咱們是通家,我是知道的。二夫人縱然年長,這還是頭胎,交骨要緊。若開遲了,大有妨礙。先用開骨散一服,車行五里見效,千萬要安穩,不可早坐草。《達生篇》說的好:一日睡,二日忍痛,三日慢臨盆。再要先備下人參湯。預備下韭菜、醋,防著氣虛、血暈。雞子煮的老老的,黑白糖帶茶,不可吃涼的。千萬避風。」說罷,告辭去了。
官人送了回來。往姥姥說:「將才醫官說了,脈上像是雙胎。姥姥留神才好。」蔡婆說:「我也看出來了,若是單抬早養了。老爹放心,老婆子經多了。」官人叫服了開骨散。
春娘睡了片時,只見有一陣疼,連聲喊叫,呼天喚地,哎聲不止。蔡婆說:「是時候了!」忙叫王六兒抱住腰,如意兒幫扶著坐了草。春娘又疼了一陣,蔡婆叫扶住,摸了摸說:「還差些。」又等了等,只聽說:「疼殺我了!」「欻拉」一聲產了一個雪白的娃子,衣包隨著下來。蔡婆說:「別鬆手,還有呢!」王六兒與如意兒扶住,坐了片時,春娘的肚子又一陣疼。蔡婆說:「別理他,瓜熟自落。」少時,只聽春娘說:「我的腰要折了!」姥姥上前才一伸手,「欻拉」一聲,又養了一個白胖的嬰兒,衣包也下來了。把官人喜的拍手打掌。藍姐說:「還有罷?」姥姥說:「沒有了。一胎兩個男娃子,世上少有,還有多少?」眾姊妹都喜歡,惟有金寶心中不樂。蔡婆先進了定心湯,扶著坐了。片時,神氣定了。
這裡,蔡婆收拾了嬰兒說:「一分被褥罷。了一件毛衫給誰穿?」月娘說:「我也糊塗了。」叫碧蓮快取你的毛衫來。碧蓮說:「舊了,還無洗呢!」月娘說:「舊的才好,若不是他有就要短了。」碧蓮答應,跑了去取了來,包裹停妥。只見春娘睜開眼又閉上了。官人說:「二娘太傷神了,把人參湯服此就好了。」楚雲灌了幾匙,少時春娘心神補起,睜開眼問說:「養了個什麼?」蔡婆說:「二娘萬千之喜,這不是養的一對雙生,都是小官人,才包起來。」春娘往床上一看,果見兩個娃娃,說:「真是男娃子麼?」蔡婆說:「婆子怎敢說謊?」春娘喜出望外,不由的精神百倍。蔡婆說:「奶奶可別忘了,我婆子要大大的討賞呢!」說罷,後邊洗手去了。
月娘說:「這兩個孩子是天賜的,還得個奶子才好。」碧蓮忙跪下說:「娘若放心,小媳婦情願看兩個哥兒。」官人大喜,說:「你既願意就看著罷。」一面擺了香案,謝了天地,又到列祖先堂、佛堂燒了香。闔家與官人道了喜。眾僕婦丫環磕了喜頭。月娘叫碧蓮自此搬進來看哥兒。又囑咐楚雲、玉香、分派已畢,帶著眾姊妹回房去了。
官人也回書房歇息。有喬大戶、吳二舅、謝希大、常時節、賁弟付、孫天化、祝實念、白賚光都是道喜。官人在書房待茶,都說天賜的雙喜臨門。
少時,大戶娘子、應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也來了,齊到春娘樓上。月娘眾姊妹都來陪坐,看見兩個銀娃娃,愛如珍寶。薛姑子道:「二娘子才是有福的,真是『螽欺衍慶』。」大戶娘子道:「我們不白道,喜還要尋你的喜果兒呢!」說:「我們不可久坐。三日再來。」大妗子、二妗子說:「我們下去了,省得又來。」大戶娘子與應二娘子兩個姑子告辭,眾人送至儀門。大妗子、二妗子同月娘眾姊妹穿過大廳,回後去了。這一來畢竟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喬大戶二次聯姻馮金寶含酸潑醋
話說春梅一胎養了雙生,清河縣遠近皆知,無不誇獎,到了三天,官人叫在燕喜堂擺酒,叫了四個唱的與四個家樂,一齊到來,都有禮物。西門慶安了席,把酒來斟。下面是李桂姐、吳銀兒、董嬌兒、韓金釧、琵琶三弦、彈唱起來。
堂客在春娘樓上擺酒。蔡姥姥來了,眾親春姊妹都來添盆洗了三,包裹起來。官人給了一匹大紅緞子,五兩銀子。眾女客都有賞賜,把個收生婆樂的眉歡眼笑,與眾人道了萬福,這才入座。月娘斟了盅,闔家歡樂。四個家樂都打扮的齊齊整整,裊裊婷婷,吹彈歌箅,十分幽雅。闔家都吃喜面,無不歡喜,整吃了一日酒。官客先散了,堂客吃了飯,又至月娘房中,叫四個唱的唱至二更方散。
次日,西門慶清早起來說:「幾乎了民事,今日是蟠桃會,永福寺請我赴善會,還得去呢!」叫玳安、胡秀備了馬,冠戴齊整,往廟中看戲去了。
話分兩頭,單表喬大戶有一妻三妾。大戶娘子只生了一個女兒,許配於官哥。因官哥只活了三歲,將女兒養到十歲與本府洪員外結了親,十七歲出了嫁了。去歲臘月,二房娘子養了一個女兒,今歲正月四房娘子也養了一個女兒,都才兩三個月。這日,喬大戶也往永福寺出善會。不約而同,正遇西門慶在那裡。二人坐在一處,飲酒看戲。才聽了三出,只見喬通跑了來說:「爹回去罷,大娘在分娩了。」喬大戶忙告辭。官人說:「無聽見,怎麼就要養了?」大戶道:「昨日親家的喜事原不叫他去,他說才七個月怕什麼?誰知今日就要養了。」官人說:「也是有的,或者是轉胎,亦未可知,瞧瞧再來。」喬大戶告辭去了。忙到家中,已是分娩了,還是個男娃子,比足月的還壯,把大戶喜了個事不有餘。
正亂著,西門慶來了,大戶讓至書房,毓秀遞了茶。茶罷,官人說:「等了半日不見去,我放心不下,特來問候。尊夫人分娩了,是不是?」喬大戶陪笑:「說得了一個小兒。」官人道了喜說:「親家可有了靠了。」大戶道:「我告訴一件奇事。自那年李鐵嘴到我家看相,因提起無兒子的話。他哈哈大笑說:這有何難!他給了我副對聯,說是呂純陽留下的。說道:『五更風結桃花實,二月春深燕子巢。』兩句話叫拿宋字寫了,虔誠焚香掛在臥房,自然生子。我就從其言,如法掛了。先是二房生了一個女兒,後是四房又生了一個女兒。親家是知道的,今日拙荊又生了這個男娃子,你說信不信?」官人說:「也是親家虔心所感才有這連生貴子之喜。」大戶說:「今日說到這裡,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官人說:「有什麼話,請講。」大戶道:「原先咱們結了親,美中不足。如今你得了一對雙生,我又添了兩個女兒,一個大一個月,一個大二個月。我想著天緣湊巧,何不你我仍續上親,豈不有趣?」西門慶也樂了,連說:「好,好!過是天賜的,等我回家與他二娘商議,咱們就做了罷。」喬大戶也喜歡了,叫毓秀擺酒。官人說:「另日擾罷,你也忙,我還商量親事去呢!」
說罷,辭了大戶來到家中,一直到春娘樓上見了春梅,將前後話說了一遍。春娘也很願意,說:「自幼聯姻才親熱,就做了罷。」官人說:「等你滿了月,大家商量妥當,他家辦百祿兒,你們都去,就勢兒放了定就完了。」說著楚雲擺了酒,三人對飲,又說了散話。點上燈,官人說:「你歇著罷,我要睡個早覺兒。」
於是走出外間屋內,暗暗與碧蓮睡了。這袁碧蓮自從當了奶子,白日裡看兩個哥兒,晚夕陪著官人睡。兩個人打得如火熱。
過了十二天,春娘漸漸的硬朗了。這日與官人閒談,說:「這兩個孩子出長了,也該起個名字。」官人說:「現成。那日在玩花樓,兩個鵲雀報喜,果然一胎生了兩個孩兒,一個就叫他喜哥,一個就叫他樂哥兒,好不好?」春娘大喜,說:「好兩個名子,就這麼叫罷!」於是都稱為「喜哥」、「樂哥」,不在話下。
到了三月二十五日,是春娘的滿月。官人在聚景樓擺酒,叫了對子女戲。堂堂在翡翠軒備席,預扮了四個家樂。有喬大戶、吳二舅、謝希大、常時節、賁弟付、孫寡嘴、祝麻子、白賚光,都有禮物。還有任醫官、吳道官、韓主管、和尚道堅也來作滿月。西門慶讓至聚景堂,入了座。堂客到了,是大妗子、二妗子帶著鄭三姐、段大姐、應二娘子、薛姑子、王姑子、李桂姐、吳銀兒、蔡姥姥。眾姊妹都打扮著出來迎接,各獻了禮物,都是八仙、壽星、鈴鐺、鎖子之類。還有各衙門差人送的燒豬、燒鵝、整雞、整鴨,各色包子、饅首,擺了幾桌。月娘安了桌,把酒來斟。開了大戲,唱了三出帽兒,點了雜劇,跳了加官,放了賞,又有磚廠黃莊薛、劉二相送禮賀喜。官人叫回帖致謝了。
這裡開了冑子,上了割刀點心,吃著飯看戲。
翡翠軒也是一樣筵席。四個家樂與生旦幫場接唱。只聽的鑼鼓絲統,好不熱鬧。眾客堂齊聲喝采,笑語喧嘩。整吃了一日酒,至晚才唱了,煞了台。春娘與眾親眷道了謝。
官客先散了。
眾堂客來看滿月的嬰兒,一齊上了樓。碧蓮抱著喜哥,玉香抱著樂哥。大家看了一回,按次坐下。大妗子道:「眾位看,年成趕的,這娃子都會笑了。」二妗子說:「姐姐說的不錯,這一個比哥哥還鬼頭,都會吃手了。」眾人喜之不荊丫環上了茶,又坐了一奉,大家告辭,回家去了。
不言眾姊妹也各自回房,單說馮金寶來到自己樓上,滿心的不快活。與珍珠兒說道:「你看老天不公道,咱們百計千方連個女兒不能養,你看他二娘不知什麼時候合了轍兒,三搗兩搗就懷上了。養個娃子我也不惱,怎麼偏生了一對雙生?豈有此理!」珍珠兒說:「我也是看不上,想是爹才起來,誰又補了一個。」金寶說:「也罷了,才養了幾天就商量著要結會麼親!保的住誰活定了?可巧就有兩個孽種,他們就鬧翻了!氣殺我也!藍如玉不是樣子?白是個丫頭,還疼得像鳳凰蛋,如今又有了這兩個崽子,還不當祖宗養活麼?你我熬什麼,瞅著下巴過罷!明日楚雲也美定了。你看他不像浪六兒?每日變著法打扮,不知要怎麼哄你爹!那行貨子認假不認真。若哄轉了,她是個才開花兒的丫頭,還愁弄不出唾沫蛋來?」說著哭起來,開言大罵。珍珠兒說:「不妨事,咱們想個方法,喚虎出洞,把爹抻過來,咱們也養個雙生爭口氣。」金寶說:「傻丫頭,還抻什麼?你看楚雲小娼婦粉頭還算不了什麼。二屋裡的三十歲的人還浪出水來。他們又是從小兒的陳帳,咱們騎著馬也趕不上,還說什麼?任命罷了!」越說越惱,一頭躺在床上賭氣睡了。
到了次日,月娘回家未能歇息,聞知金寶妯娌不和,暗中爭論。幾次看不上,又難解勸。日夜憂思,釀成一個肝氣玻連日辦理喜事尚還不覺。這日吃了飯睡了一覺,忽然心裡疼,兩肋發脹,就不好了。叫小玉摩挲心口,揉肚子,越發疼的很了。唑疼的滿床折餅,哎聲不止。眾姊妹都來了,七嘴八舌亂成一處,說:「昨日還好好的,今日就病的這樣!」金寶說:「人吃五穀雜糧,那裡保的住不生病?好運不善交,丕極泰來。」春娘瞅了一眼才不說了。只見月娘略疼的好些,說:「你們不用害怕,把劉婆子叫了來瞧瞧,我就好了。」春娘忙著人叫劉婆子去。
不多時,劉婆子就來了。進門先燒香,看了看說:「大娘是撞客了。」給了一道符,一包面子藥,用涼水吃了。少時,疼的更緊,抱著心,四肢冰涼。小玉慌了,告訴官人。西門慶跑來一看,心下著忙,即叫玳安請任醫官去。看看大娘怎麼了。玳安答應去了。這裡月娘出起汗來,只是害冷。官人也無了主意,連聲歎氣。
正在著急,大夫來了。官人說:「快請進來!」迎至房門。
醫官進了上房,與官人見了禮,說:「看哪一位?」官人說:「我家大娘不知怎麼了,求老兄看看。」醫官進了內室,診了脈,問了起居。大夫說:「大娘是六郁傷肝,肺受風寒,閉滯不通,名寒火肝氣。此症必須急治。不然,日久傳經就作了根子擔不起。必須五積散再加平肝氣的蘢,方能見效。若看錯了非同小可。」官人也愣了,說:「求老兄救她才好。」任醫官說:「不妨,脈氣有餘,就費手。學生無不盡力。」開了方子,說:「吃了藥,明白再看。」言罷告辭了。
這裡,玳安抓了藥,小玉煎好打發月娘吃了,睡了一覺,略見好些。
次日,醫官來了診了脈,改了方子,又吃了兩劑,雖解了急止了疼,只是飲食不進,四肢無力。眾姊妹說:「還得吃飯。人是鐵飯是鋼,不吃東西著什麼調養?」又服了兩劑香砂平胃散才漸漸的見效。胃口大開,一日好似一日。整病了一個月,用心調養才大好了。西門慶親身謝了醫官,送了八匹大緞、一對元寶。
日往月來,不覺過了兩個月。這日喬大戶家辦百祿。月娘也大好了。眾姊妹都打扮的齊齊整整,裊裊婷婷。備了八隻羊、八罈酒、十匹大緞、十匹錦緞,還有金鐲、珍珠、寶石、纓絡、項圈之類,帶了侍女、丫環,也是新衣新裙,到喬大戶家作百祿代放插帶。大戶娘子迎接,道了生受,讓至大廳上擺酒。早備四下名班大戲。只聽的鑼鼓喧闐,鼓樂齊鳴。上了南北碗菜,把酒來斟。開了大戲,先唱帽兒,後唱小戲。闔堂歡慶。
飲酒中間,月娘、春娘說:「我們一事兩勾當,親家老爺許的親插帶了罷。」大戶娘子道:「我們也議妥了。既是眾位娘們不棄嫌,親上結親,祥瑞無比,就賞了罷。」春娘大喜,說:「把我們媳婦抱出來,大家看看。」大戶娘子說:「這是自然。」忙叫奶子一人抱著一個來到席前。月娘抱了大的,春娘抱了小的。仔細觀看,雖是小兒,都穿著扎繡的衣裳,帶著孩兒發,都是面白如玉,口似塗朱,兩雙眼如一汪秋水,四隻手似出土蔥根。好兩個女娃子,把春娘愛的動不得,忙叫楚雲遞了如意,又與小娃子各戴了四個小金鐲,說:「大的是喜哥的媳婦,小的是樂哥的媳婦,是我們的人了,過了十歲再磕頭。」大戶娘子大喜,說:「好是好,就是太便宜了二娘,養大了還得我給我們飯錢!」說的哄堂大笑。奶子抱了小娃子去。大戶娘子與春娘換了盅,全了結親之禮。大家飲酒看戲。
正飲中間,喬通說:「西門老爺來了。」大戶忙整衣出迎。西門慶說:「今日是女眷的事務,必要我做什麼?」大戶說:「雖是如此,怎麼親家倒不來呢?咱們不是外人,不可上俗套子。」說罷讓至裡面。眾姊妹都站起來與官人道了喜。西門慶與大戶娘子也道了喜,又與喬大戶相對長揖。
廊下東西原設兩席。東邊讓官人坐了,西邊是大戶親族陪坐。喬大戶斟了酒上了席面。小旦下了台,官人與堂客點了戲,按次唱起來。大戶不許跳加官,包了賞,開了冑子,上了羹湯、點心。吃了飯,官人告辭,先回去了。
眾姊妹又到大戶娘子臥室與女娃子玩耍一會,看了百祿小兒雖不足月,比足月的還壯。丫環遞了茶,大家坐下。才要點燈,月娘說:「天晚了,我們回去罷。」大戶娘子讓至再三,春娘說:「這還怕不來麼》」說罷,月娘帶領姊妹丫環回家去了。一宿晚景不提。
至了次日,西門慶無事,在書房閒坐。悶的了不的,叫春鴻、文佩二人拿了氣球踢了一回,便提起興來。於是讓文佩叫了四個大丫頭來也踢氣球。小玉、楚雲答應,挽起袖子,拽起衣襟,露出紅綠汗巾,舞動小腳兒踢了一回。次是秋桂、珍珠兒也免了袖子,拽起衣襟,帶著黃橙橙的響鐲,踢將起來,如落花飄舞。早有小丫環報與眾姊妹,春娘、藍姐、屏姐、黃姐都來了,惟有月娘、金寶無來。春娘說:「你們好樂,就不叫我們一聲?怪行貨子,安著什麼心!我們偏來攪你,看你怎麼著!」官人笑了,說:「小油嘴,單管胡說。我坐的悶得很,叫他們耍子解悶,還安什麼心?」
春娘說:「既如此。咱們大家耍耍、我出個主意:點著名兒叫他們拿著對踢。」官人說:「很好。先叫春鴻與楚雲踢。」二人答應,踢了一回,果然好看。春娘說:「我也要點一對,叫秋桂與文佩踢。」二人答應踢了一回,也甚可觀。官人說:「又誰說了?」小玉、珍珠兒說:「我們二人踢吧。」藍姐說:「小腳兒對小腳兒才好呢!」二人答應,也踢了一回。珍珠兒滑倒了,蹬開了汗巾,幾乎掉了膝褲,把眾人都笑癱了。
官人說:「既來之則安之。你們既說小腳兒好,我要你們裡頭一對。二娘有孩子,三娘不會踢。」望著屏姐、黃姐說:「我要叫你們踢一回可使得麼?」二人說:「有什麼使不得的?大家湊趣才熱鬧。」言罷,二人拽起衣裙,天氣炎熱,都穿著漏紗膝褲、五色香絡、繡花弓鞋,踢將起來,只聽得響鐲叮咚,如蝴蝶一般。神出鬼入,遍地金蓮,風也不透,雨也不漏。官人連聲喝彩,把春娘、藍姐都看呆了。藍姐說:「不知四娘、五娘有這般武藝!明白教給我也學著踢。」二人踢了半日,把氣球踢上天去,用手摟住才不踢了。
官人叫人擺酒杯娘們道乏。丫環拿了一個攢盒,五個人在書房痛飲。酒至半酣,春娘叫春鴻、文佩拿琵琶來,說:「相公們別竟認得爹,今日要勞動勞動,二位唱幾個曲兒聽聽。」春鴻暗笑說:「二娘又犯了醋了。」忙答道:「娘們賞臉,敢不盡心?」於是二人唱了幾折比尋常聲響神足。官人也樂了,換了大杯又飲以一會。五個人只吃的前仰後合,大醉而歸不題。這一來,畢竟又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遇恩詔任轉沂州甘小姐寅夜被盜
話說西門慶聯姻之後,寒來暑往,不覺過了一年,這日是喜哥、樂哥的一週歲。月娘叫丫環在大廳上放了八仙桌,鋪上紅氈子,擺了許多的什物,是梳抿、戥子、算盤、筆墨、歷書、如意、文玩、瑟劍、元寶之類,預備抓周。
眾姊妹都來了,都是穿紅掛綠,著紫被藍。春娘帶著奶子碧蓮、丫環香玉,每人抱著一個娃子來至大廳上,一齊坐是。丫環上了茶,月娘說:「抱過娃子來就抓起來看。」於是碧蓮、玉香把娃子抱在桌子上,眾姊妹看著抓周。月娘說:「我兒愛那個就抓起來。」只見喜哥先抓了歷書,樂哥兒後抓了戥子。眾姊妹說:「大哥兒後來必是好唸書。」大丫環們說:「二哥兒後來必有錢使。」又看著玩耍了一會,收起歷書、戥子來。
須臾抓畢,就在大廳上擺了酒,大家暢飲。春娘與屏姐、黃姐、金姐說:「今日咱們自己喝,也多喝盅兒。」三人說:「好極了。誰唱錯了罰酒三盅。」月娘、藍姐說:「既是四位高興,我們也出個主意,叫大丫頭跑竹馬,小丫頭跑百戲耍子,好不好?」春娘說:「這才有趣兒。」說罷,大家彈唱起來。丫環們跑跳玩耍。
大官人來了,說:「我將趕上。打發了縣官起了身,又有人告狀,耽誤了功夫。發放了才來的。」說著抱過兩娃子來問:「抓了什麼了?」月娘說:「大的抓了歷書,小的抓了戥子,好不好?」官人點頭說:「吉祥如意。」將娃子遞與了碧蓮,丫環斟上酒,趕了幾盅。又叫姊妹四人每人唱了一個曲兒,看著丫頭們跑竹馬、跳百戲。
正飲著,玳安回說:「謝爹與常爹來了。」官人出迎,二人作了揖說:「我們趕嘴來了。今日正在酒樓吃酒,遇見王經說哥今日家中與小哥兒抓周,怎麼不告訴我?特來要酒吃。」官人說:「小兒俗事,故此未敢驚動。既來了,酒是現成的。」說著進了書房,三人坐下。叫文佩搭了桌子,立刻擺了許多的嗄飯。春鴻斟了酒,大家唱起來。官人說:「我正想個人,大家坐半日。你們來的巧,咱們盡醉方休。」又說起喬家續親之事,二人誇獎不絕,叫春鴻、文佩唱了回南曲子。三人划拳行令,整吃了半日酒,點上燈才吃飯。又坐了一會,天交了二鼓,告辭回家不題。
話不可重敘。且說這一年是建炎十二年,宮中皇后生了個太子。天下放了淨牢大赦,內外大小官員,文職揀才學好的,武職揀軍功大的,俱實加一級。軍民各有賞繼,蠲免一年地丁錢糧。天下頒了詔,雨露均沾。
言不著別省之事。單說太監藍壁見聖旨一下,心中記持著女婿,奈他文才太淺,難以保奏。忽然想起西門孝,來他是科甲出身,且文章通達,現署歷城縣撫民州同,不薦舉他保誰?主意已定,次日五鼓朝參上了保本,薦舉了西門孝。龍心甚喜,准了本,將西門孝實加一級。現有山東沂州府知府員缺,即著西門孝補授欽此。部文行到濟南府,即轉到歷城縣,西門孝接了文書,見是奉旨補授沂州府的思旨,不由的喜出望外,即排香案,望詔謝恩,闔城官員都來道喜,把甘小姐喜得眉歡眼笑。丫環丹鳳、青鸞與小官人磕了喜頭。
小官人先差人與雲裡守道喜。參府聞知,喜之不盡,即來到衙中與西門孝道喜。衙內大擺筵宴,衙役三班都來叩喜。西門孝叫聶雨湖,修了一封報喜的家信,差人上清河縣報喜。這裡即文行書委員署印,先拜了闔城官員,本城府道縣官每日會酒。
不上半日,委員到了。西門孝打點行囊,定於月外起身,擇吉交代印信,交割府庫錢糧,雇了馱轎,裝了箱子整忙了十日。
雲裡守特來送行。雲夫人與女兒難割難捨,送了好少的路儀。坐至二更,與甘小姐灑淚而別。
到了次日,李海、楊安上了馱子,扣備鞍馬。西門孝帶著家眷,坐了馱轎,官役護送,全分執事起了身。大小官員送至十里長亭。西門孝下了馬,領了餞行酒,辭了同寅官吏,上了官塘大路。行至首站,早有雲參府在那裡等候,歷城縣預備下程,西門孝與甘小姐住了一夜,翁婿父女不忍分離。到了次日,官差不出自身。無法,與雲裡守拜別上了轎馬。家人在前引路,往沂州府上任去了。
話分兩頭,且說西門慶這日從衙門中來,將至大門就遇見下書的承差下了馬,與官人叩喜。官人說:「喜從何來?」承差將恩詔加級少老爺吹升沂州府的話細細說了一遍。官人聽了說:「這才是在腸純嘏。」連忙與來人道乏,叫王經讓到學房裡坐。
官人來到上房見了月娘,學說一遍。月娘說:「有這等事!可有書信?」官人說:「還未問他。」說著玳安進來,將書呈上說:「承差說,因包馬來遲,未能面遞,問有回書無有,即刻回縣交差。」官人看了書信,見上面都是文話,把春鴻叫了來,細細講了一遍,才知是重沾雨露,與父母叩喜,上了任再來省親,闔家都好,其餘不過是吉祥話。末尾寫「不肖男某叩拜」。夫妻大喜,眾姊妹都來了。春娘說:「咱們可好了!雙喜臨門。」都與官人、月娘道了喜,紛紛議論。西門慶叫玳安待來人酒飯,修書一封,又賞了二十兩路費,打發去了。
這裡官人把來興兒叫了來,差往沂州府與西門孝賀喜。一面排了捍案答謝天地。月娘在上房擺酒請官人、眾姊妹吃酒。四個家樂家常打扮,都是比甲裙衫系逢各色汗巾,下邊彈唱,闔堂歡慶。
正飲中間,賈守備、秋提刑、張團練、劉學官、張二官、李知縣差人道喜,又有吳二舅、喬大戶來了。官人讓至書房,將坐下,謝希大、常時節、賁弟付、二搗鬼來了,與官人道了喜。大戶道:「親家今年迎著喜神了。你看一連幾件喜事。小大官三四年的光景,連升三級,往後還不可限量呢!」謝希大道:「別的不以為奇,最好的是三任未離本省;也是祖功宗德,才能光前裕後。」玳安、胡秀、春鴻、文佩遞了茶,六人說:「失陪了,我們還有事呢!」說罷,站起,官人送至儀門,有吳典恩會了孫寡嘴、祝麻子、白賚光也來道喜。西門慶讓裡面坐,四人告辭說:「哥也有事,我們再來罷。」說罷去了。
官人回至上房,眾家丁婦女與官叩了喜。先不吃飯,與月娘到祠堂磕了頭,又到佛堂燒了香才吃晚飯。點上燈,越想越有趣。官人要了鼓板來,叫春娘吹笛,屏姐抓箏,自己唱了幾支昆腔。天交二鼓才入房安歇,不在話下。
且說西門孝上了路,饑餐渴飲,曉行夜宿,走了十幾日。這日到了沂州府的交界,早有闔城的官員滿副執事,預備著大轎在郊外迎接。西門孝下了馬,按次接了手本,見了禮。上了大轎,一把紅傘引路,排開旗鑼傘扇,黑紅帽子,手執板棍。只聽得十三棒鑼鳴,衙役喝道來到關廂,早驚動了軍民百姓。人山人海,齊來觀看。不多時進了城,只見三街六市,甚是齊整。過了幾道牌樓,來到了府衙。各門上結綵懸花,三班衙役排班伺侍。大堂上拜了印,到二堂坐下,屬員齊來參見。
公事已畢,掩了門,官眷到了。進入後堂,卸了馱子,一切箱籠搬到裡面,安放妥了。
西門孝出衙拜了同寅官吏,都有下程禮物。回到衙中,大擺筵宴,不必細說。
自次日起,每日眾官擺酒唱戲與西門孝接風,整忙了十數日。接見了純制,告了假,擇日省親。查完了倉府庫,不覺過了一個月。西門孝叫李海、楊安雇了頭口,收拾行李,定於次日起程。與甘小姐告別,夫妻吃了半夜酒。
次日騾夫到齊,扣備鞍馬,將開城門就起了身。李海引路,馬伕、馱子跟隨,眾官在十里亭送行。西門孝領了帖說:「回程再敘。」鞭鞭打馬,逕奔清河縣省親去了。
不言西門孝起程去後,且說沂州府衙中只甘小姐帶著青鸞、丹鳳,每日悶坐衙中。這日無事,娘兒們做針線解悶,至三更方睡。都乏了,睡得人事不知。不想本府有一夥幫閒的搗子輸急了,勾起賊心,說:「新任的知府來的火傘,必有資財。咱們定一計,趁本官不在家,你我都打了臉,今夜至他家偷些衣物,大家受用,豈不是好?」眾人甚喜。主意已定,是夜果然抹的黑煤烏嘴,帶了熏香來到府衙的後牆。聽了聽,鴉雀無聲。眾人越牆而過,原來是座花園。轉了幾個彎子,從罩房牆上跳入後院,也無動靜。只見有一個後門,又聽了聽,俱已睡熟。眾人大悅,點了熏香,撥開門,點起了亮子,如走無人之境。
你這話說離了:堂堂府衙,豈無人知覺?看官:天下衙署,宅門以裡為內宅,官役不能入內。雖有侍女丫環,又被熏香熏祝就是英雄好漢也敵他不祝故眾賊放心大膽,任意狂為。
閒言少敘。這些人也不進內室,將西屋收放衣物箱櫃打開,把上樣的皮棉衣服、綢緞尺頭包了七八包,零星余物丟了一地,仍歸舊路。出了後門,只聽一陣狗咬,早驚動了兩個巡更的更夫。一個拿著撓鉤,一個帶著順刀,將走至罩房後更道,見一夥人扛著大包袱藏藏躲躲,就知有了賊了,他二人是打拳腳弄槍棒出身,不慌不忙隱住了身形,見臨近了,一個用撓鉤先搭住一個,掄拳亂打,一腳也踢倒一下,拔出刀來說:「往那裡跑?」眾賊見勢頭不好,撂下包袱都東竄西逃,上了牆逃命去了。
這裡二人見得了包袱,只顧尋找物件,被獲的兩個賊得便也跑了。這人說:「人在這裡看看,你到裡面叫人來,大家查看。」那人答應,來到它門,叫了半日無人答應,還是茶房的老婆子在夢中驚醒,說:「不好了,怎麼都叫不應了?」撥開門進房一看:見後門大開,甘小姐與兩個丫環都背了氣了,大睜著眼睛說不出話來,婆子就知是受了熏香。忙點上燈,叫起夥伴來取了酸菜湯給甘小姐、兩個丫環灌將下去。半日才甦醒過來,嚇的渾身打顫,放聲大哭,說:「眼瞅著十幾個人進了西屋,明燈蠟燭,開了箱櫃,把衣物都拿出來,只不能說話,也動轉不得。你們還不拿住?不然,東西都丟了。」婆子們說:「外面報的:東西奪下,賊都跑了。」甘小姐說:「雖無拿住,難道饒了他不成?」婆子說:「先查點了衣物再作道理。」於是到宅門叫:「來人,將包袱交進,查明聽信!」更夫即到更道,二人將包袱交進來,丫環與甘小姐一一查點,一件不少,才把心放下說:「此事也不是我辦的,等小官人回來再辦不遲。」婆子們忙跑下說:「求奶奶千萬不究才好。若官府知道了,闔衙的人都耽不住,就是街道廳也有不是,姐姐行好得好,開恩饒了罷。」甘小姐點頭說:「既如此,以後叫他們小心。我不究就是了。」婆子磕了頭到宅門說:「你們放心罷,夫人施了恩。」二人大喜,回班房去了。
說著,天亮了,婆子回房整理不題。
再說西門孝在路上走了十幾日。這日到了清河縣交界,早有探馬報了各衙門,有賈守備、秋提刑、張二官、李知縣、張團練、吳巡檢都到接官廳迎接。遞了手本,西門孝見了吳典恩的名字,想起了舊日的仇恨,點了點頭,一聲也無言語。下了轎,與眾官見禮,都稱叔伯,瞅了吳典恩一眼就上了轎,進城去了。
大官人早已差人來接。到了家,西門慶、月娘眾姊妹都接到儀門,跟依衙役閃在一旁,西門孝下了轎,進了大門,與官人、月娘叩了安,又與眾姊妹見了禮。父子久別,不免傷心難過,拉著手進入裡面。西門孝又與官人、月娘眾姊妹行了喜禮,悲喜交加,又到祖先堂磕了頭,拜了佛堂,回到上房。眾家丁婦女與小官人叩了喜,遞上茶來,父子這才敘話。問了媳婦好,說起恩詔沾恩,喜出望外,是僥俸。從人獻上土儀與甘小姐叩喜的稟帖。月娘甚喜,叫丫環與各房分送。
說著,吳二舅、喬大戶來了。官人讓至書房,道了重喜。將坐下,有賈守備、秋提刑、張團練、劉學官、張二官、李知縣來送下程。西門孝說:「知道了,收下罷。」又有謝希大、常時節也來道喜,一同讓至書房,敘了寒溫,與大戶、二舅同坐。春鴻、文佩上了茶,四人共飲。大戶道:「小大官福遂貌轉,發了福了。」希大道:「衣錦榮歸,天倫樂事。」又坐了一會,四人告辭。官人也不強留,都回去了。
西門孝又到各房裡看了家人男婦,各賞銀十兩。這才擺上酒,父子、月娘眾姊妹坐了一桌,上了整桌的席面。丫環斟了酒,骨肉團圓。官人叫四個家樂唱了幾個吉祥曲子,又唱了幾支喜慶昆腔。整吃了半日酒,至晚安歇。西門孝仍跟著月娘,官人在春娘樓上歇了。
次日一早,西門孝與大官人同至墳上祭了祖,叫張安辦理修理墳塋。西門慶先回來,西門孝後進了城,拜了各衙門官員、親友,至晚回家,不必細說。
第三天,是喬大戶與西門孝接風。叫了名班大戲,請了官人、月娘、新親家眾姊妹吃酒,至晚方散。西門慶大醉而歸。
話休饒舌。西門孝一連住了十天,今日這裡接風,明日那裡擔虛,一日無閒。這日,西門孝要回任,月娘哪裡捨得?西門孝道:「為兒的也不願去,但食君之祿,身不由己。望父母寬心保重,明日景起程了。」說罷,叩辭了,又至各房告辭,都戀戀不捨。一面叫從人收拾行李,打點包裹。眾姊妹備了餞行酒,整吃了半夜,次日拜辭了官人、月娘眾姊妹,送至大門,母子灑淚而別。西門慶與吳二舅送至永福寺,眾官吏送至十里亭。只見李海大打著頂馬,西門孝穿著行衣,騎著大馬,楊安在後帶領官役、馱子,前呼後擁,回任去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辨秋審連升三級過沂嶺絕處逢生
卻說西門孝省親加任,走了數日。這日到了本府交界,早有本縣帶領四衙衙役三班迎接。西門孝下了馬,大家見禮,換了大轎,全副的執事進了城。穿街過巷,喝道鳴鑼,進了衙門。
眾官參見已畢,掩了門,甘小姐帶著青鸞、丹鳳接入裡面,敘了些遠別的離情。在後堂擺酒,與小官人接風。又有本道知縣來送禮物,全行收入。整吃了一日酒。至晚,夫妻入房,青鸞、丹鳳伺候上床,放下帳子。久別勝似新婚,不免魚水和諧,相親相愛,不必細說。
到了次日,坐了堂,辦了公事,又出衙拜了本道大小官員,至晚回衙。
有本道姓徐名繼祖是個四海人,久聞西門慶的大名,未能見面。今見西門孝本府同寅,十分愛慕。意欲換帖,差人送了一台戲,四個家人。門上的回了西門孝,叫戲子外邊等候,將四個人帶進來與小官人磕了頭。舉目一看,見是兩個小童,兩個長隨。西門孝問道:「小的多大了,叫什麼名字?」二人答應:一個叫侍書,十五歲了;一個叫待硯,十六歲了。又問道:「那兩個大的呢?」二人答應:一個說小的叫呂有,三十七歲;一個說小的叫崔成,三十五歲了。又問:「有家小無有?」呂有說:「小的女人二十五歲。」崔成說:「小的女人二十三歲。都願投主人討碗飯吃。」西門孝大喜。又看小的,眉清目秀,伶俐聰明。再看大的,年力精壯,善相老誠。西門孝說:「好,正無人使,都留下罷。先拿帖致謝,明日會酒面見再謝。叫戲子在戲台上預備,客廳上擺席,遊廊上掛燈,各門上都要掛綵綢。須聶先行寫了請帖,備下南北筵席。」
到了是日,先是徐道台來了,西門孝道了謝,後是本縣教官、參府、守府、千戶、百戶都到齊。新來的待書、待硯上了茶。茶罷入席,把酒來斟。開了大戲,徐道說:「久仰大名,幸得同府一見如故,可見有緣多矣!欲討臉,若不棄嫌,你我何不做個兄弟,豈不親近?」西門孝大喜說:「既蒙抬愛,求之不得。」於是二人敘了年齒:徐繼祖長五歲,稱為年兄;西門孝是世弟,二人換了帖,又拜了揖才看戲飲酒。小戲唱完,上了熱吃點心,跳了加官,放了賞,開了冑子,吃了飯,大家品茶。天晚了,煞了台。眾官站起道了謝,一齊散去。
話不可重敘。光陰似箭,不覺到了中秋。是年是大考之期,本府各縣都來考試。西門孝出了題,也是搜檢入常沂州府十分熱鬧。各行買賣,園館居樓,是人山人海。送場的,應役的,不記其數。完了篇,交了卷子,出了場,西門孝與聶雨湖批點了,擬了次序。出了榜,大家觀看,中了的歡天喜地,落第的無精打采,不在話下。
且說西門慶打發西門孝回任去後,四月二十五日是春梅的生日。官人說:「今年同不得往年,她是有功之臣,必須好好的辦一辦。」叫人定下對子戲與四個家樂合唱,在木香亭擺酒。
到了是日,月娘差天香兒請了春娘眾姊妹都來了。春娘說:「姐姐又多禮,年年做什麼?」說著擺上席,開了大戲。丫環僕婦拜了壽。春娘斟了盅,大家暢飲。春娘說:「我的扇子忘了,叫玉香取了來。」丫環將走到儀門,遇見了胡秀。這小優兒想起了心事,拉住玉香往學房裡跑,說:「今日可等著你了。」玉香不知是哪一葫蘆藥。胡秀說:「完了事告訴你。」不容分說,巫山交會。玉香要喊,被胡秀握住嘴,軟語溫存,百般哀告。玉香無法,只得依從。
正在難解難分,不想官人解手,募地走來,見屋內有人。進房一看,見二人正在拉拉扯扯。官人大怒,說:「你們做什麼呢?」胡秀跪下哭著說:「爹別生氣,小的實說:玉香未來時原許了我,不想主人把他賣到爹家。小的投來,一為報爹的恩,二來實是不捨玉香。」說罷,只是磕頭。官人也笑了,說:「既如此,何不早說?若是別人斷乎不依。不必哭,明日把他給了你就是了。」胡秀磕了頭,官人仍回木香亭吃了飯。聽完了戲,天晚了,點上燈,又坐了一會,大家安歇,不題。
再說西門孝到任一年。這日辦理秋審有兩件人命重案,看著不符,即調出口供案件,經細細查訪,始知前任貪贓枉法,屈打成招,定了死罪。西門孝稟明本道,重新會審,才將惡棍並歹徒拿究,翻了案。又審出誣良為盜,借劍殺人的無頭公案一件,洗明冤枉,釋放良民,將兇犯入於情實,收監候旨。徐道台大喜說:「若非老弟秉公勤政,險些兒屈殺了人命,可嘉之至。」於是詳報臬憲,回明按院,亦甚誇獎。將此事奏明天子高宗皇帝,龍心甚喜:先嘉獎保官藍壁;後降旨西門孝秉公辦事,慎重秋審大典,著即補山東泰安府兵備道,查訪雜犯。使地方清靜,欽此。欽命到部,用了印文,按站飛遞沂州府。西門孝接旨,不免一愣,說:「我有何能,才到任年半又,調了泰安府兵備。道皇恩太重了!西門孝以何報答?」即排了香案,謝了恩,闔城都來賀喜,把甘小姐喜的無可不可。西門孝說:「好在泰安府離此不遠,容易上任。」甘小姐說:「幾時起身?」西門孝說:「新官到了任交待了,就得收拾起程。」說罷,即修書一封,差人上清河縣稟知父母。
甘小姐擺酒與小官人賀喜,夫妻痛飲,滿面春風。叫青鸞、丹鳳彈唱歌舞。原來這兩個丫環是自幼有師傅教授,故而排演的有板有眼,幽雅動聽,真有繞樑之音。飲至二更,酒夠了,撤去殘席,上床安歇。
次日,各衙門賀喜會酒,不必細說。
過了三日,甘小姐打點細軟,叫裁縫做了道台的袍襯,銀匠釘了一條藍鞋玉帶,帽匠做下三品烏紗,靴匠做了方頭朝靴。諸事已畢,等候上任。過了半月,新官只不見來。
這日,西門孝在書房悶坐。衙役報道:新官離此不遠,接到何處?西門孝說:「預備全副執事,接到官廳。我在衙門裡等候。」差役答應,接待去了。
衙門內結綵懸花,堂上貼了「上任大吉」。不多時,新官到來。西門孝接至儀門,大堂上交待了印信,敘了禮。新官告辭暫回公館。
這裡,小官人收拾行李。住了三天,大擺酒席,與新知府、徐道台、闔城官員吃酒話別,不忍分離。
次早起程。前呼後擁出了城,來到十里亭。眾客都在那裡送行。西門孝下了馬,各領了三杯酒,告別上馬,帶著家眷上任去了。在路行程,正遇陽和天氣,看了些青山綠水,住的是公館驛站。
走了幾日,這日起得早。走至一座大山,是沂州府有名的沂嶺。天降一陣大雨,甘小姐的馱轎落在後面。西門孝進入山口,只見道路難行。過了幾個彎子,有兩條路,不知從那裡走。正然尋路,只聽的一棒鑼鼓,出來了無數的嘍囉,攔住去路,說:「往那裡去?犯吾境界,留下買路金銀,放你過去。牙迸半個不字,叫你目下作鬼!」西門孝一見,掉下馬來。騾夫、從人都跑了。嚇的渾身打戰。李海、楊安跪在地下說:「我們是上任的,這是官夫,那有金銀?放我們過去罷。」內中一個頭目說:「上任的更走不得,宋朝的官有什麼好人?必是贓官污吏!孩子們,與我拿上山去!」嘍囉們答應,不容分說,把西門孝、李海、楊安押上山來。
嘍囉們將西門孝、李海、楊安押到剝皮亭,令其朝上跪倒,後告寨主說:「適才巡哨,拿了三隻肥羊,乞令定奪。」
列公:此山叫作沂嶺,山下是泰安的大路,山上住著個「草寇」,綽號「黑旋風」,假名李逵,手使兩把板斧,身高力大,招聚了上千的嘍兵,哨聚山寨。只因此山出了草寇,把沂州進香的都斷了。如今坐在剝皮亭上的是個不學好的歹人,自號「李天王」。他聞聽來報,滿心歡喜,說:「在那裡?帶進來!」嘍囉答應,把西門孝推推搡搡,拿到剝皮亭,朝上跪倒。只嚇得:魂飛海外三千里,十二重樓喚不回。
李天王問道:「你是那裡來的?」西門孝滿眼淌淚說:「啟上大王爺爺,小官是泰安府上任的,並無衝撞,望乞饒命!」李天王大怒說:「大宋的官兒那有好的?我們不久要奪他的天下,滿朝文武全行殺盡!別說你一個狗官也提在話下?」喝令:「孩兒們,與我把他綁在樁上,用涼水澆頭,摘心滲酒!」嘍囉們答應,將西門孝剝了衣服,五花大綁,綁在樁橛上。可憐一個文字官,小小年紀,那裡受得?只嚇得放聲大哭,魂不附體。嘍囉跪倒說:「請大王幾時開刀?」假李逵說:「且住,待我問明來歷,再斬不遲。」說罷,下了金交椅,走到樁前說:「那漢子叫什麼名字,那裡人氏?」西門孝大放悲聲說:「小可是沂州府知府,名叫西門孝,東平府人氏。」假李逵又問:「你是上任的,是回任的?從實說來。」西門孝喘了半日說:「只因秋審大典,翻了兩條人命重案,天子龍恩,把我補授泰安道上任的是實。」說罷昏將過去。
李天王聞聽,半晌無言。心想昨日我母親說,表兄因無頭案屈打成招,定了死罪,虧新任知府翻了案,釋放回家,別是此人?待我再問他一問。想罷,復又問道:「那漢子,果然是沂州府麼?有什麼憑據?」西門孝甦醒半日才答道:「現有札符為證,不敢說謊。」假李逵回嗔作喜,叫嘍囉快鬆了綁,拖地一躬,說:「恩官,受驚了!小人不知,多有得罪。」忙叫嘍囉穿好衣服,讓至剝皮亭敘禮讓座。西門孝那敢坐?李天王說明緣故,方才坐下。
西門孝復又站起說:「謝大王不斬之恩。」李天王笑道:「長官若不說明,險些兒白送了性命。若不是表兄說起,如何得知?嘍囉衝撞,小人之過。」西門孝說:「大王大恩感之不荊既蒙釋放,外面還有家眷未知存亡,就此告別。」李天王還要擺酒,西門孝執意不肯。無奈,叫嘍囉護送下山。李海、楊安也放出來。
原來甘小姐的馱轎走至山口,聽的鑼鳴人喊,就知有了歹人。衙役頭兒說:「不好,快些逃命!」與呂有、崔成保著馱轎藏在一叢樹林內一座破廟中躲避,把小姐的魂都嚇冒了。青鸞、丹鳳抱頭痛哭。衙役頭兒說:「不可高聲,聽天由命罷!」
正在危急之間,只見遠遠從山口裡出來了二三十人。丫頭說:「不好了,拿咱們來了。」才要跑,只聽的西門孝高聲叫道:「不要怕,大王是好人,放咱們過去呢!」眾人才放了心。虎口逃生,親人相見,甘小姐復又大哭。西門孝說:「不必哭,走路要緊。」尋著了騾夫,嘍囉在前引路。小姐、丫環都上了馱轎,小官人上了馬,復入山口,嘍囉送下沂嶺。西門孝金命、水命,逃出了高山,才上了官塘大道,一氣兒走了八十里才敢歇下。
又走了幾日,這日到了碧霞宮驛站打尖,有廟內道士迎接,小官人想起殷天錫之事,不由得咬牙切齒,心中發恨,也不言語,忍耐過了。打了尖,復又趕路。
一日,離泰安府不遠,早有闔城的大小官員在二十里堡迎接,遞了手本,擺開全分的執事,紅傘大轎,接進城去,驚動軍民百姓,齊來觀看。三聲大炮,喝道鳴鑼,到了衙門,在儀門下轎。祭了門,拜了印,眾官參見。家眷也到了,一齊進了後堂。邊走邊看,不由的感歎:好一座衙署!只見前面東西轅門,三間大門,一座牌樓;進了大門,左邊是土地祠,右邊是獄神廟;進了儀門,東西是六大科房,大堂上有暖閣、公案;過了大堂,是垂花門;門內是二堂,兩邊都有配房;二堂後是臥房,亦是東西兩廂;臥房後五間大樓;樓後是群房環繞,東邊是花園,西邊是書院,還有戲台、馬號,共二百餘間。
從人卸了馱子,搬入裡面,各處鋪陳已畢。西門孝少歇片時,冠戴出衙。只聽的雲牌響亮,三聲大炮,全副執事。拜了大小官員,至晚回衙,過了一夜。
次日,泰安府衙會酒。此人姓魏名進爵,是個清官,惜軍愛民。西門孝長揖入座,把酒來斟。提起地理情形,只見魏知府愁眉不展。西門孝問:「貴府有何為難,何不面講?」魏進爵道:「道憲才來,不好便講,奈民生以要,不得不說。泰安府是個衝要地方,自去歲一年荒旱,軍民多不能餬口。下官竭力賬濟,不過暫濟燃眉。現在將近五月,並無見個雨點。今年再遭荒旱,人民逃散,如何是好?」西門孝聞聽出犯躊躕,思想多時說:「貴府所言甚是。為官若不愛民,豈不罔食君祿?先吃酒,在下自有道理。」說著上了南北碗菜,羹湯點心,吃了飯,西門孝說:「不可久坐,早些回去還要料理民情。」魏知府說:「過忙了,吃了茶再去。」內司獻了茶,茶罷,西門孝告辭回衙。
西門孝見了甘小姐說:「今日遇了一件為難的事。」小姐說:「怎麼?」小官人說:「我打量此處年景也好,今日才知去歲一年未見雨,田苗都旱壞了,處處都報饑荒,人心離散。你說怎樣好?」小姐說:「這可難辦,快想方法才好!」西門孝急得搓手,滿屋裡亂轉。到書房與聶先生商議也無個主意。又思想半日說:「有了!」即出了一張告示寫本道:「叩天祈雨,齋戒沐裕自此日起,吃素七日,派了三十名道士、三十名和尚,在龍王廟設壇拜讖,焚香誦經,書符唸咒,叩天祈雨。
西門孝每日步行禮拜,大缸中取水。僧道執著黑旗黑幡,用柳枝亂酒,轉咒行香,求了五日不見一塊陰雲。西門孝急了,升了一通表,把頭都碰腫了。也是泰安府有救,虔誠所感,到第七日忽然彤雲密佈,雷雨交加,下了三日三夜。府界之內,溝滿濠平,把西門孝喜的拍手打掌,復到龍王廟叩頭謝降甘霖。闔府歡欣,軍民人等無不感念。自此之後,人心才定了。這一來畢竟後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參吳錫大報冤仇西門慶五十大慶
卻說西門慶自二次聯姻之後,賈守備甚愛西門二姐,使陶媒與其子賈良玉求親。藍姐亦見過公子,人物清秀,十分願意。二人就割了衫襟,下了定了。
光陰迅速,二姐兒年已及笄。守備府擇日要娶,行不的行茶過禮。大官人備了一分上好的妝奩,大廳上擺酒彈唱。是日用八人大轎,大吹大打,迎娶過門。美滿姻緣,成其大禮。
次日,兩日酒,月娘與藍姐來上頭。二姐兒打扮的如花似玉,花枝招展,同女婿賈良玉拜堂,守備夫妻受了禮。
前面開了大戲,上了二十個碟子的果桌。月娘、藍姐入席,把酒來斟。女眷們開懷暢飲。三出帽兒戲唱完,小旦下了台,眾人點戲。跳了加官,放了賞,上了十二海碗的席面,割開點心,才開冑子。只見旗旛招展,鑼鼓喧闐,十分熱鬧。直唱至日落西山才吃飯。喝了茶,月娘與藍姐起身,賈夫人再三留座。月娘說:「太太大喜,我們回去了。」眾親友一齊唱迎門盅。賈夫人又遞了三杯酒,攔門全禮。二人才上了大轎,丫環們上了小轎。眾人目送遠去,才回房不題。
四天回門後,住了對月。這日,月娘、春娘、藍姐、金姐都濃妝艷抹,送二姐兒回家,守備府留吃酒。黃姐、屏姐看家。大官人上衙門中理事。
家中無人,黃姐吃了飯,帶著素蘭嗑著瓜子兒,信步進了花園。繞過竹籬,芙蓉亭,順著松牆,轉彎抹角來到茶架下,見石床上躺著一個人。細瞧,卻是胡秀。夏景天,光著脊背,只穿著漏紗青褲,大紅兜肚,杏黃汗巾,腕上戴著一串香珠。一身白肉,俊眼雙合,醉得人事不知。黃姐一見,不由得心如火熱,由不得坐在石墩上發呆。素蘭站在一旁,只是捂嘴笑。黃姐說:「你看這囚根子醉了,咱們耍他一耍。」素蘭說:「怎麼治他?」黃姐說:「你也不小了,你若與我一心一計,我就不瞞你了。」素蘭說:「娘說那裡的話,吃何飯抱何樁,有個奴才不抱著主子腿的理麼?」黃姐大喜,說:「既如此,你把汗巾子解下來,連我的汗巾,把他的手腳都捆上,看他醒不醒!」丫環答應,忙上前把胡秀的手腳都捆在石床上,並無知覺。只見他下身支起汗巾,把娘兒倆笑成一團。黃姐說:「先別動他,我弄個玩藝兒你瞧。」於是用瓜子兒一個兒一個兒地打那汗巾,說:「這叫作亂箭攢蘇烈。」素蘭大聲一笑,把胡秀驚醒,見黃姐在石墩上坐著,嚇得不敢言語。見把他捆在石床上,不知是那一葫蘆藥。又見黃姐只是笑,才說:「五娘,饒了我罷。小的失禮,再不敢了。」說了半日,黃姐啐了一口說:「把他解下來,我問他話。」素蘭答應,放起了胡秀。抓衣要跑,黃姐說:「你敢動!我問你話。」說了又不言語,把胡秀急的要不得。
只見婦人雙腮紅暈,杏眼乜斜,小猴子才醒了腔,心中亂跳,又不敢造次。半響,見佳人說:「你過來。」拉他在石床上坐。胡秀不敢,只見婦人似醉如疾,拉拉扯扯不撒手,胡秀才放開膽說:「五娘要怎麼著?看有人來。」於是叫素蘭看著,鬆了紐扣,露出酥胸。胡秀只是端詳婦人的腳,說:「五娘好俊,小小繡鞋十分周正。」佳人一伏身,躺在他身上,半推半就。婦人說:「我早就愛你,不好意思。今日天緣湊巧,千萬別告訴人!」胡秀說:「我不是傻子,還要娘別忘了我。」
只聽素蘭說:「四娘從那裡來了!」胡秀即撒了手,從藏春塢山洞裡一溜煙跑了。
屏姐走來,笑著說:「我吃了飯,一陣困,睡了一覺。才到前邊找你,見房中無人,想你掐花兒來了,果然在此。」黃姐老著臉說:「可不是麼,我愛這茶璟花,要掐上幾支插瓶兒。才走得熱了,在這裡歇歇,妹妹來得好,大家掐些耍子。」叫素蘭取了茶來,二人品茶。
才要掐花,只聽的小丫頭嚷:「眾娘們回來了!」二人即過前邊來,迎至了儀門。只見月娘、春娘、藍姐、金姐都下了轎。小玉、楚雲、秋桂、珍珠兒攙扶四人進了上房。月娘、藍姐說:「功累二位妹妹看家,我們到了那裡,親家母好生過意不去,整吃了一日酒。二姐兒捨不得,女婿再三不叫來,拉脫了胳膊,好容易才放開手。」黃姐說:「姐姐就該住下,忙什麼?」月娘說:「人家人手少,打狼似的一大群攪擾人家作什麼?」說著丫環上了茶,又說些散話。月娘說:「天晚了,各自回房,大家歇了罷。」
暑往寒來,又過了幾個月,到了長至節西。門慶正分配在聚景堂擺酒設家宴吃頭腦。眾姊妹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帶著四個女樂,預備著過節。
忽有玳官報到:「小官人差人下書。」官人說:「又是什麼事?」拆書一看,見是稟知父母因功調補泰安府兵備道,並候闔家同喜的家報。官人說:「錦上添花,果有此事。」又見後面有幾行小字說:「於某月某日起程路過沂嶺,遇見強盜,絕處逢生,幸而人口平安。現今已到任所。」看到此處,又嚇了一跳,說:「好運不善交,否極泰來。」月娘說:「你說的是什麼?」官人將書遞與月娘看了,又驚又喜。眾姊妹喜之不盡,人人稱奇,都說墳上有了風水了。官人叫丫環排了香案謝了恩,又到祠堂、佛堂行了禮,見了來人問了備細,命玳安在書房款待,賞了路費,打發去了。
這裡,都與官人道了喜,闔堂歡樂。少時,親友聞知,吳二舅、喬大戶、眾官員都來賀喜。官人說:「眾位別走,今日大節下就勢兒樂一樂。」立刻叫了對子戲來,叫人接了大妗子、二妗子、大戶娘子來。謝希大帶著會中兄弟也來了。開了大戲,上了許多的嗄飯。眾人吃頭腦飲酒。眾堂客在兩廂裡飲酒、看戲,也吃頭腦。大小丫環都上了後頭看扮戲、打臉、包頭、穿七寸子。美姐、三元下場斟酒。眾客點戲。官人叫四個家樂上了台幫了兩出昆腔,眾客連聲喝采,說:「這可是新樣兒,姑娘們比班裡的還好呢!」
說著,薛姑、子王姑子帶著妙鳳、妙趣來了,與官人道了喜。兩個姑子帶著徒弟過廂房裡去了。
這裡上了熱吃點心,開了冑子,大吹大打,鑼鼓喧闐,好不熱鬧。
再說西門慶一向未出門。今日見了美姐如何受得?往胡秀努了個嘴,大官人瞅空溜到藏春塢。少時,胡秀帶了美姐來見了官人,滿臉陪笑,一屁股坐在懷裡說:「爹叫我做什麼?」官人說:「你猜。」美姐裝不知道。官人說:「叫你看看我這山洞兒,還有話說。」叫胡秀關上門,並令他去前面招呼著。胡秀關上門去了。於是官人對美姐說:「今日倒不冷,咱們任意耍耍。」把美姐按在床上魚水和諧,相親相愛。正在妙處,忽然一陣大風刮的滿屋裡冰冷。二人美中不足,拽了衣衫過前邊來。眾客早散了。官人飲了幾盅熱酒才化過來。堂客這裡,大戶娘子西聽曲兒。眾姊妹叫四個家樂唱了一回,至晚方散。
且不言西門慶之事。再表西門孝到任,過了幾個月,,忽然得一角公文,是高宗皇帝廣開言路,著天下可奏事的官各遞條款的上諭。西門孝心中大喜。想起殷天錫、吳典恩之事,越想越惱,說:「父母養兒女,為的是爭氣。此二人與我有凌父欺母之仇。若不報,非人類也。趁此朝中大開言路,不可錯過。他們都是本省之人,若不早參,恐其漏網。」想罷,燈下修本一道,密差兩個幹員。次日在大堂上密封了,貼了印花,行大禮,拜了本,放了九聲大炮,開了大門,一人引馬一人背了本,上南京去了。驚動了軍民百姓,不知什麼事,議論紛紛。
不上一月,到了南京,在通政寺掛了號,遞達黃門官處,正值天子駕設早朝。只聽得鐘鳴鼓響,皇王升殿,淨鞭三下,文武朝參。黃門官遞上各省的本章放在龍書案上,高宗按次御覽。看到山東泰安府兵備道西門孝本參本府殷天錫橫行霸道,搶掠婦女,又有東平府巡檢吳典恩私動非刑賣法貪贓二款,龍心大怒,朱批此案交三法司速提人犯嚴刑審問,定擬具奏。聖旨一下,立刻拿人。奉差的不上十日,先將殷天錫拿到,飛簽火票,半月功夫把吳典恩也拿倒了。三法司正卿立刻升堂,把殷天錫,吳典恩帶到堂前。二人跪下說:「我們無犯王法。」口叫冤枉。三法司大怒,不容分說,每人先打了四十大板,這才審問,說:「你們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思披本,膽敢貪贓受賄,硬搶婦女,從實招來!」二人叩首說:「我們奉公守法,並無此事。」正卿說:「量你也不肯實說。左右,與我枷起來!」只聽的下面喊堂,如狼似虎,將二人上了大刑,昏將過去。上面問:「招不招?」二人甦醒,口叫冤枉。只見正卿把一支籤丟在地下說:「好囚徒,狠刑不招,與我把他上了腦箍,再加幾十□。」殷天錫、吳典恩二人都昏過去了。衙役用水噴醒過來,說:「招了,招了。只求饒命。」於是把始末緣由一件一件的招了。稿房寫了口供,把二人送到南牢監禁。正卿退堂,寫本去了。
次日早朝奏明天子,龍顏大怒。奉旨:殷天錫膽敢橫行,硬搶婦女,吳典恩私動非刑,貪贓受賄,二人革去官職,發往煙障充軍,永不許用。欽此欽遵。可憐殷天錫、吳典恩二人出了三法司的牢門,心中後悔,項帶長枷,腳拖鐵鏈,一瘸一拐。四個解子跟隨,開言大罵:「你們惡貫滿盈,也不給車輛,只好步行,也讓我們倒霉!」瞧看人成百上千,指點著唾罵。將至大街就走不動了,四個公差舉棍亂打。二人無奈,忍痛低頭出了臨安城門,按站遞解,發配煙障,永遠充軍。有詩為證: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吾先知。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證來早與來遲。
且說西門慶聞得小官人上了一本,參倒了殷天錫,又拿到吳典恩,二人都革了職,發往煙障充軍。雖解了心頭之恨,想到二人的苦楚,說:「『名利』二字一似浮雲。看他們即是樣子。就是妻財子祿,更不是久長之計。眼看著烈烈轟轟,不知將來是何結果。」想到此處,不由得心灰意懶。忽然想到普靜禪師賜的書,總未得看。叫文佩取了來放在桌上,點了一柱香,先把《悟真篇》打開看了一回,都是參禪悟性之法;又把《參同契》打開看了一遍,見是煉丹養氣的道理,心中甚喜,說:「要學此法,必須看破紅塵,除卻名韁利鎖。收住心猿意馬,戒酒除葷,才能長生不老。但此法最難,不可太急了,只須慢慢的退步。先學吃素坐功,把這道法一節一節的參悟。得了法,自然就有好處。」
主意已定,來到上房與月娘坐下,小玉遞了茶。西門慶說:「我告訴你一句話。」月娘說:「有話請講。」官人說:「咱們目今家成業就,兒女成雙。論財一世足用不了,論官也作了五品。前程還有什麼不足之處?我也不小了,也當遠慮才好。若盡貪戀繁華,一旦草枯花謝,悔之晚矣!」月娘也愣了。口中不言,腹內自思說:「他從不是這樣人,如何今日講起道來?」想罷說:「你雖如此說,怕的是口是心非,不能由己。」官人說:「主意已定,牢不可破。明白是我的壽日,後日是我的生日,閤家歡樂,我還吃兩日葷。自八月初一日起,大家說明了,我每日只吃素飯,搬到學房裡住,一個人不許進去,有事在書房裡辦理,我要養靜了。」
正說著,眾姊妹來看月娘。月娘說:「來得好。我告訴你們一件奇事。」春娘說:「怎麼個奇事?」月娘將官人說的話告訴眾人一遍,眾人也詫異。春娘說:「若說別人還是有之。這行貨子要悟道,竟是放屁!」官人說:「是真話。」春娘說:「越真越好,倒要瞧你坐個樣兒。大姐姐別攔他,他是無的干了,叫他受幾日罪,求咱們還欲的日子在後頭呢!今年他整五十歲,明日咱們大家好好的給他做個生日,喝個盡醉方休。誰有功夫管這些閒事,我說個禮與姐姐聽。人家和尚、道士修行在廟裡還養老婆、輪小和尚,他每日守著個頭老婆一大群,還有哥兒姐兒不算。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人要講道,三歲的娃子也不信。問姐姐:明白怎麼辦法?請人不請?」月娘說:「怎麼能不請人?明日在大廳上擺酒,叫一台名班大戲,叫兩個說書的,熱鬧兩天。咱們大家湊銀子與他辦,他的冠袍帶履也取了來。你們各備一份禮物,多備幾桌筵席就是了。各門上掛采子,大廳上掛燈,堂中設下十二扇圍屏,掛上福祿壽三星,桌上設下香爐、燭台、圍桌、椅被都使新的。堂客來了在兩廂裡坐,掛上堂簾、字畫,著一人收禮物,不可亂了。」
商議已定,叫玳安、王經、進福、進祿下了帖。都有壽禮先來了。
到了次日,戲子來的早,掛了台帳,吹了台。先是吳二舅、喬大戶來了。次是賈守備、秋提刑、張團練、劉學官、李知縣、張二官來了。眾人都與官人拿酒,西門慶不肯受。眾人都向三星圖行了禮,大家入席,又有謝希大、常時節、賁弟付、孫天化、祝實念、白賚光也來祝壽,都行了禮。
開了大戲,唱的是《八仙慶壽》。
正唱著,吳道官、和尚道堅來了。讓了座,另有素席。
胡秀報道:「堂客到了!」眾姊妹迎接。先是大戶娘子、應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來了。讓至廂房,將坐下,有薛姑子、王姑子、李桂姐、吳銀兒、蔡姥姥、鄭媽媽、薛嫂、文嫂都來了,一齊讓入廂房,入了席。兩個姑子亦是素席。把酒來斟,上了菜。
西門慶穿著新做的冠袍帶履,按次安了席。
戲台上,帽兒唱完。小旦下了台,眾人點戲。按次唱完,跳了加官,放了賞。歇台的空兒,是申二姐、郁大姐說書。春鴻、文佩、玳安、胡秀巡了酒,開了冑子。唱的是《永慶遐齡》。上了割刀點心,吃了飯,戲唱完了,大家告辭,一齊散去。
女客都住下了。眾姊妹與官人拿了酒。家人男婦拜了壽。
安頓了女眷。從姊妹歸房不題。
次日一樣擺酒,眾客仍舊都來了。又開了戲,大家入席開懷暢飲。喬大戶往官人說:「親家,叫他們把小女婿請出來,我們看看。」官人忙叫碧蓮、芙蓉兒每人帶一個眾人觀瞧。好兩個俊秀娃娃,戴著孩子發,穿著扎繡衣裳,按次拜揖。看了一回,奶子帶去。眾人復飲果酒。
兩廂裡,堂客吃的半醉,見碧蓮、芙蓉兒帶了娃子來與眾娘子拜揖。大戶娘子站起說:「這兩個嬌嬌才福相呢!明白我妞兒大了,也像二姐姐那樣,聘嫁過一年就要抱外甥了!」月娘說:「親家太太好急!性金簪掉在井裡--有只是有。」春娘說:「聽戲罷,兒女事忙不得,愁不作老娘麼?」說著小戲唱完了,開了冑子,上了羹湯、點心。吃了飯,天晚了,才煞台。點上燈燭,眾官客都散了,眾女客也回去了。
月娘留下兩個姑子說因果,唱佛曲兒。坐至起更,眾姊妹回房歇息。西門慶同月娘在上房安寢。月娘乏了,睡至三更,忽然間做了一夢,夢見同春娘、藍姐、屏姐四人走至一個所在,甚是幽雅。四人進入裡面,才要細看,只見滿園的樹葉都落了。一道曲河綠水潺潺,轉眼水都干了。月娘與屏姐正然發怔,只聽的響亮一聲,又是一陣黑風,把四人嚇的往回裡跑,門檻子絆了一跤,把月娘一嘴牙都跌掉了。屏姐的一支玉簪敲為兩段。嚇了月娘一身冷汗,驚醒了,卻是南柯一夢。聽了聽,天交三鼓。
月娘叫小玉點上燈,悶坐思量:明明是不祥之兆。
天明了,梳洗已畢。春娘先來問安。茶罷,月娘將夢境細說一番。春娘說:「雖然夢是心頭想,此夢大主不祥,不知應在何時。大家都要小心才好。」說著也就過去了。
過了一日,到了八月初一。西門慶一心悟道。叫玳安把鋪蓋搬到學房裡去,不許一個人進去。自此,忌了葷酒。上主床,點了一爐香,打開《參同契》、《悟真篇》細細參悟。一連坐了七天,覺的身輕氣爽。白日裡,有時也到後邊走走,有時也到書房分派事務。除此之外,再不近婦女,一滴酒也不喝了。閤家稱奇。眾姊妹也無了主意。
日月如梭,不覺又坐了兩個七日。官人正然輪睛扣齒,覺似河車轉動。只聽得響亮一聲,屋里長蛇亂竄。說著上身上來。官人知是魔障,也不理他。少頃,都不見了。又坐到五七上,忽然一陣大風,裹著一個怪物,巨口獠牙,二目如燈,往著官人亂跳。忽進忽退,要搶道書。西門慶雙手握住,說:「見怪不怪,其怪自壞。」只見怪物打一個滾,蹤影全無。只覺得滿口清秀,一個露珠兒滾在腹內,立刻精神百倍,身子就輕了,把官人喜的自言自語,仍舊打坐。畢竟後文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散資財日配三姻大悟覺功成了道
卻說西門慶這日下了床,到了上房與月娘說:「這幾日無來看你,我悟得有了效驗了。」說著藍姐、屏姐來看月娘。大家坐下。官人說:「你們來得好。別人不懂得,你等與大娘還明白這個道理。自古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想人生如同一夢。好夢榮華惡夢貧,若是疾迷不悟,到了那忘病暑床,悔之晚矣。就是你們婦人也要一心向善,不可失了本來面目。」吳月娘好善,自然明白。幾句話把藍姐、屏姐醒悟了,說:「爹說的不錯,明日我們學行好了,以免一生之罪。」官人甚喜。小玉遞上茶來。官人說:「她已配了玳安,還有三個大丫頭。今日趁我有功夫,給他們匹配姻緣,也不枉跟我一常」又對天香說:「請眾位娘說話,把大丫頭都帶了來。」天香答應,不多時,眾姊妹都到來。春娘說:「叫我們做什麼?」官人說:「我今悟了性了,丫頭們都大了,不可誤了他們的青春。天有好生之德,配了人生下子女也是你們的德。我要把楚雲配與春鴻,把秋桂配了文佩,把珍珠兒配了王經,好不好?」丫環都愣了。惟有春梅倒很願意,說:「你說的是。挑個日子叫他們圓了房就是了。」官人說:「既如此,把他們也叫了來。」少時,三人都來了。官人說:「我今日作媒。」先叫春鴻,說:「把楚雲給了你。」又叫文佩說:「把秋桂給了你。」又叫王經說》「把珍珠兒給了你。」官人喝口茶,瞅著他們說:「你們願意麼?」三人喜出望外,連忙磕了頭。三個大丫頭心中暗。喜官人叫拿歷書看了,說:「後日上吉日完婚。」
又往春娘說:「你把樓上存貯的金銀叫他們搬了來我瞧。」春娘說:「都有帳,看他做什麼?」官人說:「不必管,自有用處。」春娘無奈,叫四個大丫頭同四個小丫頭到樓上開了銀櫃,一封一封的都搬了來擺了一地,外有金條、金葉子,連元寶、碎銀子,共有銀二百四十封,金子共一千二百兩。官人說:「拿帳來。」楚雲遞上帳目,分毫不錯。官人又說:「把金條子留下,金葉子不要,銀子留下一百封,余銀收回庫內。」丫環答應了,一包一包的收回去了。西門慶說:「既為善,先要把財帛看如瓦礫方見真心。這金銀我要濟貧施捨了免我的罪。餘下的留著你們用度。」眾人都傻了,滿心裡捨不得,又不敢言語,只得答應。
官人點看一笑,說:「這也是你們的造化。」於是將金銀分了些與眾親友,又分出幾分與把兄弟,又分了些捨在玉皇廟、永福寺與兩個姑子;餘下的,叫玳安到衙門裡要了清河縣花名冊,揀貧苦鰥寡孤獨的,按次勻分了。眾人都來磕頭,又打聽什麼緣。故官人也不見面,說:「一概不知。」諸事已畢,說:「我要入定去了。」頭也不回,揚長往學房裡去了。
這裡眾人紛紛議論,都說:「咱們爹要瘋了。參不成禪要鬧個冰消瓦解。」月娘說:「彆扭他。先給丫頭們做鋪蓋、衣服、首飾,叫他們圓了房,好開臉。」春娘說:「只好如此,誰敢拗他?把群房收拾三間做洞房。」於是,春梅承辦,每人換了新衣新裙,做了鋪蓋,糊裱洞房。
到了第三日,春鴻、文佩、王經都與眾娘磕了頭。眾僕婦都有份子,小丫頭各有人事。也擺了個小小的酒席。韓二、來興兒、玳安、進福、進祿、周老、劉包、胡秀都來吃酒。還有蔡姥姥、劉婆子、薛嫂、文嫂也來道喜。吃了一日酒。至晚散了。鄭媽媽、王六兒、如意兒三人打發楚雲、秋桂、珍珠兒入洞房。小丫頭都來鬧房。也是合巹會帳、子孫餑餑、長壽麵。諸事已畢,把三個小伙兒關到屋裡,成其夫婦。都是輕車熟路,百樣溫柔,不必細說。
次日,仍是三個婦人服侍三個新人,上了頭,開了臉,打扮的百媚千嬌,另一番春色。與月娘眾姊妹磕了頭,拜了天地,又拜了眾夥伴。眾姊妹賞了拜錢。看著三對小夫妻粉妝玉砌,倒有趣。月娘點點頭說:「這也是月老注定的,非人力所為。」說罷,三對新人回房不題。
單說春鴻、楚雲跟了春娘來到樓上。春娘看著眼熱,說:「你們可大喜了!」二人復又磕頭。春娘叫玉香擺了酒,說:「我們也借個光兒。」三個坐下,楚雲與春娘斟了盅。春鴻說:「天從人願,若把別人給了我,咱娘兒們就難對坐了。」春娘說:「好是好,就只你這囚根子不配我們楚姐。我養得水蔥兒一般,你這小兔羔子是那裡的造化!我囑咐你一句話,不可壞了良心,忘了我!」春鴻說:「娘放心,我要壞了良心,天打雷霹,不得好死!」春娘大喜。於是放蕩形骸,開懷暢飲。春娘樂了彈著琵琶三人對唱吃的酩酊大醉率由舊章春娘趁著酒興說:「我看著你們圓房兒。」春鴻答應,說:「別饞傻了。」於是三人顛鸞倒鳳大作一回。
再說西門慶自日配三姻大捨資財之後,又坐了一七,將出了定,只見從天上來了一個仙女,百媚千嬌,異香撲鼻,笑著身邊坐下,也不言語,滿身亂摸。官人那裡按捺得住?才要伸手、說話,忽然心血來潮,不敢動了。少時不見了女子,只見六根清淨,二目有了黃光。坐到七七四十九日,覺的身輕體健,心如鐵石。每日存神運氣,內丹已成。又覺坐不住了,心中只想名山洞府,海外雲遊,一心無二,萬慮皆空。恐眾人攔擋,把兩套書包好,揣了些乾糧,到天黑,悄悄的溜出學房,趁門上無人走出大門,暗暗繞過大街來到城門,卻早已關閉,便藏在一個空院破房內坐了一夜。天明了,才開城門就混出去,無人知覺。
他信步由行,撲了正西飄然而去。走了半日,也不知是那裡。遇見一隻猛虎,唬得無命的飛跑。跑到天黑才不見了。有一座破廟,暫且棲身。心中後悔,又不能回去。無奈拜了佛,渾衣而臥。
到次日,只得又走。只覺寒風透體,凍得渾身打顫。進了一座大山,見有人在那裡烤火。西門慶上前拜揖,也蹲在人叢中向火。因見無人理他,獨自出了山,一條大河攔住去路。有一個獨木橋長得很,看著害怕不敢過去。遲疑半晌,說:「既要出家,那裡怕得許多!」乍著膽子上了獨木橋。未行數步,一失腳,翻身掉在河內。水深浪湧,手腳扎煞。眼看著命在旦夕,只見上流來了一隻船,上面一個和尚把西門慶救上船來。甦醒半日,睜眼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普靜長老。說:「善哉善哉,貧僧久等多時,果然來了。也是你靈根不昧,塵緣已滿,才能逢凶化吉,脫了輪迴。不必久留,跟貧僧上四川峨眉山修真去罷。」說罷,上了岸。西門慶拜了老僧為師,曬乾了衣服,二人奔四川的大路飄然而去。
到了次日,春鴻、文佩與官人送飯。進了齋房,不見了官人。二人慌了手腳,忙來報與月娘。眾姊妹都嚇了一跳。忙到齋房裡四下找尋,並無蹤影。月娘眾姊妹放聲大哭。都說:「可意人兒,那裡去了?」叫家人前後找了一回,又在外面親友家裡找尋,並無下落。驚動了合城,齊來盤問。都說:「奇哉奇哉!」又在花園內找了一遍,都說無有。
春鴻猛抬頭,見牆上貼著個字帖。上前一看,上寫著:「塵緣已滿,歸真去也」八個大字。春鴻說:「這不是?」春娘一看,放聲大哭。說:「姐姐,他捨了咱們了,找什麼!」月娘說:「我看看。」揭下來大家一看,月娘先跌倒了,把藍姐、屏姐哭得死去活來。唯黃羞花、馮金寶是隨班唱喏。眾人哭了半日,月娘說:「事已至此,哭也無益。且回房再做道理。」言罷,都到上房彼此解勸。大丫頭也哭得動不得,一日都無吃飯。白日還好,夜晚胡夢顛倒。過了幾日才略好些。
這日金寶來看黃姐,二人坐下,金寶說:「你可好些了?」黃姐說:「有什麼不好的?」說著眼圈紅了。金寶說:「傻妹子,還想他做什麼?他拋了你我,是無良心的人。你我嫁他,原為一心一計,誰知他口是心非!他既不仁,誰還有義》難道咱們守活寡不成?我勸你另找個主意。」黃姐說:「依姐姐,有什麼高見?」金寶說:「咱們最好,論妯娌,你大我小,不敢冒昧;論歲數,我大你兩歲,才敢多嘴。俗話說: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明人不做暗事,我已有了主意。過幾日,我與大娘說明,仍回院裡去。破著功夫,若接著財主,從了良,就有了靠了。」黃羞花說:「我比不得你,舉目無親,可往那裡去?」金寶說:「死店活人開,難道你這花朵般的人愁無個主兒?」一句話把黃氏說動了。說:「姐姐真與我好!此話如撥雲見日,在這裡也不是長法。他走了,我才明白了。不用忙,慢慢的再做道理。」叫素蘭擺了酒,二人對飲。得意洋洋,越說越有趣。直飲至日西才散。
金寶走至半路,遇見文佩說:「你往那裡去?」文佩說:「大娘叫我媳婦做生活,叫我叫她去。」金寶笑著唾了一口,說:「磣殺我了!才娶了幾日,就媳婦長媳婦短,好肉麻!她是我的丫頭給了你,就忘了我了?」說著伸手就把文佩的耳朵揪住,說:「小兔羔子,跟著我走,饒了你這囚根子就是饒了蠍子!」文佩只得跟著走來。
到了樓上,金寶說:「許久的不見你,我要問你個底兒吊。
你打量有爹有家護著你,他今出了家,你就是失了群的野貓子,丟了孤老的姐兒,若不哄著我叫你哭天也沒淚!秋桂與你算成了親人了?」說得文佩也笑了,說:「他算什麼,娘親在前,她親在後,難道爹走了娘倒忘了我了?」一句話把金寶說動了。說:「這小囚根子倒有良心,不枉我疼你。過來,坐下罷。」
於是叫丫環擺了酒,同珍珠兒三人坐下,斟上酒,一遞一口的消飲。文佩坐在金寶懷裡,說:「娘想我不想?」金寶說:「我也不知道!」又飲了幾盅,金寶說:「這樣喝沒意思。」叫丫環在裡面屋的床沿下放一小桌,把果子擺上,往文佩、珍珠兒擠擠眼說:「我們躺著吃酒。」說罷,三人鑽在被內。復又斟上酒,一面喝一面唱。飲至半酣,先是文佩與金寶玩耍,次是珍珠兒倒搬槳。你爭我奪,非止一次。直狂至東方大亮,三人才起來。梳洗已畢,鄭婆子做了水合雞蛋湯來,每人吃了半碗,才開門將文佩放出。文佩見四處無,人搖搖擺擺回家了。這一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完宿債藍屏為尼赴任所團圓重會
話表文嫂聞知大官人出了家,來看月娘,道了萬福。月娘說:「叫你惦著。家門不幸,才有這樣異事。」文嫂說:「大娘怎麼這樣說?小媳婦不會講話,我瞧著倒是好事,常言說:一子出家,九祖升天。咱老爹出了家自有好處。」月娘說:「好是好,就只心太恨了。」
坐了一會兒,文嫂說:「我還要看看眾位娘去。」說罷,到各屋裡請了安,說勸一番。在黃姐房中說起官人出家的事,黃氏掉下淚來,說:「別人還好,拋的我無依無靠,將來可怎麼樣?」文嫂說:「哭也無益了,只好想個萬全之策。」黃姐說:「我又無有親人,有什麼主意!」文嫂說:「娘子若不願在此,我倒有個議論,現有個好機會。」黃氏說:「有什麼機會?」文嫂說:「你家王三官自從娘子出了門,好不後悔。時常往我說他想的了不得,至今尚未續絃。前日因歲數大了,無有兒子,托我找個美貌娘子養兒子,我找遍了清河縣,哪裡有合適的?娘子若肯回去,你二人破鏡重圓,豈不兩全其美?」黃氏說:「他如何肯要我?見了我。眼都黑了?」文嫂說:「他那時出在年輕。如今上了歲數,不像先了。此事交給,我憑三寸不爛之舌,管保必成。」黃氏說:「當真麼?」文嫂說:「我幾時撒過謊?」黃氏說:「既如此,就求你了。」文嫂說:「今日就去。」說罷,辭了黃姐,來見王三官。
到了昭宣府,見了禮,道了萬福。三官說:「我托你的事怎麼樣了?」文嫂說:「我闔城找遍了,無有合適的。不是醜陋,就是歲數大的。」王三官著急說:「這可怎樣好?」文嫂說:「有個現成的,怕你不願意。」三官說:「是誰家的?」文嫂說:「這個人熟的很,你連骨頭都認得。」三官說:「是誰?」文嫂說:「不是別人,是你的小夫人。自從你不要了,她嫁到西大官人家,雖住了幾年,時常往我哭想你,不能見面,病了幾常如今大官人出了家,拋得娘子無依無靠,尋死覓活,你若不忘舊,把她接了,來豈不比別人強。這是我為看顧你,還不知她肯來不肯來。」三官聽了,打動舊情,連說道:「好是,好怕他不肯來。」
列公:王三官若是人有牙爪的人,自然不能點頭。他是個淫色之徒,哪裡講什麼禮儀?一聞此話,早有二十分願意。說:「這件事倒是兩全其美。當初原是我的錯,她又無不是。一時酒興攆了她,到今後悔無及。你若說妥了,重重賞你。」文嫂說:「你若願意,說著瞧。」
於是別了三官,又來見黃氏,笑嘻嘻將一切話說了一遍。黃姐大喜,說:「既如此,叫他定日子接罷。」
文嫂又回復王三官說:「事雖成了,費了我好多的話。他哪裡肯來,叫我將今比古好容易才點了頭。這一回要你好生待她,稍有不到她就與你散了。」三官說:「不勞囑咐,知過必改。」賞了文嫂五兩銀子,不在話下。
且說因黃氏有了去處,便來到金寶樓上,說:「姐姐,前日說的,我也有了主意。長安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只可從權搭便。」金寶說:「你往哪裡去?」黃姐把文嫂做媒一切細細說了一遍。金寶說:「妹妹倒是有主意的。事不宜遲,咱們往大姐姐說明。你先跟了我住幾日,等他來接,叫人家瞧著也好看。咱們就收拾細軟,明日就告辭了罷。」
主意已定,二人來見月娘與春娘、藍姐、屏姐,說:「他爹出家,我們都在年輕,守不祝求大娘放了我們各投生路,感之不荊」眾人都愣了,月娘也無得話說。半晌道:「此話是真的麼?」二人說:「也是情出無奈,明白就告辭了。」春娘說:「大姐姐不必為難。他們二人既然商議定了,咱們也攔不得,就如此辦吧。」月娘點了頭。二人道了謝,回房收拾去了。
到了次日,春娘叫擺了酒,請了黃姐、金姐來,與二人餞行。姊妹們痛飲一番。二人要把丫環帶出去,月娘攔阻了。叫家人抬出箱籠、鋪蓋,雇了兩乘小轎。二人假裝捨不得,灑淚而別。後來黃羞花二進昭宣府,果然生了兒子,與王三官倒和氣無事。馮金寶自回院裡,仍做起買賣來,朝接暮送,想要從良總無一個合適的。未滿一年,不意得了一個吃血癆症,下部生瘡,肉蟲內蝕,痛癢難當,步履艱難,腥臭難聞。延醫調治,時止時發。如此形景,哪裡還做得成買賣?余資花盡,才養好了。奈身不由己,氣惱填腦,加之慾火如焚,把二目急瞎了,成了一個廢人。這是她惡貫滿盈,現世現報不題。
且說月娘送了二人回來,與春娘商議說:「官人出了家,黃氏、馮氏都出去了。現在家無正主。叫人把花園門鎖了,你搬到五娘房裡來,大家才有照應。買賣也收了罷,還開什麼綢緞店?藥鋪也不用開了。把文佩兩口子分給三娘,春鴻你留著使,素蘭分給四娘,珍珠兒我留著,叫六兒、王經仍管廚房,胡秀分給四娘代管茶房。你說好不好?」春娘說:「好極了!我想著也是這等辦法。」於是叫玳安來:「收起買賣,算清賬目回話。」玳安答應去了。又叫眾家人把所有樓上金銀什物都搬到西廂房裡來,鎖了花園門,一切鋪墊都拿上來,素蘭、珍珠兒各歸新主。諸事已畢,各自回房。
再說吳二舅、二搗鬼、賁弟付、來興兒收了鋪子,交割賬目,貨物倒完,本利算清,共合銀二千六百兩。韓二、來興兒每人拽了二百兩,共交銀二千二百兩。韓二、來興兒、劉包、王經叫玳安就勢兒回明瞭春娘、月娘:要帶了家小辭了出去。月娘說:「收了買賣,他們要出去也合理。就只白白便宜了王經,一個媳婦,叫如意兒、王六兒、珍珠兒、石頭兒都跟了去罷。」四個人假捨不得,流了幾點淚,收拾了衣服,與月娘、春娘、藍姐、屏姐磕了頭,跟了二搗鬼、來興兒與劉包、王經去了。
自此倒無事,月娘每日拜佛,春娘、藍姐、屏姐安居度日。
光陰迅速,不覺過了半年。這日,薛姑子、王姑子來了。到了上房,與月娘稽首。藍姐、屏姐跟了來。月娘說:「你們從何處來?」二人說:「特來與娘們請安。」四人坐下,天香、紫燕遞了茶,說了些閒話。又講起因果來,才說到三皇姑出家的故事。只見佛堂內海燈亂迸。藍姐、屏姐都說:「好頭疼!」越疼得緊了。小玉、紫燕扶不住,坐在地下。二姑子也忙了,說:「想是心不虔,衝撞了神佛,見怪了。近來我們娘娘最靈,到廟裡燒股香,禱告禱告就好了。」月娘說:「既如此,快去燒香與她們念一卷經。自他出了家,我們缺了香火,神佛見了怪也是有的。」二姑子答應去了。
半日後回來,說:「這事奇怪,我們燒的都是蓮花香,從無見過冒黑煙的,定有緣故。你們自己看看,求求才好。」藍姐也著忙,叫玳安快雇轎子,要往廟裡去。屏姐說:「三姐姐,帶了我去,大家燒股香才好。」月娘說:「很好,雇上回乘吧。」說罷,二人穿了衣服,帶了秋桂、紫燕,拿著香。兩個姑子先去了,二人忍著疼上了轎子。出了城不多量,來到廟前。原來這毗盧庵是大唐火山王楊滾所建。靠山依水,是一個古剎名庵。年深日久,霉朽了,東平府捐資重修,公立香火地,立了旗桿。三層大殿見新,東西配殿,鐘鼓二樓、塔院、方丈修理齊整。還有果園、菜園。古柏蒼松,甚是莊嚴。兩個姑子帶著徒弟在此焚修,好一個寺院。
閒言少述。藍姐、屏姐下了轎,進入廟內,禪堂裡坐下。淨了手,大殿上拈香。果然不住的冒黑煙,姐妹都無了主意,說:「這事真奇怪。」無奈,拜了佛,見桌上罷著籤筒。藍姐說:「香煙不正,未知吉凶。你我何不求支籤指引指引?」屏姐說:「姐姐說的是。」於是二人跪在神前,手擎籤筒,搖了一會兒。藍姐求了支中平簽,屏姐也求了一支中平簽。簽簿上四句言詞。先看藍姐是何言語:夫妻分離日,出家剃度時,凡夫如不信,性命在今夕。
藍姐看了,嚇得目瞪口呆,毛髮悚然,無了主意。又看屏姐求的簽是什麼樣的言詞:出門可由已,回首路途迷。
若問歸何處,削髮便為尼。
屏姐看了心中亂跳,說:「這事奇了!明明是不叫回去,就在此庵為尼。可怎麼了?」藍姐說:「天數已定,不可扭轉。我已醒悟了,不知妹妹如何。」屏姐:「說我也明白了,這是神差鬼使,就此出了家罷。」二姑子說:「我說必是有顯應,果然不錯。且到方丈喫茶,慢慢商議。」二人說:「還商議什麼?就剃度了罷。」藍姐也不言語,滿屋裡細瞧,見床上有把剪子,把心一橫,抓起來先把頭髮鉸了。屏姐說:「我要出家,非只一年,今日方遂了心願。」奪過剪子來,把頭髮也鉸了。叫玳安、胡秀:「你們把丫頭們帶回去,說我們出了家,不回去了。別的都不要,只把鋪蓋、念珠送了來。」秋桂、紫燕那裡捨得?放聲大哭。藍姐說:「此乃天數,哭也無益。只當我們死了,快回去罷。不然,我就碰死了。」丫頭們說:「爹娘都出了家,我們可靠誰?」說著淚如雨下。屏姐說:「我們都鉸了頭髮,難道還回去不成?不必多說,回家去罷。」二人無奈,眼淚汪汪跟著玳安、胡秀回家去了。
四人跑到上房,見了大娘、春娘,說:「了不得了,三娘、四娘往毗盧庵燒香,求了兩支籤,不知什麼緣故,把頭髮鉸了,出了家不回來了。」月娘、春娘聞知,好似涼水澆頭,木雕泥塑。半晌說:「此話真麼?」丫頭說:「誰敢說謊?」二人聽了掉下淚來,說:「四娘還猶可;三妹妹出了家夢想不到。」說著放聲大哭。楚雲、小玉勸解半日,才住了聲。月娘說:「快雇轎子,咱們瞧瞧去。」玳安說:「三娘、四娘說了,什麼也不要,叫把鋪蓋、念珠送了去。」春娘說:「既如此說,也難勉強了。」叫楚雲拿出二十封銀子,二位娘應有的衣服。不一時,轎子來了,丫環們都要跟了月娘去。月娘說:「叫她們見見也好。」二人坐了轎子,往毗盧庵裡來了。
到了廟裡,下了轎,丫環侍女跟入裡面,就看見藍姐、屏姐。月娘、春娘抱頭痛哭。二人也無了主意。二姑子勸了半日才住了聲。說:「妹妹好狠心!怎麼三不知就捨了我們?」藍姐說:「非出本心,此乃天定,也是無奈。」春娘說:「都出了家,我們靠誰?不成世界了!」
大家坐下,見二人把頭髮鉸了個精光,事無挽轉,叫了丫環每人奉上十封銀子,以做香資。二人不收,說至再四方才收下。又說了些戀戀不捨的話,藍姐說:「你們回去罷,只當我死了。」月娘、春娘那裡捨得?大放悲聲,眾丫環都哭起來。屏姐說:「你們不走,我立刻碰死。」眾人無奈,橫了心,說:「我們去了。」屏姐、藍姐灑淚而別。後來,藍姐、屏姐苦修一世,壽活九十,坐化成了正果不題。
月娘、春娘來到家中,發了半日怔。月娘說:「咱們此處住不得了。依我說,先差人報與小大官人,你我投他去罷。」春娘說:「好主意。」即差了進福進祿修書一封領了路費上泰安府去了。這裡月娘請了喬大戶來將房產鋪戶送了親家,說了備細。大戶也愣了晌,說:「辦得好。我也不推辭。他們都出了家,二位有個依靠我也放心。看看歷書,定日子罷。」春娘看了,定於本月二十日起程。又說:「東西不少,得多少騾子,幾乘轎子?」大戶說:「不用費心,交給我。」說罷,告辭去了。
親友聞知,都來瞧看。吳二舅差大妗子、二妗子送禮,說:「原要請過去,不方便。著我們瞧來了。」春娘道了謝,兩個妗子要回去。月娘苦留不住,回去了。又有謝希大、常時節湊了分子買禮差人送來,都收下,道了謝。
過了兩日,喬大戶辦妥了馱轎、騾子,親身來請月娘、春娘吃酒。春娘說:「太多禮了,我們還要去呢。」於是大戶先回了家。月娘、春娘帶著丫環往大戶家來大,戶娘子迎進上房,搭了桌子,大家坐下。上了南北碗菜,把酒來斟。大戶娘子道:「今日同不得往日。二位親家一去不知幾年才見。可要多吃幾杯。」二人先道了謝,說:「我們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們出了家,我們也過不來,只可投到任所才像事。」說著,又巡了酒,敘說三娘、四娘出家的話,歎息一會。拿上飯來,上了羹湯、點心。吃了飯,春娘說:「我們要告辭了。日子近,事情多,到任所再寫書信罷。」大戶娘子苦留不住,二人回家去了。一宿無話。
次日。春娘叫家人收拾衣物細軟。打了包。請了神主、佛像。裝了木匣。余物裝了四十幾箱,一節鋪墊、被褥不計其數。查明白了,月娘、春娘坐了轎子,帶著丫環來辭藍姐、屏姐。到了毗盧庵,見了藍姐、屏姐,都是僧衣僧帽,不由的掉下淚來。到禪堂坐下,妙鳳、妙趣獻了茶。春娘說:「二位娘出了家,我們此處住不得了,我們商量著投了小大官去。今日看看二位娘,後日就起笛了。有什麼帶的信,我們帶了去。」藍姐說:「我們出了家,還有何貪戀?不過替說出家的緣故,叫丫丫好生過罷。」說著,淚流滿面。屏姐也哭了。月娘、春娘都哭起來。二姑子再勸說:「二位娘只管放心,三娘、四娘有我們呢,萬不能受累。那些不到,聽見了,叫小官人追了我們的度牒去。」春娘說:「如此我們才放心,就只實難割捨。」說著,天黑了。二人只是坐著。藍姐說:「你們要起身,也不能送你們,就拜別了罷。」二人無法,眼淚汪汪與藍姐、屏姐對行了禮,灑淚而別。回到家中,安寢不題。
到了二十日,家人僕婦一齊動手,裝馱子,備鞍馬,閤家忙亂。月娘帶著兩個娃子上了馱轎,丫環僕婦上了馱轎,家人安頓上了馬,圍隨著出了城。到了永福寺,有堂客在那裡送行,戀戀不捨而別。又去了幾里,到了十里亭,眾親友久等多時。領了酒,月娘說:「後會有期,趕路了。」一齊上了轎馬。玳安引路,前呼後擁,投泰安府去了。後來西門孝回鄉探母,吳月娘受封誥,龐春娘受清福,喬大戶攀親,月娘、春娘撫養幼子成名不表。一部《三續金瓶梅》全始全終。有詩為證:夙緣了卻萬慮空,何善回心在卷中。二降塵寰人不識,倏然悔過便超升。
說明
本書是道光元年(1821)抄本。題「訥音居士編輯」,卷首〈自序〉亦署「訥音居士題」,後又有〈小引〉,題「務本堂主人識」。訥音居士不詳何人。本書〈小引〉署「時在道光元年,歲次辛巳孟夏」,可知書即成於此時。《金瓶梅》問世後,先有清順治年間丁耀亢的《續金瓶梅》面世,後《續金瓶梅》遭禁,不久在康熙年間又有人把它加以刪改,以《隔簾花影》之名刊行,故《三續金瓶梅》實系「二續」。本書原為馬隅卿先生舊藏,兩函16冊,為海內外僅見之孤本,今歸北京大學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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