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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三續金瓶梅 00-40 作者:訥音居士 [打印本頁]

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4-9 15:25     標題: 三續金瓶梅 00-40 作者:訥音居士

自序
    小引
    第一回普靜師幻活西門龐大姐還魂托夢
    第二回何千戶途中遇鬼王六兒夫婦報恩
    第三回夙世緣藍氏得寵冤冤報翠屏重婚
    第四回宴重陽日上四美張二官忍送優伶
    第五回獅子街復開舖面王三官打婦休妻
    第六回黃羞花巧偕花燭珍珠兒跳索沾恩
    第七回撲蝴蝶端陽宴樂得鸚哥行院吞聲
    第八回西門慶刨金利市袁碧蓮私會佳期
    第九回藍如玉代筆吟詩馮金寶愛嫁西門
    第十回西大官喜添愛女昭宣府林氏傳情
    第十一回藍太監賠金贈馬龐大娘意感春鴻
    第十二回上南京千金祝壽馮金寶病癒私僕
    第十三回鴛鴦帶換去香包大廳房怒打王經
    第十四回逞豪華孝哥添壽李鐵嘴看相傳方
    第十五回木香亭姊妹吟詩販藥材二舅識貨
    第十六回採蓮船水面歡娛七夕節斗巧穿針
    第十七回珍珠兒舌劍殺人胭粉計主僕獻媚
    第十八回潘道士驅邪除祟孝哥兒初試東平
    第十九回小登科得中賀喜西門慶誇富興工
    第二十回如意兒私通玳安護犢子苦打劉包
    第二十一回訪嬌娘西門迷本包女戲屏姐正色
    第二十二回盜河車虔婆設計服邪藥二女爭夫
    第二十三回祭灶神珍珠見鬼現世報鄭婆遭瘟
    第二十四回太監府西門行賄小秋桂女扮男裝
    第 二十五回把兄弟追歡行院張二官勞命傷財
    第二十六回翡翠軒芙蓉蒙愛林太太情獻生活
    第二十七回藍世賢探親巡狩二優童得鈔沾恩
    第二十八回大比年南京赴試欺和尚喬通生災
    第二十九回孝哥兒榮升縣令雲裡守寄書認親
    第三十回吃螃蟹金寶獻媚就親事父子同車
    第三十一回二優童任意縱橫濟南府婚成大禮
    第三十二回女戲班蜂狂蝶浪遊行院二童吃釘
    第三十三回普靜師途中點化眾親友團拜接風
    第三十四回吳月娘歸家歡會龐大姐雙生貴子
    第三十五回喬大戶二次聯姻馮金寶含酸潑醋
    第三十六回遇恩詔任轉沂州甘小姐寅夜被盜
    第三十七回辨秋審連升三級過沂嶺絕處逢生
    第三十八回參吳錫大報冤仇西門慶五十大慶
    第三十九回散資財日配三姻大悟覺功成了道
    第四十回完宿債藍屏為尼赴任所團圓重


會說明自序閒窗靜坐,偶看到「第一奇書」,始於王鳳洲先生手作。觀其妙文,金針之細,粉膩香濃;至藏針伏線,令人毛髮悚然。原本《金瓶梅》一百回內,細如牛毛千萬根,共具一體,血脈貫通,千里相牽。自「悌」字起。「孝」字結,天理循環,幻化已了。
    但看《三世報》,雖系續作,因過猶不及,渺渺冥冥。查西門慶雖有武植等人命几案,其惡在潘金蓮、王婆、陳經濟、苗青四人,罪而當誅。看西門慶、春梅,不過淫慾過度,利心太重。若至挖眼、下油鍋,三世之報,人皆以錯就錯,不肯改惡從善。故又引回數人,假捏「金」字、「屏」字、「梅」字,幻造一事。雖為風影之談,不必分明利弊攻效,續一部艷異之篇,名《三續金瓶梅》又曰《小補奇酸志》,共四十回。補其不足,論其有餘。自「幻」字起,「空」字結。文法雖准,舊本一切穢言污語,盡皆刪去。不過循情察理,發洩世態炎涼,消遣時恨,令人回頭是岸,轉禍為福。讀者不可以淫書續淫詞論。若看錯了題目,不惟失去本來面目,而更辜負了作者之心。須觀其如何針鋒相對,曲折成文;如何因果報應,釀成奇酸。天下最真者,莫若倫常;最假者,莫如財色。譬如大塊文章,莫過一理,「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已矣!
    余本武夫,性好窮研書理。不過倚山立柱,宿海通河。因不惜苦心,大費經營。暑往寒來,方乃告成。為觀者哂之,定一軸虎頭蛇尾圖畫以嘲,一笑云爾。
    訥音居士題
    小引
    嘗聞「酒」、「色」、「財」、「氣」四大迷關,「貪」、「嗔」、「癡」、「愛」人所不免。但不思世事如夢,轉頭皆空,可發一笑也。
    此書因何說起?因看列傳諸書,皆以美中不足,令人悲歎為能,人多懶看。余借《金瓶梅》筆法,觀其一線串珠,八面玲瓏,回回可愛,果稱奇才。寓意中雖雲月被雲遮,風定慮息,雪消花謝,報應分明;但看到楚岫雲生,梅花復盛,自當有一片佳言,方合妙文。
    且書內「金瓶」之事,敘至八十七回之多,獨「梅花」只作得十三回。似有如無。可見作者神疲意懶,草草了結大殺風景。
    既云「孝悌」起結,想當有「忠信」二字收局。故以目注阿堵為基,說得堆雲積翠,左盤右旋,至末卷有觀見,捉得住,共成一體。以「公」為忠,以「禪」作信。法前文筆意,僅講快樂之事,令其事事如意。為「財色」說法,一可悅人耳目,引領細觀。再看「財色」始終,是真是假?因果報應,一絲不漏,可不慎乎!
    世人多被「財色」所惑,貪嗔迷戀,果不迂乎!若能於錦繡場中回首,打破迷關,修心種德,改邪歸正,雖不能超凡,亦可保身,豈不快哉!
    此書斷不可視為小說,草草看過。用此作一服開心藥,可分清濁矣!余雖無才,粗知筆墨,不過「止於至善」,非敢妄談。故竭力搜求,效而續之三續金瓶梅。
    道光元年歲次辛巳孟夏谷旦謄錄務本堂主人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4-14 14:30 編輯 ]
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4-9 15:26

第一回普靜師幻活西門龐大姐還魂托夢

詩曰恐是仙家好別離,故教迢遰作佳期。
    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
    清漏暫移相望久,微雲未接過水遲。
    豈能無意酬烏鵲,惟與蜘蛛乞巧絲。
    這首詩原是唐朝李商隱先生所作,言牛郎織女之苦,雖一年一會,尚有見期。


   《金瓶梅》是一部奇書,因何只寫半身半人圖,豈不可惜?今按原本第一奇書,西門慶自大宋徽宗宣和元年病故,算至幻化孝哥,整七年的光景。朝中將除了蔡京、童貫與高俅,又出了秦檜,專權舞弊,私通化外,弄得天下荒荒,金兵累犯邊境。清河縣亦遭塗炭之災,故引出千言萬語。掀簾看花,夢解三世報,返本還元,演一部三續的故事。
正是:紅樓五續甚清新,只為時人讚妙文。
    余今亦效學三續,無非傀儡假中真。
    話說吳月娘在永福寺,遵了雪澗禪師的指引,與吳二舅、玳安、小玉四個人無精打采,回歸了清河縣的舊路。進了城,見家家閉戶,路淨人希過了獅子街,到了自己的住宅,見門面都被賊燒燬了,滿院皆是馬糞,幸喜裡面房屋照舊。月娘落下淚來,吳二舅也是讚歎。大家來到上房,只見箱籠大開,七顛八倒。月娘氣的大哭一場,只得叫玳安、小玉按次收拾,權且住下。
    是夜睡至三更,小玉做了一夢,恍惚獨自走到一個去處,只覺陰風慘慘,冷氣森森。有一座牌樓,三間黑甕門。門外一道臭河,三座大橋,都是牛馬形象,把人把守,嚇的小玉毛髮悚然。回身要跑,只見來了一個老媽媽,手提著涼漿水飯,說:「不要害怕,跟我來,少時大王升殿,是走不得的了。先在僻處躲避,等辦完了事,才放人行呢。」於是把小玉帶到大門內穿廊下站立。但見正面五間大殿,兩旁設著滾油鍋、碓臼、鐵磨、夾板、大鋸,各樣非刑。堂上設黑漆公案,一團殺氣,好不怕人。官員侍者,都是神頭鬼臉,在那裡伺侯。
    少時,下面喊堂,一位大王登了殿,頭戴九梁冠,身穿皂袍,面如瓦獸,鋼須亂扎。一聲大叫,似半天打了一個焦雷。見一個文官呈上一本冊籍,上寫「三世報」三個大字。只聽堂上叫:「帶人犯!」下邊眾多侍者雁翅排班,帶上幾起人犯,非刑拷問,鬼哭神號。一件一件都發放了,末後帶上一起男女,陰陽相隔,看不真切。只聽上面說:「西門慶一名,罪當挖眼,宮刑,三世了案。潘金蓮一名,罪當下油鍋,過奈河,三世了案。陳經濟一名,罪當割舌,碓搗,三世了案。李瓶兒一名,事屬有因,罪當杖斃,守寡,三世了案。孝哥改名了空,為僧。吳月姐為尼,母子分離十年,現報了案。」
    小玉聽到此,處嚇的篩糠抖戰,放聲大哭,不覺驚醒,卻是南柯一夢,把月娘也哭醒了,問「你怎麼了?」小玉細說夢景,月娘也哭起來,說:「此事甚奇。世上行善的少,作孽的多。想是你爹與眾娘前生未做好事,死後在陰司受了報應,也是有的。哭也無益。你我只可安心度日,一心向善,吃齋念佛,修一個來世罷。」小玉答應,點上燈,主僕睡不成了。月娘爬起,叫小溫了茶,喝了幾口,不覺東方大亮。按下不表。
    且說普靜長老幻化了孝哥,回歸雪澗洞,將入山口,只見一陣陰風裹著西門慶的冤魂,在路旁不住的磕頭。長老便問道:「我已度托了你,還不脫生,在此何事?」西門慶淚流滿面,說:「弟子一生雖貪財色,未敢害物傷生,天理昭彰,報應已受盡了。從今改過,再不敢非為了。望祖師垂憐,恩有重報。」言罷,磕頭如雞碎米。長老點頭說:「善哉,善哉!」又想:「西門慶原有善根,還有一段夙緣未了。也罷,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將他救回陽世,以了宿債,叫他自己回頭,貧憎度他未脫。」想罷,叫聲「冤魂,隨我來!貧僧救你。」帶著孝哥仍回歸路,問道:「你家祖塋在於何處?」孝哥道:「離此不遠,在五里原地方。」長老說:「既如此,同我去自有道理。」於是師徒過了些去處,來到五里原。長老說:「我在此等候,你快到家叫你娘來,有要緊話說。」
    孝哥不敢違命,即找大路回到家中,把月娘嚇了一跳,說:「我兒如何去而復返?」孝哥落淚將和尚之言訴說一遍。月娘道:「又不是清明、盂蘭,叫我到祖墳上有何事?」孝哥道:「他說自有奧。」妙玳安在旁說:「母親就同兄弟到墳上,看是怎的。」於是月娘雇了轎子,玳安、小玉,孝哥跟隨出了城,往五里原來。相離不遠,果見長老在月台上打坐。月娘下了轎,向前稽首。禪師說:「你來了麼?快說哪是你夫主的墳墓。」月娘用手一指,說:「那未長草的便是,問他怎的?」長老向前,口中唸唸有詞,用手一指,說:「西門慶的陰魂還不歸殼?」只見墳頭忽然裂了一條大縫,把月娘、孝哥嚇的魂不附體。長老道:「不須害怕,你的夫主活了,快著人刨開,看是真假。」月娘說:「他死了幾年,如何能復生?」長老道:「只因你夫主塵緣未滿,當真的活了。」主僕半信半疑,即令張安與玳安叫了幾個人,一齊動手,刨的刨,挖的挖,登時打開墳墓。眾人留神一看,見蓋子已開了。玳安動手打開細看,見西門慶面目如生,衣服照舊。月娘、孝哥放聲大哭。長老道:「不必哭,萬千之喜,把你夫主扶上坑來,貧僧還有話說。」玳安答應,同張安下去,把西門慶搭上坑來,坐於地上。
    和尚取出一個葫蘆,倒出一粒仙丹,撬開牙關,灌將下去,只見手腳齊動,「哎喲」一聲,果然還了陽了。禪師道:「善哉!善哉!冤冤不已,功成緣,滿後會有期,還你的兒子罷!」言訖,化陣清風,蹤影全無。
    且住,你這個話說的就離了。西門慶死去七年,屍首如何不壞,骨肉如生?
    列公有所不右,因他在生,服過梵僧的藥,乃壯陽仙丹。
    雖氣絕身亡,藥性仍在。慢說七年,就是七十年亦不能壞。故陽魂入殼,復舊如初。閒言少敘。
    且說月娘見西門慶呼吸氣轉,睜開二目,大叫道:「一場好睡!」月娘、孝哥悲喜交加、見真活了、忙灌了些茶水,攙入定了定神,似好人一般。西門慶道:「我是醒著,還是夢裡?」月娘將死了七年,雪澗洞長老如何救活的話訴說一遍。西門慶如夢方醒,歎了一口氣,將陰魂飄渺要去,脫生路遇普靜禪師,如何哀求代轉還陽一切述說一回,人人稱奇。孝哥拉著西門慶的手,喜之不荊正是:父子相逢活枯樹,夫妻聚會鏡重圓。
    這裡西門慶還陽,早驚動了清河縣軍民百姓。五里三村,都來看新聞,把五里原都圍滿了。紛紛議論,擁擠不動。
    月娘見人太多了,恐大官人傷神,開發了幫助的。說:「天晚了,咱們回去罷。」西門慶點頭。月娘攙扶上了轎,坐好。孝哥、小玉、玳安都是步行,慢慢的回到家中。早有左鄰右舍,吳二舅、大妗子、二妗子、謝希大、常時節等都來看新聞,賀喜。月娘治酒款待,悲喜交加。整亂了半夜,眾人三更方散。夫妻回後,小玉獻了茶,敘起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龐春梅、西門大姐、陳經濟、王婆子之事。西門慶落淚,歎息不已,不覺天交四鼓。小玉鋪了床,請官人與月娘安歇。
    次日早起,西門慶前後查看,無不傷心。睹物思人,令人可慘。幸有親友瞧看,少適悶懷。
    過了三日,是夜月娘剛然合眼,似睡不睡,見從外面進來了一個老者,帶著一個女子,望著月娘說:「你認得我麼?」月娘一看,說:「不認得。」老者道:「吾乃當方土地,奉普靜禪師法旨,帶了你家陰魂特來托夢。」月娘未及回言,只見那女子雙膝跪倒,四叩八拜,不住磕頭。月娘定睛一看,不是別人,原來是春梅。月娘道:「聽見你已死去,從何而來?」春梅淚流滿面,說:「自從離了娘,嫁到周家,因癆病身死。他兄弟將奴合葬周統制墳墓,不想周爺大怒,說奴不守本分,欺哄於他,施陰法將我的屍首拖於荒郊野外。天不收,地不管,苦不可言。幸虧普靜禪師路過,大發慈悲,著土地老爺指引,永福寺的道堅和尚用仙丹一粒救活。屍首現在永福寺安身,無投無奔,陽魂見娘可憐收留,感恩不荊再雪澗長老指引,知爹已回陽世。望娘念舊日之情,求爹憐憫,情願疊被鋪床。」說罷放聲大哭。月娘睡中驚醒,卻是一場大夢。聽了聽,天交三鼓。叫小玉點上燈,也不言語。自己思想說:「奇哉!怪哉!」整醒了半夜。
    次日天明了,西門慶起來,梳洗一畢。小玉遞上茶來,月娘道:「昨夜三更,做了一個怪夢,嚇了我一身冷汗。」將夢中情節告訴官人一遍。西門慶道:「有這等異事?你是見我還魂就夢見他活了。」月娘說:「我也不信。但他說的像件真事,何不著人去看看真假?」於是著玳安快到永福寺探聽真假。玳安答應,急忙去了。
    等了半日,只見玳安笑嘻嘻的回來,稱奇道:「果然和尚道堅收留春梅姐是實。春梅姐瘦的了不的。見了我好不哭呢,哪裡叫來?再三求我帶了道堅來與爹娘請安,替求爹娘作主。」西門慶喜出望外,說:「把和尚叫進來。」玳安把道堅帶到書房,見了禮,問了備細。官人大喜:「你先去,我自有道理。」道堅回廟不題。
    西門慶來至上房,說道:「果然是真。龐大姐原是我收用過的,目今各房皆空,他既還魂,何不將他接來作了妻室。不知你意下如何?」月娘說:「事非偶然,皆因前定。好極了!」
    次日,西門慶一早著玳安雇了兩乘小轎,拿上五兩銀子佛前上供。月娘備了一套裙衫,一匣簪環,叫小玉:「問你姑娘好,說我請她說話。」二人答應,上轎去了。
    這裡夫妻吃了飯,正在盼望,只見玳安跑進來,說:「接了來了!」少時,小玉攙著春梅進了上房,見了官人、月娘。離情所感,不由大放悲聲,昏將過去。西門慶、月娘也哭得梗氣難抬。小玉勸了半日,又把春梅厥過來,叫了些時方才甦醒,與官人、月娘請了安,敘禮坐下。月娘說:「聞你還陽,是天緣奇遇。目今你爹無人,請你來與我作個姐妹,好不好?」春梅忙雙膝跪倒,說:「若得娘肯收留,恩如再造,那裡敢與娘並肩?」月娘說:「我說了,不必太謙,起來罷。」春梅與西門慶、月娘下了大禮,方才歸位坐下。正是:若非二人重出世,怎了前生夙世緣。
    當日西門慶收了春梅,也不問長問短,把他養在月娘房中。月娘見他衣服遭漚,打開箱籠,把自己的宦囊與官人、春梅每人換了一套。又將大姐一份汝奩給了春梅使用。春梅道了萬福,說:「娘又賞東西,感之不荊」小玉擺上飯來,大家吃了。這才提起周家之事,並不提陳經濟一字。歎息了一回,至晚安歇。這一來,畢竟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何千戶途中遇鬼王六兒夫婦報恩

卻說次日,可巧是西門慶的生日,又是夫妻、父子團圓之喜。有何千、張二官、李知縣、張團練聞風送禮。吳二舅、喬大戶、謝希大、常時節亦來賀喜,在前廳擺酒。後堂是大戶娘子、應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帖子、馮婆、劉婆也來看新聞。人人誇獎,彼此稱奇。
        天晚了。先是何千戶、張二官去了。喬大戶、吳二舅也告辭了。謝希大、常時節溜之乎也。大戶娘子、應二娘子也回去了。大妗子,二妗子歸了月娘房中。兩個姑子亦住下了。
    西門慶帶了酒,手拉著春梅徑往李瓶兒樓上來,睹物傷情,不免就景悲歎。小玉忙搬床帳,設爐焚香,重開桌面,復斟仙醪。他二人兩世為人,千里相會,推杯換盞,並肩疊股,不覺銅壺滴漏;攜手上床,不免巫山歡會,不必細說。
    單表何千戶自西門慶家上壽回家,過了紫石街,走至半路,忽然一陣旋風,刮的塵沙迷目。恍惚裹著個人形撲了轎來。原來正遇潘金蓮的冤魂罪滿脫生。見何千產生的面如敷粉,齒白唇紅,生前相見,口內流涎,未能到手。今日撞見,欲心未退,餓虎撲食,上前一摟。何千戶打了一個冷戰,只覺四肢冰涼,急催轎夫。
    回到衙中,扶頭不起。胡話譫語不絕,把個夫人藍氏嚇的魂不附體。忙請醫官調治,看了脈道,說是客忤之症,邪祟纏身,難治的根。只好服了藥看。連進二服,並無功效。只聽說:「武大的老婆又來了,我不要你,滿身摸什麼?」藍如玉也無了主意,拉著丫環秋桂只是哭。日夜守著,湯水不下,還盼著有好的日子。不料一日不似一日,大睜著眼整叫了三日三夜。嗚呼哀哉,氣絕身亡。藍氏放聲大哭,幾次死去活來。秋桂好容易勸住了。衙中不免接三唸經,闔家掛孝。放了三七二十一天,發引埋葬,不必細說。
    這裡西門慶聞知,亦歎息不已,著玳安備了祭禮,拿了一份帖奠祭。藍氏再三致謝,賞了玳安二兩銀子。玳安回家,學說千戶夫人怎的會行事,今年才十九歲,正在年輕,無倚無靠,只有一個貼己的丫頭,名叫秋桂,今年十七歲了。又無所出,怎的哭得要死要活。
    西門慶聽了,忽然想起藍氏美貌。我的命是他要的,這也是個姻緣湊巧。現今房下無人,何不叫文嫂作媒,說來做房娘子,豈不是好?主意一定,喚玳安叫文嫂來,我有話說。玳安去不多時,帶了文嫂來與官人磕頭。西門慶說:「我有一事與你商議。目今何千戶死了,他的娘子我見過,要叫你說媒,不知她嫁人不嫁,你若能說成了,自有重謝。
    到了衙中,門上通報了。文嫂隨至上房。與藍如玉磕了頭,說:「小媳婦不知官人沒了,未來弔祭。望娘子恕罪。毖園眨

文嫂道了萬福,說:「官人是什麼病沒的?」藍氏流下淚來,說:「並無病症,聞得西門大官人還了陽,一為賀喜,二為看看新聞。飲了一日酒,回到途中,遇了一陣旋風,就不好了。來到家見神見鬼,只說撞見武大的老婆,拉著他不撒手。整叫了三日。醫藥無效,他就死了。彼底牛


文嫂道:「可惜官人年輕輕的,福還沒享夠呢,丟的娘子孤孤伶伶,又無所出,依靠何人?小媳婦替娘子過不得。」說的藍氏淚如雨下,叫苦道:「人家死去怎麼就會活了,我們家的怎不活呢?」文嫂聞聽,正對鵝脖,忙勸道:「有句話不敢說。崩度纈竦潰

文嫂道,「似娘子正在青春,官人去了世,又無依靠,不如前進一步,強如自受孤單。白日裡還好受,到晚晌連被窩都是涼的。一席話說得藍氏活動。低著頭弄裙帶子,說:「你雖說的是,羞人答答的。又無見我叔叔,怎好自作主張?」文嫂道:「若小媳婦說的是,也不難。藍老爺現在宮中,即刻修書一封,差人將娘子無倚無靠,又無所出,難以守寡,情願前進的緣由稟明。一面尋一門當戶對人家,重整花燭,豈不是好?」藍氏道:「話雖如此說,奴家那裡尋去?」文嫂道:「有,有。現今西大官人回陽,他是清河縣第一財主。人品,娘子親眼見過,有名的情人。幾位娘子都沒了。娘子若不棄嫌,小媳婦願效犬馬之勞。文嫂說:「天喲,自古先嫁由父母,後嫁由本身。娘子既然願意,全在小媳婦身上。明日到大官人家討了口氣,回來與娘子道喜。
    話分兩頭,且說王六兒自從嫁了二搗鬼,倒甚和氣。住著何老的房子,還有幾畝田地,堪可度日。但狗改不了吃原。韓二不在家,仍舊是坐家女兒偷皮匠,逢著就上。
    一日,天降大雨,不能出門。夫妻打了一壺酒,買了兩個皮蛋,飲酒閒談。二搗鬼道:「我告訴你一件新聞。昨日在街上遇見清河縣販布的客人,說咱們的西門老爹死了幾年,重新活了。你信不信?」王六兒道:「哪有此事!

婦人道:「死後還魂自古有的。若果他真活了,他是咱們的大恩人,連你我都該喜歡。你明日再細細的問問,我還有話說。彼底盤旖歡

次日清晨,韓二找了布客人,問了備細。回家告訴老婆。王六兒道:「既他眼見,是天從人願。咱們在此有什麼好處?
    不如把房子變賣了,作了本錢,你我投到那裡,還是個扎根的地步。商議一定,次日找了牙行,將住房七間、田地五十畝,賣銀一百八十兩,還有零星衣物,打成包裹,雇了支搪板船,裝好行李。二人上船,往山東而來。
    過了些碼頭鎮店,看了些綠水青山。一日,到了揚州地方上岸投宿。忽見一人招呼。韓二回頭看了半日,想不起來。那人道:「離了幾載就不認得了?我乃苗員外的主管,名叫苗青.」韓二也笑了,忙奉一揖道:「看著眼熟,想不到老兄在這裡.」二人敘了寒溫,方知來歷。苗青道:「舍下離此不遠,若不棄嫌,舍下喫茶。苗青道;「那有此事,也無死了還會活的。焙苗青道:「果然如此,這才是天緣奇遇,正有一事相求.」韓二道:「什麼事?」苗青說:「大官人有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前年買了一名女子,名楚錦雲。上次令兄來,原托帶了去,不想女子一病不起,是以養到如今。也是三生有聿,官人若不還陽,那裡去報恩今己十八歲了,幾次要送去,奈無伴人。今與令嫂同行,十分湊巧,我修書一封,以了心願。

    韓二回到店中,將一切事體告訴了王六兒一遍。婦人道:「好是好,就只一件,人家如此報恩,咱們空著手,到難見老爹了。不如將計就計:此處乃有名的水色,出的是小腳兒。買上一個小丫頭陪伴他,你我也好看。次日,韓二雇了轎子來接楚錦雲。苗青早己預備了,將小娘子打扮的花枝招展,書一封,路費十兩,付與韓二,上了轎,苗青一同送到店中,見了王六兒,再三托付。又見買了侍女,十分歡喜。坐了一回,辭別而去。
    次日開了船,望楚錦雲敘話。見他滿面春風,說話語甜,生的長挑身材,瓜子畫皮,兩道蛾眉,一雙杏眼,剛以櫻桃,牙排碎五。上穿白綾衫兒,藕色比甲,沙綠裙子,桃紅膝褲,露出三寸金蓮。十指尖尖,如春葸嫩筍。末語先笑,眼內含情,韓二不由的神魂不定,心癢難撓,陡起不良之心,假裝老誠。
    過了幾日,二搗鬼百般慇勤。遞茶送水,要勾搭她。女子毫不在意。韓二無處下手,急得干轉。
    一日來到山東交界,起了早,換了馱轎,宿了一個大店。韓二夫妻在外間屋裡睡,楚錦雲與小丫頭在裡間屋裡睡。二搗鬼得便,半夜起來,滴窗月色,鑽到屋內,見二人酣睡正濃。天氣熱,未穿衣服,喜之不盡,溜上床去,暗行雲雨。把王六兒驚醒,忙進屋內一看,見韓二按著楚錦雲不撒手,連罵道:「無臉的王八,人家-個處女,你那裡做什麼?」又望女子說「你別害羞,已是便宜了他。你就將就了罷。你若不依,我就惱了。背


西門慶正與月娘商議娶藍氏之事,玳安道:「湖州韓二替苗青下書。」官人接來,展開一看,但見上面寫著:眷晚生苗青跪叩書奉西門大官人台前:自沾大大德活命之恩,無可為報。刻銘肺腑,沒世難忘。今因彼揚州水色最好,百里挑一。將上好女子一名,名楚錦江,年十八歲,九月初五日辰時生。彈唱歌舞,粗知一二。奉上貴府,以報大恩。今因韓夥計回鄉之便,小心帶來,朝夕使用。萬望笑納,為此謹寄。
    西門慶看了大喜,即到書房見韓二。行畢禮,訴說王六兒同女子來一節,喜出望外。西門慶道;「既如此,你們亦無住處,明日是好日子,接楚錦雲,連你們都搬進來就是了。
    西門慶將書給月娘看了,亦是喜歡。春梅道:「既是他們明日來,也得商量把他們擱在哪裡。






第三回夙世緣藍氏得寵冤冤報翠屏重婚

卻說文嫂見了西門慶,道了萬福,說:「老爹大喜了。小媳婦奉爹之命到了那裡,好不費力。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好容易才說的娘子允了。都無可說,但得宮中藍太監的回信,說明了方可迎娶。還賞了奴家銀簪子、手帕,趕著來的。」西門慶又是一喜。將苗青送楚錦雲的話告訴文嫂一遍,文嫂道:「這才是錦上添花,可喜可賀。」春梅說:「保山,你坐下,別白給他跑道兒。與他講價,謝銀是多少,若少了媒錢就辦不成。」西門慶說:「我不好說,才梳籠了幾天就往我耍嘴。」月娘也笑了,說:「行貨子,還未醒呢!你打量他還像先?如今作了二娘,我多大,他多大。別說是耍嘴,就是叫你跪著,不敢站著。」說的大家都笑了。於是留文嫂吃了飯。天晚了,文嫂回家去了。
    到了次日,西門慶著玳安接楚錦雲到了店裡。王六兒早起來梳妝打扮,把女子紫燕也妝束起來。二搗鬼雇了轎子,又煩店家抬上衣包、貨物,娘兒們上了轎子。韓二、玳安跟隨到了大門。玳安通報,一齊進內。見了官人、大娘、春梅都磕了頭。
    西門慶一看楚錦雲,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心裡早黑上來了。又見跟著一個女娃子,也有幾分姿色,道:「此女是誰?」王六兒道:「這是媳婦的孝心。從揚州帶來扶侍娘們的。」月娘道:「千鄉百里生受他。」王六兒道:「同不的先了。如今我們投到爹家就是奴才,娘還如此太謙,折殺我們了。」春梅道:「把他們派什麼行當?」西門慶道:「你屋裡無人,把楚錦雲留著你使,這丫頭多大了?叫什麼名字?」答應道:「奴才叫紫燕,十三歲了。」官人道:「這孩子倒伶俐,叫他扶持大娘。他叔嫂外層西廂房閒著,叫他們那裡祝他嫂子會做菜,廚房就交給他。」王六兒與韓二磕了頭,忙退出去,仍是叔嫂相稱。把衣包、貨物搬進去了。按下不表。
    且說藍氏一日得了藍太監的回書。上寫:西門慶還陽早有京報到來。今侄婿去世,侄女既願改嫁於他,甚合吾意。我已奏明聖上,死後還陽乃國家祥瑞。現有何千戶員缺,仍著他補授。不日部文即到。事不宜遲,急速辦理。
    女子看罷,喜上腮邊,即差人喚文嫂來,從頭細說一遍。文嫂亦喜之不盡,道:「道娘子福分不校得這樣老爹,又官復原職,真是雙喜臨門。」連忙拜辭,兩步並作一步來見大官人。正遇西門慶與月娘在一處坐的。文嫂道了萬福,將藍太監不但許親,還奏明聖上把老爹官復原。職娘子吩咐叫快定日子。西門慶聞信,連月娘、春梅喜的眉歡眼笑,即看了歷書,定於八月十四日迎娶。也不行茶過禮,寫了八個帖,請了吳二舅、喬大戶、謝希大、常時節、大戶娘子、應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吃酒。叫玳安、小玉打掃東廂房,鋪設床帳,預備洞房花燭。
    到了十三日,先送過四匣首飾,四套衣裳。十四日用兩頂轎子,四對燈籠,鼓樂喧闐。文嫂送親,玳安、韓二跟轎,把藍如玉連使女秋桂抬到家中,送入洞房。不一時,眾親友到齊。前廳是官客,後客是女宮。西門慶新衣新帽,出來安席。上過幾道山珍海味,把酒來斟。又叫了四個唱的,是李桂姐、吳銀兒、李銘、吳惠、琵琶箏笛,闔堂歡樂。
    話休饒舌。眾親友吃了一日酒。薛姑子、王姑子同來晚了,另待素齋。
    天晚了,酒醉席散。點上燈燭,月娘、春梅請官人入洞房。西門慶仔細一看,果然好個女子。正是:面目比花花結語,身軀比玉玉生香。
    比那年見時越發嬌媚了。也不合巹、坐帳。西門慶裝醉說:「我乏了,大家歇了罷。」文嫂與月娘、春梅努嘴,知他奈不的,拽上門,大家回房。
    文嫂在窗外聽喜。半晌,聽見官人說:「我比何千戶如何?」又聽見喘息之聲,就不言語了。又聽了半晌,只聞得床響。
    藍氏低聲說:「饒了我罷。」以後再無聲息。文嫂聽的如癡如醉,兩條腿都軟了。慢慢的溜出去,在廚房裡睡了。
    次日,藍如玉早起。丫環扶侍,梳洗一畢。打扮的花枝招展,千嬌百媚。先拜了月娘,又拜春梅--稱「春娘」插燭也似都磕了頭。月娘、春娘各遞了拜錢,分了姐妹。丫環們都叫三娘。倒好脾氣,又大方。西門慶愛如至寶,一連與他歇了三夜。枕上柔情,被中風月,把西門慶就拴住了。
    且不說藍氏之事,再說陳經濟的渾家葛翠屏。自陳經濟死後,葛員外領回家中守寡。不意金兵犯境,把家財搶虜,一掃皆空,把員外嚇死了。安人帶著闔家逃難,半路葛翠屏被兵衝散。安人不知去向,葛翠屏大哭。藏在破瓦窯內等了半日,金兵人馬奔了別州去了,方敢出窯。舉眼無親,又無投奔。飢餓難當,放聲大哭。也是天無絕人之路,五行有救。幸遇喬大戶接貨回家,路遇女子,哭的死去活來。喬大戶問其為歷,家鄉住處,女子哭訴已往情由。大戶心中不忍道:「孤身婦女可憐可憐。你若願隨我去,也不下眼看待。將養起來,叫你嫁夫招主。」翠屏連連叩首,說:「謝老爹救命之恩。」大戶甚喜,於是雇了小轎,著婦人坐了,帶回家去,與大戶娘子行了禮,亦甚憐憫。好茶好飯,將養家中。
    原來王經也投到那裡,與家人進福、進祿二人是叔伯兄弟,三人最好。進福的媳婦叫碧蓮,進祿的媳婦叫芙蓉,王經認為兄嫂。翠屏每日常與碧蓮、芙蓉在一處。
    一日,王經從街上來,見了進福、進祿說:「我告訴哥一件事。適才遇見玳安,聞西門爹又要續說娘子,托我打聽。我想你弟兄也不願在此處,何不攛掇大娘子將屏姐續於他家。咱弟兄一同跟過去,豈不是好?借大娘子一膊之力,他們又是親家,有什麼不成?到那裡賺些利市,也是好。」進福道:「此法甚妙。我們在這裡有什麼好處!眼睛都賠藍了,低錢不能到手,使殺人不償命,熬什麼?」於是進福告訴碧蓮,至晚見了大娘子將西大官人要續填房的話提起。大娘子道:「雖是好事,也得個好模樣的才好。」碧蓮道:「易如翻掌,咱家現放著葛翠屏,模樣又好,今年才二十一歲,養到何日是個了手?娘若肯進親家之情,豈不兩全其美?」大娘子點頭,說:「你說的也是,等老爹回來,大家商議。」
    說著喬通進來,說:「爹來了?」大戶進房上首坐下,問:「你們說什麼呢?」大娘子將碧蓮說的話學說一遍,大戶道:「此事甚美,咱們欠他的情。若說成了,一者是屏姐的造化,二者全始全終。」即吩咐進祿:「明日把薛嫂叫來,我有話說。」與大娘子又敘了些閒話,入房安歇不提。
    次日,薛嫂與大戶磕頭道:「老爹叫奴有何使用?」大戶將西大官人要續填房,煩你與屏姐說媒。薛嫂答應,說:「這是奴的本等。」拜辭了大戶往官人家來。來到大門,不用通報,直入上房。見了西門慶只是笑。官人道:「你笑什麼?」薛嫂道:「我笑的是肥豬拱門。」西門慶說:「什麼是肥豬拱門?」薛嫂道:「街坊家一個母豬,我們家有個公豬,這母豬起了秧,把我的門都拱掉了。」官人笑道:「這小婆子又說瘋話了。」薛嫂道:「不說不笑。今日喬老爹叫我,他家恩養了個女子,今年二十一歲,生的花朵一般。原是葛員外之女,名收翠屏,丈夫沒了,娘家守寡,被金兵衝散,逃到他鄉,路遇喬老爹收養。家中聞得爹要說填房,大娘子叫我來提親,豈不是肥豬拱門?」
    官人說:「我正要找你,但不知此女如何。你們媒婆子的嘴,好比卸馬的,信不的。」薛嫂笑了,說:「爹罵的好。這些年哪一件辦錯了?別處是有的。爹這裡都是包管來回。」說的大家都笑了。又說道:「口說無憑,真金不怕火煉。爹何不到喬老爹那裡偷相一回,看是真假。若說的不錯,要大大的賞我。」西門慶大喜,說:「你告訴他家說明了明日就去。」薛嫂答應,回復了喬大戶,告明瞭屏姐,預備來相。
    到了次日,西門慶新衣新帽,騎了馬,玳安跟隨。到了喬大戶家,大戶迎進內書房,敘禮坐下。說了些閒話,假說道:「丫環怎麼還不看茶?」半晌,見一女子,香氣撲人,手拿著香茶,遞將上來。但見「面似芙蓉放蕊,鬢如雲霧堆鴉。簪環珠翠滿頭插。柳眉杏眼光乍,十指纖纖嫩筍,綠裙紫襖裝花。金蓮三寸怕風刮,疑是嫦娥降下。
    西門慶一見,神魂飄蕩,幾乎把茶杯墜落。翠屏遞了茶,忍著笑就下去了。大官人二目出神。半晌說不出話來。大戶道:「親家今日無事,咱們暢飲一杯。」官人即說:「不必,還有要事,不得功夫。另日討擾。」說罷起身告辭。大戶也不苦留。送至大門,西門慶上馬回家去了。來到家,見了月娘、春娘、藍姐,從頭至尾細說一遍。春娘道:「我不好罵你,我說這行貨子必是偷著相看去了。吃著碗裡,看著鍋裡。才娶了三姐,又想第四個。門後頭放滴滴金,等不到黑,忙什麼?」西門慶道:「不是我忙,是親家的好意。」月娘道:「既你願意就辦了罷、」官人道:「今日就是好日子,又宜結婚姻。先送過定禮去,定日再娶。」月娘瞅了一眼,一聲兒無言語。春娘即喚薛嫂拿了一對金頭簪、四個鐲子,往喬家插戴去了。畢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宴重陽日上四美張二官忍送優伶

光陰似箭,不覺的到了九月九日。西門慶與月娘、春娘、藍姐在翡翠軒擺酒吃花糕。妻妾共賞重陽,只見菊花盛開,鋪地如錦。盆中有喬大戶送的玉獅子、燈下黃、大紅袍、粉鶴翎、滿天星、老僧衣綢、硃砂蓋雪,更開的萬紫千紅。下邊是小玉、楚雲、秋桂、紫燕,打扮的千嬌百媚,彈唱斟酒,行令猜拳。
    正飲中間,只見玳安跑進來說:「報喜的來了,外面好少的人!爹快出去。」西門慶即到前廳,見提刑所的書辦,捧著紫花印的部文上廳,雙手遞與西門慶大官人。拆開觀看,文內大書奉旨東平府清河縣正千戶員缺,著原任西門慶補授的旨意。官人大喜,即排香案,望闕謝恩;吩咐就此良辰即刻拜印,走馬上任。書辦答應,立刻預備在大門。
    西門慶進內。月娘、春娘、藍姐都歡天喜地道了喜。月娘將收留當日衣帽拿出來與官人換了,騎上馬,掛了貼胸。玳安、韓二跟隨,衙役三班,旗鑼傘扇,喝道鳴鑼,上任去了。驚動了清河的軍民百姓齊來觀看,議論紛紛。
    不多時,西門慶到了衙內,只見結綵懸花。西門慶接了印,張二官迎接坐了堂,發放了公事,點鼓退堂。
    大官人回家打發了報喜的。大廳上重新擺酒。大官人上座,月娘、春娘、藍姐陪席,孝哥打橫,家人、丫環都來磕喜頭。闔家歡樂,好不熱鬧。有眾親友齊來道喜,官人一一款待。李桂姐、吳銀兒、李銘、吳惠,自備軟包孝敬喜曲。直飲到日落歸宮,盡醉方休,有詩為證:白馬紅纓彩色新,不是親者強來親。
    試看西門前身事,可作當時勸世文。
    過了幾日,西門慶惦著葛翠屏之事,與月娘商議定於十月初二日迎娶,並請親友吃雙喜酒。商議定了,叫薛嫂通了信,問要什麼禮物。喬大戶道:「又不是我的女兒,何必行茶過禮。拿頂轎子胡亂娶了去就是了。」薛嫂回得了西門慶,即命玳安收拾後面罩房,鋪設床帳。
    到了初二日,月娘、春娘、藍姐早起擦摸調派:一頂轎子,四對燈籠,兩匣首飾,四包衣裳;薛嫂娶親,進福、進祿夫妻與王經都明辭了喬大戶,跟著轎子。鼓樂喧闐,大吹大打,把翠屏娶過門來,送入罩房,準備洞房花燭。
    王經帶著進福、進祿、碧蓮、芙蓉與官人磕了頭,又與月娘、春娘、藍姐、孝哥磕了頭。西門慶道:「我聽見薛嫂說,你們願意來,果然來了。」問進福的媳婦叫什麼,稟道:「叫碧蓮,二十二歲了。」又問進祿的媳婦叫什麼,稟道:「叫芙蓉,二十三歲了。」官人說:「叫碧蓮管佛堂,代做針黹;叫芙蓉管茶房,代漿洗衣衫。」又叫王經說:「你暫看書房。」又叫進福、進祿管馬圈,分班使用。分派已畢,都磕了頭。
    玳安稟道:「張二官送了一班戲子與爹賀喜。長班與爹磕頭。」西門慶道:「既送了來,叫他們在前廳唱吧。」說著,清河縣也差人送了豬羊雞鴨、喜軸喜對、酒果來。西門慶叫每人賞錢五錢,抬盒子的每名二百大錢。
    天當掛午,官客到了。張二官同李知縣先來,後是吳二舅、喬大戶、謝希大、常時節、祝實念、孫天化、吳典恩、白賚光。玉皇廟的吳道官、永福寺的道堅、任醫官、張團練、薛劉二相,都來賀喜。後邊是喬大戶的娘、子應伯爵的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董嬌兒、申二姐、郁大姐,一齊到來。月娘、春娘、藍姐出房迎接。都與西門慶見了禮。前後大擺筵宴,把酒來斟。只聽的鑼鼓齊鳴,開了大戲。先唱《天官賜福》,眾客點了幾出小戲,跳了《加官》。放賞畢,開了正本的《還魂記》。後堂是四個唱的,琵琶箏笛,吹彈歌舞。又有李銘、吳惠打南十番唱小曲,十分熱鬧。
    正亂著,官人得便溜入罩房看新人。見王六兒在那裡作伴,見了西門慶努了個嘴說:「與爹說句話。」就出房點手兒。西門慶會意,跟著他來到藏春塢山洞裡。王六兒撒嬌撒癡說:「爹想殺六兒了?忘不了香疤的情分!」西門慶那裡受的,不由舊情勾起,遍體酥麻。掩上門,不免滯雨尤雲,陽台楚夢。不想春娘驀地走來,聽見山洞裡有人,躡步潛蹤從,窗縫裡一看,見官人與王六兒正在妙境。春娘笑了,點了點頭,咳嗽了一聲就走了。把西門慶嚇了一跳,忙與王六兒拽上衣裳。王六兒先跑了。西門慶走到前邊,才唱了半本軸子。復又讓酒,上了割刀點心。吃了飯,無人知覺,獨春娘看見。當晚席散,都回了家。申二姐與大妗子、二妗子無回去,薛嫂也住下了。
    春娘揪著西門慶的耳朵,拉到樓上說:「我問你一句話。」官人說:「什麼話?」春娘說:「王六兒那淫婦與你在花園裡又是什麼首尾?三不知就合了把了?」西門慶道:「沒有什麼事。乖油嘴,單管瞎說。」春娘說:「你不說很好。你們今日不用想圓房兒了。」官人道:「好乖肉,我不敢了,就此一遭,千萬別告訴人!」春娘也笑了,說:「我行個好罷。」於是把大官人送入洞房與翠屏成親。
    次日拜了堂,分了姐妹,作了四房娘子,早把陳經濟丟到爪窪國去了。月娘道:「屏姐屋內無人,叫紫燕丫頭服侍他。」翠屏與月娘道了萬福。眾僕婦丫環拜了婦人。屏姐說:「我也無有什麼,明日每人給你們做雙好鞋罷。」眾人道了謝。婦人回房去了。正是:前人田土後人收,還有收人在後頭。
    一日,月娘與西門慶坐著。月娘道:「此時比不的先前。如今添了幾房娘子,丫頭們不夠使也得買幾個才好。」官人道:「不難,叫媒婆揀好的帶上幾個,咱們瞧。」於是叫王經告訴薛嫂、文嫂二人說要買丫環。此處缺的很,即找了陶媒、劉婆。各處又聽好的少,平常的又帶不進去。費了幾日的功夫,好容易湊了四個:一個叫天香,一個叫玉香,一個叫珍珠,一個叫素蘭,都有八分人才。獨珍珠兒分外出色,原是鄉宦家的使女,因與書僮有首尾,因此打發了,是陶媒領的。陶媒道:「你們那三個都是女娃子,是有價的。我的這一個雖不是整的,會彈會唱,一身武藝,少了錢可不賣。」商議定了,雇了四乘小轎,掛上皮子,招到大官人門首。四個媒人一齊進內,見了西門慶。四人道了萬福,文嫂道:「主家要人,小媳婦好不費事。幾日的功夫,找遍了清河縣才湊了四個帶了來,與娘們過目。」西門慶道:「好的才要。」文嫂說:「哎喲!小媳婦是做什麼的,差遲的你老也看的上?可先說一下,有一個大些的可不敢畫押。那三個都是女兒,包管紅子紅穰。這個大的比上那三個,他是帽兒。你老看,管保破的比整的強,這一個比那三個還貴呢!」西門慶道:「既如此,帶進來看。」
    於是把四個丫頭帶到上房。大官人與月娘、春娘、藍姐、屏姐一齊觀看,果然四個好丫頭。官人問道:「這個大的多大了,叫什麼名字?」答道:「叫珍珠兒,十七歲了。」說:「第二個呢?」答道:「叫天香,十五歲了。」「那第三個呢?」答道:「叫素蘭,十六歲了。」又問:「第四個呢?」答道:「叫玉香,也十五歲了。」西門慶按次細看,四個都好,果然第一個出色。生的眼動流眸,唇含碎玉,腰細如迎風嫩柳,鞋小似旱地金蓮。看了又看,心內已黑下了。忙問道:「你說這個貴的要多少銀子?」陶媒道:「這一個要三十兩銀子。」又問:「那三個呢?」文嫂道:「只要十兩一個。」官人道:「這三個還說的來,這個大的太貴了,又不會撒金溺銀。」文嫂道:「雖不會撒金溺銀,不但會彈唱,旱香瓜口頭高。」說的大家都笑了。西門慶道:「不用信他的屁話,一共給他五十兩銀子就是了。」薛嫂道:「倒駁了我們十兩銀子,賣肉的便宜一家。老爹不是外人,什麼多少,娘們留下使罷了。」於是月娘每人賞了一分裙衫,換了皮子,分在各房使用。叫春娘稱出五十兩銀子交與文嫂,外加四兩媒錢。四個人千恩萬謝,樂的要不的,與眾娘子磕了頭,告辭去了。
    且住,你這話就說岔了。西門慶還魂,家勢已被金兵搶掠,箱籠皆空。一連幾件事,那裡的許多銀子。列位押靜,人生官星財運,是命中注定。西門慶官復原職,有官即有祿,又娶了藍氏帶了一分好家產,甘心情願由他使用,怎麼他無有銀子?閒言少敘再說張二官,自從應伯爵作保把春鴻獻與他家,卻甚喜愛;又有篦頭的小周兒也投到他家改名文佩,叫春鴻教了些南曲,琵琶三弦,每日在書房裡應候。見西門慶官復原職,仍坐了正千戶,張二官是他的屬員,娶了他的愛妾,又佔了他的優童。幸李嬌兒死了這兩個優童倒成了刺蝟也不敢帶著上衙門去心下躊躇,進退兩難。忽想到:我何不作個整情,把春鴻連文佩送還與他?一來免了他吃醋,二者也顯我有人情。主意一定,對春鴻、文佩說明緣故,二人求之不得,假裝捨不的,說:「老爹作情,怎敢違命。」於是差衙役二名,拿了晚生帖子,把春鴻、文佩送到西門慶門上來。王經通報,官人叫帶進來。衙役進見,磕了頭,說:「小的主人請老爹安,說這兩個人原是府上的,前年投到我們處。恐爹乏人使用,著小的送來,物歸本主。望乞收納。」
    列公:春鴻、小周兒原是西門慶用過的,今見分文不費送上門來,如何不喜?即令玳安拿了四兩紋銀賞了來人,說:「你回去上付你家老爺,多承美意,敢不從命?面見再謝。」衙役磕了頭,把二人帶進來交待了,告辭回去。
    西門慶把春鴻叫進前,手拉著手兒說:「我兒,想殺我了。」春鴻掉下淚來。官人用帕與他擦抹道:「小周兒幾年就長大了。名字改的好。」春鴻道:「他也學會了好少的曲兒,唱的好了。爹叫他唱個聽聽。」官人點頭。於是春鴻打著板,唱道:奴家想你,你不信,奴家想你卻是真心。我想你,逢人遇人將你問。我想你,相思害的無投奔。奴想你,如同你想你那心上人。你那心上的人,他不想你,你恨不恨,你恨不恨?
    官人聽了,只喜的眉歡眼笑。叫到跟前,攬在杯中,說:「疼殺我了。你還會什麼?再唱一個我聽。」春鴻又替他打著板,唱道:想你想的肝腸斷,盼你盼的眼兒穿。你來了,不覺心裡生繚亂。離別後,淚珠兒只在腮邊轉。一寸寸的柔腸,一陣陣的心酸。都只為一點恩情與你割不斷,一點恩情與你割不斷!
    西門慶聽完,喜的拍手打掌道:「我這兩個兒子就是活寶。你們仍在書房裡祝早晚我來也好服侍。跟我去見見大娘與眾新娘子。」於是帶了春鴻、文佩來到上房。
    眾姊妹正然下棋,見官人來,一齊站起。西門慶道:「我帶了兩個新人來了。」月娘一看,說:「這個不是春鴻麼?那個小廝是誰?」官人道:「他就是篦頭的小周兒。」月娘道:「他們從哪裡來?」西門慶將張二官送的始末從頭訴說一遍,說:「還不知他學了好少的曲兒呢!改了名字叫文佩,是春鴻的徒弟。」春娘道:「又添了兩個妖精,夠行貨子張羅的了。」官人道:「小油嘴單管胡說。」於是春鴻、文佩與眾位娘按次磕了頭,一旁侍立。官人道:「你們去罷。」二人答應回書房去了。
    西門慶歸到翠屏房中,屏姐接去衣裳,紫燕遞了茶。官人說:「我今日要睡個早覺,快放桌子與你吃杯酒好睡。」紫燕擺上果品,斟上葡萄酒,二人對飲。翠屏道:「爹先有幾位娘子?」西門慶道:「連大娘六個,都沒了,只剩他們兩個。」屏姐道:「二娘甚疼我,昨日我們繡枕頂兒,一個人一個,我拿來與爹瞧好不好?」於是叫紫燕取了來。官人一看,說:「這是你繡的麼?好新鮮花樣,是那裡尋的?」屏姐道:「不是尋的,是我瞎描的。」官人說:「你會出樣子,必有名講。」翠屏說:「這叫蝶戀花心。」西門慶連聲喝彩,說:「好一個名講。明日也給我繡一條汗巾,要多添幾朵花兒。」屏姐道:「這有何難?他二娘還要一個兜兜樣子、兩個香包樣子,一併描出來做就是了。就是我繡的趕不上二娘。二娘還教了些巧妙,說我很有緣,還托了我一件事。」官人說:「什麼事?」屏姐說:「叫我見了爹說,新來的丫頭都在大娘屋裡,求爹把玉香兒給二娘使罷。」西門慶道:「這算什麼事?明日撥在他房中就是了。」屏姐道了萬福,說:「對大娘千萬別說屏兒說的。」
    官人見他舉止風流,說話柔情,不覺按捺不住心癢難撓,拉著佳人的手說:「乖肉,你好油嘴兒。」於是酒也不喝,解衣就寢。這一來,梅樹生香氣,西樓運旺時。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獅子街復開舖面王三官打婦休妻

且說西門慶次日飯時才起來。梳洗已畢,過上房來,天香兒遞了茶。官人想著屏姐的話,對月娘說:「新來的丫頭,你屋裡也使不了。他二娘樓上只一個楚雲,把玉香撥與他使罷。」正說著,春娘來了,與月娘道了萬福,叫楚雲照看玉香,說:「你倒有了夥計了玉香與春娘磕了頭又往楚雲唱諾說求姐姐照應。」一旁侍立。說著珍珠兒、素蘭放桌子,夫妻飲酒,擺了許多的嗄飯。早飯已畢,丫環遞了茶,漱了口。
    西門慶到書房裡來,春鴻、文佩請了安。官人叫文佩把韓二叫了來問話。不多時,韓二來了,與西門慶磕了頭,說:「爹叫有何吩咐?」官人說:「我要問你一句話,你在湖州販了貨來無有?」韓二說:「無甚好貨,帶了些絨線、湖珠來。」官人說:「正為此事。因你南邊住過,絲棉上在行。我要仍開起絨線綢緞鋪來。少個主管幫你。你想想誰好?」韓二道:「這個不難,現成的。」西門慶道:「你說是誰?」韓二說:「來興兒兩口子現在閒著。老爹何不叫了來,小的看櫃,叫他幫著。他又是熟手。如今比先在行多了。」官人道:「他媳婦死了,那裡又躥出一口子來了?」韓二道:「不是別人,就是奶子如意兒。」官人聽了,由不得喜上眉梢,說:「既如此,就叫他來。鋪面也得修理。用多少本錢!」韓二道:「有現成的貨物,先開了絨線店,慢慢的再上臨安販綢緞不遲。」
    商議已定,二搗鬼立時把來興兒兩口子都帶了來,見了西門慶,磕了頭。官人一見如意兒,不由的眼圈兒紅了。問來興兒:「你幾時娶的?」來興兒道:「小的女人死了,大娘的恩典,把他就配了小的了。」官人把要開舖面找主管,韓二要他作夥計的話告訴一遍。來興道:「是用小的一人,還是連小的女人都來?」官人連說:「你一個人在鋪子裡,把你媳婦擱在那裡?我這裡人也不夠使,仍叫他在裡頭罷。」二人磕了頭,叫文佩帶著如意兒來見大娘。官人也跟進來,將要開舖子叫他男人作夥計的話告訴月娘眾姊妹一遍。又說:「如意兒仍叫他作孝哥兒的嬤嬤。早晚扶侍他也好。」月娘眾姊妹甚喜。孝哥也喜的了不的。你道是什麼緣故?孝哥自五歲離了如意兒,至今四年有餘。自幼兒吃他的奶,寸步不離。情理所感,怎麼不喜出望外!
    話休饒舌,單說韓二次日見了西門慶領了二百兩紋銀,與來興商量,置了碗盞傢伙,鋪面重新見新,把他的貨物也搬進去,算了一百兩銀子。看了黃道日,祭了財神,插金花,掛紅綾,鞭炮連聲,開了張。念喜歌的擁擠不動。這邊生藥鋪仍舊倒回吳二舅,也來賀喜,鄰舍鋪面都來掛紅。韓二、來興治酒款待,西門慶也來坐席。吳二舅與官人斟了盅,眾鋪戶每人遞酒三盅。大家歸坐,開懷暢飲,只吃的日落歸宮。
    大官人不覺大醉而歸,扶著春鴻一直到春娘樓上。一進門就躺在床上,春鴻要下樓,春娘道:「囚根子,你忙什麼?等著。」於是與官人蓋了斗篷,一翻身酣睡如雷。春鴻看著畫兒只是笑。畫的是一軸春睡圖,似活人一樣,把小優兒看呆了。春娘輕輕打了一下說:「那畫兒上有什麼?俗話說,老婆看相,蘿蔔蘸醬。」拉著他的手說:「我瞧瞧你有幾個鬥。」看了半日,似醉如癡,一句話說不出來。原來春梅早看上春鴻,礙著丫環無處下手。發了半日呆,說:「小兔羔子倒有造化,你不喝茶嗎?」於是叫香玉遞了盅茶,說:「你坐下。」春鴻不敢坐,趴在地罩欄杆上喝了。又上下打量了一回說:「你娘的捏酸,快滾罷!」
    春鴻才要下樓,說:「你回來,我有話說。」春鴻答應著,仍趴在地罩欄杆上。春娘說:「得了空,我與你下盤棋,不知你會下不會下。」春鴻會意,說:「下就是了。」春娘心中暗喜,又怕官人醒了,無奈何,賞了一個聞香的佛手打發他去了。
    西門慶睡到二更才醒了。楚雲遞上茶來,燈下觀看,越顯得紅白,伸手拉住,望春娘說:「睡的我渾身發皺,我要與你們打個官鋪,你依不依?」春娘道:「怪行貨子,又無臉了。你要看他,外邊睡去。」西門慶道:「不能不能。」楚雲就要跑,官人揪住,一手拉著春梅,叫玉香關門出去。不容分說,拉到床上,點著燈,一場風雨。
    睡到天明,叫香玉著王六兒做三鮮雞蛋湯。王六兒道:「爹叫誰累著了?」小丫頭道:「我不知道。昨日爹醉了,睡至二更才醒。叫我出來,與楚雲姐姐他們屋裡打著玩來。」王六兒一聲無言語,做了雞蛋湯交與香玉拿上樓來。三個人每人吃了半碗,喝了幾口酒,剩下的給香玉吃了。要了洗臉水,梳洗已畢。官人瞅著二人只是笑。春娘道:「楚雲,罵這個無臉的行貨子!」於是打成一家,連小丫頭也不迴避了。
    過了幾日,正值春光明媚,又到了元宵佳節。十三日是藍如玉的生日。西門慶叫在花園大卷棚擺酒與藍姐慶壽。又是燈節,滿堂掛起羊角燈、紗燈、各色花炮。又搭了個盒子架,立了一架鞦韆。官人上座,月娘、春娘相陪,屏姐與孝哥打橫。藍姐斟了酒與官人、月娘、春娘、屏姐,行了禮歸位坐下。上了大盤大碗壽桃、壽麵,僕婦王六兒、如意兒、碧蓮、芙蓉帶了丫環天香、玉香、素蘭、紫燕與藍姐磕了頭。下面小玉、楚雲、秋桂、珍珠兒,琵琶箏笛,鼓板彈唱南曲兒昆腔戲。
    飲至天晚,掌上燈燭,照如白晝。先放一架盒子,是大吉葫蘆帶唾火;又放一架,是萬盞蓮燈代風火輪。春鴻、文佩二人放了幾掛鞭,又放了幾桶大花。官人與眾姊妹一齊喝采。月娘、春娘要看鞦韆,西門慶道:「不許亂搶,叫他們挨次打來我看。」先是小玉打了個金雞獨立,果然飄灑。次是楚雲打了個童子拜佛,甚是好看。後是秋桂打了個雙飛雁兒,像個蝴蝶一般。末後是珍珠兒打了個過梁直柳,把月娘嚇的說:「丫頭,別打了,不是玩的。」珍珠才慢慢與楚雲、小玉秋桂拿對打來。有詩為證:紅粉面對紅粉面,玉酥肩靠玉酥肩。
    下來閒處從容立,疑是蟾宮謫降仙。
    又放了一回花炮。丫環們端上元宵來,每人吃了一碗。滿園中笑語喧嘩,燈月交輝,十分有趣。天有二鼓時候,才各自歸房安寢。西門慶手拉著藍姐,秋桂跟隨,步月而行,回房去了。不必細說。
    話分兩頭,單說王三官自從打了官司,見無動靜,老孫、祝麻子又時常的纏他,在院裡宿歇。一個月有二十日不上家。黃羞花時常苦勸,一概不聽。
    一日大醉而歸,吐了一炕。黃氏又勸至再三,王三官大怒,罵道:「不賢良的醋罈子,少爺娘教訓的娼婦,母雞要打鳴兒,陰盛陽衰。幾次不理你,得了計了!女人倒管男人?」越說越惱,把婦人揪著頭髮痛打一頓。剝了上罩衣服,只穿著小襖兒跪在地下。寫了一紙休書,打上手模,叫家人:「與我掏出去,凍死餓死才好,永遠不許上門。」家人再四央求,執意不從。無法,把黃羞花拉出大街,閉門去了。可憐如花似玉的個女子,只落得舉眼無親,可往那裡去?放聲大哭,哭了半日,一跤跌倒,昏將過去。幸遇文嫂路過,見地下躺著一個不動,摸了摸,有氣兒。說:「這個人醉了,看看是誰?」留神一看,把文嫂嚇了一跳。說:「這不是招宣府的三奶奶麼?怎麼躺在這裡?」忙上前扶起坐在地上,厥了半日才氣轉甦醒過來。「哎喲」一聲,睜開二目。見文嫂在旁,一把抓住,放聲大哭。文嫂問起來歷,才知是休出不要的。說道:「情節可憫,哭也無益,打主意要緊。」黃氏說:「有什麼主意?不過一死。」文嫂說:「若有六黃太尉,誰敢惹你!可憐見的,跟我去罷。自古道:螻蟻尚且貪生,為人豈不惜命?」黃羞花無投無奔,只得點頭,跟著文嫂含羞忍辱。帶回家中,給了兩件舊布裙衫遮體。
    正值他兒子分了家,與他煮茶打飯。哭的眼腫,只要尋死覓活。自己叫著自己:「黃羞花,你好命苦!」想在家跟著六黃太尉,錦衣美食,愛如珍寶。擇取門當戶對,聘到王府,何等榮耀。誰知叔父去世,父母雙亡,一旦婆婆不慈,郎君薄倖,將我陷入此地。落得身為下賤,給媒婆為奴。有心自盡,又無膽氣。若甘心忍奈,何日是個出頭?想到此,不覺淚如雨下,又不敢高聲。
    文嫂道:「大姐不必著急,我有個主意,不知你意下如何。這也不是長法。我與你找個好男子嫁到他家,強如受罪。」黃氏半晌無言,奈身不由己,進退兩難。文嫂催的緊,無奈說:「任憑嫂嫂,只要救我的命罷。」文嫂道:「這個不難。只要聽話,你雖在王府當少奶奶,這兔兒不在那窩裡,少不的見景生情。」說罷,提了花箱出門去了。畢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黃羞花巧偕花燭珍珠兒跳索沾恩

且說文嫂出了門,你道她住那裡去?也不東,也不西,一直往西門慶家來。見了大官人道了萬福。官人說:「你從那裡來?」文嫂說:「給你老道喜來了。」官人說:「是我開張的喜麼?」婦人道:「那個喜那有這個喜好?說出來,要大大的賞我。」將王三官休出黃氏的話告訴一遍。官人道:「現在那裡?」文嫂說:「上雲南去了。」西門慶笑著說:「你說正經話。」文嫂道:「不是假話。」官人說:「你說了,我不難為你。」文嫂說:「遠在一千,近在目前。現在我家住著呢。請你要得閒瞧瞧去。」官人大喜,說:「這是天緣奇遇。既如此,少時就去。」文嫂告辭說:「我先到家裡預備酒去。」說罷出了門。
    來到家中,對黃氏說:「你要交運了,少時西門老爹來相你。你要知道我們門戶人家的規矩。成不成,要你陪酒。」黃氏紅了臉說:「人生面不熟,羞人答答的,怎好相見?」文嫂就惱了,說:「黃大姐,你別做夢。你今到這裡就由不的你,房子白住是人情,飯不是白來的。來一個接一個,那時成了那時算帳。不看老太太的分上,請肯與你說媒!你是死了的,我救活了。模樣、歲數,正在當年。白日裡叫你做了小買賣,晚上著人包著,豈不是活錢?倒看著三官的面上叫你得好處,你倒不願意?我這裡也不好,看臊了你的脾。與我脫了衣衫,出門去罷。」說的黃氏無言可對,敢怒不敢言,暗想道說:「這也是命裡該當,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進退兩難無奈何,忍氣吞聲,不敢不從。含淚說:「嫂嫂何必動怒,接就是了。」
    文嫂見黃氏依了,回嗔作喜。即拿出衣衫、首飾,叫黃羞花打扮起來:鬢要鬆鬆的,粉要多多的。現教了些勾拿的方子,賣俏的本事。打下了好酒,泡下好茶,買了許多的嗄飯,預備官人來相。
    這裡西門慶叫玳安備了馬,帶上眼紗,王經跟隨,往文嫂家來。到了門首,文嫂接入房中,道:「姑娘,爺來了,還不出來遞茶?」只見簾籠起處出來了個美人,果然如花似玉,百樣溫柔。道了萬福,把西門慶喜的眉歡眼笑道:「一向眠思夢想,今日才得相見,實是三生有幸。」就攬在懷中,再也不放。黃羞花雖受了文嫂的傳授,到底臉皮薄,半推半就。文嫂擺上酒,叫黃氏斟盅。佳人無奈斟了酒,勉強與西門慶並坐。
    官人問道:「娘子貴庚?」婦人嬌笑答道:「才二十歲。」又問道:「王三官為何把你休了?」婦人含淚將一切備細與官人說了一遍,不由的淒慘又不敢哭。官人道:「不大緊,有我呢!這也是千里姻緣,跟我去,把你收作五房娘子,強如跟著那孽種受罪!」婦人見西門慶許了他,拋去憂愁。說話不虛,果然是個情人。婦人才放了心,堆下笑來,倒感謝文嫂,一心撲在大官人身上。於是百般迎奉,撒嬌撒癡。只見他星眼流眸,雙腮紅暈。官人那裡撐得住,將婦人拉到屋中,並肩疊股,無所不至。官人留了一方手帕,上拴著個玉鴛鴦。給了文嫂二兩銀子道:「我與大娘說明,看了歷書,即日來娶。」言罷,別了婦人,騎上馬,戴了眼紗,帶著王經回家去了。
    正遇眾姊妹都在上房閒談。官人見了月娘說:「我告訴你一件新樣兒的事。今日在街上聽說王三官把他媳婦打了一頓休了。目今西廂房正無人,何不把他說了來豈不又熱鬧些?」春娘道:「這行貨子又來弄鬼,人家不要的,他當阿物兒,無眼的珍珠稀罕寶兒。」月娘道:「燈油調苦菜,各人心下愛。他願意的,你我別管。」於是次日西門慶假叫文嫂說媒放了定,叫進福、進祿打掃西廂房,鋪設床帳,定於二月初二日准娶。黃羞花亦喜之不盡,打點精神,掐指盼望。
    不意宣和六年改元靖康,欽宗只坐了兩年天下,二帝失陷塞北。幸虧岳元帥父子殺的兀朮四太子魂飛膽裂。天獻銅橋逃過河北,在山東駐紮,招兵買馬,聚草屯糧,等候奸臣秦檜的消息。山東一帶各州府縣,家家閉戶防守番兵,西門慶怎敢娶親。這一阻遲了一年有餘。這裡黃氏度日如年。打聽得番兵過去了不幾日又回來了。急得黃氏搓手,坐臥不安,眠思夢想,神魂顛倒。文嫂亦無了主意,只是短歎長吁,說:「偏我倒運,行什麼好弄了個刺蝟死吃死嚼,眼瞅著的錢不能到手。這樣的饑荒年誰能養瘦馬。」等了一年杳無音信。
    一日,聞得金兵出境往別州去了,文嫂才敢出門為過活討債去了。
    黃氏在門前閒望,見昭宣府家廟的小和尚法戒穿著茶褐色道袍,青緞僧帽,水襪雲鞋,監絨絲絛。眉清目秀,齒白唇紅。手裡拿著本佈施,從西而來。婦人二目如醉,五內如焚,想起常在廟中耍笑,就愛他不敢動手。今日天緣湊巧,也是三生有幸。文嫂又不在家,不可放過。主意已定,滿臉堆下笑來說:「小和尚,你往那裡去?」法戒聽見有人招呼,舉目一看,認的是黃羞花,也陪著笑說:「聞得奶奶住在這裡,可巧遇見了。我往施主家取佈施去。」黃氏道:「忙什麼,裡面喫茶。」法戒道:「改日再來。」黃氏那裡肯依,一手拉著袍袖說:「一個人也無有,進來我有話說。」把法戒拉到裡面就把門關上了。讓到屋內,也不讓茶,挨著和尚坐了,拉著他的手說:「好兄弟,想殺我了。在家時就看上了你,今日是天賜的良緣,成就了罷。」
    列公:黃羞花原不是這等人,因怨女曠夫,邪火迷心,一念之差,失身於和尚。法戒才十八歲,知事已開。古語云:和尚乃是色中餓鬼。見婦人如此纏繞,香氣噴人,有什麼不肯?於是放下緣簿說:「好是好,只怕文嫂看見。」婦人道:「不妨事,說下今日不來了。」法戒說:「往那裡去了?」黃氏說:「要帳去了。這樣年成,好討的錢?三天回來就算利市。放心罷,明日睡到天光也無個人影兒。」小和尚大喜,說:「既如此,有酒無有?吃兩盅才好。」黃氏道:「有是有,就只喝了怕他看出來。」法戒道:「在那裡?」黃羞花說:「那桌子上滿滿的一壺。你去看看。」法戒看了說:「法不傳六耳。」拿碗倒了三成,兌了一碗水說:「燒酒比不得黃酒,兌上水喝不出來。」黃氏笑說:「你倒是偷油的耗子,想來也是個醉貓。」和尚也笑了,說:「酒雖有了,不知有菜無有。」黃氏道:「別說是酒菜,連飯菜都缺少。只有前日得的一包大蝦米抓些將就著下酒罷。」於是二人並肩疊股,一遞一口兒就著蝦米把一碗酒都喝。了誰知蝦米見了燒酒發作起來,二人遍體如焚,那裡還坐得祝和尚先脫了衣服,夏景天氣,更覺爽快。他二人,一個是久旱逢甘,一個是孤鸞遇偶,說不盡殢雨尤雲,如雨得水一般。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少時,天黑了。酒性未解,黃氏鋪上文嫂的鋪蓋,二人巫山重會,相親相愛,鴛鴦交頸,直到東方大亮。黃氏把他推醒忙下竹床穿好衣服,一溜煙的去了。
    自此為始,文嫂不在家,法戒即來纏繞,打得如同火熱。不上兩三個月,把小和尚弄出病來。腰酸腿疼,咳嗽吐痰,臥床不起,出不來了。這裡黃氏日日盼望,音信不通。只急的眼中發火,香汗淋漓,茶飯也減了。眠思夢想,不幾日害起相思病來。文嫂亦有些詫異,只不知是那一葫蘆藥。
    幸喜高宗南渡,改了建炎元年,金兵佔了汴梁,四太子班師還國,山東一帶才太平了。西門慶惦著黃氏的事,叫了文嫂來商議。文嫂道:「天老爺,這一年多,把小媳婦幾乎急死。小奶奶病的了不的。三茶六飯的將養,好容易才好了。若不辦我也當不起。」於是定於是年五月初五日娶。叫文嫂帶了兩套衣裳、兩匣頭面。這裡重新糊裱西廂房,掃撣了床帳。
    初到初四日,一頂轎子,也不敢大吹大打。黑地裡,玳安、王經跟轎,文嫂送親,胡亂娶過門來,也無請親友,擺了個家宴,月娘、春娘、藍姐、屏姐與官人道了喜,眾僕婦丫環磕了喜頭。至晚,洞房花燭。文嫂扶侍二人成親,才了卻了積年閨怨。
    次日梳妝拜堂,果然好個女子。雖然黃瘦,仍帶著風流典雅,體態嬌嬈雖不比帶病的西施,恰似那酒醉的楊妃。分了姐妹,丫環們都稱「五娘」。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不覺過了一個月,黃氏漸漸的好了。吃的有紅似白,打扮的千嬌百媚。西門慶越看越愛,與他寸步不離。
    又過了幾年,到了四月二十五日,是春娘的生日。大官人在芙蓉亭擺酒,叫了四個唱的,還有小玉、楚雲、秋桂、珍珠兒四個家樂。李銘、吳惠也來了。又有了喬大戶、吳二舅家送禮。大戶娘子、應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都來慶壽。天氣炎熱,春娘穿著白銀條紗衫兒,藕色純紗比甲,綠紗裙子,銀紅膝褲,內襯大紅兜肚,月白汗巾露出丁香小腳紅繡花鞋。戴著兩個金響鐲,滿頭珠翠,花枝招展,越顯的杏臉桃腮。插燭也似與官人、月娘行了禮。又與眾姊妹萬福。禮畢歸坐,把酒來斟,上了些山珍海味,北果南鮮。眾僕婦丫環都來磕了頭。下面四個唱的是董嬌兒、韓金釧、郁大姐、申二姐。琵琶三弦,說軟書唱西調兒。又上了百壽大桃,千秋壽麵。
    吃畢出席,在芙蓉亭前擺果酒。四個家樂打扮的齊齊整整,裊裊婷婷,唱小曲兒昆腔戲。又叫小丫頭跑竹馬,跳百戲耍子,把西門慶樂的拍手打掌。別還不甚愜意,見珍珠兒與素蘭跳百戲一起一落,跳的蝴蝶人一般。珍珠兒分外的嬌媚。心癢難撓,忽生一計道:「珍珠兒別跳了,快到二娘樓上把我敞衣拿來,熱的很。」珍珠兒答應,連忙去了。官人推淨手,隨後跟來,趕到樓上。
    珍珠兒正找敞衣不見,被西門慶抱住,說:「不用找了,我與你說話。」珍珠兒說:「有什麼話?」官人說:「我聽見薛嫂說,你破了,我要瞧瞧。」把丫頭臊的臉像個大紅布,奪路要跑,被官人按祝不容分說,用手一摸。珍珠兒用手握著。西門慶那裡肯依,餓虎撲食,硬掐脖,把丫頭鬧的烏雲散亂,氣喘連聲,忙挽了頭,整理衣衫,不敢久留,下樓去了。
    西門慶覺渴了,自己倒了盅茶吃,坐在床上,一陣困就睡著了。這邊見官人不來,天晚了,撤了殘席,各自歸房。
    單說春娘帶著楚雲回到樓上,見官人才睡醒揉眼睛、摳鼻子,春娘道:「你說天熱要換衣裳,珍珠兒找不著,問我要,見你不去,我們散了。」官人說:「我淨了手,一陣好睏,信步走來就睡著了。」於是遮掩過去,無人知覺。西門慶道:「天還早呢,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們再吃一杯,叫他們唱福祿壽的小戲,要戴上套頭、鬍子,打起傢伙解困。」
    少時,三個人來了,別者拿著鐃鈸鑼鼓,走著就打了來,獨珍珠兒心中有病難過得很。定了十六個果碟,夫妻對飲。楚雲取天官,小玉取壽星,秋桂取福星,珍珠兒取白猿,碧蓮、芙蓉兒會打鼓板。帶著小丫頭隨起來。鑼鼓齊鳴,倒甚有趣。驚動了月娘、藍姐、屏姐、黃姐,都來了。說:「你們好樂也!也不告訴我們。」春娘讓了座,說:「這是席上生風,他領著丫頭鬧人。既來之則安之,索性大家喝個醉。」官人說:「無有多少余的行頭,把有的再扮上,唱與眾娘們聽。」於是又扮了一出《扯煞、一出《藏舟》、一出花鼓子。唱畢,天交三鼓。月娘說:「歇了罷。」眾姊妹回房,春娘陪西門慶寢不提,這一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撲蝴蝶端陽宴樂得鸚哥行院吞聲

去說這日天降大雨,西門慶未上衙門,在書房裡坐著。王經說:「韓二叔求見。」官人說:「叫他進來。」韓二磕了頭說:「回老爹事,鋪中貨物賣了大半兒,幾時上臨安,差誰去?」官人說:「著來興兒去,我還要打聽藍太監幾時的生日寄信致謝,順便販些綢緞,添補發賣。」韓二道:「幾時起身,帶多少銀子?」官人說:「你把他叫了來,大家商議。」
    韓二把來興兒叫到書房。西門慶說:「我要叫你上南京與藍太監下書,打聽他幾月的生日,拿三百兩銀子,順使販些綢緞來。幾時起程好?」來興兒道:「南京比東京遠,早些去得早回來。」官人叫春鴻看日曆書,幾時好。春鴻說:「請示爹,用節前節後?」官人說:「過了節看。」春鴻說:「初七是個收日,黑道,不宜出行。初八是個定日,黃道,最宜出行交易。」西門慶說:「就是初八日罷。這兩日收拾妥當了,雇了頭口,那日好起程。」來興答應,二人回鋪去了。
    不幾日,到了端陽節,有張二官、李知縣、喬大戶吳、二舅都送節禮。大官人到儀門開看,見二衙門每家八盒,喬、吳二家每人四盒,都是櫻桃、桑椹、杏子、金橘、粽子、餑餑,獨二衙門有燒豬、燒鵝、燒黃二酒,都叫收了。叫春鴻寫了謝帖,每家賞銀五錢抬,盒的賞大錢二百文。官人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得回他幾分才是。果子是有的,這幾年買的粽子通無好的,怎麼得個新樣兒的才好送出去,也不俗氣。」進福在旁答道:「爹要新樣的,小的女人會包五福粽子,是南邊學的。」官人問:「怎麼是五福粽子?」進福道:「爹叫了碧蓮來問,他知道。」於是官人回到上房,叫碧蓮來問道說:「你男人說你會包五福粽子,怎麼個包法?」碧蓮道:「奴才的爹在金陵開蘇式鋪,賣的是杏仁茶、湯圓、藕粉、南蜂糕、八寶茶湯、綠豆糕、狀元糕、五福粽子,所以奴才在家作女兒時學會了的。」官人說:「用什麼調和?」碧蓮說:「難著呢!必得上好的江米、肥嫩的葦葉兒,一樣兒桂圓餡的,一樣夾沙餡的,一樣芝麻酥的,一樣兒脂油丁的,一樣火肉丁兒的,把餡子拌好,配上各樣的果,子再加上玫瑰、桂花做成錠子,把葦葉打成條兒,疊成幅兒,一個一個的包好,上籠屜蒸熟了,這就叫五福粽子。爹喲,各種都容易,火候最難。」又著手比著說:「火大了呢,爛了;火小了呢,生了。爹喲,總在不緊不慢文武火才好。」
    官人見他口似懸河,眉目傳情,輕狂俏浪,笑容可掬,喜了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說道:「不知你有這等手段。」抽空子掐了他一把。婦人瞅了一眼笑道:「爹要做多少?」官人道:「做三十個。」春娘道:「這行貨子昏了,三十個夠蘸鹽吃的。」西門慶笑說:「我說錯了,叫他做三百個。送人之外,剩下的大家嘗嘗。」春娘道:「果然是個新樣兒。叫他們買了調和,就叫他做去罷。」
    話休饒舌,次日碧蓮忙了半夜,果然蒸了五福粽子。官人叫在花園燕喜堂擺酒,將粽子配上果子,送了人二百個回了禮,剩了一百個,擺了二十個果碟子。月娘、春娘、藍姐、屏姐、黃姐都到齊了。西門慶上座,眾妻妾下陪,孝哥打橫。一家人滿斟美酒,共賞榴花。丫環剖了粽子,大家嘗了,果然香美無比。月娘道:「不知碧蓮有這樣手藝。」官人道:「背巷出高手。」
    酒飲了一回。西門慶說:「過了節也該與孝哥請個先生,也好考試。」孝哥道:「可是好呢!還得個伴兒才好。」官人道:「叫文佩陪你就是了。」於是又飲了一回。眾姊妹猜拳行令,四個家樂彈唱一回。春娘見石榴花開的茂盛,出席玩賞,見一枝穿心石榴花內開花,掐了一枝,見一對花蝴蝶上下飛舞,即叫:「大姐姐,叫丫頭拿扇子來,這裡有兩個蝴蝶兒。」眾姊妹一齊出席,帶著丫環們都來看。西門慶也來看,說:「在那裡?」只見一對大花蝴蝶忽上忽下飛舞。楚雲拿扇子趕去,將落下又飛了;又趕,只趕不上。楚雲穿著桃紅紗衫、綠紗裙子,因嫌礙手裹腿,忙脫了丟在地下,只穿著白紗汗褂、青紗膝褲,露著大紅兜肚、杏黃汗巾、大紅繡鞋、四個銀鐲子,紗罩著一身白肉,跑的衣衫都透了。氣喘吁吁,將捕著一個拿來大家看時,原來是個雄兒。官人道:「放了罷,捕了這個公的,那個母的就想殺了。」
    春娘得便把一枝穿心石榴花就插在官人的頭上,說道:「要行好就放了罷。」眾人大笑。西門慶說:「笑什麼?」月娘說:「王八頭上一根草。」官人即取下頭巾來看,是一枝石榴花,道:「是那個淫婦干的,都不言語。」春娘握著嘴笑。西門慶說:「必是你。」春娘說:「我不知道。」官人說:「臘鴨子煮在鍋裡,身子爛了嘴還硬。」春娘忍不住說:「是你娘與你插了還不知道呢?」說的大家都笑了。又坐了一回,拿上飯來大家吃了。天晚了,各自歸房。
    春娘帶著楚雲過前邊來,遇見春鴻撞了個滿懷。春娘道:「你這個囚根子,從那裡來?」春鴻說:「爹叫我請聶先生教小大官人唸書。他說秋天出了場才能來呢,回爹話去。」只見他雙腮紅暈,二目乜斜,耳丫上拽著菖蒲棒兒、艾子尖,說:「你看他浪的受不了的。」於是搶在手中,往樓上去了。
    到了初七日,官人修了書致謝藍太監提拔之恩。春娘、藍如玉兌了三百兩銀子交與來興置辦貨物,來回盤費。來興兒磕了頭,領了書信、銀兩。回到家中,囑咐如意兒好生侍奉老爹,小心門戶。如意兒備了餞行酒,次日就起了身上臨安去了。
    西門慶上衙門審事不在家。春娘在樓上悶坐。只見欄杆上落著個鸚哥兒,忙叫玉香:「快拿住!」丫環答應,慢慢的溜過去要拿。這鸚哥在欄杆上來回的跳,玉香有智謀,拿了半盅茶一引,誰知他渴急了,伸嘴來喝。小丫頭揪住腳絆,落了個事不有餘,笑嘻嘻獻與春娘。春娘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個熟的,喜之不荊說:「這可好生養活著,還得買個架子,交與你,早晚添食水。」
    誰知這鸚哥是麗春院鄭愛香的。從早晨開了鎖子飛了。找了半日不見,老虔婆在街上亂罵。正遇王經買架子去,聽見虔婆罵鸚哥,說:「快住聲,不要惹禍。鸚哥是老爹的二娘得了,叫我買架子。你正經做個整情,連架子送了他罷。」虔婆嚇了一身汗,說:「幸虧是你,不然我吃驚不了要兜著走,你少待,我與你取架子去。」忙回到家將始末告訴了愛香。愛香也無了主意,叫虔婆把架子快送了去罷。於是將架子交與王經說:「求二爺只說買的,別叫老爹知道。」王經說:「放心都交給我。」說罷,提了架子來見春娘。楚雲拿進來一看,是個白銅月光架子,兩個銀琺琅食水罐,十分可喜。說:「把王經叫進來。」王經請了安。春娘說:「多少錢買的?」王經說:「小的原要買新的,價錢不對。可巧遇見這個舊的,樣兒又好,才二兩銀子。」春娘大喜,稱了二兩紋銀,賞了王經一包點心,打發去了。
    這裡玉香結了鎖子,添了食水,把鸚哥掛在地罩上,他就說話。說道:「你不添食撕你的皮,你不添水打你的嘴。」春娘大笑,愛如珍寶。
    不多時,西門慶來了,說:「那裡的鸚哥?」春娘說:「揀的,狼崽兒飛了來的。」官人亦歡喜,說:「不知會說話不會。」楚雲說:「才還罵玉香來著。」官人說:「我今日可乏了,整問了一天事,還未結案。喝口灑,早些睡罷。」春娘叫放了桌子,擺了幾碟酒菜,二人對飲。看著鸚哥倒覺有趣。飲了幾盅,乏透了,合衣而寢。
    過了幾日,西門慶無事,獨步閒遊。從花園中回來,出角門才往外走,正撞見如意兒從外來,撞了個滿懷,如意兒陪笑說:「爹往那裡去?」官人道:「信步閒逛。你從那裡來?」如意兒道:「家中取棒槌,與小大官槌衣裳。」官人道:「我有一事要托你。」如意兒問:「什麼事?」官人說:「你猜?」如意兒翻翻眼說:「我猜著了,必是前日愛上碧蓮,叫我過橋兒。」西門慶拔了他一個蘿蔔說:「怎麼你就是我肚子裡的蛔蟲?你要替我說成,我管你個夠!」如意兒道:「這可忙不的,等他男人不在家,慢慢的與他商議。我看他招風狗般,有什麼不願意的?他若點了頭,聽我的回信。」於是,如意兒拉官人到他房裡,掩上門算定錢。舊情勾起,魚水和諧,男歡女愛,狂了個本利還家。正在熱鬧中間,只聽得腳步響。官人從門縫裡一看,原來是小玉、天香兒拿著花籃裝著一籃鮮花往前邊去了。
    西門慶得便,拽了衣衫出了房往書房中來,正遇謝希大、常時節進來與官人拜揖。西門慶讓入書房中,文佩遞上茶來,三人對飲。希大道:「哥閒中在家做什麼?」官人道:「天長又熱,往那裡去?如今兄弟們也少了,你們又不常來。我竟無處可去。」希大道:「有處去,有處去,哥還不知道呢,麗春院新來了一個粉頭好不出色。生得長挑身材,瓜子面皮,白的似粉團兒。內軟如綿,長髮有四尺長,梳的兩鬢蓬蓬的。小腳兒將二寸半,手兒似藕芽尖尖。好一雙俊眼,一手好琵琶。西調小曲,無所不會。自來俏,睡情又好,鴇子待他如親娘,打扮的花朵兒一般。他家每日車馬成群,把院中都壓下去了。」西門慶道:「是那裡來的,叫什麼名?」字常時節道:「是臨清碼頭上來的,叫馮金寶,好個雌兒,話不虛傳。」官人說:「既如此,咱們就去走走。」
    於是,叫玳安備馬,說:「你二位先去,我隨後就到。」謝希大、常時節答應,告辭去了。西門慶隨後騎上馬,戴上眼紗。王經跟隨往中來。
    到了馮家。謝希大、常時節早在那裡等候。官人入來,鴇子行了見面禮。西門慶道:「你們幾時來的?」稟道:「五月初一日來的。」官人說:「你的姐兒多大了?」答道:「今年才二十歲。」官人說:「在那裡?帶出來看看。」鴇子道:「接去了,就來。今日老爹來的巧。若不是吳老爹病了,還得幾日來呢!」官人問:「那個姓吳的?」鴇子道:「是巡檢司老爺。」西門慶一聲也無言語。遞上茶來,三人正飲著,只見兩個架兒進來與官人磕了頭,說:「爹略坐坐,來還早呢。他那裡揉肚子,打發睡了才能來呢。」西門慶心裡不悅,說:「姓吳的他也配如此?不看同坐的分上,立刻找上門去。罷了,看酒來!咱們先吃一杯,看他來不來。」架兒見官人有了氣,又去催去了。
    這裡官人等的眉上生煙,正與鴇子發話,只見架兒跑了來說:「來了!」官人就無了氣。定睛觀看,見從外進來了個小娘,果然人才出眾,打扮的妖媚妖樣,穿著青紗衫子,白紗湘裙,大鋃大沿,掐金臥線,繫著一條銀紅五彩穗子汗巾,豆綠褲,大紅繡鞋。風流美貌,好個女子。
    女子道了萬福。官人說:「我來,你怎麼不快來?」只見他滿臉陪笑說:「不知老爹光降,打量是隨常嫖客,恕罪恕罪。」西門慶見他語甜,回嗔作喜。說:「你接過多少客?」金寶道:「自十五歲出馬至今六年,記不得了。只記得頭客是個長隨,梳籠子就隨任去了。」又問:「你會多少曲子?」道:「大曲六七十個,小曲一百有零。」官人拍案大笑說:「妙啊,久貫牢城,想來是個有本事的。」於是金寶先斟了一杯酒遞與官人,次是謝希大,又遞常時節。重新敘坐,金寶下陪,自己也斟一杯。
    灑過三巡,婦人拿起琵琶來定了定弦,說:「獻醜了。」口吐嬌音,唱了個《黃鶯兒》。官人說:「好旱香瓜,另一個味。」金寶站起來說:「老爹點一個。」官人說:「你會唱《南疊落》嗎?」金寶說:「有。」又定准了弦,眉目傳情,唱了一折,令人神魂飄蕩。官人大喜,說:「怪不的院中奪翠果,果然是當世的花魁。」換了大杯,各飲一盞。常時節說:「我說個笑話。一個人愛看《西廂》,見鶯鶯美貌,眠思夢想,看看至死,他的朋友來說:你要看鶯鶯跟我去,他現在我那裡。這人聽見,立刻好了大半。即到他家,見一老婆婆坐在炕上。問道:鶯鶯在那裡?說:你看那坐著的。說:這是何人?那人道:這是鶯鶯的孫女兒,已九十歲了。你還想要見他,斷無此理。」說的大家都笑了。常時節道:「哥才說他是花魁,老婆子是他的孫女兒,花魁自然是金寶的姥姥了。」罵的妓女急了,趕著常時節打,說:「這個老花子不得好死。」又飲了一回,二人裝醉,搭扶著桌子睡了。
    官人往金寶使了個眼色,二人進入屋中,掩上門,手拉著手,解衣上床。真是千里姻緣。馮金寶一見大官人就捨不得,一心撲在官人身上百般迎奉,海誓山盟,把西門慶樂的心癢難撓,如漆似膠。直狂至日落才出房來,見二人早已溜了。
    官人整衣洗手,賞了鴇子二兩銀子,戴上眼紗,上了馬,帶著王經回到家中,一直到黃姐房內。黃羞花親自接了衣裳,二人重斟美酒,復飲瓊漿。黃姐道:「今日爹在那裡吃酒?」官人說:「同老謝、老常在酒樓上閒談了一日,不是天晚了還不能來呢!」只吃了三五盞,銅壺滴漏,天交三鼓。官人說:「歇了罷。」黃姐正合春興,撒嬌撒癡,美不可言,直狂至五更方睡。睡夢之中,西門慶大叫「美人」,把佳人緊緊摟祝黃氏打量與他相親,倒搬漿復和雲雨。官人驚醒,只聞金雞三唱,腹中暗笑。這一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西門慶刨金利市袁碧蓮私會佳期

且說吳月娘這日起的早,眾姊妹來到上房道了萬福。小玉、天香兒按次遞了茶。春娘說:「求姐姐絞絞臉。」月娘說:「你就是認的我,閒著他們作什麼?」春娘道:「他們都是些新手子,那有姐姐老練。」於是叫丫環重開妝台復對雪鏡,與春娘絞起來。月娘道:「你的這鬢角要脫了,小心些。不是我與你玩,少吃好東西。」春娘笑了,說:「阿彌陀佛!天知道。」說的大家都笑了。往黃羞花說:「妹妹叫丫頭把我的粉盒與鑷子取了來。」黃姐道:「我那有丫頭撒著使,叫別人去罷。」春娘說:「我的丫頭無來,小姑娘取去罷。」小玉答應去了。春梅對月娘說:「五姐無人使,大姐姐把新買的分給他一個不好麼?」月娘道:「我也忘了,叫素蘭扶侍他罷。」黃姐忙與月娘道謝。素蘭與黃姐磕了頭。
    少時,小玉取了粉盒、鑷子來說:「二娘這粉剩了不多了。」春娘道:「多著呢,我要掐些玉簪棒兒蒸蒸。楚雲、玉香小肉兒都不會。」芙蓉兒在旁說:「奴才會蒸,還會做鵝油淨面光。若不嫌不好,一搭裡做了孝敬娘們。」春娘道:「你既會做就做些與我們使,多少錢與我要。」芙蓉兒道:「娘說那裡的話,什麼值錢的東西,現成的鵝殺上一隻,鋪子裡有的是冰片、麝香,用幾匣粉也值的奶奶賞錢?若賞臉,奴才進個孝心。」說的大家都樂了。藍姐說:「怪不的他的臉凝亮,原來他會制粉。」說著絞完了臉。叫玉香掐了一兜玉簪棒兒交與芙蓉兒說:「不要多了,每人兩匣就夠了。」
    話未說完,只聽的一片聲。如意兒、珍珠兒、王六兒、袁碧蓮嚷道:「來旺兒屋裡鎖著有一群小娃子,光著屁股撂跤呢!娘們快去瞧去。」月娘道:「那裡的話,屋子鎖著,從那裡進去?」婦女道:「千真萬真,的不敢撒謊。」於是眾姊妹一齊進角門,從夾道裡來到來旺兒住的房子。窗戶上無有紙,抬頭一看,果然一屋子娃娃,光著屁股撂跤。見人多了,一晃兒無蹤無影。月娘道:「這是件奇事。莫非房子閒的有了鬼了?」正說著,西門慶也來了,說:「在那裡?」春娘道:「我們將瞧見就沒了。」官人道:「豈有此理!叫進祿取鑰匙來開開瞧。」於是取了鑰匙開鎖頭。開了半日,都銹住了。官人說:「擰了罷。」進祿擰開了門,大家進房,裡外兩間,那有個人影兒?見裡間屋裡爐坑內有亮兒。官人說:「這又奇了。無人屋子,爐坑裡又無火,那裡來的亮兒?定有緣故。」叫進祿:「你把你哥哥叫了來,拿了橛頭、鐵掀來,刨開瞧。」月娘道:「別刨罷,看刨不好了。」官人道:「有什麼不好?」於是進福、進祿都來了,說:「從那裡刨?」西門慶說:「把爐坑拆了,順著爐子刨著看。」
    進福弟兄一齊動手。先掀了炕面子,拆了炕幫。鬧的滿屋裡塵土如煙。眾姊妹躲在一旁。二人又刨,無有什麼。順著坑洞刨到爐坑底下,官人叫把磚揀出來看。揀了磚又刨,只聽的響亮的一聲,把橛頭崩了,刨著了一塊石頭。官人叫取出來看,二人復又動手,好容易拿將上來。底下蓋著個餵豬的槽子,裡面有兩個麻布口袋,摸著挺硬。使了一身汗,拿也拿不動。進福道:「是財帛罷。」西門慶說:「既如此,先別動。快請香蠟紙馬來祭了再看。」玳安、王經取了香幾來,安了爐。西門慶滿斗焚香祭畢,叫玳安、王經幫著進福、進祿,四個人才抬上來。
    打開細看,見都是雪白的元寶。一個一個掏出來,數了數,整八十個。官人、月娘、眾姊妹喜了個事不有餘。月娘叫把口袋抖開看,每個裡面都有個潞綢包袱。細看卻是李瓶兒之物。西門慶醒悟了,認出是他舊日記囤的銀子,不知幾時被來旺兒竊去埋在此。處今日物歸原主,謝天謝地。叫玳安、王經把元寶送到二娘樓上。春娘跟了來,官人、眾姊妹也過前邊來,都到春梅樓上。官人說:「小油嘴,拿天平稱稱。」春娘瞅了一眼,叫楚雲掛好天平,放了砝碼,一百一平,整平了四十二平,共合四千二百兩整。官人道:「你再把碎銀子平出十兩,進福、進祿每人賞銀五兩。把元寶收起來。」進福兄弟磕了頭就出去了。春娘將元寶一一收起。眾姊妹回房,笑語喧嘩。
    官人往書房中來,走至窗下,聽得屋內嘻笑之聲。官人也不言語,躡足潛蹤,從窗縫內往裡一看:只見春鴻把文佩按在床上。西門慶也不作聲,見春鴻說:「小淫婦,我發了財了,好好的叫我一聲,我饒了你。」文佩說:「回來你也照樣兒不就不叫了。」春鴻說:「依你就是了,你可要留情。」官人那裡還受的,闖進房裡把春鴻按倒,說:「我比文佩如何?」叫文佩關上門。春鴻故托推托。撒嬌撒癡。西門慶那裡肯依。怎見得?正是:動人春色嬌還媚,惹蝶芳心軟欲濃。
    話分兩頭說。且說如意兒自從大官人托他碧蓮之事,連日不得下手。這日進福兒告假上墳不在家。如意兒拿了個小盒子盛著些乾果子,打了一壺酒,來到他屋裡。碧蓮讓座,說:「姐姐從那裡來?」婦人說:「早要與妹說說話兒。你當家的在家不方便。今日無事,打了點酒兒,咱們坐半日。」說罷,把盒子打開,放在桌上。碧蓮道:「來在我家裡,該我打酒才是。」如意兒道:「先喝我的,好叫你還席。」於是二人坐下,把酒來斟,嗑著瓜子兒。
    如意兒說:「老福今年多少歲了?」碧蓮說:「二十五歲了。」說:「怎麼南邊人倒往山東做親?」碧蓮道:「不瞞姐姐說,我是金陵養的。我公公在南京跟官,往我爹爹相好。酒後割了衫襟。他也在那裡,二十歲上娶的我。因官府丁憂,我們就回來了。也是這東平府人,住了幾個月。因底下不和,才投到親家老爺那裡。不想他太澆克。昨日四娘出嫁,我們才隨過來了。」如意兒道:「見了小的無有?」碧蓮道:「再休提起他。白日裡當差,到晚晌就無了影兒。也不知在那裡耍去。平白的見不著他。我覺是守活寡呢!」說著眼圈兒紅了。如意兒道:「可憐了。我打量小夫妻時刻不離。如此說,難為你怎麼奈得!咱們說個玩話,我給你找個人,作個伴好不好?」婦人把臉紅了,只不言語,咬著裙帶子笑。如意兒見他有意,推進身邊,灌了他兩盅酒。自古道:酒是色媒。把婦人燒的芳心亂跳。如意兒向他耳朵上說:「是真話,我有個主兒,稱的起潘驢鄧小仙。」碧蓮瞅了一眼,又不言語。如意兒問的緊,婦人半晌問是誰。如意兒道:「你點了,頭我才說呢。」這婦人拴不住意馬,太陽筋也暴起來,藉著酒力,點了點頭,就捂著嘴笑。如意兒說:「不是別人,是咱們的老爹。前日見你會包粽子,很喜歡。說得了空兒,要來坐坐,與你尋包粽子的方兒。婦人臉上一紅一白的只是笑如意兒又說別錯了主意依了他,好處多著呢!」婦人心中早允了,只不好開口。半晌道:「好是好,只怕他碰見。」如意兒說:「這個不難,你哥哥不在家,就在我屋裡見罷。」婦人道:「姐姐不笑話嗎?」如意兒說:「咱們一個鍋裡掄馬勺,都是一家人。我見你受孤單,其心何忍?自己姐妹,盼個人疼你還不能呢!」婦人大喜,商議已定。如意兒說:「我也不可久坐,干正經事要緊。」辭了碧蓮,見大官人來。
    事有湊巧,西門慶從書房獨自出來,如意兒使了個眼色。官人跟他到角門外,將前事一五一十告訴一遍。官人甚喜,說:「事不宜遲,趁他男人不在家,就此功夫我在你屋裡等,就叫他來。」如意兒說:「天老爺,不等熟就吃,這等嘴急。我不去了。」官人道:「好油嘴,你行個好。必得好說的。」如意兒也笑了。復返回來,見了碧蓮說:「為你們還要跑殺人,才出去就碰見他,說了在我屋裡等著,就叫你去呢。」碧蓮道:「這等忙,頭也無抿,粉也落了,羞人答答,怎麼去?」如意兒道:「不是要你上半截,快去罷。過了這個村就無有這個店了。」逼的婦人無了法,往如意兒房中來見大官人,目不錯珠站著。碧蓮搭訕道:「爹在這裡做什麼?」官人見來了,說:「想殺我了。」不由分說,拉到屋中關上門,餓虎撲食,把小娘子鬧了個頭昏腦悶,連話也說不上來。西門慶越看越愛,只說道:「我兒,你與我是前世的姻緣,三生有幸。」碧蓮點頭,只答應不出來。少時明白了,連聲氣喘。手拉著手,正在難解難分,如意兒招手說:「看有人來。」官人才鬆了手。碧蓮挽了頭髮,繫了裙子,一溜煙就跑了。官人往如意兒說:「少時我與你一對釵環,一匹綾子,給他送去,說我給他做件衣裳穿。得空兒常來走走。」
    正說著,玳安來了。說:「那裡無找到,爹在這裡呢!」官人問:「什麼事?」玳安說:「墳上的張安來了,請爹說話。」於是官人到書房來。張安磕了頭,說:「請示爹幾時上墳。」西門慶道:「今日十三日,後日十五日罷。」張安道:「用豬用羊,還是席面果桌?」官人說:「自然是用席面果桌。一切廚子傢伙,紙錁酒果,都要妥當,不得有誤。」張安答應磕了頭出城去了。
    西門慶見了月娘,說:「將才張安來了,問幾時上墳。我定了十五日。你們姐妹都去走走,叫他們在墳上磕個頭。來咱們家作媳婦,還無拜祖呢。」於是吃了飯,又閒談了一回。天晚了,大家安歇。西門慶手扶著秋桂,在藍姐房中歇了。
    到了十五日,月娘起的早,燒了香。春娘、藍姐、屏姐、黃姐都是素妝打扮:也有穿青的,也有穿月白的,也有穿藍的,也有穿鴨蛋青的,都是掐金臥線,水紅裡兒,點景的花翠,更比艷妝好看。丫環小玉、楚雲、秋桂、珍珠兒、天香、玉香、素蘭、紫燕,僕婦王六兒、如意兒、碧蓮、芙蓉兒,倒是艷妝濃抹,打扮的花枝招展,都到上房。月娘讓了座,丫環按次遞了茶。
    春娘見碧蓮穿著件紫綾新衫子,豆綠裙子,說:「你這衣衫是新做的嗎?好花樣,是買的,是得的?」碧蓮嚇了一身汗,忙說:「是奴才攢了幾個錢買的。不然今日還無穿的呢。」春娘也無往下問,遮過去了。月娘說:「叫進福、進祿看家。我已叫下劉婆子、老馮,大概也就來了。」說著上了點心。大家吃畢,五頂大轎,婦女們是小轎,官人與孝哥騎馬。玳安、王經、春鴻、文佩跟隨出了城,往五里原來。
    新秋天氣,只見田禾滿地,萬綠青青,十分助興。不多時,到了祖塋。一齊進了陽宅,吃了茶。眾姊妹帶著丫環先到樹林中看青。丫環們滿山子上掐野花,掏蛐蛐,拿螞蚱。可巧一個蠍虎子竄在袁碧蓮衣衫裡,把他嚇的亂嚷,抓也抓不出來。如意兒說:「快脫了罷。」碧蓮也顧不得有人,忙脫了裙衫,還在裡面。無法,把襯衣、汗褂都脫了,露出一身白肉,通紅通紅的一個兜肚,青綢膝褲。褲腰裡才把蠍虎子拿住了。如意兒道:「這是新衣裳,折受的。」別人不懂,把碧蓮羞得面紅過耳,忙穿了衣服。大家笑成一團。
    這裡張安擺齊了供,請西門慶奠酒上香。大官人帶著孝哥先行了禮。次是月娘帶著眾姊妹上香祭奠。官人在李瓶兒墳上大哭了一常焚化了錢紙,看著撒供獻。只見楚雲在宮門外騎著石羊,秋桂騎著石虎,玉香騎著石龜的脖子,紫燕上了石牌樓的夾桿石牌高兒。往著月娘說:「你看這丫頭們真淘氣,也不拍冰的荒。」春娘瞅了一眼,說:「行貨子,是曹州的兵備管事寬,那裡就冰了胎了。」月娘也笑了。
    說著請吃飯來。大家回到陽宅,按次坐了,把酒來斟。吃了飯,又逛了一回。官人說:「咱們還得到永福寺,與他五娘燒張紙。」月娘道:「那有不去的禮。」於是都上了轎子,西門慶、孝哥也上了馬,往永福寺來。
    一路無話,到了永福寺,和尚道堅迎接。客堂吃了茶,官人說:「祭禮齊備了嗎?」道堅道:「齊備多時了。」於是官人、月娘帶著眾姊妹先拜了,佛拈了,香過了大殿,又過了兩層殿,才是塔院。眾姊妹看了一回塔,出了後角門,才是潘金蓮的墳墓,也有幾棵樹。還是西門慶先奠了酒,哭了一常後是眾姊妹行了禮。藍姐說:「他五娘因何埋在這裡?」月娘擺手。藍姐心靈,就不問了。禮畢,燒了錢紙,大家回方丈來。和尚擺了齋堂,飲了幾杯酒,閒談了一回。
    天晚了,官人說:「回去罷。」一齊上了轎,仍歸舊路。怕關了城,急走歸家。這一來到家,畢竟如何,且看下回解。




第九回藍如玉代筆吟詩馮金寶愛嫁西門

荒言莫敘,話表馮金寶。自從陪伴西門慶一夜,把別人撇在九霄雲外,眠思夢想,只在大官人身上。見許久的不來,終日神魂顛倒,茶飯懶餐,也不接客了。整日家睡在床上,把鴇子鄭婆急的跺腳。百般解勸,只是哭。鴇子道:「你到底怎麼了?」金寶說:「自從那日接了西大官人,不知是怎麼心就吊了。也接過好少的人,不似他情深意重,不由的放不下。」說著落下淚來。
    鄭婆道:「你恁想他,也是三生有幸。你有其瞎盼的,何不寫封書兒捎了去,請他來不好嗎?」金寶道:「可是好呢,但無人送去。」鴇子說:「交給我,自有道理。」於是金寶忙展花箋,修書一封,疊了個同心方勝兒,拿了一條汗巾包好,付與鴇子,說:「媽媽千萬討個回信。」虔婆接了,一直到薛婆家來,再三托付說:「千萬寄到才好。」薛嫂說:「這有何難?我應允了,聽我的回信就是了。」虔婆回家不提。
    單說薛嫂將情書裝在花箱裡提在手中,說:「這妮子害相思,倒有把棗兒嚼嚼。」想罷,往大官人家來。不用通報,來到了上房,胡咧了一回。詢知西門慶在春娘樓上,說:「二娘要買花翠,我見見去。」說罷,往春娘樓上來,道了萬福。春娘說:「有了好花翠了麼!」薛嫂說「有了,特意給二娘送來。」言罷,打開花箱,取出一包軟翠□髻、一包嵌珠頭箍,遞與春娘。又拿了一個包兒遞與官人,說:「這是老爹叫我帶的海南檳榔。」官人接來,薛嫂努了個嘴。西門慶會意,才待揣起,早被春娘看見,說:「拿來我瞧。」官人不給,順手搶到手中一看,原來是條汗巾,裹著一封書字。官人要奪,春娘道:「你要奪,咱們就撕了。」急的薛嫂搓手,又不敢言語。於是春娘見疊了個方勝兒就知道是封情書。拆開一看,見花箋上印著蝴蝶,鬧梅上寫四句言詞。念道:倦倚牙床悉懶動,閒垂紗帳鬢環低。
    玉郎一去無消息,每日相思十二時。
    下面贅著:「賤妾馮金寶斂衽拜。」
    春娘看了,說:「白日裡鬧鬼,那裡又竄出個姓馮的來了。這倒得問你個底兒吊。」西門慶瞞不過,把謝、常二人同吃酒在院見的,從頭至尾告訴一遍。春娘說:「是那裡來的?」官人道:「是臨清碼頭上來的。好一個人物,他雖在煙花,品格不俗。我在那裡吃酒,往我哭的了不的。說他是有根基的人,被人騙到水裡,不願接客,一心只要嫁我。這幾日有事,未得理論。正要告訴大娘與你商議好不好。」春娘道:「他既是良家,又願從良,你果願意,有什麼不好?現在東樓上正少個姐妹。他來了,豈不又是六房,更熱鬧了。就只你這行貨子鬼大,若不是我看見,你還不說呢!」薛嫂道:「也不必撒謊了,寫個回信兒我捎了去。別的你們見了再說。」西門慶道:「還得通知大娘說妥了,才寫得回信呢。」於是把月娘請了來。春娘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月娘道:「我不管,要辦就辦,但只姻花婦女,心未必真。」官人說:「他是出心情願,有什麼二心?」月娘說:「我不過白說,貨從主便。」西門慶道:「既如此就寫個回信,但只他書上是首詩,我不會作詩,可怎麼好?」春娘道:「有人會作詩。藍二姐作的甚好,煩他替你寫寫罷。」官人說:「我倒忘了。咱們大家往他屋裡去。」西門慶在前,月娘、春娘、薛嫂在後,丫環跟隨。
    到了藍姐房中,見他才洗了澡。穿衣不迭,敞著懷出來,露著雪白尖尖兩個奶頭兒,挽著蘋果綠的膝褲,大紅繡花兜肚,兩隻胳膊帶著翡翠鐲子。口含著一條香絡子,亂挽烏雲,桃腮杏眼。拿著一條手帕,配著三寸方鞋,活脫一軸美人圖兒。見了月娘眾人,忙穿衣服道:「不知姐姐們來,失禮了。」月娘道:「天還熱呢,誰不洗洗。我們可怕什麼。」於是大家坐了。藍姐叫秋桂遞了茶。春娘說:「煩你件事兒。我的娃子要說親,你替他做首情詩。」官人打了他一扇子,說:「小油嘴,會罵爹了。」春娘把原詩遞與藍姐,又細細告訴了一遍。藍姐說:「這有何難,只要他大大的請請我。」官人道:「晚上請你。」藍姐唾了一口說:「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倒行好,你還不下氣?若不央激我,就給你胡寫。」官人說:「我殺了雞兒你吃。」引的大家都笑了。於是叫秋桂研墨,括飽了筆,不用思索,寫了一首遞與官人看了,果然作得好。交與薛嫂說:「明日我還去呢,面見再定。」
    薛嫂得了書,如得了至寶,急到馮家見了鴇子,說:「大喜了,弄假成真。先嚇了我一身汗,如今倒明堂四海,得了回書,交與你老罷。我要睡覺去了。」鴇子接書到手,急到金寶房中,說:「我兒大喜,回書來了。看看是何言語。」金寶正睡著,翻身坐起,接書到手,如得了明珠。見也疊了個方勝兒,印著圖書,即拆了,見上面也是四句言詞,念道:吳綾帕兒織回紋,題翰揮毫墨跡新。
    寄與多情馮氏姐,願偕鸞鳳百年情。
    原來是一條手帕,下贅「愛弟西門慶頓首拜」。
    金寶看了,立刻精神百倍。下了床,說:「媽媽大喜。」鴇子說:「喜從何來?」金寶說:「西門大官人要娶我。我想媽媽也跟了去,強如做這無下稍的買賣,豈不是大喜?」鴇子聽了,老大的不願意。說道:「你要從良,老身是有本錢的。仗著你吃飯,我不是容易。請師傅教你彈唱,黑家白日習演風情,揀好的與你穿戴,百事兒扶侍你,好容易才出了馬梳籠了。就是天天接客,也不是你一個人掙的錢。茶葉、炭、蠟、吃食、酒果,那個不得我操心?到晚來你們歡樂,點著燈我還算帳呢!你想想幾年的功夫,花了多少錢。說的這樣容易,死了心罷。還得十年,搭著幾個孤老,好生陪伴。掙的銀錢足數,本利還家,再作道理。」金寶說:「少不了,不知媽媽要多少銀子。」鴇子道:「也不過白說。真要從良,現銀子得三百兩,還得養活我到老。並無謊言,少了辦不成。」金寶道:「銀子我有。養老的話,等他來了你們對面講。」鴇子說:「我不信,別拿著棒槌認作針。」
    正說著,外面叫門。原來是薛嫂,鴇子讓到房中。薛嫂道:「我忘了一句話,大官人說,明日來。別叫我白跑了道兒。我告訴你,他已入了迷魂陣。大大地捏他一下,賺了錢,有我一股兒。」鴇子說:「這個自然,就只怕他不出血。還得你裡外和泥兒,才萬無一失。」薛嫂說:「有我呢。」說著點上燈。薛嫂說:「不坐了,明日再來罷。」告辭出門,回家去了。
    到了次日,西門慶同著謝子純、常堅初,帶著玳安、王經來到院裡。鴇子說:「有客來了。」馮金寶忙迎出來,進房坐下,遞了茶,說:「老爹難請,千金打不動的貴人。」西門慶道:「一向有事,未得功夫。今日特來看你。」謝希大道:「看不看怎的,瞧俗了的日子在後頭呢!快擺酒,還有話說。」於是抬了桌子,大家坐了。馮金寶斟了酒,二人站起說:「過了今日就喝不著了。若不是謝媒酒,誰敢端這個盅兒?媽媽你過來,我們說親來了。大官人很愛你家姑娘,叫我們替說。要多少財禮,娶了去要作娘子。」鴇子道:「我也聽見姐兒說了。好是好,但只我仗著他養活。他若從了良,我就餓殺了。」官人說:「你只管說,得多少銀子?」虔婆道:「真要娶他,身價是一百兩,外有二百兩調養銀,還得帶著我養老。衣服首飾在外,是你們的。少一分也不敢從命。」官人道:「這有何難!都依著你就是了。就只既作了親,講什麼調養,共給你四個元寶,還說什麼?」
    虔婆見了錢,又有謝、常攛掇,也難爭論,慷然應允。官人叫玳安先拿出一個元寶,外有兩個金響鐲,給他作定禮。「我看了本月二十七日是好日子,拿轎子來娶。」虔婆才信了,磕了頭,三人才開懷暢飲。金寶說:「你們二位乏了,先斟個盅兒。以後就是我的兄弟了。」謝希大道:「這個自然。」常時節道:「兄弟可是兄弟,不可忘了我們跟著睡覺的好處。」官人每人打了一下,說:「做了你嫂子,還敢胡說!」希大道:「常言說得好:姐夫小姨,九分九厘;嫂子小叔,岔著一忽。」說的金寶也笑了。又飲了一回,二人說:「今日哥可當喝個醉。我們每人敬三大杯。」官人酒有八分了,二人在行,也不讓了。推著有事,告辭去了。
    金寶才拿起琵琶來唱了一個《九連環》,一個《十和諧》。
    西門慶已入醉鄉,拉著金寶,進入房中,正是:假饒駕霧騰雲術,取火鑽冰只用錢。
    霎時雲收雨散,盹睡片時。金寶又再三囑咐,官人說:「放心,斷不錯日期。」說罷,騎上馬,戴上眼紗,帶著玳安、王經回家去了。
    過了幾日,就到了二十七日,又是西門慶的壽日。月娘早著人打掃了金蓮住的樓房,鋪設床帳。問官人:「前日你說連鄭媽媽一齊接來,叫他就在那裡好不好?」官人說:「甚好,他們娘兒倆也離不開。」說著薛嫂兒來了,拿了一套衣衫,一匣首飾。春娘兌出三個元寶,送到馮家。至晚,一頂轎子,八個燈籠,薛嫂娶,親玳、安王經跟轎,鄭婆送親,一齊娶過門來。眾姊妹迎接,送入洞房。
    前廳大擺喜筵,又是壽桃、壽麵。叫了四個唱的、四個家樂。月娘、春娘、藍姐、屏姐、黃姐,都與官人拿了酒。眾僕婦丫環都磕了喜頭,拜了壽。又有吳二舅、喬大戶、大妗子、二妗子、大戶娘子、應二娘子、謝希大、常時節、老孫、祝麻子、李桂姐、吳銀兒,都來賀喜。官人安了席,上了些北果南鮮,大盤大碗。琵琶箏笛,彈唱歌舞。整吃了一日酒,至晚酒醉席散。
    薛嫂請官人入洞房,也不交杯合巹,輕車熟路,成其夫婦。
    枕上綢繆,被中恩愛,不必細說。
    次日金寶早起,梳洗已畢。濃妝艷抹,打扮的別樣溫柔。拜了堂,分了姐妹。眾姊妹都有拜錢。丫環、僕婦都磕了頭,稱為「六娘」。月娘把珍珠兒撥來,早晚服侍。說:「現在六房都全了。必須立個章程。一切用度,都交給二娘,你就當個支發科。」春娘說:「零星事我還辦的。若叫我當家,怕承不起來。」月娘說:「不必太謙了。除了你,誰能細心?」春娘道:「姐姐吩咐,敢不從命!」自此一切家務,都是春梅掌管。不在話下。
    且說賁弟付自從投到張二官門下,充了一名節級,甚有來頭,又兼賁四嫂時常入衙,與張二官勾搭上了。所以賁弟付常常出差,甚是得寵。這日,賁四完差,從淮上回來,帶了五十帖膏藥,四樣海菜,拿到家中。他渾家問:「是什麼東西?」賁四道:「此物是淮上的奇品:一包大對蝦,一包鱔魚乾,一包鮮蠣黃,一包腳魚邊。配了好湯做出來,不但味美,好處多著呢!你且收了,留著我下酒。」說罷,往衙門裡交差去了。婦人打開一看,見兩個大蝦米有五寸大,互相環抱;鱔魚乾都有三寸長,圓段,無頭無腦;又看蠣黃,卻是圓扁,蛤蜊片片雙合,再掰不開;腳魚邊似牛筋一樣,塊塊翻捲,其硬非常。說此物古怪,觀其形,知其性,必是熱物,心中暗喜。按包包好,藏在箱內。
    至晚賁四回家,婦人備下酒菜,與他接風。問他海菜有什麼好,處賁四大笑說:「這四樣菜貴的很,見不得燒酒。若吃了,滋陰補腎,大興陽道,比熱菜還好呢!為你帶了來的。」婦人瞅了他一眼,記在心裡。飲至二更,又說些路上風情,南邊的景況。賁四久,曠不免夫妻上床,魚水之歡,不心細說。
    次日起來,賁四說:「多日不在家,別人猶可,先得去看看西門把哥。」只這一句話,勾起婦人的舊情。自西門慶還陽之後,每每思念,今日得了這四宗寶物,就想到他身上,心癢難撓,也不言語,說:「他是咱們的恩人,自當早去。」賁弟付梳洗已畢,出門去了。婦人似熱地的蚰蜒,坐立不定。想當日偷期味美,帶水戰情郎之時,何等快活。如今不能見面,何處下手,如何奈得,如癡似醉,忽然心生一計,重新洗了臉,多擦了些脂粉。水鬢抿的長長的,穿上新衣衫,打扮的花枝招展,往衙門中來。不用通報,見了張二官,道了萬福,正遇無人,婦人撒嬌撒癡,坐在懷內,說:「咱們正在火熱,他又來了。我今日見見你,不知何日才得相會。」說著淚流滿面,把張二官鬧迷了,也無了主意,說:「自從娘子去世,我就靠著你。你不常來,可怎麼好?」婦人說:「若要長久之計,也不難。你叫他時常出差,咱們就得自在了。」張二官大喜,說:「這個不難,過幾日淮上鹽船至,今租價未齊,仍著他去一趟,至早也得兩三個月。你我且自在自在。」婦人甚喜,二人進入房中,關上門。婦人百般迎奉,狂了個不亦樂乎。賁四嫂不敢久待,繫了裙子,回家去了。
    過了幾日,張二官叫了賁弟付來說:「昨日你說鹽船下半年交余租,斷無此理。我的船不是白使的,誰管他交的上交不上。你還得走一趟,務必催齊了,不許他支帳。若不然,將他的私鹽拿住,不怕他不給。明日你就去,不得有誤。」賁四答應,腹中抱怨。回家與渾家說:「商家不給銀,叫我來回跑道兒。」婦人說:「官差不由自身。吃著他,使著他,只得再走一趟。」賁四說:「這也沒什麼,到落得逛逛。」說著天黑了。過了一夜,雇了頭口,領了盤費,馱了行李,上淮安去了。
    看官,無巧不成書。賁四去後,賁四嫂常在門前站立。偶見玳安從東來,四嫂讓至家中,說:「你往那裡去?」玳安道:「爹使我與署守府張團練署提刑劉學官送禮去了。」婦人道:「這才是巧相逢。我正有點禮兒與爹的,愁無個人,煩你帶了去。」玳安說:「帶什麼?」婦人忙從箱中取出來,說:「這是他從淮安帶了來的海菜,是補藥,我捨不得吃,求你上付爹:怎麼就忘了我了?他不在家,怎麼得見見才好。」玳安接了,笑個不了,說:「四嫂你又犯了醋了。」婦人打了他一下,說:「你請不了他來,我與你搭話。」玳安說:「我去了,你聽信罷。」於是告辭回家。見了西門慶說:「禮都送到了,與爹道謝,還得了兩個賞封。」言罷,取出海菜放在桌上。官人問是什麼,玳安只是笑。官人打開見是四樣東西,甚是古怪。有《西江月》為證:四般俱是怪物,陰陽形狀堅剛。
    山珍野味幾十樁,未見有此生相。
    出於東洋海島,南方男婦齊嘗。
    吃在腹內熱難當。立使春心蕩漾。
    官人看罷,不認的是何物,說:「這是那裡來的?」玳安笑道:「這是賁四叔從淮上帶了來的。四嬸說想爹想得了不的,無可為敬,特留與爹吃的。趁四叔不在家,還要請爹坐坐。」官人說:「我早要看看他,因他丈夫在家,不好意思。既他不忘舊,明日倒無事,叫他晚晌等我,給他道謝去。但此物不知怎樣吃法,你把王六兒叫了來,他在南邊待過,想必認得。」玳安不多時把王六兒叫到。西門慶說:「你認認此是何物?」王六兒一看,說:「這可是好東西,這是對蝦、鱔魚乾、蠣黃、腳魚邊,可吃不得。」官人說:「怎麼?」王六兒說:「若吃了,熱的很。老爹就閒不住了。」西門慶說:「你會做麼?」王六兒說:「小媳婦會做。」官人說:「既如此,你就弄了來,明日我嘗。」王六兒答應,每樣抓了些收拾去了。說著,點上燈,官人在藍姐屋內歇了。
    次日早飯,王六兒做了海菜。西門慶在書房正坐,只聞得異味馨香,嘗了嘗十分美口。吃了幾杯,酒每樣吃了大半,果然好東西。正然誇獎,誰知吃多了,只覺腹中發熱,直入丹田,說:「這倒有趣。」
    少頃,下身漲悶起來,坐不住了,忙叫王經備馬,戴上眼紗,往賁四家來,把婦人喜出望外,忙迎進房中,說:「爹怎麼這早就來了?頭也無梳好,婆子才買酒去。」官人說:「一則想,你二者吃了你的海菜不由得就來了。」婦人遞了茶,二人摟抱著,那裡等得進入房中,乾柴烈火狂起來。婦人說:「我想你非止一日,你可別忘了舊,還叫他跟著你,我也好走動。」官人說:「明日我往張二官說,叫他與二舅作夥計罷。」藉著熱性,婦人如素肚子吃葷腥,纏綿不已。只聽的叫門,原來婆子買了酒來,官人說:「不喝了,還有事呢。」婦人那裡捨得,苦留不祝官人出門回家去了。畢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西大官喜添愛女昭宣府林氏傳情

話說八月十五日,是月娘的生日。官人在聚景堂擺酒,叫了一台大戲。吳二舅夫妻送的壽幛、八仙、壽桃、壽麵、喜燭、壽酒。有大戶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帶著妙鳳、妙趣、李桂姐、吳銀兒都來祝壽。外面喬大戶、謝希大、常時節、劉二相都來了。西門慶安了席,開了大戲。眾人開懷暢飲。後邊是四個家樂彈唱小昆腔。上了南北碗菜,把酒來斟。前邊唱完了帽兒戲,小旦下台點了小,戲跳了加官,放了賞。擺上果酒,闔堂歡樂。
    西門慶覺乏了,溜到春娘樓上打了一個盹。玉香看家,說:「爹困了?」官人說:「我躺一躺,別混我。」說著就睡著了。玉香給蓋了一件斗篷,酣睡如雷。一覺醒了,只見一個人也無有。小丫頭也不知那裡去了。滿樓上尋覓並無蹤影。信步進了鑽山門,拐過碧紗櫥,走到套間門首,只聽得水響。慢慢的來到倒北窗前,從板縫裡一看,見虛掩著門,玉香兒脫的精光,雪白的一身嫩肉,在那裡洗澡。官人也不言語,見他亂挽烏雲,手拿著湯布上下大洗,把一件紫緞沿邊的抹胸兒卷,起高蹺一腿,將兩隻大紅花鞋都濕透了,越顯得嬌嫩細膩,只聞得水氣馨香。
    西門慶那裡按捺得住,推開門,把玉香嚇了一跳。見是大官人,忙抓衣不迭,把臉臊的大紅布一般。無處藏躲,蹲成一團。官人說:「你原來在這裡,臊什麼?我不是外。人這倒有趣,咱們一搭裡洗洗。」說著把衣服也都脫了。玉香兒急了,說:「爹要洗,放出我去。」官人說:「叫你給我洗,往那裡跑!小肉兒,我愛你不是一日了。」於是把玉香按在澡盆湯板上,不容分說。玉香先是半推半就,後暫得滋味就不言語了。翻盆攪水多時,雲收雨散。玉香忙穿了衣服,不敢抬頭。官人說:「羞什麼?從今你就是我的人了,與你楚姐姐一樣看待。」拉著不撒手。玉香說:「看有人來,爹去罷。」官人無奈,戴上頭巾,繫上絲絛,往後邊來,才開軸子。要了壺酒,按次巡了酒,說:「適才從後面來,失照了。」眾人說:「東家多禮。」復入了座,無人知覺,混過去了。
    少時,上了飯,大家吃畢。又聽了回戲,天晚了,煞了台。眾人親友告,辭女眷們也回了家。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都住下了。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是十六日早晨,大妗子、二妗子要回家,薛姑子、王姑子要回廟。月娘留飯,春娘、藍姐、屏姐、黃姐、金姐都在上房陪坐。放了桌子,擺了許多的下飯,還有剩的蒸豬、燒鵝。眾人坐了兩桌,飲的是金華酒。講起昨日唱的戲來,那一出好,那一出不好。
    正在熱鬧中間,藍姐嚷肚子疼。眾人說:「怎麼了?」藍姐不及答言,回房去了。月娘不放心,叫小玉瞧瞧去。小玉去不多時,回說:「三娘在床上躺著,疼的打滾兒呢!」眾人慌了,說:「他別是要養了罷,算著也不遠了。」於是大家來到房中,只見藍姐烏雲散亂,疼的叫爺叫娘。月娘道:「可不是什麼,快請姥姥去。」一面告訴西門慶也來看視。月娘說:「二姐不要喊,看傷了氣。頭生兒,你無經過。哪《達生篇》上的六字真言說的好:一要忍痛,二要睡,三要慢,臨盆瓜熟自落。」藍姐說:「姐姐,我的腰都折了,小肚子只是往下憋。」月娘道:「不妨事,蔡姥姥就來了,養了就好了。」又叫碧蓮、芙蓉兒:「你們快拿草紙來!」叫王六兒:「熬下定心湯。」叫如意兒:「把哥兒小時鋪的被褥拿了來。這還是個古跡兒,正經東西不知丟了多少,這個不要緊的倒擲下了。都有了,只少件毛衫。」王六兒道:「有小丫頭穿過的舊毛衫,就只髒了。」月娘道:「很好,越是舊的,小娃子穿了才免罪呢!」又叫小玉取布來,快扯包袱褲子,說:「我打量不早呢!遇見這風火事兒,忙成一塊。」
    說著蔡姥姥進門道了萬福。月娘說:「你看看,我們三娘敢是待養了吧?」姥姥上前一伸手說:「哎喲,衣服還無脫呢。」摸了摸說:「是時候了。姑娘們上去抱腰,快坐草。」藍姐越發疼的緊了,把官人急的搓手。灌了一丸兔腦丸,手裡攢上石燕子,不見動靜。又著人去請任醫官,偏又不在家。月娘也無了主意。蔡姥姥麻臉帶笑說:「老爹萬安。這個胎是等時候呢。」
    少頃又,疼了一陣,只聽「呱啦」一聲養下來了。姥姥道:「給老爹道喜,養了一位千金。」月娘道:「是女娃子才好。先開花後結子,穩當。」眾人都與官人道了喜,過前邊去了。這裡蔡姥姥收拾了孩兒,鉸斷了臍帶烙了,包裹起來,打發藍姐吃了定心湯,說:「千萬不可躺下睡。我到前邊去。」春娘給了二兩洗手銀,千恩萬謝,待了酒飯,告辭去了。
    到了三日,親友都來送喜面編的長命鎖。官人在大卷棚內擺酒,叫了四個優伶、四個家樂,彈唱歌舞,打南十香。女眷們齊到藍如玉屋裡,蔡姥姥供了炕公炕母,燒了香,眾堂客添了盆。洗三已畢,包裹上,安頓睡了。散了喜果,官人給了一匹大紅緞子。收了盆內的銀錢,吃了面,告辭去了。
    前邊吳二舅、喬大戶、謝希大、常時節都醉了,官人也帶了酒。眾人歸家,女客們也散了。大妗子、二妗子無去。西門慶扶著楚雲往西樓上歇了。
    過了幾日,聶先生來拜,西門慶甚喜,讓至大廳。聶先生拜揖,王經遞了茶。先生道:「蒙大人抬愛,喚學生啟館。因赴場之故未能即來貴府。今場事已畢,特來請教。」官人道:「只因小犬十二歲了,尚目不識丁,求老兄教導一二,念幾本書,也好考試。」先生道:「這是學生分內的事,理當效勞。」官人說:「這一場中了幾個?」先生道:「教了五個徒弟,中了三個。」官人說:「都是老兄的福力。犬子若能如此,就是我的造化了。」先生道:「請示幾時開館?」官人看了歷書說:「本月二十日是個好日子,不知老兄意下如何?」先生道:「大人擇的還有錯的?就是二十日罷。」西門慶叫看酒。聶先生道:「學生略有小事,討擾的日子多著呢!」說罷告辭起身。
    官人送至大門方回到書房,叫來玳安說:「叫了瓦匠、木匠、油匠、裱匠,將花園前廳作了學房。另圈了一院,開個月亮門。裱糊油飾,陳設桌椅,字畫要一色新,中間供上至聖先師的神龕。預備下書箱、文房四寶。叫文佩的爹周老進來看門戶。昨日在藥鋪裡劉包帶著胡秀求我要進來,也叫他們來罷。胡秀也靈透,就叫他與小大官伴讀。劉包叫他餵馬。」
    分派已畢。官人來到上房,見了月娘,將聶雨湖來拜,定了二十日開館,將花園前廳作了學房,叫了周老、劉包胡秀的話,告訴月娘。孝哥在旁聽見叫胡秀伴讀,樂的拍手打掌。原來孝哥最愛胡秀。小時他常抱著,又會哄他。自散了家,都分出去,他就在劉包家祝閒了一年,二人投到陽谷縣。胡秀當了門子,劉包打雜。待了幾年,因賣了法,被縣官逐出,回歸本縣。也是主僕有緣,才能散而復聚。
    閒言少敘。月娘甚喜,說:「教子成名,乃天倫樂事。」說著擺上飯,大家吃了,又敘了一回。天晚了,官人往春梅樓上來。將上樓梯,正遇玉香下樓。官人說:「往那裡去?」玉香不言語,滿面風情,捂著嘴一笑,下樓去了。官人上了樓,楚雲接了衣服,說:「今日得早睡,明日起早還送行去呢!」春娘說:「既這樣,玉香拿了茶來就睡。」說著,玉香遞了茶,夫妻上床就寢。
    到了二十日清早,西門慶差人拿了眷弟帖,叫玳安、王經備了馬,把聶雨湖接了來。孝哥新衣彩巾拜了師,擺了祭禮拜了聖人,焚了香。官人道:「犬子糊塗,望老師擔量。」聶先生道:「豈敢!大人只管放心,看小官人聰明伶俐,不過兩三個月,《四書》可念完了。不出半年,可通《五經》。開了講,一旦貫通,做做文章,即能入場,不愁作官。那時才知『書內有黃金』耶!」官人大喜,讓至大廳擺酒款待。酒飯已畢,先生長揖謝了飯,帶著孝哥入學去了不提。
    卻說林太太自從王三官休了黃氏,母子更不和了。又聽說嫁了西門慶,舊情勾起,就吃起醋來。茶飯懶食,眠思夢想。打丫頭、罵老婆、總無好氣,整日家睡在床上。
    這一日,文嫂來瞧,說:「太太怎麼又不好了?」林氏嗐了一聲,不覺滾下淚來,說:「別人不知,你是我知心人,瞞不了你。自從西大官人過世,我就大病了一常後來聽說他還了陽,我才大好了。偏又三官兒把老婆休了,什麼人說媒,單嫁了他。鼻子臉子我倒難去,又不能見他。那小蹄子賊娼婦倒得了福了。我打了牙往肚子裡咽!」說著就哭起來。文嫂道:「要見他也不難。明日我到那裡把他請了來會會,你老的病就好了。」林氏大喜說:「嫂嫂千萬別哄我。」文嫂說:「太太放心,我請不了他來把我的命要了。」於是辭了林氏,見大官人來。
    事有湊巧,西門慶正從學堂裡出來。文嫂趁無人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官人說:「我正要瞧他去。這一向無個題目,今日倒無事。晚晌你在那裡等,我日落時必到。」文嫂得了信,也不到裡面,仍回舊路付信去了。
    至晚,官人騎了馬,戴上眼紗,王經跟隨,往昭宣府來。文嫂早在後門等候。官人進內,轉彎抹角來到了華堂。林氏早濃妝艷抹等候多時。見來了,忙來迎接。二人攜手入房,林氏不由的哽氣難抬。官人用帕與他擦拭,也落了幾點淚,這才坐下,說了些離情軟語,又講了回還陽的原由。婦人百般迎奉,黃氏的事一字說不出來。這才搭桌子擺了許多的南鮮果品,把酒來斟。備了兩個瞎姑兒,是郁大姐、申二姐,都是大官人最愛的、王三官不在家,他們就與林氏無所不為,招的婦人似瘋狗一般,愛他們如奇貨。今日為討官人喜悅,叫他們陪酒,彈起琵琶、三弦來,先唱一個《多情人》,又唱一個《盼才郎》林氏說:「無以為敬,拿他們下酒。」官人甚喜,連飲三杯道:「既如此,倒要試試他們的本事。要把咱們唱動了,算是好的。」二人說:「這有何難。只怕太太、老爺奈不的。」
    說著,彈起來,作出千般虐浪、萬種輕狂。先唱了個《紅繡鞋底朝上》,林氏就渾身軟了。又唱了個《鴛鴦枕成雙對》,官人十分按捺不住瞎姑兒故作不知又唱了兩個動情的曲子二人越發受不得。林氏顧不的有人,不住的叫出聲來。自起更狂至二鼓,才不唱了。二人復入羅幃,巫山重會。
    次日,王經來接才下牙床。梳洗已畢,難割難捨。但日已三,竿無奈分手。婦人送至後門,看著上馬,才回房去。畢竟後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4-10 14:07 編輯 ]
作者: bqq1920    時間: 2012-4-9 17:58

虽然经典可惜跟不上现代了~~~缺少重口未~~和刺激的用词~~~
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4-10 21:15     標題: 不是筆戰喔

雖然口味不重,卻也是經典不是嗎?〈樓上的大大您不也誇它經典〉

經典之所以是經典,就是因為它的歷久而彌新不是嗎?

口味一向因人而異,重口味--馳乘田野令心發狂;淡口味--溫柔婉約甜滋滋在心頭

正所謂青菜蘿蔔、肥嫩甘美各有所好,豈能憑依一己之喜好而妄下論斷。

人兄.....套一句摩登網路用語來說---請不滿意的大大《砲小力一點》

不管如何小弟還是會用力的貼它,以饗饕客的。

[ 本帖最後由 coffaal 於 2012-4-10 21:29 編輯 ]
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4-10 21:30

第十一回藍太監賠金贈馬龐大娘意感春鴻

話說西門慶自昭宣府回家,將至門首,見來興兒從臨安回來,與官人叩頭。西門慶道:「一路平安?貨物可曾販來?太監那裡可有回書?」來興兒道:「販了三百銀的綢緞。內相老爺不但有回書,還叫帶了八匹馬來,賞了飯,外又給盤纏船票,很喜歡。說爹太多禮,既是結了親還有什麼說的?這八匹馬是苑馬寺送他的,叫爹揀好的騎坐,餘下的賞人。」官人大喜,拆書觀看,與來興兒說的一樣,不過是謙詞文話。
    官人又問:「你打聽了太監是幾月的生辰?」來興兒道:「是冬至月十九日。」西門慶又問:「貨物、馬匹都在那裡?」忙答道:「寄在店裡了,見了爹再去取去。」官人說:「什麼人看著呢?」來興兒說:「跟小的的騾夫,還有雇來的兩個放馬的,都是妥當人。」官人說:「如此,你先到鋪子裡略歇歇,會同了主管把貨物。馬匹取了來我看。」來興兒答應去了。大官人進內見了月娘、春娘,把太監給了回書又贈馬,來興兒販了綢緞,白得了一路盤纏的話,細細說了一遍。大家喜之不荊正說著,玳安說:「謝爹、常爹來了。」官人說:「妙極。」讓至書房,敘禮坐下。春鴻、文佩遞了茶。正在閒談,來興兒進來說:「回爹,馬匹拴在大門外,貨物搬到鋪中去了。」謝希大道:「那裡的馬?」官人把藍太監之情告訴一遍。常時節道:「何不試試,大家看看。」官人叫進福、進祿、玳安、王經:「在大門伺候,我們看你們試馬。」於是三人同到門首,舉目一看,果然好馬。怎見得?有《西江月》一首為證:驊騮猶如猛虎,綠耳亞似蛟龍烏。騅抱月可追風,青以驄咆哮不定。    三人看了連聲喝采。謝希大道:「哥這才稱的起八駿,若要買也得四五百兩銀子,還無處買去。」官人道:「馬比別的禮全重。到明日我還得重謝他呢。」於是說:「你們拉進去拴在花園馬棚裡,交與劉包好生餵養。」
    三人復入書房,擺上酒,上了如意盒子,開懷暢飲。常時節道:「聽見說哥開了館子。」西門慶說:「孝哥太大了,叫他唸唸書好考。無有地方,現在花園裡,把花家的廳房三間收拾了才設立起來。」謝希大道:「還無得道喜呢!」又飲了一回說:「今日無事白坐著做什麼?」西門慶說:「往那裡去?」二人說:「怎麼無去處,何不到院裡走走?鄭愛月說,要請哥呢!」官人說:「既如此,咱們就去。把新馬備上兩匹,一同前去。」玳安道:「備那個?」官人說:「那黃馬、銀合馬老實,就備他罷。我還騎我的,」於是三人騎上馬,王經跟隨,往院中來。
    到了愛月兒家,進入裡面,愛月兒忙接出來,拉著官人的手說:「可來了!」四人進入房中,只見暖氣騰騰,香味撲鼻。官人上座,謝、常打橫,愛月下陪,擺上二十個菜碟。愛月兒斟了酒說:「爹一向少見,娘們多了就忘了我了。」西門慶說:「非是忘了你,一向七事八事未得功夫。」愛月兒道:「有功夫還找好的呢!我們又不能從良。」官人說:「這小淫婦長了嘴了!」希大道:「胡咧什麼!拿琵琶來,唱個好聽的罷。」於是愛月兒十指尖尖,定准了弦,慢吐嬌音,唱了個《劈破玉》。官人道:「我點你一個《南疊落》聽聽。」愛月兒出了席,把琵琶遞與謝希大說:「你彈著。」款動金蓮,拉起式子,眉眼傳情,指指點點,唱了一折。把官人喜的拍手打掌,說:「不知小淫婦還有這段本事,疼殺我了!」
    希大放下琵琶說:「疼是疼,有幾等疼法。」大家意會,笑成一團。官人趕著希大打,說:「你罵的我好,不看世界面上,把你這殺材立刻劁了。無甚說,罰酒三杯。」希大連飲了三盅。見官人面帶春色,二人得便就溜了。
    剩下西門慶,又叫愛月兒唱了兩個艷曲。酒至半酣,將愛月兒拉到屋內,不免雨意雲情,巫山交會。婦人百般迎奉,任意輕狂,更至起更方散。
    王經打著燈籠,西門慶回家進了大門,就往藍姐房中看妞兒。王經交進氈包。秋桂遞了茶。官人道:「二姐兒你如何?鬧的來還得個奶子才好。」藍姐道:「有了。早晨大娘要找奶子。咱們進祿的媳婦在喬大戶家時把個娃子丟了,奶還無上去呢。姐姐說叫他,瞧著他很願意。」官人聽了正中下懷,說:「既他願意。明日就叫他來罷。你又無養過小兒,那裡照看的來。我乏了,你們自便。」便出外間屋裡來,獨自睡了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叫了芙蓉兒來。西門慶說:「叫你奶二姐兒,你願意麼?」芙蓉兒說:「能伺候姐兒是小媳婦的造化。小媳婦願意,只怕爹爹與三娘看不上。」藍姐見他長的俊俏,也會說話,打心裡喜歡。官人看看他心癢難撓,只好忍著,半天才說:「明日就過來。」芙蓉兒給官人、藍姐磕了頭,出門去了。
    芙蓉兒喜歡得了不得。半路上碰見碧蓮,把叫他當奶子的事學說一遍。碧蓮很羨慕,說:「你先前丟了孩子,如今得了這巧宗兒,也是因禍得福。活兒輕閒,三娘等下人又好。有了好主人,奴才也尊貴。你抱上他家的寶貝,別人也不敢瞧不起你。還有爹爹--」說著拉住芙蓉兒的手,擠擠眼,說:「你在後頭哄住了爹爹,就不愁山珍海味,可別忘了給我一杯殘羹。」芙蓉兒說:「姐姐混說些什麼!」碧蓮說:「你別不認帳,我說的是真話。你別興頭了,哄住爹爹也不易。別的娘倒好說,六娘就難纏。他是從院裡來的,有手腕。你看他那妖精模樣,別說你,別的娘也鬥不過他。珍珠兒這小淫婦也學乖了,打扮的粉團兒一般,一見爹爹就往六娘樓上拉,恨不能把爹爹包佔了!」芙蓉兒因見官人對他眉來眼去,心裡倒踏實,說:「姐姐你放心,怕妹妹我白吃飯?不相干,珍珠兒懂得什麼,竟不知強扭的瓜兒不甜。你有話要告訴我。我每日常在後頭,有什麼事也來告訴你。別叫他們買了水頭去,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我都拿出真本事來,把爹爹籠住,他們就虎巴拉打盹吊了架兒了。」
    正然計議,只見西門慶從衙中來,才要過後邊去,金寶在樓上看得明白,叫珍珠兒將官人拉到樓上,作出千般妖媚百端迎奉,說:「爹,想殺我了!我為你茶不茶,飯不飯,你還不知道呢?」官人說:「只因養了妞子,他房內無人,在那裡作了幾日伴兒,未來看你。過了滿月就好了。」婦人忙整桌面,把酒來斟。坐在官人懷裡撒嬌撒癡。一遞一口吃酒,又拿耳挖串了果子餵他,給官人嗑瓜子仁,說:「爹在這裡多住幾夜,我給你養個兒子。女娃子有一百也不中用,是賠錢貨。」又備了奇巧點心,拿下琵琶來唱了幾個妖艷的曲兒。只見他身無四兩,哄的西門慶心癢難撓。於是也不等點燈,二人上床無,所不至。枕上綢繆,被中恩愛,狂了半夜。官人方才合眼,金寶又混醒了,一夜無眠。自此一連幾日無過後邊去。不在話下。
    且說春娘見官人每日在金寶樓上彈唱飲酒,不由的心中不忿,邪念自生,似醉如癡,火如火熱,無法可治。忽想起春鴻,不由喜上腮邊,叫道:「玉香,到書房把春鴻叫了來,我問他話。」丫環去不多時,春鴻來了,請了安。春娘說:「叫你不為別事,因你爹每日在馮家樓上玩耍,拋的我一人悶的很。我叫你這囚根子下棋耍子。」春鴻道:「這天,只好下兩盤,怕晚了關了門。」春梅說:「晚了怎麼樣?關了門,你就在這裡睡。一個毛崽子,誰還怕你不成?」於是楚雲設下棋盤,主僕對坐,著棋解悶。春娘一連輸了兩盤,不免搶車奪馬,打成一團。下至三更,丫頭們都睡了。春娘拉著他的手說:「乖乖,想殺我了。早看中了你,咱們有緣。」於是不容分說,把小妖兒拉到帳中,燈下觀瞧,活像個粉團兒,那裡還奈的祝相憐相愛,曲盡于飛之樂,把春鴻鬧的神魂飄蕩,告饒不止。
    正是:
    情郎歡舞嫌夜短,佳人寂寞恨更長。
    話分兩頭。且說西門慶這日得便到藍姐房中看妞兒,藍姐說:「不幾日就是他的滿月了,爹也不進來,是怎麼的辦法。」官人說:「正為此事而來,也必得擺個酒,保不住無人來。」抱著女娃子,愛的了不的。坐了一回,到屏姐屋內歇了。
    到了九月十六日,眾親友來作滿月。有吳二舅、喬大戶、謝希大、常時節、大妗子、二妗子、大戶娘子、應二娘子、薛姑子、王姑子,都來送禮;聶先生、賁弟付也有一分禮物都,是小豬燒鵝,各樣的包子、鈴鐺、壽星、八仙、銀鎖等物。大官人在聚景堂擺酒,叫了四個唱的,是李桂姐、吳銀兒、鄭愛香、鄭愛月。四個家樂,都是穿紅掛綠,打扮的花朵兒一般。眾客到齊,西門慶主席,聶先生作陪,文佩執壺,春鴻把盞,把酒來斟。上了些南北碗菜,小吃點心。下面李銘、鄭奉也來了,包了頭,唱《節節高》,打蓮花落。只聽得琵琶箏笛,美耳中聽。
    後堂女眷也入了座。前後一樣筵席。四個家樂彈唱歌舞帶昆腔戲。藍如玉按次斟了盅,給月娘、春娘、屏姐、黃姐、金姐道了乏,才入了席。大家暢飲。
    李桂姐道:「咱們別白坐著,每人先唱一個。」愛月兒道:「咱們幫著。姑娘們打岔,又熱鬧些。」眾姊妹甚喜。於是大家合唱,十分幽雅。
    飲酒中間,奶子芙蓉兒抱出二姐兒,來帶著孩兒發,打著八吉祥,穿著桃紅襖兒,天青比甲,手上戴著小金鐲,項上戴著鑿金鎖,包著大紅繡花小被、鸚哥綠的擋頭。芙蓉兒穿著綠綢襖兒、石榴紅的裙子,臉似銀盆,金蓮三寸。見他兩鬢堆鴉,口噙碎玉,笑嘻嘻說:「我們姑娘給眾位娘們叩安來了。」大妗子連忙接去說:「好一個娃子,眉清目秀,人中長,這才好養活呢!」藍姐道:「多大個丫頭,驚動眾位太太光臨,實當不起,又生受太太們賞東西。」眾女客道:「三娘太謙了。我們都是該當的,弄璋弄瓦一個樣。女娃子比男娃子還好呢!又添一門親戚。」金寶答:「這是眾親友過講。女娃娃是賠錢貨,養大了得多少飯吃?常言道:『養兒滿堂紅,養女滿屋空。』」月娘瞅了一眼才不說了。
    春娘叫斟酒,說:「咱們唱曲兒罷。」於是把二姐兒叫奶子抱了去,大家痛飲了一回。楚雲、小玉、秋桂、珍珠兒又唱了幾折。月娘說:「坐的腿麻了,咱們散散罷。」叫素蘭、紫燕火盆裡添炭,天香、玉香兒在屋裡放上八仙桌,鋪了紅氈子。說:「我們來斗牌,請眾位屋裡坐。外間到涼,咱們看牌耍子好不好?」眾人道:「很好。」一齊進內坐下,丫環洗了牌,分勻了,用兩個骰子告了點,抓牌鬥起來。那邊桌上不會鬥的是大戶娘子、二妗子、屏姐、黃姐。屏姐道:「咱們別白坐著,叫丫頭們擊鼓傳花贏酒吃。花到誰手裡,鼓若住了,吃一大杯,手內無花的不吃酒。」於是叫素蘭擊鼓,紫燕傳花。都是二妗子輸了,黃姐打二,吃的前仰後合,二妗子吐了一地。月娘斗了回牌贏,了好少的錢。見天晚了,叫把紗燈都點上,桌上拿明燈來,說:「咱們再巡一回。」大妗子道:「我是輸家才說的話,天不早了。明日還要起早上供去呢。」大戶娘子也說:「有理,改日再來罷。」眾姊妹苦留不住,一齊都告辭去了。
    西門慶大醉,扶著春鴻送至黃姐屋內歇了。眾姊妹各自歸房安寢不提。這一來畢竟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上南京千金祝壽馮金寶病癒私僕

卻說西門慶這日在衙門中齋戒三日,午後才得回家。到藍姐房中看小兒,正撞見芙蓉兒,說:「爹來了?娘與秋桂睡午覺呢!」官人說:「別驚動他。」將孩兒抱在懷中,說:「這幾日無得抱你。」二姐兒吃著拳頭,滿臉帶笑,亂蹦。芙蓉兒說:「你看想的還了得!姑娘你問爹叫誰拉住了,去了三四天。」官人早有意,見他指著娃子勾他,不由的按捺不住,說:「妞子,罵他,問他想漢子不想?」見無人,說:「你把娃子睡下,我告訴你話。」芙蓉兒一笑,將放下娃子,官人將婦人拉到按在杌子上,婦人並不推辭,還不錯滯雲尤雨,偷香竊玉。正在情濃,誰知珍珠兒來借熨斗。進了屋門,不見一個人,聽見倒扎內有嘻笑之聲,慢慢的從板縫中一看,見二人正在好處,瞧了個不亦樂乎。也不借熨斗了,抽身回到樓上,一五一十都告訴了金寶。
    這裡二人正在難解難分,忽聽藍姐咳嗽,方才撒手。西門慶老著臉來到屋中說:「你醒了嗎?」藍姐忙爬起來,叫起秋桂說:「將才睡著了,不知爹來,失禮了。」官人道:「家無長禮,咱們吃酒罷。」秋桂連忙放了桌子,擺了幾碟現成的酒菜,斟上酒,二人對飲。
    且說芙蓉兒心中有病,抱著娃子溜出去了。可巧來到金寶樓上,道了萬福,說:「我們姑娘給六娘請安來了。」金寶老著臉說:「多禮!丫頭,給他碗茶喝。」事事湊巧,珍珠兒倒了茶,芙蓉兒來接,灑了娃子一手,燙的「哇哇」的哭起來。芙蓉兒說:「慌什麼,你燙了他,我怎麼見三娘!」一句話把金寶氣沖兩肋,說道:「這還了得,碰了鳳凰蛋了!又不是你的娃子,瞎護什麼?別做夢了,把你偷漢子無臉的淫婦。打量我不知道!我惹不起你主子,難道連你也惹不起?你們商量著把我除了,別反縫了眼皮子,浪一浪試試我?賊蹄子狗娘養的,你打聽打聽我是誰。皺皺眉,我叫你吃不了兜著走。」罵的芙蓉兒臉上一紅一白,敢怒而不敢言。磕了一個頭,抱著孩子就跑了。
    光陰似箭,不覺到了十月初旬。西門慶到書房把來興兒叫了來道:「眼看是內相藍老爺的生辰,你還得上臨安走一趟,叫韓夥計也去同你治辦壽禮。雇下騾子趕早起身。下月十五前後到了方好。我修書一封,別的你二人替我代勞。」來興兒說:「送什麼禮物?」官人道:「老太監比不得別人,恩深義重,又是至親,薄不得。用蟒袍二端、玉帶二圍、錦繡十匹、妝緞十匹、明珠十顆、古玩四盤、素緞二十卷、羽緞二十卷、金爵八隻、銀爵八隻、西洋布二桶、高麗布二桶、春綢二十匹、縐綢二十匹、如意二柄、葉子金百兩、豬四口、羊四牽、壽酒八樽、壽軸一軸、壽燭四對、海屋添籌一座,一切物件帶了銀子到湖州置買。裝載妥當,小心押著上南京,要保重。」來興兒道:「帶多少銀子?」官人說:「你們帶二千銀子去,金葉子、珍珠十六件與如意家裡有,別的那裡置辦。余銀你們來回作盤纏。」來興兒答應說:「我們商量了,明日回話。」
    當日,來興兒見了二搗鬼,將南京上壽緣由備細一遍。韓二說:「要去早些起身,這些事那個不費功夫,晚了趕不上。」
    次日,二人來見官人,行了見面禮。西門慶道:「你們商議了嗎?」韓二說:「我們來請爹的示下,要去早些起身才好。」官人道:「後日是很好的日子。於明日收拾妥了,後日就去罷。」二人說:「爹還得修下書,明日來領物事。」言罷告辭去了。
    官人進內,見了月娘、春娘,對月娘說:「把那十顆大珍珠、八個金爵、八個銀爵,那兩柄雙頭如意找出來。」又往春娘說:「你問問三娘,他的葉子金還有一百兩無有?」說著藍姐來了,說:「我聽見了,那裡還有這些,一半也不夠。金條子還有一百多。」官人道:「就是條子也使得,外兌二千兩銀子,一百兩一包,共包二十包,裝兩個布袋。明日他來給他們。」又叫春鴻:「告訴聶先生,懇切修書一封。備下餞行酒。」
    諸事已畢,穿了衣服,叫玳安:「你把那親青馬備上。」
    帶了王經往衙門中去了。
    至晚回家,聶先生修了書,差胡秀送來。官人看了,瞅著胡秀不由的舊情勾起,不往的點頭。但礙著先生不好動手。半晌說:「你回去罷。另日有賞。」胡秀也戀戀不捨,無奈回去了。一宿無話。
    次日,韓二與來興兒來書房與官人辭行。官人將書札、禮物、金條、銀子一件一件的叫他們瞧了,打了包,交代明白,說:「見了內相老爺須要小心。諸事見景生情,回來再與你們接風。」二個答應,領了餞行酒,與官人磕了頭,拜辭起身住臨安上壽去了。
    話分兩頭。且說馮金寶因見藍氏生了娃子,辦三日,做滿月,甚是得寵;又與芙蓉兒大鬧一場,不由的氣惱填胸,日夜憂思,茶飯懶餐,四肢無力。一連幾日,臥床不起。珍珠兒忙請官人來看,慌了手腳,即著玳安請任醫官來看。這裡安排筆硯,少時醫官到來,官人出迎。
    茶罷,醫官道:「喚學生看那一位?」西門慶說:「賤內第六房的。好端端的不知怎麼了。這幾日扶頭不起,只愛哭。請先生看看,賜一良方醫。」官說:「既如此,先看了脈再作道理。」於是把任醫官帶至樓上,舉目一看,見婦人面白氣粗。坐下先診左手的脈,說道:「急怒傷肝水虧,不能生木。」又看右手的脈,說:「這是金來克木,肝肺炎盛。面白氣粗,乃肺金不和。不進飲食,是木又克土。土受木克,不能生金。喜哭者,肝郁也;多怒者,肝火也。目今須遵古法:急則治其表,緩則治其本。先清肝熱,順氣和中為要。」又問婦人:「心中疼不疼?」金寶道:「若不疼就好了。只是憋氣打不上咯兒來。」醫官說:「不妨,吃兩帖木香七氣湯就好了。只須戒氣惱,不然留下根子成了肝氣就難治了。咱們外邊坐,開出方子看。」於是來到書房,鋪下紅紙,用鎮尺壓祝研的墨濃,括的筆飽,寫了個木香七氣湯。說道:「用紫蘇、半夏、茯苓、厚樸,為四七湯,這四味藥能治七情之氣又;加入香附、砂仁、能開六郁,且又和胃;柴胡、黃苓,乃平肝之聖藥;再加桔梗、枳殼,最能快膈寬中;用甘草和藥,木香分氣,氣順肝平,胃口一開,何病之有?」
    官人大喜說:「先生高見如神,講論既通,無不見效。請教吃幾劑?」醫官道:「不過三劑,即可痊癒。」西門慶即令擺酒。醫官辭說:「另日討擾,學生還有幾家未去呢!」言罷告辭出門。官人封了白銀一兩,著王經送去,順便取藥來。
    不多時,取到藥來,交給鄭媽媽煎好,打發吃了。金寶睡了一覺,覺心中寬敞些。次日又服了一劑,打了幾個咯兒,心中就不疼了,三劑吃完,果然進了飲食,氣爽神清。不上幾日,復舊如初,就好了。
    過了幾日,珍珠兒說:「娘既好了,還躺著做什麼?咱們到花園中散散不好?」金寶道:「我也要出去走走,你跟著我去。」於是二人步入花園,將至角門就遇見文佩笑嘻嘻說:「六娘好了嗎?往那裡去?」金寶說:「這囚根子嚇了我一跳。」見他手裡袖著個東西,說:「你拿的是什麼?」文佩把手影著說:「沒什麼。」金寶見他藏藏掩掩,反疑惑起來,叫珍珠兒奪來我瞧。丫環把文佩按住,好容易才奪過來,文佩就跑了。
    金寶打開一看,原來是一軸手卷,上有十二出,畫的甚好。珍珠兒也瞧呆了,說:「這可是好畫兒,別給他了。」金寶道:「丫頭家懂得什麼!千萬不可告訴人。於是也不往花園裡去了。
    二人回到樓上,反覆細看,珍珠兒說:」我明白了。娘與爹常不是這樣睡法?」金寶道:「這叫作手卷,怕人不懂得,畫出個樣兒,叫人學。你明日也跑不了,先苦後甜。女人們都是如此,好生記著。但不知這囚根子是那裡來的,不學好。」嘴裡雖如此說,心裡早有了八九分了。又說:「你白日告訴他,叫他晚晌頭關門來,我問他話。」珍珠兒答應,往書房中去了。
    少時回說:「他說一准來。」金寶說:「你是我的丫頭,憑你這麼大,什麼不知道?這個也不瞞你,我這病奈不得了。爹如今自從有了那孽根,合藍家的好的一口氣兒,把我拋到九霄雲外。若不找個人整治整治就了不得了。吃會子藥怎的?這小廝我早就愛他生的粉嘴粉眼,諸事在行,你若與我一心,我就另眼待你。」珍珠兒說:「娘說那裡的話。常言道,吃何飯抱何柱。有個奴才不與主子一心的?理應--」金寶:「說既如此,等他來,你把門關上,外面看著人。我與他說話。」
    話休饒舌。至晚,果然文佩來了。珍珠兒招手叫他上樓去,小猴子鑽入裡面,丫頭就把門關了,在欄杆邊撩望。金寶見來了,大喜說:「囚根子,你坐下。」文佩不敢坐,金寶一手拿著手卷,一手拉著文佩說:「我問你,這是那裡來的?」文佩笑說:「是春鴻給我的,我要與爹送去討賞,不想被娘搶了來了。」金寶說:「你懂得麼?」文佩笑說:「怎麼不懂得?」於是婦人摟著他的脖子打開手卷說:「這叫什麼?」又問:「那叫什麼?」文佩一一說了名講,聽的婦人面如火熱。意馬難拴,把小猴子按倒。二人不分上下,劉阮入天台,滯雨尤雲,狂至二更方罷。婦人道:「你也出不去了,就跟我睡罷。」叫進珍珠兒來,遞了茶,二人喝了。
    金寶說:「你不餓麼?有我吃的細饃饃吃幾個。」文佩說:「有就吃,難道我還裝假麼?」婦人瞅了他一眼,拿了兩包點心,一包遞與文佩,一包遞與珍珠兒說:「你吃了就睡罷。」於是主僕同吃了點心,復又上牙床。重整旗槍,一場大戰,把文佩鬧的告了饒,才雲收雨散。兩意相投,緊抱而睡。
    次日天未明,二人早起穿好衣服。正在難捨難割,聽的開了門,急忙撒了手,文佩就溜之乎也。正是:色膽大如天,無縫也難鑽。
    牝狗不吊尾,公狗怎上前。
    且說十一月十五日是葛翠屏的生日。西門慶在翡翠軒擺酒。喬大戶等娘家送了一口豬、兩罈酒,還有壽桃、壽麵,吳二舅送的八仙壽圖,燒豬,燒鵝,大桃,玉面,謝希大、常時節、大戶娘子、應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帶著鄭三姐、段大姐都來祝壽。
    少時,眾客到齊。前後擺列南北筵席,小吃點心俱全,把酒來斟。叫了一檔南十番,奏起音樂,開懷暢飲。卷棚內,女客入了座,屏姐斟了盅。月娘、春娘陪著親眷,藍姐。黃姐、金姐當支客。下面四個家樂,琵琶三弦,彈唱歌舞。僕婦奶子,大小丫環都來叩壽。這裡猜拳行令。
    正飲中間,忽然一陣風飄下一天大雪。眾人道:「好有趣。」西門慶安了席,過後邊來照應,說:「這樣雪景,你們何不到臥雲亭上走走?」眾姊妹連聲答應說:「好極了!」官人叫進福、進祿前行掃雪,眾姊妹同親眷也有打傘的,也有披著斗篷戴氈笠的,獨春娘、藍姐是大紅洋氈皮斗篷、大紅猩猩氈鑲片金氈笠,扶著丫環踏著那亂瓊碎玉,襯著月貌花容,恰似一群廣寒仙子,不亞那河洛神妃。轉彎抹角步上山來,行至半山,都走不動了。找了一片松叢,都坐在點綴石上歇了片時,復上盤道,才到了臥雲亭上。四望遙觀,見松竹帶雪,好一片雪景。
    進了亭子,四面都是欄杆凳。月娘子與大戶娘子上座,應二娘子與大妗子、二妗子、鄭三姐、段大姐、春娘對座,藍姐、屏姐、黃姐、金姐按次坐了。丫環上了茶,月娘道:「今日倒有趣。」大戶娘子說:「觀此景竟像一軸畫兒,若有人畫了才不枉白來呢!」春娘說:「要畫,立時就有。」大戶娘子道:「二娘會畫麼?」春娘道:「我不會畫,會吃還會睡。」說的大家都笑了。大戶娘子又問:「說到底,誰會畫。」春娘說:「我們小屏兒,壽星長尾巴的,他從小兒跟著畫匠住過。」說的屏姐急了,說:「你看他瘋了,當著大娘我不好打你。」大家都笑起,來大戶娘子道:「既是四娘有這段手藝,我們領教看看。」屏姐說:「畫得不好。」春娘說:「四丫頭支不過去乖乖的畫罷。」屏姐說:「畫得不好。」春娘說:「四丫頭支不過,去乖乖的畫罷。」屏姐說:「果然叫我出醜,此處可畫不得,一則有風,二者凍筆。請娘們到藏春塢山洞裡籠上火,熏的暖暖的才畫得呢!」
    大妗子道:「既這樣,這裡冷,咱們往山洞裡畫畫兒去罷。」月嫂叫碧蓮、芙蓉兒先去籠大火盆,預備紙筆墨硯。眾親眷姊妹扶著丫環從盤道轉彎抹角、穿松過竹,走的氣喘吁吁。你拉著我,我扶著你,香汗津津。乏極了,少歇片時又走。走了半日,七高八低,好容易到了藏春塢。一齊進去坐下,吃了茶。
    屏姐說:「畫什麼?」大戶娘子道:「求妹妹把才才亭子上的雪景畫出來,我們見見。」屏姐答應,鋪下紙,提起畫筆,不用打稿,登時畫了一張墨雪景。又拿排筆渲染出來。大家一看,果然一軸好畫:遠山近水,樹木樓台,似粉妝玉砌,生動有神。一齊喝采說:「不知四娘有這等手段!」大妗子說:「明日也給我畫一張。我送紙來。」屏姐道:「不嫌不好,紙現,成畫了送去。」又看了一回,月娘說:「雪也住了,咱們吃飯去罷。」說畢,一齊出了藏春塢,回到卷棚內入席坐下,重斟美酒,復演歌聲。唱了幾折,擺上飯來,上了割刀熱羔。吃了飯,天晚了。前邊早散了。眾女客告辭,月娘苦留不祝大家散了。眾姊妹歸房不提。
    單說藍姐帶著秋桂回到房中,見官人渾衣而臥睡了許久,叫秋桂:「拿我的斗篷給你爹蓋上。」秋桂將用斗篷一蓋,官人就醒了。說:「你們這時候才來?眾人散了,我乏得了不得,我早睡醒了。你若不睏,咱們再吃一杯。」藍姐說:「爹要喝就喝,索性喝醉了再睡。」於是叫丫環擺酒,把攢盒拿來下酒,不用別的了。藍姐斟上金華酒,夫妻對飲。西門慶說:「寡酒難當,叫秋桂小肉兒再唱個好的我聽。」秋桂答應說:「素唱罷。」官人說:「清唱有什麼趣,拿琵琶來。」將琵琶遞與藍姐說:「你彈著叫他唱。」藍姐說:「我彈的是半瓶醋,怕隨不上來。」說著就彈起來,秋桂頓開喉嚨,似玉簫一般,唱了一個《紅繡鞋》。官人大悅,說:「小肉兒晚唱更好,小嗓子像一支蘇笛。你再唱一個。」藍姐說:「揀熟的唱,生的我隨不來。」定了定弦,又彈起來。秋桂又唱了一個《盼五更》,更把官人喜的眉歡眼笑,說:「好一個『無吃過虧』,誰把你的『花揉碎』?你過來!」拉著他的手,含了一口酒吐在他嘴裡,望藍姐說:「好油嘴,你把他給了我罷。」藍姐笑:「道我不好罵你,這些人還不夠?見一個不放一個他。還是個處女,你要了他,嗓子就要倒腔,還唱什麼!」
    官人那裡肯依,把秋桂往屋里拉。秋桂急得叫娘。西門慶將他抱入屋中,不容分說,把丫頭鬧的殺豬一般,官人再三的溫存才不言語了。藍姐亦無法,唾了一口,共入羅幃,上床安寢。正是:月老注定婚姻簿,千里姻緣一線牽。
    這一來畢竟如何,且看下文便見分解。





第十三回鴛鴦帶換去香包大廳房怒打王經

話說西門慶這日無事,在書房中坐著。玳安說:「上臨安的來了。」官人說:「我算著還多了幾日。叫他們進來。」不多時,韓二、來興兒進見,與官人磕了頭。西門慶道:「路上冷不冷,道路好走麼?」韓二說:「提不得,我們到了湖州,治辦禮物,別的都好辦,這四盤古董太費了氣力。正遇辦貢的年頭,都搶著買,好容易湊了大小三十二件上樣的古玩,比往日每件多使二三兩銀子。辦妥了,我們才起身。出了湖州城,就遇見大風,臨安路上雪少,因天短,每日起早,五更清冷,道路難行。路上打尖,又不敢多耽誤功夫怕天黑了,馱子要緊。整走到日落才趕的上宿頭。這日到了南京就好了。太監老爺甚喜,禮物都收了。叫我們在公館裡住,賞了一桌飯,八八的席面。還帶了回書,好多的物事來。」說罷,將書呈上。西門慶接來,見「賢婿玉展」四個大字,展開一看,上面寫著:內廷都總管御前司禮監藍璧書奉賢婿西門大人鈞座恭候台祺:官轍分途,良晤惟艱。正擬具箋布候,適荷瑤章先施。仰勞遠注,感佩奚如。昨因賤期,有勞貴差遠賚厚禮。實卻之不當,受之有愧。至戚之間,何乃太豐。感之極矣,領謝再謝。今因回程之便,敬修尺素,少申問候之忱,以剖鄙意。
    不贅。年月日外有與侄女寄來米珠一斤,豆珠二十顆,赤金鐲子四對,五寶項圈一對,香串八匣,香包四匣,宮扇八匣,繡帕四匣,白銀四百兩,上用百合香,二瓶查收為感。
    西門慶看了喜之不盡,說:「物事在那裡?」二人忙出去,一件一件都拿到書房,當面打開,見了數目。把八封銀子也交待明白。還有使剩下的銀子二十兩遞與官人。西門慶道:「這個二位買盅酒吃。過於乏了,另日接風,歇著罷。」他二人不肯受,官人道:「算我的接風酒,不請你們就是了。」韓二、來興兒拜謝,回鋪中去了。
    官人叫春鴻、文佩說:「你們去把八個丫頭都叫了來。」不一時,丫環們來了。西門慶說:「你們把這些東西都拿到三娘屋裡去。」丫環答應,一齊動手,一件一件都拿出去了。官人把銀子叫春鴻、文佩抱著帶著,二人往藍姐房中來,說道:「這是你叔叔給你帶了來的,把書字你看了便知。」藍姐看了,亦是喜歡,說:「我打量你說玩話,又生受老人家。」把東西檢點著看了一回說:「這東西不可獨吞。」於是,打開米珠盒,拿戥子稱了五兩分作五包,又把豆珠拿出十顆來,把鐲子拿了四個,項圈拿了一個,又拿了四匣香串,四匣扇子,一瓶百合香。叫丫環:「每位娘送鐲子一個,米珠一兩,豆珠二顆,香串一匣,扇子一匣。春娘樓上不用鐲子,送了項圈去,也不用香串、扇子,把這瓶百合香送了去。」分派已畢,眾丫環分路去了。
    少時,回來說:「眾位娘與娘道謝,說娘得了多少東西,娘用就是,了又送這些來。收下了,面見再謝。」官人說:「你把香串、香包遞給我。」西門慶拿了四掛香串、四個香包遞與小玉、楚雲、秋桂、珍珠兒,每人兩樣,四個人磕了頭。官人又拿了四掛香串遞與天香、香玉、素蘭、紫燕,每人一樣。又拿了兩個香包遞與春鴻。文佩每人一個。四個丫頭與兩個小優兒都磕了頭。分散已畢,藍姐叫秋桂把餘下的並銀子都收了。官人喝了茶,小二姐睡醒了。西門慶摟來抱在懷中戲耍了一回,遞與奶子,過書房中去了。
    且說珍珠兒得了香串、香包,樂的跳跳躦躦,飛跑到樓上告訴金寶說:「爹給了我兩件香物,香的了不得。」金寶說:「他不會行事。一樣人兩樣看待。怎麼獨把項圈給了二娘,就不給我?百合香呢?到底爹公道,你們是大的,每人兩樣;小丫頭每人該給一個。我早聽見媽媽說了。不是爹想著你們,還得不了呢!好生帶著,別弄壞了。」
    正說著,珍珠兒說:「了不得,我的鴛鴦腿帶子丟了。」滿地找尋,三間樓找遍無有。金寶道:「你才從外跑了來,大半是丟在院子裡,外頭找罷。」於是珍珠兒下了樓,前前後後滿院裡都找到了,那裡有個蹤影。
    正在著急間,王經來了說:「你找什麼!」珍珠兒說:「我的扎腿鴛鴦帶子丟了,也不知丟在那裡,找了這半日總無下落。」王經笑了說:「我倒得了根帶兒,不知是誰的。」珍珠兒陪笑說:「你撿著給我罷。」王經道:「世界上那有這樣容易事,我還留著玩呢!」珍珠兒說:「好哥哥,給了我罷!」王經見他柔情軟語,不由的心生一計說:「你真要,我放在廚房裡了,跟我取去。」珍珠兒找東西的心勝,就跟了王經來。
    事有湊巧,到廚房,一個人也無有,王六兒打發飯去了。珍珠兒說:「拿來罷。」王經說:「在裡頭屋裡呢。」珍珠兒進入裡面說:「在那裡?」王經從懷裡掏出來說:「這不是!」珍珠兒才要接,王經說:「白拿了去麼?」珍珠兒說:「可怎麼樣?」王經說:「叫我樂樂。」珍珠兒紅了臉來奪。王經按在炕上不容分說,硬行雲雨。珍珠兒先還不從,後來半推半就,任其張狂。行事已畢,王經把腿帶給了他,看見他戴著一個香包,說:「你給了我罷。」珍珠兒捨不得,抬腿就跑,被王經三趕上,揪斷了系子搶來跑了。珍珠兒見無人,也回去了。
    到了次日,西門慶在金姐樓上吃酒,問珍珠兒:「你得了香串是綠的,那香包是什麼花樣?」珍珠兒說:「是鷺鷥洗蓮。」官人說:「拿來我看。」珍珠兒不言語,半晌答道:「在腰裡戴著,不知幾時丟了。」官人說:「丟了不找麼?」
    珍珠兒正在不得話間,玳安說:「謝爹、常爹來了。」官人忙下樓迎接。三人敘禮,到書房中坐下。謝希大道:「我遇見韓夥計來了說,路上難走的很。」西門慶把太監很喜歡,禮物都收了,還給三嫂子帶了許多的物事,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希大道:「哥大喜了,又添了這門親戚,好處多著呢!」於是擺上酒,上了些現成的酒菜,三人對飲。常時節道:「有福的不在忙,無福的跑斷腸。似哥這段造化,世上少有。」官人道:「這是兄弟過講。不過是天月二德。」吃樂了,換了大杯,又飲了一回。希大道:「酒夠了,還有事呢!」官人說:「忙什麼?」二人說:「有人等著,另日再來。」言罷,站起告辭去了。
    西門慶要回後面去,走至大廳房,見王經在台階上睡覺。才要叫他,見他衣襟翻處露出一個香包。細看,卻是珍珠兒之物,動了疑心。不覺大怒,一腳踢起來,一片聲問:「這香包是那裡來的?」王經愣怔著跪在地下,摸不著頭腦,只是不言語。官人追的緊,才說是小的撿的。官人說:「珍珠兒丟了,不知真假。你既撿了,為什麼不給他?事有可疑!」叫玳安叫了進福、進祿:「取大棍來,與我打著問他!」王經只是磕頭,嚇的渾身亂顫。官人那裡肯依,叫拉下去打。三人不敢怠慢,把王經拉下來,褪下中衣,露出雪白的屁股按住,一連打了十棍,只打得嫩肉流紅。官人說:「問他到底是那裡來的?」王經哭道:「小的實是院子裡揀的。打死了也無別話。」官人見問不出頭緒,也不打了,說:「放起他來。」王經叩頭。官人說:「揀了人家的東西就該給他,打你個昧物見小的不是,把香包物歸本主。你去罷!」王經見饒了金命水命,抱頭鼠竄的跑了。西門慶歇了一回,過後邊不題。
    日往月來,不覺到了臘月二十三日,家家祭灶。是晚,滿堂掛了紗燈,擺上供。西門慶冠袍帶履,點燭焚香,行了禮。眾姊妹都打扮的齊齊整整,裊裊婷婷,也行了禮。只聽的鞭炮連聲,好不熱鬧。
    官人叫玳安來說:「道臨年近了,你們早早的把門神對子拿出來。我記的都舊了,買了新紙照樣兒裁了,叫聶雨湖寫去。把門神交給畫匣照樣兒畫了,架子見了新,裱好了,有掉了的環子、鉤子收拾齊整。祖先堂上的供物陳設有舊了的也更換更換。佛前五供香爐、燭台、花瓶、海燈,一切應用香蠟、紙馬,以至前後應用紗燈、穗子,燈有舊了、破了的也粘補粘補。再過年應用豬羊、雞鴨、肉面、花盒、鞭炮,也要辦妥了。你與王經承辦,別像去年丟三落四的,臨陣磨槍。」玳安應諾說:「記得了。」
    說話間晚了。滿堂點起紗燈、羊角燈,擺上酒。官人上座,月娘、春娘與官人並坐,藍姐、屏姐、黃姐、金姐按次對坐。孝哥打橫。擺了二十個果碟,是關東糖、南糖、皮糖、人參糖、雲片糖、夾餡糖、芝麻糖、豆酥糖,還有應時酒菜,把酒來斟,夫妻暢飲。下面小玉、楚雲、秋桂、珍珠兒,穿紅掛綠,著紫披藍,唱昆腔小曲。又叫春鴻、文佩唱南曲兒。琵琶絲絃,美耳中聽。
    飲了一回,月娘道:「今日是小年,咱們何不湊個趣兒。不要這刻板的文章,改個樣兒。」春娘說:「怎麼改樣?」月娘說:「你們都會唱,獨我與二姐不會唱。你們會唱的每人唱一個,我們不會唱的說個笑話。違令者罰酒一杯,豈不有趣?強如他們唱的都聽俗了。自彈自唱也多喝一盅兒。」眾姊妹大喜。春娘道:「拿琵琶來,我先唱。」楚雲遞上了琵琶,定准了弦,唱了個趕板,慢吐嬌音,唱道:桂子桂花桂葉多,桂樹長在桂山坡,桂花還得貴人采,桂姐還配貴哥哥。肉兒小嬌娥,那有姻緣錯配著。
    春娘唱畢,把個秋桂羞的面紅過耳。官人說:「怪油嘴,單管胡說胡唱的,不知是什麼!」大家都笑了,把琵琶遞與黃姐,說:「唱個平岔。」唱道:叫奴怎了,這事兒蹊蹺,奴家的裙帶子少了一條,若叫那當家的知道,豈肯饒!想必是昨日晚上貓叼了去,也不知那個情郎誰拿了,好叫我心下不明暗發毛。
    黃姐唱畢,別人不懂,把個珍珠兒弄得一紅一白。西門慶也疑惑了,說:「你們不是唱曲兒,是商量著打譏諷呢!要不好生唱,我就把他的舌頭咬下來。」該屏姐唱了,定了定弦,唱了個《寄生草》,十指尖尖,彈的神出鬼入,真有繞樑之音。嗽了嗽嗓子唱道:玫瑰花兒頭上戴,挽了挽烏雲別上根金釵,作女孩兒十五六歲人人愛,俏才郎過來過去把風流賣。十七十八歲好似一朵花兒才開,引的奴迷離魔亂把相思害。
    屏姐唱畢,官人道:「這裡面也有話,小油嘴暗含著說我呢!這時候我也不說什麼,等到晚上躺下再與你算帳。該誰唱了?」金姐道:「該我了。我唱個好的罷。唱個倒搬槳兒。」唱道:大河裡洗菜葉兒漂,見了一遭想一遭。人多眼雜難開口,石上栽花不堅牢。肉兒小嬌嬌生生,叫你想壞了。
    金姐唱畢,官人聽了,趕著金寶打,說:「這個小淫婦比別人更胡說,不看世界的面,立刻不饒你!」引的眾姊妹哄堂大笑。西門慶向月娘、藍姐說:「你們不會唱的滲不過去。好好的說個笑話我聽。說不笑罰酒一大杯。」月娘道:「我先說一個看笑不笑。」聽了--一家新娶了個媳婦。次日娘家來上頭,公婆說:「還未起來呢!」他母親道:「豈有此理,叫使女快去瞧來!」丫環回說:「瞧了,還早呢!姑爺上半截起來了,姑娘下半截才起來。」
    月娘說完,大家笑個不了。官人往藍姐說:「該你了。」藍姐道:「我說一個文墨的,不村不俏,還要可笑。只怕笑倒了。」說道:一個年輕的婦人在門首站立,見對門一婦人抱著個娃娃。那人指著娃子說:「你也有了麼?」婦人道:「無有。」那人道:「你天天守著當家的,難道他不麼?」婦人道:「他可倒不不。」
    藍姐說畢,官人道:「這倒可。」笑眾姊妹也都笑了說:「到底是作詩的人,說個笑話也文縐縐的。」又吃了一回酒,叫四個家樂又唱了幾折。天交三鼓,都困了,各自歸房。
    西門慶扶著楚雲往春娘樓上來。上了樓也不吃酒,一手拉著春梅,一手拉著楚雲,三人入房,一夫兩婦,共入羅幃,上床安寢,不在話下。這一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逞豪華孝哥添壽李鐵嘴看相傳方

卻說光陰似箭,不覺過了年節,正月二十一日是孝哥的生日。父母愛子之心不所不至。又見他讀書奮態,從無一日曠功,西門慶與月娘喜之不荊與先生告了三天假,在花園燕喜堂擺酒。有吳二舅、喬大戶、大妗子、二妗子、大戶娘子、應二娘子、謝希大、常時節、薛姑子、王姑子都來與孝哥做生日。
    眾姊妹打扮的油頭粉面,粉妝玉砌。玉月穿著混鷂皮襖、灰鼠裙、戴著盤絲□髻,滿頭花翠。春娘穿著天馬皮襖,碩鼠裙,戴著軟翠□髻,五寶項圈。藍姐穿著貂鼠皮襖、白狐裙,戴著金絲□髻,別著兩隻斜鳳。屏姐穿著金貂皮襖、銀鼠裙,戴著過枝□髻,配著一對珠花。黃姐穿著麻葉皮襖、雲狐裙,戴著鴛鴦□髻,配著珠翠花鈿。金姐穿著火狐皮襖、飛鼠裙,戴著嵌珠□髻,亦是金銀首飾。滿堂上花枝招展,香氣襲人,都各有禮物。到了燕喜堂與親眷們見了禮。
    大丫頭小玉、楚雲、秋桂、珍珠兒,小丫頭天香、玉香、素蘭、紫燕,都是穿紅掛綠,著紫披藍,打扮的千嬌百媚,粉團一般。
    丫環遞上茶來,月娘、春娘安了席,大家坐下。前邊眾客到齊,西門慶巡了酒,擺上南北碗菜,孝哥按次行了禮。眾僕從與孝哥叩了壽。叫了一檔南十番,聲吹細樂,北鼓雲鑼,笙管笛簫,十分幽雅。文佩執壺,春鴻巡酒。闔家歡樂。
    後邊亦是一樣的筵席。四個家樂扮了昆腔唱小曲兒。琵琶絲絃,好不熱鬧。小玉、楚雲唱了一折《漁家樂》,秋桂、珍珠兒唱了一折花鼓子。大戶娘子十分歡喜,每人賞了一對香包,月娘也陪賞了四方手帕。
    前邊喬大戶點了一套《到春來》,吳二舅點了一套《合歡令》,打起來滿堂中鑼鼓喧闐,美耳中聽。
    西門慶與喬大戶閒談,說:「親家交新年滿面紅光,好氣色。」大戶道:「托親家福庇。我那裡來了個先生,號叫『李鐵嘴』,相法甚好。他相我今年有兩層喜,還要發些外財。房下闔家都叫他相了,雖未經驗,他說的句句入骨。」官人說:「有這等神相,明日請了來,我也求他相相。」大戶道:「親家既要相還得著人找去,他無准住處。找著了,差人送他來。」官人說:「如此奉托。」說著拿上飯來,上了割刀熱吃。
    大家吃了飯茶畢,天晚了,一齊告辭。官人道了謝,都回家去了。花園堂客也散了。大妗子、二妗子住下不去。眾姊妹自歸房。官人扶著紫燕在屏姐房中歇了。
    過了幾日,喬大戶差人好容易才把李鐵嘴找著了,差人送到大官人門上。王經報道:「鐵嘴李先生來了。」西門慶正在盼望,見來了,心中大喜,忙整衣出迎。抬頭一看見這人形容古怪,相貌蹺奇:戴一頂日月箍,披髮露頂;穿一件百補納頭,系一根線繩;光著兩隻腳,面如瓦獸,一隻眼,滿臉鋼須,一個牙也無有。精神足滿,鶴髮童顏,一團仙氣。官人深深一揖。李鐵嘴說:「不敢勞步。」忙還一禮。讓入大廳,敘禮坐下。
    官人說:「久仰大名,相法如神。有意勞動,乞先生相相。」鐵嘴道:「貧道學些相法,不會奉承,故此都叫我李鐵嘴。」
    官人說:「仙鄉何處?」羽士道:「貧道本系西地長安人氏,奶地出家在四川峨眉山,焚修六十餘年,學了兩樣道術:一會看相,善觀氣色;二會攝生養性功夫。那《參同契》、《悟真篇》、《八段錦》、《鐵布衫》樣樣都煉得來。至相法,《麻衣相》、《水鏡相》、《白鶴相》、《揣骨相》,也參透了。」官人道:「今年高壽?」羽士道:「虛七十四歲。」又問:「偌大年紀,怎麼養的這等鶴髮童顏?」羽士道:「我們道家以功為本,以術為門,內丹要煉的何連逆轉,水火濟濟,得了甘露,才能三花聚頂,五氣朝元。面色要黃中生彩,眼神要藍裡有光。此法最難,內要養氣存神,外得飲紅鉛采戰、輪晴扣齒、十步玄功,才能脫過輪迴,長生不老。」西門慶聽了心中大喜,吩咐擺齋,說:「用畢了還要討教呢!」於是在大廳上放了桌子。有力之家吹口之力,擺上素饌,無非是格扎麵筋豆腐黃粉、山藥筍尖、金針木耳、蘑菇香蕈、白菜蘿蔔做的四平八穩的素席。二人對坐,把酒來斟。
    羽士道:「未見寸功,先授酒飯。」官人道:「仙長遠來,禮當奉敬,若不棄嫌還要屈尊幾日。相面是小事,還有要處要討教呢!」羽士道:「貧道到處為家,有好學者不嫌絮耳,講論幾日何妨。」官人甚喜,又飲了數杯。羽士道:「既遇知己,不可藏性,貧道好酒,有大杯吃幾盞才好。」於是換了大杯。官人道:「在下量窄,不能對飲,仙長盡量才好。」羽士道:「這才痛快!」說:「把壺遞給我,自斟自飲。」大口吃菜,吃樂了唱了一回道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上了素湯,泡了點心,吃了不亦樂乎。官人陪坐亦覺爽快。一面吃,一面說話,大聲小叫,句句說的入港。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西門慶道:「適才講的飲紅采戰之術是怎麼講動?仙長若肯傳與在下,恩有重報,義不敢忘。」羽士道:「長安要學此術最難,貧道輕易不傳人。一要他有此造化,二要人地相宜。既要學此道,必須好功夫。」說到此處就不往下說了,只是飲酒,又講酒的好處。西門慶急的要不得,再三的追問,羽士道:「先說飲紅鉛,須得十四五歲幼女三四個,每人給白絹一條,得他的天癸,將絹用童便洗下飲之。每月得幾次飲幾次。再用二十上下婦女數人,常與他交接,存神吸氣,引真陰入於丹田。行之日久,自然固本延年。若初學者力不勝任,兼服三元丹培補,自然精神百倍,夜度數女耐時,久戰通宵不倦。」官人道:「幼女小童倒有,但不知三元丹如何配法。」羽士道:「法不傳六耳,也是遇緣。貧道奉送百粒,但不可輕視此藥,乃鼎爐煉出,其力甚大。每服只用一粒,人乳送下。」說罷從懷中取出個皮口袋,拿出一個小瓶兒,說:「此瓶是一百粒,足夠用了。緊緊收藏,不可洩露。」官人雙手接來揣在懷內,說:「多謝仙長,異日補報大恩。」叫人來看酒,李鐵嘴說:「天晚了,大家歇息,明早長官不可用酒,趁清晨氣血平和,好講相法。」官人說:「恭敬不如從命。」言罷告辭。
    官人帶著玳安後邊去了。來到上房,眾姊妹正然納鞋。官人說:「今日來的李鐵嘴是個活神仙。」把如何秘傳妙術一節細細告訴月娘眾姊妹一遍。月娘道:「有的是人,除了我,你們愛怎麼煉就怎麼煉。成了仙,與我也有好處。」春娘道:「這個老道不是好人。我們又無得罪他,興出方法來叫行貸子整治人。」眾姊妹都笑了。官人道:「你們知道什麼,認假不認真。」於是叫天香、素蘭、紫燕過來:「你們三人與大娘每人領白絹一條,如此這般收染了,有了給我送去,若誤了現打不賒。」丫環納悶,不敢不答應。說著點上燈,眾姊妹各自歸房。
    西門慶同春娘上樓坐在床榻上。春娘說:「我問你一句話。」官人說:「什麼話?」春娘說:「四個小丫頭都是處女,怎麼不要玉香?」西門慶只是笑,說:「三個就夠了。」春娘疑惑了,那裡肯依,擰著耳朵說:「行貨子,你不實說,一輩子不叫你上床。」官人無法,將那日遇見他洗澡,無心中收用了的話才說出來。春梅照臉唾了一口說:「無臉的,還瞞著我呢!我說怎麼倒不要我的丫頭。原來你偷要了,連影兒也不知,這才是終日打雁叫雁燸了眼。你就是滾了馬的強盜--偷遍天下。」說的官人也笑了,說:「你不問倒好,既然過了明路,我倒要帶著他睡了。」說著,絕不待時,拉住玉香兒,把丫頭臊的要不得要跑,春娘說:「生米做成熟飯,跟著他睡罷。」於是將他二人推入屋中,倒扣上門。春娘帶著楚雲在外間屋裡睡了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清晨,官人來到書房。李鐵嘴早起來了,問候了起居。春鴻、文佩遞上茶來,二人喝了。官人道:「請仙長看相罷。」
    羽士道:「正是時候。」於是請官人轉正了,細看了一回,說道:「吾觀長官天庭高縱,地格豐盈,乃享厚福之格,一生用之不荊二目雌雄,主一世風流。眉生二尾,終身常足歡娛,鼻有三紋,中歲不利。」羽士道:「見過了麼?」西門慶道:「見過了。」「看你耳大有輪,主一生福祿。口若丹朱,到老不缺衣食。請出手來看。」羽士道:「智慧生於皮毛,苦樂見於手足。男子手要如棉,女子手若乾薑,尊公手軟而熱,必受榮華,但掌紋碎細,用事有些分心。得了這下身短上身長的便宜,妻財子祿俱全。黃氣發於高曠,年內必定有喜。印堂紅亮,目下定有外財。」
    李鐵嘴相畢,官人大喜,說:「真乃神相,句句入骨。求仙長看看犬子造化若何?」羽士道:「在那裡?請來相見。」官人忙叫玳安把孝哥叫了來。不多時,只見從學堂裡搖搖擺擺走來。見了羽士拖地一揖。李鐵嘴答禮相還,舉目一看,說:「令郎好相貌,是一位強宗勝祖之人。請坐下。若論相法,五官端正,一生福壽雙全。骨格清奇,一定為官受祿。臉如滿月,主心地舒暢。頭頂平平,乃官印之格。眉分八字,定主書香。二目帶秀,一世心靈性巧。鼻連山根,中年大發。今歲必登金榜。但口方略小些,雖衣食不缺,主晚年身弱。耳大輪小,只許三品前程。一生得妻宮,內助定下了無有?」官人道:「定下了。」「伸出手來看。」羽士道:「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手足一樣棉軟細膩,天生享福之人。得了這肚子的便宜,此時不顯,將來定然不校相法云:世上無尖頭宰相,未見有大肚子貧人。令郎的造化全在身材。肚子上,目今紅色起於三陽,定主入學為官。黃光見於額角,必要重重見喜。長官令郎之相是個十全之格,後來發達,興家立業,受享皇恩,一生用之不荊」李鐵嘴相畢,官人道:「有勞仙長,相法如神。」即令春鴻、文佩擺齋。仍是大杯斟酒,擺五湖四海的素餚,上了八碟真素小吃。西門慶下陪,飲了一回酒,說了些天下雲遊的好處,又站起來拿了一回功夫,復又坐下。拿上飯來,又上了點心,素湯。狼餐虎嚥,須臾吃畢。
    羽士道:「貧道要告辭了。」官人道:「說那裡的話,只住了一日就要走。想是禮貌不周,慢待了。」羽士道:「貧道雲遊四海,那有久戀之家。」官人說:「還要領教,多住幾日罷。」李鐵嘴說:「不可久留,後會有期。」官人見苦留不住,叫春鴻遞了茶,拿了二十兩銀子作相面之資。羽士道:「出家人要銀錢何用!斷斷不受。」讓至再三,羽士道:「有果子給我幾個罷。」官人叫文佩包了兩大包橘子、柑子,拿來獻與羽士。李鐵嘴接了,頭也不回,飄然而去。
    西門慶送出大門,見去遠了才進來,回到後邊,見了月娘,把給孝哥相面之事說了一遍。月娘大喜,問官人說:「相你如何?」官人道:「他相我今年見喜,孝哥必要進學。」月娘說:「果然如此,秋天是鄉試的年頭,他書也念的好了,叫他考考看,萬一撞著了,豈不應了他的話。」丫環遞了茶,又坐了一回,說:「我乏了,飯也不吃了,與他二娘吃盅酒,早些困覺。」說罷,出了上房,往春娘樓上來。
    到了樓上,楚雲接去衣裳,玉香遞上茶來。春娘說:「你要的東西有了。」官人問:「誰先有的?」春娘道:「四姐屋裡的紫燕。」官人說:「叫他來。」玉香把紫燕拉了來。春娘說:「交與你的事還不拿來麼?」紫燕紅了臉,不言語。官人說:「既有了還不取去?」丫頭無法,跑了去。半晌取了來,羞羞燦燦遞與官人。西門慶接來一看,滿心歡喜,叫王經鋪子裡快取童便來。
    不一時,王經取到,官人把絹子撂在裡面,只見幾點紅星果然登時脫下,用牙籤撈出。絹子交與紫燕。和勻了,聞了聞,倒無異味,一揚脖,一氣飲乾。又叫了丫環拿茶盅叫芙蓉兒擠了半盅奶拿來,把三元丹取了一粒--只有芥子大,放在舌上,用奶送下去。這才擺上酒,一個攢盒。官人與春娘並坐,二人對飲。說起李鐵嘴傳的方術,說:「今日吃了,看是真假。」楚雲說:「信那牛鼻子的瞎說,他是誆酒喝。」
    又飲了一回,西門慶覺火熱漲悶起來。少時,又麻又癢,坐不住了。官人說:「這藥果然厲害,話不虛傳,叫楚雲與我捶腿。」楚雲捶了片時,藥性行開了,官人十分按捺不住,拉著春娘、楚雲說:「了不得,你們不信試試。」於是三人共入羅幃。此一番三人大鬧銷金帳,非尋常可比。
    天明了,還纏綿不已。直至日出三竿,只得下床,穿好衣服。梳洗已畢,玉香遞上茶來。三個人對瞅著笑,春娘說:「怪強盜,真會鬧人。我們一夜未得合眼。」官人道:「你們怕不怕?」楚雲說:「別的怕爹,這個可不怕。」說著玉香端了腰子雞蛋湯來,每人呷了幾口,口中無味,就不吃了。
    西門慶道:「差些忘了,今日還有事呢!」叫玳安備馬。冠戴已畢。王經拿了氈包,出城給李知縣送行去了。畢竟後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木香亭姊妹吟詩販藥材二舅識貨

話表三月十九日是羞花的生日。西門慶叫在木香亭擺酒。
    初春天氣,桃柳急妍,滿園中遍地青青,開放了碧桃紅杏。有喬大戶、吳二舅、謝希大、常時節、大戶娘、子應二娘子、大姊二妗子、文嫂、薛嫂,都有禮物與黃姐上壽。眾姊妹都穿了新衣,滿頭花翠,接待女眷。
    官客在聚景堂擺席。叫了四個唱的,是董嬌兒、韓金釧、李桂姐、吳銀兒。琵琶絲絃,十分幽雅。大官人巡了酒,上了南北碗菜。猜拳行令,開懷暢飲。
    後邊堂客在亭子上一樣筵席,黃姐斟了酒。四個家樂打扮的妖裡妖調。小玉穿著紫綾襖、綠綢裙,楚雲穿著天藍襖、白綢裙,秋桂穿著綠綢襖、桃紅裙,珍珠兒穿著藕色襖、青綢裙,都油頭粉面,配著小小金蓮,唱昆腔小曲。眾僕婦丫環與黃姐拜了壽,上了小吃點心。酒過三巡,菜上五味。
    月娘道:「誰的生日也沒有五姐趕的好。天時正是春光明媚,桃柳爭妍的時候。別錯了春光,咱們好生過過才好。」大戶娘子道:「那一位娘子會作詩,指這桃柳作了倒有趣。」月娘道親:「家既出了題,就作一首。我們三娘會作,陪一首,好不好?」眾姊妹說:「好極了。」大戶娘子道:「既是三娘會作就先賜一首。」藍姐道:「我不過會個打油歌,怎敢就作?還是親家太太先作,小妹陪一首就是了。」於是大戶娘子道:「既叫我獻醜,有薦了。」於是對著楊柳沉吟,須臾作畢。念道:拂水煙斜一萬條,幾隨春色醉河橋。
    不知別後誰攀折,尤自風流勝舞腰。
    藍姐道:「真正好詩!隨時應景。」大戶娘子道:「叫妹妹見笑。」藍姐說:「該我獻醜了,好不好湊個趣兒,我指這桃花謅一首。」說道: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風一片東。
    自是因花貪結子,卻教人恨五更風。
    大戶娘子道:「三娘子好學問,作的即景貼題。」藍姐道:「是太太過講,實當不起。」大戶娘子見亭上擺著兩盆蘭花、兩盆水仙,說:「你我再指這盆花作兩首以足詩興,好不好?」藍姐道:「太太就先作。」大戶娘子道:「我就指這蘭花作一首妹妹看。」說道:天產奇葩在空谷,佳人作佩有餘香。
    自是淡妝人不識,任他紅紫斗芬芳。
    作畢,月娘道:「親家才是博學弘詞,出口成章。」大戶娘子道:「這是在家唸書,先生教授。不過是尋章摘句,算不了詩。」藍姐說:「又該我了。已是出了醜,爽利洩到底兒。我就指這水仙花作一首給太太看。」說道:琢盡扶桑水作箋,冷光真與雪相宜。
    但從姑射皆仙種,莫道梁家是侍兕。
    作畢,大戶娘子連聲喝采說:「這一首更清奇。」眾姊妹亦樂了。藍姐道:「信口胡謅,何足掛齒。」月娘叫了丫環斟酒,又飲了一回,敘了些文事。拿上飯來,上了羹湯、點心。春娘又巡了酒。藍姐、屏姐、黃姐、金姐一齊布菜。大妗子先醉了,只喝了半碗湯。眾人吃了飯,撤去殘席,天晚了,一齊告辭。前邊官客也散了。
    西門慶回到後面,看著家人收拾了什物,眾姊妹各自歸房。官人同黃姐回到房中,素蘭遞了茶,重斟美酒,復又設佳餚。
    黃姐與官人行了禮,二人並坐,開懷痛飲。酒過三巡,上了小吃。黃姐說:「這個酒不好,叫素蘭把我得的藥酒拿來。」丫環忙溫了史國公酒與官人斟了,二人對飲。官人說:「這個酒倒好,倒要多吃幾杯。」一連飲了三盅,誰知此酒的力大,純是熱藥,發作起來,勾起紅鉛底子,如何受得。官人說:「我不喝了,跟我來,我往你打個體惜。」把黃姐誆到屋中就把門關了。黃姐說:「要說什麼?」官人說:「我給你過生日。」不容分說,郎才女貌,巫山歡會。黃姐說:「你怎麼了?好難受!」西門慶並不答言,任意綢繆,把黃姐鬧的神昏氣喘。睡了片時,重整旗槍,復合雲雨。黃姐連連求饒,官人那裡肯依,整纏至天明方罷。把黃姐熬的口乾舌燥,兩腿像掛了醋瓶。官人下床,無事人一般,梳洗已畢,喝了茶,穿了衣服,往學堂裡瞧先生去了。
    進了月亮門,聶雨湖接入館中,敘禮坐下。胡秀遞上茶來。茶罷擱盞。官人道:「一向短禮,望乞容量。」先生道:「豈敢。」西門慶問:「孝哥的書念到那裡了?」先生道:「《四書》念完了。《詩經》也念完了。現今念《書經》呢。學生正要見老爹,小官人也該開講了。講講書好作文章。」往著孝哥說:「把你寫的仿、臨的帖都拿了來給老爹看看。好聰明,筆姿又好,好的如今都寫長了。」說著孝哥拿了來遞與官人。接來一看,果然寫的可觀。西門慶問道說:「他學的是那一家?」先生道:「帖有八大家:王羲之、鍾子繇、蘇東坡、黃山谷、趙子昂、董其昌、歐陽修、朱元璋,他臨的是趙字法帖。」官人道:「幾時開講?」先生說:「這就該開講了。講的明白了,再看看典故,學學破承破題,文章詩賦都可作了。」官人甚喜,說:「一概求老師教授。何必拘泥問我?趕秋天若能入場,吾之幸也。」先生道:「老爹萬安,到那時不但考得,還想要中呢!」
    正說著,玳安報道:「川廣販藥的商人來了,請爹看貨去。」官人道:「在那裡?」玳安說:「現在鋪中。」於是西門慶辭別了先生,往鋪中來,吳二舅與眾商人迎接進櫃,敘禮坐下。藥商道:「老爹買賣利市。」官人道:「倒可以做得,但貨物、草藥、土產倒不缺,川廣藥材不夠賣的。你們去歲無來,故缺了。」藥商道:「倒湊巧,我們今年販的都是貴藥。看了單子,短什麼留什麼。」叫夥計拿出藥單來。雙手遞與官人、西門慶接來展開一看。但見上寫著:遼人參交跬桂京牛黃嫩鹿茸虎脛骨犀牛角真冰片雅黃蓮白茯苓漢三七箭頭砂脫龍骨羚羊角香磠砂石燕子真血竭落水沉米珍珠麝香臍水安息後贅「以上二十味價銀不等,面講。」
    西門慶看了甚喜,說:「這二十味,樣樣留些。我不行,二舅你看了,共留多少,合銀若干,開一清單,家內兌銀子就是了。」喝了茶,又說了些散話,說:「我還略有小事,失陪了。」言罷告辭出門,不在話下。
    且說上回西門慶叫李鐵嘴看相,得了他的方術,與春娘大鬧銷金帳後,紫燕打頭,天香第二,素蘭第三,縷續著將染絹送來,如法飲用。三個月取過九次,每次又兼服三元丹,果然效驗,把身子補的健壯起來,神清氣真。但不能三日無事,所有六房娘子每日更換,連月娘也脫不了三兩次,其餘丫環小玉、楚雲、秋桂、珍珠兒連玉香,不是連床就是官鋪。若有三日無事,覺渾身拘緊,飲食無味。
    這日,是喬大戶娘子的生日。眾姊妹備了禮物,帶丫環過對門都作生日去了。西門慶在家看家,只留下春鴻、文佩、周老、劉包、胡秀在學房伏侍先生。官人在書房悶坐,叫文佩篦頭,覺身上拘緊,說:「你給我捶一捶。」文佩答應,取了梳子篦子抿子刷子把頭髮打開將袖子挽起來露出了雪白藕棒子一般的小胳膊,戴著個銀鐲子,搭起了頭髮先梳通了,慢慢的蓖著,問官人:「癢癢不癢癢,舒服不舒服?」西門慶笑了,說:「還改不了待招的脾氣。你還唱著梳。」文佩果然唱著篦了半日。官人甚喜。
    籠起頭發來,文佩拿了高凳、睡凳來說:「淨修養,還是放睡。」官人道:「身子拘緊,放放睡才好呢!」文佩答應,把官人扶在高凳上,先捶了一回。復攔腰抱起來放在睡凳上,一腿墊著腰,從胸膛揉起,揉至肚皮。揉了一回,把官人扶起,爬在高凳上,又捶了一回。使了個丹鳳朝陽的架式,將西門慶抱起,一手托著脊背,一手托著腿,只一轉,官人覺惚惚悠悠似睡著了一般,週身通泰。少時,扶住坐下,又捶了一回。用斜肩背跨之功舒其兩膊,只聽骨節亂響,又捶了一回,覺滿身發熱。又叫官人爬扶在凳上,拽起衣襟,露出了繡花汗巾。從脊背捶至腰間,捶了幾回,只見文佩在腰眼上掐了兩把。官人時下邪火上升,按捺不住,站起來說:「小油嘴使起壞招來,饒不了你,是賣盆的自尋的。」於是把文佩拉到屋中叫春鴻按著,不容分說,滯雨尤雲,狂了個不亦樂乎。文佩求饒,說:「再不敢了。」官人道:「誰叫你招我來,早著呢!若叫我饒你,叫我一聲親親的爹。」文佩無法,拿著聲兒叫了一聲「親爹」,官人才鬆了手,放起他來,春鴻捧了水來,官人洗了手。
    月娘同眾姊妹都回來了。西門慶到上房坐下,月娘說大戶家怎的款待,吃的是什麼,親家公母倆給你道謝。說:「這樣至親又送什麼禮!」我們在他家行了一日酒令兒。也有四個唱的,整唱了一日。不是天晚了還得一回來呢。官人說:「晚著些何妨,忙什麼?」又說了一回散話,眾姊妹各自回房。官人就在上房歇了,一宿無話。
    次日早起,梳洗一畢,天香遞了茶。玳安說:「吳二舅來了。」讓入裡面,敘禮坐下。小玉遞了茶,吳二舅道:「昨日藥商把藥拿了來,都看了。除了人參價錢太大,牛黃不是好的,要不的,餘者十八味都留了些,共合銀一百五十兩。等著兌了銀子還往別處去呢。」官人說:「人參要多少價錢?」吳二舅道:「少了二百還不賣。好參以清河土木為上,此參出在遼東、朝鮮國,細小無油性,以假亂真。」官人又問:「牛黃怎麼不好?」吳二舅道:「牛黃一論顏色,二者透甲者方真。他這牛黃是剖黃,不是吐黃,故不要他。」西門慶說:「既如此,咱們先吃了飯,兌給他一百五十兩銀子就是了。」於是天香放了桌子,擺了許多的下飯。官人、月娘、二舅按次坐下,斟上金華酒。三人對飲。
    官人叫小玉到二娘樓上要三封銀子來,小玉答應去了。不多時,抱了三封銀子來說:「二娘說這就是那刨的銀子,每包一個整的,叫找回十兩余銀。」官人說:「放在桌上。」須臾吃了飯,丫環遞了茶。吳二舅拿了銀子說:「不坐了,他們還等著呢。」說罷站起,辭了官人往鋪中去了。這一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採蓮船水面歡娛七夕節斗巧穿針

話說這日到了六月初六日,是馮金寶的生日。因喬大戶莊院裡有通河的一道蓮花泡子,此際紅白蓮花盛開,借了兩隻漁船,搭上布篷,掛了彩綢。柳蔭下有一個草團瓢,打掃乾淨,擺上桌椅鋪墊,請下眾姊妹採蓮耍子。
    這裡,官人在翡翠軒擺酒,預備了南北筵席。喬大戶、吳二舅、謝希大、常時節、大妗子、二妗子、應二娘子、鄭三姐、段大姐各有禮物。大戶娘子無來,在家等後晌酒。院裡的李桂姐、吳銀兒、鄭愛香、鄭愛月、董嬌兒、韓金釧也有禮物眾。客到齊,讓到翡翠軒擺席。西門慶安了座,老孫、祝麻子後趕了來,官人巡了酒,春鴻、文佩、李銘、吳惠琵琶弦,合演小曲、南曲兒。
    後邊堂客在玩花樓擺酒,眾姊妹都是紗衫紗裙,打扮的如花似玉。四個家樂都是帽圈短衫,魚婆打扮。月娘安了席,金姐拿了酒。下面彈唱起來,九腔十八調曲詞帶戲,十分熱鬧。丫環僕婦都與金姐磕了頭。大家歸座,開懷暢飲。
    李桂姐道:「今日是六娘的好日子,我們算不了客。咱們大家好好的唱幾個曲兒敬眾位娘。」說著拿起琵琶來,定准了弦,與吳銀兒合唱了個《喜千秋》。愛香與愛月兒合唱了個《一朵紅雲》。董妖兒與金釧合唱了個《捧壽軸》,把金寶喜了個事不有餘。眾女客又劃了一回拳。拿上飯來,上了薑湯、點心。大家吃畢了,漱了口。
    喬大戶差人請看蓮花去。月娘道:「就去,事不宜遲。大家採了荷鮮好吃響酒。」春娘道:「要自採取,我們得換衣服。」月娘與眾女客道:「很好,我們在此恭候。」藍姐說:「大姐姐與壽星尾巴陪著太太們坐坐,我們換了衣衫就來。」說罷,各自回房,重勻粉面,復對妝台,脫了綢綾換上了漏地紗衣,配著顏色穿了。打扮的花枝招展,俊俏風流,一齊來到席前。眾女眷舉目一看,見春娘穿著藍純紗敞衣,白絨紗裙子,大紅繡鞋,繫著桃紅汗巾。藍姐穿著銀紅生紗敞衣,青絨紗裙子,玫瑰紫弓鞋,繫著月白汗巾。黃姐穿著紗綠兩紗敞衣,白庫紗裙子,大紅花鞋,繫著石榴紅汗巾。屏姐穿著黃葛紗敞衣,青銀條紗裙子,真紫繡鞋,繫著蘋果綠汗巾。都是滿頭花翠,金玉鐲釧,一齊走來,說:「咱們去罷。」眾人站起來說:「咱們去罷。」於是下了玩花樓,過了假山,留下僕婦們看家,帶了大小丫環--都是穿紅掛綠、著紫披藍,攙扶著步出大門。
    眾女眷們來到了。喬家家人引路,繞過了大廳,進了穿堂,出了角門,才看見蓮花泡子。大戶娘子迎接了說:「久等多時。」讓上了草團瓢,敘禮坐下。丫環按次遞了茶。眾人舉目看,果然好一片蓮花。紅白相映,荷葉重叢。怎見得?有詩為正:移舟水濺差差綠,倚檻風多柄柄香。多謝浣紗人莫折,雨中留得蓋鴛鴦。
    大戶娘子道:「船已預備妥了。那位愛蓮花,歇足了,隨意玩賞。」春娘說:「我們四個人早商量了,同去採了蓮花、蓮蓬、菱角、藕來,與眾位娘們下酒。」說罷,帶了小玉、楚雲、秋桂、珍珠兒--都是魚娘兒妝束,拿了鼓板箏笛到河邊,上了船。
    春娘、屏姐帶著楚雲,小玉,藍姐、黃姐帶著秋桂、珍珠兒,兩隻船,八個美人。船上懸花結采。春娘打著鼓板,屏姐吹笙,藍姐吹笛,黃姐抓箏,每船兩個丫環,一個撐船人,一個唱著採蓮,將船撐到荷花蕩裡,遠看著似仙姬下界,神女臨凡。這裡眾婦女連聲喝采,大戶娘子道:「親家,你看那紅蓮蕩裡,兩隻船上四位娘子,帶著這花朵般的四個女孩兒,吹彈歌舞,像軸畫兒不像?」月娘說:「我看倒像八個魚波兒。」說著,只見船從東回來了。穿花分葉,采的那荷蓮亂舞。掐了紅蓮,又采白蓮。丫環使腕子勾了菱角,又勾上藕來。採了一回,將船灣在柳蔭樹下。船上帶的茶,每人喝了盞。
    歇了片時,只聽得笙笛奏動,復又將船撐到河心,唱了幾折曲子。繞過了一片葦塘,復入荷花蕩裡,又摘了許多的蓮蓬、荷葉。水氣蒸熱,用宮扇搖涼。須臾采畢,攏了岸。丫環每人都拿荷葉托著蓮蓬、菱角、藕,獨楚雲扛著一把紅白蓮花,一齊上岸。
    眾人都站起來。大戶娘子道:「四位娘子辛苦了。」春娘說:「這才有趣。」說罷,按位坐下,丫環遞了茶。大戶娘子道:「快把采的蓮蓬、藕洗淨了切了來,擺上酒。先把果碟子放上,斟酒來!」眾女眷說:「忙什麼?」大戶娘子道:「都餓了,先解解暑。」說著斟上酒,大家痛飲。月娘道:「四個大丫頭。你們還唱幾折敬親家太太。」四人答應,唱了兩支昆腔,又唱了幾個大曲子。
    眾人從草團瓢四下裡觀看,綠樹紅蓮,小橋碧水,十分清目。大戶娘子道:「眾位不必回去了,就在這裡吃飯罷。」月娘道:「還請親見過去。」大戶娘子道:「我已預備下了。那裡不是吃?拘泥了倒不樂了。」於是眾人都坐下說:「快擺飯。」下邊答應。吹口氣之力,上了四平八穩的筵席,又斟上酒。月娘道:「禮從外來,倒叫親家費了事了。」飲了一回酒,上了涼菜、點心。大家吃了飯,小玉、楚雲、秋桂、珍珠兒每人一把紅白蓮花,唱著《採蓮歌》,歌舞了一回,花香撲鼻。唱畢,大戶娘子賞了四碟荷鮮。大小丫頭們吃了,磕了頭。月娘說:「天晚了,我們回去罷。」大戶娘子留之再三,春娘說:「家內還有人呢,十分晚了,倒像我們躲了似的。」又給大戶娘子道了謝,眾親眷姊妹們都告辭回家,不在話下。
    日月如梭,不覺過了一個月,到了七月初七日,家家過巧節,看牛郎織女星會鵲橋緣。吳月娘這日起遲了,忙梳洗已畢,要燒香去,小玉說:「娘忘了事了。」月娘說:「忘了什麼事?」小玉說:「今日是七夕節。咱們不乞巧麼?」月娘笑道:「虧你說,險些兒忘了。快請眾位娘們去,商量了好辦理。」小玉答應,往各屋去了。
    不一時,眾姊妹到了。春娘說:「我才往楚姐說要來題撥大娘,怕姐姐忘了。小肉兒與我打賭說,大娘忘不了。若忘了,輸給我三日不准進屋子。」話未了,把楚雲臊的面紅過耳。半晌說:「大娘別信這個話。我往娘不是這樣說的。」月娘道:「這有什麼,誰不知你是他的愛寶貝,也值得臊的這麼著。可就別搶了你娘的差使,你可就吃不了要兜著走了。」說得春娘笑成一團,說:「大姐姐要瘋了,把人說苦了。饒我說實話,倒把我繞在裡頭。」引的大眾笑個不了。金姐道:「大姐姐原說的不是二姐姐,別著急,我是知道的。大官兒從無這事。大姐姐我不敢說,自從娶了我們五個,白擔了虛名,從無甚事,還都是黃花女兒呢!」說的大家笑個不了,一齊趕著金寶打,說:「我們又無招你,一捆柴都說上了。」春娘說:「別饒六丫頭。今日咱們把她交與牛郎收拾收拾就老實了。」
    月娘道:「說正經話罷,別誤了正事,乞巧節試試誰得巧。在那裡辦好?」春娘說:「還在聚景堂,大卷棚寬敞,招的了喜蛛兒來。」於是叫四個大丫頭:「你們告訴袁碧蓮,叫她預備五色線,巧針盒。昨日鄭媽媽與紫燕拌了嘴,辭了茶房。現今是如意兒管茶水,叫她會上碧蓮備下酸梅湯、杏仁茶、奶子酪、大麥粥,辦下二十個果碟子。你們在大卷棚內放上八仙桌子,我們坐著穿針。在院中太湖石前放上大桌一張,擺個西瓜、甜瓜、山子,桌上曬一盆水,把春鴻囚根子、文佩小狗肉叫了來,叫他們唱南曲兒。你們仍扮昆腔戲,小丫頭端茶遞酒。妥當了來回話。」
    分配已畢,各自回房重整雲鬢,復換衣裙,打扮的油頭粉面,典雅風流。到了上房會了齊,同到聚景堂前。西門慶也來了,說:「你們乞巧也不告訴我。聽見春鴻、文佩說才知道,趕了來瞧瞧。」於是官人上座,眾姊妹按次坐下,天香、玉香、素蘭、紫燕、袁碧蓮、如意兒遞上梅湯、杏仁茶來。
    大家吃畢,丫環們桌上鋪了紅氈,將巧針盒放在中央,每人一分五色線、乞巧針。大家搶快穿了針繞起來,親自送到曬水盆中漂浮水面,觀看其轉動,怎樣合巧。眾姊妹圍繞爭看,只見巧針在水皮上亂動,合了這個,那個又開了。看了半日,見春娘的針與藍姐的針合了巧。春娘大喜,說:「還是我們兩口子合的上,除了大姐姐,你們都是我的通房。」說的大家都笑了。官人說:「你們若是兩口子,把我放在那裡?」春娘道:「把你放在山裡。不然,也叫人麻辣著吃。」了官人笑說:「小油嘴,你是蘿蔔英子滿天飛。」說的大家笑個不了,才入席。擺上果碟子,把酒來斟。
    下邊四個家樂,琵琶箏笛,吹彈起來,唱了幾支昆腔。春鴻、文佩唱了幾折南曲兒。
    眾姊妹猜拳行令,暢飲多時,月娘叫丫環看看有了網了無有。眾丫環跑到太湖上瓜山上一看,齊嚷道:「果然有了,兩個喜蛛兒在那西瓜上織呢!」眾人一齊出席來到瓜桌上一看,見兩個喜蛛兒一來一往在瓜山上織了個小網。月娘甚喜,說:「這也是個聖意。」吩咐丫環:「不許動他,趕晚散時送到二娘樓上去,這是他們的喜事。」
    看畢,復又入座。大家開懷暢飲,講論牛郎織女的故事。說的入了港。三三兩兩出了席,攜手扶肩,信步閒遊。說:「到晚上,咱們看天河怎麼個鵲橋影兒。」
    這裡西門慶見碧蓮。如意兒端茶遞酒,打扮的妖眉妖眼,眉來眼去,趁不妨與如意兒瞅著碧蓮努嘴,如意兒會意,把碧蓮帶出去了。官人略坐了一坐,推淨手,往如意兒房中來,果然碧蓮在那裡等候,忙進房中,如意兒就溜了。官人把婦人抱住,說:「我兒,想殺我了。」碧蓮說:「看人來!」西門慶把門關上,將婦人拉到床上,魚水和諧,陽台楚夢。
    正雲雨之間,不想珍珠兒唱乏了,出來小解。信步走至如意兒窗下,見關著門。只聽房內有人說話。珍珠兒止步,從窗縫裡張看,見大官人與碧蓮正幹的好。只聽官人說:「那個娘疼你?」碧蓮道:「都待我好,就只六娘難纏。」官人說:「怎見得?」碧蓮道:「總無給過好臉,常吃魚帶刺的。前者芙蓉兒不是樣子?他們丫頭灑了茶,燙了小姑娘,芙蓉兒說了句好話,叫六娘罵了個狗。血噴頭不知那一天才找著我呢!」西門慶說:「我也聽見奶子說了,可怎麼樣你們,看著我罷。她果容不下你們,我明日就不理她了。」碧蓮道:「爹要作主兒,我們就好了。」以後再無言語,只聽的床響氣喘之聲。珍珠兒一聲也無言語,躡足潛蹤回大卷棚來。
    這裡二人事畢,忙出房來。見無人,西門慶往前邊去了。碧蓮老著臉仍來聚景堂看茶。眾姊妹完了酒令,又叫春鴻、文佩唱了幾折。月娘道:「他爹不知那裡去了。這裡凍了,你們到我屋裡,咱們吃飯去罷。」春娘說:「你好,屋裡到底暖和,咱們走罷。」
    眾姊妹一齊站起,往月娘房中來。丫環放了桌子,姊妹們按次坐下。擺了許多的嗄飯,斟上金華酒,又飲了一回。上了許多羹湯、點心。吃了飯,丫環遞上茶,散坐閒談。金寶一漱口,酒往上湧。跑到院中,吐了一地,月娘見他醉了,說:「咱們散了罷,好叫六姐回去歇息。」春娘說:「也不早了,我們也回家去。」於是各自歸房不題。這一來,晴天生雲霧,平地起風波。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珍珠兒舌劍殺人胭粉計主僕獻媚

且說珍珠兒攙著金寶回到樓上喝了茶,金寶說:「爹往那裡去了?」珍珠兒道:「還題爹呢!今日無影兒惹了一肚子氣。」金寶說:「什麼暗氣?」珍珠兒說:「將才我們唱乏了,到院子裡散散,無心中走到如意兒嫂子門口,見關著門,聽見裡面有人說話。我從窗縫裡一看,原來是爹與碧蓮嫂子有事呢!我才要走,聽見爹問他那個娘疼你?他說都待他好,就是六娘難纏。爹問他怎見得?他說娘從無給過他好臉,常吃魚帶刺的。說奶子芙蓉兒就是樣子。她們丫頭灑了茶,燙了小姑娘,奶子說了一句好話,說叫娘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不知那一天才找著他呢!爹說也聽見芙蓉兒說了。爹又說可怎麼樣,叫他們看著爹罷。說娘若容不下他們,到明日爹就不理咱們了,碧蓮答應說:『咱們爹要給他們作主兒,他們就好了。』」金寶說:「還說什麼來?」珍珠兒說:「再無話了。」這婦人不聽便罷,聽了這一片舌頭,只氣的目瞪癡呆,說:「好養漢的淫婦,你偷漢子我不管,絕不該枕頭上葬送人。我把你怎麼了?不叫那怪強盜與你睡了?無臉的忘八蛋雜種,驢跳馬蓋的娼婦,我罵奶子與你那根筋疼?你護他也罷了,他是有錢的奶子,會抱鳳凰蛋,給他溜溝子還叫我涵容著。若不然,就不理我,很好!放著這娼婦養的,他不是怕我找她麼?我可倒要試試。她也不知我是誰,不叫她冒了魂也不怕我。等著那行貨子來了,咱們再說。要由著那浪蹄子,就滅了我這個沙子。我可揉不下去!別說你一個奴才老婆,就是奶子她主子,也不敢錯敬了我。你們有錢又怎麼樣?難道漢子就該你們把攬著麼?錯打了琺碼了!大家驢兒大家騎,別疑惑著有了個毛丫頭,漢子給了臉,就擱不下了!」越說越有氣,氣了個渾身亂戰。
    珍珠兒說:「娘看氣著了,我也是聽不上才告訴娘。大人不見小人過。知道他就是了。」金寶說:「好孩子,我疼著了你了。你若不告訴我,還當他們是好人呢!以後更要留神。若有什麼事,你先告訴我,我不難為你。自今日起,你跟著我睡。明日他來了,我讓你。咱們總要把他們抻下去,才出這口氣。」說著大罵碧蓮、芙蓉兒不了。
    罵夠多時,忽生一計。說:「我的兒,我明日把你打扮好,叫他自投羅網。」珍珠兒說:「有什麼妙法?」金寶道:「若要買住他,先要把他的心拴住了,要將他的魂勾吊了。要把他治住,得用我們行院的本錢,必須柔情軟款,叫他貪戀了風情,才能把他抻的過來。」珍珠兒說:「怎麼個抻法?若能替娘出了氣,無不從命。」金寶說:「第一要學傳情賣俏招他;再要學輕狂虐浪拿他。總要多喝酒,把臉蓋住了,他要怎麼樂就由著他。要演成了千般嬌浪,萬般輕狂。一日要他三遍的量兒,一夜要有通宵的藝兒。再加上枕邊言語,百般的迎奉,睡情的本事。出不了那二十四樣,只要撥拉他,叫他眠思夢想。學會了,憑他銅鑄的金剛、鐵打的羅漢,也跑不出咱們的手。咱們娘倆還弄不住他一個麼?要把他打住了,愁什麼抻不下他們去?給他個金風未動蟬先覺,暗算無常死不知。那時,叫他見了他們就黑了眼,氣也就氣死了。你說好不好?」
    珍珠兒聽了說:「這倒是個好方法。娘既然如此疼我就教給我,學會了不是我的本事麼?但只無有見過,從那裡學起?」金寶道:「要見不難,你把文佩叫了來,我先學個樣兒,你看我怎麼著你就記著。天下無難事,只要有心人。不知道的問我,我細細的告訴你。自今日學起,不過十日,管保都會了。」把個丫頭喜了個眉歡眼笑。跑著叫文佩去了。
    不一時,文佩進房,金寶叫把院門關了。叫珍珠兒拿酒來。二人並肩疊股,一遞一口兒喝了幾盅。文佩道:「這是什麼事?」金寶說:「你不要知道。」於是拿出平生的本事做出百般妖媚。叫珍珠瞧著。
    金寶說:「會了麼?」珍珠兒答應:「都記住了。」金寶說:「這個不過是大概,細膩處還得自己揣磨,我們略歇歇,還有幾招要緊的再教給你。」說罷,他二人摟抱著睡了。珍珠兒看著好難過。無奈只得咬得牙根等著。
    天亮了。文佩那裡起的來?金寶灌了他幾口酒,才下了床。穿好衣服,趁無人,一路歪斜溜之乎也。
    婦人起來,談笑自若。穿衣梳洗已畢,把珍珠兒打扮的千嬌百媚,渾身噴香。自此,日間口傳,夜晚心授。不上幾日的功夫,把丫頭教了一身武藝。正是: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
    事有湊巧,可煞作怪。這日西門慶從衙門中來,將進儀門就遇見了珍珠兒。冷眼一看,見他形容打扮改了格式。香氣撲鼻,另生出一番嬌媚。心中一動,暗想道:「這丫頭脫骨換了胎了。」忙問道:「你往那裡去?」只見他滿臉笑,眉目含情,說:「一向未見爹,才聽見喝道之聲音,出來瞧瞧。」說罷,「噗嗤」一笑。官人見他軟語柔情,愛的了不得,說:「跟我來,瞧你娘去。」於是到金寶樓上。婦人見他來了,急忙迎接進去,說:「貴人呀!那陣風兒刮你到此?」官人道:「一向有事,未得看你。今日無事,在你這裡吃一杯酒。」金寶說:「酒倒有,怕不可你的口。」官人說:「那裡的閒話,快放桌子。」珍珠兒說:「不是我碰見又不知叫誰捉了去了。」
    西門慶一笑,往金寶說道:「我問你一句話,這丫頭大改格式,怎麼脫骨換了胎了?」金寶說:「怎麼?」官人說:「行動舉止比先大岔了,好的了不得,長了嘴了。」金寶說:「女大十八變,我倒看不出來。」說著上了一個攢合,還有西瓜、甜瓜。珍珠兒攙起袖子,露出藕棒子一般雪白的胳膊。十指尖尖,玉釧叮咚。斟上酒,先遞與金寶,後又斟了一盅,他先喝了一口,摟住脖子往官人口內灌。又斟了一盅,說:「爹喝個成雙的盅兒。」又拔下耳挖子來,穿了兩塊糖蘸核桃,說:「吃了這個補身子。」把個西門慶喜了個事不有餘。說:「這孩子可是天然的聰明,真長了見識了。」金寶說:「我們是彎刀對著瓢切菜,總長了見識也跟不上人家。無什麼奉敬,我唱幾個竊曲兒與你老下酒。」珍珠兒遞過琵琶來,婦人說:「休見笑。」慢吐嬌音唱了一個艷情曲兒,官人甚喜,又飲了幾盅。
    一轉眼,只見珍珠兒扶著門框點手說:「爹快瞧,屋裡一個白耗子洗臉呢!」哄的官人進內,金寶也跟進來,珍珠兒將門就關了。撒嬌撒癡說:「爹想殺我們了。那裡的耗子,我要吃你。」
    三個人赴了個連床大會,並肩疊股,顛鸞倒鳳,美不可言。婦人百般依奉,把官人喜的心癢難撓。
    正在難解難分,鄭媽媽說:「吃飯罷。」三人出外間屋裡來上了座,擺了許多的嗄飯,多是滋補的肉菜,又飲了幾杯藥酒,吃了不多的飯。點上燈,三個人打牙訕嘴,歐斗了半日。
    梳洗已畢,官人教玳安備上馬帶了王經,往各鋪子裡算帳去了。在鋪中吃了飯,至晚回家。仍到金寶樓上,叫與芙蓉兒要了奶,服了一粒三元丹。是晚更覺精神,又狂了一夜。直到天明,三人打的如漆似膠,寸步不離。
    自此,西門慶每日只在金寶樓上。調唆的見了碧蓮就黑了眼。這一日也是合當有事。碧蓮的貓偷了嘴,打了幾下,罵了兩句,金寶聽見,得了題目。至晚三人狂至半夜。金寶在枕上捏了一片虛言,說:「袁碧蓮日間指著貓罵了我,我無言語。明日我要打他使得使不得?」官人被婦人迷住,也不問青紅皂白,說:「別說你要打他,就是打我,我也不疼。」
    婦人得了話,次日早起來打發官人出了門,把碧蓮叫了來說:「昨日你為什麼指著貓罵?」碧蓮跪下說:「奴才不敢。因家裡養的貓偷了嘴打了幾下,並無說什麼。」金寶大怒說:「你還要說什麼?我招你這沒臉的娼婦,驢跳馬蓋的雜種,浪的你受不得,拿著我當誰?太歲頭上動土。把你這瞧人行事,浮上水的,狗攮的賊,養漢老婆,叫你試試我--」說著下了地,拿起門閂來,滿身亂打,打的頭破血,出腿也瘸了,「哎喲」聲不止。
    金寶道:「你這浪淫婦、養漢精兒,怕我不怕?」碧蓮大哭說:「奴才敢不怕主子?」連連叩首,滿地求饒。金寶又打了幾下。碧蓮復又磕頭,。混身亂戰。金寶見他苦苦的哀憐,才出了氣。說:「往後須要小心。再有風吹草動,仔細你這賊蹄子王八大蛋的皮。滾出去罷!」碧蓮得了話,金命水命跑下樓去。無故挨了一頓打,抱頭鼠躥,跑到家中,氣了場大玻這一來畢竟又當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潘道士驅邪除祟孝哥兒初試東平

話說劉包、胡秀投到西門慶家。月娘派了差。叫在夾道群房居祝二人與來旺兒的住房一牆。之隔因宋蕙蓮自縊,來旺兒遞解徐州,就把房門鎖了。誰知女鬼冤魂不散,鬧起鬼來。每日半夜啼哭,門窗亂響。先還在屋內作祟,後見有人來往,常常擲磚撂瓦,不時現形,把胡秀嚇的不敢出屋子,日夜睡不著。叫王經來作伴,還是害怕。劉包亦眼見一個黑東西滿院亂跳。
    鬧急了,回了西門慶與月娘,都不信。官人道:「他沒了幾年,從無動靜,怎麼忽然鬧起鬼來?你們自驚自怪,還不與我退去!」劉包不敢多言,諾諾而退。走到屋內與胡秀埋怨:「人說他甚明白,原來少頭無尾。我若無眼見也不敢回。人所共知,說我自驚自怪!」胡秀說:「主人不管,你我也無法,只可躲避著,小心為上。」
    過了幾日,越發鬧的緊了。胡秀嚇病了,不能當差。月娘才信了,叫玳安叫了劉婆子來,請送祟婆子看了,說:「不是什麼鬼,他是撞克了五道將軍。」給了硃砂符一道。用涼水送下,黃錢五張,東北送之大吉,是夜更鬧得不善。只見一個黑東西滿院中啼哭,一個火球兒從屋內滾出,跟著劉包亂轉。他雖膽子大,亦無了主意。要見官人,無奈西門慶與賁四嫂打得火熱,無三日不往紫石街去,白盼不來。等了一天,盼至日落,見玳安夾著氈包進後邊去,知是官人來了,忙迎至大門請官人去瞧。把丫環們都嚇毛了,告訴月娘。
    少時,西門慶進房,說:「這也奇了。」月娘說:「既然說的恁真,你就看看去。」官人說:「豈有此理!我從不信鬼,既如此,倒要看看。」於是叫了劉包走到夾道內,果見一個黑東西,有一個藍綠火球亂滾。西門慶忙行幾步,大叱一聲:「與我打!」只見那黑東西緊跳幾步進屋中去了。官人說:「果然有鬼,我錯怪了你們了。」
    回到上房,與月娘說:「果然有鬼,我打量他們說瞎話呢!」春梅說:「這可不是玩的,若不除了,我們若撞見可了不得。」西門慶說:「不打緊,我有道理即。」喚玳安到五嶽觀把潘道士請來,叫他安壇設醮,禳解禳解,自然除了。玳安答應去了。這裡官人與春娘吃了晚酒,安歇不題。
    次日,玳安回話說:「潘道士請了,明日來。叫爹預備真降香、箭頭砂、海燈三盞、柏油大蠟、一對新筆、黃表格、一座法台、經桌五張,以備拘神驅鬼之用。」西門慶說:「若是別人就要短了,真降香問你大娘,有薛劉二相送我的要了來。鋪中的硃砂不好,叫王經與任醫官尋些箭頭砂就是了。」玳安答應,叫搭彩匠,買辦去了。西門慶上衙理事,至晚回家,在上房安歇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清早,搭彩匠來了。在夾道裡搭了法台,進了桌張。先是伙居道挑了法器來鋪排壇場:用黃幡八桿,黑幡二十四桿,張掛佛像,設擺經卷。後是潘道士帶著二十四個道士,都是道冠鶴氅,與官人稽首。西門慶說:「無事不敢起動,只因此房閒的日久,不知是邪是鬼,家宅不安。請仙長念一卷經,千萬驅除才好。」潘道士說:「豈敢!這是小道的本等。但不知省力費力。小道上了台便知。」說罷,淨了手,上了法台,摘去了冠兒,披髮掌劍,點上香燭、海燈,要了一盅淨水,畫了三道符。下面經桌上打起法器來,念了三遍經。潘道燒了一道符,口中唸唸有詞,噴了一口法水。只見一陣清風,一塊白雲落在台前。潘道不知說了些什麼,又燒了第二道符,少頃只見從屋內起了一陣陰風,似有人在台上說話。潘道秉正坐,下問了半日,不住的點頭。又燒了第三道符,又見一陣旋風,一塊黑雲落於台上。潘道說了幾句,用劍一指,向西南喝聲「走」,霎時陰風就不見了。
    潘道下了台,住了法器。西門慶讓至書,房玳安遞了茶,道士道:「老爹萬安,此事小道先拘了當方土地帶了一個女鬼來,說是老爹的僕婦姓宋名蕙蓮,因自縊冤魂不散,有永福寺雲遊和尚設壇超度大眾冤魂,他被城門擋住,不得脫生,故此作祟。問明來歷,又拘了兩位勾魂使者,將他帶往東京脫生去了。從此宅上平安,再無甚事。小道判斷如此,未知是否。」官人說:「真神也仙也。十年前果有此事,若不虧仙長禳解,不夢也不得知。」官人吩咐擺齋,讓潘道士上座,上了些真素筵席,把酒來斟。西門慶再三的致謝,連誇符咒如神。道士說:「亦非小道之能力,乃先師秘授真傳,參星拜斗,才能有驗。」酒過三巡,菜上五味。潘道說:「今日觀中有人還願不能久坐,失陪了。」言罷告辭。官人亦不甚留,送至大門。眾道士道了謝跟隨去了。
    西門慶回到上房,月娘眾姊妹都來道喜說:「是邪是鬼,驅除了麼?」官人將宋氏冤魂不得脫生,潘道薦拔送往東京之故訴說一遍,眾皆駭然,才知就裡,說:「虧這道士,若不驅除,如何是好?」官人叫在翡翠軒罷酒,夫妻同坐。上了許多的嗄飯,把酒來斟。正值陽和天氣,笑看那桃柳爭妍,猜拳行令,共賞春光。
    正飲中間,王經報說:「張二爹來了。」官人整衣出迎,讓至書房,敘了禮。春鴻、文佩遞了茶。二官人說:「小弟得了一角文書,是今歲大比之年。本省鄉試得送多少人,咱們幾時堂考?」官人說:「還早呢!這是知會的文書,等派出人來,秋天再定。我倒有一事未得見你。」張二官說:「請教何事?」西門慶說:「我們把弟賁第付現在你衙門當了節級,也好幾年了。現在我藥鋪中無人,他是我的陳夥計,買賣在行。無甚說,你把他讓了,我另挑一人充了節級,豈不兩全其美?」二官說:「這有何難?明日就叫他來,另挑一人便了。」官人大喜,即叫文佩擺酒,二官說:「另日討擾,我還有事呢!」言罷,告辭起身。官人說:「倒嚷走了?」二官說:「真有事,不是公事還不能來。」官人也不強留,送至大門,二官回衙。按下不表。
    日往月來,過了端陽節,,不覺金風微動,四野蟬鳴。一日,到了八月初旬。聶先生叫胡秀請大官人說話。胡秀到了書房,見了西門慶說:「先生叫請爹,若無事,說說話兒。」官人說:「很好,我正要去呢!」說罷站起,帶著文佩往學房中來。聶雨湖連忙迎接。二人敘禮坐下。官人道:「老師呼喚有何見諭?」先生道:「豈敢,請老爹不為別事,只因小官人書念得好了。《四書》《五經》都講完了,文章也全了篇了,詩詞都作的長了,真字行書寫得更好。我看著考得試了。眼看就是科場,何不考考看?若能中了文童,再唸唸書,作作文章,舉人、進士就都有望了。」官人大喜,說:「既如此,這都是老師的成效,小犬的造化,才能得入考常」先生道:「好說也是小官人的天智,才能教的容易。」官人道:「孝哥聽見了麼?」孝哥說:「老師已告訴了。只等見了爹爹好作定奪。」官人道:「有什麼摯肘?看了好日子,收拾了琴劍、書箱,上東平府赴試便了。」說罷告辭先生說:「慢在了。」便往外所走,先生送至月亮門。
    西門慶來到上房見了月娘,將孝哥念的好了,先生叫入場考試的話說了一遍。月娘甚喜。說:「既如此,看個好日子就叫他考去。若能得中,豈不是家門有幸?但他從無出過遠門,必須看的當人跟去才好。」官人應允說:「交給我。」叫玳安:「你同王經預備行禮,雇下頭口,後日是黃道上吉,又宜出行。收拾妥當,明日先在本縣教師衙門報了考,會同各處舉子一同上東平府考試。」玳安答應去了。
    這裡月娘收拾鋪蓋,打點衣服,整忙了兩日,諸事已畢。到了這日,月娘五鼓起,來看著裝了箱,整頓了琴劍、書箱,備了送行的吃食,佛前燒了香,諸事齊備。孝哥換了行衣,拜了祠堂、佛堂,又拜了官人、月娘,辭別了春娘、藍姐、屏姐、黃姐、金姐眾姊妹,預備了餞行酒,孝哥連飲三盅。到了時辰,帶上玳安、王經上了馬。眾姊妹送至大門,孝哥先到縣裡,會同了各處舉子,出了南門,上東平府赴考去了。
    話休饒舌,自孝哥去後倒無事,這日到了八月十四日,月娘與西門慶閒坐。月娘說:「明日是中秋節,咱們在那裡擺酒,叫什麼玩藝兒?」官人道:「還是聚景堂寬敞,就是你們供月兒,花園裡也好。又是你的生日,大辦一辦。叫下南十番,四個唱的。天不冷就罷,天若涼,叫他們把隔扇上上屋裡多掛幾對燈。殺一個豬,一個羊。今日送節禮,我已叫他們把好南鮮、荷鮮、蜜瓜連節藕都辦妥了。有定做的桂圓月餅、山楂月餅、八寶月餅、夾沙月餅,各樣自來紅、自來白,園裡葡萄架的葡萄也熟了。燕喜堂山子後,我那幾棵白棗兒,叫丫頭打些,餘下的還給我留著。各處送的瓜果、月餅留著賞人。只少月光馬繞字的盤香。也不用七碟子八碗,叫廚子做全豬、全羊菜,拿豬羊湯打鹵下面。再蒸些百壽大桃。一事兩夠當倒有趣。」月娘說:「很好。不是大節下,生日都過俗了。就這樣辦罷。」
    分派已,畢官人往春娘樓上來。春娘一見說:「貴人不踏賤地,錯走了門了。」官人笑說:「小油嘴,是雞脫生的,生來的尖嘴子。」春娘說:「我是小油嘴,別叫大油嘴聽見不依,我打量你們三口子粘住了,又來我們這裡作什麼?」官人道:「不為別事,明日是團圓節,我與大娘都辦妥了。你們商量著供月兒。咱們大家樂一日。」春娘說:「供月兒倒是正事,團圓節我們過不著。有你們金子奶奶、珍珠姑娘,我們蹲在地下糊顯道神,還差著一丈多遠呢!」官人說:「不是我要去,是他們請我,無奈何歇了幾夜。」春娘冷笑了一聲說:「原來是無『奈何』。也有不得,若有了『奈河』,早把我們打入裡面,叫銅蛇鐵狗吃了。」官人說:「少取笑,說正經慶罷。」春娘也笑了,叫楚雲看茶。西門慶說:「不喝茶,喝酒罷。」春娘說:「罷了,賞他點酒兒喝罷。」
    玉香放了桌子,擺上酒果。楚雲斟上酒,說:「爹不嫌我的手髒麼?」官人說:「你也來了!」楚雲說:「我不是潮銀子搭個戥兒,往那裡『來』?」春娘大悅,說:「這才是我的小肉兒。別饒他,問他個底兒吊!」楚雲說:「問爹一件事。」官人說:「什麼事?」楚雲說:「袁碧蓮為什麼挨打?」官人說:「我知道為他指著貓罵了六娘,故此打他。」楚雲又問:「真是為貓麼?」把西門慶問的閉口無言。半晌說:「小孩子管什麼閒事!」楚雲說:「不是管閒事,人家破板子打肉,裡外受傷,心裡也忍得?弄得害了一場大病,還未好呢!看起這個來,我們也得小心著。」官人說:「這小肉兒也長了嘴了。」說著飲了幾杯酒,點上燈。
    春娘說:「還不家去麼?」官人說:「這就是家,往那裡去?」楚雲說:「這個家怎比得上那個家?我們又不會白日關門。」把西門慶說的急了,說:「你們是無事拉著賣糖的哭。」不容分說,把二人拉到屋中說:「有話躺下說,別央激我!」說著上了床。三個人鳳友鸞交,劉阮入天台,才說合了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官人早起梳洗已畢,叫進祿備上馬,帶著進福往衙門裡去了。辦了一天事,至晚回家,到聚景堂大卷棚過節。
    眾姊妹都來了。官人上座,月娘、春娘、藍姐、屏姐、黃姐、金姐按次坐下,上了全豬全羊的席面,把酒來斟,闔家歡樂,吃團圓餅。眾姊妹與月娘拿了酒,丫環僕婦都來與主母叩壽。下面南十番奏動,笙管笛簫,洋琴雲鑼,十分幽雅。還有四個唱的,是李桂姐、吳銀兒、郁大姐、申二姐,琵琶絲絃,唱小曲西調兒。
    正在熱鬧中間,薛姑子、王姑子趕了來,說:「阿彌陀佛!今日是團圓節,眾親友未必能來。我們出家人無事,才送完了蔬頭,趕了來與大娘拜壽。」眾人一齊站起說:「先看茶。」少時,擺素果,再敬酒,二人坐下。這裡,上了燒燎烤肉,百壽大桃。眾人擊鼓傳花,飲夠多時,點上宮燈,設上明燈。
    見月亮上來了。月娘:「說還不上供?」小丫頭天香、玉香、素蘭、紫燕、袁碧蓮、如意兒一齊動手,端盤端碗,擺上西瓜、月餅、桃李、蘋果、沙果、葡萄、棗子、鮮藕、毛豆,供上月光馬、香臘阡、張元寶。擺好了,月娘拈香,眾姊妹行了禮。
    那邊南十番打起《萬年歡》,《將軍令》來,只聽見鞭炮連聲,好不熱鬧。只見眾僕婦、大小丫環跪了一地,也隨著磕了頭。
    眾姊妹回到聚景堂,仍歸舊位。擺了二十個果碟,重斟美酒,復飲瓊漿。下邊四個家樂唱了幾折小曲,又唱了幾枝昆腔。只見皓月當空,照如白晝。乘著那花蔭竹影,燈燭輝煌。十分可愛。月娘說:「丫頭們別唱了。你們跑竹馬、跳百戲耍子,比唱曲子有趣。」小玉、楚雲、秋桂、珍珠兒一齊答應,打扮了,拿了一根大繩拉開,小丫頭跑竹馬,大丫頭跳百戲。跑跳起來,似蝴蝶兒一般。滿堂歡笑,直至二鼓,天氣涼了,吃了月餅,又聽著兩個姑子唱佛曲兒,講了回因果方散,眾姊妹各自歸房。
    西門慶在月娘房中歇了。玳安不在家。小玉也在上房睡,接了衣服,遞茶遞水,打發官人歇下。官人不免舊情勾起,翻來覆去只睡不著。暗想道:「小玉模樣兒甚好,可惜配了玳安。李瓶兒死後,看他秉性純良,我原要補他的缺,誰知他無這段造化。」想到此處,不由得心癢難撓,見月娘睡熟了,四更天就起來,叫起小玉來說:「我兒,想殺我了。自從你配了玳安,你們在外邊住,無處下手。今日他不在家,天賜良緣,咱們可自在自在。」說罷將小玉帶到倒扎裡。怎見的?有詩為證: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
    家中巨富人趨奉,手內錢多任意來。
    他二人萍水相逢,如漆似膠。小玉渴想官人,百般迎奉,把西門慶喜了個事不有餘。自半夜狂至攢點,才雲收霧散。
    官人出到外間屋內,大聲叫小玉點燈,又要喝雨前茶。月娘睡醒了,說:「官人起的太早了。」西門慶說:「睡至五更,被貓捕耗子混醒了,再睡不著,只得起來,無故的坐了半夜。」月娘道:「喝了茶了麼?」官人說:「渴的我了不得,叫起小玉來泡了盞雨前茶喝了。」月娘道:「既你喝了,小玉把泡的茶拿一盅我喝把。淨麵湯也拿了來。」
    月娘與官人梳洗已畢,西門慶說:「我到前邊走走。院子裡也得察看察看。」將至書房,春鴻迎出來說:「謝爹與常爹在屋內坐著呢。」官人道:「很好。我說這幾日他們無來,還要請他們去。」說著二人出迎,敘禮已畢,讓入房中。三個人坐下,文佩遞上茶來。謝希大道:「聽見說小官兒考試去了?」官人說:「去了十數日了。先生說,叫先闖一闖,萬一碰著了,豈不是好事?」常時節道:「也無得送送行。中定了,小官兒好聰明。再,者哥忘了李鐵嘴說,哥八月裡見喜,不是這個喜是什麼?」一句話把官人題醒了,說:「你倒記的。」叫春鴻擺酒,文佩搭過桌子來,拿了個攢盒,把酒來斟,說:「今日還是節呢!把我定做的月餅切了來,果子倒罷了。咱們多吃幾杯,叫春鴻、文佩唱幾個曲子下酒。」三人飲了一回,春鴻、文佩唱了幾折。二人連聲喝采,一連告了個「干」。只喜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官人說:「再唱兩個!」希大道:「我們不能久坐。老孫、祝麻子還等著說話呢!」說罷站起,與官人道了擾,告辭出門不題。畢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小登科得中賀喜西門慶誇富興工

話說這日西門慶在上房會著與月娘閒談,說道:「天要冷了,咱們這各屋裡的窗戶也得上棚,也都舊了。花園各處掉了油漆的也得粘補,東西兩座樓房還得勾抹。若不修理,日久了工程就大了,就是略粘補粘補也得好少的錢呢!」月娘道:「也是無法的事,誰家少得歲修!」
    官人叫小玉你:「把進福兒叫了來我,告訴他話。」小玉答應。去不多時,進福兒來了。官人說:「你把瓦匠、木匠、油匠、糊匠叫來,我要裱糊各房,粘補花園,叫他們搭看了用多少紙簽、顏料、石灰、釘鐵、磚瓦、木料,擇日動工。」進福兒說:「是包工還是做卯子。」官人說:「都叫他包了去。」進福兒答應去了。
    這裡擺上飯,春娘、藍姐、屏姐、黃姐、金姐都來了。大家坐了一桌子,丫環斟上酒。西門慶對春娘說:「方纔我與大娘商量要糊各屋的棚,粘補花園。已是叫匠人去了。」春娘道:「早就該修理,舊的看不得了。匠人來了,叫他看看我那樓上截段板子,夏天熱的很,叫他安八扇紗廚子。裡間屋裡,冬天太冷,叫他倒扎內再套一個暖間。都要加工細做,五彩雕刻。」藍姐道:「打牆也是動土,動土也是打牆。我那屋裡也叫他看看,裡屋裡我要安一個暗樓子,有東西無處裝。南窗上要安一面屜窗,夏天好支窗戶。」官人說:「不難,叫他們看了收拾就是了。」
    西門慶又問到別人還有收拾的無有。月娘、屏姐、黃姐金姐一齊說道:「我們屋裡都好呢,無有可修理的。」說著拿上飯來,按次又斟了酒,上了許多的嗄飯。大家吃了,漱了口。丫環遞上茶來,官人說:「我要喝珠蘭茶,放上幾朵茉莉花,悶好了拿來。」如意兒答應,往藍姐屋裡取了茶葉放上茉莉花,在茶房裡泡了,拿到上房悶了一回遞與官人。西門慶說:「給眾娘們都遞一杯,大家品品。」丫環們給每人遞了一盅。藍如玉道:「此茶品格最高。那一日我作了一首詩不知好不好。」官人道:「既有詩,何不念一念,大家聽聽。」藍姐道:「信口胡謅,不過湊個趣兒。」說道:見說珠蘭價最昂,既然惠我我何當。
    因憐纖懶頻頻閱,為愛清奇細細嘗。
    鄭氏聲名應泯滅,蒙山品格亦荒唐。
    莫言腸胃多寬潤,口角於今尚有香。
    藍姐吟罷,官人雖不甚懂,也略知一二,連說:「今日此茶不枉白喝了。」眾姊妹亦都喝采。
    正在消飲中,忽見進祿兒跑進來說:「報喜的來了,小官人中了第三名文童。」官人說:「果然應了!」進祿說:「現在報喜的要漿子貼報條呢!」月娘眾姊妹喜之不盡,都與官人道了喜。西門慶也喜出望外,說:「這可是家門有幸,祖上的福蔭!」叫丫環排香案,答謝天地。官人拈了香,又到祖先堂、佛堂行了禮。眾丫環僕婦與官人磕了喜頭,進祿拿出漿子去貼了報條。
    正亂著,只見孝哥帶著玳安、王經從南來了。進祿兒又跑進來說:「小官人來了!」喜的西門慶同月娘眾姊妹一齊迎至儀門。見孝哥下了馬,八個鼓手吹吹打打,擺列兩旁引路。孝哥頭戴儒巾,身穿藍衫,兩朵金花,十字披紅,步行走來。玳安先跑來與官人、月娘眾姊妹磕了頭。隨後孝哥也到了,忙與父母、姨母等行了禮,又拜了揖,說:「孩兒托父母之德中了文童,夢想不到。」官人說:「一路平安?」孝哥說:「托爹爹福庇,諸事平順。」月娘道:「你中的是第三名麼?」孝哥說:「才疏學淺,中的低了。」官人說:「話長呢裡面再敘罷。」
    說著進入裡面,先拜了祠堂,又拜了佛堂。到學房來拜聖人,把師傅聶雨湖喜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同孝哥過來與官人道喜。西門慶說:「全賴老師之功,下官感之不荊」先生道:「都是老爹的福田,小官人才能入學。」說罷辭去。
    官人復入中堂,看著孝哥,眉歡眼笑說:「我兒頭場得中,實為僥倖。」月娘道:「少年登科,天榜有名了。」孝哥說:「還得唸書,入了會試場就好了。」
    正說著,吳二舅來了,與官人月娘道了喜。將坐下,喬大戶、謝希大、常時節也來了。西門慶讓至書房,見了喜禮,春鴻、文佩遞了茶。玳安拿進張二官、李知縣的帖說:「二位老爺有公事,今日不得來,差衙役具帖與爹道喜。」官人說:「知道了,原帖代拜。」玳安答應。才出來,又有賁弟付、韓夥計、孫天化、祝實念、白賚光齊來賀喜。官人也讓至書房,將見了禮,坐下敘了幾句話。王進又拿進帖來說:「吳巡檢出差去了。門公聽見,差人具帖與老爹叩喜。」官人說:「他官府不在家,何必又多禮。」王經說:「給他道乏就是了。」官人這才敘坐,都遞了茶。喬大戶道:「親家這個喜可同不得尋常之喜,我們大家賀一賀。」官人道:「雖是喜事,怎敢動勞眾位光臨。」
    正說著,吳道觀和尚道堅來了。西門慶出,迎正遇見張團練、劉學官也來了。一齊讓入裡面,道了喜,敘禮坐下。喬大戶道:「這不是又來了四位?我們才說著要與小大官賀喜,想來你們四位也無辭。我那裡也無別的,東平府新來了一班女戲,名曰『對子戲』,都是兩口子一對,共二十對,唱的是昆弋兩腔,梆子亂彈。前日才到這裡,正要叫來唱兩日。可巧遇見小大官大喜。明日我送了來,一來賀喜,二來大家聽聽,咱們在地閒柱,我都替面請了。」官人說:「多承美意,不敢推辭。我這裡預備就是了。」眾人說:「如此甚好。我們也不坐了,客去主人安。明日早來吃定了喜酒了。」一齊站起辭別而去。
    西門慶來至上房說:「眾人明日來賀喜,親家送了一台女戲。孝哥別歇著,帶上玳安、王經,原來的鼓手,到左鄰右舍、眾親友家登門叩拜。一家漏不的,又名『誇官』趁早兒就去罷。」孝哥答應,寫了「新科文童西門孝頓首拜」的帖,騎上馬,帶了玳安、王經誇官去了。
    這裡官人叫進福兒叫了搭彩匠在大廳前搭了一個大戲台。叫廚子預備果酒筵席。大廳上結綵懸花,滿堂掛了燈。
    正亂著,進祿兒回說:「戲房裡進戲箱來了。」官人說:「叫他們拿進來。」只見一箱一箱都是珠紅油皮包邊的,裡面裝的是元領、靠子、衫裙等類。長箱裡裝的是刀槍、把子。圓籠裡裝的是頭腦、玉帶,還有鑼鼓、喇叭、號筒、笙笛、嗩吶、大鐃、大鈸、雲鑼等物。都抬進來。又見各處送來的禮物不少,不過是豬羊雞鵝、南酒白酒等類。也有送碗菜,饅首的。西門慶都叫春鴻寫了謝帖。整忙了一日。
    等孝哥回來,官人眾姊妹都在上房吃了飯。孝哥坐在椅子上就睡了。官人說:「明日你們姐妹都要起早。喬親送來的女戲,大家見見不好麼?」春娘道:「這裡也有了女戲了?我們倒要瞧瞧。我也不能早睡,回去還得發銀子,派家人行當呢!」說罷,一齊起身回房去了。孝哥仍跟著月娘,官人在屏姐房中歇了。一宿不題。
    到了次日早晨,吳二舅、謝希大、常時節先來張羅,後是喬大戶、賁弟付、孫寡嘴、祝麻子、白賚光、聶先生來了。西門慶安了座,王經回道:「堂客們來了。」只見大戶娘子、應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都來了。眾姊妹讓入廂房,放下簾來。又有李桂姐、吳銀兒、鄭愛香、鄭愛月也來賀喜。末後張二官、李知縣、劉學官、張團練一齊到來。西門慶讓至大廳上席坐下。還未斟酒吳,道官和尚道堅來了,一齊與官人拿了酒。孝哥行了禮,眾客都安了位,上了南北碗菜。僧家另有素席。
    把酒來斟,只聽的鑼鼓齊鳴。戲台上撩起了大紅繡花台帳,調開了繡幃,開了大戲。頭出唱的是《宮花報喜》。果然齊整行頭,也新唱的響亮。齊聲喝采,引動了兩廊的女客從堂簾內往外觀看。見角色出眾,連聲誇讚。月娘說:「太太們入了席,飲著酒看罷。」眾人說:「再等一等,忙什麼?」春娘道:「無人來了,上菜罷。」只見登時擺了幾桌,裡外一樣筵席。眾女客也回敬了,按位坐下,飲酒看戲。只見頭出唱完了,第二出是《狀元及第》,第三出是《五代恩榮》。唱完了三個帽兒,兩個小旦下了台,拿著笏板、戲單到席前說:「衣眾位老爹與堂客太太們隨意點戲,奶扮了唱。」眾人都不肯點。
    謙讓多時,張二官點了一出《賣胭脂》,劉學官點了一出《藏舟》,喬大戶點了一出《楊妃醉酒》,聶先生點了一出《春香鬧學》。又讓別位,都不點了。
    兩個小旦又到兩廂裡掀開堂簾,眾姊妹與親眷抬頭一看,見兩個人都有二十上下年紀。下了台,更顯出面上紅白。大戶娘子道:「你二人叫什麼名字?」一個應道:「我叫鳳兒。」一個應道:「我叫玉兒。」說:「你們都是一對一對的麼?」二人答道:「都是夫妻。」說罷,看了鉑板、戲單,彼此謙讓了一回,大戶娘子點了一出《漁家樂》,二妗子點了一出《鐵弓緣》,再往下讓,都不點了。於是兩個小旦回了後台。
    戲台上,先扮出《賣胭脂》。這一對男女,扮生的叫芳官,唱旦的叫美姐,都不過二十年紀。芳官不過中年。這個美姐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但見他烏雲巧挽,雲鬢堆鴉,面似芙蓉出水,目如秋水凝眸。上穿月白繡衫,下罩百折百裙。桃紅膝褲,襯著二寸半的金蓮。千嬌百媚,做出那一片風情。慢說官客,連女客們都看呆了。別人尤可,把個西門慶樂的眉歡眼笑,連聲喝采。
    列公:優娼隸卒,專會奉迎。見大官人歡喜,唱至情濃處賣弄輕狂。臨下場斜瞟了官人一眼,又一笑,才下台去了。西門慶只覺得心癢難撓,坐不住了。瞅空子溜下席,來到書房,叫春鴻到後台去問老闆:「那個唱旦的叫什麼名字,說我在這裡等,叫了來有話問他。」春鴻答應,去不多時把美姐帶進書房。官人說:「你叫什麼?」戲子磕頭,說:「小旦叫美姐。」又問:「多少歲了?」答應道:「十九歲了。」又問:「你男的叫什麼,多少歲了?」美姐道:「叫芳官,二十歲了。」又問:「你會多少戲?」美姐說:「大小戲會二十多出。」官人說:「你們都是那裡人氏?」答應道:「都是蘇杭二州人。」又問:「唱了幾年了?」美姐說:「我唱了六年了。」官人說:「你坐下。」美姐握著嘴笑說:「當著老爹怎敢坐呢!」西門慶說:「但坐無妨,我是疼人的人。」美人著一瞟,說:「巴不得老爹痛呢!」官人見他身無四兩,妖妖媚媚,不由的春心蕩漾,說:「你過來!」把他抱在杯中坐下。美姐撒嬌撒癡,官人與他臉挨臉,拉著說:「別忘了,我有心要留下你,礙差怕誤了扮戲。」無話說話,纏綿了良久,怕有人來,無奈何說:「你唱去罷,自有重賞。」美姐答應,捏了官人一下,又瞅了一眼,回後頭去了。
    西門慶來到席前說:「一陣肚子疼,失照了。」眾客說:「長官尊便。」說著點的小戲唱完,出來了一個穿紅袍帶紗帽的文官,帶著個鬼臉,拿著笏板,滿堂上亂跳,跳了半日,桌上拿起一個茶盤,盤內盛著一頂紗帽,一個紙卷,又跳了一回,盤內放下一條紅紙,上寫「加官進祿」四個大字,讓眾人一見,叫從人搭上桌子來,只見一抬一抬都是整桌的銀封,整桌的串錢。搭上台去,戲子叩了賞,進去就開了軸子,唱的是全本《平齡會》,都是金臉套頭,三頭六臂,各洞群仙,滿台的把子,騰雲駕霧,十分熱鬧,先上果酒,飲夠多時,上了割刀點心。拿上飯來,又是羹湯、熱炒,你布我讓。大家吃了,上了茶。《平齡會》直唱至日落,歸宮才煞了台。眾親友溜的溜了,散的散了。
    只有大妗子、二妗子、兩個姑子未去,同到上房,點上紗燈、羊角燈,又擺上果酒。大家坐下,眾姊妹斟了盅。四個唱的說:「該我們了。」一齊拿了傢伙,琵琶三弦,輕搖玉腕,慢吐嬌音,唱了幾折。下邊四個家樂也陪了幾折清音彈唱,另一番幽雅。大妗子說:「今日這個戲倒熱鬧。」月娘說:「比咱們本地的好多了。」又飲了一回,西門慶進來說:「唱戲倒罷了,就是累的荒。」大妗子、二妗子與兩個姑子忙進裡間屋裡去。官人說:「怎的都散了?」月娘眾姊妹說:「我們正要散呢。天不早了,都乏了。」官人說:「既如此,大家歇了罷。」言罷,姊妹各自歸房。
    官人扶著秋桂同藍姐回房,奶子接去衣裳,遞了茶。藍姐說:「喝酒不喝?」官人說:「不喝了,咱們睡罷。」說罷,二人攜手上床,秋桂掩了帳子,安歇不題。這一來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如意兒私通玳安護犢子苦打劉包

卻說過了幾日,西門慶在書房坐著與春鴻、文佩閒談說:「前日那班女戲,那個唱旦的美姐兒十分可愛。我要給你們兩個認親。」春鴻說:「認什麼親?」官人說:「那日在這裡,我問他來著,說你認得這小優兒麼?他說他是我的兒子。怎麼不認得?」春鴻笑成一堆說:「爹買我的這個便宜,我無這個養活的媽媽。」官人說:「不是你的媽,就是文佩的媽了。」文佩說:「他今年才十九歲,我到十八歲,他一歲就嫁了我爹,兩歲就會養孩子吧?」說的官人大笑不止。
    正在熱鬧中間,進福兒進來回話說:「瓦匠、木匠、棚匠、油匠都來了,請爹略估了好動工。」官人說:「很好,叫他們頭兒跟我瞧去。」於是出了書房相見,匠人磕了頭,跟著大官人到裡邊各房並兩座樓房看了,又帶至花園各處都細細的看了一遍,用五尺丈量了,開了單子,要了算盤各行算自己的。木匠合銀十五兩;瓦匠合銀二十兩;裱糊匠合銀二十兩;油漆匠比他們多,合銀三十五兩,共合銀九十兩整。官人說:「太多了,共給你們六十兩就是了。」匠人搖頭說:「辦不下來。管家往我們講的是連工帶料。老爹想,淨工錢得多少?人們還能賠上麼?」官人說:「既你們只是說,再添上十兩銀子還不夠麼?」匠人說:「就是的。」官人說:「銀子不少給你們,活計要做的好好的。」匠人答應說:「老爹萬安,活計那裡錯了,情願包賠。」官人說:「明日就是好日子,你們就來做罷。」匠人答應運材料去了。
    且不言興工之事,再說小玉自從賀喜喝了一天,又搭著連日辛苦,著了風,存了食,一連三日無吃什麼。完了事回到自己廂房,一頭拾在竹床上再爬不起來。要茶要水,玳官只無好氣。原想一路辛,苦完了差與小玉睡,兩夜不想到家就未得出來。及至回家見他病了個扶頭不起,好難打熬。賭氣出了房要上街找人散悶。
    事有湊巧,將走到夾道裡,就見如意兒說:「叔叔上那裡去?」玳安說:「家裡有病人,要上街走走。」如意兒道:「巧了,昨日六嫂子與你接風,今日我備了點酒兒,請你坐坐,走罷!」玳安說:「又叫嫂子費心。既費了事,我先道擾。」說著二人來到房中。如意兒讓玳安上座,放了桌子,擺上八碟酒菜。邊斟酒邊說:「叔叔一路辛苦未能舒舒服服的喝盅酒。今日你可任意舒服舒服的喝一口罷。愚嫂與你解乏。」玳安忙笑著接來,忙又回敬了。如意兒說:「我自己斟罷。叔叔你歇手。」一連飲了三杯,又只是布菜。玳安很過不去,說:「嫂嫂太多禮了。」如意兒說:「你去多少日子?」玳安道:「走了二十多天。」如意兒說:「這就難為叔叔。從無出過遠門子,乍乍的起早睡晚,難為你不想家麼?我替你受不得。」說著又斟上酒不住的含情巧笑。
    原來如意兒久曠之人,常與玳安打牙訕嘴,總未得手。今日借此為由,要勾搭於他。玳安也明白了八九分,滿心裡歡喜,說道:「官差不自身,受不的也得受。這院子裡,除了嫂子誰還疼我?」如意兒知成一團,說:「哎喲,你是爹的什麼人,倒往我說這個話。瞅著你的下巴頭的不知有多少呢!」玳安說:「你與我開了玩了,我就要說了。」如意兒說:「你說什麼?」玳安道:「說了不許急。」如意兒說:「臉急就別玩。」玳安道:「你還記得當奶子的時候,滿園的果子就顯誰紅?」婦人唾了一口說:「大睜著眼睛嚷瞎話!」玳安說:「你這個人是臘鴨子煮在鍋裡,身子爛了嘴還硬。也罷了,如今你不常與爹在一處,如何肯認帳?你既說我是爹的人,我作得替身。」如意兒笑了個拍手打掌,說:「小猴子越發好了。什麼叫作替身?」玳安說:「你與爹常在一處,怎麼就不與我在一處?」如意兒打了他一下說:「有膽子你過來,當家的知道了剝不了你的皮!」玳安說:「不是你請我,是要剝我的皮?倒要試試。」如意兒說:「你不試算你平常。」玳安見婦人眉來眼去,又搭著久曠未得到家,哪裡按捺得住,說:「我就過來,怕你咬了我的?」於是把門關上,任意張狂。
    玳安說:「以後你叫我親叔叔。我叫你乾兒子,」如意兒說:「你這小子沒良心。好意往你親近,你倒往我上頭上臉。」玳安笑了說:「幾年愛你。未得到手、今日天賜姻緣。我要本利還家。」如意兒朦朧杏眼,二人夢赴陽台。須臾事畢,霧散雲收。玳安說:「怨不得爹愛你,原來你真有本事。」如意兒說:「乖乖的,若胡說,明日我告訴爹打你!」玳安說:「我再不敢了。好姨娘饒了我罷。」說的如意兒無言可對,說:「別說了,看人聽見。你我都是爹的人,倒不替我瞞著?你若如此說,我就不與你好了。」說著穿好衣服。玳安不敢久留,看無人,出門去了。
    將走至書房,可巧西門慶從裡出來,說:「你來得正好。明日花園動工,收拾房子,你無在家,叫進福兒講的。他一人照應不來,你幫著他,大家觀工催著早些完了。還有事呢!」玳安答應。
    官人說:「你跟我來。」西門慶復入書房,在瓷墩上坐下,說:「我問你一件事兒。」玳安說:「什麼事?」官人說:「你知道前者那班女戲在那裡下著?」玳安說:「知道。他們就在獅子街西頭小胡同。進了南口往西拐。有一個小廟兒。過了廟往南便是大公館,有三座店,他在路東第三座店,賃了房子作了下處。門口還貼著個紅帖,寫著『蘇杭新到對子戲班寓處』十個大字。」西門慶說:「你既認得,著你打聽打聽,他那裡賣唱不賣唱。若是賣唱,我要到那裡走走。」玳安說:「不難,打聽了告訴爹就是了。」說罷出門去訖。
    官人往春娘樓上來,上了樓,楚雲說:「爹來了。」春娘迎入房中,官人說明動工價錢,說:「對了,你兌七十兩銀子交與玳安。你們得將就幾日,先在那屋裡住兩天,他們好來收拾。」春娘說:「都搬過去了,就剩下桌椅帳床,明日現搬罷。」官人說:「既如此,不用我操心了。你弄口酒我喝,還有事呢。」春娘叫玉香放桌子。官人說:「不用,只要一壺酒,三個盅兒,拿一碟瓜子兒。叫楚雲小肉兒嗑了,咱們下酒。」楚雲答應,果然拿了一碟瓜子兒放在個茶几兒上,三人一順兒坐下。西門慶在當中,玉香斟了酒遞與官人。西門慶喝了口遞與春梅。春娘也喝了一口又遞與官人。西門慶又喝了一口遞與楚雲,楚雲喝了一口,遞與官人,正是:妻妾傳盅情意美,滿杯紅印口脂香。
    酒過三巡,楚雲嗑了一把瓜子仁。一半餵了西門慶,一半餵了春梅。官人說:「小肉兒,你也吃幾個。」楚雲說:「吃了許多了。」把官人喜的眉歡眼笑,說:「你過來,那邊夠不著。」於是把楚雲攬在懷裡說:「嗑一個,我吃一個。」春娘說:「酸殺我了,也不犯疼的這麼著。」官人說:「不是我疼他,你看這小樣兒太撩人,見了他,不由的叫我難受。」春娘大笑說:「你倒不藏性,有一句說一句。」
    正說著,玳安來了,說:「外頭請爹說話。」官人會意,隨他同到書房。玳安說:「我到了那裡打聽了,老闆說請爹安,說若是別人可不賣唱。爹是本城的領袖,求爹照應還不能,別說是聽唱,愛怎麼喜歡求之不得。」西門慶大喜,說:「到底是你,別人如何能?我明日去看看如何。」
    說罷,出了書房,往黃姐房裡來。將進門,只見藍姐從裡出來,芙蓉兒抱著二姐兒。見了官人笑嘻嘻說:「爹來了?」官人說:「怎不坐了?」藍姐說:「我們抱著娃子串門子,丫頭困了,回去打發他睡覺。」說罷,藍姐回房去。
    官人才要進屋子,只聽得外面一片聲喊叫,急回來,趕上藍姐問:「芙蓉兒,你聽聽是那裡嚷?」芙蓉兒說:「像是大門上。」西門慶連忙走至儀門。原來是劉包喝醉了與進福打架。王經、胡秀解勸。見劉包躺在地下說:「先生的不知後生的。我是老輩子人,你是什麼東西!仗著老婆當差,亙古以來所有工程那裡無我的分,你沖什麼管事的,裁了我的。連老安還讓我一網。你打量我是新來的算算?小子,太爺得勢的時候,你還賣水煙呢!好個王八大蛋,落毛的兔子!我不打出你的白來,也不認的祖宗是誰!」
    官人也不言語。只見進福氣的跺腳,說:「別拉著,我倒要試試這狗娘養的、萬人過的雜種!你說你是老輩子人,就不該出去。先進廟為師兄,後進廟是師弟。工程是有數的,銀子你要抽頭也使得,張嘴定要十兩,小一分不依,這就不是理!還滿嘴裡混唚嚼毛。他們家養漢慣了,說人仗著老婆當差!」
    官人聽到這一句大怒,連聲喊叫說:「把他們帶過來!」王經、胡秀吃了一驚,才看見官人來了,連忙答應,把二人帶到面前,一齊跪倒。官人說:「你們要反了!誰敢在這裡大呼小叫,滿嘴混唚嚼毛!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明是劉包的不是,進福說的是。三人抬不過『理』字去。院內工程是我派的,你又管事,與你何干?怎麼該給你銀子!還張嘴罵人。別的話尤可,你那裡看見他老婆養漢來?」劉包說:「因他瞧不起奴才,我才往他訛銀子。罵他是有的,並無說他老婆養漢。」
    西門慶大怒,叫:「拿板子來!」無人答應。官人指出王經來,怎敢怠慢。不一時,取了大板來。玳安、進祿都來了。官人叫重打三十板。劉包說:「不敢了!」官人那裡肯依,叫王經、進祿把他按倒,玳安動手。五板一呼,十板一喝,一連打了三十大板,把劉包的酒也打醒了。打的皮開肉綻,放聲大哭,不住的磕頭,說:「奴才醉了,該死!老爹饒命。」官人見他害怕,賠不是,才無了氣,說:「往後小心,看仔細。再如此,活活打死。」劉包磕頭,諾諾而退。
    官人復回五房。黃姐說:「爹才來了,怎麼又出去了?」官人說:「你還不知,適才走至門首,聽見外邊喊叫。走去一看,原來進福與劉包打架呢!打了他一頓,發放了才進來。」黃姐說:「下人不和,居家常事。咱們喝酒罷。」叫素蘭放桌子,擺了幾碟可口的酒菜,斟上酒,二人對飲。官人說:「我著了氣,你要好好的哄哄我。」黃姐說:「人家打架與你腿事!我早聽見了,護著進福,把人家打苦了。到底是有老婆的佔便宜。」官人說:「小油嘴,不許胡說。聖人云:既往不咎。寡酒難當,我要叫你唱個曲兒可使得?」黃姐笑了說:「好曲兒還無聽夠?我唱的怕入不了耳。」官人說:「那裡的閒話。」於是黃姐彈著琵琶唱了個《瑞蘭降香》,有「吃著碗裡看著鍋」之句。官人說:「又胡說了!」又唱了個《一輪明月》,有「脫了繡鞋打了幾下」之句。官人樂了說:「願意你打,越打越舒服。」樂極情濃,二人入房,魚水和諧,巫山歡會,不必細說。
    次日官人才起來,玳安回話說:「張二官來了。」西門慶說:「恁早,有什麼事?先讓至書房。冠戴了就見。」忙梳洗出迎。二人見禮,分賓主坐下,春鴻、文佩遞了茶。二官說:「不然也不早來,特有一事相求。」官人說:「不知何事。」張二官道:「下官岳丈是淮安府人氏,當時聘禮賠了鹽船數只,每年取租。不意今歲差人去了,半年杳無音信。昨日有船頭來供說:下官的差人說我的話,將船隻盡賣。拐了銀兩,不知去向。這件事若在本省也好查拿。淮上隔著幾省,難道白丟了不成?無法,特求長官討個主意。若肯與下官找回,恩有重報。」
    原來張二官說的半真半假。此船原有四隻,因李嬌兒盜來的銀兩,還有賣法贓銀,要再添買四隻鹽船取租。差新挑的節級辦理。此人姓吳行二,號叫吳二鬼,又嫖又賭,是個奸詐人。領了盤費,一路花盡,把辦船的銀子使了。到淮上起了不良之心。假捏虛詞,說船主不要船租,將四隻變賣了。得銀二千兩,拐向他方,不知去向。張二官不肯實言,設法巧辯。
    官人聞聽說:「豈有此理!這等人若不拿究不成世界了。長官放心,我這裡差人上南京求藍內相,雖隔著省,一封書打到淮安府與他要人,遲早務要拿獲重辦。」二官大喜說:「事完再來叩謝。」言罷告辭回衙。
    西門慶立刻把進祿叫了來,修書一封,說:「派你上南京太監府下書,緊要之事,務要辦妥,急去快來。」進祿答應說:「我知道。」給路費上臨安不題。
    官人吃了飯,來到金寶樓上,正遇她宿酒未醒。與珍珠兒擺手,只見她在芙蓉帳內穿著銀紅短褂,青綢膝褲,大紅繡鞋,綠錦兜肚,杏黃汗巾,散著褲腿,亂挽烏雲,斜別一枝金釵,一朵大菊花,四個響鐲,兩腮紅暈,杏眼雙合,斜倚繡枕,醒睡正濃。
    官人那裡受得?暗暗與他鬆了鈕扣,解了汗巾。婦人尚在夢中,官人坐在椅上,遠遠觀看芙蓉帳內雪白一個春睡。珍珠兒看呆憋不住一笑。婦人驚醒,才要翻身不防官人上床,說:「咱們一搭裡睡。」婦人躲之不及,已入陰台楚夢。金寶也笑了,將計就計,狂了個不亦樂乎。這一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4-11 10:37 編輯 ]
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4-11 12:58

第二十一回訪嬌娘西門迷本包女戲屏姐正色

卻說西門慶這日才起來,玳安回說匠人們來了。官人說:「叫他們收拾罷。」玳安答應,帶進匠人來一齊動手。棚匠先從上房糊裱,木匠樓上安隔扇,瓦匠勾抹各房,油匠花園粘補油飾,只見房上房下,滿花園自大卷棚、翡翠軒、木香亭、藏春塢、玩花樓、臥雲亭、燕喜堂、芙蓉亭等處,共有十多個匠人,鬧的滿院都是磚瓦木料、青白石灰、泥土刨花成堆。只聽的錛鑿斧鋸之聲,擲磚撂瓦連響。西門慶查看了一回,說:「細細的做,不可草率了。匠人答應。」
    官人過前邊來叫玳官來備馬,戴上眼紗同玳安出門往獅子街來。過了花子虛的舊宅,走到西頭,果然有個小胡同。進了南口往西拐,真有一個小廟兒。從小廟前往南就看見大公館。一直奔到路東第三座店。果然有紅紙報條。來至門前,玳安說:「只管進去,在後頭呢!」
    官人下了馬,進入裡面,見前邊一層倒是伙房,兩邊是馬棚,中間一個穿堂門。進去都是一間一間的房子。對面四合坐北,有三間正房,南邊有一眼井。官人說:「在那裡坐?」玳安說:「爹先在正房裡坐著。他們還不知道呢!」官人進了上房,只見設擺著桌椅倒也乾淨。在上首裡坐下,只見各屋裡撥頭探腦。玳安大叫:「老闆在那裡?」只聽一人答應說:「出去了,就來。我找他去。」官人只得等候,與玳安閒談。
    等了半日,老闆才來了。進門就磕頭說:「不知今日大駕光臨,小的才出去買脂粉去了。他們也不認得,茶還無遞呢!」官人說:「我又無說下,你怎的知道?不大緊。你姓什麼?」老闆說:「小的姓毛。」官人說:「你們正角有多少?」老闆說:「生、旦、淨、末、丑是五對,外有正旦、花旦、樣旦三對,還有老外、老旦、萃花生、武生、文丑、大花面、油花臉七對,連柴頭、吹歌五對,共二十對。」西門慶說:「昨者那一個叫美姐的是什麼旦角?」老闆說:「他是花旦。」官人說:「還有好的無有?」老闆說:「我們一班中,他是帽兒,人材又好。所有的粉戲他會的多。餘者一個正旦叫鳳兒,一個樣旦叫玉兒,一個貼旦叫三元兒,都比他次一等。」官人說:「那兩個我看見了,你把美姐與三元兒叫來我看。」老闆答應。
    去不多時,回說:「叫了,梳洗了就來。」一面獻上茶來說:「老爹淨吃酒,還是連夜?」官人道:「明日我才去呢!」老闆答應。只見從東屋裡出來了兩個嬌娘,一個是美姐;那一個無見過,大概是三元兒。二人來至客堂,插燭也似磕了頭。西門慶先不看美姐,留神細看三元兒,但見眉目五官雖然端正,無甚風流媚氣,腳兒雖小,配著紅綠衣裙,不見動人春色。官人說:「你就叫三元兒麼?」婦人簽應:「是。」又問:「多少歲了?」答道:「二十歲了。」官人又看美姐,另一番出色。自古道:情人眼內出西施。看著她如花似玉。正是:惚似嫦妙離月殿,猶如神女到席前。
    別說一個三元兒,就是十個也比不上。官人道:「留下美姐兒,叫那一個去罷。」
    於是,擺上酒,上了十六個果碟。美姐兒忙斟了酒。尖尖十指雙手奉與官人說:「酒不好,喝個手罷。」官人接來,叫他坐下。一面喝,一面看,越瞧越愛。說:「你會唱什麼?」美姐說:「會唱昆腔。」官人說:「還會什麼?」答應道:「還會唱南曲。」官人說:「甚好,我最愛聽南曲兒。你唱兩個我聽。」美姐叫老毛拿了琵琶、橫笛、鼓板來,老毛彈著,美姐唱了個《南疊落》,果然另一個味兒。不獨嗓子好,一切發脫賣相,蘇白南韻,十分動人。另說優伶小唱,就是院中的妓女也不是他的對手,把西門慶喜了個拍手打掌。
    官人說:「你過來!」叫美姐坐在膝蓋上,一遞一口的吃酒。美姐施展本事,又做出千般妖媚,萬種輕狂,把西門慶的魂勾得出了殼了,不知要說什麼。又唱了個《粉紅蓮》。官人說:「好是好,不知你下地兒拿著式子唱兩支昆腔我聽。」美姐答應說:「爹聽什麼?」官人說:「你唱一支《琴調》。」老闆唱起來,官人自己打著板。美姐下地走著,唱了一支。官人連聲喝采,說:「你再唱一支《佳期》我聽。」老毛又吹起笛來。美姐又拿著式子唱了一支,不但字句清楚,一切顛飛哦溲、唇齒喉音。無一不備。把官人聽呆了。一揚手,將淮鼓落地,把美姐兒笑成一團。
    官人說:「你笑我,我就不饒你。」順手牽羊,把美姐拉到裡間屋裡。老毛忙把簾子放下亞軍就溜了。裡間現成的夾綢帳幔,設著栽絨毯子,一張炕桌,兩個坐褥。美姐說:「不用忙。」把桌子挪在一邊,兩個坐褥湊成一處,說:「我還得告便,去去就來。」說罷,往後頭去了。
    去夠多時,只見他脫了裙子,口含著香茶,笑嘻嘻的走進來。官人急了,跑出來抱入房中。說不盡相親相愛,百般溫柔。二人復又入席。
    老毛又來了,說:「老爹吃飯罷。」官人說:「有就拿來。」於是眾柴頭七手八腳擺了一桌嘎飯。美姐又斟了美酒,陪了幾盅。上了羹湯、點心,吃了飯,點上燈燭,又唱了一回。官人甚喜。柴頭送了鋪蓋、妝台來,又飲了幾杯酒。官人說:「睡了罷。」二人進房把門關了。老毛看著收了傢伙,才吃飯去。
    原來蘇杭婦女與北方不同,離不了處女丹、揭被香,奇巧的睡情,勾魂的妙法,把西門慶治住了,由不的許金許玉,海誓山盟,一夜無眠,直到東方大亮。
    次早,官人先起來,美姐兒頭昏腦悶,爬不起來。官人說:「你怎麼不誇嘴了?有本事再試一試。」美姐說:「不敢了。你們北方人惹不得。」官人說:「不妨事,你喝口酒多躺一回就好了。」於是把昨日剩的酒喝了幾口,蒙上頭又睡了。官人在一旁坐著等了半晌,只見美姐醒了說:「我好了。」這才穿衣下床。二人梳洗已畢,老毛拿了三鮮腰子湯來,每人吃了半碗。
    官人說:「我要回去了。」叫玳安拿出五兩銀子來遞與老闆,千恩萬謝。美姐捨不得,苦留不祝官人戴上眼紗,騎上馬,帶著玳安回家去了。
    來到家中,也不往後邊去。到了書房,換了衣服。叫王經往謝希大家先送壽禮,又騎上馬往他家做生日去了,整吃了一日酒。也有幾個朋友摘不開,至晚回家。
    到上房坐了坐,說:「我乏了。」就往翠屏房中來。紫燕接了衣服。屏姐說:「擺酒罷。」官人說:「不喝了,在謝子純那裡整吃一日,酒太多了,喝盅茶罷。」紫燕遞了茶。二人坐下,屏姐說:「爹昨日在那裡歇了?」官人說:「在院裡吃了一夜酒。」屏姐說:「還謅謊呢!聽見你把對子戲的美姐兒又掛拉上了。」官人說:「你怎麼得知道?」屏姐說:「我有耳報神。虧了是我聽見,若是別人聽見了,爹又要吃不了兜著走罷。」官人說:「好油嘴,你告訴我。」屏姐說:「夠你猜半年的。白日裡聽小工子往棚匠說,對子戲班裡要糊棚,煩我找匠人,說這裡老爹要常過去,怕屋冷。我想把這活攬給你。棚匠說,散了工瞧瞧去。小工子又說,這老爹才會樂呢,包了他的帽兒解悶,比聽戲強百倍。『有錢使的鬼推磨』,此話真不假。我在旁邊坐著瞧糊窗戶,他無心說,我有心聽。你還弄神弄鬼不告訴我。這有什麼,打量我是醋罈子?往禮上說,錢是爹掙的,愛怎麼樂誰敢管著?就是我們幾個屋子,爹愛在那裡就在那裡,講什麼那屋裡多去了幾趟,那屋裡少去了幾趟?」官人說:「不是瞞你,怕的是人多嘴雜。你既然知道,我告訴你。前者,那一個唱《賣胭脂》的名叫美姐。我很愛她,因此昨日在那裡過了一夜。」屏姐說:「他們唱戲的也接人麼?」官人說:「錯了是我,不能接別人。這個唱戲的比院裡的婊子還好呢!只你知道別告訴人。」屏姐說:「幾時你見我說過什麼,不是我也不問,試試你的心。別人我也不管,拿我說,你包著十五個不與我的筋疼,只不要傷了身子。是真的難以抵換,是假的懶入公門。說一遭兒,老婆漢子是真的,那個浮萍草有根呢?」
    一夕話,說得西門慶心服口服。說:「我娶著了你了。句句說得入骨,疼殺我了,叫我心裡痛快。叫紫燕泡盅茶吃。咱們睡覺。」屏姐瞅了一眼說:「這麼早就要睡覺,可要老老實實的。」丫環遞上泡茶,二人喝了,攜手入房,同上牙床,親親熱熱的睡了。
    不言屏姐房中之事,且說這日過了重陽節,西門慶在上房坐著與月娘閒談,說:「明年九月節咱們定做些花糕吃吃。昨日買的這花糕無有味。我記得前任李知縣送我的那花糕好似五層翻毛皮,夾著山楂、荔枝各樣的果子,甚是可口。那時叫他們照樣兒做了,一半送人,一半自己過節。」月娘說:「可是好呢!這幾年也無吃著好的,買搭的不過是個名兒。」
    正說著,玳安、進福兒回話說:「各處的工程都完了,請爹查看。還欠他三十兩銀子。工程頭兒還往老爹討賞。」官人說:「我都看見了,活計做的好,兌給他們三十兩銀子外,給匠人們一頓飯吃,多給他們些酒喝。說我說了,做的好,再有了工程還叫他做。」二人答應,兌了銀子,開發眾匠人去了。
    話分兩頭,再說袁碧蓮。自從挨了打,大病了一常原有身孕,幸無傷胎。過了半年,將近臨月,不想被鄭婆聞知,忙來見金寶說:「我告訴你一件事。」金寶說:「什麼事?」鄭婆說:「袁碧蓮有了孩子,將近臨月,他家無人。趁此機會,我常與他貼好兒,買住他的心。臨期自不請別人,我與他收生。他又是個頭生兒,偷了他的衣胞來,用陰陽尾焙了,配上懷胎的藥,你與珍珠兒都吃了。不拘誰,若坐了胎,養個男娃子,把他們都襯下去,比你那胭粉計如何?」金寶大喜,說:「到底媽媽是上年紀的人,想的到。這一向,他爹也瞧俗了。丫頭無本事,拴不住他的心,白費了我多少功夫。媽媽此計真乃擒龍捉虎的手段。若我們兩個吃了藥,我倒靠不的,珍珠兒十拿九穩。怎麼說,我在院裡這幾年未免受了傷。他是才開花的女兒,有什麼不見效的?若是不拘誰養了男娃子,不但把他們襯下去,還要賺他的許多金銀。但此物難得,千萬別叫他知道才好。」鄭婆說:「這個不難,只要我手急眼快,百般的工夫,無有得不了的。」金寶說:「事不宜遲,先把他買住才好。」鄭婆說:「還得下本錢。先買些雞蛋、小米、紅糖、白糖拿了去,我好說話。」金寶說:「不用買,都現成。」說著叫珍珠兒取出來,見一百個雞子、二斗小米、五斤紅糖、五斤白糖放在桌子上,說:「還有核桃、芝麻,要不要?」金寶說:「用不著。」鄭婆說:「這是那裡的?」金寶說:「事有湊巧。這東西有了日子了,還是鳳凰下蛋的時候,我買了要送去。見別人比我的強,賭氣子無給他,賺下的。」婆子說:「也用不了許多。」拿了五十個雞子、半斗小米、紅糖、白糖各分了一半,裝了一盒,小米裝了小口袋,說:「我去了。」攜男抱去往外所走。一邊走著,一邊打算。畢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盜河車虔婆設計服邪藥二女爭夫

卻說鄭婆鋪謀定計暗算碧蓮,拿了盒子使了一身汗來至進福門首。說:「袁妹子在家麼?」碧蓮說:「是誰?」出房一看,見是鄭媽媽,嚇了一跳,說:「老太太從那裡來?」婆子說:「特意瞧你來了。」碧蓮說:「請屋裡坐。」忙遞了一盅茶,說:「一向未能給你老人家請安,今日不知有何見教?」婆子說:「你還提呢!我知道你難往那裡去,委屈你病了一常我也難來瞧你,逢人至人打聽,說你好了,我才放了心。勸你別惱她。那日她喝醉了,言投意不和,起了疑心,與你鬧起來,把我急的了不得。你走了,我說了她半夜,她才明白了。她就是雷聲大雨點小,有嘴無心。如今好不後悔,倒不好見你了,昨日還是聽見我說,你差些把人家的孩子打掉了。眼看著要臨月了,她心裡很過不去,叫我拿了這盒子東西與你賠不是。說但願你養個小子,別計較她。等你養了,還來瞧你呢!」
    碧蓮先打量不知什麼事,聽婆子一片胡說把心放下來。古語云:女人見不了三句好話。聽見說金寶回心轉意信以為實,說:「主子打奴才是常事。六娘太多心了,又賞東西,實當不起,明日再磕頭去。」婆子說:「你這幾日怎麼樣?你看著不遠了。」碧蓮說:「我也不懂得,又無娘空,地北天南,明日要養時才苦呢!他又常不在家,連個作伴的也是無有。風火事要來了,誰請姥姥去?不怕你老人家笑話,至今連一尺布也無有,要張紙在那裡?」婆子聽了正中下懷,說:「你說的苦情,我是個心軟的人。你放心,一切應用都交給我。有人就罷了。若夫人,我就會接小人。」碧蓮說:「倒不知老太太有這段本事,就只誰敢勞動你老人家。」婆子道:「這有什麼?你若不嫌棄我,還要認你作個乾女兒。」碧蓮說:「求之不得,只怕老人家是玩話。」婆子說:「你果然願意,就叫我聲娘。」碧蓮連忙跪下說:「我的親媽。」婆子大喜,說:「我兒,從今不用愁了。接小人、熬粥,有什麼,都交給我,無有不盡心的。」碧蓮說:「全仗著母親疼愛。」
    說罷,放了桌子,讓虔婆上座,有現成的酒,還有兩個柿子,一嘟嚕葡萄,裝了兩碟,說:「母親來到屯裡了,喝口空酒罷。」說著斟了一盅遞與婆子。虔婆說:「又生受我兒了。」碧蓮陪著喝了兩盅,吃了幾塊柿子。婆子說:「這個你倒少吃,看塞了胎。」碧蓮說:「吃不得就不吃他。」婆子說:「是親三分向,是火熱爐灰。如今你既是我的女兒,福官就是我的女婿。你們可別拿我當外人。叫你女婿諸事不用管,家裡有我呢!」碧蓮說:「他算不了人,他還不知叫誰管呢!有你老人家,是他的造化好多了。」婆子說:「我也不可久坐,還得給你張羅事去。」說罷就起出門去了。
    回至樓上,歡天喜地說:「好事辦成了,倒湊巧,這就是你們的小造化。不但他願意上當,還認了我做乾娘。既認了親,這事易如翻掌。」金寶喜的拍手打掌,說:「這才是個瞎子給個棒槌就認了真。得了她的紫河車,我們就有了本錢了。」珍珠兒道:「吃了就有麼?」金寶笑了說:「這才是個傻子!春天不下種,苗從何處生?吃了她如同上地,還得下種兒才能有呢!你可好生記著,吃了藥若帶不上身子,挖了你的眼睛。」珍珠兒也笑了,說:「這由不得人啊!」
    話休饒舌。過了幾日,婆子買了些草紙、白布、藍布,還打了一瓶黃酒,拿到碧蓮屋裡,正遇見進福在家,見他拿了許多東西,心中甚過不去,說:「這個乾女兒認不著了,倒叫老人家操了心。」婆子說:「姑爺說哪裡的話,也是娘兒們的緣法,盡點心也是該的。」進福道了謝就出去了。碧蓮也道了萬福。婆子坐下,遞了茶,才待打包袱。忽然一陣肚子疼,站立不祝婆子說:「你過來,我瞧瞧。」看了看手說:「還早呢,這叫轉胎。你把東西收拾了,過幾日我再來。」碧蓮忍著疼說:「媽媽忙什麼?」婆子說:「還有事呢!」說罷告辭回家。見了金寶說:「你大喜了。」金寶說:「什麼喜?」婆子說:「今日我去了,正遇他轉胎,也不過三五日就養了。」金寶喜之不荊過了五日,不見動靜,婆子說:「我再看看去。」言罷,下了樓,往碧蓮房中來。相離切近,忽聽得屋內有人哭,婆子進房一看,原來是碧蓮要養了,痛得滿炕亂滾。婆子說:「不要哭,我來了。」婦人才住了聲說:「親娘,疼殺我了!」婆子道:「我來得巧了。不用忙,我瞧瞧。」伸手一摸,說:「是時候了。」說著,王六兒也來了,說:「我說是不是?才我還在這裡,他說還早呢。不是石頭兒說她哭,我還不知道呢!虧了老太太在這裡。不然,還了得?」婆子說:「你來的正好,快上來抱住他的腰,前頭有我呢!」王六兒果然把他抱祝碧蓮疼的更緊了,淚如雨下,說:「這可了不得!我好了,與他隔了房,再不受這個罪了!」婆子也笑了說:「姑娘,這個嘴可落不得。」說著又一陣疼。虔婆寸步不離,又連疼了幾陣。婆子說:「把他按祝」用手在腰子上一揣,只聽「呱啦」的一聲,養了個白胖的男娃子。
    婆子大喜,也不言語,手急眼快,取下衣胞,褲腰上有個兜子,眼所不見藏在裡面,這才收拾小兒。王六兒撒了手說:「胎胞在那裡?」婆子說:「等了半日未見不來。男胎火力大,想是化了。」王六兒也不在意,說:「人好就好,你老人家收拾著,我給他熬定心湯去。」說著出去了。婆子得了手說:「我兒大喜,養了個男娃子。」婦人點頭要瞧,婆子說:「別睜眼,看傷了元氣。」碧蓮又把眼閉上。婆子得便拽藏妥當,王六兒拿了粥來給她喝了。倒是年輕氣壯,不多時精神百倍,說:「我好了,過幾日親自給二位磕頭。」王六兒說:「這就不怕了。」婆子說:「有你看著,我歇歇去。」王六兒說:「老太太乏了,有我呢,就請罷。」婆子得便回歸樓上去了。
    鄭婆見了金寶,笑嘻嘻說:「這才湊巧呢,寶貝拿來了!」於是從兜裡取將出來分與金寶觀看。金寶一見滿心歡喜說:「媽媽真有妙法,海底摸珠的手段!」即收藏起來說:「種子房在那裡?」鄭婆說:「現成的,等我取去。」說罷回房取了來說:「誰打藥還得囑咐他,有人問,就說替別人打的。」金寶說:「知道。」即把王經叫了來說:「有替人配的一料藥,快些打來!」王經答應,接了方子說:「面子藥還得研呢!」說罷去了。
    去夠多時,藥拿來說:「這個藥有油性,她容易才研開了。原來是黃面子,通共二兩。」婦人收了。婆子找了陰陽瓦在後院子裡將紫河車扣在裡面,用鹽泥封口,著磚支好了,使炭火慢慢炙去。費了一日的功夫才炙干了。拿出來,去淨火毒,研成細末,兌上種子仙藥。合妥了,用戥子秤來,整三兩五錢。一包分作六包,每人三包。婆子看著金寶與珍珠兒用黃酒次早吃了一服,晌午吃了一服,晚上又吃了一服。一日之間把三服吃完。
    可煞作怪碧蓮三日,鄭婆洗三,奶就下來了。到了第四日,這裡服了藥,碧蓮格登的無了奶,一口也擠不出來。小兒無吃的慌了手腳,把鄭婆請了來說:「母親這是怎麼了?昨日好好的,今日就無了奶了。」婆子假意驚慌語:「必是腳硬的踩了奶,快去買湧泉散、七星肘子吃。」言罷,虔婆就走了。
    碧蓮叫進福買了藥來,一連吃了三服,又喝了肘子湯,杳無音信。娃子餓的只是哭,幸而芙蓉兒來看,給他吃了頓才不哭了。自碧蓮斷了奶,多虧芙蓉兒每日將養,小兒才保住了,按下不表。
    再說馮金寶與珍珠兒二人吃了藥,只覺肚子裡發熱,像火攻心,盼官人回家,只不見來,誰知又在東大店戲班裡與美姐兒住了。二人一夜無眠,珍珠兒說:「這藥吃了好難受,心裡癢癢楚楚,只想爹來了才好。」金寶說:「我也是如此。這行貨子又不知往哪裡去了,急的人胡夢顛倒。」說著天亮了,二人梳洗了,粉又洗了,重新擦了胭脂又抹粉,好容易才打扮完了。娘兒兩個對熏香、香串、香包帶了一身,梳的兩鬢蓬蓬的,纏的小腳尖尖的,穿上了扎繡的衫裙,帶上了響鐲、環珮。打扮的花朵兒一般,千嬌百媚,別樣溫柔。咬指托腮等候,只不見來。
    這一日如過一年,躺著也睡不著,坐著只是發呆。直盼至日落,西門慶才來了。珍珠兒忙跑下樓迎至議門,手拉著手兒把官人接上樓來。金寶一見,眼內發火,恨不能一口水把他咽在肚內,說:「怪行貨子,真無良心。我們是你的愛用兒,高了興,十天八天的戲弄我們;過了新鮮,三不知,又不知掛拉上誰了!」官人說:「無往那裡去。昨日在鋪子裡算帳,天晚了沒得回來。今日又叫謝子純邀到酒樓上吃了一日酒,故此來晚了。」金寶還要說幾句,又怕得罪了他,把話掩住說:「咱們喝酒罷。」珍珠兒忙擺上酒,斟了盅。三個人坐下,擺下許多的南果子,飲了一回酒。官人叫珍珠兒唱曲兒,那裡唱得上來。唱了兩個倒錯了兩個。西門慶說:「這個小肉兒怎麼了?」珍珠兒只是笑。金寶鬧得酒也喝不下去。不等官人說話,二人連推帶搡,把官人拉入房中,按在床上。
    這一夜,他們商量著把西門慶翻江攪海,鬧的時刻無閒。官人也笑了說:「這兩個瘋了?倒像幾年未見漢子的。」珍珠兒說:「好容易得住你,我們要本利還家。」官人說:「既如此,可別央給我。」眼所不見,吃了一丸三元丹,把二人鬧的氣喘吁吁,香汗淋漓,無罔兒不叫出來。官人說:「你們可草雞了。」直狂至東方大亮。
    三個人起來,金寶還好些,珍珠兒到底歲數小,頭昏腦悶,兩條腿亂顫,扎掙著下了床。
    三個梳洗已畢,鄭婆端了三鮮腰子湯來,每人吃了半碗。西門慶穿好衣服到上房坐了片時,這了些閒話,叫進福備上馬,帶了玳安上衙門去了。這一來畢竟又當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祭灶神珍珠見鬼現世報鄭婆遭瘟

話說光陰似箭,不覺過了三個月。鄭婆配了種子方,二人吃了,果然是珍珠兒帶上了。每日害口,杏干、山裡紅不離嘴,各樣兒想著吃,吃上了又吐。
    西門慶也喜的了不得,掰著口兒問:「如何?」又請太醫與她安胎,把個春娘聞知氣得難過,說:「我們正頭鄉主帶不上,怎麼三不知這丫頭就懷上了?要是我們楚雲,我倒無說的,那丫頭算什麼要緊?身無四兩,活像個浪三兒,給我們楚姐拾鞋也不要,偏那行貨子愛他!」往著楚雲說:「也怨不得你爹,他那裡擱的住那丫頭招。你看,每日打扮還像麼?跟著那院裡出身的媽,教的擠鼻子弄眼浪不出水來,如今懷上身子越發狂的了不得。給他熬藥羹湯,見了他眉歡眼笑,磣殺我了!」楚雲說:「他還可恕,都是他娘教的。無聽見他們說呢,明日養了一定是個男娃子,長大了叫他唸書,也像孝大叔那麼考。考中了,他就是人了。」春娘笑成一團,說:「別說了,我從腳後跟麻到脖頸子了。好個不要臉的蹄子,臉都無了,偷著跟著主子睡了幾夜懷上孩子,不知臊呢,倒貼在臉上。十幾歲的人就久慣牢城,再過幾年就要成精了。」
    正說著,只見玳安回話說:「請示奶奶,明日祭灶,領了錢好去治辦。就照舊,還添什麼?」春娘說:「老規舊例,有什麼添的?你先辦了,明日再領。」玳安答應去了。
    春娘來到上房見了月娘說:「差些兒忘了事。明日又是小年下,祭了灶,咱們在那裡擺酒?」月娘道:「今年天冷,別處都不暖和,你那樓上新收拾的很好,又暖和,就在你那樓上,咱們斗牌耍子,豈不是好?」春娘說:「就是這樣。」
    正說著西門慶來了。月娘說:「我們才商量了明日在二娘樓上過節好不好?」官人說:「我正要在那裡。咱們試試新,糟蹋糟蹋他。」春娘說:「你糟蹋誰?那只是我常糟蹋你。」說的月娘也笑了。又說了些散話。官人說:「你們坐著,我困的了不得,歇覺去。」
    說著往屏姐屋裡來。紫燕接了衣服,換了便衣。屏姐說:「不喝酒麼?」官人說:「你們慢慢的擺好了,我閉閉眼睛就來。」說著進到屋中枕著靠枕就睡著了。紫燕蓋了一件大毛斗篷,屏姐在旁邊坐著。只見官人一翻身拉住葛翠屏說:「睡不成,你吸的我受不的。咱們喝酒罷。」於是二人入座,紫燕斟了酒,夫妻對飲。屏姐說:「我聽見珍珠兒帶上身子了?」官人說:「三個多月了。」屏姐說:「我不好罵你,大丫頭你一個無放。明日要對養起來都認不出來了。我們有了,名正言順;他們養了,你臊不臊?明擺著偷饞摸嘴,不打自招。」官人說:「你們都搭了夥計,都是一樣的麻煩我。我說了,誰要多嘴多舌,我就不饒他!今日你又說,我先拿你開張。」
    說著把屏姐拉到屋中。屏姐只是笑,說:「我不敢了!」官人那裡肯依,把他強拉入帳中。一宿晚景不題。
    次早起來,梳洗已畢。西門慶往灶君廟行香去了,公事已畢,至晚回家,先到灶王爺前擺上祭禮,拈了香,行了禮。眾姊妹也磕了頭。
    官人過春娘樓上來,眾人一齊上樓,在新安的暖閣內團團坐下,玉香遞了茶。月娘舉目觀看,只見屋內糊的雪洞一般,滿堂的字畫,擺設著硬木桌椅。正中有十二扇圍屏,一張撥步大床,兩間是一架落地明地罩,一張大理石面大八仙桌,桌上擺著素窯花樽。前邊是一個三香果盤,南床上炕桌上設都盛盤、文房四寶,引手靠背俱全。當中一個大罩子盆,八張太師椅子。裡間是新安的八扇碧紗廚,北面是真假門,一對大穿衣鏡。一個月牙桌上設著隨手妝台。床上掛著繡花帳幔。地下有四盆花,一對梅妝,一對天竺。桌上一個寶鼎,一張瑤琴,湘簾一落,滿樓香氣撲鼻。
    月娘說:「你倒是個能人,真會陳設。誰屋裡也無你這樓上雅趣。」春娘說:「有什麼陳設,不過我乾淨,一日多撣幾遍。有何雅趣?」說著中堂上擺上桌椅,上了糖食果品。官人與眾姊妹團團坐下,滿樓上點起紗燈、羊角燈,把酒來斟,妻妾開懷暢飲。下面四個家兒,琵琶箏笛,唱昆腔小曲。
    飲過數巡,月娘說:「別叫他們唱了。咱們打牌罷。」於是在東間內另放一張八仙桌,鋪上紅氈子,放上三十三張牙牌,兩個骰子。一齊坐下,告了麼。月娘的頭牌,鬥了一回,三天九滿了。次是黃姐好牌,打了全探山後。第三是西門慶,鬥了副對九滿了。第四是春娘,無有,牌滿了個鑽三兒。打了半日,藍姐、金姐、屏姐都輸了。又添上文武對兄弟,點的色樣打了一回。官人與金姐贏得多。月娘、春娘、藍姐、屏姐、黃姐輸苦了。按下這裡打牌不題。
    且說珍珠兒唱了一回,趁打牌的空兒,到廚房裡與王六兒要酒吃,說:「今日天太冷。嘴都唱涼了。」這王六兒拿了一壺酒,兩塊關東糖,說:「你就著爐子,喝到暖和。」珍珠兒接來,也給王六兒斟了一盅,自己也喝了一盅。見炕爐子封著,說:「我何不烤烤!」於是上了爐台,騎著爐口烤火。兩隻手吞在裡面,騰著衣衫說:「我這才是騎著灶王爺的脖子梗子呢!」這一句誰知惹惱了東廚司令。
    且說每年臘月二十三日,灶王在各處受享香火,清查人間善惡,匯奏上帝。這日正查至西門慶廚下,見一四眼女子騎著爐口烤火,沖了爐光,急忙迴避,聖心大怒。即看了善惡簿,說他身懷不正之胎,全是虔婆作惡。吾神未及查出,使他漏網。不知小心謹慎,反衝撞吾神,十分可惡!說罷,用聖手一指,噴了一口法水,只見珍珠兒翻身栽倒在地,目瞪癡呆,口內胡言亂道,二目如燈。
    王六兒著了忙,跑到樓上叫:「六娘,快瞧珍珠兒去!」官人說:「怎麼了?」王六兒說:「他說天冷,往我要酒喝,在爐子上烤火。正說著話,只見他打了一個冷戰就栽倒在地,口內胡言亂語,只是求饒。」金寶慌了,大家稱奇,一齊來到廚房,舉目一看,只見他躺在地下說:「天神爺,饒了我罷。衝撞了神□是我無心,再不敢了!」眾人都詫異說:「這是一件怪事。」金寶上前才要扶她,珍珠兒更嚷起來說:「別動我,我肚子裡的腸子都折了。」
    正亂著,鄭媽媽也來了,說:「我瞧瞧。」珍珠兒說:「你們躲開,罪魁來了。」婆子說:「少要胡說。我從不信鬼神,你是撞客了,快拿桃條來,拿珠砂噴他!」打著問他:「誰是罪魁?我把你這邪神怨鬼送到陰山背後,叫你頂冰!試試老娘,還不快走?」
    他這裡胡言亂語,灶君聽得明白,說:「他罪重如山,還敢不信神佛,胡言亂語。他要打誰?」說著氣沖兩脅,口中唸唸有詞道:「快把個屈死鬼拘來!」屈死鬼一身濃疥,往灶君叩頭說:「拘小鬼哪邊使用?」灶君道:「今有虔婆鄭氏,移花接木,作惡多端,叫你魔障他一個月,現世報。但他陽壽未終,魔障的他怕了,速去脫生,不得有誤!」灶君說罷站起,帶領判官童子往別家查善惡去了。
    再說膿疥鬼領了法旨,見人多不敢上前,看著婆子瞎鬧一回。珍珠兒甦醒過來,大家才放了心。丫環攙扶著珍珠兒送至樓上,眾姊妹各自歸房。
    西門慶同金寶來看珍珠兒。金寶說:「我兒,好了麼?」珍珠兒放聲大哭說:「心裡好難受,腰節骨又酸又疼。」正哭著,一陣肚子疼,往茅司裡飛跑。將蹲下,又一陣疼,把胎氣就掉下來了,嚇得亂嚷。
    金寶下樓一看,見他掉了,說:「可惜,還是男胎呢!」灰心喪意,把珍珠兒帶回房中。官人說:「怎麼了?」金寶說:「貓咬尿胞,竹藍打水,想不到她小月了。」西門慶歎氣不語。呆了半日,賭氣子睡了。
    不言樓上之事,且說濃疥鬼跟了虔婆回到房中,這才得了手。抓了一把沙子往著婆子一灑,婆子才坐下,「哎喲」一聲,栽在爐坑裡。官人驚醒,同金寶下樓聽了聽,是鄭婆的聲音。忙進房一看,見婆子爬上爐坑,滿嘴胡說,起了一身潦漿大泡,滿地磕頭,只叫:「天神爺饒命,再不敢了!」又見倒像有人問他,他自己通說:「我姓鄭,名叫胖姐。從十三歲就叫個小官破了瓜,被他拐出來。當是好意。誰知把我賣到水裡,無法做了十年買賣。雖坑了許多客商,遇見性暴酒醉的,我也吃了好少的虧。後來從了良,可好了。誰知是個毛賊,每日與他窩髒。犯了事,又坐了半年監,把他發配了。虧了我偷空養漢,牢頭替我打點,將我作了官妓。做了些沒天理的事,就該改惡從善。不當又買良為娼,損人利己,太認得錢了。這輥我自做自受,我都招了,若問我什麼車,我無坐過,只求饒命罷。」又見他自己抓自己,把衣撕爛,一身泡都抓破了,黃水直流,說道:「招了,招。」
    金寶說:「媽媽你怎麼了,抓著不疼麼?」婆子開言大罵說:「碰了我的蟒袍了!」將破衣脫了個精光,滿地滾得頭髮稀爛,說:「都不是為你叫我受這樣罪孽?」便哈哈大笑,說:「我可發了財了,這一身珍珠,一輩子使不了。」笑罷又抓,抓的鮮血直流。官人摸不著頭腦,亦不敢上前。無奈,叫王經看守,送茶也不喝,送飯也不吃。每日吃屎喝尿,一連二十幾日都是如此。金寶只是哭,也不敢見面。
    這日,眾姊妹在上房吃飯,金寶不在座。月娘說:「金寶樓上也不知怎麼了。珍珠麼掉了崽子,不過是撞客。鄭媽媽為什麼瘋了?日子也不少了。」春娘冷笑說:「姐姐是至誠人,不問也不好說。一樣的姊妹誰肯多言。今日他不在坐,說句公道話不算口過。《千字文》上說的:『禍因惡積,福緣善慶』。他娘兒們太欺人了,無處不嫉妒。鄭媽媽自己通說他是什麼出身。六姐在行院多年,久經大敵,還講什麼仁義禮智。這是天災叫他出醜呢!」眾姊妹點頭,笑而不答。
    正說著,西門慶來了。眾人站起,官人也不坐下。月娘說:「從那裡來?」官人搓著手說:「了不得,鄭媽媽斷了飯了。王經報來,我親眼看見躺在地下喘氣呢!」月娘慌了,同眾姊妹來到樓下。進房一看,只見他倒在地下,叫著不應。月娘說:「這可怎麼樣,難道看著不成?大夫也益,還不請個僧道,與他禳解禳解?」一句話把官人題醒了,忙叫玳官請了玉皇廟的吳道官設弦拜懺。念了三日經,可巧正遇膿疥鬼魔障已滿,脫生去了,鄭婆才得了命了。有勸世文為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大家歡喜,馮金寶看著將養了半個月漸漸地好了,瘦的不像人。週身的皮都脫了。這一來,畢竟後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太監府西門行賄小秋桂女扮男裝

卻說這一年到了會試的年頭,西門慶到了學堂與先生聶雨湖商議。二人坐下。官人說:「不知小犬文章又長了些,書念到那裡了?」先生說:「《五經》早念完了。目今學的是七緯五典,古文性理。」官人道:「今年會試可以去得麼?」先生說:「不但去得,還要望中呢!就只一件,會試比不得鄉試。天下人太多,小官人雖學的好,還有比咱們好的呢!學生會了幾次試,把肚子都氣破了。任你文章怎麼好,不合試官的眼不能中的。南京若認得人,托人往試官說說,一來有望,二來還有照應。如今的時候,空口說不得白話,還得點人事,保管萬無一失。」官人說:「這倒不難。臨安御前都總管是我的捨親。老師寫一封密書,先差人上南京下到太監府。藍內相看了,滿朝文武那一個不貼著他?俟點出試官,不拘是誰,只用一句話,無人敢駁他的回。」先生大喜說:「如此更好了。寫書時不但托人情,還請老太監清目。有這樣坐主,不但中,必然另有好處。」官人說:「就是這樣,我派人去。」
    說罷,出了學房,來到書房,叫春鴻叫來興兒。去不多時,來興兒見官人,磕頭。官人說:「眼看要會試了,你還得上臨安走一趟,到太監府裡下書,還有些人事帶了去。事完即速回來,得了你的回信,好叫他上京會試。再看看路上好走不好走,從那裡走好。明日就是好日子,雇了頭口,收拾妥了就去罷。明日領書信、人事,不得有誤。」來興兒答應,辦理去了。
    這裡官人叫春鴻開個單子。春鴻拿了紙筆,官人說:「你寫:金器八隻,銀器八對,古玩十六件,掛屏四扇,綵燈四對,圍屏一架,穿衣鏡一對,石花盆八個。」春鴻一件一件都寫完,遞與官人,西門慶說:「你把這單子拿到二娘樓上,告訴把金銀器找一份,外兌五百兩銀子,一百兩路費。明日來興兒來了,我交給他。」春鴻答應,樂的跳躦躦的拿著單子往春娘樓上來。
    楚雲一見說:「有人來了。」春娘問:「是誰?」楚雲說:「哥兒來了。」春鴻瞅了他一眼,一笑,入房給春娘叩了安。且不回話,只是笑。春娘說:「怪囚根子,笑什麼?」春鴻說:「我笑小夢兒。他說我是『哥兒』。」春娘說:「他說的不錯。不是『哥兒』,憑長耳朵?」春鴻說:「耳朵大造化,將來將金銀庫。」春娘聽了說:「這兔羔子說起我來了。」叫楚雲把他按住春梅下了床說囚根子你敢動拉下楚雲的腿帶來把春鴻捆了個四馬攢蹄,叫玉香給她擦了一臉粉,抹上紅嘴唇。楚雲研了墨在腦蓋上畫了個王八,才把他放起來。春娘笑成一堆,拿了個把兒鏡說:「你照照,像個縫窮的老婆。」春鴻接來一看,也笑了,說:「我就這麼著。有人問我,就說不知那個小挨煙袋刀兒鐵畫的。」玉香說:「你說誰挨煙袋刀兒?你挨一千煙袋刀兒,一萬煙袋刀兒。」春娘說:「別饒他,罵他個足性!」
    春鴻說:「說正經話。」把單子拿出來與春娘過目。春娘說:「是了,我知道了。」叫玉香:「拿我的洗臉盆取一盆水來。這是什麼樣兒?叫人瞧著好看?」說著拿了水來。春娘說:「滾過來!我給你洗三。」於是將春鴻掐著脖子,按在銅盆架上,撩著水與他洗臉。搓了胰子肥皂,連脖子帶臉,洗了一個乾淨。叫楚云:「拿手巾來。」楚雲說:「他不配使手巾,拿我的裹腳條子給他擦罷。」春鴻說:「快拿來,灌了一肚皮水了。」楚雲說:「灌些才蔫不了呢!」說著拿了手巾。有半盅茶底兒,趁他低著頭,往脖子裡一灌,從脊樑流至肚裡。春娘只是笑,不撒手,春鴻說:「你饒了我,你就是我的媽!」楚雲說:「好孩子,真嘴乖!」春娘與他擦乾了才撒了手。
    春鴻說:「把我鬧的餓了。二娘賞些點心吃。」春娘說:「罷了,也夠他受了。把我的餑餑賞他幾個吃。」玉香說:「有太陽糕、芙蓉糕、槽子糕、南蜂糕,你吃那個?」春娘說:「都拿了來,揀著吃罷。」丫環裝了四碟,春鴻每樣吃了一塊,喝了茶,與春娘謝了賞,說:「我回去了。」春娘戀戀不捨,說:「無事,你可來。」楚雲伸著一個小拇指說:「不來就是這個!」春鴻答應說:「就是你!」笑了笑,回書房去了。
    到了書房,謝希大、常時節在那裡坐著,春鴻說:「單子給二娘看了,說知道了。」官人點頭,叫擺酒。希大道:「寡酒難當,不如咱們到院裡走走。」官人說:「院裡去俗了。咱們還往獅子街戲房裡去不好麼?」常時節說:「更好。自從那日去了一次,一向無到那裡。不用商量,咱們走吧。」說叫備了三匹馬,西門慶戴上眼紗,帶著王經,三人到了獅子街。轉彎抹角來到女戲門首。
    三人進入裡面。老毛迎接進房。美姐道了萬福,遞了茶。官人說:「還是叫他們兩個陪酒。」老毛答應去了。
    不多時,只見三元、玉兒、鳳兒打扮的油頭粉面,穿紅掛綠,與三人磕頭。柴頭放了桌,擺了一桌果碟。四人上來斟了酒。西門慶帶著美姐、三元,謝希大帶著鳳兒,常時節帶著玉兒,開懷暢飲。酒過三巡,老闆拿了傢伙來,四個人下了地,兩個兩個地對唱。每人唱了一個帽兒。官人說:「美姐與鳳兒打花鼓子,三元同玉兒唱《雙魚婆》。」老毛吹起來,先打花鼓子。不但唱的好,鼓打的如迸逗一般。三人連聲誇獎。次唱《雙魚婆》,一句高似一句,把笛都壓下去了。官人連連唱彩,說:「不知三元有這等一條嗓子!」每人各干了三盅。
    謝希大道:「別瞧不起茄子皮眼的臭蟲,他們誰知竟比婊子強多了。婊子淨會唱,不會下地兒。他們比不穿行頭的戲更好聽,又會跟著睡。行市都叫他們襯足了。」美姐兒打了他一下,說:「謝花子,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練了。你把我們比作婊子,我們可不是朝接暮送的。你們二人不是借老爹的光兒,想聞上味兒也不能罷。」
    常時節也笑了,說:「我又無說你,連『我』都『們』上了。我往你劃一拳,你贏了便罷,若輸了罰酒三盅!」於是二人劃起拳來。美姐輸了,連飲了三杯。官人看著饞了,說:「我也往你劃一拳。」二人劃了半日不見勝負。謝希大道:「我擋一拳!」一伸手就輸了,與官人每人飲了一盅。又劃了一回,是西門慶輸的多,一連喝了數盅,二目乜斜。二人見官人酒至半酣,從溺遁裡溜了。
    官人見他們不來,趁著酒性順袋中取了一丸三元丹,用酒送下,把四個婦人都帶到屋裡,樂了個夜度四美。只見美姐、三元、鳳兒、玉兒爭強賭勝。頂針緒麻侍奉官人。把西門慶喜了個事不有餘。
    次日,王經拿馬來接官人才起來。梳洗已畢,戴上眼紗,回家去了。將到書房,來興兒來了。官人叫把書札、金銀器、六百兩銀子交與他,說:「就是昨日說的話,到那裡見了太監老爺,將書遞上,一切備細都在書內寫著,說什麼話,好好的記著。送的人事,到湖州照單置買。仍照上次一樣辦法。再有回書,不可著外人瞧。就去罷!」來興兒磕了頭,領了東西,裝載妥當,上南京去了。
    西門慶回到上房吃了飯。與月娘眾姊妹正說來興兒上臨安之事。玳安說:「韓主管與吳二舅、賁四叔來了。」官人讓至書房,三人進見,說:「我們交帳來了。」吳二舅與賁弟付說:「我們,藥鋪一年清算,除本銀,今年共賺了七百五十兩整。」韓二說:「昨日與來夥計算明,我們綢緞鋪一年清算,除本銀,今歲共賺了一千三百五十兩。官來的俸銀六十兩,養廉銀四百兩,支來薪紅銀四十兩,紙紮銀一百兩,共銀六百兩。領來地丁銀三千兩,雜稅銀五百兩,通共交銀六千二百兩整。」官人說:「都拿來檢點檢點。」三人從外一箱一箱,共六箱,外有小口袋一個,拿進來開了鎖頭,一包一包,共數了一百二十四包,都放在桌上。
    官人叫春鴻擺酒,文佩放了桌子,擺了許多的嗄飯,斟上葡萄酒。官人讓座,韓二不敢就座,說:「爹在這裡怎敢同坐!」官人說:「你是主管,是坐得的。」韓二謝了座。
    四個人坐下,看著銀子下酒,西門慶說:「今日不同往日,必須盡醉方休才有趣。」叫春鴻、文佩唱南曲兒。拿了一支橫笛,吳二舅吹著,官人打著板,唱了一回。四人又划拳耍子,賁弟付輸的多。劃了半日,吳二舅說:「酒夠了,我們鋪中還有事呢!」官人說:「拿飯來吃了再去。」吹口之力,上了羹湯、點心。吃了飯,三人告辭。官人說:「再謝。」步送至書房中說:「失送了。」官人叫玳安、王經叫了進福、進祿同春鴻、文佩把銀子一包一包的仍裝在箱子裡,連口袋,送到春娘樓上。
    春娘檢點了,立刻分出每房費一百二十兩,脂粉銀三十兩,共銀九百兩。聶先生銀六十兩,佛堂銀五十兩,祠堂銀五十兩,廚房銀九百六十兩,茶房銀二百四十兩,馬圈銀七百二十兩,花園香燭銀一百二十兩,柴炭銀三百六十兩,家人僕婦月規銀共二百兩,斗糧折銀二百兩,共使銀三千八百六十兩,餘下的叫楚雲上帳,收入裡間暗樓大櫃內,封了封皮。
    正分著,只見秋桂亂挽著頭髮,端著一盤南茉莉花,說:「俺二娘叫給二娘送來熏茶葉的。」春娘笑道:「又生受你娘了。你怎麼還不梳頭?」秋桂道:「才洗了,正要梳,俺娘叫送這花兒。怕蔫了,我就跑了來了。」春娘說:「你別走,我給你梳梳好不好?」秋桂說:「怎敢勞動二娘?」春娘說:「這有什麼?」叫玉香開了妝台,取出梳抿等物。春娘打開秋桂的頭髮,足有四尺長。只聞撲鼻的桂花油香。與他梳通了,才要挽起,忽說:「小肉兒,我給你梳個辮子,看像個小娃子不像。」於是分作三綹,編成一個大辮子,用紅絨紮了。轉過臉一看,說:「有趣,倒像個小戲子。」叫玉香快去與春鴻、文佩借一套衣衫,連靴帽都拿了來。玉香答應跑了去。
    不多一時,拿了一套敞衣、襯襖、包巾、皂靴來,說:「春鴻哥不在書房,與文佩哥要了來的。」春娘說:「好,他的才對身量、」叫秋桂穿上,秋桂說:「他們小子的衣服,穿他怎的?」春娘說:「怕什麼?打扮上糊弄你爹!」秋桂果然穿上靴子,三寸弓鞋還不夠,一頭用棉花塞滿了。包上頭巾,穿上衣裳,繫上絲絛。春娘一看,滿臉堆下笑來。見他身穿月白敞衣、大紅襯襖、白臉紅唇,襯著他一雙俊眼,兩道蛾眉,活像個書僮兒。春娘說:「你先在這裡藏著,等爹來了,我帶了你去哄他一哄。」楚雲說:「那裡來的個小旦?你有老闆無有?」秋桂趕著打他說:「小蹄子,你才有老闆呢!你有十二個,叫你黑家白日不閒著!」說的春娘也笑了。叫香玉拿兩碟餑餑給他吃。
    秋桂磕了頭,可巧西門慶回來了。春娘說:「看他往那屋裡去?」楚雲爬著欄杆說:「那不是往三娘屋裡去了?」春娘說:「小肉兒,跟我來。」於是大家往藍姐屋裡來。
    官人見了春娘說:「銀子收發完了麼?」春娘說:「早完了。我使了十兩銀子買了個小戲子,你瞧好不好?」官人抬頭一看,見進來了一個粉白的娃子,低著頭拜了四拜。官人說:「那裡的人?抬起頭。」來眾人只是笑。西門慶說:「笑什麼?」春娘說:「不必管,你要不要?」官人說:「看著倒罷了,不知他十幾歲了。」秋桂憋不住一笑。官人走到跟前一看,也笑起來,說:「差些叫這小油嘴哄了我去。」秋桂笑得蹲下。藍姐說:「裝扮的倒像,我也無看出來。」
    秋桂問春娘說:「我脫了罷?」官人說:「不許脫,擺上酒叫他唱曲兒。把楚雲也叫了來,一個裝生,一個裝旦,唱兩支昆腔我聽。」於是擺上酒。官人上座,春娘、藍姐下陪。把酒來斟。一個裝張生,一個裝紅娘,唱了一出《寄簡》。官人說:「雖唱得好,不如秋桂裝潘必正,楚雲妝陳妙常,唱一支《偷詩》。」楚雲說:「他太便宜了,我們倆換衣裳。」春娘說:「唱罷,那裡就把你佔了?」說的官人也笑了。二人拿著式子唱起來。果然美耳中聽。秋桂真像個出色的小生,且女扮男裝比小生分外的嬌媚。官人越瞧越愛。
    酒至半酣,不覺得按捺不住,說:「今日在地無閒柱,咱們辦個連床大會。」春娘說:「不好,這行貨子又來了!」說著站起來帶了楚雲一溜煙的走了。
    這裡,西門慶見春娘去了,拉著藍姐、秋桂,三人進房,魚水和諧,琴瑟和鳴。這一夜,相親相愛,直至四鼓方睡。
    金雞報曉,天亮了。西門慶下床,梳洗已畢。這日無事,到書房看著春鴻、文佩更換字畫。玳安回說:「南邊的花兒匠來了,問爹用花草樹木不用?」官人說:「正好臨節近了,我要在花園裡添些花樹,點綴點綴。既來了,叫他進來。」
    不多時,玳安把花兒匠帶進來與官人磕了頭,一傍侍立。官人道:「你幾時到的?」花兒匠道:「小的昨日才到來。」
    又問:「你販的都是什麼花樹?」花兒匠道:「小的從南販了些紫竹、毛竹、桂花、梔子、石榴、玉蘭、西府海棠、碧桃、丁香、南茉莉、夾竹桃、夜來香,盆景是長春、月季、芍葯、牡丹、白玉棠、十姊妹、仙人掌、金絲桃、金絲籐、玫瑰花、繡球梅、西番蓮、蘭蕙、梅妝。」官人問:「還有什麼花?」花兒匠說:「還有芭蕉、棕櫚、木槿、百日紅。老爹用什麼,種在那裡?」官人說:「我的花園內要堆一個土山,挖一道曲河,山子上種些花樹,山懷裡安一個石床,前面有個木香亭。這曲河要繞過亭子,亭前修一道小橋。河邊安上曲欄,河口藏在土山後,井上安了轆轤,引過水來。倚亭種一片竹子,配幾棵花木。連工帶料,一包在內,得多少銀子?包種管活。」花兒匠道:「小的看看,無有不成的。」於是西門慶同花兒匠來到花園,到木香亭挨次略估了。花兒匠通盤一算,說:「除了石、床石、墩木、料灰磚是老爹的。連工帶樹淨銀一百八十兩。」官人說:「謊太大了!好銀子給你一百兩整,多不出去了。」匠人說:「辦不來,土工用的多,花木運腳重。」官人說:「辦不來就罷。」匠人為難說:「老爹再升升。」官人說:「不添了。」匠人說:「賠上罷,小的效勞。幾時用,好動工。」官人說:「早動手,節不完了才好。」匠人說:「那用許多的日子。一個月保完。」官人甚喜,說:「既如此,明日你們就來。我這裡辦下磚石木料。工完一總再算。」花兒匠答應去了。官人回後不題。
    次日。花兒匠帶了幾個夥計。各行匠人十數。個土工先挖曲河,堆起土山;石匠開了材料,鑿出石床、石墩;瓦匠砌起小橋;木匠安上欄杆;油匠上了顏色;花兒匠將樹木、竹子運來。土山上種上碧桃、海棠、桂花、玉蘭,亭子旁種了兩塊竹子,山坡上種了些芍葯、牡丹、丁香、玫瑰、木槿、金銀籐,沿河原有幾棵山川柳、茶樹。又點綴了幾棵芭蕉、棕櫚。井上放進水來,將曲河灌滿,花草樹木都坐了堰子,澆灌停妥。各行都上了細,不上一月,諸事完成。大官人甚喜,兌一百兩銀子;看了一遍,果然好,打發匠人們去了。這一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把兄弟追歡行院張二官勞命傷財

卻說西門大次早起來與月娘說:「花園的工程完了,倒可觀。臨節近了,仍叫碧蓮蒸了棕子送節禮,熬些杏仁茶、涼藕粉。那日在新修的木香亭擺酒。叫下對子戲墩四個帽兒,打軟包來唱昆腔小戲。各門上貼靈符,插上蒲艾,曬了雄黃酒。咱們投壺行令好不好?」月娘說:「今年比往年好多了。木香亭修了比芙蓉亭又好了。有山有水,清目爽神。大家可好好的過過。」
    官人分配已畢,備了馬往衙門中去了。走至半路,遇見謝希大。大官人下了馬說:「你往那裡去?」希大道:「才要到宅裡會哥去,可巧碰見了。」官人說:「有事麼?」子純說:「無事,要找哥說說話兒。」官人說:「既如此,我不往衙門裡去了。無甚公事,咱們喝酒罷。」希大道:「要吃酒,請哥到院裡去。鄭愛月想的了不得,托我遇見哥千萬請過去坐坐,還有話說呢!」官人說:「一向有事無得閒,我也要瞧瞧他去。你無騎馬,我先去等你。」希大說:「如此更好。」說罷,西門慶上了馬,帶著王經往院裡去了。
    不多時到了院中,鴇子接入房中。愛月兒一見官人,眼圈兒紅了,說:「爹好狠心!搭上了對子戲班就不認得我了。」說著淚珠兒滾下來。官人說:「誰說的?我還不知他們在那裡住呢!一向有事未得瞧你,你就疑惑了?」愛月兒說:「還瞞著我呢!那日我媽媽從他門首過,看見王小官從店裡出來,不是接爹是接誰?」官人說:「我無去過,必是王經那日定戲去,他碰見了。」
    正說著,謝希大來了,鴇子遞了茶,說:「常二爹來了無有?」鴇子說:「無見來。」話未了,常時節同賁弟付進來說:「好快腿!我到茅房裡遇賁四哥,不大功夫就趕不上了。」說罷,大家坐下。希大道:「今日湊巧,適才來時正遇見老常找我,把他帶了來,他又遇見四哥,不約而同。」官人說:「這倒有趣,但咱們四條大漢,愛月兒一個人,那裡搪得開?叫鴇子把李桂姐、吳銀兒他姐姐都叫了來,大家熱鬧熱鬧。」鴇子答應。
    不多時,只見三個人萬福。官人吩咐:「擺酒,咱們喝著說話兒。」登時擺上桌子,上了十六個果碟子。愛月兒先與官人斟了酒,李桂姐、吳銀兒、鄭愛香按次斟了盅,自己各陪了一盅,大家搶坐。愛月兒說:「你們三個花子聽見了麼?我才問了爹,說沒往那裡去,還不認得門呢!」常時節說:「無有,你不信,今日可說開了!」愛月兒說:「雖說開了,到底信不得。」官人說:「不信就罷,常言說的好:『心中無病,不怕冷粘糕』。咱們且喝酒。這小淫婦,他不麻煩我受不得。還不唱個曲兒?」愛月兒說:「我們淫婦家有什麼好曲兒?喊干了嗓子,那有那南邊的蘇白內造昆腔好聽!」希大道:「瞎說什麼!老爹們偏愛你的巧腔兒,乖乖的唱幾個與四位爹聽。」愛月兒也笑了,說:「給老爹聽是正禮,你們三個花子,有曲兒也不唱給討吃鬼聽!」說的官人大笑,說:「好好的唱罷。」叫鴇子拿過琵琶來說:「誰再胡說罰酒三盅!」先是李桂姐、吳銀兒、鄭愛香各唱了一個吉祥曲兒,次是愛月兒改了平調唱了一個《心中樂》。希大道:「我說的不是瞎話,聽這個唱的對不對?」官人幹了一盅,說:「再唱一個還要比這個對景的。」愛月兒定了定弦,又唱了一個《煙花寨》,把官人唱動了,疼的無可不可,把愛月兒攬過來說:「你真想我了?」灌了她一盅酒,復又坐下。
    西門慶說:「咱們行了令兒。誰要說不上來,罰酒三盅。我作令官。要一句文話,下家接說,頂線緒麻,不可重了。說慢了,罰酒一盅。好不好?」賁四道:「別算我,我不會說文話,情願喝酒。」眾人說:「算他輸了。咱們聽令。」官人說:「我先說:雲淡風輕近午天。」謝希大接說:「天官賜福到門前。」該常時節說:「前門接了後門送。」李桂姐打了他一扇子,說:「對的巧。」鄭愛香說:「送出花子變老圓。」謝、常二人齊聲大笑說:「好淫婦,罵了爹,不怕天打雷劈!」官人、賁四都笑了,各飲了一盅。官人說:「又該我說了。」說道:「二八佳人怕上床。」希大說:「這個難緒。」想了半日,總對不上來。吳銀兒說:「這有什麼,我替你對了罷。」說道:「床上恩情似海長。」謝希大說不上來,罰酒三盅。該常時節說了,忙說:「長遠相交一口氣。」愛月兒說:「棄舊迎新薄倖郎。」西門慶大笑說:「好小油嘴,敲打起我來了!要饒了你就饒了蠍子!」於是也不管有人無人,與愛月兒拉拉扯扯。謝希大、常時節、賁弟付見官人有酒氣,努了個嘴,一齊溜了。
    官人見三人走了,正中下懷,說:「一向未能消灑,今日咱們赴個連床大會。」李桂姐道:「我們有什麼本事?不過是朝銀子搭個戥兒。」官人說:「你又來了,可不要央激我。」順袋裡取出一丸三元丹,用酒送下,把四個拉到屋中。官人裝醉,枕著愛月兒假睡。不多時,藥性行開,也不言語。李桂姐、吳銀兒、鄭愛香那裡受得。先是吳銀兒把官人推醒,四個人一齊動手。爭強賭勝。這一場把西門慶也鬧迷了,正是:任你終朝奸似鬼,今日也喝洗腳水。
    此話怎講?西門慶雖有藥力,怎當得四個行院是久慣牢城,翻江攪海,頂針緒麻。官人說:「你們以多為勝,算我輸了罷。」四個人那裡肯依?千方百計,到底把人鬧草雞了才雲收霧散。
    少歇片時,官人說:「我也不能久坐,他三人在外等著,我還有事呢,天不早了。」愛月兒道:「好容易來了怎麼不過夜就要走?」官人說:「由不得我,這還是忙裡偷閒。改日再來。」愛月兒苦留不住,說:「爹吃碗湯再去。」說著鴇子端了一盤雞蛋湯來,每人喝了半碗。官人說:「我去了。」整理衣巾,戴上眼紗。四人戀戀不捨,無奈送至門首,看著騎上馬,帶著王經回家去了。
    到了家,已掌燈時候,與月娘坐了坐,說:「我乏了。」往黃姐房裡來。素蘭接了衣裳,吃了半日茶,不住的打哈氣。
    官人說:「今日酒多了咱們睡罷。」說罷,攜了黃姐的手,二人上床,並肩疊股,鴛鴦交頸的睡了一宿。晚景不題。
    這日到了端陽節。月娘早在木香亭擺了酒席,請官人看新堆的山子、小河。眾姊妹也來了。只見滿門上插了菖蒲、艾子,貼著靈符。亭子上掛了綵燈。擺設的齊齊整整。大家散坐了,八個大小丫環按次遞了杏仁茶。官人說:「此處堆了這山子,挖了河,好不好?」春娘道:「無有花錢的不是,你看,添了這些樹木,配著這曲欄,才像個花園。原先雖有花草,敞落托的,不收眼。山原有石山、土山,這土山接上藏春塢的石山才連的上氣,得了風水,園子就要興旺了。」月娘說:「咱們先安了座,還有軟包戲呢!」於是西門慶上座,眾姊妹按次坐下,斟上雄黃酒,官人先吃櫻桃、桑椹,說:「你們也嘗嘗新。」你一盅,我一盅,開懷暢飲。
    下邊美姐、三元、鳳兒、玉兒磕了頭。老闆們吹彈起來。在紅氈上穿了行頭,唱昆腔南曲。四個家樂也幫著扮了角次,合唱單出雜戲。一連唱了幾折,煞了晌台。
    官人說:「咱們別閒著。到山懷裡投壺耍子。」眾姊妹答應,一齊走到石床前,在石墩上坐下,每人抓了一把籌,投了一回壺,都是官人贏了。丫環捧上了五福粽子來,大家吃了。
    月娘說:「誰與我下盤棋?」官人說:「我與你下,叫他們打勝家。」丫環擺上棋盤,兩個黑白棋盒。夫妻下了半日,官人輸了五招;次是春娘打勝家,下了一回,月娘輸了七招;次是藍姐打勝家下了半日藍姐數子兒共輸了三招又次是屏姐打勝家,下了一回,屏姐輸了十五招。
    正下著,來了一對侶鳳球。玉香、紫燕說:「娘們快瞧,新栽的芭蕉樹上,一對鳥兒哨呢!」眾姊妹趕了來看,果然一對鳥兒寸步不離,在那裡哨呢。春娘說:「怎麼能得了才好。」玉香拿了一根門閂走到樹下一捅,鳥兒一展翅飛在玫槐花上。官人上前雙手一握,得了一個。原來那一個竟不動,一回手,兩人都得了,眾人大喜。春娘接過來叫楚雲找了個籠子裝下,大家玩賞。金寶說:「這叫相思鳥兒,若失了群,那一個就活不成了,最老實,從不亂飛。人那能像他?棄舊迎新!」官人說:「怪油嘴了不得,說著好話,吃魚帶上刺了。」眾姊妹都笑了,一齊點頭說:「六妹子說的很是。」
    正說著,玳安跑進來說:「實任守府與新任提刑賈老爺、秋老爺都到了,離此不遠。」官人說:「此話早了,總未到任,怎麼今年才來?快備馬到接官廳去!」衙役伺候,出了城,來到了接官廳。等了半日,二人才到來。敘了禮,說:「勞駕遠迎,實不敢當。」坐了一會,賈仁義、秋正明說:「我們先接印,到城中登門拜謝。」說罷,出了官廳,擺開執事,三人同進城,各自歸衙,二人上任不題。
    西門慶到家才吃飯,玳安回話說:「來興兒與進祿兒一同回來了。」官人說:「來的快!快到書房,喚進來!」二人進見,與官人見了禮。西門慶說:「你們怎麼一搭裡來了?」來興兒說:「小的到南京見了太監老爺,禮物都收了。藍老爺甚喜,說:又生受你家主人。些須小事何須費心。叫多上復爹:請放心進常托了試官無有不中的。出了榜,見景生情,自有道理。一切備細,有書信。爹看了自然明白。」說罷將書信呈上。進祿兒說:「我領了書信,因事緊急,抄道加站到臨安,見了太監老爺,看了書說:此事可惡,即交刑部發一角公文與淮安府立即要人。不上十日,船頭作眼,拐了未出省,落得煙花巷撈毛。人可得了,審了三天,髒銀已被花盡,一分也無追出。太監老爺大怒,叫刑部立即起解,杖打八十,流徙三千里,懲治結案。還有書信一封。兼程回來,走至黃河渡,我二人遇見,一同來的。」言罷,將書遞了。
    官人展開兩封書信一一看了,與二人說的不差上下。來興兒帶來的書內還有可托的事:六月內有侄兒藍世賢由都察院御史奉旨代天巡狩,大約六月底到貴處。你等原系至親,不可以上司待他,他還要到府上看他叔伯姐姐,借此倒好認親,賢婿亦不可過費了,總以實誠為本,斷不可客套了。
    官人看完,喜出望外,說:「早聽見你三娘說,他有個兄弟是藍內相胞弟之子,在京做正卿未得見面。今得了御史,奉旨巡狩到咱這裡,又得了一門親戚,倒要會會。」來興兒說:「小的在太監府裡見過,好一個風流人物,見人很謙恭,一些兒不大道,且善談。」官人說:「道理如何?荒亂不荒亂?」來興兒說:「今年雨水調勻,路上很好走,年景好,並無歹人。」官人甚喜,說:「歇罷,另日接風。」二人答應,各回鋪中去了。
    官人又叫玳安將書送與張二官看。玳安到了衙中見了二官將書呈上。張二官展開細看,長歎了幾聲說:「傷財惹,氣倒叫你爹費心。回去替我候安,說我感之不盡,面見再謝。」正是:得人一牛還人一馬,來之不善去之亦易。
    玳安回家一一說了。西門慶這才來到藍姐房中將來興兒回來其兄弟不久到此的話細說一遍。藍姐喜之不盡,說:「活該骨肉重逢,我三叔養著了他了。」官人說:「你們到底弟兄幾個?」藍姐道:「我是大哥的女兒,當太監的是老二,這新升了御史的是我三叔的兒子。我們三門只看著他一個,今年才二十歲。從小兒我們一齊攻書,比親的還好呢!我想他,怕見不著,如今來了,倒是件奇事!」
    正說著,玳安拿著兩個帖說:「張二老爺與知縣太師拜會。」官人見是手本一帖,寫副千戶張懋直頓首拜;一帖寫清河縣李昌期頓著拜。官人說:「什麼事,用官銜帖!先讓至書房,我冠戴了就出去。」於是穿了衣服,忙到書房迎接。三人敘禮歸座。二官說:「前事費心,感之不荊」長揖到地,特來面謝。官人說:「略盡寸心,何勞掛齒。」知縣說:「我們衙門得了一角文書,是都察院御史由京巡狩兩廣兩湖河南山東的信牌。大約六月底到咱這裡奉旨飲差,非同小可。咱們得細細商量才好。應用公館、車馬、道路、橋樑,是本縣承辦的。一切工程應都是咱們的差使,必須前先辦妥方保無事。稍有不到誰耽得起?」官人笑了笑說:「二位放心,我也得了信了,此人是在下的捨親。他來了不過草草了事,雖是欽差,他與我是姐夫郎舅,也不用支應下程,叫他在我舍下住,吃食一切都有我呢!不過李老兄預備車馬,跟來的在公館打發飯食,也無人敢勒索。驛站上若有訛詐等情,告訴我,捨親也不是那樣人。不過,咱們些微備點人事就完了。」叫春鴻、文佩擺酒,說:「今日不約而同,大家暢飲一杯。」二官府大喜,說:「我們不是長官的至親。飲差最大,愁的了不得。若辦的不好了,老大的考成。今聞長官之言,我二人喜出望外。不但省銀子,還要賺個滿臉,長官賜酒,倒要痛飲幾杯。」
    於是,搭了桌子,擺了二十個果碟。春鴻、文佩斟了金華酒,三人對飲。官人叫他二人唱南曲子。一面說,又一面笑。二人說:「這事才先難後易,若不是長官之親,這一來事就費大了。」西門慶道:「差官最怕不認得:深了不是,淺了不是。」又飲了一會,上了南北碗菜、羹湯、點心。二官府說道:「擾了。」舉筋便吃。又上了四紅四白,要了飯。須臾吃畢,上了茶,一齊站起來說:「我們要回去了。」言罷,出門騎馬坐轎,衙役圍隨,鳴鑼喝道,同衙去了。
    官人送了回來說:「我可要歇歇了。」來到藍姐房中,秋桂接了衣服,藍姐說:「喝酒不喝?」官人說:「酒多了。咱們睡罷。」說罷,上床安寢,一宿無話。
    次日,西門慶與賈守備。秋提刑接風。在燕喜堂擺酒,結綵懸花,掛了紗燈、宮燈,叫了名班大戲,還有四個唱的,是李桂姐、吳銀兒、黃嬌兒、韓金釧。請了張二官、李知縣、張團練、劉學官作陪。還有喬大戶、吳二舅、謝希大、常時節當支客,都先來了。女眷是大戶娘子、應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帶著鄭三姐、段大姐與兩個姑子也來了。眾姊妹打扮的花枝招展,香氣撲鼻,出堂迎接,讓至堂後碧紗廚內坐下。
    只聽的喝道鳴鑼,二新官坐轎一同到來。官人與眾客接入裡面。二人說:「同寅契友,何必多禮?」官人說:「遠路風塵,略表寸心。」說罷,大家入座。開了大戲,上了果桌,把酒來斟。官人全了禮。開懷暢飲。先唱了三出吉祥戲。小旦下了台,官客、堂客點了戲,按次唱畢。跳了加官,放了賞,上了四平八穩的筵席、割刀點心,開了胃子,只聽的鑼鼓齊鳴,好不熱鬧。
    天晚了,吃了飯,二官與官人道了謝。大家散去。眾堂客到上房又擺了酒。眾姊妹斟了盅,大家消飲。春娘說:「今日咱們無事,可要湊個趣兒,多吃幾杯。」四個唱的說:「我們新排了幾折花鼓子、霸王鞭、鳳陽歌、金錢蓮花落,演與眾娘們聽。」眾人大喜,說:「這才有趣。」
    說著,四人改了裝,都是藍袖裹耳,挽起袖子,拽了衣襟,露出小小金蓮。先是李桂姐、吳銀兒打花鼓,配著霸王鞭,鼓如迸豆,鞭響金錢,十分好看。後是董嬌兒、韓金釧,打起鑼兒、板兒唱鳳陽歌,打蓮花落,美耳中聽。四個家樂幫腔合唱。眾人連聲喝采。酒入歡腸,直唱至二更方散。這一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翡翠軒芙蓉蒙愛林太太情獻生活

且說這日是清河縣年例過社火之期。滿街上人山人海,都來瞧看。西門慶帶著妻妾在玩花樓擺酒,眾姊妹都穿著扎繡的衣裙,滿頭珠翠,打扮的嬌嬈裊娜,體態輕盈。大小丫環都是新衫新裙,鑲沿比甲,五色汗巾,在旁執壺打扇,消飲著等候社火。
    少時,街上喧嚷說:「來了!」只聽的鑼鼓齊鳴,好不齊整。眾姊妹舉目觀瞧。只見正西上遊人如蟻,團團圍繞,看不真切。只見花紅柳綠,十分熱鬧。眾姊妹齊聲喝彩。說著到了面前,近看更覺好看。春娘說:「怎麼得叫進來細細看看才好。」官人說:「這有何難?」即著玳安告訴會長說:「我說了,叫他們進來。叫王經帶到樓下耍耍我看。」玳安答應。
    過不多時,把社火從花園門帶到樓下。會長與官人磕了頭,打進鑼鼓來,按次演唱。先是幾對太平車過去,後跟高蹺、秧歌,五虎棍打的熱鬧,耍叉的半空飛舞,跨鳳的對音吹簫,還有獅子滾繡球,各樣的抬歌、吵子、十番。令人看花了眼。官人甚喜,搭了桌子,憋蜇的官中放了賞。有四個扮醜的、唱旦的小娃子眾姊妹甚愛叫上樓來盤問了一會賞了香包點心,打發下樓。會長謝了賞,仍是王經帶出大門遊街去了。
    這裡猜拳行令飲酒,樓下眾丫環也放了桌子,把剩下的果子裝了攢盤,飲酒作樂。也是合當有事。楚雲多吃了幾杯,正在竹葉穿心,桃花上臉。可巧醜丫頭石頭兒爬著桌子要果吃,「彭--」打了酒杯灑了楚雲一身。楚雲說:「下作黃子,浣了我的新衣服!」這丫放聲就哭,說:「不是我!」跺著腳兒放起刁來,把楚雲登時紫脹了面皮。酒往上撞,說:「我倒無說什麼,你仗著什麼敢與我放刁?你媽不敢錯待我。反縫了眼皮子,認認我是誰,別茄子、黃瓜一倒數。打量我與你們一樣?別叫我告訴爹剝你的皮!」說的石頭兒不敢言語,一溜煙兒跑了。眾丫環做好做歹才勸開了。
    官人在樓上聽得吵嚷。正要問是誰。細聽是楚雲的聲音。就不言語了。又飲了一回,官人說:「天不早了,歇了罷。」酒闌席散。
    西門慶往春娘樓上來,歸了座,見楚雲無精打采,官人這才細問:「你怎麼了?」楚雲抽抽打打說明緣故,才知是石頭兒得罪了她,與她擦抹眼淚說:「你別委屈。」立即把王六兒叫了來,告訴一遍。王六兒打了醜丫頭一頓,與楚雲賠了不是,才不哭了。官人攬在懷內,百般溫存,說:「咱們睡覺罷。」與春娘同入羅幃,三人上床才說和了。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早起,官人無事,信步閒遊,進了花園。從聚景堂穿堂走至芙蓉亭,見百花盛開。看了一會,順著松牆繞過翡翠軒、木香亭,上了盤道,走至臥雲亭。四下觀看,甚是眼亮。獨自坐了一會,從山子後曲彎下來,穿過山澗,到了藏春塢,見芙蓉兒抱著二姐兒,帶著小丫頭石頭兒在那裡頑耍。官人說:「你們倒會樂。」石頭兒要跑,官人喝祝芙蓉兒站起,往二姐兒說:「咱們的爹來了。你說:我想爹了。」官人接過來,抱了一回。二人眉來眼去,打牙訕嘴的,笑容可掬,都有了意了。官人說:「你帶了石頭兒把他打發睡了,我在翡翠軒等你說話。」芙蓉兒答應說:「知道,我去了就來。」笑著帶了石頭兒送二姐兒去了。
    官人又往前行,繞過竹籬,從小卷棚復過芙蓉亭,順著新堆的山子又過了木香亭,從葡萄架後來到了翡翠軒,走了個渾身是汗。進入屋中,坐在椅子上歇息半日,只不見來,躺在床上就睡著了。睡了多時,正在舒服之間,只覺有人摸他。
    誰知芙蓉兒送了二姐兒回去,白是不睡。費了半日功夫好容易才睡了。將溜出來,藍姐又叫他給大娘送活計去。送到上房,月娘往他說話兒,給東西吃。芙蓉兒那裡咽的下去,胡亂吃了兩個,千方百計才得脫身,忙跑到翡翠軒,見官人睡了,躡手躡腳坐在身邊,悄悄伸手摸他。
    西門慶醒了,說:「你怎麼去了這半日?等的我火冒鑽天。」芙蓉兒將小姑娘不睡,在上房不得脫身的話說了一遍。官人說:「我量你不來了才睡了。」於是把婦人拉到屋中,手忙腳亂解衣上床,學竊玉試偷香,巫山歡會。雲雨已畢,穿好衣裙。將出房門,見春娘驀地走來,楚雲拿著像支梔子花,把二人嚇了跳。春娘見官人同芙蓉兒從翡翠軒出來,假裝無看見,用手往北指著說:「楚雲你看,那對蝴蝶兒飛過牆去了。」一面說,一面趕著一直往北去了。官人說:「幸爾她無看見,你快回去罷。」芙蓉兒羞的滿面通紅,一溜煙就跑了。
    官人走出花園,不放心,來到春娘樓上。玉香說:「俺娘掐花兒去了,大概就來。」正說著,春娘來了,手內拿著個馬尾小花籃,內盛一籃南茉莉花。見西門慶在此,就知他懷著鬼胎,故意說:「爹無上衙門去麼?」官人將計就計說:「才從衙門中來。」春娘往地下唾了一口說:「沒臉的行貨子,還謅謊呢!將才打量我無看見你與奶子在翡翠軒做什麼?」官人無的說,忙推言:「適才我走到那裡碰見她,有什麼做的?」春娘說:「早做完了,再要做也不能。」官人笑了說:「小油嘴,單管胡說。」春娘說:「口說無憑。」叫楚云:「把你爹按住,我要驗驗。」楚雲果然把官人按祝春娘動手一摸說:「楚姐,你來看,是真是假?」楚雲說:「爹還說什麼?」官人說:「沒什麼,都是叫你們娘兒倆氣的。」春娘打了他一下,才要撒手,被官人一把揪住,將春娘、楚雲按在床上,先把春娘的衣服剝了,後把楚雲剝了個光兒。春娘只穿著漏紗膝褲,繫著繡花汗巾,大紅兜兜,三寸弓鞋。把楚雲臊的蹲在地下。西門慶說:「我要是帶著藥斷不饒你們。暫寫一筆欠帳。晚上本利歸還。」說罷,撂下二人,一溜煙兒下樓去了。官人回後不題。
    次日,西門慶吃了飯,正要往衙門裡去,吳二舅來看月娘。官人讓至上房喫茶,說了些買賣的光景,添了多少貨物。
    正說著,玳安回話說:「張團練與爹請安,差人送了四桶金魚,說與二姐兒玩的。」官人說:「又叫人家費心。既送來,拿進來我看。」玳安答應。不多時抬進來。官人與吳二舅大家觀瞧,只見一桶文魚,一桶龍睛魚,一桶柘榴魚,一桶鴨蛋,共十六尾。五色金鱗,十分好看。官人說:「拿帖道謝,賞來人二兩銀子。」又說:「好是好,也得一個好缸才不辜負這個魚。」吳二舅說:「現成,我那裡有原先當鋪當老了的青花白地大缸一口,是素窯古器,是我賺下的。我那裡無有用處,差人取了來養魚甚好。」官人大笑,即著進福弟兄登時取到。官人叫抬到翡翠軒陳設。倒了四十擔水,將魚放入缸內。眾姊妹齊來觀看,但見搖頭擺尾,游魚戲水。藍姐說:「我玩過,不得配上閘草、金絲荷葉,做一個架子,插上五色旗,叫丫頭們每日執旗教演才有趣。」官人即著王經去辦。
    這裡擺了酒,大家賞魚。叫四個家樂下邊彈唱。越瞧越有趣。大家劃起拳來,直飲至日落西山,酒闌席散。話不可重敘。
    日往月來。到了六月半頭、衙門中來報:巡按業已出京,不久到這裡。官人聞知,即派吳典恩帶領衙役執事館出三站。接著了,遞了手本,差人送信,不得有誤。吳典恩答應去了。
    這裡著人打掃花園。在大卷棚預備床帳,陳設,交周老看守。叫下廚子備辦豬羊、鵝鴨等類。懸花結綵,搭了個大戲台。與賈守備借了三個鐵鏡子。諸事已畢,官人到書房歇息。玳安說:「文嫂見爹說話。」官人說:「叫他進來。」文嫂進房與官人萬福。低言悄語說:「小媳婦奉林太太之命,叫與爹請安。說一向無過去,無事請爹有句話說。」官人說:「我也要瞧他去。因欽差巡閱,忙了這幾天。今日倒有空兒,你先去,我隨後就到。」文嫂答應,又到上房與月娘請了安。月娘說:「一向少見。」文嫂說:「也不知做些什麼,總未得閒。今日抓了個空兒瞧瞧眾位娘們。」月娘待了茶,文嫂說:「我還到各屋裡都看看。」說罷,先到春娘樓上。春娘說:「貴人,那陣風把你刮來了?」文嫂陪笑說:「二娘怪小媳婦少禮,該打一頓才是。」春娘說:「我說玩話呢!你們買賣人那裡的閒空兒?坐下罷。」文嫂道了萬福,叫玉香遞了茶。文嫂說:「你們幾個倒投娘兒們的緣。我瞧著都出脫了。秋桂、珍珠兒,我知道,爹收用了。這兩個還是女孩兒麼?」春娘也笑了,說:「不是女孩兒可怎麼樣?難道有一百他都要了不成?」文嫂也笑了,說:「爹就是坐家女兒偷女匠,縫著就上。也是他老人家的造化。差些的也擎受不起。」把個玉香臉上一紅一白。又說些散話,文嫂站起來說:「再來罷,還到三娘、四娘、五娘、六娘屋裡瞧瞧去。」春娘道:「忙什麼?」文嫂說:「我都瞧了還有事呢!」於是下了樓,到各房打一卯,先往昭室府等官人去了。
    不一時,西門慶到來。下了馬,文嫂接入裡面。誰知林氏早在花亭上等得不耐煩了。官人一見,拉著她的手說:「一向未得看你,可好麼?」林氏眼圈紅了,說:「好人兒,若不著人請去,還不來呢!想殺我了。」說著進了臥房。二人並肩坐下,小丫頭遞了茶。林氏說:「我也不說,真的有了心愛的,還稀罕我麼?俗語說:癡心老婆忘恩漢。想的我神魂顛倒,連個影兒也見不著。」官人說:「怎麼能忘了你?這一向好不忙呢!眼看差欽差到來,不獨我,連知縣通不得閒。」林氏說:「到底不放在心裡,若真惦著,忙破了腦袋也要摘個空兒走走。」
    說著,文嫂放了桌子,擺上南鮮果品。婦人把盞斟上木瓜酒,遞與官人。自己也斟了陪坐。二人對飲,敘了些離情軟語,把官人也說動了。婦人說:「我請你不為別事,因想你,親手兒打了一條香絡子,還繡了一對護膝,也是我的癡心。夏天熱了,看見我的絡子涼爽,冬天冷了想起我的護膝暖和。不知你要不要?」官人說:「在那裡?」婦人叫小丫頭從櫃子裡取出來,果然好活,計如魚子一般。西門慶連聲誇獎說:「難為你的心。」連忙收起。
    又飲了一會,婦人說:「我有兩罈酒,名甕頭香,是官藥房得來仙方。此酒有通宵不倦的好處,補血養氣的奇功。我與王爺用了一壇,還有一壇總未肯動,還有一本冊頁,是南邊虎丘女孩兒畫的。王爺的千秋,外邊隨禮進的。你何不嘗嘗甕頭春酒,看看虎丘冊頁?這都是外頭無有的。」官人甚喜,說:「你有這樣好東西,怎不早說?快拿來,這倒有趣。」
    於是,林氏親自帶著文嫂抱了一個小磁壇來,打開七層封皮,只聞的滿堂奇香。文嫂灌了一壺,官人說:「溫了來我嘗。」文嫂答應。去不多時,溫來與官人斟了一盅。又與婦人要斟,林氏笑了,說:「傻老婆,我喝不得。」文嫂會意,與婦人斟了木瓜酒。官人飲了一盅,說:「好酒。」婦人說:「你喝罷,好處多著呢!」叫丫環「把我常看看的冊頁拿了來。」小丫頭答應。從屋內案上取出來遞與婦人、官人接過來一看。見外是綠錦板皮。展開是細絹。沿邊果然畫的像活的一般精工。五彩點綴入神,二十四頁都有名色,且神情式樣百般奇巧。看得二人心癢難撓,勾起藥酒發作。說:「拿到屋裡看罷。」二人攜手入內室。入下紗帳來,打開冊頁,如法行事,把個林氏喜的沒口子叫「達達」不絕。
    少睡了片時,飯也無吃,連了夜,直纏至四更,次日睡至日出三竿才起來。官人說:「好厲害酒!」婦人只是笑。丫環遞了茶。二人梳洗已畢,文嫂拿上三鮮燕窩湯來,每人吃了半碗。
    王經拿了馬來,官人才告辭回家。婦人戀戀不捨,送至後門,看著上了馬去遠了,才回房去了。這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藍世賢探親巡狩二優童得鈔沾恩

卻說西門出了昭宣府,將走至門首,只見衙役迎來回話說:「巡按大人差人與老爹請安,說又勞差人迎接,面見再敘。」官人聞知,忙到裡面換了衣冠,囑咐預備,復又上馬,帶了玳安、王經、十數個牢子飛奔十里亭。不多時到了那裡,見賈守備、秋提刑、張二官、李知縣、張團練、吳巡檢早來了。還有官軍、衙役、大家會在一處。
    不一時,只聽大炮驚天,鳴鑼擊鼓,一把大紅傘先行,後是旗、鑼傘扇,「肅靜」、「迴避」牌,令旗、令箭、引馬、對子馬。藍大人坐著四人大轎,後跟一對標槍,有三四十人圍隨。又聽十三棒鑼鳴,來到面前,守府、提刑、千戶、團練、巡檢都跪在道旁,唱銜遞手本。獨西門慶站在一邊,看著轎臨近,強一跪,遞上手本。藍大人忙叫住轎,官人迎上虛要行禮,只見藍大人滿臉陪笑說:「姐丈少禮。」拉著手說:「至親幾年,今日方會。」官人說:「請大人上轎,到舍下再敘。」藍世賢道:「恭敬不如從命,有罪了。」上了轎竟奔清河縣來。
    進了城,只見軍民百姓擁擠不動。穿街過巷,來到西門慶的大門,放了三個鐵銃子,直至儀門下轎。官人下了馬迎接,戲台上笙吹細樂。讓至聚景堂,敘了親情,禮畢坐下。春鴻、文佩獻了茶,與藍大人磕了頭,一旁侍立。內司回稟:「大人在那裡住,好卸馱子。」藍世賢道:「我就依實了。叫從人把鋪蓋、衣箱留在這裡,只留兩個人,餘者都往公館裡去罷。」內司答應,傳話去了。世賢道:「姐丈帶著我先與姐姐請了安,回來再敘。」官人說:「不勞老弟大駕。他大概就來。」
    正說著,只見藍如玉扶著秋桂帶著芙蓉兒來到大卷棚,見了兄弟不由得悲喜交加。世賢跑上來叩了安,托地一揖。藍姐說:「幾年未見,發達的白胖了。三叔身上安?弟婦可好?自娶了來還無見呢!我知道他是十七歲娶的,今年二十一了,比你大一歲。」世賢說:「姐姐記性不錯。」說著入了座,丫環也磕了頭。藍姐又問:「二叔可康健?」世賢說:「愈發鶴髮童顏了。」說:「你怎麼就得了巡按?」世賢說:「也想不到。自從那年中了進士,在翰林行走,全仗著二伯父的鼎力,把我補了學士。未滿三年,得了御史。因了幾件事,合了聖意,特旨叫兄弟巡查四剩不是有山東,還不能見姐姐呢!」官人說:「如今難以官稱,既是至親不敢客套。老弟裡邊坐,還有房下也都見見。我家與你家一樣,不可拘泥了。」藍姐說:「別處他是大人來我這裡他可大不成了。在家時都叫他舍人,稱佑人比大人文雅多了。」說著笑了一回。
    藍舍人跟著藍姐來到上房,月娘迎接,見禮坐下。小玉獻了茶。月娘說:「大人一路鞍馬勞頓,我們還未去請安,倒先來看我。」叫丫環快到各房請他們姐妹來見見新親。丫環去不多時,眾姊妹都穿新衣新裙,打扮的花枝招展,帶著一群丫環來到上房,都見了禮。月娘說:「這一個穿月白的是我們二娘,這一個穿紅的是我們四娘,這一個穿藕色的是我們五娘,這一個穿綠的是我們六娘。」藍世賢都叫「姐姐」,又拖地一揖,舍人坐了客位,眾姊妹按次坐下。春娘說:「請問大人貴庚多少?」舍人道:「虛度二十歲。」又問:「府上幾位娘子?」答道:「除房下還有兩個。」說著丫環上了茶。茶罷,舍人說:「我到姐姐屋內看看。」眾人站起,藍姐陪著來到房中。
    姐弟坐下,秋桂遞了茶。世賢說:「姐夫好所宅子。這屋裡也是一樣。」藍姐說:「你才到了兩處。他二娘、六娘住的都是樓,比我這裡還好呢!你住的是花園,大廳後面還有七處。雖不甚好,收拾的都是內造款式。」說著叫丫環擺酒。一上八仙桌來,上了南鮮果品,斟上金華酒,姐弟閒談。
    藍姐說:「天氣熱,把大衣脫了罷,別往我拘著。」舍人答應,脫了紅袍,解了玉帶,身著月白襯衫、真紫敞衣,說:「錯了,姐姐,這裡那裡也不能脫衣衫。整日家衙役三班,把兄弟管了個筆管條直。」藍姐說:「你這一路也是好事兒,到那裡不送下程?千禮兒也收了不少。」舍人說:「這叫作肥豬拱門。這一趟差,少說著也得他幾千兩銀子。不用要,他自己送來,無什麼別的,給姐姐帶了三十顆珠子,一百片葉子金,二十匹大緞,四十匹庫綢,留著做件衣裳,打只首飾罷。我都帶了來了。姐夫難送他什麼,我已說明了。叫秋桂到大廳上,叫我的人把物事都拿了來。」丫環答應,去不多時,一包一卷的都拿進來放在桌上。
    藍姐說:「倒生受你。我這裡送你什麼?」舍人說:「姐姐還要回禮麼?」說著笑了。藍姐說:「你多少吃一杯,算我的禮罷。等你回來再給你接風,還給二叔叩安呢!」舍人未及回言,藍姐又問:「你有了小的無有?」舍人答道:「只有兩個女兒:一個三歲;一個才懷抱兒。」
    正說著,玳安拿進五個手本來跪著說:「闔城官員給大人請下馬安。」世賢說:「知道了。叫他們歇著罷。」玳安答應,退出去了。隨後西門慶進來。舍人忙讓坐。官人說:「請老弟前邊坐,擺上飯了。」二人出了廂房,來至聚景堂。官人讓上座,舍人執意不肯,二人對坐了。台上開了大戲,唱的是《六國封相》。上了十二海碗的筵席,儘是海參、燕窩、魚翅、鴿子蛋、整鴨、整雞、鮮魚、火肉等等。還有看桌二張,四紅四白,燒豬、蒸豬、燒鵝、釀鴨,又上了蒸炸小吃,斟上金華酒,開懷暢飲。
    小旦下了台:「請大人點戲。」舍人說:「隨便唱罷。」讓至再三才點一出正本《長生殿》的冑子,叫內司賞銀十兩。
    戲子磕了頭,回後台去了。春鴻、文佩席上巡酒,台上開了冑子。舍人說:「至親之間,何必如此費心。太盛設了。」官人說:「老弟初次到此,別叫從人笑話。下次就是家常飯,不敢違命。」
    說著,春鴻又巡酒來。舍人見他眉清目秀、粉嘴粉眼的,說:「此童是姐夫的麼?」官人回答:「就是。」問春鴻:「多大了?」春鴻答道:「十九歲了。」又問:「你是那裡人氏?」答道:「小的是江蘇人。」
    說著,文佩也來巡酒,世賢舉目一看,這一個也是白面紅唇,俊俊俏俏,就知是兩個小官。又問文佩:「你多大了?」文佩說:「小的十八歲了。」說:「你是那裡人氏?」答道:「小的是安徽人。」舍人點頭不語。
    原來藍世賢最好小官。說著話,目不錯珠,只是端詳他二人。官人見他看上春鴻、文佩,說:「大人的內司都辛苦了。你二人晚夕就在此伏侍大人。他們還會唱南曲詞呢!」一面要了鼓板來,叫二人唱了兩支南詞,把藍舍人喜得眉歡眼笑。
    西門慶道:「老弟幾時上衙中查點倉廒庫?」舍人道:「明日先察清河縣,後日連守府、刑所,咱們衙門一併看看,大後日就可起身。」官人說:「斷無此理。若在別處,查了就走還使的,好容易來我這裡。剩了一省的差使,忙什麼?住十天不多。」舍人說:「我倒使的,從人太多,知縣難支應。」官人說:「太體情了。你我若不是至親,知縣再添十倍也不夠,吃他點子算什麼?」舍人說:「既如此,我就多住幾日,弟兄們談談心。」官人叫春鴻、文佩,問大人愛聽什麼,點了再唱。舍人說:「誰會《南疊落》?」二人答應說:「小的們都會。」於是二人合唱了一回,舍人連聲喝采,說:「你們會《鎖南枝》不會?」二人答道:「小的們更熟了。」說罷又合唱一折,把藍舍人都聽呆了。唱畢上一羹湯、涼菜,吃了飯,滿常上點起燈燭,撤去殘席,漱了口,遞上茶來,又看了一回戲。
    天有起更時候,官人往春鴻、文佩使了個眼色,說:「老弟乏了,可以隨便歇歇罷。我到前面,暫且失陪。」言罷出門去了。
    這裡,春鴻、文佩鋪了床。藍世賢又坐了一回。天交二鼓,二人與他脫了衣服,打發他上了床,放下帳子來。春鴻、文佩與他捶腿。一面捶著,一面眉來眼去瞅他,又與他揉肚子。手貼著肉皮摩挲。
    列公:萬不出那「理」字。藍世賢最好男風,又有了酒。三個人在一個帳子裡挨肩擦背,世界上那有點不著的柴薪?纏至了三更,舍人十分按捺不住,也顧不的是姐夫的人了,把二人攬入被中。二人半推半就,做出百般的嬌媚。頂針緒麻,如婦人一樣討他的喜歡。自三更整狂了一夜,把舍人喜的都忘了,捨不得起來。奈天亮了,只得下床。二人伺候著淨了面,文佩又與他篦頭,才知他是待招出身,更加一番憐愛。每人費了十兩銀子、一對羅緞。二人謝了賞,遞了茶,冠戴已畢,上了大轎。三聲炮響,全副的執事,往縣裡盤查去了,不必細說。
    整查了三個時辰,這裡聽得大炮驚天,就知回來了,官人迎至大門,下了轎,二人攜手攬腕進了儀門,早有藍姐親自出迎,說:「兄弟請在我屋裡吃飯。」舍人答應,跟著藍姐入房,同官人同入座。擺上了南北碗菜、山珍海味的筵席,斟上葡萄酒,三人共飲。下面四個家樂吹彈歌舞,還有郁大姐、申二姐兩個瞎姑兒說書唱曲兒。
    酒過三巡,菜上五味。官人說:「縣裡查了如何?」舍人道:「有姐夫在,這裡察什麼?不過草草了事而已。」官人說:「多謝了!感之不荊」又飲了一回,藍姐說:「你餓了,吃飯罷。」上了薑湯、點心。三人吃了飯,漱了口,丫環遞上茶來。下邊又唱了一回。舍人說:「姐姐,真好戲兒,他們四個排了個十全。」藍姐說:「不是我,都是你姐夫排的。」官人說:「我要會排曲兒倒好了。也是叫教習教的。」說著笑了一回。舍人說:「前邊坐罷。」官人陪至聚景堂。春鴻拿了淨麵湯來,文佩拎著手巾擦了臉,換了衣服。官人說:「老弟歇歇,我去去就來。」藍世賢送出官人,拉著春鴻、文佩敘了回家常,枕著靠枕就睡了。
    少時,西門慶進房,舍人站起。二人坐下。官人說:「老弟也該吃飯了罷。」世賢說:「也該吃了。」官人叫擺飯,仍是肉山酒海,把酒來斟。下面四個家樂扮了昆腔小戲。春鴻、文佩也合唱雜出。舍人連聲誇獎。賞了香囊、手帕。上了一桌應時小吃、三鮮五香羹湯。吃了飯,又唱了一回。官人過後邊去了。
    這裡,點起燈燭,仍是春鴻、文佩陪著睡了。這一夜,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比婦人尤甚,不必細說。藍舍人離家日久,久曠之人,鐵器見不了磁石,吸住了輕易難開。正是:卷點杏花紅綻蓋,風欺楊柳綠翻腰。
    兩個人施展本事,把舍人迷住了。
    次日,不願下床,奈時刻管著,無奈起來。還是文佩篦了頭,春鴻伺候淨面、冠戴。吃了茶,用了點心。往文武衙門查去了。
    西門慶冠袍帶履,也上了衙門,預備差使。
    話休饒話,各處都懸花結綵,放炮迎接。不過草草了事查點一回:都是公堂略坐片時,從人收了門色,眾官送出衙門。三聲大炮,喝道鳴鑼,回到官人宅內。
    西門慶也回來了,讓至翡翠軒,彈唱歌舞吃了飯。舍人說:「別聽曲兒了,看看姐夫的花園如何?」官人說:「在下奉陪。」說罷,二人攜手,帶著春鴻、文佩,過了葡萄架,順著松牆到了芙蓉亭,遠遠望見玩花樓、臥雲亭。舍人說:「怪不的我姐姐說,姐夫會點綴。話不虛傳,果然不錯。」用手指著說:「這樓前那一所是何處?」官人說:「那是燕喜堂。」又問:「那亭下大山子叫什麼所在?」官人說:「是藏春塢。」舍人點頭,連聲誇獎。說著過了土山,繞過荼瞡架,來到了小卷棚,十分幽雅。舍人說:「此處有趣。咱們何不歇歇。」說罷,上了台階看了一回,見是座萬宇廳。木間設著桌椅。二人進內坐下。春鴻、文佩遞了茶,舍人說:「這叫什麼去處?」官人說:「無名,都叫做小卷棚。」舍人說:「為何不掛塊牌匾,配副對聯?」官人說:「無人會寫,也無想起來。老弟若高興,何不賜一匾額永遠流傳?」舍人說:「不甚好,小弟獻醜。」現成的文房四寶,春鴻、文佩取了紙來鋪在桌上,研好了墨。用大抓筆走龍飛蛇寫了「怡情齋」三個大字。又用紫毫括好,寫了副對聯,寫的是: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後邊都落款,畫了圖書。官人看了連誇:「好字!不知老弟博學弘詞,字字珠璣。」舍人道:「這是姐夫過獎,獻醜了。」官人叫春鴻:「把這個字交給玳安拿到刻字處刻了,交給油匠,要石青地、赤金字,擇日懸掛。」春鴻答應,拿出去了。舍人說:「什麼好字!也值得費事?」官人說:「這樣字求之不得呢!」又坐一會,西門慶:「不早了,咱們吃飯罷。」世賢說:「就在這裡倒有趣。」
    於是官人叫文佩端了飯來,仍是四平八穩的筵席,割刀點心。略飲了幾杯酒,吃了飯,春鴻、文佩遞了茶。二人閒談,說了些兩廣的地理,那裡乾淨,那個查出空頭來。直坐至紅日歸宮,方回聚景堂安歇。
    話不可重敘。一連住了十日。藍世賢見了藍姐辭行。藍姐說:「忙什麼?多住幾日何妨?」世賢說:「王命在身,不敢久留。明日就辭別了。」藍姐說:「我打量你還回來。問了你姐夫才知從這裡就回去了。此一去不知幾年才見呢!」世賢說:「我也是官差,不由自身。」藍如玉見苦留不住,姐弟難捨難分,說:「我已修下家書一封,見了三叔三嬸都替叩安。」說:「我這裡好,不必惦著。你媳婦若添了男娃子,千萬寄一信來。」舍人答應,走出前廳。這裡早有縣裡送來的四百兩銀子,守府、團練也是四百兩,提刑所送銀三百兩,張二官與大官人湊了銀五百兩,共湊了一千六百兩銀子。世賢收了一千整;余銀六百兩,留下五百兩與官人掛匾,闔家男女賞銀一百兩。官人很為難,只得收下。
    在大廳上備了餞行飯。藍姐戀戀不捨,遞了三杯酒,姐弟灑淚而別。西門慶跟出大門,看著上了轎。三聲大炮,喝道鳴鑼,全副執事。出了清河縣來到十里亭。眾官遞了手本。西門慶也來了,遞了三杯酒。藍世賢都道了謝,說:「轉年再見,慢在了還要巡閱呢!」言罷,上了大轎,只聽馬蹄亂響,前呼後擁,一窩蜂竟奔河南大路去了。眾官進城回衙,不在話下。畢竟後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大比年南京赴試欺和尚喬通生災

話表日往月來過了七月十五日盂蘭聖會。月娘說:「日子近了,也該打點孝哥上京赴考的皮棉衣裳、昭衣袋、狀元藍、鋪蓋、雨具、琴劍、書箱等類。」官人說:「盤費要緊,拿上三百兩銀子,還叫玳安、王經跟了去。還得與老太監修書一封。雇下包程的騾子,寫下船隻,臨期就不用忙了。」這裡孝哥在本縣報了考,行了文書,會了本處會試的舉子,定於七月二十日起程。諸事已畢,聶先生先治下餞行酒,教了貢院入場的規矩。
    展眼之間。到了二十日、闔家早起。孝哥穿上行衣。先拜了祖先、佛堂。又拜了大官人與先生、月娘眾姊妹。月娘說:「途長路遠,諸事小心。晚行早下,登山涉水須要留神,不可大意了。」孝哥說:「母親放心。我們一般二十餘人同行同住,還有幾個去過的,萬無一失。」眾姊妹各有人事一分,都遞了三盅餞行酒。玳安、王經按次磕了頭。月娘掉了幾滴淚,孝哥也眼圈紅了。官人說:「你去罷。」只是不走。大家都不舒服。孝哥無奈,起身出了大門。官人、月娘眾姊妹送至門口,看著上了馬,玳安前行,王經、騾夫在後,步下的挑了琴劍、書箱,還有兩個馱子,慢慢而行。
    出了城,會上眾舉子一同上了大路,往監安會試去了。
    這裡,官人進了書房,眾姊妹各自回後不題。
    再說喬大戶,家有個小官名毓秀,生的面如敷粉,眉灣八字,年方一十六歲。原是花檔兒出身,自十四歲賣與大戶家當書僮,千伶百俐,大戶甚喜。這日,喬大戶同大官人的約定往城外藥王廟出善會,帶了書僮毓秀與喬通會了西門慶同往。官人帶了進福、進祿到了廟裡,說:「你二人先回去,餵了馬再來。」二人答應了。
    和尚擺了齋,只聽的鑼鼓齊鳴,開了大戲。各座上鴉雀無聲,連聲喝采。正在熱鬧中間,誰知喬通把毓秀帶出廟來說:「前面有一片好景致。」書僮正在頑皮,況從無出過城,喜的歡天喜地,跟著喬通繞了半日到了一個幽僻之處。幾間土房,有牆無門。喬通說:「你看這裡頭有個古跡兒。」哄的書僮進入裡面。喬通不容分說,把毓秀按在土炕上說:「你愛殺我了!家中人多,總無得手,今日可要叫我好生樂樂。」毓秀不肯從,喬通硬掐脖。書僮那裡當得起,滿眼流淚,說:「大叔饒了我罷。」喬通那裡肯依,一場大作,把個書僮鬧的放聲大哭。喬通怕人聽見,說:「好侄兒,你別哭,我給你個好的兒。」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包銀子遞與書僮說:「你留著買東西吃。」毓秀見了錢就不言語了。接銀到手說:「你可別告訴人。」喬通說:「你先去,我還要走動走動。」書僮忍著疼先出了破房,那裡邁的開步兒,扎掙著好容易來到廟中,才開了冑子。喬大戶與大官人也無理會,隨後喬通也來了。
    少時,各桌上擺了素面。大家吃了,戲房裡煞了台,大眾散了。官人與大戶各自歸家。書僮與喬通也跟著回來。
    大戶問喬通說:「適才你往那裡去了?和尚收會印,我找你要銀子,不知去向,還是親見老爹與我墊上了。人家餵馬的都回來了,你還無來,帶了你做什麼去了?我的銀子呢,還不拿來?」喬通跪下說:「奴才該死,將才在廟台上打了一個盹,不但誤了差使,銀子在懷裡揣著不知什麼人掏了。」去了大戶大怒說:「你今年多大了?」喬通說:「奴才四十歲。」了大戶說:「豈有此理!憑大人會叫人從懷裡掏了東西去?你不實說,我將你送官審問。」喬通說:「大概是和尚偷了去了。」大戶說:「既如此,很好。」叫人把喬通看起來,忙寫了個帖,叫人送至大官人家。西門慶看了,批交張二官立提城外藥王廟和尚與喬通當堂聽審。
    張一官抓簽差人,立刻將二人提到。坐了堂,細細追問。和尚說:「冤枉冤枉哉!並無見什麼銀子。」又問喬通,咬定牙是他偷了去了。張二官說:「口說無憑!」叫衙役帶了他二人到廟中,看他在那裡睡來,有什麼形跡,即刻驗來。
    二人跟了衙役到廟中。喬通說:「就在這裡睡來。除了和尚,再無別人,眾人都在前殿聽戲,誰往後殿做什麼來?不是你是誰?」和尚急了說:「敢與我在佛前起誓麼?」喬通說:「別說起誓,你叫我上那裡我都敢去!」於是二人來到殿前,點上整股的香,打起磬來。二人跪在佛前,一口同音說:「誰要偷了銀子,求藥王爺叫他生災害病,現世現報。訛人的也是一樣!」說罷,連連叩首。
    衙役說:「不用瞎鬧了,跟我去交差。」把二人仍帶回了衙門。張二官還未退堂。衙役說:「小的奉差到了廟裡看了。喬通在後殿階上睡來,眾人都前殿看戲。後殿除了和尚再無別人是真。」張二官大怒,問:「喬通,丟了多少銀子?」喬通說:「一包四塊,整銀十兩。」二官說:「不打他如何肯招?」喝令左右:「先打他二十大板!」兩邊答應,不容分說,五板一換,打了二十大板,把和尚打的叫苦哀哉,說:「我實無偷他的銀子!」張二官動了無名,說:「還不實招?與我枷起來!」只聽的衙役喊堂,擲下了大刑,把和尚就枷起來,枷的殺豬也似的叫喊成。上面說:「實招!」和尚受刑不過說:「我招了,銀子是我偷了,只求饒命!」張二官說:「招了就是了。放了他,叫他畫招,追出贓銀,物歸本主!」可憐和尚,屈打成招。回到廟中將衣物折變了十兩銀子,交官完案。
    喬通心中暗喜,說:「饒樂了心,還白得十兩銀子!」樂樂的回家,一面走,一面笑,說:「不但冤了和尚,連藥王爺也叫我騙了!」
    誰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正遇藥王採藥回來,見喬通自言自語,聖心大怒,說:「喬通可惡!他在廟外龍陽,吾神無暇查照,就該愧悔;在我駕前起誓,膽敢說騙了我。若不報應,如何感應眾生。」即喚藥聖速到喬家,說:「他原是龍陽起見移禍於人,叫他立刻生出蓮花痔,底漏三年,蛆蚱臭爛,步履艱難,朝夕受罪,以彰報應,不得有誤。」
    藥聖答應,腳駕祥光來到喬通房內。見喬通將銀子擺在桌上,意思要捏下兩塊。藥聖用手一指,吹了一口仙氣。喬通只覺打了一個冷戰,身底下痛起來。用手一摸,立刻腫起來,疼的「哎喲」連聲,面目更色。他渾家問他:「怎麼了?」喬通說:「你看看屁股都腫了。」婦人一看,見起了無數的肉錐子,腫的像鼓琉璃一樣。伸手一摸,隨手就破,流出臭逐紫血。婦人說:「這是什麼瘡,來的厲害!」喬通疼的哎聲不止,站立不祝藥聖見報應已成,歸位交旨去了。
    這裡喬通一日比一日重,整疼了七天才略輕些。自此,三日好兩日歹,總不收口,長了管子,生出蛆蚱,臭不可聞。婦人急了,請了幾個太醫胡針亂灸,醫藥無效。就只嘴壯,吃了豬的想羊的。日往月來,整受了三年罪,還是想起訛和尚起誓,大概中了誓了罷?叫渾家藥王廟上供燒香。正對著三年限滿,花了個精光才好了些。此是後話不題。有諺語四句為證:使心弄心,自弄自身。
    暗使機關,神目如電。
    不言喬通之事。且說這日到了八月十五日,是月娘的生日。西門慶在小卷棚掛了匾名怡情齋,就在那裡擺酒。眾姊妹與月娘慶壽。有吳二舅、喬大戶、謝希大、常時節、聶先生、賁弟付、大妗子、二妗子、大戶娘子、應二娘子、薛姑子、王姑子,都有禮物。還有李桂姐、吳銀兒也來上壽。叫了南十番與李銘、吳惠。預備了供月兒的香蠟紙馬。
    眾客到齊,在大卷棚聚景堂安席。西門慶讓了座,擺上南北碗菜,把酒來斟。眾人與官人拿了酒說:「今日與往日不同,新掛了匾是一喜,大嫂子的好日子是一喜,中秋節這樣好天氣又是一喜,一連三件喜事,可要吃盡醉方休。」官人說:「多謝吉言。」說著,十番奏動,真有繞樑之音,李銘、吳惠與春鴻、文佩唱南曲兒,十分幽雅。
    怡情齋也是一樣筵席。眾姊妹與月娘斟了酒,丫環僕婦都拜了壽。月娘與眾親眷安了席。大家坐下,李桂姐說:「我們無別的奉敬,好好的唱兩個壽曲與老媽祝壽。」說罷,與吳銀兒每人唱了一個。月娘說:「乾女兒乏了,叫他們唱吧。」四個家樂答應,只聽的琵琶三弦,彈的美耳中聽,扮了昆腔,又唱小曲,甚是熱鬧。
    飲了一會,眾姊妹猜拳行令,擊鼓傳花。春娘說:「今年倒有趣,這裡掛了匾。咱們就在此處供月光,還要多熱鬧熱鬧。大家多吃幾杯。」大戶娘子說:「這塊匾寫的實在好,是趙字體罷?」藍姐說:「像歐字。古語云:一字值千金。白得了三千兩銀子。」應二娘子道:「我只要一半銀子,不要這三個字。」說的大家都笑了。又飲了一回,上了羹湯、點心,吃了飯。月光上來了,月娘叫眾丫環擺上祭禮,點上香燭。月娘拈了香,眾姊妹行了禮。點了宮燈、羊角燈。眾親眷一同賞月。薛姑子、王姑子唱佛曲兒。果然是燈月交輝,一天如水。
    正在熱鬧中間,官人見四個家樂唱完了,想起了玳安不在家。抽空子往小玉努了個嘴,先就溜了。走到玳安房中,黑影子裡坐著。
    少時,小玉進房。把隔扇就關了。官人一見,滿心歡喜。說:「好一個隨機應變的小肉兒,終日撈不著你。今日咱們可自在耍耍。」雖是下屋,倒也乾淨。鋪著潞綢被褥,也熏的香香的。小玉禁當不起,說:「爹饒了小玉兒罷。」官人說:「玉兒,你是誰的兒子?」小玉說:「是爹的兒子。」又問:「是誰的寶貝?」小玉拿著聲兒說:「是我親親的爹的寶貝。」官人大喜,說:「你好生侍奉我,明日我與你三娘要幾顆珠子與你鑲簪子戴,還給你做套好衣服。」小玉說:「我不能磕頭。」復又做出百般的風情,撒嬌撒癡。二人穿了衣服,小玉抿了頭。官人說:「我先去了,眾人還無散呢!」小玉說:「趁廚房裡無人,爹先去,我隨後就到。」
    於是,西門慶來到大卷棚,眾人早已散了。復又回歸舊路,往春娘樓上來。楚雲說:「爹來了?」官人進房,春娘說:「怎麼不在別處?過團圓節,來我這裡來做什麼?」官人說:「我來睡覺。」春娘說:「往誰屋裡?」官人說:「往你們倆人睡。」春娘吐了一口說:「我也不說破了。楚姐問他:臉往那裡去了?」楚雲說:「爹四面都是腦勺子,臉叫熊舔了去了。」官人也笑了,說:「誰與你們胡咧!弄點酒兒喝吧。」春娘說:「他答應不上來就饒了他,賞他點酒兒補補元氣。」叫玉香放了桌子,擺了一桌子月餅、果子,官人、春娘、楚雲三人對飲,賽著告干,左一蠱右一蠱,把楚雲灌的竹葉穿心,桃花上臉,撒嬌撒癡,燒的受不的。藉著酒性脫了個光脊樑,露出個桃花瓣一般的白肉,兩隻小胳膊像嫩藕一般,戴著兩個金響鐲,穿著蘋果綠掐金夕褲,大紅鄉鴛鴦兜肚,杏黃五色排穗汗巾,配著大紅高底三寸弓鞋,襯著美容粉面。兩鬢堆鴉,醉眼乜斜,櫻桃含笑,又眸流盼,越顯的千嬌百媚,活像個酒醉的楊妃、燈兒下的美人。官人一見,把楚雲抱起來,推著春梅進入暖閣,放下了青紗戳花帳幔。
    這一夜非尋常可比。小玉香在帳外看的真切。笑語聲喧。丫頭看的如癡如醉,咬指托腮,一陣逆亂就睡著了。這一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孝哥兒榮升縣令雲裡守寄書認親

卻說西門慶這日無事,在書房與春鴻下棋。三盤兩勝,春鴻輸了一盤,官人倒輸了兩盤。正在觀招點眼之間,進福兒跑進來說:「報喜的來了,小官人中了第一名文舉,正與濟南府歷城縣出了缺,立時補授了知縣。不久到來,還要上任接印去呢!」
    官人聽了喜的說不上話來,說:「這才是想不到的事。」忙到上房說:「大娘子,萬千之喜。」月娘說:「喜從何來?」
    官人說:「你兒子不但中了,還提升了知縣了。」月娘道:「是真麼?」官人說:「難道我哄你不成?」月娘大喜,說:「這可是祖宗的吉星,西門之大幸也!」說著,眾姊妹也來了,都與官人、月娘道了喜。春娘說:「小官人真是個爭氣的,明日要趕過他爹去!」官人道:「好的不用,多一個頂十個。你明日也養個比他強的,我才樂呢!」月娘說:「這比不的,上省還得人迎他去。」官人說:「你說的是。」即叫進福、進祿:「你二人先打發了喜錢,明日一早起身,接出三站,迎著了先回來一個報信,不得有誤。」二人答應,出門去了。
    這裡西門慶預備接風治辦酒席,又叫劉包叫了吳道官商量在玉皇廟打醮之事。吳道官即來與官人道喜。二人敘禮坐下,吳道官說:「老爹要打醮怎麼個辦法?」官人說:「小犬連登之喜,全賴上天佛祖感應,才能改換門庭。下官要煩眾位替我打一百二十分壽天大醮,念幾卷經,答謝天地。」吳道官說:「老爹虔誠,這是小道分內的事。小官人來了即可起經。」說罷告辭去了。別人未得准信,吳二舅、喬大戶先來道喜。聶先生只喜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整亂了三日。
    第四日,進祿兒先回來說:「奴才迎出兩站就接著了,小官人說先與爹叩安,明日即可見面。」官人說:「他是單來的,還是同人來的?」進祿說:「是單來的,祭了祖還要上任呢!」西門慶說:「知道了。歇著去罷。」官人走到上房告訴月娘進祿回來了。將孝哥明日到家的話說了遍。月娘說:「如此,這就放心了。」說著擺上飯來。眾姊妹也都來了,大家坐下。丫環斟了酒。奶子芙蓉兒抱著二姐兒說:「我們也來趕嘴來了。」月娘說:「憑大還叫人抱著,你不會走麼?」伸手接過來抱在懷中,說:「跟著我吃罷。」春娘夾了一塊肉說:「你嘗嘗好不好,我這裡還有肉呢,跟我來。」二姐兒果然奔了春娘來,餵了半碗飯,遞與芙蓉兒抱了去,大家才吃飯。須臾吃畢,天晚了,各自歸房。官人在藍姐房內歇了。
    次日,西門慶早起了吃了早飯,正然盼望孝哥,只見進福兒先來了說:「小官人到來了。」慌的官人、月娘、眾姊妹都迎到儀門。等候多時,只見滿街上軍民百姓來看新中的舉人,又提升了縣令,真是奇聞。攜男抱女,擁擠不動。
    又聽的鑼鳴鼓響,細樂聲吹。玳安打著頂馬,後面好少的人簇擁著,孝哥騎著馬好不威武。原來張二官、李知縣都接出去了,派了數十個牢子,都是青衣紅帽,半分執事,板子、鎖子擺列兩旁,一把藍傘先到了大門。孝哥下了馬,見他頭戴圓翅烏紗,身穿圓領藍袍,腰橫犀角玉帶,足登粉底皂靴,兩朵金花,十字披紅。見了官人,父子遠離,不免眼圈兒紅了。請了安,叩了喜,拜了月娘,落了幾滴淚。又拜了眾姊妹,都喜的眉歡眼笑。這才進入裡面,先拜了祖先,後拜了佛堂,復又與官人、月娘長揖,又與春娘、藍姐、屏姐、黃姐、金娘奉了揖。眾僕婦、大小丫環都來磕了喜頭。
    然後訴說路上行了多少日,幾時到了南京,怎的見了藍太監,怎的留在府裡住,如何款待,怎的與試官說了人情,幾時入的場,怎的中了第一名;將住了三日,怎的太監老爺奏明聖上,將兒子補了歷城縣知縣,怎的給了假回家祭祖,定於十月半一准到任的話,從頭至尾細細說了一遍。又將太監寄來回書遞與官人,面簽上寫著「賢婿大人玉展」,後面打著兩顆圖書。拆開一看,件件寫的明白,與西門孝說的無異,滿心歡喜。
    於是叫丫環擺了香案,西門慶拈香答謝天地。又叫珙安打發了喜錢,賞了排軍牢子二十兩銀子。
    王經回說:「賈守備、秋提刑、張團練、李知縣、張二官、劉學官具帖與爹賀喜。」官人說:「多禮,不敢當。」
    不多時,喬大戶、吳二舅、黃莊磚廠薛劉二相也來了。將讓至書房,未能敘禮,又有謝希大、常時節、孫寡嘴、祝麻子、吳典恩、白賚光都來道喜。還有吳道官、任醫官、潘道士和尚道堅、賁弟付、二搗鬼、聶先生、來興兒都來迎奉。西門慶接送不了。女是左鄰右舍。大戶娘子、應二娘子、大妗子與二妗子帶著鄭三姐、薛姑子、王姑子帶著妙鳳、妙趣。月娘讓至上房,都道了喜。又有李桂姐、吳銀兒、鄭愛香、鄭愛月、口婆子、蔡姥姥、鄭媽媽、賁四嫂、馮媽媽、文嫂、薛嫂也來了,末後是李銘、吳惠、房奉、韓畢齊來叩喜。官客在書房待茶,堂客在上房款待。把西門慶、月娘、春娘眾姊妹忙的手腳不閒。大門上車馬成群。正是:運轉一番新氣象,時來萬物有光輝。
    少時,眾親友散了,堂客也散了,就只喬大戶、吳二舅、大妗子、二妗子、鄭三姐、段大姐、兩個姑子與妙鳳、妙趣未去。
    官人與孝哥謝了先生。叫聶雨湖與孝哥寫下「新授知縣恩科文舉晚生西門孝頓首拜」的全柬帖,叫孝哥先到五里原拜了祖;進了城,親友都要去拜。孝哥答應,冠戴了,騎上馬。玳安打了頂馬,帶著王經、進福、進祿,八個鼓手在前引路,吹吹打打,往親友家遊街誇官去了。
    這裡西門慶煩先生寫了三十多分帖,請了眾親友定下名班大戲,叫了李銘、吳惠與兩個乾女兒,叫了廚子,殺豬宰羊,預備在景堂,大卷棚賀喜。
    晚餐,西門孝回來說:「天太,短走不過來,那裡都要坐坐,三天未必走的完。我出去先到了墳上,進了城走了十來家,日頭就沒了。明日早出去才好,多趕幾家,去遲了,人家都要思量。」官人與月娘都說:「說的是,我兒辭不的辛苦。拜完了大總兒歇著罷。」月娘說:「他今日作了官,歲數也不小了,難叫他哥兒了,叫他小大官罷。」官人說:「很好,就這麼叫罷。」於是都稱孝哥「小大官人」。
    說著放了飯,眾姊妹也來了。大家吃了飯,丫環遞了茶。孝哥說:「我在西湖看了好景致,還帶了虎丘人、自行船來。」
    月娘說:「你今日做了官,還改不了孩子氣。」說的孝哥也笑了。官人說:「這濟南府與他丈人到了一處,也該商量著娶親事了。那裡有個上了任現娶官娘子的禮?」月娘說:「你說的是,等明日完了事再從長計議。這時天晚了,大家歇了罷。」說罷,眾姊妹回房。官人在黃姐屋裡睡了。一宿晚景不題。
    正亂著,吳二舅、聶先生來了。次是謝希大、常時節、韓主管、賁弟付當支客幫忙來了,少時,賈守備、秋提刑、張團練、劉學監、李知縣、張二官都來了。官人安了座,未及上茶,又有喬大戶、任醫官、孫天化、祝實念、吳典恩、白賚光、吳道農、和尚道堅都來了。各按次序入座。先上了果酒。把酒來斟。眾人與官人把盞。開懷暢飲、兩廊下堂客是大戶娘子、應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鄭三姐、段大姐、薛姑子、王姑子、蔡姥姥、鄭媽媽,還有李桂姐、吳銀兒,左鄰右舍的娘子、姑娘也來了。月娘安了席,眾姊妹巡了酒,裡外都是四平八穩的筵席,家童使女巡酒。
    一時,開了大戲,只聽的鑼鼓喧闐,先唱了一出《天官賜福》,第二出是《連中三元》,第三出是《五代恩榮》。
    正唱著,黃莊磚廠薛、劉二相來了,說:「我們可來遲,因交皇差不能脫身才來晚。」官人說:「不晚,才唱了三出戲。」大家入了座,說:「隔席不讓了。」吳二舅、聶先生看著,換了席面。二人與官人拿了酒,各趕了三蠱,才消飲看戲。小旦下了台,眾客點了戲,上了笏板。後戲扮了,開了小戲。一連唱了五出。跳了加官,放了賞,開了正本《麒麟閣》的冑子。是夜,《打登州》、《大鬧瓊花觀》,十分熱鬧直飲至日西時候才擺了飯,上了羹湯、點心。大客吃畢才煞了台。眾客與官人道謝,各自散去。
    眾堂客又聽李桂姐、吳銀兒與四個家樂琵琶三弦唱了一回。官人與吳二舅、聶先生、賁弟付、韓主管、謝希大、常時節道乏,加擺一席果酒,七人共飲,叫春鴻、文佩、李銘、吳惠唱南詞曲兒,女客散了,才撒了殘席。眾姊妹各自歸房,不在話下。
    且說雲裡守在濟南府作參府多年。這日看京報見上有新授本城知縣姓西門名孝,甚是詫異,說:「西門孝又是東平府清河縣人,此事奇怪,莫不是女婿孝哥罷?但聞得他出了家,又說他回了家。有說他父還了魂,有說他又做了官,未見真假。幾次我要另招女婿,奈甘雨兒誓不重婚。因此無心理會了。這幾年,我這裡本缺禮法,隔著省不得通信。別的是小事,萬一他考中了,截取了知縣,豈不誤大事?須得修書一封,詢聽詢聽才好。」主意已定,即叫伴當告訴稿房,如此如此,快寫書信一封,裝了官封,蓋了印,叫馬牌子按站遞至東平府清河提刑衙門告投,不得有誤。伴當答應叫稿房辦妥了,行遞去了。
    不上數日,李知縣得了官封,見是提刑衙門的公文,即差衙役與官人送來。西門慶正與孝哥閒談,玳安說:「縣裡差人與爹送公文來了。」官人走至儀門,衙役將文呈上。官人見紅筆圈點,印封一角上寫「濟南府城守營參府加一級雲公文一件飛遞遞至東平府清河縣提刑西門大人衙門告投,沿途勿損,至干查究速速。」官人看了,知是親見私書,說道:「收下了,與縣令請安。」說罷來到書房,拆了封皮,內有書信一封,展開細看,見是打聽孝哥幾時得中,因隔省未能全禮;本處知縣是否女婿;再賀親家回陽,官復原職之喜,闔家候安。還要回信。從頭至尾細看一遍,即到上房見了月娘,把來書與月娘看了。
    月娘說:「這倒好。了咱們也修書一封,一面答覆,一面議論親事,豈不兩全其美?」官人說:「正該如此。」即叫孝哥:「與你岳父修書一封,你的親事就在任上娶了才好。途長路遠,難道娶了來又回去不成?就說我還去呢,與你母親一搭裡到任上辦完了事,我們再回來。」孝哥答應,下學堂修書去了。
    將出門,聶先生來見官人。二人敘禮坐下,先生道:「小官人兩場都中了,業已入了學,做了官,學生在此無事。請未老爹:還用我不用?」官人說:「此話從何說起?明日小子赴任,還要求老師作個幕賓教導著他辦事,還要大大的謝候未能呈遞呢!」先生道:「有何德能,敢勞望謝!若說隨任一節,學生倒甚願往。一來師徒還在一處,二來在下亦可養生。」官人甚喜。又說了些散話,先生辭去。
    西門慶送至院門,又至上房與月娘說:「幾乎忘了正事。」月娘說:「忘了什麼了?」官人說:「今日見了先生才想起無答謝他呢!」月娘說:「這可是要緊的事,不虧人家,官從何處來?須得好好的一分禮才下的去。」官人說:「我這就辦去。」即到春娘樓上叫兌了二百金、十匹大傾緞、二十匹洋布,叫玳安、王經用盤子裝了四盤。
    官人帶著孝哥到學堂見了先生說:「小子連登金榜,身受皇恩,皆系老師教授,深費心機。我父子無以為報,叫你徒弟磕個頭,備了些須薄禮,望老師笑納。」先生說:「這可不當。教書上進,是學生的本事,得登金樘是老爹府上的陰德。老爹太多禮了。」官人說:「不可過謙,請收了罷。」先生說:「怎敢不收,但卻之不當,受之無愧。」又說:「我叩謝了。」才要強跪,官人連忙攙起,先生才受了,叫胡秀收起。大家坐下,胡秀獻了茶,孝哥說:「『書內有黃金』,今日才信了。」又說了些書的好處。官人說:「我還有事呢,失陪了。」先生說:「容日拜謝。」送出月亮門,西門慶、孝哥都回後去了,不在話下,這一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吃螃蟹金寶獻媚就親事父子同車

且說過了幾日,聶雨湖與孝哥商量,將書寫妥與官人看了,即差進福往濟南府下書,給了三十兩銀子,定於次日起身。進福答應,收拾行囊,雇了頭口。次日領了書札與官人磕了頭。官人說:「到了那裡將書投上,一切備細都在書。上問什麼答什麼,不可多言。」進福答應,出了門,上了騾子往濟南府去了。
    西門慶來到上房說:「日子也不遠了,咱們也得商量娶媳婦之事幾時起身好。」月娘說:「不過在十月初間。所有應用綢緞首飾倒都現成,不過多帶銀子,到那裡缺什麼買什麼。我帶了兩個丫頭去,叫誰跟著你們?」官人說:「進福兒先去了,再叫玳安、王經、進祿同去也就夠了。雇上一頂大轎、兩頂小轎,備上幾匹馬,用幾個馱騾馱上鋪蓋、箱子就是了。」
    正說著,玳安回說:「李知縣差人送了兩個長隨來,還有手本在此。說這兩個人很好。聽見小官人不久上任,恐爹這裡人少,送了來伏侍小官人的。」西門慶說:「很好。我正愁無人使呢!叫到書房裡我瞧。」玳安應諾。
    官人來到書房,見二人進來與官人磕了頭。西門慶一看說:「你叫什麼名字,多少歲了?」一個答應道:「小的叫李海,二十歲了。」又問那一個:「叫什麼名字,多少歲了?」這個答應道:「小的叫楊安,二十一歲了。」官人他二人都是眉清目秀,伶俐聰明,滿心歡喜。叫春鴻把小大官人叫了來。
    不多時,孝哥到了書房。官人說:「此二人是縣官送來伏侍你的,看看好不好?」孝哥一看說:「好!兩個聰明人物,留下罷,到任上用的地方多,還怕不夠使呢!」官人說:「既如此,我就道謝了。拿我的愚弟帖子給縣令道費心收下了。賞來人四兩銀子。」玳安答應,拿了賞封,交了帖,回復去了。官人叫李海、楊安:「你二人先在學房聽候差使。」又說:「先生也是要隨任去的,把胡秀換出來隨我使用。廚房裡乏人,王經跟我回來叫他專管廚房買辦日用,省的跟了我,他姐姐鬧不過來。」二人答應往學房裡換胡秀去了。
    官人叫春鴻看歷書。十月幾日是出行吉日。春鴻答應,看了一會說:「初二日是極好的日子,星神也好,又宜出行。」官人說:「既然好,就定了初二日罷。」
    正說著,文佩說:「六娘請爹說話。」西門慶出了書房,見珍珠兒在那裡等著,說:「你娘叫我做什麼?」丫環說:「請爹吃酒,買了好多的大螃蟹,蒸熟了,等著爹呢!」官人說:「又叫你娘費心。」於是跟著珍珠兒來到金寶樓上。馮金寶見了官人堆下笑來說:「無什麼好的,今日買著了頂大的螃蟹,一斤才秤三個,又肥又大,蒸熟了,請爹吃酒。」官人說:「甚好,我正想它吃呢!」丫環放了桌子,擺上薑醋碟,放上兩大盤熱氣騰騰大紅螃蟹,官人說:「真好螃蟹,必是頂蓋子的黃兒。」金寶斟上酒,叫珍珠兒也坐下,三人共飲。官人指著螃蟹說:「誰會掰腿兒,拿來我吃。」珍珠兒瞅了一眼說:「我們都不會,爹自己掰罷。」官人笑了說:「這小肉兒一句話不讓,往我耍嘴。」金寶說:「也是你慣的他,怎麼不敢往我說。」說著,笑著,大家掰開螃蟹吃了一回。
    官人說:「小肉兒過來,坐下。咱爺兒倆個唱著喝。」珍珠兒撒嬌撒癡,躺在懷裡喝了一回。官人說:「到底是你唱的。」珍珠兒說:「爹愛聽麼?」官人拉著手說:「你唱的比別人唱的好,又會哄我。唱一句愛聽一句。」珍珠兒抽了他一個斗子說:「那話我可不信,有你們楚姑娘唱的好麼?別說我一個,就是十個也比不上他。」官人說:「雲兒你聽見了?這都是你教的。我要饒了你們就饒了蠍子。」金寶說:「瞎扯臊,我好意請你吃酒,又無招你,拿人家的屁股遮自己的臉,你們好的一口氣兒噙到口裡怕化了,頂在口怕嚇了,還說人家說的不是!」官人說:「你護著他,我就不饒你!」於是不容分說,把二人拉到屋中。官人自己拿著壺斟酒喝,把二人急的了不得。西門慶裝看不見,金寶上前奪下壺來,倒搬槳把珍珠兒壓在底下。金寶說:「你眼看起身了,便宜了你也不知情。」兩個人頂針緒麻,把官人鬧的手腳不閒,飯也無吃,連上夜抖擻精神,施展平生武藝。自起更直至四鼓方睡。
    話休饒舌。這日過了重陽節,西門慶在春娘樓上坐著與春娘說:「剩了二十幾日,我們就要起身了。家中一切都交給你。我們至快也得個半月功夫。門當要謹慎,小心火燭,不可往哪裡去。諸事留神。」春娘說:「何勞囑咐,一切都有我呢!有什麼難辦的事?就只你們到得費心,比不得白出門子,到那裡娶媳婦都要想到了。天冷了,多帶皮衣服。路上涼,銀子多帶幾兩。」官人說:「我已都分派了,沒什麼難事。就只得先打了包,閒空兒都查點妥當,裝了箱子,看臨期忘了。」
    正說了半截話,胡秀回話說:「親家老爹差人請爹與小官人明日吃酒,叫爹早些過去。」官人說:「又叫親家費心。告訴明日必去。」胡秀答應回復去了。
    西門慶來到上房,通知了孝哥,吃了飯,在屏姐屋內歇了,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父子梳洗已畢,冠戴整齊,騎了馬,帶著玳安、胡秀、進福、進祿往喬大戶家吃酒去了。大戶家擺席唱戲、整吃了一日酒,至晚回家。孝哥仍回上房。
    官人來到藍姐房中。秋桂接了衣冠。藍姐說:「喝酒不喝?」官人說:「不喝了,我瞅瞅妞子想我不想?」芙蓉兒抱了二姐兒來,笑嘻嘻。官人抱在懷內摟著親:「叫爹爹。」又學賣饃饃。西門慶喜之不荊秋桂遞上茶來,官人喝了。又與二姐兒,玩耍多會。天交二鼓,官人說:「歇了罷。」芙蓉兒抱去二姐兒。官人與藍姐攜手入房,上床安寢不題。
    這日到了九月二十五日。月娘說:「日子近了。」叫小玉將頭面首飾、綢緞布匹過禮之物都搬出來,又將官人、月娘、孝哥應用衣服、袍帶、如意、牙笏、金絛、銀兩、零星事物共裝了八個大箱,還有鋪蓋、帽盒、衣包、妝台都打點停妥。眾姊妹各送孝哥人事一分,獨春娘、藍姐外有給媳婦的禮物一份,都是珠翠、首飾、項圈、鐲子之類。月娘說:「太多禮了,又叫妹妹們費心。」
    自二十六日起,每日各房請官人、月娘、李哥吃飯餞行。整吃了五日。
    到了初一,是吳二舅的東道,借大廳擺酒。大妗子、二妗子、大戶妹子、應二娘子先來了。少時,喬大戶、謝希大、常時節、賁弟付、聶先生都來作陪客。與官人拿了酒,大家坐下。堂客在上房擺酒,都是一樣筵席。四個家樂吹彈歌舞,唱昆腔小戲。眾親眷也與月娘斟了盅,大家暢飲。
    正飲中間,薛姑子、王姑子來了,眾姊妹一齊站起說:「二位師傅從哪裡來?」二人道:「我們才往二舅爹那裡去,聽見在這裡與老爹、大娘送行,我們趕了來了。」月娘讓了座,二人入席說:「小大官人真是雙喜三登科。」春娘說:「雖是重喜,就只娘兒們朝夕廝守,一旦遠離,輕易難見,叫人過不得。」說著秋波落淚。眾姊妹也覺傷心。孝哥巡了酒,拖地一揖說:「但請放心,我也無了法了,盡忠難以盡孝,作了皇王的官,就由不得己了。」月娘說:「雖是如此,但母子遠離,實難割捨,我更難過。」說著流下淚來。官人說:「喝酒罷。天下事都是如此。哪裡有家內養老的不上任?怎麼就親不娶媳婦,多咱抱孫子?」說的闔堂都笑了。這才舉筋開懷暢。飲四個家樂調動絲絃,唱了一回,直飲至日色平西,面帶春色。眾人說:「吃飯罷。」官人前後照應,都不喝了。上了羹湯、點心。大家吃了,上了茶,又唱了一回,眾人說:「歇了罷,明日還要起早呢!」說罷大家散去。官人與吳二舅道謝。也回了家,眾姊妹各自歸房。
    西門慶同春娘來到樓上又擺了酒。楚雲斟了盅,三人共飲。官人說:「小肉兒,我不在家不許想我,等回來加倍的還你。」
    楚去瞅了一眼眼圈兒就紅了,說:「娘,咱們今日記下個記號,要錯最一絲,一倍罰十倍。」官人笑的了不得,說:「這孩子是個護食狗,難纏貨!」於是酒也不喝了,把楚雲抱入房中說:「我問你,怎麼記記號兒?」把春娘也叫上床,三人不免遠別之情,難割難捨。末交三鼓,三人才睡。
    到了遲早,轎馬騾夫都來了,上了馱子。西門慶、月娘、孝哥都冠戴整齊,先拜了祖先堂,又拜了佛堂。月娘、孝哥到各屋裡拜辭了眾姊妹。王六兒、如意兒、袁碧蓮、芙蓉兒、楚雲、秋桂、珍珠兒、玉香、素蘭、紫燕都與官人、月娘、孝哥磕了頭,春鴻、文佩、劉包、周老、胡秀也來拜見了。小玉、天香拜別了眾姊妹。玳安、王經、進祿也拜辭了孝哥,又與春娘、藍妹、屏姐、黃姐金姐行了禮。眾姊妹與官人、月娘、孝哥各遞了三杯酒。灑淚而別、官人說:「我們去了。」眾人送到大門,只有聶先生帶著李海、楊安在大門等候。還有喬大戶、吳二舅、韓主管、來興兒都來送行,官人都見禮,才上了馬,帶著月娘送孝哥上任去了。
    將出城,到了永福寺,早有大戶娘子、應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李桂姐、吳銀兒在那裡等候。官人與孝哥下了馬,月娘下了轎,眾各遞了三杯酒。官人說:「回來再謝,我們還要趕路呢!」言罷上了轎馬,揚長去了。到了十里亭,又有賈守備、秋提刑、張團練、李知縣、張二官、劉學官、謝希大、常時節、賁弟付、吳典恩、孫天化、祝實念、白賚光、吳道觀、任醫官、和尚道堅都在那裡。官人與孝哥下了馬,各遞了三杯酒,讓在亭子上坐席。官人說:「都領了,回來再謝。天氣短,晚了趕不上宿頭。」說罷上了馬。孝哥也上了馬。玳安在前引路,李海、楊安打前站,進祿、王經跟著轎子,後跟十數個馱子。官人、孝哥、聶先生三人並馬而行。饑餐渴飲,曉行夜宿。看了些荒山凍水,野店村莊。雖也有趣,奈隆冬天氣,寒風透體,山徑奇曲,道路難行。
    這日起的早,正走中間,前面一座大山,往還三十里上下,名長蛇嶺。只見彤雲密佈,一陣涼風,鵝毛大片,飄下一天瑞雪。騾夫說:「不好,走不得了。山下有一個腰站,今日萬不能過山,趕到那裡宿了罷。」官人說:「怎麼走不得?」騾夫說:「此山名長蛇嶺,山路陡處亟亟多,頂著雪走,看不出路來。住了雪,山下都凍了,萬不能行。只看天晴了,看清了道兒才走得呢!」官人說:「既如此,看了店住下罷。」說罷,往前奔走。
    雪越發大了。好容易趕到腰站上,只有五座店,餘者都是飯鋪。王經、進祿問遍了,都有客商住的滿滿的,再無有房子。官人說:「這可怎了?」一陣寒風刮的站立不祝眾人也無了主意。先生說:「這可了不得。若無有住處,我先活活凍死。性命休矣!」孝哥也凍的亂顫,叫玳安不拘那裡找半間房子避避才好。玳安答應,去了半日,都不宿客,渾身都濕透了。
    正在為難之際,只見南店裡出來了一個人,手裡拿著一捆炭,低著頭走。玳安上前說:「尊駕是住店的麼?裡面可有閒房無有?」那人抬頭一看,見是玳安,玳安認出是進福,二人大笑。玳安說:「爹娘,小官人都來了,遇見了大雪,找了半天無有下處。你這裡容得不下麼?」進福說:「我住著兩間房子。爹娘住了,咱們只可在火房裡罷。」玳安說:「幸而遇見你了,不然就無處住了。跟我來,請爹娘下馬要緊。」於是二人見官人,喜出望外。
    進福引路,一齊進了店,在熱炕上坐下。把小玉、天香兒都凍哭了。官人說:「你幾時回來的?」進福說:「到了濟南府,投了書,親家老爹甚喜。賞了飯,見了兩面,住了三天,就回來了。今日將過了山就遇見大雪才住下了。若不是碰見奴才再無有住處了。」官人甚喜,說:「福星高照,什麼好不好,將就著住了罷。」這一來,畢竟後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4-11 14:22 編輯 ]
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4-12 10:54

第三十一回二優童任意縱橫濟南府婚成大禮

話說西門慶遇了大雪,在長蛇嶺住了三日,好容易天晴了。騾夫說:「走得了,起程罷。」官人叫進福仍跟回去,夫妻父子帶著從人過了山,至晚投窯,才會著了李海、楊安。
    又行了幾日,這日到了濟南府的交界,早有歷城縣縣丞帶領衙役三班在驛站交界外迎接。遞了手本,還有教官四衙也遞了手本。西門慶下了馬,大家見禮,一齊進了公館。早有辦差的伺候飯食、草料,不必細說。
    次日起身,又行了兩日,離府城不遠,有雲參府道台、知府、千戶、百戶、舉監生員都在金亭驛館迎接西門孝與官人。下了馬進了驛館,與岳父見了禮,又見了本府、本道,打躬長揖。西門慶也見了禮。兩親家敘了寒溫,獻了茶。
    少坐片時,外邊早有衙役三班預備了大轎、黑紅帽、旗鑼傘扇。伺候多時。西門孝站起說:「接印要緊。進了城再敘罷。」出了驛館,上了大轎,喝道鳴鑼,上任去了。
    這裡官人在金亭驛館與雲裡守敘話。眾官都進城去了。雲裡守道:「在報上見了,我說是女婿,果然不錯。親家就親更辦得好,但我實在短禮。也是越省之故,請乞原諒。」官人說:「親家多心。你我是把兄弟,又結了親,有什麼說的。」
    正說著,西門孝差人來接官人說:「大老爺接了印了,差小的們請太老爺、太夫人進衙安息。」官人說:「知道了。」與雲裡守一齊上馬。月娘上了轎子。不多時進了濟南府城,見好一個省分!三街六市,各行買賣俱全。人山人海都看新官到任。
    又走了條街市,來到了縣衙。只見上掛著塊立匾,上寫斗大的「歷城縣」三個大字。又見黑紅帽子閃了門,進了儀門,兩邊是科房;進了大堂暖閣,才來到二堂;過了二堂,才是臥房、兩邊廂房是廚房、茶房。各處懸花結綵,新貼的對聯。
    大官人與雲參府在二堂坐下,門子獻了茶。西門孝又與官人、岳父行了禮。下首坐下。參府說:「你我文武無轄。我才說的話,此處是個沖繁疲難的要缺。諸事要小心,案件要公道。府道都與我好,有什麼難辦的事告訴我,自有道理。別無他囑,我回去了。安頓了,日子多道呢!」說罷告辭出門。官人與西門孝送出暖閣回來,到了臥房見了月娘行了禮,又到書房與聶先生問了安。
    又有府道來拜,都有飯食禮物。讓至書房,坐一會,說了些地理情形。西門孝道了謝,二官告辭。送出府道,又有縣丞、四衙、舉監生員來拜,都收了手本。西門孝忙著上了轎,閃了門,擺開執事,喝道鳴鑼,拜客去了。到了參府、道台、知府衙門,又拜了縣丞、四衙、教官、千戶、百戶各衙門。
    整亂了一日,至晚回衙才用飯歇息。安頓了行李,滿堂點了燈燭。官人夫妻父子都乏了。丫環鋪了床,各自歸房安歇不題。
    且說春梅自從西門慶起了身,就把春鴻留在樓上辦理家務。白日裡交發帳目,晚夕留在樓上過夜。一黑了就關了院門,與春鴻同起同坐。每日晚上擺酒,連楚雲也掛拉上了。三個人打的如漆似膠,但願官人一年不回來才好。
    一日,春鴻喝醉了,與春娘跪下說:「兒子有句話說。不知娘你依不依。」春娘笑了說:「你這囚根子,越發膽子大了。你與楚雲偷饞摸嘴我不說什麼就罷了,還敢說什麼。」春鴻說:「好親娘,咱們樂一樂。」春梅雖嘴裡如此說,心裡巴不得一聲兒呢,說:「你敢把楚雲抱進去,我就依你。」春鴻趁著酒性說:「這有何難?」把楚雲抱住要往屋裡去。楚雲臊的紅了臉。打挺豎直立,那裡肯依,把頭髮都滾散了,吐著沫唾著說:「這小兔子瘋了!娘還不打他,叫他上房?」春鴻酒也鬧上來了,哪裡管得?楚雲只穿著大紅膝褲,鸚哥綠的兜兜,繡花汗巾,襯著丁香小腳兒,還與春鴻掙扎。把春鴻按在地下,露出一身白嫩肉,穿著月白細夕褲,大紅汗巾,繡花兜肚,帶著一個鴛鴦香袋。二人滾在一處。春娘看著笑成一團,說:「楚姐,那不算,把他都給我剝了。」楚雲才要解他的汗巾,不防春鴻把楚雲的褲腰拉開了。楚雲臊的撂下春鴻往屋裡就跑,被春鴻趕出來。春娘也跟來看熱鬧,春鴻就把隔扇關了。
    自此更熟了,每日寸步不離。不在話下。
    再說文佩見春鴻搭上了春梅,這小優兒心如火熱,雖與金寶有首尾,一心愛上了秋桂,總無得手。這一日,信步走入花園,可巧遇見秋桂從裡往外來。文佩:「說姑娘哪裡去了?」秋桂說:「管我呢!找你哥哥去了。」文佩說:「誰是我哥哥?」秋桂從袖子裡掏出了個白兔兒說:「這不是你哥哥?我買了一對,不知什麼時候這一個跑到花園裡來,整找了這半日,才從太湖石窟窿裡陶出來了。這個兔子淘氣的很,他準是想他爹了。」文佩笑個不了:「你罵的巧。我問你一句話。」秋桂說:「什麼話文說你瞧見藏春塢的紅耗子無有秋桂說別說瞎話了,世界上那有紅耗子。」文佩說:「我也說無有。前日我與春鴻特意去瞅,不但是紅的,都有一尺多長。你不信,跟我瞧去。」秋桂說:「這倒是個新樣兒。咱們就走。」
    於是二人過了山洞來到藏春塢。秋桂說:「在哪裡?」文把門關上說:「在這裡頭呢!」秋桂這才明白了上他的當,羞的面紅過耳,說:「你這囚根子瘋了?看有人來!」文佩說:「好妹妹,想殺我了,你行好罷!」秋桂說:「我不好罵,你爹不在家,你們都要成了精了!你看春鴻小兔羔子,天天在二娘樓上。眼熱了,今日你這小娼婦又來纏我!我可不像楚雲招漢精似的,招著我是打!」文佩說:「我情願叫你打殺了。想出去不能。」於是不管青紅皂白,把秋桂按住,硬會巫山。
    原來秋桂是個端正女子,雖經常與春鴻、文配在一處,從不正眼著他,就是毆鬥玩笑,也不過夥伴中取笑而已,從無真心,故此不甚理會。今日因前緣注定,臉對了臉,才細看出文佩的好處。秋桂動了憐愛之心。才實意貼在文佩身上,說:「我今日從了你,千萬不可壞了良心。以後我也不罵你了,斷不可告訴人。」文佩說:「不勞囑咐,我知道。」兩意相投,百般恩愛,海誓山盟。文佩看無人,溜出,來出了角門往書房裡去了。
    話分兩頭,單說西門孝到了任,過了十餘日,大官人騎馬來拜雲裡守。門上通報,雲參府出迎,讓至書,房敘禮坐下。內司獻了茶,西門慶說:「今日特來商議娶親之事。早些辦了,我還要回去呢。」雲裡守道:「親家那裡定了日子,我這裡俱已齊備了。」官人說:「我們看了冬了至月初三日是上吉嫁娶吉日,定於本月二十五日過禮好不好?」雲裡守道:「好極了,就是的。」說著叫了搭了桌子擺上山珍海味、南北筵席,讓官人上座,雲參府作陪,把酒來斟。雲裡守道:「咱們是舊日的弟兄,今日雖都做了官,不可太客套了。我這裡備些妝奩,一切應用都在小弟身上。」官人說:「既如此,多謝盛情。」又飲了一會,上了割刀點心。
    吃了飯,遞上茶來,只見月窗上一片竹影,遠遠有鶴唳之聲。官人說:「窗外是何所在?」參府道:「是我的小花園。親家高興,何不看看?」官人說:「正要賞鑒。」二人出了書房,進了鑽山門,後邊便是,進了花園門,裡邊雖是隆冬景況,有幾處甚是幽雅,只見大湖石、松竹梅花、仙鶴麋鹿,像軸古畫。走了好一會,過了花神廟來到一個亭子上,只見堆著一塊山子,周圍都是梅花,紅白相映,甚是有趣。二人進入裡面,四面都是玻璃窗戶,放下簾子來,滿屋裡噴雪。
    伴當獻了茶。官人見架上詩書、牆上字畫說:「親家太樂了,有這等有所在。夏天還不知怎樣好呢!」雲裡守道:「夏天還無春天好。我這一片桃杏垂楊柳,甚是茂盛,開了花十分可觀。」又敘了回散話,官人道:「我回去罷,還有事呢。」雲裡守道:「既有事,不敢強留。」二人步出花園,送出暖閣,西門慶回衙去了。
    來到後堂,見了月娘,把前後話說了一遍。月娘說:「就娶在這屋裡,咱們挪在罩房裡,那裡又乾淨又暖和。」說著西門孝退了堂。月娘將定了月外初三日娶親之事告訴明白。西門孝道:「父母定期,謹遵嚴命。」
    話不可重敘。到了二十五日,官人下了四套衣裳、兩副頭面,還有鋪蓋、被褥、袍帶、尺頭、棉花、羊酒等類。雲裡守次日又請女婿赴席,叫了一台戲。連西門慶、月娘都請了去,大擺筵宴,坐了一日。
    到了初二日,參府送了十六個皮箱,還有床帳、桌椅、妝台、衣架、古董、玩器、冠袍、帶履,擺了半街。衙門裡結綵懸花,大擺酒席。請了府道、四衙、縣丞、教官,還搭了一個大戲台,叫了名班大戲。守府、千戶、百戶、團練送到了嫁妝,坐了席,吃了欄門酒回去了。這裡開了戲,闔家歡樂。六房經丞主簿帶領衙役三班即了喜,直吃至日落西山。
    是晚,這裡用八人大轎、全副執事、十六個燈籠、十二個鼓手,月娘娶親,三更天請雲小姐上了轎。兩個陪房,雲夫人送親,燈球火把,將小姐娶到縣衙,拜了天地。西門孝揭了蓋頭,一看見這小姐,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就只棗糖色身子略胖些。西門孝甚喜,想道:「此人美而豐厚,必主大貴。」又見兩個侍女倒是粉團一般,都有十六七歲,越發歡喜。
    列公:雲裡守只有這個女兒,愛如珍寶。雖他嗇吝,待小姐說一不敢奉二。生的時候,天降細雨,故乳名叫甘雨兒,今年才十八歲。自幼讀書,詩詞琴棋,樣樣都是好的,女工針黹,無所不會,且又性格純良。陪了來的女子,一個叫青鸞,一個丹鳳,都是小姐自幼伴讀的丫環,兩個都是千伶百俐,且會彈唱歌舞。西門孝見了怎不歡喜?
    天明了,前邊開了大戲。眾客都來賀喜。二堂上調開桌椅,上了四平八穩的筵席。西門慶斟了酒,大家開懷暢飲。小戲唱乏,跳了加官,放了賞,開了冑子,上了割刀點心。吃了飯,茶罷,至晚眾客散去。
    西門孝入了洞房。月娘與喜婆打發合巹,坐了帳,吃了子孫餑餑,長壽麵,回房去了。喜娘服侍新人上了床,帶上隔扇,在窗外聽喜。半晌,聽的甘小姐哭泣,又聽得床響、喘息之聲。喜婆溜到罩房見月娘道喜說:「娶著了!」月娘說:「怎麼?」喜婆說:「我在那裡聽了半日,只聞得小姐哭注,總無聽見說話。又半會才聽見床響、喘息之聲,豈不是大喜?」月娘說:「參府的千金有什麼差遲?你乏了,歇著去罷。」一宿晚景不題。
    到了次日,新人下床,青鸞、丹鳳服侍著梳洗。雲夫人來了,上了頭,冠帶已畢,帶出來與官人、月娘磕了頭,拜了堂,擺上了緣飯。月娘讓親家母坐了席,外邊鼓樂齊鳴。
    吃了飯,雲夫人告辭。母女難割難捨,囑咐了好少的話,才出了房門。月娘遞了攔門盅,新親去了。這裡闔衙歡慶,大擺筵宴,不在話下。這一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女戲班蜂狂蝶浪遊行院二童吃釘

卻說春梅與春鴻打得火熱,與楚雲三人纏成一團。這日,春鴻與春娘要了二十兩銀子。這小優兒一心不足,搭上文佩兩個人,白日裡花街柳巷胡串,晚夕不是在春娘樓上纏繞,就是在書房與文佩私合。二人每日吃得無酒三分醉。
    這日,二人商量著要到獅子街女戲下處逛逛。二人穿了新衣,搖搖擺擺到了那裡。老闆認的是大官人的幸童,怎敢怠慢?二爺長二爺短,百船迎奉。叫美姐與三元陪著擺酒。四人對坐,拿了樂器來彈唱昆腔小曲。春鴻帶著美姐,文佩帶著三元,真像兩對美人。飲了一回酒,春鴻說:「爹不在家,怕你們想他,我們來與你們接短,要好好的叫我們樂樂。要怠慢了,爹回來,你們不得便宜。」美姐說:「那裡的話,二位小爺是爹的什麼人!我們敢敬錯了不是?我們雖是爹包著,咱們倒是親人。」說得二人大喜。文佩叫三元坐在懷裡一遞一口吃酒。春鴻拉著美姐的手說說笑笑。
    文佩說:「咱們今日打個官鋪好不好?」春鴻說:「就是,那才有趣兒。」又飲了幾盅,美姐說:「這個盅子不濟事。咱們飲個套杯。」叫老毛換了套杯,只見杯上畫的都是春意,二人大喜。自小杯飲起,還未到大杯,二人酒有八分,說:「咱們照這樣式樣,看他們會不會。」二人把美姐、三元拉到屋裡。四個人像一本冊頁,男女都賽粉團兒,配著紅綠兜肚、三寸金蓮、白臉紅唇,恰似巫山佳境,別一洞天。老毛滿滿添了一盆炭火,放下簾子來。春鴻與美姐顛鸞倒鳳玩耍,佩文與三元鳳友鸞交調笑,四個人纏成一處。萍水相逢,如漆似膠。
    此話怎講?萬事不出「道理」二字。他四人都在青年。春鴻、文佩又生得粉嘴粉眼,且終日跟著西門慶學的千般風月,萬種輕狂,美姐與三元怎不歡喜?春鴻、文佩軟癱熱化,輸了個滿盤。看了看天不早了,才下了床穿好衣服。老毛端了茶來,二人喝了,定了定神,說:「日已落了,看關了門。咱們回去罷。」說罷,二人留了六兩銀子回家去了。
    春娘正盼著,只見春鴻進來,春娘說:「你往那裡去了?」春鴻說:「一個朋友邀我吃酒,耽擱了半日功夫。」楚雲說:「信他的話,不知往那裡浪漢子去了。」說罷擺上酒,三人共飲,只喝了兩盅就困眼朦朧,楚雲在春娘耳朵上說:「別叫他,等他睡著了自有道理。」說著,春鴻睡著了。春娘說:「怎麼收拾他?」楚雲說:「咱們把他抬進去驗驗。」春娘說:「正合吾意。」於是叫玉香幫著,三個人將春鴻抬起。酣睡如雷,七手八腳抬下床上。才要驗看,春鴻驚醒,說:「你們要怎著?既剝了我,你們往那裡跑?」不容分說,纏成一團。玉香得便帶隔扇跑了。
    話分兩頭。且說秋桂自從與文佩相處一次,每日只想著他,就只不得方便。可巧,這日藍姐與二姐兒玩耍了半日,二姐兒單要跟著娘睡。將點上燈,藍姐就帶著二姐兒躺下了,對奶子、秋桂說:「你們也睡個早覺兒。」秋桂說:「芙蓉兒早睡了,我去關門。」藍姐說:「睡去罷。」秋桂得便把隔扇倒掩,出了院門,一直往書房裡來。一面走著,心中暗喜:這是天緣湊巧。笑嘻嘻來到書房,只見文佩一個人打開了鋪蓋卷,頭朝裡躺著。
    秋桂躡手躡腳坐在床上推了他一把,文佩嚇了一跳。見是秋桂,喜上眉稍,說:「你從那裡來?」秋桂說:「我想你非止一日。今日得空兒特來瞧你。」問:「春鴻在那裡?」文佩說:「他有好地方去了。自爹出了門,那一夜在這裡?」秋桂說:「他往那裡去?」文佩說:「你還不知道呢?他與二娘那裡搭上了。每日只在樓上吃喝彈唱,離不開了。」秋桂說:「我怎麼不知道?故意的問。」文佩說:「今日你來的巧。這裡無人來,跟著我睡罷。」秋桂說:「不是俺娘睡的早,我如何能來?你把門關上,咱們自在自在。」文佩忙關了門說:「還有吃喝呢!」書隔上取下一壺酒來,火盆裡添上炭,還有兩包乾果子,一包瓜子兒,一包核桃仁。把酒溫了,無有碟子,就著紙包兒,二人對飲。
    文佩說:「爹去了二十幾日了,好歹的別來才好。但願多耽誤些日子,咱們多樂幾日。要來了就難了。」秋桂說:「就是不來,我也輕易出不來。總得遇了巧,咱們才得一處。我家娘管的太緊,不像二娘、六娘的丫頭,由著性兒。你可怕什麼,不見我還有六娘呢!」文說:「這是那裡的話?」秋桂說:「你別哄我,早就知道你們有首尾。前日在玩花樓下親眼目睹你與六娘做什麼來。」文佩無言可對,說:「你怎麼瞧見了?」秋桂說:「打發了晚飯,無心走到那裡,聽見樓下有,人從窗縫兒一看,原來是你們二人弄鬼。一個像急狼見肉,一個像偷油的耗子。瞧了個足性,我才回來了。」文佩也笑了說:「既你看見,不別瞞你。千萬不可告訴人。」秋桂說:「君子不奪人美,與我腿事?咱們喝酒罷。」
    又飲下兩盅,文佩說:「別喝了,留兩盅,咱們躺下喝。怪冷的,坐個什麼勁兒?」秋桂說:「很好,躺著喝暖和。」
    於是二人脫了衣裳,把燈放在炕桌上,上了床鑽入被中,斟上酒,一面玩耍。每人才喝了一盅酒就沒了,文佩說:「咱們兩口子睡罷。」秋桂打了他一下說:「小兔子,越發好了!誰與你是兩口子?」文佩說:「你不與我是兩口子,怎麼跟著我睡?」秋桂無言。他二人打牙訕嘴多時,魚水和諧。雞叫了方罷,忙起來穿好衣服。秋桂說:「趁無亮去罷。」文佩難捨難分。無奈開了門,秋桂看著無人,一溜煙兒就跑了。
    少時,春鴻進來說:「你倒起得早。今日無事,咱們吃了飯逛逛去。」文佩說:「往那裡逛去?」春鴻說:「咱們到院裡走走好不好?爹在家不得出門。他們常在那裡,我總無去過。我很愛韓金釧。你愛那一個?」文佩說:「我愛董嬌兒,只不認得他們的門。」春鴻說:「你太怯了。到了麗春院還愁無人帶了去?」文佩說:「如此快吃飯,咱們就去。」說罷,忙著吃了飯,茶也不喝。
    二人出了大門往院裡來。將進了院門,早有幫閒的認得春鴻、文佩說:「二位逛來了?要往誰家去?」二人說:「我們要到韓家、董家逛逛。」幫閒的:「說二位跟我來!小的送了去。」春鴻、文琲大喜,跟著他走不多時,說:「這就是韓家,董家與他一牆之隔,二位略站站,等我叫出人來。」說罷,進入裡面,說:「有客來了。」鴇子答應,迎出來說:「二位裡面坐。」幫閒的說:「二位去進,用小的叫一聲就來。」二人進門直入房中坐下。鴇子說:「有客來了,姑娘們快來。」韓金釧答應走來一看,大家笑了說:「我打量是誰,原來是二位小爺。」又說:「可見是爹不在家。若不然,請也請不至。」先遞了茶,忙叫鴇子擺酒。春鴻說:「我們兩個人,你一個人,那裡張羅得來?還得把董姑娘叫了來才好。」金釧說:「更好了,即叫人叫董嬌兒去。」
    這裡二人滿屋裡細看,只見是三間廂房,糊的雪洞兒一般。外邊設著桌椅、火盆,也有字畫、盆影,裡間設著床帳、被褥、衣架、妝台,撲臉的熱氣,滿屋裡噴香。
    少時,董嬌兒來了,道了萬福。四人入了座,擺了十二個三菜碟子,把酒來斟。董嬌兒說:「今日是天緣奇遇,想不到二位光臨。」春鴻、文配說:「渴想多日,特來打攪。」酒過三巡,拿了琵琶來。二人彈了一回,各唱一曲。文琲甚喜,叫韓金釧、董嬌兒彈唱賣弄喉嚨,自唱自飲,叫婊子挨近身邊。春鴻帶著金釧、文佩帶著嬌兒,又唱了一回,越看越愛,一對一口的吃酒。又猜了一回拳,都是春鴻、文佩輸了,被婊子一連灌了幾盅酒。又見他百般迎奉,那裡受得?把他們帶到屋中,蜂逛蝶戀,金釧與嬌兒愛的愛不得,拿出平生的本事來,二人那裡當得?起跑出房來,笑成一團。光著脊樑,復又進房穿好衣裳。
    正在拉拉扯扯之間,只聽外面來了兩個人,大聲道:「什麼人在此,還不出去!」春鴻、文佩,從窗之眼往外一瞧,見兩個人惱眼眉眼。宣拳擄袖,走進來,連叫鴇子不絕。鴇子嚇的亂顫,說:「二位爺息怒,不甘我事。你老進去瞧。」二人說:「你們雖是道旁的驢--有錢就騎。他們姐兒倆原是我們包下的,誰許他接人?快給我趕出去!」
    春鴻、文佩大怒,從屋裡跳出來說:「你們是什麼東西!要趕出誰去?」二人一看是兩個後生,那裡放在眼裡,說:「我們不打你就是造化,還敢出口傷人?還不滾出去,省得太爺們動氣。」春鴻、文配開言大罵,說:「你認認我們是誰?」二人那裡管得是誰,連聲喊叫,掄拳亂打,說:「我看你是那班裡的小旦,人家不要的兒子,太爺高興掛的著你,膽敢與我們撒野。」說著又撲了上來。春鴻、文佩那裡支持得住,說:「敵爾不過。」奪門跑了。
    看官:說了半日,還不知這兩個人是誰。一個叫魯華,外號草裡蛇;一個叫張勝,外號過街鼠。二人是本地的土豪,發了些外財,都是沒良心的錢。所以,眠花宿柳,聚賭窩娼,包佔著韓金釧、董嬌兒。非止一日、今日見春鴻、文佩在此,從無見過,如何認得?故此氣的暴跳如雷,打了一架。兩個婊子嚇的面如土色,給草裡蛇、過街鼠跪著說:「二位老爺息怒,這禍惹的不校」二人連忙攙起說:「誰惹了什麼樣禍?」婊子說:「你們太歲頭上動土,吃不了要兜著走呢!還說我們膽子大接了別人。才打的那兩個人是誰?」二人說:「不認得。」金釧、嬌兒同說:「他是西大官人的幸童,一個叫春鴻,一個叫文佩,誰敢惹他?」草裡蛇說:「坑了我了。」過街鼠說:「我的眼睛瞎了。要知道是二位舅舅,我們吃了熊心豹膽也不敢。他就是往我們家去,看見也早溜了。這可怎麼好?咱們可活不成了。」越說越怕,只急的汗似蒸籠。婊子說:「悔之晚矣,只可聽命由天罷。你們二位先別出去,聽一聽再作道理。」二人無言,低頭歎氣。
    說著,只聽外面叫門。鴇子開了門,見是四個捕快公差提著鐵鎖,拿著印牌,說:「快叫魯華、張勝出來,老爺堂上立等對詞。」鴇子聞聽,魂就冒了,忙進去告訴二人。魯華、張勝也呆了半晌才回過氣來。只聽差人等不得,說:「不用裝死兒,滾出來罷!」二人藏在門後頭渾身打顫。公差大怒,闖進廂房,從屋裡掏出來,不容分說,鎖了去了。
    原來春鴻、文佩被兩個光棍打了一頓,雖無重傷,嬌皮嫩肉也賺了幾塊青腫。氣悶不過,二人跑到提刑,所見了張二官,一五一十,具實告了狀。春鴻原伺候過他,又是大官人得寵的人,豈有不偏著他的?說:「這兩個人太可惡了!」即差了捕快詢知是魯華、張勝。火上澆油。故此鎖拿到案。
    張二官立刻升堂,把兩個人帶上月台跪下。張二官說:「你們就是本地土豪有名的光棍?本官不拿你就是造化,還敢大鬧行院?無故傷人,甚實可惡。與我拉下去先打四十板再問。」青衣喊堂。不容分說,當堂按倒,每人打了四十大板。只打的皮開肉綻,口叫青天饒命。張二官說:「麗春院是本縣的官妓,無人不往。你二人膽敢包占,不許別人出入,是何道理?」草裡蛇、過街鼠只是磕頭,說:「知過必改。」張二官又問說:「本官斷後,還敢欺人不敢?」二人叩頭說:「再不敢了。」張二官說:「也無什麼問的,帶下去,把他們著兩面大枷枷號了,轅門示眾。」說罷退了堂。衙役將二人帶去,戴了長枷示眾去了。
    這裡春鴻、文佩打了上風官司,給張二官磕了頭,回到家中。二人來到書房對說已往之事,又是氣又是笑。氣的是美中不足,笑的是有的土豪叫他們治服了。文佩說:「這倒好了,明日咱們再去,管保無人惹,你我由著性兒樂罷,就隻身上疼。」春鴻說:「我也是如此。古語云: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二人越說越有趣。大笑了一回,覺乏了,躺在床上睡了,不在話下。這一來,畢竟又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普靜師途中點化眾親友團拜接風

話表西門慶在歷城與西門孝完限婚,過了滿月,與月娘說:「大事已畢,我也該回去了。」甘小姐聞知說:「公婆在上,千山萬水為兒女到此,那有才完了事就回去的理?」官人道:「日子也不少了。我是官身子,難以久留。」
    說著西門孝退了堂,甘小姐將公婆要回去的話說了一遍。西門孝道:「斷無此理。想是兒媳缺了孝道,父母如何捨得?」
    官人道:「說那裡的話?我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在這裡,你母親是閒人,我的事多著呢,如何住得住?」西門孝說:「爹爹說的是,官差要緊。留母親多住幾個月罷,慢慢的再去。」月娘說:「也罷,你先回去,過兩個月再來接我。」官人說:「就是的。」商量已畢,官人定於後日起程。拜辭了雲裡守、闔城大小官員。
    次日,縣中大擺筵宴,仍叫了一台大戲。從官都來餞行,整吃了一日酒。叫玳安、王經收拾了行囊,留下進福、進祿伺候月娘。雲參府送了一分路飯、四匹馬,府道也有禮物。父子整說了半夜話不,忍分離。甘小姐備了一分請安的書信。西門孝也有一分叩喜的稟帖,備了二百兩銀子、吃食、路菜,整忙至四更,官人睡了,西門孝才安歇。
    到了次日,官人辭了月娘、甘小姐,各備了三杯酒,戀戀不捨,送官人出了暖閣,上了馬。西門孝與聶先生同行,出了城,來到十里亭,早有雲參府與闔城的官員在那裡送行。西門慶下了坐騎,眾人遞了酒。父子、親家灑淚而別。官人上了馬,玳安引路,王經與騾夫馱子跟隨。說:「太慢了。」於是加鞭頓轡,經捕清河縣大路而來。
    走了幾日,過了長蛇嶺,只覺天寒地冷,涼風撲面,少不得饑餐渴飲,曉行夜宿,往前奔走。
    這一日正走中間,只見一個和尚往著官人稽首說:「善哉,善哉!」官人一看,認得普靜長老,連忙下了馬說:「師傅往那裡去?」長老道:「久等多時,有緊要話特來見你。」官人說:「不知何事,願聞。」長老說:「隨我來,到洞中自然明白。」官人說:「洞府在那裡?」長老說:「不遠,過了山坡便是。」於是二人上了山坡,是一片松林,出了松林到了一個所在,好一座洞府!只見山峰疊翠,松柏叢生,掩著古洞。澗水潺潺,白雲靄靄。過了石橋,進了洞門,繞了幾個灣子,見一個大石旋,中間一個石床前,一個石桌上放著幾卷經、兩部書,一個香爐、一個木魚,別無他物。長老讓入裡面,二人在蒲團上坐下,從後出來了兩個道童獻了茶。
    禪師道:「並無別事,貧僧有兩套書,不知你愛看不愛看。」官人說:「不知什麼書,老師指教。」禪師從桌上取來說:「即此書,請看。」官人接來見一部寫著《參同契》,一部寫著《悟真篇》。展開看時,兩部都是道書。「此書何用?」官人問道。長老道:「你那裡曉得此書玄妙?因你塵緣將滿,沿有清福。貧僧送你悟去,少不了長生之體。若不醒悟,到那時恐性命之憂。限你五年,後會有期。不留坐了,看誤了正事。」說罷閉了二目,再不言語了。官人還要細問,奈長老入了定。無奈,向上拜了四拜,自己拿著書,也無人送,出了洞門,回歸舊路。
    走出松林,下了山。見了玳安、王經,將到了洞府得了兩套書的話說了一遍。二人接了,也不在意。上了騾子說:「天不早了,趕路罷。」官人上了馬,帶領從人上了官塘大道。話不可重敘。又走了幾日來到清河縣的交界,投店往下。玳安說:「爹不先著人回家送個信麼?」官人說:「你說的是。」就著王經先去:「問眾娘們好,說我一路平安。」王經答應,前站去了。
    兩三日來到家中,王六兒先迎出來。王經先到春娘樓上請了安,說:「爹明日就到,大娘還住著呢。叫上的先來送信。」眾姊妹都來了,問了大官人的起居,得知一路平安,無不歡喜。獨春鴻、文佩老大的不願意。王經又問了眾僕婦丫環好,還帶了些土物分與眾人,都與王經接風不在話下。
    到了次日,西門慶到了十里亭,早有賈守備、秋提刑、張團練、吳巡檢在那裡迎接。官人下了馬。敘了寒溫。來接的衙役三班磕了頭。官人說:「眾位多禮,實不敢當。到城中登門謝步。」說罷,上了馬,喝道鳴鑼,進了清河縣城。
    到了家內,眾姊妹接到儀門,都掉了幾滴淚,春娘拉著官人的手進臨裡面說:「昨日王經回來說,今日來。也無別的,叫他們在燕喜堂備了點酒兒,叫了李桂姐、吳銀兒與你接風。」官人說:「又生受你。」說著來到燕喜堂。藍姐、屏姐、黃姐、金姐都與官人道了喜。眾丫環僕婦與官人磕了頭。楚雲遞上茶來,官人另瞅了一眼,說:「我先行了禮再喝酒罷。」於是先拜了祠堂,又拜了佛堂,這才入了坐。李桂姐、吳銀兒與官人叩了喜,說:「不是我們也接出去了,怕遇見人。我們在這裡藏著呢!」上了南北碗菜。春娘先遞了酒,眾姊妹各換了盅。大家坐下,玳安說:「韓主管與來興兒與爹磕頭。」官人說:「知道了。」上了小吃點心,李桂姐、吳銀兒與三個家樂彈唱起來。闔堂歡樂。
    官人說:「我不在家無什麼事罷?」春娘說:「老規舊例,有什麼事?連狗毛雞翅一樣照舊。」藍姐說:「娶的新媳婦好麼?」官人說:「娶著勒,不但人物好,極好的脾氣,還賠了兩個丫環。我還忘了兒子媳婦都有書札與你們叩安。」
    正說著,玳安回報:「衙門裡官員來拜,小的答應回去了。」少時,吳二舅、喬大戶來了,官人只得迎接讓至書房。春鴻、文佩遞了茶,又有謝希大會了常時節、賁弟付、孫天化、祝實念、白賚光也來了與官人接風,都與西門慶道了喜,敘了寒溫。整亂了半日,大家散去。
    官人復到燕喜堂,才開懷暢飲。正飲中間,只見對過玩花樓上落著兩個鵲雀,望著官人連叫數聲。官人說:「鵲雀噪噪,定主喜事。」藍姐說:「我猜著了,別應在二娘身上罷。我們算著二娘是不久的月子,與爹養個小哥兒,豈不是喜?」春娘說:「我也不明白了,人家帶了身子不顯眼,我這身子重的委。」藍如玉說:「姐姐也防著些風火事,別當兒戲。」說的官人也樂了。
    又痛飲了一會,說了些在路風霜,又說些月娘母子離不開不能來的話。李桂桂、吳銀兒又唱了一回,拿上飯來。吃畢,天晚了,滿堂點起燈燭。
    西門慶說:「我乏了,咱們歇了罷。」說罷,站起,同春娘往樓上來。楚雲攙著官人上了樓。玉香遞了茶,也無喝,說:「咱們睡覺罷。」春娘說:「也扎掙著些,怪事拉拉的,忙什麼?」官人那裡等得,拉著春梅、楚雲進了暖閣,說:「咱們躺下說話兒。今日可要囉唆了。」春娘瞅了一眼。三人解衣上床。遠離勝似新婚,相親相愛,至四更方睡。
    到了次日,同下牙床。梳洗已畢,官人惦著二姐兒先到藍姐房中,又到各屋裡看了一回。來到書房,想起藍太監的好處,即修書一封,著來興兒雇了頭口,給了二百兩銀子,連盤費,順便販些絨線,打發上南京去了。分派已畢,叫玳安備了馬,帶了胡秀、衙門三班往各衙拜客去了。

    去了半日,回家換了衣服,又到藥鋪、綢緞鋪與賁四、韓二算了一回帳。至晚回家,往藍姐房中來。秋桂接了衣裳,擺了酒。官人與藍姐對坐,把酒來斟。飲了一回,奶子芙蓉兒抱了二姐來與官人請了安。官人抱在懷中說:「早晨未能細看,兩個月未見,長了許多,衣服都短了。」藍姐道:「俗語說:孩兒好養債難還,再過十年就要錢。」說著,酒到了半酣,眼瞅著兩個玉人,說:「咱們睡覺罷,也叫秋桂跟著睡。」藍姐說:「這人渴急了,恐怕不夠本。」於是三人共入羅幃,不免旱苗得雨,不必細說。
    話不重敘。自西門慶到家,一夜無閒。第三夜是葛翠屏,第四夜是黃羞花,第五夜是馮金寶,按次歇宿。
    這日在金寶樓上睡至日出三竿才起來,梳洗已畢,有李銘、吳惠與官人叩喜,又與眾姊妹請了安。李銘說:「爹的乾女兒無甚孝敬,明日治一桌酒請爹過去坐坐,叫吳大姨作陪,唱幾個新曲兒孝敬爹。」官人大喜,說:「又生受你們了,明日必去。」留下二人吃了飯,告辭去了。
    到了次日,官人叫胡秀備了馬,帶上眼紗往院裡來。鴇子與官人磕了頭。李桂姐、吳銀兒接出房來,迤門設著桌椅,讓官人上座,二人下陪。上了五湖四海的席面,二人遞了酒,同席消飲。桂姐說:「爹去了兩個月,想殺我了。無以為敬,我們新排了幾個帶把兒的曲兒唱與爹聽聽。」說罷彈起琵琶來,嬌聲嫩語,每人唱了一個。果然清新美耳,把西門慶喜的眉歡眼笑,說:「真排的好。編的近情。」二人見官人誇獎,越發加倍的逞能,又唱了兩個。官人說:「咱們劃一拳。」桂姐挽起袖子露出了雪白的胳膊。說:「咱們就劃!」與官人劃了半日,西門慶輸了。吳銀兒也挽了袖子,戴著兩個響鐲,說:「和替爹擋一拳。」才一伸手就輸了。官人說:「喝酒罷。」銀兒說:「我替爹劃,還是爹喝!」官人無奈,喝了盅。又划了一會,官人贏了一拳,倒輸了五拳。又叫二人多灌了幾盅。酒有八分,二人又撒嬌撒癡,百般迎奉。西門慶鎖不住心猿意馬,拿出行院的本事,狂了個本利還家。二人要把官人買住,做出輕狂虐浪,奇巧的睡情,把官人哄的心癢難撓,整纏了半夜。
    次日,胡秀來接,西門慶才起來。梳洗已畢,騎了馬回家去了。
    這日是喬大戶與官人接風,請了吳二舅、謝希大、常時節作陪。叫了對子女戲,請了眾姊妹赴席看戲。先是西門慶來了。後是眾姊妹,都是新衣繡裙,滿頭珠翠,打扮的花枝招展,帶著丫環過來。謝希大、常時節也來了。喬大戶讓至大廳,對面搭了一個大戲台。大戶娘子迎接眾姊妹,讓到兩廂房堂簾內坐下。三處擺了干鮮果品,上了南北碗菜,都是一樣筵席。把酒來斟,開了大戲。
    吳二舅來了,說:「我來遲了。將穿上衣服,叫一個打藥的拉住了。他配的是眼藥,耽誤了許多功夫,我才來了。」
    眾人讓坐,看戲飲酒。頭出唱的是《大佛升殿》,都是金臉、新行頭,甚是熱鬧。帽兒唱完,美姐、三元下了台。請眾人點戲。官人點了一出《打櫻桃》,大戶陪了一出《踢氣球》,吳二舅點了一出《送燈》,謝希大、常時節說:「咱們點一出熱熱鬧鬧的冑子,叫他們唱《鳳儀亭》,又吉祥又熱鬧,好不好?」官人說:「很好。上了笏板,就唱這個。」
    廳上點畢,美姐、三元又到兩廂裡請眾娘子點戲。春娘說:「我們人多,也點一出《盤絲洞》的冑子。」大戶娘子說:「很好。我陪上一出不戲。你們加一出《胖姑學舌》。」堂客點完,二人回後台去了。
    少時,按次扮出來,果然角色。小戲唱完,跳了加官,放了賞,上了熱吃點心,開了冑子,唱的是《呂布戲貂蟬》,王司巧定連環計,十分熱鬧。又開了《盤絲洞》的冑子,唱的是七個蜘蛛精洗澡,孫大聖大戰蜈蚣精,只聽得把子亂響。須更唱畢。
    天晚了,大官人、吳二舅、謝希大、常時節都先告了辭。大戶娘子留眾姊妹到臥房裡坐,還有申二姐、郁大姐兩個瞎姑兒。重新擺了酒,說了兩回書。天交二鼓,官人差人拿燈籠來接,眾姊妹才回家去了。一宿無話。
    次日是賈守備、秋提刑、張團練、張二官、李知縣、劉學官東道,也是名班大戲,整吃了一日酒。
    官人至晚回家,愛上了胡秀,且不到各房,將他帶到學堂空房裡,趁著酒性,關上門,說:「你想殺我了。」胡秀假意推辭說:「有春鴻、文佩還稀罕我麼?」官人那裡肯依,舊情歡會。胡秀半推半就。
    話不可重敘。接連又是把兄弟治酒接風,整亂了半個月。
    日往月來,不覺臘盡春來,過了年,又到了元宵佳節。西門慶在玩花樓擺酒,滿樓上掛了紗燈、宮燈。春娘、藍姐、屏姐、黃姐、金姐都穿著細毛皮襖。繡花皮裙。滿頭珠翠。襯著綾襪弓鞋,三個家樂也是穿綠掛綠,打扮的花枝招展。西門慶上座,眾姊妹下陪。上了出籠的熱菜,把酒來斟。下邊三個美女,吹彈歌舞。小丫頭在樓下放花炮。
    天氣和暖,開了樓窗,往外觀看,只見滿街上遊人如蟻,花炮連聲,十分熱鬧。
    官人說:「今年好半年,就只大娘不在家,不得賞月。」春娘說:「大姐姐也住夠了。出了月也該接去。不然,倒像咱們忘了他,也不合理。」官人說:「你說的是,交了二月就差人接去,也瞧瞧孝哥媳婦,好放心。」正說著,丫環拿上元宵,來每人吃了一碗。
    天黑了,樓上點起各樣的燈。月炮也上來了。春娘說:「唱空酒什麼趣兒?咱們大家投壺耍子好不好?」眾姊妹說:「很好。二姐姐高興,咱們在地無閒柱--大家來!」說罷,丫環設下壺籌。官人起頭,眾姊妹按次投起來。爭強賭勝,耍了多會。西門慶贏的多,眾人飲了柱杯,復又入座賞月。
    官人叫三個家樂每人唱了一個大曲兒,又點了幾支昆腔。只見燈月交輝,真是良宵美景。又飲了一回,不覺銅壺滴漏。飲至三更,大家方散。
    過了幾日,西門慶上衙門開印,與張二官辦公事簽押,判斷案件,整辦了一日事,至晚回家。將至大門,只見來興兒顛著騾子到門前下了頭口,與官人磕了頭。呈上回書說:「好容易才趕進城來,險些兒關了。」官人說:「你倒來的快。老太監好麼?」來興兒說:「太監老爺很喜歡。說叫爹惦著。些小事。何勞掛心。大遠的又差人來做什麼?還賞飯吃,帶了這封書來。」官人拆書一看,與他說的大同小異不錯。外問侄女藍姐好。西門慶說:「你乏了,歇著去罷。」來興兒答應,跟著官人進了大門見眾娘子去了。
    官人到藍姐房中將書與他看過,藍姐甚喜。丫環擺上酒,二人對飲,辯了些家常話。又飲服一回,天交二鼓,上床安寢不題。畢竟後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吳月娘歸家歡會龐大姐雙生貴子

卻說光陰似箭,到了二月初旬,西門慶思想月娘,叫玳安、王經雇了頭口。給孝哥、雲裡守修書二封。拿了一百兩銀子。說:「你們明日起身,上濟南府接你大娘去。見了你娘與小大官說我回來好。大娘起了身,路上須要小心。速去快來,不得有誤。」玳安答應,領了書信、銀兩,與官人磕了頭,會同王經收拾行囊,上濟南府去了,不題。
    再說袁碧蓮,自從進福跟了月娘去後,官人又不在家,每日茶飯懶餐,如失了魂兒的一樣。見官人回來,才把眉頭展放。見無人,與官人眉來眼去。
    這一日,正在自己房中發呆,見官人驀地走來,不覺滿心歡喜,忙向前一把拉住說:「爹,想殺我了。」把官人嚇了一跳,見是碧蓮,不覺眉歡眼笑,說:「我兒,你想我,倒不想進福兒?」碧蓮說:「一輩子不見他也不想,誰像爹去了兩個月,小媳婦為你險些病倒。」說著眼圈兒都紅了。西門慶一見,把婦人拉到屋中抱在懷內,與他擦眼淚說:「你不要委屈,我與你整治病,明日就好了。」說著關上門,二人才上竹床,娃子就醒了。碧蓮拍了半日,白不睡。無奈給他奶吃,一旁掀開衣衫,扭身迎奉,急得香汗津津。正是:十年久旱逢甘雨,萬里他鄉遇故知。
    和尚洞房花燭夜,老生金榜掛名時。
    正在難割難捨之間,只聽窗外有人行走。官人忙走出房來,見是王六兒的女兒石頭兒過去,才把心放下,大搖大擺往書房裡來。
    進了書房,春鴻遞了茶,官人說:「有人來無有?」文佩說:「倒無別人,只有永福寺的和尚,遞個善會帖,請爹三月三日拈香、看戲。」官人說:「又打秋風來了,臨期看空兒。」
    坐了一會兒,玉香請官人吃酒。西門慶來到春娘樓上,楚雲擺了酒,三人共飲。春娘說:「我請你不為別事,只因這肚子太大了,也須備下包袱、褯子、毛衫、小枕、被褥才好。風火事防湊手不及。」官人說:「這有何難?明日告訴如意兒,叫他備辦就是了。」又飲了一回,西門慶困了,撒去了殘席,三人上床安息,不必細說。
    到了次日,是常時節的生日。官人備了一份禮,差劉包送去。叫胡秀備上馬,衣冠齊楚。做生日去了。
    這裡春鴻見官人不在家,玳安、王經都上了濟南府,得便跑到春娘樓上,眼汪汪說:「急殺我了。咱們正在高興,偏偏的爹回家來,弄的像棒打鴛鴦,一旦失散。」說著淚流滿面。春娘也無了主意,忙用手帕與他抹眼淚說:「你著什麼急,怎麼就見不著了?」叫楚姐倒茶與他喝:「趁爹不在家,咱們敘敘心田。」春鴻才定了神坐下,楚雲拿了茶摟著脖子給他喝,說:「哥兒別哭了,瞧著媽媽罷。」春鴻也笑了,說:「二娘聽見了麼?小楚兒越發好了。他說她是我媽,不知幾時嫁了我爹。也說的出口來!」楚雲趕著打,春鴻抱住春梅說:「娘快救我!」把春娘也鬧糊塗了,說:「楚雲,你敢來?看她碰了我的肚子!擺酒罷。」於是玉香擺上酒、一個攢盒。三人坐下,楚雲斟了盅,一遞一口的消飲。敘起多日的離情,不由得長吁短歎。春娘說:「你不用著急,你爹常不在家,無事你只管來,有什麼說不了的?」春鴻說:「爹不在家是怎生快樂。如今又是一個天下。那夢兒做不著了。」說著連聲歎氣。三人飲了一會,酒入歡腸不覺得都忘了。叫楚雲唱了兩支昆腔,自己又唱了兩個南曲兒與春娘聽。唱的樂了,酒至半酣,拉著春娘、楚雲說:「爹來早呢,我告訴你一句話。」春娘說:「看他來,你去罷。」春鴻難解難分,又怕官人來,無奈撒手下樓了。
    光陰迅速,不覺又是一個月的光景。這日西門慶在金寶樓上坐著,遠遠的見兩匹馬跑了來。不多時到了門首。原來是進福、進祿。官人叫珍珠兒快迎出去,想必是大娘來了。珠珠兒答應,將下了樓,果然是袁家兄弟。問了好,說:「大娘來了麼?」進福說:「來了,早晚就到。」珍珠兒上樓來說:「不錯,真是大娘來了。」官人說:「既如此,快到後邊告訴眾位娘,辦下接風酒,預備迎接。」丫環答應,往後邊去了。
    西門慶下了樓,進福、進祿磕了頭,問了備細,到書房等候。遲了半日不見來,官人步出大門往外張望。不多時,月娘到來,坐著馱轎。小玉、天香也是馱轎、玳安打著頂馬,王經帶著騾夫馱子在後,一齊下了馬。
    月娘下了馱轎,扶著小玉、天香進了大門。見了官人,道了萬福。眾姊妹在儀門接見。月娘拉著春娘說:「妹妹們都好?我不在家,你可多操了心了。」春梅等又與月娘道了喜。月娘說:「還有喜呢!進去再說。」眾僕婦丫環與月娘磕了頭。進入裡面,來到上房,大家坐下。官人忙問:「你才說還有什麼喜?」月娘說:「我定了日子要回來,忽然本城撫民州同死了,報不省,樓台委了候補知縣署歷城縣,著小大官署了撫民州同,你道怎不是喜?」官人說:「有這等事?真是喜出望外。」又說起路途辛苦,春光明媚,怎的孝哥與媳婦不叫來,怎的親家再四的苦留,怎的我惦著家內無人,怎的他們才應了口,一一說與眾姊妹們了。春娘說:「大姐姐也太不放心,家中有我們這些人,有什麼事?多住幾個月何妨?與他們小夫妻也,好怎能捨得?」
    說著丫環擺上酒,上了南北碗菜。眾姊妹與月娘斟了盅,大家坐下,月娘說:「小玉,叫袁家哥兒倆把那要緊的兩個箱子搭進來。」不多時,箱子搭到。月娘叫打開,一分一分的都拿出來。二人答應,開了箱子,都是弓鞋、羅襪、手帕、汗巾、金銀首飾、尺頭、綢緞之類,共是五分,外有一分是給小二姐的。每位娘一分,按次交代了。月娘說:「這是媳婦叫帶來的,說不能親來磕頭,些微薄禮望眾位娘笑納。還有一分是小二姐耍的。」春娘道:「途長路遠,又生受媳婦太多禮了,叫大姐姐費心,我們這裡謝了。」說罷叫眾丫環收起。又斟上酒,開懷暢飲。
    正飲中間,吳二舅來了,拖地一揖,說:「他們姐兒倆明日來瞧。」將入了座,喬大戶差人問候,韓主管、來興兒也來叩安,都回復了。官人說:「今日闔堂歡樂,不可草率了,叫三個美女每人敬大娘一支昆腔,我們下酒。」楚雲、秋桂、珍珠兒答應,吹彈起來,各唱一支。
    外邊玳安、王經、進福、進祿與眾位娘行了見面禮,收進了行李,打發了騾夫,小玉、天香收了月娘的什物、箱子。上房裡掛上燈,鋪墊已畢,這才來巡酒。月娘說:「酒夠了,咱們吃飯罷。」上了羹湯、點心,吃了飯。丫環遞上茶來。
    月娘說:「你們坐著,我還無燒香呢!把我都鬧暈了,也到屋裡瞧瞧。」於是先到祠堂行了禮,又到佛堂拈了香。眾姊妹陪到上房,官人也跟過來。大家坐下。月娘說:「幾個月不在家,你們倒清靜。」春娘說:「把我累壞了。正應了俗言『當家才知柴米貴』的話實在不錯。哪個想不到都使不得。姐姐歇歇罷,我們看看屋子去。」言罷,各自歸房去了。
    天晚了,點上燈。官人叫小玉又擺了酒,夫妻共飲。說了些日久離情、路途風雨。月娘不勝酒力,倦眼朦朧。官人說:「你乏了,歇了罷。」天香鋪了床,二人安寢。小玉放下帳幔,帶上隔扇,回房去了。
    次日,西門慶、月娘早起,梳洗已畢,眾姊妹與月娘問了起居。大家坐下,小玉、天香遞了茶。訴說起西門孝之事,月娘說:「好一座衙門城池,大街市很熱鬧。雲小姐過了門,像個官娘子。賠的兩個待女如水蔥兒一般,又聰明又伶俐。」
    正說著,只見春娘嚷肚子疼,坐不祝扶著楚雲回房去了。藍姐慌了手腳,說:「大姐姐快請姥姥罷。二娘別是要養了。」
    月娘說:「我打量還早呢!怎麼就臨月了?待我看看便知。」說著來到春梅樓上,見他疼的滿床打滾。月娘說:「不錯,請人去罷。」西門慶也來了,急叫玳安先請蔡姥姥,一面請任醫官快來。眾姊妹也來了,七嘴八舌,亂成一處。春娘疼得哭,屏姐與她揉肚子。
    不多時,蔡姥姥來了,與眾姊妹道了萬福。月娘說:「你看看我們二娘是要養了不是。」蔡姥姥說:「我一看便知。」於是進了內室。見眾丫環圍著,春娘疼的更緊了。姥姥上前掀起衣衫,用手一摸,說:「虧我來的早,少時就晚了。」用手拉下褲腳,露出兩條雪白的細腿。春娘說:「快蓋上,這是什麼樣兒?」姥姥笑說:「這可怕不得人。」月娘說:「要怕人別偷嘴吃。」慪的春娘皺著眉強笑說:「我也豁出去了,由著你們擺弄罷。」姥姥說:「預備了小兒的毛衫、被褥無有?」藍姐說:「都有了,草紙、定心湯都備下了。」
    說著,任醫官到來,官人請入裡面,看了脈。醫官說:「吾觀二夫人之脈,不像單胎;若是雙生,得好生調養。咱們是通家,我是知道的。二夫人縱然年長,這還是頭胎,交骨要緊。若開遲了,大有妨礙。先用開骨散一服,車行五里見效,千萬要安穩,不可早坐草。《達生篇》說的好:一日睡,二日忍痛,三日慢臨盆。再要先備下人參湯。預備下韭菜、醋,防著氣虛、血暈。雞子煮的老老的,黑白糖帶茶,不可吃涼的。千萬避風。」說罷,告辭去了。
    官人送了回來。往姥姥說:「將才醫官說了,脈上像是雙胎。姥姥留神才好。」蔡婆說:「我也看出來了,若是單抬早養了。老爹放心,老婆子經多了。」官人叫服了開骨散。
    春娘睡了片時,只見有一陣疼,連聲喊叫,呼天喚地,哎聲不止。蔡婆說:「是時候了!」忙叫王六兒抱住腰,如意兒幫扶著坐了草。春娘又疼了一陣,蔡婆叫扶住,摸了摸說:「還差些。」又等了等,只聽說:「疼殺我了!」「欻拉」一聲產了一個雪白的娃子,衣包隨著下來。蔡婆說:「別鬆手,還有呢!」王六兒與如意兒扶住,坐了片時,春娘的肚子又一陣疼。蔡婆說:「別理他,瓜熟自落。」少時,只聽春娘說:「我的腰要折了!」姥姥上前才一伸手,「欻拉」一聲,又養了一個白胖的嬰兒,衣包也下來了。把官人喜的拍手打掌。藍姐說:「還有罷?」姥姥說:「沒有了。一胎兩個男娃子,世上少有,還有多少?」眾姊妹都喜歡,惟有金寶心中不樂。蔡婆先進了定心湯,扶著坐了。片時,神氣定了。
    這裡,蔡婆收拾了嬰兒說:「一分被褥罷。了一件毛衫給誰穿?」月娘說:「我也糊塗了。」叫碧蓮快取你的毛衫來。碧蓮說:「舊了,還無洗呢!」月娘說:「舊的才好,若不是他有就要短了。」碧蓮答應,跑了去取了來,包裹停妥。只見春娘睜開眼又閉上了。官人說:「二娘太傷神了,把人參湯服此就好了。」楚雲灌了幾匙,少時春娘心神補起,睜開眼問說:「養了個什麼?」蔡婆說:「二娘萬千之喜,這不是養的一對雙生,都是小官人,才包起來。」春娘往床上一看,果見兩個娃娃,說:「真是男娃子麼?」蔡婆說:「婆子怎敢說謊?」春娘喜出望外,不由的精神百倍。蔡婆說:「奶奶可別忘了,我婆子要大大的討賞呢!」說罷,後邊洗手去了。
    月娘說:「這兩個孩子是天賜的,還得個奶子才好。」碧蓮忙跪下說:「娘若放心,小媳婦情願看兩個哥兒。」官人大喜,說:「你既願意就看著罷。」一面擺了香案,謝了天地,又到列祖先堂、佛堂燒了香。闔家與官人道了喜。眾僕婦丫環磕了喜頭。月娘叫碧蓮自此搬進來看哥兒。又囑咐楚雲、玉香、分派已畢,帶著眾姊妹回房去了。
    官人也回書房歇息。有喬大戶、吳二舅、謝希大、常時節、賁弟付、孫天化、祝實念、白賚光都是道喜。官人在書房待茶,都說天賜的雙喜臨門。
    少時,大戶娘子、應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也來了,齊到春娘樓上。月娘眾姊妹都來陪坐,看見兩個銀娃娃,愛如珍寶。薛姑子道:「二娘子才是有福的,真是『螽欺衍慶』。」大戶娘子道:「我們不白道,喜還要尋你的喜果兒呢!」說:「我們不可久坐。三日再來。」大妗子、二妗子說:「我們下去了,省得又來。」大戶娘子與應二娘子兩個姑子告辭,眾人送至儀門。大妗子、二妗子同月娘眾姊妹穿過大廳,回後去了。這一來畢竟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喬大戶二次聯姻馮金寶含酸潑醋

話說春梅一胎養了雙生,清河縣遠近皆知,無不誇獎,到了三天,官人叫在燕喜堂擺酒,叫了四個唱的與四個家樂,一齊到來,都有禮物。西門慶安了席,把酒來斟。下面是李桂姐、吳銀兒、董嬌兒、韓金釧、琵琶三弦、彈唱起來。
    堂客在春娘樓上擺酒。蔡姥姥來了,眾親春姊妹都來添盆洗了三,包裹起來。官人給了一匹大紅緞子,五兩銀子。眾女客都有賞賜,把個收生婆樂的眉歡眼笑,與眾人道了萬福,這才入座。月娘斟了盅,闔家歡樂。四個家樂都打扮的齊齊整整,裊裊婷婷,吹彈歌箅,十分幽雅。闔家都吃喜面,無不歡喜,整吃了一日酒。官客先散了,堂客吃了飯,又至月娘房中,叫四個唱的唱至二更方散。
    次日,西門慶清早起來說:「幾乎了民事,今日是蟠桃會,永福寺請我赴善會,還得去呢!」叫玳安、胡秀備了馬,冠戴齊整,往廟中看戲去了。
    話分兩頭,單表喬大戶有一妻三妾。大戶娘子只生了一個女兒,許配於官哥。因官哥只活了三歲,將女兒養到十歲與本府洪員外結了親,十七歲出了嫁了。去歲臘月,二房娘子養了一個女兒,今歲正月四房娘子也養了一個女兒,都才兩三個月。這日,喬大戶也往永福寺出善會。不約而同,正遇西門慶在那裡。二人坐在一處,飲酒看戲。才聽了三出,只見喬通跑了來說:「爹回去罷,大娘在分娩了。」喬大戶忙告辭。官人說:「無聽見,怎麼就要養了?」大戶道:「昨日親家的喜事原不叫他去,他說才七個月怕什麼?誰知今日就要養了。」官人說:「也是有的,或者是轉胎,亦未可知,瞧瞧再來。」喬大戶告辭去了。忙到家中,已是分娩了,還是個男娃子,比足月的還壯,把大戶喜了個事不有餘。
    正亂著,西門慶來了,大戶讓至書房,毓秀遞了茶。茶罷,官人說:「等了半日不見去,我放心不下,特來問候。尊夫人分娩了,是不是?」喬大戶陪笑:「說得了一個小兒。」官人道了喜說:「親家可有了靠了。」大戶道:「我告訴一件奇事。自那年李鐵嘴到我家看相,因提起無兒子的話。他哈哈大笑說:這有何難!他給了我副對聯,說是呂純陽留下的。說道:『五更風結桃花實,二月春深燕子巢。』兩句話叫拿宋字寫了,虔誠焚香掛在臥房,自然生子。我就從其言,如法掛了。先是二房生了一個女兒,後是四房又生了一個女兒。親家是知道的,今日拙荊又生了這個男娃子,你說信不信?」官人說:「也是親家虔心所感才有這連生貴子之喜。」大戶說:「今日說到這裡,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官人說:「有什麼話,請講。」大戶道:「原先咱們結了親,美中不足。如今你得了一對雙生,我又添了兩個女兒,一個大一個月,一個大二個月。我想著天緣湊巧,何不你我仍續上親,豈不有趣?」西門慶也樂了,連說:「好,好!過是天賜的,等我回家與他二娘商議,咱們就做了罷。」喬大戶也喜歡了,叫毓秀擺酒。官人說:「另日擾罷,你也忙,我還商量親事去呢!」
    說罷,辭了大戶來到家中,一直到春娘樓上見了春梅,將前後話說了一遍。春娘也很願意,說:「自幼聯姻才親熱,就做了罷。」官人說:「等你滿了月,大家商量妥當,他家辦百祿兒,你們都去,就勢兒放了定就完了。」說著楚雲擺了酒,三人對飲,又說了散話。點上燈,官人說:「你歇著罷,我要睡個早覺兒。」
    於是走出外間屋內,暗暗與碧蓮睡了。這袁碧蓮自從當了奶子,白日裡看兩個哥兒,晚夕陪著官人睡。兩個人打得如火熱。
    過了十二天,春娘漸漸的硬朗了。這日與官人閒談,說:「這兩個孩子出長了,也該起個名字。」官人說:「現成。那日在玩花樓,兩個鵲雀報喜,果然一胎生了兩個孩兒,一個就叫他喜哥,一個就叫他樂哥兒,好不好?」春娘大喜,說:「好兩個名子,就這麼叫罷!」於是都稱為「喜哥」、「樂哥」,不在話下。
    到了三月二十五日,是春娘的滿月。官人在聚景樓擺酒,叫了對子女戲。堂堂在翡翠軒備席,預扮了四個家樂。有喬大戶、吳二舅、謝希大、常時節、賁弟付、孫寡嘴、祝麻子、白賚光,都有禮物。還有任醫官、吳道官、韓主管、和尚道堅也來作滿月。西門慶讓至聚景堂,入了座。堂客到了,是大妗子、二妗子帶著鄭三姐、段大姐、應二娘子、薛姑子、王姑子、李桂姐、吳銀兒、蔡姥姥。眾姊妹都打扮著出來迎接,各獻了禮物,都是八仙、壽星、鈴鐺、鎖子之類。還有各衙門差人送的燒豬、燒鵝、整雞、整鴨,各色包子、饅首,擺了幾桌。月娘安了桌,把酒來斟。開了大戲,唱了三出帽兒,點了雜劇,跳了加官,放了賞,又有磚廠黃莊薛、劉二相送禮賀喜。官人叫回帖致謝了。
    這裡開了冑子,上了割刀點心,吃著飯看戲。
    翡翠軒也是一樣筵席。四個家樂與生旦幫場接唱。只聽的鑼鼓絲統,好不熱鬧。眾客堂齊聲喝采,笑語喧嘩。整吃了一日酒,至晚才唱了,煞了台。春娘與眾親眷道了謝。
    官客先散了。
    眾堂客來看滿月的嬰兒,一齊上了樓。碧蓮抱著喜哥,玉香抱著樂哥。大家看了一回,按次坐下。大妗子道:「眾位看,年成趕的,這娃子都會笑了。」二妗子說:「姐姐說的不錯,這一個比哥哥還鬼頭,都會吃手了。」眾人喜之不荊丫環上了茶,又坐了一奉,大家告辭,回家去了。
    不言眾姊妹也各自回房,單說馮金寶來到自己樓上,滿心的不快活。與珍珠兒說道:「你看老天不公道,咱們百計千方連個女兒不能養,你看他二娘不知什麼時候合了轍兒,三搗兩搗就懷上了。養個娃子我也不惱,怎麼偏生了一對雙生?豈有此理!」珍珠兒說:「我也是看不上,想是爹才起來,誰又補了一個。」金寶說:「也罷了,才養了幾天就商量著要結會麼親!保的住誰活定了?可巧就有兩個孽種,他們就鬧翻了!氣殺我也!藍如玉不是樣子?白是個丫頭,還疼得像鳳凰蛋,如今又有了這兩個崽子,還不當祖宗養活麼?你我熬什麼,瞅著下巴過罷!明日楚雲也美定了。你看他不像浪六兒?每日變著法打扮,不知要怎麼哄你爹!那行貨子認假不認真。若哄轉了,她是個才開花兒的丫頭,還愁弄不出唾沫蛋來?」說著哭起來,開言大罵。珍珠兒說:「不妨事,咱們想個方法,喚虎出洞,把爹抻過來,咱們也養個雙生爭口氣。」金寶說:「傻丫頭,還抻什麼?你看楚雲小娼婦粉頭還算不了什麼。二屋裡的三十歲的人還浪出水來。他們又是從小兒的陳帳,咱們騎著馬也趕不上,還說什麼?任命罷了!」越說越惱,一頭躺在床上賭氣睡了。
    到了次日,月娘回家未能歇息,聞知金寶妯娌不和,暗中爭論。幾次看不上,又難解勸。日夜憂思,釀成一個肝氣玻連日辦理喜事尚還不覺。這日吃了飯睡了一覺,忽然心裡疼,兩肋發脹,就不好了。叫小玉摩挲心口,揉肚子,越發疼的很了。唑疼的滿床折餅,哎聲不止。眾姊妹都來了,七嘴八舌亂成一處,說:「昨日還好好的,今日就病的這樣!」金寶說:「人吃五穀雜糧,那裡保的住不生病?好運不善交,丕極泰來。」春娘瞅了一眼才不說了。只見月娘略疼的好些,說:「你們不用害怕,把劉婆子叫了來瞧瞧,我就好了。」春娘忙著人叫劉婆子去。
    不多時,劉婆子就來了。進門先燒香,看了看說:「大娘是撞客了。」給了一道符,一包面子藥,用涼水吃了。少時,疼的更緊,抱著心,四肢冰涼。小玉慌了,告訴官人。西門慶跑來一看,心下著忙,即叫玳安請任醫官去。看看大娘怎麼了。玳安答應去了。這裡月娘出起汗來,只是害冷。官人也無了主意,連聲歎氣。
    正在著急,大夫來了。官人說:「快請進來!」迎至房門。
    醫官進了上房,與官人見了禮,說:「看哪一位?」官人說:「我家大娘不知怎麼了,求老兄看看。」醫官進了內室,診了脈,問了起居。大夫說:「大娘是六郁傷肝,肺受風寒,閉滯不通,名寒火肝氣。此症必須急治。不然,日久傳經就作了根子擔不起。必須五積散再加平肝氣的蘢,方能見效。若看錯了非同小可。」官人也愣了,說:「求老兄救她才好。」任醫官說:「不妨,脈氣有餘,就費手。學生無不盡力。」開了方子,說:「吃了藥,明白再看。」言罷告辭了。
    這裡,玳安抓了藥,小玉煎好打發月娘吃了,睡了一覺,略見好些。
    次日,醫官來了診了脈,改了方子,又吃了兩劑,雖解了急止了疼,只是飲食不進,四肢無力。眾姊妹說:「還得吃飯。人是鐵飯是鋼,不吃東西著什麼調養?」又服了兩劑香砂平胃散才漸漸的見效。胃口大開,一日好似一日。整病了一個月,用心調養才大好了。西門慶親身謝了醫官,送了八匹大緞、一對元寶。
    日往月來,不覺過了兩個月。這日喬大戶家辦百祿。月娘也大好了。眾姊妹都打扮的齊齊整整,裊裊婷婷。備了八隻羊、八罈酒、十匹大緞、十匹錦緞,還有金鐲、珍珠、寶石、纓絡、項圈之類,帶了侍女、丫環,也是新衣新裙,到喬大戶家作百祿代放插帶。大戶娘子迎接,道了生受,讓至大廳上擺酒。早備四下名班大戲。只聽的鑼鼓喧闐,鼓樂齊鳴。上了南北碗菜,把酒來斟。開了大戲,先唱帽兒,後唱小戲。闔堂歡慶。
    飲酒中間,月娘、春娘說:「我們一事兩勾當,親家老爺許的親插帶了罷。」大戶娘子道:「我們也議妥了。既是眾位娘們不棄嫌,親上結親,祥瑞無比,就賞了罷。」春娘大喜,說:「把我們媳婦抱出來,大家看看。」大戶娘子說:「這是自然。」忙叫奶子一人抱著一個來到席前。月娘抱了大的,春娘抱了小的。仔細觀看,雖是小兒,都穿著扎繡的衣裳,帶著孩兒發,都是面白如玉,口似塗朱,兩雙眼如一汪秋水,四隻手似出土蔥根。好兩個女娃子,把春娘愛的動不得,忙叫楚雲遞了如意,又與小娃子各戴了四個小金鐲,說:「大的是喜哥的媳婦,小的是樂哥的媳婦,是我們的人了,過了十歲再磕頭。」大戶娘子大喜,說:「好是好,就是太便宜了二娘,養大了還得我給我們飯錢!」說的哄堂大笑。奶子抱了小娃子去。大戶娘子與春娘換了盅,全了結親之禮。大家飲酒看戲。
    正飲中間,喬通說:「西門老爺來了。」大戶忙整衣出迎。西門慶說:「今日是女眷的事務,必要我做什麼?」大戶說:「雖是如此,怎麼親家倒不來呢?咱們不是外人,不可上俗套子。」說罷讓至裡面。眾姊妹都站起來與官人道了喜。西門慶與大戶娘子也道了喜,又與喬大戶相對長揖。
    廊下東西原設兩席。東邊讓官人坐了,西邊是大戶親族陪坐。喬大戶斟了酒上了席面。小旦下了台,官人與堂客點了戲,按次唱起來。大戶不許跳加官,包了賞,開了冑子,上了羹湯、點心。吃了飯,官人告辭,先回去了。
    眾姊妹又到大戶娘子臥室與女娃子玩耍一會,看了百祿小兒雖不足月,比足月的還壯。丫環遞了茶,大家坐下。才要點燈,月娘說:「天晚了,我們回去罷。」大戶娘子讓至再三,春娘說:「這還怕不來麼》」說罷,月娘帶領姊妹丫環回家去了。一宿晚景不提。
    至了次日,西門慶無事,在書房閒坐。悶的了不的,叫春鴻、文佩二人拿了氣球踢了一回,便提起興來。於是讓文佩叫了四個大丫頭來也踢氣球。小玉、楚雲答應,挽起袖子,拽起衣襟,露出紅綠汗巾,舞動小腳兒踢了一回。次是秋桂、珍珠兒也免了袖子,拽起衣襟,帶著黃橙橙的響鐲,踢將起來,如落花飄舞。早有小丫環報與眾姊妹,春娘、藍姐、屏姐、黃姐都來了,惟有月娘、金寶無來。春娘說:「你們好樂,就不叫我們一聲?怪行貨子,安著什麼心!我們偏來攪你,看你怎麼著!」官人笑了,說:「小油嘴,單管胡說。我坐的悶得很,叫他們耍子解悶,還安什麼心?」
    春娘說:「既如此。咱們大家耍耍、我出個主意:點著名兒叫他們拿著對踢。」官人說:「很好。先叫春鴻與楚雲踢。」二人答應,踢了一回,果然好看。春娘說:「我也要點一對,叫秋桂與文佩踢。」二人答應踢了一回,也甚可觀。官人說:「又誰說了?」小玉、珍珠兒說:「我們二人踢吧。」藍姐說:「小腳兒對小腳兒才好呢!」二人答應,也踢了一回。珍珠兒滑倒了,蹬開了汗巾,幾乎掉了膝褲,把眾人都笑癱了。
    官人說:「既來之則安之。你們既說小腳兒好,我要你們裡頭一對。二娘有孩子,三娘不會踢。」望著屏姐、黃姐說:「我要叫你們踢一回可使得麼?」二人說:「有什麼使不得的?大家湊趣才熱鬧。」言罷,二人拽起衣裙,天氣炎熱,都穿著漏紗膝褲、五色香絡、繡花弓鞋,踢將起來,只聽得響鐲叮咚,如蝴蝶一般。神出鬼入,遍地金蓮,風也不透,雨也不漏。官人連聲喝彩,把春娘、藍姐都看呆了。藍姐說:「不知四娘、五娘有這般武藝!明白教給我也學著踢。」二人踢了半日,把氣球踢上天去,用手摟住才不踢了。
    官人叫人擺酒杯娘們道乏。丫環拿了一個攢盒,五個人在書房痛飲。酒至半酣,春娘叫春鴻、文佩拿琵琶來,說:「相公們別竟認得爹,今日要勞動勞動,二位唱幾個曲兒聽聽。」春鴻暗笑說:「二娘又犯了醋了。」忙答道:「娘們賞臉,敢不盡心?」於是二人唱了幾折比尋常聲響神足。官人也樂了,換了大杯又飲以一會。五個人只吃的前仰後合,大醉而歸不題。這一來,畢竟又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遇恩詔任轉沂州甘小姐寅夜被盜

話說西門慶聯姻之後,寒來暑往,不覺過了一年,這日是喜哥、樂哥的一週歲。月娘叫丫環在大廳上放了八仙桌,鋪上紅氈子,擺了許多的什物,是梳抿、戥子、算盤、筆墨、歷書、如意、文玩、瑟劍、元寶之類,預備抓周。
    眾姊妹都來了,都是穿紅掛綠,著紫被藍。春娘帶著奶子碧蓮、丫環香玉,每人抱著一個娃子來至大廳上,一齊坐是。丫環上了茶,月娘說:「抱過娃子來就抓起來看。」於是碧蓮、玉香把娃子抱在桌子上,眾姊妹看著抓周。月娘說:「我兒愛那個就抓起來。」只見喜哥先抓了歷書,樂哥兒後抓了戥子。眾姊妹說:「大哥兒後來必是好唸書。」大丫環們說:「二哥兒後來必有錢使。」又看著玩耍了一會,收起歷書、戥子來。
    須臾抓畢,就在大廳上擺了酒,大家暢飲。春娘與屏姐、黃姐、金姐說:「今日咱們自己喝,也多喝盅兒。」三人說:「好極了。誰唱錯了罰酒三盅。」月娘、藍姐說:「既是四位高興,我們也出個主意,叫大丫頭跑竹馬,小丫頭跑百戲耍子,好不好?」春娘說:「這才有趣兒。」說罷,大家彈唱起來。丫環們跑跳玩耍。
    大官人來了,說:「我將趕上。打發了縣官起了身,又有人告狀,耽誤了功夫。發放了才來的。」說著抱過兩娃子來問:「抓了什麼了?」月娘說:「大的抓了歷書,小的抓了戥子,好不好?」官人點頭說:「吉祥如意。」將娃子遞與了碧蓮,丫環斟上酒,趕了幾盅。又叫姊妹四人每人唱了一個曲兒,看著丫頭們跑竹馬、跳百戲。
    正飲著,玳安回說:「謝爹與常爹來了。」官人出迎,二人作了揖說:「我們趕嘴來了。今日正在酒樓吃酒,遇見王經說哥今日家中與小哥兒抓周,怎麼不告訴我?特來要酒吃。」官人說:「小兒俗事,故此未敢驚動。既來了,酒是現成的。」說著進了書房,三人坐下。叫文佩搭了桌子,立刻擺了許多的嗄飯。春鴻斟了酒,大家唱起來。官人說:「我正想個人,大家坐半日。你們來的巧,咱們盡醉方休。」又說起喬家續親之事,二人誇獎不絕,叫春鴻、文佩唱了回南曲子。三人划拳行令,整吃了半日酒,點上燈才吃飯。又坐了一會,天交了二鼓,告辭回家不題。
    話不可重敘。且說這一年是建炎十二年,宮中皇后生了個太子。天下放了淨牢大赦,內外大小官員,文職揀才學好的,武職揀軍功大的,俱實加一級。軍民各有賞繼,蠲免一年地丁錢糧。天下頒了詔,雨露均沾。
    言不著別省之事。單說太監藍壁見聖旨一下,心中記持著女婿,奈他文才太淺,難以保奏。忽然想起西門孝,來他是科甲出身,且文章通達,現署歷城縣撫民州同,不薦舉他保誰?主意已定,次日五鼓朝參上了保本,薦舉了西門孝。龍心甚喜,准了本,將西門孝實加一級。現有山東沂州府知府員缺,即著西門孝補授欽此。部文行到濟南府,即轉到歷城縣,西門孝接了文書,見是奉旨補授沂州府的思旨,不由的喜出望外,即排香案,望詔謝恩,闔城官員都來道喜,把甘小姐喜得眉歡眼笑。丫環丹鳳、青鸞與小官人磕了喜頭。
    小官人先差人與雲裡守道喜。參府聞知,喜之不盡,即來到衙中與西門孝道喜。衙內大擺筵宴,衙役三班都來叩喜。西門孝叫聶雨湖,修了一封報喜的家信,差人上清河縣報喜。這裡即文行書委員署印,先拜了闔城官員,本城府道縣官每日會酒。
    不上半日,委員到了。西門孝打點行囊,定於月外起身,擇吉交代印信,交割府庫錢糧,雇了馱轎,裝了箱子整忙了十日。
    雲裡守特來送行。雲夫人與女兒難割難捨,送了好少的路儀。坐至二更,與甘小姐灑淚而別。
    到了次日,李海、楊安上了馱子,扣備鞍馬。西門孝帶著家眷,坐了馱轎,官役護送,全分執事起了身。大小官員送至十里長亭。西門孝下了馬,領了餞行酒,辭了同寅官吏,上了官塘大路。行至首站,早有雲參府在那裡等候,歷城縣預備下程,西門孝與甘小姐住了一夜,翁婿父女不忍分離。到了次日,官差不出自身。無法,與雲裡守拜別上了轎馬。家人在前引路,往沂州府上任去了。
    話分兩頭,且說西門慶這日從衙門中來,將至大門就遇見下書的承差下了馬,與官人叩喜。官人說:「喜從何來?」承差將恩詔加級少老爺吹升沂州府的話細細說了一遍。官人聽了說:「這才是在腸純嘏。」連忙與來人道乏,叫王經讓到學房裡坐。
    官人來到上房見了月娘,學說一遍。月娘說:「有這等事!可有書信?」官人說:「還未問他。」說著玳安進來,將書呈上說:「承差說,因包馬來遲,未能面遞,問有回書無有,即刻回縣交差。」官人看了書信,見上面都是文話,把春鴻叫了來,細細講了一遍,才知是重沾雨露,與父母叩喜,上了任再來省親,闔家都好,其餘不過是吉祥話。末尾寫「不肖男某叩拜」。夫妻大喜,眾姊妹都來了。春娘說:「咱們可好了!雙喜臨門。」都與官人、月娘道了喜,紛紛議論。西門慶叫玳安待來人酒飯,修書一封,又賞了二十兩路費,打發去了。
    這裡官人把來興兒叫了來,差往沂州府與西門孝賀喜。一面排了捍案答謝天地。月娘在上房擺酒請官人、眾姊妹吃酒。四個家樂家常打扮,都是比甲裙衫系逢各色汗巾,下邊彈唱,闔堂歡慶。
    正飲中間,賈守備、秋提刑、張團練、劉學官、張二官、李知縣差人道喜,又有吳二舅、喬大戶來了。官人讓至書房,將坐下,謝希大、常時節、賁弟付、二搗鬼來了,與官人道了喜。大戶道:「親家今年迎著喜神了。你看一連幾件喜事。小大官三四年的光景,連升三級,往後還不可限量呢!」謝希大道:「別的不以為奇,最好的是三任未離本省;也是祖功宗德,才能光前裕後。」玳安、胡秀、春鴻、文佩遞了茶,六人說:「失陪了,我們還有事呢!」說罷,站起,官人送至儀門,有吳典恩會了孫寡嘴、祝麻子、白賚光也來道喜。西門慶讓裡面坐,四人告辭說:「哥也有事,我們再來罷。」說罷去了。
    官人回至上房,眾家丁婦女與官叩了喜。先不吃飯,與月娘到祠堂磕了頭,又到佛堂燒了香才吃晚飯。點上燈,越想越有趣。官人要了鼓板來,叫春娘吹笛,屏姐抓箏,自己唱了幾支昆腔。天交二鼓才入房安歇,不在話下。
    且說西門孝上了路,饑餐渴飲,曉行夜宿,走了十幾日。這日到了沂州府的交界,早有闔城的官員滿副執事,預備著大轎在郊外迎接。西門孝下了馬,按次接了手本,見了禮。上了大轎,一把紅傘引路,排開旗鑼傘扇,黑紅帽子,手執板棍。只聽得十三棒鑼鳴,衙役喝道來到關廂,早驚動了軍民百姓。人山人海,齊來觀看。不多時進了城,只見三街六市,甚是齊整。過了幾道牌樓,來到了府衙。各門上結綵懸花,三班衙役排班伺侍。大堂上拜了印,到二堂坐下,屬員齊來參見。
    公事已畢,掩了門,官眷到了。進入後堂,卸了馱子,一切箱籠搬到裡面,安放妥了。
    西門孝出衙拜了同寅官吏,都有下程禮物。回到衙中,大擺筵宴,不必細說。
    自次日起,每日眾官擺酒唱戲與西門孝接風,整忙了十數日。接見了純制,告了假,擇日省親。查完了倉府庫,不覺過了一個月。西門孝叫李海、楊安雇了頭口,收拾行李,定於次日起程。與甘小姐告別,夫妻吃了半夜酒。
    次日騾夫到齊,扣備鞍馬,將開城門就起了身。李海引路,馬伕、馱子跟隨,眾官在十里亭送行。西門孝領了帖說:「回程再敘。」鞭鞭打馬,逕奔清河縣省親去了。
    不言西門孝起程去後,且說沂州府衙中只甘小姐帶著青鸞、丹鳳,每日悶坐衙中。這日無事,娘兒們做針線解悶,至三更方睡。都乏了,睡得人事不知。不想本府有一夥幫閒的搗子輸急了,勾起賊心,說:「新任的知府來的火傘,必有資財。咱們定一計,趁本官不在家,你我都打了臉,今夜至他家偷些衣物,大家受用,豈不是好?」眾人甚喜。主意已定,是夜果然抹的黑煤烏嘴,帶了熏香來到府衙的後牆。聽了聽,鴉雀無聲。眾人越牆而過,原來是座花園。轉了幾個彎子,從罩房牆上跳入後院,也無動靜。只見有一個後門,又聽了聽,俱已睡熟。眾人大悅,點了熏香,撥開門,點起了亮子,如走無人之境。
    你這話說離了:堂堂府衙,豈無人知覺?看官:天下衙署,宅門以裡為內宅,官役不能入內。雖有侍女丫環,又被熏香熏祝就是英雄好漢也敵他不祝故眾賊放心大膽,任意狂為。
    閒言少敘。這些人也不進內室,將西屋收放衣物箱櫃打開,把上樣的皮棉衣服、綢緞尺頭包了七八包,零星余物丟了一地,仍歸舊路。出了後門,只聽一陣狗咬,早驚動了兩個巡更的更夫。一個拿著撓鉤,一個帶著順刀,將走至罩房後更道,見一夥人扛著大包袱藏藏躲躲,就知有了賊了,他二人是打拳腳弄槍棒出身,不慌不忙隱住了身形,見臨近了,一個用撓鉤先搭住一個,掄拳亂打,一腳也踢倒一下,拔出刀來說:「往那裡跑?」眾賊見勢頭不好,撂下包袱都東竄西逃,上了牆逃命去了。
    這裡二人見得了包袱,只顧尋找物件,被獲的兩個賊得便也跑了。這人說:「人在這裡看看,你到裡面叫人來,大家查看。」那人答應,來到它門,叫了半日無人答應,還是茶房的老婆子在夢中驚醒,說:「不好了,怎麼都叫不應了?」撥開門進房一看:見後門大開,甘小姐與兩個丫環都背了氣了,大睜著眼睛說不出話來,婆子就知是受了熏香。忙點上燈,叫起夥伴來取了酸菜湯給甘小姐、兩個丫環灌將下去。半日才甦醒過來,嚇的渾身打顫,放聲大哭,說:「眼瞅著十幾個人進了西屋,明燈蠟燭,開了箱櫃,把衣物都拿出來,只不能說話,也動轉不得。你們還不拿住?不然,東西都丟了。」婆子們說:「外面報的:東西奪下,賊都跑了。」甘小姐說:「雖無拿住,難道饒了他不成?」婆子說:「先查點了衣物再作道理。」於是到宅門叫:「來人,將包袱交進,查明聽信!」更夫即到更道,二人將包袱交進來,丫環與甘小姐一一查點,一件不少,才把心放下說:「此事也不是我辦的,等小官人回來再辦不遲。」婆子們忙跑下說:「求奶奶千萬不究才好。若官府知道了,闔衙的人都耽不住,就是街道廳也有不是,姐姐行好得好,開恩饒了罷。」甘小姐點頭說:「既如此,以後叫他們小心。我不究就是了。」婆子磕了頭到宅門說:「你們放心罷,夫人施了恩。」二人大喜,回班房去了。
    說著,天亮了,婆子回房整理不題。
    再說西門孝在路上走了十幾日。這日到了清河縣交界,早有探馬報了各衙門,有賈守備、秋提刑、張二官、李知縣、張團練、吳巡檢都到接官廳迎接。遞了手本,西門孝見了吳典恩的名字,想起了舊日的仇恨,點了點頭,一聲也無言語。下了轎,與眾官見禮,都稱叔伯,瞅了吳典恩一眼就上了轎,進城去了。
    大官人早已差人來接。到了家,西門慶、月娘眾姊妹都接到儀門,跟依衙役閃在一旁,西門孝下了轎,進了大門,與官人、月娘叩了安,又與眾姊妹見了禮。父子久別,不免傷心難過,拉著手進入裡面。西門孝又與官人、月娘眾姊妹行了喜禮,悲喜交加,又到祖先堂磕了頭,拜了佛堂,回到上房。眾家丁婦女與小官人叩了喜,遞上茶來,父子這才敘話。問了媳婦好,說起恩詔沾恩,喜出望外,是僥俸。從人獻上土儀與甘小姐叩喜的稟帖。月娘甚喜,叫丫環與各房分送。
    說著,吳二舅、喬大戶來了。官人讓至書房,道了重喜。將坐下,有賈守備、秋提刑、張團練、劉學官、張二官、李知縣來送下程。西門孝說:「知道了,收下罷。」又有謝希大、常時節也來道喜,一同讓至書房,敘了寒溫,與大戶、二舅同坐。春鴻、文佩上了茶,四人共飲。大戶道:「小大官福遂貌轉,發了福了。」希大道:「衣錦榮歸,天倫樂事。」又坐了一會,四人告辭。官人也不強留,都回去了。
    西門孝又到各房裡看了家人男婦,各賞銀十兩。這才擺上酒,父子、月娘眾姊妹坐了一桌,上了整桌的席面。丫環斟了酒,骨肉團圓。官人叫四個家樂唱了幾個吉祥曲子,又唱了幾支喜慶昆腔。整吃了半日酒,至晚安歇。西門孝仍跟著月娘,官人在春娘樓上歇了。
    次日一早,西門孝與大官人同至墳上祭了祖,叫張安辦理修理墳塋。西門慶先回來,西門孝後進了城,拜了各衙門官員、親友,至晚回家,不必細說。
    第三天,是喬大戶與西門孝接風。叫了名班大戲,請了官人、月娘、新親家眾姊妹吃酒,至晚方散。西門慶大醉而歸。
    話休饒舌。西門孝一連住了十天,今日這裡接風,明日那裡擔虛,一日無閒。這日,西門孝要回任,月娘哪裡捨得?西門孝道:「為兒的也不願去,但食君之祿,身不由己。望父母寬心保重,明日景起程了。」說罷,叩辭了,又至各房告辭,都戀戀不捨。一面叫從人收拾行李,打點包裹。眾姊妹備了餞行酒,整吃了半夜,次日拜辭了官人、月娘眾姊妹,送至大門,母子灑淚而別。西門慶與吳二舅送至永福寺,眾官吏送至十里亭。只見李海大打著頂馬,西門孝穿著行衣,騎著大馬,楊安在後帶領官役、馱子,前呼後擁,回任去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辨秋審連升三級過沂嶺絕處逢生

卻說西門孝省親加任,走了數日。這日到了本府交界,早有本縣帶領四衙衙役三班迎接。西門孝下了馬,大家見禮,換了大轎,全副的執事進了城。穿街過巷,喝道鳴鑼,進了衙門。
    眾官參見已畢,掩了門,甘小姐帶著青鸞、丹鳳接入裡面,敘了些遠別的離情。在後堂擺酒,與小官人接風。又有本道知縣來送禮物,全行收入。整吃了一日酒。至晚,夫妻入房,青鸞、丹鳳伺候上床,放下帳子。久別勝似新婚,不免魚水和諧,相親相愛,不必細說。
    到了次日,坐了堂,辦了公事,又出衙拜了本道大小官員,至晚回衙。
    有本道姓徐名繼祖是個四海人,久聞西門慶的大名,未能見面。今見西門孝本府同寅,十分愛慕。意欲換帖,差人送了一台戲,四個家人。門上的回了西門孝,叫戲子外邊等候,將四個人帶進來與小官人磕了頭。舉目一看,見是兩個小童,兩個長隨。西門孝問道:「小的多大了,叫什麼名字?」二人答應:一個叫侍書,十五歲了;一個叫待硯,十六歲了。又問道:「那兩個大的呢?」二人答應:一個說小的叫呂有,三十七歲;一個說小的叫崔成,三十五歲了。又問:「有家小無有?」呂有說:「小的女人二十五歲。」崔成說:「小的女人二十三歲。都願投主人討碗飯吃。」西門孝大喜。又看小的,眉清目秀,伶俐聰明。再看大的,年力精壯,善相老誠。西門孝說:「好,正無人使,都留下罷。先拿帖致謝,明日會酒面見再謝。叫戲子在戲台上預備,客廳上擺席,遊廊上掛燈,各門上都要掛綵綢。須聶先行寫了請帖,備下南北筵席。」
    到了是日,先是徐道台來了,西門孝道了謝,後是本縣教官、參府、守府、千戶、百戶都到齊。新來的待書、待硯上了茶。茶罷入席,把酒來斟。開了大戲,徐道說:「久仰大名,幸得同府一見如故,可見有緣多矣!欲討臉,若不棄嫌,你我何不做個兄弟,豈不親近?」西門孝大喜說:「既蒙抬愛,求之不得。」於是二人敘了年齒:徐繼祖長五歲,稱為年兄;西門孝是世弟,二人換了帖,又拜了揖才看戲飲酒。小戲唱完,上了熱吃點心,跳了加官,放了賞,開了冑子,吃了飯,大家品茶。天晚了,煞了台。眾官站起道了謝,一齊散去。
    話不可重敘。光陰似箭,不覺到了中秋。是年是大考之期,本府各縣都來考試。西門孝出了題,也是搜檢入常沂州府十分熱鬧。各行買賣,園館居樓,是人山人海。送場的,應役的,不記其數。完了篇,交了卷子,出了場,西門孝與聶雨湖批點了,擬了次序。出了榜,大家觀看,中了的歡天喜地,落第的無精打采,不在話下。
    且說西門慶打發西門孝回任去後,四月二十五日是春梅的生日。官人說:「今年同不得往年,她是有功之臣,必須好好的辦一辦。」叫人定下對子戲與四個家樂合唱,在木香亭擺酒。
    到了是日,月娘差天香兒請了春娘眾姊妹都來了。春娘說:「姐姐又多禮,年年做什麼?」說著擺上席,開了大戲。丫環僕婦拜了壽。春娘斟了盅,大家暢飲。春娘說:「我的扇子忘了,叫玉香取了來。」丫環將走到儀門,遇見了胡秀。這小優兒想起了心事,拉住玉香往學房裡跑,說:「今日可等著你了。」玉香不知是哪一葫蘆藥。胡秀說:「完了事告訴你。」不容分說,巫山交會。玉香要喊,被胡秀握住嘴,軟語溫存,百般哀告。玉香無法,只得依從。
    正在難解難分,不想官人解手,募地走來,見屋內有人。進房一看,見二人正在拉拉扯扯。官人大怒,說:「你們做什麼呢?」胡秀跪下哭著說:「爹別生氣,小的實說:玉香未來時原許了我,不想主人把他賣到爹家。小的投來,一為報爹的恩,二來實是不捨玉香。」說罷,只是磕頭。官人也笑了,說:「既如此,何不早說?若是別人斷乎不依。不必哭,明日把他給了你就是了。」胡秀磕了頭,官人仍回木香亭吃了飯。聽完了戲,天晚了,點上燈,又坐了一會,大家安歇,不題。
    再說西門孝到任一年。這日辦理秋審有兩件人命重案,看著不符,即調出口供案件,經細細查訪,始知前任貪贓枉法,屈打成招,定了死罪。西門孝稟明本道,重新會審,才將惡棍並歹徒拿究,翻了案。又審出誣良為盜,借劍殺人的無頭公案一件,洗明冤枉,釋放良民,將兇犯入於情實,收監候旨。徐道台大喜說:「若非老弟秉公勤政,險些兒屈殺了人命,可嘉之至。」於是詳報臬憲,回明按院,亦甚誇獎。將此事奏明天子高宗皇帝,龍心甚喜:先嘉獎保官藍壁;後降旨西門孝秉公辦事,慎重秋審大典,著即補山東泰安府兵備道,查訪雜犯。使地方清靜,欽此。欽命到部,用了印文,按站飛遞沂州府。西門孝接旨,不免一愣,說:「我有何能,才到任年半又,調了泰安府兵備。道皇恩太重了!西門孝以何報答?」即排了香案,謝了恩,闔城都來賀喜,把甘小姐喜的無可不可。西門孝說:「好在泰安府離此不遠,容易上任。」甘小姐說:「幾時起身?」西門孝說:「新官到了任交待了,就得收拾起程。」說罷,即修書一封,差人上清河縣稟知父母。
    甘小姐擺酒與小官人賀喜,夫妻痛飲,滿面春風。叫青鸞、丹鳳彈唱歌舞。原來這兩個丫環是自幼有師傅教授,故而排演的有板有眼,幽雅動聽,真有繞樑之音。飲至二更,酒夠了,撤去殘席,上床安歇。
    次日,各衙門賀喜會酒,不必細說。
    過了三日,甘小姐打點細軟,叫裁縫做了道台的袍襯,銀匠釘了一條藍鞋玉帶,帽匠做下三品烏紗,靴匠做了方頭朝靴。諸事已畢,等候上任。過了半月,新官只不見來。
    這日,西門孝在書房悶坐。衙役報道:新官離此不遠,接到何處?西門孝說:「預備全副執事,接到官廳。我在衙門裡等候。」差役答應,接待去了。
    衙門內結綵懸花,堂上貼了「上任大吉」。不多時,新官到來。西門孝接至儀門,大堂上交待了印信,敘了禮。新官告辭暫回公館。
    這裡,小官人收拾行李。住了三天,大擺酒席,與新知府、徐道台、闔城官員吃酒話別,不忍分離。
    次早起程。前呼後擁出了城,來到十里亭。眾客都在那裡送行。西門孝下了馬,各領了三杯酒,告別上馬,帶著家眷上任去了。在路行程,正遇陽和天氣,看了些青山綠水,住的是公館驛站。
    走了幾日,這日起得早。走至一座大山,是沂州府有名的沂嶺。天降一陣大雨,甘小姐的馱轎落在後面。西門孝進入山口,只見道路難行。過了幾個彎子,有兩條路,不知從那裡走。正然尋路,只聽的一棒鑼鼓,出來了無數的嘍囉,攔住去路,說:「往那裡去?犯吾境界,留下買路金銀,放你過去。牙迸半個不字,叫你目下作鬼!」西門孝一見,掉下馬來。騾夫、從人都跑了。嚇的渾身打戰。李海、楊安跪在地下說:「我們是上任的,這是官夫,那有金銀?放我們過去罷。」內中一個頭目說:「上任的更走不得,宋朝的官有什麼好人?必是贓官污吏!孩子們,與我拿上山去!」嘍囉們答應,不容分說,把西門孝、李海、楊安押上山來。
    嘍囉們將西門孝、李海、楊安押到剝皮亭,令其朝上跪倒,後告寨主說:「適才巡哨,拿了三隻肥羊,乞令定奪。」
    列公:此山叫作沂嶺,山下是泰安的大路,山上住著個「草寇」,綽號「黑旋風」,假名李逵,手使兩把板斧,身高力大,招聚了上千的嘍兵,哨聚山寨。只因此山出了草寇,把沂州進香的都斷了。如今坐在剝皮亭上的是個不學好的歹人,自號「李天王」。他聞聽來報,滿心歡喜,說:「在那裡?帶進來!」嘍囉答應,把西門孝推推搡搡,拿到剝皮亭,朝上跪倒。只嚇得:魂飛海外三千里,十二重樓喚不回。
    李天王問道:「你是那裡來的?」西門孝滿眼淌淚說:「啟上大王爺爺,小官是泰安府上任的,並無衝撞,望乞饒命!」李天王大怒說:「大宋的官兒那有好的?我們不久要奪他的天下,滿朝文武全行殺盡!別說你一個狗官也提在話下?」喝令:「孩兒們,與我把他綁在樁上,用涼水澆頭,摘心滲酒!」嘍囉們答應,將西門孝剝了衣服,五花大綁,綁在樁橛上。可憐一個文字官,小小年紀,那裡受得?只嚇得放聲大哭,魂不附體。嘍囉跪倒說:「請大王幾時開刀?」假李逵說:「且住,待我問明來歷,再斬不遲。」說罷,下了金交椅,走到樁前說:「那漢子叫什麼名字,那裡人氏?」西門孝大放悲聲說:「小可是沂州府知府,名叫西門孝,東平府人氏。」假李逵又問:「你是上任的,是回任的?從實說來。」西門孝喘了半日說:「只因秋審大典,翻了兩條人命重案,天子龍恩,把我補授泰安道上任的是實。」說罷昏將過去。
    李天王聞聽,半晌無言。心想昨日我母親說,表兄因無頭案屈打成招,定了死罪,虧新任知府翻了案,釋放回家,別是此人?待我再問他一問。想罷,復又問道:「那漢子,果然是沂州府麼?有什麼憑據?」西門孝甦醒半日才答道:「現有札符為證,不敢說謊。」假李逵回嗔作喜,叫嘍囉快鬆了綁,拖地一躬,說:「恩官,受驚了!小人不知,多有得罪。」忙叫嘍囉穿好衣服,讓至剝皮亭敘禮讓座。西門孝那敢坐?李天王說明緣故,方才坐下。
    西門孝復又站起說:「謝大王不斬之恩。」李天王笑道:「長官若不說明,險些兒白送了性命。若不是表兄說起,如何得知?嘍囉衝撞,小人之過。」西門孝說:「大王大恩感之不荊既蒙釋放,外面還有家眷未知存亡,就此告別。」李天王還要擺酒,西門孝執意不肯。無奈,叫嘍囉護送下山。李海、楊安也放出來。
    原來甘小姐的馱轎走至山口,聽的鑼鳴人喊,就知有了歹人。衙役頭兒說:「不好,快些逃命!」與呂有、崔成保著馱轎藏在一叢樹林內一座破廟中躲避,把小姐的魂都嚇冒了。青鸞、丹鳳抱頭痛哭。衙役頭兒說:「不可高聲,聽天由命罷!」
    正在危急之間,只見遠遠從山口裡出來了二三十人。丫頭說:「不好了,拿咱們來了。」才要跑,只聽的西門孝高聲叫道:「不要怕,大王是好人,放咱們過去呢!」眾人才放了心。虎口逃生,親人相見,甘小姐復又大哭。西門孝說:「不必哭,走路要緊。」尋著了騾夫,嘍囉在前引路。小姐、丫環都上了馱轎,小官人上了馬,復入山口,嘍囉送下沂嶺。西門孝金命、水命,逃出了高山,才上了官塘大道,一氣兒走了八十里才敢歇下。
    又走了幾日,這日到了碧霞宮驛站打尖,有廟內道士迎接,小官人想起殷天錫之事,不由得咬牙切齒,心中發恨,也不言語,忍耐過了。打了尖,復又趕路。
    一日,離泰安府不遠,早有闔城的大小官員在二十里堡迎接,遞了手本,擺開全分的執事,紅傘大轎,接進城去,驚動軍民百姓,齊來觀看。三聲大炮,喝道鳴鑼,到了衙門,在儀門下轎。祭了門,拜了印,眾官參見。家眷也到了,一齊進了後堂。邊走邊看,不由的感歎:好一座衙署!只見前面東西轅門,三間大門,一座牌樓;進了大門,左邊是土地祠,右邊是獄神廟;進了儀門,東西是六大科房,大堂上有暖閣、公案;過了大堂,是垂花門;門內是二堂,兩邊都有配房;二堂後是臥房,亦是東西兩廂;臥房後五間大樓;樓後是群房環繞,東邊是花園,西邊是書院,還有戲台、馬號,共二百餘間。
    從人卸了馱子,搬入裡面,各處鋪陳已畢。西門孝少歇片時,冠戴出衙。只聽的雲牌響亮,三聲大炮,全副執事。拜了大小官員,至晚回衙,過了一夜。
    次日,泰安府衙會酒。此人姓魏名進爵,是個清官,惜軍愛民。西門孝長揖入座,把酒來斟。提起地理情形,只見魏知府愁眉不展。西門孝問:「貴府有何為難,何不面講?」魏進爵道:「道憲才來,不好便講,奈民生以要,不得不說。泰安府是個衝要地方,自去歲一年荒旱,軍民多不能餬口。下官竭力賬濟,不過暫濟燃眉。現在將近五月,並無見個雨點。今年再遭荒旱,人民逃散,如何是好?」西門孝聞聽出犯躊躕,思想多時說:「貴府所言甚是。為官若不愛民,豈不罔食君祿?先吃酒,在下自有道理。」說著上了南北碗菜,羹湯點心,吃了飯,西門孝說:「不可久坐,早些回去還要料理民情。」魏知府說:「過忙了,吃了茶再去。」內司獻了茶,茶罷,西門孝告辭回衙。
    西門孝見了甘小姐說:「今日遇了一件為難的事。」小姐說:「怎麼?」小官人說:「我打量此處年景也好,今日才知去歲一年未見雨,田苗都旱壞了,處處都報饑荒,人心離散。你說怎樣好?」小姐說:「這可難辦,快想方法才好!」西門孝急得搓手,滿屋裡亂轉。到書房與聶先生商議也無個主意。又思想半日說:「有了!」即出了一張告示寫本道:「叩天祈雨,齋戒沐裕自此日起,吃素七日,派了三十名道士、三十名和尚,在龍王廟設壇拜讖,焚香誦經,書符唸咒,叩天祈雨。
    西門孝每日步行禮拜,大缸中取水。僧道執著黑旗黑幡,用柳枝亂酒,轉咒行香,求了五日不見一塊陰雲。西門孝急了,升了一通表,把頭都碰腫了。也是泰安府有救,虔誠所感,到第七日忽然彤雲密佈,雷雨交加,下了三日三夜。府界之內,溝滿濠平,把西門孝喜的拍手打掌,復到龍王廟叩頭謝降甘霖。闔府歡欣,軍民人等無不感念。自此之後,人心才定了。這一來畢竟後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參吳錫大報冤仇西門慶五十大慶

卻說西門慶自二次聯姻之後,賈守備甚愛西門二姐,使陶媒與其子賈良玉求親。藍姐亦見過公子,人物清秀,十分願意。二人就割了衫襟,下了定了。
    光陰迅速,二姐兒年已及笄。守備府擇日要娶,行不的行茶過禮。大官人備了一分上好的妝奩,大廳上擺酒彈唱。是日用八人大轎,大吹大打,迎娶過門。美滿姻緣,成其大禮。
    次日,兩日酒,月娘與藍姐來上頭。二姐兒打扮的如花似玉,花枝招展,同女婿賈良玉拜堂,守備夫妻受了禮。
    前面開了大戲,上了二十個碟子的果桌。月娘、藍姐入席,把酒來斟。女眷們開懷暢飲。三出帽兒戲唱完,小旦下了台,眾人點戲。跳了加官,放了賞,上了十二海碗的席面,割開點心,才開冑子。只見旗旛招展,鑼鼓喧闐,十分熱鬧。直唱至日落西山才吃飯。喝了茶,月娘與藍姐起身,賈夫人再三留座。月娘說:「太太大喜,我們回去了。」眾親友一齊唱迎門盅。賈夫人又遞了三杯酒,攔門全禮。二人才上了大轎,丫環們上了小轎。眾人目送遠去,才回房不題。
    四天回門後,住了對月。這日,月娘、春娘、藍姐、金姐都濃妝艷抹,送二姐兒回家,守備府留吃酒。黃姐、屏姐看家。大官人上衙門中理事。
    家中無人,黃姐吃了飯,帶著素蘭嗑著瓜子兒,信步進了花園。繞過竹籬,芙蓉亭,順著松牆,轉彎抹角來到茶架下,見石床上躺著一個人。細瞧,卻是胡秀。夏景天,光著脊背,只穿著漏紗青褲,大紅兜肚,杏黃汗巾,腕上戴著一串香珠。一身白肉,俊眼雙合,醉得人事不知。黃姐一見,不由得心如火熱,由不得坐在石墩上發呆。素蘭站在一旁,只是捂嘴笑。黃姐說:「你看這囚根子醉了,咱們耍他一耍。」素蘭說:「怎麼治他?」黃姐說:「你也不小了,你若與我一心一計,我就不瞞你了。」素蘭說:「娘說那裡的話,吃何飯抱何樁,有個奴才不抱著主子腿的理麼?」黃姐大喜,說:「既如此,你把汗巾子解下來,連我的汗巾,把他的手腳都捆上,看他醒不醒!」丫環答應,忙上前把胡秀的手腳都捆在石床上,並無知覺。只見他下身支起汗巾,把娘兒倆笑成一團。黃姐說:「先別動他,我弄個玩藝兒你瞧。」於是用瓜子兒一個兒一個兒地打那汗巾,說:「這叫作亂箭攢蘇烈。」素蘭大聲一笑,把胡秀驚醒,見黃姐在石墩上坐著,嚇得不敢言語。見把他捆在石床上,不知是那一葫蘆藥。又見黃姐只是笑,才說:「五娘,饒了我罷。小的失禮,再不敢了。」說了半日,黃姐啐了一口說:「把他解下來,我問他話。」素蘭答應,放起了胡秀。抓衣要跑,黃姐說:「你敢動!我問你話。」說了又不言語,把胡秀急的要不得。
    只見婦人雙腮紅暈,杏眼乜斜,小猴子才醒了腔,心中亂跳,又不敢造次。半響,見佳人說:「你過來。」拉他在石床上坐。胡秀不敢,只見婦人似醉如疾,拉拉扯扯不撒手,胡秀才放開膽說:「五娘要怎麼著?看有人來。」於是叫素蘭看著,鬆了紐扣,露出酥胸。胡秀只是端詳婦人的腳,說:「五娘好俊,小小繡鞋十分周正。」佳人一伏身,躺在他身上,半推半就。婦人說:「我早就愛你,不好意思。今日天緣湊巧,千萬別告訴人!」胡秀說:「我不是傻子,還要娘別忘了我。」
    只聽素蘭說:「四娘從那裡來了!」胡秀即撒了手,從藏春塢山洞裡一溜煙跑了。
    屏姐走來,笑著說:「我吃了飯,一陣困,睡了一覺。才到前邊找你,見房中無人,想你掐花兒來了,果然在此。」黃姐老著臉說:「可不是麼,我愛這茶璟花,要掐上幾支插瓶兒。才走得熱了,在這裡歇歇,妹妹來得好,大家掐些耍子。」叫素蘭取了茶來,二人品茶。
    才要掐花,只聽的小丫頭嚷:「眾娘們回來了!」二人即過前邊來,迎至了儀門。只見月娘、春娘、藍姐、金姐都下了轎。小玉、楚雲、秋桂、珍珠兒攙扶四人進了上房。月娘、藍姐說:「功累二位妹妹看家,我們到了那裡,親家母好生過意不去,整吃了一日酒。二姐兒捨不得,女婿再三不叫來,拉脫了胳膊,好容易才放開手。」黃姐說:「姐姐就該住下,忙什麼?」月娘說:「人家人手少,打狼似的一大群攪擾人家作什麼?」說著丫環上了茶,又說些散話。月娘說:「天晚了,各自回房,大家歇了罷。」
    暑往寒來,又過了幾個月,到了長至節西。門慶正分配在聚景堂擺酒設家宴吃頭腦。眾姊妹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帶著四個女樂,預備著過節。
    忽有玳官報到:「小官人差人下書。」官人說:「又是什麼事?」拆書一看,見是稟知父母因功調補泰安府兵備道,並候闔家同喜的家報。官人說:「錦上添花,果有此事。」又見後面有幾行小字說:「於某月某日起程路過沂嶺,遇見強盜,絕處逢生,幸而人口平安。現今已到任所。」看到此處,又嚇了一跳,說:「好運不善交,否極泰來。」月娘說:「你說的是什麼?」官人將書遞與月娘看了,又驚又喜。眾姊妹喜之不盡,人人稱奇,都說墳上有了風水了。官人叫丫環排了香案謝了恩,又到祠堂、佛堂行了禮,見了來人問了備細,命玳安在書房款待,賞了路費,打發去了。
    這裡,都與官人道了喜,闔堂歡樂。少時,親友聞知,吳二舅、喬大戶、眾官員都來賀喜。官人說:「眾位別走,今日大節下就勢兒樂一樂。」立刻叫了對子戲來,叫人接了大妗子、二妗子、大戶娘子來。謝希大帶著會中兄弟也來了。開了大戲,上了許多的嗄飯。眾人吃頭腦飲酒。眾堂客在兩廂裡飲酒、看戲,也吃頭腦。大小丫環都上了後頭看扮戲、打臉、包頭、穿七寸子。美姐、三元下場斟酒。眾客點戲。官人叫四個家樂上了台幫了兩出昆腔,眾客連聲喝采,說:「這可是新樣兒,姑娘們比班裡的還好呢!」
    說著,薛姑、子王姑子帶著妙鳳、妙趣來了,與官人道了喜。兩個姑子帶著徒弟過廂房裡去了。
    這裡上了熱吃點心,開了冑子,大吹大打,鑼鼓喧闐,好不熱鬧。
    再說西門慶一向未出門。今日見了美姐如何受得?往胡秀努了個嘴,大官人瞅空溜到藏春塢。少時,胡秀帶了美姐來見了官人,滿臉陪笑,一屁股坐在懷裡說:「爹叫我做什麼?」官人說:「你猜。」美姐裝不知道。官人說:「叫你看看我這山洞兒,還有話說。」叫胡秀關上門,並令他去前面招呼著。胡秀關上門去了。於是官人對美姐說:「今日倒不冷,咱們任意耍耍。」把美姐按在床上魚水和諧,相親相愛。正在妙處,忽然一陣大風刮的滿屋裡冰冷。二人美中不足,拽了衣衫過前邊來。眾客早散了。官人飲了幾盅熱酒才化過來。堂客這裡,大戶娘子西聽曲兒。眾姊妹叫四個家樂唱了一回,至晚方散。
    且不言西門慶之事。再表西門孝到任,過了幾個月,,忽然得一角公文,是高宗皇帝廣開言路,著天下可奏事的官各遞條款的上諭。西門孝心中大喜。想起殷天錫、吳典恩之事,越想越惱,說:「父母養兒女,為的是爭氣。此二人與我有凌父欺母之仇。若不報,非人類也。趁此朝中大開言路,不可錯過。他們都是本省之人,若不早參,恐其漏網。」想罷,燈下修本一道,密差兩個幹員。次日在大堂上密封了,貼了印花,行大禮,拜了本,放了九聲大炮,開了大門,一人引馬一人背了本,上南京去了。驚動了軍民百姓,不知什麼事,議論紛紛。
    不上一月,到了南京,在通政寺掛了號,遞達黃門官處,正值天子駕設早朝。只聽得鐘鳴鼓響,皇王升殿,淨鞭三下,文武朝參。黃門官遞上各省的本章放在龍書案上,高宗按次御覽。看到山東泰安府兵備道西門孝本參本府殷天錫橫行霸道,搶掠婦女,又有東平府巡檢吳典恩私動非刑賣法貪贓二款,龍心大怒,朱批此案交三法司速提人犯嚴刑審問,定擬具奏。聖旨一下,立刻拿人。奉差的不上十日,先將殷天錫拿到,飛簽火票,半月功夫把吳典恩也拿倒了。三法司正卿立刻升堂,把殷天錫,吳典恩帶到堂前。二人跪下說:「我們無犯王法。」口叫冤枉。三法司大怒,不容分說,每人先打了四十大板,這才審問,說:「你們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思披本,膽敢貪贓受賄,硬搶婦女,從實招來!」二人叩首說:「我們奉公守法,並無此事。」正卿說:「量你也不肯實說。左右,與我枷起來!」只聽的下面喊堂,如狼似虎,將二人上了大刑,昏將過去。上面問:「招不招?」二人甦醒,口叫冤枉。只見正卿把一支籤丟在地下說:「好囚徒,狠刑不招,與我把他上了腦箍,再加幾十□。」殷天錫、吳典恩二人都昏過去了。衙役用水噴醒過來,說:「招了,招了。只求饒命。」於是把始末緣由一件一件的招了。稿房寫了口供,把二人送到南牢監禁。正卿退堂,寫本去了。
    次日早朝奏明天子,龍顏大怒。奉旨:殷天錫膽敢橫行,硬搶婦女,吳典恩私動非刑,貪贓受賄,二人革去官職,發往煙障充軍,永不許用。欽此欽遵。可憐殷天錫、吳典恩二人出了三法司的牢門,心中後悔,項帶長枷,腳拖鐵鏈,一瘸一拐。四個解子跟隨,開言大罵:「你們惡貫滿盈,也不給車輛,只好步行,也讓我們倒霉!」瞧看人成百上千,指點著唾罵。將至大街就走不動了,四個公差舉棍亂打。二人無奈,忍痛低頭出了臨安城門,按站遞解,發配煙障,永遠充軍。有詩為證: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吾先知。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證來早與來遲。
    且說西門慶聞得小官人上了一本,參倒了殷天錫,又拿到吳典恩,二人都革了職,發往煙障充軍。雖解了心頭之恨,想到二人的苦楚,說:「『名利』二字一似浮雲。看他們即是樣子。就是妻財子祿,更不是久長之計。眼看著烈烈轟轟,不知將來是何結果。」想到此處,不由得心灰意懶。忽然想到普靜禪師賜的書,總未得看。叫文佩取了來放在桌上,點了一柱香,先把《悟真篇》打開看了一回,都是參禪悟性之法;又把《參同契》打開看了一遍,見是煉丹養氣的道理,心中甚喜,說:「要學此法,必須看破紅塵,除卻名韁利鎖。收住心猿意馬,戒酒除葷,才能長生不老。但此法最難,不可太急了,只須慢慢的退步。先學吃素坐功,把這道法一節一節的參悟。得了法,自然就有好處。」
    主意已定,來到上房與月娘坐下,小玉遞了茶。西門慶說:「我告訴你一句話。」月娘說:「有話請講。」官人說:「咱們目今家成業就,兒女成雙。論財一世足用不了,論官也作了五品。前程還有什麼不足之處?我也不小了,也當遠慮才好。若盡貪戀繁華,一旦草枯花謝,悔之晚矣!」月娘也愣了。口中不言,腹內自思說:「他從不是這樣人,如何今日講起道來?」想罷說:「你雖如此說,怕的是口是心非,不能由己。」官人說:「主意已定,牢不可破。明白是我的壽日,後日是我的生日,閤家歡樂,我還吃兩日葷。自八月初一日起,大家說明了,我每日只吃素飯,搬到學房裡住,一個人不許進去,有事在書房裡辦理,我要養靜了。」
    正說著,眾姊妹來看月娘。月娘說:「來得好。我告訴你們一件奇事。」春娘說:「怎麼個奇事?」月娘將官人說的話告訴眾人一遍,眾人也詫異。春娘說:「若說別人還是有之。這行貨子要悟道,竟是放屁!」官人說:「是真話。」春娘說:「越真越好,倒要瞧你坐個樣兒。大姐姐別攔他,他是無的干了,叫他受幾日罪,求咱們還欲的日子在後頭呢!今年他整五十歲,明日咱們大家好好的給他做個生日,喝個盡醉方休。誰有功夫管這些閒事,我說個禮與姐姐聽。人家和尚、道士修行在廟裡還養老婆、輪小和尚,他每日守著個頭老婆一大群,還有哥兒姐兒不算。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人要講道,三歲的娃子也不信。問姐姐:明白怎麼辦法?請人不請?」月娘說:「怎麼能不請人?明日在大廳上擺酒,叫一台名班大戲,叫兩個說書的,熱鬧兩天。咱們大家湊銀子與他辦,他的冠袍帶履也取了來。你們各備一份禮物,多備幾桌筵席就是了。各門上掛采子,大廳上掛燈,堂中設下十二扇圍屏,掛上福祿壽三星,桌上設下香爐、燭台、圍桌、椅被都使新的。堂客來了在兩廂裡坐,掛上堂簾、字畫,著一人收禮物,不可亂了。」
    商議已定,叫玳安、王經、進福、進祿下了帖。都有壽禮先來了。
    到了次日,戲子來的早,掛了台帳,吹了台。先是吳二舅、喬大戶來了。次是賈守備、秋提刑、張團練、劉學官、李知縣、張二官來了。眾人都與官人拿酒,西門慶不肯受。眾人都向三星圖行了禮,大家入席,又有謝希大、常時節、賁弟付、孫天化、祝實念、白賚光也來祝壽,都行了禮。
    開了大戲,唱的是《八仙慶壽》。
    正唱著,吳道官、和尚道堅來了。讓了座,另有素席。
    胡秀報道:「堂客到了!」眾姊妹迎接。先是大戶娘子、應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來了。讓至廂房,將坐下,有薛姑子、王姑子、李桂姐、吳銀兒、蔡姥姥、鄭媽媽、薛嫂、文嫂都來了,一齊讓入廂房,入了席。兩個姑子亦是素席。把酒來斟,上了菜。
    西門慶穿著新做的冠袍帶履,按次安了席。
    戲台上,帽兒唱完。小旦下了台,眾人點戲。按次唱完,跳了加官,放了賞。歇台的空兒,是申二姐、郁大姐說書。春鴻、文佩、玳安、胡秀巡了酒,開了冑子。唱的是《永慶遐齡》。上了割刀點心,吃了飯,戲唱完了,大家告辭,一齊散去。
    女客都住下了。眾姊妹與官人拿了酒。家人男婦拜了壽。
    安頓了女眷。從姊妹歸房不題。
    次日一樣擺酒,眾客仍舊都來了。又開了戲,大家入席開懷暢飲。喬大戶往官人說:「親家,叫他們把小女婿請出來,我們看看。」官人忙叫碧蓮、芙蓉兒每人帶一個眾人觀瞧。好兩個俊秀娃娃,戴著孩子發,穿著扎繡衣裳,按次拜揖。看了一回,奶子帶去。眾人復飲果酒。
    兩廂裡,堂客吃的半醉,見碧蓮、芙蓉兒帶了娃子來與眾娘子拜揖。大戶娘子站起說:「這兩個嬌嬌才福相呢!明白我妞兒大了,也像二姐姐那樣,聘嫁過一年就要抱外甥了!」月娘說:「親家太太好急!性金簪掉在井裡--有只是有。」春娘說:「聽戲罷,兒女事忙不得,愁不作老娘麼?」說著小戲唱完了,開了冑子,上了羹湯、點心。吃了飯,天晚了,才煞台。點上燈燭,眾官客都散了,眾女客也回去了。
    月娘留下兩個姑子說因果,唱佛曲兒。坐至起更,眾姊妹回房歇息。西門慶同月娘在上房安寢。月娘乏了,睡至三更,忽然間做了一夢,夢見同春娘、藍姐、屏姐四人走至一個所在,甚是幽雅。四人進入裡面,才要細看,只見滿園的樹葉都落了。一道曲河綠水潺潺,轉眼水都干了。月娘與屏姐正然發怔,只聽的響亮一聲,又是一陣黑風,把四人嚇的往回裡跑,門檻子絆了一跤,把月娘一嘴牙都跌掉了。屏姐的一支玉簪敲為兩段。嚇了月娘一身冷汗,驚醒了,卻是南柯一夢。聽了聽,天交三鼓。
    月娘叫小玉點上燈,悶坐思量:明明是不祥之兆。
    天明了,梳洗已畢。春娘先來問安。茶罷,月娘將夢境細說一番。春娘說:「雖然夢是心頭想,此夢大主不祥,不知應在何時。大家都要小心才好。」說著也就過去了。
    過了一日,到了八月初一。西門慶一心悟道。叫玳安把鋪蓋搬到學房裡去,不許一個人進去。自此,忌了葷酒。上主床,點了一爐香,打開《參同契》、《悟真篇》細細參悟。一連坐了七天,覺的身輕氣爽。白日裡,有時也到後邊走走,有時也到書房分派事務。除此之外,再不近婦女,一滴酒也不喝了。閤家稱奇。眾姊妹也無了主意。
    日月如梭,不覺又坐了兩個七日。官人正然輪睛扣齒,覺似河車轉動。只聽得響亮一聲,屋里長蛇亂竄。說著上身上來。官人知是魔障,也不理他。少頃,都不見了。又坐到五七上,忽然一陣大風,裹著一個怪物,巨口獠牙,二目如燈,往著官人亂跳。忽進忽退,要搶道書。西門慶雙手握住,說:「見怪不怪,其怪自壞。」只見怪物打一個滾,蹤影全無。只覺得滿口清秀,一個露珠兒滾在腹內,立刻精神百倍,身子就輕了,把官人喜的自言自語,仍舊打坐。畢竟後文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散資財日配三姻大悟覺功成了道

卻說西門慶這日下了床,到了上房與月娘說:「這幾日無來看你,我悟得有了效驗了。」說著藍姐、屏姐來看月娘。大家坐下。官人說:「你們來得好。別人不懂得,你等與大娘還明白這個道理。自古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想人生如同一夢。好夢榮華惡夢貧,若是疾迷不悟,到了那忘病暑床,悔之晚矣。就是你們婦人也要一心向善,不可失了本來面目。」吳月娘好善,自然明白。幾句話把藍姐、屏姐醒悟了,說:「爹說的不錯,明日我們學行好了,以免一生之罪。」官人甚喜。小玉遞上茶來。官人說:「她已配了玳安,還有三個大丫頭。今日趁我有功夫,給他們匹配姻緣,也不枉跟我一常」又對天香說:「請眾位娘說話,把大丫頭都帶了來。」天香答應,不多時,眾姊妹都到來。春娘說:「叫我們做什麼?」官人說:「我今悟了性了,丫頭們都大了,不可誤了他們的青春。天有好生之德,配了人生下子女也是你們的德。我要把楚雲配與春鴻,把秋桂配了文佩,把珍珠兒配了王經,好不好?」丫環都愣了。惟有春梅倒很願意,說:「你說的是。挑個日子叫他們圓了房就是了。」官人說:「既如此,把他們也叫了來。」少時,三人都來了。官人說:「我今日作媒。」先叫春鴻,說:「把楚雲給了你。」又叫文佩說:「把秋桂給了你。」又叫王經說》「把珍珠兒給了你。」官人喝口茶,瞅著他們說:「你們願意麼?」三人喜出望外,連忙磕了頭。三個大丫頭心中暗。喜官人叫拿歷書看了,說:「後日上吉日完婚。」
    又往春娘說:「你把樓上存貯的金銀叫他們搬了來我瞧。」春娘說:「都有帳,看他做什麼?」官人說:「不必管,自有用處。」春娘無奈,叫四個大丫頭同四個小丫頭到樓上開了銀櫃,一封一封的都搬了來擺了一地,外有金條、金葉子,連元寶、碎銀子,共有銀二百四十封,金子共一千二百兩。官人說:「拿帳來。」楚雲遞上帳目,分毫不錯。官人又說:「把金條子留下,金葉子不要,銀子留下一百封,余銀收回庫內。」丫環答應了,一包一包的收回去了。西門慶說:「既為善,先要把財帛看如瓦礫方見真心。這金銀我要濟貧施捨了免我的罪。餘下的留著你們用度。」眾人都傻了,滿心裡捨不得,又不敢言語,只得答應。
    官人點看一笑,說:「這也是你們的造化。」於是將金銀分了些與眾親友,又分出幾分與把兄弟,又分了些捨在玉皇廟、永福寺與兩個姑子;餘下的,叫玳安到衙門裡要了清河縣花名冊,揀貧苦鰥寡孤獨的,按次勻分了。眾人都來磕頭,又打聽什麼緣。故官人也不見面,說:「一概不知。」諸事已畢,說:「我要入定去了。」頭也不回,揚長往學房裡去了。
    這裡眾人紛紛議論,都說:「咱們爹要瘋了。參不成禪要鬧個冰消瓦解。」月娘說:「彆扭他。先給丫頭們做鋪蓋、衣服、首飾,叫他們圓了房,好開臉。」春娘說:「只好如此,誰敢拗他?把群房收拾三間做洞房。」於是,春梅承辦,每人換了新衣新裙,做了鋪蓋,糊裱洞房。
    到了第三日,春鴻、文佩、王經都與眾娘磕了頭。眾僕婦都有份子,小丫頭各有人事。也擺了個小小的酒席。韓二、來興兒、玳安、進福、進祿、周老、劉包、胡秀都來吃酒。還有蔡姥姥、劉婆子、薛嫂、文嫂也來道喜。吃了一日酒。至晚散了。鄭媽媽、王六兒、如意兒三人打發楚雲、秋桂、珍珠兒入洞房。小丫頭都來鬧房。也是合巹會帳、子孫餑餑、長壽麵。諸事已畢,把三個小伙兒關到屋裡,成其夫婦。都是輕車熟路,百樣溫柔,不必細說。
    次日,仍是三個婦人服侍三個新人,上了頭,開了臉,打扮的百媚千嬌,另一番春色。與月娘眾姊妹磕了頭,拜了天地,又拜了眾夥伴。眾姊妹賞了拜錢。看著三對小夫妻粉妝玉砌,倒有趣。月娘點點頭說:「這也是月老注定的,非人力所為。」說罷,三對新人回房不題。
    單說春鴻、楚雲跟了春娘來到樓上。春娘看著眼熱,說:「你們可大喜了!」二人復又磕頭。春娘叫玉香擺了酒,說:「我們也借個光兒。」三個坐下,楚雲與春娘斟了盅。春鴻說:「天從人願,若把別人給了我,咱娘兒們就難對坐了。」春娘說:「好是好,就只你這囚根子不配我們楚姐。我養得水蔥兒一般,你這小兔羔子是那裡的造化!我囑咐你一句話,不可壞了良心,忘了我!」春鴻說:「娘放心,我要壞了良心,天打雷霹,不得好死!」春娘大喜。於是放蕩形骸,開懷暢飲。春娘樂了彈著琵琶三人對唱吃的酩酊大醉率由舊章春娘趁著酒興說:「我看著你們圓房兒。」春鴻答應,說:「別饞傻了。」於是三人顛鸞倒鳳大作一回。
    再說西門慶自日配三姻大捨資財之後,又坐了一七,將出了定,只見從天上來了一個仙女,百媚千嬌,異香撲鼻,笑著身邊坐下,也不言語,滿身亂摸。官人那裡按捺得住?才要伸手、說話,忽然心血來潮,不敢動了。少時不見了女子,只見六根清淨,二目有了黃光。坐到七七四十九日,覺的身輕體健,心如鐵石。每日存神運氣,內丹已成。又覺坐不住了,心中只想名山洞府,海外雲遊,一心無二,萬慮皆空。恐眾人攔擋,把兩套書包好,揣了些乾糧,到天黑,悄悄的溜出學房,趁門上無人走出大門,暗暗繞過大街來到城門,卻早已關閉,便藏在一個空院破房內坐了一夜。天明了,才開城門就混出去,無人知覺。
    他信步由行,撲了正西飄然而去。走了半日,也不知是那裡。遇見一隻猛虎,唬得無命的飛跑。跑到天黑才不見了。有一座破廟,暫且棲身。心中後悔,又不能回去。無奈拜了佛,渾衣而臥。
    到次日,只得又走。只覺寒風透體,凍得渾身打顫。進了一座大山,見有人在那裡烤火。西門慶上前拜揖,也蹲在人叢中向火。因見無人理他,獨自出了山,一條大河攔住去路。有一個獨木橋長得很,看著害怕不敢過去。遲疑半晌,說:「既要出家,那裡怕得許多!」乍著膽子上了獨木橋。未行數步,一失腳,翻身掉在河內。水深浪湧,手腳扎煞。眼看著命在旦夕,只見上流來了一隻船,上面一個和尚把西門慶救上船來。甦醒半日,睜眼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普靜長老。說:「善哉善哉,貧僧久等多時,果然來了。也是你靈根不昧,塵緣已滿,才能逢凶化吉,脫了輪迴。不必久留,跟貧僧上四川峨眉山修真去罷。」說罷,上了岸。西門慶拜了老僧為師,曬乾了衣服,二人奔四川的大路飄然而去。
    到了次日,春鴻、文佩與官人送飯。進了齋房,不見了官人。二人慌了手腳,忙來報與月娘。眾姊妹都嚇了一跳。忙到齋房裡四下找尋,並無蹤影。月娘眾姊妹放聲大哭。都說:「可意人兒,那裡去了?」叫家人前後找了一回,又在外面親友家裡找尋,並無下落。驚動了合城,齊來盤問。都說:「奇哉奇哉!」又在花園內找了一遍,都說無有。
    春鴻猛抬頭,見牆上貼著個字帖。上前一看,上寫著:「塵緣已滿,歸真去也」八個大字。春鴻說:「這不是?」春娘一看,放聲大哭。說:「姐姐,他捨了咱們了,找什麼!」月娘說:「我看看。」揭下來大家一看,月娘先跌倒了,把藍姐、屏姐哭得死去活來。唯黃羞花、馮金寶是隨班唱喏。眾人哭了半日,月娘說:「事已至此,哭也無益。且回房再做道理。」言罷,都到上房彼此解勸。大丫頭也哭得動不得,一日都無吃飯。白日還好,夜晚胡夢顛倒。過了幾日才略好些。
    這日金寶來看黃姐,二人坐下,金寶說:「你可好些了?」黃姐說:「有什麼不好的?」說著眼圈紅了。金寶說:「傻妹子,還想他做什麼?他拋了你我,是無良心的人。你我嫁他,原為一心一計,誰知他口是心非!他既不仁,誰還有義》難道咱們守活寡不成?我勸你另找個主意。」黃姐說:「依姐姐,有什麼高見?」金寶說:「咱們最好,論妯娌,你大我小,不敢冒昧;論歲數,我大你兩歲,才敢多嘴。俗話說: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明人不做暗事,我已有了主意。過幾日,我與大娘說明,仍回院裡去。破著功夫,若接著財主,從了良,就有了靠了。」黃羞花說:「我比不得你,舉目無親,可往那裡去?」金寶說:「死店活人開,難道你這花朵般的人愁無個主兒?」一句話把黃氏說動了。說:「姐姐真與我好!此話如撥雲見日,在這裡也不是長法。他走了,我才明白了。不用忙,慢慢的再做道理。」叫素蘭擺了酒,二人對飲。得意洋洋,越說越有趣。直飲至日西才散。
    金寶走至半路,遇見文佩說:「你往那裡去?」文佩說:「大娘叫我媳婦做生活,叫我叫她去。」金寶笑著唾了一口,說:「磣殺我了!才娶了幾日,就媳婦長媳婦短,好肉麻!她是我的丫頭給了你,就忘了我了?」說著伸手就把文佩的耳朵揪住,說:「小兔羔子,跟著我走,饒了你這囚根子就是饒了蠍子!」文佩只得跟著走來。
    到了樓上,金寶說:「許久的不見你,我要問你個底兒吊。
    你打量有爹有家護著你,他今出了家,你就是失了群的野貓子,丟了孤老的姐兒,若不哄著我叫你哭天也沒淚!秋桂與你算成了親人了?」說得文佩也笑了,說:「他算什麼,娘親在前,她親在後,難道爹走了娘倒忘了我了?」一句話把金寶說動了。說:「這小囚根子倒有良心,不枉我疼你。過來,坐下罷。」
    於是叫丫環擺了酒,同珍珠兒三人坐下,斟上酒,一遞一口的消飲。文佩坐在金寶懷裡,說:「娘想我不想?」金寶說:「我也不知道!」又飲了幾盅,金寶說:「這樣喝沒意思。」叫丫環在裡面屋的床沿下放一小桌,把果子擺上,往文佩、珍珠兒擠擠眼說:「我們躺著吃酒。」說罷,三人鑽在被內。復又斟上酒,一面喝一面唱。飲至半酣,先是文佩與金寶玩耍,次是珍珠兒倒搬槳。你爭我奪,非止一次。直狂至東方大亮,三人才起來。梳洗已畢,鄭婆子做了水合雞蛋湯來,每人吃了半碗,才開門將文佩放出。文佩見四處無,人搖搖擺擺回家了。這一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完宿債藍屏為尼赴任所團圓重會

話表文嫂聞知大官人出了家,來看月娘,道了萬福。月娘說:「叫你惦著。家門不幸,才有這樣異事。」文嫂說:「大娘怎麼這樣說?小媳婦不會講話,我瞧著倒是好事,常言說:一子出家,九祖升天。咱老爹出了家自有好處。」月娘說:「好是好,就只心太恨了。」
    坐了一會兒,文嫂說:「我還要看看眾位娘去。」說罷,到各屋裡請了安,說勸一番。在黃姐房中說起官人出家的事,黃氏掉下淚來,說:「別人還好,拋的我無依無靠,將來可怎麼樣?」文嫂說:「哭也無益了,只好想個萬全之策。」黃姐說:「我又無有親人,有什麼主意!」文嫂說:「娘子若不願在此,我倒有個議論,現有個好機會。」黃氏說:「有什麼機會?」文嫂說:「你家王三官自從娘子出了門,好不後悔。時常往我說他想的了不得,至今尚未續絃。前日因歲數大了,無有兒子,托我找個美貌娘子養兒子,我找遍了清河縣,哪裡有合適的?娘子若肯回去,你二人破鏡重圓,豈不兩全其美?」黃氏說:「他如何肯要我?見了我。眼都黑了?」文嫂說:「他那時出在年輕。如今上了歲數,不像先了。此事交給,我憑三寸不爛之舌,管保必成。」黃氏說:「當真麼?」文嫂說:「我幾時撒過謊?」黃氏說:「既如此,就求你了。」文嫂說:「今日就去。」說罷,辭了黃姐,來見王三官。
    到了昭宣府,見了禮,道了萬福。三官說:「我托你的事怎麼樣了?」文嫂說:「我闔城找遍了,無有合適的。不是醜陋,就是歲數大的。」王三官著急說:「這可怎樣好?」文嫂說:「有個現成的,怕你不願意。」三官說:「是誰家的?」文嫂說:「這個人熟的很,你連骨頭都認得。」三官說:「是誰?」文嫂說:「不是別人,是你的小夫人。自從你不要了,她嫁到西大官人家,雖住了幾年,時常往我哭想你,不能見面,病了幾常如今大官人出了家,拋得娘子無依無靠,尋死覓活,你若不忘舊,把她接了,來豈不比別人強。這是我為看顧你,還不知她肯來不肯來。」三官聽了,打動舊情,連說道:「好是,好怕他不肯來。」
    列公:王三官若是人有牙爪的人,自然不能點頭。他是個淫色之徒,哪裡講什麼禮儀?一聞此話,早有二十分願意。說:「這件事倒是兩全其美。當初原是我的錯,她又無不是。一時酒興攆了她,到今後悔無及。你若說妥了,重重賞你。」文嫂說:「你若願意,說著瞧。」
    於是別了三官,又來見黃氏,笑嘻嘻將一切話說了一遍。黃姐大喜,說:「既如此,叫他定日子接罷。」
    文嫂又回復王三官說:「事雖成了,費了我好多的話。他哪裡肯來,叫我將今比古好容易才點了頭。這一回要你好生待她,稍有不到她就與你散了。」三官說:「不勞囑咐,知過必改。」賞了文嫂五兩銀子,不在話下。
    且說因黃氏有了去處,便來到金寶樓上,說:「姐姐,前日說的,我也有了主意。長安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只可從權搭便。」金寶說:「你往哪裡去?」黃姐把文嫂做媒一切細細說了一遍。金寶說:「妹妹倒是有主意的。事不宜遲,咱們往大姐姐說明。你先跟了我住幾日,等他來接,叫人家瞧著也好看。咱們就收拾細軟,明日就告辭了罷。」
    主意已定,二人來見月娘與春娘、藍姐、屏姐,說:「他爹出家,我們都在年輕,守不祝求大娘放了我們各投生路,感之不荊」眾人都愣了,月娘也無得話說。半晌道:「此話是真的麼?」二人說:「也是情出無奈,明白就告辭了。」春娘說:「大姐姐不必為難。他們二人既然商議定了,咱們也攔不得,就如此辦吧。」月娘點了頭。二人道了謝,回房收拾去了。
    到了次日,春娘叫擺了酒,請了黃姐、金姐來,與二人餞行。姊妹們痛飲一番。二人要把丫環帶出去,月娘攔阻了。叫家人抬出箱籠、鋪蓋,雇了兩乘小轎。二人假裝捨不得,灑淚而別。後來黃羞花二進昭宣府,果然生了兒子,與王三官倒和氣無事。馮金寶自回院裡,仍做起買賣來,朝接暮送,想要從良總無一個合適的。未滿一年,不意得了一個吃血癆症,下部生瘡,肉蟲內蝕,痛癢難當,步履艱難,腥臭難聞。延醫調治,時止時發。如此形景,哪裡還做得成買賣?余資花盡,才養好了。奈身不由己,氣惱填腦,加之慾火如焚,把二目急瞎了,成了一個廢人。這是她惡貫滿盈,現世現報不題。
    且說月娘送了二人回來,與春娘商議說:「官人出了家,黃氏、馮氏都出去了。現在家無正主。叫人把花園門鎖了,你搬到五娘房裡來,大家才有照應。買賣也收了罷,還開什麼綢緞店?藥鋪也不用開了。把文佩兩口子分給三娘,春鴻你留著使,素蘭分給四娘,珍珠兒我留著,叫六兒、王經仍管廚房,胡秀分給四娘代管茶房。你說好不好?」春娘說:「好極了!我想著也是這等辦法。」於是叫玳安來:「收起買賣,算清賬目回話。」玳安答應去了。又叫眾家人把所有樓上金銀什物都搬到西廂房裡來,鎖了花園門,一切鋪墊都拿上來,素蘭、珍珠兒各歸新主。諸事已畢,各自回房。
    再說吳二舅、二搗鬼、賁弟付、來興兒收了鋪子,交割賬目,貨物倒完,本利算清,共合銀二千六百兩。韓二、來興兒每人拽了二百兩,共交銀二千二百兩。韓二、來興兒、劉包、王經叫玳安就勢兒回明瞭春娘、月娘:要帶了家小辭了出去。月娘說:「收了買賣,他們要出去也合理。就只白白便宜了王經,一個媳婦,叫如意兒、王六兒、珍珠兒、石頭兒都跟了去罷。」四個人假捨不得,流了幾點淚,收拾了衣服,與月娘、春娘、藍姐、屏姐磕了頭,跟了二搗鬼、來興兒與劉包、王經去了。
    自此倒無事,月娘每日拜佛,春娘、藍姐、屏姐安居度日。
    光陰迅速,不覺過了半年。這日,薛姑子、王姑子來了。到了上房,與月娘稽首。藍姐、屏姐跟了來。月娘說:「你們從何處來?」二人說:「特來與娘們請安。」四人坐下,天香、紫燕遞了茶,說了些閒話。又講起因果來,才說到三皇姑出家的故事。只見佛堂內海燈亂迸。藍姐、屏姐都說:「好頭疼!」越疼得緊了。小玉、紫燕扶不住,坐在地下。二姑子也忙了,說:「想是心不虔,衝撞了神佛,見怪了。近來我們娘娘最靈,到廟裡燒股香,禱告禱告就好了。」月娘說:「既如此,快去燒香與她們念一卷經。自他出了家,我們缺了香火,神佛見了怪也是有的。」二姑子答應去了。
    半日後回來,說:「這事奇怪,我們燒的都是蓮花香,從無見過冒黑煙的,定有緣故。你們自己看看,求求才好。」藍姐也著忙,叫玳安快雇轎子,要往廟裡去。屏姐說:「三姐姐,帶了我去,大家燒股香才好。」月娘說:「很好,雇上回乘吧。」說罷,二人穿了衣服,帶了秋桂、紫燕,拿著香。兩個姑子先去了,二人忍著疼上了轎子。出了城不多量,來到廟前。原來這毗盧庵是大唐火山王楊滾所建。靠山依水,是一個古剎名庵。年深日久,霉朽了,東平府捐資重修,公立香火地,立了旗桿。三層大殿見新,東西配殿,鐘鼓二樓、塔院、方丈修理齊整。還有果園、菜園。古柏蒼松,甚是莊嚴。兩個姑子帶著徒弟在此焚修,好一個寺院。
    閒言少述。藍姐、屏姐下了轎,進入廟內,禪堂裡坐下。淨了手,大殿上拈香。果然不住的冒黑煙,姐妹都無了主意,說:「這事真奇怪。」無奈,拜了佛,見桌上罷著籤筒。藍姐說:「香煙不正,未知吉凶。你我何不求支籤指引指引?」屏姐說:「姐姐說的是。」於是二人跪在神前,手擎籤筒,搖了一會兒。藍姐求了支中平簽,屏姐也求了一支中平簽。簽簿上四句言詞。先看藍姐是何言語:夫妻分離日,出家剃度時,凡夫如不信,性命在今夕。
    藍姐看了,嚇得目瞪口呆,毛髮悚然,無了主意。又看屏姐求的簽是什麼樣的言詞:出門可由已,回首路途迷。
    若問歸何處,削髮便為尼。
    屏姐看了心中亂跳,說:「這事奇了!明明是不叫回去,就在此庵為尼。可怎麼了?」藍姐說:「天數已定,不可扭轉。我已醒悟了,不知妹妹如何。」屏姐:「說我也明白了,這是神差鬼使,就此出了家罷。」二姑子說:「我說必是有顯應,果然不錯。且到方丈喫茶,慢慢商議。」二人說:「還商議什麼?就剃度了罷。」藍姐也不言語,滿屋裡細瞧,見床上有把剪子,把心一橫,抓起來先把頭髮鉸了。屏姐說:「我要出家,非只一年,今日方遂了心願。」奪過剪子來,把頭髮也鉸了。叫玳安、胡秀:「你們把丫頭們帶回去,說我們出了家,不回去了。別的都不要,只把鋪蓋、念珠送了來。」秋桂、紫燕那裡捨得?放聲大哭。藍姐說:「此乃天數,哭也無益。只當我們死了,快回去罷。不然,我就碰死了。」丫頭們說:「爹娘都出了家,我們可靠誰?」說著淚如雨下。屏姐說:「我們都鉸了頭髮,難道還回去不成?不必多說,回家去罷。」二人無奈,眼淚汪汪跟著玳安、胡秀回家去了。
    四人跑到上房,見了大娘、春娘,說:「了不得了,三娘、四娘往毗盧庵燒香,求了兩支籤,不知什麼緣故,把頭髮鉸了,出了家不回來了。」月娘、春娘聞知,好似涼水澆頭,木雕泥塑。半晌說:「此話真麼?」丫頭說:「誰敢說謊?」二人聽了掉下淚來,說:「四娘還猶可;三妹妹出了家夢想不到。」說著放聲大哭。楚雲、小玉勸解半日,才住了聲。月娘說:「快雇轎子,咱們瞧瞧去。」玳安說:「三娘、四娘說了,什麼也不要,叫把鋪蓋、念珠送了去。」春娘說:「既如此說,也難勉強了。」叫楚雲拿出二十封銀子,二位娘應有的衣服。不一時,轎子來了,丫環們都要跟了月娘去。月娘說:「叫她們見見也好。」二人坐了轎子,往毗盧庵裡來了。
    到了廟裡,下了轎,丫環侍女跟入裡面,就看見藍姐、屏姐。月娘、春娘抱頭痛哭。二人也無了主意。二姑子勸了半日才住了聲。說:「妹妹好狠心!怎麼三不知就捨了我們?」藍姐說:「非出本心,此乃天定,也是無奈。」春娘說:「都出了家,我們靠誰?不成世界了!」
    大家坐下,見二人把頭髮鉸了個精光,事無挽轉,叫了丫環每人奉上十封銀子,以做香資。二人不收,說至再四方才收下。又說了些戀戀不捨的話,藍姐說:「你們回去罷,只當我死了。」月娘、春娘那裡捨得?大放悲聲,眾丫環都哭起來。屏姐說:「你們不走,我立刻碰死。」眾人無奈,橫了心,說:「我們去了。」屏姐、藍姐灑淚而別。後來,藍姐、屏姐苦修一世,壽活九十,坐化成了正果不題。
    月娘、春娘來到家中,發了半日怔。月娘說:「咱們此處住不得了。依我說,先差人報與小大官人,你我投他去罷。」春娘說:「好主意。」即差了進福進祿修書一封領了路費上泰安府去了。這裡月娘請了喬大戶來將房產鋪戶送了親家,說了備細。大戶也愣了晌,說:「辦得好。我也不推辭。他們都出了家,二位有個依靠我也放心。看看歷書,定日子罷。」春娘看了,定於本月二十日起程。又說:「東西不少,得多少騾子,幾乘轎子?」大戶說:「不用費心,交給我。」說罷,告辭去了。
    親友聞知,都來瞧看。吳二舅差大妗子、二妗子送禮,說:「原要請過去,不方便。著我們瞧來了。」春娘道了謝,兩個妗子要回去。月娘苦留不住,回去了。又有謝希大、常時節湊了分子買禮差人送來,都收下,道了謝。
    過了兩日,喬大戶辦妥了馱轎、騾子,親身來請月娘、春娘吃酒。春娘說:「太多禮了,我們還要去呢。」於是大戶先回了家。月娘、春娘帶著丫環往大戶家來大,戶娘子迎進上房,搭了桌子,大家坐下。上了南北碗菜,把酒來斟。大戶娘子道:「今日同不得往日。二位親家一去不知幾年才見。可要多吃幾杯。」二人先道了謝,說:「我們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們出了家,我們也過不來,只可投到任所才像事。」說著,又巡了酒,敘說三娘、四娘出家的話,歎息一會。拿上飯來,上了羹湯、點心。吃了飯,春娘說:「我們要告辭了。日子近,事情多,到任所再寫書信罷。」大戶娘子苦留不住,二人回家去了。一宿無話。
    次日。春娘叫家人收拾衣物細軟。打了包。請了神主、佛像。裝了木匣。余物裝了四十幾箱,一節鋪墊、被褥不計其數。查明白了,月娘、春娘坐了轎子,帶著丫環來辭藍姐、屏姐。到了毗盧庵,見了藍姐、屏姐,都是僧衣僧帽,不由的掉下淚來。到禪堂坐下,妙鳳、妙趣獻了茶。春娘說:「二位娘出了家,我們此處住不得了,我們商量著投了小大官去。今日看看二位娘,後日就起笛了。有什麼帶的信,我們帶了去。」藍姐說:「我們出了家,還有何貪戀?不過替說出家的緣故,叫丫丫好生過罷。」說著,淚流滿面。屏姐也哭了。月娘、春娘都哭起來。二姑子再勸說:「二位娘只管放心,三娘、四娘有我們呢,萬不能受累。那些不到,聽見了,叫小官人追了我們的度牒去。」春娘說:「如此我們才放心,就只實難割捨。」說著,天黑了。二人只是坐著。藍姐說:「你們要起身,也不能送你們,就拜別了罷。」二人無法,眼淚汪汪與藍姐、屏姐對行了禮,灑淚而別。回到家中,安寢不題。
    到了二十日,家人僕婦一齊動手,裝馱子,備鞍馬,閤家忙亂。月娘帶著兩個娃子上了馱轎,丫環僕婦上了馱轎,家人安頓上了馬,圍隨著出了城。到了永福寺,有堂客在那裡送行,戀戀不捨而別。又去了幾里,到了十里亭,眾親友久等多時。領了酒,月娘說:「後會有期,趕路了。」一齊上了轎馬。玳安引路,前呼後擁,投泰安府去了。後來西門孝回鄉探母,吳月娘受封誥,龐春娘受清福,喬大戶攀親,月娘、春娘撫養幼子成名不表。一部《三續金瓶梅》全始全終。有詩為證:夙緣了卻萬慮空,何善回心在卷中。二降塵寰人不識,倏然悔過便超升。




    說明

    本書是道光元年(1821)抄本。題「訥音居士編輯」,卷首〈自序〉亦署「訥音居士題」,後又有〈小引〉,題「務本堂主人識」。訥音居士不詳何人。本書〈小引〉署「時在道光元年,歲次辛巳孟夏」,可知書即成於此時。《金瓶梅》問世後,先有清順治年間丁耀亢的《續金瓶梅》面世,後《續金瓶梅》遭禁,不久在康熙年間又有人把它加以刪改,以《隔簾花影》之名刊行,故《三續金瓶梅》實系「二續」。本書原為馬隅卿先生舊藏,兩函16冊,為海內外僅見之孤本,今歸北京大學圖書館。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4-14 14:27 編輯 ]
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4-12 11:39

貼完了.....三本金瓶梅總算貼齊了...其中或有落脫在所難免
實因小弟手中電子版本..可能在轉檔時有些亂碼文..小弟手中又無
文本無法補齊..是為憾事。
    文末提到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內有付梓文本,若有北大同好能補
缺文,實屬圓滿的行為。不過能為院內淫淫眾生提供此文也是小弟
的榮幸。
    還有先前兩篇插帖,還請管管大人以後手下留情,雖是個人妄
斷數語,總還算是閱帖人動手之作。要不大家就潛水看文就好。這
事兒到此就斷了不是嗎?
    之前象大不也感嘆說,現在閱帖人大多潛水看帖不回文,坐享
看文樂趣,貼文者少,要不這積分不就失去了意義了。
    還有管管大人ㄟ.....這事情是這樣的...這積分給的....越來
越不給力呦......小弟會用力的貼文的....還請管管大人積分大方
的給呦...............
作者: coffaal    時間: 2012-4-16 16:48     標題: 自推

接下來我還有
  中國十大禁書
  明清十大禁書
  中國古代十大手抄本系列

小弟自推...慢慢貼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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