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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K 作者: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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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 作者:虹影

K

作者:虹影

據說是一部禁止以任何形式出版的淫書



《K》        作者: 虹影


                  (一)


                  第 一 章

    一九三七年七月六日西班牙共和軍發動布魯奈特戰役,以解救共和國首都馬德里被圍之險。好幾個旅的國際縱隊投入戰鬥,傷亡慘重。叛軍有德國一百架飛機助戰。救護車在公路上,目標暴露,雖然頂篷漆著巨大的紅十字,一樣被德國飛機追襲。中旬戰事更緊,從前線撤下傷員越來越困難。

  他已經幾次躲過飛機追襲。

  七月十八日清早,他又開了一輛剛修復的卡車改裝的救護車上前方。返回的路上,他聽到討厭的德國飛機又在狼嗥般撲來。筆直的土路太窄,無法曲折前行,兩邊田野太暴露,已來不及撤下傷員。他只能大踩油門,拚命加速,仔細辨聽飛機的狂吼聲,在俯衝到底最後的一剎那,他突然狠踩剎車,自己一埋頭俯身在座位上。隨著剎車的尖叫,兩顆炸彈落在汽車正前方,爆炸氣浪幾乎把車掀翻,彈片打爛了引擎。水箱破了,蒸氣帶著噓叫亂噴。

  飛機呼啦一聲又拔高了。他爬出車座,抖落一身碎玻璃,罵了一句他所知道的最髒的話,瞧著飛機遠揚。後面車廂的hushi,雖然他警告過,還是撞得不輕,傷員更是狂聲叫疼。

  此時,馬德里正在召開世界作家反法西斯大會,紀念西班牙內戰一週年,會議邀請他作為一個「前線的詩人」去演講。他卻覺得不必去參加文人激昂的空談,前線也的確缺乏救護車司機。畢竟,在炸彈的呼嘯中,行動,是最有力的詩句。

  卡車沒法開了,他只能等著後面一輛車接過傷員。回到醫院,他立即換了一輛卡車開出去。這次他的運氣到了盡頭:一顆炸彈就在卡車邊上爆炸,半邊車廂與駕駛室都被炸爛。後面的車趕了上來,把冒煙燃燒的車上活的人與死者搶抬出來。

  他被抬到愛斯柯利亞英國志願醫療隊,身上臉上蓋滿塵土血污。醫生發現彈片深嵌入他的胸腔。已經不能動手術:手術只會加速死亡。滿地傷員,醫生只能先救有希望救活的有個hushi專門照顧醫生不管的傷員,看到他躺在擔架上沒人理會,就用棉布沾水擦淨他的臉,想讓他臨死時稍微舒服一些。可能因為開車時戴著頭盔,她發現他臉上連一道擦傷也沒有,臉色慘如大理石,像是疲倦之極睡著了。

  hushi正要離開,看見他嘴唇啟動,好像有話要說,就停下。他的眼睛努力睜開,但未能辦到。hushi俯下身,醫院喧鬧,但他的聲音還是聽得清楚:「我一生想兩件事:有個最美麗的情婦,上戰場。都做到了,我很滿足。」

  hushi吃驚地抬起身來,端詳說話的這個人:他胸口繃帶已經通紅,還在快速滲血,紅殷殷地滴到擔架旁的地上。他卻好像沒有什麼痛苦,說這些話時異常安寧。如此自我得意的遺言,很少從重傷垂死者嘴裡聽到,但不是沒有可能的。戰爭正在進行,什麼都可能。

  他又說了一些話,這個以前是教師的hushi覺得是拉丁語,但是太含混模糊,怎麼聽也聽不清,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他又陷入昏迷,而且從此沒有再醒過來。

  夜裡,他與當日的其他死者一起被埋在福恩卡拉爾墓地。

  全身血跡斑斑的主治醫生,褪掉手套,洗了臉,坐下簽死亡證明。這是每天例行的最後一道公事,他很機械地簽著,眼睛差不多要閉上了。簽完最後一張,他順手把一大摞死亡證明磕整齊,才突然醒過神來,意識到簽過的紙片中,有一張,名字有點熟悉。他找到那一頁,不錯,就是這名字--朱利安·貝爾。通知書寄給最近親屬,母親范奈莎·貝爾,地址是倫敦,布魯姆斯勃裡,戈登廣場四十六號。

  醫生擱下報告書,揉揉佈滿紅絲的眼睛,叫hushi長。

  hushi長取來這個名叫朱利安貝爾司機的遺物,不過是一個軍用掛包。醫生將裡面的東西通通倒在桌上,盥洗用具,一本手訂的薄書,手書中分行的字,像詩,卻是一種他不懂的文字,東方文字。幾頁折疊齊整的紙,夾在詩集裡面,沒有裝信封,字跡卻很工整。

  此信,請交給我母親,在我死於疾病,或事故時,或是聽到消息,或傳聞說我參加革命運動時。

  開場很普通,明顯是遺書。不錯,醫生想,這小子還記得寫遺書。有遺書就省了大家許多事。遺書相當長,他沒有時間看。他的眼睛掃了信頂端的寫信時間和地點: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六日,伏見丸駛進上海港時。

  兩年前?中國?什麼遺書!

  他的視線落在一條黃手帕上,摸著有股舒服的厚實感。暗花是竹葉,亮閃閃,翻一面,黃色淡了些,雙面絲緞,很東方情調。邊角有個K字,像是手工繡的,深黃絲線。他歎了口氣,每個死者的遺物都掛著一串兒故事,埋入土裡後,每個死者的故事都將是同一種苦味。

  他把攤開的東西收回掛包,把死亡報告書再摞了一下,放在桌上。醫院秘書明天會來分別處理寄發。

  他覺得從未有過的累,喉嚨和舌頭都像炙傷的皮膚一般難受。他站起來,往後一仰就可以倒在床上。這時,他想了起來,他遇見過這個死者。

  是好幾年前,他跟一個朋友去參加一個聚會,辯論如何制止法西斯全球擴張。他記得看到著名的女中豪傑,「布魯姆斯勃裡兩姐妹」:畫家范奈莎·貝爾,作家弗吉妮婭伍爾芙。她們倆中間坐著一個青年,亞麻色頭髮,健康,高大,英俊,就是笑聲太響一點,明顯在嘲弄台上說話的工黨理論家拉斯基教授。他大約是說了一句什麼特別逗趣的俏皮話,兩個女人都大笑起來,摟住他的肩膀,似乎他是她們共同的兒子。

  「朱利安·貝爾,」朋友在他耳邊說。「劍橋國王學院的高材生,據說是布魯姆斯勃裡『第二代』詩人。」演講又被打斷,會場鬧哄哄的。那位朋友悻悻地說,「自以為是的藝術家!」

  他倒覺得那個青年像個長得太快的孩子,依然被寵著,心裡挺羨慕的。

第 二 章  

   從漢口到武昌要搭輪渡過長江。下跳板剛站定,一輛人力車就到朱利安跟前,說了一大串奇怪的中文,夾幾個大概算英文的詞,他只聽懂兩個詞lease,Sir。這車伕年輕的臉,很誠懇,給他一個好印象。以前在關於遠東的紀錄電影中看到過有這麼一種人拉的出租車,不免有點好奇。於是他跨上車。但他這麼大的個子,一落座,車子就嘰啞一陣亂晃,顯然不是為他設計的車。

  這中國苦力短衫短褲,穿得還算乾淨,但是背脊佝僂,拉車的樣子,他看不下去。或許每個中國人力車伕都是肺病相。他想跳下車,讓這病人拉著他,有些過分。這情景肯定很像「帝國主義在東方」的漫畫。可是,一旁的車伕正朝這年輕人吼叫,他的車伕想必因為拉到生意,正在得意地回嘴。一看這局面,他只得留在車上,不能讓他的車伕失望。

  這是個兩條大江隔開的巨大的三聯城市,有一百萬人,兩三千年歷史,但朱利安以前卻從不知道這個叫Wuhan的城市。長江之南的武昌老城區,人口稠密。商店都開著門,真的是開著,因為店舖大部分沒有窗子,櫃檯向街敞開,店堂裡掛的乾肉條,干豬腿。好多店有裝飾得金碧輝煌的神像,披紅戴金的神仙,肥胖肚大的男菩薩狂笑,長圓臉的女菩薩髮髻高聳。街上市民有穿中式長衫的,有穿西裝的,有半截中半截西的,各式各樣。一身破爛要飯的人,也不時可見,不過好像沒有倫敦東區那麼多。

  陌生新奇的街道,使他忘了被人拉的不安。人力車跑得挺快,趕上前面一個喜慶的隊列。鼓敲得有板有眼。西式樂隊,像模像樣,奏出的曲子,他卻從未聽到過。最後出現頂八人抬大紅緞轎子,配有五綵燈,色珠穿成鳳朝凰圖案居於轎頂。奇怪的是,轎子三面嵌有大鏡子,鏡裡人頭擁攢,照得轎子熱鬧非凡。

  人力車伕也許是自己圖看稀罕,也許炫耀他的這個洋人顧客,盡鑽空處,不一陣就靠近了花轎。這時朱利安看到了搖搖晃晃的鏡子,自己明顯與周圍人不一樣,個子大,頭髮薑黃,鼻子大,眼眶凹。看熱鬧的人不知在喊什麼,肯定是嘲弄他的話,笑成一片。

  從香港,到上海,到漢口,再到武昌,西方人並不罕見,人們也不稀奇。他明白,人們稀奇的是他在花轎上閃閃忽忽的臉。「你這怪物!」他對鏡子做了個鬼臉。生機勃勃的街道使他很高興。

  這時,車伕高聲叫喊:「麥子不錯,麥子不錯。」一街人也點頭跟著喊。朱利安聽不懂,但他明白那手勢,半舉在空中的手,豎起大拇指--無非是說女人漂亮,新娘就得讓人評論。車伕乾脆慢下步子。原來新娘也按捺不住,偷偷揭起紅蓋頭,掀開一邊簾子,從轎子裡露出一角臉,看他這個洋人的熱鬧。

  車伕手指簾縫中新娘的臉蛋,說「麥子,不錯」。滿街都笑著應和「麥子,不錯」。他和新娘對了一下眼睛,不明白這小女孩子漂亮何在?胭脂紅得有趣,一頭都插滿珠花寶玉,粉亮亮的人兒,簾子掀得更開了,想必是個嬌慣的女兒,竟敢在婚轎上露臉。他覺得像吉爾貝與蘇利文的輕歌劇《天皇》裡的姑娘,從倫敦的舞台跑到武漢的街上。

  麥子不錯,他跟著說,相貌好,女人漂亮。快接近目的地,他才意識到來這個遙遠的東方國家,或許還可以另有一個結果:艷遇,異國情調,瓷娃兒似的。當然,他來中國目的不是為女人,不過,為什麼不呢?並行不悖。

  自離開騷桑普頓,漫長的航程,他一直在寫,寫一篇長文《論無產階級與詩,一封給C·台·路易斯的公開信》,他一點也未覺得離開了西方世界。文章寫完,船過了印度洋,他才覺得應當學點中文。找到一個中國旅伴,每天教他一個小時中文。他想像中文字的圖案,記住二百來個字和幾個最簡單的句子,應付一下而已。

  樂隊大鼓有節奏地敲十下,然後連敲三下,漸漸地那節奏落在了身後。人力車終於脫離了人群,走進郊區。一路上落滿鮮花瓣,菊花最多,他喜歡這氣味。他補讀過一些中國習俗之類的書,如果沒錯,這幾天該是一個登高採花喝酒懷念親友的節日。十月初的天氣,暑熱應還未消退,但這天算是上帝開恩,天高氣爽,越接近武漢大學校園越乾淨,綠陰也越多。

  朱利安幾乎不敢相信,他的住所竟是一幢新的獨立兩層小樓,一九三一年,即四年前剛修建的。國立武漢大學每位教授都配有這麼一幢花園房子。整個大學圈用了大半個樹陰蔥綠的珞珈山坡,綠瓦銀牆,高低錯落。

  他到達時已近黃昏。門衛給辦公室打了電話,不一會文學院院長程教授就急急忙忙奔來。他中午從漢口旅館打了個電話給程院長。院長說要來漢口接他。他堅持不要。程教授像中國大部分知識分子,眼鏡,長衫。英語說得很好,明顯是學的「皇家英語」。校方代為僱傭的兩個僕人,原來已經在校門口等了他很久。他們扛著他的行李。程教授說有事先走,晚上英文系的同事設宴為他接風。

  他的房子傢俱齊全,收拾得乾淨,有地毯、壁爐、沙發,中國人喜歡盆花,都放置得不用再擺佈。全白的牆和天花板,太白了一些。他一向對居住不挑剔,但顏色不順眼,卻會使他皺眉。他的畫家母親和她的男友鄧肯格朗特永遠在不疲倦地裝飾,塗弄牆壁,這是家族毛病。而這套白房子,建在山坡上,山坡下是青藍盈盈的東湖。從窗口俯視廣袤的東湖在夕陽下變換色彩,幾乎是地中海式景致,他再挑剔就過分了。

  熱水準備好,他到衛生間洗澡,真是不可思議。想起他在南京教育部副部長杭玄武那裡取到聘書時,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作為一個自由撰稿人,他從未賺過這麼多的錢。父母一輩,生活方式也從不是貴族式的。弗吉妮婭阿姨每次買點東西,都要痛苦地猶豫半天,家裡汽車也是有的,卻是二手貨。父親克萊夫祖上經營礦業,但他的錢很少花在家裡。他們一幫人中,只有凱恩斯積累了不少財產--不過這個半社會主義者的錢只用來買畫,資助俄國妻子的芭蕾舞團。

  他從小沒把錢當回事,但也從來手頭沒有大筆錢,現在年收入折合成九百英鎊,而且不交稅,每週只教九至十二小時的英國文學課,著實嚇了他一大跳。房租三十美元,兩個僕人付得實在太高,就由於他們會講點英文,二十五美元,而一般工人一年收入才十二美元。食品一個月不會超過三十美元。這麼一算下來,他感到自己手頭從沒有這麼闊綽過。

  這不對,這不公平。到中國教幾節課,竟然比英國教授還掙得多!他不無惡意地想,當局肯定知道他來中國的意圖,才以如此優厚的待遇,馴化他成為一個布爾喬亞。我在中國會成為一個面團團的資產者,這想法使他興奮起來:肯定能讓母親的朋友們大吃一驚。

  他用毛巾裹住身體,用刀片對著鏡子刮臉。頭髮一長就微微有點鬈曲,他懷疑此地的理髮師能否對付這種怪頭髮。他是另一個哥倫布,找到了金銀鋪成的東方,豪華美麗的古國神州。

  僕人上樓的腳步,敲門聲。朱利安不快地問什麼事?

  僕人說,先生,七點整有出租車來,他來提醒一聲。

  朱利安走出臥室,兩個僕人一般高矮,畢恭畢敬地等著他。今後就要跟這兩個傢伙住一屋!管家的四十來歲,一顆痣生唇邊,嗓門粗走路慢,英語怪聲怪調的,難懂極了。他的中國名字太難記,叫他巫師吧;年輕的嗓門細些,眼睛靈巧,田鼠,肯定是個田鼠。

  巫師說他已按程教授旨意在車行訂了車。他讓貝爾教授放心,到時了,他會叫他。先通知他,是讓他有個準備。

  「準備?」朱利安不解地重複。

  「先生,就是穿戴呀。」巫師說。

  朱利安揮揮手,讓兩個傢伙走開。他們給他想得未免太周到一些,他想。他澡洗得舒服,躺在床上,就呼呼睡著,什麼事都給忘到一邊去了。

  一品香大酒樓幾乎有著倫敦多恰斯特飯店的豪華。武漢外國人有幾千人,大多經商,光是英國就有近百家公司。這地方有中西合壁的夜生活,人一到晚上興致勃勃,男男女女都打扮得很像一回事。

  朱利安被領到一個長扇狀的屏風隔開的單間,那兒已有衣裝筆挺的七八個人,院長程教授,先站起來,給他介紹早就在等著的人。個個都是人物,英文都說得不錯,措辭得體文雅,哪怕留學芝加哥回來的,也沒有美國腔。

  同校一女教授,有些年紀,長得像愛斯基摩人,還有一個女客,某教授的夫人,毫無特點可言。能吸引他注意的女人,只有程院長的妻子,被介紹說是作家,《武漢日報》的文學版編輯。與大多數在座者一樣,她戴著一副眼鏡,文靜嫻雅的女知識分子,一見他就比其他人顯得高興,使他覺得自己是貴賓:會當夫人的角色。不過她的英文好像是在中國學的。

  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微笑著說:

  「我叫林,我說的是北京土包子英語。」

  他被逗笑了,她的異國口音聽起來很舒服,有點模糊,但就是不清楚聽了舒服,尤其是她的表情活靈靈的,頭髮整齊地挽了個髻,額前一排劉海。

  朱利安從在劍橋讀書的那些日子起,就號稱是女性美的專家,對一個女人的長相等級,他有極為自信的判斷力。他沒法不注意,她不微笑時,只是說得過去,及格而已,但她若微笑起來呢?微笑使她的嘴唇有點朝一邊,是降分還是升分?他有點糊塗了。

  他定定神,目光從院長夫人身上移開,仔細地和同事們談話。在座的這些中國教授,對英國,對英國知識界動向,某些新書、新觀點,甚至比他還瞭解清楚。父母的好友斯特拉契的名著《維多利亞女王傳》正在由一個姓卞的年輕詩人翻譯,使他很驚奇,也很高興。而且他這才發現布魯姆斯勃裡竟然有那麼多中國弟子,而且他們回到中國後,也組成一個類似魯姆斯勃裡的知識分子圈子,名字卻有點羅曼蒂克,叫「新月社」,有詩人,作家,也有政治評論家,建築家,甚至軍人,畫家卻只有半個:姓聞的,在美國學的是美術,現在只寫詩。不像布魯姆斯勃裡偏重美術與美學。

  滿滿一桌佳餚,每菜有雕花,擺法講究,色澤配得大膽新奇。書上說中國人愛給客人夾菜勸酒,表示禮貌,你還不能拒絕。這裡的人是西式教育,你喜歡什麼,由你自己取,身旁的人只是介紹一下好菜怎麼做的。這也使他感覺輕鬆,很愉快。

  程教授讓他看牆上的一幅畫。說這是本地歷史傳說,一人撫琴,一人聽之。那是位於漢陽的古琴台,在龜山西側,月湖畔,聽者對撫琴者說,你志在高山,又形如流水。滿天下相識,惟有這人知他。之後,聽者病死,撫琴者摔琴斷弦,終身不復撫琴。

  摔琴謝知音:他在什麼書中讀到過這故事。這國家的人以理解為貴,以知音為最高情義。朱利安第一次覺得可能在這裡交上朋友。

  但他們不能與布魯姆斯勃裡比,除了比英國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和氣。布魯姆斯勃裡的人,一會面就唇槍舌劍地辯論,或共同推進一個理論。母親和阿姨很無情地考察客人。愚蠢的人,還有膩味的人,不會請第二次。這使他恢復了居高臨下觀察的優勢心理。

  「這是大師手筆嗎?」朱利安問。

  「當然不是。」林插進朱利安和丈夫的談話。說這幅人物畫,也算上乘之作,但在酒樓裡,哪怕是一品香這樣的名店,不會有傑作。她解釋,中國畫,真正好筆墨,必須講究畫盡意在,畫題及落款更要講究。

  朱利安對林的好感添了幾分,她的英文似乎一講起畫來流暢多了,很輕柔和緩。她說元代有位畫家,只有幾點雲在遠山,近處稀稀疏疏三四棵樹,整幅畫大半是空白--此人畫品清絕人寰。

  中國畫講究空白?不過這個說法有意思,似乎很玄妙,朱利安一下子抓不住,西方沒有類似的藝術理論,也沒有這樣大幅留空的畫。他希望以後有機會多向林請教。林只是以微笑作回答。

  他們乘兩輛出租回到校園已是深夜。嗯,

  朱利安摸不著燈鈕,趁著灑進房來的月光,倒在沙發上。他有些醉了。席間談起布魯姆斯勃裡的一批人來,他們竟然瞭如指掌,且有過深淺不同的直接交往。程院長還拜訪過姨夫列奧納德·伍爾芙,請教合作化運動在中國的可能性。朱利安想起來,聽阿姨說過一批中國學生非常熱衷政治,卻不知信奉哪一派為好。

  弗吉妮婭·伍爾芙的名字提得最多,勾起他的思念,不是鄉愁,就是思念。頭一個他思念母親范奈莎,第二個是羅傑·弗賴,他一年前的突然去世,是他遠離英國的原因之一。羅傑·弗賴這輩子沒有能來中國真是太遺憾,他會非常驚喜,他對中國藝術之讚美,常使朱利安覺得這個對他如父親的美學家大驚小怪,誇張過分。不過現在看來,羅傑可能是對的,他說過好多關於中國的神秘的事,他對中國人評價那麼高,可能不是他的怪癖。是的,真想念他。第三個就是思念布魯姆斯勃裡,那一批笑話不斷的文化精英。如果他活得比這些人都長,他就會編一本《布魯姆斯勃裡醜聞集》。

  有人提起新月社的中心人物徐詩人,一九三一年飛機失事去世,原先留學倫敦經濟學院的,然後去劍橋國王學院,比朱利安稍早一點,不然他或許遇見過這個中國才子,據說是羅傑的得意門生?胡說,羅傑的學生?他不喜歡徐詩人,雖然徐已是故人,和他永不會見面。但和今晚的院長夫人林,似乎交情極深,他感覺得出來。

  「麥子不錯。」朱利安嘴裡突然冒出從街上拾來的當地土話。是窗外孤傲的明月,還是女人?他酒醉正到妙處,就坐起來,拿出紙和筆寫詩。夜很靜,聽得見東湖水有節奏地拍打,滿山松樹濤聲吟唱,他知道自己喜歡女人,但並不依戀任何女人,除了范奈莎,他的母親。

  第 三 章沒有必要再從英國寄書來,考慮到這個大學只有四年歷史,圖書館中英文學藏書還不少,至少他教的課程書夠了。圖書館依山而建,仿古式宮殿建築,異國風味。上有塔樓,紫銅寶頂,兩翼分別為文、理兩科。

  上第一課時,林就來他家裡帶他去,說程院長讓她來幫忙,外國老師不太知道如何教中國學生,四十來個異國學生的確是一種挑戰。

  「我自己也想聽聽英國近世文學。」她說。

  她認真的態度,使他很高興,他開始概述英語文壇,上課前的忐忑不安,幾分鐘之後就消失了。彷彿整個教室就坐著她一個人,他對著一雙黑亮的眼睛講英國文學作品。而這眼睛會沉思,會微笑,會欣賞地眨動。他記起在劍橋與女同學爭論,會把教師扔在一旁,而這次他是把學生們扔在一旁。

  學生好像素質不錯,至少對他極恭敬,有點過於恭敬。不過他第一次教書,不希望遇到像他自己那樣好辯的學生。他曾在劍橋代表國王學院在辯論會上滔滔雄辯。那是表現給老師看;現在是他當教師,是他表現給學生看。

  可是如果學生一直那麼有禮,他就不知道學生要什麼。一教哈代,他就自如了,因為他看出學生很著迷,雖然他們不笑不鬧。他本來對哈代這老傢伙有點服氣,特立獨行的人總能引起他的注意,即使在課堂上,講解他小說中枯燥的段落。

  林的好學帶動了整個班級,院長夫人壓陣,學生們都按他的要求預習。他每週讓總務室打蠟紙油印一些作品,總務室連夜趕工,非常及時。按他的說法,普魯斯特的小說將永垂不朽,那個愛爾蘭人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只是玩弄小聰明,夠不上大師水平。

  下課時,幾個學生圍上來,有禮貌地問他一兩個問題。

  林夾著書,耐心地等著,然後陪朱利安走出教室。他發現她的面貌體形,與其他二十歲上下的學生沒有什麼不同,戴著眼鏡,青色短衫長裙,沒有任何化妝。她年齡該是她們的近一倍。在西方,當母親的就像母親,母親決不會與女兒差不多。

  林說:「你很會講課,講作者生平中的趣事,你似乎特別高興。」

  「每個作者都是活人,」朱利安說,「每首短詩每篇小說都是小小的自傳。」

  林轉過身來,面對著他:「這話說得太好了!很有見解!」

  朱利安笑了:「我是引別人的話,不過你什麼時候給我看你的小說?」

  「為什麼?你想看我的『自傳』,還是想我看你的『自傳』?」她的口氣裡有挑釁。

  林反應很快,他感到與她說話極提精神。她笑了,繼續說,「今後你的其他課,我都來,行嗎?英語作文。我想用英文寫作,你就能看到我的小說了。」

  朱利安一下語塞了。每次能見到林?每節課林都到?而且交作業?

  「只是你講課眼睛不要總看著我一個人。」還沒等他回答,她又加了一句。但突然轉身,明顯臉紅了,她蹬上一級石階,說了聲拜拜,卻沒有回頭看他。

  朱利安很驚奇。他這個劍橋學生中有名的登徒子,面對獵物,從不猶豫發出第一箭,這個中國女人怎麼搶了個主動?

  他在一個蓋滿落葉的草地,仰天躺下來。太陽正開始旋出薄雲之後。他閉上眼睛,金花繚亂中,全是林的笑容。

  「我中魔了!」他心想,「中國魔女!幸好她不是很漂亮。」

  東湖極大,月牙形環繞著珞珈山。校園裡有靠小舟的木堤和游泳區。沿湖的道路,岸畔垂柳柏樺相間,讀書的學生,三三兩兩,男的一律長衫,女的旗袍,齊耳短髮。拿著講課夾的朱利安,頭一個感覺就是得去弄一套長衫來穿,洋人一個,一身長衫,多有意思。寄張照片給母親,她準會覺得很藝術。

  可能遠處下過雨,天上殘留著淡淡的虹,到處是花,銀蓮似的長桿花,從白到堇色。樹葉邊角已現黃色,有一種矮楓樹,每片薄葉子上,橘紅斑點都不一樣。滿山滿湖秋色繽紛。

  瞧,我還是幸運的!他感歎道。真是一個奇異的世界。不像英格蘭,幾乎全是蔥綠的平原,緩緩起伏的山坡。不過,這個大學,在世界邊緣,是不是太清靜了點?尤其是夜裡,雁飛滿月。他喜歡夜裡獨行,有一次差點跌入一個不知為什麼打開的墳裡。這時,五里路遠的廟宇鐘聲傳來,每次中間有十幾秒的停頓。山林裡似有貓或狼的尖叫。

  這麼美而情趣盎然的校園,不像中國,一個應該是革命溫床的國家!應該弄點亂子來,他為這想法歡呼。太清靜,要不了多久就會敗壞他所有美好的感覺,太清靜,可能就會令他無法忍受一人獨處。

  必須弄點亂子來,世界才真實。

  從小他就學會了這樣對待生活。在查爾斯頓,父母和鄧肯·格朗特合住的房子,週末總有一大群客人來。那是他大顯身手的時候:他會爬到屋頂上,兩腿掛下坐在簷邊。母親知道他的脾性,不讓任何一個客人大驚小怪或眼光朝他看。那麼,一陣子後他就會自己爬下來。

  似乎與他的想法相同的人還有一些。開學沒多久,有一天朱利安走進教室,黑板上有一個用粉筆畫著的鐮刀斧頭。

  學生們都瞪眼瞧著,不言語。

  看來這個班級裡就有共產黨。林剛想走上來幫他,他用眼神告訴她別動。他沒有特地去擦掉,只是邊講邊寫,很快把黑板蓋滿了英國文學的大師名作,從貝爾伍夫,到弗吉妮婭·伍爾芙。造反符號被順手擦掉了。

  如此說來,這班上的小共產黨把他當做帝國主義者反動派,想給他點下馬威。他的鎮靜自如,可能給全班,尤其是林,印象很深。

  政府軍隊據稱不斷勝利,消息重複過多次,赤軍已經肅清。不過,他還沒幼稚到想在武漢大學跟這些學生娃兒鬧革命。這個校園太美,被革命毀了可惜。在這裡,加點浪漫趣事就夠了,待有獵取對象的時候。

  他總穿著襯衣。從小生活在藝術家之中,以隨便,甚至以邋遢為瀟灑。現在他得稍微整齊一些。

  他準備開始學中文,一天花一兩個小時。得把書桌換成古香古色的紅木,得自己去漢口傢俱店挑,不能讓僕人做,他們做不會如他的意。得買把獵槍。還得有個划船時間,劃到東湖中間去,看能劃多遠。在劍橋他就是划船能手,能不能在這兒輕易劃個全校第一?

  對一個二十七歲的錢太多的大學教授,計劃太多。

  他走到湖邊。碰見幾個學生在游泳,正是秋水豐盈之時,水幾乎漲到堤岸邊上。有個教授在讓學生教他十歲的女兒。朱利安看著他們耐心勸那小姐,而小姐就是不肯下水。他走到小女孩身後,小女孩恐懼地看他的藍眼珠。趁她不注意,朱利安把她往湖裡一推。女孩掉進湖裡,撲騰著四肢,周圍的人都嚇得呆住了。

  朱利安跳進水裡,用一隻手托住女孩的肚子。女孩開始像模像樣地游了。這幫人才轉慍怒的臉為喜色,謝謝他。他把小女孩交給學生們,自己穿著衣服就游向湖心。

  弗吉妮婭阿姨的《到燈塔去》,他選了幾段送去油印做教材,這才發現他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文學理論家,學生也弄不懂。為什麼句子那麼怪?有個批評家最近發明一個詞「內心獨白」。他引用了一下,越講越糊塗,連他自己也迷糊了。

  林提了個問題:《到燈塔去》中的人物,你認識嗎?

  他那時十八歲,剛高中畢業。但是《到燈塔去》裡的每個人他都認識,他知道寫的是那些人中的各種怪癖,祖母和母親--斯蒂芬家族,他們與愛與死亡的相遇,但小說也寫了藝術戰勝死亡、戰勝歲月的流逝。講課轉向他的獨特理解,散課時,學生興高采烈。

  他從湖裡爬上岸,渾身濕淋淋一抬頭,林站在對面,看著他笑。想到剛上過的課,就遇上了她。

  她的頭髮,還是梳了個髻,她比在教室裡還顯年輕。他對她說:「滿校園女人都短髮齊頸,為什麼你的頭髮不一樣?」

  「這樣顯得老氣一些。」她說。

  這話使他很驚奇,他的眼光怎麼與中國人不一樣,連髮式對年齡印象的效果也正相反。

  林說,十八年前剪過短髮,那是引導潮流,女性解放的象徵。現在卻寧肯傳統髮式,梳起來只是幾分鐘,利落,也算返璞歸真。

  「我覺得你在領導時髦新潮流,」他盯著她眼睛,「只要與眾不同,就會吸引人。」

  「你們西方人,獵奇而已。」她笑笑,就走開了,忽然她又停下。說,忘了,她和丈夫晚上請他去家裡吃飯,就他們三人,便飯。

  他看著林的身影在樹林中消失。以前開車、騎自行車都飛快,由著性子來。眼下校園裡有什麼事能快快地做,並帶有刺激呢?

  一九三五年這個秋天,朱利安被他自己拋在中國最內地的城市,有著百湖之稱的武漢。他背後是湖,面前的山坡上一條大路,在樹林中分岔出許多小道,完全中國式的迷宮。他的表情並沒有茫然,他的眼睛是鎮定的。環繞著他的景物由濃變淡,只有他是明顯的,西斜的陽光勾勒出他高高的身影,頭髮被陽光染得金黃。

  穿著濕衣服回家,兩個僕人都來問朱利安,晚飯如何用?他沒說話,不想馬上回答這兩個人。為什麼要分派兩個僕人?既然每個教授都是兩個,至少兩個,那也沒什麼好說的。巫師嘴酣又快;田鼠不愛吭聲,可能活是他做得多,這兩人住樓下一間。他們不是看不出這個洋鬼子不喜歡他們,他在家時他們盡量在廚房,或自己房間,或乾脆出去買東西,不在他眼前晃。全世界僕人都一樣,主人不想看見你時,就得躲開點。

  你們吃自己的。朱利安說,他有飯局。

  太陽已經沉到山巒後,但餘光還在湖面,艷麗地染了湖水。到程教授的房子,走大路要近一刻鐘。而另一條下坡的小徑,林陰覆蓋,地面是多年積聚的落葉,滑溜溜的,很少有人走似的。這條陡路,慢慢走,只要十分鐘路,這樣一來,他們幾乎可以說是鄰居。

  朱利安敲響門,沒人應,他就繞著花園走。院長的房子和他的幾乎一樣,但花園大得多,修剪整齊,沒有籬笆,花園大小是房主自定的。園裡正是花季,香味芬芳濃郁,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一抬頭,林和程正在他面前,微笑著。

  朱利安沒穿西裝,只是換了件襯衣。襯衣領口還敞開兩顆扣子,頭髮又長了些,捲曲著沒有掛下來,只是顯得蓬亂。

  林說,只有你一人從我家花園進來,像強盜。

  朱利安舉雙手投降,請原諒我什麼禮物也沒帶。

  程說,來我這兒就像到自己家一樣,朋友們都這樣。

  他們的家裡有許多古董古陶器,連椅子也是幾百年的歷史,玲瓏的雕花彫獸,扶手已經摸得光滑。「也算傳家寶吧,結婚時,母親給的。」林領著朱利安參觀房子。臥室的屏風門簾燈罩都是日本式的。林的書房很大,有一張大書桌,一個單人榻榻米在她的房間。看見朱利安注意,林就說他倆都在日本呆過好一陣,林少女時代還在那兒讀日本文學,比程更喜歡日本。她是夜神仙,喜歡工作到天亮,中午補個小覺。工作晚了,怕影響程休息,就在自己書房睡。

  她和丈夫分開睡!朱利安心一動。

  林陪著朱利安下樓。朱利安覺得自己有點好笑,總不免往男女之事上想,他臉上又露出自嘲的微笑。林完全沒有化妝打扮,沒有塗口紅。的確如她所言,便飯。

  林說,看來得改休息和工作時間了,想辭去武漢日報文學版編輯的工作,現在事多。大約是指上他的課,他猜。

  林注意到他在沉思:「怎麼啦?」

  「你在做的事太多,我在做的事太少。」他說。

  林看看他。

  朱利安想只有他明白自己在說什麼。

  房子非常整齊,是有個主婦的家庭。該有畫的地方就有畫,該空的地方就空,不像母親家裡混亂得有趣。但朱利安喜歡她家客廳一幅極大的掛毯,笙歌夜飲,古裝男女,不會等到明早。他喜歡掛毯上面那種泛黃的調子,暗暗沁出歡樂的暖色。

  壁爐上有個鏡框,裡面是一張剪報。朱利安走近一看,《北平晨報》一九二四年的,十一年前的中文報紙,上面有照片:林,程和另外十來個人,還有一個大鬍子的印度人。「泰戈爾?」他問。

  「是他,」程說,「我們的媒人。」

  原來這位首先在倫敦成名的孟加拉詩人,在中國受到最大歡迎。《吉檀迦利》是中國人最著迷的,這個惟一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東方人,是新月社集體的崇拜對象,程解釋說。

  東方人還是喜歡東方人,朱利安讀過泰戈爾的詩,感到他缺少智性的張力。葉芝和龐德對他的推崇,有點獎掖的意味。林看著櫃子上的留聲機唱片,沉吟一下,對朱利安說,你喜歡聽音樂,晚上走時你拿去聽。音樂能幫助你理解這個文化。

  他的確只帶足了書。林專心挑唱片,說大都是程從歐洲買回來的。柴可夫斯基,莫扎特,肖邦。朱利安看到唱片上的中國字,就問程:中國音樂嗎?能不能借這些?

  程說,女主人說拿就拿,不是借。

  朱利安連連說,太好了太好了。

  程被他高興的樣子感染,對林說漢語:「朱利安怎麼像小孩?」

  「他不就是小孩的年齡!」林說。

  他們的中文說得較快,朱利安只抓住他自己的名字和「小孩」二字,忙問兩人在說什麼?他們卻相視而笑,朱利安也笑起來。程說,林寫小說喜歡清靜,以前,也就是十多年前,在北京時,新月社人來人往,她都嫌不夠熱鬧,還要放音樂,現在變了。

  朱利安覺得程和林兩人都沒有把他當外人,他們和其他中國人不太一樣,很真實。他也覺察到自己的真實,從到武漢時就有的一種莫名的虛幻感,這時竟沒了。

  林找來徐的詩集給朱利安。徐,他記起了,新月社中心人物,中國文人總在談此人的名字。詩集扉頁有徐的照片,同樣戴個眼鏡,對一個男人來說,長相太清秀,典型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他翻著詩集,排成豎行的中文,每一行詩長度都一樣,很整齊。中文一個字就是一個音節,那不就是法文詩那種音節體嗎?但是,程堅持說中國現代詩與英語詩一樣,有音步。他對林說,你唸唸,你是京調兒。

  林說每個中國學生都能背徐的一些詩,尤其是《再別康橋》一詩,人人皆知。如果說有中國現代文學經典,這便是一例。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裡的艷影,在我心頭蕩漾。

  林繼續讀下去,詩共七節,第七節呼應第一節。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朱利安沒打斷林,實在的她說中文時聲音太好聽,的確是有節奏的音樂。他說:「你能不能幫我翻譯這首說我母校的詩?」

  林說有現成的好譯文,而且她能背。最後一個韻詞結束,朱利安再也按捺不住,想大笑出聲。不笑,他覺得自己會憋死。什麼三等雪萊的貨色?他忍的時間太長,臉有點漲紅,林和程似乎沒有注意到,他馬上裝做是喝酒嗆著了,衝到花園門口咳嗽。算是遮掩了過去。

  林和程沒有再讀詩,他們在講徐一九二三年在倫敦的事,津津有味。

  他們說連英國最偉大的漢學家亞瑟·韋利也向當時做留學生的徐請教。朱利安知道這人,在大英博物館東方部工作,就住在戈登廣場三十六號,他每天騎自行車去上班,路上常碰到。因為傾慕布魯姆斯勃裡圈子,而中國詩是當時英美文壇的時髦題目,所以後來也被邀請來參加聚會,但母親他們認為他太沒勁,就沒太邀請他。但朱利安不想說韋利這老實人的壞話。

  他們說徐在一個雨天的晚上,獨自一人去邦德街尋找曼殊菲爾的房子。頭一次沒讓見,但他堅持,就見了二十分鐘。曼殊菲爾穿著嫩黃薄綢上衣,棗紅絲絨圍裙,像一株鬱金香。她和他坐在藍色榻上,燈光幽靜,輕灑在她美妙的身體上,他像受了催眠似的望著她。她問他譯過中國詩沒有,以為只有中國人才能真正譯好中國詩。這是他們惟一的一次見面,一個月後,她得肺病死了。徐再到歐洲時專程去楓丹白露她的墓前獻鮮花獻詩,在墓上哭了一場,像一個忠誠的情郎。

  徐說林會成為中國的曼殊菲爾。「他期望太高。」程代他妻子謙虛了一句,就到花園的圍廊上去關照什麼事。

  朱利安這下再也不願意忍受中國文人的趣味和欣賞水平。「弗吉妮婭最討厭她。」他慢慢地說,「認為她太俗氣,廉價的濫情,她的文字還可以,使濫情更糟,好像鼻子裡全是她的廉價香水味。」他本來不喜歡阿姨這樣說已死的同行,但此時他就是想說。「徐喜歡她的小說沒有什麼奇怪的。」

  林本來與朱利安同坐在一長沙發上,聽他這話,站起身,面朝花園的圍廊。程在那裡忙著什麼。朱利安向來對別人的情緒不在乎,他不願意作假來討好她。她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滿臉笑容。這女人忍耐的本領很強,大部分女人沒有她掩飾情緒的能力。

  她讓他回頭瞧靠窗的牆。一幅水彩畫,牧野風景,不太優秀。

  「那是我非常寶貴的東西。」林說。徐四年前好像有預感自己會出事,活不了,將一些極個人化的東西,保留在她這兒,其中絕大部分是他從英國帶回來的禮物。這幅羅傑弗賴送給他的畫,他說就送給她了,作為代為保存物件的紀念。

  羅傑!朱利安走過去。

  水彩畫的確像羅傑,再看簽名,沒錯。他不再吭聲了。徐不是假冒羅傑的學生,的確與羅傑有不同於一般人的交往,在這點上,徐沒有胡吹在英國社交上的成功。見畫如見羅傑弗賴,他心裡不好受,畫在人亡。朱利安小時總把羅傑當做自己的生父。他不明白羅傑為什麼要對這個徐那般青睞,這個人在英國明顯一直在訪名人附庸英國風雅,他就是不喜歡這個徐。這惡感也太怪。

  女僕在廚房大概忙得差不多了,這時走出來問:「太太,是在圍廊還是房內用餐?」

  「問先生去。」林回答。

  程從外面進來,說還是在房裡吧,秋天了,夜有些涼,讓餐桌朝窗,一樣有風景。

  山是朦朧的,樹也是,最後一抹霞光映在湖水上,而雲朵聚集起來的地方,湖水折射出的光卻是銀的。只有室內的花依舊,新鮮,夜在降臨。

  桌上是蟠龍菜,像普通的紅苕。林說她和程喜歡這菜,神秘。四百年歷史,吃肉不見肉,吃魚不見魚,魚肉剁成茸,用(又鳥)蛋皮包裹蒸。三人各坐一方,中間位置讓給朱利安,面對落地窗,可直接看到風景。喝的是德國啤酒。桌上點著兩根蠟燭。

  女僕端來一個漂亮有環的細瓷缸,湯綠茵茵的。女僕給每人斟了一碗。湯裡菜鮮生生的,但熱乎乎,十分美味。「這是什麼呀?」朱利安邊吃邊叫,太清香了,說他們的僕人菜做得比餐館還強,也比他家那兩個傢伙強。他說要把他的僕人開掉,就為了他們從來沒做出這麼美味的湯。

  程滿意地對林看了一眼,說,她是美食家,南北名菜無一不知。林說,這是豌豆芽湯,雖早過節氣,但有人專種專賣。只用菜芽的半手指的嫩葉,裝在缸裡。整只鴨子熬的湯,去掉骨肉,燒沸後,直接澆下去,就成了。這道菜是專門歡迎朱利安的。對如此禮節,朱利安只能微微頷首表示感激。

  這時,房子大門被敲響。

  僕人來說是有人找先生。

  程走出去一陣,很快回到桌前,說是學生進駐校部,要求學校同意罷課,抗議政府在日本侵略者前節節退讓。校長一個人壓不住陣,要各院長去勸說。程隨便吃了兩口,說他失陪了,得走。

  「肯定是日本挑釁的消息,」程的樣子很頹喪,「政府沒辦法,我們又有什麼辦法?」

  林不放心,讓僕人跟著去,說有什麼事趕緊回來報個信。

  房子裡一下清靜了,就他們兩人,一時不習慣,不知說什麼好。一陣子兩人都在吃菜,喝著酒。或許林喝酒多了一點,她吞吞吐吐地說:「朱利安,你怎麼嘲笑我最好的朋友?」

  她最好的朋友,朱利安馬上意識到是指徐詩人,他以為她不在乎,看來她還是忍耐有限度。但她語氣還是很客氣,她那完美無缺的禮貌,已經使他恨透了,他想搗亂的衝動冒出來,先搗亂這個院長夫人!

  「徐詩人,他和你在床上如何?他功夫行不行?」

  林表情一下子僵住了。過了半晌,看到朱利安假作謙卑的笑臉,她發脾氣了。「你怎麼這樣說話?中國知識分子從不做這種事!」平白遭到侮辱,使她用英文說不清。她臉上開始冒汗,只得把眼鏡取下來,用餐巾擦臉。

  朱利安第一次看到她不戴眼鏡。他從未料到林這樣美。紅暈使她的臉顯得非常細膩,而她一生氣,嘴唇微微突出,好像有意在引誘一個吻。那嘴唇的顏色,幾乎像用口紅抹過。

  在窘迫中,林站起來,去取掉在地板上的餐巾。他突然又注意到林的打扮,一身粉白色絲緞旗袍,領口不高,卻鑲滾邊,空心扣。不像校園裡女生直筒式旗袍,而是極其貼身,分叉到腿,把她全身的曲線都顯了出來。髻上插了三朵青白寶石的發針。不可思議。

  我真是一個瞎眼狼!

  回想起來,他一開始就把她從這個陌生的國度人海中挑了出來,他喜歡有林在場,這感覺是在呼應他心靈裡想要的東西。是什麼阻止了他?她的眼鏡,該死的眼鏡。她取掉眼鏡等於上帝給了他一個機會,他抓住了這機會,一下清醒過來。難怪第一眼看見林,就有一種安寧感,她的吸引力穿過她的外表,只是他自己不明白而已。

  林坐正,卻撥了撥燭芯,使房間裡稍微亮了些。但她坐在燭光後面,躲開了一些朱利安的注視。

  燭光讓朱利安找到了熟悉感和親切感,一切好像似曾相識,而不是在一個陌生國家。燭光爍爍,一桌酒菜,林依然是女主人的姿態,若無其事地給他倒紅葡萄酒。他看著她一舉一動,他明白自己已經按捺不住,非進行到命定的目標不可,這次非把她從她的體面裡給轟出來,哪怕冒犯頂頭上司,丟掉了工作,也在所不惜。他不顧林明顯的抗議,回到老題目上。

  「你說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不做這種事,」朱利安嘲弄地說,「看來英國老師並沒有好好教育他們的中國學生。」

  或許林在惶惑中不一定能聽懂他的話中之音。朱利安就直接說起他自己家裡的事,像課堂上講英國文人生活軼事一樣:在他母親懷著他時,他的父親克萊夫·貝爾就和弗吉妮婭阿姨有事;母親和羅傑成為情人,並鼓勵父親去追求她的女友。父親大部分時間在巴黎、倫敦的這個那個情婦那裡,但母親在家裡始終為他留有一臥室書房和起居間,滿是母親的壁畫。他們相互關心,還是一對夫妻。母親的終身男友鄧肯·格朗特是個雙性戀,男朋友來時,他就和男朋友睡,男朋友不來時就和母親睡。他有弟弟昆丁、妹妹安吉莉卡,但安吉莉卡卻是母親和鄧肯的孩子。

  「他們不吵起來,不鬧翻?」林難以置信。

  母親發現她妹妹與丈夫有私情,她怎麼說?「這兩個人是我最愛的人,以前是,現在是,今後仍然是。」父親經常把女友帶來,與母親做朋友。而母親的男朋友也一直是父親的好朋友,比如他和羅傑弗賴一直是最好的朋友,直到去年羅傑死。現代美學中著名的「形式意義論」被稱作貝爾弗賴原理。母親和阿姨是全世界最親密的姐妹,布魯姆斯勃裡是以她們的魅力和智力為中心。這與男女之事無關,不不,或許應當說,這正是與男女之事有關。

  沒人庸俗地嫉妒。朱利安說,他從小就習慣看裸著身子的男人女人,鄧肯總是以男人身體為主題,有時是一群人做著艱難的多人性動作,鄧肯在畫,母親站在一旁欣賞。

  朱利安明顯越說越得意,他的家庭,他的強烈反維多利亞道德主義的家庭背景,以及他們自由無忌的性關係,確實不同一般,值得驕傲。林聽著他仔細描述,害羞地低著頭。她的頭髮在燭光輝映下,更加黝黑發亮,劉海下眼睛瞧著桌布上,那兒有一雙骨雕筷子,一副眼鏡。她明顯激動起來,她的手沒有擱放的地方,兩隻手互相緊握在一起,擱在腿上也不是,放在桌上也不是。

  「你麥子不錯。」朱利安說。

  林吃驚地抬起臉來看他,驚奇他竟然會用本地土語,她羞澀極了。朱利安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來,繞過桌子,順手就把她拉了起來。她只是稍微掙扎了兩下,卻沒有任何抗議,就無助地被他抱在胸前。

  他的臉觸到她的面頰,好燙,她的嘴唇很紅。他輕輕吻她的臉,脖頸,尋找她的嘴唇,他的一隻手從她的腰摸到她的肩,移到前面薄薄的旗袍覆蓋著的乳房,她無法遮掩的堅挺起來的乳頭,馬上使他衝動起來。他們被激情燃燒得透不過氣來。

  房間很大,而燭火與燈光只是照在餐桌上,他們好像自動移到牆角,移到光線微弱的地方。林的嘴唇在他的臉上,原先垂掛在身邊的手抱著他的腰。在喘息聲中,朱利安幾乎是無意識她把她的手拉過來摸他已壯大起來的陽具。

  林一下跳開了,臉色嚇得發白,她的手扶在椅背上,驚慌地看著朱利安說:「怎麼這樣?」

  朱利安不知她這句話什麼意思,是指他的過分直接進攻有失體面,還是他的器官太鼓脹太不文雅?她震驚得發抖。「簡直不像人。」

  第 四 章第二天上午朱利安醒來時,發現已經十點過了。房門沒關好,樓下僕人們說話聲傳了上來,中國話在女人嘴裡發出像鳥唱,輕軟悅耳,在男人,在大聲喧嘩的男人嘴裡,像動物的吼叫。他發現這些僕人說的是當地土語,與林說的柔軟的北京話很不一樣。但是哪一種他都聽不懂。

  拉開窗簾,很燦爛的陽光。他發現自己穿著昨天的衣服,只是更零亂不堪。在樓梯過道望下去,僕人巫師和田鼠正對著留聲機的龐大喇叭不知怎麼辦。

  巫師抬頭瞧見他,說,先生,院長夫人差僕人送來的,說是給貝爾教授的。昨晚貝爾教授走時,她忘了讓僕人送過來。

  朱利安讓巫師把留聲機送上樓,一疊唱片放在一個木漆盒裡,也被送上來。

  他從木漆盒裡取了一張有中國字的唱片,放上唱盤。二胡聲在房內響起時,他走進衛生間,梳洗完畢,穿好僕人洗燙過的內衣襯衫。回到臥室,二胡聲裡號角齊鳴,四面都是伏兵,沒逃路,而月正是最圓最亮時。朱利安一點也不想吃早飯,馬上就該是中飯時間了,就又倒在床上。音樂使他想起昨晚的細節,心跳在加快,而且下面又緊張了,他幾乎需要用手解決壓力。

  昨晚回家報信的僕人,來得及時,解了林和朱利安的尷尬。程那兒沒大事,學生的態度和緩下來,放低了要求,讓她回來告訴太太。朱利安趁這時道了晚安,幾乎是逃走了。回家就開始喝真正的蘇格蘭威士忌,直到酩酊大醉,倒在床上,只有月光山影看著他胡鬧。

  二胡聲淒涼憂傷,他希望這奇怪的音樂能盡快停止,起碼不要這麼單調。

  他對付女人未傷過腦筋,該歇手時就歇手,從不會相思成病。他的初戀,是在大學三年級。沒有到手之前,他有幾夜都難以成寐。他發現把性弄到手,一點也不難。而且浪漫的神秘,很快被確實的性破壞,一次經驗後,他就明白了:沒上床之前,男人會頭腦荒唐,因此,絕不能把荷爾蒙的衝擊當做真的價值判斷。

  他不是每次都很清醒,每次還是有一段糊塗時間,只是越來越短。那第一次最長,是他追求女人,以後反轉過來,幾乎總是女人鍾情於他,弄得生活中一波剛平一波又起。之後他就學會毫不留戀地撒手而去。

  有時他想,或許,他無法與任何女人感情保持長久的原因,不一定是他用情不專,如他的父親,而是他對母親范奈莎的感情。誰能在智慧才華上與母親並列?甚至相貌上也不能比--他還清楚地記得二十多年前母親驚人的美麗。這是他愛情上的障礙--他從來沒遇到這樣一個女人,或許永遠不可能找到他母親之外惟一的女人。

  弟弟昆丁對男女之事一聲不吭,秘而不宣,而他每次都鬧得滿城風雨,或是讓對方鬧得人盡皆知。他沒有誇耀的意思,不知為什麼總是到這種地步。

  朱利安想起這些事,就開始寫信。他給母親寫信從來都是毫無保留,坦陳細節到別人看了會發窘的程度。但寫信者收信者覺得很自然。從他第一次性生活開始,他都詳細告訴母親。而母親對他的坦率和信任,非常感動,把它看成他們母子情深的證據。

  這樣做,並不是故意的。

  他一向聽到母親和阿姨在那批知識精英大學問家的男人堆裡,說到什麼「性交」、「(禁止)」、「肉慾」、「勃起」等等,百無禁忌,似乎在談家常,而且評論這個那個的性表現,就像評論歌舞表演。母親說過一件事,也是開布魯姆斯勃裡風氣之先。在他出生那年,一個春天晚上,她和弗吉妮婭阿姨坐在客廳,正在爭論,為剛發生的男女感情糾葛,心裡有氣。他們沒注意,歷史學家斯特拉奇正好進門,他手指母親白衣眼上的一點跡痕,問:

  「精液?」

  一個詞就把他們的恩怨化解了,他們全都大笑起來,一種神聖液體把所有困難的人際關係抹順。自此以後,他們談性、談性滿足,就像談美的本質,就像談藝術。她們把自己變成自然而然不受人為拘束的人,她們證明可以按自己需要的方式生活。

  但是這一次他的筆在紙上划動得艱難,他應當說已經與林有(禁止)的接觸:她的(禁止)豐滿結實,雖然他沒有探進她的衣服裡。但是林遠遠不只是(禁止)感覺,在她的(禁止)之後,她是另外一種東西。

  難道我愛上林?

  笑話。

  他從來沒有真正愛上過任何女人。這該死的中國音樂太纏綿了,把他弄得沒有必要的多愁善感。

  走西伯利亞鐵路的信,十四天到倫敦,來回一個月;走海路的信更慢,但似乎保險一些。所以,他就給母親一周寫兩封信,一封海路,一封陸路。母親隔得那麼遙遠,這點也影響他的判斷力。當然母親向來不給他出主意,只是鼓勵似的說「真有趣」、「真想見見這個姑娘」,甚至說「身體這麼漂亮,我可要用作模特兒」等等。可是在武漢,得不到母親這種起碼程度的迴響,他覺得更難決斷。

  他幾步過去,停了留聲機。

  房子裡沒了音樂,他的心和腦子都冷卻下來:只是喜歡這個女人。的確是他在誘惑她,但只是出於好奇,想知道和一個東方女人做愛是什麼滋味而已。

  她是個著名作家,有聲望。有個學者丈夫,兩人都是中國知識界知名人物,新月社的重要角色。外表上看,她八年的婚姻是成功的,外表就是婚姻的一切,在中國更是如此。那麼,他有什麼必要僅僅因為性好奇,去破壞這個婚姻呢?反正他絕不會和她結婚,即使結婚,也不會比她的現有婚姻更美滿。有什麼必要毀滅她明顯很滿意的生活呢?

  僅僅是好奇。

  如果如此,他想他可以抵制住這誘惑:他可以找個中國歌女做「妾」,有了結論,他心裡就安定了。

  朱利安已經學會三百多個中文字,聽力好得多,會說一些最常用的話。這個好吃,那個不好看,等等,但是他也會拿起毛筆,浸上墨汁,寫任何中國字,都那麼美。中文字形的美,跟中國女人的誘惑,是一回事,一旦能勾勒外形,都會有一種強烈的感覺。

  應該準備上課了,朱利安強迫腦子回到教學上來。他決定上課時講些什麼是真正的現代性,他的兩個父親的「形式意義論」。不過,中國學生還不可能接受形式比內容更具有意義,先跳過去。按原先計劃,現在應當講當代英語詩歌了。他從英國帶來的艾略特的《荒原》,甚至龐德奇異的《詩章》,這將是兩個炸彈,只是掉下時,不會爆炸。想想,他還是決定教容易些的《普魯弗洛克的情歌》。

  站在講台前,他潛意識地掃了一下女學生的桌位,但沒有林,林已有好幾堂課未來。

  敏感又懦弱,害怕生命浪費,又無奈於自己的生活之無意義,這個對愛情如此膽怯的「你」,是誰呢?當「你」被我邀請一起出去,那麼我們走吧,你我兩個人,正當朝天空慢慢鋪展著黃昏。

  這時他看見林躡手躡足走了進來,拿著預先發的油印稿。她一定聽到了這兩句,聽到他的講解。她會怎麼認為,是在說他自己,或是她?

  這首詩是情歌,卻是一個患得患失者的自我折磨。在課堂上一講,這詩第一次打動他,以前他對艾略特並不心服口服。他自己是個詩人,詩人互相不佩服,全世界一樣。試圖超越公認的大師,是糾纏他的噩夢。尤其是父母輩過從的好友。此時,艾略特的這第一首發表之作,讓他徹底服氣了:點出了人在「文明社會」中的根本困境,昭然若揭。

  「我可有勇氣,攪亂這個宇宙?」他想,一面念了出來,「在一分鐘裡總還有時間決定和變卦,過一分鐘再變回頭。」

  面對林,在他的講解中,這首詩就是在寫他自己。

  他就是「我」。

  「你」就是林。

  我已經熟悉了她,起碼接近熟悉她,可我還是不敢走得太近。難道我真會變成臨場膽怯的中產階級?我不準備向世界投降,那麼我憑什麼恐懼自己?

  他把他差一點變成了普魯弗洛克,做了個入骨三分的分析,尤其是面對林。

  下課鈴聲響了。學生們夾著筆記本背著書包紛紛朝教室外走,林在他們中間。他衝到門口,不是她。但他看見她進教室來過。為什麼他沒有見到她坐的位置,她能藏在哪裡?她就在他眼底下溜走了?

  要追一定能追上。可是走廊裡全是學生,他止住了自己朝前的腳步,作為老師,他的行為本能地理智了一些,在這一剎那,他竟然有一種蒼老感。

  為了擋開折磨人的慾念,朱利安去江對岸鬧市漢口。公共汽車二十分鐘就可以到江邊,但他叫了一輛出租車,離碼頭還有一段路時,看見僕人田鼠手裡抓著大包小包坐在街邊。他讓車伕停下。

  田鼠在那裡跟一個坐在矮凳上的老人說話。一定是田鼠和巫師分了工,一個跑外,一個包內。朱利安不想管他倆的事。但是他好奇田鼠如此認真地跟老頭說話。那人像是個算命的,長衫破爛,鬍子花白。他們倆回頭,一起看到了朱利安。

  田鼠嘟嘟噥噥想解釋什麼。那個老頭止住了他,望著朱利安,對田鼠說了一大串話。

  朱利安走下車來問,老頭在說什麼。

  田鼠卻支支吾吾,不肯說。

  朱利安叫他放心說。

  田鼠說翻譯不出來,不好翻。

  朱利安一定要他翻譯一個大概,他意識到老頭是給他面相,於是先把一把銅錢放在老頭跟前的盤子裡。老頭朝田鼠飛快地說著,說完,手有意識地敲著膝蓋。

  田鼠這才無法可想,只有說出來:老先生講,先生雖是外國人,卻也是明白人。先生眉闊耳厚唇紅,鼻子大直,為富貴相,家底一定豐厚。

  說下去,朱利安用中文催促。

  田鼠嘰嘰咕咕,他的英文越來越不像英文,最後朱利安只辨認出:

  可你面皮繃緊,耳垂不大,皺眉太深。

  就得孤單,不傷妻女,但會--好,好,朱利安感興趣地問,告訴我,實話。

  這些都是中國人講迷信,你別信,別信就無事。

  為什麼不信?我信。朱利安嘴角卻又是嘲諷的微笑。田鼠支吾了幾句就跑開了,扛那麼多東西還是腳下生風。朱利安回過頭來,老頭也不見了,連同凳子和盤裡的銅子兒。老頭可能怕惹洋人的是非,他自己的命那麼慘,最好是別擔心別人的命運吧。中國有太多的人迷信,田鼠好像前幾天害怕地對他說過,花園裡的桃樹又開了花。朱利安問他是什麼徵兆?他只說這是秋天,啊啊,說不清楚。

  既然說不清楚,害怕什麼?

  朱利安覺得迷信是中國老百姓的一大毛病,不過好像迷信命運,並沒有妨礙他們革命,這中間有什麼聯繫嗎?

  漢口舊日租界的幾個酒吧俱樂部,是西方人交際的場所,自然那兒歐洲的消息靈。但是朱利安想起該買個像林那樣的書桌,就先去傢俱鋪子看看。

  回復 引用發短消息加為好友當前離線倍可親榮譽終生會員(廿級帖子28 精華0 積分31644 閱讀權限100 在線時間0 小時 註冊時間2004-11-15 最後登錄版主發表於 2009-10-20 20:56 | 只看該作者 他一進門就瞧見了,一張形狀奇異的桌子:桌子很大,左右兩端像古代航海船,除了桌面,雕滿了玫瑰。還有一把椅子,高背,雕花式樣相同。店主說是明朝一王爺家的,本是一大套傢俱,有幾件毀於兵災,就散落民間。店主身著質地很好的長衫,英文也說得可以。漢口這地方,做生意的中國人,像樣的店舖老闆,大多會說英文。

  要價低廉,是一腿稍有損。店主說。

  朱利安這才仔細打量。

  先生要,敝號會修復如初,分文不取。

  朱利安不太明白店主如此坦白誠實的原因,但是桌椅一套二十美元整數,絕對不貴。他留下地址。店主答應一周內將船形桌送到寓所。

  他心裡高興,買了好東西,以後運回家裡,肯定要把母親樂壞。明朝不明朝無關緊要,這桌子造型別出心裁,對母親參與的奧米伽工場的同仁必是一大啟發。家裡母親畫滿牆的裸女跟這古樸的色澤,黑黑紅紅,正配得上。況且,船就意味自己命運,永遠如願地飄泊。

  他又進了好幾家店舖,量尺寸,選布料,做長衫。他還買了一對花瓶,瓶上男人們在田地上彎腰插秧,兩個富家女子站在花樹下,臉上掛著笑容。古裝的中國女人,身體總畫得像楊柳那麼纖弱,臉相卻有點像母親和阿姨。他很驚奇,老闆說這是上世紀專給洋人做的瓷器。

  這時,他被很響的一聲「哈羅,英國佬!」叫住了。街上,三個和他一樣高鼻子黃頭髮的西方人,說的是英語,口音卻像德國人。

  他們要他一起去喝一杯。

  三個都是做生意的,的確是德國人。有個戴眼鏡的說要上帝國紅房子,問朱利安去過沒有?他們嘲諷朱利安是白來中國了,到武漢不上帝國紅房子更算白來,那兒的白俄妞兒真肉感十足。

  帝國紅房子門面不大,進門有點昏暗,可能是故意的。店堂很深,好幾個廳,不太像法國咖啡館,也不太像英國酒吧。坐到吧台後,果然是年輕輕佻的白俄女人在服務,(禁止)撐得高聳,腰束得很緊,裙子短在大腿。看來是學的電影中柏林「藍天使」打扮。

  朱利安要了白蘭地。

  幾分鐘後有了感覺,這兒完全是歐洲情調,雖然不到晚上,卻是人進人出,很熱鬧。憑著一張西方臉,互相不用介紹就是熟人了。

  陪他來的德國人見他初來乍到,就說,武漢的繁榮興旺全靠西方國家。這裡的碼頭、鐵路馬路、醫院、工廠,都是西方人建的。中國人不識好歹,早就歐戰機會收了德、俄等國租界,八年前革命沖昏頭時,又發動工人武裝衝擊,收回了英租界管理權,弄得共產黨現在只能托庇上海的西方租界做基地。

  「沒咱們,武漢就是窮光蛋,武漢人都會失業。」

  朱利安沒說話,他的工作是中國人給的。

  酒吧裡掛著窗簾,厚重的紫紅色絨布窗簾擋住白晝陽光。各種語言的喧嘩,加上酒氣,使空氣渾濁。

  「近來收集了多少勳章?」湊上來一個大肚壯壯的傢伙,像希臘一帶的混血人。

  「數丟了。」一個老闆模樣的人,說了一口自引以為驕傲的約克郡中部土腔。但在這問題上卻謙虛了一下,「煙廠裡中國人太多。」

  朱利安明白他們在談中國女工。他要了一杯又一杯,酒精在血液中增加,腦子卻很清醒。他們越說越起勁,然後各自講個做過的事。那個煙廠老闆吹牛自己一夜睡了五個中國處女,引起一片不知讚揚還是嘲諷的大笑。朱利安沒想到遇見如此一群極端無恥的殖民主義者。

  一個老闆娘似的俄國女人看出朱利安的表情,走過來,湊著朱利安的耳朵說:「不要理這些混蛋。過來,讓我給你介紹安娜。」他身子往邊上一讓,看到老闆娘背部幾乎全部暴露的裝束,脖頸繞了三圈珍珠項鏈,化妝過了分,但只有這樣,才能掩蓋韶華已逝。

  她身後跟著的姑娘,大概二十多歲,不難看,只是神情有點憂鬱。

  「安娜是瓦西利耶夫伯爵的小姐。」老闆娘又說,「漢口的探戈舞後,人人都想找她學呢。」

  朱利安吻吻老闆娘和安娜的手指尖,說今天忙,改日來請教。他在酒杯下壓了紙幣,就走出帝國紅房子。

  外面陽光亮得刺眼,他只得閉上眼睛,慢慢睜開,習慣了白日光線之後,街和房子卻依然模糊,歪斜,人也扭扭彎彎,不知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沒一會,他就吃驚地發現自己走進了一個遊行隊伍中,年輕的男人、女人,哦,是學生們舉著標語拉著橫幅在示威,有人帶頭,在喊口號。

  朱利安舉起拳頭,也跟著喊。他只看到標語上寫的有「日本」兩字,聽不清整齊呼喊的是什麼話。不懂沒關係,他完全會同意這些口號。

  隊伍突然亂了。

  前排停住了腳步,人們往回退,或朝街兩邊躲。也有好些學生不退不躲,但是街中間人少了,於是他看見了對面幾百個穿黑制服頭戴黑盤帽揮舞警棍的警察。

  一得命令,警察就凶狠地呼喊著壓過來。

  連不退不躲的中堅分子都開始往後跑。朱利安來不及想,他還是站著不動。警察衝到他面前時,他只是舉起一隻手,嘴裡重複著他也不知是什麼的話,他的頭猛猛地挨了一木棍,他眼一花,倒在地上。

  朱利安躺在床上。他頭部被木棍打破,不重,當即送進醫院,未傷骨頭,縫了三針。沒跑得了的學生,不管是否受傷,全被先抓到警察局。

  兩個僕人好像明白該是顯身手的時候,早飯是豆漿牛奶,小籠蒸包,加上一個荷包蛋米酒;中飯有兩菜一湯;下午也做清燉冰糖蓮子、蝦餃之類的小吃;晚飯則份量大些,牛肉米粉,魚是最新鮮的,剛從東湖捕來。

  為了不讓好意的僕人失望,每餐勉強吃些,然後讓僕人把飯菜拿走,他沒胃口。不僅如此,沒有他吩咐,他們不得隨便上樓來,他需要清靜休息。有事他會搖鈴。

  對他敢參加遊行,並與警察對打,巫師和田鼠流露出很帖服的神色。

  在漢口買的兩個花瓶,還有桌椅,店裡都派人送了過來。他任花瓶擱在客廳地上,在什麼位置,他也不願去關心。桌椅讓人抬上來,放在臥室。

  他知道他英雄行為的真相:他自己首先不關心自己,然後世界就不用關心他。因為遊行受傷,他的憂鬱症有了充分的理由。

  可能揮木棍的警察,認出棍下是個外國人,來不及收臂,打中了,卻打得不重。他想,如果傷口得縫十針,而且像其他受傷學生一樣,先滿頭淌血地受審問,然後再讓去醫院,這才是平等對待他。現在他頭上的繃帶也像是假貨,裝樣的!

  輕悄悄的腳步聲,有節奏地上樓梯。

  巫師和田鼠沒這膽子。朱利安側耳聽著,腳步停了,像是猶豫。只隔了一會,敲房門聲。

  他沒有立即應門,他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門外站著的只可能是那個人,他以為忘卻,正在忘卻的,卻一下子證明並沒有被忘卻。他知道馬上就會很想見到她,她就來了。

  門開了。

  他先看見她的袖子,有一個翡翠手鐲,手指纖細又鮮嫩,放在門把上,腳上藍平絨面的鞋子,跟不高也不低,沒繡花。大褲腿,上衣很短緊身。很好,現在他看到她全身,似乎是有意打扮好來的,好像畫冊裡清朝宮廷女子的裝束。她的頭髮梳了條辮子,他沒想到林竟這麼有意打扮給他看,而他真的看著了迷。如果拂去她額前的一排劉海,她的額頭一定高。他喜歡額頭高的女人,母親是,阿姨是。一個新的林,渾身上下是淡藍與翠藍。

  她走進房來,站在朱利安床頭,沒說話。朱利安心裡咯嗒一聲響,像什麼東西卡住胸口,突然落下去,覺得呼吸暢快了。

  她走過去把窗簾拉上一半,不讓陽光照在朱利安床上。

  朱利安習慣性露出嘲諷性的笑容。林走近,她也有這樣的笑容,一學就會,不錯不錯,他心裡咕噥。有她在,憂鬱症變得沒有理由了。

  她在床邊坐了下來,打量著朱利安。沒戴眼鏡,朱利安注意到,眼鏡在她手裡捏著。他看她時,她卻突然站起來去看他的船形桌子,他覺得她眼睛濕濕的。

  他有個感覺,林不像坐一會就要走的樣子,她會呆得很長。他的受傷成了個好理由,她是來照顧他的。

  林撫摸朱利安的額頭,繞過紗布下面的小傷口,輕聲道:怎麼好像還有點兒發燒?

  朱利安想說什麼,可是林把手指放在他嘴上,又把手指放在她自己噘起的嘴唇上,很像母親以前上樓叫他睡覺的樣子。她讓僕人把(又鳥)燉紅棗湯端上來,看著他一口口吃。

  林在身邊真好,他要的其實很簡單,這刻要的就更簡單:安寧和溫暖。吃飽了,他有點神思模糊。幾天來精神和(禁止)的緊張鬆弛下來,疲倦和哀傷轉換成愜意的睡眠,他合上眼睛,感到自己在往下沉,潛入深深的睡眠中,平靜地呼吸,睡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突然林的聲音使他醒了過來,她站在窗前,滿臉怒氣。

  朱利安懷疑自己在做夢。他定了定神,睡意全消,看清了,林是在生氣,手裡拿著幾頁寫滿字的紙。他想起來,那是出事前,他給母親的信。寫完就攤在桌上,沒收起來。

  林聲音發抖地問:「K是誰?」

  朱利安從床上掙扎著靠床頭坐起,這樣說話使他喉嚨舒暢一些。「這是私人信件,請不要看,」

  他停了一下,看見林對他的鄭重抗議沒有反應,「好吧,告訴你,K只是一個順序號碼。」

  林依然拿著信,沒有放回桌上的打算。望著朱利安,她立即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你的十一號?又是誰呢?」

  朱利安想趕快解決這誤會,說:「K不是別人,是你。」

  林的表情更吃驚了。

  她又看了一遍信,非常快,因為她只看那一行,她把信往桌子上一擱,憤怒得聲音都在發抖:「我,你的第十一個情人,而且已經跟你有私情了。」她的英文不夠好,這時一下就顯露出來,激動的時候,不成句子。「太荒唐!莫名其妙!謊言!」

  朱利安能感覺出她的情緒反應之強烈,他這才知道這句話「我跟K已經有私情」,每個詞都深深地得罪了林。這句在他眼裡簡單的話,每個字對這個中國女人都是刀子的利刃。她是第十一個!他已經有那麼多女人,才二十七歲,已經引誘了十個女人!

  這麼年輕,這麼無恥。

  「私情」這詞讓她受不了,最嚴重的詞還是「已經」。

  她的臉色發白:「我和你『已經有私情』?」

  朱利安承認他在寫信時誇張了一點,急了一點,他想讓母親知道他在中國一切正常而順心。當時他認為幾天之間必然成為事實,至少信到達英國之時,肯定是「已經」。

  但對林來說,這不只是假的,而是他居心不良的證明。

  「你上床來,不就馬上『已經』了嗎?」朱利安對付生氣的女人,一向用厚顏的辦法,他讓出床的一部分來。

  「你這人毫無廉恥!」她吼了起來。

  朱利安只好硬著頭皮說:「相信我,我從來不如此,只有想起你時,只好不顧廉恥。」

  林從桌上拿走眼鏡,還是捏在手裡,臉朝著他,一句話不說。

  她的沉默,沒能停止朱利安,他臉上浮起了淺淺的笑意:「第十一個,最後一個總是最好的一個,我會向你證明,我是世界上最好最了不起的情人。」

  林滿是委屈和受恥辱的感覺,突然低下頭,戴上眼鏡,側著身子,從他房間裡消失了。瞬息之中。他一片茫然,甚至都未注意到她下樓,關上房子大門。

  大霧籠罩,他走在其中。他是在長江邊,渡船停了,兩岸都是穿藍衣的中國人,似乎在等他。

  等他做什麼呢?

  他們的臉上都有神秘的笑容。

  他回頭發現身後是林,他轉身向林走去,林卻消失在霧幔之中。

  他醒來。

  他是想像力豐富的人,尤其是夢裡。他的才華來源他的情感,而情感總在某一階段和某個女人聯繫在一起。母親是惟一持續在這情感裡的。他來到東方,不是為了尋找像母親這樣的一個女人。比如林,不能給他快樂,相反,這關係還折磨著他。

  這麼一生氣,這麼一折騰,他的燒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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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到了,朱利安望着窗发呆,试着把胡乱的想法整理出一个头绪,没料到林又来看他,不过和她丈夫一起。她还是那身打扮,但披了件白绒线衣,又变成公众场所的院长夫人。

  程教授问朱利安好些没有?听说伤得不重,这是幸运。他说他们带来一些补品,让仆人在楼下蒸。“要什么请尽管说,你不要担心,伤好再上课。反正学生正在罢课抗议镇压游行。”

  程很清楚分寸,不偏不倚,不卷入争论,言谈中,没有一点轻微的责备,他也没有指责朱利安不应该到汉口街上跟学生一起游行,只是说不应当直接和警察发生冲突。

  既然如此,朱利安觉得没有必要为自己作任何解释。

  “我们得对你的安全负责。请以后千万小心,”程说,“汉口英国领事馆派人来打听你的情况,说是慰问。”

  “领事馆!”朱利安呻吟了一声。他努力离领事馆远,越远越好,从来不让他们知道有他这个人。他一向不信任任何政府机构。而他今后想做的事,不会让任何官员高兴。

  仆人给客人端来椅子。程坐着,林只坐了一下,就站到椅子背后。她看上去心里极乱,神不守舍,一定是丈夫要她一起过来,而她没有理由拒绝。不过,林的眼睛一直未离开他,虽然隔一会儿,她总会朝旁边看。他很难判断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始终没有看朱利安的眼睛。

  程不分明的态度使朱利安心里不快。他不得不承认,中国知识分子,从西方学来的自由主义,只是高谈阔论不准备实践的自由主义。他们缺少的就是把信念付诸于行动,甚至政治行动的能力。恐怕这正是他在此真正能教的课,才对得起这九百镑中国人民的钱。

  程面对侵略的“冷静”,林面对爱情的“体面”,就是明证:中国还没有成熟的自由主义。

  明显的,林现在在与他有意保持距离。但是一天看不到林,朱利安的心就会隐隐作痛。爱一个中国女人就得娶她,不用谁提醒,他懂得这点。他相信,如果母亲亲眼见林,她肯定会很喜欢,林会成为母亲的好媳妇的。

  想到这儿,朱利安忽然记起了一个早就在明摆着的数字:林已经三十五,比自己大八岁。

  真奇怪,他想,在西方人眼里,林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样子,无论是面貌还是身材。比起西方女人,她是小巧了点,没有她们青春时代那样夸张的性感。但是西方女人好年华易逝,他努力回想认识的三十多岁的西方女人模样,的确个个眼角、嘴唇都起了皱纹,脖颈起了褶子,如果胖些,皱纹要少些,可腹部臀部变肥,连凯恩斯的芭蕾舞女妻子,双腿也加了分量。那些和他年龄相仿的西方女人,像他的大姐。假若一个中国女人外表比他年轻,那么,她就是年轻,“真实年龄”没有什么可讨论的,形式才真正具有意义。

  林是一个有夫之妇,这对朱利安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对林才是一个问题。这问题应让林自己解决,他只能接受她的决定。他并不认为与一个有夫之妇发生关系,是他的道德有毛病。相反,如果她决定爱他,而他因为她有丈夫,就顾虑,就拒绝,这才是缺乏道德勇气。

  第 五 章夜里下过暴雨,闪电的震动使雨水干净利落地哗然一倒而空。清晨,空气格外清新,鸟叫清脆,连续不断。

  朱利安坐在花园,他额头上还贴着一小块纱布,但气色好多了。这种纯白色最艳丽的菊花叫“狮子毛”,花期最长:两周了,都未有凋零的迹象。他挽着袖子和裤腿,手里拿了把大剪刀。他不喜欢与仆人一起整修花园,那样就太实际了一些。

  他打发仆人做别的事。

  李子树已开始结小小的青果,一旁的桃树有点奇怪,像那次田鼠说,秋天哪会再生出花苞来,但只是花苞,没有绽开就萎黄了。

  雨珠挂在枝丫上,他一剪刀过去,就掉下两枝。珞珈山与东湖的风景,应当使契诃夫或简奥斯汀激动,但不是马尔罗或福克纳感兴趣的那种。不过正适合自己的诗风,真是恰好。

  绯红的秋叶平躺在河面无风,宁静的水流向下游。

  在肃穆中,此刻流逝或永恒向东流的河漫向大海天空是同样的灰色,每件东西都在溜走从本质上讲,朱利安是个在英格兰乡村绿野中长大的孩子,一向不喜欢城市,不管是伦敦还是武汉,他一开始写诗,就拒绝艾略特和庞德式的“现代性”。他记得昨夜的梦,他奔跑在田野,一条水牛也在跑,一群狗尾随他们,好些人在呼叫,追赶。他不顾一切向前,撞倒树篱笆,压倒一片灿烂的野花。

  在梦里见到的是英格兰还是中国?

  此刻,他在珞珈山麓自己的花园里,剪掉桃树所有带花苞的细枝,满满一把,够插在刚买的古董大花瓶里。

  讨厌的中国的风俗迷信!朱利安笑了笑。不过如果不信,干吗要剪掉桃花呢?

  他有个感觉,立即回转头,林在他身后。他去拾地上的剪刀。他回头那一瞬已看见,她很疲惫不堪,头发挽在脑后,没戴眼镜。干吗不戴眼镜,难道上帝暗示了她:眼镜是他们之间的障碍。见鬼!

  “你不欢迎我,对不?”林未免太聪明了,马上看出朱利安的态度。

  朱利安不理她,径直往房子里走。

  林跟上,不请自进。

  朱利安不知哪来的气,将手里的花枝通通扔在地上,他的赤脚沾有草叶水珠,在地毯上一走一个脚印。壁炉旁的柜子上有好些他买的中国书,他胡乱翻,当然一点也不懂,只是觉得印刷古雅。

  他看得认真。林为什么不走过来,长沙发短沙发都空着,也不坐,她一动不动,太像一幅画,太不真实了。得了,这个女人有什么权利在我房里?我弄出乱子,我喜欢乱子。不过日本人可能比我还行,当然喽,趁日本人还未捣出大乱子,让我停止小乱子。朱利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也很难相信,这个上午,他的喉咙里发出从未有过的冰冷的声音:

  “程太太,我们在这房子里能做什么?”

  林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她看着朱利安,想说什么却忍住了,迅速地转脸,急急地朝房门前走,地上的桃花枝差一点绊倒她。房门在林出去时很重地响了一声,朱利安不由得浑身一颤。

  我必须去打猎,不然我就会疯掉,我必须吃东西,否则我就会垮掉。朱利安大声叫仆人,没人应。他这才记起是自己把仆人赶出去了。

  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个咆哮的动物。你,范奈莎,亲爱的母亲,你永远那么清醒,而弗吉妮娅阿姨却已在边缘上,濒临疯狂。啊,贝尔教授,也继续了你们自由狂傲的血液,尖锐的感性。

  是的,天生如此,不必责怪自己,更不要责怪世界。

  吃了些填肚子的东西,朱利安找到猎枪,也不收拾满花园满地毯的花枝、草叶。他戴上帽子,穿上长靴,披上猎装,拉开门准备到山里,他拉开门,才发现天正下着丝丝小雨,不是打猎天。

  但使他吃惊的不是雨,而是看到林背着门站着,不是在他门口,而是在门口外石子铺的路上,前花园的小径上。雨中,她浑身湿透,也不肯退后几步躲在他的屋檐底下。她竟在这个上午,起码三四个钟头,没有走掉,而是一直站在他的门外!

  朱利安搁下猎枪,走近她。

  她没有回过身来,她明显哭过,声音沙哑,静静地说:“朱利安,我不能在这儿,在这儿离你太近我受不了,我会在北京等你。”

  说完,也不等朱利安表示同意不同意,她就往前迈步,步子不再凌乱、慌张、急促。

  林的话,太出乎朱利安意料之外,他什么也说不出来,看着她苗条小巧的身影消失在小道上。他的脸在细雨中,觉得雨水在一点点浸透他的头发和皮肤。

  第二天一早,他收到一个大信封,里面有林在北京的地址,还有一大叠英文手稿。林短短的信里说,这是她用英文写的小说,请他在火车上打发时间读。

  林以看望生病的父亲的名义已去北京。在等候北上的时间里,朱利安额头上的伤口已好,未留下任何印记。

  是否去赴约?

  时间一天天逝去,朱利安变得犹豫不决,本能地对过分强烈的爱情感到害怕。他觉得看不见就会忘掉她,逐渐会成为习惯。

  但林站在门外雨中的背影,每次打开门,他仿佛都能重新看见。她说的那些话,深深地打动了他,她是他遇到过的最痴情的女人,也是真正达到布鲁姆斯勃里自由精神境界的女人。他明白实际上他的考虑,最后都不会算数,他不可能拒绝林的邀请。

  寒假到来之前,朱利安订了去北京的火车票。现在他的恐惧正相反,林到底会对他怎么样?男人会变,女人也会变,尤其是一个中国女知识分子,自己从没有过经验。林既然能变过来,也能变过去。他实在怕在北京扑个空,林会晾着他。

  不巧,这天是星期日,拥挤的汉口街上,朱利安和田鼠各自坐了一辆人力车。时间紧,为了赶上火车时间,朱利安挥着钞票大叫:“赶上火车每人加一元。”田鼠的那个车夫偷空从人行道上绕过,跑得飞快;朱利安这车夫不行,他跳下付了钱,换了一辆车夫强壮的。

  他赶到火车站,竟然还有十多分钟。田鼠早就将他的一口皮箱送上火车,放在厢位。

  火车从汉口直达北京。朱利安不用问在哪里下车。他穿着中国长袍,深蓝绸面,驼绒里。他不管这服装是否使自己样子很滑稽。不过天已冷,穿这样的衣服真是享受。他担心北京更冷,也把黑呢大衣带上,还有一顶黑礼帽。头等车厢十美元,他一天半的工资,像从巴黎去马赛那么舒服。正巧这火车是法文告示,法式服务,使他格外惊奇。

  火车很快就把新旧杂糅的汉口丢在身后,铁轨一直延续进郊外乡村,穿过湖泊、田野、森林和无数隧洞。

  走出湖北的山区后,就穿行在中部平原。河南,河北,黄河流域是中国的心脏地带,中国文明的摇篮,现在,却破败得叫他吃惊。冬天的农村,田野光秃秃几乎看不见树木,散散落落全部泥垒的茅舍,房子像牛棚。村头上,大人孩子都是衣衫褴褛,脏脸瘦削。

  火车每到一站,车厢外便涌着讨饭的人,个个病瘦,衣不遮体,在刺骨的风雪中冷得浑身像筛子发抖。

  越往北行进,越是贫穷。

  英国农村至少还有田园风光,农民生活至少比城市的工人强得多。而中国工人生活虽然困难,中国农村的贫穷几乎使人窒息。朱利安很愤怒,就像伦敦东区曾经使他愤怒一样。世界正在进行战争和革命,而他却在干什么呢?

  他想起在汉口火车站前,他跳下人力车,差点撞倒一个上身光裸裤子极破烂的人。他收住脚,那个人是撑着拐杖,却跪着伸出双手乞讨。他看清了,这人从大腿以下全没了,面前是一块布,上面写着字,不知是什么字,也来不及问,只是顺手往布上扔了几个钱,赶快进站去乘火车。那个人可能是个伤兵,和日本法西斯打仗,丢了腿,政府没心思管他,也许是在内战中丢了腿,更没人管。他的腿桩上不知如何钉了两截木头,他就“站”在那两块木头上。

  他不是不知道,从记者的报导,从中国回来的人写的书,都仔细描写过中国的贫穷和苦难。中国的故事永远是悲惨的,让那些神经脆弱的太太们读不下去。所以中国是最值得革命的地方,需要马尔罗笔下那种敢于牺牲的中国英雄。这时,他非常清晰地记起在去年九月,从香港乘船驶进上海时,他对这个国家的革命充满了怎样的激情!他写给母亲的“遗书”,他来中国就是为了奔赴一条值得献出生命的危险的路。

  首先,现在看来有一种可能事件的发展,会使我卷入中国的革命政治,我想我会成为一个杰出的行动者,我想试试。

  其次,我做任何事,必是出自坚定的信念,我对这个世界弄到如此白痴般一团糟感到有责任,而且,对身受此难的苦命的中国人深为同情。如果我的中国朋友冒险,我希望我分担这危险……这封长长的“遗书”,他一直保留在身边,没有寄出。因为他到中国后,西方人写个不休的苦难,他看到不多。相反他看到老百姓有自己喜庆的祥和,一旦从苦力劳动脱身,他们的生活也自有风趣。就说武汉,下等餐馆墙上也必然挂挂书法,柜上摆盆花。他们在这个湖边放个塔,那个山头放座庙,艺术融人自然,毫无唐突。有钱的人似乎不少,乡下的地主也能供子女到日本、西方留学。而知识分子有英国式的自由主义理念。至于中国女人,更是好看,而且喜欢生活中美的东西。他由此竟然忘记了中国生活的另一面,或者说,有意不去注意那些带有腐烂化脓的地方。

  如果母亲看见他那封遗书,只会理解他,并且只会喜出望外他变了主意,因为遗书中有一段他自己也觉得给母亲看很不妥的话:

  我的一生过得幸福而诚实,我情愿暴死而不愿其他死法。比如不想老死床上,没有比上战场更让我激动的。我当然想看到未来,我会尽全力不死,我完全不是烈士,但我现在能对这样一种结果心平气和地考虑。要是我去闹革命,我肯定会带着氰化钾,所以你不必担心我受到折磨。

  历史真是个拿人开心的舞台总监。他现在却坐在最舒适的头等火车车厢里,驶向中国的名城,宫殿古都北京。朱利安真心地感到了内疚,他被中国文化和中国女人的魅力迷惑住了,享受着生活的种种奢侈。

  或许,他天性就沉耽于快乐吧。

  他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用一个许诺安慰自己:记住这个国家的贫穷苦难,他应当为此作出牺牲。时间一到,他就能!

  林说:“我会在北京等你。”

  面对如此美妙的爱情,他有权利暂时忘掉自己的衣袋里是否有氰化钾。

  朱利安从皮箱里取出一个大信封,抽出林的英文小说手稿。他开始读她的小说,火车正在跨过一座很长的桥,车轮与铁轨的撞击有如敲钹。火车轻轻摇晃,但是看不到桥下有水。窗外的景色渐渐蒙上暗色,他拧亮座位边上的灯,桌上有啤酒,水果和可口的法国菜。头等车厢的舒适,像一层又一层的纱幕垂挂下来,他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快速的活动舞台上。这舞台很好,再也看不见余下的世界。

  林的英文字迹极为清秀,他一边读,一边用铅笔修改个别用词。但是往下看,他就被故事吸引住了,不再改动。

  这是一个女孩在一个奇怪家庭长大的故事。她父亲有九个妻妾,母亲是第四房,娘家原是广州四大富豪之一。父亲从朝廷领差到广州,上她家做客时,母亲被叫来帮着打卷挂轴,她穿了件深红色丝质上衣和裤子。母亲的手指启开画轴时,一开一合,如睡莲。于是父亲迷上几乎比自己小二十五岁的这个少女,当天就提了亲。母亲是这家的养女,做四妾也不算太委屈。

  但不知为何父亲爱她母亲远胜过其他妻妾,和她母亲度过的夜晚比其他人合起来都多。这个大家庭里妻妾内争已经穷凶极恶,无所不用其极。她的同父异母兄弟姐妹年龄相差太大,而她太小,帮不了母亲,母女的日子很难过。

  父亲是清宫廷翰林,住着一个大宅。这女孩从未弄清过到底有多少套院子,经常在“自己家里”迷路。她管大老婆叫妈,对自己母亲叫四妈。没有人弄清大院子里还住着多少秘书,管家,裁缝,花匠,中西餐厨师,新旧佣人。

  父亲思想上日渐与改革维新派亲近,参与了他们的一系列策划活动。

  当改革遭到守旧派血腥镇压时,父亲也受到牵连,家产大半充公,被流放到新疆沙漠。只有母亲一个人愿意陪他远滴边戍,父亲也只要她一个人去。她由父亲的大老婆照管。但是路途艰难,父母亲都病死在路上。

  这个大家庭由于父亲这棵大树轰然倒下,全家人抢家产,大打出手。最后大院出售,人作鸟散状,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一部很感伤的中篇小说。朱利安一口气读完,已经是半夜。

  他将手稿合拢在一起,这不是他喜欢的小说类型,也不是弗吉妮娅阿姨的那种作品,语调太纪实了一些。他能猜出林多半是在写她自己的故事,这正是此书迷人的地方,真假莫辨,似乎并非全部虚构。不管怎么说,她的英文写作比她的口语能力强,散文的风格遒劲,简练而生动。那个新月社的核心人物徐诗人,幸亏在飞机里坠毁了,将林比为曼殊菲尔,真是缺少文学品味能力,看走了眼。朱利安第一次看到林的艺术才华,心里很高兴。有貌又有才,是他喜欢的女人类型。

  出租车将他从火车站带到林留给的地址门牌号码时,他一手拎皮箱,一手拿大衣,站在一个巨大的门前。

  显然这是个豪华大宅子,门前有五级台阶,石阶两旁是石狮,红门,金门钉,门环叼在两个大青铜猛兽嘴上。

  朱利安报了名字贝尔教授,看门人通报回来,他被引了进去。过了两扇门,一堵镂月裁云的画墙,墙前精美的瓷盆开满鲜花。

  他走过一道道厅堂,穿过一个个有人造假山的花园,有的整修齐整,有的显得荒芜凋零,似乎属于不同的主人。高过墙的红白梅花开得恰是最繁华之时,枯干苍老却有青苔。池塘边的小路卵石铺成花式,冬青树篱隔开一些不让直视的房间。有时能看见女人走动,看来大多是仆妇,见了他这个洋人也不稀罕,依旧做自己的事。

  仆人终于停在一回廊底端,放下皮箱,恭敬地对朱利安说,先生,小姐在等你。

  他回过神来,仆人已不见影了。回廊转弯处有一对红木亮漆长凳,回廊匾头有四个狂草的大字。朱利安转过身,林果然已站在门口看着他。她穿着非常艳丽的服装,绛紫色旗袍,银闪闪碎花,领口、长袖口与下摆都镶有枣红的毛边,蓝绫细缎长裙,浓密的一头长发,像古时女子那样梳成大髻,前额上留着一排黑又亮的刘海。

  她简直就是中国古画里走出来的女子,看着他,却又是那么活生生的鲜丽!他好像不认识似的:武汉的女知识分子无影无踪,他一下看傻了。

  他们没有笑容,也没有说话,仿佛等待太久的东西终于真实地冒出来,生怕一句话就会惊走。两人互相看着有好几秒,仅仅几秒之后,他们就找到只有他们俩才懂得的眼神:注定要发生的事,想挡也挡不住。

  回复 引用发短消息加为好友当前离线倍可亲荣誉终生会员(廿级帖子28 精华0 积分31644 阅读权限100 在线时间0 小时 注册时间2004-11-15 最后登录版主发表于 2009-10-20 20:57 | 只看该作者 林走上一步,也不握他的手,说,当然不住这儿,她已找了一家旅馆。她把手里提着的白狐皮大衣穿上。

  朱利安拎起皮箱,和她一起朝另一条路走。

  在某座花园假山背后,一个白发银须但眼神炯炯的老人,走过来,笑声健朗,自我介绍是林的父亲,他的英文还挺像一回事。

  客气地打招呼后,他问朱利安要不要多呆一会,与他的两个日本客人一起欣赏梅花?假山那边,两个日本人坐在亭子里正在用茶。侍女都穿得漂亮,小心地静候在一旁。

  朱利安见林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就立即谢了他。林马上说,朱利安是同事,路过北京,片刻就走,下次再来打扰。

  林的父亲也不强求,告辞了回到亭子里。

  “有多少自传成份,你的小说?”朱利安不得不问,他好奇了。

  “就是我父亲流放还没上路就被朝廷赦免了。现在已经是民国,早就不做官了,是在野名士。不过,我的确是孤儿,”林淡淡地说,“我母亲已经去世。”

  “你父亲会说英文。”

  “我父亲会马马虎虎几国语言,打招呼而已。如果你留下,客人就得说中文了。你看他都七十岁人,却保养得好,身体强壮得很。他还想娶一房姨太太呢,已经第十四个了,”林突然有点伤感地说,“不过活下来的不多。”她突然转了题目,“你读完我的小说了?不全是真,不过还有好多真的没写。”

  “还有什么没写?”

  林却不说话了,急急领着他走出去。

  高墙外太阳的光辉,使庭院色彩都加深。屋顶一列列圆瓦,有蓝黑色,也有金黄的琉璃瓦,屋檐下柱头不是雕花就是漆花。有的屋角悬着铜铃,从外望进去一些敞开门的房间,红色太多,但家具雅致,摆有青铜暖炉。有时眼睛能闪过鱼池反射的几抹阳光。这个暖和的冬日下午,到处是色彩,有种华丽过分的感觉。这整个大宅子,林过去的生活,林的小说场景,在朱利安看来,的确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林没有心思停留,她领着他,越走越快。

  两人急切地,心照不宣地往外走,一刻不停地,几乎是小跑,出了后面的临街大门。

  出租车把他们送到旅馆。一路上,他们没有说话,在车上也不说话,也没有看对方一眼,只听得见对方喘气急切。坐得那么近也不敢碰,怕一旦碰到对方身体就收拾不住。这个豪华的西式旅馆在闹市,房间在四楼。侍应生带他们乘电梯,打开门,就拧亮壁灯。

  林给了他小费,就关上门。

  朱利安朝屋内走了两步,房间很大,他转过身来,见林背靠着门,仰着头,手捂住心口,喘不过气来,眼睛几乎闭上,微微张开的嘴唇,在抖动,几乎要晕倒的样子。朱利安伸出手去,两人立即紧紧地搂在一起。以后他们怎么想也想不起,这个下午,他们是怎么从门的这端到床的那头的。他们拥抱着笨拙地移动,朱利安就开始撩林的衣服。林把他推开,但是她的皮大衣已经落到地上,她的紧身旗袍纽扣太复杂,朱利安不知从哪里开始,他的手臂松了点。

  林一点点往后移动。

  他的心跳在加速,脚步边移动,边脱身上的衣服,他们退到床边。房间里非常沉寂。林不敢看朱利安,而朱利安却一直盯着林不转眼。

  林的身子继续朝后仰,他稍一松开,她就更紧地贴住他,不然她就会倒下无法再站起。她慢慢地抬起头来,贴住他俯下的脸。他亲吻着她的头发,眼睛,她的发卡和皮鞋掉落了,哐当两声闷响。

  她被放在床上,虚弱得不能动弹,无助而不知所措。朱利安看着她,褪去自己身上最后一件衣服,他控制住自己火燎的急切,在她身上找旗袍的纽扣,一枚一枚解,一件又一件直到她上身什么也没有,脱她下面时,她闭紧眼睛还不够,双手又遮住自己的眼睛,害羞极了,像个处女。

  他徐徐地脱她的下面,她的腿发着抖,绞得紧紧的。

  这是他日思夜想的场面,现在他看到全身赤裸的林:身体匀称,光洁,闪出金黄的色泽,似乎不是(禁止)的。朱利安惊奇地发现林举起遮住眼睛的手臂,腋下没有任何毛发,她绞紧的腿间也一样。那里如花瓣张开。他从未见过一个女人的阴部,没有毛发遮掩,美如艺术品,而不像一件寻欢作乐的工具。他的汗沁了出来,仿佛是一个初尝禁果的男孩。

  然后,他看见林的一头黑发松散在床上,不是太长,但波浪似的,自然地衬出她的脸和肩。他用双手仔细地从她的头摸下来,这么坚挺而丰满的(禁止),这么象牙般的质地,具有雕塑感的(禁止),比母亲的任何一个模特儿都标致。而且她的皮肤,从脸到脚,都如丝绸那么平滑细腻。

  他紧紧地抱住了这个(禁止)。林的手还是羞涩地遮住脸,他没法吻她的嘴唇,就饥饿地含住她的(禁止),手顺着她的腰,肚脐,腿,滑到她又湿又热的地方,浸满汁液。他惊喜万分,不顾一切地扳开林的手,他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时,他感觉自己渐渐瘫软下去。可能是太激动,太兴奋。他翻过身仰躺着,尽可能镇静下来,呼吸舒缓。然后,他把林小巧柔软的手放在他身上。

  林这才第一次睁开眼睛,她惊奇,手直颤抖。她闭了一下眼睛,她惊奇地看到朱利安毛茸茸的胸部和大腿。她又闭上眼睛,显得惊慌失措。他在她手里,立即变了,他双手一揽林,探向她,还没来得及找准位置,就发出闷声叫喊,无法控制地泄了,大口喘着气。

  “真是抱歉,”他说,“我大半年没碰过女人了。”

  林没说话,他这解释实在笨拙之极。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半起身,伸出双手抱住朱利安的头颈,围住他的头,像恳求他别再说似的。

  他们并排躺倒在床上,裸着身子,互相注视着。慢慢地,林的脸上出现了笑意,好像已完成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人生过了一大关口,仿佛已过去了多少年。

  房间里温暖如晚春,有暖气,还有个大壁炉,这时正烧得旺旺的。壁炉上端有面镜子,床太大,有洗澡卫生间,还有更衣间。透过落地窗纱,阳光从窗外泻进来,壁灯不过是加了一层轻淡的暖色。

  林抚摸他的脸,他的带些卷曲的亚麻色头发。她抬起身朝他俯下来,一头黑发披垂,落在他的脸上胸上。她闭着眼睛在用手,不是抚摸他,而是在描画他脸的轮廓,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结实的长胳膊,强健的胸肌、大腿。手指描画不太清晰时,她就用整个手掌抚摸。林好像对他胸口肚腹浓密的毛发,特别留意,细巧的手指梳理似的迂回。

  她的抚摸柔顺舒服。她的手在某些部位恋恋不舍。

  她的手终于摸到了他,眼光也到了,似乎这次才看仔细,似乎这次才真的惊奇:她从来没见过男人的这个东西是这样的,不像文明人,而像动物,凶猛的动物。其实,他的并不是很大,只是她没见过,除了她丈夫。此时,他不想这么坦率说,不想扫她的兴,或许,在一个女人眼里,这并非坏事。

  朱利安把林拉下来,盯着她的眼睛问他总在想的问题:你那天的惊叫,是为什么?喜欢我的,从那第一次就开始,就想和我?

  她偏开头,但脸上暧昧的微笑代替了回答,手仍未离开他,她的手指轻轻转动,像是在说,真奇异!

  他离开林的身体一点距离,这刻,她赤裸的身体,比刚褪掉衣服时更加动人,她的脸完全是一种亚洲的神秘,当她睁开眼睛,漆黑清澈,而有了这样的眼睛,整个身体整个生命就活了。虽然她的(禁止)和臀部没有西方女人那么突出,但她的腰和腹部却比她们都紧细,这身体太美妙,无可挑剔。

  既成熟,又保持着青春的新鲜。

  而她那奇特的之处,几乎是在指责她自己所有的羞涩全是假装的,只要她一条腿稍稍曲起,诱惑就毫无遗留地敞开。

  朱利安感到血液重新奔腾起来。刚过去不到十分钟,(禁止)的欲念又在强烈地撞击他。

  他一触及她,她的身体就颤动起来,一副任他处置的无辜样,但同时,如层层花瓣有节奏地在包裹他,在呼吸他。

  她的身体内部给他的感觉是水中丝丝的火焰,在不可能的地方燃烧,点燃了他全部的激情,就像她粉红的脸,一种非人间的美。他进入她后,感到自己是一次接一次在跳跃的波涛,他没法控制住自己,她的性把他的心揪得不能再忍,没几分钟,他又一泄无余。

  朱利安喘息定后,感到饿了。他是中午到北京的,直赴林的家,然后没用餐就到旅馆。他想找表看什么时间了,但林的手拖住他:“先吃饭吧,这儿楼底就有个好餐馆。”

  两人穿上衣服,一前一后出房间。

  朱利安原以为林会为他的表现而失望,但她走在前面,步伐那么快乐,使他也兴致高昂起来。

  林不等电梯。她领着朱利安下楼梯时,将大衣的宽毛领竖起来,像一个别致的帽子,毛边白光闪闪,使她的黑眼睛非常生动。她在一楼找不到餐馆,迷路了。她的快乐洋溢在浑身上下,想遮掩都遮掩不住。在侍者的帮助下,总算到了餐馆,也总算找到一处满意的座位。

  朱利安坐下来,林在对面。桌上插着温室里养的一串海棠。北方中国真是美得叫人难以置信!他从大玻璃窗望出去,第一次好好地看北京,深蓝的天,冬日的太阳,浅褐色的地,浅黄的树,竹林是橄榄青,中国的松柏有如盆景的静穆,街一头远远可望见多层檐的古城楼,几乎和凯旋门一样高。出租车多,人力车多,各类轿车多,但西方人明显比武汉上海少。

  林点了菜,也和朱利安一起往窗外看。这大旅馆斜对面的胡同口,有人提着竹篮叫卖小食,也有人叫卖腊梅,一枝枝用谷草捆在一起,在冒着寒气的空气里,那金黄的花骨朵格外醒目。

  “你穿长衫很好。”林声音极低。

  “真的?”朱利安看见林在忍住不笑。

  “很有趣,主要是你个子太大。”

  她说着,突然用手盖住嘴,捂住一声惊叫,眼睛示意朱利安看窗外,一头巨大的双峰骆驼在马路上高视阔步。“北京这个古都,怎么有点像巴黎,街甚至比香榭丽舍大街还宽。”朱利安连连说,“太有意思了,太奇怪了。”

  林笑眯眯看着朱利安。她回到从小长大的北京,就换了个人,谈吐轻松,风姿优雅,神情全没以往那种矜持。他的手肘把一个碗打翻,滚到桌子边掉下地,她是看着的,来不及去接,也不想去接,或是有意抢接。碗掉在地板上,却没碎。

  “你瞧我变得傻里傻气的。”他拾了起来说。

  “好吉兆呀。”她抓住他的手,兴高采烈地。他们手指与手指相交。

  朱利安在心里骂道,这家饭店,怎么每个席位隔开?他瞧着林,想,真可惜,在这儿无法炫耀他的情人多漂亮。他敢肯定,林是全中国第一的美人儿。

  满桌子的菜:煎春卷,烧春菇,烫春芽,白莲汤,葵花豆腐,冬瓜虾球,味道各有特色。朱利安禁不住感慨起来,这类事应是父亲克莱夫做的,父亲怎么只懂得带个情人到巴黎去?他应当到北京来,找个中国情妇,才不枉度他的一生。

  是午餐,也算晚饭?大概三四点钟吧,朱利安和林手几乎没有分开过,她的手沁出汗,她的眼睛看着他,充满了渴望。

  “你还不够,亲爱的,是不是?”朱利安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头一低,温柔地看着桌上的海棠花。她抽出手指,在他的手心滑动,他感觉到,她是在写字。他没能猜出是什么词。却心里痒痒的,热热的。

  朱利安放下筷子,另一只手伸过去,抚摸她的脸,他也像她一样迫切。

  他感到他的器官又硬起来,顶着裤子。他说:“我受不了了。”

  林的脸绯红,沁出汗,她嘘声说:“我就这么看着你,(禁止)就快来了。”

  他好像再也呼吸不过来,仿佛再坐下去一分钟,两人都会开始做管束不了自己身体的事。朱利安扔下钱,拉起林离桌就走。从电梯里出来,他们谁也不看谁,像赛跑一样,往旅馆房间里冲。在冬季白天无人的走廊里,就开始解外衣的扣子。像变魔术,不知她如何解开那么多的扣子,门一关,她就(禁止)地站在他面前,朝他举起双臂,踮起脚尖。

  第 六 章林从羞涩中挣脱出来,变了一个人。她的嘴唇一张开,就咬住他的舌头,有点痛有点狠心,她的舌头在他的舌尖、每颗牙齿间探寻,好像是在说她以前没有能说的话,也好像是在问他,你认识的我,是这样的么?

  她到了他上面,由于直立着腰,她的(禁止)显出全部丰满。她的脸朝后微仰,手在他身上移动,突然抓住他,他呼吸急促。

  她的脸色越来越红润,越看越青春年少,一个在性(禁止)来临前的林,样子像一个刚知晓成年人把戏的少女。

  她身体一起一伏,每一次升起落下,进入就更深一点。他清楚地看到她在柔缓地吞没他,把他整个锁住。

  这时,他听见了她的呻吟,她的呻吟的声音很奇特,有韵有调的,像歌吟。他快乐无比。他忍不住也叫出声来,结束得舒畅利落。

  千里万里来到这个神奇的中国,莫非就是为了相遇这个中国女人?

  为了这样奇妙的一日之情,这样的性满足,一切都值了。

  朱利安已经精疲力竭了。三次(禁止)后的畅快,转化为无法再忍的困倦。他闭上眼睛,像沉浸在一片温馨里。林睡在他身边,侧着身子。把一条腿绕在他的腰上,双臂搂住他,几乎是吊在他的颈子,脸轻轻贴擦在他的嘴唇。朱利安就这样睡着了,睡得很香。

  朦胧中,他感到被母亲抱着。母亲刚把他从浴盆里提出来,擦干他身上的水滴,抱到床上,亲吻他,让他睡去。男孩在野外奔跑了一天,应该有个美好的睡眠。

  可是,他突然感到下面硬了起来,一个男孩,是不应该硬起来的,他很惊慌。而且更让他羞不可言的是,下部好像进入一个柔软温暖的地方。

  那是母亲?

  他吓了一跳,醒了过来。发现林在他身边,手臂和腿还是缠在他身上,他却进入了她的肚腹中。她抱着他睡眠的姿势实际是贴着他,让他自然地进入她,让他一面睡,一面和她,她的嘴唇嘘嘘地,好似在轻轻地哼着催眠曲。

  看到朱利安醒来,林不好意思地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但是,并没有让他抽出来。窗外映进房间来的光线暗红,天将黑。这疯狂的一天还将继续疯狂下去?

  林说:“你睡着了一样能做这事,真好。”

  透进窗来的夕阳投射在她的脸上、头发上、皮肤上,她神气飞扬,光彩夺人。她为什么不在(禁止)后,好好休息?与朱利安不同的是,林毫不疲倦,连想休息的痕迹也没有,相反,越来越精神,欲望越来越强。

  朱利安撑起身来。面对他惊诧的神色,她害羞地一点点退出来。他萎缩了,隔了一会儿,他才又壮实如初。

  该担心的其实是他自己——他从来没有如此狂热地和一个女人这么做过,甚至,他好像从来没有性经验似地笨拙。林,一个那么正经的女知识分子,一个原来那么羞涩的中国的曼殊菲尔,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永远不会满足的女人?

  “太疲倦了,”他想,“我恐怕会死在这个女人的欲望之中。”这想法忽然,使他非常惊喜。不管应该不应该,这样的死法太幸福了,世界上有几个男人有这样的福气。

  我会幸福地死去,而不是死在战场上,也不会死在刑审室里,吞氰化钾。

  朱利安嘲讽地问自己:性,还是革命?

  在林美妙的luoti(被禁止)面前,他毫不犹豫地给性优先选择权。

  幸亏我年轻,年轻真好,跟这个林,连不举期似乎也无所谓了,只要这么被含着,他就会留在她的身体里。

  他感到自己多么可笑,他是在一个luoti(被禁止)的女人怀中,而且在一个如此平和的城市,一个渐渐暗下来的晚上,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担心的。因此,他又慢慢沉入半梦半醒之中。无论是醒是梦,我都在和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女人交合。这新奇的经验值得骄傲,这感觉太好。

  他终于醒过来,天已经漆黑了。他只抓到一堆有暖意的被单,盖在他身上。他一下惊慌起来,黑暗之中,不知身在何处,林又在哪里?

  他揉揉眼睛,完全清醒过来,才发现隔壁更衣间门底下透出些微灯光。他走过去推开门,林穿得整整齐齐,绛紫绸的旗袍,正在对镜梳头,看到他全身赤裸地站在面前,被灯光闪得直眨眼,高兴地笑了。

  他走上前来。一把抱住她,低下头来,吻她,“你怎么在这儿?”

  林说:“你怕我吓得逃跑了?”

  朱利安不回答她,却说:“晚饭要好好吃,这一整天已经到头。”他冲进浴室,匆匆地洗了一个澡,赶快穿上衣服,他有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又到床上去,要是他动作不够快的话。

  
2009-12-31 00: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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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馆斜对面,是一家鄂菜馆。他们坐定后,小菜上桌。两个侍者,抬着玻璃水缸,五六条鱼游在水草间。林点了其中最大的一条武昌鱼,两侍者才躬礼退去。北京也能吃上武昌鱼,也一样活的先让客人挑,才送去厨房。他们喝着爽爽朗朗的米酒,里面加了几粒红的枸杞子,不太甜,却醇得滑润。

  朱利安握着酒盅,脸上满是疑惑,不知如何开口好。

  林看着他,说:“我知道,你很惊奇。”她的英语说得很顺畅,仿佛早就准备这番话似的。“的确,我是另一个中国女人,一个你不认识的女人。但不是你们西方人说的性欲狂。”

  她说,她父亲是藏书家,收集了不少中国古籍珍本孤本,而母亲的陪嫁物品中有世间罕见的多种道家秘笈,其中有一本是手抄本古代房中术《玉房经》,此书近世有不少书目学著作提及,但无人见到过。他爱书成痴,由此对母亲珍爱有加。更令他惊喜的是,母亲竟然对道家养生术有领会有休养。

  两人整日整夜根据道家的玄学推衍的性交养身术,按书中所示修炼。

  父亲对此极得意。中国古人说,买书如买妾,美色看不够。不过父亲的这次娶妾带书,双倍喜事。一个美丽的女人,如同一本看不厌的好书,况且这个女人带来的竟是如此好书。

  但是母亲说,真正懂房中术的人是领养她的外祖母,她不需要看,因为她能背诵全部《玉房经》。她让母亲在结婚前也背熟了,并且传授给母亲真正的房中术要旨。这些经书,也需要独有慧根:不是能读到,就可得到要领。

  母亲是个聪慧过人的女子,她对《玉房经》有自己独特的研究。

  林有一次向父亲要此书看,不料父亲大发脾气,说母亲不应该以此术传女。这本书,现在是他的独占品,决不刻印,决不传世,决不让人知。

  父亲还说,一九二七年湖南叶德辉来信,说爬也要爬到北京来,只要能一见这本书。父亲收到这封半威胁式的信时,这个叶德辉已经被在湖南搞农民运动的共产党抓起来杀了,要震一下全国的“土豪劣绅”。

  叶德辉不会再来纠缠,父亲松了口气,却非常惋惜。说此人自居狂士,不知二十世纪是什么时代,刻印淫书,共产党说他是湖南最大的“劣绅”,枪毙了,也无人申冤。其实他的收藏远不如父亲。

  父亲有时坚持母亲带来的《玉房经》,即四千年前纬书所载,传说孔子亲撰;又说,这版本,是北魏时手抄晋人书。

  但父亲又是个“改革派”,他以女儿成为“新派”作家而自豪,房中术是他私人的修炼。他爱女儿,不希望女儿跟不上“时代进步”。父亲不高兴母亲将此书内容告诉人,亲生女儿更不应该传。为此事,他与母亲几乎翻脸。在林结婚三年后,母亲突然去世,林怀疑是大家庭中的阴谋,但是父亲不愿让警察局来追究。

  在林的教育上,母亲和父亲持相同看法,要把女儿培养成现代知识女性。因为母亲受父亲宠爱,林也得父亲宠爱,从小受到特殊的教育,送到天津英国人办的昂贵的女子住宿学校。但从小,只要她有机会和母亲在一起,母亲就教她静坐、吐气纳气道家的基本修养。因此到教她房中术时,她很快知其旨趣。

  朱利安听林这一大套,几乎全不懂,而以前她谈中国新文学、新文化时,他全懂,而且,能做出自己的判断。林和母亲同练的情形,两个女人的身体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不由得想起弗吉妮娅阿姨和她的女友维塔·萨克维尔韦斯特,她们的恋爱可能太文雅。他却见过母亲年轻时,他五岁,母亲与莫莉·麦卡西两人在一起拍的luoti(被禁止)照片——在世纪初,只有(禁止)才拍luoti(被禁止)照片。她们俩怎么忘乎所以到一起拍这样的照片的程度,两人一前一后站着,母亲的身体真美极了。

  “你和你母亲搞同性恋?”朱利安直截了当地问。

  吊灯金碧辉煌,光投下来柔和。林不接他的话头,举起酒盅,与朱利安干了一杯。她脸一发红,眼仁就黑得泛出蓝光。她看着桌上的武昌鱼:“武昌鱼可炒、烧,但只有蒸最妙,有蒜姜,蒸时所用,之后除去。而甲鱼配八宝饭,这样吃,能除去胶汁液,增添鲜味解腻。”

  侍者斟上酒离开后,林才掉转话头,说她从十五六岁始,媒人就踏破门槛。父母亲认为她是新派女子,婚姻自己做主。她遇到程时,程在北京大学做教授,她已是一个知名作家。考虑了三年,也就是她二十七岁,才决定接受程的求婚。

  程是全部西化的欧美派知识分子,非常崇奉进步,听都不想听道家的“迷信”,房中采纳之术更是中国封建落后的象征。她暗中在行房事时,在程身上试一下,程像中了毒,躺倒一个月,试验完全失败。此后房事不仅少,而且似乎走过场。她只能用习房中术自我修身养性,得到性满足。但按新文化标准,她的婚姻是成功的——文学教授与小说家的结合,算是佳话。她若与任何人谈她的不幸,别人都会认为她疯了。

  与朱利安,是她第一次真正有机会试验房中术的修习。果然性事使她精神百倍毫无倦意,她惊喜异常。看来,房中术的确奏效。

  “我这么说,一点也不像一个进步的现代知识分子。”她有些羞愧地补充道。

  朱利安握住她的一只手:“你是二重人格?”

  是这样的,林承认,她实际上是两个人:在社会上是个西式教育培养出来的文化人,新式小说作家;藏在心里的却是父母,外祖父母传下的中国道家传统,包括房中术的修炼。她一直没有机会展开她的这一人格,未料到在一个欧洲人身上得到试一下的机会。

  “就是说,你从性交中得到生命力。”朱利安回忆,飞快地闪过今天的一个个场面。

  “你真了不起,一点即透。”

  “莫非这是性的吸血术?床上的德拉库拉伯爵?”

  “喔,你以为我吸取了你的活力?”林说,“我知道你们西方人难弄懂这一套东西。房中术是男女双方的互滋互补,阴阳合气。男人只要他能学会这个对应方法,就会更有益,并非牺牲对方——你看我父亲就明白。”

  的确,林的父亲,七十岁的人,精神却像五十不到,笑声高扬,脚步有力。

  朱利安想说,我没有这种本领,不就是你吸尽了阳气的渣子?但是作为一个男子汉,这么说,太丢脸。不是老说男人把女人当性工具?他不承认这种说法合理。那么,他怎能抱怨做了女人的工具?笑话!

  话又说回来,林说的一套,无非是中国迷信,哪有此类事,完全违反科学。不过,很刺激,非常异国情调。今天是由于他长期寡欲的怯场,以后不会如此无能。他会输在这个中国蓝袜子的床上?

  朱利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林看着他,说母亲讲过,男人的器官,是吸取阴润之管,却细小难畅,不像女人,整个内脏可吸取阳气。因此男人难入房中术堂奥。如果深入,男女双方俱得益非凡。

  “不过,今天傍晚,你一直没有泄。秘书上说:一动不泄,则气力强,你现在不就气力很强吗?再动不泄,耳目聪明;三动不泄,众病消亡;四动不泄——”

  他们两人都大笑起来。

  朱利安说:“说下去,说下去。”

  “中间就不说了,直到十二动不泄,那就通于神明。”

  “我的上帝,这可真值得试一试!”不过听了林的这一番话,朱利安更糊涂了。今天傍晚,他实在太困,睡着后任她摆弄。清醒时,他不可能做到。于是,他反问:

  “如果一直不泄,男的又为什么要性交呢?”

  “‘希欲女快意,男盛不衰’,这是古书上说的。”

  “那么说,性是为了让女人快乐?”朱利安说。他第一次听到这样明确以女性中心的性理论,觉得中国社会的男性中心主义,到了房中术里,却要求阳配合阴。

  喝干一盅酒,趁着酒性,他直截了当地问:“那么,你今天有过几次(禁止)?”

  “几次?会术法的玉女,不论次。今天——”她突然停住了,然后非常害羞地说,“今天,我几乎一直在(禁止)上,七八个小时飘浮在(禁止)上。”她舒了口气,“像风吹起的云一样飘在空中。这是我有生第一次。不过,房中术说够了,朱利安,我们互相快乐就行了。”

  她放下筷子,深情地看着他。

  朱利安不由得想,这房中术真是一件太美好的事,也看着她。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又湿又热。这一整天疯狂的做爱,他还想继续下去,在尽快结束吃饭,尽快回到床上去之前,他不能放开林的手,仿佛黑暗会悄悄偷走她。生命真好;有林的陪伴,生命更好。房中术就房中术,哪怕在床上再次输给这个中国女人,他也是英国历史上第一人。

  这次他们都很沉着。他们脱光衣服,平和地搂抱在一起。夜深了,旅馆虽然开着暖气,还是稍微有些凉。林不断地给朱利安掖好被子,而朱利安老是想掀开,看她的身子。壁灯全开着。他回想起那些牛高马大的英国女子,那些早早发育了的女孩子,也早早衰萎的妇人,不是太胖就是太瘦。而林的身体圆润,又苗条,不知东方女子的身体如何能将这二者兼容于一体。

  他感到他和林已经很熟悉,已经很亲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种声音,就能心心相通。

  朱利安说,“教我,怎么再次不泄?”

  林手搂住他的脖子,说不知道,她不是男人。“书上叫倒牵白牛,怎么做?写下来,读出来,不会还是不会。所以外人难窥其真谛,各人只能自己体会。”她说朱利安若练,会比常人得道容易些。

  “你怎么知道?”朱利安说。

  “凭我的内在感觉,”林又脸红了,“试出来的感觉。今天不算。以后,我们一起练,好吗?男无女,女无男,均可后患无穷。反之,男女俱仙。道教经典认为,能御十二女,令人老有美色。”

  “那么,我不愿永远活下去,有了你这个K就够了,也不用再多加一个,就此停住?”

  “不是,”林笑了,“一夜十二次!”

  朱利安想到了罗杰·弗赖,他心灵的父亲。罗杰,在剑桥讲美术史时,曾说,他真愿意几个学期全部用来讲中国艺术。他心里对周代青铜器充满宗教般的敬畏。西方传教士们根本不懂,中国人关于恶的观念,半是玩笑,一半时间他们不把罪孽当真,一半时间当真。周朝青铜鼎上的兽纹,兽雕,为什么那么美?年代越久越能显出它的魅力?因为铸匠与其妻子在炼制的关键时刻,会双双跳进溶化的金属中,仅使青铜器得到完美的阴阳配合。

  中国人为生命的艺术,可以不惜生命。

  现在他懂得了罗杰奇怪的结论。

  你也知中国的阴阳,也懂一点儿合气。由人到物,一通百通,她挑战地问他:你愿跳进溶化的金属中去吗?愿和我一起跳人求死的火中去配阴合阳,敢吗?

  朱利安喜欢有刺激性的挑战,从来如此。他的英国法国情人在床上只会说你爱我,我爱你,简直缺乏想像力。东方古老年代的事,而今来让他碰上:与林。

  他高声答应着。

  他一亲吻她,就不肯结束,一亲吻,他下面就想进入她,当他们进入对方时,一切进行得非常自然快乐。当林在他身上,双腿跪起,夹紧他腰时,他才注意到,她兴奋时,(禁止)的样子完全变了,她的(禁止)弹出来,像反扣的中国陶瓷茶碗一样,乳尖就像茶碗盖的盖头,嫩红中带一点赭褐。

  他一直就在生命中找一种色彩,一种他能感觉却说不出的颜色,却从未成功。母亲的画室,混乱得多色多彩,壁炉四周,都画着裸女,但(禁止)的色彩怎么看也觉得不对。因为找不到,心里一直难受,这时,他的这种感觉没了。

  他和林的身体一起飞升,一起下坠。她的(禁止)四周大片乳晕渲染着这种色彩,汗珠在沁出,细小晶莹,一进入他的嘴,(禁止)就在增大。跟西方女人不同,她喜欢闭上眼睛,眼睫毛密密一排,她的耳朵也生得巧到妙处,显出她的脖颈颀长。他就是不敢多看一下她在性(禁止)中神游飘荡的脸,一看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他知道这点,却不由自主地看着。

  她用手遮住他的眼睛,牙齿咬着他的耳朵,慢点,忍住。但是这动作太性感,效果相反,他冲到顶,在燃烧着一片火焰中,堕落到底。

  他笑了,倒牵白牛,不知哪个男人能做到?在这个中国女人身上。

  父亲克莱夫不在这儿,朱利安突然又想起他来。他没到中国来,弄一个中国情妇,真遗憾。我比他强,拥有中国最漂亮的女人,没有谁有我幸运!如果我能在被这个妖女弄死之前,学会这该死的中国房中术的话。

  不过何必如此想呢?

  能被这样的妖女弄死,恐怕我也是全西方最幸福的男人!

  完事后,他清醒多了。这个在他怀里快乐地蜷缩成一团的(禁止),明显只是喜欢他的性,拿他做性工具,没有复杂的连带问题,纯然的性,这个女人需要的尽情地采阳补阴,保持青春美貌。这不坏。正中下怀。看来不会剥夺他的自由,简直太完美了!

  他一直害怕爱情,有了爱情,脱身麻烦。他注意到,林始终没谈到爱情二字,无论英文或是中文,甚至(禁止)来到时,也没问他:“爱不爱我?”虽然这是每个女人都会虚荣地过一道的公式语言。林避而不说,不太自然,但很好。他来北京前在武汉的担心,没有根据,也没有必要。有性就行,有性就去。如果爱情不来为难他,他也不愿打扰爱情。

  第 七 章一到晚上,街上别有一番风味。北京人爱在门口插上幌子、旗帜,写着店名或吉祥福禄的字词。孩子们提着小橘灯,大人提着灯笼,当地居民卷舌的滑润口音,老远能听到,走近了听,却像唱小曲儿。店铺除了书法字画,有挂轴,墙上还有大扇子。不像南方,老有雨水,北京的冬天总是大晴,夜晚天是深蓝的,非常安宁。

  林不是每夜住在旅馆,有时住家里。她说,北京西洋人少,即使在西洋人开的旅馆,也易招惹。好在是冬天,可以把脸包裹在围巾衣领里。林也可能担忧父亲的妻妾多,风言风语,好生是非。但是都知道她受过现代高等教育,名作家,与外国人交往多。她住在朱利安的旅馆时,给家里的理由是住在朋友家。可是在北京,熟人朋友多,她一概回避,没心思见人。

  白天天也蓝。进了公园,人少了,市嚣也轻了。他们准备爬景山。林说,登高可以看得很远。多少代皇帝在这儿安都,多少宝物埋藏在地底。

  朱利安说,干吗不去偏远点,趁人掘古墓,拾点什么,拿回英国,给母亲阿姨他们亮亮。

  “好主意。我们今夜就去。”林说,“做梦去。”她今天是富贵人家小姐装束,青缎子裤,花边是湖绿,镶了银线,高吊两肩的袄子是嫩黄绸缎,夹棉,衬出她的腰身。脚上蹬着皮靴,却是旗人式的,尤其加上她梳了辫子,盘在脑顶。在北京,她的打扮天天变化,使他眼花缭乱。

  那已燃烧了三个月的性欲,在一天一夜里得到足够的宣泄之后,林开始带朱利安游历北京,只是将在床上做爱的时间,分了一部分在旅馆外。朱利安想,她这么做,一定是觉得他离学会房中术还早,不能对他要求过分,至少不能让他对性害怕,或是真的病倒垮下。

  林指给他看一棵古树,说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在农民革命吞没北京时吊死的地方。朱利安没看出这树和其他树有什么不同。像回应他似的,一转脸工夫,两只黑乌鸦就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叫唤。

  “冬天,就涌来许多鸟,乌鸦最多。”林说,“乌鸦不叫,就不顺,若叫,春以后就顺。春天就会有喜鹊叫,闹喜。”

  “乌鸦喜鹊合在一起叫是什么意思?”朱利安问。

  “不会吧?”

  “我真的听见喜鹊在叫。”

  “我以为你在开玩笑。这个我也不知道。”林拉着他一口气爬上景山亭子里。这儿算得上北京的制高点,四下望去,整个北京一览无遗,气派恢弘。

  故宫一重重城门,一直到前面的天安门,整齐得像棋盘。整个北京也是个大棋盘,东城西城隔中轴相对。往西北城外,颐和园,万寿山下湖面上,一座座白玉桥,色亮瓦亮的建筑。

  登高好,登高不仅看得远,登高还阳光充足,朱利安满眼是风光。

  这时,林说其实今年冬天北京比以往都暖和,雪早早化了。

  朱利安点点头,没书上介绍的那么冷。

  他觉得中国人真懂得生活舒适,连建筑也是追求最美的色彩,花园是最清雅的格局。消夏行宫,故宫,十三陵,万里长城,一个个云蒸霞蔚,气势雄壮。谁有中国皇室会享受,有胆量把建海军的银子修颐和园?真是好主意,不然这个花园就沉没在海底。

  不仅是皇室,那些豪门,一有钱势,就亭台楼阁,垂柳依依,水面浮荷,房内必然妻妾成群,莺歌燕舞,想的首先就是怎样获得生前的生活乐趣。而他虽然只有一个情人,却是做爱时花样永远变化不断,似乎变成一系列女人,相比多妻多妾的中国男人,他应该满足。

  林挽住朱利安,手(禁止)他大衣口袋,这儿没人,她神情放松。在市内街上,她总是不肯走在他身边。“你冷吗?”林边问边解下自己湖蓝色绒毛围巾,踮起脚尖给朱利安系上,一端在前,另一端留在背后,这个围法比较雅致。

  她真的也不怕冷,灿烂的阳光下,她的嘴唇和脸冻得红红的。她美丽又高雅得使人心动。她穿得轻巧,穿得精致,使身材毕现。

  石阶长而陡,她走起来比他还爽快。下到半山腰,他得停一停。这透明的蓝天,这褐色的枯树,这依旧碧绿的松枝,这铺了轻轻一层白霜的假山和草地。林说过她喜欢北京胜于武汉,他也一样。北京有林在身边,就全不一样。

  回复 引用发短消息加为好友当前离线倍可亲荣誉终生会员(廿级帖子28 精华0 积分31644 阅读权限100 在线时间0 小时 注册时间2004-11-15 最后登录版主发表于 2009-10-20 20:58 | 只看该作者 他将这心情告诉了林。

  林微笑着说,“你在课上讲移情,敢举这个例子吗?中国古诗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古人是专为你朱利安写的。”她笑起来,声音脆脆的,感染人与她一起笑。

  这多了不起的女子!林,天然又敏感,充满智慧,心地善良,还有中国人里少见的幽默感。她勇敢,双手牢牢把握住生命,那么懂得让男人快乐,同时也让自己快乐。

  朱利安有他的判断,如果她真是我所认识的最迷人、最让我喜欢的一个女子,那么,她也会是母亲最中意的媳妇——就因为她两个人格,床上使他高兴,桌上使大家高兴。

  朱利安好奇地问林,哪来那么多套不同的衣妆?林说,其实几乎都是婚前穿的,存放在北京家中,有樟脑护着衣服不被虫蚀,穿前家里佣人用香草熏过。

  朱利安打量林,这个中国女人越来越陌生,陌生使她神秘,使他惊喜,林的眼神和步态,越来越让他着迷。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脱掉了女知识分子的公共式服装,即便是她穿着一向不俗,但也没有这典雅又华丽的富家小姐的装束更适合于她。

  “在这儿,哪里可买到这种缎子?”朱利安问。他摸着林夹有棉的绸缎,什么样的女人(禁止)可以裹在这么舒服、质地这么漂亮的颜色里?

  他们直接奔最大的布庄,在大栅栏闹市区。

  朱利安只让林点头,他就买了五匹绸子,各种花色的,林身上的那种竹梅兰花缎他要了两匹,他写上母亲英国的地址。

  林对布庄老板说:“钱算在我名下。”她开了钱票,货费加海运费。

  朱利安没有抢着付钱,不仅是因为他语言不通。林已经明白攻势的突破口应当在哪里。看到他沉默不语的样子,林说:“西方人是不争的,对吗?抢付账单是中国人的怪脾气。下次账单你付就是了。”

  朱利安意识到中国虽穷,中国的殷富人家,还是比他这种西方知识分子家族阔绰得多。北京的富丽超出他的想象,让他看花了眼。

  布庄老板点头哈腰,用破英文说,有点礼物,不成敬意,谢朱利安今天给布庄做了一大笔生意。老板将店堂里两个做工考究、橘红底色蓝底银丝的玻璃鱼,作为礼物送给朱利安,并且保证安全送到英国。

  朱利安写了两个地址,除了母亲,加上弗吉妮娅阿姨的。老板看准讨好这个洋人,这个美人才会高兴。

  林向老板轻轻一点头,表示赏识。穿过街两旁楼房的阳光正照在她身上,她的安详和高贵,像舞台上的女主角。

  他们走出店门时,朱利安突然觉得,他作为西方人的骄傲可能真是空虚得很,他颓丧地看着路,不做声,林看着他,眼神是姐姐对小弟弟的疼爱。

  “别不高兴,送货人,我写的是你的名字,你母亲不会知道。”

  她想必知道他在写信时,从来不会隐瞒这种事。他知道,她这是在提醒他,她没有强加于人。

  阳光很好。

  两人在大栅栏中心街慢悠悠走着,林有意保持一段距离,落在后面。他们都爱阳光,也爱看店铺装饰各异的橱窗。小女孩的棉袄花俏,细眉细眼,可爱极了。街上卖花的女孩,居然有好几种货。

  春来早了。朱利安说。

  戏院已坐得人山人海了。林弄到两张前排的票。京剧,这出戏非看不可,为什么?因为不仅男主角是名角,还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嗓子好,武功好,扮相好,女人摸一摸他的手指就会晕倒。风闻所有的女观众看完他的表演,都会在座位上遗下湿印,兴奋到这个程度!林在床上说,不在床上时,她说不出这种话。说完两人大笑,笑得肚子痛。

  中国女人有如此强烈的性想象!朱利安不相信,他四周观望,来看戏的女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幸好,现代知识分子是不看旧戏的,林说,尤其不看今晚的戏:不会有熟人。

  “我倒要看看,看你身体如何反应?”朱利安对右边座位上的林耳语道。但是戏院里观众说说笑笑,很闹,耳语听不清。

  他等着开幕。

  但是没有幕。舞台根本没有前幕,只有绛红绒布的后幕,台上放了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而舞台中间是一口黑漆的长方盒子,中国式的棺材。

  锣鼓齐鸣,戏开场了,戏院座位上的灯却不转暗,喧闹异常,直到角色上台才略静下来。一个美貌的女子,一身素衣,披麻带孝。寡妇带哭声地唱出来,声音尖细。

  这是古时楚国道家大师庄周的故事,林轻声在朱利安耳旁解释。丈夫庄周长年在外未归家,察人间世态,观日月风水,以求天道。妻子左盼右盼,没想到待夫君回家乡,却是一口棺材,他暴病身亡,狠心扔下她。庄妻悲痛欲绝。

  舞台上出现一翩翩青年男子,他一亮相,眼睛一转,一声叫板,台下哗哗哗一片掌声。坐在他们身旁的人大声叫“好——”声调还拉得很长,使朱利安非常惊奇。台上那男子羽扇纶巾,迈方步,逡巡全场,道白一字一板,拖着长音,自称楚国公子,是庄周的学生。奉楚王之命,请庄周出仕,不料晚到一步,因此对棺材里的老师一拜再拜,跪倒。他又对庄妻作揖。

  中国戏剧实在新鲜得很,舞台布景太简单,只有一桌一椅,比法国布景大师古坡大胆的最简主义布景更胜一筹。演员的唱腔尖锐刺耳,胡琴声太亮太响。但是,他们在舞台上走动如舞蹈,这不只是歌剧,应当叫歌舞剧,而且是全靠象征手法的歌舞剧。

  楚公子步态举止风雅,他牵着庄妻的纤纤素手,然后,又打量庄妻,由上而下,每下一寸,都有一声木鱼,节奏分明地敲出他眼神的舞蹈。他从庄妻的绣花鞋摸起,一寸寸摸,每一寸都有一声小锣。两人一来一去,脸都朝着观众,因此秋波要横飞。他们的动作夸张而刺激,长袖在抛洒时,擦过脸颊,锣鼓定声定调地帮着,这段调情是好长一段舞蹈。

  台下观众,无论男女都笑着鼓起掌来。

  公子的眼睛递过火种,庄妻脸上丧夫的哀伤逐渐消退,捉手,戴玉环。到庄妻爱上公子,双双对舞合唱,山盟海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并蒂莲”。

  台上公子突然倒退三步,喊头痛,一个巧妙的后翻,锣鼓铙钹紧鸣。庄妻惊慌失措围着公子唱,舞着双臂,摆动着袖子。她的声音哀怨,比丧夫还痛苦十分。公子抬起头,他得了怪疾,他有理由在台上连翻十个跟斗,表示痛得死去活来。然后,舞台上走进一个小跟班,双手递给他一碗茶,让他坐在椅子上喝两口。

  朱利安说,你不是说这戏从头到尾只有两个角色,这里怎么钻出来一个?

  林说,这不是。

  朱利安不明白。

  那人端着茶碗下去,公子在庄妻怀里唱了一段,言称只有人脑才可救治他,否则难逃一死。庄妻急得问他,到哪儿去弄人脑?公子伸出抖动的手,指着屋子停着庄周的棺木。庄妻吓了一跳,惨叫出长长一声啊呀,气如此充沛,台下又是一片热烈的叫好声。

  朱利安问,为什么她那么害怕,观众还那么高兴叫好?

  林说,这是叫假戏好,不是叫真戏好。

  朱利安说,你说什么?

  林说,哎呀,你们西方人太傻!

  庄妻脱了孝服,只穿单薄的舞服,拿着亮晃晃的斧子,身轻如燕,在舞台上绕圈,圈子越转越小,绕着丈夫的棺木转,最后举起斧子,要劈棺。

  棺材盖自动打开了,从里面跳出庄周,明显那就是楚公子同一个演员,连装束都没有换,趁观众不注意时,从幕布后钻进棺材。庄妻知丈夫原来在试探自己的忠贞,设下计策。然后是庄周与庄妻的对唱,庄周太理直气壮,庄妻只能用袖掩面,最后拾起惊落在地上的斧子,要自杀。庄周竟然也不挡她,还让她拿着斧子比画着脖子唱上一大段,之后一斧倒地。庄周得意地向欢呼的观众谢幕,倒在地上的庄妻也跳起来谢幕,动作依然很诱人,又扔了个媚眼,这次是朝自己的丈夫。

  朱利安和林在欢呼声里离开座位。过道铺着红地毯一直延续到戏院的大厅。

  “这些观众怎么乱糟糟的?”朱利安说。

  “你说戏场太乱?中国戏场一向这样。台上能喝水,台下能招呼朋友。”

  “不,我是说观众的道德标准怎么混乱到这程度,寡妇调情也欣赏,寡妇自杀也认为应该。”

  “咳,”林说,“只有道德,戏还怎么演?只有调情,不就翻了天?”刚说完,她就不做声了,取下眼镜,放进盒子里。这只是一出短戏,下面有长剧,可两人都没兴致再看。

  朱利安在门口叫了出租车,司机问,上哪儿?

  林说,让我回家吧,我头痛。

  朱利安想起京剧,觉得实在太美;想起剧情,却实在笑不出来,这天晚上他们情绪都低落。送林回家,出租车再送朱利安回旅馆。朱利安觉得如此下去,白己岂非也要得狂疾?不过,他知道林是一等聪明的人,不用讨论这个问题,她会想通。况且,他不好意思地想,他的确太疲倦了,得休息一夜。

  第二天,林没有来,他们约定的时间,最迟上午十点中午也不见人影,朱利安一人就到楼下餐馆吃了饭,也不想呆在旅馆等她。想起伦敦的朋友,让他去找在北京大学当教授的阿罗德·艾克顿爵士,他决定去会会此人。

  艾克顿住在一个胡同里,四合院的平房,好多间,院子里有树木长凳,门窗明净,很舒适。见朱利安第一眼就说,我怎么觉得是罗杰·弗赖?你和罗杰太像了。

  朱利安本来想说很抱歉,未先预约,但见艾克顿对他们这个圈子简直太了解,说那话就太生分了。

  进了客厅,屋里有一个中国青年男子。艾克顿介绍说这是他的学生陈,他很亲热地和陈说了一些中文。从他们的举止眼神,朱利安一下就明白他们是什么关系。艾克顿见他在注视,有点不好意思。朱利安却报以友好的微笑:他同性恋见多了,与母亲同居的邓肯,经常带男朋友来,有时带来魁梧的年轻水手。早晨偷一幅画走,幸好他们不识好画。连孩子们都知道,老远见这类人来,就开玩笑在房子里喊,又有强盗来了。

  艾克顿和陈听说他在武汉大学教书,说认识程教授,还有小说家林,不知道他们回北京没有?应当会会北京新月社的人,尤其一批新出的诗人,好多在艾克顿班上读书。太巧,又碰见新月社的人!朱利安当然没有提林就在北京,但是此人对中国这个圈子也知道得太多。

  他想借口说约个时间下次再来,就站起身来。

  艾克顿说,还没喝酒,怎么就走?

  “喝酒?”

  “对呀,来来,你一个人在北京冷清得很。中国话:酒逢知己千杯少。”艾克顿说。

  陈去厨房安排酒菜。

  艾克顿说,他已经是个中国人,眼角都往上飘,北京有不少西方知识分子,还有你们剑桥的著名批评才子燕卜荪。不像其他城市的西方人,不是商人,就是牧师。艾克顿和他们一帮人昨日刚从离北京城不远的承德山庄回来,以前皇帝避暑的行宫,冬天打猎,那儿是好地方,古树参天,古寺庙森严,钟声悠远。看来,这些英国人很适应北京,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他们乐不思英国。

  不过,朱利安感觉,这个艾克顿虽然自夸成了中国人,但还是很寂寞,跟他此刻一样。

  艾克顿带朱利安去另一间参观他收藏的中国古画古玩线装书。在院子里艾克顿停了下来,对朱利安说:“北京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天堂!当然,你说这是因为我的偏见,自我放逐。可是在道德主义的西方社会,除了你们布鲁姆斯勃里那一帮自由主义精英,谁能不顾社会舆论,我行我素呢?”他长叹一口气,“日本人越逼越近,一个多月前,十二月份,在这里共产党学生闹了一场大规模示威游行,以抗日为名,逼政府放弃对残余红军的追剿。武汉也闹了吧?”

  朱利安摸摸额头上已看不见的疤痕,没有做声。

  “日本人,共产党,”艾克顿摇头,“天堂日子还能有多久?”

  一早朱利安还在床上,林就来了。他昨天在艾克顿那儿喝醉,隔宿酒劲,头很痛,林不由他分说,言称马上就给他治头痛。她租了车来,要他赶紧穿衣。

  恐怕我一生也不懂中国,朱利安想,尤其是中国女人。

  林迅速和他和好,不解释不纠缠。天下绝景,美女佳馐,不老不死成神仙的道教房中术——他完全给北京迷住了。甚至对店铺大红大绿大金大银的俗气也不讨厌,送丧哭声凄厉,冻死在夜里的病狗,主人在街角悲伤,一辆辆马车,那响在空中的鞭子声,都让他激动。

  一天没见她,见着她,他一高兴,连一点怪罪的心思也没有。

  他们来到西郊的香山温泉,走进林开的一个单间时,朱利安想起了艾克顿。我不也一样吗?当朱利安一把抱起林走入冒着热气的温泉浴池里,不仅不思念武汉,连英国也不愿归。

  不过就一天没做爱,他的身体就饥饿得慌,一抱住林的身体,他的身体,就不再受他支配,每个器官都变得不认识了。他只得双手松开林,两人一起往水里躺。这浴池巨大倾斜,泉水最深处齐腰,浑身烧灼的情欲,沉浸水里,越发难忍。他想自己就是一个中国帝王,有三宫六院三千佳丽,他以帝王的眼睛审视林:在水里的林,比穿衣服漂亮多了,全身上下,一点多余的肉和线条都没有。他看得见她光洁如玉的阴部,在水里更加鲜艳,顺着他的手一托,臀部冒出水面。他的手不肯离开,一直在上面滑动。“西方没有这样的女子。”

  他飘散开在水中的体毛,与林全身的光洁成对比。林看着笑起来:“中国没有你这样的男人。”

  他的头痛早已不知忘记在何处了。

  林在水里抱住他,说:“你慢慢来,我们有一整天。”然后,她解释,“像我这样的,在中国女人中也很少。《玉房经》中,称我这样的,叫‘入相女人’。还有描写:‘凿孔居高,阴上无毛,多精液者,五五以上,未在产者’。你看我每个条件都符合,甚至年龄都正好。书上说与入相女子性交,男子者虽不行法,得此人山不为损。所以你别害怕。”

  “我怎么会害怕?”朱利安反驳道,他的手又滑到她那儿。

  “也别惊奇。”

  朱利安埋在水里,吻她,然后抖动满头发的水:“我不是男人,我是一头温柔的狼。”

  他用手分开林的双腿,顶入他那等待已久的身体。

  她欢快地说,带他来温泉,是因为“沐浴”属道家养生功的一种,母亲教过她,但她从无机会实践。没料到果然如经书上所言。他一动,便把泉水抽空收束,又突然推进,热乎乎地压入她的体内,一直压到心口,她感到全身快要融化了。

  她的脸在水面上,看得出她的(禁止)说来就来,满脸是彩霞。她的眼光恍惚,双手从朱利安的脖子,移到他的腿上,用力地按动。她的声音开始含糊,恬静,变成了呻吟,又是那种歌唱一般的呻吟,渐高渐低。朱利安只感到声调奇异地悦耳,她在进入一种新的快乐境界。

  和他以前听到过的有点不一样,他也觉得自己在意识与梦境之间穿行,先是被她带着滑翔,后是他跟着她腾越在峰浪之上,顺潮而行,优美而洒脱。

  “快乐!”朱利安从心里叫出。罗马人早在公元前就知道把浴室弄成最享受的地方:有蒸气,有按摩,有性放纵。墙上有色情的壁画。他感慨,他不知道他竟然能在北京享受庞贝古城罗马贵族的奢侈,更不知道这种浴水性交,给女人带来极大的快乐。

  不管怎么样,朱利安感到他就是一个罗马贵族,在与他的情人作乐。而他的情人比任何朝代的性奴隶都更美丽而热情奔放。

  他现在不再是一个布鲁姆斯勃里的知识分子,他不再是贝尔教授,也不是英国人,而是一个形象,一个纯粹形态的阳,与一个纯粹形态的阴交合。“千人万人见我喜悦,急急如律令。”林的身体带着热水,缠绕他紧又密,就像滑柔的她,带着水在他身上波动。他实在无法忍受如此强烈的刺激:这次他(禁止)来得长久,但猛烈,直到清澈的水中,那像胶型的水生物向水面上浮起。

  灯光幽暗,林穿上黄玫瑰花睡衣,日本式的。她没有系带子,任衣服自由地拖地,她的身体各个部位若隐若现。她站在朱利安的对面,长发披肩,仙风道骨的。

  朱利安斜躺在榻榻米上,枕头垫得很高。今夜,他们就住在香山这家带温泉的旅馆。

  不知何时,月亮跃到天空一边,清清朗朗。窗帘大敞,月光太亮,把房间照得像个仙窟。此时,夜深人静,林说,古人认为这是练功求道之好时机。

  母亲也是这种时候叫醒她,让她的身子承受天地的精露,常常在后花园假石山莲花池旁。有月光,沾天光,有湿气,沾地气。存想若偏了就会串性,女的会练成男,男会练成女。所以,女子存想的对象得是阴性雌类,男子则相反。这样会神思专注,有自己的神保佑,不走火入魔。

  “为什么你在交合时唱歌?”朱利安问,“而且好像每次唱的不太一样。”

  林说:“我不会唱歌,这叫啸,是女子的气性自然发生。既是结果,又是方法。就像原始森林的波动,就像原野的风。其声或许如歌如吟,但没有可记的曲调,无法教也无法学,而且因为自然而然,顺气而发,每次不会重复。”
2009-12-31 0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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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后退几步,离他更远一点,就地盘腿而端坐,身子挺直,双手放松地搁在胸前,莲花指状。朱利安觉得她的身体是一团金灿灿的莲花,性感而诱人。

  他起身靠近,林用眼睛禁止,他便就地坐下。

  她一边习功,一边低声说:用竹叶、皮桃肉煮水沸腾,待温热适度时,脱衣入水中,让体内体外污秽之气排除,这是最普通的沐浴。她最喜欢用朱砂雄黄雌黄各三分,捣细,用棉纱布装好,塞入双耳,第二日中午,日上山顶,用新鲜水沐浴。但她喜欢干浴——林边说边做,看起来像自行按摩,但复杂得多:

  双手从眉间眉内之两角处,人中之上两侧,遍摩脸部,各九转。用指尖梳发,往身体下延续,双掌托住(禁止),手指尖上作花样的拨弄,最后延到下部位置,有更教人目不暇接的复杂指法。

  朱利安认为这只是女人的(被禁止),不过,仪式化了,就神秘起来。就像她的所谓的“啸”,不过是更令男人兴奋的一种东方女人遮耻的“叫床”方式,一旦仪式化,连林这样的知识分子也不会害羞。

  随着她的自我按摩动作,她的睡衣敞得更开,最后落在地上。她又赤裸了,但与以前不一样,她人在房里,神却不在,好像她正在灵魂脱壳而去。

  她脸上出现一种神定气住的满足感。他完全相信,林在遇到他之前,一直就是用这类方式自我满足性欲,或者说,由于房中修炼,所以她才把青春保持得这么完美。

  他突然觉得林很可怜,没有满足她的男人。而且他害怕林突然消失,这两种感觉一下抓痛朱利安的心,抓得很痛,他只有上前抱住她,心里才感到好受些。

  这令他很惊异,他怎么会对她有这种超出性之外的感情?他一向不愿和女人有性以外的关系。最好做完就结束,各奔东西。他喜欢为性而性,只求乐趣。现在他惊奇地看到他走出自我设禁。

  这个在他怀里的中国女人,要知道多少年来,她就这样练气咒语,与道教的邪门歪道一起孤独地度过岁月,漫长的少女时期,婚后的日子,也是一样从身体到内心寂寞。三十五年,这一年该三十六个年头了!朱利安比谁都明白什么是孤独,什么人的孤独才算得上孤独。

  他初有记忆,几乎是在襁褓里,父母阿姨叔叔们在另一大房间里高谈阔论,吵闹不休,笑声不断时,他一人在小床里,他就以哭声来抗争他被抛弃在一边的孤独。他独自承受黑夜,包含着暴力的风,春天最厉害,能把橡树连根拔起。母亲有时似乎听见他的哭声,就会让整个房间的人停止说话,要听明白。弗吉妮娅阿姨说,自从他降生,布鲁姆斯勃里集团就像有一个小魔鬼诞生,全得听他的哭声。

  就像眼前,为什么他来东方冒险,和这么一个中国女子一再幽会,只有一种解释:他的孤独,她的孤独。他们都害怕孤独,他们需要对方的心。幼小时,如果哭声无用,未引起母亲的注意,那他就只得停止哭泣,双眼绝望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屋顶,忘记所有家具的形态,窗外天空的色彩。

  第 八 章夜里下的雪,到上午就停了。雪的反光使人和房屋更美,添了一层明亮。他们两人坐着马车,行驶在一九三六年二月新雪尚未被人清扫干净的街上,两旁整齐的白杨直指天空。朱利安黑大衣黑呢帽,林却是蜜桃色套裙,外面一身枣红氅衣,她的头发全扣在帽子里。或许雪光寒冷,或许由于阳气滋润,她的脸颊越发透着青春的光泽。一黑一红的两个人,戴了一黑一红的手套。

  在出门之前,朱利安前一个晚上和这个清晨都坐在桌前蘸着墨水写诗,扔得桌子四周全是纸团。寒假就要结束,回武汉的日子临近。林要回家安排仆人买回程火车票。

  很好,林记得回武汉的日子,而且她自己在作安排。如果她不提,朱利安也不愿提,如同没这件事,仿佛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武汉的家庭和工作之类责任,根本不存在一样。

  雪的白,林一身的红,非常扎他的眼。

  艾克顿那发自肺腑的感叹:北京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天堂!他想着这话,眼光扫过在路边小孩堆的雪人,堆得太大,正在渐渐倒下。从大街转进胡同,挺宽绰的胡同,有卖艺人牵着猴子耍把戏,猴子套着一件怪里怪气的花衣服。

  “你属猴?”几天来,林都是高兴的。

  “难道我天性不愿安宁,成天就想折腾?”朱利安说。

  “江山移易,一个猴子……”林声调压低,“属猴就比我小八岁啊!”

  她这是什么意思?

  朱利安没有回话,她在暗示什么?整个在北京的日子,她都是快乐而达观,可爱极了,除了那次看劈棺的戏,那是例外。但是,他们从未谈过长远的事。这样,反而使他有点不安了。他不能主动先谈,林怎么想的?她是否就等着他先谈呢?

  揣测不了。

  这个林真能沉得住气。不必问她,他就清楚,她当然想谈,但越是想谈的题目,越是能闭口不言。

  中国人真的只管扫自家门前雪,堆在院墙边的雪很高,胡同里岔道,人行走的脚印又黑又深,有的地方开始化雪了。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经过,踩在泥浆似的雪里。林叫车夫停一下,她买了两串,一串给朱利安。

  朱利安咬了一口在嘴里,脆生生的酸甜。林笑了,说她就知道他喜欢这种小甜食,而且全国只有北京的,才真正好吃。

  马车驶远,载着林回家。朱利安从胡同口,依着门牌号数朝里走。

  阿罗德·艾克顿爵士等在大院门口,系着一条粉红的羊毛围巾。朱利安有点不安,他站在门口等着:他们俩原先讲好,在里面等。

  艾克顿说他想起,仆人不认识朱利安,不会让他进。

  这家大院主人齐白石老人,艾克顿说:“白石头老人,名字怪,对吧。德国人最赏识他的画,这是本世纪中国画坛第一大师。”

  朱利安敲的门,仆人打开门,见他,果然不理睬。见他身后的艾克顿,忙点头作揖,直道歉,说不知道这洋鬼子是艾克顿的朋友,怠慢了,请恕罪。

  那天喝酒,艾克顿对朱利安吹嘘他的收藏。忽然说,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东方的塞尚,中国的马蒂斯,就住在附近。而且最妙的是这个马蒂斯卖价并不太高,你可以给家里买点礼物。朱利安购买的中国工艺品已经太多了,恐怕够布置一整个画廊。价格都不贵,怪不得那么多西方人,一到中国就把钱花在瓷器、玉器、真假古董上。但经不起艾克顿一顿猛吹,朱利安答应了。布鲁姆斯勃里因为两次举行后印象派画展,震撼了英国的艺术趣味,成为现代性的代言人。或许,他能做出同样的大发现。

  仆人边陪着边领他们进院。

  穿过一条曲曲折折的回廊,左拐右弯,最后才到白石头老人的画室。没有西方画家的那么大,但也没有那么乱,极其亮堂极其整洁。听说老画家已有七十岁,朱利安第一眼看上去就佩服,面貌有一种强悍的力量,稀疏长须,一点不见白,瓜皮帽,戴眼镜,客气地微笑时,脸上也不起皱纹。室内还有几个男女,看来都像是助手或是学生,尊敬恭谦地看着。

  老人不说话。

  艾克顿让朱利安说中文,他结结巴巴,只有几个词,干脆让艾克顿说。

  艾克顿中文流利,一口北京腔,大说恭维话。

  这一招很有效,老人的微笑收住了,当场让助手铺开宣纸,问客人要画什么?花鸟鱼虫,螃蟹对虾,(又鸟)鸭猴蛇,任选。

  朱利安认为他在开玩笑,就说一对螃蟹。助手用镇纸压住纸,磨墨服侍。老人握着毛笔,捋起大袖。果然,就在他们面前,两只螃蟹生龙活虎地出现,一只稍淡一只稍浓。十六脚四螯,张牙舞爪,各不相同。

  艾克顿说:“一公一母,在干什么?”

  老人大笑,不回答,而是拿起一支细毫,蘸着浓墨,轻轻四点,两只蟹在眉来眼去。朱利安眼睛瞪亮了,艾克顿高兴得鼓起掌来。这就是中国的马蒂斯?可以当堂表演,不像西方画家,画两个螃蟹,恐怕得折腾几个星期。

  “能买吗?”朱利安问。

  “可以,六美元一尺。”

  这是艾克顿的面子,否则,让买也不是这个价。艾克顿得意地跟朱利安咕哝,这位老画家的生财之道实在有点奇特,比他的画风还更有特点,画价用尺子来量,按尺寸卖画。

  朱利安突然有点犹豫了,这当然不是马蒂斯,好玩的素描而已。况且,这样卖画,现画现卖,未免太古怪。不过天知道,中国艺术,中国艺术家,西方人都无法理解。

  “能开支票吗?”朱利安咕哝了一声。

  回答是没问题,艾先生是老顾客。

  室内没有钢笔,于是朱利安用毛笔蘸着墨开支票,手指笨拙,小心翼翼也写成了。老人题字送了艾克顿二幅小画。将要告别时,艾克顿对朱利安说,房里那个穿西式上衣,口红涂得厚厚的女人眼有凶光。别看,别看。

  他们走出房间,老人殷勤相送,但只到房门口。艾克顿真了不起,在北京不过四年,已成京油子,在中国混得很内行,能每隔几步都对那老人说一番恭维话。

  出大门,艾克顿才说,那女人是老人的小妾,朋友的礼物,才七年就生了六个孩子,刚又生了一个。算算,老人该是七十二岁了,实在多产。

  这下朱利安愣住了。他手中的画卷,也好像有精灵地变得沉重起来,这个东方马蒂斯起码还能活上三十年,再生一批儿女。他的螃蟹,他的速生螃蟹,也是房中术产物?

  艾克顿说,家藏有这老先生的画,小心防盗。

  第二天,林来旅馆,她看了朱利安买的画,笑着说,值,白石头老人的画,以后朱利安的子孙准会因此发一笔横财。但她马上停住不说了。朱利安看了她一眼,子孙等等,太靠近两人忌讳的题目。

  太阳升高后,雪融化快,但残留在屋瓦树枝上。因为外出,林特意选择了紫青底色,泛银光的翠兰缎子面旗袍,有个孔雀毛织的坎肩。朱利安早看到她是穿了耳孔的,却是第一次见她戴耳环,每只耳坠是两块一大一小蓝宝石,银花边相连,同紫青色相配。

  他们俩来到东来顺吃饭。这家店的涮羊肉——一种奇怪的吃法,一个铜炉,中间烧炭火,四周是汤,薄如纸片鲜嫩的羊肉,在沸腾的水里一烫就成,蘸碟子里的酱,味道极佳。葱和新鲜的大白菜莴笋叶切成细丝在盘子里。

  又是隔席,朱利安发现椅背上漆有一对长头发长胡须的水鸟,林说,这种鸭子,中国人叫鸳鸯,“爱情鸟”,因为它们永远互相偎依。

  两人吃得很慢,边喝白葡萄酒,边谈起文学。林说她的小说题材太窄,按现行的普罗文学标准,不值得读。她认为小说是艺术,而她只能写自己的生活经验,太太,小姐,少爷,堕落成反叛青年。

  “像我?”朱利安笑了起来,打趣地说,并从衣袋里掏出诗页来。

  林抓过来就要读,朱利安说宜看不宜读。

  林一看就明白了。

  交合之后横越,跨过,纠结的蚊帐,脆弱的维纳斯,迷惑的战神,陷坑已经张开铁网,锈痕斑斑,如潮涌的星。

  自然尚容许穿透,只挡在一层皮膜前,墨画的节肢动物可以生殖:

  在切嚓响的搏击中。

  螃蟹肢腿在海的拥抱中扣紧咸味的粘液,向深海沉没“交合之后,”林捂着嘴笑起来,“这诗标题也太露。墨鱼,螃蟹,蟋蟀,你把白石头老人的全套货色拿过来了。”对整首诗,她并没有表现出朱利安期待的欣赏,“哦,结局真惨!”她情愿开玩笑。

  “不好?不喜欢?”朱利安忍不住了。

  林说:“我怎么会不喜欢呢?我就是墨鱼,靠吸水行进;我就是深海,积聚咸味的粘液。我就是螃蟹,被你的粘液缠住,就会深入深海。”

  “那么,诗本身呢?如果与你无关?”

  “那就太性感了。”林说,“不过,这诗你已经给别的女人看过,你是写给她的。”

  朱利安脸都白了。“怎么可能?你不是不知道,昨晚你不在时我写的。”

  “就是,就在昨晚你写信给你母亲的时候。”

  朱利安沉默了。女人的敏感真是细如发丝,林已经完全了解他对母亲的依赖信任,他与其说是儿子,不如说是一个永久的柏拉图式的情人。林点明这点。

  这时,招待端上来一些野味:黑木耳,松蕈,马齿苋,山芋,竹芯,参片。

  只过了一会,林恳切地说:“我真希望,我也能爱上你母亲,分享你们的亲密。”

  这几句话,使朱利安头脑轰的一下,蒙住了。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弄清这几个层次之间的关系。连他自己也无法用简明的话说清楚,而这个中国女人,用不够表达的英文,却道出了关键点。

  朱利安说:“这首诗,还有四行,你看吧,究竟是写给谁的?”他从衣袋里取出一页纸来。

  逃逸,海风飞过寒冷绯红的日落,黑色的断树陡峭的英格兰鸟语悬壁;直到老越过沙滩纠结着,我们睡。

  林读着读着,忽然眼泪涌了出来,顺着脸哗哗往外淌,没有声音,也不用手绢去擦。朱利安看得心痛了,走到她的身边,把她抱得紧紧的。虽然他原本是不想把这四行给林看的,他觉得他还没有把握,如此清晰地表明感情。但此刻,林的反应这样的强烈,使他难以守住防线。

  林把朱利安推开一些,掏出手绢擦干净自己,望着他说:

  “不要紧,我知道你这是写诗。但是为了你这句‘直到老,我们睡’,我要给你一点奖赏。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会让你终生想起都会感激我,你决不会忘,到死也不会。”

  回复 引用发短消息加为好友当前离线倍可亲荣誉终生会员(廿级帖子28 精华0 积分31644 阅读权限100 在线时间0 小时 注册时间2004-11-15 最后登录版主发表于 2009-10-20 21:00 | 只看该作者 两扇黑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正是太阳刚有点酉斜时,街上的嘈杂声几乎一下子被隔在门外。朱利安在日后想到这一天时,他只有顺序不清的记忆和深深的遗憾。这个大院外表并不起眼,或许只有带个照相机,才能有明确的印象。

  他无法忘记进入第二道门后发生的一切。

  的确,用林的话说,到死,他也没有忘。

  院子里面照例有池水,假石山,竹很高很青翠,梅花在凋谢,洒脱在小径水池。

  当家的是个衣着华贵表情亲切的中年妇人,林对她说一串汉语。太快,朱利安无法听懂任何字。那女人马上笑逐颜开,礼貌周到地领他们穿过过道,经过好些房间,那些门是格子装饰的,可滑动,透出一些光。有些门口有灯笼,有些房间里有人。但非常安静,从里向外涌出一种特殊的香味,朱利安不知道是什么。

  林回过头来,对朱利安说,得拿出她父亲的名义,这样方便,会有全套服务。

  过了好久,朱利安才明白“全套”是什么意思。

  他们被引入一个宽敞的房间,陈设华丽而雅致,老板娘鞠躬出去,在门口轻声布置一些事。然后两个侍女上来,帮他们脱去外衣。室内只点着烛光,既不幽暗,也不明亮,光线恰到好处。堂中燃着三盆松木炭火。一张巨大的床,是北方式的砖坑,里面也燃着火。紫檀雕嵌床柱档头,收拾得很干净,有枕头,靠背,铺了纯白的狐皮毡,床上挂着若无似有的极薄的纱慢。室内像英国的夏日温度。

  那两个侍女,又在床上铺了大幅洁白的绣花布。请他们坐上去,帮他们脱掉鞋。另有两个侍女进来,拿着一些奇怪的用品,林把挽得好好的头发再整齐一下,不顾这些人进进出出,已经侧着身子躺好,身子下垫了一些枕头,手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朱利安,他正被侍女帮着脱衣服,叫他也学她这样躺好,别管那些忙碌的侍女。

  不到几分钟,侍女们摆弄好他俩,悄声悄息地退出房间。房内只剩下一个侍女。她把门从里闩好。

  朱利安看着手中侍女递给他的细长烟斗,才明白这是鸦片馆。他记得看过的关于中国的纪录电影,总有鸦片窟的镜头,如何肮脏,可怕,拥挤。不是这么一回事,再也不能相信那些所谓的中国观察家。他和林之间有一大套他不明白的奇怪工具。床前跪着的这个侍女,穿着红绸褂,挑起几个精制的小匣子里的生鸦片膏,放在一个小铁丝架上,用炭火燎,黑褐色变得半透明的液体,然后就长成一个金黄色的气泡。

  侍女用一根长针,把烧出的泡挑起一个,放在烟斗口上,递给朱利安。

  朱利安不知所措,就指着林说:“女士优先,女士优先。”

  林微笑着,也不推让,把烟斗接过去吸了起来。她的样子也不熟练,还轻轻呛了两下,瞧着斗上的烟泡慢慢缩小,然后啪的一声消失。朱利安高兴地小声欢呼。她带歉意地笑笑,说母亲吸鸦片时,她学过一二口,忘了。

  第二个烟泡已烧好,朱利安也学样,用烟斗凑着,慢慢地吸,吸得比林还像个样。只觉得一种奇特的焦香味,有点刺激,但不呛人,柔软舒缓地润进他的肺里。

  他看着对面的林,很热,他们都只穿着内衣,脸上会意地露出笑容。林此刻在他眼里,就像仙女那么美。她脱掉身上最后一层衣服,她的一头黑发垂挂下来,这个性感的东方女子,眼光却在妩媚地瞧着他看,赤裸的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诱惑他。突然,他又觉得他在母亲的画室,母亲和他看着一幅画,相视一笑。

  不需要上第四道烟膏,两口就把他弄晕眩,似乎置身于天上的一个房间,三口就听见背景有天使在合唱,低低地哼着。他身体轻快,在飞升,没有衣服的障碍。的确,他发现身上已经一件衣服也没有。真好,什么时候也没如此自由自在过,任何事都无所顾忌。林呢,她躺的地方空了,哦,她已在我的身边。真好,真好,朱利安喃喃地说。

  没有伴奏,天使们在清唱。他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变化,林的身体被云遮掩,很不实在,雾围绕过来。

  林已在他身上,只是位置奇怪,他呻吟了一声,清醒了一阵,颤巍巍地瞧林在做什么。

  在中学时,他曾经读过中国十六世纪的一部小说《JinPinMei》的英译本,看得潦草,对过分琐碎的人物情节早已忘却。但是他记得清楚,里面女人们最爱“吹箫”,可是那本书有个好处,把所有在英国犯禁的地方,都译成拉丁文。他正好在攻读拉丁文,觉得凯撒的《高卢战记》,不仅是个独裁政客的自吹自擂,枯燥之极,而且班上同学个个用英文本对照,用来蒙混老师。而他有了有趣的读物。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mentulam ad sua labra adposuit;caput mentulae lingua sua titillabat, et inter labra sursum deorsum volvebat;教师只是奇怪为什么他的拉丁文进步那么快。他却为之而苦闷得无奈。天哪,中国女人最爱吹箫,为什么他能找到的西方女朋友,从来都不愿意,听都不愿意听,有的还因为他说这事,认为他有问题,离他而去。他从来不敢问林,他一直认为她那么洁净如玉,完全不像十六世纪书中的女主人公。

  原来,那可能是中国女人,或许是所有女人最本来的本能,只是林需要一个最后解禁令。

  他叫了起来。他看见了,林头往后一抬,头发就飞散,轻快地洒落下来。

  哦,是的,那歌曲渐渐模糊,若有若无,间间断断,突然又清晰起来,就像在耳边吟唱,感觉有一个裸身女子,拿着一根笛子往嘴上靠。在他听来,天使们就像在唱“爱呀,爱呀,在开满花的原野”。哦,是的,她身上有虹的色彩,她又成了他的宠姬,后宫最骄傲的吹箫手,都城闻名的艺术家。

  朱利安倒过身,两人一起翻落到床边。林有节奏地吐气松开,然后,抬起脸来喘长气,她的眼光充满春意,风情极了。他刚缓过一点劲来,对着这张脸看呆了。

  那个侍女早把烟具收拾在一边,这时按林的一个手势,靠上来,她太年少,大概十七岁,小小的身子横卧在床榻中间,她的样子非常恬静。林顺床躺在她身上。

  朱利安从中国古画上见到过这种姿势,古时皇室或达官贵人家,经常用侍女作性交时的垫子,也是激起性欲的方式。他认为只是一种性幻想,不料竟可以是事实。林被垫高,洁白鲜嫩,如剥了壳的煮(又鸟)蛋,又像一颗粉红的樱桃,他的晕眩添上惊喜,更加激动。

  她真是我的,她真是我想要的,朱利安迎了上去,林抱住他,顺着身体的起伏,二人之舞一下成了三人之舞。

  室内的盆火旺旺的,纱幔在飘飞,许多白鹤在燃着霞光的一片红色森林上掠过,成群的翅膀涌上来,把他们往上托跃。他几乎在烈焰似的感觉中醉过去。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的享受,都在这一刻用尽了。

  时间怎么度过去?时间变得快,也缓慢得可爱,他感到又一口烟送到他嘴上。在鸦片特殊的香味中,他自然而然地进入松畅的半眠半醒。不知不觉中,他俩调换了位置。他这才看见,床档头镶有长长的镜子,镜子间是一幅花鸟画。他闭上眼睛,他就是鸟。鸟的嘴,鸟的牙齿,鸟的尖指和翅膀,朝向林,几乎是粗暴的。

  她点燃着他的每个神经束,使每个神经束冒出火苗,他大声喊叫,感觉自己和她正在燃烧的喉咙连在一起,快崩裂的一刹那,一股强劲的力量撕裂着他的身体,林的手受刑般张开,他不由自主地呼唤着林,我飞了,像有一道亮光,他的灵魂飞离身体,他的灵魂,和她的在一起。

  第二天,朱利安一人在回武汉的火车上,他的手里拿着一块黄缎的手帕。今天一早,他回旅馆取行李,两人一起乘出租车去火车站。在出租车上,她将这手帕递给他,上面竟有个英文字母K,绣上去的。丝线亮过整片黄色。黄丝缎上面有暗图,是竹叶,仔细看才能瞧出,与她的那件衣服相同。他听林说过黄色是中国帝王之色,在现代中国却被认为是色情之色。不知她用黄色是取其何义?林只说,只要你还喜欢,就带着它。

  她为什么绣上K?是承认自己就是K。她是想告诉他,她不在乎他以前有多少女人,并不嫉妒;他一生中,任何其他女人,无人可代替她?

  他无法合眼,火车轨道与车轮击打出声响,万变不一的节奏。火车越过他一个月前经过的山峦河流,轻柔地摇着他的身体,他的眼前全是林的身影,心里全是林,她已经巧妙地跑到他的身体里了,种在他心里了。

  在那个鸦片馆,他回想。朱色的床榻,光焰,锦绣情色世界,那野性的(禁止)后,他马上晕眩地睡着了,也不知道在那个大床的哪一部分。他醒来过一次,发现侍女早就离开了,而林也睡着了,如他一样任全身赤裸,没像以前那样性交后特别精神,或许是鸦片的作用。她头枕在他腿上,黑发枕在他腿上,双手抱着他,脸依偎着他,甚至在梦里,嘴唇也吻着他。

  朱利安从未见过一个女人的性欲,如此百无禁忌地显露出来。或许,这又是由于鸦片,把人最深处的本能掀翻出来。看着她充满欲望的漂亮的脸,她充满诱惑的身子,他觉得自己从没有度过这么美的时刻。他把林移在他的手臂上,那份小心,使他感到他以前不曾,以后也不再可能如此爱怜一个女人,他爱她。是的,他现在已经十分肯定。他怀抱着她躺下来,手轻轻地抚摸她,然后,手臂裹着她的头,像保护一个孩子,他觉得心境宁静,又睡着了。

  记得今天早晨,当出租车到达喧闹无比的火车站时,林没有下车,以免碰见熟人,她祝他一路平安。顿了顿,又说她开始喜欢武汉,因为在那里她遇见了朱利安。

  朱利安提着行李,正准备说什么,一种尖锐的汽笛声响起。两人不知发生什么事?出租车司机却惊慌地将车启动,把林拉走了。

  朱利安在火车上一次又一次想到这点,他本想对她说,我不喜欢武汉,因为我想我们在一起。但他没有,因为他已经感到心在疼痛,他现在非常想跟这个女人过一辈子。正由于如此,说出这话之前,他得好好想想。这个女人的爱情,在他心中已经太重,他说什么话,都得负责到底。他必须在他的感情秤上,再称一称分量。

  朱利安突然明白,是在火车由北驶回南的途中,他就陷入一种绝望,没有任何理由再拒绝选择她的绝望,主宰了他。失去选择自由之后——当私通不再是私通时,爱情又会如何?他到死也不会忘记他在北京的经历。是的,林说过,“你决不会忘,到死也不会”。而她除了读到他的诗时,那一刻动情的哭泣,没有任何话,谈到他们的未来。为什么呢?

  她可能知道讨论这问题是没有用的,如果没有经过不再选择的考验,他的任何起誓都不会维持长久。

  火车到达郑州时,是第二天上午,他看到许多乘客拥到站台上去,轰轰闹闹的,竟是在抢购报纸。他看不懂,只能问人。列车上有个法国人,正拿着一张报纸在看,一边摇头。

  朱利安问他。

  他说,战争!战争!

  朱利安说,你就说法文吧。

  这才弄清楚,因为中日军队在长城一带发生激烈冲突,昨天日军飞机竟然飞到北京上空盘旋挑衅,中国政府向日方提出严重抗议。

  可能正好在他离开之时,那尖叫的汽笛是空袭警报。好像日本法西斯有意刺激他一下。

  “这种事已经发生过,打不起来的。中国政府不愿在此时与日本开战。他们会用外交谈判方式一步步放弃土地。”这个法国佬说道,预言家似地翻着眼睛。“不过,北京快完了!北京完了!”

  第 九 章朱利安回来有七天了,学期已经开始,他却请了病假。

  这天,田鼠在厨房对朱利安说,程教授去汉口火车站接他夫人,她刚从北京回来,带了好多行李,说是亲戚朋友送的礼物。

  “回来了。”朱利安话不是答也不是问,他找牛奶喝。中国牛奶和饮水,都得消毒。田鼠已知道他的习惯,喜欢凉牛奶,一口喝半杯。每天早早将新鲜牛奶煮沸,放在那里冷却。

  院长夫人看上去年轻了十来岁,粉嫩得很。田鼠说。必是敬菩萨拜佛得福了,我在校门口碰见的,客气得很,还给我打招呼,问你假期到哪里去了?

  朱利安端着茶碗回卧室,他也染上中国人每天不断茶的习惯,而且专爱龙井一类的,淡雅清纯,不像英国人喝的大吉岭茶,赛如香料。他真正讨厌田鼠,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巫师看上去狡猾,但只是外表如此;田鼠则相反,样子老实忠厚,却到处乱窜,什么都感兴趣。

  这家伙他妈的混蛋。朱利安咒骂道。

  他的中文足够解雇这家伙,重新雇一个称心如意的仆人。不行,仆人能说英文,很难找。田鼠和巫师都是校里特地为他找的。这儿每个人都对他说英文,他现在只会说三百个不到的中文词,能听懂多一些,差不多是个哑巴。

  从北京回来,朱利安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精疲力竭,真是精疲力竭,他原以为自己是“战神”火星,身强力壮,对付女人能征惯战,从无餍足。怎么会这么不堪一击?他的症状有点像流感,头晕,无力,没胃口,也睡不好,只能醒着干瞪眼。

  他至今还没学会房中术,这不是由于他的无能,而是文化差别。一个民族文化很难与另一个民族文化交流,交合多少次也无用?

  他让仆人特别去集市挑了两棵梅,开金花的东方梅,春天近了,容易活。按理说,他应该去花园瞧瞧,谢一下两个仆人才是,田鼠说梅树能煞桃树的妖气。可他就是没心思这么做。从小喜欢衣衫不整,现在头发胡须也不理不睬,任其发展。他哪儿都不想去,总是躺在床上,经常是朝墙,也就是背门而卧——的确很累,同时他也想大脑静静,好好想一些事。

  但是他发现自己全部时间想的,却是林什么时候回来,现在他强烈意识到,她“回来”,不会回他这个家。不过走十分钟路就到他这儿,至少感觉上近了。

  她的火车票比他晚七天。是她的安排——不是为了怕嫌疑,而是无法忍受两人一起坐一天二夜车,目光相对,却不能靠近。朱利安认为她这安排有道理,从另一方面看,她能控制,也是好事。

  朱利安在火车上度过的二天,回来的这段独居时间,越来越让他明白他陷入之深。现在不是一个从身边推开女人的老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有没有可能从心里推出林。

  母亲的信摆在桌子上,他给母亲写信的密度,又回到每星期至少二封长信。详细讲一切,像请母亲看他的日记一样。这次北京之行,事情发生得又急又密,在北京写信时间不多,没有可能把所有的细节全讲。现在讲,倒是一个回头看一下的机会。但是,他发现,以前他与母亲亲密无间,没有禁忌,现在却有很多不便讲的事情了。

  母亲若收到林送的那些中国最漂亮的丝缎,一定会惊喜,一定会让丝缎挂满她的画室,高高垂落下来,不停地对朋友客人说,瞧,这是朱利安从中国寄来的,瞧,来摸摸这平滑舒适,这些东方奇异艺术品,就够让整个布鲁姆斯勃里记住他了。他很希望林喜欢母亲,更希望母亲喜欢林。

  他走到窗前,推开了一点窗,让风吹拂他的身体。能看到的视野里没有林,这种既想见到她,又怕见到她的心情,糟透了。她一回来,他们不可能像寒假前那样无邪地相处,也不可能像在北京那样自由。而且,由此,就无法不讨论他们一直不讨论的事——把关系正式化:离婚,结婚。而在这之前,就得明确表示专一的爱情。

  仅剩下的另一个方案是,从此不理睬这个女人,而这几乎是不能想象的事。

  第一批矢车菊冒出了头。山上的水仙都开了,这种英国到处都可见到的花,通常种得整整齐齐,在这里却只在水塘边小溪畔。

  朱利安突然对林的分开走,明白她的安排可能另有想法:林可能因为北京新月社朋友一大堆,不可能不见,就推迟了时间。尤其是中国的新年,她不能不摆出清白,进行社交。他感到自己受了冷落,又在生病,于是给母亲写的信中说,“放心,不会结婚,结婚将是大灾难。”母亲读信会站在他一边,母亲总是担心他多情而糊涂,最后做错决定。写了这句话,他感到又有了自由。他能够平心静气地想念林了。

  信寄出第二天,他收到母亲一封信。不是对他的男女之事有所评论——她总是很高兴他能享受人生。而是一件他几乎忘却了的事——他的书稿。

  他评罗杰·弗赖思想的美学论文,与C·台·路易士论辩的“无产阶级与诗”,与福斯特讨论的“战争与和平”,通过母亲转给伍尔芙夫妇,想在他们开的荷加斯出版社出版,弗吉妮娅阿姨拒绝了。在电话里母亲朝阿姨发了脾气,来信中只是安慰了他几句。但是他怀疑是弗吉妮娅又在与母亲闹别扭。

  房子连着一个大花园,父亲克莱夫在喊什么,大约在问咖啡壶在何处?弗吉妮娅阿姨则在房子里写什么;母亲心不在焉地在花丛中沉思,被叫喊声弄得抬起头来;母亲的男友邓肯则晕头转向地溜达,身上这儿打个结,那儿扎个带。这种和谐恐怕再难有了。

  猜想又是阿姨的小说《奥兰多》里那个原型维塔·萨克维尔·韦斯特。阿姨会疯狂地爱上女人,心里却在嫉妒母亲,最吃酸的是母亲为他这个儿子骄傲的神色。这两个有名的布鲁姆斯勃里女性,对外是最完美的姐妹关系,但依然逃不了最简单的人与人之间免不了的纠葛。

  他现在明白,虽然他在中国当堂堂皇皇的教授,实际上没有明确的专业。他想兼任第二代布鲁姆斯勃里诗人和政论家。两年前,他的诗集《冬之动》出版后,受到朋友和家人不少鼓励,弗吉妮娅阿姨还写了两封长信仔细推敲评论,但是报刊回响很少。

  在欧洲思想界风潮推动下,他对很多问题——美学,政治,文学与政治都很关心,转向评论。他的几篇长文都以长辈为论战对象,他的父辈很年轻时,比他还年轻时,就是绝对狂傲包揽天下的,一写就是大题目:莫尔《伦理学原理》,列奥纳德姨夫的《社会主义与合作运动》,父亲的《文明论》,凯恩斯的《货币论》,福斯特的“演讲”《小说面面观》,都是垄断一个学科的伞状巨著。这个压力使他坐立不安。竟然这些人并不想赏识他们集团的子辈的挑战。

  好吧,他想,你们英国老牌自由主义者,终将被取而代之,你们敢为自由主义而同性恋,或反战。我们新的自由主义者敢尝试,甚至学会东方房中术,敢为理想主义而到东方打仗,咱们走着瞧!

  但是,这桩被他最亲密的家人退稿的事,依然刺痛了他的自尊心。发狠之余,他开始怀疑自己能否成为一个布鲁姆斯勃里的人物,难道他没有父辈的智慧?还是时代不再需要这种知识分子?或许,他想,我还是应当好好写诗。他相信他的现有诗作,某些应当能够传世。

  这是一九三六年早春,朱利安已经二十八岁。他刚享受了人生最大的福气,使他回味不止;但是与这个中国女人的关系,当他不得不正视时,却越想越复杂;而此时又不得不考虑自己的一生事业,更觉得彷徨不知所措。

  有可能,他只是不习惯这么想念一个女人,由爱生怨,反而变成了这样那样的不满。凉风一吹,他打了一个喷嚏身体变得娇气?生病就更虚弱。他楼上楼下转悠着,像个被惊动的鬼魂。
2009-12-31 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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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林的声音在他的房子里响起来,正是傍晚太阳刚下山,还未上灯时分。朱利安想,幸亏今天他感觉好一点了,没躺在床上。他听得见林轻巧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上楼。

  林是听说他生病,送药来了。见朱利安衣衫不整,头发乱蓬蓬地站在卧室门口,就当着仆人的面请他快回床上去。她还带来一张从北京朋友那儿找来的唱片《阳关三叠》。她说,睡下听吧。于是他只得乖乖地睡到床上,盖得严严的,看着林在房子里忙东忙西,走来走去,他突然觉得,这真像一个家,一个他自己的温暖的家。他让林放唱片,她就放起来。

  听着听着,他就睡着了。从北京回来后,第一次睡得这么好,也不知林什么时候离开的?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来,太阳升过屋顶。林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做好了汤、稀饭、菜,都是除了油腻,对感冒有效,讲究营养的。她就像对待家里亲人一样,关心仔细,但保持距离。仆人上上下下随她差使,他们非常听这个院长夫人的话,她的举止十分自然。她专心致志,也不关心其他事,甚至一句不提北京的事,也没一句亲热的话,她是真在意他的身体健康。

  朱利安有点埋怨地看着她。林好像看出他在想什么,说:“中国人说,病来如山崩,病走像茧抽出生丝。”

  她莫非是在讽刺我?不过不同文化总会从话里听出不同的象征。

  她继续说:“人得顺其内心,凡事都好商量。也会有好结果。道就讲心平气和,顺其自然才是真智慧。”

  但她是言不由衷。朱利安明白,她只是想表现她的耐心。林回武汉后来探望朱利安的这几天,他的思想一直在转圈,他弄不清楚自己是在惩罚这个爱着自己的女人呢,还是在惩罚自己?也弄不清楚他是不是阳气被吸光,不再有性欲。以前性欲没满足,妨碍他判断爱情;现在没有性欲来判断爱情:纯的爱情,似乎更难。惟一无可置疑的是,他无法否认他想林,只是不知如何解释这种一生也没有过的苦甜相混的滋味。

  几天之后,他完全病愈,坐在客厅沙发里,林才提起他们之间的事,她没问朱利安想不想她,她只是说,与朱利安分开七天,就像七年。说完这话,泪水涌满她的眼睛。她调开头去,手堵住嘴,努力忍住。

  朱利安很想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但他控制住自己,他在心里演习这个摊牌时刻已经很久,暂时不愿冲回到神志疯狂的爱情里去,尽管在那里他非常快乐。他是从林的眼神中,看出她爱他,爱得很深,而且是超出性欲的爱。他觉得害怕这种眼神,他还不能作出不可挽回的决定,也未想出意义模糊的得体话。

  这时,她转了话题,说她见了一些朋友,行李太多,主要是她决定挑选一些做闺女时穿的那些鲜亮衣服,因为朱利安喜欢:有水袖,有布扣,有镶边的旗袍,大都是民国初年那些过时的样式,但对朱利安可能不过时。

  朱利安觉得她玩爱情这套游戏明显比他高明。他说,那就太好了。

  由于仆人不在,林渐渐朝他靠近,但是没有真正碰到他。她仰起脸一动不动地看他,她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爱,就对他一人。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有如此强烈的感情。这使他感到很不安,他就害怕女人爱上。爱上,会彼此制造痛苦,结果无聊透顶,起码以往他的经验是这样。但如果不爱呢?就不会浪漫,会有他们在北京那么强烈的性快乐吗?

  结论是:爱到一定程度就够了。

  余下的问题:让爱情停止在什么程度?而且又让对方同意停止在那个程度上。

  他满脸迷茫的神情,使林坐了回去,现在是她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

  朱利安的感冒好了,重新上课。但他还是未痊愈,有些症状未消尽,这样林还是常以看病的名义来。关于他俩的事,林尽可能不谈,好像知道他怕说清楚。不清楚双方都有自由,还可随意决定继续,或是不继续。现在的局势已经弄到他无法单独决定,他几乎想写本讽刺自己的小说,现成的标题:《哈姆雷特在中国》。

  这天林走进房间,在桌旁沉静了一会儿,突然说:“如果你再不到花园里去坐一坐,我就把这两个花瓶扔到窗外山沟里去。”她一手抓一个瓷花瓶,她的威胁使他笑了。

  她没笑,但把花瓶小心地放回桌上。“若你生病我可常来,这正是好借口。但一直生病下去,对你身体损害太大。”言下之意,林对他的“病”,心里是知晓的。这时,是不得已才向他点明,她看来要说什么。

  他们来到花园里坐着,仆人送来茶和点心。两株梅生机盎然,朱利安瞧着,便觉心情好多了。林今天的脸色,不像以前那样一味娇纵他,而是有一种决心。在花园里,林低声说,我们需要一个新的时间方案。

  朱利安马上就明白了,林指的是什么:既然他不愿明确表示爱情和结婚意愿,她想先维系他能接受的“私情”。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使两个鬼精的仆人不至于晃荡在眼前,他的私人生活被干扰,但他的生活又缺不了他们。除非和林上山里去野合,暖和的季节还未到,不存在这诱惑的危险。

  他沉默,就是让林说。林站了起来,在花园很烦躁地走着,脚上的高跟皮鞋和玫瑰红的衣裳,使她看上去比平日高,袅袅婷婷。她穿什么都好看,什么颜色都适合,只是玫瑰红太性感,特别是在阳光下,而且婚前的衣服现在穿,紧了些,就勾勒出诱人的身材。

  从外表看上去,她是有点娇弱不堪的。她停下来,转向他。

  她的声音很轻很慢,但表达得一清二楚。与他在一起,尤其是在北京的这段时间,几乎天天说英语,她的英语已经与初相识时完全两样。

  她的方案非常简单,但大胆:朱利安早上让两个仆人都去买菜,九点后回来。她丈夫作为院长八点在办公室,她在这个时候到朱利安的房子来。有一个小时安全时间。

  她的脸绯红,但不是害羞,而是觉得受到委屈和冷落。朱利安有意保持距离,已经使她忍受到了极限。他知道她此时的心情:她从北京到家没几个小时,就来探望生病的他,她以为他会不顾一切地重续北京的狂热,她不能肯定他爱她,但至少没什么理由中止他们的关系进一步发展,现在她只能主动要求上床,这是她的最后一招。

  朱利安知道这个方案,是不平等的。他是在一个陌生国家,一旦发现,他无所谓面子。林冒的险大得多,一个中国女子顶着跟洋人私通的臭名,难以生存。在这个国家的知识界,甚至标榜自由主义的新月社也不赞成这种行为。但是她肯定知道,对朱利安来说,一旦性消失了,爱情不会持续。

  朱利安很想同意这策划,他本来就喜欢有一点危险,尤其是有一点危险的性。但重新开始?他不想立即答复。

  林忧伤的眼神只能离开他,没等他说话,她就直接从花园里走到山路上去,走得飞快,他真担心,她的高跟皮鞋会让她跌一跤。一个冲动,他喊道:“Yes!”林回过头来,笑了,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甜,使他心里很难受:他是否太残酷了一点?

  朱利安一夜睡得极其不安。前一晚他就吩咐两个仆人一早去菜场买几样特殊的菜,九点后才允许回来。他知道这么命令有点可笑,但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旦有了性爱的可能,他又开始想念林的身体,他的身体已经比他的心熟知林,而且不由他控制地渴望林。好几次,北京的一幕幕又回到他头脑里,使他的器官硬胀得痛。

  他只好坐起来给母亲写信。以前给母亲写信,可以把无法排遣的欲念说出来,有时是整理一下过分混乱的思路,现在却只能用对一个女人的眷恋来抵挡对另一个女人的情欲,尽量使这火焰冷却下来。当他写着的字并不是从心底流泻出来,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背叛母亲。

  当林建议他们继续,就是一个命令,他无法抵御无法抗议的命令。他和她的关系的苦思冥想,在她的几句话面前就彻底崩溃了——她要继续,他就得继续。

  索性不睡了,他去洗澡,洗头发。将多天故意不处理的胡子仔细刮了,那胡子的确使他变丑。浑身上下收抬一番,才上床。他睡觉一向不穿衣服,就在被子里等着。他意识到是中了魔,不仅回到上北京前没抓上手的急切色相,而且更无奈地向肉欲投降?

  天就是不亮。

  他终于在等待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门轻轻哐当一声把他惊醒,仆人们出去了。林早就有一把钥匙。下面应当是她上楼的脚步,但好长时间过去也没有。他又睡着了,半睡半醒中他听到林轻柔的脚步,在吱吱呀呀地上来,此时,他的心很静,什么都能听到,感觉到。

  费力睁开眼睛,他却未能办到,感觉到林走进房间,他用手揉眼睛,想看她怎么脱衣服,怎么剥露出那个美丽的胴体,还没来得及,林已到了床边,像一条鱼滑进被子。

  林的头发带着早晨的露气,好像远远地从另一个世界奔到他的床上来,她的身体,她的嘴唇,也带着凉气,她冷得有点哆嗦。她逃离那个冰冷的世界,像逃离地狱。

  她肯定是从陡峭的小路爬上来的,不会碰到人,而且快。

  达达达的声响从枕头下传出,林把一个怀表放在那里,隔一会儿,看一下。这才是真正的偷情,紧张,急促。朝霞透过窗子射进房间,房间变得非常有光彩。他们急急忙忙亲吻着,她身子轻轻一摆动,他就进入她,已经熟悉的路径,进行起来得心应手,两人缠绵了一会儿。当林又摸出怀表看时,朱利安受不了,觉得兴致消退,他并不太激动地射了精,林也明显没有满足。她摸出表,表像定时炸弹一样响着。她摇摇头,就下了床,飞快地穿上衣服,出了门。

  第二天早晨八点林准时来,还是那么紧张,急促。整个做爱成了例行公事,甚至事情完了,才八点半。“还有点时间。”林悲伤地看看怀表。朱利安表现出来的不太合乎性格的宽容,使她感动。两人看着秒针一点一点移动。最后,林提前走了,少点危险。没有怀表跳动的房间,非常静寂,朱利安突然觉得这样的窘困,可能并不是没好处,不久双方都会自然冷却,自然中止。

  如此的性生活,使北京之行一些枝蔓小节清晰起来,他几乎能记起每次性(禁止)是如何来到的,那些环境,那些气氛,那些不断翻新的花招,现在还剩下了什么?早晚将沦陷的北京,闪耀着末日的华丽,还剩下什么?

  第三天林走进卧室,惊奇地看到朱利安衣服整齐,捧了个茶碗坐在船形桌前。他脸上毫不掩饰地显出无聊感,林在他对面床上坐下,叹了口气。

  “怎么?”朱利安认为林并不是在抗议,他不过是凭本能问了一句。

  “我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和你做爱的,今年是我本命年,我属鼠,按中国算法,春节开始就是三十六岁——你离开北京之后。”

  她的话使他一惊,他不知道安排他提早离开北京还有这么一层原因。这些数字一直对他不具有什么意义,包括她三十六,他二十八。他对中国十二年一轮转的天象图从来没有兴趣。

  “本命年,应禁违例性事,会有难以预料的灾祸。”林不情愿说下去,她甚至也不看朱利安。

  “上帝保佑!”朱利安笑起来,中国人迷信太多,这种十二年一轮转的属相,比西方星象更不值一哂。不过对中国古老文化,他还是最好谦卑一些。“这么严重?”

  林说,母亲说起过此事,但她从未见过书,父亲如宝贝藏着,连母亲也没法帮她找到。上一次本命年,二十四岁时,她有所心动,就去一向保持中国唐代遗风的日本旅游,曾到一个有名的神道庙。那里的住持,世代相传,女儿接任,虔信房中术。她与女住持一见投缘,便请教了关于本命年的戒论。女主持说,中国古传,本命年不能有逾分内性事,分内性事稍有节制即可。至于何为“分”,各家说法不一。按中国民族道德婚内房事为分,不然犯冲。

  女住持还说,人不可与鬼交,犯之不出三年必死。

  何以知之?她问。

  女住持说,只需取新布一尺,在落日之时,悬挂在东墙上,第二日查看,布上必有血色。而且声称七月十五日鬼节始,鬼交之期,若交,必有重难,悬挂东墙之布,即刻就有血色。

  朱利安问,有谁试过吗?中国人什么都是身体力行,他知道自己这问题很傻。

  那住持说,有人试过,布上果然有红色,后果然暴卒林说,住持警告过她,千万勿试。

  朱利安瞪眼瞧着林。他从她那里已经听到过许多怪事,大都当场有验证的,当场床上见效的,现在却是一个说不清的威胁,一个未来才能应验的凶兆。不,他不会,也不想把林说的什么红布之事当真。至于本命年之凶险,他情愿绕开这个问题。他喝茶,有经验地吹拂漂在水面的茶叶。但是林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你信不?本命年的禁忌。”朱利安开心地笑起来。太有趣了!因此,仅仅为了挽救林的生命,他们也就当停止这种私情,直到明春。

  他完全了解他说这话会懊悔,但还是说了:“当然不信。照这个禁令,全世界将有多少人每年自动躬身请死神?”

  她微笑了。“这正是那位女住持告诉我的话。不信这套传统的,此禁忌不起作用。”

  “但是,你相信这套传统!”

  “不,我不相信整套传统。我只遵循我发现可证明有用的部分。孔子就这么说:尊敬鬼神,保持距离。”

  朱利安听呆了,这正是英国从洛克、休谟起,直到莫尔的经验主义哲学传统,原来也是中国典型的思想方式。林的断言,使这复杂之极的哲学原理变得如此明晰。

  “要是最终证明这禁忌是实,怎么办?我指引祸上身?”他问。

  “那我下辈子再信。这辈子我就认了!”林斩钉截铁地说。这样冒死相爱,使他感动到极点。

  他走到林面前,看着,低下头去亲亲她的眉心,说:“时间不早,回去吧,今夜梦中我到你那儿去,如何?”

  他比她还记得住时间,比她还在乎她的困境。她默默地站起来,离开了。朱利安突然感到很不安,他向走到楼梯底端的林大声说:“我会一整天都想着你,明早见,我的爱。”

  这是朱利安第一次用爱这个词,哪怕是称呼,也是第一次。对她用如此亲密的用词,她愣在那儿,没想到似的。但她立刻反应过来,露出一个朱利安式嘲讽的微笑,然后走了。

  朱利安站在楼梯口上,林说的所有事都抵不上她本命年冒死做爱这件事,深深地打动了他,他的脑子绕不开这点,此时全拴在这点上,她爱他,以她的方式,有什么错?她就是一个这浪漫文化熔铸的完美的青铜器。

  春天,雾从湖边江边漫起,往山上涌来。有时到中午,太阳普照,雾才慢慢退下山去,退回水里。朱利安新学期的课都在下午,惟一的上午是周二,在十点,并不妨碍他和林的幽会。如果是有意如此安排,不知林用什么主意让程院长中计。虽然课程表在开学前就定下了,他依然不能排除这里有林的心计。

  以往的春天,朱利安都有一个新女朋友,仿佛春天就是换女朋友的季节。而一九三六年的这个春天,他一点也没这心情,虽然他和林从相识到现在,远不到一年时间,而且,他们的私情时间更短,但已觉得与她度过好多春天了。

  学校里正在闹学潮,学生在反对校长和“他的一帮”对日侵华的抗议的不合作态度,他们要求校长辞职,很多教授在表示与校长“共进退”,以示支持。如果学潮闹成真了,很多人的高薪教职就难保。朱利安的同事们正紧张着,日子不好过。中国大学生很不幸,政治精力没别的出路,不像剑桥政治活动,主义太多,学生就无法集体行动。在这里,他的工作倒是保险的,大家心里太乱,没人来注意他。他原是个喜欢社交的人,因为林,他变得故意孤僻,尽量少参加社会活动,更不引起人关心。

  第二天一早,仆人们出去后,朱利安等门钥匙转动,但是没有声音。他以为林有事不能来了。这时,卧室门突然被推开,他光着身子,从床上跳起来,冲到门口,把一身凉气的林拽进来,抱在怀里。

  就在房门口,他把林的外衣脱掉,非常惊奇她里面什么衣服也没穿,可能前几次都是这样,只不过他未发现而已。只套了一件旗袍,就这么从家里穿小路跑了过来,难怪她的身体仍是那么凉。明显她是省一秒钟好一秒钟。她的想法被看穿,脸害羞地红了。他抱起她上床,她赤裸的身子紧紧贴着他,她的(禁止)又出现了那种最迷人的凸起,嫩红中带一点赭褐。

  这时,他闻到她的身体发出一种很奇怪的香味,淡淡的涌过来,他一闻见,立即就兴奋起来,他的手滑进她,那儿有同样奇怪的香味。那天他们的交合,又回到北京那种兴奋热烈。被子早被他们掀掉,也一点没觉得冷,一直到事完之后,他们才盖好被子,闭着眼睛抱在一起。这次她不愿意再看怀表——她根本就没有带来。

  朱利安问林:“你的身体怎么有一种气味,以前没有闻到过。”

  “用了香水。”林简单地说,抱他更紧。

  朱利安咬住她的耳朵说:“我绝不再相信你,我知道你,又在玩什么魔术。”

  林笑了,为了让他着急似的,稍稍过一会儿,才告诉他: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一种药,麝香。

  他觉得不对,不是什么香料,只有她脱掉衣服luoti(被禁止)时,他才能闻到这种性刺激的香味。如果她只是用麝香沐浴了,然后跑过来,那不能解释为什么她越是性兴奋,香味越浓。香味浓郁时,他似乎像在北京鸦片馆里那样不能自已,性欲在血里潮涌沸腾。并且,他再也没有以往早晨偷情的那种危险不安的感觉,虽然还是注意时间,但已不干扰他们的享乐。

  她肯定没有说出全部秘诀,不过他暂时不想弄清楚,他知道他不会弄得清楚,即使说全了,他也不会弄得清楚。

  在北京,那是特殊的局面。只是现在,他又失去控制,迷醉在她的(禁止)之中。两人关系继续不继续,仍是由不了他。

  又一次欢乐之后,一个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念头突然跳进他的头脑。

  “会有孩子吗?”

  朱利安扔出这句话来时,林愣住了。“想要孩子?”林反问一句。

  “为什么不呢?”

  “这样你就得和我结婚。我以为你是不愿谈这事的。”林不无怨尤地说。

  朱利安说:“好,好。”他本意是想问这是什么原因,不是问后果。他一向认为很能对付女人,无论怎么样的女人,被女人这么问时,既是考验也是调情,当然也是预防的必需他笑了笑,问林:“这么久为什么你没有怀孕呢?”

  “因为不必让你伤脑筋:结婚或是不结婚。”

  朱利安被她的犀利刺了一下,很不舒服。他想知道她和程为什么没有孩子。

  “我只是问你怎么能控制住自己不怀孕?”

  “这是秘密。”林也笑了笑。

  有的女人迫使他在体外(禁止),那最后的抽出,要很大的毅力,很不舒服。林在这个时候,从来不希望他离开一寸。

  他说:“上帝不给孩子就不会有的。”

  林说,她知道他是在暗示她有不孕症。“不,不是这样。再讲一点秘密:我一向用麝香练房中术,现在已到了能自由阻止精子与卵子相遇。”

  她说,就是那刻,朱利安感到她在咬紧他最舒服的地方。那就是“守宫法”,一旦放开,精子就会冲进去。

  朱利安想,那感觉的确使他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同时,我真不愿意用这种方式逼你结婚。”林说,“实际上没有用。哪怕怀了孕,你一甩手就跑回欧洲,我追你都追不上,追上也没意思,被迫的,你很快就会厌倦。那时我就只有死路一条,自杀了事。”

  朱利安不想听下去,这是对他的自私最尖锐不过的指斥,而他完全不是那样自私的人!“让我们来做个孩子,你就会看到我将怎么行事!”

  他热情洋溢,真的结婚,生个孩子。为什么?但又为什么不呢,林骤然揭开他们关系的全部简单谜底。把他搞昏了头。

  第 十 章回复 引用发短消息加为好友当前离线倍可亲荣誉终生会员(廿级帖子28 精华0 积分31644 阅读权限100 在线时间0 小时 注册时间2004-11-15 最后登录版主发表于 2009-10-20 21:01 | 只看该作者 在这段时期,他们做爱非常和谐,甚至(禁止)都是同时来到,也没有为偷情短促抱怨过。日子过得有意义,日子也消失得迅速。朱利安觉得他们的关系又开始进入自由的地步:一种纯粹的性,一种纯粹的性享受。

  林在一个雨过天晴的早晨说,因为他们俩人的欲望特别强,那么若怀孕的话,一定是个女儿。应给孩子一个有特别纪念意义的名字,《诗经毛氏注》有段话,她印象极深:日与雨交,倏然成质。乃阴阳之气不当交而交者,盖天地之淫气。

  “就是虹的形象——Hong。”她边说边在纸上写下“虹”。

  林说中文时,举止优雅,眼睛充满神秘。《诗经毛氏注》还说,“言虹在东。而人不敢指。以比淫奔之恶。人不可道。”她笑了起来,“你看我在为自己,为我们的行为辩解。”

  这是林的说话方式,以古诗来暗示他,“淫奔”远走他乡。

  朱利安只能说,他没有全部弄懂。但他是在这个早晨明白林非常渴望和他在一起。

  虹时常出现,横跨湖、山、江。百湖之城市的武汉,春夏之际经常是雨还未停,太阳就即刻出现。虹灿烂的色彩在珞珈山上观望,从来都是气势磅礴,有时从山坡直升天顶,有时是半圆形地搂抱大地。

  虹在天空时,朱利安就诗意地想那是他们的女儿,他善良,单纯,富有同情心爱心地仰望着,感到世界真如虹那么美好。仰望着,仰望着,他会情不自禁地呼唤出这字的中文发音,“Hong”。

  朱利安比林沉不住气,问:“有没有?”

  “有什么?”林有点吃惊,“你是指孩子。我没有那么傻,我没有解开守宫术。”林淡淡地说,“当然不怀孕,直到对你方便的时候——先结婚,再有孩子。不能让她成为私生女,对吗?”

  他被林看穿,极为恼火,他的确并不准备说,孩子应当有世俗合法的父亲。这个先决条件,在他的生活中不应当存在,在他的思想中也不存在。

  那天两人刚开始亲吻,就收场了。

  “那你只是为了采阳补阴。”朱利安对林无心性交,更加恼怒。

  “别说傻话。”林平心静气地说,“如果我们真正相爱,就得有个解决的办法了。”

  林直截了当地提出私奔,去香港,去英国,去美国,她有足够的钱不会存在经济上的困难,到中国之外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行。她受不了这种偷偷摸摸,受不了一个小时的欢娱,她要更多小时。

  要的不过是时间,但实质上要的是他整个人。

  她再也不是跪在他面前,像一个妃子或小妾,以他为帝王的那个林了,她面对着他,等着他的回答,这次她不让他闪开去。

  “这很不可能。”朱利安毕竟是朱利安,他一直有破心人的绰号,母亲也这么说他。他对脸色变白,但仍然站在原地不动的林说,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们的婚姻不会快乐,他从不认为婚姻,任何婚姻本身是值得的,在四十岁之前,如果他能活到四十岁,他绝不想考虑这个问题。而不结婚的私奔,对她没用。

  “不,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她开始说绝话。她感情之丰沛,会压倒他的抵抗,经常能够改变他,因此他尽量不去看她。

  这是朱利安第一次看到林失去自制力。开始,她还勉强地微笑着说话,后来,就无法维持镇静。她声音发抖,最后几乎是声泪俱下。她的英文也乱成一团,使朱利安更觉得受不了——他最恨女人的歇斯底里。再浪漫的关系,经不起一次女人的发作。

  她说,她要自杀,她母亲死之后,她一直就没法疗治这种黑暗的伤口,奔丧时,这念头就占领了她的心思。朱利安来武汉,缓解了她,但他的无情现在反而又加强了她这心思。他不把她当回事,只是作为一桩私情或艳遇,甚至一个字母,多一个字母,增添一种异国性经验而已。

  “我要吃氰化钾。”她一字一顿地说,“当面死在你跟前。”

  好一个讹诈!朱利安暴怒了。林什么时候偷看了他的遗书!这是他最不愿意任何人看到的东西,总是小心翼翼地放在皮箱夹层的笔记本里。他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人看到,因为他至今还没有实行的意愿,或者说,还没有找到机会。对此,他尽可能不对自己作出解释,反正这个世界上谁也不知道。但是,这始终是他的一个心病,虽然他决不愿毁掉这份遗嘱。

  是不是有可能,她并没有看到过。朱利安看林的脸色,没有一丝嘲弄。

  或许,只是巧合。

  氰化钾,似乎全世界都有。

  好像在回答他的疑问似的,林又咬着牙加了一句:“我能弄到,中国人用砒霜!”

  林又说,她喜欢这种自杀方式,快而简单,但如此结束生命,其实最残忍,因为救无可救,无法后悔。

  若没有这个偷看遗书的可能,令人恼怒的可能,他肯定会对这个解释开怀大笑。自杀还谈什么救不救?自杀本身作为要挟?

  但是,对不起,今天整个闹错了时间。他的思想全部被遗书的事占据,根本不愿听她的哭诉,也没有心思在意她的什么心灵创伤等等。他有理由变得格外冷酷,对任何女人的自杀威胁都无动于衷。她的威胁,到底能走多远,走到什么程度,他有兴趣看着。

  况且,他还没有想现在就中止他性自由的生活,放弃与别的女人有性关系的权利,那未免太傻。起码在武大两年教书合同期结束回英国之前,他不想。林不会喜欢乱交,她不会容忍他和别的女人,也不会在爱他的时候,与别的男人睡觉。这是她自己的不幸,与他无关。

  朱利安抱怨,忧伤地想,没有一个中国女人,会真正具有布鲁姆斯勃里自由女性的精神,像他母亲一样,结了婚的只当朋友,只能当朋友的反如结婚一样,两者都长久。

  接连两天都是细雨,绵绵不断。朱利安当然不肯相信,这是林的泪水,上帝不可能站在她一边,认为他对她不公正。他在校园里,没打雨伞,而是戴着斗笠,披着雨衣。斗笠是他从当地一个农民那里买的,他觉得这种大檐帽很别致。下课时学生们说,今天下午必有大雨。朱利安决定雨越下大越不回家,校园湖边必然会有少见的清静,在大风中,柳树、芦苇晃荡欲折,大卷大卷的云团中撒出闪电,整个珞珈山被雨雾笼罩,变化多端,就是一幅迷人淡墨的中国画。

  有几种可能性,一是打个电报给母亲:“真相大白”,整理行李,打道回国,不管这一切;二是,公开同居,让林与程离婚,他们结婚,在中国另找份大学教英国文学的工作;三是在武汉大学等着林自杀,等着人们揭露真相,全校师生指责他负心,然后,他逃出中国。还有第四个选择吗?

  当然有,他早就准备的。

  不过,林看来不是真心的,只是威胁,只是愤怒,但她的真真假假,他很难弄清。中国女人的贞操观,来这儿的几年前,就听罗杰弗赖说过,中国每个地方都有本地方史断代史必有的“烈女谱”,里面全是敢抹脖子、上吊、撞墙的女英雄,了不起,把贞操名声,看得比财富比生命重要,爱情则不值得一提。

  林会是这些古代愚蠢女子中的一个?她受过西方自由主义式的教育,又有道家虚涵为人生准则,能化解一切幻化假相,养生养性,长生不老。她不过是发泄内心强烈的不满。

  在做戏。不过想想他们俩之间的一切,仿佛全是在做戏,中国人的戏不就是真实?真的也分不清,起码他无法区别。雨点变大起来,天并未变暗。

  程迎面而来,打着雨伞,他比平日瘦了些,两人停在湖边树林的小道上客气地打招呼。朱利安这个时候最不愿见的人,一个是林,另一个当然是程。但程似乎一点点蛛丝马迹都不知道,他的态度一如以往,只是急匆匆。他走开了,还回头对朱利安说,拜读了他的诗和论文,觉得很佩服,欢迎朱利安有时间上门去坐坐。

  朱利安心里有阵发热。他的诗集,是给过林一本,他写弗赖的美学论文,只是偶尔在办公大楼与程在一起提了几句,某几页请总务科打字作为对弗赖学说的介绍材料,程看过。程的赞赏态度,自然使朱利安感激。程是一个君子,又是一个著名学者,对他一直不错。

  欺骗这样一个无能自卫的人,有点不道德。若程有一天知晓他与林的私情怎么样?对他当院长的尊严,对他在中国知识界的面子,岂不是很大一个打击?他相信程本性是理智的,不会闹得太厉害。

  朱利安在雨水淅沥的世界,弄不清是直接告诉程,或是继续蒙混下去,等程总有一天自己发觉此事?

  布鲁姆斯勃里的人,最崇奉莫尔《道德原理》,以“享受美”为第一道德原则,这个原则总与其他古老道德原则相冲突。朱利安心里乱极。

  朱利安朝校大门口走,叫了一辆人力车。校园的体面让他受不了,但校园的不平静,有时甚至充满阴谋,也是他受不了。母亲给他的一封信,信封样子有点怪,林告诉他,肯定是被程的一个“敌人”教授打开过。这使朱利安紧张和愤怒,隐私权在这堂皇的大学也没有。中国人太多,中国人无妨恨中国人,但从他母亲的信中有什么可以发掘的?

  他来到江北旧租界区,花楼街东口,下雨天人也不见少。一条花楼街,茶馆,酒楼,各式店铺,几乎全是砖木结构,房屋的梁柱或描绘或雕刻山水、花鸟图案,有的门窗也镂空雕成古香古色的花纹,街口有牌楼,更是五彩缤纷。

  逛荡够了,也饭饱酒足,天阴暗下来,朱利安来到汉口渡口。天空还是飘着密密的细雨,长江水面上,雨水溅起小小的花朵,即刻就被大小轮船的波浪颠覆。他看看时间,六点半,或是六点三刻。他醉了。

  朱利安对警察说:走吗?中文醉了说才准确。

  “什么呀?”

  “船。”

  “Meiyo,Meiyo。”警察回答他。

  风把朱利安的斗笠和雨衣掀起,他用手去按住斗笠,任雨衣在风里雨里扑打着他的身体。这风说起就起,就跟人的脾气一样,渡船不开。戴斗笠雨衣的好处出来了,一旁的旅客伞不是被吹翻,就是被吹到江上,有的人只能用力撑着,顶着头对着斜雨上跳板。

  朱利安也只能坐到候船室里,肮脏不堪,满地是吐的痰,挤满了过不了江的人,男人的汗酸臭,孩子的尿臭,女人的叫骂。他奇怪,怎么每当林不在身边,他就看到了中国的贫穷脏乱。

  两个小时后,朱利安才坐上渡船。酒劲被风带走后,头脑里只剩下腥臭味,变得又痛又重,回家后就得再来一小杯白兰地才行。

  朱利安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林的房子前,在一棵槐树前站着。底楼客厅有灯光,温馨的日本式的灯罩,有程的身影,楼上林的书房却熄着灯。这太奇怪了,怎么会来到这儿?酒还是没醒,雨似有似无。朱利安骂自己,像个痴心的情人,这哪是我?屋内毫无异常,当然,她活着。既然活着,就不必在树下看望下去,他咬咬牙,往他自己的家走。

  每天早晨林都来,她几日没来,他一下觉得生活中出现一大片空白,茫然,不知做什么好,完全不习惯。不见她,见不到她,他很难快乐起来。

  十分钟,从一幢房子到另一幢房子。这是林以往清晨来往的路,朱利安能想象林不是像他此刻这么狼狈,如一条快没气的牛。她每天清晨来,(禁止)的身体,却套了件漂亮的衣服,每次都不同。她穿过竹林、花丛,拂去树枝,从斜坡窄坎上赶过来,她一定是跑着的,为了节省时间,为了早一点见着他。而这小道实在难走,有的地方太陡,雨后更滑,她怎么跑上来也没喘气,也没叫一声苦。

  就十分钟左右的路,与他房子相似的另一幢房子里,本就应该只属于他的一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们会有性生活,与所有结婚了九年的夫妻一样,当然喽,呆板,没有激情,公式化,或如兄妹?但九年的时间,感情不应淡薄?

  不管是哪一种形式,朱利安都受不了。

  进门后,两个仆人就帮他揭去斗笠雨衣,侍候得小心异常。“先生,要不要醒酒汤?”巫师问。

  朱利安在沙发上摆摆手,然后说,给他来一杯法国红葡萄酒即可。

  “还要什么?先生。”田鼠问。

  “让我一人清静。”朱利安一下子脾气火爆起来,他以前从未这样。

  这是发疯,还真不如去找出那点氰化钾。要不,死在她怀里也是快活的。不过那就不用氰化钾,让林使出全套道家内功,采掉他的全部阳气就是了,就像那本《JinPinMei》里的男主人公不光彩的结局一样。

  红葡萄酒很爽口,顺着喉咙流淌,周身顿时舒畅极了。他哈哈大笑,把两个仆人吓了一跳。他会为一个中国女人,哪怕她才貌双绝,哪怕世上无第二人比得上她的床上功夫,哪里值得为她搭上自己的性命。笑话!

  第二天,朱利安有意七点三刻就出门,这样不管林来不来都找不到他。他十点才有课,就去了办公室,每个教授一人一间。在走廊朱利安被人叫住,是两个西方女人。自我介绍说是英语系新聘的临时教师,一个来自美国,一个来自英国,都是丈夫在武汉做生意,往来于武汉与本国之间。她们在家闲不住,来做语言教师,自称是打发时间。

  朱利安很高兴,与林的私情,使他几乎没有别的朋友,主要怕碍事。生性善交际的他,在欧洲,哪怕与女友在一起,到哪里都是呼朋唤友一大堆。

  面对年轻女人,年轻本身就是美,漂亮不漂亮就其次了,况巳两人也不能说没有迷人之处。追逐新女人的兴奋回到他身上,使他亲切温和,又变得风度翩翩,谈笑风生了。两个女人喜欢开玩笑,一见面就让朱利安请她们,而且要分别请,她们笑着说。而这正合他的意。

  上午的课结束后,朱利安就和英国女人吃午饭,晚上和美国女人吃晚饭。两个女人实际上都是单身而自由。语言轻车熟路,调情恰到好处,懂与假装不懂都一目了然,一点到位,一针见血。

  那个美国女人对政治更感兴趣,至少装得感兴趣。晚餐在武昌的回首堤酒楼,座位看得见江边及对岸旧租界繁华世界如繁星似的灯光。

  她问,学校里有没有共产党地下组织?

  好像没有吧,朱利安不想回答清楚,实际上他一直没有去弄清楚。可能许多学生持温和的马克思主义观点。朱利安说有一次他在课堂上讨论“马克思主义者如何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一个个学生的脸立即恐怖,真是有趣。估计一些学生怕他说出攻击马克思主义的话,弄得他们为难。

  他们喝着酒,品尝佳肴,什么鱼,哪样虾,哪种肉,怎么吃,朱利安已是中国菜的老手,至少对这个刚从美国来的女人可大吹一顿。他们从布鲁姆斯勃里的圈子聊到欧洲的危机。朱利安不相信欧洲的危机会波及此地。

  但是他对中国的事略知一二,几股红军都向中国西部荒蛮之地行军。北京军警突袭清华,逮捕了“激进派”学生与教授,共产党帽子满天飞,这两个原因,都可能弄成这里同情罢课。

  朱利安举起酒杯,说,来,像中国人干杯一样。他首先喝完了杯里的酒,就为了罢课吧。

  美国女人喝完一杯,脸红红的,她抽烟,姿势优美吸引人。她用脚将椅子钩一下,离朱利安近了些。“一旦罢课,你干什么呢?”

  “做爱。”朱利安想都不想地回答。

  这女人吃惊地看着他,朱利安也看着她。然后,对看着,看谁先把脸害臊地掉转开。结果,还是那个女人转开眼睛。不是由于他的话本身,而是他说话与眼光看她的无赖劲儿。

  他高兴地微笑起来。这个夜晚他从武汉回到欧洲:这是他的游戏,他喜欢用吓人一跳的话,把女人的情欲调得高高的,也有本事将她们不留情地推到一边去。

  于是他说:“如果不罢课,我就要开讲‘剑桥自由主义学派’,从莫尔到罗素,不能细讲,但我会推动学生思考自由主义的原则。”经他这么一说,他很自豪,自从把普鲁斯特的小说的英译硬给学生喂下去以后,他现在已成了相当不错的教师。

  对方叹口气,她对这些文化界的事不太所知,也不感兴趣。“有意思。”她说。

  朱利安今天还不想和她上床,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现在朱利安又是一个快活的人了,他与两个女人频频吃中、晚饭,有时还将她们同时请到家里来吃。两人女人都装做不在乎的样子,但暗中与对方较着劲地争夺。他也乐滋滋地和其中一个在校园里成双成对地出出进进。西方人男女之事,校园里无人当一回事。因此,他尽可能把游戏玩得公开而堂皇。

  但他的快活日子不太长,当他还没有来得及下决心把她们弄上床时,他自己停止了这游戏。

  林在朱利安早晨去学校教学区的路上,截住他。她一身白,一反平日的雍容华贵,布旗袍,布鞋,也没施脂粉,梳了两条长辫子,与校园里一般的女学生一样朴素。但她瘦得可怕,瘦得五官显出凄楚的美来。

  朱利安预料早晚会遇到林,但对这样拦路,还是很不高兴,张口说:“你还活着?”一说话他就发现自己最近一个时期玩笑开得太多,怎么开口就这么残酷?

  林好像没有听到,说她准备说的事:

  “你有了L、M,祝贺你。”她痛苦的皱纹不是在脸上,而是在眼睛里,如同她身体的秘密不是在穿着衣服的时候,而是赤裸之后,她才真正神秘。如果朱利安无法弄懂一个人,那只会是林。

  “没有的事。”朱利安一口否认,他本想对林绝不否认。

  林笑了,走近他:“为什么要撒谎呢?你英俊,潇洒,有吸引力,文学世家之子,年轻的教授和思想家,才华横溢的诗人,没有女人不爱的。”

  她的微笑仿佛是鞭子,抽打在他脸上。她从来没这么一一罗列出他的长处。

  在他听来,她并不是在讽刺,也不像在指责,她一定觉得非常冤枉,爱上一个不配爱、侮辱她的男人。这时,他又一次诅咒自己不该陷入爱情里。爱情,包括一个女人的(禁止),对一个男人不算什么,可他每次和她做爱,迷恋的也包括她的(禁止),他不承认爱,但他每天闭上眼睛,就看见她,那就是爱,他只是不肯承认而已。

  林的眼睛盈满泪水,那泪水越积越多,他的心越来越沉重。林看上去在竭力不让泪流下来,她说,她为爱错一个人后悔,为该彻底忘掉又办不到愤恨自己。

  她渐渐靠近他,她的眼睛突然镀上温柔,全是爱,没命忘命的爱。

  “别这样。”朱利安抵挡不住,只得说,转身不看林。

  “你情愿看到我死,对吗?”林的气息,他熟悉的,那种令他心醉的气息,“我会的,但,朱利安,求求你,在这个时候别抛开我。”

  “我没有。”他一味否认,自己也不知道在否认什么,像是说没抛开她,也像是说并没有想看到她死。

  她的眼神没有亮点,她的呼吸变弱。朱利安突然醒悟过来,爱情是她身体和灵魂的粮食,她可能真想自杀——她是不是有一种绝闭性命术?她再三说过“要当面死在你跟前”。他认为自己和那两个女人鬼混很卑鄙,因为他根本不爱她们。

  朱利安无法再忍受自己的罪孽感,他一把抱住林,大声说,“我爱你。”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说出这句话,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他又加了一句,“相信我。”

  林一时呆住了,但她的呼吸缓过来,她看着他的眼睛。很无奈地摇摇头,低下脸说:“我知道,我很贱,以死求你爱我,你这是在同情我,但我已知足了。”林抬起头来,脸和嘴唇有了点血色,好像灵魂又返回她身上。“我母亲说过,贱的对面不是贵,贱到底那才是贵。”

  她挣脱开朱利安的怀抱,让他先走。

  朱利安走了十几步路远,回了一下头,林不在小道了。他在一片绿色里穿行,突然听到鸟叫,还有猴叫。这才发现他走了相反方向,远远离开校园,在山中密林里迷了路。鸟和猴你叫一段,我再叫一段,热闹着呢,却很难看见它们。一朵一朵的杜鹃、牵藤花,叶片花瓣,都比平常的花叶大几倍。天光穿过密林,一道道一线线地漏下来。

  他塞住耳朵,深呼口气,静下心来。朝准了方向,也就出来了。

  教室里学生们等急了,朱利安晚到四十分钟,学生已经去他家里办公室找过,找不到人,就慌了,报告了程院长。

  朱利安在课堂上第一句话就是:“抱歉,我迷路了。”说得太认真了,他首先笑起来,学生们笑起来,是被他感染的。

  这一整天都不真实,晚上和英国女人有约会。

  他不想去,但要取消已经晚了。于是,他回了一次家,特别换了西服系上领带,头发也梳得齐整,他与林见面从来没这么俗气的打扮。

  英国女人也特地打扮过,不知怎么打扮成中国女人,香烟广告上女明星的架势,穿的是旗袍,戴的是珍珠项链,头发烫过,插了两朵鲜玫瑰,红色的。

  “你怎么心不在焉?”她立即觉察出来。

  朱利安直抱歉,说吹了山风着了凉,身体有点不舒服。

  她却高兴起来,可能认为他这样了,还来赴约。她越高兴,朱利安就更不对劲,西方女人心不细腻,如果是林,一定会强迫他回家休息。而且西方女人,无论什么长相,穿旗袍就是不伦不类,样子有点可笑,很像伦敦舞台上毛姆剧本中的中国女人。性感的旗袍是专为覆盖中国女人的(禁止),而存在于世上的。

  他不想看她,就自然地掉头看门口。正巧看见美国女人和一个西方男子走进来,原来如此,人家也不让时光空闲着。当然,本该如此,在他与别的女人约会时,他对面这个头发插鲜花的女人也会另找快乐。

  凭什么这样去想她们?是我神经太紧张。朱利安闭了闭眼睛提醒自己:我也是在与她们玩游戏,谁也不欠谁。这是自由的游戏,因此,不可能有真情实意。

  这顿饭吃得很费劲,很辛苦,他努力凑趣,让对方不太难为情。她的话太多,以前他一点没觉得。他只盼着最后一道水果上来,酒喝完,就叫车送她回家。

  两人上出租车后,英国女人说朱利安不舒服,她得送他回家。他没勉强。

  到房门口时,他吻吻她的脸颊,就说晚安,完全没有邀请她进去的意思。

  他关上门,松了一口气。室内盆花月季、仙人球,翠菊都在继续开花,杜鹃花凋谢后,仆人田鼠种了一丛小竹。田鼠说,这是湘妃竹,相传舜,也就是中国开天辟地第二个皇帝,南巡苍梧而死。舜的两个妃子,许久没有消息,就沿途追寻,忽闻噩耗,在江湘之间痛哭,眼泪洒在竹子上,竹子上的斑点就是她们的泪水。

  朱利安很喜欢这个中国民间故事。他洗完澡,就上床。在床上折腾许久也睡不着,起来,放一张唱片。房子里有了音乐,像木鱼,又像水滴声。停了音乐,就能听到庙宇钟声,他闭上眼睛。

  夜莺在啼唱,石头掉进水潭的声音。一个云发高髻缀满珠玉的中国美女,从竹丛里走出,朝他卧室走来,他认识她,她哭泣的样子也很美。

  莫非我死了?他躺在床上,想起来,费尽力气也没办到。这时,她在一件件脱衣服,使她变成一个朝代一个朝代的人。

  她一边脱一边大声斥责他:“你就是怕爱,谁爱你,你就伤害谁。你在浪费时间,生命却在逝去,等我不存在了,你才会感到没有我的可怕。我本来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拒绝,就等于拒绝你自己。

  “我根本就是处女,重新又是一个处女,就像初恋一样地渴望爱。没你,我就完全不是我,只有想到你,仅仅想到,就不一样。你想和其他女子逢场作戏来忘掉我,背叛我?你看,我脱到这最后一层,已是现代女性,再脱,就是纯粹的女性,你怎么来表示你的感情?”

  衣服脱完,她裸着身子,伏到他身上来,像蛇一样扭动。他觉得下面已经撑不住,“又早泄了。”就像他们刚开始那样。

  她显然很不满意,狂暴地给了他一记耳光,又重又狠。可他怎么不觉痛,只感到她对他充满鄙夷,使他汗颜,做个男人干脆不够格。

  她走到船形桌子边,裸着躺了上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她的声音很轻很从容,像在念古诗词。

  船和她一起浮游出窗,他跟上去,但船很快飞走。他大叫一声:“林!”醒来,才凌晨三点钟。

  这个梦,朱利安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梦里的事从来都稀奇古怪,不必在意。“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这话他也记得。

  这早已停了的留声机,这满屋子的绫罗绸缎,这两个瓷花瓶,这船形桌子,这楼上楼下的花和画,锦绣芬芳世界,是由于有林,没林,这世界就残缺,就不真实。

  他早就意识到这点了,这刻更意识到这点。我最爱的,我就毁坏。看着我和她痛苦,真是折磨,我反而沉浸于这种折磨。我为什么要害怕爱?我对待自己首先就像个暴君,不用说对林了,我其实仇恨自己。

  朱利安在房子里找林送他的那条黄缎子手帕,他在找那K字。可就是没有。找得狂躁起来,找累了,坐在楼梯口上。

  决定不找了,什么事都得归于自然而然,万事不可强求,又是道教思想。他苦笑,这么说来,不找,他就会在不可知的一天,与之不期而遇。

  一早朱利安让仆人们出去买菜,他盼望门在八点后被一只纤细好看的手打开。八点一刻了,门还是原样,他听不到他熟悉的脚步声,就穿衣出去。

  他朝那个有大花园的房子走,不用跑,大步大步疾行。

  林就坐在自家门口台阶上,像等着他似的。

  太阳正从山顶树林间升出来,两人都笼罩在阳光中。“我做了一个梦。”两人望着对方同时说,同时住了口。

  她梦游般地站了起来。他禁不住朝前几步。

  难道他们真的同做了一个梦?朱利安想,若这时林给他一记耳光会怎么样,那样会很痛快,很过瘾。但是,他要对她说,他一早就在等她,她会跟他过去,他用身体来为梦里梦外的一切误会赔礼道歉,重归于好。

  他已经要开口。林身后的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不是程,而是一个朱利安不认识的青年男子,高大,穿了一身乳白的酉装,领带鲜艳,三节皮鞋。朱利安总以为他至少比大多数中国男人长得更有男子汉气,现在,他看到这个中国男人,比他更有吸引力。

  那青年男子朝朱利安敷衍地点点头,挽着林的手朝校园里走。他身上有种高傲的气质,甚至不屑跟他打招呼。本能的反应使朱利安火了,她的新情人!新月社的人!林和他一起行走的样子极熟,而且举止中有一种长期的亲密感。她说她等于是个处女,好个谎言!梦中说的?梦中的谎言!

  朱利安想,他是昏头了。

  他想象林赤裸的身子,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那个男人,滑入林如花的地方。他愤怒得浑身冒火,心跳都加快了。

  他气得跑进图书馆转了一圈,像是在追他们,又不像。然后就到办公大楼,但上课还早,他与程在楼梯间碰见,真是巧合。与程随便聊了几句,他毫不思索,就说他看到有个男子和林在一起,长相不错,应该说是完美。此人与林关系不寻常。

  程笑着说,“那是林的弟弟,从美国刚回来。路过武汉,要不要给你介绍?”

  林的弟弟?十三个妻妾的父亲,那有多少兄弟姐妹?朱利安也开玩笑地说:“是啊,能介绍当然好,我就是有点家族病,对男人长相注意些。”他一笑起来,整个人很放松。

  程被一个教师叫走了。

  朱利安并不感到如释重负,他刚才的反应太过分,太戏剧化,简直丢脸透了。如果那不是林的弟弟,他对程说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他等于在告密,直接伤害林。

  为此,他非常难受,他竟然做出他最讨厌的事。

  “这儿的一切真像一个差劲透了的小说。”很多年前,父亲克莱夫对弗吉妮娅阿姨就这么说过。现在才明白,父亲,母亲,阿姨,三人的关系在很早以前,在他将出生前,就是相当难堪的。只是他们都号称英国最彻底的自由主义者,公众注目的知识界头面人物,自己宣扬的原则,不得不贯彻始终,摆出出奇的爽快劲儿。到感情出现疙瘩时,比如现在,阿姨就会报复一下,例如拒绝出版他的论文集。

  第十一章第二天早晨,朱利安躺在床上,林会不会来呢?她会的。因为这一切乱糟糟的事,纯属无中生有,当他们在一起,一笑了之,能扫清全部误会。仆人们走后,门有响动。有人走入,接着是门关上的声音。朱利安就等着那上楼的声音。在安静的早晨,那轻轻巧巧的脚步,比乌的鸣叫动听。

  房子里很静,太静了,久久没有声音。

  他忍不住,没穿衣服就奔下楼去。湘妃竹盆前搁着一个信封,是给他的。拆开,包着一把钥匙,还有一个手订的小册子。这房门钥匙,是他以前给林的。她的确来过,她的气味还在屋子里,他能感觉到。钥匙还给他,就是说她以后不来了。

  “我不是已经明确说了我爱她。难道我没说吗?为什么她还要耍我?”他几乎要咒骂了。

  中国女人怎么这么难相处?也好。很好。这样对双方都好一一她已看穿了男女之间的事。不过,他对系里那两个女人,被林弄得一点兴致也没有了。

  他想起,今晚英国驻武汉领事馆有个晚宴招待会。到中国后,朱利安本来尽可能避免与任何官方机构打交道,上次学生游行他加入,受伤后,或许已经成了领事馆注意的对象。但林的事弄得他非常不快。想想,大模大样去,反而对他有利。

  他穿好衣服,把钥匙放进裤袋时,才注意到,这小册子,好像林手订的诗稿。林在北京说过,她也写诗,只是没人欣赏,不像小说得到社会承认,诗就是写给自己看的。

  “我想看。”

  “你不能,或许,你有一天会看到。”不等朱利安问,林立即说,声音含糊,“因为,”

  “因为诗的内容与我有关?”朱利安多聪明,他猜。

  她摇摇头。

  朱利安问是否认或是承认?

  林说,都不是。她突然低下头来,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在想着什么,眼光有点闪避。

  为什么林现在给他看?难道又扔给他一个谜?他翻看了一下,全是手抄工整的中文,只有一首,中文边上抄着她试翻的英文,标题没有译。他好奇地赶快读:

  除了雨水,就是脆裂在北方,铁栏栅上挂着一页信蜷缩翅膀,三次了,三次都飞不走你的心狂沙喧腾在路边,遇见一个女人,垂着眼睛朱利安很惊奇:中国现代诗竟然是这个样!的确,她的诗句简洁,但是非常含蓄,诗风非常东方味,这首诗是在写他,写爱他的痛苦,但点而不明。相比之下,他自己的诗就太笨拙了,比喻累积着比喻。或许他追求的是理性的密度,而她却与中国古典诗传统接近,以前他认为中国当代诗全是西方的模仿,明显是他的偏见。

  她比我写得好吗?

  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但是说不出口。如果在床上输了,他可以说房中术是中国人的游戏;如果写诗输了,那可是他的游戏。才气不如,就是不如,不服气也没用。

  他真没有什么可以在林面前傲慢的地方?哪一项不比他强?差别无非是他的母语是英文,他读得多些的是欧洲文明的书。她的写作,她写的是中文,她对中国文化精熟,他所有的不过是语言文化本身的优势?

  朱利安觉得他的事业走到死路上了。他的评论,他自己的阿姨认为不够格;他以前觉得作为诗人,有几首可传世之作。现在,他对这点也开始怀疑。他这个布鲁姆斯勃里骄傲的长子,竟然是个既无才气又无专长的人?那么,他这一辈子能完成什么?

  新雇来的厨子,可惜不会说英文,但饭菜烧得比巫师和田鼠强多了。他还是以前林介绍来的,跟所有的厨子不一样,长得瘦精精的,很少麻烦巫师田鼠,少了他们的事,他们乐得高兴。

  冷静下来后,朱利安回到卧室,在书桌前坐下来。他在抽屉里找到林的英文小说手稿《诱惑》。也是表示他的大气,他一向喜欢有才华的人。他将小说寄给母亲。附了一封信:“寄给你林的小说,可能会迫使你多给我写信。”
2009-12-31 0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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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写的是夫妻俩欢宴一个女客人,客人在沙发上睡着了,妻子却无从人睡,要丈夫同意她吻一下那个客人。丈夫很生气,但最后同意了。一同意,妻子这奇怪的欲望也就冷却。

  “我无法使自己不相信是杰作,”尤其是她的叙述语调,很恬淡,优雅。可在中国文学以道德为崇尚,就显得离经叛道了。林从北京回武汉后把这小说给他,不知是否有所暗示?

  “我希望此小说能在英国出版。”若这样,林一定会非常高兴。为什么使林高兴的事,他就愿意为她做。林并没要求他,他暂时也不会告诉她。你不必怨我,你会了解我。你总认为我是个冷酷人。这是错的,人和人表达情爱不一样,有多少种人就有多少种方式。

  汉口中山大道八九七号的远东饭店,门口轿车出租车不断。这原是英租界,远东饭店听说是八年前建的,五层钢筋混凝土,通长式阳台,算整个武汉最大最漂亮的饭店。朱利安到宴会的大厅,看到满堂男士领结、燕尾服,女士晚礼服。

  由于特地装饰过,每个人心情都似乎不错。英领事馆这个酒会,看来请的大多是外国外交界和商界头面人物,同时也请了武汉中国人社会的精华。四分之三是西方人,大约三四百人。朱利安来的时候算是(禁止)开始之际,他看见武汉大学一些著名教授也在。侍者白西服白领结,端酒递点心。

  香槟,红、白葡萄酒任选,朱利安好像又回到伦敦社交界,虽然他一点也看不起这些俗人。他格外口渴,一杯喝了,换一杯,另一种酒。介绍到每个男人时,他都说声:“荣幸之至。”介绍到每个女人,他都温柔地说:“太迷人了。”

  这儿女人大都穿得光闪闪,稍稍一看,他就剔掉一大半。漂亮女人真他妈太少,西方女人一个不入眼,东方女人也差强人意。朱利安从一面镀金框大镜子看到他自己,鲜花簇拥灯光辉映之中,他年轻,高大,黑领结和西服对他很合适,在众多西方人中间,也显得气度不凡。

  乐队不小,西洋人中国人都有,不太高明,但气氛不错。不少人在跳舞,他看到舞池中有个绝色的中国女人,眼睛自然跟了上去。她转过身时,一看竟然是林。她穿着一身白,不,带点紫,准确说是淡得仔细看才是紫的紫,头发高挽在脑后,露出额头,戴了长长的耳坠子,无袖长裙贴身,使她显得颀长,同色的丝网长手套及肘,有点华丽。

  林怎么会在这儿?他到哪儿,林就到哪儿!不过可能是巧合,他已有好些天没见到她。英领事馆开酒会在武汉社交界应当是大事,林是著名作家,她被邀请是正常的。

  朱利安是第一次看见林穿西式晚礼服,略施脂粉口红,使她如一新人。她没戴眼镜。朱利安记得他有一次建议她公众场合不必戴眼镜,但他是说跟他在一起时。她完全知道自己不戴眼镜有多么吸引人,也知道戴眼镜就定了型,像个职业妇女。她本来想做一个“进步”的职业妇女,但她不只是职业妇女。

  回复 引用发短消息加为好友当前离线倍可亲荣誉终生会员(廿级帖子28 精华0 积分31644 阅读权限100 在线时间0 小时 注册时间2004-11-15 最后登录版主发表于 2009-10-20 21:02 | 只看该作者 她好像很开朗,喜悦,风姿卓绝,和她的舞伴,一个相貌堂堂的金发家伙边跳边笑边说。

  一曲终了,新曲尚未开始,朱利安就走近林,有礼地抢过她,才对那男士说了一声“能不能?”林似乎没想到是他,她的反应很迅速,好像等着他似的,自然地将手臂搭在他肩上。她的袖口齐肩,圆润的肩膀露在外边,他一下子就注意到,她光滑的腋下,心就热起来。

  他和她手握着手,他虚搂着她,她开始低着头,但微笑并没有从她脸上消失。她的舞步极娴熟,优雅,一定是经常出入社交场合的。

  她终于抬起头来,谢谢这音乐!朱利安想,她看他仍是他熟悉的深情的目光,湿湿的,热热的,他抱紧了她,她也由他。他知道她还是爱他的,她一直是爱他的。这么一想,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愤怒都没有了,他从裤袋里掏出房门钥匙,从手心里传给林,动作轻巧自然,任何人都看不出。林看着他,微笑起来,他也笑起来。但笑容凝住,他突然想起程,程可能正在瞧着他们。

  音乐正好停了,林和朱利安朝舞池旁沙发椅走去。他扫了一圈,看来程没有来,学校里风潮正闹上劲,好些课都停了,不会立即恢复。作为院长的程,可能没心思参加酒会。系里教语言的那个曾被林当做L的英国女人也在,朝朱利安走来。林认识不少人,当然也认识她。林从别人那儿拿来钢笔,在朱利安手上写了三个字“不嫉妒”。他只认识第一个字“不”。

  “Not Jealous.”她低声翻译。主语呢?谁不嫉妒谁?当然是说林自己不。中文总是省略主语。

  行,那就不嫉妒。

  旁边沙发有人让坐位给林,她谢了一声坐下,与朋友或熟人谈论,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好像她每说一句,就笑成一片。他知道林在点火,他只能让火燃烧起来。在朱利安与英国女人说话时,朱利安故意深情地拿起英国女人的手腕不放,恭维女人,一直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注意到林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她有本领控制。

  临街的大窗子,差不多和天花板一样高,对岸武昌的夜景,在打开的落地窗可看到,在关上的窗子玻璃上只有金碧辉煌的吊灯壁灯,鲜花和叠叠挤挤的人影。

  但在酒席上,正好他们同一个大桌子,朱利安就有点失意了,林始终没朝他看,她依然谈笑,风趣幽默。朱利安没胃口,上来的头道和正菜,就尝了一下,他注意力全在林身上。侍者送来一道甜食,冰淇淋,每盘中间是一颗大草莓冒起来,太像林的(禁止)。他未吃,而且觉得越闹越难堪,就借故离席,一个人回了家。

  “不嫉妒”三个中文字,在朱利安的左手掌上,他故意留了一天才洗掉。依样画葫芦,他现在已经会写。“嫉妒”都是女字旁。好像中文女字旁的字,意思不是极好就是极坏。怎么想他还是不清楚,林让他还是说她自己不嫉妒?这些女字旁在他眼前扭动,非常性感。中国字果真是通人神的,这儿街上普通老百姓烧纸时,有字的都要放在一堆里烧,对天磕三个头,才点火。

  朱利安想起庞德,他的诗里不少中国字,以前以为此人是大糊涂,现在才觉察出他可能真是大天才,只有大天才,才会本能地敬畏汉字中的诗性潜力。

  虽然明知林不会来。朱利安一早还是把仆人们赶出去采购东西,不过是以防万一。一个小时的偷情,朱利安这才明白,对他来说,不仅仅是肉欲的需要。林还会来吗?在他的梦里,她说“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这太神秘,太难解,即使林重新拥有他的房门钥匙,就像重新拥有打开他灵魂的密码,但不使用,又有什么用?

  但是,怎么去说服林?而且要答应她到什么程度?

  林再也不会来了,不仅不来,在教室里,在校园里,在哪儿都看不到她,她一下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不见了。上个星期他给母亲的信,照旧长,照旧谈生活琐碎,但对这件事,他只是简短提了一句,“已经结束”,他非常不快:五月,百花盛开,谁的精神不振,谁就有问题。

  我就是有问题的人!他恼怒极了。中国女人,漂亮的很多,马上找一个新的情妇,难道非林不可?

  朱利安走到林的房子前,是一个星期天,林和程都会在家。敲开门后,仆人去通报:“是贝尔教授。”

  程迎朱利安进门后,仆人茶也端上来。朱利安说他在汉口买古董:几个碗和一幅画,想请院长夫人去鉴定一下真伪。

  客厅一切依旧,盆花都是清一色的白花。朱利安好像记得林不喜欢纯白色,他注意到壁炉上的镜框多了一个,一个是他们新月社的人和泰戈尔合影的剪报,那是第一次他来这个家时见到的;另一个则是他们夫妻俩欢迎朱利安的那个晚宴的留影,朱利安神情有点不安但快乐地站在照片中间,林在一群人中和他离得最近。林把照片放在客厅,名正言顺的,可以天天看见他。她聪明过人,这么说,她心里仍然有他。

  程说:“林不在,她每天都去城里。”

  “汉口?”朱利安问了一句。

  “一些北方来的作家诗人在这里访问,也是我们的朋友。她作为武汉日报文艺刊的编辑,算是主人,陪他们游中山公园,去蛇山古琴台,今天可能去寺庙看五百罗汉。”

  没喝完茶,朱利安就告辞了。

  他不嫉妒。林不来,不想来,并不是像他担心的,她没有自杀,也没有故意挑衅。她有她的生活。在中国文人圈子里,她受到尊重。他想起她的诗,她的才气,她的知识,富裕的家境,她一切比他强的地方。真的,连床上,他都不是对手,她又何必天天来哭着哀求他的爱情。

  那天在酒会上,林美得惊人,她的谈吐,她的亲切待人,他对她越来越着迷。她的洒脱劲当然是装出来的,是有意气他,让他不高兴。好,好,她现在天天陪客,干脆与他无关,甚至不必让他知道,她已经没有感情依恋。

  中国文人!他与系里那两个女人说俏皮话时,母语与学得语,到了这种时候,就相去极远。那么林与她的中国同行,岂不更是如此?他已经领教过汉语有意朦胧的花样。

  “不嫉妒。”他惊奇地发现他不能不嫉妒。

  他不仅是嫉妒,而是特别嫉妒。

  朱利安的手上又有“不嫉妒”三个字,他写得大大的。字一会就被汗气弄得有些模糊了。他希望林出现在小路上,他一打开门,林一进来,就变魔术似的变出一个赤身luoti(被禁止)的美人。他闭上眼睛,开始想念。

  他没法再作任何否认:他想念她。

  想念啊想念,猛然转成急切的渴望。以前每天早晨林与他的性交,要他的命的紧张,也是要他魂的快乐,哪怕再给他一次,就是付出任何代价,他也答应。

  汉口与珞珈山校园不一样,一到天色变暗,夜晚逐渐降临,闪闪的霓虹灯,把街和人都照活了。茶馆里人最杂,而像样点的酒楼、饭店、鸦片馆、戏院都是寻欢作乐顾客光顾的场所。

  街头众人围着,只听得锣鼓和歌声。朱利安人高占优势,看到中间有一女子在唱,有好几个人跟随,边唱边跳。路边戏人,脸颊和嘴唇上扑点了红,道具简单,只有手上的花手帕和扇子,鼓声不断。

  朱利安拐入右手一条街,走进帝国红房子。

  他到酒吧,女招待正是那个白俄女郎,叫什么安娜的。喝了一杯威士忌,他说来学探戈。她直接带他下舞厅。他不太熟练这种过于复杂的舞,不过也跟上了。探戈本来就是男女你退我进,你左我右的勾引,他们跳得沉醉。当她仰倒在他的怀里,他俯身在她身上,就直视她的眼睛。

  她住在酒吧不远的一个旅馆里,二层楼上一小间。事情完后,朱利安开始穿衣服。她在床上坐起来,问他,能不能留下过夜?

  朱利安吻了吻她的额头,说谢谢了,下次再来。

  他悄悄把几张钞票放在枕头边,不亲手给她,是为了免除尴尬。她看到也当做没看见。他当然不会再来,不是这个旅馆太次:除床铺干净,其他一切,包括窗帘都旧旧的,而是这种发泄性欲的方式,使他做过后很不舒服,想起就恶心,他讨厌自己透了。

  天已暗下来,夏天了,怎么还有点雾蒙蒙的,而且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丝丝凉意。街上行人不少,不时有人力车停下等朱利安,可他情愿一人走路。那个安娜,(禁止)和臀部都很丰满,典型的白俄女人,风骚,也会在床上挑逗男人。

  他是闭起眼睛干那事的,想的是林娇美的身体;在(禁止)的那一刻,差不多都快叫出林的名字来。白俄女郎身体健壮,毛发浓密,腋下还有一股味,皮肤粗糙得像砂纸,上面有好些斑点——西方女人大都这样,一年了,他记忆有点淡了。她们年少时稍好一些,一过三十岁,美色就永远消失。

  林如丝绸的皮肤,那有神秘香味的身体,他不能继续想,越想,他越觉得自己特别可怜,沦落而潦倒,正好与那个白俄女人为伍。

  不!他绝对不可能给那个白俄女人一个字母——在林之后,他没有给任何一个女人一个新的编号,哪怕上了床,也不行。他偷偷付了钱,就是想在记忆中抹掉这件事。

  事实上,是他让林剥夺了他的资格。“不嫉妒”,是“你别嫉妒”!这个晚上他突然懂了,他来到中国,就是来接受这种自由主义的基本训练似的。

  “操你的!”

  他乱吼了一声,骂谁呢?他感到自己像卓别林电影里的流浪汉,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没有事业,没有前途,也没有爱情。

  朱利安冷冷地仰望着江对岸,武昌珞珈山似乎被云雾包裹得一点不露真容,灯光也是虚虚无无的。但他记得那个方向,就像他记得林的每一声呻吟,唱歌般的啸吟!他突然想起来,林送给他的绣有K的手帕,是在书桌抽屉与母亲的信件放在一起的。他笑了,那天他曾发疯似的找,找不到。

  那没用,时间到了,就会冒出来。

  朱利安发现自己又到了帝国红房子,在门口。他听到里面轰轰哄哄的,感到气氛不对,人也比平常多。几乎每个人都在激动地嚷嚷。喝酒抽烟,他要了一杯白兰地酒,问侍者出了什么事?侍者告诉他西班牙内战,德、意与苏俄各支持一边的消息。

  他心一震。他的朋友谁会卷入呢?离开欧洲时,法西斯在欧洲已经很猖獗,战争是迟早的事,一场预演式的战争来得这么早!

  离门口最近的几个英国人,一口东区土腔,一听就明白是莫斯利在英国搞的法西斯党所依赖的那种失业流氓,在这里却大言不惭,赞扬起佛朗哥元帅,敢于率军队叛乱,痛击共产主义的嚣张。还说德国人和意大利懂得共产主义的真相,世界上多几个佛朗哥,天下就大事顺遂。

  “要不是蒋大元帅采取了同样坚决的军事行动,对付中国共产党的话,共产党早就打到武汉来了。那样,咱们就得乖乖滚蛋回老家去!”有个人叫道。

  朱利安听着,不能不感到庆幸他在武汉,若在英国他会认为惟一合理的事是去西班牙打仗。不过,光是在这儿,叫他忍受这些法西斯分子的跋扈狂言,就够受了。

  “实际上共产党最近蹂躏了邻省四川,在进行他们所谓的长征。”

  “操他妈的共产党,真的近在眼前,”一个家伙起哄地说,“去他妈的,让共产党来武汉,还不如让日本人来。”

  有人说法西斯太嚣张,比共产主义更难控制。但旁边马上有人说,西欧人毕竟是文明人,可以用条约谈判,不像俄国人野蛮,不守条约,劣等民族。

  这下朱利安无法再忍受了,他的自由派的信仰被这群种族主义者点爆,立即迎了上去:“早就该雇杀手到柏林干掉希特勒,早该这么做。他们就懂一种语言,武力,条约没用。”

  “滚你的。我就决不跟你这种亲共分子订什么条约?”

  “我看你就是他妈的法西斯!在伦敦没有被揍够!”

  朱利安的确在伦敦参加过与“法西斯联盟”的对抗,准备动手了,对方看众怒难犯,撤了。

  他还未来得及准备,脸上就猛地遭到狠狠一拳。他被击得向后一倒,鼻子被打出血。第二拳又紧跟上来。

  他仍来不及躲避,往吧台下缩了一下(禁止)体,假装手抬起来捂脸,对准那家伙的方下巴,一个左下勾,把他打翻在地,吧台上的一串玻璃杯子烟灰缸跟着唰地到地上,砸了一地碎玻璃。旁边的人都惊叫起来,有人想扑上来,有人要拉架。

  那个家伙从地上爬起来,喊道:“一对一,一对一。让我来揍这个红党!”

  朱利安叫周围的人让开,摆开架势准备这家伙扑上来。他在剑桥练过拳击,不是材料,总被同学打晕过去。不过今天,他的好战情绪被挑逗上来。对面那个家伙,显然是东区打惯架的流氓,专门欺凌伦敦犹太人的家伙。

  此时,他的鼻子开始流鲜血,他咆哮起来,刚要扑过去,就被人拦腰抱住,对这些拉架的“和平主义者”,他很生气:明显是他吃了亏。

  朱利安挣脱开拉他的几个人,他气疯了,愤怒地吼出他的决心:“不是和法西斯一起捣毁这个世界,就是跟共产党一起拯救这个世界。没有中间道路。”

  那个白俄女郎已经赶来,推开人群给朱利安擦脸上的血,要扶朱利安回她房间,他拒绝了。他咽下嘴里带咸味的血,冲出酒吧,回珞珈山武汉大学。

  在渡江船上,有些潮湿的风吹拂在他的脸上,他冷静下来。江面很宽,渡船要开一段时间。这个夜晚船摇晃得厉害。岸上一些地方又黑又阴沉。当初到中国来的意图,怎么来的,这时,朱利安非常清晰地记起。

  他向剑桥大学任命部申请国外教书工作时,他点名要到中国。去中国前,到弗吉妮娅阿姨家长谈一次,姨夫伦纳德伍尔芙作为一个政治学家,认为选得对,因为中国将是政治漩涡的中心,那里发生的事将具有世界意义。

  面对长辈的赞同,朱利安很得意。轮船离中国大陆越近,他的决心越坚定,有什么比参加革命运动更有吸引力的呢?中国革命者的反法西斯立场使他的自由主义信仰最终可以落实。面对全世界的法西斯嚣张气焰,他不能忍受英国知识界与工党徒托空言。只有革命者敢行动。不行动,他的灵魂永远都得不到安宁。

  先到一个大学,了解一些情况,有了线索再行动,他哪里肯做一个平庸的教书匠。

  未料到的是,一到武汉,命运反了个转,他陷入了一场莫明其妙的恋爱,而且竟然闹到失恋的程度。他一直没有再想起参加革命运动的初衷,偶尔闪过这一念头,认为不妨推迟。一再推迟,就远离政治,超然世外,世界形势消息对他的影响就越来越少。他被享乐世界给诱惑住了,忘掉初衷和志愿,忘掉他一直带着“遗书”,忘掉了他是满怀着对整个人类的悲哀和同情来中国献身的。

  性享受怎么会是他人生目的呢?爱情更不是,林只是K,第十一。女人,不管是东方或是西方,都一样,不一样的是(禁止),做爱的感觉。可能太偏爱林了,就像在布料中他偏爱色泽富丽的绸缎,在树叶中他偏爱四季都是绿色的一类。但这都是感觉,我的精神归宿不在此。

  谁也不能动摇我的决心!

  朱利安对自己说,哪怕是林。那已过去的一幕幕出现在眼前,他可以承认对她是有点偏于冷酷,但冷酷比欺骗好,他不会和她度过一生。她最后一次说自杀时,是他最想离开她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说“当心你自己,好好照顾你自己”之类轻飘飘的安慰话,因为安慰只能引出更多的麻烦。

  是否设想一下,没有他,她未来的生活会怎么样?

  不管他的事。

  全世界都将回到黑暗的中世纪,如果他们让法西斯得逞。

  这并不是背叛林,他没有背叛的罪孽感觉。他从未想永远忠于她,既没起过誓,哪怕面对她的逼问,也没松口,承认。

  到K为止,没有L与M。恶势力在全世界的进军,并没有因为他这样那样的浪漫经历停下来等他。

  真得谢谢那个敢和他动拳头的家伙。拳头击醒了他,把他救出愚蠢的私情,擦掉了嫉妒感伤,男人要面对世界上的大问题,而且敢于行动。

  第十二章一回到家,朱利安就着手安排。行李可以很简单,但电筒、怀表、火柴、地图等必带的东西一件也不能少。他计划沿红军进军的路线追赶,但是没有找到红军之前,又不能声张。

  为此,他的中文绝对不够,谁适合作他的向导,又是个伴?只有易,他班上的一个学生。课余与他有些攀谈。

  朱利安心里有鬼,与学生保持距离,不太亲切,只有这个易例外。易英文不错,在学生运动中很活跃,能说能讲,知识面广,看上去不像是共产党地下党员,出头的往往不是。没有关系,到时候分手,战争中不需要太多语言。

  他心里有了底,这时有人敲卧室的门。是仆人田鼠,说今天院长夫人来过,是贝尔教授请她来看他买的古画和瓷器。

  “她什么时候来的?”

  “大约上午八点多钟。”田鼠说,她让他转告,她来过。

  朱利安心一动,好像被一个鱼钩拽了一下,突然刺痛。她还是在约定时间来找我,她还是我的!

  但他镇定住自己,难道我的决心就如此脆弱,一个女人来看我一眼,就使我改变主意?

  朱利安说知道了,会去回拜的。田鼠说一声晚安下楼去了。夜已很深,朱利安丝毫无睡意。这一整天他都不在家,干什么去了,也没课上。林是在那美妙的一个小时之间来的,就像他曾去她家找她,她不在。他们互相错过,本身就是决定程序的一部分,就是命运,他只有革命的一条路可走。

  只需告诉仆人一下他出外游逛全国去了,连给学校请假都不用,学校在闹学潮停课,也快放暑假,他溜掉没人知道。

  不必去和林告别。他硬着心肠,就得硬到底。

  爱情已使他厌倦,他这么认为时,心里坦荡。最重要的是:世界已逃脱不了一场大战,而他不会为大英帝国去打仗。上次欧战时,布鲁姆斯勃里的男人全体罢战,登记为良心反战者。相当原因是受不了那种狂热的爱国气氛。

  这次面临的战争,将有点不同,反战运动最终会成功地消灭战争,如果必要的话,用武力。可是,他血液里的自由主义,依然承受不了爱国情绪,他要为非祖国的正义而战,决不是为了一个英雄的光荣,而是作为一个人格的存在,死亡将是他存在的最后证明。

  在半夜,朱利安从学生宿舍找到易,他中等身材,戴副眼镜,灵巧,聪明,南方人。当朱利安告诉易他的计划时,易有点犹豫。朱利安说可以从汉口路透社那儿弄到两张记者证,他们主要的任务是作采访。易就同意了。

  两人讨论路线。易知道红军前两年一直在川北与陕西交界活动,与川军有激烈战事,双方投入数十万兵力。最近似乎已经往西移动,一时没有听到报道。但是,他们至少可以先到红军的老川北根据地打听线索。

  朱利安和易乘船溯长江而上,出了三峡,船靠万县码头。朱利安想在车行租车,老板回答没车,整个县城才三辆,下午可能傍晚才能回来一辆。还好未到傍晚,等到一辆破吉普。

  朱利安付了定金,与司机谈好路线。在县城匆勿吃了饭,买了些干粮之类。第二天他们就开路了。路不好走,尽是土路,大坑小坑,司机很不高兴,惹得朱利安无法忍受,叫司机坐后面去,他自己开。

  “幸好是吉普,”易说,“再走一段,有车恐怕也难。”

  “到时走不了,我们弄两匹马。”朱利安说。

  “有钱就好办。”易说完笑起来。

  他和司机轮番开车,日夜兼程,除了夜里实在看不见路,才找个旅馆住下。一路上的旅馆,越来越脏破,虱子越来越多。不久,他们到了四川东北一带。在宣汉进入达县的途中,他俩发现,叫做“红四方面军”的红军主力部队,刚离开这一带几个月。

  到此地,开车就难了,窄路在山上盘旋,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悬崖。有了好几次惊险,他决定放弃汽车,打发司机回去。骑马的确方便,可走小路,直接翻山越岭,从一个村子进入另一个村子里。

  从武汉到北京,朱利安从舒适的火车里看到中国农村的贫穷。那是一九三六年年初,但在同一年的夏天,他才直接进入中国贫穷的一面,他们经过的渠县,绰号“稀饭县”。他们肚子受不了土豆和红薯,只要路过一个有餐馆的县镇,两人就吃得多一点,面条和馒头都要大份的。有时,他们不得不走进农舍,暗黑的房里端出一点菜粥,盛在污秽的缺碗里,他胆战心惊,不敢吃,又不能不吃。

  两人径直往川西北方向走。

  现在,一路上看到不少军队,无论是政府军,还是地方军阀部队,都装备不全,军衣破烂。纪律差,常背着偷抢来的赃物,长官装作看不见。朱利安担心这样的军队,面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日本军队,难以取胜。

  马也疲倦,走不动。把马拴好,给马找了些草料,才靠树坐下休息。他们谈到武汉的知识分子很有抗日热情,捐款支援部队。易说,一旦中国军队败退,他们就会着慌。这些人没有敢冒生命危险的勇气。那么,这个国家还有谁能阻挡日本人的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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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川北山区,明显这里不久前是战场,人烟稀疏,村庄破败。时有人影,见到他们就马上躲开。这儿甚至没有鸟鸣,走好长路程也见不到一个庙宇。但不时能看到尸体,不清楚是哪方的人,甚至分不出是军人或是平民,血迹早干,尸体只是黑脏的一摊,四肢躯干都不全,像是被肢解,也像是被野兽吃过。两人在马上面面相觑,一步不肯停留。

  易说,这种地方就是不打仗,恐怕土匪也多。

  朱利安一抬头,不由自主勒紧缰绳,差点惊叫起来。有具没穿衣服的尸体悬挂在悬崖的松树枝上,胸骨上卡着一把砍柴刀。尸体的臭味,窒息,刺鼻的气味。朱利安皱了一下眉,却用一手捂住鼻子。马好像也害怕,跑得快,远远地离开那片有过奇特战事的地区。

  为了尽快赶到有镇子的地方,他们跑得快,不再看任何死人,奇怪的是偶尔还有枪声传来,零星,有远有近,不知是谁在打谁,或许是土匪,或许是猎人。这一地区无人耕种,活下来的人靠什么过日子?

  过了最血腥的地段,朱利安却感到恐惧并未消除,前景不知如何?为减少忧虑,他开始与易谈女人。在这之前,他从未与任何一个中国学生谈过性题目,不了解他们的想法,也觉得没必要,因为他们似乎没有像西方大学生那么性活跃。但在这恐怖之途中,和平日完全不同,一谈女人,心里对环境产生的压力明显轻了。易在这方面经验不少,也很健谈,南方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哥儿。

  心中一直不明白的事,使朱利安想到或许能从易这儿弄清楚。于是他问易,你一定知道房中术?

  那全是封建迷信,而且腐朽落后,代表了中国文化中最道德败坏的部分,易说。

  朱利安一愣,没有想到他如此直截了当,可以想象中国知识界看法会一致。易说,听说西方有汉学家翻译《JinPinMei》、《肉蒲团》,还有人收集中国春宫画,简直是对中国文化的极端侮辱。他知道中国在德国的留学生,到《JinPinMei》德译者家门口抗议,把他家玻璃全砸了。

  朱利安想到自己读《JinPinMei》的历史,心中对现代中国的道德主义颇不以为然。你看房中术书吗?他插了一句。

  易摇摇头,很坦白地说,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书。即使遇到了,可能也不情愿看,湖南有个专门收集并刻印此类书的劣绅,不就是早被共产党给杀了,杀得好。

  朱利安一看,话不投机,就不谈房中术,只谈女人的美。他说起西方的美女标准,那么中国是什么标准呢?

  易反问朱利安觉得哪种中国女人才美?

  “中国女人是不是有味。”朱利安绕着圈子问。

  易微笑了:“中国有体臭的人肯定比你们西方人少,体臭在中国叫胡臭——野蛮人的臭味。”

  “我说的是香味。”

  “那我就不知道了。”

  可能他接触女人不多,朱利安不肯放过他:“那么没有腋毛(禁止)的女人呢?”

  易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只不过是传闻,我也没碰见过。”

  “什么传闻?”

  “说是那种女人是天上的白虎星下凡,会克夫。”

  朱利安大吃一惊,说,有这种迷信。易说,不管是不是迷信,只要不做这种女人的丈夫不就成了。

  那怎么可能避免,你们中国人不是婚前不相识,更不可能上床的吗?他问住易。易平淡地说,媒婆要负责的,媒婆是一门半正式职业,收费。而且男方家可用这个名义退亲,只要没有性行为,原包装。

  “这样的女子怎么出嫁呢?”朱利安有点急了。

  “娶不到妻子的男人,自会降格以求。当然现代知识分子不相信白虎星之类的事。但是在中国民间,连(禁止)都不能当。我听说过嫖客因为没有看仔细,睡了这样的(禁止),发现后打烂妓院的事,说是砸掉霉气。”

  “嫖客又不是娶这个女人,有什么危险?”

  “克夫,也就克男人。”易说,“如果糊里糊涂与这种女人有性行为的话,这男人会死。”

  那死的首先是程,朱利安闪过这念头,苦笑起来。

  这与林的“入相女子”说法完全两样,他宁肯相信她。他为林抱不平,如此美而性感的身体特征,被人鄙视,不公平。这么看,不管是真是假,来中国就是弄清:反法西斯的自由主义,享受房中术,男人都必须得付出代价。

  路旁的岩石上有标语,不过看不清楚,红漆上刷白漆,有些字还添了一层黑漆,山岩在高处,老远就可望见,被涂得黑黑红红的一片。那儿有一村子,他们走过,听说没有一个男人了,全是老太婆和小女孩。男人不是作为白军支持者被红军打死,就是作为红军拥护者被白军打死,活着的也跟红军跑掉了,或是被白军抓了壮丁。

  潺潺的流水声传入他们耳边。到山丘顶,就看到一片绿绿的树林,一条河从西山往东流。对岸河滩很长,远远能看到一些房子。两人下马查看地图。

  易说,应该到梓潼县了。

  水非常清澈,两人很高兴,去掉背包,穿着衣服牵马到河里。水齐腰深,凉得可爱,朱利安在这儿才觉得这个夏天真热,身上真脏真臭,虽然一路上碰见有水的地方都冲洗一番,但没有此处的水清爽。他从河底捞起几颗石子,石子图案别致,挑了两颗作纪念,放入裤袋。

  两人浑身湿淋淋扛了背包牵着马,从河滩上往坡上走,去穿衣服。几乎是同时,两人看见一排刺刀在坡上正对准他们:“举起手来!”

  朱利安不需要翻译就明白该举手。他朝易使眼色,易马上镇定了,说是外国记者。一个小军官命令易过去。朱利安看见易走到衣服那里,拿出证件,又指着他在说着什么。

  然后士兵收起枪,易很快回来,说是守防在此的川军的卡哨,要他们去见长官,不能让他们单独行动。是战区,地方政府尚未重建,军队代管着。亏了朱利安鼻子大,是洋人,易抖抖手里的记者证,这个时候就洋人管用。

  坡下有几幢错落不齐的破烂平房,等了一大阵,有个参谋骑马来,陪他们到旅长司令部去。

  易说:“以前这是红区,估计我们这是走到顶了,红军看来已经真的去了川西。”

  “怎么说,‘走到顶了。不,这是起点’。”朱利安想。如果易不想和他走下去,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可以一个人追红军去,另找个地方向导。

  这个县和经过的其他县没有太大的不同,或许县城军队驻扎,人来人往,人气还比较旺。他们走进的这个镇子还有个古老的城门,有一段城墙。一些木结构房子,旧出褐色,有的还是二层。有的房子坍塌烧成黑焦炭。

  街全是青石块铺的。迎面过来一辆牛车,不知什么东西破席子盖着,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后面跟了许多人,半大不小的少年和光屁股的小小孩。他们贴到街边让牛车过去时,吃惊地发现从破席下,露出一些肮脏的手或脚。

  不用问,这地方不久前发生过凶猛的战斗。但是这些尸体不像清理战场收拾起来的。

  他们被弄到地方军队司令部。旅长正在为什么事发脾气,军帽未戴,上装未穿,衬衣在军裤里。看见门口英国来的记者和他的翻译,就改成一副笑脸,站起来欢迎,让他们进屋坐,两匹马被人牵去喂饲料。屋子一看就是个财主的家,客厅陈设讲究,连桌椅都油光水亮,和镇上其他破败不堪的房子一比,就太堂皇了。

  “你的报道想必会公正,说明我军靖难平乱的成就。”旅长抽着烟,尽可能说出最文绉绉的语言。

  朱利安对这个家伙说,他作为记者的最高职责就是公正客观地报道,希望长官提供条件,让他上前线去,实地勘查。

  旅长坐下,摇摇头,吐出一口烟。然后说,早就没有战事,红军已经全部歼灭,剿匪已经胜利。只是此处乃共匪旧日所占,地方上倒是很不安宁,小股散匪还在偷袭杀人,所以既不能让朱利安他们住下,也不能让他们继续前进: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

  他们来回磨了很长时间,最后旅长同意,弄几个战俘给他们采访,以提供材料,报道国军的胜利。

  旅长想想,叫身边一个副官,陪他们去监狱。他把副官拉到一边,吩咐了几句。

  好一点的平房里都住满军人。地里高粱玉米稀稀拉拉,野草冒得高高的,荒荒的。下午两三点,太阳热旺旺的,空气中有股浓烈的尸臭。远处冒着炊烟的地方,不知什么人在田里做饭。

  跨过山涧上的木板索桥后,进入一个加固的大型碉堡。他们转进一个院子,走到一个阴暗的地下室,里面只有几张凳子和一张桌子。石墙上有许多污迹,有火烤的烟迹。一股霉味夹着说不出的腥臭。副官请他们坐下,点上一盏煤油灯,使里面亮多了。

  一看就明白,这儿是监牢,这儿就是审讯室。囚犯被一个个带进来,都非常年轻,衣衫破烂,有的还带着伤,却都套着沉重的木枷。一个士兵端着枪站在门口石梯上。这些人全是穿着农民服装,大部分人光着脚,从外表难以分辨是红军还是村民。

  副官说,都是在近日被抓捕来的红军散落士兵,应当说是战俘。

  中国内战,战俘一向被用来补充部队,听了几个人的口述,就明白这些人卷入了地方的政治,有了命案。易说很难听清楚这些人的当地土腔,他们说得太快又太紧张。他听几句,叫对方停下,然后给朱利安翻译,也等于解释。

  故事都差不多,都是地方上的农家子,被共产党动员起来举行土地暴动,杀了本地地主全家男丁,分田地分牲畜分房子,还分妻妾。这样,没多久每个村子就分裂成不共戴天的两大阶级阵营,红军派与白军派。家里一人参加杀土豪分田地的,全家包括近亲都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属于红军派,反之亦然。

  “你杀人了吗?”

  他们都坚决地摇头,而且连哭带说,一大串冤枉故事,被认错人,抓错人。他们明显把采访当做审讯。

  朱利安有点失望了,觉得问不出什么内容,无法了解情况。他刚想停止,解进来的这个犯人,年龄更小,根本是个少年,十四五岁左右,只穿了脏烂的裤衩,营养不良,条条肋骨毕现,精瘦。他一进来就昂头挺胸,一被问,就发表宣告似的说他砍了地主少爷的头。村党代表鼓励他们造反,问他敢不敢领头?他当然敢做,打土豪,由他砍跟他年龄一样大的地主少爷,第一刀没把头砍下来,少爷杀猪般叫。一旁的政治委员鼓励他再砍一刀。

  “为什么要砍死他们?”

  “闹红就是砍脑壳嘛,这还用问。”少年说,“砍了几刀,少爷的头还是粘在颈子上,只是叫不出来了,吊在胸口,没滚下地。”少年脸上有些遗憾地说,他看看自己被枷住的瘦弱的双臂。

  听到这里,朱利安突然控制不住,想呕吐,他跌跌撞撞冲出审问室,推开警卫,跑上一坡石梯。院子里光线太强烈,他眼花了,蹲在地上,干呕着,喘着气。

  易走到他身后,问:“怎么啦?”

  他不能表现比易还脆弱,就迅速站起来,走回去,好像什么事也没有。竟走错门,走进一间空屋,里面堆满了刑具,铁钳,镣铐,大铁剪子,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家什,上面沾了猩红的东西。一定是临时从审讯室里搬出来堆在这儿,以便把那一间弄得干净点,让他们做采访。苍蝇围着那些刑具嗡嗡叫飞旋。朱利安翻胃更厉害,赶紧出来,回到一片阳光的院子中间。哪间房他都不去,不想看到更残忍的东西。

  易对跟上来的副官说:“太热,天气太热。”

  他们在士兵的护送下,原路回到地方军队司令部。旅长已经不在,但吩咐了副官给他们准备晚餐,找了个客栈住下。

  傍晚吃了顿不错的饭,有肉,但两人都吃不下,吃完饭去客栈。说是客栈,只有他们两个旅客。两层楼的木板房,进去黑暗暗的。主人是个老太婆,见朱利安样子,吓了一大跳,眼睛只盯着这洋鬼子,也不提收钱的事。

  房间里有两张床,没有被子枕头。副官叫士兵扛来新的军用寝具。天气很热,只盖被单遮蚊虫就可。“很运气了,”易咕哝了一声,安慰朱利安,“一路上就冲着你这张洋脸,土匪和军队都没敢找事。”

  这个客栈面临大街,镇上惟一的一条像街的街。木窗敞开,除了巡夜的士兵脚步,躲在暗处的蛐蛐儿。老太婆的黑影子移进屋来,伸手把油灯小小的灯芯拧灭。

  屋里漆黑一片,过了好几秒,微见天光。

  易在那张床上翻身。朱利安还是不想说话,为今天失态,一直到这刻心里也不好受。战争就是战争,革命就是革命,杀人哪有什么好杀法的?从一离开武汉,他一直在祈祷上帝,让他顺利找到长征的红军,加入革命。可只看到一点点革命的痕迹,他身体本能地抗拒,丢脸透了。

  房间空气畅通,天也凉了些。他胸口堵得慌,不知下一步怎么办?

  第二天大清早,客栈窗外突然传来锣鼓声,把朱利安和易敲醒了。街上已是喧嚣一片。荷枪实弹的军人,在街上两旁排成队列,上了刺刀。把熙熙攘攘的人群拦在街边。这个地方几乎被战争打烂,竟还有那么多人,太不可思议,可能附近几个镇子的人都来了,大概是个集市日子。

  他们赶快从窗口探头。这房间正好在二层楼上,可以清楚看到,三辆牛车载了二十多人,都套着重枷。有几个就是昨天见过的。牛车拉得很慢,在街上示众,每辆车两旁都走着没什么表情的刽子手,扛着白闪亮的大刀。人群里有人哭泣,有叫骂的,大部分只是默默地旁观。

  街本来不长,走到头又往回走,刑场在街中央,差不多就在客栈正对面。军人用刺刀分批把犯人逼下牛车,一个军官用拖长的四川话,宣布赤匪杀人犯验明正身,就地处决,以儆效尤。

  跪着的犯人,早吓得浑身哆嗦,脸色惨白。军人先开锁脱枷,助手拉住头,露出颈子。然后刽子手,举起大刀,围观的人轰然喊叫,听不出是吓得惨叫或是看戏般喊好。易坐回他自己的床,簌簌发抖。“关窗,”易大声说:“求你关上窗!”

  朱利安早就离开窗前,未料到,易反应比他还糟,他只得去关窗。但窗太旧,关不严,他用力,又怕将窗扳断。这时,他听见一个细弱的声音在喊:“革命万岁!红军万岁!”是昨天那个供认杀人的少年。就他一个英雄,不过也许就他一个是真正杀了人的。朱利安不由得朝下一看,满地是血,人头和断尸。他闭上眼,那少年刚发出“革命——”就被一种刀切的钝声打断。朱利安从窗口倒退三步,仿佛是躲避那飞溅的鲜血,他落在了地板上。

  “哦,”他恶心得有火在喷燃,呼吸困难。“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如此不必要地残酷!不管革命或反gemin。为什么都一样残酷?”

  他们俩无言地在房间里坐着。客栈主人,那个老太婆呆痴痴地经过他们房间,不认识他们似的,也不觉得房间里有人。

  不行,朱利安想,这不是我的革命。我不会赞同这种靠煽动阶级仇恨,互相屠杀来进行的革命。中国农民很穷,工人也很穷,但还没有到想革命的程度。即使真的要革命,又有什么必要这么血腥?有什么必要靠加深仇恨推进革命?

  他想起自己带着氰化钾。对中国革命的估计,他的确想得太简单了,他自己可以一了百了,他怎么做得了那种鼓励少年杀人的政治委员?

  那么,他在中国革命中,还有什么角色可演?窗外的喧哗尚未彻底结束,朱利安已经明白,他的中国革命之梦会在这个山镇结束,在一个夏天的清晨,一个莫名其妙的客栈。

  当他们骑着马离开镇子时,老城门口已经挂上二十多颗新的人头,朱利安不想回头去看一眼。他们一口气来到河滩,渡过河,穿过那一片绿绿的树林,朱利安只想离那地方越远越好 他们到达一个不小的县城是中午时分,到处都生长着夹竹桃树,花开得蔫蔫的。当地人头裹着布,背着长竹篓。但朝东走的近路悬崖栈道刚出事,早上突然坍塌,掉下去几个人和马。他们只得改路线。他安慰自己,他并不是个逃兵,这不是英国式的自由主义社会主义,东方国家的革命或许就是这样,他不是东方人,不值得让自己的双手浸泡在血里,哪怕事业正义,但还是有东西方文化之分。他不可能跨过这个鸿沟。

  他们越是往南走,林的声音和形象越是反复在他脑子里出现,渐渐清晰起来。他又开始想念她,尤其夜里,夜里她的声音笑貌很明确。

  他们找到一个清静的小餐馆。等着饭菜到时,朱利安从背包里找到林的手帕,黄丝缎暗纹的竹叶,这柔软的质感,和他的手贴在一起,就像林的皮肤和他贴在一起。手帕边角的K,他看着,心一惊,记得好像是六世纪,在叙利亚或者巴勒斯坦的一本犹大经书里说,K是那个能左右生命的字母。

  是的,她就是能主宰他生命的人,只要和她能永久地生活在一起,不管在哪里,北京,香港,英国,美国都行,像她说的一样,她本来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要向她证明,他不是她想象的那么自私无情,他从未改变过爱她,他爱她,以他的方式,但是,也可以做到以她想要的方式来爱她。

  这想法一旦形成,他相信他一直就是这么想的,就是这样的。他否认不了这个事实:林的确了不起,她把他喜欢的一个世界——战场还给了他,她也能够把他从那个战场重新将他带走。

  他想起来,林在这个文化中,也是例外的人物。若按白虎星克夫的说法,那么,程还是一个能排除俗见的知识分子,这点不错;但反过来,程因为是知识分子,也就不信林的“入相女子”一说,甚至对整个房中术很反感。林在床上是如此神采飞扬,花样无穷,在程面前,肯定一招也不敢拿出来:这样的夫妻,还有什么意思呢?

  实际上,林在这个文化中,上下为难,陷入无人理解的困境。他这才弄清,林为什么对他那么依恋。他作为外国人,反而超脱了:既可以不信中国民间的歧视,又可以不在乎中国现代“进步观念”。对房中术,他能享受的,就信,不然,就当好玩事听着。

  而且,母亲对“不正规”的性,还特别偏爱,她找了一个双性恋者做终身伴侣,几乎无人能理解。或许,林就是为他而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在四川农村,一九三六年夏末,朱利安感到他像一个梦游人突然醒来,发现在中国,惟有林的爱情才是珍贵的。当初她邀请他到北京,实际上是邀请他畅游她的内心世界,她长期被抑止的渴望,和一直埋在心底的爱情,当她把她的(禁止)展现给他看,她同时也将她的世界——那个文化最深刻的底蕴,没有保留地揭示给他看。

  而他渡过痛苦宽阔的河岸,才看清楚只有她站在岸边,一直在等着他。

  再过两年,他就三十,迈入中年,他们这个家族的男人有些是大器晚成。他会有一个不错的前景的,他们会有孩子。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度过他们的诗人生涯,忘却所有的喧哗和仇恨,这将是他理想的生活。

  早一分钟见到她比什么都重要,现在几乎是心急火燎。易去解手过了一段时间才回来。桌上的绿豆稀饭,锅贴饺子,生椒炒豆皮丝,通通扫荡光。一吃完饭,他对易说想尽快回武汉。

  他们骑上马,背对着小餐馆,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中。
2009-12-31 00: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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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他重新走上珞珈山,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山上山下,初秋花种没离开时那么繁多,但树叶在变化,绿中带了点浅黄、深黄。望着远远近近的武汉三镇,朱利安一下感觉自己成熟了。他与林,现在应该说年龄相当。站在山上的一条岔道,不知是先去自己家,或是林的家?

  他是突然走掉,也就是突然失踪的,这么久,整整一个半月,她会怎么想?对她的想念这刻转成了害怕。

  他希望林一直在等待,没有抛弃他。好吧,这次冒险,就算是一个考验,考验林是否真正爱他,是否像他爱她那么深刻而热烈?

  仿佛是回答他,天空出现一道虹。

  好兆头。

  再偏一些,从珞珈山看东湖,都在霞光的七彩之中。

  见到朱利安,仆人们惊异地说,应该拍个电报,让他们去汉口接他。他们忙着准备饭菜。而朱利安回家头一件事就是洗澡,从船上下来,又从江对岸挤过来。他从衣服到鞋子都脏脏的。头发很久未剪,乱蓬蓬地蜷在头上,满腮的胡茬,他的样子肯定像中国古画中的胡人。

  匆匆洗了个澡,刮了脸,换了干净衣裤。下楼来,仆人说饭菜马上就做好了,他肚子真饿,还是往门口走,在山间小道上,连跑带滑,落叶沾在他的鞋底,他有些喘气地到了林的房子前。

  朱利安说要见程院长。仆人去通报回来,说程院长在楼上书房等他。进去一看,有几位客人,在花园和客厅。朱利安径直朝楼上走,这是他第二次上楼,程坐在书桌边,林站在他一旁。程站起来和他握手,林没有动。朱利安真诚地道歉,为不辞而离职,请求原谅。

  程客气地说,问题不大,一点小困难而已。上学期末,学生要分数毕业,学潮就自动结束。三十五天暑假已过,新学期开始,学校已开始上课。找不到朱利安,刚请了一个代课教师。现在朱利安回来了,必须先安排辞退代课教师的事,然后朱利安马上就可以上课。“我们都以为你失踪了。”程说这话时,仆人端着茶碗茶壶上来。

  程几乎没有任何埋怨,而且,希望朱利安继续他富有成效的教学,直到他两年合同结束。

  朱利安明白,程在暗示,不会与他这样的教师续签合同,不过他此时不在乎这种事。他的眼光早就移到林身上,她穿着家常衣服,很朴素,一点也没有以前的华丽。但这正是他想见到的样子,一个妻子的模样。林站到程的椅子背后,他竭力克制住自己不要一直看着林,他继续与程说话。

  背对着窗子,但他依然看得出来,她脸整个瘦了一圈。当朱利安的眼光再次触及她时,他心里非常不好受。她一直没有说话,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窗外的光使朱利安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这次他的眼光扫过她时,她稍稍一侧脸,很不情愿地让他看似的。但是,他看清楚了,她的眼里有泪。不是错觉,的确有泪光,她不得不取下眼镜。朱利安心猛跳起来,她是爱我的,她依然是爱我的。林用手帕轻擦镜片,把眼镜拿在手里,她的右手腕系了根红丝带。

  他没有应酬话可说了,就站了起来告别。程也站了起来,跟朱利安走了几步,林跟着程,因为位置变了,光线不一样,他看清了林的脸,他惶惑,因为林的神色中有一种无以名状的绝望。

  程问朱利安,这儿正好有几个客人,要不要留下一起吃晚饭?

  林对程说,她去楼下厨房看看。没有给他任何解释机会,事实上也没有单独说话的可能。他想到留下会更难堪,对程说,他用过饭了,谢谢他,改日吧。

  在门厅里,程又建议喝一杯白兰地再走,说是为欢迎他回来。朱利安对程的过分客气有点心神不宁,只能再谢他一次,说下次再领情。

  这是一个雨夜,朱利安听着雨水拍打玻璃窗的声音,心是宁静的,他已经明白自己要做什么,透过雨水,他看见英国,母亲的花园正是下午。他想象着返英的旅程,想象母亲会如何高兴,看到他回家,还有她。下雨的空气非常新鲜,他再仔细洗了个澡,把一个半月的尘垢洗干净,让窗小敞着。一上床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他被弄醒了,一个赤裸而柔软的身体压在他身上,还有一种熟悉的香味。他不睁开眼睛就知道是谁。真好,这感觉,林又在他的怀里了,跟想象的一样,跟梦见的一样,她的舌头,她的长发,她的皮肤,她的气息。他不愿意睁开眼睛,怕这不是真实的。

  她的手伸到他下面,就像他一直在想的那样,将他从残酷的战场拉到天堂的边缘。

  这天早晨,他们做爱轻柔,没有剧烈的动作,也不像分开那么长的情侣,只会是做了几十年恩爱夫妻才如此。他们相连在一起,悠慢地摇摆着,享受着拥抱在对方身体里的快乐,手抚摸着对方的脸,头发,脖颈,肩和胸,每一个令他们思念的地方。

  他们实际上早就不仅仅是情人,不管他或她承认否,他们的身体那种熟悉和渴望,做爱时那种甜蜜自然的节奏,就是证据。多少次在一起,惟有这次不像情人。一对情深意重的夫妻,他第一次感到,深爱的妻子,已经不挑不选的妻子,才使他真正感到幸福安宁。

  林一句也没问他为什么出走,为什么不告别,一句也没问他到哪里去了,她没责怪他,只是不停地亲吻他,一刻也未离开过他的身体。偶尔带有一两声轻微的叹息,好像是享受时的感慨。

  分开的时间不是一个绝对时间概念,那不算数,他们似乎分开了整整十年,险些儿,差一点就永久分离了。

  哦,谢谢上帝,为我们在一起,他睁开眼睛,好好看他爱的女人。

  她的右手腕系了一根红丝带,昨天他也注意到,于是他问一句。

  她说是本命年手腕系红丝带可以避邪,也可使她爱的人这一年平安。她的声音,好久没有听到,听到了,他才感到不是在真空里。

  这次他才发现一个简单的规律:当他们相互注视,(禁止)就涌上来,当他们闭上眼睛接吻,(禁止)便渐渐退开。朱利安一直没有(禁止),尽管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女人”,(禁止)来时,也没有失去控制,没有浑身要爆裂开的挣扎。如此美妙不泄的反复(禁止),他从未体验过。

  或许,房中术的秘密,需要一种修养,一种超越世俗的情感?房中术就是爱情!当他爱到一定的深度,就自然会努力使所爱的人快感持久,而不是图自己痛快,有了这个动机,就能不泄,反过来自己也能持久。

  他晃了一眼她脱落到床边的旗袍,青蓝中有红得带紫的龙舌兰花。

  这张床在扩大,铺展在半空中,围绕一个轴点转动,那花就是那种会变化的红,底色就是那种推不动的蓝,而他们的爱情,就是那种有声音和香味的鲜艳。时间离开他们远远的,不再来追他们。

  一串沉闷的声音传来。是楼下房门,像有拳头在上面很重的打击发出的响声。朱利安没有动,他还是抱着林,她也一点没有动弹。他突然认为这声音特别像一人在浩渺的东湖里划船,桨不小心掉入水里,而夜已降临,什么也看不见,小船在湖上打着旋,手怨怒地敲着船舷。

  仆人跑去开门的声音。

  他想起来,他今天根本就忘了把仆人们打发出去,九点前不准回来。可能早就过了九点?朱利安和林都没有惊慌,也不想撤出对方身体。

  巫师跑步上楼来轻轻敲了一下卧室的门,隔着门说:“是程院长,想见贝尔教授。”

  林的身体在他的怀里抖了一下。这一直让他们担惊受怕的事,不早不晚,此刻不就来了,朱利安心想。他立即从床上跳起来,虽然动作飞快地套衣服,但一点不乱。没过一会,就在他系上衬衣纽扣时,卧室门被推开。他们竟然忘了闩门——这是他或林每次必做的事。程径直走进来。

  程脸都气白了,他穿着长衫,好像没印象中那么瘦削。他气得发抖,手指着朱利安的脸,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一个绅士。”程的声音非常愤怒。

  朱利安一直在等程说话,他心里慌乱,没有思想准备,在这个时候与林的丈夫对质。当程说完这句指责话后,他反而讪笑一下:“我从来就没想做绅士,我们家,我们的朋友也没一个绅士。”

  程没有听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又说:“你的行为哪像一个绅士?”

  看来程不知道这种场合应当说什么,可能气极了,找不到合适的词。这反而使朱利安对他有点同情,他跟这位英国培养出来的程教授,在这种极端的场合,实际上完全无法交流,他们的词汇含义根本对不上。程是书上学的英国文化,哪怕他说的是英语,也是另一种语言。

  于是,朱利安干脆坐在船形桌子前,看程怎么说下去,或怎么进行下去,拿他们怎么办。程不说话,两人用沉默来较劲,这使朱利安有些恼火。朱利安想他们之间无理可讲,他并不欠这个男人,林不属于任何人。但是,他发现程尽量不看床。

  朱利安转过身,林坐在床上,明显地并没有赶紧穿上衣服,只能裹着床单。床边就有一件她的漂亮旗袍,还有一双高跟皮鞋,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光着身子,套一件衣服跑来的。因为天热,他才没觉察出她以前身上的凉气。

  由此,他也想起来,她留在他这儿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她没有带怀表,也根本没有看时间。她有房门钥匙,可能早在八点就来了,可能更早。但是仆人们起得更早,她开门进来,很可能被看见,而且,以前她每次小心闩上卧室门,这次没有闩。

  难道她是有心让丈夫来抓住他们?而且抓个无法抵赖的真凭实据——她在床上?那又为了什么呢?

  或许她是孤注一掷,想造成危机,使他们两人的事,来个解决,想迫使他娶她,开始离婚结婚?她一直认为朱利安犹豫不定,是他们痛苦的根本原因。不管她表现得多么有耐心,也不管她用了多少心机,朱利安还是不愿松口。

  恩恩怨怨,牵连纠缠,林对他到底是爱多于恨,还是恨多于爱?天哪,林,朱利安心里叫道,他本想等做爱结束告诉她,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他已经下了决心,她要的,他都会给她,只要两人能在一起。

  可是偏巧,他们今天做爱时间也太长了一点,没有给他一个机会。而她已经做好一个绝望的方案。在他下决心的这段时期,她也下了决心,来个破釜沉舟,一次解决,决不再拖泥带水。她一旦狠下心来,就什么事都敢做。

  就多一天,哪怕多半个小时,都不行吗?连一点暗示都不给他,用这种缺乏理智的行为强迫他,用这种无可挽回的形式,将三个人全部推到一个总危机之中。而他,却是最害怕失去选择自由,不得不接受强加给他的愚蠢的决定。

  “中国女人真危险!”他不由得心里打了个颤。

  另一种情况更有可能:程早就知道一切,程和林已经有好几次激烈争吵,只是不愿公开吵。程情愿相信林到一定程度会回头,不会危及婚姻。这样他可以保留脸面,不仅是在校园,而且在中国知识界,所以他从没来找他们麻烦——中国人一向比西方人有耐心。程见到他时,每次都很客气。

  但是,在朱利安失踪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使程不再忍耐下去。比如,林绝望中做过很不理智的事——从她惨白绝望的脸色看,甚至有可能她把自杀的威胁付诸行动。事后只能向丈夫悔过,并许诺再不继续这种私情。

  他想起林在与他做爱时,有好几次叹息,好像轻声说过一句:“你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如此轻,仿佛不是对他说,而是对自己。

  他的仆人,两个,都可以随时出卖他这个洋鬼子,去向院长讨好。从第一天跨入这幢房子,他就凭直觉不喜欢有仆人同住。他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早就报告了。程太容易知道。他早就应当明白,程不知道,才真是奇怪的事。而今天,仆人可能报告说,两人就在床上。难堪之中,程可能被迫采取行动。他承认,他对林的耐心,远不如程。

  朱利安记得小说家福斯特,另一个在他生命里像父亲一样的人,曾对母亲说过:“朱利安狂野行为后面,骨子里还是一个真正的英国绅士。”现在,在这个下了一夜的雨停止的初秋的上午,朱利安有些明白了,他的确是个十足的英国人,中国——中国女人,中国革命,中国的一切,对他来说,永远难以理解。他既不能承受中国式的激烈的革命,也不能承受中国式的狂热的爱情。

  他看到林坐在床上,脸上有一种陌生的神色,两眼茫然,不知在看什么,或许在等什么?而程从喉咙里清嗓音,要打破沉默,好像又要再说一遍,说他不是个绅士。

  这时,朱利安却安静地站起来,对程说:“我向你表示最深的道歉,我承担全部责任,并且,我现在就提出辞职,离开中国。”

  他走出卧室。在下楼梯时,身后那宽敞的卧室,沉寂已久的林,发出一声沙哑的嚎叫,是一句中文,好像是在骂他,但他听不懂。朱利安觉得度过非常漫长的时间了,才听到她的声音,她也能发出声音,只是一声被射倒的野兽般的嚎叫。

  他在楼梯上略略停了一会儿,他有点失望,他没有等到她的哭声。

  朱利安一直为等不到林的哭声心里不是滋味。在他回英国的途中,路经香港,在旅馆时,他的乡愁病犯了,用此来对抗他一直想折回中国去的念头,这念头有时是如此强烈,一天会出现好多次。以致他写信给母亲,建议母亲在花园里挖一个游泳池。

  有点水,即使不是江或湖,也是安慰。

  武汉不仅在地图上和空间都远了。好像许多年已经逝去,母亲那里累积他的信,怕有上百封了吧,环视一下整个生命,不过一小段。他觉得他这一生不会再有爱情,可能就将消除掉心里那种滋味,不完全是难受,准确地说,是慊慊的感觉。

  在街上,遇见有些像林的中国女人,他都不去看。他不想再见到她。

  夜里,他突然大汗淋淋醒来,他梦见了她,穿着一身黑衣。好像她从来都没穿过这种颜色。

  林是决不会再当着他的面哭的,哪怕是他不在房间,也不愿意让他听见的。她把最后一点自尊留给了她自己。

  对于他们的无奈结局,她也不是没有责任的:她就是不肯仅仅做他的情妇,因为她爱过他,仍然爱他,甚至一天比一天都更真实地爱着他。这是她做人的权利,爱的权利,她就是不肯被他那么不公正地对待:偷偷摸摸,不敢理直气壮地爱她。她不能让他不把她当做平等的人对待。

  在那个致命的上午,她的眼光就把他看穿:他实际上摆脱不了种族主义,不过比其他西方人更不了解自己而已。他的灵魂深处藏着对中国人的轻视,哪怕对方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在林和程面前,他的决断绝情,说到底,还是西方人的傲慢。

  不能回想,他对自己警告。他自认为是个世界主义者,结果只是在东方猎奇。他只能回到西方文化中闹恋爱,闹革命。此时,他突然想起,K,是“神州古国”,中国古称Cathay的词源Kitai,他命中注定无法跨越的一个字母。

  船驶出海湾,慢慢地进入大洋,掉头向西行驶。每向前一段,他就少了一点感觉,当那片广袤的大陆变成一条线时,他的痛苦也减轻了几分。船浮漂在大洋上,四周全是海水,和天空一样蓝,没边没际的,一只海鸥也没有。那慊慊的感觉,却依然带着一种辛酸的疼痛,在吸他脑汁和血似的。他看见波浪散开,天和海渐渐透明,透明得发亮。

  第十四章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法西斯攻击北京全面侵华。几乎同一天,西班牙内战决定性的布鲁奈特战役开始。

  一个月前,林从系里那个英国女人那儿听到消息,朱利安加入国际纵队到西班牙参战去了,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拿出所有的信,全是朱利安离开武汉后她写给他的,原是准备寄到英国,只是犹疑未寄出。现在不用寄了。她按写信的时间顺序,一个月扎一束,放好。

  西班牙的阳光非常强烈,这儿的阳光也异常强烈,气温逐日上升。她经常一个人走到朱利安住过的房子前,手里握着他的房门钥匙,仿佛他还住在这儿,里面的主人不是别人。

  她早已停止了写作,除了写信,注定会扎成一束束的信。她几乎不再说话,不只是和程,也不想与任何人交往。尤其是下雨天,她干脆盘膝静坐在窗前,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就这样从她的眼前过去。花园里的树叶密密地遮挡她的视野,这时,她的心既不孤独,也感觉不到绝望。她只穿白色和黑色,那些鲜艳的衣服,再也未穿一次,全堆在一个柜子里,不再放樟脑.让虫和时间销蚀它们。

  战争的火焰从北向南延续,武汉成为战时动员的基地。两江三镇全是轰轰烈烈的抗日浪潮,武大校园里更是闹得天翻地覆。但她觉得战争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当这天她一步一步在房间里走动时,她的目光发亮,脚步有力,从镜子里,她看见自己比以前更美。她知道,她当然知道朱利安此去西班牙一定会死,因为他希望被杀死,正如她也一样,她太了解他了。所不同的是,他只是想被人杀死,而她有勇气自己杀死自己。

  此时正是旧历七月半,鬼节时期,地府门洞开,欢迎每一个前去的人。

  她一身白衣袍,坐在书房地板中央,四周点了一圈蜡烛。她闭上眼睛,许多人在烧纸钱,好多漂亮的剪纸在飞扬。一串串影子手举纸房纸衣,坐着纸马车、牛车,还有莲花灯盏,纸轿子,从长江上直接往珞珈山上来。

  她面前有一个方鼎的铜器,那一束束信全化成灰烬,冒着袅袅青烟。很好。这样,他都会收到的。

  太阳下山之后,像有重物坠地的声响。接着是人在楼梯上上下下奔跑,开灯,开门,忙乱一片,脚步声急促。又一次自杀。已经几次了,程教授和仆人们处理此事已有经验。

  她被送进医院。但这次医院却已住满了受伤的士兵和军官,发牢骚的医生把她留在走廊里一个有轮的担架上,等着处理。走廊暗淡的灯光下,程守在一旁,脸上没有表情。

  她已说不出话来,在半昏迷半清醒之中。她又一次做这件事,因为她知道,这是惟一的办法,强迫朱利安回到中国,回到她的身边来看她。这方法很灵验,每次他都来的。就像一年前,他失踪一个多月,她一用这方法,他就突然回来了。从来这个方法都没有失效过。

  果然,她看见朱利安,带着他常有的讽刺性的微笑,只是这次他从医院的太平间那头走过来的,他穿着军装,脚上是靴子,戴着钢盔。

  她幸福地闭上眼睛,她感到他已经走近了。她的衣服在被剥开,她的(禁止)一下硬了,他冰凉的手指一触,就痛。她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张开颤抖的嘴唇,去迎接他的嘴唇。她的双腿自然地曲起,那美妙的地方,一点也不害羞地涌出汁液,那么甜蜜,朱利安进入她的身体,他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全是汗,他爱她,就像她爱他一样,他和她动作从未如此热情而狂野。他们一直在(禁止)里,四周是不断轮回的天地,是斑斓闪烁的河流,广阔和悠长。

  “太奇怪了,”hushi的声音,“怎么这块刚挂上去的白布门帘有了血迹?”

  林没听见hushi的话,但她知道鬼节还没有结束。

  1998年12月完稿
                      2001年春修订
2009-12-31 00: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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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描写性的焦烈渴望,爱的沉醉升华,中国作家几乎无出其右。看来这有背于《红楼》《西厢》的“点到即至,见肉即收”传统,其实虹影的写法有坚实的中国传统,即是道教的房中术、密宗佛教的修炼。她的《K》和《一个流浪女的未来》,故事的基础是传统中国人对性完美的追求:交合臻至的最高境界,既是(禁止)的欢欣,又是灵魂的高扬,此谓之“大乐”。

  在虹影的小说中,这两者是充分人性的表现。只有人,才有超出种族繁衍需要的情欲。而且,与艺术一样,情欲是无目的的目的性。人性的另外两个迥异与生物界的特点——自我意识,以及叙述能力——与性爱结合,三位一体,可能是人性的最高表现形式。叙述本能把情节串结成意义链,自我意识则把性欲变成生存方式。这三者的共同要素,则是想像力。没有想像力的性,无所谓“欲”,没有想像力的自我,不成意识;没有想像力的叙述,只是一连串事件记录。虹影的小说,用想像力把这三者融合成现代中国人的人性基础。

  在动手写长篇小说之前,虹影用了好多年写短篇和中篇,陆续收集成三大册。在那些短作中,三位一体已经成形。《脏手指·瓶盖子》,“意淫”想象可谓出格之极,此篇却获得纽约先锋文学杂志《Trafika》一九九四年国际小说奖。《红蜻蜒》,写一个女人总是在梦游中发生私情,当她被抓奸者弄醒,“社会性的”羞愧,迫使她采用暴力。中篇《大师》,写“引气”来自南疆的古世性狂欢节遗风——补采之术,比各种伪科学玄说,可能更切实一点。而《内画》,《带鞍的鹿》,写同性之爱,欲情更具有毁灭性。

  一九九九年写成的长篇小说《K》,可谓虹影性爱主题之登峰造极。这本小说在西方,在海外,已经引起不少争议,因此我在此略花一些笔墨。

  《K》据说有真事做底,但是虹影拒绝写“真实”。事情或许发生过,故事却没有产生过:要等《K》写成,才有《K》的故事。虹影从来没有去过珞珈山,没有去过东湖,武汉只是年轻时路过。虹影在女主人公,一个号称闺阁作家的女小说家作品中,读出了情欲的摧毁性力量,这种读法,也没有几个治文学史学者会同意。所以,这场恋爱悲剧,是虹影请出想像力这个上帝创造出来的,与“历史真实”没有关系。

  此书写情色,在中国小说中独辟蹊径:女主人公由女性祖祖辈辈传授而得“采阳补阴”房中术(反房中术?),那位来自性开放自由主义家境的英国男人,一个自以为情场老手的唐璜,发现自己落入窘境。此书所写的东西方冲突,当然不仅是床上比高低。但是性爱可以是文化对照象征化的场所。

  有批评家指责这是“东方主义”,即把东方女人写成性尤物,西方男人的性魅对象。说东方女人漂亮性感,是西方意识扭曲东方,那么把东方女人写成不漂亮不性感,不更是西方意识扭曲东方?如此的“后殖民主义”的公式满天飞,就无法写小说了。

  当然可以把这个独具魅力的故事,读成东西方关系的寓言。但是我个人读《K》,觉得此小说写的正是相反:对西方来说,要理顺关系,就必须明白:东方不是征服的对象,而是理解的对象;不仅是性欲的对象,更是取得和合完美境地的伙伴。在这种升华过程中,任何单方面的文化优越感(可能双方都未能摆脱),当然会使爱情堕入悲剧。

  某些读者读了虹影写性爱的作品,误认为虹影小说属于享乐型,看到虹影写苦难,写民族记忆中的创伤,惊奇地说:“你怎么会写这样的小说?”他们恐怕没有看懂虹影的作品:这两个方面,实际上是不可分的:在性的苦涩中,民族创伤更为深重。

  虹影最早的短篇之一,一九九一年写的《那年的田野》,很可以作为一个分析的标本:那是个很“荡”却绝惨的故事:面临最后围歼的淮海战场,冰天雪地的弹坑中躲着三个“还乡团”少年子女。眼看无路可走,女的主动“服侍”了两个男的,然后拉响了手榴弹同归于尽。“性主动”的女子,也是性格最坚强,生死大关头最拿得定主意的人。美国汉学家葛浩文教授最早从《钟山》杂志上看到此小说,赞不绝口,收入他译的当代中国小说选。当时他根本没有听说过虹影这个名字。

  也许是因为虹影是世代工人家庭却有“历史问题”,她特别关心历史上失败者的命运。所谓“历史创伤”,不就是此一时的政治胜利者,对此一时的失败者不够人性的态度吗?虹影一九九三年的中篇《玄机之桥》,是一篇故事奇异的小说:一个国民党女特务伪装成(禁止),或是一个(禁止)被招募为女特务。故事有意不说清楚,因为这两种可能,后果是一样的:她只能落到被抓走的命运。性欲者就是失败者,双重身份,一样的历史处理。

  这个女特务兼(禁止)的任务,是在山城面临解放时炸桥:重庆原本无桥,因此这个任务必然失败。不过我们由此知道了虹影心中执念所在:作为全国最后解放的大城市,重庆很长时间被看做“残渣余孽”的大本营。虹影心中挥之不去的,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虹影自己“历史不干净”的影子。

  我认识虹影多年,一直没有听到她说起过自己的家庭与童年。有一天上午她突然说起来,停不住,滔滔不绝说了一整天,把后来写在《饥饿的女儿》中的事全部倒出来。我听得非常入迷,而且知道这是绝佳的自传。但是虹影说这些事,那种投人,那种似乎剥露生命底蕴的狂热,令我担心。她正在小说生涯的开端期,保持艺术的距离,是一个作家成长的第一课。虹影的确忍住了写自传的冲动,个别几篇早期小说中,露出一点童年的影子,(例如《孤儿小六》)变形却极大,这是有意为之。一九九五年虹影集中力量写《一个流浪女的未来》三部曲,渐渐掌握交织大场面与多头线索时,控制调度的能力。此后,在一九九六年下半年,她开始写自传,次年五月,台湾尔雅出版社以第一时间出版了《饥饿的女儿》。

  这本书,评论已经相当多了,在某几个国家(例如北欧的瑞典,中欧的法国荷兰),受欢迎的程度出人意表。我在此就不多说了。但是我想指出此书一个重要特点,或许别的评者没有注意,那就是“书中无好人”,包括“我”,也包括那些失败者,都没有资格一味控诉别人。我们每个人都参与过历史的愚行,哪怕身被创伤者,也参与了伤害。只有这样,伤痕才成为民族记忆中的集体创伤。

  大部分中国作家,到现在还没有达到对历史的这种理解,因此才有“谁应该忏悔”的争论。至于在海外的中国人写的大量“文革”回忆录,至今还声泪俱下地讲一些凄凄惨惨的家事,在国外靠俗文学式催人泪下打开销路。虹影拒绝与这些缺乏反思的“中国人回忆录”为伍,她维护她的艺术家尊严,不愿把中国历史简单化。她的书,不是写来让不想好好了解中国的西方读者掏腰包的。

  在“文革”后期,虹影还是个初中女学生,但是她的书中坦率说出她自己罪孽的由来。只有明白我们每个人都是罪人,我们才有可能取得超越“历史事实”的认识,我们整个民族才有从过去获得教益的希望。

  我个人觉得《饥饿的女儿》一书写的最感人的情节,是主人公逃跑的欲望——虹影称之为“只有弱者才有的逃离病”。面临人世千般苦,面临“南岸女人世世代代的穷苦”,逃离,实际上是强者的生路。要逃出盘旋轮回的绝境,需要勇气。主人公只有在受到命运屡次打击之后,才下定逃离的决心。那时她“已经学会诱惑与被诱惑”,性体验的过程,就是自我意识觉醒的过程。

  逃离,在《一个流浪女的未来》三部曲中,成为贯穿性的旋律:一个永远在逃跑的女子,却永远落到她不愿去的地方,可以说,逃离是失败却不甘心失败者一生无法摆脱的需要。这三部曲,是虹影小说中场面最大,情节也是最“离谱”的,因为小说发生在未来,当代中国仅有的几部未来小说(王小波的《白银时代》,乔良的《末日之门》等可数的几本),未来的或然性远远超出预言的可能性,因此,未来小说是对想像力的考验。

  为什么大部分中国作家被剥夺了想象未来的能力,却让虹影这样一个青年女作家占了先着?可能的原因是中国知识群体的极为顽固的“实践理性”。

  诚然,中国文学传统中有乌托邦小说,因为中国哲学有乌托邦思想。中国哲学的乌托邦思想并不多,所以中国历代的乌托邦小说也并不多。

  到达乌托邦可以用两种方法:一种(如《桃花源记》)是旅行,很困难,极冒险,但是叙述者非常幸运到了,其他人无此幸运,只能读他们的叙述。另一种(如《1984年》)是等待在原地,到未来某个时候,现在尚无可能的事就会出现。虹影的这部小说,却是时间与空间兼有的“双乌托邦”,叙述者主人公进行时间与空间的双重逃离。我们可以看到的是,任何想像力,或多或少都带有乌托邦色彩,现实永远是枯窘苦涩,再打扮也缺乏容光。未来小说不只是预言,而且是到未来去回溯往事。这就使它非常肖似《启示录》的格局:耶稣二次降临,或是弥勒佛出世,将回过头来裁决一切已发生——到将来已经发生——的善恶。

  未来小说在晚清突然兴盛过一次,中国现代文学兴起后,未来小说在中国的好运突然中断。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一直到文化革命结束,中国一直处于现实更新过快,文学家的想象无法跟上的局面。未来已经不需要想象——未来就在实践之中,实践本身充满了想象。甚至,未来本身被极端神圣化,成为整个意识形态的立足点。一切手段都可以接受,只要指向已成目的未来。小说,本是挑战实践的语言方式,当实践满孕着未来指向,小说只能以现实主义“反映”这种实践中的乌托邦。

  不太好解释的是,为什么到八十年代,各种文学艺术浪潮,一波接一波,流派蜂起,风格迥异,不少人指责八十年代艺术模仿西方各种潮流,偏偏没有作家模仿西方盛行的未来小说。因此,虹影这部小说,在体裁上,就相当特殊——一个中国女子,未来时间在上海,纽约,布拉格的奇特经历。《康乃馨俱乐部》,《逃出纽约的其他方法》,《布拉格的陷落》。

  虹影不仅是当代中国未来小说作者中惟一的女性,也是其中惟一的海外居留者。因此,她描写的西方,更离奇得大胆。三部曲好像分别在处理性别,信仰,民族三个问题,其实一直围绕着性爱发展,未来世界的权力方式与性别之间的关联,一直没有离开过作者的性别视线——每次女性都成为权力的工具,哪怕只有女人的组织,哪怕女强人做公司总裁,都会落在男人威胁性的阴影中,甚至子宫这个女性个人的器官,也会成为权力之争的一部分。可能是由于兼为诗人,虹影似乎不愿意放过把想象诗意化的机会。相比之下,男作家常常注意把情节线索交代清楚,反而如过紧的琴弦,叙述意图的调门高亢。这位女作家却经常放开故事,某些段落信马由缰,文笔闲散。

  小说的某些性描写,场面狂放:写女性欢爱,写密宗式“双修”,写东欧自由主义的天体营与性派对,都借未来而行之。这可能并非偶然:研究者在西方女性未来小说中发现:女性之所以为女性,凭据是他们让身体符合社会规范的程度,于是女性作家,只能把小说变成身体艺术。

  而且,女作家对纵横捭阖的权力政治,持一种讥讽态度。小说中的“我”,对于未来中国或世界会落到什么地步,不太当一回事,“我”的演说嘲弄地号召“甘地式的不合作主义,费边式的渐进主义,新马式的改良主义”。滔滔雄辩,却只是无意中卷入与自己无关的斗争旋涡,被当作领袖,佛母,政敌。在这些“崇高事业”的命运中,“我”真正认真扮演的,也一直为之受罪的,是同一个角色:情人。似乎一切现在的,未来的苦难,不如个人细腻的感觉,情场恩怨的需要。而我在未来争斗中采取的立场,也由着感觉指引:拒绝始终一贯地认同性别的,种族的,信仰的集体利益,哪怕危害自身,也在所不惜。

  与其说主人公在未来经历了性别、信仰与民族的冲突,不如说“女性白日梦”,在未来世界也会被强力吸纳入一个个体制,不管它是俱乐部,教门,还是财团,党派。未来将对个人,对一切想保留感情余地的个人,给予最后的摧毁打击,不管逃遁到世界的哪个角落,都没有可能幸免。小说最后,流浪女试图在电脑中寻找活下去的理由,却进入另一次逃离:被电脑带入千年之前桑麻小米时代,那时的酒更为醇美。

  虹影的未来小说,弥漫着悲观主调,其原因,我想是“单向度历史前景”在中国已经结束,经过二十世纪的各种乌托邦实践狂热,各种借乌托邦之名而实施的酷行,进步历史观,早不再是价值和理念可靠的使者,无论悲观还是乐观,不再能无条件地救赎今日。

  应当说明的是,九十年代中国大陆文学,乌托邦,哪怕是虹影这样想像力的乌托邦,早已是不受欢迎的滞销商品。文学的“主流”是迎合世俗愿望,以“新写实”复制庸常的满足。当了文化市场上帝的小市民,希望看到他们萎琐经验的普遍性,孜孜实利的合理化。因此,拒绝乌托邦式写作,已经成为一种时尚,所谓新生代与新新代作家,更是拒绝想象。九十年代中国主流艺术,在自鸣得意地实现巴尔特称为“资产阶级价值的自然化”。

  从虹影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小说终将摆脱自困于平庸的“现实执念”。小说的境界固然有高下之分,艺术价值也仁智各间,但是未来小说这体裁本身,只能遥应着想像力的太阳,像以蜡为翅膀的伊卡路斯那样起飞,并且在焚烧中涅盘。

  虹影尚年轻。如果说作家像活火山,有突发型与持续型两种,那么虹影肯定是持续型。我们有理由期待她的新作,给读者提供各种各样读法的机会。回顾虹影的作品,可以看到,在虹影九十年代出版的小说中,把批评推入归类困难的窘境。惟一者终于拥抱了她的神。

  发表于《中国图书商报》

  虹影:一个两个极端的作家 陈玉慧——福克纳“我是朱利安,我也是林。”虹影笑吟吟地说,她谈的是她刚写完的《K》。

  《K》是一个三十年代发生在武汉大学的故事,一则缠绵及情欲洋溢的异国恋情,小说包括了她擅长的题材,东西文化的认同与冲突、欲望与情感以及诗歌。她写的是战争来之前的中国,全世界最后也是最大的帝国。

  虹影总是语出惊人,比如她说:我有种族主义的倾向,我偏好三十年代的中国。她在书中毫不隐瞒她对那个时代中国的怀念,对神秘又迷人北京的向往,那是一个气势恢宏的年代,那是一个意气飞扬的年代。

  还不止:十年了,再搞一场革命吧。别担心,她指的是创作。两年前写完自传《饥饿的女儿》后,她便决定不再写自己的故事,虹影认为,中国作家并非只能写苦难,苦难也并非中国文化的本质,所以她写K,她活在东方,她也活在西方。西方人除了战争,究竟给人类带来什么样的文明?她或许间接质问了这个题目,但同时她很清楚,中国文化无论如何都已没落了,任凭你缅想或扼腕。

  她还长叹:有家归不得。她总是叹气自己没有家,不管是中西社会都只能飘浮,心在中国,却困在国外,走遍全世界都无家。

  在国外以小说出名,但私底下虹影可能比较喜欢写诗,她的诗别有风格,集隐晦、象征于一身,小说创作则融合通俗美学及紧凑的戏剧张力,叙事技巧出陈翻新,题材处理极大气。她写新奇的诗,说动人的故事。诗和小说是两个虹影,两个极端。就好像她出外参加聚会不是艳丽便是端庄,坐在家中电脑前打字却总是一身男人睡衣,差一点便蓬头垢面。

  她在《K》书中写当年的新月派文人,她自己惟一保留新月派文人作风之处,可能是她的美食习惯。她喜欢吃好吃的食物。“因为以前饿昏了,没得吃呗。”她还在笑,她是天生的厨师,热爱下厨,任何平凡无奇的材料在她手上总能变出佳肴,从德国打电话问她今天煮什么菜,她随口说出让我惊羡的菜名:墨鱼炒雪里蕻。墨鱼是在伦敦超市买的,雪里蕻是香港制罐头,她煮菜从不看食谱,全都凭灵感,就像她写作,但她总能炒出色香味俱全的菜,写出一本本畅销于西方市场的书,令人叹为观止。

  《K》书中对两个主人翁的情欲描写既浪漫又大胆。她说她的丈夫可真希望她是K!而她却是灵魂不安的虹影,一个永远都需要爱的家伙,只要说中她的心事,她就高兴得不得了,什么都立刻原谅别人,要是有人误解她,那她会闷一阵子,然后气嘟嘟地坐上桌前写作。“我常常都一气呵成。”

  她重视感情,总是将别人的情感赋予特殊的意义。别人从来不是地狱,自己才是地狱。这中间她最怀念的人便是已逝作家朱西宁,她总是提他,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台北一个文学讨论会上,两人一聊起来便把整个会议都遗忘了。她在台湾也有一些别的好友,“全都是好人”,她总是感谢上帝让她遇见好人。

  她自己才是好人,一个四川来的好人。一个变幻莫测,走在时代尖端却极古典雅致的女人,福克纳一定会同意,她正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构思者,那个动辄重再来(Kill you darling)的作家。一个精灵。

  发表于《联合报》

  《K》一则 彭蕙仙著名文学家的外遇,先天就具备吸引人的元素,再加上虹影一枝擅写情欲的笔,写成了个动人的故事。书中女主角婚姻生活平淡却精练房中术,她内心寂寞却跃跃欲试,在终于碰见可以琴瑟和鸣的对象时,一脱平日严谨学者的模样而在床上狂野、搏斗、探索,她和西洋小情人的情欲冒险不只会令读者血脉贲张,其实更会令人深思情欲究竟为何?它是爱情的保证、相许一生的必要,或者只是人生际遇里,比较有快感的一种实验而已?熟悉房中术的女主角在西洋情人身上再三演练,血气方刚的朱利安怎么样也学不会持久不泄,直到两人经历了情爱与生命的试炼,完全确定了彼此的情爱坚深之后,朱利安才体会到:“原来房中术就是爱情!当他爱到一定的深度,就会努力使所爱的人快感持久,而不是图自己痛快,有了这个动机,就能不泄,反过来自己也能持久。”所谓“希欲女快意,男盛不衰”。原来,性是以女性为中心的。

  虽然作者并没有说服我这两个人为什么可以一见面就天雷勾动地火——如果不是因为异国情调的新奇,英俊风流的朱利安为什么可以为一个年龄比他大八岁的有妇之夫幡然改变自己猎艳的习性,而安于死在这样的一份感情里面?但作者描写性之深刻,却足以令我相信,性也可以就是一切的答案了:毁灭或者重生:对人生冷漠,对肌肤完全信仰,朱利安的出现是为了开启女主角最深沉的文化底蕴,而女主角则是展现一种永恒的可能,借着失去,他们确定了此生难再分离。

  发表于台湾《时报周刊》

  李昂,快看! 王德威大陆旅居英国的女作家虹影,这几年创作不断,而且冲劲十足。九七年的《饥饿的女儿》叫好也叫座,《K》是她再接再厉的新书。这本小说有个相当迷人的架构,而且号称根据真人的实事写成。话说二三十年代伦敦著名的“布鲁姆斯勃里”(Boomsbury)艺文圈有女杰二位,画家范奈莎贝尔及作家弗吉妮亚伍尔芙。范奈莎有子朱利安英俊多才,深受父辈自由浪漫精神的鼓舞;一九三六年的夏天他航向中国,从事革命冒险。朱利安受聘任教于武汉大学,与文学院长夫人林邂逅。林与其夫程是文学健将,并和中国著名诗人徐往还甚密,而徐不幸于一九三一年死于空难……林结识朱利安时行年三十六,后者小她八岁。这对中西情侣无视国籍、身份、年纪的差距,疯狂陷入热恋。与此同时,国共、中日斗争方兴未艾,欧洲西班牙的内战已经开打。林与朱利安的乱世情缘,注定前途多舛,其中波折如何,读者自可从小说中一一分解。

  虹影处理这样一个题材,可谓深具野心。小说的基础其实是个国际版“革命加恋爱”的故事。虹影穿插点染,附会了不少实人实事,因此使她的叙述多了层传记加传奇的趣味。伦敦与武汉、“布鲁姆斯勃里”集团与“新月派”、伍尔芙、弗斯特外加徐志摩、齐白石等数十明场、暗场人物,其间的种种交错对比,算是够热闹的了。她的笔下复杂的历史因缘,是写来用以烘托她的情欲、性爱观的。林与朱利安的恋爱在林的故乡——北京——更加炽烈。他们激情做爱,放浪形骸;又夜访鸦片烟窟,共试押邪秘戏。这且不论,一次(禁止)过后,林道出她的床上功夫得自母亲调教,是神奇的《玉房经》真传,吸精取阳,滋阴美颜,难怪朱利安要甘拜下风。而林(禁止)不生体毛,更使她的性爱禀赋,平添诡秘色彩。当年女作家多以玉洁冰清著称,而虹影所创造的林却是可荤可素的中国版查泰莱夫人。正是因为似有所本,林角色上的剧烈反差,才让我们跌破眼镜,叹为观止。正在为台共女杰谢雪红翻案写革命情史的李昂,看来也要瞠乎其后。虹影如此唐突佳人,自然有强烈的颠覆意图。书中亦数度暗示,林的言行不妨看做是虹影个人想象的化身。即便如此,我仍认为在过与不及间,虹影不能找出更有说服力的方法,来搬演她的欲望故事。

  不同的时代氛围造就不同的情色论述及实践。但欲望黑洞的曲折幽深,毕竟超越了身形、时空及礼法的限制,兀自招引痴男怨女,为之死而后已。这应是虹影一再诉诸神秘主义的用心吧?女性欲望的压抑及解放,是她终极关怀的所在。问题是虹影探寻、定义男女情色神秘狂野的牵引时,每每易放难收,使人无所适从。与林的房中术相对应的,可以是“布鲁姆斯勃里”文人纯任天然的追求,或是“新月”才子浪漫不羁的征逐,这其间大有对话的余地,但虹影的处理,显得生硬。虹影更有兴趣敷衍性的秘教意义。故事的“K”指的是朱利安情人的排列顺序;也是古中国Cathay的词源,Kitai;更是犹太经书里“那个能左右生命”的字母。除此,书中人鬼相交、阴阳越界的典故层出不穷,已有包装东方主义之虞。相形之下,虹影写“布鲁姆斯勃里”文人百态,虽然作了功课,却显得有心无力,“新月”的浪漫精神,则更是点到为止了。

  而在神秘的色欲描写之上,虹影想来也愿思考现代“性”与现代性何去何从的问题。林及朱利安都是当年精英文化分子,却显然在情欲自由、自主的大纛下,有了阴阳失调的苦恼。摩登的、启蒙的教化总也不能驯服原始的激情,于是有了更激烈的抗拒,更不可思议的逾越。因为这层辩论,书中的另一主题——革命,才能显现其内蕴主体解放的复杂意义,而不致沦为时代布景。小说中的朱利安在中国及西班牙的战场上疲于奔命,终以身殉。虹影对他从事革命的逻辑,既嘲讽又担待,时有神来之笔,却毕竟显得意犹未尽。朱利安远征四川投奔红军的一章,尤嫌简略。

  由《饥饿的女儿》到《K》,由东方到西方,可以看出虹影对自身写作环境及题材的反思与改变。艳说中西因缘掌故,是相当讨好的做法,虹影写来也时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英伦情人》,甚至《O的故事》等文学、影艺作品的影响。但虹影最大的挑战还是“昨日之我”。《K》中对性爱的论辩、对女性命运的神奇幻想,在她的《一个流浪女的未来》中可见端倪。而虹影对女性身体、历史、传记的体认与重写,无疑有《饥饿的女儿》的影子。虹影的创作一向以冲破成规,“无法无天”著称。《K》中的种种实验,未必都能(为男性中心的批评?)可取,但也再次证明她绝不随俗的努力。她的欲望,以及她的欲望写作正由此迸发。

  发表于《联合报》

  阅读笔记 隐地有了《饥饿的女儿》在先,再接到虹影新的长篇小说《K》,我当然是看重的。《K》是一部写革命的小说。写英国诗人朱利安的参与革命。写五四新女性的性革命,以及颠覆现代人以为传统是多么传统的革命。

  《K》,引人注意的当然是大量且细腻的性描绘。但更为人注目的是,虹影所选此书背后的场景:民国二十年前后的新月派(新月社成立于民国十二年),相关人物包括:徐志摩、梁启超、丁文江、胡适、王统照、林徽因、丁西林、冯友兰、陆小曼、闻一多、叶公超、梁实秋等……加上英国来的朱利安,印度来的泰戈尔,造成一个让人无限遐想的空间,而西班牙内战让人联想到海明威以及朱利安一度想加入红军,参加共产党革命,从武汉乘船溯长江而上,进入川北山区,看到一个贫穷落后的中国,一个吃人的中国……全书至此,像在写一首史诗,一首气势雄伟的交响乐,战争、历史、性、爱……所有长篇小说可以打动人心的题材,全成为虹影的指挥棒,随着她的笔锋的挥舞,我们一颗阅读小说的心,或激动,或恼怒,或向往……欢爱之后,总是争吵。男女爱情世界,永远在得失之间浮沉。虹影写朱利安和林的爱欲情仇,免不了也是缘起缘灭:

  这是朱利安第一次看到林失去自制力。开始,她还勉强地微笑着说话,后来,就无法维持镇静。她声音发抖,最后几乎是声泪俱下。她的英文也乱成一团,使朱利安更觉得受不了——他最恨女人的歇斯底里。再浪漫的关系,禁不起一次女人的发作。

  朱利安和K的故事,据说已成公案。在英国图书馆里,展示着他们恋爱时候写的书信以及献诗。虹影写这部小说,曾作了半年的文献研究,一个小说家,前有写饿荒和苦难的《饥饿的女儿》,又有《K》这样写逸乐写得让人神驰梦想,以至于读得忘了白天晚上,难怪虹影的小说能成功顺利地步上国际书市,让西方读者也都迷倒在她挥洒自如的笔锋间。

  发表于1999年6月5日《联合报》副刊失落在空谷幽兰边的情爱 俞咏文这几天有点闲暇。窗外,烟花不时划过天空,亮出斑斓色彩,空气中弥散着微醺的节日气息。但是冷冷的冬日毕竟不是出门的好天。呷着香茗看小说的时候,天色渐暗,灯影朦胧。室内似有暗香袭来,仿佛是炉中沉香屑的味道,带着隔年的幽香,而神已逃遁,一路追着那书中的文思去了。眼前,平静舒缓的文笔,铺展在淡淡的发黄的纸页上。《作家》杂志岁末端出了一坛怀旧的佳酿,芳香馥郁,撩人心意。那酒中蓄着六十年前的情爱,情爱里积着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圆满的结局总是相似,失落的情爱却各不相同。小说的男主人公是位文艺世家之子,来自英国赫赫有名的学术界布鲁姆斯勃里集团,女主人公出自中国上流知识门第,一位有文学才情的少妇。她叫K。

  就是这个女人,风姿绰约、激情横溢,在写尽了文辞婉约的闺阁小说之后,她自身的命运也如她笔下的女人,躲不过冥冥之中爱的劫难。如今,往事尘封之后,客居英伦的女作家虹影,受着内心隐秘的激情的驱使,试图用小说触摸当年发生在林身上的那段艳丽而悲情的异国恋。这桩发生于二三十年代中西文学交流背景下的情爱故事,涉及到了众多中外文化名人。所以,当它撩开面纱的时候注定惊世骇俗。

  小说开始于一九三七年西班牙战场。开着救护车的“他”被德军飞机的炸弹炸中,当夜身亡。主治医生签死亡证明时,发现这位青年居然是英国布鲁姆斯勃里集团的第二代骄子朱利安贝尔。他的军用挂包里有一封遗书,写于两年前“伏见丸”驶进上海港时,还有一条黄手帕,东方情调的,边角有个手绣的K字。

  一九三五年,朱利安贝尔受聘为武汉大学英语文学教授。他带着投身中国革命的浪漫梦想,来到珞珈山下。在一品香大酒楼的包间里,院长程为他接风洗尘。在这个饭局上,他邂逅了院长夫人林。这年的秋天,朱利安被他自己抛在中国最内地的城市、有着百湖之称的武汉。他概述英国文坛,分析着远在千里之遥他的父辈们的作品。林也来了,每节课她都坐在学生中间,黑亮的眼睛会沉思,会微笑,会欣赏地眨动。

  小说舒缓的笔触如梭,精妙地编织出中国现代精英文化群落与英国知识界布鲁姆斯勃里集团交往间的人和事。在清风明月般的背景铺垫下,作者悠长的笔调倏忽一转,牵引出林与朱利安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朱利安很明白,林是个作家,有声望。有个学者丈夫,两人都是知识界知名人物。从外表上看,她亦满意于自己的婚姻生活。既然如此,他没有理由去破坏他们的婚姻,何况他也不可能与她结婚。但是仅仅是好奇与诱惑,就使他对这个足足大了他八岁的中国女人欲罢不能。为了抵挡折磨人的欲念,他在课余去了闹市汉口。朱利安稀里糊涂地走进了一个游行队伍,举起拳头跟着众人喊口号。警察冲到他面前时,他还举起一只手,嘴里重复着他也不知是什么的话。于是,他的头挨了一闷棍,被送进了医院。受伤是个好契机,第一次投身革命落下的小恙竟唤来林的悉心照料,他心领神会,照单全收。

  爱情一旦如箭在弦上,势必张弓怒发。一个有雨雾的下午,朱利安在珞珈山他自己花园里修枝,林来了,她显然哭过,声音沙哑,“朱利安,我不能在这儿,在这儿离你太近我受不了,我会在北京等你。”看着她苗条的身影远去,朱利安意外地什么也说不出,任雨水一点点浸透他的头发和肌肤。几天后,他坐上了豪华的头等火车车厢驶向北京。此时的林不再是珞珈山那个知识女性的样子,她披裹着星星闪闪的绫罗绸缎从自家深宅大院里出来,带着朱利安直奔大旅馆,开始了烈火浓情的幽会。这个一向标榜“有性就行,有性就去”的剑桥的登徒子,此时已无可救药地迷失在中国文化和中国女人的魅力里,他陷入了狂爱。

  好故事,说得妙。这是虹影自定的小说写作原则。这出戏里事实上有太多的人物等着被引入朱利安与林的故事中,如朱的母亲范乃莎·贝尔,阿姨弗吉尼娅伍尔夫,林的丈夫程;又有许多文化的背景要交待,如三十年代中国女人的情爱生活,布鲁姆斯勃里集团谈性如谈艺的道德准则,等等,这里潜伏着太多的文字障。然而,虹影笔下有的是五色斑斓的细节,却无丝毫局促杂乱的痕迹。她的笔致带着蒙太奇的跳跃,适度的诗性的浪漫,仅仅对准朱利安下笔。这也是她为小说设置的惟一线索,只要她能剥茧抽丝地理出两人“性”与“情”的微妙摩擦,其余的一切自然水到渠成,不着笔墨而尽得其妙。虹影的笔触紧紧追踪着这场情爱从天堂的云端坠入现实泥潭的轨迹。

  本来,在朱利安的潜意识里,“林是一个有夫之妇,这对自己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对林才是一个问题。这问题应让林自己解决,他只能接受她的决定。他并不认为与一个有夫之妇发生关系,是他的道德有毛病。相反,如果她决定爱他,而他因为她有丈夫,就顾虑,就拒绝,这才是缺乏道德勇气”,但是当林决定抛弃现有婚姻,提出与他私奔时,朱利安的坚拒却将道德排除在外,因为在布鲁姆斯勃里那里,古老的道德原则总是让位于“享受美”原则。中西方的文化观念至此引起了冲突,狂热的爱情无可避免地走入死胡同。朱利安想到他来中国的目的本是为了革命,于是不辞而别,到四川找红军参加革命去了。但是,革命是和暴力、流血、恐怖联系在一起的,当他承受不了这种考验时,他又突然想到了林爱情的宝贵,跑回了武汉。第二天清晨,林照例来会他。但这次终于东窗事发,她的丈夫将她俩在床上逮个正着。朱利安退却了,爱情已无路可走。他提出辞职,马上回欧洲去。数月之后,他在西班牙内战中遭遇死神。在生命的尽头,朱利安感到满足,他一生想做两件事:有个美丽的情妇;上战场。如今他都有了。

  三十年代的中国风云变幻,五色杂呈,是个绚烂至极的年代。中西文化交融交汇,古今生活嬗变更替,政治势力此消彼长。意象丛生的结果便是滋生出人间的各种悲喜剧。朱利安与林的情爱遭际发生在这个特定的舞台背景下,是另一出更为动人的《花样年华》。但是,它即便本身有非同寻常的异质,也仍然是令人怀旧的那个三十年代的某种标识与符号。虹影用艳丽、轻灵,却不乏自制与冷峻的笔触,通过爱情的母题,表达了一种看世事看人间的姿势。林活在这样的年代里,她的背后是古老的中国大宅院,面前是开放的西风东渐的学术圈子。作为一个女人,此时也正是她的青春时光。三十六岁,走过了过去,看得到将来,处世圆通,情欲丰盈,是一坛渐入佳境的陈酿。对她来说,用文字来摆布恋爱的迷阵是美妙的。她就生活在这样的情境里,或许她只能靠这个生活,靠每天用文字构筑出来的意象生活。同样,她也会因此而染上文学之毒,直至精神世界最终被现实的情欲击瘫。性灵的女子总是这样,敏感、固执,且往往苛求太多,所以,她们的生活总不如愚钝女子的安顺。林在狂爱行将结束时写的一首诗,便是对此忧怨的悲叹:

  除了雨水,就是脆裂/在北方,铁栏栅上挂着一页信/蜷缩翅膀,三次了,三次都飞不走/你的心狂沙喧腾/在路边,遇见一个女人,垂着眼睛。

  林的遭遇看似是个人的,但它的发生却是时代给予的,林只不过是恰好赶上了而已。事实上,朱利安也是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出现的。风起云涌的二三十年代,英美的文化与学术吸引了一批国内文人漂洋过海,中国文化由此洋溢出开放、激情的盛宴气象。而一些怀有东方情结的外国人士此时却被神秘的中国革命吸引,步履匆匆地踏上这块土地。朱利安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觉得自己又是一个哥伦布。他口袋里带着氰化钾,随时准备为革命献身,一封长长的信是给母亲的遗书。但是,还没等找到革命者的线索,他就陷入了与中国女人的一场爱情,迷恋不已。这似乎也是中西文化观念交汇后的必然遭际。从这点上说,朱利安与林的悲剧,并非仅仅是一段可资怀旧的私情,其找寻的过程与失落的结果,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想想三十年代中国的实情,这样的异国情爱多半是要失落的。对K这有家室的女子,想必是更大的折磨。这段不被祝福的情爱,注定会在巨大的文化差异面前退却下来:

  故事说白了,也是挺简单的。但是,虹影说故事的种种佳妙之处,却让人入迷、动容,一言难尽。她是这坛佳酿的制作者,她明白火候的重要。比如林出场的时候,作家每次都看似随意地在字里行间嵌进些中国的掌故、习俗,琳琅满目,繁花似锦。而语言又是温雅的,即便有时亮艳逼人,却也融在淡淡的书卷气中,暗合着主人公的身份。林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又受过西方自由主义式的教育,在朱利安面前,她更像一把钥匙,启开了神秘古中国的门:屋顶上有着一列列金黄色琉璃瓦的中国大宅院,屋檐下是雕花的柱头与铜铃,家具雅致,摆有青铜暖炉;女人旗袍、绣鞋艳艳的,京戏锣鼓喧天,小生武功高强。瓷器、玉器、古董、字画堆叠间,被称作东方马蒂斯的白石老人也出场了,瓜皮帽、玳瑁镜,在洋人面前作秀画画。起起落落间,作者的笔致如细雨轻洒,缤纷浓丽,营造着小说中一幕幕可触可摸可闻的生活场景。

  琐琐碎碎的细节,枝繁叶茂的叙述,人物文化背景的交待就在虹影这不动声色的描述间瓜熟蒂落。

  朱利安是中国人笔下的英国人,但是他满眼所见的却是被西方文化深深隔阂着的中国意象。这里颇有洋人看京戏的意趣。朱利安初来乍到时,车过路上,正巧赶上娶亲队伍。八人抬的大红缎轿子从他身边过去,轿上明晃晃的镜子照出他迥异于旁人的脸。他兴奋地学着人力车夫的土言,竖起拇指对着帘缝中的新娘说“麦子不错”,那个新娘也在轿内偷偷揭开红盖头,掀起帘缝窥他。两人对了个眼,朱利安觉得这姑娘胭脂红得有趣,一头插满珠花宝玉,像吉尔贝与苏利文的轻歌剧《天皇》里的姑娘,从伦敦的舞台跑到武汉的街上。朱利安代表着西方的外来视角。从他到珞珈山下的第一天起,就意兴盎然地投入到他一知半解的中国世俗生活中。

  虹影无疑是谙熟英伦文化的,明白一个洋人被中国氛围拥抱的感受。她胸有成竹,洋洋洒洒,给朱利安哗啦啦地抖开锦缎般的情调中国,直让他深深沉醉在“豪华美丽的古国神州”:到家具店买明代王爷的船形书桌,上古董店挑粉彩仕女花瓶,家里种盆花,摆斑竹,挂丝缎,他听二胡琵琶,学中文诗词,连吃的都是红枣(又鸟)汤、牛肉米粉、东湖鱼。这样的日子,要让他不陷入异国爱情恐怕也难。珠帘弄影,花园滴翠,美人的香肩固然撩拨心意,但朱利安毕竟还是英国人,他孤独的心情,迷茫的思绪,时时在欢娱之后涌起。虹影数次用雨的意象将处在中英文化碰撞中的朱利安的心境沉静、含蓄地描摩出来。这是古老东方的雨,又仿佛是故乡英伦的雨,湿漉漉,烟蒙蒙。透过雨水他看见英国,母亲的花园正是下午。他走在校园里,没打雨伞,而是戴着斗笠,披着雨衣。他有意不回家,在雨大的时候,“校园湖边必然会有少见的清静,在大风中,柳树、芦苇晃断欲折,大卷大卷的云团中撒出闪电,整个珞珈山被雨雾笼罩,变化多端,就是一幅迷人淡墨的中国画”。雨过天晴的时候,他就仰望天空中的虹,他很诗意地想那是他和林的女儿,他善良、单纯,富有同情心爱心地仰望着。仰望着,仰望着,他会情不自禁地呼唤出这字的中文发音,“Hong”。这样的一个男人,温柔,多情,诗意,英俊,他要不让美丽聪慧的林爱上恐怕也是同样的难啊。

  虹影是个诗人,这篇小说里有她晶莹剔透的诗心。三十年代三十六岁的K经历的刻骨铭心的狂爱,在二十世纪末唤起了同样是三十六岁处在本命年的远在朱利安家乡的女作家虹影本人的感怀。是什么引诱着她追思那段绮丽又悲伤的昔日残恋呢?个中感受只有虹影自己说得清。在伦敦乡间的雨、乡间的花的滋养下,她隔着时空的距离,遥望故乡,怀念之情化为灵动的文字。而这样的文字也确实打动了我们。

  怀旧的岁月,怀旧的情爱,激起的是绵绵不尽的感怀,空谷幽兰般的余韵。它不是西洋人怀旧的蓝调爵士,那太淡。它是中国出产的十年陈酿,温润却有后劲,尝了之后很难忘却。还是要忍不住说一句虹影的好。因为怀旧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激起人们的怀旧,但失败之处也往往在此,除了有旧可怀,再无长物。好在这篇小说已经轻盈跳脱了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的局囿,从貌似大雅的俗中走出来,敷衍出烟花般更为繁盛多彩的人文底蕴,质感极佳。

  发表于《百花洲》

  华美绚丽的协奏曲 王宏图无庸置疑,这本书包含了畅销书的许多元素:大胆赤热的情爱,随之衍生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死结,金蝉脱壳般的逃离。然而,幸好这不是发生在当代的故事,虹影将故事的背景置放在三十年代中期的武汉和北京:那是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年代,一个衰朽与新生、糜烂与鲜活并存的年代。尽管虹影与这些年文坛风行一时的怀旧思潮并不直接的牵连,但整部作品在喧器浮躁的世纪末恰如一帧蒙着些许尘埃的黑白照片,怀旧的气息不召自来。但在文本有些暗冷的背景之上,一种奇异的绚丽与华美弥散开去,奏出了一曲华美、热烈而又不无沉郁凄婉的协奏曲。

  值得注意的是,《K》并不是一部纯粹的虚构作品,它有相当数量的文献资料为基础。看得出作者对此也下了不小的工夫,尤其在对当年武汉和北京生活气氛的酿造上。照虹影自己的话来说,她写了“那个时期北京和武汉生活的方方面面:繁华、奢侈、腐朽和精致”。但小说毕竟不是文献资料的堆砌和简单敷演,如果没有作者想像力的催化,这一切都将是一堆没有骨架的杂乱的碎片残瓦。作者从容而激情奔放地描写了这种爱——赤裸裸的爱,(禁止)的爱,而且还是发生在两个不同肤色种族男女之间的爱。一桩有夫之妇与人私通的爱,一件没有前途与结局的爱,一桩轰轰烈烈、使人达到生命高峰体验的爱。爱没有理由,爱就是爱,就是身体和灵魂的撞击,尽管它不乏花前月下的轻曼低徊呢喃缠绵,但更多的是狂暴的震撼与爆裂,它如携带着原始的野性和蛮力的岩浆,烧灼着当事人的每一个细胞。经历了这场为世俗不容的情爱之后,男女主人公不可能再一成不变地返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去了。朱利安为了逃脱这场动人又扰人的爱,离开了宁静的珞珈山,最后长眠在西班牙的大地上。女主人公心中澎湃的激情驱使她几次走上了自杀的道路——那不是生命的结束,相反成了绚丽丰盈生命力的印证。

  这样两个异族男女灼热的情爱使人联想起杜拉斯《情人》中湄公河畔的法国少女和她的中国情人。也许有人指责《K》对中国生活的描绘有意无意地迎合了西方人猎奇的心理,成了萨义德所说的“东方主义”的标本,但它描绘的爱却超越了种族与时间,如朱利安夭折的青春生命那样,放射着炫目的光彩。


  爱欲宝鉴 凌性杰虹影在近几年表现抢眼,创作成果丰硕。尤其长篇的《饥饿的女儿》(台北:尔雅出版社,一九九七)、《女子有行》(台北:尔雅出版社,一九九七)译为各种语言文本,在国际书市中占领好一片山头。如此盛况其来有自。萨义德(Edward W. Said)《东方主义》引发后殖民论述热潮,东方霎时成为头号显学。由大陆旅居伦敦的虹影,勾勒中西交杂/杂交的文化图像,别具看头,《K》(台北:尔雅出版社,一九九九)是其代表。擅说故事的她,信手拈来就是一则传奇。

  作为一个小说家,虹影说《K》是“一本根据实事、实情写成的小说”,“我为此书作了半年的研究,所有有关的文献我都找来看了,郑重其事。”根据钩稽考察中西方文献的结果,朱利安与林这一白一黄的纠缠恋史,所谓实事,不过是虹影依己——一个小说作者——的实情,描摹出的情色幻影,以幻当实,直可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然而文学终究不是历史,要不要对号入座,全凭个人喜好。即便是历史,也只是History His story,一种专业霸权的诠释与论断,虚多少实多少诚属难知。虹影自己也承认:具有民族主义的倾向、偏好三十年代中国、对神秘学的向往……在这些“理解的偏见”上,《K》的真相便撩尽了读者胃口,处处都是疑实。

  关于虚构与纪实,何者才是文学的本质?Terry Eagleton《文学理论导读》有言:“替文学定义的企图已经五花八门。例如,你可以定义它是想象的写作,意指虚构——不是实情实事的写作。”(吴新发译,台北:书林,一九九四,十三页)但是,考诸文学史,“纯属虚构”不过只是一则神话,想象与虚构不可能完全架空于现实之外。因此,“真实”与“虚构”的区分,似乎意义不大,而且这种区分本身有时问题重重,那就更是一无是处。(十四页)既然如此,不妨身入其境,看她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K》既然诉说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坛轶事,当然会留下线索供人解码。否则,精心安排、重重设密也就没有意义。宛若《英伦情人》的叙事桥段,《K》在男主角朱利安伤重的情势下开展,从这书及绣有情人代号K的黄手帕,溯写游历中国时与林(K)的情爱幻色。事涉当时新月派诗人徐、文学院长程、布鲁姆斯勃里(Bloomsbury)艺文圈、弗吉妮娅伍尔夫作者言称的不过是一则三十年代中国艺文圈的风流秘辛。诚如她爱说的:“给面子看我的书,我款待你们我的奇思。”虹影以《K》饷人,可谓挑逗之极矣。

  话说朱利安——英国剑桥国王学院高材生,布鲁姆斯勃里第二代诗人——一路由剑桥、香港、上海,以至武汉,担任武汉大学文学教授。社交场合中,认识珞珈山美人之一林,因而展开彼此的情欲追逐。林之所以为K,乃是朱利安艳史韵事不断,情人一一编码,K是林在朱利安感情生涯中的出现顺序,也是林的标记。在不伦的勾引里,朱利安追随林的脚步到达北京,见识中国的首善之区,也见识中国女人K的风情。同练房中术的欲仙欲死,虹影藉此揭开东方古国的神秘面纱,让中西紧紧夹缠、交融。后来,两人为着将来的走向而生龃龉,朱利安与林各自盘算爱情筹码,尔虞我诈地进行爱欲拉锯战。谈判没有结果,朱利安投身中国游击队又返回珞珈山,提出辞呈返回英国,加入国际纵队死于西班牙内战。K在几次自杀不成后,与朱利安同时,因沉入而香消玉殒。结尾的神秘迷信色彩,让东方中国更添想象的战栗与惊喜。

  对于这一本,王德威说:“她笔下复杂的历史因缘,是写来用以烘托她的情欲、性爱观的。”确是的论。早在《饥饿的女儿》里,就可以看出作家以上半身检视下半身饥饿的状态。打娘胎里就存在的饥饿感伴随文本中的主人翁成长,饥饿在于口腹消化道之间,也在深幽无底的女阴里,更在或可揣测的意让潜意识世界中。对照时代的大饥荒,文化大革命的历史苦难,虹影在这号称自传的文本里,时时流露对食物、性爱、知识的饥渴。饥渴若是,在书写里自足,真个是煮字疗饥,以文字为食材,张罗出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情色大餐。不过,除情欲、性爱观之外,却还有值得深入玩味者可供饱饫。

  从《女子有行》的作者序言中,可以明确地看出虹影文化历史想象的意图。所谓文化幻想,乃是颠覆对抗社会体制一元论述的最佳武器,文化幻想被虹影高高擎举,祭出性爱法宝,手之足之、舞之蹈之,必欲成为异端而后快。以“异”来对照凸显“同”的刻板顽固,并且提出一种想象的可能,招势与路数皆有可观。

  虹影在《K》中述及的房中秘要锻炼法则,比诸明清情色押邪小说所载,当然自叹弗如。然而,虹影终究不以颠鸾倒凤、汁液淋漓的性场面取胜。以朱利安(一个殖民主义的知识分子)的眼光投射所及,中国/女人成为猎艳目标,从一开始对林的观察打量,就有几分嘴馋,不怀好意的味道:

  能吸引他注意的女人,只有程院长的妻子,被介绍说是作家,《武汉日报》的文学版编辑。与大多数在座者一样,她戴着一副眼镜,文静娴稚的女知识分子,不过一见他就比其他人显得高兴,使他觉得自己是贵宾:会当夫人的角色。(十四页随着时日纵深,朱利安从旁观者摇身一变为当事人,他对中国/女人的体会益多。虹影把这一番转折处理得精彩:

  他控制住自己火燎的急切,在她身上找旗袍打结钮扣,一杖一枚解,一件又一件,直到她的身上光裸,脱到她的内裤时,她闭紧眼睛还不够,双手又遮住自己的眼睛,害羞极了,像个处女。(八十六页对一个猎艳者而言,所有的目标物,一举一动都是欲迎还拒。“像个处女”,说尽朱利安对“异文化”的想象。朱利安美之崇之,几乎要以身相殉,服应了“中国人为生命的艺术,可以不惜生命”的原则(一○八页)。

  朱利安的文化幻想一步步坐实,出自林不断地展现自身,让朱利安的视野愈加开阔。种族(黄与白)性别(男与女)、两极(阴与阳),成为虹影文化幻想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读者凭借此番虚拟实境,当然可以不肆进出,解构历史文化使之有更多可能。为这一段“新中国”文坛轶事解码之余,不妨也根据李昂的《迷园》重组一下,我们历史文化的想象星空。史实与虚构,我们解码跟还原,并从中获致以快乐为原则的,爱欲及美的趣味。

  发表于《国文天地》

  走进朱利安·贝尔的情感世界 顿珠·桑一旅英女作家虹影在小说《K》里面演绎了一段发生在三十年代中期一位中国女作家林和布鲁姆斯勃里圈的第二代传人朱利安贝尔之间的爱情故事,出版之后,勾起了不少编辑、读者对号入座的兴趣。有趣的是,大家关注的焦点都集中在林和程身上,仿佛小说的主角朱利安贝尔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然而在我看来,《K》若对中国现代文学史作出了任何补充,那么这个补充恰恰在于她创造了一位内涵丰富的外国人,而且这个外国人又是如此身世不凡才华横溢的朱利安·贝尔(Julian Bell)。

  朱利安·贝尔,照小说记载,是于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八日死于西班牙的。享年不过二十九岁。他在中国的时候正是二十七八岁的光景,青春年少,满脑子浪漫的念头,与一位中国女作家产生感情本来是一件最正常的事。但是,小说家却在这个普通的爱情故事背后,埋伏了一层又一层的文化内涵。首先是布鲁姆斯勃里文化人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朱利安的父亲克莱夫·贝尔情人不断,母亲范奈莎曾与邓肯·格朗特结为密友,格朗特是个双性恋,范奈莎不只给予理解与容忍而且曾与格朗特生育一女,就是朱利安的妹妹安吉利卡。朱利安自觉地继承了父母的衣钵,在虹影笔下,他的情人到了林这里已经不下十位,恋母情结促使他把每一场情事都详详细细地告诉母亲,这一来,每一段感情都仿佛带上了三人行的暧昧色彩。他与林的恋爱,基于两个人同为各自文化中的边缘人物,他,因为布鲁姆斯勃里的“不正规的性爱”,而林,从朱利安的角度来看,因其迷恋封建迷信,应该算作进步的现代知识分子中的边缘人物。但是,这个“共同基础”起码有一半是小说家的解释。朱利安毫不了解中国,他即便能够体会林这样的热情女子婚后的苦闷与辛苦,又何能那么快就理解到一个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困境呢?

  朱利安对于中国的兴趣是另一个文化内涵。朱利安是一心一意要到中国来参加革命的,然而一到中国,他发现他已“被享乐世界给迷惑住了,忘掉了初衷和志愿,忘掉他一直带着遗书,忘掉他是满怀对整个人类的悲哀和同情来中国献身的”。他那在剑桥的温室里,布鲁姆斯勃里的客厅里培育出来的自由主义精神不断和中国的现实发生冲突。他并不清楚国民党、共产党哪一个更能够代表自由,他并不清楚为什么像林的丈夫程那样的自由知识分子面对内战却选择在大学里面继续教他的英美文学,并不像他那样投笔从戎;他更不明白,为什么以布鲁姆斯勃里的标准衡量起来如此滥情的诗人徐志摩,那个“三等雪莱的货色”,会在中国如此脍炙人口。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要忘掉中国的劳苦大众,然而当他真正目睹了流血之后,他终于认定。“这不是我的革命”,“即便要革命,也没有必要这么血腥”。朱利安到中国究竟为了什么?当事人未必清楚,半个世纪之后的小说家却忍不住对此发表意见,虹影对于三十年代反法西斯的进步西方知识分子不露声色地“损”了一下。有的时候,她甚至没有那么含蓄。比如,当朱利安最后选择离开林,离开中国的时候,林的口气简直就是指责:“他实际上摆脱不了种族主义,不过比其他酉方人更不了解自己而已。他的灵魂深处藏着对中国人的轻视,哪怕对方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在林和程面前,他的决断绝情,说到底,还是西方人的傲慢。”

  二朱利安一到中国就糊涂了,原因在于林带给他的文化意义太丰富了,作为布鲁姆斯勃里的宠儿,他自己的文化包袱也太沉重了,他不断把自己和父辈们相比,他有意识地实践布鲁姆斯勃里的自由精神和文化理想,以至于除了上床的时候之外,他在中西交织的文化迷宫里寸步难行。朱利安在林面前是被动的,“他这个剑桥学生中有名的登徒子,面对猎物,从不犹豫发出一箭,这个中国女人怎么抢了个主动?”还没等他醒悟过来,林已经布下了阵脚,发出了帖子,静静地在北京等着他来研习中国传统文化了。到了北京,迎接他的是一个从妻妾成群的旧家庭里走出来的如同中国古画一般的林,他被她带着参观了戏园子观赏了鸦片馆拜见了齐白石,每看一处景观,朱利安那西方中心,他的男性尊严都不断地受到挑战。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他在为挑战所激越之余,又暗自庆幸自己涉猎的运气比只会在英法女人堆中求欢的父亲要好得多;他在不断在中国文化中发现“性”趣的同时,又努力地告诫自己不要为文化所羁绊,不为婚姻所羁绊。朱利安和林之间感情发展起伏跌宕,充满了戏剧性,他们各自的性格十分鲜明,中国给他们的情事提供了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布景,甚至于那通篇的性爱描写都不妨看成是舞台上的一个个表演,但是这场戏动作很多,却缺了一点婉约缠绵的感情。实际上也不可能有任何缠绵。因为发生在林和朱利安之间的故事根本就是一场文化邂逅,既不是一个单纯的感情故事,也不是一个一个单纯的感情故事,也不是一个深入的文化交流。北京、武汉是背景,朱利安是主要演员,而林呢,似乎带有点导演的意味。这场情事,随意得很,似乎不大符合当时的历史情况。但是仔细想一想,三十年代很多西方知识分子的中国之旅不都充满了这样的随意性?我甚至觉得还随意得不够,这个遭遇的每一步都被赋予了过分复杂的文化意义,其负担之重,有的时候很难为两个渺小的个人所能承纳,使得他们没有时间细细地把玩感情。

  三我始终认为布鲁姆斯勃里的文化人,从老一代的斯特拉奇、克莱夫贝尔开始,是一群过分自恋潇洒不起来的知识分子。他们都毕业于剑桥,每周四的聚会本来只是为了剑桥的校友毕业之后继续保持联系,的确也尝试了种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但是始终摆脱不了英国的精英知识分子的包袱。布鲁姆斯勃里的文化人对于传统的背叛,有一半是对于自己的出身的背叛,其辛苦是可想而知的。最有名的伍尔夫不就终身不能摆脱抑郁症的困扰,直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朱利安·贝尔,这个布鲁姆斯勃里的传人,漫游中国之后又远赴西班牙,除了其社会主义的理想之外,是否有意摆脱英国文化或者布鲁姆斯勃里的阴影呢?我不得而知,但是依稀记得,上海出版的《天下》月刊,一九三五年曾经发表过贝尔的诗。找来一读,我突然意识到这位布鲁姆斯勃里的诗人原来有其十分清纯朴素的一面。他喜欢怀旧,喜欢回忆童年,回忆伦敦。有一首诗里他描写情人的手,从女人的膝盖到胸脯划过,“皮肤细腻的感觉苏醒了,在歌唱”,以此来比喻伦敦初春时分的悸动。另一首描写情人的分离,说湖边呜咽的水鸟的叫声,如同激情已去的情人的心跳。再有,描写伦敦的生活,他说,“无法填补的空虚,难道生活就是如此?让我再努力一下,接受我的责任,之后我便回归自我,让这个物质的世界离我而去。”很难说朱利安这些诗是否是在中国时写的,它那新鲜的字句让我觉得这个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学问和身世失去对生活的最基本的感觉。读这样的诗有的时候很希望能够走入这样一个敏感的人的感情世界,而不只走到他的床上,虹影的书应该说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这一需要。

  发表于《万象》杂志《K》及其他 张英——虹影访谈录在文学的道路上,虹影一直是一个独行者,脚步坚定,沉默向前。在没有见她以前,我就在国内的文学杂志上看过不少她的作品,也听过很多有关她的传说,只是在一九九八年夏天的时候,我才认识这位旅居在英国的女作家。这两年里,又渐渐读到虹影的一些新作品,尤其是在读过《饥饿的女儿》以后,我在北京对刚刚回国的虹影进行了采访。

  关于新作《K》

  张英:虹影,你好。听说你最近在写一部名叫《K》的长篇小说,据说这部作品是一个浪漫的跨国爱情故事,它和《饥饿的女儿》有什么不同?

  虹影:《饥饿的女儿》是一部纯粹的自传,《K》是虚构而成的小说,是我的创作。西方国家把叙述性文学分成两类:“虚构”和“非虚构”,它们之间的关系分得非常清楚,国内相对比较含混。

  张英:国内把“非虚构”这一类别的作品称为“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新闻小说”,但是,这些作品经常惹麻烦,有时候姓名相同都会被人告状,作家经常有吃官司的危险,可能国外这种情况会好得多。

  虹影:我必须声明,《K》是小说,属于“虚构类”,而非传记,传记是“非虚构”。《K》的背景发生在中国三十年代初期,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姐姐范奈莎贝尔是当时英国最著名的画家,她的儿子朱利安来到中国以后,和一个中国女作家相爱了,这是个中西异国悲剧恋情的小说。这个小说非常奇特,朱利安到中国来的目的是参加中国革命,他的父辈皆是英国知识界精英,他自己是诗人,剑桥国王大学的高材生,也是辩论家,二十岁就出版诗集,才华毕露。他有东方情结,非常同情当时灾难重重的中国。他情愿上战场上,也不愿意平庸过一辈子,老死床上。他给母亲的遗书里说: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已经带了氰化钾,到时候我会自己解决,而不去忍受酷刑死亡。他于一九三五年来到中国,没有想到到中国,还没有参加革命,就疯狂地陷入了爱情,爱上了一位中国女作家。

  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的爱情是行不通的。这位中国女作家是有夫之妇,而要下决心离婚结婚是需要时间的。麻烦就来了:往往狂热的爱情都会走入这种死胡同。爱情遇到现实困难时,他想到他来中国的目的是为了革命,于是从武汉溜走,到四川找红军参加中国革命去了。但是,革命是和暴力、残忍、流血、恐怖联系在一起的,当他不能接受这种现实的考验时,他又想到了爱情的宝贵,跑回了武汉。这个人一直迷离在这样的状态中间,他在爱情与革命、中国和西方文化观念引起冲突找不到出路的时候,总会给自己找一个退却的借口来。当他在爱情上无路可走的时候,只得辞职,只能退回到欧洲去。

  可是回去之后,他的心依然安定不下来。于是他不顾母亲和姨的反对,去了西班牙内战战场,他只有一条出路:和死神握手。果然,他在西班牙战场上被德国军队的飞机炸死。其实这个小说并不仅仅是个爱情小说,我的出发点在于:当时中国和西方在文化上是怎么样的关系?中西爱情观怎样不同?

  张英:这个故事非常有传奇色彩,你接触到这个素材是什么时候?

  虹影:非常早了,早年我到南方旅行时,我心里就有这个故事。的确,《K》和《饥饿的女儿》完全不一样,《饥饿的女儿》我把贫穷的生活和我自己的生活非常直接地写出来了,而《K》写的是我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生活,“二战”以前的中国是什么样子,现在已经无法去考证了,当时中国文化、生活的艺术都没有见过,当时北京的市街,它当时的建筑是什么样的,街道上跑着骆驼、马、手推车,洋人办的旅馆,绿阴下的胡同人们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我都得仔细研究。

  我想写出那个时期北京和武汉生活的方方面面:繁华、奢侈、腐朽和精致,我觉得特别有意思,难度很大。为了写好这个作品,我采访了很多研究当时中英关系和对他们有研究的英国学者,也找了很多资料。但是,写这本书,的确是对我的想像力的一个大考验。

  关于《饥饿的女儿》

  张英:《饥饿的女儿》现在谈的人已经非常多了,我感兴趣的是,人对于苦难的记忆和态度,你在写作的态度上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你面对历史和痛苦的态度都非常冷静,而且都是从个人的角度出发去写的,去看待那段历史和政治给普通人所造成的伤害和痛苦,对待历史和政治的态度也和以前的作家完全不一样。在以前的文学作品中间,我们看见的大多是对于普通人所经历的痛苦和不幸的熟视无睹,视而不见,只有政治在人心灵上的投影,政治、理想、激情所引起的狂热,他们反复描写的都是精神的痛苦,而你反复讲述的是(禁止)的痛苦,记忆是共同的一段历史,而着眼点却完全不同,对我震撼更大的是那么的作品中间那些来自身体经历的疼痛。我感兴趣的是,你在写《饥饿的女儿》这部作品的时候已经在英国了,而且过着非常好的日子,你为什么会想到写这么一部和你以前的作品完全不同的小说?

  虹影:中国人是用钢铁做成的,因为,承受的痛苦太多了,人的感觉都麻木了。关于《饥饿的女儿》,对我而言,有两种含意: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是怎么成为一个作家的?从表面看起来是我个人的成长史,我觉得它同时也是我们整个民族的成长史,而且也不仅仅是我们这些六十年代人的成长历史,它看起来是在写一个女孩子的成长,写一个普通的中国家庭,实际上它也在写中国人的近半个世纪表达了出来。中国普通老百姓在严酷的时代里是怎么活过来的?一个少女是怎么在当时的环境中间成长起来的?一个女人是怎么承受过那个时代的?因为那些女人包括我、我的母亲、我的姐妹,还有我生活中出现的所有女人。

  张英:是啊,我在读这部小说的时候,经常为它而感动,尽管我这个在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没有亲身体会那个时代的残酷,但是,我仍然被《饥饿的女儿》一再打动。我想,也许现在我们能够以正常的心态审视那段历史了,能够面对那个黑暗年代给中国人所造成的痛苦,这些回忆是值得我们反复描写的,你的作品开了非常好的一个头。

  虹影:我想,写我们这一代人和以后的年轻人看它的感觉都会不一样。这部作品把个人和历史、个体和社会、自我和非我结合起来了,并不是仅仅讲述一个女孩子、一个女作家的成长,这个作品是经得过时间的考验的,对它的解读也会变化。

  张英:这部作品一改你以前的那种繁复的写法,非常古典和传统,手法老实,文字简单流畅,结构也非常紧,语言非常简练澄净,画面感非常强,读起来非常舒服。这种语言非常像以前的白话小说,如果说你以前是用加法,那么现在,在《饥饿的女儿》中间,你开始用减法写作了,这些变化你是基于哪些考虑?

  虹影:如果单谈语言的话,每个作家在不同的时期都会有不同的语言,到一定的程度,都会具有不同的风格,如果你读到《K》的时候,你会发现我的语言又不一样了,在《饥饿的女儿》中我走得特别远,我害怕那样的生活,而且我经历过那样的生活,为什么我要剔除语言中间那么多的东西呢?因为我要保留生活它本来面貌的这一部分,对我来说,它本来就在那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我不要去像画画一样,增添其他的颜色,它本来就是那样的颜色在那里的。我觉得用那种老实的语言可以把那个时代贫穷的生活写得更加真实、可信、有说服力,让读者非要进到那个时代的环境里去。

  张英:尤其是在写到女主人公被老师诱奸的时候,最令人感到痛苦、悲愤的时候,你描写的却是主人公麻木、平淡的表情,没有像别人那样大段的抒发感情,着重描写、控诉,反而用的是无动于衷非常冷静的写法,增强了文字本身的力量和艺术的联想空间,这样的写法非常好。

  虹影:你说的很有道理,文字有力量和文字的多少以及它的花哨是特别有关系的,很简单的比方就如练气功一样的,练成了和没有练成了是不一样的,这是一个不断练习的过程。当生活比小说还丰富的时候,小说就无法写出生活的全部。我在书中没有虚构什么情节,连时间都一样,发生在我十八岁生日前的事情至今历历在目。它给我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口,在承受这些天生的苦难的同时,我曾经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最后我会记下这一切。《饥饿的女儿》实际上是一部黑白的记录片。

  关于《未来三部曲》

  张英:个人的记忆是非常有意义的,《饥饿的女儿》记录的是个人对那个历史、时代的见证,它在书写个人的同时,也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来看,《饥饿的女儿》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我看过你发表在《花城》上的《一个流浪女的未来》(《康乃馨俱乐部》、《布拉格的陷落》、《逃出纽约的其他方法》)三部曲,印象特别深刻,这些小说为我展现了一个混乱的世纪的历史和不断冲突的文化,信息量非常大,在小说里,你动用了非常多的资源,什么主义、纲领、宣言,面对科技失去控制、核武器泄露、环境污染等非常的的问题难题,我们该怎么办?我非常喜欢这些小说,但是,这些小说却很少被评论家关注,所以,我想请你谈谈这些作品的创作想法。
2009-12-31 00:2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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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我这么写的意图非常明显了,描绘出世纪末的人间生活的图画,这些都是我比较早的作品了,除了《一个流浪女的未来》、《康乃馨俱乐部》、《布拉格的陷落》那几个中篇小说是在九十年代我在出国前后写的,这些作品中间很少有我的影子,完全是虚构和想象。

  不过,当时写这些作品的时候,我的状态非常好,特别顺利,好像每天都能够写几千字的感觉。至今,我依然把《一个流浪女的未来》看成我最好的小说。

  张英:你的作品和现在的新人类作家有什么不同?

  虹影:主要是写作法上吧,像七十年代、八十年代这些年轻作家,他们对于历史和过去没有什么感觉,思想上没有什么担子和压力,他们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就怎么样写作,他们不在乎生活给予他们的人生经历有多么的丰富和痛苦,我在《康乃馨俱乐部》中间就写到了这些年轻人,他们在上海的酒吧里、俱乐部里出现,对待一切都是那么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过的是非常新潮的生活,我把这些人物放在未来的场景中间,她们在女性主义的旗帜下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和男性之间的悲欢离合,被男人抛弃或者抛弃男人,她们还拥有了同性之间的爱情,现在,它看起来好像和我的作品差别很大,但实际上里面有我一贯的艺术追求。和我现在的作品相比较,当时的小说缺少一种自我反省、自我批判的意识,更多关注的是故事。

  关 于 诗张英:你以前也写过诗,现在你主要写小说,在这两种体裁中,你喜欢那一种?

  虹影:我有一个计划,写一组关于文学史上的女作家,我写过张爱玲、苏青、萧红等人,最近还要写丁玲,主要也是我个人对她们的理解。我曾借萧红的嘴说,作家不是谁想当就能够当的。意思是,不看你的才华,不看你的教育、经历,而是你面对寂寞和苦的能力,好多人都吃不了这个苦,特别是写长篇小说,真是一个受刑的过程,比监狱还要可怕,对精神和毅力、恒心、身体都是一个挑战。

  我现在都不谈诗了,尽管我也获过一些重要的诗歌奖和小说奖,尽管我是以一个诗人出现在文坛的,但是奇怪的是,在国内是首先承认我的小说以后,再才承认我的诗歌作品,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所以我不想谈诗歌。而且诗歌界比小说界要复杂得多,诗的好坏,没有什么定评。

  张英:但是,诗歌也帮助了你的小说写作呀,八十年代以来,一批诗歌青年转向小说写作,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就,像叶兆言、苏童、韩东、朱文等等几乎现在所有写小说的人,一起都写过诗,诗人小说家成为了这二十年里文化史中间非常值得研究的现象,对中国的文学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就你而言,诗对你写小说有什么帮助?

  虹影:我觉得写过诗肯定对小说语言的张力和弹性,想像力,节奏上的控制力是有帮助的,没有写过诗的人写的小说,语言可能会呆板。小说是语言写的艺术,诗却是语言的艺术。就我自己而言,诗歌有一种激情在里面,有人说我在《饥饿的女儿》用的语言,非常寒凉、可怕,不带感情的,我觉得不是那样的,我在写的时候,非常激动,心一直在噼啪地跳着,热情,它是藏在冰凉的水下面。如果我不写诗,可能我的小说语言也不会这样。

  张英:小说和诗歌哪个是你的正牌产品呢?

  虹影:应该都是吧,诗歌写得更早一点,小说写得更多一点,你现在去问谁写诗?大部分人不会吱声。现在不是八十年代,那个时候才是属于诗歌的年代,随便到哪儿你都可以拿去发表,还有稿费,有朋友招待,有地方朗诵,出版诗集。现在,你要出版诗集,还要自己掏钱,诗人都得另找活路。这太可怕了。相对而言,小说家还是要好得多。

  张英:你觉得你的经历和你的写作有什么关系?八十年代那么多的文学才子,现在已经都无影无踪了,是什么精神支持着你一直写到现在?

  虹影:我感到幸福的是,二十一世纪了,我还能写作。

  关于生活张英:看你精神很好,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和不幸,你还保持了一种顽强、开朗的性格和乐观的态度,从黑暗中间走出来了,真的是非常好。

  虹影:我现在是精神比较健康,身体不健康。人的天性就是这样的,再多的苦难都压不倒。一般来说,到了我这个年纪,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应该是宠辱不惊了,那我有什么事情还是会惊一下,喜一下,保持了天真烂漫的性格,是很难的,我想还是天性。如果我不顽强,就写不到现在了。如果事事计较,那我也写不到今天了。

  张英:你觉得经历、生活重要呢还是想象、虚构更加重要?

  虹影:我觉得这两者是没有办法分开的,而且都很重要,对我而言,是融合在一起的,我和这个世界,无法融合,又非融合不可。

  张英:记得我们在以前的一次谈话中,你曾经说,你的写作到了伦敦以后,反而觉得离中国更近了,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虹影:我觉得到了伦敦以后,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已经置身于异国他乡,周围全部都是陌生的面孔,当你会到家以后,你打开电脑,看见每一个中文字都非常亲切,好像在和你招手,老和你在一起,这种国家特别强烈,在国内的时候是没有办法感受这一点的。所以,你在写作的时候,选择文字、词语的时候,无形之中就多了一些谨慎,就会特别注意它的使用十分精确、合适、标准。同样的一些词语,把它塑成不一样的结构,就完全和你以前的作品不一样了。

  张英:现在,有些作家写不出好作品的理由是没有自由,在创作上有禁区,那么,这么多年也有好多优秀的作家到国外去了,然后他们享受自由了,再然后就无声无息了。你是否认为只有到了国外,完全自由就能够写出好作品来?

  虹影:不,我不这么觉得。其实环境对一个作家并不多么重要,关键还是在于作家本人,一个人作品写得好不好,不在于你在什么地方、什么身份、什么位置上,也不在于你在什么国家,关键在于你能不能一个人关起门,面对自己坐下来,在什么地方都能够写,哪怕是在修道院里也能够写。

  张英:就你而言,什么样的作家才是优秀的作家?

  虹影:一个好的作家可以写很多形式的小说,不管什么题材都可以写,手法、文本多样化,他的作品和别人不一样,文学领域对于他而言没有任何禁区,他就是为了把文学的边界向前扩展而写作的,是敢于牺牲的先锋者。而一个二流作家只能写一种小说,只能在原地踏步,他老在重复自己和重复别人,包括文字、故事、结构上的重复,这就是两种作家的区别。

  我喜欢把汉语彻底打乱,重新组合,产生出简洁新奇的效果,我在写作时经常注意这一点。现在很多作家的作品不仅相似,而且语言累赘,脏而破,连感觉都好像是用电脑复制的,毫无个性可言,这特别可怕,这样的文学作品长不了。

  张英:现在的年轻作家很多都是大学毕业的,所以存在一种有趣“崇洋媚外”的现象:他们自称在文学上的老师都是西方作家,而且特别看不起本土作家的文学作品,一谈起来就全部否定这本世纪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这种现象耐人寻思。

  虹影:余秋雨的散文火了,很多人在写散文就模仿余秋雨的写法,结果现在到处都是这样的文章,很可笑。有些作家受到过高等教育,整天说这个理论,那个流派,从翻译书里学习了点西方东西,就提出“形而上写作”,显得幼稚。作家的写作仅有天赋还不够,完全靠自身的素质、文字的修养、文化史的深浅和后期苦练,还要有超越世俗的神性。这样写出来的作品可调整人的灵魂,和读者的心沟通。比如当时是伤痕文学,它在语言和艺术上并不完美,但是它在故事上是可以打动你的。

  从五四到现在,很少有作家在语言上超过沈从文的,也没有人在学论上超过鲁迅的,尽管好多人自称为鲁迅,也很少有人在文学的想像力上超过金庸的,尽管他的故事都差不多,这个帮派那个帮派,但是他故事里提供的想像力是无穷尽的。

  张英:在通常写一部作品以前,你会做哪些准备?

  虹影:我在写一部作品之前,一:我会做很多研究工作,二:我忘记从前所有的小说,非常清醒;三:不限制地看各种各样作品,不断扩展知识,最后,才是确定一个书名。

  张英:很多读者反映,读现在的小说,老觉得不好看,干巴巴的,没心没肺的,故事不精彩,情节不好看,人物不活,语言不优美,打动不了人,不像以前的小说,读起来特别亲切,人物特别传神,语言优美生动,故事传奇好看,生活的汗汁非常多,感情也非常滋润,艺术的感染力非常强,我想,在这些普通读者反映的现象下,潜藏的问题非常值得我们思考。

  虹影:实际上读者批评的不是严肃文学,是现在所谓流行的时尚文学,这些东西是一次性消费品,和纯文学还差得远,它只是感受文学,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垃圾。现在,这类书在中国的书摊上很多,出版了两个月卖不动就对半处理或卖五块一本,更多的成为废纸。当然,这些东西也自然影响着严肃文学的品质和纯粹,纯文学的目的就是去解决这些问题而存在的,因此可以流芳百世,被不同时代的人们喜欢。

  张英:一个作家朋友说,“新生代”已经到了一个坎上,要么努力走过去,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准和作品的质量,再往前;要么过不去,在写作上原地踏步重复自己,被无情的淘汰掉,在这种情况面前,有些作家继续往前走了,有些作家走不过去,干脆就变成迎合市场的写手。所以说,你到底要什么?选择非常重要。

  虹影:作家把自己放到什么位置上,关键在于你自己的选择什么样的路走,要么你像那些我们所熟悉的大师作家一样,在文学历史上留下优秀作品,要么你成为类似于我们现在也熟悉的非常红的畅销书作家,不到几年就被喜新厌旧的读者无情的抛弃。

  张英:你在写作上自由吗?

  虹影:不自由。在写作上我面临许多限制,比如在词语上,文学最根本还是语言,比如,有人用过“这个人看上去很美”这句话,那我就不能再用“这个人看上去很妙(舒服)”,我也不能用“这个人看上去使我呕吐”。我厌恶重复,我必须砸碎所有的锁链,才能够飞翔起来。虽然,这样做是非常困难的,这样做也是非常痛苦的。

  但我还是得如此,非如此不可。

  张英:读你的作品,知道你是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所站的立场也是人文知识分子角度,《未来三部曲》里你关心的全部都是人类面对的问题,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社会上、环境上等存在的问题,蛮有博爱的心态呢。

  虹影:我觉得是人性,不管是什么主义、精神,在这个地球还没有消失以前,在人类还没有灭绝以前,我们作为一个人,对自己生活的环境、身体健康、自我命运,应该关心,应该具有同情心和正义感,帮助那些遇到困惑和虚弱的人——当然是指精神上的,这是最基本的品质吧。

  张英:你十八岁时出门远行的说话理想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差异大吗?

  虹影:我觉得差异不大。我十八岁时写作就是渴望与人聊天,和人说话,把自己的想法自然流利地表达出来,让人知道我的内心世界,理解我选择的生活。现在也是这样的,我的要求就那么低,过一种很简单、干干净净的生活,过一种愉快、自由自在、宁静的生活。

  张英:你现在还渴望生活中间有奇迹发生吗?

  虹影:那就是爱情了,还抱有幻想?爱情这个词已经用得让人讨厌了,它是不能够轻易用的,爱情活生生的,在身边一眨眼就会过去,得牢牢抓在手上,主动去抓,实实在在去抓。爱情有好多因素组成的,有好多化学元素在里面,反应必须如同闪电那么快,它不可能像馅饼从天上掉下来。对我来说,爱情不是奇迹,它是很普通的东西,每个人都能够相遇它,但它喜欢开玩笑,你以为它是爱情的时候,它其实不是,你以为不是爱情的时候,它却是爱情。

  爱情提供你一种想象的空间,提供给你一种写作的激情。

  张英:那你是对现实生活中间的爱情失望了?

  虹影:也不是说我失望,只是我对整个人类失望。现在,对我而言,爱情就是文学,爱情就是美好。有一个记者问我为什么写《K》,我告诉他,为了寻找爱,我写《K》,然后,我找到了爱,《K》包含了我对爱情的全部看法。而且,爱情一直在我内心,永不会消失,直到我的生命结束。

  张英:有点像哲语“爱无处不在”喔。

  虹影: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但是,我每向前走一步,都要比别人多几十倍的辛苦。作为作家,我觉得心态得好,起码在写作的时候应该是平常心,才能写出好作品来。

  张英:你现在出门在外怎么多年了,漂泊生涯固然浪漫,但有没有感觉到累的时候呢?

  虹影:其实,一直是在路上,从一九八一年我十八岁离家到现在,整个八十年代全部都在路上。刚开始的时候,出走是我惟一的活路,我所经历的在路上,与那个写《在路上》的美国作家在路上完全是一样的,它有欢乐的一面,也有阴暗的、痛苦的一面,经历过很多事情,也认识了很多人,那是我真正的成长期,从西到南,从东到北,直到一九八九年初,我到了北京鲁迅文学院,我走了整整十年。后来,我走得更远了,从东方走到西方,在旅行的时候,你会发现,对写作者来说,住什么地方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张英:是什么时候,你可是拿起笔,写下第一行诗句的?

  虹影:特别小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我一直记日记,把自己想说的话写在本子上。其实,文学就是自己对自己说话,二十年过去,我仍然还有激情,从不疲倦地和自己说话。

   张英:谢谢你,在最后,我希望在你的世界里能够成为一只凤凰,而不仅是你文章里的红狐。

  发表于《作家》

  应该恢复被迫失去的记忆 谢有顺——虹影专访谢有顺:虹影,现在与你谈话总是绕不过《饥饿的女儿》,它因为与一场官司有关,变得太过有名,甚至有可能固此遮蔽你的其他优秀作品,我想,这肯定不是你的初衷?

  虹影:官司不是我要打的,相反,它对我精神折磨极大,所以是我不断采取主动结束这官司。等有一日我能轻松回顾了,我会把这官司的经过写出来,那时就会看到我为此吃了多少苦,蒙受了多少委屈。须知,这是全国第一桩公打私版权官司,而其内幕人物之卑劣,肯定无助于法制建设。这场官司如噩梦,直接影响了我和家人的生活和工作,也使评者和读者忽略了我其他的作品。

  谢有顺:它究竟是一部怎样的作品呢?

  虹影:《饥饿的女儿》是我记录成为一个作家的历史,也是记录我们国家曾有过的一段历史。在西方引起那样大的反响,在国内也受到各个层次的人的欢迎,都是我没有料到的。这次漓江出版社出版的我的六卷本文集里,收有《饥饿的女儿》的最新版本,恢复了西文本书献给我母亲的字、选了我小时的照片、我母亲养父等家人的照片,尤其是我当年在坍塌的老厨房前的照片:我脸上没有表情,独自一人,与那阴森可怕的凋敝破败非常协调。那种童年,可以说,过早就进入了生命“惨绝无言”的内核。

  谢有顺:该庆幸的是,官司事件并没有影响别人对《饥饿的女儿》作出准确的判断。我觉得它的出版命运暴露出的是严肃文化在当下的一种辛酸境遇。

  虹影:对。越是沉痛的生命经历,越能让中国出版者和读者闭上眼睛。整个中国读书界成了马戏坊。我一向主张一个作家首先应当有自己独立的思想,虽然做起来很难。不止一人说我起码用了十万元做此书的宣传,我笑笑。此书出版命运真是卡夫卡式的荒诞。至于作家与出版社的关系,可以问任何一个作家,中国有几个“信得过”的出版社?作家与出版社互相视作仇敌,出版社对作家隐瞒印数,这成了中国文化界的大毒癌,也是所谓“重复出版”现象之根源。出版社对此种询问总是推说:合同规定你可以查。出版社明明知道中国还没有一个作家甚至律师有本事查出印数。

  我毫无理亏之处。出版社有专聘法律顾问,有办公班子,我是一个无单位撑腰的自由撰稿人,出版社是机构,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是一个会气愤、会哀伤、会颓唐、会痛苦的人。我于最无奈时曾说过,但愿我从未写过《饥饿的女儿》。

  谢有顺:你说《饥饿的女儿》是一部纯粹的自传,是因为你对“饥饿”有深切而独特的记忆和体验,可当你在写作中呈现那种痛楚的生活时,你对它感到恐惧吗?为什么还要写这些不堪回首的生活?是为了抵抗对记忆的遗忘,还是为了重新领会苦难的意义?

  虹影:我很害怕看镜子,因为每次我都看见自己保留了一些我十八岁时知道身世真相那一刹的神情。从十八岁那一刻,我就停止了生长,很像电影《夜访吸血鬼》里的小女孩,脸和身体不变,只是心理年龄变。所以,我恐惧,所以,我坦然平静。你读过这本书,你能明白为什么我说:生命的整个荒诞在那一年全部剥露出来。

  我说的“饥饿”,不仅是生理意义上的,也是我们心灵深处的饥饿,整个民族的饥饿。书中所写的“饥饿”,是我个人的生存饥饿、精神饥饿、甚至性饥饿,也是一种民族记忆的饥饿。苦难意识之所以变成饥饿,是由于丧失记忆。作为一个民族,我觉得我们失去了记忆。在这个意义上,《饥饿的女儿》这本书不只是写给六十年代的,实际上,我们欠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下一代,我们以后的年代一笔债:应该补上这一课,恢复被迫失去的记忆。我写这本书,就是想把记忆与饥饿永久锁合,我梦里还经常会出现书中写到的情境,与某些已去世的人的对话。醒来也记得非常清晰。只有做梦和临死,处于这两种状态,人才是最真实的。我肯定,在我临死时,会再次看到我不应该忘记的一切。

  谢有顺:我注意到你出版的文集中,长篇小说《K》是卖得最快的,而你说过,并不喜欢我总在谈话中说到《K》,能说说这里面的原因吗?

  虹影:原因很简单,因为《K》的全本还没有在国内出版。而我在网上看到帖子,有人看到了台湾版本《K》的盗版。

  谢有顺:去年底《K》在《作家》杂志刚发表,网上便有人对书中大胆的性描写大肆议论,你认为它的畅销是跟性描写有关,还是跟陈源、凌叔华的后代告你诽谤有关?或者另有原困?

  虹影:关心《K》的读者很多,只是关心的方式不一样。确实,最近有人对台湾《明日报》发表谈话,指责我
   张英:谢谢你,在最后,我希望在你的世界里能够成为一只凤凰,而不仅是你文章里的红狐。

  发表于《作家》

  应该恢复被迫失去的记忆 谢有顺——虹影专访谢有顺:虹影,现在与你谈话总是绕不过《饥饿的女儿》,它因为与一场官司有关,变得太过有名,甚至有可能固此遮蔽你的其他优秀作品,我想,这肯定不是你的初衷?

  虹影:官司不是我要打的,相反,它对我精神折磨极大,所以是我不断采取主动结束这官司。等有一日我能轻松回顾了,我会把这官司的经过写出来,那时就会看到我为此吃了多少苦,蒙受了多少委屈。须知,这是全国第一桩公打私版权官司,而其内幕人物之卑劣,肯定无助于法制建设。这场官司如噩梦,直接影响了我和家人的生活和工作,也使评者和读者忽略了我其他的作品。

  谢有顺:它究竟是一部怎样的作品呢?

  虹影:《饥饿的女儿》是我记录成为一个作家的历史,也是记录我们国家曾有过的一段历史。在西方引起那样大的反响,在国内也受到各个层次的人的欢迎,都是我没有料到的。这次漓江出版社出版的我的六卷本文集里,收有《饥饿的女儿》的最新版本,恢复了西文本书献给我母亲的字、选了我小时的照片、我母亲养父等家人的照片,尤其是我当年在坍塌的老厨房前的照片:我脸上没有表情,独自一人,与那阴森可怕的凋敝破败非常协调。那种童年,可以说,过早就进入了生命“惨绝无言”的内核。

  谢有顺:该庆幸的是,官司事件并没有影响别人对《饥饿的女儿》作出准确的判断。我觉得它的出版命运暴露出的是严肃文化在当下的一种辛酸境遇。

  虹影:对。越是沉痛的生命经历,越能让中国出版者和读者闭上眼睛。整个中国读书界成了马戏坊。我一向主张一个作家首先应当有自己独立的思想,虽然做起来很难。不止一人说我起码用了十万元做此书的宣传,我笑笑。此书出版命运真是卡夫卡式的荒诞。至于作家与出版社的关系,可以问任何一个作家,中国有几个“信得过”的出版社?作家与出版社互相视作仇敌,出版社对作家隐瞒印数,这成了中国文化界的大毒癌,也是所谓“重复出版”现象之根源。出版社对此种询问总是推说:合同规定你可以查。出版社明明知道中国还没有一个作家甚至律师有本事查出印数。

  我毫无理亏之处。出版社有专聘法律顾问,有办公班子,我是一个无单位撑腰的自由撰稿人,出版社是机构,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是一个会气愤、会哀伤、会颓唐、会痛苦的人。我于最无奈时曾说过,但愿我从未写过《饥饿的女儿》。

  谢有顺:你说《饥饿的女儿》是一部纯粹的自传,是因为你对“饥饿”有深切而独特的记忆和体验,可当你在写作中呈现那种痛楚的生活时,你对它感到恐惧吗?为什么还要写这些不堪回首的生活?是为了抵抗对记忆的遗忘,还是为了重新领会苦难的意义?

  虹影:我很害怕看镜子,因为每次我都看见自己保留了一些我十八岁时知道身世真相那一刹的神情。从十八岁那一刻,我就停止了生长,很像电影《夜访吸血鬼》里的小女孩,脸和身体不变,只是心理年龄变。所以,我恐惧,所以,我坦然平静。你读过这本书,你能明白为什么我说:生命的整个荒诞在那一年全部剥露出来。

  我说的“饥饿”,不仅是生理意义上的,也是我们心灵深处的饥饿,整个民族的饥饿。书中所写的“饥饿”,是我个人的生存饥饿、精神饥饿、甚至性饥饿,也是一种民族记忆的饥饿。苦难意识之所以变成饥饿,是由于丧失记忆。作为一个民族,我觉得我们失去了记忆。在这个意义上,《饥饿的女儿》这本书不只是写给六十年代的,实际上,我们欠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下一代,我们以后的年代一笔债:应该补上这一课,恢复被迫失去的记忆。我写这本书,就是想把记忆与饥饿永久锁合,我梦里还经常会出现书中写到的情境,与某些已去世的人的对话。醒来也记得非常清晰。只有做梦和临死,处于这两种状态,人才是最真实的。我肯定,在我临死时,会再次看到我不应该忘记的一切。

  谢有顺:我注意到你出版的文集中,长篇小说《K》是卖得最快的,而你说过,并不喜欢我总在谈话中说到《K》,能说说这里面的原因吗?

  虹影:原因很简单,因为《K》的全本还没有在国内出版。而我在网上看到帖子,有人看到了台湾版本《K》的盗版。

  谢有顺:去年底《K》在《作家》杂志刚发表,网上便有人对书中大胆的性描写大肆议论,你认为它的畅销是跟性描写有关,还是跟陈源、凌叔华的后代告你诽谤有关?或者另有原困?

  虹影:关心《K》的读者很多,只是关心的方式不一样。确实,最近有人对台湾《明日报》发表谈话,指责我在《作家》杂志发表的长篇小说《K》为诽谤。

  事情颇为出奇,因为此书台湾本早在三年前已经出版,也已经有几种欧洲语言版本。有人已经在许多来往伦敦的人士中说了许多狠话。诽谤罪(且不谈“小说诽谤罪”),必须由被诽谤者本人起诉,后代究竟在几代几服内,有资格证明其有其无?该“后代人”为什么不在欧洲告,不在台湾告,国内要出版时才发难?

  谢有顺:那她究竟告你在哪些方面“诽谤”呢?

  虹影:第一是影射此人父亲性无能。这点毫无根据。第二,据说是诽谤此人母亲是“荡妇”。我绝对不同意这两个字。

  首先K与她母亲无关,我之所以对我头脑中的女主人公的形象感兴趣,是因为她是个女权主义英雄。虽然教养与地位,把她的生活强纳入某个轨道,但是在一定时刻,她敢于伸张自己的个性。最后,那位主张性自由的英国人落荒而逃,她留下来承受一切代价,包括此刻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历史代价。K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是我的创造。

  谢有顺:或许你也不必太介意,如此写小说,究竟是否诽谤,还得由专家来判决。

  虹影:你说得对。

  谢有顺:看来你刚才提到的几篇小说还是与爱情和性有关,它会闹出和《K》一样的性风波来吗?我知道你现在旅居英国,按中国人惯常的想法,西方人对性的态度都是很开放的,这里面肯定有误读。你眼中西方的真实状况究竟如何?

  虹影:在西方我住了十年,所以我可能有资格说几句:西方六十年代闹“性解放”时,也是哪样新鲜哪样来,小说电影“闯禁区”。八九十年代平静下来后,出现两种情况:一是性禁忌少了,但对“质量”更重视了。若和西方女人深谈,她不会谈她的性生活如何大胆,那已经很俗气,她只会谈她的性生活如何浪漫销魂;二是闹性解放时,西方各民族似乎步调整齐,沉静下来后,什么民族依然还是什么民族。或者说,性容忍把民族性格凸现出来。现在人们会对《K》大惊小怪,因为中国的性解放没有闹完。但是《K》已经指向了“后性解放”时代中国面临的两个问题:一是性的魔力不在于“开放”,而在于当事人感情的契合;二是性更能剥露中国的民族性,那就是李约瑟、高罗佩等研究者早就指出的:中华民族一直是性艺术的大师,只是满清政权三百年的控制,把中华民族弄得穷酸没落,外加道学虚伪。我的口号是:让中华民族恢复十七世纪前的身心健康!

  谢有顺:其实每个人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写作中,对性肯定都有非常私人的理解,不过大家不愿意说而已。

  虹影:我想不是不愿说,而是说不好,甚至小说家也没几个把性爱写得“欲仙欲死”的。我们常说,“性是两个相爱的人之间的事”;我要添一句:“性是两个爱性的人之间的事。”二者结合,人生才进入境界。就像《K》的朱利安,要到死前,他才欣慰地看到:遇到如此情欲满溢的爱情,一生足矣。

  谢有顺:那你是怎么理解性的?

  虹影:性对我很重要。性在我生活时,就是我的衣服,我的食品,我的亲人和朋友。性在我写作时,就是奇想和激情,是妖术的语言,是我的脸,我的(禁止),我的腿,我的眼睛,我的愤怒和疯狂,我的冷静和温柔。即使是我从头到脚裹了长袍,你见到我的手吗?我全身最性感的部位就是我的手,无论是握着笔或是敲击着电脑键盘,这时刻,我就是《K》中的K,一个能左右生命的符号,一个神州古国的代表,一种他(男人世界,东西方男人世界)注定跨越不了的美。

  谢有顺:具体到《K》中,你对性作这样的处理,在美学和艺术上有什么新的考虑和创造?

  虹影:写作《K》时,我想象它是一部旧日黑白电影,三十年代那几位大师的镜头,调子不亮,剪接不像现在流行的那么顺畅,只是在(禁止)时照亮了女主人公哀恸的脸容,使人惊愕地看到美的魔力。尤其是书里北京一段,北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城市。北京的冬天最美,有一天我一人如K当年走在大栅栏那条“古朴”的街上,我特地买了两个装茶的蓝花瓷瓶,街上还是有老字号的丝绸店。可惜没有小说中写到的腊梅。不过店里的绣梅,非常漂亮。我要再现那个销魂的时代,那繁华、奢侈、颓唐和精致的三十年代,使读者可以走进来,那样书里真正的主人翁就是读者自己。真的,写此书时,我想象自己是K的灵魂(我不愿意称她为鬼),在回忆这早已消失的岁月,听自己疯狂又痴迷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说:“直到老,我们睡。”

  谢有顺:最近有什么新的写作计划?

  虹影:穿过《K》,到一个陌生的边界线,那里就是生死别离之地,你可以叫它卡萨布兰卡。

  谢有顺:刚才我们谈话说到了性,但我想,也许真正考验人的,并不是性,而是爱;人类的性日渐泛滥,爱却日渐贫乏。我有时想,人类总有一天将不会爱,不是不愿意爱,而是给不出爱,也没有能力爱。你会有这种略显荒唐的恐惧吗?

  虹影:所以我写了长篇《一个流浪女的未来》。这部长篇的时间空间跨度极大,它把个人问题,国际问题,中国以前的问题,安放到未来某个年代的上海、纽约和布拉格,比如性与爱的冲突,比如宗教信仰与控制,灵魂转世,女权主义,它包含了所有在生活里的问题,我都想在小说里提出一个方案。结尾就像是一个寓言:活人已经没有了,消失了,布拉格的城堡里是一幅末日景象,到处都是醉生梦死的场景:那些死人在开派对跳舞、做爱,最后女主人公走到一个房间,打开电脑问:你能够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吗?电脑说,我没有办法回答。后来,她只能让自己冲进电脑的三维世界里。越冲越快,一直冲入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桃花源,一个远离现代高科技文明污染的地方,实际上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结果,让自己一醉了之。这个小说包含了我对当前我们面对的困境感到的困惑。

  想想你这之前的一个个问题,我觉得彼此还是有相联系的地方:我曾经是怎么活的,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我曾经在活之前有过那样美好的爱情,我的出生就是靠了伟大的爱情,而爱情消失之前,是如此的美妙,在这个层次上,再看《饥饿的女儿》就有了另外一种含义。

  谢有顺:在这个时代,许多作品都在表达这个意思:真正的爱总是与痛苦相联。

  虹影:因为我们的生命中充满了绝望和痛苦。有了痛苦体验作背景,爱的体验才展开成完美。没有一种生活完美,正如没有一个人完美,但爱可以完美。

  谢有顺:尽管你的写作常常呈现痛楚的表情,但我发现,你的日常言谈中是乐观的,至少没有过多的忧郁和绝望的成分,这跟你在国外的生活环境有关吗?

  虹影:控制自己是一门生活的艺术,这跟国外生活环境有关系,却是反过来的关系。国外生活的第一大特点,就是孤独。孤独时痛苦被放大,国外得忧郁症的人明显比国内的多。《挪威的森林》这歌当时在西方一唱,安慰了多少孤独寂寞的心。村上春树用此歌做他的代表作书名不是没有道理的。我现在精神比较健康,身体不健康。人的天性就是这样的,再多的苦难都压不倒。一般来说,到了我这个年纪,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应该是宠辱不惊了,那我碰到什么事情还是会惊一下,喜一下,保持了天真烂漫的性格,是很难的,我想还是天性。如果我不顽强,就写不到现在了。如果与生活较真,那我也写不到今天了。

  谢有顺:我的意思是说,注重个人经验的发掘和描绘的女性作家,本来是很容易从自怜到自恋,到最后是抑郁并伴着绝望的——而你好像没有落到这种精神怪圈中,这是因为你生活中的亮色比较多,还是你的精神体验和精神追求中有缓解机制?

  虹影:神性的超越性,一直是我所追求的。当我清晨跑步的时候,我是在自我治疗,当我盘膝静坐时,我是在一个非人间的世界,这和读书听音乐跳舞歌唱交朋友完全不同,存在(生活与写作)的目的在于其自在的意义,而不是在于社会承认的成就。这么一说,我像是一个老尼入定,看破红尘。不是,我当然也是个俗物。我只是想说:“我都经历了,得意也罢,失意也罢,却是一时的。只要学会把生活变成艺术,连上帝也无奈我何。”

  谢有顺:说到女作家,我知道你与国内许多女作家都有良好的友谊,你能谈谈你们这一代与更年轻的一代女作家之间的不同吗?

  虹影:她们是一个鲜花盛开的花园,我喜欢读她们的作品,写得好和写得不好,读了才知道。读一个作家,是对作家的最大尊重。国内好些作家,甚至评论家,都不读书,我觉得太怪。我想我朋友多,主要在于我尊敬她们的创作。我们这一代,即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与下一代不同:价值观不一样,哲学观也不一样,人生观也不一样,作品当然也不一样。这还不能像诗歌界“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那么划分,也不能说她们是下半身写作,我们是上半身写作。对于任何新的尝试,我都认为未必不可以欣赏。我担心的却是评论家,尤其一些对女性文学连基本功都没有的男评论家,误导女性写作,以致于一些女作家误入歧途,反而沾沾自喜,狂妄自大。这和真正的个人写作不同,我称之为“幽闭写作”,因为它并没有把自己的痛苦和整个民族的痛苦连在一起。在我看来,中国的女作家,从一九四九年到现在都得了一种“精神贫血症”,包括我自己,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情况,我并没有将自己排除在外,但是我反省,我不认为自我欣赏自怨自艾是“女性文学”,制造这种胡说的男批评家应当反省认罪。

  谢有顺:也许,用代际划分写作群是草率的,但我也相信时间和经历本身绝对会在一个人身上留下痕迹,比如你的刻骨铭心的饥饿记忆,在更年轻一代的作家中就很少有,这种时代对一个人的馈赠难道不会影响他的写作方式和精神面貌?

  虹影:我从八十年代开始写作,那时写诗多于小说,虽然我和不同派的人“鬼混”,但我的诗不“鬼混”,我坚持自己的诗路。四川的诗歌流派,比全国任何一个省份都多,出现了一些优秀的诗人,他们影响了我,我不得不承认。而且我认为中国最好的作家是“文革”中成长起来的这批作家,血腥的时代无情的时代,给了一个作家永远也用不完的财富。但是每一代有每一代的生命体验。有人说“新新代”生命中只有享受没有痛苦,真是活见鬼!难道这一代作家都吸了“鸦片”?难道这一代作家感觉都那么粗糙?不用急,几年中会看到变化的。

  谢有顺:男作家呢?你喜欢哪些人?他们与国外的作家比起来有什么差异?相互在受影响吗?

  虹影:我可以列举一个长长的名单,比如马原,北村,刘庆邦,史铁生,韩少功,杨争光,莫言,吴晨骏,韩东,朱文,格非,余华,狗子,张弛,伊沙,真的很多,你的报纸也不够我这么说下去,我学习每个人的长处,避开每个人的短处,学习是一生的事,我每天总有看不完的新书旧书。国外的作家与我们的作家体制不同,但艺术是一回事:没有限制,反而被自己限制;有限制,反而有超越的对象。平庸就是平庸,大手笔就是大手笔,一个好作家是另一个好作家不能替代的,好作家到哪里都埋没不了。至于说受影响,当然,作家与作家之间就是看谁有本领“接受影响”,谁“领受”本领高,就是悟性高。

  谢有顺:“女性主义”、“女权主义”在中国文化界最近几年是个时髦的词语,也出版了不少此类作品,你也写过这类作品。你常年在国外,觉得西方文化的“女性主义”、“女权主义”和中国的“女性主义”、“女权主义”有什么不同?你对这类小说有什么看法?

  虹影:我写了被称为“女性主义”的小说,包括一些特别极端的女性主义作品,好像性别冲突不可调和,男女之间只能用相互灭绝器官这样的方式。实际上我的潜台词是:这样的方式也是不行的,男女之间不会只是冲突。另外,我对中国的女性主义、女权主义理论者有些担忧,我觉得中国的女性主义从来都没有自己真正的理论,大都套用西方的,中国从来就没有什么女权主义,一些所谓的女性主义、女权主义研究者,标榜自己是女性主义的批评家,有点可悲。我觉得中国是有女性主义作品存在的,从以前丁玲的小说到现在棉棉的小说《糖》,都有这种东西存在的,但理论上我们并没有自己的建树。有些人写了不少文章,进行大量的宣传,标榜这样那样的旗帜,她们和自己标榜的旗帜还差得远呢,读这些作品都是这样的感觉:女主人公就在那儿喊:“男人,我瞧不起你们!”世界上有一半是男人,为什么要瞧不起?革命的感觉,一次也没有过,就在喊二次革命。你到底是不是要翻身解放做半边天,还是整个天都是你的?半边天是怎样的半边天,如果是全部天,那应该又是怎么样的全部?连自我都没有找着,怎么去对待另外一半人类呢?

  谢有顺:在国外的生活状况如何?孤独吗?另外一种文化语境会对你产生一种语言和精神上的压迫吗?

  虹影:在英国的时候,我很少和别人来往,也很少出门,过的是深居简出的隐居的生活,就像落入水中的石子。写作是非常孤独的,我跟外界也没有什么接触。自己做饭或者到外面去吃饭。有时候跟着出版商到处去参加巡回售书活动,因为我得配合出版社,那是我的工作,跟我的爱好是两码事情。我情愿在花园里听鸟叫看落叶。

  谢有顺:国外的生活境遇使你对熟悉的土地和母语产生了什么新的感情和认知?

  虹影:在那个英语世界,我更渴望用汉语来表达自己,保持母语的纯粹性,使我有一种在家里的感觉,跟我的祖国在一起的感觉,这一点永远都没有变过。我想这不可能改变,因为这就是我惟一的路。用什么样的语言写作,对我来说很重要。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是非常好的学校,图书馆收藏的中文书非常多,包括很多年代久远国内失传的书,而且又是全开架的,在那里看书,猛一抬头看钟,才明白自己肚子应当饿了。

  谢有顺:在维持与国内的联系方面,你肯定会特别感激互联网,你认为互联网正在现代社会中起着怎样的重要作用?

  虹影:它是我的一个情人。我被这情人托举起来,世界地图不存在了,邮局、邮递员也不存在了,你想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比如现在我就在E-MAIL上,和你就只有一秒钟的距离。这个世界上每分钟都发生着千变万化的事,在网络上,轻轻一点,所有的信息都有了,都是第一手的资料,比如我在英国时,我能够和国内读者在同一时间内了解到国内的文化艺术方面的情况,什么人又出书了,什么人又在写什么,最近放什么电影,有什么演出,互联网比报纸和杂志要快得多。人类的阅读方式正在发生改变,掌握的信息越多越快越全面,人的脑子就转得越灵活越快,不易僵化。作家你可以选择用笔或者用电脑写作,但是你一定要上网。我曾说,不上网的人,不是我的朋友,如此看来,那我要得罪我的一半朋友了。

  谢有顺:写作对你是一种幸福还是苦役?你想象过自己写作的未来吗?

  虹影:不幸福,但写作是我的宗教,没有退路。我只有一次次地落入地狱,受诸般劫难,才能飞上天空。从八十年代突然猛醒后,我就明白绝不能放弃想象这个生命的特权。我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就像生活于我,从来都比小说精彩一样,生活对我有着特殊的吸引力。我有一首诗写我用的一个英国古旧的书桌,似乎触及到你这个问题。这首诗是与书桌里的古老鬼魂交谈,摘几句在此作为我们谈话的结尾:

  回忆你让我镇定余生的旅行是跨到桌子对面不是观察动物植物交配的生长但是我爱你用另一种形式,像蛇滑入你的心脏
2009-12-31 00:2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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