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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 作者:虹影
K
作者:虹影
據說是一部禁止以任何形式出版的淫書
《K》 作者: 虹影
(一)
第 一 章
一九三七年七月六日西班牙共和軍發動布魯奈特戰役,以解救共和國首都馬德里被圍之險。好幾個旅的國際縱隊投入戰鬥,傷亡慘重。叛軍有德國一百架飛機助戰。救護車在公路上,目標暴露,雖然頂篷漆著巨大的紅十字,一樣被德國飛機追襲。中旬戰事更緊,從前線撤下傷員越來越困難。
他已經幾次躲過飛機追襲。
七月十八日清早,他又開了一輛剛修復的卡車改裝的救護車上前方。返回的路上,他聽到討厭的德國飛機又在狼嗥般撲來。筆直的土路太窄,無法曲折前行,兩邊田野太暴露,已來不及撤下傷員。他只能大踩油門,拚命加速,仔細辨聽飛機的狂吼聲,在俯衝到底最後的一剎那,他突然狠踩剎車,自己一埋頭俯身在座位上。隨著剎車的尖叫,兩顆炸彈落在汽車正前方,爆炸氣浪幾乎把車掀翻,彈片打爛了引擎。水箱破了,蒸氣帶著噓叫亂噴。
飛機呼啦一聲又拔高了。他爬出車座,抖落一身碎玻璃,罵了一句他所知道的最髒的話,瞧著飛機遠揚。後面車廂的hushi,雖然他警告過,還是撞得不輕,傷員更是狂聲叫疼。
此時,馬德里正在召開世界作家反法西斯大會,紀念西班牙內戰一週年,會議邀請他作為一個「前線的詩人」去演講。他卻覺得不必去參加文人激昂的空談,前線也的確缺乏救護車司機。畢竟,在炸彈的呼嘯中,行動,是最有力的詩句。
卡車沒法開了,他只能等著後面一輛車接過傷員。回到醫院,他立即換了一輛卡車開出去。這次他的運氣到了盡頭:一顆炸彈就在卡車邊上爆炸,半邊車廂與駕駛室都被炸爛。後面的車趕了上來,把冒煙燃燒的車上活的人與死者搶抬出來。
他被抬到愛斯柯利亞英國志願醫療隊,身上臉上蓋滿塵土血污。醫生發現彈片深嵌入他的胸腔。已經不能動手術:手術只會加速死亡。滿地傷員,醫生只能先救有希望救活的有個hushi專門照顧醫生不管的傷員,看到他躺在擔架上沒人理會,就用棉布沾水擦淨他的臉,想讓他臨死時稍微舒服一些。可能因為開車時戴著頭盔,她發現他臉上連一道擦傷也沒有,臉色慘如大理石,像是疲倦之極睡著了。
hushi正要離開,看見他嘴唇啟動,好像有話要說,就停下。他的眼睛努力睜開,但未能辦到。hushi俯下身,醫院喧鬧,但他的聲音還是聽得清楚:「我一生想兩件事:有個最美麗的情婦,上戰場。都做到了,我很滿足。」
hushi吃驚地抬起身來,端詳說話的這個人:他胸口繃帶已經通紅,還在快速滲血,紅殷殷地滴到擔架旁的地上。他卻好像沒有什麼痛苦,說這些話時異常安寧。如此自我得意的遺言,很少從重傷垂死者嘴裡聽到,但不是沒有可能的。戰爭正在進行,什麼都可能。
他又說了一些話,這個以前是教師的hushi覺得是拉丁語,但是太含混模糊,怎麼聽也聽不清,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他又陷入昏迷,而且從此沒有再醒過來。
夜裡,他與當日的其他死者一起被埋在福恩卡拉爾墓地。
全身血跡斑斑的主治醫生,褪掉手套,洗了臉,坐下簽死亡證明。這是每天例行的最後一道公事,他很機械地簽著,眼睛差不多要閉上了。簽完最後一張,他順手把一大摞死亡證明磕整齊,才突然醒過神來,意識到簽過的紙片中,有一張,名字有點熟悉。他找到那一頁,不錯,就是這名字--朱利安·貝爾。通知書寄給最近親屬,母親范奈莎·貝爾,地址是倫敦,布魯姆斯勃裡,戈登廣場四十六號。
醫生擱下報告書,揉揉佈滿紅絲的眼睛,叫hushi長。
hushi長取來這個名叫朱利安貝爾司機的遺物,不過是一個軍用掛包。醫生將裡面的東西通通倒在桌上,盥洗用具,一本手訂的薄書,手書中分行的字,像詩,卻是一種他不懂的文字,東方文字。幾頁折疊齊整的紙,夾在詩集裡面,沒有裝信封,字跡卻很工整。
此信,請交給我母親,在我死於疾病,或事故時,或是聽到消息,或傳聞說我參加革命運動時。
開場很普通,明顯是遺書。不錯,醫生想,這小子還記得寫遺書。有遺書就省了大家許多事。遺書相當長,他沒有時間看。他的眼睛掃了信頂端的寫信時間和地點: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六日,伏見丸駛進上海港時。
兩年前?中國?什麼遺書!
他的視線落在一條黃手帕上,摸著有股舒服的厚實感。暗花是竹葉,亮閃閃,翻一面,黃色淡了些,雙面絲緞,很東方情調。邊角有個K字,像是手工繡的,深黃絲線。他歎了口氣,每個死者的遺物都掛著一串兒故事,埋入土裡後,每個死者的故事都將是同一種苦味。
他把攤開的東西收回掛包,把死亡報告書再摞了一下,放在桌上。醫院秘書明天會來分別處理寄發。
他覺得從未有過的累,喉嚨和舌頭都像炙傷的皮膚一般難受。他站起來,往後一仰就可以倒在床上。這時,他想了起來,他遇見過這個死者。
是好幾年前,他跟一個朋友去參加一個聚會,辯論如何制止法西斯全球擴張。他記得看到著名的女中豪傑,「布魯姆斯勃裡兩姐妹」:畫家范奈莎·貝爾,作家弗吉妮婭伍爾芙。她們倆中間坐著一個青年,亞麻色頭髮,健康,高大,英俊,就是笑聲太響一點,明顯在嘲弄台上說話的工黨理論家拉斯基教授。他大約是說了一句什麼特別逗趣的俏皮話,兩個女人都大笑起來,摟住他的肩膀,似乎他是她們共同的兒子。
「朱利安·貝爾,」朋友在他耳邊說。「劍橋國王學院的高材生,據說是布魯姆斯勃裡『第二代』詩人。」演講又被打斷,會場鬧哄哄的。那位朋友悻悻地說,「自以為是的藝術家!」
他倒覺得那個青年像個長得太快的孩子,依然被寵著,心裡挺羨慕的。
第 二 章
從漢口到武昌要搭輪渡過長江。下跳板剛站定,一輛人力車就到朱利安跟前,說了一大串奇怪的中文,夾幾個大概算英文的詞,他只聽懂兩個詞lease,Sir。這車伕年輕的臉,很誠懇,給他一個好印象。以前在關於遠東的紀錄電影中看到過有這麼一種人拉的出租車,不免有點好奇。於是他跨上車。但他這麼大的個子,一落座,車子就嘰啞一陣亂晃,顯然不是為他設計的車。
這中國苦力短衫短褲,穿得還算乾淨,但是背脊佝僂,拉車的樣子,他看不下去。或許每個中國人力車伕都是肺病相。他想跳下車,讓這病人拉著他,有些過分。這情景肯定很像「帝國主義在東方」的漫畫。可是,一旁的車伕正朝這年輕人吼叫,他的車伕想必因為拉到生意,正在得意地回嘴。一看這局面,他只得留在車上,不能讓他的車伕失望。
這是個兩條大江隔開的巨大的三聯城市,有一百萬人,兩三千年歷史,但朱利安以前卻從不知道這個叫Wuhan的城市。長江之南的武昌老城區,人口稠密。商店都開著門,真的是開著,因為店舖大部分沒有窗子,櫃檯向街敞開,店堂裡掛的乾肉條,干豬腿。好多店有裝飾得金碧輝煌的神像,披紅戴金的神仙,肥胖肚大的男菩薩狂笑,長圓臉的女菩薩髮髻高聳。街上市民有穿中式長衫的,有穿西裝的,有半截中半截西的,各式各樣。一身破爛要飯的人,也不時可見,不過好像沒有倫敦東區那麼多。
陌生新奇的街道,使他忘了被人拉的不安。人力車跑得挺快,趕上前面一個喜慶的隊列。鼓敲得有板有眼。西式樂隊,像模像樣,奏出的曲子,他卻從未聽到過。最後出現頂八人抬大紅緞轎子,配有五綵燈,色珠穿成鳳朝凰圖案居於轎頂。奇怪的是,轎子三面嵌有大鏡子,鏡裡人頭擁攢,照得轎子熱鬧非凡。
人力車伕也許是自己圖看稀罕,也許炫耀他的這個洋人顧客,盡鑽空處,不一陣就靠近了花轎。這時朱利安看到了搖搖晃晃的鏡子,自己明顯與周圍人不一樣,個子大,頭髮薑黃,鼻子大,眼眶凹。看熱鬧的人不知在喊什麼,肯定是嘲弄他的話,笑成一片。
從香港,到上海,到漢口,再到武昌,西方人並不罕見,人們也不稀奇。他明白,人們稀奇的是他在花轎上閃閃忽忽的臉。「你這怪物!」他對鏡子做了個鬼臉。生機勃勃的街道使他很高興。
這時,車伕高聲叫喊:「麥子不錯,麥子不錯。」一街人也點頭跟著喊。朱利安聽不懂,但他明白那手勢,半舉在空中的手,豎起大拇指--無非是說女人漂亮,新娘就得讓人評論。車伕乾脆慢下步子。原來新娘也按捺不住,偷偷揭起紅蓋頭,掀開一邊簾子,從轎子裡露出一角臉,看他這個洋人的熱鬧。
車伕手指簾縫中新娘的臉蛋,說「麥子,不錯」。滿街都笑著應和「麥子,不錯」。他和新娘對了一下眼睛,不明白這小女孩子漂亮何在?胭脂紅得有趣,一頭都插滿珠花寶玉,粉亮亮的人兒,簾子掀得更開了,想必是個嬌慣的女兒,竟敢在婚轎上露臉。他覺得像吉爾貝與蘇利文的輕歌劇《天皇》裡的姑娘,從倫敦的舞台跑到武漢的街上。
麥子不錯,他跟著說,相貌好,女人漂亮。快接近目的地,他才意識到來這個遙遠的東方國家,或許還可以另有一個結果:艷遇,異國情調,瓷娃兒似的。當然,他來中國目的不是為女人,不過,為什麼不呢?並行不悖。
自離開騷桑普頓,漫長的航程,他一直在寫,寫一篇長文《論無產階級與詩,一封給C·台·路易斯的公開信》,他一點也未覺得離開了西方世界。文章寫完,船過了印度洋,他才覺得應當學點中文。找到一個中國旅伴,每天教他一個小時中文。他想像中文字的圖案,記住二百來個字和幾個最簡單的句子,應付一下而已。
樂隊大鼓有節奏地敲十下,然後連敲三下,漸漸地那節奏落在了身後。人力車終於脫離了人群,走進郊區。一路上落滿鮮花瓣,菊花最多,他喜歡這氣味。他補讀過一些中國習俗之類的書,如果沒錯,這幾天該是一個登高採花喝酒懷念親友的節日。十月初的天氣,暑熱應還未消退,但這天算是上帝開恩,天高氣爽,越接近武漢大學校園越乾淨,綠陰也越多。
朱利安幾乎不敢相信,他的住所竟是一幢新的獨立兩層小樓,一九三一年,即四年前剛修建的。國立武漢大學每位教授都配有這麼一幢花園房子。整個大學圈用了大半個樹陰蔥綠的珞珈山坡,綠瓦銀牆,高低錯落。
他到達時已近黃昏。門衛給辦公室打了電話,不一會文學院院長程教授就急急忙忙奔來。他中午從漢口旅館打了個電話給程院長。院長說要來漢口接他。他堅持不要。程教授像中國大部分知識分子,眼鏡,長衫。英語說得很好,明顯是學的「皇家英語」。校方代為僱傭的兩個僕人,原來已經在校門口等了他很久。他們扛著他的行李。程教授說有事先走,晚上英文系的同事設宴為他接風。
他的房子傢俱齊全,收拾得乾淨,有地毯、壁爐、沙發,中國人喜歡盆花,都放置得不用再擺佈。全白的牆和天花板,太白了一些。他一向對居住不挑剔,但顏色不順眼,卻會使他皺眉。他的畫家母親和她的男友鄧肯格朗特永遠在不疲倦地裝飾,塗弄牆壁,這是家族毛病。而這套白房子,建在山坡上,山坡下是青藍盈盈的東湖。從窗口俯視廣袤的東湖在夕陽下變換色彩,幾乎是地中海式景致,他再挑剔就過分了。
熱水準備好,他到衛生間洗澡,真是不可思議。想起他在南京教育部副部長杭玄武那裡取到聘書時,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作為一個自由撰稿人,他從未賺過這麼多的錢。父母一輩,生活方式也從不是貴族式的。弗吉妮婭阿姨每次買點東西,都要痛苦地猶豫半天,家裡汽車也是有的,卻是二手貨。父親克萊夫祖上經營礦業,但他的錢很少花在家裡。他們一幫人中,只有凱恩斯積累了不少財產--不過這個半社會主義者的錢只用來買畫,資助俄國妻子的芭蕾舞團。
他從小沒把錢當回事,但也從來手頭沒有大筆錢,現在年收入折合成九百英鎊,而且不交稅,每週只教九至十二小時的英國文學課,著實嚇了他一大跳。房租三十美元,兩個僕人付得實在太高,就由於他們會講點英文,二十五美元,而一般工人一年收入才十二美元。食品一個月不會超過三十美元。這麼一算下來,他感到自己手頭從沒有這麼闊綽過。
這不對,這不公平。到中國教幾節課,竟然比英國教授還掙得多!他不無惡意地想,當局肯定知道他來中國的意圖,才以如此優厚的待遇,馴化他成為一個布爾喬亞。我在中國會成為一個面團團的資產者,這想法使他興奮起來:肯定能讓母親的朋友們大吃一驚。
他用毛巾裹住身體,用刀片對著鏡子刮臉。頭髮一長就微微有點鬈曲,他懷疑此地的理髮師能否對付這種怪頭髮。他是另一個哥倫布,找到了金銀鋪成的東方,豪華美麗的古國神州。
僕人上樓的腳步,敲門聲。朱利安不快地問什麼事?
僕人說,先生,七點整有出租車來,他來提醒一聲。
朱利安走出臥室,兩個僕人一般高矮,畢恭畢敬地等著他。今後就要跟這兩個傢伙住一屋!管家的四十來歲,一顆痣生唇邊,嗓門粗走路慢,英語怪聲怪調的,難懂極了。他的中國名字太難記,叫他巫師吧;年輕的嗓門細些,眼睛靈巧,田鼠,肯定是個田鼠。
巫師說他已按程教授旨意在車行訂了車。他讓貝爾教授放心,到時了,他會叫他。先通知他,是讓他有個準備。
「準備?」朱利安不解地重複。
「先生,就是穿戴呀。」巫師說。
朱利安揮揮手,讓兩個傢伙走開。他們給他想得未免太周到一些,他想。他澡洗得舒服,躺在床上,就呼呼睡著,什麼事都給忘到一邊去了。
一品香大酒樓幾乎有著倫敦多恰斯特飯店的豪華。武漢外國人有幾千人,大多經商,光是英國就有近百家公司。這地方有中西合壁的夜生活,人一到晚上興致勃勃,男男女女都打扮得很像一回事。
朱利安被領到一個長扇狀的屏風隔開的單間,那兒已有衣裝筆挺的七八個人,院長程教授,先站起來,給他介紹早就在等著的人。個個都是人物,英文都說得不錯,措辭得體文雅,哪怕留學芝加哥回來的,也沒有美國腔。
同校一女教授,有些年紀,長得像愛斯基摩人,還有一個女客,某教授的夫人,毫無特點可言。能吸引他注意的女人,只有程院長的妻子,被介紹說是作家,《武漢日報》的文學版編輯。與大多數在座者一樣,她戴著一副眼鏡,文靜嫻雅的女知識分子,一見他就比其他人顯得高興,使他覺得自己是貴賓:會當夫人的角色。不過她的英文好像是在中國學的。
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微笑著說:
「我叫林,我說的是北京土包子英語。」
他被逗笑了,她的異國口音聽起來很舒服,有點模糊,但就是不清楚聽了舒服,尤其是她的表情活靈靈的,頭髮整齊地挽了個髻,額前一排劉海。
朱利安從在劍橋讀書的那些日子起,就號稱是女性美的專家,對一個女人的長相等級,他有極為自信的判斷力。他沒法不注意,她不微笑時,只是說得過去,及格而已,但她若微笑起來呢?微笑使她的嘴唇有點朝一邊,是降分還是升分?他有點糊塗了。
他定定神,目光從院長夫人身上移開,仔細地和同事們談話。在座的這些中國教授,對英國,對英國知識界動向,某些新書、新觀點,甚至比他還瞭解清楚。父母的好友斯特拉契的名著《維多利亞女王傳》正在由一個姓卞的年輕詩人翻譯,使他很驚奇,也很高興。而且他這才發現布魯姆斯勃裡竟然有那麼多中國弟子,而且他們回到中國後,也組成一個類似魯姆斯勃裡的知識分子圈子,名字卻有點羅曼蒂克,叫「新月社」,有詩人,作家,也有政治評論家,建築家,甚至軍人,畫家卻只有半個:姓聞的,在美國學的是美術,現在只寫詩。不像布魯姆斯勃裡偏重美術與美學。
滿滿一桌佳餚,每菜有雕花,擺法講究,色澤配得大膽新奇。書上說中國人愛給客人夾菜勸酒,表示禮貌,你還不能拒絕。這裡的人是西式教育,你喜歡什麼,由你自己取,身旁的人只是介紹一下好菜怎麼做的。這也使他感覺輕鬆,很愉快。
程教授讓他看牆上的一幅畫。說這是本地歷史傳說,一人撫琴,一人聽之。那是位於漢陽的古琴台,在龜山西側,月湖畔,聽者對撫琴者說,你志在高山,又形如流水。滿天下相識,惟有這人知他。之後,聽者病死,撫琴者摔琴斷弦,終身不復撫琴。
摔琴謝知音:他在什麼書中讀到過這故事。這國家的人以理解為貴,以知音為最高情義。朱利安第一次覺得可能在這裡交上朋友。
但他們不能與布魯姆斯勃裡比,除了比英國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和氣。布魯姆斯勃裡的人,一會面就唇槍舌劍地辯論,或共同推進一個理論。母親和阿姨很無情地考察客人。愚蠢的人,還有膩味的人,不會請第二次。這使他恢復了居高臨下觀察的優勢心理。
「這是大師手筆嗎?」朱利安問。
「當然不是。」林插進朱利安和丈夫的談話。說這幅人物畫,也算上乘之作,但在酒樓裡,哪怕是一品香這樣的名店,不會有傑作。她解釋,中國畫,真正好筆墨,必須講究畫盡意在,畫題及落款更要講究。
朱利安對林的好感添了幾分,她的英文似乎一講起畫來流暢多了,很輕柔和緩。她說元代有位畫家,只有幾點雲在遠山,近處稀稀疏疏三四棵樹,整幅畫大半是空白--此人畫品清絕人寰。
中國畫講究空白?不過這個說法有意思,似乎很玄妙,朱利安一下子抓不住,西方沒有類似的藝術理論,也沒有這樣大幅留空的畫。他希望以後有機會多向林請教。林只是以微笑作回答。
他們乘兩輛出租回到校園已是深夜。嗯,
朱利安摸不著燈鈕,趁著灑進房來的月光,倒在沙發上。他有些醉了。席間談起布魯姆斯勃裡的一批人來,他們竟然瞭如指掌,且有過深淺不同的直接交往。程院長還拜訪過姨夫列奧納德·伍爾芙,請教合作化運動在中國的可能性。朱利安想起來,聽阿姨說過一批中國學生非常熱衷政治,卻不知信奉哪一派為好。
弗吉妮婭·伍爾芙的名字提得最多,勾起他的思念,不是鄉愁,就是思念。頭一個他思念母親范奈莎,第二個是羅傑·弗賴,他一年前的突然去世,是他遠離英國的原因之一。羅傑·弗賴這輩子沒有能來中國真是太遺憾,他會非常驚喜,他對中國藝術之讚美,常使朱利安覺得這個對他如父親的美學家大驚小怪,誇張過分。不過現在看來,羅傑可能是對的,他說過好多關於中國的神秘的事,他對中國人評價那麼高,可能不是他的怪癖。是的,真想念他。第三個就是思念布魯姆斯勃裡,那一批笑話不斷的文化精英。如果他活得比這些人都長,他就會編一本《布魯姆斯勃裡醜聞集》。
有人提起新月社的中心人物徐詩人,一九三一年飛機失事去世,原先留學倫敦經濟學院的,然後去劍橋國王學院,比朱利安稍早一點,不然他或許遇見過這個中國才子,據說是羅傑的得意門生?胡說,羅傑的學生?他不喜歡徐詩人,雖然徐已是故人,和他永不會見面。但和今晚的院長夫人林,似乎交情極深,他感覺得出來。
「麥子不錯。」朱利安嘴裡突然冒出從街上拾來的當地土話。是窗外孤傲的明月,還是女人?他酒醉正到妙處,就坐起來,拿出紙和筆寫詩。夜很靜,聽得見東湖水有節奏地拍打,滿山松樹濤聲吟唱,他知道自己喜歡女人,但並不依戀任何女人,除了范奈莎,他的母親。
第 三 章沒有必要再從英國寄書來,考慮到這個大學只有四年歷史,圖書館中英文學藏書還不少,至少他教的課程書夠了。圖書館依山而建,仿古式宮殿建築,異國風味。上有塔樓,紫銅寶頂,兩翼分別為文、理兩科。
上第一課時,林就來他家裡帶他去,說程院長讓她來幫忙,外國老師不太知道如何教中國學生,四十來個異國學生的確是一種挑戰。
「我自己也想聽聽英國近世文學。」她說。
她認真的態度,使他很高興,他開始概述英語文壇,上課前的忐忑不安,幾分鐘之後就消失了。彷彿整個教室就坐著她一個人,他對著一雙黑亮的眼睛講英國文學作品。而這眼睛會沉思,會微笑,會欣賞地眨動。他記起在劍橋與女同學爭論,會把教師扔在一旁,而這次他是把學生們扔在一旁。
學生好像素質不錯,至少對他極恭敬,有點過於恭敬。不過他第一次教書,不希望遇到像他自己那樣好辯的學生。他曾在劍橋代表國王學院在辯論會上滔滔雄辯。那是表現給老師看;現在是他當教師,是他表現給學生看。
可是如果學生一直那麼有禮,他就不知道學生要什麼。一教哈代,他就自如了,因為他看出學生很著迷,雖然他們不笑不鬧。他本來對哈代這老傢伙有點服氣,特立獨行的人總能引起他的注意,即使在課堂上,講解他小說中枯燥的段落。
林的好學帶動了整個班級,院長夫人壓陣,學生們都按他的要求預習。他每週讓總務室打蠟紙油印一些作品,總務室連夜趕工,非常及時。按他的說法,普魯斯特的小說將永垂不朽,那個愛爾蘭人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只是玩弄小聰明,夠不上大師水平。
下課時,幾個學生圍上來,有禮貌地問他一兩個問題。
林夾著書,耐心地等著,然後陪朱利安走出教室。他發現她的面貌體形,與其他二十歲上下的學生沒有什麼不同,戴著眼鏡,青色短衫長裙,沒有任何化妝。她年齡該是她們的近一倍。在西方,當母親的就像母親,母親決不會與女兒差不多。
林說:「你很會講課,講作者生平中的趣事,你似乎特別高興。」
「每個作者都是活人,」朱利安說,「每首短詩每篇小說都是小小的自傳。」
林轉過身來,面對著他:「這話說得太好了!很有見解!」
朱利安笑了:「我是引別人的話,不過你什麼時候給我看你的小說?」
「為什麼?你想看我的『自傳』,還是想我看你的『自傳』?」她的口氣裡有挑釁。
林反應很快,他感到與她說話極提精神。她笑了,繼續說,「今後你的其他課,我都來,行嗎?英語作文。我想用英文寫作,你就能看到我的小說了。」
朱利安一下語塞了。每次能見到林?每節課林都到?而且交作業?
「只是你講課眼睛不要總看著我一個人。」還沒等他回答,她又加了一句。但突然轉身,明顯臉紅了,她蹬上一級石階,說了聲拜拜,卻沒有回頭看他。
朱利安很驚奇。他這個劍橋學生中有名的登徒子,面對獵物,從不猶豫發出第一箭,這個中國女人怎麼搶了個主動?
他在一個蓋滿落葉的草地,仰天躺下來。太陽正開始旋出薄雲之後。他閉上眼睛,金花繚亂中,全是林的笑容。
「我中魔了!」他心想,「中國魔女!幸好她不是很漂亮。」
東湖極大,月牙形環繞著珞珈山。校園裡有靠小舟的木堤和游泳區。沿湖的道路,岸畔垂柳柏樺相間,讀書的學生,三三兩兩,男的一律長衫,女的旗袍,齊耳短髮。拿著講課夾的朱利安,頭一個感覺就是得去弄一套長衫來穿,洋人一個,一身長衫,多有意思。寄張照片給母親,她準會覺得很藝術。
可能遠處下過雨,天上殘留著淡淡的虹,到處是花,銀蓮似的長桿花,從白到堇色。樹葉邊角已現黃色,有一種矮楓樹,每片薄葉子上,橘紅斑點都不一樣。滿山滿湖秋色繽紛。
瞧,我還是幸運的!他感歎道。真是一個奇異的世界。不像英格蘭,幾乎全是蔥綠的平原,緩緩起伏的山坡。不過,這個大學,在世界邊緣,是不是太清靜了點?尤其是夜裡,雁飛滿月。他喜歡夜裡獨行,有一次差點跌入一個不知為什麼打開的墳裡。這時,五里路遠的廟宇鐘聲傳來,每次中間有十幾秒的停頓。山林裡似有貓或狼的尖叫。
這麼美而情趣盎然的校園,不像中國,一個應該是革命溫床的國家!應該弄點亂子來,他為這想法歡呼。太清靜,要不了多久就會敗壞他所有美好的感覺,太清靜,可能就會令他無法忍受一人獨處。
必須弄點亂子來,世界才真實。
從小他就學會了這樣對待生活。在查爾斯頓,父母和鄧肯·格朗特合住的房子,週末總有一大群客人來。那是他大顯身手的時候:他會爬到屋頂上,兩腿掛下坐在簷邊。母親知道他的脾性,不讓任何一個客人大驚小怪或眼光朝他看。那麼,一陣子後他就會自己爬下來。
似乎與他的想法相同的人還有一些。開學沒多久,有一天朱利安走進教室,黑板上有一個用粉筆畫著的鐮刀斧頭。
學生們都瞪眼瞧著,不言語。
看來這個班級裡就有共產黨。林剛想走上來幫他,他用眼神告訴她別動。他沒有特地去擦掉,只是邊講邊寫,很快把黑板蓋滿了英國文學的大師名作,從貝爾伍夫,到弗吉妮婭·伍爾芙。造反符號被順手擦掉了。
如此說來,這班上的小共產黨把他當做帝國主義者反動派,想給他點下馬威。他的鎮靜自如,可能給全班,尤其是林,印象很深。
政府軍隊據稱不斷勝利,消息重複過多次,赤軍已經肅清。不過,他還沒幼稚到想在武漢大學跟這些學生娃兒鬧革命。這個校園太美,被革命毀了可惜。在這裡,加點浪漫趣事就夠了,待有獵取對象的時候。
他總穿著襯衣。從小生活在藝術家之中,以隨便,甚至以邋遢為瀟灑。現在他得稍微整齊一些。
他準備開始學中文,一天花一兩個小時。得把書桌換成古香古色的紅木,得自己去漢口傢俱店挑,不能讓僕人做,他們做不會如他的意。得買把獵槍。還得有個划船時間,劃到東湖中間去,看能劃多遠。在劍橋他就是划船能手,能不能在這兒輕易劃個全校第一?
對一個二十七歲的錢太多的大學教授,計劃太多。
他走到湖邊。碰見幾個學生在游泳,正是秋水豐盈之時,水幾乎漲到堤岸邊上。有個教授在讓學生教他十歲的女兒。朱利安看著他們耐心勸那小姐,而小姐就是不肯下水。他走到小女孩身後,小女孩恐懼地看他的藍眼珠。趁她不注意,朱利安把她往湖裡一推。女孩掉進湖裡,撲騰著四肢,周圍的人都嚇得呆住了。
朱利安跳進水裡,用一隻手托住女孩的肚子。女孩開始像模像樣地游了。這幫人才轉慍怒的臉為喜色,謝謝他。他把小女孩交給學生們,自己穿著衣服就游向湖心。
弗吉妮婭阿姨的《到燈塔去》,他選了幾段送去油印做教材,這才發現他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文學理論家,學生也弄不懂。為什麼句子那麼怪?有個批評家最近發明一個詞「內心獨白」。他引用了一下,越講越糊塗,連他自己也迷糊了。
林提了個問題:《到燈塔去》中的人物,你認識嗎?
他那時十八歲,剛高中畢業。但是《到燈塔去》裡的每個人他都認識,他知道寫的是那些人中的各種怪癖,祖母和母親--斯蒂芬家族,他們與愛與死亡的相遇,但小說也寫了藝術戰勝死亡、戰勝歲月的流逝。講課轉向他的獨特理解,散課時,學生興高采烈。
他從湖裡爬上岸,渾身濕淋淋一抬頭,林站在對面,看著他笑。想到剛上過的課,就遇上了她。
她的頭髮,還是梳了個髻,她比在教室裡還顯年輕。他對她說:「滿校園女人都短髮齊頸,為什麼你的頭髮不一樣?」
「這樣顯得老氣一些。」她說。
這話使他很驚奇,他的眼光怎麼與中國人不一樣,連髮式對年齡印象的效果也正相反。
林說,十八年前剪過短髮,那是引導潮流,女性解放的象徵。現在卻寧肯傳統髮式,梳起來只是幾分鐘,利落,也算返璞歸真。
「我覺得你在領導時髦新潮流,」他盯著她眼睛,「只要與眾不同,就會吸引人。」
「你們西方人,獵奇而已。」她笑笑,就走開了,忽然她又停下。說,忘了,她和丈夫晚上請他去家裡吃飯,就他們三人,便飯。
他看著林的身影在樹林中消失。以前開車、騎自行車都飛快,由著性子來。眼下校園裡有什麼事能快快地做,並帶有刺激呢?
一九三五年這個秋天,朱利安被他自己拋在中國最內地的城市,有著百湖之稱的武漢。他背後是湖,面前的山坡上一條大路,在樹林中分岔出許多小道,完全中國式的迷宮。他的表情並沒有茫然,他的眼睛是鎮定的。環繞著他的景物由濃變淡,只有他是明顯的,西斜的陽光勾勒出他高高的身影,頭髮被陽光染得金黃。
穿著濕衣服回家,兩個僕人都來問朱利安,晚飯如何用?他沒說話,不想馬上回答這兩個人。為什麼要分派兩個僕人?既然每個教授都是兩個,至少兩個,那也沒什麼好說的。巫師嘴酣又快;田鼠不愛吭聲,可能活是他做得多,這兩人住樓下一間。他們不是看不出這個洋鬼子不喜歡他們,他在家時他們盡量在廚房,或自己房間,或乾脆出去買東西,不在他眼前晃。全世界僕人都一樣,主人不想看見你時,就得躲開點。
你們吃自己的。朱利安說,他有飯局。
太陽已經沉到山巒後,但餘光還在湖面,艷麗地染了湖水。到程教授的房子,走大路要近一刻鐘。而另一條下坡的小徑,林陰覆蓋,地面是多年積聚的落葉,滑溜溜的,很少有人走似的。這條陡路,慢慢走,只要十分鐘路,這樣一來,他們幾乎可以說是鄰居。
朱利安敲響門,沒人應,他就繞著花園走。院長的房子和他的幾乎一樣,但花園大得多,修剪整齊,沒有籬笆,花園大小是房主自定的。園裡正是花季,香味芬芳濃郁,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一抬頭,林和程正在他面前,微笑著。
朱利安沒穿西裝,只是換了件襯衣。襯衣領口還敞開兩顆扣子,頭髮又長了些,捲曲著沒有掛下來,只是顯得蓬亂。
林說,只有你一人從我家花園進來,像強盜。
朱利安舉雙手投降,請原諒我什麼禮物也沒帶。
程說,來我這兒就像到自己家一樣,朋友們都這樣。
他們的家裡有許多古董古陶器,連椅子也是幾百年的歷史,玲瓏的雕花彫獸,扶手已經摸得光滑。「也算傳家寶吧,結婚時,母親給的。」林領著朱利安參觀房子。臥室的屏風門簾燈罩都是日本式的。林的書房很大,有一張大書桌,一個單人榻榻米在她的房間。看見朱利安注意,林就說他倆都在日本呆過好一陣,林少女時代還在那兒讀日本文學,比程更喜歡日本。她是夜神仙,喜歡工作到天亮,中午補個小覺。工作晚了,怕影響程休息,就在自己書房睡。
她和丈夫分開睡!朱利安心一動。
林陪著朱利安下樓。朱利安覺得自己有點好笑,總不免往男女之事上想,他臉上又露出自嘲的微笑。林完全沒有化妝打扮,沒有塗口紅。的確如她所言,便飯。
林說,看來得改休息和工作時間了,想辭去武漢日報文學版編輯的工作,現在事多。大約是指上他的課,他猜。
林注意到他在沉思:「怎麼啦?」
「你在做的事太多,我在做的事太少。」他說。
林看看他。
朱利安想只有他明白自己在說什麼。
房子非常整齊,是有個主婦的家庭。該有畫的地方就有畫,該空的地方就空,不像母親家裡混亂得有趣。但朱利安喜歡她家客廳一幅極大的掛毯,笙歌夜飲,古裝男女,不會等到明早。他喜歡掛毯上面那種泛黃的調子,暗暗沁出歡樂的暖色。
壁爐上有個鏡框,裡面是一張剪報。朱利安走近一看,《北平晨報》一九二四年的,十一年前的中文報紙,上面有照片:林,程和另外十來個人,還有一個大鬍子的印度人。「泰戈爾?」他問。
「是他,」程說,「我們的媒人。」
原來這位首先在倫敦成名的孟加拉詩人,在中國受到最大歡迎。《吉檀迦利》是中國人最著迷的,這個惟一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東方人,是新月社集體的崇拜對象,程解釋說。
東方人還是喜歡東方人,朱利安讀過泰戈爾的詩,感到他缺少智性的張力。葉芝和龐德對他的推崇,有點獎掖的意味。林看著櫃子上的留聲機唱片,沉吟一下,對朱利安說,你喜歡聽音樂,晚上走時你拿去聽。音樂能幫助你理解這個文化。
他的確只帶足了書。林專心挑唱片,說大都是程從歐洲買回來的。柴可夫斯基,莫扎特,肖邦。朱利安看到唱片上的中國字,就問程:中國音樂嗎?能不能借這些?
程說,女主人說拿就拿,不是借。
朱利安連連說,太好了太好了。
程被他高興的樣子感染,對林說漢語:「朱利安怎麼像小孩?」
「他不就是小孩的年齡!」林說。
他們的中文說得較快,朱利安只抓住他自己的名字和「小孩」二字,忙問兩人在說什麼?他們卻相視而笑,朱利安也笑起來。程說,林寫小說喜歡清靜,以前,也就是十多年前,在北京時,新月社人來人往,她都嫌不夠熱鬧,還要放音樂,現在變了。
朱利安覺得程和林兩人都沒有把他當外人,他們和其他中國人不太一樣,很真實。他也覺察到自己的真實,從到武漢時就有的一種莫名的虛幻感,這時竟沒了。
林找來徐的詩集給朱利安。徐,他記起了,新月社中心人物,中國文人總在談此人的名字。詩集扉頁有徐的照片,同樣戴個眼鏡,對一個男人來說,長相太清秀,典型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他翻著詩集,排成豎行的中文,每一行詩長度都一樣,很整齊。中文一個字就是一個音節,那不就是法文詩那種音節體嗎?但是,程堅持說中國現代詩與英語詩一樣,有音步。他對林說,你唸唸,你是京調兒。
林說每個中國學生都能背徐的一些詩,尤其是《再別康橋》一詩,人人皆知。如果說有中國現代文學經典,這便是一例。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裡的艷影,在我心頭蕩漾。
林繼續讀下去,詩共七節,第七節呼應第一節。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朱利安沒打斷林,實在的她說中文時聲音太好聽,的確是有節奏的音樂。他說:「你能不能幫我翻譯這首說我母校的詩?」
林說有現成的好譯文,而且她能背。最後一個韻詞結束,朱利安再也按捺不住,想大笑出聲。不笑,他覺得自己會憋死。什麼三等雪萊的貨色?他忍的時間太長,臉有點漲紅,林和程似乎沒有注意到,他馬上裝做是喝酒嗆著了,衝到花園門口咳嗽。算是遮掩了過去。
林和程沒有再讀詩,他們在講徐一九二三年在倫敦的事,津津有味。
他們說連英國最偉大的漢學家亞瑟·韋利也向當時做留學生的徐請教。朱利安知道這人,在大英博物館東方部工作,就住在戈登廣場三十六號,他每天騎自行車去上班,路上常碰到。因為傾慕布魯姆斯勃裡圈子,而中國詩是當時英美文壇的時髦題目,所以後來也被邀請來參加聚會,但母親他們認為他太沒勁,就沒太邀請他。但朱利安不想說韋利這老實人的壞話。
他們說徐在一個雨天的晚上,獨自一人去邦德街尋找曼殊菲爾的房子。頭一次沒讓見,但他堅持,就見了二十分鐘。曼殊菲爾穿著嫩黃薄綢上衣,棗紅絲絨圍裙,像一株鬱金香。她和他坐在藍色榻上,燈光幽靜,輕灑在她美妙的身體上,他像受了催眠似的望著她。她問他譯過中國詩沒有,以為只有中國人才能真正譯好中國詩。這是他們惟一的一次見面,一個月後,她得肺病死了。徐再到歐洲時專程去楓丹白露她的墓前獻鮮花獻詩,在墓上哭了一場,像一個忠誠的情郎。
徐說林會成為中國的曼殊菲爾。「他期望太高。」程代他妻子謙虛了一句,就到花園的圍廊上去關照什麼事。
朱利安這下再也不願意忍受中國文人的趣味和欣賞水平。「弗吉妮婭最討厭她。」他慢慢地說,「認為她太俗氣,廉價的濫情,她的文字還可以,使濫情更糟,好像鼻子裡全是她的廉價香水味。」他本來不喜歡阿姨這樣說已死的同行,但此時他就是想說。「徐喜歡她的小說沒有什麼奇怪的。」
林本來與朱利安同坐在一長沙發上,聽他這話,站起身,面朝花園的圍廊。程在那裡忙著什麼。朱利安向來對別人的情緒不在乎,他不願意作假來討好她。她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滿臉笑容。這女人忍耐的本領很強,大部分女人沒有她掩飾情緒的能力。
她讓他回頭瞧靠窗的牆。一幅水彩畫,牧野風景,不太優秀。
「那是我非常寶貴的東西。」林說。徐四年前好像有預感自己會出事,活不了,將一些極個人化的東西,保留在她這兒,其中絕大部分是他從英國帶回來的禮物。這幅羅傑弗賴送給他的畫,他說就送給她了,作為代為保存物件的紀念。
羅傑!朱利安走過去。
水彩畫的確像羅傑,再看簽名,沒錯。他不再吭聲了。徐不是假冒羅傑的學生,的確與羅傑有不同於一般人的交往,在這點上,徐沒有胡吹在英國社交上的成功。見畫如見羅傑弗賴,他心裡不好受,畫在人亡。朱利安小時總把羅傑當做自己的生父。他不明白羅傑為什麼要對這個徐那般青睞,這個人在英國明顯一直在訪名人附庸英國風雅,他就是不喜歡這個徐。這惡感也太怪。
女僕在廚房大概忙得差不多了,這時走出來問:「太太,是在圍廊還是房內用餐?」
「問先生去。」林回答。
程從外面進來,說還是在房裡吧,秋天了,夜有些涼,讓餐桌朝窗,一樣有風景。
山是朦朧的,樹也是,最後一抹霞光映在湖水上,而雲朵聚集起來的地方,湖水折射出的光卻是銀的。只有室內的花依舊,新鮮,夜在降臨。
桌上是蟠龍菜,像普通的紅苕。林說她和程喜歡這菜,神秘。四百年歷史,吃肉不見肉,吃魚不見魚,魚肉剁成茸,用(又鳥)蛋皮包裹蒸。三人各坐一方,中間位置讓給朱利安,面對落地窗,可直接看到風景。喝的是德國啤酒。桌上點著兩根蠟燭。
女僕端來一個漂亮有環的細瓷缸,湯綠茵茵的。女僕給每人斟了一碗。湯裡菜鮮生生的,但熱乎乎,十分美味。「這是什麼呀?」朱利安邊吃邊叫,太清香了,說他們的僕人菜做得比餐館還強,也比他家那兩個傢伙強。他說要把他的僕人開掉,就為了他們從來沒做出這麼美味的湯。
程滿意地對林看了一眼,說,她是美食家,南北名菜無一不知。林說,這是豌豆芽湯,雖早過節氣,但有人專種專賣。只用菜芽的半手指的嫩葉,裝在缸裡。整只鴨子熬的湯,去掉骨肉,燒沸後,直接澆下去,就成了。這道菜是專門歡迎朱利安的。對如此禮節,朱利安只能微微頷首表示感激。
這時,房子大門被敲響。
僕人來說是有人找先生。
程走出去一陣,很快回到桌前,說是學生進駐校部,要求學校同意罷課,抗議政府在日本侵略者前節節退讓。校長一個人壓不住陣,要各院長去勸說。程隨便吃了兩口,說他失陪了,得走。
「肯定是日本挑釁的消息,」程的樣子很頹喪,「政府沒辦法,我們又有什麼辦法?」
林不放心,讓僕人跟著去,說有什麼事趕緊回來報個信。
房子裡一下清靜了,就他們兩人,一時不習慣,不知說什麼好。一陣子兩人都在吃菜,喝著酒。或許林喝酒多了一點,她吞吞吐吐地說:「朱利安,你怎麼嘲笑我最好的朋友?」
她最好的朋友,朱利安馬上意識到是指徐詩人,他以為她不在乎,看來她還是忍耐有限度。但她語氣還是很客氣,她那完美無缺的禮貌,已經使他恨透了,他想搗亂的衝動冒出來,先搗亂這個院長夫人!
「徐詩人,他和你在床上如何?他功夫行不行?」
林表情一下子僵住了。過了半晌,看到朱利安假作謙卑的笑臉,她發脾氣了。「你怎麼這樣說話?中國知識分子從不做這種事!」平白遭到侮辱,使她用英文說不清。她臉上開始冒汗,只得把眼鏡取下來,用餐巾擦臉。
朱利安第一次看到她不戴眼鏡。他從未料到林這樣美。紅暈使她的臉顯得非常細膩,而她一生氣,嘴唇微微突出,好像有意在引誘一個吻。那嘴唇的顏色,幾乎像用口紅抹過。
在窘迫中,林站起來,去取掉在地板上的餐巾。他突然又注意到林的打扮,一身粉白色絲緞旗袍,領口不高,卻鑲滾邊,空心扣。不像校園裡女生直筒式旗袍,而是極其貼身,分叉到腿,把她全身的曲線都顯了出來。髻上插了三朵青白寶石的發針。不可思議。
我真是一個瞎眼狼!
回想起來,他一開始就把她從這個陌生的國度人海中挑了出來,他喜歡有林在場,這感覺是在呼應他心靈裡想要的東西。是什麼阻止了他?她的眼鏡,該死的眼鏡。她取掉眼鏡等於上帝給了他一個機會,他抓住了這機會,一下清醒過來。難怪第一眼看見林,就有一種安寧感,她的吸引力穿過她的外表,只是他自己不明白而已。
林坐正,卻撥了撥燭芯,使房間裡稍微亮了些。但她坐在燭光後面,躲開了一些朱利安的注視。
燭光讓朱利安找到了熟悉感和親切感,一切好像似曾相識,而不是在一個陌生國家。燭光爍爍,一桌酒菜,林依然是女主人的姿態,若無其事地給他倒紅葡萄酒。他看著她一舉一動,他明白自己已經按捺不住,非進行到命定的目標不可,這次非把她從她的體面裡給轟出來,哪怕冒犯頂頭上司,丟掉了工作,也在所不惜。他不顧林明顯的抗議,回到老題目上。
「你說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不做這種事,」朱利安嘲弄地說,「看來英國老師並沒有好好教育他們的中國學生。」
或許林在惶惑中不一定能聽懂他的話中之音。朱利安就直接說起他自己家裡的事,像課堂上講英國文人生活軼事一樣:在他母親懷著他時,他的父親克萊夫·貝爾就和弗吉妮婭阿姨有事;母親和羅傑成為情人,並鼓勵父親去追求她的女友。父親大部分時間在巴黎、倫敦的這個那個情婦那裡,但母親在家裡始終為他留有一臥室書房和起居間,滿是母親的壁畫。他們相互關心,還是一對夫妻。母親的終身男友鄧肯·格朗特是個雙性戀,男朋友來時,他就和男朋友睡,男朋友不來時就和母親睡。他有弟弟昆丁、妹妹安吉莉卡,但安吉莉卡卻是母親和鄧肯的孩子。
「他們不吵起來,不鬧翻?」林難以置信。
母親發現她妹妹與丈夫有私情,她怎麼說?「這兩個人是我最愛的人,以前是,現在是,今後仍然是。」父親經常把女友帶來,與母親做朋友。而母親的男朋友也一直是父親的好朋友,比如他和羅傑弗賴一直是最好的朋友,直到去年羅傑死。現代美學中著名的「形式意義論」被稱作貝爾弗賴原理。母親和阿姨是全世界最親密的姐妹,布魯姆斯勃裡是以她們的魅力和智力為中心。這與男女之事無關,不不,或許應當說,這正是與男女之事有關。
沒人庸俗地嫉妒。朱利安說,他從小就習慣看裸著身子的男人女人,鄧肯總是以男人身體為主題,有時是一群人做著艱難的多人性動作,鄧肯在畫,母親站在一旁欣賞。
朱利安明顯越說越得意,他的家庭,他的強烈反維多利亞道德主義的家庭背景,以及他們自由無忌的性關係,確實不同一般,值得驕傲。林聽著他仔細描述,害羞地低著頭。她的頭髮在燭光輝映下,更加黝黑發亮,劉海下眼睛瞧著桌布上,那兒有一雙骨雕筷子,一副眼鏡。她明顯激動起來,她的手沒有擱放的地方,兩隻手互相緊握在一起,擱在腿上也不是,放在桌上也不是。
「你麥子不錯。」朱利安說。
林吃驚地抬起臉來看他,驚奇他竟然會用本地土語,她羞澀極了。朱利安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來,繞過桌子,順手就把她拉了起來。她只是稍微掙扎了兩下,卻沒有任何抗議,就無助地被他抱在胸前。
他的臉觸到她的面頰,好燙,她的嘴唇很紅。他輕輕吻她的臉,脖頸,尋找她的嘴唇,他的一隻手從她的腰摸到她的肩,移到前面薄薄的旗袍覆蓋著的乳房,她無法遮掩的堅挺起來的乳頭,馬上使他衝動起來。他們被激情燃燒得透不過氣來。
房間很大,而燭火與燈光只是照在餐桌上,他們好像自動移到牆角,移到光線微弱的地方。林的嘴唇在他的臉上,原先垂掛在身邊的手抱著他的腰。在喘息聲中,朱利安幾乎是無意識她把她的手拉過來摸他已壯大起來的陽具。
林一下跳開了,臉色嚇得發白,她的手扶在椅背上,驚慌地看著朱利安說:「怎麼這樣?」
朱利安不知她這句話什麼意思,是指他的過分直接進攻有失體面,還是他的器官太鼓脹太不文雅?她震驚得發抖。「簡直不像人。」
第 四 章第二天上午朱利安醒來時,發現已經十點過了。房門沒關好,樓下僕人們說話聲傳了上來,中國話在女人嘴裡發出像鳥唱,輕軟悅耳,在男人,在大聲喧嘩的男人嘴裡,像動物的吼叫。他發現這些僕人說的是當地土語,與林說的柔軟的北京話很不一樣。但是哪一種他都聽不懂。
拉開窗簾,很燦爛的陽光。他發現自己穿著昨天的衣服,只是更零亂不堪。在樓梯過道望下去,僕人巫師和田鼠正對著留聲機的龐大喇叭不知怎麼辦。
巫師抬頭瞧見他,說,先生,院長夫人差僕人送來的,說是給貝爾教授的。昨晚貝爾教授走時,她忘了讓僕人送過來。
朱利安讓巫師把留聲機送上樓,一疊唱片放在一個木漆盒裡,也被送上來。
他從木漆盒裡取了一張有中國字的唱片,放上唱盤。二胡聲在房內響起時,他走進衛生間,梳洗完畢,穿好僕人洗燙過的內衣襯衫。回到臥室,二胡聲裡號角齊鳴,四面都是伏兵,沒逃路,而月正是最圓最亮時。朱利安一點也不想吃早飯,馬上就該是中飯時間了,就又倒在床上。音樂使他想起昨晚的細節,心跳在加快,而且下面又緊張了,他幾乎需要用手解決壓力。
昨晚回家報信的僕人,來得及時,解了林和朱利安的尷尬。程那兒沒大事,學生的態度和緩下來,放低了要求,讓她回來告訴太太。朱利安趁這時道了晚安,幾乎是逃走了。回家就開始喝真正的蘇格蘭威士忌,直到酩酊大醉,倒在床上,只有月光山影看著他胡鬧。
二胡聲淒涼憂傷,他希望這奇怪的音樂能盡快停止,起碼不要這麼單調。
他對付女人未傷過腦筋,該歇手時就歇手,從不會相思成病。他的初戀,是在大學三年級。沒有到手之前,他有幾夜都難以成寐。他發現把性弄到手,一點也不難。而且浪漫的神秘,很快被確實的性破壞,一次經驗後,他就明白了:沒上床之前,男人會頭腦荒唐,因此,絕不能把荷爾蒙的衝擊當做真的價值判斷。
他不是每次都很清醒,每次還是有一段糊塗時間,只是越來越短。那第一次最長,是他追求女人,以後反轉過來,幾乎總是女人鍾情於他,弄得生活中一波剛平一波又起。之後他就學會毫不留戀地撒手而去。
有時他想,或許,他無法與任何女人感情保持長久的原因,不一定是他用情不專,如他的父親,而是他對母親范奈莎的感情。誰能在智慧才華上與母親並列?甚至相貌上也不能比--他還清楚地記得二十多年前母親驚人的美麗。這是他愛情上的障礙--他從來沒遇到這樣一個女人,或許永遠不可能找到他母親之外惟一的女人。
弟弟昆丁對男女之事一聲不吭,秘而不宣,而他每次都鬧得滿城風雨,或是讓對方鬧得人盡皆知。他沒有誇耀的意思,不知為什麼總是到這種地步。
朱利安想起這些事,就開始寫信。他給母親寫信從來都是毫無保留,坦陳細節到別人看了會發窘的程度。但寫信者收信者覺得很自然。從他第一次性生活開始,他都詳細告訴母親。而母親對他的坦率和信任,非常感動,把它看成他們母子情深的證據。
這樣做,並不是故意的。
他一向聽到母親和阿姨在那批知識精英大學問家的男人堆裡,說到什麼「性交」、「(禁止)」、「肉慾」、「勃起」等等,百無禁忌,似乎在談家常,而且評論這個那個的性表現,就像評論歌舞表演。母親說過一件事,也是開布魯姆斯勃裡風氣之先。在他出生那年,一個春天晚上,她和弗吉妮婭阿姨坐在客廳,正在爭論,為剛發生的男女感情糾葛,心裡有氣。他們沒注意,歷史學家斯特拉奇正好進門,他手指母親白衣眼上的一點跡痕,問:
「精液?」
一個詞就把他們的恩怨化解了,他們全都大笑起來,一種神聖液體把所有困難的人際關係抹順。自此以後,他們談性、談性滿足,就像談美的本質,就像談藝術。她們把自己變成自然而然不受人為拘束的人,她們證明可以按自己需要的方式生活。
但是這一次他的筆在紙上划動得艱難,他應當說已經與林有(禁止)的接觸:她的(禁止)豐滿結實,雖然他沒有探進她的衣服裡。但是林遠遠不只是(禁止)感覺,在她的(禁止)之後,她是另外一種東西。
難道我愛上林?
笑話。
他從來沒有真正愛上過任何女人。這該死的中國音樂太纏綿了,把他弄得沒有必要的多愁善感。
走西伯利亞鐵路的信,十四天到倫敦,來回一個月;走海路的信更慢,但似乎保險一些。所以,他就給母親一周寫兩封信,一封海路,一封陸路。母親隔得那麼遙遠,這點也影響他的判斷力。當然母親向來不給他出主意,只是鼓勵似的說「真有趣」、「真想見見這個姑娘」,甚至說「身體這麼漂亮,我可要用作模特兒」等等。可是在武漢,得不到母親這種起碼程度的迴響,他覺得更難決斷。
他幾步過去,停了留聲機。
房子裡沒了音樂,他的心和腦子都冷卻下來:只是喜歡這個女人。的確是他在誘惑她,但只是出於好奇,想知道和一個東方女人做愛是什麼滋味而已。
她是個著名作家,有聲望。有個學者丈夫,兩人都是中國知識界知名人物,新月社的重要角色。外表上看,她八年的婚姻是成功的,外表就是婚姻的一切,在中國更是如此。那麼,他有什麼必要僅僅因為性好奇,去破壞這個婚姻呢?反正他絕不會和她結婚,即使結婚,也不會比她的現有婚姻更美滿。有什麼必要毀滅她明顯很滿意的生活呢?
僅僅是好奇。
如果如此,他想他可以抵制住這誘惑:他可以找個中國歌女做「妾」,有了結論,他心裡就安定了。
朱利安已經學會三百多個中文字,聽力好得多,會說一些最常用的話。這個好吃,那個不好看,等等,但是他也會拿起毛筆,浸上墨汁,寫任何中國字,都那麼美。中文字形的美,跟中國女人的誘惑,是一回事,一旦能勾勒外形,都會有一種強烈的感覺。
應該準備上課了,朱利安強迫腦子回到教學上來。他決定上課時講些什麼是真正的現代性,他的兩個父親的「形式意義論」。不過,中國學生還不可能接受形式比內容更具有意義,先跳過去。按原先計劃,現在應當講當代英語詩歌了。他從英國帶來的艾略特的《荒原》,甚至龐德奇異的《詩章》,這將是兩個炸彈,只是掉下時,不會爆炸。想想,他還是決定教容易些的《普魯弗洛克的情歌》。
站在講台前,他潛意識地掃了一下女學生的桌位,但沒有林,林已有好幾堂課未來。
敏感又懦弱,害怕生命浪費,又無奈於自己的生活之無意義,這個對愛情如此膽怯的「你」,是誰呢?當「你」被我邀請一起出去,那麼我們走吧,你我兩個人,正當朝天空慢慢鋪展著黃昏。
這時他看見林躡手躡足走了進來,拿著預先發的油印稿。她一定聽到了這兩句,聽到他的講解。她會怎麼認為,是在說他自己,或是她?
這首詩是情歌,卻是一個患得患失者的自我折磨。在課堂上一講,這詩第一次打動他,以前他對艾略特並不心服口服。他自己是個詩人,詩人互相不佩服,全世界一樣。試圖超越公認的大師,是糾纏他的噩夢。尤其是父母輩過從的好友。此時,艾略特的這第一首發表之作,讓他徹底服氣了:點出了人在「文明社會」中的根本困境,昭然若揭。
「我可有勇氣,攪亂這個宇宙?」他想,一面念了出來,「在一分鐘裡總還有時間決定和變卦,過一分鐘再變回頭。」
面對林,在他的講解中,這首詩就是在寫他自己。
他就是「我」。
「你」就是林。
我已經熟悉了她,起碼接近熟悉她,可我還是不敢走得太近。難道我真會變成臨場膽怯的中產階級?我不準備向世界投降,那麼我憑什麼恐懼自己?
他把他差一點變成了普魯弗洛克,做了個入骨三分的分析,尤其是面對林。
下課鈴聲響了。學生們夾著筆記本背著書包紛紛朝教室外走,林在他們中間。他衝到門口,不是她。但他看見她進教室來過。為什麼他沒有見到她坐的位置,她能藏在哪裡?她就在他眼底下溜走了?
要追一定能追上。可是走廊裡全是學生,他止住了自己朝前的腳步,作為老師,他的行為本能地理智了一些,在這一剎那,他竟然有一種蒼老感。
為了擋開折磨人的慾念,朱利安去江對岸鬧市漢口。公共汽車二十分鐘就可以到江邊,但他叫了一輛出租車,離碼頭還有一段路時,看見僕人田鼠手裡抓著大包小包坐在街邊。他讓車伕停下。
田鼠在那裡跟一個坐在矮凳上的老人說話。一定是田鼠和巫師分了工,一個跑外,一個包內。朱利安不想管他倆的事。但是他好奇田鼠如此認真地跟老頭說話。那人像是個算命的,長衫破爛,鬍子花白。他們倆回頭,一起看到了朱利安。
田鼠嘟嘟噥噥想解釋什麼。那個老頭止住了他,望著朱利安,對田鼠說了一大串話。
朱利安走下車來問,老頭在說什麼。
田鼠卻支支吾吾,不肯說。
朱利安叫他放心說。
田鼠說翻譯不出來,不好翻。
朱利安一定要他翻譯一個大概,他意識到老頭是給他面相,於是先把一把銅錢放在老頭跟前的盤子裡。老頭朝田鼠飛快地說著,說完,手有意識地敲著膝蓋。
田鼠這才無法可想,只有說出來:老先生講,先生雖是外國人,卻也是明白人。先生眉闊耳厚唇紅,鼻子大直,為富貴相,家底一定豐厚。
說下去,朱利安用中文催促。
田鼠嘰嘰咕咕,他的英文越來越不像英文,最後朱利安只辨認出:
可你面皮繃緊,耳垂不大,皺眉太深。
就得孤單,不傷妻女,但會--好,好,朱利安感興趣地問,告訴我,實話。
這些都是中國人講迷信,你別信,別信就無事。
為什麼不信?我信。朱利安嘴角卻又是嘲諷的微笑。田鼠支吾了幾句就跑開了,扛那麼多東西還是腳下生風。朱利安回過頭來,老頭也不見了,連同凳子和盤裡的銅子兒。老頭可能怕惹洋人的是非,他自己的命那麼慘,最好是別擔心別人的命運吧。中國有太多的人迷信,田鼠好像前幾天害怕地對他說過,花園裡的桃樹又開了花。朱利安問他是什麼徵兆?他只說這是秋天,啊啊,說不清楚。
既然說不清楚,害怕什麼?
朱利安覺得迷信是中國老百姓的一大毛病,不過好像迷信命運,並沒有妨礙他們革命,這中間有什麼聯繫嗎?
漢口舊日租界的幾個酒吧俱樂部,是西方人交際的場所,自然那兒歐洲的消息靈。但是朱利安想起該買個像林那樣的書桌,就先去傢俱鋪子看看。
回復 引用發短消息加為好友當前離線倍可親榮譽終生會員(廿級帖子28 精華0 積分31644 閱讀權限100 在線時間0 小時 註冊時間2004-11-15 最後登錄版主發表於 2009-10-20 20:56 | 只看該作者 他一進門就瞧見了,一張形狀奇異的桌子:桌子很大,左右兩端像古代航海船,除了桌面,雕滿了玫瑰。還有一把椅子,高背,雕花式樣相同。店主說是明朝一王爺家的,本是一大套傢俱,有幾件毀於兵災,就散落民間。店主身著質地很好的長衫,英文也說得可以。漢口這地方,做生意的中國人,像樣的店舖老闆,大多會說英文。
要價低廉,是一腿稍有損。店主說。
朱利安這才仔細打量。
先生要,敝號會修復如初,分文不取。
朱利安不太明白店主如此坦白誠實的原因,但是桌椅一套二十美元整數,絕對不貴。他留下地址。店主答應一周內將船形桌送到寓所。
他心裡高興,買了好東西,以後運回家裡,肯定要把母親樂壞。明朝不明朝無關緊要,這桌子造型別出心裁,對母親參與的奧米伽工場的同仁必是一大啟發。家裡母親畫滿牆的裸女跟這古樸的色澤,黑黑紅紅,正配得上。況且,船就意味自己命運,永遠如願地飄泊。
他又進了好幾家店舖,量尺寸,選布料,做長衫。他還買了一對花瓶,瓶上男人們在田地上彎腰插秧,兩個富家女子站在花樹下,臉上掛著笑容。古裝的中國女人,身體總畫得像楊柳那麼纖弱,臉相卻有點像母親和阿姨。他很驚奇,老闆說這是上世紀專給洋人做的瓷器。
這時,他被很響的一聲「哈羅,英國佬!」叫住了。街上,三個和他一樣高鼻子黃頭髮的西方人,說的是英語,口音卻像德國人。
他們要他一起去喝一杯。
三個都是做生意的,的確是德國人。有個戴眼鏡的說要上帝國紅房子,問朱利安去過沒有?他們嘲諷朱利安是白來中國了,到武漢不上帝國紅房子更算白來,那兒的白俄妞兒真肉感十足。
帝國紅房子門面不大,進門有點昏暗,可能是故意的。店堂很深,好幾個廳,不太像法國咖啡館,也不太像英國酒吧。坐到吧台後,果然是年輕輕佻的白俄女人在服務,(禁止)撐得高聳,腰束得很緊,裙子短在大腿。看來是學的電影中柏林「藍天使」打扮。
朱利安要了白蘭地。
幾分鐘後有了感覺,這兒完全是歐洲情調,雖然不到晚上,卻是人進人出,很熱鬧。憑著一張西方臉,互相不用介紹就是熟人了。
陪他來的德國人見他初來乍到,就說,武漢的繁榮興旺全靠西方國家。這裡的碼頭、鐵路馬路、醫院、工廠,都是西方人建的。中國人不識好歹,早就歐戰機會收了德、俄等國租界,八年前革命沖昏頭時,又發動工人武裝衝擊,收回了英租界管理權,弄得共產黨現在只能托庇上海的西方租界做基地。
「沒咱們,武漢就是窮光蛋,武漢人都會失業。」
朱利安沒說話,他的工作是中國人給的。
酒吧裡掛著窗簾,厚重的紫紅色絨布窗簾擋住白晝陽光。各種語言的喧嘩,加上酒氣,使空氣渾濁。
「近來收集了多少勳章?」湊上來一個大肚壯壯的傢伙,像希臘一帶的混血人。
「數丟了。」一個老闆模樣的人,說了一口自引以為驕傲的約克郡中部土腔。但在這問題上卻謙虛了一下,「煙廠裡中國人太多。」
朱利安明白他們在談中國女工。他要了一杯又一杯,酒精在血液中增加,腦子卻很清醒。他們越說越起勁,然後各自講個做過的事。那個煙廠老闆吹牛自己一夜睡了五個中國處女,引起一片不知讚揚還是嘲諷的大笑。朱利安沒想到遇見如此一群極端無恥的殖民主義者。
一個老闆娘似的俄國女人看出朱利安的表情,走過來,湊著朱利安的耳朵說:「不要理這些混蛋。過來,讓我給你介紹安娜。」他身子往邊上一讓,看到老闆娘背部幾乎全部暴露的裝束,脖頸繞了三圈珍珠項鏈,化妝過了分,但只有這樣,才能掩蓋韶華已逝。
她身後跟著的姑娘,大概二十多歲,不難看,只是神情有點憂鬱。
「安娜是瓦西利耶夫伯爵的小姐。」老闆娘又說,「漢口的探戈舞後,人人都想找她學呢。」
朱利安吻吻老闆娘和安娜的手指尖,說今天忙,改日來請教。他在酒杯下壓了紙幣,就走出帝國紅房子。
外面陽光亮得刺眼,他只得閉上眼睛,慢慢睜開,習慣了白日光線之後,街和房子卻依然模糊,歪斜,人也扭扭彎彎,不知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沒一會,他就吃驚地發現自己走進了一個遊行隊伍中,年輕的男人、女人,哦,是學生們舉著標語拉著橫幅在示威,有人帶頭,在喊口號。
朱利安舉起拳頭,也跟著喊。他只看到標語上寫的有「日本」兩字,聽不清整齊呼喊的是什麼話。不懂沒關係,他完全會同意這些口號。
隊伍突然亂了。
前排停住了腳步,人們往回退,或朝街兩邊躲。也有好些學生不退不躲,但是街中間人少了,於是他看見了對面幾百個穿黑制服頭戴黑盤帽揮舞警棍的警察。
一得命令,警察就凶狠地呼喊著壓過來。
連不退不躲的中堅分子都開始往後跑。朱利安來不及想,他還是站著不動。警察衝到他面前時,他只是舉起一隻手,嘴裡重複著他也不知是什麼的話,他的頭猛猛地挨了一木棍,他眼一花,倒在地上。
朱利安躺在床上。他頭部被木棍打破,不重,當即送進醫院,未傷骨頭,縫了三針。沒跑得了的學生,不管是否受傷,全被先抓到警察局。
兩個僕人好像明白該是顯身手的時候,早飯是豆漿牛奶,小籠蒸包,加上一個荷包蛋米酒;中飯有兩菜一湯;下午也做清燉冰糖蓮子、蝦餃之類的小吃;晚飯則份量大些,牛肉米粉,魚是最新鮮的,剛從東湖捕來。
為了不讓好意的僕人失望,每餐勉強吃些,然後讓僕人把飯菜拿走,他沒胃口。不僅如此,沒有他吩咐,他們不得隨便上樓來,他需要清靜休息。有事他會搖鈴。
對他敢參加遊行,並與警察對打,巫師和田鼠流露出很帖服的神色。
在漢口買的兩個花瓶,還有桌椅,店裡都派人送了過來。他任花瓶擱在客廳地上,在什麼位置,他也不願去關心。桌椅讓人抬上來,放在臥室。
他知道他英雄行為的真相:他自己首先不關心自己,然後世界就不用關心他。因為遊行受傷,他的憂鬱症有了充分的理由。
可能揮木棍的警察,認出棍下是個外國人,來不及收臂,打中了,卻打得不重。他想,如果傷口得縫十針,而且像其他受傷學生一樣,先滿頭淌血地受審問,然後再讓去醫院,這才是平等對待他。現在他頭上的繃帶也像是假貨,裝樣的!
輕悄悄的腳步聲,有節奏地上樓梯。
巫師和田鼠沒這膽子。朱利安側耳聽著,腳步停了,像是猶豫。只隔了一會,敲房門聲。
他沒有立即應門,他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門外站著的只可能是那個人,他以為忘卻,正在忘卻的,卻一下子證明並沒有被忘卻。他知道馬上就會很想見到她,她就來了。
門開了。
他先看見她的袖子,有一個翡翠手鐲,手指纖細又鮮嫩,放在門把上,腳上藍平絨面的鞋子,跟不高也不低,沒繡花。大褲腿,上衣很短緊身。很好,現在他看到她全身,似乎是有意打扮好來的,好像畫冊裡清朝宮廷女子的裝束。她的頭髮梳了條辮子,他沒想到林竟這麼有意打扮給他看,而他真的看著了迷。如果拂去她額前的一排劉海,她的額頭一定高。他喜歡額頭高的女人,母親是,阿姨是。一個新的林,渾身上下是淡藍與翠藍。
她走進房來,站在朱利安床頭,沒說話。朱利安心裡咯嗒一聲響,像什麼東西卡住胸口,突然落下去,覺得呼吸暢快了。
她走過去把窗簾拉上一半,不讓陽光照在朱利安床上。
朱利安習慣性露出嘲諷性的笑容。林走近,她也有這樣的笑容,一學就會,不錯不錯,他心裡咕噥。有她在,憂鬱症變得沒有理由了。
她在床邊坐了下來,打量著朱利安。沒戴眼鏡,朱利安注意到,眼鏡在她手裡捏著。他看她時,她卻突然站起來去看他的船形桌子,他覺得她眼睛濕濕的。
他有個感覺,林不像坐一會就要走的樣子,她會呆得很長。他的受傷成了個好理由,她是來照顧他的。
林撫摸朱利安的額頭,繞過紗布下面的小傷口,輕聲道:怎麼好像還有點兒發燒?
朱利安想說什麼,可是林把手指放在他嘴上,又把手指放在她自己噘起的嘴唇上,很像母親以前上樓叫他睡覺的樣子。她讓僕人把(又鳥)燉紅棗湯端上來,看著他一口口吃。
林在身邊真好,他要的其實很簡單,這刻要的就更簡單:安寧和溫暖。吃飽了,他有點神思模糊。幾天來精神和(禁止)的緊張鬆弛下來,疲倦和哀傷轉換成愜意的睡眠,他合上眼睛,感到自己在往下沉,潛入深深的睡眠中,平靜地呼吸,睡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突然林的聲音使他醒了過來,她站在窗前,滿臉怒氣。
朱利安懷疑自己在做夢。他定了定神,睡意全消,看清了,林是在生氣,手裡拿著幾頁寫滿字的紙。他想起來,那是出事前,他給母親的信。寫完就攤在桌上,沒收起來。
林聲音發抖地問:「K是誰?」
朱利安從床上掙扎著靠床頭坐起,這樣說話使他喉嚨舒暢一些。「這是私人信件,請不要看,」
他停了一下,看見林對他的鄭重抗議沒有反應,「好吧,告訴你,K只是一個順序號碼。」
林依然拿著信,沒有放回桌上的打算。望著朱利安,她立即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你的十一號?又是誰呢?」
朱利安想趕快解決這誤會,說:「K不是別人,是你。」
林的表情更吃驚了。
她又看了一遍信,非常快,因為她只看那一行,她把信往桌子上一擱,憤怒得聲音都在發抖:「我,你的第十一個情人,而且已經跟你有私情了。」她的英文不夠好,這時一下就顯露出來,激動的時候,不成句子。「太荒唐!莫名其妙!謊言!」
朱利安能感覺出她的情緒反應之強烈,他這才知道這句話「我跟K已經有私情」,每個詞都深深地得罪了林。這句在他眼裡簡單的話,每個字對這個中國女人都是刀子的利刃。她是第十一個!他已經有那麼多女人,才二十七歲,已經引誘了十個女人!
這麼年輕,這麼無恥。
「私情」這詞讓她受不了,最嚴重的詞還是「已經」。
她的臉色發白:「我和你『已經有私情』?」
朱利安承認他在寫信時誇張了一點,急了一點,他想讓母親知道他在中國一切正常而順心。當時他認為幾天之間必然成為事實,至少信到達英國之時,肯定是「已經」。
但對林來說,這不只是假的,而是他居心不良的證明。
「你上床來,不就馬上『已經』了嗎?」朱利安對付生氣的女人,一向用厚顏的辦法,他讓出床的一部分來。
「你這人毫無廉恥!」她吼了起來。
朱利安只好硬著頭皮說:「相信我,我從來不如此,只有想起你時,只好不顧廉恥。」
林從桌上拿走眼鏡,還是捏在手裡,臉朝著他,一句話不說。
她的沉默,沒能停止朱利安,他臉上浮起了淺淺的笑意:「第十一個,最後一個總是最好的一個,我會向你證明,我是世界上最好最了不起的情人。」
林滿是委屈和受恥辱的感覺,突然低下頭,戴上眼鏡,側著身子,從他房間裡消失了。瞬息之中。他一片茫然,甚至都未注意到她下樓,關上房子大門。
大霧籠罩,他走在其中。他是在長江邊,渡船停了,兩岸都是穿藍衣的中國人,似乎在等他。
等他做什麼呢?
他們的臉上都有神秘的笑容。
他回頭發現身後是林,他轉身向林走去,林卻消失在霧幔之中。
他醒來。
他是想像力豐富的人,尤其是夢裡。他的才華來源他的情感,而情感總在某一階段和某個女人聯繫在一起。母親是惟一持續在這情感裡的。他來到東方,不是為了尋找像母親這樣的一個女人。比如林,不能給他快樂,相反,這關係還折磨著他。
這麼一生氣,這麼一折騰,他的燒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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