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中級會員

UID 226933
精華
0
積分 13
帖子 116
閱讀權限 10
註冊 2014-4-30
狀態 離線
|
正文14 夢 魘
她母親緩緩地回過頭,再緩緩地把衣服料子從她手裡扯出來。那上面有一個皺巴巴的手印,像小孩子睡著了,被人偷偷印上去的,蜷曲的,沒有舒展開的。她母親輕聲地,一字字地說,「我不認識你。」
她的眼淌下淚,嘴卻在無知無識地重複,「媽媽,我是章一,我是章一……」
她母親彷彿沒有聽到,身子向股輕煙一樣飄出去,遠遠地衝她身後喊:「小冬,你自己打車回去。」她這才反應過來,拔腿就要追,卻被身後拉住了,眼睜睜看著那股輕煙發動汽車走了。
身後的人不明白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她的眼裡噴出火來,要把眼前這個人化作灰燼。「怎麼回事?那個人是我媽媽!她不要我!卻要做你的媽媽!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因為你!」
她的每一個字如同釘子般敲進了隆冬的耳裡。眼前這個人搶走了她的媽媽,應當消失了才好。不能解恨,她伸出手把這個人一掌掌往後推,彷彿後面就是深淵。她一句一掌地推,「她想嫁給你爸爸,就對你好!這些好本當是我的!是你,你們父子偷走了她!我還拿你當朋友!你這個騙子,小偷!你為什麼不去死?」
隆冬被章一的樣子嚇壞了。她眼裡的恨如同築起的高牆,讓他永訣天日。他的身子往後栽到在花壇裡。他用手撐住了,花壇是剛灌過的,上層的土是稀的。他的手緩緩收緊,像捏住了他自己的心,滑的,冰涼的,死氣沉沉的。
章一像看一隻毛蟲一樣看著他,既憎惡,又恨不得上去踩死。最終,她掉過了頭,走了。但僅僅走了兩步,又回來了,揪住他的衣領,似瘋狂地說,「快帶我去找她!」
章一的母親章鳳姿坐在客廳,怔怔地出神,見到兩個孩子進來,卻突然間笑了。她的父親是個小有文化的人,所以才會給她取這個名字,聽上去卻有些不倫不類。章一在很小的時候,曾經糾結過自己的名字,問她,「媽媽,小朋友問我為什麼叫章一?」她回答說,一就是唯一,獨一。章一沒有問過她本人那個拗口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卻總是在看到或者聽到「龍章鳳姿」四字的時候,自豪地對人講,「那是說我媽媽的。」
她微笑著看著章一小心翼翼地坐在她對面,不知所措。如果她的面前有任何一樣反光的物體,她就會知道自己帶著一張面皮,只有嘴在笑。
章一曾經最想問的問題是,「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再問了。因為她的媽媽要結婚了,嫁給自己想嫁的人。她現在是何等地容光煥發。
章鳳姿開口了,「如果你不說話,我就上樓了。」
章一頓時慌亂起來,她脫口而出,「媽媽,我很想你。」
章鳳姿表情漠然,「你也不用說想我的話。因你屬於世上最有本事生存下去的一類人,是我為你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你應該感到慶幸。」
「媽媽,我聽不懂。」
「不需要懂。你只需要維持你困惑時的表情就已足夠。如果你還對我們十四年的母女之情念念不忘,就請你,把你的感情埋在心底。我有我的家庭,而你,自是不缺愛你的人。該說的我都說了,如果你真要刨問底,就去問鍾閔,他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章鳳姿站起身往樓梯走,頓住了,「問問你自己是否真的需要我,你會習慣把我當一個陌生人看待。」
藍絲絨的沙發下像有個巨大的漩渦,要將她整個人吸進去,她用盡全力地掙脫開來,跨上兩級樓梯,跪下來緊緊抱住母親的腿。「媽媽,我懇求你,不要再拋下我……」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你不知道你走後都發生了什麼……如果你還在,那一切都不會發生了……」突然間她的聲音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媽媽,我要跟你在一起!」她的媽媽終於回過頭,從高處俯視著她。記憶裡有相同的情景,她還記得那個小小的人說了什麼。終於,她淚流滿面,「媽媽,我錯了……」
「你沒有錯」,章鳳姿俯下身,捧著她的臉,「回到鍾閔身邊。從此不要糾纏我,我對之感激不盡。」
章一絕望地看著自己深愛的母親抽身而去。她像一灘泥地軟倒在那,一點點地風化,再等著什麼東西將她挫骨揚灰。她終於爬起來,往外走。出了門,回頭看,房子像一個巨大的山洞口,轟隆隆一聲響,好一似山崩地裂,活了過來,從裡面甩出長長的白色的舌,一路往她的腳底下伸。她像見鬼一樣,掉頭就跑,身後有腳步聲「踏踏踏,踏踏踏」追著她不放。
她實在跑不動了。撐著腰喘氣。偏頭看,後面那個人也在大口喘氣。
她直起身,「你跟著我做什麼?」
「……對不起。」
「不用了」,她目無表情,「因為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原諒你。」
隆冬往前走一步,叫:「章一!」
「剛才我跟我媽媽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兩年前,她不過是拋棄了我,而今天,她是不認我。」
隆冬不知該說什麼,他不瞭解事情始末,他沒有發言權,他只是說:「我不想見你難過。」
章一卻激動起來,「我難不難過有什麼關係,她都不在乎。當那些事情發生的時候,她在哪裡,在哪裡?」
隆冬覺得自己的脊樑骨上有冷冰冰的東西在爬,「章一,你說的那些事情……是什麼?」
她抬起頭看天。這城市的天永遠像被人弄污了,洗不乾淨。她看了一陣子,眼前發黑了,身子立不穩,連聲音都跟著飄飄忽忽起來,「那些事情就是,她走之後,我跟了一個男人。我成了他的小情人,我以前叫他叔叔……他想要我,於是我跟他親熱,跟他睡覺。」她笑起來,連眼睛裡頭都是笑意,那笑意盛不住了,往外溢,卻變成了淚。「也許今天回去,我還要跟他睡覺。你覺得我骯髒嗎?」她突然將旁邊的大麗花連花帶葉一把擼下,手心裡火辣辣的。她把花往他臉上砸去,「我就像這花,看著好看,聞著卻是臭的,臭的!」
隆冬眼望著她跑走了。他立在那,那朵花砸中了他的鼻樑,又掉下去。那幾片花葉子卻始終掉不下去,因為有風在吹,他知道的--他的臉上一片冰涼。葉子到底落下去,他心愛的女孩看不見了。
章一記得自己上了一輛甲蟲似的出租車,付了錢下車,現在一個人沿著公路往山上走。已是黃昏了,四周靜極了。她站在公路旁往山下看,是城市。火柴盒似的建築裡住著一頭重腳輕的火柴棍,他們相互摩擦的熱氣和臭氣浮在半空中。再走一段,路的兩旁生得有灌木,她停下來,只有目光順著那長長的路往上走。太陽正往西一點點地下墜。長長的路的盡頭,有一片喬木和灌木,看不清,是綠的影影綽綽,突然間卻裹上了紅光,紅光一點點往裡滲,彷彿有東西從外燃進來。終於,那無數的虯扎的枝椏間,烘托出一個火紅的球,是太陽,它在那裡作了窠。章一突然間想要哭,太陽啊太陽,你們本是十兄弟,殺了,單剩你一個在世上承受萬年孤獨。比起我,你卻無畏。因你還有光和熱,而我,已被扔進了黑暗與冰寒之中,永世不赦。
她到底回到了宅子裡。阿姨見到她放下了手裡的聽筒。是回來的有些晚了。她一步步上樓,進了浴室。打開蓮蓬頭,和衣站在水底下,水啪啪地往她身上打,彷彿無數的手,無數的耳光。她似用光了所有的力氣,順著瓷磚滑下去,在那耳光聲裡哭。她都不知道自己哭沒哭出眼淚,只覺那耳光拍進了她耳朵裡,眼睛裡。聲音變得轟隆隆的,彷彿混雜著男男女女的嘲弄。她用手摀住了頭。
她像一隻要被人溺斃的鴿子,拿起來時,單剩最後一口氣,剝去了身上亂糟糟的毛和羽。她換了睡裙,頭髮也不吹,把整個身子擲進了床裡。
輾轉。人如同被裹進了萬花筒裡,一滾,就是一張紛亂的像。這是一場婚禮。她在新娘的後頭牽著長長的頭紗,旁邊有個小花童捧著戒指盒,那分明就是小時候的隆冬。樂隊在奏樂,賓客在微笑,神父在祝福。她把手裡的頭紗一點點地收,越來越緊,終於那頭紗從新娘的頭頂拽下。滿堂的倒抽氣。她從塔一般的白婚紗往上看,新娘竟然從頭往下開始消失。她大睜著眼,眼前還剩下一個空的衣架子。衣架子垮下來,她撲上去,對著美麗的白婚紗又撕又扯,這怪獸吞噬了她所依戀的。她哭著喊:「還我媽媽!還我媽媽!」萬花筒一滾,所有的一切星星點點的消失了。
彷彿又是更小的時候。她母親將她抱在懷裡,面前有個男人看不清楚臉。那男人上前將她的臉一捏,說道:「好個面娃娃,捨我吧。」她緊緊揪住母親的前襟,不止是怕生。她母親卻笑了,作勢把她往前一送,「你想要,就拿去吧。」那男人伸手來接,她母親卻突然把她往身後一藏,啐了一口,「呸!你也配,好歹也是我養的。」男人呵呵笑道:「也只有你養得出個野的來。」她母親斜斜地走了個眼風,「到底你是嫌棄我。」那男人說:「哪兒能啊。」她母親把她往地上放,見她不肯,就將面孔一板,甩脫了手,說:「一邊玩去。」那男人咪咪笑道:「果真你身上有氣兒的香些,連小的都不肯撒手。」她母親只管笑,攀著那男人的手臂進屋去了。
屋子前面有一棵樹,樹底下落了一地葉。她拾起了一片,葉大體是綠的,葉尖卻黃了個三角,她把玩了一會。樹底下還有一個石凳,她把葉子放上去,又去尋另外的好的葉片。屋子裡有聲響傳出來。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將她的心捆住了,越來越細,越來越緊。她的手脫了力,幾張葉片灑開來。她發現了一塊尖尖的石頭,撿起來,回到石凳處,握著它一刀刀往那厚實的葉片上劃。屋裡的聲音鞭子一般抽打著她。她一下下用力地劃,葉子碎成了片,看得見筋絡,她卻似發了瘋,換過石塊鈍的一頭,拚命的砸,砸出了綠色的粘稠的血。
四周物換星移,她的身子也跟著長大。最後停下來,門打開了,她母親和男人從暗影裡出來了,她還在拚命地砸,砸的是自己的手,連骨頭都化進那血模糊的粘稠裡去了,因為那男人的臉看得如此分明。那是一張她所熟悉的臉。
章一驚醒了,一顆心劇烈跳動。四週一片黑暗,後頸裡卻是冰涼。她把枕頭抽出來,換過一面,那一面也是冰涼的。她躺在那,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了。唯有最後一刻,她清楚地記得,那張臉是鍾閔。是的,這一段時間以來,她甚至忘記了他跟母親曾經的關係。這是什麼?母女兩個和同一個男人?當作笑話都為人齒冷。而這一切,竟好似天經地義的,彷彿她一生下來就該供他玩樂。
章一在黑暗裡笑了笑,一種比哭還要傷的悲。
有人進了她的房間。她知道那是誰。她輕輕地閉上眼。那人俯身在她的上方,靜止不動,然後說:「怎麼還沒睡。」
想不到這樣黑他也能發現。她哪裡知道,她真正熟睡的時候,會發出輕微的呼吸聲,而他,數得出。
她想開口,卻發現嗓子眼裡堵了一片。她咳嗽了一聲,「我做夢。」
鍾閔一手原先是撐在枕頭旁邊的,這時去撥她的頭髮,發現全是濕的,指腹碰到她的臉,無一處不有水漬。他抬起她的頭,把枕頭拿下來,又去取了新的換上,說:「枕了濕氣不好。」
她在心裡冷笑,何必這樣假惺惺地對她好,他都得到了,不是嗎?
他在床邊站了一會,等不到她說話,出去了。
章一沒有睡著,夢魔的一雙手差點將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她還記得白天母親說過什麼。她說,要想知道一切,就去問鍾閔。
她下了床,打著赤腳,去鍾閔的房間。夜又深又靜,只有她還拖著長長的影子。房間的門開著,只有書房裡亮著燈。她閃身進去,輕悄悄地,身子貼著牆,一點點往前移。她停在了明與暗的交匯處,鬼魅般窺視著書房裡的人。
原來,鍾閔也是要抽煙的,並且是用左手的,抽煙時還會不自覺地皺點眉頭。原來,他的鼻子是鋌而直的,側影是那樣有立體感的。他指尖開著一朵花,另一手放在觸板上,旁邊的玻璃煙灰缸裡躺著兩半殘的煙,彷彿是摁的人被什麼牽動了心事,手下留情,以致它們現在還能幽幽地騰起一股鬼影子。他的手腕上,有一塊IWC大師手制陀飛輪,這點連她都知道,鏤空與花紋,機械與藝術品。他回來這麼久,卻還沒換衣服,在家他會穿家居服,是土耳其有機棉的。而正式裝,他似乎永遠只穿經典黑白灰。她伸一手指到嘴裡,放到小虎牙下面。原來是熟悉的,也是痛的。
他終於發現了她。煙灰缸裡又多了一半殘的煙。她從暗裡走到他面前。他終於問:「有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抽過煙的原因,總覺得他的聲音是芳香而微嗆的。她盯著一息殘存的煙說:「我今天見到我媽媽了。她後天要結婚了。巧的是,她要嫁的人是我同學的爸爸。」她把視線投到他臉上,「你知道嗎?」
他很快回答說:「我知道。」
她只覺得喉嚨裡干,卻連口水都不敢往下嚥,「那麼,你是一直都知道她在哪兒的?」
他仍舊回答說:「是,我知道。」
她握緊了手,長指甲刺進裡去,滿心滿手都是排斥。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不洩露出什麼東西,「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結局也與今天一樣。」原來他什麼都知道。卻只是看著她一個人苦苦受傷掙扎。他輕描淡寫,「早與遲,又有什麼關係?」
她終於忍不住了,「怎麼沒有關係?如果早一點,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了。是你,一定是你用了卑鄙的手段,逼著她走,逼著她撇下我,好讓你趁心如意。」她的身體彷彿被什麼東西掘開了泉眼,不斷往外生出力氣。她拽步上去,把他桌上的東西稀里嘩啦地掃到地上,藉著那示威一般的亂響,跳起來衝他喊:「我偏不讓你如意!」眼淚流進了嘴裡,舌尖發澀,她說得更急更響,「你以為那樣我就死心了?我告訴你,我不!我絕不!」
正文15 放 手
鍾閔依舊坐在那裡,只是看著她。一時間,因為她方纔的大吵大鬧,顯得靜極了。她也不知是因為被漠視而下不了台,還是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簡直同撒潑無異,總之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她努力平復下來,「你為什麼不說話。」
鍾閔只說:「我等你安靜。」
彷彿又回到之前,她千方百計地激怒他,而他不為所動。她覺得自己正被莫名其妙的情緒控制,不知不覺中又抬高音量,「我已經安靜了,你快說!」話出口又立即意識到了,下意識將脖子縮了縮。
鍾閔的臉如同這夏夜,沉而靜。他說:「你彷彿認定這一切是因為我的緣故。兩年前的情形你應當還記得,那時你急需一個棲身之所,我不是沒有陳述利害關係,是你自己選擇要留下。我只有一個意圖,簡單而明顯,你也清楚,因此想方設法地保全。於是我讓了步,答應留你到十六歲。至於後來發生的那件事」,他頓了一下,「雖遂了我的意,到底是傷害了你,也算我違約在先,因此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怪你。並且,協議提前終止,哪怕是現在,你都可以任意離開。」
章一的臉一點點褪去血色。他說得都對,可這中間,明明被他忽略了很多,那很多是什麼,她不願去回憶。
「至於你媽媽」,鍾閔說,「我本不想談她,不過沒關係,因為這絕對是最後一次。章一,你一直很聰明,比兩年前更甚,也難怪你會質疑。那個女人,你是否真的瞭解她?但我可以保證,絕沒有逼過她。拋下你投奔新生活的確是她本人的決定,而我,不過是給出選項由她選擇罷了。從始至終,她如此,你亦如此。」
「我不信……」章一喃喃地。兩年前,他與母親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絕不是他三言兩語這樣簡單。她往後退了一步,「我的媽媽,我瞭解的。那麼多年,在最最心酸艱難的時候,她都沒有拋下我。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是……我不信你,不信……」
鍾閔站起來,走到桌子旁邊。「你可以離開,可以去求證。」
她想起母親白天的態度,心中如入一把螺旋錐,直絞得面目全非。她連聲音都是痛苦的,「沒有用,有你施壓,她仍不肯認我。」
鍾閔苦笑了一下,「難道真要我寫一紙文書,證明你確實是被我掃地出門,只有她膝下可投?」
他往前一步,站到她面前,語氣非常溫柔,彷彿是兩年前,貼著臉問她,「你的要求我都滿足,我的呢?」但隔著從中間往外暈染的燈光,隔著地上琉璃花般的破碎,他只是說,「明天就去找她吧,一切仍由你自己選擇。我一向說話算話,唯一的一次,是情非得已。」 不知為什麼,她突然間又流下了淚。也許是因為他終於肯放手還她自由,也許是哭得太多,淚腺故障不受控制。也許,本就是無緣無故的。他明明什麼也沒有做,只是站在那,平淡地說出來,連決定這個詞都談不上。一切開始得太快,也結束得太快,彷彿她還沒有來得及真正的怎麼樣。
他伸出手拭去她的淚,「乖,別哭。」她淚流得更凶了。方纔那個人是誰?這才該是他。她一點點變僵硬,她已經分不清了。也許明天一早醒來,她還是十四歲的自己。也許她仍舊對他頤指氣使,這個結局是她自作聰明臆想出來的,實際一切都不過是場夢。是的,她情願這是個夢。
然而這一切竟都是真的。天亮時,他親自送她。在車上,誰也沒有說話,直到司機停了車,他看都沒有看她,「去吧。」她下了車,頭不回地往住宅區裡走,她昨天才來過,因此被放了行。也不知走了有多久,隱約聽見身後有狗叫,連忙回過頭,就在轉頭的那一刻,遠遠看見一輛黑色汽車順著住宅區外圍路開走了。有人在問:「怎麼哭了?」是一位老牽著條蝴蝶犬,原來是真有狗的。她有點措手不及,「我怕狗。」那笑著說,「這麼小的狗也怕嗎?」她用手去揩淚,只是點頭。
那狗其實是很可愛的,尤其是一對花哨的大耳朵。它衝她叫一聲,搖搖尾巴,證明自己的純良無害。老說:「這狗跟人一樣,混熟了就好。來,你牽著吧。」說完要把項圈繩給她,狗也拿亮晶晶的眼睛瞅著她。她看著也覺得喜歡,就接過了。哪知道它比外表看起來強壯,撒開腿就往前跑,前爪刨,後爪蹬,彷彿不沾地的。這下成了狗牽著她瘋跑,她怕肚子疼不敢跑太快,又不敢丟手,因此身子往後傾,邊跑邊拽。最後總算停下來,還是因為它看見了另一條狗,立刻就要蹭上去,她只好握著繩子,眼看兩隻狗在一堆廝鬧。她看著看著就覺得很有趣了,狗們在折騰什麼她不懂,但只看這情形,就知道它們很快樂,於是她也跟著快樂。
那老走過來了。她把狗還給人家,說謝謝。老又問她住哪一家,邀請她去做客。她指著一棟房子說,「去找人」。老說:「那家啊,聽說要辦喜事了,最近客人總是很多。」她點點頭,說再見。又去給狗說bye-bye,狗抬頭衝她叫一聲,算是答應了,又自顧自折騰去了。
她走到那棟房子前,按鈴。有人隔著鐵欄門問她,「你找誰?」她報上母親的名字。那人說,「太太一早出去還沒回來,怕是還要一會,你要進來等嗎?」她說:「我就在這裡等。」那人見如此也不多言,回頭進去了。
夏天的早晨,只要暑氣還沒上來,是很乾淨而清爽的,因很快要被吞進炎熱之中,愈顯得珍貴了。從鐵欄門進去,有兩塊很大的草坪,是已經澆過水的,養護得那樣好,綠得讓人心癢難耐。房子就在那綠的視野裡憑空擎出來,彷彿咕嘟一聲冒出的胖蘑菇。遠遠望過去,看得見最頂層全玻璃頂的花房,隱約從裡面透出一點花和葉的顏色來。
章一等得有點久了。雲太厚,太陽在半空裡費力地扯開一道口子,下太陽光來。她穿著牛仔褲不怕髒,就在鐵欄門外面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接著等。其實門外面也是打掃得很乾淨的,本連塊石頭都找不到。她的眼睛在地上搜尋了半天,找到一塊,不能說是石頭,是石籽。她拾起來,在地上輕輕劃,不敢用力,怕留下白色的劃痕。她一筆一劃,好像在重複著寫兩個字,然而寫得是什麼,因為看不見,連她自己都是不知道的。終於聽見有汽車聲音,她慌忙站起來,將手裡的石籽遠遠地丟出去。身後的鐵門嘩鋃鋃向兩邊打開了。她依舊筆直地站在那沒有動。
司機老遠已經看到她站在靠中間的位置,但後座裡的人沒出言,他也不敢多嘴,依舊把車往前開,將方向盤輕輕往外打了一點。
章一眼睜睜地看著車子平穩地駛過來,再眼睜睜地看著後輪胎貼著自己的腳尖擦過去,滾進鐵門裡去了。她只是呆了一下,然後跟著車子後面進去了。車在車庫前停下,她垂手站在後座門前等著裡面的人出來。車門打開,她不得不往後站,因為差一點打中她,而她等的人連眼神都沒有停駐一秒。她依舊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面。
章鳳姿進了房間,第一句話就是問菲傭,「少爺還沒下樓?」那菲傭有些年紀了,答是,另有人送過花茶來。章鳳姿接過來,飲了一口,依舊是和那年老的菲傭一問一答,說的是先生和少爺,說完了再撿旁的不相干的事說,一杯茶喝得見底,報紙也回來看過了,因此便起身上樓。不想轉過身發現一個女孩蒼白著臉擋在前面,站得很直,不過依舊晃了一下,她視而不見,從旁邊繞過去,走了兩步,卻又出現在面前。如此三次,她終於說,「如果你是來預祝我婚禮成功婚姻幸福,我可以接受。」
彷彿是太久沒有說話,章一一開口,竟像不會說話了,「他說放我走,由我自己決定……求您留下我……懇求您……」
章鳳姿想到方才從區大門進來時見到的,眼神變得非常奇怪,「他真的肯放你走?」
章一怕誰不相信似的,念叨一般地說,「他說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她怕惹眼前的人不快,不敢喊媽媽,開始哀求,「我會很聽話……如果您不想見到我,我可以去讀寄宿……只要您不願意我就絕不出現……我只是很怕,求您,讓我呆在離您最近的地方……我保證不會讓這裡的人不愉快……」
房間裡不知何時只剩下她們兩個人,其他人自動迴避了。章鳳姿看著章一,兩年不見,她都有些認不出了。彷彿還是多年前,那個糯米團似的小人,整日黏糊著自己,如今已這樣大了。她長高了,頭髮長了,整個人似一朵花,只是等著什麼人來,馬上就要綻開。
章鳳從嘴裡吐出一串冷氣,落在了花上頭,立刻起了一層薄霜,「說什麼都不行。哪怕真是他不要的,我也要不起。」她的一隻腿已經邁出去了,「如果你願意,明天可以去湊熱鬧,以後,就不要再來了。」
章一整個人都被那層霜凍住了,變得透明,看得清裡頭的血管,收縮的,烏青的。所有的溫度從她身上抽離了,她渾身的肌,包括唇肌,都在戰慄。是的,戰慄,一種抵禦寒冷的自然反應。她又開始等,等著自己在這夏日不斷升高的溫度裡化成一灘水,再一點點蒸發,從此消失殆盡。
但是沒有。因為已經有人來趕她走。好像是方才一直在這房間裡頭說話的一個人,對她說:「請回吧。」
她從房子裡走出來。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她抬頭去看,把眼睛裡頭的一汪體蒸乾掉,但是蒸得太過,刺痛了,想必是眼睛涸了,裂了。她埋下頭,極緩慢地往前走,她怕一不小心,就從身體裡洩露出什麼,打濕了影子,讓它變成哭泣的影子。
章一不知道,有一雙眼睛,從她在鐵門外出現就一直注視著她。他看她蜷縮在那,整個人靜止得如同一個點。然後,那個點站起來了,在那塊空地上,彷彿一下子被拉得很長很長,細長的如同一條線,無聲的線,脆弱得彷彿一擰就斷。然而她沒有被擰斷,她只是被人抽出了裡頭的芯。他跟著她走出去。她抬起看天時,他也看,再一步步踩著她的腳印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停下來了。不遠處有很大一棵綠的樹。
樹底下,立著一道修長的人影。
正文16 月 下
隆冬看不到章一的表情。他只知道她往那道身影走去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跑著投進了那個人的懷裡。
這是鍾閔第二次在章一最最無助的時候出現在她面前,第一次是在兩年前。她本沒有料到,她以為那輛黑色的汽車已經把他載走了。她踮起腳,伸出手去。他明白她的意思,把頭往下低一點。於是,她抱住了他的頭。他硬硬的黑色的頭髮被太陽光照過了,是暖暖的。彷彿正是缺少了那一點溫度,她冰凍著的整個人開始溶化,那兩個乾涸的眼球下有體形成,先是一點點往外滲,再蓄滿了溢出來,最後終於擋不住地噴湧而出。
隆冬如遭五雷轟頂。遠遠地看著那兩個裝在玻璃罩子裡的人,美麗的,和諧的。任何人任何東西都無法近身。他看見章一抱住了那個人的頭,哭泣。她的哭聲遠遠地順著氣流傳來,不太響,但他卻聽得真切。然後,那個男人吻住了她。她沒有反抗,甚至在微微回應。她的腳尖踮得越來越高,最後離了地。他不知道過了有多久,只覺得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他想轉身跑,但腿怎麼也邁不動。一輛汽車開過來了,那個男人摟著她進去,車又駛開了。他站在那,空氣裡又傳來章一的聲音,「你怎麼不去死?」「……於是我跟他親熱,跟他睡覺。」 他彷彿是癡了,不明白那兩個詞語的含義,於是就含在嘴裡反反覆覆地滾,「去死,睡覺……去死,睡覺……」
章一將頭緊緊埋在鍾閔懷裡,彷彿是後怕。他們至始至終沒有說話。鍾閔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對方說了什麼,他說,「馬上開始,不用等我。」車子駛回宅子,她一個人下了車,再看著車子開走,然後進屋。
章一回到自己的房間,有點恍若隔世。她往床上一躺,摟過了史迪仔,用手指去刮它的鼻子,喃喃說,「大鼻子,我該怎麼辦?」史迪仔的大黑眼珠子上有亮光,也許,它聽懂了,但它不會說話。它的小主人等不到回答,睡著了。
短短的兩天,發生了太多的事,這個小人本負荷不了。她睡得很沉,醒來時已經是半下午了。大腦一清醒,很多事情都能理得順了。一個個的場景在她腦子裡走馬觀花地過了一道,最後她得出了兩個結論。第一,母親將自己拋棄,並且徹底不回頭。第二,在見到鍾閔的時候,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貪戀他的懷抱。這兩個結論讓她悚然心驚。
母親為了她,受過多少罪,她是明白的,現在有了歸宿,不正是這麼多年來自己所期盼的嗎。況且她早晚會長大,總有離開母親的一天。她馬上就成年了,難道還能像小時候一樣纏著母親?鍾閔說得對,早與遲又有什麼關係呢?一想到他,她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只知道不能再呆在這裡了,否則有一天,她會連意識都淪喪在他的懷抱裡。可是她又能去哪裡呢?她拚命地回憶小說與電視劇,都指著一條出路,那就是離家出走。去車站,買一張車票,不知坐到了哪裡,對哪個站名有好感,就在哪裡落腳。對,就這麼辦。她對自己說,章一,拿出點勇氣來,你要變得堅強成熟,不要以為這世上你是最不幸的一個。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不是嗎?
到底是孩子,她已經將自己未來數年全部規劃好了。她對自己說,讓我再呆一天,親眼見到母親幸福,然後就離開,走得越遠越好。這裡的人也許會想起我,那時候他們會說,噢,那個勇敢的,成了謎的孩子。
想到要走,就又想到鍾閔。她狠狠地甩了甩頭。她好像從沒有為他做過什麼,那就在這最後一天裡做點什麼吧。她去他的房間,實在想不出點子。最後鑽進了浴室。
她從沒有進過鍾閔的浴室,這下不免好奇。不論什麼東西到手邊都能拿起來看半天。想不到男人也要用洗面,他的剃鬚刀很乾淨,剃鬚水很好聞。她甚至連浴鹽都翻出來了。最後她終於發現一個空瓶,是漱口水用完了的。
太陽也許是累了,提起下了班,因此很快到晚上了。章一上床很久了,卻始終沒有睡著,她在等鍾閔回來。她猜他會來看她的。
她猜中了。他進來了,在黑暗裡盯著她,她也大睜著眼睛盯著他。他「哧」地一聲笑出來,拍拍她的臉,出去了。她把床頭燈打開,過了一會,他果真回來了,換過了衣服,頭髮上還沾染著水汽的。
她坐起身,身子往後靠。他也在床邊坐下來,卻不開口。只好她先說話,本來她也是打算好好同他說說話的。她說,「你瞧見那瓶漱口水了嗎?」
他說,「瞧見的。」
她又說,「我見你原先的用完了,就出去替你買了一瓶。」
他在那微醺的燈光裡吟吟笑,「那謝謝你了。」其實家裡的東西都有備用,沒有時也自會有人補上的。
她卻有點邀功,「我怕買錯,拿著空瓶去的。哪知到超市,問導購,她說沒見過。於是我就拿了一瓶最貴最好的。」她想了下,又問,「你用過了嗎?」
他答,「用過了。」
她有點不罷休的,「什麼味道?」
紗罩子裡的燈發熱了,讓夏夜裡沾著濕氣的不安定連同光與影都在微微上浮,彷彿是有人正做著的酣然的夢。他就在這夢裡說,「甜的。」
她不信,「我拆開聞過的,說是水果味,卻一點水果的味道都沒有。」她把身子湊上去,「你再讓我聞聞。」
他沒有張嘴,反倒將嘴角彎成一道弧線。她忍不住要說他一句,將頭往上望,唇堪堪擦過他的嘴角。他楞了一秒鐘,也許更短,然後狠狠吻住了她。
他吻了很久,然後將她的兩瓣唇反覆地含在嘴裡吸吮,甚至用牙齒輕輕去咬,留下了幾個齒印。他點著她的鼻子,笑著罵一句,「小騙子。」她也笑了,漱口水其實是她用過的,她的的確確是個小騙子。一笑,那唇上的齒印就消褪了,他似乎不願意看到,於是又吻上去。這一次,她以牙還牙,非要給他咬上幾個才作數。可她哪裡是他的對手,越是如此,她越是不罷休,他做什麼,她就跟著做什麼。直到身子往後一倒,後背一片冰涼,這才發現睡裙已經被他剝去了。
……待續……
章一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是她沒有怕。她整個人赤 裸的躺在那裡,閉上眼睛,頭微微往上揚。光從她身體的每一道弧線上劃過,形成無數道流光,明的,暗的。她臉上有一種稚嫩的莊嚴神情,彷彿自己是個被置於祭壇獻祭的,最乾淨最美麗的少女。
那個時刻終於到來。她彷彿能看到天空中的月,還有滿天的星。無數的星都在閃爍,一下子亮了,一下子又黯了,然後它們閃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一陣風吹來,嘩啦啦,無數的銀光掉下來,落在她身上。她的身子是燙的,被冰涼的銀光裹滿了,變成了一層朦朦的水汽。那水汽是什麼?是她所承接來的露與澤。
結束了。她在他懷裡喘息,鍾閔輕輕拍著她的背,哄她睡。睡了一會,也不知睡沒睡著,她蹭了蹭,咂咂嘴。他輕聲問,「怎麼了?想喝水?」
其實她就是想喝水,但是不想動,又不好意思說。他既然問了,也就點點頭。他把睡褲一套,去給她端水。坐在床邊,遞給她,她支起身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又「咚」一聲倒下去。她用的是玻璃杯,上頭沒有一點花紋的。他明明不想喝水,偏偏喉嚨裡生渴。也許是因為看她喝。於是他也喝兩口,微微俯身去放杯子,卻發現她在輕輕扯他的褲子邊。他回頭去看,這一看,竟有些呆了。
小時家裡的嬤嬤養過曇花。因他小,總是被要求要早睡,因此花年年開,他年年看不到。直到稍大一點,硬是要在露天裡守著。嬤嬤見他撐不住,叫他去睡,他不肯,非要等到曇花開。花是有靈氣的,尤其是夜間,人氣消退了,又有濕意。於是那天就在他面前十五朵齊開。花瓣和花蕊都在顫動,彷彿人和花之間有了一種恩情,知音的恩情。然而就是這樣震撼的美都及不上現在眼前看到的。
章一的眉眼上染著紅,小紅嘴唇是腫的。那紅腫令人心癢難耐,彷彿該咬下來的才好。因為羞澀,她整個人的形態是蜷曲的,但又因著愜意,就在那蜷曲上頭微微的舒展開來。見他癡癡看著自己,就丟開手,腿下意識地摩擦著蹬了蹬。她的眼珠子上裹著一層迷離。
鍾閔只覺得有東西在身體裡蓬髮欲出。曇花的美只一現,他卻要讓她的美永恆,而這美,他要一遍遍採擷……
早上醒來的時候,她是趴在他身上的,頭垂在他頸間,這樣居然能睡一晚上?他自然是醒的,有東西就在她體內甦醒過來。她裝作睡著了不知道,依舊趴著不動。
他卻看穿她,哄她,「乖,動一動。」
她自是不肯的。他就把她的頭撈起來,親她耷拉著的眼皮子,親她的嘴。親著親著忍不住重重一頂。她尖叫一聲,從他身上蹦起來,往一邊躲。他捉住她,作勢要用強的。她就有些生氣,轉過身不理他。他又湊過來哄,「惱了?」她反手去打他,趕他走,手一揮,他抽了口氣。
她趕緊轉過來,「抓到了?我看看。」
她捧著他的臉看,他卻抓著她的手說,「你還留這麼長的指甲做什麼。」
他眼睛下面被她劃了長長的一道子。她問,「疼嗎?」又說,「你看不順眼就替我剪了吧。」
他果真拿了剪子來替她一隻隻修剪,又把減下來的指甲撥到一塊,用紙巾包起來。
她見他那個樣子,忍不住說,「笑死人,指甲也當寶貝。」
其實他不過是怕落在床上硌著她。嘴裡卻不這麼說。「指甲當然是寶貝,不然你以為為什麼比干莫邪把頭髮指甲扔進火裡,就能造出絕世好劍?」又閒閒地說,「假如哪天你不見了,我有這些東西,說不定能找人做個法術,把你找出來。」
她果然被唬住了,不是因為他騙她的話,而是以為他看出她要走的心思。她想在他臉上看出什麼來,結果卻叫起來,「呀,滲出血珠子來了,一會怕是要結痂。」竟劃得這麼深。
他笑說,「你讓我一會怎麼見人?若有人問起,我就把你供出來可好?」
她卻忽略了後半句,抓住他前半句的話頭,嗤道,「結婚的又不是你,怎麼不能見人?」突然又想起什麼,負氣地往床上一倒,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聽他嘩嘩地放開水,又故意過來撩她,「一起洗?」
她煩躁起來,把頭埋進枕頭裡,這樣時間是不是過得慢一點了。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除非地球停止轉動,否則她母親的婚禮依舊會舉行的。
章一沒有問鍾閔為什麼他會去參加婚禮。但鍾閔卻告訴她,他是作為男方賓客去的。他們到的時候,婚禮場已經很熱鬧了。如同定義中的婚禮,喜慶的,微笑的。
章一見到了新郎。一身禮服襯得人如一棵松,蒼鬱虯勁,生氣蓬勃。這就是她母親要嫁的人,氣質出眾,客氣有禮。新郎已經見到他們,走過來,只朝鍾閔點個頭,然後說,「是章一吧,你媽媽還在化妝間,你要不要去看她?」
她想了一下,然後搖頭。這是個大喜的日子。
於是新郎又指著不遠處笑著說,「你的同學都在那。」
章一是很聰明的。見他兩次想把自己支開,估計是有話要對鍾閔說。因此就去找同學了。遠遠回頭看,兩人果然在說什麼。新郎低下頭,背影微微地往下塌。
正文17 突 變(有更)
樂隊伴著舒緩的輕音樂,婚禮就快要開始了。章一又回過頭,新郎已經不見了,鍾閔卻被別的什麼人纏住。他也正往她看來,於是她衝他笑一下,又聽同學說話去了。然而同學在談論些什麼,她一句都沒聽進,腦子裡亂得很,各式各樣的香氣與甜膩正一層層將她的意識包裹,她費力地將它們剝開,最裡層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去看看吧,祝她幸福。
她站在化妝間的門口向裡張望。她母親換上了白婚紗,盤好了發,妝容亦致妥帖,只差戴上那匹長長的頭紗,就將成就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她母親在鏡子裡看到了她,沒有移開目光,她趕在下一秒之前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上頭一排牙齒冒出一顆尖尖的虎牙。有人端著東西進屋,走得急,將她撞到一邊,再看時,她母親已經被人擋住了,只有白婚紗的一角斜斜的露出來。
她這才收起笑容,往外走。出來一看,好像是走錯了方向,人聲與音樂聲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腳踩在草坪上,抬起來就是一汪深綠色的水印跡,她對自己說,繞吧,迷都繞得出去。
這邊離婚禮主場有些遠,但到處都有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常青樹以及高高築起的花牆。她穿過了一扇月洞門,裡面有一大片開放的白薔薇,它們遲了一個月,千百朵齊開,為的就是今天,外面就是鐵護欄,卻擋不住那一朵朵白玉盞沿著葉的綠一徑往外開。她走過去一點,細細看,果然是養護得很好的,一隻蚜蟲都沒有。她順著那賞心悅目的白和綠走,往裡一繞,卻聽見有談話聲,裹著花香的,幾乎與花葉的顫抖融為一體,若不是有風送進耳裡,本是聽不見的。
有個聲音在低聲哀求,「你不能結婚。」
另一個聲音壓得更低,「不行。這是我的事……」
「……你不能這麼對我。」
「我們早沒有任何關係。」
章一知道她不該這麼做,但是腳已經把她的身子往前送了。不遠處的花牆下有兩道人影,背向她的那個穿著筆挺的禮服,另外一個被擋住了。
過了很久,先前那個聲音說,「我早該知道……你有多殘忍。」又過了一會,一隻腿邁出來了,是穿著西裝褲的腿。章一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的的確確是西裝褲。那個人只往外走了一步,突然又走回去,抱住了另一個的頭。
章一覺得自己的腿變成了泥,正一點點的塌,一點點的化。她本不敢呼吸,因為那兩顆留著短髮的頭,是交錯的,靜止的。
良久,有人痛苦地開口,「你敢說你沒感覺?」
另一個聲音麻木,「沒感覺。」
似乎是一聲很輕的歎息,然後那個痛苦的聲音來源再次覆蓋了那個麻木的。但就在要分開的一刻,那個麻木的突然瘋狂起來,他抱住了眼前的人,狠狠地回吻。反過身,他們的身體彭地撞在花牆上,止不住,幾秒鐘之後花牆倒塌了,他們的身體也倒塌了,空氣中滿天飄散的花與葉不知是謝場還是開場……
章一居然走回了婚禮主場。她的手被鍾閔拉過去了。她知道有很多人在看,但是她顧不得了,她的意識彷彿被凝固了,不知道什麼叫縮手了。她的後脊生滿了冷汗,並且越來越多。眼前這一切到底是什麼,婚禮嗎?誰的婚禮?
結婚進行曲到底響起來了,賓客們都坐下了,新人從祝福的夾道中緩緩地走過來。章一將自己的手一點點收緊,狠狠地掐,卻不覺得疼。當然不會疼,因為她掐的是鍾閔的手。
新娘的臉被白頭紗擋住了一半,另一半微笑著。新郎的臉……她不敢看。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她慌張地四處尋找。她找到了,林致若無其事地坐在人群裡。那是看得到的,看不到的,他身上沾染的花香正一點點侵蝕他的骨髓。
新人終於走到了夾道的盡頭。神父在唱證婚詞,「……在儀式開始之前我要先詢問一下,是否有人反對?如果現在不提出以後再反對就沒有效力了。」
沒有人說話。章一的內心在做天人交戰。
「既然沒有人反對,那麼請新郎跟我說下面的話……」
場中靜極了。
一個聲音不大,但是從那黑色的肅穆和莊嚴中穿透出來。「我反對!」
……待續
無數雙眼睛幾乎在同一時間向那個方向行注目禮。一個少年穿著長袖白T恤,站在夾道的另一頭。他似乎剛從什麼地方來,因為那白的上頭帶來一股冷冽的清新,不同於其他白的甜膩。他再次小聲但堅定地說:「我反對!」
場中似乎有無數個負壓球爆裂開來,產生的蜂鳴聲綿綿不絕。章一下意識就要站起來,剛有動作,就被鍾閔按下了。那個少年不是別人,正是這場婚宴的小主人,隆冬。
神父做了個手勢,「請說出你的理由。」
「我是這個家庭的重要成員,我沒有接受這位女士,就這麼簡單。」
被壓抑的蜂鳴聲擴大,成了一片嘩然。新郎大聲呵斥,「小冬,你在胡說什麼?」
隆冬的目光投向他的父親,依舊輕聲地,「還要我再說一遍嗎?那好。我說了,我不接受她。」他的手指指向了帶頭紗的新娘。
新娘往前走了一步,有光從頭紗的縫隙裡透進去,但是沒有反出來。「為什麼?」
隆冬吐出的字像石塊一樣,擲地有聲,「因為,你沒有資格當媽媽。」
新郎惱怒了,「你……」新娘攔住他,「小冬,我以為你已經收受了我的心意。」
隆冬搖頭,「曾經。現在不一樣,我看穿了你。」
新娘靜默了一下,然後說,「我想我猜到了原因。你能不能先坐下來,幾分鐘之後我可以解釋給你聽。」
「沒用的」,隆冬在場中盲目地尋找什麼,「你要想成婚……」他的目光終於鎖定了一點,「除非我死。」
誰也沒有看到他是怎麼動作的,但那把藏在袖筒裡的刀已經□了他的腹中,掣出來,掉在了地上。血從冷冽的白上暈開來,然後溫熱的紅從他的指縫中漏出來,滴在草坪上,變成了粘稠的黑。
有女賓客的尖叫撕開被血凝固的空氣。有人驚恐地大喊:「小冬!」
天空也是黑而凝固的,卻沒能有什麼東西將它撕開來。狂風捲來了厚重的烏雲,做成了天的盔甲,隨即呼喇喇地向地上捲來,遠處的樹木騰起巨大的暗色波浪,與它激烈廝殺,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章一站在露台上,喃喃,「這麼會這樣……」一雙手按在她的肩上,「下去吃飯。」
她搖頭,「我不想吃。」
鍾閔把她拉進去,外面的風太大,明明上午還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她想躲到臥室去,他不讓,「小人不許想太多東西,不然長不高。」
她立刻不服氣,「我初一下期都有160了。還有,不許叫我小人,你才小人。」
他笑,「此小人非彼小人。」
她跳起來,「那也不行!」突然又生出點惱恨來,給她辦生理成人儀式的不是他是誰?於是拿小拳頭捶他,「我讓你說,我讓你說!」結果好似撓癢癢,他一臉受用,又哄著,半摟半抱地下樓去。
結果坐下來也只是歎氣。事情太複雜,遠遠超出她能解決的範圍。上午的婚禮被鬧得人仰馬翻,新郎到底心疼兒子,來不及成禮了,風馳電掣地送兒子到醫院。章一最擔心她母親,結果她母親非常平靜,甚至向賓客表示歉意,最後再一個個將他們送走。
她遠遠地看著,她母親人生中最美的一次登台,鬧劇般收場。母親為了婚姻將自己拋棄,她本人卻被婚姻拋棄。這一切,她不知該痛恨誰,浮華散盡,場中剩下的依舊是白,它在喜慶與淒涼間完美轉換,如此勢利,於是她只有痛恨起那白來。
她代她母親流下眼淚。她母親依舊重複那套不知已重複多少遍的說辭,「謝謝,我不要緊。今天,實在是抱歉。」
鍾閔在那頭「當當」地敲著碗壁。她看過去。「你一口飯一分鐘嚼了十二下。」她看到他就想到了林致,想到了林致就想到了那片白薔薇,想到了白薔薇她就嚥不下嘴裡的東西。她趕緊吐在數張紙巾上。
「怎麼了?」
她不敢問,但是很想知道,那件事他到底知不知情。「沒怎麼,讓你一說,突然覺得噁心。」
他「哧」地笑了聲,她也懶得理會。
章一覺得現在的情形比考試還令她頭疼。母親與隆冬,隆冬的爸爸與林致,還有她與鍾閔。她該不該走?在這個時候?母親最脆弱的時候?母親知道林致嗎?如果不知道,她該不該告訴?得知一切,她們會不會和好如初?
她的腦子裡打了無數個問號,並且打一個就翻一下身。
身後有個聲音說,「你神很好?」
她又翻一下,「睡不著。」
「……做點別的?」
她在黑暗裡找到他黑曜石般的眼睛,翻回去,「我還是睡覺吧。」她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麼,也許困惑的僅僅是她?就像她身後的那個人,好似什麼事都沒發生。
早上起來,她推開窗戶。外面一片狼藉,顯然一夜的風吹雨打。下過大雨嗎,她竟然不知道。空氣中的各種污染被雨水帶下來,於是天也放晴了。今天會是個好天氣。
有東西在「碌碌」地響,她沒理,然後是第二陣。她走進去,想起來昨晚是沒關機的,誰會找她?拿起手機看,一串陌生號碼,她接起來,「喂」一聲。
沒有人說話。
她拿下來,信號滿格呀。「喂?」不說話她掛斷了。
那頭有人輕輕喊一聲,「章一……」
已經十點了,還沒下來。阿姨心頭暗笑,誰說昨夜風雨無情?要不要叫她吃飯呢?正想著,卻見她下樓來了,背著包,要出去的樣子。
「阿姨,我有事出去了。」
阿姨的手伸出去,「先吃點……」人已經不在了。收回手感歎,年輕果然是好,用不完的力。
章一沿著公路往下跑,只聽得耳旁的風獵獵地響,人似乎要飛起來。唐僧為什麼不要悟空背他去西天?因為代勞不得。就像她現在,有的是誠心和決心,她不要司機送,不要人同行,甚至不需要告訴別人。就這樣跑吧,再快一點,飛起來。
她跑下了山,看到了不遠處站著的人影。近了,更近了。人影在向她招手。她伸出手去,張口就要叫。有東西重重地劈在後頸,身子軟軟地栽了下去。
正文17 瘋 狂
章鳳姿看著昏迷的章一,想起了自己也是這般大的時候。母親早逝,小小年紀勤儉持家,父親是教書匠,有教養,人又生得清麗出眾,那時,無論誰提起章家的姑娘,總會贊上一聲好。那麼,那些事情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對了,是從交了第一個男朋友開始,再是第二個,第三個……直到有一天,肚子鼓起來。父親的頭髮幾乎一夜全白,她在飛舞的鐵衣架中抱著頭哀求,「爸爸,我不知道會懷孕……」是的,她什麼都不知道。初潮時以為自己要死去,第一張衛生棉是照包裝紙的圖貼上去的,不知道怎麼交朋友,該交什麼樣的朋友,不知道停經意味著什麼,甚至不知道在肚子裡瘋長的是什麼東西。父親的背佝僂下去,「打掉吧。」那些只露著眼睛鼻子的醫生護士手裡拿著什麼?是銀光閃閃並且尖銳的冷兵器。她逃掉了。她想找到那個人,但是不知道他是誰。
多少個夜裡醒來,她都希望是一場夢。不是夢,那麼故事裡是否另有隱情?被人陷害?父債女還?無心之失?然而事實仍舊如此,她不知道是誰在她肚子裡播下了種。鐵衣架再次揮舞,她護住的仍然是頭。
年紀小就是不知好歹。她不管肚子裡頭的東西長熟了是什麼,也不顧其他人的眼光。她依舊洗衣服做飯,行走如風,甚至偶爾在人多的巷子裡昂首挺的走過。她以前也這麼做的,只是現在吸引的目光更多。
到底是生下來了。痛了她二十多個小時,從血與裡頭剝離開。那是什麼?皺巴巴,像老鼠還是像小老頭?她沒有力氣再想了。
父親的脾氣越來越差。屋裡一有哭聲,就要打她。她恨,那個團,不給她吃,餓死她,於是哭得更響了,打得更厲害了。脹得要炸開,白色的汁流出來,打濕前一片。她用手狠狠地擠,彷彿那是一顆殘存的毒瘤。哭聲震天,她父親的耳光摑來,卻沒聽見響。轟轟聲裡似乎有父親的咆哮,「你還要造多少孽!」然後,她的一邊耳朵什麼都聽不見了。是聾了。
她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面。是車禍,躲都躲不過。白布蓋住了父親的臉,平車被送往太平間,在那長長的與陽的通道裡一點點消失,她瘋了一樣撲上去,嘶喊,「爸爸我錯了,爸爸我錯了!」她的眼淚融化不了白布下的僵硬,也阻擋不了人世間的永隔。
從此剩下兩個孩子相依為命,十六歲的大孩子帶著幾個月大的小孩子。時間這個東西到底時好時壞,轉眼小孩子就有大孩子那麼大了。
章一一點點轉醒。她記得自己接到母親的電話,於是捨棄一切,準備投進那個久違的懷抱裡,沒想到投進的卻是黑暗。有個聲音遙遙地呼喚著她,「章一……章一……」
費力地睜開眼皮,那個人正拍打著自己的臉,「醒了?」
她喊一聲「媽」,喉嚨幹得像要撕裂開。隨即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木板床上,手腳被捆住了。這次她的聲音完完全全出來了,驚恐的,「媽媽?!」
章鳳姿笑著答應,「乖。」
旁邊有個男人說,「都長這麼大了?果然是好貨色。」伸出手捏一把,覺得簡直是好,雙手齊上。章一尖叫。
章鳳姿打掉他的手,「壞了不打緊,價掉得厲害。」
那個男人盯著她看半晌,「真是你女兒?」
章鳳姿微微冷笑,「我們長的不夠像?」
「像」,男人說,「最毒婦人心,我以後可要小心了。」
章鳳姿伸手將他一推,「下去守著,誤了事看我不跟你小心。」
那男人去了。章一又開始喊,「媽媽,你要對我做什麼?別嚇唬我,快放開我……」
「放開你?乖孩子,這是綁票,你懂嗎?」
綁票……「我不信。媽媽,我是章一,我是你女兒啊。」
章鳳姿撫上她的臉,「女兒……我清楚得很。」扔在一旁的對講機裡說,「人帶來了。」章鳳姿露出笑容,「帶上來。」
「帶,帶誰?」
章鳳姿的笑容擴大,「你馬上就知道。」
一陣推推搡搡的聲音,然後有人喊:「章一!」是隆冬。章一驚駭地轉向章鳳姿,她為什麼要捉隆冬來,他不是在醫院嗎?
章鳳姿似乎看出來,因而解釋:「那一刀不深,刺破了大網膜,出了血。住院是小題大做,我用你的手機發信息給他,他肯不來?」
隆冬叫起來,「你捆著章一做什麼,你到底要幹什麼?」
章鳳姿揮揮手,立刻有兩個人把他拖到椅子上,縛住。「安靜點,小冬,我是章一的媽媽,你可不能對我大吼大叫。我知道你對我不滿意,是因為章一。你喜歡她,對嗎?」
隆冬因大鬧婚禮而生出許多勇氣,至今沒有消退。他沒有看向章一,但聲音卻往那個方向送去,「是,我是喜歡她。怎麼樣?」
章鳳姿卻笑起來,「乖孩子,虧你說得出。我能怎麼樣,你喜歡她是再正確不過的。不光如此,她也應該喜歡你。」 她笑得整個人直往後仰,「你們一般大,正苗紅,又是同學,少男鍾情,少女懷春,理應是一對。誰敢說不是?」
章一的心裡咯噔一下,她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那些事她都知道?
隆冬聽得不明就裡,只是毛骨悚然。章鳳姿的眼睛裡頭裝的不是笑,是強酸,在等待某個時刻潑出來。那笑聲一抽一抽,彷彿被什麼東西鋸斷。他突然害怕起來,「你別笑了!」
章鳳姿立刻沒有笑了, 「好,不笑了。說點什麼好呢?」她往上翻翻白眼,「唔,來說說你爸爸。平日裡我最喜歡知道他和你的事。」
章一的後脊冒冷汗。那片白薔薇……
隆冬似乎嗅到了空氣中的邪惡,他說,「我不想聽!」
「噢?不喜歡談爸爸,那麼談談你媽媽好了。你知道她為什麼要自殺嗎?」
隆冬呆了一下,隨即激烈反抗,「我不聽!我不聽!」他想摀住耳朵,但是手被捆在椅子上。
章鳳姿往前湊攏一點,彷彿少女般向人透露點小秘密。她的聲音如同一條線,繃得緊而直,沒有起伏的,「因為,你爸爸,他不但是個同戀,而且還是個接受方。」
隆冬的身體連帶椅子從地上蹦起來,「你胡說!我要撕了你的嘴,撕了你的嘴!」
章鳳姿的聲音被鬆開一頭,像皮筋一樣迅速反彈回去,打得隆冬措手不及,「哼,你那個死鬼媽媽在生下你之後才知道,她只有忍,可忍就容易了?還不是死了!死得無聲無息,簡直白來這世上走一遭。哈哈,所以為什麼你要姓隆,跟你媽姓,因為你爸爸良心不安!」
隆冬的眼淚爬滿一臉,「別說了,別說了!」
章鳳姿卻說得起了興。「俗語說得好,狗改不了□。好上這一口,你想叫他改?休想。死了老婆正中下懷。可這世上好事者不知有多多,總有一兩個要起疑心。於是你那個玻璃製造的爸爸怕被人看透徹,怕被人用擲來的石塊砸個粉碎,就去找保護色,並且有幸選中了我。」
「哼,他也有些膽識,一上來就跟我攤牌。我是什麼人?為活命什麼事不幹,跟他一拍即合。天數夠了,覺得我可靠了,索要與我做個掛牌夫妻。他哪裡知道,這麼多年,我本就是死水一潭,本就不該有人來拂開水面,因為那水下面就是貪念。我貪什麼?貪家庭,貪一夕安穩。我想是個掛牌也好啊,一輩子就靜等著了結了。」
「偏偏是你,小冬,滅了我一線希望。」章鳳姿的眼裡流露出的不知道是什麼,「我是真心對你好的。」她喃喃地,「我對章一,都及不上你的千分之一。」她突然想起什麼,「刷」地掉轉頭,「你看,為了你,我又忘了章一。」
章一的身子下意識地往後退,拱了兩下,不濟事。這個走過來的女人隱忍著瘋狂,她是誰?
隆冬在那頭掛著眼淚叫:「你別碰章一,你別碰她。」
章鳳姿沖章一笑了一下,「看看,多寶貝你。你可是我生的呢。」掉轉頭,「小冬,你別緊張,我哪裡敢碰她,她身上的金貴著呢。」突然把眼一瞇,「你想不想看看章一不穿衣服的樣子。」
隆冬被那個眼神嚇壞了,或者他內心深處是希望看見的。他說不出話。章鳳姿一顆一顆解開章一的白襯衣。不顧那一聲聲的哀求。
前大片雪白的肌膚暴露在空氣中,上面是密密的新舊吻痕。章鳳姿難掩震驚。章一羞愧難當,撇過頭去,臉上飛起一抹紅霞,紅霞照著開在雪原上頭的梅,深深淺淺,起伏著,是收不盡的艷。章鳳姿說不出是嫉恨還是什麼,對這個不滿十六歲的女孩狠狠吐出兩個字:賤貨!
她突然間似發了瘋,去剝章一的牛仔褲。章一被她的樣子嚇壞了,那邊還有人在看,她尖叫哭喊,「媽媽不要!」章鳳姿卻聽不見,牛仔褲被褪到小腿上,她的動作停止了,彷彿是挨了一棍子。
過了很久,她彷彿一個冷血的估價員,「你果真是天生艷骨。單看這雙腿,不去做腿模簡直可惜。不,不單是腿模,你的玉照應該貼滿每一個單身俱樂部,男醫學鑒定自取材室,還有日本玩具的形象設計案上,並且供不應求。我說的對不對,小冬?」
隆冬彷彿是傻了,眼前這個正是他夢中的章一。
章鳳姿見他的反應,冷笑一聲,對章一說,「你真本事,怨不得男人們年長年少都愛你。」她突然間帶點自我憐惜,「我卻更本事,因為我居然生出了你。我讓你來到這個世上,受盡男人們的寵愛,捧成一枝花。別得意,男人們可不是好東西,時間長了,捧在手心的被摔下去,往下踩,踩成腳底下的泥,再從那泥裡頭生出一枝新的來,她的嘴唇比你嬌紅,眼神比你明亮,你給了她養分,一點點被吸食殆盡,化成了灰,徹底從這個世上消失。」她伸出手去掐住眼前那彎纖細的脖子,一點點收緊,「我不能眼看你走我的老路。別說我不愛你。」
有人在那一頭困獸一般地叫:「你這個巫婆,你放開她,放開她!」椅子失了重心,砰然倒地,他的眼睛只看得見房頂了,依舊喊著「放開她!」,聲音無力得很。
女孩已經不能呼吸了,只有眼淚還在往外流,她無聲地做著口型,是在喊:「媽,媽……」章鳳姿的手用力,眼神失了焦距,「我能讓你來,就能讓你回去……」
正文19 呼 喚(有更)
手將頸脖裡頭的東西狠狠往兩頭擠。章一的眼睛瞪大了,兩隻黑沉沉的眼珠子突出來,像燈籠,燃著裡頭的餘燼,照不亮她母親的心。
光亮在一點點熄滅。
有鈴聲從窒息裡劈開一道口子,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口子扯得越來越寬,越來越寬,無數的氣流湧進來,往負壓的腔裡頭鑽。章一劇烈咳嗽。
章鳳姿跳過去撿起手機看,仰頭笑了幾聲,「還挺快。」鈴聲又響起來,她用指甲狠狠掐下掛斷鍵。再響就再掛,響得越快,她掛得也越快。她的臉上浮起一層的笑容,彷彿一個小孩背地裡發現什麼有趣的事。
鈴聲終於沒有再響,她盯著手機滿臉失望。幾秒鐘之後,有簡訊傳來,顯示著三個字:別傷她。然後是第二條:開價。第三條:請聽電話。她讀一條笑容就擴大,到最後笑出聲音來。
章鳳姿走到章一面前。章一閉著眼,只看得見有水痕順著眼尾滑進鬢角里。「知道是誰打來的嗎?」
章一依舊閉著眼。
「是鍾閔。」
電話又打過來,章一沒有絲毫反應。章鳳姿覺得事情比想像的還要有趣,她按下關機鍵,在木板床沿上坐下,露出點母親的嚴厲來,似乎要教訓教訓她這個思想拋錨的女兒。她以一聲歎息開場,然後一大段話從她的嘴裡倒水一樣流出來,「知道兩年前我為什麼把你留下嗎?不對,實際應該從兩年半之前的某天說起。那段時間,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我使盡渾身解數都沒人肯接濟。我實在是自身難保,在考慮要不要把你送走時,一個男人出現在我面前。多年來我做人上不得檯面,卻從不把自己看得輕了,但在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明白這世上之人千般姿態,縱然再喬裝粉飾,也脫不了高下之分。我多麼矛盾,一方面實在不相信那樣的男人會站在我面前,一方面又將自己低得不能再低,懇求他一眼垂青。」
「可笑,多可笑,他就在這個時候捅來一刀,明明確確說他想擁有的其實是你。注意他用的是擁有,多高貴的詞。我簡直覺得荒謬透頂,你才十三歲,黃毛丫頭,他怎麼會看上。呵,再看看現在的你,像一顆熟透的桃子,任誰都想咬一口,我只能說佩服他,有眼光,在你青皮毛蒂的時候就能看中。後來我也不是沒有好處的,在豪宅子裡頭住滿數個月,耀武揚威一番,再拿著支票和房產證滾蛋。」
「所以,你是被我賣給了他。五百萬加一套小三百萬的房。現在房價可能不止。我拿了錢就想啊,估計當初也是他做了手腳,所以才沒人敢要我。他是給過我第二種選擇,可那是死路一條,走不通。陪他演場戲也好啊,好過我走投無路把你賣個折本價。就當你和我是同樣命運,剛結個骨朵就被人折去,此生再莫想要開。可我萬萬想不到,這一番差陽錯,被人從墳墓裡頭掘出來鞭刑一次的是我,成全出來的卻是你。」
「成全了你……」章鳳姿仰起頭,用手蓋住眼睛,笑聲從口鼻腔裡一聲聲哼出來,手拿開,淚卻生了一臉。她把手機打開,輕聲說,「他想必是急了。讓我聽聽他的聲音,聽聽他,又肯為你開什麼樣的價。」
手機剛搜索到信號,電話就打來了,章鳳姿打開揚聲器,鍾閔的聲音有點沙啞,「喂?」章鳳姿握著手機,彷彿一顆燙手山芋,發抖。那邊焦急說,「讓我聽聽她的聲音!」
章鳳姿哼了一聲,不知道在嘲笑誰。她對著手機彷彿一個對講機,「久違了。」
那邊顯然不願意多談,「她好不好?」
章鳳姿瞄了眼,章一的口劇烈起伏。「好。」
那邊依舊說,「讓我聽她的聲音。」
「好。」
章鳳姿走過去,捏章一的臉,「說話!」章一不開口。
「說話!」
「……」
手機裡頭的信號聲滋滋響,在她的腦子裡放大再放大,她突然兩指成鉗,逮哪掐哪,下死勁地掐,「叫,快叫!」恨不得將手指全部□那膩滑的裡去,撕下一塊才好,「叫!你跟他上床是怎麼叫的?快叫給他聽!」手在白皙上落下烏青或深紫的痕跡,不能滿足,她要將那滿眼深深淺淺的紅一個個蓋滿。
電話裡的男人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他隱隱想像得到,只有蒼白地怒斥,「住手!」
終於有悶哼從章一的喉嚨裡傳出來,不是呻吟。電話裡的聲音滿是傷痛,「乖,別哭。」
章一的淚流得更凶。章鳳姿垂下手。
「開價。」
章鳳姿將一綹發別到耳後,慢條斯理說:「我知道你有錢,可我偏偏不要你的錢。」
「什麼條件,只要你提。」
「你想她嗎?還想要她嗎?那你就過來抱她吧。只怕你不敢。」
那邊沒有一絲猶豫,「好,我來。」
章一哭叫起來,「不要來,不要來!」章鳳姿摀住她的嘴,「半個小時候後你進來。記住,只是你一個人。若你還想要個囫圇個的章一,就叫你的人別動。要知道,我手下那幾個可是亡命之徒,逼急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那麼,我也警告你,千萬別做傻事。」
章鳳姿笑,「聽聽這話怎麼說,我可是她媽呢。」電話掛斷,她呆了半晌。然後往隆冬走去。
隆冬連人帶椅躺在地上,章鳳姿將他扶起來,蹲在他面前,盯著他的臉,「小冬,你知道剛才電話裡的男人是誰嗎?」
隆冬的臉變成一片死灰。
「呵,跟章一上床的男人,你恨嗎?」她伸出手去,似乎想撫他的臉,「別難過。恨的人不止你一個。事情本不該這麼發展。……小冬,喜歡章一,阿姨讓她給你做老婆怎麼樣?」她站起身,去什麼地方取出一個小瓶,走回去,「來,喝了他,阿姨給你們做主。」
隆冬的嘴被捏開,試圖擺脫。那是什麼,是毒藥嗎?章一叫起來,「你要給他喝什麼?」
章鳳姿頓了一下,「對,就是要這樣相互關愛才對。」手下用力,隆冬發出被慘殺的叫聲,那一小瓶體灌進了他的喉嚨裡。
「半個小時……你來,我送你一份大禮。」
……待續
手丟開。隆冬覺得胃裡燃起一股火苗,那火苗越騰越高,將他的五臟六腑熏得漆黑。是毒藥,是毒藥!他抽一口氣,使勁往外嘔,嘔了數下,頭軟軟耷下來,清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滑,還有舌頭,被嘔出了一半,剩一半掛在那。
死了,他死了!章一的臉嚇得蒼白,連尖叫都忘記發出。章鳳姿走過去,手裡還捏著那個小瓶。章一彷彿受了電擊除顫,身子兩頭蹦起來,好似死了的人又活過來,拚命要躲。這個女人要藥死她,她要藥死她!
章鳳姿勾起笑,很滿意。她停下來,搖搖瓶,恍然大悟說,「噢,沒了。」她將瓶子拋出去。抬起章一的臉,「怕嗎?」
怕。她不過是個孩子,她怎麼不怕,她的親生母親好似入了魔,只要她死!她平日裡被那個人寵得驕縱,都快忘記了什麼是真正的怕。她不過是個剛修得人形的小妖,被他一味的寵,寵得不知天高地厚,現在,內丹被人握在手裡,只要用力一催,就要神形俱滅,她怎能不怕?可是……內心深處仍在祈求著什麼,是在等待誰的救贖嗎?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請快一點,快一點,我……很想你。
章鳳姿看著她。沒有哭,到底是怕還是不怕。這張臉,細細看,其實跟自己大不相同。一寸寸審視,要在這張臉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其實只有眉。一般的淡而直,有種天生的嬌怯感。然而就是在這一點上,也不完全相同。因為章一會在哭或者某種激動的時候,沿著眉骨生出淡淡的紅,彷彿細瓷燈,透過白的燈罩以及上頭描繪著的眉黛般的遠山一點點暈開來,是一種深闈的誘色。就像現在。她方才是哭過的。伸出手去,就在即將要碰到的時候停住,那顏色,只要碰了,就是要沾染指尖的。
章鳳姿心中的恨捲來一個高浪迎頭打來。藥效應該開始了吧,畢竟劑量不小。
隆冬想從椅子上掙開來。他的臉漲紅,額上全是汗。
章鳳姿問他:「熱嗎?」
隆冬喘著氣,眼神渙散,掙扎,椅子腿一陣哆哆嗦嗦地響。
章鳳姿輕笑,「傻孩子,力氣不能用在這上面。」她伸手想去試試他的溫度,隆冬張大嘴去咬她的手。
章鳳姿嚇了一跳,縮回手,「不知好歹。」
隆冬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我咬死你!」
「你不光不會咬死我,還會謝謝我。」章鳳姿不遠不近站在隆冬夠不著的地方,「知道你喝的是什麼嗎?」
隆冬極力忍著牙關打顫,句不成句,「你害我……死了也不放……過你。」
章鳳姿嗔怪,「你這孩子!我怎會害你,我給你喝的那可是好東西。那是催情劑,俗稱春 藥,你懂嗎?它能點燃你心中的小火苗,給你衝動和力量,讓你做想做的事。有多少人愛它!你看看章一,她躺在那,身子又細又白。你不是喜歡她嗎,不想對她做點什麼嗎?不用顧慮,她已經被人睡過了,不在乎多你這一次。她可是你心愛的人,你看看她身上的痕跡,難道不想在上面留點什麼嗎?」
隆冬的眼神一點點積聚起來,腹中的火燒得旺了,四處蔓延,長長的火舌頭從喉嚨管裡往外伸。他費力地嚥下一口口水。躺著的章一……夢裡的章一……那天晚上在他面前脫掉短T投進他懷裡的章一……火燒得更旺了,他渾身的肌賁起來,叫囂著:動作吧,動作吧……
有人在這時候解開圍禁,體內有無數東西奔騰著急於宣洩。
章鳳姿扔下解開的繩子,「去吧。」
好像是因為在椅子上呆得太久,隆冬忘了如何起身,死守在那,「不!」
那邊的章一也被嚇得傻了。她不敢弄出一點響動提示自己的存在,恨不得化在空氣裡。
章鳳姿挑眉,「不肯?果然是好孩子。」她冷笑一聲,「那麼,我就把機會交給其他人,表演給你看怎麼樣?只要我拍拍手,他們就進來,到時可沒讓你後的悔!」
兩掌相對,「我拍啦?」
隆冬從椅子上挺起來,高叫:「不!不!」
章鳳姿將他一推,「快點!」
隆冬朝章一走過去,紅著眼,嘴唇乾裂。章一再也忍不住,一聲聲叫:「隆冬!隆冬!」要將這個喪失心智的人喚醒。
隆冬覺得身體裡的火球要爆炸開來,章一裸 露在外的是冰肌玉骨,他正需要的。他撲上去。
章鳳姿一綹頭髮掉下來,她也不管,取出早已準備好的DV,調焦。嘴裡唸唸有詞,「你來吧……叫你知道什麼叫脫離掌控……」
鏡頭裡的女孩在尖叫,男孩四下其手。章鳳姿冷笑,果然是毛頭小子,不知道該怎麼辦嗎?要不要指導指導?咦?他在幹什麼,不解衣服解繩子。
解繩子!
章鳳姿扔下手裡的DV,衝過去,「臭小子,你做什麼?」
隆冬從對面反衝過來,抱住她,大喊:「章一,快跑,快跑!」
章鳳姿從頭髮裡看到章一穿起褲子,四下環顧,伸手去掀黏在身上的隆冬。哪知他力氣大得出奇,瘋了一般不撒手。章鳳姿叫:「來人,快來人,抓住她,別讓她跑!」
腳步聲響起,章一不知手腳該怎麼動。隆冬死死抱住章鳳姿,「跳窗戶!跳窗戶!」章一撲過去,往下看,是三樓!隆冬撕裂嗓子,「跳!快跳!」章鳳姿眼看她爬上去,突然生出一股蠻力,將隆冬掀開,他的身子撞在什麼東西上,彷彿釘住了,章一喊:「隆冬!」隆冬剩餘的力氣成了最後一喊:「跳!」有人進來了,還有章鳳姿,他們從不同方向朝章一撲過去,一樣的表情,一樣的姿勢,喪心病狂的。章一將眼一閉,她寧肯死,寧肯死!腿一騰,身子頭重腳輕地栽下去。
「鍾閔!」
正文20 白 菜(有更)
鍾閔看著床上的女孩。一輩子都記得第一次見她的情景。
鍾氏旗下的醫藥公司選址擬建生態園區,城郊有個遊樂場面積大小周邊環境等條件都是再合適不過的。因人流量小,又受到新興遊樂場的打壓,加之管理不善,業主早就想賣掉,奈何不是出價太低,就是嫌佔地太廣,一時脫不得手,偏自己又無資金開發,接到說鍾氏大老闆親自來看地,恨不得焚香沐浴齋戒相迎。
那天正好是國慶大假,遊客前所未有的多。秋老虎的天,人多,因此顯得更熱,一行人走了一段便心浮氣躁。那業主生怕惹財神爺不快,便提議說坐電瓶車。鍾閔沒說話,助理看出他的意思,便讓司機把車開進來逛一圈得了。開玩笑,坐電瓶車擋不了日頭,還被人當活寶看。
車開來,停在路障外頭。業主抹把汗,彎腰伸手說「請」。建築腳跟下窄窄一溜影,鍾閔走在底下,其他人不敢近身,有一星半點的太陽光都恨不得替他擋去。但是,他們只顧太陽光去了,誰也沒預料到斜刺裡竄出的一道人影。
「彭」,輕微的,悶悶的響。
那小女孩留著短短的男生頭,悶臉撞進鍾閔懷裡,往後退一步,看到手裡的可樂幾乎全部潑在對方的襯衣上,忍不住「噢」地驚呼一聲。將紙杯往地上一放,掏出兜裡的紙巾去揩醬色的可樂漬。業主抽了口氣,那襯衣,一看便知是立體剪裁,名家設計,他一路不敢直視,低頭瞄到紐扣式樣獨特,上面分明有小小的「chung」字。
那女孩揩了兩下,不濟事。那邊有人遠遠地喊:「章一,票買到沒?我們馬上排到了。」她回頭應一聲,「就來!」她撞到的人很高,自己不及他肩膀,她仰頭往上看,看得到他的下巴和喉結,鍍上了太陽的金邊,從時空裡頭立體出來。她把紙巾包往他手裡一塞,「這個給你,我買過的最貴最好的紙。」丟開手跑了,跑了兩步又回來,撿起紙杯,「對不起噢」,再跑開,眨眼便看不見了。
鍾閔捏著紙巾包,塑料紙透出紙巾上頭的花紋,粉紅粉藍的愛心和小熊頭。他微微仰頭看,天空也被人刷刷兩筆描上了粉,凝固著的像果凍,透明的,甜蜜的。他用手按了按方才撞過的地方,有東西黏住了皮膚,而皮膚,黏住的是心。
直接回公司,他只說了三個字:「另選址。」而那個入不敷出的遊樂園,劃歸了鍾氏,大肆整修,保留到現在。
章一醒過來,床單、牆壁連帶消毒水的氣味都是白的。只有昏死過的人才知道,醒來會覺得最後的事情發生在睜眼之前,極短暫的間隔。
她沒有死。她見到了她最渴望見到的人。她伸出手,他把頭低下來讓她抱住。在跳下去的那一刻,她終於明白為何武俠小說裡的人臨死都會暗叫「吾命休矣」,因為什麼都做不了,只有待斃,反倒有一種坦然。但是她,往下生出的卻是無止境的生有可戀。就是在那一霎那,她叫出來了,心底最深最深的名字,那個自己最依戀的人。
她把嘴湊到他耳邊,一遍遍叫:「鍾閔,鍾閔……」此前她從未叫過他名字,但是現在彷彿是叫過了千百次,她理應這樣叫他的。她彷彿是上了癮,或是想把以前沒叫的補上,一聲聲的,沒完沒了。
他終於吻住她。最後一絲尾音化在他們的舌尖。不單是吻,還交換津,彷彿是魚,窒息著相濡以沫。
過了很久,他們分開。有醫生進來做肢體檢查及功能評定。從意識開始,問了些考小孩子般的問題,她一一答了,然後是各種反試驗,有要做肢體動作的,她始終抓著他的手不肯放。醫生說了幾次她也不聽,只好他來哄著,做完立刻又拉著。漸漸覺得煩,她只想和他呆著。那醫生卻仍舊繼續。
最後,終於發現不對勁。
醫生問了什麼,她突然一閃念,「我的腿呢?」
鍾閔把她的手放過去,「這不是?」
她愣了一下,傻了一般,「我的腿,沒感覺。」下一秒,見鬼一樣大叫:「我的腿廢了!」她整個人像一顆仗,被拉了引線,一段沉寂後爆炸開來。她瘋了一樣,將鍾閔狠狠推開,抽出枕頭打他,打醫生。
她哭出來,絕望地,邊打邊叫:「我成了汪綠萍!我成了爛白菜!我成了賠錢貨!你走你走,趁早走!沒了腿,不如讓我死了罷!何必假惺惺在我跟前現眼!」她乾脆閉上眼,恨不得溺斃在黑暗的窟窿裡。她成了廢人了,他只是在可憐她!她不要他的可憐!
鍾閔迎著她揮舞的枕頭,抱住她,「不會的。不管你變成什麼,你都是這世上我唯一珍愛的。」
淚太多,她眼睛都睜不太開了。「你騙人,你騙人!你總是說謊話來哄我。我跟以前不一樣了,不能走,不能跳,連正常人都比不上,你必定是不要我的了。」沒有腿,他會愛一個廢人?她幾乎是在咆哮,「你走,你走!」
他見她又開始掙扎,只好不斷吻她,拍著背心肝寶貝地哄著。「乖,這只是暫時的。不信你問醫生。」
她果然在他懷裡慢慢安靜下來。轉頭問醫生,「我會好嗎?」
這下醫生簡直是難做了。見這個陣仗,無奈說:「會恢復的。」至於恢復多少,那就說不定了。
=====================待續
她看看醫生,又看看他,「真的?」
醫生點頭。他那是保守說法,不見得有錯。見她不發作了,趕緊說:「先把檢查做完好嗎,一會去樓下拍片,我們會以最快速度研究出最好的治療方案,這樣康復療效會大大增加。前提是你必須積極配合。」
都這麼說了,如果是因為自身問題復原不了就太不應該了。她「唔」了一聲。
但是做下肢反試驗和腦膜刺激征時,醫生很輕地說了個「陽」,她已嚇得哭出來,儘管她不知是好是壞。後來醫生不說話了,旁邊的住院醫自然看得明白,只管記錄。她看這樣默不作聲,更覺他們是心中有鬼,有意瞞著她,雖忍著不哭,嚇得卻更厲害了。
她現在是驚弓之鳥,一有風吹草動就要膽裂。去拍片,要坐輪椅,她只要鍾閔。他把她從床上抱起來放到椅上,蹲下來問有沒有不舒服。她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肩頭哭。明明是那樣簡單的事情,做不到。她早上還能奔跑如飛。那樣絕望,她的人生從此變成灰色。
面對這樣的她,他能做什麼。他能輕輕鬆鬆管理那麼大的公司,養活十數個企業的上萬名員工,面對她的眼淚,生出的卻只是絕望。那種絕望叫眼睜睜,叫無計可施。捧起她的臉,吻她的眼睛,她的嘴,「寶貝……寶貝……」你受苦了,寧願所有傷痛加諸於我,只要你好好的。
做完影像學檢查,回病房,她已經累了。跳樓摔傷,受了那麼大的驚嚇,迎頭又是一個沉重打擊。護士來給她掛上水,她想睡,拉著他的手,說:「不許走。」
「嗯,我哪都不去。」
眼皮子要闔上了,突然又睜開,「隆冬呢?」
「也在醫院,沒有危險。你睡吧。」
她張張嘴,還想問什麼,但是沒有。閉上眼很快睡著。
他當然知道她想問的是誰。忍不住皺眉,卻發現小丫頭的眉毛也是微蹙著的。表情鬆下來,這個動作她是何時學會的?伸手去撫平,她睡得那麼沉,沒有一點反應。
有人進來了,腳步很輕。是林致,不過一天時間,弄得灰頭土臉。
鍾閔把阿姨叫進來,外加特護,兩個人一刻不停地盯著。他和林致走到這一樓的陽台。
昨夜下過大雨,今天果然是好天氣。醫院連走廊都是冷冰冰的,光鑒照人,一路伸到陽台,一接觸陽光,上面被人踩上去的沉重立刻像氣體一樣蒸發開來。陽台上堆滿了盆花,失了原先的氣味,妄想著陪襯,醫院裡總是不缺這一類東西。護欄外的天很藍,很乾淨,更遙不可及。
林致掏出煙,叼在嘴上,打火。熟能生巧,他做這幾個動作不過幾秒鐘時間。鍾閔制止他,「她不喜歡我身上有煙味。」
林致點頭,把煙取下,狠狠戳在一旁的花葉子上,「滋」地穿出一個煙窟窿。煙熄了,他也不管,任它掛在上頭,索轉過身,靠在陽台牆上,看它是燃起來還是掉下去。
「那孩子怎麼樣了?」畢竟他救過章一。
林致歎口氣,「撞在鋼筋上,是牆沒敲乾淨。刺破了脾,大出血,再晚一點就不行了。昏了很久,一直在搶救,剛剛醒過來一次。見到晉川,在氧氣罩子裡說,『爸爸,你不是……』」林致下意識抽出煙,想到什麼,又塞回去,「我第一次見到他流淚,抓著兒子的手,一遍遍說『爸爸不是,不是……』。那孩子總算是聽到,一鬆氣,又昏死過去。」
「兵荒馬亂。他不肯離兒子半步,我從沒見到他那個樣子,眼裡是執念,只要他兒子醒過來,其它,都看不見。」
林致的聲音哽了一下。「我從病房裡出來,一直在想,如果這一切是錯,那麼究竟是誰的錯。我知道他現在脆弱,我想回去陪著他,但是我不敢。我怕看見他那個樣子,我會痛。他是一盞殘燈,燈油已盡,燃著燈芯,是兒子在給他續命……但是他不知道,我的命也是續來的……如果他完了,我也只有死。」
林致仰起頭,有什麼東西被吞嚥下去的聲音很清楚。過了很久,他問:「那個女人你打算怎麼辦?」鍾閔居然讓她取保候審。
「我自有打算。」無數的綠植和建築在視野裡穿,望不見天的盡頭。「我不會再讓章一受到傷害。任何人都不行,想都別想。」
正文21 空 心
章一睜開眼,像小嬰兒一樣四處張望,見到他在,張嘴叫:「鍾閔。」
鍾閔走到床邊,「醒了?」見她不清不楚的,又被她剛才那一聲叫得心裡發軟,忍不住俯下身去吻。說是吻,更像是吃,把她的唇與舌含在嘴裡細細地品,輕輕地咬。他喜歡她叫他的名字,拖一點尾音,軟軟地叫出來,撒嬌一般的底氣不足。
她已懂得怎樣回應。不過是有學有樣,卻能將氣氛一點點推高,儘管還是青澀的。就像現在,這個吻已經有些忘形了,更似舞台劇的前奏,帷幕裡頭有無數的動作想要呈現。他的手放上她軟軟的,即使是躺著,形狀也是很好的,揉,力道並不輕,再推起來一把握住往上捏,似乎想要更好的。另一手已從衣服下擺伸進去了,手指點下火熱,皮膚冰涼地顫慄。她摟住了他的脖子,頭微微離開枕頭,從她那小小的口腔裡形成負壓,努力將在裡頭席捲的東西往更深處吸。但是不行,身心俱是空洞,她開始懷念他給的重壓。他本來是怕壓著她的,卻發現她有意引他來壓著。這是她在主動,儘管很細微,他卻不能揮霍。身子附上去,腰不期然撞上了什麼東西。
是護欄!
他動作一頓,她把頭一偏,唇分開了。眼淚冒出來。
這裡是醫院!她躺的是病床!身體有一半是廢的,縱然再想投入,它也是廢的!他心裡也是難受的吧。他的眼是垂下來的。其實他有很長的睫毛,擋住裡面最脆弱的部分,到底是傷到了,那沉沉的黑,沒有碎,但是看得見無數道裂痕的。他那般小心翼翼拭去,是怕淚水劃傷了她的臉麼?何必如此,真的,現在的她,什麼都給不了他。
淚流得更凶了。一生的淚究竟有多少,一下子流乾吧,這最沒有用的東西。可是流不干也止不住,他拭不過,有些手忙腳亂了。用力地逼,逼回枯萎的心,淚裡的鹽分滲進去,明明是死了的心,卻還能感覺到痛。那就痛吧,好過見到他眼中她不願意見到的東西。
她清清喉嚨,「我睡了多久?」
他鬆了口氣,「晚上九點了。」
「睡了這麼久?」
「也不是太久」,不過三四個小時。又問,「餓嗎?」
手上的針頭早被拔去了。她感覺了一下,然後說:「有點。」
「我讓他們送過來。」
飯菜很新鮮,沒有被保溫桶捂過或者回鍋的跡象,送來不過三五分鐘時間,一樣樣置在病床的小桌板上,她也沒問是怎麼做到的。
鍾閔問她:「吃哪樣?」
她掃一眼,都是做的很清淡的。她拿起湯匙,「先喝點湯好了。」哪知他接過去,舀一匙,送到嘴邊吹一吹,再送過來,「張嘴。」
她愣了一下,然後笑起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的難以想像,平日裡那樣嚴肅的人,做出這樣的動作。還好他沒有張口說「啊」,不然自己怕是要驚掉下巴了。她笑個不止,他估計是怕灑出來,趕緊把湯匙重新擱回碗裡。她喘著氣說,「我壞的是腿,手還是好好的呢。」說完,立時意識到什麼,不出聲了。
本來現在人人都忌諱提這個,尤其在她面前,結果倒好,她自己無意說出來了。他騰出一手來她的頭。她現在是敏感時期,說什麼都是錯,他只有盡量用肢體語音的無聲來勝有聲了。她一見他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於是勉強笑著說,「其實,沒關係的,不承認或是自欺欺人都沒用的。早點接受也好,事實已如此,就當作是我人生的一種新狀態。」
他的臉色不見得有多好,因此她笑得更難看了,「你看,就連觀音菩薩都有數相,魚籃觀音,送子觀音,千手觀音。如今我是半殘章一,說不定哪天又變回原來那個章一了。」
他臉色數變。終於把碗放下,摟她入懷。她會在乎他的感受了,會說謊話來安慰他,這是……懂事了嗎?但即使是,他也不開心,他不希望她對他掩飾內心的真實想法。以前,現在,哪怕是將來,他都要實實在在掌控她的心,即便是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都逃不過他去。他說:「醫生已經向我介紹過治療方案了。治療越早越好,因此明天正式開始。剛開始可能有點困難,一定要堅持下去。他們,雖然有經驗也有信心,但始終無法對我打包票,我想,是不是換家醫院,免得耽擱了。」
她的臉貼在他前,聲音悶悶地,「這已經是最好的醫院了。」
他摟著她緊了緊,「國內康復水平未臻一流,我們去香港,去國外。」
她蹭了蹭,像是在搖頭,「好不了的,去哪都治不好。」
「洩氣了?剛才的話果真是騙我。」
「……說給你聽,也說給我自己聽。」她的手剛好放在他心口上,感受到他的心跳「怦怦」地。她突然說,「我大吵大鬧的時候,你很討厭吧。」
他在她頭頂呼出笑意,「你想聽什麼回答?」
她說:「最真實的回答。」
他頓了兩秒鐘,然後說:「你是大吵大鬧,有我冷靜自持,是淌眼抹淚,有我手足無措,即使是作威作福,也有我無限縱容。哪怕再多,無數樣的你會生出無數樣的我,而那無數樣的我中的每一個,都是愛著對應著的你。」
她半天沒說話,沒動。他的心跳穩穩傳到手掌下,再傳到她的脈搏,最後傳到她的心臟。似乎是受到干擾,她的心跳亂起來。最後她終於抬起頭,許是憋得太久,臉紅紅的,二話不說,伸手往他鼻子招呼,點一下說「長長鼻子」,連點數下。他只是笑,不躲也不還手。
她到底是臉皮薄,況且他以前從未說過什麼愛她的話。她以為他是不會說花言巧語的,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是隨,並且喜歡對她用動作的。但是現在,他說了,說得輕輕鬆鬆,好似她才是應該不好意思的那一個。實際她的確是害羞了,如果他說的是喜歡又還好一點。見他目光灼灼的,不肯放過她一絲的反應,於是趕緊轉移話題,「……我吃飯了。」
====================待續
吃了一口,他問:「涼了嗎?」
她嘴裡喊著食,含混地發出否定的聲音。他也沒有再餵她吃的意思,只是坐在旁邊靜靜看著。
身體實在是虛弱,明明餓了,胃口卻不見得多好,心底壓著大石,還有他看著,能吃得了多少。見她不吃了,他也沒勸,叫人收走了。
一靜下來,腦子就忍不住想東西。他拿了個什麼東西在她眼前一晃,又藏在身後。
她幾乎是頤指氣使,「拿來。」
他忍住笑,「你這是什麼態度。」
她又說一遍,「拿來。」她是病人,理應囂張。
他不跟她計較,把東西放在她手上。是碟片,星際寶貝。
她笑得眼睛都彎起來,勾勾手指,等他湊過來,在他耳邊說,「謝謝你。」
他拍拍她的頭,像拍一隻小動物,「乖。」再過去放碟。
有了那一群活寶,整個屋子裡的氣氛都輕鬆活躍起來。史迪仔總是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但每次又能差陽錯地大團圓結局。那個大鼻子的藍色外星動物,往往還會使點小聰明,耍點小把戲,氣得周圍人頭頂冒煙,但是又怎樣呢,她就是喜歡。她只管看,雖然看過很多遍了,但到了彩處,還是會拍掌大笑。
有電話響,她也不管,是他的吧,咦,他出去接了?也是,屋裡頭這麼吵。
也不知過多久,看到星際寶貝們直搗倉鼠飛輪的老窩,聽見他在旁邊說,「有點晚了,別看了。」
她頭也不回,「幾點了?」
「快十二點了。」
她像沒聽到,過了一會,轉過頭來,「是有點晚了,等等,這一集完了就睡。」
最後,他按停止鍵,關掉屏幕,方才吵吵嚷嚷的,現在一下子安靜下來,她很有些不適應。他抱她去洗漱,用具都是從家裡帶過來的。他一個人不免有些費力,又叫阿姨來幫忙。折騰半天,總算好了。
把她放在床上,她心裡又開始冒酸,這才剛開始,一輩子還有那麼長,還有那麼多苦頭等著她。
他把她安頓好,轉過身,她一把拉住了,「你去哪?」
他指指旁邊的一架小床,笑說,「去那。」
她鬆開手。
「關燈了?」
「嗯。」
屋裡暗下來,他走過來吻吻她的眉心,「晚安。」其實外間還留著一盞小燈,窗外也有燈光的,即使拉了簾,也遮不完。就著微微的光,她正好能將他的動作看清楚。他睡那裡很不舒服吧,畢竟那麼高的個子,腿放得直嗎,能翻身嗎?明天一定跟他說,另換大床吧。他平躺著的,一手擱在額頭上,沒有動了。
她把頭擺正,盯著天花板。不承認不行,她是個累贅。
淚悄無聲息地流出來,他看不見吧。頭轉向窗外,這下更看不見了。哭吧,淚水滲進枕頭裡,埋葬在柔軟的枕芯裡,再好不過的歸屬。窗簾子外的光在閃動,是光沾著淚,還是淚溶了光?看不清了,糊了一片,狠狠眨下眼,沒有變清楚,反倒暗了一分。是光之靈消逝了一個嗎?
眼哭得刺痛,終於沒有再流淚。看向他,他還是那個姿勢。黑暗裡頭,剩下的仍舊是她一個嗎?試探著,小聲叫:「鍾閔。」
很輕,但是他的確應了一聲。
心安下來,她不是一個人。
天露白,鍾閔看著章一。昨晚又哭了很久,淚痕似沒幹。在她唇角落下一吻。到外間,阿姨也起了,交待幾句,走出病房。他現在回老宅去。昨夜他後母親自打電話說,他父親對他做的事大為光火,叫他今早務必回去一趟。
他自己開車回去。到家時趕在他父親晨起前頭。他在門外等著,見父親出來了,趕緊叫一聲。他父親穿一件單衣,看也不看他,叫人把廊簷上的雀籠子取下來,提著往後院走。他跟在後頭。
後院裡有不少樹是上年份的,雜花雜草繁多。他父親對物事的態度向來如此,不會單愛哪一樣。走了一陣子,把雀籠子掛在樹椏上,折一嫩枝,撮尖嘴,發出聲音,雀兒歡喜,啾啾附和,上下撲騰。他父親對著雀兒說,「我平日對你說的話,你總沉在肚子裡,痛飲飽食,便一分也想不起,今日餓了,揪著你出來,還知道在我跟前現個形,亮個嗓。哼,此時才獻媚,是否晚了些。到底你是只禽,難為你還記著養你人的好處。」那雀兒似乎聽懂,又啾啾叫上兩聲。
他父親這才對他說,「去,給這個扁毛小畜生取點食來,就賞它這一番慇勤。」
鍾閔應了,照原路返回,問了人,自去取了鳥食送到他父親面前。
他父親接過,添在食罐裡,又觀看一番鳥兒啄食,這才丟了嫩枝,拍拍手,往宅子裡頭走,雀籠子捨在樹椏上。
回主屋,他後母迎上來,他父親說,「叫廚房裡少備點,和往常一樣。」他後母應是,送上茶來。他父親坐下來接過,吃了口茶,對鍾閔說:「你要是預留了時間,就坐下來。」
鍾閔過去坐在他父親下手。
他父親端著茶碗吹一吹,又吃一口,將茶碗置下,方問道:「有多久沒去見你母親了?」說的是他生母。
「朔日剛去過。」
他父親說:「昨夜我夢見你母親,說你有日子不去跟她說會子話。我笑她好不糊塗。跟她說舊時人家晨昏定省,現在作新了,『晨昏』兩字早去掉,可有人還不滿意,把『定』字也去掉,單剩個『省』字,這也好,閒時來應個卯,樂得你我都輕鬆。」
鍾閔慌得站起來,「父親這麼說,真是讓兒子無地自容。」
「坐下吧,我又沒說你,何必緊張。」
鍾閔又坐下。
他父親「錚錚」地刮著茶碗蓋,「近來你動靜不小。」
終於聽到這一言,他面色反倒平靜下來,「不管兒子做什麼,都瞞不過您。」
他父親冷笑一聲,「你有通天手段,等我知曉,你已施完法,下神壇。昨日老趙登門,說總隊在午間出動幾十號人,人人荷槍實彈,以危害公共安全為出師之名,更有片區關公門人提供線索,將一廢棄廠房圍得水洩不通,上演一場警民合作的好戲。」
「後來異況突生,雙方交火,警方直接將匪徒擊斃,理由是頑抗拒捕。哼,老趙跟我說,若不是他接到消息,當事人差點一個不留,後來一問,竟然說是你的意思!能耐啊你,後來清理現場,地下黃澄澄一片。好在地處偏僻,又裝著消音器,不然怎樣,你以為是在拍警匪片?這一番折騰,還不消停,昨夜裡,還有嫌疑人畏罪自殺!」
他父親說得動氣,將手裡的茶碗蓋重重扣下去,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就為著一個毛丫頭,你至於這麼興師動眾嗎?」
他只聽著,一聲不吭。
他父親歎口氣,「或者她果真是你心頭好,我當你和往常一樣,是犯渾。聽說摔斷了腿,小小年紀,也實是可憐,那還是她親生母親,活該這一場劫,是她命中注定。若她還想今後好過,就盼著你別再鬼迷心竅!」
他父親在等他回答,他於是說:「是。」
「你也不用做出俯首順耳的樣子給我看。知子莫若父,我知道你的能耐。」
他抬頭看著他父親,「兒子就是有十分詭譎的心,在您面前,一分也沒了。」
他父親表情略微鬆動,「真如此就好。心頭好要得嗎?要得。但是你忘了,從小我是怎麼教育你的,玩物可,切不可喪志。」
他盯著他父親的眼睛,一字字說得清楚,「父親,您侮辱她,就是侮辱我!」
他父親一聽這話,剛剛壓下的火氣噌噌往上冒,將實木桌子一拍,聲音都拍進木頭裡去,厲聲道:「你若下不了決心,我就替你做這個主!」
他看向他父親的手,還在往下用力。他語氣平靜,「您別動她。」
過了許久,他父親收回手,端起茶碗,絲毫不見打顫,吃一口,潤潤喉,「凱旋回來了,你們見過了嗎?」
「沒有。」
「這丫頭,回來當天就見過我了。這幾年,她也著實吃了苦。若說原來還有一分乖張,現在倒是十分的簡靜。當年為著你一句話負氣出國,現在回來,我問起你們的事,哪知她眉間鬱結,自小她對你的心思,旁人都看得明白,所以論起來,必定是你的緣故了。」
「父親,我與凱旋,只是至交好友。」
他父親大不贊同,「論家世人品,她哪一樣比不上你,論能耐,她又遜你一分一毫?她這些年最好的光,全都用來等你,明言只要你一句話,甘願從此不上廳堂。你還有什麼不滿意,還有什麼不滿意!」
鍾閔剛要說什麼,手機震動。他平日在家都是關機,但是今日……
他父親雖眼見他掛斷,卻再生三分怒氣。「你倒似香餑餑,哪都離不了。要走便走,省得在我跟前礙眼。」
「父親。」
他父親不再看他,「走吧,但願你記牢我今天的話。」
「是。」
走了兩步,他父親的聲音在後頭響起,他站定了。「你若還想要我手頭那39%的股份,就挑個日子帶凱旋來見我。」他沒回頭,再走一步,天光觸手可及。他走出去。
坐上駕駛席。回電話過去,聽對方說完就掛斷,未出一言。按了按眉心,阿姨說章一醒來見他不在,拒絕治療並大發脾氣。他看向老宅,天井裡的槐樹遠遠露出一點綠的頭來,定定看了幾秒鐘,他發動汽車。
番外篇
趕回去,正掏鑰匙呢,門就被打開了。剛才在路上接了他電話,低聲下氣地說剛才跟同學吃飯呢,他要來接她,她趕緊說不用,已經在出租上了。說起來,今天倒挺意外,他竟然隔了這麼久才發現自己沒回家,短信也沒看到嗎?
想起短信,她趕緊先發制人,「我下午給你短信了,你看到了吧。」言下之意,我跟同學吃飯,是你默認的哦,吼吼。
他接過她的包,沒接她的話頭,「吃什麼了?味道這麼難聞。」
她倒詫異,他什麼時候變這麼好說話了?整個人投進沙發裡,伸了伸懶腰,「燒烤。」
他拖她起來,「去洗洗。」她忍不住抱怨一聲,「潔癖。」
上樓,慢吞吞地取了換洗的衣服,進去浴室,他已經在試水溫了。看見她,就要過來給她脫衣服,她拿手擋了擋,被他低斥:「躲什麼」,三下兩下就把她剝得乾乾淨淨。熟能生巧,他現在無論正反手,兩指輕輕一捻,就能替她解了罩扣。
前的兩團綿軟被他的手罩住,交替著輕揉緩捏,小嘴也被他捉住,啜在口裡,另一手已經從腰間滑到了臀上。她用手抵他,他吻她時總喜歡吸她嘴裡的空氣,像是要活吞了她。吻了幾下,他突然放開她,頭也不回的出去了。
這樣……就完了?心裡奇怪,難道真是嫌她臭?突然覺得有點委屈,又不是求他吻自己來著。掛好蓮蓬,熱水打在身上,舒服得令人歎息。恨恨地拿起漱口杯,轉過身仰頭去接水,細小的水霧迷上眼睛,聽見他又進來了,水還沒接完呢,腰已經被環住了。剛側了側了頭,他俯身親下來。含住一瓣唇,來回的抿,用牙輕輕的噬,發出細微的像品東西的聲音,直覺得嘴裡軟得可以化掉的唇微微腫起來,才換另一瓣。
她手裡還端著杯子,「唔唔」地提醒他,他以為她在抗議呢,更是不放過她,舌頭探進去,去捲她的,吸她嘴裡的津。
她被他抵在後面的熱度燙得跳起來,終於是掙開來。身子卻被扳過去,貼在他懷裡。
給她擠好牙膏,順勢就要送進嘴裡,她奪過來,瞪他一眼,恨恨地刷起來。見他還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看,該不會真想給自己刷牙吧。
水不小,但他那麼大一個人,都打在他身上去了。他給她搓著搓著就又不正經了,一不留神瞟到他那裡,嚇得不敢再看。他還挺得意的,笑得跟偷腥的貓似的。
清洗完,他拿大浴巾把她裹好,放到床上,拿吹風機給她吹頭,草草地撥著吹了幾下,覺得差不多了,將吹風機扔到一旁。
仰躺下去,他覆上來,捧著她的臉,細細密密地吻。呼吸沉重起來。
他吻她的下巴,脖子,伸出舌在上面輕輕地舔。腿擠進她兩腿間,用脹大的地方去磨蹭。手溫柔地剝開她身上的大浴巾。她是他的一件珍藏,由他包好,又由他來拆,自始至終都未假旁人之手。
頭埋在她頸子裡深深地嗅,「乖,你好香。」
她不說話,因為他的手已經開始攻城略地,手指在細縫來回地碾,力道不大不小。如此溫柔地調情,饒是她向來青澀也忍不住情動。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上拱,往他手指上蹭。
「乖,喜歡嗎?」
她想點頭又想搖頭,因為那丁點的愛撫已經勾起了小腹裡更大的空虛,緊咬的唇不答,卻突然逸出一聲輕吟,「啊……」指尖已經探入。
一點點沒入,微微轉動。她出聲阻止,「別……」,隱隱覺得不妙,他從未用過手。上一次他想用,被她制止了。
不說還好,一說他已經把整手指送了進去,來回推送。那裡未見有多濕,手指的皮膚摩擦細嫩的壁,微痛之下,身子拱起一個弧度。
他似乎也知道她痛,舔著她的嘴角,「試一下好嗎,你會喜歡的。」手下不停。她微微搖頭,「髒……」
「乾淨的,指甲也修過,不會傷著你。」原來是預謀已久,「放鬆。」
微抬離上身,前的皮膚暴露在空氣中,起了細小的顆粒,的尖微微翹立,他俯身含住。注意力漸漸轉移上來,他的舌正繞著那兩枚果子打圈,身體鬆下來,舌頭卻開始往下,靈活的翻轉,舔舐,直把她整個弄得濡濕一片,很癢,夜間又微涼,咯咯笑著往他懷裡鑽。
下面已經有體被帶出來了,漸漸適應那一的存在,指背旋轉著摩擦,一點點地探尋,見她喘息,改為曲指。手指比起那一個來更是靈活,她哪裡受得住,呻吟斷斷續續,已經不再吝於出口。他在那條甬道裡密密地掃,在經過某一點時,她一陣緊縮。
「是這裡嗎?」他是在摁還是在摳?
「嗚嗚……」好難受……像被他啟動了開關,電擊般的感覺源源不斷通向四肢百骸。身體繃緊得厲害,本說不出話,只搖著頭快要哭出來。
「寶貝,是這嗎?」,他那手指那樣靈活,單手可以給她扣好罩扣的,單手可以打出完美領結的,她哪裡受得住?
她從半閉的眼看他,像比她繃得更緊,嗚嗚,他真壞,那麼溫柔地對自己說「馬上就好」,手下卻毫不留情,啊,他的拇指在幹什麼?不要碰那裡,嗚嗚,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樣壞,嗚……抓住他的手臂,好難受,像快要死掉一樣,救她,救她,「啊……嗚嗚……」
手指退出來,另一個更大的東西頂替上來。架起她的腿放到肩上,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裡濕噠噠一片粉紅。他擠進一個頭,她已經有準備,還是「嗯」了一聲。
整送進去。今晚他忍得夠久了,每一下都用足了力。她又喘起來。
剛剛小死過的身子沒什麼力氣,吊在他肩上的腿見著往下滑,他馬上把她兩條腿曲起來貼向床面,兩腿大分,整個人成了一個平面,舒展出最大的平整迎接他的進入。手伸到她臀下,微微抬起,一次比一次更深。
見她舒服得從鼻子裡若有似無地哼著,湊到她耳邊吹著熱氣,「小乖,哪個更好?」
她今晚本已被他弄得昏昏沉沉的,一聽這話,嚇了一跳,剛剛被他吹過氣的地方變得和下面一樣充血。
「嗯?」他狠狠一撞。
太羞人了。她可以想得到,給出任何一個回答,他今後就會用那種方式加倍地折磨自己。
「不說?」他停下來,手撐在兩邊,俯視她,嘴角彎起,「還是……我的小乖,兩個都喜歡?」手探下去,撥弄突出來的一粒,「是不是?」見她不答,把她的腿盤上他的腰,淺淺的送。
甬道的前面被撐開,可右面的空虛卻沒有填補,她哼出來,「嗯……」
幾下之後又是狠狠一撞,她快被他虛虛實實地弄得瘋掉,他還在逼著問,「快說。」
「嗚……喜歡……喜歡這個」,她喜歡他填滿她,喜歡她被他得前後晃蕩,喜歡他的灼熱溶化她體內最深處,喜歡他用那個小壞蛋探聽她的私密心事,喜歡他們這樣不分彼此。
他狠狠啄一口,「乖,就給你。」撞向剛才讓她哭得死去活來的一點。她又哭起來,寶貝,哭什麼,我不是在這嗎?在你身體裡,我們連得那麼緊。你是歡喜得哭了嗎,乖寶貝,你喜歡我這樣愛你是嗎,我也喜歡你這樣被我來愛。對,叫出來,一聲比一聲軟,一聲比一聲魅,身子軟得化掉了嗎,不要緊,化成水也是在我懷裡……乖,再忍忍,馬上就到……乖寶貝,抽搐了,哭得那麼厲害,還咬那麼緊……你太小,太嬌,太弱……我總是怕傷了你……你是想要嗎?給你,都給你……你是我嬌養的花,用我的血澆灌著你……
摟著她翻身,換她在上面。她兩腿仍分開著,頭擱在他口上,噓噓嬌喘。捨不得出來,還深深埋在裡面,很快又有反應,她嚇得喘氣的聲音都沒有了。歎口氣,他本來是隨之人,若依著自己需索無度,她這麼小,肯定吃不消。一點動靜都沒有,是睡著了?頭撈起來,眼睛是闔著的,雙頰都是嫣紅。眉骨也是淡淡的紅,伸舌去勾勾她的眉尖,他愛慘那顏色,簡直嬌柔到極致。發現點不同。
「眉毛怎麼回事?」
「……」
照著她屁股一拍,連響聲都彈十足。
她扭了扭,「……小A學化妝,說我眉毛不成形,要給我修……修眉刀剛落上去呢,我就叫她停住……估計削了幾……虧你看得出。」
「下次別讓人亂動,知道嗎,身上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准。」
「……」
「嗯?」
她哼了一聲。
是困了吧。一下下順著她滑溜溜的背,「睡吧。」
屋裡靜下來。她突然說,「不要這麼睡,酸……頂得難受……」
他退出來一點。
小丫頭眉頭皺得死緊,「還是不要。」
他索往上狠狠一頂,頂得她叫一聲,眼睛也睜開了。看她嚇得那樣,還是算了吧。出來了,像拔了塞,裡頭的東西流出來。她股間一塌糊塗,全是兩個人的□。抽紙巾草草擦一擦,那道細縫還是微張著的,用手刮一刮,她動了動。
把抬起來的腿和屁股放回床上,她朝裡滾了兩下,滾到裡床,蜷起一條腿,半趴著不動了。她總是這樣,事後怕碰到床單上的水漬,因為一大片涼的。只有他去睡,況且,按她的規矩,今天也該他睡外床。
躺下來,她又自動自發地靠過來,軟軟貼在他懷裡。額上有幾汗濕的絨發,他替她撥去,眼看呼吸深慢起來,又含混著說:「好像……還流……」突然又像完全清醒了,捶他,「你又不戴小雨衣。」還是不好意思說那兩個字的,焉知那三個字更形象,更令人想入非非。
勾起嘴角,「今天安全的。」他會不顧及她?
「不行。」她上過健康教育的,安全期也不見得安全。又捶他,「你壞你壞。」
她又撩他不是?再這麼下去,他真要壞一次了。哄著吧,「乖,不鬧,下次一定。」
「……要不,你替我戴,省的我忘記了。」
「ha wu……」
「嗯?」
「zzzzzzzzzzzz」
緊了緊懷裡嬌滴滴的女孩。就是這麼個小人兒,是他想要的,他得到的,他珍愛的。不多不少,剛好填滿心中的空缺。不管現在稚嫩也好,將來成熟也好,就這麼佔著她,在他懷裡一點點褪去青澀,綻出只有他才能享有的光華。就這麼供他疼愛,供他駕馭,就這麼一直被他寵下去。
正文22 失 恃(有更)
護士看見鍾閔,簡直像看見救星。「您總算來了。完全失控。」這小魔星!本來兩個值下半夜的護士掛完水就可以交班了,哪知來這麼一出。觸及範圍內的東西全讓她掃在地上,一屋子人,誰上前就又撕又打。哄的哄,勸的勸,全不抵用。掛著兩行淚,也不揩,怒罵,「好不要臉!你們這些大人,合夥欺負我一個殘廢小孩兒!」那語氣幾乎是痛心疾首。
進病房,果見一屋子人面面相覷。章一抱著枕頭,擱著下巴,眼睛不知看向哪裡,聽見腳步聲,刷地掉轉頭,一見是他,呆了一呆,隨即發作:「你走得好,還回來做什麼!人人不但拿我當廢人,還當我是瘋子!快,快讓他們給我一針鎮靜劑,免得咬到你!」
她把一隻枕頭耍得呼呼生風,「別靠近我!我要咬人,咬人!」
「你再往前走一步試試!」
鍾閔果真停下來,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阿姨做做手勢,其他人都退出去了。
「你鬧夠沒有?」
她臉上全是淚,幾乎是吼,「我就是要鬧,就是要鬧!嫌我了?索把我從窗戶扔出去,一了百了!」
鍾閔的臉完全冷下來。「再鬧,我立馬走!」
章一被嚇到了,那樣冷冷的鍾閔,不再是那個她所熟悉的,被她呼來喝去還能捧在手心哄著的人。她知道,他說的走就是再不回來了。可那個人明明昨晚還摟著她,說「總是愛著你」,憐惜地親吻她,討她開心,夜裡守著她。一覺醒來,他不見了,連去哪都不知道。其實她只是……只是怕看不見他,怕他不再回來,大吵大鬧,掩飾心中的恐懼,更想著,有人通風報信,他或者會快些回來。結果他回來了,對她甩臉子,揚言要走。這就……已經碰觸他的底線了嗎?原來……他待她也不過如此。
她拚命忍著不哭。章一,別示弱,你不是離不了他!
鍾閔看小丫頭那樣,歎口氣,這是做什麼呢?為這樣一個小人用盡心思,到頭來她只會給自己添亂。什麼時候才能懂事一點?算了,這就是她,他要的她。
走過去坐下,伸臂摟進懷裡,她掙了幾下沒掙過。在他懷裡也不安生,明顯的抗拒。她還挺硬。手臂用力,她的頭鑽出來,斜靠在他肩上,總算安靜下來。
「我回了趟老宅。走得非常早,看你睡得熟就沒叫你。」
她不吭聲。
「事情一完就回來了,本想你或許還沒醒。」
她有點風馬牛不相干,「我以後困死都不睡覺。」
「嗯?」
「省的你趁我睡著做小動作。」
他有點笑不出來。抬起她的頭,「我向你保證好不好,以後絕不偷偷溜走。」
她嘴角垮下來,明顯不滿意。
「……以後,去哪都帶著你好不好?」
「真的?」
又忍不住歎氣,這算不算騙她?他成惡人了。「……去哪絕對先告訴你,你要去,就跟著我。」親她的嘴,「好不好?」這樣說萬無一失。
她想了想,挑不出毛病,於是點頭,模樣乖巧得不得了。這樣多好。他吻上去。一時間只有口舌交纏的聲音。
舌尖有點澀。把她放開,果然是在哭。這又是怎麼了?
她倒開始說:「你不知道,當我跳下去的時候有多怕。我不怕死,因為沒死過。但我怕見不到你……我本來以為我是不怕的,但是那一次你放我走,我看到汽車開走,以為你在上面,看不見你的人,卻知道你在遠去,那種感覺,多殘忍……那一刻路不是路,走不下去……我真的很怕。後來被媽媽恐嚇,跳下去失重的幾秒鐘,都是這樣。睜眼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只要見到你,哪怕再讓我跳一次……我沒想到會廢了腿,如果早知道,我寧肯死,也不要拖累你。你剛才要是狠狠心走了,我絕不怪你,真的……可你,為什麼不走呢?這樣只會讓我賴上你。」
「從沒有覺得身體這樣沉重,以往讓自己活躍驕傲的身體,如今像半具朽木,只有拖。其他人怎麼看我我不管,我成了這樣,也不怪任何人,真的,連我媽媽,我也不怪她。那一跳,就是摔死了我,我也還不了欠我媽媽的債……所有的人都在逼她,從沒有一個人真心想過她,愛過她。她多可憐,她多想做一個好女人,但是沒有機會……老天不給她機會……她有什麼錯,錯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生下了我……她要是真的壞,拿枕頭一捂,哪裡還有我的命在……那麼多男人,是糟蹋……她怎麼挨過來……都是因為我,要養活我這個包袱。」
他把她摟進懷裡,「別說了,別說了。」
她搖頭,「遇見你,是她唯一一次遇對了人,可偏偏又是因為我。隆冬鬧了婚禮,偏偏還是因為我。我醒來後敢問你隆冬,因為我不怕欠他,他要有什麼,來生債,我做牛做馬還他。可我不敢問我媽媽,我已經欠她太多太多,如果這次因為我,又生牢獄之災,做牛做馬還不完,下輩子……下輩子只有我做她的媽媽,為她吃十月苦,受撕身痛,從此碎一顆心,受盡一生累。」
她鼻涕眼淚已經打濕他前大片,張大嘴發出單音節,不斷重複,聽不清在喊什麼。
他的心彷彿被人捏做一把。這是真正的慟哭。他知道她喊的是誰。可是……已經太晚了,那個人永遠也不可能出現在她面前。
他整個人彷彿被她的哭聲捆緊,吊起來,一鞭鞭地抽。寶貝,我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
***待續****
手放在她後腦勺上,用力往身體裡撳,撳進心口裡,聽見了嗎,它在說難受。明明是想要保護,卻讓你一次次承受不該承受的。成人的世界裡太多嗔癡貪慾,提早把你捲進來。得到你,誓要一輩子寵著你,那些滿滿的自信卻在你的眼淚前輕易揮散掉,比什麼都來得有效。可又能怎麼樣呢?為你做的每件事我絕不後悔。無論發生什麼,無論你變成什麼樣,我已將心鑄成囚牢,此生將你禁錮。
她的淚,她的呼吸全是熱的,暖暖的烘在皮膚上。已經哭得閉住了氣,抽噎,涕淚還在往下流。最後,終於是止住了。他的真絲襯衣前面打濕了,皺巴巴一大片。上面還沾著亮晶晶的東西。
她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
他揪下她的鼻子,「小鼻涕蟲。」捧著她的臉看,整個T區都是紅的。她又噎了一下。竟哭成這樣。不過也好,在他懷裡這樣毫無顧忌的大哭,他就是要她千百種姿態只在他一人面前。
她側過身抽紙巾去給他擦,一抬眼,卻發現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那眼裡頭的東西……是沉溺。
她說:「我什麼時候才能不哭?……媽媽她,從未見她哭過。」
他眉頭擰起來,實在不想她提起那個女人。「哭好,哭比笑來得真實。」
「我也不想哭的,可是,忍不住。」
「下次就別忍,憋壞了身子。想哭就哭,這不是人人都有的特權。」
她看著他,「那麼你呢,連小的時候都不肯哭,不怕憋壞身子?」
他說:「你擔心嗎?不會的,因為只要有你,會連我的份也哭出來。所以,想哭就盡情的哭,就在我懷裡,再沒有別人。人都說眼淚是治癒心傷的良藥,那麼今後,苦難傷痛都由我來背,待到傷痕纍纍,你再為我流一捧兩捧的淚。」
這人又來了。那樣真的表情,說著這樣的胡話,偏偏,又是她愛聽的。軟軟靠進他懷裡,忍不住歎口氣。還有多少日子容她這樣胡鬧?縱然他肯,自己的身體卻不允許。是不是該主動去治療呢,難道讓腿上的肌一天天萎縮不成。可是,心裡仍有東西放不下,有個人,是她相見的。
手指在剛剛打濕的那一片劃圈圈,思想鬥爭了很久,終於說:「我想見我媽媽。」感覺他的手臂有點僵硬,「我知道你不喜歡她這個人,但是,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我始終想聽聽她說什麼。說我天真也好,自欺欺人也好,不過是因為還相信這天底下的親子之情哪能說斷就斷的。什麼叫血緣至親?我身體裡流著她的血,一輩子帶著她活下去,是她的命余留在我這裡,會隨我再死一次。」
她把頭抬起來,「你會理解的對不對?十幾年來,我們母女過的是什麼日子?沒有我,她不知活得有多好。你不知道,她其實……是很愛我的。剛上小學,有次在新華書店,拿著裝彩圖的安徒生童話再不肯放手,只是說『要』,結果付了錢,那天連吃碗麵的錢都沒有了。還有史迪仔,也是她送我的,那天是我生日,收到的時候不知多開心。洗了那麼多次,褪了色,有地方還裂了線縫,但我就是捨不得丟。條件那麼差,她也總是將我打扮得清清爽爽。要吃什麼,只要我多說兩次,她也總會給我買,卻從不讓我拿錢。她說,這錢不乾淨,吃進肚裡,生了髒。」
「曾經有段時間,我是不想讀書的,因為費錢。她打我罵我,我都不去。最後她說,你以為我是為了誰,讓你來到這世上,多受些書本酸氣,總比早受窮世污濁強。你看,她其實……她其實比誰都自憐自愛。」她說著說著又要哭,趕緊停下來。緩了緩,「讓我見見她。我能長到這麼大,一路磕磕絆絆,全仗著她,現在,如果不見她,要我安心治療,我做不到。」
他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這番話,到底因為她太單純,還是因為十幾年的相依為命?他說:「現在,即使有我,也不行嗎?」
她抓著他的手,「這不一樣。為了你,我可以悶頭直衝,為了她卻不能,因為是最深的牽絆,寸步難行。」
他把眼垂下來。羈絆麼?他已親手斬斷。寶貝,對不起,因為我不會放過任何傷害你的人,即使是你的生身母親。人心有多善變,你明亮的眼卻看不穿。她早已不是你心中的母親了,再見一面,只會再一次受傷。就這樣吧,要你的世界裡只有我一個,替她安排的結局再好不過,因為她實在不該踏足。
這個早晨注定不平靜。那樣東西,也是時候讓你看見了。
正文23 浮 生
章一讀了個頭,眼淚就下來了。有多久,沒有人這樣叫過她。
「一一:
見字不必如晤,我想你怕是不願再見我的了。沒關係,因為此時我已離開人世多時。真是想不到,竟會用文字這麼陋的方式來同你告別。我不願稱之為遺書,因為不過是一張紙,也沒有為你留下任何東西,你看完最後一字,它會連同我的魂一起作煙消雲散。
一一,我傷害了你。事到如今,我已不配用其他稱呼。這也只是陳述事實,並不是道歉。在人類的語言中,道歉是最蒼白的。做便是做了,錯便是錯了。回想中午的情景,諸般所作所為,被人罵做『失心瘋』是再合適不過的。我是失了本心,才會對你下手。
其實,我從沒有後悔生下你。不怕你不信,因為連我自己也是才想通。人活在世上,若沒有一個至親至愛的人,會有多可怕,因此我用了一輩子時間去追尋那樣一個人。實際哪裡用苦苦追尋,初時有父親,後來有你。可惜我都是到失去時才發現。這些年來,若說我生養了你,倒不如說你庇護了我。守著你,像守著我最後未失的乾淨,看著你長大,像看著幼小純真的我再活一次。當你跳下去的那一刻,我唯一的真善也死去了。
咳,真像一場夢。我一輩子都活在夢裡頭,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別人。也罷,這浮華人世,好歹夢過一場。我所在的樓有60層高,待會縱身一躍,便是夢醒之時。
不必替我擔心。你也為某個信念跳過,只不過,我是生無可戀,而你恰恰相反。這世上美與醜,全在你怎樣去看。就這樣吧,我已看夠。
勿念。
X年X月X日21時」
是昨天!章一倒在床上,臉孔朝上,手裡捻著紙,吊在床沿外,一動不動,過很久口才起伏一下。良久,問:「死了嗎?」
「嗯。」
真是多此一問,那麼高跳下去。前天的婚禮上還是光艷照人,昨天還能險惡佈局,今天已經不在了。她什麼也沒再問,問也無益,人死了,在這世上的一切一筆勾銷。鍾閔也沒說話,靜靜看著她。從此以後,和她有關聯的只剩下他這一個,如他方纔所說,「就在我懷裡,再沒有別人。」
再沒有別人。
***
章一變得靜默。無論誰說什麼,總是聽著。醫生說怎樣做,照做。鍾閔時時不離左右,醫生對他說,「這樣下去不行。她心裡是抗拒的,本沒有接受,康復療效在很大程度取決於病人的自主意願。」
這個道理他何嘗不懂。那件事,如果要瞞過她,簡直輕而易舉,但他沒有這麼做,連連重創,索將她的神世界打垮,然後重築。
每天都是各種治療,有些是很辛苦的,明明已經做不了,治療師不讓她休息,她也不吭聲。膳食是按醫生的建議,她不說好,也不說壞。回病房後,做的最多的便是看《星際寶貝》,也只是看,沒表情的。他每天都會推著她在花園裡散心,有有趣的人和事她會盯著看,他便停下來,等到她調轉視線再走。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她說話,她也回應,多半是「嗯」或者「噢」。其實,她是白天平靜,到了夜裡非常不安生。不知是做夢還是什麼,時有哭喊,甚至是掙扎動作。他一晚上都不怎麼睡,通常剛瞇著,她哼一聲,就要盯著她看半天,看不出什麼再睡。白天也不敢大意,她做針灸或是電刺激的時候,他會讓阿姨和特護守著,自己去外間稍微休息一下。不過她稍微長時間不見,便要叫他,這點倒是沒變。神經繃得緊,休息不好,時間一長,身體還真有點吃不消。
「今天,是第十天了。」
他正蹲下來替她繫鞋帶,她突然來這麼一句,不免有些意外。抬頭看她。
她說:「你每天係一種花式,今天是第十種了。」
看她帶點微微笑意,他竟不知說什麼好。這樣細微的地方,原來她是注意到的嗎?
她又問:「你有多久沒去公司了?」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鬆了口氣,笑說,「最高管理者和決策人往往會運籌帷幄。」他已做好這一段時間內的工作部署,並且適當權力下放。再說,他豈會白養一幫食客?伸手她的臉,「安心,我會陪著你。」
去醫生辦公室看各種複查結果。看完了,正要出去,有年輕人推著一個老幹部進來,剛好擋住門口。
住院醫過去微微俯身問:「老爺子,有什麼事嗎?」
那老爺子年紀非常大了,板著張臉,呼嚕說:「我要見你們院長。」
住院醫說:「院長現在不在。有什麼話先跟我們說好嗎?」
老爺子氣得臉上鬆弛肌一抖,「叫你們院長來見我!我有話說。」
這種事情住院醫見得多了。老爺子脾氣不好,只有哄著,「您先回去休息,我去跟院長說,叫他來見您。」
老爺子偏偏不肯走,那年輕人也有點無奈。老爺子嘴裡包滿話,又開始西裡呼嚕地說:「我,9歲斗地主,12歲扔了牛跟紅軍走。跟著毛主席打江山啊,打完鬼子打老蔣,槍林彈雨撿出來的命。」
住院醫連忙說,「您別急,慢慢說,我們都知道。」
老爺子不理,越說越激動,「毛主席說,江山都是你我打來的,誰敢讓你們受苦?你……你要我的命都可以拿去,就是不能讓我受苦!」
住院醫慌了神,「老爺子這是哪裡話。我們到底哪裡做的不好?我們改,一定改。」
那老爺子擠出眼淚花,聲音顫抖,「我……我就是不想走路。你們非要讓我走,我那個疼啊,比讓我死還要老火……」
原來兜這麼大的圈子,無非不想做治療。住院醫趕緊說,「不走路不走路,您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老爺子又絮絮叨叨半天,眾人好說歹說勸住了,這才由年輕人推著出去。
住院醫轉身,見他們還在,不過笑笑。鍾閔推著她出來。「下去走走?」
她說:「嗯。」
***
花園裡環境非常好,各種花樹繁茂,高高壟起的小草坡,還有蜿蜒著的白而平整的小路。太陽墜下去了,天邊染紅一大片,像宣紙上潑出的血玫瑰。四周很安靜,偶有鳥兒在花樹上鳴叫。
她聲音很輕,「已經八月了呢。」時間過得真快。
「是。」
她看著天邊的紅出神,突然叫一聲,「鍾閔。」
他停下輪椅,走到她前面蹲下,「怎麼了?」
「我一直很想問,你為什麼喜歡我。我除了小,再沒有別的。可小有什麼好,就像新生的太陽,總有落下去的一刻。」
他神色溫柔地看著她,「你以前也問過類似的問題,我怎麼說的?這是世界上最難回答的問題。你知道嗎,在塔克拉瑪干沙漠裡,往往方圓數里或數十里才會出現一株胡楊樹。若是雌樹,它會開滿鮮艷的花,在長一個星期的花期裡,等待雄樹花粉的降臨,但即使風吹數百年,它也可能等不到。這種等法簡直是慘烈。我比它有幸,在我活了三十年的時候等到了你。完顏洪烈到底是書裡的人。我也可以對你一眼萬年,但不能春秋不渝。說實話,如果早一點,或是晚一點結果都不會一樣,我可能對你無感,或已娶妻生子,但偏偏是不早不晚地遇見。緣至,時至,至,抓住了就不會再放手了。」
她半天說不出話。他倒笑了,「怎麼,沒聽明白?」
她指著自己的腦袋說,「已記在這裡,遲早會想明白。」
前面有對老夫妻在夕陽的餘暉裡緩緩地走。他們長長的影子攜著手,在流逝的時光裡一點點沉澱下來。
他捧著她的臉,輕輕在唇上印下一吻,「那麼,往前走?」
她伸手指,像個騎士般揮劍一指,「向wonderland前進!」
***
她的神漸漸好起來,又能同周圍的人有說有笑了,不過,卻開始趕他走。「你怎麼又不回公司?」他公司裡有項大工程正好也是非常時期,幾個主管做不了主,來過幾次,就在病房裡做小型會議。因此她時常露出不滿意的樣子,其實是覺悟了,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她何德何能,這樣霸著他。他為她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裡。他其實緊張過頭了,以為現在的她還會無理取鬧嗎?發生了那麼多事,細細想來,命裡注定遇見的躲不過,唯有一直走下去,無論等著她的是什麼。
複查結果一次比一次好。醫生對她的狀態非常滿意,叮囑又叮囑,「加油,一定要堅持。」現在到了節骨眼上,他哪裡還肯離她半步,簡直把病房當辦公室了,批文書,視頻會議,什麼工作都在這裡完成,交際應酬也一律擋外。
這天夜裡突然醒過來,驚惶叫他:「鍾閔。」
他過來,像是剛睡著的樣子,半閉著眼,柔聲問:「乖,怎麼了?」
她的聲音竟然顫抖,「我的腿,我的腿。」
他一驚,完全醒了,伸手放在她額頭,「腿怎麼了?」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狠狠掐下去,「不是頭,是腿!」
二十四橋明月夜
「誒……終於回來了!」長長伸個懶腰,有多久了?在醫院的日子,像是過了一個世紀。宅子裡頭的人個個看著親切,找招呼吧,連從沒有說過話的園丁大叔都不漏過噢。站在客廳的水晶吊燈下,叉腰做茶壺狀,也不怕被那倒三角冰凌錐砸到,「噢哈哈哈,我章一又殺回來了。」都在看她嗎?嘿嘿,是有點忘形了,誰讓她得意呢?
說起來,那天夜裡下肢突然有感覺了,慌忙中叫來值班醫生,一番手忙腳亂之後,醫生還有點不可置信。想起來又忍不住得意,看他那表情分明是在說,「奇跡啊奇跡」,真的,誰也沒想到這麼快會出現轉機,人的身體真是太奇妙了,唔唔,應該說她的身體真真奇妙才對。
鍾閔看她那樣,忍不住過去敲在她腦子上,「別站太久。」她吐舌,回來了對他不也好嗎。在醫院他跟著她一起受罪。
吃飯時,熟悉的環境,熟悉的人,像是有什麼東西緊繃著到此刻才真正鬆下來,胃口也開了,不知不覺多吃了一碗。他又在那頭看她吧,不怕他看,在醫院的日子天天不分鐘點守著她。再吃一塊豆腐,末燒出來的就是香^^。噢,對了,她要寫點回憶錄什麼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在醫院的日子--白菜少女變形記」。她有一本戴鎖的本子,粉紅硬殼,卡卡頁面,還沒用過的,用來寫肯定有感。方才被她從房間某個地方搜出來了。說起房間,感覺上還是以前每天都見到的樣子,是太過熟悉了,倒像那天早上匆匆離去,在山下兜個圈子又回來了。如果沒有那通電話……唔唔,甩頭,甩出去。說好往前看,往事不可追呀不可追。
屋裡人說,她不在的時候,偶爾有電話找她,號碼都替她記下來的。也是,同學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多半是兩個交好的女朋友約她出去玩。--b 她這個樣子怎麼出去玩?回電話過去,要怎麼說?就說不小心摔斷腿好了,靜養了兩個月。
把聽筒放下。客廳裡就剩她一個,鍾閔已經上樓去了。是該好好休息了,今天絕不打擾他。
在本子上花了兩個小時寫了幾段話,把筆擲下,歎氣,她果然還是不喜歡文字。一切就緒,爬上床,開始培養睡眠。
翻身。臉埋進枕頭裡。能翻身真好,剛開始一段時間躺著就動不了,整個人像木乃伊。再翻一下,這枕頭軟得真好,想折哪就折哪。扯出來抱在懷裡,揉,軟啊軟。
***
鍾閔剛要過去看看那個小人兒,就見她抱著只枕頭,光著腳站在門口,臉像紅番茄,聲音低到腳底下去,「那個……能不能跟你說說話,我睡不著。」
能,為什麼不能,簡直求之不得。過去牽她進來,「地板涼,上床去。」自己去了浴室,雖說事情都按他預先設定的發展,但大小積案還是有不少,方才處理去了,還沒洗。
從浴室出來,看見她蜷腿坐在床上,他這套是全黑的睡具,她白瓷皮膚,白色暗花的小睡裙,懷裡又是白枕頭,兩廂一對比,襯得像雪花透明人兒。想起來,似乎……她還從沒在他的床上睡過。
上床,抽出懷裡的枕頭,攬過她,吻下去。她有點措手不及的樣子,但很快勾著他回應。越來越喜歡吻她,小舌頭在他嘴裡,是戲,像石縫裡的小魚苗,軟的,活的,尾巴一甩,就是一銀絲。銀絲牽出來,拖得細長,啪地斷掉了,掛在她嘴角上,他輕輕舔去了。
摟著她躺好,「想跟我說什麼?」
她在他懷裡調整了一下,「就是……說話,一會想到再說。」明明不想打擾他的,但是,已經習慣夜裡也有他守著了。
「那你想吧。」說完閉上眼,養神?
她果然在很認真地想。看著他的臉,她還從沒有這麼近距離的觀察過。這個男人好看不好看已不在她關心的範疇內,只知道,這張臉的一分一毫,已深深鐫在腦組織裡,深入其中溝回,醒著時浮現得清清楚楚,就連睡著,也要產生圖像電波。
她看著看著,突然出聲說:「你好像瘦了。」
他睜眼,「是嗎?」
她伸手指他的下頜,「這兒,線條更緊了。」
他笑,「厲害了,用看的就知道。」
「我就是知道。」
他似乎不願多說,又把眼睛閉起來了。
「鍾閔。」她一貫的叫法,帶點撒嬌的底氣不足。
他懶懶地,「嗯?」
看著他表情柔和的臉,「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的腿沒有好,並且真的好不了了怎麼辦?」
他眼倏地睜開,「又開始胡思亂想了?」她有天在醫院無故浮躁,口口聲聲說什麼殘廢的話,氣得他差點當眾打她屁股。
她趕緊嚥下話頭,「不說了。我其實只是……看你這麼疲倦的樣子,有點心……揪。」
他「哧」一笑,什麼心揪,小丫頭不好意思說心疼。撐起身,整個人翻在她上方,不懷好意,「誰說我疲倦?」
她沒說話,同他對視。然後緩緩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拉下來,嘴唇貼上去,相互摩擦,是淺吻。她吻了一陣,停下來,貼著不動。下一秒他回敬,像是要把她嘴唇咬下來。
睡裙被撩到了肩膀上,兩團最柔軟的被他握在手裡,然後換做嘴。撥開小褲,手指探進去,她抽一口涼氣,渾身顫慄。撩高的睡裙,連同她整個人鋪層在黑色床面上,如開一枝白玉蘭。他壓上來。
她嚶嚀一聲。他動作一頓。
「壓著了……腿。」
他渾身繃緊,從她身上下來,閉眼平復。
距上一次已經很久很久了,再看方纔的氣氛,在這事上,她多少還是懂一點的,於是欺身過去,「很難受嗎?」
他皺眉。本來都沒有緩下來,又來勾他。
她以前曾聽人說,繃得太過會死人,也不知真假。但看他的樣子,肯定不會好受。執起他的手放在臉上,他眉頭皺得更緊。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為了自己費盡心思,那種好法簡直稱得上是寵的。若說她原來還有點什麼,在出事故以後,成一顆大白菜,還有誰肯要?但就是那種時候,依舊捧她在手心,讓她以為自己是如珠如寶的,甚至,有種錯覺,比以前更受珍視。為她做的事,點點滴滴,數不過,她就是一顆頑石,也鑿得穿了。
他依舊躺著沒動,感覺她放開他的手,爬開了。有一陣是沒動靜的,他睜眼看,赫然發現她跪在他腰跡,正解他的睡袍!明白她要做什麼,「別……」說不清楚到底是阻止還是什麼。
她比他還要緊張。他那裡憋得比他臉色還要難看,簡直有點猙獰了。雖說不是沒有看到過,但這樣的情景,又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她腦子燒得像要沸起來。
他躺著那,沒有看,聲音乾澀,「算了吧。」
她都不敢呼吸了。羞澀、膽怯過後,終於伸出手握住了那直立的。在手心裡,燙並跳動。他抽了口氣。
手指一圈圈不住。這就是他最強硬也最脆弱的東西,樣子不好看,構造獨特的,僅僅是海綿體和血管,竟會生出那樣匪夷所思的硬度與力量。就是用這個東西,他佔了她,從此骨血裡烙上他的氣味。噁心嗎,其實一點也不,這是最真實的他,他的一部分。
前端被溫熱包裹了,然後吐回冰涼的空氣裡,來不及做出反應,又被裹進去了,這一次,一點點深入。
感官很強烈,但說不出是什麼味道。漸漸適應,連同上面賁起的青筋也像是要深入喉嚨裡去。實在是不行,剩在外面的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像是異物入侵的自然排斥反應,緊緊吸住。接下來她該怎麼做?像他那樣的動作嗎?
吞和吐,沒有一絲技巧的。唾流下來,肌在酸痛了,嘴裡的東西似乎還在脹大,不行,不行,包不住了,幾乎是下意識,牙齒咬上去。有東西噴出來。
她呆在那。
他支起身,把她的頭抬起來,她嘴要閉不閉的,明顯不知怎麼辦。白色似乎在往外流,他輕輕抬她的下巴,拇指按在她嘴唇上。四目相對。她吞下去了。他移開手,吻上去,品她嘴裡殘存的腥。
放開她,她聲音細細的,「咬痛你了?」她那顆虎牙是很尖的。
他搖頭,「沒有」,了,是剛剛好。呼出一口氣,果然是禁得太久,三兩下向她繳械了。摟著她躺下來,她像經過一場大戰的人,渾身癱軟。親她的臉,突然壞心思地說:「你不難受?」
她勇氣值幾乎為零了,翻過身拿背貼著他。他關燈,手伸到前面去,點著她的嘴,湊到她耳邊,「我又多了一項可開發。」她不知是羞還是惱,反正這樣黑他也看不見。她下了多大的勇氣才能這麼做,並且還不是為了他?拿手肘重重頂他一下,哼,下次再叫她,休想。
他收回手,貼緊懷裡軟軟的身軀。過了一會,傳來她細微的呼吸聲。
正文25 巢(補全)
即使過了這麼久,章一見到林致仍然不自在,甚至是害怕。她想自己是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那種「非主流」愛情的。
林致也看出來了,但不知道章一為什麼排斥他,那小丫頭扯了個借口上樓去了,看她腿腳跟以前一樣利索,於是對鍾閔說,「好像……不怎麼待見我,以前不這樣啊。」
鍾閔說:「小孩的臉,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林致像捉住了他的小辮子,「你終於肯承認她是小孩了?」
「僅限某些方面。」不願意討論這個,起身去廚房,林致夾腳跟在後頭。取了兩隻杯子,加冰塊,往一隻裡注入琥珀色體,遞給林致。
林致做個手勢,看鍾閔靠在流理台上持杯喝,忍不住說,「你倒是厲害,每天加起來只睡夠可憐的數小時,還要喝whisky。」
鍾閔只「唔」了一聲。在醫院集中力照顧她,還要分神留意那件事。若這世上果有仙方,他還真想求一劑來,做個不眠不休的才好。可惜沒有,只好喝這些東西,時間長了,免不了有點依賴的。到底是烈酒,少喝的好,於是把杯子隨手一放,身子依舊靠著沒動。
「晉川家的孩子不要緊吧。」從林致進屋的第一眼,鍾閔就知道他已走出低迷。
果然,林致聽到那個名字,面上也沒多大反應,他也找個櫥櫃一靠,「出院了。都知道你是個對旁人漠不關心的,因此不問也沒人怪你,何必多此一舉。」
鍾閔笑,「我關心你,那麼,來問問你的事。」
林致「嘁」一聲,看他到底問是不問。
結果還是問了。「你沒找機會跟他重修舊好?」
「我們談過一次,還不如不談。他說自己是做父親的,不能不考慮兒子的想法,意思非常清楚。甚至還勸我回心轉意。我當時就臭罵他一通,說他簡直拿我當第二個兒子來教育。既然再沒關係了,就別來管我,我今後怎麼樣,愛不愛他,那都是我的事。」
鍾閔語不驚人死不休,「那你還愛不愛他?」
林致盯著他看了半晌,「你是真關心我,還是看笑話。」歎口氣,「其實我有時候很疑惑。口口聲聲說愛的,究竟是不是愛。也許只是主觀強化,潛意識的回答。從一開始,我是想跟他在一起,但從沒有要獨佔他這個人,遇上好的女孩,也不是不動心的。也許真的是因為觸犯了禁忌,逃避現世,愛上的不過是那禁忌裡頭的自己。世上多的是試金石之類的東西,為什麼偏沒有試心石,若有,也不會有人被愛或不愛糾纏一輩子。我是弄不明白的了,也不想去明白,明白之後又徒生煩惱。就這樣愛他,或是以為愛著他,兩者都不妨礙我今後娶妻生子,與人相敬如賓一輩子。」
鍾閔說,「聽你這番話,到底該說你悟還是不悟?」
林致聳肩,不置可否。又說,「你還記不記得章一的老師,楊迭?」
那個娃娃臉的,義正言辭指責過他的年輕人。鍾閔點頭。
「看不出那麼有膽量,竟然跟家裡人明言自己不是常人。當然他也沒說是我,不過我當時就同他決裂,是我自己形穢,無法直面他那種不顧一切的勇氣。」
鍾閔不知是冷嘲還是熱諷,「可惜碎這一地冰心。」
林致勾起什麼回憶,沉默了一下。突然又想起來說,「上次戰家的家宴,我去了。」
鍾閔沒回應。
「凱旋是主角,不出意外的艷壓全場。還是一個人。」
「……我們聊了一些。」
「……放心,沒有提到你。」
鍾閔終於開口,「笑話,不怕你不提,只是提了我,反倒擺不正你自己的位置。」
林致問:「你真的不打算跟她見面了?」
鍾閔說:「看機緣。」
林致大驚失色,「那可是凱旋!這麼多年唯一令你青眼相加的女子。你們不是沒好過,還一起失蹤了一個月。連我都以為你們是要結婚的,後來為什麼你回來了,她一個人漂在國外?」
「戰家一直把你當準女婿看,你老頭也不是沒這個意思的,現在她回來了,兩家人豈肯放過你?」
「我說,難道……難道是因為章一?你會為了她做到這個份上?這本不可能,你們差太多了,你要是……」
「你***別沒完沒了!」
林致的舌頭像被斬斷一半,縮回去,過半天才說,「好好,不說不說。」鍾閔那表情,那暴喝聲,實在怕人。
林致說的這些,鍾閔哪有不明白的?這麼多事情堆在一塊,他再淡定,也非一絲都不浮躁的。「有擺不平的,肯定第一個通知你。」
有他這句話,林致還能說什麼呢,皇帝不急太監急。鍾閔從小就是這樣,在他的王國裡,只有他說了才算。然而這一次的情形,是非同小可的。
***
送走林致,上樓。章一在她自己房間裡,坐在書桌前,塗塗抹抹些什麼。走過去看,原來是在素描。
她看見他,問:「林大哥走了?」
「嗯。」拉她起來,「別畫了。」
她跟著他走,疑惑問:「做什麼?」結果是拖著她往床上一倒,她以為是要做什麼,又想到昨天晚上,羞憤地給他一錠拳。
他把她往懷裡一緊,下巴擱在她頭頂上,閉上眼,「乖,讓我抱一抱。」
是很久以前,在同樣的房間裡,他說過這樣的話。那一次,少女背部的雪白色朦朧似欲化入空氣裡,男人的身體貼上去,他們似一尊連體的塑像,鍍上了古銅的暮色。而這一次,女孩在男人懷裡,軟得似沒有骨頭,再沒有滿臉不甘,小手放在男人的前,是心安理得。相同的依然是靜,聽得見兩個人的心跳,一個沉穩,一個輕快,但終於在某一處合拍了,成了不分彼此的,一個人的心跳。
他聲音在她頭頂,幽幽的,「我還不知道你喜歡畫畫。」
她說,「學校每年的興趣班我都報美術,基本都是素描。其實更喜歡油畫的,只是相比費錢得多。」
「給你請個油畫老師?」
她趕緊說不用,「高中肯定也有機會的。」其實心裡還是很想的,她難得對一樣東西這麼有興趣,但想這樣一來又要添許多麻煩,於是就說違心話了。
他輕輕地應了聲,沒再提,過很久也不見說話,她不敢動,生怕他是睡著了,一動就吵醒了。
*** *** ***
哪知他還是請來了老師,問起來,說一則她喜歡,二則替她打發時間。那老師是很有經驗的,教學起來得心應手,也沒有傳說中藝術者的清傲,年紀不過二十多,因此章一很快喜歡上她,兩個人處得相當好。
鍾閔開始恢復以前的作息,她早上有時覺得他起身了,但就是睜不開眼,等到醒來,旁邊的枕頭還隱約看得到凹下去的痕跡。還是覺得困,於是一翻身半趴在他方才睡過的地方,頭從枕頭上掉下來,身子微微蜷曲,還像是窩在他懷裡,又睡過去。
他從外邊回來,有時也趕上她們的授課時間,多半是靜靜坐在旁邊看著,也有邊看書的。其實那老師也是很愛說話的,兩個人嘻嘻哈哈的,通常都是鬧完一陣才發現他在看著,再怎麼注意多少也要吵到他。他倒是不介意的樣子,偶爾碰上她看他,那表情幾乎稱得上是愉悅的。隔一段時間便要過來問她累不累,渴不渴,叫她別站太久。
她每天是要睡中覺的,其實本不想睡,只因她在睡,他多半也會上床來瞇一會兒的。從醫院回來有些日子了,他淺眠依舊十分嚴重,白天似看不出什麼,但總有一兩絲倦意是被她捕捉到的。
老師一般就在三點半的時候來。她因是初學,興致非常高,說笑間,一下午時間就過去了,再不覺得悶。又因手生,因此時常將顏料弄到手上衣服上,有時候忘了,甚至將手上的沾到臉上去。他給她抹好香皂,小手握在他掌中,輕輕搓洗。她一抬頭看見他眼裡可以醉死人的溫柔,一句話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你這個樣子,是否有戀女情節?」
他一愣,隨即失笑,「這話是誰教你的?」
她說:「這種說法連小孩子都知道。」
他把她的手送到流水下洗,漫不經心說:「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我讓你有這種錯覺嗎?那好啊,上輩子你是我的情人,這輩子仍是情人。最好你這麼生生世世錯覺下去。」
你看這人嘴多壞,生生世世錯覺,豈不生生世世做他的情人。她哪裡說得過他,羞都羞死了。
洗完手和臉出來,她蹦上床一躺,成「大」字型派開。過了一會,反應過來他剛剛去的好像更衣室,於是跳下來,過去看。探頭進去,他果然是在更衣。
她問:「要出去麼?」都這個點了。
「嗯,去見一個老朋友。」轉頭看她,「一起去?」
估計是他生意場上的朋友,無趣得很,於是說:「不去。我餓了,等著一會吃飯。」
他突然說:「進來。」
「誒?」
難得來看他換衣服,於是捉住她,拿起來一件件比劃,挨個問她的意見。她存心使小壞,故意說這不好那不好,其實她哪裡懂?他耐心出奇的好,還在問。這更衣室也不知誰設計的,裡頭的鏡子可三百六十度審視,到處都是他跟她的影子。其實他那樣的氣質,已經不用衣服來襯,站在那,整個人如淵渟嶽峙,相比之下,顯得她愈發的小了。--b 不由得煩躁,他再問,就隨口說好。想不到他一個大男人穿衣服這麼麻煩,也知道在那折騰個什麼勁。看他開始脫,趕緊跳起來,「等等,我先出去。」
他那眼神分明的不贊同,一把抓住她,要笑不笑,「我什麼地方你沒見過。」
耳朵裡「哄」一聲響,臉燒起來。她哪裡肯,全方位的審視鏡,一會全是她在一邊觀看美男更衣的鏡像,這成什麼了?不行,甩脫手要跑,不忘扔下一句「暴露狂」。
一會他換完出來,她也不看,他非要湊上來,兩臂一鉗,就是一頓好親。親完了,她還扭扭捏捏的,裝作換電視台,看他還粘在身上,口氣沖得很,「還不走!」可等他走了,估計好時間,又偷偷溜到陽台,蹲下身,只露個眼睛在外面。他開著車子出來,不知是否心有靈犀,回頭望向她的方向。被發現了,於是只好現身出來,衝他擺擺手,哪知他坐在車裡,亦朝她擺擺手。兩個人樣子傻得不行,還好沒人看見,但不知為什麼,她覺得心裡冒起了小泡泡。
直到看不見了,才又鑽進房裡,躺回床上去。無聊得很,於是在床上像指針一樣順時針擺,擺了兩周,就要喊頭昏。出院後,她一直就在他這邊睡了。其實她最喜歡這種圓形大床,很有童趣,童話裡的princess睡的應當就是這樣的床。偏偏他那個人房裡是暗色系,臥具換來換去都是黑色主調,冷冰冰的,氣人得很。實在是越看越不順眼,況且她的東西都在原來的房間裡,用起來不方便,反正也無事,索來一番改造。
把她房裡的毛絨公仔全都搬過來,從大到小,一個疊一個,摞得像小山。然後是她的枕頭,她的涼被。再去他的更衣室搜搜看,有沒有其他款的床單。一排排衣櫃全被她打開看,他果然是只穿經典黑白灰的,但就是同一種顏色,深淺、亮度都是不同的,更別說衣料了。細細看,才發現他的衣服分門別類,大到基本走形,小到領子形狀、袖子花樣,甚至暗袋、扣眼無一處相同。那邊還有鞋架,他就是每天換一雙,一年也輪換不了這麼多鞋。更別提N多領帶,圍脖和各式袖扣。誒?!居然在他的配件中發現了眼鏡!他戴眼鏡嗎,她怎麼沒見到過。戴來看看,沒度數啊,是平光鏡,這說明了什麼?
如此騷包,又是在一眼看不穿的細微之處,此乃悶騷啊悶騷!於是乎,她整個人在這個男人的低調前華麗麗的震驚了。
緩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她夏天的衣服搬過來扔在床上,分次拿到更衣室裡,掛到他的衣服當中。那些黑白灰立刻被打亂了,糖果色,格紋,圓點花,公主袖,雪紡紗迅速入侵。她只管嘿嘿奸笑,回來嚇死他!到底她的衣服少些,分不勻稱,那頭「積壓」的全是他的白襯衣,她過去一件件翻。翻到最裡頭的一件,外側口上有一大塊淺咖啡色印跡,是什麼東西潑上去沒洗乾淨麼?可為什麼還掛在這裡?怪事情。
做完這一切,她非常得意,並且喜歡這樣,因為有一種鳩佔鵲巢的威風感。覺得有些累了,倒在床上,閉著眼,很想很想知道他到時候會是什麼表情。在心裡笑出聲,原來要心滿意足是這麼的簡單。
***
鍾閔到馬球場,剛好到比賽第三巡結束的半場間休息,球員跨馬由遠及近,周圍掌聲響起。
一位女郎身穿黃色上衣和白色馬褲,腳蹬棕色齊膝靴,坐姿完美,臉上的汗星子在夕陽下閃閃發光,說不出的神采飛揚,拿球槌一指臨近的男子,朗聲問:「服是不服?要認輸的趁早!」那男子搖頭說:「我們四個加上你們中的那三個是打定了主意,捨命陪佳人。」女郎「哧」地一笑,梨渦裡兩朵明艷花,「好,要扮乖就給你機會,可別後悔。」說完一轉眼看到場外一人長身玉立,那明艷頓時開得令人不敢逼視,將手中球槌扔給球童,翻身下馬,奔過去,在那人面前站定了,這才摘下球帽,盈盈笑意裡終於叫出一聲:「醒山。」
番外篇2
近來一直如此。兩個人一床睡,免不了升溫,偏偏又顧忌她的腿,每到關鍵時候生生忍下來。她哪有不明白的,因此在他懷裡總是一副乖巧柔順樣,那樣子更讓他恨不得揉她到骨血裡。實在是渴了,把她剝得光溜溜的,一路又是親又是啃,她又是舒服,又是咯咯嬌笑,安安心心享受和他的溫存,因為他撐在上方,像是天塌下來都有她的男人來頂著的。
他用各種方式挑動得她動情。手指帶出體,嘴湊上去,絲絲渴飲,舌頭也伸進去,輕輕刮著。她喘得非常厲害,那裡溫熱的一片,因此體流得更多更快了。他喜歡這麼折騰她,總是一次又一次尋找她的臨界點。他自己忍得非常辛苦,有兩次說進去了不動,她也同意,哪知後來簡直像猛獸出籠一樣,到一半時,她就喊腿不行了,硬生生地停下來,簡直加倍受罪。
說擺佈,倒不如說伺候完她,她整個人裡外舒坦,那眼睛裡頭,是真正的媚眼如絲。小臉蛋酡紅,眉骨染著深闈的誘色,身子舒展到極致。他趕緊關燈,看不見要好一點,再這麼下去,沒成柳下惠第二,倒憋出一身病。
黑暗裡頭,她光溜溜的身子在他懷裡頭,那皮膚越越滑順,滿鼻都是她的香,死灰都能復燃了,何況他還冒著火星的。沒辦法,對她說用嘴吧。小丫頭似乎很認真地考慮了一下,然後說,好吧。頭縮進被子裡頭,鑽下去,張口含住。沒力道,他用手捧她的頭做引導,最後下來,他一分沒紓解,她還抱怨連連,賭氣地躺好,背過身不理他。貼上去從後面抱住她,她慢慢軟下來,她最喜歡這樣睡覺,因為覺得這姿勢最有安全感。於是說睡吧,她哼一聲。過一會轉過來惡狠狠說,你是不想我睡吧。他說沒有啊。她說,那你拿它抵著我?
他不說話,親她的嘴,親她亮晶晶的眼珠子,親完了說,換個姿勢吧。
開燈。她說,別調太亮。
床頭的壁燈是朦朧黃。他說,乖,坐上來。
她忸怩一下,似乎覺得主動方有點吃虧。他又扭著她親,於是她分開腿,他又用手做了下準備。最後她坐下去。剛下去一點,她就喊進不去了,卡在那,他看得眼裡噴火,掐著她的腰重重往下一壓,下身同時往上一抬,她「啊」地叫一聲,不知是覺得好還是不好。
他歎口氣,折騰死了,總算進去。
她拿手鼓出來的地方,聲音蚊子細,太深了,出來點。
他就是要深深霸著她。哄著,乖寶貝,動一動。
她哪裡肯,抵不過他糾纏,哼兩聲,扭兩下,就又不動了。
他憋得要發瘋,哪裡容得她這樣磨人。調整一下,一把抱住她,掐著她的腰抬高,幾乎全部分開來,落下去的時候再狠狠往上頂。她被不斷地拋高又落下,聲音一聲比一聲出得來,那相連接的部分發出的聲音也越來越響。兩手掐著她的腰,越來越用力,似要掐出水來,整個人也越來越軟,還有聲音,都是嬌滴滴的,要從他懷裡化開去。漸漸的,像是從他頂著的地方生出火來,那樣燙,還在不斷往深裡戳,她忍不住緊縮。撞得越來越厲害了,顛得越來越快,那團火燒得整個人彎出數道彎,脖子,,腰臀和腿,每一分都魅到極致,小手攀著他,小嘴在他嘴裡,嗚嗚著,不要,不要把她拋下去,慢一點,身子像是要被那一條剖開了。
水越淚越多,還有眼淚水,唾也從嘴裡滑下來了,沒有力氣了,頭耷在他肩上,任小腹裡的衝擊一波接一波,無止境的。一下下,戳進細頸的卡子裡去了,還在往裡。分不清什麼感覺了,是酥麻,是癢,還是疼。他動作起來那麼狠,像是整個人都要塞進她窄小的甬道裡去。嗚嗚,他壞他壞,兩條腿像電流通過,腳趾頭都蜷起來,身子繃起來,緊得不能再緊,不行了,他再來一下,她就要,就要……啊,嗚嗚,小腹裡熱乎乎地爆發出一大團東西來,被他抵著,一下還流不出來,嗚嗚……是壞掉了……還不放過她,她要死了,被她的男人用小壞蛋死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被他抱得死緊,身子劇烈的顫抖,在顫抖的最深處,他釋放出來。
身體連接著往床上倒,喘息漸漸平復下來。他撫她的背,「怎麼一開始就叫得厲害?」
她在他身上扭兩下,又哼哼,「太深了,裡頭的東西都被你頂出來了。」
他捧起她的頭,濕吻一口,「那你喜歡嗎?」
她不肯說,但是模樣別提多乖順,他又吻一口。實在不想出來,「小乖,這就麼一直在裡面好不好?」深深霸著她,感知得到她身體裡的變化,哪怕是最細微的顫動,就這麼,兩個人連在一起,不斷地做,不斷地用力愛,愛到死去,器官像鑰匙□了鎖眼,生在裡面了,永遠都拔不出來了。
他以為她不會回答,但是她答了,很輕微的,「好。」身體先心靈成熟,她願意用這種方式,直抵身心最深處的,提醒自己,她是她男人的小女人。
得到這樣的回答,他心裡奇異的柔軟,腦子都暈乎乎的,不再說什麼,只是吻她。不夠,還是不夠,還有沒有更親密的方式?
夜已經很深了。她眼皮子開始打架,任他親著,也不說想睡。身上流了很多汗,粘著兩個人的皮膚,他問:「去洗嗎?」她小**啄米似的點點頭。
抱她起床,就這樣也不分開。拿睡袍蓋在她背上,摟著去浴室,一走動,那看不見的地方就有東西又要燃起來。她已經困得不行了,吊在他身上,全靠他單手托著屁股。放開水,兩個人這樣也不好洗,想讓她靠在牆上,又擔心瓷磚太涼,於是讓她兩隻手穿進睡袍袖子裡,隔一層靠牆。好一番折騰,草草清洗一下,其實最一塌糊塗的地方本沒有洗到。把濕睡袍扔到一邊,拿大毛巾擦乾,另換一張裹著。取吹風機給她吹頭,坐在浴缸沿上,她坐在他身上。她頭髮不特別多,但長,因此又花一番功夫。
回床上,她睡他身上,腿間鎖著他的,是已經睡著了,所以沒抗拒這種睡姿。手放在她翹翹小屁股上,睡吧,他也睡了。
正文26 星 海(有更)
「你來了。」
鍾閔微笑,「嗯,來了。」
周圍的人紛紛投過視線,在那對男女的相視而笑裡,連滿山的夕陽亦成一種明艷,恍惚間才知這世上果真是有金童玉女的。
「你去吧,我等你。」
戰凱旋揚揚下巴,「若要我打下半場,你就替我踏草皮。」
鍾閔轉身要走。凱旋拉住他手臂,笑瞇瞇沖同伴喊:「有事先走,找人替我!」十分鐘後,她換好衣服出來。兩人走出去。
鍾閔說:「球技又進了,方才就只你一員女將。」
凱旋用手指刮刮頭髮,之前是盤過的。「湊人數罷了。你若去,就是三打四也能完勝。」
鍾閔笑,「我既是門外漢,又沒有香和玉,拿什麼去完勝?」
凱旋轉過臉看他,「我怎麼聽出點弦外之音?」
鍾閔也轉過臉看她,依舊是笑,「你多心了。」又問,「有胃口嗎?」
她想一想,說:「有一樣東西是想吃的。」
「什麼?」
「恐龍蛋。」
她說的是一種油炸糯米糕,黃色外殼裹芝麻的,圓而大。鍾閔走了幾步才開口,「不知現在還有沒有。」
「去碰碰運氣。」
車子在各條老街和小巷裡穿梭。這城市每日都在洗心革面,難得再見一星舊時痕跡。天光漸漸暗下來,車子行走的風也一點點降下溫度。有納涼的老人搖著蒲扇從民宅裡出來,走在一棵棵大樹的腳跟下,樹卻在風裡搖著冠,那是無數張扇葉子,葉面的光反出來,吸收進暮色裡,看上去是一種稠黑的綠,綠就在人的眼前說:又是一年了。
舊時她樓前有一棵很大的黃果蘭樹。每年花開時,總有一個小小少年朗朗站在那花樹底下,穿著白襯衣,白短褲,白球鞋,太陽光照在他身上,亮得直入人心裡去。阿五從陽台伸出腦袋,朝下喊:「我的小爺,別站日頭底下,快進屋去,她練完琴就下來。」樓下的人不說話,她又催幾次,還是不說話,縮回頭,對著鋼琴前的女孩兒說:「眼巴巴瞧著,不肯走。快彈你的吧。」
她從椅子上跳下來,「讓我看一眼。」走過去,陽台那樣高,幸而在練ballet,她奮力地踮起腳,就在那最初的視野裡現出花樹的頭,綠的葉,掛滿嫩黃的瘦長鈴鐺,甜的香,旁邊立著他。她一眨不眨地盯著,在陽台裡喊:「醒山,你再等我一下。」身子晃了一下,瘦長鈴鐺搖了搖,音樂聲裡送來他微弱的回答:「唔。」走回去坐下,小手撳琴鍵,照著琴架上的譜子一頁頁彈下去。
也有發脾氣的時候,把房裡的古董瓷器砸到地板上,撿最可手的砸,往往也是最好的。阿五在飛揚的瓷片裡東躲西藏,不敢攔她,更不敢叫人,只在口裡不住哀求。老師也嚇壞了,眼睜睜站在角落裡。響動將她大伯母引來了,將她一把摟住了,說:「昨日你父親還跟我說你子收斂不少,這又是在鬧些什麼?」她用力掙,沒掙開,聲音大得很,「你提他做什麼?回來一趟,看一眼我是死是活。大伯母說:「咱們一大家子都指著他,他吃苦受累不說,若聽見你這話,哪有不傷心難過的。」她一跺腳,「我就說!」大伯母說:「當心踩著碎瓷片。」又問,「還沒說鬧這一出為什麼事?」她伸手指著角落裡的老師,「她!彈多少遍都說我是錯,還有阿五也在一旁幫腔,一併打發了走!」阿五撲上來,「小祖宗,我知錯,明兒在嘴上貼張封條。到時你冤家來了我開不了口,可別怨我沒告訴你。」她年紀雖小,卻也知羞,轉面埋進大伯母懷裡,「快掌阿五的嘴,掌她的嘴!」大伯母笑著說:「他在一旁看著呢,你要掌誰的嘴?」她抬頭一看,羞得滿面通紅,「你來了。」他說:「來了。」
大伯母招呼一屋子人撤出去。她看他走進屋裡來,說:「當心腳。」阿五用掃帚掃一遍,又拿來吸塵器,拖著長長的線,還沒開,她說:「吵死人。」電器哪能一絲噪音都沒有的,阿五苦著臉,「那怎麼辦?」她沒好氣,「笨豬腦子,用濕毛巾。」阿五去了。那老師方才沒聽出味兒來,不知當走不當走,依舊直挺挺站在那。
他看一眼,說:「你心裡不舒坦,就別彈了。」
她喪氣,「要彈的。門外不知有幾雙耳朵豎得跟天線一樣。」
「何必管他們。」
她頭垂下去,「只是不想他們在我爸爸面前多嘴。」一抬眼看到牆角的人,「你怎麼還不走?」那老師縮縮脖子,正巧阿五進來了,趕緊溜出去。
他說:「你在這坐著。」他自己去鋼琴前面坐下,問:「彈這上面的嗎?」她說是。他翻了幾頁,記下曲名,也不看譜,一支支彈下去。
她等他彈完,說:「真氣人。你比我會彈都不肯再學,他們何必還逼著我學?」這種話她說過不止一次,每次他都說,「鋼琴適合女孩子彈。」這次他卻說,「準是讓你陶冶情,起初他們也是這樣跟我說的,不過後來我發現,彈一年的琴都不比吃我爹一記鞭子強。」
她「哧」一笑,他看著也高興,提議說:「出去轉轉吧。」她說好,輕輕走到門邊,門一打開,兩邊躲著的人防不慎防。她哼一聲,趾高氣揚地走過。
出了門,閭閻間,兩人手牽著手,遠遠看見幾個孩子圍著一個小攤,她拖著他跑過去。是炸糯米糕,各種形狀的,扔進油鍋裡,滋滋響,撈起來就是另一種金色形態了。她看著眼饞,不肯走,他掏掏口袋,有一張紙幣,先問她:「想吃哪一種?」她一指,「那個圓的,恐龍蛋。」他又問攤主:「買兩個圓的要多少錢?」攤主說了,他遞過錢去,剛剛夠。
她問:「你哪來的錢?」
「撿來的。」
「騙人。」
「是坐車的錢。」
她大驚,「你又是偷偷跑出來的?」
他「唔」一聲,在恐龍蛋的入油聲裡微弱得很。搞不好是要挨打的,她要哭。他捏捏她的手。
東西炸好,用紙包著的,他接過來,遞給她一個。還是燙的,兩個人拿著往前走。走了老長一截,他先吃一口,然後說:「好了。」後面是跟著人的,他們都知道,趁還沒有上來之前,她趕緊咬一口。
「好吃嗎?」
外酥內嫩,裡面又是豆沙,吃著是很香的。但是她說:「不好吃。你覺得好吃嗎?」他說還行。她說,那給我嘗嘗你的。他遞過來,她就著他的手咬一口,就在他方才咬過的地方,留下兩個小小的齒印,吞下去,沒想到連心口都是燙著的。
*** *** ***
「啪」一聲,像是有人踩著什麼東西,兩邊的路燈亮了,長長的蜿蜒的燈龍就從那第一聲亮開始活了過來,像點著的火線。她也被驚醒了,趕緊叫他,「快!快!」他懂她的意思,轟油門,車子在近千馬力的驅動下瞬間加速,流星一般地 出去。人像是在空中,從衣袖子裡放出風來,呼呼間,從兩邊架起的光橋上飄過,轉眼便是萬年。到底是電流跑得更快,她憋足一口氣,前面兩盞燈是短路的,點不亮,再前面已經沒有燈了。是他們贏了,她歡呼一聲,幾乎要跳起來。車子衝過去了,卻又在面前的街道橫衝直撞,眼看兩邊有車開過來,他甩一記尾,生生調出鈍角弧度,車堪堪停在綠化帶前,引擎聲與摩擦聲戛然而止。兩個人愕然對望半晌,然後一起大笑。
她笑得喘不過氣,直說:「幸虧是Koenigsegg。」
這樣的舉動已經很多年都沒有過了,一下子似乎活回去了,而這樣的她以前也是常見的。他等她不笑了,說:「繼續找?」
幾乎已跑遍全城,她說:「多半是沒有的了。」
他眼睛看著前面,明白的事不會裝作不明白。他沒說話。
「其實我最想去一個地方。」
他轉過臉,「我也有一個地方。你等我開車過去,看是否是同一個。」
她眼睛亮起來,拍手說好。
***
車子開上山道的時候,她嘴角已經彎起來。
那一次,是十二歲生辰。父親牽著她的手從樓上下來,主客一時俱都啞然無聲。提起裙擺到鋼琴前,一曲終,手停在琴鍵上。誰拍響了第一聲,然後稀落的掌聲變成了滿堂喝彩。父親將來客一位位介紹給她,高揚的下巴換來無數的稱讚。是還沒有看得慣,找到機會便迅速退場。長走廊裡鋪著厚地毯,她的小細跟陷進去,牆壁上有的是巴洛克式的圖畫和壁燈,兩邊是無數緊閉的門,也許每一扇打開後都有一個惡靈住著的,告訴你用靈魂來交換一個願望。但是沒有,這不是童話。她的影子投在牆壁上,花紋裝飾它,卻依舊是變了形的。走廊裡靜悄悄的。然而那麼多的門,總有一扇是要打開的,她沒有料到,來不及看清,整個人已經被捲進去了。
一隻手按在嘴上,身後有聲音說:「是我。」
貼得那麼近,聽得到呼吸。她沒有轉身,「怎麼不到前面去?躲在這裡做什麼?」
他說:「銅臭逼人,下不了腳。你不悶?」
她點一下頭,「悶。」
他說:「那出去吧。」
他過去把那屋子裡的窗戶打開,先翻出去了,站在外面說,「沒人。我接著你。」說完張開臂。她兩手一撐窗戶,一個躍起便上去一隻腳,再抬另一隻,兩腳站穩了,弓著身朝下對他說:「來了。」話未落音,從窗戶上直直倒下來,裙擺一層層翻起來,整個人如同黑夜裡的一隻墨蝶,輕飄飄落入他滿懷。他是沒準備好還是呆掉了,等反應過來,摟著她往後倒下去。好半天沒有反應,靜寂裡只有星星還在眨眼睛。也不知多久,她肩頭一聳動,然後大串的銀鈴笑聲響在那夜色裡。
他把藏在房子外頭的自行車拖出來時,她傻眼了。他說:「有個地方帶你去。」
於是,她坐在後座上,頭枕在他背上,斜眼看天上的星,星眨一下,就踢一下腳。上山的路有斜度,她問:「我下來嗎?」他說,「坐著就好。」等車子上去後,他果然有些氣喘。她脖子上是繫著絲巾的,解下來替他拭去汗。他「噢」一聲,是想起什麼,慌忙去掏口袋。她第一次見他那麼慌張的樣子,忍不住問,「是什麼掉了?」他已經找到了,從口袋裡牽出來,細長的紅色線編手鏈。他說,「你本命年,要戴點紅的。這是前年嬤嬤替我編的。」花式是編得很巧的,她看著喜歡,更是他戴過的,便伸了手腕讓他繫上。她手腕細得禁不起一捏,他微微俯身將結解開,收好了,再重新繫好。他總能打出各式各樣好看的結,再一個個將它們解開。
牽著手,站在那山上看星星。她問,「星星是怎麼來的?」他想了一會,說,「被人捅出來的。」星星不是離地球很遠的發光的恆星嗎?她轉過臉看他,他也看著她,「我爹常說,『不管教,還讓你捅出天窟窿不成?』你看,天哪有捅不破的,窟窿或大或小,漏下光來,那不就是星麼?」她忍不住咯咯笑,他就是這樣,人前是小紳士,小學究,人後的他是什麼?滿口胡話,只有她知道
只有她知道。
山腳下是萬家燈火,山上靜得卻只有蟲鳴聲。她的小鞋子踩在草地上,濕漉漉的草尖輕輕刮著腳背的皮膚,鞋尖上貼著亮閃閃的水鑽,在草叢裡時隱時現。她說,「我跳舞給你看。」學了近六年的ballet,彷彿就是為了這一天。她把鞋子脫下來,伸展、旋轉、跳躍,一切都在那草間上,是輕盈盈的華麗。最後是謝幕,他走過來,「腳疼嗎?」哪有不疼的,卻像才意識到一樣,一下子跳到他腳背上去,抱著他,只是笑,再不肯下來。他也笑,伸手摟著她。
對視的時候,她總喜歡叫他的字,一遍遍的,「醒山,醒山……」要叫得他的勢頭弱下來為止,但沒有一次成功的。這次也一樣。她仰著頭,撒嬌一般叫個不休,他頭一低,最後一聲封在唇間。
幾乎是蜻蜓點水。是第一次,將禮數教條拋到腦後,並且是那樣小。她的臉埋在他口,兩個人的心都像要跳出來,怦咚,怦咚。
除了天上的星,再沒有人看見吧。
正文27 賠款
山頂上靜寂只聞蟲鳴,天窟窿漏下光來,鞋面上依舊是亮閃閃的水鑽,在草叢裡時隱時現,連站的地方都是同一個。
忍不住舒展身體,竟坐了這麼久的車。伸出手去,星光是落在手上的,但來不及抓住,逃掉了。掌心裡還剩得有紋路的,看得出了神,連他什麼時候轉身都不知道。
他走回來,遞給她一個高腳杯,裝得有暗紅體的。他說:「知道你一直在找這個。碰巧一次私展會有藏家展出來,跟他提了一下,沒想到肯大方相贈。」
她輕輕搖晃酒杯。是的,這幾年她一直在找這個酒莊的82年紅酒。並不是太著名,但對她來說很重要。酒莊已經停產很久了,那個年份的酒更是喝一瓶少一瓶,有價無市的。她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去找,儘管不抱希望的。沒想到,竟讓他找到了。「叮」一聲,兩隻酒杯輕輕相碰。品一口,是否還是記憶中的味道,她分不清了。
微笑著問他:「那麼,你又贈他什麼?」
「一條Doshala。」
「頂級Doshala絕不止這酒價。」
他說:「本就是底下人自作主張替我收下的。我沒用過。送的人花了心思,知道我冬天要用純色披肩,心思是好的,東西更是好的。只可惜,我一看見就要聯想到血腥畫面,簡直避之不及。」
她「哧」地一笑,「你這人!鍾氏的醫藥公司每天都有大批動物用作藥理試驗,即使是3R原則下也不知要死掉多少,怎從不見你聯想?」
「不一樣。就事論事。」
她眼垂下去,品杯裡的酒。
「去年曾有人在瑞典黃金海岸置了遊艇,聽說奢華程度令人髮指,偏偏是無名號,並且長期閒置。」
她嘴角彎起來,盯著他看了半晌,說:「保密工作如此疏忽,看來還是我每年交的會費太少。」
他搖頭,「是因為有人曾對我說,她要駕駛無名號橫跨四大洋。」
她沒出聲,那個願望永不可能實現,只因再無一人相伴。
一時沉默。
山上的濕氣漸漸重了,她仰頭看著黑絲絨的天空,兩顆星之間到底隔得有多遠?並不遠。星與星的距離是不變的,只要一個肯走,怎樣都是走得過去的。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他說:「涼嗎?開始還不覺得,等順著皮膚下去,倒像是秋天了。」
她不作聲。
又是一段沉默。
終於他開口說:「你問吧。」
她這才覺得那寒意果真從毛孔鑽下去,砭肌入骨。面上卻像是並不等他這一句,驚異一閃而逝,轉臉看他一眼,然後調開,「我都知道。」
過了一會,他說得很輕,「我並不是同你賭氣。」
她一直仰著頭。星子糊了邊。她仍舊說:「我知道。」
從山上下來,他送她回去。她回來後一直住在一間小公寓。
車子停下來。抬頭看,窄窄的樓隙裡有星光漏下來。她一隻手按在手袋上,手指往下撳,從沒覺得鱷魚皮這樣軟過,再稍一用力就要穿過去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來,也是薄弱得一穿就過的:「上次在島上的那件睡袍,我帶回來的。」
他的手一直放在方向盤上,沒回頭,稀微的星光落不到他身上,看不清臉上的表情。過很久也沒有動,他只是說:「凱旋,我不是對的那一個。」
她笑了,從梨渦裡開出兩朵無聲的明艷。「那麼,再見。」打開車門,下了車,一直等到車子重新發動,在那轟轟的引擎聲裡說,「路上小心。」
她微笑著目送車子離去。再次仰頭看,星光糊成一片,水印一樣漫出去,是樓隙太窄,再也容不下了。
***
車子開得越來越快,一直到入車庫後熄火。鍾閔從車庫小門上去,直接回房間。臥室門是關著的,但看得到有光,突然像是聽到那個小人兒的呼吸聲。輕手輕腳開門進去,有一下子是驚住的。入眼全是毛絨公仔,掛飾,相框架子,床前鋪著張白色心形地毯。床單還是黑的,被子和枕頭換過了,粉紅的被子被拱起一小團,裡面裹著的,正是他的嬌娃娃。
走過去,她果然是睡熟了的。沒關燈,是還在等他麼?心愈軟下來,掀開被角,這一看,口乾舌燥。小丫頭穿著他的大T恤,領口大得露出整整半邊肩頭,口的皮膚也露出大片來,因是半趴著的,還蜷著一條腿,下擺完全跑到腰上去了,有小褲包裹著翹翹小屁股,後面膽敢還牽著一象鼻子!再往下,是細白的一雙腿。小嘴嘟著,不知夢到了什麼,突然咂咂嘴,咂完了又嘟囔什麼。低下頭去聽,不清不楚的,是在說「……要抱抱」?!哪裡還忍得住,把她那些不清不楚全都吃進肚子裡去。她睜開眼睛,眼神還朦朦朧朧的,卻知道回應。小細胳膊緊緊摟著他。這一摟,他整個人壓上去,一發便是不可收拾……
眼看她又要睡著,趕緊親上去,親完一陣沒話找話,「你剛剛夢到什麼?」
「……」
不行。他一定要她說,在夢裡都要他抱抱。她不肯說,他逮哪揉哪,邊親邊揉。
她終於把眼睛睜開一道縫,模糊說:「想吃……」
「吃什麼?」
「紅燒獅子頭……香……你不讓……要抱才給吃……」
Orz!原來是這樣。
「我走了,想我了?」
「……」
「是不是?」親一口,「嗯?」還穿著他的衣服,乖乖在床上等著他,這不是勾他嗎?又親一口,「妖。」
她哼一聲。
「妖說話,說話。」……「乖,別睡。」……「嗯?說什麼?」
她終於忍無可忍,睜開眼睛,「你煩!」出去一趟,回來就變話癆了。
他倒笑了,肯跟他說話了不是?「煩?那剛才是誰在我身上不肯下來?」
這下她幾乎全醒了。惱羞成怒,聲音也出來了,「分明是你……」沒有說下去,這種話說出來他只怕更得意。「我真要睡了。」說完轉過身去了。
他死皮賴臉蹭上去,往她耳朵裡呼氣,話越說越難堪。可任他怎麼撩,她身子縮成一團,眼睛閉得死緊,就是不給他反應。他撩一陣子,白討沒趣,方才要得急,還是洗了再睡吧。洗完了上床,小東西又自動自發滾過來,在他懷裡尋一個舒服位置,分明一臉的饜足。
*** *** ***
夏天的雨總是說下就下的,來得快,去得也快。油畫老師不來了,章一一個人在露台上看雨,那雨一陣緊似一陣,從半空中打進露台上,似線斷紛珠,有落在腳背上的,「啪嗒」一聲,冰得她跳起來。人都說翻書快,這天翻臉更快,因為轉眼便雲消雨散,連動作都是省去了的。
回房間突然想吃濃濃的芝士蛋糕,廚房在做了,她又好奇,於是便守在一旁看著。端著新做好的蛋糕晃到他面前去,挖一匙吃了,連眼睛都瞇起來。他看她那個樣子,配合著問,有那麼好吃嗎?她說好吃呀,不信你嘗嘗。他面上淡淡的,我嘗你嘴裡的。
他嘗完了,放開她,滿意說:「唔,好吃。」氣得她一腳踢在他小腿上,他還笑瞇瞇的。
他不愛吃甜食,她是知道的,因此故意要餵給他吃。他也爽快,她遞過來二話不說就吃下。一塊蛋糕就這麼被兩個人一匙匙分食掉。只是吃完了她又愁沒事做。雨後的空氣很好,她心動得不得了,有很久沒出去過了,自從傷了腿,出了醫院就貓在家裡,她都快悶出病了。跟他提了,他說好啊,於是兩個人開著車子下山去了。
他問:「去哪逛?」
她想了半天,就是想出來走走路,最好能慢慢晃悠的,兜圈子的更好,於是說:「你找個地方把車停了,我們去步行街。」
下了車,步行街的地磚縫子還是濕的,兩邊商舖裡顧客少得很,她倒是覺得人少好,可走了一會就覺沒意思了,總不可能拉著他這樣挑的人去逛平價商舖吧。又走幾步,前面就是購物中心,超市的東西又多又好吃,還等什麼,趕緊去吧。
進入口,發現他沒跟上來,回頭看,原來是推購物車去了。見她看著,反問:「你不是要買東西麼?」其實她也不是要買東西,但著實歡喜他推車的樣子,心裡竊喜,拉著他的手臂往前走,「嗯嗯」點頭。
貨物架上擺滿零食,見著以前愛吃的,一包包往車裡扔。到熟食區一看,麻辣的,油炸的,燒烤的,口水全下來了,站在玻璃櫃子前就不肯走了。板鴨,麻辣小龍蝦,烤**翅,越是他不待見的,她越喜歡。
看他在前面推一滿車,她得意得很。旁邊是賣玩具的,好像是做特價,人很多,她擠過去看,等抱著搶到的東西出來,哪還有他的影子在?順著他剛才的方向,沒走幾步,就看到車子扔在那的。退著往原路走,一排排的貨物架,她站在中間,往兩邊一掃,沒看到他就再往前走,沒走幾個呢,腦子就被敲了一下。
「這麼巴掌大的地方你也走得丟?」
她脯往上一挺,也不管還抱著東西,學他的口氣,「這麼巴掌大的地方你也把我弄得丟?」
完全沒料到她會來這麼一句,他愣一下,然後笑起來,不說話,接過東西拾了她的手往購物車走。她在後面拽著他,學聲優的口氣煽情說,「茫茫人海,找回了你,我之幸也。」他在前面不知好氣還是好笑。
回到家,撿了兩包零食拆了吃,然後把她搶購的東西攤開來,是拼圖,9000片的,還不是最高難度,雖然她以前只拼過最多1000片。坐在地毯中間,叫他一起來,他不屑,等她玩的時候,他又湊過來指手劃腳,說這不對那不對。他都沒玩過的,她怎麼肯服他,於是拼不了幾塊,就又和他爭起來。
林致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本來他頗有點「來意不善」的,一肚子話都到了嘴邊了,方才在外按了十幾聲喇叭大門才開啟,更加不爽,本想著這屋裡是沒人還是怎麼,結果進來一看,那兩個人在地毯上滾做一團,章一咯咯直笑,其他人早不知躲到何處去了。想都沒想就衝過去,「你怎麼還不回公司?」
章一從鍾閔身子下鑽出腦袋來,羞得臉通紅,一個勁打他叫他起來。
鍾閔睨一眼林致,「我以為你起碼會迴避一下。」
章一想走,鍾閔不讓,她不好意思面對林致,乾脆背過身裝作拼圖。
林致來氣,大聲質問:「X市CBD規建工程為什麼會是戰氏海鯤中標?」
「堂堂天倫世紀副總會不清楚招投標流程?」
林致冷哼,「你這個樣子應該擺給鍾氏的董事看。」
鍾閔章一的頭,「乖,上去玩,東西不好拿叫她們幫你。」
章一「噢」一聲,頭不回地上樓去了。
林致被這一打岔,氣焰也下去了,「這麼大的工程,鍾氏勢在必得的,最後竟讓戰家吃下去了。我也是關心你,以為你一個人偷偷躲起來,結果呢,你這個樣子,明天鐘氏跌破發行價,想必也是不在意的。」
鍾閔在沙發上坐下,「我都快忘了,你也是持有股份的。」
林致差點暴跳,「你這是人說的話嗎?」……「笑?你公司那幾個老傢伙氣得吹鬍子瞪眼,個個要找你興師問罪,你居然還笑!」
鍾閔一攤手,「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比笑來得容易?」
林致算是服了,一屁股坐下。「海鯤是臨時改的標底,為什麼?」
鍾閔沒說話。
「可笑,你給戰家送的不是彩禮是嫁妝!」……「近來董事會對你頗有微詞,還來這麼一出,老頭們去你家告狀了,你完了,你真的完了,等著吃你爹的鞭子吧。」
鍾閔只聽著,還是不說話。
林致最見不得他這副不溫不火的樣子,偏偏拿他沒辦法。歎口氣,只有轉移話題,「你昨天,跟凱旋見過了?」
「你消息倒是靈通。」
「不是我靈通,你倆金風玉露一相逢,哪次不廣為傳頌的?」
「嘿,凱旋就是這樣。昨夜與你柔情似水,佳期如夢,今日動起手來便翻臉不認人。」
鍾閔的臉冷下一分,「你最近似乎對我的私事很感興趣。」
「何止是我,你這樣的黃金單身漢不知是多少女人的春閨夢裡人。只可惜,好事將近,從此別說是入春閨,就是探頭出圍城都是難的。」
其實林致的臉一旦涎起來,鍾閔哪有不嫌惡的。「這種話以後都不要再說了。我跟凱旋,即使再見面,也只是朋友。」
林致半天才反應過來,忍不住驚呼,「難怪!原來你送的既不是彩禮也不是嫁妝,是賠款!」
正文28 那時候的他
林致不是不氣悶的,怎麼都想不通鍾閔到底在玩什麼把戲。這麼多年的朋友,彼此知知底,做起事來仍是半點口風都不給他透。坐在椅子扶手上,蹭手裡的火機玩,火苗子騰出來又吸進去,樂此不疲。管家在門口說:「少爺,有客人。」
竟然直接就把人帶到書房了!將手中火機扔到桌子上,勢頭止不住,滑到桌子邊,掉下去,又是悶頭一聲響。往門口一看,嘴上卻掛起笑容,「稀客!」
戰凱旋朝他揚揚下巴,三寸高跟鞋踩在地板上,聲音不大,步子優雅,但每一步都是走實了的,往會客沙發一坐,從腳背至短裙下,一雙腿讓人恨不得眼生蒺藜,抓上去才好。
林致盯著她的腳,問:「你穿幾號鞋?」
「問這個做什麼?」
「看上去很小。偏偏是這麼小的腳,踩著人梯上,一腳下去,往往踏碎天靈蓋。」
凱旋的眼光打出來,被長睫毛一蓋,往林致的方向生出斜下角,「你想試試?」
林致豎起兩隻手掌,「饒過饒過,不過說說而已。」又說,「找我做什麼?難得你親自來,有什麼事讓……」
「幫我個忙。」
林致被斬斷話頭,像是沒聽清,「什麼?」
「找個機會,讓我見她!」
林致聽糊塗了,「見誰?」書房裡有一座落地鐘,是有一百多年的舊東西了,機括仍然在走,時間就從那長長的擺動的弧形裡一點點溜走,至今已數不清有多少了,「噹啷--噹啷」。林致面上失色,「章一?」
凱旋說:「還以為你已笨到姥姥家。」
林致拒絕,「不行!這個忙我不能幫。你想見她,輕巧得很,何必到我這來繞彎路?」
凱旋臉上看不出什麼,「那孩子自從出了事,已被他保護得滴水不漏。」
「那就更不行了。」
「沒得商量?」
「沒得商量。」
「那好,我馬上安排菱心出國,你這輩子再別想要糾纏她。」
林致氣結:「你……」這女人,跟鍾閔是兩孤星,簡直天生一對!菱心是他想娶的女孩,生在誰家不好,偏偏是她戰家!命脈都被人拿住了,還有什麼辦法,只有妥協,「好,好。」
凱旋站起身,「你盡快,我時間不多。」手袋一直掛在肘腕上,身子重心也是前傾的,早就預備了要走。
林致趕緊叫住她,「我是有條件的。」
凱旋居高臨下,「什麼條件?」
林致被她臨得渾身不自在,「你先坐下來。」什麼話,說走就走,簡直不把他放在眼裡,這德!
凱旋又坐下,「說吧。」
林致稍稍斟酌了一下,說:「一直以來,你都是目中無人的,別誤會,這不是貶義。我的意思是……是一般人入不了你的層面,你一人在高處,看到的都是雲海詭譎……」
凱旋眉頭擰起來。
「其它全當未入眼。為什麼只有這一次這麼在意……我以為會跟往常一樣不屑的。」
「你說了半天,無非想問我為什麼跟那孩子過不去是吧。」
林致囁嚅,「也不是。」
凱旋見他那個樣子,忍不住帶點笑意,「也許你不信。我是這世上最怕輸的人,而這一次,恰好是最輸不起的。」
林致想到鍾閔待章一的程度,不說話了。
「還沒說你的條件。」
林致說,「本來是想你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你們分隔這麼多年。但現在,我不想知道了。兩個同是最不單純的人,準是為某個可笑理由。」
「我不能保證能把章一帶出來,但我會盡力。只是,到時千萬別為難她,不然鍾那邊,我會很難做。」
凱旋微笑,「放心。禮儀我自小做得無可挑剔。」
***
章一自然想不到,這世上與鍾閔最相配的,另有其人,此刻還軟軟窩在他懷裡。方才扳著指頭算過了,還有幾天她就滿十六歲了。十六歲意味著什麼?有身份證了,享有更多公民權了,換言之,她成人了。
頭枕在他手臂上,身子躺在他腿上的,面朝向他,腿蜷起來,被他像小嬰兒一樣輕輕晃著。聽他說,「就這麼定了。到時在家中給你行成人禮,邀請你同學來,好不好?你人生中第一個party。」
她眼睛亮閃閃,「好啊。」他像是在哄她的樣子,於是她也哄著他,手環到後面去,一下下拍著他的背。心裡卻忍不住開始想像了。到時候,她穿著小裙子從樓梯上下來,他在最下一層接過她的手,行一個紳士禮,然後當著大家的面宣佈,「這是我的……」我的什麼呢?他會怎麼說?
見她盯著自己看,於是問她:「在想什麼?」
她趕緊叫自己打住打住,又不是拍電視,更不是童話。她把臉貼到他肚子上去,說:「沒想什麼。」他的衣服料子軟軟的,沾著他氣味的。她十六歲了,他今年也三十了。算起來,大了她十四歲,竟大了這麼多!她出生的時候,他差不多就有她現在這麼大了。那時候的他是什麼樣的?和現在長的像嗎?成天挨打嗎?會對哪個女孩子說胡話嗎?甚至……感應得到世上有她存在著的嗎?也許……他那時候住在深宅院子裡,整天被他爸爸叫去背生意經,背錯一字就打一記手心。人前總是裝作聽話的樣子,人後就調皮搗蛋,鄰居家哪個女孩長的好看的,他就拉下一張臉,明明偷偷喜歡著,卻非要欺負著。對了,他那個時候已經會擺臉子了嗎,一定是的,看他現在多壞,小時好得了多少?人小鬼大。想到他穿一件白襯衫,唔,已經在長身體了,瘦高個子往家門口一站,攔住漂亮女孩,冷著臉說:「不許從我家過。要過就先跟我交朋友。」對,正是他嚇她的那個樣子。
鍾閔覺得懷裡的小身子一陣抖動,然後笑聲逸出來。問她笑什麼,也不肯說,多問了兩次,還是不說。於是把她的身子扳平了,盯著她眼睛,「說是不說?」她咬著嘴唇搖頭。不說是嗎,那就癢她,專癢她最敏感的地方。她笑得更厲害了,嘴裡卻喊著,「就不說。」他哪還留情,癢她的腰上最細的地方,啃她的脖子,真的是用啃的。停下來,真怕她笑得一口氣喘不上來了,她腹肌繃得緊緊的,他伸手上去撓,說:「再不投降,我撓你腳心了。」她一嚇,結果嗆著口水了,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咳,字不成句,「咯咯咯……我投……咳咳……降……」
竟笑成這樣!看她多半是沒力氣了,直挺挺躺在那,他伸手捏住她兩耳垂,往下扯扯,「嗆朵朵,嗆朵朵。」她本來已經不笑了,這下又噴出來,打掉他的手,「你這個樣子,真該讓你自己看看,笑死人!」他笑著沒說話,他小時候嗆咳,嬤嬤就是這麼做的。看她想轉移話題,於是將面孔一板,「快說!」哪知正中她下懷,又笑起來了。
這下他成丈二和尚了,在她旁邊的位置躺下。不肯說就算了,只要她笑得出來,只要在他身邊。
她卻漸漸收了笑,爬到他上方,「你生氣啦?」
他沒說話。
她抱怨一聲:「小氣。」往他身上一趴,「又沒說不告訴你。」眼珠子轉轉,「我問你,你第一次見我是什麼時候,在哪裡?」
他說:「問這個做什麼?」
「別廢話。」
他反問:「你沒有印象?」
她想了想,搖頭,「我不記得見過你。」
「那就對了。我說了你未必想得起來。」
她說:「不行,一定要知道。」在他身上扭扭,「鍾閔……」
她一叫,他的心就軟下去了。「大前年國慶節,在遊樂場。」
大年前……「我是什麼樣子?」
「又矮又瘦,短頭髮。」
「騙人。我什麼時候矮過?」同齡人裡她起碼一直是中等身高。
他顯然對這個話題興趣缺缺,不說話了。
她整個人睡在他身上,頭埋在他頸彎裡,「你說,要是人第一次見面,讓他們知道後來是要愛上對方的,會怎麼樣?」
他說:「那就從第一眼開始愛。」
「人遇到愛或是懂得愛往往太遲,並且不知還能愛多久,提示來了,就抓緊時間,愛一分便是一分。」
她「唔」一聲,「這樣多好,少走彎路。」
他拍拍她的背,「傻丫頭,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若有,感情來得隨意,就不被人珍惜了。」
***
這番話若讓林致聽見,一定大為贊同。這麼多年對待感情一直兒戲,直到上一段,愛得刻骨銘心,偏偏又受「求不得」。到現在,終於又重拾動心感覺,多不易!菱心是大家出身,自小練得處事不驚,他十八般武藝齊上,仍是無動於衷。等到絞盡腸子博得美人一笑,又橫生枝節。越是不易,越是珍惜,沒辦法,縱然前方虎龍潭,上吧。
其實事先已經知道鍾閔在公司,才專挑這個時間來。章一在跟老師學畫畫呢,有模有樣的。看到他來,還是很熱情地打招呼,「林大哥來了。」
林致過去,說:「歇會吧,這大熱的天,心浮氣躁的。」
章一說:「不行,才剛開始呢。」
小丫頭做事還挺有原則。轉眼看到那老師,於是搭訕,三言兩語逗得笑開花。這氣氛,不信她還畫得下去。
章一果然下不了筆了。林致一見,趕緊進言說:「去坐會吧。」
章一把筆放下,「好吧。」
三個人坐著喝水說話,沒說幾句,就聽林致說:「今天下午有場藝術展,你們知不知道?」
章一說不知道,那老師也搖頭。
「是一個會所的內部展出,主要是油畫和雕塑,不少是會員的珍藏品,一般是見不到的,還有些是花大價錢從國外保來的館藏。去看看吧,我挺想去的,就是找不到行家一起去。這下好了,有老師一起去,還擔心什麼。」
那老師哪經得他這麼一捧,先紅了半邊臉,「我……也還是學生。」
林致說:「再怎樣做我的老師是綽綽有餘,今天是最後一個下午了,聽說也請得有藝術界的名家,這種機會是很難得的。」
名家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見到的。那老師不免心動,嘴裡仍說,「可我要給章一上課。」
林致說:「帶章一一起去,讓她見見稀世珍品也是好的。」
老師問:「章一,你去嗎?」
章一想去熏陶熏陶也好,反正是看看,又不花力氣,再說是三個人去,又不尷尬,於是點頭說好。
林致簡直要叫好,直催著,快走快走。
剛動身,章一叫起來,「不行。鍾閔不讓我亂跑。」
林致不高興,「有我呢,這也叫亂跑?」
章一忸怩一下,「那……我給他打個電話。」
林致哪裡知道她在那彆扭個什麼勁,暗自咬牙,表面輕鬆說:「打吧。」
章一早將鍾閔的電話記得爛熟,卻從沒打過。這第一次給愛人打電話,心頭難免有點小鹿亂撞。接通了,手心生出汗。
鍾閔接起來,非常意外,那笑意止不住,順著無限波傳到這一頭來了。「有事?」
「那個……沒打擾到你吧。」
「沒有,你說。」
聽筒裡分明有爭論聲的。「嗯……林大哥說下午有場藝術展,我跟老師都想去,給你打個電話說一聲。」
「想去就去。讓司機接送。」
她大大應一聲:「誒!」該掛機了,又忸怩起來,「那沒事了,你掛吧。」
「等你掛。」
林致在那頭乾著急,這倆人還在客氣誰先掛!
章一憋一口氣,背過身,往回走了幾步遠,衝著電話一氣兒說:「鍾閔我最喜歡你了。」說完趕緊掛斷,羞得恨不得把手機甩出去。慢吞吞轉過身,低頭踱過來。
林致暗自奇怪,怎麼打個電話就成這副羞答答模樣了?但沒問,還是先把她帶過去交差好。那邊等著的,也是個要人命的。
到了會場,找個機會甩脫了老師,把章一騙出去。她還在問:「林大哥,你說的姐姐是誰啊?」
正文28 LOLI VS 女神
「你馬上就知道了。」
轉進這家會所內部,上了樓是回形走廊,繞著走一段便看得到旁邊築起的空中露台,越往裡越是幽深,腳步聲每響一下就被吸進光的漩渦裡,再出不來了。章一開始膽怯,「林大哥,我不去了。」調頭要跑。
林致捉住她手腕,「到了。」門是掩著的,站在前面卻不推開,「章一,去吧。」
誰曉得那門裡頭是什麼?章一不肯,手扶著牆壁,「我看算了吧。」
林致頭疼,這丫頭電視劇看多了吧。「這青天白日的,你怕個什麼,我陪你進去。」
章一在門外有過多種設想,等她的無外乎是壞人,怪獸,或者美女,但見到凱旋的時候,她仍舊驚得呆了。凱旋一襲黑裙靜靜坐在一隅,艷色卻好比高山杜鵑林的花事爛漫,逕自難收難管。林致撐著章一的肩膀,「我就在門外邊。」說完出去了。凱旋輕啟唇,吐出一個字:「坐。」過了一會,微微收斂目光,又過了一會,終於垂下眼,輕輕「哧」出一聲笑。章一這才渾身一激靈,囈語般喊出一聲,「姐姐,真……」
凱旋沒有笑了,盯著章一的眼睛,「我大足你十二歲,你該叫我一聲小阿姨。」
章一此刻仍舊呆愣愣的,上來就是這麼一句,她哪裡聽得明白,蒙頭霧水。
凱旋眼神稍稍柔和,「你是不習慣見生人還是喜歡站著說話?」
這次章一聽得分明,踱到凱旋對面坐下,想起林致,慌忙回頭去看,哪裡還有人在?
「他就在外面。」
章一第一次曉得有個詞語叫如坐針氈。她問了個最直接的問題,並不曉得這也是最重要的,「姐姐,你為什麼找我?」
凱旋從內心排斥這個稱呼,儘管叫得人年輕。「因為醒山,所以來見你。」
「醒……山?」
「是鍾閔。」
電視看多了不見得全無好處,章一開始進入狀況了。仍舊是最保險的問法:「為什麼?」
「因為你是他的身邊人。」
章一直覺事情有點壞,她沒見過這種陣仗。她說:「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我想我要走了。」
「果然是小孩子,這樣沒有耐心。」
今非昔比,現在的章一最怕聽人說她是孩子,她正努力要變得成熟,變得和愛人相配。她把一顆心放進肚子裡,表面看著鎮靜。
凱旋微笑,「這才有一分談話的樣子。」
「請說。」
「好。」凱旋正色:「醒山待你好。你憑什麼?」
這樣話中帶刺。章一那脾氣,差點沒跳起來,努力平復了說:「你問他不是更好?不過,我也可以回答,這本就是無緣無故的,真要說原因,是他心甘情願待我好。」
凱旋說:「你到底是單純還是狂妄。你難道沒想過他不過是愛你年紀小,花骨朵一樣,一掐就出水的?」
章一想起在醫院的一天傍晚,天邊染紅一大片,像宣紙上潑出的血玫瑰,她坐在輪椅上對那個人說,「小有什麼好,就像新生的太陽,總有落下去的一刻。」他的回答那時候聽不明白,但她是記在腦子裡的。她正視凱旋的臉:「真如此又怎樣呢,這世上的花骨朵何止我一個?他愛我年紀小,那也是愛我,單愛我。」
凱旋微微頷首,有點意思了。「說得好。在進行下面的談話之前,你仍不問我是誰?」
章一說:「多少曉得一點。不是朋友就是親人。跟他在一起,早就想過有這一天,當面質問或考核。我不想知道你是誰,因為我已做好接受最壞事實的準備,無論他有多少過去,什麼樣的過去。」
「你這是變相承認自己一點都不瞭解他。」
章一搖頭,「不,我瞭解的。讀人像讀書,我們讀的早晚,厚度,連續不同,感受出來的都是不一樣的。你沒有見到過他在我面前的樣子,甚至可以說是想不到的。我跟他有很多經歷,都是獨一無二的,即使是過去的三十年,我沒有和他在一起,他也會講給我聽,過往零零碎碎拼貼上去,不管多少,對我來說,那就是完完整整的他。」
凱旋說:「你想的很好,終歸也只是想。過去對我們每個人的影響遠遠超出想像。醒山這本書的份量和複雜絕對不是你能承受的,更不要說讀。我跟你不一樣,從他落上第一筆,寫成第一個字開始,盡知筆墨纖毫。」
章一的背挺得直直的,「知道我見你第一眼時想什麼嗎?」
凱旋說:「我還沒有聽過一個小朋友的評價。」
章一說:「我當時想,如有一天,我也能像你這樣多好,因為越是跟他在一起,就越是發覺自己一無所知得近乎可恥。但是現在,我不想了,因為你看事情這樣複雜,多辛苦!」
凱旋倒笑了,「要簡單直接,可以。我跟醒山,本來是要結婚的。」
章一像挨了一棍子。打起神說:「是本來。」
「因為你妨礙了。」
又是悶頭一棍。
「說起來這本來還應當是在六年前,但是沒有。那時候為結不結婚,我們時常爭吵,孩子的到來誰都沒有料。他高興得……簡直像是孩子的小哥哥,總是滿臉好奇地貼上來,『寶寶就藏著裡面嗎?』 正是三個月,最易自然流產的時候,我過分心家裡的生意,一次意外,孩子就沒有了。」
一樣東西放在章一的面前,她戒備著盯了半天,那是什麼?是胎兒的B超照片。鍾閔和凱旋的孩子,差一點就來到這個世上的。儘管像小外星生物,她還是認出來了。不敢承認,一直盯得生出錯覺,那仍舊是他們的孩子。章一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抓起那張照片扔到凱旋身上去,叫:「這是從哪找出來的破東西,敢說是他的孩子!」
照片是塑封過的,凱旋拾起來,用手指抹去上面的灰塵,看向章一,一雙眼如同被鑿開的萬年冰湖,飛起的冰凌眼風道道穿心。
章一不甘示弱,口劇烈起伏,眼裡蓄滿淚。
過了很久,凱旋說:「這幾年,我一直在國外,現在回來就為了一個,跟他結婚。他是不愛我的了,但即使這樣,也不可能跟你結婚。你無法想像他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接受過什麼樣的教育。他是老來子,跟他父親的感情非常深。伯父近年來的身體一直不大好,他也老大不小了,傳宗接代四字聽來滑稽可笑,但卻是老鍾家的頭等大事。不要以為是我耗不起。退一萬步講,就算你入了門,鍾家又能等你幾年?五年還是八年?」
「你也不用擺出和我深仇大恨的樣子。這世上唱白臉的人多了去,總有一兩個要唱紅臉的。你不能總要他付出,適時也該為他考慮考慮。他為你做的事那樣多,有些讓你知道,我不信你還有勇氣跟他在一起。」
章一幾乎原形畢露,眼淚噼裡啪啦掉下來,「你說!你知道什麼都說出來好了!我要跟他在一起,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跟他分開!」
「只一件」,凱旋說得極緩慢,「因為你,他逼得你媽媽從60樓跳下去,粉身碎骨。」
章一咬牙,太陽上的青筋一條條現出來,「你胡說,我媽媽是……」
「是自殺,還是報應?」
章一說不出話了。
「就因為傷害過你,所以要徹底消失。醒山的愛就是這樣,將人裹得密不透風,外面的就是一隻觸角也難伸進,裡面的又透不過氣。」
「我能站在這裡說這番話,不是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最懂他的人而已。」
「章一,有些事情躲是躲不過的。你很聰明,該說的我都說了。」刷刷寫下一串數字,撕下紙,用車鑰匙推過去,站起身,「真心要做一件事,總是有辦法的。」
凱旋走出門,林致上來問:「這麼快?」往裡面張了一眼,「你做了什麼?」
「凡人做的事。」
林致進屋,見章一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頸子被掐斷了,軟軟垂著,小小的瘦削的肩往裡縮。林致不敢碰她,怕一碰,她就「彭」地一聲躲進什麼東西裡去了。「章一?」
章一轉臉看他,一下子像沒認出他是誰,過了會說:「是林大哥……來叫我走嗎?」
林致鬆口氣,拉她起身,「走吧。」
她訥訥地應著,「嗯。走吧。」
***
鍾閔回來的時候,章一摟著史迪仔躺在床上,以為她睡著了,過去看她的臉,結果眼睛是睜著的。「睡過去一點。」她往裡讓了讓,他躺下來隔著史迪仔摟著她。
「不換衣服麼?」
他嗅一口她身上的清香氣,把眼一閉,「一會換。」然後又睜開眼,笑著說:「我不過掛著一點邊,不會弄髒床。」
她沒說什麼。
「剛洗了澡?」明知故問。
她「嗯」一聲,「出去一趟,出了汗。」
「今天,看的什麼?好看嗎?」
她呆了一呆,然後慢慢說:「走廊很深,房子很漂亮,人很美,從畫裡走出來,活脫脫。有一扇高門, 一對男女,還有一個胚胎。」
他聽得眉頭大皺,什麼亂七八糟的。但沒再問,也許她看的是意識流的東西。看她眼皮子和眉骨紅紅的,吻了吻,說:「怎麼回事?」
「……水燙,熏得久了。」
總覺得她今天有點不對勁,好像風雨過後的綠暗紅稀,無打采,但到了他眼裡,又是另一種嬌柔姿態了,只是憐惜。把前擱著的東西扔到一邊,摟著她細細密密地吻。
她眼一直閉著,任他吻著,等他解衣服的時候抬了抬手。他注意到了,問她:「不想?」
她很輕地「唔」一聲。
摟過來,又吻一陣。要吃飯了,確實不是時候。
章一刨了兩口飯,嚼一會嚥下,然後捧著碗到廚房去了。過一會,又捧著出來,依舊是坐下一口口吃,吃著吃著眼淚冒出來,趕緊吸吸鼻子。
阿姨走過來說:「看。我才說放多咖喱醬,辣著了,不許哭。怎麼樣?」
章一又舀一勺吃,這才抬起頭沖阿姨笑,臉上還掛著清湯麵條,模樣滑稽的難看。這一笑,米吞到氣管裡去,咳兩聲,淚流得更凶了。阿姨給她順順,「快喝點湯。」喝了,這才好些了。
鍾閔說:「你不愛吃咖喱。」
她盯著碗說,「下飯。」三兩口吃完,收拾好自己的餐具,上樓去了。
回她自己的房間,在床頭櫃最下面的抽屜裡,有一個包,是兩年前來這裡的時候背的,出事的那天也背過,後來被拿出來送到醫院,然後又回到這裡。包裡有個文件袋,裡面裝著幾樣東西,她的出生證明,初中畢業證,一次志願活動的榮譽證,還有戶口簿。戶口簿裡寫著四個名字,頭三個都死掉了,單剩下最末一個,黑字體,彷彿是另三個的血全部滴進來,筆墨飽滿得從紙上浸開--那也是在往外滴血。只等這最末一個也死掉的時候,這一家子的血,才算盡了。
她看了很久很久。
夜裡,他壓上來,呼吸沉重。她偏過頭去,閉著眼。他捏她軟軟的手,咬她的耳垂,「乖寶貝……」她沒有反應。
到底還是開始了。
從眼皮縫子裡往外看。也是這張床,床頭依舊是黃月亮。黃月亮漫進了水裡,晃了散,散了晃,清亮亮現出一個人的臉來。是誰?看不清。
他停下來,「怎麼了?」扳過她的臉,「疼?」
她盯著他的前,那一次也是這樣,是不敢看他的臉。他一隻手撐在旁邊,一隻輕輕撫著她的臉,她抓起那隻手,放到前有跳動的地方,只是說:「疼,疼……」一開口,才發現原來真的疼得忍不住,早點說出來多好。
淚流得那樣凶,他以為真的是哪裡出了問題,退下來,去檢查,沒覺得有什麼,問她還是一個勁說疼,他也著急了,再喊疼真要叫醫生了,她才漸漸沒有哭了。
正文30 皓腕金鐲
明明打電話時還羞怯怯地說「我最喜歡你了」,下午回來就不對勁。一定是出了事。摟進懷裡哄著,順著,「不做了,不做了」,她終於安靜下來。想翻身朝外,他不讓,要看得見她的臉。她有一絲短暫僵硬,也沒有表現其他的不情願,隔一段時間吸吸鼻子,不多時便沒有吸了,是睡著了。他盯著她的臉看了一陣,滿腹狐疑,又過一陣,親親她的嘴,關燈。
章一在爬樓梯。
一級級階梯不斷向上,以為到頭了,結果還有無數層在折進折出。她還吊著一口氣,往回看,走過的地方正一點點變成黑洞,往腳底下擴散,如下一道催命符,她尖叫一聲,把兩隻手也當腳來用。就這樣爬,60層的樓梯,她終於爬出頭。白花花的氣團,白花花的樓頂,一腳陷進去,拔都拔不出,一個女人穿著空蕩蕩的裙子,背對著站在空蕩蕩的天台盡頭。低壓將肺內的游絲氣體吸出來,氣體交換停止了,身子飄起來,她竟沒有死!飄過去,越來越近,女人站上了矮護牆,輪廓清晰起來,清晰裡依舊是空蕩蕩的。她伸出手去抓那一角裙邊,無奈身子「呼」地一下從輪廓裡頭直穿過去,葉子般飄下去,翻了面,遙遙看不清女人的臉,撕心裂肺地喊出一聲「媽媽」,重力重新生出來了,身子急速地往下墜。
「砰!」
房裡的燈又亮了。章一抱著腿,臉埋進去,抽泣。鍾閔伸手去碰,她幾乎是條件反地往一旁躲避。鍾閔的手僵在那,幾秒鐘,然後伸臂將她整個人圈進懷裡。
「做夢?」
她沒回應,是還沒從夢境裡走出來。一腦門子汗,背心也是汗濕的。
「夢見什麼?」再詭異的夢說出來就破了。
過很久,她說:「……夢見……又從樓上摔下來了。」
她有過這樣的經歷,做這種夢也不奇怪。親親她的臉,「還怕?」
曾經有一張紙,紙上寫著一句話:縱身一躍,便是夢醒之時。她在心裡念了幾遍,然後說:「醒了……就好了。」
他沒再說什麼,深夜兩點,離天明還早。
***
離她生日越來越近,他讓她聯繫同學,她嘴裡說好,卻沒見動作。這時候突然對他說,要出去跟同學見個面。現在無論她要做什麼,他都是同意的,有個詞語叫「言聽計從」,不知用在他身上合不合適。
她還是選了常去的那家冰店。隆冬等在那,隔老遠兩個人都露出笑臉。
她坐下來,開場白依舊是:「好久不見。」
隆冬也是說:「嗯,好久不見。」過了一會,又說:「假期快結束了呢。」
她說:「嗯。發生了很多事。」
「還有些日子開學,你有什麼打算?」
她說:「有啊。後天我生日,請你們去做客。」
隆冬神色黯了黯,然後笑著說:「我可以不去嗎?」
「不行,你一定要去。我們是好朋友。」
隆冬把手一伸,用她以前的口氣,「這算不算正式邀請?沒請柬我不去。」
她笑起來,聳聳肩說:「沒有,是大家都沒有。」
「好吧,我去。因為你十六歲了,說得上是最重要的生日。」隆冬說,「豆蔻年華,一輩子最好的年華。」
她笑得燦爛了。
「新學校我去看過了。面積不大,人卻是舊學校的幾倍。」隆冬選擇了一所公立中學讀高中。「我還在考慮讀寄宿。」
她說:「看你的樣子不行。剛開始新鮮,後來就沒意思了。」
「你讀過?什麼時候?」
「小學,還有初一轉過來之前都是。」
隆冬說:「我還記得你剛來的樣子。跟誰都不太說話。」
她說:「是嗎?我話很多啊。」
隆冬說:「後來才好些。」
她想了想說:「噢,是哦。我一來,覺得教室不像教室,像電視劇佈景,學生不像學生,倒像是應景的人。只一點,眼光毒得很,一堂課下來,老師身上少說有一百個透明窟窿。你們用的東西我都沒見過,談論的東西我也不懂。好一點的拿鼻子尖對人,壞些的就拿鼻孔望天。那時候我過一天回去就在日曆上劃一把叉。」
隆冬哈哈笑,「有這麼嚴重?」
「可不是?」
隆冬說:「後來你知道了,看著一窩太子,結果全是狸貓!」
她「噗嗤」一聲,兩個人伏在桌上,大笑不止。旁邊桌上的客人回了幾次頭,他們也不管。每一天都在長大,特權用一次便少一次。
從店裡頭出來,走了一段路,隆冬說:「上星期我去看過阿姨了。」
章一知道他說的阿姨是誰,心漏跳一拍。
「在公墓園。」
她潤潤嘴唇,說:「謝謝你。」
隆冬沒有再往下說。「要謝,後天就拿好吃的。」
她扯出一個笑容,「嗯。」坐的車就停在街邊,於是道別,「那我走了,到時見。」
「到時見。」
車裡的人下來替她打開車門。坐進去前又朝隆冬擺擺手。車門關上,車子啟動。
章一看著車窗外倒退的房子和樹,車子和人。看了一會,覺得有點不對勁,就把頭靠在座墊上,閉上眼睛。又過了一會,終於想起是哪裡不對勁,睜開眼對前面的司機說:「好像走錯了方向。」赫然發現副駕駛上還坐了個人,立刻大驚!
車是同一部,但這人她不認識,司機也換了人!和之前的司機一色衣服,體形也像,剛才顧著跟隆冬告別,竟沒有發現!
章一沒有遲疑,立刻掏出手機撥鍾閔的電話。沒有信號。又試幾次,還是沒有信號,急得要哭,以為是手機壞了,「啪啪啪」地在手心上敲。
副駕駛上的男人回頭說:「車裡是沒有信號的。」有干擾器。
章一大喊:「停車!」
男人回過頭去了,車子依舊往前駛。
章一內心恐懼大甚。和兩個不認識的人,在同一個密閉空間,去未知地方,並且孤立無援。她炸起來,去打副駕駛上的人,「停車,停車!」甚至去打司機的手臂,兩人均紋絲不動。她還想撲到前座去,準備要撕要打,要拚命。那男人伸出一條幼木般的手臂一擋,便死死防住她。她往那條手臂上又抓又掐,那人一點反應沒有。唯獨還剩一咬,她怕髒,到底沒有這麼做。不死心,又去開車門,一通亂按,打車窗,力氣無窮無盡,卻依舊是螳臂當車。她終於哭起來。
這一段時間的種種事情以前聞所未聞,但卻真真實實發生在她身上。是的,自從認識了他,還有什麼是發生不了的。可是……這些人,何苦要為難她?她只是個孩子。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孟姜女哭得長城都倒了,那麼放出所有的眼淚來,不怕裝不了這一車。她愈哭愈烈,滿臉涕淚,到最後哭不出眼淚,幾乎是乾嚎,是希望車子外面有人能聽到。當然這不可能。最後筋疲力盡,倒在座位上。
不知過多久,車子停下來了。有人從外面將車門打開,看樣子是客氣的。她不敢下去,前面兩人也就沒下去。誰料車外那人耐心極好,一動不動替她把著車門,等了一陣,見她仍不下來,中氣十足說出一聲:「請。」
如今還有什麼辦法。人為刀俎我為魚。下車吧。下了車還想著要跑。結果兩邊一看,一溜停著七八輛黑色汽車,並都站著人。原來這一路竟是這樣的排場。
跑不掉的。
若干人將她挾在中間,往一座宅院走。她看過去,從某處冒出一棵樹綠的頭來。越往裡,屋舍越是雅致。她還記得昨天,幽深走廊,美房間裡的畫中人。這一次,等她的又是什麼?腿在打軟,她沒有多餘力氣去想了。
最後到一扇廳門前,只有一個人引著她進去,其他人留在外面。廳裡開著數扇偏窗,並未點燈,有天光斜進來。還沒有看清楚,就聽有溫婉聲音說:「真是胡來!你們這麼多人,準是嚇壞了她。」雖有嗔怪之意,卻是說不出的動聽。
-------------------------------------
那人立即俯首應是。
婦人草草挽一個團髻在後腦,中分髮際,五官竟是難書難描的,垂手立在那,像立於歲月的河流之上,衣不沾濕的,彷彿一直以來她都應該是這樣,走過來拾了章一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了,轉身笑道:「先生你看,生著這樣的模樣,露了怯,活像剛破了殼出來的,簡直不知如何是好。」那頭有人輕輕哼一聲,「又亂打比方。」婦人回過頭,柔聲說:「來。」
天下竟有這樣的人物。章一任那只溫溫軟軟的手牽著自己,恍恍惚惚跟在後頭走,一路暢通無阻,似乎聽見有人說「小心」,仍是一腳踢在門檻上,吃了痛,這才醒過神來。原是到了一處偏廳。婦人將她帶到座位前,笑說:「家裡頭全是木頭東西,不見軟的,將就些。」章一忙胡亂點頭。婦人便走到一扇門後去了。章一四下環顧,心裡嘖嘖稱奇,目光落到一處,只頓得一頓,慌得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
那裡是有一人坐著的,正不露聲色地打量她。只一眼,章一已知道那是誰。
是鍾閔的父親。
他與鍾閔的五官有七分相似,尤其是眼睛,一模一樣,但眼神不同。鍾閔的眼神讓人透不過氣,而他父親的眼神,被歲月沉澱卻仍透得出的,更像是天威,一不小心便要殺在腳底下的。
章一從心底敬畏眼前這個人。不單因為他是鍾閔的父親。她記得以前說過,哪吒再能鬧騰,還不是被李天王關進玲瓏塔裡。現在看來,竟被她言中了。章一氣都不敢出,正巧見著方纔那位,是鍾閔的母親,擎著金漆托盤出來,忙透一口氣。
盛昌哪有看不明白的,笑著說:「還等著我呢。」
章一不知怎麼回答,含混應了一聲。
盛昌招呼她:「過來嘗嘗這個。」將盅裡的東西倒了一小杯,遞過來。皓腕戴金鐲,有兩指寬,鐫著花紋,沒鑲其它東西的,但一襯,就是色金潤玉的,章一看得移不開眼。
盛昌往鍾父看了一眼,對章一說:「這是人送的,不能給你。你若要,非找人送才行。」
章一慌起來,「伯母,我不要的……」說完掩住口,沒想到竟是這麼自然而然地叫出來了。
盛昌也呆了一下,然後笑個不止:「先生你聽聽她叫我什麼,看著像咱們的小孫女。閔兒這孩子,一會來了要好好說說他,讓不是讓咱們為難嘛。」
鍾父毫無表情,盯著盛昌持杯的手。章一後脊迅速繃緊,幾乎是一閃念明白過來,慌忙接過來,喝下去。
盛昌問:「好喝嗎?」
章一抿嘴,「好喝。」
「再喝一杯?」
章一張張嘴,沒發出聲音。
盛昌說:「傻孩子,別拘著,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
章一看著她的眼,那樣乾乾淨淨的,幾乎是順著說:「不好。」
盛昌說:「閔兒小時最頑皮,不聽話我便灌他這個,酸得他半天縮不回舌頭。更小的時候是愛吃甜,傷著了,便吃酸,結果被我這麼一來,他甜酸都不愛了。」
說到鍾閔,章一繃緊的後脊緩緩舒緩下來。盛昌回頭對鍾父說,「你這人,只坐著不說話,仙也不是這麼成的。」
章一回想一遍,方才應該沒有失禮的地方,思想又鬥爭兩回,終於叫出來:「伯父。」
盛昌「哧」地笑出來:「這回輪到你,看你有甚好話說。」
鍾父淡淡掃她一眼,目光落到章一身上,「你過兩日滿十六?」 盛昌走到鍾父身邊,一手置在他肩上,微微斂色,依舊是站著。
章一站直身子,答:「是。」
「太小了。」
一句話。但從鍾父嘴裡出來,章一如同背被判死刑,內心卻再次天人交戰。本來是已下定決心的,況且她也知道,不管做出任何回答,都是挽救不了局面的。她看向盛昌,盛昌眉目如畫,站在鍾父身旁,神色竟是莊嚴的。
章一張嘴剛要說什麼,廳門被推開了,捲起一股子風,一人大步流星進來,將她的肩膀攬入臂中。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4-8-12 10:25 編輯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