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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嬌養 我不是你的寶貝(全集) 作者:汪小雌 [打印本頁]

作者: 童    時間: 2014-8-7 19:18     標題: 嬌養 我不是你的寶貝(全集) 作者:汪小雌

嬌養 我不是你的寶貝

作者:汪小雌

正文 1

    始

    章一放學後回到家,大門沒有上鎖,進去按了很久的門鈴,開門的是鍾閔,「回來的正好,進去收拾東西走吧。」

    章一杵在那裡,手裡拽著書包帶,「叔,叔叔,你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鍾閔的身軀完全擋住她的視線,他抬起一隻手臂支在門邊,施捨的光線霎時打在她的臉上,「不明白?」他冷笑了一聲,「我跟你媽掰了,我同你沒有任何關係,這麼說明白了嗎?」

    章一的臉瞬間變得蒼白,「叔叔……」

    「別叫我叔叔,人是會越叫越老的」,鍾閔轉身走進去,「收拾完你的東西,馬上離開。」

    章一跟進去,諾大的房間裡似乎只有水晶燈裡無數個小光源發出的「磁磁」聲,平常出沒的那些身影一個都不見了,管家,菲傭,還有她的母親。她的聲音裡儘是慌亂,「叔……我媽媽去哪裡了?」

    鍾閔已經在沙發裡坐下了,「跑了。至於跑哪兒去了我也不清楚。反正能卷帶的都卷帶走了。」

    能卷帶的……不能卷帶的要麼是動不了的,要麼是遺棄的。那她呢,很顯然,屬於後者。「我不信……」

    鍾閔沒有理她,她等不到回答,驚慌失措地衝上樓,過了一會,又扶住樓梯扶手一步步下來了。她走到他面前,「請讓我給她打個電話。」他用下巴指了指,示意她可以。

    手指顫抖著,腦子裡的數字一個個蹦出來,聽筒裡只有一個女人冰涼的聲音在一遍遍重複,「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下面轉接語音箱……」章一終於咬住唇哭出來,「媽媽,求求你,聽我的電話。」淚水滴在手背上,有溫度,可一下就蒸發得涼透。

    「打完了?」

    她放下電話,低著頭再次踱到他面前,細若蚊蚋,「求你……」

    「求我做什麼?」

    「求你,別趕我走。」

    「憑什麼?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我沒有義務要留下你。」

    章一抬起頭,臉上一片濕亮,「叔叔,求你,我才十四歲!」

    鍾閔看著她,她的神情非常堅定,她說「我才十四歲」的樣子,多麼可笑,活像小孩子握住了玩伴的把柄,一副談不攏就要告你去的架勢,篤定的,勝券在握的。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兩眼,「你都十四了?真看不出,你真不像你媽生的。」

    她哪裡懂他話裡的意思,她現在只想留下,外面天早已經黑透了,這座房子又在山上,一大片區域不過只有幾戶人。她現在是恐懼的,被自己的母親遺棄,面前只有這個叫過一段時間「叔叔」的男人。但是她忘記了,這個稱呼適用於任何不認識的,或者剛認識的比自己年長一定歲數的男人。其實她說的對,她只有十四歲,還是個孩子,一個孩子面對這樣的情況能有什麼解決的辦法,除了哀求就是哀求,她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你就當做做好事,好人會有好報的。」

    鍾閔非常不客氣地笑起來,「我從不做好事,只做壞事。我告訴你,我是個很壞的人,你怕不怕?」

    章一看到他問怕不怕的時候,那眼裡閃爍的分明是戲虐,她知道他在恐嚇她,大人經常這樣做。「不怕。」

    鍾閔沒有笑了,他站起來,兩手放在章一的肩上,「好事不做,吃虧的事情我也從來不做。你媽這回讓我栽了這麼大個跟頭,你說我該怎麼辦?」兩手用力,章一抬起頭來,「我,我不知道。」

    「以前,你跟你媽在這,是因為你媽跟我,等於說她從我這賺錢養她自己,還有你。現在她該做的沒有做完,報酬卻得了不該得的,這也就算了,我可以不計較,放她一馬。可要單是你,那可就是有進無出,一賠到底,你說,是不是只有傻子才這麼做?」

    他的意思她懂了個大概,連忙保證,「我絕不吃白食,我,我可以做家務。」

    鍾閔搖頭,「連籌碼都拿不出,你果真是小,不過再小,也是個女人不是?」

    這句話章一完全懂了,她渾身一震,鍾閔放開她的肩,她連連後退,「不,不……」

    鍾閔重新坐回沙發上去,「現在你怕不怕?」

    章一已經衝出去了。

    鍾閔點燃了一煙,在沙發裡抽,也探身往煙灰缸裡磕煙灰,一煙差不多燃盡的時候,章一又衝進來了,淚流滿面地跪在他面前,「我求求你,讓我呆到明天早上,天亮我一定走。」

    天亮她果真離開。

    連續一個多星期,她寄居在同學家裡,直到再也找不出相熟的了。她的母親似乎連帶名字都從這個世上蒸發殆盡。她曾回到她們以前住的地方。她母親跟過各式各樣的男人,但她們一直住在那裡,直到認識鍾閔。她母親十六歲就生了她,這本看不出,因為本人是非常年輕妖俏的。那個地方住著這個城市的三教九流,一雙雙眼蒙著塵,沒有絲毫光彩。

    「喂,喂,章一,你要塗到什麼時候?」旁邊有人在喊。

    可不是嗎,那塊影的地方紙都快戳破了,她趕緊把素描筆還給人家,「我用完了,謝謝。」

    那個男生叫隆冬,非常有趣的名字。其實她的名字更有趣,章、一,取這名字的人一定是非常不負責兼兒戲的。

    隆冬接過筆,低頭描上兩筆,問她,「章一,你最近怎麼老是心不在焉的?你是有心事?」其實他們本不是太熟,可不知為什麼,她有時的樣子令他非常憐惜,她彷彿連自己的靈魂都管束不住,該有多無助。

    她用碳素筆寫上自己的名字,「沒有啊。」

    隆冬「噢」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

    她遇上的不是困難,是絕境。她沒有地方可以去,沒有錢吃飯。她沒有放棄尋找自己的母親,然而母親已就此從這個世界消失。她回去找鍾閔。

    鍾閔問:「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她很平靜,「明白。我只是想有個地方住,有飯吃,有書讀,有衣服穿。」

    鍾閔用手撫她的頭,像在嘉獎一隻狗或是什麼東西,「聰明的孩子」,他捧起她的臉,上面有張微微翹起的嘴,像小鳥的喙,他啄了一口。章一渾身顫抖。

    她曾經幻想有個父親,見到鍾閔的時候有些失望,他夠成熟,但是還不夠老,他甚至比她母親還小上兩歲。但是這個男人有修長的身材,明顯的喉結,唇周圍還有淡淡的青。這些足以承受她那點小小的幻想似的寄托。他和母親站在一起的時候非常好看,她在夢裡遠遠望著,還叫過他「爸爸」。

    她不知道一個父親對女兒的親吻是什麼滋味,她現在只知道,噁心。

    鍾閔的語氣非常溫柔,臉幾乎是貼著她的,「你的要求我都滿足,我的呢?」

    章一終於忍不住哭出來,她的強自鎮定在這個男人面前本不堪一擊,「求你不要傷害我,不要傷害我。」

    鍾閔說:「你放心,至少我現在不會。」

    故事這樣就開始。

    正文1 褻 玩

    章一回去的時候,在房子裡經常見不到其他人,但她知道還有其他人存在。鍾閔本沒有對她怎樣,她漸漸適應,幾乎都快忘記他們之間達成的協議。

    在門外聽到裡面有談話聲,今天似乎有客來。

    客廳裡坐著兩個男人,其中一個見到她楞了一下。鍾閔說,「去看看咖啡煮好沒有,好了裝過來。」

    章一把書包脫下來放在最遠的一個沙發上,走進廚房。

    那個男人穿著黑襯衣,問鍾閔:「上次留下的那個?多大了?」

    「十五。」

    「這麼澀,你吃得下?」

    「澀才好,慢慢開發,由澀變甜的過程才值得一品。」

    「太小了,未成年的,不管自不自願,都叫誘 奸,要判刑的。」

    鍾閔說:「我有數。」

    「倒不是說敢把你怎麼樣,只是傳出去不大好聽。」

    鍾閔笑,「不好聽?這圈子裡好什麼的沒有?你就好聽了?」

    「我是不在乎,反正他們都知道。」

    「你當然不在乎,你拖下水的還少了?」

    那男人也笑,「不少又能怎麼樣,真正想拖的,人又不情願。」說完對鍾閔使了個眼色。

    鍾閔語氣淡淡的,「我對住玻璃房子不感興趣,讓你失望了。」

    章一走過來剛好聽到這一句。鍾閔給她介紹,那個男人叫林致。章一覺得他五官俊美,比鍾閔要好看。似乎在少女的審美觀中,太男人味的長相總是不受待見。章一叫:「林叔叔。」

    林致指著鍾閔問:「你叫我叔叔,叫他什麼?」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鍾閔,說:「也是那麼叫。」

    林致樂了,「這麼說我跟他一樣了?那你乾脆別跟他了,他不是好人,我是。」

    鍾閔突然問:「你最近被滋潤得少了?」

    林致笑,「你知道啊,怎麼著,試試?」

    「行。我去找晉川試!」

    林致的臉色變了變,對章一說:「以後叫我哥哥就行。」看也不看鍾閔,「我走了。」

    「不送。」

    章一看著兩杯沒動過的咖啡問鍾閔:「怎麼辦?」

    鍾閔看著她,她那麼年輕,年輕得像張白紙,只等他落上第一筆。可關鍵是,這第一筆怎麼落?孩子似乎是世上最容易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她微仰著頭,大眼睛裡盛滿了疑惑,滿心期待地等著一個答案或者指示,她已經忘了這是個可以傷害她的人。她臉上還有嬰兒肥,嘟在那,嘴也微微嘟著,他甚至覺得她整個人的形態都是嘟著的,只等他去碰,去吻,去疼。他說:「你問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個時候她端起杯子,顯示出她是個有一定思維的大孩子:「那我去倒了洗了。」

    看著咖啡從水槽流出去,章一感歎,這麼好,怪可惜的。突然間整個身子都繃緊了,因為有雙手正從後面環住了她。

    她沒有轉身,打開流水,洗著杯子。那雙手順著她纖細的身體游移,最後停在某個地方罩住。有東西貼著後背,溫熱的,結實的,陌生的。她仍舊洗著杯子,杯子弄得再髒都能重新變得乾淨,但有的東西不能。鍾閔把頭擱在她肩上,嗅。她的味道很新。僅僅因為新,已經是那樣美好,像枝上抽出的第一棵芽,或者拆封的新毛巾,只想把臉埋進去,把那點新一點點吸進肺裡熟悉。

    章一開始發抖,她像被裝進了一個巨大的竹篩裡,所有的力氣簌簌地從篩縫中流出。鍾閔的手沒有拿開,他把嘴湊到她的耳旁,「你的脯裡藏了什麼?」

    她的心跳得很快,清楚的聽到鍾閔的鼻息,「沒,沒有藏什麼。」

    鍾閔懲罰似的將手一捏,笑罵:「小騙子,明明藏了東西還不肯承認。」

    他暖暖的呼吸噴在耳後,癢,癢得想要撓,撓不到,兀自火辣辣起來。「我真沒有。」

    鍾閔說: 「看來你不知道,那我告訴你,你的脯裡藏著兩隻鳥,有細軟溫熱的身子,怦怦的心跳,還有尖尖的鳥嘴。」

    章一的眼淚滾下來,滴在鍾閔的手上。

    「哭什麼,嗯?」鍾閔將她的臉扳過去,吻她的眼睛,吸走她的眼淚。章一不肯睜開眼睛,她寧肯她看不見眼前這個人,寧肯無法感知這個世界,那樣是否要好過一點。

    鍾閔的唇到底尋上了她的。她小而豐滿的唇被鍾閔狠狠地含食。章一喘不過氣來,她纖細的脖子被扭轉,很快她的身子也被扭轉,如同在竹篩中顛翻一次再篩,這次,她抖得更快。她兩隻手撐在水槽上,一隻手裡還把著那只咖啡杯,杯子在瓷磚上摩擦,發出一條條冷而銳的聲線,她的一條手臂細細密密地起了疙瘩。

    鍾閔終於放開她,章一仍閉著眼,但知道他走了。

    鍾閔的臉色很不好,章一不敢再看第二眼,只是吃她的飯。吃飯時她也不抬頭,因知道他在看她。她很快吃完,逃回房間。他跟進來,關上門,在床上坐下。「你們班導今天找過我。」

    章一的眼皮抬了抬。

    「你知道為什麼找我嗎?」

    「我不知道。」

    「他說你已經有兩個下午無故逃課了。」

    她不響,依舊站在離他不遠不近的位置,低著頭瞧地毯上紛繁複雜的顏色,那麼多,讓變色龍來變,不知會否變得出。

    「你就沒什麼跟我說的?」

    她還是不響。

    鍾閔冷笑了一聲,「不想讀書?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何必有這些小動作。不說話?那我馬上通知學校,明天你不用去上課了。」

    鍾閔站起來,章一抬起眼,眼裡儘是慌亂,她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哀求說:「不要。」

    「現在豈非由你說了算?」

    章一加上了另一隻手,幾乎是抱住了鍾閔的手臂,「我說,我都說。」

    鍾閔居高臨下地審視她,她咬了咬下唇,紅綃鍛裡的白脂玉。

    「我這兩個下午是去了新開張的遊樂園……」她沒有說下去,鍾閔的臉色稍霽。

    「一個人?」

    她放開手,眼垂下去,點頭,「嗯。」頓了頓,「我以後不去了。」

    鍾閔失笑:「你多大了,你以為你還小,可以連續兩天泡在遊樂園?」

    她的聲音低不可聞,「我小,我是孩子,所有人都該當我是孩子。」

    鍾閔仍舊聽見了,他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抬起頭,「你再說一遍。」她撇開了眼。

    「可惜,這所有人裡並不包括我。」章一尖叫一聲,已被摔在床上,頭昏腦脹,來不及看清,鍾閔壓了上來。

    章一尖叫,掙扎著避開鍾閔的吻,她像一頭發犟的驢,四蹄並用,漸漸地,眼淚奔出來,到後來連為什麼要掙扎都忘記了,只是哭叫:「我是個孩子,我是個孩子。」她一腳踢中鍾閔的小腹,可惜早已沒什麼力道,鍾閔怒了,尤似方才不過同她鬧著完,三下五除二,將她兔子似的剝得乾乾淨淨,扔在冰冷的被面上。

    鍾閔騎在她腿上,脫自己的衣服,她只是發抖,抽不出一絲力氣。他附上來,撥開她的亂髮,她在流淚,兩條靜靜地河流泛著光,中間立著白石橋,漂著紅篷船。

    鍾閔吻上紅篷船,去挑逗裡面藏著的軟嬌娘。章一肺裡的空氣被他一點點擠出來,熱流不斷流出。他探手去,然後支起了身。章一腦子裡一片混亂,感到身上的熱度消失了,睜眼看時,鍾閔將被子掀在她身上,隨即穿好衣服出去了。

    章一簡直搞不懂,此時仍有東西流出,她這才明白原來是她每個月最討厭的日子來了。然而最討厭的日子卻救了她。

    那天晚上,章一痛得只覺整個小腹都要往下墜出。她咬著被角,渾身冷汗,在整片的模模糊糊裡走不出,她喊媽媽,媽媽的手放在她的額頭,她安定了,終於睡過去。

    第二天,一切如常。章一安分了兩天,然後她又逃了課。鍾閔的臉上沒有一絲情緒,但就是因為如此,才說明他正在生氣。這點她知道的。

    「昨天才說過,你今天又去遊樂園了,真不錯。」

    章一非常震驚。

    「你不用這麼看著我」,鍾閔說,「你扮一個下午的公仔可以掙幾個錢?」

    她已震驚得說不出話,隨即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貓,渾身的毛倒豎起來,尖叫:「你找人監視我,你監視我!」 她孩子式的尖叫是十分稚嫩兼穿透力強的。

    鍾閔看著她踏著腳亂轉,不做聲。他擔心發生昨晚的事後,她會受不了有所反應,因叫人看著她點,哪知道發現她逃課的秘密。

    「你就這麼想掙錢,想脫離我?」

    章一氣得只覺一口濁氣堵在口,所有加諸在這個少女身上的一切急需一個出口,她恨眼前這個人,恨不得上去狠狠地廝打他,咬死他。

    鍾閔冷眼旁觀,看小丫頭咬牙切齒的模樣,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他兩腿交疊,一手搭在沙發扶手上,典型的談判姿勢。

    十五的孩子懂得不多,但也不會少。她所有的世界相當純潔,非黑即白,她能接受早戀,接受上課傳紙條,下課偷偷牽手、親暱,她能接受班裡男同學的愛慕眼光,被人當做校園話題提及討論,她能接受的有很多。但這很多里不包括同一個老男人同處一室,發生親密關係,尤其是這個男人曾經是母親的愛人。她有她小小的自尊與原則,她知道不能腳踏兩隻船,不能與女朋友喜歡同一個男孩子,不能偷食禁果。她懂得什麼叫不正當關係,什麼叫強 暴。

    章一終於止住了。然她的聲音依舊是顫抖的,是剛剛尖叫的後遺症。她說:「沒錯。我就是要掙錢,等我攢夠了錢我就能離開這裡。你知道嗎,我晚上都不敢睡覺,夜裡只感到恐懼與噁心。在學校,我覺得自己是個另類,時刻擔心別人窺視到什麼,我甚至害怕別人的注視。我本無法安心學習,絞盡腦汁想要掙錢,你一靠近我就怕得要命,可我又不知道怎麼辦,我要瘋了,要死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是你讓我變成這樣,是你,你不是人,是魔鬼,是撒旦!」

    鍾閔倒笑了,「想錢怎麼不問我要?」

    章一張大了嘴。

    「如果你問我要,我肯定會給你的。聽聽我的建議怎麼樣。即使你現在能脫離我,你又能去哪裡,外面的人未必比我好得了多少,現在的犯罪率很高,你怕不怕?你也出去工作過,干多少又得多少,你也有數。我知道你沒有安全感,聽我說,你跟著我,除你上學生活費用之外,我每個月給你一千塊零花,這沒什麼特殊,你同學的零花興許比你更多,從現在起算,到你十六歲,怎麼樣?」

    她只是木著臉不說話。

    「到時你成年了,再決定去留不遲,我絕不逼你。」

    章一仍舊不說話,只是那眼神是分明的不置信。

    鍾閔似歎了口氣,「我知道你顧慮什麼。」

    章一收緊拳頭,低下頭,過了半晌,又過了半晌,聲若蚊蚋,「只要你不弄傷我……」她的淚珠滾下去,落在開司米地毯的織花上,瞬間沒了蹤跡。鍾閔擁她入懷,「我保證。」

    林致覺得鍾閔簡直是有病。「你這樣算什麼?養著她,像養一隻小貓小狗,餓了餵食,冷了穿衣,病了送醫,可以看,可以抱,除此之外,就是提防她隨時可能咬你一口。」

    鍾閔掃他一眼,說:「你黑了一些。」

    林致拿手機敲打桌面,「喂,別顧左右而言他。」

    「我有嗎?」又說:「這手機還是同晉川相同的那一部。」

    林致的臉色由晴轉。

    「我都不問你又同誰去享受南加州的陽光,你還來管我做什麼?」

    林致氣結,將手機扔到老遠的位置。過了一會,幽幽說:「其實,我那天看到他了,就是最後一次同你分手之後。」

    鍾閔嗤一聲,「你的口氣十足十地像怨婦。」

    林致將兩手相握,肘關節放在腿上,身子往前探,「你知道的,就不要拿我取笑。」

    「既然不能在一起,就放棄吧,若是放不下,忘不掉,那就痛苦吧。」

    林致用手摀住了臉。

    鍾閔歎氣,「你這是何苦來?」

    「你知道的,問題不在我。」

    鍾閔說:「我很想替你找他談談,但是我不能,很多事就像唐僧取經,每一步都得自己來,旁人代勞不得,不歷劫,修不了正果。」

    林致從手掌裡抬起頭,紅著眼圈,「他若給我劫歷,又還好些,可他分明已當一切都沒發生過,從頭至尾我都沒有存在過,他是火車頭,捨棄了出軌的車廂,迷途知返,早駛得遠了。」

    鍾閔說:「若他真是這樣,也是你識人不清,怨不得別人。」

    林致往後倒,長歎了一聲,「我從沒怨過。」

    鍾閔站起身,「我走了。」

    林致問:「去哪?」

    「我去接她放學。」

    「何不讓司機去接。」

    鍾閔已走出幾步遠,聞言回頭笑說:「我突然特別想她。」

    林致的表情非常複雜,想說什麼,終是忍住了。

    鍾閔將車停在校門口,老遠看見章一同幾個女學生有說有笑地過來,清一色的校服,章一的腰身那裡空蕩蕩的,西曬的陽光從綠葉縫裡篩落下來,在她黑頭髮上形成絨絨的光圈,被馬尾巴甩啊甩,如同飛濺的金屑,往下落,成了地上斑駁的影子,太陽的影子。她看見了他,與同學道了別,小鳥一樣向他撲過來。

    鍾閔勾起了嘴角,縱然小鳥的臉色不太好,亦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章一拉開車門,哧溜鑽進去,看鍾閔沒有進車的意思,向他急做手勢。

    鍾閔坐進來,笑說:「又不是做賊。你動作再快,剛才至少也有幾百雙眼睛看見。」

    她只問:「你為什麼來接我?」

    鍾閔發動車子,「我要做好一個監護人。」

    「只有無事忙的監護人才來接送。」

    鍾閔笑:「隨你怎麼說。直接回去嗎?」

    「嗯。」

    鍾閔把車開回去。兩個人在長條餐桌各佔據一頭。章一吃得很多,她在學校裡是很活躍的,下午又上過體育課。鍾閔總覺得她吃東西的時候像一種小動物,不抬頭,只管盯著食物看,鼓滿兩腮,一點點地咀,神情卻是戒備的。髮束有些鬆散,掉下一綹來,她反手別在耳後,吃了兩口,又滑下了。

    「你頭髮長得很快。」

    她點了點頭。

    「去修修吧,長了要遮眼睛。」

    章一吞下食物,「再長一點紮住就不會掉了,修短了反倒不好打理。」她對她自己的事好似有種決斷,說一不二的。例如再冷的天也喝冷牛,襯衣一定要有兩件,白色的和格紋的,書包裡總會裝一把傘。她說起自己的一套,小臉上是會發光的。

    章一見鍾閔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非常不自在,她想鍾閔吃飯時經常這樣,到底一天要加幾次餐。

    章一從書包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寫著通知二字。她歎了口氣,是家長會的通知書。在章一心裡,家長是指父母,父母不在,其他親人也可充當。但她沒有父親,母親失蹤了,也沒有親人。今天鐘閔說是她的監護人,她查過監護人的法定含義,近親屬和關係密切的其他親屬和朋友都可以成為監護人。她不知道這張紙該不該給鍾閔。他不去,她該怎麼跟老師解釋,如果他去了,老師問起他是她的誰又該怎麼辦?

    章一想出了一身汗,覺得自己的頭髮正一蓬蓬往外散發熱氣,形同走火入魔。她進了浴室洗澡。蓮蓬頭的水花一打上來,繃緊的神經纖維「啪啦」斷掉,如同淬火。等洗完了澡,才發現沒拿睡衣進來。

    髒衣服是不願再穿的,光著身子出去更是不願的,眼看剛洗過的粉紅色皮膚上又起一層薄汗,順手拿過大毛巾裹著出去了。站在鏡子前,把身上的水珠擦掉,往腿上塗了潤膚露,穿上長睡褲,料軟且薄,一點也不熱。取掉毛巾,正反手塗後背,突然間,整個人如遭電擊。鏡子裡的男人正與她對視。

    鏡子外的鍾閔在凝視女孩的裸背。雪白耀眼的背部,看不見一塊骨,皮膚那樣細,一滴水亦掛不住。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光線,雪白色朦朧似欲化入空氣裡。霎那間,一切靜止如同油畫,所有的明與暗,光與影都只在這雪白裡了,因那樣好,連同木的衣櫥,絨的地毯,磁的燈座,及這屋裡的一切,竟不似真的了。鍾閔只覺得炫目。

    他終於脫下襯衣,將自己的身子貼上那片雪白,反反覆覆地感知她側的線條,原是那樣的峰迴路轉。他掌握住了那窄窄的一線,吻她的脖子與後背,那雪白色,即使要化,也只能融在他的懷裡與口中。

    呼吸見促。

    章一心驚,她不能預料將要發生什麼,這樣的情形令她毛骨悚然。她不能指望鍾閔見好就收了,她不能等。她小心翼翼地,環抱著自己的,一遍遍提醒鍾閔:「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我的……」

    鍾閔全然聽不到。他往鏡子裡看,難以想像出剩餘的一半美好,他將章一的褲子往下扯。章一分出一隻手護住,聲音已帶哭腔,「別,別……」

    鍾閔一開口,聲音竟在顫抖:「把手拿開。」

    「不!」

    「拿開,不然我無法保證我會做出什麼。」

    章一終將手拿開。那兩隻軟軟的,向上挺立的在鍾閔手裡活了過來,它們微微顫動。鍾閔將頭埋在章一頸窩,閉上了眼,竟似哀求:「別動,讓我抱一抱。」深深嗅,直把那寸寸的香吸食進五臟六腑,此生再無法除。

    太靜。男人與少女的身體似一尊連體的塑像,鍍上了古銅的暮色,彷彿已歷經千年。鍾閔將章一放開,替她穿好睡衣,放下盤頂的發。章一腳軟,跌坐床上,過了一會,一攏頭髮,竟已干了大半。

    正文2 保 證

    第二天章一避開同鍾閔見面,她到學校。下午是家長會,她看其他人興高采烈地收拾書桌,佈置教室,提不起半點神。家長會開始時,她溜到了場看臺,一個男生也在那裡。章一對他有印象,他叫隆冬。

    隆冬說:「章一,過來坐吧。」

    章一同他隔了一個位置坐下,「你怎麼也在這裡?」

    隆冬說:「因為我沒有家長來。」

    她很吃驚,「啊?真是沒想到……」沒想到還會有人和她一樣。

    「你呢?」

    她看著場中央,「我也是。」

    隆冬也朝她的視線看過去,草坪裡有幾隻灰色的鳥,估計是麻雀,不知是否在食草籽。兩個人靜默著不說話。旗桿上的紅旗嘩啦啦吹著,該是幾級的風。天上有浮雲,變幻著形狀,章一定著眼看,末了一眨,逼出了眼淚花,忽聽旁邊有個聲音在說:「我從小的家長會,爸爸都沒有缺席過一次。」

    「那今天是為什麼呢?」

    「因為我們吵了架,吵得非常厲害,他打了我,以前從來沒有過。」

    章一終於轉過臉來,少年的眼裡盛滿了哀傷,他有大大的黑眼珠和深刻的雙眼皮。「你爸爸打了你,他也一定很傷心。」

    隆冬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不會的,他才不會傷心。我衝出家門,他在後面叫:不認錯就別回來。」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沒有問,隆冬卻在往下說,「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帶了個女人回家,要我叫她媽,我當然不肯,那是哪裡鑽出來的野女人,我罵她,竭盡所能地羞辱她,都趕她不走,我對我爸爸說,有她沒我,有我沒她,沒想到爸爸竟然捨不得她,就因為這個女人,我們父子撕破了臉。」

    她怔了怔,「就有天大的事,他也是你爸爸,他可能是一時氣不過。」

    隆冬搖頭:「不,他通常是個很好的人,只有真正被激怒了才會這樣。」

    「你媽媽呢,你可以叫她來。」

    「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隆冬垂下頭,「自殺。沒有人知道原因。」

    「對不起。」章一也受了隆冬的影響,她句句話碰觸地雷,有些喪氣。

    隆冬說:「沒關係。這麼多年,我跟爸爸都是兩個人,我實在無法接受其他人的介入。」

    她開始小心措辭,「也許你該替你爸爸想一想。或許他很愛她,所以才帶她來見你,或許他需要更大的勇氣才能這麼做。」

    「不,他應該只愛我媽媽。他已經愛了這麼多年,就應該接著愛下去。」

    章一又不知道說什麼了。隆冬至少還有爸爸,可以同他吵架,賭氣,理直氣壯地要求他只愛一個人。

    「章一,如果你是我該怎麼辦?」

    她說:「我不知道。」

    隆冬說:「無論說什麼我都不肯,我很怕,怕他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愛我。他的注意力會轉移到那個女人身上,他們也許會生出新的小孩,然後我被徹底遺忘。真可怕,故事裡不都是這樣麼?」

    她問:「她長的是什麼樣子?是否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

    「不是的,如果是那樣又還好些,那樣我更有理由憎惡她。老實說,她也不是太年輕,但算得上是漂亮的,並不是單靠打扮。」

    「既然這樣,時間長了也許你就能接受她了。」

    「堅決不」,隆冬說,他決定轉移話題,「那麼章一,你的家長為什麼沒來?」

    她的耳發燙,「太忙。」

    兩人又沉默了一會,隆冬說:「章一,我時常覺得你不開心。你先別急著否認,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願意,可以拿我當朋友,有不開心的事可以替你分擔。章一,其實,其實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可是你總是把自己裝在玻璃罩子裡,我實在沒有辦法靠近。我有時看著你,覺得這樣好的女孩都不快樂,這世上哪裡還有真正的快樂。」

    章一震驚了。不是因為隆冬的真誠與告白,而是因為他看穿了她的偽裝。

    教學樓的鐘聲響起了。隆冬說:「開完了吧。」

    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應該是的。」

    回到教室,家長和學生已經走得差不多了,班導楊迭看到了他們,卻沒說什麼,章一鬆了口氣。最後教室裡只剩下他們兩個,她環視四周,似乎能想像剛才的情景,楊老師在講台上對同學提出表揚或者鼓勵,家長們七嘴八舌地詢問中考事宜。

    隆冬問她:「一起走嗎?」

    正好她也收拾好了,於是說:「好吧。」

    出了教室,她低著頭走,有個人站到她面前,她愕然著由他接過書包--她看到有家長這麼做過的。

    「你躲到哪裡去了?」

    回過神,原來他方才就在教室裡,她第一反應就是:完了!旁邊有人說:「章一,我先走了,拜。」她這才意識到隆冬還在旁邊,揮揮手算是道別。

    鍾閔說:「抽屜很乾淨,書本也整潔,不過我發現了不好的東西。」

    她心一驚,「什麼東西?」

    「小說書。你看《書劍恩仇錄》 ,嗯?」

    她嘟囔了一句:「我那是不知道你要來,不然早收起來了。」

    他仍聽見了,「那倒不必,只是你現在學習緊張,要少看。我小的時候也看金庸全集,一手小說,一手字典。」

    她幾乎要跳起來,「真的?」

    「不信?看得最多的是《雕》 ,你抽一段,即使不全對也能背個大概。」

    她盯著他的臉說:「我不考你,因為我沒看過《雕》 。」

    「那要不《書劍恩仇錄》 ?考不考?下次可沒機會。」

    「我不喜歡這本書,不喜歡陳家洛,見了香香公主就忘了霍青桐。我只問你,男人們愛香香公主只因為她生得美嗎?」

    鍾閔說:「愛她美,更愛她美而不自知,她小心翼翼對待這世上的一切,唯獨為了愛而不珍視她自己,而恰恰,她才是世上最該被珍視的。她可以美得無辜,美得令人心痛,這才可怕。」

    她有些神往,「現實有這樣的人嗎,還是只在書裡有?」

    鍾閔定定地看著她,「當然有。才剛說了,只是她本人不知道。」

    她隨鍾閔上車,一路無言,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話題裡。鍾閔說:「你不問問我家長會?為什麼不告訴我,是不想我來?」

    她不告訴鍾閔,他亦有辦法知道,他對她的一切都瞭如指掌。時間是好東西,章一早就知道跳腳解決不了問題,現今面對鍾閔種種所為,已學會一忍再忍。「無需問,我沒什麼特殊,老師不會提起的。」

    鍾閔笑而不語。

    次日章一知道,事情本同老師提與不提沒有關係,一進教室,就有同學圍上來說:「章一,昨天來的是誰,真是帥翻了,同時裝片裡的男模一樣,連我老媽這樣眼高於頂的,見了都流哈喇子。」

    又一個說:「好年輕,肯定不是你爸爸。」

    「是啊,快說快說。」

    女生們嘰嘰喳喳不休,一個說:「別鬧了,章一還沒說上話呢。」遂靜下來,齊看向她。

    章一看這陣仗,硬著頭皮說:「他,他是我叔叔。」

    嘩!「叔叔」,有人叫道,「我要是有這麼帥的叔叔,我那些小姨小姑小阿姨們,肯定排隊來請我吃飯。」

    章一問:「他有那麼帥嗎?」

    「那不叫帥,還有誰叫帥?」

    章一說:「我看他老。」

    「男人嘛,上點年齡才有味道,章一你肯定大電影看得少,男主角都得那樣,即使細皮嫩的也要弄得糙,你想想,就連動漫也是,帶疤的,浪客劍心,斷手的,殺生丸。噢,我明白了,你喜歡油小生,就像,就像我們楊老師那樣的。」

    嘩!小圈子哄笑。章一又好氣又好笑,一陣亂打,恰巧上課鈴響,這才罷了。

    十幾歲的年齡,最易受人影響。章一想莫非真是自己審美觀出了問題。她開始偷偷觀察鍾閔。

    鍾閔自然發現。逮住她問:「那麼,你觀察的結果是什麼?」

    章一嚇一跳,梗著脖子說:「不知道你說什麼。」

    「那算了。是阿姨說你最近老是偷偷看我。」他說的阿姨是管家。

    章一嘴硬道:「那是他們瞎說。」

    他看上去心情不錯,「本來我還不信,可剛才一試就抓個正著。」

    她頓時矮了一分,臉上的火燒雲直燒到耳後,仍然嘴硬,「你這人,若要不讓人看,又何苦生得這麼大。」

    他聽得直搖頭:「你倒是會強詞奪理。」

    章一忍不住衝他扮個鬼臉。其實她觀察的結果是,衣著考究,舉手投足無一不妥。她有時想,做人做得像鍾閔這樣氣派,也不枉了。至於長相,她自略過不提了。

    鍾閔拍拍身旁的位置,「過來坐。」

    她想了一秒鐘,大大咧咧地坐下。「你準備同我談心嗎?」他這樣長輩架子十足。

    「你要這樣想也可以,並且願意好好和我說話。」

    她說:「我一直很尊重你。」

    鍾閔目光攫取著她,「你知道我要的不是尊重。」

    她低下頭,不言語。

    「章一,你對我有偏見。」

    章一抖了抖。鍾閔第一次稱呼她的名字。「我以為我們一直在很好的相處。」

    鍾閔說:「從一開始,你就決定不接受我,你沒有將我放入黑名單,不過是因為你現在還需要我。的確,你表現得很好,因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懂得忍辱負重。從你內心講,你當然希望同我好好相處,但你的演技還太差,我從你的眼神裡看到的儘是疏離,就像現在,你坐在我身邊不肯放鬆一絲一毫,你在怕我。」

    章一的頭垂得更低,「我無法信任你。」

    鍾閔開始削一個蘋果,果皮一圈圈從他指縫中流出。這也是項技術活,果皮隨時會斷,刀片也會傷手。他將蘋果遞給章一,「你應該試一試。」

    章一沒有接。

    鍾閔說:「這是我第一次動手削蘋果,竟沒有斷。即使它不怎麼光滑好看,至少我用了心。」

    章一看看鍾閔和他手裡的蘋果,「我不吃。」

    鍾閔打趣:「小姑娘,你的童話看多了,這是一顆沒有毒的果子。」

    章一總算接過 ,臉色亦好看些,「別以為給我削個果子就可以收買我。」

    鍾閔失笑:「我不認為你是好收買的,否則你也不會一直對我冷眼相待。」

    章一一口口啃食蘋果,堆在胃裡,不消化。她躺在床上,大腦亦不怎麼消化。她對自己說:鍾閔不是壞人,如果真的不傷害她,她會怎樣?是的,她願意去感激他,尊重他,甚至愛上他,是像父兄一樣的愛。

    章一沒有父親,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但她是如此渴望。過去她一直活在一種假設裡:如果她有父親……是不是會整天歪纏著他,撒嬌裝癡。她想起那個同自己父親鬧彆扭的男孩。

    男孩似乎很困惑,「怎麼辦,章一,那個女人在討好我。」

    「她找到我,請求我接受她,她說她需要時間來證明一切。她……幾乎是在哀求,那個時候,我,我真的無法對她忍心。」 他至今難忘,那個女人輕輕蹙攏的眉尖,蒙著霧似的哀愁。

    章一吃驚的望著隆冬,前一次他還把所有的憤怒與仇恨通通歸在那個女人的頭上,甚至誓不與她兩立,而現在,他接受了她,那些表現出的猶豫不決,不過是做給他自己看罷了。她只是不明白,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竟能如此輕易地,在一夕之間溝消壑滿?

    隆冬的臉上寫著迷惑,他需要章一說點什麼。「那麼,她對你,是怎樣的好法?」

    隆冬說:「我無法想像她帶來的變化。家中事無鉅細,她都能處理得當。她關心我,全在爸爸從未注意的細微地方。我曾以為她不過是個弔膀子的女人,不想她是非常本分的,她甚至能花很多心思在一日三餐上,她在我們家中已尋求到平衡點,任何事從不逾越,我無法反感她。更重要的是,我在我爸爸的臉上,看到了笑容,很淡,但出自真心的。」

    「你爸爸是個很嚴肅的人?」

    「不是」,隆冬說,「他很溫柔,但往往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麼。我有時很頹喪,因為我並不是真正瞭解他。」

    「她……阿姨在面對他的時候卻總是知道該做什麼,彷彿有種默契。」

    「真可怕」,章一說,「如果她不是真心,那麼就是太明。」

    隆冬的肩塌下去,不言語。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只有邊走邊看了。」

    章一想,如果恨一個人,他卻對你好,是不是人人都會像隆冬那樣,被迷惑,被一點點地冰釋。鍾閔對她好嗎?她不知道,他給她最好的待遇,讓她在這所房子裡公主般養尊處優。她回到她的城堡裡。

    客廳裡靜得能聽見光的腳步聲。

    光線太暗,房間裡的一切都似在微微下沉,花房裡的花香若有似無的傳來。章一轉過了身。忽聽見一陣細碎的呻吟,飄浮在那花香之上,撩撥著房裡的暗。

    「痛,痛……」

    章一如遭雷擊。

    「輕點,輕一點……」

    她冷汗涔涔,一顆心直直下墜。這房裡一切連同房頂都烏壓壓地往她身上沉。她想要抬腿,哪知雙腿如重千斤,想要挪動一分也難,太重,受不住,只將那寸厚的地毯愈往下踩,直踩得地毯上的花如同粉齏。





正文3 挑 撥

    那聲音,那聲音分明是個男人!

    房頂的燈「啪」地亮了,那些親狎的小分子逃得無影無蹤。章一不敢回頭。

    「鐘,你的小寶貝在那裡……咦,她幹什麼發抖?」

    「……是被你的聲音嚇到了。」

    「誰讓你不開燈。」

    鍾閔將章一的身子扳過來,可憐的小人,連眼皮都是青灰色的。

    鍾閔說:「章一,看著我。」他將她的頭抬起,「那個白癡是林致,你忘記了嗎?他玩速降摔了腿,我替他換藥。」

    林致「咚咚」地敲打沙發面,「你敢罵我是白癡?」

    章一的視線從眼皮縫裡瞟過去,沙發裡有個漂亮的男人面色不善,茶几上放著藥和繃帶。所有的重壓在一瞬間被抽走,章一打了個趔趄,鍾閔摟住了她。

    林致不肯放過鍾閔,「你敢罵我,嗯?」

    鍾閔不理他,摟過章一在沙發坐下。章一叫:「林大哥。」

    林致說:「鐘,你的寶貝比你可愛多了。」

    她問,「林大哥玩速降嗎?」

    「是啊,帥吧?」

    她使勁點頭,「帥。林大哥真厲害。」

    林致一臉苦相,指著自己的腿,「厲害還能成這樣?」

    章一樂了,「林大哥真逗。」

    林致說:「等傷好了,我玩給你看。」

    章一點頭說好,「那你要快點好起來。」

    林致衝她眨眨眼,「要不你每天給我換換藥,你換我肯定好得快,不像某些人。」

    鍾閔說:「冰箱裡有綠豆湯,解暑的。」

    「我不喝綠豆湯。」章一說。

    「讓林致喝。對他傷好。」

    章一去廚房,林致看著她的背影,「她被你養得很好。她的確是個誘人的小東西。」

    鍾閔說:「我最多允許你在口舌上佔佔便宜。」

    「嘖嘖嘖」,林致咂舌,「小家子氣,以前讀書的時候,什麼荒唐事沒幹過。」

    「噓」,鍾閔拿一手指點住嘴唇,「我當你只是說說。」

    林致支肘,在沙發上爬了兩下,湊到鍾閔耳邊,「你越是這樣,我越有興趣。」

    鍾閔笑了笑,「你儘管可以去試。」

    章一盯著碗裡的湯走路,生怕灑出來。林致將身子縮回去了,笑瞇瞇地接過碗,邊大口喝邊叫:「好吃!」喝完抹抹嘴,「小章一也吃一碗吧。」

    「她不喝。」鍾閔說。

    林致橫他一眼,「我沒問你。」

    鍾閔說:「你藥也換了,綠豆湯也喝了,嘴皮子也薄了一分,還要做什麼?」

    章一偷偷笑,心想這兩個人原是會鬥嘴的。

    林致站起來,叫道:「不行,我要人攙。」說完張開一臂,眼神期冀。

    章一說:「我來吧。」鍾閔冷笑一聲,「你要麼自己走,要麼等我喚個人來攙你。」

    林致瞪視鍾閔半晌,恨恨說:「你夠狠。」

    林致走了。章一問:「你剛才要叫誰攙林大哥?」

    「叫阿姨來。」

    「他怎麼那樣怕?」

    鍾閔拍拍章一的頭,「因他是個屬蝴蝶的。以後你見了他要繞道走。」

    「噢」,章一漫應道,似懂非懂。

    再次見到林致的時候,章一想鍾閔是對的,林致果然是個像蝴蝶一樣漂亮的人。那天他開著一輛蓮花Elise S,如同駕馭一朵藍雲,輕飄飄的,一路尾隨章一,最後終於被她發覺,於是摘下墨鏡,衝她大大的一笑,牙齒之白,章一瞇了瞇眼。

    「小章一打哪兒來呀?」

    章一忍住笑,「從東土大唐而來,去往西天拜佛求經。」

    林致招招手,「上來,我渡你一程。」章一抬眼看了看明晃晃的日頭,蹦了兩步,鑽進車裡。

    林致說:「你取個什麼經,走,我帶你去,人間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

    章一說:「林大哥,我真要去取經,取的是考試的經。我們好些同學,要分批去老師的家裡,上強化補習班。」

    「我看你們這老師倒是懂生財致富的經。」

    「不,楊老師人很好的,今年才接手我們班,瞭解每個人的情況,犧牲休息時間替我們補習,分文不取,有家長要表示感謝,他也不肯。」

    林致說:「不收錢的估計也沒什麼效果,乾脆別去了,我帶你去玩,你不是想看我速降嗎,我們先回去拿裝備,再開過去時間也來得及。」說完開始掉頭。

    章一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叫道:「不行不行,我一定得去。我,我還是下車吧。」哪知打不開車門,急得滿頭是汗,又是一通亂按。

    「怕了你了。坐好坐好,我送你過去。」

    章一說了地址,車子開出去,這才規規矩矩坐好。過了會,說:「林大哥你好像每天都有大把的時間玩,不用做事的嗎?」

    林致笑:「你想問我是做什麼的吧。嘿,告訴你也無妨,我不過是個無事忙。不明白?就是專管吃喝玩樂以及坐著分紅利的那種,二世祖,明白了吧。」

    她想起八卦雜誌,「二世祖,小開,明白了。」

    林致說得一本正經,「後面那個要去掉。」

    「去掉去掉」,她瞇著眼笑,「造化了,我居然坐上二世祖的車,狗仔隊可不要把我拍進去。」

    林致瞄她一眼,「拍進去才好」,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小章一,你知道鍾閔是幹什麼的嗎?」

    章一一聽到鍾閔,笑容漸褪了,「不知道。」

    「老天」,林致怪叫一聲,「我真替這小子悲哀。」章一沉默,林致說:「不問問我?」

    「好吧,我問你了。」

    「好像我在強迫你」,林致說,「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小子到底是幹什麼的,反正就是賺錢,估計除了生孩子,他唯一會的就是這個。」

    章一「噗嗤」一聲笑出來,林致甚是得意,「連逗你笑都不會,鍾閔完了。」

    車開到了。林致跟在章一後頭,「我跟你上去」,見章一猶豫,說:「我反正無事,上去坐著等你,完了送你回去,好找鍾閔鬥嘴。」

    章一撳鈴,同學來開了門,林致跟著章一進去,只掃了一眼,「這簡直是蝸居。」章一向他做了個禁聲的手勢。

    一張玻璃桌置在客廳兼飯廳裡,數個學生圍坐著,一個年輕男人端著水杯出來,章一叫:「楊老師。」

    楊迭吃驚地望著林致,林致只聳聳肩,算是打過招呼,自在地找個位置坐下,真正的目中無人。章一有些不好意思,楊迭招呼她:「這杯水是你的,發了套題,先做吧。」

    不過一會子功夫,林致坐不住了,在六十平的房間裡穿花似的竄來竄去。隆冬尋隙對章一說:「我好像見過他。」

    章一說:「這麼漂亮的人,就算在大街上見過,印象也是很深的。」

    「也是」,隆冬想了想說,「比楊老師還漂亮的人。」

    章一偷偷往楊迭看去,不知為什麼,他有點魂不守舍。房子是一進式的,章一看到林致鑽進了臥室裡,正在探視楊迭的私人空間,時不時伸手點點碰碰,恨不得將他揪出來。讓他上來真是個錯誤,讓大家都沒有心思做事了。不想一轉眼,發現幾個女同學都在偷看林致,更覺此人是個禍害,還是帶他離開為好。章一輕聲叫:「楊老師。」

    一叫不應,章一又叫一聲,楊迭這才如夢初醒,「怎麼了,章一。」

    「楊老師,我突然有點不舒服,想先回去了。」

    「你不舒服?」林致不知何時竄到章一身後,伸手搭在她額頭試溫度,「不燙啊,你到底怎麼了?」

    所有人都關切起來,她頓時下不來台,情急之下,臉憋得通紅--她從來說不慣謊話。林致一看她臉紅,又伸手一,「好像又有點燙了。」

    楊迭說:「許是中暑,要不喝點水,去床上躺一會。」

    她慌忙說:「謝謝老師,我,我還是回家躺吧。」

    楊迭沒再挽留,叮囑她回去好好休息,不知為什麼,章一覺得他反倒鬆了一口氣。

    林致說:「為什麼裝病,說!」

    她嘿嘿」打太極,「突然不想做題了。」

    「那好呀」,林致說,「浪費這麼多時間,說早不晚的,我們幹什麼去?」

    她想也不想,「回家吧。」

    「莫非你是真想睡覺?」林致看著前方的路段,突然將眼一瞇,「還是你跟鍾閔的床睡著舒服一些?」

    章一臉色大變。

    林致像看笑話一樣,說:「別告訴我你們不同床,我可不信。」

    章一終於尖叫:「停車!我要下車,我要下車!」她打不開車門,就去捶打林致的手臂,「你胡說!你胡說!」林致方寸大亂,將車輪一打,停在路邊。章一還不停手,林致捉住她的手,「是與不是,你可以說呀,我不過是句玩笑話,你何必當真。」

    章一將眼淚逼回去,嘴唇顫抖,「我沒有,我真沒有,我是好好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算我說錯了,好不好。」林致以為她要哭,舉手投降。若真被他弄哭了,估計鍾閔會殺了他。不想章一將頭往椅上一靠,神情木然,林致湊過去,她眼裡碎了一層寒冰,本看不見他。林致慌了神,伸手碰她,被她一巴掌拍掉,剛舒出一口氣,手機鈴聲大作,一看是鍾閔,哪裡敢接,忙斷掉了,豈知是連環奪命call,只得無奈接了,剛說出自己的位置,對方冷冰冰地扔來一句:「二十分鐘。」

    林致心中罵娘,看了眼依舊如罩寒冰的章一,哪裡還敢動旁的心思,點著車,只想快點把鍾閔的寶貝蛋給送回去。

    鍾閔冷著臉看著林致。林致情知不妙,慌忙說:「別這麼看著我,我不過當了一下午的車伕。呼,總算是完璧歸趙。」特意加重完璧二字。鍾閔的臉又冷三分。要知林致此人最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見此情景,不禁又動壞心思,湊到鍾閔耳邊,不無譏諷地道:「想不到,你也有未得手之時。」又站直身正兒八經地道:「我走了,不送。」不待鍾閔發作,逃之夭夭。他自然不知道,此後會因他的幾句話而發生什麼。

    正文4 侵 犯

    鍾閔的手放在門把上,頓住了,還是先敲了門進去,章一正趴在書桌上,走近看,原是在做習題。鍾閔在旁邊立了半晌,章一似沒看到他,食指摩挲筆桿上的花紋,他忍不住又上前將她的姿勢糾正了一下,說:「注意眼睛。」章一看牢紙,仍舊只是做題,他討個沒趣,帶上門出去了。

    鍾閔回自己的房間,今日事早已處理完畢,從書架上出《書劍恩仇錄》 ,只翻了幾頁,忍不住又要過去看看她,一想她方才視若無睹,如兜頭一缽冷水淋下。呆在樓上,到底靜不下來,索下了樓,逕往客廳去,坐在沙發上將當天的報紙打開來又折回去。也不知翻第幾遍,聽得她咚咚咚地下樓來了,原是洗過了澡,披著半干頭髮,嘩啦啦一匹黑綢緞子,穿一條及膝的卡通印花睡裙,直筒筒的,愈顯得一雙腿直而細,此刻她整個人是相當明快的,鍾閔差點伸出手,想要將那點明快捉住,一晃眼,已從眼前直撲過去,真正的裙下生風。鍾閔看她幫阿姨打點晚餐,裙邊劃出的小圓弧在廚房與飯廳之間掃來掃去,人幾次險些被地毯絆倒,一顆心也跟著被提起又放下。吃飯時,紅的番茄,青的筍,總之她盡撿顏色鮮艷的吃,燈光水銀似的瀉下來,髮絲滑得怎掛得住,只前時而光斑掣動,如黑絲絨裡的鑽,鍾閔一恍惚,原來她的頭髮已這樣長了。

    章一吃完,也不看鍾閔,將自己的餐具收走,跟著阿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直說得口乾,喝下小半杯水,又一陣風似的上樓去了。

    鍾閔氣得將手中的銀筷扔得老遠,小丫頭是故意的!她給他軟釘子碰,給他氣受!將椅子一推站起來,還反了她不成?可等進了她的房間,她抬起頭,彷彿大惑不解的樣子,一見是他,氣鼓鼓地說:「你來幹什麼?我又解錯一題。」小白腳丫在涼拖鞋裡抓呀抓,彷彿想把他踢出去。鍾閔暗暗咬牙,他不能跟她一般見識,她在學習不是?「砰」地一帶房門,震了三震。

    今次鍾閔是夠嗆了。從來都不是好脾氣的人,平時誰不看他臉色,沒想到讓一個小丫頭蹬鼻子上臉了。越想越氣不過,他對她不好嗎,狼有不吃羊的道理嗎,但他這隻狼卻只是好吃好喝養著她,把她放心尖上供著她,到頭來她不但不領情,不定還偷著笑他蠢,這世上幾時有過這樣的笑話?轉念又想到林致那張嘴臉,那幸災樂禍的眼神,嘲弄的語氣,終是忍不住又破門而入了。

    小丫頭總算不再拿學習做擋箭牌,正翹腿趴在床上,她倒自在。他過去將放在枕頭上的書一抽,「看什麼呢?」原是幾米畫冊。

    章一伸手,「還我。」

    鍾閔將畫冊嘩啦啦從頭翻跑到尾,這書這麼幼稚! 「我還以為你從此不打算和我說話了。」

    章一說:「我的確不想和你說話,把書還我。」

    鍾閔將書拿得老遠,「不行。我惹你了?」

    章一跪在床上,伸手去拿,鍾閔自然不給。兩人一個戲弄一個欲搶,來勢生風,幾次三番,書撕爛了頁,領露了肩。鍾閔故意賣個破綻給章一,交她一把拿住將書扯出,雙手一得空,眼明手快地抱住她的腰,趁勢往後一倒。章一見他壓在身上就要掙扎,反惹得他一通亂親。將她領口往下一扯,露出渾圓肩頭,她手腳全被制住了,還能做什麼,只有尖叫哀求:「你別碰我,你不能碰我!」鍾閔今晚已忍無可忍,紅了眼,不管不顧了。

    章一的小白睡裙被扯得上下兩頭一樣大小,成了一個白套子,白套子被剝除了,露出裡面赤條條的糯米糕,襯著冰冷的被面,愈顯得秀色可餐。章一在淚眼模糊裡,看到了林致的臉,輕蔑的,篤定她不過是拿喬。她什麼也沒做過,她乾乾淨淨,何苦要受這樣的污蔑與輕視。她不能讓鍾閔對她做什麼,污名她已無法承受,何況是落上實名。她不過是個孩子,他們何苦對她這樣苦苦相逼。章一悲從中來,忍不住嘶喊:「我殺了你們這些壞人,我殺了你們這些壞人!」

    鍾閔頓住了,「你們?」隨即瘋狂起來,「他對你做了什麼?」她是他的,誰也別想染指。

    章一的身子被固定在十字架上,隨即如同被擱了喉嚨扔在木桶裡的**,瘋狂掙扎,哭喊:「你答應過我的,你這個騙子,你是個大騙子!」異物入侵,章一如同一條砧板上的魚,釘住了尾,瘋狂擺首,「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鍾閔手下大動,「小小年紀,你竟學會勾引男人,嗯?我讓你去勾引林致,我讓你撩我,撩我,撩我!」

    章一聲嘶了,哀求從她喉嚨裡咕嚕咕嚕地冒出,「求你,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要死了,我要疼死了。」

    「你也知道疼?你這個小白眼狼。我要你記住,是誰讓你疼。」他收回了手。

    章一知道真正的災難要來臨了。她看到了鍾閔的凶器,那個會貫穿她,怒首猙獰的凶器。胃裡一陣抽搐,章一不可抑制地乾嘔,她翻過身,趴在床沿,用盡全力地嘔,要把五臟六腑全部嘔出。可惜她只嘔出了黃水,頭軟軟垂下,仍在一陣陣嘔。

    鍾閔將她翻過來,可憐的小人已開始翻白眼,涕淚縱橫,滿目狼藉,這還是不久前那個明快的,給他氣受的小妖嗎?

    章一哭得閉住了氣,還在口齒不清地哀求:「你說過……你不弄傷我。」眼淚從她還剩一線的眼裡流出,她的臉成了一種死氣沉沉的灰白色,唯有嘴唇,紅得似要滴出來,這反倒成了一種詭艷。鍾閔閉上了眼,又倏地睜開,他壓上去,吻住她的唇,開始自瀆,一切結束後,那個艷屍似的小人懼極倦極,早已睡過去了。

    噩夢般的一夜,章一受了相當大的打擊,她側過臉,鍾閔的味道非常清晰,她回憶起昨晚的情形,又開始乾嘔。那樣可怕,且還未真正發生,若真的發生了,她想自己定是活不成的了。眼淚又流出來,想不到她竟還有眼淚可流,那種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鍾閔到底未狠下心,但已與毀了她無異,她僅存的一絲僥倖,被他親手打破。章一悔恨交加,她一度信任他,要與他好好處,她甚至覺得只要願意,這個人也是可愛的。章一撥開臉上的發,她不能再指望他,她只能靠她自己。

    章一沒有去上學。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通宵達旦地看電視。鍾閔進來了,誰也不說話,只是漠然。她當然知道他存著什麼心思,他怕她尋短見,她在心中冷笑,死就容易了?

    屋裡又剩下她一個人。她換了個台,社會紀實節目,一看之下,只覺怵目驚心。一個女孩從十二歲起被繼父強 暴,生母竟敢怒不敢言,眼睜睜由那個男人從暗渡陳倉到明火執仗,一次又一次將幼女凌 辱。為了安撫男人,生母竟然暗許,女孩從此淪為充氣娃娃。直到這樁天理難容的勾當暴露在空氣下,人們才發現女孩已是一具活死人,她的房間裡寫滿了一個字:殺!硃砂大字,字字泣血。鏡頭前,女孩的臉如一張人皮面具,馬賽克下的眼睛,那一定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那張臉如死水般平靜,只有面皮沒有覆蓋的地方,她的頦,在不可抑制的顫抖。章一尖叫一聲,關掉電視,將遙控器砸向牆壁。

    章一將臉深深埋在腿中,咬著下唇,手下死勁絞著被單,直到再絞不動了,也不覺得疼,握成拳往口頂,要把什麼東西頂歸位。她開始顫抖。嗚咽聲從她的喉嚨裡洩露出來。漸漸地,她覺得天旋地轉,她從頭髮裡露出眼睛,四周的牆壁和天花板開始有東西嗶哩啵囉掉下來,連同她自己,繃了瓷,露出裡面污濁的泥胚子。世界彷彿在坍塌,章一張大了嘴喊媽媽,她發不出聲,最後她媽媽從往下落的塵霧裡走出來,搽著厚白粉,塗著紅嘴唇,盯著她,一遍遍說:「去跟鍾閔睡覺!去跟他睡覺!……」章一抱住頭,尖叫。鍾閔抱住了她,她拚命嘶喊:「我不要跟你睡覺!我不要跟你睡覺!……」 她似乎魘住了,突然又喊:「殺!殺!殺!」 鍾閔一記手刀劈昏了她。

    章一回到學校,站在楊迭的辦公桌前,他溫柔地注視她,「章一,你幾天沒來上課,老師很擔心,我打過電話,只是找不到你,你叔叔說你需要休息。」

    章一往窗戶旁挪了挪,那裡有陽光。她盯著楊迭桌上一沓未批完的試卷,不出聲。

    楊迭說:「還記得去年我剛來,帶你們去公園栽的小樹苗嗎?它們太柔弱,需要木架的匡扶,以後才能長得直,長得正,你們就像它們一樣,太小,太需要憐惜。章一,老師想告訴你,不管發生了任何事,老師都願意做你的木架,請把我當做一個可靠的人。」

    章一注視著她的老師,那張有點孩子氣的臉,他的襯衣白得發藍,陽光落上去,紛紛折返開來,如同肥皂星子生出了翅膀--它們在重生。那一刻,章一幾乎要忍不住吐露一切,她的嘴唇數下顫抖,「老師,我……我謝謝你……」她到底沒能說出口,那樣的醜事。

    「傻孩子」,楊迭歎了口氣,「去教室吧。」

    章一被帶進了教室,同學們都表示關切,他們有的出自真心,有的湊熱鬧,有的隨波逐流,有的純粹是好奇,但有一點相同,他們都只在乎這個人現在是好好的,過去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不重要了。這世上有哪個孩子的心思不是單純的?

    隆冬問章一:「你病了嗎?是不是補習那天?」

    章一剛剛明亮的眼神又黯了黯,點頭。

    「大家都坐回去吧」,楊迭說,「要上課了。」

    孩子們立刻如同二十八星宿,各歸各位。鐘響,起立。章一翻開講義,裡面密密麻麻注滿了筆記,她愕然地抬起頭,隆冬在前排遠遠笑著指了指自己。章一對他做了個口型:「謝謝。」目光落回講台上,楊迭向她點點頭。章一熱了眼眶,不是不感動的。

    章一開始養長指甲,修得尖尖的。還有一個多月中考,再幾個月她就能拿身份證,她告誡自己一定要忍過這段時間。然而鍾閔沒有試到她長指甲的滋味。

    章一將手伸到枕頭下,觸到了一個冰冷的物體,是手機。隆冬將它放到她手中,笑說:「我阿姨替我買了部新的,這部你留著,上面有我的號碼,楊老師的,還有其他同學的號碼,有事找我,隨傳隨到哦。」

    她說:「你跟你阿姨處的很好。」

    「是。她對我真的很好。」隆冬有點不好意思,「我想她要能做我媽媽,也不錯。」

    她點點頭。不是每個人都像她接連失去父愛與母愛。她收下手機。鍾閔不是沒有給她置,只是她原封未動,用了也只讓他更能掌控她。

    汽車喇叭一陣響,緊接著是鐵門啟動的聲音。是鍾閔回來了。凌晨兩點四十五分,章一將手機重新塞回去,今天倒比昨天早些。

    章一睡得很不安定。白茫茫的一片夢境,看不真切,彷彿還是下午的那個冷飲店。幾個孩子從楊迭的寓所出來,跑去吃冰。隆冬站起來說:「我出去下,我阿姨在樓下,她有東西給我。」過了一會,他又氣喘噓噓地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手機盒子。有同學問:「怎麼不叫你阿姨上來吃冰?」隆冬說:「叫了。她不肯,說老了,拿不出半點童心來跟我們打成一片。」章一靠窗坐,把臉貼在玻璃上,往街上看,白花花的太陽下,馬路像條熱的河,人與車彷彿是河裡的魚蝦蟹類,把靈魂一點點往外蒸,剩下焦硬的外殼,時不時探出一下頭來。對街有個女人穿著坦克背心,印花長裙,挽著長鬈發,背影非常吸人眼球。章一「騰」地站起來,就要衝出去,隆冬一把拉住她,「你幹什麼?」章一甩開他的手,往回望,哪裡還有那個女人的身影,她整個人石化了。她看見了,那個背影,分明就是……冷飲店憑空消失了,她從雲端墜下,哭喊:「媽媽!」她閉上眼,身子被接住了,輕得如同一片葉,吻落在她眉心……

    章一囈語:「媽媽。」

    正文5 驚 喜

    林致往章一面前一站,笑瞇瞇地喊:「小章一。」章一愕然,其他女孩子笑著跑開了。

    章一是不情願看見林致的,因見他就輕而易舉勾起那天的回憶,她冷著臉從旁邊繞過去,裝作不認識他。林致像掉靴鬼一樣跟在後頭,獻寶似的說:「鍾小子回東邊去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鍾閔父母住在城東,章一也是知道的。林致仍喋喋不休,「小章一,我知道你生我氣了,那天是我嘴欠,說錯了話惹你不高興,這不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向你賠禮道歉嗎,又聽說你病了,不要緊吧?」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章一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林致卻樂了,「你還知道瞪我啊,真太好了,我以為你再不理我了呢。」

    章一無奈,「林大哥,我沒生你的氣,你也別放在心上了。你別跟著我了,我要回去了。」

    林致說:「我帶你去吃飯。」

    「林大哥,你別鬧了,接我的車就在那。」

    「鍾閔今天又不在家,你不用急著回去」,林致拉住章一的手腕,「你別怕他,放心,出了事我來擔著。」

    章一掙不開手,聲線拔高了,「你快放開我,我真的要回去了。」

    林致哪裡肯,把她拽到車邊,威脅道:「你要是不答應,我以後天天來你們學校等著你。」章一可不想事情發展到那一步,又想自己是同林致出去吃飯,鍾閔就是知道也不會說什麼。

    他們到一家餐廳吃飯。林致問:「你覺得怎麼樣?」

    章一稱讚:「很好吃。」又有點不好意思,「你問我也沒用,我對美食沒什麼概念,一般都在家裡吃。」

    林致差點嗆到,「小章一你這話不厚道,你那叫對美食沒概念?你知不知道鍾閔的嘴有多刁,南省有個說法叫『鳥咀』,就是指他這樣的,你最好回去問問你家的廚子領的是什麼樣的天價薪水再來說這話。」

    「啊?」章一很吃驚,「可那些都是很家常的菜啊。」

    「越是尋常菜餚越是得見真章,所以你剛剛說這裡的菜好吃,肯定錯不了,看來我要給他們加薪了。」

    「嘎?」章一張大了嘴,「這餐廳是你開的?」

    林致不無得意,「你林大哥可不是只會當股東的,餐飲我一直都感興趣,苦於到最近才有機會一試身手,花了我不少心思,才知出來做凡事都不容易。」

    「的確」,章一狡黠地眨眨眼,笑著說,「光是要找這麼多漂亮的服務生都不容易。我說的是男女服務生哦。」

    章一的眼珠子大而黑,燈光下有些像瑩瑩的紫,她露出一排糯米似的牙齒,竟還有顆尖尖的小虎牙。林致的心彷彿被那顆牙戳了一下,打了個顫。他說:「章一,有沒有人告訴你你笑起來非常好看?你為什麼不肯多笑呢。」

    她非常沒好氣,「笑多了牙酸。」

    林致送章一回去,想不到鍾閔已經回來了。他們目送著章一上樓。鍾閔說:「看來上次我沒有將意思表達清楚。你聽好了,以後不要再招惹她。」

    林致若無其事地問:「不然呢?」

    「不然……」鍾閔搖頭,「連我都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林致的目光緊緊鎖住鍾閔,「那麼,那天我走之後你對她做了什麼?不要糊弄我,我知道她並不是真的生了病。」

    「你打聽她?」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鍾閔冷笑一聲:「你沒有資格知道。」

    「鐘,你從不用這種仇視的語氣同我說話。」

    「那要問你自己,林致,你對她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我想像得出」,林致語氣悲哀,「那天你對她做出了什麼樣的禽獸行徑。」

    鍾閔說:「沒有那麼嚴重。」

    「那你認為的嚴重是什麼?」林致激動起來,「你本不應該傷害這個女孩,你難道一點不覺得罪惡嗎?鐘,趁大錯未鑄成,趕快放手吧,我實在不忍心看到她被毀掉。也許你對她有真心,但這樣的女孩值得全世界用真心對待,愛她就已足夠,何必要掠奪?」

    「呵」,鍾閔冷笑,「起初你不也是看戲嗎,怎麼,現在入戲了?」

    林致頹然,「我真沒想到上次會因為我……我不會再招惹她,如果這樣你能守住你的良心。」

    章一緊緊抓住樓梯扶手。她上了樓,忘了拿水杯,到樓梯拐角,聽到他們在說話,沒想到說的是自己,一聽之下,不禁駭然變色。那天鐘閔就是因為她遇上了林致嗎,這是什麼?嫉妒?那種只有因愛而生的情感,若是鍾閔對她和林致,多麼畸形。章一冷汗涔涔而下,她又和林致出去過,那麼今晚,鍾閔會做對她做什麼?不,此生她再也不要經歷那樣的噩夢。林致在替她說好話嗎,求鍾閔不要傷害她嗎?章一搖頭,沒用的,鍾閔本是個惡魔。

    你聽這個惡魔在說:「我不需要那個世上大多數人都有的東西。人們口口聲聲說良心,愛上的,往往卻是沒有良心的,這多可笑。」

    「你替那個小東西說話,她就會感激你?你錯了,她也是沒有良心的,她比任何人都懂如何去傷害一個人,就用她那無知無識,沒心沒肺的天真。你愛她,不恰恰因為她這一點?」

    林致的臉白了一分。

    「你那樣愛晉川,他可有你要的良心?」

    鍾閔給林致致命一擊,他慘白了臉,往後退了一步。

    章一衝下樓,小母**一樣護住林致,沖鍾閔大喊:「你住嘴!」小臉煞白,嘴唇顫抖,指節捏得發白。

    誰都沒有料到她會出現。鍾閔平靜地看著她:「你都聽到了?」

    「不錯,你這個惡魔」,章一口劇烈起伏,「你憑什麼這麼說林大哥,憑什麼在這裡大談你那些荒謬的理論,用你扭曲的眼光來看待別人。本是你沒有心,你本不懂得人類的情感與道德,你對我做的那些事,難得就不覺得可恥嗎?你就不擔心被人知道嗎?」

    鍾閔說:「恰恰相反,我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跟我的關係,那樣就不會再有對你存歪心思的人出現了。」

    章一氣得眼前發黑,渾身顫抖,聲音尖銳,「你骯髒!你無恥!」可憐的小人搜刮了自己的所有詞彙,找出兩個最惡劣的詞,閉上眼,眼淚滾出一串。林致扶住了她的肩膀,「如果愛她護她被你說成是歪心思,那麼你對她滿腦慾望又是什麼?」

    鍾閔看著林致放在章一肩上的手,說:「她是我的。」

    第一次,鍾閔這樣坦露自己的佔有慾,林致呆了一呆。章一的聲音尖細而冷硬,如鋼絲般穿透人的鼓膜,「你胡說!你血口噴人!」她的詞彙實在有限,有些口不擇言了,「你,你不要臉!」

    林致穩住她,對鍾閔說:「她不屬於任何人。你沒有她的監護權,你這是非法拘禁,是傷害,違反公民法和未成年人保護法。鐘,你太殘忍,太讓我失望,我不能讓你再傷害她,我要帶走她,如果她願意。」

    鍾閔只是冷笑。

    林致站到章一身邊,柔聲問:「章一,你願意嗎,離開這裡,離開這個會傷害你的人。」

    章一的眼淚靜靜淌滿了臉,鍾閔的話迴盪在耳邊:「她也是沒有良心的,她比任何人都懂如何去傷害一個人。」她看著林致,這個漂亮的,無所作為的,輕佻的富家公子,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誠懇,他的眼裡寫滿期待,長睫毛不住顫抖--他在緊張。她要證明,她不會傷害一個愛她的人。她握住了林致的手,然後面對鍾閔。

    鍾閔只看向林致,「你真不計後果?」

    林致說:「我一生注定要做許多後悔的事,但絕不包括這一件。」

    「好得很」,鍾閔說,「帶她走吧。」此時他才看向章一,章一不知道他要說什麼,掌心生滿了汗,隔著眼角的淚,她看到光圈一個又一個往他身上重疊,看不清了,她狠狠眨了下眼,他與他的影子似乎已生在那裡。可他方才向上勾起唇角,分明叫得一聲「章一……」--原是幻覺。

    「對不起。」林致說完,帶著章一離開。

    林致一路上都在偷偷觀察章一的臉色,她只是安安靜靜窩在座位裡,像尊小小的石膏像,直到他熄火才把視線從窗外收回來,「我們到了嗎?」

    「嗯。」林致替她解開安全帶,「下車吧。」

    他們上了樓,公寓選址本就是鬧中取靜,此時似認生,愈顯得靜了。章一環視四周,問:「你就住在這裡?」活像品公寓的樣板間,佈局太過美,反沒有一點可住人的地方。

    林致伸一手指在茶几上一抹,拿起來看了看,「我很少過來,上一次住這裡都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其他人甚至不知道我有這麼一處地方。」

    「嘎?」

    總覺得她一頭霧水的樣子非常可愛,林致拿剛剛那手指刮刮她鼻子,「狡兔三窟,懂嗎?」

    章一拍掉他的手,眼裡閃閃有光,「這個典故我懂。孟嘗君的門客對他說:『狡猾的兔子要有三個洞,才能免遭死患。』後來果真讓他墊著高枕頭當宰相。」

    「喜歡歷史故事?」

    「是故事就愛看。」

    林致笑著點頭,哪有孩子不愛故事的。「去看看缺什麼,我馬上去買。」

    章一快活地在數個房間裡穿了一遍,苦著臉站在林致面前,「你打算把哪一間做我的房間?」公寓不過百來坪,分明只有一間臥室。

    林致原形畢露,「哪裡還用分,你當然是住我的房間了。」

    「林大哥,請你不要開這種玩笑」章一說,「否則我想我是只有出去的了。」

    「我沒有開玩笑,你愛住哪間住哪間,這小窟從此姓章不姓林,我今晚可是要回家的,在此之前還要從你原來的地方要回你的東西。」

    今晚林致送給章一的,簡直是她這段日子以來最大的驚喜,她已經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的情緒了。

    「想謝謝我是不是?章一,林大哥既然對你許了諾就不會讓你失望。浴室有新的洗漱用具,睡具也是定期換的,你早點休息,明天早上我來接你去學校。」

    林致走到門口,章一拉住他的袖子。林致油腔滑調,「別用這種眼神看我。真不想我走?若是你可以拿點實質的東西來感謝我,我肯定是不走的了。」

    章一明白真心感謝一個人並不一定要有所表示,而林致永遠都會保持他自己的方式,她鬆開手,「開車小心,林大哥。」

    林致笑著提醒,「鎖好門。」彷彿意有所指。

    想不到公寓離學校這麼近,林致告訴章一步行有近道可抄,本不用擔心遲到的問題。一切都沒有改變,只除了放學後回的地方不同。她每天在學校吃午餐,晚餐會和林致一起,吃晚飯會帶她去透透氣,然後他再送她回去。

    林致將安全帽扔給她,「戴上。」

    她膽怯,「林大哥,可不可以不坐機車。我很怕,我只坐過一次摩托車。」但電影電視裡的機車怎樣騎,她也是清楚的。

    「不行。」林致說,「你放心好了,你林大哥不過遊戲人間二十多年,正值青春年少,哪裡肯拿自己的大富大貴命來開玩笑。上車!」

    林致替章一戴好安全帽,她爬上座椅,林致從後視鏡裡瞥她一眼,「別哭喪個臉,箇中滋味包你試過一次此生再也難忘。」

    「林大哥,你一定要慢一點。」引擎一聲咆哮,機車瞬間加速,箭矢般衝出去,章一尖叫一聲:「啊!」

    林致如在上演動作特技,在車河裡如同一尾魚,游刃有餘地穿梭在密密的水草織成的網裡。四周的一切快速後退,風聲呼啦啦地撕裂鼓膜。林致偏頭說:「章一,抱緊了,放鬆去感受。」那是時,夜幕降臨,城市華燈初上,每盞燈如同流星劃過,拖著長長地尾,櫛比鱗次的房屋上密密匝匝地綴滿了星,忽一聲過去一斗紅色的,又忽一聲過去一斗綠色的了。滿天的星能有多少鬥,卻還在往下墜,天上地下俱是星光璀璨,早分不清哪裡是哪裡了。一眨眼,此處的星如被收入一面墨色的鏡,鏡面又起波光,原來是已到海邊了。

    兩人靜靜站在海濱路邊,章一張開雙臂,風圓滑地從她腋下穿過,她的頭髮早吹得亂了,索一把擼下扎頭繩,髮絲嘩啦一聲飛揚起來--那是成形的風。她轉過方向,張著臂,作勢要往後倒,身子彎成了橋形,眼看就要摔下去,林致大叫:「小心!」她一個打挺已將身子收回去,衝他嘻嘻笑著,露出小虎牙。她眼裡碎的是什麼,那是海水滌過,不惹塵埃的星。有那麼一刻,林致相信她是屬於這裡的,她是這片夜海的靈。海邊的風似乎又大了一點,他的心如同一張帆被吹得飽滿,他有點同情鍾閔,也同情他自己。

    他們回到公寓樓下,章一從機車上跳下來,「我好久沒有這麼高興過了。」

    林致說:「那謝謝我?」

    章一笑著說:「好的,謝謝你。」

    「這算什麼」,林致抗議,「有多少人希望能同本大少共騎兜風,就被你一句謝謝打發啦。」

    章一歪著腦袋想了一會,「那要不,明天我請你吃冰吧。」

    林致看她一臉苦相,剛要說算了,一轉眼看到不遠處蟄伏著一輛Koenigsegg CCR,說:「我不吃冰。」

    章一真有點為難了,「那你要什麼?」

    林致笑瞇瞇地說:「你讓我親一下。」

    正文6 出 賣

    章一隻是瞪他,因他居然又開這種玩笑。哪知林致真的俯下身,偏頭湊過來,看她沒有反應,依舊拿一雙晶亮亮的眼睛瞪著他,就像冬日夜裡結了冰的水面上,破了口,一汪亮裡晃蕩著他的影子。想將那影子看清楚一點,忍不住又靠近一分,從來沒有這樣近過,他可以數出她長而微鬈的睫毛。忽而想起春天在湖景別墅,有剛抽出的嫩柳枝,枝尖上有什麼東西佇立著,在空氣裡劃著細微的弧度,顫巍巍的平衡。心裡有東西在鼓動,下定了決心,下一秒卻又跌進那雙澄若湖水的眼眸中,沒有一絲漣漪,平滑若鏡,只是氣息生冷,終究沒有自己想要的溫度。林致「哧」地笑出來,就在她鼻尖前,彷彿有水晶「嘩」地一聲碎裂,綻放出八瓣花朵來。

    章一鬆開握緊的拳頭。林致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如此釋然。他不過還她一個惡作劇。「上去吧,早點休息。」

    「咦,這就要走了嗎?」

    林致往那輛CCR的方向看了眼,「嗯,我還有事。」等章一上去了,他拉開車門,坐了進去,駕駛席裡坐著個男人,指尖一朵明滅不定的花。「等很久了?剛才怎麼不出來?」

    「剛才的情況有點不合時宜」,鍾閔的目光來回審視林致,「你心情不錯。」

    「你來並不是為說這個吧,方纔你也見到了她。」

    「我是來見你的。」

    林致暗驚,不動聲色地說:「我還以為已被你列入拒絕往來戶名單。」

    「言重了」,鍾閔說,「我仍當你是朋友,否則今天也不會跑這一趟了。」

    「這話怎麼說?」

    鍾閔吸了口煙,吐出煙霧,他的臉也在那煙霧裡變白變淡了。他將煙蒂扔出去。「晉川要結婚了。」

    林致微笑:「未當不惑之年找到第二春,我該恭喜他。」

    鍾閔說:「我還以為你至少該問問同他結婚的是誰?」

    林致說:「對我來說,他同誰結婚不是結,都一樣。怎麼,他連請柬都交你給我嗎?」

    「沒有請柬,婚期還沒定下來。不過,我替你帶來其他東西。」

    林致疑惑地看著鍾閔,鍾閔將一個紙封遞給他,「打開看看。」

    鍾閔打開車頂燈。林致一聲怒吼,一拳向鍾閔臉上揮去,鍾閔出掌止住拳風,「不往下看嗎?」

    林致的臉由青變白,又由白變青,最後終於收回手,頹喪地說:「你想這麼樣?」

    鍾閔撿起紙封,翻看裡面的照片,「雖是偷拍,到底是職業化,不失清晰。你應該謝謝我,我可是花了大價錢。本來我還想著若你不要,我就等晉川結婚的時候當做禮品附贈,來賓人手一份。」

    林致幾乎是咬牙切齒,「你***到底想怎麼樣?」

    鍾閔勾著唇,「看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我來對了,哪怕現在就是讓你替我口 ,想必你也是願意的。」

    林致怒極反笑,「你不怕我咬死你?」

    「你不敢」,鍾閔說,「我知道你的罩門在哪裡,你寧肯自己萬劫不復也不會讓他受到丁點傷害。」

    林致淒然地笑了笑,「我們現在就可以開始。」

    鍾閔彷彿聽到天大的笑話,把頭往椅背一靠,手蓋住眼睛,毫不客氣地大笑,然後說:「如果晉川知道你肯這樣為他,會不會不結婚了。」林致始知被戲弄,然抽不出一絲力氣來對付,只是木然。鍾閔說:「原諒我如此大費周章,這些東西包括母片都給你,我只是想你歸還應屬於我的。」

    林致吃驚地看著他,很快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他往公寓樓上的某個窗戶望了一眼,「她會恨我。」

    鍾閔說:「你沒有第三種選擇。」

    林致彷彿被擊垮,身子往後一倒,良久痛苦開口:「你上去吧,你該知道是哪一間。」

    「不。我等你明天親自把她送回去。」

    林致彷彿從未認識這個人一般看著他,「你明知如此她將永遠不會原諒我。」

    「對你,我已是最大的客氣。」

    林致用手搓了一把臉,彷彿無關痛癢,「好。」

    林致站在公寓門前,手放在門鈴上,遲遲不敢下按,他不敢面對章一。他想到了鍾閔,想到了那個紙封,他到底出現在章一面前。她見到他是很高興地,她儼然成了這裡的小主人,熱情地招呼他。

    林致走進自己以前的那間臥室,床上鋪著粉紅糖果被單,枕頭旁放著一個超大號史迪仔。這些東西都是自己去之前,鍾閔吩咐傭人打點好的。滿室少女的馨香,林致突然想像鍾閔將那柔軟的馨香壓在身下,他甩了甩頭。

    章一已在客廳叫他,「快來嘗嘗我自製的果粒酸。」

    林致端起可愛的玻璃杯,舀了一匙吃,哪裡是什麼自制,不過是現成酸裡加了水果粒。林致看著章一,她小小的臉上綻放著明亮的光彩,他突然分辨不出嘴裡究竟是酸是甜,這個女孩知道對人好,是懂得感恩的,她甚至可能對他青眼相加,畢竟以為他還是那個帶她遠離傷害的人。然而他用盡全力也只是保護她數日而已。他曾想過送她出國,但是他非常瞭解那個人的手段,他到底無法不顧一切。

    林致放下酸杯,章一問:「不好吃嗎?」

    「不是」,林致搖頭,「章一,林大哥有話對你說。」

    章一少見他這樣正式的表情,坐下來,不禁有些忐忑,「你說吧。」

    「章一」,林致苦澀開口,「我恐怕要送你回去了。」

    「回哪兒去?」她疑惑地問,隨即明白過來,「我不回去。林大哥,你又在開玩笑是不是?」放出籠的鳥哪有願意被捉回的?

    「不是開玩笑。你以為鍾閔肯放你走是為什麼,那不過是他首肯。」

    章一聽到鍾閔的名字,一顆心先自涼透,隨即激烈反抗,「不不!打死我也不回去!」她撲過去,跪在林致腳邊,搖撼他的腿,「林大哥,我不相信你會把我送回去,那個魔鬼,他不會放過我,他一定會把我,把我……」她說不下去,眼裡裹了一層淚光。

    林致不敢看她的眼睛,遲早是要傷害她,索一咬牙,連珠似的說:「真是這樣的,章一,他不過是寵你,你說要走,他就放你幾天,興許小別之後你對他會有所改觀。他的心思我是明白的,否則我跟他這麼多年的朋友,怎麼會因為你……你回去吧,他非常想你。」

    章一跳起來叫道:「你原是騙我!你跟他是一丘之貉,你們合夥來當樂子耍我。我竟然相信你會救我,會為我同他翻臉。我原是看錯了你。」章一指著林致,嘴唇一陣哆嗦,「你跟他一樣,是禽獸。天理昭昭,為何還容你等禽獸胡作非為,這世上,竟沒有人肯為我主持公道嗎?」她想到那期社會紀實,彷彿預知自己的未來,恐懼如浪潮襲來,她一步步往門口退。

    林致看穿她的意圖,上去拉住她的手腕,章一擺首尖叫:「你放開我!放開我!」林致被她的樣子嚇到了,險些讓她掙脫手。

    「章一,章一!對不起,這個玩笑過火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林致不斷安撫她,「我不會把你送回去,你靜一靜……」

    章一在淚光裡看到林致的臉變了形,她眨眨眼,眼前這個人還是林致,她沒有哭叫了,只是抽噎。林致仍在說:「對不起,沒想到會變成這樣。」章一被他扶到沙發上坐下,好半天,她疑惑地看著他,似乎不明白剛才的一幕為什麼發生。她突然感到身心俱疲,「林大哥,方纔我有些出言不遜,你……對不起……我想睡了。」

    「也好。你好好休息,今天,實在抱歉。」

    章一搖搖頭,送走林致。她入睡很快,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她躺在一朵巨大的白雲上,在天際飄飄蕩蕩,然後又被拋到了另一朵上……

    醒來時,窗邊站著一道人影,看不清,她試探著叫:「林大哥?」

    那人走過來,捏住她的下巴,「你叫誰?」

    正文7 挑 釁

    章一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揉揉眼,那個捏她下巴的人分明是鍾閔。一夜之間,她竟被送回來了?

    鍾閔見她傻里傻氣的,反倒笑了,「沒睡醒?」章一還是吃驚地看著他,不作聲。他走到床的另一邊,往下一躺,兩腿交疊,學她一般,眼珠子不動地瞧天花板。這樣靜的早晨,理應是混沌著不清醒的。鍾閔勾了勾唇。轉眼看,不知何時她重又闔上眼了,鋪呈著兩把小黑扇子,用手,竟是柔軟的。他支起身,湊過去,熱的呼吸噴在她臉上,小黑扇子幾不可察地揮了揮。

    他知她假寐,反倒問:「你睡著了嗎?」自然是沒有回答的。他在她唇角落下一吻,她沒有反應,自己倒忍不住要笑,這樣的勾當不是沒做過,但今次不一樣,明知她是醒著的。吻上去,含在口裡細細地吮,沒有回應,索撬開她的齒長驅直入,四下點火,她終於一把推開他,偏過頭拚命呼吸。他撲上去,「我讓你裝睡」,還要再吻。

    章一閃到一邊,狠狠剜他一眼,隨即打了個冷顫,他們這是在幹什麼,打情罵俏?抱住兩手臂揉了揉,也不看鍾閔的反應,跳下去,一陣風似的出去了。

    鍾閔抄著手站在章一身後看她刷牙洗臉,她絲毫不受影響。鍾閔不知是貶是褒,「你很平靜。」

    章一吐掉牙膏沫,在鏡子裡看著他說:「大喊大叫不是沒試過,有用嗎?反倒讓你看笑話。」

    鍾閔很贊同,「唔,黔驢技窮。」湊過去,「你肯乖乖被老虎吃嗎?」

    章一學他一般冷笑,「我現在是想通了,你若真敢怎麼樣,我就去告你,強 □女,讓你身敗名裂,你這樣有身份的人,擔不擔得起這罪名?」

    鍾閔手指成梳,順著她的頭髮,「出去幾天,你倒是長進了。」

    章一說:「林致教我的。」

    鍾閔拍拍她的頭,「小腦袋別想著挑撥離間。」

    「你不信?他覺得對我不起。」

    「這世上芸芸眾生,何必都要對得起你。這樣的話說過一次也就算了,你若學會耍心機,我可不愛了。」

    章一非常氣憤,「別說這麼麻,你做的一切無非是想得到我。我還是那句話,大不了魚死網破。」鍾閔只是用毛巾沾去她嘴邊的牙膏泡。章一又叫:「你聽到沒有?」

    鍾閔說:「聽到了,你在激怒我,這沒什麼好處。」

    她氣結,「你……」

    章一沒有想到,鍾閔竟不上她的當,果真是老奸巨猾。她被林致出賣後,覺得身邊沒有一個人可信任,甚至生出一了百了的心,才敢說出那樣的話,其實不過是篤定鍾閔不敢觸怒法律的尊嚴。她想也許鍾閔在心裡是驚訝的吧,自己竟會拿起武器來反擊,然而到底是他的道行深。

    章一去楊迭的寓所上補習。隆冬見到她很高興,「章一,你好久沒來了。」

    她揮揮手,「這不來了嗎?咦,楊老師呢?」

    「接電話去了。最近老師的電話總是很多。」

    另一個湊過來八卦兮兮地說:「楊老師不會是談戀愛了吧。」

    隆冬說:「那可不行,以老師最近的狀態對我們簡直不利,等到我們畢業再談戀愛不遲啊。」

    幾個孩子交頭接耳的時候,楊迭過來了,看到章一,眼神竟有一瞬間的悲哀。

    一群人混在一起時間過得特別快,何況還要做試卷及評講。從公寓出來,隆冬對章一說:「我給你發短信,你老不回。」

    章一說:「你老發冷笑話,叫我怎麼回?」

    隆冬搔搔頭,「你覺得很冷嗎?」

    「我現在就很冷」,章一說,「開玩笑的。」

    兩個人盯著路面走,時不時踢一腳什麼東西,章一突然說:「你看有人走路時總東張西望賊眉鼠眼的,那人肯定心術不正。」

    「誰說的?」

    章一黯然地說:「我媽媽。」

    隆冬卻高興起來,「章一,我很快又要有媽媽了。我爸爸要同阿姨結婚了,就這個暑假。」

    「恭喜你了。」

    隆冬說:「到時候你一定得來,來看看我新媽媽,她是個很漂亮的人。對了,我手機上有照片的,你要看嗎?」

    章一沒多大興趣,仍說:「嗯。」

    隆冬拿出手機一陣亂翻,「奇怪,沒有了。噢,我換過內存卡了。只有我爸爸的,你看嗎?」

    「唔,看吧。」章一把頭湊過去,那是個中年男人,隆冬遺傳了他的大眼睛和深雙眼皮。章一覺得他長得是很正派的。「我好像見過你爸爸。」

    「肯定在電視上」,隆冬把手機收進包裡,「他是所謂的政商名流。」

    「怪不得。」

    隆冬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章一,我有天見到你叔叔了。」

    章一想了下才明白他說的是鍾閔,「什麼時候?」

    「我跟我爸爸去一場宴會,見到他同鄭佳佳在一起。」

    「鄭佳佳是誰?」

    「就是演《此生最愛》的那個,最近很紅的,還得了個什麼馬的影后。她同你叔叔交往嗎?他們倒挺般配。」

    章一衝他喊:「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一個男生怎麼這麼八卦。」隆冬嚇了一跳,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大聲。她自己也覺得了,「對不起。」

    隆冬倒笑了,「章一,原來你的嗓門也挺大啊。」章一臊紅了臉。

    章一偷偷打量鍾閔,想像他同一個艷麗女郎在一起的情景。她明白鍾閔這種人需要各種東西來襯托自己的身份地位,女人也是其中一樣。她想母親會不會就因為這個原因傷透了心,才離家出走拋棄了她。越想越覺得是,從此她對鍾閔不單單是恨,還生出了怨。她雖小,也懂得撒氣,這個小人兒居然選擇向鍾閔撒氣,並且變本加厲。

    她故意不同他說話,實在沒辦法就衝他大喊大叫,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衝他呲牙咧嘴,傭人說他有潔癖,她就在他床上灑餅乾屑,弄亂他各式襯衣的順序,甚至交換他放文件的位置。到底是孩子,做的都是小動作,還自認為神不知鬼不覺。她這般騎在他頭上,簡直是作威作福,他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越是如此,她越放肆,當著傭人的面頂撞他,奚落他。好在宅子裡平時沒什麼人來,不然她怕是要學幾歲大的小孩撒人來瘋了。不過她本人甚是得意,覺著是替母親出了口氣。

    章一打聽了,鍾閔今天有應酬。已經很晚了,她還堂而皇之地坐在他的床上,卡嚓卡嚓地吃薯片,喝可樂看電視。聽見車子回來了,忙竄起來,沒留神打翻了可樂罐,床單上一溜黑乎乎的漬,抽紙巾擦了擦,不濟事,眼看鍾閔要上來了,哪敢多呆,一氣兒逃了。

    她躺在床上,大眼珠子骨碌碌轉。她把他的床弄得那麼髒,他該生氣了吧,他會發火嗎,會不會給她厲害瞧?應該不會,他哪裡敢對她做什麼,這幾天不都這樣嗎,他本不受她激怒,或者敢怒不敢言?他到底是有所顧忌的。是的,他早該放棄那些想法,老老實實把她養到十六歲,他的玩樂對像任誰也不該是她,一個未成年的孩子。

    章一很想看看鍾閔現在是什麼表情,惱怒的?憋屈的?到底是孩子,有道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她溜回了鍾閔的房間。

    鍾閔正看著床上的可樂漬出神。章一一看他已脫了襯衣光著上身,貓著腰往回撤。鍾閔轉頭看到她,眼神有些迷惑,似說給他自己聽:「你又回來了?」章一看他眼中迷惑一點點散去,心叫不妙就要溜,鍾閔捉住她,竟笑著打趣:「回來看犯罪現場?」

    章一不敢看他的眼睛,又不好意思看他上身,眼神就在空氣裡亂劃,裝無辜地說:「你哪只眼睛看到這是犯罪現場。」

    鍾閔捧著她的臉,拇指摩挲她的臉蛋,「我的意思是……這是我的犯罪現場。」

    章一明白過來了,激道:「你倒是敢!」

    「你看我敢不敢」,鍾閔用鼻尖親暱地抵抵她的,「你這幾天不是一直撩我嗎,早該知道有今天。」將她身子打橫一抱而起,扔到床上。

    章一手按到黏糊糊的可樂漬上,忙往一邊躲,說:「你不怕我告你?」

    鍾閔說:「你既然打定注意要告,我可不能白擔這個罪名。」捉住她的腳腕,將她往回一拖,整個人壓上去,尋著她的嘴就親。章一閉緊牙關,鍾閔在她腰間一捏,她立馬棄城獻池。鍾閔親得狠了,她絲毫喘息不得,急得手腳並用,亂踢亂打,鍾閔放她一馬,低斥:「換氣!」她尋了個隙,大口吸氣,罵道:「你臭死了,滿嘴煙酒氣。」

    鍾閔似笑非笑地說:「我今天喝的可不少,趁我現在還清醒,趕緊回去睡覺。以後你要再敢無法無天,看我不把你就地正法。」

    鍾閔抓起一個枕頭墊後,大喇喇往床頭一倒,長手長腳,上身線條無懈可擊,整個人倒有說不出的邪氣。章一再神氣活現,也是個紙糊的人兒,一戳就破。她啐一口就溜,「暴露狂。」

    過了一會,她又探頭探腦地回來了,「我忘了跟你說正事。」

    鍾閔換了睡袍,估計正要洗澡,「何事?」

    「我們班有個同學馬上要出國了,明晚上開歡送會。」

    鍾閔淡淡掃她一眼,「想去就去。」

    他這樣爽快,她倒吃不準了,「你不是在說反話?」

    鍾閔往浴室走,聞言回過頭來,「那好,你別去了。」

    她趕緊跳起來,「我去我去!那個……謝謝你了」,做個手勢,「您請吧。」轉過身實在忍不住偷偷打了個響指。

    「慢著。」

    章一頸子一僵,慢慢轉過來,他不是要反悔吧。

    鍾閔說:「記著別喝酒。明天我有事,完了叫司機去接你。」

    她哪有不肯的,頭點得跟舂米似的。

    十幾歲的孩子哪有不愛玩的,玩起來就沒個消停。那位要出國的同學喝了不少酒了,一把摟住章一的肩膀說:「我都要走了,章一,你都不肯和我說說話,陪我喝杯酒。」

    章一把那只祿山之爪拿下來,「咱倆平時混得挺熟,話說得不算少吧。」

    同學反抓住她的手,說:「咱們年級誰不知道你啊。你對誰都是一個樣,表面上客客氣氣的,心裡生分著呢。」

    隆冬將章一的手扯出來,「喝多了吧你,叫你別喝別喝。」

    那同學一見是他,反扯住他說:「那你陪我喝,別以為你的心思我不明白。」

    隆冬下意識往章一的方向看了眼,其他人紛紛向主角圍攏過來。其實這同學也挺可憐,從小父母分開過,沒人管,不久前父親另成了家,母親在國外,眼下接他過去上高中,他眼尖,見章一被擠出去了,直脖子喊:「章一,章一。」章一被帶到他面前,他倒突然傷感起來,「章一,我出去了,這輩子怕是再見不著你了,國外哪還有你這樣好的女孩。我……我知道我沒機會,我就是想離你近一點,哪怕你把我當哥們兒也是好的,我,我……」

    眾人紛紛嚷:「別說了,別說了,章一,你就跟他碰一杯吧。」

    章一禁不住勸,喝了半杯紅酒,先例一開,其他人怎肯放過她,有說:「紅酒不礙事,多喝點,還帶美容的。」又有說:「趕明兒我也出國去,這杯先喝了預備著。」

    隆冬護住她,「你們別灌她酒了。」

    眾人起哄:「英雄救美。行,你幫她喝。」

    時間過了十二點,幾個女同學已經回去了。章一想走,又不忍心撇下隆冬,畢竟他幫自己擋酒,都是些孩子,酒量自是淺的,不少已睡過去了,在客廳橫七豎八地躺著。章一把隆冬架到客房裡,想再過半小時去叫他。

    章一坐在沙發裡,腦子發昏,臉發燙,她哪知道這是酒勁上來了。迷迷糊糊地,彷彿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糖果被單,史迪仔。她把自己高高拋起,落到鬆軟的床上,四肢百骸往下沉,頭也往下沉,一牽動,睜眼看,原已十二點四十了。

    章一往客房走,門裂開一道縫,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章一,章一……」,一聲急似一聲。她推開門,門外的光線霎時如上游水般傾瀉進去,來得猛,卻只打個渦旋兒回去了,未真得到暗裡頭去。章一隻叫得聲「隆冬」,已被眼前所見驚得呆了--男孩竟然正叫著自己的名字自瀆!

    隆冬一看她進來,一驚之下竟然洩身,見她轉身要走,急得上前要拉住她。章一揮開手,叫道:「別用你的髒手碰我!」

    她實在是沒想到。在她看來,這是件頂骯髒的事,隆冬還是個孩子,竟然也會做!這天下的男人果真都是如此嗎,毫無分別。

    她站在那沒動,隆冬自然也不敢動,好半天才艱澀開口:「章一,對不起……我嚇到你了。我沒想到你要來。」章一沒有說話,似乎在等著他解釋,他突然間有了勇氣,「我,我不怕被你看到。我想你的時候經常這樣。你,你別嫌我髒,我,我只能對你這樣。」

    章一沒回頭,「你就這麼喜歡我?」

    「是的,我喜歡你到願意為你做任何事」,隆冬說,「哪怕你不信。」

    章一突然問:「你看過□片嗎?」

    隆冬吱唔著不肯說。

    「回答我!」

    「……看過。」

    「那好」,章一慢慢地轉過身,光與影在她的臉上一寸寸地進行交替,她長長的影子筆直地投在地上,如一把尖刀穿透隆冬的心臟,「你同我做吧,我想,你應當是會做的。」

    隆冬如同見鬼一樣叫:「章一!」他往後退。




正文8 強 暴

    章一一步步向他逼近,不知在說給誰聽,「總歸是要有一個人,何不選擇你,起碼乾淨些……我要是做了,他就不會稀罕了,反倒好些……」她脫掉了身上的短T,露出衣,裡面鼓鼓囊囊的兩隻,少女堅實挺拔的。

    隆冬退到了牆上,無數次夢裡出現的香艷場景,如今真的發生了,他反倒無端害怕起來。章一反手擼下扎頭繩,她長長的頭髮如同帷幕,撩起又被放下來,影影綽綽地遮住了紅綃帳裡的芙蓉面。隆冬的聲音竟然顫抖,「你別過來!」那樣的章一竟有種決絕的艷。他怕,他怕自己會死在她身上,聊齋裡不都這麼寫嗎?可憐的他,只是個毫無經驗的童男子,對眼前這一切半點招架之心也無,心愛的女孩在眼前獻身,奈何他竟天殺的不舉!

    大門鎖把轉動,一個中年男人閃身進來,對身後的人說:「鍾先生,實在抱歉,犬子今晚真是胡來,累您親自來這一趟。」過去將他兒子叫醒。

    鍾閔只問:「章一呢?」

    那孩子顯然搞不清楚狀況,吃驚地看著鍾閔,他父親催道:「快說!」他四下看看,說:「我也不知道。」

    鍾閔剛要說什麼,忽聽客房裡傳出物體摔落的聲音,不禁臉色一變。

    客房裡,原是章一上去用手臂環住了隆冬,隆冬慌亂下打翻了床頭的落地燈,軟玉溫香在懷,不禁心馳神蕩,終是忍不住要回抱她,抬起手,下一秒卻一把將她推開。章一跌坐床上,愕然往回望,一道人影立在門口。那人的手置在頂燈的開關上,她突然生出了恐懼,下意識抬起手擋住了臉。然而等了很久,燈沒有亮,她緩緩地,一寸寸把手放下,那人已站在她面前,把短T的領套在她脖子上,她像個幼兒一般任由他替她穿好,拉起她的手,把她帶出房間。

    出去後,章一彷彿無法適應強烈的光線,她低著頭,長頭髮蓋住了臉--一種典型的遮羞姿勢。方纔那些邪惡的小分子一個都不剩下,她只是個考試作弊被現場抓包的孩子,不,比這嚴重得多。

    她被塞進了汽車後座,仍低著頭,兩手置於膝上。鍾閔吩咐司機:「開車。」車四平八穩地駛回宅子,她跟在鍾閔後頭下了車,然後上了樓。

    鍾閔說:「去洗把臉。」她一聲不吭,關上浴室門,此時才敢抬起頭。她嚇了一跳。鏡子裡的女孩雙頰奇異的緋紅,眉眼蒙著霧。兩手成梳,將兩邊的頭髮往後抓,鬢角順著長長的眼尾一路往上勾。她從小玻璃罐拿出一紅色的橡膠圈,把頭髮束成一把捆起來,用水潑臉,水順著她的臉往下淌,用手一抹,出去了。

    夜太深了,連鍾閔的眼神都變得夜了,他在看她,又似沒有看她。章一心中擂鼓,掩飾一般,濕地甩甩手。

    鍾閔開口:「你可清醒了?」

    章一點點頭。

    「還記得自己方才都做了什麼?」

    章一眼又垂下去,不作聲。

    鍾閔過去鉗起她的下巴,聲線轉冷,「說!」

    章一抬眼看他。他果真是在意的,一直以為是自己的所有物,如今卻背叛自己。他的眼像平靜的海,可那下面隱藏著的風暴又是什麼?是惱羞成怒麼?他憑什麼質問她,他到底是她的誰,縱使她真有多離經叛道,怎樣也不歸他管教!沒有父親,母親遺棄,世界都在放棄她。

    她反倒將下巴愈往上一揚,「這是我的事,我有權交朋友。」

    「交朋友?」鍾閔冷冷地,「你想害死那小子?」

    章一將他的手拍掉,「你威脅我?」

    「你今晚做的事足以讓我生吃了你」,鍾閔說,「我只是想你給提個醒,別忘了你是誰的人。」

    「我是誰的人?」章一拔高聲音,「我是我自己的人,我既不是你生的,也沒賣給你,你憑什麼,你憑什麼!」

    鍾閔看她又開始張牙舞爪,反倒平靜下來,「章一,說話要講良心。我說過我不逼你。」

    章一卻激動起來:「你還沒逼我,你囚禁我,對我有齷齪的想法。我看穿了你,你本就是個變態,你不過是想要一個只屬於你的奴隸,你不但要在某個時候佔有她的人,還妄想著霸佔她的心,讓她心甘情願地為你的奴。讓我告訴你,今晚的事就差一步,如果你不是那個時候來的話。不過你聽著,即使這樣,我也永不會讓你稱心如意,我就是做也會選同我一般大的男孩,永不會是你,一個骯髒無恥的老男人!」

    「啪!」鍾閔一記耳光扇過去,直打得她半邊耳朵轟隆隆響,那向上勾著的一邊鬢角也打得毛了。她整個人被扇到床上,如同孫猴子被芭蕉扇一扇,有一陣子的天昏地暗,不知身在何處。她支起身,耳裡兀自轟轟響著,她把聲音拔高至九霄天,如同那滾滾悶雷裡掣出的一道閃電,垮啦啦一路打下來,她尖叫著往鍾閔撲去:「你打我!我不是你生不是你養!你真本事!有本事你索睡了我,省的零零碎碎佔我便宜,羞我辱我!你是男人不是?」

    她的長指甲劃過鍾閔的脖子,它變成了美人蕉的萼。鍾閔將她一掀掀到床上,「我他媽現在就睡了你!」

    鍾閔扯出皮帶,章一以為要抽她皮,嚇得直往後躲,叫道:「你還敢打我不是!」鍾閔捉住她亂踢亂蹬的腿,往回一拖,用膝蓋壓住,她兩隻腿立馬動彈不得,只叫:「你要幹什麼!」鍾閔將她的兩隻手腕一把抓過,用皮帶縛了,把她翻個面,扣住的手反往後一拉,人就如同被摳住了腮的魚,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仰,直到跪了兩膝,臀高高翹起,她這才有些明白了,瘋狂扭動:「放開我!放開我!」兩腿被分開,淚眼紛飛裡只是哭叫:「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哭喊與哀求聲如同魚嘴裡吐出的泡,一串串流出,它被縛住了,只是逃不得。破空聲與破水聲幾乎同時響起,一利器貫穿了它的身體,它的瞳孔不可置信地瞪大,氣泡紛紛暴裂煙消雲散,霎時一切都靜了。

    章一反手扣住鍾閔的脖子,指甲深深地刺進裡去,這才撕心裂肺地叫起來:「啊!」鍾閔等她的叫聲停止了,又往前進一點,哪知她叫得比剛才還大聲:「出去!出去!」鍾閔完全被她的叫聲刺傷了,沒有絲毫潤滑,她該有多疼!他糊塗了,怎麼可以讓她疼!他把身體往外撤,才動一分,她又叫:「別動!疼!」她小小的身子充滿了防禦,要把那條灼熱堅硬的入侵者扼死。進退兩難,鍾閔額上的汗一滴滴落下來,他整個人連帶聲音都似被扼住了,「你放鬆!」

    章一不肯放鬆,鍾閔也全身繃緊,他咻咻的鼻息在她的耳後。章一偏頭去看,鍾閔捧住她的頭,尋著她豐滿的小紅嘴唇親,沒完沒了的親。章一甩頭,掙開了,喘息著說:「快給我解開。」鍾閔松縛她的皮帶,一放開,她已從他身子下溜了出去。

    章一手腳並用地爬,伸手往痛處一,是血。回頭看,床單上兩滴刺眼的紅。她跳下床提好褲子,始沖鍾閔喊:「你強 暴了我!」

    鍾閔安撫她,「對不起,寶貝,我昏了頭……」

    章一跳腳:「你住嘴!我不是你的寶貝!噁心!」她往門口竄,「你強 暴我,我要去告你,我要去鑒定!你完了,你完了!」

    鍾閔捉住她的手腕,揮手一拖,直讓她做了半個圓周,甩到了床頭邊,她另一手抄起櫃上厚實的水晶相框就照他頭上砸,叫道:「我打死你!」鍾閔始料未及,伸手去擋,相框敲在他肘關節上發出巨大的聲響。鍾閔的手臂垂下去。章一慌了神,手一鬆,相框掉在了地毯上。她這下子純粹是卯足了勁,眼見鍾閔身子往床上一倒,用手蓋住了眼睛,不知是死是活,暗想不會把他打壞了吧,她個子小,又沒敲到他腦子。

    忍不住,她抬腳踢了踢鍾閔吊在床沿外的腿,「喂!」沒有動靜。又過了會,她到底爬上床,揭開他的手,說:「打在手上,居然還裝死。」

    鍾閔閉著眼,只說:「你就這麼恨我?恨不得我死?」

    章一捉著他的肘關節看,只是紅,看不出別的什麼,丟開了,說:「我不恨你,你倒是活個長命百歲的給我看看?」鍾閔睜眼看,她正斜睨著,帶點挑釁地看著他。他整個人鬆了口氣,她還敢這麼跟他說話不是?她剜他一眼,有點鄙夷地說:「男人家的,學什麼不好,偏要裝死。」

    鍾閔倒笑了。她那惡毒的小嘴,上勾的眼尾,她的一切一切如今都屬於他了。他現在想做的只是細細地看看她,體會只屬於他的嬌憨與放縱。

    他的眼神讓她不自在了,「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你放心,我不會告你的。」

    他倒疑惑了,「嗯?」

    「至少現在不會。」她用了句他以前說過的話,又說:「傷倒是要驗的。」

    鍾閔倏地變了臉色,「驗了傷,留作案底,好隨時告我。你何時這樣聰明。」

    章一說:「你明白就好。相信以後你會老老實實待我好。畢竟我也流了血。不過,我可以當作是騎車摔的或是劈叉拉傷的。」

    這番話簡直是龍王私雨滅三昧真火,似火上澆油。鍾閔怒極反笑:「你把自己看得這麼輕,我還顧慮什麼。」

    章一引火燒身。鍾閔一把扯住她腳,將她拽個直,欺身上去,壓制住她的手腳,一氣兒剝了個乾淨。他也脫自己的,章一一眼瞄倒,忙轉過頭去,不忘掙扎。「害臊?」鍾閔冷笑一聲,「又不是沒做過!」

    章一的聲音竭力保持著鎮定,「我都說不告你了,別不知好歹。」

    鍾閔說:「不知好歹的人是你,寶貝。」

    疼。章一皺眉,推著鍾閔,「你出去。」

    鍾閔抬起她的一條腿放到肩上,「再沒有可能。」

    章一簡直不明白事情為何發展成這樣。她那兩隻白白的如同雲端裡的峰,紅的峰尖不住地顫,因下面有人在開山鑿路,有節奏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飄飄的,如同詭譎的雲,一會遮住了,一會又露出一線的天來。她突然間害怕起來,那鑿出的明明是條直通往心臟的甬道。她緊緊抱住身上的人,流淚,「還要多久?」鍾閔不斷吻她的嘴,她的眼,一遍遍說:「馬上就好,馬上就好。」她不住地弓起身,頭頂上有一隻黃色的圓月亮,隔著細細的紗一點點往外透著光。圓月亮不住地晃,如同散開的蛋黃,變成了無數的小月亮,小月亮又變成了混沌,混沌裡頭炸開一片,終是什麼都沒有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再看時,隔紗的月亮已到另一頭去了,月亮光也在晨曦裡變白了變淡了。

    正文9 求 助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身後的熱度消失了,過了一會,重又貼上來了。她把頭往枕頭裡蹭。醒來的時候,下意識的,嘟囔著問:「幾點了?」身後說:「下午四點了。」又問:「餓了嗎?」她搖搖頭。

    鍾閔將她的身子扳平,吻她的眼睛,笑說:「腫得像桃一樣,兩顆心。」

    她實在抽不出一絲力氣,重闔上眼。

    「煨了湯,要喝嗎?」

    不知為什麼她突然煩躁起來,身子側回去,聲音悶悶地從枕頭裡傳出:「你給我走!我不想看見你!」

    鍾閔好脾氣的說:「我走。」他真走了。不過一會又回來了。章一抓著枕頭角,他要是敢過來,她就摜死他!哪知他不過是放下什麼東西,又出去了。

    過了陣子,沒有動靜了。章一翻個身趴在床上,枕頭上換邊臉。床頭櫃上放著碗和筷子。她用被子蒙住了頭。她寧肯餓死也不吃他的東西,所謂「恨屋及烏」。

    鍾閔走進來,她給自己做成了蛹。他往碗裡瞄一眼,湯和沒有了,剩下的不過是**皮和細碎的烏**骨頭,啞然失笑,果然還是個孩子。他把被子撩開了,這麼熱的天,也不怕捂出痱子。又調節了室溫,回頭看她還趴在那,原是又睡著了。探手進去,她整個人不清不楚的,還伸手來擋。他輕聲哄:「乖。我看看傷著沒有。」拿開她的手,細細清洗一遍,推了藥膏進去。

    章一這一覺睡得很長,翌日五點鐘被餓醒了。她懷裡抱著一個東西,她還認得,那是她的史迪仔。那時候,枕頭掉地上了,他隨手撈過了史迪仔,就往她身下墊。鼻尖似還有淡淡的腥,她拿開了。

    「醒了?」鍾閔坐在床邊,「睡夠了就起來,別老呆床上。」他撥開她額上的發,又說:「公司裡有事,我必須親自去處理,這幾天會不在家。學不想上就不去了,想吃什麼讓廚房做。」

    「一會把藥吃了。」實是忍不住,俯下去親她的嘴,很快又有了反應,到底是止住了。拍拍她的臉,「要聽話。」

    門帶上了。好半天,章一覺得臉生癢,用手,原是淚淌了臉。胡亂用手抹了,她看到床頭放著的水和藥。那是什麼藥,她是明白的。剝開來吃了,又忍不住哭,她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了。她撲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裡哭,哭一陣子就挪寸地兒,直哭得一隻枕頭再找不出半點兒干的了。她只是害怕,因她的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被打開了。

    楊迭放學回到自家門,門外站著章一,她目無表情地說:「楊老師,我被強 暴了。」楊迭大驚變色,拉她進屋,猶自不信問:「章一,你說什麼?」她沒有再說第二遍。

    「老天!」楊迭緩緩跌坐在沙發上,「是你叔……是他嗎?」

    章一點點頭。

    楊迭太過震驚以致完全失了主意,反倒問她:「怎麼辦?」

    章一木著臉說:「我要告他!」

    「他這是強 奸罪,我是未成年,他罪加一等。我要告他,讓法律來處決他。」她的眼突然間流淚,鼻與嘴仍是木然的,「即使告不倒他,也要他名譽掃地,從此再不能抬頭做人。」

    楊迭震驚地看著章一,她的眼彷彿被什麼東西捅破了,裡面的光彩隨著眼淚不斷往外流,嘴唇如被二氧化硫漂白的花,再無半點嬌紅,他的心也跟著被那毒氣一點點的熏,完了再尋著身體裡的腔道,從七竅往外冒,熏得鼻發酸,眼發脹。他摟住了章一的頭,哽咽地說:「好孩子,別怕,別怕。」

    章一猶如抱緊一棵浮木,崩潰一般,嚎啕大哭。

    楊迭好像去打了個電話,章一看牢牆壁,發呆一般。

    有人開門進來,張口就問:「章一怎麼了?」

    那聲音!章一猛得轉過頭,是林致!她如驚弓之鳥,「你來幹什麼,又去給他通風報信嗎?老師,老師!你快攆他走,他們是一夥兒的!」

    楊迭穩住她,「章一,你靜一靜,是我叫他來的,我們……我們成了朋友。」

    章一哪裡懂這個「朋友」的含義,她厲聲叫:「不行!他也是他的朋友。老師,你本不知道,他們是鐵瓷!」

    「相信我,章一,即使林致不幫我們,他也不會偏袒任何一方,相信老師!」

    章一的肩塌下去。林致坐在她對面,眼睛一分都不肯放過她,過了半晌,絕望地說:「他果真還是……」轉過頭問楊迭:「他知道章一在這兒嗎?噢,是了,他去了國外。」

    楊迭期待地看著林致:「我們打算告他。」

    「你瘋了」,林致說,「你們本告不了他。」

    「我知道。但是再難我都要一試,我不能眼看著章一受這麼大的傷害而無動於衷。」

    「她是孩子,說話沒有分寸,怎麼你也跟著胡鬧,你難道不知鍾閔是何等的有錢有勢?你不懂他,你若是執意手這件事,他不會讓你善始還能善終的。」

    「林致,你看看她,看看你眼前這個孩子,她還不到十六歲!你就一點不痛心嗎?」楊迭非常失望,「還是說,你更重視和他幾十年的交情。」

    「你也知道我同他相識幾十年!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的手段」,林致看了眼章一,「尤其是有人想阻止他得到他想要的。」

    「你不用再說了。不管出於任何立場,我都要救這個孩子,哪怕動用一切關係。哪怕,明知不會有好結果。」

    爭執聲停止了。時間從他們的頭頂上溜走。章一突然說:「我不告他了。」

    楊迭說:「章一,你胡說什麼,你別聽林致的,一切有老師在。」

    章一站起來,「老師,對不起,林大哥說得對,我是在胡鬧,我本不懂這其中的利害關係。」

    楊迭按住她,「別擔心,我們不是沒有機會。老師有個同學是非常著名的律師,他曾經扳倒過非常有勢力的人,我們請他幫忙,會有勝算的。」

    「不是的,不是的!」章一突然變得非常激動,她拚命甩頭,像是要把什麼東西甩出去,她的聲不清了,帶著哭腔,「我本不想告他,那會兩敗俱傷的。」

    楊迭與林致都聽糊塗了,怎麼會兩敗俱傷?他們哪裡知道她的心思,也許連她自己也不見得明白,她指的,分明是鍾閔與她自己。

    鍾閔扔下大宗生意提前趕回來,想必是風聲到了耳裡。回到宅子,揪住一個問:「她呢?」

    那阿姨也是個明白人,一指樓上,「在學習。」

    鍾閔拽步上去,直見章一坐在書桌前,一顆心尤似方才留在了飛機上,此刻才落下來。他躡手躡腳地過去。章一覺得眼前人影晃動,一抬頭見是他,倒呆了一呆,突然間臉上起了一星紅暈,亦可以燎原,彷彿是雪地裡的梅,從簷前潑剌剌一路開到腳跟前,滿眼都是艷。鍾閔吻住了她。

    鍾閔用手按了按腰,她方才抱過的地方,現在還是暖的,癢的。她小小的身子在房間裡撲來撲去,到處都有她,滿滿的,裝不下,他的心也是滿滿的。她的呼喝聲,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衣袂的風聲都是活的,捉也捉不住,連帶這滿屋子的靜都活過來了。鍾閔無法相信,這一切竟是真的。

    夜了,她已經睡下了,他在床邊注視良久,終於貼上了那個軟軟小小的身軀。把手臂從她頸下穿過,她略一掙扎。他吻她的眉心,「睡吧。」

    鍾閔站在落地窗前俯視腳下的城市。高處不勝寒。其實,他覺得後一句更有意境:起舞弄清影。而他自己,留下軀殼與影子作伴,靈魂早已飛到別處去了。

    吵鬧聲一路到門口。他不悅回頭,秘書歉然說:「對不起,鍾先生,這位先生說他一定要見您,我沒能攔住他……」見他揮手,帶門出去了。

    鍾閔坐回大班椅,一指沙發,說:「坐。」

    楊迭目無表情地說:「不必了。」

    鍾閔兩手相握,露出點興味,「楊老師所為何事?」

    「你明知故問」,楊迭說,「為了章一。」

    「章一?」鍾閔臉上的表情柔和了一分,「她在學校淘氣了?」

    「鍾先生,不要想著糊弄我,我很清楚你的所作所為。我來是想警告你不要再囚禁章一,你最好快點通知自己的律師團,準備接受我們的起訴。」

    鍾閔往椅背一靠,微微冷笑:「你應該很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楊迭面不改色,「鍾先生,我不是來受你侮辱的。況且這句話應該先過問你自己。你猜我拉開門會怎麼樣,你的員工若是知道自己的老闆,一個衣冠楚楚的異類,正堂而皇之地坐在世人矚目的位置,會有何等樣的彩表現,相信不用我說,你也想得出來。」

    鍾閔居然沒有動怒,只問:「你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我非常清醒。反倒是你,是否被慾望蒙蔽雙眼而一直都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麼。」

    「好」,鍾閔說,「那麼,林致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楊迭堅硬的面具有一絲鬆動,「他不知道,這跟他沒有關係。」

    鍾閔從辦公桌裡走出來,站到楊迭面前,說:「我敬你是章一的老師,趁我沒翻臉之前,趕緊消失。」他的眼微微瞇起來,眼風如箭,「不識好歹的人我見得多了,且饒你這次。聽好了,再有下次,立馬廢了你,我說到做到!」

    楊迭的脊樑微微發冷,他整個人繃得緊緊的,同鍾閔對視。

    鍾閔的手機響了。他微微皺眉,「抱歉,我接個電話。」到底是修養好,且他素日裡喜怒從不形於色,方才因為章一,已經有些過頭了。

    楊迭見鍾閔去接辦公桌上的手機,整個人竟如同抽掉了一筋。鍾閔「喂」了一聲,也不知那頭說了什麼,他臉色一變,狐疑地看了眼楊迭,掛斷電話,招來秘書吩咐幾句,竟頭也不回的走了。

    正文10 受 刑

    車子駛回了鍾家老宅。鍾閔進了屋,他後母說:「去吧,閔兒,你爹在書房。」

    鍾家仍是舊式宅院,鍾閔從正廳出來,逕往書房去。午後的老宅院,顯得晝長人靜,連那屋瓦上的太陽光,都是一般金色的靜。天井裡有槐樹亭亭如車蓋,有蟬在上面「吱--吱」地叫,不歇氣的。他小時候亦捉過蟬,是沒脫殼的幼蟬。天光暗了,暑氣還沒退,蟬們在土裡打了洞鑽出來,順樹幹一路爬,他從屋裡溜出來,尋著樹幹睜眼瞎地,卻一一個准。捉得了蟬,翌日趁廚房沒人的時候,做賊似的用香油煎了,得了一小碗,泛著金色的香氣四溢。他繞過了天井。還記得也是這樣的午後,他一個人伏在案前抄《詩經》,是那樣小,還不曉得什麼是興。眼睛偷偷往窗外瞄,對屋瓦上睡著一隻黑貓,它剛得了一窩仔,前夜裡還見它們廝打廝混地覓食,現獨個兒在瓦上,闔了眼,拍爪墊著腦袋,時光從它的毛髮裡齒子般梳過,只有愜意。他父親突然進屋來了,擎著盤,說:「吃點西瓜消消暑。」他從椅子上彈起,他父親垂手站在一邊,眼看他放開大嚼,籽都不曾吐出一粒,吟吟笑道:「當心頭上長出西瓜苗來。」圍牆外,有挑扁擔的磨刀匠叫喚:「磨剪子來,鏹菜刀--」一聲聲繞過層層的屋瓦,拖得細長,又漸漸遠去了。如同人世,是一種靜而長。

    到得書房,推開門,他父親背對他站著,他喚一聲:「父親。」

    他父親轉過身,不曾開得口,舉起手杖劈頭就築,鍾閔不敢躲,只將肩偏得一偏,生生受了這一杖,他父親猶自滿面怒容,大聲呵斥:「跪下!」鍾閔不敢回視,依言跪了。

    他父親岔開腿,兩手拄了杖,聲音在他頭頂上炸開,「說!你都幹了什麼好事!」

    鍾閔直挺挺跪著,說:「父親,我不明白。」

    他父親的褲管不住地顫,「好。我只問你,你宅子裡頭的女娃娃是誰,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槐樹上的蟬還在「吱--吱」地叫,叫著這世間萬物一般的清明。鍾閔緩緩抬起頭,直視他父親,說:「她是兒子的愛人。」

    他父親一手指直點到他腦門兒上去,「虧得你還有膽子說。好,好得很哪!既如此,我就是打死你也不冤枉。」話未落音,舉杖就往他身上招呼。他只受著,一聲不吭。

    他後母此時進來了,見此情形不由大驚,上去攔住他父親的手,說:「你這是幹什麼,兒子這麼大,豈是說打就打的?有什麼話,爺兒倆細細說清楚了。」

    他父親脫不得手,怒氣更勝,「好哇,你還敢攔著我,都是讓你給慣得!你是不知道他作了什麼歹!我今天不打死他,由得他以後殺人,你還替他遞刀子!」

    他後母依舊法叫得聲「先生!」,聲帶哭腔,「你這大半輩子就得這麼一個兒子,你要是打壞了他,叫我怎麼向他母親交代啊。」

    「你還敢提他母親!都是她死得早,讓他自小沒得教養。她要是在,我連她一併打,管叫她後悔生出這個孽障來!」

    他後母竟「撲通」一聲跪下來,拿手架著他父親的杖,「你這話若讓她在天上知道,豈不寒心!她生閔兒時都過了四十,就是因為如此她才……你要是忍得心,不怕百年之後鍾家沒人燒紙錢,你就打吧。」

    「你……你……你給我躲開!」

    他後母被掀到一旁,眼見手杖落上去,急得大喊:「閔兒啊閔兒,你倒是說句話啊。」

    他父親停下來,「哼,他還有何話說!你倒是問他冤不冤!」

    鍾閔似木頭人一般,說:「父親請打就是。」

    他父親氣得渾身發抖,叫他後母,「你去,把長條凳跟籐條鞭子拿來!快去!」

    他後母說:「多少年前的老東西,早扔了。」

    「好。我自己去找,找出來加倍地打!」

    他後母無法,只得去了,拿來凳子,他一聲不吭躺上去,又起身脫掉襯衣,交與他後母拿著,重又躺下。

    他父親頭上青筋直冒,「看到沒有,他原是不服!」

    「先生,多少年都不曾打了,閔兒就有天大的過失,你說他兩句,他哪有不聽的。」

    他父親說:「還真讓你說著了,天大的過失!我打他,他敢巧言半個字嗎?他不敢!你道是為什麼,他那是犯法!一個十五歲的女娃娃,是強 暴!是非法拘禁!」

    他後母嚇了一跳,「閔兒,你父親說的可是真的?不是誤會?」

    「哼,誤會!」他父親冷笑一聲,「你道這口風是誰透的?是林家的孩子,從小與他光腚子玩的。他大了,他的事情我也不想管了,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哪知他愈發得了意。還算我有一口氣在,我要是死了,管教他不把天都捅個窟窿!你給我數著,小時挨不過十下就要求饒,如今大了,皮實了,怕是要打一百下!」說完,甩起鞭子就打。

    破空聲響,「啪」地一鞭子上去,連聲音都打進裡去,拿開了,背上的高高墳起,第二鞭又實實落下去,那墳起的上頭直打得裂開了皮,滲出紅的,沙一般的花,接著第三鞭,那沙一般的,多得數不清了,再來第四鞭,那墳起的被掘開了一道壑,再是第五鞭,第六鞭……

    他父親打了一陣子,氣喘噓噓,也不知打了多少了,問:「幾下了?」

    他後母哽咽說:「太多了,數不過,怕有一百下了吧。」

    他父親也不知是否被氣糊塗了,說:「我老了,力氣不如從前,還得再有一百下。」就又開始打。

    鍾閔的背上已經分不清皮與了,只是往外翻,直開成一朵殷紅的罌粟。

    他後母摟住他的頭,哭出來,「閔兒,你就討個饒吧。」

    鍾閔說:「讓他打,打得好,是做兒子的不爭氣。」他父親卻似發了力,一下比一下重了,「我打死你!我讓你無法無天!我讓你不服氣!我讓你去蹲班房!我讓你自生自滅!」一句一鞭地打。在空氣裡揮舞的,分明是裹著血的荊條子,一下子打下去,生進裡去,再嗤拉拉地掣回來。他父親突然腳下一軟,往後跌倒在黃花梨太師椅裡,摀住心口,嘴發紺。

    他後母驚呼:「先生的心絞痛又犯了,快拿藥來!」因他父親年事高了,又有病在身,老宅裡頭時時有人不離左右,這時候慌慌張張地送藥進來,顯然是這種突發情況未經得幾次。

    鍾閔早起身,跪在椅旁,焦急喚「父親」,接過藥送他父親服下了,仍侍手跪著。他父親疼痛漸緩解了,只秧秧看著他,不言語。過了會,閉上了眼,方說道:「你走吧。我管得住你的人,也管不住你的心。我只當你犯了一次渾,該怎麼做想必你也是明白的,你好自為之,別逼我放出手段來。」

    鍾閔看著他父親的臉,平日裡保養絕佳,此時卻彷彿老了十歲,暮色蒼蒼。他想說什麼,終是忍住了。他後母早叫了人替他上藥。

    鍾閔從老宅出來,連日頭都不是同一個了。司機問:「鍾先生,到哪裡?」

    他的視線投往天井院裡,遠遠地露出一點槐樹綠的頭來,「打電話到天倫世紀,問他們林副總在不在?」

    司機說:「鍾先生,對方說不在。」

    他把視線收回來,「去茗香一品。」

    林致見到鍾閔,面色如常地說:「你來了。」關了門回頭卻大驚失色:「你的背怎麼了?你挨打了?」

    鍾閔冷笑,「你倒是會故作姿態。我且問你,那邊知道了,是不是你走漏的風聲?」

    林致說:「是。」

    鍾閔問:「為什麼?」

    林致突然說:「你打我吧。」

    「你以為我不敢?」

    林致看著鍾閔的臉,不言語。鍾閔捏了拳,幾步跨到林致跟前,照著下頜就是結結實實的一拳,直把他的身子飛出去,撞到盆景架上,盆景落在柚木地板上,哐啷啷碎了一地的瓷片和土坯。鍾閔揪住林致的領子,把他拖到沙發腳,又是一拳下去,抬起來又掄開臂膀。林致居然還在笑,說:「小心傷。」鍾閔哪還猶豫,打一拳說「還手!」林致像傀儡般任他打。他平日裡風度絕佳,此刻卻已紅了眼,剩下的只是最原始的,最直接的暴力。

    最後他總算住了手。林致順著沙發腳滑下去,嘴角裂了,「絲絲」吸氣,竟還打趣道:「被你老頭打個半死還如此孔武有力,你有資格多娶兩房,早中晚同你車輪戰。」

    鍾閔吐出一口氣,身子往下躺,碰到了傷口,彈起來坐著,不理會林致這話,說:「你現在要是跳起來掐死我,會同捏死一隻螞蟻般容易。」

    林致說:「我比不得你,我是面做的,早被你打回原形,哪裡還動彈得了?」

    鍾閔哼一聲,「這還算好的」,又說:「你就為了楊迭去告我的狀,不掂量掂量輕重,我要是守得住章一便罷,否則,我只當沒認過你。」

    「對不起」,林致說,「我只是想救林致一命。」

    「你適得其反。」

    兩人都靜默著不說話。半晌,林致說:「我沒想到會這樣,只是想搬出你爹來壓制你。」

    鍾閔歎口氣,「我爹是個善人,他若認定我是傷天害理,那我就不能是恤孤念寡。我若聽他的還好,聽不得,怕是要從上斷了我這念頭。」

    林致「霍」地支起身,驚道:「老頭子會這麼狠?」

    鍾閔說:「我總說他是個屬螃蟹的,在裡骨頭在外,硬著呢。跟他比手段,哼,先鉗斷了脖子。」

    林致訥訥地,「連你都這麼說,幸虧不是我的爹。」

    「至於楊迭,我不想見到他」,鍾閔說,「章一也不想。」

    楊迭有兩天沒到學校了,班裡亂成了一鍋粥。孩子們打他的電話,到他家裡蹲點,無果。上課鈴響過一陣了,仍一片吵吵嚷嚷的。忽見教導主任帶了個晚娘面孔的女人進來,說:「同學們,大家靜一靜,這位是你們的新班導,真是無巧不成書,也姓楊,這個,下面請楊老師為大家講兩句。」

    一個說:「我們不要她,我們只認一個楊老師!」結果一呼百應,「還我們楊老師」,「叫她走,回家帶孩子!」

    教導主任額上冒出了汗,這都是一群小霸王小魔頭,沒一個是好相與的。眼看著堂子就要鎮不住了,只好扯個說法,「那個,同學們,你們楊老師因為犯了原則錯誤,被校董事會開除了。以後就由新楊老師來監督你們的思想和學習。你們先熟悉熟悉。」

    「誒,主任,你跑什麼?你忘帶你的拖油瓶了。」教室裡一陣哄笑,「哈哈哈……」

    幾十雙眼睛落回講台上,那位新老師鼻子都塌下一分,眼鏡下滑都不敢用手去扶,「大家好,我姓楊……木易楊……」

    有學生開始拍桌子,隨即一個個都跟著拍,聲勢浩大,邊拍邊喊:「楊迭!楊迭!……」新老師被他們的音波功震飛出去了。

    有同學又撥了楊迭的號碼,激動地嚷:「通了,通了。」孩子們七手八腳地去搶。

    章一好不容易拿到電話,問:「楊老師,你為什麼不回學校?」

    那端靜默了。章一以為他掛斷,急得大叫:「楊老師!」

    楊迭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章一,老師無顏見你。」

    章一愣住了,手機被人拿走也不知道。她木訥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反覆回想楊迭那句話的含義。

    章一在娛樂室裡找到鍾閔,冷冷地說:「請你放過楊老師。」

    鍾閔似沒聽到,到另一方瞄桿,出手,球進洞。章一復讀機似的重複:「請你放過楊老師。」

    正文11 昏 厥

    鍾閔打完最後一桿紅球,直起身說:「無關緊要的人,我才不會親自出手。」

    章一氣呼呼地說:「楊老師才不是無關緊要的人。他是我們班人人敬愛的班導。你撇不清,我知道楊老師被開除肯定跟你脫不了關係。」

    「你就這麼肯定?」

    「楊老師……他去找過你是不是?他也是為了我。」

    「為你」,鍾閔口氣懶懶的,「憑什麼為你?」

    「我是他學生。他知道我被你……所以才會想讓你付出代價。」

    「他怎麼知道的?一定是因為你的一通哭訴,我說得對不對,寶貝」,鍾閔說,「你想著要逃走,他就來充當救世主,可惜,選錯了拯救對象。」

    章一說:「我沒有想著逃走,那天後來我仍回到這裡。」她繞過檯球桌走到鍾閔面前,「算是我胡鬧,你放過他吧。」

    她抓住鍾閔的衣角,期冀地說,「求你。」

    鍾閔不為所動,「你拿什麼求我。」

    時光彷彿回到最初,驚慌失措的女孩對黑心肝的男人說:「求你。」章一的臉一點點褪去血色,今非昔比,她連唯一的籌碼都沒有了。

    她居然沒有哭。

    鍾閔說:「上樓去,別管不相干的事。」

    章一鬆開捏著的衣角,她整個人如同熱的烙鐵,被扔到了水裡,被冷水一逼,禁不住急火攻心,隨即如同海綿一般迅速的膨脹,生出了自大的豪言壯語,「我早該知道你是個冷血的獨裁者。總有一天,我要認識比你厲害的人。」

    鍾閔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風如同冰刀一樣,說:「認錯。」

    章一瞪著眼同他對視。她從一個女孩變成了女人,但她獲得了新的優勢,有無數的高枝兒等著她去攀。但實際上,她不過是一種孩子似的負氣,彷彿有人在她面前說誰誰是如何了不起,她會立刻不服氣地反擊,那誰誰更了不起呢!

    「人都說養孩子會恨鐵不成鋼,何以我也有這種想法,你這麼不懂事。」鍾閔用手掌摩挲檯球桿,「是不是打你一頓要好些呢?」

    章一像斗**一樣挺起脯,「你打你打,又不是頭一遭。」

    鍾閔站到章一身後,用檯球桿咚咚敲著地面,「現在認錯還來得及。」

    「你趁早打死了我,不然就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鍾閔抓住她的手臂一帶,就讓她趴在了球檯上,揮一桿打在她屁股上,說:「認錯!」章一渾身冷汗,死死咬住嘴。破空風聲「霍」地響起,一桿下去,章一淒厲慘叫。第三桿還沒打,她已經開始哇哇叫,腿亦往前彎。「哐當」一聲,鍾閔將檯球桿扔得老遠,把她的身子翻過來,「叫什麼,你不是嘴硬嗎?」

    章一眼睛裡浮著一層淚花,仍嘴硬道:「人表演硬氣功的,板磚敲上去還叫呢,這叫發力。」

    鍾閔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問:「疼嗎?」

    她像一隻沒放完的氣球,餘氣鼓在臉上,「你說呢?」

    鍾閔伸手捏了捏,打橫抱起她,上了樓。

    將她放到床上,拿來一個藥瓶,說:「我前兩天用的,治跌打損傷的靈藥。」

    章一說:「你像一個賣狗皮膏藥的。」

    鍾閔褪她的褲子,她蟲似的扭,鍾閔斥一聲,「趴著別動」,抬手往好的地方輕輕拍了一下,她羞紅臉,不敢動了。

    其實他打得並不重,方才不過是要唬唬她。她屁股上起了一道子紅,他塗藥上去,倒並沒有覺得是腫起來的。少女的兩瓣臀暴露在空氣裡,如同弦月,那微微上翹的地方被那蟾裡頭的劃了一指甲蓋的胭脂,細而長,在那白的月光上頭,是瑩的,潤的。鍾閔的手捨不得拿開。

    章一忍不住悶聲悶氣地問:「好了沒啊?」那隻手順著她的骶骨一路往下,她刷地轉過身,面紅耳赤,「你做什麼?」

    鍾閔不老實,被她抓住,竟一點不害臊,大喇喇盯住她的眼,她不敢回視,把褲子拉上去,咬牙切齒地罵道:「色狼!」

    她想跑,鍾閔捉住她,吻她的嘴,片刻後微微離開,說:「記著要換氣。」她在鍾閔嘴裡大口吸氣,只吸不呼,人都像要炸掉,急得掐鍾閔的手臂。鍾閔循循善誘地反從她嘴裡吸氣,她才終於,試探著,吐出小小一口氣。鍾閔簡直要瘋掉,這個小兒呼出的氣竟是香的!他本來是要告訴她接吻用嘴,呼吸用鼻子,但是現在,他不是不受用的。

    鍾閔放開章一的時候,她是閉著眼睛的,他把她的頭埋在口,她並沒有反抗。鍾閔很清楚,不管現在他做什麼,即使她不甘不願,也是會受著的。但這離他想要的還差得太遠。他是個貪心的人,若是長久的清冷便罷,若不然,暖不了他,怕是她自己亦要凍傷的。

    林致來的時候,章一揪住他問:「林大哥,你知道楊老師去哪兒了嗎?我們還有兩星期就考試了,沒有他,簡直像沒了主心骨。」

    「問我做什麼。」林致說,用眼神指了指鍾閔。

    章一沒會過意,「楊老師說你們是朋友啊。」

    鍾閔倒笑了,問章一:「你以為他們是什麼朋友。」

    章一煞有介事地,「好朋友啊。」鍾閔拍拍她的頭,抿著嘴,笑而不語。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伸手去拍他的。

    林致暗暗心驚,這只張牙舞爪的小貓這麼快就被鍾閔馴服了?表面上若無其事說:「章一,你們楊老師怕是不會回來了,他有自己的打算,你們就不必掛念了,好好複習是正經。」

    章一不依不饒:「這話是楊老師自己說的?」

    林致瞪了鍾閔一眼,頭疼地說:「反正意思差不多就行。」

    章一說:「那好,明天我跟我們班人說去。」

    「對了,他叫你們別為難新老師,說當老師的不容易。」

    章一有些傷感,「楊老師是個好人。我好不容易想要好好複習,好好考……」

    林致不忍見她傷心,忍不住說:「等考完試他會來看你們也說不定。」

    「真的?」

    林致見鍾閔的眼刀飛過來,硬著頭皮說:「反正,我是這麼想的。」

    今天是考前體檢。章一跟著女同學一路打打鬧鬧,驗完一個就嘰嘰咕咕地說上半天話。待到測身高體重及圍,一聽說要脫外衣,立時慌了神。女同學一個個脫了鞋鑽進去了,她在外頭磨蹭半天,不進去是不行的。屋子裡,一個個脫了外衣含羞帶怯的,廝拖廝扯,相互取笑,那體檢的女老師板起面孔呵斥:「保持安靜!」俱噤了聲,拿著表排成一列,章一扭扭捏捏地站在最末一個。

    前面測好了的站到一旁去穿衣服。章一總怕別人看出她有什麼不同,怎麼站都是不自在的。體檢老師測一個數據報一聲,夾雜「不許踮腳」之類的話。終於輪到她,測圍要撩衣,老師的手還沒放上去,她倒先紅了臉,旁邊兩個交好的女同學等著她,正咕咕地笑呢,她愈發像只煮熟的蝦子,紅得透了。

    從屋子裡頭出來,一個說:「我的圍怎麼比上次學校體檢的時候還小些?這還了得,我還是個青春美少女呢,沒發育倒還萎縮了。」另一個說:「我也是。章一,你多少?」她裝作穿鞋,說:「我沒注意聽。」先前那個說:「我聽到了,是九十幾來著?」另一個叫道:「哇!你這麼瘦還有九十多?」她趕緊跳起來說:「你聽錯了,是七十九!」那個說:「現在表交了,由得你胡說,大著呢,我們都看到了的。」她哪裡忍得住,舉手就要打,那兩個撒腿就跑,她追上去,三個人推推搡搡的,集合去了。

    體檢過後,放兩天假,過後就是中考了。章一回去也不歇氣,加班加點地看。鍾閔把習題冊給她合上了,「你這樣怎麼行,佛主見你虔誠,怕是要捉了你去剪燭花或是添香油了。」她其實也沒怎麼看進去,當然也不想看,這下子巴不得有他來遂了她的心意。她把身子掉過九十度,兩隻腳踩在地板上,一手搭著椅背,「我才不做小沙彌,我要做魁星,明天考試時任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她突然又想起來說,「我有天晚上做夢,夢到孔雀,直挺挺的翎,綠幽幽的羽。結果第二天期末考特別順,那回排我們班第六呢。」

    鍾閔笑說:「那你今晚倒是做個夢,夢裡魁星顯個真身,青面獠牙,贈你一卷符,一看竟是考題,豈不是好。」

    章一有些喪氣地把頭放在手臂上,「就知你不是好人,拿我開心。我是真的緊張,這幾天老這樣,一緊張就肚子痛。」

    鍾閔伸手去,「這兒痛?」

    「不是,是這兒,但疼得不是太明顯。」她抓著他的手放到肚臍周圍,突然反應過來,拍掉他手,轉過身去,「我再看一會。」

    「別看了,檢查下筆墨足不足,准考證帶好沒有,早點睡,明天第一堂,開個好頭。」

    她煩躁地說:「知道了知道了,馬上就睡。」

    白花花的試卷從前面傳下來,章一接過了,趕緊翻過面看作文題,一看是「請以『噢!原來這樣』為題,寫一篇文章,表達方式不限,不少於600字,不得出現真實校名、人名」心就涼了半截。基礎題全是模稜兩可的選項,閱讀是科技說明文讀不太懂,文言題是傳記類,亦讀不甚懂,慌了神,手裡的筆滑膩膩的捏不住,疊著腿,不住地交換。還有不到四十分鐘,作文沒動筆,機讀卡沒填,突然間右下腹開始痛,她用手去按,哪知更厲害,連呼吸都牽扯著痛。寫了兩段話,還是痛,撐不住,只好舉手報告監考老師說要上廁所。

    那老師上下掃了她兩眼,見她像是有些內急,恩准說,「快去快回。」不到兩分鐘,又見她蒼白著臉回來了,依舊坐回座位上,動筆寫字。時間剩得不多了,不少人答完題,浮躁得把卷子翻得嘩嘩響,於是他就在教室裡來回走,盯盯看看。他也當過學生,考試時最恨監考老師從講台上下來,盯牢學生卷子看,哪知等他做了老師亦是這般慇勤,若是發現一道兩道錯題,便要在心中搖頭:這樣簡單的題啊!他正在看一位學生的文言翻譯,又聽有人叫老師,還是方纔那個女生。他走過去,和顏悅色問:「又要上廁所?」那女生滿額的汗,從喉嚨管裡擠出一聲「嗯」。他抬起手錶看,手指敲著碩大的表蓋說:「馬上交卷了,堅持堅持。」那女生聞言低下頭,沒說話,極緩慢地爬滿一個格子。他轉身往講台走,倒不是懷疑她作弊,只是她連作文還沒寫完哩。沒走幾步,聽得背後咚的一聲,有人驚呼。

    正文12 住 院

    會議室裡在做季度報告會,秘書送了杯子來,鍾閔看都沒看,煩躁說:「我不喝茶。」那秘書低眉順目地說:「知道的,這是老宅子裡頭送來的青梅。」他擺了擺手。

    杯裡的青梅是農曆三月摘的,醃過的,留待解暑用的,雖比不得茶,卻也能提神。他小時吃指甲蓋大小的梅脯,就要酸得牙倒,實在是對這個東西敬謝不敏。但他父親年年都要吃梅,泡梅茶,喝梅子酒。他母親是蕭山人,那兒盛產青梅,也許他們的開始,緣起一個故事,故事裡有青梅也未可知。然他父親從未跟他提起過。

    他的特助坐在下手,總覺得他今天不大對勁,有點神遊天外的樣子,但也不確定。方才一位部門主管匯報時說:「……新產品昨日發佈會面世,市面反應非常好,公司今日開盤價上漲百分之四十……」話未落音,他的視線已集中在那名主管身上,「有這麼多?」主管表情立時不自然,不過是口誤,把十說成了四,偷了個尖,本想舌頭打個卷就過去了,哪知還是被聽出來了,「對不起,鍾先生,是百分之十。」他素日對下屬要求極為嚴格,哪知也沒說什麼,示意繼續。

    會開完,他回辦公室,走廊裡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照得清人影。接線秘書跟上來說:「鍾先生,有個自稱校方的人來電說,一個叫章一的女學生考試時急腹痛,送到醫院搶救去了。」

    他一聽搶救二字就慌了神,「什麼時候的事?」

    「開會不久。」

    那到現在起碼一個小時,他不由發怒,「怎麼不接進來?」

    小秘書也不是菜鳥,在公司呆的時間不短,大老闆平日極有風度,公司上上下下敬若神明,卻哪裡見過他發怒的樣子,不禁飽受驚嚇,戰戰兢兢說:「規定說……重要會議期間……任何來電一律不准接進……」

    規矩如此,鍾閔也不好發作。那特助跟了他幾年,既是下屬,也是朋友,眼看他急著往電梯走,連忙問秘書:「是哪家醫院?」

    「好像是醫大附屬醫院……對方口齒不太清,掛得很快。」

    他刷地轉過身,「立刻,馬上給她準備解雇書!」一甩手,頭也不回地進了專用電梯。

    秘書登時嚇得亂了三魂七魄,臉無血色。特助在心中歎氣,鍾閔雖嚴厲,但從不輕易開除一個員工,因為個人情緒的更是沒有過。他看著不忍,說:「你先去做事,這事容後再說。」

    下了樓,司機早將雅致紅章開到了大廳門外,眼見老闆風風火火地過來不入後座卻打開駕駛席的門,一把揪住了他後領,沙袋一般扔出,直讓他打了一串腳跌,剛好撞在大理石柱上,忙用手撐住了,這才免了洋相,眼睜睜瞧著紅章絕塵而去。可憐他替老闆開了幾年的車,從未出一點半點差池,今日卻無端成了出氣包。

    鍾閔到醫院。那邊公司早就聯絡上校方,送醫的人知道他要來,已在醫院門口等著了。

    「怎麼樣?」

    那校方的人疾步跟在他後頭走,直說:「您別急,是考試時疼得昏過去了,診斷為急闌尾炎,已經在手術了,手術同意書籤字是我僭越了,那邊也有人候著的。」

    急闌尾炎。她昨天還跟他說過肚子痛,他竟沒在意!把一個人疼得昏過去,是多疼!要是晚一步……他不敢想。

    割闌尾是小手術,鍾閔見到章一的時候,她已經被送到加護病房了。見他來,第一句話竟是「你怎麼來啦?」

    鍾閔走過去柔聲問:「疼嗎?」

    她搖搖頭,「是全麻的,現在還不疼。剛剛護士跟我說,在我肚子上打了三個洞。」又有點懊惱地說:「試是不能考了。」

    「不考不好嗎?」

    她扯出一個笑容,「嘿嘿。被你看出來了。只是不考的話,感覺學了幾年對自己都沒個交代。」

    鍾閔在床邊坐下,「這話我不信,你不最是個沒心沒肺的嗎?凡事能躲就躲,躲不了的就是天塌下來也能翻個身當被蓋。」

    她想笑,又扯著傷口,不敢太用力,因此笑得像隻老鼠一樣猥猥瑣瑣,「我現在是沒闌尾。人類當初進化的時候幹嘛不把這個東西退化掉,反正無用,還讓我白白受回罪。」

    鍾閔不說話,只是盯著她的臉看。她突然說:「你去問問,我什麼時候能下床,什麼時候能出院?」伸手推他,「快去。」

    剛好護士進來,笑瞇瞇地說:「這要看你的恢復情況了,一般24小時後可以適當下床運動,為以防萬一,最好是等傷口癒合拆線再出院。」

    「那要等多久啊。」她看見小護士的眼光不住往鍾閔身上瞟來,就叫他:「你去,把床給我搖起來,我要看電視。」她壞心眼的想,把你當看護使,我看你還帥!哪知小護士一步搶上去,「我來吧,我來吧。」那護士把床搖一點,問:「夠了嗎?」她也不是跟護士過不去,很有禮貌地說:「夠了,謝謝。」

    護士又過來給她墊墊枕頭,看看體,臨走前還對鍾閔說,「有事按鈴叫我。」鍾閔點頭說好。

    她拍著床叫:「喂喂,我剛剛問你怎麼來了,你不說,原是泡小護士來的!」她突然想起看過的一本小說,「千萬別說是小護士泡你!」

    「你不說話?不說話當你默認了。」

    鍾閔一哂,「隨你怎麼說。」她吐舌,這人原是不解風情。

    「想什麼呢?」鍾閔拍拍她的頭,「是你們學校打的電話給我。」

    「噢,我記得考試時疼得要命,後來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她說著就興奮起來,「估計是被救護車拉進來的。感覺還挺懸,那監考老師肯定嚇壞了,接著驚動了學校領導,一路鬧得人仰馬翻,像拍電視劇一樣。」

    鍾閔想方才一路也不知被探頭拍了多少次,再看她一臉興奮,只覺她果真是個沒心沒肺的。

    「我這回可是諸多第一,第一次暈倒,第一次手術,第一次住院,甚至第一次打點滴。」

    鍾閔暗想,小白眼狼,他也是第一次被嚇得魂不附體。

    她還在那說:「我以前身體可好了。感冒了都不吃藥,吃了剩菜剩飯從不拉肚子。只是有一回,還上幼稚園,園裡有個小朋友臉上生了小紅疙瘩,偏是我跟她好,愛跟她玩。第二天還奇怪她為什麼沒有來,結果當晚回去我也生了紅疙瘩,從臉、脖子一路往身上長。媽媽回來嚇壞了,在弄堂裡直嚷『這孩子沒法兒養了,從此不能見人!』她架著我的兩個膀子來回晃蕩,作勢要把我扔出去,隔壁的駝婆婆搶過來看一眼說,『孩子是生水痘了,哪裡是沒法養,沒見過這樣當媽的,這不是活下咒嗎?』」她喃喃重複一遍,「沒見過這樣當媽的……」卻突然間落下淚來,「從此我再不生病,就是怕她嫌棄我。哪知她還是……」

    這孩子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這是人的天,病痛時是如此渴望母愛。她從骨子裡渴望再見母親一面,躲在她懷裡說,「媽,我昏倒了,是做手術搶救過來的,真怕再見不到你。」哪怕,母親曾殘忍地將自己拋棄。

    鍾閔用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乖,別哭。病魔見你軟弱,怕是從此要纏上了你。」

    她往他瞧去,明知是哄她,可他說得這樣真,於是賭氣似的說,「纏上了才好呢。」纏綿病榻,也許母親就會回來了。

    「你這會要他纏,只怕他又不肯。」

    她聽他說得前後矛盾,不由問:「為什麼?」

    「因為我在這兒啊。我小時算命,一報上生辰八字,那先生准要說命硬。一般的牛鬼蛇神哪裡壓我得住?」

    她狐疑地看著他,「你還信這些?」

    「偶爾信信也是好的」,他在心裡補充一句,比如說現在。「到底是不是命硬不知道,只記得小時候要打針,兩三個護士都拿不住,最後不知是誰嚇我說,『別動,針打歪了讓你屁股裡生一鉤子,從此再莫想躺著坐著。』好說歹說打一針青黴素,結果竄起來也不覺得疼,照樣跨土坳子翻圍牆。」

    她忍不住「嗤」地笑出來,「最後照樣不是挨一針,何不早些老老實實讓人打,樂得大家都輕鬆。」

    他也笑,「我小時脾氣怪著呢,凡人事非得先讓我服了你,否則你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鎮得住我。」

    「哪吒再能鬧騰還不是被李天王關進玲瓏塔裡」,她漸漸收斂了笑容,「聽你這麼說,我覺得你爸爸一定很凶。」

    他很輕地「嗯」了一聲,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她的頭髮。「不能吃東西,餓嗎?」

    她搖頭,「肚子裡脹得很,再說輸那麼多水進去,哪裡餓。」又問,「你什麼時候回去?」

    「想我走?」

    她跟他在一起這麼久了,臉皮不知厚了多少。不痛不癢地說,「你要這麼想也可以。」

    他倒勾起一絲笑容,「我走得急,公司的事情也沒交代。我讓家裡的阿姨來,你剛做完手術也別老看電視,好好休息,覺得有不舒服就叫醫生,想做什麼叫阿姨。算了,我很快就回來。」

    她伸手推他,「快走快走,你怎麼這麼婆媽,都趕上唐僧了,我可不做你徒弟。」

    他看她一臉嫌棄,忍不住伸手一拍她的頭,「可不是,你這隻小猴崽子。」

    「你罵我」,她扭身從身後抽出枕頭,就要往他身上砸去,一轉臉卻哪裡還有人在。她把身子往後靠,閉上眼,模模糊糊地還在腹誹呢,「動作這樣快……」

    鍾閔回來的時候還沒到下班時間,教授已經帶著一堆人查完了房。他一進去就聽她說:「這裡的醫生很閒嗎?聽說一天至少要查兩次房。剛才你不在,泱泱的一大群,十幾雙眼睛盯著我看,怪不自在。不過有個主治醫生倒是很帥,白袍一穿,襯得整個人如芝蘭玉樹。你看過《白袍之戀》嗎,比裡面的男主還要帥哩。我起初擔心是他替我主刀,想著讓那麼帥的人去割我的腸子,怪難為情。我偷偷問護士,她說是教授主的刀,直說我運氣好,教授上週末才從國外的學術交流會回來,結果做的第一場竟是個芝麻綠豆的小手術。還說就是讓教授的學生去,也能閉著眼睛做。我當場就說她吹牛,不是做的腹腔鏡嗎,閉著眼睛怎麼做?」

    他等她說完這一大通,才一拍腦門說:「噢,糟糕!」

    她連忙問:「怎麼了?」

    他佯作懊惱,「方纔我專門去他們醫辦說,查房時主刀醫生來就可以了,因你是小手術,也不怎麼利於教學,且要盡量少查。如此一來,你就見不到那位芝蘭玉樹的白袍了,豈不糟糕?」

    她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然後下結論:「騙人。」

    他故作嚴肅地說,「我沒騙人。」

    「騙小狗。」

    她氣得臉通紅,這人今天怎麼這樣貧?剛巧護士又進來,記錄體溫,心率,呼吸頻率,在記錄單上刷刷寫了幾筆,問她:「排氣了嗎?」

    她聽不明白,「排什麼氣?」

    那護士張嘴想要說,見鍾閔在,對他無奈笑笑。他也沒說什麼,自去了外面的套間。

    她倒更疑惑了。

    護士這才以學術口吻說:「排氣,俗稱放屁。」

    她立時如同被燙到了一樣,叫起來:「沒有,沒有!」

    護士不肯走,「真的沒有?要老實說,這是正常的術後現象。」

    她幾乎是嚷,生怕人聽不見似的,「沒有就是沒有!」說完往床上一倒,側過身子去了。護士沒奈何,術後第一天,沒有也是正常的。

    護士走了,她整個人還如同浸在熱水裡一樣,熱浪一波接著一波,直燙得腦子發木。鍾閔一定是知道的,所以才迴避,怕自己難堪,結果她仍沒見有絲毫好過。也不知過多久,聽見他走過來了,她決定裝作不知道。她是沒臉見他的了。

    「側著躺累嗎?」

    她不吭聲。

    他自顧自說,「剛才去簽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什麼病歷,授權委託,知情同意書,離院責任書。責權社會,醫院第一件事就是忙著自清。」

    她把身子轉過來,「你剛才出去是簽字?」

    「對啊。」

    她不信,「那護士幹什麼對你笑?」

    他睜眼說瞎話,「有嗎?我沒看到。」

    她盯著他看了半晌,總算是信了。又想起來說:「你怎麼不讓阿姨把我的手機拿來。我同學不定以為我翹辮子了呢。」

    他輕輕掌了她一嘴,「胡說八道。」

    她嘻嘻笑了聲,又問:「什麼時候回去啊,我不想住院,怪悶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做了手術,她整個人看上去是有點蔫蔫的,反正是輸水加觀察,回去也照樣能靜養。「我去問問。」他去跟院方勾兌了。她在後頭打響指。

    院方的態度當然很保守,一再強調風險。最後雙方協商下來,簽了幾張協議書,又安排了一個醫療小組數日內監護。有錢果然是好辦事的。

    正文13 媽 媽

    回去後,章一第一件事就是翻手機上的短信,一條條看,再一條條回。隆冬發來了一條,就只三個字:「你好嗎?」那天晚上的事發生過後,他們變得非常尷尬,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學校裡本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她回了三個字:「好,謝謝。」

    在家她的神果然好起來,傷口長得很快,能吃流食了,然後是半流食,現在廚房裡每天都給她做粥,外加幾樣致小菜,變著花樣吃。家裡的醫護人員早就撤走了,她傷口拆了線,又能樓上樓下的亂竄了。昨天她還溜出去跟同學見了個面,鍾閔肯定是知道的。最近他似乎很忙,每天早出晚歸,她說他比卯日星君還要敬業。然他白天總會抽時間回來看她一兩次。回來也總是說,多休息,外面日頭毒,不許亂跑。

    她歎了口氣,實在是無聊,她不少同學都結伴去旅遊了,誰還像她一樣可憐。午後人昏昏,睡得太多,本不想再睡,她像抹遊魂一樣在各個房間飄來蕩去。鍾閔的書房裡有一面很大的雕花木書櫃,她用手敲得剝剝響,也不知是什麼木,只覺陳年舊色,專配那些老學究。打開來看,倒是貨真價實,一滿櫃的書,有不少還是厚逾磚頭的外文原著書。她咂了咂舌。剛要走人,一抬眼看到一溜的金庸全集。原來他說的都是真的。她的手指在長長的一溜書脊上滑來滑去,最後停在了《雕英雄傳》上。

    她在二樓露台的一張躺椅上坐下來,這會子已經開始西曬了,露台這一面倒還時不時有風。她又掀了一頁,盯牢了看,方方正正的排版,方方正正的字,漸漸覺得字好像不是字了,不認得了,一個個往上浮,不落實的,最後變成了墨黑的點,高低錯落地浮在書頁上頭。她把眼睛移開,投往樓下的花園。花園裡種著大片的英國玫瑰,卻已經開過了,花開時遠望去像一塊厚茸茸的毯,卻是有香氣的。她用書蓋住了臉。她是不喜歡玫瑰的,彷彿有種俗艷。若讓她來決定,她情願全種上蒲公英,每年有長達五個月的花期,小黃花會結出胖嘟嘟的白絨球,風一吹,就是漫天的白色星海,每一顆星就是一朵最自由的降落傘,它們飛過了鐵門,飛過了山坡,飛過了天地之間那窄窄的一線……

    書被人揭開了一道縫,彷彿是天邊的曙光,亮白色一點點地掙開來。一道人影正俯身在她上方。她突然想,那些小降落傘也不是自由的,因為每一株蒲公英就是一座控制塔,它裝著無數的遙感器,無論傘們飛到哪裡,它也是知道的。

    人影由模糊轉為清晰。「書上怕是有霉味。」見她神思混沌地盯著自己,笑說,「竟看得這樣犯困。」

    又問道:「看到哪了?」卻自顧自翻過書來看。原是完顏洪烈定下毒計,抱得美人歸。

    她把嘴一撇,說:「不好看。」其實是看不太懂。她只想看郭靖的憨實純良,黃蓉的嬉笑怒罵,哪知開篇卻講上一代人的三俠五義,還要去尋徒授藝。最最不懂的,包惜弱就是一介村婦,完顏洪烈卻對她一見傾心,不能自已。

    鍾閔說,「不好看就撂下了。」

    「你不是說最愛看這個嗎?還說能背,我不看了,你背段我聽聽。」

    鍾閔把身子蹲下來,「你說一段。」

    「我看過電視劇,後來包惜弱知道完顏洪烈騙她,見了丈夫就跟著殉情死掉了。我想聽聽書裡怎麼寫的。」

    「書裡寫完顏洪烈,傷痛欲絕,掉頭而去。」

    她不依了,「這算什麼?」

    「就是這八個字囊括了他十八年來的用心良苦。」

    「說得這麼玄。」

    他站起身拉她起來,「你過幾年再看,自然明白。這書裡我最欣賞的就是這個人,也只有他,才是真正的大悲大苦。」

    她非常不贊同,「可他明明那樣壞。看上了包惜弱,就害死她的丈夫,再假裝仁義道德把她騙走,活該包惜弱死了也不跟著他,還差點把他也刺死。」

    鍾閔拉著她進了走廊。「只有愛一個人,才會騙她,為了她不擇手段。」

    「至於嗎?」她大聲質疑,「他是王爺,要什麼樣的如花美眷沒有。包惜弱有什麼好,就因為救過他一命?」

    「世界上最難回答的問題,就是這個人有什麼好。你問完顏洪烈自己,他恐怕也不知道。一生一世一雙人,偏生她是那另一個而已。」

    她叫起來,「說得更玄了!」

    他聲音卻很輕,彷彿說給他自己聽,「有一天你會懂的。」

    話說得那樣滿,可她實在是無聊,每天看一點,一部書啃完的時候,她的傷也好得全了。

    跟同學視頻聊天聊到凌晨才爬上床,漸漸培養起睡意,正要跨過太虛幻境的牌坊,身上卻有了重壓,夢境裡煙消霧散,眼前卻又成了黑,看不清,唯有唇正被人真真切切的含食。她睡意去了一半。只覺被傳染上了酒氣,就要一路生入五臟六腑去。她嫌惡地躲開,身上的人倒也識趣,起開身去了。恍惚聽見有水聲,噼裡啪啦,彷彿是雨打芭蕉,把那微微抬起來的葉角邊一點點往下打,往下打。雨忽停了,葉片上積了一汪的水,盛不住,嘩啦一聲響,沉甸甸地傾覆在泥地上。

    她伸手去推,他卻在她嘴裡嘟囔,「我洗過了」,又啃她尖尖的下巴,然後是鎖骨。據第一次已經很久了,中間因為考試,又做手術,他一直沒有對她怎麼樣。可今晚,他這架勢分明是要把她剝皮拆骨。她知道他想要做什麼,卻還是怕,不住說:「別,別……」聲音都被他壓在下面,出不來,暗啞得倒像是呻吟。他本不理她,伸手去脫她的睡裙,手指刮過了她的腹。她慌忙握住他的手,「不行,我有傷。」

    他重重地啄了她一口,「我問過醫生,可以的。都過了這麼久……你又不花力氣。」

    這下她差不多全醒了。幾乎是要捶他,「你怎麼去問醫生!」她以後不用見人了!

    一分神,他已經利落地把她的裙子脫下來了。「又不認識你。」用一隻手去脫他自己的。

    她還想著要躲。她還記得第一次,像團面一樣被他做成各種形狀,她可算是曉得什麼是昏天黑地。可她能躲到哪裡去,最後還不是被困在他身下。他的呼吸已經很急促了,居然還能來哄著她,「乖,給我。」

    一切似乎都很順利。她仍抽了口氣。

    「疼?」

    她搖頭又點頭。他吻她一下,「我輕一點。」

    可他動作起來哪裡是輕了?她的身子不知何時拱了枕頭上去,還在往上走,最後終於是到了床頭,一下又一下地往上撞。他伸手去墊在她腦後,又覺使不上力,掐著她的腰把她整個人拖下來。

    她怕裂開傷口,伸手去,結果只在平坦的小腹上鼓出硬硬的一條,彷彿是有東西在平原下頭掘開了地,上面高高的隆起了土丘,還在一路地往前伸。這是很奇怪的,然讓她奇怪的還有很多,比如為何動作時會有聲響,每一下四肢百骸都如同電流通過。這對她來說,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但這些新的感官卻並不令她討厭。她覺得自己也許能通過這種方式快速地成長起來。她想要變得成熟,成熟地面對人世,面對身上的這個男人。

    她彷彿是坐上了一艘船,不斷的被拋高又跌下來。浪花拍著船身,來勢洶洶。她突然間放肆起來,聲音時而高過浪尖,時而婉轉迴旋,彷彿如此才能昭示這一場競技般的,也有她的存在。她緊緊地抱住舵手,不要把她拋下船去,她想叫他,然而浪頭太急,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想他快一點還是慢一點。船底最終裂開了口,水激柱一般地進來。無數的水包圍了他們,而那水竟是溫吞的,她還有最後一絲澄明,緊緊抱住他不放手,他們一同往下沉,沉入了將死的虛無中。

    章一一個人拱著涼被睡得跟小豬一樣,近中午才一陣風地下樓來--肚子餓的。那阿姨年輕時是學口腔醫學的,看她吃得直如風捲殘雲,流星逐月,不由在心裡犯嘀咕。那麼小的嘴,下頜也小,一看便知牙弓也小,怎麼會一口包得下那麼多東西。她注意到了,沖阿姨笑笑,更嘟起臉上的嬰兒肥。阿姨暗想,幸而有,不然一張臉怕是不及自己的巴掌大了。

    吃完東西,司機沿私人公路把她送下山,因她要自己坐公車去見同學。到了冷飲店,三個女生又是蹦躂又是擁抱。招來服務生,她點一份芒果昔。一個問她:「冰的。你做完手術敢吃嗎?」她豪氣地說,「放心,死不了。」

    小女生話就是多,嘰嘰咕咕,咕咕唧唧,一個話頭結束立馬又接上另一個。她問一個:「西藏好玩嗎?」

    「好玩啊。天藍得不得了,藍得……藍得就剩下藍了,別的什麼沒有。」

    「雲也沒有?」

    「雲當然有,我是形容天的顏色,你真沒領悟能力。」

    她不服氣,「別的當然沒有了,紅的黑的都到你臉上去了。看,高原紅!」

    這個急了,直拍著另一個問:「我有嗎?有嗎?」

    另一個說:「我沒見過高原紅,不知道。」

    這個趕緊從包裡掏出一張照片,指著說:「看,這個就是。」

    三個腦袋立刻湊在一起,章一叫:「哇,這是小喇嘛僧,眼睛真有神。」

    這個得意起來,「可愛吧。很多遊人找他拍照的,他就跟我拍了。」

    「那是,誰讓你高原紅看著親切呢。」

    三個人正吵吵嚷嚷不休,一個突然說:「咦,那不是隆冬?」

    她有點不高興見到他,嘟囔說:「他來這做什麼。」

    還是被聽到了。「你忘了,當初還是他給我們推薦的這家冰店。誒,我說,一會我們兩個先走,留個機會讓你跟他說說話。你急什麼,聽我說完。你沒看他成天一副為情所困的樣子,誰不知道是因為你。就當成全成全他,不許說我們不講義氣啊。」

    她還沒說上話,這一個已經招手喊:「喂!隆冬!」

    隆冬其實早就看到她們三個,只是不敢上前。正好借此機會走過來打招呼。

    她馬上就被出賣。「隆冬,看見你太好了。我媽讓我幫忙取一雙訂的鞋。離這太遠,外頭又正熱,我不敢讓章一一塊去。正好你來陪她坐一會,太陽小了再送她回去。」說完,兩個人衝她眨眨眼按按她肩膀,走了。

    她用吸管戳著昔,其實已經很稀了。

    沒見到章一以前,隆冬總覺得自己有千言萬語要說,可這下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她先開口了,結果不痛不癢,「好久不見。」

    隆冬卻鬆了口氣,「嗯,好久不見。你身體恢復得怎麼樣了?我一直想去看你來著,但是最近家裡事很多。因為我爸爸跟……阿姨後天要舉行婚禮了。」

    她趕緊抱拳說:「恭喜恭喜。」彷彿結婚的那個人是他。

    年紀小就是這點好。再陌生的也好,鬧得不開交像烏眼**的也好,端著往熱水裡一混,立馬軟軟和和的了。隆冬立刻問:「那你來嗎?後天剛好是週末。我爸爸讓我請些好朋友,不然一場婚禮搞得像商務宴會一樣,怪悶的。」

    她有點猶豫,「還有誰啊。」

    隆冬倒豆子似的說了一大通名字,「他們都去。」

    她不是不貪玩的。聽見不少相熟的同學都去,不禁有點心動。隆冬身子往前傾,「去吧去吧,露天的,專門從國外請的樂隊,最符合你羅曼蒂克的要求。」

    「瑞典皇家糕點師,榛子朗姆酒冰激凌,荷蘭空運鬱金香……」

    她舉起手,「我去,我去!」又說,「這算不算正式邀請?沒請柬我不去。」做了個「拿來」的姿勢,「要是沒有,你趁早回去拿,記得要噴香水。」

    她這是存心刁難,隆冬卻樂呵呵地說:「我媽媽一會就來接我,你有本事向她討去,再讓我爸爸寫上『誠邀』二字,足見慎之又慎了吧。」

    她「呸」了一聲,「不害臊,婚還沒結呢,就叫上媽媽了。不記得以前誰在我面前說得如何如何……」

    隆冬搔搔頭,打個哈哈。

    兩人正說話間,隆冬手機響了,說:「來了。」

    章一已被隆冬的媽媽勾起了興趣,眼睛盯牢店門,壞心思地想,要不要在她面前參隆冬一本呢,他說過那樣多的壞話。正尋思間,一個女人推門進來,搖響了門上的銅鈴。章一整個人如被下了降頭,直挺挺地縱起來,再白目睜睜地衝出去,身子撞在鐵藝椅上,也不覺得疼。那女人一看見她,掉頭就往外走。她方才被撞過的地方直如被捅了一刀,有體嘩啦啦往外流,她像一個用遁術的人,見了血光,提一口氣往前追,誓不罷休的。冷飲店的門被她用身子撞開,那女人的裙邊在前方流雲一般飄轉,風一吹就散。她只是盯著那抹雲,追。恍惚間,四面的建築瘋了一般地往高長,她是如此渺小,她被人群的腿包圍了。她一眨不眨地盯著一雙雙的腿看,那一雙雙的腿隔著各式的布料也看著她。腿馱著它們上頭的東西從她身邊來來回回,她只是在找一角裙邊--片刻前裙邊溫柔地對她說,「乖,拿著錢,去買甜筒吃。」突然間,她看到了前面的一線流光,她在一雙雙腿的縫隙裡穿過去。她摔倒了,不覺得疼,因她抱住了裙邊下的腿。她還舉著甜筒。裙邊終於回過頭,她從下往上看,看不清裙邊的臉,一滴水落在她的眼角,她什麼都不明白,她只是說,「媽媽,我不了。」

    她終於追上去了,卻像一隻噍蟟蟲被不斷揮開。她最終叮住了一個縫隙,再不肯放手。太多了,那些想說的,到了嘴邊卻只叫得一句:「媽……」她母親沒有回頭。身後有人氣喘噓噓地追上來,詫異地叫一聲,「媽媽。」她的兩隻眼迅速地充了血,炸開了,「她是我的媽媽!」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4-8-12 10:24 編輯 ]
作者: 童    時間: 2014-8-7 19:20

正文14 夢 魘

    她母親緩緩地回過頭,再緩緩地把衣服料子從她手裡扯出來。那上面有一個皺巴巴的手印,像小孩子睡著了,被人偷偷印上去的,蜷曲的,沒有舒展開的。她母親輕聲地,一字字地說,「我不認識你。」

    她的眼淌下淚,嘴卻在無知無識地重複,「媽媽,我是章一,我是章一……」

    她母親彷彿沒有聽到,身子向股輕煙一樣飄出去,遠遠地衝她身後喊:「小冬,你自己打車回去。」她這才反應過來,拔腿就要追,卻被身後拉住了,眼睜睜看著那股輕煙發動汽車走了。

    身後的人不明白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她的眼裡噴出火來,要把眼前這個人化作灰燼。「怎麼回事?那個人是我媽媽!她不要我!卻要做你的媽媽!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因為你!」

    她的每一個字如同釘子般敲進了隆冬的耳裡。眼前這個人搶走了她的媽媽,應當消失了才好。不能解恨,她伸出手把這個人一掌掌往後推,彷彿後面就是深淵。她一句一掌地推,「她想嫁給你爸爸,就對你好!這些好本當是我的!是你,你們父子偷走了她!我還拿你當朋友!你這個騙子,小偷!你為什麼不去死?」

    隆冬被章一的樣子嚇壞了。她眼裡的恨如同築起的高牆,讓他永訣天日。他的身子往後栽到在花壇裡。他用手撐住了,花壇是剛灌過的,上層的土是稀的。他的手緩緩收緊,像捏住了他自己的心,滑的,冰涼的,死氣沉沉的。

    章一像看一隻毛蟲一樣看著他,既憎惡,又恨不得上去踩死。最終,她掉過了頭,走了。但僅僅走了兩步,又回來了,揪住他的衣領,似瘋狂地說,「快帶我去找她!」

    章一的母親章鳳姿坐在客廳,怔怔地出神,見到兩個孩子進來,卻突然間笑了。她的父親是個小有文化的人,所以才會給她取這個名字,聽上去卻有些不倫不類。章一在很小的時候,曾經糾結過自己的名字,問她,「媽媽,小朋友問我為什麼叫章一?」她回答說,一就是唯一,獨一。章一沒有問過她本人那個拗口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卻總是在看到或者聽到「龍章鳳姿」四字的時候,自豪地對人講,「那是說我媽媽的。」

    她微笑著看著章一小心翼翼地坐在她對面,不知所措。如果她的面前有任何一樣反光的物體,她就會知道自己帶著一張面皮,只有嘴在笑。

    章一曾經最想問的問題是,「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再問了。因為她的媽媽要結婚了,嫁給自己想嫁的人。她現在是何等地容光煥發。

    章鳳姿開口了,「如果你不說話,我就上樓了。」

    章一頓時慌亂起來,她脫口而出,「媽媽,我很想你。」

    章鳳姿表情漠然,「你也不用說想我的話。因你屬於世上最有本事生存下去的一類人,是我為你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你應該感到慶幸。」

    「媽媽,我聽不懂。」

    「不需要懂。你只需要維持你困惑時的表情就已足夠。如果你還對我們十四年的母女之情念念不忘,就請你,把你的感情埋在心底。我有我的家庭,而你,自是不缺愛你的人。該說的我都說了,如果你真要刨問底,就去問鍾閔,他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章鳳姿站起身往樓梯走,頓住了,「問問你自己是否真的需要我,你會習慣把我當一個陌生人看待。」

    藍絲絨的沙發下像有個巨大的漩渦,要將她整個人吸進去,她用盡全力地掙脫開來,跨上兩級樓梯,跪下來緊緊抱住母親的腿。「媽媽,我懇求你,不要再拋下我……」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你不知道你走後都發生了什麼……如果你還在,那一切都不會發生了……」突然間她的聲音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媽媽,我要跟你在一起!」她的媽媽終於回過頭,從高處俯視著她。記憶裡有相同的情景,她還記得那個小小的人說了什麼。終於,她淚流滿面,「媽媽,我錯了……」

    「你沒有錯」,章鳳姿俯下身,捧著她的臉,「回到鍾閔身邊。從此不要糾纏我,我對之感激不盡。」

    章一絕望地看著自己深愛的母親抽身而去。她像一灘泥地軟倒在那,一點點地風化,再等著什麼東西將她挫骨揚灰。她終於爬起來,往外走。出了門,回頭看,房子像一個巨大的山洞口,轟隆隆一聲響,好一似山崩地裂,活了過來,從裡面甩出長長的白色的舌,一路往她的腳底下伸。她像見鬼一樣,掉頭就跑,身後有腳步聲「踏踏踏,踏踏踏」追著她不放。

    她實在跑不動了。撐著腰喘氣。偏頭看,後面那個人也在大口喘氣。

    她直起身,「你跟著我做什麼?」

    「……對不起。」

    「不用了」,她目無表情,「因為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原諒你。」

    隆冬往前走一步,叫:「章一!」

    「剛才我跟我媽媽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兩年前,她不過是拋棄了我,而今天,她是不認我。」

    隆冬不知該說什麼,他不瞭解事情始末,他沒有發言權,他只是說:「我不想見你難過。」

    章一卻激動起來,「我難不難過有什麼關係,她都不在乎。當那些事情發生的時候,她在哪裡,在哪裡?」

    隆冬覺得自己的脊樑骨上有冷冰冰的東西在爬,「章一,你說的那些事情……是什麼?」

    她抬起頭看天。這城市的天永遠像被人弄污了,洗不乾淨。她看了一陣子,眼前發黑了,身子立不穩,連聲音都跟著飄飄忽忽起來,「那些事情就是,她走之後,我跟了一個男人。我成了他的小情人,我以前叫他叔叔……他想要我,於是我跟他親熱,跟他睡覺。」她笑起來,連眼睛裡頭都是笑意,那笑意盛不住了,往外溢,卻變成了淚。「也許今天回去,我還要跟他睡覺。你覺得我骯髒嗎?」她突然將旁邊的大麗花連花帶葉一把擼下,手心裡火辣辣的。她把花往他臉上砸去,「我就像這花,看著好看,聞著卻是臭的,臭的!」

    隆冬眼望著她跑走了。他立在那,那朵花砸中了他的鼻樑,又掉下去。那幾片花葉子卻始終掉不下去,因為有風在吹,他知道的--他的臉上一片冰涼。葉子到底落下去,他心愛的女孩看不見了。

    章一記得自己上了一輛甲蟲似的出租車,付了錢下車,現在一個人沿著公路往山上走。已是黃昏了,四周靜極了。她站在公路旁往山下看,是城市。火柴盒似的建築裡住著一頭重腳輕的火柴棍,他們相互摩擦的熱氣和臭氣浮在半空中。再走一段,路的兩旁生得有灌木,她停下來,只有目光順著那長長的路往上走。太陽正往西一點點地下墜。長長的路的盡頭,有一片喬木和灌木,看不清,是綠的影影綽綽,突然間卻裹上了紅光,紅光一點點往裡滲,彷彿有東西從外燃進來。終於,那無數的虯扎的枝椏間,烘托出一個火紅的球,是太陽,它在那裡作了窠。章一突然間想要哭,太陽啊太陽,你們本是十兄弟,殺了,單剩你一個在世上承受萬年孤獨。比起我,你卻無畏。因你還有光和熱,而我,已被扔進了黑暗與冰寒之中,永世不赦。

    她到底回到了宅子裡。阿姨見到她放下了手裡的聽筒。是回來的有些晚了。她一步步上樓,進了浴室。打開蓮蓬頭,和衣站在水底下,水啪啪地往她身上打,彷彿無數的手,無數的耳光。她似用光了所有的力氣,順著瓷磚滑下去,在那耳光聲裡哭。她都不知道自己哭沒哭出眼淚,只覺那耳光拍進了她耳朵裡,眼睛裡。聲音變得轟隆隆的,彷彿混雜著男男女女的嘲弄。她用手摀住了頭。

    她像一隻要被人溺斃的鴿子,拿起來時,單剩最後一口氣,剝去了身上亂糟糟的毛和羽。她換了睡裙,頭髮也不吹,把整個身子擲進了床裡。

    輾轉。人如同被裹進了萬花筒裡,一滾,就是一張紛亂的像。這是一場婚禮。她在新娘的後頭牽著長長的頭紗,旁邊有個小花童捧著戒指盒,那分明就是小時候的隆冬。樂隊在奏樂,賓客在微笑,神父在祝福。她把手裡的頭紗一點點地收,越來越緊,終於那頭紗從新娘的頭頂拽下。滿堂的倒抽氣。她從塔一般的白婚紗往上看,新娘竟然從頭往下開始消失。她大睜著眼,眼前還剩下一個空的衣架子。衣架子垮下來,她撲上去,對著美麗的白婚紗又撕又扯,這怪獸吞噬了她所依戀的。她哭著喊:「還我媽媽!還我媽媽!」萬花筒一滾,所有的一切星星點點的消失了。

    彷彿又是更小的時候。她母親將她抱在懷裡,面前有個男人看不清楚臉。那男人上前將她的臉一捏,說道:「好個面娃娃,捨我吧。」她緊緊揪住母親的前襟,不止是怕生。她母親卻笑了,作勢把她往前一送,「你想要,就拿去吧。」那男人伸手來接,她母親卻突然把她往身後一藏,啐了一口,「呸!你也配,好歹也是我養的。」男人呵呵笑道:「也只有你養得出個野的來。」她母親斜斜地走了個眼風,「到底你是嫌棄我。」那男人說:「哪兒能啊。」她母親把她往地上放,見她不肯,就將面孔一板,甩脫了手,說:「一邊玩去。」那男人咪咪笑道:「果真你身上有氣兒的香些,連小的都不肯撒手。」她母親只管笑,攀著那男人的手臂進屋去了。

    屋子前面有一棵樹,樹底下落了一地葉。她拾起了一片,葉大體是綠的,葉尖卻黃了個三角,她把玩了一會。樹底下還有一個石凳,她把葉子放上去,又去尋另外的好的葉片。屋子裡有聲響傳出來。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將她的心捆住了,越來越細,越來越緊。她的手脫了力,幾張葉片灑開來。她發現了一塊尖尖的石頭,撿起來,回到石凳處,握著它一刀刀往那厚實的葉片上劃。屋裡的聲音鞭子一般抽打著她。她一下下用力地劃,葉子碎成了片,看得見筋絡,她卻似發了瘋,換過石塊鈍的一頭,拚命的砸,砸出了綠色的粘稠的血。

    四周物換星移,她的身子也跟著長大。最後停下來,門打開了,她母親和男人從暗影裡出來了,她還在拚命地砸,砸的是自己的手,連骨頭都化進那血模糊的粘稠裡去了,因為那男人的臉看得如此分明。那是一張她所熟悉的臉。

    章一驚醒了,一顆心劇烈跳動。四週一片黑暗,後頸裡卻是冰涼。她把枕頭抽出來,換過一面,那一面也是冰涼的。她躺在那,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了。唯有最後一刻,她清楚地記得,那張臉是鍾閔。是的,這一段時間以來,她甚至忘記了他跟母親曾經的關係。這是什麼?母女兩個和同一個男人?當作笑話都為人齒冷。而這一切,竟好似天經地義的,彷彿她一生下來就該供他玩樂。

    章一在黑暗裡笑了笑,一種比哭還要傷的悲。

    有人進了她的房間。她知道那是誰。她輕輕地閉上眼。那人俯身在她的上方,靜止不動,然後說:「怎麼還沒睡。」

    想不到這樣黑他也能發現。她哪裡知道,她真正熟睡的時候,會發出輕微的呼吸聲,而他,數得出。

    她想開口,卻發現嗓子眼裡堵了一片。她咳嗽了一聲,「我做夢。」

    鍾閔一手原先是撐在枕頭旁邊的,這時去撥她的頭髮,發現全是濕的,指腹碰到她的臉,無一處不有水漬。他抬起她的頭,把枕頭拿下來,又去取了新的換上,說:「枕了濕氣不好。」

    她在心裡冷笑,何必這樣假惺惺地對她好,他都得到了,不是嗎?

    他在床邊站了一會,等不到她說話,出去了。

    章一沒有睡著,夢魔的一雙手差點將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她還記得白天母親說過什麼。她說,要想知道一切,就去問鍾閔。

    她下了床,打著赤腳,去鍾閔的房間。夜又深又靜,只有她還拖著長長的影子。房間的門開著,只有書房裡亮著燈。她閃身進去,輕悄悄地,身子貼著牆,一點點往前移。她停在了明與暗的交匯處,鬼魅般窺視著書房裡的人。

    原來,鍾閔也是要抽煙的,並且是用左手的,抽煙時還會不自覺地皺點眉頭。原來,他的鼻子是鋌而直的,側影是那樣有立體感的。他指尖開著一朵花,另一手放在觸板上,旁邊的玻璃煙灰缸裡躺著兩半殘的煙,彷彿是摁的人被什麼牽動了心事,手下留情,以致它們現在還能幽幽地騰起一股鬼影子。他的手腕上,有一塊IWC大師手制陀飛輪,這點連她都知道,鏤空與花紋,機械與藝術品。他回來這麼久,卻還沒換衣服,在家他會穿家居服,是土耳其有機棉的。而正式裝,他似乎永遠只穿經典黑白灰。她伸一手指到嘴裡,放到小虎牙下面。原來是熟悉的,也是痛的。

    他終於發現了她。煙灰缸裡又多了一半殘的煙。她從暗裡走到他面前。他終於問:「有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抽過煙的原因,總覺得他的聲音是芳香而微嗆的。她盯著一息殘存的煙說:「我今天見到我媽媽了。她後天要結婚了。巧的是,她要嫁的人是我同學的爸爸。」她把視線投到他臉上,「你知道嗎?」

    他很快回答說:「我知道。」

    她只覺得喉嚨裡干,卻連口水都不敢往下嚥,「那麼,你是一直都知道她在哪兒的?」

    他仍舊回答說:「是,我知道。」

    她握緊了手,長指甲刺進裡去,滿心滿手都是排斥。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不洩露出什麼東西,「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結局也與今天一樣。」原來他什麼都知道。卻只是看著她一個人苦苦受傷掙扎。他輕描淡寫,「早與遲,又有什麼關係?」

    她終於忍不住了,「怎麼沒有關係?如果早一點,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了。是你,一定是你用了卑鄙的手段,逼著她走,逼著她撇下我,好讓你趁心如意。」她的身體彷彿被什麼東西掘開了泉眼,不斷往外生出力氣。她拽步上去,把他桌上的東西稀里嘩啦地掃到地上,藉著那示威一般的亂響,跳起來衝他喊:「我偏不讓你如意!」眼淚流進了嘴裡,舌尖發澀,她說得更急更響,「你以為那樣我就死心了?我告訴你,我不!我絕不!」

    正文15 放 手

    鍾閔依舊坐在那裡,只是看著她。一時間,因為她方纔的大吵大鬧,顯得靜極了。她也不知是因為被漠視而下不了台,還是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簡直同撒潑無異,總之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她努力平復下來,「你為什麼不說話。」

    鍾閔只說:「我等你安靜。」

    彷彿又回到之前,她千方百計地激怒他,而他不為所動。她覺得自己正被莫名其妙的情緒控制,不知不覺中又抬高音量,「我已經安靜了,你快說!」話出口又立即意識到了,下意識將脖子縮了縮。

    鍾閔的臉如同這夏夜,沉而靜。他說:「你彷彿認定這一切是因為我的緣故。兩年前的情形你應當還記得,那時你急需一個棲身之所,我不是沒有陳述利害關係,是你自己選擇要留下。我只有一個意圖,簡單而明顯,你也清楚,因此想方設法地保全。於是我讓了步,答應留你到十六歲。至於後來發生的那件事」,他頓了一下,「雖遂了我的意,到底是傷害了你,也算我違約在先,因此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怪你。並且,協議提前終止,哪怕是現在,你都可以任意離開。」

    章一的臉一點點褪去血色。他說得都對,可這中間,明明被他忽略了很多,那很多是什麼,她不願去回憶。

    「至於你媽媽」,鍾閔說,「我本不想談她,不過沒關係,因為這絕對是最後一次。章一,你一直很聰明,比兩年前更甚,也難怪你會質疑。那個女人,你是否真的瞭解她?但我可以保證,絕沒有逼過她。拋下你投奔新生活的確是她本人的決定,而我,不過是給出選項由她選擇罷了。從始至終,她如此,你亦如此。」

    「我不信……」章一喃喃地。兩年前,他與母親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絕不是他三言兩語這樣簡單。她往後退了一步,「我的媽媽,我瞭解的。那麼多年,在最最心酸艱難的時候,她都沒有拋下我。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是……我不信你,不信……」

    鍾閔站起來,走到桌子旁邊。「你可以離開,可以去求證。」

    她想起母親白天的態度,心中如入一把螺旋錐,直絞得面目全非。她連聲音都是痛苦的,「沒有用,有你施壓,她仍不肯認我。」

    鍾閔苦笑了一下,「難道真要我寫一紙文書,證明你確實是被我掃地出門,只有她膝下可投?」

    他往前一步,站到她面前,語氣非常溫柔,彷彿是兩年前,貼著臉問她,「你的要求我都滿足,我的呢?」但隔著從中間往外暈染的燈光,隔著地上琉璃花般的破碎,他只是說,「明天就去找她吧,一切仍由你自己選擇。我一向說話算話,唯一的一次,是情非得已。」 不知為什麼,她突然間又流下了淚。也許是因為他終於肯放手還她自由,也許是哭得太多,淚腺故障不受控制。也許,本就是無緣無故的。他明明什麼也沒有做,只是站在那,平淡地說出來,連決定這個詞都談不上。一切開始得太快,也結束得太快,彷彿她還沒有來得及真正的怎麼樣。

    他伸出手拭去她的淚,「乖,別哭。」她淚流得更凶了。方纔那個人是誰?這才該是他。她一點點變僵硬,她已經分不清了。也許明天一早醒來,她還是十四歲的自己。也許她仍舊對他頤指氣使,這個結局是她自作聰明臆想出來的,實際一切都不過是場夢。是的,她情願這是個夢。

    然而這一切竟都是真的。天亮時,他親自送她。在車上,誰也沒有說話,直到司機停了車,他看都沒有看她,「去吧。」她下了車,頭不回地往住宅區裡走,她昨天才來過,因此被放了行。也不知走了有多久,隱約聽見身後有狗叫,連忙回過頭,就在轉頭的那一刻,遠遠看見一輛黑色汽車順著住宅區外圍路開走了。有人在問:「怎麼哭了?」是一位老牽著條蝴蝶犬,原來是真有狗的。她有點措手不及,「我怕狗。」那笑著說,「這麼小的狗也怕嗎?」她用手去揩淚,只是點頭。

    那狗其實是很可愛的,尤其是一對花哨的大耳朵。它衝她叫一聲,搖搖尾巴,證明自己的純良無害。老說:「這狗跟人一樣,混熟了就好。來,你牽著吧。」說完要把項圈繩給她,狗也拿亮晶晶的眼睛瞅著她。她看著也覺得喜歡,就接過了。哪知道它比外表看起來強壯,撒開腿就往前跑,前爪刨,後爪蹬,彷彿不沾地的。這下成了狗牽著她瘋跑,她怕肚子疼不敢跑太快,又不敢丟手,因此身子往後傾,邊跑邊拽。最後總算停下來,還是因為它看見了另一條狗,立刻就要蹭上去,她只好握著繩子,眼看兩隻狗在一堆廝鬧。她看著看著就覺得很有趣了,狗們在折騰什麼她不懂,但只看這情形,就知道它們很快樂,於是她也跟著快樂。

    那老走過來了。她把狗還給人家,說謝謝。老又問她住哪一家,邀請她去做客。她指著一棟房子說,「去找人」。老說:「那家啊,聽說要辦喜事了,最近客人總是很多。」她點點頭,說再見。又去給狗說bye-bye,狗抬頭衝她叫一聲,算是答應了,又自顧自折騰去了。

    她走到那棟房子前,按鈴。有人隔著鐵欄門問她,「你找誰?」她報上母親的名字。那人說,「太太一早出去還沒回來,怕是還要一會,你要進來等嗎?」她說:「我就在這裡等。」那人見如此也不多言,回頭進去了。

    夏天的早晨,只要暑氣還沒上來,是很乾淨而清爽的,因很快要被吞進炎熱之中,愈顯得珍貴了。從鐵欄門進去,有兩塊很大的草坪,是已經澆過水的,養護得那樣好,綠得讓人心癢難耐。房子就在那綠的視野裡憑空擎出來,彷彿咕嘟一聲冒出的胖蘑菇。遠遠望過去,看得見最頂層全玻璃頂的花房,隱約從裡面透出一點花和葉的顏色來。

    章一等得有點久了。雲太厚,太陽在半空裡費力地扯開一道口子,下太陽光來。她穿著牛仔褲不怕髒,就在鐵欄門外面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接著等。其實門外面也是打掃得很乾淨的,本連塊石頭都找不到。她的眼睛在地上搜尋了半天,找到一塊,不能說是石頭,是石籽。她拾起來,在地上輕輕劃,不敢用力,怕留下白色的劃痕。她一筆一劃,好像在重複著寫兩個字,然而寫得是什麼,因為看不見,連她自己都是不知道的。終於聽見有汽車聲音,她慌忙站起來,將手裡的石籽遠遠地丟出去。身後的鐵門嘩鋃鋃向兩邊打開了。她依舊筆直地站在那沒有動。

    司機老遠已經看到她站在靠中間的位置,但後座裡的人沒出言,他也不敢多嘴,依舊把車往前開,將方向盤輕輕往外打了一點。

    章一眼睜睜地看著車子平穩地駛過來,再眼睜睜地看著後輪胎貼著自己的腳尖擦過去,滾進鐵門裡去了。她只是呆了一下,然後跟著車子後面進去了。車在車庫前停下,她垂手站在後座門前等著裡面的人出來。車門打開,她不得不往後站,因為差一點打中她,而她等的人連眼神都沒有停駐一秒。她依舊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面。

    章鳳姿進了房間,第一句話就是問菲傭,「少爺還沒下樓?」那菲傭有些年紀了,答是,另有人送過花茶來。章鳳姿接過來,飲了一口,依舊是和那年老的菲傭一問一答,說的是先生和少爺,說完了再撿旁的不相干的事說,一杯茶喝得見底,報紙也回來看過了,因此便起身上樓。不想轉過身發現一個女孩蒼白著臉擋在前面,站得很直,不過依舊晃了一下,她視而不見,從旁邊繞過去,走了兩步,卻又出現在面前。如此三次,她終於說,「如果你是來預祝我婚禮成功婚姻幸福,我可以接受。」

    彷彿是太久沒有說話,章一一開口,竟像不會說話了,「他說放我走,由我自己決定……求您留下我……懇求您……」

    章鳳姿想到方才從區大門進來時見到的,眼神變得非常奇怪,「他真的肯放你走?」

    章一怕誰不相信似的,念叨一般地說,「他說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她怕惹眼前的人不快,不敢喊媽媽,開始哀求,「我會很聽話……如果您不想見到我,我可以去讀寄宿……只要您不願意我就絕不出現……我只是很怕,求您,讓我呆在離您最近的地方……我保證不會讓這裡的人不愉快……」

    房間裡不知何時只剩下她們兩個人,其他人自動迴避了。章鳳姿看著章一,兩年不見,她都有些認不出了。彷彿還是多年前,那個糯米團似的小人,整日黏糊著自己,如今已這樣大了。她長高了,頭髮長了,整個人似一朵花,只是等著什麼人來,馬上就要綻開。

    章鳳從嘴裡吐出一串冷氣,落在了花上頭,立刻起了一層薄霜,「說什麼都不行。哪怕真是他不要的,我也要不起。」她的一隻腿已經邁出去了,「如果你願意,明天可以去湊熱鬧,以後,就不要再來了。」

    章一整個人都被那層霜凍住了,變得透明,看得清裡頭的血管,收縮的,烏青的。所有的溫度從她身上抽離了,她渾身的肌,包括唇肌,都在戰慄。是的,戰慄,一種抵禦寒冷的自然反應。她又開始等,等著自己在這夏日不斷升高的溫度裡化成一灘水,再一點點蒸發,從此消失殆盡。

    但是沒有。因為已經有人來趕她走。好像是方才一直在這房間裡頭說話的一個人,對她說:「請回吧。」

    她從房子裡走出來。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她抬頭去看,把眼睛裡頭的一汪體蒸乾掉,但是蒸得太過,刺痛了,想必是眼睛涸了,裂了。她埋下頭,極緩慢地往前走,她怕一不小心,就從身體裡洩露出什麼,打濕了影子,讓它變成哭泣的影子。

    章一不知道,有一雙眼睛,從她在鐵門外出現就一直注視著她。他看她蜷縮在那,整個人靜止得如同一個點。然後,那個點站起來了,在那塊空地上,彷彿一下子被拉得很長很長,細長的如同一條線,無聲的線,脆弱得彷彿一擰就斷。然而她沒有被擰斷,她只是被人抽出了裡頭的芯。他跟著她走出去。她抬起看天時,他也看,再一步步踩著她的腳印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停下來了。不遠處有很大一棵綠的樹。

    樹底下,立著一道修長的人影。

    正文16 月 下

    隆冬看不到章一的表情。他只知道她往那道身影走去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跑著投進了那個人的懷裡。

    這是鍾閔第二次在章一最最無助的時候出現在她面前,第一次是在兩年前。她本沒有料到,她以為那輛黑色的汽車已經把他載走了。她踮起腳,伸出手去。他明白她的意思,把頭往下低一點。於是,她抱住了他的頭。他硬硬的黑色的頭髮被太陽光照過了,是暖暖的。彷彿正是缺少了那一點溫度,她冰凍著的整個人開始溶化,那兩個乾涸的眼球下有體形成,先是一點點往外滲,再蓄滿了溢出來,最後終於擋不住地噴湧而出。

    隆冬如遭五雷轟頂。遠遠地看著那兩個裝在玻璃罩子裡的人,美麗的,和諧的。任何人任何東西都無法近身。他看見章一抱住了那個人的頭,哭泣。她的哭聲遠遠地順著氣流傳來,不太響,但他卻聽得真切。然後,那個男人吻住了她。她沒有反抗,甚至在微微回應。她的腳尖踮得越來越高,最後離了地。他不知道過了有多久,只覺得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他想轉身跑,但腿怎麼也邁不動。一輛汽車開過來了,那個男人摟著她進去,車又駛開了。他站在那,空氣裡又傳來章一的聲音,「你怎麼不去死?」「……於是我跟他親熱,跟他睡覺。」 他彷彿是癡了,不明白那兩個詞語的含義,於是就含在嘴裡反反覆覆地滾,「去死,睡覺……去死,睡覺……」

    章一將頭緊緊埋在鍾閔懷裡,彷彿是後怕。他們至始至終沒有說話。鍾閔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對方說了什麼,他說,「馬上開始,不用等我。」車子駛回宅子,她一個人下了車,再看著車子開走,然後進屋。

    章一回到自己的房間,有點恍若隔世。她往床上一躺,摟過了史迪仔,用手指去刮它的鼻子,喃喃說,「大鼻子,我該怎麼辦?」史迪仔的大黑眼珠子上有亮光,也許,它聽懂了,但它不會說話。它的小主人等不到回答,睡著了。

    短短的兩天,發生了太多的事,這個小人本負荷不了。她睡得很沉,醒來時已經是半下午了。大腦一清醒,很多事情都能理得順了。一個個的場景在她腦子裡走馬觀花地過了一道,最後她得出了兩個結論。第一,母親將自己拋棄,並且徹底不回頭。第二,在見到鍾閔的時候,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貪戀他的懷抱。這兩個結論讓她悚然心驚。

    母親為了她,受過多少罪,她是明白的,現在有了歸宿,不正是這麼多年來自己所期盼的嗎。況且她早晚會長大,總有離開母親的一天。她馬上就成年了,難道還能像小時候一樣纏著母親?鍾閔說得對,早與遲又有什麼關係呢?一想到他,她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只知道不能再呆在這裡了,否則有一天,她會連意識都淪喪在他的懷抱裡。可是她又能去哪裡呢?她拚命地回憶小說與電視劇,都指著一條出路,那就是離家出走。去車站,買一張車票,不知坐到了哪裡,對哪個站名有好感,就在哪裡落腳。對,就這麼辦。她對自己說,章一,拿出點勇氣來,你要變得堅強成熟,不要以為這世上你是最不幸的一個。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不是嗎?

    到底是孩子,她已經將自己未來數年全部規劃好了。她對自己說,讓我再呆一天,親眼見到母親幸福,然後就離開,走得越遠越好。這裡的人也許會想起我,那時候他們會說,噢,那個勇敢的,成了謎的孩子。

    想到要走,就又想到鍾閔。她狠狠地甩了甩頭。她好像從沒有為他做過什麼,那就在這最後一天裡做點什麼吧。她去他的房間,實在想不出點子。最後鑽進了浴室。

    她從沒有進過鍾閔的浴室,這下不免好奇。不論什麼東西到手邊都能拿起來看半天。想不到男人也要用洗面,他的剃鬚刀很乾淨,剃鬚水很好聞。她甚至連浴鹽都翻出來了。最後她終於發現一個空瓶,是漱口水用完了的。

    太陽也許是累了,提起下了班,因此很快到晚上了。章一上床很久了,卻始終沒有睡著,她在等鍾閔回來。她猜他會來看她的。

    她猜中了。他進來了,在黑暗裡盯著她,她也大睜著眼睛盯著他。他「哧」地一聲笑出來,拍拍她的臉,出去了。她把床頭燈打開,過了一會,他果真回來了,換過了衣服,頭髮上還沾染著水汽的。

    她坐起身,身子往後靠。他也在床邊坐下來,卻不開口。只好她先說話,本來她也是打算好好同他說說話的。她說,「你瞧見那瓶漱口水了嗎?」

    他說,「瞧見的。」

    她又說,「我見你原先的用完了,就出去替你買了一瓶。」

    他在那微醺的燈光裡吟吟笑,「那謝謝你了。」其實家裡的東西都有備用,沒有時也自會有人補上的。

    她卻有點邀功,「我怕買錯,拿著空瓶去的。哪知到超市,問導購,她說沒見過。於是我就拿了一瓶最貴最好的。」她想了下,又問,「你用過了嗎?」

    他答,「用過了。」

    她有點不罷休的,「什麼味道?」

    紗罩子裡的燈發熱了,讓夏夜裡沾著濕氣的不安定連同光與影都在微微上浮,彷彿是有人正做著的酣然的夢。他就在這夢裡說,「甜的。」

    她不信,「我拆開聞過的,說是水果味,卻一點水果的味道都沒有。」她把身子湊上去,「你再讓我聞聞。」

    他沒有張嘴,反倒將嘴角彎成一道弧線。她忍不住要說他一句,將頭往上望,唇堪堪擦過他的嘴角。他楞了一秒鐘,也許更短,然後狠狠吻住了她。

    他吻了很久,然後將她的兩瓣唇反覆地含在嘴裡吸吮,甚至用牙齒輕輕去咬,留下了幾個齒印。他點著她的鼻子,笑著罵一句,「小騙子。」她也笑了,漱口水其實是她用過的,她的的確確是個小騙子。一笑,那唇上的齒印就消褪了,他似乎不願意看到,於是又吻上去。這一次,她以牙還牙,非要給他咬上幾個才作數。可她哪裡是他的對手,越是如此,她越是不罷休,他做什麼,她就跟著做什麼。直到身子往後一倒,後背一片冰涼,這才發現睡裙已經被他剝去了。

    ……待續……

    章一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是她沒有怕。她整個人赤 裸的躺在那裡,閉上眼睛,頭微微往上揚。光從她身體的每一道弧線上劃過,形成無數道流光,明的,暗的。她臉上有一種稚嫩的莊嚴神情,彷彿自己是個被置於祭壇獻祭的,最乾淨最美麗的少女。

    那個時刻終於到來。她彷彿能看到天空中的月,還有滿天的星。無數的星都在閃爍,一下子亮了,一下子又黯了,然後它們閃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一陣風吹來,嘩啦啦,無數的銀光掉下來,落在她身上。她的身子是燙的,被冰涼的銀光裹滿了,變成了一層朦朦的水汽。那水汽是什麼?是她所承接來的露與澤。

    結束了。她在他懷裡喘息,鍾閔輕輕拍著她的背,哄她睡。睡了一會,也不知睡沒睡著,她蹭了蹭,咂咂嘴。他輕聲問,「怎麼了?想喝水?」

    其實她就是想喝水,但是不想動,又不好意思說。他既然問了,也就點點頭。他把睡褲一套,去給她端水。坐在床邊,遞給她,她支起身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又「咚」一聲倒下去。她用的是玻璃杯,上頭沒有一點花紋的。他明明不想喝水,偏偏喉嚨裡生渴。也許是因為看她喝。於是他也喝兩口,微微俯身去放杯子,卻發現她在輕輕扯他的褲子邊。他回頭去看,這一看,竟有些呆了。

    小時家裡的嬤嬤養過曇花。因他小,總是被要求要早睡,因此花年年開,他年年看不到。直到稍大一點,硬是要在露天裡守著。嬤嬤見他撐不住,叫他去睡,他不肯,非要等到曇花開。花是有靈氣的,尤其是夜間,人氣消退了,又有濕意。於是那天就在他面前十五朵齊開。花瓣和花蕊都在顫動,彷彿人和花之間有了一種恩情,知音的恩情。然而就是這樣震撼的美都及不上現在眼前看到的。

    章一的眉眼上染著紅,小紅嘴唇是腫的。那紅腫令人心癢難耐,彷彿該咬下來的才好。因為羞澀,她整個人的形態是蜷曲的,但又因著愜意,就在那蜷曲上頭微微的舒展開來。見他癡癡看著自己,就丟開手,腿下意識地摩擦著蹬了蹬。她的眼珠子上裹著一層迷離。

    鍾閔只覺得有東西在身體裡蓬髮欲出。曇花的美只一現,他卻要讓她的美永恆,而這美,他要一遍遍採擷……

    早上醒來的時候,她是趴在他身上的,頭垂在他頸間,這樣居然能睡一晚上?他自然是醒的,有東西就在她體內甦醒過來。她裝作睡著了不知道,依舊趴著不動。

    他卻看穿她,哄她,「乖,動一動。」

    她自是不肯的。他就把她的頭撈起來,親她耷拉著的眼皮子,親她的嘴。親著親著忍不住重重一頂。她尖叫一聲,從他身上蹦起來,往一邊躲。他捉住她,作勢要用強的。她就有些生氣,轉過身不理他。他又湊過來哄,「惱了?」她反手去打他,趕他走,手一揮,他抽了口氣。

    她趕緊轉過來,「抓到了?我看看。」

    她捧著他的臉看,他卻抓著她的手說,「你還留這麼長的指甲做什麼。」

    他眼睛下面被她劃了長長的一道子。她問,「疼嗎?」又說,「你看不順眼就替我剪了吧。」

    他果真拿了剪子來替她一隻隻修剪,又把減下來的指甲撥到一塊,用紙巾包起來。

    她見他那個樣子,忍不住說,「笑死人,指甲也當寶貝。」

    其實他不過是怕落在床上硌著她。嘴裡卻不這麼說。「指甲當然是寶貝,不然你以為為什麼比干莫邪把頭髮指甲扔進火裡,就能造出絕世好劍?」又閒閒地說,「假如哪天你不見了,我有這些東西,說不定能找人做個法術,把你找出來。」

    她果然被唬住了,不是因為他騙她的話,而是以為他看出她要走的心思。她想在他臉上看出什麼來,結果卻叫起來,「呀,滲出血珠子來了,一會怕是要結痂。」竟劃得這麼深。

    他笑說,「你讓我一會怎麼見人?若有人問起,我就把你供出來可好?」

    她卻忽略了後半句,抓住他前半句的話頭,嗤道,「結婚的又不是你,怎麼不能見人?」突然又想起什麼,負氣地往床上一倒,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聽他嘩嘩地放開水,又故意過來撩她,「一起洗?」

    她煩躁起來,把頭埋進枕頭裡,這樣時間是不是過得慢一點了。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除非地球停止轉動,否則她母親的婚禮依舊會舉行的。

    章一沒有問鍾閔為什麼他會去參加婚禮。但鍾閔卻告訴她,他是作為男方賓客去的。他們到的時候,婚禮場已經很熱鬧了。如同定義中的婚禮,喜慶的,微笑的。

    章一見到了新郎。一身禮服襯得人如一棵松,蒼鬱虯勁,生氣蓬勃。這就是她母親要嫁的人,氣質出眾,客氣有禮。新郎已經見到他們,走過來,只朝鍾閔點個頭,然後說,「是章一吧,你媽媽還在化妝間,你要不要去看她?」

    她想了一下,然後搖頭。這是個大喜的日子。

    於是新郎又指著不遠處笑著說,「你的同學都在那。」

    章一是很聰明的。見他兩次想把自己支開,估計是有話要對鍾閔說。因此就去找同學了。遠遠回頭看,兩人果然在說什麼。新郎低下頭,背影微微地往下塌。

    正文17 突 變(有更)

    樂隊伴著舒緩的輕音樂,婚禮就快要開始了。章一又回過頭,新郎已經不見了,鍾閔卻被別的什麼人纏住。他也正往她看來,於是她衝他笑一下,又聽同學說話去了。然而同學在談論些什麼,她一句都沒聽進,腦子裡亂得很,各式各樣的香氣與甜膩正一層層將她的意識包裹,她費力地將它們剝開,最裡層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去看看吧,祝她幸福。

    她站在化妝間的門口向裡張望。她母親換上了白婚紗,盤好了發,妝容亦致妥帖,只差戴上那匹長長的頭紗,就將成就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她母親在鏡子裡看到了她,沒有移開目光,她趕在下一秒之前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上頭一排牙齒冒出一顆尖尖的虎牙。有人端著東西進屋,走得急,將她撞到一邊,再看時,她母親已經被人擋住了,只有白婚紗的一角斜斜的露出來。

    她這才收起笑容,往外走。出來一看,好像是走錯了方向,人聲與音樂聲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腳踩在草坪上,抬起來就是一汪深綠色的水印跡,她對自己說,繞吧,迷都繞得出去。

    這邊離婚禮主場有些遠,但到處都有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常青樹以及高高築起的花牆。她穿過了一扇月洞門,裡面有一大片開放的白薔薇,它們遲了一個月,千百朵齊開,為的就是今天,外面就是鐵護欄,卻擋不住那一朵朵白玉盞沿著葉的綠一徑往外開。她走過去一點,細細看,果然是養護得很好的,一隻蚜蟲都沒有。她順著那賞心悅目的白和綠走,往裡一繞,卻聽見有談話聲,裹著花香的,幾乎與花葉的顫抖融為一體,若不是有風送進耳裡,本是聽不見的。

    有個聲音在低聲哀求,「你不能結婚。」

    另一個聲音壓得更低,「不行。這是我的事……」

    「……你不能這麼對我。」

    「我們早沒有任何關係。」

    章一知道她不該這麼做,但是腳已經把她的身子往前送了。不遠處的花牆下有兩道人影,背向她的那個穿著筆挺的禮服,另外一個被擋住了。

    過了很久,先前那個聲音說,「我早該知道……你有多殘忍。」又過了一會,一隻腿邁出來了,是穿著西裝褲的腿。章一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的的確確是西裝褲。那個人只往外走了一步,突然又走回去,抱住了另一個的頭。

    章一覺得自己的腿變成了泥,正一點點的塌,一點點的化。她本不敢呼吸,因為那兩顆留著短髮的頭,是交錯的,靜止的。

    良久,有人痛苦地開口,「你敢說你沒感覺?」

    另一個聲音麻木,「沒感覺。」

    似乎是一聲很輕的歎息,然後那個痛苦的聲音來源再次覆蓋了那個麻木的。但就在要分開的一刻,那個麻木的突然瘋狂起來,他抱住了眼前的人,狠狠地回吻。反過身,他們的身體彭地撞在花牆上,止不住,幾秒鐘之後花牆倒塌了,他們的身體也倒塌了,空氣中滿天飄散的花與葉不知是謝場還是開場……

    章一居然走回了婚禮主場。她的手被鍾閔拉過去了。她知道有很多人在看,但是她顧不得了,她的意識彷彿被凝固了,不知道什麼叫縮手了。她的後脊生滿了冷汗,並且越來越多。眼前這一切到底是什麼,婚禮嗎?誰的婚禮?

    結婚進行曲到底響起來了,賓客們都坐下了,新人從祝福的夾道中緩緩地走過來。章一將自己的手一點點收緊,狠狠地掐,卻不覺得疼。當然不會疼,因為她掐的是鍾閔的手。

    新娘的臉被白頭紗擋住了一半,另一半微笑著。新郎的臉……她不敢看。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她慌張地四處尋找。她找到了,林致若無其事地坐在人群裡。那是看得到的,看不到的,他身上沾染的花香正一點點侵蝕他的骨髓。

    新人終於走到了夾道的盡頭。神父在唱證婚詞,「……在儀式開始之前我要先詢問一下,是否有人反對?如果現在不提出以後再反對就沒有效力了。」

    沒有人說話。章一的內心在做天人交戰。

    「既然沒有人反對,那麼請新郎跟我說下面的話……」

    場中靜極了。

    一個聲音不大,但是從那黑色的肅穆和莊嚴中穿透出來。「我反對!」

    ……待續

    無數雙眼睛幾乎在同一時間向那個方向行注目禮。一個少年穿著長袖白T恤,站在夾道的另一頭。他似乎剛從什麼地方來,因為那白的上頭帶來一股冷冽的清新,不同於其他白的甜膩。他再次小聲但堅定地說:「我反對!」

    場中似乎有無數個負壓球爆裂開來,產生的蜂鳴聲綿綿不絕。章一下意識就要站起來,剛有動作,就被鍾閔按下了。那個少年不是別人,正是這場婚宴的小主人,隆冬。

    神父做了個手勢,「請說出你的理由。」

    「我是這個家庭的重要成員,我沒有接受這位女士,就這麼簡單。」

    被壓抑的蜂鳴聲擴大,成了一片嘩然。新郎大聲呵斥,「小冬,你在胡說什麼?」

    隆冬的目光投向他的父親,依舊輕聲地,「還要我再說一遍嗎?那好。我說了,我不接受她。」他的手指指向了帶頭紗的新娘。

    新娘往前走了一步,有光從頭紗的縫隙裡透進去,但是沒有反出來。「為什麼?」

    隆冬吐出的字像石塊一樣,擲地有聲,「因為,你沒有資格當媽媽。」

    新郎惱怒了,「你……」新娘攔住他,「小冬,我以為你已經收受了我的心意。」

    隆冬搖頭,「曾經。現在不一樣,我看穿了你。」

    新娘靜默了一下,然後說,「我想我猜到了原因。你能不能先坐下來,幾分鐘之後我可以解釋給你聽。」

    「沒用的」,隆冬在場中盲目地尋找什麼,「你要想成婚……」他的目光終於鎖定了一點,「除非我死。」

    誰也沒有看到他是怎麼動作的,但那把藏在袖筒裡的刀已經□了他的腹中,掣出來,掉在了地上。血從冷冽的白上暈開來,然後溫熱的紅從他的指縫中漏出來,滴在草坪上,變成了粘稠的黑。

    有女賓客的尖叫撕開被血凝固的空氣。有人驚恐地大喊:「小冬!」

    天空也是黑而凝固的,卻沒能有什麼東西將它撕開來。狂風捲來了厚重的烏雲,做成了天的盔甲,隨即呼喇喇地向地上捲來,遠處的樹木騰起巨大的暗色波浪,與它激烈廝殺,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章一站在露台上,喃喃,「這麼會這樣……」一雙手按在她的肩上,「下去吃飯。」

    她搖頭,「我不想吃。」

    鍾閔把她拉進去,外面的風太大,明明上午還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她想躲到臥室去,他不讓,「小人不許想太多東西,不然長不高。」

    她立刻不服氣,「我初一下期都有160了。還有,不許叫我小人,你才小人。」

    他笑,「此小人非彼小人。」

    她跳起來,「那也不行!」突然又生出點惱恨來,給她辦生理成人儀式的不是他是誰?於是拿小拳頭捶他,「我讓你說,我讓你說!」結果好似撓癢癢,他一臉受用,又哄著,半摟半抱地下樓去。

    結果坐下來也只是歎氣。事情太複雜,遠遠超出她能解決的範圍。上午的婚禮被鬧得人仰馬翻,新郎到底心疼兒子,來不及成禮了,風馳電掣地送兒子到醫院。章一最擔心她母親,結果她母親非常平靜,甚至向賓客表示歉意,最後再一個個將他們送走。

    她遠遠地看著,她母親人生中最美的一次登台,鬧劇般收場。母親為了婚姻將自己拋棄,她本人卻被婚姻拋棄。這一切,她不知該痛恨誰,浮華散盡,場中剩下的依舊是白,它在喜慶與淒涼間完美轉換,如此勢利,於是她只有痛恨起那白來。

    她代她母親流下眼淚。她母親依舊重複那套不知已重複多少遍的說辭,「謝謝,我不要緊。今天,實在是抱歉。」

    鍾閔在那頭「當當」地敲著碗壁。她看過去。「你一口飯一分鐘嚼了十二下。」她看到他就想到了林致,想到了林致就想到了那片白薔薇,想到了白薔薇她就嚥不下嘴裡的東西。她趕緊吐在數張紙巾上。

    「怎麼了?」

    她不敢問,但是很想知道,那件事他到底知不知情。「沒怎麼,讓你一說,突然覺得噁心。」

    他「哧」地笑了聲,她也懶得理會。

    章一覺得現在的情形比考試還令她頭疼。母親與隆冬,隆冬的爸爸與林致,還有她與鍾閔。她該不該走?在這個時候?母親最脆弱的時候?母親知道林致嗎?如果不知道,她該不該告訴?得知一切,她們會不會和好如初?

    她的腦子裡打了無數個問號,並且打一個就翻一下身。

    身後有個聲音說,「你神很好?」

    她又翻一下,「睡不著。」

    「……做點別的?」

    她在黑暗裡找到他黑曜石般的眼睛,翻回去,「我還是睡覺吧。」她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麼,也許困惑的僅僅是她?就像她身後的那個人,好似什麼事都沒發生。

    早上起來,她推開窗戶。外面一片狼藉,顯然一夜的風吹雨打。下過大雨嗎,她竟然不知道。空氣中的各種污染被雨水帶下來,於是天也放晴了。今天會是個好天氣。

    有東西在「碌碌」地響,她沒理,然後是第二陣。她走進去,想起來昨晚是沒關機的,誰會找她?拿起手機看,一串陌生號碼,她接起來,「喂」一聲。

    沒有人說話。

    她拿下來,信號滿格呀。「喂?」不說話她掛斷了。

    那頭有人輕輕喊一聲,「章一……」

    已經十點了,還沒下來。阿姨心頭暗笑,誰說昨夜風雨無情?要不要叫她吃飯呢?正想著,卻見她下樓來了,背著包,要出去的樣子。

    「阿姨,我有事出去了。」

    阿姨的手伸出去,「先吃點……」人已經不在了。收回手感歎,年輕果然是好,用不完的力。

    章一沿著公路往下跑,只聽得耳旁的風獵獵地響,人似乎要飛起來。唐僧為什麼不要悟空背他去西天?因為代勞不得。就像她現在,有的是誠心和決心,她不要司機送,不要人同行,甚至不需要告訴別人。就這樣跑吧,再快一點,飛起來。

    她跑下了山,看到了不遠處站著的人影。近了,更近了。人影在向她招手。她伸出手去,張口就要叫。有東西重重地劈在後頸,身子軟軟地栽了下去。

    正文17 瘋 狂

    章鳳姿看著昏迷的章一,想起了自己也是這般大的時候。母親早逝,小小年紀勤儉持家,父親是教書匠,有教養,人又生得清麗出眾,那時,無論誰提起章家的姑娘,總會贊上一聲好。那麼,那些事情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對了,是從交了第一個男朋友開始,再是第二個,第三個……直到有一天,肚子鼓起來。父親的頭髮幾乎一夜全白,她在飛舞的鐵衣架中抱著頭哀求,「爸爸,我不知道會懷孕……」是的,她什麼都不知道。初潮時以為自己要死去,第一張衛生棉是照包裝紙的圖貼上去的,不知道怎麼交朋友,該交什麼樣的朋友,不知道停經意味著什麼,甚至不知道在肚子裡瘋長的是什麼東西。父親的背佝僂下去,「打掉吧。」那些只露著眼睛鼻子的醫生護士手裡拿著什麼?是銀光閃閃並且尖銳的冷兵器。她逃掉了。她想找到那個人,但是不知道他是誰。

    多少個夜裡醒來,她都希望是一場夢。不是夢,那麼故事裡是否另有隱情?被人陷害?父債女還?無心之失?然而事實仍舊如此,她不知道是誰在她肚子裡播下了種。鐵衣架再次揮舞,她護住的仍然是頭。

    年紀小就是不知好歹。她不管肚子裡頭的東西長熟了是什麼,也不顧其他人的眼光。她依舊洗衣服做飯,行走如風,甚至偶爾在人多的巷子裡昂首挺的走過。她以前也這麼做的,只是現在吸引的目光更多。

    到底是生下來了。痛了她二十多個小時,從血與裡頭剝離開。那是什麼?皺巴巴,像老鼠還是像小老頭?她沒有力氣再想了。

    父親的脾氣越來越差。屋裡一有哭聲,就要打她。她恨,那個團,不給她吃,餓死她,於是哭得更響了,打得更厲害了。脹得要炸開,白色的汁流出來,打濕前一片。她用手狠狠地擠,彷彿那是一顆殘存的毒瘤。哭聲震天,她父親的耳光摑來,卻沒聽見響。轟轟聲裡似乎有父親的咆哮,「你還要造多少孽!」然後,她的一邊耳朵什麼都聽不見了。是聾了。

    她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面。是車禍,躲都躲不過。白布蓋住了父親的臉,平車被送往太平間,在那長長的與陽的通道裡一點點消失,她瘋了一樣撲上去,嘶喊,「爸爸我錯了,爸爸我錯了!」她的眼淚融化不了白布下的僵硬,也阻擋不了人世間的永隔。

    從此剩下兩個孩子相依為命,十六歲的大孩子帶著幾個月大的小孩子。時間這個東西到底時好時壞,轉眼小孩子就有大孩子那麼大了。

    章一一點點轉醒。她記得自己接到母親的電話,於是捨棄一切,準備投進那個久違的懷抱裡,沒想到投進的卻是黑暗。有個聲音遙遙地呼喚著她,「章一……章一……」

    費力地睜開眼皮,那個人正拍打著自己的臉,「醒了?」

    她喊一聲「媽」,喉嚨幹得像要撕裂開。隨即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木板床上,手腳被捆住了。這次她的聲音完完全全出來了,驚恐的,「媽媽?!」

    章鳳姿笑著答應,「乖。」

    旁邊有個男人說,「都長這麼大了?果然是好貨色。」伸出手捏一把,覺得簡直是好,雙手齊上。章一尖叫。

    章鳳姿打掉他的手,「壞了不打緊,價掉得厲害。」

    那個男人盯著她看半晌,「真是你女兒?」

    章鳳姿微微冷笑,「我們長的不夠像?」

    「像」,男人說,「最毒婦人心,我以後可要小心了。」

    章鳳姿伸手將他一推,「下去守著,誤了事看我不跟你小心。」

    那男人去了。章一又開始喊,「媽媽,你要對我做什麼?別嚇唬我,快放開我……」

    「放開你?乖孩子,這是綁票,你懂嗎?」

    綁票……「我不信。媽媽,我是章一,我是你女兒啊。」

    章鳳姿撫上她的臉,「女兒……我清楚得很。」扔在一旁的對講機裡說,「人帶來了。」章鳳姿露出笑容,「帶上來。」

    「帶,帶誰?」

    章鳳姿的笑容擴大,「你馬上就知道。」

    一陣推推搡搡的聲音,然後有人喊:「章一!」是隆冬。章一驚駭地轉向章鳳姿,她為什麼要捉隆冬來,他不是在醫院嗎?

    章鳳姿似乎看出來,因而解釋:「那一刀不深,刺破了大網膜,出了血。住院是小題大做,我用你的手機發信息給他,他肯不來?」

    隆冬叫起來,「你捆著章一做什麼,你到底要幹什麼?」

    章鳳姿揮揮手,立刻有兩個人把他拖到椅子上,縛住。「安靜點,小冬,我是章一的媽媽,你可不能對我大吼大叫。我知道你對我不滿意,是因為章一。你喜歡她,對嗎?」

    隆冬因大鬧婚禮而生出許多勇氣,至今沒有消退。他沒有看向章一,但聲音卻往那個方向送去,「是,我是喜歡她。怎麼樣?」

    章鳳姿卻笑起來,「乖孩子,虧你說得出。我能怎麼樣,你喜歡她是再正確不過的。不光如此,她也應該喜歡你。」 她笑得整個人直往後仰,「你們一般大,正苗紅,又是同學,少男鍾情,少女懷春,理應是一對。誰敢說不是?」

    章一的心裡咯噔一下,她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那些事她都知道?

    隆冬聽得不明就裡,只是毛骨悚然。章鳳姿的眼睛裡頭裝的不是笑,是強酸,在等待某個時刻潑出來。那笑聲一抽一抽,彷彿被什麼東西鋸斷。他突然害怕起來,「你別笑了!」

    章鳳姿立刻沒有笑了, 「好,不笑了。說點什麼好呢?」她往上翻翻白眼,「唔,來說說你爸爸。平日裡我最喜歡知道他和你的事。」

    章一的後脊冒冷汗。那片白薔薇……

    隆冬似乎嗅到了空氣中的邪惡,他說,「我不想聽!」

    「噢?不喜歡談爸爸,那麼談談你媽媽好了。你知道她為什麼要自殺嗎?」

    隆冬呆了一下,隨即激烈反抗,「我不聽!我不聽!」他想摀住耳朵,但是手被捆在椅子上。

    章鳳姿往前湊攏一點,彷彿少女般向人透露點小秘密。她的聲音如同一條線,繃得緊而直,沒有起伏的,「因為,你爸爸,他不但是個同戀,而且還是個接受方。」

    隆冬的身體連帶椅子從地上蹦起來,「你胡說!我要撕了你的嘴,撕了你的嘴!」

    章鳳姿的聲音被鬆開一頭,像皮筋一樣迅速反彈回去,打得隆冬措手不及,「哼,你那個死鬼媽媽在生下你之後才知道,她只有忍,可忍就容易了?還不是死了!死得無聲無息,簡直白來這世上走一遭。哈哈,所以為什麼你要姓隆,跟你媽姓,因為你爸爸良心不安!」

    隆冬的眼淚爬滿一臉,「別說了,別說了!」

    章鳳姿卻說得起了興。「俗語說得好,狗改不了□。好上這一口,你想叫他改?休想。死了老婆正中下懷。可這世上好事者不知有多多,總有一兩個要起疑心。於是你那個玻璃製造的爸爸怕被人看透徹,怕被人用擲來的石塊砸個粉碎,就去找保護色,並且有幸選中了我。」

    「哼,他也有些膽識,一上來就跟我攤牌。我是什麼人?為活命什麼事不幹,跟他一拍即合。天數夠了,覺得我可靠了,索要與我做個掛牌夫妻。他哪裡知道,這麼多年,我本就是死水一潭,本就不該有人來拂開水面,因為那水下面就是貪念。我貪什麼?貪家庭,貪一夕安穩。我想是個掛牌也好啊,一輩子就靜等著了結了。」

    「偏偏是你,小冬,滅了我一線希望。」章鳳姿的眼裡流露出的不知道是什麼,「我是真心對你好的。」她喃喃地,「我對章一,都及不上你的千分之一。」她突然想起什麼,「刷」地掉轉頭,「你看,為了你,我又忘了章一。」

    章一的身子下意識地往後退,拱了兩下,不濟事。這個走過來的女人隱忍著瘋狂,她是誰?

    隆冬在那頭掛著眼淚叫:「你別碰章一,你別碰她。」

    章鳳姿沖章一笑了一下,「看看,多寶貝你。你可是我生的呢。」掉轉頭,「小冬,你別緊張,我哪裡敢碰她,她身上的金貴著呢。」突然把眼一瞇,「你想不想看看章一不穿衣服的樣子。」

    隆冬被那個眼神嚇壞了,或者他內心深處是希望看見的。他說不出話。章鳳姿一顆一顆解開章一的白襯衣。不顧那一聲聲的哀求。

    前大片雪白的肌膚暴露在空氣中,上面是密密的新舊吻痕。章鳳姿難掩震驚。章一羞愧難當,撇過頭去,臉上飛起一抹紅霞,紅霞照著開在雪原上頭的梅,深深淺淺,起伏著,是收不盡的艷。章鳳姿說不出是嫉恨還是什麼,對這個不滿十六歲的女孩狠狠吐出兩個字:賤貨!

    她突然間似發了瘋,去剝章一的牛仔褲。章一被她的樣子嚇壞了,那邊還有人在看,她尖叫哭喊,「媽媽不要!」章鳳姿卻聽不見,牛仔褲被褪到小腿上,她的動作停止了,彷彿是挨了一棍子。

    過了很久,她彷彿一個冷血的估價員,「你果真是天生艷骨。單看這雙腿,不去做腿模簡直可惜。不,不單是腿模,你的玉照應該貼滿每一個單身俱樂部,男醫學鑒定自取材室,還有日本玩具的形象設計案上,並且供不應求。我說的對不對,小冬?」

    隆冬彷彿是傻了,眼前這個正是他夢中的章一。

    章鳳姿見他的反應,冷笑一聲,對章一說,「你真本事,怨不得男人們年長年少都愛你。」她突然間帶點自我憐惜,「我卻更本事,因為我居然生出了你。我讓你來到這個世上,受盡男人們的寵愛,捧成一枝花。別得意,男人們可不是好東西,時間長了,捧在手心的被摔下去,往下踩,踩成腳底下的泥,再從那泥裡頭生出一枝新的來,她的嘴唇比你嬌紅,眼神比你明亮,你給了她養分,一點點被吸食殆盡,化成了灰,徹底從這個世上消失。」她伸出手去掐住眼前那彎纖細的脖子,一點點收緊,「我不能眼看你走我的老路。別說我不愛你。」

    有人在那一頭困獸一般地叫:「你這個巫婆,你放開她,放開她!」椅子失了重心,砰然倒地,他的眼睛只看得見房頂了,依舊喊著「放開她!」,聲音無力得很。

    女孩已經不能呼吸了,只有眼淚還在往外流,她無聲地做著口型,是在喊:「媽,媽……」章鳳姿的手用力,眼神失了焦距,「我能讓你來,就能讓你回去……」

    正文19 呼 喚(有更)

    手將頸脖裡頭的東西狠狠往兩頭擠。章一的眼睛瞪大了,兩隻黑沉沉的眼珠子突出來,像燈籠,燃著裡頭的餘燼,照不亮她母親的心。

    光亮在一點點熄滅。

    有鈴聲從窒息裡劈開一道口子,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口子扯得越來越寬,越來越寬,無數的氣流湧進來,往負壓的腔裡頭鑽。章一劇烈咳嗽。

    章鳳姿跳過去撿起手機看,仰頭笑了幾聲,「還挺快。」鈴聲又響起來,她用指甲狠狠掐下掛斷鍵。再響就再掛,響得越快,她掛得也越快。她的臉上浮起一層的笑容,彷彿一個小孩背地裡發現什麼有趣的事。

    鈴聲終於沒有再響,她盯著手機滿臉失望。幾秒鐘之後,有簡訊傳來,顯示著三個字:別傷她。然後是第二條:開價。第三條:請聽電話。她讀一條笑容就擴大,到最後笑出聲音來。

    章鳳姿走到章一面前。章一閉著眼,只看得見有水痕順著眼尾滑進鬢角里。「知道是誰打來的嗎?」

    章一依舊閉著眼。

    「是鍾閔。」

    電話又打過來,章一沒有絲毫反應。章鳳姿覺得事情比想像的還要有趣,她按下關機鍵,在木板床沿上坐下,露出點母親的嚴厲來,似乎要教訓教訓她這個思想拋錨的女兒。她以一聲歎息開場,然後一大段話從她的嘴裡倒水一樣流出來,「知道兩年前我為什麼把你留下嗎?不對,實際應該從兩年半之前的某天說起。那段時間,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我使盡渾身解數都沒人肯接濟。我實在是自身難保,在考慮要不要把你送走時,一個男人出現在我面前。多年來我做人上不得檯面,卻從不把自己看得輕了,但在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明白這世上之人千般姿態,縱然再喬裝粉飾,也脫不了高下之分。我多麼矛盾,一方面實在不相信那樣的男人會站在我面前,一方面又將自己低得不能再低,懇求他一眼垂青。」

    「可笑,多可笑,他就在這個時候捅來一刀,明明確確說他想擁有的其實是你。注意他用的是擁有,多高貴的詞。我簡直覺得荒謬透頂,你才十三歲,黃毛丫頭,他怎麼會看上。呵,再看看現在的你,像一顆熟透的桃子,任誰都想咬一口,我只能說佩服他,有眼光,在你青皮毛蒂的時候就能看中。後來我也不是沒有好處的,在豪宅子裡頭住滿數個月,耀武揚威一番,再拿著支票和房產證滾蛋。」

    「所以,你是被我賣給了他。五百萬加一套小三百萬的房。現在房價可能不止。我拿了錢就想啊,估計當初也是他做了手腳,所以才沒人敢要我。他是給過我第二種選擇,可那是死路一條,走不通。陪他演場戲也好啊,好過我走投無路把你賣個折本價。就當你和我是同樣命運,剛結個骨朵就被人折去,此生再莫想要開。可我萬萬想不到,這一番差陽錯,被人從墳墓裡頭掘出來鞭刑一次的是我,成全出來的卻是你。」

    「成全了你……」章鳳姿仰起頭,用手蓋住眼睛,笑聲從口鼻腔裡一聲聲哼出來,手拿開,淚卻生了一臉。她把手機打開,輕聲說,「他想必是急了。讓我聽聽他的聲音,聽聽他,又肯為你開什麼樣的價。」

    手機剛搜索到信號,電話就打來了,章鳳姿打開揚聲器,鍾閔的聲音有點沙啞,「喂?」章鳳姿握著手機,彷彿一顆燙手山芋,發抖。那邊焦急說,「讓我聽聽她的聲音!」

    章鳳姿哼了一聲,不知道在嘲笑誰。她對著手機彷彿一個對講機,「久違了。」

    那邊顯然不願意多談,「她好不好?」

    章鳳姿瞄了眼,章一的口劇烈起伏。「好。」

    那邊依舊說,「讓我聽她的聲音。」

    「好。」

    章鳳姿走過去,捏章一的臉,「說話!」章一不開口。

    「說話!」

    「……」

    手機裡頭的信號聲滋滋響,在她的腦子裡放大再放大,她突然兩指成鉗,逮哪掐哪,下死勁地掐,「叫,快叫!」恨不得將手指全部□那膩滑的裡去,撕下一塊才好,「叫!你跟他上床是怎麼叫的?快叫給他聽!」手在白皙上落下烏青或深紫的痕跡,不能滿足,她要將那滿眼深深淺淺的紅一個個蓋滿。

    電話裡的男人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他隱隱想像得到,只有蒼白地怒斥,「住手!」

    終於有悶哼從章一的喉嚨裡傳出來,不是呻吟。電話裡的聲音滿是傷痛,「乖,別哭。」

    章一的淚流得更凶。章鳳姿垂下手。

    「開價。」

    章鳳姿將一綹發別到耳後,慢條斯理說:「我知道你有錢,可我偏偏不要你的錢。」

    「什麼條件,只要你提。」

    「你想她嗎?還想要她嗎?那你就過來抱她吧。只怕你不敢。」

    那邊沒有一絲猶豫,「好,我來。」

    章一哭叫起來,「不要來,不要來!」章鳳姿摀住她的嘴,「半個小時候後你進來。記住,只是你一個人。若你還想要個囫圇個的章一,就叫你的人別動。要知道,我手下那幾個可是亡命之徒,逼急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那麼,我也警告你,千萬別做傻事。」

    章鳳姿笑,「聽聽這話怎麼說,我可是她媽呢。」電話掛斷,她呆了半晌。然後往隆冬走去。

    隆冬連人帶椅躺在地上,章鳳姿將他扶起來,蹲在他面前,盯著他的臉,「小冬,你知道剛才電話裡的男人是誰嗎?」

    隆冬的臉變成一片死灰。

    「呵,跟章一上床的男人,你恨嗎?」她伸出手去,似乎想撫他的臉,「別難過。恨的人不止你一個。事情本不該這麼發展。……小冬,喜歡章一,阿姨讓她給你做老婆怎麼樣?」她站起身,去什麼地方取出一個小瓶,走回去,「來,喝了他,阿姨給你們做主。」

    隆冬的嘴被捏開,試圖擺脫。那是什麼,是毒藥嗎?章一叫起來,「你要給他喝什麼?」

    章鳳姿頓了一下,「對,就是要這樣相互關愛才對。」手下用力,隆冬發出被慘殺的叫聲,那一小瓶體灌進了他的喉嚨裡。

    「半個小時……你來,我送你一份大禮。」

    ……待續

    手丟開。隆冬覺得胃裡燃起一股火苗,那火苗越騰越高,將他的五臟六腑熏得漆黑。是毒藥,是毒藥!他抽一口氣,使勁往外嘔,嘔了數下,頭軟軟耷下來,清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滑,還有舌頭,被嘔出了一半,剩一半掛在那。

    死了,他死了!章一的臉嚇得蒼白,連尖叫都忘記發出。章鳳姿走過去,手裡還捏著那個小瓶。章一彷彿受了電擊除顫,身子兩頭蹦起來,好似死了的人又活過來,拚命要躲。這個女人要藥死她,她要藥死她!

    章鳳姿勾起笑,很滿意。她停下來,搖搖瓶,恍然大悟說,「噢,沒了。」她將瓶子拋出去。抬起章一的臉,「怕嗎?」

    怕。她不過是個孩子,她怎麼不怕,她的親生母親好似入了魔,只要她死!她平日裡被那個人寵得驕縱,都快忘記了什麼是真正的怕。她不過是個剛修得人形的小妖,被他一味的寵,寵得不知天高地厚,現在,內丹被人握在手裡,只要用力一催,就要神形俱滅,她怎能不怕?可是……內心深處仍在祈求著什麼,是在等待誰的救贖嗎?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請快一點,快一點,我……很想你。

    章鳳姿看著她。沒有哭,到底是怕還是不怕。這張臉,細細看,其實跟自己大不相同。一寸寸審視,要在這張臉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其實只有眉。一般的淡而直,有種天生的嬌怯感。然而就是在這一點上,也不完全相同。因為章一會在哭或者某種激動的時候,沿著眉骨生出淡淡的紅,彷彿細瓷燈,透過白的燈罩以及上頭描繪著的眉黛般的遠山一點點暈開來,是一種深闈的誘色。就像現在。她方才是哭過的。伸出手去,就在即將要碰到的時候停住,那顏色,只要碰了,就是要沾染指尖的。

    章鳳姿心中的恨捲來一個高浪迎頭打來。藥效應該開始了吧,畢竟劑量不小。

    隆冬想從椅子上掙開來。他的臉漲紅,額上全是汗。

    章鳳姿問他:「熱嗎?」

    隆冬喘著氣,眼神渙散,掙扎,椅子腿一陣哆哆嗦嗦地響。

    章鳳姿輕笑,「傻孩子,力氣不能用在這上面。」她伸手想去試試他的溫度,隆冬張大嘴去咬她的手。

    章鳳姿嚇了一跳,縮回手,「不知好歹。」

    隆冬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我咬死你!」

    「你不光不會咬死我,還會謝謝我。」章鳳姿不遠不近站在隆冬夠不著的地方,「知道你喝的是什麼嗎?」

    隆冬極力忍著牙關打顫,句不成句,「你害我……死了也不放……過你。」

    章鳳姿嗔怪,「你這孩子!我怎會害你,我給你喝的那可是好東西。那是催情劑,俗稱春 藥,你懂嗎?它能點燃你心中的小火苗,給你衝動和力量,讓你做想做的事。有多少人愛它!你看看章一,她躺在那,身子又細又白。你不是喜歡她嗎,不想對她做點什麼嗎?不用顧慮,她已經被人睡過了,不在乎多你這一次。她可是你心愛的人,你看看她身上的痕跡,難道不想在上面留點什麼嗎?」

    隆冬的眼神一點點積聚起來,腹中的火燒得旺了,四處蔓延,長長的火舌頭從喉嚨管裡往外伸。他費力地嚥下一口口水。躺著的章一……夢裡的章一……那天晚上在他面前脫掉短T投進他懷裡的章一……火燒得更旺了,他渾身的肌賁起來,叫囂著:動作吧,動作吧……

    有人在這時候解開圍禁,體內有無數東西奔騰著急於宣洩。

    章鳳姿扔下解開的繩子,「去吧。」

    好像是因為在椅子上呆得太久,隆冬忘了如何起身,死守在那,「不!」

    那邊的章一也被嚇得傻了。她不敢弄出一點響動提示自己的存在,恨不得化在空氣裡。

    章鳳姿挑眉,「不肯?果然是好孩子。」她冷笑一聲,「那麼,我就把機會交給其他人,表演給你看怎麼樣?只要我拍拍手,他們就進來,到時可沒讓你後的悔!」

    兩掌相對,「我拍啦?」

    隆冬從椅子上挺起來,高叫:「不!不!」

    章鳳姿將他一推,「快點!」

    隆冬朝章一走過去,紅著眼,嘴唇乾裂。章一再也忍不住,一聲聲叫:「隆冬!隆冬!」要將這個喪失心智的人喚醒。

    隆冬覺得身體裡的火球要爆炸開來,章一裸 露在外的是冰肌玉骨,他正需要的。他撲上去。

    章鳳姿一綹頭髮掉下來,她也不管,取出早已準備好的DV,調焦。嘴裡唸唸有詞,「你來吧……叫你知道什麼叫脫離掌控……」

    鏡頭裡的女孩在尖叫,男孩四下其手。章鳳姿冷笑,果然是毛頭小子,不知道該怎麼辦嗎?要不要指導指導?咦?他在幹什麼,不解衣服解繩子。

    解繩子!

    章鳳姿扔下手裡的DV,衝過去,「臭小子,你做什麼?」

    隆冬從對面反衝過來,抱住她,大喊:「章一,快跑,快跑!」

    章鳳姿從頭髮裡看到章一穿起褲子,四下環顧,伸手去掀黏在身上的隆冬。哪知他力氣大得出奇,瘋了一般不撒手。章鳳姿叫:「來人,快來人,抓住她,別讓她跑!」

    腳步聲響起,章一不知手腳該怎麼動。隆冬死死抱住章鳳姿,「跳窗戶!跳窗戶!」章一撲過去,往下看,是三樓!隆冬撕裂嗓子,「跳!快跳!」章鳳姿眼看她爬上去,突然生出一股蠻力,將隆冬掀開,他的身子撞在什麼東西上,彷彿釘住了,章一喊:「隆冬!」隆冬剩餘的力氣成了最後一喊:「跳!」有人進來了,還有章鳳姿,他們從不同方向朝章一撲過去,一樣的表情,一樣的姿勢,喪心病狂的。章一將眼一閉,她寧肯死,寧肯死!腿一騰,身子頭重腳輕地栽下去。

    「鍾閔!」

    正文20 白 菜(有更)

    鍾閔看著床上的女孩。一輩子都記得第一次見她的情景。

    鍾氏旗下的醫藥公司選址擬建生態園區,城郊有個遊樂場面積大小周邊環境等條件都是再合適不過的。因人流量小,又受到新興遊樂場的打壓,加之管理不善,業主早就想賣掉,奈何不是出價太低,就是嫌佔地太廣,一時脫不得手,偏自己又無資金開發,接到說鍾氏大老闆親自來看地,恨不得焚香沐浴齋戒相迎。

    那天正好是國慶大假,遊客前所未有的多。秋老虎的天,人多,因此顯得更熱,一行人走了一段便心浮氣躁。那業主生怕惹財神爺不快,便提議說坐電瓶車。鍾閔沒說話,助理看出他的意思,便讓司機把車開進來逛一圈得了。開玩笑,坐電瓶車擋不了日頭,還被人當活寶看。

    車開來,停在路障外頭。業主抹把汗,彎腰伸手說「請」。建築腳跟下窄窄一溜影,鍾閔走在底下,其他人不敢近身,有一星半點的太陽光都恨不得替他擋去。但是,他們只顧太陽光去了,誰也沒預料到斜刺裡竄出的一道人影。

    「彭」,輕微的,悶悶的響。

    那小女孩留著短短的男生頭,悶臉撞進鍾閔懷裡,往後退一步,看到手裡的可樂幾乎全部潑在對方的襯衣上,忍不住「噢」地驚呼一聲。將紙杯往地上一放,掏出兜裡的紙巾去揩醬色的可樂漬。業主抽了口氣,那襯衣,一看便知是立體剪裁,名家設計,他一路不敢直視,低頭瞄到紐扣式樣獨特,上面分明有小小的「chung」字。

    那女孩揩了兩下,不濟事。那邊有人遠遠地喊:「章一,票買到沒?我們馬上排到了。」她回頭應一聲,「就來!」她撞到的人很高,自己不及他肩膀,她仰頭往上看,看得到他的下巴和喉結,鍍上了太陽的金邊,從時空裡頭立體出來。她把紙巾包往他手裡一塞,「這個給你,我買過的最貴最好的紙。」丟開手跑了,跑了兩步又回來,撿起紙杯,「對不起噢」,再跑開,眨眼便看不見了。

    鍾閔捏著紙巾包,塑料紙透出紙巾上頭的花紋,粉紅粉藍的愛心和小熊頭。他微微仰頭看,天空也被人刷刷兩筆描上了粉,凝固著的像果凍,透明的,甜蜜的。他用手按了按方才撞過的地方,有東西黏住了皮膚,而皮膚,黏住的是心。

    直接回公司,他只說了三個字:「另選址。」而那個入不敷出的遊樂園,劃歸了鍾氏,大肆整修,保留到現在。

    章一醒過來,床單、牆壁連帶消毒水的氣味都是白的。只有昏死過的人才知道,醒來會覺得最後的事情發生在睜眼之前,極短暫的間隔。

    她沒有死。她見到了她最渴望見到的人。她伸出手,他把頭低下來讓她抱住。在跳下去的那一刻,她終於明白為何武俠小說裡的人臨死都會暗叫「吾命休矣」,因為什麼都做不了,只有待斃,反倒有一種坦然。但是她,往下生出的卻是無止境的生有可戀。就是在那一霎那,她叫出來了,心底最深最深的名字,那個自己最依戀的人。

    她把嘴湊到他耳邊,一遍遍叫:「鍾閔,鍾閔……」此前她從未叫過他名字,但是現在彷彿是叫過了千百次,她理應這樣叫他的。她彷彿是上了癮,或是想把以前沒叫的補上,一聲聲的,沒完沒了。

    他終於吻住她。最後一絲尾音化在他們的舌尖。不單是吻,還交換津,彷彿是魚,窒息著相濡以沫。

    過了很久,他們分開。有醫生進來做肢體檢查及功能評定。從意識開始,問了些考小孩子般的問題,她一一答了,然後是各種反試驗,有要做肢體動作的,她始終抓著他的手不肯放。醫生說了幾次她也不聽,只好他來哄著,做完立刻又拉著。漸漸覺得煩,她只想和他呆著。那醫生卻仍舊繼續。

    最後,終於發現不對勁。

    醫生問了什麼,她突然一閃念,「我的腿呢?」

    鍾閔把她的手放過去,「這不是?」

    她愣了一下,傻了一般,「我的腿,沒感覺。」下一秒,見鬼一樣大叫:「我的腿廢了!」她整個人像一顆仗,被拉了引線,一段沉寂後爆炸開來。她瘋了一樣,將鍾閔狠狠推開,抽出枕頭打他,打醫生。

    她哭出來,絕望地,邊打邊叫:「我成了汪綠萍!我成了爛白菜!我成了賠錢貨!你走你走,趁早走!沒了腿,不如讓我死了罷!何必假惺惺在我跟前現眼!」她乾脆閉上眼,恨不得溺斃在黑暗的窟窿裡。她成了廢人了,他只是在可憐她!她不要他的可憐!

    鍾閔迎著她揮舞的枕頭,抱住她,「不會的。不管你變成什麼,你都是這世上我唯一珍愛的。」

    淚太多,她眼睛都睜不太開了。「你騙人,你騙人!你總是說謊話來哄我。我跟以前不一樣了,不能走,不能跳,連正常人都比不上,你必定是不要我的了。」沒有腿,他會愛一個廢人?她幾乎是在咆哮,「你走,你走!」

    他見她又開始掙扎,只好不斷吻她,拍著背心肝寶貝地哄著。「乖,這只是暫時的。不信你問醫生。」

    她果然在他懷裡慢慢安靜下來。轉頭問醫生,「我會好嗎?」

    這下醫生簡直是難做了。見這個陣仗,無奈說:「會恢復的。」至於恢復多少,那就說不定了。

    =====================待續

    她看看醫生,又看看他,「真的?」

    醫生點頭。他那是保守說法,不見得有錯。見她不發作了,趕緊說:「先把檢查做完好嗎,一會去樓下拍片,我們會以最快速度研究出最好的治療方案,這樣康復療效會大大增加。前提是你必須積極配合。」

    都這麼說了,如果是因為自身問題復原不了就太不應該了。她「唔」了一聲。

    但是做下肢反試驗和腦膜刺激征時,醫生很輕地說了個「陽」,她已嚇得哭出來,儘管她不知是好是壞。後來醫生不說話了,旁邊的住院醫自然看得明白,只管記錄。她看這樣默不作聲,更覺他們是心中有鬼,有意瞞著她,雖忍著不哭,嚇得卻更厲害了。

    她現在是驚弓之鳥,一有風吹草動就要膽裂。去拍片,要坐輪椅,她只要鍾閔。他把她從床上抱起來放到椅上,蹲下來問有沒有不舒服。她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肩頭哭。明明是那樣簡單的事情,做不到。她早上還能奔跑如飛。那樣絕望,她的人生從此變成灰色。

    面對這樣的她,他能做什麼。他能輕輕鬆鬆管理那麼大的公司,養活十數個企業的上萬名員工,面對她的眼淚,生出的卻只是絕望。那種絕望叫眼睜睜,叫無計可施。捧起她的臉,吻她的眼睛,她的嘴,「寶貝……寶貝……」你受苦了,寧願所有傷痛加諸於我,只要你好好的。

    做完影像學檢查,回病房,她已經累了。跳樓摔傷,受了那麼大的驚嚇,迎頭又是一個沉重打擊。護士來給她掛上水,她想睡,拉著他的手,說:「不許走。」

    「嗯,我哪都不去。」

    眼皮子要闔上了,突然又睜開,「隆冬呢?」

    「也在醫院,沒有危險。你睡吧。」

    她張張嘴,還想問什麼,但是沒有。閉上眼很快睡著。

    他當然知道她想問的是誰。忍不住皺眉,卻發現小丫頭的眉毛也是微蹙著的。表情鬆下來,這個動作她是何時學會的?伸手去撫平,她睡得那麼沉,沒有一點反應。

    有人進來了,腳步很輕。是林致,不過一天時間,弄得灰頭土臉。

    鍾閔把阿姨叫進來,外加特護,兩個人一刻不停地盯著。他和林致走到這一樓的陽台。

    昨夜下過大雨,今天果然是好天氣。醫院連走廊都是冷冰冰的,光鑒照人,一路伸到陽台,一接觸陽光,上面被人踩上去的沉重立刻像氣體一樣蒸發開來。陽台上堆滿了盆花,失了原先的氣味,妄想著陪襯,醫院裡總是不缺這一類東西。護欄外的天很藍,很乾淨,更遙不可及。

    林致掏出煙,叼在嘴上,打火。熟能生巧,他做這幾個動作不過幾秒鐘時間。鍾閔制止他,「她不喜歡我身上有煙味。」

    林致點頭,把煙取下,狠狠戳在一旁的花葉子上,「滋」地穿出一個煙窟窿。煙熄了,他也不管,任它掛在上頭,索轉過身,靠在陽台牆上,看它是燃起來還是掉下去。

    「那孩子怎麼樣了?」畢竟他救過章一。

    林致歎口氣,「撞在鋼筋上,是牆沒敲乾淨。刺破了脾,大出血,再晚一點就不行了。昏了很久,一直在搶救,剛剛醒過來一次。見到晉川,在氧氣罩子裡說,『爸爸,你不是……』」林致下意識抽出煙,想到什麼,又塞回去,「我第一次見到他流淚,抓著兒子的手,一遍遍說『爸爸不是,不是……』。那孩子總算是聽到,一鬆氣,又昏死過去。」

    「兵荒馬亂。他不肯離兒子半步,我從沒見到他那個樣子,眼裡是執念,只要他兒子醒過來,其它,都看不見。」

    林致的聲音哽了一下。「我從病房裡出來,一直在想,如果這一切是錯,那麼究竟是誰的錯。我知道他現在脆弱,我想回去陪著他,但是我不敢。我怕看見他那個樣子,我會痛。他是一盞殘燈,燈油已盡,燃著燈芯,是兒子在給他續命……但是他不知道,我的命也是續來的……如果他完了,我也只有死。」

    林致仰起頭,有什麼東西被吞嚥下去的聲音很清楚。過了很久,他問:「那個女人你打算怎麼辦?」鍾閔居然讓她取保候審。

    「我自有打算。」無數的綠植和建築在視野裡穿,望不見天的盡頭。「我不會再讓章一受到傷害。任何人都不行,想都別想。」




正文21 空 心

    章一睜開眼,像小嬰兒一樣四處張望,見到他在,張嘴叫:「鍾閔。」

    鍾閔走到床邊,「醒了?」見她不清不楚的,又被她剛才那一聲叫得心裡發軟,忍不住俯下身去吻。說是吻,更像是吃,把她的唇與舌含在嘴裡細細地品,輕輕地咬。他喜歡她叫他的名字,拖一點尾音,軟軟地叫出來,撒嬌一般的底氣不足。

    她已懂得怎樣回應。不過是有學有樣,卻能將氣氛一點點推高,儘管還是青澀的。就像現在,這個吻已經有些忘形了,更似舞台劇的前奏,帷幕裡頭有無數的動作想要呈現。他的手放上她軟軟的,即使是躺著,形狀也是很好的,揉,力道並不輕,再推起來一把握住往上捏,似乎想要更好的。另一手已從衣服下擺伸進去了,手指點下火熱,皮膚冰涼地顫慄。她摟住了他的脖子,頭微微離開枕頭,從她那小小的口腔裡形成負壓,努力將在裡頭席捲的東西往更深處吸。但是不行,身心俱是空洞,她開始懷念他給的重壓。他本來是怕壓著她的,卻發現她有意引他來壓著。這是她在主動,儘管很細微,他卻不能揮霍。身子附上去,腰不期然撞上了什麼東西。

    是護欄!

    他動作一頓,她把頭一偏,唇分開了。眼淚冒出來。

    這裡是醫院!她躺的是病床!身體有一半是廢的,縱然再想投入,它也是廢的!他心裡也是難受的吧。他的眼是垂下來的。其實他有很長的睫毛,擋住裡面最脆弱的部分,到底是傷到了,那沉沉的黑,沒有碎,但是看得見無數道裂痕的。他那般小心翼翼拭去,是怕淚水劃傷了她的臉麼?何必如此,真的,現在的她,什麼都給不了他。

    淚流得更凶了。一生的淚究竟有多少,一下子流乾吧,這最沒有用的東西。可是流不干也止不住,他拭不過,有些手忙腳亂了。用力地逼,逼回枯萎的心,淚裡的鹽分滲進去,明明是死了的心,卻還能感覺到痛。那就痛吧,好過見到他眼中她不願意見到的東西。

    她清清喉嚨,「我睡了多久?」

    他鬆了口氣,「晚上九點了。」

    「睡了這麼久?」

    「也不是太久」,不過三四個小時。又問,「餓嗎?」

    手上的針頭早被拔去了。她感覺了一下,然後說:「有點。」

    「我讓他們送過來。」

    飯菜很新鮮,沒有被保溫桶捂過或者回鍋的跡象,送來不過三五分鐘時間,一樣樣置在病床的小桌板上,她也沒問是怎麼做到的。

    鍾閔問她:「吃哪樣?」

    她掃一眼,都是做的很清淡的。她拿起湯匙,「先喝點湯好了。」哪知他接過去,舀一匙,送到嘴邊吹一吹,再送過來,「張嘴。」

    她愣了一下,然後笑起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的難以想像,平日裡那樣嚴肅的人,做出這樣的動作。還好他沒有張口說「啊」,不然自己怕是要驚掉下巴了。她笑個不止,他估計是怕灑出來,趕緊把湯匙重新擱回碗裡。她喘著氣說,「我壞的是腿,手還是好好的呢。」說完,立時意識到什麼,不出聲了。

    本來現在人人都忌諱提這個,尤其在她面前,結果倒好,她自己無意說出來了。他騰出一手來她的頭。她現在是敏感時期,說什麼都是錯,他只有盡量用肢體語音的無聲來勝有聲了。她一見他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於是勉強笑著說,「其實,沒關係的,不承認或是自欺欺人都沒用的。早點接受也好,事實已如此,就當作是我人生的一種新狀態。」

    他的臉色不見得有多好,因此她笑得更難看了,「你看,就連觀音菩薩都有數相,魚籃觀音,送子觀音,千手觀音。如今我是半殘章一,說不定哪天又變回原來那個章一了。」

    他臉色數變。終於把碗放下,摟她入懷。她會在乎他的感受了,會說謊話來安慰他,這是……懂事了嗎?但即使是,他也不開心,他不希望她對他掩飾內心的真實想法。以前,現在,哪怕是將來,他都要實實在在掌控她的心,即便是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都逃不過他去。他說:「醫生已經向我介紹過治療方案了。治療越早越好,因此明天正式開始。剛開始可能有點困難,一定要堅持下去。他們,雖然有經驗也有信心,但始終無法對我打包票,我想,是不是換家醫院,免得耽擱了。」

    她的臉貼在他前,聲音悶悶地,「這已經是最好的醫院了。」

    他摟著她緊了緊,「國內康復水平未臻一流,我們去香港,去國外。」

    她蹭了蹭,像是在搖頭,「好不了的,去哪都治不好。」

    「洩氣了?剛才的話果真是騙我。」

    「……說給你聽,也說給我自己聽。」她的手剛好放在他心口上,感受到他的心跳「怦怦」地。她突然說,「我大吵大鬧的時候,你很討厭吧。」

    他在她頭頂呼出笑意,「你想聽什麼回答?」

    她說:「最真實的回答。」

    他頓了兩秒鐘,然後說:「你是大吵大鬧,有我冷靜自持,是淌眼抹淚,有我手足無措,即使是作威作福,也有我無限縱容。哪怕再多,無數樣的你會生出無數樣的我,而那無數樣的我中的每一個,都是愛著對應著的你。」

    她半天沒說話,沒動。他的心跳穩穩傳到手掌下,再傳到她的脈搏,最後傳到她的心臟。似乎是受到干擾,她的心跳亂起來。最後她終於抬起頭,許是憋得太久,臉紅紅的,二話不說,伸手往他鼻子招呼,點一下說「長長鼻子」,連點數下。他只是笑,不躲也不還手。

    她到底是臉皮薄,況且他以前從未說過什麼愛她的話。她以為他是不會說花言巧語的,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是隨,並且喜歡對她用動作的。但是現在,他說了,說得輕輕鬆鬆,好似她才是應該不好意思的那一個。實際她的確是害羞了,如果他說的是喜歡又還好一點。見他目光灼灼的,不肯放過她一絲的反應,於是趕緊轉移話題,「……我吃飯了。」

    ====================待續

    吃了一口,他問:「涼了嗎?」

    她嘴裡喊著食,含混地發出否定的聲音。他也沒有再餵她吃的意思,只是坐在旁邊靜靜看著。

    身體實在是虛弱,明明餓了,胃口卻不見得多好,心底壓著大石,還有他看著,能吃得了多少。見她不吃了,他也沒勸,叫人收走了。

    一靜下來,腦子就忍不住想東西。他拿了個什麼東西在她眼前一晃,又藏在身後。

    她幾乎是頤指氣使,「拿來。」

    他忍住笑,「你這是什麼態度。」

    她又說一遍,「拿來。」她是病人,理應囂張。

    他不跟她計較,把東西放在她手上。是碟片,星際寶貝。

    她笑得眼睛都彎起來,勾勾手指,等他湊過來,在他耳邊說,「謝謝你。」

    他拍拍她的頭,像拍一隻小動物,「乖。」再過去放碟。

    有了那一群活寶,整個屋子裡的氣氛都輕鬆活躍起來。史迪仔總是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但每次又能差陽錯地大團圓結局。那個大鼻子的藍色外星動物,往往還會使點小聰明,耍點小把戲,氣得周圍人頭頂冒煙,但是又怎樣呢,她就是喜歡。她只管看,雖然看過很多遍了,但到了彩處,還是會拍掌大笑。

    有電話響,她也不管,是他的吧,咦,他出去接了?也是,屋裡頭這麼吵。

    也不知過多久,看到星際寶貝們直搗倉鼠飛輪的老窩,聽見他在旁邊說,「有點晚了,別看了。」

    她頭也不回,「幾點了?」

    「快十二點了。」

    她像沒聽到,過了一會,轉過頭來,「是有點晚了,等等,這一集完了就睡。」

    最後,他按停止鍵,關掉屏幕,方才吵吵嚷嚷的,現在一下子安靜下來,她很有些不適應。他抱她去洗漱,用具都是從家裡帶過來的。他一個人不免有些費力,又叫阿姨來幫忙。折騰半天,總算好了。

    把她放在床上,她心裡又開始冒酸,這才剛開始,一輩子還有那麼長,還有那麼多苦頭等著她。

    他把她安頓好,轉過身,她一把拉住了,「你去哪?」

    他指指旁邊的一架小床,笑說,「去那。」

    她鬆開手。

    「關燈了?」

    「嗯。」

    屋裡暗下來,他走過來吻吻她的眉心,「晚安。」其實外間還留著一盞小燈,窗外也有燈光的,即使拉了簾,也遮不完。就著微微的光,她正好能將他的動作看清楚。他睡那裡很不舒服吧,畢竟那麼高的個子,腿放得直嗎,能翻身嗎?明天一定跟他說,另換大床吧。他平躺著的,一手擱在額頭上,沒有動了。

    她把頭擺正,盯著天花板。不承認不行,她是個累贅。

    淚悄無聲息地流出來,他看不見吧。頭轉向窗外,這下更看不見了。哭吧,淚水滲進枕頭裡,埋葬在柔軟的枕芯裡,再好不過的歸屬。窗簾子外的光在閃動,是光沾著淚,還是淚溶了光?看不清了,糊了一片,狠狠眨下眼,沒有變清楚,反倒暗了一分。是光之靈消逝了一個嗎?

    眼哭得刺痛,終於沒有再流淚。看向他,他還是那個姿勢。黑暗裡頭,剩下的仍舊是她一個嗎?試探著,小聲叫:「鍾閔。」

    很輕,但是他的確應了一聲。

    心安下來,她不是一個人。

    天露白,鍾閔看著章一。昨晚又哭了很久,淚痕似沒幹。在她唇角落下一吻。到外間,阿姨也起了,交待幾句,走出病房。他現在回老宅去。昨夜他後母親自打電話說,他父親對他做的事大為光火,叫他今早務必回去一趟。

    他自己開車回去。到家時趕在他父親晨起前頭。他在門外等著,見父親出來了,趕緊叫一聲。他父親穿一件單衣,看也不看他,叫人把廊簷上的雀籠子取下來,提著往後院走。他跟在後頭。

    後院裡有不少樹是上年份的,雜花雜草繁多。他父親對物事的態度向來如此,不會單愛哪一樣。走了一陣子,把雀籠子掛在樹椏上,折一嫩枝,撮尖嘴,發出聲音,雀兒歡喜,啾啾附和,上下撲騰。他父親對著雀兒說,「我平日對你說的話,你總沉在肚子裡,痛飲飽食,便一分也想不起,今日餓了,揪著你出來,還知道在我跟前現個形,亮個嗓。哼,此時才獻媚,是否晚了些。到底你是只禽,難為你還記著養你人的好處。」那雀兒似乎聽懂,又啾啾叫上兩聲。

    他父親這才對他說,「去,給這個扁毛小畜生取點食來,就賞它這一番慇勤。」

    鍾閔應了,照原路返回,問了人,自去取了鳥食送到他父親面前。

    他父親接過,添在食罐裡,又觀看一番鳥兒啄食,這才丟了嫩枝,拍拍手,往宅子裡頭走,雀籠子捨在樹椏上。

    回主屋,他後母迎上來,他父親說,「叫廚房裡少備點,和往常一樣。」他後母應是,送上茶來。他父親坐下來接過,吃了口茶,對鍾閔說:「你要是預留了時間,就坐下來。」

    鍾閔過去坐在他父親下手。

    他父親端著茶碗吹一吹,又吃一口,將茶碗置下,方問道:「有多久沒去見你母親了?」說的是他生母。

    「朔日剛去過。」

    他父親說:「昨夜我夢見你母親,說你有日子不去跟她說會子話。我笑她好不糊塗。跟她說舊時人家晨昏定省,現在作新了,『晨昏』兩字早去掉,可有人還不滿意,把『定』字也去掉,單剩個『省』字,這也好,閒時來應個卯,樂得你我都輕鬆。」

    鍾閔慌得站起來,「父親這麼說,真是讓兒子無地自容。」

    「坐下吧,我又沒說你,何必緊張。」

    鍾閔又坐下。

    他父親「錚錚」地刮著茶碗蓋,「近來你動靜不小。」

    終於聽到這一言,他面色反倒平靜下來,「不管兒子做什麼,都瞞不過您。」

    他父親冷笑一聲,「你有通天手段,等我知曉,你已施完法,下神壇。昨日老趙登門,說總隊在午間出動幾十號人,人人荷槍實彈,以危害公共安全為出師之名,更有片區關公門人提供線索,將一廢棄廠房圍得水洩不通,上演一場警民合作的好戲。」

    「後來異況突生,雙方交火,警方直接將匪徒擊斃,理由是頑抗拒捕。哼,老趙跟我說,若不是他接到消息,當事人差點一個不留,後來一問,竟然說是你的意思!能耐啊你,後來清理現場,地下黃澄澄一片。好在地處偏僻,又裝著消音器,不然怎樣,你以為是在拍警匪片?這一番折騰,還不消停,昨夜裡,還有嫌疑人畏罪自殺!」

    他父親說得動氣,將手裡的茶碗蓋重重扣下去,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就為著一個毛丫頭,你至於這麼興師動眾嗎?」

    他只聽著,一聲不吭。

    他父親歎口氣,「或者她果真是你心頭好,我當你和往常一樣,是犯渾。聽說摔斷了腿,小小年紀,也實是可憐,那還是她親生母親,活該這一場劫,是她命中注定。若她還想今後好過,就盼著你別再鬼迷心竅!」

    他父親在等他回答,他於是說:「是。」

    「你也不用做出俯首順耳的樣子給我看。知子莫若父,我知道你的能耐。」

    他抬頭看著他父親,「兒子就是有十分詭譎的心,在您面前,一分也沒了。」

    他父親表情略微鬆動,「真如此就好。心頭好要得嗎?要得。但是你忘了,從小我是怎麼教育你的,玩物可,切不可喪志。」

    他盯著他父親的眼睛,一字字說得清楚,「父親,您侮辱她,就是侮辱我!」

    他父親一聽這話,剛剛壓下的火氣噌噌往上冒,將實木桌子一拍,聲音都拍進木頭裡去,厲聲道:「你若下不了決心,我就替你做這個主!」

    他看向他父親的手,還在往下用力。他語氣平靜,「您別動她。」

    過了許久,他父親收回手,端起茶碗,絲毫不見打顫,吃一口,潤潤喉,「凱旋回來了,你們見過了嗎?」

    「沒有。」

    「這丫頭,回來當天就見過我了。這幾年,她也著實吃了苦。若說原來還有一分乖張,現在倒是十分的簡靜。當年為著你一句話負氣出國,現在回來,我問起你們的事,哪知她眉間鬱結,自小她對你的心思,旁人都看得明白,所以論起來,必定是你的緣故了。」

    「父親,我與凱旋,只是至交好友。」

    他父親大不贊同,「論家世人品,她哪一樣比不上你,論能耐,她又遜你一分一毫?她這些年最好的光,全都用來等你,明言只要你一句話,甘願從此不上廳堂。你還有什麼不滿意,還有什麼不滿意!」

    鍾閔剛要說什麼,手機震動。他平日在家都是關機,但是今日……

    他父親雖眼見他掛斷,卻再生三分怒氣。「你倒似香餑餑,哪都離不了。要走便走,省得在我跟前礙眼。」

    「父親。」

    他父親不再看他,「走吧,但願你記牢我今天的話。」

    「是。」

    走了兩步,他父親的聲音在後頭響起,他站定了。「你若還想要我手頭那39%的股份,就挑個日子帶凱旋來見我。」他沒回頭,再走一步,天光觸手可及。他走出去。

    坐上駕駛席。回電話過去,聽對方說完就掛斷,未出一言。按了按眉心,阿姨說章一醒來見他不在,拒絕治療並大發脾氣。他看向老宅,天井裡的槐樹遠遠露出一點綠的頭來,定定看了幾秒鐘,他發動汽車。

    番外篇

    趕回去,正掏鑰匙呢,門就被打開了。剛才在路上接了他電話,低聲下氣地說剛才跟同學吃飯呢,他要來接她,她趕緊說不用,已經在出租上了。說起來,今天倒挺意外,他竟然隔了這麼久才發現自己沒回家,短信也沒看到嗎?

    想起短信,她趕緊先發制人,「我下午給你短信了,你看到了吧。」言下之意,我跟同學吃飯,是你默認的哦,吼吼。

    他接過她的包,沒接她的話頭,「吃什麼了?味道這麼難聞。」

    她倒詫異,他什麼時候變這麼好說話了?整個人投進沙發裡,伸了伸懶腰,「燒烤。」

    他拖她起來,「去洗洗。」她忍不住抱怨一聲,「潔癖。」

    上樓,慢吞吞地取了換洗的衣服,進去浴室,他已經在試水溫了。看見她,就要過來給她脫衣服,她拿手擋了擋,被他低斥:「躲什麼」,三下兩下就把她剝得乾乾淨淨。熟能生巧,他現在無論正反手,兩指輕輕一捻,就能替她解了罩扣。

    前的兩團綿軟被他的手罩住,交替著輕揉緩捏,小嘴也被他捉住,啜在口裡,另一手已經從腰間滑到了臀上。她用手抵他,他吻她時總喜歡吸她嘴裡的空氣,像是要活吞了她。吻了幾下,他突然放開她,頭也不回的出去了。

    這樣……就完了?心裡奇怪,難道真是嫌她臭?突然覺得有點委屈,又不是求他吻自己來著。掛好蓮蓬,熱水打在身上,舒服得令人歎息。恨恨地拿起漱口杯,轉過身仰頭去接水,細小的水霧迷上眼睛,聽見他又進來了,水還沒接完呢,腰已經被環住了。剛側了側了頭,他俯身親下來。含住一瓣唇,來回的抿,用牙輕輕的噬,發出細微的像品東西的聲音,直覺得嘴裡軟得可以化掉的唇微微腫起來,才換另一瓣。

    她手裡還端著杯子,「唔唔」地提醒他,他以為她在抗議呢,更是不放過她,舌頭探進去,去捲她的,吸她嘴裡的津。

    她被他抵在後面的熱度燙得跳起來,終於是掙開來。身子卻被扳過去,貼在他懷裡。

    給她擠好牙膏,順勢就要送進嘴裡,她奪過來,瞪他一眼,恨恨地刷起來。見他還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看,該不會真想給自己刷牙吧。

    水不小,但他那麼大一個人,都打在他身上去了。他給她搓著搓著就又不正經了,一不留神瞟到他那裡,嚇得不敢再看。他還挺得意的,笑得跟偷腥的貓似的。

    清洗完,他拿大浴巾把她裹好,放到床上,拿吹風機給她吹頭,草草地撥著吹了幾下,覺得差不多了,將吹風機扔到一旁。

    仰躺下去,他覆上來,捧著她的臉,細細密密地吻。呼吸沉重起來。

    他吻她的下巴,脖子,伸出舌在上面輕輕地舔。腿擠進她兩腿間,用脹大的地方去磨蹭。手溫柔地剝開她身上的大浴巾。她是他的一件珍藏,由他包好,又由他來拆,自始至終都未假旁人之手。

    頭埋在她頸子裡深深地嗅,「乖,你好香。」

    她不說話,因為他的手已經開始攻城略地,手指在細縫來回地碾,力道不大不小。如此溫柔地調情,饒是她向來青澀也忍不住情動。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上拱,往他手指上蹭。

    「乖,喜歡嗎?」

    她想點頭又想搖頭,因為那丁點的愛撫已經勾起了小腹裡更大的空虛,緊咬的唇不答,卻突然逸出一聲輕吟,「啊……」指尖已經探入。

    一點點沒入,微微轉動。她出聲阻止,「別……」,隱隱覺得不妙,他從未用過手。上一次他想用,被她制止了。

    不說還好,一說他已經把整手指送了進去,來回推送。那裡未見有多濕,手指的皮膚摩擦細嫩的壁,微痛之下,身子拱起一個弧度。

    他似乎也知道她痛,舔著她的嘴角,「試一下好嗎,你會喜歡的。」手下不停。她微微搖頭,「髒……」

    「乾淨的,指甲也修過,不會傷著你。」原來是預謀已久,「放鬆。」

    微抬離上身,前的皮膚暴露在空氣中,起了細小的顆粒,的尖微微翹立,他俯身含住。注意力漸漸轉移上來,他的舌正繞著那兩枚果子打圈,身體鬆下來,舌頭卻開始往下,靈活的翻轉,舔舐,直把她整個弄得濡濕一片,很癢,夜間又微涼,咯咯笑著往他懷裡鑽。

    下面已經有體被帶出來了,漸漸適應那一的存在,指背旋轉著摩擦,一點點地探尋,見她喘息,改為曲指。手指比起那一個來更是靈活,她哪裡受得住,呻吟斷斷續續,已經不再吝於出口。他在那條甬道裡密密地掃,在經過某一點時,她一陣緊縮。

    「是這裡嗎?」他是在摁還是在摳?

    「嗚嗚……」好難受……像被他啟動了開關,電擊般的感覺源源不斷通向四肢百骸。身體繃緊得厲害,本說不出話,只搖著頭快要哭出來。

    「寶貝,是這嗎?」,他那手指那樣靈活,單手可以給她扣好罩扣的,單手可以打出完美領結的,她哪裡受得住?

    她從半閉的眼看他,像比她繃得更緊,嗚嗚,他真壞,那麼溫柔地對自己說「馬上就好」,手下卻毫不留情,啊,他的拇指在幹什麼?不要碰那裡,嗚嗚,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樣壞,嗚……抓住他的手臂,好難受,像快要死掉一樣,救她,救她,「啊……嗚嗚……」

    手指退出來,另一個更大的東西頂替上來。架起她的腿放到肩上,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裡濕噠噠一片粉紅。他擠進一個頭,她已經有準備,還是「嗯」了一聲。

    整送進去。今晚他忍得夠久了,每一下都用足了力。她又喘起來。

    剛剛小死過的身子沒什麼力氣,吊在他肩上的腿見著往下滑,他馬上把她兩條腿曲起來貼向床面,兩腿大分,整個人成了一個平面,舒展出最大的平整迎接他的進入。手伸到她臀下,微微抬起,一次比一次更深。

    見她舒服得從鼻子裡若有似無地哼著,湊到她耳邊吹著熱氣,「小乖,哪個更好?」

    她今晚本已被他弄得昏昏沉沉的,一聽這話,嚇了一跳,剛剛被他吹過氣的地方變得和下面一樣充血。

    「嗯?」他狠狠一撞。

    太羞人了。她可以想得到,給出任何一個回答,他今後就會用那種方式加倍地折磨自己。

    「不說?」他停下來,手撐在兩邊,俯視她,嘴角彎起,「還是……我的小乖,兩個都喜歡?」手探下去,撥弄突出來的一粒,「是不是?」見她不答,把她的腿盤上他的腰,淺淺的送。

    甬道的前面被撐開,可右面的空虛卻沒有填補,她哼出來,「嗯……」

    幾下之後又是狠狠一撞,她快被他虛虛實實地弄得瘋掉,他還在逼著問,「快說。」

    「嗚……喜歡……喜歡這個」,她喜歡他填滿她,喜歡她被他得前後晃蕩,喜歡他的灼熱溶化她體內最深處,喜歡他用那個小壞蛋探聽她的私密心事,喜歡他們這樣不分彼此。

    他狠狠啄一口,「乖,就給你。」撞向剛才讓她哭得死去活來的一點。她又哭起來,寶貝,哭什麼,我不是在這嗎?在你身體裡,我們連得那麼緊。你是歡喜得哭了嗎,乖寶貝,你喜歡我這樣愛你是嗎,我也喜歡你這樣被我來愛。對,叫出來,一聲比一聲軟,一聲比一聲魅,身子軟得化掉了嗎,不要緊,化成水也是在我懷裡……乖,再忍忍,馬上就到……乖寶貝,抽搐了,哭得那麼厲害,還咬那麼緊……你太小,太嬌,太弱……我總是怕傷了你……你是想要嗎?給你,都給你……你是我嬌養的花,用我的血澆灌著你……

    摟著她翻身,換她在上面。她兩腿仍分開著,頭擱在他口上,噓噓嬌喘。捨不得出來,還深深埋在裡面,很快又有反應,她嚇得喘氣的聲音都沒有了。歎口氣,他本來是隨之人,若依著自己需索無度,她這麼小,肯定吃不消。一點動靜都沒有,是睡著了?頭撈起來,眼睛是闔著的,雙頰都是嫣紅。眉骨也是淡淡的紅,伸舌去勾勾她的眉尖,他愛慘那顏色,簡直嬌柔到極致。發現點不同。

    「眉毛怎麼回事?」

    「……」

    照著她屁股一拍,連響聲都彈十足。

    她扭了扭,「……小A學化妝,說我眉毛不成形,要給我修……修眉刀剛落上去呢,我就叫她停住……估計削了幾……虧你看得出。」

    「下次別讓人亂動,知道嗎,身上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准。」

    「……」

    「嗯?」

    她哼了一聲。

    是困了吧。一下下順著她滑溜溜的背,「睡吧。」

    屋裡靜下來。她突然說,「不要這麼睡,酸……頂得難受……」

    他退出來一點。

    小丫頭眉頭皺得死緊,「還是不要。」

    他索往上狠狠一頂,頂得她叫一聲,眼睛也睜開了。看她嚇得那樣,還是算了吧。出來了,像拔了塞,裡頭的東西流出來。她股間一塌糊塗,全是兩個人的□。抽紙巾草草擦一擦,那道細縫還是微張著的,用手刮一刮,她動了動。

    把抬起來的腿和屁股放回床上,她朝裡滾了兩下,滾到裡床,蜷起一條腿,半趴著不動了。她總是這樣,事後怕碰到床單上的水漬,因為一大片涼的。只有他去睡,況且,按她的規矩,今天也該他睡外床。

    躺下來,她又自動自發地靠過來,軟軟貼在他懷裡。額上有幾汗濕的絨發,他替她撥去,眼看呼吸深慢起來,又含混著說:「好像……還流……」突然又像完全清醒了,捶他,「你又不戴小雨衣。」還是不好意思說那兩個字的,焉知那三個字更形象,更令人想入非非。

    勾起嘴角,「今天安全的。」他會不顧及她?

    「不行。」她上過健康教育的,安全期也不見得安全。又捶他,「你壞你壞。」

    她又撩他不是?再這麼下去,他真要壞一次了。哄著吧,「乖,不鬧,下次一定。」

    「……要不,你替我戴,省的我忘記了。」

    「ha wu……」

    「嗯?」

    「zzzzzzzzzzzz」

    緊了緊懷裡嬌滴滴的女孩。就是這麼個小人兒,是他想要的,他得到的,他珍愛的。不多不少,剛好填滿心中的空缺。不管現在稚嫩也好,將來成熟也好,就這麼佔著她,在他懷裡一點點褪去青澀,綻出只有他才能享有的光華。就這麼供他疼愛,供他駕馭,就這麼一直被他寵下去。

    正文22 失 恃(有更)

    護士看見鍾閔,簡直像看見救星。「您總算來了。完全失控。」這小魔星!本來兩個值下半夜的護士掛完水就可以交班了,哪知來這麼一出。觸及範圍內的東西全讓她掃在地上,一屋子人,誰上前就又撕又打。哄的哄,勸的勸,全不抵用。掛著兩行淚,也不揩,怒罵,「好不要臉!你們這些大人,合夥欺負我一個殘廢小孩兒!」那語氣幾乎是痛心疾首。

    進病房,果見一屋子人面面相覷。章一抱著枕頭,擱著下巴,眼睛不知看向哪裡,聽見腳步聲,刷地掉轉頭,一見是他,呆了一呆,隨即發作:「你走得好,還回來做什麼!人人不但拿我當廢人,還當我是瘋子!快,快讓他們給我一針鎮靜劑,免得咬到你!」

    她把一隻枕頭耍得呼呼生風,「別靠近我!我要咬人,咬人!」

    「你再往前走一步試試!」

    鍾閔果真停下來,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阿姨做做手勢,其他人都退出去了。

    「你鬧夠沒有?」

    她臉上全是淚,幾乎是吼,「我就是要鬧,就是要鬧!嫌我了?索把我從窗戶扔出去,一了百了!」

    鍾閔的臉完全冷下來。「再鬧,我立馬走!」

    章一被嚇到了,那樣冷冷的鍾閔,不再是那個她所熟悉的,被她呼來喝去還能捧在手心哄著的人。她知道,他說的走就是再不回來了。可那個人明明昨晚還摟著她,說「總是愛著你」,憐惜地親吻她,討她開心,夜裡守著她。一覺醒來,他不見了,連去哪都不知道。其實她只是……只是怕看不見他,怕他不再回來,大吵大鬧,掩飾心中的恐懼,更想著,有人通風報信,他或者會快些回來。結果他回來了,對她甩臉子,揚言要走。這就……已經碰觸他的底線了嗎?原來……他待她也不過如此。

    她拚命忍著不哭。章一,別示弱,你不是離不了他!

    鍾閔看小丫頭那樣,歎口氣,這是做什麼呢?為這樣一個小人用盡心思,到頭來她只會給自己添亂。什麼時候才能懂事一點?算了,這就是她,他要的她。

    走過去坐下,伸臂摟進懷裡,她掙了幾下沒掙過。在他懷裡也不安生,明顯的抗拒。她還挺硬。手臂用力,她的頭鑽出來,斜靠在他肩上,總算安靜下來。

    「我回了趟老宅。走得非常早,看你睡得熟就沒叫你。」

    她不吭聲。

    「事情一完就回來了,本想你或許還沒醒。」

    她有點風馬牛不相干,「我以後困死都不睡覺。」

    「嗯?」

    「省的你趁我睡著做小動作。」

    他有點笑不出來。抬起她的頭,「我向你保證好不好,以後絕不偷偷溜走。」

    她嘴角垮下來,明顯不滿意。

    「……以後,去哪都帶著你好不好?」

    「真的?」

    又忍不住歎氣,這算不算騙她?他成惡人了。「……去哪絕對先告訴你,你要去,就跟著我。」親她的嘴,「好不好?」這樣說萬無一失。

    她想了想,挑不出毛病,於是點頭,模樣乖巧得不得了。這樣多好。他吻上去。一時間只有口舌交纏的聲音。

    舌尖有點澀。把她放開,果然是在哭。這又是怎麼了?

    她倒開始說:「你不知道,當我跳下去的時候有多怕。我不怕死,因為沒死過。但我怕見不到你……我本來以為我是不怕的,但是那一次你放我走,我看到汽車開走,以為你在上面,看不見你的人,卻知道你在遠去,那種感覺,多殘忍……那一刻路不是路,走不下去……我真的很怕。後來被媽媽恐嚇,跳下去失重的幾秒鐘,都是這樣。睜眼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只要見到你,哪怕再讓我跳一次……我沒想到會廢了腿,如果早知道,我寧肯死,也不要拖累你。你剛才要是狠狠心走了,我絕不怪你,真的……可你,為什麼不走呢?這樣只會讓我賴上你。」

    「從沒有覺得身體這樣沉重,以往讓自己活躍驕傲的身體,如今像半具朽木,只有拖。其他人怎麼看我我不管,我成了這樣,也不怪任何人,真的,連我媽媽,我也不怪她。那一跳,就是摔死了我,我也還不了欠我媽媽的債……所有的人都在逼她,從沒有一個人真心想過她,愛過她。她多可憐,她多想做一個好女人,但是沒有機會……老天不給她機會……她有什麼錯,錯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生下了我……她要是真的壞,拿枕頭一捂,哪裡還有我的命在……那麼多男人,是糟蹋……她怎麼挨過來……都是因為我,要養活我這個包袱。」

    他把她摟進懷裡,「別說了,別說了。」

    她搖頭,「遇見你,是她唯一一次遇對了人,可偏偏又是因為我。隆冬鬧了婚禮,偏偏還是因為我。我醒來後敢問你隆冬,因為我不怕欠他,他要有什麼,來生債,我做牛做馬還他。可我不敢問我媽媽,我已經欠她太多太多,如果這次因為我,又生牢獄之災,做牛做馬還不完,下輩子……下輩子只有我做她的媽媽,為她吃十月苦,受撕身痛,從此碎一顆心,受盡一生累。」

    她鼻涕眼淚已經打濕他前大片,張大嘴發出單音節,不斷重複,聽不清在喊什麼。

    他的心彷彿被人捏做一把。這是真正的慟哭。他知道她喊的是誰。可是……已經太晚了,那個人永遠也不可能出現在她面前。

    他整個人彷彿被她的哭聲捆緊,吊起來,一鞭鞭地抽。寶貝,我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

    ***待續****

    手放在她後腦勺上,用力往身體裡撳,撳進心口裡,聽見了嗎,它在說難受。明明是想要保護,卻讓你一次次承受不該承受的。成人的世界裡太多嗔癡貪慾,提早把你捲進來。得到你,誓要一輩子寵著你,那些滿滿的自信卻在你的眼淚前輕易揮散掉,比什麼都來得有效。可又能怎麼樣呢?為你做的每件事我絕不後悔。無論發生什麼,無論你變成什麼樣,我已將心鑄成囚牢,此生將你禁錮。

    她的淚,她的呼吸全是熱的,暖暖的烘在皮膚上。已經哭得閉住了氣,抽噎,涕淚還在往下流。最後,終於是止住了。他的真絲襯衣前面打濕了,皺巴巴一大片。上面還沾著亮晶晶的東西。

    她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

    他揪下她的鼻子,「小鼻涕蟲。」捧著她的臉看,整個T區都是紅的。她又噎了一下。竟哭成這樣。不過也好,在他懷裡這樣毫無顧忌的大哭,他就是要她千百種姿態只在他一人面前。

    她側過身抽紙巾去給他擦,一抬眼,卻發現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那眼裡頭的東西……是沉溺。

    她說:「我什麼時候才能不哭?……媽媽她,從未見她哭過。」

    他眉頭擰起來,實在不想她提起那個女人。「哭好,哭比笑來得真實。」

    「我也不想哭的,可是,忍不住。」

    「下次就別忍,憋壞了身子。想哭就哭,這不是人人都有的特權。」

    她看著他,「那麼你呢,連小的時候都不肯哭,不怕憋壞身子?」

    他說:「你擔心嗎?不會的,因為只要有你,會連我的份也哭出來。所以,想哭就盡情的哭,就在我懷裡,再沒有別人。人都說眼淚是治癒心傷的良藥,那麼今後,苦難傷痛都由我來背,待到傷痕纍纍,你再為我流一捧兩捧的淚。」

    這人又來了。那樣真的表情,說著這樣的胡話,偏偏,又是她愛聽的。軟軟靠進他懷裡,忍不住歎口氣。還有多少日子容她這樣胡鬧?縱然他肯,自己的身體卻不允許。是不是該主動去治療呢,難道讓腿上的肌一天天萎縮不成。可是,心裡仍有東西放不下,有個人,是她相見的。

    手指在剛剛打濕的那一片劃圈圈,思想鬥爭了很久,終於說:「我想見我媽媽。」感覺他的手臂有點僵硬,「我知道你不喜歡她這個人,但是,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我始終想聽聽她說什麼。說我天真也好,自欺欺人也好,不過是因為還相信這天底下的親子之情哪能說斷就斷的。什麼叫血緣至親?我身體裡流著她的血,一輩子帶著她活下去,是她的命余留在我這裡,會隨我再死一次。」

    她把頭抬起來,「你會理解的對不對?十幾年來,我們母女過的是什麼日子?沒有我,她不知活得有多好。你不知道,她其實……是很愛我的。剛上小學,有次在新華書店,拿著裝彩圖的安徒生童話再不肯放手,只是說『要』,結果付了錢,那天連吃碗麵的錢都沒有了。還有史迪仔,也是她送我的,那天是我生日,收到的時候不知多開心。洗了那麼多次,褪了色,有地方還裂了線縫,但我就是捨不得丟。條件那麼差,她也總是將我打扮得清清爽爽。要吃什麼,只要我多說兩次,她也總會給我買,卻從不讓我拿錢。她說,這錢不乾淨,吃進肚裡,生了髒。」

    「曾經有段時間,我是不想讀書的,因為費錢。她打我罵我,我都不去。最後她說,你以為我是為了誰,讓你來到這世上,多受些書本酸氣,總比早受窮世污濁強。你看,她其實……她其實比誰都自憐自愛。」她說著說著又要哭,趕緊停下來。緩了緩,「讓我見見她。我能長到這麼大,一路磕磕絆絆,全仗著她,現在,如果不見她,要我安心治療,我做不到。」

    他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這番話,到底因為她太單純,還是因為十幾年的相依為命?他說:「現在,即使有我,也不行嗎?」

    她抓著他的手,「這不一樣。為了你,我可以悶頭直衝,為了她卻不能,因為是最深的牽絆,寸步難行。」

    他把眼垂下來。羈絆麼?他已親手斬斷。寶貝,對不起,因為我不會放過任何傷害你的人,即使是你的生身母親。人心有多善變,你明亮的眼卻看不穿。她早已不是你心中的母親了,再見一面,只會再一次受傷。就這樣吧,要你的世界裡只有我一個,替她安排的結局再好不過,因為她實在不該踏足。

    這個早晨注定不平靜。那樣東西,也是時候讓你看見了。

    正文23 浮 生

    章一讀了個頭,眼淚就下來了。有多久,沒有人這樣叫過她。

    「一一:

    見字不必如晤,我想你怕是不願再見我的了。沒關係,因為此時我已離開人世多時。真是想不到,竟會用文字這麼陋的方式來同你告別。我不願稱之為遺書,因為不過是一張紙,也沒有為你留下任何東西,你看完最後一字,它會連同我的魂一起作煙消雲散。

    一一,我傷害了你。事到如今,我已不配用其他稱呼。這也只是陳述事實,並不是道歉。在人類的語言中,道歉是最蒼白的。做便是做了,錯便是錯了。回想中午的情景,諸般所作所為,被人罵做『失心瘋』是再合適不過的。我是失了本心,才會對你下手。

    其實,我從沒有後悔生下你。不怕你不信,因為連我自己也是才想通。人活在世上,若沒有一個至親至愛的人,會有多可怕,因此我用了一輩子時間去追尋那樣一個人。實際哪裡用苦苦追尋,初時有父親,後來有你。可惜我都是到失去時才發現。這些年來,若說我生養了你,倒不如說你庇護了我。守著你,像守著我最後未失的乾淨,看著你長大,像看著幼小純真的我再活一次。當你跳下去的那一刻,我唯一的真善也死去了。

    咳,真像一場夢。我一輩子都活在夢裡頭,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別人。也罷,這浮華人世,好歹夢過一場。我所在的樓有60層高,待會縱身一躍,便是夢醒之時。

    不必替我擔心。你也為某個信念跳過,只不過,我是生無可戀,而你恰恰相反。這世上美與醜,全在你怎樣去看。就這樣吧,我已看夠。

    勿念。

    X年X月X日21時」

    是昨天!章一倒在床上,臉孔朝上,手裡捻著紙,吊在床沿外,一動不動,過很久口才起伏一下。良久,問:「死了嗎?」

    「嗯。」

    真是多此一問,那麼高跳下去。前天的婚禮上還是光艷照人,昨天還能險惡佈局,今天已經不在了。她什麼也沒再問,問也無益,人死了,在這世上的一切一筆勾銷。鍾閔也沒說話,靜靜看著她。從此以後,和她有關聯的只剩下他這一個,如他方纔所說,「就在我懷裡,再沒有別人。」

    再沒有別人。

    ***

    章一變得靜默。無論誰說什麼,總是聽著。醫生說怎樣做,照做。鍾閔時時不離左右,醫生對他說,「這樣下去不行。她心裡是抗拒的,本沒有接受,康復療效在很大程度取決於病人的自主意願。」

    這個道理他何嘗不懂。那件事,如果要瞞過她,簡直輕而易舉,但他沒有這麼做,連連重創,索將她的神世界打垮,然後重築。

    每天都是各種治療,有些是很辛苦的,明明已經做不了,治療師不讓她休息,她也不吭聲。膳食是按醫生的建議,她不說好,也不說壞。回病房後,做的最多的便是看《星際寶貝》,也只是看,沒表情的。他每天都會推著她在花園裡散心,有有趣的人和事她會盯著看,他便停下來,等到她調轉視線再走。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她說話,她也回應,多半是「嗯」或者「噢」。其實,她是白天平靜,到了夜裡非常不安生。不知是做夢還是什麼,時有哭喊,甚至是掙扎動作。他一晚上都不怎麼睡,通常剛瞇著,她哼一聲,就要盯著她看半天,看不出什麼再睡。白天也不敢大意,她做針灸或是電刺激的時候,他會讓阿姨和特護守著,自己去外間稍微休息一下。不過她稍微長時間不見,便要叫他,這點倒是沒變。神經繃得緊,休息不好,時間一長,身體還真有點吃不消。

    「今天,是第十天了。」

    他正蹲下來替她繫鞋帶,她突然來這麼一句,不免有些意外。抬頭看她。

    她說:「你每天係一種花式,今天是第十種了。」

    看她帶點微微笑意,他竟不知說什麼好。這樣細微的地方,原來她是注意到的嗎?

    她又問:「你有多久沒去公司了?」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鬆了口氣,笑說,「最高管理者和決策人往往會運籌帷幄。」他已做好這一段時間內的工作部署,並且適當權力下放。再說,他豈會白養一幫食客?伸手她的臉,「安心,我會陪著你。」

    去醫生辦公室看各種複查結果。看完了,正要出去,有年輕人推著一個老幹部進來,剛好擋住門口。

    住院醫過去微微俯身問:「老爺子,有什麼事嗎?」

    那老爺子年紀非常大了,板著張臉,呼嚕說:「我要見你們院長。」

    住院醫說:「院長現在不在。有什麼話先跟我們說好嗎?」

    老爺子氣得臉上鬆弛肌一抖,「叫你們院長來見我!我有話說。」

    這種事情住院醫見得多了。老爺子脾氣不好,只有哄著,「您先回去休息,我去跟院長說,叫他來見您。」

    老爺子偏偏不肯走,那年輕人也有點無奈。老爺子嘴裡包滿話,又開始西裡呼嚕地說:「我,9歲斗地主,12歲扔了牛跟紅軍走。跟著毛主席打江山啊,打完鬼子打老蔣,槍林彈雨撿出來的命。」

    住院醫連忙說,「您別急,慢慢說,我們都知道。」

    老爺子不理,越說越激動,「毛主席說,江山都是你我打來的,誰敢讓你們受苦?你……你要我的命都可以拿去,就是不能讓我受苦!」

    住院醫慌了神,「老爺子這是哪裡話。我們到底哪裡做的不好?我們改,一定改。」

    那老爺子擠出眼淚花,聲音顫抖,「我……我就是不想走路。你們非要讓我走,我那個疼啊,比讓我死還要老火……」

    原來兜這麼大的圈子,無非不想做治療。住院醫趕緊說,「不走路不走路,您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老爺子又絮絮叨叨半天,眾人好說歹說勸住了,這才由年輕人推著出去。

    住院醫轉身,見他們還在,不過笑笑。鍾閔推著她出來。「下去走走?」

    她說:「嗯。」

    ***

    花園裡環境非常好,各種花樹繁茂,高高壟起的小草坡,還有蜿蜒著的白而平整的小路。太陽墜下去了,天邊染紅一大片,像宣紙上潑出的血玫瑰。四周很安靜,偶有鳥兒在花樹上鳴叫。

    她聲音很輕,「已經八月了呢。」時間過得真快。

    「是。」

    她看著天邊的紅出神,突然叫一聲,「鍾閔。」

    他停下輪椅,走到她前面蹲下,「怎麼了?」

    「我一直很想問,你為什麼喜歡我。我除了小,再沒有別的。可小有什麼好,就像新生的太陽,總有落下去的一刻。」

    他神色溫柔地看著她,「你以前也問過類似的問題,我怎麼說的?這是世界上最難回答的問題。你知道嗎,在塔克拉瑪干沙漠裡,往往方圓數里或數十里才會出現一株胡楊樹。若是雌樹,它會開滿鮮艷的花,在長一個星期的花期裡,等待雄樹花粉的降臨,但即使風吹數百年,它也可能等不到。這種等法簡直是慘烈。我比它有幸,在我活了三十年的時候等到了你。完顏洪烈到底是書裡的人。我也可以對你一眼萬年,但不能春秋不渝。說實話,如果早一點,或是晚一點結果都不會一樣,我可能對你無感,或已娶妻生子,但偏偏是不早不晚地遇見。緣至,時至,至,抓住了就不會再放手了。」

    她半天說不出話。他倒笑了,「怎麼,沒聽明白?」

    她指著自己的腦袋說,「已記在這裡,遲早會想明白。」

    前面有對老夫妻在夕陽的餘暉裡緩緩地走。他們長長的影子攜著手,在流逝的時光裡一點點沉澱下來。

    他捧著她的臉,輕輕在唇上印下一吻,「那麼,往前走?」

    她伸手指,像個騎士般揮劍一指,「向wonderland前進!」

    ***

    她的神漸漸好起來,又能同周圍的人有說有笑了,不過,卻開始趕他走。「你怎麼又不回公司?」他公司裡有項大工程正好也是非常時期,幾個主管做不了主,來過幾次,就在病房裡做小型會議。因此她時常露出不滿意的樣子,其實是覺悟了,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她何德何能,這樣霸著他。他為她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裡。他其實緊張過頭了,以為現在的她還會無理取鬧嗎?發生了那麼多事,細細想來,命裡注定遇見的躲不過,唯有一直走下去,無論等著她的是什麼。

    複查結果一次比一次好。醫生對她的狀態非常滿意,叮囑又叮囑,「加油,一定要堅持。」現在到了節骨眼上,他哪裡還肯離她半步,簡直把病房當辦公室了,批文書,視頻會議,什麼工作都在這裡完成,交際應酬也一律擋外。

    這天夜裡突然醒過來,驚惶叫他:「鍾閔。」

    他過來,像是剛睡著的樣子,半閉著眼,柔聲問:「乖,怎麼了?」

    她的聲音竟然顫抖,「我的腿,我的腿。」

    他一驚,完全醒了,伸手放在她額頭,「腿怎麼了?」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狠狠掐下去,「不是頭,是腿!」

    二十四橋明月夜

    「誒……終於回來了!」長長伸個懶腰,有多久了?在醫院的日子,像是過了一個世紀。宅子裡頭的人個個看著親切,找招呼吧,連從沒有說過話的園丁大叔都不漏過噢。站在客廳的水晶吊燈下,叉腰做茶壺狀,也不怕被那倒三角冰凌錐砸到,「噢哈哈哈,我章一又殺回來了。」都在看她嗎?嘿嘿,是有點忘形了,誰讓她得意呢?

    說起來,那天夜裡下肢突然有感覺了,慌忙中叫來值班醫生,一番手忙腳亂之後,醫生還有點不可置信。想起來又忍不住得意,看他那表情分明是在說,「奇跡啊奇跡」,真的,誰也沒想到這麼快會出現轉機,人的身體真是太奇妙了,唔唔,應該說她的身體真真奇妙才對。

    鍾閔看她那樣,忍不住過去敲在她腦子上,「別站太久。」她吐舌,回來了對他不也好嗎。在醫院他跟著她一起受罪。

    吃飯時,熟悉的環境,熟悉的人,像是有什麼東西緊繃著到此刻才真正鬆下來,胃口也開了,不知不覺多吃了一碗。他又在那頭看她吧,不怕他看,在醫院的日子天天不分鐘點守著她。再吃一塊豆腐,末燒出來的就是香^^。噢,對了,她要寫點回憶錄什麼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在醫院的日子--白菜少女變形記」。她有一本戴鎖的本子,粉紅硬殼,卡卡頁面,還沒用過的,用來寫肯定有感。方才被她從房間某個地方搜出來了。說起房間,感覺上還是以前每天都見到的樣子,是太過熟悉了,倒像那天早上匆匆離去,在山下兜個圈子又回來了。如果沒有那通電話……唔唔,甩頭,甩出去。說好往前看,往事不可追呀不可追。

    屋裡人說,她不在的時候,偶爾有電話找她,號碼都替她記下來的。也是,同學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多半是兩個交好的女朋友約她出去玩。--b 她這個樣子怎麼出去玩?回電話過去,要怎麼說?就說不小心摔斷腿好了,靜養了兩個月。

    把聽筒放下。客廳裡就剩她一個,鍾閔已經上樓去了。是該好好休息了,今天絕不打擾他。

    在本子上花了兩個小時寫了幾段話,把筆擲下,歎氣,她果然還是不喜歡文字。一切就緒,爬上床,開始培養睡眠。

    翻身。臉埋進枕頭裡。能翻身真好,剛開始一段時間躺著就動不了,整個人像木乃伊。再翻一下,這枕頭軟得真好,想折哪就折哪。扯出來抱在懷裡,揉,軟啊軟。

    ***

    鍾閔剛要過去看看那個小人兒,就見她抱著只枕頭,光著腳站在門口,臉像紅番茄,聲音低到腳底下去,「那個……能不能跟你說說話,我睡不著。」

    能,為什麼不能,簡直求之不得。過去牽她進來,「地板涼,上床去。」自己去了浴室,雖說事情都按他預先設定的發展,但大小積案還是有不少,方才處理去了,還沒洗。

    從浴室出來,看見她蜷腿坐在床上,他這套是全黑的睡具,她白瓷皮膚,白色暗花的小睡裙,懷裡又是白枕頭,兩廂一對比,襯得像雪花透明人兒。想起來,似乎……她還從沒在他的床上睡過。

    上床,抽出懷裡的枕頭,攬過她,吻下去。她有點措手不及的樣子,但很快勾著他回應。越來越喜歡吻她,小舌頭在他嘴裡,是戲,像石縫裡的小魚苗,軟的,活的,尾巴一甩,就是一銀絲。銀絲牽出來,拖得細長,啪地斷掉了,掛在她嘴角上,他輕輕舔去了。

    摟著她躺好,「想跟我說什麼?」

    她在他懷裡調整了一下,「就是……說話,一會想到再說。」明明不想打擾他的,但是,已經習慣夜裡也有他守著了。

    「那你想吧。」說完閉上眼,養神?

    她果然在很認真地想。看著他的臉,她還從沒有這麼近距離的觀察過。這個男人好看不好看已不在她關心的範疇內,只知道,這張臉的一分一毫,已深深鐫在腦組織裡,深入其中溝回,醒著時浮現得清清楚楚,就連睡著,也要產生圖像電波。

    她看著看著,突然出聲說:「你好像瘦了。」

    他睜眼,「是嗎?」

    她伸手指他的下頜,「這兒,線條更緊了。」

    他笑,「厲害了,用看的就知道。」

    「我就是知道。」

    他似乎不願多說,又把眼睛閉起來了。

    「鍾閔。」她一貫的叫法,帶點撒嬌的底氣不足。

    他懶懶地,「嗯?」

    看著他表情柔和的臉,「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的腿沒有好,並且真的好不了了怎麼辦?」

    他眼倏地睜開,「又開始胡思亂想了?」她有天在醫院無故浮躁,口口聲聲說什麼殘廢的話,氣得他差點當眾打她屁股。

    她趕緊嚥下話頭,「不說了。我其實只是……看你這麼疲倦的樣子,有點心……揪。」

    他「哧」一笑,什麼心揪,小丫頭不好意思說心疼。撐起身,整個人翻在她上方,不懷好意,「誰說我疲倦?」

    她沒說話,同他對視。然後緩緩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拉下來,嘴唇貼上去,相互摩擦,是淺吻。她吻了一陣,停下來,貼著不動。下一秒他回敬,像是要把她嘴唇咬下來。

    睡裙被撩到了肩膀上,兩團最柔軟的被他握在手裡,然後換做嘴。撥開小褲,手指探進去,她抽一口涼氣,渾身顫慄。撩高的睡裙,連同她整個人鋪層在黑色床面上,如開一枝白玉蘭。他壓上來。

    她嚶嚀一聲。他動作一頓。

    「壓著了……腿。」

    他渾身繃緊,從她身上下來,閉眼平復。

    距上一次已經很久很久了,再看方纔的氣氛,在這事上,她多少還是懂一點的,於是欺身過去,「很難受嗎?」

    他皺眉。本來都沒有緩下來,又來勾他。

    她以前曾聽人說,繃得太過會死人,也不知真假。但看他的樣子,肯定不會好受。執起他的手放在臉上,他眉頭皺得更緊。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為了自己費盡心思,那種好法簡直稱得上是寵的。若說她原來還有點什麼,在出事故以後,成一顆大白菜,還有誰肯要?但就是那種時候,依舊捧她在手心,讓她以為自己是如珠如寶的,甚至,有種錯覺,比以前更受珍視。為她做的事,點點滴滴,數不過,她就是一顆頑石,也鑿得穿了。

    他依舊躺著沒動,感覺她放開他的手,爬開了。有一陣是沒動靜的,他睜眼看,赫然發現她跪在他腰跡,正解他的睡袍!明白她要做什麼,「別……」說不清楚到底是阻止還是什麼。

    她比他還要緊張。他那裡憋得比他臉色還要難看,簡直有點猙獰了。雖說不是沒有看到過,但這樣的情景,又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她腦子燒得像要沸起來。

    他躺著那,沒有看,聲音乾澀,「算了吧。」

    她都不敢呼吸了。羞澀、膽怯過後,終於伸出手握住了那直立的。在手心裡,燙並跳動。他抽了口氣。

    手指一圈圈不住。這就是他最強硬也最脆弱的東西,樣子不好看,構造獨特的,僅僅是海綿體和血管,竟會生出那樣匪夷所思的硬度與力量。就是用這個東西,他佔了她,從此骨血裡烙上他的氣味。噁心嗎,其實一點也不,這是最真實的他,他的一部分。

    前端被溫熱包裹了,然後吐回冰涼的空氣裡,來不及做出反應,又被裹進去了,這一次,一點點深入。

    感官很強烈,但說不出是什麼味道。漸漸適應,連同上面賁起的青筋也像是要深入喉嚨裡去。實在是不行,剩在外面的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像是異物入侵的自然排斥反應,緊緊吸住。接下來她該怎麼做?像他那樣的動作嗎?

    吞和吐,沒有一絲技巧的。唾流下來,肌在酸痛了,嘴裡的東西似乎還在脹大,不行,不行,包不住了,幾乎是下意識,牙齒咬上去。有東西噴出來。

    她呆在那。

    他支起身,把她的頭抬起來,她嘴要閉不閉的,明顯不知怎麼辦。白色似乎在往外流,他輕輕抬她的下巴,拇指按在她嘴唇上。四目相對。她吞下去了。他移開手,吻上去,品她嘴裡殘存的腥。

    放開她,她聲音細細的,「咬痛你了?」她那顆虎牙是很尖的。

    他搖頭,「沒有」,了,是剛剛好。呼出一口氣,果然是禁得太久,三兩下向她繳械了。摟著她躺下來,她像經過一場大戰的人,渾身癱軟。親她的臉,突然壞心思地說:「你不難受?」

    她勇氣值幾乎為零了,翻過身拿背貼著他。他關燈,手伸到前面去,點著她的嘴,湊到她耳邊,「我又多了一項可開發。」她不知是羞還是惱,反正這樣黑他也看不見。她下了多大的勇氣才能這麼做,並且還不是為了他?拿手肘重重頂他一下,哼,下次再叫她,休想。

    他收回手,貼緊懷裡軟軟的身軀。過了一會,傳來她細微的呼吸聲。

    正文25 巢(補全)

    即使過了這麼久,章一見到林致仍然不自在,甚至是害怕。她想自己是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那種「非主流」愛情的。

    林致也看出來了,但不知道章一為什麼排斥他,那小丫頭扯了個借口上樓去了,看她腿腳跟以前一樣利索,於是對鍾閔說,「好像……不怎麼待見我,以前不這樣啊。」

    鍾閔說:「小孩的臉,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林致像捉住了他的小辮子,「你終於肯承認她是小孩了?」

    「僅限某些方面。」不願意討論這個,起身去廚房,林致夾腳跟在後頭。取了兩隻杯子,加冰塊,往一隻裡注入琥珀色體,遞給林致。

    林致做個手勢,看鍾閔靠在流理台上持杯喝,忍不住說,「你倒是厲害,每天加起來只睡夠可憐的數小時,還要喝whisky。」

    鍾閔只「唔」了一聲。在醫院集中力照顧她,還要分神留意那件事。若這世上果有仙方,他還真想求一劑來,做個不眠不休的才好。可惜沒有,只好喝這些東西,時間長了,免不了有點依賴的。到底是烈酒,少喝的好,於是把杯子隨手一放,身子依舊靠著沒動。

    「晉川家的孩子不要緊吧。」從林致進屋的第一眼,鍾閔就知道他已走出低迷。

    果然,林致聽到那個名字,面上也沒多大反應,他也找個櫥櫃一靠,「出院了。都知道你是個對旁人漠不關心的,因此不問也沒人怪你,何必多此一舉。」

    鍾閔笑,「我關心你,那麼,來問問你的事。」

    林致「嘁」一聲,看他到底問是不問。

    結果還是問了。「你沒找機會跟他重修舊好?」

    「我們談過一次,還不如不談。他說自己是做父親的,不能不考慮兒子的想法,意思非常清楚。甚至還勸我回心轉意。我當時就臭罵他一通,說他簡直拿我當第二個兒子來教育。既然再沒關係了,就別來管我,我今後怎麼樣,愛不愛他,那都是我的事。」

    鍾閔語不驚人死不休,「那你還愛不愛他?」

    林致盯著他看了半晌,「你是真關心我,還是看笑話。」歎口氣,「其實我有時候很疑惑。口口聲聲說愛的,究竟是不是愛。也許只是主觀強化,潛意識的回答。從一開始,我是想跟他在一起,但從沒有要獨佔他這個人,遇上好的女孩,也不是不動心的。也許真的是因為觸犯了禁忌,逃避現世,愛上的不過是那禁忌裡頭的自己。世上多的是試金石之類的東西,為什麼偏沒有試心石,若有,也不會有人被愛或不愛糾纏一輩子。我是弄不明白的了,也不想去明白,明白之後又徒生煩惱。就這樣愛他,或是以為愛著他,兩者都不妨礙我今後娶妻生子,與人相敬如賓一輩子。」

    鍾閔說,「聽你這番話,到底該說你悟還是不悟?」

    林致聳肩,不置可否。又說,「你還記不記得章一的老師,楊迭?」

    那個娃娃臉的,義正言辭指責過他的年輕人。鍾閔點頭。

    「看不出那麼有膽量,竟然跟家裡人明言自己不是常人。當然他也沒說是我,不過我當時就同他決裂,是我自己形穢,無法直面他那種不顧一切的勇氣。」

    鍾閔不知是冷嘲還是熱諷,「可惜碎這一地冰心。」

    林致勾起什麼回憶,沉默了一下。突然又想起來說,「上次戰家的家宴,我去了。」

    鍾閔沒回應。

    「凱旋是主角,不出意外的艷壓全場。還是一個人。」

    「……我們聊了一些。」

    「……放心,沒有提到你。」

    鍾閔終於開口,「笑話,不怕你不提,只是提了我,反倒擺不正你自己的位置。」

    林致問:「你真的不打算跟她見面了?」

    鍾閔說:「看機緣。」

    林致大驚失色,「那可是凱旋!這麼多年唯一令你青眼相加的女子。你們不是沒好過,還一起失蹤了一個月。連我都以為你們是要結婚的,後來為什麼你回來了,她一個人漂在國外?」

    「戰家一直把你當準女婿看,你老頭也不是沒這個意思的,現在她回來了,兩家人豈肯放過你?」

    「我說,難道……難道是因為章一?你會為了她做到這個份上?這本不可能,你們差太多了,你要是……」

    「你***別沒完沒了!」

    林致的舌頭像被斬斷一半,縮回去,過半天才說,「好好,不說不說。」鍾閔那表情,那暴喝聲,實在怕人。

    林致說的這些,鍾閔哪有不明白的?這麼多事情堆在一塊,他再淡定,也非一絲都不浮躁的。「有擺不平的,肯定第一個通知你。」

    有他這句話,林致還能說什麼呢,皇帝不急太監急。鍾閔從小就是這樣,在他的王國裡,只有他說了才算。然而這一次的情形,是非同小可的。

    ***

    送走林致,上樓。章一在她自己房間裡,坐在書桌前,塗塗抹抹些什麼。走過去看,原來是在素描。

    她看見他,問:「林大哥走了?」

    「嗯。」拉她起來,「別畫了。」

    她跟著他走,疑惑問:「做什麼?」結果是拖著她往床上一倒,她以為是要做什麼,又想到昨天晚上,羞憤地給他一錠拳。

    他把她往懷裡一緊,下巴擱在她頭頂上,閉上眼,「乖,讓我抱一抱。」

    是很久以前,在同樣的房間裡,他說過這樣的話。那一次,少女背部的雪白色朦朧似欲化入空氣裡,男人的身體貼上去,他們似一尊連體的塑像,鍍上了古銅的暮色。而這一次,女孩在男人懷裡,軟得似沒有骨頭,再沒有滿臉不甘,小手放在男人的前,是心安理得。相同的依然是靜,聽得見兩個人的心跳,一個沉穩,一個輕快,但終於在某一處合拍了,成了不分彼此的,一個人的心跳。

    他聲音在她頭頂,幽幽的,「我還不知道你喜歡畫畫。」

    她說,「學校每年的興趣班我都報美術,基本都是素描。其實更喜歡油畫的,只是相比費錢得多。」

    「給你請個油畫老師?」

    她趕緊說不用,「高中肯定也有機會的。」其實心裡還是很想的,她難得對一樣東西這麼有興趣,但想這樣一來又要添許多麻煩,於是就說違心話了。

    他輕輕地應了聲,沒再提,過很久也不見說話,她不敢動,生怕他是睡著了,一動就吵醒了。

    *** *** ***

    哪知他還是請來了老師,問起來,說一則她喜歡,二則替她打發時間。那老師是很有經驗的,教學起來得心應手,也沒有傳說中藝術者的清傲,年紀不過二十多,因此章一很快喜歡上她,兩個人處得相當好。

    鍾閔開始恢復以前的作息,她早上有時覺得他起身了,但就是睜不開眼,等到醒來,旁邊的枕頭還隱約看得到凹下去的痕跡。還是覺得困,於是一翻身半趴在他方才睡過的地方,頭從枕頭上掉下來,身子微微蜷曲,還像是窩在他懷裡,又睡過去。

    他從外邊回來,有時也趕上她們的授課時間,多半是靜靜坐在旁邊看著,也有邊看書的。其實那老師也是很愛說話的,兩個人嘻嘻哈哈的,通常都是鬧完一陣才發現他在看著,再怎麼注意多少也要吵到他。他倒是不介意的樣子,偶爾碰上她看他,那表情幾乎稱得上是愉悅的。隔一段時間便要過來問她累不累,渴不渴,叫她別站太久。

    她每天是要睡中覺的,其實本不想睡,只因她在睡,他多半也會上床來瞇一會兒的。從醫院回來有些日子了,他淺眠依舊十分嚴重,白天似看不出什麼,但總有一兩絲倦意是被她捕捉到的。

    老師一般就在三點半的時候來。她因是初學,興致非常高,說笑間,一下午時間就過去了,再不覺得悶。又因手生,因此時常將顏料弄到手上衣服上,有時候忘了,甚至將手上的沾到臉上去。他給她抹好香皂,小手握在他掌中,輕輕搓洗。她一抬頭看見他眼裡可以醉死人的溫柔,一句話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你這個樣子,是否有戀女情節?」

    他一愣,隨即失笑,「這話是誰教你的?」

    她說:「這種說法連小孩子都知道。」

    他把她的手送到流水下洗,漫不經心說:「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我讓你有這種錯覺嗎?那好啊,上輩子你是我的情人,這輩子仍是情人。最好你這麼生生世世錯覺下去。」

    你看這人嘴多壞,生生世世錯覺,豈不生生世世做他的情人。她哪裡說得過他,羞都羞死了。

    洗完手和臉出來,她蹦上床一躺,成「大」字型派開。過了一會,反應過來他剛剛去的好像更衣室,於是跳下來,過去看。探頭進去,他果然是在更衣。

    她問:「要出去麼?」都這個點了。

    「嗯,去見一個老朋友。」轉頭看她,「一起去?」

    估計是他生意場上的朋友,無趣得很,於是說:「不去。我餓了,等著一會吃飯。」

    他突然說:「進來。」

    「誒?」

    難得來看他換衣服,於是捉住她,拿起來一件件比劃,挨個問她的意見。她存心使小壞,故意說這不好那不好,其實她哪裡懂?他耐心出奇的好,還在問。這更衣室也不知誰設計的,裡頭的鏡子可三百六十度審視,到處都是他跟她的影子。其實他那樣的氣質,已經不用衣服來襯,站在那,整個人如淵渟嶽峙,相比之下,顯得她愈發的小了。--b 不由得煩躁,他再問,就隨口說好。想不到他一個大男人穿衣服這麼麻煩,也知道在那折騰個什麼勁。看他開始脫,趕緊跳起來,「等等,我先出去。」

    他那眼神分明的不贊同,一把抓住她,要笑不笑,「我什麼地方你沒見過。」

    耳朵裡「哄」一聲響,臉燒起來。她哪裡肯,全方位的審視鏡,一會全是她在一邊觀看美男更衣的鏡像,這成什麼了?不行,甩脫手要跑,不忘扔下一句「暴露狂」。

    一會他換完出來,她也不看,他非要湊上來,兩臂一鉗,就是一頓好親。親完了,她還扭扭捏捏的,裝作換電視台,看他還粘在身上,口氣沖得很,「還不走!」可等他走了,估計好時間,又偷偷溜到陽台,蹲下身,只露個眼睛在外面。他開著車子出來,不知是否心有靈犀,回頭望向她的方向。被發現了,於是只好現身出來,衝他擺擺手,哪知他坐在車裡,亦朝她擺擺手。兩個人樣子傻得不行,還好沒人看見,但不知為什麼,她覺得心裡冒起了小泡泡。

    直到看不見了,才又鑽進房裡,躺回床上去。無聊得很,於是在床上像指針一樣順時針擺,擺了兩周,就要喊頭昏。出院後,她一直就在他這邊睡了。其實她最喜歡這種圓形大床,很有童趣,童話裡的princess睡的應當就是這樣的床。偏偏他那個人房裡是暗色系,臥具換來換去都是黑色主調,冷冰冰的,氣人得很。實在是越看越不順眼,況且她的東西都在原來的房間裡,用起來不方便,反正也無事,索來一番改造。

    把她房裡的毛絨公仔全都搬過來,從大到小,一個疊一個,摞得像小山。然後是她的枕頭,她的涼被。再去他的更衣室搜搜看,有沒有其他款的床單。一排排衣櫃全被她打開看,他果然是只穿經典黑白灰的,但就是同一種顏色,深淺、亮度都是不同的,更別說衣料了。細細看,才發現他的衣服分門別類,大到基本走形,小到領子形狀、袖子花樣,甚至暗袋、扣眼無一處相同。那邊還有鞋架,他就是每天換一雙,一年也輪換不了這麼多鞋。更別提N多領帶,圍脖和各式袖扣。誒?!居然在他的配件中發現了眼鏡!他戴眼鏡嗎,她怎麼沒見到過。戴來看看,沒度數啊,是平光鏡,這說明了什麼?

    如此騷包,又是在一眼看不穿的細微之處,此乃悶騷啊悶騷!於是乎,她整個人在這個男人的低調前華麗麗的震驚了。

    緩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她夏天的衣服搬過來扔在床上,分次拿到更衣室裡,掛到他的衣服當中。那些黑白灰立刻被打亂了,糖果色,格紋,圓點花,公主袖,雪紡紗迅速入侵。她只管嘿嘿奸笑,回來嚇死他!到底她的衣服少些,分不勻稱,那頭「積壓」的全是他的白襯衣,她過去一件件翻。翻到最裡頭的一件,外側口上有一大塊淺咖啡色印跡,是什麼東西潑上去沒洗乾淨麼?可為什麼還掛在這裡?怪事情。

    做完這一切,她非常得意,並且喜歡這樣,因為有一種鳩佔鵲巢的威風感。覺得有些累了,倒在床上,閉著眼,很想很想知道他到時候會是什麼表情。在心裡笑出聲,原來要心滿意足是這麼的簡單。

    ***

    鍾閔到馬球場,剛好到比賽第三巡結束的半場間休息,球員跨馬由遠及近,周圍掌聲響起。

    一位女郎身穿黃色上衣和白色馬褲,腳蹬棕色齊膝靴,坐姿完美,臉上的汗星子在夕陽下閃閃發光,說不出的神采飛揚,拿球槌一指臨近的男子,朗聲問:「服是不服?要認輸的趁早!」那男子搖頭說:「我們四個加上你們中的那三個是打定了主意,捨命陪佳人。」女郎「哧」地一笑,梨渦裡兩朵明艷花,「好,要扮乖就給你機會,可別後悔。」說完一轉眼看到場外一人長身玉立,那明艷頓時開得令人不敢逼視,將手中球槌扔給球童,翻身下馬,奔過去,在那人面前站定了,這才摘下球帽,盈盈笑意裡終於叫出一聲:「醒山。」




番外篇2

    近來一直如此。兩個人一床睡,免不了升溫,偏偏又顧忌她的腿,每到關鍵時候生生忍下來。她哪有不明白的,因此在他懷裡總是一副乖巧柔順樣,那樣子更讓他恨不得揉她到骨血裡。實在是渴了,把她剝得光溜溜的,一路又是親又是啃,她又是舒服,又是咯咯嬌笑,安安心心享受和他的溫存,因為他撐在上方,像是天塌下來都有她的男人來頂著的。

    他用各種方式挑動得她動情。手指帶出體,嘴湊上去,絲絲渴飲,舌頭也伸進去,輕輕刮著。她喘得非常厲害,那裡溫熱的一片,因此體流得更多更快了。他喜歡這麼折騰她,總是一次又一次尋找她的臨界點。他自己忍得非常辛苦,有兩次說進去了不動,她也同意,哪知後來簡直像猛獸出籠一樣,到一半時,她就喊腿不行了,硬生生地停下來,簡直加倍受罪。

    說擺佈,倒不如說伺候完她,她整個人裡外舒坦,那眼睛裡頭,是真正的媚眼如絲。小臉蛋酡紅,眉骨染著深闈的誘色,身子舒展到極致。他趕緊關燈,看不見要好一點,再這麼下去,沒成柳下惠第二,倒憋出一身病。

    黑暗裡頭,她光溜溜的身子在他懷裡頭,那皮膚越越滑順,滿鼻都是她的香,死灰都能復燃了,何況他還冒著火星的。沒辦法,對她說用嘴吧。小丫頭似乎很認真地考慮了一下,然後說,好吧。頭縮進被子裡頭,鑽下去,張口含住。沒力道,他用手捧她的頭做引導,最後下來,他一分沒紓解,她還抱怨連連,賭氣地躺好,背過身不理他。貼上去從後面抱住她,她慢慢軟下來,她最喜歡這樣睡覺,因為覺得這姿勢最有安全感。於是說睡吧,她哼一聲。過一會轉過來惡狠狠說,你是不想我睡吧。他說沒有啊。她說,那你拿它抵著我?

    他不說話,親她的嘴,親她亮晶晶的眼珠子,親完了說,換個姿勢吧。

    開燈。她說,別調太亮。

    床頭的壁燈是朦朧黃。他說,乖,坐上來。

    她忸怩一下,似乎覺得主動方有點吃虧。他又扭著她親,於是她分開腿,他又用手做了下準備。最後她坐下去。剛下去一點,她就喊進不去了,卡在那,他看得眼裡噴火,掐著她的腰重重往下一壓,下身同時往上一抬,她「啊」地叫一聲,不知是覺得好還是不好。

    他歎口氣,折騰死了,總算進去。

    她拿手鼓出來的地方,聲音蚊子細,太深了,出來點。

    他就是要深深霸著她。哄著,乖寶貝,動一動。

    她哪裡肯,抵不過他糾纏,哼兩聲,扭兩下,就又不動了。

    他憋得要發瘋,哪裡容得她這樣磨人。調整一下,一把抱住她,掐著她的腰抬高,幾乎全部分開來,落下去的時候再狠狠往上頂。她被不斷地拋高又落下,聲音一聲比一聲出得來,那相連接的部分發出的聲音也越來越響。兩手掐著她的腰,越來越用力,似要掐出水來,整個人也越來越軟,還有聲音,都是嬌滴滴的,要從他懷裡化開去。漸漸的,像是從他頂著的地方生出火來,那樣燙,還在不斷往深裡戳,她忍不住緊縮。撞得越來越厲害了,顛得越來越快,那團火燒得整個人彎出數道彎,脖子,,腰臀和腿,每一分都魅到極致,小手攀著他,小嘴在他嘴裡,嗚嗚著,不要,不要把她拋下去,慢一點,身子像是要被那一條剖開了。

    水越淚越多,還有眼淚水,唾也從嘴裡滑下來了,沒有力氣了,頭耷在他肩上,任小腹裡的衝擊一波接一波,無止境的。一下下,戳進細頸的卡子裡去了,還在往裡。分不清什麼感覺了,是酥麻,是癢,還是疼。他動作起來那麼狠,像是整個人都要塞進她窄小的甬道裡去。嗚嗚,他壞他壞,兩條腿像電流通過,腳趾頭都蜷起來,身子繃起來,緊得不能再緊,不行了,他再來一下,她就要,就要……啊,嗚嗚,小腹裡熱乎乎地爆發出一大團東西來,被他抵著,一下還流不出來,嗚嗚……是壞掉了……還不放過她,她要死了,被她的男人用小壞蛋死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被他抱得死緊,身子劇烈的顫抖,在顫抖的最深處,他釋放出來。

    身體連接著往床上倒,喘息漸漸平復下來。他撫她的背,「怎麼一開始就叫得厲害?」

    她在他身上扭兩下,又哼哼,「太深了,裡頭的東西都被你頂出來了。」

    他捧起她的頭,濕吻一口,「那你喜歡嗎?」

    她不肯說,但是模樣別提多乖順,他又吻一口。實在不想出來,「小乖,這就麼一直在裡面好不好?」深深霸著她,感知得到她身體裡的變化,哪怕是最細微的顫動,就這麼,兩個人連在一起,不斷地做,不斷地用力愛,愛到死去,器官像鑰匙□了鎖眼,生在裡面了,永遠都拔不出來了。

    他以為她不會回答,但是她答了,很輕微的,「好。」身體先心靈成熟,她願意用這種方式,直抵身心最深處的,提醒自己,她是她男人的小女人。

    得到這樣的回答,他心裡奇異的柔軟,腦子都暈乎乎的,不再說什麼,只是吻她。不夠,還是不夠,還有沒有更親密的方式?

    夜已經很深了。她眼皮子開始打架,任他親著,也不說想睡。身上流了很多汗,粘著兩個人的皮膚,他問:「去洗嗎?」她小**啄米似的點點頭。

    抱她起床,就這樣也不分開。拿睡袍蓋在她背上,摟著去浴室,一走動,那看不見的地方就有東西又要燃起來。她已經困得不行了,吊在他身上,全靠他單手托著屁股。放開水,兩個人這樣也不好洗,想讓她靠在牆上,又擔心瓷磚太涼,於是讓她兩隻手穿進睡袍袖子裡,隔一層靠牆。好一番折騰,草草清洗一下,其實最一塌糊塗的地方本沒有洗到。把濕睡袍扔到一邊,拿大毛巾擦乾,另換一張裹著。取吹風機給她吹頭,坐在浴缸沿上,她坐在他身上。她頭髮不特別多,但長,因此又花一番功夫。

    回床上,她睡他身上,腿間鎖著他的,是已經睡著了,所以沒抗拒這種睡姿。手放在她翹翹小屁股上,睡吧,他也睡了。

    正文26 星 海(有更)

    「你來了。」

    鍾閔微笑,「嗯,來了。」

    周圍的人紛紛投過視線,在那對男女的相視而笑裡,連滿山的夕陽亦成一種明艷,恍惚間才知這世上果真是有金童玉女的。

    「你去吧,我等你。」

    戰凱旋揚揚下巴,「若要我打下半場,你就替我踏草皮。」

    鍾閔轉身要走。凱旋拉住他手臂,笑瞇瞇沖同伴喊:「有事先走,找人替我!」十分鐘後,她換好衣服出來。兩人走出去。

    鍾閔說:「球技又進了,方才就只你一員女將。」

    凱旋用手指刮刮頭髮,之前是盤過的。「湊人數罷了。你若去,就是三打四也能完勝。」

    鍾閔笑,「我既是門外漢,又沒有香和玉,拿什麼去完勝?」

    凱旋轉過臉看他,「我怎麼聽出點弦外之音?」

    鍾閔也轉過臉看她,依舊是笑,「你多心了。」又問,「有胃口嗎?」

    她想一想,說:「有一樣東西是想吃的。」

    「什麼?」

    「恐龍蛋。」

    她說的是一種油炸糯米糕,黃色外殼裹芝麻的,圓而大。鍾閔走了幾步才開口,「不知現在還有沒有。」

    「去碰碰運氣。」

    車子在各條老街和小巷裡穿梭。這城市每日都在洗心革面,難得再見一星舊時痕跡。天光漸漸暗下來,車子行走的風也一點點降下溫度。有納涼的老人搖著蒲扇從民宅裡出來,走在一棵棵大樹的腳跟下,樹卻在風裡搖著冠,那是無數張扇葉子,葉面的光反出來,吸收進暮色裡,看上去是一種稠黑的綠,綠就在人的眼前說:又是一年了。

    舊時她樓前有一棵很大的黃果蘭樹。每年花開時,總有一個小小少年朗朗站在那花樹底下,穿著白襯衣,白短褲,白球鞋,太陽光照在他身上,亮得直入人心裡去。阿五從陽台伸出腦袋,朝下喊:「我的小爺,別站日頭底下,快進屋去,她練完琴就下來。」樓下的人不說話,她又催幾次,還是不說話,縮回頭,對著鋼琴前的女孩兒說:「眼巴巴瞧著,不肯走。快彈你的吧。」

    她從椅子上跳下來,「讓我看一眼。」走過去,陽台那樣高,幸而在練ballet,她奮力地踮起腳,就在那最初的視野裡現出花樹的頭,綠的葉,掛滿嫩黃的瘦長鈴鐺,甜的香,旁邊立著他。她一眨不眨地盯著,在陽台裡喊:「醒山,你再等我一下。」身子晃了一下,瘦長鈴鐺搖了搖,音樂聲裡送來他微弱的回答:「唔。」走回去坐下,小手撳琴鍵,照著琴架上的譜子一頁頁彈下去。

    也有發脾氣的時候,把房裡的古董瓷器砸到地板上,撿最可手的砸,往往也是最好的。阿五在飛揚的瓷片裡東躲西藏,不敢攔她,更不敢叫人,只在口裡不住哀求。老師也嚇壞了,眼睜睜站在角落裡。響動將她大伯母引來了,將她一把摟住了,說:「昨日你父親還跟我說你子收斂不少,這又是在鬧些什麼?」她用力掙,沒掙開,聲音大得很,「你提他做什麼?回來一趟,看一眼我是死是活。大伯母說:「咱們一大家子都指著他,他吃苦受累不說,若聽見你這話,哪有不傷心難過的。」她一跺腳,「我就說!」大伯母說:「當心踩著碎瓷片。」又問,「還沒說鬧這一出為什麼事?」她伸手指著角落裡的老師,「她!彈多少遍都說我是錯,還有阿五也在一旁幫腔,一併打發了走!」阿五撲上來,「小祖宗,我知錯,明兒在嘴上貼張封條。到時你冤家來了我開不了口,可別怨我沒告訴你。」她年紀雖小,卻也知羞,轉面埋進大伯母懷裡,「快掌阿五的嘴,掌她的嘴!」大伯母笑著說:「他在一旁看著呢,你要掌誰的嘴?」她抬頭一看,羞得滿面通紅,「你來了。」他說:「來了。」

    大伯母招呼一屋子人撤出去。她看他走進屋裡來,說:「當心腳。」阿五用掃帚掃一遍,又拿來吸塵器,拖著長長的線,還沒開,她說:「吵死人。」電器哪能一絲噪音都沒有的,阿五苦著臉,「那怎麼辦?」她沒好氣,「笨豬腦子,用濕毛巾。」阿五去了。那老師方才沒聽出味兒來,不知當走不當走,依舊直挺挺站在那。

    他看一眼,說:「你心裡不舒坦,就別彈了。」

    她喪氣,「要彈的。門外不知有幾雙耳朵豎得跟天線一樣。」

    「何必管他們。」

    她頭垂下去,「只是不想他們在我爸爸面前多嘴。」一抬眼看到牆角的人,「你怎麼還不走?」那老師縮縮脖子,正巧阿五進來了,趕緊溜出去。

    他說:「你在這坐著。」他自己去鋼琴前面坐下,問:「彈這上面的嗎?」她說是。他翻了幾頁,記下曲名,也不看譜,一支支彈下去。

    她等他彈完,說:「真氣人。你比我會彈都不肯再學,他們何必還逼著我學?」這種話她說過不止一次,每次他都說,「鋼琴適合女孩子彈。」這次他卻說,「準是讓你陶冶情,起初他們也是這樣跟我說的,不過後來我發現,彈一年的琴都不比吃我爹一記鞭子強。」

    她「哧」一笑,他看著也高興,提議說:「出去轉轉吧。」她說好,輕輕走到門邊,門一打開,兩邊躲著的人防不慎防。她哼一聲,趾高氣揚地走過。

    出了門,閭閻間,兩人手牽著手,遠遠看見幾個孩子圍著一個小攤,她拖著他跑過去。是炸糯米糕,各種形狀的,扔進油鍋裡,滋滋響,撈起來就是另一種金色形態了。她看著眼饞,不肯走,他掏掏口袋,有一張紙幣,先問她:「想吃哪一種?」她一指,「那個圓的,恐龍蛋。」他又問攤主:「買兩個圓的要多少錢?」攤主說了,他遞過錢去,剛剛夠。

    她問:「你哪來的錢?」

    「撿來的。」

    「騙人。」

    「是坐車的錢。」

    她大驚,「你又是偷偷跑出來的?」

    他「唔」一聲,在恐龍蛋的入油聲裡微弱得很。搞不好是要挨打的,她要哭。他捏捏她的手。

    東西炸好,用紙包著的,他接過來,遞給她一個。還是燙的,兩個人拿著往前走。走了老長一截,他先吃一口,然後說:「好了。」後面是跟著人的,他們都知道,趁還沒有上來之前,她趕緊咬一口。

    「好吃嗎?」

    外酥內嫩,裡面又是豆沙,吃著是很香的。但是她說:「不好吃。你覺得好吃嗎?」他說還行。她說,那給我嘗嘗你的。他遞過來,她就著他的手咬一口,就在他方才咬過的地方,留下兩個小小的齒印,吞下去,沒想到連心口都是燙著的。

    *** *** ***

    「啪」一聲,像是有人踩著什麼東西,兩邊的路燈亮了,長長的蜿蜒的燈龍就從那第一聲亮開始活了過來,像點著的火線。她也被驚醒了,趕緊叫他,「快!快!」他懂她的意思,轟油門,車子在近千馬力的驅動下瞬間加速,流星一般地 出去。人像是在空中,從衣袖子裡放出風來,呼呼間,從兩邊架起的光橋上飄過,轉眼便是萬年。到底是電流跑得更快,她憋足一口氣,前面兩盞燈是短路的,點不亮,再前面已經沒有燈了。是他們贏了,她歡呼一聲,幾乎要跳起來。車子衝過去了,卻又在面前的街道橫衝直撞,眼看兩邊有車開過來,他甩一記尾,生生調出鈍角弧度,車堪堪停在綠化帶前,引擎聲與摩擦聲戛然而止。兩個人愕然對望半晌,然後一起大笑。

    她笑得喘不過氣,直說:「幸虧是Koenigsegg。」

    這樣的舉動已經很多年都沒有過了,一下子似乎活回去了,而這樣的她以前也是常見的。他等她不笑了,說:「繼續找?」

    幾乎已跑遍全城,她說:「多半是沒有的了。」

    他眼睛看著前面,明白的事不會裝作不明白。他沒說話。

    「其實我最想去一個地方。」

    他轉過臉,「我也有一個地方。你等我開車過去,看是否是同一個。」

    她眼睛亮起來,拍手說好。

    ***

    車子開上山道的時候,她嘴角已經彎起來。

    那一次,是十二歲生辰。父親牽著她的手從樓上下來,主客一時俱都啞然無聲。提起裙擺到鋼琴前,一曲終,手停在琴鍵上。誰拍響了第一聲,然後稀落的掌聲變成了滿堂喝彩。父親將來客一位位介紹給她,高揚的下巴換來無數的稱讚。是還沒有看得慣,找到機會便迅速退場。長走廊裡鋪著厚地毯,她的小細跟陷進去,牆壁上有的是巴洛克式的圖畫和壁燈,兩邊是無數緊閉的門,也許每一扇打開後都有一個惡靈住著的,告訴你用靈魂來交換一個願望。但是沒有,這不是童話。她的影子投在牆壁上,花紋裝飾它,卻依舊是變了形的。走廊裡靜悄悄的。然而那麼多的門,總有一扇是要打開的,她沒有料到,來不及看清,整個人已經被捲進去了。

    一隻手按在嘴上,身後有聲音說:「是我。」

    貼得那麼近,聽得到呼吸。她沒有轉身,「怎麼不到前面去?躲在這裡做什麼?」

    他說:「銅臭逼人,下不了腳。你不悶?」

    她點一下頭,「悶。」

    他說:「那出去吧。」

    他過去把那屋子裡的窗戶打開,先翻出去了,站在外面說,「沒人。我接著你。」說完張開臂。她兩手一撐窗戶,一個躍起便上去一隻腳,再抬另一隻,兩腳站穩了,弓著身朝下對他說:「來了。」話未落音,從窗戶上直直倒下來,裙擺一層層翻起來,整個人如同黑夜裡的一隻墨蝶,輕飄飄落入他滿懷。他是沒準備好還是呆掉了,等反應過來,摟著她往後倒下去。好半天沒有反應,靜寂裡只有星星還在眨眼睛。也不知多久,她肩頭一聳動,然後大串的銀鈴笑聲響在那夜色裡。

    他把藏在房子外頭的自行車拖出來時,她傻眼了。他說:「有個地方帶你去。」

    於是,她坐在後座上,頭枕在他背上,斜眼看天上的星,星眨一下,就踢一下腳。上山的路有斜度,她問:「我下來嗎?」他說,「坐著就好。」等車子上去後,他果然有些氣喘。她脖子上是繫著絲巾的,解下來替他拭去汗。他「噢」一聲,是想起什麼,慌忙去掏口袋。她第一次見他那麼慌張的樣子,忍不住問,「是什麼掉了?」他已經找到了,從口袋裡牽出來,細長的紅色線編手鏈。他說,「你本命年,要戴點紅的。這是前年嬤嬤替我編的。」花式是編得很巧的,她看著喜歡,更是他戴過的,便伸了手腕讓他繫上。她手腕細得禁不起一捏,他微微俯身將結解開,收好了,再重新繫好。他總能打出各式各樣好看的結,再一個個將它們解開。

    牽著手,站在那山上看星星。她問,「星星是怎麼來的?」他想了一會,說,「被人捅出來的。」星星不是離地球很遠的發光的恆星嗎?她轉過臉看他,他也看著她,「我爹常說,『不管教,還讓你捅出天窟窿不成?』你看,天哪有捅不破的,窟窿或大或小,漏下光來,那不就是星麼?」她忍不住咯咯笑,他就是這樣,人前是小紳士,小學究,人後的他是什麼?滿口胡話,只有她知道

    只有她知道。

    山腳下是萬家燈火,山上靜得卻只有蟲鳴聲。她的小鞋子踩在草地上,濕漉漉的草尖輕輕刮著腳背的皮膚,鞋尖上貼著亮閃閃的水鑽,在草叢裡時隱時現。她說,「我跳舞給你看。」學了近六年的ballet,彷彿就是為了這一天。她把鞋子脫下來,伸展、旋轉、跳躍,一切都在那草間上,是輕盈盈的華麗。最後是謝幕,他走過來,「腳疼嗎?」哪有不疼的,卻像才意識到一樣,一下子跳到他腳背上去,抱著他,只是笑,再不肯下來。他也笑,伸手摟著她。

    對視的時候,她總喜歡叫他的字,一遍遍的,「醒山,醒山……」要叫得他的勢頭弱下來為止,但沒有一次成功的。這次也一樣。她仰著頭,撒嬌一般叫個不休,他頭一低,最後一聲封在唇間。

    幾乎是蜻蜓點水。是第一次,將禮數教條拋到腦後,並且是那樣小。她的臉埋在他口,兩個人的心都像要跳出來,怦咚,怦咚。

    除了天上的星,再沒有人看見吧。

    正文27 賠款

    山頂上靜寂只聞蟲鳴,天窟窿漏下光來,鞋面上依舊是亮閃閃的水鑽,在草叢裡時隱時現,連站的地方都是同一個。

    忍不住舒展身體,竟坐了這麼久的車。伸出手去,星光是落在手上的,但來不及抓住,逃掉了。掌心裡還剩得有紋路的,看得出了神,連他什麼時候轉身都不知道。

    他走回來,遞給她一個高腳杯,裝得有暗紅體的。他說:「知道你一直在找這個。碰巧一次私展會有藏家展出來,跟他提了一下,沒想到肯大方相贈。」

    她輕輕搖晃酒杯。是的,這幾年她一直在找這個酒莊的82年紅酒。並不是太著名,但對她來說很重要。酒莊已經停產很久了,那個年份的酒更是喝一瓶少一瓶,有價無市的。她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去找,儘管不抱希望的。沒想到,竟讓他找到了。「叮」一聲,兩隻酒杯輕輕相碰。品一口,是否還是記憶中的味道,她分不清了。

    微笑著問他:「那麼,你又贈他什麼?」

    「一條Doshala。」

    「頂級Doshala絕不止這酒價。」

    他說:「本就是底下人自作主張替我收下的。我沒用過。送的人花了心思,知道我冬天要用純色披肩,心思是好的,東西更是好的。只可惜,我一看見就要聯想到血腥畫面,簡直避之不及。」

    她「哧」地一笑,「你這人!鍾氏的醫藥公司每天都有大批動物用作藥理試驗,即使是3R原則下也不知要死掉多少,怎從不見你聯想?」

    「不一樣。就事論事。」

    她眼垂下去,品杯裡的酒。

    「去年曾有人在瑞典黃金海岸置了遊艇,聽說奢華程度令人髮指,偏偏是無名號,並且長期閒置。」

    她嘴角彎起來,盯著他看了半晌,說:「保密工作如此疏忽,看來還是我每年交的會費太少。」

    他搖頭,「是因為有人曾對我說,她要駕駛無名號橫跨四大洋。」

    她沒出聲,那個願望永不可能實現,只因再無一人相伴。

    一時沉默。

    山上的濕氣漸漸重了,她仰頭看著黑絲絨的天空,兩顆星之間到底隔得有多遠?並不遠。星與星的距離是不變的,只要一個肯走,怎樣都是走得過去的。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他說:「涼嗎?開始還不覺得,等順著皮膚下去,倒像是秋天了。」

    她不作聲。

    又是一段沉默。

    終於他開口說:「你問吧。」

    她這才覺得那寒意果真從毛孔鑽下去,砭肌入骨。面上卻像是並不等他這一句,驚異一閃而逝,轉臉看他一眼,然後調開,「我都知道。」

    過了一會,他說得很輕,「我並不是同你賭氣。」

    她一直仰著頭。星子糊了邊。她仍舊說:「我知道。」

    從山上下來,他送她回去。她回來後一直住在一間小公寓。

    車子停下來。抬頭看,窄窄的樓隙裡有星光漏下來。她一隻手按在手袋上,手指往下撳,從沒覺得鱷魚皮這樣軟過,再稍一用力就要穿過去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來,也是薄弱得一穿就過的:「上次在島上的那件睡袍,我帶回來的。」

    他的手一直放在方向盤上,沒回頭,稀微的星光落不到他身上,看不清臉上的表情。過很久也沒有動,他只是說:「凱旋,我不是對的那一個。」

    她笑了,從梨渦裡開出兩朵無聲的明艷。「那麼,再見。」打開車門,下了車,一直等到車子重新發動,在那轟轟的引擎聲裡說,「路上小心。」

    她微笑著目送車子離去。再次仰頭看,星光糊成一片,水印一樣漫出去,是樓隙太窄,再也容不下了。

    ***

    車子開得越來越快,一直到入車庫後熄火。鍾閔從車庫小門上去,直接回房間。臥室門是關著的,但看得到有光,突然像是聽到那個小人兒的呼吸聲。輕手輕腳開門進去,有一下子是驚住的。入眼全是毛絨公仔,掛飾,相框架子,床前鋪著張白色心形地毯。床單還是黑的,被子和枕頭換過了,粉紅的被子被拱起一小團,裡面裹著的,正是他的嬌娃娃。

    走過去,她果然是睡熟了的。沒關燈,是還在等他麼?心愈軟下來,掀開被角,這一看,口乾舌燥。小丫頭穿著他的大T恤,領口大得露出整整半邊肩頭,口的皮膚也露出大片來,因是半趴著的,還蜷著一條腿,下擺完全跑到腰上去了,有小褲包裹著翹翹小屁股,後面膽敢還牽著一象鼻子!再往下,是細白的一雙腿。小嘴嘟著,不知夢到了什麼,突然咂咂嘴,咂完了又嘟囔什麼。低下頭去聽,不清不楚的,是在說「……要抱抱」?!哪裡還忍得住,把她那些不清不楚全都吃進肚子裡去。她睜開眼睛,眼神還朦朦朧朧的,卻知道回應。小細胳膊緊緊摟著他。這一摟,他整個人壓上去,一發便是不可收拾……

    眼看她又要睡著,趕緊親上去,親完一陣沒話找話,「你剛剛夢到什麼?」

    「……」

    不行。他一定要她說,在夢裡都要他抱抱。她不肯說,他逮哪揉哪,邊親邊揉。

    她終於把眼睛睜開一道縫,模糊說:「想吃……」

    「吃什麼?」

    「紅燒獅子頭……香……你不讓……要抱才給吃……」

    Orz!原來是這樣。

    「我走了,想我了?」

    「……」

    「是不是?」親一口,「嗯?」還穿著他的衣服,乖乖在床上等著他,這不是勾他嗎?又親一口,「妖。」

    她哼一聲。

    「妖說話,說話。」……「乖,別睡。」……「嗯?說什麼?」

    她終於忍無可忍,睜開眼睛,「你煩!」出去一趟,回來就變話癆了。

    他倒笑了,肯跟他說話了不是?「煩?那剛才是誰在我身上不肯下來?」

    這下她幾乎全醒了。惱羞成怒,聲音也出來了,「分明是你……」沒有說下去,這種話說出來他只怕更得意。「我真要睡了。」說完轉過身去了。

    他死皮賴臉蹭上去,往她耳朵裡呼氣,話越說越難堪。可任他怎麼撩,她身子縮成一團,眼睛閉得死緊,就是不給他反應。他撩一陣子,白討沒趣,方才要得急,還是洗了再睡吧。洗完了上床,小東西又自動自發滾過來,在他懷裡尋一個舒服位置,分明一臉的饜足。

    *** *** ***

    夏天的雨總是說下就下的,來得快,去得也快。油畫老師不來了,章一一個人在露台上看雨,那雨一陣緊似一陣,從半空中打進露台上,似線斷紛珠,有落在腳背上的,「啪嗒」一聲,冰得她跳起來。人都說翻書快,這天翻臉更快,因為轉眼便雲消雨散,連動作都是省去了的。

    回房間突然想吃濃濃的芝士蛋糕,廚房在做了,她又好奇,於是便守在一旁看著。端著新做好的蛋糕晃到他面前去,挖一匙吃了,連眼睛都瞇起來。他看她那個樣子,配合著問,有那麼好吃嗎?她說好吃呀,不信你嘗嘗。他面上淡淡的,我嘗你嘴裡的。

    他嘗完了,放開她,滿意說:「唔,好吃。」氣得她一腳踢在他小腿上,他還笑瞇瞇的。

    他不愛吃甜食,她是知道的,因此故意要餵給他吃。他也爽快,她遞過來二話不說就吃下。一塊蛋糕就這麼被兩個人一匙匙分食掉。只是吃完了她又愁沒事做。雨後的空氣很好,她心動得不得了,有很久沒出去過了,自從傷了腿,出了醫院就貓在家裡,她都快悶出病了。跟他提了,他說好啊,於是兩個人開著車子下山去了。

    他問:「去哪逛?」

    她想了半天,就是想出來走走路,最好能慢慢晃悠的,兜圈子的更好,於是說:「你找個地方把車停了,我們去步行街。」

    下了車,步行街的地磚縫子還是濕的,兩邊商舖裡顧客少得很,她倒是覺得人少好,可走了一會就覺沒意思了,總不可能拉著他這樣挑的人去逛平價商舖吧。又走幾步,前面就是購物中心,超市的東西又多又好吃,還等什麼,趕緊去吧。

    進入口,發現他沒跟上來,回頭看,原來是推購物車去了。見她看著,反問:「你不是要買東西麼?」其實她也不是要買東西,但著實歡喜他推車的樣子,心裡竊喜,拉著他的手臂往前走,「嗯嗯」點頭。

    貨物架上擺滿零食,見著以前愛吃的,一包包往車裡扔。到熟食區一看,麻辣的,油炸的,燒烤的,口水全下來了,站在玻璃櫃子前就不肯走了。板鴨,麻辣小龍蝦,烤**翅,越是他不待見的,她越喜歡。

    看他在前面推一滿車,她得意得很。旁邊是賣玩具的,好像是做特價,人很多,她擠過去看,等抱著搶到的東西出來,哪還有他的影子在?順著他剛才的方向,沒走幾步,就看到車子扔在那的。退著往原路走,一排排的貨物架,她站在中間,往兩邊一掃,沒看到他就再往前走,沒走幾個呢,腦子就被敲了一下。

    「這麼巴掌大的地方你也走得丟?」

    她脯往上一挺,也不管還抱著東西,學他的口氣,「這麼巴掌大的地方你也把我弄得丟?」

    完全沒料到她會來這麼一句,他愣一下,然後笑起來,不說話,接過東西拾了她的手往購物車走。她在後面拽著他,學聲優的口氣煽情說,「茫茫人海,找回了你,我之幸也。」他在前面不知好氣還是好笑。

    回到家,撿了兩包零食拆了吃,然後把她搶購的東西攤開來,是拼圖,9000片的,還不是最高難度,雖然她以前只拼過最多1000片。坐在地毯中間,叫他一起來,他不屑,等她玩的時候,他又湊過來指手劃腳,說這不對那不對。他都沒玩過的,她怎麼肯服他,於是拼不了幾塊,就又和他爭起來。

    林致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本來他頗有點「來意不善」的,一肚子話都到了嘴邊了,方才在外按了十幾聲喇叭大門才開啟,更加不爽,本想著這屋裡是沒人還是怎麼,結果進來一看,那兩個人在地毯上滾做一團,章一咯咯直笑,其他人早不知躲到何處去了。想都沒想就衝過去,「你怎麼還不回公司?」

    章一從鍾閔身子下鑽出腦袋來,羞得臉通紅,一個勁打他叫他起來。

    鍾閔睨一眼林致,「我以為你起碼會迴避一下。」

    章一想走,鍾閔不讓,她不好意思面對林致,乾脆背過身裝作拼圖。

    林致來氣,大聲質問:「X市CBD規建工程為什麼會是戰氏海鯤中標?」

    「堂堂天倫世紀副總會不清楚招投標流程?」

    林致冷哼,「你這個樣子應該擺給鍾氏的董事看。」

    鍾閔章一的頭,「乖,上去玩,東西不好拿叫她們幫你。」

    章一「噢」一聲,頭不回地上樓去了。

    林致被這一打岔,氣焰也下去了,「這麼大的工程,鍾氏勢在必得的,最後竟讓戰家吃下去了。我也是關心你,以為你一個人偷偷躲起來,結果呢,你這個樣子,明天鐘氏跌破發行價,想必也是不在意的。」

    鍾閔在沙發上坐下,「我都快忘了,你也是持有股份的。」

    林致差點暴跳,「你這是人說的話嗎?」……「笑?你公司那幾個老傢伙氣得吹鬍子瞪眼,個個要找你興師問罪,你居然還笑!」

    鍾閔一攤手,「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比笑來得容易?」

    林致算是服了,一屁股坐下。「海鯤是臨時改的標底,為什麼?」

    鍾閔沒說話。

    「可笑,你給戰家送的不是彩禮是嫁妝!」……「近來董事會對你頗有微詞,還來這麼一出,老頭們去你家告狀了,你完了,你真的完了,等著吃你爹的鞭子吧。」

    鍾閔只聽著,還是不說話。

    林致最見不得他這副不溫不火的樣子,偏偏拿他沒辦法。歎口氣,只有轉移話題,「你昨天,跟凱旋見過了?」

    「你消息倒是靈通。」

    「不是我靈通,你倆金風玉露一相逢,哪次不廣為傳頌的?」

    「嘿,凱旋就是這樣。昨夜與你柔情似水,佳期如夢,今日動起手來便翻臉不認人。」

    鍾閔的臉冷下一分,「你最近似乎對我的私事很感興趣。」

    「何止是我,你這樣的黃金單身漢不知是多少女人的春閨夢裡人。只可惜,好事將近,從此別說是入春閨,就是探頭出圍城都是難的。」

    其實林致的臉一旦涎起來,鍾閔哪有不嫌惡的。「這種話以後都不要再說了。我跟凱旋,即使再見面,也只是朋友。」

    林致半天才反應過來,忍不住驚呼,「難怪!原來你送的既不是彩禮也不是嫁妝,是賠款!」

    正文28 那時候的他

    林致不是不氣悶的,怎麼都想不通鍾閔到底在玩什麼把戲。這麼多年的朋友,彼此知知底,做起事來仍是半點口風都不給他透。坐在椅子扶手上,蹭手裡的火機玩,火苗子騰出來又吸進去,樂此不疲。管家在門口說:「少爺,有客人。」

    竟然直接就把人帶到書房了!將手中火機扔到桌子上,勢頭止不住,滑到桌子邊,掉下去,又是悶頭一聲響。往門口一看,嘴上卻掛起笑容,「稀客!」

    戰凱旋朝他揚揚下巴,三寸高跟鞋踩在地板上,聲音不大,步子優雅,但每一步都是走實了的,往會客沙發一坐,從腳背至短裙下,一雙腿讓人恨不得眼生蒺藜,抓上去才好。

    林致盯著她的腳,問:「你穿幾號鞋?」

    「問這個做什麼?」

    「看上去很小。偏偏是這麼小的腳,踩著人梯上,一腳下去,往往踏碎天靈蓋。」

    凱旋的眼光打出來,被長睫毛一蓋,往林致的方向生出斜下角,「你想試試?」

    林致豎起兩隻手掌,「饒過饒過,不過說說而已。」又說,「找我做什麼?難得你親自來,有什麼事讓……」

    「幫我個忙。」

    林致被斬斷話頭,像是沒聽清,「什麼?」

    「找個機會,讓我見她!」

    林致聽糊塗了,「見誰?」書房裡有一座落地鐘,是有一百多年的舊東西了,機括仍然在走,時間就從那長長的擺動的弧形裡一點點溜走,至今已數不清有多少了,「噹啷--噹啷」。林致面上失色,「章一?」

    凱旋說:「還以為你已笨到姥姥家。」

    林致拒絕,「不行!這個忙我不能幫。你想見她,輕巧得很,何必到我這來繞彎路?」

    凱旋臉上看不出什麼,「那孩子自從出了事,已被他保護得滴水不漏。」

    「那就更不行了。」

    「沒得商量?」

    「沒得商量。」

    「那好,我馬上安排菱心出國,你這輩子再別想要糾纏她。」

    林致氣結:「你……」這女人,跟鍾閔是兩孤星,簡直天生一對!菱心是他想娶的女孩,生在誰家不好,偏偏是她戰家!命脈都被人拿住了,還有什麼辦法,只有妥協,「好,好。」

    凱旋站起身,「你盡快,我時間不多。」手袋一直掛在肘腕上,身子重心也是前傾的,早就預備了要走。

    林致趕緊叫住她,「我是有條件的。」

    凱旋居高臨下,「什麼條件?」

    林致被她臨得渾身不自在,「你先坐下來。」什麼話,說走就走,簡直不把他放在眼裡,這德!

    凱旋又坐下,「說吧。」

    林致稍稍斟酌了一下,說:「一直以來,你都是目中無人的,別誤會,這不是貶義。我的意思是……是一般人入不了你的層面,你一人在高處,看到的都是雲海詭譎……」

    凱旋眉頭擰起來。

    「其它全當未入眼。為什麼只有這一次這麼在意……我以為會跟往常一樣不屑的。」

    「你說了半天,無非想問我為什麼跟那孩子過不去是吧。」

    林致囁嚅,「也不是。」

    凱旋見他那個樣子,忍不住帶點笑意,「也許你不信。我是這世上最怕輸的人,而這一次,恰好是最輸不起的。」

    林致想到鍾閔待章一的程度,不說話了。

    「還沒說你的條件。」

    林致說,「本來是想你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你們分隔這麼多年。但現在,我不想知道了。兩個同是最不單純的人,準是為某個可笑理由。」

    「我不能保證能把章一帶出來,但我會盡力。只是,到時千萬別為難她,不然鍾那邊,我會很難做。」

    凱旋微笑,「放心。禮儀我自小做得無可挑剔。」

    ***

    章一自然想不到,這世上與鍾閔最相配的,另有其人,此刻還軟軟窩在他懷裡。方才扳著指頭算過了,還有幾天她就滿十六歲了。十六歲意味著什麼?有身份證了,享有更多公民權了,換言之,她成人了。

    頭枕在他手臂上,身子躺在他腿上的,面朝向他,腿蜷起來,被他像小嬰兒一樣輕輕晃著。聽他說,「就這麼定了。到時在家中給你行成人禮,邀請你同學來,好不好?你人生中第一個party。」

    她眼睛亮閃閃,「好啊。」他像是在哄她的樣子,於是她也哄著他,手環到後面去,一下下拍著他的背。心裡卻忍不住開始想像了。到時候,她穿著小裙子從樓梯上下來,他在最下一層接過她的手,行一個紳士禮,然後當著大家的面宣佈,「這是我的……」我的什麼呢?他會怎麼說?

    見她盯著自己看,於是問她:「在想什麼?」

    她趕緊叫自己打住打住,又不是拍電視,更不是童話。她把臉貼到他肚子上去,說:「沒想什麼。」他的衣服料子軟軟的,沾著他氣味的。她十六歲了,他今年也三十了。算起來,大了她十四歲,竟大了這麼多!她出生的時候,他差不多就有她現在這麼大了。那時候的他是什麼樣的?和現在長的像嗎?成天挨打嗎?會對哪個女孩子說胡話嗎?甚至……感應得到世上有她存在著的嗎?也許……他那時候住在深宅院子裡,整天被他爸爸叫去背生意經,背錯一字就打一記手心。人前總是裝作聽話的樣子,人後就調皮搗蛋,鄰居家哪個女孩長的好看的,他就拉下一張臉,明明偷偷喜歡著,卻非要欺負著。對了,他那個時候已經會擺臉子了嗎,一定是的,看他現在多壞,小時好得了多少?人小鬼大。想到他穿一件白襯衫,唔,已經在長身體了,瘦高個子往家門口一站,攔住漂亮女孩,冷著臉說:「不許從我家過。要過就先跟我交朋友。」對,正是他嚇她的那個樣子。

    鍾閔覺得懷裡的小身子一陣抖動,然後笑聲逸出來。問她笑什麼,也不肯說,多問了兩次,還是不說。於是把她的身子扳平了,盯著她眼睛,「說是不說?」她咬著嘴唇搖頭。不說是嗎,那就癢她,專癢她最敏感的地方。她笑得更厲害了,嘴裡卻喊著,「就不說。」他哪還留情,癢她的腰上最細的地方,啃她的脖子,真的是用啃的。停下來,真怕她笑得一口氣喘不上來了,她腹肌繃得緊緊的,他伸手上去撓,說:「再不投降,我撓你腳心了。」她一嚇,結果嗆著口水了,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咳,字不成句,「咯咯咯……我投……咳咳……降……」

    竟笑成這樣!看她多半是沒力氣了,直挺挺躺在那,他伸手捏住她兩耳垂,往下扯扯,「嗆朵朵,嗆朵朵。」她本來已經不笑了,這下又噴出來,打掉他的手,「你這個樣子,真該讓你自己看看,笑死人!」他笑著沒說話,他小時候嗆咳,嬤嬤就是這麼做的。看她想轉移話題,於是將面孔一板,「快說!」哪知正中她下懷,又笑起來了。

    這下他成丈二和尚了,在她旁邊的位置躺下。不肯說就算了,只要她笑得出來,只要在他身邊。

    她卻漸漸收了笑,爬到他上方,「你生氣啦?」

    他沒說話。

    她抱怨一聲:「小氣。」往他身上一趴,「又沒說不告訴你。」眼珠子轉轉,「我問你,你第一次見我是什麼時候,在哪裡?」

    他說:「問這個做什麼?」

    「別廢話。」

    他反問:「你沒有印象?」

    她想了想,搖頭,「我不記得見過你。」

    「那就對了。我說了你未必想得起來。」

    她說:「不行,一定要知道。」在他身上扭扭,「鍾閔……」

    她一叫,他的心就軟下去了。「大前年國慶節,在遊樂場。」

    大年前……「我是什麼樣子?」

    「又矮又瘦,短頭髮。」

    「騙人。我什麼時候矮過?」同齡人裡她起碼一直是中等身高。

    他顯然對這個話題興趣缺缺,不說話了。

    她整個人睡在他身上,頭埋在他頸彎裡,「你說,要是人第一次見面,讓他們知道後來是要愛上對方的,會怎麼樣?」

    他說:「那就從第一眼開始愛。」

    「人遇到愛或是懂得愛往往太遲,並且不知還能愛多久,提示來了,就抓緊時間,愛一分便是一分。」

    她「唔」一聲,「這樣多好,少走彎路。」

    他拍拍她的背,「傻丫頭,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若有,感情來得隨意,就不被人珍惜了。」

    ***

    這番話若讓林致聽見,一定大為贊同。這麼多年對待感情一直兒戲,直到上一段,愛得刻骨銘心,偏偏又受「求不得」。到現在,終於又重拾動心感覺,多不易!菱心是大家出身,自小練得處事不驚,他十八般武藝齊上,仍是無動於衷。等到絞盡腸子博得美人一笑,又橫生枝節。越是不易,越是珍惜,沒辦法,縱然前方虎龍潭,上吧。

    其實事先已經知道鍾閔在公司,才專挑這個時間來。章一在跟老師學畫畫呢,有模有樣的。看到他來,還是很熱情地打招呼,「林大哥來了。」

    林致過去,說:「歇會吧,這大熱的天,心浮氣躁的。」

    章一說:「不行,才剛開始呢。」

    小丫頭做事還挺有原則。轉眼看到那老師,於是搭訕,三言兩語逗得笑開花。這氣氛,不信她還畫得下去。

    章一果然下不了筆了。林致一見,趕緊進言說:「去坐會吧。」

    章一把筆放下,「好吧。」

    三個人坐著喝水說話,沒說幾句,就聽林致說:「今天下午有場藝術展,你們知不知道?」

    章一說不知道,那老師也搖頭。

    「是一個會所的內部展出,主要是油畫和雕塑,不少是會員的珍藏品,一般是見不到的,還有些是花大價錢從國外保來的館藏。去看看吧,我挺想去的,就是找不到行家一起去。這下好了,有老師一起去,還擔心什麼。」

    那老師哪經得他這麼一捧,先紅了半邊臉,「我……也還是學生。」

    林致說:「再怎樣做我的老師是綽綽有餘,今天是最後一個下午了,聽說也請得有藝術界的名家,這種機會是很難得的。」

    名家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見到的。那老師不免心動,嘴裡仍說,「可我要給章一上課。」

    林致說:「帶章一一起去,讓她見見稀世珍品也是好的。」

    老師問:「章一,你去嗎?」

    章一想去熏陶熏陶也好,反正是看看,又不花力氣,再說是三個人去,又不尷尬,於是點頭說好。

    林致簡直要叫好,直催著,快走快走。

    剛動身,章一叫起來,「不行。鍾閔不讓我亂跑。」

    林致不高興,「有我呢,這也叫亂跑?」

    章一忸怩一下,「那……我給他打個電話。」

    林致哪裡知道她在那彆扭個什麼勁,暗自咬牙,表面輕鬆說:「打吧。」

    章一早將鍾閔的電話記得爛熟,卻從沒打過。這第一次給愛人打電話,心頭難免有點小鹿亂撞。接通了,手心生出汗。

    鍾閔接起來,非常意外,那笑意止不住,順著無限波傳到這一頭來了。「有事?」

    「那個……沒打擾到你吧。」

    「沒有,你說。」

    聽筒裡分明有爭論聲的。「嗯……林大哥說下午有場藝術展,我跟老師都想去,給你打個電話說一聲。」

    「想去就去。讓司機接送。」

    她大大應一聲:「誒!」該掛機了,又忸怩起來,「那沒事了,你掛吧。」

    「等你掛。」

    林致在那頭乾著急,這倆人還在客氣誰先掛!

    章一憋一口氣,背過身,往回走了幾步遠,衝著電話一氣兒說:「鍾閔我最喜歡你了。」說完趕緊掛斷,羞得恨不得把手機甩出去。慢吞吞轉過身,低頭踱過來。

    林致暗自奇怪,怎麼打個電話就成這副羞答答模樣了?但沒問,還是先把她帶過去交差好。那邊等著的,也是個要人命的。

    到了會場,找個機會甩脫了老師,把章一騙出去。她還在問:「林大哥,你說的姐姐是誰啊?」

    正文28 LOLI VS 女神

    「你馬上就知道了。」

    轉進這家會所內部,上了樓是回形走廊,繞著走一段便看得到旁邊築起的空中露台,越往裡越是幽深,腳步聲每響一下就被吸進光的漩渦裡,再出不來了。章一開始膽怯,「林大哥,我不去了。」調頭要跑。

    林致捉住她手腕,「到了。」門是掩著的,站在前面卻不推開,「章一,去吧。」

    誰曉得那門裡頭是什麼?章一不肯,手扶著牆壁,「我看算了吧。」

    林致頭疼,這丫頭電視劇看多了吧。「這青天白日的,你怕個什麼,我陪你進去。」

    章一在門外有過多種設想,等她的無外乎是壞人,怪獸,或者美女,但見到凱旋的時候,她仍舊驚得呆了。凱旋一襲黑裙靜靜坐在一隅,艷色卻好比高山杜鵑林的花事爛漫,逕自難收難管。林致撐著章一的肩膀,「我就在門外邊。」說完出去了。凱旋輕啟唇,吐出一個字:「坐。」過了一會,微微收斂目光,又過了一會,終於垂下眼,輕輕「哧」出一聲笑。章一這才渾身一激靈,囈語般喊出一聲,「姐姐,真……」

    凱旋沒有笑了,盯著章一的眼睛,「我大足你十二歲,你該叫我一聲小阿姨。」

    章一此刻仍舊呆愣愣的,上來就是這麼一句,她哪裡聽得明白,蒙頭霧水。

    凱旋眼神稍稍柔和,「你是不習慣見生人還是喜歡站著說話?」

    這次章一聽得分明,踱到凱旋對面坐下,想起林致,慌忙回頭去看,哪裡還有人在?

    「他就在外面。」

    章一第一次曉得有個詞語叫如坐針氈。她問了個最直接的問題,並不曉得這也是最重要的,「姐姐,你為什麼找我?」

    凱旋從內心排斥這個稱呼,儘管叫得人年輕。「因為醒山,所以來見你。」

    「醒……山?」

    「是鍾閔。」

    電視看多了不見得全無好處,章一開始進入狀況了。仍舊是最保險的問法:「為什麼?」

    「因為你是他的身邊人。」

    章一直覺事情有點壞,她沒見過這種陣仗。她說:「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我想我要走了。」

    「果然是小孩子,這樣沒有耐心。」

    今非昔比,現在的章一最怕聽人說她是孩子,她正努力要變得成熟,變得和愛人相配。她把一顆心放進肚子裡,表面看著鎮靜。

    凱旋微笑,「這才有一分談話的樣子。」

    「請說。」

    「好。」凱旋正色:「醒山待你好。你憑什麼?」

    這樣話中帶刺。章一那脾氣,差點沒跳起來,努力平復了說:「你問他不是更好?不過,我也可以回答,這本就是無緣無故的,真要說原因,是他心甘情願待我好。」

    凱旋說:「你到底是單純還是狂妄。你難道沒想過他不過是愛你年紀小,花骨朵一樣,一掐就出水的?」

    章一想起在醫院的一天傍晚,天邊染紅一大片,像宣紙上潑出的血玫瑰,她坐在輪椅上對那個人說,「小有什麼好,就像新生的太陽,總有落下去的一刻。」他的回答那時候聽不明白,但她是記在腦子裡的。她正視凱旋的臉:「真如此又怎樣呢,這世上的花骨朵何止我一個?他愛我年紀小,那也是愛我,單愛我。」

    凱旋微微頷首,有點意思了。「說得好。在進行下面的談話之前,你仍不問我是誰?」

    章一說:「多少曉得一點。不是朋友就是親人。跟他在一起,早就想過有這一天,當面質問或考核。我不想知道你是誰,因為我已做好接受最壞事實的準備,無論他有多少過去,什麼樣的過去。」

    「你這是變相承認自己一點都不瞭解他。」

    章一搖頭,「不,我瞭解的。讀人像讀書,我們讀的早晚,厚度,連續不同,感受出來的都是不一樣的。你沒有見到過他在我面前的樣子,甚至可以說是想不到的。我跟他有很多經歷,都是獨一無二的,即使是過去的三十年,我沒有和他在一起,他也會講給我聽,過往零零碎碎拼貼上去,不管多少,對我來說,那就是完完整整的他。」

    凱旋說:「你想的很好,終歸也只是想。過去對我們每個人的影響遠遠超出想像。醒山這本書的份量和複雜絕對不是你能承受的,更不要說讀。我跟你不一樣,從他落上第一筆,寫成第一個字開始,盡知筆墨纖毫。」

    章一的背挺得直直的,「知道我見你第一眼時想什麼嗎?」

    凱旋說:「我還沒有聽過一個小朋友的評價。」

    章一說:「我當時想,如有一天,我也能像你這樣多好,因為越是跟他在一起,就越是發覺自己一無所知得近乎可恥。但是現在,我不想了,因為你看事情這樣複雜,多辛苦!」

    凱旋倒笑了,「要簡單直接,可以。我跟醒山,本來是要結婚的。」

    章一像挨了一棍子。打起神說:「是本來。」

    「因為你妨礙了。」

    又是悶頭一棍。

    「說起來這本來還應當是在六年前,但是沒有。那時候為結不結婚,我們時常爭吵,孩子的到來誰都沒有料。他高興得……簡直像是孩子的小哥哥,總是滿臉好奇地貼上來,『寶寶就藏著裡面嗎?』 正是三個月,最易自然流產的時候,我過分心家裡的生意,一次意外,孩子就沒有了。」

    一樣東西放在章一的面前,她戒備著盯了半天,那是什麼?是胎兒的B超照片。鍾閔和凱旋的孩子,差一點就來到這個世上的。儘管像小外星生物,她還是認出來了。不敢承認,一直盯得生出錯覺,那仍舊是他們的孩子。章一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抓起那張照片扔到凱旋身上去,叫:「這是從哪找出來的破東西,敢說是他的孩子!」

    照片是塑封過的,凱旋拾起來,用手指抹去上面的灰塵,看向章一,一雙眼如同被鑿開的萬年冰湖,飛起的冰凌眼風道道穿心。

    章一不甘示弱,口劇烈起伏,眼裡蓄滿淚。

    過了很久,凱旋說:「這幾年,我一直在國外,現在回來就為了一個,跟他結婚。他是不愛我的了,但即使這樣,也不可能跟你結婚。你無法想像他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接受過什麼樣的教育。他是老來子,跟他父親的感情非常深。伯父近年來的身體一直不大好,他也老大不小了,傳宗接代四字聽來滑稽可笑,但卻是老鍾家的頭等大事。不要以為是我耗不起。退一萬步講,就算你入了門,鍾家又能等你幾年?五年還是八年?」

    「你也不用擺出和我深仇大恨的樣子。這世上唱白臉的人多了去,總有一兩個要唱紅臉的。你不能總要他付出,適時也該為他考慮考慮。他為你做的事那樣多,有些讓你知道,我不信你還有勇氣跟他在一起。」

    章一幾乎原形畢露,眼淚噼裡啪啦掉下來,「你說!你知道什麼都說出來好了!我要跟他在一起,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跟他分開!」

    「只一件」,凱旋說得極緩慢,「因為你,他逼得你媽媽從60樓跳下去,粉身碎骨。」

    章一咬牙,太陽上的青筋一條條現出來,「你胡說,我媽媽是……」

    「是自殺,還是報應?」

    章一說不出話了。

    「就因為傷害過你,所以要徹底消失。醒山的愛就是這樣,將人裹得密不透風,外面的就是一隻觸角也難伸進,裡面的又透不過氣。」

    「我能站在這裡說這番話,不是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最懂他的人而已。」

    「章一,有些事情躲是躲不過的。你很聰明,該說的我都說了。」刷刷寫下一串數字,撕下紙,用車鑰匙推過去,站起身,「真心要做一件事,總是有辦法的。」

    凱旋走出門,林致上來問:「這麼快?」往裡面張了一眼,「你做了什麼?」

    「凡人做的事。」

    林致進屋,見章一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頸子被掐斷了,軟軟垂著,小小的瘦削的肩往裡縮。林致不敢碰她,怕一碰,她就「彭」地一聲躲進什麼東西裡去了。「章一?」

    章一轉臉看他,一下子像沒認出他是誰,過了會說:「是林大哥……來叫我走嗎?」

    林致鬆口氣,拉她起身,「走吧。」

    她訥訥地應著,「嗯。走吧。」

    ***

    鍾閔回來的時候,章一摟著史迪仔躺在床上,以為她睡著了,過去看她的臉,結果眼睛是睜著的。「睡過去一點。」她往裡讓了讓,他躺下來隔著史迪仔摟著她。

    「不換衣服麼?」

    他嗅一口她身上的清香氣,把眼一閉,「一會換。」然後又睜開眼,笑著說:「我不過掛著一點邊,不會弄髒床。」

    她沒說什麼。

    「剛洗了澡?」明知故問。

    她「嗯」一聲,「出去一趟,出了汗。」

    「今天,看的什麼?好看嗎?」

    她呆了一呆,然後慢慢說:「走廊很深,房子很漂亮,人很美,從畫裡走出來,活脫脫。有一扇高門, 一對男女,還有一個胚胎。」

    他聽得眉頭大皺,什麼亂七八糟的。但沒再問,也許她看的是意識流的東西。看她眼皮子和眉骨紅紅的,吻了吻,說:「怎麼回事?」

    「……水燙,熏得久了。」

    總覺得她今天有點不對勁,好像風雨過後的綠暗紅稀,無打采,但到了他眼裡,又是另一種嬌柔姿態了,只是憐惜。把前擱著的東西扔到一邊,摟著她細細密密地吻。

    她眼一直閉著,任他吻著,等他解衣服的時候抬了抬手。他注意到了,問她:「不想?」

    她很輕地「唔」一聲。

    摟過來,又吻一陣。要吃飯了,確實不是時候。

    章一刨了兩口飯,嚼一會嚥下,然後捧著碗到廚房去了。過一會,又捧著出來,依舊是坐下一口口吃,吃著吃著眼淚冒出來,趕緊吸吸鼻子。

    阿姨走過來說:「看。我才說放多咖喱醬,辣著了,不許哭。怎麼樣?」

    章一又舀一勺吃,這才抬起頭沖阿姨笑,臉上還掛著清湯麵條,模樣滑稽的難看。這一笑,米吞到氣管裡去,咳兩聲,淚流得更凶了。阿姨給她順順,「快喝點湯。」喝了,這才好些了。

    鍾閔說:「你不愛吃咖喱。」

    她盯著碗說,「下飯。」三兩口吃完,收拾好自己的餐具,上樓去了。

    回她自己的房間,在床頭櫃最下面的抽屜裡,有一個包,是兩年前來這裡的時候背的,出事的那天也背過,後來被拿出來送到醫院,然後又回到這裡。包裡有個文件袋,裡面裝著幾樣東西,她的出生證明,初中畢業證,一次志願活動的榮譽證,還有戶口簿。戶口簿裡寫著四個名字,頭三個都死掉了,單剩下最末一個,黑字體,彷彿是另三個的血全部滴進來,筆墨飽滿得從紙上浸開--那也是在往外滴血。只等這最末一個也死掉的時候,這一家子的血,才算盡了。

    她看了很久很久。

    夜裡,他壓上來,呼吸沉重。她偏過頭去,閉著眼。他捏她軟軟的手,咬她的耳垂,「乖寶貝……」她沒有反應。

    到底還是開始了。

    從眼皮縫子裡往外看。也是這張床,床頭依舊是黃月亮。黃月亮漫進了水裡,晃了散,散了晃,清亮亮現出一個人的臉來。是誰?看不清。

    他停下來,「怎麼了?」扳過她的臉,「疼?」

    她盯著他的前,那一次也是這樣,是不敢看他的臉。他一隻手撐在旁邊,一隻輕輕撫著她的臉,她抓起那隻手,放到前有跳動的地方,只是說:「疼,疼……」一開口,才發現原來真的疼得忍不住,早點說出來多好。

    淚流得那樣凶,他以為真的是哪裡出了問題,退下來,去檢查,沒覺得有什麼,問她還是一個勁說疼,他也著急了,再喊疼真要叫醫生了,她才漸漸沒有哭了。

    正文30 皓腕金鐲

    明明打電話時還羞怯怯地說「我最喜歡你了」,下午回來就不對勁。一定是出了事。摟進懷裡哄著,順著,「不做了,不做了」,她終於安靜下來。想翻身朝外,他不讓,要看得見她的臉。她有一絲短暫僵硬,也沒有表現其他的不情願,隔一段時間吸吸鼻子,不多時便沒有吸了,是睡著了。他盯著她的臉看了一陣,滿腹狐疑,又過一陣,親親她的嘴,關燈。

    章一在爬樓梯。

    一級級階梯不斷向上,以為到頭了,結果還有無數層在折進折出。她還吊著一口氣,往回看,走過的地方正一點點變成黑洞,往腳底下擴散,如下一道催命符,她尖叫一聲,把兩隻手也當腳來用。就這樣爬,60層的樓梯,她終於爬出頭。白花花的氣團,白花花的樓頂,一腳陷進去,拔都拔不出,一個女人穿著空蕩蕩的裙子,背對著站在空蕩蕩的天台盡頭。低壓將肺內的游絲氣體吸出來,氣體交換停止了,身子飄起來,她竟沒有死!飄過去,越來越近,女人站上了矮護牆,輪廓清晰起來,清晰裡依舊是空蕩蕩的。她伸出手去抓那一角裙邊,無奈身子「呼」地一下從輪廓裡頭直穿過去,葉子般飄下去,翻了面,遙遙看不清女人的臉,撕心裂肺地喊出一聲「媽媽」,重力重新生出來了,身子急速地往下墜。

    「砰!」

    房裡的燈又亮了。章一抱著腿,臉埋進去,抽泣。鍾閔伸手去碰,她幾乎是條件反地往一旁躲避。鍾閔的手僵在那,幾秒鐘,然後伸臂將她整個人圈進懷裡。

    「做夢?」

    她沒回應,是還沒從夢境裡走出來。一腦門子汗,背心也是汗濕的。

    「夢見什麼?」再詭異的夢說出來就破了。

    過很久,她說:「……夢見……又從樓上摔下來了。」

    她有過這樣的經歷,做這種夢也不奇怪。親親她的臉,「還怕?」

    曾經有一張紙,紙上寫著一句話:縱身一躍,便是夢醒之時。她在心裡念了幾遍,然後說:「醒了……就好了。」

    他沒再說什麼,深夜兩點,離天明還早。

    ***

    離她生日越來越近,他讓她聯繫同學,她嘴裡說好,卻沒見動作。這時候突然對他說,要出去跟同學見個面。現在無論她要做什麼,他都是同意的,有個詞語叫「言聽計從」,不知用在他身上合不合適。

    她還是選了常去的那家冰店。隆冬等在那,隔老遠兩個人都露出笑臉。

    她坐下來,開場白依舊是:「好久不見。」

    隆冬也是說:「嗯,好久不見。」過了一會,又說:「假期快結束了呢。」

    她說:「嗯。發生了很多事。」

    「還有些日子開學,你有什麼打算?」

    她說:「有啊。後天我生日,請你們去做客。」

    隆冬神色黯了黯,然後笑著說:「我可以不去嗎?」

    「不行,你一定要去。我們是好朋友。」

    隆冬把手一伸,用她以前的口氣,「這算不算正式邀請?沒請柬我不去。」

    她笑起來,聳聳肩說:「沒有,是大家都沒有。」

    「好吧,我去。因為你十六歲了,說得上是最重要的生日。」隆冬說,「豆蔻年華,一輩子最好的年華。」

    她笑得燦爛了。

    「新學校我去看過了。面積不大,人卻是舊學校的幾倍。」隆冬選擇了一所公立中學讀高中。「我還在考慮讀寄宿。」

    她說:「看你的樣子不行。剛開始新鮮,後來就沒意思了。」

    「你讀過?什麼時候?」

    「小學,還有初一轉過來之前都是。」

    隆冬說:「我還記得你剛來的樣子。跟誰都不太說話。」

    她說:「是嗎?我話很多啊。」

    隆冬說:「後來才好些。」

    她想了想說:「噢,是哦。我一來,覺得教室不像教室,像電視劇佈景,學生不像學生,倒像是應景的人。只一點,眼光毒得很,一堂課下來,老師身上少說有一百個透明窟窿。你們用的東西我都沒見過,談論的東西我也不懂。好一點的拿鼻子尖對人,壞些的就拿鼻孔望天。那時候我過一天回去就在日曆上劃一把叉。」

    隆冬哈哈笑,「有這麼嚴重?」

    「可不是?」

    隆冬說:「後來你知道了,看著一窩太子,結果全是狸貓!」

    她「噗嗤」一聲,兩個人伏在桌上,大笑不止。旁邊桌上的客人回了幾次頭,他們也不管。每一天都在長大,特權用一次便少一次。

    從店裡頭出來,走了一段路,隆冬說:「上星期我去看過阿姨了。」

    章一知道他說的阿姨是誰,心漏跳一拍。

    「在公墓園。」

    她潤潤嘴唇,說:「謝謝你。」

    隆冬沒有再往下說。「要謝,後天就拿好吃的。」

    她扯出一個笑容,「嗯。」坐的車就停在街邊,於是道別,「那我走了,到時見。」

    「到時見。」

    車裡的人下來替她打開車門。坐進去前又朝隆冬擺擺手。車門關上,車子啟動。

    章一看著車窗外倒退的房子和樹,車子和人。看了一會,覺得有點不對勁,就把頭靠在座墊上,閉上眼睛。又過了一會,終於想起是哪裡不對勁,睜開眼對前面的司機說:「好像走錯了方向。」赫然發現副駕駛上還坐了個人,立刻大驚!

    車是同一部,但這人她不認識,司機也換了人!和之前的司機一色衣服,體形也像,剛才顧著跟隆冬告別,竟沒有發現!

    章一沒有遲疑,立刻掏出手機撥鍾閔的電話。沒有信號。又試幾次,還是沒有信號,急得要哭,以為是手機壞了,「啪啪啪」地在手心上敲。

    副駕駛上的男人回頭說:「車裡是沒有信號的。」有干擾器。

    章一大喊:「停車!」

    男人回過頭去了,車子依舊往前駛。

    章一內心恐懼大甚。和兩個不認識的人,在同一個密閉空間,去未知地方,並且孤立無援。她炸起來,去打副駕駛上的人,「停車,停車!」甚至去打司機的手臂,兩人均紋絲不動。她還想撲到前座去,準備要撕要打,要拚命。那男人伸出一條幼木般的手臂一擋,便死死防住她。她往那條手臂上又抓又掐,那人一點反應沒有。唯獨還剩一咬,她怕髒,到底沒有這麼做。不死心,又去開車門,一通亂按,打車窗,力氣無窮無盡,卻依舊是螳臂當車。她終於哭起來。

    這一段時間的種種事情以前聞所未聞,但卻真真實實發生在她身上。是的,自從認識了他,還有什麼是發生不了的。可是……這些人,何苦要為難她?她只是個孩子。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孟姜女哭得長城都倒了,那麼放出所有的眼淚來,不怕裝不了這一車。她愈哭愈烈,滿臉涕淚,到最後哭不出眼淚,幾乎是乾嚎,是希望車子外面有人能聽到。當然這不可能。最後筋疲力盡,倒在座位上。

    不知過多久,車子停下來了。有人從外面將車門打開,看樣子是客氣的。她不敢下去,前面兩人也就沒下去。誰料車外那人耐心極好,一動不動替她把著車門,等了一陣,見她仍不下來,中氣十足說出一聲:「請。」

    如今還有什麼辦法。人為刀俎我為魚。下車吧。下了車還想著要跑。結果兩邊一看,一溜停著七八輛黑色汽車,並都站著人。原來這一路竟是這樣的排場。

    跑不掉的。

    若干人將她挾在中間,往一座宅院走。她看過去,從某處冒出一棵樹綠的頭來。越往裡,屋舍越是雅致。她還記得昨天,幽深走廊,美房間裡的畫中人。這一次,等她的又是什麼?腿在打軟,她沒有多餘力氣去想了。

    最後到一扇廳門前,只有一個人引著她進去,其他人留在外面。廳裡開著數扇偏窗,並未點燈,有天光斜進來。還沒有看清楚,就聽有溫婉聲音說:「真是胡來!你們這麼多人,準是嚇壞了她。」雖有嗔怪之意,卻是說不出的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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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立即俯首應是。

    婦人草草挽一個團髻在後腦,中分髮際,五官竟是難書難描的,垂手立在那,像立於歲月的河流之上,衣不沾濕的,彷彿一直以來她都應該是這樣,走過來拾了章一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了,轉身笑道:「先生你看,生著這樣的模樣,露了怯,活像剛破了殼出來的,簡直不知如何是好。」那頭有人輕輕哼一聲,「又亂打比方。」婦人回過頭,柔聲說:「來。」

    天下竟有這樣的人物。章一任那只溫溫軟軟的手牽著自己,恍恍惚惚跟在後頭走,一路暢通無阻,似乎聽見有人說「小心」,仍是一腳踢在門檻上,吃了痛,這才醒過神來。原是到了一處偏廳。婦人將她帶到座位前,笑說:「家裡頭全是木頭東西,不見軟的,將就些。」章一忙胡亂點頭。婦人便走到一扇門後去了。章一四下環顧,心裡嘖嘖稱奇,目光落到一處,只頓得一頓,慌得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

    那裡是有一人坐著的,正不露聲色地打量她。只一眼,章一已知道那是誰。

    是鍾閔的父親。

    他與鍾閔的五官有七分相似,尤其是眼睛,一模一樣,但眼神不同。鍾閔的眼神讓人透不過氣,而他父親的眼神,被歲月沉澱卻仍透得出的,更像是天威,一不小心便要殺在腳底下的。

    章一從心底敬畏眼前這個人。不單因為他是鍾閔的父親。她記得以前說過,哪吒再能鬧騰,還不是被李天王關進玲瓏塔裡。現在看來,竟被她言中了。章一氣都不敢出,正巧見著方纔那位,是鍾閔的母親,擎著金漆托盤出來,忙透一口氣。

    盛昌哪有看不明白的,笑著說:「還等著我呢。」

    章一不知怎麼回答,含混應了一聲。

    盛昌招呼她:「過來嘗嘗這個。」將盅裡的東西倒了一小杯,遞過來。皓腕戴金鐲,有兩指寬,鐫著花紋,沒鑲其它東西的,但一襯,就是色金潤玉的,章一看得移不開眼。

    盛昌往鍾父看了一眼,對章一說:「這是人送的,不能給你。你若要,非找人送才行。」

    章一慌起來,「伯母,我不要的……」說完掩住口,沒想到竟是這麼自然而然地叫出來了。

    盛昌也呆了一下,然後笑個不止:「先生你聽聽她叫我什麼,看著像咱們的小孫女。閔兒這孩子,一會來了要好好說說他,讓不是讓咱們為難嘛。」

    鍾父毫無表情,盯著盛昌持杯的手。章一後脊迅速繃緊,幾乎是一閃念明白過來,慌忙接過來,喝下去。

    盛昌問:「好喝嗎?」

    章一抿嘴,「好喝。」

    「再喝一杯?」

    章一張張嘴,沒發出聲音。

    盛昌說:「傻孩子,別拘著,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

    章一看著她的眼,那樣乾乾淨淨的,幾乎是順著說:「不好。」

    盛昌說:「閔兒小時最頑皮,不聽話我便灌他這個,酸得他半天縮不回舌頭。更小的時候是愛吃甜,傷著了,便吃酸,結果被我這麼一來,他甜酸都不愛了。」

    說到鍾閔,章一繃緊的後脊緩緩舒緩下來。盛昌回頭對鍾父說,「你這人,只坐著不說話,仙也不是這麼成的。」

    章一回想一遍,方才應該沒有失禮的地方,思想又鬥爭兩回,終於叫出來:「伯父。」

    盛昌「哧」地笑出來:「這回輪到你,看你有甚好話說。」

    鍾父淡淡掃她一眼,目光落到章一身上,「你過兩日滿十六?」 盛昌走到鍾父身邊,一手置在他肩上,微微斂色,依舊是站著。

    章一站直身子,答:「是。」

    「太小了。」

    一句話。但從鍾父嘴裡出來,章一如同背被判死刑,內心卻再次天人交戰。本來是已下定決心的,況且她也知道,不管做出任何回答,都是挽救不了局面的。她看向盛昌,盛昌眉目如畫,站在鍾父身旁,神色竟是莊嚴的。

    章一張嘴剛要說什麼,廳門被推開了,捲起一股子風,一人大步流星進來,將她的肩膀攬入臂中。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4-8-12 10:25 編輯 ]
作者: 童    時間: 2014-8-7 19:20

正文31 父子天(新增小劇場)

    鍾閔叫一聲「父親」,又與盛昌見了禮,然後說:「您要見章一,兒子帶她來便是,何須勞煩底下人費這周章。她年輕不懂事,沒見過的便要亂陣腳,失了禮數。」

    鍾父微微冷笑:「我早知她是如此,等見了才要道,比想的還要糟上一分!」

    鍾閔盯著他父親的眼,「父親既然見過了,兒子就攜了她去。」拉了章一的手,就要轉身。

    盛昌沉聲呵斥:「閔兒!你這是什麼態度!」

    鍾閔說:「旁人也就罷了,章一的心思,我想您比誰都看得明白。」盛昌神色一僵,鍾閔已帶著章一出了廳門,身後鍾父怒罵:「混賬東西!」盛昌忙替他順氣,微微搖頭,「先生。」

    鍾閔自己開了車來,章一上車。他手放在輪盤上,身子側過來,將她從頭到腳盯過一遍,她垂著眼,不說話,他也沒問,過一會,發動車子。

    回到家,跟著他停車,然後上樓。坐著,圈她在懷裡,繼續拼上次那張圖,兩個人不怎麼說話,有時她看半天也不定的,他便拿了她的手放到某一處,輕聲說:「這兒」,她「唔」地點下頭,然後把圖片落下去。

    他陪她拼了一段時間,一手攬了她的肩,一手挽了兩條腿,輕輕一轉,便打橫倒在他懷裡。淺淺碰了幾下,再是重重的啄,最後才是深深的,濕吻,她自然而然地勾著他的脖子,回應。

    他們吻了很長的時間,分開。他起身出去,她依舊呆在原處,不一會聽見車子聲音響,知道他又出門了。她看著面前的圖,大片空白等著人去填。她每每認認真真地考慮了,才落下一片。拼不多時,便要感歎,原來無意間竟選了這麼難的來做,這張圖,她是不可能拼完整的了。

    第二天他也是一早出門,到晚上仍沒有回來。章一吃過了飯,無事做,放星際寶貝的碟看,看到九點鐘,去洗澡,將身子細細清洗一遍,塗好潤膚露,換過睡衣,上床,翻他睡前看的雜誌。其實她也就看看廣告和圖,一刊還沒翻完,他回來了,許是夜了,臉上有點倦意。

    她把雜誌往旁邊一放,伸出手,「過來我看看。」

    突然聽她來這麼一句,他嘴角勾起笑,走過來坐下,「看吧。」

    她兩手捧住他的臉,手掌微微往外展開,笑說:「看,花朵般的男人。」他沒說什麼,就看著她。

    她也在看他的臉,伸一手指他眼睛下面,曾被她劃過一道子的地方,說:「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他笑:「謝你那時候手下留情。」

    她也笑:「再給你劃一道子?」

    他說:「我臉上本是有疤的,你沒看到?」

    「我早看到的,沒說而已」,手一指,在鬢角旁邊有一道,細看還是顯眼的,比指甲劃的寬,問他:「怎麼來的?」

    他說:「小時候與人在山林子亂竄,多的是荊棘籐子,掛上去了,再過去一點,一隻眼睛就報銷了。下來了,翻著紅,嬤嬤領著從人前過,說:這孩子,虧他生在世商家,有了這一道子,倒添些草莽英豪氣了。」

    她點點頭,說:「你生在那樣的人家,注定要生出許多故事來。」又湊上去看了一會,一,然後跳下床,拉起他的手,像個小主婦一樣說:「洗洗睡了吧。」

    他說好,站起來,卻想起來說:「我差點忘了,你等我一下。」去更衣室裡捧了兩隻盒子出來,一大一小,走回來對她說:「打開看看。」

    她把上面那隻小盒子打開,看得眼睛亮起來。把表取出來,越看越愛,又看看他手上的那隻,說:「看表面,跟你的倒像是一對。」

    他說:「唔。表帶給你選的天青色,我覺得這顏色最襯你,一種稚嫩的堅定。」

    她嘟囔,「我一點不堅定。」又問:「什麼時候買的?」

    他說:「兩年前訂的,做出來時間剛好趕上。」

    原來是那麼早的時候。她說不出話了,拿著表,心裡不知在想什麼。過一會說:「戴上我看看。」他給她戴上了,細白手腕,恰如其分的好看。

    「這個大的裡面是什麼?」打開來,驚呼一聲。是小禮服。

    他展開給她看,是白色掛脖的,前的美刺繡上貼有碎鑽,裙身是細緞面的,腰跡收得極窄,有流蘇垂下來,像清涼的細銀雨絲。

    她接過來捧著,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過半天才問他:「也是你去訂的?」

    他說是。換做平時,她肯定會摟著他的脖子說,「怎麼辦,鍾閔,我簡直太喜歡你了。」或者羞澀而大膽地親他一下,然會說,「沒有最喜歡,只有更喜歡。」但是現在,她用手撥著禮服上亮閃閃的流蘇,小聲說:「何必親自去呢。」

    他倒沒覺得有什麼,以為是真怕他麻煩,於是笑說:「我每季都要過去的,有時還不止一次。去試衣,取成衣,並且定下一季的款式。不過順個便而已,你可千萬別得意。」

    她勉強笑笑。

    「本來他們都是不肯的,道道工序繁瑣得很,有的東西必須要客人自己去才能定,大師是不允許有失敗作品的。後來去找了相熟的一家,這才接下來,頗費了些口舌。」

    她點點頭。他去的話,怎樣都是錯不了的。她現在的衣服基本都是他替她挑的,或者帶她去店裡試的。

    她把禮服遞給他,「我試試。」把睡裙的細吊帶從肩膀褪下來,手臂穿出來,裙子就垮到腰上了。她頭髮是挽著的,脖子上有細絨絨的碎發,往下是鎖骨,再往下是兩隻尖尖的。凹與凸,清純與感,是她獨特的,極致的魅惑。他將手裡的禮服一拋,吻上去。她在他嘴裡「唔唔」兩聲,他含糊著說:「明天再試。」

    倒在床上,睡裙被他扯到小腿上,她兩下蹬掉了,然後是小褲,弓起身,去吻他,咬他。孩子式的急切,就是渴望,就是想要。去解他的襯衣,手指發抖,半天才解開一顆,解第二顆時,他抓住兩邊領子,用力一扯,扯開來,扣子噼裡啪啦滾到地板上,上好的珍珠貝母。又去解他的皮帶,解不開,急得喘氣,他按著她的手,兩下解開。床頭櫃有東西在響,骨碌碌--骨碌碌,伴著鈴聲。他把皮帶扯出來,扔下去,搭扣重重一聲響。那頭又骨碌碌兩聲,然後「啪」的掉下去了,仍舊在響,沒有人理。她已經在叫他的名字了,喘息一般,「鍾閔……鍾閔……」是準備好接納了,他手指出來,就要挺上去。地上的東西又響起來,骨碌得更厲害了,鈴聲更響了,帶著一股子怨氣,從機芯裡頭震出來的。她的身體開始僵硬,「……你的手機。」他說「別管」,抵上來。鈴聲越發淒厲了,她再也受不了,錯開身,身子扭著就要去撿。他把她扳回床上,郁著臉,下去撿。

    他盯著手機屏幕,眼神疑惑。猶疑了一下,還是接起來,那邊說了什麼,他臉色大變,一句話沒說,掛機。撿起七零八落的衣物套上,過去把睡裙給她穿上,「有急事。」去更衣室另穿了上衣,走到門口又說:「你自己睡,別等我了。」她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知道他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於是重重點頭。

    是有事發生了。

    ***

    鍾閔趕到醫院。他父親突發心肌梗塞,送到醫院搶救。盛昌紅著眼睛,盈盈有淚光,見到他來,說:「一直都是好好的,晚飯過後說想吃新摘的櫻桃,有幾年未吃了。我當他是說笑,這時節哪還有櫻桃。說話時也是好的,結果方才要睡了,眨眼間倒下了。幸而家裡有醫生。」

    鍾閔走到床邊,他父親戴著氧氣罩,旁邊的心電監護儀顯示心率紊亂。醫生說送的及時,並且在家中做過急救措施,現在在緩解中了。他坐下來,握住他父親的一隻手,一直看著,病房裡只有監護儀的「滴--滴」聲。他聽著那聲音,漸漸地像入了定,忽聽有人在那頭叫一聲「閔兒」。

    他回過頭,盛昌站在病房門口朝他招手,「你來。」他又看一眼父親,然後走過去,跟在盛昌後面,一直出了套間,到隔壁房間裡去。盛昌先坐下,說「你也坐」,他這才坐下了。

    這間房裡更靜,一點聲音都聽不到了。隔了很久,盛昌才說:「你父親為什麼這樣,你大體該是知道的。」

    「這一年來,你名下的各種股份增值多少,你內心的念頭就長了多少。近幾月,你做的事,你父親哪一樣看不清楚,他不說,由你去罷了。公司接連事故,季度財報出來,市值貶了多少就不提了,你這般處心積慮,暗中收購分散股份,超過你父親,成了第一持股人。」

    「你父親成這樣,不是為什麼股份,全為的是你的心。你母親去得早,把你一人當作兩人來愛。這世上,他就只你這一點血脈,他的哪樣東西不是你的,哪怕,你就是要他的命,他也是會給的。閔兒啊閔兒,問問你自己,從小把父親當作假想敵,一心要超越,父子天,他哪裡不明白,把你養出來,養的這麼好,你當他都是為誰?他嘴上不說,實則將你愛逾命,可你做的這一切,真真,叫他心寒。」

    盛昌說著,滴下淚來,忙用手拭去了。「還有那孩子,你這麼做,一半也是為她。若你當我們是至親,在這事上,又何嘗好好說過一句半句的?只要是你真心愛的,我們哪有不同意的。你也說,那孩子的心思我比誰都看得明白,那你父親這樣的至情至,你就不明白了?」

    「你有沒有考慮後果?他身子不好,若這一下真有個好歹,你一輩子都飲不完這恨!」

    鍾閔的目光一直看向一點,失了焦距,聽見這一言,忙抬起頭來看向盛昌。有人推開門來說,他父親醒過來了,兩人匆匆過去。

    盛昌撲到鍾父身上,握著他的手,一聲「先生」還未叫出口,眼淚先滾了下來。鍾父把手抽 出來,反握住她的,拍一拍,示意她安心,嘴唇乾裂,說了個什麼。盛昌一看就知道,忙把身後的人拉到前面來,「閔兒在這。」

    鍾閔彎下腰,然後緩緩地跪下身來,把頭放到他父親的手邊,他父親他的頭,然後拾起他的手。鍾閔抬起頭。他父親伸過另一隻手來,在他手心上緩緩寫下四個字。寫第二個時,鍾閔已經濕了眼眶,等寫完最後一個,終於捧著他父親的手貼到臉上。他父親閉上眼睛,盛昌摀住嘴,背過身去。一直到他父親睡著,盛昌一直站在旁邊。他站起身,是跪得太久,身子晃了一下,盛昌扶住他的手臂。他再也忍不住,叫得一聲:「小姨……」盛昌的眼淚又滾下來。

    鍾閔一直守到天亮。從住院樓下來,打電話給章一,響了一聲,才反應過來她還在睡覺,結果她接起來了。

    「鍾閔。」

    他嗓子沙啞,「……章一,今天不能給你行成人禮了。」

    章一轉頭看著窗簾縫透過的亮白色,「嗯。」

    「寶貝,對不起。」

    「沒關係,你有要緊的事。」

    「我一會就回來。」

    「嗯。」

    ***

    鍾家老宅裡靜悄悄的。鍾閔立在一處屋簷下,往上看,掛著燕子窩的,多少年前,就是在這裡,掉下過一隻燕,摔傷了,他過去捧起來,那麼小,身上披著的,軟得不像是毛羽,還有那突出來的一點尖,就是它的喙。他捧了一陣,放回去,躲到一邊等老燕回來。過一會,老燕果真回來,落在燕旁邊,說了些什麼,說完老的回巢了,的還留在地上,始終不見老的下來。他心中大喜,奔過去撿起燕就跑。

    愛不釋手。偷偷把燕帶到書房,寫完一個字就要拿出來看上半天,正巧他父親進來,慌得塞回去。他父親臉一沉,走過來說:「拿出來!」他不肯。他父親抽出戒尺「啪」地往桌上招呼一聲,他打一個寒顫。到底是畏懼父親的威嚴,把燕交出來了。他父親接過,眉頭一皺,用戒尺指著他鼻子尖,說:「我平日怎麼教育你的?」他不敢縮頭,盯著戒尺說:「玩物不可喪志。」他父親把戒尺一抖,說:「大點聲!」嚇得他眼一閉,趕緊睜開了,宏聲說:「玩物不可喪志!」戒尺縮回去了。

    他坐回案前,他父親說:「好好寫。」他偷偷斜一眼,燕在父親手裡,小得一捏就沒了,又想到燕兒可愛,忍不住要哭。他父親當沒看見,說:「寫完了到後院來。」掌中托著燕出去了。寫到一半時,他想這燕兒肯定難逃一劫,真的就要淌下淚來,忍是忍住了,心中竟然悲憤。寫完最後一字,將筆一撂,恨不得立馬化陣青煙飄過去。

    到得後院,大吃一驚。燕在籠子裡,籠子遞到他手上。他父親說:「養養看。」他差點蹦起來。結果那燕不吃不喝,一天工夫就死掉了,他年幼,見不得心愛之物消亡,心中大慟。他父親說:「這世間萬物都有它的孤潔。燕掉下來,沾了人氣,老燕是不肯再要的,你就是放回窩裡,也要逐出來。再說燕,你一心一意待它好,它就明白了?我讓你讀『大學』,你總叫讀不懂,問我什麼是『格物致知』,說不得,要你自己領悟才好。恰好今天這事,你再想想。」他站在死燕旁邊,半天不動。最後去刨開土,挖一個窩,埋了。怏怏地回書房去,紙上他父親留著四個字:「好事多磨」。

    鍾閔在案前坐下。光從雕花窗子裡透進來,灑滿一案。他坐了很久,攤開手心,那裡和案上都寫著四個字,無形無蹤的,他卻看見了。

    手機在震動。他接起來,然後掛掉。

    鍾閔依舊坐著沒動,手心裡的字被緩緩握起來。

    章一不見了。

    原來這一切,竟是他錯了。

    正文32 燈「心」

    人就在眼皮底下沒了。阿姨說話都不清楚了,大意是章一要下山,因前兩天才出過事,她就叫了幾個人跟著,哪知人還是離奇的沒了。

    離奇。

    回房間,床已經被整理過了,看不見她睡過的痕跡。床頭櫃上放著一小把紐扣,是昨夜散在地板上的。還有她的手機,上面掛著一鏈,手編的,兩股合成,中間穿著琉璃珠子,編得並不是太好,扭著的,線收得鬆緊不一。她的那只史迪仔依然坐在床頭。拼圖擺在老位置,留著大片空白等人去填。窗簾拉得很開,房間敞陽。又到她的房間,打開最下一層的抽屜,包沒有了。

    鍾閔坐在床上。細想這幾日她的表現。那日看過畫展回來便不對勁,前日去過老宅,不見什麼異樣。昨夜還在他懷裡一聲聲叫他的名字。這些日子,發生了這麼多事,他花了這麼多心思,結果,還是走了。鍾閔笑笑,這一走,她就孤潔了。可她能走得了多遠,真等她自己回來麼?心尖上的人,他的寶貝,今天剛滿十六歲,給他這麼大一個驚喜--玩失蹤。趕緊找吧,不找怎麼,她是他嬌養的花,哪能掉進泥淖裡。沾都沾不得。

    站起身,往外走。乖寶貝,什麼不好,偏偏要玩躲貓貓。

    鍾閔疑心,當日便問過司機,司機說三個人看完畫一起從會所出來的。再問油畫老師,也如是說。於是打電話給林致:「那天畫展,是不是有事?」

    「畫展?這都多久了。」林致打個哈哈,「沒事啊,就是看畫,對,還有談話(畫)。」

    「瞞我倒沒什麼,最好永遠瞞住!」

    林致在電話那頭舉起手,「豈敢豈敢。」

    鍾閔放下電話。

    人已經派出去了。派出去再多,就像水珠子滴進沙裡,一滾就沒了。關係網全部動用起來,可這麼大的城市,上千萬的人口,再多的力也像使在了棉花上。手心的汗越來越多,開著車在這偌大的城市裡,像穿沙,沙從更漏子裡細細速速地流,他的強自鎮定也跟著往外流。

    她到底去了哪裡?

    不會是父親,也不會是林致。還會有誰?也許,這一次,真的就是她自己。

    暗色一層層往天上蓋。

    毫無收穫。

    打輪。車子掉頭,飛快地往回駛。也許她躲在某個房間裡,存心讓他著急,也許,她本就是看書看得睡著了,不知道為找她有著怎樣一場人仰馬翻。

    一座宅子,只差掀翻頂。找不到,到處都沒有那個小身影。阿姨走過來說:「歇會吧,興許一會就回來了。」他搖頭,嗓子眼冒火,但連水都喝不下。天已經全黑了。他不能坐,不能等。阿姨看著走出去的背影歎氣,一一,你要是看見他現在的樣子,不信你還狠得下心。

    車身駛進夜色裡。一串串,一簇簇的燈,晃著他的眼,看東西已經模糊了。最後一滴油耗盡,車子停下來。還記得她坐在旁邊,指著前面的車河說,「你要是一直盯著那些車屁股看,那亮著的不是燈,是心。紅的,白的,黃的心。」他順著她指的方向看,看了很久,說:「真的。勾著尾,重著影,就是一顆顆的心。」微笑著轉頭,旁邊的座位空空如也。

    他不記得自己在車裡坐了多久,回到家,在床邊坐下,然後彭地倒下去。不敢閉眼,一閉眼就要出現各種場景。一遍遍告誡自己,別想得太壞,她一定會保護好自己。沒有用,心彷彿被揪住了,任何一個消息來,都要摧碎的。他的寶貝,那麼小,那麼招人疼,那麼的……好。一夜不寐,烈酒下肚,然後出門。

    ***

    林致坐立不安,下定決心,去找鍾閔。他在沙發上坐了很久,等到鍾閔回來,立刻大吃一驚:「你改走頹廢路線了?」彷彿換了一個人。又說:「我發現,你要是蓄胡,別有風情。」

    鍾閔坐下來,頭枕著,手蓋住眼睛。「什麼事?」

    「……還沒有消息?」

    「嗯。」

    「你一直在找?」

    「嗯。」

    「……沒休息過?」

    「嗯。」

    「打算就這麼找下去? 」

    「嗯。」

    「那等你找到,估計一口氣都不上來了。」

    鍾閔看著他,「林致,我已經沒力氣陪你消遣了。」

    林致盯著鍾閔。平日那樣氣質光鮮的一個人,如今被磨去了一層。一咬牙,「鐘,其實那天畫展,凱旋也在會所。」

    鍾閔直接問:「她們見過面?」

    「嗯。」

    鍾閔靜默了一下,「騰」地站起來往外走。林致呆在那。鍾閔已經顧不得問他的罪了。

    ***

    戰凱旋的私人助理替她聽電話,說她正在做水療,不方便接聽。回頭卻聽見她問:「誰來的電話?」原是已經做完了。回答說:「是小鍾先生。」凱旋垂下眼。

    鍾閔見到凱旋,第一句話就是:「章一在哪裡?」

    凱旋微笑:「為什麼找我?」

    鍾閔說:「我原本沒想過是你,但知道你跟她見過面就另當別論。這麼巧,你的直升機前天早上出過城。」

    凱旋仍舊微笑。

    「你這麼做是什麼意思?」

    凱旋說:「你應該直接從我這取得她的所在位置。」

    鍾閔說:「你是不會放任她一個人的。暗中一定留有人手,我大可放心。」

    「你就這麼信任我?」

    鍾閔避而不答,「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做。」

    「她要走。幫她而已。」凱旋說,「那天見面,我留了一個地址給她。並且對她說『真心做一件事,總是有辦法的』,她是個聰明的孩子。」

    「不止這麼簡單。」

    「對。我大大的刺激了她。用家世,用身份地位,用我們的過去,甚至,用孩子。」

    鍾閔的臉瞬息萬變。

    凱旋盯著他的臉:「怎樣?」

    過了很久,鍾閔說:「你用心良苦。」

    凱旋笑了。

    「你和我爹,你們都是。」說完站起身。

    「你是要等她自己回來?」

    鍾閔頓住,「不,去接她。」

    「那就白開這場戲。」

    鍾閔還是往外走。凱旋叫住他:「醒山。」他回頭,一手機鏈放到他手心,中間穿著琉璃珠子的。「你掉了。」他接過來,「謝謝。」

    凱旋看著他走出去,打開手袋,取出一手鏈來。是紅色的線編手鏈,花式編得很巧的,有一個人戴過後,曾系到她手腕上。至今她還保留著,只是解下來後,再也打不出那樣好看的結了。她把手鏈搭在手腕上,笑一笑。

    ***

    鍾閔回老宅見他父親。他父親問:「何時去?」他答:「一會。」

    他父親說:「你理會我的意思?」

    「理會得。」

    他父親說:「先等一陣,讓她自己回來吧。不說別的,想走就走,一點規矩都沒有。你疼她,光是我們知道有什麼用。她也是個長事的年紀了,這般不在乎你的心意,搞不好今後薄涼。」

    他不做聲。

    「盛昌當年,比她大得了多少?一樣的嬌憨放縱。我是怎樣待她的?你若想跟這孩子長久,就捺住子。就當是鍾家給她的考驗。」

    ***

    章一被凱旋送到另外一座城市,落地後,就剩她一人。她不知道自己走後都發生了什麼。她背了包走,並且帶了一些現金。以前,她曾很多次想過要離開,可等真的離開了,才知前途是多麼渺茫。她曾到過許多地方,但都是媽媽帶著她。她也曾幻想過新生活,可眼前的新生活是陌生城市,孑然一身。從社會學角度講,她跟處在一個孤島沒有區別,因為她在這裡沒有一絲一毫的人際關係,而過往的也斬斷了。

    她害怕。害怕得要哭。她包裡的錢不多,好在還有一張存折,是存下來的零花錢,但她不敢用,因為知道用過就有記錄的。她沒有地方可以去,她一直在走,悶頭走。不敢停,怕引起人的注意。天氣很熱,臉上、腋下全是汗。她拐進了一家超市,超市的冷氣迎頭打來,她忍住一個噴嚏。她在入口推了一輛購物車,從一排排的貨架走過,取下眼熟的零食包,看上半天,然後再放回去。有取過後,貨物稀里跨啦掉下一片的,她一包包撿起來放上去。最後她走到熟食櫃前不肯再走了,全是愛吃的,抽出手去,隔著玻璃的,可明明都看得到。心裡突然一酸,眼淚從針眼孔子裡往外冒。她趕緊推著車走。

    她一共買了三瓶水,一包土司,還有一杯冰激凌。走出來,太陽白花花的,她低著頭繼續走。走到一個十字路口,路牌上寫著「公園」,她往那個方向去了。公園裡沒什麼人,她走到一片樹蔭底下,那裡有長條椅子,她坐下來,把冰激凌的蓋揭開,裡面的東西早化了,她用勺子舀,勺子是寬的木頭片,拿起來時上頭什麼都沒有了。她舀了一次又一次,伸進去,飛快拿起來,手一抖,還是一滴都不剩。頭頂上的蟬一聲比一聲叫得長,叫得久,她腿一蹬,將勺子重重搗下去,終於「哇」地一聲哭起來,就在那太陽影子下,蟬聲裡頭,剛哭出來就蒸發掉了。

    一直哭到眼睛干。仰頭把杯子裡的東西全部倒進喉嚨裡,一線下去,嗓子再也發不出聲音了。對面就有垃圾桶,她走過去把紙杯扔進去,地下有一隻塑料瓶,她撿起來也扔進去。剛才拿杯子的那隻手,是紅的,她趕緊到臉上去,不一會掌心又燙起來了。

    她連時間都沒有。她本來有一隻表的,天青色。那個人說是她最適合的顏色,一種稚嫩的堅定。堅定麼?她仰頭往上看,從樹葉縫裡漏下太陽光來,金光閃閃,飛屑一樣落入眼中,比剛來的時候弱很多了。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走了一段,回頭看,樹蔭底下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這公園很小,有一個湖,更小,湖裡有魚沒魚,不知道。她順著走,一路把石子「咚咚」踢到湖裡去,不一會就踢盡了,抬頭看,原來早就走過一圈了。消食納涼的人已經出來了,有小孩子在追逐,有老人在散步,還有小夫妻推著嬰兒車。

    她從公園裡出來,看見快餐店的醒目標誌,這才覺得餓了。站在點餐檯前有點久了,後面的人在催,她隨時一指,點了兒童套餐。端著餐盤坐下來,先把玩具拆開來玩一陣,然後去洗手,坐回來吃。十六歲的頭一天,應該還可以吃兒童套餐吧。她吃得非常慢,一面吃一面看落地玻璃外。突然一棟樓上亮閃閃的招牌字進入視線內,是賓館。三兩口吃完,拿著飲料到對街去了。

    前台並不是太高,但只看得到裡面人的頭頂。她說:「我要……住房。」前台說:「證件。」她說:「畢業證行嗎?」前台沒反應,幾秒鐘後伸出一脖子來,脖子上頭的眼睛犀利地打量她。「身份證沒有?」她抓著包肩帶說:「還沒……辦下來。」脖子「蹭」地縮回去了,「沒身份證不行。」

    章一在那杵著不肯走,正考慮說點什麼,幾個男女嘻嘻哈哈推門進來了,動靜很大,她趕緊退兩步,往門口走,其中一個男子狀似無意看了她一眼,嚇得她趕緊低下頭。走到門外,站了一會,又走進去,那幾個人已經領了門卡要上樓,她這才過去說:「我有戶口簿行不行?」前台手一伸,「可以。」

    她把包褪下一邊,翻到前面去找戶口簿,一抬頭,剛才那個男子一手支在前台上,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滿臉興味。

    正文33 菟絲草

    那邊有人呼哨一聲,幾個兔起鶻落就到眼前,動作之快,疑是武俠片。伸手在她鼻子前一揮,「回神。」

    章一看著他笑笑。當時在賓館遇到他,看著像社會人士,結果是才高中畢業的,脫韁野馬一般,成日跟一幫人尋釁生事,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整日不忘招貓逗狗。她一聽就火了,說:「你這是指我呢。」他說,「沒有啊。你自己這麼想,我也沒辦法。不過,你就是,也是那種軟軟小小的,被人兜在心窩裡,從不落地的。」她神色一黯,沒再說什麼。

    說起來,也是有緣。防他跟防賊似的,第二天真遇到賊。從賓館出來,到一家麵館吃麵,**湯麵,撒上細蔥末,上面薄而亮的油花,一吹就散,香味直往鼻子裡鑽。她吃得津津有味,鼻尖冒出汗,去包裡拿紙,一撈撈個空,回頭看到一道人影匆匆而出,怔了一下,衝出去,一面大叫:「小偷!偷了我的包。」正巧一行人迎面過來,一個男子追上去把包奪了回來,遞到她手上,笑說:「下次小心。」她說謝謝,一抬頭,竟是昨夜遇見過的。這便算認識了。

    「你剛剛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嘴角垮著,一副淒淒惶惶的樣子。

    她搖頭,「走神。讓思維打個盹兒。」又說:「你不是說帶我去光湖吃魚嗎?」

    他瞇瞇眼,「不怕我賣了你?」

    她說:「那湖是全國最著名的景點之一,除了水和魚就屬人最多,怕什麼。」

    他笑:「喲!小白兔的嘴挺厲害。」

    她挺挺身板:「那當然了。」在心裡補充一句,我都十六歲了。其實,剛到這裡的時候確實很怕,人生地不熟暫且不說,光是那巨大的反差幾乎讓她不知所措。在賓館裡,她一夜未睡,不關燈,並且通宵放電視,直到天亮才睡了一會。警惕了一夜,也想了一夜。真遇上壞人怎麼辦,要求助,向誰求助。躲過今日,明日怎麼辦。最後她想到了,自覺是最安全的,那就是去找婦聯。

    出發時,她問:「就我們兩個嗎?」

    「嗯。本地人誰愛去?」

    她想也是。跟在他後頭爬上大巴。

    幾十分鐘的車程。下車後,還沒見到湖呢,心情先大好起來,奔到售票處,轉頭衝他嚷:「我沒錢,只能買一個人的票。」

    他走過來,說:「我沒說過要你請。」

    走進去,剛光上一眼,章一就要嘖嘖感歎。湖光山色,相映生輝,果真是一湖之秀,迷煞人眼。遠遠望過去,煙波浩渺,少不得鳧影掠過,島山石上,翠微疊嶂。這麼美,怨不得古今文人騷客總要吟詩唱賦。蹦蹦跳跳跟在旅遊團後面,一路走走停停,景樂兩相宜。

    身子被拉住了,「你不拍照?」

    她想了一下,然後搖頭:「不拍的。來過就行了。」看見旅遊團走了,趕緊說:「快跟上。」

    船也坐了,水也涉了,礁也爬了,分花拂柳去觀園裡的建築,看了幾處心下暗想,遊人這麼多,虧它還留有幾分牛鼻子氣息。拐進一扇門,裡面是小庭院,沒有什麼人,那邊開有月圓牆洞,像支著一面鏡,鏡裡頭是湖色瀲灩,一下子拉得很近,彷彿直逼到人跟前來。閉眼深深吸一口氣,吐出來,所有的疲勞驕躁都被收進鏡裡去了,一絲痕跡都沒有的。轉身,一瞬間定在那。不遠處,有一人垂手立著,衣冠楚楚,纖塵不染。樹冠子拂拂響著,就在頭頂上,是什麼在動?風動還是心動?她微微垂眼。

    那人伸出手,柔聲說:「過來。」

    她沒有動,垂眼看到他站到面前了。他她的頭,「鬧也鬧了,跟我回去。」

    她不作聲。

    他說:「你這樣算什麼?不聲不吭就走了,沒想過我會著急?裝作乖巧,再出其不意地給我一下,我受得了?」

    「我都知道了。出了事為什麼不跟我說,要一個人憋著。看著往牛角尖裡鑽,鑽不動了,乾脆一走了之。」

    她把他的手緩緩擋下來,艱難吞下一口唾沫,「跟你說了,你會怎麼樣?噢,我知道,三言兩語哄哄就算了。你一直都是這樣做的,把我當做小孩子,對我好,可那種好法會讓我連智商都退化掉的。我也要問問你,你為什麼要逼我媽媽死,你明知道,明知道我……」她哽了一下,「我那個時候多絕望,多希望見到她。我就是怕,怕你會對她怎麼樣,所以才會對你說那些話。我想她可能要坐牢,結果,結果竟然是比坐牢慘過百倍的了結法。從最初最初,你就一直逼她,你做的那些事,難道就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知道?」

    「我沒入過社會,但錢權會產生多大的效用,也是知道一點的。你這樣自信沒有錯,你的錢和勢,包括你的人,哪一樣不好,都是討人喜歡的。可我就是不喜歡你這自信,認定我逃不出你手心的。你說我鑽牛角尖,那也你是逼的。鍾閔,我不是小貓小狗,至少我會胡思亂想。」

    「剛到這裡,確實難以適應。可後來我想,天下多的是無依無靠的人,如果沒遇到你,恐怕我早該怎麼過,現在不過是晚一些而已。我會一天天認識更多的人,學會給自己穿上保護色,學會在這城市裡游泳和呼吸。」

    「我知道你會找到我的,也是遲早而已。但是鍾閔,我不會跟你回去的。我們之間那是天和地的差別,看著在盡頭交匯了,走過去看,隔的又豈止是萬丈?對,我就是怕了。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去一關關闖了,與其將來滿身是傷,不如早點退出來的好。以前你總說我沒心沒肺,也沒錯,興許過兩天我就忘記了。午夜鐘聲響,坐著藍瓜車回去,一覺醒來,什麼都沒發生過。」

    「你對我好,我多的是感激。我的人生才剛開始,以後還會見各式各樣的人。你應該也看到了,跟我一起來的那個人,他對我很好,非常好,這段日子一直是他在照顧我,我接受,因為沒有一點壓力。我本來就該跟這樣的人相處,不是嗎?」

    「鍾閔,你回去吧。凱旋那麼美,那麼好,誰都知道你們才是一對。那天,你說過我堅定,那麼我告訴你,我已經下定決心了,不會再回去了。回去了,就會提醒自己把你當做仇人看。他在那裡等我,我要過去了。」

    這麼多的話從她嘴裡出來,淮洪似的,擋都擋不住。幾乎沒有停頓:「再見。」說完這兩字,她走得非常快,生怕停下來就再也走不動了。走到院門,聽見人問:「那是誰?說了這麼久的話,你們認識?」

    她含混應一聲,沒有明言。往景區出口走,一路不回頭,上了大巴,撩起一角車窗簾,外面是白剌剌的,除了天光什麼都沒有,一下子刺得眼睛疼,怕流出東西,慌忙把簾放下來。

    ***

    日子一天天過,說難也難,說易也易,章一想起凱旋的一句話:真心要做一件事,總是有辦法的。嬌氣沒有了,藏在最裡頭的韌,一點點出來了。已經九月了,她還忙著找學校,這事是有點困難的。她仍舊時常發呆,往往看到一樣東西,眼珠子漸漸不動了,並且一點點空心了。直到有一天,她以為自己看到了幻覺。

    有多久了?像過了半個世紀,又像是上一秒鐘才見過他的。他說:「章一,我來接你回家。」

    「以前,每一步都是我先走,你跟上來,現在多一步又怎樣呢?我不該等你先走,甚至本不該停下來。」

    他走到她面前兩步遠,「這輩子除了父親,我再沒向誰認過錯。但是這一次,我承認。」他沒有說承認什麼,也沒有再說其他。沒有告訴她,從她離開的那天起,每天都有影像記錄送到他面前。看到她在樹蔭底下哭,那一刻,誰知道他在想什麼。他聽了父親的話,當給她考驗,對自己說狠心。她走了,卻總覺得她還在的,小小的身子在房間裡撲來撲去,到處都有她,滿滿的,裝不下,她的呼喝聲,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衣袂的風聲,明明都響著的,卻捉不住。 夜裡總是驚醒,身邊都是空的。這些時候,誰又知道他在想什麼。

    章一嗓子眼發酸,說不出話。這個男人臉上的表情,以前是見到過的,他眼裡沉沉的黑,沒有碎,但是看得見無數道裂痕的。這個男人,為了她費盡心思。這個男人,肯蹲下身來替她繫鞋帶。這個男人,在那些個難熬的夜裡整宿守著她。這個男人,吃她喂的最不喜歡吃的東西,會窩在地上跟她一起拼圖,會說胡話哄她開心……雖然有些很簡單。發生了那麼多的事,她知道這個男人愛她,她也愛他。他什麼也沒說,但是他那樣的人,姿態已經擺得這樣低了。她懂的,都懂的。

    哪裡還忍得住,縱起來投進他懷裡,燕一般。眼淚稀里嘩啦流下來,還有鼻涕,頭在他懷裡蹭,全都揩在他的襯衣上。蹭著蹭著,就開始拿小拳頭打他,「壞蛋,壞蛋!你為什麼現在才來?上次為什麼不拉著我?那些話,我就是要氣你,氣你!」

    他緊緊摟著她,把她的小腦袋摁在心口的位置,什麼都沒說。

    她不抬頭,悶聲著,邊哭邊說:「鍾閔,你不知道我多想你,睡裡夢裡全是你。我不害臊,我就是要說,想你想你……如果你再不來,我真的,我真的是要回去的了。喜歡一個人,為什麼要跟他賭氣……我以前問過你,『要是人第一次見面,讓他們知道後來是要愛上對方的,會怎麼樣?』你說,『從第一眼開始,抓緊時間,愛一分便是一分。』我多傻,當時還以為理解了。」

    「鍾閔,鍾閔。我知道我沒什麼好,就是人們常說的菟絲草,可我不做別人的菟絲草,專做你的,一輩子依附著你,纏著你,你甩都甩不掉的。我會努力變得好,變得跟凱旋一樣,美麗,聰明。我會學很多東西,不會讓你爸爸媽媽不喜歡。那一次在醫院,看到夕陽下的老夫妻,我有一句話沒說,我想跟他們一樣,和你,連影子都拉著手,一直走到歲月的盡頭。如果你走不動了,我就推著你,就像你推著我一樣。」

    「鍾閔,我以後再也不這麼做了,有些事還沒有試就逃了,我真沒出息。我要去見你爸爸媽媽,上一次我什麼都沒來得及說。」

    「還有……這些日子,我看見什麼都要想到你。我想了很久很久才明白,真愛一個人,你就是逃到天邊,連天邊也是他,逃不脫。」她幾乎是想到哪說到哪,說得很急,偏偏說不了兩句就要抽噎。

    他把她的頭抬起來,撫著她的臉,「乖。別說了。我都懂。」多少人花一輩子都想不通的事,你想通了。

    因為你簡單。

    正文34 故事

    章一再簡單也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有多重要。她坐在車裡,遠遠望向宅院裡冒出的綠的頭,兩手扣著旁邊人的手臂,苦著臉說:「怎麼辦,鍾閔,我好緊張。緊張得肚子痛。」

    鍾閔裝作慌神地去她肚子,說不會跟上次一樣吧,她一甩手,從椅子上彈起來又落下去,咚一聲,轉正了身子,氣鼓鼓說:「我真緊張死了。」又轉過臉,「我怕你爸爸。」

    鍾閔說:「來,我抱抱就不怕了。」

    這樣的話!但她還是靠進他懷裡去了,緊張的時候有什麼比愛人的擁抱來得更有效的?她說:「你感覺到我的心沒有?跳得多快!」

    他說:「唔。」

    她又說:「有次體育課跑完800米測心率,我還不到70呢。哎呀哎呀,現在起碼有100。要跳出來了。」

    他在她頭頂笑。這是哪跟哪,她不緊張嗎,緊張還有閒心說這個。他說:「跳出來再吃進去。」

    她打他一下,「你真噁心。」

    他說:「好好,來,再抱一會。」她又窩好,過一會聽他說:「剛才一路都不見你說話,還以為你挺有把握。現在又說緊張了,要不,我陪你先預演預演。」

    她搖頭,「還以為你出多好的注意呢。這個不行,我老老實實去,老老實實答話,答到什麼程度就什麼程度。使了小心眼,估計你爸爸一眼就看出來了。……走吧,窩在車裡也不是辦法,你爸爸媽媽肯定早知道我們來了。……對了,還沒跟你說,上次我一見你爸爸的眼神就受不了,看你媽媽就好多了。……你媽媽怎麼那麼年輕?而且那麼溫柔。……等等,你先讓我扶一下,我腿剛打了下軟……」

    鍾閔低頭看她掛在自己手臂上,閉著眼,還真有點站不穩的樣子。微微攬過她肩頭,無奈笑笑。她緩了緩,站直了說:「這下好了。」他笑說:「再仔細想想還有什麼不舒服的,一併舒服了再去。」她使勁擰他手臂一下,眨眼說:「這下再沒有了。」

    盛昌見他們進門,吟吟笑:「可算來了。」章一立刻服服帖帖起來,清清亮亮叫一聲「伯母」,哪還有半分面對鍾閔的氣焰?盛昌拉了她的手往裡走,「知道你們剛回來,正好一會吃飯。」見到鍾父的時候,章一叫一聲,還是明顯地露怯。盛昌說:「先坐著,咱們好好說說話。」章一忙點頭說是,鍾閔走過來,不聲不響坐到旁邊。鍾父只看著他們,不作聲。鍾閔這時候伸出手,把章一後頸露出來的衣服標籤理進去,鍾父開口說:「若是你自己回來的,我對你改觀也說不定。」

    章一差一點就要說,自己本來也是準備回來的了,但辯解有什麼用,於是說:「是。」

    鍾父說:「上次你分明有話要說。是什麼?」

    這房裡有一扇屏,檀木架子,上面繪著幾棵古松,天際是青雲,松底下有一個童子,垂著髫,在那拾松子。章一的眼光落上去,一晃而過,為什麼是童子而不是美人呢。那屏似乎擋不住風,墨染的松針錚錚作響,搖下了松子,又是四面八方地咚咚響,那樣多,童子心急,簡直無從下手。章一就在那一陣響動裡聽見自己的聲音:「上次您說我太小,我當時想說……我是很小,小得……本不該面對這些事。我甚至想說……您與其來問我,不如去問問您的兒子,這一切都是他在主導。後來,我順了您那句話,在心裡反反覆覆想,是啊,我還那麼小,何必要負擔這些,於是,找到機會逃了。」

    鍾父沉著臉,章一吞嚥一口,盛昌注視她,眼神柔和。

    「剛跑出去時我很後悔。我也怕。我以為自己能行的。但是……我很想鍾閔,每天大部分時間空白,用來走神。我一直在想,想通了很多東西。我小,但是一天比一天成熟。有些東西是不能逃避的,是人生注定要面對的,我不過比尋常人早了幾年。從內心講,我不是不奢望您們能接受我,我想跟鍾閔在一起,所以回來見您。」

    鍾父的目光落在鍾閔身上,沒再看她一眼,也說不清是什麼表情。盛昌問:「喜歡他嗎?」

    章一後頸一涼,這屋子真有穿堂風。眼角看到鍾閔的手晃到前面,這才明白,原來他的手,方才一直放在她頸上的。她臉「突」地一紅,幾不可查地點了兩下頭。

    盛昌微笑:「為什麼?」

    她說:「伯母,其實……我不聰明,在您們面前,更是蠢笨。我說實話,以前的某些事過後,是恨他的。後來為什麼變了,我說不好。他其實……待我是極好的,我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對他好,只是見到他就有股衝勁,悶頭直衝,雖明知道有些是不可為的……」她突然截斷話頭,因為一隻手被人握住了。她轉過臉,和他四目相對,臉上的顏色立即燒得雲蒸霞蔚一般。

    盛昌輕輕將鍾父一推,鍾父說:「先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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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的非常簡單,只餐具一看便知是非同尋常的,外形致不說,瓷釉透明如水,輕拿輕放,一個不小心就要震盪開的。用著這樣的東西,真不知是人之過,還是食物之過。

    章一盯著碗有些出神,聽見人問:「可還合口味?隨意些,家裡沒有布菜的習慣。」於是不住點頭。

    盛昌但笑不語。方才鍾父說了一句話,她沒說什麼,鍾閔竟也無異議。那孩子表面看著依舊是不緊不慢的吃飯,實際跟丟了魂一般,一手持筷,一手撫著碗壁,碗壁上是敷有淡雅花飾的,被那蔥白指尖輕輕一點,點開來,開在瓷釉上,兩廂晶瑩剔透的,臉上兩隻烏黑的眼珠子也是晶瑩瑩的,裡頭的水汽一晃就開。

    鍾閔正說,前幾日朋友薦了一位高明大夫,要替他父親請了來。他父親說不必,家裡現有的這位就挺好。他說的朋友家正巧是世交,因他父親又問近日可曾走動,有甚趣事,他一一答了,父子倆便依著話頭一壁談開了,盛昌時不時上兩句,章一愈發靜了。不知靜了多久,盛昌拉了她的手,說:「吃完了,我屋裡頭有件好東西,你可願意瞧?」她說:「願意的。」站起身,對鍾父說:「伯父,我跟伯母去了。」鍾父淡淡應一聲,她又看向鍾閔,他臉上也是淡淡的,於是出來跟在盛昌後頭。

    等進了屋,盛昌反手將門一關,立刻長出一口氣,「可算把你拐來了。」章一吃了一驚。盛昌說:「這邊坐。還有些軟。」章一坐過去。盛昌問:「方纔心裡不好受?」章一看她一眼,知道瞞不過,只好點頭。盛昌說:「先生說話,口氣是硬一些,你想開些。」章一盯著鞋尖說:「我知道。」她上午光過湖,鞋尖上有一圈白色軟皮的,沾著泥星子,此刻燈光一照,看得分外眼明。突然間嫌起那泥星子不夠體面,腳趾頭就在鞋子裡往後藏,可能藏到哪裡去?

    這時候盛昌說:「你猜我嫁給先生的時候多大?」章一看著她,搖頭。盛昌說:「那時閔兒十歲,我十九。」章一驚得說不出話。

    盛昌說:「他太太因為生閔兒時年紀大了,去得早。你該不會以為我是閔兒親生母親吧。」章一搖頭又點頭。

    盛昌又說:「我早就有一肚子的話要跟你說。知道嗎,我一見到你,就想起那時候的我。別說是娘家人,就連先生他自己也是不肯的。我年紀小,做事不知分寸,整日癡纏他,他受不過躲起來,我就滿世界的找,找到了說要嫁給他。他當時的表情,我到現在還記得,就跟不認識我一樣,只怔怔地看著我。真不知道上輩子誰欠了誰,到今生又是一筆難了的債。」

    盛昌的語氣很輕,在夜裡燈下飄絮一般,落在人心上,一拂就過的,偏偏留痕。「到後來,多少人說了多少難聽話,我聽見了哪裡肯罷休。他卻說,『我要為你活夠剩下的幾十年,少一分一秒都不算,由旁人說去罷。』我當時聽明白了,哭得厲害。」

    章一似聽得入了迷,看著盛昌戴在腕上的金鐲,流光落上去,一點點勾,勾出花紋路子,分明跟當年鐫上去的一模一樣。

    盛昌笑了:「是不是跟聽故事一樣?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有的這份心,就是認定他。說起來,我還在襁褓裡,彼此就認得了。因為他太太,是我姐姐。雖不是親的,越也隔不遠。」

    章一驚得連呼吸都忘了。這究竟是怎樣一個複雜的故事,還是那時候的小鍾閔,又是怎樣的作為。

    盛昌說:「這故事到一定時候就平鋪直敘了。你不一樣,你跟閔兒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章一望進盛昌眼裡。盛昌對她,竟是喜歡的嗎?不敢確定,但仍舊有些受寵若驚的。上一次也是這樣,被盛昌執了手,恍恍惚惚不管是哪裡都願跟著走的。她不知道說什麼,只喜得顫聲叫上一聲:「伯母。」

    盛昌的手輕輕蓋上她的,「先生是這天下至情至的人,他不是不喜歡你,只是有他的打算。你上次走了,他的確很不高興的。他疼閔兒,所以也要你一心一意待閔兒,你年幼尚且不說,光看這一走了之的態度,他多的是不放心。」

    「讓你出國念幾年書,對你,對你跟閔兒的感情都是好的。外面還有多少世界你沒有見過的,索分開幾年,一則讓你淡淡子,二則也能知道家裡頭的好。這並不矛盾的,你懂嗎?」

    章一的眼淚忍了很久,本來已經幹掉的,這時候又冒出來,「啪嗒啪嗒」掉在手背上。一開口,聲音哽著:「伯母,我不想出國。上一次我偷著跑了,是我不對,我熬過這些天,終於又跟鍾閔在一起了。……我真,我真不想跟他分開。伯母……」是去國外,一去幾年,連語言都不通的。她不要拿刀叉吃飯,不要夾雜在白皮膚的人堆裡,不要在電話裡聽他冰冷的聲音。光是想,她已經害怕了,反抓著盛昌的手,「伯母,我以後一定聽話。」

    盛昌說:「傻孩子,閔兒也同意的不是?」

    「他……」章一哽住了,那樣無情無緒的,是默許了嗎?方才在飯桌上,他一個字都沒說過。她想問他,到底是什麼心思。真要把她送走嗎,孤零零地在異國他鄉,借此懲罰她嗎?然而她沒有站起來,也沒有再說什麼。

    盛昌說:「他們爺倆估計也正商量著。我也知道一個人出去就意味著吃苦,你先別急。過會聽閔兒怎麼跟你說。」

    「連著見了兩次,我也沒什麼送你的,跟你說這番話,是指著替你寬心。若非出去不可,等你回來,我再有東西送你。」

    那邊桌上置著一個花瓶,瓶裡養著樹枝長花,白瓣黃蕊,顏色化在融融燈光裡。花蕊上吐著水珠,被花瓣托著,長直立著,還能立多久,是否生得出須,沒有人知道。

    番外3

    在床邊坐下,聽見她說:「右邊的……是要好一點了。」他看向她。

    還是很久以前,她也是這麼躺著,說:「我從這個角度看,兩邊不是一樣大。」他從她身上抬起頭,眼光順著上去,端詳半天,然後兩手握著,又捏上半天,「是有一點。」她說:「不是一點,是很多。左邊這個最近老是脹痛,右邊這個就不。……這樣下去不行,不對稱,叫畸形。」他輕笑一聲,有誰敢說是完全對稱的?「有時間多揉一揉。」她嘟著嘴,「……揉的,還不多麼……」他聽見了,低頭下去含住右邊這枚,吮,手撓著她腰上最細的地方。她抱著他的頭,咯咯笑。漸漸的,吮出聲音來了,她就笑不出來了,手指 進他的頭髮裡,微微喘著。

    後來,她人昏昏的,眼看著睡著了,他說興許是老側著睡。她模模糊糊聽見了,於是模模糊糊說,以後床裡床外跟他換著睡。

    他躺倒床上來,側著身,「我看看。」她拿開手。把她的細肩帶褪下來,依舊用手罩著,過一會,點頭說:「還是我說的,要多揉。」她輕輕「切」一聲。伸手抱她,她扭著躲開,「你先放水。」他喊:「妖。寶貝。」她嗲一聲,「那要抱抱。」他張開手,她投進去,他摟著。

    到浴室,腳還沒沾地,迎頭吻上來。小睡裙滑下去,滑到腳踝上,他穿著睡褲,被他拿她的手扯下去了。有東西抵在她肚皮上,硬硬的,還在抬頭。口舌交纏的聲音,有的吞嚥下去了,更多的在唇角齒邊黏膩著,化都化不開,被瓷具面折返,放大又放大。腳落實了,一條腿被他抬起來,放到浴缸沿上,中指進去了,她「唔」一聲,被他舌尖捲走。輕車熟路,他知道是哪一點,直接往那去了。他那麼靈活的手,如在琴上彈顫音,她哆嗦起來,要夾腿,第二又進去了。撐開了,在他嘴裡求著「別……別」,不清不楚的,一聲聲膩著,哼哼一般。他手動起來。不知道是收還是放,但是,有點痛了,她那裡是很嬌氣的,於是哭起來,接連哼著,嘴裡的東西滿了,亮晶晶順著嘴角滑下去了,他舔著,吮著,加上拇指,按上去。腿軟下來,身子重心往腿間落,落在他手上。一下下更深了,是痛還是什麼,手伸下去,連他的手腕都抓不住,低頭一看,他手指全是濕的,忍不住一收緊,抬頭求他,淚迷著眼睛,「不要了,不要了。」屁股有意無意扭著,又是那樣的眼神,他親上去,手指越來越快,她又哼起來,一口氣,哼得越來越急,越來越細,小腹裡一抽,電流一般,沿著兩條腿直線下去。又動幾下,退出來,腿間還有東西在「嗒嗒」往下流,地板上一灘晶亮的漬跡。他親她的眼睛,她的嘴,臉上掛的淚怎麼都吸不乾淨。「心肝,你真是水做的。」一下子像失了重心,她整個人軟倒在他身上。還沒緩過來,另一條腿又被抬起來。

    沒說話,知道是他想要了。看一眼他那裡,眼熱,小腹也熱,剛剛一抽過後,現在又空起來,輕輕喘著,身子扭扭,「不在這。」他親一口,「乖,有我。」兩腿大分著,環著他的腰,他手從大腿下穿過去,把她抱起來,抵到牆上,「涼嗎?」她咬著下唇,搖搖頭。他說:「要來了。」她細細「嗯」一聲。低頭看,那個壞東西充血到極致,怒首猙獰,正對著腿間的小口,突然不安起來,屁股在他手上扭著。「啊」地一聲,他一擊命中。其實只有頭,他聲音啞著,「乖,看著。」她還從沒有見過的,又羞又好奇,身上滾燙,看著他極慢地,一點點地擠進去,還剩了一點,他調整一下,把她往上聳聳,一挺,全部刺進去,被她溫溫熱熱包裹著。

    浴室裡白花花的,到處都有人影子。他又親一口,叫一聲「乖寶貝」,動起來。她攀著他的肩膀,跟著他搖擺聳動,哼哼唧唧,一偏頭,鏡子裡的女孩雙腿大分,夾著她的男人,那看不到的地方是什麼,是男人的在她身體裡進進出出,愛著她。圓形浴室,到處都是光著的,鏡子,瓷磚,地板,什麼都是,所以,他們也是光著的,光著做他們愛做的事。女孩的媚眼勾著,身子被頂得一顛一顛的,紅腫嘴唇,還少了些什麼。於是她叫起來,一聲聲嬌滴滴,鏡子裡的女孩也叫起來。兩個女孩對望著,魅聲叫著,一般細白的身子,一般跳動的,一般被男人著的。收得更緊了,小細腰扭起來,嬌嫩處一下下撞擊著,水聲響起來,多得流下去了,還是撞著,顛得更厲害了,黑頭髮揚起來,像騎在木馬上,一高一低,聲浪也是一高一低,「呃呀……嗚……嗚」。身子頂起來了,快樂著,一下下捨不得他出去了,黏著,水聲更響了。想要更快更好的,知道他喜歡聽什麼,於是叫,聲音細細碎碎,落在他身上,是麻的,「……鍾閔,鍾……閔老公……要,要……」像一團火,要把他燒盡,將她的腿分到最大,一下下頂到頭。她浪起來了,頭髮,聲音,還有那細白身子,明明充實著,還想要更多,憋一口氣,讓她在這浪裡死了的好。越來越快,要戳穿了,正是她要的,她喜歡的。就讓她放肆這一次,緊緊絞著,她要他,要他的東西,再來,再來,「啊……」噴湧進去了,抽搐起來。

    沒有退出來。水放開,熱了,水打在身上,她歎息。出來了,東西流出來,他蹲下身,嘴湊上去,吸她高高腫起來的一點,「不要……」剛剛才洩過的身子,怎麼受得了。連喘息都沒有力氣了,不行……不行……蓮蓬頭灑下的水從前匯聚,滑下,似裹著一層水衣,水幕往下,本該止在腿間那一處的,現在卻流在他的臉上,像是……像是在小解,而他在飲她的……她的……「嗚嗚……」身子劇烈的哆嗦,兩條腿像抽了筋,腳趾摳著地板,這一次竟是意想不到的持久。

    三次。倒在床上,小死過的身子軟趴趴的,他揉著,親著,「小乖,寶貝,今天真美。」她哪裡還說話,眼睛腫得睜不開,原來一直在哭的。「不換裡外嗎?」

    「……」

    是有點過了。但她今晚這樣主動卻是出乎意料的,那一聲聲叫的,差點要他的命。一想到她方纔,就又有反應了。但她這個樣子……算了,看明天早上吧。最好還能換一種姿勢。

    終

    章一進門,屋裡頭是靜默,意外見到鍾閔向她伸出的手,走過去立在他旁邊,見盛昌坐下了,這才坐著。

    鍾父說:「方纔說的可都記下了?那幾位言談舉止雖不是全對,也是有可取處的,你需當做長輩來尊重。」

    鍾閔說:「記下了。」

    盛昌說:「時候不早了,大夫說讓早點休息。閔兒也別回去了,一直收拾得齊齊整整,就盼你回來住上一天半日的。」鍾閔看了眼章一,然後說好。鍾父扶著椅子站起來,哎一聲說:「也不見多晚,怎麼就困乏了。」鍾閔也站起來說:「父親,您早點歇著。」鍾父慢慢應一聲,站得定了,方要舉步,聽見一個細微聲音說:「伯父,我不出國!」朝聲源處看過去,只見一個少女筆挺挺立在椅旁,身側兩手垂著,握作了拳,微微揚著下頦,眼珠子定定瞧著他。彷彿是沒聽清,他問:「什麼?」

    章一將手收緊一分。以前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滿心滿手的排斥,現在感受不到了,於是使勁的捏,捏得指節泛白,指甲仍沒有刺進裡去。她一字字重複,說得響亮,要讓這屋裡每個人都聽見的,包括她自己。她說:「我不出國!」鍾父的臉黑下來,那眼神,幾乎要把她殺在腳底下的。盛昌朝她搖頭,她只當沒看見。

    心跳聲越來越快,順著血傳到四肢百骸,到了腦子裡成了繃緊的一弦,「撥撥」響著,有多少話都從嘴裡脆生生地出來了。「伯父,我很笨,猜不透您心裡想什麼。就在不久前,我還想著,如果做什麼能討您開心,就一定會做的。但是聽到您讓我出國,我就明白了,到底是無法每件事都順著您的意思來!」

    盛昌叫她:「章一,今夜是有點燥了,你說話可不能燥。」

    那邊是開著半扇窗的,風一股子一股子進來,明明幹幹燥燥,她半邊身子竟是涼透的。她說:「伯母,您讓我說,就這一回。」又看向鍾父,話從這邊身子裡掏出來,剛熱乎著,被那邊身子一冰,掙扎著被打回原形,「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有沒有問過鍾閔的想法,甚至是我的,哪怕是一點點。我今天來,把一顆心全攤在您們面前,那上頭有心眼子嗎?有。全為的是鍾閔。您們問我什麼,我說的都是實話,大大的實話!這最後一句實話就是:我決不出國。」

    有東西在臉上生癢,她也不管,腦子裡的弦撥得越來越響,她只是要說出來,說出來就好了。「這些日子發生的事,相信您也清楚。這世上……這世上我就剩他一個了,還想要我怎麼樣?」原來,說到悲痛處,那眼淚就是打不了結的線。原來,直到現在,她仍舊是委屈的,一個孩子,配合著這些人做他們自認為正確的事,多殘忍,多無可奈何。

    鍾父的臉在逆光裡晦暗不明。章一的臉上掛著兩條明溪,靜靜的,又是生生不息的。她身後不遠置著一盞燈,燈上頂著瓷罩子,她的影子投上去,被那燈光一熏,連同看的人一起恍恍惚惚起來。彷彿是若干年前。鍾父一晃眼,原來是不一樣的,熏在那影子上頭的顏色是紅,形若眉黛一般。他說得很輕:「好,好。」一連兩聲,盛昌以為他動了氣,連忙叫「先生」,他轉過臉看著盛昌,極緩慢地,又說了一聲「好」。一甩手走出去了,盛昌倒呆了一呆,隨即跟上去。

    章一仍筆挺挺站著,鍾閔來牽她的手,她驚得一偏頭。他說:「走吧。」

    他牽著她走到天井裡,那裡有槐樹亭亭如車蓋。她說:「在外面見到的,就是這一棵吧。」他說:「嗯。」她走過去,一樹皮,然後說:「樹長這麼高這麼大,要多少年?」他說:「不知道,你問問它。」她回頭瞪他一眼,「樹能說話?」他說:「能。咱們聽不懂罷了。」她沒理他,靜靜站在樹底下,槐樹葉子一串串細柔的,在夜風裡挲挲響。她仰頭望著,突然說:「我小時候吃過槐樹花,熟的吃過,生的也吃過,清甜的。槐花蜜卻不是這個味道。」槐樹花是一吊吊,襯著新綠葉子,相比起雪,又是另一種攝人心魄的白了,採下一吊來,再一小嘟一小嘟地摘下,捧著,在手心裡是白玉芽的香。她又看了一會,叫他:「你幫我把槐樹葉折一枝下來行嗎?」他「唔」一聲,然後說:「可能夠不著。」樹冠子是往下墜的,她說:「你試試最下面的?」他踮了踮腳,說:「不行。」她嚷著:「你跳呀,跳呀!」他滿臉無奈,又把腳踮起來,伸長手去夠,樣子多半是滑稽的,她在一旁嘻嘻笑。最後,終於遞給她一枝,她接過來,倒拎著葉柄,另用一手指從第一片葉滑到最末一片,輕而巧,順得像綠的羽。又在手指尖轉轉,開始摘葉片了,按著順序來,嘴唇動動,聽不見聲響的。

    一小把葉子被她放在樹下,連同葉柄。他牽著她的手往屋子裡走,問她:「那是做什麼?」她說:「我從小就愛這麼玩,聽人說槐樹葉是可以算命的,比如第一片是有,第二片就是沒有,依次下去。後來也知道是騙人,但見著槐樹葉,多半還是要這麼做的。」他又問:「那,這回算的是什麼?」他們貼著走,明知他看不見的,仍往上翻翻眼睛,說:「我不告訴你。」他彎彎嘴角:「那就算了。」

    進了屋,扯著他問:「我睡哪屋?」

    「你想睡哪?」

    她忸怩一下,「我不想一個人睡。」這樣的老宅子,人再多都是冷清清,她說:「怪怕的。」

    「嗯。跟我睡吧。」

    她一步踏進,滿臉好奇,「這是你以前的屋子?」他說是。她是很興奮的,見著什麼玩意就把臉貼上去看。問他:「你在這住了多少年?」他說:「差不多有二十四年。」她叫一聲:「二十四年。多久!你現在見著每樣東西肯定都特有感吧。」他過來一拍她的頭,遞給她一件衣服,「去洗。」

    她一看,不情不願,「我不穿你衣服睡。大套。」

    他瞥她一眼,「髒得泥猴似的。你要是什麼都不穿,我還可以接受。」

    她把衣服扔到他身上去,「我讓你說。」這裡是在老鍾家,他這樣口沒遮攔的。他見她一下子又蔫下去了,什麼也沒問。

    上了床,摟著她,問:「床硬嗎?」她調整一下,「睡過比這還硬的。」皺鼻子嗅嗅,「倒跟家裡的床味道差不多。」他笑,都是在他懷裡,有多少分別?把她的手拿起來捏一捏,「後來,怎麼說出那些話來?」她說:「豁出去了。真的,像費力推開一扇石門,嘩一聲,說出來就暢快了。加上心裡本就是這麼想的。」

    「不計後果?」

    她聲音低下去了,「總要拼一下的。我不像你。」她把身子支起來,「你真想把我送走?」看他又是無情無緒的,惱了,打他,「你安得什麼心,什麼心?」一下比一下重。眼淚又要下來了,「壞心,黑心!還是沒心!真要送我走,又何必……又何必經歷之前的那些?」

    「我拿伯父伯母沒辦法,我只打你,打死你!」

    他不痛不癢,笑說:「打死了我,你可就一個都不剩了。」

    她一頓,他那口氣似真似假。明明知道她多委屈,卻只是當看客。可恨!往床上一趴,臉朝外,流了眼淚水,不讓他看見。一下子又喘不過氣,眼一閉,咬牙說:「你這麼重,還壓我身上!」重心全在她身上,早知道他壞,壞得要壓死她,身子薄了,是眼淚水出得更多了。

    他歎口氣,躺下來,把她翻到上面去。「我這不逗逗你嘛。」她看都不看他。他親她,「看吧,裝得大人樣,還是要我哄著。」她氣不過,「誰稀罕你哄。」他又親一親,「乖,別鬧,夜深人靜的,這房子隔音也不好。」她果然不吭聲了。過一會,聽見他說:「我沒說送你走。」她指著他鼻子尖,「你也沒說不送。」他把她的手拿下來,「現在說了。」

    她壓了大注,此刻卻放下心來。她是輸得起的。更或者,是不會輸。又像是在摘葉片了,水滴形的葉片在空中飄起來,數都數不過,一下子又落下來,在她腳底下鋪了一層。忽聽外頭風聲緊,不一會瓢潑起雨來,雨聲像隔著一層罩子,甕聲響,但依舊聲勢浩大。她從他懷裡抬起頭來,「下雨了?」他說是。她把頭放回去,過很久,呢喃了一句,「怎麼就下雨了呢。」他聽見了,將她緊了一緊,在她頭頂說:「睡吧。」下完這一場,一方天地又都是新了的。

    ---正文完

    小劇場之千呼萬喚始出來

    前江總書記說過,「創新是一個民族進步的靈魂,是國家興旺發達的不竭動力。」俺銘記,於是有了下面的這一段~寫得很不正經,大家瞄兩眼就行,隨意隨意。

    小劇場:

    鍾閔從浴室出來,見章一還蹲在電腦屏幕前,一張臉都貼上去了,一手握鼠標,一手點嘴唇,襯著屏幕光,臉上的紅暈分外眼明。

    將擦頭髮的毛巾隨手一扔,走過去,「才剛洗完臉,別湊那麼近,有輻,傷眼睛。」

    她悚然一驚,慌忙點左鍵。小心臟撲通撲通,臉上的紅暈更迷人了。

    「賊兮兮的,看什麼?」

    她吱唔,「……小說。」

    「什麼小說這麼好看?」

    她吱吱唔。

    「連名字都不知道,還看?」

    她吱唔唔。

    「我才走兩天,你就迷上小說了?」

    她吱吱唔唔。

    把電腦給她合上,她「哎呀」一聲。拉她起來,「睡覺了。」她不情願,「才九點,這麼早睡什麼覺。」只有床頭還開著燈,他臉上有東西一閃而過。拖著她上床,吻上去,吻完一陣問:「想不想我?」點她鼻子,「嗯?想不想?」

    她「噗嗤」一聲笑出來,「你這個樣子……我跟你說,方纔那小說裡的一對,倒跟咱們相似的,女孩兒小,那男主為哄她,什麼胡話都說得出來,不害臊!就跟某人一樣。」

    「某人。」伸手撓她,「某人是誰?」

    她咯咯笑:「越是不承認,就越是不害臊。」他停下來,冷哼一聲,然後剝她衣服。她躲著,「幹嗎呀,說不過就動手。那某人就是你,就是你。」他兩手四下點火,觸手處都是滑膩膩的,逮哪就是哪,又捏又揉,張嘴去咬她下巴,她笑著擺頭。突然兩手將他臉頰一拍,固定了,然後往上搓,搓著搓著,叫他:「鍾閔……」

    連心尖尖都是軟的。「嗯?」

    「什麼是『被和諧』?」

    「問這個做什麼?」

    「方纔那文的作者寫了一章,說她怕被和諧。」

    「不好的東西才怕被和諧。」 就說她剛剛怎麼臉紅心跳的。他臉一黑,「說,哪個網站,哪個作者?」不想活了,這麼教壞他的人。

    她吐舌,「還真沒注意看。隨手點的。是個新人小作者,自言是綠豆,唔,要發芽估計還有得熬。」

    他冷哼:「幹嗎不說黑豆,起碼個頭大些。」

    她他的臉,「誰知道呢。」又說,「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表情很怪,「一會再告訴你。」啃她的脖子 ,一路啃下去。

    她突然又叫一聲,「鍾閔……」

    他頭不抬,「嗯?」

    「什麼是『車震』?」

    ORZ!!!他臉色一秒數變。

    「那作者的看官讓她寫『車震』,正叫苦連天呢。我知道有個大帥哥叫張震的。^^」

    他嘴角緩緩勾起來,「

    「嗯!」

    「明天告訴你。」

    ***翌日***

    「我們去哪?」

    「一個叫『不在高』的山。」

    「噢,那地方我知道,AAAA級風景名勝。」

    「嗯。我一個朋友買下來了。」

    她嘀咕,「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他開車一般是專心看路段的。這時候回頭瞟她一眼,「嗯,我也不知道。」她也看著路。那地方的路是很好的,至於開SUV去嗎?

    「這裡好像可以泡溫泉的。……你沒跟我說要泡啊。」

    他沒理她,將輪一打,拐上一條偏道。她嚷:「度假區在那一邊呀。」他還是不理。車子又駛了一陣,到一處停下來。

    章一一看,喜上眉梢。樹參天,草如茵,花錦繡。鍾閔叫她:「你把包給我。」她「噢」一聲,遞過去。他把手伸進去,拉開最裡一層的小包,拿出一個東西來。

    趁著他拿東西這點時間,她已經把安全帶解開了,回頭一看,馬上像穿天猴一樣從椅子上蹦起來,「啊!我包裡怎麼會有這個?你放的?!啊~~~~~~你怎麼這麼討厭!」

    「你拿出來做什麼?」

    「啊?!不,不行。打死我都不幹!」

    「嗚嗚,放手放手!我不要,不要!」

    「嗚嗚,你怎麼這麼壞?

    「……在車裡……」

    「……不行,有人路過怎麼辦?」

    「嗚嗚,我討厭你,討厭你!」

    「啊,再等等……」

    「……你別給我扯壞了……」

    「你那手才了方向盤,嗚嗚,輕點。」

    「……那是坐的,我不躺……我也不坐你身上……你自己戴……我就使小,就使。」

    「嗯……嗯……啊呀……嗚嗚,壞蛋鍾閔。」

    他親她:「乖,進來了。不鬧了。」

    「嗚嗚。壞蛋……」

    他調整一下,「乖,頂風作案的那個不叫壞蛋。」動起來,「叫什麼呢?」

    小拳頭捶他,「不許說!」

    「好好,不說。乖寶貝,你這樣真美。其實,在車子外面也好,在草甸上,水噹噹的,我一動你就滴出來。恩?你聽,引擎響著,那裡還這麼大聲。你說,你水不水?嗯?」

    「唔唔……」

    「是不是跟床上不一樣?看你把我纏得……是喜歡麼?」親一口,「我也喜歡。你難得這麼興奮。乖。」

    她扭一扭,「嗯~嗯~不……說話。」

    他笑:「不說了。只是……好軟。」

    他今天是動得很輕,她喜歡,就配合他把身子往上拱,嘴一嘟,「要親親。」他親上去,她哼哼。

    身子底下一直在震動,連人帶心都是麻酥酥的。一收緊,他重重一撞。叫她:「心肝。」動作大起來。她喘著小聲叫出來。

    他手伸到她屁股下,往上抬,每一下用足力,「乖,叫出來,叫給我聽。」在某一處,一鬆一頂,磨著她。她腳趾頭蜷起來。「叫!」

    「啊……呃……」

    「乖。」往深裡一刺。她又叫起來。身子晃起來,腰又細又軟,被他撞得散開了。他那手,壞得哪都不放過,還有他的嘴,在她前,一吮就是一朵梅。「呃呀……」腿被他抬起來,彎到頭頂上,他每一下幾乎是直立著進來。身子被折起來了,只有一處最暴露著,是她的私花,搗得火熱熱的,東西流出來,一沾空氣,又是冰涼涼的。「嗚啊……」不行,要喘不過氣了,慢一點,慢一點。身子繃到最緊,再撞就要炸開了。吸著他,一動就水聲潺潺,連同車子的聲音,在耳朵裡放大,火辣辣的。「啊……」套子,滑了麼?哼著叫他,不要,現在不要。「嗚嗚……嗯啊……」身子像是被一掏,有東西嘩啦啦流出去了。

    喘息著。翻起來坐著,她叉腿坐在他身上。車窗外頭有風抽紗一樣進來,他整個人神清氣爽,親她一口,「還記得你昨天問我什麼?」

    她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笑得,真的就是偷了腥。「這個,就是車震。」

    她一聽,猛然一抬頭,眼角的淚痕還沒干呢,嘴一癟,哭氣包地說:「那個作者叫汪小雌,是JJ的,馬上要改名了。嗚嗚,你去,找人把她的文黑了。我恨死她了……嗚嗚,你去,你去……」

    某人正在電腦前專心碼字,一面碎碎念:「嬌養啊嬌養,乃題材如此不和諧,害我差點被淹死……換個名,討個好綵頭……」

    「阿嚏!」

    險回頭:「KAO!是哪個小妖敢在背後說倫家的不是?」





正文番

    章一迷上了攝影。緣起數碼小白差陽錯進入了學校攝影協會,熏陶之後,發展到現在,幾乎每次出行都要帶上單反相機以及……鏡頭群。

    廣場上有很多鴿子,多是白的,悠閒踱步,有撲騰起來的,一隻落在她肩頭上,她偏頭「咕咕」逗上兩聲,兀自停著,竟不怕人到這程度。方才過來,沒有買鳥食,見著這只親近,不免有些後悔。就在這時,廣場那頭一聲哨鳴,滿場的鴿子似得了令,全飛起來了,「撲稜稜」,漫天鴿白鴿灰的滑翔跡。她仰頭望著,漸漸露出微笑,肩頭還停留著小鴿爪的痕跡。她拿起手裡的相機看看,反應快一點就好了,那樣的一瞬間應該被鏡頭捕捉到的。

    這裡有很多流浪藝術家和街頭畫家。一家咖啡館門前擺滿雛菊,靠近廣場的地方是露天座。一個男人靠在白色椅上,疊腿坐著,旁邊的小圓桌上有一隻咖啡杯和一隻玻璃杯,杯下面是波西米亞風的桌布,垂著細細的流蘇,他正往廣場中心看著,等看過那一陣漫天滑翔和女孩的微笑,於是伸一隻手執起了咖啡杯,袖口上是致的蝴蝶卷。

    章一立在一位街頭畫家身後,畫家正替一位客人素描。那畫像和真人的相似度以及成像的速度她見著心喜,礙於語言不通最終放棄上前搭訕。廣場深處有一座噴泉,是文藝復興時期修建的,正中心是柱飾,上面有兩個安琪兒的立體雕像,噴嘴噴出水來,從第一層的荷葉形圓頂漫下來,到了第二層,再漫下來,成了水池上的一圈水幕。一位女郎和友人坐在水池沿上交談,披一條印花披肩,偏過頭對身旁人一笑,梨渦淺淺,連隔在中間的清涼水幕,一瞬間也有了光彩。她慌忙拿起相機,飛快按下快門。眼睛還對著觀景窗,漸漸的,手還沒有拿下來,嘴角先垮下來了。她立了幾秒鐘,然後轉身走開。

    她走到一家咖啡館,在一張小圓桌旁邊坐下,端起飲料喝。對面的人問:「拍了些什麼?」

    她差點沒嗆到,把相機護在懷裡,說:「鴿子和人。」說完盯著他的臉看,似乎想找出什麼端倪來。但看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放棄了,眼睛又不自覺地往噴泉方向掃了一下,視野裡多的是活動的人與鴿子,只好收回來,嘟嘴說:「我想回去了。」

    是有一小下午了。於是說:「好吧。」他們回住的地方,她挽著他的手臂,相機掛在前,不肯給他,走不了多遠就要回一次頭。他問:「怎麼了?」她拖著他往前走,一面說:「沒什麼。」

    趁他洗澡的時候,把拍的東西過一遍,翻到最後那張照片,手停在刪除鍵上很久,最後還是拿開了。

    今天要跟他回老宅,週末一大早就過去了。見著盛昌叫一聲「母親」,早沒有第一次叫時的彆扭和羞怯了,又叫一聲「父親」,盛昌笑著說:「乖。」拉了她的手到房裡坐下。現在幾乎每次都這樣的,把那父子倆支開,她兩個到一旁說話。她與盛昌,與其說是婆媳,不如說是忘年之交。盛昌一顆心似還留有童真,總愛聽她說些校園趣事,新鮮見聞,甚至與她一起探討新潮玩意兒,興致高昂。

    盛昌問:「前兩天還好玩?」

    她說:「好玩。到底跟自己國家的不同,偶爾去一次是不錯的。」

    盛昌說:「趁年輕,天南海北的多走走,長長見識也是好的。我是沒機會的了。」

    她說:「怎麼沒機會呢?來去也方便,下次再要出去,您跟我們一塊吧。」

    盛昌搖搖頭,「我告訴你為什麼不行。」湊過來些,說,「我呀,暈機。十來歲第一次乘,那回是去日本,多近。暈得,那叫一個慘痛,發了誓,此生再也不乘機。」

    「沒準現在好了呢?」

    盛昌說:「我是最怕『井繩』的人,挨過一回咬,一輩子都忘不掉的。」

    「嗯……那可以乘船啊。」

    「怕是不行,海面上晃起來也是厲害的。除非是大的游輪,又嫌駛得太慢。」

    她呵呵笑起來,「那我沒轍了。」

    盛昌問:「有什麼新鮮的,你說來我聽聽。」

    她說:「好東西從我嘴裡出來就遜色了,我一路拍了許多照片,下次帶來給您瞧瞧。」

    盛昌點頭說:「那敢情好。」又問:「閔兒沒帶你去見什麼熟人?他海外朋友也多。」哪知一提這個,她有些黯了,不言語。

    「怎麼了?」

    她還是說了實話,「有天……在一處見到凱旋了。」

    盛昌來了興趣 ,笑著追問:「你們三個碰面了?閔兒什麼表現?凱旋呢,她怎麼樣。」

    她說:「就我一個見到她,其實,她沒有看到我……我還怕她發現,沒久留。」

    「拖著閔兒走了?」

    「嗯。」

    盛昌伸手刮刮她的臉,「傻丫頭,你怕什麼?這都過了三年了。」

    她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自己不如她。她那樣的人……」

    盛昌說:「凱旋是很優秀,但你也不差,況且閔兒喜歡。」

    她聲音低下去了,「他以前也喜歡過凱旋的。」

    「你原是在意這個。」

    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您告訴我他們當年的事好不好,我想知道得不得了。」

    「為什麼不去問他?」

    「不想他再回憶一遍,也不想聽從他嘴裡說出來的。」

    「你能這麼說,那就是明白這些都是過去。」

    她往下塌塌肩,「可我還是想知道。心裡總有個疙瘩,順不平。尤其是這次見到凱旋,隔了近三年,說比以往更加光彩照人,一點不誇張。她怎麼就能……美成那樣呢?」她看著盛昌,「您也一樣,一點不留時間痕跡,像玉一樣,越久就越是從內往外地養人眼。」

    盛昌「哧」地一聲,「你這孩子。說好話也沒用,因為他倆之間的事,別人一概不知。看,我才一這麼說,你就不樂意。你要真想知道,自己去問他,知道了我就說你本事。」

    鍾閔上床,看她側身睡著,剛把手放在她肩上,就聽她說:「我肚子痛,別碰我。」

    「完了還疼?」

    「誰說完了?」

    他沒再說什麼,躺好,還是問她一聲:「關燈了?」

    她不耐煩:「唔。」

    黑暗裡,過許久,還聽見她翻來翻去,他沒出聲。

    第二天,她醒過來,旁邊哪還有人在,賭氣地捶他枕頭,一疊連聲:「臭鍾閔,壞鍾閔……」磨磨蹭蹭下了床,一眼瞄倒床頭櫃上放著什麼東西。拿起來一看,是一張照片。照片上有個女孩,穿一條白色掛脖的小禮裙,裙身腰跡收得極窄,有流蘇垂下來,像清涼的細銀雨絲。披著頭髮,嘩啦啦一匹黑綢緞子,懶懶倚在白玉階的扶手上,唯獨眼睛,一眼就從那照片上望進人心裡去。她呆在那很久。最後,打開房門,咚咚咚地下樓去,黑頭髮揚起來了,臉上是甜而靜的笑,找到他 ,一個縱身,蹁躚落入他懷裡。

    番外二三事(1)

    學校主辦全國大學生運動會,招募志願者,就章一這隻,還不上趕著湊熱鬧麼?幾次面試通過,這天捧著發下來的統一服裝回來了。鍾閔接過來攤開看,也說不出是什麼表情:「這麼短?」

    她比劃一下,「也沒多短啊。」就知道他要這麼說,如果不是想著拿回來過道水,鬼才讓他看到哩。「今天還講半天禮儀,一個個的,搞得……都硬出**脯來了。」聽聽,上大學快兩年了吧,他家小媳婦也做足四年了吧,人前還好,只要當著他,什麼俗說什麼。也難怪,自從進了大學她就是形散神也散,他似乎,也懶得說她了。

    四仰八叉地往後一倒,「還要求穿白色細跟鞋,正好我有一雙……」

    「不是說磨腳嗎?」

    她嘻嘻笑著翻身,支起腦袋偏著看他,「我問過了,回來的時候專門買了後跟貼……現在就去試。」說風就是雨,跳下去,把衣服也拿過來,「乾脆一塊試。就分了個大小碼 ,也不知道合不合適。」嘀嘀咕咕,去更衣室了。

    怎麼說呢?扮相還是很學生很清純的,短袖白色字母T,下面的有點像千褶裙,只是短得實在讓某人很不爽。就見她蹬了一隻鞋,繃直了腿,俯下身去扣鞋面的搭扣,小屁股其實沒撅,但已經快看到小褲邊了。她還嘀咕呢,「怎麼扣不上?」兩隻手都下去了,這下好,裙子本來有蓬度,就跟有小股風吹似的,連同那裙底風光,它自己來個若隱若現了。某人抱著手臂站在最佳位置,既不上前,也不出聲,看她在那折騰。

    兩隻鞋都穿好了,站起來,扯扯衣服邊,照照鏡子。那腿繃得緊而直,短裙又是高跟鞋,再腰一收,一挺,曲線都出來了。自己也美著呢,轉著左看右看。緊把肩往後拉,還嫌不夠挺呢?在鏡子裡問他:「怎麼樣?」

    他打一眼,扔一句,「還行。」無情無緒的,又問:「明天穿?」她說是啊。

    「你剛剛不還說過水,這下不嫌髒了?」

    「噢!」她蹦躂,「我給忘了。」彎下腰解鞋扣,兩下甩出去就往浴室走,「我先洗澡。」

    天氣熱,又訓練禮儀,出了汗,還是挺累的,放了一池水,打了N多泡泡,要泡澡呢。一切準備就緒,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扔在腳底下,跨浴池裡去了。頭枕著舒服了,腳又不老實,就在水裡撲騰,那泡沫飛得哪都是,她還笑呢。看見他進來了,說:「你幫我把小鴨子拿來行不行?」

    她說的小鴨子是一組浮水玩具,嫩黃的,造型非常萌,自從買回來就成寶貝了,泡澡都要放上,幾隻鴨子就在水面上漂來漂去,確實情趣。看他站著不動,用手拍水,「聽見沒?」他轉身去了。

    過一會,鴨子是給她拎來兩隻,往水裡頭一扔,就解睡袍,他這是……「你不是剛洗了?」

    「我看看你為什麼喜歡這鴨子。」

    「……」

    他一進來,水冒了一截,還真抓起一隻鴨子捏一捏。她說:「還有一種 ,會發聲的,只是沒這麼好看。」他「唔」一聲,這浴池圓的,挺大,直接扔一頭去了。叫他,「撿回來。」他只是笑。又叫兩次,他還這樣,她哼一聲,「討厭」,就著過去撿。還沒多遠呢,他橫過一隻手臂將她腰一撈,人立馬貼他懷裡,回頭不免嬌嗔,他尋著她的嘴就親,多少不依不饒全吃進肚裡去了。

    他親了一會,放開她,她滿眼都是泡泡,心裡也正冒泡泡呢,人被他圈著往前一步,就抵到了浴池上,他湊到她耳邊,聲音溫溫柔柔的,「喜歡鴨子?」這語氣,她咋就覺得不妙呢?還沒回過神,兩腿分開,他就擠進來了,她啜一口氣,扭著不讓他再進, 哪裡抵得過,他往裡一刺,「嗯?」她本來就泡得酥酥軟軟的,這下,直抵到她最嬌最弱的那一處,鱗鱗刺刺全沒有了,順得,多少柔的媚的都下來了,軟下來了。虛哼一聲,不說喜歡,也不說不喜歡,只往後偏頭看他,氣鼓鼓著小嘴,水底下蹭蹭,這就是上頭怨著,下頭勾著,再加上兩眼氳著水汽,濕汪汪,眼尾挑著,紅嘟嘟的臉蛋,紅紅的嘴,那就是惹人愛的小模樣。怎麼,都愛不夠啊。

    今天運動會第一天,人回來了,臉子不好看,往沙發上一攤,直嚷:「身板要挺直,笑容要保持,站了幾個鐘頭,真真累死個人。」其實她也沒這麼嬌氣,主要還是那雙高跟鞋穿得,一往太陽底下去,就要喊頭昏。

    他在旁邊坐下來,「明天還要站?」

    她撲上來掛著他脖子,「不想站,是真不想站了。」

    「那就別去了,在家休息。」

    你看他說得輕巧,她還指著這點素質分去爭獎學金呢。把頭靠在他肩上,蔫蔫說:「最近做什麼都提不起勁。你說,我是不是病了。中暑了?還是貧血?」

    他說:「正巧明天又檢查,你別去了。那邊剛還打電話讓你一塊去。」他說的檢查是身體檢查,那邊指盛昌,在稱呼上,他一直是尷尬的。

    說她一身長線也不奇怪,因為總喜歡被人引,說白了就是等你這一句話呢。面上還是猶豫不決的,「這樣,不太好吧,雖說接待工作都在今天,那萬一有事兒……」

    他一點面子都不給,「少你一個就不成事了?」

    鬱悶悶。

    ----------------翌日----------------

    「不是說你在做什麼志願者?」

    「嗯,站得頭昏,向組織請了假的!」

    盛昌說:「運動會,那比賽就看不成了。」

    她「嘿嘿」,「陪您檢查身體要緊。」

    「少諂媚啊」盛昌笑,「那檢查吧。」

    這不檢查沒什麼,一檢查就查出好的來了。我們小章一等一個機會,等得那叫明媚憂傷,什麼機會?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機會唄。眼下,這機會不就來了麼,同時也宣告了咱鍾同學的苦日子來臨。

    番外二三事(2)

    鍾閔的車去公司,到半路,電話打來了。掛斷,司機立馬掉頭。回到醫院,就見他父親,盛昌,當然還有自己窩裡的那個,三個人竟然都是無情無緒的。這氣氛用個詞來形容,叫游離,虛的,不清的。他走過去,只問:「確定?」

    旁邊有醫務人員回答:「確定。」人一家子齊了,外人自當退場。

    他說:「擱這幹嗎?有話回去說。」把手伸到章一面前,她當沒看見,那手就虛在空中。明白了,明顯在鬧情緒。他收回來。

    盛昌眼底還是有喜色的,拉著他父親起身說:「都檢查完了,那就回吧。」

    回吧。兩輛車,不同方向。這家子今天還真有點奇怪。

    從上了車,他眼睛就沒幹別的,一直盯著她看。她今天穿T字背心和牛仔背帶褲,沒扎頭髮,頭倚在車窗上,眼睛看著外面,風景和人。小臉上有情緒了麼?有,真的是一半明媚一半憂傷,彆扭呢。

    回家上了樓,門一關,他終於有正常反應了,把她摟在懷裡坐著,她一有點動作,就緊著。比沉得住氣,她哪裡行,總算開口了:「你就沒什麼表示的嗎?」那語氣,控訴啊。

    他把下巴抵在她頭頂,「有。我高興。」

    他那是高興的樣子嗎?當時在醫院,醫生一句話把她整個人震懵了,只聽到「懷孕」二字就真懵了。雲裡霧裡,好半天才要問,誰懷孕了?

    懵的人不止她一個。鍾父的心情複雜嗎?複雜。他四十歲才得一個兒子,這兒子現在也三十出頭了。人一到晚年,這心眼就小了,饒是他面上不說,誰曉得他天天夜裡念孫子呢。盛昌自不必說,她沒有孩子,不見得不喜歡孩子。可,誰讓兒媳婦小呢。一念及章一,這心情就複雜了。可又怎比得上她自己的複雜呢?

    她剛二十歲,潛意識還拿自己當孩子呢。她這一隻,其實夠矛盾,當初挺抬頭裝出大人樣,現在遇到這種偉大的轉變時刻,縮了。她內心小世界,怨啊,怨她男人播了種,種在她肚子滋生萌芽。怨啊,怨整個鐘家都等她的消息呢,她明眼看,哪有不知道的。怨啊,怨自己的肚子,怎麼……就懷上了呢。

    那會她坐在醫院裡,想著,他會是什麼反應呢?像電視劇裡演的,托起來轉啊轉,還是一把揉進懷裡,聲音哽咽著說「我們有孩子了」。她還記得有個女人曾坐在對面,一襲黑裙靜靜,艷色卻逕自難收難管。對她說:「他高興得……簡直像是孩子的小哥哥。」她腦子先是懵了,現在高速旋轉,一直等到他來,只問了一句:「確定?」高速旋轉著的,瞬間被抽了軸,嘁裡哐啷,然後轟的倒下了。

    她想著,就更怨了。頭縮下來,再往上重重磕在他下巴上,他「嘶」地抽口氣。她一開口,聲音又酸又衝,忍了半天的淚,可算是下來了。「都是你,都是你。我早說了,安全期不安全,你不聽。讓你戴那什麼,也是時有時無的,我讓你害我,害我!」說著小拳頭就落雨點了。

    其實,他的心情也矛盾啊,依家裡頭的意思,那就懷一個吧,可一看她那嬌弱弱的小模樣,讓她生孩子,他都不放心,也,不忍心啊。那時有時無就是這麼來的。現在有了,誰知道他心裡的想法。剛才站在她跟前,兩隻手心裡掐滿了指甲月亮,直想摟她入懷,都忍著。有了也好,反正遲早的事,再說,有他看著呢,能不順順當當?

    她還在說:「我還讀書呢,你讓人笑話死我。嗚嗚,我怎麼就淨遇得上。」

    他既打定主意,這下還不哄著她。親一親,磨著唇,呢著:「我的小乖乖,以後有個小小乖乖不好嗎?」

    「不好!我才二十歲,我不想生孩子,嗚嗚,你們家,欺負人……嗚嗚,婚禮都沒有,這都鑽出孩子了……」

    「都是你……你怎麼就這麼討厭呢?我不幹,我不幹,你說什麼我都不幹。」

    「我小的時候好騙,任你胡來,現在你還騙我,還胡來。我打你,打死你,讓你騙我生孩子!」

    他把她一放,身子轉正了,臉漸漸沉下來,她還在嚷嚷不休,過一會他只說:「爹最近身體不太好。」

    明明他只說了一句,為什麼她就靜下來了?是的,她知道,有兩次見著盛昌,眼圈都是紅的。鍾家人對她好嗎?捫心說,好。她把手放到肚子上,他一手輕輕按在她的手背上。

    好。

    那就好吧。

    -------------小生命的分割線------------

    章一一遍遍告訴自己,他長他的,你什麼別管。但眼看肚子一點點鼓出來,心情又開始複雜了。一複雜她就開始使小了。她現在拽啊,是鍾家的重中之重啊,連鍾父都表了態。前段時間還鬧著要上學,這下,自己也不好意思去了。學校方面的事自然輪不到她心,她現在每天做的事就是養。其實這是不好的,越養越嬌,越嬌越養。你看她靠在床上,兩腿分開放,懷裡抱著大枕頭,邊撈旁邊的水果拼盤吃,邊看星際寶貝,看到一處,手指頭還放嘴裡,只顧瞇著眼睛笑,也不知到底是酸的,甜的,還是樂的。

    他走過來說:「別看了,眼睛該休息了。」

    她也不說話,拿小下巴望著他,頗趾高氣揚。她不聽,你就再說,再說她就不高興了,不高興夜裡就鬧騰了,白天她神頭是養足了的,因此鬧起來著實讓人傷腦筋。這還是開頭,以後還有得受。

    說起來,她這只簡直是幸福得冒泡,多少人在懷孕初期過不了孕吐這關,她就沒事,整天大吃大喝。人說酸兒辣女,她是酸的也吃得開,辣的也吃得嗨,你說她懷的是什麼東西?她自己也是知道的,有次還跟他說:「不會是一男一女吧。那長起來,還不把我肚子撐破了。」

    孕婦也需要適當運動。她現在就是犯懶,還不是寵出來的。沒顯懷就這樣,以後肚子大起來那還了得,連走幾步路都要他陪著。他能怎麼辦,陪著吧,以前是嬌養一個,現在是兩個,說不好……還有第三個。

    番外二三事(3)

    其實早知道懷著的只一胎,她既在嘴上說,誰知道是不真的想要雙胞胎,甚至龍鳳胎。現在還看不出男女,她就一天到晚瞎琢磨。剛知道懷孕那會,兩個人是彆扭了一陣,現在好了,怎麼正常怎麼來,成天叨嘮著男孩兒女孩兒啊,男孩兒叫什麼,女孩兒又叫什麼。她把漢語詞典翻出來了,還有高中全班訂購的古漢語辭典,這還不夠,問他:「你有『康熙字典』不?」

    「沒有。」湊過來問,「看中哪個字?」

    她正翻難檢字表呢,歎氣說:「可算知道我為什麼叫章一了。」因她自己名字簡單,所以總想起個複雜的,還要外形好看的,叫起來響亮的,最好起碼多數人是認識的。把字典往他手裡一塞,說:「我不管了,緊費腦子。」聽聽她這是什麼話。(作者:俺也討厭起名字!= =)

    突然又想起來問:「為什麼……要叫你醒山?」她早就想問了,心裡不舒服,是非常不舒服,因為叫起來彷彿是另外一個人的獨一無二。

    他看她一副要抓小辮兒的模樣,淡笑著說:「是很小的時候,學古人命字。我母親是蕭山人,為紀念母難,我就給自己命了這個字。其實命字是挺講究的,那時候哪裡懂,後來棄而不用了,偏偏有人喜歡,一直叫到現在。」

    她撅起嘴,臉色相當難看,氣鼓鼓說:「我知道那人就是凱旋。」突然轉身跨到他腿上坐著,「我不喜歡這兩個字。」紅嘴唇貼上他的,喃喃說:「也不喜歡她這麼叫你。」他啄她一口,「嗯。」她不滿意,「下次她再這麼叫,不許你答應。」他笑著看她,不作聲。她半撒嬌半威脅,「好不好,好不好?」她其實很難得有這麼明顯醋意的,他一把摟住了,抱起來,半扛在肩上,疾步往臥室走,她重心往下墜,出拳打他的背,他拍拍她的屁股,「好!」把她放在床上,錯開身免得壓到她,吻上去,她主動伸小舌頭到他嘴裡,香丁與唾,濡濕與糾纏。分開來,他手指揉著她的唇,「好不好,好不好?」她笑起來,小眼神之傲嬌,之勾人,也拍拍他的屁股,吐出香香的字:「好。」

    爬到他身上,替他解開,用手握住了,套一套,要笑不笑地看著他,慢慢低下頭,送進嘴裡,滑膩膩的小舌,一經舔上去,那嘴裡的愈昂了頭,張了眼,眼子泌出東西了,如龍頭上透明的一顆珠,勾在舌尖,混在銀絲裡繾綣,最終吞下去。他捧著她的頭抬起,吐出嘴裡的一擎起來,而壯,熱烘烘上頭裹著亮晶晶,散著氣絲絲。從確診過後,他克制下來了,頭三個月,實在想了,她就用嘴,她技巧差,力道也輸,往往到最後都是用手才出來的。可今天明明才開始。他坐起來,只是撫她的臉,那眼神……竟然有點委屈的。她躺下來,說,別壓著寶寶了。他一聲不吭,附上來,探手往她下面,桃源口涓涓,伸進兩指,滑而濕,彷彿無數小吸盤。哪裡還忍得住,一點點搗入,密而無隙,洞深而窄,入,是主非客,舊徑重開。那蓬門戶,粉嫩貝,珊瑚珠,銷魂 洞,濕聲潺潺,那迷離眼,藕蓮臂,聳雲峰,櫻桃口,嬌喘吁吁。兩腿間,是嬌恩客細柔撫慰,還是紅頭將軍披甲伐撻,軟酥酥承載著他,濕這兩片芳草,濺這一榻瓊漿。真個冤家阿,滑唧唧同你難捨難分,我洞中有蜜,糾纏你這一刻,世上便已千年,怎道不銷魂。

    中途換過兩次姿勢,因為她說累,他顧及她的身子,不敢壓著她,不敢用力,不敢太快。她今天水特別多,特別容易興奮,一聲聲叫得也美,真想就這麼一直愛她下去。埋著,她那裡愈發嬌氣,不敢頂著她, 退出來一點,仍鎖著。她噓噓啜著氣,被疼過的身子粉嘟嘟,窩在他懷裡,饜足了,軟綿綿打個哈欠,真正嬌兒無力啊。摟著,還心肝寶貝的喚著,親著她,就這副嬌到極致的樣,叫他怎捨得放手啊。輕輕拍著,以為她睡著了,突然笑嘻嘻張開眼。問她笑什麼,她又不說。多問了幾次,她說了,還有點不好意思,「我想起一個笑話。然後就想……我們這樣,寶寶到底知道不知道。」他咬一口她的鼻子,「小壞蛋。」她扭一扭,「你還不出去。」他狠狠咂她一口,「好容易進來,不出去。」輕輕一頂,「想不想他?」她笑著不說,他又一頂,「嗯?」她將下面一收,「她想。」他疼出一個妖啊,清純容顏,輕啟口,說出的竟是這樣的放蕩話,偏偏是他愛聽的。他作勢要再來,她連忙討饒,「別啊,真沒力氣了。」

    兩個人蔓籐一樣纏著,身下一塌糊塗,仍連著,密不可分。她這段日子,說驕橫都不足為過,難得有現在這麼乖巧的日子。說來,這懷孕的日子也實在無聊,他說請同學來陪她,她趕緊說不行,讓同學知道了,她以後丟臉丟死了,他也就沒再提。以前有興趣的,什麼都不想做了,倒能一心一意的看書了,只是看完一本就要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他有時候還真沒辦法。加上跟盛昌的感情愈好了,學得那叫一個,一般的手段還拿她不住。

    似乎……折騰他成了最大樂趣,有時候睡到半夜,就開始嚷,我想吃什麼了,我想吃什麼了,推說明天,她還不肯,就鬧你。頭疼不已,想法子替她搞來,一看,小女人趴在他的枕頭上,睡得呼呼正香。他就是有千萬分浮躁也生不出一句抱怨來,縱然有半句,見著這樣的安謐,還能說什麼呢。

    還離不得他,這一點倒愈發像個孩子了。軟軟一團黏在他身上,就扒不下來了,跟他混到公司去。種種她沒見過的,可算是有興趣了。在他辦公室裡玩,無聊就玩遊戲,有時候什麼都不做,就是看他,被他發現了,也不躲不避,嘻嘻一笑,小虎牙露出來,心就被一戳。是他寵出來的,就這麼一輩子寵下去了。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4-8-12 10:2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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