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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我和我的母親(又名寄印傳奇)(01~23)作者:氣功大師 [打印本頁]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5-3-7 11:56     標題: 我和我的母親(又名寄印傳奇)(01~23)作者:氣功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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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我的母親 (又名寄印傳奇)


作者:氣功大師
2015卅3卅7發表於SIS


    醜話在頭:手槍文。喜歡就支持下,不然可就太監了喲。


                                 一

  剛從宿舍樓出來就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熱浪。才四月份而已,前兩天還穿棉衣
呢。我撩了撩上衣,拍拍肚皮,叫了聲操,引得門前路過的兩個女生一陣嬉笑。

  但沒有辦法啊,我只能頂著大太陽向校門口走去。

  陽光下諸事不新鮮,卻足夠鮮活。特別是點綴在校園裡的青春少女。此外,
我發現有些愣頭青已經穿上了T恤和背心,這也太誇張了,真是喜感莫名。

    現在至少有一多半男生圍在各種顯示器前觀看NBA直播。今天是火箭晉級
季後賽的關鍵戰,主場迎戰掘金。4月8日幹沉快船,止住5連敗後,火箭氣勢
大盛。另一邊如果馬刺拿下森林狼,火箭將鎖定前七。可惜今天的比賽有點差強
人意,上半場掘金領先10分,命中率上更是以59%碾壓火箭的36%。第三
節雙方狠拼硬磨,比分焦灼上升。我出門時第三節快過半,巴里接安東尼助攻命
中一記超遠三分,掘金以66比57領先9分。姚明顯然不在狀態,12投4中,
4籃板,如范甘迪所說,他得失心太重。我也是這樣的人。越在意什麼就越會失
去什麼,最近我才知道一個詞,叫墨菲定律。

  正值週末,校門口人潮湧動。大家在拼命享受這燦爛春光。我突然想起去年
此時也是母親來看我。時值非典,正封校,外來人員和物品都不准入內。門外是
裡三圈外三圈的學生家長,門內是紮堆成排的莘莘學子,加上焦慮淒涼的氛圍,
簡直像是在探監。我媽隔著鐵大門望著我,急得差點落淚。我朝旁邊指了指,示
意她沿牆往東走。約莫走了五六百米有個拐角,兩邊各有一段兩米左右的鐵柵欄。

  我上去試了試,果然,有兩根鐵條輕輕一掰就取了下來。這是大一軍訓時我
們的作品。我一米八三的大個,費了好大功夫才擠了出來。左右環顧不見人,心
說我的傻媽喲,啪的一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哪個系的,還有沒有規矩?!接著
就被人抱住了,她哭著說:我的兒呀。

  今天同樣如此。正對著一鍋「稀粥」犯暈,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回頭,一位香噴噴的Lady正沖我笑:「傻樣,往哪看?」

    我堅信,如果尚有一種美能在不經意間滲透世間萬物,那就是母親的笑了:
美眸彎彎,豐唇舒展,皓齒潔白,眼神明亮,豐沛充盈又圓潤溫暖,眼波流轉間
周遭一切都仿佛寂靜無聲。「走吧,先吃飯。」她挽上我的胳膊,扭身就走。這
一瞬間我甚至沒來得及喊一聲媽。

  「事兒辦完了?」撲鼻一股清香,我覺得自己有些僵硬。

  「沒呢,還得談。」母親大約一米六八,此刻穿著一雙黑色短高跟,步伐不
大,腳步輕快。我都有些跟不上。

  「去哪吃?」我接過母親的風衣和手袋。她今天梳著偏分頭,腦後高高挽起
一個髮髻,簡約幹練,端莊優雅。我能感到周遭射來的目光。

  「隨便――咦,你的地盤你問我?」母親用肘搗了搗我的肋骨,仰臉問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每次母親外出時總會散發出一種活潑的氣息,或者說淘
氣、可愛,和家裡面那個溫柔嫻淑、嚴肅認真的老媽子迥然不同。我微側臉就看
到她晶瑩的耳垂、雪白的脖頸,以及豐隆的胸部曲線,不由一陣心慌意亂。

        ※※※※※※※※※※※※※※※※※※

    陸續進了幾家飯店都是人滿為患,不知不覺我和母親沿著大學城的蜿蜒小徑
一直走到了鎮上。鎮政府對面有家驢肉館不錯,這時人也不多,我們便找個靠窗
的位置坐了下來。

    老闆娘忙來招呼,誇我從哪兒拐來個漂亮姐姐。母親在一旁直樂,也不戳破。
最後點了個招牌菜秘制醬驢肉、涼拌腐竹,叫了一大一小驢肉熗鍋面。

  「這麼熟,經常在這兒吃啊?」母親遞來一包心相印。她不知什麼時候做了
素色指甲,亮晶晶的。

  「啊,偶爾吧,琴房離這兒挺近。」

    我這才得空仔細打量母親。她上身穿著一件米色開叉針織長衫,小V領,露
出一截修長粉頸。下身是一條淺灰條紋休閒褲,小喇叭開口,蓬鬆地覆在腳面上。

    母親是典型的溜肩細腰寬豐臀,上身短下身長,成衣――特別是褲裝很不好
買,不是腰粗就是胯窄,這麼多年來她的大部分衣服都在盧氏定做。

    平海盧氏是一家歷史悠久的祖傳手工老店,在鄰近幾個縣市小有名氣,追本
溯源的話能夠到乾隆爺年間。50年代合作化之後一度銷聲匿跡,80年代初重
新開張,火過一段時間,步入90年代中後期生意就越發慘澹了。誰知這兩年成
衣定制反倒頗受青睞,盧氏手工坊的名頭伴著新世紀的曙光再度熠熠生輝。扯這
麼多,我想說的其實是,母親這條褲子應該就是盧氏出品。

  「咦,你發什麼愣?」母親歪頭看了看桌下的腳,狐疑地跺了跺,繼續說,
「你說你不多看本書,整天搞這些沒用的算怎麼回事?」

  「哎呦,又來了。」

  「唉――上次不是說好要帶那小什麼讓媽瞅瞅麼,怎麼沒見人呢?」

  「她啊,有課。」

  「你就騙我這老太婆吧,啊?星期六上什麼課?」

  「真有課,混蛋老師多了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是實話實說,我們今
天就有節民法課,不過一多半都蹺課看球去了。

  「我還真不知道,你倒給我說說老師有多壞啊。」母親哼了一聲,撅撅嘴,
「叫什麼她?」

  「陳瑤啊,說過多少次了。」

  「哎呦呦,這就不耐煩了?這媳婦還沒娶呢,就要把老娘一腳蹬開啊。」

    母親挑挑眉,隔著桌子把臉湊過來,一副仔細打量我的樣子。那麼近,我能
看到她額頭上的點點香汗,連挺翹的睫毛都瞧得根根分明。那雙熟悉的桃花眼春
水微恙,眼周泛起醉人的紅暈,濃密英挺的一字眉輕輕鎖起,戲謔地輕揚著,瓊
鼻小巧多肉,微微翹起,豐潤飽滿的雙唇――這麼多年來,它們像是一成未變。
母親化了點淡妝,皮膚依舊白皙緊致,豐腴的鵝蛋臉上泛著柔美的光澤。不知是
腮紅還是天熱,她俏臉紅彤彤的,讓我心裡猛然一跳。

  我想說點什麼俏皮話,卻一時沒了詞兒,只能抹抹鼻子,向後壓了壓椅背。

  幾縷陽光掃過,能清楚地看到空氣中的浮塵。

  「哈哈哈,你呀你。」母親笑了出來,向後撤回了臉。在陽光照耀下,她眼
角浮起幾縷魚尾紋。母親今年42歲了,畢竟。

  我不由自主地掏出煙,剛銜上,被一隻小手飛快奪了去。

  「抽抽抽,就知道抽,啥時候變成你爸了?沒收。」

    一同消失的還有桌上的煙盒和打火機。母親板著臉把它們收進手袋,兩手翻
飛間右手腕折射出幾道金屬亮光。那是一塊東方雙獅表,我去年送給母親的生日
禮物。

    說來慚愧,長這麼大還是頭一遭。打75折,1800多,用去了大半獎學
金。這件事令父親很鬱悶,每次看到表都忍不住要說我偏心,只認媽不認爹。我
只能在母親得意的笑聲中點頭如搗蒜:「等下次,下次發獎學金一定補上!」

  這時驢肉上來了。我遞給母親筷子。老闆娘沖我眨了眨眼,弄得我不知該說
什麼好。母親小心翼翼地夾了一片,放到嘴裡細細品味一番,說:「哎呦,不錯
啊,快趕上你姥爺整的了。」我倆齊聲大笑,引得眾人側目。

    姥爺是國家一級琴師,彈板琴,年輕時也工過小生,剛退休那幾年閒不住,
心血來潮學人炸起了驢肉丸。老實說,味道還不錯,生意也興隆。第二年,他就
自信心膨脹,壓了半隻整驢的醬驢肉,結果親朋好友、街坊鄰居每家都收到了小
半盆黑乎乎的塊狀物。

  這成了姥爺最大的笑話,逢年過節都要被人提起。表姐更是發明了一個成語:
對驢彈琴。

  說起來,母親能搞評劇藝術團全賴姥爺姥姥在業界積累的人脈。這次到平陽
就是為了商討接手蓧金燕評劇學校的事。

    蓧金燕是南花派評劇大師花岳翎的關門弟子,和曾姥爺曾姥姥是同門師兄妹,
姥爺得管她叫師叔。評劇學校在八九十年代曾經十分紅火,窮人子弟,先天條件
好的,都會送到爐子裡煉煉。一是不花錢,二是成才快,三是相對於競爭激烈的
普通教育,學戲曲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但這一切都成了過往。時代日新月異,在現代流行文化的巨浪面前,戲曲市
場被不斷蠶食,年輕一代對這些傳統、陳舊、一點也不酷的東西毫無興趣。加上
普通教育的發展及職業教育的興起,哪裡還有戲曲這種「舊社會雜耍式的學徒制」
學校的立錐之地?02年蓧金燕逝世後,她創辦的評劇學校更是門庭冷落,一年
到頭也收不到幾個學生。全校人員聚齊了,老師比學生還多。

  01年母親從學校辭職,四處奔波,拉起了評劇藝術團。起步異常艱難,這
兩年慢慢穩定下來,貌似還不錯。去年承包了原市歌舞團的根據地紅星劇場,先
前老舊的辦公樓也推倒重建。或許正是因此,母親才興起了接手評劇學校、改造
成綜合性藝校的念頭。蓧金燕是土生土長的平海人,但她的子女都在省會城市平
陽定居,現在評劇學校的法人代表就是她的女兒。

        ※※※※※※※※※※※※※※※※※※

    熗鍋面吃得人滿頭大汗。母親到衛生間補妝。老闆娘過來收拾桌子,嬌笑著
問我:「這到底誰啊?」

    神使鬼差,我支支吾吾,竟說不出個所以然。老闆娘切了一聲,只是笑,也
不再多問。從驢肉館出來已經一點多了,蔚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朵。

    母親說這次出來急,也沒給我帶什麼東西,就要拐進隔壁的水果店,任我說
破嘴就是攔不住。出來時她手裡多了網兜,裝了幾個柚子,見我一副不情願的樣
子,就說:「怎麼,嫌媽買的不好啊?拿不出手?」

    我說:「啥意思?」

    母親說:「給陳瑤買的。」

    我撇撇嘴,沒有說話。母親挽上我的胳膊,說:「拿著,沉啊。放心,我兒
子也可以吃哦,你請吃飯的回禮。」攤上這麼個老媽我能說什麼呢?

  這時母親手機響了。鈴聲是《寄印傳奇》裡冷月芳的名段:我看似臘月松柏
多堅韌,時時我孤立無依雁失群……幾分鏗鏘,幾分淒婉,藍天白日,驕陽似火,
我沒由來地打了個冷戰。母親猶豫了幾秒才接,說事還沒辦完,就掛了。我隨口
問誰啊,母親說一老同學,聽說她在平陽想見個面。

  這一路也沒說幾句話就到了校門口。過了飯點,人少多了。我站在母親對面,
心中仿佛有千言萬語,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母親把手放到我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我環顧四周,讓母親給父親問好。母親笑著說:「啊呀呀,林林長大了啊!」

    我少年老成地苦笑一聲,笑完後感到自己更加蒼老了。兩人就這麼站著,相
顧無言。

  一旁賣饢的維族小哥饒有興趣地吹起了口哨。母親抱著栗色風衣,臉上掛著
恬淡的笑,緞子般的秀髮在陽光下越發黑亮。

    這時《寄印傳奇》又響起。母親接起,對方說了句什麼,母親說不用,打的
過去。我忙問:「怎麼,沒開車來?」

    母親說公家的順風車,不坐白不坐,說著莞爾一笑。母親前年考了駕照後就
買了輛畢卡索,跑演出什麼的方便多了。

  我上前攔了個計程車。母親又拍拍我的肩膀,眉頭微皺,說:「林林,媽走
了啊,有事兒打電話。」

    我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她俯身鑽進了後排車座。一瞬間,針織衫後擺飄起,
露出休閒褲包裹著的渾圓肥臀,碩大飽滿,豐熟肉感。我感到嗓子眼直發癢,不
由攥緊了手中的網兜。


                                  二

    1998年,我14歲,上初二。整天異想天開,只覺天地正好,渾身有使
不完的勁。開始有喜歡的女同學,在人群中搜尋,目光猛然碰觸又迅速收回,激
起一股陌生而甜蜜的愉悅。這種感覺我至今難忘。

  就在這年春天,家裡出事了。父親先因聚眾賭博被行政拘留,後又以非法集
資罪被批捕。當時我已經幾天沒見到父親了。他整天呆在豬場,說是照看豬崽,
難得回家幾次。

    村裡很多人都知道,我家豬場是個賭博據點,鄰近鄉村有幾個閑錢的人經常
聚在那兒耍耍。為此母親和父親大吵過幾次,還幹過幾架,父親雖然混帳,但至
少不打女人。每次家門口都圍了個裡三圈外三圈,然後親朋好友上前勸阻。母親
好歹是個知識份子,臉皮薄,一哭二鬧三上吊那套她學不來。爺爺奶奶一出場,
當眾下跪,她也只好作罷。這樣三番五次下來,連我都習以為常了。

  爺爺是韓戰老兵,家裡也富足,88年時還在村裡搞過一個造紙廠,也是方
圓幾十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子嗣。父親是從遠房表親家抱養的,
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從小嬌生慣養,不敢打罵,以至於造就了一個吊兒郎
當的公子哥。父親高中畢業就參了軍,復員後分配到平海市二中的初中部教體育。

  父母親本就是高中同學,母親師大畢業後分配到二中的高中部,就這樣兩人
又相遇了。

  說實話,父親皮子好,人高馬大,白白淨淨,在部隊裡那幾年確實成熟了不
少,加上家境又好,頗得女性青睞。

    母親在大學裡剛剛結束一場戀愛,姥姥又是個閒不住、生怕女兒爛到鍋裡的
主,隔三差五地安排相親。母親條件好,眼光又高,自然沒一個瞧上眼的。父親
一見著母親,立馬展開了攻勢。對這個曾經劣跡斑斑又沒有文憑的人,母親當然
不以為意。父親就轉變火力點,請爺爺奶奶找媒婆上門提親。姥姥一瞅,這小夥
不錯,還是老同學,家裡條件又好,這樣的不找你還想找什麼樣的?姥爺倒是和
母親站在同一戰線上,說這事強求不得,何況處對象關鍵要看人品。無奈姥姥一
棵樹上吊死的架勢,就差沒指著鼻子說,這就是欽點女婿。父親臭毛病不少,但
人其實不壞,甚至還有點老實,母親和父親處了段時間,也就得過且過了。

  84年我出生,學校給分了套四十多平的兩居室。94年民辦教師改革,父
親被趕到了小學。混了幾天日子,他索性拍屁股走人,在我們村東頭桔園承包了
片地,建了個養豬場。第二年在老宅基地上起了兩座紅磚房。

    因為交通方便,村裡環境又好,市區的房子就空到那裡,一家人都搬回村裡
住了。當然,其實我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農村度過的。母親上課忙,只能把
我撇給爺爺奶奶。後來在城裡上小學,也是爺爺和父母每天接送。

  父親的事讓一家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爺爺四處托人打點關係,最後得到
消息說主要責任人跑了,擔子當然落到父親頭上,號子肯定得蹲,至於蹲幾年要
看「能為人民群眾挽回多少財產損失」了,「誰讓命不好,趕上嚴打」。

    上大學之後,我才知道97年修刑後的新一輪嚴打,我父親就是受害者。父
親辦養豬場幾年下來也沒賺多少錢,加上吃喝「嫖」賭(嫖沒嫖我不知道),所
剩無幾。家裡的存款,爺爺奶奶的積蓄,賣房款(市區的兩居室和宅基地上的一
座自用房),賣豬款,賣糧款,造紙廠的廢銅爛鐵,能湊的都湊了,還有12萬
缺口。

    當時姥姥糖尿病住院,姥爺還是拿了3萬,親朋好友連給帶借補齊5萬,還
缺4萬。這真的不是一筆小數,母親當時1千出頭的月工資已經是事業單位的最
高水準了。

  家裡不時會有「債主」上門,一坐就是一天。奶奶整日以淚洗面,說都是她
的錯,慣壞了這孩子。爺爺悶聲不響,只是抽著他的老煙袋。爺爺也是個能人,
平常結交甚廣,家裡遭到變故才發現沒什麼人能借錢給他。母親整天四處奔波,
還得上課,回家後板著一張臉,說嚴和平這都是自己的罪自己受。

  一家人裡最平靜的反倒是我。最初哭過幾次鼻子,後來也就無所謂了。最難
堪的不過是走在村裡會被人指指點點。

    當時學校裡來了個新老師,教地理兼帶體育,在他的慫恿下我加入了校田徑
隊,每天早上5點半都得趕到學校訓練。母親4點多就會起床,給我做好飯後,
再去睡個回籠覺。她已經許久沒練過身形了,毯子功不說,壓腿下腰什麼的以前
可是寒暑不輟。

    有天匆匆吃完飯,蹬著自行車快到村口時,我才發現忘了帶護膝。為了安全,
教練要求負重深蹲時必須戴護膝。

  時間還來得及,我就又往家裡趕。遠遠看見廚房還亮著燈,但到大門口時我
才發現門從裡面閂上了。我就敲門,喊了幾聲媽。好一會兒母親才開了門,問我
怎麼又回來了。我說忘了帶護膝,又說廚房怎麼還亮著燈,我走時關了呀。

    這時,從廚房出來了一個人,高高瘦瘦的,小眼大嘴,是我姨夫。我也沒多
想,打了聲招呼,拿上護膝就走了。

    姨夫是鄰村村支書,手裡多少有點人脈,這時來我家,肯定是商量父親的事。
父親出事後來家裡串門的親友就少多了,以前可是高朋滿堂啊。姨夫可謂我家常
客,而且聽說他也經常到養豬場耍耍。說實話,母親對這個人評價不高,經常罵
父親少跟這個陸永平混一塊。這當口能來我家真是難得。

  又過了幾天是五一勞動節,為期5天的全市中小學生運動會在平海一中舉行。

  我主練中長跑,教練給我報了800M和1500M。一中操場上人山人海,
市領導、教委主任、一中校長、教練組代表、贊助商等等等等你方唱罷我登場,
講起話來沒完沒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參加這麼大型的群體活動,也是我有
生以來見識過的最漫長的開幕式。太陽火辣辣的,我們在草坪上都蔫掉了。比賽
開始時,我還恍恍惚惚的。教練匆匆找到我,說準備一下,一上午把兩項都上了。

  我問為啥啊,這不把人累死。教練說組委會決定把「百米飛人大賽」調到閉
幕式前,原本放在下午的1500M就提到了上午。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跑
了。

  喝了葡萄糖,跑了個800M初賽,小組第二,還不錯。歇了一個小時,又
跑了個1500M,比想像中輕鬆得多。一個女老師帶大家到教學樓洗了把臉,
又領著我們到外面吃了頓飯。我記得很清楚,牛肉刀削麵,我一大大碗公都沒能
吃飽。

  飯畢回到學校,結果已經出來了,我兩項都進了決賽。教練誇我好樣的,讓
我好好休息,等明天下午「決一死戰」。

  之後挺無聊的,除了運動員和啦啦隊,這裡也沒幾個熟識的同學。

    印象中,我跑到體育館裡打了會兒籃球,正玩得起勁被幾個高中生趕走了。
於是我決定回家。在停車場看到了3班的邴婕,她背靠柵欄和幾個男生閒聊著,
其中有田徑隊的王偉超。我從旁邊經過時好像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但又不敢確
定,就沒有答應。一路上我騎得飛快,想到邴婕走路時腦後搖搖擺擺的馬尾,又
是激動又是惆悵。

  到家時,我家大門緊鎖。去參加運動會,我也沒帶鑰匙。靠牆站了一會兒,
我打算到隔壁院試試。隔壁房子前段時間剛賣出去,建房時花了7萬,賣了4萬。

  不過買主不急於搬進去,爺爺奶奶暫時還住在裡面。自打父親出事,爺爺的
身體就大不如前,加上高血壓、氣管炎的老毛病,前兩天甚至下不了床。這天應
該是趁放假,讓母親陪著看病去了。

  隔壁東側有棵香椿樹,我沒少在那兒爬上爬下。輕車熟路,三下兩下就躥上
主幹,沿著樹杈攀上了廚房頂。順著平房,一溜煙就進了我家。

    樓上養著幾盆花,這段時間乏人照料,土壤都龜裂了。我掏出雞雞挨盆尿了
一通,才心滿意足地下了樓。本想到廚房弄點吃的,拐過樓梯口我就聽到了奇怪
的聲音。哼哧哼哧的喘氣聲,是個男人,簡直像頭老牛。

    第一時間我想到的是,父親越獄了!我甚至想到他是不是受傷了,需不需要
像電影裡面那樣上藥、紮繃帶。很明顯,聲音就來自于父母的臥室。正不知道該
怎麼辦好,突然傳來啪的一聲,緊接著是一聲女人的低吟。悶悶的,像裝在麻袋
裡,卻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讓人臉紅心跳。我雖未經人事,但也不傻,想起在錄
影廳看的那些三級片,腦子裡頓時炸開了鍋。

  我躡手躡腳地靠近窗戶,這下聲音豐富和響亮了許多。除了男人的喘氣聲,
還有啪啪聲和吱嘎吱嘎的搖床聲。

    深呼一口氣,我小心地探出頭。窗簾沒拉嚴實,室內的景象露出一角。首先
映入眼簾是兩個屁股,上面的黑瘦乾癟,下面的雪白肥嫩。一根泛著白光的黑粗
傢伙在一團赭紅色的肉間進進出出,把兩個屁股連為一體。每次黑傢伙壓到底,
伴著啪的一聲響,大白屁股就像果凍般顫了顫。

    我看得目瞪口呆。那簇簇油亮黑毛,連連水光,鮮紅肉褶,像昨夜的夢,又
似傍晚的火燒雲,那麼遙不可及,又確確實實近在眼前。男人兩腿岔開,兩手撐
在床上,脊樑黝黑發亮。女人一截藕臂抓著床沿,一雙瑩白的豐滿長腿微曲,腳
趾不安地扭動著。看不見兩人的臉,但我知道,小平頭就是我姨夫陸永平,而他
身下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

  意識到這一點,我一陣心慌意亂,只想遠離這是非地。小心翼翼地攀上樓梯,
不想一腳踢在瓷碗上。瓷碗裡養了些蒜苗,平常就放在樓梯間,從沒覺得礙事。

  今天它可是立功了,翻滾著跌下樓梯,在地上摔成了七八瓣。我愣了愣,轉
身往樓上狂奔,手腳並用,三五下就躥到了奶奶家。很快,有人上樓了,正是陸
永平。

  他四下看看,輕輕喊了聲小林。見沒人應聲,他放大音量,又喊了聲林林。
不一會兒母親也上來了,她穿著件碎花連衣裙,梳了個馬尾。這打破了我僅存的
一絲幻想,那個女人,那個兩腿大開挨肏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

    陸永平上前搭上母親的肩膀,小聲說著什麼。母親不耐煩地把他推開。他再
一次環顧四周,朝著奶奶家方向喊了聲林林。完了他朝母親攤攤手。母親一巴掌
扇在他臉上,回聲響徹屋宇。陸永平倒沒什麼激烈反應,摸了根煙,又拍拍褲袋,
卻沒有點上。我縮在廚房裡,透過竹門簾瞧得真真切切。當時我想如果他們下來,
發現我,該怎麼辦。

  又想到號子裡的父親,想到年邁的爺爺奶奶,想到明天的比賽,一種從未有
過的惶恐將我吞噬。

  在外面晃到七八點我才忐忑不安地回了家。先去的奶奶家,她說:「咦,你
媽到處找你,你跑哪兒去了?」

    我支支吾吾,最後說:「餓死我了,還沒吃飯呢。」

    奶奶去熱粥,我隨手拿了個冷饅頭就開始啃。玉米粥熱好,奶奶又給我炒了
倆雞蛋。還沒開口吃,爺爺就回來了,和母親一塊,掀開門簾他就說:「你個小
兔崽子跑哪兒去了,害得一家人好找!」

    我沒說話,嚼著冷饅頭,偷偷瞟了母親一眼。她面無表情,但在目光碰觸的
一刹那明顯眨了眨眼。我吃飯的時候,他們仨在一旁嘮嗑。先說爺爺的病,又說
今年麥子如何如何,最後還是說到了父親。

    母親說不用擔心了,餘下的4萬已經湊齊了。爺爺磕著煙袋,問:「從哪兒
弄的?」

    母親說:「管同事借了5千,剩下3萬5西水屯他姨夫先拿出來。」

    爺爺冷哼一聲,含著濃痰說:「這個王八蛋,全是他害的!那個什麼老闆還
不是他引來的?!」

    奶奶不說話,又開始抹眼淚。我突然一陣火起,摔了筷子,騰地站起來,吼
道:「媽的,我去殺了這個王八蛋!」

  三個人都愣住了。還是奶奶反應最快,過來摟住我,說:「我的傻小子啊。」

    爺爺說:「看看,看看,說的什麼話!好歹是你姨夫。」

    母親端坐在沙發上,一句話也沒說。我用餘光掃了母親一眼,只感到臉龐熱
熱的,大滴淚水砸在了飯桌上。


                                   三

    第二天5點鐘醒來,再也睡不著。腦海中不時浮現出母親胯間那團赭紅色的
肉,我感到老二硬邦邦的,心裡更加煩亂。

    不一會兒母親在門外問我幾點起來,早上不還有比賽。我沒吭聲,盯著天花
板發呆。母親又問了兩聲,見我沒有回應,就擰開了門。我趕緊閉上眼。

    母親敲敲門,說:「別裝了,不還有運動會,快點起來!」

    我說:「8點鐘比賽才開始,還早著呢。」

  在床上磨蹭到6點半才起來。天已大亮。院子裡乾乾淨淨,瓷碗又換了個新
的,連蒜苗都安然無恙。昨天下午的一切仿佛並不存在。昨晚母親什麼也沒跟我
說,除了吩咐我洗洗早點睡。母親不在廚房,但早飯已準備好了。油餅,米粥,
涼拌黃瓜。

  我洗洗臉,剛要動手吃飯,陸永平來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小林啊,
今天還有比賽吧?」

    我埋頭喝粥,不搭理他。陸永平笑眯眯的,在我旁邊坐下,點上一顆煙。過
了半晌,他說:「小林啊,我知道昨天是你。」

    我裝傻,說:「什麼昨天?」

    他說:「呵呵,都看見你的車了,忘了吧?」

    我這才想起,昨天人跑了,自行車還扔在家門口。現在透過綠色門簾,能模
模糊糊看見它紮在院子裡。

  我心下氣惱,把黃瓜咬得脆響。陸永平拍拍我的手,歎了口氣,說:「你也
別怪姨夫啊小林,大人的事兒你不懂。再說了,我也不能白借給你媽錢,你爸這
事兒一下子弄進去幾十萬,誰知道猴年馬月能還啊。說是借,其實就是給嘛,誰
還指望還呢?」

  我放下筷子,說:「這什麼老闆還不是你引過來的人?」

    陸永平愣了下:「你聽誰亂嚼舌頭?」

    我又拿了個油餅,嚼在嘴裡,不再說話。

    陸永平拍拍桌子:「這姓史的是我引過來的不假,但我引他來是玩牌,又沒
整啥公司了、投資分紅了、高利貸了,對不對?這也能怨到我頭上?」

    我說:「人家都投錢,你怎麼不投錢?」

    陸永平說:「怎麼沒?我不投了1萬?!」

    我冷哼一聲,繼續嚼黃瓜。

    陸永平笑著說:「好好好,都是姨夫的錯,姨夫沒能替你爸把好關。但咱們
想辦法,對不對,咱們想辦法把我和平老弟撈出來,行不行?」

  現在想來,陸永平也是個厲害角色,打老婆打孩子、貪污受賄,那是遠近聞
名。不時有人到鄉里、縣裡告狀,查帳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陸永平倒是安然無
恙。

    我放下筷子,說:「姨夫,你要沒事兒,我先走了。」

    陸永平急忙拉住我:「別急啊小林,姨夫求你個事兒。」

    我看著他不說話。陸永平繼續說:「昨天那事兒可不能亂說,姨夫這又老又
醜的不要緊,可不能壞了你媽的名聲。」

    我站起來,一副要走的樣子:「這還用你說。」

    陸永平又拉住我:「自己外甥,姨夫肯定相信你。但你這正長身體,平常訓
練量又大,營養可要跟上啊。」

    說著,他摸出三百塊錢往我手裡塞。這點我倒始料未及,不由愣了愣。

    陸永平說:「拿著吧,親外甥,咱都一家人,以後有啥事兒就跟姨夫說。」

    我猶豫了下,還是捏到了手裡。說實話,雖然家境還行,但零花錢母親一向
管得很嚴,除了交學費,什麼時候我身上也沒揣過這麼多錢。何況這是陸永平的
錢,不要白不要。

  和陸永平一起出來,在大門口正好碰到母親。

    陸永平看了母親一眼,說:「那我先走了啊。」

    母親充耳不聞,囑咐我路上慢點。我沒吭聲,在門口站了半晌,等陸永平走
遠才上了自行車。

  路上碰到幾個同學,就一塊到檯球廳搗了會兒球。有個傢伙問起父親的事,
弄得我心煩意亂,就蹬上車去了一中。在操場上溜達兩圈,又到飯點了。跟隨大
部隊一起吃了飯,到體育館休息片刻,比賽就開始了。今天是800M,入圍的
有16個人,分兩組,我跑了B組第2。半個小時後,結果出來,我踩著尾巴,
拿了個第3名。

  晚上回到家,母親已經做好了飯。她問我成績怎麼樣,我淡淡地說還行。母
親點點頭,也沒再說什麼。吃飯時沉默得可怕,幸虧有電視機開著。

    吃完飯,我剛要出去,母親叫住我:「林林。」

    我說:「咋了?」

    母親說:「恭喜你拿了獎。」

    我沒吭聲,徑直進了自己房間。

  第三天上午是1500M決賽。我撒開了腿,可勁跑,一不小心就拿了個冠
軍。教練高興地把我抱了又抱,好像是他自己拿了獎一樣。大家都向我祝賀,弄
得我很不好意思。教練讓我發表幾句感言。我半天沒憋出一句話。末了才看見邴
婕也站在人群裡,我登時紅了臉。

  晚上母親很高興,做了好幾個菜,把爺爺奶奶叫過來一起吃。

    奶奶歎口氣說:「林林啊,就是比和平強。」

    爺爺忙罵奶奶說的是什麼話。奶奶說:「我的兒啊,不知啥時能見上一面。」
說著就帶上了哭腔。

    爺爺說剛托人打聽過,審理日期已經定好了,過了五一假就能收到法院傳票
了。完了又對我說:「林林放心,只要把集資款還上去就沒什麼大問題。」

    整個過程母親沒說一句話。而我,只是埋頭苦幹。

  5月5號下午舉行閉幕式,由贊助商親自頒獎。像生產隊發豬肉,我分得了
兩塊獎牌和兩張獎狀。晚上學校弄了個慶功宴,請整個田徑隊啜一頓,主要校領
導也齊到場。又是沒完沒了的講話,我實在受不了,就偷偷溜了出來。

    在路上烤了兩份香辣串,邊吃邊往家裡趕。到了家門口,大門緊鎖,我立馬
有種不祥的預感。掏鑰匙開了門,家裡黑乎乎的,只有父母臥室透出少許粉色燈
光。我徑直進了廚房,找一圈也沒什麼吃的,只好泡了包速食麵。期間我下意識
聽了聽,父母臥室並沒有什麼響動。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傻逼,疑
鄰盜斧。

  泡面快吃完時,外面傳來了響動,那慢條斯理的腳步聲讓我心裡一沉。

    陸永平掀開門簾走了進來,挺著個大肚子。這個人這麼瘦,卻有這麼大的一
個肚子,總是讓我驚訝。他笑著說:「喲,小林,怎麼,還沒吃飯?」我沒搭理
他。

    他乾笑兩聲,拉了把椅子,在我身邊坐下:「走,姨夫請你吃飯。想吃什麼
隨便說。」

    我把麵湯喝得刺溜刺溜響。他自討沒趣,只好站了起來,說:「親外甥啊,
有啥難處給你姨夫說,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撩起門簾,他又轉過身來:「你營
養費花完沒,不夠姨夫再給你點。」

    我說:「你沒事兒就快滾吧。」

  把自行車推進來,我又到街上轉了轉。路燈昏黃,10個有6個都是瞎的。

  沿著二大街,我一路走到了村北頭,那裡是成片的麥田。小麥快熟了,在晚
風裡撒下香甜的芬芳。遠處的叢叢樹影像幅剪貼畫。再往遠處是水電站,燈火通
明。

  此刻天空明淨,星光璀璨,我一陣悲從中來,眼淚就再也控制不住。直哭得
瑟瑟發抖,心緒才平復下來。抹了把臉,清清鼻涕,我轉身往家走。

  遠遠看到母親站在胡同口,我快走近時,她一閃身就沒了影。

進了院子,母親在廚房問我怎麼沒吃飯。我說吃了,沒吃飽。她問我還想吃什麼。
我說現在飽了,就進了自己房間。脫完衣服躺到床上時,母親在院子裡喊:「不
洗洗就睡啊。」


                                  四

    母親是語文教研組副組長,雖不是班主任,但帶畢業班的課,臨高考,也挺
忙的。以前午飯,我經常去找母親蹭教師食堂,那次五一節後就老老實實呆在學
生餐廳了。學生餐廳的伙食眾所周知,有時候實在忍不住就讓走讀生幫忙從外面
帶飯。

    陸永平又到過家裡幾次,每次我都在,他一番嘻嘻哈哈就走了。關於陸永平,
母親絕口不提,我也絕口不問。這個貌似並不存在的人卻橫亙在胸口,讓我喘不
上氣。

    五月末的一天,我晚自習歸來,在胡同口碰到了陸永平。我車子騎得飛快,
嚇得他急忙閃到一邊,嘴裡罵罵咧咧。看清是我,他才說:「你個兔崽子,連姨
夫都要撞。」

    我進院子時,母親正要往洗澡間去,只身穿了件父親的棉短袖,剛剛蓋住屁
股,露出白皙豐腴的長腿。看見我進來,她顯然吃了一驚,說了句回來了,就匆
匆奔進了洗澡間。

    短袖擺動間兩個肥白碩大的臀瓣似乎躍出來,在燈光下顛了幾顛。我這才意
識到母親沒穿內褲。發愣間,身後傳來陸永平的笑聲:「我說林林,別堵路啊。」

    停好車,我上了個廁所,發現雞雞已經直挺挺了。陸永平在外面說:「外甥,
吃夜宵好不好?」

    不知為什麼,對於剛才的母親,我突然就生出一股恨意。一種屈辱感從胸腔
中冉冉升起,讓我攥緊了拳頭。我到廚房洗了洗手,對陸永平說:「好啊。」

  街口就有家麵館,兼賣狗肉火鍋,開在自家民房裡。狗肉不消說,當然來路
不正。

    陸永平是名副其實的大嘴吃遍四方,不等我們坐下,老闆趕忙過來招呼。陸
永平讓我吃什麼隨便點,我就要了瓶啤酒。陸永平歎了口氣,點了幾個涼菜,叫
了兩碗麵,又問我吃不吃火鍋。我說吃,為啥不吃。

    老闆娘在一旁賠笑,說:「林林啊,你可真是攤上了個好姨夫。」

  這會兒得有十點多了,店裡很冷清,就靠門口有兩人在喝酒。老闆去後房煮
麵,老闆娘上了幾盤涼菜後就站在一旁和陸永平聊天。

    不記得說起了什麼,陸永平抬手在老闆娘屁股上拍了幾下。後者嬌笑著躲到
一邊,說:「你個老狐狸,這麼不正經,孩子可看著呢。」老闆娘長得很一般,
長臉大嘴,但她舉手投足間那種神情讓我一下硬了起來。

  其實我根本不餓,麵挑了幾筷子,狗肉火鍋一下沒動。陸永平氣得直搖頭,
招呼老闆、老闆娘一塊過來吃。這頓飯當然沒有現錢,照舊,記在陸永平賬上。

    從飯店出來,陸永平把我摟到一邊,說:「小林,給你商量個事兒。」

    我不置可否。他湊到我耳邊說:「你覺得你媽怎麼樣?」

    我不明白他什麼意思。陸永平補充道:「身材,你覺得你媽身材怎麼樣?」

    那時我剛開始發育,一米六出頭,陸永平得有一米七幾。他佝僂著背,小眼
在路燈下閃閃發光:「棒!太棒了!萬裡,不,幾十萬,幾百萬裡挑一。」

    我推開他,說:「你到底想說什麼?」

    陸永平重新靠近我,小聲說:「你想不想搞你媽?」

    我一拳揮出去,我姨夫嗷的一下應聲倒地。

    第二天是週六。當時還沒有雙休日,大小周輪休。大周休息一天半,小週一
天。這周恰好是大周。

    中午在外面吃了飯,就和幾個同學去爬山。所謂山,不過是些黃土坡罷了,
坑坑窪窪的,長了些酸棗樹和柿子樹。

    天熱得要命,爬到山頂整個人都要虛脫了。喝了點水,有個傢夥拿出一盒煙,
於是我就抽了人生的第一支煙。幾個人在樹影下打了會兒撲克,不知說到什麼,
大家聊起了手淫。

    有個二逼就吹牛說他能射多遠多遠,大夥當然不信。這貨就勢脫褲子,給我
們表演了一番。

    山頂涼風習習,烈日高照,乳白色的液體劃出一道弧線,落在藏青色的石頭
上。此情此景時至今日我依舊記憶猶新。青蔥歲月,少年心氣,那些閃亮的日子,
也許註定該被永生懷念。

  5點多我們才下山,等騎到家天都擦黑了。剛進院子,母親就沖了出來,咆
哮著問我死哪去了。我淡淡地說爬山了。

    她帶著哭腔說:「嚴林你還小啊,不能打聲招呼啊?」

    我心裡猛然一痛,立在院子裡半晌沒動。母親厲聲說:「你發什麼愣,快洗
洗吃飯!」

    薑麵條,就著一小碟鹵豬肉,我狼吞虎嚥。真的是餓壞了。母親在一旁看電
視,也不說話。當時央視在熱播《黑洞》,萬人空巷。但我家當然沒有那個氛圍。

    由於吃得太快,一顆黃豆嗆住了氣眼,我連連咳嗽了幾聲。母親這才說:
「慢點會死啊,又沒人跟你搶。」話語間隱隱帶著絲笑意。

    我抬眼瞥過去,她又繃緊了臉。從父親出事起,我再沒見她笑過。一集結束,
母親出去了。我吃完飯,主動收拾碗筷。到廚房門口時,母親正好從樓上下來,
手裡抱著晾好的衣物,還有幾件床單被罩,看起來真是個龐然大物。

    我沒話找話:「怎麼洗那麼多,床單被罩不是才換過?」

    話一出口我就愣住了,母親嗯了一聲,也沒說什麼。把碗筷放進洗碗池,我
感到飛揚的心又跌落下來。

        ※※※※※※※※※※※※※※※※※※※

  幾乎一夜之間,所有人都在談論世界盃。田徑隊的幾個高年級學生說起羅納
爾多和貝克漢姆來唾液紛飛。大家都在打賭是巴西還是義大利奪冠。街頭巷尾響
起了《生命之杯》,連早操的集合哨都換成了「Here We Go」。當然,
這一切和我關係不大。

  六月十三號正好是週六,我們村一年一度的廟會。在前城鎮化時代,廟會可
是個盛大節日,商販雲集,行人接踵,方圓幾十裡的父老鄉親都會來湊湊熱鬧。
村子正中央搭起戲臺,各路戲班子你方唱罷我登場。

    姥爺也蹬個三輪車帶著姥姥出來散心。姥姥這時已經老年癡呆了,嘴角不時
耷拉著口涎,但好歹還認識人。見到我,一把抱住,就開始哭,嘴裡嗚嗚啦啦個
不停。有些口齒不清,但大概意思無非是後悔將女兒推進了這個火坑裡。姥爺一
面罵她,一面也撇過臉,抹起了淚。領著倆老人在廟會轉了一圈,就回了家。

    此時正直高考衝刺階段,母親忙得焦頭爛額,自然沒空。中午就由奶奶主廚,
我搭手,炒了兩個菜,悶了鍋鹵面。

    幾個人坐一塊,話題除了麥收,就是父親。爺爺說:「放心吧,沒事兒啦,
集資款還上,人家憑什麼還難為你啊。過兩天審完了,人就放出來了。」連我都
知道爺爺的話只能聽一半,這都六月中旬了,法院傳票也沒下來。

  「這都吃上了,我沒來晚吧?」

    伴著高亮的女聲,進來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高挑苗條,花枝招展。這樣的
女人出現在農村廟會未免太過顯眼。

    來人正是我大姨,陸永平的老婆。記得那天她穿了個V領短袖,下身似乎是
個短裙,沒穿絲襪,腳蹬一雙鬆糕涼鞋。那年頭正流行鬆糕鞋,但都是年輕女孩
在穿,陡然見一個奔四的婆娘如此打扮,我還真是吃了一驚。

    一同來的還有我的小表弟,黑黑瘦瘦,三角眼,厚嘴唇,跟陸永平就像一個
模子刻出來的。叫了聲爸媽叔嬸,她就夾著腿直奔廁所,很快裡面傳出了嗤嗤的
水聲。

    爺爺尷尬地笑了笑,奶奶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就起身招呼小表弟洗手吃飯。
姥爺假裝什麼也沒看見,姥姥夾著麵條慢吞吞地往嘴裡送,她是真的什麼也沒看
見。

  我大姨邊洗手邊說戲班子唱的怎麼怎麼爛,姥姥姥爺要是出場肯定能把他們
嚇死。在涼亭裡坐下,她才問我:「你媽呢?」不等我回答,她又說:「哦,忙
學生的吧,快高考了。」

    奶奶問:「鳳棠怎麼有閑來逛農村廟會,賓館不用管啊。」

    她說:「嘿,雇人家看唄,老在那兒杵著還不把人憋瘋?」

    張鳳棠長我母親兩歲,以前在羊毛衫廠上班,後來在商業街開了家小賓館。

  表弟一聲不響已經吃上了。張鳳棠端起碗說:「飯夠不夠,不夠我出去吃。」

    奶奶沒吭聲,爺爺忙說:「夠夠夠,做的就是六七個人的飯。」

    張鳳棠的到來讓飯局變得沉默下來,儘管她一張嘴說個不停。東家事西家事,
又是賓館裡見到什麼奇怪的人,又是陸永平怎麼怎麼被人誣陷,一會兒又恭喜我
運動會得了冠軍,說這下肯定要保送一中了吧。

    張鳳棠長相倒也端莊,長臉大眼高鼻薄唇,一頭酒紅色卷髮披肩,可惜右嘴
角坐著顆嗜吃痣,沒由來給人一種刻薄的印象。她身上有股濃烈的香水味,讓人
難以忍受。接連打了幾個噴嚏後,我放下碗筷,說出去溜一圈。

  我回家時,姥爺姥姥已經走了。奶奶坐在門口納鞋底。我問爺爺呢。她說喝
了點酒,床上眯著呢。我又說坐這兒不熱啊。奶奶說我這老太婆現在只知道冷,
哪還知道熱。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看著自己落在紅磚牆上影子,心裡亂七八糟,也不知
道在想些什麼。突然奶奶拍拍我屁股,壓低聲音:「你這個姨啊,自從你爸出事
兒就來過家裡一次,以後再也不見影了。這不來了,東拉西扯,半句也不提和平
的事兒。這可是你親姨呢。」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


                                  五

  高考那兩天家裡正好收麥。往年都是雇人,收割、脫粒、拉到家裡,自己曬
曬揚揚就直接入倉了。

    老實說,自從機械化收割以來,連父親也沒扛過幾袋麥子。家裡地不少,有
個六七畝,父母雖是城市戶口,但因為爺爺的關係,一分地也沒少劃。奶奶愁得
要死,說這老弱病殘的可咋辦?爺爺硬撐:「我這身子骨你可別小瞧了。再說,
不還有林林嗎?」

    我說:「對,還有我。」奶奶哼一聲,就不再說話了。

  6月24號母親回來很晚。記得那天正轉播阿根廷的比賽,爺爺奶奶也在客
廳裡坐著。一進門,母親就說我小舅會來幫忙,末了又說陸永平手裡有三台收割
機,看他有空過來一趟就行了。

    奶奶說:「光說不行,你打過招呼了沒?得事先說好啊。」

    母親嗯了一聲,就去打電話。陸永平他媽接的電話,說人不在家。母親又撥
了陸永平的大哥大。聲音很嘈雜,應該是在地裡,他說:「自家妹子還打什麼招
呼,不用你吭聲哥明天也會過去。」

  第二天,我隨爺爺趕到地裡,小舅已經在那兒了。他踢了我一腳,笑著說:
「喲,大壯力來了?那我可回去咯。」

    小舅就這樣,直到今天還是個大小孩。沒一會兒陸永平也來了,帶著四五個
人,開了台聯合收割機。人多就是力量大,當天就收了3塊地,大概4畝左右。
26號母親也來了,但沒插上手,索性回家做飯了。兩天下來攏共收了6畝,養
豬場還有兩塊窪地,太濕,機器進不去,就先撇開不管了。

  高考結束後母親就清閒多了,多半時間在家曬麥子。別看爺爺一把老骨頭,
七八十斤一袋麥子還是扛得起來的。母親就和奶奶兩人抬。我早上起來也試著扛
過幾袋,但走不了幾步就得放下歇。

    母親看見了,說:「你省省吧,別閃了腰。趕快去吃飯,不用上學了?」

  之後有一天我晚自習回來,正好碰見陸永平和爺爺在客廳喝酒。爺爺已經高
了,老臉通紅,拉住我說:「林林啊,你真是有個好姨夫!今年可多虧了你姨夫
啊!和平要有你姨夫一半像話就好了。」

    奶奶說出這樣的話,我可以當做沒有聽見,爺爺這麼說,讓我心裡十分不爽。
陸永平也有點高,當下就說:「叔您這話可就見外了。親妹子,親外甥,都一家
人,我就拿林林當兒子看。林林啊,營養費沒了吧,姨夫這裡有,儘管開口!」
說著往茶几上拍了幾張小金魚。

    我也不理他,徑直問:「我媽呢?」

    爺爺哼唧半天,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這時母親從臥室走了出來。她還是那
件碎花連衣裙,趿拉著一雙粉紅涼拖,對我熟視無睹。直到送走爺爺和陸永平,
母親都沒有和我說話。

  我洗完澡出來,母親站在院子裡,她冷不丁問我:「營養費咋回事兒?」

        ※※※※※※※※※※※※※※※※※※※

  7月1號會考,要佔用教室,初中部休息一天。但田徑隊不讓人閑著,又召
集我們開會,說是作學年總結。誰知到了校門口,門衛死活不放行。不一會兒體
育老師來了,說今天教委要來巡視考場,這個會可能要改到期末考試後。

    完了他還鞠了一躬,笑著說:「同學們,真對不起!」既然這樣,大家迅速
作鳥獸散。

    3班的王偉超喊我去搗檯球,但我實在提不起興趣。他給我發根煙,罵了聲
蔫貨,就蹬上了自行車。騎了幾米遠,他又調頭回來,掏出一盒避孕套,問我要
不要。

    我接到手裡,看了看,就又扔給了他。王偉超收好避孕套問我:「真不要?」

    我說要你媽個屄喲。他嘻嘻哈哈地靠過來,朝我吐了個煙圈,說:「你覺得
邴婕怎麼樣?」不等我反應過來,這貨大笑著疾馳而去。

  我到家裡時,院子裡陣陣飄香。掀開門簾,奶奶正在廚房裡忙活。她說:
「喲,林林回來的正好,一會兒給你媽送飯。」

    我問往哪兒送。她邊翻炒邊說:「地裡啊,養豬場那塊,今天收麥。」

    我說:「這地裡能進機器了?」

    奶奶呵呵笑了:「機器?人力機器。」接著,她幽幽道:「你媽這麼多年沒
幹過啥活,今年可受累了。」

    我沒接話,操起筷子夾了片肉,正往嘴裡送,被奶奶一巴掌拍回了鍋裡。我
哼一聲,問都誰在地裡。

    奶奶說我小舅、陸永平和母親。我說:「又不用機器,他陸永平去幹什麼?」

    奶奶笑駡:「陸永平陸永平,不是你姨夫呢。往年不說,今年西水屯家可用
上勁了。」

    我又問:「爺爺呢?」

    奶奶揭開蒸鍋,一時霧氣騰騰:「你爺爺上二院去了,氣管炎作二次檢查。
我也抽不開身,你叔伯奶奶今天周年,總得去燒張紙吧。」

  我到客廳看看表,剛10點,就沖廚房喊:「人家早飯還沒吃完呢。」

奶奶說:「我這不急著走嘛,飯在鍋裡又不會涼,你11點多送過去就行。」

  奶奶前腳剛走,我就收拾妥當出發了。啤酒放在前簍裡,保溫飯盒提在左手
上,後座別了把從鄰居家借來的鐮刀。農忙時節,路上車挺多,我單手騎車自然
得小心翼翼,約莫二十分鐘才到了養豬場。

  附近都是桔園,綠油油的一片,不少桔樹已冒出黃色的花骨朵。養豬場大門
朝北,南牆外有一排高大的花椒樹。小麥種在東、西兩側,攏共9分地。西側大
概有6分,已經收割完畢,金色麥芒碼得整整齊齊,像一支支亟需發射的利箭。
麥田與圍牆間是條河溝,在過去的幾年裡淌滿了豬糞,眼下只剩下一些板結的屎
塊。我從橋上駛過,內心十分憂傷。時至今日,我對那些擁有巨型排便設施的事
物都有種親切感。

  停下車,剛想叫聲媽,又生生咽了下去。我喊了聲小舅,沒人應聲。轉過拐
角,放眼一片金黃麥浪,卻哪有半個人影。

    我提著飯盒,順著田壟走到了另一頭。地頭割了幾米見方,兩把鐮刀靠牆立
著,旁邊還躺著一方毛巾、兩副帆布手套、幾個易開罐。我環顧四周,只見烈日
當頭,萬物蒼茫,眼皮就跳了起來。

  事實上眼皮跳沒跳很難說,但在我的記憶中它就應該跳起來。當時我確實有
種不舒服的感覺。快步走到豬場門口,鐵門掩著,並沒有閂上。我心裡放寬少許,
輕輕推開一條縫,卻聽叮的一聲響,像是碰著了什麼東西。

    今天想來,我也要佩服自己的機靈勁兒,雖然當時並不知其用意。我歪頭從
轉軸縫裡瞧了瞧,發現門後停著一輛自行車。哪個王八犢子這麼沒眼色?我這就
要強行推開門,想了想還是停了下來。四下看了看,我把飯盒放到門口的石板上,
繞到了西側牆角。

    那裡種著棵槐樹,莖杆光溜溜的,還沒我小腿粗。但這豈能難住爬樹大王?
我抱住樹幹,沒兩下就蹭到頂,屈身扒住牆頭,攀了上去。

    院子裡沒有人,也聽不到任何響動。腳下就是豬圈,蓋了幾層石棉瓦,脆得
厲害,當然上不得人。而除了我這安身之所,放眼望去滿牆的玻璃渣子,更是別
想過去。

    沒辦法,我只能硬著頭皮,順著棚沿,慢慢挪到了平房頂。一路啪嚓啪嚓響,
我也不敢低頭看。平房沒修樓梯,靠房沿搭了架木頭梯子,我小心翼翼地往下爬,
直罵自己傻逼。

  著了地,我才鬆了口氣。前兩年我倒是經常在養豬場玩,後來就大門緊鎖,
路口還有人放哨,父親也不准我過去了。

    院子挺大,有個三四百平。兩側十來個豬圈都空著,地上雜七雜八什麼破爛
都有,走廊下堆著幾摞空桶,散著十來個飼料袋。院子正中央有棵死石榴樹,耷
拉著一截粗鐵鍊,樹幹上露出深深的勒痕。進門東側打了口壓井,鏽跡斑斑,蜘
蛛羅網,許是久未使用。旁邊就停著陸永平的爛嘉陵。而大門後的自行車,正是
母親的。

  平房雖然簡陋,但還是五臟俱全,一廚兩臥,靠牆還掛了個太陽能熱水器,
算是個露天浴室。天知道父親有沒有做過飯,但兩個臥室肯定派上了用場。這裡
可是方圓幾十裡有名的賭博窩點啊。

    我側耳傾聽,只有鳥叫和遠處柴油機模模糊糊的轟鳴聲。躡手躡腳地挪到走
廊下,靠近中間臥室的窗臺:沒人。小心地扒上西側臥室窗戶:也沒人。廚房?
還是沒人!我長舒口氣,這才感到左手隱隱作痛,一看掌心不知什麼時候劃了道
豁口,鮮血淋漓。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說話聲。從最東側的房間傳來,模模糊糊,但絕對是陸
永平。一瞬間,眼皮就又跳了起來。那是個雜物間,主要堆放飼料,窗外就是豬
圈。

    我豎起耳朵,卻再沒了聲響。捏了捏左手,我繞遠,輕輕地翻過兩個豬圈。
豬出欄兩個多月了,圈裡有些乾屎,氣味倒不大。

    雜物間沒有窗簾,蓋了半扇門板,我一眼就看到了母親。她躺在一張棗紅色
木桌上,兩腿大開。陸永平站在中間,有節奏地聳動著屁股。桌子雖然抵著牆,
但每次晃動都會吱的一聲響。

  陸永平一身中國石化工作服,敞著個大肚皮,褲子褪到腳踝,滿腿黑毛觸目
驚心。挺動間他的肚皮泛起波波肉浪。母親上身穿著件米色碎花襯衣,整整齊齊,
隱約能看到裡面的粉紅文胸;下身是一條藏青色西裝褲,懸在左腳腳踝,一邊褲
腿已經拖到了地上,一抖一抖的,將落未落。她臉撇在另一邊,看不見表情,嘴
裡咬著一頂米色涼帽,一隻白皙小手緊緊抓著桌棱,指節泛白。

    一切俱在眼前,眼皮反而不再跳了。我感到腦袋昏沉沉的,左手掌鑽心地痛。

  陸永平氣喘吁吁,滿頭大汗順流而下,再被肚皮甩飛。他摩挲著母親豐腴的
大白腿,輕輕拍了拍,說:「好妹妹,你倒是叫兩聲啊。」見母親沒反應,他俯
下身子,貼到母親耳邊:「姑奶奶,你不叫,我射不出來啊。」

  母親一把推開他,擺正臉,說:「你起開,別把我衣服弄髒了。」作勢就要
起來。那頂米色涼帽滾了兩圈,落到了地上。隔著玻璃,我也看得見母親紅霞紛
飛,滿頭香汗,修長脖頸上淌出幾道清泉。

  這一推,陸永平被褲子絆了一下,一個趔趄,險些跌倒,直挺挺的老二抖了
幾抖。他的傢夥大得嚇人,又粗又長,直到今天我也沒見過那樣的尺寸。

    當然,我是正常男性,除了在影視作品和照片中,也沒機會見識多少勃起的
陰莖。他擼了擼泛著水澤的避孕套,搖了搖頭:「好好好,真是怕你了。」說著
他按著母親的右腿根,把胯下的黑粗傢夥狠狠地插了進去。

    母親嗯的發出一聲低吟。陸永平像得到了鼓勵,揉捏著手中的大白腿,高高
抱起,扛到肩頭,再次抽插起來。這一波進攻又快又狠,肉肉交接處啪啪作響,
棗紅木桌像是要跳起來,在牆上發出咚咚的撞擊聲。

    母親「啊」的叫出聲來,又馬上咬緊嘴唇,但顫抖的嗯嗯低吟再也抑制不住。
她眉頭緊鎖,俏臉通紅,粉頸繃直,小腹挺起,肥碩的臀瓣和豐滿的大腿掀起陣
陣肉浪。

  我再也看不下去,順著牆滑坐在豬圈裡。或許是因為疼痛,手都在發抖。可
屋內的聲音還在持續,而且越發響亮,那張天殺的桌子撞得整堵牆都在震動。也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啊啊」地叫了起來,這哭泣著的聲帶震動一旦開啟便再也
停不下來。

    我想到電影裡看到的雪崩,傾瀉而下,鋪天蓋地。母親的嗓音本就清脆而酥
軟,這叫聲裡又參著絲絲沙啞,像七月戈壁塔樓裡穿堂而過的季風。風愈發急促
而猛烈,把架子上的串串葡萄吹落在地,瞬間瓊漿崩裂。屋子裡只剩下了喘氣聲。

    陸永平上氣不接下氣,笑著說:「爽不爽?」

    母親沒有回應,只聽得見她粗重的鼻息。突然咚的一聲,母親說:「陸永平,
你瘋了是不是?!」

  不知什麼時候,不爭氣的淚水已經湧了出來。我抹抹眼,趕忙爬起來,又趴
到窗口。只見母親站在地上,撅著肥白大肉臀,把右腿上的內褲和西裝褲拉到了
膝蓋。接著,她撐開粉紅棉內褲,抬起穿著肉色短絲襪的左腳,作勢往裡伸,股
間隱隱露出一抹黑色。

    陸永平挺著肚皮靠在牆上,猛然前撲,一把將母親抱進懷裡。母親驚呼一聲,
左腳「騰」地落空,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地。她直起身子,盯著陸永平看了幾秒,
淡淡地說:「放開。」

    陸永平乖乖鬆了手,待母親又去穿內褲時才訕訕地說:「鳳蘭真對不住,但
你要這會兒穿上,褲子肯定濕透。」

    母親不理他,徑直提上內褲,又去穿長褲。陸永平說:「妹兒你不能這樣,
哥我可還硬著呢。」

    我掃了一眼,他確實還硬著,直撅撅的,碩大的睾丸上滿是黑毛。母親拍了
拍長褲上的灰,麻利地套上左腿,提了上去。

  紮好皮帶,母親四下看了看,應該是在找鞋。她的目光冷不丁地掃過來,我
趕緊縮回腦袋,驚出一身冷汗。而後又禁不住恨恨地想:「我怕啥,我又沒做錯
事兒,巴不得被她看見呢!」這麼想著,我不由歎了口氣。

    這時屋裡又傳來一聲輕呼,母親說:「你真瘋了,快放開!」

  我緩緩露出頭,只見陸永平從後面抱住了母親,兩手應該握住了乳房。我只
能看見兩人的背影,滿眼是陸永平的黑毛腿。母親掙紮著,低吼道:「你放不放
開?!」她真的急了。

    我不由攥緊拳頭,真想就這麼沖進去,卻疼得直咧嘴。好在陸永平鬆手了。
他說:「好,我放開,但沒讓我射,這次不算。」

    母親直起身子,拽了拽衣角,過了半晌,才小聲說:「沒時間了,他奶奶該
來了。」

    陸永平看看表,鬥大的巴掌捧住母親香肩:「好妹子,還不到40,起碼有
多半個鐘頭時間。再說我嬸這小三輪誰知道會蹬到啥時候。」說著,他兩手滑過
腋下,又探到了胸前。

    母親說:「說了別碰上面,把衣服弄髒?」

    見母親默許,陸永平連連點頭,大手握住柳腰,「謔」地蹲下去,把臉埋進
了豐熟的肥臀間。母親拍開他的手,說:「幹啥呀你,快點好不好?」

  陸永平這下臉上有點掛不住了,站起身子,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
底怎麼才行?」

    母親轉過身,我趕緊縮回了頭――說:「要做快點,不做我現在就走。」

  兩人不再說話,只能聽見皮帶扣響和衣物摩擦的悉索聲。接著「啪」得一聲,
我能想像,陸永平的髒手扇在了母親屁股上。「來,趴這兒。」陸永平的聲音。
然後是腳步挪動聲。

    很快,傳來「嗯」的一聲輕吟。我再次探出頭,發現被門板擋住了視線。一
直挪到最東邊,兩人才又出現在視野中。

    母親手扶著一口醬紅色的飼料缸,撅著挺翹的肉臀,已經再次被陸永平進入。
他們面朝西,留給我一個側影。陸永平手扶母親柳腰,不緊不慢地抽插著,時深
時淺。

    當時我不懂,還以為陸永平這是沒了力氣,在磨洋工。母親微低著頭,輕咬
豐唇,腦後的馬尾有些散亂,耳邊垂著幾簇濕髮。褲子沒有脫,只是褪到腳踝,
為了方便插入,只能並緊膝蓋,高撅屁股。黝黑多毛的陸永平更是襯托出母親的
白皙滑嫩。

  陽光從我的方向照進屋內,雖被門板擋住大部分,但還是有少許撒在母親腰
臀上。母親蜂腰盈盈一握,隨著身後的抽插,碎花衣角翻飛,肥臀白得耀眼。這
之後的許多年,此情此景還是會時不時溜進我的夢中。

  挺動間,陸永平雙手滑到母親襯衣下,輕輕摸索著小腹,母親嘖了一聲,但
也沒說什麼。這讓陸永平更加放肆,他把長臉貼到母親頸部,來回摩挲。

    母親撇過頭,說:「你別這樣,噁心。」

    陸永平哼了一聲:「噁心?剛才爽不爽?」

    母親正色道:「第一,你快點;第二,我答應你的會做到,請你也遵守約定。」

    「啥約定?說個話文縐縐的。」陸永平說著猛插了幾下。

    母親喉頭溢出兩聲悶哼,皺了皺眉,不再說話。陸永平說:「好了好了鳳蘭,
有話說話,你這樣哥心裡也不好受。」完了,又補充道:「哥是騷了點,但也不
是他媽的禽獸,哥也希望你好過嘛。」

    母親冷哼一聲,說:「希望我好過,所以非要在這兒?」

    陸永平歎了口氣:「好好,都是哥的錯,哥實在是想你想得緊。這不都快一
個月了。」

    母親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說:「你快點吧。」

    陸永平稍稍加快速度。母親又說:「還……有,以後別再給林林錢。」

    陸永平停下來,一本正經道:「親外甥,怎麼就不能給點零花錢了?別管是
不是封口費,給錢我總不會害了他。」

    母親說:「我不管你什麼費,你給他錢就是害了他。」

  陸永平似是有些生氣,不再說話,捧住肥白美臀,開始快速抽插。淺的輕戳,
深的見底,不過十來下,母親的神色就不對了。她臻首輕揚,濃眉深鎖,美目微
閉,豐唇緊咬,光潔的臉蛋上燃起一朵紅雲,蔓延至耳後,修長的脖頸繃出一道
柔美的弧度。每次冷不丁的深插都會讓她泄出一絲悶哼。幾十下後,絲絲悶哼已
連成一篇令人血脈賁張的樂章。母親整個上身都俯在醬缸上,右手緊捂檀口,輕
顫的呻吟聲卻再也無法抑制。

    這種奇怪的表情和聲音讓我手足無措,胯下的老二卻硬得發疼。生物課本已
翻過生殖健康那一章,卻沒有任何人能告訴你什麼是原始的動物本能。

    陸永平也是氣喘如牛,黝黑的臉膛漲得通紅。他深吸一口氣,大手掰開肥白
臀肉,上身微微後仰,猛烈地挺動起胯部。伴著急促的「啪啪」聲,交合處「嘰
咕嘰咕」作響。

    不出兩分鐘,也許更短――我哪還有什麼時間概念,母親發出急促而嘶啞的
幾聲尖叫,秀美的頭顱高高揚起,嬌軀一抖,整個人滑坐到了地上。秀髮披散開
遮住了她的臉,隱隱能看見朱唇輕啟,露出晶晶潔白貝齒。左手還扒在缸沿,右
手撐在地上,喘息間香汗淋淋的胴體輕輕起伏,尚在顫抖著的大白腿微微張開,
露出胯間一簇紛亂黑毛。地上有一攤水漬。

  陸永平也累得夠嗆,像頭剛上岸的老水牛,喘息間揮汗如雨。他索性脫掉上
衣,從頭到肚皮囫圇地抹了一通,靠著醬缸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可能地上涼,他
咧咧大嘴,咕噥了句什麼。然後,陸永平轉向母親,伸手攥住她勻稱的小腿,輕
輕摩挲著:「搞爽了吧妹兒?喲,又尿了啊。桌上那灘還沒乾呢。」說著,他揚
了揚臉。

    我這才發現,那張棗紅木桌上淌著一灘水,少許已經順著桌沿滴到了地上。
這些尿晶瑩剔透,每一滴砸下去都會濺起更多的小尿滴。我不由想到,這些個小
尿滴也會濺起更多的小小尿滴,如果有顯微鏡的話,我們就可以持續地觀察到這
個過程。

  就這一瞬間,陸永平突然瞪直了小眼,大嘴微張,兩撇八字鬍使他看起來像
條鯰魚。但很快,他笑了笑,撐著醬缸,緩緩起身,彎腰去抱母親。考慮到褪在
腳踝的褲子,我認為這個動作過於艱難,以至於他不應該抱起來。所以真實情況
可能是:他起身後,先是提上褲子,尚硬著的老二把褲襠撐起個帳篷。然後他彎
腰,胳膊穿過母親腋下,摟住後背,把她扶了起來。

    接著,他左手滑過腿彎,抱住大腿,「嘿」的一聲,母親離地了。她整個人
軟綿綿的,耷拉著藕臂,輕聲說:「又幹什麼,你快放下!」

    陸永平笑著,起身走到木桌前,也不顧水漬,將母親放了上去。拍了拍那寬
厚的碩大肉臀後,他把母親側翻過來,揉捏著兩扇臀瓣,掰開,合上。於是,相
應地,母親脹鼓鼓的陰戶張開,閉合,陰唇間牽扯出絲絲淫液。

    母親當然想一腳把他踢開,但這時陸永平已褪下褲子,擼了擼粗長的陽具,
抵住了陰戶。只聽「噗」的一聲,肉棍一插到底。母親揚起脖子,發出一聲輕吟。
陸永平揉捏著臀肉,大肆抽插起來。

    理所當然地,屋內響起一連串的「撲哧撲哧」聲。哦,還有啪啪聲,木桌和
牆壁的撞擊聲,以及母親的呻吟聲。

  上述情況就是這樣,或者說,應該是這樣。因為我渾渾噩噩,根本不知道自
己姓誰名誰、今夕何夕。直至母親壓抑而顫抖的嬌吟聲響徹耳膜時,我才如夢方
醒。原來陸永平在對著我笑,他甚至還眨了眨眼,黑鐵似的臉膛滑稽而又猙獰。

    我轉身翻過豬圈,快速爬上梯子,手腳都在發抖。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
石棉瓦是再也不能走了。我定定神,走到平房南側,強忍左手的疼痛,扒住房沿,
踩到後窗上,再轉身,用盡全力往對面的花椒樹上夢幻一躍。

    很幸運,臉在樹上輕輕擦了一下,但我抱住了樹幹。只感到雙臂發麻,我已
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潛能這種事真的很難說,因為花椒樹距離平房至少有三米
多,即便加上高低差,就這麼蹦上去,一般人恐怕也做不到,更不要說一個小孩。

    半晌才從地上爬起來,撲鼻一股臭味,我發現自己中招了。不知哪個傻逼在
樹下拉了泡野屎,雖然已有些時日,但一屁股坐上去,還是在褲子上留下了一坨。
關於這泡屎的成色,至今我也能說個真真切切,如果你願意聽的話。

  走到自行車旁我才發現落了飯盒,又沿著田壟火速奔到豬場北面。拿起飯盒,
我瞟了眼,門還掩著,也聽不見什麼聲音。匆匆返回,站到自行車旁時,我已大
汗淋漓,背心和運動褲都濕透了。

    那天我穿著湖人的紫色球衣,下身的運動褲是為割麥專門換的。在少年時代
我太愛打扮了,哪怕去幹最髒最累的活,也要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撿了幾片樹
葉,用力擦了擦屁股上的褐色屎痕,可哪怕塗上唾沫,還是擦不乾淨。其時豔陽
高照,鳥語花香,幾隻雄鷹滑過蒼穹,我感受著左手掌心一下下有力的跳動,眼
淚就奪眶而出。   


                              【待續】

[ 本帖最後由 L6165sl 於 2017-10-17 18:05 編輯 ]
作者: stalin    時間: 2015-3-7 14:06     標題: 標題需修正

是  "我和我的母親 (又名寄印傳奇) 1~5 作者:氣功大師"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5-3-7 22:33     標題: 我和我的母親 (又名寄印傳奇)6~7

               六

  我喊了好幾聲「小舅」,在田壟走了一個來回,才有人出來。是母親。她戴
著一頂米色涼帽,叉著腰站在地頭。

    我轉身推上自行車,朝母親走去。遠遠地我就問她:「我小舅呢?」

  「有事兒先回去了。」

    母親面無表情,涼帽下紅潮未退,白皙柔美的臉蛋泛著水光,像剛從河裡撈
出來。她俯身撿起石頭上的毛巾,撐開,擻了擻,然後用它擦了擦臉。

    不等我走近,她就轉身往養豬場大門走去。碎花襯衣已經濕透,粉紅色的文
胸背帶清晰可見。藏青色的西褲也是濕痕遍佈,左腿褲腳沾著幾點泥濘。她步履
有些奇怪,但依舊如往常一樣輕快。邊走,她邊回頭問:「你怎麼來了?你奶奶
呢?」

  陸永平在走廊下坐著。看我進來,他忙起身,滿臉堆笑:「小林來了啊,你
奶奶做啥好吃的?」

我自然不理他,自顧自地紮好自行車。我發現母親的車已經移到了石榴樹旁。

  母親拿著毛巾進了中間的臥室。門好像壞了,只能輕掩著。陸永平從車把上
取下保溫飯盒,打開聞了聞,誇張地叫道:「好香哦!開飯啦!」說著向廚房走
去,又猛然轉身:「還有啤酒啊!太周到啦!」他的大肚皮已經收進了衣服裡。

    廚房裡不知道有沒有廚具,即便有大概也沒法用,我沖廚房喊了句:「碗在
車簍裡。」

  我和陸永平吃上飯了,母親才出來。她摘了涼帽,馬尾紮得整整齊齊,俏臉
白裡透紅,腳上穿著一雙白色舊網球鞋。從我身邊經過時,她扇出一縷清風,有
種說不出的味道。

    我坐在地上,勉強用手指撐著碗底,左手卻不受控制地抖個不停。母親就呆
在廚房裡,也沒出來。我偷偷瞟了眼,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

    突然,母親說:「你的臉怎麼了?」是在和我說話嗎?我茫然地搖了搖頭。
今天的鹵麵不知怎麼搞的,讓人難以下嚥。我強忍著想多吃兩口,卻感到喉頭一
陣翻湧,大口嘔吐起來。飯碗也「啪」的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

  「林林你怎麼了?」母親奔了出來。

    我卻再也抬不起頭,青天白日的,只感覺冷得要命。陸永平好像也圍了過來。
模模糊糊地,母親似乎抱住我哭出聲來。

       ※※※※※※※※※※※※※※※※※※※※

  我燒了兩天三夜。整個人雲裡霧裡,時而如墜冰窟,時而似臨炎爐。各種人
事都跑到我的夢裡來,陸永平、母親,爺爺、奶奶,邴婕、王偉超,甚至還有父
親――我以為自己忘了這個人。

    從小到大我都沒害過這麼大的病。據奶奶說,當時骨頭都露了出來,縫了二
十來針,至今我左手掌上留著一道狹長的疤。

  至於是怎麼弄傷的,母親從沒問過。奶奶倒是問過幾次,我瞎扯一通就蒙混
過關。雖然每次說法都不盡相同,但奶奶似乎毫不懷疑。

    沒幾天就是期末考試,11門課,足足煎熬了3天。這期間世界盃結束了,
冠軍不是巴西,更不是意大利,而是東道主法國。誰也沒料到小丑齊達內的禿頭
能大敗外星人羅納爾多。

  養豬場一別,許久未見陸永平,直至七月中旬發佈成績的那天下午。由於成
績不太理想,或者說很糟――有史以來第一次跌出班級前十名,我一路悶頭騎車。
在大街口一閃而過時貌似看到了陸永平,他還沖我招了招手。

    沖完涼出來,空氣裡飄著股煙味,陸永平已經在涼亭裡坐著了。這大熱天的,
他穿著襯衫西褲,像趕著給誰送葬,一面抽煙,一面流汗。

    「手好點了吧?」他笑著問。

    當時傷口剛拆線,什麼都沒法幹,洗個澡都得小心翼翼。我單手擦著頭,撇
撇嘴,沒理他。

    陸永平就湊過來,小聲說:「小林啊,姨夫對不住你。」

    我沒答話,轉身就往自己房間走。他突然說:「你爸的案子就要開庭了。」

    我停下來,問他什麼時候。陸永平說二十幾號吧。

  我剛在床上坐下,陸永平就跟了進來。我皺皺眉:「還有事兒?」

    陸永平笑了笑,給我遞來一根煙,又說:「哦,傷患。」

    我真想一拳打死他。他四下看了看,歎了口氣:「人啊,都是忘恩負義。」

    我說:「你什麼意思?」

    他坐到我身邊,挪了挪屁股:「你這床挺軟的啊。」

    我說:「沒事兒快滾。」

    他嘖嘖兩聲,笑著說:「你啊,跟你媽一副脾氣。」完了又拍拍我肩膀:
「外甥啊,姨夫真想給你說幾句心裡話。」我冷哼一聲,閃開肩膀。他又湊近:
「那天你看見了吧小林?」

    我刷地紅了臉,左掌心又跳起來,不由攥緊了右手。他繼續道:「不要怪你
媽,你媽是個好人,好老婆,好兒媳,好母親。」說著,他站起來,面對我:
「也不要怪姨夫,姨夫是正常人,像你媽這樣的,呃,誰不喜歡?」

    我向後躺倒,沒有說話。

  「你也喜歡對不對?」陸永平壓低聲音,「說實話,小林,有沒有夢到過你
媽?」

    我騰地坐起來,他飛快地往後一閃。這貨還挺麻利。他得意地笑了笑:「青
春期嘛,誰沒有過?別看姨夫大老粗,也不是傻子。」我重又躺到床上。

    陸永平繼續說:「你媽這樣的,標準的大眾夢中情人。更別說小屁孩,哪受
得了?」

    我盯著天花板,想到床底下應該有根拖把棍。他卻在我身旁坐下,支支吾吾
半晌,最後說:「有個事兒告訴你,可別亂說。小宏豐,呵呵,就搞過你姨了。」

       ※※※※※※※※※※※※※※※※※※※※

  開庭那天我也去了,在市中級人民法院。觀眾席上人還不少。父親頂著青髮
茬,掛著個山羊胡,貌似瘦了點,整個人慘白慘白的。他看見我們就紅了眼圈。
神使鬼差地,我竟也眼眶一熱,忍了半晌,眼淚還是掉了下來。奶奶一見著父親
就開始鬼哭狼嚎,被法官訓誡了幾次,差點逐出法庭。爺爺只顧低頭抹淚。母親
卻板著臉,沒說一句話。

  同案犯史某、程某、鄭某也一併受審。史某、程某被指控集資詐騙罪,鄭某
和父親一樣,被指控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據說,主犯史某是個老油條,早在80
年代就因詐騙罪蹲了十來年,出來沒多久就開始幹老本行。這次在全國3省市均
有涉案,總金額達五百多萬元。當然,對於坐在觀眾席上的我而言,這些毫無意
義。

  案子並沒有當庭宣判。回到家,母親對爺爺奶奶說可能還會有罰金。爺爺問
能有多少。母親說不知道,得有個幾萬吧。一家人又陷入沉默。

  對我的考試成績母親顯然不滿,她甚至懶得問我考了多少分,只是說馬上初
三了,田徑隊什麼的就別想了。說這話時她正給我上藥,依舊蔥白的小手掌心遍
布紅肉芽,燈光下的桃花眼眸明亮溫潤。我吸了吸鼻子,沒有吭聲。

  記得開庭後的第三天,我和母親到姥姥家省親。她戴了頂寬沿遮陽帽,上身
穿什麼沒了印象,下身穿了條白色七分闊口馬褲,臀部緊繃繃的。她在前,我在
後。一路上高大的白楊嘩嘩低語,母親的圓臀像個大水蜜桃,在自行車座上一扭
一扭。我感到雞雞硬得發疼,趕忙撇開臉,不敢再看。

  當時為了照顧姥姥,二老住在小舅家。小舅時年三十二三,剛被客運公司炒
了魷魚,遂在姥爺曾經下放的城東小禮莊搞了片魚塘。為了方便起居,又在村裡
租了個獨院,和魚塘隔了條馬路,也就百十米遠。小舅媽也在二中教書――這樁
婚事還是母親牽的線――二中就在城東,比起城西工人街的房子,這兒反而更近
些。

  我和母親趕到時,門口停了個松花江,院門大開,家裡卻沒人。我一通姥爺
姥姥小舅亂喊,就是沒人應。

    正納悶著,被人捂住了眼,兩團軟肉頂在背上,撲鼻一股茉莉清香,甜甜的
嗓音:「猜猜看。」

    我刷的紅了臉,掰開那雙溫暖小手,叫了聲舅媽。

    小舅媽摟住我的肩膀,面向母親說:「喲這小子還臉紅了,長成大姑娘了!」

    母親放下禮物,笑了笑,問這人都上哪了。

    「都上魚塘溜圈了。」小舅媽把我摟得緊緊的,「一幫人跟什麼都沒見過似
的。」見我要掙脫開,她又拍拍我肩膀:「二姐,你不知道,這林林在學校見到
我就跟看到空氣一樣,哼。」

    母親笑著說:「咱大姐也來了?」

    小舅媽點頭,忽地放低聲音:「那打扮的叫一個……呵呵。」

    我想起陸永平的話,心裡猛然一顫。小舅媽又問起父親的事,母親說判決還
沒下來,看樣子牢獄之災是免不了了。小舅媽歎了口氣,小手捏著我的耳朵拽了
又拽。

  說話間,大批人馬殺到。姥姥坐在輪椅上,由張鳳棠推著。身邊是姥爺和陸
永平。門外傳來小孩的叫嚷,還伴著小舅的呼嘯。

「林林來了!」還是陸永平反應最快。

    我嗯了一聲,挨個稱呼一通,卻沒由來的一陣尷尬。姥爺摟著我,姥姥只會
嗚嗚嗚了。母親叫了聲爹媽,姥爺就歎口氣,擺了擺手。

    小舅媽說:「菜都差不多了,就剩幾個熱的,洗洗手,馬上開飯。」完了又
沖門外喊:「張鳳舉,你滾回去上幼稚園吧,什麼時候了,沒一點眼色!」

    小舅嘻嘻哈哈地跑進來,頭上紮了個小辮兒,啪地踢了我一腳:「這是個大
姑娘,啊,一會兒上婦女們那桌去。」眾人哄堂大笑,我不由臉更紅了。

  午飯在院子裡吃。身旁有兩株高大的無花果樹,芳香陣陣。婦女小孩一桌,
我和姥爺小舅陸永平一桌。

    小舅燒完菜出來就抱著女兒,忙的不可開交。小表妹六七歲,紮著個沖天辮
兒,老往我身邊拱。不知誰說林林可真受歡迎呢,小舅媽就笑了:「你以為呢,
林林在學校那可是偶像,多少花季少女的白馬王子呢。」

    張鳳棠說:「是吧,也難怪,和平老弟那也是皮子好,當年不知多少人追呢。」

    她這話是往火堆上潑水,氣氛驟冷。我偷偷瞟了瞟,母親垂眼喝著飲料,神
色如常。姥爺又歎了口氣。陸永平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小舅在桌下踢了我一腳,說:「林林一會兒看魚去,還有幾隻老鱉,前兩天
走在路上撿的。」

    小舅媽切了一聲,笑駡:「德性!」

  張鳳棠那天穿什麼想不起來,印象中很清涼,露著大長腿,鞋跟很高。她身
邊就坐著小表弟,10歲出頭,臉都還沒長開。陸永平的話顯然不能信。

    小舅媽問:「敏敏啥時候能回來?」她向著陸永平,而不是身邊的張鳳棠。

    陸永平說表姐今年考了軍藝,結果還沒下來。

    小舅媽笑著說:「這可有出息了。」

    張鳳棠哼了一聲:「還不是你姐夫拿錢跑的,現在啥不用錢啊。」飯桌上又
沉默了。

    半晌小舅才接話:「那也得有錢啊,是不是哥?」

    陸永平大嘴一咧,端起酒杯,說:「啥話這說的都,來,爺幾個走一個。」

    張鳳棠不滿地嘟噥了一句:「開車呢,你少喝點。」

    陸永平一飲而盡,又滿上,說:「林林也來。」

  飯後來了幾個串門的,湊了兩桌打麻將。母親和小舅媽收拾碗筷。泔水桶滿
了,母親問往哪倒。小舅說魚塘有口缸,專存泔水喂魚。母親就提桶去了魚塘。
我給幾個小孩摘完無花果,發現陸永平不見了,當下心裡一緊。

    匆匆奔出門,剛過馬路,遠遠看見陸永平一瘸一拐地走來。見了我他也不掩
飾,笑著說:「小林啊,你姨剛才說的別往心裡去,就當她放屁。媽個屄的滿嘴
跑火車。」

    說著他銜上一根煙,又給我遞來一根。我搖搖頭。他說:「真不要?切,我
還不知道你們。」

    這時母親正好回來,步履輕盈,迤邐而行,手裡的泔水桶反而更襯托出她的
美。走到我跟前,她輕聲說:「林林,沒事兒咱就回家吧。」

       ※※※※※※※※※※※※※※※※※※※※

  父親宣判那天我沒去。上午11點左右奶奶讓陳老師攙著進了門,一屁股坐
到沙發上,悶聲不響。爺爺和母親緊隨其後。爺爺剛坐下就站起來,說到隔壁院
取煙袋。

    母親忙招呼陳老師喝水。陳老師是母親辦公室的同事,開庭那天用的就是她
的車。她連忙推辭說不打擾了,勸母親別多想,一年而已,最多來年4月份人就
出來了。臨走她又把我拉到門外,囑咐說:「林林小男子漢了,可要多照顧家裡
點。」陳老師剛走,客廳就傳出一聲直穿雲霄的哭號。

  半天不見爺爺來,我跑到隔壁院一看,他老人家地上躺著呢。

  父親被判處罰金2萬元。爺爺腦淤血住院前後花了1萬多,出院後半身不遂,
走路拄著個拐棍,上個廁所都要人照顧。奶奶呢,只會哭。那段時間母親要麼守
在電話旁,要麼四處奔波。爺爺住院最後由學校墊付了1萬塊。親朋好友們過來
坐坐,說幾句安慰話,也就拍屁股走人了。

    有天下午姥爺帶著姥姥來串門,塞給母親1萬,說是小舅給了5千,剩下的
5千就當沒看見。臨走他又囑咐:「已經給你姐夫打過招呼了,咱就這一個有錢
的親戚,這會兒不用啥時候用。」

    這麼多天來神色如常的母親突然垂下了頭。我坐在一旁,看著透過綠色塑膠
門簾灌入的黯淡陽光,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和你想像的不一樣。

  爺爺住院時陸永平就來過,和張鳳棠一起,屁股沒暖熱就走了。那晚來送信
封是一個人,完了母親說:「謝謝哥。」

    陸永平說見外,又扭頭拍拍我肩膀:「沒過不去的坎兒,小林。」

    陸永平前腳剛走,奶奶就進了門,問:「送錢來了?」

    母親點點頭。奶奶就坐下,幽幽道:「說來也怪哈,和平剛出事兒那會兒急
用錢,西水屯家就借了2千對不對?後來突然就拿了三四萬,這下又是1萬5,
你說他家是不是開銀行的?」


                               七

    從未感到過一個暑假竟如此漫長。曾經魅力無窮的釣魚摸蟹,幾乎在一夜之
間被所有人拋棄。每天中午我都要偷偷到村頭水塘裡游泳,幾十號人下餃子一樣
撲騰來撲騰去,呼聲震天。遊累了我們就躺在橋頭曬太陽,抽煙,講黃色笑話。
暖洋洋的風拂動一茬茬剛剛冒頭或正在迅猛生長的陰毛,驚得路過的大姑娘小媳
婦們步履匆匆。

    有次房後老趙家的媳婦正好經過,我趕忙躍入水中。她趴到橋頭朝下面喊:
「林林你就浪吧,回家告兒你媽去!」

    水裡的一鍋呆逼傻屌們轟然大笑,叫囂著:「有種你下來告!」我卻已蹲在
橋洞裡,半天不敢出來。

  偶爾會有人喊我打球,要麼在電話裡,要麼遠遠站在胡同口,從沒人敢貿然
步入張老師的勢力範圍。

    學校組織老師們旅遊,母親也推辭了,雖然不過區區幾千塊錢。陸永平來過
家裡幾次,每次都藉口送什麼東西,一雙小眼骨溜溜地轉。

    而每次我都「不解風情」地賴著不走,有時甚至會主動和他聊天,並不失時
機地冷嘲熱諷一番。母親只是平淡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備課或者看書,周
遭的一切都仿佛和她無關。

  八月中旬的一天王偉超來找我,不是站在胡同口,而是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當時他已發育得相當成熟,比我高了一頭,更難得的是超然於絕大多數同齡人,
他已能夠平靜而嫺熟地應對張老師了。

    王偉超在我房間裡來來回回轉了七八圈,問我最近在忙什麼。我說寫作業啊。
他一通屄屌屄屌的,給我遞來一根煙,我指了指隔壁,他說你個軟蛋。後來他饒
有興趣地擺弄起我床頭的答錄機。換了十來盤磁帶後,他說:「都什麼屄屌玩意
兒,下回給你帶幾盤好聽的。」

    臨走他貌似不經意地提起邴婕,說她想爬山,問我對附近的土坡熟不熟。我
愣了愣,說去過幾次。他嘿的一聲:「那好,就這麼定了!」

  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清晨六點多王偉超來喊我。到了村西橋頭就見著了邴婕,
黃T恤,七分褲,白球鞋,馬尾烏黑油亮。

    同行還有個女的,印象中見過幾次,圓臉圓眼,帶點嬰兒肥。她熱情地跟我
打招呼:「嚴林你可算來了!把人等死了!」說著搗了搗身邊的邴婕。

    邴婕笑駡著施以回禮,紅著臉說:「一會兒天就熱了。」

    王偉超怪笑兩聲,也不說話。一路上涼風習習,草飛蟲鳴,無邊綠野低吟著
竄入眼簾。那時路兩道的參天大樹還在,幽暗深邃的沿河樹林還未伐戮殆盡,河
面偶爾掠過幾隻翠鳥,灌叢間不時驚飛起群群野鴨。同行女孩頻頻尖叫,邴婕只
是微笑著,偶爾附和幾句。王偉超笑話不斷,我卻笑不出來,只覺心裡升騰起一
股甜蜜,濃得化不開。

  不到10點我們就登上了山頂。在樹蔭下歇了會兒,望著遠處一排排整齊劃
割如鴿籠般的房子,他們都感慨萬分。我也應景地唏噓了幾聲。

    王偉超甚至即興賦詩一首,引得大家前仰後合。後來我們摘了些酸棗和柿子,
就下了山。在村西頭飯店,我請大家吃了碗麵。雖然帶了些乾糧,每個人還是餓
得要死。我和王偉超還各來了一瓶啤酒。

    直至分手,邴婕才跟我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謝謝你嚴林。」就是此時,
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邴婕身後急駛而過,汗津津的心瞬間凝固下來。

  我回到家時已經下午4點多了。院門大開,卻沒有人。紮好車,我四下看了
看,一切如常。我走到客廳,甚至溜進父母臥室,也沒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這時母親回來了。她叫了聲林林,我趕忙在客廳坐好。她走進來問晚飯吃什
麼,我說隨便。那天母親穿了件淡藍色連衣裙,一抹細腰帶勾勒出窈窕曲線。她
問我玩得怎麼樣,我說就那樣。她不滿地皺了皺眉,也沒說什麼。

    沖涼時我發現洗衣籃裡空空如也,出來抬頭一看,二樓走廊上晾著不少衣物,
其中自然有母親的內衣褲。但這同樣說明不了什麼。我進了自己房間,躺在床上,
只覺焦躁莫名。

    吃晚飯時,我問母親剛剛去哪兒了。母親說去奶奶院看看爺爺,又問我怎麼
了。我沒吭聲,把米粥喝得滋滋響。

    突然,母親站起來,啪得摔了筷子,低吼道:「嚴林你有什麼就說出來,你
們一家人都什麼意思!」

    我抬起頭,只見一汪晶瑩的熱淚在母親眼眸裡打轉,不由心裡一疼,隨之而
來的是一種劇烈的惶恐不安。從小到大我從未見過母親當著我的面落淚。但也不
知為什麼,我沒有說話,繼續吃飯。半晌,母親才又重新坐下,胸膛劇烈起伏著,
整個人卻儼然一尊雕像。

  接下來的幾天母親都沒有和我說話。我有意識地討好,打掃衛生,洗碗刷鍋,
連村頭的水塘都不再去,母親卻始終不苟言笑。

    其中某個下午,我躺在房間的涼席上,聽著窗外焦躁的蟬鳴,百無聊賴地翻
起了一摞西方文學名著。那是母親從學校借來的,馬克吐溫,愛葛莎克利斯蒂以
及柯南道爾等等。

    我隨便操起一本,便漫無目的地看了起來,結果一發不可收拾。直到母親喊
吃飯,我都沒能從書上移開眼睛。那本書叫《湯姆索亞歷險記》。湯姆和哈克的
旅行讓我忘乎所以,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原來書也可以如此奇妙。

  陸永平許久沒有出現,消失了一般。這讓我寬慰,卻又令我緊張,敵人一旦
潛入密林,危險便無處不在。

  天越來越熱,晚上開著窗,連過堂風都夾著股暖屁。家裡也就父母臥室有空
調,母親喊我到她房間睡,理所當然我拒絕了――我有些害怕,那些難以啟齒的
夢,那些令人羞恥的勃起。每天傍晚奶奶都會在樓頂沖洗一方地,晚上鋪上幾張
涼席,我們就躺著納涼。

    爺爺半身不遂,不敢張風,天擦黑就會被人攙下去。母親偶爾也會上來,但
不多說話,到了10點多就會回房睡覺。

    有次母親剛下去,奶奶就歎了口氣。我問咋了。奶奶也不答話。朦朦朧朧快
要睡著的時候,奶奶拿癢癢撓敲敲我:「林林啊,不是奶奶多話,有些事兒你也
不懂,但這街坊鄰居可都開始說閒話了。你呀,平常多替你媽看著點,別整天光
知道玩。」我哼一聲就翻過了身,只見頭頂星光璀璨,像是仙人撒下的痱子粉。

  之後的一天半夜,我下來上廁所,見洗澡間亮著燈,不由一陣納悶。我喊了
幾聲媽,沒人應聲。正要推門進去,母親披頭散髮地從屋內跑出來,說她正要去
洗澡,落了件東西。記得那晚她穿了件白色睡裙,沒戴胸罩,跑動間波濤洶湧。
我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撓著頭進了廁所,心裡砰砰亂跳,出來時洗澡間已經
響起了水聲。上了樓,奶奶在一旁打著呼嚕,我心想這半夜洗什麼澡,沒開空調
麼。

  又過了幾天,也是半夜,我回房拿花露水。走到樓梯口時隱約聽見了什麼聲
音,忙豎起耳朵,周遭卻萬籟俱靜,除了遠處隱隱的蛙鳴。拿花露水出來,又仔
細聽了聽,哪有什麼聲音啊,我這年紀輕輕就幻聽了嗎。

    躺在涼席上,我卻有些心緒不寧,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覺得身上奇癢難耐,
奶奶卻一如既往地呼呼大睡。猶豫了半晌,神使鬼差地,我爬起來,偷偷摸了下
去。

    剛挪到樓梯口,整個人便如遭雷擊,恍惚間我仿佛回到了幾個月前那個下午。
父母房間傳出了那種可怕的聲音,模糊,然而確切,不容質疑。

  靠近窗戶,聲音清晰了許多。粗重的男女喘息聲,偶爾夾雜著幾聲極細的低
吟,若有若無的啪啪聲卻伴著顯著的「咕嘰咕嘰」。不知過了多久,女聲說:
「你快點吧。」

  「怎麼?癢了?」

  「你快點好不好?」

  「這大半夜的,快點讓我去哪兒?」

  「陸永平你還真是要臉啊。」

  「好好好,你就開不得玩笑。」說著動作似乎劇烈了幾分,啪啪聲也清晰起
來,母親發出幾聲哦哦的悶哼。

    「爽不爽?」

  母親不答話,連低吟聲都不見了。

  「爽不爽?嗯?」啪啪聲越發清晰,「嘰咕嘰咕」變成了「撲哧撲哧」。

  「哦……你輕哦……點。」

  「怕什麼,這大半夜的誰能聽見?」陸永平說著又加重了幾分。啪啪啪,在
寂靜的夜分外響亮。

  「你瘋了?」母親有些急了,似乎要翻身。

  「可不,看見你我就瘋了。」陸永平應該按住了母親,動作更是劇烈。

  「嗯……哦……哦。」母親的悶哼聲越發急促,帶著絲尖細的哭泣,像是從
胸腔裡擠出來一般。

  「爽不爽?爽不爽?」陸永平簡直像個打樁機,我都害怕樓頂的奶奶會被吵
醒。

  「停……下來,停……啊……啊哦!」

    突然母親的聲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了啪啪聲和陸永平的喘息聲。過了好幾秒,
母親的聲音才重又出現,那是一絲穿過嗓子眼扶搖而上的哭泣,短促而粗糲。之
後周遭就安靜下來,粗重的喘息像屋裡藏了好幾頭牛。

  我靠上牆,輕輕籲了口氣,想就此離開,卻又不甘心。腦子飛快轉動著,像
是徘徊在一個遍佈錦囊的走廊,卻沒有一個點子能解我燃眉之急。這時傳來一陣
吮吸聲,母親嗯了一下。

    陸永平笑著說:「這奶子頂你姐倆。」接著啪的一聲:「這大屁股,得頂你
姐仨。」

  「起開。」推搡聲。母親似乎站了起來。與此同時,「哐當」一聲,陸永平
「哎呦」了一下。啪,亮了燈,窗口映出一片粉紅,但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只能
看見一抹巨大而變形的黑影。「快滾。」

  「又咋了?」陸永平吸著冷氣,看來剛才磕得著實不輕。

  母親沒有說話,似乎在穿衣服。

  「你啊,這啥脾氣?」陸永平靠近了母親,「姑奶奶,我錯了好不好?」

  母親推開了他。

  「到底咋了你說嘛?」陸永平抱住了母親,「好不容易一次,還這麼硬著,
我……」

  「你小點聲,讓人聽見,我殺了你。」不知道母親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聽起來就像是肥皂劇裡的對白。如果換個場合,我可能已經笑出聲來。「還有,
少給我污言穢語。」

  「好好,你說啥就是啥,都是哥的錯。哥一見你就激動。」陸永平在母親身
上摩挲著,「哥來了啊。」

  「你……嗯……幹什麼?!」黑影一晃,床咚的一聲響。

  「放開,放開你!」母親在掙扎,但陸永平似乎很強硬。

  沒一會兒喘息聲再起,母親發出若有若無的低吟。

  「關燈。」

  「關什麼燈?」陸永平這麼說著,還是乖乖關了燈。

  節奏開始加快,床也吱嘎吱嘎地呻吟起來。

  「起開,下床。」

  「唉。」陸永平似乎把母親抱起,後者發出嗯嗯的幾聲低吟。片刻,抽插聲
也清晰可聞了。

  「以後不要這樣了。」

  「咋樣?」陸永平猛插了幾下,啪啪啪。

  「哦……哦……晚上。」

  「晚上咋?」

  「不要來了。」

  「哥也不想啊,小林看你那麼緊,還有你婆婆,喊你出去你又不願意,哥能
咋辦?」

  「你啥意思?」母親冷冰冰的。

  「沒啥,就是說不方便唄。」陸永平賠笑。

  兩人不再說話。撲哧撲哧聲讓我心慌。

  「那,你也不能三更半夜老在外面敲門啊?」不知過了多久,母親突然說。

  「哥不這樣你能開門?」陸永平有些得意,節奏開始加快。

  「你能……要……嗯點臉不?」母親的聲音低沉而壓抑,「那天……林林就
……」

  「哥小心點,好不好,你啊。」

  「總之……讓人發現,我就殺了你。」過了許久母親才說。

  「那啥啥啥做鬼也風流對不對,你殺了我吧。」陸永平大力抽插起來,啪啪
聲再度響起。

  母親也悶哼連連,其間夾雜著幾聲悠長的「嗯」。

  「鳳蘭你真好,能得到你是哥幾輩子修來的福。」

  「胡……胡說什麼……你?」

  「鳳蘭,哥早就想搞你了。」

  「別……別說了。」

  「鳳蘭,搞死你,哥搞死你!」陸永平撒起了驢瘋,清脆的啪啪聲像是深夜
裡的耳光,至於扇在誰的臉上我暫時還沒搞懂。

  母親的悶哼越發響亮。我聽到了木頭還是什麼在地上摩擦的吱嚀聲。

  「鳳蘭,哥搞你屄。」陸永平急促地喘息著,讓我想到姥爺賣驢肉丸子時灶
旁的鼓風機。

  「哦……別……哦啊……」母親的悶哼短促、尖細,像是欲噴薄而出的清泉
被死死堵住。

  「鳳蘭,鳳蘭啊。」陸永平聲聲輕喚著,喉頭溢出嘶啞的低吼,力度卻越來
越大。

  「到……到了……」母親斷斷續續的聲音像是被風吹散的音符。我也終於從
這顫抖的聲帶中,搜索到了幾絲愉悅。這就是人類最原始的語言?

  「哥也來了,射你,射你屄。」陸永平發出野獸般的吼聲。一陣急促的肉體
碰撞聲後,一切重歸靜寂。

  我早已大汗淋漓,身體像被抽空了一般,胸中卻充斥著劇烈的熔岩。我不知
道那是什麼,但它讓我不舒服,讓我疼痛、饑渴、憤怒,甚至嫉妒。我緊緊靠著
牆,卻不知該在什麼時候離開,也許我已經錯過了最佳時機,也許他們馬上就會
發現我,也許我應該勇敢地迎上去,畢竟――我做錯了什麼呢?

  那晚我躺在涼席上,感到一種徹骨的孤獨。頭頂是神秘星海,耳畔是悠長鼾
聲,我握緊拳頭,任眼淚滂沱而出。


                              【待續】

[ 本帖最後由 L6165sl 於 2015-3-7 23:18 編輯 ]
作者: yx5678    時間: 2015-3-7 23:43

又是绿母文,最近就没有什么纯的母子文章么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5-3-8 22:02     標題: 我和我的母親 (又名寄印傳奇)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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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我的母親 (又名寄印傳奇)


作者:氣功大師
2015卅3卅8發表於SIS


  說幾句:
   ‧各種原因,拙文隨時可能太監,預先向諸位致歉;
   ‧回憶部分應該按插敘寫,不然主要人物十來章後才能登場,失策呀;
   ‧我排版挺好的啊,版主為毛要不辭勞苦二次排版呢?


                                  八

    第二天奶奶早早把我敲醒,讓我下去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我卻再也睡
不著。拿起《福爾摩斯探案集》翻了四五篇,看看鬧鐘已經六點半了,遂起床、
洗臉刷牙。母親還沒起來。我到奶奶家吃了早飯,蹬上自行車就出了門。

  敲了幾家門,呆逼們尚在呼呼大睡。我百無聊賴地溜了幾圈,卻發現無處可
去。不知不覺到了村頭水塘,理所當然地,我脫掉衣服就跳了進去。

    水有些涼,我不由打了個寒戰。游了幾個來回,實在冷得受不了,我就在橋
洞裡蹲了會兒。同樣理所當然地,我吼了幾聲。它們在橋洞裡穿梭、回蕩、放大,
聽起來像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於是我忍不住又吼了幾聲。直吼得喉嚨沙啞,我才
又躍入水中。

  這時已經豔陽高照。我躺在橋頭晾了晾,直曬得昏昏欲睡都不見人來。我不
由想到這世界是不是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穿上衣服,我去了檯球廳。往常人滿為患的檯球廳竟然關著門,敲了半天,
老闆才過來開門,說這兩天檢查,歇業。

    在門口坐了一會兒,我口渴得要命,摸了摸,兜裡空空如也。就這麼蹬上車,
漫無目的地瞎晃,竟晃到了校門口。大門緊鎖,雖然這會兒高三已經開學了。我
停下車,在校門口杵了半晌也不見什麼熟人。

    突然想到王偉超家就在附近,我決定前去拜訪。他家我去過一次,印象不太
深,但東摸西摸還真讓我給摸著了。王偉超他媽來開的門,說他不在家。我留了
個名,就下樓又跨上了爛車。

  那真是令人沮喪的一天。我四處奔走,然後發現自己是個多餘的人。鎩羽而
歸時已是午後2點。我直接騎到奶奶家,卻發現大門緊鎖。可憐我饑渴交加,只
好硬著頭皮進了自家院子。

    停好車,母親出來了,問我去哪了。她還是碎花連衣裙,粉紅拖鞋,高高紮
了個馬尾,清澈眼眸映著牆上的塑膠藍瓦。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母親水靈了許多,
臉頰的一抹紅暈像是自昨晚便未消退。我沒吭聲,轉身進了廁所。

  「嚴林問你呢,耳朵聾了?」母親有些生氣。

  我慢吞吞地走出來,只見母親雙手抱胸,板著個臉。「去玩了唄。」聲音嘶
啞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母親一愣,眉頭微簇:「又咋了你?」

  我指了指喉嚨,徑直進了廚房。

  「上火了?感冒了?」母親跟在身後,「還沒吃飯?」

  我洗了洗臉,就著水管一通咕咚咕咚,飲牛似的。母親在一旁不滿地咂了咂
嘴:「說過多少次了,又喝生水。」

我也不理她,掀開鍋看了看,操起勺子舀了一嘴米飯。

母親伸手拍開我:「一邊呆著去。」

她身上依舊是熟悉的清香,我卻接連退了好幾步。

  「咋吃?蛋炒飯?悶鹹米飯還是啥?」母親忙活著,頭也不抬,「你嗓子要
不要看看?」

  「隨便。」我吐了句,就走到了陽光下。仰臉的一瞬間,我看見二樓走廊上
晾著幾件衣物,欄杆上還搭著一張早已曬乾的舊涼席。

  「隨便隨便,隨便能吃嗎?」

       ※※※※※※※※※※※※※※※※※※※※

  整個下午我都臥在床上看書。柯南道爾筆下的維多利亞時代著實令人神往。
更重要的是,窗外的蟬鳴,白得耀眼的世界,一切,都暫時和我無關了。直到6
點多鐘,在母親百般催促下,我才出去吃了晚飯。

  飯間母親問我嗓子好點了沒。我邊吃邊回答,說的什麼自己都搞不懂。母親
又問我下午都在忙什麼。我懶洋洋地告訴她:「看閒書唄。」

    母親說:「看啥閑書我不管,先把作業寫完就成。」

    我埋頭喝粥,沒吭聲。母親似乎張了張嘴,但終究是沒說什麼。

  飯畢,母親收拾碗筷。奶奶在樓上喊:「林林乘涼啦!」

    我起身就要上去,母親突然說:「也不知道你咋回事兒,整天吊兒郎當、愛
理不理的,我還是不是你媽啊?」我愣了愣,吸吸鼻子,還是快步邁出了屋子。

  樓頂涼風習習,分外宜人。遠處誰家在放《杜十娘》「叫聲媽媽你休要後悔」,
奶奶搖著蒲扇跟著瞎哼。

    和奶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我感到眼皮越來越沉,翻了個身,就睡著
了。

    恍惚間母親似乎也上來了,跟奶奶談著父親的事。突然,母親發出嗯的一聲
悶哼。我趕忙扭頭一看,母親一絲不掛地撅著屁股,身後還站著一個人,正是陸
永平。兩人連在一起,有節奏地搖動著,製造出淫靡的聲音。

    我離他們很遠,又好像很近。一根粗長的陽具在母親赭紅色的陰戶間進進出
出,進時一捅到底,出時翻出鮮紅嫩肉,沒幾下交合處已泛起星星泡沫。

    母親端莊秀麗的臉上此刻紅雲密佈,一隻蔥白小手捂住檀口,指縫間溢出絲
絲撓人的輕吟,不知是痛苦還是愉悅。對這一切,奶奶卻視而不見,還是自顧自
地嘮叨個沒完。

    我走到母親跟前,叫了幾聲媽,她都充耳不聞。陸永平一臉猙獰地看著我,
越動越快,母親的叫聲也越來越大。我一步步地後退,突然一腳踩空,只覺身體
一輕,就墜了下去。

  睜開眼,星空依舊璀璨,褲襠裡卻濕漉漉的。我喘口氣,坐起身來,一旁奶
奶正呼呼大睡。剛出了一身汗,黏糊糊的,我想著應該去洗個澡,卻一仰脖子又
躺了下來。

    迷迷糊糊似乎聽到大門在響,極其輕微,叮叮咚咚的,像是電影裡有些人家
陽臺上的風鈴。我倒有個風鈴,猴年馬月表姐送的,卻從來沒有掛過。

    這麼想著猛然一凜,我騰地坐起身來,豎起耳朵。只有不遠香椿樹的嘩嘩低
語以及模模糊糊的犬吠聲。我不放心地爬起來,走到陽臺邊往胡同裡瞧了瞧,哪
有半個人影。猶豫片刻,我還是小心翼翼地下了樓,杵在樓梯口聽了半晌――只
有自己的心跳聲。

       ※※※※※※※※※※※※※※※※※※※※

  早上起來母親已經做好了飯。油餅,雞蛋疙瘩湯,涼拌黃瓜以及一小碟醃韭
菜。我邊吃邊豎起耳朵,卻沒有母親的動靜。收拾好碗筷,輕輕叫了兩聲媽,沒
有回應。我掩上門,出去溜達了兩圈。

    回來時母親已經在洗衣服了,我一眼掃過去就看到了自己的內褲,不由加快
腳步進了房間。

  就是這一天,王偉超給我帶來了幾盤磁帶。多是些校園民謠。印象中有羅大
佑的《愛人同志》、老狼的《戀戀風塵》、一個拼盤《紅星一號》以及張楚的
《孤獨的人是可恥的》。老狼我以前聽過,羅大佑聽說過,至於張楚和紅星一號
的諸君那是聞所未聞。

    王偉超興沖沖地進來,滿頭大汗,藍體恤前襟濕了大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
是倒出一塑膠袋磁帶,在床上一張張地鋪陳開,興奮而又滑稽地指給我看。我望
著那些色彩陳舊而又眼花繚亂的玩意兒,一時摸不著頭腦。接下來就是王偉超的
音樂課。他打開答錄機,一張張地輪替、翻面、快進快倒,喋喋不休,唾液四濺。
這是我最早的音樂啟蒙。

    至今每當我拿到一張新專輯、聽見一首好歌或者邂逅記憶中的熟悉旋律時,
都會想起那個昏暗小屋裡年輕而明亮的眼神。那種饑渴和清澈,那種因快速發育
而瘦骨嶙峋的青澀和純粹,以後的許多年裡我再也沒遇到過。

  中午王偉超在我家吃的飯。我難得地和母親多說了幾句,她卻愛理不理。王
偉超一個勁地誇母親做的菜好吃,奉承得近乎諂媚,卻讓她笑得合不攏嘴。

    王偉超臨走才提到邴婕。他問我為毛不問問邴婕。於是我就問了問邴婕。他
就告訴我邴婕去了瀋陽她父母那兒,要再過幾天才能回來。我說哦。他說哦你媽
屄啊哦。

  送走王偉超回來時,我發現二樓欄杆上還搭著那張舊涼席。至於是忘了收還
是剛晾上去,就不得而知了。我死活想不起來清早欄杆上是否空空如也。

  當晚,我從廚房往樓上扯根線,插上了答錄機。還沒放幾首,奶奶就抗議了,
說:「這鬼哭狼嚎的都什麼玩意兒,有戲沒,聽段戲。」我假裝沒聽見,結果被
一癢癢撓敲得蹦了起來。

  夜深人靜,只剩下星星的氣息。奶奶早已呼呼大睡,我卻支著眼皮,苦苦煎
熬。晚飯又喝了好多水,以便半夜能被尿憋醒。我像個夜遊症患者,游走於樓頂、
樓梯口、院子和父母房間外,側耳傾聽。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陸永平似乎再沒來過。好幾次我都想給母親說不如讓我
睡到她的空調房裡,但她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讓我的勇氣煙消雲散。

       ※※※※※※※※※※※※※※※※※※※※

  然而那一天還是到來了。記得是八月末,月朗星稀,清爽宜人。整個大地都
亮堂堂的,像是鍍上了一層水銀。10點多奶奶就下去了,說是月光太亮,晃人
眼。

    沒有她的阻撓,我也得以愜意地聽了會兒張楚。這個顧影自憐的瘦弱男人,
用仿佛裹在棉被裡的聲音唱道:願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民,願上蒼保佑糧食順
利通過人民。我搞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我更喜歡那首《螞蟻螞蟻》:想一想鄰居
女兒聽聽收音機,我的理想還埋在土裡。再不就是那首應景的《和大夥去乘涼》,
聽不太懂,但至少這會兒我正在乘涼。頭頂的那片銀色像某種藥劑,滲入身體裡,
讓人感到安詳。這麼聽著聽著,我只覺眼皮越來越沉。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又響起那種叮咚叮咚的風鈴聲。似乎還有腳步聲,貓兒
一樣輕。我翻個身,恍惚間一個激靈,立馬醒了大半。豎起耳朵。門確實在響,
腳步聲漸行漸遠,卻頗為耳熟。

    我爬起來,躡手躡腳地靠近陽臺。胡同裡有個人,影子被月光壓成一團,汗
衫長褲涼皮鞋,鑰匙鏈都瞅得一清二楚。不是陸永平是誰?他鞋跟不厭其煩地磕
著地,已經行至街口。

    我咬咬牙,長籲口氣,轉身靠近欄杆,又飛快地縮回了身子。母親還在院子
裡!她往堂屋門口踱了幾步,又轉身揚起了臉,不知是賞月,還是牽掛著嬋娟下
的我們。

  那晚母親穿著一件藍白睡裙,烏亮秀髮披肩,稍顯散亂。幾縷濕髮粘在紅霞
飛舞的臉蛋上,清澈眼眸吸納著銀色月光,再反射出一潭飽滿湖水。至今我看不
懂那樣的眼神,像銀色厚重的風,雋永、豐饒卻又荒誕不經。母親仰望良久,歎
了口氣。我躲在欄杆後的身子不由緊了緊。接下來她走到門口,猶豫片刻,又徑
直進了洗澡間。亮燈,關門,很快響起水聲。我背靠欄杆坐下,掃了眼當空明月,
心煩意亂。

  正打算起身睡覺,洗澡間開了門,我側著身子往後縮了縮。關燈,關門,嗒
嗒嗒的輕微腳步聲。我扭頭一瞥,登時全身僵硬起來。只見母親一絲不掛,香肩
微縮,藕臂掩胸,步履輕盈,瞬間就進了屋內,卻給這個白銀夜晚空留一抹豐腴
肉色。

    直到樓下傳來關門聲我才反應過來,拍拍屁股躺到涼席上,睡意全無。閉上
眼,各種景象紛至遝來:陸永平滑稽而猙獰的笑,母親雋冷如水的眼神,棗紅色
木桌,水光連連的交合處,還有月光下的健美胴體。那跑動中跳躍的乳房、左右
顛動的肥白寬臀、光潔的背部曲線、豐滿結實的修長大腿……

       ※※※※※※※※※※※※※※※※※※※※

  天濛濛亮我就下了樓。上個廁所,又到洗澡間洗了把臉。剛要出去,一撇臉
就掃見了洗衣籃裡那條睡裙。猶豫了下,我把它輕輕掂起。整個裙後擺都是濕的,
撲鼻一股濃郁的腥臊。我心裡怦怦直跳,老二一下硬了起來,趕忙扔下,倉皇而
出。

  臥到床上,好久才平靜下來,遂翻出《福爾摩斯探案集》。記得已看了大半,
那天正好讀到《最後一案》。看到華生在懸崖上聽著震耳欲聾的瀑布聲緬懷摯友
時,我只覺胸中震盪,險些落淚。夏洛克福爾摩斯怎麼會死呢?當然不會啦,下
面就是《新探案》,每篇篇幅長了許多。雖然早知如此,但看到親愛的福爾摩斯
先生再度現身時,我還是激動得要歡呼雀躍。

  正看得入迷,門被推開,母親探了個頭:「亮著燈在幹啥啊,喊你也不應聲。」

    我抬頭看了她一眼,揚了揚手中的書。母親說:「你還吃不吃飯嚴林?」

    我這才發現窗外已豔陽高照。起身出門,母親在院子裡洗衣服,手中正搓著
那條睡裙。

    我徑直進了廚房。老三樣,油餅、雞蛋疙瘩湯、拍黃瓜。我操起筷子夾了塊
黃瓜。

    母親在外面笑著說:「年紀輕輕就老年癡呆,趕上你奶奶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就心頭火起,啪地摔了筷子。半晌,母親才問:「咋
了?」

    我隔著門簾說:「天天都是油餅湯黃瓜油餅湯黃瓜,吃不煩啊。」

    母親站起身,朝廚房走來:「嚴林我給你說,想吃啥你可以自個兒做。」

    「你是我媽!」我簡直在吼。

    「你媽怎麼了?你媽就得把你像老天爺一樣供著?」

    母親走到門口,停了下來。娘倆就隔著門簾站著。母親俏臉通紅,朱唇緊閉,
幾縷髮絲輕輕垂在臉頰。我匆匆撇開眼,盯著她尚帶著泡沫的手:「不吃了!」

    說著掀開門簾,轉身上了樓。母親站在一旁,沒有動。到奶奶院樓頂時,母
親喊:「嚴林你有本事兒就別回來!」

  奶奶家已經吃過早飯。我到時奶奶正在刷鍋。我在廚房轉了一圈,拿了張油
餅就啃。奶奶問:「咋,沒吃飯?」我說沒吃飽。奶奶說:「你媽幹什麼吃的?
還有點雞蛋疙瘩湯,給你熱熱。」我趕緊點頭。

    吃完飯,進到客廳,爺爺在捋狼毫,電視裡播著《西遊記》。造紙廠關門之
後,爺爺做過兩年狼毫,留了點,儲在樓上。上小學時,狗雜老師們總是委託我
從家裡捎。初中不練毛筆字之後,我也是好久沒見過這種東西了。

    我問爺爺怎麼現在又開始倒騰這玩意兒了。上次腦淤血後爺爺就有點口齒不
清了,他說練練手,對身體恢復好。我也跟著在一邊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一會兒奶奶也進來了,說地裡的玉米苗怎麼怎麼不好,草都比人高。

  很快到了晌午。新聞裡盡是氾濫的長江水。爺爺咂著嘴,開始老生常談,講
六八年大水時自己如何英勇地搶救公社的豬。奶奶直搖頭,說老伴竟瞎扯,那年
頭哪有那麼大的豬。我兩耳豎起,傾聽隔壁動靜,殷切奢望母親能來喊我吃飯。
但當然沒有,我有點忐忑不安,又有點決絕的快意。

  中午奶奶擀了點麵條,吃蒜辣撈麵。飯間奶奶問我:「不用給你媽打聲招呼?」
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飯畢,又捋了會狼毫,我實在呆不下去了。奶奶家能把人憋瘋。那種無處不
在的衰老氣味說不出是該敬畏還是厭惡。

  我到水塘遊了會兒泳,也不盡興。置身水中,淹沒在歡娛之間,我卻有點心
不在焉。在一片呆逼的叫駡聲中,我光著脊樑又回到了家裡。大門反鎖,母親應
該在睡午覺。我從奶奶家進去,上了樓。拐到二樓走廊,眼前晾著洗好的衣物,
那張舊涼席赫然搭在欄杆上。一旁那些盆栽什麼花早枯成了乾柴。院子裡靜悄悄
的,我到客廳裡坐了會兒,也聽不見母親的動靜。出來後,我徑直進了自己房間,
又沉浸在福爾摩斯的世界中。

  5點多我上了個廁所,母親似乎在廚房忙活著。天不知什麼時候陰了下來,
暮氣沉沉,難怪剛剛悶得要命。我專門進廚房洗了洗手,母親在揉麵,準備包包
子。儘管窗戶大開,吊扇轉個不停,廚房裡還是熱浪逼人,簡直像進了桑拿房。

    母親連衣裙濕了個半透,垂首間大滴大滴的汗珠滾落在案板上。

    「毛巾。」母親頭也不抬,突然說。我趕緊到洗澡間扭了條毛巾。

    「嗯?」母親揚了揚紅彤彤的俏臉。我上前把毛巾敷到母親臉上,仔細抹了
一通。完了又搭上香肩,順帶著把脖子也擦了擦。母親哼了幾聲,扭開臉,也不
看我:「有個吃就不錯了,你以為換個樣容易?不把你媽熱死。」

    她周遭升騰著一股濃郁的氣流,說不好是什麼味道,卻讓我臉紅心跳。我不
知道該說什麼,攥著毛巾,傻愣著。母親擠了擠我:「去去去,別杵這兒礙事兒。」

  晚飯小米粥,包子,涼拌萵筍。包子是韭菜雞蛋餡兒和豆沙餡兒,母親各拾
了幾個,讓我給隔壁院送去。隔壁掩著門,黑洞洞的,就廚房亮著燈。爺爺奶奶
可能在街上納涼吧。

    農村有端著碗到外面吃飯的習慣,母親卻幾乎不出去,父親出事後更不用說。
飯間,母親問我這幾天在看什麼書。我說福爾摩斯。她問好看不。我說還行。她
哼了一聲,幽幽地說:「這麼有本事兒,你還回來幹嘛?」我半個包子塞在嘴裡,
差點噎住。

  當晚更是悶熱。我們躺在樓頂,卻像是睡在蒸籠裡。空氣黏在身上,讓人呼
吸都困難。爺爺罕見地呆到9點才下了樓。奶奶在一旁搖著蒲扇,一會咒駡老天
爺怎麼還不下雨,一會叮囑我可得小心點別半夜給雨淋壞了。可能包包子熱得夠
嗆,吃完飯母親就呆在房間裡,沒有上樓。雖然熱浪黏人,我翻了幾次身,還是
漸漸闔上了眼皮。畢竟幾天都沒睡個好覺了。

  又是叮叮咚咚的風鈴聲。像是濃厚夜幕裡的一根銀針。幾乎條件反射般,我
騰地就坐起身來。大門確實在響,叮叮叮,應該是敲在門框上。也許是風,或者
野貓野狗啄木鳥?我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麼。

    然而,父母房間傳來了響動。開門聲。細微輕快的腳步聲。幾不可聞的說話
聲,像在爭執什麼。大門似乎開了。衣服的悉索聲。爭執聲。大門閂上了。兩種
腳步聲。腳步停頓了下,說話聲。兩種腳步聲繼續。客廳門閂上了。模模糊糊的
關門聲。

  我站起來,又坐下去,躺下去,又爬起來。一旁奶奶睡得正香,我卻坐立難
安、輾轉反側,心中思緒萬千。我知道陸永平會再來,但沒想到是今天,畢竟昨
天剛來過。我又想到那個錦囊走廊,想到聰明的一休,想到一種叫做發散性思維
的思考方式,但在這個悶燥夏夜,它們卻統統無效。約莫十來分鐘後,我還是向
樓下走去。

  樓梯口聽不到什麼聲音,我小心挪到窗外。男女喘息聲。輕微的啪啪聲。

  「這不都濕了,還裝。」

  「你再胡說立馬滾蛋。」

  「好好好。」陸永平似乎停止了抽插。摩挲聲。

  「又幹嘛?啊……」母親輕輕叫了一聲,「幹嘛你,快起開!噁心不噁心!」

  極其輕微的吸吮聲,若有若無。

  母親又嗯了兩聲,低吼:「陸永平!」

  吸吮聲不見了,母親卻連連幾聲低吟,喘息也越發粗重。

  「哥就喜歡你這味道,鳳蘭。」陸永平似乎抬起了頭。

  「變態,沒見過你這麼噁心的。」

  「哥就讓你再見識見識。」吸吮聲越來越響,像個沒牙老頭在吃麵條。「上
次爽過今天就忘了?」

  「你……哦……」母親悶哼一聲,沒了聲音,似乎捂住了嘴。

  吮吸聲時有時無,時高時低,時急時緩。母親偶爾泄出幾絲低吟,指縫間的
嗚嗚聲卻越發明顯。

  終於伴著幾聲急促的嗚嗚聲,母親喉頭溢出一聲尖細而綿長的低吟。與此同
時,咚的一聲,像是踢在床幫上。

  陸永平也是大喘氣,嘿嘿笑著,問爽不爽。母親沒有回應,半晌才冷冷地說:
「你快完事兒快滾,少來噁心人。」

  「好好好。」啪,陸永平像是拍了下母親的屁股,然後噗的一聲插了進去。

  母親一聲低吟。屋內響起撲哧撲哧的抽插聲。

  突然,母親說:「跟你說過不要來了不要來了,你非要來。」

  「怕啥,沒事兒的。」

  「你是沒事兒。林林這幾天都不對勁兒,吊兒郎當的,你別再來了。」

  「盡瞎想,林林那是典型的青春期,叛逆嘛,忽冷忽熱很正常。」

  「林林要是有個啥,」母親聲音低了下去,「陸永平,我饒不了你。」

  「姑奶奶,你就放一百個心吧。你哥我也年輕過啊,那啥說白了就跟你們女
同志來那事兒一樣。」

  「啥話啊你這。」母親噗地笑出聲來,又戛然而止。

  「鳳蘭你笑起來真美。」陸永平開始加大力度,撲哧撲哧聲越來越響。

  「行了……你,這麼黑哪看得見。」

  啪嗒,燈亮了。

  「幹嘛你,快關了。」

  啪嗒,燈又滅了。

  「說實話啊鳳蘭,你眼睛那麼漂亮,這黑咕隆咚也發光啊,咋看不見?」

  「行了,陸永平,我又不是小姑娘。」母親頓了頓,「我跟你是契約關係。」

  「唉,我知道,搞一次少一次嘛。」陸永平歎了口氣,猛插了幾下。

  「哦……你輕點。」

  「爽不爽鳳蘭?」陸永平索性開始大力抽插,一時啪啪大作。

  「哦……嗯……」母親悶哼起來,「你……小點聲……嗯……」

  「怕啥。」陸永平哼哼唧唧的,像是咬起了牙,胯下的節奏讓我想到一篇課
文――暴風驟雨。

  母親似在極力忍耐,喉頭的悶哼卻越發高亢。很快,幾聲尖細而急促的低吟
後,屋內只剩下了喘息。

  「幾次了?」陸永平笑著問。

  母親只是喘氣。

  「幾次了嘛?」

  「嗯……別咬啊你。」

  「別咬?那我就猛插。」陸永平又動起來。

  「輕點啊。」

  「我輕了你讓我快,我快了你又讓我輕,男人真不容易啊。」陸永平越來越
快。

  「啊……別……噁心了你……」母親輕呼了幾聲,又變成了模模糊糊的悶哼,
嘴裡似乎咬了什麼東西。

  我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全身靠到了牆上。濃厚廣袤的夜空像一口大鍋。為啥
還不下雨呢。趕快下雨吧,對不對?奶奶說莊稼都旱好久了。奶奶說這樣下去可
不是法子。

  「來,換個姿勢。」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母親的悶哼越發高亢時,陸永平停
了下來。

  母親似乎不滿地哼了一聲,陸永平嘿嘿地笑了笑。多麼猥瑣啊。

  啪啪兩聲脆響,陸永平再次抽插起來。

  「鳳蘭啊,哥其實一直挺過意不去。」

  母親沒接話,連喘息聲都幾不可聞。

  「哥也不是說因為借錢非要怎麼怎麼著,而是他媽的……」

  「就是趁人之危唄。」母親冷冷地打斷他。

  許久兩人都沒說話,只有輕微的抽插聲。

  「哥是太喜歡你了!」陸永平突然說。聲音都在顫抖,整個人像是壓到了母
親身上,引得她一聲驚呼。

  「神經病,你小點聲,快起開。」

  「哥太喜歡你了,哥第一次去你家……」我一愣一愣的,不知道這個陸永平
到底在說什麼。

  「你快點吧,少廢話。」母親不耐煩地打斷他。

  陸永平不再說話,但沒一會兒又忍不住了:「哥是趁人之危,但這機會都不
抓住不是楞球嗎?」

  「別把大家想的都跟你一樣齷齪。」

  「我齷齪?好好,我齷齪。」陸永平像是很生氣,啪啪兩下,大力挺動起來。

  母親輕呼一聲,說:「神經病啊你。」

  「說實話,在學校就沒人騷擾你?」半晌陸永平蹦出這麼一句,「我不信。」

  母親冷哼一聲。

  「楞球才信。」陸永平咕噥著,胯下卻越發兇猛。

  「你這人……啊……真是個神經……哦……」母親似是哭笑不得,但在陸永
平的攻勢下只剩下了呻吟聲。

  「你說得對,哥就是神經。」陸永平深吸了口氣。這波生生入肉,母親的聲
音都顫抖起來。

  回到樓頂,奶奶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問我咋不睡覺。我趕緊躺下,生怕催
走奶奶的睡意。沒有一絲風,夜幕生生地壓了下來。半空中不知何時掛了個霧蒙
蒙的圓盤,像學校廁所昏暗的燈。我腦袋空空,筋疲力盡,只想好好洗個澡,舒
舒服服睡一覺。就這麼翻來覆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卻始終聽不到陸永平出去的
聲音。不會是睡著了吧?我靠近欄杆看了看,百般躊躇,還是小心翼翼地踏上了
樓梯。

  不到樓梯口就聽到了淫靡的肉體碰撞聲,清脆響亮。還有吱嘎吱嘎的搖床聲,
像是在為悠長綿軟的低吟聲伴奏。我一呆,險些踢翻腳下的瓷碗。

  我背靠水泥護欄,也不知杵了多久。屋內的聲響絲毫不見減弱,反而愈發急
促。或許有一個世紀,屋內總算安靜下來,不一會兒響起模糊的說話聲。正當我
猶豫著是上去還是下去時,那可怕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兩眼一酸便模糊了視線。

  抹抹眼,我一步步走向視窗。我想,如果他們發現,那就再好不過了。有股
氣流在我體內升騰而起,熟悉而又陌生。失落?索然無味?都不確切。

  「起來,別在床上了。」

  「怕啥,又沒人聽房。」

  「哦……你快點。」

  「地上太硬,硌我腿疼。」陸永平笑了笑。

  「活該。」

  這麼說著,吱嘎吱嘎聲卻不見停,反而越來越響。

  「鳳蘭,」陸永平聲音黏糊糊的,「你摸摸。」

  「幹嘛,你,你噁心不?!」

  「不都是你的水?」

  「陸永平你別得寸進尺。」

  「嘿嘿。」陸永平猛插了幾下,啪啪脆響。

  「哦……又發神經啊……你。」母親悶哼連連。

  「鳳蘭你真好。」陸永平嘿嘿地笑。

  「離我遠點你。」

  「哥就聞聞,你可真香。」

  「真噁心,你快點,不早了。」

  「好嘞。」

  又是一陣暴風驟雨。我真擔心父母的床能否經得住這麼折騰,又想這麼搖下
去奶奶會不會給搖醒。

  陸永平卻突然停了下來,大口喘氣:「剛你說林林,其實很簡單,林林戀母
唄。」

  「別瞎扯。」母親有些生氣。

  「真的,男孩都戀母,很正常。」

  「是嗎?」

  「當然,你哥好歹也識字。」

  「喲,那你這不跟沒說一樣嗎?還專門提什麼林林。」

  「還是張老師嘴厲害。」

  母親哼了聲。

  「也不知是上面嘴厲害,還是下面嘴厲害。」陸永平笑著,又動了起來。

  「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那是,自從吃了你這……」陸永平像是湊近了母親耳朵,「哥再吃啥都沒
味兒了。」

  「滾蛋!」

  「嘿嘿。」

  「陸永平你少跟我這兒污言穢語行不行?」

  「你呀,又不是小姑娘,屄屄屌屌不是很正常嘛。」陸永平猛力抽插起來。

  「你……啊……哦……」母親想說什麼,卻只剩下了呻吟。

  「鳳蘭,哥就喜歡你的屄,哥肏你屄,肏你屄。」

  「啊……哦……哦……」

  那是我記憶中最熱的一晚。沮喪而失落的汗水從毛孔中洶湧而出,在牆上浸
出個人影。陰沉的天空濕氣騰騰,卻硬憋著不肯降下哪怕一滴水。風暴也不知持
續了多久,也許很長,又或許很短,總之在母親壓抑而又聲嘶力竭的呻吟聲中一
切又歸複平靜。夜晚卻並未就此結束。

    在我準備起身離開時,陸永平說要去洗個澡,母親當然不願意,讓他快點走。
但陸永平一陣嘻嘻哈哈,母親似乎也拿他沒辦法。我剛躲到樓梯下,陸永平就大
大咧咧地出來了,赤身裸體,濕漉漉的肚皮隱隱發光。待洗澡間響起水聲,我才
悄悄上了樓。途經窗口,母親似乎尚在輕喘。

  躺到涼席上,那團劇烈的岩漿又在我體內翻騰。捏了捏拳頭,神使鬼差地,
我就站了起來。我甚至面對那盞昏黃的月亮打了個哈欠,又輕咳了兩聲。一路大
搖大擺、磕磕絆絆,我都忘了自己還會這樣走路。

    洗澡間尚亮著燈,但沒了水聲。我站在院中,喊了幾聲媽,作勢要去推洗澡
間的門。母親幾乎是沖了出來,披頭散髮,隻身一件大白襯衫,扣子沒系,靠雙
臂裹在身上,豐滿的大白腿暴露在外。

    在她掀開客廳門簾的一刹那,衣角飄動間,我隱約看到豐隆的下腹部和那抹
茂密的黑森林。她一溜小跑,手上攥著件紅色內衣,聲帶緊繃:「媽正要去洗,
落了衣服。」就這短短一瞬,她就擦身而過,進了洗澡間,並迅速關上了門。

    然而,這足以使我看到那濕漉漉的秀髮、通紅的臉頰、香汗淋漓的脖頸、誇
張顛簸著的肉臀,以及驚慌迷離的眼神。還有那種氣味,濃郁卻慌亂。我感到一
種快意。沖著洗澡間窗戶,我聲音都在發抖:「有空調你不用,是不是有病啊。」
轉身進了廁所,眼淚卻止不住地奔流而出。


                        未完

[ 本帖最後由 L6165sl 於 2015-3-8 22:09 編輯 ]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5-3-21 11:25     標題: 我和我的母親(又名寄印傳奇)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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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我的母親(又名寄印傳奇)


作者:氣功大師
2015/3/20 發表於第一會所
                 

                                 九

  幼年時我十分迷戀劇烈的天氣變化。像瞬間的烏雲壓頂,迅猛的風,暴烈的
雨,以及豆大的雨點砸到滾燙路面上發出的呲呲呻吟,都能讓我體內猛然升騰起
一種愉悅。

  王偉超進來時淋成了落湯雞。這逼拉著長臉,卻依舊嘻嘻哈哈。母親拿出我
的衣服給他穿。當然,有點小,球衣變成了貼身背心。

    母親就誇他長得高,又怪我挑食,說再這樣下去怕就真是小矮人了。其實雖
然發育晚,但我當時的身高好歹處於同齡人的中上水準。她的話讓我產生一種羞
辱感,不由漲紅了臉。我盯著電視沒有吭聲,胸中卻燃起一股烈焰。

  那天的新聞我記憶猶新。長江迎來了第六次洪峰,電視裡的水像是要湧出來。
似乎從彼刻起,整個世界都是一片汪洋大海了。一群官兵用門板護送兩頭豬,在
齊腰的水中行進了三公里,最後得到了農民伯伯的誇獎。

    母親和王偉超都大笑起來,前仰後合。我想憋著,但終究沒能憋住,噗嗤一
聲泄了氣,便再也刹不住閘,直笑得眼淚都湧了出來。

    王偉超詫異地問:「你個神經病沒事兒吧?」

    母親撇撇嘴,說:「甭理他,這孩子反應遲鈍,還歇斯底里。」然後她起身
回房備課,到門口時又轉身叮囑道:「別老想著玩,你倆討論討論功課,天也不
會塌下來。」

    王偉超呵呵笑,忙不迭地點頭稱是。我掃了眼母親裙擺下白皙光潔的小腿,
輕輕哼了一聲。

  到了我房間,王偉超立馬原形畢露。他說這雞巴天氣,雨點都有龜頭大,差
點把他老人家砸死。說著他操起那個熟悉的塑膠袋――應該塞在衣服裡,沒落一
滴雨――把裡面的東西一股腦倒在了我床上:幾盤磁帶,一個打火機,還有一盒
紅梅。

    他挑出一盤塞進答錄機裡,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這個可是打口帶,從他哥那兒
偷拿的,要我千萬別給弄丟了。這就是我第一次聽Nirvana的情形。

  當還算美妙的和絃、嘈雜的鼓點、轟鳴的貝司以及夢囈而撕裂的人聲,從那
台老舊國產答錄機裡傳出來時,我第一反應是關掉它。但轉念想想,連英語不及
格的王偉超都能聽,我又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王偉超則尿急似的,不停地來回走動。我一度以為
那是聽這種音樂該有的形體動作,直到王偉超拍拍我,做了一個抽煙的姿勢。我
下意識地看了眼窗外,略一猶豫,還是點了點頭。

    王偉超自己銜上,又給我遞來一根。神使鬼差地,我就接了過去。接下來王
偉超開始唾液四射,講這個樂隊如何牛逼,他們的磁帶怎樣難搞,又說他哥廣州
有門路,好貨堆積如山。「咱們怕是到死都聽不完。」他興奮地說。

  王偉超為這個憂心忡忡的夏天編織出一個夢。我徜徉其中,甚至忘記了窗外
的瓢潑大雨。

    而沒多久,母親推門而入,撕碎了這一切。想來她是打算問問我們午飯吃什
麼,手裡還端著一個果盤。噪音牆中柯本操著濃重的鼻音反復哼著一個詞,後來
我才知道,他唱的是「memoria」。

    母親也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們。她那副表情我說不清楚,
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水底卻又像藏著
什麼東西。比如,一眼清泉。

    王偉超關了答錄機,屋子裡安靜下來。空氣裡懸浮著尼古丁的味道,生疏而
僵硬。竹門簾把外面的世界切割成條條細紋,轟隆隆的雨聲傾瀉而入。

  半晌,母親才說了一句:「嚴林你過來。」

    我坐在床上,背靠著牆,沒有動。王偉超輕輕踢了我一腳。我感覺煙快燒著
手了,不知該掐滅還是丟掉。

    「你過不過來?」母親又說了一句,輕柔如故。

    我把煙頭丟掉,用腳碾了碾,始終沒有抬頭。

    「嚴林你過來!」清泉終於噴薄而出――母親猛地摔了果盤,一聲脆響,碎
片四濺。

    一隻梨滾到了我的腳下。那是一隻碭山梨,至今我記得它因跌破身體而滲出
汁液的模樣。而那股躁動的熔岩又在我體內迅猛地膨脹,沸騰,它迫使我不得不
站起來,面對身著翠綠色貝貝裙的母親,吼道:「管好你自己吧!」

    母親紋絲未動,像是沒有聽到。我起身,從她身旁掠過,直到躥入雨簾中鼻
間尚遊蕩著一絲熟悉的清香。

  然而我從小就是個不可救藥的人,我多麼善於察言觀色啊。很少有什麼能逃
出我的目光。那一瞬間母親清澈的眼眸激起了幾縷波瀾,以瞳仁為中心迅速蕩開,
最後化為濛濛水霧。我說不好那意味著什麼,震驚?慌亂?抑或傷心?「龜頭」
大的雨點劈頭蓋臉,我感到渾身都在燃燒,手腳不受控制地抖個不停。

  那個下午我和王偉超是在檯球廳度過的。他不住地罵我發什麼神經,又安慰
我回去乖乖認錯准沒事。

    我悶聲不響地搗著球,罕見地穩准狠。四點多時他又帶我去看了會兒錄影。
儘管正門口掛著「未成年人禁入」的牌子,但在粗糙的螢光照耀下,煙霧繚繞中,
熠熠生輝的盡是那些年輕而饑渴的眼神。

    到現在我也說不准放的是什麼片子,不過想來,九十年代三線小城的破舊錄
影廳裡又能放些什麼狗屁玩意呢?當身材粗獷的西方女人帶著滿身的雪花點盡情
地叫著「Oh yeah」時,我和王偉超都情不自禁地擼起管來。

    射精的一刹那,一張恬靜秀美的臉龐浮現在我腦海中。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從
未有過的失落和惶恐,八爪魚一樣將我緊緊纏繞。


       ※※※※※※※※※※※※※※※※※※※※

  雨一旦落下便沒完沒了。街面上渾濁的積水總讓我想到水城威尼斯。

    爺爺的風濕病變得嚴重,母親大半時間都呆在隔壁院裡。我多少鬆了口氣。

    一連幾天我和母親間都沒有像樣的對話,好幾次我嘗試著去碰觸那雙熟悉的
眼眸,都半途而廢。

    有時候我甚至期待母親能打罵我一頓,而這好像也是奢望――她對我的唯一
態度就是視而不見。這讓我滿腔憤懣,卻又焦躁不安。晚上躺在床上,我輾轉反
側,連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都那麼悵然若失。而徹夜喧囂的蛙鳴,更像是催命的
鼓點,逼迫我不得不在黎明前的半睡半醒間把這些聒噪者燉了一遍又一遍。

  一天吃晚飯時,奶奶毫無徵兆地哭了起來。在母親的輕聲安慰下,她像個小
孩那樣抽泣著說他們都老了,不中用了,但莊稼不能荒啊,地裡的水都有半人深
了,這可咋整啊?

    母親愣了愣,說她一早去看看。

    奶奶直搖頭:「你搞不來,六畝地哪塊不得剜條溝啊。」

    我說:「我去嘛。」

    奶奶白了我一眼。

  在一片靜默中,大家吃完了飯。

    母親起來收拾碗筷時,一直沒吭聲的爺爺口齒不清地說:「西水屯家啊,讓
他姨夫找幾個人來,又不費啥事兒。」

    我像被針紮了一下,嗖的從凳子上蹦了起來。奶奶詫異地掃了我一眼,說:
「哎喲,看我,咋把這茬忘了?」

    母親頭都沒抬,倒菜、捋筷、落碗,行雲流水。見母親沒反應,奶奶似是有
些不高興,哼道:「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拉不下臉,那我去。」

    母親端起碗,向廚房走去。我趕忙去掀門簾。母親卻停了下來輕聲說:「一
會兒打個電話就行了。」

  第二天陸永平果然帶了四、五個人,穿著膠鞋、雨披忙了一上午。午飯在我
家吃,當然還是鹵麵。

    飯間,紅光滿面的陸永平噴著蒜味和酒氣告訴我:「小林你真該瞧瞧去,田
裡盡是鯽魚、泥鰍,捉都捉不完啊。」

    對於一個孩童習性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春期少年而言,這的確是個巨大的誘惑。
我不禁想像那些高蛋白生物們在玉米苗和豆秧間歡暢地遊曳嬉戲。那一刻,哪怕
是對陸永平的厭惡,也無法抵消我的心癢難耐。

    然而母親從院子裡款款而入,淡淡地說:「這都要開學了,他作業還沒寫完
呢。」

    我抬頭,立馬撞上了母親的目光,溫潤卻又冰冷。這讓我沒由來地一陣羞愧,
只覺面紅耳赤,整個人像是一團火。


       ※※※※※※※※※※※※※※※※※※※※


  雨終於在一個傍晚停了下來。西南天空抹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整個世界萬籟
俱靜,讓人一時難以適應。空氣裡揮發著泥土的芬芳,原始而野蠻。曾經嬌豔如
火的鳳仙花光禿禿地匍匐在地,不少更是被連根拔起。大群大群的蜻蜓呼嘯著從
身前掠過,令人目眩。我站在院子裡,看著眼前嶄新的一切,竟有一種生疏感。

  就是此時,陸永平走了進來。他穿著白襯衫、西裝褲,皮鞋擦得鋥亮,讓人
陡升一種厭惡。「你媽呢?」他開門見山。

    我用腳扒拉著鳳仙花莖,假裝沒有聽見。這人自顧自地叫了兩聲「鳳蘭」,
見沒人應聲,就朝我走來。「小林,吃葡萄,你姨給拾掇的。」

    陸永平遞來一個碩大的食品袋,我不理他。

    「咱爺倆得嘮嘮,小林,趁你現在不學習。」陸永平笑著,語氣卻不容置疑。

    我轉身就往房間走,頭也不回:「跟你沒啥好說的。」

  我躺到床上,隨手打開答錄機,這癩皮狗也跟了進來。他把食品袋放到書桌
上,在屋裡溜達了一圈,最後背靠門看著我。柯本殺豬一樣叫著,讓他皺了皺眉。
我枕著雙手,眯縫著眼,強迫自己去追尋音樂的軌跡。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我以為他已離去時,一個人影在眼前一晃,屋子裡安靜
下來。

    「讓你小點聲,聽不見?」陸永平在床頭坐下。

    我冷哼一聲,翻了個身,柯本就又叫了起來。這次陸永平起身,一把拽下了
插頭。

    「滾蛋!」我騰地坐起來,捏緊了拳頭,兩眼直冒火。

    陸永平卻根本不理我,他嘿嘿笑著說:「也就是你,換小宏峰,換你姐試試,
老子一把給這雞巴玩意兒砸個稀巴爛。」

    我咬咬牙,憋了半晌,終究還是緩緩躺了下去。

  「來一根?」陸永平笑嘻嘻地給自己點上一顆煙:「來嘛,你媽又不在。」

  「你到底有雞巴啥事兒?」我盯著天花板,不耐煩地說。

  「也沒啥事兒,聽說你又惹你媽生氣了?」

  「哼。」一種不祥的預感。

  「就說這抽煙吧,啊,其實也沒啥大不了,但再咋地,也不能抽到你媽跟前
吧?搞得姨夫都成教唆犯了。」

  陸永平輕描淡寫,我的心卻一下沉到了谷底。說客!母親竟然讓這貨來給我
做思想工作?!我感到渾身的骨節都在發癢,羞憤穿插其間,從內到外把我整個
人都點燃了。

    「關你屁事兒!」我一下從床上蹦起來,左掌心那條狹長的疤在飛快地跳動。

  陸永平趕忙起身,後退了兩步,笑眯眯地直擺手:「好好好,不關我事兒,
你別急,什麼狗脾氣。」說著他轉身往院子裡走去,不到門口又停下來:「你零
花錢不夠用就吭聲,放心,咱爺倆的秘密,你媽不會知道。」他吐了個煙圈,又
撓了撓頭,似乎還想扯點什麼。

  但他已經沒了機會。我快步躥上去,一拳正中面門。那種觸覺油乎乎的,惡
心又爽快。目標「呃」的一聲悶哼,壯碩的軀體磕到木門上,發出「咚」的巨響。
我毫不猶豫地又是兩腳,再來兩拳,陸永平已經跪到了地上。

    至今我記得那種感覺,暈乎乎的,好像全部血液都湧向了四肢。那一刻唯獨
欠缺的就是氧氣。我需要快速地呼吸,猛烈地進攻。

  然而我是太高估自己了。陸永平一聲怒吼,便抱住我的腿,兩下翻轉,我已
被重重地撂到了床上。我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被陸永平反摽住了胳膊。血管似要
炸裂,耳畔只剩隆隆的呼嘯,我嘶吼著讓陸永平放開。他說:「我放開,你別亂
動。」

    雙臂上的壓力一消失,我翻滾著就站了起來。陸永平已到了兩米開外――想
不到這個不倒翁一樣的貨色動作如此敏捷――左手捂住臉頰,兀自喘息著:「真
行啊,你個兔崽子。」

    等的就是這一刻,我飛步上前,使出全身力氣,揮出了一拳。遺憾的是陸永
平一擺頭,這一擊便擦嘴角而過,青春的力量幾乎都釋放到了空氣中。不等回過
神,我整個人已被陸永平狗熊一樣抱住,結結實實按到了床上。

  我拼命掙扎,雙臂揮舞著去撓陸永平的臉,卻被他一把掐住。「媽勒個巴子
的,你個兔崽子還沒完了。」

    陸永平長臉憋得通紅,說著在我背上狠狠拍了一下。疼痛漣漪般擴至全身,
讓我意識到敵我之間的差距。就那一瞬間,眼淚便奪眶而出,躁動的力量也從體
內消失殆盡。

    陸永平鬆開我,吐了口唾沫,邊擦汗邊大口喘息。半晌,他歎了口氣:「都
這樣了,咱今天就把話說開。嚴林你瞧不起我可以,但你不能瞧不起你媽!她為
這個家遭了多少罪,別人不清楚,你個兔崽子可一清二楚!」

    我的臉埋在涼席裡,只能從淚花的一角瞥見那只遍佈腳印的皮涼鞋在身旁來
回挪動。

    「你憑什麼瞧不起她,啊?你瞧不起她,哼哼。」陸永平冷笑兩聲,點上一
顆煙:「啊?女人我見多了,你媽這樣的,可以說――沒有!你瞧不起她?」

  這時大哥大響了,陸永平接起來嘰裡呱啦一通後,對我說:「你自己想想小
林,你摸著自己的良心想想!廢話我就不多說了。」

    「裝什麼好人?還不都是因為你!」興許是眼淚流進了嘴裡,我感覺自己的
聲音都帶著股鹹味。

    陸永平顯然愣了愣,半晌才說:「大人的事兒你懂個屁。」

    我冷哼一聲,不再說話,身下的床板傳達出心臟的跳動,年輕卻茫然無措。

    陸永平在屋裡踱了幾步,不時彎腰拍打著褲子上的汙跡。突然他靠近我,抬
起腿,嗡嗡地說:「你瞅瞅,啊,瞅瞅,燙這麼大個洞,回去你姨又要瞎嘰歪了。」

    他的臉頰腫得像個蘋果,大鼻頭汗津津的,嘴角還帶著絲血跡,看起來頗為
滑稽。我這麼一瞥似乎讓他意識到了什麼,陸永平摸摸臉,笑了笑:「你個兔崽
子下手挺黑啊,在學校是不是經常這麼搞?」這麼說著,他慢條斯理地踱了出去。

  院子裡起初還有響動,後來就安靜下來。我以為陸永平已經走了。誰知沒一
會兒,他又嗒嗒地踱了進來。背靠窗臺站了片刻,陸永平在床頭的凳子上坐下,
卻不說話,連慣有的粗重呼吸都隱匿了起來。屋子裡靜悄悄的,街上傳來孩童的
嬉鬧聲。我右臉緊貼涼席,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趴在床上,渾身大汗淋漓,頭腦裡
則是一片汪洋大海。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我終於不堪忍受,下決心翻個身時,陸永平站了起來:
「好,我跟你媽這事兒,就此了結。」

    乾脆俐落得讓我懷疑自己的耳朵。走到院子裡,他還不忘回頭來一句:「再
惹你媽生氣,我可饒不了你。還有,」他頓了頓:「那葡萄可熟透了,要吃趕緊
的。」

  許久我才翻個身,從床上坐起,卻感到渾身乏力。記得當時天色昏黃,溜過
圍牆的少許殘陽也隱了去。我站起來,整個人像是陷入一團棉花之中。


未完
作者: a260548749    時間: 2015-3-21 21:49

一直绿?后面有没有纯一点,一下就把j结局说出来了!
作者: gg97003051    時間: 2015-3-26 16:53     標題: 坐等更新

求作者更新
作者: qyh458    時間: 2015-3-28 11:02

院里难得的三篇好文之一(另两是妻孝,嬲),尤其是肉戏很棒,剧情很有张力,人物对话较出彩,接地气,比较好的烘托出人物的性格,母亲,儿子,姨夫,个性鲜明,跃然纸上,与人物身份很相符,撇开肉戏部分同样也是一部好小说。
期待下文,楼主加油!迫切盼望早日更新!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5-4-6 12:06     標題: 我和我的母親 (又名寄印傳奇)

★  為求院友閱覽流暢,故把原創作者此文段落再排版而帖……


                     我和我的母親 (又名寄印傳奇)


作者:氣功大師
2015卅04卅06發表於SIS


                 十

  開學前幾天我見到了父親。因為剩餘刑期不滿一年,沒有轉執行,繼續收押
在看守所。當然,看守所也好,監獄也罷,對年幼的我而言沒有區別,無非就是
深牢大獄、荒郊野外、醒目的紅標語以及長得望不到頭的圍牆。

    父親貌似又瘦了些,也許是毛髮收拾得乾淨,整個人看起來倒是精神抖擻。
一見我們,他先笑了起來,可不等嘴角的弧度張開,熱淚打著轉就往下滾。

    隔著玻璃我也瞧得見父親那通紅的眼眶和不斷抽搐的嘴角。而亮晶晶的臉頰
閃耀著稀釋光陰的淚痕,和他身後牆上莊嚴肅穆的剪貼大字一起,深深地印在我
的腦海之中。

    時至今日,每當提到「父親」這個詞,首先浮現在我眼前的就是上述形象。
這讓我想到羅中立那幅著名的《父親》――他有一個溝壑縱橫的父親,我有一個
淚光盈盈的父親。

  興許是我們的再三叮囑起了作用,又興許是狹長局促的會見室釋放出一種逼
仄的威嚴,奶奶死死捂著嘴,硬是沒哭出聲。爺爺拄著個拐棍,渾身直打擺子。
我趕忙上去扶著,生怕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母親遠遠站在後面,不聲不響,像個
局外人。

    倆老人拿著話筒,一把鼻涕一把淚,也沒說出什麼像樣的話。等時間浪費得
差不多了,奶奶把話筒遞給了我。我顫抖著叫了聲「爸」,發現自己也成了淚人。

    父親似乎沒啥要給我說的,叫了幾聲「林林」,抹了兩把淚,讓我把話筒給
母親。母親卻沒有接,她轉身走了出去。

    就那一瞬間,父親嚎啕大哭起來,把身下的桌子錘得咚咚作響。身後的兩個
獄警趕忙採取行動,這才遏制住了該犯人的囂張氣焰。結果就是會見就此結束,
反正時間也所剩無幾。

    臨走,父親叮囑我要照顧好母親,別惹她生氣。被押離會見室時,他還一步
一回頭,嘴裡也不知道嘟囔著什麼。此情此景讓奶奶再也按耐不住,鬼哭狼嚎的
戲碼終究沒能避免。

  一路沉默無語。等陳老師一走,奶奶就抱怨起來,說母親不近人情,「和平
再有錯,那也是你丈夫」。爺爺也不知是不是支撐不住,「咚」地一聲就跪到了
地上,說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求」母親千萬要「原諒和平」。

    母親和我一起手忙腳亂地把他老人家攙了起來,撇過臉,卻不說話。許久她
才歎了口氣,輕輕吐了一句:「你們這都是幹啥啊。」

    時值正午,烈日當頭,夏末的暑氣參雜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微涼。我一抬頭就
瞥見了母親那兩汪晶瑩欲滴的眼眸,瓦藍瓦藍的,沒有半縷殘雲。

            ***    ***    ***    ***

    說來也怪,對我而言,初三生活除了忙碌,所剩無多。

    依稀記得一個週末的午後,我們在雜草都有半人高的操場上踢出來幾條一尺
來長的大鯽魚。表面光鮮,另一面卻被蛆蟲蠅蟻叮咬得面目全非。可操場上怎麼
會有魚呢?或許有時候,記憶也不可靠吧。

    然而,那長期被雨水浸泡而起皺的地表,在烈日暴曬下崩開的條條裂紋,那
依舊茁壯茂盛、根莖卻在偷偷泛黃的野草,卻都又歷歷在目。還有我們翻開鯽魚
時嗡嗡而起的黑色蠅群,總是攜著讓人頭皮發麻的躁動,時不時地溜出我的腦海。

  教室裡的魚腥味似乎成了常態。僅僅一個暑假,乾癟的少女們都挺起了胸膛。
我總是不經意地發覺各種褲縫間殘留的褐色汙跡。它們包裹著稚嫩的臀部,隱秘
又讓人噁心。

    當時大街小巷都刷著紅桃K的廣告,有個傻逼煞有介事地告訴我們:「知道
女的為啥要補血嗎?她們每個月都要流好幾桶,你說浪費不浪費?」

  開學後母親帶高一,倒是清閒了許多。偶爾我也會找母親蹭飯吃,被小舅媽
逮住兩次後,就再也不去了。我無法想像她當著眾親戚的面,擰著我的耳朵說:
「這林林啊,離開他媽怕是沒法活了,羞不羞啊。」這樣一來,我恐怕真的沒法
活了。

  邴婕卻姍姍來遲,詢問王偉超,他也不知情。直到開學一周後,她才又出現
在課間的陽臺上。白襯衫,火紅的背帶褲,高高翹起的馬尾,閃亮輕盈,一切如
故。只是柔弱的眉宇間會不經意地浮現出一絲陰霾,在一縷清風拂過後又消失得
無影無蹤。我遠遠地看著,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    ***    ***    ***

    再次見到陸永平已是九月中旬。由於初次探監不懂規矩,奶奶給拾掇了整整
兩大編織袋的雜七雜八――其中包括兩個南瓜,都原封不動地拉了回來。這次爺
爺說什麼也要喊上陸永平,「甭管有沒有熟人,拉上他總不會錯」。

    我當然不願意去。母親本來也不去,但終歸架不住倆老人的死纏爛打。

    奶奶依舊不吸取教訓,只要能想到的,她都要給捎過去。連一貫笑眯眯的陸
永平都皺起了眉頭。臨行,陸永平按下喇叭,問道:「小林你真不去?」說著他
眨了眨眼。

    瞬間一陣惶恐的巨浪從我體內呼嘯而過,幾乎條件反射地,我望向母親。她
正和奶奶說著什麼,碎花小翻領托著一截白皙修長的脖頸,秀髮盤在腦後,髮跡
線下散著一簇微卷碎髮――在一抹飽滿日光的鋪陳下,是那麼嬌柔可愛。二話不
說,我立馬躥上了車。

  這次會見雙方都克制了許多。最起碼,奶奶已能吐出完整字句了。她老人家
心情很好,甚至要讓父母單獨講幾句。這簡直有點像國產電視劇裡的情節,搞得
我一愣一愣的。然而不等回過神,可憐的我就被奶奶一把拽了出去。

  陸永平呆在走廊裡,斜倚著長凳,正和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海侃著。遠遠就
能看見他上下滾動的喉結、暴凸的青筋以及頻頻射向陽光下粉塵的點點唾沫。

    見我們過來,陸永平立馬招呼爺爺奶奶坐下,介紹說這是什麼什麼科長,這
次可多虧了他。倆老人趕忙又起身,一陣感激涕零。

    胖子大手一揮,說都自己人,根本不是事兒。我僵硬地坐著,也不知該不該
站起來,只覺得凳子硌得屁股疼。那是八九十年代遍佈黨政機關、企事業單位的
長凳,褐色的油漆早已脫落,露出千瘡百孔的條紋狀裸木,撲鼻一股腐朽的氣息。
或許還有消毒水的味道,我也說不好。

    總之一陣百無聊賴的摳摳挖挖後,一條肥白大青蟲鑽了出來。腦袋黏糊糊地
卡在我的指甲縫裡,身子還在兀自扭動。至今我記得它那獨一無二的褐色體液
――像極了人血——我把它拿給奶奶看,卻被一巴掌掃到了地上。

  回家路上,爺爺突然一拍大腿。大家忙問怎麼了,他老人家含混不清,口水
都耷拉下來:「看這記性,咱都見過和平了,永平可還沒見呢!」

    陸永平呵呵笑著:「有規章,近親才能會見。」

    奶奶說:「咋,自己親兄弟還不算近親?再說有X科長在,這點小事兒還辦
不成?」

    陸永平又是哈哈兩聲:「也是,下次看看吧。」

    車裡的燥熱氣流讓我有些心神不寧。下意識地,我通過後視鏡掃了母親一眼,
不想她也看了過來。我趕忙低下頭,揉了揉鼻子,卻嗅到一股混著草料的腥臊味。

            ***    ***    ***    ***

    九八年抗洪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三件事:第一,長者提到胸口的褲腰帶;
第二,那頭幸運的、被廣大官兵精心呵護的豬;以及第三,前前後後搞了三次的
賑災募捐。

    其他年級不知道,初三學生每人至少10塊,三次就是30。為此不少家長
到學校抗議:為啥是我們給別人捐款,而不是相反?也有同村村民來找母親,起
初母親只是微笑應付,找教務處協商,後來迫不得已就把問題反映到了教委。在
各方壓力下,第三次募捐宣告流產。

  記得就是募捐流產後不久,一場姍姍來遲的冰雹裹挾著夏天不甘示弱的暴戾
突襲了這個東部小城。自行車棚塌了大半,籃球架也橫七豎八地躺了一操場,遍
布積水的校園讓人想起末日降臨前的索多瑪城。

    即便門窗緊閉,還是有不少雨水擠了進來。我們把桌子並到一起,點起了蠟
燭。一種難言的喜悅合著窗外的電閃雷鳴在燭光間興奮地舞蹈。

    這是一種年輕式的愚蠢,一種難能可貴的孩子氣,好在晚自習放學前喪心病
狂的大雨總算放緩了一些。老師抓住機會,宣佈立馬放學。

  走廊裡擠滿了學生家長,校園裡的水已經淹到了膝蓋。唯一的光源就是手電
筒筒,當然,還有不時劃過夜空的閃電。

    我站在嘈雜的人群裡,看著水面上來回穿梭的各色光暈,恍若置身於科幻電
影之中。正發愣肩膀給人拍了一下,我回頭,是母親。她遞來一把傘,示意我跟
著走。

    那天母親穿了套灰白色的棉布運動衣,腳上蹬著雙白膠鞋,在灰濛濛的夜色
裡閃耀著清亮的光。她像條水蛇,遊蕩過擁擠的人流。我雙手抱臂,亦步亦趨,
渾身卻直打哆嗦。

    到了樓梯口,母親倒出一雙膠鞋,讓我換上,完了又變戲法似的拎出一件運
動衫。我一把拽過去,穿上。

    母親笑盈盈地看著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冷呢,早上咋給你說的?」

  那晚我和母親在教職工宿舍過的夜。至今我記得操場上的汪洋大海――手電
筒似乎都探不到頭。我們在齊膝的水中「嘩嘩」而行,海面上蕩起魔性的波瀾。
我禁不住想像,在遠處,在那隱蔽的黑暗中,是否潛伏著不知名的神秘巨獸?

  宿舍裡也是黑燈瞎火。母親拿著手電筒一通亂晃後,終於摸到了燭臺――其
實就是啤酒瓶上插了根蠟燭而已――火柴卻怎麼也劃不著。我接過去,這才發現
母親小手冰涼,肩膀都濕了大半。毫無疑問,她是專門從家裡趕來的。我鼻子一
酸,感到一支隱秘的鼓槌在心頭敲起。

    也許是受了潮,火柴確實不好起火,我擦了一根又一根,開始焦躁不安。母
親噗哧笑了出來,伸手說:「笨,還是我來吧。」

    我躲開她,悶聲不響,手上卻越發使勁。那一刻,我在頭腦裡把物理課本翻
了個遍,卻對眼前蒼白的現實毫無助益。所幸老天有眼,也不知過了多久,火終
究還是讓我給點著了。

    當微弱的燭光亮起時,我在床沿坐下,發現自己早已大汗淋漓。

    母親走過來,摸摸我的額頭,柔聲問:「怎麼了?」

    我別過臉,梗著脖子,卻吐不出一個字。那團如同燭火般微弱卻又溫暖實在
的氤氳圍繞在周圍,散著淡淡的清香,讓我禁不住要屏住呼吸。

  教職工宿舍樓新建不久,房間不大,好在配有獨立衛生間。母親早年分配過
住房,原則上不再配給宿舍,但打著小舅媽的名義好歹申請下來一套。平常兩人
合用,也就睡睡午覺,晚上很少留宿。小舅媽開火做飯那陣我來過幾次,無奈消
受不起她那精湛廚藝,再也不敢貿然踏進半步。

    我胡亂抹把臉,洗洗腳就上了床。

    衛生間響著輕微的水聲,隨著母親的動作,不時會有一個巨大的黑影從眼前
掠過,戳到天花板上。母親出來時上身只剩一件粉紅色文胸,我掃了一眼,立馬
別過了頭。

    其實背著光,也看不清什麼,我只記得那光潔圓潤的肩頭,被燭光鍍上了一
層青銅色,溫暖卻又讓人嗓子眼發癢。

    見了我的反應,母親嘖嘖一聲,似是要嘲諷幾句,卻突然沒了下文。半晌她
才上了床,已經穿了一件棉T恤。

  單人床空間有限,擠一擠兩人還湊合。我挺屍一般緊貼牆躺著,連呼吸都那
麼直挺挺的。

    母親在旁邊坐下,一聲不吭地盯著我看。

    老天在上,那一分一秒就像在針尖上一樣難捱。在我幾乎要忘記怎麼呼吸的
時候,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小手緊拽我的肩膀,連身下的床都在發抖。這種金
燦燦的笑令我至今難忘。一時間,井噴的歡愉爬滿光暈,再被燭光灑向房間的角
角落落。

    在我惱羞成怒的抗議下,母親才停了下來――她幾乎要斷了氣:「你,不用,
枕頭啊?」

  「不用。」我哼了一聲。

  「真不用?」

  「真不用。」說完,我也笑了起來。

  「不用好,不用我可就舒服了。」母親大大咧咧地躺下,不再搭理我。良久,
她又彈了彈我的肚子:「就這麼睡啊?」我愣了愣才坐起來,去夠腳頭的涼被,
不想屁股被母親輕踢了一腳:「哎,褲子不脫?」

    我扭頭掃了一眼,母親枕著雙手,二郎腿高高翹起,滿臉的戲虐。老實說,
是闊別已久的戲虐。

  「看什麼看?你個小屁孩還一本正經。我是你媽,你渾身上下我什麼沒見過,
還怕我看?」母親晃著腳,聲音鬆弛得像發酵的麵粉。我這才發現她的半截褲腿
都是濕的。

  我脫掉褲子,迅速鑽進了涼被裡。母親輕笑兩聲,起身吹滅了蠟燭。我依舊
直挺挺地躺著,但不用餘光也知道,母親正在脫褲子。然後她進了衛生間,很快
就又出來,在我身旁躺下。

    母親把涼被提到胸口,扭臉問我:「冷不冷?」我搖了搖頭。母親呸了一聲:
「說話,黑燈瞎火誰看得見?」我只好說不冷。

    母親又是兩聲輕笑,抬起脖子,把枕頭往我這邊挪了挪。我當然也不再客氣。
母親砸了砸嘴,幽幽地說:「要臉?」輕盈的氣流拂在臉上,潮濕溫熱,柔軟香
甜,我不由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至今無法想像那一晚是如何煎熬過去的。我把自己繃得像塊案板上的鹹魚乾,
甚至――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自己能無限縮小,成一條直線,成一點。

    可即便如此,恐怕也無法避免碰觸到身旁的母親。那種光滑與柔軟,那種仿
佛能穿透被子的肉與肉的摩擦聲,像黑暗中的火石,不時地擦亮我不知所措的腦
海。而富麗堂皇的肉體閃耀著瑩瑩白光,穿透無邊夜幕而來,卻讓我愈加燥熱難
耐。

    我只好轉身背對母親,把臉貼到牆上,總算得到了一絲冰冷的撫慰。模模糊
糊要睡著的時候――當然,也有可能是睡著又醒來,我隱約感覺到母親從床上爬
了起來。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後,傳來一陣嗤嗤的水聲。

    就那一瞬間,我立馬清醒過來。那泡尿好長,起初很沖,後來淅淅瀝瀝的,
最後伴著母親輕微的哼聲才宣告結束。母親又在我身旁躺下,我卻再也睡不著,
連窗外的雨聲都變得那麼真切。

  雨總算停了。我目所能及的地方卻是一片汪洋大海。我在水中穿行,像那些
以捕魚為生的祖輩們曾經不得不做的那樣。然而我是怯懦的,我意志不夠堅定,
我多麼渴望能有一塊舒適的陸地啊。

    好在老天有眼,在歷經了不知多少跋涉之後,終於,一塊肥沃的土地出現在
我面前。是的,上天恩賜的美食。我欣喜若狂地親吻這片土地,撫摸每一頭憤怒
的麥穗,還有那座莊園――雪白的圍牆,肅穆的門庭,富麗堂皇!我沖進去,歡
喜地嚎叫。我要覽遍每一個華麗的房間。

    然而事實證明,這座莊園是一個迷宮,擁有無限多卻一模一樣的房間。我穿
梭其中,早已失去了審美乃至時間的概念。

    直至有一天,一個女人出現在我面前。她似乎和整個房間融為一體,修長的
脖頸繃出一條柔美的弧度,肥碩的圓臀高高撅起。這幾乎是怪異的,無論從空間
構造還是時間邏輯上看。我走上前,輕輕拍了拍那個屁股,肉浪滾滾,真真切切。
而股間的赭紅色軟肉濕淋淋的,像一朵奇異的花。

    迫不及待地,我脫了褲子,就挺了進去――胯下的老二就像硬了一萬年那麼
久。一時興奮的火花在腦垂體上竄動,身前的女人也發出誘人的呻吟。我越挺越
快,女人的聲音也越發高亢。

    突然,她扭過頭來,或者說她的臉終於浮現了出來――是母親!

  睜開眼時,天已濛濛亮。沒有時間概念。也聽不見雨聲。而我,正擁著母親,
胯部頂觸著一團柔軟。這讓我一個激靈,頭髮都豎了起來。小心撤出身子,平躺
好,我才鬆了口氣。

    扭頭看了母親一眼,她似乎還在夢中,烏黑秀髮散在枕間,涼被下的身體尚
在輕輕起伏。

    我對著天花板瞪了好一會兒――這是我糖紙般繽紛的童年養成的嗜好之一
――也沒瞪出什麼來,甚至沒能讓我從方才的夢中緩過神。

    我擦擦汗,又掃了母親一眼,她確實還在夢中,你能聽到輕輕的鼾聲。神使
鬼差地,我就湊了過去。撲鼻一股濃郁的清香,而秀髮間裸露出的少許白皙脖頸
在眼前不斷放大,讓人禁不住想要親近。涼被下的胴體也升騰起溫軟的氤氳,似
乎經過一夜雨水的澆灌正蓬勃開來。我哆嗦著貼上了母親的身體,胯下那股青春
的力量像是要把內褲撐破,再不找個落腳點下一秒就會血肉橫飛。

  這樣一個淩晨對任何人來說恐怕都會永生難忘。直到把硬得發疼的老二抵上
那團肥熟的柔軟,我才稍安幾許。而汗水已浸透全身,涼被緊貼下來,整個人像
是置身於蒸籠之中。

    如同過去數個週末的早晨,我挺動胯部,輕輕摩擦起來。只是這一次,對象
是我的母親。

    我把臉攀在母親肩頭,眼睛死死盯著那朵晶瑩的耳垂,雙臂僵硬地癱直著,
只有胯部處於運動狀態。堅硬的海綿體在兩瓣圓球間不安地試探後,終於滑入了
股縫間。只感到一團軟肉在輕輕地擠壓,我幾乎要叫出聲來。

    伴著細微的滋滋聲,我越動越快。至於聲音來自何處,我也說不好。股間?
涼被與身體間?亦或床鋪本身?又或許根本就沒有聲音呢?啊,我記不清了。總
之,當那種在人的一生中註定會被一次次追尋的快感劃過脊椎骨時,我才感到渾
身的酸痛。

  濕漉漉的褲襠尚抵在母親屁股上,蜷縮的膝蓋感受著母親大腿的圓潤與光滑。
而不安,像是早早安置在天花板上的網,已將我牢牢罩住。

    就在此時,母親哼了一聲,緩緩翻了個身。我迅速撤出身子――隨著一波熱
氣流從被窩裡沖出,撲鼻的杏仁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大氣不敢出,真的像
塊鹹魚乾。母親卻沒有動作。

    許久,我才撇過臉,偷偷掃了一眼。母親雙目緊閉,呼吸悠長,似乎仍在睡
夢當中。


                                                       
                              【未完待續】

[ 本帖最後由 L6165sl 於 2015-4-6 15:19 編輯 ]
作者: 橘子瑾    時間: 2015-4-10 22:21

又发现一篇好文章  看开头好像没乱,就是绿的厉害。。。
作者: lintao8080    時間: 2015-4-11 22:41

似乎仍在睡梦中,暗示男主母亲在装睡
作者: guien    時間: 2015-4-15 18:20

筆鋒生血肉,真是有畫面的好文
作者: ptc188    時間: 2015-4-17 09:20

我和我的母親

                十一


  足足有一周,汪洋大海才漸漸幹涸,變成了一潭巨大的沼澤。地勢高的地方
重又冒出綠芽,正中央的龐大墳丘更是郁郁蔥蔥,連伫立其上的幾株僵死老樹都
生機煥發。還有那些橫七豎八的籃球架,我們用了好幾節體育課才把它們一一扶
起。我清楚地記得,好幾張籃闆背面都鋪上了一層野菇菌,密密麻麻,像是傾瀉
而出的人腦。

  不知從何時起,校園裏開始流傳一則異聞:操場上的地下屍骸已飽吸靈氣,
靜待複活。理所當然地,很快就有人聽到了鬼叫,目睹了鬼影。謠言在玩樂間成
爲真理,以至于一天早自習後我們發現連綿起伏的數個墳茔都被插上了帶血的衛
生巾。爲此教務處專門張貼通知,并下發到各班,教誨祖國的花朵們要加強科學
素養,抵制封建迷信。家屬卻不滿意,執意要捉拿真兇。由此展開了曆時一個多
月的校内大盤查。結果當然不了了之。然而那種迥異的氛圍像是注入枯燥校園生
活中的一支興奮劑,在痙攣的餘韻消散後悄悄沉澱于肌體記憶之中。作爲一個傳
說,此事在以後的日子裏注定會被我們時常談起,用以活躍氣氛,或者确切地說
——填充歲月在彼此間造就的生疏和隔閡。

  另一則流言就沒那麽走運了,雖然也曾風光一時,但如今怕是再沒人會想起。
冰雹後的某個中午,蹲在小食堂門口吃飯時,一個呆逼激動地說:「出大事兒啦!」
大夥埋頭苦幹,沒人搭茬。這逼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真的出大事兒啦!地中
海被幹死了!」我們這才擡起了頭。他咧着嘴,口水都流了出來:「遍地是血,
怕是活不了了。」衆逼紛紛冷笑,這逼急了:「騙你們被驢日好吧?傻逼地中海
老牛吃嫩草……」聲音低了下去,卻在發抖,「騷擾一個女老師,被家屬開了瓢,
那個血啊。」一下子我們都興奮起來,簡直要歡呼雀躍。在對地中海表示深切
「同情」後,話題很快轉向女老師,具體說是她的奶子和屁股。啊,不好意思,
我們總是那麽饑渴。

  幾天後,随着信息的進一步豐富以及借助我們超人的想象力,人物、事件、
過程都變得豐滿起來。有人甚至據此寫了一篇黃色小說,一度在男生間廣爲流傳。
地中海是教務處副主任,主抓财務,按理說不管紀律。但傻逼偏偏愛瞎逛,瞅誰
不順眼輕則一頓訓斥,重則寫檢查叫家長,是爲校園厲鬼。其實此人和我家也頗
有些淵源——确切說是他父親,在城裏上小學那陣,這位喬老師教我們數學和音
樂。而若幹年前,他同樣是母親的恩師。喬老師家就在西水屯,印象中有好幾次,
父母沒空、爺爺奶奶又不方便,都是他捎我回家。至今記得他那輛鈴木小踏闆,
黑煙滾滾,嗡嗡作響,跑起來還沒瘸子走路快。還有他家二樓的鴿子——有幾百
隻——撲騰起翅膀來,像層厚重的雲,實在令人豔羨。以至于上初中後我很難把
地中海和那個和藹可親的老頭聯系起來——後者連毛發都那樣濃密。

  至于受害人,據小道消息,是教務處的一位已婚女教師。具體是哪個,誰也
說不好。我們沒事就跑到教職工櫥窗前研究一番,最後手裏握了好幾套可供選擇
的意淫方案。後來也有說法聲稱不是騷擾,而是通奸。我們當然不相信竟有人願
意和地中海通奸,但「通奸」這個詞無疑更讓人興奮。據說,兩人經常在辦公室
搞,一搞就是昏天暗地,以至于女教師忘記了回家。她丈夫餓得受不了,就跑到
學校來,正好捉奸當場。還有什麽好說的呢,苦主操起闆磚就開了地中海的秃瓢,
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開。「如果不是110,」呆逼們信誓旦旦,「我們就永遠失
去可敬的地中海啦!」


       ※※※※※※※※※※※※※※※※※※※※


  九八年有太多的雨,整個夏秋季節空氣裏都彌漫着一股黴味。通往學校的西
南小徑變得泥濘不堪,我們不得不繞到新修的環城路。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晚自
習放學後我會屈尊與母親同行,如果她晚上恰好有課的話。印象中,一路上我要
麽沉默不語,要麽沒頭沒腦地講一些同學間流傳的低幼笑話,再不就搜腸刮肚地
賣弄從雜志上掃到的奇聞異事。我說終有一天我們會占領美利堅,我說印度有個
女人生出一個人頭蛇身的怪物,我說世界上有個叫馬孔多的地方,一下雨就是三
年半。或許我沉默太久,又或許我說得太多,口若懸河起來反而越發顯得口拙舌
笨。而母親總是一個傾聽者,時而配合地笑,時而刁難我一番,時而也會打斷我,
怪我哪來的閑工夫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那些流沙一樣的日子,連母親的面容
都那麽虛無缥缈。隻記得身旁的淡淡清香,在凝固而木讷的路燈下,在遠處呆逼
們不時的轟然大笑中,悄悄飄散開來,像夜色那樣遼遠。

  還有那個永生難忘的淩晨。不等母親醒來,我就奪荒而逃。伴着淅淅瀝瀝的
小雨,我度過了濕漉漉的一天。在課堂上,在人群中,我總忍不住去捕捉那股生
命的氣息。我覺得自己快要馊掉了。更讓我擔心的是母親——如果她覺察到了什
麽,那我不如死掉好了。一連幾天我都籠罩在不安之中。每說一句話、做一個動
作,我都會偷偷觀察母親的反應。而當碰觸到她溫潤的目光,我又會像被針紮一
樣慌亂地躲開。這當然是愚蠢而可疑的。直至有一次,母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擰住我的耳朵,厲聲喝道:「整天賊眉鼠眼的,做了啥虧心事兒,從實招來!」
我這才松了一口氣。晚上躺到床上,我又禁不住想,那些精液會不會透過褲衩浸
到母親股間,甚至穿透内褲粘到那團赭紅色的肉上。刹那間,一種難言的興奮開
始在黑暗中顫動。如此粘稠而灼熱,讓人心生恐懼。

  大概就是「開瓢」事件後不久,爲應付中招考試,實驗課總算開始切實地付
諸實踐。我打心眼裏喜歡那些精密儀器和瓶瓶罐罐,甚至——哪怕一塊生石灰,
一旦跑到操作台上,在我眼中也頓時高大上起來。偶爾3、4班會混一塊上課,
這無疑爲王偉超調皮搗蛋創造了空間。有一次他直接把邴婕推過來,和我一個小
組,引得呆逼們頻頻尖叫。瞬間我整個人都燃起一團火,心跳像大功率馬達,夯
得周遭空氣都在震動。多麽奇怪,青春期可以如此劇烈地改變一個人。接下來簡
直是場災難。老練如我面對最簡單的實驗竟也錯漏百出,最後被物理老師狠狠羞
辱了一番。至于身旁的邴婕,我隻記得她青杏般的眼神和宛若無骨的手。特别地,
她左手上戴了條黑色手鏈,手腕翻飛間不時劃過幾道光。我覺得這有些庸俗。


       ※※※※※※※※※※※※※※※※※※※※


  上次探監後陸永平就再沒出現,倒是張鳳棠到過家裏一次。記得是九月最後
的一個周六下午,我打球回來便直奔洗澡間。下意識地掃了一眼,洗衣籃裏空空
如也,這讓我多少松了口氣。可随着水流傾瀉而下,那股躁動如約而至,老二立
馬撅了起來。心不在焉地捋了幾下,又掃了眼洗衣籃,我垂首盯着龜頭看了好一
會兒。粉粉的,鑲着青邊,水簾拂過時顯得憋屈而可笑。與陸永平相比還差得太
遠。這讓我怒從心起,不由自主地攥緊它,狠狠撸動起來。當那具瑩白胴體浮過
腦海之際,響起了敲門聲。我一個激靈,僵在那兒。側耳傾聽,又是兩聲:「林
林?」

  套上運動褲,我慢吞吞地走了出來。院子裏沒人。正疑惑間,客廳的門簾掀
起,露出一張黑黑瘦瘦的臉。黯淡無光的三角眼攤在上面,像兩粒拍扁的羊屎蛋。
陸宏峰是隻軟綿綿的羊羔,全無陸永平的精神氣。他依着門框,怯怯地叫道:
「哥。」我嗯了聲,正要發問,屋裏響起高亮的女聲:「你媽呢?不在家?」張
鳳棠從來不是家裏的常客,但父親出事前偶爾也會來竄個門。這大半年還真沒見
過她幾次。暑假在商業街瞎逛時,她騎着小踏闆從身前呼嘯而過,隻留下一個清
涼背影以及王偉超的一句感慨——「靠她屄」。

  我邊擦頭邊回答她:「好像學校有事兒。」「你洗你的呗,咋出來了?」張
鳳棠瞟了我一眼,揚了揚下巴,「喏,咱家葡萄全卸了,親戚們一家一袋,誰也
不偏袒。」茶幾上斜躺着一個大包裝袋,鼓鼓囊囊的。我不知該說什麽好,一時
間隻有毛巾摩擦頭發的聲音。張鳳棠也不說話,在客廳裏溜達起來。那天她照舊
濃妝豔抹,猩紅的嘴唇像是剛吸了幾桶人血。半晌我才蹦出一句:「我姐考上了
吧?」一旁的小表弟迫不及待地搶道:「考上了,十一就回來呢。」「虧你還記
得,」張鳳棠俯身盯着魚缸,頭也不回:「六月份考試,這可都十月份了。」我
又沒話說了,濃郁的香水味讓人想打噴嚏。我把毛巾搭上肩頭,掃了陸宏峰一眼:
「你爸呢?」「喲,跟你姨夫還真是親啊。」張鳳棠似笑非笑,手裏捏着把癢癢
撓,邊敲腿邊朝我走來。她腿上裹着雙魚網襪,寬大的網眼合着催人淚下的香水,
讓我煩躁莫名。

  轉身走出來,深呼了口氣,我進了自己房間。剛想找件上衣,張鳳棠也跟了
進來。我隻好斜靠在床頭,手裏把玩着毛巾,脊梁卻挺得筆直。張鳳棠四下瞧了
瞧,吸了吸鼻子。這是一個危險的動作,我不由擔心犄角旮旯裏會冷不丁地蹦出
股杏仁味。「這麽多磁帶啊,也借你弟聽聽呗。」她在床頭短幾上扒拉了一通,
随手捏了兩盤,扭身在我身旁坐下。很快她撇撇嘴:「都什麽亂七八糟,好聽不?」
我不想搭理她。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一腳踢死她。她倒不以爲意,丢下磁帶,
起身奔往下一個目标。随着屁股的扭動,香水在屋子裏彌漫開來。周遭靜悄悄的,
隻有高跟鞋刺耳的嗒嗒聲。我擡頭瞥了眼窗外,風和日麗,簡直令人絕望。如果
此刻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我們将得以奔出門去,暫時擺脫這令人窒息的氛圍。

  迷瞪間張鳳棠突然開口了,脆生生地:「你姨夫老上這兒來吧?」我猝不及
防:「啊?」她緩緩走來,網眼在不斷放大:「想好喽,老實說。」「也就來過
幾次吧,就農忙那陣。」我揉了揉鼻子,感覺自己的聲音都那麽空洞,「對了,
還有上次來送葡萄。」張鳳棠哼了一聲,走到跟前,居高臨下地盯着我。這種審
視讓我頗爲惱火,不由迎上了她的目光。

  記得那天張鳳棠穿了件休閑襯衫,衣領上垂着長長的褶子,像挂了幾根細面
條。她雙手抱胸,輕晃着身子,木門随之發出吱吱的低吟——這樣看來,褶子更
像是武林高手的胡須。而我也确實敗下陣來,那雙鳳眼濕漉漉的,像剛在堿性溶
液中浸泡過。勝利讓張鳳棠大笑起來,她在我面前蹲下,壓低了聲音:「晚上也
來過吧?」「沒有。」我搖了搖頭,卻不敢看她,「反正我沒見過。」張鳳棠不
說話,就這麽蹲着。半晌,她才拍拍我的腿,呵呵兩聲:「算了,跟你唠個什麽
勁。小毛孩屁都不懂。」說着她站了起來。就那一瞬間我瞥過去,正好撞進那兩
汪堿性溶液中,刷的臉就紅了。這一瞥足足有兩秒——至今我時常想起——灰色
瞳仁中我看到一個變形的自己,頭發亂糟糟的,像隻發情的猴子。「喲——」張
鳳棠聲音拉得老長,似要說些什麽,卻沒了音。但我能感到那锉刀一樣的目光。
良久她在我身旁坐下,才又重開話匣:「說你小毛孩,還紅了臉了,娘們似的。」

  一時無語。街上傳來犬吠聲,回蕩間卻像嬰兒的啼哭。張鳳棠伸個懶腰,就
仰面躺了下去。襯衫的衣角岔開,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淺灰色的緊身套裙包裹
着腹部,隐隐勾勒出一個飽滿的三角區。大腿擠壓在床沿,豐滿的白肉似要從網
眼中溢出。香水味好像沒那麽沖了,卻變得熱哄哄的,無孔不入。我頓覺口幹舌
燥,下意識去翻床頭的磁帶。「林林啊。」張鳳棠似乎翻了個身。我應了聲,扭
頭瞄了一眼。她俏臉埋在床鋪間,酒紅色卷發紮起,像腦後窩了隻松鼠。緊窄的
襯衣透出深色的文胸背帶,腰間洩出一抹肉色,隐約可見黑色的内褲邊。套裙是
九十年代常見的晴綸面料,剛過膝蓋,此刻緊繃着臀部,顯出内褲的痕迹。「林
林啊——林林,你不知道啊——」張鳳棠晃着腦袋,調子拖得老長,亮麗中參雜
着點點幹澀,像在唱戲,卻又似啜泣。我這才驚覺身後躺着個垂死病人。

  喃喃自語持續了一陣,起初還有詞彙,後來就變成了嗚嗚聲。很快又靜默下
來。我剛想松口氣,女人卻發出一種鴿子似的咕咕聲,整張床都在微微顫抖。她
小腿都翹了起來,腳面搭在我腿上,坡跟直沖沖的,像是要刺進我的心髒。我一
時手足無措。

  直到我腿都麻了,張鳳棠才翻了個身。「幾點了?」她問。聲音迷迷糊糊的,
像是剛睡了一覺。我看了眼鬧鍾,告訴了她。「哦。」她躺着沒動,小腹在輕輕
起伏。在我猶豫着要不要站起來時,她撓了撓我的脊梁:「喲,咋不擦幹?」不
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聲音濕漉漉的,像口腔裏掀起的一股暖風。不等我回答,她
一下就坐了起來:「毛巾給我。」「不用了。」我很奇怪水爲啥到現在都沒幹。
「咋?嫌你姨手粗?你媽我是比不了,啊,我在流水線上忙活時,她可在大學裏
談戀愛呢。」她一把揪過毛巾,拍拍背,示意我挺直。其實我已經挺得夠直了。
這時門簾撩開一角,探出個小腦袋。說不好爲什麽,我突然就有些慌亂,忙招呼
陸宏峰進來。張鳳棠冷哼一聲:「你這哥當的,可算想起你弟了。」我頓覺一陣
羞愧,瞬間又汗如雨下。


       ※※※※※※※※※※※※※※※※※※※※


  國慶節當天又是大雨滂沱。我在床上卧了一上午。期間母親進來一次,見我
正翻着本小學生作文選,誇我真是越長越出息了。至今我記得那本書,十六開,
橘色封面,有個三四百頁,最早的文章要追溯到八十年代初。其中有篇關于早戀
的記叙文,很令我着迷,時常要翻出來瞅瞅。

  眼看快晌午,我才走了出去。雨不見小。母親在廚房忙活着,見我進來,隻
吐了倆字:孕婦。案闆上已經擺了幾個拼盤,砂鍋裏炖着排骨,母親在洗藕。我
剛想捏幾粒花生米,被她一個眼神秒殺。芳香四溢中,我吸了吸鼻子,肚子就咕
咕叫了起來。母親不滿地「切」了一聲。我毫不客氣地「切」回去,徑自在椅子
上坐下,托起了腮幫子。

  那天母親穿了件綠色收腰線衣,下身配了條黑色腳蹬褲。線衣已有些年頭,
算是母親春秋時節的居家裝。今年春節大掃除時母親還把它翻了出來,剪成幾片
當抹布用。腳蹬褲嘛,可謂女性着裝史的奇葩,扯掉腳蹬子它就有個新名字——
打底褲。這身裝扮盡顯母親婀娜曲線,尤其是豐美的下半身,幾乎一覽無餘。我
掃了眼就迅速移開視線,在廚房裏骨溜溜地轉了一圈,卻又不受控制地回到母親
身上。伴着「嚓嚓」的削皮聲,微撅的肥熟寬臀輕輕抖動着,健美的大腿劃出一
對飽滿圓弧,在膝蓋處收攏起來。微并的腿彎反射着陶瓷的白光,晃動間讓人手
心發癢。我感到下體已隐隐發脹。不安地咳嗽一聲,透過騰騰水汽瞅了眼窗外,
我悄悄按了按胯間。母親趿拉着棉拖,黑色腳蹬子繃住足弓,白嫩圓潤的腳後跟
像是襁褓裏的嬰兒臉頰,又似溢入黑暗中的一抹肉光。從上到下,整個光滑的流
線體投在初秋的陰影中,溫暖得如同砂鍋裏的「咕嘟咕嘟」聲。我盯着近在咫尺
的細腰豐臀,那個雨夜的美妙觸感又在心間跳躍起來。

  恍惚間母親轉過身來,我趕忙撇開頭,臉上卻似火燒。「跟你說話呢,沒聽
見?」母親口氣有點沖。我不敢看她,含糊地嗯了一聲。「嗯個屁,去那院喊人
吃飯!」我直愣愣地起身,就往門外跑。掀開門簾時,母親突然說:「老年癡呆。」
似帶笑意。我飛快地瞥了一眼,她雙眸隐在水霧中,那樣朦胧。

  允許探監後爺爺精神就好多了,可惜因這連綿雨天,腿腳越發不利索。我和
奶奶緩緩把他攙了過來。飯間爺爺想和我喝兩盅,奶奶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
「口水擦幹淨再說。」母親勸爺爺沒事多動動,「不能真把身子骨給荒了」。他
竟惱了,嘴角一抽一抽的,母親也就不再言語。一時靜悄悄的,雨似乎更大了。
半晌,奶奶歎了口氣,說:「也不知道走了啥黴運,沒一件順心事兒。往年這糧
食都收好入倉了,今年,棒子不有小孩雞雞大?」母親就安慰她:「雨又不是隻
淹咱一家,大家還不都一樣。」「一樣一樣,」奶奶放下筷子,面向我:「奶奶
這身子骨是老了,但也還能下地。林林你沒事兒也到豆地瞅瞅,不知道的還以爲
咱種的是草呢?」我忙說沒事,不就是草嗎,包在我身上。奶奶重又拿起筷子,
笑罵:「德性!」爺爺尚在兀自嘟囔。母親垂着眼皮,沒吭聲。很快,她站起來:
「排骨好了,我看看去。」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母親已換上了一條運動褲。





                十二


  不等我和王偉超剝完魚,另外兩個呆逼已搭好竈台,生起了火。他們漆黑的
影子趴在我腳邊的魚下水上,像是無言的催促。突然王偉超捏起一個魚尿泡,說:
「避孕套。」我們一時都沒反應過來,直愣愣地盯着他。其時豔陽高照,青空深
遠,不遠處的篝火劈啪作響。魚尿泡起初是個圓弧,後來就融入整個藍天之中,
像是太陽脫落的一片鱗甲。就在此時,不知誰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

  國慶節下午雨就停了。第二天一早,扒了幾口飯,我帶上漁具就出了門。臨
走沒忘跑到奶奶家摸了養豬場鑰匙,以防老天變臉。在十字口與兩個呆逼會合,
又等了好一陣,王偉超才到。自從上次抽煙被捉,王偉超就心有戚戚,再不敢到
我家來。據他說在學校被母親堵過一次,「狠狠地訓了幾句」。

  出了村,我們就騰起雲來駕起霧。石子兒路松軟宜人,我老覺得自己騎行在
一塊巨大的橡皮上。太陽在雲層後躲貓貓,不時洩出一線光,烤得後背暖哄哄的。
一路景色如洗,透着絲初秋的微涼。其實也不是如洗,是真的洗了。往日的沖天
白楊葉子都洗黃了,病怏怏的,看得人極其不爽。王偉超說:「這就叫楊痿。」
衆逼大笑。

  一上午換了好幾個垂釣點,收獲也頗豐,但鲫魚沒幾條,多是泥鳅。十點多
時,大太陽冒了出來,烤的人受不了。大家邊吃幹糧邊罵娘。就這樣耗到晌午,
肚子沒填飽,個個變成了蔫鹹菜。有呆逼就嚷着要回家。王偉超突然提議就地來
個野炊。萎靡在草叢中的呆逼們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少年時代我們總是癡迷于
假扮城裏人,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體現對大自然的熱愛。小學時有篇作文被我們
寫了無數次——《記一次野炊》。然而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啊。于是在大夥的哀歎
聲中,我洋洋得意地掏出了一直揣在兜裏的鑰匙。

  六月一别,我再沒到過養豬場。當這個巨大的扁平建築再次出現在眼前時,
心跳都加快了少許。好久才把鎖打開,搞得我一度以爲拿錯了鑰匙。養豬場裏卻
大變樣。從西側豬圈外到石榴樹旁積了兩大堆原木,品種各異,粗細不一,草草
蓋了張塑料油布。從油布的破損程度看,堆在這兒已有些時日。原本平整的地面
遍布車轍,像是行兇後殘留的罪證。也不知爲何,看到這種場面,大家都有些愕
然。有個呆逼甚至說:「這就是賭場嗎?」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他。兩側房間都上
了防盜門窗,唯一沒上的一間也換了鎖。還好廚房門用鐵絲綁着,費點勁也就弄
開了。在竈台旁的水泥闆下我找到了碗筷和調料盒,蒙着層厚厚的灰,像是原始
人的遺迹。壓井更甚,簡直成了個鐵疙瘩。不過比印象中要幹淨些,沒了蜘蛛網。
打了點河水灌進去,伴着「吱嘎吱嘎」響,涓涓細流終究還是緩緩而出。

  周遭的一切無疑令人沮喪。但當我們大汗淋漓地圍攏在火堆旁,愉悅也如同
那氤氲的焦香,在年輕的心坎上歡騰而起。那天我們剝了所有的鲫魚,大的如巴
掌,小的似魚浮,卻總也吃不夠。至今我記得烈日下呆逼們肮髒的臉,青春的笑
容銳利得如同晴空中的鴿哨,經久不衰。烤魚樣子不敢恭維,但味道确實不錯。
可惜沒有啤酒。飯畢,抽煙。我上了個廁所。難能可貴,竟有半卷衛生紙。擦屁
股時,我發現紙簍旁的《平海晚報》上蓋了個戳。颠來倒去一番,是「西水屯村
委會」無疑。報紙日期是九月初,頭版就是俏立船頭的長者。登時我心裏一沉。

  從廁所出來,院子裏空無一人。我喊了幾嗓子,沒有回應。奔出大門外,放
眼是一人多高的玉米田,哪有半個人影?我有些心慌。轉身返回,東西都還在,
鲢魚撞得水桶咚咚響。正待罵娘,我聽到一陣竊笑。循聲望去,正中的房門開了,
露出一張傻逼的臉。他說:「嗨——哈喽。」我驚訝得不知該說什麽好。于是他
說:「拜拜。」我立馬沖過去,但門還是關上了。屋子裏的傻逼笑得更愉快了。
我說:「開門。」傻逼們索性唱起歌來。我不由心頭火起,擡腿就是兩腳。準備
踹第三腳時,門開了。王偉超看着我,有些發懵。我徑直走了進去,感覺像剛從
水塘裏爬出來。屋裏陳設如故,就是靠床多了張棗色長木桌。我一眼就瞥見桌側
的白色漆字:西水屯村委會。床上光溜溜的,隻一張涼席。呆逼們就坐在上面,
手裏夾着煙,樣子卻頗爲拘謹。我想說點什麽,張張嘴卻吐不出一個字。

  回家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語。隻有水桶叮當作響。臨分手,王偉超呵呵笑着:
「你個逼到底咋回事兒?」我說:「沒事兒。」他說:「看你屌樣,大家都想見
識見識賭場嘛。」我笑了笑說:「真沒事兒。」等他們散了,我立馬按原路返回。
四點光景,兩道的白楊飛速閃過。路上忽明忽暗。我心如亂麻。長桌上擺着個不
鏽鋼碗,躺了十來個煙頭。我捏起一個來看,身旁的呆逼小聲說:「阿詩瑪。」
我不記得陸永平抽得是不是阿詩瑪。抽屜裏倒是空空如也。靠牆的櫃子裏貌似有
床鋪蓋卷。不知道爲什麽,我沒敢細看。

  剛才走時偷偷留了門。我自知沒有XX的技術。這逼從小擅于溜門開鎖,聽
說去年蹲進了周村監獄。屋子裏一股水泥和生石灰的味道。房頂西北角有幾道水
痕,後窗沿更甚,土黃色的污迹直接連到地上,像誰沿窗撒了一泡尿。進門我便
直奔床鋪,掀開涼席,床闆光溜溜的,屁都沒有。拿起不鏽鋼碗,細細端詳,也
隻能瞅見一張扭曲的臉。打開抽屜,還是那幾張舊報紙。我深吸口氣,走向貼着
東牆的深紅色立櫃。這是組合櫃的一部分,八十年代結婚的标配。通體條狀斑紋,
像爬滿了魚的眼睛。兩扇立門中間嵌着長方形的鏡子,邊角畫着類似牡丹的玩意,
頂部正中寫着草書「百年好合」。另一套矮櫃一直扔在我家樓上,大前年搬家時
才處理掉。

  櫃門一開,樟腦味便撲鼻而來。左上是一床褥子,裹着床單,看起來挺幹淨。
右上是床粉紅色的薄被,成色很新。下面有半提衛生紙,一本舊挂曆,靠邊立了
張涼席。此外就是堆髒衣服,滿是泥點。我覺得這些衣服是父親的,卻又不敢肯
定。因爲父親出事後,母親就把養豬場的幾床被褥弄回家拆洗了,不可能唯獨撇
下這些「職業裝」。抱住那床褥子時,我忍不住聞了聞,除了樟腦别無他味。放
到床上,緩緩攤開,藍白格子的粗布床單露了出來。真的很幹淨。我掀開床單擻
了擻,什麽都沒有。這才心安少許,在床上坐了下來。垂頭的瞬間,大滴汗珠砸
到地上,嗒嗒作響。一隻啄木鳥落在後窗上,時不時「笃笃」兩聲。

  當然事情并未就此結束。當我再次起身抱住那床涼被時,一條内褲滑落下來。
我愣了愣,把涼被放好,才俯身撿了起來。紅色底面分布着黑色圓點,抓在手裏
那麽小巧,裆部卻皺巴巴的,有些發硬。我輕輕打開它,似有一種莫名的粘合力。
随着這種力的消失,一股濃烈的騷味揮發出來。褐色的斑狀地圖上裹着層黃白色
的凝結物,幾根卷曲的毛發橫亘其間,又長又黑。毫無疑問這是母親的内褲,它
曾數次出現在二樓的晾衣繩上。似有一道瘦長的光直劈而下,我心裏登時一片亮
堂。緩緩坐到床上,再緩緩躺下。我滿腦子都是母親和陸永平交合的情景。就在
這間陋室,母親的叫聲穿透四面牆壁,飄散至廣袤的原野之中。那條狹長的疤跳
躍起來。

  至今我記得床頭的海報。張曼玉仰着方臉,撅着方屁股,風騷入骨。兩腿交
界處卻被摳了個洞。一個如假包換的圓洞。我盯着張曼玉,也不知看了多久。後
來我發現涼被裏還裹着個枕頭,而在枕頭裏塞了兩個避孕套。床下牆角有幾團衛
生紙,我卻再沒力氣去打開它們了。

  我慢條斯理地往家騎。街上已有三三兩兩吃飯的人。不等紮好車,母親就從
廚房出來,罵我傻,晌午也不知道回家。她高挽着衣袖,胳膊白生生的,手上還
沾着面粉。一抹狹長的夕陽刺過門洞,投在母親剛洗的頭發上,泛起幾朵金色浪
花後,順流而下。我嗡嗡地說帶有幹糧,就去掀廚房門簾。母親哼了聲,指指洗
澡間:「一身魚腥味兒,快洗去,惡心不惡心。」

  洗把臉出來,進了廚房。母親在包餃子。她問:「你釣的魚呢?」我說:
「沒釣着。」母親說:「鬼信你。」我不再搭茬。片刻,母親回頭看了我一眼,
柔柔地問:「真沒釣着?」我攤攤手:「那可不。」母親輕笑兩聲:「看來我這
老女人是沒口福喽。」我沒吭聲,徑直靠近母親,拿起了一片餃子皮。母親擠了
擠我:「喲,成精了。」我說:「不你說的,不試試就永遠學不會嗎?」我驚訝
于自己的平靜。屋裏彌漫着刺鼻的大蔥味,我竟然還能如此平靜,真是不可思議。

  母親教我如何攤皮兒、如何捏邊兒,我自然聽不進去。她終于不耐煩了,讓
我一邊呆着去。我放下筷子,邊洗手邊說:「我們去豬場烤魚了。」

  「嗯。」輕輕的。

  「院裏堆了好多木料,也不知道是誰的。」

  「你姨家的。」沒有停頓。

  「還上了防盜門,裏面放的啥?」

  母親不再說話,像是沒聽見,手上卻依舊行雲流水。我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
整個人差點被蒙進餃子皮裏。突然母親問:「不是沒釣着魚嗎你?」我說吃完了。
母親沒接茬,而是讓我開燈。這時鍋裏的水發出刺耳的嘶鳴,廚房裏升騰起蒙蒙
水霧。我盯着母親發絲間若隐若現的脖頸:「誰把豬場給陸永平用的?」母親頭
都沒擡。隻能聽到水沸騰的呻吟。鍋蓋都在跳躍。半晌,母親放下筷子,俯身換
了小火,又走到門口開了燈。整個過程面無表情。我倚着竈台,又呆立了一會兒,
轉身向門外走去。母親的聲音有些沙啞:「問你奶奶去。」

  我一口氣就蹿上了樓梯。母親似乎叫了聲「林林」,又好像沒有。我不知道。
我已經跑到了樓上。我躍過高高的水泥台。我聽到奶奶的說話聲。我有些累了。
我再也邁不動一步。我坐在樓頂大口喘氣。殘陽擠出最後一滴血。晚風徐徐,送
來誰家的飯香。我仰面躺了下去。陸永平的承諾猶在耳邊回響。他走後我在床上
躺了許久,直到母親來喊我吃飯。天黑透了,空氣裏回蕩着雨水的餘韻,不遠的
香椿樹像座巨大的黑塔。我感到手腫了起來。她在前,我在後。腳步似心頭的鼓
槌。我叫了聲「媽」。她似乎沒有聽見。于是我又叫了一聲。她停了下來。我走
過去——松軟的地面傳遞出熱哄哄的氣流,蔓延至全身——牢牢地抱住了她。母
親說:「行了,你還小?」那雙眸吸納着星光,在黑暗的胡同裏熠熠生輝。
作者: 搜神    時間: 2015-4-17 15:10     標題: 青春的成长

也是篇好文章,希望这样的文章多一些,为主人公幸福祈祷,希望有好结局
作者: 13871417494    時間: 2015-4-17 18:04

主人公的心理描写好真实,刚开始是准备看肉文,但是看到后面主要都是看心理描述了,很能引起大家的共鸣,小时候大部分人都有一点恋母情结的,这里母亲虽然出轨了,但是细细读来就发现母亲的伟大了。
作者: 橘子瑾    時間: 2015-4-17 21:06

文笔的确很好 但是剧情让人无语 新的2章再联系下开头感觉是一绿到底的节奏 这男主完全没用啊,男主父亲进去跟奸夫绝对有关系,女主感觉后续已经被干上瘾了
作者: sjxhi    時間: 2015-4-17 22:40     標題: 作者文笔超级赞,剧情好虐心

一个是这篇,还有一个是《丑闻》,这两篇简直把我给虐坏了。《丑闻》已经断更,期待这篇千万别断更。
作者: 718718cao    時間: 2015-4-22 23:06     標題: 文笔真的不错

剧情真的不想看,前面看了点,我以为男主会一摔揭竿而起,
但继续看下去,我发现我错了!
我是看不下去了,
好吧,我承认不是我喜欢的剧情,但不影响它是一篇好文!
作者: zwzjr    時間: 2015-4-22 23:21

的确很怪!院子里的文章基本都一个套路,发现奸情,隐忍不发,一次次的虐自己,为什么就不能问妈妈呢?难道沟通下就那么难吗?
作者: songbai988    時間: 2015-4-23 07:51

                十二


  不等我和王偉超剝完魚,另外兩個呆逼已搭好灶台,生起了火。他們漆黑的
影子趴在我腳邊的魚下水上,像是無言的催促。突然王偉超捏起一個魚尿泡,說:
「避孕套。」我們一時都沒反應過來,直愣愣地盯著他。其時艷陽高照,青空深
遠,不遠處的篝火劈啪作響。魚尿泡起初是個圓弧,後來就融入整個藍天之中,
像是太陽脫落的一片鱗甲。就在此時,不知誰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

  國慶節下午雨就停了。第二天一早,扒了幾口飯,我帶上漁具就出了門。臨
走沒忘跑到奶奶家摸了養豬場鑰匙,以防老天變臉。在十字口與兩個呆逼會合,
又等了好一陣,王偉超才到。自從上次抽煙被捉,王偉超就心有慼慼,再不敢到
我家來。據他說在學校被母親堵過一次,「狠狠地訓了幾句」。

  出了村,我們就騰起雲來駕起霧。石子兒路鬆軟宜人,我老覺得自己騎行在
一塊巨大的橡皮上。太陽在雲層後躲貓貓,不時洩出一線光,烤得後背暖哄哄的。
一路景色如洗,透著絲初秋的微涼。其實也不是如洗,是真的洗了。往日的沖天
白楊葉子都洗黃了,病怏怏的,看得人極其不爽。王偉超說:「這就叫楊痿。」
眾逼大笑。

  一上午換了好幾個垂釣點,收穫也頗豐,但鯽魚沒幾條,多是泥鰍。十點多
時,大太陽冒了出來,烤的人受不了。大家邊吃乾糧邊罵娘。就這樣耗到晌午,
肚子沒填飽,個個變成了蔫鹹菜。有呆逼就嚷著要回家。王偉超突然提議就地來
個野炊。萎靡在草叢中的呆逼們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少年時代我們總是癡迷於
假扮城裡人,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體現對大自然的熱愛。小學時有篇作文被我們
寫了無數次--《記一次野炊》。然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於是在大伙的哀歎
聲中,我洋洋得意地掏出了一直揣在兜裡的鑰匙。

  六月一別,我再沒到過養豬場。當這個巨大的扁平建築再次出現在眼前時,
心跳都加快了少許。好久才把鎖打開,搞得我一度以為拿錯了鑰匙。養豬場裡卻
大變樣。從西側豬圈外到石榴樹旁積了兩大堆原木,品種各異,粗細不一,草草
蓋了張塑料油布。從油布的破損程度看,堆在這兒已有些時日。原本平整的地面
遍佈車轍,像是行兇後殘留的罪證。也不知為何,看到這種場面,大家都有些愕
然。有個呆逼甚至說:「這就是賭場嗎?」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他。兩側房間都上
了防盜門窗,唯一沒上的一間也換了鎖。還好廚房門用鐵絲綁著,費點勁也就弄
開了。在灶台旁的水泥板下我找到了碗筷和調料盒,蒙著層厚厚的灰,像是原始
人的遺跡。壓井更甚,簡直成了個鐵疙瘩。不過比印象中要乾淨些,沒了蜘蛛網。
打了點河水灌進去,伴著「吱嘎吱嘎」響,涓涓細流終究還是緩緩而出。

  週遭的一切無疑令人沮喪。但當我們大汗淋漓地圍攏在火堆旁,愉悅也如同
那氤氳的焦香,在年輕的心坎上歡騰而起。那天我們剝了所有的鯽魚,大的如巴
掌,小的似魚浮,卻總也吃不夠。至今我記得烈日下呆逼們骯髒的臉,青春的笑
容銳利得如同晴空中的鴿哨,經久不衰。烤魚樣子不敢恭維,但味道確實不錯。
可惜沒有啤酒。飯畢,抽煙。我上了個廁所。難能可貴,竟有半卷衛生紙。擦屁
股時,我發現紙簍旁的《平海晚報》上蓋了個戳。顛來倒去一番,是「西水屯村
委會」無疑。報紙日期是九月初,頭版就是俏立船頭的長者。登時我心裡一沉。

  從廁所出來,院子裡空無一人。我喊了幾嗓子,沒有回應。奔出大門外,放
眼是一人多高的玉米田,哪有半個人影?我有些心慌。轉身返回,東西都還在,
鰱魚撞得水桶咚咚響。正待罵娘,我聽到一陣竊笑。循聲望去,正中的房門開了,
露出一張傻逼的臉。他說:「嗨--哈嘍。」我驚訝得不知該說什麼好。於是他
說:「拜拜。」我立馬衝過去,但門還是關上了。屋子裡的傻逼笑得更愉快了。
我說:「開門。」傻逼們索性唱起歌來。我不由心頭火起,抬腿就是兩腳。準備
踹第三腳時,門開了。王偉超看著我,有些發懵。我徑直走了進去,感覺像剛從
水塘裡爬出來。屋裡陳設如故,就是靠床多了張棗色長木桌。我一眼就瞥見桌側
的白色漆字:西水屯村委會。床上光溜溜的,只一張涼席。呆逼們就坐在上面,
手裡夾著煙,樣子卻頗為拘謹。我想說點什麼,張張嘴卻吐不出一個字。

  回家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語。只有水桶叮噹作響。臨分手,王偉超呵呵笑著:
「你個逼到底咋回事兒?」我說:「沒事兒。」他說:「看你屌樣,大家都想見
識見識賭場嘛。」我笑了笑說:「真沒事兒。」等他們散了,我立馬按原路返回。
四點光景,兩道的白楊飛速閃過。路上忽明忽暗。我心如亂麻。長桌上擺著個不
銹鋼碗,躺了十來個煙頭。我捏起一個來看,身旁的呆逼小聲說:「阿詩瑪。」
我不記得陸永平抽得是不是阿詩瑪。抽屜裡倒是空空如也。靠牆的櫃子裡貌似有
床鋪蓋卷。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敢細看。

  剛才走時偷偷留了門。我自知沒有XX的技術。這逼從小擅於溜門開鎖,聽
說去年蹲進了周村監獄。屋子裡一股水泥和生石灰的味道。房頂西北角有幾道水
痕,後窗沿更甚,土黃色的污跡直接連到地上,像誰沿窗撒了一泡尿。進門我便
直奔床鋪,掀開涼席,床板光溜溜的,屁都沒有。拿起不銹鋼碗,細細端詳,也
只能瞅見一張扭曲的臉。打開抽屜,還是那幾張舊報紙。我深吸口氣,走向貼著
東牆的深紅色立櫃。這是組合櫃的一部分,八十年代結婚的標配。通體條狀斑紋,
像爬滿了魚的眼睛。兩扇立門中間嵌著長方形的鏡子,邊角畫著類似牡丹的玩意,
頂部正中寫著草書「百年好合」。另一套矮櫃一直扔在我家樓上,大前年搬家時
才處理掉。

  櫃門一開,樟腦味便撲鼻而來。左上是一床褥子,裹著床單,看起來挺乾淨。
右上是床粉紅色的薄被,成色很新。下面有半提衛生紙,一本舊掛歷,靠邊立了
張涼席。此外就是堆髒衣服,滿是泥點。我覺得這些衣服是父親的,卻又不敢肯
定。因為父親出事後,母親就把養豬場的幾床被褥弄回家拆洗了,不可能唯獨撇
下這些「職業裝」。抱住那床褥子時,我忍不住聞了聞,除了樟腦別無他味。放
到床上,緩緩攤開,藍白格子的粗布床單露了出來。真的很乾淨。我掀開床單擻
了擻,什麼都沒有。這才心安少許,在床上坐了下來。垂頭的瞬間,大滴汗珠砸
到地上,嗒嗒作響。一隻啄木鳥落在後窗上,時不時「篤篤」兩聲。

  當然事情並未就此結束。當我再次起身抱住那床涼被時,一條內褲滑落下來。
我愣了愣,把涼被放好,才俯身撿了起來。紅色底面分佈著黑色圓點,抓在手裡
那麼小巧,襠部卻皺巴巴的,有些發硬。我輕輕打開它,似有一種莫名的粘合力。
隨著這種力的消失,一股濃烈的騷味揮發出來。褐色的斑狀地圖上裹著層黃白色
的凝結物,幾根捲曲的毛髮橫亙其間,又長又黑。毫無疑問這是母親的內褲,它
曾數次出現在二樓的晾衣繩上。似有一道瘦長的光直劈而下,我心裡登時一片亮
堂。緩緩坐到床上,再緩緩躺下。我滿腦子都是母親和陸永平交合的情景。就在
這間陋室,母親的叫聲穿透四面牆壁,飄散至廣袤的原野之中。那條狹長的疤跳
躍起來。

  至今我記得床頭的海報。張曼玉仰著方臉,撅著方屁股,風騷入骨。兩腿交
界處卻被摳了個洞。一個如假包換的圓洞。我盯著張曼玉,也不知看了多久。後
來我發現涼被裡還裹著個枕頭,而在枕頭裡塞了兩個避孕套。床下牆角有幾團衛
生紙,我卻再沒力氣去打開它們了。

  我慢條斯理地往家騎。街上已有三三兩兩吃飯的人。不等紮好車,母親就從
廚房出來,罵我傻,晌午也不知道回家。她高挽著衣袖,胳膊白生生的,手上還
沾著麵粉。一抹狹長的夕陽刺過門洞,投在母親剛洗的頭髮上,泛起幾朵金色浪
花後,順流而下。我嗡嗡地說帶有乾糧,就去掀廚房門簾。母親哼了聲,指指洗
澡間:「一身魚腥味兒,快洗去,噁心不噁心。」

  洗把臉出來,進了廚房。母親在包餃子。她問:「你釣的魚呢?」我說:
「沒釣著。」母親說:「鬼信你。」我不再搭茬。片刻,母親回頭看了我一眼,
柔柔地問:「真沒釣著?」我攤攤手:「那可不。」母親輕笑兩聲:「看來我這
老女人是沒口福嘍。」我沒吭聲,逕直靠近母親,拿起了一片餃子皮。母親擠了
擠我:「喲,成精了。」我說:「不你說的,不試試就永遠學不會嗎?」我驚訝
於自己的平靜。屋裡瀰漫著刺鼻的大蔥味,我竟然還能如此平靜,真是不可思議。

  母親教我如何攤皮兒、如何捏邊兒,我自然聽不進去。她終於不耐煩了,讓
我一邊呆著去。我放下筷子,邊洗手邊說:「我們去豬場烤魚了。」

  「嗯。」輕輕的。

  「院裡堆了好多木料,也不知道是誰的。」

  「你姨家的。」沒有停頓。

  「還上了防盜門,裡面放的啥?」

  母親不再說話,像是沒聽見,手上卻依舊行雲流水。我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
整個人差點被蒙進餃子皮裡。突然母親問:「不是沒釣著魚嗎你?」我說吃完了。
母親沒接茬,而是讓我開燈。這時鍋裡的水發出刺耳的嘶鳴,廚房裡升騰起濛濛
水霧。我盯著母親髮絲間若隱若現的脖頸:「誰把豬場給陸永平用的?」母親頭
都沒抬。只能聽到水沸騰的呻吟。鍋蓋都在跳躍。半晌,母親放下筷子,俯身換
了小火,又走到門口開了燈。整個過程面無表情。我倚著灶台,又呆立了一會兒,
轉身向門外走去。母親的聲音有些沙啞:「問你奶奶去。」

  我一口氣就躥上了樓梯。母親似乎叫了聲「林林」,又好像沒有。我不知道。
我已經跑到了樓上。我躍過高高的水泥台。我聽到奶奶的說話聲。我有些累了。
我再也邁不動一步。我坐在樓頂大口喘氣。殘陽擠出最後一滴血。晚風徐徐,送
來誰家的飯香。我仰面躺了下去。陸永平的承諾猶在耳邊迴響。他走後我在床上
躺了許久,直到母親來喊我吃飯。當時天已黑透,空氣裡迴盪著雨水的餘韻,不
遠的香椿樹像座巨大的黑塔。我感到手腫了起來。她在前,我在後。腳步似心頭
的鼓槌。我叫了聲「媽」。她似乎沒有聽見。於是我又叫了一聲。她停了下來。
我走過去--鬆軟的地面傳遞出熱哄哄的氣流,蔓延至全身--牢牢地抱住了她。
母親說:「行了,你還小?」那雙眸吸納著星光,在黑暗的胡同裡熠熠生輝。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5-5-5 11:29 編輯 ]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5-5-8 23:22     標題: 我和我的母親(又名 寄印傳奇) 13~14

.

                    我和我的母親(又名 寄印傳奇)


作者:氣功大師
2015/05/08首發於SIS

                十三


  從陸永平家出來才十點多。在街上溜達一圈,我上了環城路。初秋的日頭有
些氣急敗壞,在柏油路上鋪開一道沒有盡頭的白光。

    兩邊的玉米苗黃綠相間、參差不齊,不時閃過的幾汪水窪,讓人誤以為它們
是新型的水生作物。老樹沒剩幾棵,多是些新栽的樹苗,手腕粗,此刻正溜著腳
下的白光無限鋪延。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猛然發力。隨著抬臀弓背,耳邊響起呼呼風聲,飛速掠
過的樹苗讓人恍若陷入時間的矩陣。

    我仿佛又回到了跑道上,只是連那快速吸入肺部的氧氣都帶著股破敗味道。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大腿傳來陣陣刺痛我才停了下來。揮汗如雨。氣喘如牛。
我撂下破車,踉蹌著在溝渠旁坐下。

  遠處的青色山巒,像是老天爺吃素後拉下的一泡屎。其中若隱若現的衛生紙
就是聞名全國的水電站。它們在一起,多麼的相得益彰。

    早上七點多王偉超就打來電話,約我上城裡玩。我說有事,他說有雞巴事。

    我說真的有事,很要緊。他笑著說邴婕也在,有重大事項宣佈。我說下次吧,
就掛了電話。

    我真的有事。我把手伸進褲兜裡,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水泥板有些硌人,悠
遠的天空像面明晃晃的鏡子。我真的有事。

  在肚子的再三催促下,我回了家。胡同口停著陳老師的富康。沒進院子就聽
到小舅媽誇張的笑聲。

    看我進來她笑得更歡了:「幹嘛去了,我的小少爺?」

    她的俏皮似乎和香甜一樣與生俱來,除了紅著臉我毫無應對之策。

    飯間三個女人談著莫名其妙的話題,我只能悶聲不響地往嘴裡扒飯。電視裡
播著本地新聞,同樣粗製濫造地好大喜功,唯一的特色就是口頭禪「我市」。

    突然小舅媽指著電視說:「都是王淑嫻這個賤人,要不咱工資早漲了!」

    我抬頭瞄了一眼。一個身著天藍色西服的女人在一群奇形怪狀男性的陪同下,
正對著一棟建築物指指點點。這棟建築我認識,是我們學校新近竣工的學生宿舍
樓。這個女人我也有印象,是平海市教育局新晉副局長。

    陳老師呸了一聲,說有學生在,讓小舅媽注意下形象。小舅媽吐吐舌頭,偷
偷踢了我一腳。

    母親笑了笑說:「她老公不是公安局副手麼,這不符合公務員任職回避吧?」

    陳老師忿忿然:「狗屁任職回避,那陳建X夫婦還都是一把手呢。瞎騙騙老
百姓罷了。」

  正是這樣。在我古怪的昨天――一如離奇的當下――有一種普遍的娛樂,人
們喜歡指著螢屏上的各色人物,談論他們不為人知的一面,說一些諸如誰被誰搞
掉了的話。

    這種話題總讓我興奮,好像自己生活在電影中一樣。但那天,我卻有些心煩
意亂,胡亂扒了幾口飯就出去了。

  烈日當頭。老槐樹下還有點樹蔭。倆小孩在打彈球。於是我就走了過去。

    沒一會兒,房後老趙家媳婦也來了。她端著米飯,要喂其中一個小孩吃。這
小孩就邊吃邊玩,看得我想踹他兩腳。

    老趙家媳婦姓蔣,時年二十八九,我一般都叫她嬸。隔壁院就是賣給了她家。
爺爺住院時她還墊了100塊。

    蔣嬸個子不高,挺豐滿,性子火,嗓門大。有時隔幾條街你都能聽到她在家
裡的吼聲。

    那天她穿了條粉紅的七分馬褲,蹲在地上時倆大腿繃得光滑圓潤,連股間都
隱隱夾著個肉包。我就忍不住多掃了兩眼。

    「乖,快吃,」她用勺子敲敲碗,狠狠剜了我一眼,「再不吃林林哥就給你
搶走了。」

    我這才發現她早已俏臉通紅,不由趕忙撇過頭,連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在這
時家裡的三個女人出來了。一時花枝招展。蔣嬸就誇母親跟個大姑娘似的,害得
她呸聲連連。

    小舅媽挽上我胳膊,邀我同遊。無論她們去哪兒,我逃開都來不及呢。

    母親看了我一眼,說:「讓他在家看會兒書吧。」

    陳老師就笑了笑:「那活該你看門兒的命。」

  我本想在床上躺會兒,迷瞪間竟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我總忍不住去攥兜裡的
東西,想把它拿出來瞧瞧。但它好像死死焊在我的腿上,怎麼也取不下來。

    再睜眼已將近四點。我愣了半晌,洗把臉,又站在院子裡唱了首鄭智化的老
歌。騎車出門時,陽光慘白而刺目。

  同早上一樣,陸永平還是不在家。不過這次他媽在。老太太瘦瘦高高,臉窄
窄的,說話卻細聲細氣,老給人一種搭配失調的錯覺。

    我進門時,她正帶著個小孩,應該是陸永平的侄子。看見我,她趕忙站起來,
臉上綻開一朵花:「喲,林林來了。」

    我說來了。我打了幾句哈哈就沒話說了。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

    小表弟在一旁跟人幹四角。許久,我說:「我姐呢?不說十一回來的嗎?」

    老太太說:「沒有,部隊臨時有事兒,給召回去了。這都快一年了,連個人
影兒都沒見著。」

    我說:「哦。」我想說「我也挺想她的。」又覺得這樣說未免有抄襲電視劇
的嫌疑,就生生打住了。

    「那……」我環顧了下四周,茂盛的葡萄藤依舊遮天蔽日,「那我走了。」

    老太太又起身:「就在這兒玩唄,好不容易來一次。我這兒脫不開身,宏峰,
給你哥拿水果!」

    陸宏峰吸了吸鼻涕,愣了愣,才朝屋裡奔去。我趕忙撤了出來。

  陸永平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兩弟兩妹。據姥爺說,他父親去得早,他母親
又擔不上事,陸永平不得不早早輟學,給家裡掙工分。

    有次大雪紛飛,家裡沒了煤,十四歲的陸永平拉著一板車煤跑了二三十里地。
這一來回就是一天一夜,路上除了窩窩頭和冷水,便是大地蒼茫和北風呼嘯。

    「這娃得受多大苦啊。」姥爺說著歎了口氣。

    這事母親也講過,不過已經變成了純粹的勵志小故事。總之,陸永平就是長
兄為父的絕佳典範,他父親過世時,最小的妹妹才剛斷奶。當然這類事我一向不
放在眼裡,總覺得難脫編出來教訓小孩的嫌疑。

  剛蹬上車,就在胡同口碰上了張鳳棠。她騎著小踏板,從遮陽帽到紗巾,把
自己裹得像個阿拉伯酋長。以至於當她停車鳴笛時,我都沒反應過來。

    她問我幹啥去。我說回家。她說這麼急啊。我說哦。她說好不容易來一次,
就回來嘛。

    神使鬼差地,我就跟她回了家。

    看張鳳棠進來,她婆婆說:「回來了。」

    張鳳棠嗯了一聲,又似乎沒有,反正她一溜煙就騎了進去。她婆婆抱著小孩
起身,一邊顛著,一邊學著小孩的口吻:「小毛孩,回家咯。」經過門口時她對
我點了點頭:「林林你玩兒,我到那院一趟,孩兒他媽也該回來了。」

    等張鳳棠停好車出來,院子裡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在張鳳棠招呼下,我進了客廳。陸宏峰手裡攥著個蘋果,看見我就遞了過來。
「小宏峰真是懂事兒了,」張鳳棠摸摸他的頭,轉瞬聲調卻提升了八度,「鼻涕
擤乾淨去!說過你多少次!吸溜來吸溜去,噁心不噁心!」

    評劇世家的孩子難免要受些訓練,據母親說張鳳棠早年還跟過幾年戲班子。
她天生高亮的嗓音在跌宕起伏間像只穿梭雲間的鷂子。不等她揚起巴掌,陸宏峰
哧溜一下就沒了影。

    「林林真是稀客啊。」張鳳棠摘掉墨鏡。

  「我姐不是回來了嗎?」

  「哪那麼容易,部隊有事兒。」

  「哦。挺想她的。」

  「喲,你嘴真甜,以前咋看不出來?」

  我沒話說了,就咬了口蘋果。張鳳棠卸下阿拉伯人的裝備,再現清涼本色。

    「坐啊。」她說。

    猶豫了下,我還是緩緩坐下,腿繃得筆直。「我姨夫呢?」

    「我說啥來著,還真是跟你姨夫親呀。」張鳳棠翹起二郎腿,綢褲的黑褶子
像朵陡然盛開的花。

    我又猛啃兩口,強壓下把蘋果扔她臉上的衝動。

    張鳳棠卻又繼續:「誰知道他死哪兒去了。」

    她輕晃著腿,殷紅的指甲透過肉色短絲襪閃著模糊的光。突然,她身子傾向
我,壓低聲音:「說不定上你家了呢。」

    我騰地起身,卻忍不住咧了咧嘴。張鳳棠笑著問:「咋了?」

    居高臨下地掃了眼那白生生的胸口,我把臉撇向窗外:「上個廁所。」

  那天張鳳棠死活要留我吃飯。我百般推辭,她就拉長了臉。真是沒有辦法。
幾個涼菜,熬了點小米粥。陸宏峰人中通紅,讓我煩躁莫名。

    張鳳棠問她的手藝比起母親來如何,我支吾了半晌。

    她就給了我一肘子,說:「到底是媽親啊。」

    就在這時,院子裡響起了腳步聲。陸宏峰似要起身,張鳳棠踢了他一腳。我
抬頭瞥了眼日光燈,總覺得這燈光耀眼得有點誇張。隨著那經典的腳步聲漸漸逼
近,門簾撩起。

    張鳳棠問:「哪兒去了你?」

    陸永平說:「管逑多。」

    張鳳棠掃了我一眼:「你親外甥問呢,我才懶得管你。」

    陸永平這才發現了我,不無驚訝:「小林來了啊,啥事兒?」

    我放下筷子,又拿了起來,轉過身:「還以為我姐回來了呢。」

    陸永平癱在沙發上,脖子上掛個繃帶,左胳膊套在裡面。我也不無驚訝,甚
至眼皮都跳了起來。

  關於表姐,陸永平重複了一遍他的家人對我說過的話,然後問:「你來這兒
你媽知道不?」

    說著他就起身走向電話機。張鳳棠冷笑兩聲:「看你姨夫多積極。」

    我忙說:「不用,我媽知道。」

    陸永平放下電話,說知道就好。張鳳棠又笑起來,臉都紅彤彤的。陸永平也
跟著呵呵兩聲,在飯桌上坐下:「咋,沒我飯?」

    張鳳棠板著臉:「誰知道你吃了沒?」

    陸永平抬了抬胳膊:「拆雞巴個石膏拆到現在,我哪來的功夫吃飯?」

    「喲,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多大功臣呢。」

    陸永平不搭茬,操起筷子夾了塊黃瓜,嘎嘣脆響中環顧了下四周:「小宏峰
呢?」

  我忍不住問陸永平胳膊咋回事。張鳳棠柳眉都挑了起來:「你不知道?」

    我搖了搖頭。她就笑了起來,足足有半分鐘。在陸永平連「嘿」幾次後她才
止住笑:「你姨夫多厲害,打個架從人家裡攆到……」

    陸永平突然起身,張鳳棠頓時閉了嘴,又深呼了口氣:「坐下,我給你盛粥
去。」

    張鳳棠一走,氣氛有些冷清。我感到手軟綿綿的,像抹了滑石粉,筷子都有
點握不緊。接連夾掉兩次菜後,陸永平問我怎麼了。我埋頭喝粥,沒吭聲。

    他說:「這就對了,以後沒事兒多往家裡跑跑。親戚孩子這麼多,姨夫最服
的還不就是你。」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抬頭又瞥了眼日光燈,它確實有些耀眼了。

  後來陸永平開了瓶白酒,我也喝了罐啤酒。只覺得頭頂耀眼的光慘白得如同
定格的閃光燈,而這記憶的一幀也像被誰偷偷扯出爆了光。

    可能是收拾碗筷時,也可能是飯後閒聊,在抱怨我們喝酒後,張鳳棠說:
「看你姨夫,現在多乾淨,趕上在羊毛衫廠那會兒了。呲牙讓你親外甥瞅瞅。」

    陸永平刷地紅了臉――當然也可能是酒精作用,臉本來就是紅的――卻又笑
了笑:「你姨廢話忒多,也不知道是哪兒癢癢了。」

    張鳳棠說:「咋,又想借酒發瘋,來啊。」

    陸永平點上一支煙:「當孩子面兒不跟你一般見識。」

    張鳳棠哼道:「瞧你德性,你那點事兒我只是懶得說。」

    陸永平咚的一拍桌子,卻又壓下聲音:「你自己乾淨?」

  或許打了個招呼――當然,也可能沒有――我站起來就往門外走。

    陸永平說:「急個屁,再玩會兒唄。宏峰?小屄蛋子兒跑哪兒去啦?」

    張鳳棠像挺機關槍:「你雞巴嘴不能乾淨點,媽個屄的。」

    陸永平搖搖頭:「不跟你一般見識。」完了又拉住我:「姨夫送你。」我說
騎有車。

    張鳳棠冷笑:「看你姨夫,真跟親兒子似的,多積極。」

    陸永平沒吭聲。我回頭的一瞬間,他似乎伸手點了點張鳳棠。

  剛出去,屋裡就炸開了鍋。

    陸永平說:「早知道上次閹了魏XX,給雞巴塞你屄嘴裡,看你還逼逼不逼
逼?」

    張鳳棠尖叫著,罵陸永平混蛋。一陣劈裡啪啦、鬼哭狼嚎。我推上車就往門
外走。

    蹬上車的一刹那,張鳳棠似乎還在嗚咽:「你找其他女人老娘管過你沒?」

    在胡同口我見到了陸宏峰。他在路燈下幹著四角,孤零零的。我在旁邊看了
會兒,最後說:「宏峰,我走了。」他嗯了一聲,頭都沒抬。

  家裡母親已靜候多時,問我去哪兒了,我應付過去。她抱怨說鑰匙也沒帶,
幸虧隔壁院有人。我置若罔聞地進了廁所,掏出彈簧刀時大腿鑽心地痛。至今我
記得在橘黃色的燈光下,那戳出寸許的刀鋒如一片薄冰,隱隱透著絲血腥味,卻
給人一種綿軟的錯覺。


                十四


  電影一開場我就猛找一通,硬是不見王偉超。由於男女分坐,忽明忽暗中更
是連邴婕的影兒都瞅不著。問了下三班的幾個呆逼,他們都不知情。事實上能在
前仰後合中對我搖搖頭就已經夠難為他們了。

    幕布扯在牆上,起風時電影中的人物就跟害了羊癲瘋一樣抖個不停。各色聲
音從空洞的音箱中飄出,再越發空洞地擴散至校園上空。遇到低音時,就像老天
爺在打雷。然而,所有人都那樣興高采烈。

  大概自小學三年級起,學校就開始定期放映露天電影。這個傳統一直延續到
了中學時代。印象中除了少數幾部兒童題材,大都是些香港武俠片,像邵氏啦、
胡金銓啦、徐克啦。

    偶爾一閃而過的曖昧鏡頭,總能讓下面黑壓壓的腦袋轟然大笑。我最喜歡的
自然是《新龍門客棧》,其次當屬《大話西遊》。那個國慶日過後的週四晚上放
的就是《月光寶盒》。在至尊寶被火燒雞雞引起的全場哄笑中,我悄悄退了場。

  初中部教學區萬籟俱靜,操場上的喧鬧模糊而圓潤,像是來自地下的某種神
秘儀式。黑咕隆咚中偶有幾扇窗溜出一線微光,給落葉松抹上了一盞金色塔頂。
一種隱秘的委屈突然從心底升起,幾乎下意識地,我隱去了腳步聲。

    三班教室黑燈瞎火。我踏上走廊,正猶豫著要不要過去一趟,才驚覺身旁的
樓梯口有人。這讓我險些叫出聲來,對方似乎也嚇得不輕。然而我立馬發現那是
兩個人。他們原本抱在一起,此時迅速分開,每人手裡還提著一條板凳。我吸了
吸鼻子,就放了個響屁。的確是響屁,在這樣的秋夜脆生生的,有點嚇人。

  「嚴林?」王偉超的聲音一如既往,但那絲顫抖逃不出我的耳朵。邴婕一動
不動。我也一動不動。我竟然毫不驚訝。

    「你個逼放屁了?」他笑著朝我走來。

    模糊的黑暗中我飛起一腳。王偉超連退幾步,踉蹌倒地,卻連聲像樣的慘叫
都沒有發出。簡直不可理喻。剛要躥上去,邴婕攔住了我,確切說是死死抱住了
我,她帶著哭腔:「不是這樣的,嚴林。」

    這和傻逼言情劇一模一樣的情節令我作嘔。而那竄入鼻間的清香、拂人臉龐
的柔絲更是讓我噁心。擺脫開邴婕我只用了倆字――婊子。

    她後退兩步,靠著牆,已經哭出聲來。王偉超說:「你他媽再罵一句試試?」

    我一字一頓,對著那個瑟瑟發抖的身影:「婊子。」

  回家路上母親一言不發,連往常聒噪不已的青蛙都銷聲匿跡。只有身下的破
車尚在兀自呻吟,讓我愈加羞憤難當。

    母親進來時,我們已經在政教處站了一個多小時。指標滴答滴答地爬過心坎,
我脊樑挺得筆直,餘光卻始終擺脫不了身旁的王偉超。我總忍不住跳將起來,再
掄他幾拳。

    母親如一縷清風,攜來一片微涼的夜空。她和執勤老師說了幾句,便朝我們
走來。先是看了看王偉超――她甚至摸了摸他的臉,細聲叮囑一番,就讓他走了。
然後她轉向我,就那麼盯著,也不說話。

    我低著頭,一顆心在聚焦的窒息中,似要炸開。好在執勤老師上前勸說,母
親方就此作罷。她瞥了我一眼,轉身就走。她在前,我在後。她腳步似飛,我也
只能亦步亦趨。直到後來騎上車,駛上環城路,兩人都沒說一句話。

  在村西橋上,母親兀地停了下來,乾裂的嗓音蔓延至整個夜空:「打什麼架?
啊?打什麼架?真是越長越出息了你!」

    我僵硬地倚在橋頭,摩挲著石獅子,腫脹的目光飄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
瘦得令人驚訝,簡直像一彎掛肉的鐵鉤。我不由多瞧了兩眼。當一縷風拂過,水
面蕩起破碎的波紋時,那彎鐵鉤便死死勾住心底,微漾間竟有一種快意擴散開來。

    良久母親重又騎上車,我緩緩跟了上去。

    到家洗漱完畢,剛要進自己房間,母親叫住了我。至今我記得燈光下那微顫
的睫毛和濃郁的煮雞蛋香味。

    我抬起眼皮,她就說:「看什麼看,還有臉了?」我垂下眼皮,她又說:
「低什麼頭,認罪伏法呢?」按摩完畢,母親就出了廚房。她邊走邊說:「切了
點土豆片,自己敷上。」


       ※※※※※※※※※※※※※※※※※※※※


  可喜可賀,和王偉超幹架後沒幾天,我就迎來了第二架。雖然從小身體素質
好,但我很少與人衝突。然而那天,請原諒――我從未見過那麼亮的光頭,又淌
著汗水,與太陽遙相呼應,晃得人頭暈眼花。

    於是我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訴他即便是高中生,也不應該剃這樣的光頭。
他貌似並不同意我的看法,不僅反推回來,還指著我說:「肏你媽屄!」

    於是我來了兩拳,又跺了兩腳。他就趴到了地上。時值晌午,籃球場像塊蓋
玻片,不遠處的食堂人聲鼎沸。我剛想招呼大家繼續走,腦後就蓋來一板磚。於
是我就不知東南西北了。

  在醫務室緊急處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診所。剛縫完針母親就趕來了。她
髮絲輕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簡直振聾發聵。

    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勁捏著我的手叫著「林林」。實在太過使勁,我只
好答應了一聲。她總算鬆了口氣。

    據說板磚最容易把人搞成腦震盪,而後者的一種臨床表現就是癡呆。接下來
就是輸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覺一個腦袋有兩個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
人開瓢的地中海。進而我想到,老天爺貌似搞錯了,要說開瓢,再沒有比那個光
頭更合適的了。

    母親諮詢過醫生後就平靜了許多,雖然還捏著我的手,但她說:「好了再跟
你算帳。」

    說這話時她手心都是汗,豐滿的胸部把襯衣撐開一條縫,似有股熱氣從中溢
出,持續地衝擊著我的腦門。我趕緊閉上了眼。在氣態的酒精海洋中,傷口隨著
母親的脈搏輕輕跳動。後來就不跳了。

  再後來傷口又跳了起來,隱隱作痛。我睜開眼時發現下體直撅撅的。輸液室
的門輕掩。也不知哪來的風,窗簾四下飛舞。母親就坐在窗外,與陳老師閒聊著,
聲音輕柔卻清晰。起初她們說著工資待遇,後來就談到了地中海。

    陳老師像是憋不住笑:「喬曉軍回來啦!戴了頂帽子,但那個頭似乎大了一
圈兒。」母親呸了她一聲。陳老師說:「真的,照這個頭的規模,地中海這個詞
兒怕是不夠氣派了以後。」說著兩人吃吃地笑了起來。

    我剛要喊母親換藥,陳老師壓低聲音:「哎,你說你姐夫下手挺黑的嗨,給
人揍成那樣。以前我還覺得喬曉軍除了有點禿,還勉強能看,現在咋瞅咋猥瑣。」

    母親拍拍陳老師肩膀:「噢,妹妹果然品味獨特。」

    兩人又是吃吃地笑。

    透過玻璃我能看到母親低著頭,腦後烏亮的髮髻都一顫一顫的。也不知過了
多久,笑聲總算停了下來。陳老師攀上母親肩頭,聲音更低了:「……我品味,
我看你姐夫那小眼放著精光,不會在打你注意吧?」

    「說啥呢,你個死婆娘。」兩人扭在一起。

    「換藥!」我梗著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許是用力過猛,轟隆一聲響,
腦袋似要炸裂。

  那個傍晚我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悶聲不吭。母親則不時回頭甩出隻言片語。她
說:「你小舅媽下午來過了,還有趙老師,你瞧趙老師對你多好,別老跟人過不
去。」她說:「你餓不餓,想吃點啥?」她說:「有些帳等好了再給你算,趁還
能樂呵偷著樂呵去吧。」

    然而晚飯時,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說:「聽說喬曉軍也給人
開了瓢,他腦袋不知好了沒?」

    母親正給我盛著魚湯,眼都沒抬:「你知道的倒挺多。」

    我敲著筷子:「這誰不知道啊,早傳開了都。」

    母親把魚湯遞給我,沒有說話。等她給自己盛好湯坐下來時,終於開口了:
「有些事兒本想過段時間再說,瞧這情形,還是趁這當兒掰清楚得了。都這時候
了,嚴林你就一門心思放到書本上,別老鑽那些亂七八糟的。」

    我抬起頭:「啥亂七八糟的?」

    母親說:「你自己清楚。」

    我一字一頓:「我不清楚。」

    母親放下勺子:「現在不是談戀愛的時候,清楚了吧?」

    我看了她一眼,就垂下了頭。而母親還在繼續:「不止一個老師提醒過我了。
還有上次跟王偉超打架,也是因為這個吧?」

    我埋頭把魚湯喝得一乾二淨。飯桌上靜悄悄的,只有我的頭在呼呼膨脹。母
親伸手接碗時,我盯著她說:「我自己來。」我費力地晃了晃腦袋,它已經有兩
層樓那麼高了。


       ※※※※※※※※※※※※※※※※※※※※


  奶奶是個憂傷的人。對她而言,如果整個九八年尚能有一件好事,大概就是
天上掉下個表親戚。這樣說,她老人家肯定會白我一眼:「親戚就該多走動,來
往多自然就熟稔了,畢竟血濃於水嘛。」

    奶奶的表姨比她還要小幾歲,剛從北京回來。按她閨女的說法,這位表姨屁
股還沒坐穩就開始念叨她的外甥女,非要接奶奶過去住幾天不可。爺爺自然一塊
去。

    奶奶的這位遠房表妹看起來三十出頭,印象中有點肥,碩大的屁股把套裙撐
得都要裂開。她丈夫理所當然是個瘦猴,戴個金絲邊眼鏡,文質彬彬。據母親說
此人曾是我們學校老師,還教過我地理。但我死活想不起來。

  之後沒幾天――我記得頭上都還沒拆線――我們到平陽作中招應試能力測驗。

    其實也就是配合教育廳做個摸底,回報嘛,分給參與單位幾個省重點高中免
試指標。與試人員醜名其曰「種子隊」,囊括每班前十名,共八十人。

    原計劃去三天,不想臨時有變,分成文理科分別測。第二天下午就讓我們第
一組先行打道回府了。

    大巴車上遠遠能看到邴婕,同去時一樣,她會時不時地掃我一眼。我老假裝
沒看見。到學校將近四點半,老師囑咐我們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要照常上課。

    我到車棚取了車,就往家裡躥。出校門時邴婕站在垂柳下,我弓起背,快速
掠過。

  家裡大門緊鎖。我剛要掏鑰匙開門,卻又停了下來。陽光猛烈得有點誇張,
把影子狠狠地按在鐵門上。口歪眼斜,狼狽不堪。我盯著它怔了半晌,卻再沒勇
氣去開那扇門。

    胡同裡一片死寂,連只麻雀都沒有。我把耳朵貼到門縫上,同樣一片死寂。
良久,我還是走向那棵香椿樹。

  花盆被碼到了陽臺一角,只剩光禿禿的幾把土。我一顆心要從嗓子眼裡蹦出,
卻又暗罵自己神經病。我甚至連母親有沒課都不知道。

    然而就在下一秒,當瞥見停在院子裡的爛嘉陵時,一襲巨大的陰影便迅猛地
掠過大腦溝壑。緩緩走下樓梯,我腿都在發抖。陽光折在雨搭上,五光十色,炫
目得有些過分。

    這就是一九九八年的初秋傍晚,真是不可思議。而當站在樓梯口,那熟悉而
可怕的聲音傳來時,說不好為什麼,我竟又平靜下來。伴著「吱嘎吱嘎」,「啪
啪」聲清脆而有節奏,女人的呻吟更像是嗚咽,模模糊糊的,時有時無。

    窗簾半拉,只能看見她的一隻腳在男人的腰間兀自搖曳。白嫩的腳底板在腳
趾的松放間不時鋪延開幾道光滑的褶皺,腳心通紅,像一朵委屈的花。

    節奏越來越快,在陸永平的喘息中,母親的哼聲越發清晰而急促。

    我能看到那快速抖動的床單花邊兒,像深海中的波濤,又似變幻莫測的水簾。
終於,隨著母親一聲顫抖的長吟,腳趾緊緊糾結到了一起。屋裡只剩喘息聲,唯
有床單還在輕輕擺動。我望了眼斜掛在天際的太陽,快速穿過走廊。

  把自己撂到床上,我輾轉反側。打開答錄機,立馬又關上。豎起耳朵,沒有
動靜。再打開,再關上,再去聽。反復幾次後,我騰地從床上彈起,大搖大擺地
走出了房間。

    我口渴了,人總要喝水吧。然而,那陽光下逐漸拉長的黑影卻躡手躡腳,滑
稽可笑。不到樓梯口,就聽到了父母房間的說話聲。

    「給我幹嘛?」母親的聲音冷冰冰的。

    「幫個忙,轉交給你婆婆總行了吧?」

    「我不管。」

    「哪來那麼多逑事兒?」母親沒了音。

    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玻璃上映著藍天綠瓦,連前院的房子都傾斜著趴在
上面,像下一秒就要倒掉。我看到四條小腿。母親似乎側臥著,白皙光潔的小腿
間插入一條黑毛腿,突兀得讓人驚訝。而兩隻大腳橫亙在圓潤如玉的小腳旁,更
是荒唐得離譜。

    不知是不是錯覺,床好像在輕輕晃動。

    「我叔現在是用錢大戶,你也不容易不是?」

    「陸永平你啥意思?」

    「咳,哥說錯話了,說錯話了。」陸永平笑呵呵的。一時沒了聲響。

    「鳳蘭?」片刻,陸永平輕喚一聲。沒有回應。「鳳蘭?」

    「叫魂兒呢你。」

    「我就怕你生氣。」

    母親不說話。突然啪啪兩聲,床「吱嘎」一聲響,傳來一絲「哦」的低吟。
緊接著又是啪啪啪,母親悶哼連連:「啊哦……神經病啊你。」

    陸永平停下來,笑笑:「我妹兒這強勁兒真是天下無敵。」

    「切,那假公濟私,誰也比不上你。」母親聲音緊繃繃的。

    「大隊那點破爛玩意兒放哪兒不是放?養豬場不也幹空著?我看你這人民教
師經濟頭腦還不如我嬸。」

    「那是,誰也沒你精啊。」

    「你說的對。」

    陸永平加大馬力,床劇烈地搖動起來。十幾下後,他又停下:「來吧,鳳蘭,
哥受不了了。」

    「你又幹嘛――」

    在母親的輕呼中,陸永平已經把她扶了起來。我能看到他們蜷縮的腿。接著,
陸永平像個大蛤蟆一樣出現在我的視野中。他在床頭跪下,撈住母親雙腿,似有
一抹黑色在我眼前一晃――母親重又躺了下去。

    陸永平嘖了一聲,愣了好一會兒。然後他拍拍母親的腿,跳下了床,胯下碩
大的家夥像個套著塑膠膜的鐵錘,在落體運動中連蹦了幾蹦。

    其時,只要他抬起頭――哪怕再不經意地往窗外掃一眼――就能看見我。可
惜沒有。他直接轉身,弓起背,再次把母親扶了起來。她有些生氣:「你屁事兒
真多。」

  說不好為什麼,當母親整個出現在眼前時我大吃一驚。那份難得的平靜瞬間
四分五裂。一朵巨大的白雲在窗戶上浮動,我腦袋裡嗡嗡作響。

    母親長髮及腰,烏黑蓬鬆,一身白肉卻緞子般緊致。半圓形的乳房尚在微微
顫動,乳頭挺立其上,像是齧齒動物憤怒的招子。她雙臂撐著床,一條大白腿斜
搭在黑幽幽的毛腿上,比十月的陽光還要耀眼。烏雲般的秀髮輕垂臉頰,我只能
看到母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鼻尖。

    「抱緊嘍。」陸永平伸手在胯間擺弄了一下,就托住母親柳腰站了起來。伴
著一聲驚呼,下意識地,她兩臂前伸,環住了陸永平的脖子。

    「快放我下來,你又幹啥?!」

    母親扭動雙腿,欲向下滑,卻被陸永平死死箍住。他嘿嘿兩聲,抱著她轉了
半圈。明晃晃的白雲下,母親濃眉緊蹙,朱唇輕啟,嘴巴張成一個半圓,似要驚
叫出來。

    一刹那,我以為她看見了我。但母親只是發出一聲貓兒似的低吟。她長腿夾
著陸永平的腰,還真像一隻攀在樹上的母貓,連乳房都被擠成兩個圓餅。我環顧
四周,一片頹唐之色。唯獨太陽還是那樣明亮,令人不堪忍受。

  就這一眨眼功夫,兩人消失得無影無蹤。隱隱聽到幾聲劈啪脆響,母親急吼
吼地:「陸永平你瘋了,快放我下來!」

    疑惑間,他們已經出現在客廳。雖然只是穿過了一道門,但不知為何,我總
覺得這是老天爺在變一個大魔術。

    「到底幹啥啊你?」母親扭動著身體,俏臉通紅,長髮濕漉漉的,「快放我
下來,聽到沒?!」

    客廳門關著,但通過狹長的側窗剛好把兩人盡收眼底。陸永平啞巴一樣悶聲
不吭,在客廳中央轉了半圈,才把母親放到了沙發上。隔著七八米遠,我也能瞧
見他脊梁上一片通紅,而淋漓大汗正潮水般湧過。

    不等母親兩腿放下,陸永平就扶著腿彎,把它們掰了起來。然後他壓低身子,
順手在胯間擼了幾下,便腰部一沉。母親深陷在沙發裡,伴著一聲悶哼,兩腿徒
勞地掙扎著。

    「快放開我,有病吧你!」她聲音脆生生的,衍射出一種草綠色的惱怒。

    而陸永平是只悶聲不響的蛤蟆,兩手撐著沙發,毛腿緊繃,開始挺動腰部。
一時間,黑瘦的屁股像兩個鐵球,兇狠地砸向沙發上的肥白大肉臀。

    他動作緩慢,卻有條不紊。每伴著啪的一聲巨響,肥膩的白肉便波濤滾滾,
似有一抹瑩白亮光婆娑著鋪延開來。

    陸永平的喘息幾不可聞,母親的嗓間卻溢出一種絕望而驚訝的顫抖聲,像是
一股氣流正通過喉嚨被猛烈地擠壓出來。除了嗷嗷嗷,她再說不出一句話。猙

    獰的陽具像個鐵梨,反復耕耘著蒼茫雪野上的肥沃黑土。很快,似有泉水泂
泂流出,連拍擊聲都染上了濕氣。沙發腿蹭在地上,不時吱嚀作響,令人抓狂。
陸永平越搞越順手,他甚至借著沙發的彈性,一頓三顫。

    母親的聲音變得低沉,卻越發抑揚頓挫。突然她死死勾住陸永平的脊樑,喉
嚨裡沒了聲音,只剩下模糊而急促的喘息。

    陸永平快速而猛烈地砸了幾下,迅速抽出。他不得不拽住母親的一隻手。就
這一霎那,母親發出一種瘦削而嘶啞的長吟,似有空氣在喉嚨裡炸裂,迸發出無
數細小碎片。

    與此同時她小腹篩糠般挺了挺,股間似乎噴出一道液體。那麼遠,在岔開的
黑毛腿間一閃就沒了影。我懷疑那是自己的錯覺。然而緊接著又是一道。過於平
直的拋物線,算不上漂亮。再來一道。

    母親整個人都癱到了沙發上,全身閃爍著一層溫潤的水光,像是預先凝結了
這個十月傍晚的所有甘露。

    陸永平站在一旁,一言不發。我發現他屁股上都爬滿了黑毛。半晌,他在沙
發上坐下,托住母親耷拉在地上的腿,放到了自己身上。

  「咋樣?爽不爽?」陸永平來回摩挲著母親的小腿。

    回答他的只有輕喘。他又叫了幾聲「鳳蘭」。

    母親雙目緊閉,平靜得如一潭死水,只有身體尚在微微起伏。那簇簇濕發纏
繞著臉頰、脖頸、鎖骨乃至乳房,也緊緊纏住了我

    陸永平俯身在母親額頭輕撫了下,她立馬扭過頭,並猛踹了他一腳,冷冰冰
地:「有病治病去!」

    陸永平也不說話,起身去抱母親,一陣劈啪響後又坐回沙發上。母親兩岔開,
騎在黑毛腿上,細腰被陸永平死死箍住。她無言地掙扎了幾下,就撐住沙發不再
動。

    一道瘦長的陽光傾瀉而下,直至點亮屋角的水族箱。裡面紅通通的,像是盛
了一缸發酵的尿。我說不好那裡還有沒有活魚。只記得那會兒母親頭髮真長啊,
也不分叉,如一襲黑亮的瀑布奔騰而下,在髖骨上激起一湍心形的尾巴。瀑布下
的胴體瑩白健美,像猛然暴露在天光下的水生生物。

    兩年後當我聽到許巍的《水妖》時,腦海中浮現的就是彼時的母親。發怔間
傳來「啵啵」兩聲,有點滑稽,這種聲音應且僅應出現在動畫片中。母親不滿地
嘖了一聲,陸永平卻呵呵笑:「鳳蘭,你奶子真好。」然後他長呼一口氣:「再
來?」

  屋裡兩人大汗淋漓。如果他們願意,就能透過窗戶欣賞到同樣大汗淋漓的我。
這讓我心癢難耐,嗓子裡卻似火燒,像被人緊緊扼住了咽喉。

    陸永平低頭搗鼓好一陣。然後他撫上母親柳腰,又拍拍那膨脹著的肉屁股,
哀求道:「動動嘛鳳蘭,哥這老腰板兒真不行了。」

    母親兩臂伸直,撐著沙發背,像是沒有聽見。陸永平猛地抱緊她,滑過鎖骨,
順著脖頸去親吻那輕揚著的臉頰。

    母親撇頭躲過去,似是說了句什麼。陸永平歎了口氣,一邊輕擁著母親,就
顛起了毛腿。隨著髮絲輕舞,肥臀上又蕩起白浪,偶爾兩聲輕吟幾不可聞。不多
時,陸永平黑臉在母親胸膛間磨蹭一番,突然故技重施,攀上了她的俏臉。母親
梗著脖子,拼命向後撤。

    陸永平騰出一隻手,托住沉甸甸的大白屁股,用力顛動起來。母親「啊」的
一聲嬌吟,接著悶哼連連,再接著就只剩嗚嗚嗚了。長髮亂舞之際,只聽「啪」
的一聲脆響,連沙發墊的悉索聲都消失不見。

    這時座鐘響了,一連敲了五下。緩慢,低沉,悠長。兩人雕塑般一動不動。
待餘音消散,母親說:「再這樣滾蛋。」

    屋裡靜得可怕,仿佛有一枚枚鐵釘從她口中射出,在凝固的空氣中穿梭而過。
我這才想起自己是來喝水的。

    許久,陸永平說:「好好好。」

    他聲音硬邦邦的,像腰間別了根棍子。很快,他又動了起來。只有「嘰咕嘰
咕」聲,異常刺耳,讓人恍若行走在乾涸的河床上。陸永平高高支起,再輕輕放
下。嘰咕嘰咕也越發響亮。我不由想起淤泥中的泥鰍。

    猝不及防,母親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生生憋住,但馬上――像是冰川下的
小河,笑聲再次流淌而出,輕快而綿長。她笑了好一會兒,連腰都直不起來,整
個上半身都隔著陸永平伏在了沙發背上。

    我能看到她晃蕩中的閃亮黑髮,腰間綻開的皮膚皺褶如一朵汗水澆灌的蘭花。
陸永平不得不停下來。他的半張臉都籠罩在飛瀑下,露出的一隻小眼正越過母親
肩膀直愣愣地盯著空氣中的某一點。突然,他說:「你個騷貨讓你笑。」像是鑼
鑔在敲擊,他聲音都火星點點。

    不等我反應過來,屋裡已啪啪大作。母親猛然揚起頭,死死攥住了陸永平肩
膀:「啊……說……誰呢……你。」

    陸永平索性捧住兩個屁股蛋,開始大力抽插。直到母親猛拍肩膀,他才停了
下來。

  一陣喘息過後,母親說:「我脾氣不好,你別惹我。」

    陸永平只是笑笑,仰頭把自己陷在沙發中。兀地,他說:「喬禿頭沒再操蛋
吧。」

    母親的聲音細碎清脆:「有的事兒不用你管,你動靜鬧那麼大,讓我在學校
咋辦?」

    陸永平撇撇嘴:「堵了他家幾次門,都讓這孫子給溜了。哥跑到學校也是沒
法子嘛。」

    母親沒接茬,半晌才說:「把人揍成那樣,你胳膊倒好得挺快。」

    「誰說好了,還疼著呢,」陸永平抬抬左臂,呵呵笑著,「也怪哥流年不利,
搞個喬禿頭都能把胳膊折了。」他頓了頓,甕聲甕氣:「其實你能記得,哥就知
足了。」母親不再說話。

    陸永平又挺動起來。他撩起長髮,輕撫著母親的脊背,下身的動作逐漸加快。
母親左手搭在陸永平肩頭,右手撐著沙發背,俏臉輕揚,溢出絲絲呻吟。她豐滿
的大白腿蜷縮著,兩個肥碩的屁股蛋像注水的氣球,在啪啪聲中一顛三晃,波瀾
重重。也不知過了多久,陸永平猛地停了下來。

    興許是慣性,母親又兀自輕晃了好幾下。然後她挺直脊樑,大腿都繃了起來。
陸永平拍拍肥臀,笑著說:「繼續啊。」

    母親呸了一聲,臉撇過一邊。接著,像是突然想起來,她輕晃著腦袋:「你
在這兒,沙發墊都得洗。」

    陸永平沒說話,而是一把抱緊母親,整張臉幾乎都埋在豐乳間,嘴裡發出一
種莫名其妙的呢喃。像是和尚念經,又像是嬰兒撒嬌。

    母親似是有些不知所措,接連拍了他好幾下:「剛忘說了,前陣子林林去養
豬場了。」

    陸永平這才抬起頭:「咋了?」

    母親沒吭聲。

    陸永平揉著大肉臀,說:「你又瞎想,林林只是敏感,不想跟我這姨夫有啥
牽連罷了。」

    母親還是不說話。她屁股紅通通的,變幻著各種形狀。

    「哎呀——」陸永平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我剛去過豬場,啥也沒動。再說,
也沒啥好動的。」他坐直身體,又扭了扭腰。

    母親似乎還要說什麼,但陸永平一把掰開大屁股,開始快速聳動。我隱隱能
看到茂盛的毛髮和殷紅的肉,卻又那麼模糊,像是頭腦中的幻覺。

    母親「嗷」地一聲驚呼,又壓低聲音,輕輕吟叫起來。長髮飛舞間,她露出
一道誘人的脊溝,塌陷著的柳腰像一彎精弓,使得肥臀格外突出,飽滿得令人髮
指。

  太陽浸出一絲血紅時,母親又一次顫抖著趴在陸永平身上。

    我感到渾身黏糊糊的,像是被澆上了一層瀝青。不遠街口就有個鹵肉作坊,
幼年時我老愛看人給豬拔毛。伴著皮開肉綻的爽快,豬的靈魂像是得到了一次洗
禮。我卻被釘在院子裡,連呼吸都那麼困難。

    後來陸永平把母親抱起,重又走向臥室。在門口,他把母親抵在掛曆上,猛
幹了好一陣。母親像只樹懶,把陸永平緊緊抱住,擱在肩頭的俏臉紅霞飛舞。

    至今我記得夕陽下她的那副表情,像是涵蓋了人類所有的喜怒哀樂,那麼近,
又那麼遙遠。

    還有那幅舊掛曆,上面立著三個解放軍戰士,最左邊的陸軍頗有幾分地包天
嫌疑。母親經常開玩笑說:「看見了吧,地包天也能當模特!」

    可我分明又記得,他們不是抵著掛曆,而是抵在側窗上。米色窗簾掀起半拉,
我只能看到母親光滑的脊背和肥白的肉臀。圓潤的臀肉在玻璃上被一次次地壓扁,
氤氳間留下一個模糊而雪白的印跡。一刹那,我以為冬天到了。

  當臥室的呻吟越發高亢之際,我像口悶鐘,跌跌撞撞地進了自己房間。我清
楚地記得在那個十月傍晚,空氣裡竟彌漫著一股焚燒麥稈的味道。

    我砰地關上門――太過用力,連玻璃都在震動。

    然而馬上,悔恨如同窗外玫瑰色的天空,顫抖著灑落我一身。


                未完
作者: zwzjr    時間: 2015-5-9 00:27

难道这小说通篇都是儿子在一场场的看母亲同一个男人做爱的戏?太多了
作者: jack_ucc    時間: 2015-5-9 02:52

這大門一甩的驚天一擊,陸永平兩人應該聽見了,
呵呵,接下來的情節會怎麼展開呢?
真是令人期待,
希望男主角可以強硬一些把母親搶回來,
真是孬太久了。
作者: 333333    時間: 2015-5-12 00:24

俺们希望看到《我和我的母親》,文如其名。
作者: 南嘉明月    時間: 2015-5-12 23:01

乔秃头和女主也有一腿,男主还要偷寝老乔头偷情
作者: jungningvhen    時間: 2015-5-23 12:54

One of the best story I read in recent months. The detail description of all the characters make the story very realistic.
作者: kiss84wplayer    時間: 2015-5-23 16:28     標題: 陸永平和主角母親的發展耐人尋味


作者: Sidoh    時間: 2015-6-4 04:53

這為什麼要叫做我和我的母親呢???
我看到最後應該要叫做我和我的情婦母親吧???作者就是一次次的讓主角的愛人去偷情不是嗎???
作者: zhujing3274    時間: 2015-6-5 08:10

只看到他母親與姨丈的關係男主應奮起將母親奪回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5-6-8 22:51     標題: 我和我的母親 (又名寄印傳奇) (15~16)作者:氣功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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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印傳奇


作者:氣功大師
2015/06/08  發表於第一會所

                                 十五    

    至今我不吃糖油煎餅。該不良習慣一度讓陳瑤十分驚訝,她無法容忍我對家
鄉特產這種「不近人情的否定」。軟硬兼施均未奏效後,她斷定我「這種男的」
靠不住。

    她搖頭晃腦道:「試問,你怎敢奢望一個背叛家鄉土特的人有一天不會背叛
你呢?」說這話時,她嬌嫩的乳房正綻放在大學城賓館廉價而局促的空氣中。    

    我沒有回答她,而是沖向了衛生間。當油膩的糖糊從口中噴薄而出時,外面
響起肆意的大笑。    

    陸永平進來時我就在吃糖油煎餅。我真是餓壞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個。隨
著那油炸的甜蜜滾入胃裡,我總算抓住了點什麼。

    陸永平倚著門,黑幽幽的影子斜戳在牆上。他連咳了好幾聲,像是要在村民
大會上發言。遺憾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直到我端起搪瓷缸,陸永平才開口。他笑著說:「走,外邊兒去啊,姨夫請
客。」

    搪瓷缸滾燙,於是我又把它放回了桌上。我扭過臉,盯著陸永平。他已經穿
上了一條長褲,黑毛環繞的肚臍像個山野洞窟。我想對他說「滾蛋」,但隨食物
殘渣噴射而出的卻是「呱呱」。其實也不是「呱呱」,更像一個悶屁或者脖頸折
斷的聲音。

    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複了一遍。這次效果好多了,我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
嚇人。

    陸永平笑了笑,張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襯著橘黃色的木門,他長臉通紅,
油光閃閃,像是在燒紅的鐵塊上潑了一勺桐油。

    我扭身揭起搪瓷蓋子,混著榨菜味的熱氣升騰而起。在慘白的燈光下,我似
乎聽到了鐵塊上濺起的「呲呲」聲。    
   
    那個永生難忘的傍晚,我背靠著門站了許久。起初還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後
來屋裡就暗淡下來。我側耳傾聽,一片死寂,連街上的喧囂都沒能如約而至。躺
到床上,我閉上眼,頓覺天旋地轉。有那麼一會兒我感到自己懸浮在空氣中,似
乎撲棱幾下胳膊就會衝破屋頂,升入夜空。再後來,空氣變得粘稠,周遭忽明忽
暗。我發現自己在環城路上狂奔。瘦長的樹影宛若跳躍著的藤條,不斷抽在身上。    

    我跑過橋頭,在大街小巷裡七彎八繞後,總算到了家門口。氣喘吁吁地,我
走進院子。母親從廚房出來,問我吃飯沒。我說沒。她說那快來。灶上煮鱉一樣,
也不知燉著什麼。飄香陣陣中,我垂涎三尺。

    母親卻突然悶哼一聲。我這才發現她撅著雪白大屁股,坐在一個男人胯上。
背景一片模糊,只有耀眼的白臀無聲地抖動著。那波波肉浪像是拍在我的臉上。
我叫了聲媽,她扭過臉來,張張嘴,卻是兩聲顫抖的嬌吟。接著啪啪脆響,男人
笑出聲來,像是火車隆隆駛過。那條狹長的疤又在蠢蠢欲動。我放眼廚房,空無
一物,連灶台都消失不見。心急火燎地沖向臥室,一陣翻箱倒櫃,我終於在床鋪
下摸到那把彈簧刀。它竟裹在一條內褲裡。    

    我小心取出,湊到鼻尖嗅了嗅。冰冷依舊,卻揮發出一股濃烈的騷味。這無
疑令人尷尬而惱火,但我還是別無選擇地彈出了刀刃。鏘的一聲,屋裡一片亮堂。
那瞬間射出的白光如一道暴戾的閃電,又似一縷清爽的晚風。喘息著睜開眼,我
早已大汗淋漓。月光清涼如水,在地上澆出半扇紗窗。我感到褲襠濕漉漉的,就
伸手摸了摸。之後,肚子就叫了起來。喉嚨裡更是一片灼熱,連頭上的傷口都在
隱隱跳動。我從床上坐起。除了梧桐偶爾的沙沙低語,院子裡沒有任何響動。    

    然而,剛開門我就看到了陸永平。他赤身裸體地站在院子裡,眼巴巴地望著
月亮。那毛茸茸的肚子像個發光的葫蘆,反射著一種隱秘的叢林力量。其時他兩
臂下垂,上身前傾,脖子梗得老長,宛若一隻撲了銀粉的猩猩。我眼皮一下就跳
了起來。就這一霎那,他轉過頭來。至今我記得那張臉——如同被月亮傾倒了一
層火山灰,朦朧中只有一雙小眼兀自閃爍著。唯一有自主意識的大概就是嘴裡的
煙,瞬間就短去了一大截。

    我心裡立馬擂起鼓來,連掌心都一陣麻癢,腳步卻沒有任何停頓。從他身邊
經過時,我感覺陸永平是尊雕塑。所有房間都黑燈瞎火,院子裡銀白一片,像老
天爺摁下的一張白板。沒有母親的動靜。我徑直進了廚房。    

    開了燈我便對著水管猛灌一通。櫥櫃裡放著多半盆糖油煎餅,應該是下午剛
炸的。母親很少搞這些油炸食品,總說不健康。

    不過多虧了奶奶,從小到大這玩意兒我也沒少吃。前兩天她老人家打電話來,
我扯兩句就要掛,她說讓你媽炸點煎餅,可別忘了上供。多麼奇怪,即便如此憂
傷,奶奶還是相信老天爺。我捏起一個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兩袋速
食麵。那是本地產的清真面,當時剛流行醬包,吃起來挺新鮮。搪瓷缸我也記憶
猶新,屎黃色,側身印著小熊貓吃竹筍,手柄處有一行紅字:教師節快樂!

    我忘了那晚陸永平在廚房站了多久。只記得在我狼吞虎嚥時,右側牆上老有
個巨大黑影在輕輕搖曳。他或許連屁都沒放一個,又或許發出過幾個擬聲詞,再
不就絮叨了些無關緊要的雞毛蒜皮。而我,只是埋頭苦幹。我太餓了。大汗涔涔
中,褐色糖漿順嘴而下,甚至淌到手上,再滴落缸裡。我把手指都吮得乾乾淨淨。    

    等我吐著舌頭從搪瓷缸上抬起頭,陸永平又進來了。這次他套了件白襯衣,
沒系扣子。說不好為什麼,當這個大肚皮再次暴露在燈光下時,我多少有些驚訝。    

    我老覺得屋裡有兩個陸永平,以至於不得不扭頭確認了一番。這次他走到我
身邊才停下來,單手撐牆,擺出一副西部牛仔的姿勢。我發現他穿著父親的涼拖。    

    「你頭咋回事兒?」陸永平笑眯眯的。    

    我沒搭理他,又捏起一個煎餅。我還是餓。我說服自己:畢竟中午只吃了份
盒飯。    

    「現在不要緊了吧?」陸永平乾笑著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真的是矮凳,很
矮,相當矮,以至於他需要仰起臉來看我。於是他就仰起了臉:「泡面最好不要
吃,還有這油炸食品。特別是你這種情況。」他指了指腦袋:「對傷口不好。」    

    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麵湯一飲而盡。味道不錯,就是有點鹹了。    

    「你說你——哎,都是姨夫的錯,姨夫沒能遵守諾言,」陸永平搖搖頭,一
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可以說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責任,咋辦隨你說。」他上
身挺得筆直,兩手搭攏在膝上,看起來像個憨厚的和尚。輕歎口氣,他又繼續道:
「有啥委屈別憋著,你這樣,我和你媽都不好受。」    

    一下子我像掉進了火爐裡,不由騰地站起來,對著陸永平就是一腳。他兩臂
前伸,晃了幾晃,終究還是應聲倒地。我居高臨下地盯著他,卻說不出一句話。    

    爬滿黑毛的大肚皮閃耀著奇怪的光,讓人心裡一陣麻癢。    

    陸永平腆著肚子也不說話,半晌才誇張地哎呦一聲,緩緩爬了起來。他邊拍
屁股邊嘟囔:「啥狗脾氣,姨夫可沒壞意思,你別老往歪處想。」他彎腰扶起凳
子,又說:「姨夫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下不為例。」    

    「快滾。」我臉紅脖子粗,聲音卻低沉得像把矬子。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陸永平像是沒有聽見,兀自把矮凳往後挪了挪,重
又坐下,「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媽在你心裡份量重。」    

    我臉上登時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廚房環視一圈後定格到了門外。我覺
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於是就張了張嘴。我說——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很正常,真的正常啊小林。誰沒年輕過啊,青春期嘛,我像你這麼大的
時候,那也是……」陸永平支吾半晌沒了音。    

    銀色的院子像張豆腐皮,被竹門簾切成條條細帶。我瞅了一會兒,覺得眼都
要花了,只好坐了下來。我咬了口油煎。    

    「小林?」    

    我又咬了口油煎,胳膊支在桌楞上,總算踏實了點。    

    「宏峰他奶奶那時候也是……啊,那叫一個俊,自然——不如鳳蘭,不如你
媽。但在我眼裡,別看崽子一大溜了都,在我眼裡……」陸永平磕磕巴巴,欲言
又止。我忍不住瞟了一眼。他低著頭,腦門亮晶晶的。「姨夫早早沒了爹,寡婦
門前是非多嘛,你也知道。」

    他抬起頭,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笑。完了又從兜裡摸了支煙,拍拍我,
要火機。我搖了搖頭。他起身在灶上點著,噴了兩口煙,又指指我的腦袋。我愣
愣地看著,一時有些恍惚。老實說,我無法想像陸永平他媽年輕時怎麼個俊俏法。

    「你委屈我知道,姨夫太能理解了。」他擺擺手,轉身走了出去。    

    陸永平站在月光下,岔著腿,像被什麼硬拽到那兒似的。不一會兒,他又走
了進來。「那會兒老五——」他在矮凳上坐下,揚揚臉,「就宏峰他小姑,還沒
斷奶,他奶奶就每天垂著個奶子在眼前晃。那會兒生活條件太差,家裡又窮,姨
夫瘦得跟草雞似的,整天就計較著一個事兒,就是,咋填飽肚子。白麵饃都是弟
弟妹妹吃,我從沒吃過。別說白麵饃了,有窩窩頭就不錯了。所以說啊,你們現
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陸永平笑了笑,跟刀割似的。我低頭瞅著手裡的半個
煎餅,突然就渴得要命。「這吃個奶也是事兒,老四三歲多了,看見妹妹吃,也
要搶,不給吃就哭。他奶也沒法子啊,熬不過就讓他啜兩口,這一啜老三又不樂
意了。這屄蛋子兒七八歲了都,我就上去揍他,不等巴掌落下他就哭,這一哭我
媽也跟著哭。後來她乾脆往碗裡擠兩嘴,誰喝著就喝著。」陸永平歎口氣,掐滅
煙頭,依舊垂著腦袋。「有次我給公社割豬草回來,一眼就瞥到灶臺上的奶。也
就個碗底吧,但那個香啊,滿屋子都是那個味兒。我沒忍住,端起碗就是咕咚一
聲,啊,完了又把碗底舔得乾乾淨淨。他奶從裡屋出來正好瞅見。」陸永平頓了
頓,接著說:「我哪還有臉啊,轉身就跑了出去。這一跑就是老遠,深更半夜才
回了家。他奶倒跟沒事兒人一樣,從沒提過這茬。後來碗裡的奶明顯多了,我卻
再沒碰過。」那晚的空氣海綿般饑渴,搞得人嗓子裡直冒火。時不時地,我就要
瞥一眼水龍頭。    

    「其實也偷嘗過兩次,沒敢多喝吧,寧肯最後倒掉。」陸永平笑笑,抹了把
臉。他聲音明晃晃的,讓我想起月下的梧桐葉子。「老三老四也就鬧個古怪,後
來都不喝了。我看那個大奶子晃來晃去,說實話,這麼多年,從小到大這麼多年,
第一次心裡發癢。癢到……癢到有時候晚上睡不著覺。唉,就這麼有天晚上我偷
偷摸上他奶的床,去喝奶,她就假裝不知道。我還自作聰明了好一陣。這事兒一
發不可收拾,直到有次她說,小平啊,你這樣老五就不夠了。我又羞又急,就說,
老臭包能喝,我為啥不能喝。他奶就不說話了。你想這奶能有多少,這麼連著幾
次,哪還有啊。老五吸不出奶,哇哇哭。他奶哭,我也哭。」說著陸永平撇過臉
——或許是盯著門外——半晌沒吭聲。    

    周遭靜得有點誇張,我只好輕咳了兩聲。陸永平卻不為所動。在我猶豫著要
不要起身喝口水時,他終於把臉拿了回來。「後來,」他說,「後來……」語調
一轉,他突然拍拍我:「你還聽不聽?」我不置可否。「那——給姨夫倒點水去。」    

    我覺得自己應該憤怒,但猶豫半晌還是站了起來。等我倒水回來,陸永平手
裡已經捏了個油煎。此種局面讓我顯得十分被動。於是,我又返回給自己倒了點
水。


    就接在搪瓷缸裡,很快泛起一層油花。

    陸永平油煎下肚才開了口。他說:「真雞巴燙。」

    我說:「啊?」

    他說:「水啊。」我晃著搪瓷缸不再說話。

    「後來……後來……說到哪兒了?後來我忍了幾天,心裡又開始發癢。最後
還是摸他奶床上了,一個禮拜啜一次吧,有時候就幹含著,也不吸。他奶再沒提
過這茬。當然男女那點事兒我早懂了。老臭包到家裡送白麵我又不是沒碰到過,
傻子都知道他圖個啥。」

    我問他老臭包是誰。陸永平哼了聲,淡淡道:「就一補鞋的唄,打小凍壞了
腿,娶不著媳婦,論輩份還得管我叫叔,後來在平河洗澡淹死他娘了。」    

    說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於是水汽就哈在他腦門上,使後者愈加閃亮。我不
由把搪瓷缸晃得更快了。    

    陸永平卻不再說話。他放下杯子,瞅瞅我。

    「完了?」我聲音細細的,像被人捏住喉嚨硬擠出來似的。

    「那可不,你還想聽啥?」陸永平笑了笑。

    我哦了一聲,就垂下了頭。水汽嫋嫋,裹著絲榨菜味,拂在臉上油乎乎的。
我忍不住喝了一口,燙得差點把搪瓷缸扔掉。有那麼一刹那我覺得舌頭都熟了。
我不得不把它吐出來,像狗那樣哈著氣。

    就在這時,陸永平的聲音再次響起:「後來不知不覺就跟他奶奶有了那事兒。
就是那事兒。很自然,我也不知道該咋說,她連反抗都沒有。剛開始怕懷上,提
心吊膽,呵呵,後來計劃生育搞下來,全村結紮,媽個屄的,連寡婦都沒放過。
這倒方便了我,幾乎每天都要折騰,直到廠裡送我去讀夜校。」

    說這話時他始終低著頭,那張長臉埋在陰影中,額頭上的汗水洶湧得如
同十月的大雨。我愣了好一會兒,輕輕地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卻咚得一聲巨響。    

    缸裡的熱水躍出來,濺在臉上,絲絲冰涼。    

    好一陣沒人說話。這不是個好現象。無論如何,總要有人說點什麼。於是我
就張了張嘴,我說:「唉。」我感到嗓子眼裡臥了條蛇。陸永平掃了我一眼,又
垂下了頭。他也說了聲唉。於是窗外就刮起了風,梧桐的沙沙低語也爬了進來。    

    半晌,陸永平抬起頭——他已經挺直腰杆,銜上了一支煙——死死盯著我。
那樣的目光我至今難忘,像水泥釘鑽進牆裡時邊緣脫落的灰渣。他張張嘴,又把
煙夾到手裡:「這事兒姨夫只給你說過,可不許亂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
好又拈起了一隻油煎。「以前姨夫給你說的……」陸永平把煙銜到嘴裡。    

    「啥?」我飛快地鼓動腮幫子。    

    他咬著過濾嘴,摸了摸口袋,再次把煙拿回手裡:「想不想搞你媽?」他甕
聲甕氣的,肚子湧出一襲明亮的波浪,看起來無比柔軟,讓人忍不住想踹一腳。    

    於是我就踹了一腳。我感到頭髮都豎了起來。陸永平倒地的動作和剛才並無
二致,讓我產生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但他輕蔑一笑便把我從錯置的時空中揪了出
來:「你跟我差不多,就是沒我的膽罷了。」

    我躥上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我想告訴他「再雞巴胡說,老子宰了你」,
卻一個字都崩不出來,只覺得滿手油膩,恍若握著一條狡猾的巨蟒。半隻油煎順
著他的脖子溜過衣領,滑到了肚子上。陸永平臉更紅了,卻笑得越發燦爛。我鬆
開手,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大口喘氣。


                                 十六    

    那晚月光亮得嚇人。我站在院子裡,捏著一隻油煎,不時揚起脖子啜上一口。    

    等陸永平進去後,我仿佛才終於想起了母親。父母臥室亮起橘色的床頭燈,
透過窗簾的部分變成了粉紅色,像一張一闔的昆蟲複眼。偶爾一襲陰影戳上窗簾,
我就心裡一緊。我不知道陸永平在幹什麼。月光澆在樹上,激起一縷清涼的風,
連梧桐的影子都流動起來。除此以外,天地之間再沒任何聲響。

    陸永平很快就出來了。他叉著腰站在我面前,望了眼月亮,小聲說:「你知
道姨夫那次跑到哪兒?」    

    我沒吭聲。「平河大壩上。那天也是大月亮,我在壩上躺了好久。」陸永平
撓撓肚皮,又指了指月亮,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就在這時,臥室傳來母親的聲音。
起先很朦朧,突然變得尖利,然後她急吼吼地叫了聲「陸永平」。聲音很快低下
來,卻如同腳下的影子一樣清晰。我心裡咯噔一下,月光似乎更亮了。    

    或許喝了太多水,我像只癲狂的氣球,走起路來咣當作響。這讓我莫名羞愧,
一瞬間連膀胱都要炸裂。我只好拽了拽陸永平。他回頭,示意我放心。放個屁心,
我轉身溜出客廳,不到鳳仙花叢就急不可耐地掏出了老二。

    隨著那道萬有引力之虹奔騰而出,褲襠裡發酵多時的杏仁味也一併彌漫至月
下。我嘴裡叼著油煎,喉嚨裡忍不住咕咚一聲。那泡尿實在太長了,長到我突然
覺得頭頂的月亮是老天爺的監視器,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尿下去了。

    轉過身時,陸永平蹲在走廊裡,父母臥室響起散亂的噪音,像是老鼠的哼唧,
又似指甲磨蹭在水泥地上。母親不時輕呼一聲「陸永平」,清晰卻又朦朧。我又
扭頭掃了一眼月亮——毫無疑問,有生以來,我從未見過那麼大的月亮。

    陸永平進去時,臃腫的黑影砸在我身上。於是我的腿就有點發軟。為了避開
他的陰影,我只好躡手躡腳地錯開身子。這讓我顯得十分窩囊,以至於差點笑出
聲來。陸永平的蹭地聲卻一如既往。很快,噪音消失不見,母親輕聲說:「放開。」    

    真的很輕,輕得如同一根銀針,直刺而來。我不由一個趔趄,仿佛剛從夢中
驚醒,又像一個瀕死之人浮出水面。深吸口氣,我捏捏油煎,慢慢靠近臥室門口。
首先看到的當然是陸永平。他叉著腰,一動不動,卻擋住了我的大部分視線。我
只好偏了偏腦袋。然後我就看到了一隻乳房,圓潤飽滿,被橘色燈光抹了層蛋清
後又平攤在初秋的空氣中。頂端的深色突起拉出一條夜的波紋,再悄悄蔓延至肋
下。    

    小腹平坦而溫暖,偶爾滑過幾片斑駁的光影。母親平躺著,兩腿伸得筆直,
涼被斜搭在身上,卻不能阻止那抹黑亮從陰影裡肆溢而出。霎那間,一眼熟悉的
暗泉開始在心間跳躍,我不由屏住了呼吸。    

    陸永平扭頭瞅了我一眼。燈光把他的腦袋無限放大,再順著天花板拋到客廳,
讓人恍若頭頂飛過一團烏雲。他沖我作個手勢,就飛快掰回了腦袋。在一片光怪
陸離中,他俯下身子,喚了聲鳳蘭。

    「放開。」母親的聲音波瀾不驚。伴著幾絲吱嚀,她又冷冰冰地補充一句:
「快點。」說這話時,她一條腿蜷縮起來,另一條甚至離開床面憑空蹬了蹬。那
麼近,腳趾糾結起又舒展開,在我心裡湧出一朵熱辣辣的水花。順著大腿往上,
掠過輕抖著的胸脯,我一眼就看到了母親的腋窩。    

    稀疏的毛髮捲曲而細長,隱隱分泌著一絲委屈和不安。也就是此時,我才發
現母親兩臂伸在腦後,被一條皮帶縛在床頭欄杆上。那個木雕欄杆我記憶猶新,
黃白相間,兩側飛舞著碩大的喜字,中間盛開著幾朵鏤空的什麼花。母親的手腕
暴露在陰影中,潔白得刺目。雖然早有準備,我還是大吃一驚。刹那間連燈光都
硬了幾分。而等我看到母親眼前蒙著一條長毛巾時,一坨巨大的鉛墜開始在胃裡
緩緩下沉。瞥了眼昏黃的床頭燈,我感到膀胱再次膨脹起來。    

    接下來的事兒像是幻燈片。陸永平似乎說了句什麼,母親索性掙扎起來。橘
色的光籠罩著白嫩的臂膀和溫潤的臉頰,她輕咬嘴唇,像條翻塘的白魚。乳房必
然會抖動,小腹也會起褶子,長腿會在撲騰中抖開涼被。於是沉悶的咚咚聲中,
涼被順著床沿徐徐滑落。

    我捏著油煎,沖陸永平招了招手。我想說這一切太誇張了,像拍電影,我不
大受得了這個。但陸永平沒能看見。他半蹲在床頭,輕撫著母親的胳膊。好一會
兒,母親總算安靜下來,無聲地喘息著。她兩腿蜷縮,胯間大開。於是我看到了
那抹在腦海中浮現過無數次的肉。茂密的森林下,肥厚的兩片肉唇緊夾著偏向一
側,隱隱迸發出一道灰濛濛的亮光。瞬間,橘色的空氣都在顫動。我情不自禁地
把目光轉向客廳,再順著門縫溜進院子。

    除了模糊的一縷銀色,那裡一無所有。但我還是瞥了好幾眼,仿佛真有什麼
人會突然從那兒蹦出來似的。目光返回臥室時,我發現那抹蕪雜而朦朧的肉色間
沾著幾縷白色細線。猶豫片刻,我才確定那是衛生紙屑。床邊的垃圾簍裡溢出白
色亮光,似有一股酸腥氣體在房間裡遊蕩。這讓我嗓子眼直發癢,像被猛然拋入
了空曠的沙漠,連傷口都在粗礪的煩躁中跳躍起來。我咬了口油煎。    

    陸永平就那麼蹲著。他掃我一眼,握著母親的胳膊肘,說:「妹兒啊妹兒,
就這最後一次了,你就成全哥吧。」    

    母親壓低聲音:「真你媽變態,快給我放開。」她的腳踏在床上,咚的一聲,
說不出的空洞。    

    陸永平歎口氣:「別看哥嘴碎,那都是瞎碎,真到正經事兒上,笨得他媽的
不如豬。鳳蘭啊,這輩子哥都認了,娶了你姐這個潑婦。哥有時真是……」他腦
袋越垂越低,終於抵住了床沿,大手卻把母親的胳膊攥出個紅圈。    

    「疼,你快給我放開,」母親揚了揚下巴,「你家的事兒咋也輪不到我來操
心。」    

    「哥給你說的都是真的,你以為我開玩笑?」陸永平猛地抬起頭,聲音提高
了八度:「那年哥第一次去你家,臘月二十四。大雪紛飛的,你在院子裡壓水,
穿著個花棉襖,小臉紅嘟嘟的,倆麻花辮一甩一甩。咣地一下,哥就啥都不知道
了。」陸永平呼吸都急促起來,像個受氣的小媳婦,連虎背熊腰都一聳一聳的。    

    我搞不懂他什麼意思。    

    「你小點聲。」母親把臉撇過一邊,毛巾讓她的下巴顯得越發小巧。陸永平
又蹲了一會兒,似乎等著母親再說點什麼。遺憾的是她像睡著了一般,再沒任何
動靜。

    半晌,陸永平歎口氣,撐著床沿站了起來。他長長地哼了一聲,似是有火車
從身上駛過。完了他瞥我一眼,轉身坐到床上,低下了頭。再沒人說話。我聽得
見院子裡的風聲,叮鈴鈴的,像真是鍍了層銀。母親兩腿交叉,一動不動,只有
小腹尚在輕輕起伏。陸永平則癡迷地盯著自己的腳——或許吧,誰知道呢。我嘴
裡的咀嚼也只好停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永平輕咳一聲,扭身摸上母親的大腿,叫了聲鳳蘭。我
從未聽過那種聲音,平滑而緊繃,就跟不是他發出來的一樣。瞬間我雞皮疙瘩都
掉了一地。而陸永平已經一路向上,攥住了母親的左乳。    

    於是它就呈現出各種形狀。母親嘖了一聲,卻沒有動作。陸永平就得寸進尺
地俯下身去,滑過小腹,含住了另一隻乳房。

    母親又嘖了一聲,擺正臉,說:「幹嘛呀你?」

    陸永平沒有回答,而是索性一手一隻,揉搓幾下後,擠到一起,快速抖動起
來。那兩抹嫣紅像是白浪中凋零的花。

    母親咬咬嘴唇,說:「行了你。」她的聲音也像被巨浪卷過。

    陸永平總算停了下來,他老牛般喘了口氣,又叫了聲「鳳蘭」,便把大嘴壓
了下去。一時屋裡「吧砸」肆起,並隱隱伴著一種小孩撒嬌似的哼唧。

    父親的拖鞋掉在地上,啪地脆響,在寂靜的夜晚誇張得離譜。母親終於哼了
一聲。她張張嘴,卻沒說什麼,而是把臉撇向了一旁。那對抵在床尾的腳神經質
地跳了跳,腳趾都糾結起來。我又咬了一口油煎。我覺得在這樣的一個夜晚,腮
幫子理應有使不完的勁。    

    後來陸永平起身,面向我。燈光把他的影子飛快地砸了過來。一種說不出的
恐懼油然而升,再被巨大的心跳聲碾至四面八方。我掃了眼床上的瑩白胴體,簡
直喘不上氣來。但陸永平只是脫去了襯衣。他伸了根手指,示意我再等等,完了
就又伏在母親身上。在脖頸處拱了一會兒,他一路向下,最後分開大白腿,埋首
胯間。

    我不由目瞪口呆。老實說,這種畫面我在毛片中都沒見過。整個過程母親
一聲不響,這下卻泄出一絲低吟。陸永平抬頭笑了笑。

    「笑個屁,要麼閃開,要麼你就麻利點,別磨……磨……」母親揚了揚下巴,
飽滿的雙唇輕顫幾下,卻沒了音。

    那晚我斜靠著門框,不時啜一口油煎,經過漫長而無聲地咀嚼後,再吞咽下
去。說不好為什麼,這甚至讓我獲得了一種儀式感。類似童年時無數個奇妙的夜
晚,我偷偷起床,盤腿打坐,以期某種並不存在的功力日益精進。

    但陸永平無疑具有一種我無法否認的功力——誰也無法否認。他像頭拱白菜
的豬,讓母親先是咬緊嘴唇,後又發出一陣呵呵的哈氣聲。那種破碎而濃重的聲
音我至今難忘,像是在坎坷小路上崎嶇而行,於顛簸的驚訝中浮起一池愉悅的漣
漪。還有母親顫抖著的乳房——當她在吱嚀中握緊拳頭,欠起身子時,就會掀起
一襲淡薄的陰影,斜斜地切入黑暗,再消失不見。

    也許是為了讓乳房安分點,陸永平繞過腿彎,重又攥住了它們。與此同時,
他的臉堵在胯間,把母親整個下半身都拱了起來。於是大白腿便搭在陸永平肩頭,
在身下沉悶而刺耳的噪音中輕輕晃動。圓潤而溫暖的足弓蹭在陸永平汗津津的背
上,不時繃緊的弧度像朵被迫綻放的花。橘色燈光讓人恍若置身烤箱內部,那片
粗礪的朦朧似是化不開的熱氣。而母親,

    則是一塊沁涼的軟玉,周身渙散的白光都透著股涼意。她臉扭在一旁,毛巾
束縛著的頭髮垂在肩頭,濕漉漉地摩挲著鎖骨。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搖了搖頭,
說著別別別,卻夾緊了陸永平的腦袋。在一聲悠長的歎息中,她小腹挺了挺,長
腿無力地攤開,在床鋪上擊出沉悶的聲響。

    我發現即便到了秋天,人們還是愛出汗。每個人都大汗淋漓,真是不可思議。
其次我發現母親的內褲掉在地上,就在我腳下。它並沒有泛出什麼光,卻散發著
濃烈的腥臊味。我垂下頭,又猛然抬起,一口糖漿堵住咽喉,甜蜜得令人窒息。    

    陸永平沖我招手時,我沒有動,而是默默盯著他,慢條斯理地吃掉了最後一
塊油煎。他搖搖頭,打開了日光燈。我像被燙了一下,立馬後退了兩步。於是他
搖搖頭,又關了燈。

    就那一瞬間,我還是瞥了母親一眼。她白晃晃的肉體泛著水光,脆生生地:
「神經病,開什麼燈。」

    我朝臥室瞄了瞄,把滿手油膩都蹭在了掛曆上——上面似乎尚存著一絲溫熱。
接下來我又撒了泡尿。老二硬邦邦的,過了好久才尿了出來。月亮更高了,周遭
愈加寂靜。

    回來時,陸永平斜靠在矮櫃上,鏡裡的影子黝黑而朦朧。

    母親問:「啥味兒,你是不是吃東西了?」

    陸永平看看我,沒有吭聲。母親又說:「不行,手疼,你快給我解開。」

    陸永平扭頭盯著母親,還是沒有吭聲。母親叫了聲陸永平,他才如夢方醒地
呵呵一笑。然後他抹把臉,靠近母親,輕輕喚了聲鳳蘭。

    母親蹬了蹬腿:「神經病,你快點,我還要吃飯。」

    陸永平攥住她的手,捏了捏。母親嘖了一聲:「真的疼,胳膊都快斷了。」    

    陸永平就又摸了摸母親的胳膊,像真怕它們會斷掉似的。之後,他沖我點了
點頭。

    一時地動山搖。    

    我覺得每一口呼吸都那麼沉重。從鼻間滾出,再砸到腳上。於是腳步也變得
沉重起來。離母親越來越近,一股莫名味道隨著熱哄哄的氣流直撲而來。我掃了
眼床頭燈,又看了看陸永平。後者和前者一樣朦朧。他之前示意我脫了褲子再進
來,我沒有脫。因為有失體統。他現在又示意我脫了褲子,於是我就脫了褲子。    

    老二軟了。地面冰涼。一襲黑影掠過,陸永平掰開了母親的大腿。她說:
「磨磨蹭蹭,我都要餓死了。」

    我只好看了母親一眼。她像只從天而降的白羊,讓我大吃一驚。我瞥了眼窗
外,月亮像面巨鼓。不知何時一縷月光溜進來,淡淡地癱在紅內褲上。於是我低
頭撿起了內褲。濕漉漉的。把它放到床頭後,我不知該做點什麼了。如果條件允
許的話,我希望能來個原地縱跳。

    但陸永平拽住了我。他皺著眉,砸了砸嘴。一隻遍佈老繭的手在大腿內側一
陣摩挲後,掰開了它。母親哦了一聲。我不得不看了一眼,然後就有一塊大石頭
壓到了胸口。在陰影下我也瞧得真真切切。濃密的陰毛肆意鋪張著,兩片肥厚的
肉唇像被迫展開的蝴蝶翅膀,其間鮮紅的嫩肉吐著水光,強酸強鹼般殺人眼睛。
發愣間,母親開口了。她說:「你還真吃油煎了,上供用的,你也好意思。」一
瞬間我以為母親在和我說話。    

    我張張嘴,陸永平卻發出了聲音:「哦。」他滿頭大汗,把母親往床沿移了
移。    

    豐滿的白腿在沉悶的燈光下蕩開一道耀眼的波紋。「快點吧,」母親哼一聲,
「一股油嗆氣,你噁心不噁心。」我也嗅到了一股油嗆味,它裹著糖漿在胃裡上
下翻騰。    

    在淫穢物品方面,我實在閱歷有限。99年之前,除了少得可憐的三級片和
歐美錄影,我也就翻過幾冊公安小故事,外加一本看起來像武林秘笈的《夫妻招
式大全》。性對我來說太過遙遠,我甚至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和女人「發生關係」。    

    那晚我站在母親胯間,盯著那抹陌生而又熟悉的肉,不知所措。我看了陸永
平一眼。他半蹲著,一坨巨大的汗滴在鼻尖悄悄聚集。他整張臉都埋在陰影中,
唯獨這滴汗金光閃閃。我希望它能掉下來,遺憾的是在搖搖欲墜中它反而越發壯
大。 

    陸永平又挪挪母親,手掌在那團肉上搓了搓,把它掰得更開了。母親不滿地
扭扭身子,歎了口氣。她身下墊了條毛毯,遍佈漩渦狀紋路。「咋了?」「你快
點唄。」    

    我盯著母親輕啟的嘴唇,下身奮力一戳。「幹嘛呀你!」母親哼一聲,梗起
脖子,目光穿透毛巾直刺而來。

    陸永平也抬起頭,汗滴危險地晃了晃。我不由心慌意亂,低下頭又是一戳。
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一張小嘴。母親哦地一聲低吟,腦袋落回枕間,頸側濕髮尚在
輕輕擺動。

    陸永平撤回右手,左手還按在母親大腿上。他再次抬起頭,那坨巨大的汗滴
終於落下來,砸在健美白肉上,振聾發聵。我這才感到自己被一團溫熱包圍,險
些叫出聲來。母親神經質地彈了彈腿,叫道:「陸永平?」    

    陸永平盯著母親,嗯了一聲。我僵立著,呼吸卻越發急促。「神經病。」母
親僵硬地扭扭身子,飽滿的雙乳抖了抖。她甚至笑了笑,雙唇展開一道柔美的弧
度,卻又迅速收攏。

    我支棱著雙手也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撐在母親身側,屁股也跟著挺動起來。

    「誰?」母親尖叫一聲,上身都弓了起來,聲音旋即壓低:「搞啥啊陸永平?」

    我只感到下身一團濕滑,不由開始加快速度。離母親那麼近,我幾乎能看清
她臉上的絨毛。

    「陸永平?」乳房抖動得越發厲害,不斷有陰影被拍擊得四下退散。光滑的
乳暈像猛然睜開的眼睛,突兀的乳頭死死盯著我。這讓我煩躁莫名,只好俯身咬
住了它。綿軟卻又堅硬,我忍不住啜出聲來。

    「林林?」母親悶哼一聲,整個身子都挺直了。我死死攥住兩個乳房,側過
臉直喘氣,胯部的動作卻沒有停止。肌膚下的青色脈絡在我眼前不斷放大,猶如
源源不絕的地下河流。    

    突然母親發出一聲歎息。我從來沒有聽過那種聲音——在花樣百出的評劇戲
臺上也不曾有過——讓人想起《動物世界》裡迅速下墜的夕陽。

    接著長長的一聲吱嚀,母親差點從床上蹦起來。她上身挺起,兩條腿瘋狂地
舞動。於是屋裡就掀起一陣風,我感到脊樑都一片清涼。老二被緊緊攥住,幾乎
動彈不得。我只好停了下來。    

    後來母親開始輕喚我的名字,一聲接一聲,然後又是陸永平。她聲音沙啞得
像塊磨石。我又挺動起來。肉香在鼻間縈繞。我死死盯著枕邊。那裡放著兩本書。    

    劉震雲的《一地雞毛》和毛姆的散文集《在中國屏風上》。至今我記得後一
本,屎黃色的山巒間爬著一抹綠色長城,醜得令人髮指。上高中時母親還強迫我
背過其中的幾篇。

    而其時其地,陸永平像是消失了一般。我揉搓著母親的乳房,越插越快。母
親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抬起頭看她。毛巾上爬著半個喜字,輕晃著幾乎要跳
將出來。於是我又低下了頭。我俯到頸側,在那裡似乎能感受到母親的跳動。

    我清楚地記得母親脖頸上的兩枚紫色斑痕。當時雖然不清楚什麼是吻痕,但
我知道那是陸永平留下的。我把它們含到嘴裡,死命地吸吮。一波波的火花在腦
袋中盛開,我越來越用力。我希望聽到肉體的撞擊聲。

    母親不經意地泄出一絲低吟,在聲帶的震動中被無限放大。我感到鼓膜發麻。
我發現床沿刀背般硌著大腿。我聽見了啪啪聲。還有吱嘎吱嘎,整張床都晃動起
來。我快要哭出聲來。

    母親又掙扎起來,叫著我的名字,又叫陸永平。細碎,緊迫,卻又輕柔,尾
音甚至帶著一絲放浪。我實在忍不住了。電光石火間,所有的岩漿,所有的清泉
都一股腦傾瀉而出。母親軟綿綿的,像朵白雲。陸永平突然又出現了。他愣愣地
看著我。    

    我喘息著抬起頭。毛巾半垂在母親臉頰上,露出一隻通紅的眼。大滴飽滿的
淚水璀璨得如同夏夜的星空。母親一腳把我踢開。    

    等我反應過來,陸永平已經跪在地上。他說:「不要怪我啊鳳蘭,哥也是沒
法子。沒法子啊。和平這個二百五,肯定打心眼裡恨我,為啥?那狗屄史XX是
我介紹的,他能不多想?咱倆的事兒要再給說出去了,他還不跟我拼命?你說是
不是這個理?」

    我背靠牆,只覺得屁股冰涼。昏暗的燈光像遠方原野上的大火,朦朧又炙熱。
母親仿佛沒入湖底,沒有一絲存在的跡象。

    陸永平起身給她解皮帶時,又說:「這事兒根本不算事兒,沒人知道,不要
多想啊鳳蘭,我保證爛到肚子裡。林林也實在可憐,你可不要怪他。」

    母親奪過皮帶,對著陸永平就是幾下。    

    我能看到她的一隻腳在床沿晃悠。陸永平也不躲。啪啪脆響如同影子的墜地
聲。

    後來皮帶就飛出去,砸在衣櫃玻璃上。晶瑩的碎片如同上升的氣泡,我覺得
再加把勁就能浮出水面。就是此時,街上大喇叭裡傳來嘈雜的噪音。喂喂兩聲後,
一個甜美得令人作嘔的女聲唱道:總想對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麼豪邁;總想對
你傾訴,我對生活是多麼熱愛。

    陸永平還在對母親說著什麼。母親跳下床,給了他一耳光。陸永平一個趔趄,
險些坐到地上。母親又給他來了兩下。陸永平直接跪下來,啞著嗓子:「你打吧。」

    母親輕輕地說:「滾。」很輕,但我還是聽見了。    

    她輕輕地站著,乳房輕輕地抖了抖,大腿上已有水痕輕輕滾過。    

    直至陸永平拿著衣服,走到院子裡,我才發瘋一樣沖了出去。月亮大得讓人
心裡發麻。我一腳踹過去,陸永平就撲到了地上。我騎上去,一通亂打。但很快,
他掐住我的手:「看好你媽,記住沒,別讓她想不開。」

    發愣間,他已翻過身,穿起了襪子。剛穿上半隻,又扯了下來:「不用怕,
沒事兒,啊。」

    我光屁股坐在地上,軟綿綿的老二在月光下像消失了一般。陸永平光腳穿上
皮鞋,又爬起來穿上了襯衣。然後他生生把我拽起來,湊在耳邊說:「看好你媽,
啊,沒事兒,沒事兒。」他臉腫得像頭熊,在月光下泛起迷人的光澤。於是我一
巴掌扇了過去。    

    陸永平推門而出時,咣當一聲響。我這才想起紮在門口的自行車。而那輛爛
嘉陵還鬼魅般立在月光下。我渾身濕漉漉的,不知淌的是汗還是淚。

    那晚老天爺像害了銀屑病。梧桐把沙沙嗟歎投射成一灘病怏怏的陰影。身側
的涼亭立柱崩出道道裂紋,仿佛下一秒就會四分五裂。

    我撇過臉,母親的影子戳在窗簾上,一動不動。張也還在不知疲倦地唱。一
股甜蜜突然直沖咽喉,我張張嘴,像一眼噴泉。

    終於,街上傳來孩子們的喧鬧聲。 


                                   【未完】

[ 本帖最後由 L6165sl 於 2015-6-8 22:53 編輯 ]
作者: sjxhi    時間: 2015-6-8 22:58     標題: 受不了,居然是通过陆永平把“母亲”上了

俩人在院子里密谋,母亲就一无所知吗?十四章结尾咣当一声甩门白甩了?
作者: a260548749    時間: 2015-6-9 02:03

这尼马是要把他妈推坑里的节奏阿,和老陆一起搞不找屎嘛?
作者: sjxhi    時間: 2015-6-9 21:47

推下火坑了,陆永平会不会威胁他们母子搞3P?
作者: qyh458    時間: 2015-6-10 16:56



QUOTE:
原帖由 sjxhi 於 2015-6-8 22:58 發表
俩人在院子里密谋,母亲就一无所知吗?十四章结尾咣当一声甩门白甩了?
同感,在中间可能缺失了部分文字,尽管大师不停交代二人交谈时不时望向门外,因为是插叙,也可能是我没看懂。
当然,文字依然精彩,驾驭依然娴熟,好文章!支持大师,期待后续。
作者: 南嘉明月    時間: 2015-6-19 09:32

文章在由绿母向乱伦转换
作者: kiss84wplayer    時間: 2015-6-23 01:58

故事情節有點斷斷續續
讓人有時空錯置的感覺
而且主角他媽居然一直在臥房沒出來查看
實在不太合理
後面居然還給陸永平綁起來  有點誇張
而原本期待主角的逆襲卻變成同流合汙
這完全落入陸永平的算計
我看他母親以後很難不順從陸永平了
作者: rienaba    時間: 2015-6-26 18:13

经典文章,肉欲中带一点淡淡的哀伤,非常期待下文
作者: kiss84wplayer    時間: 2015-6-28 12:11

下一集  她們母子關係會如何轉變  還有陸永平會採取什麼對策  這都是一大賣點
作者: kiss84wplayer    時間: 2015-7-1 10:36

陸永平應該會想辦法讓他媽做愛時表現主動點
作者: kiss84wplayer    時間: 2015-7-8 11:41

最好再加入學生脅迫老師的劇情  ^^
作者: 34556    時間: 2015-7-13 22:50

这半年来看的最好的文章之一,整体行文流畅自然,淡淡的哀愁怨念中夹杂着泥土的乡村气息,朴实亲切。肉戏部分更是出彩,只言片语,简单的几个侧面描写就勾画了活灵活现的床戏,未见其形先听其声,更是让人兴奋的不能自已,母亲的每次高潮都让人激动的浑身发抖,作者的功力可见一斑。最棒的是母亲并未迷失在欲望里,变成人尽可夫的淫妇浪女,而是依然端庄自持,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传统女性。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5-7-22 19:41     標題: 寄印傳奇(17) 作者:氣功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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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印傳奇


作者:氣功大師
2015卅07卅22  首發於SIS



               說兩句吧

  大災之年,人心惶惶,費時費力寫這麼個狗屁玩意有點荒唐。再碼個一兩章
就太監吧。多謝那位前輩。也祝大家都好。

  這也算是個完整故事了。只要你足夠認真,把細節聯繫起來,貫之以最基本
的生活常識,絕大部分情節都一目了然。       

    而且,你也可以有自己的解讀,只要能做到所有細節上的邏輯自洽(其實是
癡人說夢,我懷疑能有幾個人真正注意到細節了)。比如陸永平的心態變化、不
同階段的不同目的、什麼時候產生邪惡計畫以及什麼時候決定付諸實踐,包括對
後果的預料在文中都有跡可尋。       

    這個無需腦補,無需猜測,無需我肯定或否定。可惜不少朋友都是拎個脈絡,
甚至貼個標籤、看個結果,連基本情節都不屑於去搞懂。

  還有那些覺得男主懦弱的,我只能說你們get不到最核心的母子關係,真
的很遺憾。       

    之前說過男主和鳳蘭的性格是一樣的。       

    鳳蘭委身陸永平是淫蕩嗎?那男主接受這個事怎麼就成懦弱了呢?他的身份
是兒子,不是丈夫。       

    基於各種原因,他可以和母親分享秘密,雖有情緒和抵觸,但還是識大體的。
這就是這對母子關系的特殊之處。       
    另外母子倆對鳳蘭出軌早有共識。從出軌事件暴露後,兩人在爺爺家的表現,
到姥爺來送錢兩人的態度。所有的情節發展都埋在細節當中,由不得我怎麼寫。  

    至於男主對陸永平的態度,當然是複雜的。但最主要的還是怨恨和嫉妒。只
不過收起彈簧刀就意味著他放棄了唯一能有效衝擊陸永平的方法(為什麼那晚無
功而返呢?大概有人會說是因為懦弱)。        

    第十五章兩人在院子裡相遇,皆無語,心思卻千差萬別。陸永平無疑是震驚
的(雕塑一般,俏皮話都說不出來了),嚴林則驚訝、不安、興奮、惱怒混雜一
塊,難分彼此。說這麼透真的好嗎哈哈?當然你也可以有其他解讀。

  關於細節,我還可以再舉個例子。        

    張鳳棠對陸永平咆哮:你找其他女人我管過你沒?這句話當然另有深意(反
正要太監了,劇透下,涉及文革後期的早年經歴和一個三角戀),但撇開深意不
談,拿常理度之,這句話什麼意思?為什麼自己親妹妹不可以?最大的可能大概
是: 1)親戚間發生這樣的事不好。或者2)關心自己妹妹。

    無論哪種可能,張鳳棠都不會對嚴和平聲張。這樣的細節應該有好幾處,特
別是寫到女人的時候。

  關於男主為什麼成了強姦犯,是否有其他選擇?有,但我鋪墊這麼久就是為
了讓他變成強姦犯。      

    男主從養豬場回來就憋一口氣,種種原因沒在陸永平,身上發泄出來,這次
又目睹兩人熱火朝天,其心境可想而知。陸永平的教唆不過是給他個藉口和機會。

    第十五章的夢就是他心態的預演。這個強姦犯通情達理不假(又是懦弱),
但畢竟是小孩,何況心中住著惡魔呢?如休謨所說,理性終究是感性的奴隸。

  關於本文的標籤。

    那我老實說,這是個徹頭徹尾的戀母小說。亂或者綠只是供不同人擼而已。
另外,它確實是個手槍文。

    在我看來,以性刺激為目的的都是手槍文——手槍文並不意味著粗製濫造。
你不要看著鋪墊擼不起來就懷疑整個世界。        

    不過我還是要說,手槍文不假,但它裹上了純文學的皮毛。這就意味著,拿
起點文的眼光你完全get不到這個小說的點。這並不是說起點文低端,而是說
純文學和類型文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路子。你揣測不出它的「文學性」,你感受不
到小說中的情緒,那你的閱讀體驗就要大打折扣了。

  關於對亂倫的態度。我當然是極力反對、接受不能的(不要試圖跟我談倫理
學、社會學或者什麼政治理論,我不想嚇死你,也不想討無趣)。但是,到黃色
論壇寫黃色小說貼著亂倫標籤,我沒必要跑這兒裝逼。只要存在公序良俗,存在
倫常,亂倫就不是理所當然的,不管是現實還是虛構。我的小說裡就有倫常。這
是一個外部壞境塑造,它決定了小說情節的合理性,我的意思在這裡。

  最後還是回到開頭吧。這不是懸疑文,沒有詭計,沒有推理,將來也不會有
解謎(也不絕對,換個視角的話多少會涉及一些資訊,但也不是解謎,算是重複
或強調吧)。總之資訊都躺在那兒,能get到多少完全看你個人。


                                 十七 

    早起竟然是個陰天。灰濛濛的,像是墨汁揮發到了空氣中。梧桐卻一如夏日
般繁茂,花花草草清新怡人,連鳥叫蟲鳴都婉轉似往昔。      

    我輕掩上門,小心翼翼地踏入這個初秋清晨。       

    父母臥室黑燈瞎火。我豎起耳朵,沒有任何動靜。這多少讓人了口氣。       

    然而,等躡手躡腳地溜向廚房門口,瞥見那拉得嚴嚴實實的臥室窗簾時,一
種莫名的不安猛然從心頭竄起。       

    一時間,連徜徉於方寸天地的淡藍色丹頂鶴都變得陌生起來。這套窗簾父母
用了好久,幾乎貫穿我整個幼年時期。我卻從沒發現丹頂鶴的嘴竟然那麼長,彎
曲得像把剪刀。       

    愣了好一會兒,我才扭頭掀開了竹門簾。廚房門大開著,微熹晨光中屎黃色
的搪瓷缸赫然蹲在紅漆木桌上。還有陸永平用過的水杯,牆角的方凳以及躺在地
上的半隻油煎,一切都那麼心安理得。搞不懂為什麼,我突然就眼眶一熱,險些
落下淚來。

  原本我想給自己搞點吃的——事實上大半夜肚子就開始咕咕叫——當看到油
煎時,我才意識到哪怕老天爺降下山珍海味我也一點都吃不下去。       

    刷完碗筷,我倚著灶台發了會兒呆。我想如果自己精通廚藝的話,理應為母
親做頓早飯。當然,搜腸刮肚一番後,我便自慚形穢地打消了這個念頭。之後上
個廁所,又跑到洗澡間抹了把臉。       

    再次站到院子裡時,天似乎更陰沉了。爛嘉陵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       

    我捋了幾片鳳仙花葉,自顧自地輕咳了兩聲,卻依舊捕捉不到母親的動靜。
嘔吐物還在,有點觸目驚心。這張乾結的地圖金燦燦的,像塊精心烤制的鍋巴。
我三下五除二把它收拾乾淨,然後轟隆隆地開了大門。       

    推上車剛要走,我終究沒忍住,沖著丹頂鶴叫了聲媽。沒人答應。又叫了幾
聲,依舊石沉大海。眼淚頃刻洶湧而出。扔下自行車,在大門口站了半晌,我緩
緩朝客廳走去。       

    然而,客廳門反鎖著。我頓覺頭皮發麻,整個人像是被拋到了岩漿裡。求生
本能般地,我大聲嘶吼,瘋狂地舞動手臂。朱紅木門在顫抖中發出咚咚巨響。終
於,窗口亮了燈。沒人說話,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汗水擊穿地面的呻吟。

  騎車出門時,我蹬得飛快,濕沉的空氣在耳邊嘩嘩作響。村後隱隱傳來老頭
老太太的吆喝聲,他們不光是給自己個兒鼓勁,還要把睡夢中的懶逼們一舉驚醒。       

    據說他們要跑到水電站再返回,可謂一路猿聲啼不住,曲藝雜談不絕耳。可
怕的是,這些運動健將兼藝術家幾乎伴我度過了整個青春期。       

    在大街口老趙家媳婦叫住了我,要求我載她一程。她穿了套舊運動衣,把自
己裹得渾圓。       

    我黑著臉不想說話,她卻一屁股坐到了我後座上。       

    沒走幾步,蔣嬸敲敲我脊樑:「你個小屁孩勁兒挺大。」       

    我懶得說話,一個勁猛衝。她問:「要遲到了?」我搖搖頭。       

    到村西橋頭她下了車,小聲問我:「剛剛你家咋了,殺豬一樣。」       

    我心裡咯噔一下,哪還說得出半個字。       

    她說:「別狗脾氣跟你爸一樣,惹你媽生氣。」我蹬上車就走。       

    蔣嬸還在喊:「你也不帶傘,預報有雨啊。」

  果然,沒下早自習便大雨滂沱。沉悶的讀書聲和爽快的雨聲催人入眠。我支
著眼皮硬是捱了下來。吃早飯時我們擠在走廊裡,飛濺的雨絲不時掠入碗中,呆
逼們為此興奮得面紅耳赤。我不時擠出兩聲乾笑,卻在比大雨還要轟鳴的嘈雜聲
中消逝不見。       

    記得當時我想,如果母親也來食堂打飯,我只需輕輕低下頭,任她再眼尖也
不可能把我揪出來。       

    當然,這是癡人說夢。雨下了幾乎一整天。我也沒見到母親。忘了是哪節課,
我小眯了一會兒,結果被老師敲醒,背靠後黑板罰站了一下午。至今想不起那天
晚上我是怎麼爬到床上去的。只記得煞白的月光像是要把天花板削下來,我直挺
挺地躺著,像生下來就躺在那兒一樣。窗外沒有任何動靜,連張也都識趣地閉上
了嘴。       

    後來我在平河游泳,浮浮沉沉中似有嘩嘩水聲漫過耳際。恍惚間又好像母親
在洗澡,我幾乎能看見洗澡間昏黃的燈光。猛地坐起,夜悄無聲息。我輕輕踱向
窗口,院子裡黑燈瞎火。猶豫再三,我還是拉開門走了出去。月亮不知何時隱了
去,模糊的幽光宛若遠古的星火。我背靠涼亭立柱杵了好一會兒。我多麼想唱首
歌。

  晚自習放學我故意落在後面,卻沒能等著母親。事實上她來沒來學校我都不
知道。雨後的空氣中,連呆逼們的嬉戲聲都清新了些許。我從旁邊急馳而過,惹
得他們哇哇大叫著尾隨而來。那些粗魯而幼稚的公鴨嗓至今猶在耳畔,像淺窪中
飛濺起的水漬,模糊卻又真切。到家時,父母臥室亮著燈。我滿頭大汗地紮好車,
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見到了母親。記得是個大課間,所有的初三生都在班級
前的空地上練立定跳遠。操場上響徹著第八套廣播體操的指示音,傳到教學區時
變得扁平而空幽。儘管有班主任陰冷的巡視,呆逼們還是要抽空調皮搗蛋一番。
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幾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帶來。

    一個傻逼就說:「我要是你就請假了。」       

    我說:「幹毛?」       

    他說:「頭上有傷,一跳就炸。」       

    我說:「你媽才炸呢。」       

    他毫不示弱地說:「你媽。」       

    我謔地站起來,剛捏緊拳頭,他揚揚臉:「真的是你媽。」       

    果然是我媽。印象中母親穿了身淺色西服,正步履輕盈地打升旗台前經過。
她或許朝這邊瞟了一眼,又或許沒有。這種事我說不好。只記得她邁動雙腿時在
旗杆旁留下一抹奇妙的剪影——天空藍得不像話,母親脖頸間的鵝黃紗巾迎風起
舞,宛若一團燃燒的熾焰。

  很難想像那段時間的心境,也許我根本就不敢去觸及母親,遠遠觀望已是最
大的虛張聲勢。然而第三節課間,從廁所出來,途徑教學區的拱門時,我險些和
母親撞個滿懷。這樣說有點誇張,或許兩人還離得遠呢,只是驟然照面有些不知
所措。       

    當然,不知所措的是我,說大吃一驚、屁滾尿流更符合事實。至今我記得母
親明媚的眼眸,映著身旁翠綠的洋槐,如一汪流動的湖水。它似乎跳了一下,就
平穩地滑向一側。我好像張了張嘴,沒准真打算蹦出幾個詞呢。遺憾的是,我只
是踉蹌著穿行而過。坐到教室裡時,心裡的鼓還沒擂完,周遭的一切卻踏踏實實
地黯淡下來。

  中午放學時我有些猶豫不決,在呆逼的招呼下還是硬著頭皮奔向了學生食堂。       

    匆匆打了飯,我拽上幾個人就竄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園裡。我認為這裡起碼是
安全的。不想牛逼正吹得起勁,大家戛然而止。       

    與此同時,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正待發火,背後傳來小舅媽的聲音,急吼
吼的:跟我走!我一時有些發懵,嘴裡憋著飯,怎麼也站不起來。       

    小舅媽當然不是省油的燈,她一把擰住我的耳朵,於是我就站了起來。不顧
我的狼狽鳥樣,她撈上我的胳膊就走。有一刹那我以為母親出事了。這讓我的腿
軟成了麵條。       

    但小舅媽說:「真讓人一通好找,給你弄點好吃的咋這麼難呢。」       

    她撅著嘴,揚了揚手裡的飯盒。我當下就想跑路,卻被小舅媽死死拽住。當
著廣大師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過激舉動。進教師食堂時,我緊攥飯缸,頭
都不敢抬。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親並不在。反是幾個認識的老師調侃我
又跟舅媽混飯吃。我汗流浹背地坐在角落裡,右腿神經質地抖動著,卻隱隱有幾
分失落氤氳而起。

  記得那天飯盒裡盛的是小酥肉。小舅媽打米飯回來,蠻橫地往我碗裡撥了一
半。我說吃不完,她說她正減肥。我就沒話可說了。飯間小舅媽突然停下來,盯
著我瞧了半晌。我心裡直發毛,問她咋了。       

    不等我鬆口氣,她又問:「你的頭好了沒?」我不置可否,她奸笑著踢我一
腳:「要不要報仇啊?」       

    後來小舅媽問及父親的近況,又問我想不想他。我這才發現自己幾乎忘記了
這個人。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縷不安的漣漪就從心頭悄悄蕩起。       

    回教室的路上,陽光懶懶散散。我終究沒忍住,問:「我媽呢?」       

    小舅媽切了一聲,憋不住笑:「你媽又不是我媽,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當晚一放學我就直沖車棚,在教師區找了個遍,也沒見著那輛熟悉的車。我
有點不知所措。看車老頭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聲哨子,就要攆雞一樣把我攆走。       

    人流潮湧中,我跟車棚外耗了好一會兒。只記得頭頂的白熾燈巨大而空洞,
幾隻飛蛾不知疲倦地製造著斑駁黑影。而母親終究沒有出現。       

    回家路上月影朦朧,在呆逼們的歡笑聲中我沉默不語。到環城路拐彎處我們
竟然碰到了王偉超。大家都有些驚訝,以至於除了「我肏」再也擠不出其他詞兒。       

    王偉超揮揮手,讓他們先走,說有事和我談。我能說什麼呢,我點了點頭。
王偉超遞煙我沒接,我說戒了。       

    然後王偉超就開口了,他果然談到了邴婕。我能說什麼呢,我說滾你媽逼。
我蹬上車,又轉身指著他說:「別他媽煩老子,不然宰了你。」我實在太凶了。

  下了環城路,連月光都變得陰森森的。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麼。在村西
橋頭猛然發現前面有個人影,看起來頗為眼熟,登時我心裡怦怦直跳。村裡犬吠
聲此起彼伏,不遠處的淺色背影優雅動人。       

    我慢慢跟著,吸入一口月光,再輕輕吐出。一時兩道的樹苗都飛舞起來。然
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彎就沒了影。我不怔了半晌,直到家門口才想起母親晚上
沒課。       

    進了院子,父母臥室亮著燈。待我停好車,燈又熄了。廚房裡卻有宵夜。記
得是碗雲吞面,罩在玻璃蓋子裡,熱氣騰騰。我站在灶台旁,狼吞虎嚥地吃完了
它。等洗漱完畢躺到床上時,眼淚才掉了下來。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    ***    ***    ***

    沒兩天,新宿舍樓正式投入使用。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學校住。記得是
個週六,中午放學我就直奔家裡。母親不在,鍋裡悶好了鹹米飯。我坐到涼亭裡
悶悶地吃完飯,又懶洋洋地摳了會兒腳。       

    陽光很好,在爛嘉陵上擦出絢爛的火花,我突然就一陣心慌。回到自己房間,
床上碼著幾件洗淨的衣服,其中就有那天晚脫到父母臥室的運動褲。我有氣無力
地癱到床上,再直挺挺地爬起來,然後就開始整理鋪蓋。       

    說鋪蓋有些誇張,我也懶得去翻箱倒櫃,只是操了倆毛毯、一床單,外加一
床薄被。用繩子捆好後,我又呆坐了半晌。我甚至想,如果這時候母親回來,一
定會阻止我。一時間,某種危險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體內膨脹開來,我感到自己
真是不可救藥了。  

    入住手續草率而迅速,整個下午我都耗在籃球場上。其間隱約看到邴婕在旁
觀戰,一輪打下來卻又沒了影。我竟然有點失落。       

    四點多時回了趟家,母親依舊不在,我就給她留了張字條。這種事對我來說
實在新鮮,有點矯情,簡直像在拍電影。記得當晚搞了個數學測驗,當然也可能
是其他狗屁玩意,總之晚自習只上了兩節。

    當棲身嶄新的宿舍樓裡時,大家的興奮溢於言表。在一波波被持續壓制又持
續反彈的嘰嘰喳喳中,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星期天上午是實驗課。九點多時,小舅媽虎著臉出現在實驗室門口。她脆生
生的,卻像個打上門來的母大蟲:嚴林,你給我出來!在呆逼們幸災樂禍的竊笑
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       

    臺階下停著一輛自行車,後座上紮著一床鋪蓋卷。       

    小舅媽抱臂盯著我,也不說話。       

    我說咋了嘛,就心虛地低下了頭。小舅媽冷笑兩聲,半晌才開了口:「不跟
你廢話,你媽沒空,讓我給捎來。」
       
    說著,她從兜裡翻出二百塊錢給我。我條件反射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
手扇開:「你還真敢要?」       

    教室裡傳來若有若無的笑聲,我的臉幾乎要滲出血來。小舅媽哼一聲,問我
住幾樓,然後讓我抱鋪蓋卷帶路。一路上她當然沒忘撩撥我幾句。

  等整理好床鋪,小舅媽讓我坐下,一頓劈頭蓋臉:「是不是跟你媽吵架了?
啊?你可把你媽氣得夠嗆,眼圈都紅了——這麼多年,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幹啥
壞事兒了你,真是了不得啊嚴林。」       

    她說得我心裡堵得慌,於是就把眼淚擠了出來。起先還很羞澀,後來就撒丫
子狂奔而下。水光朦朧中我盯著自己瑟瑟發抖的膝蓋,耳畔嗡嗡作響。       

    小舅媽不再說話,捏著我的手,眼淚也直往下掉。後來她把錢塞我兜裡,說:
「我看你也別要臉,撐兩天就回家住去。你媽保管消了氣兒。」       

    臨走她又多給了我五十,叮囑我別讓母親知道。「還有,」小舅媽拽著我的
耳朵,「別亂花,不然可饒不了你。」

  接下來的兩天都沒見著母親。飯點我緊盯教師食堂門口,課間操時間我溜達
到操場上,甚至有兩次我故意從母親辦公室前經過。然而並無卵用,母親像是蒸
發了一般。這個念頭冒出來時我簡直嚇了一跳。       

    經過一夜的醞釀,我卻漸漸被它說服了。週三吃午飯時,我眼皮一陣狂跳,
心裡那股衝動再也無法遏制。扔下飯缸,我便直沖母親辦公室。哪有半個人啊。       

    一直等到一點鐘才進來個老頭,問我找誰。我說張鳳蘭,我媽。他哦了聲,
卻不再說話。恰好陳老師來了,看到我有些驚訝。她說母親請了一上午假,下午
也不知道有課沒,咋到現在都沒來。

    之後她往我家打了個電話,卻沒有人接。不顧陳老師錯愕的目光,我發瘋一
樣沖了出去。校門緊鎖,門衛不放行。我繞到了學校東南角,那兒有片小樹林,
可謂紅警CS愛好者的必經之地。

  翻牆過來,我直抄近路。十月幾近過半,莊稼卻沒有任何成熟的打算。伴著
呼呼風聲,它們從視網膜上掠過,綠油油一片。

    小路少有人走,異常鬆軟,幾個老坑也變成了巨大的泥沼。兩道的墳丘密密
麻麻,在正午的僻靜中發出藏青色的嗚鳴。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於腳下一滑,
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進了村,街上空空蕩蕩,暴烈的日光下偶爾滲進一道好奇
的目光。我記得自己的喘息沉悶卻又輕快,而水泥路的斑紋似乎沒有盡頭。

  家裡大門緊鎖。我捶了幾下門,喊了幾聲媽,然後發現自己沒帶鑰匙,不由
整個人都癱在門廊下。氣喘勻了我才緩緩爬起,從奶奶院繞了進去。母親當然不
在。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後在樓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從家出來,日頭似乎更
毒了。我心如亂麻,尋思著要不要到街上溜一圈。       

    這時,一個聲音驚醒了我。是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樹下吃飯,她遠遠問
我今天咋沒上學。我快步走過去。她扒口飯,又問我是不是在泥裡打滾了。       

    勞她提醒,我這才發現自己在泥裡打了滾。我問她見母親沒。她說:「上午
倒是見了,從老二那兒拿了瓶百草枯。要不說你媽能幹,我還說張老師這身段哪
能下地啊。」我轉身就往家裡走。       

    「林林你奶奶回來了,上午就回來了。老兩口真有福氣……」她還在說些什
麼,我已經聽不清了。

  然而藥桶安靜地躺在雜物間,像是在極力確認著什麼。我有氣無力地朝奶奶
家走去。

    農村婦女酷愛服毒自盡,儘管這種方式最為慘烈而痛苦。14歲時我已有幸
目睹過兩起此類事件。那種口吐白沫披頭散髮滿地打滾的樣子,我永生難忘。       

    母親從不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人,但是對於死,我們又能說些什麼呢。至少
對那時的我而言,母親已經幾乎是個死人了。

    果然,爺爺在家。看見我,他高興地發起抖來。我懶得廢話,直接問他見母
親沒。他嘟嘟囔囔,最後說沒。我又問奶奶呢。他說在誰誰誰家打牌。我就出去
找奶奶,結果跑了一圈也沒見著人。

    回去的路上,我一步踩死一隻螞蟻。我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這,幾乎
耗光了我所有力氣。

  推開大門,我卻看到了母親。她滿身泥濘地蹲在地上,旁邊立著一個綠色藥
桶。院子裡彌漫著氯苯酚的味道,熟悉得讓人想打噴嚏。       

    母親還是那身綠西褲白襯衫,遮陽帽下俏臉通紅,幾縷濕髮粘在臉頰上,汗
水還在源源不斷地往下滑落。見我進來,她驚訝地抬起了頭。我想說點什麼,張
張嘴,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鐵門上,眼淚也總算奪眶而出。我記得自己說:「你死哪
兒了?!」       

    我搞不懂這是怒吼、哀號還是痛哭。只感覺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
從禿枝上冒出。       

    朦朧中,母親起身,向我走來。       

    我用餘光瞥著,假裝沒看見。       

    終於母親摸上我的肩膀,撫上我的腦袋。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掃過,
宛若一條橫貫夜空的銀河。於是我就矯情地撲進了她懷裡。我大概永遠不會忘記
母親身上百草枯的氣味,杏仁一般,直抵大腦。       

    還有她的哭泣,輕快地跳躍著,像是小鹿顫抖的心臟。也不知過了多久,母
親拍拍我說:「你頭髮都餿了。」


                                 【待續】
作者: qyh458    時間: 2015-7-22 21:14

大师终于更新了!近来难得一见的好文章,在目前尚未完结的作品中执牛耳的。大师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叙述,神来的场景描述,与人物性格完美贴合的语言功底,通篇流畅,代入感特强,似好莱坞三D大片在眼前上演,尤其是贯穿其间的隐隐的一丝淡淡的哀伤,很棒!在如今快餐文化盛行的时代,难得如此用心,赞一个!虽然不能和大师直接交流,但隔空也是表达心中所感,期待大师能在百忙之中抽出点时间来完成后续更新,加油!
作者: zwzjr1    時間: 2015-7-23 08:57

作者的文笔功力绝对一流,细腻的有些矫情了,正如作者所说,细节是该文的魂魄,人物的心理走向和故事的脉络都在细节当中,虽然不能完全认同男主的处理方式,但文章绝对是难得一见的用心之作!希望写完!
作者: a260548749    時間: 2015-7-23 16:49

没激情,作者大大文笔很强,但是写的好悬,跟文言文似的咬文嚼字的根本不好连。说是H文,生活现实是贴切可是不用再锦上添花了吧?都多余的一样了!
作者: kiss84wplayer    時間: 2015-7-25 22:10

後續的發展漸漸進入高潮  母親的動向想法 和兩人關係的轉變  都是重點  當然陸永平又會有何動作也是個爆點  這個秘密最後又是否能守住呢?
作者: zhvforever    時間: 2015-7-26 03:53

其实剧情并不复杂,但是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把人物刻画的很丰满,让人不觉乏味。
作者: kiss84wplayer    時間: 2015-8-3 02:44

主角他母親後來辭了教職不知和陸永平有沒有關係  後來轉去評劇學校發展  我猜可能也和陸永平有關
作者: kiss84wplayer    時間: 2015-8-8 12:49

陸永平小時候的遭遇  似乎有埋筆  會是個爆點
作者: empire779    時間: 2015-9-20 17:30

作者意图很明确,《寄印》一文还有大纲,想看的话可以继续写,但要本着“自由捐赠”的原则,怎么个自由捐赠法,作者的话是“看各人良心”,没一个明确标准。另外,最近作者也贴出了一章《难以启齿的小事》,只一章,也没下文,意图更加呼之欲出,就是姜太公钓鱼
作者: 老虎油    時間: 2015-9-20 19:35

姨夫可能倒不是坏人。毕竟在主角家庭最艰难的时候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6-2-24 19:27     標題: 我和我的母親(寄印傳奇)(18)作者:氣功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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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我的母親(寄印傳奇)


作者:氣功大師


                18

  後腦勺的頭髮大概過了倆月才長了出來。

  我走在初秋的連綿雨天裡,老感覺腦袋涼颼颼的,像是給人撬了條縫。

  一九九八年的秋風裹挾著雨水肆無忌憚地往裡灌,直到今天我都能在記憶中
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個下午我坐在涼亭裡看母親給花花草草打藥。

  她讓我洗把臉換身衣服快回學校去。

  我佯裝沒聽見。

  陽光散漫,在院子裡灑出梧桐的斑駁陰影。

  母親背著藥桶,小臂輕舉,噴頭所到之處不時揚起五色水霧。

  我這才發現即便毒液也會發生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議。

  終於母親回過頭來,沉著臉說:「又不聽話不是?」

  我頓時一陣惶恐,趕忙起身。

  正猶豫著說點什麼,奶奶走了進來。

  幾天不見,她還是老樣子。

  城市生活並沒有使她老人家發生諸如面色紅潤之類的生理變化。

  一進門她就歎了口氣,像戲臺上的所有歎息一樣,誇張而悲愴。

  然後她叫了聲林林,就遞過來一個大包裝袋。

  印象中很沉,我險些沒拿住。

  裡面是些在九十年代還能稱之為營養品的東西,麥乳精啦、油茶啦、豆奶粉
啦,此外還有幾塊散裝甜點,甚至有兩罐健力寶。

  她笑著說:「看你老姨,臨走非要讓給家裡捎點東西,咋說都不行。」

  說這話時,她身子對著我,臉卻朝向母親。

  母親停下來,問奶奶啥時候回來的。

  後者搓搓手,說:「也是剛到,秀琴開車給送回來的。主要是你爸不爭氣,
不然真不該麻煩人家。」

  她扭頭看著我,頓了頓:「你秀琴老姨還得上班,專門請假多不好。」

  我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點頭傻笑。

  母親則哦了聲,往院子西側走兩步又停下來:「媽,營養品還是拿回去,你
跟爸留著慢慢吃。別讓林林給糟蹋了。」

  「啥話說的,」

  奶奶似是有些生氣,嘴巴大張,笑容卻在張嘴的一瞬間蔓延開來,「那院還
有,這是專門給林林拾掇的。」

  母親就不再說話,隨著吱嘎吱嘎響,粉紅罩衣的帶子在腰間來回晃動。

  奶奶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問母親用的啥藥,又說這小毛桃都幾年了還是這
逑樣。

  母親一一作答,動作卻沒有任何停頓。

  「你快洗洗去,一會兒媽整完了也得到學校一趟。」

  好一陣,母親的聲音裹在絢爛的水霧裡飄散而來。

  氯苯酚的氣味過於濃烈,我簡直有些頭昏腦脹。

  「看看你,看看你,」

  奶奶跳過來,扯住我的衣領,「咋整的,在地裡打滾了?還是跟誰打架了?」

  我嗯了聲,也不知自己是打滾了還是打架了。

  放下包裝袋,我起身走向洗澡間。

  關上門的一刹那,奶奶說:「實際上豆地也不用打藥,這都快收秋了,打了
也沒多大用。」

  歎口氣,她又笑了笑:「我趕著回來還心說到地裡薅薅草呢。」

  我盯著鏡子瞧了半晌,卻沒能聽見母親的聲音。

  倒是幾隻麻雀在後窗嘰嘰喳喳,我一個轉身,它們就消失不見。

  ********************

  接下來是個久違的大週末。

  下午一放學我們就賴在操場上殺了個昏天暗地。

  回家時還真有點天昏地暗,我騎得飛快,結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來。

  她說:「老天爺,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著點!」

  完了奶奶囑咐我過會兒到她院裡一趟,「有好吃的」。

  紮下自行車我就竄了過去。

  誰知奶奶只是摸出來倆石榴,讓我第二天中午上她這兒吃飯。

  「別忘給你媽說,」

  也許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燈光下屋裡顯得光滑而冷清,「中秋節沒趕上趟,
那咱也得補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不過吧。」

  其實這些事也不過是給我增加點飯桌上的話頭。

  我故作冷澹地說了出來,結果母親更是冷澹——她甚至沒有任何表示。

  一時喝粥的聲音過於響亮,像是什麼妖怪在吸人血。

  可是除了埋頭喝粥,我又能做點什麼呢。

  有時多夾幾次菜,我都會覺得自己動作不夠自然。

  突然,母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說:「你飲牛呢。」

  我抬起頭說:「啊?」

  母親給我掇兩筷子回鍋肉,幽幽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媽虐待你。」

  我想笑笑,又覺得這時候笑會顯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頭。

  母親敲敲桌子,說:「嘿,抬起頭。」

  於是我就抬起了頭。

  她柔聲問我啥時候拆線。

  我說快了,過兩天。

  她怪我真是膽大,帶著傷也敢打球。

  我終於笑了笑。

  「笑個屁,」

  母親板起臉,聲音卻酥脆得如同盤子裡的油餅,「好利索了趕緊洗個頭,吃
個飯都臭烘烘的。」

  周日一大早母親就出門買菜了,儘管奶奶說今年她來辦。

  午飯最忙活的恐怕還是母親,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齡不饒人啊,還是你
媽手腳快。」

  四葷三素一湯,母親說先吃著,呆會兒再做個紅果湯。

  經奶奶特許,爺爺得以倒了兩盅酒。

  他激動得直掉哈喇子,反復指著我的腦袋含溷不清地說:「林林可不能喝啊。」

  奶奶連說了幾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閉上了嘴。

  飯桌上理所當然會談到莊稼。

  奶奶倒是看開了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啥法子」。

  母親笑笑,也沒說什麼。

  我和爺爺則是埋頭苦幹——這幾乎是我倆在飯桌上的經典形象。

  而在我記憶中,奶奶永遠是第一噴手。

  很快,她開始講述自己一周多的城市生活。

  她說她表姨別看有錢,過得也不好,年齡還沒她大,整天坐在輪椅上,啥都
要人伺候。

  她說咱是苦了點,至少還能下地勞動,她表姨就是懶才得了糖尿病。

  後來像想起什麼好笑的事,她樂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還真是厲害,把
那啥文遠管得叫一個狠。說往東,啊,他就不敢往西。見過怕老婆的,還真沒見
過這麼怕老婆的。」

  最後,她總結道:「城裡生活真不是人過的,那麼些人擠到一個樓裡面,幹
點啥能方便咯?」

  奶奶這麼說,我倒是一愣,因為上次在電話裡她都沒忘說道城裡怎麼怎麼好,
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麼多麼氣派。

  她甚至教導我要長點出息,「向你老姨學習,將來做個大官」。

  母親去廚房煲湯時,她老人家歎口氣,終於原形畢露:「當年你爸要是呆在
城裡不回來,也不會有現在這茬了。」

  這麼說著她老臉一皺,果然——眼淚就滾了下來。

  這頓飯吃到了兩點多。

  打奶奶院歸來時,太陽昏黃,陰風陣陣,老天爺像被糊了一口濃痰。

  空氣裡又開始季節性地彌漫一種辛辣的濕氣。

  我一屁股坐到涼亭裡,正琢磨著上哪兒找點樂子,陸宏峰便出現在視野中。

  這棵蔫豆芽一股腦提來了八斤月餅。

  雖然知道不應該,我還是一陣驚訝。

  因為姨表間根本不興這套,何況中秋節早他媽過去了。

  我故作老成地問他這是幹啥,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送他到門口時,我問:「你一個人來的?」

  他先是點頭,後是搖頭,最後揉揉眼說他爸在誰誰誰家看人打牌。

  我立馬打了個飽嗝,好像這才發現自己吃撐了。

  我問他:「你爸咋不來?」

  他吸溜吸溜鼻子,擰擰腳,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回答過了。

  ********************

  收秋時,我終於見到了陸永平。

  羞愧地說,我曾無數次幻想過這個場景,但真正發生時卻平澹得令人更加羞
愧。

  記得是個難得的朗夜,滿天星斗清晰得不像話。

  進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我一通七拐八繞,總算活著抵達了家門口。

  然而橫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以及一百瓦的燈泡下埋頭化玉米的人們。

  其中就有陸永平。

  他說:「嘿,小林回來啦!快快,吃點宵夜,出來幹活!」

  可能是燈光過於明亮,周遭的一切顯得有點虛。

  頭頂的飛蛾撲將出巨大的陰影,勞作的人們扯著些家長里短。

  這幾乎像所有小說和影視作品裡所描述的那樣,平澹而不真實。

  發愣間母親已起身向廚房走去。

  她說:「把車推進來,一會兒上架子礙事兒。」

  一碟鹵豬肉,外加一個涼拌黃瓜。

  母親盛小米粥來,在我身邊站了好一會兒。

  搞不懂為什麼,我甚至沒勇氣抬頭看她一眼。

  良久,母親輕咳兩聲,捶捶我的肩膀:「少吃點肉,大晚上的不好消化。」

  然後她就踱了出去,我能聽到院子裡的細碎腳步聲。

  當我扭頭望出去時,母親竟然站在廚房門口——她掀起竹門簾,柔聲說:
「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來了。」

  我當然還是出來了。

  儘管這個夜晚如同這個秋天一樣,耳邊永遠響徹著對陸永平的誇獎和感激。

  母親埋頭剝著玉米,偶爾會湊近我問些學習上的事。

  我一一回應,卻像是在回答老師提問。

  雖然不樂意,但我也無力阻止陸永平在眼前晃蕩。

  他和前院一老頭吹噓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唾沫四射之餘還要不時對我咧嘴
嬉笑。

  我真想一玉米棒子敲死他。

  後來陸永平上架子掛玉米,奶奶讓我去幫忙。

  我環顧四周,也只能站了起來。

  陸永平卻突然沉默下來。

  除了偶爾以誇張的姿勢朝剝玉米的人們吼兩聲,他的語言能力像不斷垂落的
汗珠一樣,消失了。

  我不時偷瞟母親一眼,她垂著頭,翻飛的雙手宛若兩隻翩翩起舞的蝴蝶。

 至今我記得她閃亮的黑髮和身邊不斷堆積起來、彷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沒的

  玉米苞海洋。

  那種金燦燦的光輝恍若從地下滲出來的一般,總能讓我大吃一驚。

  一掛玉米快壓完時,陸永平叫了聲小林。

  我頭都沒抬,說咋。

  半晌他才說:「每次不要搞那麼多,不然今晚壓上去明早就得斷。」

  第二天是農忙假,這大概是前機械化時代的唯一利好。

  而一九九八年就是歷史的終結。

  我大汗淋漓地從玉米苗間鑽出來,一屁股坐到地頭,半天直不起腰。

  母親見了直皺眉,怪我沒事找事。

  我抹把汗,剛想說點什麼,柴油機的轟鳴便碾壓而來。

  那天上午收了兩塊地。

  陸永平找了三四個人幫忙,全部收成卸到家裡時也才十點多。

  送走幫工,一干人又坐在門口繼續化玉米。

  有小舅在,氣氛輕鬆了許多。

  他總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間伺機噴發而出的抱怨。

  我和陸永平則是老搭檔,他負責壓,我負責碼。

  他說小林累壞了吧。

  我說這算啥啊。

  小舅哈哈笑:「還真沒瞧出來,這大姑娘還是個幹農活的好手啊。」

  臨開飯前張鳳棠來了。

  當時母親在廚房忙活,奶奶去給前院送擋板。

  老遠就聽到她的腳步聲,嗒嗒嗒的,好一陣才到了門口。

  這大忙天的,她依舊濃妝豔抹,像朵插在瓷瓶裡的塑膠花。

  張口第一句,張鳳棠說:「傻子。」

  我瞥了陸永平一眼,後者埋頭絞著玉米苞,似乎沒聽見。

  於是張鳳棠又接連叫了兩聲。

  小舅在一旁咧著嘴笑,我卻渾身不自在,臉都漲得通紅。

  陸永平說:「咋?」

  張鳳棠說:「咋咋咋,還知道回家不?」

  陸永平這才抬起了頭:「急個屁,沒看正忙著呢,好歹這掛弄完吧。」

  張鳳棠哼一聲,在玉米堆旁坐了下來。

  剝了幾個後她說:「還是老二家的好。」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謙虛越進步,越進步越謙虛。」

  張鳳棠一瞪眼:「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兒咋也沒見你這麼積極的。」

  「姐你這可冤枉我啦,」

  小舅眉飛色舞,一個玉米棒子攥在手裡舞得像個狼牙棒,「問問我哥,哪次
我沒去?只能怪喬曉軍那禿驢太狡猾,我倆堵了幾次,也就撞了一回面,還轉眼
就讓這孫子給溜了。」

  記得那天涼爽宜人,頭頂飄蕩著巨大的雲朵,焚燒秸稈的濃煙卻已在悄悄蔓
延。

  我感到鼻子有點不透氣,就發出了老牛喘氣的聲音。

  陸永平轉過身——竹耙子顛了幾顛——甕聲甕氣地:「哪來那麼多廢話?」

  爾後他低頭沖我笑了笑:「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碼點,四五個就行。」

  「你倒不廢話,就是辦事兒太積極。」

  張鳳棠頭也不回,「別扯這些,堵學校時你在哪兒?」

  「我哥說堵學校,得空我就往學校奔嘛。結果我前腳剛到,後腳派出所小徐
就來了。」

  小舅說著就笑了起來,還沖我眨了眨眼,「我哥也是心急,怕禿驢再開溜吧。」

  「你也就一張嘴能瞎扯。」

  張鳳棠哼了聲,就不再說話。

  爺爺坐在那兒,手腳哆嗦著,半天剝不開一個棒子。

  他似是嗅到了火藥味,四下張望一通,問咋回事,卻沒人搭理他。

  一時靜得可怕,遠處拖拉機的隆隆聲、廚房裡鍋碗瓢勺的碰撞聲、前院奶奶
的說話聲一股腦湧了過來。

  半晌,張鳳棠又開口了:「就是跟老二親,從小就親,我就不是你姐?」

  「說啥呢你,」

  陸永平彎腰接過我遞上去的玉米,沖著門口晃了晃,「扯犢子回家扯去。」

  這時母親正好出來,喊吃飯。

  她摘下圍裙說:「姐你也來,都趕緊的啊,就沒見過你們這麼愛勞動的。」

  「不吃,家裡有飯,又不是來要飯的。」

  張鳳棠在小板凳上扭扭屁股。

  母親拿圍裙抹了把臉,輕輕地:「爸,別剝了,吃飯!」

  轉身又進了院子。

  「吃飯好啊,」

  小舅伸個懶腰,又拍拍張鳳棠,「姐起來吧,幹活就得吃飯,不然可便宜林
林了。」

  陸永平也是哈哈笑,打竹耙子上蹦下來時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再
走,人做有那麼多,總不能倒了喂豬吧?」

  「那也得有豬啊,你當是以前?」

  小舅攙起爺爺,對我使眼色。

  張鳳棠悶頭坐了好一會兒,到底還是起來了。

  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著陸永平說:「你到底還要不要家?啊?自己家
不管,別人家的事兒你這麼操心?」

  陸永平煙還沒點上,抬胳膊蹭蹭臉:「又咋了?有話好好說,啊。」

  「咋了,你說咋了?裝啥裝?!」

  「走走走,」

  陸永平把煙拿到手裡,朝小舅笑笑,去撈張鳳棠的胳膊,「有事兒回家說。」

  「媽個屄的,」

  張鳳棠一把甩開陸永平,「不過了,回個雞巴家,不過了!你們那些勾當我
一清二楚!」

  她臉上瞬間湧出兩眼噴泉,聲音卻像蒙在塑膠布裡。

  此形象過於生動,以至於讓人一時無法接受。

  於是陸永平一腳把張鳳棠踹飛了。

  後者甚至沒來得及叫一聲。

  這極富衝擊感的畫面簡直跟電影裡一模一樣,至今想來我都覺得誇張。

  我親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沒動靜。

  有一陣我懷疑她是不是死了。

  母親聞聲跑了出來,剛湊過去,張鳳棠就嗚嗚嗚起來。

  陸永平丟掉煙,說了聲「回家」,轉身就朝胡同口走去。

  條件反射般,張鳳棠立馬爬了起來。

  她一句話沒說,抬腿就走。

  這時胡同口已出現三三兩兩的人。

  奶奶慌慌張張地跑來,問咋回事。

  大家都沉默不語,除了爺爺。

  他激動得青筋都要蹦出來,一截枯瘦的胳膊揮斥方遒般來回舞動。

  遺憾的是他的聲音像個牙牙學語的小孩。

  至今我記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扯出一條長長的絲線,像一根無限透明的琴
弦。

    ********************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黏稠而漫長。

  晚自習下課鈴一響,我總忍不住往家裡跑。

  基本上每次都能碰見母親,要麼在車棚裡,要麼在校門口的柳樹下。

  起初她還問我請假了沒,後來也懶得再問,只是叮囑我「小心趙老師找你算
賬」。

  我自然不怕什麼趙老師。

  然而那一路上大段大段的沉默,卻讓我在破車上坐立難安。

  記得瞪視著周遭無邊的黑暗,我一口氣要憋上好久。

  風從新翻的土壤縫隙中竄起,拂過我汗津津的腦門,撫起母親黑亮的長髮。

  偶爾一輛汽車疾馳而過,宛若夏夜池塘邊轉瞬即逝的螢火蟲。

  也只有到此時,我才會下意識地呼出一口氣。

  路燈一如往日般木訥,環城路一如往日般漫長,我苦心經營的如簧巧舌卻再
也找不回來了。

  我不說話,母親也不說,她像是十分享受這難得的清淨。

  有一次她突然爆笑起來。

  我問咋了。

  她嘴上說沒事,自行車卻抖得七拐八彎。

  直到家門口,她才問:「你一口氣憋多長時間?」

  我裝傻說:「啥?」

  她笑得直不起腰:「聽你都不帶換氣兒,老這樣還是回去練長跑得了。」

  終於有一天,班主任對我說:「跟你媽商量好,要住校就住校,要回家就回
家,你別三天兩頭來回跑嘛。」

  理所當然地,我捲舖蓋滾回了家。

  這為呆逼們的嘲諷術又增添了一道符咒。

  而先前頭上的豁口已經為我贏得了一個老禿逼的綽號。

  該綽號如此響亮而又落落大方,以至於去年春節同學小聚時,大家說的第一
句話都是:操,老禿逼來了。

  如果說這個秋天有什麼駭人聽聞的大事,那就是女教師廁所偷窺事件了。

  在與受害者的丈夫同場競技兩圈後,嫌犯王偉超終被擒獲於新宿舍樓骯髒的
被窩裡。

  據說當時他腳上的回力鞋都沒來得及脫下來。

  王偉超為此獲得了一個記大過處分,理由嘛——夜不歸宿。

  秋天結束之前,邴婕也消失不見。

  聽說是去了沉陽。

  對此我幾乎毫無覺察。

  直到有一天發現好久沒見過她,我才一陣驚慌失措。

  於是大家告訴我邴婕轉校了。

  他們驚訝地說:「你竟然不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

  我只知道最後一次見她是在學校附近的八路公交月臺。

  我蹬著破車到郵局取最新一期的《通俗歌曲》。

  遠遠地,她就朝我微笑,潔白得不像話。

  我慢悠悠地騎了過去,就像慢悠悠地駛過了蒼白而粗鄙的青春期。

  我目不斜視,以至於再也記不起她的模樣。

  陸永平再沒到過家裡來,至少在父親出獄之前。

  倒是張鳳棠來過一次。

  記得當時大豆還晾在走廊下,每次我經過時它們都要劈啪作響。

  張鳳棠給爺爺奶奶提了兩兜雞蛋,說是農忙要注意身體,然後就拐到我們院
裡來。

  我正呆在廚房吃飯,客廳的說話聲卻聽得真真切切。

  張鳳棠在為上次的事道歉。

  她說自己大的沒有大的樣,真是不會做人。

  我親姨前腳剛走,奶奶就跑了過來。

  猶豫半晌,她壓低聲音說:「鳳蘭啊,你該不會真對不住和平了吧?」

  期中考試後的那個下午,神使鬼差地,我跑到村祠堂打球。

  正飛揚跋扈,猛然瞥見母親打養豬場方向而來,我突然就一個激靈。

  顧不得球場上的吆喝聲,我立馬鑽到了人群裡。

  然而條條大路通羅馬,方向又能說明什麼呢?後來養豬場我也去過一次,這
個巨大的扁平建築不知何時已空空蕩蕩。

  只有那些鏽跡斑斑的防盜門窗提醒我,這裡曾經存放過某樣東西。

  而那輛爛嘉陵又是何時不見的呢?我死活想不起來。

  陸永平好像再沒騎過它。

  在以後的歲月裡,偶爾我眼前也會浮現出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樣子。

  還有那些雨夜,它醉漢般臥倒在梧桐下的泥濘裡,被雨滴敲打得叮叮作響,
恍若地底的知了猴又要傾巢而出了。

  記得拆線的第二天,母親給我洗頭。

  她抱怨我的頭髮真是臭不可聞,洗髮水打了一次又一次卻老是不起沫。

  當順臉而下的水終於沒有那股鹹味時,母親才算心滿意足。

  她轉身去給我取毛巾,因為隔著澡盆,不得不彎下了腰。

  我下意識地歪了歪腦袋,就看到了她噘起的屁股。

  一時間,腦後的傷口又不可抑制地跳躍起來。


                             【待續】
作者: kiss84wplayer    時間: 2016-3-5 01:20

發生一連串事件後  一切又變得平靜  但平靜的有點不真實 在這平靜的氣氛下  似乎潛藏的一股不安 讓人覺得一切並不如表面看到的那麼簡單  而且陸永平真的會就這樣放棄嗎 我覺得不太可能 說不定又在想新計畫來對付他媽 另外他媽消失的哪幾天去了哪 都在做什麼 也是個謎
作者: wenmo    時間: 2016-3-16 07:59     標題: 很逼近现实生活情节。

有点爱情故事三角恋的感觉,没有那么个床戏激情戏份,但也多了几分内心戏。我们期待主人翁爆发的那刻。努力吧,期待你的下一步。
作者: kiss84wplayer    時間: 2016-5-22 01:23

後面應該又有戲了
尤其是看到主角看到他媽從養豬場方向騎過來
這句應該是伏筆
後面的文應該會描述中間消失的一些刺激情節吧
不過作者好像睡著了
要等他的後續應該是遙遙無期了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7-10-16 23:38     標題: 我和我的母親 (又名寄印傳奇)(19~20)作者:氣功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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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印傳奇


作者:氣功大師


                                十九

  不可思議,火箭竟然贏了。我大叫一聲好,引得眾人側目紛紛。

    此刻我坐在二號食堂的二樓大廳裡,對面是我的女朋友。而她身後,懸在半
空搖搖欲墜的,是一台21寸長虹彩電。

    周遭人聲鼎沸、空氣油膩,麻子似的雪花點不時攀上莫布裡的臉龐,但他一
個後仰跳投,還是一舉命中。106比103,火箭險勝掘金。女主播的嘴無聲
地蠕動著,卻也不能阻止字幕的滾出。真是沒有辦法。我猛咬一口饅頭,朝陳瑤
攤了攤手。

  母親走後就起了風。平陽多風。一年的大部分時節裡,你總能看到五顏六色
的塑膠袋糾纏一起,氫氣球般漫天飛舞。我緊攥網兜,快步走過光溜溜的柏油路。
我只想知道比賽結果。然而宿舍門庭緊閉。不光我們宿舍,一溜兒——整個法學
院二年級的傻逼們像是同時人間蒸發。老實說,這陣勢近兩年來都難得一見。我
不由有些興奮,簡直想就地尿一泡以示慶祝。

  轉身拐過樓梯口,我就碰到了楊剛。他唾液四射:「你個逼,可把我們害苦
了!」說著他來拽我的網兜。

    我一閃就躲了過去。他奸笑道:「3號樓201,師太等著你呢。」

    我問火箭贏了沒,他說:「媽個屄,剛給師太放出來,老子還沒吃飯呢!」

    接下來,在芳香撲鼻、令人作嘔的櫻花小路上,我陸續碰到了更多同學。他
們說:「打你電話也不接,這下有的爽了!」他們說:「悠著點,別給師太一屁
股坐死了!」他們說:「靠,柚子都帶來了,要耍啥新花樣嗎?」

    遺憾的是,對比賽結果大家都一無所知。

  我趕到時兩點出頭,偌大的階梯教室空空蕩蕩,三三兩兩的人猶如棒子上殘
留的玉米粒兒。

    當然,最大那粒就是賀芳。是的,大而拘謹,像塊老母豬肉,任誰誰也不願
夾上哪怕一筷子。啊,這樣說也不太對,至少有點過時。因為新學期一來,整個
法學院都流傳著一個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老賀和小李搞上了。

    老賀就是師太,也就是賀芳——不要跟賀衛方混為一談,雖然據我所知兩者
都畢業於西政。她老人家乃我們院民商學術帶頭人之一,是為老牛;小李呢,新
來的研究生助教——太年輕,連名字都可以忽略不計——是為嫩草。

    兩位師長正大光明,驚天動地!不少人聲稱他們曾親眼目睹兩人如何在光天
化日之下卿卿我我。什麼老賀關愛小李,小李把老賀捧在掌心,顛來倒去的意象
無非是枯木逢春——在李老師挑逗下,賀老師那張四四方方的臉上泛起了一朵嬌
羞的花。

  簡直豈有此理!雖然老賀已離異數年,小李也尚未婚配,雖然戀愛和婚姻自
由受我國法律保護,但還是有人不樂意了。

    首先,院裡邊就不太看好這樁自由戀愛,總覺得從影響上講有點驚世駭俗。
自然這只是傳說,我又不是院領導。其次,李闕如也不太看好這對老少配,他是
這麼說的:老子姓李,他也姓李,所以老子就得叫他爸爸?這當然也是傳說,不
過相對來講要靠譜點,畢竟楊剛和李闕如都是024  班的。

  對於李闕如我所知甚少,總結起來大概有以下幾點:第一,他的名字來自於
臺灣民法典,也經常見諸于王澤鑒的民法理論中;第二,他頂著頭五顏六色的雞
巴毛,走路一蹦一跳,說話像放屁:第三,他曾經留學加拿大,結果一年不到就
變成了家裡蹲,後來給塞到我們院來——好嘛,法學院就是垃圾回收站。第四,
他老不是屬雞就是屬狗,甚至屬羊、猴,有點垂垂老矣的意思。

  當然,再老也老不過他媽啊。又老又賊。我剛打後門進去,坐在講臺上的老
賀就抬起了頭——只那麼一瞟,又垂了下去。

    我順著臺階狂奔而下,一路「噔噔噔」都沒能讓她再次抬起頭來。我氣喘吁
吁:「賀老師。」

    賀老師翹著二郎腿,埋頭翻著手裡的幾張紙,大概沒聽見。於是我又重複了
一遍。

    賀老師還是沒聽見,她穿了雙紅底高跟短靴,晃動間竟有幾分俏皮。

    我只好走上講臺,放大音量說:「賀老師,我來了!」

    這下賀老師總算抬起了頭。她戳我一眼,注意力就又回到了講義上。我真想
一網兜掄死她。

  好在這時老賀開口了:「你來了?」

  「來了。」

  「你來幹啥?」

  我沒話說了。我真想說「還不是你讓我來的」。一片靜默中,自習愛好者們
饒有興趣地把目光投了過來。

  「懶得跟你廢話,民法還想不想過?」好半晌老賀冷笑一聲,拍了拍講桌。
一時粉塵撲鼻,連始作俑者都向後傾了傾身子。

  我當然想過,於是我說:「想過。」

  「想?那你為啥蹺課?」老賀仰起臉,壓低聲音,「死點半等你等到兩點半,
屎個小死!」

  賀芳短髮齊耳,肉鼻豐唇,一笑倆酒窩,真不能算難看。加之膚色白皙,以
及無框眼鏡後那雙狹長而知性的鳳眼,好好拾掇拾掇倒也有幾分韻味。只是在這
空曠教室裡,配上四十不分的瀋陽普通話,陡然讓人覺得滑稽。台下已有人竊笑
起來。

  「啊?四個小死!」老賀不甘心地補充道。陽光掃在她的眼鏡上,白茫茫一
片。

  我再也憋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頓時教室裡哄笑一片。

  老賀二話沒說,收拾好東西,起身就走。擦身而過時,我輕揪住她的衣袖,
小聲叫道:「賀老師。」

  「滾!」老賀嘴唇都在發抖。

  愣了片刻,我擦擦冷汗,趕忙追了出去。

  老賀一米六出頭,大概疏於運動,有點豐滿過度。她腳步飛快,鞋跟踹在地
上,振聾發聵。叫了幾聲「賀老師」,她愣是不理,我也只能在後面跟著。

    賀芳平時脾氣就臭,不解風情,江湖人稱牛皮糖師太。無奈我們的民商兩大
件都由她帶。學術水準嘛,我還沒有評價的資格。倒是聽說老賀以前兼過律師,
離婚後就一頭紮進祖國的法學教育事業之中了。研究生、本科生,X大和省師大,
她都有課。

    老賀前夫也曾是院裡的老師,後來進了政法系統,聽說現在是省高院執行局
局長。從這個角度看,李闕如這種廢物的出現多半無法避免。

  進了院辦大樓,迎面一個老師打招呼:「賀老師這麼急啊。」

    老賀點著頭就躥進了電梯裡。我三步並作兩步,趕忙擠了進去。

  「賀老師,我錯了。」我眼淚都差點擠出來。

  「錯了?!」出乎意料,老賀竟然掃了我一眼,「你哪兒錯了?!」

  我發覺柚子真他媽沉,勒得手疼。

  「你牛,全年級二百號人,就你脾氣大!啊?蹺課還要耍大牌啊!」老賀聲
音本就低沉,激動起來簡直像黃鼠狼。「了不得啊,」她猛地拽起我的網兜,又
用力甩開,「你牛。」

  到了老賀辦公室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一屁股坐下,就讓我給輔導員
打電話。輔導員更是個二逼。於是我搖了搖頭。我說:「賀老師,我真的錯了。」

  老賀打開電腦,不再理我。她翹起二郎腿時,一腳踢在桌楞上,咚的一聲響。
我這才發現她裹了條肉色絲襪。繼而我注意到她穿著件毛呢包臀裙。這兩年剛流
行,中年婦女我真沒見幾個人穿過,何況是一向老土的賀芳。啊,愛情的魔力!
如果不是身陷囹圄,我真想即興賦詩一首。

  「活該!」陳瑤埋頭喝了口沒有羊肉的羊肉湯,眼神亮晶晶的,「那你咋出
來的?」

  咋出來的?這就要感謝李闕如了。老賀沏上一壺茶,就玩起了紙牌。刷刷的
發牌聲撓得人渾身癢癢。

    我呆立一旁,也不知杵了多久。不時有人經過,跟老賀打招呼。我毫不懷疑
他們驚訝的眼神——高等教育哪還有訓斥學生這一套。然而毫無辦法。我只能盯
著老賀的腳,後來是粗腿,再後來是藏在休閒襯衣裡的大胸。

    終於,老賀不滿地砸砸嘴,抬起了頭:「我勸你老老實實把輔導員叫來。」

    借此機會,我雙手捧起網兜,請求敬愛的賀老師允許我把它放到桌子上。老
賀哼了聲就又垂下了頭:「輔導員不來,你就等著掛科吧。」

    我只好把柚子抱到懷裡,欣賞起老賀和電腦的紙牌大戰。總體來說老賀略勝
一籌,但不少牌她打得太臭,我簡直想越俎代庖,痛殺一局。這又引起了老賀的
不滿,她說:「就沒見過你這麼皮的學生!」

  這當口李闕如沖了進來。他一頭鮮豔的雞巴毛在跳動中四下飛舞。「啊。」
看見我時他這麼說。

    老賀說:「你咋來了?」

    李闕如搭上我的肩膀:「Why can‘tI?」

    老賀端起茶杯,不再說話。李闕如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扯著嗓子哦了下,也
閉上了嘴。房間裡靜得有點誇張,我只好咳嗽了一聲。

    老賀放下茶杯:「說吧,你蹺課幹啥去了?」

  我實話實說。

  「我都不敢蹺課,你膽子倒不小。」李闕如不知從哪兒拎出來一台筆記本,
也沒開機,十指在鍵盤上嗒嗒作響。

  「你消停會兒,」老賀扭扭臉,「電腦別到處亂扔,丟了我可買不起。」

  「又沒讓你買。」李闕如開了機。

  「說吧,咋辦吧?」老賀沖我仰起臉。

  這下我真的無言以對。

  「還能咋辦?請你撮一頓咯。」李闕如躺到沙發上,「我媽可到現在都沒吃
飯,我也沒敢給她帶。」

  「閉嘴行不行!」老賀騰地站起來,掀起一股猛烈的風。我頓時有點羞愧難
當。李闕如也沒了音。好半晌她才又坐了下去,長籲口氣,聲音都有些低緩:
「不叫輔導員也可以,你看這樣行不行?」

  「這不便宜你啦!」陳瑤在桌下踢我一腳,又操起一個糖油煎餅,「最後一
個,不敢再吃了。」

  這可真是便宜我了。老賀提出一個解決方案,然後假惺惺地徵求我的意見。
遺憾的是我只能點頭如搗蒜。她的方案是這樣的:第一,寫一份保證書,其中載
明「如再曠課,不計學分」;第二——「第二,」老賀抿了一口茶,「這節課講
啥,知道嗎?」

    略一猶豫,我還是搖了搖頭。

    她倒挺淡定:「你就粗淺地論證下物權行為的無因性,一萬字上下,不求多
深奧,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在李闕如的蠢笑中我捏了捏網兜裡的柚子。

    臨走,老賀又提醒我一個月內交上來。我如臨大赦般感恩戴德。

  「天大的好事兒啊,你就專心寫論文吧,省得來煩我。」陳瑤滿嘴油膩。她
奔放的吃相讓人不忍直視。

    此君酷愛糖油煎餅,以及一切陝西美食。關於前者,她說她爺爺就是賣煎餅
的,那可是平海一絕。但我從未聽過他老人家的大名。關于後者,她說作為一個
土生土長的陝西人,熱愛家鄉小吃天經地義。她倒真能講幾句陝西話。

  她說的太對了。為表贊同,我一口氣悶光了小米粥。

  「令堂走了?」

  「走了。」

  「幸虧沒跟我說。」

  「咋?」

  「真說了我也不會去。」

  「有志氣。」

  「那當然,」陳瑤滿意地擦擦嘴,「走吧?」她終於吃飽了。毫無疑問,我
的遭遇令她胃口大開。

  「不來點柚子?」

  「切,出去也能吃嘛。」我女朋友甩了甩馬尾,露出狡黠而無恥的笑。在她
頭頂,李連傑宣佈:每個男人都應該有一件柒牌中華立領。

       ********************

  打食堂出來,夕陽西下。晚風吹得每個人的臉都紅彤彤的。陳瑤就偎了過來,
她說:「讓你暖和暖和。」於是我只好把她摟得緊緊的。

  「去哪兒?」

  「我哪知道?」

  「琴房?」

  「走唄。」

  作為一名信管專業的學生,陳瑤的手風琴搞得不錯。據她說,自小學三年級
起她就「背上了這個包袱」。可以想像,我女朋友正是那種在歷次文藝匯演中總
會風光亮相,以展現我國素質教育豐碩成果的校園小明星。

    紅綢布打土黃色的牆上耷拉下來,像老天爺垂下的一根陰毛。沉甸甸的風從
操場上掬起一把把黃土,把沉浸在歡樂海洋中的諸位揚得灰頭土臉。

    當然,它也會伺機撫過小明星的衣領,撩起她輕盈的劉海。之後在掌聲雷動
中,她會鞠躬說:「表演結束,謝謝大家。」真是令人絕望。

  督促陳瑤練琴的是她溫和的父親。初二那年父親被判刑後,她便暫時得以解
脫。高中三年,父親的角色轉移到了母親身上。這位前國家公務人員以一種咄咄
逼人的姿態表達了虧欠已久的母愛。直至陳瑤宣稱,她死也不考藝術生。就是這
樣,一個夭折的藝術家的故事,稀鬆平常。

  關於父母,陳瑤不願多談,我也無意多問。只知道她父親還沒出來,而她母
親在平陽做生意。此外毫無疑問的一點是,九八年父親的鋃鐺入獄在我搞定陳瑤
這件事上發揮了一定作用。某種程度上講,我們是有過共同經歷的人。

  然而琴房黑燈瞎火。它位於一處民房的頂樓,冬冷夏熱,十分符合自然規律。
每當狂風暴雨時,四周便騰起濛濛白霧,讓人恍若置身於孤島之中。這樣好不好,
我也說不準。不過有一點,不少女青年會慕名而來倒是真的。

  猶豫了下,我們還是拾級而上。

    剛走出樓梯口,一陣猛烈的搖床聲便湧動而來。我朝陳瑤攤攤手,她便掐了
我一把。

    天邊懸著一輪下玄月,朦朧中宛若一隻貓眼。

       ********************

  周日上午自然是在床上度過。孕婦們逼逼叨叨地欣賞了一場垃圾放水賽。火
箭客場69比82不敵爵士。大家一致感慨:第七名就是霸氣。不過姚明表現不
錯,強打奧斯特塔格別有一番氣勢。另一場騎士對熱火異常火爆,可惜只有文字
直播。

  中午和陳瑤一塊吃飯時,收到了一個老鄉會通知。對方操著平海普通話說下
週六晚上大家聚聚,「難改是鄉音,難忘是鄉情」,「頂天立地的平海人」云云。
我剛要掛斷電話,他換成了方言:「愛來不來,別忘了你們交的會費,都買成瓜
子了!」

  週一下午沒課。在陳瑤百般催促下,我們到市區晃了一圈。真像是老農進城。
趕這趟兒,我也得以給紅棉換了兩根弦。接著在華聯五樓吃了點東西,又瞎逛了
好一陣。

    正準備回去,陳瑤嚷著要上廁所。沒有辦法,我像所有正常男人那樣等起了
我的女朋友。

  天空很藍,太陽很黃,我不由背靠窗臺眯起了眼。後來有人喊我名字,我就
又睜開了眼。一片絢爛的光暈中,一對男女從身前迅速閃過。大步流星!一眨眼
功夫兩人就擠進了電梯。男的挺年輕,身高和我相當。女的有些年紀,皮膚白皙,
豐乳肥臀——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我幾乎能回想起淺黃色短裙下蕩起的每一
絲波瀾。男人的手始終放在女人腰間,進電梯時它甚至在屁股上輕拍了兩下。仿
佛有風灌了進去,我心裡突突地跳了起來。

  陳瑤走來時,我問她有沒喊我名字。她撇撇嘴,搖了搖頭。我掃了眼電梯,
把頭伸向了窗外。沒一會兒,淺黃色的墨鏡女人便又出現在視野中。然而只一刹
那,她就俯身鑽進了一輛黑色轎車——應該是七代雅閣。拐彎的瞬間,我才勉強
瞅見車牌號末尾是975。華聯在市區繁華地段,平常車流量可想而知。今天也
是邪了門,雅閣迅速竄上機動車道,一溜煙就沒了影。它像是逃跑一般,空留我
徒勞地揮了揮手。

    「發啥愣,走吧!」陳瑤給了我一膝蓋。

  回去的路上,我才發現自己憋著一膀胱尿。公車每咯噔一下,尿就咯噔一
下。我真怕自己下一秒就會爆掉,只好攥緊了陳瑤的手。車一靠站,把紅棉扔給
陳瑤,我便朝零號樓狂奔而去。這泡尿無比漫長,長到我懷疑自己前世是不是一
袋漏眼兒的生啤。

  尿畢,猶豫半晌,我還是掏出了諾基亞6610。這是零二年上大學時母親
力排眾議給買的。

    在令人憂傷的尿素氣息中,我給她打了個電話。好一陣母親才接。

    我說喂。她說喂。我說媽。她說林林。我說在哪兒呢?她說平河大堤上。我
說哪兒?她說師大啊,平河大堤上。我說哦,我說幹嘛呢,我說咋還沒回去?她
說吹吹風。我吸吸鼻子說咋了?一陣呼呼風聲後,她說沒事兒。

    又過了一會兒,她說:「對了,上次都忘問了,你錢還夠不夠?」母親的聲
音乾澀而緊繃,像此刻窗外搖曳于湛藍天際的風箏。


                                二十

  眼下這條路我也記不清走過了多少次。蜿蜒曲折,鬆軟宜人。地上的陳年車
轍宛若史前動物遺留的巨大足跡。兩道的參天白楊於黃昏的呼吸間把夕陽揉得粉
碎。於是陽光就灑到了我的臉上。簡直像被人潑了杯紅酒,我只好揚了揚臉。不
遠處,養豬場棲息在果林間,墳墓般安詳。

    這時我才發現前面有個身著淺黃色短裙的女人,離我也就幾米遠,款步姍姍,
搖曳生姿。不知是不是錯覺,閃亮的黑絲大腿在擺動間扇出一縷清風,竟送來高
跟鞋清脆響亮的叩擊聲。

    鄉間小道上怎麼會出現這種聲音呢?我不由有些急躁,就加快了腳步。女人
仿佛覺察到了什麼,隨著肥臀的劇烈抖動,叩擊聲越發輕快。

  理所當然地,我們上演了一場俗套的追蹤戲碼。我快她快,我慢她慢。直到
晚霞染紅半邊天,距離都絲毫不見縮短。不過裙子卻愈來愈短,我揉揉眼,兩個
大屁股蛋就跳了出來。於是我沖她招招手,說喂。女人沒有任何反應。毫無辦法,
我只能停了下來。我總得喘口氣吧。不想她也停了下來。

    夕陽下,那細腰豐臀被拉得老長,掃過筆直的樹幹,斜戳在渠邊藏青色的石
頭上。略一猶豫,我擦了把
汗,慢慢朝她走去。

    女人紋絲不動。她脖子很白,頭髮很黑,腦勺右側盤著個發髻,像別了幾根
麻花。還有那個肥碩的白屁股,隱隱透著絲肉光,讓人心裡發麻。越來越近,我
幾乎能從鳥叫蟲鳴中分辨出她的呼吸。她圍著個類似披肩的玩意,大概也是淺黃
色,邊角的短穗在晚風中輕輕發抖。

    終於,我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她緩緩轉過身來,撩了撩金色長髮,說:
「Here she comes,you better watch  
your step。」也不是說,是唱,低沉而冰冷。我大吃一驚,險些坐到
地上。

    與此同時天光漸亮,白楊也搖曳起來,空中響徹著一種單調而古怪的樂器聲。

  睜開眼時,多媒體螢幕上立著根碩大的黃香蕉。儘管大腿酥麻,我還是差點
蹦起來。

    教室裡更是充盈著熟悉的旋律,地下絲絨的《Femme Fatale》
無疑。第一次聽這首歌是在2000年——記得是悉尼奧運會前後,父親偷偷給
我買了個walkman。

    當時拆遷款還沒下來,養豬場的夥計們又屍骨未寒,母親眉頭緊鎖地告訴我:
「CD機的事兒就先放放。」

    那個夏天我瘋狂地長個,肆意地蓋帽,心裡憋著股怒氣,看誰都不順眼。

    有天晚上快睡著時,父親擰開我的房門——他老人家從來不會敲門——酒氣
沖天地丟給我一台索尼D-E666。可想而知,我幾乎要飄到天上去。他坐在
床頭,大著舌頭說:「別聽你媽的,我還就不信了。」一支煙後,他又拍拍我:
「別讓你媽知道,啊?」我當然點頭如搗蒜。

    待他離去,我就翻出了那張《自由音樂》的附贈CD。它來自於1999年
冬天,廣州,未署名。多半是王偉超寄來的,聽說這逼在工業中專上了兩天就拍
屁股去了南方。拜他所賜,在那台醜陋而又結實的機器裡,我聽到的第一個音符
就來自地下絲絨。然而在大學課堂上陡然聽到他們的音樂,我還真有點懷疑自己
的耳朵。

  「唉喲,不好意思,驚擾了有些同學的美夢。」一曲很快結束,講臺上傳來
醇厚的女聲,威嚴中透著股說不出的俏皮。

    七零八落的腦袋齊刷刷地把目光掃了過來,我不由鬧了個大紅臉。哄笑中我
抬頭瞥了一眼——這大概是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正眼瞧選修課老師。可惜時機不大
對頭,除了螢幕,講臺上漆黑一片。

    「這就是波普大師安迪沃霍爾包裝的一支樂隊,」好一會兒她才暴露在投影
儀的光線中,「在專輯封面,我們能看到他的簽名。這個黃香蕉就是一個著名的
波普主義作品。」她穿了件白色高領毛衣,一頭大波浪卷,卻在腦後束了個馬尾
——此刻被光線投在幕布上,像什麼鳥在頭頂搭了個巢。

  「剛才那首歌怎麼樣?」白毛衣突然揚臉笑了笑,「這張處女專輯備受冷落,
卻成為後來很多樂隊的啟蒙之作。The Velvet Undergrou
nd——嗯,我本人呢,很喜歡他們。」她一手撐在講桌上,挺了挺上身,於是
胸前就奇跡般地襲過了一道陰影。或許是光線的緣故,她皮膚細膩得有點誇張,
讓人一時難以猜出年齡。「也不光我啊,前幾年在英國,不少老外同事也對他們
青睞有加。地下絲絨可以說是,嗯,極簡主義從學院步入通俗的祖師爺吧。」

  「一點題外話啊,回歸主題,接下來才是安迪沃霍爾的代表作,《帝國大廈》。
嗯——」這位藝術賞析課老師埋頭看了看手錶,「時間差不多了,要不先休息一
下?」她杏眼櫻唇,一張瓜子臉甚至滯留著幾縷少女的氣息。即便隔得老遠,我
也能感受到那細膩的五官在舉手投足間衍射出的動人力量。

    然而搜腸刮肚一番,我也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這個人,雖然這學期將近過半。
我是多麼不可救藥啊。今年是X大選修課電子資訊化的第一年。就這點狗屁事也
在省內報刊上猛炒過一通。實際情況呢,網路壓力過大,選課就像打仗。我們集
團作案,奮戰一個通宵,也才略有收成。

    至於裝到袋子裡的是蘿蔔白菜還是瑪瑙翡翠,沒人在意,混的無非是幾個學
分而已。老實說,我倒情願多來幾節體育課。所以,如你所見,這是我的第二節
藝術賞析課。而我之所以願意屈尊坐到這裡,完全是老賀後遺症作祟。

  事實證明我是明智的。白毛衣打廁所回來就拿起了花名冊。剛才從後門出去
時,她竟對我笑了笑。也不光對我,其實她拾級而上,對沿途的每個同學都笑了
笑。不過那溫馨甜蜜的清香還真是讓人如沐春風。此人大概四十出頭,身材中等,
卻無比勻稱。所謂無比勻稱,前突後翹是也。比如她沿著臺階朝我一步步走來,
傲人的胸脯會起落不止。比如她不緊不慢地拾階而下,牛仔褲包裹著的飽滿圓臀
會在扭動中不經意地撅起。這多多少少把我從濕淋淋的夢中打撈了起來。發愣間
似乎有人喊我名字,我下意識地嗯了一聲。

  「嚴林!」聲音更加響亮,白毛衣的目光略一遲疑,便直刺而來。

  「到!」我頓覺有些尷尬,乃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

  「喲,咋沒見過你,是不是第一次來?」白毛衣皺了皺眉。

  沒記錯的話應該是第二次。我真想這麼回答她。教室裡竊笑聲又如約而至。
毫無辦法,似乎唯有逗樂才能讓大夥那顆年輕而沮喪的心稍稍平衡一點。窗外陽
光明媚,一切正好,我們卻只能坐在陰暗的角落裡磨屁股。

  「開玩笑,」白毛衣擺擺手,臉上綻開一朵花,「你們這麼多人,我哪知道
哪個是哪個?」她垂下頭,又很快抬起來:「真是個瓜娃子,點名不用起立,曉
得不?又不是大一新生啦。」理所當然,在這串四川話的幫助下,大家的笑聲又
延續了好一會兒。

  「算了算了,不點了,繼續上課吧。你們呀,就是收不住心,藝術——多有
意思啊。」白毛衣笑起來猶如春光中的一片花海。她示意關燈時揮了揮手,又是
一陣波濤洶湧。

       ********************

  世紀初的大學生離開父母抵達某個城鄉結合部後,便宣稱自己擁抱了自由。
所謂自由,就是上網嘛。飆網。大家擠扁腦袋沖往各式網吧、閱覽室、電腦
房,在炙熱的橡膠腐臭中,徜徉於那些個在頭腦中被壓抑已久的夢鄉。這些夢五
花八門,但十之七八是一種想聊QQ的衝動。我自然也不能免俗,甚至更進一步
——大一時還搞過網戀。

    對方長我兩歲,行走在中國博客的最前沿。我毫不懷疑她的大部分時間都用
來塗抹那些憂傷的文字,好讓自己散發出一股性冷淡的氣息。零二年耶誕節時,
她給我寄來一隻耳釘。禮尚往來,我不得不通過中國郵政給她搞過去了一頂帽子。

    後來——就沒有後來了,兩對便宜貨大概剛抵上郵費。不過吃虧的自然是我,
那什麼耳釘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戴啊。母親要是知道,一准把某只僭越的耳
朵給扯下來。

  出於節儉的美德,在閒置半年後,我鄭重地把那枚碩大的寶石藍耳釘轉贈給
了陳瑤。於是後者的耳朵如期發炎。她惱火地詢問原因,我當然如實相告。理所
當然,我獲贈了一個大耳刮子,新女朋友也消失了一個月。但耳洞著實留了下來。

    每次看到它,我心裡都奇癢無比。有次我試著詢問耳釘的下場,陳瑤立馬繃
緊了小臉。她一拳夯在我胸口,甚至掐住我的脖子:「扔了扔了扔了,再提我就
殺了你!」

    如你所見,這就是我的女朋友,兇悍得令人蛋疼菊緊。但她老也並非一無是
處。比如這個淫雨霏霏的週六下午,在局促的琴房搞起手風琴時,陳瑤就有種說
不出的美。我虛偽地誇讚了兩句。她紅紅臉,翻了個白眼,抬起的右腳終究沒有
踹下來。

  像是為了證明空暇時間多得難以打發,我們總要隔三岔五地搞點排練。多是
翻唱,就那些流行民謠和土搖——許巍達達黑豹beyond,那些歐美金曲
——紅辣椒老鷹皇后REM,偶爾也翻些涅磐和小妖精。並不能說純屬蛋疼——
場子要是找對了,多少還能拿點演出費。

    當然,原創也有,但曲風不一、良莠不齊,還談不上風格,說到底也沒多大
意思。各高校的所有玩票樂隊大都這個德行。每年4月8日的柯本紀念演出就是
一場文藝土鼈大閱兵。各路貨色混雜其間,首當其沖的目的自然是找個心儀的果
子搞兩炮。沒有辦法,庸俗的年代,誰都不該免俗。我們也憋得太久了。

  晚飯在驢肉館解決。喝了點小酒,主唱大波又開始吹牛逼。他甩了甩長毛後
宣稱:「同志們,不能這樣下去了,高端的咱玩不來,好歹向音速青年靠攏吧。」
大夥悶頭吃菜,連連稱是。大波又說:「你聽聽李劍鴻,聽聽竇唯,聽聽美好藥
店、木推瓜,人家多多少少已經玩出花樣了。咱們,咱們落後了!」大夥紛紛伸
出大拇指,說有道理。大波繼續:「整天搞那些朋克有雞巴用,朋得起來嘛你,
瞅瞅盤古,啊,這會兒不上不下的,能不能回國都難說。」這點他說的倒不假,
盤古至今滯留泰國。「警鐘啊,同志們!」大波擠出兩滴熱淚後,撇頭問陳瑤吃
得好不好。後者笑了笑。

    於是我就沖老闆娘喊:「五大碗熗鍋面!」

    大波的臉一下就綠了。直到面上來,他才兇狠地叫囂道:「隨便點隨便點,
老子怕你們點?!聽我句,兄弟們,技術噪音才是王道!」

  打驢肉館出來,天灰濛濛的,雨也不見停。大波拍拍我,又拍拍陳瑤,說:
「好好玩!」雨落在他頭上,像是打濕了狗毛。搞不懂為什麼,我突然就想起這
位師兄是藝術系的高材生。於是我說:「哎,對了,藝術學院有個老師挺喜歡地
下絲絨的。」

    大波說:「扯淡,怎麼可能?」

    我說:「就選修課啊,那個藝術賞析課的老娘們,叫啥給忘了。」

    大波愣了愣,腦袋像飛碟般旋轉一圈後,還是左右搖了搖。

    「走了!」沖陳瑤猥瑣一笑,他甩甩頭髮便沖入了雨中。

    空留我們的鼓手和貝斯大喊:「傘傘傘!」

  我和陳瑤嘛,當然又回到了琴房。雖然空間狹窄,但好歹容得下一張床。陳
瑤老嫌這裡髒,但總去賓館也不大好意思。所以迄今為止,同我們時代絕大多數
青少年一樣,哪怕有了女朋友,我還是缺乏穩定的性生活。有時候我甚至懷疑,
正是這種乾癟和苦逼才導致我精力過剩,有事沒事胡思亂想。

    等我脫光衣服,坐到床上時,陳瑤還在打掃房間。我擼了擼老二,說:「看!」

    她扭頭瞥了一眼,罵:「滾,要不要臉!」

    要什麼臉呢,我沖過去,便將她一把抱住。

    陳瑤大叫:「關門關門!」

    門外霧濛濛一片,碩大的雨滴在鉛灰色的空中無限鋪延。一陣風湧來,我不
由打了個冷戰。

  而陳瑤無比溫暖。我伏在她身上輕輕抽插時,便有股香甜的氣息氤氳而來。
於是我就吻她的脖子,親她的臉蛋,仿佛真能吸出來什麼似的。

    陳瑤就開始吃吃地笑——一貫如此,像貓抓癢,又似E弦的彈撥。我只好把
她抱緊,猛頂了兩下。

    陳瑤哼一聲:「你輕點。」

    我說:「讓你笑。」

    她就又笑,我就又頂。這個無休止對抗的結果就是每過一次性生活我就像拔
了回火罐。這樣好不好我也說不準,但起碼目前為止還沒發現什麼特別的壞處。

  我女朋友一切都剛剛好,白皙滑嫩,盈盈一握,挺翹緊致,一手掌握。她總
讓我想起澳大利亞大草原上的美利奴羊。當然,起風時她就變成了一朵白雲,綿
軟卻又癲狂。

    如果真要找什麼缺點,那就是不會叫床。無論我怎麼努力,她都會想方設法
隱去自己的呻吟。為此她不惜去咬一切可以下口的東西,比如我的肩膀。

     這種事有點不大對頭,為什麼受傷的總是我呢?於是我說:「你倒是叫啊。」

    她說:「不叫。」

    我說:「叫不叫!」

    她說:「就是不叫!」

    如你所見,我完全拿她沒有辦法。

  但陳瑤也並非毫無責任心。作為一名性伴侶,她會允許我完事後在她身上趴
個兩分鐘。就兩分鐘,不能更多。這期間她會毫不間斷地揪我的耳朵,往我臉上
吹氣。今天也一樣。她鼓足腮幫子猛吹一陣後,突然說:「你媽啥時候再來?」

  「咋?」

  「告兒我一聲。」

  「咋?」

  「不咋。」

  「哦。」我翻下身,拉過那條油膩的被子。

  「哦個屁。」陳瑤偎了過來。

  於是我就握住了她的一隻乳房。窗外老天爺像只漏尿的膀胱,淅淅瀝瀝個沒
完。恍惚間似乎響起了春雷,宛若千萬噸巨石從雲層滾落。

       ********************

  有時候我會情不自禁地想,那些標誌性事件才是構成我們記憶的基本要素。
比如2002年韓日世界盃,2000年悉尼奧運會,1998年法國世界盃。
再比如911,薩達姆被俘。唯有借助它們,我們才能遊刃有餘地展開關於歲月
的珍藏。那麼將來有一天,我會想起這無聊的一周嗎?王治郅美國產子。勒布朗
詹姆斯斬獲最佳新人獎。火箭五年來首次打入季後賽,然後被湖人幹了個2比0。
一切都好像和我無關。

  午飯時母親來電話,問我五一回去不。

    猶豫了下,我說回去。

    她說:「回來就好,你姥爺過七十大壽,還算你有良心。」於是我就紅了臉。

    我之所以回去,無非是因為迷笛推遲到了十月份。我問要帶禮物不。

    母親說:「真的假的?熱烈歡迎啊。」

    吃了一勺陳瑤強塞進來的炒米,我問評劇學校的事咋樣了。

    「還行吧,挺順利的。」母親笑了笑,半晌又補充道,「喲,知道替你媽操
心了呀。」

  上週六老鄉會因雨推遲,負責人還專門打來了電話。我問為啥,他說:「咱
們這可是露天聚會,能看星星呢。」

    晚上和陳瑤一道過去,果然是露天聚會,可惜星星有點寒磣。會場佈置在東
湖邊,迎頭掛著個大紅綢布,上書「平海老鄉會」,連周遭的洋槐都扯上了彩燈。

    平常也觀摩過一些老鄉會,多是些外省人,氣氛那是異常熱鬧。平海嘛,離
平陽也就倆小時車程,真要說老鄉,那大家都是老鄉。

    據說我們的老鄉會曾經也搞得風生水起,聚會時就像村委會換屆。然而步入
二十一世紀後,一切都完蛋了——如同老頭老太太那稀稀拉拉的牙齒,早晚得掉
光光。

  今天卻有點迴光返照。人還真不少,三五紮堆,語笑喧呼,逼屌逼屌的。剛
跟幾個熟人打完招呼,我就被陳瑤一把拽走。

    接著,在眾目睽睽下,她往我的衛衣兜裡掬了兩大捧瓜子。這著實令人尷尬。
於是我說:「你手太小。」

    她說:「手大有屁用,沒了。」

    我不相信地在兩個桌鬥裡都摸了摸,果然沒剩幾顆。真是感人肺腑啊,我的
豺狼老鄉們。事實證明負責人還是很有一套的。

    他人模狗樣地講完話,才又變戲法似地拎出來兩個包裝袋。目測有一袋是水
果。「也別吃太多,這玩意兒上火啊。」他用平海話說。

  就這當口,打東操場方向過來幾個人,就站在甬道上,也沒走近。但負責人
立馬迎了上去。一番拉扯後,來人才暴露在慘白的路燈下。三男兩女,其中竟有
李闕如。

    一如既往,他那頭鮮豔的雞巴毛迎風飛舞,甚是扎眼。這貨眼倒挺尖,很快
就發現了我,並腦癱似地揮揮手,說:「靠。」果然腦癱,打死我也不信他是平
海人。

    另外倆男的叫不出名,就那矮個有點印象,貌似還是高中同學。至少在一中
老校區時,他總在操場上踢球,和一幫三線廠子弟玩得挺好。能記得此人倒不是
他球技多高超,而是他那佝背大喉結——戴上眼鏡時還真有點像馮小剛。再者,
據說他爹在平海市公安局,不是正手就是副手。

    沒有辦法,一中有太多的官宦子弟。不可避免地,他們都會成為我的同學。
不過馮小剛人還不錯,偶爾在在校園裡相遇,他也會微笑著打個招呼。正如此刻,
他沖我點了點頭。而我的平海老鄉們已有人上前和他套起了近乎。

  沒有辦法,三男兩女給我們的老鄉會平添了幾分招聘會的氣息。這鼓舞人心
的場面連我都禁不住要摩拳擦掌。然而,等看到馮小剛身旁的女人時,某種難以
名狀的氣流便從我體內迅速升起。

    一時間,連湖面的漣漣水光都有些刺目。直到陳瑤一肘子過來,我才如夢方
醒。

    「張開張開。」她捧了四五個橘子就往我兜裡塞。

    我一面撐開衣袋,一面又抬頭瞥了過去。女人高挑豐滿,大概三四十歲,一
身灰白色的西裝套裙恰如其分地裹出圓潤的曲線。齊肩卷髮下的那張臉有種說不
出的熟悉感,白皙豐腴,泛著絲豔麗的光澤。有點像張也。她提著手袋,四下張
望一通後,忽然對上了我的目光。說不好為什麼,我立馬垂下了眼。

    「走啦走啦。」陳瑤挽上我胳膊,又遞過來一個橘子。我倆在會場瞎晃一通,
挨個道別後,就上了湖心小橋。

    走了幾步,神使鬼差地,我又扭頭掃了一眼。站在洋槐彩燈下的張也也正好
望過來。片刻後,在豐唇舒展開的同時,她向我招了招手。

  張也的鞋跟有點高,噔噔噔的。她站到橋上時,我真擔心木質橋面會被戳個
窟窿。「你是林林吧?」她攏了攏卷髮,甩出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我瞥了陳瑤一眼,胸中一陣麻癢。

  「嘖嘖,不認識啦?我是你老姨啊!」這下變成了平海土話。

  仿佛一束天光直刺而來,我心裡登時明鏡般鋥亮。首先浮現在我腦海裡的是
那個臉盆般碩大的屁股,其次就是某個曾經教過我們地理的瘦猴——初三時有次
教委來聽課,他就坐在我旁邊。雖然也沒多說啥,但我知道這個細聲細語的男人
就是我若干表到三萬裡外的老姨夫之一。當然,還有「文化局的秀琴老姨」——
這幾年老聽奶奶嘮叨,母親跑劇團可全靠她了。「要沒這麼個頂事的親戚」,營
業許可證都辦不下來。但這個秀琴老姨變化實在太大,我簡直懷疑是自己的記憶
出了岔子。

    「老姨啊。」我笑了笑,卻只能吐出這三個字來。

  「女朋友嗎?真漂亮嘿,姑娘。」老姨去拉陳瑤的手,又斜我一眼,「眼光
不錯嘛林林。」

  一向伶牙俐齒的陳瑤突然害羞起來,她向後縮著身子,死命瞟著我說:「老
姨好。」

  「你好。嘖嘖,俊俏又乖巧,真行啊林林。」牛秀琴拍拍我的肩膀,扇來一
股濃郁的香風,「還真是親戚,在這兒都能碰著。光聽說你在X大,心說來看看
呢,這就碰著了。」

  晚風如約而起,湖面上蕩開夜的波紋。我反復捏著兜裡的橘子,不時掃一眼
灰濛濛的月亮。牛秀琴卻沒完沒了,說她到平陽來辦什麼什麼事,又問我功課忙
不忙,手機號是啥。直到洋槐下有人喊了聲牛姨,她才又拉住陳瑤的手說:「一
同事的小孩,還有點事兒,你們玩,老姨就先走了啊。」

    於是我們就目送秀琴老姨優雅地穿過人群,回到了洋槐的彩燈下。她那個腰
真是細了很多。我吸吸鼻子,掰開了一個橘子。

  很快,三男兩女步入夜色,消失不見。臨走李闕如還沖我揮了揮手。這夥人
高低不一、參差不齊,中間的高個得有一米八多。理所當然,陳瑤一路笑到了湖
對岸。我把她抱起,作勢往水裡丟時,她才連連求饒。再次回到地面上,我女朋
友滿臉通紅地拽拽衣裳,說:「你家親戚還真多。」


                               【未完持續】
作者: jh8088    時間: 2017-10-17 13:04     標題: 二十一

二十一

  姥爺精神矍鑠,有點鶴髮童顏的意思。他老人家以前就虛胖,全靠大骨架襯
著,這幾年倒真瘦了下來。在這五月上午陽光明媚的農家小院裡,他聲似洪鐘、
健步如飛,一度搞得我目瞪口呆。迫不及待地展示了他養的那些花花草草後,姥
爺拽上我的手:「走,看看咱種的菜。」「行了行了,咋跟小孩似的。」母親皺
皺眉,臉上浮起一抹牛奶般的亮色,「林林,給姥爺帶了啥禮物,快拿出來唄。


  禮物嘛,是個清華紫光MP3,256M,三百多塊錢。這是我絞盡腦汁後,陳
瑤靈機一動的結果。當時我倆跑遍了平陽市區大大小小的商場、超市、專賣店,
一屁股坐到世紀廣場的臺階上,再也挪不動半步。ipod裡左小祖咒跑出來,扯著
嗓子唱那首《苦鬼》。於是陳瑤就搗來一肘子,讓我切歌。她非常討厭NO,說左
小唱歌像便秘。另外她覺得這個「整天穿棉襖戴帽子佯裝成少數民族」的蘇北男
人特別華而不實,時常警告我「要引以為戒」。因為ipod是陳瑤的,所以我只好
切歌。她卻歡呼一聲,望著廣場上熱情洋溢的勞動人民,說:「你姥爺不是唱戲
的嗎?給他搞個MP3,再下點戲不就得了?」

  陳瑤真是聰明,於是挑好禮物後我請她吃了麻辣燙。興高采烈間,我問她要
不要跟我回去。她頭搖得像撥浪鼓。我說:「咋,不看看你爺爺奶奶?」她埋頭
掇著粉絲,沒吭聲。待我結帳回來,陳瑤還沒吃完。我就說:「快點唄,完了回
平海,我也好見識見識你爺爺的糖油煎餅。」她依舊沒吭聲,好半晌才滿頭大汗
地抬起頭來:「要你管。」興許辣椒擱的有點多,她兩眼都噙著淚。這讓我大吃
一驚。陳瑤卻毫不體諒,一把拽過背包,奪門而出。她嘴都沒擦。之後就是國產
電視劇裡的庸俗戲碼,我也懶得嘮叨。唯一的例外是,在廣場的巨型充氣拱門下
,陳瑤掉過頭來,把MP3丟給了我。我問:「你去哪兒?」她頭也不回:「回家
。」

  雖然稀裡糊塗,但陳瑤確實很生氣,後果也確實比較嚴重——我期待一周的
性生活就此見了鬼。晚上在網吧耗了幾個鐘頭,跟她聊QQ也不理我。網上評劇資
源不多,我只好濫竽充數地塞了些京劇、豫劇進去。新鳳霞的《花為媒》倒是經
典——老小我就在姥爺的劇團裡看過,但限於空間和媒介,也只能作罷。待我煙
熏火燎地回到宿舍,剛好趕上一場煙薰火燎的牌局。這一鬧騰就是大半夜。滾到
床上時隱隱聽到有人在唱國際歌,等我豎起耳朵,卻又沒了音。

  二號醒來已近晌午。趁懶逼們還賴在床上,我用那台聯想老爺機上了會兒網
。新聞裡說法蘭西斯要被交易。同五年前一樣,火箭的季後賽被同一個對手以同
樣的比分終結。雖給性侵案搞得焦頭爛額,科比依舊勇猛難擋。他老這也是破釜
沉舟的架勢啊。宿舍裡腳臭撲鼻,溫馨感人,頗有點迪拜海灘上泳裝美女的慵懶
氣息,但楊剛沖進來打破了它。他大叫:「不好了!」在幾聲不滿的哼哼中,我
問咋了。他興奮地說:「不好了!北京又發現了非典病例!咱們又得鬼門關走一
遭了!」於是,剛剛還死豬一樣的眾逼立馬打床上蹦了起來。就這當口,我跑衛
生間給陳瑤打了個電話。可憐我腸子都要拉出來,人家就是不接。

  到平海時將近四點。母親站在長途客運站外,遠遠就沖我招手。她上身穿了
件對襟休閒襯衫,下身則是一條黑黃相間的碎花長裙,腳踝上的平底鞋扣在陽光
下閃閃發光。而我一眼就發現她剪成了齊肩短髮,黑亮柔順如故,風撫過時卻像
一隻黑鴿子張開了翅膀。頭頂巨大的鋼化玻璃把飄忽忽的藍天白雲納入腹中,又
猝不及防地斜劈下一道黑影。說不好為什麼,我眼皮突然就跳了跳。母親接過包
,先問我餓不餓。我笑笑,略一遲疑說餓。她挽上我胳膊,白了一眼:「越長越
傻,餓不餓還要想半天。」

  畢卡索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寬敞。我把副駕駛座位往後調了又調,母親說行
了。我問我爸呢。她遞來一瓶水:「魚塘呢唄,這兩天人多,你小舅飯店都開了
關關了開。」說著她莞爾一笑。母親依舊梳著偏分,柔絲劃過一抹圓弧,斜扣在
肩頭。隨著她嘴角弧度的飛揚而起,整個車廂都隱隱蕩著絲說不出的嫵媚。我趕
忙撇開臉,好半會兒才說:「那明天咋辦?」「明天歇唄,你姥爺的事兒都忙不
過來呢。也沒請啥人,你小舅自告奮勇非要當大廚,你就看他能耐吧。」

  2000年夏天村東頭那片地被征去建了新型工業園。在豬瘟和母親的雙向
壓力下,父親一番搖擺後還是重操老本行,把養豬場搞到了城東小禮莊。為此他
時常念叨:當年要不是你媽攔著,真包了建築隊,咱現在也發了。不過養豬也有
養豬的好——何況是父親這樣的老手——只要沒攤上大病大災,除了換季,平常
也悠閒。02年父親又承包了幾畝魚塘,算是和小舅合營。後者呢,在民房外擴
建了兩間簡易房,再搭上二樓,開了個小飯店。我也光顧過幾次,生意還湊合,
畢竟附近就有個長途客運點。何況魚塘的釣客們好歹也得吃碗飯。

  緊隨養豬場,2000年冬天村子也要拆。起初說是劃撥為一個三本的新校
區,結果一荒就是兩年。直到去年那堵綿延而頹唐的圍牆才被推倒,長出來的是
北方汽車城和若干名字都令人眼花繚亂的商業樓盤。全村十二個生產隊分三撥被
安置到了平海的角角落落。出於鄉土觀念和某種可笑的尊嚴,村裡組織人手到鄉
鎮和區政府鬧過幾次,最後也不了了之。當然,村幹部都發了一筆,一種靠以往
賣樹賣地賣機器所不能企及的大發。01年4月份我們就搬到了這個城東北的禦
家花園,有個二百來戶吧,大多是以前的鄉親。我家在五樓。母親習慣走樓梯,
我也只能跟著。「想吃點啥?」她那條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晃呀晃的。

  「隨便。」

  「隨便隨便,隨便能吃嗎?」母親在拐角轉過身來,繃緊俏臉,卻馬上又笑
了出來。斜陽黏糊糊地趴在天窗上,仿佛時光在恍惚間遺落的一條殘影。

  當然不能隨便,在母親提供的短得不能再短的功能表中,我選了雞蛋番茄撈
面。母親很快忙活起來。我問奶奶呢。她頭也不抬:「聽說你要回來,高興得不
得了,誰知這會兒又跑哪兒啦?」我倚著門框,哦了一聲。她麻利地拌著麵粉,
呲呲呲的,一頭青絲彈性驚人在肩頭顫抖不止。我不由想到一個特別流俗的詞—
—蒼蠅拄拐棍也爬不上去。「咦,」母親回頭瞥我一眼,又扭過臉去,半晌才說
,「你也不累,歇會兒啊,監工呢這是?嫌熱空調打開。」「不熱。」我轉身去
開空調。不等拿住遙控器,廚房傳來母親的聲音:別開了,當心著涼。

  吃面時我狼吞虎嚥。母親坐在一旁,說:「你不能慢點?」

  「好吃啊。」我伸了個大拇指。

  「德性。」母親笑笑,捋了捋頭髮。

  「啥時候把頭髮剪了?」我盯著面,含混不清。

  「還以為你眼不靈光呢。」椅子挪了挪,「就前段時間啊,短點也好打理。


  我沒吭聲。因為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打記事起母親就是一頭長髮,偶爾也會
稍加修理,但剪這麼短還是第一次。

  「咋,可難看?」母親突然說。

  「哪兒呀,好看。」我抬頭笑了笑,又埋了下去,「就是習慣了長頭髮。」

  母親沒說話。我攪攪碗裡的面,剛想說點啥,奶奶回來了。一陣風似地,她
老人家把我抱了個結實。「孫子哎——」她唱道。

  晚飯就我們仨。父親來電話說太忙,回不來。我自然也不餓。母親就拌了倆
涼菜,做了個鱔魚湯。黃鱔是自家塘裡養的。步入二十一世紀後,我就再沒見過
野生鱔。想當年我們冒著酷暑,沿河梁一路摸過去,一個晌午也能弄個兩三斤。
螃蟹和田螺更不消說。然而村東那條河已乾涸多年(事實上還存在與否都難說)
,連平河都要時不時地靠市政調水來避免斷流,至於魚蝦什麼的——小禮莊魚塘
倒是有一些。

  「多吃點,你爸專門給捉的,看你瘦的,在學校是不是就不吃飯?」奶奶給
我掇了個鱔魚塊。她那股興奮勁還沒下去。自打進門她嘴都沒消停過——一股腦
搬來好幾個籮筐,東家事西家事,嘩啦啦地倒了一地。我完全能理解奶奶那旺盛
的表達欲望。平常父母忙,周圍老人少,社區環境也不比村裡自在,她老人家當
然憋得慌。

  「是該多吃點。」母親笑笑,或許還沖我眨了眨眼。

  但我已經喝了瓶啤酒,實在消受不起。於是最後那一杯酒我給母親端了過去
。她一仰脖子就見了底。我不由愣了愣。

  「哎,」奶奶搗搗我,「房後老趙家大剛又給捉到局子裡去了。」

  「哦——為啥?」

  「為啥?還不是賭博,人家說還吸毒,反正就是給錢燒得慌,以前多實誠啊
。」

  「嗯。」

  「他媳婦倒落個自在,不哭不鬧,就差放鞭炮了。」

  我把湯喝得嗞嗞響。

  「我去看面發了沒,」母親起身,「一會兒蒸饃饃。林林你吃幾個包子啊?


  我吐出最後一塊魚骨,卻不知說什麼好。

  奶奶又搗搗我,壓低聲音:「啥也別說,都是兩套房給燒的。」

  一碗湯喝得人滿頭大汗。翻翻手機,陳瑤也沒回短信。我只好拍拍肚皮,滾
到了沙發上。隨手捏了幾個台,剛到中央五套奶奶就放話了:「又看黑人拍皮球
,有啥好看的?」我問:「那看啥?」她捶了捶脖子:「啥都行——看平海台啊
,這幾天老說咱們村。」沒有辦法,我只好走過去給她老人家捏了捏肩膀。奶奶
就笑了。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讓她趴到了沙發上。平海台在播本地新聞,但多
半不會出現我們村——就算出現,也只會是北方汽車城。

  然而緊接著的一條新聞就是鳳舞劇團。我不由目瞪口呆。也不是目瞪口呆,
而是猛然在公眾傳媒上看到自己大名時那種不敢置信。同攝影棚佈景一樣,播音
員的聲音透著股說不出的單薄和寒酸,似乎隱隱都能聽見回聲。不過畫面一轉便
是歡欣鼓舞的人民群眾:昨日市紅星劇場舉辦了一場慶五一義務演出,在弘揚傳
統文化的同時,為勞動人民送去了節日的問候。主角鳳舞劇團奉獻了經典評劇劇
目《金沙江畔》,贏得了廣大觀眾的滿堂喝彩。市委副書記、副市長張行建、文
體局局長陳建軍一行全程觀看了演出,並於結束後慰問了全體演員。張行建強調
,評劇作為全國第二大劇種,作為一種傳統文化和地方文化,應該得到傳承和發
揚……

  「你媽的劇團啊,」奶奶仰了仰脖子,總算反應過來,「傻小子,咱家劇團
啊這是。我說咋這麼耳熟呢。」她一骨碌爬起來,拍拍我:「就是咱家劇團,老
天爺啊。鳳蘭,鳳蘭——」

  母親很快跑了出來,滿手沾面:「咋了?」

  「這不咱家劇團?」

  「是說昨天的演出吧?」母親笑著點點頭。她看了兩眼就又進了廚房。

  「……作為一名老票友,陳建軍局長還傾情獻唱……」

  「這個當領導的咋不禿?」奶奶興奮得有些過了頭,接連拍我兩下,「這,
這就是秀琴他們領導吧?鳳蘭鳳蘭,快看——」

  這次母親沒跑出來,而是倚在門口苦笑道:「又咋了,我這正包包子呢。」

  「沒事兒,」奶奶說,「這白面書生是不是秀琴他們領導?」不要笑,她老
人家確實是這麼說的。

  「應該是吧。」廚房裡很快傳來剁面聲。

  但那書生有些沒完沒了。副市長都沒吭聲,他倒沖著鏡頭唱起戲來。什麼唱
段我說不好,可能是《小酸棗》,反正奶奶是跟著哼了起來。好在新聞沒允許他
繼續為所欲為,沒唱兩句就給掐了。「咋不唱了,」奶奶有些不滿,「唱得不錯
嘛,咋不讓人唱了?」她一隻腳在沙發幫上翹得老高,有種說不出的滑稽。我想
笑笑,卻猛然打了個飽嗝。晚飯吃得確實有點多。

  既便如此,我還是吃了倆包子。韭菜雞蛋餡。母親說:「你悠著點,別晚上
鬧胃疼。」我也不想胃疼,但對熱包子實在沒有抵抗力。母親也吃了一個,完了
跑陽臺上打了個電話,自然還是劇團的事。奶奶畢竟是老了,興奮勁一過就開始
打瞌睡,不等包子出籠就回了屋。剛母親接包子時,王偉超來了個電話,問我回
來沒。我說回來了啊。他說喝酒啊。我說大半夜的喝雞巴酒。他說明天。明天更
是沒空。「那就後天吧,」他說,「反正你隨時有空隨時過來。」王偉超現在是
個胖子了,喝啤酒就像倒水。

  母親進來時,我問:「又是評劇學校的事兒?」

  「嗯。」她在我旁邊坐下。

  「到底咋樣了?」

  「基本算談成,協議還沒簽,對方要價有點高。」

  「多少?」

  「管的寬!」母親瞪我。

  「多少嘛?」

  「七八十萬大概。」

  「那咋弄?」好半會兒我才說。

  「有文化產業補助,再搞點政策貸款吧。」

  我不知該說什麼,於是就沒人說話。鐘錶滴滴答答,有點活潑過頭。

  「你呀你,別愁眉苦臉的。」母親拖長調子,摸摸我的頭。

  我只好笑了笑。

  「嘖嘖,真沒事兒。」她踢我一腳,又靠過來,捏了捏我的臉。

  終於,我抬頭看了母親一眼。或許天有點熱,又或許接包子那股氣還沒透清
,她臉蛋紅彤彤的,像鵝黃底布上綻開的一朵嫣紅刺繡。我不由有些恍惚。

  噗嗤一聲,母親卻笑了出來:「傻樣。真心疼你媽就過來揉揉肩,只想著你
奶奶啊。」

  於是我就過去揉肩。母親頭髮真香啊。和我一樣,她愛出汗。這話聽著真怪
,確切說,是我和她一樣,愛出汗。總之,襯衫後背已有幾團濕跡,隱隱能看到
文胸的輪廓。「趴那兒吧。」我說。

  「這樣不行?」母親扭過臉來。

  「趴那兒我才好施展身手啊。」我吸吸鼻子。

  母親看看我,笑了笑,還是起身趴到了沙發上。「撂個抱枕過來。」她說。

  老實說,按摩啥的我一竅不通,頂多是看電視有樣學樣。不過迄今為止,我
的顧客朋友們倒沒給過差評。先是肩膀上一個來回,再撩起頭髮按了按頸椎,然
後一路向下拍打到腰部。接下來是肩胛骨,腋下,肋側。母親身上暖乎乎的,我
不由大汗涔涔。她卻突然扭了扭身子,笑了一聲:「癢。」我只好停下來,說:
「我使點勁兒。」母親點頭。可剛抓住腰,她就又笑:「不行,不行,媽受不了
這個。」這時,猛然一通京韻大鼓。母親翻身,接起手機,先是踱到廚房門口,
又走上了陽臺。對方口氣有點急。我剛想豎起耳朵,母親就回到了客廳。

  「咋了?」

  「沒事兒。拉演出的。」母親站在茶几旁,伸了伸腰。

  「還按不?」電視裡播著狗屁電視劇。我看了好一會兒,才吐出這麼一句。

  「免了,」她在矮凳上坐下,金色的大麗花一番飛舞,「媽怕癢。」

  我癱到沙發上,接連換了好幾個台。

  「按吧。」半晌,母親托起下巴,沖我笑了笑。

  這次母親安分多了。我在細腰上一通捶打,她都沒吭一聲。等我捋了捋長裙
,她卻要爬起來:「完了吧?」我按了按腰,她就又趴了下去。即便長裙寬散,
細腰下還是隆起了一個圓丘,中間隱隱裂著條誘人的溝壑。我吸吸鼻子,感到手
都有點發抖。順著輪廓滑了一圈後,搞不懂為什麼,我猛然抓住兩瓣肥厚的臀肉
,大力掰開,同時朝外搓了個來回。母親一下就爬了起來。一眨眼功夫,她就在
沙發上坐好,攏了攏裙子,紅霞滿面:「好了好了,這就行了。」我直愣愣地站
著,喘息間汗如雨下。「坐啊。」母親冷冰冰的,也不看我。

  老站著也不是辦法,我當然還是在矮凳上坐了下來。

  「哎,對了,」好一陣母親才開口,「咋不把那小啥帶回來?」

  「陳瑤。」

  「嗯,陳瑤。也讓媽瞅瞅啊。」

  「又不是小孩,人家也有自己的事兒吧。」

  「是啊,」母親歎口氣,「林林也長大了,也懂事兒了。」

  我盯著螢幕上來回閃動的小人,脊樑挺得筆直。窗外起了風,陽臺上的門窗
都叮叮作響。神使鬼差地,一句話就從我喉嚨裡蹦了出來:「前陣子我在學校碰
著那個秀琴老姨了。」

  「嗯。」

  「她變化真大,我都不敢認了。」

  「可不,你也沒見過幾次。」

  「你也不問問她去我們學校幹啥了?」

  「幹啥了?」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幹啥了。瞬間那股莫名其妙的戾氣便從我體內消失得無影
無蹤。

  「對了,你們法學院是不是有個老師叫賀芳?」

  「啊?」我扭頭瞥了母親一眼,差點摔了個屁股墩。

  當晚快睡著時,父親才回來。他酒氣熏人地躥進我房間,呵呵笑著:「逮了
兩隻老鱉,給你補補腦。」我說:「又喝酒。」他在床頭坐下:「兒子回來,老
子高興。再說有你小舅在,不喝也不行啊。」我無話可說。父親讓來一支煙。略
一猶豫,我還是接到了手裡。他卻自顧自地抽起來,好半會兒才說:「光聽你媽
說,女朋友啥時候帶回來,也讓你奶奶瞅瞅啊。」我只能嗯了一聲。一支煙後,
父親站起來,脫掉背心,拍了拍肚皮:「沒錢就吭聲,啊,林林,咱家現在不缺
這個錢。」

  父親走後,我睡意全無,只好看了會兒書。抽屜裡有本《通往奴役之路》,
校圖書館借的,一直落在家,而我每次都要從序言看起。三篇長序全部讀完,烏
煙瘴氣也散了去。我決定上個廁所,順便把父親給的那支煙解決掉。客廳裡靜悄
悄,但父母臥室亮著燈,隱隱能聽到說話聲。幾乎條件反射地,我躡手躡腳地靠
了過去。不想剛要湊上腦袋,門就開了。母親穿著睡裙走了出來。同我一樣,她
也吃了一驚——隨著隱秘光線穿插而過,豐滿的乳房都抖了抖。於是胸前便浮起
一雙神秘的眼睛。「林林?」母親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我撓撓頭,像是剛從爐
子裡爬出來,嘴裡吐出的每個字都燙得厲害:「煙……火機。」

  一宿光怪陸離的夢,早起腦袋都昏沉沉的。飯桌上,母親問我給姥爺帶了啥
禮物。於是我就把MP3拿了出來。「下了點戲。」我不好意思地告訴大家。「可
拿得出手。」奶奶白了我一眼。兩年前她老人家七十大壽時,我還沒啥禮物意識
。父親捏著盒子可勁看。母親則笑笑,在我面前立了個雞蛋:「誰出的點子?」

  據母親說,除了73年下放時落下的內風濕,姥爺現在是身體倍棒,吃嘛嘛
香。練功,唱戲,養花,種菜,他一樣也沒落下。逢年過節,附近鄉鎮還要請他
老人家去拉板琴。禮物是收下了,但姥爺說:「收音機我有了啊。」「有就有了
,」母親笑吟吟的,「這可是林林和女朋友一起送的。」我一下就紅了臉。此時
此刻,陽光濃烈得如同從地面射向太陽,連院子裡的虞美人都要滴出火來。
作者: jh8088    時間: 2017-10-17 13:04     標題: 二十二

二十二

  菜地就在魚塘邊,有個十來壟。除了幾茬僵死的花椰菜,盡是些嬌嫩的小綠
苗。姥爺揮舞著陽光,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哪是茄子,哪是辣椒,哪是豆角。我只
能點頭如搗蒜——恕我眼拙,一時半會兒還真瞧不出它們有什麼區別。魚塘倒是
水波粼粼,在微風中送出縷縷耀眼金光,隱隱蕩著絲鮮腥味。姥爺說他每天早起
都要繞塘子溜一圈,再杵這兒練半個鐘頭香功。當然,單田芳得全程陪同。他老
這習慣十幾年來雷打不動,從我記事起就是如此。唯一的例外大概是1999年
,香功大師轉起了法輪。每個清晨和傍晚,他都要推著姥姥,到鄰村老戲臺和全
天下弟子共修蓋世神功。無論如何,李教主可容不下單老師。也不光姥爺,那年
幾乎所有人都在練功——苦惱的人們歷盡千辛萬苦總算找到了一條通往極樂世界
的捷徑——連我們學校的老師都不能免俗。記得小舅媽就慫恿母親「沒事也轉轉
法輪」,「減肥、美容又養顏」。母親呸她說樂你的去吧。「你媽啊,就是強,
脾氣太硬。」姥爺兩手叉腰,扭了兩圈後,突然歎了口氣。

  「啊?」我一頭霧水。

  「姥爺唱了一輩子戲,還不知道跑劇團咋回事兒?國營就擠個死工資,民營
——一般人跑不來,更別說一女的。你媽啊,認准一理兒,八匹馬都拉不回來,
這幾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我撥拉著腳下的紅薯藤,沒吭聲。當年母親辭職可以說是舉家反對,最徹底
的就是姥爺,但率先倒戈的還是他。那陣奶奶跟母親生悶氣,要死要活的,六月
天裹著條厚棉被,幾天都不下床。父親是個溫和反對派,兩頭說情,兩頭不討喜
。而平生第一遭,母親表現出了一種令人驚訝的任性和決絕。簡單說就是不爭辯
不反駁,飯菜送到,愛吃不吃。至於奶奶吃沒吃,我就說不好了。時值期末,又
逢會考,我也是焦頭爛額,一周能回家沾次屁股就得謝天謝地。考完化學那個下
午大雨傾盆,我濕淋淋地躥進門,奶奶竟坐在客廳裡。她瞅我一眼:「老天爺啊
,淋壞了吧,快擦擦頭,吃煮玉米嘍。」別無選擇,我只能愣在當場。那晚母親
回來後,我才知道姥爺就是那服神秘的催化劑——是他老人家從天而降,說服了
奶奶。至於我,自然始終站在母親這邊,儘管我的意見無足輕重。

  「老二是難得的好苗子,五六歲吧,往臺上一紮,那也是有板有眼啊。自個
兒還上心,那會兒在這小禮莊蘆葦坑,正念初中,往學校得步行十來裡——就這
,也不忘練功,早上不行就晚上偷偷練,毯子功沒條件就單吊嗓子。」姥爺開始
老生常談,連嗓音都清亮了許多,「那可是非常時期啊,團裡演員都沒幾個堅持
練的。你姥姥不讓學,嘿,我就偷偷教。」說著他笑出聲來,我也陪著咧了咧嘴
。搞不懂為什麼,對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我怎麼也厭煩不起來。

  「結果呢,回了城,老二考上大學,一拍屁股,飛了。反倒老大……」姥爺
扭頭瞥我一眼,嘴唇哆嗦著,卻戛然而止。清了兩嗓子,他才又歎口氣:「你媽
就是太聰明。」

  「聰明不好啊。」我撿起一片梧桐葉子,笑得呵呵呵的。養豬場門洞大開,
猛然傳出一陣咚咚巨響。一時間,林子裡鳥雀紛飛。父親停了車就沒進院子,直
接奔這兒喂豬來了。我掃了兩眼,終究是只聞其聲。

  「聰明當然好,可人這一聰明啊,選擇機會就多,風險肯定也就高了。」姥
爺沿著菜壟踱了幾步,又轉過身來,「你說這生活生活,啥時候能活個明白呢?
有句老話咋說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太聰明,遭罪!」姥爺這話我自然不敢苟同
,但也不至於跟他老展開唇槍舌戰,所以我依舊點頭如搗蒜。

  「這幾年也多虧了小鄭,他這副團長可沒白乾,忙前跑後,頂了不少事兒嘞
。昨個還打電話來,要我訓訓你媽,文化局給拉贊助,她倒好,還不要。唉——
鳳蘭啊,就是彎不下那腰,這點是遺傳你姥爺,啊,打小就這樣,改不掉嘍。」
姥爺的笑聲爽朗得如同萬里晴空。這裡離水電站更近,那青色山巒幾乎觸手可及
。其實也不是青色,確切說更像踩扁一隻幼蠶時擠出的那種灰不拉及的東西。

  「下午這菜得再澆一茬。」好不容易,姥爺止了笑。他把涼帽遞給我,彎下
腰,刨了刨腳下的黃土:「瞅瞅,地太硬啊,這。以前肥,方圓幾裡都是蘆葦叢
,邊上盡是些野林子,魚啊,野雞野兔啊,野豬啊,狼啊,啥都有。姥爺在這兒
種了幾季玉米,棒子得長這麼長。」他老人家太誇張,那哪是玉米棒,分明是棒
球棍嘛。

  「那會兒啥都得自己來,蓋房、修渠、整地——知青們到得早,大隊部倉庫
的老瓦房讓他們占了去,咱們得自己和泥巴建土坯房。勞動之餘就是政治學習,
排樣板戲,有時候真是太累,連樣板戲都時斷時續。啊,這上地裡勞動吧,你還
得瞅著點腳下——知青們年輕啊,玩心重,老在林子裡埋些土雷,整天砰砰響的
。不過要是運氣好,也真能炸點東西出來,哈哈。有次就掃了只狼,十來個人圍
著硬是用扁擔給它戳死了。可咱們不知道啊,咱們只聽吆喝,只見大隊部土操場
上架了口鍋,香噴噴的,啥玩意兒,咱們哪知道?」姥爺說著喜笑顏開,臉都紅
撲撲的,「晚上小鄭他們端來一碗肉,說是孝敬師傅。那還客氣啥,吃啊。小鄭
年方二十,團裡也就他跟知青們走得近。實話說,也挺好吃,除了有點粗、有點
腥。倆孩兒吃得那叫一個香。好啦,說說吧,啥肉啊這,打哪兒弄來的?狼肉!
嘿,這狼油治燒傷咱知道,狼肉能不能吃——誰說的准?你姥姥當時就嘔了起來
。我肚子裡也漲得慌,一時半會兒連話也說不利索了。你小舅啊,哇哇哭。還是
你媽爭氣,說好吃。小鄭逗她,問那還吃不。你媽抹抹嘴,吃啊,為啥不吃。這
小妮子,啊,直接跟著小鄭他們跑知青院兒裡去嘍。」

  吃狼肉的故事母親老早就講過。彼時還住在二中老家屬院——我對那裡的唯
一印象便是樓下長得望不到頭的晾衣繩。冬日裡逮個大晴天,五顏六色的棉被此
起彼伏、連綿不絕,老給人一種行軍打仗的錯覺。而一到夏夜,必然隔三岔五地
停電(直到九五年水電站正式運行,用電緊張的狀況才得到緩解)。毫無辦法,
大夥只能操上凳子、涼席,把團團燥熱和苦悶一股腦掛到晾衣繩上去。羞愧地說
,打小我喜歡粘著母親,只要玩累了,一身臭汗也要往她身上貼。於是在母親臂
彎裡,在把璀璨星空生生切開的晾衣繩下,我聽了一個又一個故事。吃狼肉是最
經典的一個。從母親嘴裡出來,一切都繪聲繪色,以至於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
老把知青獵狼和武松打虎混為一談。有些東西註定永生難忘吧,比如母親顎下不
斷跳躍著的青色脈絡,比如通過身體淌進我耳朵裡的共振——它使那個溫婉的聲
音嗡嗡作響,使我不得不抬頭死盯著那修長瑩白的脖頸,儼然忘卻周遭夜色中無
孔不入的抱怨。

  「喂完了?」姥爺猛然從我手裡拽過涼帽,轉身揮了揮手。我這才發現父親
打養豬場方向走了過來。陽光歡快地舞蹈,使這個身著白襯衫喂豬的人盡顯一種
中年人特有的疲態。

  「嘮啥呢?」父親皺著眉,滿臉堆笑。連咳兩聲後,他才把煙屁股彈到了身
側的麥田裡。麥芒剛露個頭,憋著一汪青澀的火花。風拂過時它們就搖頭擺尾,
讓人看了尿急。「走吧,還不回去?」

  「別給人點嘍。」

  「哪能啊?」父親撓撓大背頭,長籲口氣,「老母豬還是站不起來。」

  「還那頭?藥都吃了?」

  「哪頓也沒落下啊。」父親笑了笑,又拍拍我,「啥時候走?」

  「看看唄,六號七號都行。」我是真拿不准。

  「年限也夠了。」姥爺歎口氣,突然咦了一聲,嘴角也跟著揚了揚,「以前
咱家和平最高,現在林林都超你小半頭了。」

  「那可不,」父親看看我,又轉向姥爺,兩手摸著襯衣下奇跡般隆起的肚皮
,「俺倆都是飛竄,只是這小子豎著長,咱是橫著長。」

  父親的笑白花花的,眼角的褶子也變得鋥亮,像是用矬子打磨了一夜。太陽
瞬間明亮了些許。我擦把汗,想說點什麼,卻怎麼也張不開嘴。好在這時手機響
了,有一刹那我以為是陳瑤,結果是母親。她說:「晃到啥時候呢,親戚們都來
了,讓你姥爺快點回來。」

  於是我們就往回走。大大小小的塘子金光閃閃,宛若盛著烈焰的玻璃器皿。
這裡本來有四個魚塘,父親又挖了仨,攏共六七畝。五個垂釣塘,兩個養殖塘,
都是普通淡水魚,外加些老鱉、黃鱔、泥鰍。前兩年也放過湘雲鯽、湘雲鯉啥的
,結果沒幾天就死光光。為此父親專門找人算了一卦,說是「南魚北犯」,「不
可硬來,否則會傷及家庭」。半仙這類屁話我自然不信,不過有一點他還真說對
了——高考前那段時間家裡確實氣氛怪異,很明顯父母吵過幾架,但我一出現,
所有人都又神色如常。問奶奶,她說小孩管逑多,私下裡又給我科普「打是親罵
是愛,哪有夫妻不吵架」。

  奶奶這八卦得有點過分,但我忙著衝刺,也無意深究。世界盃結束後的某個
下午,我拎著一大書包的雜七雜八進了門,發現母親獨自坐在客廳裡。記得那天
她梳了個大麻花辮,老長,在木椅靠背上戳出一隻尾巴。夕陽紅彤彤的,打窗戶
灌進來,像潑了一碗血。我大汗淋漓,叫了聲媽。她沒反應。我又叫了一聲,她
才側過臉來,卻很快俯到了桌面上。當時我尿急,也沒多想。打廁所出來,母親
還趴著。我頓時一個激靈,快步走過去,輕拍了下她的肩膀。母親嗯了一聲。我
問咋了。她還是「嗯」。我只好在對面坐下,猶豫片刻後,攥住了她的一隻手。
指針滴滴答答。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抬起頭來,沖我笑了笑。她兩眼滴血般通
紅,我不由一凜。母親很快扶住額頭,說別看,害紅眼呢。我說咋了嘛。她說沒
事,就是太累。我有些急,吼著問到底咋了。母親板起臉,拍了拍桌子,說真軸
呢你,都說了沒事,看你書去。我不依不饒。於是母親說高考結束後告訴我。很
奇怪,當她以某種語氣說話時,所有人只能服從。

  然而高考後的狂喜和焦灼把一切都沖到了腦後,直到成績下來的那天晚上我
才想起這茬。當時一家人吃燒烤回來,父親在前,我和母親在後。天熱得有點誇
張,我目所能及的所有男性都光著脊樑,連母親都把長裙裙擺挽到了一側。滿大
街響徹著《生命之杯》,儘管那年所有足球都叫飛火流星。像天熱就要流汗一樣
自然,我問母親那天咋回事。她反問我哪天。我說那天。她笑笑:「就普通流感
啊,早好了。」就是這樣。

  夫妻關係這種事我大概永遠搞不懂。但說不好為什麼,我時常會想起那個夏
夜母親輕盈的笑。它就如同平河大堤上悄然滑過的一縷風,若有若無,卻又利刃
剔骨般沁涼。忘誰說的了,女人神秘,女人的笑更神秘。這多半是屁話——任何
試圖總結人生哲理的行為必將淪為放屁,但用在其時的母親身上多少還是適宜的
。所以啊,引箴言講警句也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比如陳瑤就是女人,但她就算
笑起來也凶巴巴的,毫無神秘感可言。小舅媽則是另一種情況,她的笑總讓人感
覺很暖和。正如此刻,她沿著蜿蜒小路向我們走來,老遠就笑靨如花。當然,即
便烈日當頭,我也並未因此流下更多的汗。小舅媽停下來,沖我們招招手,又向
前走了兩步。我以為她會再走兩步,然而沒有——她停穩當了,喊:「來人了,
快回來!」

  不等我靠近,小舅媽就直眨眼:「林林真高哇。」挽上我胳膊時,她還在說
:「光瞅著高,沒想到都這麼高啦。」打上高中起,她見我的頭三句便離不開身
高。我笑著問小舅媽剛去哪兒了。她橫我一眼,甩了甩長馬尾:「忙呢唄,以為
跟你一樣有閒工夫瞎逛?」姥爺咳嗽了一聲。她立馬伸了伸舌頭,一時間把我挽
得更緊了。小舅媽還在二中教書,或許住的遠了,這兩年很少到家裡來。當然,
印象而已,除了寒暑假我也沒在平海呆過幾天。此人曾聲稱考上重點就送我什麼
什麼禮物,結果高考後那個暑假我數次殺到小禮莊她都不在家。直到臨開學,她
才托姥爺給我捎來一把紅棉民謠。琴倒是不錯,至今尚在服役期。也多虧了這把
琴,我才得以在機電系的電音論壇遇到了陳瑤。
作者: jh8088    時間: 2017-10-17 13:05     標題: 二十三

                二十三

  確實來人了。隔著馬路,這些我幾乎從未見過的親戚們已在門口三五紮堆。
小屁孩們穿梭其間,像是遊蕩在珊瑚礁中的魚蝦。不時有人往路中央上扔幾個炮
仗,搞得三兩路人行色匆匆。我真想沖過去一腳踢死他。姥爺自然落在了人群裡
,小舅媽則一頭紮進了廚房。我站在正門口,陡然生出一種厭惡。這種場合我永
遠喜歡不來。

  院子裡更糟,桌椅板凳,雜七雜八,還哪哪都是人。剛想尋思個去處,有人
就蹦上來猛拍了我兩下:「跟你姥爺跑哪兒去了?!這客人都來了,不見壽星,
急死個人!」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頭蓬鬆的波波頭在陽光下血一樣紅。當
然,與上述極具衝擊力的形象一起砸過來的便是熏人的香水味。除了傻笑,我無
話可說。「看看,看看,」張鳳棠攤攤手,扭頭哈哈大笑,「人家一點都不急,
真是要把婦女們急死了!」滿堂哄笑中,她又在我屁股上捶了兩下,嘴裡也沒消
停:「恨死個人!恨死個人!」我想,任何一個正常人在這種情況下也不敢說他
臉皮厚。反正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這時母親打樓上下來,手裡掂著倆板凳:「你爸呢?沒回來?」

  「回來了啊。」我這才想起父親,腦袋在院子裡轉一圈,又轉身奔出門外。
他確實回來了——正沿著小徑朝這邊緩緩踱來。或許當過兵,又或許教過幾年體
育,父親的腰杆總是挺得筆直。遠遠地,有點像發了福的許文強。

  幫忙擺好桌椅板凳,我就沒地方去了。進廚房溜一圈,被小舅塞了一嘴豬大
腸,我只能倉皇而逃。客廳裡也是人滿為患,閑得蛋疼的老老少少們在欣賞一部
狗屁國產動畫片。陸宏峰也在其中。這貨並不高,但說不上為什麼,我老覺得他
竄得有點快。之所以能在一屋子的男屌中迅速把他揪出來,倒不是那聲怯生生的
「哥」,而是他已經升級為一個年輕版的陸永平了。那鼻子,那眼,那嘴,連他
媽髮型都一模一樣。周遭霧氣騰騰,動畫片則嬌聲嬌氣,這種不對稱感令我沒由
來地一陣沮喪。

  在沙發旁呆立片刻後,我發現隔壁臥室有聲響,就走了過去。敲門沒反應,
我只好擅自支了條縫。萌萌趴在床頭寫作業,她笑嘻嘻地朝我招了招手。幾個月
不見,這小丫頭都有點出落成大姑娘的意思了——才十二歲不到。電視開著,正
是體育頻道,可惜在轉播什麼拉力賽。我大大咧咧地在床上躺下,問她上幾年級
了。沒辦法,見小孩我永遠這麼問。她不高興:「都問過幾百遍了,還問,煩不
煩?」要不是這話,我會例行詢問「在哪兒上學」、「班主任是誰」,然後慫恿
她到學校問問老師認不認識我。可惜現在這套玩不下去了,多麼遺憾。於是我說
:「那你問我吧。」她倒一點都不客氣,又是「愛情」又是「女朋友」地招呼過
來,嚇得我差點蹦起來。這讓萌萌樂開了花,她說:「你要是老實回答,我就告
兒你個秘密。」我瞪她。她爬過來捏我臉,補充道:「只有我知道,不許告兒別
人。」搞不懂為什麼,我竹筒倒豆,啥都給她說了——當然,只限我回答得上來
的,有幾個問題實在太過哲學,恐怕得請維特根斯坦過來一趟。萌萌也算滿意。
拉完勾上完吊,她讓我把耳朵湊過去,於是我就把耳朵湊過去。

  這時,理所當然,門開了——就跟電影裡演的一樣。張鳳棠探個頭進來:「
我說咋聽見裡面有人呢,是林林啊。」我只能撤回耳朵,嗯了一聲。「喲,說啥
悄悄話呢你們倆?」她關上門,不緊不慢地踱了過來。萌萌立馬紅了臉,麻利地
收拾好作業,叫了聲大姑就跑了出去。從頭到尾她垂著小腦袋,看都沒看我一眼
。「去哪兒啊你,不寫作業了?」張鳳棠在床上坐下,長籲口氣,「辦個事兒—
—你看看容易不,啊?」我只好繼續「嗯」。她則掃一眼電視,撇過臉來:「這
演的啥啊?」

  「賽車。」我墊個抱枕,坐了起來。

  「嘖嘖,老外就是花樣多。」張鳳棠翹起二郎腿,鞋跟噔的一聲響。黑絲很
亮,在陽光下就更亮了。

  我想告訴她這是在中國青海,但並沒有說出口。因為後者已經從豹紋手袋裡
掏出了照妖鏡。我拿餘光瞥了眼,她反倒沖我笑了笑:「天真熱,啊?」

  如她所說,確實很熱。我只好「嗯」。不料張鳳棠突然湊過來,壓低聲音—
—甚至在我腿上來了一肘子:「哎,聽你媽說你給女朋友帶回來了?」

  她嘴唇猩紅,令我渾身發癢。於是我痛苦地搖了搖頭。

  「真沒有?」

  「沒有。」

  「那啥時候帶回來?也讓俺們給你把把關啊。」

  我騰地從床上蹦了下來。

  「咋了?」

  「我媽呢?」我大汗涔涔地撩起一側窗簾,往外瞄了瞄。

  「你媽手巧,幫廚呢唄。」

  我又坐回床上。

  「我早說了,到酒店辦多省事兒。又不缺那幾個錢,圖個啥呢這是?」

  好半晌沒人說話,只有客廳傳來的蠢笑、發動機的轟鳴和四處飛濺的泥漿。

  「我姐啥時候能回來?」我終於找了個話頭。

  「快了,這不正忙著轉業呢,唉,糟心事兒,說起來都頭疼。」張鳳棠把化
妝盒收進手袋,扭臉一笑,「還指望你媽能幫忙呢。」

  「啊?我姐也去唱戲?」其實轉業的事我知道。奶奶說張鳳棠跑過家裡幾次
,托她找牛秀琴幫忙。「又不是局長,你說你老姨一個坐辦公室的能幫上啥忙?
」她老人家這樣給我說。

  「呸,」張鳳棠給我一巴掌,「就不會說點好話?我這親妹妹認識的人多,
能辦事兒。」

  我不知該說什麼好。

  「就看給不給辦嘍。」她瞅我一眼,長歎口氣,仰身躺了下去。

  陽光太過濃烈,我只好起身拉上了窗簾。之後坐到床上,猶豫半晌,我也依
葫蘆畫瓢地歎了口氣。我覺得總得發出點什麼聲音。然後門就開了,一個公鴨嗓
叫道:「媽。」

  張鳳棠不吭聲。

  「媽。」

  「媽!」

  「心瘋了,一直叫叫叫!」張鳳棠一下坐起來,扯著嗓子,「咋了?」

  陸宏峰沒了音。

  「進來進來進來,跟你哥看會兒電視。」

  只有門吱嚀吱嚀響。

  「聽話,快點兒。」張鳳棠沖我笑笑,「來來來。」

  陸宏峰總算挪了進來。他穿著一中的夏校服,胸前像糊了兩坨屎。雖然我國
校服普遍難看,但這麼多年來我還真沒見過這麼明目張膽的。於是我趕緊給他讓
了個位。我表弟卻無動於衷。他站在親愛的媽媽身邊,宛若一棵被扭彎的蔥。一
時間我都有點心疼,甚至不忍拿招呼小孩的三板斧去犒勞他了。

  「現在的一中比你們那會兒抓得還緊,就五一放了一天假,昨個在輔導班一
坐就是一天,今個還是請假呢。待會兒吃完飯啊,還得往學校趕!」

  「待會兒」這頓飯人還真不少。七大姑八大姨,姥爺姥姥的同事、學生,再
加上本家親朋,樓上樓下攏共弄了十來桌。母親和小舅媽負責上菜,最後連張鳳
棠和我也給扯了進去。好在不比婚宴,流程要短得多。不到一個小時,菜品基本
上完。母親從廚房雜七雜八地給我掇了一碗菜。杵門口還沒吃兩嘴,小舅讓我往
父親那桌送幾瓣蒜。我說:「這會兒誰吃蒜啊?」他說:「張嶺人吃啊,平常丁
點兒不沾,流水宴上卻少不了,南邊人都這樣,雞巴規矩。」我問誰讓送的。他
樂得合不攏嘴:「你爸打電話讓送,看你爸厲害不厲害?去去去,趕緊的。」剛
放下碗,母親就掀開了門簾。她眉頭緊鎖:「看著點兒,別讓你爸喝多了。」

  樓上有個八九桌,都是些行家,激戰正酣。父親那桌最甚——硬是擠了七八
個人,面紅耳赤,呼聲震天,連周遭爭奇鬥妍的矮牽牛都被他們比了去。諸位大
師中我只認識倆,一個是劇團的「小鄭」,另一個當然是我親爹。兩人抵首促膝
,張牙舞爪,似鬥雞,又似結巴在說相聲。一旁的吆五喝六非但沒打擾他們的雅
興,反倒像樂隊在伴奏。父親說:「不不不打不相識啊,哥。」

  小鄭擺擺手:「你又來,啊,又又來。」

  「喝得好不好,哥?」

  「好好,啥時候上哥那兒,啊?」

  「這可你說的?」

  「哥說的!」

  「好好好,真是不不打不相識啊,哥。」

  「你又又來。」

  「咋,忘不了啊哥?」

  「你瞅,瞅瞅,瞅你這頭上給我磕的。」小鄭死掰著焗過油的頭髮,像是一
個可愛的處女在展示那層珍貴的膜。眾人也十分賞臉,都自覺地行起了注目禮。

  我真不忍心再欣賞下去,只好亮出了蒜頭:「誰要的?」小鄭立馬奪了過去
。父親抬頭看看我,擺擺手:「犬子,啊,犬子!」

  小鄭也仰起了腦袋,手上卻沒忘剝蒜:「啊,這就是公子啊。」

  「你見過嘛。」

  「對,對,我見過,長這麼高了都。」

  「啥雞巴記性啊你?」

  「我啥雞巴記性?你瞅瞅,瞅你這頭上給我磕的。」

  「弟給賠禮道歉,啊,賠禮道歉了。」父親說著就要往地上跪,我趕緊攙住
了他。

  「不用不用——幹啥啊弟?」

  「哥啊,這是你了,換個人,要不弄死他,我……」父親梗著脖子,卻突然
沒了音。

  母親出現在樓梯拐角,就那麼站著,也不說話。黑亮的頭髮倒是動了動,仿
佛在告訴大家現在有風。

  「鳳蘭啊。」父親終於說。

  「鳳蘭啊。」小鄭終於剝下了一瓣蒜,然後打了個飽嗝。

  「林林。」母親瞥我一眼,轉身下了樓。

  我看看父親。他也揚臉看看我,咧了咧嘴:「沒事兒,早不喝了,娘們兒真
是管逑多。」一桌子的好漢們仰天大笑,連涼棚外的驕陽都抖了幾抖。

  我到廚房時,母親站在灶台旁。我叫了聲媽,她板著臉:「快吃你的,完了
喝魚湯。」

  小舅還在案頭忙活,他扭過臉來:「咋樣,你爸沒喝高吧?」

  「沒。」

  「我就說嘛。」他已經渾身發起抖來。

  「張鳳舉。」

  「哎。」

  「信不信我一腳踢死你?」

  小舅聳聳肩,朝我做了個鬼臉:「林林,搬個小案板過來。」

  「哪個?」

  「那得看你媽腳有多大了。」

  「煩死人。」母親抿抿嘴,終究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就著啤酒,我很快就幹完了那碗菜。期間加內特在新聞裡斬獲常規賽MVP
。祝賀他吧,一個新時代就此降臨。酒足飯飽後,我躺到床上,像小鄭那樣打了
個飽嗝。老實說,鄭向東我就見過兩三次,不是在劇團的排練房,就是在這小禮
莊。至於父親和他有啥過節,我還真不清楚。但這麼個老傢伙還在工小生,我多
少有點喜歡不來。姥爺倒是挺器重他,說這人「實在」、「肯幹」、「有韌勁」
,又在市劇團「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真真舉手投足間都沾著點劇團運營的經
驗——「副團長不找他找誰」?何況此人逆著「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所揭
示的深刻人生哲理,從文化館幹部的位置上一躍而下,可不就是為了偉大的評劇
事業?「這是一種啥樣的精神」?我的姥爺哎,我可說不好,我只知道母親一直
在給他發工資。我只知道曾經的評劇之鄉,南花派的大本營,早在1998年就
解散了包括劇團在內的整個市歌舞團。母親說這是市場化的第一步,是民營大劇
團崛起的契機。所以鳳舞劇團不叫評劇團,叫評劇藝術團。

  發愣間窗戶篤篤響。是母親,皺著眉,嘴角卻溢著笑,豐潤的朱唇如這五月
的陽光一樣飽滿。可惜沒有聲音。又是篤篤篤。我只好拉開了玻璃。「喝魚湯。
」她說。

  「飽了。」

  「幹絲湯?」

  「真飽了。」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即興打了個嗝。

  「別噁心,你想喝啥?紅果湯也有,馬上就好。」

  我弓著背,搖了搖頭。

  母親撇撇嘴,轉身離去,卻裹走了一院子的目光。黑色闊腿褲束著休閒白襯
衣,細腰真的盈盈一握。窗外白茫茫一片,大人善吃,小孩善蹦。搞不懂為什麼
,我突然就有些心煩意亂。砸回床上時,我真想摸根煙抽。五套還是拉力賽,莫
名其妙。好不容易找到遙控器,連換幾個台,不是裝瘋賣傻,就是鬼哭狼嚎。一
套在預告《走向共和》。這片還能看,前一陣在寢室瞄了幾眼,挺有意思。

  突然,就像所有戲劇性的時刻一樣,刀郎唱道:「你是我的情人……」簡直
嚇我一大蹦。好半會兒我才鎖定音源——在電視機櫃一層左側的抽屜裡。然後我
發現,它來自一個豹紋手袋。於是刹那間,刀郎嘴裡也噴出了香水味。反復幾遍
後,這個可怕的西北人總算閉上了嘴。剛要關上抽屜,一個破舊的DVD套映入
眼簾。它趴在一堆雜物下——舊報紙、促銷廣告,甚至一盒鐵釘,但好歹露出了
冰山一角。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立馬躥上心頭,一如2000年夏天我在父
母床頭櫃裡搜查出「淫穢證據」時周身顫動的烈焰。

  理所當然,小舅媽殺進來時,我褲襠裡還硬著。為了製造一種自然的假像,
我只是推上了窗戶,連窗簾都沒拉。其實我也就好奇小舅這樣的二蛋是什麼欣賞
水準。當然,還有嬌憨可人的小舅媽。結果剛切好頻道,幾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畫
面就急不可耐地跳了出來。大外甥當場就被鎮住了。老實說,作為一個初級電騾
迷,我也曾於某些寂寥的夜晚攜帶移動硬碟和室友們奮戰了一個又一個通宵。可
以說沒有什麼類型片是我所不熟悉的。但在小舅臥室看到一個白種女人的屄裡擠
出數個鰻魚時,我還是差點把剛剛咽下去的鱔魚塊吐出來。於是鄭豔豔就跳了出
來,接下來是農夫山泉有點甜,再接著是武藤蘭。我最初的想法是把封套裡除了
《暗戰》和《肉蒲團》之外的所有光碟都速覽一遍(用黑水筆標有數字的為重點
對象)。無奈武藤蘭叫得太騷,我只能心虛地多瞅了兩眼。

  代價是昂貴的。小舅媽站在門口,臉一陣白一陣紅。有那麼幾秒,我倆一動
不動。我想說點什麼,卻苦於一時找不到嘴。後來她小鼻子皺起,臉瞬間被笑容
淹沒,一截藕臂向我直戳而來:「嚴林啊嚴林,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於是我就
找到了嘴。我飛快地蹦下床,緊貼窗戶,笑著說:「啊?」這時武藤蘭還在叫—
—如果你同時被兩個人幹,多半也會叫。小舅媽直沖而來,氣勢洶洶。並非向著
我,而是電視。她退出光碟,滿面通紅地白我一眼:「噁心不噁心你!」

  我無話可說。

  「打哪兒拿的?」

  我笑著指了指抽屜。

  小舅媽把破封套攥到手裡,飄然離去。在這之前,她自然不忘伸手點點我。

  剛要鬆口氣,不想她又殺了回來:「都忘了正事兒了!沒見宏峰?」

  我搖搖頭。

  「咦,那人跑哪兒了?說一會兒還有課,非要喝紅果湯,這湯弄好了,死活
不見人。還有你那個姨,打電話也不接,煩人!」

  我拉開了抽屜。

  「我說呢。」小舅媽拿光碟拍拍我——臉上紅暈尚未散去——小嘴努了努,
才又輕吐出一句,「膽子不小,眼還尖。」

  就在此刻,萌萌蹦了進來。看見我倆,她愣了愣。說不好為什麼,我竟沒由
來地一陣尷尬。所以我說:「見你大姑沒?」

  萌萌嗯了一聲,她氣兒都還沒喘勻。

  這麼多年過去了,諸事日新月異,城東小禮莊卻好像被舉世遺忘。姥爺房側
的柏油路,此時腳下的羊腸小徑,道兩旁的參天白楊和嫋嫋垂柳,幾乎一切都丁
點兒未變。掏手機看了看,還不到一點。然而宴席已在散去,幾個小孩尾隨而來
,被萌萌攆雞一樣轟得乾乾淨淨。奇怪的是,剛剛還龍騰虎躍的小表妹這一路上
都悶聲不響。我使盡渾身解數,也只是讓她翻了下眼皮。多麼遺憾,在逗女孩方
面,我顯然是個毫無辦法的人。

  不想到了魚塘,萌萌反倒率先發聲。她兩手呈喇叭狀:「大姑!」了不起的
一枚小鋼炮。我也有樣學樣:「姨!姨!」說不好為什麼,我老覺得自己像頭驢
,要多蠢有多蠢。於是我對她說:「咱倆換換,我喊大姑,你喊姨。」她翻了個
白眼:「誰稀罕!」好吧,不稀罕就不稀罕。就這麼輾轉著喊了一陣,春光愈發
燦爛,人影卻愣是只有倆。兩個能進人的地方——小舅當年的小漁屋和我家的養
豬場都門庭緊閉。

  「真看見往這兒來啦?」

  「廢話。」

  「那咋不見人?」

  她沒話說了,撅嘴也不行。

  「那這樣,萌萌啊,哥往東,你往西,見了小樹林就掉頭。」

  「大姑!」我話音未落,小鋼炮已隆隆前行。

  挨著小禮莊的莊稼地,父親在養豬場的山牆外種了點樹苗。核桃樹還是啥,
我也說不準。不過甭管啥樹,總不會影響我拉野屎的雅興。其實剛上羊腸道,那
種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預感便已在我的腹中醞釀。

  沿著山牆,小路倒也平整。麥浪卷著陽光,似一汪破碎的海洋。噴薄而出的
快感迫在眉睫,令我歡快的腳步越發癲狂。幾米外,亭亭華蓋正溢出翠綠的輕吟
。老天在上,我簡直想就此脫下褲子,拉個痛快。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離牆角還
有幾步遠時,哪個犄角旮旯裡猛地蹦出一聲「誰」。可惜就像三大步上籃,邁出
第二步就意味著跨出第三步。隨著一色的綠快速閃挪,我已轉過牆角,拉開了牛
仔褲的拉鍊——一般情況下我不用皮帶。

  神使鬼差,映入我眼簾的是個雪白的屁股——非常白,可能因為浸在山牆的
陰影中,當小樹林的斑駁光點拂過一旁的翠綠疊嶂時簡直白得耀眼。除了白,還
有黑。黑幽幽的毛打著卷,暫態掀起一陣風,直殺人眼睛。目瞪口呆之際,屁股
的主人驚慌失措地說:「是林林啊,快出去,姨解個手!」

  三步並作兩步,我已退了出去,酒紅色頭髮下的俏臉和赤裸的白屁股卻以一
種怪異的狀態在眼前殘留了好幾秒。風越來越大,甚至能聽到一種沉甸甸的沙沙
聲。不知為何,就這一眨眼功夫,連麥浪都泛黃了幾分。張鳳棠還在說著什麼,
傳到我耳朵裡時卻又空空如也。

  回去的路上,萌萌蹦蹦跳跳。我卻有點心不在焉,老感覺天熱得要命。張鳳
棠神色如常,一會兒是轉業,一會兒是科普「養啥魚才能發財」。她穿著豹紋短
裙,鞋跟噔噔噔的,異常刺耳。萌萌問:「我宏峰哥呢?」

  「早回去了啊,大姑……」她俯到萌萌耳畔,於是就沒了音。

  過馬路時,看著身旁的這張臉,我突然就想:它可算不上白。至於頭髮,目
前也瞧不出黑不黑。何況在我的記憶中,張鳳棠的發色一向變幻無常,卻幾乎不
曾是黑的。這樣一來,我簡直有點懷疑剛剛看到的一幕是不是錯覺了。然而打牆
角出來時她那滿面紅霞又不容否認,那淋漓香汗甚至差點花了臉上的妝。她不客
氣地連拍我兩下,怪我冒失,「也不發個聲音」。哪怕羞愧萬分,我也得承認,
我親姨差點把屎給她大外甥拍出來。所以也顧不上說啥,我飛快地轉過牆角,就
褪下了褲子。瞥見不遠處那灘濕跡,雖不情願,但我實實在在地勃起了。當然,
也沒准是屎拉得太爽。

  一來一回,酒足飯飽的親朋好友已基本散去。倆小孩依舊在一片狼籍的大門
口上躥下跳。瞧這機靈勁,就差蹦起來尿你一臉了。剛進院子,一個頭髮花白的
矮胖婦女便叫住了張鳳棠。她說:「鳳棠啊,啥時候辦事兒啊,可都等著吃你的
糖呢。」後者瞬間就紅了臉,只是說了一聲「咦」——如你所料,調子拖得老長
,就像站在戲臺上。張鳳棠去年秋天進的劇團,而過年時就聽奶奶說她跟一個琴
師好上了,「可談得來」。在奶奶嘴裡,我親姨的歷任對象都是「可談得來」。
至少高中三年都是如此。

  就這功夫,小舅媽端著碗打廚房出來,問:「宏峰呢?不去學校了?」張鳳
棠一愣:「不在家?屄崽子又跑哪兒去了,還他媽上不上學了?」一番連珠炮後
,她又問:「樓上看了沒?」這麼說著我親姨就沖上了樓,嚎了幾嗓子後又奔下
來,沖出門外。那大白腿在陽光下晃啊晃的。那咚咚聲簡直地動山搖。萌萌在水
管下洗著手,撇過小臉直樂。小舅媽皺皺眉:「咱爸正休息呢。」也不知說給誰
聽。母獅吼果然奏效,沒一會兒張鳳棠就揪著陸宏峰回來了。後者面似黑鐵,垂
頭喪氣,唇上的絨毛倒是分外醒目。

  進了廚房後,我才發現這院裡院外都不見母親。於是我問:「我媽呢?」
「送你老姑了唄,咋,急著吃奶呢?」小舅蹲門口,費力地啃著一個豬蹄。我不
由口水直流。「待會兒也讓老二送送宏峰哈,」張鳳棠給她的「屄崽子」盛上一
碗湯,又轉向我,「林林你喝不喝?」我搖了搖頭。「哎,對了,你爸呢?老早
就下來了,也不見人。一會兒咱爺仨可得整點。」我又搖了搖頭,然後就看到了
父親。他不緊不慢地打正門口走了進來,腰杆依舊挺得筆直。即便如此之近,還
是有點像發了福的許文強。
作者: 天涯浪劍    時間: 2018-7-26 06:12

現實逼人 老公出事要花錢找關係 女主不得不用肉體換金錢 但內心還是有所抗拒
但隨著性交次數及欲求不滿現實  女主慢慢也淪陷嚕 兒子發現母親出軌內心是痛苦地
但現況無法改變  金錢 權勢樣樣不具備 也只能自欺欺人的承受
作者: jh8088    時間: 2021-7-6 14:09

               第二十四章

  1999年正月十六的早上我是被一聲直沖雲霄的哀號驚醒的。其淒冽、冰冷令
縮在被窩裡的我都打了個寒戰。有一刹那我以為來地震了。羞愧地說,自打九八
年冬天張嶺那一小震後,呆逼們都眼巴巴地期盼著平海也能依葫蘆畫瓢地來一出。
然而總是事與願違。那天自然也不例外——哀號很快變成了嗚咽,時斷時續,大
地卻穩當如初。於是我想,沒准老趙的小老婆又被何仙姑附體了。她總是擅於被
各路神仙附體,有時是九天玄女,有時是呂洞賓,多數情況下是何仙姑。何仙姑
喜歡用評劇的形式教育大剛夫婦,尖酸刻薄,宛轉悠揚,十分精彩。這麼瞎想著,
昏昏沉沉地,我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像是打樓上下來,咯吱咯吱響,很快就進
了堂屋。沒一會兒它又出現在院子裡,穿過走廊,在我門口消失不見。片刻後,
臥室門被叩響:林林。不知為何,我沒敢應聲,而是掃了眼窗戶。那裡白茫茫一
片,似有道亮光欲穿透窗簾蓬勃而出。

  但母親還是推門而入。幾乎與此同時,哀號再度響起,我不由又打了個寒戰。
「林林?」她隔著被子拍我一下,「快起來,今天不用去學校了。」「咋了?」
我總算露出了個腦袋。「你爺爺沒了。」母親背對著我在床頭坐下,聲音乾澀而
輕快。朦朧晨光中她披頭散髮,裹了條黑呢子大衣,卻在不經意間攜著整個寒冬
捲土重來。我不知該說點什麼,只好又縮回了腦袋。我甚至忘了擠出幾滴眼淚。
半晌,母親站起來,輕歎口氣:「下雪了。」確實下雪了。我又掃了眼窗戶——
理所當然,那道光更亮了。

  爺爺死于心肌梗塞。頭晚上還好好的,第二天一早整個人都涼了。多麼奇怪,
他老人家身上有那麼多病——高血壓,氣管炎,糖尿病,又中了風、瘸了腿,最
後卻被心肌梗塞一舉命中。這是幸運還是不幸,我也說不好。至少這個噩耗令恢
複自由的父親沉默了好幾天,儘管負責接人的陸永平早早給他通了氣。當然,也
沒准是奶奶的表現太具感染力。不等父親進門,她老人家就奔將出去。在即將碰
觸到兒子的一刹那,她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嚎道:「你爸沒了!」雖然抱著奶
奶,但我卻無力控制她肆意奔放的聲帶顫抖。那跌宕起伏的衝擊力令我鼓膜發麻,
連拂過門廊的陽光都在瑟瑟發抖。於是陸永平就關上了大門。他提著個破包——
長臉一如以往般黑亮——狠狠地吐出倆字:「哭啥!」其時父親已跪到了地上,
而胡同裡的腳步聲越發細碎而清晰。母親攙著奶奶,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那剛
洗的頭髮卻裹著濃郁的清香,不時拂過我的臉頰。

  我一度以為自己是個難以保守秘密的人。九九年春天楊花漫天時,我走在路
上,老覺得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或許是一種難以抗拒的劇烈變化,未必地動山
搖,卻足以讓人興奮得難以入眠。然而那個四月上午見到父親時,我卻冷靜得如
同寒冬臘月的平河水。他瘦了點——當然,也可能沒有,剛剃的圓寸襯得額頭分
外光亮。而青筋已在其上浮凸而起,順著臉頰後側蔓延而下,又在脖子上編織了
一張網。配合著大張的嘴,眼淚無聲地湧出,聚於鼻尖,再無可奈何地匯入透明
閃亮的鼻涕。陽光明媚,一切卻在搖搖欲墜。我吸吸鼻子,瞥了陸永平一眼。他
扭身拴好門,總算拽住了父親的一隻胳膊,依舊是倆字:「行了!」後者並不這
樣認為,他一把甩開陸永平——與此同時,眼淚和鼻涕的混合物終於砸到了地上
——在奶奶的伴奏下,連磕了數個響頭。具體是幾個,我也說不準。只記得那咚
咚巨響沉悶瓷實,像是土地爺擂起了一面神秘巨鼓,連門外的竊竊私語都被淹了
去。

  中午母親做了幾個菜,印象中很豐盛,畢竟奶奶嘮叨了好幾天。留陸永平吃
飯,他卻連連擺手。我只能在奶奶的吩咐下追到了胡同裡。他拉開車門,皺了皺
眉:「回去。」我希望他能再說點什麼。然而沒有。直到松花江倒至街口掉了個
頭,陸永平才喊了聲林林。我剛要過去,他又擺了擺手。刹那,那輛坑坑窪窪的
銀灰色麵包車便絕塵而去。我倚著紅磚牆,呆立了好半晌。後來母親喊我吃飯,
於是我就回去吃飯。路過廚房視窗,我往裡面掃了一眼。母親撇過頭來,脆生生
地:「端菜!」堂屋門簾是奶奶撩的,儘管她老人家還在抹淚。父親則坐在沙發
上,垂著頭,悶聲不響。而電視裡,艾弗森正龍騰虎躍。

  當晚小舅和小舅媽來了一趟,送了幾條魚,記得還有只野兔。之後的某一天,
兔頭被我掇了去。等啃到大板牙時,我差點把隔夜飯吐出來。奶奶瘋狂地給我捶
背,罵道:「讓你饞!」那會兒她老已搬到我們院來,住在我曾經的臥室。我嘛,
被攆到了樓上——那種乾燥粗糲的糧食黴味縈繞於我腦海中,至今揮之不去。東
院卻空了許久,直到那年冬天蔣嬸一家才搬了進去。我的理解是他們在何仙姑附
體和爺爺老死間作出了某種權衡。而這,總體上是成功的。儘管2000夏天,二剛
的死亡將被何仙姑歸咎于此次不合時宜的遷居。

  父親出獄後在家沉默了好久。光那個悶坐在沙發上的經典姿勢都持續了兩三
天。後來他索性躺了下去。奶奶整天嘮嘮叨叨,時悲時喜時怒時憐。母親卻聽之
任之。我甚至很少見她和父親說話,連喊人吃飯都要勞我大駕。那陣正逢中招沖
刺,又是實驗加試,又是體育加試,文化課還忒多,其勞心強度比起高考也不惶
多讓。然而不知為何,就這一溜屁的閒暇空隙,我也覺得杵在家裡彆扭。父親回
來的當天我倆唯一的對話是:「林林。」「嗯。」此場景發生在吃晚飯時,具體
動作是父親給我遞來一個饅頭。而直到第二天一早上廁所猛然撞見父親時,我才
叫了聲爸,仿佛這才發現他是我親爹似的。父親叼著煙,邊往外挪邊提褲子。他
驚訝地說:「起這麼早?!」其時天已濛濛亮,母親也做好了早點。我只恨自己
不能邊吃飯邊蹬車。

  那年春天母親帶高一,每週逢雙有兩節早讀課。娘倆卻很少同行,理由是我
嫌她騎車慢。午飯倒經常在一塊吃,理由是「你營養得跟上」。記得有好長一段
時間,對父親,我們絕口不提。唯一的例外是五月初的一天,小舅媽拎來一袋炸
魚塊。正當我大快朵頤之際,她問及父親的近況。我扒著白飯,連頭都沒敢抬。
母親歎口氣,說還是老樣子。「那咋行?」小舅媽有點急,片刻後卻又說:「也
是,剛出來,總要有個適應過程。」她這話倒沒錯,只是父親適應的時間略長了
點。大概過了兒童節,他老才出去找活。先是搭雨棚、裝塑鋼窗,後又跟某個老
舅修了幾天摩托。建築隊也混過,費力不假,但相對來說工資還湊合。可惜這磚
頭水泥也就自家建房時摸過,父親自然與泥瓦匠無緣,只能當小工。下班回家他
死人般癱在沙發上的樣子我至今難忘。

  零工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父親後來聲稱要去哪哪打工,在舉家反對的情況下
只好不了了之。到九九年十月天空高遠之時,村東頭的巨大扁平建築裡終於再次
響起了豬崽的哼唧。望著那幾十頭圓滾滾的蠢東西,我竟湧出一種難言的喜悅。
至於本錢打哪來,我卻從沒想過。當時母親的月工資基本都要拿去還債——為此
父母還吵過幾架。母親不想拖欠任何人,父親卻覺得「反正都借了,還了就是,
也不差那幾天」。至於父親掙的幾個散錢,剛夠補貼家用——也幸虧我有個鐵打
的奶奶。直到2000年秋天拆遷安置方案下來時,奶奶才不小心說漏了嘴:父親揣
了口殺豬刀,挨門挨戶地討回了所有已黃和將黃的賭債。對此,母親自然不知情。

  不可避免地,在拆遷安置上,父親故技重施。家裡本來有兩座紅磚房,可惜
賣出去一座,更為關鍵的是買主已經搬了進去。而父母和我都是城市戶口,怎麼
安置就成了難題。那年夏天征地時,撇開養豬場,5 畝地攏共也才補了幾千塊錢。
父親不願「冤情重演」,「萬般無奈之下」(奶奶語),只好訴諸殺豬刀了結此
事。遺憾的是這次不太走運,奸詐的村幹部跑學校向母親告發。於是當晚家裡就
炸開了鍋。至於鍋是如何炸開的,我呆在學校,沒能親眼目睹,自然也不敢妄言。
只記得一個週六下午,我推車進門時,那口用了將近十年的鐵鍋就四分五裂地躺
在涼亭的石凳上。父母間爆發了一場迄今為止最長的冷戰。有那麼幾天,母親甚
至住到了學校宿舍。我跑去勸她回家,母親直瞪我:「哪輪得著你來管?」鬧劇
是怎麼收場的,我死活想不起來。沒准是小舅媽,沒准是奶奶,也沒准是姥爺,
更沒准就像所有的傷口一樣,時間可以治癒一切。至於安置房,當然只有一套,
但也並非竹籃打水一場空——好歹額外補了5 萬塊錢。據我所知,至今,父親以
此為榮。

  九九年春天我害了腳氣病。母親怪我髒,奶奶則說:「你心思活絡了。」如
她老所言,我確實心思活絡了。毫不誇張地說,我的憂心忡忡就像東院房側香椿
樹抽出的新枝,悄無聲息卻又夜以繼日地膨脹和伸展。照這麼下去,我真擔心自
己未老先衰。關於如何治療腳氣病,奶奶宣佈用啥藥也不好使,她建議我每天倒
立十分鐘,「這樣會經脈逆流,疏導火氣」。於是有好幾個月,每晚睡覺前我都
會貼牆倒立十分鐘。在這之後,我會打開房門,穿過遍佈燕子窩的二樓走廊,躡
手躡腳地在樓梯拐角杵上好一會兒。我簡直是個神經病。父親出獄的那個四月晚
上,我就發了場神經。然而父母房間沒有任何動靜,連翻身、打呼嚕、說話、放
屁的聲音都聽不到。這是好是壞,我也說不準。此外,關於「心思活絡」(奶奶
語),有必要說一句,當時呆逼們已經張口閉口「性生活」了。不時有人聲稱昨
晚上父母不要臉,又在肏屄了。那年五一節前夕,終於有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傳來:
我們的同齡人中總算出了一對爹媽。值得慶賀!

  事實證明我的憂心忡忡不是杞人憂天。五月初的某日——沒記錯的話,應該
是十二號,市教委組織廣大中小學生上街,自發而義正言辭地抗議美帝轟炸我駐
南斯拉夫大使館的野蠻行徑。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且極有可能是最後一次參加
遊行。其時人頭攢動,彩旗飄展,口號熱烈,群情激昂——如果美帝大使館膽敢
駐在平海的話,我們也一定會拿起雞蛋和磚頭把它砸個稀巴爛。遺憾嘛,有二:
其一,學生方陣被排在第二位,排在最頭的是平海市法輪大法聯合會,難道不應
該是祖國的花朵們衝鋒陷陣嗎?其二,口號喊得人口乾舌燥,卻連瓶水也不發。
等滿身酸臭地趕到家,我連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於是父親就給我遞來一瓶冰鎮啤
酒。我咕咚咕咚幹了個爽。父親躺在沙發上看碟。他老不知從哪抱了個VCD (家
裡那台九八年春天不知給誰順了去),租了一大堆的港臺片,一看就是一整天。
我沒事也會瞅兩眼。記得那天放的是《暗戰》。我一瓶啤酒快下肚時,劉德華終
於一口老血噴到了螢幕上。父親說:「可以啊,林林。」他這麼說,我實在有點
不好意思。大概為了緩解我的情緒,父親又說:「問你個事兒,林林。」我說:
「啥?」他彈彈煙灰,又開了瓶啤酒:「這一年,你姨夫——是不是老到家裡來?」

  父親這一問,我倒想起五月一號的晚上。那是我第一次看《泰坦尼克號》。
九八年,這部好萊塢史詩級愛情故事在紅遍全球的當口,順帶著把巨浪推到了平
海。周圍人滿口都是「電影」、「傑克」和「露絲」。我們當然也沒經住誘惑。
事實上九七年冬天平海台在放泰坦尼克號的科教片時,母親就應允「明年公映了
一定去看」。可惜父親出了事。這一拖就是一年,呆逼們嘴裡的香豔鏡頭沒少讓
我流口水。當時大概有十點多,奶奶早早回了屋,父母分坐兩側沙發,而我,正
擱凳子上洗腳。女主邀請男主給她畫畫時,父親看看我:「還沒洗完?磨磨蹭蹭。」
我剛想頂句嘴,露絲就脫光了衣服。雖然「趕緊」撇過臉,但我還是不失時機地
掃了眼她堅挺的乳房。父親呵呵地笑了兩聲。母親瞥我一眼,沖他皺了皺眉,但
終究只是切了一下。等我倒完洗腳水再回到堂屋時,父親讓我早點睡。母親不滿
地抗議:「你管他?」我也不好坐下,就站在門口看。很快,期待已久的畫面就
出現了——傑克和露絲在老爺車裡大搞特搞。「少兒不宜。」父親斬釘截鐵。母
親清了清嗓子,沒吭聲。「不就是偷人嘛,啥愛情?」片刻,父親一骨碌打沙發
上坐了起來,像是要跟誰幹上一架,「老外就是邪。」母親依舊沒吭聲,長馬尾
卻在靠背上晃了晃。這到結束都沒人說話。起先我倚著門檻,後來就坐到了母親
身旁的扶手上。不知是熟悉的清香,還是緊張的劇情,抑或是其他的什麼,直坐
得大腿發麻我都沒挪下屁股。字幕出現時,母親歎了口氣。父親則靠了聲,好半
會兒才說:「扭住腰了。」

  當然,事情並未就此結束。記得農忙後的一個傍晚,我躥到家時,陸永平赫
然坐在堂屋裡。連襟倆滿面通紅、酒氣熏人,牛逼已經繞梁三圈。這讓我大吃一
驚。其時我已許久未見陸永平了。那年麥收依舊用的是他的機器,但也就裝到拖
拉機鬥裡算了事。上次他到家裡來應該是一個四月末的晚上,我親姨隨行。夫妻
倆拎了兩瓶酒,又給奶奶提了兜雞蛋。那時我家堂屋打正中拉了條布簾,東側是
客廳,西側挨窗臺擺了架縫紉機,旁邊立了個大書架。母親偶爾在西側看書、批
作業。我也有樣學樣,就那台縫紉機——我趴上面得做了好幾套模擬題。那晚奶
奶也在,幾個人嘮嘮叨叨沒完沒了。母親去過幾次廚房,卻很少發出什麼聲音。
絕對主角當然是奶奶和張鳳棠。後者把父親的肩膀拍得啪啪響,說啥浪子回頭金
不換。她甚至要給父親介紹工作。這種氛圍我實在受不了,只好奔出去透了會氣。
再回來時,夫妻倆正要走,張鳳棠突然提到了錢。她說:「咱家的錢不急,今年
你哥哥肯定用不著,可別有啥壓力。」我清楚地記得,在那盞刺目的永輝牌節能
燈下,陸永平的臉一下就黑了。母親說:「想想辦法唄,有錢就還,畢竟咱誰家
也不是印錢的,都有急用的時候。」父親瞪大眼:「急個屁,咱哥缺那點錢?」
陸永平呵呵乾笑,似乎說了句什麼俏皮話,一屋子的人卻都無動於衷。

  那晚凝固如鐵,這個傍晚流動如雲。儘管掀著門簾,吊扇也叫個不停,屋裡
依舊煙霧繚繞,簡直進不去人。陸永平說:「小林回來了。」父親則沖我招招手:
「林林你也來點?」我正想轉身上樓,父母臥室門開了:「林林,別理他們,該
幹啥幹啥去。」我沒想到母親在家,眼皮一下就跳了起來。她還是那身碎花連衣
裙,雲霧中的眼眸卻那樣朦朧。然而連襟倆根本就沒容我上樓——打廁所出來,
堂屋就已經劈啪作響了。我趕忙沖進去,於是便身陷一片狼藉之中。桌子掀翻在
地,殘羹冷炙,湯湯水水,幾片白瓷碎片反射著紅彤彤的黃昏,分外閃亮。兩人
扭在一塊,掐拽捶打,十八般武藝輪番上陣。只是那哼哧哼哧聲陡然讓人覺得滑
稽。正不知該如何著手,母親探出個頭說:「還沒夠?要打出去打!」印象中兩
人又僵持了好一陣,那種體位、姿勢和力度——恕我直言,但凡哪位慧眼識珠的
藝術家打此路過,定會將其繪入油畫,裱至盧浮宮去。後來連襟倆分開了,再後
來又絞到了一起。我嘗試著做點啥,卻被母親厲聲喝止。夜晚的降臨以陸永平的
腦袋挨了記啤酒瓶為代價。血瞬間就湧出來,淌過了那張黑鐵似的長臉。與此同
時,苦主說:「操。」正是此刻,奶奶哼著小曲回來了。她唱道:「一席話勾我
萬縷情腸,不由人羞澀滿面口難張。」

  再次見到陸永平就是暑假了。中招很順利,簡直有點手到擒來,畢竟市運動
會金牌給加了10分。人生頭一遭,我有了種廣闊天地任我行的感覺。從未有過的
自由度讓我恨不得炸裂開來。母親卻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你才幹了點啥啊,
這路可長著呢」。就是到學校領通知書那天,我飛快地騎過街口時,兩個熟悉的
人影勾肩搭背地打小飯店晃了出來。白色的是我親爹,略高;黑色的是我親姨夫,
略矮。時值晌午,豔陽高照,大地似要熔化一般。而我,分明是根人肉冰棒,雨
點大的汗珠滴滴答答地灑了一路。時不時我要甩甩頭,以免汗水沾染了那張潔白
無暇的通知書。當時我想的是,再來點風啊。

  父母是什麼時候恢復性生活的,我不清楚。那些貼牆倒立後苦苦等待的神經
病之夜,我幾乎毫無收穫。只記得有次半夜迷迷糊糊地下樓上廁所,走到樓梯拐
角時就理所當然地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我立馬醒了大半。很沉悶,卻無疑在吱嘎
吱嘎響。母親偶爾哼一聲,父親的喘息粗重而模糊,宛若碾成粉末的餅乾。這是
在五月份,父親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看碟,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老要立志做一個迷影
導演。就在通知書下來那個下午,父親又喝了不少酒,儘管中午他已經跟陸永平
喝了一場。我清楚地記得,他柔軟得像根麵條,一眨眼工夫就順著椅子滑了下去。
那晚我們仨在樓頂乘涼。一如以往,十點多時母親就下去了。半夜醒來,奶奶呼
嚕如舊,我卻渴得要命。磨蹭好半晌,我才搖搖晃晃地下樓喝水。之後如你所料,
「父母不要臉,又在肏屄了」。拍擊聲很響,父親的聲音也很響。他說:「我厲
害,還是他厲害!」不是說一次,是重複了無數次,像一個魔咒。在咒語的間隙,
母親輕吟如泣。後來節奏越來越慢,父親叫了一聲騷屄,就喘成了一頭老牛。好
一陣沒有任何動靜。在我猶豫著該上去還是下去時,母親終於說:「起開。」片
刻,一陣窸窣中,父親喊了聲鳳蘭。然後我就聽到了一種毛骨悚然的聲音。起初
像是球鞋在塑膠上摩擦,後來又伴著咯吱咯吱響,似一個沒牙老太在笑,再後來
整個聲線都流動起來——冰塊不間斷地落入玻璃杯中,卻在分秒間化成水,順著
傾斜的杯沿緩緩淌下。如被一顆流星擊中,我立馬打了個冷戰。父親在哭。無論
我如何努力,再也挪不動半步。「好了。」許久才傳來母親的聲音,溫柔而酥軟。
「好了。」她又說,伴著輕歎而出的一口氣。很輕,像一對酥唇吻過你的腦門。

  陸永平死於九九年初冬。一個稀鬆平常的週末,我回到家時,奶奶坐在院子
裡。不等我紮好車,她就說:「西水屯家走了。」我說:「誰?」她說:「你姨
夫死了。」那一陣,平墳運動搞得如火如荼。那些遍佈鄉野或大或小的墳丘在幾
個月的時間內正一點點地消失不見,像是一隻神秘巨掌輕而易舉地撫平了禍患百
年的痘瘡。據奶奶說,為了平墳工作的展開,陸永平作為市里欽點的模範,一馬
當先地平了他爹的墳,「任他媽磕頭哭鬧也沒用」。然而他爹的墓碑太過高大厚
重——「那可是老遠運來的山西黑啊」,倒下時在我親姨父的頭上「著了一下」,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奶奶是滿面通紅地怒斥。顯而易見,爺爺的丘也無從倖免,
儘管他「才躺下多長時間啊」。「老天爺啊」。最後一次見陸永平是在一中家屬
院的小吃攤上。當時我和某個呆逼想盡辦法總算搞到了兩張請假條。炒米粉還沒
吃幾口,我便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打一旁的小飯店走了出來。他一眼就看見了我,
笑吟吟地踱過來,問這是改善生活呢。我只能乾笑了兩聲,甚至沒問他怎麼會在
這兒。理所當然,百般推辭,陸永平還是替我們付了帳。完了他又提了袋水果過
來,問我錢還夠不夠。我面紅耳赤,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只能把頭搖得像撥浪
鼓。陸永平走後,呆逼問:「誰啊?你爹?」

  1999年的初春大雪紛飛,我在某位叔伯老叔的帶領下,挨戶登門磕了六七十
個頭。在胡同口我碰到了陸永平。他和張鳳棠一塊過來。後者進了奶奶院,他則
幫忙搭起了靈棚。我站在門廊下看著這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奇跡般地拔地而起。後
來我們攏起火堆,在棚子裡坐了好久。再後來我上了趟廁所。雪猛得像肺癆患者
咳出的唾沫,蒼茫大地間只能聽到奶奶的嚎啕。然後天就黑了,來吃死人飯的人
絡繹不絕。陸永平端一碗面過來,讓我趁熱快吃。他在旁邊站了好一會兒,最後
說:「人都有這一遭,沒啥好傷心的。」

               第二十五章

  母親來電話時,我正擼得起勁。她問我起床沒。我張張嘴,喉嚨裡卻滑過一
口痰。其結果是我像鴿子一樣「咕」了一聲。「快起來,要睡到啥時候?是不是
在學校就這德行?」

  「起來了。」我坐起身子,掃了眼憂傷的老二,又不甘心地搞了兩下。

  「你呀。」母親輕歎口氣,沒了言語,均勻的呼吸清晰入耳。

  說不好為什麼,我心裡猛然一跳,左手情不自禁地又是兩下。

  「林林啊,媽今兒個是沒空了,那個會鐵定走不開。」

  「知道,你忙你的唄。」我聲音抖得厲害,只好閉上了眼,仿佛不如此便不
足以平息那令人羞愧的戰慄。然而活塞運動再也停不下來。潮濕和黏稠溢入輕顫
著的空氣中,一時咕嘰作響,振聾發聵。

  「下次補上吧。」母親笑了笑,「記得把那小啥也帶回來,咱一塊去。」

  「陳瑤啊。」我想抗議,卻沒能發出聲音。

  「林林?喂?」

  手機裡傳來咚咚聲,似敲門,又似擂鼓。我在腦海中四處跋涉,大汗淋漓。
那熟悉的健美胴體泛著瑩瑩白光,幾乎近在眼前。我甚至能碰觸到她的光滑和溫
暖。還有飽滿的紅唇、濕淋淋的肉、烏黑油亮的毛髮,以及各種縈繞耳畔喁喁不
休的語氣詞。我感到自己在緩緩上升。正是此刻,咚咚聲突然變成了砰砰響:
「林林!還不起來?奶奶可出門了,啊?」

  奶奶並沒有出門。她老給我熱好了白鴨冬瓜湯後,就坐在一旁死命地翻白眼。
「學啥不好,跟你爸學喝酒,這是你媽了,換我,想喝湯——沒門!」奶奶給我
扔來一個饅頭,「還有和平,血壓高又不是不知道,整天喝喝喝,他哪敢喝啊,
他可不敢喝!就那誰,你爸的戰友,前陣兒不剛喝酒喝死!」

  我沖她咧咧嘴,就又埋下了頭。事實上儘管洗漱完畢,我依舊沒能從濕淋淋
的憂傷中緩過神來。

  「也是高血壓!」奶奶強調。

  「知道了。」我只好向她表明態度。

  其實昨天也沒喝多少,半瓶老白乾剛下肚,就給母親攪了局。她送人回來,
便要馬不停蹄地把我和父親押回家。後者嚷著要留下來看戲。母親二話不說,扯
上我就走。好在畢卡索拐過街口時,他總算是慢悠悠地晃了過來。一路上母親沉
著臉,我絞盡腦汁地討好兩句,只引來一聲冷哼。興許是中午張了風,進了門父
親就直奔衛生間。那嘔吐聲催人淚下,也由此拉開了奶奶演講的序幕。安頓好父
親,母親就趕回了小禮莊,畢竟晚上的祝壽戲還有的忙活。我躺沙發上看電視,
被拍醒時將近十一點。母親讓我回房睡,又問餓不餓,最後滿懷歉意地說:「明
兒個臨時有個會,關於青年演員的,原始森林可能去不了了。」

  平海三面環山,一面臨水,西南角就有個所謂的原始森林。年前剛開發,吹
得那叫一個猛,又是活化石,又是蓄氧池,連廣告都打到了我們學校。什麼「荒
野漂流,極限挑戰,原始奇觀,待君征服」——老實說,對征服它我真沒啥興趣。
這類通過跋山涉水來體現祖國生態多樣性的行為在我看來總是過於誇張。飯畢,
我別無選擇地躺到了沙發上。剛換個台,手機就響了。等我奔到臥室,它又沒了
音。未接來電有倆,都是陳瑤。屁顛屁顛地撥回去,答曰「已關機」。我只好又
撥了一回,倒不是不死心,而是一時實在心癢難耐。就這功夫,奶奶也出了門。
再次站到客廳裡時,陽光已浸過半個房間,浮塵在爾康的咆哮聲中掙扎得頗為生
動。我一頭栽到沙發上,這才驚覺夏天來了。

  中午奶奶不知打哪弄了點涼皮兒。切根黃瓜,拌上蒜汁,倒是吃得愜意。她
老問我上午都幹了點啥。我總不能說擼了一管吧,只好朝電視努了努嘴。

  「你也動動,」奶奶嗤之以鼻,「進屋開電視,挨沙發就躺倒,這哪行?」

  我將就著點了點頭。她老頓時來了精神,誠邀我明天同游小樹林,「打拳、
摸牌隨你,平常哪有這麼熱鬧」。

  我保持慣性。

  奶奶竟靠了過來,壓低聲音:「哎,上午誰來的電話?」

  「沒啊,就一同學啊。」我一下紅了臉,甚至沒由來地想到擼管的樣子是否
也被窺了去。

  「行了,」她老聲音提高八度,「你媽能知道,我不能知道?」

  我攪和著涼皮兒,誓死不吭。

  「林林啊,奶奶給你說,這媳婦兒呀——還是要找本地的。那誰家的二姑娘
剛就在林子裡跳繩,嘖嘖,賊俊!」

  奶奶的熱情讓人渾身發癢。照這麼下去,我真擔心自己會扭成一根麻花。於
是我說:「剛咱家劇團又上電視了。」

  「哪個台?老天爺啊。」

  自然是平海台啊。擼完管,我就著啤酒看了半集《走向共和》。之後是廣告
時間,我一通亂捏,鳳舞評劇藝術團就跑了出來。確切說,是母親跑了出來。起
初只是覺得眼熟,過了十來秒——待我再換回台時,才猛然意識到螢屏上這位優
雅的女士就是我媽。說來也怪,她看起來和平時不太一樣。至於哪不一樣,偏又
說不出來——興許每個上電視的人都是如此吧。而燈光和佈景使得鏡頭下的整個
空間淡寡地膨脹開來,連聲音都恰如其分地空洞。母親的嗓音變得莫名幹硬,像
一根懸在寒風中的冰柱正在無可避免地截截斷裂。訪談內容嘛,不用說你也想得
出來,評劇愛好,文化斷層,初衷、現狀以及展望。一篇標準的命題作文。母親
著一件棕色西服,米色線衣托著修長脖頸,自始至終笑靨如花。毫無疑問,在我
市電視臺的巧妙包裝下,那清遠溫潤的鵝蛋臉成功地迸發出一種幹練的商務氣質。
欄目名叫文化來鴻,半土不洋地彌漫著小地方令人牙癢的窮酸和世故。

  除了母親,悉數登場的還有小鄭、幾位業界前輩和若干劇團演員。在一組日
常排練的鏡頭中,張鳳棠甚至自告奮勇地來了一段《花為媒》。她嘴角的黑痣於
跌宕起伏間飛揚起來,搞得我又是愣了好半晌。日常之後便是劇團演出。如你所
料,五一節那段好資料豈能浪費——一番鬼斧神工地剪切拼貼後,它被反反復複
播了兩三遍。當然,也沒准摻著其他時間其他地點的演出,這種東西於我而言很
難分辨出來。歌頌党和政府自然免不了。節目很快提到了文體局對傳統文化的扶
持,對評劇復興的渴望,對社會主義文化生活蓬勃發展的信心,乃至「終有一天,
偉大的評劇之鄉會以嶄新的面貌再次光耀神州大地」。我以為節目已近尾聲,不
想畫面一轉,它又開始大談紅星劇場和新建的辦公樓。關於紅星劇場,畫外音說:
市場經濟的春風一掃體制僵化的霧霾,使文化生活的發展更符合廣大人民群眾的
需求,整個文化產業鏈也得以盤活,切實遵循了鄧小平總設計師「一手抓物質文
明,一手抓精神文明,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的諄諄教誨;關於辦公樓,畫
外音說:在文體局牽頭,住建局和規劃局督導下,新的文化綜合大樓也於春節前
落成。其占地近兩畝,共計十層,總建築面積達6000多平方米,新哥特式的建築
風格與不遠處的紅星劇場相映成趣。市局文化館辦公室、市文聯、作協、僑聯、
科協、貿促會以及工商聯合會等社會團體,包括市戲曲協會和鳳舞劇團都將在近
期內落戶於此。

  看到這兒,我突然有種不詳的預感,生怕母親會蹦出來語無倫次地感謝黨和
政府。所幸沒有——不是沒有蹦出來,是沒有感激涕零。母親開始談接手蓧金燕
評劇學校的前前後後,談師資方面的困難和培養青年人才的重要性。當那棟破爛
不堪的三層教學樓驟現眼前時,我實在有些驚訝。就這雞巴學校竟然開口一百萬。
於是我一把捏扁了手中的啤酒罐。於是淡黃色的液體就噴薄而出。於是我盯著濕
淋淋的褲子呆了好幾秒。我以為啤酒已喝完,不想還沒喝完。這讓我愈加驚訝地
仰起臉,把奇形怪狀的鋁罐湊到了嘴邊。只有一滴。只剩一滴。待我悵然若失地
丟下啤酒罐,白面書生終於跳了出來。我知道這貨會跳出來,但他真的跳出來時,
我還是愣了一下。這人剃著小平頭,戴一副無框眼鏡,額頭很亮,眼鏡也很亮。
等他開口說話時,連嘴唇都在發亮。隨著兩頰法令紋的蠕動,刻板的詞句在洪亮
的嗓音下感人肺腑地蹦躂而出。他說自己從小就熱愛評劇,說他刻苦求學的青年
時代與評劇結下的種種緣分,說市場在文化發展中如何發揮作用,說改革總會觸
及部分人的利益但他矢志不渝。一切都這麼順理成章而令人厭惡,偏偏又衍射出
一種連我都無法否認的儒雅、理性,甚至悲壯。最後他說文化發展看教育,如今
戲曲教育的沒落直觀地體現了傳統文化的衰敗,所以教育不能丟,他感謝鳳舞劇
團在評劇教育上作出的努力。

  我不明白一個大男人哪來那麼多廢話,只好又拎了罐啤酒。踱回來時,正好
瞥見白面書生點頭致謝。鏡頭拉遠,顯出了此人的全身像——他扶扶眼鏡,抿了
抿刀刻似的薄嘴唇,眉頭舒展開又快速凝成一方鐵疙瘩。就這一刹那,我猛然發
覺這貨有點眼熟,似乎在哪見過。於是我一口悶下了大半罐啤酒。於是我在打嗝
的同時打了個寒戰。於是我一頭栽到了沙發上。然而還是沒能想起來——多麼遺
憾。「啥時候還有?」奶奶有些失望。儘管應她的百般要求,我給換到了平海台,
但非常不幸,我市電視臺正熱情地向廣大消費者推薦一種曾令偉大的忽必烈汗夜
夜笙歌的遠古神秘蒙藥。只瞧一眼,我就紅了臉。「反正這會兒沒有,」我嘴裡
嚼著黃瓜,快速地換台,「肯定會重播,沒準兒晚上吧,誰知道。」奶奶沒說話,
而是白了我一眼。

  夏日啤酒花園離平河大堤不遠。儘管老早就看到了地標建築宏達大酒店,找
到它還是費了我一番功夫。所謂啤酒花園,其實就是個大型戶外燒烤攤——沿著
河灘外的綠化帶,一股腦拉扯了將近半裡地。在落日慘紅而依舊灼熱的餘暉下,
映入我眼簾的是密密麻麻的圓桌和雨後蘑菇般的遮陽傘。一如體積上的侵略性,
其視覺上的五彩繽紛也讓人眼花繚亂。可惜時候尚早,稀稀落落沒幾個人。於是
我點顆煙,繞著酒店外那尊醜陋不堪的形而上學式雕塑轉了好幾圈。我以為會把
自己繞暈,然而並沒有。所以一顆煙後,我又續上一顆,準備再轉幾圈。正是此
時,自行車後座上多了個人,後背也挨了一拳。咚地悶響,宛若敲在砂鍋鍋蓋上。
我一回頭,就看到了王偉超。這胖子嬉皮笑臉,卻總能讓我驚訝——因為他更胖
了。印象中,自打初中畢業,此逼在縱向上幾乎恒定不變,在橫向上倒是屢屢突
破、成績喜人(當然,我也沒見過他幾次)。別無選擇,我只能說:「靠。」

  他也說:「靠。」

  一起來的還有另外兩個呆逼,他們同樣說:「靠。」

  兩杯紮啤下肚,天就黑了下來。真是不可思議。河堤上的老柳樹沒剩幾棵,
周遭的水泥窟窿裡卻戳出來不少槐科植物。具體是啥玩意我說不好,大概有拇指
粗,一個個顫巍巍的,像再也扛不住頭頂的錦簇花團。風拂過時,它們就可勁地
騷首弄姿,釋放出一股濃郁的屍臭味。於是我打了個嗝,說:「真臭啊。」

  「臭就對了,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一個呆逼說。

  「靠。」

  「真的,這可是宏達專門從巴西搞來的。」

  「就這個宏達?」

  「還能哪個?現在牛逼著呢,全省連鎖啊,平陽不也有一家?」這貨以前說
話磕磕巴巴的,這會兒倒流利得很。

  「現在人叫宏達娛樂集團。」王偉超收起遮陽傘,開始讓煙。

  猶豫了下,我還是接了過去,與此同時搖了搖頭。我確實不知道平陽竟然有
個宏達大酒店。對於偏安一隅的我來說,進城就像老農趕集。管它集團不集團、
娛樂不娛樂,跟我是毫無關係。呆逼們卻仿佛找到了一個好話頭,個個興奮得摩
拳擦掌。是的,對昔日女同學的奶子和屁股,大夥早已厭倦。或者說時光荏苒,
那些平庸的姿色就像多年前的一個浪頭,早已在滾滾洪流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而
那些相對不那麼平庸的呢?在現實中只怕會腐爛得更快。所以對於過去,我們怎
麼再好意思覥著臉加以緬懷呢?不如裝裝逼,談談官場和黑社會吧。王偉超要了
一副撲克牌。很快,在淡薄如霧的月色下,我們各又幹掉了一杯多。話題也似過
山車般,從貪污腐敗到殺人放火再到男盜女娼轉了好幾輪。我自然只有聽的份。
我覺得他們噴了太多的唾沫,混雜著煙草和屍臭,已成功地使我漂浮起來。

  「哎呀,甭管雅客還是那啥——還有宏達,說到底啊,還不都是你們鋼廠的?」
放水回來時,呆逼們都癱到了椅子上,只有稀薄燈光下的煙頭在兀自閃爍。

  「鋼廠?肛毛!是人陳建業個人資產好吧?」王偉超脫去黑襯衣,肥肉便溫
柔地攤開來,連夜色都酥軟了幾分。打廣州回來後,他就搞了個電工證,在鋼廠
當上了電工。據說是個閑差,也就坐坐機房,沒事溜達兩圈。真出了岔子,有專
業的電工組頂著。說到底,是給鋼廠子弟專設的飯碗吧。

  「個人?個人個雞巴毛!真要較真,那也是陳家的,他陳建業可挑不了大頭。」
此逼又結巴起來。如何個結巴法,我就不示範了,還請自行想像。總之在第四杯
紮啤見了底時,他才面紅耳赤地磕完了上述語句。

  王偉超只顧接酒,也不搭茬。我揪了片飽含屍臭的巴西槐花,慢條斯理地把
它撕成了更多片。我在想要不要擼一個肉串,卻也不敢罔顧幾欲脹裂的肚皮。

  「那自然啊,」另一個呆逼笑了笑,調子拖得老長,「還得陳建國罩著唄。」

  「陳建國誰啊?」我終於吐了一句,「你們說的我都雞巴聽不懂。」

  「靠,」大夥投來鄙夷的目光,「平陽市市長啊,以前是咱們平海公安局局
長。」

  我想哦一聲,以示瞭解,卻沒了機會——王偉超遞啤酒過來,我只好接過去,
順勢拍了拍肚皮。「多著呢還,」他搖搖紮啤桶,淫蕩一笑,於是奶子此起彼伏,
「起碼還有一小半。」

  我絕望地歎了口氣。倆呆逼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

  「陳建國啊,就是陳家老大,陳建軍和陳建業他哥。」好一會兒,王偉超突
然說。他洗著牌,山羊胡一翹一翹的。

  「陳建軍?」我幾乎條件反射地操起一個羊肉串,「陳建軍誰啊?」

  「陳建國他弟。」

  「陳建業他哥。」

  「靠。」

  「是——是不是文化局的?」孜然擱得太多,我差點打了個噴嚏。

  「文化局還是啥規劃局,反正籃球城、博物館啦都歸這逼管。」

  「以前是老師吧,好像。」

  「文體局文體局,現在哪還有雞巴文化局?」王偉超有條不紊地發牌,「這
逼可大有來頭,北大畢業生啊,以前是省師大教授,研究啥雞巴雞巴……」

  不遠處的方形平臺上有人在跳舞。風把燈光推過來,連我們也變得五光十色。
但王偉超什麼都沒雞巴出來。我只好不恥下問:「研究雞巴啥?」

  「啥雞巴土地經濟?反正鋼廠現在的學術委員會名單上還有他。搞個大照片,
掛在展覽區,好些年了都。」

  一時只剩逼逼屌屌。兩局過去才有人說:「咱小老百姓就別瞎操心了,人搞
再多也不給咱發一分,都賴沒個好爹啊。」

  我打了個嗝,覺得再也喝不下去,只好順勢歎了口氣。

  「咦,他爹叫啥來著?」

  「老重德唄,老重德最缺德,抄完平陽洗平海,哈哈哈。」

  「抄個雞巴,在平陽武裝部他也就是個副政委,屁都不算。」

  「上面有人啊,XX可是老重德戰友啊,你以為呢?」

  老重德我貌似聽說過,但也就有個印象而已。XX我倒知道,國務院主抓能源
的前副總理,可謂我省最知名人物之一。我們學校就有他的題詞。於是在愈加飄
渺而溫熱的屍臭中我告訴他們:「XX八十年代初才平反吧,要上臺得到中後期了
都。」為何沒頭沒尾來這麼一句,我也搞不懂。效果嘛,該話題就此結束。

  紮啤終究沒能喝完。呆逼們散去時,晚風吻得人渾身發軟。有人提議搓澡去。
我說我只想尿一泡。王偉超建議要搓澡上他媽那兒。大夥齊聲問:「你媽那兒有
雞嗎?」他說:「你媽那兒才有雞。」說這話時,胖子死壓著我的肩膀。我突然
就想到歷史上那頭被稻草壓垮的倒楣駱駝。初中畢業後有好幾年我都沒見過王偉
超。直到去年十一月份我回來開個什麼證明,竟然在二十二路公車上撞見了一
個旁若無人誓死酣睡的胖子。我盯著他看了五六分鐘也沒敢做出什麼反應。後來
胖子眼皮支條縫,抹了抹哈喇子,並順帶著瞥了我一眼。過了幾秒鐘又是一眼。
之後,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他伸出一截胳膊,暴喝道:「嚴林!」那時我才驚
訝而絕望地意識到,此胖子就是王偉超。至於他為什麼退學,我從沒問過。只記
得這貨在工業中專幹起架來毫不含糊,一時威名遠揚,連縮在一中孤陋寡聞的我
都沒能躲開「閻王爺」的大名。

  這泡尿足足有一分鐘。完事後我和王偉超都癱到了河灘上。平河水像所有其
他水一樣波光粼粼,儘管它攜著一股說不出的工業氣味。王偉超甩來一顆煙。我
沒接住,它就順著膨脹的肚子滑了下去。「你這雞巴酒量啊。」他點上煙,搖頭
晃腦。

  我笑了笑,沒接茬。因為我實在不知該說點什麼好。

  於是王偉超說:「張老師現在跑劇團也不錯。」

  我說:「誰?」

  「張老師啊,前段時間還來我們廠演出過,我可給捧了好半天場哩。可惜那
玩意兒我聽了就他媽頭疼。」

  「哦。」我回答他。我看著薄如蟬翼的月亮穿過薄如蟬翼的雲。

  好半會兒沒人說話,頭頂的喧鬧聲卻已近沸騰。在我坐起來點煙時,王偉超
說他那兒有很多打口,磁帶、CD都有,讓我想聽隨便拿。我吐了個幾不成形的煙
圈,說:「靠。」

  他側過身來,搗搗我的腰,銅鈴般的雙眼在夜色中鼓起:「我有邴婕的電話,
你要不要?」

               第二十六章

  紅星劇場在老商業街路口,對面就是平海廣場。後者的著名之處在於一尊矗
立其間、高達二十來米的巨型青銅雕塑。據說這個奇形怪狀的玩意兒就是平河河
神。可惜有點不男不女,創作者在生動地展現出其綿長鬍子的同時,也沒落下豐
碩的奶子。於是我杵在巨大的陰影下,仰起臉欣賞了好一陣。不光我,不少行人
也在此駐足,甚至要與它合影留念。不可避免地,我將和奶子一起被攝入光的媒
介,作為他人的美好回憶保存下來。唯一的遺憾大概是我身著屌絲背心在破車上
揮舞礦泉水瓶的英姿於青天白日間有種莫名的怪誕。至少母親這樣認為。她給我
扔把毛巾過來,眉頭微蹙:「襯衫不給你找出來了?瞧你這一身行頭!」我只好
笑笑,說不知道。其實當然是因為背心褲頭更舒服。「你呀,」母親欲言又止,
「算了,不消說你了,越長越不如以先,小時候多乾淨俐落。」這次我沒笑,而
是掃了眼對面的落地鏡——或許在櫃子裡壓得太久,背心上的褶子確實多了點,
這使得身旁一襲黑色長裙的母親越發光滑素潔。但其他人都笑了,男女老少,一
個沒落。其中要數張鳳棠笑得最歡,她把水袖舞得風情萬種,端著說:「好極好
極,你媽媽不要你,不若給姨娘當兒子來。」不要笑,原話如此。「聽見沒,」
母親瞅我一眼,湊上來,拽住背心使勁撐了撐,「管你姨叫媽咋樣?」她口氣輕
輕的,攜著一絲令人發癢的笑意,毫無徵兆地噴在我脖子上。周遭突然安靜下來,
燈光也亮得過分。所有人都沒了動作,像在等待我的答案。我覺得應該笑一笑,
但毛巾香噴噴地躺在手上,搞得我愈加僵硬。好在這時手機響了,狗血,但救急。
我快步走出排練室時,裡面哄堂大笑。

  等我再進來,大夥都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化妝的化妝,吊嗓的吊嗓,練台
詞的神經病一樣自言自語,舞槍弄棒的像剛打花果山裡蹦出來。鄭向東領倆人張
羅著搬道具,一路風風火火。許是副團長的使命作祟,時不時地,他要拍兩巴掌,
來一句:「同志們,麻溜點兒都!」要不就:「小叉啊小叉,我看數您最悠閒,
不行再歇一天?」此人身材中等,膚白瘦削,在人群中穿梭而過時宛若一隻漂白
的猴子。看到我,他說:「來了?」我只好說:「來了。」他點點頭,拍拍我的
肩膀:「來了就好。」好什麼好?這話什麼意思我一點也搞不懂。別無選擇,我
只能傻笑。然而小鄭視若無睹,他一溜煙就竄了出去,空餘鑰匙鏈在走廊裡叮噹
作響。整個地下室大概六七百平,打了仨隔間,一倉庫,一更衣室,倆洗手間,
剩下的都用作了排練房。這當口母親在東南角給人化妝,柔絲輕垂肩頭,晃動中
不時舞起一抹耀眼的光。劇團攏共四十多號人,日常演出陣容大致三十出頭,刨
去琴師,主要演員也就二十人左右。今天基本聚了個齊——待會兒,就是《花為
媒新編》的首演。劇本嘛,如你所料,出自母親之手。用她的話來說即「沒事兒
瞎搗鼓出來的」。這年頭也就幾個屈指可數的省級評劇院偶有新作問世,頻率是
兩三年一部——「咱也只能在邊邊角角上動動手嘍」。

  關於此事,去年寒假裡母親很認真地跟我討論過。話題因何而起想不起來,
只記得她的嗓音如同碗裡的嫋嫋熱氣,倦懶得沒有一絲重量。據她說,當下評劇
發展面臨的主要問題有二:第一,劇本與時代脫節,更不要說反映平民百姓的生
活了,吸引不了年輕觀眾也是理所當然;第二,青年人才奇缺,演員平均年齡四
十歲靠上,極端情況下老頭還要扮小生。沒錯,當時她就把鄭向東拎了出來。我
覺得有點滑稽,差點沒憋住笑。母親就瞪了我一眼。於是我作愁眉苦臉狀,問那
咋辦。「咋辦咋辦,碗裡湯圓別剩下就成。」母親笑笑,眼神卻刀片般擲地有聲。
發愣間,腰上給人搡了一把,一個清麗的嗓音從背後響起:「喲,林林來了呀,
還以為又是打哪兒來的小戲迷呢。」雖然沒往劇團跑過幾次,但幾個熟臉我還識
得——說句不好聽的,當今平海戲曲界碩果僅存的時代精英有一多半都窩在這兒
了。來人姓李,名字裡帶個「霞」,大概長我五六歲。她倒算不上精英,卻是貨
真價實的年輕演員,聽說去年剛給平海盧氏當兒媳。至於是母親牽線搭橋,還是
業務往來的意外收穫(劇團的舞美道具不少都在盧氏手工坊訂做),就不得而知
了。

  我趕緊讓道——手裡還攥著母親的毛巾——與此同時笑了笑。

  「放假了?」霞姐小巧玲瓏,杏眼桃腮,此刻著一件粉紅短褂,今天的張五
可多半非她莫屬。我確實放假了,便點了點頭。「那敢情好,」她把小臉轉向人
群深處,唱道,「同志們,開飯啦!」就這一刹那,倆提著龐然大物的小哥尾音
似地魚貫而入,簡直嚇我一大蹦。人聲嘈雜中,母親向門口走來。我瞥了眼牆上
的鐘,十一點不到。「哎,」李X 霞在我肋骨上搗了一下——她老也太不客氣了,
「林林也嘗嘗咱們的工作餐?看你媽平常都吃啥好的。」我沖她搖了搖頭,繼而
沖母親搖了搖頭。我說:「沒這口福啊,一會兒還有事兒。」我確實是這麼說的。
於是霞姐切了一聲,說一準有大餐等著。母親自然沒聽見,所以兩秒後她幾乎把
李X 霞的邀請重複了一遍。我只好再次搖了搖頭,說要去小禮莊。母親撇撇嘴,
接過我手裡的毛巾,面向李X 霞:「咋樣?咱這兒子也不傻,啊?」為表贊同,
霞姐又在我肋骨上搗了一下:「何止不傻,還油嘴滑舌呢,剛還說自個兒沒口福。」
毫無辦法,在母親目光掃來的一瞬間,我幾乎要汗如雨下。

  打地下室出來時,正好碰見鄭向東。母親讓他快吃飯,他擺擺手,嘴裡嘟囔
些啥我也沒聽懂。張嶺話更接近于晉語,和平海本地話差距不小,語速一快我就
懵逼。於是我問:「咋?」

  「咋啥咋?」

  「小鄭說他咋?」

  「呸,膽子不小!」母親在我背上來了一巴掌,「小鄭是你叫的?沒一點禮
貌!」

  簡直跟狗血電視劇裡演的一樣,話音未落,小鄭就嗖地打身後竄了出來。他
抱了捆大繩,笑著說:「沒事兒,沒事兒,親切。」這次他用的是平海話。

  理所當然,我背上又挨了兩巴掌,毛孔裡憋著的汗水也總算洶湧而出。這會
兒舞臺上已鋪好地毯,擺好桌椅板凳,連瓜果點心都一樣沒落,看佈置該是李家
大堂沒跑。小鄭和一位琴師變戲法似地從幕布後推出一堵大紅背景牆,簡陋得有
點誇張,以至於其材質是布是紙我也無意深究了。而據母親說,在當下戲曲表演
中,這已是中上等道具。「沒有辦法啊。」她輕歎口氣。是的,沒有辦法。像現
在的紅星劇場,雖被鳳舞劇團承包下來,但也不得不搞一搞其他劇團、其他戲種,
包括相聲甚至話劇、歌友會在內的「補充性演出」。「生存第一嘛,總得慢慢來。」
奶奶這樣說。儘管在她老人家看來,除評劇和部分相聲以外的所有藝術/ 娛樂形
式都應當予以取締。

  臨出門,鄭向東竟叫住了我。他說:「咋,這就走?不看戲了?」

  搞不好為什麼,我老覺得他的語氣異常憤慨。於是陽光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時,
我對母親說:「剛我小舅媽來電話,有重大事項協商。」

  「哎呦,啥重大事項?」

  「說是諮詢點法律問題,誰知道。」

  「那你可得做好基本功,別給人瞎扯。」母親挽上我胳膊,笑意已彌漫至熾
熱的空氣中。

  「不會是要跟我小舅離婚吧?」我笑了笑。為何來這麼一句得問老天爺。

  「說啥呢你,」母親停下腳步,皺了皺眉,「胡說八道,瞎說個啥勁?」她
是真生氣了,兩眼直冒火,魚尾紋都跳了出來。

  理所當然,我立馬變得灰頭土臉,連夾腳拖的蹭地聲也隱了去。即便新生兒
般的文化綜合大樓近在眼前,即便幾乎能嗅到官僚資本的鐵腥味,即便我伸了伸
手,還是沒能從喉嚨裡摳出一個字來。

  「這兩天就往裡邊兒搬。」好半會兒,還是母親先開口。

  「嗯。」

  「嗯啥嗯,德行!」她擠了擠我。出於可笑的自尊,我並不打算立即做出回
應。不想母親竟把臉湊了過來,那麼近,髮絲呵得我心裡直發癢。我只好把臉扭
過另一側。她就笑了起來,輕巧得如同春燕的尾巴。直到站在老商業街路口,母
親才搗搗我,猶帶笑意:「哎,咋過來的?」我指了指不遠處鎖在法國梧桐上的
破單車。「電瓶車不專門給你充電了?」

  「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我看你啊,越長越頑皮。瞧你這褲衩,啊,拖鞋,真是不消
說你。」等我跨上單車,母親又說:「今兒個可別喝酒,不然就別回家了。」

  我笑笑說好。

  她卻雙臂抱胸,長歎口氣:「你是長大了,媽看也看不住你嘍。」

  昨晚上母親也是這麼說的。我到家時十點出頭,剛進門,她就站了起來:
「不催你,你就不知道回來,也不看看幾點了。」於是我看看手機,告訴了她。
「咋,喝酒了?還不承認!」不等我換好鞋,母親已來到玄關口。「啤酒。」
「煩死人。」她皺皺眉,揚手欲打我。可父親並不這麼看,他說:「煩啥煩,那
怕啥。」奶奶則是火上澆油:「不學好,可得教訓教訓他!」都這時辰了,她老
人家還沒歇息去,真是讓人大吃一驚。然而等我在沙發上坐下,剛才的驚訝立馬
煙消雲散——平海台在重播那個《文化來鴻》,此刻端坐在螢屏上的可不就是母
親?奶奶看得那叫一個聚精會神,都沒捨得瞟我一眼。父親就著啤酒在磕一小碟
花生米。他倒是瞅了我好幾眼,甚至有邀我同磕的意思,可惜張張嘴就沒了下文。
母親嘛,進廚房泡茶,儘管我連連說用不著。

  就這麼仰臉閉目聽了一會兒,奶奶突然說:「這女主持,哎,和平,這不是
那誰嘛?」我下意識地漏了點光。映入眼簾是一個四五十歲的精緻女人,很瘦,
很白——魚肚白,周身卻又浮著一抹光,像夏天巨大的白色雲層翻滾而過時底部
溢出的那抹鉛灰色。她戴著個大耳環,過於奪目。老實說,從造型上看,跟沙師
弟失足時期佩戴的那款倒是十分相似。奇怪的是那個上午我一點也沒注意到這個
人。可惜父親並沒有及時作出反應,一時只有咀嚼花生米的聲音。在我猶豫著要
不要補充發問時,他老總算開口了——在此之前先順了口啤酒:「李雪梅啊。」
我以為他會再說點什麼,然而沒有。奶奶也沒了言語。於是我問:「李雪梅誰啊?」
又是花生米。我打賭父親瞟了我一眼,好像這才發現他兒子竟然會說話,真是打
天上掉下個寶貝。他說:「李雪梅啊,你忘了,以前新聞聯播啥的都是她主播,
陳建國老婆,前電視臺一把手,現在——」聽這麼一說,我眼前似乎真的浮現出
一幅男女性端坐鏡頭前只有嘴唇上下翻動的畫面。這讓我睜開了眼。母親端了一
碗茶出來。「現在嘛——」父親以四十五度角仰望著天花板,「好像退了,在婦
聯還是在哪兒?政協?是不是在政協?」他面向母親。後者小心翼翼地把茶放下,
拍拍我肩膀說當心燙,爾後捋捋頭髮:「我哪兒知道,應該是吧。」「看來市里
邊兒真是對評劇,啊,傳統文化,上了心哩,這李雪梅都請出山了。」父親翹起
二郎腿,點上一顆煙。他甚至把煙盒往我這邊推了推。母親不滿地砸下嘴,雙手
牢牢地搭在我肩上——這就是昨晚的母親,始終站在我身後,紋絲不動。

  白面書生跳出來時,沉默半晌的奶奶撇過臉來:「還不是秀琴認識的人多。」
「狗屁,牛秀琴算個屁啊,」父親猛抽口煙,差點打沙發上蹦起來,「她就是個
芝麻粒兒,哪來那麼大能耐?」說完他看看母親,又看看我,最後才轉向了奶奶。
後者卻不瞧他,正襟危坐,嘴裡也不知咕噥些啥。一時陳建軍的聲音變得分外古
怪,像是在對著稿子念悼詞。法令紋的每次蠕動都讓人備受煎熬。關於牛秀琴,
我希望母親能說點什麼,但她只是捶捶我,說:「喝茶。」倒是奶奶探過身來,
在我大腿上來了一巴掌,嘴唇翁動的同時眼卻瞟著父親:「那啥理療儀就是你秀
琴老姨送的,這電視裡可都放過,名牌!」她老什麼意思我搞不懂,我只知道是
時候讓緊繃多時的膀胱放鬆下了。打衛生間出來,陳建軍還沒搞完。神使鬼差地,
一句話就從我嘴裡冒了出來:「老重德是誰?」仿佛耳朵出了問題,客廳裡的仨
人沒有任何反應。等我再度落座,父親才說:「老重德嘛,縣公安局的,後來區
改設市,他是個副局長吧。」我喝口茶,說哦。他老反倒意猶未盡:「他也就沾
了抗美援朝的光,那時是個機槍手。聽你爺爺說,老重德天生帶著股二勁兒,機
槍沒油他就撒泡尿接著打,嘖嘖,這就成了典型。媽個屄的,那麼多能人就個二
逑成了典型!」我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順著父親歎了口氣。母親拍拍我,說她
先睡,「明兒個還有重要演出」。我點點頭。她又叮囑我記著把茶喝完。我說行。
「行行行,」她也歎口氣,幽幽地,「你是長大了,媽也看不住你啊。」

  從老商業街到小禮莊幾乎要穿過半個平海。小舅媽卻不在家。事實上沒一個
人在家。整個院子空空蕩蕩,虞美人開得越發嬌豔。我只好大汗淋漓地竄進了小
飯店。三三兩兩的食客驚訝地抬起了他們或大快朵頤或小心翼翼的腦袋。我喊了
聲小舅,他便從廚房探出個頭。「呦!」他說,完了揮揮長勺,「熱?」這不廢
話麼。我打冰箱裡操了瓶碳酸飲料。「熱就對了,快三十度呢今兒個。」幹完手
裡的化合物之前,我不打算再搭理他。小舅卻晃出來,問我吃點啥。我問小舅媽
呢。他說:「回娘家了!」是的,他是這麼說的。於是我當下就噴出了一道效果
可觀的可口可樂之泉。當然,事實證明是我想多了。小舅媽並非要諮詢離婚事宜,
而是想知道現在購買農村宅基地靠譜不。理論上當然不靠譜,至於司法實踐上,
我說我得研究研究。是的——研究研究——我是這麼說的。我已做好準備迎接一
切冷嘲熱諷。但小舅說:「你可得好好研究研究,小舅的下半輩子就在你手裡頭
嘍。」

  吃完涼粉,應小舅之托,我還要往魚塘送飯。敢情這才是誆我到小禮莊來的
真正目的。父親的肉刀削,姥爺的海帶湯,其他若干人等花裡胡哨的各種面,以
及幾瓶啤酒和香煙——害我跑了兩三趟。曾幾何時,釣魚也變成了時髦的怪癖,
何況是在人工塘裡。據父親說,搞垂釣塘關鍵在於把握好難度,讓客人體會到某
種微妙而幸福的成就感。他說的對,這會兒姥爺就徜徉在這種成就感中銷魂蝕骨,
難以自拔。直至我奉上午餐,他才丟開自製魚竿,允許我暫時代為掌控。他老在
釣蝦。他老指指水桶,說晚上留下來吃飯。他老玩上癮了。梧桐很老很高很大。
有樹蔭,不太熱,但也算不上涼快。於是我問姥爺咋不去看戲。他愣了下,然後
直搖頭,說唱了一輩子,離是離不開了,但也不能跟太近,何況是自己閨女呢。
「暈眼啊。」他呼嚕一聲後,從大碗公裡抬起頭來。我無話可說,只好點了顆煙。
很快姥爺就奪回了操控權,難為他老一大把年紀了還要狼吞虎嚥。我掂瓶啤酒,
決定像個返鄉農民工那樣到自家田間地頭轉悠轉悠。

  父親坐在漁屋前的老榆樹下。同我一樣,他也在喝一瓶啤酒。一旁的紅漆木
桌上幾乎陳列著前電氣化時代的所有娛樂方式:撲克、象棋、《水滸傳》和一本
暴露著女性大腿的銅版健康雜誌。該雜誌會虛構出一些卑微的人名,然後以憐憫
而色情的口吻盡可能地詳述他們在性生活上遭遇的種種困難。這之後它會提出解
決之道,往往是些生活小常識,籍此你的人生會迎來重大轉機。據我所知,它曾
幫助很多青少年成功地實現了手淫,這其中就包括我。所以一看見它,我就笑了。
父親也笑,問我六號走不。我說看看。他又邀請我釣魚。我說沒意思。「啥有意
思?!」他拍拍桌子,嘴唇翁動著,卻沒了聲音。我不知作何反應。好在眼前的
腦袋一番搖擺後又仰了起來——父親以一種故作幽默的口吻說:「給你佈置個任
務,咋樣?」「咋樣」兩個字並沒有說出來,但他就是這麼個意思。「好啊。」
我說。「喂豬去。」他丟出一串鑰匙。我撿起,剛走兩步,父親就哈哈大笑起來。
是的,貨真價實的哈哈大笑,白背心下的肚皮都在飛速顫抖。「你還真去啊!」
他說。「喂得過來麼你!」他又說。父親拍著大腿,眼淚都流了出來。於是他擦
掉眼淚,說:「豬——還是我去喂,你——到山牆下揪點銀杏葉,你奶奶都嘮叨
兩天了。」

  經再三確認,我總算在西側山牆外找到了那幾株父親「悉心栽培以便藥用」
的銀杏樹。拇指粗,孱弱得像個甲亢病人。在小心翼翼地摘掉其一半葉子後,我
終於狠狠心來了個風捲殘雲。於是它們索性淹沒在牆根越發兇猛的藤蔓間,消失
了一般。出於某種愧疚,我沖著銀杏樹撒了一泡尿。我覺得這將有助於它們茁壯
成長,再不濟也好快些容光煥發。提上褲衩,我環顧四野,神使鬼差地,就沿著
小路走到了盡頭。拐過牆角的同時,我系上了手中的塑膠袋。理所當然,那泡屎
還在,只是與兩天前相比它變得愈加幹硬。在物理學上,這是個十分有趣的過程。
張鳳棠的尿卻不見了,它消失在鬆軟的土壤間,就像我親姨從未蹲過那兒一樣。
這自然也符合物理規律。所以我並不驚訝。圍著那泡尿曾經存在過的地方,我轉
了好幾圈。當然,不是腳,是目光。除了一厥陳年老屎之外,別無所獲。更遠的
地方,雜草洶湧,綠得誇張。一切都正常得令人心曠神怡。我點顆煙,站在小樹
林斑駁的陽光下,任大自然的涼風摸了個爽。後來,我抬起頭,就看到了一隻黑
色絲襪。我估計是的。它十分屄屌地攀著一截樹杈,高高在上,舞動得令人心顫。
我猛吸口煙。二十一世紀的天還是這麼藍。

               第二十七章

  老趙家媳婦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她不知何時換上了一件粉紅緊身短裙,
在包住肥臀和大腿的一部分時,釋放出了另一部分。簡單說就是屁股比穿牛仔馬
褲時顯得更圓了。她沒穿絲襪,所以腿就露了出來。不長,但很白。也不是特別
白,但總歸——根據其常年暴露在外的膚色,你想像不到它們會這麼白。你被震
驚一下,就意外地發現了白。就是這樣,有點不可思議。另基於人體力學,在行
進中,臀大肌會隨著大腿肌肉的擺動而擺動。於是略顯鬆弛的大腿在牽動著結實
的小腿向前邁進時,渾圓的肥臀就顛動不已。我不得不多瞧了兩眼。我覺得在高
跟鞋催命般的擊打下,由不得你的眼往哪放。當然,一起顛動的還有腰。可能裙
子太緊,在繃出文胸背帶時,多少也勾勒出了腰部的軟肉。她有點胖——我是說
比過去更豐滿了。至於豐滿了多少,我可說不準。總之走到電梯口時,一個念頭
突然打我腦子裡冒了出來:金錢如何使女人發胖。我想,對於這個話題,奶奶肯
定會興致勃勃。

  禦家花園對面有片楊樹林。後來栽了些雜七雜八也不知道什麼樹,搞得花裡
胡哨的。年前又修了路,安了點健身器材——如你所料,非藍即黃,一夜之間紮
滿了祖國大江南北,甭管城市、農村還是城鄉結合部,哪哪都不能免俗。即便如
此,也沒能遏制住人們在這兒拉野屎的雅興。我騎著破車晃了兩圈,奶奶沒見著,
倒是被零零散散的黃白之物驚得魂飛魄散。一時半會兒怕也沒心思去猜哪個是跳
繩的二姑娘了。即便她真的在這兒,想必口味也過於超凡脫俗。於是我抹了把汗,
順帶著瞟了眼明晃晃的天,這讓我意識到四點鐘的太陽與兩點鐘的並無太大區別。
打假山池調頭出來時,有人叫住了我。她說:「林林回來了啊。」我說:「回來
了。」她說:「放幾天假?」我說:「馬上走。」「馬上走?」蔣嬸停止晃動她
的粗腿,她甚至妄圖瞅準時機打健身器材上蹦下來。然而老天爺並沒有給她這個
機會,所以一陣躊躇後粗腿又開始晃動:「啥叫馬上走?喲,你這就走呀?蒙誰
呢。」與粗腿一起晃動的還有四條細腿,他們在嬉笑著互相捶打的同時也沒忘了
有樣學樣:「蒙誰呢,嘿嘿,蒙誰呢。」對小孩我喜歡不來,只能假裝沒看見。
蔣嬸卻咂咂嘴,把手蓋在其中一個的腦袋上,強迫後者朝我扭過臉來——就像掀
鍋蓋一樣輕鬆自然:「這你林林哥,不認識了?大學生呢,你可得向他學習。」
小孩並不打算向我學習,他甚至不願意瞧見我這副尊容,所以身子一扭,他便泥
鰍般打他媽兩腿間鑽了出去。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媽挺起小腹啊了一聲。於是
我就笑了。他媽也笑,臉都漲得通紅,一手抓住杠子的同時,另一手掙扎著在他
背上拍了兩下。她說:「鑽你媽屄啊鑽。」

  奶奶果然在家。當我拎著銀杏葉竄進門時,她老赫然坐在客廳裡。真的是
「坐」,進門正中擺個蒲團,奶奶兩腿大開,中間還夾著個竹籮筐。此古董並非
來自老院,而是搬家後她專門請人新編的。形象欠佳,然無比實用,以至於母親
雖對它佔用空間不甚滿意,卻也只能任其堂而皇之地保留下來。誠如老趙家媳婦
所言,奶奶確實捋了「點兒」槐花。此刻它們冒著香氣,骨骨朵朵的,在籮筐裡
蓬勃開來,像是片大意被俘的白雲。捕雲者奶奶哼著小調,沖我撇過臉來:「不
能悠著點兒,瞅你不像那臘月天西北風?」我笑笑,把銀杏葉丟給她,一溜兒奔
至冰箱,取了罐啤酒。「啥東西這?戲演完了?」她老一股腦拋出倆問題,我不
知道先回答哪個好,只能摳開易開罐,一通狂飲。「哎哎,」待我靠近,奶奶一
巴掌拍在我小腿上,「瞅瞅你腳,不知道的以為你下河捉魚了,也不換鞋!」我
告訴她雖沒下河捉魚,但我去小禮莊了。「幹啥去了?」奶奶拆開塑膠袋。我靠
上沙發背,沖銀杏葉努了努嘴。「哎呦!」奶奶臉上綻開一朵花,卻又轉瞬凋零,
「幹啥用?」我險些被嗆住,撫胸半晌才說:「你不胸悶嘛。」至少昨晚上她老
是這麼說的。母親回房後,奶奶面向我大聲宣佈:「我胸悶,不得勁兒,明兒個
就不去看戲了!」或許她希望父親能說點什麼,但後者只顧抽煙,屁都沒放一個。
所以奶奶說:「我胸悶?誰說我胸悶?和平血壓高才用得著!」她一把丟開塑膠
袋。我無話可說,只好把啤酒喝得咕咕響。「還有你媽!」奶奶意猶未盡,拽過
塑膠袋,再次丟開。「我媽咋了?」我一驚。「腰疼,更用得著!」「啥腰疼?」
「啥腰疼?」奶奶仰起臉,拍拍兩胯,同時欠了欠腰,「前陣兒不就腰疼?你媽
屁股大,嗯?睡覺得側躺!要是正面兒躺,這兒,這兒這兒,都得懸空,腰不疼
才怪!」說這話時,她老劃了個碩大的圓弧,仿佛憑空抱著個巨型水蜜桃。於是
一口啤酒湧上氣眼,我的肺差點炸裂。奶奶總算笑了出來。她一面罵,一面試圖
給我捶背,無奈一時半會兒怎麼也站不起來。

  關於《花為媒新編》,我說沒能欣賞到,這令奶奶大失所望。關於銀杏葉,
我說其實是父親親手所摘,她很高興,以至於只能強壓嘴角,生怕它們翹起來。
不想陪奶奶擇槐花時,她老又開始抱怨,說父親也不在魚塘種點小麥,不然這會
兒就有碾串吃了,還折騰個屁蒸菜。老天在上,我真不願親愛的奶奶再憂傷下去,
所以我說:「我媽說這兩天辦公樓就能搬進去。」然而奶奶對鳥辦公樓不感興趣,
她牙疼般咦地一聲,又迅速壓低聲音:「哎,見你姨相好沒?」這令我猝不及防,
只好撓撓頭:「哪個?」奶奶頗不以為然:「就臉長長的,像頭驢那個。」我確
實沒印象,但還是咧了咧嘴。「笑個啥,真的(又不是)假的,西水屯家臉就夠
長了,這位,呵呵,戳天橛一樣。」我真不知該說點什麼好,只能繼續咧嘴。
「也不知道咋整的,鳳棠就好這口,啊?」搞不好為什麼,瞬間那只迎風招展的
絲襪在腦海裡飄蕩而起,我喉嚨裡一哽,打了個響亮的嗝。「哎,」奶奶擺擺手,
聲音卻更低了——我不由懷疑自己是否正在和特務接頭,「之前那個姓魏的,不
也是個長臉!」姓魏的我知道,據說是某街道派出所所長,消息來源嘛,自然還
是奶奶。過去幾年的某些寂寥時刻,她老如一只懷揣飛翔夢的草雞,在絕望地抵
達最高點時,總要愈加瘋狂地撲騰翅膀。各路閒言碎語便是風吹草動的跡象之一。
我一向是個配合的傾聽者,雖然那些話基本左耳進右耳出,雖然奶奶老是叮囑我
嘴要嚴實,「傳到你媽耳朵裡可了不得」。

  今天也一樣。很快奶奶話鋒一轉:「要說你姨吧,也挺有本事兒的,那位好
歹是個官兒,哎——」這個「哎」起碼持續了五六秒,像只鷂子打雲端翻了好幾
番。與此同時她拍拍我的手,臉湊近,聲音低沉而真摯:「可不許給你媽亂嚼舌
頭,奶奶也是聽人家說的,就莉莉媽——咱老十一隊瘸腿那個,她娘家跟姓魏的
可是同村。」「住對門兒!」「可不許亂說!」「說啊,西水屯家還在的時候倆
人就好上了!你姨開賓館,那整條商業街都是他在管!」「說啊,這姓魏的相好
的可不止一兩個!那年他事發可不就因為這個!」「說啊,錢太多,家裡藏不下
去,就藏在你姨的賓館裡!」「你以為賓館後來為啥不開了?那還能開嗎,開不
下去了呀,不讓開!你姨去跑保險、賣彩票,那能有開賓館滋潤?」奶奶一番
「事實」,一番點評,臉上不易覺察地升騰起一抹奇妙的紅暈。末了,她老長歎
口氣,做出了兩點總結。第一,要好好做人。電視裡整天講廉政,這些人偏就當
耳旁風,出了事還不都得吃不了兜著走!「要警鐘長鳴」!雖不知鳴給誰聽,但
她老確乃貨真價實的中共黨員。證據是每年春節要發五十塊錢外加一條肉。第二,
「鳳棠命苦啊」。「西水屯家的事兒不完,又攤上這麼個姓魏的」,「連咱們都
蒙在鼓裡」。「哪哪都是事兒,一女的拉扯倆小的,你說苦不苦?苦啊」。我親
姨命苦與否我說不好,但陸永平死後村裡那些爛帳可全賴到了他頭上,搞得拿命
換來的若干撫恤性質的表彰最後也不了了之。不多久他媽就跟著撒手人寰,倆兄
弟更是受到牽連,據說抓了放,放了又抓,小半年裡都折騰了兩三次。當時奶奶
還信誓旦旦地稱,陸家「給抄了家」,「可吐出來不少呢」,「西水屯人都這麼
說」。

  然而等我提到表姐時,奶奶又一口咬定:「抄歸抄,你姨家肯定有錢,不然
敏敏這幾年的學費打哪兒來的?」據我所知,軍校正式生不但免交學雜費,每個
月還有津貼。於是奶奶直搖頭,說她胯疼,讓我給扶起來。這次坐到了餐桌邊。
槐花擇了一小盆,籮筐裡尚餘一多半。老實說,我一點也不愛吃蒸菜——這玩意
兒你要不擱點蒜,怎麼搞都像驢飼料。當然,擱了蒜更像驢飼料。奶奶白我一眼:
「又不是給你做的,敢偷吃讓我瞅著再說!」我笑笑,問還擇不。奶奶捶捶腰就
開口了。她說:「老大的學費咱暫且不談(不要笑,原話如此),這宏峰上一中
拿的贊助費可不是一筆小數,差一分三千呐!像他的分數沒個幾萬塊能下來?你
整年在外頭,不知道,人家都說啊,現在一中可不比你們那會兒嘍,跟三中、五
中也差不了多少,班裡一多半都是拿錢上的!我看,還不如你媽的老二中。」平
海縣最好的高中確實是二中,不然母親也不會分到那兒。但區改設市後,老一中
跟四中合併,從城隍廟搬到了新行政區,集合優勢資源,硬是搞出了個省示範性
高中。可以說哪怕一中再墮落,只要政策利好在,其他普高也只能望其項背。所
以很遺憾,對奶奶所言,我實在不敢苟同。「你還不信?跟你說啊,冬冬跟宏峰
可是同學,一個班的!你姨家宏峰學習還不如冬冬!」我只好問冬冬誰啊。「你
秀琴老姨家那個唄,長得俊又講禮貌,就是學習上欠股勁兒。秀琴就說啊,在一
中也是瞎混,不如送到二中去呢!」

  又是牛秀琴。不得不說,幾個月不見,奶奶的戰鬥力大為精進。為防止她老
躥到桌上去,我只好點頭表示認同。奶奶卻有點意猶未盡。她拍拍大腿,揮揮手,
繼續唱道:「這敏敏也是,啊,機遇不行,啊,當年歡天喜地,啊,今遇轉業難
題,啊,苦的還不是鳳棠!」我無話可說,只能默默把淘菜盆和籮筐擱到了餐桌
上。緊隨去年十月的二十萬大裁軍,全軍文藝團體也於年初進行了整編。除總政
直屬文藝團體和各軍區、軍種文工團外,其他表演團體一律予以解散。很不幸,
表姐即在此列。而我幾乎已忘記她的模樣。上次見她還是在九九年冬天,印象中
很瘦,除了披麻帶孝,跟此前那個蒼白的高中女孩沒什麼分別。臨走,她還到過
家裡一趟,給我捎了兩袋新疆葡萄乾。這一度令我十分困惑。因為她當兵在瀋陽,
求學在北京,為什麼要帶新疆特產呢。我為此而失眠。姥姥辦事,她「脫不開身」
——這也正常,畢竟親奶奶死時她都沒能回來。倒是聽說前年秋天表姐回家探過
一次親,但我在平陽,自然也沒見著。「還擇不?」我面向奶奶,義無反顧地強
調。「擇啊,這才多少,不夠你爸一嘴吃哩。」那就擇唄。我在椅子上坐下,力
求多快好省。泛著口水的愉悅氛圍迅速散去,一時周遭靜得過分。然後門鈴就響
了。毫無徵兆,以至於讓人憂傷。奶奶甚至打了個哆嗦。你知道,她在擔心自己
奔放的唱腔是否被人聽了去。而同樣如你所料,來人正是老趙家媳婦。奶奶立馬
繃緊臉,跟她客套了好一會兒。這之後我就被借了去。因為身前這位不知何時膨
脹起來的肉彈像所有的家庭主婦那樣,總在為一些事情煩惱。眼下的這件事是:
如何用萬能充給手機鋰電池充電。這個問題奶奶可搞不懂。

  走到電梯口,蔣嬸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徑直開進了樓道。我愣了下,她便
扭過臉來:「走樓梯啊。」那就走樓梯。「鍛煉身體呀。」她一步一回頭,腰上
的軟肉褶像秋田裡新翻的壟,「就兩層也要坐電梯,你說你們年輕人現在能懶成
啥樣?!」我說:「啊?」非常抱歉,我之所以說「啊」,是因為注意力被眼前
聒噪不已的高跟鞋吸引了去。它的鞋跟又細又高,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
—我是說如果——屹立其上的肉彈失去平衡,我是否該明智地閃避,以免遭到誤
傷?「啊啥啊,張老師不在家?」「不在,有演出。」「就說嘛,大忙人一個!
哎,張老師現在很火啊,見天上電視,都成咱們平海名人啦。」我沒說話——當
然,沒准也哼了一聲,反正此刻木質扶手咚咚作響。我覺得這種聲音跟魚貫而入
的陽光分外貼切。「嬸求你個事兒。」她停下來,轉過身,像等著我上去。光線
垂暮,搞得她脖子上的項鍊血跡斑斑,宛若掛了條雞腸。於是我也停了下來。我
繼續敲著扶手。我感到嗓子眼直發癢。「哪天得請你管張老師要個簽名兒,」好
半會兒她才紅霞滿面地開了口,與此同時哈哈大笑——如同被回聲驅使,肥碩的
奶子在空洞的樓道裡劇烈地顫抖,「說不定以後就值錢了呢!」這玩笑庸俗,卻
不好笑。事實上,我從未見過如此庸俗而乏味的玩笑。所以我也滿面通紅地問:
「我大剛叔呢,不在家?」「甭提他,死逑算了!」條件反射般,蔣嬸身子一扭。
這下腳步快多了。

  老趙家客廳正中擺著尊觀音像。如果你拉開觀音像下的櫃門,會赫然發現老
趙和他的大老婆。他們會在黑白照片裡沖你翻白眼。當然,你費盡心機也別想找
到何仙姑——既然她是二剛媽,就應該由二剛來貢,無奈二剛死了,那只好沒人
貢了。這種事毫無辦法。值得一提的是,何仙姑是搬遷後死掉的第一個人。如果
願意,你也可以叫她禦家花園發喪第一人。當年靈棚就搭在物業左側的甬道上,
還放了三天電影。為此大夥整個夏天都悶悶不樂,倒不是死者太有精神感染力,
而是覺得晦氣。以上就是蔣嬸進臥室時我所想到的。原本我的思考可以更深入,
可惜女主人已經走了出來。與之前相比,她有了些許變化。具體是哪些我說不好,
但起碼速食麵頭披到了肩上。客氣了下,她就把手機遞了過來,然後是萬能充。
我只好請她不要急,好歹等我把電池摳出來。遞還手機時她在我手上碰了一下。
接過萬能充時又是一下。等我把電池和萬能充的混合物遞過去時——事實上我拿
不准是代為插上,還是由她親自動手——她一把攥住了我的手。真的是「攥住」,
簡直像把火鉗,搞得我一時動彈不得。這火鉗肥厚粗糙,但小巧——幾乎所有五
短身材的人都有這麼一副小巧的手——其上丹蔻點點,直灼人眼睛。與此同時我
聽到了她粗重的喘息,它們毫不客氣地噴在我胳膊上。我只好瞥了她一眼。那張
端正而略顯呆板的臉此刻燃著一團火,令我目瞪口呆。它的主人卻不看我,而是
任由渙散的目光擦著肩膀落在我身後的某個地方。她渾身都在發抖。她張張嘴,
除了一口氣什麼都沒說出來。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咧嘴笑了笑。我琢磨著
要不要說聲「靠」。但還是蔣嬸先開口了。她一頭撲過來,將我死死抱住,說:
「小X 去他二姨家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如同膨脹起來的肉體,這些話又沖
又熱,彈在我的屌絲背心上,連胸口都隱隱發麻。於是我便捧住了她的肉屁股。
我在想這個一年到頭酷愛運動的人怎麼會越來越胖。

             第二十八章(免捐)

  搬到東院以前,蔣嬸很少到我家串門,畢竟母親和村婦們沒什麼共同語言。
當然,這並不是說母親不好相處,事實上恰恰相反,她在村民中挺有威望和人緣。
一個表現就是,村裡請長途車托運的物件,偶爾會就近放在學校傳達室,由母親
代捎回來。這些物件多數情況下是衣服,有時則是土特產、書本和化妝品,甚至
也不乏證件、病例單等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記得九九年國慶日後不久——其時長
者的蛤音猶在耳畔,母親從學校帶回一個大包裹。據說是幾個村婦托人在平陽買
的什麼內衣。那兩天秋雨綿綿,不時有人到家裡來取衣服。條件允許的話,她們
還要親自試一番才會心滿意足。有個晚上我和母親在堂屋看電視,蔣嬸夥同另一
名村婦走了進來。一陣寒暄後,她們便拎出衣服,在燈光下仔細揣摩起來。老實
說,婦女們在電視機前喋喋不休又錙銖必較的樣子實在令人厭惡。於是我索性躺
沙發上,蒙頭裹了條毯子。眼前一抹黑,聽覺卻越發敏銳。細碎的腳步聲,窸窣
的衣服摩擦聲,咳嗽聲,說話聲,笑聲,我甚至能想像口水從她們嘴裡噴射而出,
在燈光下絢麗地綻放開來。這讓我越發氣悶,只好翻身側頭露了條縫。不想堂屋
正中的布簾沒拉嚴實(其實從沒拉嚴實過,沒有必要),堪堪垂在耳邊。如你所
料,透過兩指寬的縫隙,一個肥碩的肉屁股映入我的眼簾。它被一條大紅棉布褲
衩包裹著,浸泡在顫巍巍的燈光下,各種紋路、溝壑和光影歷歷在目。雖談不上
多美,卻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屁股。我感到心臟快速收縮一下,就扭過了臉。母
親和另一名村婦在東側沙發上聊天,吳京因獸欲所困要跟焦恩俊拼命,那麼,布
簾那頭無疑是老趙家媳婦了。猶豫片刻,我還是小心翼翼地湊了過去。這次看到
了正面。渾圓的大白腿,飽滿的大腿根,微顫著的腰腹,扣子一樣的肚臍,厚重
的大紅棉布胸罩和正乳豆腐般溢出的奶子,以及,一張驚訝而呆滯的臉。蔣嬸的
眼本來就大,那晚瞪得像湯圓。咣當一聲,我腦子裡給扔了個二踢腳,一片空白,
甚至忘了及時撤出險境。或許有那麼一秒,倆湯圓迅速消失。然後她麻利地提上
褲子,沖客廳說了聲「有點緊」,就轉身去穿上衣。我估計是的。因為那時我已
仰面躺好,正在婦女們的唧喳聲中大汗淋漓。蔣嬸很快就回到客廳,在電視機前
轉了好幾圈。一片讚歎聲中,她突然面向我:「林林,你看咋樣?」眾所周知我
沒意見——除了語氣詞,我很難再說出其他什麼話了。蔣嬸再進去時,我自然沒
敢動。但不多時,耳畔傳來椅子的蹭地聲,身旁的布簾也不易覺察地掀起一襲波
浪。幾乎下意識地,我側過臉去。出乎意料,橫在眼前的是一條光潔圓潤的大腿。
它光腳支在椅面上,于輕輕抖動中將炙熱的陰部送了過來。是的,幾根黑毛打棉
布側邊悄悄探出頭,而我,幾乎能嗅到那種溫熱的酸腥味。至於蔣嬸的表情,我
沒了印象。或許她瞟了我一眼,或許她整個腦袋尚滯留於褪去一半的上衣中,又
或許——我壓根就沒勇氣抬起頭來。

  這之後再見到蔣嬸,無論在家中、胡同裡還是大街上,她都跟以往一模一樣,
以至於我不得不懷疑那晚是否是臥在沙發上做的一個夢。但毫無疑問,有些東西
被點燃了。

  九八年那個秋夜後,待我從惶恐中緩過神來,立馬被另一個問題所困擾。我
擔心自己不長個兒了。以前家裡養狗時,父親為防止伢狗四處勾搭,都會將其去
勢。問原因,答曰「一瞎搞就不長了」。這幾乎構成我青春期最大的困惑,並在
忐忑不安中促使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戒除了手淫。然而當漫長的暑假來臨時,
我發現不少衣服都在變小,於是困惑和禁忌不攻自破。其結果就是變本加厲。那
個夏天我瘋狂地長痘,瘋狂地手淫。我在物理練習冊背面繪上淫亂不堪的雲雨七
十二式。我試著偷偷撥打成人聲訊台。我也搞不清自己用掉了多少衛生紙。愚蠢
的是,那些紙我沒能及時丟掉,而是全部存在一個安踏包裝袋內。當然,此舉並
無特殊含義,歸根結底是一個懶字。有次打外面回來,母親劈頭就問:「擤鼻涕
用那麼多衛生紙啊?」我「啊」了一聲,她便不再多說。直到吃完飯,我打樓上
轉一圈,看到打掃得乾乾淨淨的臥室時,才猛然意識到母親在問什麼。這令我惱
羞成怒。等沖進堂屋,看著端坐在沙發上的一家子,我又發現自己無話可說。於
是母親就建議我多運動。我說我籃球打得還少嗎。她又讓我練字。我不置可否。
她說那就多看本書啊。這時我豬肝色的臉已恢復如常,我問武俠可否。她說:
「也行,雖然不符合理想要求,但也湊合。」事實上哪怕讀古龍,當看到「充滿
彈性的大腿」時,我都會情不自禁地硬起來。我覺得自己完蛋了。有時候走在大
街上,我會幻想和迎面而來的各種女人性交。高矮胖瘦,我來者不拒,把她們肏
得哭爹喊娘。而一旦回到家裡,便只剩下母親。伴著她的曼妙身姿,那個夜晚會
時不時地溜出腦海,令我驚慌失措。毫不誇張地說,一些紅彤彤的傍晚,當我站
在門廊下,母親打一旁擦肩而過時,某種氣流就會無可救藥地從我體內升騰而起。
但當她扭過臉來和我說話,我又立馬會羞愧萬分。于我而言,這已成為九九年夏
天繼驕陽、暴雨和汗水之外的第四個常態。

  事實上,不光我,所有的呆逼都或豪放或羞澀地表示自己需要搞一搞了。我
們又沒像小公狗那樣被閹掉,為什麼不能盡興地搞一搞呢?站在村西橋頭,看著
陽光下越發黝黑的雞巴,我突然意識到:這或許是適合裸泳的最後一個夏天了。
然而就在這個暑假結束之前,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那會兒為了緩解經濟壓力,
整個假期母親都在某培訓機構代課,輔導些高考作文什麼的。他們的傳單和講義
我都瞄過,和全天下的同類一樣,無時不刻在吹噓自己多牛逼、多獨特以及多有
先見之明。所謂先見之明,即在以往的高考歷史中曾風騷地押中過多少多少題。
我問母親這都是真的嗎。她先是呸一聲,後又敲敲我的頭:「人嘴兩張皮,看你
咋說了唄。」顯而易見,母親只是位經驗豐富的老教師,絕不是什麼高考押題專
家。但條件非常之優厚。每天只需兩課時,薪水嘛,相當於以往五分之一的月工
資。那一陣父親也不含糊,正撅屁股在工地上搬磚。一段艱苦卓絕的適應期後,
他老已遊刃有餘。也許正是生活過於緊繃,父母不時會拌兩句嘴,在還債問題上
甚至一度吵得不可開交。我清楚地記得,有次父親為表達自己的憤怒,一屁股下
去把一條塑膠板凳坐得粉碎。當時一家人正在樓頂吃飯,起初悶熱,沒什麼風—
—真要有,也是魚缸冒泡。後來就起了風,伴著香椿和梧桐的搖曳,塑膠碎片歡
快地四處翻滾。而父親坐在地上,死命嚼著黃瓜,任奶奶說破嘴也不起來。母親
比他還要沉默,她有種嚼黃瓜都不出聲的技巧。那個永生難忘的早晨便是這個奇
異傍晚的延續。工地上一般六點半出工(戶外作業會更早),父親起碼六點鐘就
要吃飯。其結果是每天我睡眼惺忪地打樓上下來,都要孤零零地面對一鍋剩飯。
「老媽子」母親不消說,奶奶也是個酷愛早起的主兒——自打爺爺去世,她便皈
依了晨練教,機緣巧合的話至今你能在冒著露水的林子裡聽到她嘹亮的嚎叫。總
之用母親的話說,我「就是太懶才落了個孤家寡人」。早飯多數情況下是麵條,
這當然也是為了照顧父親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對此我不敢有意見,但山珍海味也
擱不住天天吃啊。母親卻不以為然,她認為一日有三餐,營養夠均衡了,以及
「真不滿意,想吃啥可以自己做」。我自然沒有自給自足的能耐,除了祈禱雨天,
也只能指望奶奶了——她老要碰巧在家,興許會幫我熬個粥、煎個蛋、拍根黃瓜
什麼的。但這樣的機會少之又少,於是隻身一條三角褲衩成了我出門前的標配。
我覺得這樣十分符合氣候條件,又不會妨礙行動自由,情緒所至時還能酣暢淋漓
地大打飛機。那天便是如此。在大太陽炙烤下,我頂著帳篷迷迷瞪瞪地下了樓,
打廁所出來又一路走走停停,怡然自得地翻了好半會兒包皮。待我在涼亭裡坐下,
躊躇滿志地準備搞一搞時,廚房裡突然傳來母親的聲音。她說:「快洗洗吃飯,
一天磨磨蹭蹭!」如你所料,我險些當場癱掉,雞皮疙瘩在汗流浹背中掉了一地。
穿好衣服再打樓上下來,我往廚房偷瞟了一眼,竹門簾的縫隙裡隱隱溢出個朦朧
背影。我想說點什麼,卻苦於口乾舌燥,愣是捏不出半個詞句。直到刷牙時,在
院子裡兜了兩圈後,我猛一抬頭,正好撞見母親透過紗窗的眼眸。她說:「看你
能有多懶。」聲音平緩,語調輕逸。於是我噴著白沫口齒不清地問:「咋沒上課?」
母親沒了影,鍋蓋像是掀了起來。好半會兒她說:「快刷你的牙,嘴裡都憋些啥
啊。」

  那天母親在烙餅。剛撩起門簾,油香就竄了出來。她面向灶台,馬尾高揚,
卻沒瞅我一眼。我只好吸吸鼻子,問她咋沒去上課。母親把油餅翻個面,對我的
問題置若罔聞。我只能又重複了一遍,完了還叫了聲媽。「調課了唄,」母親總
算扭過臉來,揮揮鏟子,努努嘴,「快吃飯,今兒個可不是麵條。」於是我又看
了她一眼,就去盛飯。母親穿了條乳白色的真絲睡裙,略清涼,腰部扭轉間曲線
便湧動而出——連寬大的裙擺也無力遮掩。此睡裙是陳老師從上海捎回的特價貨,
上面吊帶,下面剛剛蓋住大腿,在那年頭還挺摩登。至少省衛視就播過類似的購
物廣告,我沒少偷看。那個夏天在樓頂納涼時母親都這身打扮,但這大白天的我
還是第一次見。當然,怪我懶,於清晨的我而言母親不免只是院子裡的幾聲鳥鳴。
其實剛一進門,那右側臀瓣上浮起的內褲邊痕就讓我心裡一跳。我覺得它顏色太
亮,又過於光滑,以至於有些暈眼。鍋裡是雞蛋疙瘩湯。我問母親吃飯沒。她切
了一聲。於是我就盛了兩碗,並且說:「別跟他一般見識。」她扭過臉來,說:
「啥?」我吸吸鼻子,又重複了一遍,與此同時勺柄碰得鍋沿叮叮作響。她說:
「別跟誰一般見識?」「我爸——唄。」遲疑了下,我覺得加個「唄」很有必要。
母親沒搭茬,而是瞅了我兩眼,然後起了張油餅出來。走向案板時,她說:「醃
韭菜還有,想吃黃瓜拍根黃瓜。」老實說,母親的反應讓我自覺很突兀,不免有
些害臊。把湯端到堂屋後,我呆了好半會兒才又回到廚房。這時母親已拍好黃瓜
——事實上我也正是循聲而來。「仨餅夠不?」她挪挪鐵凹上的油餅,微側過臉,
「櫃子裡還有倆番茄,自個兒洗去。」於是我就途經母親去取番茄。正是此
時,她突然攬住了我的脖子。柔軟、馨香、溫熱以及明亮,一股腦湧了過來——
母親在我額頭上輕抵兩下,語調輕快:「還是兒子好,好歹知道向著你媽。」我
不知作何反應,心裡怦怦直跳,腰上卻像別了根棍子。而她皓腕裡,鏟子輕揚,
油光光地印著我的臉。我清楚地記得,那扭曲的鼻孔和通紅的痘痘被不負責任地
放大,顯得分外猙獰而愚蠢。半晌我才擠出了仨字。我說:「那當然。」

  腦袋熱烘烘實在是種糟糕的感覺,就像有人鑿開你的腦殼往里拉了泡屎。隨
著屎的滲透,你整個人不由輕飄飄起來。我蹲地上拿番茄時就是這麼個狀態。
暈乎乎的空氣中,光潔的小腿近在臉側,白得令人目眩。我甚至想到,只要頭再
低點,貼著小腿抬起眼皮,就能一路向上看到母親的身體。這讓我心裡一陣麻癢,
抓起番茄時手都有點發軟。母親卻在喋喋不休,說我懶,說什麼正長身體要養
成良好的作息習慣。她甚至恐嚇我還想不想長個兒了。我只是偶爾哼一聲,自然
沒放在心上。事實上我整個人都渙散無力,再也承受不住任何重量,哪怕是只言
片語。而當這些或輕柔或苛責的話語在逼仄的廚房裡飄蕩而過時,圓潤的臀瓣也
不時蜻蜓點水般于寬大的裙筒中浮現出來。記得洗完番茄,我問母親要不要擱
點蒜。她嘖一聲,指指我的臉:「瞅你臉多光呢。」說這話時,眼前的胴體輕盈
地跳了跳。於是一些柔軟而突出的部位也跟著跳了跳,繼而細腰和小腹便在睡裙
的褶皺間原形畢露。我趕緊撇過臉。母親卻開始科普祛痘心得,叮囑我別亂摳亂
摸,特別是別用她的洗面乳。歡快的語調中,她的腰肢都不易覺察地搖曳起來。
搞不好為什麼,如彼時窗外的絢爛世界,我心裡猛然一片亮堂。於是在走向案板
的途中,我的右手背挨著母親屁股蹭了一把。這令我大吃一驚,以至於當那份豐
隆和光滑在心頭響起時,我近乎賭氣地說:「不用就不用!」是的,作為一名拙
劣的演員,僵硬和顫抖使我像個公然炸裂的氣球。然而母親似乎沒有覺察,她說:
「你看你,這不都為你好?化妝品能亂用?嗯?媽的衣裳你能穿?」大致就是這
麼個意思吧,我沒敢回頭看,但能輕鬆地想像她的表情和動作,包括遊移於唇鼻
間的那股子戲虐。

  事情當然沒有結束。切番茄時,母親說讓她來,被我斬釘截鐵地拒絕。我
感到臉漲得厲害,某種莫名的不安驅使我責無旁貸地落刀。難得的從容不迫。我
近乎癡迷地把眼前不知該歸類於蔬菜還是水果的玩意兒等分成無數多的小份。母
親好像始終站在一旁,也許喲了一聲,也許什麼都沒說。只記得清晨的陽光打南
側窗櫺攀進來,邁過暗淡發青的白灰牆,在我身前的柳木擦子上踩出尖尖一腳。
而我呵著腰,伴著噔噔脆響,任由堅硬的老二抵在案板下的抽屜楞上。有那麼一
刹那,我甚至覺得可以把整張案板翹起來。等番茄切完,最後一張油餅也宣告
出鍋。黃瓜自然由母親來拌。在她扇出的香風中,我側過身子,隔著褲兜捏了捏
尚在兀自充血的下體。我能看到母親翁動的豐唇,嬌嫩多褶的腋窩,以及在顫動
中不時浮凸而起的乳頭輪廓。她在說些什麼呢?我完全沒了印象。後來隔著母親
拿筷子時,我就頂在了肥碩的屁股上。這種事毫無辦法。當熟悉而又陌生的綿軟
襲來時,我險些叫出聲來。母親似乎顫抖了一下,她飛快地扭過頭來——於是馬
尾在我臉上掃蕩而過。那撲面而來的馨香,那雪白的臂膀和修長的脖頸,無不令
我頭暈目眩。別無選擇,我抱住了她,與此同時粗暴地挺起胯部,仿佛真有一個
洞等著我鑽進去。母親肯定發出了聲音,或許是個語氣詞。但我把她抱得更緊了,
我說媽,我甚至無師自通地攥住了兩個乳房。我能感到那柔軟的彈性和溫暖的乳
頭正從指縫間悄然溢出。母親又叫了一聲。這次我聽清了——是「嚴林」。然後
一種摧枯拉朽的力量將我掙脫開來,並順帶著拂過我的臉頰。啪地脆響,一輪驕
陽打廚房裡升騰而起。

  我也記不清在廚房站了多久。起初還能看到光潔的腿和玲瓏的腳,後來就只
剩下烏黑龜裂的水泥地面。而汗水洶湧而下,不等砸到地上,便模糊了視線。母
親先是進了洗澡間,後又回到臥室,不一會兒就「嗒嗒嗒」地出現在院子裡。開
了大門後,她便推上自行車,徑直走了出去,臨行也沒忘了關門。整個過程中她
沒說一句話,沒准看都沒看我一眼。於是我一個人喝了兩碗湯,油餅和涼拌黃瓜
卻沒碰——不要問,我也搞不懂為什麼。奶奶回來時還抱怨母親沒個度,連自己
能吃多少也不知道。完了她指著我的臉說:「這邊兒的疙瘩痘咋腫了,那麼紅啊,
可不敢亂搓!」我無力地笑了笑,除此之外真不知該作何反應。畢竟那是我從小
到大第一次挨耳光,況且還來自母親。我覺得幾乎頃刻間,所有的躁動不安都令
人驚訝地迅速退散。我伸伸觸角,一切又平靜如水。當天吃午飯時母親來了個電
話。剛接起我便知道是她——那均勻輕巧的呼吸一如既往,總讓我想起新葉背面
悄悄伸展的細密紋路。誰也沒說話。我連聲媽都沒能叫出來。奶奶好奇地問:
「誰啊?」母親總算開口了,她說:「電話給你奶奶。」於是我就把電話給奶奶。
她們說些什麼我不清楚,倒是奶奶不時掃我幾眼,評頭論足的唔唔嗯嗯令人毛骨
悚然。放下電話,她老長歎口氣,便不再言語。我埋頭扒飯,心頭的鼓不由越發
緊密急促。直到一碗白米飯下肚,奶奶都沒說一句話。我實在忍無可忍,只好問:
「咋了?」「啥咋了?」「我媽咋了?」「你媽沒咋,」奶奶又是一聲長歎,
「倒是你這疙瘩痘,我看還得找個老仙兒對方子,你媽非要買啥洗臉奶,瞎折騰
一天。」就是這樣。那天我紮在呆逼堆裡打了一下午雙升,之後又結伴搗了會兒
檯球,回來時天已擦黑。趁一家人在樓上納涼的功夫,我縮涼亭裡,於蚊蟲叮咬
下吃完了飯。飛快咀嚼的同時,我下意識地豎起耳朵,去捕捉母親的動靜。然而
一無所獲。等收拾好碗筷,打廚房出來,我卻險些撞上母親。淡薄的星光下,她
著一件碎花連衣裙,披散著的長髮猶如晚風新發的嫩芽。我想說點什麼,卻只是
撇過了臉。母親也沒說話,她搖著蒲扇,轉身上了樓。我在院子裡杵了好一陣,
最後還是進了堂屋。那支可憐可俐就立在茶几上,我一直沒動,直到有一天它自
己卸下包裝跑到了洗面台前。母親的不理不睬持續了好幾天,連父親都發現了異
樣。他偷偷問我是不是招惹母親了,我一時面紅耳赤,屁都放不出一個。於是一
次午飯時,父親宣佈:「現在的小孩啊,喜歡搞點青春叛逆,叛逆個屁啊,要讓
我遇著,屎不給他們打出來!」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我瞥了母親一眼。她頭都沒
抬,只是面向父親說:「吃個飯,你能文明點不?」除了一聲嘟囔,後者無言以
對。片刻後,在奶奶的不動聲色中,母親又轉向我:「可別跟你爸學。」這句話
令我打了數天腹稿的長信宣告流產,也讓我愈加堅信:父母與子女通信是影視作
品裡才會出現的滑稽橋段,乃是一種藝術加工,或者確切點講——一種不可理喻
的華而不實。

  毫不誇張地說,那個令人羞愧的早晨像座突然崛起的堤壩,把我體內躍躍欲
試的潮水收拾得服服帖帖。好長一段時間後,我才重拾手淫的樂趣。至於蔣嬸,
我說不好,或許她只是恰巧處在那裡吧。就如同九七年夏天在平河灘上偷瓜,你
選定一個,必會被另一個所吸引。那不計其數的西瓜似河面上的波光粼粼,令人
眼花繚亂。而猶豫等於被俘,如果你真的口渴難耐,唯一的正確做法是就近抱住
一個就跑。九九年冬天後,蔣嬸就經常在家裡走動了。她不打正門進來,而是走
樓頂。有好幾次,我見她拾階而下,毛衣裡的奶子像不時飄蕩於院子上空的嗓門
般波濤洶湧。多數情況下她會找奶奶閒聊。當然,碰到父母在家也會扯幾句。比
如那年母親在盧氏給我做了套西服,她看了直誇前者有眼光,還說我瞧起來像個
小大人了。這算不算某種鼓勵我也說不準,總之冬日慘澹的陽光驅使我在她豐滿
的身體上多掃了好幾眼。那個冬天多雪,2000年元旦前後積雪甚至一度有膝蓋深。
於是人們就縮在煤爐桌旁烤火——那是一種類似於炕的存在,下面爐子上面桌子,
至今北方農村靠它取暖。有天晚飯後我趴桌子上看書,周遭是喋喋不休的眾人。
他們的唾液繞過電視劇和瓜子後依舊充沛有力。蔣嬸就坐在我身側。可能是某個
搞笑的劇情後,她的腿悄悄在我腿上碰了一下。之後就是無數下。這令我大吃一
驚,卻又無可避免地振奮起來。作為回應,我忐忑不安地在那條豐滿的大腿上捏
了幾把。我甚至想長驅直入。但她猛然攥住了我的手。一番摩挲後,那個多肉的
小手圍成一個圓筒,圈住了我的中指。是的,伴著耳畔粗重而壓抑的呼吸,它輕
輕地套弄起來。我不知作何反應,只能僵硬地挺直了脊樑。記得我看了母親一眼,
她正好撇過臉來,說:「少吃點瓜子啊你。」然而某種令人作嘔的東西正讓我迅
速勃起。毫無疑問,那已是近乎赤裸的交配信號了。

             第二十九章(免捐)

  正如此刻,蔣嬸攥住我的老二,飛快地擼了幾下。與此同時,她瞟了我一眼。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可以開始了。於是我就扒開肥屁股,操了進去。她真的比以
前胖多了。這種胖不脫衣服很難體會出來。比如她跪在床上,腰上的軟肉就耷拉
著,和奶子一起四下飛舞。這難免會給人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是的,我是說身
前的伴侶宛若一朵雲。但她的皮膚一如既往地光滑,這又會讓你想到按摩床墊。
至於叫聲,那是恰如其分的沙啞,如同彈簧被一次次地壓扁。那麼,她的父母無
疑是開床墊廠的了。或許是我的思緒過於飄逸,蔣嬸不滿地拱了拱屁股說:「嬸
都折騰這麼久了,你還沒歇過來呢?」如你所料,這是第二次了。雖然我認為性
生活不宜過多,但蔣嬸表示好不容易逮住我一次,「想溜可沒那麼容易」。是的,
她是這麼說的。而在此之前,她光溜溜地跑出去給鋰電池充上了電。完了又拖著
我到浴室洗了洗腳——同奶奶一樣,她說,你腳真黑,是不是下河捉魚了——並
順帶著沖了沖澡。再次回到臥室時,她在前,我在後。於軟肉的顛動中她回過頭
來:「嬸是不是太胖了?」我告訴她說是比以前胖了一點。我指的是03年秋天以
前。「真的胖了啊,」她有些失望,但旋即眼神一亮,「你媽身材好,奶是奶,
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要能像你媽那樣就好嘍。」這話什麼意思我搞不懂,只好
皺了皺眉。蔣嬸卻視若無睹,一把揪住了我的老二。在我表示抗議後她就說出了
上述話語。老實說,她的身份,以及對性或疏離或熱烈的態度,總能讓我疑惑。
沒准關於女人與性,我一輩子都別想整明白了。回到大床上,蔣嬸在埋頭口交一
陣後又邀請我喝紅酒。於是在頭頂大剛叔的注視下,我們喝起了紅酒。儘管我清
楚,這是一種多麼要不得的「情調」啊。蔣嬸盤腿而坐,像一尊菩薩。她的奶子
因碩大而下垂,乳頭卻如陳瑤般鮮紅。邁過游泳圈,你能看到陰戶——也就是蔣
嬸的屄——的上半部分,黑毛細長,但稀疏,沒准幾隻手都數得過來。如果她碰
巧岔開腿,你就能有幸欣賞到傳說中的一線天了。是的,與豐碩的肉體相比,她
的私密部位過於誇張地嬌嫩。這種反差給我帶來一種難言的憂傷,只好一口氣悶
光了酒。女主人卻不緊不慢,她俯下身來,又含住了我的老二。片刻,她抬起頭,
揚揚酒杯說:「前幾年在飲料廠那會兒,嬸可沒這麼胖。」她像等著我說點什麼,
但我真不知道說點什麼好。於是她再一次埋下了頭。不多久蔣嬸又抬起頭——所
幸沒說話——把兩隻酒杯放到了床頭。麻利地擼上套子後,她便岔開腿,一屁股
坐了下去。一聲輕哼的同時,她摸摸我的肋骨:「我看唱戲的都挺瘦哈,要不是
嗓眼兒差點兒,咱跟著張老師唱戲得了。」

  老趙家媳婦嗓眼兒是差了點,但他小老婆的嗓眼兒好啊。這點怕是誰都無法
否認。想當年平海台記者夥同省都市頻道記者一起來採訪這位元英雄的母親時,所
有人都看到何仙姑對著鏡頭唱起了評劇。大意是爺爺太寂寞,把二剛招了去,
「這老倌兒何其歹毒」!當然,一切要歸咎于大剛夫婦的遷居,「這哥嫂倆用心
叵測」!遺憾的是沒能播出來。除了涉及一些不甚嚴謹的推理,該唱段慷慨激昂,
如泣如訴,分外精彩。何仙姑本來坐在凳子上,後來就滑到了地上。她時而敲擊
大腿,時而拍擊地面,宛若一名技藝超群的野生非洲鼓手。那彌漫而起的塵煙在
一道道膠著目光的炙烤下,先是不知所措地四處飛揚,後來便裹住了何仙姑的淚
光,以至於攝影師不得不暫停拍攝,請求主人公:擦把臉吧,您哪。村西小河是
九九年春天擴的河道,也正是因此,呆逼們重燃了裸泳的激情。而到了第二年夏
天,便一股腦淹死了四個人,有點急不可耐的意思。除了二剛,還有本村的一家
三兄弟。出事兒的地方有點野,平常我們都不去。難能可貴的是,在缺乏目擊者
的情況下,有為青年二剛勇救三兄弟(未遂)的故事還是傳誦開來。只是情節過
於離奇,搞得我很難把主人公跟無業混子二剛以及在胡同口躺了兩天的巨人觀聯
系起來。這之後,母親就把我看得更緊了,簡直恨不得找條鐵鍊給我鎖起來。記
得那陣有人到家裡串門,談到三兄弟時說:「可惜了,老大老二雞兒都那麼大了,
擱過去早娶媳婦了。」我偷偷瞟了母親一眼,她竟指了指我,熊熊大火般燎來:
「聽見沒,以前既往不咎,再給我瞎晃蕩,看我治不死你!」這大概就是此人暴
躁的一面,老實說,我也是第一次領略。「既往不咎」倒是真的,連索尼Walkman
的事兒她都默許下來,眉頭也沒皺一個。至於遊野泳,我確實很久沒去了。但即
便去,也不會在村裡,成年人的游泳天堂在平河灘。那裡淹死的人更多。

  猶記得找到二剛時大概是晚上十一點多,隱隱有火光和哭號打西北天空飄蕩
而來。只是那會兒我正伏在蔣嬸身後——對我來說,並不存在遠方。我當然幻想
過和蔣嬸發生關係,確切說是把她肏得哭爹喊娘,就如同我幻想街上那些素昧平
生的可憐人一樣。我像所有陰謀家那般制定出了詳細的步驟,比如先摸腿,後接
吻,然後吃奶摳屄,擼管吧倒可有可無,既然已經坦誠相見,接下來我們就搞一
搞吧。事實上2000年春節後,蔣嬸到我家的頻率就驟減了。原因不得而知,現在
想來應該和拆遷安置有關吧。雖然遠還沒譜,但那年春天這事兒確已傳得沸沸揚
揚。遺憾的是,即便如此,我也沒能淪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空想家。可見荷爾蒙浸
泡過的勇氣多麼令人感動。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六月的某個週末早上。那時奧運會
已開始,看了場舉重比賽後,一連幾天我腦子裡都是國產運動員蜥蜴般鼓起的脖
子。我視其為力量的象徵,但難免又覺得搞笑,以至於有時走在路上一個人都會
樂出聲來。如你所料,我想到了蛤蟆功。那天早上,一如以往,我把硬邦邦的老
二豎著壓好後才推開了房門。蔣嬸恰巧在東院樓頂曬小麥,鵝黃馬褲包裹著的肥
臀旁若無人地朝天撅著。於是我砰地關上了門。沒有反應。我故意磕著地走。置
若罔聞。我只好咳嗽了兩聲。她這才轉過身來,說:「林林可真能睡,這都該吃
晌午飯了。」我沒搭腔,而是像個放風的犯人那樣四下瞧了瞧。直到站在水泥台
前我才告訴她我早吃過飯了,就是睡了個回籠覺。她喲了一聲,就操把木鍬,推
起小麥來。這一搞就是七八個來回。在我猶豫著該不該下樓時,她停下來,丟開
木鍬:「那你可真勤快。」這麼說著,她俯下身子,開始揀麥麩。於是我就看到
了黑奶罩和淌著汗的兩抹酥胸肉。這一看就是幾分鐘。整個過程蔣嬸的嘴都沒消
停,先是問我家今年收成咋樣,又是問豬瘟損了多少豬,最後她揚揚臉:「還沒
看夠?」這樣一來,我浸在陽光下的臉就更紅了。然而神使鬼差,幾乎在抹汗的
一瞬間,國產蛤蟆功便湧出腦海。於是我輕輕一跳就越過了水泥台,緊接著一把
拉下了褲衩。令人尷尬的是老二早軟了下來,微風拂面中,它醜陋得如同某種通
往異世界的門把手。蔣嬸肯定吃了一驚。她向後傾傾身子,表達出了恰如其分的
驚訝,然後環顧四周,仿佛在尋找一件襯手的武器。再度扭過臉來,她切了一聲,
便揪住門把手輕輕扭了一下。與此同時,那本就紅雲密佈的臉頰上再度升騰起兩
輪酡紅。

  2000年夏天一如既往地炎熱,但奶奶已經很少在樓上納涼了。按她的說法是
見不得大剛夫婦在周圍晃悠,甚至——「簡直聽不得他們從咱家院裡傳出的聲音」,
「讓人憋屈」。我倒不覺得憋屈,只要不是颳風下雨,每天晚上雷打不動。隔著
水泥台,大剛一家子也不時出來晾晾。除了偶爾小孩太吵,以及大剛的呼嚕聲,
也還算合我心意。倒是父親有點不識趣——那會兒養豬場剛拆,他老閑賦在家,
晚上不躺到十一點決計不下去。這種種障礙使得我的躍躍欲試只能一夜夜地融化
在星光下。只有一次例外,大概是七月中旬的一天。我半夜如廁歸來,正好蔣嬸
也爬了起來。她說了句什麼,就抱著兒子下了樓。之後的幾分鐘我都在猜測她到
底說了點啥。我甚至想,沒准她已經撅好屁股在床上等著我了。但很快,我意識
到這只是每晚的固定程式,也難怪每個早晨樓頂會只剩下我和大剛。後者還要嘿
地拿癢癢撓敲我一下,喝道:「太陽出來哩!」失望之中,蔣嬸竟又上了樓。朦
朧月光下,她款款而來,奶子在睡裙裡一蹦一跳。事實上,光聽著腳步聲我就硬
了起來。蔣嬸卻對我視若無睹。她拈起蒲扇,在大剛身旁站了好半晌。在我幾欲
打涼席上躍起時,她兩個跨步——並不漂亮,說實話還有點笨拙——擱水泥臺上
坐了下來。我一抬手就摸到了她的屁股。起初隔著裙子,後來隔著內褲,再後來
就肉貼肉了。我使勁揉,像是給肉球搓澡,搞得它的主人不滿地拍了我一蒲扇。
於是我就鑽進了股溝,濕漉漉,黏糊糊,不知是汗還是其他的什麼。為了搞清這
一點,我爬起來,抱住了蔣嬸。她輕呼一聲,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卻依舊沒停
止搖動蒲扇。我揉搓她的奶子,我說嬸,我把勃起的雞巴頂在她的腰上。除此之
外,我也不知道幹點什麼了。她伸手攥住我的老二,輕輕擼著,嘴裡一個勁地說
不行。我聞著她若有若無的汗腥味。我看看大剛,又看看月亮,最後就射了。那
一陣我幾乎每天都在擼管,但還是射了好多,一發又一發,整整一脊樑。喘息未
定,大剛叔就翻了個身,不一會兒又是一個。大汗淋漓地在涼席上趴下來時,我
聽到他嘟囔:「咋不睡,大半夜發雞巴神經。」

  而二剛的失蹤幾乎為我掃去所有障礙,連父親都加入了尋人隊伍。那天母親
跟蔣嬸聊了會兒就下了樓。自然,她沒忘警告我要以二剛為戒,免得讓人操心。
當時我們已聽說三兄弟去游泳的事兒,但二剛的命運尚未納入上述圖景。小孩很
快就睡著了。蔣嬸問我聽得是啥。我就邀她共賞,結果沒兩分鐘她就表示太難聽,
受不了。那時我在聽什麼呢?多半是九寸釘吧。不聽就不聽,我一把攬住了她的
腰。她開始掙扎,讓我別亂來。我順手在下腹部掏了一下,她竟惱了,甩開我便
回到了兒子身邊。那晚的天黑咕隆咚的,悶得像鍋待拔豬毛的瀝青。於是我抹抹
汗,仰身躺倒,發誓再也不親近她了。我甚至檢討那一年來在性上犯下的諸多令
人作嘔的錯誤。作為一名中學生,我是徹底的腐化墮落,被黃色思想侵蝕得千瘡
百孔。我完蛋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了風。先溫柔,後凜冽,沒一會兒索性把
什麼東西刮到了我的臉上。我一骨碌坐了起來。是蔣嬸,她單腳踩在水泥臺上,
攥著蒲扇,看樣子妄圖再給我幾下。「睡得可真快。」她挑開我的耳機,繼續扇
著風。或許還笑了笑,但烏漆麻黑的,我看不太清。這話有點誇張,或者說不夠
誠實,起碼我溜過裙擺看到了蔣嬸的白內褲。不等我開口,她說:「給嬸撓撓癢
唄。」片刻後又補充道:「沒帶癢癢撓啊。」我啥也沒說,而是看看小孩,以及
掃了眼自家院子。那晚我吃了好長時間奶,就坐在水泥臺上。我一手摸屁股,一
手搓奶子,老二則被蔣嬸攥在手裡輕挑慢撚。每當胡同口響起腳步聲,我都會停
下來,望一眼遙遠而模糊的繁星。後來我探上大腿,在陰部徘徊了許久。那裡的
肥膩和濕潤讓我汗如雨下。我費力想像它的模樣,卻總也難脫母親的窠臼。而它
們當然必不相同。我試圖扒下褲衩一探究竟,卻被它的主人極力拒絕。她什麼也
沒說,就是死死拽住內褲,如果我膽敢硬來,她鐵定會與我拼命。於是我就抱緊
了她。我叫了聲嬸,我挺著老二往她的大腿上蹭,我覺得眼前的肉體如此柔軟而
光滑,理應有更好的用途。我肯定卯足了勁。水泥楞鈍刀般硌著腿彎我都毫無覺
察,直到第二天一早才發現它們刻下的道道血痕。蔣嬸也抱住我,只顧喘氣,卻
不說話。她的薄嘴唇就那麼張著,我只好貼上去,試著咬了一下。她往後揚揚臉,
或許還搖了搖頭。我繼續貼上去,又是一下。然後她就咬住了我的嘴,舌頭都伸
了進來。肥而滑。什麼味道我說不好,只記得我的口條像根木頭,而蔣嬸的大概
比木頭強那麼一點。直到感覺她的口水淌進嘴裡,我才意識到這是在接吻。一種
莫名的噁心湧上心頭,胯下的老二卻幾乎要爆掉。於是我把她抱了起來,一手托
腰,另一手只拽住了一條大腿。蔣嬸一聲輕呼的同時開始撲騰。拖鞋應聲落地。
然而毫無辦法,那會兒我起碼一米七出頭,蔣嬸可能一米六都不到。我像只螃蟹
那樣把她搬到了涼席上。她叫了幾聲林林,便被我壓在身下。我繼續吻她——也
不能說吻,反正就是在臉上亂蹭。她輕哼著,粗重的喘息像漏氣的風箱。當然,
也許是我在喘。我試圖脫掉自己的褲衩,有點難。我試圖脫掉她的褲衩,也不太
容易。於是我就喘了起來。我撩起裙擺,捏著老二就往裡捅。除了大腿啥都沒碰
著。這麼折騰一番,我就喘不動了。我先是趴在蔣嬸身上,後來一個側身便滾落
一旁。這時我才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我盯著朦朧的星空,一動也不想動。半
晌,蔣嬸說:「你太小。」我懶得理她。她摸摸我的臉,繼續說:「你太小,嬸
年齡大了。這樣不好。」我不說話。她好像笑了笑,又喚了聲林林,一隻手似來
摸老二,但碰著腿側就沒了動靜。「我不小。」我告訴她。我側過身來說:「我
早日過了。」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一瞬間甚至有點絕望。「喲。」蔣嬸這下攥
住了老二,輕輕揉著,像等著我說下去。我自然啞巴了。「跟誰啊?你就吹吧。」
我氣哼哼地在奶子上摸了摸,卻被一巴掌拍開。那就不摸。我再次仰面躺好,只
感到渾身黏糊糊的,連頭頂的瀝青都仿佛要滴落下來。蔣嬸也移開了手。她似乎
在整理衣服。我索性閉上了眼。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我認為這晚已經結束時,老
二突然又被捏住。我不動聲色,它卻快速勃起。「林林?」蔣嬸湊在耳邊,口氣
輕輕的。我拿不准該不該作出回應。「德行,老娘還不伺候了!」啪地,老二給
拍了一巴掌。我搞不懂這話什麼意思,但還是快速轉身將她牢牢抱住。蔣嬸頭髮
不知何時披散開來,軟軟地埋我一臉。我就順著脖頸拱了拱,同時伸進睡衣,握
住了奶子。原本我想握住兩個,但左胳膊無論怎麼搞都分外彆扭,只得放棄。蔣
嬸哼了一聲,先是攥住我手腕,後來就捏住了老二。隨著她的擼動,我才發覺自
己頂著一個光溜溜的肉屁股。於是我叫了聲嬸,就開始挺動胯部。我在屁股蛋兒
上捏了一把,就掰開大腿,只想著快點插進去。蔣嬸呸了一聲,說:「你別動,
小公狗一樣,瞎添亂。」我一動也不敢動。她身上也黏糊糊的,脖頸,臉頰,大
腿,甚至屁股——老二在上面蹭了蹭,就滑入一條溝裡。很快,隨著一波溫熱襲
來,我知道自己肏了進去——神使鬼差的是,那一刻我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母親。
蔣嬸輕舒口氣,扭過臉來:「一會兒吭聲,可別弄進去。」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聽見沒?」她扭了扭屁股。我只好說:「聽見了。」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動了。
「動動啊。」肥臀又扭了扭。於是我就開始動。那種濕滑和緊握感讓我越動越快。
拍擊聲細微卻清晰。蔣嬸的一條腿搭在水泥臺上,在夜色中蕩著絲微光。我就伸
手摸了摸。她哼了一聲。我嗅著越發濃郁的味道,我叫了聲嬸,我甚至想去撫摸
她的臉。蔣嬸連哼幾聲,說:「真硬。」正是此時,一輛自行車打胡同口拐了進
來。大概是鏈條缺油,一路刺刺啦啦,像是一把銼子在我身上劃過。劃到嗓子眼
時,它就停了下來。我也只好停了下來。蔣嬸按住我胳膊,似是想爬起來。穿著
拖鞋的腳步聲,門被叩響:「春英!」老二被死死攥住。「春英!人找著了!」
「哎!」蔣嬸扭扭屁股,總算應了一聲。「樓上呢?」來人站在門口,沒動,半
晌才說,「春英啊,先不給你婆婆說,你……你方便下來不?」然而沒等「春英」
答話,他就作了自我否定,甚至輕聲笑了笑:「算了,就這麼個事兒吧。二剛沒
了,在三道閘,待會兒就拉回來,我也就順路報個信兒。」他聲音很響,偏又刻
意壓低,以至於像個太監。這大半夜的,讓人毛骨聳然。我不由一個激靈。蔣嬸
也一哆嗦——肥臀都向後拱了拱——依舊是一聲「哎」。於是我一泄如注。

  蔣嬸的臀是挺肥,現在更肥。但腰粗,現在更粗。我抓住屁股搞了一陣就沒
了勁兒。她倒越戰越勇,很快就翻身上馬捲土重來。如你所料,啪啪脆響,白肉
四濺。「還是年輕好啊。」她說。「雞巴好。」她又說。「硬啊。」她再次說。
蔣嬸主動時就會說這樣的話,以便表現出一種享受人生的態度。是的,除了好好
搞一搞也沒什麼其他樂趣了。關鍵是,搞一搞總不會讓你的人生更糟。現如今蔣
嬸的每個毛孔裡都分泌著類似的思想。這些不需要交流,你一眼就瞧得出來。被
動時她則會說出另一些話,比如「別叫我嬸」,再比如「搞嬸的屄」。就這些,
沒了。什麼時候開始的,我說不好,但直到今天也沒什麼新鮮花樣。這讓我意識
到,人,我們人,一眨眼功夫就會完蛋。無可救藥。「想啥呢?」蔣嬸伏在我身
上,於是汗也流到了我身上。我在她奶子上摸了摸,沒說話。「是不是嫌棄嬸了?」
她幾乎湊在我的臉上。那雙杏眼還是那麼大,像湯圓。眼角卻已爬上皺紋。我真
不知道該說點什麼。蔣嬸一聲沒吭,撐著床就要起身。我一把拉住了她。我好像
也沒其他選擇。蔣嬸掙扎了幾下,便軟了下來。她在我懷裡趴了好一會兒,後來
整個人都發起抖來。很快大滴眼淚便沾濕了胸膛,卻始終沒有聲音。直到我在她
肩膀上揉了揉,才勉強有些哽咽溜了出來。很奇怪,吱嚀吱嚀,刹車似的。我覺
得應該說點什麼,俏皮話或者安慰人的話,諸如此類吧。偏這當口,手機響了。
即便蒙在地板上的褲衩兜裡,依舊嚇人一跳。蔣嬸翻身臥到了一旁——她立馬拉
毯子蓋住了身體。我愣了愣,還是跳下了床。是陳瑤。她劈頭就問:「啥時候回
學校啊你?」

  回家時天已擦黑。母親來開的門,她說:「你也不帶鑰匙。」我表示忘了。
我確實忘了。她又問我去哪了。我支吾半晌,連腿都有點發軟。「聽你奶奶說去
大剛家了?」母親撩撩頭髮,面無表情,「還去哪兒了?充個電都這麼久啊?」
我心裡咯噔一下,汗就冒了出來。然而毫無辦法,此時此刻我一句話也不想說。
母親卻轉身坐到了沙發上。她回頭笑笑:「廚房裡有蒸菜。」於是我就去廚房吃
蒸菜。剛邁了兩步,她又說:「媽等著你去看戲呢,結果也沒來。」這下笑意就
更濃了。

               第三十章

  八號宿舍樓在學校西南角,不遠就是農林學院的實驗田。眼下種了些水稻和
小麥,於是婆娑而昏暗的晚風中便灑滿了香甜的芬芳。這讓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
起來,只好再次點上了一支煙。此刻我坐在乒乓球臺上。不光我,其他一些正值
青春年華的男男女女也三三兩兩地坐在其他乒乓球臺上。更多的人則在身後的甬
道上來來往往。是的,稀鬆平常得如同任何一所大學校園裡的隨便一個初夏傍晚。
不過我們還是共同見證了一些事情。比如豬下水般的晚霞尚未散盡時,插秧歸來
的研究生們無精打采地從球臺間穿梭而過。再比如五樓某陽臺上一陣「敲盆打碗」
後,伴著若干嬉笑,有女聲喊:「哎!再等等!馬上就回來啦!」毫無辦法,我
只能等。好在第二支煙剛抽完,陳瑤便出現在陽臺上。我沖她招招手,說:「下
來。」聲音很低,但陳瑤還是聽見了。她說:「噢。」我猜是的。我看了看她的
口型,她說——噢。

  晚飯在西湖邊的小飯店。我把蒸菜拿出來,陳瑤吃得小心翼翼。我說:「裝
啥裝,你啥時候成淑女啦?」她小臉繃了繃,總算笑了出來。於是我就挨了一拳。
她說:「要你管!」這是打樓上下來後陳瑤對我說的第一個非語氣詞。之前我問
她:「吃飯去?」她沒同意也沒拒絕,只是跟著走。好半會兒我又問:「幹啥去
了你?這麼老半天。」她哼了一聲。這一路,直到在飯店門口坐下,兩人都沒再
說一句話。我倒杯啤酒,問她味道咋樣。陳瑤表示還行,「就是蒜放得少,有點
淡」。於是我就給她加了點辣子。她輕蔑地掃我一眼,欣然接受。陳瑤穿了件大
白體恤,領口有點寬,一埋頭便露出右側鎖骨和半截白色背帶。在等待土豆粉的
漫長時光中,我只能盯著這半汪新月瞧了又瞧。終於,陳瑤忍無可忍地踹我一腳,
說:「還讓不讓人吃飯了!」辣椒使她臉上升起一輪紅暈,細密的汗珠更是沁上
額頭,在燈光下閃閃發亮。我不由有些發愣。而瞬間陳瑤已奪過我手裡的啤酒,
一飲而盡。她吐著舌頭說:「真他媽辣呀。」遞上紙巾的同時,我笑著問她假期
都幹了點啥。「宅,」陳瑤回答得很快,舌頭靈活地收回又快速吐出,「看電視,
你哩?」「宅。」我也回答得很快,儘管我覺得應該給出更富有創意的答案。然
而晚風拽得柳條四下飛舞,搞得我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好。猶豫半晌,幾乎是土豆
粉被端上桌的一刹那,我用普通話字正腔圓地補充道:「還有,打飛機。」

  埋頭吃飯的整個過程中都沒人說話,以至於母親來電話時嚇人一跳。她怪我
到學校了也不報聲平安。我也搞不懂怎麼會忘得一乾二淨,一時竟有些語無倫次。
放下手機時,陳瑤白了我一眼。我說:「咋?」她說:「不咋。」沒吃兩嘴,手
機就又響了。這次是大波,叫我喝酒,呆逼儼然已高。我只好推脫說有事。「啥
雞巴事兒?」我能想像他那大舌頭在口腔裡笨拙地四下甩動,而油膩的狗毛在刺
目的燈光下蓬勃得像久未清洗的鍋蓋。幾乎脫口而出,我說:「論文。」「對,
論文,」我近乎高興地叫道,「還有論文要寫。」我甚至殘忍地想到,5 月8 號
就是交論文的最後期限。陳瑤顯然也記起這茬,在周遭悠遠渾厚的夜色中她整個
人都神采飛揚起來。「對啦,論文咋樣了?」她愜意地敲著我的手機,小鼻頭亮
晶晶的。送陳瑤回宿舍的途中我無疑是沮喪的。於是前者的歡快便顯得過於張揚。
我只好與她拉開距離。直到陳瑤站在甬道上,我才追了上去。她扭臉看看我,沒
說話。也許我想說點什麼,卻也拿不定主意,所以只是朝八號宿舍樓揚了揚臉。
「回去吧。」好半會兒我才說。陳瑤轉身就走。即將邁過草坪時她又站住,回過
頭來:「你也不問問我咋了?」「啥咋了?」我不假思索。我以為她會說「算了」
或者其他的什麼,然而沒有。她撓了撓頭,索性一把揪開了馬尾。黑髮鋪陳開的
一刹那,人已穿過半張乒乓球台。興許是尚未開學,這點兒周圍竟沒幾個人,倒
是明明暗暗的宿舍樓裡不時溢出些許女生平時難得一見的張狂。陳瑤在球臺的夾
縫間七拐八繞,像是在穿越老天爺設置的頻頻魔障。大白體恤罩下來,再被晚風
鼓起,仿佛真的裹了身道袍。昏暗的路燈下,她愈飄愈遠,宛若一尾斷線的紙風
箏。搞不好為什麼,我突然覺得照這麼下去,這陣風會把她吹到天上去。幾乎條
件反射般,我吼道:「陳瑤!你咋了!」真的是吼,宿舍樓裡的聲控燈都亮了起
來。青筋暴突中,我甚至有點頭暈目眩。陳瑤立定,轉身,片刻後朝我狂奔而來。
非常俗氣,但事實如此。像顆蒲公英種子,她一頭紮進我懷裡,柔軟而又尖利。
她喘得厲害,我只好吻了下去。那感覺不太好,猶如吃了瓣陳年糖蒜。於是陳瑤
就笑了起來——邊喘邊笑邊給了我一拳,她說:「神經病啊你。」

  第一次邂逅陳瑤時,她也是這麼說的。那是去年十月份,我被大波拐去看迷
笛。如他所說,確實不需要門票,但酒水卻不再免費。當然,即便如此,也值得
一去。事實上,看著一幫怪逼不知疲倦地跑舞臺上跳水時,我確實被唬住了。群
眾的海洋此起彼伏,讓我恍若溜進了伍德斯托克的錄影裡。當晚幾個同省老鄉聚
了聚,其中有沒有陳瑤我也沒了印象。我興奮得過了頭。第二天新鮮勁就過去了,
吵鬧依舊,卻沒什麼我喜歡的樂隊。本就是沖著舌頭去的,結果他們沒來。劉冬
虹和沙子倒是意外之喜。還有老崔,就站在我身邊,戴了個棒球帽,邊晃腦袋邊
吧咂嘴。特別地,因為上火,他嘴角冒了個癤子。老實說,有點傻逼。可惜彼時
大波已有事先走一步,以至於直到今天他也不信崔健會長火癤子。到第三天我就
蔫了,看完美好藥店,便行屍走肉般地往車站趕。痛苦的信仰就讓他們自己痛苦
去吧。在火車上除了昏睡我滿腦子都是木推瓜,覺得好不容易去趟北京沒能見識
甚是遺憾。當時我還不知道宋雨吉早他媽跑青海放羊去了。從平陽火車站出來大
概十一點多,我也只能打了個的。那陣學校門前正修路,即便打的也只能坐到學
院路口,往學校得再撒丫子地奔兩三公里。於是我就地奔。路燈昏黃而稀落,兩
道盡是廢棄的老機械廠(如今已是拔地而起中的各色商業樓盤),參差頹唐的磚
牆在深淺不一的步伐中影影綽綽。然後我就看到一個女的,背著雙肩包,腳步輕
快。不知出於什麼念頭——也許是太過油膩與疲憊,我就想湊過去與她同行。結
果該人猛然轉過身來,發出一聲尖利的鬼叫,嚇得我差點坐到地上。接下來你大
概也猜到了,我快她快,我更快時她索性跑了起來。直到校門口,我才瞅清這個
身著皮夾克的女鬼。她已氣喘吁吁,無路可逃,雖然我並不打算找她理論。門衛
來開門時,我自然而然地向門口踱去,與此同時偷偷瞄了女鬼一眼。就這一瞬間,
她飛快地側身,一巴掌招呼過來。耳光響徹夜空,我猜漫天繁星都驚呆了。「神
經病啊你!」她說。

  再次見到該女鬼就是不久後電音論壇的一次聚會。此協會隸屬於機電系,副
會長就是我的吉他老師——學美聲的大波。我匆匆趕到時,一眼就瞧見坐在主席
臺上的女鬼,不由大吃一驚。很快大波就給我介紹說,這位是咱們協會的手風琴
老師,「大一新生哦」。除了冷目相對,我真不知道該做點什麼好。陳瑤倒也坦
率,她冷冷地說:「早見過了。」就是這樣。正如此刻,她扭捏著身子,坦率地
說:「吃了蒜了,不好聞。」但我還是貼上那羞慚的臉頰,雙手滑過柳腰,攥住
了牛仔短褲包裹著的倆屁股蛋。陽臺上已湧現出若干人頭。於是我女朋友輕輕顫
抖了一下。她說:「別。」「咋?」「不方便。」「啊?」「啊個屁,寫你論文
去吧!」陳瑤在我手上掐了一把,便迅速退後。與此同時,她說:「要不要臉啊
你。」聲音並不大,但陽臺上還是有人笑了起來。這些笑聲斷斷續續地溶化在晚
風中,順帶著撩起陳瑤的長髮,舞得略顯文藝。當然,文藝總不會拖累美,除非
你意識到自己真的大難臨頭。

  整個晚上我都在搜集資料,別說冰封王座,連毛片也沒瞅一眼。相關論文倒
是不少,但都是付費期刊,只能讓人乾著急。我算是體會到老賀的陰險了——整
整一個月,八節民法課,她都沒能催促一下,而是任由自己的學生墮入深淵。好
在有王利明的《物權法研究》,以及我還記得論文題目,夜市結束前拼拼湊湊,
大概碼了四五千字。草草吃了點東西,回到宿舍我倒頭便睡。再睜開眼時,寢室
裡已擠滿男屌。聯想老爺機被團團圍住,NBA 賽場的廝殺聲在摻上口水和腳臭味
後生動得讓人發不起火來。今天是東部半決賽,籃網客場戰活塞。此時上半場剛
結束,籃網領先十二分。這實在出人意料,於是我靠了一聲。一時靠聲四起。
「你個逼還不知道吧?」若干呆逼回過頭來,眉飛色舞。為保持主動態勢,我自
然不動聲色。結果賤貨們也紛紛不動聲色。「還有我不知道的?」我小心試探道。
「那就是真不知道了。」大夥興奮地浪笑起來。「說說唄。」一番唉聲歎氣後,
我倒是把自己給撩撥起來,只好不恥下問。但壓根沒哪個打算回答我的問題。他
們甚至全部轉向十四寸螢幕,開始摩拳擦掌。這真是令人憂傷。然而毫無辦法,
一點辦法也沒有。直到大本對吉德的一記蓋帽讓呆逼們歡呼雀躍繼而讓直播陷入
緩衝後,他們的注意力才不甘地轉移到剛才的話題上。「小李和師太掰了。」這
是第一句。「小李吃雞被逮了。」第二句。「雞巴毛,誰說是雞?」這是第三句
——楊剛風塵僕僕地沖了進來,整個人呈放射狀,「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女的不
是雞,是三本學院的學生!法律基礎課的學生!同志們啊,為李老師默哀吧!」
據楊剛打包票,此消息來自于李闕如,起碼得到了後者的權威認證。至於怎麼個
認證法,楊剛當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但他總結道:「剛在零號樓走廊裡,小李打
前面一過,李闕如的臉就黑了,是帶著笑容那種黑!我們可以審慎地推斷,歸根
結底,此乃一種弑父情結作祟!」

  毫無疑問,以上八卦無論細節如何,於我而言都是個好事。我可以輕鬆地想
象感情的泥沼令親愛的老賀痛不欲生,哪還有心思惦記起某個嚴林、某篇論文呢?
於是我愉快地欣賞完了下半場比賽。活塞也不負眾望,在雙塔華萊士的嚴密防守
下,比盧普斯和漢密爾頓大開殺戒,一度打出個17比0 的小高潮。到第三節結束,
活塞已反超四分。第四節連馬丁和科林斯都開始吉德化,最終95比80,活塞拿下
第二場。午飯時不等陳瑤開口,我便向其八卦了小李的八卦。這令我的女朋友先
是大吃一驚,後又大失所望。她從餐盤上抬起頭來,近乎羞憤地質問:「管的多,
你論文咋樣了?」這顯然是在轉移話題,可惜過於赤裸——要知道,陳瑤可是老
賀與小李傳奇愛情的鐵杆擁護者。如今的滑鐵盧之變實在是現實的絕妙一擊,而
這苦果總要有人吞下去。所以我得意地宣佈:「論文可以放一放了,還是祈禱老
賀保重身體更要緊些。」當然,我也就說說而已,老虎嘴裡拔牙的事應該留給更
熱情而勇敢的人。遺憾的是,當我午睡醒來準備開碼時,另一個選擇機會出現了。
呆逼們嚷著去打球。關鍵是皮球傳來傳去,最後傳到了我手裡。一番花樣後,我
便被它死死粘住,怎麼也甩不開。於是我只能去打球。

  以前一直在西區玩,雖是水泥場,但好歹離得近。眼下為應付教學評估,整
個運動場都在大翻修。毫無辦法,我等只能屈尊前往東區。這一奔就是將近四裡
地,而且很不巧,幾十塊老天爺晾尿布般的場地全部人滿為患。只能等。我順著
籃球場溜了一圈兒,熟人還真不少,可見大家都是被逼無奈。繞假山轉回來時,
我已打算滾回去寫論文了。太陽如此毒辣,把寶貴的青春年華浪費在毫無意義的
拍皮球上是否稍顯誇張呢?正是此時,我看到了馮小剛。我是指平海一中的馮小
剛。他一身國米,在草地外的塑膠跑道上踢球。一如既往,大喉結分外奪目。老
實說,我真懷疑這是某種甲亢類後遺症。而他之所以在跑道上踢球,恐怕是因為
近一半球場籠罩在噴頭的絢爛水霧之下。學校管理總是這麼體貼入微,令人嘆服。
當然,歸根結底是我這老鄉水準有限,不然完全可以加入半場大混戰——權當搞
橄欖球了。就這功夫,皮球朝我滾了過來。可惜有點疲軟無力,在一米開外的地
方它竟絕望地停止不前。這就比較難辦了。如果球在腳下,我當然可以給他們踢
回去,但此時隔著一道鐵柵欄——我粗略算了一下,起碼需要多走七步。然而馮
小剛已在向我拍手了,他笑著說:「嘿!」於是我只能盡了舉腳之勞。他揮揮手
說:「謝謝!」這貨大概拿自己當球星了。此外,跟印象中略有不同,他的聲音
像極了馮鞏。

  准是雷鋒精神感動了老天爺,我們總算盼來了一個半場。摻上化工和園林的
老熟人,四對四,三班兒倒。我一直覺得打半場最優人數是八個。六個太鬆散,
十個太擁擠,只有八個才能達到對抗、配合與技巧的最佳環境。至於我隊的水準,
還算尚可吧——一直坐莊,從沒下過。後來累得不行,只能下場歇了會兒,我也
得以放了放水。如廁歸來,球場已經改朝換代,我竟然見到了馮小剛,以及李闕
如和其他幾個阿貓阿狗。其中不乏大高個兒。無法拒絕地,我朝李闕如多瞅了好
幾眼。他那頭鮮豔的雞巴毛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真是令人驚訝。這次是四
對五,馮小剛謙卑地說:「我不會玩兒,啊,不會玩兒,大家忽略我就好。」然
而這種人你沒法忽略,像所有躥上籃球場的足球明星,他們對小動作的迷戀讓人
惱火。而狹小的場地又使他們顯得過於精力充沛,以至於時常陀螺般地滿場亂轉。
還要呼朋引伴或指點江山地大聲吆喝。對於這種行為,除了小兒麻痹,實在沒有
更恰當的稱呼了。好在馮小剛不吆喝。事實上除了偶爾的走步嫌疑,他的行為基
本處在可接受範圍內。倒是李闕如,仰著老賀一樣的方臉,大大咧咧得像個傻逼。
穿著藝術學院十五號球衣的高個兒打得不錯,就是放鬆得有點過分,拿球便是旁
若無人地放三分和勾手上籃。我只好小小地刺激了他一下。十五號馬上惱怒地還
以顏色。這下對抗激烈多了。而我從不吝嗇於稱讚別人,你打個好球,我肯定會
叫好。所以幾輪下來,他倒也沒了脾氣。但李闕如來了脾氣,這廝一肘搗得楊剛
蹲到了地上。再站起來時,後者眼淚都掉了下來。此時此刻他內心深處升騰起一
種強烈的願望,那就是無論如何請允許他在施害者身體的相同部位來上力道相同
的一肘。出於公平起見,他馬上不動聲色地付諸實踐。也不能說不動聲色,起碼
楊剛叫了一聲操。於是李闕如就嚎了起來。於是兩人扭到了一起。於是大夥急著
拉架。當然,大夥指的是我方,以及馮小剛,對方的其他幾位神色頗為不善。我
也只能嚴防以待。正是此時,一個冷漠的聲音從人群後響起:「還雞巴打不打?」
這是我第一次聽十五號說話。他坐在籃球架底座上,濕漉漉的中分頭垂下來,即
便沐浴著陽光,臉色還是有點慘白。在影視和文學作品中,某類人物在此類場合
的一聲吼叫往往能起到扭轉乾坤的作用。但現實中並不會。兩人雖已拉開,張牙
舞爪卻沒消停。十五號二話沒說,操起護臂,揚長而去。就在他起身抬頭的一刹
那,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作者: jh8088    時間: 2021-7-6 14:21

               第三十一章

  母親來電話時,第四節剛開始。馬刺落後六分。二十八歲的蒂姆鄧肯被四十
歲的卡爾馬龍搞得心煩氣躁,科比布萊恩特啞火後沙奎奧尼爾正滿場撒潑。即便
跑到了陽臺上,國產音響迫人的歡呼聲依舊不絕於耳。「幹啥呢,這麼吵。」
「看比賽,咋了?」「你們學校是不是有個零號樓?老高,大玻璃,」停頓片刻,
「得有三十來層吧?」「四十二層,咋?」我盯著窗戶上若有若無的人影,聲音
都有點沙啞。「我就擱這兒站著。」母親笑了笑。或許她並沒有笑,但笑意卻彌
漫而來,濃郁得猶如此刻身後的陽光。我趕緊洗臉刷牙,完了給陳瑤打了個電話。
當她的聲音傳來,我又不知說些什麼好了。瞎扯一通後,她問我什麼情況到底。
我說:「我媽來了。」這下輪到陳瑤語無倫次了。她先說哦,又說媽呀,然後就
沒了音。我說喂。「嗯,」她沉吟片刻,又沉默半晌,最後問,「我先不去行不
行?」近乎哀求。出門時費舍爾換下了佩頓,而上一場最後0.4 秒正是前者絕殺
了鄧肯。我突然為馬刺捏把汗。

  母親果然在,令人驚訝。每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見到她,我都會有種時空錯亂
的感覺。但她確實近在眼前。零號樓的梯形平臺巨大而闊氣,母親站立其上,在
被平陽的風拂動頭髮的同時,又被身後巨大的鋼化玻璃納入腹中。「來了也不提
前說聲。」登上臺階時我肯定眉頭緊鎖。母親雙臂抱胸,笑吟吟的,卻不說話。
等我走近,她才拍拍我:「就是要殺你個措手不及啊。」我確實措手不及,只好
吸了吸鼻子。身前的女人香噴噴的,杵這麼個地方有點過於奪人眼球。「走啊,
哪兒吃去?」我接過手袋,抬腿就走,在此之前偷偷瞄了一眼玻璃。母親著一身
銀灰色西裝套裙,飽滿的豐臀在細腰下浮凸而起。她跟著我挪兩步,又停了下來:
「急啥,等個人。」「誰啊?」我有種不詳的預感。「來了你就知道嘍。」風真
的很大,母親仰臉笑了笑,眼睛都眯了起來。幾乎與此同時,她語調一轉:「咦,
差點忘了,陳瑤呢,還要藏啊?」「喲,這次沒把名兒忘了。」「媽記性是不行
了,生怕再說錯名兒把兒子給得罪了,專門拿個小本本抄了幾十遍。」我無話可
說,只能切了一聲。母親挽上我胳膊,笑靨如花:「人哩?」「人有事兒,來不
了。」我不看她,卻能感到聚光燈一樣掃來的目光。片刻後,實在忍無可忍,我
扭臉說:「真有事兒啊。」母親哼了一聲,隨後就笑了出來,秀髮亂舞中露出晶
瑩的耳垂和白皙的後頸。即便籠罩在陰影中,那溫潤的臉頰也直晃人眼。我不由
呆了呆,然後就看到了賀芳。她騎著自行車,打西側甬道緩緩駛來。陽光把玻璃
生生切下一塊,於是老賀和自行車都開始變形,仿佛冰塊在消融。

  見了我,老賀並未表現出恰如其分的驚訝。這就叫狡猾。她甚至對母親說:
「嚴林啊,聰明,好學生一個!」我只好幫她把自行車扛了下去。接下來,我以
為她會拿走屬於自己的車。然而沒有。老賀挽上母親的胳膊,便自顧自地朝前走
去。我也只能推著車在後面跟著。正值週末,校園裡人來人往。我們仨像某種奇
怪的展覽裝置,幾乎吸引了迎面而來的所有目光。這種感覺很不好。而老賀還要
時不時地扭過臉來,不知是提到了我,還是擔心自己心愛的車。老實說她也不算
矮,但跟母親站一塊就如同被削去了一截。這種感覺就更奇怪了。何況老賀屁股
後還長了雙眼睛。沒錯,就趴在雪紡長褲上,沖我一眨一眨。上週六補的是5 月
4 號的民刑兩大件。老賀姍姍來遲,匆匆離去。事實上呆逼們曾打賭她老為情所
傷,一時半會兒怕是難以復原。所以老賀能來上課已是全天下傷心人的勝利。我
一度以為也是我的勝利。關於論文,她提都沒提。課間我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
也沒收到任何催促或警告。這讓我天真地以為自己度過了難關。當然,我也並未
真的打算不寫。我只是覺得,既然你不急,我也無需太為難自個兒。遺憾的是到
了週三,我便被老賀一舉擊倒。毫無防備。臨下課時她突然當眾說起論文的事,
揚言看來我是準備好掛科了。老天在上,我真的不曾有此準備。我趕忙說已完成,
添上目錄索引,週四就能交。又不是畢業論文,要什麼目錄索引,日他媽的。當
天我夜以繼日,東拼西湊,以期能蒙混過關。不料,這直接惹毛了辦公室裡的老
賀。一聲不響地讀完全文後,她毫無徵兆地上竄下跳起來。她說我「寫的是屁」
(原話如此),說王利明王澤鑒都能抄一塊,竟然還有拉瓦茨,說我膽大妄為真
是聞所未聞。最後她把那幾頁紙扔我臉上,聲嘶力竭地總結道:「抄都抄不好,
你說你還能幹什麼,啊,怎麼不去死呢!」她是這麼說的。最後一句還重複了一
遍,以示強調。然後大滴大滴的眼淚就砸到了地上。起初我以為是汗,你知道的,
高強度勞動的等價交換物。但後來老賀嗚咽起來,我就明白世間本不該有如此洶
湧的汗水。我只好關上了門。老賀扶額在辦公桌前坐了許久。我估計得有小半個
鐘頭。等她起身抹臉,戴上眼鏡,再看到我時,似乎有些驚訝。移了移滑鼠,她
緩緩坐下說:「兩周時間,好好寫,沒有下次了。」

  一路上她倆說些什麼我也聽不清,總之唧唧喳喳的,全然忘卻了我這個苦勞
力。午飯在校賓館餐廳。等在包間裡坐下,我才發現眼前的兩人臉蛋都紅撲撲的。
真是不可思議。據母親說,賀芳跟她在大學裡做了三年舍友。那會兒X 大還在平
陽西南角,和省師大背靠背,因為物資匱乏,倆高校難免共用一些資源。基本上
86年以前(母親說起碼83年她畢業之前),整個校家屬院都是混雜區。根據每年
入校生的名額,教育部和省教育廳會修修補補見縫插針地安排宿舍。有時連教職
工都無法倖免,不少人甚至要和學生們共居一室。母親宿舍八個人,省師大和X
大各一半,但法學專業只有老賀一人(事實上整個X 大78屆只有五個法學生)。
性格原因,兩人走得還挺近,直至賀芳考研去了重慶。那晚母親還問起老賀的現
狀,我便把她與小李的浪漫情事如實相告。我說得很痛快,基於什麼心理自己也
搞不懂。母親起初還笑,後來就怪我瞎扯。我說:「真的,這事兒誰不知道啊。」
「真的呀?」她歪頭想了想,最後笑著說,「不早了,洗洗睡吧。」我倒希望母
親真把它當成個飯後笑話,不然如今急轉而下的事態會使我這個八婆分外尷尬。
起碼也要保持更新啊。老賀讓我點菜,我實在不好意思,就推脫說女士優先。倆
女士研究半天,點了個幹鍋,外加一隻白切雞。完了老賀仰臉歎口氣,看看我,
又轉向母親:「搞了半天,你弄個兒子在我班裡!」她想表達出一種幽默,而且
成功了。事實上仰臉挺大胸的一刹那,她就已經成功了。我低頭抹抹鼻子,聽到
母親說:「那是,我都監視你兩年了,要不是有人洩底啊,我還得監視下去!」
就這麼兩句沒頭沒腦的話讓兩人笑了好一陣。我抬起頭時發現她們的臉蛋更紅了。

  高校賓館的星級難免有水分,從裝潢之陳舊可見一斑,但菜真的很地道。母
親的連連誇讚令老賀頗為得意。於是她就興致勃勃地講起了關於這個四星級賓館
的唯一八卦:園林學院前院長雇兇殺妻的故事。此故事與賓館勉強的牽連就是殺
手的身份——餐飲部的一夥計。即便如此,提到該案人們總會率先想起校賓館以
及令人談之色變的藏屍情節。沒記錯的話,法學第一課老賀便講過這個刑事案例,
亦如此刻地興致勃勃。至於某院長,只要加個前字,哪怕短短五年光陰也足以把
他從大部分人的記憶中抹去。我們只知道,這位省十大傑出青年、魯班獎得主、
前政府智囊主導設計了省地標建築平陽大廈。而這在事發前當然是恨不得裱到校
門口的榮譽。所幸今天老賀略去了藏屍情節,在感歎了愛情的蹉跎和婚姻的多變
後,她問母親:「還記得郭晟不?」後者顯然沒了印象,看看老賀,又沖我笑了
笑。「楊玉玉啊,我上鋪那個瘦高個兒,武漢姑娘。」「啊。」「楊玉玉的男朋
友就叫郭晟啊,忘了他請咱在小食堂撮過兩次?」母親點點頭,應該是想了起來。
但老賀依舊不依不饒,仿佛回憶的寶葫蘆一旦打開便再也堵不住口:「跟楊玉玉
一樣,長竹竿兒似的,見人先笑,賊和藹了,就腦袋有點光,二十多就禿。」老
賀肯定以為自己身處課堂之上,肆無忌憚地手舞足蹈起來。可惜誰也搞不懂她要
說什麼。咕咚咕咚地喝下半杯橙汁後,她看看母親,又看看我,最後再次轉向母
親:「郭晟就是那個院長,楊玉玉就是被害人。」

  老賀多麼不該在這種場合追求一種戲劇效果啊。上述話語短短幾分鐘,卻使
得氣氛驟變,大家都不知說些什麼好了。包括老賀自己。她飲牛似地喝下另半杯
橙汁,長歎了口氣。「命運啊,」母親也歎口氣,隨後瞥我一眼,「快吃,雞都
是你的。」完了她搗搗老賀:「你呀,一點兒沒變!」賀老師扭臉笑笑,豐唇抿
了抿,母親的手機卻響了。可能調成了震動,嗡嗡嗡的,有點刺耳。母親拿出手
機,點點頭,起身走了出去。短高跟的叩地聲使走廊變得空曠。這下我只好獨自
應對老賀了。她操起筷子說:「以前給你們說過吧?」我說:「啊?」「那個案
子。」「哦,說過。」沉默片刻。「你不吃藕片?平陽就這個有名了。」我只好
掇了兩筷子。「藏得挺深啊你?」「啊?」「啥時候知道的?」「剛知道啊。」
我脫口而出,又覺得這麼說不妥,臉瞬間漲得通紅。老賀也好不到哪兒去,沒准
跟小李在一塊她臉都沒這麼紅過。神秘而可怕的青春氣息啊。「我跟你媽最鐵了
那會兒。」「要不是你媽開車,今兒個可得喝點兒。」「你爸幹啥的?」「劇團
我在電視上瞅著了,你媽在學校就唱得好,就是環境不興這個。」「你屬啥的?」
無法想像老賀也可以如此嘮叨,我倒寧願跟她談談物權法草案。好在母親的腳步
聲由遠及近。我鬆口氣,幾乎要側過身去。它卻又停了下來。「喂。」這次聲音
有點響,母親再次走開。我抬頭看了老賀一眼,她說:「以後當律師啥樣,瞅瞅
你媽就知道了。」話音剛落,母親便推門而入,速度之快令人驚訝。老賀說:
「大忙人!」「那可不,」母親笑了笑,捋捋頭髮,甚至長舒口氣,「咦,你倆
是不是都沒吃啊?」

  打賓館出來,母親說她要和老賀說會兒話。我說那我先走。她看看表,說:
「別走遠,二十分鐘後回來。」我實在沒地方去,只好跑校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喝
了罐啤酒。隔著鐵柵欄,隱隱能看到她倆在垂柳下的長椅上坐著。約莫過了半個
鐘頭,母親才來了電話。於是我就往回走。兩人已行至雕塑西側的甬道上。見我
過來,老賀便跨上了心愛的自行車。我說:「賀老師再見。」她笑著說:「別忘
了論文。」我這才發現自己大意輕敵了。果然母親問起論文。我不曉得她知道多
少,只好避重就輕地「如實相告」。她說:「你是不是太吊兒郎當了?」我說:
「哪有?」她說:「嚴林你聽好了,其他我都由著你,學習上瞎搞我可饒不了你。」
她確實是這麼說的,就站在校門口。不知是平陽的風還是其他的什麼讓她眉頭緊
鎖。第一次,我發現自己比母親高了那麼多。直到站在畢卡索旁,我都沒說一句
話。母親捅我一肘子說:「咋,還生氣了?」我確實沒生氣,於是我說:「我沒
生氣。」「德性,」母親拉開車門,「上車。」「幹啥去?」「上去再說。」她
在我屁股上來了一巴掌。為了證明自己沒生氣,我主動詢問老賀跟她聊什麼了。
母親呸一聲:「女人家的事兒,你個大老爺們瞎惦記啥?」片刻,她又小聲嘀咕:
「你賀老師都分手了,你也不給媽通個氣兒。」雖然知道不應該,我還是忍無可
忍地笑了出來。「你這人真是沒一點同情心啊。」母親瞥了我幾眼,臉蛋繃了又
繃,終於噗嗤一聲趴到了方向盤上。

  科技市場在北二環,一來一回將近倆小時。裝了四台機,家用一台,劇團三
台。母親問我要不要,我趕緊搖頭。她問咋了。我說用不著。倒不是真用不著,
而是眾所周知在大學宿舍裡電腦就是時間黑洞。打發無聊時光理應用些更高明的
方法。期間母親接了好幾個電話,完了說現在外出邀請越來越多,這半個月都十
來個了。「邀請多還不好?」「人都拿你當戲班子,無非是紅白事兒、趕廟會,
頂多有倆仨文化節,跟媽的初衷還差得遠啊。」我這才想起正事,遂問評劇學校
的合同簽了沒。「談妥了,」母親笑笑,「過幾天在平海有個簽約儀式。」我不
由松了口氣,卻又感到渾身輕飄飄的,什麼也抓不住。而頭頂的陽光卻生猛有力。
回學校的路上,陳瑤來了個電話。她問我在哪兒。我說車上,馬上到。「令堂走
了?」「還沒。」「噢。」我想說「噢個屁」,她已掛了電話。母親問誰啊。我
說陳瑤。她問咋了。我說沒事。她白我一眼,好半會兒才哼了一聲。然而剛進大
學城,我就看到了陳瑤。她梳了個高馬尾,穿一身白邊紫葉連衣裙,仰臉站在路
邊攤的遮陽傘下。四點光景,校門口沒幾個人,光溜溜的柏油路亮得像面鏡子。
耀眼的風裹挾著地底的熱氣,扯得五花八門的塑膠袋漫天飛舞。這一切搞得陳瑤
分外古怪。我只好靠了一聲。

  母親和陳瑤的歷史性會晤已過去十五分鐘,我還是有點緊張。我是說我比陳
瑤還要緊張。後者已經可以在母親面前收放自如了。她吸著雪碧,口齒伶俐地談
著自己的專業,仿佛真的攥了把名曰大資料的針,即刻就可以在你腦門上搞一下。
現場驗收,不甜不要錢。她說的那些名詞,那些花花道道,我都聞所未聞,母親
卻聽得津津有味。我實在無話可說,除非老天爺允許我抽根煙。母親停好車後,
第一件事就是和陳瑤握手。她說姑娘真漂亮,陳瑤就紅了臉。當然,也沒准是太
陽曬紅的。隨後我們就找了個冷飲店坐下。我快速地幹掉一罐啤酒後,只好又要
了一瓶可樂。倆女士則慢條斯理,細水長流。母親問了問籍貫,又問了問專業。
雖然這些資訊我早給她碎片化地呈報過。關於家人母親卻不去問,不知是出於禮
貌還是謹慎。兩瓶雪碧見底後,母親看了眼外面的太陽,表達了她想請陳瑤吃飯
的願望。當然,時間上不大對頭,於是陳瑤就笑了笑。她穿著平底涼鞋的腳在桌
底下偷偷地踢了我一下。「這樣吧,」母親看看表,雙手併攏握了握,笑容如外
面的世界一樣明亮,「你倆要沒事兒啊,就陪我逛逛古玩市場,完了請你倆吃飯。」

  古玩市場其實是個舊貨市場,包括各種舊書。在舊書業務的基礎上,經過填
充擴張,短短幾年間它就成長為周邊省市最大的書市。最關鍵的是全,多麼冷門
生僻的東西在這兒你都能找到。於是就催生了一大批淘書愛好者,沒事就瞎轉悠。
一如此刻,他們熱粥般在身邊流淌,令人無比之煩。母親說她應邀在平海晚報上
開了個專欄,講一些評劇往事,結果一捋袖子腦袋空空,啥也寫不出來。「能抄
點也是好的。」她挽著陳瑤的胳膊,笑容可掬。我嘛,自然只有拿包提書的份。
這一逛就將近倆小時,我不得不提醒母親把握好時間,她說皇上不急太監急。出
來時天已擦黑,母親輕車熟路地奔往師大南門。她地精般地說大堤上有家燒烤不
錯,搞得我跟陳瑤一愣一愣的。月朗星稀,涼風習習,平海的河水折騰了幾百公
裡後正在我們腳下綿延。我愜意地打了個酒嗝。陳瑤則盛開得如一朵溫婉的月光
花,難得一見。母親脫去小西服,紮起頭髮,說她也想喝一杯。於是就喝。這下
連陳瑤也有些肆無忌憚起來。月光茫茫,鬆軟飄忽,笑容皎潔,醇厚似風。我感
到自己幾乎要融化在這時代的晚上。後來母親給家裡打了個電話,說明天回去。
完了手機就到了我手裡,先是父親,又是奶奶,說了些什麼我也搞不懂。然而掛
電話時,手一抖進了收件箱,不經意的一瞥讓我的心臟快速收縮了一下。一條收
於下午兩點四十五的短信:今在平海,可否一敘?是個131 開頭的陌生號碼。短
信只此一條,來電卻有十幾個,尚存的最早紀錄是4 月10號,也就是上次母親來
平陽那天。搞不好為什麼,幾乎一瞬間,那個在華聯遇到的女人便殺出了腦海。
她圓潤的弧度如此刻的夜風般讓我的胸腔快速膨脹開來。母親在給陳瑤講劇團中
的趣事,兩人不時笑得前仰後合。我放下手機,拿起來,又再次放下。我仰頭幹
下了半杯紮啤。月亮黏糊糊地攀在西邊的破城牆上,像什麼海底生物的腦袋。陳
瑤假天真,懇請母親來兩句。後者清清嗓子,瞥我一眼,靈巧的的雙手水蛇般在
月色下浮起:你看它身埋污泥塵不染,正直挺拔欲擎天,恥于群芳爭妖豔,只願
馨香遠近傳。

               第三十二章

  我也搞不懂為什麼自己這麼能跑。用陳瑤的話說即,簡直像頭野驢。多年前
曾有人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於是我就奪得了人生中的第一個中長跑冠軍。那之後
的每一年,但凡我參賽,就至少有一個冠軍收入囊中,以至於某教練數次攛掇我
改練田徑,直到母親殺進了平海一中體育組辦公室。再見我時,該教練說了兩句
話。第一句伸了個大拇指:「你厲害,你媽更厲害!」第二句是在體育課解散後,
他滿臉堆笑:「瞅你是棵好苗子,結果你媽拿我當人販子!」到了大學也一樣,
鄙人可謂獨立於體育學院的一道亮麗風景。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講,高校裡的總體
競技水準反倒要差普高一大截。所以獎牌對我來說幾乎是手到擒來。3000米預選
賽跑完時陽光正猛,我躲在主席臺巨大的陰影下邊喘邊兜圈子。陳瑤的服務很周
到,又是擦汗又是遞水,她揚言「就不勞你們系女生大駕啦」。直到統計結果出
來,我們才沿著鐵柵欄朝運動場外走去。起初大太陽讓人飄忽忽的,後來毛白楊
和白樺的影子便落了下來。雖然稀薄,但足夠我們從白熱化的世界竊取那麼一點
陰涼。陳瑤有些興奮——斑駁的光點在小臉上閃爍,使她整個人都閃爍起來——
乃至脫口而出要請我吃飯。正是此時,小樹林裡傳來一聲尖銳的口哨。真的很尖
銳,讓人想起肅穆禮堂裡的一個響屁。乃是沒了雞巴毛的李闕如。他夾著煙,嬉
皮笑臉地朝我們揮了揮手,那白皙豐腴的方臉使一茬茬毛寸像極了借來的劣質頭
套。我多麼希望他能再度擁有一頭五顏六色的雞巴毛啊。

  除了李闕如,還有馮小剛、藝術學院十五號、倆略有印象的阿貓阿狗,以及
幾位裝扮前衛而清涼的女孩。他們或坐或靠地佔據著倆長凳和一秋千,毫不介意
地散發出一股遊手好閒氣息。此氣息我熟悉,在整個九十年代它也曾縈繞於以台
球廳或校門口為家的黃毛青年身上。區別僅僅在於後者手腕處用墨水刺上了「愛」
和「勿忘我」,前者則揣著三兩畫夾,頗有點波希米亞式的藝術家風範。當然,
這些和我無關,沖他們點點頭我就繼續走。但馮小剛起身叫住了我。他丟下畫板,
喊了聲嚴林,幾個大步便跨到了柵欄邊。我只好停了下來。其他幾位藝術家也紛
紛抬起頭,開始用敏感而浪漫的眼光探索我和陳瑤。包括十五號——他瞥我一眼,
目光就迅速回到了畫板上,至於在畫什麼只有老天爺知道。李闕如甚至尾隨馮小
剛,走上前來,準備與我友好接洽。真他媽榮幸之至。「牛逼啊你,不愧是咱們
平海的驕傲!」馮小剛笑著遞來一支煙,「今年冠軍不用說,還咱們平海人的!」
我猶豫著該不該接過去。哪怕見識淺薄,我也識得軟中華。而據我所知,馮小剛
並不抽煙。上次打過一場球後,我又碰到了他們好幾次——比過去兩年裡碰到馮
小剛次數的總和都要多。這也好理解,藝術學院在新區,那裡大概才是這些未來
藝術家的活動範圍。倒是我院的李闕如,不知出於何種目的跟人家攪和一塊,像
綠豆糕上的一隻黑蒼蠅。難能可貴的是他老竟沒報復楊剛。事實上,從後來的兩
場球上看,兩人相互回避,基本無甚摩擦。可惜李闕如和馮小剛水準有限(特別
是前者),反被十五號罵了好幾次傻逼。也幸虧十五號辱駡了隊友,否則你准會
以為這個大高個兒是個啞巴。此人話太少,老是陰鬱著一張白臉,搞得跟誰欠他
三毛錢一樣。現在的女性朋友們偏吃這套也說不定,所謂憂鬱的藝術家氣質,興
許對便秘有特殊療效。臉還翻得快。上週四下午切磋時他尚一派和氣,昨天運動
會開幕式後再碰著立馬變得咄咄逼人。老實說,我喜歡對手硬氣,越張牙舞爪越
好,我會一一反擊,打得你老服服帖帖。相形之下,馮小剛就愈發和藹可親了,
讓煙、買水,過於友好和謙卑。打球間隙我們聊過幾句,甚至互通了姓名。李俊
奇說「久仰久仰」,「在一中時你就跑得快」,「見你有印象,只是一時半會兒
想不起名兒」。

  李俊奇就是「馮小剛」。此刻他把軟中華硬讓了過來,並要給我點上。當然,
我拒絕了。我抿抿嘴,擺擺手說:「一會兒再抽。」李闕如則糾正了李俊奇的看
法,他認為即便我奪冠那也是法學院的榮譽,和平海關係不大。然後他笑嘻嘻地
問:「別光顧著跑,你論文寫得怎麼樣了?」這話深得陳瑤共鳴,於是她輕笑了
一聲。如你所料,論文事件成了陳瑤的新近勝利,但凡與其意見不合,都會被拎
出來用以佐證她的先見之明。如此一來,我就更加無話可說了。我只能拒絕回答,
我說:「靠。」這麼說什麼意思我也搞不懂,倒是小樹林裡涼風習習,拂得女孩
們的大腿分外白皙。自然,十五號的臉也很白,籠罩在陰影下就越發顯得白。他
抬頭往這邊掃了一眼,目標不知是我們還是操場,但轉瞬注意力又回到了畫板上。
這貨從某個角度看很像陳建軍——至少是電視上的陳建軍,特別是鼻子和嘴,那
種秀氣的高尖和薄,簡直一模一樣。上次跟李俊奇瞎噴(當然是他噴,我只是礙
于香煙和水,不得不忍受那熱情莫名的老鄉情誼),我差點問他這十五號誰啊,
然而神使鬼差,偏就開不了口。或許是身後的喧囂和跳躍的陽光讓人心神不寧,
我終究還是把煙銜到了嘴裡。李俊奇也得以再次展現了他的友好和謙卑。我吐了
個幾不成形的煙圈,問他們畫的是啥。「咳,」李俊奇扭頭瞧了瞧,胳膊甩得如
同螺旋槳,「瞎玩兒唄,課外作業,沒轍啊。」這麼說著,他還像個美國人那樣
聳了聳肩。你得承認,此人頗有喜劇天賦,一口普通話說得也順溜,乃至當字正
腔圓的什麼平海人從他嘴裡吐出來時難免有些滑稽。這點毫無辦法,據我所知,
422 軍工廠的人都這樣。不止是語言,他們有自己的獨立王國,吃穿住用都在西
部山區,甚至——如同那匪夷所思的海拔一般,生活水準在整個六七十年代都遠
高於本地人。他們曾經有自己的醫院、郵局、供銷社,小學、初中,甚至高中,
但後來就不行了。其實林彪死後整個422 廠便名存實亡,即便隸屬於工業部第七
機械局,主要產出已是些農用機械。至世紀末時,除了無根的語言,他們已和平
海土著無異。而那些死守三線廠的生活更糟。高中時班上就有幾個422 的同學,
非富即貴,父母自然是早早下山從良的精明人。

  不過李俊奇丁點兒不會平海話也說不過去,畢竟他的父輩就已走出軍工廠,
進入了地方官僚系統。撇開父母,他的語言環境和平海本地人恐怕也無甚差別。
所以當陳瑤問「這是老鄉麼,一句平海土話都不會」時,除了強調422 ,我也無
話可說。「有幾個平海人啊這裡邊兒?」陳瑤又問。「倆,還是仨。」我丟掉煙
屁股,晃晃腦袋,猶豫著是否要指給她看。身後卻猛然響起一串放浪的笑聲。也
不能說放浪,但音訊實在有點高,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豐潤的紅唇和裸露的牙床。
浪笑的間隙,女聲說:「走吧,陳晨(音),人家快餓死啦!」別無選擇,我回
頭瞥了一眼。不料十五號也正好瞧了過來,目光交接的一刹那,他叼上煙,薄唇
翁動著:「急個屁呀你!」婆娑的陰影把光斑印在他的臉上,閃爍間竟有些刺目。
我不由眯了眯眼。李俊奇背靠白楊懷抱畫夾,筆直的樹幹使他的脊樑愈顯佝僂。
李闕如又沖我揮了揮手,笑容燦爛得如同逝去的雞巴毛。倆女孩也對我笑了笑,
她們的熱褲短得大腿根都要露出來,小腿卻給網襪裹得嚴嚴實實。這古怪的一切
我實在消受不起。而操場上依舊人潮洶湧,伴著越發圓滑而油膩的呐喊聲,黏糊
糊的,融化了一般。

       ********************

  陽光很亮,哪怕是照在華聯五樓的衛生間門口。牛頓說光是粒子,惠更斯說
光是波,但無論如何它打在人臉上時宛若一層迅速凍結的冰。沒准真的是冰,人
們沐浴著鮮活和喧囂,卻似乎又一動不動。整個春光都被凍住了。還有劉若英或
許巍的歌聲,蒸騰的水汽和肆無忌憚的孜然味兒。我順著過道溜達了一個來回,
盡情地欣賞那些琳琅滿目而又洋相百出的消費者。生活席捲而來,撲在身上,綿
軟而粘稠。然後就有了聲音。沉悶的肉體撞擊聲,在喉頭一番滾爬又悄然滑落的
呻吟聲,粗重的喘息聲。算不上突然,卻足以讓人猝不及防。我不由一個哆嗦,
乃至連腦袋都晃了晃。於是一對男女便出現在視野中,就在斜對過的電梯間,離
我大概八九米遠。女人一身淺黃色短裙,俯身攀住電梯門,母狗一樣撅著屁股。
男人腿很長,滑稽地挺動胯部的同時,孔武有力的大手在淺黃色的腰臀間來回摩
挲著。說不好為什麼,當他捧住顫抖的肥臀時,就像卡死了一個籃球。我不由自
主地走了過去,或者說,我並沒有動,他們卻離我越來越近。起先雪白的胸脯合
著披肩的短穗在領口裡瘋狂地蕩漾,後來小巧的鼻尖沁出點點香汗,精緻的指甲
因用力而漸漸泛白,再後來我在女人的墨鏡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紫色的湖人隊
服,大汗淋漓,以及無邊的翠綠原野。這令我大吃一驚,險些坐到地上。女人卻
叫得越發歡快,髮髻披散,紅唇盛開,連口涎都耷拉下來。就在我顫抖著手去摘
那個墨鏡時,電梯門卻關上了。沒有聲音,也沒有過程。我一面提醒自己冷靜,
一面去捶打金屬門。回答我的是單調乏味的咚咚聲和豐富絢爛的「咕嘰咕嘰」。
我甚至能聽到水滴的回聲。也不知過了多久,門終於開了。陸永平走了出來。是
的,陸永平走了出來,著一身中國石化工作服,大肚子油光滑膩。他端著黑鐵般
的笑,從我體內穿梭而過——根本沒容我作出任何反應。母親背靠醬缸坐在地上,
長髮纏繞,水光瀲灩,蜷縮著的大腿白得近乎透明。好半晌我才叫了聲媽,而就
這一瞬間,一切消失得無影無蹤,除了龜裂地面上的一灘水漬。我吸了吸鼻子,
一股濃郁的油嗆味撲將而來,令人幾欲作嘔。掙扎著轉過身時,陳瑤剛好如廁歸
來。一片朦朧中,她說:「咋了你,睡個覺滿頭汗,論文還寫不寫了?」

  當然要寫,校運會一搞完,下週四就得會老賀。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和陳瑤
正在階教二上自習。為此我專門從圖書館借來了薩維尼和拉瓦茨的大部頭,從小
商店買來了印著XX大學的厚稿紙。沒其他意思,我只是覺得這樣能更專注點,而
不止是異想天開地奢望通過純手工打動鐵石心腸的老賀。這當然是陳瑤的主意。
此刻她戴著耳機搖頭晃腦地捧著一本金田一耕助,不時沖我皺皺眉,一臉嫌惡。
推理小說還有這種讀法,也只能驚為天人了。教室裡沒多少人,除了偷偷摸摸搞
點情調的小男女,就是些考研積極分子。恕我直言,後者的目標歷來是早準備早
放棄,「陪考愛好者」已是對他們最大的讚美。自然,這一切都無關緊要,除了
洗洗臉,首當其衝我需要抽支煙。類似的夢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上週末的省
師大招待所。細節記不太清,肯定略有不同,甚至有極大的不同——根據弗洛伊
德的說法,至多我們能記住夢境的百分之二三。但有一點毋庸置疑,上次的夢更
加徹底而滿足:陸永平走出雜物間,穿過一片狼藉的院子,掠行于陽光普照的田
野。剛冒茬的小麥青翠可人,襯得三三兩兩的墳丘愈發陰森突兀。然而——陽光
普照,安詳喜慶,就差鞭炮齊鳴了。於是陸永平便消失於一壟新墳之中。墓碑高
大厚重,讓人想到白矮星之類的東西,奶奶站在一旁說:「這可是大老遠運回來
的山西黑啊!」醒來時隔壁在操屄,女的鬼哭狼嚎。我大汗淋漓地起身,在床頭
呆立了好半晌。月亮透過紗窗映出半張臉,不遠處的平河大堤白茫茫一片。有一
刹那,我覺得自己能聽到河水流動的聲音。

  當晚開了兩間房,她倆一間,我一間。幾次我都有詢問母親的衝動,卻又在
自覺荒謬和自我懷疑中節節敗退。夜色中我看起來肯定像個屁股生瘡的猴子。兩
位女士倒很盡興,特別是母親,難得一見的少女氣息在酒精的催發下幾乎要淹沒
那蒼茫月色。昏暗的走廊裡,她倆手挽手,誇張地扭來扭去。穿著短高跟的母親
比陳瑤高了多半頭,凹陷的腰肢在襯衣束縛下盈盈一握,肥臀卻投射出豐碩的陰
影,在周遭牆壁間四下亂舞。她開心而放鬆,一如陳瑤的放浪與形骸。週一早上
一切又恢復如初。母親甚至有點不好意思,趁陳瑤洗漱的功夫偷問我她「昨晚喝
得不算多吧」。我只好笑笑說還行,沒丟人。她一聲冷哼就把我轟出了房間。早
飯後,儘管一再拒絕,母親還是把我倆送到了師大東門公交站。臨別時,第一次,
她沒有老媽子般凝眉叮囑,而是搖下車窗沖我們揮了揮手。一路上陳瑤笑靨如花,
卻沒什麼話。直到上了學院路,她才發表了會晤感言:「你媽還真是個大美女啊!
我暈!」我也暈,跟窗外車水馬龍的一鍋稀粥差不了多少。

  週一上午是民訴課。好不容易熬到午飯後,我才得以查了查那個131 開頭的
陌生號碼。歸屬地是平陽。我試圖在網上搜索,理所當然,沒有任何有用資訊。
在呆逼們的呼嚕聲中,百般猶豫,我終究還是打消了問候對方的強烈念頭。下午
四課時排滿,房地產法小李再度歸來。除了稍稍帶點產後抑鬱症婦女的神秘氣息,
他老一切如常。倒是這塊在以往課間被不少女同學叮著的香餑餑,現下乏有人問
津,以至於小李講起課來溫吞吞的,仿佛下一秒就會昏睡過去。好在時不時他要
盯著鼻樑神經質地甩甩腦袋,自我催眠也就此打斷。親愛的小李啊,有些東西就
像眼鏡投在鼻樑上的陰影,除非你摘下眼鏡,不然再怎麼可勁地甩腦袋也無濟於
事啊。沒錯,我是這麼想的,我心猿意馬,簡直不知自己身處何地。當天晚上我
終於還是撥通了那個電話。起初在鬼哭狼嚎的樓道裡,後來鑽進了廁所,最後套
上大褲衩、穿過冬青叢、沿著漫長寂寥的水泥甬道——一直地奔到了操場上。過
了好久才有人接,果然是個男的。普通話,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過三千張老
牛皮。他說:「喂?」我說:「喂。」他說:「那個,你哪位?」我說:「你哪
位?」他就掛了電話,比我預料的還要果斷。再撥過去,他說:「喂!」我說:
「喂!」我以為他會再說點什麼,不想沒了聲音。我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卻
實在不知說點什麼好。於是就沒人說話。我能聽到他的呼吸。很快,他說了聲
「有病」就再次掛了電話。就是這樣,毫無辦法。當時我想的是,如果這是在拍
電視劇,我興許可以警告他不要騷擾張鳳蘭。這麼一想,我甚至被自己的幽默感
動得笑出聲來。那晚月朗星稀,微風拂面,散步的情侶卿卿我我,健身達人們瘋
狂地磨損著自己的膝蓋。網球場燈火通明,隱隱傳來一種陌生的拉美舞曲。即便
穿著拖鞋,我也奔跑起來。

  抽煙回來,陳瑤正讀得入迷。待我坐下,她突然扭過臉說:「你嚇死我啦!」
簡直嚇我一大蹦。論文依舊沒寫完,倒是陳瑤,幾節自習下來看了好幾本橫溝正
史。我也搞不懂是我在陪讀還是她在陪寫了。晚上和大波一塊吃飯。這逼一如既
往地精力充沛。相形之下,我一俗人都湧出那麼一點萎靡不振的高冷氣息。酒過
三巡,他傳達了兩點主題思想:第一,雲南有個腰樂隊,很有態度,你要聽聽;
第二,下周PK14要來,咱們隊撿了個暖場,好機會啊!確實是個好機會,值得痛
飲幾杯!但陳瑤問:「有錢沒?」「當然有!」大波甩甩狗毛,一番掙扎後,臉
上升起奇妙的紅暈,「沒錢誰幹啊!你這是在挑釁我們的底線!」是的,不但有
錢,還有免費酒品,前提是先把報名費交嘍!燈光渾濁,人聲嘈雜,我不由歎了
口氣。「啥意思?」大波在我肩膀上狠狠來了一錘,「你這屌狀態可別到時痿了!」
我強壓下翻湧而上的啤酒,想鄭重地請求我的朋友務必放心,鄙人屌硬如鐵,怎
麼可能痿了呢?然而不等我開口,手機就響了。或許它已經響了好一陣了。是母
親,她問我幹啥呢,一直不接電話。我說:「吃飯,沒聽見。」「要說你耳朵不
聾,你奶奶估計都不服氣。」母親的笑清脆而綿長,待我在飯店外的臺階上坐下,
她才又拾起話茬,「過兩天在平陽大劇院有個演出,你覺得咋樣?」

       ********************

  不知有多少仁兄讀過《夢的解析》?弗氏理論簡單概括如下:

  第一,夢是願望的實現。焦慮夢的目的就是安慰。比如陸永平之死。

  第二,夢有自己的審查機制,對一些禁忌的情感,只有加以偽裝才能通過審
核。比如令人作嘔的油嗆味。

  第三,聯想元素。夢中人可能是多種元素的堆砌,對某種元素的直接聯想才
能體現其身份的某一方面。比如籃球。

               第三十三章

  上了公車,陳瑤還在問那個穿白旗袍的是誰。我說不知道。我真的叫不出
名字。「呵呵,不認識她沖你笑啥?那叫一個甜喲,發神經呢?」路兩道的樓盤
鱗次櫛比,黑洞洞的視窗在屎黃色的塔吊襯托下像是什麼軍事掩體。陽光和風把
破爛不堪的紅色條幅扯得四下飛舞——上面光溜溜的,一個字都沒剩下。我撤回
目光,在陳瑤大腿上捏了一把:「就一選修課老師啊,好像大概可能是姓沈吧。」
如果真要有一個名字,那只能是「白毛衣」了。剛從校門口出來,我們就碰到了
白毛衣。當然,這天氣,除非為了捂蛆,沒人會穿毛衣,所以裹在她身上的是一
件青色刺繡的白旗袍。唯一的區別是後者的效果更好些——即便暴露在天光下,
這個小巧玲瓏的女人一如既往地凹凸有致。她踏著大學城北街的柳蔭娉婷而來,
高聳的乳峰在徐徐跳躍中為眼下肥胖臃腫的午後注入了一支難得的強心劑。於是
懨懨的小販們都睜大了眼,於是熱風撩起她的衣擺露出了半截大白腿,於是我下
意識地瞥了一眼。然後她就沖我笑了笑。當那杏眼櫻唇在樹蔭下閃動開來,我才
得以確認白旗袍就是白毛衣。我也只好沖她笑了笑。我猶豫著是否該點點頭,乃
至打個招呼。但陳瑤開口了。她搗我一肘,說:「喲,眼都直了。」如此一來,
我也不好表示什麼了。反倒是與白毛衣同行的中年男人出其不意地掃了我一眼,
他停下腳步,問:「這就回去?」白毛衣沒回應,甚至沒有任何停頓。擦肩而過
時,她的尖頭白高跟叩得柏油路面清脆作響,猶如滾燙夏日裡的一支悠然舞曲。

  上次見白毛衣時,她就在跳舞。正是那個被三千張老牛皮打磨的週一晚上,
我沿著跑道猛衝了好幾圈。起初還照顧著腳下的拖鞋,後來索性把它們穿到了手
上。淡薄的燈光和縹緲的月光交相輝映,我跑起來肯定像只瘋狂的螳螂。而等我
大汗淋漓地打草坪上爬起,抄東北對角線往外走時,網球場裡的拉丁舞曲就越發
悠揚了。遠遠望去,鐵絲網外人頭攢動,叢叢黑影拉得老長,宛若突然冒出的大
型熱帶植物。神使鬼差地,我竟穿過籃球場,朝以往唯恐避之不及的臨時舞場踱
去。當晚四盞路燈齊開,以至於現場亮得有點誇張。二十來對男女埋在熱情洋溢
的舞曲中,或坐或立,或動或靜。若干女性朋友還要時不時地甩甩腦袋,扭扭屁
股,我只能將其理解為洋相盡出。正中央的空地上,一對男女合著四四拍翩翩起
舞。女的一襲緊身瑜伽裝扮,黑T 白褲,曲線畢露。男的——抱歉,我為什麼要
注意一個男的呢?與周遭所有庸俗的目光一樣,緊盯著女人我已十分吃力。畢竟,
如此狂放的舞蹈恐怕天下少有。真的很狂放,女人繞著男伴旋轉、騰挪、扭動,
婀娜多姿,翩若驚鴻。乳房在跳躍,圓臀在顫抖,柳腰水蛇般靈巧。當她夾著男
人大腿抖動起屁股時,理所當然,群眾們吹響了色情的口哨。毫無辦法,除了打
飛機,我們也只能借助於此來表達自然界的普遍真理。女人卻不以為意,白色拉
丁舞鞋踩著堅定而妖嬈的步調,柔韌的胴體在音樂中流淌得越發恣意。初夏的晚
風亮如白晝,頭頂的飛蛾、腳下的陰影、汗水,乃至女人柔軟的溝壑,一切都纖
毫畢現。一曲結束,掌聲雷動中,女人微笑著鞠了一躬。我這才發現這具青春而
丰韻的肉體屬於我的藝術賞析課老師。她沖場中的男女拍拍手,說:「來來來,
再走一遍,麻利點兒都!」環顧四周後,我終於在眾人身後的西南角瞥見了一個
橫幅,上書:bachata 推廣會。

  我之所以知道白毛衣姓沈,當然是來自于選修課同學的八卦。據他說,這位
沈老師可大有來頭,乃是藝術學院數一數二的頭頭。如此人物,居然面對全校開
選修課,「真是我們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啊」。白毛衣固然賞心悅目,至於福不福
吧,我個人還是更傾向於跑操場上拍會兒皮球。不過選修課也沒幾節,按兩週一
節算,一學期也就十二課時。而藝術賞析課,妙就妙在「賞析」二字,沒有系統
理論限制,就像小朋友看連環畫,翻到哪是哪。恰好你喜歡草船借箭,那自然津
津有味;你若鍾情于小兵張嘎,難保不如坐針氈。過去的兩節課對我來說可謂冰
火兩重天。先是約翰凱奇的實驗音樂和血腥國王的前衛搖滾,她甚至放了一段凱
奇1972年的紀錄片——此視頻資料著實珍貴,即便看不懂,我也難掩那奔騰而出
的莫名興奮;後是文藝復興和古典藝術,又是巴羅克,又是浪漫主義和新舊印象
派,除了埋頭大睡,我也無事可做。於是白毛衣便把我叫了起來。一片哄笑中,
她說:「有些同學愛睡覺,那也沒法子。但你不能老睡,這課間也跑出去活動活
動,上課再睡也不遲嘛。」我睡眼惺忪地抹抹哈喇子,真不知該作何反應。正如
此刻,陳瑤翻了個白眼:「你倒是個香餑餑,連選修課老師都認識你。」我唯一
的反應就是在她的大腿上捶了一把。「見了令堂該說點啥呢?」好半會兒陳瑤又
扭過臉來。我翻翻眼皮,沒搭理她。「你說咱們能趕上看戲吧?」這下就有點嬉
皮笑臉了。我故作深沉地歎了口氣,一副很幽默的樣子。MTV 肯定欠我個喜劇表
演獎。

  其實上週四母親就說要來,依舊是評劇學校的事,得到教育廳備案還是怎麼
著。結果不了了之——在二號教學樓前潮湧的人流中,她打電話來說有事,「去
不了了」。就那一刹那,我突然就莫名地松了口氣。也多虧了老賀的論文和NBA ,
不然這一周還真不知道怎麼捱過去。上週二晚上在大學城的Livehouse 搞了場演
出,沒兩首——甚至不等大波興奮起來——那把墨芬6200就斷了弦。熬到一曲結
束,老闆給找了把琴,高級貨,Gibson的Firebird. 太高級了,以至於我拿到手
裡滑溜溜的,就像腳上套了雙大碼鞋,怎麼搞怎麼彆扭。加上老琴的音箱和拾音
器,調了十來分鐘音,仍是差強人意。台下的傻逼們蹦蹦跳跳,我汗水洶湧,動
作呆滯,一股氣流在胃裡龍騰虎躍,險些奔將而出。兩首過後,我扔了琴,說不
玩了。如你所料,早對我橫眉冷目的大波差點撲上來咬斷我的狗腿。我甚至給王
偉超打了個電話。一通逼逼屌屌後,我小心翼翼地問他們廠長一般呆在平陽還是
平海。「狗屁廠長,平鋼集團啊,人那是董事長兼黨組書記!」呆逼一番吐槽,
然後問,「你問這個幹啥?」我支支吾吾,真不知該說什麼好。好不容易攢了個
藉口,不等撂出去,王偉超就給出了答案。他說不知道!是的,他是這麼說的。
沉吟片刻後,呆逼又說:「陳建業嘛,除了職工大會,我們哪見過啊!平陽他當
然有不少產業,養幾屋子小蜜沒問題,這事兒吧,還得聽我們組長老黃給你噴,
那叫一個,啊,酒池肉林啊。」對酒池肉林我沒什麼興趣,就想掛電話。但王偉
超叫住我說:「你個逼是不是遇事兒想送禮啊?」我說:「送你媽個逼!」我實
在太粗暴了,有時候難免矯情。

  平陽大劇院位於東北角的新行政區,坐公車恰好一個鐘頭。在平陽呆了兩
年,這個屢屢見諸報端和螢屏的建築物我還是第一次見。令人驚訝的是它的實景
居然和照片一樣醜,遠看就像個傾斜的葫蘆。我的審美並不反對建築物具有葫蘆
的外觀,但為啥要傾斜呢,我有點搞不懂。據老賀說,此劇院同樣出自園林學院
前院長郭晟之手,完工於1997年。原本叫什麼香港劇院,沒建成就改成了現在這
名兒。老實說,這「大」字還真是神來之筆,在文化上起到了一種壯陽的作用,
以至於此時此刻我真怕它會噴點什麼東西出來。榮幸的是,在這兒也能看到平陽
大廈——當然,多虧陳瑤指點。她說:「嘖,平陽大廈。」我說:「那就是平陽
大廈啊。」這不廢話嘛,那個在驕陽下銀光閃閃高達二百來米的巨型陽具除了平
陽大廈還能是什麼呢?而平陽大廈裡還有個平陽大酒店,全省唯一的白金五星,
依舊是個「大」,令人無語。劇院小廣場倒是綠化得不錯,種了些叫不出名兒的
闊葉樹,這時節竟已有知了聒噪不止。緊貼著葫蘆底部剜了個淺水池,二十來個
噴頭羊癲瘋似地突個沒完沒了。演出公告牌就立在水池邊,《花為媒新編》有三
場,今天下午在多功能廳,明天上午和晚上在歌劇廳。這個新編劇貌似反響不錯,
好幾家地方報紙都有評論。昨天中午買煙時我瞄了一眼,省都市報文化副版的頭
條就是《之經典再創新》——不可避免地,捧得有點過火,什麼「立足經典,探
尋時代精神」,太「大」了些。就這功夫,母親打葫蘆後面冒了出來,老遠就沖
我們招手。她穿了件米色蕾絲罩衫,下身束一條靛色過膝長裙,一朵大牡丹花嬌
豔欲滴。當頭第一句,她笑吟吟地問:「你倆看戲不?」

  看戲就免了,聽聽即可,畢竟演出已過大半。在母親帶領下,一通七拐八繞
後,我們總算抵達了多功能廳的後臺。劇團裡的老熟人都在,候場的候場,換妝
的換妝,老油條們一如既往地吹牛逼,小年輕們反倒青澀漸褪,越發潑辣起來。
既然我的女朋友來了,那自然前臺後臺都是一場戲。等滿面通紅地被母親領進休
息室,陳瑤偷偷掐了我一把。母親眨眨眼:「早提醒你倆看戲不,還不樂意,聽
話不聽音的下場。」有半個多小時吧,我倆一直呆在休息室。不時有人在門口支
條縫,往裡窺兩眼,或偷偷摸摸,或大大咧咧。前臺的唱腔清晰入耳,只是多了
層模糊的厚重感,給原本歡歡慶慶的喜劇平添了幾分哀怨。五姑娘舌戰張氏夫婦
和阮媽的一場戲直聽得人渾身發抖,她唱道:「喜結連理固然好,嫁雞隨雞怨誰
人?」這就是新編所謂之「新」了,背景不變,主要人物關係與精神內核卻已不
可同日而語。結局嘛,王俊卿不舍他的李月娥,張五可追求她的賈俊英,舊人舊
歡,新人新歡,皆大歡喜。令我意外的是張鳳棠居然扮演阮媽,唱功沒問題,但
在形象上實在有點顛覆經典了。全體劇組人員謝幕時,整個後臺只剩下我和陳瑤。
她吐吐舌頭,表示這戲聽著還挺有意思。我說你這可是後知後覺啊。正待撂兩句
補刀,外面響起一連串不緊不慢的嗒嗒聲,慵懶得令人牙根發癢。很快,休息室
的門就被推開。來人「呀」了一聲,馬上就笑了:「林林來了呀,小美女都帶來
了,快來來來,讓老姨好好瞅瞅!」我真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牛秀琴,不由整個
人都愣了愣。

  待演員們卸妝更衣完畢,天已擦黑。這期間陳瑤被牛秀琴炸了個外焦裡嫩。
走出劇院大門時,她長舒了口氣,頗有幾分擺脫老妖婆魔爪的艱辛與慶倖。其實
她給我使了好幾次眼色,但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一扭頭就會瞥見牛秀琴雪白的
大奶。後者裹了件低胸緊身短裙,領結與胸口間連著一抹透明黑絲,半截乳溝清
晰可見。裙子的顏色更是古怪,斑斑點點的,像是印象派畫家扔掉的舊畫布。哪
怕見識短淺,我也清楚這種在大眾審美裡越古怪的東西,價格越是不菲。時尚界
就是這麼下作,毫無辦法。而母親一直在忙活,又是幫卸妝,又是搬道具,至今
沒和我說過兩句話。直到剛剛,她才喊我吃飯,又叮囑陳瑤別落東西。晚餐訂在
附近的一家川菜館,據我老姨說,「它家的海鮮燒烤很厲害」。雖然搞不懂為啥
川菜館最拿手的是海鮮燒烤,我們還是點了海鮮燒烤。二十來號人,一包間,三
桌。與我們同桌的除了鄭向東、牛秀琴,還有團裡的兩位老藝術家——也沒多老,
姥爺的師妹而已,以前在市歌舞團,後來和鄭向東一起進了文化館,當年母親請
他們出山可是費了好一番功夫。偏偏那年平陽某錄影廳突發火災,死傷四五十人
(民間流傳已過百,沒准你也記得,舉國轟動的大新聞,足夠人們興奮仨倆月)。
國務院發檔,加強營業場所整頓,省政府更是信誓旦旦,嚴格娛樂業運營審批。
所謂「嚴格」,翻譯成老百姓能聽懂的話就是:一般情況下,一律暫停各類資格
證的發放。後來我知道,演出團體執照需向文化局申請,經紀機構執照需向文化
廳申請。以火災為界,之前是耗時,之後幾乎是耗命。儘管奶奶早早祭出了牛秀
琴,前前後後還是碾了好幾個月。那陣母親四處奔波,卻乏有收穫,回到家還得
「不聽老人言」,乃至一度想放棄。只是這「演出合同、銀行貸款都是小事兒」,
「砸了人家的鐵飯碗實在不好交代」。某種程度上講,沒有這幾位評劇界老前輩,
就沒有鳳舞劇團。

  第一茬生蠔上架時,牛秀琴建議母親講幾句,「反響這麼熱烈,咱們也是旗
開得勝嘛」。我搞不懂「咱們」是啥意思,這位老姨就是話多,自打坐下,一對
豐唇就沒消停過,哪怕是對著鏡子撥弄她那大波浪卷時。可怕的是此人就坐在我
左手邊,不需要什麼特殊舉動,大奶也會自動跑我眼裡來。可以說,我,作為一
道屏障,犧牲了自己,保護了陳瑤。母親沒接茬,朝另外兩桌看了看後,笑著搗
了搗身旁的小鄭:「你來吧。」我以為小鄭會客套幾句,然而並沒有。隨著「那
我來?」輕輕落地,他人已站了起來。「同志們哪,」攏了攏油光發亮的頭髮,
鄭向東拍拍手,清清嗓子,待周遭安靜下來才開始了他的演講,「同志們哪,這
跑劇團呢,擱舊社會就是雜把式,啊,戲子低賤,下九流,比之底層勞動人民都
不如。到了新社會,經過戲改嘞,有成就,也有失誤,啊,我呢,經歷過劇團的
輝煌,也經歷過劇團的,啊——」他想找詞兒,遺憾的是攏了好幾次頭髮也沒找
著,於是不了了之:「我是真希望咱們這個文化形式能夠發揚光大,傳承下去,
啊,這點跟在座的各位一樣。大家共勉吧,這次演出很好!最後嘞,感謝文體局
對咱們評劇事業的支持!」對小鄭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老這幾句把張嶺話、
平海話、普通話糅得爐火純青。只是「感謝文體局」時,他不是盯著牛秀琴,而
是不遠嘶嘶作響的生蠔。當然,掌聲雷動。牛秀琴伸個大拇指說:「鄭哥講得好。」
小鄭笑了笑——搞不好為什麼,我老覺得那弧度有點僵硬:「你不來兩句?」
「算了吧,」牛秀琴擺擺手,但還是攏攏流蘇坎肩,站了起來,「大家吃好喝好,
睡個好覺,明兒個呢,鼓足幹勁,到大舞臺上讓平陽人開開眼!」這麼說著,她
端起酒杯:「來來來,都滿上,幹了這杯!也多虧咱們團長領導有方!」大家都
站了起來,我也只好站了起來。母親淺笑嫣然,陳瑤則小臉憋得夠嗆。

  幾杯酒下肚,鄭向東話就多了起來,嘮嘮叨叨地講平陽大劇院的音響系統怎
麼怎麼好,過去老縣城的戲臺又如何如何。老實說,挺有意思。於是我就發表了
下個人意見,搞得小鄭直呼我懂行。他甚至問我是哪個學校的,讀啥專業——同
樣的問題也作用到了陳瑤身上。兩位老藝術家話倒不多,也就跟陳瑤侃了幾句,
誇她長得俊,完了委婉地表示「不來碗湯水面,胃怕是受不了」。牛秀琴吃得不
多,卻一個勁地鼓勵我多吃點。她說她正減肥,不然可不會跟誰客氣。這麼說著,
秀琴老姨翹起二郎腿,短裙便縮到了大腿根。我親姨坐在隔壁桌,右手側的男人
果然是個驢臉。時不時地,她要扭著身子和陳瑤說幾句,老生常談的長輩關愛。
當我起身送肉遞酒時,她突然拽住我的衣角,用高分貝的聲音「悄悄」地說:
「可以啊,林林。」滿堂大笑中,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瞧見張鳳棠沒有化妝的臉。
母親應該很高興,臉蛋都紅撲撲的。除了招呼大家吃飯,她的注意力始終放在下
午的演出上,上座率了、觀眾反響了、失誤了等等不一而足。交談對象嘛,自然
是她的師兄和師叔。偶有兩次撞進那雙水汽濛濛的眼眸時,母親都挑挑眉,沖我
身旁的陳瑤努了努嘴。後來我起身派發小龍蝦,《寄印傳奇》突然響起。很模糊,
像是什麼動物的嗚咽。再回到座位上,母親已經走了出去。牛秀琴白酒喝得挺凶,
嚷嚷著要跟我碰杯。推辭不過,我只好滿足了她。她問我在學校都幹點啥,是不
是很無聊。我說就瞎玩唄。這老姨「啪」地在我大腿上來了一巴掌:「瞎玩?你
媽交學費就是讓你去玩的?」她撐著下巴,豐腴的臉蛋似笑非笑地揚了揚,耳垂
的墨綠吊墜晶瑩剔透。就這一瞬間,我發現她脖子右側的領結邊緣露出一朵淡紫
色的斑痕。生猛而腥鮮的空氣中,我心裡猛然咯噔了一下。

  起身時,陳瑤問我去哪,我說上廁所。走廊裡杵著幾個閒人,樓下大廳人聲
鼎沸。然而沒有母親的影子。我沿著走廊往東踱了兩步,偶一轉身,卻發現她打
西側樓道冒了出來。緊繃而尖削的燈光下,母親款步姍姍,搖曳生姿,大牡丹花
似是要從裙子上蹦下來。她問我咋跑出來了。我說上個廁所啊,憋死了。她笑著
捶我一下,怪我這麼大了沒個正行。就在母親要進門時,我叫住了她,表示需要
借手機一用。她說:「你的呢?」我說:「沒電了唄。」母親皺皺眉,就把V60
遞了過來。她說:「別亂打,不然給媽交話費!」等母親進去好一會兒,我才打
開了翻蓋。不遠一個胖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仿佛世間所有見不得人的勾當都會
在他那小眯縫眼裡暴露於無形。我只好捋捋手機吊墜,以同樣的目光回敬了過去。
胖子愣愣,嘟囔兩聲就撇過了臉。131 當然有新通話記錄,從上上個周日到今天
攏共多了五條,最新的,就是剛剛——5 分鐘前。其中有一條是本機主叫,最長
通話時間則在上週三下午,將近25分鐘。短信一條沒有,興許是母親刪了呢?我
埋著腦袋,把鍵盤按得劈啪作響。也不知哪來的風,火紅的玉石鳳凰抖個不停。
我感到手黏糊糊的,說不好是油、燒烤醬還是自己的汗。正是此時,一襲馥鬱撲
鼻,我肩膀給人重重拍了一下。如你所料,鄙人險些坐到地上。「幹啥呢,」牛
秀琴雙手抱胸,笑吟吟地盯著我,「該不是在偷翻你媽手機吧?嘿你個小毛孩,
讓老姨給逮著了吧?」搞不好為什麼,她整個人如同泡發的鮑魚,珠圓玉潤。我
吸吸鼻子,只覺得眼前的乳溝正以驚人的速度膨脹開來。

               第三十四章

  沖完涼出來,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好半會兒沒人接。掛了再撥過去,還是
沒人接。幾乎條件反射地,我套上大褲衩,拎上髒背心就沖了出去。陽光折在水
滴上,五彩繽紛,於是我像條落水狗那樣抖了抖身子。

  關於評劇,陳瑤表示還能聽,「沒想像的那麼糟」。關於劇團,陳瑤表示挺
有意思,「主要還是平海話聽著親切」。關於牛秀琴,陳瑤說:「你這老姨有錢
啊,那個包可是愛馬仕的。」雖然明白這話什麼意思,我還是問:「啥愛馬仕?」
陳瑤撇撇嘴,白了我一眼。我不甘心地問她咋知道。「鎖頭包啊,前年剛出的,
這誰不知道。」我就不知道。對所謂的奢侈品,我一竅不通,也不想通。「得有
個小兩萬,」陳瑤哼一聲,「上次見她拎了個古馳,這回倒好,大升級了。」公
交車上沒幾個人,晚風挺凶,以至於陳瑤的頭髮時不時地撲我一臉。「我媽的包
咋樣?」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蹦出這麼一句,連自己都嚇了一跳。陳瑤顯然
愣了愣,然後就大笑起來。等笑夠了,她卡住我胳膊:「很好啊,令堂大美女,
哪用得著啥名包啊?」窗外車水馬龍流動如火,我想說點什麼,卻只是歎了口氣。
「好哇,」陳瑤掐我一把,「是不是想給你媽買包了?美得你,先把老娘的禮物
準備好再說吧!」是的,她是這麼說的。

  早起已九點多,跑操場上溜一圈兒,我便一頭紮進了自習室。遺憾的是,直
到陳瑤帶早飯過來,我也沒擠出倆字。事實上整個上午都好不到哪去,張五可脆
甜的嗓音總是時不時地打腦海裡飄蕩而出,搞得人煩躁莫名。所幸一番狠拼硬磨,
論文終究是搞定。下午三千米決賽自然毫無懸念。我甚至覺得,如果忽略掉場地
和觀眾,有生以來我參加的所有比賽都沒什麼區別。無非是鳴槍起跑,慣性,沖
破終點。還有幾乎一成不變的大太陽——我,就是太陽下的一頭驢,萬般不幸的
是老天爺連胡蘿蔔都懶得搞了。接下來還差個五千米和百米飛人,捎上西南角的
鐵餅和三級跳,也就輪到了校運會閉幕式。趁這功夫我到宿舍沖了個涼,臨別陳
瑤還叮囑我「千萬別睡過了頭」,「落了獎牌可就虧大發了」。怎麼會睡過頭呢?
走在鵝卵石甬道上時,我腳步匆匆。至於為什麼匆匆,我也說不好,倒是東操場
的歡呼聲厚實得像張浸了水的老牛皮,在驕陽的滋潤下越裹越緊。於是我又抖了
抖身子,索性小跑起來。

  到平陽大劇院時五點出頭。也多虧我兜裡揣了倆硬幣. 期間我老覺得母親會
回個電話,然而並沒有。站在葫蘆前,我攥著手機猶豫半晌,終究沒能按下那個
油乎乎的撥號鍵。遺憾的是,沒人引路你連後臺大門都進不去,更別提找到歌劇
廳道具間了。何況離演出開始還有兩個半小時,誰知道劇團這會兒在不在呢?整
個劇團下榻在附近的一家平價酒店,昨晚母親倒是提到過,但確切什麼地方我還
真想不起來。跟看門大爺一番唇槍舌劍後,我只能毫無脾氣地在門口臺階上坐了
下來。老頭卻有些沒完沒了,逮杆旱煙袋把鐵皮門敲得咚咚響:「現在的年輕人
就是不守規矩,沒有演出證,哪怕天王老子我也不能讓你進去啊!上午就有一個,
拽得很嘛,又是誰誰誰的親戚,又是認識哪個市領導,啊,我讓他進去了嗎?最
後來了個熟人,結果嘞,還不是把人給領走了?想進去,沒門兒!」他這普通話
挺溜,年輕時多半是個知識份子,也難怪渾身上下散著股酸臭,連撲鼻的煙草味
都掩不住。這麼一想,我也就原諒了他。於是在老頭的長籲短歎和砸吧聲中,我
度過了一段難捱的時光。每當有人進出,我都會滿懷希望地抬起頭,再大失所望
地垂下去。老頭不忘煽風點火:「走吧,有熟人也不行!」多虧他老吉言,話音
未落,我便看到了小鄭。一如既往,他穿著雙方頭布鞋,腰間的鑰匙鏈叮噹作響。
不等我站起來,他便瞪大了眼:「咦,林林來了啊,這演出可還得倆鐘頭哩!夠
積極!」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發覺張嶺話竟如此悅耳。

  鄭向東把後臺摸得很熟,說句不好聽的,就跟走在自己家一樣。他還在為上
午的演出興奮,並迫切地希望把這份興奮傳導給我。「這樣的舞臺才叫舞臺嘛!」
他說。「上午的效果太好了,反響也不錯!」他又說。「你啊,沒來,太可惜!」
和著鑰匙鏈的叮噹聲,他手舞足蹈。我悶聲不響地跟在後面,費了好大勁才勉強
附和了兩句。是的,在如此嚴肅而活潑的氛圍中,你總得表示點什麼。與多功能
廳相比,歌劇廳的後臺確實要氣派得多,光休息室就有四五個。然而,空空蕩蕩,
除了我和小鄭再無他人。幾乎脫口而出,我問:「我媽呢?」或許周遭太過空曠,
我的聲音竟有點發抖,聽起來簡直像是在質問。「你媽啊,」小鄭從道具箱裡抬
起頭來,瘦削的白臉在燈光下更顯蒼白,「晌午說是跟幾個領導吃飯,這會兒在
哪兒我可說不好。」「啥領導?」我吸了吸鼻子。「就這個大劇院的唄,院長還
是啥,還有那個,啊,平陽文化局的,這次巡演也多虧了人家。」除了嗯一聲,
我也不知說點什麼好了。兩側牆壁鋪延著巨大的鏡子,交相輝映間誕下一坨坨斑
駁的光暈,像是古爬行動物落下的眼睛。「這世道啊,也就女同志受歡迎,領導
接見嘞,也是緊著女同志。」沉默片刻,小鄭突然長歎口氣——他整個腦袋都埋
在道具箱裡,以至於甕聲甕氣的。我搞不懂這話什麼意思。但不容我反應,那張
白臉便仰了起來——小鄭笑了笑:「開玩笑開玩笑,有牛秀琴在,我也就沒陪你
媽去,咱團裡好歹留個鎮場的不是?」我沒吭聲,而是順著化妝台走到了大廳的
另一頭。再回來時,我說:「一頓飯吃到現在。」不高不低,非平非仄,我也不
知道說給誰聽。鄭向東很快接過了話茬:「也是,沒準兒上哪兒逛去了?個個都
跟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樣,不就是個省會嘛,理解不了。」我只能點頭表示認同。
「不過啊,」小鄭站起身來,扭了扭腰,「這跟領導吃飯嘞,還真沒準兒,以後
你要當了領導,別為難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就成。」這麼說著,他哈哈大笑起來。
此玩笑並不好笑,事實上我尷尬得臉都漲得通紅。好在這時手機響了,我以為是
母親,結果陳瑤火冒三丈地說:「這都要頒獎了,你人呢?」

  就一個電話的功夫,殺進來五六個人,看到我,他們說:「喲!」我只好沖
每個人都笑了笑。接下來的十來分鐘裡,劇團人馬陸續趕到,一番嘻嘻哈哈的調
侃後,大家便忙活起來。畢竟能力有限,幫著把道具箱搬到前臺,我也就無事可
做。期間李X 霞給我塞了倆獼猴桃,我小心翼翼地問起母親,她甩甩胳膊唱道:
「天涯茫茫尋娘親,娘呀娘呀,你在何方?」滿堂大笑中,我握緊獼猴桃,就像
緊握著她的兩個奶子。鄭向東佈置起舞臺來就是純粹的張嶺話了,土,俗,不容
置疑。他腰間的叮噹聲總讓人想起年少時光裡走街串巷的賣貨郎。歌劇廳的弧形
舞臺像艘擱淺的巨輪,對面的觀眾席在一團團漸次濃重的黑暗中豎起密密麻麻的
墓碑。凝視許久,我終究還是一躍而下,仿佛真有塊淺灘等著我淌行而過。母親
來電話時,我正在座位間輾轉騰挪。單調的貝斯彈撥經過巨型穹頂的放大猶如瀕
死之人的最後一次痙攣。老實說,嚇人一跳。臺上的諸位也都扭過臉來,一時之
間我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問我咋了,我說有啥事兒,電話都不接。「剛看到,」
母親的聲音和暖如故,「一直在忙,啥時候響的也不知道。」我沒吭聲,因為我
實在不知說點什麼好。「林林?」耳畔隱隱傳來汽車鳴笛聲。「聽著呢。」「晚
上演出來不來?明兒個一早咱們可就走人了。」母親輕笑了兩聲,我的無名怒火
似乎怎麼也燎不到她。「在哪兒呢這會兒?」「咋了?」停頓片刻,「路上呢唄。」
「我在大劇院一個多小時了。」我斬釘截鐵地告訴她,或許太過用力,連呼吸都
有些急促。

  原本我打算坐在觀眾席上迎接母親的到來。她要見到我,必須進大門、上樓
梯、過走廊,必須步入化妝間、四下詢問、穿過彎彎繞繞的通道,必須睜大眼睛
在一片黑暗中仔細搜尋,沒準兒,她還必須大喊一聲:「林林!」然而沒幾分鐘,
我便按耐不住,起身爬上了舞臺。剛適應化妝間刺目的燈光,走廊裡便傳來了高
跟鞋的叩地聲。些許熟悉,些許陌生,還有點雜亂。背對著門,我努力使自己癱
到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不遠梳妝鏡前正兀自變老的張鳳棠——她飾演阮媽的
唯一優點就是免去了點痣的麻煩。很快母親就走了進來,並沒有說話。倒是牛秀
琴發出了招牌式的笑聲,音域寬廣而光滑:「忙著哪大夥兒,都吃了吧?可千萬
別空著肚子,啊?」理所當然,調侃難免,但反應並不熱烈,興許大家真的很忙。
化了一半妝的張鳳棠撇過臉來:「吃啥啊吃,等著牛主任請客呢。」「好說好說,」
一個玫紅色肉屁股扭上前來,扇出一縷甜膩的香風,「今晚夜宵我包了,啊?哪
能讓兄弟姐妹們餓著!」就在張鳳棠的大喇叭開始廣播時,一隻手按在我肩膀上,
母親說:「傻啊你,來這麼早?」她穿了件乳白色的短袖針織衫,不知是衣服太
緊,還是角度問題,高聳的乳房幾乎覆蓋了我整個視野。挪開眼睛,我才吐出了
幾個字:「去哪兒了一下午?」「去哪兒了?」牛秀琴拉把椅子緊挨我坐了下來,
「還不是見領導?」「一頓飯吃到現在,啥大餐啊?」我把玩著手裡的獼猴桃,
頭也沒抬。「去了趟文化館——」老姨搭上我的肩膀,調子拖得老長,然後沖母
親仰了仰臉,「哎,你還別說,搞得真不錯嘿。」這麼說著,她翹起二郎腿,小
心翼翼地彈了彈貼在我身側的名貴手袋:「文化局老崔找了幾個搞戲曲市場研究
的,開了個調研會,這一趟啊,你媽可沒白跑。」母親沒搭腔,而是在我肩膀上
輕捶兩下,說:「媽到前臺瞅瞅去。」我不置可否,餘光卻始終丈量著那抹熟悉
的溫熱。她細腰下是一條黑色闊腿褲,婆娑似風。沒走幾步,母親又轉過身來:
「哎——陳瑤沒來?我說咋少個人。」「她有事兒,」我總算抬起了腦袋,「來
不了。」「噢。」母親點點頭,捋了捋頭髮,朱唇輕啟間卻迅速綻開一道明亮的
弧度。

  那晚我在後臺坐了許久,周圍人忙忙碌碌,牛秀琴喋喋不休。從校園到官場,
從評劇到市歌舞團再到民營劇團,那麼多莫名其妙的話語從她枚紅色的嘴唇中奔
騰而出,再消融於濃郁得近乎糜爛的香水味中。我晃晃腦袋,揮揮胳膊,只覺得
周遭的空氣都黏稠得劃不開。還有那個橘黃色的什麼鎖頭包,總讓我想起劇烈燃
燒的熾焰。母親一直沒消停,打前臺回來就開始幫人化妝。她遠遠問我吃飯沒,
我說吃了。母親皺皺眉,似乎說了句什麼,卻淹沒在鬼哭狼嚎的吊嗓聲中。至於
那倆獼猴桃,我解決了一個,另一個被牛秀琴要了去。她吸吮果肉時,一大滴汁
液落在煙灰色的絲襪上,瞬間便蔓延為一汪濕潤的湖泊。後來舞臺上鑼鑔交擊、
鼓瑟齊鳴,一串杠鈴般的笑聲後,我親姨唱道:天上無雲不成雨,地上無媒不成
婚。

       ********************

  我以為論文交上去就沒事了,畢竟前前後後折騰了快倆月,畢竟我已盡己所
能地把關於本專業的所有熱情都注入了那十來頁稿紙上。不想當天下午老賀就托
人把我喊了去。在她窗明几淨、汗牛充棟的辦公室,老賀指出了論文的種種不足,
散漫、拖遝、矛盾——要不是擱在桌子上的幾頁紙,我真當她說我呢。爾後,親
愛的老賀請我坐了下來。親愛的老賀請我喝水。親愛的老賀面帶微笑地指出:
「閃光點還是有的。」她摘下眼鏡,眨巴著疲憊的雙眼,讚美我在分離原則和抽
象原則上作出的詳細論述。「特別是,」她說,「能結合物權法草案,對無因性
理論在我國司法實踐上的可行性進行合理論述,這個,很難得。」深陷在老賀的
皮沙發上,我感到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是的,我隻身一人,撐一葉孤舟,前面
則是汪洋大海。果不其然,再戴上眼鏡時,老賀話鋒一轉,瀋陽普通話便爆發出
了恰如其分的威力。她誠邀我加入她的某個研究生課題組,結合平陽本地實踐,
完成一個名曰《土地價格的法律分析》的論文專案。既然是邀請,那就可以謝絕,
我是這樣想的,並且直截了當地表達了出來。「當然看個人意願,」老賀挺挺白
襯衣裹著的大胸,興許還笑了一下,「不過,我倒想聽聽你媽的意思。」我能怎
麼樣呢?我只能說:「謝謝您,賀老師。」走出辦公室時,我突然意識到,是得
有人關心關心老賀的性生活了,特別是繼小李之後。

  每過一段時間,除了在一塊喝酒吹牛逼,我們這個名叫掏糞女孩的大雜燴樂
隊都會隨機性地喪失生命體征。然後大波就會沖出來力挽狂瀾。「還想不想肏屄
了?還想不想掙錢了?啊?還有沒有最起碼的人格尊嚴啊?」他捏著暴突的血管,
拎一個尺八長的注射器,把混著荷爾蒙、銅臭和大糞的玩意兒毫不憐憫地射入我
們體內。這次也不例外。週四週五兩個晚上都耗在了排練房,週六又是四五個小
時,直到鼓手哭著說「再你媽敲下去,晚上胳膊該掄不起來了」,大波遂才作罷。
這個魔鬼。而在我們這個時代,真正的魔鬼是PK14,特別是雷壇壇在酒吧後臺給
我們放了兩首小樣之後。比起上一張《上樓就往左拐》,這幾首新歌的進步無法
用言語來形容。毫無疑問,他們步入了大波所說的那種軌道。據雷壇壇說,新磚
的後期混音已在瑞典完成,九月份就能發,之後還會有個全國巡演。除了一聲操,
大波再沒說一句話。當晚我們演了三首,談不上好壞。因為跟真正的主角相比,
我們這個暖場樂隊實在有些滑稽。Livehouse 裡忽明忽暗、水泄不通,這大概是
開業以來人最多的一次,連一向喜歡熱鬧的陳瑤都抱怨太擠了。令人意外的是,
我竟在台下見到了李俊奇。這貨挽著一個身材高挑的大胸女——還他媽帶點嬰兒
肥——至於是不是女朋友我就不清楚了。如果她伸出手說「你好,咱們在小樹林
裡見過面」,我也絲毫不會驚訝。當然,大胸女並沒有伸出手,倒是李俊奇給了
我兩拳。他吼道:「不錯啊,哥們兒!」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吧。

  星期天恰好是陳瑤生日。中午帶她去吃麻辣燙,隨便揣了倆糖油煎餅。此君
狼吞虎嚥的樣子老讓我想起去年秋天在小賓館裡被逼吃煎餅的事兒。那個狂風大
作的早晨,在陳瑤的鄙視下,我怒吞了一個半煎餅。有那麼一刹那,我甚至覺得
把眼前的六個都消滅掉也是小菜一碟。結果,我終究是吐得一塌糊塗,直到晌午
嗓子眼裡那股甜蜜的油熗味都揮之不去。甲之蜜糖,乙之砒霜,這種事兒毫無辦
法。晚上生日聚會在校賓館。也沒多少人,陳瑤的幾個舍友,掏糞女孩全體成員,
加上電音論壇的倆熟人,正好湊一大桌。原本我以為陳瑤她媽會來,謝天謝地,
是我庸人自擾了。然而,蛋糕姍姍來遲令人無比蛋疼。從七點到七點半,我們坐
在散發著學術氣質的豪華包間裡,除了對噴唾沫竟然無事可做。也幸虧乏善可陳
的裝潢和著名的殺妻案提供了些許精神支援,大家才不至於把如坐針氈的饑狼餓
虎形態表現得過於赤裸。用不著害臊,在學生時代發生的所有聚餐都是這麼一個
形象,無一例外,也不該有例外。不過蛋糕這茬怨不了我——雖然勞陳瑤提醒我
才想到訂蛋糕,當我問去哪兒訂時,她卻不容置疑地表示早就訂好了。所以半個
鐘頭裡,我女朋友跑出去打了好幾個電話。憤怒之下,她連我「要不先吃飯」的
建議都置之不理。手機再響時,陳瑤沖我招招手說:「到校門口取一下唄。」

  送蛋糕的女孩很漂亮,就是稍顯年輕了點,儘管還不至於被人當作童工。令
人尷尬的是,好說歹說她就是不願交出蛋糕,非要看什麼收據。於是我在前面走,
她在後面跟。作為一名負責任的消費者,我難免對他們在時間把握上的延遲提出
了批評。她似乎嘟囔了句什麼,我也沒聽懂。進了賓館大樓,女孩突然喊了一聲
嚴林。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她走上前來問:「你就是嚴林吧?」我簡直目瞪口呆。
明亮的燈光下,這小胳膊小腿兒小身子骨撐著的小臉兒上露出一抹熟悉的笑。然
而陳瑤從未告訴我她有一個妹妹,甚至從未提到過。直到切完蛋糕,身旁的這個
鬼馬小精靈都會時不時地讓我驚訝一下。我老覺得她類似於某種憑空蹦出來的東
西。陳瑤倒是難得的一本正經,直至一坨蛋糕糊到了她的臉上。一片混亂中,我
的手機又不合時宜地響了。自然是母親。她怪我這周咋不打電話。我愣了愣,說
正準備打呢。「得了吧,」母親輕笑著,「媽也不指望你惦記,倒是你,好歹也
給家裡報個平安。」我吸了吸鼻子,說知道了。「別光知道,我看你呀,就是記
性不好。」除了笑笑,我也不知說點什麼好。「吃飯了吧?」母親也笑。「正吃
著呢,你哩?」「我啊,剛演完,正準備開吃。」「還沒回家啊?」「明兒個還
有一場,後兒個一早打道回府。」「哦,」我把木地板踩得咚咚響,半晌才崩出
一句,「注意身體啊,媽。」這次巡演繞著周邊的幾個地級市轉了一圈,路途之
艱辛自不必說。「好啦,算兒子還有良心,快吃飯去吧,別耽擱了。」就在掛電
話的一刹那,我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他說:「來晚了來晚了,真是不好意
思……」即便隔著電話,也如此富有磁性,就像磨穿過三千張老牛皮。

               第三十五章

  雨一下就是兩天,暴戾而綿長。整個世界一片汪洋。恍惚間,那奔騰不止的
黃色溪流令人不知身處何地。宿舍陽臺上的積水一度漫過腳踝,於是鬼哭狼嚎中
呆逼們興奮地掄起了臉盆。到了週二下午,索性停水停電,值得慶倖的是,也順
帶著停了課。有人在東操場游泳,有人在二號餐廳門口摸魚,而我們——急不可
耐地打起了雙升。這初夏饋贈的禮物青澀、倉促,又不可否認的酸甜。臨近傍晚,
母親來電話說已平安到家,又問平陽雨大不。我說大,成海了都。她叮囑我可別
瞎跑,老實吃飯。我說知道,我笑了笑,我想故作輕鬆地說點什麼,窗外卻一陣
電閃雷鳴。伴著密集的呼嘯,鉛灰色的天空頃刻間便再次墜滿了手指粗的絲線。
真是久違的大雨,近幾年都難得一見,當它們瓢潑般撲到樓道玻璃上時,我突然
沒由來地一陣心驚肉跳。

  這場雨的最大後果是我等錯過了西部決賽的最後兩場,以至於在印象裡,幾
乎不動聲色,湖人F4就幹沉了森林狼三頭怪。不少人曾殷切期望加內特能搞兩下,
但至週三上午雨過天晴之時大家又一致表示:總冠軍已然被科比收入囊中,鐵板
釘釘。理由嘛,強姦案都弄不掉丫挺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種話我就不大同
意,你們這樣講置昌西於何地?就是這個濕潤、明媚又泥腥拂面的上午,活塞以
69比65終結掉了步行者。這幾乎是系列賽的最低分,其觀賞性之低可見一斑。兩
個防守型球隊上演了一場聯防與人防大戰,無奈骯髒如雷吉米勒者面對雙塔華萊
士也無計可施。這種事毫無辦法。下午法醫課,一多半時間都在談馬加爵,據說
雲南高院的死刑覆核已經下來了。多媒體螢幕上頻頻閃現著鐵錘、血跡和屍首,
搞得人煩躁莫名。還有那冗長的司法鑒定意見書,一字一頓地打講臺上蹦下來,
憑空就帶著股金屬的戰慄。窗外有風,梧桐下的殘枝敗葉伴著碎削的陽光舞得煞
是歡快。我只好多瞧了兩眼。恍惚中,隱約想起老賀說過,肖揚立志在任內收回
死刑覆核權。「這是一場艱苦卓絕的鬥爭。」說完她就笑了。

  沒出教學樓,呆逼們就嚷嚷著打球。於是就去打球。可能是憋了三天,操場
上放風的人還真不少。費了好大功夫,我們才勉強擠了個半場。依舊是三班倒,
幾個大帽後,隨著汗水淋漓,我感到整個人都在徐徐上升。總算有什麼東西對頭
了。後來上廁所,路過假山時,我便看到了李俊奇。倒不是我眼尖,而是籃球場
上的一身國米實在太過扎眼。難能可貴的是,這貨總算換上了一雙籃球鞋。既便
如此,走起位來他仍然是個足球明星,那身體的不協調感總讓人想起運動障礙症
——我這身殘志堅的老鄉啊。而當他聳聳肩笑起來時,就純粹是個相聲演員了。
毫無疑問,人群和汗水也無法遏制他奔放的情緒表達。藝術學院十五號也在,打
起球來一如既往地慢條斯理。當然,這次他沒穿系隊隊服,而是一套耐克,應該
出自科比暑期訓練營。據我估計,多半是些掛羊頭賣狗肉的國籃野雞班。如廁歸
來,場上已無相聲演員,倒是憑空蹦出來個肥墩墩的李闕如。他老唇紅齒白,動
作緩慢而僵硬,好好拾掇一番的話,沒準兒能當尊佛陀供起來。就我駐足的幾秒
鐘,腰眼給人捅了一下,他說:「操,咋不玩兒呢?」如你所料,是李俊奇。但
我並沒有料到,乃至一時之間有些驚訝。我說:「操,嚇我一跳。」

  「你這運動健將也這麼神經衰弱啊。」李俊奇笑著抿了口水,又補了一個
「操」。他原本應該坐在籃球架底座上——那裡碼著一箱脈動。於是他彎腰摸了
一瓶給我,手腕上的珠串在陽光下頗為刺目。老實說,在我的審美裡,男的不應
該戴什麼飾品,花裡胡哨的感覺有點蛋疼。

  當然,脈動我接了過去。倒不是多想占人便宜,而是在球場上這種事兒很難
拒絕。十五號還在揮灑汗水,依舊保持著他的節奏。就這一溜煙兒的功夫,這廝
連放了倆三分。很遺憾,都沒進。每次他都要撓撓頭,歪著脖子說一聲「操」。
我抿了口水,面向李俊奇——肯定皺著眉,嘴角還堆著連自己都搞不懂的笑:
「你也不踢球,整天往籃球場上跑得勤。」

  「我全能啊,看不出來?」這個頂多一米七的老鄉抬起他穿著二代喬丹的腳,
做了個射門的動作,完了哈哈大笑起來。很抱歉,他聲音太像馮鞏,以至於讓我
無法控制地想到了驢。沒其他意思,在我樸素的童年印象裡,馮鞏和驢基本可以
劃上等號。所以別無選擇,我也笑了起來,同樣哈哈哈的。十五號輕鬆地來了個
貼身強打,很漂亮,但有些大材小用。面對這樣的矮胖子,我多半會選擇勾手上
籃。進球後他貌似瞅了我一眼,當然,也沒準兒是另有目標。比如假山下的水坑,
整個操場上的水都湧到了那兒,像是生生冒出個湖泊,微風中還他媽水波粼粼的,
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李俊奇讓來一支煙,被我謝絕了。老天在上,我實在無法理解這個不抽煙的
人為何總是隨時隨地揣著這麼一盒軟中華。他說:「裝啥裝?」

  「不是裝,」我搖搖頭,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嗓子正發炎。」

  「操,你個吉他手,又不是主唱,沒事兒嗓子發啥炎啊?」李俊奇收起煙,
又是哈哈大笑,大喉結都一上一下的。等笑夠了,他說:「你們樂隊真不錯,實
話實說,不比那天的什麼PK14差。」

  這話就有些過譽了,讓人承受不起。我真想質問他「不差」在哪兒。當然,
只是想想。環顧整個球場後,我告訴他倆樂隊根本沒有可比性,也不該放在一塊
比。李俊奇顯然無法認同,他揮揮手,似要說點什麼,興許是一篇二十一世紀中
國土搖神評呢。但我毅然決然地打斷了面前的樂評人。沖場上的十五號揚了揚下
巴——他又放了個三分,竟然進了——幾乎神使鬼差地,我問:「這大前也是咱
平海的?」

  「那當然了,如假包換,」李俊奇「咕咚」地來了一大口水,「人平海話說
得可溜著呢,起碼比我強。」

  「話忒少。」我只崩出了仨字。李闕如運丟了球,我一腳給擋了回去。他抹
抹汗,說:「靠。」就這一會兒功夫,這逼已濕透前襟,倆肥奶甚是可觀。十五
號叉著腰站在三分線外,遠遠往這邊瞥了一眼。他那身藍白相間的訓練服在山寨
球衣遍地的操場上分外惹眼。於是我又加了一句:「嘴比屁眼兒都嚴實。」

  這麼說什麼意思我也搞不懂,更不要說李俊奇了。所以,不可避免地,後者
愣了愣,然後「靠」地給了我一拳。「陳晨(音)脾氣是怪了點兒,」李俊奇笑
得呵呵呵的,眼卻盯著不遠處的水窪,「但人還是可以的。」「還有啊,」他壓
低聲音,攏了攏不短不長緊貼頭皮的秀髮,「這位可是個大人物。」

  「你不也一樣?」

  「差遠了,」李俊奇撇撇嘴,索性扭過身來,「咱是小蝦米,人大伯可是這
平陽的父母官啊。」說著,他伸出食指,跟手裡的水瓶比了比。

  「靠。」我說。我一定表現得十分驚訝。事實上我確實十分驚訝,儘管這份
驚訝多麼地多此一舉。我仰臉喝了一大口水。陽光濃烈而又稀薄,起碼算不上炎
熱,周遭的水汽卻在悄悄地升騰而起。遺憾的是,肉眼無從覺察。

  楊剛抱怨我一個廁所上到了地老天荒。除了攤攤手,我也無話可說。回去的
路上,籃球場入口擺了張桌子,我以為又是哪個協會在騙錢,不想竟是什麼百事
三人籃球賽的報名點。「現在報名就獎勵一瓶佳得樂。」服務人員興奮地告訴我
們。雖然不曉得佳得樂是什麼玩意兒,但目測必有解渴之功效,所以呆逼們躍躍
欲試。「你們玩兒,」我擺擺手,搖搖頭,「別扯上我。」是的,興許是一身臭
汗,我有些心不在焉。那莫名的煩躁如眼下不死不活的夕陽般,把我裹得嚴嚴實
實。

  當晚難得沒課,陳瑤又有事兒回家,大夥兒嚷著喝酒,我也就跟了去。西湖
水我的淚,連湖心小橋都淹了去。呆逼們坐在垂柳下吹牛逼,大水拍著青石板,
腥鮮撲鼻,蛙鳴陣陣。老天在上,我真想脫了褲衩跳湖裡游一圈兒。「裡面可有
條鱷魚,」有人提醒我,「小心雞巴給你咬掉。」一片哄笑中,大家馬上開始論
證有多少可敬的院領導在鱷魚面前丟掉了雞巴和奶子。後來就談到了小李,楊剛
說李老師要轉校了。沒人信,畢竟房地產法和法律文書課上得好好的。「新課程
表已經出來了,傻逼們,」呆逼站起來宣佈,「這就是肏老賀付出的代價!」老
實說,他聲音過於洪亮了,側目紛紛中,我老覺得參與了見不得人的勾當。

  酒足飯飽後,自然是打夜市。連線搞了幾局冰封王座,酒勁便褪去,深夜便
降臨,寂寞便在煙霧繚繞中變得真切起來。於是呆逼們擼起袖子,開始幹正事兒。
這樣一個年紀,於大庭廣眾之下擼管也絲毫不用羞澀。相反,我們還可以交流經
驗,共同提高。一派祥和之中,神使鬼差地,我竟百度了下陳建業。原本要搜什
麼也忘了,總之各種職業年齡的陳建業湧現而出時,我確實嚇了一跳。當然,不
可避免地,鄙人還是依次流覽了婦科醫生陳建業、疝氣專家陳建業和養豬大戶陳
建業。有點振奮人心的意思。接下來,自然而然,我在搜索框里加上了「平海特
鋼」。第一條就是平鋼冠名CBA 省男籃的新聞——哦,舊聞,去年4 月份的消息,
董事長兼黨組書記陳建業身材高大、紅光滿面,身披小紅花在冠名典禮上發言。
「發展體育事業是不可推卸的社會責任,」陳書記表示,「我們不帶頭誰帶頭?」
「企業不能只想著賺錢,利國利民、千秋萬代才是立業之根本所在!」「搞嘛,
籃球要搞,足球也要搞,將來條件允許了,我們還要搞乒乓球!」陳書記臉膛黝
黑,比鍋底灰強不到哪去,短時間內我實在無法將他和電視上的陳建軍聯繫起來。
往下翻了四五頁,都是些面子新聞,無非視察、講話、產量、指標,再不就是入
股投資、產業並購。對著那張黑臉呆視半晌,靈機一動,我刪掉「平海特鋼」,
鍵入了「宏達大酒店」。這下連新聞都沒了,就天涯有幾個零星帖子,翻來覆去
也不過是王偉超說的那些。倒是有個帖子提到「陳鐵蛋」的一個姚姓情婦,說以
前是個員警,「現在拋夫棄子,真是最毒婦人心啊」。眼皮猛跳兩下後,我喝了
口水。這些東西,說實話,真真假假吧。

  打廁所回來,我裝上電驢,開始下片。這是一個漫長而艱辛的過程。在此期
間,我只好流覽了一會兒萬國馬桶,蔡春豬闊別兩年後發表了新文章《猴子阿姨
的懷春歲月》。瞄了幾眼,除了感歎一句廉頗老矣,我也無話可說。至於QQ,沒
啥好聊的,我攏共也就二十來個好友,頭像一溜黑,當然包括母親的。號嘛,自
然是我幫著註冊的,事實上我真懷疑她有沒有用過。本想上搖滾年水幾貼,誰知
登不上,我只能退求其次,從網吧影庫裡找了部電影看。《無間道3 》,其實之
前已欣賞過一遍,難免昏昏欲睡。陳道明磁性的嗓音竄出來時,我猛地一個激靈,
刹那間黑驢臉便打腦海裡跳將而出。飛快地,我鍵入「陳建國」,搜索結果和
「陳建業」差不了多少。加上「平陽」後,各種官腔新聞紛至遝來。第一條就是
平陽市六次党代會上陳建國市委副書記關於整頓和規範房地產市場的發言。看得
出來,對房地產市場的亂象,市委副書記是深惡痛絕的。他提出要牢固樹立三個
代表重要思想,「統一認識、加強領導、與時俱進、扎實工作,為平陽房地產市
場打開一個欣欣向榮的新局面」。報導的一角趴了張陳副書記的玉照,白短袖襯
著一張黑驢臉,細目高鼻大嘴,除了瘦點兒,活脫脫是另一個陳建業。在新建的
政府網站上,我找到了陳建國的一份簡歷。真的是簡歷,1952年生,1991-1995
年任平海市公安局副局長、黨組副書記,1995—1998年任平海市公安局局長、党
組書記,1996—1998年任平海市副市長、市委常委、武警支隊第一政委,1997-1998
年任平海市政法委書記,1998—2000年任XX省公安廳副廳長、黨委副書記,2000
年至今任平陽市市長、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2001年至今任平陽市市委副書記、
省常委,沒了。簡歷上的照片要清秀些,可以說比鍋底灰白了一點,還架了副眼
鏡,嘴角僵硬著,似笑非笑。我真不知道說點什麼好。和陳建業一樣,網上沒有
任何此人的音訊或視頻資料,至少我沒找到。

  這時耳機裡叮咚一聲,如你所料,有部毛片下好了。我瞄了一眼,檔案名是:
熟女大屁股_ 阿姨_ 亂倫_ 媽媽_ 紫菜乃。其實名字很長,展開了起碼有五千字,
在此不贅述。梁朝偉在跟陳道明飛射,看起來很假。我猶豫著是否繼續搜索下
「陳建軍」,胃裡卻猛然翻騰起一股熱流。酸,辣,還有股羊膻味。上周日晚上,
我在校賓館破敗的木走廊裡杵了許久。後來,於各包廂的聒噪聲中,我給三千張
老牛皮打了個電話。遺憾的是,沒響幾聲就被掛斷。再後來,我步入生日會場,
迎面便是一記奶油彈。正是鬼馬精靈的陳若男。我做的第一件事兒是猛灌了半瓶
水,正如此刻。然而不等咽下去,楊剛就搗了搗我。他興奮地叫道:「快看,快
看!」我撇過臉的霎那,一瓶礦泉水從一個白種老女人的屄裡飛射而出。面對火
紅的肉洞,楊剛捂住雞巴說:「靠!」

       ********************

  週六一大早就被陳瑤喊了起來。其實也沒多早,十點多吧,大太陽暈乎乎的,
讓人有點望而生畏。在六號宿舍樓的小花壇前,我再次見到了陳若男。她穿著短
褂馬褲,粉紅粉紅的,像是打哪村跑出來的小丫頭。兩人就站在懸鈴木樹蔭下,
俏生生的。我欣喜地發現,陳瑤要比她妹妹白上一些。「你咋穿拖鞋?」這是陳
若男的第一句話。我沒回答,而是像個美國人那樣聳了聳肩。陳瑤撇了撇嘴,沖
我直眨眼:「就是,今兒個可來了大人物,你穿著拖鞋像啥樣?」小姑娘瞅瞅我,
又瞧瞧她姐,小鼻子皺起的同時,刷地紅了臉。

  關於這個天上掉下來的陳妹妹,我的驚訝就像爺爺的口涎般幾天幾夜都淌不
完。雖然從未問過陳瑤的家庭狀況,但這樣的近距離突擊還是有點誇張了。生活
本應平平淡淡,為什麼要搞得這麼戲劇化呢?理解不了。我說你有個妹妹也不吭
聲,陳瑤說就是要嚇你一跳唄。她的笑容比此刻的陽光還要燦爛。陳若男在省實
驗中學讀高一,一如所有的少女般天真爛漫,目前最大的煩惱是想改名字而不得。
她媽說了,高考前辦身份證時再改也不遲。「你覺得我這名兒咋樣?」她問。我
又他媽無話可說了。陳瑤也不吭聲。「還行吧,」我說,「比我是差了點兒,比
你姐強。」在陳若男的大白眼翻起來的同時,我鄭重承諾:「起名兒我可是行家,
有啥意向都可以說出來,晌午你姐管飯就成。」

  X 大最大的一個缺點就是太大。陳瑤提議就在校園裡轉一圈兒,可這林蔭路
怎麼也沒個頭。而我,早已饑腸轆轆。陳若男比陳瑤矮了半頭,總體來說姊妹倆
還是頗為相像的。這小精靈口音變化多端,平海話、平陽話、不知名陝西方言以
及夾雜著諸種口味的普通話,一時間我都有些腦仁疼。她問我:「平海有啥好玩
的?」我說:「你不知道?」「上次回平海都幾年前了,」小姑娘吐吐舌頭,
「那會兒我剛上初一。」我又不知說點什麼好了。陳瑤切了一聲:「平海有啥好
玩的?!」她用的是反問句。我想了想,平海還真沒啥好玩的。水電站,兩座山,
剛剛開發的原始森林,或許還有幾個河神廟,完了。也沒準兒全天下的景區都這
德性,無非山山水水、殘垣斷壁。於是我歎了口氣。陳若男問我咋了。我摸摸肚
子,瞥了陳瑤一眼:「快餓死哥哥啦。」

  午飯還真是陳瑤請客,她說算你禮物送得巧!老天在上,我最不拿手的事兒
除了生孩子,大概就是給女士買禮物了。那天要不是雷壇壇善心大發,揮揮手把
那盤暫定名為《誰誰誰和誰誰誰》的小樣贈送於我,第二天恐怕還得頭疼。當然,
陳瑤喜歡就好,起碼比不稱心要強得多。這姐姐就夠活潑了,妹妹更勝一籌,可
以說自打在飯桌旁坐下,陳若男的嘴都沒消停過。天南海北一通後,她問:「聽
說上海F1賽道建成了,你啥時候請我們看比賽去?」不過不同于陳瑤,小姑娘不
喜歡吃辣,這倒令我大吃一驚。「姥姥家頓頓是辣,」她說,「打小就煩。」陳
瑤從碗裡抬起頭來,吐吐舌頭:「你這是拿珍珠當泥丸,忒不識貨,懶得說你都。」
我也琢磨著說點什麼,母親來了電話。她說周日要來平陽一趟,得到教育廳補交
點材料。我說啥材料啊。她說管得寬,說了你也不懂。我剛想反駁兩句,她又問:
「用不用把你那條薄涼被給捎過來呀?」

  然而,等母親過來已是下午一點多。原本我還想著能一起吃個午飯。就在校
門口,她說手頭事兒多,實在是忙。我好像也無話可說。母親又問我錢還夠不夠。
「夠!」搞不好為什麼,我斬釘截鐵,甚至有些生氣。「咋了?」她捋捋頭髮,
笑了笑,「小孩兒一樣。」興許是天太熱,眼波流轉間,那泛著紅暈的臉蛋有種
說不出的嫵媚。我拎著薄涼被,滿手都是汗。直到把母親送上畢卡索,我都沒說
幾句話。不是不想,而是真不知說點什麼好。天很藍,雲很大,母親細腰緊束,
裙擺輕搖。鵝黃色花瓣在藏青色背景下,在玲瓏而又豐腴的曲線中直灼人眼。臨
走,她讓我給陳瑤問好。我說用得著嗎,哪有長輩給晚輩問好的。我肯定眉頭緊
鎖,那隆起的眉峰堅硬如鐵。母親瞥我一眼,沒說話。幾乎條件反射,我立馬裂
開了嘴:「要問好,也是她給你問好啊,不過說起來,人家可等了一上午,結果
你這會兒才到。」母親也笑,她戴上太陽鏡說:「下次吧,我得好好請姑娘啜一
頓。」漆黑的鏡面上,我發現自己大汗淋漓。畢卡索剛駛出停車場,我就攔了個
的。司機扭過頭來,腦門鋥亮。我沖側窗揚了揚臉,聲音都有點發抖:「銀灰色
畢卡索,871 那個。」禿子哼了一聲,就調過了頭。我攥緊薄涼被,感到心臟跳
得厲害。

               第三十六章

  除了在影視作品裡,我頭一次見到這麼多車,像是一瞬間打四面八方淌了過
來。捷達攪和著稀粥,走走停停。好幾次,畢卡索消失在視野中時,我都情不自
禁地湧出一種欣慰。我甚至想拍拍面前的光頭,徑直下車走人。然而禿子是黑暗
中的一道光,總能適時地發現目標——天曉得他的禿瓢在哪個廟里加持過。北側
路面停了一溜兒工程車,不遠彩旗招展,樓盤剛剛封頂。「肏他媽屄。」禿子說。
我以為他會再說點什麼,可惜並沒有。直到駛出學院路,他才說:「這大熱兒天
的,抱著條被子。」於是我就開始流汗。我放下涼被,長長地喘了口氣。畢卡索
近在咫尺,透過玻璃甚至能瞧見母親的影子。禿子抽抽鼻子,喲了一聲。我也吸
吸鼻子,把頭扭過了一邊。高速路口在西南方向,而此刻,我們正沿著文匯路朝
北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過了多少個路口,光芒萬丈中,畢卡索駛離了機動車
道。一溜煙兒地,它穿過一隙青石門洞便消失不見,根本沒容我作出反應。捷達
慢悠悠地靠邊停車,禿子透過後視鏡瞟我一眼:「不急,停車場。」搞不好為什
麼,他甚至笑了笑,腦門亮得令人髮指。一段漫長的等待後,母親總算和著禿子
的拍腿聲走了出來。墨鏡沒摘,橘色手包斜挎肩頭,白色的中高跟涼鞋使她搖曳
生姿,宛若荒漠中猛然冒出的一株翠綠植物。「出來了?」禿子微側過臉來,馬
上又咧開了嘴。「可以啊。」他說。我沒工夫搭理這傻逼,因為母親已步上臺階,
扭身進了家什麼茶樓。剛想下車,捷達又往前開了幾米,透過旋轉木門,站在櫃
台前的母親被我盡收眼底。墨鏡捏在手裡,俏生生的胳膊白得耀眼。沒一會兒,
她轉身向大廳樓梯走去。「就20吧,」禿子說,「趕緊的。」同我一樣,他也滿
頭大汗。下車的一刹那,這逼摸摸禿瓢,聲似洪鐘:「小心點兒兄弟,這茶樓可
不一般,出了後門就是他媽住宿區,日他姐!」

  我搞不懂這禿逼什麼意思。不過這地方我還真沒來過,目測應該在中央公園
附近,遠遠能看到平陽大廈。一如既往,巨大的銀色龜頭直沖雲霄,閃閃發光。
大廳雕樑畫棟、富麗堂皇,雖然沒幾個人,但我抱著個薄涼被實在傻逼。事實上
我的目光有點發軟,環顧一周後總覺得母親會突然打哪個犄角旮旯裡蹦出來。前
台打扮得像春麗,她說:「先生你好。」「你好,」瞄了眼價目表後,我問,
「剛剛那位女士去了哪個雅座?」是的,我是這麼說的,簡直跟拍電影一樣。春
麗表示沒聽懂。於是我不得不對「剛剛那位女士」進行了一番詳細描述。「就是
剛才,一分鐘前。」我說。「中長髮,披著,剛到肩頭,人很白。」我又說。
「穿了件無袖印花連身裙,藏青色,很多鵝黃色花瓣。」我抓蝨子般在自己身上
比劃著。「對不起先生。」春麗打斷我,表示客人資訊不能透露。「那是我媽!」
幾乎不受控制地,我吼出這麼一句。真的是吼,頭上的燈飾都在晃動。所有人都
看了過來。是的,所有人。目光焦灼中,我拎緊薄涼被,汗如雨下。

  看了學生證、押了身份證後,大堂經理才放行。那是另一個春麗,奶大臀圓,
一笑倆酒窩。她表示可以帶我過去,當然,我謝絕了。「那就趕緊的。」她說。
於是我就趕緊的。踏上木樓梯時,我感到腿腳都有點不聽使喚,而不可抑制的咚
咚聲像一隻巨錘,正毫無憐憫地掄向心臟。A301臨街,貴賓雅座。裝潢上倒沒什
麼特別,一溜兒的深紅色,鏤空花紋,古樸典雅,以至於假得離譜。走廊裡焚著
香,沒什麼人,甚至也沒什麼聲音。我躡手躡腳地站在門外,伸長了脖子。攝像
頭近在咫尺,然而毫無辦法。有女聲,很低,輕聲輕氣的,難免不讓人想到一朵
嬌羞的花。雖然聽不清在說什麼,我還是漲紅了臉。然後三千張老牛皮的笑聲就
傳了出來,轟隆隆的,像一股無限上升的氣流。我攥緊薄涼被,整個人都瑟瑟發
抖。他在談我們學校,談法學院,我搞不懂這個話題是什麼意思。或許他可以再
說點什麼,但我的臉已經滲出血來。電光石火間,砰地一聲,我就撞開了門。太
過用力,乃至門又彈了回來,我只好再次推開了它。「幹什麼的?」屏風後探出
一張臉,並不黑,也不長,相反白白淨淨,還架著一副黑框眼鏡。而右側還有一
張臉,方正倔強,白皙豐腴,紅雲密佈中繞著幾絲驚愕,熟悉卻又陌生。正是此
時,走廊裡一陣咚咚響,我撇過臉,便看到了愣在當場的母親。她撩撩頭髮,說:
「林林?」

  如你所料,有生以來我從未碰觸過如此尷尬的時刻。跟它比,小學四年級時
當著全班面坐一屁股屎也根本不值一提。於是,在黑框眼鏡的邀請下,我屈尊在
棕色木椅上坐了下來。儘管它高不高低不低,一眼瞧上去就硬得離譜。母親把薄
涼被放到書架旁的茶几上,扭身坐到了我對面。她的表情我說不好,只瞅一眼,
我便撇開了目光。倒是老賀,看看我,又看看母親,終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
仰臉扶額,白襯衫下的大奶都一抖一抖的。黑框眼鏡也笑,雖然他想岔開話題,
但抿了幾次嘴,都被一旁奔放的笑聲所鉗制。老賀有些沒完沒了。被母親捅了幾
次,她的笑聲才漸漸乾涸,而那張紅臉早已獼猴桃般淚流滿面。不甘心地乾笑了
好幾聲後,她搭著母親肩膀一抽一抽地說:「唉呀媽呀,鳳蘭啊,隱形眼鏡都給
我笑出來了。」除了兀自流汗,我也不知該做點什麼好了。黑框眼鏡就給我斟茶,
他問:「綠茶還是青茶?」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過三千張老牛皮。什麼青茶
綠茶,我一竅不通,只好隨意點了點頭。「嶗山綠茶,」他說,「我最喜歡,嘗
嘗看。」等我抿了一口,他又說:「茶最解渴,蘇東坡就有詞雲,酒困路長惟欲
睡,日高人渴漫思茶,叉叉叉叉叉叉。」當然此人並沒有說叉叉叉,但我實在懶
得往耳朵裡過,自然就變成了叉叉叉。就是這樣。

  就我抿茶的當口,黑框眼鏡起身依次給母親和老賀斟上了茶。「你媽喜歡喝
這太平猴魁。」他說。「賀老師這一笑耗了不少水分,多喝點兒。」他又說。於
是老賀就呸了一聲。我瞟了母親一眼,她也正好瞥過來,那熟悉的桃花眼眸在渾
濁厚重的光線中平靜如水。老賀問我咋來了,她的臉還是紅撲撲的。這會兒說什
麼都分外可笑,不如索性先笑為敬。但母親搗搗她:「給我送串鑰匙咋了,瞧你
那德性!」後者的方臉瞬間又仰了起來。「上大二啊今年?」幾乎與此同時,黑
框眼鏡突然說。我點點頭,又抿了口茶。「我閨女小你兩歲,這要在國內啊,明
天正好趕上高考。」他笑得呵呵呵的。我搞不懂高考有啥好高興的,更不要說打
今年起硬是給提到了六月七號。「哎,對了,我也在咱平陽混事兒,以後有啥問
題儘管開口。」說著,此人雙手奉上一張名片。太過誇張。我也只能雙手接了過
來。上書:梁致遠,建宇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平陽大廈資產管理有限
公司投資部經理。搞不好為什麼,此名字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以至於我反復看
了好幾遍,有種愛不釋手的意思。不等我抬頭,梁致遠就笑著說:「你們學校附
近的樓盤就是我們在搞,大學苑啥的。」等我抬起頭,他還在笑:「我跟你媽,
啊,跟賀老師,可都是老同學。」這話我就不愛聽,我媽跟老賀是室友,非同學。
如果你跟老賀同學,自然不可能跟我媽同學,反之亦然。當然,我還是點頭哦了
一聲。

  梁致遠身材中等,大背頭一絲不苟,皮膚白淨而略顯鬆弛。愛笑。這一笑起
來,褶子便如暖流下的魚群般奔湧而出,只是那昔年的劍眉星目依舊煥發著某種
神秘光輝。我將其理解為一種可悲的中產精英癔症——他們老覺得自己還能搞兩
下,其實呢,早他媽歇菜了。他普通話很好,起碼我聽不出什麼口音,所以理所
當然地,梁兄酷愛朗誦詩詞。就這一會兒功夫,又是「從來佳茗似佳人」,又是
「颼颼欲作松風鳴」,聽得人腦仁疼。最主要的還是那磁性的三千張老牛皮,當
它在這貴賓間蕩漾開來,我就害了牛皮癬,渾身癢得厲害。至於席間的話題,我
當然毫無興趣——除了虛無縹緲的品茶論道,就是淺嘗輒止的陳年舊事。偶爾,
話叉子會拐個彎,噗地戳到我身上。也只有到此時,我才會勉為其難地抖落幾個
字。母親話不多,時而低頭品茗,時而抬頭淺笑,時而也會與老賀拉拉扯扯。但
她就是不看我。一旁的書架裡塞了些線裝書,至於有沒有字,我就說不好了。角
落的花瓶裡插著不知道什麼花,也沒准是什麼草,蓬鬆乾枯,比掃帚強不到哪去。
屋子裡字畫糊了不少,雖然看不懂,我還是認為古玩市場上有熟人的話,這類玩
意兒可以按打批發。也就書架後面的屏風是個亮點,即便窗戶緊閉,依舊一片亮
堂。它總是提醒我,此刻,門外,正是炎炎夏日。

  後來梁致遠看看表,說要請客吃飯。母親謝絕了,她說回去還有事兒,再晚
該趕不上了。於是梁致遠說:「那就請你倆吃。」是的,他指的是我和老賀。我
希望母親能說點什麼,她卻走出去打了個電話。到前臺取身份證時,魔性的笑容
又打老賀紅撲撲的臉蛋上浮現而出。我這才發現賀老師塗了一種橘色口紅,亮晶
晶的,很勾人。值得一提的是,梁致遠刷的是貴賓卡,老熟人春麗笑容可掬地說:
「梁總慢走啊。」於是我們就慢走。倆女士在前,我和梁總在後。他摟摟我肩膀,
說:「嘿,小夥子真是高啊。」我真想指指銀色龜頭告訴他,哪有你們的平陽大
廈高。拐進青石門洞時,梁總問我吃點啥,他說哪哪新開了個日式料理,很不錯,
值得一嘗。說這話時,他很興奮,證據之一是我的肩膀被拍得啪啪響。發動畢加
索後,母親才問我走不走。她戴上了墨鏡,長髮飛舞卻不動聲色。這倒讓我始料
未及。然而不等屁顛屁顛地拉開車門,我就被熱心腸的梁總死死拽住。於是在夕
陽依舊明媚的餘暉下,母親沖窗外擺擺手,便掉頭而去。這一刹那快得令人驚訝。
直到梁致遠接過薄涼被,我才反應過來。他說:「你看你媽,送個東西,啊,這
顛來倒去還不是送到了這兒?」

  梁總的座駕是一輛黑色淩志LS430.老實說,坐在後座上,我感到屁股都不是
自己的了。這可是比爾蓋茨的待遇啊。賀老師要比我穩重得多,正是她幫我打開
了自動按摩。原以為能跟她老聊幾句,不想除了透露民商法下周會劃重點,老賀
只剩仰臉大笑了。有時候我真懷疑這種笑意是如何被激發進而延續下來的。由老
賀定奪,晚飯最後吃了肥牛。席間梁致遠接了個電話,聊了好幾分鐘。老賀說生
意人就是忙,他說都那些狗屁事兒吧,對不對?說這話時,梁總面向我。神使鬼
差地,我身上立馬癢了起來。猛掇了兩大口菜後,我問:「建宇很大吧?」聲音
有點滑,但足夠洪亮、流暢。於是我繼續問:「是不是在省內各地都有業務啊?」
「還行,」梁致遠笑笑,「這搞房地產呢,看的是錢和人,管理上要再上去了,
想不做大都難,未來啊,可都是房地產的天下。」「這點,早八十年代在海南,
我就悟出來了。」抿了口涼白開後,他又補充道。「喲喲喲——」老賀撇撇嘴,
卻沒了下文。梁致遠就笑了起來。「林城也有吧?」我頓了頓,「還有張玲了,
和縣了這些?」「我給你說,這小縣城啊,不值得搞,合作商足矣,但林城可是
塊大肥肉啊,這兩年光別墅群都建了不少,目光要長遠點兒嘛,林城,必是未來
的度假勝地!」也許吧,我想。我又猛掇了兩大口菜。

  鳳舞劇團巡演的倒數第二站就是林城。地理位置不錯,X 省唯一的沿海城市
——如果尚能稱之為城市的話。可以說提到林城,除了帶魚,就是窮山惡水。西
部平原過於狹小,整個東南部海拔陡升了一二百米,平河在這裡不得不向北取道
鄰省。要能有個入海口,林城興許也不會這麼窮。九十年代中期傳說那裡發現了
大型油田,一通炒作之後便銷聲匿跡。這兩年海濱浴場挺火,但季節限制,也就
那幾個月。大一暑假我就和父母去過,還真沒什麼特別印象。晚風熏人,豪車穩
當,興許有些疲憊,一路上都沒人說話。路過先鋒書店時,老賀突然叫了一聲:
「哎,還記得這個書店不,以前就在師大北門。」「忘不了啊,」梁致遠往窗外
瞄了兩眼,「那會兒我們老在裡邊蹭書蹭票,像什麼李澤厚講座,什麼《美的曆
程》都是在這裡邊搞的。」話匣子一開,兩人便哇哇地沒完沒了。而我,像被一
記彈弓射中睾丸,心頭猛然一片亮堂。好多年前的事兒了,兩年三年,四年五年,
在母親的藏書裡我見過類似于「梁致遠贈言」的幾個字。不是李澤厚的《美的曆
程》,就是卡夫卡的《城堡》,再不就是《今天》的某本合集,內容忘得精光,
但無疑是某個白銀詩人的幾行情詩。只記得詩人名字很長,而贈言者字跡清秀幹
瘦,碳素墨水蔭在泛黃的紙頁上,一如八十年代的老氣橫秋。

  回宿舍的路上,我繞到操場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好半晌才有人接。當頭第一
句,她問咋了。平淡如水。我也不知道「咋了」,於是就沒人說話。母親呼吸均
勻,奶奶的哼曲兒聲荒腔走板。我甚至覺得能一直這麼聽下去。直到她喂了一聲,
我才如夢方醒。費了好大勁,我說:「媽。」沒人應聲。大概過了兩三秒,母親
突然就笑了,泉水般清脆。許久,水珠落定,她才長長地歎了口氣:「你呀你。」
關於梁致遠和老賀,母親表示他倆正在處物件,「你媽也就給人牽牽繩」。她怪
我下午太魯莽,又問這一晚上的燈泡亮不亮。除了呵呵傻笑,我也無話可說。問
母親吃飯沒,她說也是剛到家,才洗完澡。掛電話前,神使鬼差地,我笑著說:
「這位梁總不止是老同學吧?」「你想說啥?」「我咋覺著這麼眼熟,沒準兒在
哪本書上見過呢。」我肯定興奮得過了頭,乃至無論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嘴。
「少打聽,」母親說,「不然生活費管老天爺要去吧。」

       ********************

  高考第二天就是傳說中的金星淩日,上一次老天爺這麼玩還是在1882年。遙
遠得有點無法想像的年代,你抽完鴉片後可以在炕上肏你那頭大如鬥的小腳老婆。
儘管各路媒體鼓噪了一兩個月,我們還是與它擦肩而過。因為這樣一個風和日麗
的下午,無論如何,肉眼凡胎識不得老天爺的把戲。關於此,白毛衣說得好啊。
她說,這麼一個自然現象,或許能誘發一個人大腦裡的感性思維,但也就僅限於
此。我們不能期望獲得更多。這是藝術賞析課的最後一節,回顧了人類歷史上的
各類藝術流派。繁華看盡之後,穿著牛仔裙的沈老師總結道:「藝術這東西說到
底是個愛好,老唱高調的那些學院派我看是誤入歧途。」雖然似懂非懂,她這話
還是把大夥兒搞得很興奮。為了這倆學分,沒準兒不少傻逼一個月要多掉好幾茬
陰毛。

  在這種熱烈氛圍中,沈老師展示了若干藝術學院的學生作品。攝影、繪畫、
雕塑或行為藝術照片。她說,學生拙作,大家見笑了。見笑不至於,但我實在搞
不懂為什麼沒有音樂作品。在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中,我突然就瞥見了李俊奇
的大名。是的,02級繪畫一班。這位元老鄉的作品是一幅再庸俗不過的裸體畫,名
曰《洗頭的女人》。確實是個洗頭的女人,有長髮,有水流,有奶子,有屁股。
畫面坑坑窪窪,色彩斑駁迥異,女人肉體豐腴,曲線誇張,一切都流動了起來。
一種新印象派和抽象主義的結合體。當然,對藝術,我一竅不通。也就是說,以
上所言完全是瞎逼胡扯。不過如白毛衣所說,這個作品難得讓人眼前一亮。

  就是這個週二晚上,我請樂隊哥幾個好好喝了一頓。大家說,真是他媽的太
陽打西邊出來了。「有啥喜事兒嗎?」沒有,這世道哪還有什麼喜事兒,明早出
門不被車撞死就是天大的喜事兒了。是的,我是這麼說的。「還真有喜事兒,」
大波把桌子擂得咚咚響,「咱們哪,關鍵是趕快錄音,起碼搞個小樣出來,PK14
咋就躥得這麼快,經驗啊標杆啊血腥的教訓啊。」接下來,這逼從編曲、採樣、
歌詞、演奏技巧、乃至對平民樂器的熱愛上論證了掏糞女孩勝過PK14的120 個地
方,有理有據,令人信服。掌聲雷動中,我們又幹掉了一大杯紮啤,並一致決定:
錄音就錄音吧,咱們這種偉大的聲音藝術經得起任何形式的摧殘。

  週四下午民法課後,我跟大波跑了趟市區。儘管各種明裡暗裡、光鮮污濁的
錄音棚都摸了個遍,結論還是只有一個:拿錢。市場經濟,無可厚非,這種事兒
毫無辦法。大波為此揪掉了好幾根鬍子,我覺得莫名其妙,倒不是不值當,而是
哪怕您老化作一隻禿鷲,這一萬多還是一分不能少。在二號樓前和大波分手後,
我沿著西側甬道往宿舍走。神使鬼差,就在西子湖畔的標誌物前(一塊上書「西
湖」的石頭),我一抬頭便看到了陳瑤。除了陳瑤,還有一個花枝招展的成熟女
人。她們在激烈對峙,面紅耳赤的樣子令人十分滿足。於是我迅速沖了過去。我
覺得應該說點什麼,比如大喝一聲「呔,納命來」。然而情況不太允許,我的從
天而降似是瞬間凍結了所有的唇槍舌箭,足有一兩秒都沒人說話。翻了翻眼皮後,
陳瑤才拉住了我。她說:「你咋來了?」又過了好一會兒,在我足以看清女人外
貌衣著的情況下(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了身白色亞麻套裙,左手攥著黑色
手袋,右臂上托一件白色亞麻坎肩,腿裹黑絲,腳蹬黑色松糕涼鞋),陳瑤又說:
「這是我媽。」興許是天太熱,我女朋友滿面通紅,嘴角都起了個水泡。

               第三十七章

  搞不好為什麼,整整一周我都有點亢奮莫名。飯量大,嗓門高,睡眠好,乃
至動作浮誇,思想積極。總之一切都欣欣向榮,充實得我幾乎忘記了做夢的滋味。
在陳瑤看來,這是一種甲亢的徵兆——「我看你是想競選學生會主席了。」她說。
但楊剛並不這麼看,他認為我是屁眼給人充了氣,「一巴掌拍下去能蹦個丈八高」
就是明證。說這話時,他試著拍了拍我,然後笑眯眯地宣佈:「百事三人籃球賽
是面向廣大青年籃球愛好者的盛大賽事,特別適合你這種有理想、有擔當、性饑
渴、幹勁足的青年才俊!」如你所料,為了幾瓶什麼佳得樂,這幫狗娘養的硬昧
著良心把我給扯了進去。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我不由一聲怒吼。而呆逼
早已飛竄出門,蛙鳴般的嗓音肆無忌憚地在走廊裡跳躍:「冠軍獎金一萬塊,斯
伯丁一個,Answer七代一雙,紀念球衣一套……」真日他媽的。

  不光我,活塞五虎也比較亢奮,總決賽跟湖人戰了個二比一。比分倒沒什麼,
關鍵是場上的碾壓態勢多少讓人猝不及防,呆逼們不由都傻了眼。老邁的馬龍完
全跟不上拉希德的節奏,佩頓被親愛的昌西耍得團團轉,焦頭爛額的科比面對普
林斯的長臂方才體會到了什麼叫窩火。偉大的拉裡布朗使禪師的豪華F4變成了一
個笑話,也就奧尼爾這條肥老鼠尚能在低位上沾點光。殺出重圍的西部大亨面對
兇狠的東部草莽,這還沒扛兩下呢,一身肥油便開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淌。當然,
既便如此,大家還是抹平陰影,咬牙堅稱奧布萊恩杯必然屬於科比,哪怕他是個
強姦犯。遺憾的是,前陣子甚囂塵上的那些諸如飯缸盛屎、十頓拉麵、五十塊充
值卡之類的賭注突然就銷聲匿跡,再也沒人提及。可以理解嘛,形勢不明朗的時
候,我們總要稍息片刻,靜待烏雲過去。

  三人籃球賽的正式報名點設在體育館一樓。週五下午刑訴課後,我等懷揣學
生證和影本,欣然前往。瞄了瞄報名表,簡直嚇人一跳。大夥兒對金錢實在太
過熱忱,按一隊四個人算,參賽隊伍保守估計也有四五十支了。這將是怎樣的一
場鏖戰啊。我不由整個人都打了雞血,當下就要蹦個八丈高。接著自然是去打球。
就在通往東操場的甬道上,一不小心我們就碰到了藝術學院的幾個老熟人。當然,
也沒多熟,是不是老鄉都不好說。他們在左,我們在右,前後隔了大概七八米遠。
十五號一身白色耐克,走起路來也是慢條斯理,像朵邁著太空步的白蓮花。這自
我陶醉得怕是有礙觀瞻了,我認為他的跟腱多半有毛病。李俊奇要順眼得多,他
老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大喉結在逼逼屌屌中,在半死不活的陽光下異常奪目。
甚至有點攝人心魄的意思。只是深陷大高個中,對這位多才多藝的老兄來說多少
有點殘酷。法學院的李闕如不在,難得不在,不然巴普洛夫的口哨早該應聲響起
了。然而毫無辦法,在籃球場入口的拐彎處,他們還是發現了我們,繼而理所當
然地打起了招呼。十五號的招呼是皺著眉的冷眼一瞥,六號斯伯丁在他指尖轉得
飛快。李俊奇的招呼是一聲「靠」,他熱情洋溢地叫道:「好久不見啊,最近都
沒打球啊,靠啊。」作為回應,我也只能「靠」了幾聲。

  老實說,我打球不挑人,只要水準還過得去就成。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藝術
學院這幾位了,特別是大前,老是隔三差五地帶點小情緒,跟他媽娘們來事兒一
樣。我只能將其理解為官宦子弟的憂傷,簡單說就是類似于三千佳麗深宮幽怨的
一種高級病。只可惜場地有限,又恰逢某學院大一女生在上籃球課,輾轉騰挪幾
次後,也只好屈尊跟他們拼了個半場。打一開始十五號的挑釁意味就很明顯,慢
悠悠地低手上籃,旁若無人地超遠三分,幾回合後這貨索性來了個空中接力。是
可忍孰不可忍!當他再次突進來時,我只好友情贈送了一記火鍋。說驚天大帽也
行,可能他沒有料到,也可能我手勁略大,皮球咚地呼到十五號肩膀上,飛出了
界。如你所料,接下來就好戲連連了,哪怕真是一潭死水,這會兒也給攪活了。
十五號像只好鬥的公雞,死死盯防,步步緊逼,別提有多來勁。原本我也無意跟
他單幹,無奈手感太好,只能刷了幾個球聊表心意。十五號馬上在相同的位置還
以顏色,可惜他老水準有限,一個球都沒進。於是那張慘白的臉就漲得通紅,球
風也愈發粗獷凜冽。為了避免可憐的老鄉昏厥過去,我不再投籃,轉而給呆逼們
喂球。相應地,對方開始人盯人,這下場面著實精彩了許多。

  接連兩輪,我隊都以大比分輕鬆取勝。論平均身高,我們要差點兒,論技術
協調性,大家旗鼓相當。不過勝敗嘛,乃兵家常事,李俊奇尚且嘻嘻哈哈,十五
號卻有些惱火,指責隊友漏人。「特別是你,滿場瞎晃個啥勁兒啊,盯緊你的人
不就得了。」他坐在籃球架底座上,面向站在一旁的李俊奇,「腦子進屎了吧你!」
老天在上,這是我第一次聽這位陳兄講出如此長的一句話,通俗刻薄,諷刺幽默。
要不是顧及老鄉情面,我興許早就拍著大腿哈哈哈了。值得一提的是,他用的是
普通話。而李俊奇的回答自然也是普通話,他抬起叉著腰的右手抹了抹汗,說:
「靠。」又過了兩三秒,他才甩甩手,笑了笑:「知道了,我是踢球踢慣了,管
不住自己的腿。」說這話時,他晃著腦袋,甚至沖我擠了擠眼。十五號還想說點
什麼,遠方卻傳來了李闕如的呼喚。真的是遠方,得隔了四五個籃球場,但我一
眼就瞧出這逼抱在胸口的是一箱脈動。對方群眾頓時歡欣鼓舞,說興高采烈也不
為過,他們大呼:「你可雞巴來了!」十五號很鎮定,平陽的風也很配合地把他
的頭髮搞得很飄逸,這樣看起來多少有點小帥。直到李闕如哼哧哼哧地遞上一瓶
水,他才說:「你雞巴是不是現做的?」我連放了倆三分才掐斷了自己幾欲奔騰
而出的笑意。李俊奇給我遞來一瓶水,當然,我謝絕了——一瓶怎麼夠五個人喝
呢?對手有水喝,我等只能舔著嘴唇乾瞪眼,這球是沒法玩了。

  當晚就下起了雨,還恬不知恥地連累了週六。原本我打算上網抄篇樂評,把
藝術賞析課的期末考核搞定。如你所料,白毛衣還留了一手,在幾乎所有人都篤
定已牢牢攥緊學分時,她笑吟吟地給我們佈置了作業:隨您高興,隨便任何藝術
方面的感想都可以,總之,這是本選修課成績考核的唯一依據。老實說,有點不
厚道,然而——毫無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更沒辦法的是,不等我洗漱完畢,
大波就來電話,質問我「是不是忘了」。我說:「啥?」「找錄音棚啊!」他說,
「下雨就不用錄音了?」這一跑就是一上午,好話說盡也是扯淡,儘管還都是Livehouse
老闆介紹的熟人。我不由想起當年U235和盤古往《自由音樂》寄小小樣的故事,
乃至情不自禁地向大波提議:「要不咱也搞點小小樣?完了給他媽楊波顏峻張曉
舟這些狗逼寄過去。」後者不置可否,到大學城下了公車才說:「你這是異想
天開!時代變了!」至於時代怎麼就變了,他緊咬牙關,誓死不說。中午叫來樂
隊哥幾個,拉上陳瑤,吃了頓熱氣騰騰的驢肉火鍋。一點小酒自然免不了。大波
鼓勵大家不要放棄,說不少學校都有錄音棚,咱們盡可試試,「只要你們別太懶」。
非常遺憾,親愛的大波,咱們偏偏就是一群懶逼。

  借著酒勁,我們在排練房搗鼓了一個多鐘頭。門外的雨兇狠異常,卻又斷斷
續續,驟然響起的劈啪聲在大波恣意堆砌的噪音牆中飄忽不定,悅耳得令人讚歎。
不得不說,吉他還是大波來搞更好,起碼這塊digitech RP55 對他來說更合適點。
此效果器是陳瑤送我的生日禮物。所以她老的手風琴也不錯,儘管在一片電音濁
流中有點過於清新脫俗了。我曾建議陳瑤搞搞電琴,後者立馬小臉緊繃:「你懂
個屁,電子手風琴還能叫手風琴嗎,我看叫噪音感測器還差不多。」就是這樣,
在某些方面她老倔強得離譜。正玩得興起,大波接到一個電話,說是電音論壇有
套鼓擱在零號樓地下室,現在騰地方,得挪走。語氣堅定,不容置疑。於是我們
就去挪鼓。這還是上次搞活動存在那兒的,取了幾次愣是不開門,眼下大雨傾盆
你卻無可奈何。大鼓、定音鼓、小軍鼓、枝枝杈杈,非全員出動不足以搞定,如
此一來,大家倒也心平氣和了。步入雨簾時,大波將我們的嬉皮笑臉斥之為奴性。
他說的太對,我們也只好笑得更加歡暢,恰如此刻飛墜而下的肥大雨點。

  地下室嘛,除了放放東西,也就是練練拳跳跳舞了。大一時我就在這兒學過
跆拳道,當然,被坑了二百多塊錢。無數次,我夢到自己打爆體育系那幫丫挺的,
可惜他們早早畢了業。走廊七拐八繞,空間挺寬敞卻莫名壓抑,還有氣味,實在
不敢恭維。路過舞蹈大廳時,裡面人頭攢動,只掃了一眼,我便看到了那個熟悉
的「bachata 」。扛著鼓出來,神使鬼差地,我又湊到門口瞄了一眼。等陳瑤過
來催我快走時,鄙人卻再也挪不動腳步。一身身健美打扮的舞蹈愛好者們席地而
坐,璀璨燈光的最中央如你所料是一男一女。女的理所當然——是沈老師,白背
心黑長褲,體態輕盈,而又柔軟得如一抹陽光。男的嘛,個子瘦高,黑T 黑褲白
襪子,高鼻薄唇,臉色慘白。那張中分頭下無論何時都緊繃著的一張臉,除了藝
術學院十五號和大太監魏忠賢外,誰也不配擁有。而誠如絕大多數歷史書所告訴
我們的,魏忠賢早死他娘了。他們在做動作分解,簡單說,男士是個稻草人,被
女士撥撥轉轉,每撥一次,後者還要環視四周對莘莘學子們強調幾句。不可避免
地,那柔軟的胴體要在十五號身上磨蹭,包括汗津津的乳溝和圓滾滾的屁股。
「好哇,」陳瑤抬腿就是一腳,「我說你看啥呢。」「看啥呢,看啥呢。」大波
也湊了過來。「她,」我揚揚下巴,頓了頓——嗓子眼有種說不出的乾澀——只
好又頓了頓,「就是那個選修課的老娘們兒。」「哪個?」「藝術賞析課啊,地
下絲絨粉那個,就你們學院的。」「噢,」大波甩甩濕漉漉的狗毛,「快走走走,
看個屁啊。」「誰啊?」強忍陳瑤的暴虐,我近乎掙扎著問。「副院長吧好像。」
大波大步流星,頭也不回。

  周日天晴得可怕,一早起來瞥到那抹藍時,我就開始頭暈目眩。但陳若男心
情很好,於是依她老之見,我們仨還是興致盎然地遊了趟東郊的沉香湖。還他媽
是騎行,光這一去一回就得倆鐘頭,小姑娘實在是浪漫得過了頭。沉香湖呢,托
校團委的福,之前我也有幸去過一次。西北風冷颼颼的,湖面都結了冰,而我們
裝模作樣地在大堤上撿垃圾,完了還傻逼兮兮地跟旅遊局的什麼科長合了個影。
這種遭遇可以說永生難忘了。同所有的名勝古跡一樣,沉香湖也有個女眷投湖的
廉價傳說,靈感多半來自於九十年代的《故事會》。在此之前它一直叫東湖。眾
所周知東湖是歷史上平河氾濫的產物,雖然後者眼下還沒我的雙人床寬。八十年
代修了堤,築了壩,通過蓄水放水,這個五平方公里的水窪才得以免於乾涸。據
說此湖盛產蓮藕和大鯉魚,所以值此時節湖面上難免花團錦簇,鯉魚嘛,應該也
有,只是暫時肉眼還無從覺察。這一上午滿頭大汗的,也就坐了趟遊艇,東奔奔
西竄竄,想下艇摘蓮蓬還得另外加錢。午飯依陳瑤建議,我們在大堤往東兩公里
找了家小店。幾盤餃子,一條魚,還算物美價廉,起碼比大堤上要實惠得多。飯
間陳若男問我是不是見過她媽了。太過突然,搞得我差點被魚刺卡住。「你咋知
道?」我笑著瞥了眼陳瑤。「那就是咯?」她也看看姐姐,又轉向我,「那我媽
咋說的?」

  我哪知道令堂咋說的?得知面前的女人是陳瑤她媽,我登時就傻了眼。掃了
掃微波蕩漾的水面,又瞧了瞧四下亂竄的瘋狂英語愛好者,再收回目光時,我只
是咧嘴笑了笑。我是想說點什麼來著,但彼時彼刻無論說什麼都難免讓人一身雞
皮疙瘩。陳瑤攥住我的手說:「這就是嚴林。」女人抬頭看看我,好半晌亮晶晶
的嘴唇才勾出一抹笑,她說:「哦。」可能是鞋跟優勢,她媽比陳瑤高了小半頭,
一身幽香清冽低沉。又可能是夕陽的緣故,那光滑如玉的臉上依舊紅彤彤的,我
也搞不懂适才的面紅耳赤是否尚未褪去。還有那頭蓬鬆的酒紅色髮髻,實在是紅
得厲害,以至於偏分紋路下的頭皮都白得耀眼——老實說,讓人忍不住想去撓一
撓。問了問我的籍貫和專業後,她就邀請我共進晚餐。可能是的,因為她問我:
「晚飯還沒吃吧?」但陳瑤拒絕了,她說馬上協會有個聚餐,推不掉。說這話時,
她小手汗津津的,鉗子般把我死死攥住。於是我只能點了點頭。她媽笑著說:
「那就下次吧,我手頭也有事兒,都得趕啊。」通往校門口的路上,除了問問錄
音棚,陳瑤再沒一句話。她媽問啥錄音棚,我就把錄音的事兒說了說。哦了一聲
後,她媽表示年輕人有愛好挺不錯的,接著再次問了問我的籍貫。我只好又回答
了一遍,完了才意識到她說的是平海話,雖然不太正宗。「咱也在平海呆過十來
年。」她顴骨略高,眉毛細長,鼻子小巧挺立如姐妹倆,銀色耳墜在殘陽和淺笑
中閃閃發光。值得一提的是,陳瑤她媽開一輛奧迪A6,臨走的最後一句話是:走
了。

  沉香湖最有名的還是湖畔的幾個廟,據說可追溯到隋唐時期。當然,追溯什
麼的都是扯淡,搪塞的無非是個重建的尷尬。轉了一圈兒,這個樓那個閣的,目
測建築年齡頂多二十來年。打河神廟出來,我們仨便踏上了歸途。沒辦法,楊剛
來電話說四點半還有個三人籃球賽誓師大會,「想拿獎金就別錯過」。就這麼個
玩意兒搞的還挺像那麼回事兒。原本我們打算繞過湖東,沿大堤從北面出去,不
想生生被一堆建築材料擋住了去路。透過綠蔭,屎黃色的塔吊和灰濛濛的防護網
像是倒插在藍天上,清晰得令人目顫。「忒沒素質。」陳若男說。我和陳瑤表示
贊同,但要想打此過,光有素質可不成,你得下車步行。於是在鋼管水泥和白灰
砂石中,我們跋涉了百十來米。陳若男問這建的是啥,我說女廁所,她不信:
「哪有這麼大的女廁所?」陳瑤白我一眼:「肯定是什麼酒店了。」非常遺憾,
還真讓她給蒙對了。歷經重重艱難險阻,在藍色圍欄旁,我們看到了巨大的鋼架
標識:假得離譜的電腦概念圖和土得掉渣的側翻3D字體。即便被雨水沖得發白,
那幾個字還是針一樣刺目——宏達大酒店。「這也有宏達啊。」我忍不住回頭望
了眼正拔地而起的建築。天真的很藍,沒有一縷雲。「宏達咋了,子午路不就有
一個?我可沒少去。」陳若男皺著小鼻子,頗為不屑。「哥還沒去過呢。」我笑
了笑,看看妹妹,又瞧瞧姐姐。「走吧,」陳瑤蹬上車,「一個破酒店有啥好說
的。」她說的對。

  到學校已四點出頭,陳氏姐妹回家,我直奔宿舍換衣服。呆逼們早等得不耐
煩,見我回來,自然免不了一通骯髒下流的調侃。等趕到東操場,烏泱泱的青年
才俊們已把護欄外的樹蔭掠得一絲不剩,真讓人不知說點什麼好。令人驚訝而又
理所當然地,藝術學院的幾位仁兄也在。十五號難得地沖我點了點頭,我也只好
沖他點了點頭。李俊奇樂呵呵的,似是說了句什麼,但周圍嘰嘰喳喳,我也沒聽
清。操著港臺腔的賽事負責人近五點才到,在此之前我們已在倆體育老師要求下
列隊站了十來分鐘。在大家的抗議下,胖子下令先開箱,每人發了一瓶佳得樂。
之後就是漫長的講話,什麼百事體育精神,唧唧歪歪的,我也聽不大懂。一瓶水
下肚,負責人才談到了正事,他宣佈這次比賽共有六十四支參賽隊伍,每隊四或
五人,將劃分為八個小組進行積分賽,每組前四名晉級。複賽自然是淘汰賽,三
十二強,十六強,八強,四強……我仿佛看到一條通天的階梯,每層都由人民幣
鋪成,而我噔噔噔便麻利地爬到了雲端,令人讚歎。

  等點完名、抽完簽已近五點半,李俊奇喊打球,我也不好推辭。呆逼們興奮
得像每人褲襠下都爬了個光屁股女人,自然也湧到了球場上。十五號依舊刁鑽,
但不好意思,今天大家都很刁鑽。十一個球,你來我往,戰了好幾輪,那是分外
歡暢。後來場邊有個女聲說:「林林好樣的!」我一扭頭,竟看到了牛秀琴。是
的,確實是牛秀琴。她上身穿了件大紅色的無袖針織衫,下身是條中長牛仔裙,
秀髮幹練地盤在腦後,以至於顯得臉有點大。沒準兒是我的錯覺,又或許沒有比
較就沒有傷害——她身旁站著個大胸女,雖然帶點嬰兒肥,臉還是小巧玲瓏,據
我估計應該是李俊奇的女朋友。極有可能,她無辜地挺著大奶的樣子在西湖老鄉
會上我便領教過了。當然,這種事無關緊要,和我有什麼關係呢。牛秀琴說她到
平陽來辦點事兒,順道幫個忙,完了又問:「你們都認識啊?」

  儘管不清楚這個「你們」具體指誰,我還是笑了笑。

  「咱們啊,」牛秀琴拍拍李俊奇,又搭上十五號的肩膀,「可都是老鄉,俊
奇是422 的,陳晨(音),嗯,是我上司的孩兒。」

  十五號依舊走得不緊不慢,唯一的反應是聳了聳肩。於是牛秀琴的手就滑了
下來。她咂咂嘴,反而笑得愈發燦爛,甚至挽住了我的胳膊:「這林林啊,得管
我叫老姨,血濃於水的親老姨。」

  我不知道怎麼個親法,只能繼續傻笑。

  「靠,」李俊奇搗搗我,「那你不得管我叫叔?」這下大夥兒都笑了起來,
呵呵呵的,令人驚訝。連十五號都扭過臉來,說:「那就快點兒,直接走吧。」

  「不用洗洗?」

  「到哪兒不能洗啊。」十五號有些不耐煩,但他的平海話確實很溜。

  整個過程中我一直在尋思啥時候抽身離去,卻似乎一直沒有機會。更糟糕的
是,「親老姨」像是記性不太好,挽上我胳膊後便再也不鬆開。我汗津津地夾在
這幫親愛的老鄉裡,走過東操場長長的甬道,邁過三角區繽紛的石子路,又穿過
教學樓下潮湧的人流,最後莫名其妙地抵達了校門口。牛秀琴這才賜予了我自由,
她表示要不是有急事兒,晚上怎麼也得一起吃個飯。完了她管我要手機號,我說:
「上次留過了呀。」「瞧我這記性,」她拍拍腦袋,一陣哈哈哈後,突然又問,
「咦,咋不見你女朋友呢?」就是這樣,我真不知道說點什麼好。歷盡艱辛,我
們總算把牛秀琴送了到停車場,她戴上墨鏡說:「都回去吧。」傍晚明亮的暖風
中並沒有人掉頭回去,所以我也不能。她把車鑰匙遞給上司的孩兒,然後坐到了
副駕駛位。接下來,汽車發動、轉彎、調頭。就在它駛出停車場的一刹那,我猛
然發現這輛七代雅閣有點眼熟。是的,光芒萬丈的夕陽餘暉中,車屁股後的一溜
兒赫然是XX6k975.我撓撓脊樑,覺得是時候回去洗個澡了。
作者: jh8088    時間: 2021-7-6 14:26

               第三十八章

  活塞還是奪冠了,懸念不大,卻依舊令呆逼們無比失望。大家老覺得這節不
行還有下一節,這場不行還有下一場,再不濟也得扳回一局吧。於是湖人便在殷
切期盼中一路滑進了湖底。墨菲定律!馬龍和佩頓不提,科比爭勇鬥狠又頻頻啞
火,奧尼爾前幾場尚能撐撐門面,到第五場終究被雙塔按住腦袋一通猛揍。這球
輸得無話可說,傷病啦狀態啦都是些唬人的藉口,脆弱得不如瀕死之人的最後一
抹微笑。總決賽MVP 頒給了親愛的昌西,而最搶眼的當屬本華萊士,雖然後者的
最佳防守球員三連冠折戟於步行者的阿泰斯特。四十一分鐘內,大本鐘砍下了18
分和22個籃板,其中有可怖的10個前場板,外加3 個抓籃補扣。開場僅十八秒他
就造了大鯊魚兩次犯規,到下半場更是完全控制了內線,搞得禪師在場邊頓足苦
笑也無計可施。這就導致了一種很尷尬的局面:湖人的大敗固然讓人心如刀絞,
但本華萊士在活塞球迷的尖叫聲中又難免升騰為呆逼們眼裡的一顆新星。

  百事三人籃球賽也同樣尷尬。按最初的策劃,比賽要在週末進行,據某體育
老師透露,「連啦啦隊都請了」,「就是要搞得盛大、正規、熱鬧」。不料報名
人數太多,組織者又沒把好關,小組賽的車輪戰在所難免,而這離期末考也沒剩
幾天,比賽週期必須壓縮——除非你想在空曠寂寥的校園裡打決賽。由此可見,
正確評估青少年對金錢的熱愛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受該失誤影響,我們不得不
在週二、週四、週五的晚上于東操場矢志把人烤糊的路燈下各戰了一場。結果還
湊合,兩勝一負,這一負也是打成17平後罰球失誤所致。總體來看,各參賽隊水
平參差不齊,對我等來說砍瓜切菜怕是多數。當然,吹牛逼要不得,據我所知,
這次比賽光體育系籃球專業的就有七八個人。週六、周日風輕雲淡——換句話說
就是熱得要死,我們又在大太陽下戰了四場。一場比賽十分鐘不能算長,但加上
暫停罰球爭執補時,加上賽前熱身和公佈成績,這一忙活起碼一個多鐘頭。所幸
四場比賽都出奇順利,幾乎沒費什麼周折,我們便以小組第一的身份輕鬆出線。
六勝一負,共積十三分。

  關於戰績,呆逼們調侃說菜瓜都分到了我們組。楊剛不同意,他說:「李闕
如那個菜瓜就不在咱們組嘛。」這話就有點心胸狹隘言過其實了。哪怕李闕如真
的是個菜瓜,他也不在正式參賽名單裡嘛。雖然過去的幾場比賽他一場不拉,但
據我估計,多半都是提供後勤服務了。沒准正是因為他老的支持,藝術學院的老
熟人們才得以成功晉級。當然,成績不錯,七戰全勝,拿了滿點十四分。真是令
人驚訝。而我之所以知道,自然是李俊奇友情相告。幾乎每場比賽後,他都要屁
顛屁顛地跑來互通成績,然後說:「幹得好!加油啊!」在周日下午乾燥得幾乎
能燙傷人臉的暖風中,他搖著手裡的佳得樂,興奮地叫道:「複賽該不會碰著吧,
咱們?」大喉結汗津津的,玻璃籃板又白得耀眼,更讓我覺得自己是艘吃苦耐勞
的沙漠之舟。於是我說:「難說。」十五號也坐在不遠的樹蔭下——核對完成績
前誰也不能離開——他往這邊瞅了好幾眼,叼在嘴角的軟中華使那張揚的頭顱看
起來像只冒煙的夜壺。於是我又笑了笑說:「很有可能。」此時此刻,我恐怕要
再次發自內心地讚美金錢了。官宦子弟就是有錢,為了這個三人籃球賽,這幫人
統一整了身耐克隊服——連李闕如都發了一套。後者的背上印上了漢字「李闕如」,
一如十五號的背上印上了「陳晨」。

  晚上母親沒來電話,我只好給她打了過去。好半晌才接,聲音慵懶。問她咋
了,母親說有點累,睡了一覺。「還沒吃飯?」「沒呢,」她笑笑,「正打算起
來。」「咋了嘛?」我吸了吸鼻子。「沒事兒,興許著了涼,有點小感冒。」我
正琢磨著說點什麼,母親語調一轉:「哎,平海晚報你看了沒?」當然看了。事
實上我一連看了好幾期,直到週六下午才在文化版裡發現了「評劇往事」專欄。
署名自然是張鳳蘭,還配了張黑白照,寬簷帽,白襯衣,髮絲輕垂臉頰,即便在
一團鉛印馬賽克裡也那麼光彩奪目。專欄第一期寫的是評劇的起源和演變,從蓮
花落子到唐山落子再到奉天落子,從《小姑賢》到《藍橋會》再到《樊梨花罵城》,
從崔家班、趙家班到慶春班社再到永盛合班,直至天津三傑流派紛呈,直至白玉
霜初登上海灘,《海棠紅》轟動大江南北,值此評劇的發展也算是抵達了頂峰。
老實說,打小耳熏目染,哪怕戲一句不會唱,這些事囫圇半片還是知道一些。然
而當洋洋灑灑的鉛塊字攜著油墨味撲面而來時,我心裡還是不可避免地怦怦直跳。
母親行文質樸散淡,時而輕快狡黠,時而厚重悲愴,還真有點汪曾祺的意思。雖
然讀過她不少文章,甚至一度引以範本來練習高考作文,我還是大呼一聲:「寫
得太好了!」「呸,」母親的愉悅就如同這湖面上的蒼茫月光,「這麼誇張,還
要不要臉呀你?」

  這一陣母親忙得不可開交,那邊廂巡演剛結束,這邊廂藝術學校就提上了日
程,「也幸虧團裡有你鄭伯伯頂著」。教育局、勞動局、民政局、工商局、稅務
局哪哪材料都不可或缺,哪哪官虎吏狼都不好打發。除了政府許可,這校舍修葺、
師資力量也都是棘手的大問題。母親輕描淡寫地說「差不多了」,我真不知道
「差不多」是差多少。蓧金燕評劇學校也就有個破破爛爛的三層教學樓,了不起
加上兩個籃球場、一個學生伙房。是的,伙房,兩間漆成屎黃色的平房而已,多
半是耳熟能詳的門衛老婆兼大廚。更可怕的是學校連個宿舍樓都沒有,以前都是
在教室裡就地打通鋪,後來學生少了,「寢室」也就自己跑出來了。「甭管咋地,
總得有個正經睡覺的地方」,還有教學樓,免不了一通大修。教師更不用說,評
劇老師還好找,畢竟有姥爺的人脈在(上次去教育廳備案母親就順帶著見了兩個
平陽本地的腕兒,意向還說得過去),那些個藝術老師可就讓人頭疼了。但凡有
點資歷的,肯定不會來,這全招成年輕人吧,也說不過去。上周母親就說要來平
陽一趟,到師大聯絡聯絡,找找熟人摸摸底。世事艱難啊,我忍不住長歎了口氣。
「你管好自個兒就行了,」母親忠告,「好好複習好好考試,今年要拿不住獎學
金啊,看咋跟你爸交代。」

  必須承認,獎學金這事還真不好說。本學期專業課攏共開了十二門,需要考
試的就有九門,快他媽趕上初、高中了。毫無辦法,教學評估的福利需要安安靜
靜地享受。這一連兩周都在劃重點,剩下的也就是上上自習,修為還是要看個人
嘛。顯而易見,等著我們的是一段艱苦卓絕的歲月。大學生活如果有什麼事關學
習的精華,全都濃縮在這兒了——階梯教室座無虛席便是一例。半個月前房地產
課就換了個新老師,說是李老師生病,勞她代課。真應了楊剛所言,我們再沒見
過小李,起碼迄今為止尚未有任何一例目睹到小李的相關報告。李老師不是人間
蒸發,就是拍屁股走人了。賀老師依舊堂堂正正,指點起江山來大夥兒都得俯首
貼耳,誰讓民商兩大件是必修中的必修課呢。值得一提的是,週四晚上老賀拉我
們在她辦公室開了個會。「我們」有點不確切,應該說是老賀的研究生和我,咱
也就被逼無奈打打醬油。根據會議精神,《土地價格的法律分析》是個大型課題,
涉及私法、產權和政府管制的方方面面,而「我們」要做的就是立足平陽本地實
踐,以案例為材料,分析私法和公法在產權不明晰的情況下對土地交易的影響。
關於我,老賀說是個本科生,「在物權法方面有點思考」。這就有些言過其實了,
當然,無關緊要,根本沒人關心。這個會的唯一亮點,我認為是,該項目「開題
太晚」,「經費也剛下來」,「材料搜集可以在考試後進行,相關討論研究就要
等到下學期了」。

  其實我很好奇李闕如如何看待老賀的新物件,畢竟後者在姓上都不過關。奇
怪的是,那張散發著鬱金香味兒的名片我竟沒丟掉,而是插到了床頭的書架上。
上週六比賽後,在通往燒烤攤的途中,我有幸撞見了老賀和梁致遠。前者襯衣白
裙,像只飛蛾;後者斑點polo白色長褲,宛若瓢蟲。殘陽在西邊天空還留條尾巴,
夜風微醺,蛙叫蟲鳴,兩人走出家門,妄圖在遊人接踵的西湖畔打打野食。這麼
說有點誇張,他們只是走在西側甬道上,目的地是不是西湖我還真不清楚,至於
是不是打野食更是與我無關。梁致遠看到我,便和我打招呼。假裝沒瞅見老賀的
呆逼們也不得不停下來問候師長。當然,這聲問候還是頗有收穫的,畢竟老賀紅
臉微笑的樣子可不多見。梁致遠問我們幹啥去。我說吃飯。他說現在還沒吃飯啊。
我說是的。他扶扶眼鏡,似是還想說點什麼,我們已大步流星地跟他們說了拜拜。
其實我倒真想聽聽他能說點什麼。一路上,乃至貫穿整個飯局的,除了女人、籃
球,就是這對新人了。大家都誇師太思想開明,不愧是教育界的典範。梁致遠麼,
呆逼們質問:「他跟你是什麼關係!」這個問題難住了我,我也不曉得他跟我是
什麼關係。非常抱歉。

  淘汰賽在週五傍晚拉開了帷幕。與我等對陣的是化工系的老熟人,很熟,知
根知底,可以說自打踏上X 大球場就跟他們混在一塊了。夕陽血一樣紅,於是我
們就打了一場血戰。比分焦灼,群情激昂,近兩年的情誼也無法阻止大家臉紅脖
子粗。在比賽前所未有地中斷了兩次後,楊剛的一記超遠兩分終結了它。名額有
限,毫無辦法,競爭就是這麼殘酷。令人驚訝的是,週六上午我們竟迎來了藝術
學院的老夥計。雖然週五賽後便已知曉,但當他們沐浴在早晨八九點鐘的陽光下
時,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也不能說不可思議,就是沒想到會這麼快,感覺
有點誇張。清風拂面,還算涼爽,於是他們的白色耐克隊服便瑟瑟發抖,看起來
很有士氣。觀眾也不少,還有拿著單詞本的傻逼,這樣一來就有些黑雲壓城的味
道了。熱身時,李俊奇笑嘻嘻地跑來說:「呆會兒老鄉可別留情面,大夥兒要動
真格的!」那就只好動真格的了。

  不想陳晨開場就一個兩分,之後利用我方失誤接連兩次突破,打了個四比零。
這火力夠猛。我等奮勇直追,卻收效甚微,比賽進入八分鐘時還落後四分。今天
除了楊剛太軟,最大的問題恐怕還出在聯防上。兩隊陣容太過相似,都倆大前一
控衛,機動性強,一個配合失誤就會漏人。所以僅有的一次暫停後,我隊開始人
人盯防。陳晨突破不成,拉出去放兩分,一副志滿意得的樣子。我只好一巴掌呼
了過去,可以說我使出了吃奶的勁,摟住皮球時就像拍在了奶子上。如你所料,
非常不好意思,咚地一聲巨響,皮球彈飛,老鄉捂臉倒地。血瞬間就湧了出來,
比賽只好中斷。李闕如後勤服務很好,雖然有數個女孩伺候,還不輪到他老忙活。
而李俊奇依舊沒能得到上場機會,因為陳晨堵上鼻孔後便王者歸來。這貨戴著護
膝護臂,腦袋上繃著頭帶,這會兒又腫著鼻子塞上了衛生紙,實在有點莫名搞笑。
於是我就笑了笑,我說:「沒事兒吧?」陳晨沒說話,而是直接發球。大概是嗅
到了血腥味,楊剛這逼總算睡醒了,當下就貢獻了一個搶斷。我三分線外接球,
來了一記後仰跳投。皮球應聲入網,刷地,非常悅耳。接下來,在同一個位置我
故技重施。老鄉步步緊逼,張牙舞爪,卻也無可奈何。至此,雙方打成15平。還
剩幾十秒,頂多兩三輪進攻。出乎意料,陳晨接球後突進又拉出,選擇了投兩分。
理所當然,現實給了他一記響亮耳光,可以說相當可惜。我就比較穩妥了,抓板
拉出後突破上籃得手,還造了個犯規。即便群眾聒噪,罰球還是小菜一碟,再次
穩賺一分。對方仍然得到了一次進攻機會,陳晨接球就投,卻被手疾眼快的我一
巴掌扇了下來。沒辦法,球太直,太倉促。幾乎與此同時,終場哨響起。皮球再
次落到老鄉手裡時,他咚地一聲把它砸到了地上。後者只好再次彈起,很高,哪
怕在勝利的歡呼中也有點過於張揚了。「這哥們兒風度欠佳啊。」李俊奇走來時
我說。他笑笑,沖我拱了拱拳,說:「恭喜恭喜。」

  然而周日上午的四分之一決賽,我又見到了李俊奇,還有她的大胸女友。兩
人和陳瑤站在一起,我從場邊經過時,他捅捅我說:「加油啊,老鄉!」比賽至
此總算出現了啦啦隊,應該是些大一女孩,怎麼說呢,很自信吧。所以別無選擇,
這場球我們也打得很自信。對方身體條件不錯,又高又壯的,可惜在戰術安排上
有點糙,說到底還是缺乏經驗。我方開場跳球便得手,一路領先至終場,對抗是
激烈了些,但比賽結果毫無懸念。賽後待遇我還是很享受的,陳瑤又是遞紙巾又
是遞水,連李俊奇都遞上了一根軟中華。出於老鄉情誼,我就不客氣地接了過去。
一番客套話後,他問我下午有啥安排。雖然搞不懂這廝意欲何為,但我下午還真
沒啥安排,不出意外的話無非是複習、排練或者找錄音棚。於是我說:「咋?要
請客啊?」「靠,」李俊奇的笑聲太像馮鞏了,「還真讓你給說對了,陳晨請客
KTV ,老鄉一塊兒說說話啊,聯絡聯絡情誼。」舞臺我沒少上,KTV 還真沒去過
幾次,與絕大多數的同齡人一樣,我對這套聲響系統的記憶還停留在遙遠的卡拉
OK時代。不過問題的關鍵在於,和陳晨聯絡什麼鳥情誼啊,有點誇張了。「喝酒
免不了,」李俊奇捅捅我,「昨天把人虐得那麼慘,怎麼也得罰酒三杯吧?有點
心理準備喲。」我看看陳瑤,真不知說點什麼好。「放心,有兄弟呢,」這貨又
捅了捅我,然後面向陳瑤,「你也去唄,美女。」

  同我一樣,陳瑤也不大想去,她說得回趟家。大胸女就問:「現在回家?」
我告訴他們我女朋友家就在平陽。於是他們說:「那啥時候不能回,非得這會兒?」
這個我可說不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放到陳瑤身上,多半是電視劇裡常見的那
些母女矛盾。對一個准單親家庭來說,這種事並不稀奇。別的不說,西湖畔的面
紅耳赤至今歷歷在目。那次忍了半天,我還是問了問陳瑤到底咋回事。好半晌她
都沒吱聲,最後給我一拳說:「還以為你是根木頭呢,也不知道問問。」我就又
問了問,回答我的是:「以後再告訴你。」她眼眸閃爍,如垂柳下的湖水般波光
粼粼。然而下午李俊奇來電話時,陳瑤還是決定與我同行,她說:「不去白不去,
起碼得看著你啊,喝多了咋辦?」一如約定,李俊奇和大胸女坐在報欄旁的涼亭
裡。前者喝著罐裝可樂,老遠就笑眯眯的;後者穿了個吊帶,胸看起來就更大了。
「靠,夠快啊你倆。」老鄉讓來一根軟中華,永遠這麼客氣。打假山上下來,天
就更熱了。大太陽牛逼哄哄,路人一個個蔫了吧唧的,像是烤箱裡的肉排。「去
哪兒啊?」我吐個煙圈兒,抹了抹汗。

  「到了就知道了。」

  「東家呢?」我又抹了抹汗。

  「包廂裡等著呢唄。」

  「靠。」這下我就無話可說了,只好再次抹了抹汗。

  我知道用不著打的,但實在沒想到校門口等著我們的是一輛捷豹XJ8L.對車
我不太熟,平常也不關心,不過今年三月份捷豹進軍中國市場的消息你就是捂住
耳朵也無濟於事。而這輛黑色皇家加長版多半是進口貨,起碼目前該車型尚未在
我國正式上市。李俊奇主動要求坐前面,於是我便和兩位女士坐到了後面。司機
是個女的,挺年輕,襯衣西褲白手套。這身裝扮如同車裡的寬敞和涼爽一樣,讓
我本能地一驚。李俊奇笑著說:「久等了。」司機說:「沒事兒。」聲音輕巧利
索,但並沒有笑。

             第三十九章(免捐)

  得知目的地是平陽大廈時,我又是本能地一驚,乃至一路上都沒說幾句話。
不光我,大家好像都無話可說,除了李俊奇會偶爾回過頭來噴兩句。據他介紹,
大胸女在藝術學院讀研二,明年畢業。後者挺挺胸說是的,完了又補充一句:
「你們樂隊很牛,啥時候還有演出啊?」剛想說點什麼,陳瑤就在我大腿上狠狠
掐了一把。「噢。」我回答她。到達目的地時近兩點,捷豹一直開到了大廈正門
口。中央公園鬱鬱蔥蔥、鳥語花香,除了馬路太寬,這大自然的囂張氣焰都快趕
上我們位於荒郊野外的X 大東區了。而高聳入雲的平陽大廈如此真真切切地屹立
於眼前,多少讓我的膀胱有點壓力。這個柱狀物造型非常奇特,應該相當全面地
體現了我校園林學院前院長郭晟的奇特腦回路:底座是八角形,中間是圓形,臨
近頂端時又突然鼓起一個大龜頭。真讓人不知說點什麼好。平陽大廈建於1997年,
222 米,共58層,以8 層為界,下面是商鋪,上面是酒店。商鋪自然高大上,幾
乎全省的奢侈品專賣店都在這裡了;酒店嘛,正是所謂「白金六星」的平陽大酒
店。以上資訊承蒙網際網路、陳瑤,包括李俊奇和他的大胸女友友情提供。在大堂
招待帶領下,穿梭於也不知道什麼長毛地毯上時,李俊奇說:「一樓幾個茶點鋪
都不錯,星巴克啦、羅多倫啦都有,前段時間開了個什麼日本料理,也不錯!」
雖然搞不懂他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但除了點頭我好像也別無選擇。平陽大酒店有
兩部專屬電梯,外加一部刷卡式VIP 電梯,李俊奇掏出磁卡刷了刷,後者便直接
把我們送到了57層。有點神奇。

  打電梯出來,倒不是什麼富麗堂皇震驚了我,而是頭頂隔三岔五、雨絲般下
垂的巨大水晶燈。老實說,我有點膽戰心驚,生怕它們會星星點點地墜下來把我
等砸個半死。兩男一女查驗了李俊奇的白金卡後才放行,這種酒店怕是世上少有。
招待們三三兩兩,男的禮服,女的旗袍,植物般點綴在紅褐相間的木質走廊裡。
溫柔飽和的燈光使他們的臉看起來有點圓滑,像一顆顆在溪流下沖刷了幾百年的
鵝卵石。走到前臺時,夏天帶給我的汗水已完全凝固下來。但李俊奇並沒有上前
詢問,而是給陳晨打了個電話。身側凹凸不平的牆上鑲著兩隻碩大的孔雀標本,
左側孔雀的尾巴指向一塊傘狀的石頭,上書三個字,還蓋個紅戳。頗費了一番功
夫,我才發現草書寫的是「平河會」,至於紅戳,不好意思,文化有限識不得。
很快,在招待帶領下我們步向包間,而陳晨將像個深閨淑女那樣掃榻相迎。當然,
如你所料,該淑女忘了學習一件事——怎麼笑。這老鄉開了門就往回走,一句話
也沒有。直到在烏龜殼般的沙發上坐定,他才說:「坐啊。」他用的是平海話。
真是謝天謝地,不然我還不知道敢不敢坐下來呢。我和陳瑤分享了一個烏龜殼,
李俊奇和大胸女分享了另一個烏龜殼,我們中央還躺著一個更大的烏龜殼。上面
擺著一個煙灰缸,一塊表,兩隻高腳杯,其中一隻裡還有小半杯紅酒。陳晨抓起
來,悶上一大口,半晌才說:「喝什麼,隨便點。」這下變成了普通話。據我目
測他的鼻子也沒啥問題。

  我讓大胸女點,大胸女讓陳瑤點,陳瑤又讓我點。看了看價目表,又看了看
李俊奇,我說:「來支青島得了。」「靠,」李俊奇奪過價目表,「給誰省呢,
還是我點吧。」然而東家並沒有給他機會——「行了,行了,」陳晨抬頭面向招
待,「就XO吧,軒尼詩。」「你倆呢?」他指的是兩位女士。「不知道啊。」大
胸女撇撇嘴,挺了挺胸。陳瑤瞥我一眼,沒說話。「把我那瓶大拉菲拿過來吧,
再來兩個大果盤。」就在招待拉住門把手時,這老鄉又說:「還有半盒大衛杜夫,
一起拿過來。」說完這句話,他便放下酒杯,癱到了沙發上。很顯然,一下子說
這麼多話有點過於消耗體力了。女經理過來時終於打開了點歌系統——說來奇怪,
大家好像都忘了來這兒的目的,一個個要麼閉口不言,要麼東拉西扯(比如李俊
奇,一個勁給我吹老崔怎麼怎麼牛逼),竟沒一個人想著唱歌。仨招待跑了兩趟
才把東西上齊了。女經理緊隨第二波招待而來,進門第一句話是:「都不見你來
啊。」很親切,笑容如簌簌掉落的花粉。「我倒是想來。」陳晨依舊癱在沙發上。
「喲,咋地,你伯伯還能吃了你?」這句是平海話,相當地道。我不由多瞅了她
兩眼。此人大概三四十歲,白襯衣西裝褲,鵝蛋臉俏生生的,微黃卷髮非常短—
—可以說在現實生活中,我從未見過女性留這麼短的髮型,除了尼姑。身材還不
錯,不太高吧,也有腰有屁股。這會兒趴在液晶顯示器上,臀部更是圓滾滾的,
分外惹眼。於是李俊奇啪地在上面來了一巴掌。「王八蛋,當女朋友的面也敢這
樣,再你媽亂來,老娘找李紅旗削死你個龜兒子!」她對著李俊奇就是兩巴掌,
再大力點興許能把後者的背給拍直了。李俊奇呵呵呵的,大胸女倒完全無所謂,
已經對著觸控式螢幕點起歌來。

  如此精彩的好戲也只是吸引東家瞟了兩眼,然後他坐起來,點上了一支雪茄。
我猜這就是「大衛杜夫」。很快,他把煙盒推了過來,但我指指喉嚨謝絕了。陳
晨也沒說啥,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把玩起手裡的打火機來。這個火機倒很一般,
也不是啥牌子,幾十塊錢吧,跟我之前的一款挺像。「開喝吧?」他把火機揣兜
裡,擺開三個矮腳杯,隨後就拎起了那瓶軒尼詩。李俊奇還在呵呵呵,拽著女經
理的手,喉結都一上一下的。「行了,你雞巴還喝不喝?」陳晨不滿地撇了下腦
袋。於是李俊奇就不再呵呵呵了,他也擺上三個矮腳杯,擰開了冰水桶。「就著
冰水喝,」這貨滿臉通紅,笑意尚未褪去,「味道更純正。」女經理也是紅霞滿
面,整理了好半晌衣服,然後說:「咦,剛那誰說你帶了個大美女過來,人嘞?」
陳晨沒搭茬,而是問:「你要不要也來一杯?」「切。」女經理在陳晨肩上扇了
一巴掌就扭了出去。不知是不是錯覺,那屁股似是肥了些許。就在陳晨把酒杯推
過來的一刹那,我猛然發現他左手腕上有兩道暗紅色的疤痕,「丫」字開口又河
流般地交匯到了一起。搞不好為什麼,我眼皮不受控制地就跳了一下。白蘭地我
也喝過,在小舅那兒、在大學城飯店、在平海的那些平價酒店裡,但軒尼詩XO還
是第一(次)喝。學著兩人的方法嘗了嘗,也沒品出什麼好來。入口甜、酸,後
來有點苦,接下來就是辣,黏糊糊地在喉嚨裡裹上一團,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醇厚
吧。當然,我得承認,並不比青島差。而此時陳瑤扭過臉來:「給你挑了好幾首
歌兒,一會兒好好唱。」

  陳瑤很喜歡狄倫的《手鼓先生》,於是我只好唱《手鼓先生》。喝點小酒,
感覺剛好,可以說相當自我陶醉。一曲即將結束時,不經意地一瞥,我發現陳晨
打身後的一個巨型烏龜殼裡走了出來。說實話,之前我一直以為是裝飾,沒想到
竟然別有洞天。他背心松垮垮地耷拉著,挨沙發坐下就悶了一口酒。大胸女說:
「陳晨你有啥拿手的,我給你點。」「你們唱吧,」他又悶一口,猶豫了下,
「你看著點唄。」在陳瑤唱王菲時,這廝再次進入了烏龜殼。這真是一種令人驚
訝的設計,你以為是裝飾,其實是個廁所或者其他的什麼。當然,廁所的可能性
不大,除非老鄉有尿頻的毛病。等陳晨再出來(他已進進出出好幾次也說不定),
我已經續上了兩次酒。不得不承認,這玩意兒越喝越有味道。我甚至主動跟東家
碰了一杯。他抿了口冰水,一飲而盡,只是臉上那星星點點的汗珠令人不知說點
什麼好。李俊奇唱完《假行僧》(馮鞏般嘹亮,璀璨的驢鳴),陳晨又起身向烏
龜殼走去。實在忍無可忍,我只好問問前者烏龜殼背後是個啥。「衣帽間?誰知
道,靠啊。」李俊奇續上酒,又開始猛吹崔健。這逼中毒太深,除非開顱取腦怕
已無可挽救。一曲Tom Waits 後,在膀胱的逼迫下,在李俊奇的指點和我的直覺
探索下,鄙人成功地摸到衛生間並打開了門。如你所料,那是另一個巨型烏龜殼。
如果非要說是一口鍋,我也不會有太大意見。鍋裡卻精緻得令人驚訝,洗面池、
淋浴、造型奇特的馬桶,浴巾、睡袍,連洗漱用品都是愛馬仕的——如果它真的
生產這類東西的話。馬桶正上方裱著一幅梵古的《星空》,淡藍和淺黃色漩渦直
暈人眼。這恐怕就別有用心了,正常人在排泄時實在不應該思考太過扭曲的東西,
包括一些視覺上的形而上引導。出於健康考慮,印象派哪怕用來擦屁股,也不該
糊在廁所的牆上。我是這樣認為的。

  如你所見,這泡尿太過漫長,以至於我的思緒有點天馬行空。當尿們開始沿
著馬眼無力地往下滴落時,我突然就聽到一種摩擦聲。或者說撞擊聲更為恰當,
比如桌腿不夠平整,再比如桌沿蹭在牆上。一瞬間我意識到聲響來自隔壁,也就
是「誰知道」的「衣帽間」。甩完尿液後,神使鬼差地,我隔著馬桶把耳朵貼到
了牆上。原本我只想試著湊過去而已,可它自己就死死貼了上去。很涼,很爽,
真的有撞擊聲,而且響亮了許多。幾乎電光石火間,一幅交媾圖就打我腦海裡蹦
了出來。但我還是覺得過於誇張了,何況除了「撞擊聲」再無其他聲響。沖完水,
看到洗面臺上大「H 」標識的洗手液時,我一把就給手腕粗的透明瓶蓋拽了下來。
這是小學自然課就學到的聲音傳播原理,我也搞不懂自己哪來那麼大的實踐勁頭。
簡直一陣風似地,我便倒騎在馬桶上隔著大瓶蓋把耳朵湊了過去。確實是撞擊聲,
很有節奏,此外,還有若有若無的呻吟聲,同樣很有節奏。當下我頭髮就豎了起
來,雖然這頭毛碎從來也沒趴下去過。十來秒的適應期後,我搜索到了更豐富的
聲響,比如男性的喘息聲,比如肉體的拍擊聲。前者斷斷續續,像被人扼住了咽
喉;後者厚實低沉,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個肥碩的肉屁股 .仿佛是為了印證我所
思所想,隔壁兀地響起一聲清脆的「啪」,伴著女人的輕哼,接連又是兩聲「啪」。
「這大屁股。」是的,陳晨喘著粗氣說——一字一頓,跟拿小刀硬剜出來似的,
想聽不清楚都難。女人似乎說了句什麼——也許並沒有,反正這會兒連呻吟聲都
消失不見。或許我也該推開烏龜殼,回到美妙的酒精和音樂中去了。

  然而毫無徵兆,隨著「嘭」的一聲響,撞擊開始變得瘋狂,厚實的啪啪聲也
響亮密集了許多。女人「啊啊」兩聲,又低了下去,似是嗚咽,卻又幾不可聞。
我真不知說點什麼好。不多久,撞擊總算停了下來。「還不是濕了?」確實是我
那老鄉憂鬱而冷漠的聲音。可搞不好為什麼,聽起來跟平時不太一樣。「上面也
脫了。」伴著「啪」的一聲,他又說。我這才意識到這逼用的是平海話。條件反
射般,華聯的淺黃色肥臀、剛剛的女經理、甚至籃球場旁張羅著止鼻血的女孩們
一股腦地蜂擁而出。摩挲聲,木頭的咯吱聲,然後牆壁「咚」地一聲悶響,只剩
下男女的喘息。女人說了句什麼,很低——但確確實實說了,我不由想到冬日清
晨一張嘴就冒出來的白煙。之後隔壁就安靜下來,漫長而乾枯,據我估計起碼有
一分鐘。相應地,脖子的僵硬感立馬就跑了出來,李俊奇的歌聲也忽地嘹亮起來。
很熟悉的旋律,Lou Reed的《I'll Be Your Mirror 》,真是不敢置信,哪怕這
貨有點五音不全。在我猶豫著是否離開時,牆上突然響起一陣摩擦聲。等我貼上
大瓶蓋,撞擊聲又再次響起,一點也不客氣。還有嗚嗚聲,四處躲閃,忽又變成
低喘和輕哼。女人的呻吟很近,那一絲絲婉轉的氣流透過鋼筋混凝土,透過高級
木材和瓷磚,滲出一種說不出的嫵媚。摩擦聲非但沒有停止,反而攀上了撞擊的
節奏——毫無疑問,女人靠在牆上。陳晨肯定站在她大開的兩腿之間,神經病似
地挺動著胯部,甚至把玩著兩個奶子。我感到老二硬得發疼,而軒尼詩的醇厚正
化作一團團熱氣在筋骨血脈間四下飛竄。就這麼持續了一陣,撞擊聲越發猛烈起
來。女人壓抑的悶哼在牆壁的摩擦中逐漸高亢,乃至最後只剩下了哈氣聲。伴著
幾聲密集而張揚的咚咚響,陳晨的喘息兀地清晰了許多,仿佛就黏在牆上。「騷
屄!幹死你個大騷屄!」氣流的末端,幾個字痙攣著滾出喉頭,潮濕而尖利,聽
起來簡直像老鼠叫。

  近乎掙扎著,我掀開鍋蓋,回到了卡拉OK的甜蜜撫慰中。大胸女也不知在唱
一首什麼歌,逼逼叨叨的。她把室內僅有的仨人當作觀眾,手舞足蹈得不亦樂乎。
吊帶下的大胸在忽明忽暗中輕輕跳躍,像兩隻被禁錮的氣球,而它們必然,必然,
憧憬著飛到天上去。李俊奇說,你可真能拉,該不會來痔瘡了吧?他翹著光腳,
紅光滿面,嘴裡還叼了根大衛杜夫。陳瑤問我沒事吧,完了就抱怨好幾首歌都切
過去了,想唱你自個兒選去吧。陳晨卻一直沒有出來,令人驚訝。我嘗試著去搜
索烏龜殼後的動靜,理所當然,一無所獲。猛灌了半杯冰水後,我笑著搗了李俊
奇一拳,問陳晨在屋裡幹啥。「靠,」他咳嗽兩聲,「誰雞巴知道,有人請客就
行。」這麼說著,他也往「衣帽間」瞅了一眼。「誰雞巴知道,」他又說,與此
同時揚了揚手裡的雪茄,「你咋不來一根?」接下來,陳瑤唱了首《Pissing In
The River 》,拿腔拿調,很有味道。李俊奇又唱了遍《假行僧》,還非要拉著
我合唱,令人無比蛋疼。直到郭富城那傻逼在顯示器上蹦出來,大胸女才開始喊
陳晨。接連兩三聲後,他才應了一聲,依舊沒出來。他不唱自然有人唱,比如李
俊奇,這逼在明明暗暗中扭動著身子,沖我直招手:對你愛愛愛愛不完。我突然
就覺得自己掌握了一個秘密,非常不幸,此時此刻,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這種感覺很不好,像塊石頭鉻在胸口,又像誤食了幾兩巴豆全身虛脫飄飄欲仙。
牆上滿是凹凸不平的鵝卵石,鵝卵石上點綴著看起來像蠟燭的燈,窗簾、帷幔、
屏風宛若死氣沉沉的水草。我這才驚覺大家坐在一個池塘裡。

  陳晨出來時,我們四個人正對著果盤狂啃。音響裡的伴奏在大快朵頤間變得
空靈。說不上為什麼,我老覺得自己還能吃下去一些東西。「咋不唱了?」他雖
然沒有大汗淋漓,但起碼也是油光發亮。「等你呢唄。」大胸女挺挺胸。於是陳
晨就跑去唱了一首歌——選了好半天,周璿的《永遠的微笑》。還湊合,比陳瑤
是差了點,不過還能聽。衣帽間裡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唱完這首,他似乎有點意
猶未盡,趴到觸控式螢幕上搗鼓了好一陣。當然,我等並未再次欣賞到此人美妙的歌
喉——打小烏龜殼上站起來,他兩個跨步就坐到我們身邊的大烏龜殼上。穩住屁
股後,陳晨做的第一件事是悶光了杯裡的酒。咕咚一聲,很響。完了他給每個人
都續上了一點,直到瓶子見底。「得喝完,」老鄉又是咕咚一聲,他顯然忘了XO
的正確喝法,「還有那瓶大拉菲。」陳瑤瞅我一眼,笑了笑。她倆還真沒喝多少,
倒是我跟李俊奇各消滅了小半杯。大胸女唆了個櫻桃,嗯嗯兩聲後問陳晨剛才幹
啥去了。她聲音嬌滴滴的——過於嬌滴滴。東家並未搭腔,而是向李俊奇要煙,
並順手給我撂了一根。「管得寬,機密電話也要打到你眼前啊,」李俊奇摟住女
朋友的腰,「晚飯吃點啥呢,搞定了再回學校。」大胸女說不如吃料理,於是李
俊奇就邀我和陳瑤同去。陳瑤沒表態,除了建議唱完歌再說,我也不好說什麼。
她老今天有點蔫,不知是來事兒了,還是因為我們身處這池塘之中。「可以嘗嘗
看,」陳晨垂頭彈著煙灰,「挺不錯哩。」他用的是平海話,叼上煙後瞥了我一
眼,又迅速滑到了陳瑤身上。陳瑤笑笑說好。我捏著軟中華,搞不懂是先抽煙呢,
還是先喝光矮腳杯裡的酒。抑或先灌杯冰水?我感到內裡火辣辣地一陣翻湧,有
什麼東西幾欲噴薄而出。

  幸運的是什麼也沒噴出來,煙我抽完了,酒抿了一口後便沒再動。陳晨又進
了趟烏龜殼,很快就踱了出來。李俊奇光著脊樑,再次演繹了一遍《假行僧》。
這逼那麼瘦,肌肉倒不錯,不知道是否踢球的都這樣。如廁歸來,陳晨就癱到沙
發上,慢慢地喝完了他的軒尼詩。整個過程中腿抖得像開著拖拉機。「再唱唱唄。」
他建議。於是我就站了起來,就這一瞬間,忽地就瞥見他左胳膊上的抓痕。還有
腋下,一道道的,像是一個排的蝸牛剛打上面犁過。臨走,陳晨把玩著手裡的表
說:「老鄉啊,平常就該多來往。」他甚至笑了笑,真是令人驚訝。這種笑我說
不好,有點拘謹,像只受驚的兔子。在李俊奇的哈哈哈中,我沒說話,卻不自覺
地留意著衣帽間裡的動靜。當然,什麼動靜都沒有,仿佛這個生命中已經逝去的
下午,我在衛生間裡所聽到的都是錯覺。路過前臺,我又看到了女經理。她撅著
圓屁股俯在吧臺上,問我們玩得好不好。李俊奇說不好,她巴掌就揚了起來。癲
癇發作一般,親愛的老鄉就又開始哈哈哈了。進到電梯裡,一種莫名的激動突然
就毫無防備地襲來,我不由攥住了陳瑤的手。外面陽光依舊燦爛,博愛而有力地
打在所有人身上,我感覺舒服了許多。或許,是空調房裡的氣味太過凝滯了。

               第四十章

  三人籃球賽我等終究沒能奪冠。換句話說即,一萬塊人民幣像鴨子一樣飛走
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這只鴨子從來也沒煮熟過——能幹沉體育系籃球專業的惡
霸挺進決賽,已完全超乎了大家的預料。那真是艱苦卓絕的一戰,論身高,論技
巧,論戰術,他們起碼都略勝一籌。我方一路落後,狠拼硬磨,直至最後一分鐘
人品大爆發,愣是打出了個八比二的小高潮,奇跡般地完成了反超。這種事毫無
辦法。同樣毫無辦法的是,在週四晚上的體育館二樓,面對另一支籃球專業的惡
霸,我們遺憾敗北。後一支的實力未必強過前一支,所以也只能理解為老天爺從
中作梗了。不甘心在所難免——一如球館慘白的燈光,一如黑壓壓的人群中閃亮
的髮夾,一如呆逼們在終場哨吹響時沉默的汗水——所有這些,大概都會鐫刻在
2004年的夏天吧。好在亞軍也有獎金五千塊,從校門口的農行兌出來,無論功勞
大小,正好一人一千。請系裡邊吃飯自然免不了,這幫狗娘養的,個個血盆大口、
嗷嗷待哺,哪怕已被即將到來的期末考試折磨得不成人形。

  說到折磨,誰也不能倖免。劃完重點就是上自習,沒日沒夜,這一學期欠下
的債頭昏腦脹也得補回來。問題的關鍵在於,第一,哪怕劃完重點,我等所面對
的依舊是文山文海;第二,圖書館、教學樓——只要能塞人的地方——哪哪都座
無虛席,除非六點鐘前起床,想找個清淨地兒比登天還難。由此可見,選修課不
用考試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這種原則上送學分的課,除非碰上怪胎沒人會為難
你。然而「怪胎」倆字不會刻到腦門上,事實上有不少好老師都是怪胎,所以還
是勤勤勉勉最重要,拿學分冒險不值當。比如藝術賞析課的考核作業,我可是參
考了三篇有關波普主義和極簡主義的樂評才得以搞定。其中還有陳瑤的一半功勞,
此學霸無論幹什麼都得心應手,由不得你不佩服。基本上每天,慢悠悠地吃完早
飯後,我和陳瑤都會跑小樹林裡看書——除了礙眼的垃圾多了點,那還真是個學
習的好地方。當然,在她老看來,我也是個垃圾。多虧了樹木蔥郁環境清幽,不
然我「早被一腳踢出去了」。

  沒准就是決賽後的第二天中午,我和陳瑤打小樹林西側竄出來時,神使鬼差
地,竟碰到了白毛衣。她腳蹬一雙白色坡跟涼鞋,把碎石路踩得噔噔響。速度不
能說快,但也著實不慢,起碼那身圓領休閒白T 和寶石藍牛仔熱褲下的胴體生動
地傳達出了一種動態之美。確切說就是,乳房在行進中波濤洶湧,白生生的大腿
於斑駁而婆娑的樹蔭下直晃人眼。還有那雙沒穿絲襪的腳,丹蔻點點,你看一眼
尚可,要是多瞧幾眼,難免眼花繚亂。何況也不會有人給你時間去仔細地打量一
位光彩照人的女士,比如陳瑤,冷不丁地就在我腰眼上捅了一下。於是我就嗷地
叫了一聲。有點奇怪的叫聲,沈老師只好瞥了我一眼。我猜是的。雖然她戴了副
大蛤蟆鏡,但蓬鬆髮髻下的小臉確實朝我們側了側。別無選擇,我立馬笑了笑。
她竟也朝我們笑了笑,嬌豔欲滴的櫻唇輕輕一彎。於是我就叫了聲「沈老師」,
半秒後又蹦出了個「好」。她愣了下,很快櫻唇再次一彎,乃至停下腳步說:
「你好,你們好。」「吃了沒?」緊跟著她問。實在出乎意料,以至於得有個兩
秒鐘我才應了聲:「還沒呢。」「那就快吃飯去。」她笑得更燦爛了,眼瞼下浮
起兩隻臥蠶,貝齒都亮晶晶的。就我發愣的片刻,白毛衣就再次邁動腳步,走了。

  緊接著,一個中年男人便出現在我們面前,Polo衫運動短褲網球鞋——總之
就是你所熟悉的那種中年中產的經典休閒造型,真讓人不知說點什麼好。其實我
早該看到他,但不知為何現在才看到,於是此人就通過放慢腳步來提醒我們不要
殘忍地忽略他。他甚至打量了我一眼,那冷不丁的眼神分外熟悉。「走唄,」陳
瑤一本書扇過來,「笑得還真是甜啊。」我只好走,邊笑邊走。不想中年男人叫
住了我——或者我們。他說:「哎。」我們就回過了頭。男人個頭還行,一米七
五靠上,有點壯,啤酒肚不能說小吧,但也算不上大。於是他兩手操褲兜裡挺了
挺肚子——這下條紋肚皮壯觀了些許:「幹什麼的?」我搞不懂這話什麼意思。
事實上,我有點發懵。陳瑤也好不到哪兒去,她也沒吭聲。「她是你老師?」這
應該是個疑問句,但並沒有任何疑問的意思。「哦。」我說。「沒事兒。」這貨
揚揚國字臉,用一隻戴著腕表的手抹了抹飽滿的額頭,高挺的鷹鉤鼻和平頭頂端
的美人角很是惹眼。「沒事兒了。」他抬頭望望懸鈴木樹冠,沖我們擺擺手,轉
身離去。整個過程中沈老師都沒回頭,甚至連款款玉步都沒有任何停頓。所以如
你所料,小平頭一路小跑追了上去。「神經病。」陳瑤評價道。她說得太對了。

  有句老話叫忙裡偷閒得幾回。這複習越是到了最後關頭,大家反倒越是放鬆,
連傍晚打球都成了慣例。不光我們,全校學生都這副德行,乃至每天下午四點鐘
以後籃球場就會人滿為患。這勁頭實在有點躁狂症的意思。只是平陽大酒店一別,
我等再沒見過十五號。該老鄉對籃球的熱情似乎在那場八分之一決賽裡被耗了個
精光。關於此,楊剛推測,沒准陳晨對籃球的熱愛就是那泡噴湧而出的鼻血。有
些道理。李俊奇倒是偶爾會跑去東操場踢球,一身國米,驢一樣興奮。每次他都
要站在草坪上,隔著鐵柵欄,仰起脖子沖我們一聲長鳴。決賽後的週五傍晚,他
甚至翻過柵欄,來到親切的紅藍塑膠球場上,同我們敘了敘籃球情誼。他先是祝
賀我等奪得了亞軍,又憤憤不平地表示體育系那幫哥們兒也就仗著身體壯,「真
要論技術,他們可不行」。興許也有些道理,至少聽起來很悅耳。極其自然而又
匪夷所思地,我問他:「這幾天咋不見陳晨?」「熬夜看球唄,」李俊奇不假思
索地說,「這會兒大概就在吃飯,今晚可是半決賽啊,希臘對捷克。」他指的是
歐洲杯。我真沒想到十五號愛好如此廣泛,於是就叫了一聲:「靠。」李俊奇抹
抹汗,大喉結動了動,似要說點什麼,卻也只是吐了個「靠」出來。

  上周日傍晚,在平陽大廈正門口,沐浴著燥熱而舒爽的陽光時,李俊奇也是
這麼說的。因為陳瑤決定回學校,什麼星巴克、德川家啦,她毫無興趣。「一體
式vip 卡啊,」老鄉強調,「不吃白不吃。」他真的很熱情。但陳瑤還是堅決地
搖了搖頭,臉色都有點慘白。「身體不太舒服,」我沖大胸女眨了眨眼,又轉向
李俊奇,「改天吧。」「走唄。」大胸女笑笑,一把撈住了她的男朋友。於是後
者就歎了口氣。這回可沒有什麼捷豹什麼皇家什麼加長版了,東家的安排實在有
待改進,興許他真的喝蒙了呢。當然,我和陳瑤更願意在鳥語花香裡走一走。彎
彎繞繞地,在中央公園裡地奔了幾裡地後,我們搭上了一輛開往學校的公車。
這會兒陳瑤臉色好多了。「胃不疼了?」我笑著捏了捏她的手。陳瑤白我一眼,
只是切了一聲。那個傍晚車廂空曠,陽光鮮活,空氣裡灌滿了綠色的風,一種說
不出的安定令我昏昏欲睡。恍惚中不斷有人上下車,等我再睜開眼,身邊已擠滿
了人肉。「你可真能睡。」陳瑤搗搗我。片刻後,她問李俊奇啥來頭。我便如實
相告。「看不出來啊,」她說,「人還挺和藹的麼。」我表示贊同。「那個什麼
陳晨呢?」她又問。「平陽市市長的侄子,」我吸吸鼻子,「他爹是平海文體局
的。」搞不好為什麼,我真不願意談起這個人。陳瑤大概也一樣,她輕歎口氣,
捏捏我的手,便把頭撇向了窗外。很快,她又扭過臉來:「一會兒吃點啥呢?」

  1912年,南孫班成立于天津,領班孫鳳鳴,主演孫鳳令。這是第一支招收和
培養女演員的評劇班社,後來的一些著名女演員,像白玉霜、花蓮舫、李金順等
都出身於此。二十年代,因國內形勢風起雲湧,南孫班只得北上東北,在鐵路沿
線的經濟發達地區活動。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很多班社南下,南孫班也不例外,
光在平海就小憩了兩年。之後的歷史眾所周知,南孫班重返天津衛,改名歧山劇
社。幾年後,白玉霜使歧山劇社名揚天下。少有人知的是,三當家孫鳳濟和部分
台班子在平海紮了根,當劉派、愛派和白派欣欣向榮之時,小城裡也湧現出了一
批像花嶽翎、蓧蘭花、蓧蓉花等優秀女演員。蓧金燕便師從花嶽翎,其「音域寬、
音質純,共鳴好,嗓音甜」,「在唱腔上又吸收了京、豫等劇種的營養」,相容
並蓄,剛柔相濟,與瀋陽的花淑蘭並稱成為「南北花腔」。這就是南花派的由來。
「我的外祖父母,」母親寫道,「就是南花派的一員。」此即上周日的「評劇往
事」。我自然是喜歡得不得了,老實說,要不是涉及曾祖父母,還真有點民國白
話小說的味道。這個專欄也不知多少人會看。

  我是九點多吃完飯才溜達到報亭拿的平海晚報。在此之前,應陳瑤要求,我
們把大波哥幾個喊出來一起吃了個飯。雷打不動,依舊是驢肉火鍋。這種事毫無
辦法——當陳瑤問「一會兒吃點啥呢」,驢肉火鍋多半跑不了。味道挺不錯,就
是黨參、枸杞補料太多,看著就上火。難得地,在威逼利誘下我又斷斷續續地喝
了兩瓶啤酒。當大波叫嚷著再來時,哥們兒真頂不住了。正是此時,母親來了電
話,我瞄了眼時間,八點四十左右。「正吃飯呢,這麼吵。」她說。

  「是啊。」我走出門外,站到了鎮政府對面的馬路牙子上。路燈昏黃,像甩
在夜色中的一團陳年漿糊。

  「複習得咋樣啦?」

  「還行吧,我覺得還行。」

  「行不行得看結果,」母親輕歎口氣,「反正有你賀老師盯著,你也瞞不了
我。」

  我還真沒料到這茬,不由也歎了口氣。母親卻置若罔聞,她說:「你奶奶在
呢,跟你奶奶說兩句?」

  根本沒容我反應,奶奶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她說:「正吃飯呢?」

  「哦。」

  「吃飯好,」奶奶說,「沒喝酒吧?」

  「沒。」

  「可別跟你爸一樣。」

  「我爸咋了?我爸呢?」

  「沙發上躺著呢,」奶奶說,「你小舅剛把他送回來,恨死個人,我說啊,
還送啥送,讓他躺那小茅屋裡,誰也別管他!」

  奶奶的義憤填膺你可以想像。我甚至聽到了父親的哼聲,進而眼前就浮現出
在沙發上兀自攤開的油亮肚皮。其實父親酒品還行,從沒鬧過事(也不知是不是
母親的緣故),這年齡上來了,更是倒頭便睡。「誰也別管他!」奶奶又說,
「管他幹啥!」

  正當我不知說點什麼好時,母親接過了電話:「聽見了吧?你也好好複習,
沒幾天了。」

  雖然「沒幾天了」,為了錄音的事,我和大波還是往師大跑了一趟。現在要
不談攏,等人放假了,更沒戲。依舊是Livehouse 老闆介紹的熟人——音樂系的
一個學生,卷毛黑框眼鏡,瘦得可憐,這賣相比起大波來要差得遠啦。他叔叔在
師大音樂系管器材,當然也包括錄音室。如果支付一定報酬的話(比如五千),
眼前的胖子表示還是可以接受的,「這也符合有償利用的原則」。「問題是,」
他吐了口痰,「你們的作品是否健康,符不符合教育部對大學生思想教育的引導,
有沒有一些反動黃色消極下流的東西,這,出了事兒是要擔責的,我得把把關。」
雖然此人舌頭短,說起話來有種唾沫在口腔裡拼命奔逃的感覺,我和大波商量後
還是決定提交一些歌詞供他「把把關」。這下胖子的臉色緩和了許多,他又興奮
地吐了口痰,再抬起腦袋時笑了笑:「咦,你們學校的錄音室那才叫好嘞,咋地,
借不來?」這個我也問過大波,他說,別想,沒戲。至於為何沒戲,他甚至不屑
于談一談。說起來,大波的勁頭真是無人可擋。哪怕再有一年畢業,此音樂系高
材生依舊沒心沒肺地跟我們瞎混。而他的同學們,據我所知,都去參加了一個叫
什麼超級男聲還是超級女聲的節目,整天瞎逼蛋疼在網上和教學樓前拉票。老實
說,比牛皮癬強不到哪兒去。

  考試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一連幾天,呆逼們整宿整宿地挑燈夜讀,連
臉都熏黑了不少。我等痛苦了四天半,陳瑤卻只是痛苦了短短三天,老天爺從不
講公平。好在考完那天晚上,我跟陳瑤好好溫存了一把。某種程度上講,發洩即
是治癒。為了更好地發洩或者治癒,我找了家中檔賓館,起碼那裡有空調房。事
後點上一支紅梅,還沒抽兩口,就被陳瑤一把奪了去。她翻個身,挺了挺嬌嫩小
巧的乳房說:「我也來兩口。」她也確實只抽了兩口,然後就劇烈咳嗽起來,相
應地,乳房也開始劇烈抖動。要不是怕她老把床單給點了,這種壯觀景象我能一
直欣賞下去。好半晌,陳瑤才在我的笑聲中平靜下來。她捋捋頭髮,抹抹淚,直
挺挺地躺著,也沒說話。那小臉火一樣紅。「咋了嘛?」我摸了摸那對肆意綻放
的乳房。還是沒反應。「嘿!」我真的嚇了一跳,一把給陳瑤撈了過來。這下她
總算笑了,軟軟地癱在我身上,於是笑聲就在我身上流淌。等我一支煙抽完,她
才冷不丁地揪下我一根胸毛說:「如果我媽請你吃飯,你去不去?」如你所知,
我根本沒得選。何況吃飯嘛,總歸是占人便宜,又不會少塊肉。

  午飯選在一家老市區的特色餐廳,叫什麼熊也,聽名字都陰陽怪氣的。陳瑤
她媽要開車來接,被陳瑤拒絕了,所以我們只好打的過去。陳瑤對這一帶很熟,
在她的指揮下,的哥總算找到了地方。不可避免地,我對學霸的佩服之情又增添
了幾分。該餐廳位於某條商業街的後院,還是二樓,裝潢嘛,格局不大,溫馨雅
致,總之挺舒服的。二十四小時營業,有書架,還有個人肉點唱機——雖然只是
個鋼琴加小提琴。當陳若男告訴我這裡沒有功能表,只能自己點時,我只能更加驚
訝了。得承認,她媽挺時髦,換母親來多半是些川菜了、海鮮了,再不就是燒烤。
沒有辦法。坐下沒多久,陳瑤她媽就進來了。我趕緊站起來,她笑笑讓我坐下,
並解釋說剛出去打了個電話。她穿了身百褶連身裙,上面白色,在肩頭斜斜地打
了個大蝴蝶結,下面斑斑點點、花團錦簇,不知是楓葉還是什麼花骨朵。這身裝
扮很年輕,於此刻渾厚濃重的餐廳裡更是顯得花枝招展。在陳若男幫助下,我給
自己點了個炸豬排。不得不說,味道很不錯,雖然我攏共也就吃過兩次豬排。陳
瑤她媽很健談,光這家店的來歷都能掰飭十來分鐘。當豬排上來時,她總算把話
頭轉移到了正事上。其實我認為有些話不宜在餐桌上說,但她還是都問了。這真
問了,也就沒什麼了。像父母的基本情況、健康狀況、工作,甚至爺爺奶奶,她
一項沒落,有點過於誇張了。整個就餐過程,陳若男的活潑變本加厲,於是陳瑤
就越發顯得寡言少語。老實說,這讓我渾身不自在。

  陳瑤她媽對母親很感興趣,後半程的話題基本都圍繞在後者身上。對我來說
也多少愉悅了一些——關於母親,我總願意說點什麼。提到跑劇團時,她說她好
像看過那個《花為媒新編》的報導,「反響確實很不錯,有空也要瞅瞅」。談到
藝術學校時,她從豌豆臘腸上抬起頭來,伸了個大拇指:「你媽厲害,不是一般
人。」她保養得很不錯,皮膚白皙緊俏,酒紅色長髮下那雙狹長的眼睛和薄嘴唇
一樣,天生帶著股說不出的鋒利。得知母親以前是四中老師時,她有些驚訝,問
當初咋沒留校。這個我可說不好。於是她說「四中是個好學校」,完了又搖頭苦
笑道:「這下海啊,要強得多,老守著一個鐵飯碗真能把人坑死。」這些怕就是
經驗之談了,聽陳瑤說回陝西之前她媽一直在平海做公務員。飯後陳若男要跟我
和陳瑤走,被她媽一把拉了回去。臨走,她媽說:「我這正忙著,走不開,有空
啊,得請你到家裡坐坐。」至此,這頓飯也就宣告結束了,並沒有少一塊肉。

  之後的幾天我們一直在排練房玩。大波吩咐著要錄音,結果也沒聯繫上人。
不管是卷毛學生還是他那肥頭大耳的叔叔,隨著暑假的到來,一溜煙兒就消失得
無影無蹤。學校馬上要封閉,我等四五個人總不能擠到一個房間裡,這在外面租
房也是筆不小的開銷。陳瑤說她暑假裡要到澳洲親戚家待兩周,是的,她是這麼
說的。我能說什麼呢,我說:「Good luck !」如你所見,在可預料的時光裡,
日子正在變得局促、無聊,甚至令人憎惡。有個晚上母親打電話來,問我啥時候
回去。我說還沒想好。她說:「那你就慢慢想吧。」然而根本沒容我想,第二天
上午老賀就來了個電話,當頭便問我在哪,然後讓我到她家吃飯。別無選擇,我
只好接受邀請,去吃飯。X 大住宿區我還真沒去過幾次,難免一通好找。所幸在
電話指揮下,我終於在十二點之前成功抵達了老賀家。值得一提的是,李闕如在
樓下接我,他撓了撓正在日益成型的雞巴毛說:「幸虧你今天來了,你要明天來,
我興許就在哪個海灘上了。」我搞不懂他這麼說是雞巴什麼意思。所以除了一聲
「靠」,我什麼也沒說。

  老賀做了好幾個菜,廚藝竟難得地不錯。她問我味道咋樣,我拍馬屁說比校
賓館的強一點。說完這話,我就紅了臉,我覺得自己怎麼這麼誇張呀。出乎意料
的是,李闕如也吃得津津有味,還要時不時地彪兩句英語。在老賀的強烈抗議下,
後者才閉上了嘴,當然,是說話的嘴。飯畢,老賀就把李闕如打發了出去,哪怕
他一百個不情願。接下來自然就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了。她問我咋不回家,呆學校
很好玩啊。我說正打算回去呢。「正好,」她說,「給你安排個實習,律所或法
院你來挑。」這就有點誇張了,所以我猶豫了一下。於是老賀說:「那我給你挑,
就法院吧,先瞭解瞭解程式,律所實習往後放放。」我能說點什麼呢,我實在無
話可說。其實我更感興趣的是她跟梁致遠發展到什麼程度了。上次在校門口有幸
見到了梁致遠的車,多半是來找老賀,可惜沒逮到正行。又開了罐啤酒後,神使
鬼差地,我問:「梁總還好吧?」之後奇跡就出現了。老賀的眼突然變得很圓,
緊接著一口水從她嘴裡噴射而出,足足有兩米遠,蔚為壯觀。這讓我意識到,此
時此刻,我,坐在老賀的沙發上,正在和她說話。然而已經來不及了。老賀甩甩
手上的水,笑了笑:「既然是實習,那實習報告就少不了。」

               第四十一章

  對平海市中級人民法院,我唯一的印象還停留在一九九八年。當時法院大樓
剛落成不久,父親坐在刑一庭的被告席上,淚光盈盈。空氣中懸浮著丙烯酸酯的
味道,像一大鍋放餿的玉米稀飯被再次加熱。我看看前面,審判席那麼遙遠,我
望望後面,觀眾席密密麻麻,沒有盡頭。審判長以一種蓬鬆而搞笑的語調控訴著
父親的罪行,蓬鬆大概是因為她的體型,搞笑只能是因為這個北方小城的官方語
言——摻著土話的普通話。而這次,沒有刑一庭,沒有玉米稀飯,也沒有蓬鬆的
審判長,等著我的是一老一少黑白無常。老的是個福建人,圓臉,矮個兒,嗓子
裡總是含著一口痰,右手上永遠夾著一支煙。基本上他說十句話,我能聽懂兩句,
還不錯。少的是個瀋陽人,中等身材,一臉痘,西政訴訟法碩士。見面十分鐘後,
他就開始鼓勵我考研,溫馨感人卻有種拿錯劇本的嫌疑。如你所見,一切都還好。

  民一庭主管侵權糾紛,簡單說就是鄰里之間你給我一磚頭我回你一榔頭,完
了扯不清楚就捂著腦袋告到了衙門。事實上翻了幾天卷宗,有一半都是此類雞毛
蒜皮的屌事兒,有點蛋疼。更可怕的是白無常自己都還是個學生(入職半年多),
我的到來徹底解放了他,從此列印、裝訂、謄稿、跑腿兒都撂到了我身上。出了
兩次庭,那個審判席上奮筆疾書的自然是鄙人,可以說整場庭審下來連頭都沒抬
過幾次。當然,無常鬼已經在盡力照顧了,白無常數次提醒雙方當事人語速慢點
慢點再慢點,好讓我把他們的口水保存到稿紙上。敢情我老是練字來了。對此,
黑無常表示雖然字寫得寒磣了點,我的書記員工作還算盡責,「賀芳的學生就是
不一樣」。於是我就問他跟老賀啥關係。「你這個賀老師我不熟,她老頭還算認
識。」他頭髮花白,手指屎黃,煙霧繚繞中的嗓音總給人一種喘不上氣的感覺。
「就高院執行局那個?」這話說得有點蠢,一出口我就開始後悔。「李國安挺有
水準的,」黑無常呲呲黃牙,「畢竟是專業出身,理論上不說,前段時間那個執
行失信人名單就是他搞出來的,還有點用吧。」

  關於實習,起初母親假裝不知情,問我暑假有啥打算。我說服了,她說服啥
服,我說沒見過你這麼能裝的。母親就笑了,髮絲垂在臉頰,腰都彎了下去。好
半晌,她拍拍我肩膀:「這都要封校了,也不知道你呆那兒幹啥,跟老娘玩啊,
你還嫩了點兒。」我掃了眼那悄然露出的粉色文胸肩帶,只是哼了一聲。「不過
啊,」母親攏攏頭髮,拽了拽睡裙領子,「還得誇你賀老師效率高。」老賀效率
確實高,沒幾天她就來電話,問我實習感想。除了手酸臂疼,我還能有什麼感想
呢?於是我說:「謄了不少文書,寫字水準突飛猛進。」老賀竟然沒聽懂,欣慰
地說:「習慣就好,真要不習慣啊,可以給你換個師父。」她表示自己還有個學
生在平海中院,前段時間休產假,這兩天就能上班,「也是X 大的,就你們平海
本地人」。然而我無所謂,事實上我壓根沒有換師父的打算。顯而易見,不管跟
了誰,奮筆疾書、手酸臂疼的命運都不可能改變。挨打就是挨打,實在沒必要翻
著花樣挨,所以老賀提出給手機號時我斬釘截鐵地謝絕了。

  出乎意料的是,沒多久——老賀來電話的第三天還是第四天,鄭歡歡竟然直
接過來要人了。當時我和小董(白無常)在中院食堂吃午飯。你還別說,食堂的
大肉包子真不錯,即便早飯趕不上趟兒,晌午不管吃啥我都不忘多點倆包子。就
我吸溜著包子吃得正猥瑣時,一女的毫不客氣地坐到了對面。不等我抬頭,她就
開口了:「小董啊小董,下次食堂伙食評估非請你出山不可!」小董笑笑,說咋。
女人說:「幾天不見你整個人都圓潤了,咱食堂伙食水準可見一斑。」小董說靠,
女人就笑了,哈哈哈的,過於豪放了。很快——我懷疑此人說話都不帶換氣兒,
她敲敲碗:「喲,這就是傳說中的實習生吧?」我快速咽下包子,點了點頭。
「哎,」女人不看我,而是面向小董,「借我玩兩天唄。」這話就像包子裡裹了
顆石子兒,差點給我噎住。如你所料,小董自然不想放手,卻又不敢不放手,何
況對方是個女流之輩,所以他看看我,讓我自己決定。我真不知該說點什麼好。
於是鄭歡歡就說:「這可是賀老師的命令,你也敢違抗?」我搞不懂啥時候老賀
已經跟日本太君劃上了等號。

  其實鄭歡歡長得還行,個子瘦高,膚白奶大,單純從視覺上考慮,也要比黑
白無常強得多。所以理所當然,應女人的要求,午飯後我就到她那兒報導去了,
小董哇哇大叫也無計可施。人如其名,新師父很歡,啥話題都能聊。起初還圍繞
著專業相關,法學教育啦、庭審程式啦、文書寫作技巧啦,這種口口相傳諄諄教
導也確實令鄙人受益匪淺。然而很快,熟悉之後,此人的豪放本性立馬暴露無遺。
從大學生活說開去,戀愛啦、開房啦、婚姻生活啦、生兒育女啦、產後抑鬱症啦
——沒錯,她苦惱地表示自己有產後抑鬱症,「吩咐你幹啥就麻溜點兒,別磨磨
蹭蹭惹得師父我精神病發作」。甚至,有兩個臃腫寂寥的午後,鄭歡歡慫恿我喊
小董過來鬥地主。如同窗外白熱化的天地,這一切都誇張得離譜。當然,老賀的
八卦也少不了,新師父很是關心「咱們賀老師」的婚姻戀愛問題。令我驚訝的是,
小李的事兒她竟然也知道,儘管只是個大概。在我硬著頭皮說了個一二三後,她
把臭男人狠狠批判了一番,然後感歎老賀命不好。「當年,知道不,李國安就是
瞎搞,跟學生瞎搞,你以為他為啥進了政法系統?」

  老實說,雖談不上喜歡,但我並不排斥實習,畢竟漫長的暑假該如何度過對
我來說還真是個難題。如果沒有實習,像去年,無非睡覺、彈琴、打遊戲,再加
上一個擼管。保爾柯察金同志泉下有知的話,定會先日死冬妮婭同志,再挖了奧
斯特洛夫斯基同志的祖墳。遺憾的是,多數情況下,法院實習也只是一個上午—
—吃完午飯,沒其他要緊的事兒,我也就拍屁股走人了。真如老賀所說,基層法
院忙得要死,中級法院閑得蛋疼,「累不著你的」。然而烈日當頭,葉靜蟬鳴,
連柏油路面都在嗡嗡作響中兀自消融,這可供消遣的地方實在屈指可數。我也只
能四處奔走,找呆逼們扯蛋。這扯起蛋來也是了無新意,除了打牌就是搗檯球,
再不就是到平河游泳。真納悶過去的十來年是怎麼熬過來的。也只有打三米高的
蓄水池躍入水中的一刹那,你才能從這個幽暗深邃的夏天汲取到那麼一絲愉悅。
可惜平河灘再無西瓜可偷,不管九五年、九七年還是九九年,那些大汗淋漓的緊
張和歡愉都在挖沙船的轟鳴中消逝不見。游泳的事兒母親自然不知情。事實上2000
年後,二剛作為一個負面典型從未離去,一如平河,至今保持著每年淹死十來個
人的傳統,令人欽佩。

  王偉超就沒有暑假的煩惱。這位兢兢業業的鋼廠子弟並不像同齡人那樣遊手
好閑坐吃等死,而是以三班倒的方式一次十二小時地耗在值班室裡打麻將。「累
得要死。」他揉揉黑眼圈,打著哈欠說。毫無疑問,這逼又胖了,儘管他不忘吹
噓自己如何積極地投身於特鋼社區的全民籃球健身活動中。「過一陣就是總決賽,
別忘了來看。」他仰頭就是多半瓶啤酒,嬉皮笑臉,「這可是大型賽事,不比那
啥奧運會世錦賽差。」看來這個「連根屄毛都找不到的地方」文體活動還算豐富,
真是托了陳書記的福。按理說電工的工作很清閒,除非遇到非正常狀態,無奈鋼
廠最近抓生產正風氣,「幹磨屁股你也不能少一秒」,「真是肏了陳建業這個龜
孫子」。回來十幾天,我攏共見過王偉超兩次,一次是搗檯球,一次是在平河遊
泳。炫目的光暈中,他把自己攤在水面上,像一具漂亮的巨人觀,又像一塊巨大
的泡沫。我站在蓄水池的水泥臺上,有那麼一刹那,真想沖著眼前的油光肚皮一
頭紮下去。

  籃球于我自然少不了。只要不是颳風下雨,每天下午六七點,我都會到禦家
花園附近的二職高打球。現在的小孩太猛,別看細胳膊細腿兒,個子躥得飛快,
花樣還多,真真地藝不驚人死不甘休,幾天下來鄙人可以說頗受啟發。值得一提
的是,蓧金燕評劇學校離二職高不遠,打籃球場向北望去就能看到那個破敗的三
層教學樓和屎黃色的絞車。前幾天我去過一次,學生宿舍樓已經開建,母親說手
頭緊,只能先蓋兩層,況且「生源咋樣還不好說」。按奶奶的說法,投資人「跟
在屁股後頭攆,你媽就是不理人」。這倒是咄咄怪事了,想不到這年頭還有願意
投資戲曲教育的高人,沒准腦袋被驢踢了吧。教學樓也在修繕中,整個樓頂得重
新上料加固,母親說這個有藝術教育專項基金補貼,「不是事兒」。而位於文化
綜合大樓的辦公室五月份就搬了進去,打平陽回來的第二天我便急不可耐地領略
了一番。官僚資本確實氣派,遠看像個鴿子窩,近看果然是個鴿子窩,只是由穹
頂鋪延而下的鋼化玻璃有點不倫不類。劇團辦公室在三樓,一個大型會議室,一
個健身房,兩個辦公室,還有一個母親的臨時臥室,帶有淋浴。

  會議室大而無當,估計也沒用過幾次;健身房擱了兩台跑步機、一台拉力訓
練器,進門右側是個乒乓球台,大傢伙兒到這兒除了打乒乓球多半就練練毯子功
了;臥室狹小整潔,一桌一床一沙發一衣櫃,說是應急,頂多睡睡午休。當然,
撲鼻一股母親特有的馨香。

  這十來天,我可沒少往劇團跑。倒不是鄙人良心發現突然萌生了對傳統戲曲
的熱愛,而是每天實習都要路過老商業街路口。多虧了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不然
哪怕立到河神像下你也休想絕緣于紅星劇場裡的唱念做打、咿咿呀呀。就我去那
幾次,下午場觀眾還真不少,但多少是看戲多少是沖著空調茶水來的恐怕不好說。
其實打五月份以來外演邀約應接不暇,可這大熱天的,鞍馬勞頓不說,有些演出
條件實在一般,劇團推了不少。《花為媒新編》的劇本還在磨合,母親笑言不打
造個精品誓不甘休,「完了再攢幾個本,就等新演員們登場嘍」。鄭向東可謂劇
場裡的一道亮麗風景,黑布鞋,鑰匙鏈,叮叮噹當,一陣風似的。每次我過來,
他都很高興,那焗了油的黑髮和炯炯的眼神仿佛在宣示傳統戲曲終於後繼有人了。
很不幸,我既代表不了年輕一代,也不敢大言不慚地渲染自己對戲曲的興趣。張
鳳棠氣色不錯,也不知跟她的驢臉琴師進展到什麼程度了。令人蛋疼的是,她老
讓我帶陸宏峰玩:「打球了啥了也帶帶你弟弟,你這高高壯壯的,他那整天鑽網
吧打遊戲,真是把人恨死!」打遊戲?不止吧,我在劇團碰到陸宏峰兩回,一回
來拿鑰匙,一回躲在員工辦公室上黃網。這「小屄蛋子兒」反應神速,手一抖就
切了個窗口,連我都自歎不如。

  更令人驚訝的就是秀琴老姨了,她竟然喜歡看相聲。沒准就是換師父那個下
午,我大汗淋漓地奔向後臺時,一眼就看到了最前排東北角的牛秀琴。倒不是我
眼尖,而是她打扮得過於花枝招展。上身的鏤空印花短衫還好,下身那條斑紋短
裙實在是五彩繽紛、眼花繚亂,在處心積慮的插科打諢間不免顯得活潑過頭。就
我猶豫著是否打個招呼的當口,她也瞥見了我:「哎,林林放假啦?」毫無辦法,
我只能走了過去。牛秀琴問我暑假準備幹點啥,我說沒事幹,她說年輕人啊就是
好,完了話鋒陡然一轉:「女朋友沒帶回來?」我搞不懂這話什麼意思,也許她
並沒有那個意思,但我還是紅了臉。誰也別怪,誰讓天這麼熱呢。「還不好意思
嘞。」她吐個瓜子皮,切了一聲。牛秀琴很白,胸膛很白,在蕾絲鏤空間溢出的
那抹黑色襯托下就更白了。她邀我同嗑瓜子,當然,我抹抹汗謝絕了。我問她到
這兒有啥事兒,「這不,」她揚揚下巴,「老姨就喜歡看個相聲。」「不用上班
啊?」「嘿,啥話說的,這考察文化產業不是上班啊?淨給老姨下套。」她笑著
踢了我一下,豐滿的肉絲大腿交疊著,白色魚嘴高跟輕輕晃悠。這個魚嘴高跟今
年剛流行,再次刷新了我關於人類的認知:還真是什麼都能發明出來。談話基本
到此結束——和肉絲魚嘴無關——老實說,看到牛秀琴我就渾身不自在。而這種
感覺,很難說清楚。

  平海中院與紅星劇場隔了兩條街,不遠不近。母親起初提議開車載我一程,
被我婉言相拒。於是她便拉我一塊晨練,這就從根上杜絕了我賴床上逃避實習的
可能性。當然,這個晨練打心眼裡我也是拒絕的,六點鐘,大好晨光,不用來睡
覺簡直是暴殄天物。但母親說路上人少,有點擔心安全(像奶奶這樣的晨練黨基
本都是五點多出動,可惜他們的活動範圍僅限於林子裡的「健身廣場」,而東北
環附近還是比較偏僻的),所以我也只能挺起了慵懶的胸膛。對此,父親撇撇嘴,
不屑地給了仨字兒:神經病。繞林子一周約莫有個三四公里,一般跑下來半個鐘
頭吧。母親速度一般,但耐力好,不疾不徐,不逗她的話,全程下來也只是略微
輕喘,可見平常沒少在健身房裡練。朝霞紅彤彤地托起個蛋黃時,我們就擱河邊
護欄上壓腿拉伸。每每至此,母親便開始吊嗓子,令人尷尬。於是林子裡就驚飛
了一群又一群的麻雀,那些原本凝結於羽毛和喙上的露水簌簌落下,晨風般溫柔。
值得一提的是,有個早晨我們在社區門口碰到了蔣嬸。她問我啥時候回來了,
「真勤快,還跑步啊」。我嗯啊兩聲算是回答過了。不想蔣嬸竟尾隨而來,她說:
「張老師,咱一塊跑。」母親應了一聲,腳步沒有任何停頓。我跟在一旁,只覺
得脊樑骨僵得厲害。然而蔣嬸太胖,兩步開始喘,一二百米就沒了影兒。我不由
回頭瞅了幾眼,回過神來母親已經跑遠。拉伸時,她把我狠批了一頓,說什麼
「你也是個運動員,慢跑練的就是耐力,三心二意跑跑停停還練啥?懶散的毛病
改不掉,有你翻溝的時候」。簡直莫名其妙。

  聽說我每天和母親一塊跑步,鄭歡歡很是羡慕,她說這麼個大帥哥帶出去肯
定長臉,「這在辦公室裡也要藏好嘍,不然讓老公知道了,一準吃醋」。如你所
見,近十天下來,我師父已經可以沒心沒肺地開各種玩笑了。而她的審判技巧也
是可以的,雖不如老黃(黑無常)老辣,但勝在吐字清晰。換師父後,工作量也
少了一些,黑白無常手頭的案子起碼是鄭歡歡的一倍半。遺憾的是,既便如此,
我還是出了岔子。一般案子審結後都會歸檔,送到庭長辦公室蓋章。這天周庭長
竟親自殺上門來,臉色不太好。當頭她就問XX那個義務幫工案子是不是鄭歡歡負
責的,不等我們答話,卷宗就給撂到了辦公桌上:「主審法官簽章頁丟失,看看
你們落哪兒了?」之後就是一通亂翻,所幸在另一個檔案袋裡找到了。老實說,
也不是自我辯解,有的卷宗加上各路證據、鑒定意見後頁碼都能編到上千號,錯
放一張法官簽章不說情有可原吧,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周麗雲庭長並不這麼看,
她教育我這樣可不行,小錯誤釀大禍,少了簽章整個檔案都不合格。「哎我說,
該不是個冤假錯案,故意替你師父開脫吧?」說到這兒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
人挺不錯,每次我送卷宗,她都一口普通話,笑容可掬,只是沒想到平海話說得
這麼地道。接下來她就問了問我的基本情況,實習環境習慣與否。聽說我是X 大
的(鄭歡歡也是X 大的),她哦了一聲,似要說點什麼,卻也只是笑了笑。女人
皮膚白皙,細眉細眼,五官淡雅得像一把熱毛巾就能抹去。周麗雲走後,鄭歡歡
說她兒子也是X 大的,藝術生。這令我大吃一驚。這個周庭長頂多三十五六,她
兒子能有多大?「繼子,她——」鄭歡歡扶扶黑框眼鏡,一副縮頭縮腦的鬼模樣,
「丈夫的前妻的兒子,聽懂了吧?」我確實聽懂了,卻不知說點什麼好。「省師
大的,」好半晌鄭歡歡又說,「大有來頭。」「啥?」「她老公文體局一把手。」
我師父把聲音壓得太低,以至於有一刹那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七月二十三號,奶奶大壽,討論來討論去,還是辦到了小禮莊。中午礙著東
家身份,加上我和母親盯著,父親沒喝多少。誰知吃晚飯時,他老臉紅脖子粗地
回來了。在奶奶的天尊怒吼中,父親嬉皮笑臉地表示有朋友拉著,實在走不了。
「有啥法子呢?」他在沙發上攤開肚皮,像是全世界的苦難一股腦壓了過來。母
親皺皺眉,也沒說什麼。當晚奶奶早早休息去了,電視裡在播一個有關馬加爵的
紀錄片。母親說這個人不一般,我說咋不一般,她說一看就是個狠角色,我說你
這是事後總結,並非因為狠角色才去殺人,而是殺了人後才讓你覺得他是個狠角
色。「喲,頭頭是道,你懂得倒挺多。」「那可不,」我有點得意忘形,「他是
性饑渴,外出嫖娼,被同學笑話後才惱羞成怒動了殺機。」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母親盯著電視眨了眨眼,似是哼了一聲。好在這時父母臥室傳來了父親的叫聲,
他說:「鳳蘭鳳蘭!」他老口渴了,想喝水。送水回來剛坐下,母親突然問起了
陳瑤:「最近你倆也沒聯繫?」「咋聯繫?」我攥著罐啤酒,眼都沒抬。「上網
啊,那個啥,QQ?」「可能有吧,懶得看。」其實陳瑤給我發了好幾條資訊,可
說不好為什麼,對她去澳洲我有點莫名生氣。或許是錄音泡了湯,或許是其他的
什麼。「我兒子就是自信。」母親笑笑,白了我一眼。然後父親又在叫了:「鳳
蘭鳳蘭!」這次母親去了好一會兒,再出來時她說去洗個澡,讓我也早點睡。就
母親洗澡的功夫,父親的叫聲也沒消停,說句不恭敬的話,簡直像頭病豬。我只
好推門,問他有啥需求,父親哼哼說沒事兒。

  為了避開可能隨時襲來的叫聲,我回屋看了會兒書。再出來時,客廳已陷入
一片黑暗。剛要開燈,我突然就瞥見打父母臥室的門縫裡溜出一道粉紅光線。
「好了,快點嘛。」父親的聲音。幾乎轟地一聲,我頭皮一陣發麻,像是這世界
上最鋒利的一把刀在心尖輕輕剜了一下。躡手躡腳地,我貼牆挪到了門口。「你
煩不煩?」母親的聲音。很快,臥室裡傳來一聲吮吸——沒有停止,而是延續下
來。有多久呢,我也說不好,恍若站在三千米賽道上,哪怕從小到大跑了幾百次,
對什麼時候沖過終點線我還是沒有把握。當然,一切都有盡頭。後來吮吸聲就停
止了,啪啪兩聲,吐唾沫的聲音——「太難聞。」母親說。「來吧來吧,讓你嘗
嘗老子的厲害。」父親似乎急不可耐,有點讓人哭笑不得。之後母親或許哼了一
聲,或許沒有,總之床上的彈簧輕輕叫了起來。「你看我行不行!」父親喘息粗
重。「你小點聲。」彈簧還在叫,卻被無限拉長,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沒准
有個一分鐘,就我尋思著是否該離去時,叫聲戛然而止,接著咚地一聲巨響,只
剩父親的喘息。「媽個屄。」他說。此時,我已習慣客廳裡的黑暗。真是太奇怪
了。事實上,縹緲的天光透過窗戶淌進來,整個天地都在盈盈而動。然而,世界
是沉寂的。

               第四十二章

  南街老麵館就在老南街,從平海中院騎車過去大概七八分鐘。迫於大太陽的
淫威,我騎得飛快,於是樹影便在白晝中紛紛閃避,破碎得如同老巷子裡已在悄
悄褪去的牆皮。遠遠地,母親坐在麵館門口的皂莢樹下,見我過來便微笑著招了
招手。她白帽黑裙,頭頂的淺黃色絲帶在正午的風中輕輕舞動。一同舞動的還有
蔥郁間密密麻麻的青澀皂莢——平海皂莢樹並不多,而這棵又格外粗壯,直沖雲
霄不說,幾乎佔據了多半條巷子,可以說每看到一次我都要忍不住驚訝一次。就
鎖車的當口,不經意地抬眼一瞥,我猛然發現棗紅木桌的對面還坐著一個人。白
襯衫西裝褲褐色涼皮鞋,大背頭一絲不苟油光可鑒。他在沖我笑,甚至學母親那
樣向我招了招手——正是梁致遠。此人比皂莢樹更令我驚訝。事實上我有點發懵,
這貨不乾柴烈火地跟老賀撮合著,跑平海幹啥來了?「還認得我吧?」他站起來,
笑呵呵的,嗓音磁性依舊。這不廢話嘛,所以我說:「那當然,梁總。」原本我
想加個「好」,又覺得這麼說太過場面宏大,只好生生吞了下去。「坐坐坐,」
母親撇撇嘴,拍了拍籐椅,「吃啥呢,快點菜。」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兩頰浮著
抹嫣紅,眼眸在閃爍間霧濛濛一片。我不由抹了抹汗。

  這老麵館也沒啥可吃的,除了鴨肉面就是薺菜面,所謂的傳統平海特色。鄙
人有幸吃過幾次,老實說,也就那樣吧,未必比母親做的好。然而人民群眾很買
賬,此時此刻店裡店外坐了個滿滿當當,真有種家裡擺酒席的勢頭。母親說只要
麵館開門就是這麼個情況。這句話搞得梁致遠很興奮,他點了碗薺菜面,搓著手,
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聽你媽說你在法院實習?」他問我。是的,誠如你所說,
只是難得母親喊我出來吃頓飯,竟要和你搭夥。母親是十點多出庭前給我打的電
話,除了表明地點再沒透露任何資訊。對我的驚訝她無動於衷,只是抽了兩張紙
巾讓我擦擦汗。於是我就擦了擦汗,我指著剛上來的「祖傳秘製片羊肉」對梁致
遠說:「這個不錯,快嘗嘗。」我是實話實說,雖然這個什麼「祖傳秘制」多半
是騙鬼。飯間除了介紹這家麵館,母親也沒多說幾句話,倒是梁致遠,對我的實
習情況、考研意願、就業前景關心得過了頭,簡直有點餓虎撲食的味道。我呢,
總忍不住偷瞟母親兩眼,她看過來時,我又迅速地移開目光:梁致遠頭頂懸著一
只巨大的燈籠,而在這棵樹的其他地方懸著更多的小燈籠——在某些人眼裡此皂
莢樹成了精,以至於逢年過節都會被人祭拜。梁總對此很感興趣,他甚至起身繞
著樹轉了一圈。「鬼神嘛,也可以拜拜。」他扶了扶黑框眼鏡說。

  後來梁致遠突然談起評劇學校,他表示在省師大有幾個故交,藝術教師啥的
興許能想想辦法。說這話時他先是面向母親,後又轉向了我。我抿了口啤酒,猶
豫著是否該笑一笑。日頭在茂密的枝葉間窺探著,那片蔥郁便潑下來,沾到地上、
桌子上、人們的臉上,明媚而婆娑。「那就先謝謝你了。」母親笑了笑。我以為
她會再說點什麼,然而就這麼一句,沒了。甚至這個話題都沒再繼續下去,母親
轉臉問我下午實習還去不去。「隨便啊。」我回答她。「法院啊,下午就是閑,」
梁致遠笑呵呵的,「高院也一樣,我這也是三天兩頭往法院跑。」從小到大我吃
起飯來都是狼吞虎嚥,被訓多少次也沒能改掉,這在外面吃飯呢,又會刻意壓制,
乃至一頓飯下來被梁總催了好幾次,這個客人覺得我這個主人太過客氣了。飯畢
喝茶時,母親問梁致遠啥時候走。他扶扶眼鏡,笑著說:「我這剛來——你就要
攆我走啊。」母親笑笑,沒說話。「下午得幹活,明天嘛,還真有空,」梁致遠
抿了口茶,「本來想在平海玩玩呢,可惜這人生地不熟的。」他先是看看我,很
快又轉向了母親,笑得越發燦爛。於是褶子便爬滿了陽光。這種表情我不太喜歡。
母親也笑,她仰臉掃了眼那片穹頂般的蔥郁,然後盯著樹蔭下的芸芸眾生說:
「我這正忙,也走不開,咦——」她突然面向我:「林林有空吧,明天實習不要
緊的話,當當導遊咋樣?」那溫潤的臉頰離我那麼近,豐潤朱唇上的條條紋路都
清晰可辨。

  第二天陪梁致遠跑了趟水電站,又瞎逛了幾個廟,老實說,這大熱天的,真
沒啥好玩的。交通工具嘛,自然是梁總的淩志。他問我考駕照沒,我說正打算考,
他說技多不壓身,早考總比晚考好。「這會開車了,和你媽一塊出去逛逛,自駕
遊,多美。」其實剛打平陽回來,母親就建議我考個駕照,兩千五包過,練車場
就在二職高。結果晃一圈後我只是收穫了個打球的好地方。關於這次陪游,梁致
遠起初是不同意的,他連連擺手說不麻煩了,「剛剛只是玩笑話」。在我的堅持
下,他才沒有推辭。原本我推薦原始森林來著,他表示早就去過了。「那什麼生
態遊啊,有建宇的一份股,也算是咱們開發的吧。」而平海,這兩年他也沒少跑,
「這個平海特鋼就是咱們的合作企業,最大的建材供應商」。「每次到平海啊,
都是些場面上的活動,騎木驢似的,別提有多難受,還推不掉。」梁致遠叉著腰
站在壩頂的陽光下,白色的風把那件黑色耐克Polo衫撕扯得獵獵作響,「我啊,
倒寧願呆家裡頭好好看本書。」他這幾句話是吼出來的,因為風實在太大,我懷
疑是不是天上裂了道口子。雖已有些年份,這個全國著名的水電站依舊稱得上雄
偉壯觀,正常蓄水位260m,總庫容124.5 億m3,總裝機150 萬千瓦,自九七年全
線發電以來供應了平海近三分之一的用電量。以上資訊當然來自景區門口的巨型
宣告欄,與宣告欄站在一起的還有某前國務院副總理的題詞。該省偉人寫道:發
電好,發展生產力好。很有文采同時又很有力量的一句話。

  梁致遠對燒香拜佛很虔誠,幾乎是逢廟必拜。他建議我也來柱香,當然,鄙
人謝絕了。給這麼些個花樣百出不男不女的玩意兒下跪,我有心理障礙。其實河
神什麼的興旺起來也不過是九十年代的事兒,據母親說跟平海發展旅遊城市密切
相關。在平瀆廟,梁總從地上爬起來時還順帶著做了回善人。「這老拜河神,該
不會保佑我哪天淹死吧?」他笑呵呵的。我不知說點什麼好,只好乾笑一聲意思
了一下。「嫌我迷信吧?」梁致遠拾級而下,回過頭來,「這人啊,歲數一上來,
也就服帖了,像我這單身老光棍,自在倒是自在,可這一回家冷清清的,也不好
過。」「年輕時光顧著事業,到頭來啊,還是家庭重要。」說著他歎了口氣。我
不想打聽別人的隱私,但還是忍不住問:「怎麼就離了呢?」這話幾乎脫口而出,
伴著球鞋在石階上的摩擦聲,老成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過不下去就離了唄,」
梁總很平靜,「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這分開啊,其實對孩子也好。」這種
氛圍有點誇張,我不大習慣陷入別人的感情之中,所以就尋思著說句俏皮話,比
如「你個鑽石王老五,想跟你的女的得排成隊吧」。可搞不好為什麼,一瞬間母
親就打腦海裡蹦了出來。掃了眼周遭半死不活的參天古木,我說:「賀老師也不
錯嘛。」梁致遠顯然愣了下,他撐住石磚牆,笑著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啊,說
話就是直接。」我以為他會再說點什麼,但梁總已經轉過身去。好半晌,當我們
繞過涼亭時,他扭了扭腰,說:「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盡日,寒盡
不知年啊。」然而夏日的陽光如此猛烈。

  繞過臭水坑,沿著碎石路穿過兩個門廊,眼前是一片竹林。竹林往北就是西
廂房,九幾年剛翻新過,算不上古樸典雅,但好在清幽靜謐。梁致遠表示這裡很
不錯,「有意境」。於是我告訴他這個西廂房就是曾經的老二中。剛恢復高考時,
全縣就倆高中,一個在城隍廟,一個就在平瀆廟。「我媽高中就在這兒上的。」
「是吧,那可要好好看看嘍。」梁致遠很驚喜,至少表現得很驚喜。可惜三間屋
子都是門窗緊閉,透過破爛不堪的窗戶紙,裡面空無一物。在門前走廊裡轉了幾
圈後,梁致遠笑著說:「難怪你媽十七就考上了師大,我們這同屆的可都要比她
大個兩三歲,瞧瞧這學習環境,啊。」他表現得太誇張,以至於我都不知說點什
麼好了。其實很驚訝,我竟然能跟此人聊這麼多。打西廂房出來,梁致遠突然提
起父親,問他是不是還在教體育。老天在上,這問題嚇我一跳,撓了撓頭我才告
訴他我爹現在是個養殖專業戶。「也是,」梁總摘下眼鏡瞄了瞄,又重新戴上,
「老師這行當太清苦,你媽能熬這小二十年也不容易,我在師大也就呆了幾年吧,
四年五年?」「其實啊,八幾年的時候我來過平海兩次,」他再次摘下眼鏡,拿
衣角擦拭著,一張嘴卻連珠炮似的,不見消停,「當時——你是不是有個姨夫,
姓陸,又高又瘦的,小眼兒,大嗓門?」梁致遠眯縫著眼,我卻感到全身筋骨猛
然一抖。陸永平瘦不瘦我說不好,但也算不上多高,小眼沒錯,可嗓門也沒多大。
我想說點什麼,然而除了點頭,一個字也沒崩出來。「兩次啊,都是你這個姨夫
招待的,住在羊毛衫廠。」他戴上眼鏡,輕歎口氣,笑了笑,「那時年輕,還鬧
過不少笑話,這位老陸啊挺凶——」話到此處,突然戛然而止,梁致遠音調陡然
提升了幾分:「老陸現在咋樣,當年可是個車間主任還是啥。」

  關於「老陸」的現狀,梁致遠自然免不了一番唏噓。他表示當年就覺得老陸
很厲害,也沒長他幾歲卻好像啥都能玩得轉,「這麼一個人說沒就沒了,真是世
事無常」。關於「八幾年的時候來過平海兩次」,我說:「你跟我媽不是一般同
學吧?」夕陽擦過琉璃瓦,在紅宮牆上砌下一道平靜的三角形,於是說這話時我
也顯得很平靜。「啥話說的,啥叫不是一般同學?」梁致遠似乎一愣,但很快就
咧嘴笑了笑,轟隆隆的,像砂石在攪拌機裡翻滾。盯著我看了好幾秒後,他理了
理額頭悄然垂下的頭髮,繼續笑著說:「厲害啊小子,咋看出來的?」我沒說話,
因為我真不知該怎麼回答。「猜的?還是——」他頓了頓,攬住了我的肩膀,
「還是你媽給你說的?」支吾了半晌,我告訴他是我猜的。「哪有一般同學往家
鄉跑的,還兩次,還親人接待?」我甚至補充道。當然,這個理由根本站不住腳,
梁致遠自然也不會相信。但他只是輕歎了口氣:「世間何物催人老,半是雞聲半
馬蹄,這一晃啊,二十來年都過去了。」從平瀆廟出來時,門口的上馬石旁有小
販在賣玉石,梁致遠湊上去把玩了好一陣。最後他拎了個紫檀珠串(據說)說要
送我作禮物,我當然說不要,事實上我覺得簡直莫名其妙。「那咋辦?」他笑吟
吟的,「真不要啊,可以拿回去給你媽。」他那個表情,老實說,我實在分辨不
出是否在開玩笑。於是我告訴他:「這裡的東西全他媽是假貨。」是的,我是這
麼說的。昨晚上母親給我塞了一千塊錢,好讓我代她盡盡地主之誼,結果如你所
料,在梁致遠面前根本就花不出去,除了最初的兩瓶水。

       ********************

  母親真的很忙,光這一陣就往平陽跑了兩三趟,不是學校的師資問題就是劇
團的演出協議,哪哪都不省心。加上三天兩頭的大暴雨,可以說近兩周時間我都
沒怎麼跑步。這賴床還真是,每過一天,我都有種多占了一次便宜的錯覺。對此,
鄭歡歡經細緻診斷後宣佈,這種典型的小農心態要不得,否則長此以往,定然難
成氣候。她給出的藥方是:打今兒個起,結案備忘錄全部由你來寫。師父就是師
父,哪怕再囂張跋扈,你也毫無辦法。好在她老時常遇到奶脹難題,那又癢又疼
又羞恥的酸爽勁難免會起到一個寬慰人心的客觀作用。藉此,我的實習工作在某
種程度上得以維持平衡,感謝生活!周麗雲這人真不錯,可以說毫無架子,每次
碰見她都會跟你主動點頭致意。笑容也甜,翠綠翠綠的,像是夏日雨後荷葉上閃
爍的那片晶瑩。個子不高吧,小身子骨卻總能傳達出一種弱不禁風的溫婉,連黑
法袍也無從消弭。簡單說就是一種江南女子的感覺,但據鄭歡歡透露,周庭長是
個土生土長的平海人。「就城西葛家莊的。」我師父擲地有聲。這十來天攏共往
庭長辦公室送了六七次文件,周麗雲卻慷慨地給我塞了兩次飯票,加起來有個三
百多塊,沒個仨倆月怕是吃不完。這麼一個人,我很難把她和陳建軍(包括陳晨)
聯繫起來。

  周麗雲生日那天瓢潑大雨,民一庭同仁給她攢了個蛋糕,非常大,足足占了
多半張桌子。中午吹了蠟燭,就在食堂切了,見者有份。這種情況下,蛋糕就顯
得有點小了。晚上周庭長請吃飯,我以為陳建軍會來,當然,並沒有。周麗雲也
沒怎麼下筷子,大概二十分鐘不到,她站起來講了幾句話便攜著歉意匆匆離去。
大傢伙兒卻淡定得很,一副習以為常的架勢。我瞥了鄭歡歡一眼,她給我一肘:
「快吃,我也急著回家奶孩子呢。」從飯店出來,雨不見停,轟隆隆的,但我的
老師們還是一致決定去KTV.「包間都訂好了,不去太浪費,周庭長的面子必須給
嘛。」於是在各路歪瓜裂棗的鬼哭狼嚎中我又捱了半個多小時。後來師父推推我,
說不行了。如你所料,奶脹難題恰如其分地來襲。頗費了一番口舌,我們才抓住
機會溜了出來。雨還是很大,計程車給人一種顛簸於汪洋大海裡的感覺。我說:
「周庭長走得挺急啊。」

  鄭歡歡橫我一眼:「你咋跟個娘們兒一樣,這麼八,人家有老公閨女兒子,
過生日也是一家人一起過啊,跟你們擠個屁啊。」

  說得好,我簡直啞口無言。

  「就不該去唱歌,」她彈彈肩上的濕痕,再抬起頭時聲音突然就低了下來,
「雲姐啊——」

  我立馬嗯了一聲,把腦袋湊了過去。

  「八婆!」她笑著在我耳朵上擰了一把,「雲姐啊,也是個苦命人——別瞎
說知道不?」

  我點頭如搗蒜。

  「雲姐結過兩次婚,前夫混帳王八蛋愛打女人,沒兩年就離了,這廝聽說後
來被整得很慘。現任人倒不錯,有權有勢的,可惜生個閨女不太好,光這看病整
年都四處奔波,還別說現任有個兒子,跟你差不多大,在家裡啥樣你想想就知道
了。」

  關於這個兒子,不用想我也知道。鄭歡歡垂下眼,擺弄著衣袖,沒了言語。
「沒了?」我問。

  「你還想聽啥?」師父沒好氣地白我一眼。

  「她閨女咋了?」

  「自閉症吧好像,四五歲了說不了幾句話,整天這個康復中心那個康復中心
的,這個病啊——」鄭歡歡連連歎氣,奶子都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你說你八
不八?」

  如你所說,確實八。車窗上的雨簾宛若夏天的淚水,當細眉細眼浮上眼前,
我沒由來地歎了口氣。

  「雲姐是現任的學生,她法本,研究生學的經濟學,你看當老師好不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鄭歡歡突然說。

  天放晴時,「第二屆特鋼社區籃球運動大賽」的決賽就拉開了帷幕。在王偉
超的誠摯邀請下,我只好屈尊前去考察了一番。鋼廠很大,員工住宿區也很大,
奇怪的是在這兒你幾乎嗅不到任何鋼鐵的氣息。相反,周遭濃郁蔥蘢、鳥叫蟲鳴,
倒是個住人的好地方。在等候王偉超的漫長時光裡,我只好繞著U 型大花壇溜達
了一圈兒。那裡除了松柏冬青還栽著些叫不出名兒的花花草草,可惜長勢不太好,
興許是水土不服吧,老給人一種馬上要死翹翹的感覺。花壇外側是一溜兒的宣傳
欄,也是一個U 型,有報欄、企業介紹欄、科學發展觀學習欄,包括一個叫「樹
新風運動風雲人物欄」的奇葩專欄。「風雲人物」們個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可以
說傻逼到家了。當然,獎金應該不少,令人豔羨。這牛頭馬面萬象森羅,一路掃
過來,我感到愉快極了。很快,陳建業也難耐不住蹦了出來,偏分頭,雙下巴,
咧著大嘴,小眼卻死瞪著,像頭憤怒的野豬。其實也不能怪他,我覺得領導就應
該長這樣,不然哪還有威信可言?

  U 型彎拐過來,猝不及防,白面書生猛然躍入眼簾。在午後斑駁的陽光下,
那翹著邊角的紅底照片陡然生出一種不真實感,乃至過了好幾秒我才確定是他沒
跑。小平頭,國字臉,雙眼皮,高鼻樑,薄唇緊閉,幾乎和我在電視上看到的沒
啥區別——包括若隱若現的法令紋。但這個專欄應該有些年頭了,履歷只更新到
九八年:陳建軍,男,中共黨員,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碩士學歷,先後任教於北
京大學、省師範大學,

  原省師大土地經濟研究所副所長、經濟系副主任,教授職稱,原平陽市政協
委員,1995年當選省優秀青年專家,同年任平陽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名譽副院長,
1998年調任平海市文化局副局長。特長:在土地規劃、土地經濟研究領域經驗豐
富。個人愛好:無。如你所見,這個介紹搞得有點傻愣,於是我就敲敲玻璃,仰
天大笑起來。而周遭暑氣正盛,瀕死的蟬鳴像一把鋒利的刀。

  比賽嘛,還是挺好看的。關鍵是選手們路子有點野,打起球來啪啪啪的,對
抗性十足。觀眾也多,擠在球館裡,哪怕開了冷氣,也難免化成一團黃油。值得
一提的是,女性觀眾也不少,起碼不像王偉超所說「連根屄毛都找不著」。屄毛,
仔細找的話,還是很多的嘛。然而我有些心不在焉——或許要歸功於這塊黏稠、
喧囂而又密不透風的黃油——半場結束就看不下去了。王偉超一拍大腿:「你不
早說,剛進來我就想走了!」打球館出來,我們沿著白楊走。神使鬼差,我突然
就提起了陳建軍,我說:「你們那個學術委員會也不更新?」

  「啥?」

  「陳建軍還是個副局長。」

  「陳建軍誰啊,」王偉超咬著冰棒,拍拍肚皮,「哦,建業他哥,這誰雞巴
知道,我們只管換燈泡。」

  「日你嘴。」

  「儘管來,靠。」

  「哎,陳建軍老婆你知道不?中院民一庭庭長。」

  「服了,你個逼跟陳建軍杠上了?」王偉超直瞪眼,但終究是搖搖頭,表示
一無所知。

  「靠。」

  「他那個那個……原配我倒知道,傳說死得很慘啊,吊死的還是摔死的,反
正腦袋是沒了,這個你得聽老黃講,那講得好,嚇得幾個逼半夜不敢上廁所。」
王偉超哈哈大笑。他脂肪上湧著,和頭頂的肥太陽交相輝映,我卻猛然起了一身
雞皮疙瘩。

  再次見到牛秀琴竟是在劇團辦公室,或者確切點講——母親的臨時臥室。這
個臥室其實是團長辦公室的一個隔間,二十多平,也不小。那是個週末,我原本
想玩會兒電腦來著,見母親不在,就隨口叫了一聲媽。然後門就開了。牛秀琴坐
在沙發上,一身清涼——因為首先映入我眼簾的就是閃著肉光的大白腿。母親站
在門口,露出半個身子,白襯衫,黑色及膝半身裙,腳上是一雙白色平跟涼鞋。
「咋了?」她撩撩頭髮。「沒事兒,」我不知該不該進去,於是就掃了牛秀琴一
眼,「看你吃飯沒。」「你看林林多孝順。」不等母親回答,牛秀琴就站起身來。
她一手扶著門,另一手拎著皮包甩了甩。這包啥牌子的我說不好,或許還是愛馬
仕,但肯定不是上次見到的鎖頭包。「你吃了沒?」母親問我。當然沒有,我像
個美國人那樣攤了攤手。「那走吧,」牛秀琴伸個懶腰,「今兒個老姨請客咋樣?」
這位老姨穿了件大紅色的無袖針織衫,也許是胸部太大,也許是衣服太小,肚臍
眼便責無旁貸地露了出來。我趕緊撇開眼,丟下一句:「那敢情好。」吃飯路上,
母親沒幾句話,只是問我出來奶奶知道不。或許太寂寞,她老人家總是在幾個人
吃飯這樣的小事上大發脾氣。牛秀琴則一個勁地誇這個辦公室不錯,比她的「不
知強了多少倍」。她們在前,我在後,老實說,倆人身材差別還是挺大的。腰身
在那兒放著,我「親老姨」明顯要腫上一圈兒,包括牛仔熱褲邊緣不時擠出的肥
肉。當然,她的上圍也更雄偉。

  然而我「親老姨」一直在減肥。聽口氣,對她來說這怕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了。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吃,這個有色素,那個毀皮膚,老天在上,直接喝西
北風得了。除了向我和母親科普,她的話題都放到了我身上,實習啦、女朋友啦
——她甚至提到百事三人籃球賽,恭喜我們險些奪冠。我說你咋知道,她哼一聲:
「老姨管道可多著呢。」這話令我渾身發癢,埋頭吃了兩隻蝦都沒能緩過來。母
親似乎沒啥胃口,掇了幾隻蝦,吃了幾片水果就不再動筷子。我問她咋了,母親
搖搖頭說天太熱。是有點熱,這幾天室外氣溫直逼三十九四十,用奶奶的話說,
老天爺這是撂挑子不打算幹了。打飯店出來時,牛秀琴誇我長得高,並開玩笑說
讓我給她寫個食譜,「這冬冬都十五六了也不見長個兒,真不知道他缺啥」。沒
準兒是缺心眼呢,我笑笑說:「沒問題,就憑這頓飯我也得寫啊。」牛秀琴給了
我一巴掌:「老姨有那麼摳啊?」我以為會再次見到那輛七代雅閣,但牛秀琴說
她沒開車,「打的過來的」。「你們先上去吧,我再逛會兒,給冬冬買幾件衣裳。」
老姨拿包遮著臉,她實在太失策,出門竟沒帶遮陽傘。水果食療白瞎了。

  我到家時,奶奶正坐在陽臺口編箔子。長衣長褲,戴著老花鏡,半天能穿上
一針。雖已明確告知她我中午不在家吃飯,奶奶還是沒個好臉色。「晌午吃啥好
飯?」

  「麵條。」

  「啥麵條?」

  「就撈麵條啊。」

  「好吃吧?」

  「還行,就是比你做的差了點兒。」我揚了揚手裡的食品袋,「我媽給你捎
了點兒蝦。」

  「說白話臉都不紅!」奶奶揚手欲打我,刀刻般的褶子還是以嘴角為中心迅
速蔓延開來,「還有和平,晌午回來吃飯也不提前說聲,恨死個人!」

  整個夏天奶奶都在編箔子,陸陸續續搞了五六個。我真是有個鐵打的奶奶,
都這把年紀了,還有如此手藝。「再編倆,」奶奶說,「秀琴家一個,西水屯家
一個。」

  「這還不夠?咱家用得完嗎?」

  「你小舅家一個吧,老趙家咋不拿倆?」

  我啞口無言。據奶奶說,這高粱杆兒是老趙家媳婦從娘家整的,過去沒人要
的東西現在成了稀罕物。

  「見了老趙家媳婦兒讓她過來拿,說她幾次了淨會假客氣,還讓我親自送上
門啊?」

  「人不要就算了,這玩意兒誰稀罕啊。」

  「傻小子哎,不要不要,不要人家大老遠弄回來專門為你服務呢?」

  「那咋辦,我給她送過去?」前段時間蔣嬸到過家裡一次,說是買魚,但大
晌午的,父親當然不在家。於是她對我說:「林林沒事兒上家裡玩啊。」搞不好
為什麼,我並沒有去。大剛聽說被勞教了,起碼得在二裡河篩一年沙。奶奶罵起
人來很厲害,這真進去了,她又替人惋惜起來,說蔣嬸一個人拉扯孩子多可憐。
真讓人不知說點什麼好。

  老趙家住七樓。我掂著倆箔子,打樓梯慢慢往上爬。其實出了門我就有點後
悔,這兩層四級樓道整整走了三分鐘。在樓道口,我又躊躇了好一陣。正打算迎
頭而上,老趙家門突然響了,然後就開了,接著蔣嬸露了個頭出來,披頭散髮。
神使鬼差地,我立馬縮回了身子。再抬眼瞥過去時,一個男人走了出來,白背心
西裝褲皮涼鞋,褲腿挽著,肚子鼓著,頭髮濕著,臉——白白淨淨,戳著幾抹胡
茬,透著股歲月也無從腐蝕的英氣。此人太過熟悉,以至於轟隆一聲響,我幾乎
忘了呼吸。頃刻間他便朝樓道走來,大步流星。下意識地,我飛快躥到了門後。
此刻陽光明亮,父親的頭發散著海飛絲的味道,而我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第四十三章

  張鳳棠喊我過去,於是我就過去。她尖叫著說「快快,再補一刀」,於是我
就補了一刀。「還沒死,再給它一下!」我親姨往大門口閃了閃,聲音都有點發
抖。但我並沒有「再給它一下」,因為後者彈彈腿,終究沒能站起來。血從氣管
裡湧出,和著雞爪的張合吹起一個巨大的泡泡。有點神奇。很快,噗地一聲,泡
泡爆了。這讓我的心禁不住跳了一下。我看看手上的血和菜刀,感覺有點殘忍。
「死了吧?嚇死個人!」張鳳棠擰著柳眉,卻一副笑顏逐開的神情。她邊走邊沖
院子裡喊:「看你們做個席,讓我們客人殺雞,三兒回來得管他要精神損失費!
嚇死個人!」張鳳棠穿了條黑色包臀皮裙,紅色的尖頭細高跟把水泥地面踩得噔
噔響。「林林回來唄,」蹲下去洗手時,她抬頭沖我笑笑,「留給你小舅收拾。」
不好意思,就這麼一瞥,一抹隱隱的黑色打肉絲大腿的頂端肆溢而出。我迅速扭
過臉,把周遭綠蔭下的破碎陽光挨個撿了一通。再次觸到死雞時,一條掛在樹杈
上的黑絲襪突然就在腦海裡飄揚起來——背景是一片藍天,清澈透明,與今天的
並無不同。我看看手上的黑鐵菜刀,搓了搓已在悄然凝固的雞血。

  省親這天,母親放下東西就走了。她說實在是忙,有個會不說,還得往工地
上跑一趟,「晌午飯能不能趕上都不好說」。小舅給人送餐,這十點半了也不見
回來。好在畢竟是開飯店的,食材多多少少也準備得差不離,弄個一兩桌沒啥問
題。就是這只烏雞得現殺,小舅媽讓我喊父親過來,張鳳棠自告奮勇,說她來,
「不就殺只雞嘛」。結果如你所見,接連搞了幾刀,這廝才乖乖地去見了馬克思。
對此,小舅媽說我姨逞能,我姨說哪是她,明明是雞逞能。於是大家都笑了,在
紅彤彤的美人蕉叢中顯得很歡樂。「大家」也沒別人,就我、小舅媽和張鳳棠。
姥爺找人下棋去了,小表妹剛剛還纏著我摘無花果,這會兒也沒了影兒。至於陸
巨集峰,應該在堂屋看電視,這不,二師兄又在叫猴哥了。也不知著了什麼魔,一
上午小舅媽沒少拿陳瑤開我玩笑。張鳳棠在一旁不忘煽風點火,什麼「我們可都
見了好幾次,全都是林林主動領過來的」,讓人百口難辯,恨不得一頭撞死。
「別光說林林,」小舅媽給我遞來一方毛巾後轉向張鳳棠,「敏敏咋樣啦?啥時
候辦事兒呢?」

  「啥時候?」張鳳棠把擇好的蒜薹放到洗菜盆裡,看看小舅媽,又順帶著瞟
我一眼,「也不知道你們急個啥,她這剛分到文化局,咋也得先穩下來不是?」

  「已經到平陽上班啦?」小舅媽拉條板凳挨著我親姨坐下。

  「嗯,有個兩星期了,這死閨女說啥都不聽,在家多好。」張鳳棠邊笑邊撇
嘴,也不知是如意還是不如意。

  「年輕人啊,咱們還是少管,你也管不了不是?冰箱裡有飲料。」小舅媽沖
我甩甩頭,「這敏敏啊,也好久沒見嘍。」

  「過一陣兒就能回來,她這新手要學的也多。」

  「這次啊,可得多謝謝二姐。」小舅媽眨眨眼。

  「謝啊,當然謝,」張鳳棠仰起臉,手中的蒜薹搖頭擺尾,「林林說吧,你
想要啥,能負擔得起姨就給你買!」她那顆黑痣在綻開的紅唇邊跳躍著,顯得分
外惹眼。然而除了鬧個大紅臉,我也沒有更好的選擇。「那得問問我媽。」幾乎
是硬擠出一個笑臉,我沖進了廚房。拿罐啤酒出來時,張鳳棠還在說:「不過啊,
這也是敏敏頂事兒,咱有這個能力,有這個文憑,你說咱敏敏這樣的,說實話,
去哪兒不行?她偏就一門心思想往平陽去!」我這姨不愧是唱戲的,前面連說帶
笑,最後這一句簡直是咬牙切齒。

  「心想事成就好,你呀你,淨是瞎操心。大城市不好?平陽咋地不比平海強?
敏敏的眼光我看行。」

  「那有啥法?」張鳳棠長歎口氣,攤攤手,然後就大笑起來,雲間鷂子般高
亮。

  據奶奶說,表姐轉業這事兒多虧了母親幫忙,當然,「還有秀琴」,「可出
了不少力呢」,「人家說現在進機關啊,一個字——難」!而表姐之所以「一門
心思往平陽去」,當然是感情所系。男方老家在青海還是新疆,總之風吹草低見
牛羊,窮,這會兒人在平陽服役,轉不轉業還未可知。「你姨不太願意,這敏敏
也是個死心眼,你說你沒了爹,你娘拉扯著倆孩兒容易不?」奶奶有些義憤填膺,
但很快話頭一轉,「不過啊,軍官也好,鐵飯碗,多神氣。」

  我想幫忙擇菜,結果被小舅媽打發去買清潔球。購物歸來,院子裡沒了人,
以至於二師兄的哼聲顯得有點矯情。剛要撩起門簾,廚房裡傳來一陣竊竊私語。
也不能說「竊竊」,但聲音確實壓得很低,一種口水噴灑著淋濕耳朵的感覺,正
是張鳳棠:「……能幫忙啊,也未必要幫忙,本來就各過各的唄,說是你來我往,
人家又用不著你,理你幹啥。」

  「這機關裡的事兒,複雜著呢,她一個平海辦公室主任胳膊哪能伸那麼長?」

  「嘖嘖,人家啊,」聲音低得幾乎是貼牆爬行,「上面有人,不然找人家幹
啥?咱是沒文化,那也不是不明事理啊,XXX 知道不,嗯——老相好了。」

  「啊?」

  「陳建軍啊,老相好了。」搞不好為什麼,這潮濕的低語在八月的陽光下變
得異常響亮。

  「別瞎說。」小舅媽笑了一下,鍋碗瓢勺叮叮作響。

  張鳳棠果然不再「瞎說」,一陣流水聲,嗓音提高了幾分:「這藕夠吧?」

  「夠了夠了,」小舅媽笑意未褪,頓了頓,「聽林林他奶奶說,人秀琴好歹
給團裡幫了不少忙吧?」

  「可不光是幫忙,我看吃吃喝喝哪次也沒少了她,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親姨索性唱了起來,「有些事啊,不足為外人道也——」

  「還真是個唱戲的。」

  「真的,你當姐蒙你呀,要說幫忙,鄭向東——咱向東哥頂頭牛嘞。」

  「是不是?那還是咱爸調教有方。」小舅媽笑著,向門口走來,腳步鏗鏘凜
冽。

  老天在上,我並沒有任何偷聽的意思,只是想找個時機進去而已。然而老天
爺實在不給面子——眨眼間門簾已被撩起。別無選擇,我只好硬著頭皮往裡沖。
於是小舅媽一聲尖叫,連退幾步:「嚇死人,你個死林林,走路都不帶聲音啊!」

  小禮莊這獨院還是買了下來,儘管我一再強調存在法律上的隱患。「法律不
法律的,」小舅說,「不接地氣!」他說的對,哪怕面紅耳赤,我也無從辯駁。
午飯主要還是小舅的手藝,炒了幾個菜,悶了一鍋鹵面。小舅媽讓我喊父親吃飯,
我說打個電話嘛,她說:「看你能有多懶,幾步路都不想走!」懶就懶吧,我佯
裝出門,還是撥通了父親的手機,響了幾聲後被掛斷。我只好繼續撥,很快,再
次被掛斷。老實說,這實在令人惱火。正是此時,有人喊我的名字,他說:「別
打了,打個屁!」順風而來,分外響亮。我一抬頭就看到了父親。他站在馬路對
面,白背心向上卷起,碩大的肚皮在陽光下像一面神秘的鼓。「你媽還沒過來?」
他敲敲鼓,大步流星地朝我走來。

  關於蔣嬸的身材,奶奶曾說這媳婦兒臉吃得跟紅白花兒一樣,整個人白胖胖
的,「啥也別說,都是兩套房燒的」。對此父親表示,這有啥好,老母豬一樣,
鳳蘭那樣才叫好身材,不胖不瘦,除了屁股大點。說這話時,父親坐在我對面,
強忍著,我才沒一口水噴他臉上。至於箔子,我當然還是給老趙家送了去。雖然
回來後,奶奶怪我辦事拖拉,送個東西都快一個鐘頭。玄關並沒有那雙常被母親
埋怨臭氣熏人的皮涼鞋,但我還是小心翼翼地問父親回來沒。「啥回來?」奶奶
沒好氣,「吃罷晌午飯你爹才上魚塘,回來幹啥?」我禁不住癱到沙發上,長吐
了口氣。「咋了?」越過老花鏡,奶奶扭臉瞅了我一眼。「太熱。」深吸一口氣
後,我告訴她。

  那天父親下去後,我在門後站了好一會兒。等反應過來,白灰已在背上留下
黏糊糊的一層。當時我想的是,能有根煙抽該多好。樓道裡不時咚咚作響,那些
腳步聲五花八門,卻都又如此急促而喧囂。往老趙家門口瞄了幾眼,我終究還是
一口氣爬上了頂樓。那裡有風,但炙熱。陽光生生罩下來,暴戾而齊整。門簷下
躺了只蝙蝠,融化了一般,死死黏在地上。我用腳使勁搓了搓,它依舊紋絲不動,
真是令人驚訝。也不知過了多久,當那份一覽無餘的燥熱讓人忍無可忍時,我才
掂起箔子緩緩下了樓。蔣嬸頭髮已經紮了起來,但毫無疑問地散著股海飛絲的味
道。見我上門,她有些驚訝,乃至愣了好幾秒。於是我就遞上了箔子。「看你奶
奶,都說過不要了,也不嫌煩一天。」她笑著把我讓進了門。近乎本能地,我在
屋裡環掃視了一圈。我甚至狠狠地嗅了嗅。「在哪兒蹭的,一身灰。」她先是捏
起我的背心,繼而在上面彈了彈。我沒搭理她,反問:「XX不在家?」「去他姥
姥家了,」她白我一眼,「好幾天了都。」搞不好為什麼,她這個眼神讓我十分
生氣,以至於都不知說點什麼好了。「進來坐啊,」她收起箔子,「喝點啥,瞧
你那一身汗。」「不坐了。」我轉身向外走。「咋了你,這麼急?」我也不知道
咋了,事實上直到抓住門把手我都沒能想好說辭。擰開門時,撲面而來的暑氣像
是柔軟的懷抱。

       ********************

  《評劇往事》專欄當然還在連載,這一連幾期講的都是平海評劇的發展,確
切說即南孫班如何在本地劇團和各路梆子的圍剿中存活下來,乃至相容並蓄地發
展出自己的特色——南花派。本期寫的是花岳翎智鬥平海縣三等縣長的故事。據
我估計,真實性已不可考,恐怕傳奇成分更多點。母親文筆老道而不失幽默,種
種畫卷浮於眼前,繪聲繪影,惟妙惟肖,我甚至誇張地笑出聲來。「行了行了,
吃飯了,」母親端上一盤涼拌黃瓜,皺皺眉,「瞧你那傻樣兒,不像那誰家的憨
兵?」

  「憨兵咋了,憨兵不好?」憨兵是以前村裡的一個腦癱患者,打小綁在椅子
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對年少的我們而言,此人最令人矚目的莫過於開襠褲
裡那條黑粗長的肉棍。他流著口水挺著雞巴的模樣,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構成
了呆逼們關於成長的所有想像。

  「憨兵好,不愁吃不愁喝,還不愁媳婦兒。」父親一搖一擺地打洗澡間出來,
笑呵呵的。

  「瞎扯啥,」母親沒看父親,而是在沙發腿上踢了一腳,「趕緊洗手,喊你
奶奶出來。」

  我立馬丟下報紙站了起來。父親從冰箱裡拎了瓶啤酒,問我喝不喝。我搖搖
頭,又點了點頭。進廚房端飯時,我幾乎不敢抬眼看母親。「慢點兒,」她笑笑,
「這麼大個人了,端個飯你急啥。」憨兵和他媽的事兒我多少知道一點。也不能
說「知道」,應該說「聽說過」,這種事兒多半是居心叵測的詬誶謠諑,雖然九
九年秋天它一度在小範圍內傳得沸沸揚揚又消失得悄無聲息。至今我記得從呆逼
們嘴裡聽到那個神秘兮兮的笑話時巨錘夯在心臟上的力度。

  飯間父親嫌涼拌苦瓜太苦,母親撇撇嘴說歷來大廚動嘴不動手。於是父親笑
笑說下次讓他來。甚至,他討好地問母親:「今兒個沒去游泳?」遊個屁啊,也
就剛放假那會兒我跟母親去過兩三次——倒不是稀罕那鍋餃子湯,而是VIP 卡有
人送,不去白不去。何況奶奶是反對母親去游泳的,父親也開玩笑(或許只是拍
馬屁)說母親這身材不適合去公共游泳池。而哪怕去了,母親也頂多在淺水區泡
泡,她聲稱自己怕水,「學了幾十年也沒學會」。應景的是,就著啤酒,父親很
快講起了剛結婚那會兒他帶母親到村北二道閘學游泳的事兒。當然,老生常談,
可以說耳朵都快聽出繭了。無非是,烏漆麻黑,母親白得像塊玉,「你說你這半
夜三更來和白天來有啥區別」?這一說不要緊,倒勾起了奶奶的懷舊病。「以前
多好啊,到處綠茵茵的,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你看看現在?」她老長歎口氣,
給了我一肘。

  後來父親問母親喝酒不,她點點頭,直接抄走了我的杯子。就這一刹那,我
發現她右手的粉色指甲脫了兩個。不光右手,左手指甲也是七零八落。父親竟然
也發現了。倒完酒後,他說:「咦,你指甲咋壞了?」母親仰頭欲飲,嗯了一聲,
眼眸大睜又旋即閉上。幹完多半杯,她才抬抬手:「我啊,到底是個家庭主婦,
要事在身,這玩意兒留不住。」奶奶表示贊同,但她不是面向母親而是面向我:
「這啥指甲不方便,還不好看,花花綠綠的,鬼一樣。」當然,母親的只是素色
指甲。「家庭主婦咋了,」父親也悶了一杯,「我掏錢給你做。」「本來就不想
做,經不住勸才試了試,還把我往溝裡帶啊?」母親看看父親,又看看我,臉頰
上浮起一抹紅暈。

       ********************

  接連聒噪了半個月,奧運會總算來了。當然,它不會讓你的生活變得更好,
頂多給無聊的人們帶來一點無足輕重的消遣,從而在某種程度上達至一種暢快排
汗的效果。有時候在法庭上大家都會情不自禁地分享一下奧運捷報,真讓人不知
說點什麼好。更為誇張的是,連煙鬼兒老黃都關心起國家的體育事業來。一次在
廁所門口,我碰到了老黃,他邊拉褲鏈邊對我說了一句話。也許是語速太快,也
許是含混不清,總之我沒聽懂。於是我請求老黃再重複一遍。他夾住煙,一字一
頓地說:「我、們、拿、幾、枚、金、牌、啦?」如你所見,大家都著了魔啦。

  一如以往,隔兩天我都會往劇團跑一趟,偶爾看演出,更多的則是在辦公室
上網。跟家裡的撥號比,這百兆光纖還真不是蓋的,下個片那速度颼颼的。這裡
有必要強調一下,這個「片」都是正常電影,下毛片我還沒那個膽,撐死翻翻黃
色網頁罷了。電腦呢,平常也是閑著,劇團裡來人也就聊聊QQ打打紙牌。這陸宏
峰倒成了常客,好幾次我見他在這兒打《傳奇》,聚精會神得哈喇子都要掉到鍵
盤上。我說挺會玩兒啊,他紅了臉:「幫同學練級,隨便耍耍。」記得杜麗奪冠
那天,我到母親辦公室時,電腦開著,空無一人。屏保是那個珊瑚礁和魚,一個
泡泡不斷地放大,看起來非常愚蠢。剛想叫聲媽,陸宏峰從臥室走了出來。這有
點讓人驚訝,於是我問他幹啥去了。「大號,急,真憋不住了。」他撓撓頭,挪
挪腳,臉漲得通紅——也有可能是太黑。我這才發現,這位小表弟的色號和陸永
平已相差無幾。

  到二職高打球時,我會儘量拉上王偉超,這胖子確實需要動動了。不過這逼
不光是肥,也壯,打起球來效果驚人——活生生一輛人肉坦克。每次打完球,王
偉超都會邀請我吃燒烤,我確實想去,但也不能回回去,畢竟大家都囊中羞澀。
他剛買了輛摩托車,因為「賭場失意,不能全賠光了」。就這一陣,王偉超到過
家裡兩次,有次母親恰好在,就留他吃飯。如你所料,雖然身寬體胖不同於往昔,
死皮賴臉的功夫倒是一點沒變——這貨果然留了下來,一個勁地誇張老師做的菜
好吃,說什麼張老師還是這麼年輕,真是嚇他一跳。還有陳瑤,王偉超問我咋不
帶回來讓哥們兒見見。我能說什麼呢,我告訴他人去澳洲了。「澳大利亞啊,現
在冷啊。」王偉超說。是的,陳瑤也這麼說。我們視頻過兩次,陳瑤說墨爾本那
個冷啊,「真想家」。我說那你還不回來啊。這時陳若男就蹦了出來,嚷著跟我
聊天,很歡樂,我卻沒由來地感到一絲煩躁。「快寫你作業去,」我告訴她,
「小屁孩。」而陳瑤說這兩天就能回來。

  王偉超的女朋友又瘦又高,完全不符合呆逼們的描述。這起碼證明了一點:
他不但找到了屄毛,而且找到過不止一根。遺憾的是,這跟屄毛嘴太碎,花樣又
多,一會兒KTV 吧,一會兒哪哪的溜冰場周年慶,搞得人擼個串都要一驚一乍。
於是王偉超擺擺手,把她打發走了。臨走,姑娘指著男友的鼻子說:「你等著。」
後者抖抖奶子,吐了個煙圈兒:「好的,我等著。」捧場似地,呆逼們仰天大笑,
一時周遭側目紛紛。依舊是夏日啤酒花園,依舊是燒烤,只是沒了散著屍臭的槐
花,多了股揮之不去的黏稠和燥熱。一杯紮啤下肚,不知誰扯起話頭,問前段時
間特鋼社區籃球賽的獎品是啥。「人均就那幾千塊錢吧,你以為啥,獎你套房?」
王偉超咂咂嘴,「MVP 還行,獎了輛現代。」

  「可以啊,鋼廠就是土豪,出手就十來萬。」呆逼們豔羨不已。

  「你知道MVP 誰不?」王偉超彈彈煙灰,沖我揚揚臉,「那天嚴林就見了。」

  比賽是看了,但要說哪個技藝超群乃至讓人印象深刻,我還真沒頭緒。所以
我攤了攤手。

  「就那胖子,上場五分鐘,滿場胡掄,」王偉超手舞足蹈,「真想把屄臉給
他扇腫。」

  「我操。」我只能這麼說。

  「張行建的侄子這逼,知道這比賽到底幹啥了吧?」

  如你所料,大夥兒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義憤填膺。有呆逼甚至揚言要「一把
火給這雞巴宏達燒嘍」。另一個呆逼不敢苟同,他友情提醒前者說:「人陳鐵蛋
兒就黑社會出身,還怕你這個假黑社會?」

  「他不倒賣鋼材嗎?黑個雞巴。」

  「倒爺不就是黑社會嘛,那年頭別說往廣東、海南,鋼廠的貨你出出平海試
試?」

  「倒賣鋼材不假,建業真正發達是八七年承包了水電站工程,後來才進了鋼
廠,這也沒幾年。據我爹說,當年這逼直接調任副廠長,把一幫老傢伙氣得要死
要活,找市里告省裡,蛋用沒有。」王偉超蓋棺定論,洗牌的手有條不紊,「其
實啊,建業文革沒少吃苦,當兵也晚,復員後還在法院耗了兩年,說到底還是人
膽大心細,有關係的多了,也沒見誰敢倒賣鋼材啊。」

  「膽兒大的嚴打都給幹死了。」我總算插了句嘴。為了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更
有分量,我即興打了倆嗝兒。

  大家紛紛表示贊同,有呆逼甚至講起了他七大姑八大姨的鄰居的小舅子的故
事——因偷看女人洗澡腦後挨了一槍子兒。攜著這個悲催青年的亡靈,他問:
「你們說嚴打和打黑哪個更牛逼?」

  「嚴打吧。」

  「嚴打?嚴打你能打個酒店出來?」呆逼甩甩頭。毫無疑問,他指的是一旁
的宏達大酒店,後者毫不吝嗇地把各種光芒灑到我們臉上,令人倍感榮幸。

  「這酒店01年才建好不好?」

  「老商業街那個吧,」王偉超說,「前身是啥二利酒店,當年挺牛逼的,平
海唯一的上星酒店。」

  「那必須牛逼啊!二利餐飲,二利夜總會,哪個不牛逼?二利可不是省油的
燈,北街那幫回民拽吧,砸了二利的鹵肉店,第二天,直接武警特警護送,沿街
賣肉!不服氣?警棍手銬伺候!你不是拽嘛,衝擊派出所嘛,咋不見你拽啦?」

  「靠,二利再牛,碰到陳建國他也服軟了呀。」

  「不服也得服啊,他也就是個金主,後臺都要倒,他還蹦躂個屁。」王偉超
撇撇嘴,「來來來,接牌。」

  「聽說當時開槍了都?」

  「啥開槍?」

  「抓那個鄭啥,那個啥副市長那會兒啊,聽我哥說,XX動關係調部隊過來,
直接包抄了市政府大樓。」

  「靠,哪有那麼誇張,啥情況吧,鄭學農在酒店正爽著呢,被陳建國親信查
了房,假裝不認識,硬給拷了起來。你媽屄啊,白天領導前領導後的,晚上就不
認識了?這一逮就是一窩,光政法系統都好幾個,還他媽現場直播,直接上了省
衛視晚間新聞,太他媽狠了!」

  「不會吧,新聞敢播?」

  「咋不敢?都是XX的關係,你以為他陳建國吃了豹子膽,整這麼一出出來?」

  「那也不可能,影響太惡劣。」

  「給你說吧,那天睡得晚,我是親眼所見!那些女的屄都露了出來,害我擼
了好幾管!」

  「你是夢到你媽屄了吧,我操!」

  「靠!」

  王偉超讓我出牌,於是我就出牌。在此之前,我抬頭望了眼光怪陸離的宏達
大酒店。似乎有風,但每一絲波紋裡都爬滿了黏稠和燥熱。我抹抹汗,忍不住歎
了口氣。老實說,他們的話讓我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場黑幫電影裡,而且是最庸俗
那類。

  就這次燒烤的第二天,我和王偉超跑籃球城打了一場球。回來路過老商業街
路口時,我決定到劇團辦公室沖個涼。當時有個四五點,母親辦公室沒人,對過
的會議室播著奧運會游泳比賽,有點過於喧囂。沐浴著水簾,我突然就想擼個管,
當然,憑藉著堅強的意志力,邪念被成功地拋諸腦後。然而洗完澡我才發現沒有
浴巾。不光沒有浴巾,連條擦頭毛巾也沒有。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惱火地打浴室
沖出來,在母親臥室搜尋了一通,結果——依舊一無所獲。別無選擇,我拉開了
衣櫃。得承認,當混著樟腦味的馨香撲面而來時,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涼意讓我
的心怦怦直跳。櫃子很空曠,都是些夏裝,兩條連身裙,一件白襯衫,一身西服
套裙,兩條肉色絲襪,下層碼了幾個豆腐塊,褲子、短袖、半身裙以及一摞白毛
巾。抓條毛巾擦完頭,剛想關上櫃門,我的目光卻不可抑制地溜到了底層抽屜上。
側耳傾聽,只有模糊的比賽解說聲,於是我就拉開了抽屜。如你所料,是母親的
內衣,多是白色和粉色,偶有一條紅色和黑色。那條黑色罩杯略小,鏤空蕾絲花
邊兒,我攥到手裡瞅了好幾眼,像真能瞧出來什麼似的。此外還有兩條未開封的
絲襪,肉色和黑色,看包裝應該是褲襪吧。

  是時候撤了,我抖抖屌毛上的水珠,把絲襪按原路放好。正要關上抽屜,一
個黃褐色的紙袋猛然躍入眼簾。是的,它一直躺在那兒,但顏色和抽屜內部過於
接近,以至於我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此刻,透過那些柔軟物什,它放出幽幽而
厚實的光,讓我的眼皮沒由來地跳了一下。接連摩挲幾個來回,我才告訴自己它
確實是個紙袋,事實上連商標都一清二楚——GUCCI ,也就是陳瑤所說的古馳。
毫無疑問,這是奢侈品之一種,在我的有限經驗裡,它只和牛秀琴建立過聯繫。
略一猶豫,我把它拽了出來。確實是個紙袋,裡面有兩個盒子,也是黃褐色。紙
袋底部還有兩條咖啡色的絲帶,沒錯的話,應該是盒子的包裝帶。也就是說,它
們已經被拆開過了。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用客氣了。或許是盒子太過光滑,我的
手有點發抖,試了好幾次才摳起了蓋子。然後,一抹淺黃在眼前綻放開來,如此
直接而不留情面。那些螺旋狀的長條紋,在四月的春光中,在無數次的夢裡,貼
著豐滿的肉體,模糊而隱晦,現在卻陡然清晰起來,爆烈得有點誇張。這是一條
長袖連身裙,可能是羊毛,也可能是其他的什麼,裙擺恰如其分地短,讓人情不
自禁地想起行進中快速交叉的大腿。沒有吊牌。我吸吸鼻子,仰身砸到了床上。
會議室傳來一陣歡呼,高亢而尖利——「真他媽牛逼!」有人說。
作者: jh8088    時間: 2021-7-6 14:31

             第四十四章(免捐)

  吸引力酒吧並沒有什麼吸引力,單從外表上看,金碧輝煌得像個高級髮廊。
裡面也不行,要不是橢圓形的吧台和琳琅滿目的酒櫃,你准以為這是個高配版的
沙縣小吃。當然,平海能有酒吧,已足夠令人驚訝。進去溜達一圈兒後,我又踱
了出來。原本我打算要杯啤酒來著,卻猝不及防地嗅到一股屁味。至於它來自哪
裡,我可說不好,或許是沁涼的冷氣,或許是炙熱的奧運比賽,又或許是那些稀
稀落落而又整齊劃一的目光。現在七點出頭,太陽早隱了去,天還是很亮。一層
透明的琥珀攜著難言的燥熱把整個大地浸了個通透。行政新區的街道有種沒必要
的寬敞,於是路人越發顯得稀少,連盛夏的傍晚都在這人為的寂寥中變得模糊起
來。而蚊蟲是真切的,它們的鳴叫、叮咬以及沙子般滑過你皮膚的觸感都真得不
能更真。抽完一根煙,我還是決定回到酒吧裡去,哪怕是領教領教屁味呢。正是
此時,一輛七代雅閣由遠及近,在街邊停了下來。「嘟」了一聲後,牛秀琴搖下
車窗,嗓音甜膩:「夠早呀林林,沒等太長時間吧?」她撩了撩頭髮,玉盤般的
笑臉在逐漸暗淡的天光中微微發亮。我不由撓了撓右腿——一個新鮮的大包正在
迅速隆起。

  憋了將近一天我還是找了牛秀琴。好半會兒電話才接,她笑著問我咋想起老
姨了。我說有點事兒想問問。她問咋了。我說電話裡說不清楚。「到底啥事兒嘛?
搞得跟拍電影一樣。」她大笑起來,高跟鞋的叩地聲直刺耳膜。「見面再說。」
我肯定猶豫了一下。「真是要緊事兒啊?」我沒吭聲。「那,」牛秀琴沉吟片刻,
「明兒個晌午吧,呃,下午吧要不,找個飯店,老姨請客。」臨掛電話,她問我
忙啥呢。「寫文書啊,一個民事調解書。」我險些打單車上栽下來。透過頭頂那
片蔥郁,「平海市文體局」幾個燙金大字在驕陽下亮得誇張。不想到了今天中午,
牛秀琴來電話說手頭事兒多,問我是推一推呢,還是等她一會兒。我問在哪兒等。
「濱海大道上有個吸引力酒吧,挺不錯的,」她打了個哈欠,得有個兩三秒,
「你們就不睡午覺?」我真不知該說點什麼好,只能嗯了一聲。「老姨請你喝酒
咋樣?」又一個哈欠後,她笑著說,「我估計要吃完飯才能過去,你先墊點東西,
可別空著肚子,啊,甭怪老姨沒提醒你!」

  承蒙她老提醒,我跑東街菜市場「墊」了個肉夾饃。事實上我買了倆,卻終
究只吞下去了一個。另一個,這會兒還在車把上掛著呢。「吃過了吧?」牛秀琴
下了車,當頭就問。她裹了身白色西服套裙,曲線圓潤。腳上應該是一雙紅色細
高跟,如果沒看錯的話。這人身高跟母親差不離,或許還要略猛一點。

  「嗯。」

  「嘖嘖,這天兒,啊,真能把人熱死!」她鎖好車,甩了甩掛在臂彎的名貴
皮包。

  誰說不是呢。我掃了眼西南天際魚鱗般的殘月,抹了抹汗。晚霞尚未散盡,
對面音像店裡刀郎還在懷念2002年的第一場雪。這傻逼已懷念了整整一年。

  「這冬冬啊,要到他姥姥家學琴,你老姨夫又不著家,啥都要你老姨親自跑
一趟,俺們女人啊,還真是那拉磨的驢!」牛秀琴攤攤手,顯得有點激動。她先
是面向我,後又轉向了吧台後老闆模樣的瘦子。後者笑了笑,我也只好笑了笑。
牛秀琴也笑了笑,她敲敲吧台:「喝點啥?」

  「啤酒吧。」

  「兩杯雞尾酒,那個……藍色什麼什麼特——老記不住名兒。」她直接面向
吧台,這前半句平海土話,後半句變成了普通話。瘦子立馬寒暄了幾句,他操著
某種南方口音,口水很多的樣子。抿上一口酒後,牛秀琴才白我一眼:「年輕人
喝個酒扭扭捏捏。」此觀點恕我不敢苟同,但已沒了表達機會——這老姨緊接著
說:「啥事兒這麼急,無常鬼兒攆魂一樣。」

  這個我可說不好。是的,千言萬語我卻不知從何說起。液晶電視裡有個肥胖
的白種女人在擲鐵餅,做了好幾次動作鐵餅始終沒能扔出去。然而通過兇狠粗野
的叫聲,她成功吸引了周遭諸位的目光。盯著她肆意奔放的奶子,我一口悶下了
多半杯酒。

  「咋了嘛?」牛秀琴翹起二郎腿。

  「Gucci 是不是很貴?」我感到自己的聲音在一片火辣和冰涼間穿行。

  「啥?」

  「古馳。」

  「啥意思?」牛秀琴柳眉挑了挑,晶瑩的嘴唇在渾濁的燈光下撇向一邊。這
應該是個笑的表情。難得這麼熱的天她的妝也沒花。

  「我媽肯定不會買那麼貴的裙子,跟披肩兒。」那件流蘇披肩也是古馳的,
淺黃色的背景上爬滿了字母,又延伸出一茬茬細長的棕色邊穗,我幾乎能夠想像
春風拂起它的樣子。

  「那可不見得,」牛秀琴搖著矮腳杯,頓了頓,「到底咋了嘛,讓我給你媽
參考穿衣打扮?」

  我盯著那位古怪的斯洛伐克女運動員,沒有作聲。

  「你咋發現的?」好一會兒牛秀琴問。

  「就在衣櫃抽屜裡。」

  「真有你的,偷翻你媽衣裳。」她在我胳膊上來了一拳,笑得咯咯咯的。這
笑聲令我十分生氣,卻一時又無話可說,不由臉都漲得通紅。

  「就個這,完了?」

  「我在平陽見過你的車。」我仰頭悶光了酒。

  「啥車?」

  「就那輛雅閣啊。」

  「那是單位的車,咋了?」她抿了口酒,還是咯咯咯的,抹胸包裹著的乳房
在光影間此起彼伏。

  「就今年四月初,不是十一號就是十二號,在迎賓路那個華聯。」

  好一陣都沒人說話,以至於電視裡的聲音變得聒噪難耐。但老天在上,那個
叫什麼耶娃的女運動員終於擲出了她的鐵餅。

  「咋,沒了?」牛秀琴的杯子也見了底。

  「當時一女的就穿那條裙子,跟一男的一塊兒,在華聯五樓。」我以為自己
會結巴,事實上並沒有。但這些詞句像被凍住了一般,速度越來越慢,也不知過
了多久,我總算找到了說辭:「走得很近。」過去的某段時間,我幾乎認定那個
淺黃色的墨鏡女人就是眼前這位老姨,但現在又模糊起來,就像那些日子裡時常
出現在夢中的母親,一切都莫名其妙得如同一部三流言情小說。

  牛秀琴托著下巴,好半晌沒吭聲。我知道她在盯著我看。酒櫃裡的五光十色
令人目眩,我只好移開了目光。周遭越發嘈雜,有人要求來點音樂,但瘦子執意
要大家接受奧林匹克精神的薰陶。「操你媽!」那貨罵了句娘。我咳嗽一聲,掃
了牛秀琴一眼。她長歎口氣,又要了兩杯威士卡。「咋了嘛?」她說。

  我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

  「看到就看到了唄,咋了嘛?」她撩撩頭髮,甚至笑了笑。那頭烏黑的大波
浪卷和上次見到時似乎略有不同,也許是因為盤了起來。

  我也不知道「咋了」,於是就沒人說話。奧運比賽轉到了游泳館,很可惜,
我沒能注意到那個大噸位女運動員的成績。

  「虧你能憋這麼久。」好一會兒,牛秀琴放下二郎腿,抿了口酒。她沒看我,
而是盯著電視。美國人菲爾普斯出現在畫面裡,頭有點小,像個機器人。這貨已
經得了四枚金牌,而他的目標是八枚。所以理所當然,他調動起了觀眾們的熱情,
包括酒吧裡的諸位。在這片讚歎聲中,我挺了挺脊樑。我希望身旁的老姨能說點
什麼,但她始終仰著腦袋,雙唇緊閉。雞尾酒令我越發清醒,甚至有點口乾舌燥。
猝不及防,牛秀琴突然又翹起了二郎腿,她拍拍額頭,「哦」了一聲,調子拖得
老長,再抬起頭時哈哈大笑起來。

  別無選擇,我惱怒地瞥了她一眼。

  「對你媽也忒上心了,我看和平也沒你這麼緊張。」她切了一聲,笑意未褪,
而那雙露趾高跟恰好戳在我的腿彎。

  我張張嘴,卻只是咳嗽了一聲。

  「再來一杯。」牛秀琴把威士卡推了過來。

  我搖了搖頭。

  「再來一杯老姨就給你說道說道。」她挑挑柳眉,臉蛋上浮起一抹紅暈。於
是我就悶了一大口,有點迫不及待的意思。她卻不再理我,轉而跟吧台後的瘦子
聊起了奧運會,先是金牌,再是「揚我國威」,最後是今天的游泳比賽。提到菲
爾普斯時,她說:「嘖嘖,瞧人家這肌肉。」整個過程中,牛秀琴的腳始終戳在
我的腿彎,還要有節奏地一彈一跳以便對其實施擊打。威士卡火辣辣的,所以我
整個人也火辣辣的。我搞不懂該移開腿還是提醒她注意這一點。當然,不勞我費
心,牛秀琴很快站了起來,翻出錢包結帳。完了,她看看我,拎起了奢侈品:
「走吧。」

  「去哪兒?」我有些發懵。

  「廢話忒多。」牛秀琴撇撇嘴,卻猛然一個趔趄。我只好抓住了她的胳膊。
「到了你就知道了。」她笑了笑。

  出了門,牛秀琴直奔雅閣。拉開車門時,她問我咋來了,我說騎車,她便揚
了揚下巴:「往前二百米,嗯,一百五十米,左拐,濱湖花園。老姨先調個頭。」

  「你都這樣了還開個屁。」事實上我也飄忽忽的,或許是這燈火輝煌的熱浪
太過粘稠。

  她愣了愣,環視一周,最後才轉向我,笑靨如花:「那就不開,先扔這兒 .」
說完,她撅著屁股在車裡瞎翻了一通。之後,「噔噔噔」,牛秀琴扭到車尾,打
開了後備箱。「拿點東西。」她沖我招招手。於是我只好過去拿東西。然而東西
有點多:兩箱酒(其中一箱是五糧液),一袋小米,兩個南瓜,一捆山藥,雜七
雜八四五個禮品盒。「光拿吃的。」牛秀琴香氣濃郁。

  於是我就抱起了小米:「南瓜也拿?」

  「南瓜往家裡拿。」這話讓我有點暈乎,但聽她的意思應該是不拿。

  街道還是很寬,音像店切到了什麼老鼠愛大米,聽得人直打擺子。我一手推
車一手抱著小米,如你所料,肉夾饃不見了。牛秀琴拎著一捆山藥,腳步很亢奮,
楊臣剛讓她飽滿的肥臀不可抑制地扭動起來。一路上她都輕哼著,直到進了社區
大門。我腦袋裡卻空空如也,不知該想些什麼。在電梯裡,牛秀琴問我現在的大
學生是不是都喜歡在外面租房。我說有租的,不過也不多。她雙臂抱胸笑了笑:
「你租過沒?」「沒有啊,」我說,「還不至於。」「啥叫還不至於,還不至於
啥呢?」她膝蓋向我屈了屈,笑容愈發濃烈。神使鬼差,我突然就紅了臉。

  牛秀琴住A 棟八樓。值得一提的是,這什麼濱湖花園據說均價五千多一平,
在平海算是一等一的高檔樓盤了。這老姨生活確實滋潤。放好東西,牛秀琴就開
了空調,如她所說,確實「熱死了」。「想喝啥隨便拿,」她指指廚房又仰仰臉,
「老姨先去洗個澡。」我能說點什麼呢,我根本無話可說。何況壓根不容我反應,
她就扭向了樓梯。在肥臀的左搖右擺中,我只好在大紅色的真皮沙發上坐了下來。
她的黑絲襪破了個洞,右腿肚責無旁貸地溢出一抹白肉。搞不懂為什麼,我有些
心驚肉跳。

  過了好一陣也不見牛秀琴出來,我只好站起身來。老這麼坐著,我擔心自己
會睡著。這套複式裝潢如何我說不好,但起碼,那些奔放的西方油畫和克制的中
國字畫有點不搭腔。就這麼溜達一圈兒,我決定「隨便拿」點什麼喝。廚房很幹
淨,冰箱裡也很乾淨——清一色的洋酒,好在冷藏室的最底層躺著幾瓶礦泉水。
又幹坐了一會兒,我擅自打開了液晶電視,卻是藍色的DVD 畫面,於是我又關上
了電視。我覺得胃裡火辣辣的,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感正在體內緩緩蕩漾開
來。正是此時,冷不丁地,牛秀琴叫了一聲「林林」。我扭過頭,便看到了那個
淺黃色的女人。她站在二樓扶手旁,乳房高聳,丰韻娉婷,棕色的長條紋從微隆
的小腹射出,沿著圓潤的肉體瘋狂地旋轉。興許是角度問題,短裙下的大腿豐滿
白皙得有點誇張,而頭髮也盤起綰在腦後,至於是不是這種髮髻我拿不定主意—
—但毫無疑問,我幾乎能看到它在行進中輕輕跳躍的樣子。「喂,」牛秀琴敲敲
扶手,眉頭緊蹙:「發啥愣,上來!」

  於是我就上去。牛秀琴穿了雙黑色魚嘴細高跟,鮮豔的紅指甲在餘光中不斷
地放大,然後又漸漸地縮小。當那股青芒果般的香味環繞周身時,她撇撇嘴,猛
地沖我撅起了屁股。這當然嚇我一跳,何況飽滿的豐臀上是一道雪白的脊溝,那
渾然一體的隱隱凹陷讓我禁不住心裡一顫。「幫老姨拉上。」她說。

  於是我就幫她拉上。可惜手有點滑,試了好幾次我才捏穩了拉頭,隨著拉鍊
的閉合,那片雪白也消失不見。顯然,牛秀琴沒穿文胸,或者這個文胸沒有背帶,
至少以我有限的經驗來看是這樣的。「瞅著挺機靈,手咋那麼笨!」當我滿頭大
汗地完成任務時,她白了我一眼。這老姨又化了妝,豐潤的朱唇亮晶晶的。我卻
不知說點什麼好。那顆汗津津的心躍起又跌下,砰砰作響卻不知所措。

  「你說的是不是這件?」牛秀琴張開雙臂,自我欣賞了一番。

  我想說點什麼,卻只是點了點頭。

  「披肩兒也差不多,老姨就沒拿出來。」她單手叉腰擺了個Pose,曲線便更
加生動,連飽滿的三角區都若隱若現。

  「咋回事兒?」我終於吐出了幾個字。

  牛秀琴不答話,而是轉身朝走廊扭去。幾步後,她撇過臉來:「現在穿還真
是有點熱。」這麼說著,她便推開一扇橘色的門走了進去。毫無辦法,我只能跟
了過去。或許是牛秀琴的臥室,寬敞整潔,卻沒有想像中的結婚照之類的東西。
頂著雙人床擺了一茶几、倆皮沙發,再往裡是張電腦桌,一台聯想液晶顯示器端
坐其上。「坐啊。」她打床沿坐下,沖我揚揚下巴,旋即在室內掃了一圈兒,
「老姨這臥房咋樣?」

  「咋回事兒嘛?」我在沙發上坐下,簡直有點咬牙切齒。

  「瞅你皺那眉疙瘩,」牛秀琴撇撇嘴,翹起二郎腿,「還能咋回事兒,這古
馳兩件套有兩套唄。你媽那套是老姨送的,換別人我還不給呢,也幸虧是出貨價
拿的。」

  有點繞,可能我需要消化一下。

  「你媽也是——」牛秀琴笑笑,突然粗著嗓子說,「肯定不會買那麼貴的東
西——哦,不會買那麼貴的裙子,跟披肩兒。噢,肯定不會買,人家給倒好意思
要?」這麼說著,她拍了拍雪白的大腿,腳尖一晃一晃的。

  雖然看不到自己的臉,但我很清楚它現在什麼模樣。那些酒精正在我的腦袋
裡嗡嗡作響。

  「女人啊,都虛榮,誰不愛美啊?」

  我不由晃了晃腦袋。窗簾半拉,那燈火闌珊處應該就是濱海大道吧。

  「我呢,也是借花獻佛,這陳建軍要出血就讓他出點大的。」這麼說著,牛
秀琴歎了口氣。接著,她猛然湊了過來,幾乎要貼上我的臉:「哎,老姨的事兒
你知道多少?」

  這實在讓人猝不及防,我不由目瞪口呆。

  「是不是瞧不起老姨呀?覺得老姨下賤?」她朱唇張合著,那口氣全噴在我
的臉上。

  情不自禁,瞬間那個淺黃色肥臀在我腦海裡蕩起一波肉浪。我吸吸鼻子,靠
到了沙發背上。我只是覺得這一切有點誇張了。牛秀琴卻盯著我,不依不饒。我
只好搖了搖頭,什麼意思自己也搞不懂。

  牛秀琴哼了一聲,總算撤回了身子。她挺挺胸,翹起了另一條腿,裙間風景
一閃而過:「陳建國——陳建國知道吧,你們平陽的,陳建國的閨女在平陽搞了
幾個店鋪,專賣這些國際大牌,在她那兒拿也算是便宜陳建軍了。」「反正啊,」
她擺弄著胳膊上的翡翠手鐲,扭了扭屁股,「這說到底也不是他們自己的錢,求
爺爺告奶奶給他們送錢的可多著呢。」

  「是吧?」我說。我深陷在沙發裡,卻始終沒能湧現出哪怕一絲喜悅。相反,
黏糊糊的後背透過T 恤緊貼在皮革上,令人備受煎熬。

  「那可不,」牛秀琴站起來,踱了幾步,「人上人可不就是這個意思?」

  她那個屁股異常圓潤,沒有內褲的痕跡,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适才看到的雪
白脊溝。

  「你呀,爭點氣,好好念書,將來做了大官兒啊,你媽也享享福。」她擺弄
著壁龕裡的一個什麼雕像,扭臉沖我笑了笑。

  「陳晨呢?」此話突然就脫口而出,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啊?」這老姨顯然一愣,「啥陳晨?」

  我從沙發裡掙脫開來,沒有作聲。

  「呸,」牛秀琴飛快踱過來,臉上綻著一抹笑,「我是孩兒他乾媽!」這麼
說著,她甩甩胳膊,于波濤洶湧中踢了我一腳。

  「不止吧?」我攤手笑了笑,卻又神使鬼差地蹦出這麼一句。

  「說啥呢,再瞎扯老姨可饒不了你!」這麼說著,她就撲了上來。我只好蜷
起腿擋了一下。於是下一秒,兩坨軟肉就砸到了我的臉上。它們掙扎著,嘴裡說
著什麼,又像是在笑。還有溫熱的小腹,緊貼著我的大腿,不甘心地摩挲著。那
股青芒果的氣息也纏繞而來,不能說多好聞吧,至少不難聞,更關鍵的是它令我
頭昏腦脹,連呼吸都有些困難。然後我就看到一張紅霞滿面的臉,鳳眼不大,卻
濕漉漉的,一種妖冶的光澤讓我的心怦怦直跳。這一對視起碼有兩秒,然後牛秀
琴就爬了起來。她呸了一聲,背對我整了整裙子。空氣有點凝固,沉默,於是室
內的呼吸便顯得過於粗重。我吸了吸鼻子。

  「好了,」半晌,牛秀琴在床沿坐下,「你看也看了,老姨要換衣服了,這
羊毛精紡真能把人熱死。」她掂起肋側的一角扇了扇,於是乳房的輪廓便清晰、
模糊複而清晰,宛若一波不知疲倦的海浪。

  我馬上起身,向門外走去。

  「急啥?」她叫住我,「先幫我把拉鍊拉開。」

  搞不好為什麼,我手黏糊糊的,甚至有點發抖,好一陣才在蜷曲的細碎發和
白金項鍊間找到了拉頭。牛秀琴縮縮脖子,扭扭屁股,輕笑一聲:「癢!」老天
在上,那碩大的屁股確實扭了扭,因為它毫無疑問地蹭在我的大腿上。這讓我的
手抖得更加厲害。深吸一口氣,拉鍊總算向下劃開,快速,平穩。像年少時的春
柳被剝去一層皮,那片雪白再次暴露在眼前。而且,我發現脊溝右側離肩胛骨不
遠的地方有顆小痣——可能是太小,也可能是色差,竟有些暈眼。仿佛為了確認
其真實性,我伸手在上面摸了摸。它的主人輕哼一聲,或許還抖了一下。於是汗
津津的右手便順著細膩的脊溝一路向下,最後停在肥碩的圓弧上。一片圓潤的溫
熱炙烤著手掌。我猶豫著是否該捏下去。我感到喉結滾動了一下。就這一瞬間,
牛秀琴突然靠在我身上,軟綿綿的,像一塊果凍在不可避免地融化。我只好抱緊
了她。我肯定捏住了豐滿的乳房,我能感到羊毛精紡下它那柔韌的形狀。我聽到
粗重的喘息,不知是來自於我,還是她。牛秀琴就這樣趴到了床上,死抵著那綿
軟的圓臀時我才發現自己硬得厲害。

  接下來的過程自然得有點誇張。這老姨裙擺上湧,露出半扇白屁股,於是我
就摸了摸,柔軟,滑嫩——還有一張嘴!是的,兩片厚嘴唇濕漉漉地滑過我的掌
心,簡單粗暴卻不容置疑。瞬間我就嗅到一股酸腥的味道,它穿過鼻腔,在大腦
裡一圈圈地環繞,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別無選擇,我把整條短裙都向上翻了起
來。暴露在燈光下的是一條赭紅色的肉溝,兩片肥厚的肉唇張開著,一抹鮮紅的
水光直灼人眼。我脫下褲衩,攥著老二就往裡捅。多麼醜陋啊。然而醜陋也不頂
用,牛秀琴哼了好幾聲,我卻依舊沒能捅進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默不作聲地
爬上床,撅起了屁股。清澈的燈光下,菊花的紋路都一清二楚。這次總算進去了,
毫不費力,以至於當那層層溫熱濕滑裹緊時我有點不敢置信。但漸漸響起的啪啪
聲是真實的,婆娑的肉浪是真實的,磨盤般的大白屁股是真實的,還有女人的呻
吟——在我的大汗淋漓中越發婉轉。或許是憋了太久,那由腦垂體直達脊髓的電
流很快襲來。我瞧瞧輕躍著的髮髻,又望瞭望燈火輝煌的濱海大道,猶豫著是否
射出來。牛秀琴卻突然說話了。她微側過臉來:「疼!」

  「啊?」

  「腿疼!」

  我有點暈。

  「膝蓋疼,先出來。」這麼說著,她就輕哼一聲,伏到了床上,根本沒容我
反應。接著,她翻過身來,白我一眼:「鬧死人,衣服都不讓脫!」這聲音輕輕
的,和臉頰上那抹紅雲一樣飄飄忽忽。「關門,門都不關!」她露出一截胳膊,
順帶著在我胯下瞟了一眼。我這才發現竟然忘了關門。望向空蕩蕩的走廊時,說
不好為什麼,我心裡沒由來地一緊。

  這老姨確實沒戴胸罩,但那兩團豐腴白皙的頂端貼了倆粉色的心形玩意兒。
把它們揪下來後,一雙火辣辣的眼睛便直視而來。我只好一手一個搓了幾下,然
後便埋頭把眼珠子叼到了嘴裡。牛秀琴乳暈很小,乳頭細長,它們在嘴裡轉著圈
圈兒,綿軟而又堅硬。沒一會兒,她就岔開腿,說:「來吧。」於是我便再次進
入。牛秀琴應該做過剖腹產,小腹正中隱著一道銀白色的細線,很細很細,也就
在肚皮軟肉的微漾下我才得以發現。她的呻吟聲也很特別,沙沙的,跟平常高亮
的說話聲完全不同,真是奇怪。我覺得女人就是個謎。這波持續了好半晌,汗水
不斷從我的臉頰滑落,融入一團雪白之中。牛秀琴也是香汗淋漓,乃至那股青芒
果味變得渾厚而熱烈。整個過程中她都微閉著眼,唯一睜開的片刻她說:「老姨
好不好?」說完這句話,她便把我緊緊纏住,包括豐潤的嘴唇和舌頭。我肯定躲
了一下,但很快就被吸住。再後來,如你所料,我射了。

  等我翻過身,牛秀琴就捂著紙巾進了浴室。很快,傳來流水聲,然後是嗤嗤
的撒尿聲——我猜的。不一會兒,她就裹著浴巾回來了。從我身上跨過去時,老
姨說:「死孩子,也不戴套!」老實說,插入前我確實猶豫了一下,但這個念頭
就像盛夏的雪花一樣迅速消融。所以我的回應是笑了笑,回應我的則是扇在肩膀
上的一巴掌。紅梅沒抽幾口就被牛秀琴奪了去,我說就剩這一根了,她說老姨抽
屜裡好煙多的是!之後我的手機就響了,是樂隊自錄的一段前奏,有點嘈雜,但
辨識度極高。我猛地一凜,險些打翻煙灰缸。當頭母親就問我在哪兒,好不容易
找個說辭,不等送出去,她的下一個炮彈就來了:「還回不回來?也不看看幾點
了?」我告訴她馬上回去。「路上慢點兒。」她沒好氣地丟下一句就掛了電話。

  「誰啊,你媽?」一口煙噴了過來。

  我沒吭聲。我覺得渾身黏糊糊的,應該去洗個澡。但老二很快就被攥住——
牛秀琴擼了兩下,說:「眉清目秀的,雞兒倒不小。」

               第四十五章

  活著的陳建軍跟照片以及電視裡的都不太一樣。至於哪不一樣,我偏又說不
出來,或許是整個人都要蓬鬆一點吧——不光指肉體,也包括並不限於神態表情、
言談舉止,甚至衣著打扮。和所有故作文雅或穩重的中年男性一樣,他穿著白襯
衫、黑西褲、鏤空皮涼鞋,唯一的區別是上衣沒有壓在褲子裡。所以當他走動起
來,或者在周邊攝像人員的四下走動中,衣角就會情不自禁地飛舞而起,如果放
到特寫鏡頭裡,毫無疑問會帶給觀眾一種白衣飄飄的感覺。這就是平海老話所說
的「仙氣」。他很白,不同于陳晨那種陰鬱潮濕,這當爹的泛著八月的光澤,哪
怕邊邊角角的皺紋一覽無餘——特別是法令紋,總是生動得誇張。講話時,陳建
軍的下巴會向右上方小幅度地揚起,然後攤攤手說「對不對」,這顯然是在講臺
上養成的習慣。但我得實話實說,這種講課風格有點浮誇。是的,在我的字典裡,
「浮誇」基本可以和「蓬鬆」劃上等號。每當他的薄嘴唇在緊閉和微笑乃至大笑
間快速轉換時,那嘴角肌肉在燈光下迸發出的力度總讓我想到這個詞。沒準兒這
是一種偏見,然而——毫無辦法。

  八月二十二號是乞巧節,三年前的今天,鳳舞劇團在紅星劇場首次登臺亮相。
記得那是戲曲協會搞的一個曲藝大聯歡,整個平海乃至周邊縣市的劇團都聞風而
來,最後鳳舞劇團以《花為媒》選段「報花名」和「洞房」拔得頭籌。雖說娛樂
第一、比賽第二,但鳳舞劇團確實一鳴驚人,不枉母親「評劇藝術團」的自我定
位。可惜當時我正在高三教室裡埋頭苦解冪函數,沒能見證這個歷史性時刻。今
年同樣是在紅星劇場,為慶祝首演三周年,劇團決定連演三天《花為媒新編》。
萬萬沒想到的是,我會在這樣一個場合見到陳建軍。當然,責任在我,顯而易見,
入場安檢和舞臺正下方始終空著的二十來個座位早早就預示了什麼。陳建軍一干
人等大概是午後一點十分入的場,像電視裡演的那樣,悄無聲息,卻依舊贏得了
廣大人民群眾發自肺腑的掌聲。之後,舞臺上老生打扮的鄭向東抖抖水袖,用洪
亮的張嶺普通話叫道:「歡迎陳書記蒞臨指導工作!」於是,我,有幸和陳書記
一起,再次被誠摯的掌聲所包圍。牛秀琴也在幹部隊伍中,一身大紅中長套裙,
她的掌聲和笑容一樣,熱烈而誇張,就像劇場裡的張燈結綵。

  整個演出過程,我的目光總會時不時地瞟向我們的幹部隊伍,就像那裡著了
一團火。然而和絕大多數觀眾一樣,這些人並無特殊之處——該安靜時安靜,該
鼓掌時鼓掌,該大笑時大笑,也會開小差、低聲交談,包括玩手機。牛秀琴就低
頭摳了好幾次手機,有那麼一刹那,我甚至想給她發條短信。當然,這個念頭很
快就被潮湧般的羞愧所吞沒。陳建軍的脊樑始終挺得筆直,中場休息時短暫出去
過一次(並沒有去後臺),沿途還要神經病似地給周圍觀眾打招呼。牛秀琴顯然
看到了我,她的眼睛眨了眨,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演出結束後,果然——按部就
班,文體局黨組書記、戲曲協會副會長陳建軍慰問了全體演員,並為鳳舞劇團獻
上花籃,祝賀她三周歲生日快樂。陳建軍肯定了鳳舞劇團在評劇文化傳承和創新
上所做的貢獻,對即將開始招生的鳳舞藝術學校表達了關切和贊許,他還幽默地
表示:「如果我的孩子是適齡學童,我也會把他送去(藝術學校)學兩天,不敢
說習得什麼技藝吧,起碼受點傳統文化的薰陶總不會錯。」「老祖宗的東西,」
陳書記自信地說,「不會錯!」他是否一字不差地說了這些話,我不清楚,至少
當晚新聞裡畫外音是這麼說的。在人牆的隔離下,遠遠地,我看見他和劇團成員
們一一握手,包括母親。值得一提的是,這廝又唱了《金沙江畔》選段,什麼
「烈日高懸萬重山,口乾舌燥心似油煎」,奶奶很喜歡,父親則嗤之以鼻。電視
台也採訪了母親,她面對鏡頭說:「相信劇團會越來越好,也祝大家越來越好!」
說不好為什麼,我卻有點高興不起來。

  當天演出結束時大概四點半,等採訪結束、觀眾退場、收拾妥當已近六點。
全劇團三四十號人踩著火辣依舊的夕陽到老商業街的蘭亭居吃飯。大夥兒都很高
興,以至於透過樹冠的陽光紅得像抹水彩畫。張鳳棠收到兩束花,笑得合不攏嘴,
小調哼了一路。她問我啥時候開學,我說就這兩天吧,她說是不是呆家裡更舒服,
這不廢話嘛,於是我笑了笑。「咦,」像是突然想起來,張鳳棠問,「你們學校
離你姐姐那兒近不近?」

  「哪兒?文化局?差不多吧。」事實上平陽文化局在哪兒,我根本一無所知。

  「那你們姐弟倆可要多聯絡聯絡,這出門在外的,是不是?」

  我當然點頭如搗蒜,張鳳棠便把表姐的手機號給了我,一副手忙腳亂的樣子。
劇團訂了蘭亭居最大的包間,攏共擺了五桌。在二樓走廊裡,看著琳琅滿目的水
晶燈,我親姨感慨說以前她在附近開賓館的時候這飯店也是一堆破爛,現在搞得,
真是像模像樣。然後她搗了搗我,小聲說:「你媽啊,也是大老闆了,瞅瞅,多
有面子。」

  我不明白吃個飯有啥面子,於是我說:「吃個飯有啥面子?」

  「吃個飯?」張鳳棠笑得神秘兮兮的,目光在周遭快速遊弋後又回到我身上,
「這文體局局長都來捧場還不夠有面子啊?還想咋地?」這麼說著,她又搗了搗
我。我想反駁兩句,卻發現根本無話可說。瞬間,一種黏稠的情緒縈繞心頭,直
到在飯桌旁坐下都沒能散去。

  劇團有點陰盛陽衰,男的湊了個一桌半,其餘全是女同志。遠遠地,母親舉
杯祝酒,說這一年又一年大家辛苦了,但,恐怕還得繼續辛苦,未來永遠在明朝。
說完她一飲而盡,碎花方領上的脖頸白得耀眼。有琴師搗蛋說,這一周年是一杯,
去年就不說了,三周年咋也得三杯吧?男同志們立馬開始起哄,女義士迅速反擊,
說你個大男人算得還挺滿,娘們兒樣!一片哄笑中,母親再次起身,輕斟滿飲又
是兩杯。她倒扣瓷尊晃了晃,泛著紅暈的目光直掃而來:「該你們了!」這瀘州
老窖特曲五十二度,老實說,我真替母親擔心。然而她是喜悅的,如同鄭向東起
身講話時大家的歡聲笑語,周遭的一切都是喜悅的。小鄭自然又感謝了文體局,
他說希望同志們在文體局領導的關懷下來年再創佳績,把我們的評劇事業發揚光
大。他這種話語系統還停留在前三十年,刻板得比姥爺還要蒼老,但在節日的氛
圍裡卻總能平添幾分喜慶。

  當然,鄭向東也會說人話,這酒勁一上來,滿嘴的生殖器夾雜在「同志」間
撂得滿桌都是。他給母親說要把父親叫過來,「得他媽跟和平老弟好好喝幾杯」。
母親說父親沒空,「你也少喝點」。「這好日子,為啥不把和平老弟叫過來,嫌
他給你丟人?!」這廝弓著背,臉像片紅尿布,任人如何拉拽就是不坐下。母親
垂著頭,好半會兒笑笑說:「你叫你叫。」說不好為什麼,那笑容蒼白得讓我心
裡猛地一疼。於是我一把給鄭向東扯到了座位上。他看看我,打了個嗝兒,沒說
話。鴨包魚上來時,沒夾兩筷子,小鄭掏出手機,說不管咋地,「非要跟和平老
弟喝他媽兩杯」。仰著臉亂摳一氣後,他轉過身來,請求我幫他「撥通和平老弟
的電話」。母親在百花叢中給大家分發饅頭,鄭向東難纏得像只蒼蠅,我只好盡
了舉手之勞。父親說正忙來不了,小鄭說你個雞巴你來不來,推脫幾次後父親說
一會兒到。如你所料,「一會兒」就是「永遠不會」的意思。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鄭向東卻毫無失落之意,顯然,他也清楚父親不會來。
輾轉一圈後,他把目標放到了我身上。我說我不會劃拳,他說那就幹喝,「老哥
哥還怕你」。兩杯下來,他就滑到了椅子上,一個勁地哼哼哼。我問他要不要緊,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唧唧歪歪也不知道說些啥。我問他還喝不喝了。「喝!咋不
喝?」他一下睜開了眼,「老哥哥今兒個高興,劇團越來越好,我高興哇!」
「你媽啊,」他捏著我的手,「厲害!我也沒給團裡做啥貢獻,這大方向上啊,
都是你媽在操勞,你說厲害不厲害!我這個妹子,厲害!」鄭向東伸了個大拇指,
如同定格成了一尊塑像。二十秒後,塑像崩塌。鄭向東從座位上爬起,二話沒說,
踉踉蹌蹌地奔了出去。母親沖我招招手,問我喝了沒。我當然說沒。她指了指外
面,讓我看著點。我望瞭望周遭尚在震天吼的諸位,只好站起身來。

  鄭向東吐了許久,我也給他捶了許久。具體過程就不描述了,畢竟其間充斥
著一種令人憂傷的味道。趴洗手池前抹了把臉後,鄭向東又踉踉蹌蹌地走出了衛
生間。我不遠不近地跟了上去。不想他老沒進包廂,而是在樓道口一屁股坐了下
來。我問他坐這兒幹啥,回去吧。他也不答話,在口袋裡亂摸一通後仰臉管我要
煙。「都忘了,」他笑著說,「我這戒煙都七八年了。」我真不知該說點什麼好。
抽上一口後,他說:「你也抽。」於是我靠著樓梯扶手也點上了一根。「我啊,
今兒個高興,你知道吧?」他又來了。

  我點了點頭。

  「這些年,82年,04年,二十——二十二年,都幹了點啥,啥也沒幹!」鄭
向東抖著腿,鑰匙鏈叮噹作響,「在市歌舞團,唱戲的就是個屁,年年領補貼,
就戲曲組發得最少!這顛來倒去也就那幾個戲,誰演誰不演,誰主角兒誰配角兒,
領導說的算,領導在哪兒呢,老槐樹底下搓麻將呢!噴個煙跳個舞他懂,讓他說
五個評劇名角兒出來,你看看他能說全不?」

  我感到很有意思,這人模狗樣的小鄭還是個老憤青呢。

  「你姥爺當年咋去地方劇團了,憋屈哇!」鄭向東直拍大腿,連煙灰都抖了
下來,「他啊,資歷到了,無所謂,我不行啊,我還得混!後來呢,把歌舞團都
混倒閉了,好歹這資歷也到了,進了文化館。這文化館是幹啥的?喝茶,看報,
有檢查就打掃打掃衛生,徹底跟這評劇不沾邊兒嘍。也就逢年過節,這五一了,
元旦了,搞個晚會,我們上去咿咿呀呀唱兩句,啥雞巴玩意兒都!」

  說實話,這些東西我一點都不愛聽。這麼一個大老爺們兒給你訴苦,夠折磨
人的,所以我丟掉煙頭說:「走吧?」鄭向東卻不樂意,他又管我要煙,我只好
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給他老點上。

  「你媽啊,搞這個評劇藝術團,跟我真是一拍即合,這定位太准了!你放眼
全國,有能力搞新劇的評劇院才幾家,別說劇團了,絕無僅有可以說!這劇團一
搞啊,還真是把我們這些人——我,老何,老郭,還有那誰——還真是把我們給
解放了。想想啊,要是早搞幾年,那該多好,咱們現在指不定啥樣呢,大好時光
給荒廢了呀。」

  母親從包廂出來,在走廊裡張望一通不見人,就踱到了衛生間門口。我隱隱
聽見她叫了一聲林林。剛想應一聲,地上坐著這位歎口氣,又開腔了:「你那個
啥老姨,呃,牛秀琴,別看現在牛氣得很,當年啊,在市歌舞團,她也就是個會
計,老紅星劇場的會計,高中不知道畢業了沒,給她哥哥找關係硬塞了進來。那
時嘴甜啊,又是叔又是哥的,結果轉眼兒人家給調到了營業部當經理,再一轉眼
兒一拍屁股進了文化館,等俺們回過神來,人家已經去了文化局。我們排戲,領
導來視察,抬眼一看,這不當年流鼻涕的小牛麼,也不叔了也不哥了,牛氣得很!」

  這話聽得我一愣一愣的,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又回了包間。她上身碎花短褂,
下身黑邊百褶裙,在走廊裡翩翩而過,像只採花的蝴蝶。

  「你說你有啥本事兒啊,不就是個女的麼,」鄭向東背靠牆垂著腦袋,聲音
越來越低,「那檔子事兒誰不知道?」

  這些話於我而言真假難辨,更重要的是我壓根不知該說點什麼好,只能假裝
沒聽見。服務員打此經過,白了我們一眼。我趕緊給人讓道,地上這位則視而不
見。

  「自然,我也沒啥本事兒,也就工工小生,沒關係,沒後臺,沒錢,也做不
了啥大貢獻。我能帶給劇團的,除了幾十年的排戲經驗也沒別的了。這需要錢的
時候,需要審批的時候,需要演出證的時候,咱都幫不上啥忙,頂多四處托人找
找門路。我這妹子是一個人在撐啊,真的很辛苦,很辛苦啊。」鄭向東連連歎氣,
興許是卡了一口痰,他的聲音沙啞而緊繃,像一個瀕死之人在拼命掙破套在頭上
的塑膠袋。

  毫無防備,我猛然一個激靈,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你媽很辛苦啊,你知不知道?」他連連搖頭,喃喃自語,像是陷入了一種
魔怔。

  燈光亮如白晝,不知天是否黑了下來?情不自禁,我又摸上了一根煙。

  「這政府啥都要管,啥都要批准,沒有那張紙啊,」他抬頭瞅瞅我,揮了揮
胳膊,一截煙灰隨之散落,「你啥也幹不了,這社會就這樣,想幹點事兒你得學
會妥協,老實人啊,啥都幹不了,慢慢你就知道了。」

  我不明白他什麼意思,更不明白什麼時候話題從他轉移到了我身上,這種突
兀感讓人渾身不自在。我想是時候回去了。鄭向東卻沒有任何起身的打算。他焗
了油的頭髮一如既往地黑,眉毛上卻露出星星點點的白色。他猛抽口煙,然後打
了個嗝兒,於是煙霧從口腔和鼻孔中同時溢出。樓下大廳人聲鼎沸,樓上包廂吆
五喝六,中央空調製造著沁涼的冷氣,周遭卻無處不在地透著一股餿掉的鹹魚味。
我突然就覺得這個暑假過於漫長了。正是此時,母親躥了出來。「你倆跑這兒幹
啥?」她看看我,又瞅瞅小鄭,目光再回到我身上時說,「誰讓你又抽煙的?」

       ********************

  八月二十四號這天,牛秀琴竟然到家裡來了。當時奶奶在陽臺口納鞋底,我
臥在客廳沙發上看男籃和塞黑的比賽錄影。之所以看錄影,當然是因為錯過了昨
晚的比賽。之所以錯過昨晚的比賽,當然是因為早早就放棄了中國隊。自從男籃
以大比分輸給西班牙後,自從姚明在新聞發佈會上宣稱失去希望乃至要退隊後,
任何一個明智的人都會作出這麼一個選擇。然而昨晚上這幫逼竟以一分險勝塞黑,
從而挺進了八強,難免讓人有點小期待。門鈴響時第三節剛結束,奶奶說開門,
於是我就去開門。接著牛秀琴便出現在視野中,她一手拎著一個塑膠袋,裡面各
塞了一個南瓜。這實在讓人大吃一驚。當然,她也很驚訝,至少表現得很驚訝,
因為當頭她就叫道:「你在家也不早說,還以為你開學了,害我提這麼倆玩意兒
跑這麼老遠,想累死老姨啊!」

  對牛秀琴的到來,奶奶自然喜出望外。她老吩咐我又是端茶倒水又是開空調
切西瓜,只怕虧待了這個金貴的表妹。牛秀琴嘴上客氣,實則非常享受這份殷勤,
我猜是的。關於南瓜,她說老家一個堂兄種了不少,「其實也不是種的,就是自
己冒出來的,一夜之間就爬滿了整個山牆,你說靈性不靈性」。對於靈性的南瓜,
奶奶當然更是喜出望外。她列舉出家裡人的種種病痛,包括母親前段時間來痔瘡,
以期通過自己的坦誠來獲得靈性的護佑。恕我直言,這種情緒當然是不健康的。
關於老家的堂兄,奶奶問是不是XXX ,牛秀琴說你咋知道,奶奶便開始講小時候
如何如何,搞得牛秀琴笑得前仰後合。實在有點誇張。比賽很快就結束了,不是
中國隊表現得多好,而是塞黑表現得太差。不過姚明和李楠確實是大功臣,浴血
奮戰,可圈可點。我瞎換了幾個台,往陽臺方向瞟了幾眼,又零星地感受了下她
們的口水,最後起身進了書房。

  沒一會兒牛秀琴就進來了,問我在幹啥。我說準備看電影。事實上我有些心
不在焉,還沒想好要幹啥。「啥電影啊,讓老姨瞅瞅看過沒?」她湊過來,雙手
撐膝,披散著的大波浪卷兒撫上了我的臉頰。我只好隨便打開了一部電影。《天
黑請閉眼》,王志文演的,一部大垃圾片,可憐我看完沒來得及刪。顯示器旁支
了個母親的相框,牛秀琴就拿起瞧了好一會兒。照片攝於九五年威海銀灘,母親
一身大紅色的連體泳衣,外面又裹了件白襯衫,脖子上還套了個游泳圈,濕漉漉
的頭髮披散在肩頭,明媚而俏皮。「恐怖片兒吧這個,好看不?」牛秀琴放下相
框,離我更近了,香水和髮絲讓人想打噴嚏。不等我答話,她便擠擠我:「讓老
姨也坐坐啊。」這麼說著,那肥碩的屁股就占去了多半邊椅面,搞得我心裡咯噔
了一下。牛秀琴的大腿很有彈性,包裹在一字裙裡就顯得更有彈性了。她雙臂抱
胸,於是我的餘光裡總有一抹雪白。奶奶還在客廳,可惜聽不到任何聲音。廖凡
一驚一乍的,娘們兒一樣。牛秀琴問我這人是不是演喬峰那個,我說不是。她便
擠了擠我,小聲說:「裝啥?」

  「啥?」

  「沒收到短信?」

  「沒啊。」事實上手機扔在臥室,收到也看不到。於是我問她發的啥。

  「沒啥。」牛秀琴不再說話,像是被電影攝去了魂魄。

  也不知過了多久,奶奶推開門,說她要出去買點上供用的東西,讓牛秀琴別
走,中午留下來吃飯。後者也沒表示她是否要留下來,只是提醒奶奶注意安全,
並把她老送到了門口。再回來時,她繼續挨著我坐了下來,也沒說啥。我呢,只
剩挺直脊樑的份了。張耀揚死的時候,她拍拍我的腿:「這算啥恐怖片兒?」我
沒吭聲,她便在我腿上捶了兩下,說:「你媽還真是漂亮。」我說啥,她指了指
照片。雖然有點小高興,我依舊沒說話。牛秀琴卻笑了笑,問我有片兒沒。

  「啥片兒?」

  「你說啥,裝吧就。」

  我覺得這一切有點誇張了。牛秀琴則繼續捶著我的腿:「你們年輕人還不是
最熟悉那套了。」我只好笑了笑。「你媽照片放這兒,看片兒也不礙事兒?」這
老姨貼近我的耳朵,與此同時攥住了我的褲襠。非常慚愧,我早就硬邦邦了。這
突然的一握讓我禁不住顫抖了一下。至此,那只花花綠綠的手便再沒離開,雖然
它的主人始終盯著顯示器,看到驚險處時還要一聲輕呼。這種感覺,老實說,讓
人如坐針氈。後來她問奶奶出門帶鑰匙不,我說帶,她又問想她沒,我當然不知
說點什麼好。她便扭過身來,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大腿上。然後我的手機就響了。
是的,哪怕隔著一堵牆,哪怕鄭秀文在縱聲尖叫,它依舊振聾發聵。是老賀,她
慢悠悠地問:「你實習報告寫得咋樣了?」

             第四十六章(免捐)

  母親對王小波評價一般,笑稱太流氓。但她說九十年代的三大流氓小說中,
《黃金時代》的格調是《廢都》和《米》難以企及的。大一有一陣我特迷王小波,
可以說是幾乎覽遍了他留存於世的所有文字。這貨描寫雄性生殖器很有一套,
「小和尚」啦、「半截魚腸子」啦、「走在天上,陰莖倒掛下來」啦等等,五花
八門,不一而足。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則是他在《尋找無雙》中寫王仙客的一匹
馬:龜頭就像黑甲御林軍戴的頭盔,而睾丸比長安城裡的老娼婦下垂的奶還要大。
雖然你把李闕如的龜頭放大一千倍也未必及得上御林軍的頭盔,但它確實很黑,
也算肥,蠢頭蠢腦的,像頂縮小了的翻簷帽。當然,以上平淡無奇,真正致命,
乃至讓我差點一口老血嘔在廁所裡的是,龜頭後的那截軟肉上突出了幾粒珠子。
具體數目我說不好,因為只一眼我就靠一聲撇過了臉,那玩意兒令我情不自禁地
想到了在網路上流傳甚廣的蓮蓬乳。李闕如也靠了一聲,他抖抖老二,問咋了。
「不咋,」我說,「挺時髦。」他就繼續抖著老二,又靠了一聲。在水管前洗手
時,李闕如搗搗我:「你是不知道它的好處,真雞巴土!」「So cheesy !」他
聳了聳肩。我的回答是笑了笑。我拍拍他的肩膀,想說點什麼,卻終究只是又笑
了笑。記得前段時間有港媒傳謝霆鋒就入了珠,機場安檢時還會嘀嘀嘀,可見如
那頭曾經奔放的雞巴毛,李闕如確實很前衛。只是不知道王小波會如何形容這種
前衛的雄性生殖器。

  開學後,為了應付即將到來的教學評估,整整十天我們都在學習如何弄虛作
假和裝腔作勢。考慮到大家的生理形象和精神面貌,院裡邊甚至臨時開設了禮儀
指導和英語口語兩門課,以便我們能夠在朝氣蓬勃的同時出口成章,不至於拖了
學校後腿。而據悉,新學期還會新增一門語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這類課都是
大課,在階梯教室,整個年級一塊上,亂哄哄的,也挺熱鬧。更關鍵的是,每節
課都會點名,蹺課就意味著作死。這就造成一種結果,即024班的李闕如每天
都要在我眼皮底下晃蕩,好幾次甚至坐在我的隔壁。沒有辦法,正常人都會選擇
靠後坐,我很正常,除了入了珠的雞巴,李闕如也還算正常吧。他那頭雞巴毛又
長了出來,如過去一樣瀟灑飄逸,可惜沒能搞成五顏六色,不知是老賀反對還是
迫於教學評估的壓力抑或是這逼轉了性。李闕如的留學經歷眾所周知,所以在英
語口語課上,老師難免要資源有效利用。於是大家有幸見識了這逼靦腆的一面,
結結巴巴,面紅耳赤,頻繁地揉鼻甩頭,像一隻正在攢屎的蜣螂。勞動就要流汗,
蜣螂也不例外,有一次我親眼目睹那洶湧的大汗滾下白皙的臉頰,淌過粉嫩的脖
頸,最後在肥厚的背上浸出一團濕跡。天雖然熱,但也不至於如此誇張。當然,
緊張使然。幾次後,情況就好了許多,在培訓的最後幾天他老甚至作為口語交談
的典範來對口拙舌笨的我們進行發音輔導。別樣的風采!上學期的車輪大戰我僥
幸得以通過,但對多數人來說那叫一個屍橫遍野慘不忍睹。李闕如呢,竟然只掛
了兩科,還都是老賀給的。這風采就更加別樣了。

  八月二十七號,劉翔奪冠的消息像火燒牛糞一樣在所有人間口口相誦。這種
場面十分可怕,仿佛每個人都攥住了其他人的要害,以至於個個都呲牙咧嘴口不
擇言。除了電視、網路、廣播、條幅和各種場合突然爆發的歡呼聲,連操場上都
被蓋上了劉翔的戳。幾乎一夜之間,一群騷男騷女穿著騷氣的田徑褲衩,開始在
跑道上大展身姿。是的,夏末的暑氣也拿他們毫無辦法。數次,我從旁路過,都
會被那蒸騰而起的雞血晃得睜不開眼。某體育老師甚至告訴我,來年比賽會增設
110米欄。他戲問,你要不要也練練?這不扯雞巴淡嘛。我去操場的目的,除
了散步,只能是打球,雖然男籃在挺進八強後又以大比分敗給立陶宛,雖然夢六
不抵阿根廷繼九二年後首失奧運金牌。打球的夥計換上了一茬新面孔,當然是那
些胎毛未褪的大一新生,甭管技術如何,個個心比天高,真是讓人羡慕。大部分
老熟人也還在,包括陳晨。以我每週打四五次球的頻率,至少能碰到他一次。這
見面呢,也不能假裝不認識,打個招呼還是應該的。經過一個暑假,這貨心靈上
的傷痛大概得以痊癒,重返籃球場就是明證。儘管依舊寡言少語,他的笑容多了
一些,沒少在家練吧我覺得。不過既便如此,陳晨對我的態度也友好得有點誇張,
知道的是老鄉,知不道的還以為有不正當關係呢。一次在場下休息時,他甚至主
動問我暑假過得咋樣。我說還行啊,你呢。他也說還行,然後我們就無話可說了。
此外,他還給過我幾瓶水,出於為呆逼們著想,我自然照單全收。

  然而,十五號的打球風格丁點兒沒變,較勁兒、刁鑽、獨,包括失誤時對隊
友的苛責。老實說,有時候我真的好奇,有多少英雄豪傑能夠長期地忍受這種性
格的人,如果後者沒有某些優勢,比如顯赫的家庭出身的話。陳建軍的性格從表
面上看應該還行,周麗雲更不用說,她甚至在我的實習報告上寫上了整整一頁的
實習意見,其言辭懇切又不乏幽默,可謂諄諄教導循循善誘,還不忘確保你漂亮
地交差。這就導致我錯誤地估計形勢,以至於有次在東操場假山旁的籃球架下我
告訴他我整個暑假都在平海中院實習。他或許哦了一聲,又或許沒有,事實上我
只看到那薄嘴唇動了動。「民一庭,累死個人。」我進一步強調。陳晨的回應是
扭過臉,再沒說一句話,甚至之後的幾次,在球場上碰到,他連招呼都省了。當
然,以上只是我的猜測,沒準兒是其他原因呢,比如他覺得我這個老鄉不值得打
招呼了。但很快,局面扭轉過來。九月中旬的一個周日傍晚,呆逼們正打得盡興,
藝術學院幾個人過來了。一輪下來,我問他們玩不玩,陳晨也沒說話,而是投了
個三分。場邊休息時,他問我昨天老鄉會咋沒去。這話問得我都沒法回答,眾所
周知老鄉會是坑新生,咱這都大三了還要伸個腦袋過去挨宰嗎?我只能說有事,
他哦了一聲就沒了音。不過陳晨今年大二,據李俊奇透露他老補習過一年。好半
晌,他又開口了:「你們樂隊要錄音?」這實在令人驚訝,愣了好幾秒我才點點
頭,說瞎玩。「挺牛的。」他說。我只好再次強調是瞎玩,並告之準備在師大錄
音。他叉著腰,抹抹汗,似乎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崩出來。事實上錄音的事
還沒譜,大波安慰大家稍安勿躁,可他媽一個破歌詞審核這麼久,挨個兒翻字典
也用不著啊。

  奇怪的是,這新學期一來,另一個老鄉神龍見首不見尾。連李闕如都跟我們
打過兩次球,李俊奇呢,他那骨骼清奇的身影大概只在綠茵場上出現過一次。教
師節後一連三天都是所謂的校園文化藝術節,由藝術學院主辦,庸俗不堪,但我
等還是應邀在東操場的大舞臺上演了兩首羅大佑。要說例外,或許也有,比如李
俊奇的畫作——當然,只是以一個外行人的樸素審美來看。這老鄉的參展作品有
五幅,三幅人物,兩幅風景。風景分別叫《小屋》和《海灘》,前者確實是個小
屋,應該是在某個景區,周邊雲海彌漫,和屋頂纏繞在一起,以至於眼前的雜草
顯得格外蒼翠蓬勃;後者倒不見海灘,只有半片破帆和幾縷晚霞——如果那確實
是晚霞,而不是蚯蚓的話。人物呢,第一幅叫《梳妝》,充斥視野的是條豐腴的
胳膊,鏡中的女人模糊而斑駁,只有頭發黑得清澈;第二幅叫《裸體》,女人身
著制服,地板光亮,幾乎能顯出人影,陽光卻呈條紋狀和波浪狀,扭曲得如同消
融的糖漿;第三幅叫《我》,是一個男性的側面,腦勺畫得很大,像個問號,喉
結突出,後背鼓起一個駝峰。這幅我倒看懂了,雖然畫得有點誇張。綜上所述,
即便說不出好在哪裡,我還是覺得這幾幅堂而皇之地糊在零號樓大廳裡的畫很牛
逼。陳瑤也表示贊同,她指著那幅自畫像說,你這個老鄉厲害啊。這之後的一個
晌午,我在校門口遇到了李俊奇。他兩手操兜,像是在等什麼人。我說好久不見
啊,他就笑了。我說也不見你打球,他說俺就是踢球的命。我靠了一聲。他揉揉
眼說最近一直在畫畫,忙得要死。「畫得不錯。」我說。「靠,有眼光!」他笑
嘻嘻地讓來一根軟中華。

  實習報告呢,老賀一直沒管我要。甚至在我主動交上去後,她也只是掃了幾
眼,實在是欺人太甚。論文項目也是龜速進展,直到教師節後才開了一次會。會
議的主要精神就是告訴大家新學期開始了,快醒醒啊。這搜集資料呢,無外乎圖
書館、資料館、檔案館,再加上規劃局、國土局、房管局。老賀並沒有申請行政
公開,而是直接托關係讓幾個研究生去拷了些內部材料,真不知說點什麼好。倒
是有一次,她提及母親,問你媽的藝術學校咋樣了。我說還行吧,籌備中。她說
她問的就是師資,「藝術老師啥的找得差不多了吧」。這我可就說不好了。我只
知道母親確實很忙,連晚報上的評劇專欄都兩周沒更了。前十期是一次性交稿,
後來都是兩期一交,母親說宿舍樓工期可能趕不上,這學期能不能順利招生都未
可知。但她還是邀請陳瑤國慶日來平海玩,她「可以全程作陪」。可惜我們要去
迷笛,這是半年前就定好的。陳瑤貌似白了一點,我說神奇了,不會是雪染的吧,
她美滋滋地表示天生麗質難自棄,何況澳洲氣候養人。說起澳大利亞的特產呢,
從陳瑤帶回來的禮物上可見一斑:磷蝦油和蜂蜜各三罐(給奶奶和母親)、茱莉
蔻化妝品一套(給母親)、奔富葡萄酒兩瓶(給父親)、人字拖一雙。這個人字
拖呢,顯然是送給我的,我也不想說啥了。九月二十八號是中秋節,週三週四必
修課只有一門行政法,於是我一咬牙便拎上上述的一干物事(除了人字拖)躥回
了平海。真的挺佩服自己的。

       ********************

  對陳瑤的禮物,大家都嘖嘖稱讚,特別是奶奶,簡直笑得合不攏嘴。母親問
咋不把陳瑤帶回來。我說,你以為人人都像我這樣沒課啊。她說,敢給我蹺課,
有你好果子吃。我不由一腦門汗。母親說前一陣平海那個原始森林評上了國家4
A 級風景區,問我要不要去玩。這條新聞我也看到了,可以說一連幾天在食堂吃
飯時都沒消停過,快趕上劉翔奪冠了都。但我抖抖腿說:「這熱鬧你也湊?」

  「啥熱鬧,」母親白我一眼,「愛去不去。」

  「你有空啊?」

  母親沒理我,父親站起身來,拍拍肚皮,調子拖得老長:「你爹——肯定—
—沒空呀——」說著他進了洗澡間。

  「啥時候去?」

  「這熱鬧你也湊?」

  「啥時候去嘛?」

  「明天吧,你看,或者後天,」母親撇撇嘴,歎口氣,「本來想十一去,不
過這兩天人少倒是真的。」

  「十一你有空啊?」

  「擠唄,只要你把女朋友帶回來。」母親撩撩長裙,莞爾一笑。她右嘴角起
了個燎泡,大概塗了點凝膠,看起來亮晶晶的。

  「你就是太忙。」我指指燎泡。

  「上火了唄。」

  「我看你是學校的事兒急的。」搞不好為什麼,真是說來就來,我只覺嗓子
眼裡一堵,竟有些哽咽。

  「你呀你。」母親笑笑,靠過來,在我肩膀上捶了兩下。

  然而第二天一早起來,母親說她臨時有事走不開,「只能明天了」。我自然
無所謂。晌午奶奶燉了點牛肉,就著啤酒,我很快便暈暈乎乎了。就是這個寂寥
的午後,牛秀琴來了個電話。她問我十一回來不,我說我就在家啊。「哪個家?」

  「禦家花園。」我告訴她。

  「原來你在平海啊,也不早說!」她突然壓低聲音,「你說你回來也不吱聲,
老姨還能吃了你?」

  我看了眼昏昏欲睡的奶奶,沒吭聲。

  「咋了?」

  「本來有事兒。」

  「啥事兒?」

  「說是要去原始森林。」

  「有啥好玩兒的。」

  「4A 級風景區吧好歹,我媽也想去。」

  「嘖嘖,我咋說的,真是孝順啊。」牛秀琴笑得咯咯咯的。

  她這種語氣我不喜歡,便清了清嗓子,沒說話。

  「又咋了?」

  「沒事兒。」

  「下午過來唄,老姨請你吃飯。」沉默了一陣,牛秀琴說。

  我有點猶豫,但還是問她幾點。

  「你這會兒要沒事兒就來呀,老地方。」

  雖然沒搞懂「老地方」確切在哪兒,我還是騎車前往。半路上我停下來刪掉
了通話記錄,上次那條短信當然早就刪了,儘管牛秀琴只是發來了一個嘆號。啥
意思我沒搞明白,但你不得不佩服她的想像力。太陽火辣,這老姨並不在什麼吸
引力酒吧,於是我向濱海花園騎去。

  站在門口時,我像根正在融化的冰棒。按了好半晌門鈴,牛秀琴才開了門。
她一身白底黑花旗袍,秀髮低盤在腦後,還別了支墨色發簪。這實在出乎我的意
料,難免愣了愣。「進來不?」她笑了笑。

  當然要進去了。

  「喝點啥?」

  「隨便。」我在沙發上坐下,像第一次光臨那樣把周遭打量了一通。因為除
此之外,我實在不知做點什麼好了。

  牛秀琴穿了雙白色尖頭高跟,走起路來搖臀擺胯。很快她就端了壺茶出來,
這又出乎了我的意料。「咋,龍井不行?」她挺了挺胸。

  當然行了。

  「說吧,啥事兒?」牛秀琴給我倒了杯茶,就仰身靠到了沙發背上。她高翹
著二郎腿,高開叉的旗袍下一片雪白。

  「啥?」我有點發懵,但還是又掃了眼那近在咫尺的大白腿。牛秀琴咯咯咯
地笑了起來。起初她掩著嘴,後來索性拍著大腿,臉都憋得通紅。在這漫長的笑
聲中,我喝完了那杯茶。而牛秀琴像是用光了所有力氣,整個人都癱到了沙發上。
殘餘的笑聲形單影隻,卻如同大震後的餘震,隔三岔五,心猶不死。於是不時地,
眼前的柔軟胴體都要神經質地一抖。我只好自己動手斟了一杯茶。

  「哎,啥時候回來的?」好半會兒牛秀琴清清嗓子,踢了我一腳,她的右手
拇指撐在大紅色的嘴唇旁,似是在提防那可能隨時迸發的笑聲。

  我沒搭理她。

  牛秀琴呸一聲,伸了個懶腰。一個漫長的哈欠後,她說:「本來準備上班去
呢。」

  我又給自己斟了杯茶。

  「手頭事兒也多,煩死人。」說著她又是一個哈欠,飽滿的小腹都挺了挺。

  我還是沒搭理她。

  「啥時候走?」牛秀琴嘿地一下坐了起來,險些栽到我懷裡,「過完十一?」
這麼說著,她在大腿上撓了撓。

  我瞅她一眼,嗯了一聲。

  「唉呀,」牛秀琴長歎口氣,就又倒了下去,「還以為你啞巴了。」她右小
腿擱在沙發邊兒,一下又一下,條件反射般地踢著我的腿。

  我仰頭灌下一杯茶,又倒了一杯。

  「飲牛呢你,這龍井可利尿!」這次牛秀琴直接把腳甩到了我的左腿上,與
此同時她梗著脖子瞅了我一眼。於是我放下茶壺,一把攥住了她的腳。這鞋的中
段沒有鞋幫,足弓裸露在外,不可避免地,整個腳掌都跑到了我手裡。然而,當
那灼熱的潮濕襲來時,我還是有些驚訝,甚至噁心,雖然褲襠裡早早豎起了旗杆。
這種事可以說毫無辦法。牛秀琴讓我放手,我偏不放手,她便又咯咯咯地笑了起
來。「看你能裝多久。」她說。為了證明自己是個坦誠的人,我便把她壓到了身
下。有什麼東西撐在胸口,柔軟異常,我便握在手裡搓了搓。牛秀琴哼了一聲,
將我死死抱住。她把暖烘烘的紅唇湊過來,別無選擇,我將它們咬到了嘴裡。當
那條濕滑的舌頭攪過來時,我想的是,這甜滋滋的口紅是否有毒呢?

  氣喘如牛中,牛秀琴說不要在這兒,然後指了指樓上。於是我就把她抱了起
來。她假裝啊了一聲,卻沒有一絲拒絕的意思。這老姨確實有些分量,走了兩步
我才發現這麼搞有點誇張。但到這份上再把人撂下會顯得更為誇張,我只好硬著
頭皮朝樓上走去。牛秀琴閉著眼,也不說話。等我把人扔到床上,她笑著說:
「襠裡啥玩意兒,硌得慌!」我說啥。她便爬起來,一把拽下了我的褲衩。錯愕
中,老二被攥住擼了兩下,然後就進了溫暖的口腔。牛秀琴輕吮兩下,很快滋滋
有聲地吞吐起來。當年蔣嬸這麼搞時,我就嚇了一跳。我覺得這是一種電影中才
會存在的東西,一種虛構的誇張的藝術表現手法,就像沒有人會見到老媽自慰就
把她上了,沒有人會把百萬美元付之一炬,沒有人會生活在別人的幕布下二十二
年而不自知。我看著那紅雲密佈的臉,那蠕動的烈焰紅唇,猶如被閃電擊中般,
恍恍惚惚,半晌都沒挪動一步。

  牛秀琴屁股肥白,卻難免有些橘皮組織,在大腿外側還蔓延著幾道白條紋,
也許是當年懷孕留下的。捧著軟和的細腰挺了一陣,我拍拍肥臀讓她翻過身來。
這老姨誇張地叫了一聲,又哼了句什麼,我也沒聽懂。她陰毛很整潔,大陰唇兩
側相當乾淨,應該修理過,起碼跟我印象中的略有不同。再插入時,牛秀琴說:
「你輕點捅。」

  「咋了?」

  「當我是老母豬啊。」她笑著在我肩膀來了一巴掌,就仰起了臉。這個比喻
並不恰當,也不好笑,但我還是笑笑意思了一下。老姨抓住我的胳膊,吸了一口
冷氣,再吐出時就變成了一聲輕吟。她水很多,我覺得大腿都黏糊糊的。於是在
黏糊糊的水聲中,乳房不可抑制地抖動起來。我就看著它們抖動。毛片中的男性
通常很勤奮,在挺胯時不忘玩奶。這肯定是一個誤導,我認為大多數男性是懶惰
的,他們顧不了那麼多。起碼我是這樣。我感到臉上的汗水不斷滑落,滴在乳房
上。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如果有一個高清運動鏡頭,你將得以看到汗滴在顫動的
白肉上製造了一個怎樣的奇跡。

  不知過了多久,牛秀琴攀住我的肩膀問:「老姨好不好?」我說:「啥?」
她就又重複了一遍。我只能說好,與此同時加重搞了幾下。牛秀琴悶哼兩聲,說
我敷衍。我握住右乳,說:「真的好。」她就又哼兩聲,圈住我說:「不去原始
森林了?」我搞不懂她什麼意思,就沒吭聲。就這麼折騰一陣,牛秀琴又問:
「你媽好,還是老姨好?」說這話時,那白皙的臉蛋汗津津的,幾縷卷髮粘在上
面,豐滿的嘴唇紅得發亮。石化般,我著盯著身下的這張臉。屋裡只剩下喘息聲。
我確信自己沒有聽錯。我感到渾身都開始顫抖。「咋了,你媽就那麼好啊?」牛
秀琴夾了我一下,不屑地撇了撇嘴。

  機械地,我又開始挺動,卻不敢看身下的這張臉。

  「真是孝順啊。」她摩挲著我的後頸,貓叫一般。

  窗簾拉得很嚴實,但還是有縷陽光躥了進來,薄得像柄利刃。

  「那——」她突然抱緊我——幾乎是勒著我的脖子,聲音低沉而顫抖,「那
就肏媽的屄!」

  我不知該作何反應。但那粗重的喘息摩挲著我的臉頰,撕咬著我的耳朵,甚
至模糊了我的眼睛,迫使我不得不開始大力挺動胯部。

  「啊,肏媽的屄,大雞巴!」牛秀琴的呻吟變得高亢,簡直震耳欲聾。

  我埋在那頭青絲間,感到整張床都在顫抖。一片黑暗中,那熟悉的胴體泛著
熒熒白光,越來越近。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操你媽騷屄!」

  身下的小腹在啪啪巨響中拼命地挺動,一種八爪魚般的力量將我死死裹住。
近乎掙扎著,我又聳動十來下就觸摸到了那道白光。

  翻過身來我就去了浴室,連避孕套都沒打結,直接丟到了垃圾桶裡。不一會
兒,牛秀琴就進來了,笑盈盈地要給我擦背。我當然拒絕了,我說:「大夏天的,
擦個屁!」

  「咋,生氣了?」她在我背上來了一巴掌。

  「生啥氣?」

  「瞅你那驢臉!床上那些話哪能較真?」澡巾抹得平穩而飛快,幸虧力道不
大。

  我一聲不吭。

  「跟你老姨夫,我還叫爸爸呢。」牛秀琴在我屁股上拍了下,示意我衝衝,
「瞧你這一身泥!還夏天?」

  我只好沖了沖。

  「轉過身來。」

  我不動。

  「轉過來!」

  我姑且轉過身來。

  「啥脾氣一天?真是跟你媽一樣!」她拽著我的手,在胳膊上搓了兩下,突
然惡作劇般地沖老二來了一巴掌。於是後者不安地晃了晃。

  「那你也管我叫爸爸啊。」好半晌我說。

  「說啥呢,你個死孩子!」牛秀琴愣了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與此同時我
胳膊上多了片掌印。

  又是一地泥垢。

  「管你叫爸爸,那你奶奶得管你叫啥?」

  我沒話說了。

  「嘴上不樂意,剛剛可硬得像棒槌,沒把老姨幹死。」她瞟我一眼,揪住包
皮扯了扯。

  我瞧著那身白花花的肉,吸了吸鼻子。

  「想啥呢,又不老實了!」牛秀琴笑得咯咯咯的。

  我一把抱住她,就按到了地上。

  五點出頭,牛秀琴接了個電話,一打就是十來分鐘。起初人還在走廊裡,後
來索性無影無蹤。而在此之前,她坐在梳妝鏡前化妝,又是抱怨我不戴套,又是
怪我一身臭汗,「老姨這旗袍可是第一次穿」。我呢,透過窗戶眺望著不遠的濱
海大道,直到那正在衰老的陽光滲出最後一絲灼熱。但牛秀琴還是沒回來。在床
上坐了一會兒,我不得不自作主張地打開了那台聯想電腦。開機很快,幾十秒吧,
卻設有登陸密碼。登時我就覺得這老姨懂得還挺多。試了幾個最基本的密碼組合,
無效,我只好啟用了Guest 帳戶。軟體裝得挺全,QQ、MSN 、網際快車、網路螞
蟻、豪傑視頻通、超級解霸、ACDSee等等一項不落。就是撥號慢了點,好一會兒
才連上了網。在此期間,我查了下電腦配置,奔四550的處理器,1G DDR 的
記憶體,160G 的7200轉SATA硬碟,128M 的ATI X 600XT獨顯,DVD
+RW燒錄。而眾所周知,這個天驕系列會贈送無線鍵鼠和家庭影院,牛秀琴太土
豪了。當即我就想試試顯示器旁的Hi——Fi音響(其實上次看到就有點心癢癢)。
可惜這電腦硬碟太空,三個分區加起來攏共占了二十多G ,頗費了一番功夫我才
找到了幾首歌。毫無疑問,都是最新最熱最流行的網路歌曲,什麼老鼠愛大米啦、
兩隻蝴蝶啦、丁香花啦,猶豫一陣,我選擇了老鼠愛大米。

  伴著肛肛的天籟之音,我打開IE,瞄了會兒新浪體育。如你所料,哪怕過了
一個月,劉翔依舊佔據著各大版面。有人甚至肉麻地稱他為「神雕大俠」,說什
麼要是張紀中翻拍《神雕俠侶》,讓這貨演楊過絕對沒問題。你們這樣搞體育新
聞真的合適嗎?神使鬼差,就這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即:160G
硬碟三個區該怎麼分?打開「我的電腦」看了看,果然,三個分區都是40G —
—顯而易見,在這台尊貴的聯想天驕電腦上存在某個神秘的隱藏式磁碟分割。這讓我整
個人在初秋的光影中興奮起來。然而,查看了下「資源管理器」和「安全選項」
後,我就擦去了躍躍欲試的口水。破解管理員帳戶的方法我略有耳聞,但需要修
改密碼,這樣搞不適合,太過誇張。不過得承認,這秀琴老姨挺有能耐。返回IE,
沒拖幾頁,我肩膀上就挨了一巴掌。當然是牛秀琴。雖然驚得頭髮都豎了起來,
除了靠一聲,我也無話可說。「瞧瞧你們年輕人,就離不開這電腦、互聯網,真
不知道有啥好玩兒的,理解不了。」她雙臂抱胸,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我只能
笑了笑。她則跟著肛肛哼了兩句,說:「咋樣,老姨這音響不錯吧?」晚飯吃全
聚德,牛秀琴一直在講冬冬怎麼叛逆、怎麼不聽話,完了她指出癥結所在——太
聰明,沒辦法。字面上她沒這麼說,但顯然就是這麼個意思。飯後她邀請我去酒
吧喝兩杯,當然,我謝絕了。她說:「正好,老姨也得回家一趟,這收拾收拾啊,
明兒個冬冬該放假了。」

  到家時將近七點,卻只有奶奶一個人在。她說父親來電話,「有事兒,就不
回來吃飯了」。我問母親呢。她說不知道,「也沒聽你媽吭聲」。於是我就給母
親打了個電話。沒人接。一連幾個都是如此。陽臺上殘陽似血,我越發焦躁不安。
往劇團辦公室去了個電話,同樣沒人接。雖然辦公室沒人很正常,我還是感到一
顆心在飛速下沉。奶奶嫌我小題大做:「你媽在外面事兒多,哪能等著專接你電
話?沒事兒找事兒,也不知急個啥?」在她老逼迫下,我喝了半碗稀飯,紅薯全
都撇到了碗裡。奶奶罵了我兩句,也開始不安起來。我又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或
許有一個世紀那麼久,終於接了。近乎吼著,我問她咋了,電話也不接。「放在
車裡,沒聽到。」母親的聲音低緩、平淡,像此刻的吊蘭葉子在陽臺上釋放出的
那縷狹長的光。「咋了?」我心裡咯噔一下。只有均勻的呼吸。瞥了身後的奶奶
一眼,我問母親在哪兒。好半晌,她說大堤上。我騎得飛快。巨大的蚊子不斷地
砸到臉上,宛若老天爺設下的天羅地網。到四中南門時,我整個人似是剛打熱湯
鍋裡撈出來。沿著防波堤又騎了一裡地,總算看到了熟悉的畢卡索。母親卻不在
附近。沖著昏黃的路燈,我喊了聲媽。只有回聲。月亮像面巨鼓,石縫間半人高
的雜草披著銀光,在晚風中兀自搖曳。這無聲的水銀令我頭皮發麻。

               第四十七章

  一早起來,母親已不在家。問奶奶,她說上班去了唄,「你以為人人都像你
這麼閑啊」。這話沒毛病,我也無言以對。早餐依舊是紅薯稀飯,端油餅出來時,
奶奶調侃我是不是還惦記著去原始森林呢。我想靠一聲,卻沒敢靠出來,只覺得
這油餅戳人嘴疼。就這功夫,奶奶也不忘在一旁嘮叨,先是感慨母親工作忙,完
了一撅嘴,開始老生常談:「你媽啊,畢竟是個女的,整天在外面跑,你說方便
不方便?」在我風捲殘雲的呼呼聲中,她老經過全方位的理性分析,最後得出結
論:劇場能穩定下來就行了,夠可以了,算是一番事業了。「你有文化,你說說,
這咋不算一番事業?」奶奶一臉誠懇,把手甩得啪啪響。這話依舊沒毛病,只是
她老當初也是這麼評價人民教師的。我唔嗯兩聲,算是回答過了。

  這個上午,我的心像是撲騰在面缸裡,說不好是百無聊賴還是坐立難安。在
撲簌簌的粉塵中,時不時地,我想給母親打個電話,卻又迅速地自我否定,覺得
此舉莫名其妙,簡直是發神經。連奶奶都看不下去,怪我站沒站相、坐沒坐相,
猴子一樣。「尾巴讓人踩了?」她越過老花鏡瞥了我一眼。為了使自己不至於太
像猴子,將近十點時我隨奶奶到小樹林裡溜了一圈兒,結果在樓下碰到了蔣嬸。
她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叫道:「林林回來了?」愣了一下後,我說:「哦。」她
扭著腰胯,顯出一副尚在運動中的樣子,臉笑得像紅白花兒一樣:「沒事兒到嬸
家坐坐啊。」我也笑了笑,卻眉頭緊蹙,興許是那撲面而來的陽光過於刺目。

  老年人的娛樂活動花樣繁多,可惜奶奶都瞧不上眼(也可能是技術性要求太
高),她老獨愛打牌——麻將和牌九都沒問題。這可以說是一種相當惡劣的賭博
陋習了。關鍵是和所有的賭徒一樣,剛剛還一團和氣,這往牌桌上一坐,個個都
繃緊了臉,啥刻薄話都能說出來。瞅了一會兒,我便心生厭煩。正是此時,手機
響了。振聾發聵,乃至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包括我。母親問我在哪兒。我說在家。
她說:「那下樓來啊,搬點東西。」於是我就去搬東西。後備箱裡碼著兩箱水果,
加上大兜小兜七八樣菜,保守估計也得跑兩趟。這水果嘛,母親說是中秋節福利,
這排骨、羊腿和蝦,以及所謂的平陽藕,她說國慶日搞活動,沒忍住就買了。說
這話時,母親一臉明亮,笑容恬淡而又俏皮,和昨晚上判若兩人。

  在畢卡索往東四五十米的地方,我看到了母親。她倚著欄杆站在路燈後,藍
底碎花長裙隨著月光流淌,黑漆漆的影子卻黏稠得像塊膏藥。路燈在一片銀色中
點上了一團昏黃,母親便悄無聲息地飄零在這團昏黃之中。我叫了聲媽,她說你
咋來了,就又撇過了臉。顯然,她聽到了我的喊聲,甚至腳步聲。這讓我非常生
氣,嘴唇都有些哆嗦。月光是銀色的,所以我的汗水也是銀色的。我擦了擦銀色
的汗水,說:「你耳朵是不是聾了?!」聲音很大,乃至我懷疑自己聽到了回聲。
沒有回應。頭髮舞動,長裙搖擺,母親望著那汪幾近乾涸的平河水,一動不動。
好半晌,我慢慢靠近她,又叫了聲媽。她嗯了一聲。「咋了?」我問,很輕。她
還是嗯,然後問我吃飯沒,始終沒有回頭。我說吃了,我敲敲路燈,往遠處眺了
幾眼。除了銀色、昏黃,就是黑暗,往常那些星星點點的光在這樣一個夜晚消失
得無影無蹤。「咋了,」我又問,「跑這兒幹啥?」依舊是嗯。與此同時,我嗅
到一股咖啡味兒。「咋了嘛?」我站到母親身後,搭上了她的右肩。不知是不是
錯覺,一片冰涼。「媽?」眼前的身體在輕輕顫抖。隨著腦袋裡轟隆一聲,我已
捧住肩膀把母親扳了過來。她掙扎了一下,就迅速撲進了我懷裡。但我還是看到
了那張滿是淚水的臉——那濕漉漉的睫毛,那水光朦朧的眼眸,那晶瑩的銀色濕
痕,瞬間便鐫刻在我的腦海裡。母親軟軟的,抖得越發厲害,淚水很快就打濕了
我的肩膀。始終沒有聲音。直到我撫上她的脊樑,拍了兩下,那小聲的啜泣才如
泉水般緩緩淌出。我覺得應該說點什麼,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長髮摩挲著我的
臉,咖啡,或者說中藥味兒,愈發濃烈。這讓我想到01年夏天,也是在這裡,
母親近乎哭著說環境不合適,劇團要不就算了吧。那是從六月份辭職後到國慶日
劇團首次商演間她唯一表露出的一次疲態。

  同上次一樣,幾乎一夜之間,母親便滿血復活。那頭中長髮難得地紮在腦後,
加上一身大紅色的運動裝,整個人看起來緊俏可人。在電梯裡,幾經猶豫,我還
是問她昨晚咋回事。母親翻翻眼皮,扛了扛我:「記性倒挺好!」我盯著鏡子,
不依不饒。「太累了唄,壓力山大,」她歎口氣,笑了笑,「讓兒子看笑話嘍!」
我還是不說話。她就搗了搗我:「瞅你那臉,棺材板兒一樣,給媽笑一個。」於
是我就笑了一個。「真沒事兒了,傻樣兒!」走出電梯時,母親這麼說。昨晚上,
我和母親到四中正門口吃了碗刀削麵。當然,是她吃。老地方丁點兒沒變,老闆
卻換了人。就在那狹小油膩的三合板木桌上,我問母親到底咋了。她垂著眼擺擺
手說:「明兒個再說。」我想告訴她如果太累,就不要做了,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這一切如同九九年夏天的燥熱中我寫了一遍又一遍的長信,終究免不了付之一炬。

  等我把那箱梨扛上來,母親已經在廚房忙活開了。她問我想吃啥,我說隨便,
她說整天隨便隨便,我說:「你做啥我吃啥唄。」「算你識相。」好半會兒她說。
母親清理蝦的功夫,我擇了幾個扁豆角,可以說手到擒來。她問我今天走不走。
我說不知道。她說啥叫不知道。「你是不是攆我走啊?」我笑了笑。「管你呢,」
她切了一聲,「哪怕你把自個兒拴到家裡頭呢。」擇完豆角,我有點意猶未盡,
就尋思著再幹點啥。她擺了擺手說:「行了,別裝了,該幹啥幹啥去,下午走不
走哇,給個准信兒。」於是我就跑書房查了查去北京的列車資訊,完了給陳瑤打
了個電話。她說了聲上QQ,就掛了。這一侃就是幾十分鐘,你來我去全是屁話。
最後我說:「要不咱分頭去得了。」她說:「可以呀,有種你就這麼來。」

  午飯很豐盛,油燜蝦、藕夾、羊肉山藥,又拌了個腐竹。母親開玩笑說排骨
和另一隻羊腿得給父親留著,「不然人回來該說咱不仗義了」。奶奶喲了一聲,
終究也沒說啥。母親沖我眨了下眼。我想笑笑,老趙家媳婦兒卻沒由來地在腦袋
裡晃了一下。後來我開瓶啤酒,給母親倒了一杯。她問我商量好沒,啥時候走。
「今兒個走有車送,明兒個走啊,自個兒去車站。」

  「急啥,吃完飯再說。」我大快朵頤,毫不要臉。

  「還剩了點兒蝦,一會兒剁餡,晚上吃餃子。」母親眼都不抬。

  「那就明兒個走吧。」

  「那敢情好,」半晌奶奶說,「這餃子餡啊,也拾掇點兒,讓那啥小妮子也
嘗嘗。」

  瞥了眼紅雲滿面的母親,我終於也笑出聲來。

       ********************

  今年迷笛在北京雕塑公園,門票十塊錢。十月二號還行,廢墟、沙子和痛仰
輪番登場,可以說高潮頻頻。可就這個晚上,八寶山派出所接到擾民舉報,接連
出了兩次警。演出暫停倒是其次,最關鍵的後果是接下來兩天的演出大面積縮水,
直接下午七點鐘收攤。在無名高地打了兩天地鋪後,四號中午,我和陳瑤揮揮手,
告別了北京。可以說興高采烈而來,風塵僕僕而去,除了油膩和失落,少有其他
收穫。在此不得不感歎大波的奸詐,他老早就從迷笛難產推出了這將是個畸形兒,
很不幸,被他言中。然而錄音事宜還是沒搞定,師大的胖子像是舌頭上生了痔瘡,
說起話來躲躲閃閃、模棱兩可。剛從深圳歸來的大波倒是寬宏大量,他表示應該
多給對方一點時間,畢竟咱們的歌詞太牛逼,畢竟一支牛逼的樂隊會經歷各種考
驗,包括被一個隨地吐痰的胖子審核歌詞。他說這是鮑勃狄倫說的,除了日他媽
的,我真是無話可說。狄倫中文真是可以的。

  六號一整天都在排練房玩,鼓手沒歸隊,我就客串了把鼓手。大波說:「你
個逼節奏感行啊,以後你來打鼓得了。」當然,這是瞎逼胡扯。倒是他老從深圳
撿回了一書包的洋垃圾,多是4AD八十年代的唱片,能否欣賞得了另說,幸福感
滿滿是肯定的。「這年頭啊,」大波感歎,「連王磊、丘大立的碟也賣不出去啦,
沒人聽了,再沒人聽打口了。」下午到了飯點,難得大波盡興乃至要請客喝酒,
陳瑤卻說有事,一把給我拽走了。至於是啥事,她老守口如瓶、裝聾作啞。沒有
辦法,我只能在後面跟著。在校門口的石獅旁,陳瑤停了下來。她沖我笑笑,我
也沖她笑笑。但恕我直言,不說依舊火辣的夕陽,這稀粥般人來人往的,你這麼
一杵,實在有些愚蠢。興許聽到了我內心的呼喊,陳瑤朝停車場方向走去。然後
一輛奧迪A 6便緩緩駛來,在我們面前堪堪停下。接下來,陳瑤拉開後車門,抱
了一床涼被出來——當然,後者很快便輾轉到了我手裡。這時前車窗也搖了下來,
如你所料,是陳瑤她媽。我笑笑說:「阿姨好。」她摘下大蛤蟆鏡,也笑笑說:
「你好。」就是這樣。我以為她會打車上下來,但是並沒有。陳瑤走近,問她是
不是還有事兒。她媽張了張嘴,卻被陳瑤一句話給頂了回去——「咋,不請我倆
吃個飯?」

  飯點人多,只好去了校賓館。當然,即便人不多,就近吃飯的話她媽多半也
會選擇校賓館。陳瑤說吃火鍋,於是我們就吃火鍋。在等待上菜的過程中,說不
好為什麼,我總感覺有點尷尬。興許這是硬搶過來的一頓飯吧。陳瑤話很多,可
以說肥羊和魚片也拿那張小嘴毫無辦法。但她主要是面向我,樂隊錄音了,教學
評估了,獎學金了——我不明白這些雞零狗碎為毛要挑在這個時間點說。她甚至
一本正經地跟我探討練習110米欄的可行性,除了硬著頭皮信口開河,我也別
無選擇。不知是不是陳瑤過於活潑,她媽顯得有些落落寡歡。這個一襲黑裙的女
人很少動筷子,話也少得可憐。撇開剛進門時對賓館裝潢的一番點評,我還真不
記得她發表過什麼宏論。後來她媽起身接了一個電話。回來時,出於禮貌,我問
她不會有啥急事兒吧。她笑笑說沒事兒。然後陳瑤就手忙腳亂地表演了一個大殺
招——她站起身來一連給我掇了幾筷子菜,葷素結合,肥瘦搭配,方是方,圓是
圓,紅是紅,綠是綠。蒸汽騰騰中,我臉漲得通紅,連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她媽
則笑笑說快吃,又環顧一周:「甭看店面不咋地,這味道還挺正宗。」整個飯局,
她唯一指向我的一句話就是問我想不想考研。老天在上,現在考慮這個未免過早
吧,所以我搖了搖頭。她也沒說啥。然而出乎意料,在停車場,陳瑤她媽突然提
到了母親。她問:「你媽的評劇學校咋樣了?」我告訴她差不多了,馬上就能招
生。說這話時,我盯著那盤旋而上的奇怪髮型,有點恍惚。

  錄音還是泡了湯,決絕而徹底。按胖子的說法,正值教學評估,我們這是往
槍口上撞,而他經過再三考慮,還是決定挽救我們一下。「當然,等這一陣兒過
去了,如果有啥積極向上的健康作品,咱們還是可以合作的,幫助年輕人,何樂
而不為?」這麼說著,他吐了一口誠摯的濃痰。吹就吹了唄,老實說,無所謂。
可大波有點接受不了,他說自己都大四了,也沒多少時間玩了,「真她媽想幹死
這個胖子」。大家就勸他想開點,女人那麼多,為毛單在胖子這一棵樹上吊死呢。
何況,哪怕時間再寶貴,玩一玩的功夫還是擠得出來的,怎麼會沒時間呢?「世
界這麼大,你卻越來越老,一門心思玩樂器,樂器哪有屄好玩。」貝斯吞雲吐霧。
他腦袋小脖子長,像只紅臉鸕鷀。

  「啥意思?」大波問。

  「沒啥意思,少談情,多玩屄,你咋就不明白呢?」他聳了聳肩,這下就更
像紅臉鸕鷀了,「喝酒喝酒。」

  於是大波就喝酒,他仰起脖子吹了一氣,然後一酒瓶敲在了鸕鷀腦袋上。瞬
間,後者的臉就更紅了。周遭立馬安靜下來,貝斯晃晃腦袋,或許想以其人之道
還治其人之身,但已沒了力氣。大波則站在一旁,直喘粗氣。猶豫了下,我還是
喝光了杯子裡的酒。剛跟大波學琴那會兒,這逼可以說命犯桃花,換女朋友就像
女同志們換衛生巾,每次還都要曬戶口本一樣隆重地介紹給我們。後來果兒就越
來越少,乃至不知道從哪天起,他再也不帶任何女性跟我們一起吃飯了。從量變
到質變,可怕的宇宙規律。或許電音論壇的老會員們還記得這逼曾經的一頭飄逸
卷髮,流俗卻不可避免地深受女性青睞。當然,在我眼裡,那是一頂活動著的英
美法系法官頭套。

  國慶長假結束後沒幾天,表姐給我來了個電話。她讓我猜她是誰,可惜我沒
猜出來。於是她用平海話說:「小時候真是白疼你了。」我說:「靠!」我真的
說靠。她說:「靠啥,也不給姐打個電話。」這句話真是問住了我,我也說不好
為什麼沒有聯繫她。「週末請你吃飯,」她說,「看你還認識姐不。」當然,在
公交月臺上,我一眼就認出了陸敏。反倒是如果我不招手,她可能就認不出我來。
「啥時候躥這麼高?」她仰著笑臉,接連在我背上來了兩巴掌。表姐是真不矮,
一米七以上,她穿了件綠色長袖線衣,齊整整地壓在發白的及膝牛仔裙裡,腳蹬
一雙白色帆布鞋——如果穿高跟,那更是了不得。直到在飯館坐下,她都還在說:
「以前那麼小一點兒,幾年不見這麼高!」我不知說點什麼好,只能笑了又笑。
跟幾年前比,她倒是一點沒變,雖說不至於一瞅就有種軍人氣質,但確實跟普通
女孩不一樣。至於哪不一樣,我是說不出來。陸敏大眼薄唇的,很像張鳳棠,就
是膚色深點,後者無疑是陸永平作祟了。「十一你姐興沖沖地跑回家,結果你不
在家!」

  「你也不早說!」

  「我姨說你上北京玩兒了,玩兒啥了?」

  「瞎玩兒唄,看演出。」

  「挺能跑啊你,不是一個人吧?」

  「呵呵。」

  「咋不把人帶出來,讓姐也瞅瞅?」

  「還沒見我哥呢,哪輪得到她出場。」

  「喲,你個死林林,嘴挺油啊,跟誰學的?」

  我也不知道跟誰學的,倒是狗急還要跳牆呢,這打鐵啊,還得自身硬。表姐
在軍藝讀戲劇文學,現在分到了文化局藝術科,管文藝演出什麼的。據她說,除
了工資低點,還不錯,「你媽要來平陽演出啊,也得歸我管」。她男朋友以前在
新疆當特種兵,後進了平陽武警支隊,「再有一年就能轉業」。我說祝你們幸福
啊,她說那當然,「還想在你們學校附近買房呢」。飯畢,我帶她到校園裡晃了
一圈兒。再出來時,在公交月臺上,陸敏朝不遠處努努嘴:「就這個樓盤。」毫
無疑問,她指的是建宇開發的什麼大學苑,暑假後就開了盤,賣得挺好據說。

  翻修後的西操場已投入使用,我等卻養成了跑東操場打球的習慣。李俊奇重
返籃球場,活蹦亂跳得像頭驢,連蓋他幾個帽,這貨都不長記性。另一個老鄉倒
久未露面。問李俊奇,他指指胳膊,說陳晨受了點傷。這就有點誇張了。直到十
月下旬的一個週六,我才在操場上見到了陳晨。他確實受了點傷,至今右胳膊還
吊在脖子上。我們打球時,他就在一旁看,還不忘左手運球,頗有些張海迪老師
的風範。出於禮貌,下場休息時,我問他胳膊咋回事兒。他望瞭望籃球場,好半
會兒才說:「受傷了。」他的話沒毛病。這位意志堅強的老鄉勇於承受各種磨難,
比如沒事兒就拿把刀子在自己左手腕上切一切,可以說是勵志楷模了。當然,以
上只是我的猜測,何況那條蚯蚓總是藏在護腕或袖管裡,咱也就有幸見過一次。
周日下午,陳晨也在。難得地,他竟學會了叫好,雖然那聲音單薄克制,以至於
有點冷漠。就是這天陳晨主動跑過來,找我聊了幾句。他先問:「你們樂隊啥風
格?」

  這我可說不好,所以我說:「啥風格都有。」

  「錄音了?」

  猶豫了下,我說:「還沒。」

  「X 大藝術學院不就有錄音室?」

  這句話盡顯公子哥兒的幼稚。藝術學院又不是法學院,何況就算是法學院,
那也不是咱家的,哪能想用就用?我搖頭笑了笑。

  「要是真錄音,」他說,「我能想想辦法。」

  最讓人頭疼的莫過於那篇名叫《土地價格的法律分析》的論文了,光個資料
搜集都事無巨細、繁複嚴苛,白白糟蹋了我兩個週六。找老賀匯總材料時,她誇
我表格做得好。我謙虛地笑了笑。是的,不笑,難道你去哭啊?雖然明知誇獎沒
屌用,又不會發獎金。不過比起獎金,我更希望老賀能跟我談談她的感情狀況。
倒不是鄙人過於關愛中老年婦女的精神生活,而是——搞不好為什麼,許久未見
梁致遠,我這心裡頭有點空空的。梁總似乎再沒來找過老賀,至少沒有這個跡象,
比如人或者車,起碼我沒有碰到。當然,人家約會沒理由秀到你眼前。所以在辦
公室,我對老賀說:「咦,好久沒見到梁總了啊?」為了使自己的話不過於突兀,
我用了一種很可愛的語調,聽起來多少像個弱智。也不知是被可愛還是弱智感染,
老賀抬頭瞅我一眼,然後笑了。她說:「這個事兒你倒挺關心。」說話之前她就
笑了,說話過程中她保持微笑,說完話她還在笑。老實說,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就想溜之大吉。但老賀指了指她的御用保溫杯:「麻煩續點水去。」我只好去續
水,啦啦啦的水聲讓人尿急。恭恭敬敬地遞上茶杯,我就想溜。老賀卻適時地抬
起頭來,她抿上一口茶,瞟我一眼:「梁總啊,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如果
換一個交談標的,換一個場合,她這種戲劇性的語言多半會讓我捧腹大笑。而此
時此刻,我心裡卻猛地一凜。

               第四十八章

  雖然廟會還沒正式開始,老南街和平瀆路上已是商販雲集、行人接踵。打長
途客運站出來,陳瑤的嘴就沒消停過。幾乎所有可以勉強歸類于平海美食的東西,
她都要嘗一嘗,完了還要評價一番,露出讚歎或嫌棄的表情。當然,一切以她的
幼年記憶為標準。午後燦爛的陽光下,那些熱氣和油香,那些吆喝和叫嚷,那些
熙熙攘攘和塵土飛揚,儼然讓這個女孩回到了童年。可惜此情此景於我而言沒什
麼特別,無非看看熱鬧,就是人有點多。南街老廟會從小到大滿打滿算我也就去
過五六次吧,印象中除了路寬點、街長點,跟我們村趕集也沒多大區別。所以不
可避免地,蹦蹦跳跳、興致盎然的陳瑤身邊走著一個無精打采、了無生氣的我。
更可怕的是,鄙人還需對陳瑤的評價作出反應,亦即:讚歎她的讚歎,嫌棄她的
嫌棄。這個差事的苦逼程度在糖油煎餅上達到了頂峰。嚴格上講,糖油煎餅算不
上平海特產,畢竟類似的玩意兒(造型不同)周邊縣市也有,不過叫得最響的還
是平海油煎。一路下來,賣油煎的不下十來家,除了在第一家陳瑤一聲歡呼拿了
倆後(另一個自然硬塞給了我),對其餘各家她也就點點頭眨眨眼,頗有些長者
風範。直到在一家叫老柳莊糖油煎的攤子前,她才停了下來,這一開口就要了五
個。「我四個,你一個。」她用平海話說。這個老柳莊糖油煎是個老字型大小,倒不
是我對它多瞭解,而是招牌上寫著「老字型大小」。「吃啊,快嘗嘗。」陳瑤咬了一
口,一臉美滋滋的。我瞅瞅滿手的油膩,堅決地搖了搖頭。「就一口。」她近乎
哀求。我只好咬了一口,不待咀嚼就迅速咽了下去。「咋樣,好吃吧?啥叫正宗,
嘖嘖。」

  「還行,」我告訴她,「不過比我奶奶弄的差了點兒。」

  「那倒要瞧瞧你奶奶的手藝了。」陳瑤白眼一翻,哼了一聲。

  「靠。」我暗怪自己多嘴,手裡捏著倆油煎也不知該如何處置。

  「不過你奶奶弄得再好呀,比起我爺爺弄的也要差上一點兒。」陳瑤搖頭晃
腦。多麼奇怪,這人嘴憋得滿滿的,吐字依舊如此清晰。

  明天週六,陰曆九月十七,既是為期三日的南街老廟會的頭一天,又是為期
一周的平海旅遊節的開節日。週五這天沒課,我便拉上陳瑤,回了趟平海。值得
一提的是,面對我的邀請,後者幾乎沒怎麼猶豫。這搞得人非常被動。畢竟我也
只是腦子進水隨口說說,結果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當然,帶女友回家沒什麼不好,
我只是覺得這一切發生得有點突然。應該說陳瑤還是很激動的,具體表現就是在
大巴車上時而活潑異常,時而沉默不語。她這套我估摸得略准,應對措施即遠遠
站開,天地廣闊任她老打滾。到平海時將近四點,驕陽卻毫無疲態,沒准比起盛
夏正當年也不遑多讓。以上純屬個人感覺,我又不是溫度計,我只知道頂著日頭
吃灰的滋味不好受。更不要說這一逛就快倆鐘頭,陳瑤說總不能空手而來,我說
上次從澳洲帶的那些夠有面子了,她死活不答應。如你所料,這套對話在平陽已
發生過一次。最後陳瑤在民俗街給家裡每人買了條毛線圍巾——除了我之外。老
實說,我覺得那玩意兒實在太醜了。

  等我倆風塵僕僕地趕到禦家花園已六點出頭,殘陽半死不死,新月微微露臉。
或許是為了給大家一個驚喜,此行並未告知任何人,包括母親。所以奶奶嘮嘮叨
叨地開了門,然後就嚇了一跳,待看清身後的陳瑤,那如南方河網般皺紋密佈的
嘴就再也合不攏。她甚至紅了臉,拉著我的胳膊就是兩巴掌,怪我「真是個傻小
子,啥也不懂,這麼大的事兒也不吱聲」。接著她便搓搓手,一把給陳瑤拽了進
來,一張嘴除了向我開炮再也湊不出其他詞句。陳瑤更是不堪,臉都紅到了耳根,
也就剩在傻笑的間隙瞟我幾眼了。第一次會母親時都沒見她這樣。說不好為什麼,
我倒冷靜得出奇,放下包包囊囊後就大大咧咧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拿起一個橘
子,我問:「我媽呢?」奶奶不理我,直到把陳瑤讓到沙發上,她才橫我一眼,
撅了撅嘴:「人姑娘到家裡來,你瞅瞅你那樣兒,一點禮數也不懂!」我笑笑,
把剝好的橘子遞給陳瑤,又重複了一遍以上問題。奶奶還是不理我,她吩咐我給
客人拿飲料,就邁著小碎步奔去了廚房。邊走,她邊回頭:「喝點水,喝點水,
奶奶去給你倆燉點水。」我和陳瑤同時起身說不用,奶奶卻置若罔聞。這種事毫
無辦法。

  沒幾分鐘,我親愛的奶奶就端著一個大白瓷碗出來了。毫無疑問,裡面臥著
四五個雞蛋。「你的自個兒端去!」她邊走邊向廚房擺頭。不管有多不情願,我
也只能向廚房走去。等再回到客廳,陳瑤已經埋頭在大白瓷碗裡了。「多好的姑
娘啊!」奶奶坐在一旁,搭攏著倆手,也不知說給誰聽。陳瑤透過水蒸氣偷瞟了
我一眼,臉依舊紅彤彤的。我以為面對這碗「水」她能堅持幾分鐘,不想竟如此
不堪一擊。「我媽呢?」咬上一口雞蛋後,我問。有點百折不撓的意思。這下奶
奶總算聽見了我的話,她說:「你媽忙得很,這啥旅遊節,明兒個啊,還得唱戲,
劇團一連忙活好幾天了。」果然不出所料。我瞥了陳瑤一眼,後者抬眼笑笑說:
「你瞅啥?」

  「吃你的唄,亂瞅啥?」奶奶立馬打抱不平,「鍋裡熬了點稀飯,一會兒我
去炒倆菜,你看你回來也不吭聲,家裡啥都沒準備,慢待人姑娘!」她把腿拍得
啪啪響,一副要把我撕了的樣子。

  「這就行了!」陳瑤看看我,又轉向奶奶,「飽了,不用麻煩了。」

  「你這姑娘瞎客氣啥,不吃飯哪能行?」

  「真飽了。」陳瑤瞅瞅我。

  「讓你吃你就吃。」我真不想看到這種毫無意義的抵抗,「我爸呢?」似乎
這才想起父親,我嘴裡憋著雞蛋,有點不好意思。

  「和平也一樣,這旅遊節上面查得那叫一個嚴,稍不合規定就得關門,你爸
也不知能吃個熱乎飯不。」這麼說著,她語調都變了。

  「淨瞎操心,在我小舅那兒還怕沒飯吃?他那兒除了熱乎飯還有啥?」

  晚飯炒了個番茄雞蛋,炒了個青椒肉絲,完了又拌了個蓮菜。奶奶擔心自
己眼神不好,讓我全程幫忙,我一甩手把這個光榮的任務讓給了陳瑤。燒餅也買
了幾個,沒辦法,權當明天早飯了。奶奶說父母都不回來吃飯,她一個老太婆就
是瞎湊合,「可別怠慢了姑娘」。姑娘則一個勁兒地表示很滿意,誇奶奶手藝好。
奶奶說姑娘禮物買得才叫好,那個蜂蜜那個啥油,才吃了一點,這腰不疼了腿不
困了,神了!在姑娘的樂呵呵中,她又說禮物就是個禮數,可不能老買,見外!
陳瑤的機靈勁兒可算上來了,她說給奶奶買她心裡高興。「多好的姑娘啊,」奶
奶索性放下筷子感歎道,「平海姑娘瞅著就是俊!」飯後領陳瑤到臥室晃了一圈
兒,又在她的幫助下在書房給自己支了個鋼絲床。之後就沒事幹了,要麼看電視,
要麼上網,再或者——我提議到樓下溜溜圈兒。望著窗外貓眼般的圓月,陳瑤卻
突然表示想去「戲臺」看看。這是個好主意,可謂一拍即合。「也給你媽吱一聲,
傻小子!別嚇她一跳。」奶奶沖我撅撅嘴,就要去打電話。但我制止了她,我說:
「就是要嚇我媽一跳!」

  上學年獎學金只拿了個三等(陳瑤一等),不到五百塊。如果有什麼羞於見
母親的,大概就是這個了。不過想想尚欠著父親的禮物,這羞愧又難免有些矯情。
兩種情緒這麼一對沖,我的臉皮反倒厚了幾分。因為晚飯吃得過於圓潤,我和陳
瑤只好騎電瓶車前往。既便如此,一路上也沒少打嗝。陳瑤戲稱:咱們乃是由臭
雞蛋驅動的機器。這晚月亮巨大而空靈,有些不真實,一如周遭的銀色世界,仿
佛是由水銀澆鑄而成。我倆慢悠悠的,談天說地,放聲高歌,到老商業街路口時
有個八點多。平海廣場,包括整條商業街都掛上了燈籠,大夥兒吃完飯跑出來消
食兒,妖魔鬼怪般地飄蕩在銀色世界的黃色斑紋中。河神像更是披紅掛彩,周遭
圍了數個宣傳牌,把不知哪個老仙兒胡諏出來的古代民間故事會硬給吹得言之鑿
鑿,成了什麼民俗瑰寶、文化遺產。照此說法,倘若沒有河神護佑,恐怕也沒有
我們這些碌碌螻蟻了。紅星劇場門口也貼著巨幅海報,為了弘揚評劇文化、慶祝
旅遊節、回饋戲迷云云,鳳舞劇團將於十月三十日至十一月一日在平海廣場上進
行為期三天的開放式義演,早晚各一場,屆時更有來自天津、瀋陽等地的老藝術
家傾情獻藝。海報背景是《花為媒新編》,我親姨縮在右上角,哪怕比不上趙麗
蓉,她的演繹也是頗受歡迎。

  然而劇場大門緊鎖,裡面更是黑燈瞎火,如果忽略掉門衛室和院子裡因廣場
上的喧囂而不時亮起的聲控燈的話。搖了好半晌,看門老頭才走了出來,瞅著眼
生。他說,沒演出瞎搖啥。我說,我找我媽。他問,你媽誰啊。我只好說出了母
親的名字。他說,哦,早下班了,明兒個有重要演出,今兒個歇班早。「要不,」
他指指不遠的文化綜合大樓,「到樓裡瞅瞅?約摸也沒人,早下班了!」不用他
說,我們也會去辦公室瞅瞅。不過陳瑤有些失望,她說本來想看戲臺呢,我說明
天明天,白天看更亮堂。繞著圍牆走了一二百米,我們來到了綜合大樓的正面。
遠遠地,三樓有視窗亮著燈,沒錯的話,應該就是團長辦公室。搞不好為什麼,
這甚至讓我生出一絲慶倖,隨之而來的卻是一抹淡淡的心酸。是的,毫無防備,
我吸吸鼻子,瞅瞅陳瑤,又望望那輪明月,目光再回到視窗時它便襲擊而來。大
廳燈火輝煌,暢通無阻。走樓梯上了三樓,結果劇團辦公室的鐵閘門鎖著。這個
時間點,實屬正常。於是我讓陳瑤躲到一邊,就開始叫門。不想接連喊了幾聲,
都無人響應。我只好審慎地加大嗓門。又喊了兩嗓子,還是沒人應。但嗓門不可
能更大了,除非你想招來保安。在陳瑤的竊笑聲中,我撥了母親的手機。嘟了一
下又一下,直到我在鐵閘門前徘徊了兩個來回後,電話才被接起。「林林?咋了?」
母親有些喘,雖在刻意壓制,但還是像春風中的銀杏葉般閃亮而淩亂。

  「你咋了?」我瞥了陳瑤一眼,後者縮著脖子眨了眨眼,兔子一樣。

  「沒咋啊,」母親深呼一口氣,「剛跑完步,累死人。」這麼說著,她輕笑
一聲,又補充道:「咋,週末休息?」

  「嗯,想家了。」

  「還小哪你,」母親氣息總算平穩下來,「想家就回來唄。」

  「回來了啊,」我終於笑出聲來,陳瑤也好不到哪去,雖然她極力捂著嘴,
「我就在辦公室門口。」

  「真的假的?你就編吧。」不知是不是錯覺,母親的聲音都有些發顫。

  「鐵閘門鎖著嘞,」我用力晃了晃門,「進不去。」

  「真是長大了你,回來也不吭聲!」好一會兒,母親才笑了笑。

  「讓不讓進去啊,不讓進我就走了!」

  「媽正要洗澡,你等等,回來也不提前說聲,都不消說你。」

  於是我們就等。陳瑤從角落裡閃出來,問咋了,我說正洗澡,她說:「噢,
美人出浴!」托她老吉言,大概過了六七分鐘,美人總算出浴。未見其人先聞其
聲,母親趿拉著雙平底涼拖,輕快地擦著地面,恍若什麼鳥在雪地上快速滑過。
不等我擺手,陳瑤一下就閃回了角落裡。母親先是探個頭,瞥見我後才放出了全
身像。明亮的走廊裡,她腳步飛快,八分闊腿褲撲扇得像一對寬大的黑色翅膀。
離我還有幾步遠時,母親攏攏濕發說:「回來也不吭聲,真有你的。」

  「快點兒吧,腿都麻了。」我兩手操兜裡,想憋著,但還是笑了出來。

  「還有臉笑。」母親板著臉開了門。她上身是件灰白色的休閒襯衣,領子打
著結,像是圍了條紗巾。如你所料,她身上香香的,於是我就吸了吸鼻子。

  「咋,還不讓笑了?」

  「你可勁兒笑。」母親扶著門白我一眼,「還進不進來?」

  我沒有回答,而是往角落裡掃了一眼。與此同時,陳瑤已經蹦了出來。真是
令人沮喪。我的設想是擊掌為號,即,我拍拍手後,陳瑤會像電影裡賄賂高官的
女姬那樣打簾子後緩緩飄出(這樣會讓自己顯得更帥氣)。現在一切都搞砸了。
當然,基礎效果也是相當可觀的。陳瑤叫了聲姨,母親足足愣了好幾秒。那豐潤
的嘴唇動了幾動,終於綻放開來——「媽呀。」她說。伴著這抹愕然的笑,母親
又垂頭攏攏濕發,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通,再抬起頭時笑容越發燦爛。「來了也
不提前說聲,哪有像你倆這樣的,」她看看陳瑤,又瞅瞅我,「林林啊林林,我
……改天我再收拾你!」這麼說著,她便拉住了陳瑤的手,同時在我胳膊上掃了
一巴掌。陳瑤掩嘴輕笑,裝模作樣。我則笑得呵呵呵的,連鐵閘門都嘩啦嘩啦響。
母親問我倆吃飯沒,陳瑤說吃了,剛從家裡過來。於是前者就又剜了我一眼:
「瞅瞅你倆,回來這麼長時間都不能吱一聲,啊,專門嚇唬我這個老太婆呢?」
可能大家都太激動,歡聲笑語中在門口杵了好幾分鐘。最後還是我說:「別老站
門口啊,也讓陳瑤參觀參觀傳說中的劇團辦公室,啊,曲藝之家!」我也搞不懂
自己為什麼會講出這種話,但不勞您費心,說完這話鄙人就紅了臉。

  走廊裡裱了些評劇名角兒的老照片,陳瑤瞧得津津有味。我問母親吃飯沒,
她說早吃了,「也不瞅瞅幾點了,你媽也不傻」。「不傻?不傻你一個人呆這兒
跑啥步?」我咧嘴笑笑。母親沒理我,她挽著陳瑤胳膊,三言兩語便道出了白玉
霜悲兮壯兮的短暫人生,聽得後者一愣一愣的。我就見不得這種悲慘場面。在團
長辦公室,母親給陳瑤沏了杯茶。她問我喝不,我攤了攤手。「喝,還是不喝?」
母親胳膊白生生的。「當然喝了,傻子才不喝。」我又攤了攤手,然後就發現南
側辦公桌的一角擺著幾個木頭盤子。淺口,狹窄,橫七豎八。兩個稍小點兒的剩
著些佐料,不知是醬油、醋抑或是其他什麼玩意兒。旁邊還躺著個狹長的棕色木
屜,應該是個飯盒,做工相當考究。就這功夫,陳瑤也瞅見了,她讚歎道:「啊,
壽司!」我這才恍然大悟,雖沒吃過豬肉,咱好歹也見過豬跑。不知出於什麼心
理,我拿起一個佐料盤使勁聞了聞。然而雞蛋已經毀掉了我的嗅覺。木屜裡還有
些空盤子,一個人顯然吃不了這麼多,何況母親也不會如此大方。「嗯,壽司,」
母親倒著開水,眼也不抬,「有人請客,你媽也奢侈一把。」

  「誰啊?」我把玩著木屜,屜身右側刻著倆不起眼的小字——三穀。

  「管得多!來喝茶!」

  雖然心裡癢癢的,我還是乖乖地閉上了嘴。

  「就是,管得多!」陳瑤幸災樂禍地揚了揚嘴角,但沒有發出聲音。

  我只好丟下木屜,歎了口氣。

  「你霞姐,」好半晌,母親笑了笑,「媽也就沾沾光。」

  喝完茶,母親就領著陳瑤四下轉了一圈兒,我自然全程陪同。可惜這劇團辦
公室和所有的辦公室一樣,並無特別之處。在健身房,我跟陳瑤扇了兩拍子乒乓
球。我說瞧瞧這地毯,就是大家每天下腰拉伸的地方。其實這是瞎扯蛋,劇團訓
練一般都在後臺地下室,包括基本功。這辦公樓不可能允許你整天殺雞般地吊嗓
子。母親雙臂抱胸倚在一旁,只是笑笑,也不說話。我讓她也來兩局,她搖頭擺
手拒絕了。興許是剛洗過澡,又興許是突遇陳瑤以致情緒過於激昂,母親臉蛋紅
撲撲的,那雙桃花眼眸吸納著白色燈光水汪汪一片。我不由多瞅了好幾眼。後來
談到旅遊節,我說陳瑤本來想到劇場瞅瞅,結果這麼早就關了門,明兒個該不會
要放啥大招吧。「哪來的大招,一連忙活幾天了,這不歇歇哪行?」母親白我一
眼,頓了頓,「走吧!」

  「去哪兒?」

  「劇場呀。」

  「說走就走啊?」

  「不走你一個人呆著。」這麼說著,母親沖陳瑤招了招手。後者自然喜出望
外。打走廊出來,我去鎖鐵閘門時,被母親叫住了。「用不著,裡面鎖住就好,
一會兒啊,」她抬抬穿著涼拖的右腳,「咱們還得回來一趟。」我搭上門閂,望
了眼空蕩蕩的走廊,它光滑得像某種神秘通道。而外面的月亮大得離譜。

  週六上午唱的是《馬寡婦開店》,張鳳棠演馬氏,鄭向東演狄仁傑。或許是
知根知底,看這倆人在臺上咿咿呀呀,我總嗅到那麼一絲惡搞的味道。陳瑤瞧了
一會兒就沒了興致。毫無辦法,這是年輕人的通病,撫須大笑的狄大人要是知道
台下上演著這麼一出,准會痛心疾首、扼腕長歎。在平海廣場上瞎逛一通後,我
帶著陳瑤去了趟平瀆廟。正午十點多,恰好趕上河神祭拜大典,這鑼鼓喧天、人
山人海的,怕是不能更熱鬧了。先殺雞,再祝酒。老實說,殺不殺雞無所謂,整
缸整缸的美酒(「美」只是修辭,我又沒喝,豈會知道它美不美)就這麼倒到河
裡,我還是覺得可惜了了。而司儀的普通話過於工整,搞得主祭的土話始終夾著
股屁味兒,整個場面實在尖銳得讓人牙癢。陳瑤說不記得以前祭拜過啥河神啊,
我告訴她不記得就對了,這狗屁大典是跟創衛和發展旅遊城市一起開始的,起碼
得2000年以後了。打廟裡出來,我們沿著紅宮牆走。陳瑤說她初中就在附近。
「你不是在實驗中學嘛?那兒離這兒可遠著呢。」

  「我初二才轉校好不好,真當我地理白癡啊?」

  「城關二中是吧?」我瞥陳瑤一眼,笑嘻嘻的,「上初中那會兒我可老跑那
兒打球,你們學校全慫貨,來一個我滅一個。」

  她卻沒了音。也有音,那種聲音我說不好,或許是輕輕咳嗽了一下。一時身
後的典禮變得更加喧鬧。

  「咋了?」我只好問。

  「沒事兒啊,」陳瑤笑了笑,也不抬頭,「那會兒我爺爺七十多了,還在二
中外面賣油煎。」

  「嗯。」我不知說點什麼好,只能把車把扭來扭去。

  「我爸讓他收攤,咋說都不行。」

  陳瑤很少提及她爹。我覺得這個話題有點危險,不由瞅了她一眼。正是此時,
身後的司儀叫道:「下面有請祭祀大典的主辦方之一,文體局局長、黨組書記陳
建軍同志登臺致辭!」很快,那熟悉的聲音便傳了過來,渾厚依舊。或許不該有
啥意外,但我還是愣了一下。「陳晨他爹。」好半會兒我說。

  「啥?」陳瑤總算抬起了頭。

  「臺上這人是陳晨他爹,藝術學院那個,十五號。」

  「哦。」她說。

  週六一整天都在市里晃蕩,回家途中我們還順道去了趟藝術學校。宿舍樓已
竣工,但尚未投入使用。學校也沒正式招生,除了基礎戲曲班的幾個人,其他都
是興趣特長生。母親說走一步算一步吧。理應如此,不然還能咋地。

  幾經猶豫,周日一早我們還是殺往原始森林。漂流、野營、探索了這些肯定
趕不上趟兒,陳瑤說好久沒去過大雁溝了,於是我們只去大雁溝。大雁溝並不是
溝,而是半截山坡子,勝在地勢險峻以及物種資源豐富,前兩年剛被列為聯合國
物質文化遺產。當然,這些山山水水也就說起來好聽,其實沒多大意思。從進山
到景區大門口,一路上扯了好多大紅條幅,不是慶祝平海旅遊節就是歡迎什麼省
委市委領導蒞臨指導工作。這屁眼舔的。不過這些和我無關,我只關心自己的膀
胱。打景區賓館的廁所出來,我邀請陳瑤也進去放放水。她先說不去,後又說去。
手忙腳亂地把倆大包丟給我後,她便朝廁所走去。就這當口,打裡面出來個油頭
粉面的貨,倆人差點撞上。貨「咦」了一聲,扶了扶眼鏡說:「你怎麼也在這裡?」
一口南方普通話,但咬字清晰。如你所料,我嚇了一跳。不光我,陳瑤大概也嚇
了一跳,她老連退好幾步,半晌才說:「瞎玩唄,你能來,我不能來?」不等話
語落地,她人已消失不見。貨兩手操兜,四下張望一通,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好幾
秒。打一旁經過時,他沖我點了點頭,我也只好沖他點了點頭。貨大概三十多歲,
個子不高,西裝革履,梳著個偏分頭,皮鞋鋥亮得過分。我問陳瑤這誰,她說她
不喜歡這個人。「誰啊?」

  「算是我媽的一個同事吧。」猶豫了下,她說。

  光登頂就用了倆多鐘頭。中午買了兩份雞蛋面,泡上雞塊和母親做的牛肉幹,
就著薯條和啤酒,怪異,卻別有一番滋味。飯後我倆在廟口的涼亭裡呆了一陣。
這前前後後橫七豎八給陳瑤照了N 多相,她坐石凳上拿著數碼相機一翻就是好半
晌。後來,她指著其中的一張(單手抱柱,兩腿岔開)說很早以前她在這兒照過
一張類似的。「好早,九五年,那會兒我這麼矮。」她比劃了一下。

  「那麼誇張,你說的是侏儒,畸形兒。」我笑了笑。

  「跟我爺爺一塊兒照的,他就站在這兒。」

  陽光充足,但山風凜冽,不時有人在我們身邊轉悠。當他們舉起相機時,毫
無疑問會把我們作為背景囊括到他們的記憶之中。

  「爺爺身體多好啊,那年都快七十了吧,也沒坐纜車。」

  涼亭緊挨著峭壁,一眼望去鬱鬱蔥蔥,而那些裸露的岩石像是團團瘡斑,異
常刺目。

  「我爸出事兒後,沒倆月,爺爺就去了。」

  遠遠能看到纜車,它們蕩在空中,飄在淡薄的雲海裡,裡面的人兒能否聽到
風中的鳥叫?

  「奶奶不喜歡女孩,剛開始還對付,有了若男後她基本就不上家裡來了。我
媽也強,不來往就不來往吧。後來我爸一進去,我媽受牽連被開了公職,緊跟著
爺爺也沒了,這些怨氣奶奶一股腦都撒到了我們頭上。」

  我吸了吸鼻子。

  「你知道嗎,」陳瑤扭過臉來,嘴角綻開一抹笑,「連大伯二伯家都不許和
我們說話。」風真的有點大,她的眼淚都四下飛散。

               第四十九章

  對姐姐「偷偷回平海」卻沒捎上她,陳若男很生氣。按陳瑤的說法,如果有
鬍子的話,她肯定會吹鬍子瞪眼。鑒於此,我們不得不在一個暮氣沉沉的周日晌
午請她吃飯。說暮氣沉沉有點過,太陽還是有的,可惜黏糊糊的,像坨融化的狗
屎,乃至連慘澹的陽光都散著股說不出的怪味。在這黏糊糊的怪味裡,陳若男冷
靜沉著地挑了家中檔川菜館。「也不難為你們了,隨便意思意思就行。」她小臉
緊繃著說。這川菜館開張沒多久,用的是大學苑的門面,據說光月租就有個兩三
萬。當然,對此陳若男是不屑一顧的,雖然我懷疑她老對貨幣度量單位是否有一
個確切的概念。「五星酒店就不說了,就子午路上隨便一個店面也不止這個數。」
她小手一揮,豪情萬丈。此說準確性如何暫且不提,哪怕它是真的,也代表不了
商鋪租金的一般水準,所以我說她這是高級地方去多了,「你也不瞅瞅平海房租
才多少」。「多少?」她問。如你所料,我也不知道,難免小楞了一下。「兩三
千吧。」陳瑤這笑憋得有點辛苦。陳若男瞅瞅她姐,又瞅瞅我,哼了一聲後,注
意力就又回到了麻婆豆腐上。於是我倆都笑出聲來,特別是陳瑤,前仰後合的,
在公共場合這麼搞有點誇張。「那,你們上哪兒玩了?」陳若男吐吐舌頭,吸溜
著嘴,「在平海。」

  「不都跟你說過了?老是問。」陳瑤止住笑,給妹妹夾了一筷子水煮白菜。

  「我問他,」陳若男瞟我一眼,「想聽他說。」這前半句普通話,後半句也
不知哪兒的方言。

  搞不好為什麼,我瞥了陳瑤一眼。後者埋頭扒了一嘴米,也不看我。但陳若
男盯著我,她依舊吸溜著嘴,小鼻頭汗津津的。「河神廟了,大雁溝了,老南街
了,哪兒都去了。」我只好告訴她。

  「還有哪兒?」小姑娘掇著碟裡的白菜。

  「沒了啊,平海就這麼幾個地方。」雖有點莫名其妙,我還是瞅了陳瑤一眼。

  「快吃你的,話真多。」姐姐又給妹妹夾了一筷子菜。這間隙,她的目光總
算在我身上晃了一下。

  「好玩嗎?」陳若男側著頭,吃飯說話兩不誤。

  「還行吧,下次帶你去。」這麼說著,我給姐妹倆各續了一杯橙汁。

  「誰稀罕,」小姑娘不領情,「我要想去啥時候都能去,連我媽也攔不住,
一個電話的事兒也就,我……」她戛然而止,像幼稚園課堂上逞能的小朋友被老
師冷水澆頭。冷水當然來自姐姐。陳瑤自顧自地掇著菜,頭也不抬,臉毫無疑問
是緊繃著的。陳若男看看我,又瞟瞟姐姐,鼓囊囊的小嘴努了努,突然就笑了。
「其實我也不想去,你們不都說了,沒啥意思。」她說。

  「飯咽下去再說話,說過你多少次。」陳瑤把橙汁往妹妹跟前推了推。

  於是陳若男一口下去了半杯橙汁。半晌,大概是符合說話條件了,她抹抹嘴:
「你們要真帶我去,我也會考慮考慮,只要你們有誠意。」這話太雷人,陳瑤翻
個白眼,切了一聲。別無選擇,我也友情效仿了一下。

  飯後我們在校園裡轉了轉。別看天氣一般,那也哪哪都是人。在西湖邊看人
釣了會兒魚,應陳若男要求,我們又到西操場的新網球場上體驗了一把。打北門
出來時,陳瑤說要上廁所。如你所料,她邀請妹妹同去,但陳若男不為所動,具
體表現就是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陳瑤進去後,我們倚著護欄站了好半晌。陳若男
問我能扣籃不,我說當然能,她說她不信,我說得踩著高蹺。「笨,」她嗤之以
鼻,「我們班有個男的就能扣籃。」我說我不信。她說:「以為我是你倆,滿嘴
假話?」

  「啥?」

  「我就不信你倆沒去老柳莊。」她低著頭——或許抬了一下,但很快又垂了
下去,不厭其煩地踢著護欄。於是後者便發出「騰騰」的呻吟。這種聲音我說不
好,仿佛一個大彈簧在你耳邊被不斷地拉伸再收縮。

  「真沒去。」好一會兒我才說,與此同時掃了眼廁所門口。陳若男沒吭聲,
依舊踢著護欄,小辮兒一晃一晃的。於是我就揪了揪那個小辮兒:「真沒去,就
吃了倆煎餅。」她還是沒吭聲,只是左右搖了搖腦袋。「老柳莊有啥好的,也就
煎餅還能吃。」我歎口氣補充道。

  「你有啥好的?」陳若男總算抬起頭來,嘴唇動動卻又沒了音。

  「咋,哥哪兒不好?」

  「切。」她又開始踢護欄。

  「看你姐是不是掉茅坑裡了,還不出來。」

  「我姐,」她扭臉掃了眼廁所,「早就想去留學,認了你就不去了,說啥都
不去。」這稚嫩的聲音透著種說不出的嚴肅,或許是頭部低垂顱腔共鳴的緣故。
但我還是吸了吸鼻子。「咋說都不行,沒把我媽氣死。」陳若男瞥我一眼。

  「真的假的啊?」我只好說。

  「騙你小狗。暑假我姐說去看看,結果還不是回來了?」她索性轉過身來。

  「澳大利亞啊。」

  「嗯。」

  我想說點什麼,卻只是摸出了一支煙。

  「還抽煙,真不知道你哪兒好。」陳若男歪頭盯著我。

  「摸摸不行啊。」我只好把煙又放了回去。但小姑娘還是盯著我。這就他媽
有點過分了,於是我也盯著她。除了膚色略黑,陳若男小鼻頭肉乎乎的,輕微上
翹,這點倒不像陳瑤。當然,也不像她媽。此行為藝術大概持續了十幾秒,以女
方失敗告終。陳若男紅著臉,把頭撇過一邊,嘴裡嘟囔了句什麼。沒有辦法,我
只能發出了勝利的笑聲。甚至,我逗她說:「你媽老早就讓我上你家玩,咋不見
吭聲了?還算不算數?」

  「誰知道我媽咋想的。」陳若男顯然愣了下,完了她又補充道,「想去就去
唄,這也需要批准啊?」

  我想告訴她這個我可說不好,但陳瑤已經走了出來,所以我說:「哎喲,你
姐沒掉茅坑裡啊。」陳若男噗哧一聲捂住了嘴。姐姐也笑,她甩著手上的水問:
「咋了?」我伸了個懶腰,沒有說話。太陽總算冒出了個金色圓環,鉛灰色的雲
拱在隱隱的藍色背景下猶如發黴的陳年爛絮。

       ********************

  母親到平陽來沒有任何徵兆,她甚至吝於事先打個招呼。這實在讓人措手不
及。電話響起時我正要去打球,可以說在賭約確定的情況下晚飯八成已有著落。
但她讓我快出去,喊上陳瑤一起吃個飯,「媽頂多能呆個把鐘頭,趁天亮敞還得
往平海趕」。於是我就快出去。陳瑤原本要回家,這突然有人請吃飯,自然樂得
合不攏嘴。這會兒有個四五點,又恰逢週六,校門口一鍋稀粥。母親便是粥中的
那顆櫻桃,她在石獅旁娉婷而立,大老遠就沖我們招手。陳瑤叫了聲姨,就被她
姨親切地挽住了胳膊,一時細聲細語噓寒問暖,她老幸福得像春風中的花骨朵。
我這兒子自然生生化作了一股空氣,和天邊的晚霞、拂面的清風以及周邊無孔不
入的喧囂沒什麼不同。母親一身灰條紋休閒西服,緊俏得體,曲線玲瓏,那雪白
的翻花大襯領在黑色細高跟的嗒嗒聲中恣意飛揚。陳瑤穿了雙平底匡威,整個人
看起來比母親小了一圈兒,她小臉笑盈盈的,倒是跟眼下紅彤彤的夕陽格外匹配。
我怪母親來了也不提前說聲。「咋,耽擱你事兒啦?」她把手袋甩過來,「要真
是忙啊,您先緊著您的,我倆可不敢妨礙。」這話逗得陳瑤直樂,咯咯咯的。母
親也笑,完了搗搗我:「上哪兒吃呀,別老瞎轉悠啊咱。」

  「這可難說了,」我歎口氣,「甭管上哪兒吃啊,都得看看有位子沒。」

  晃了一圈兒,我們還是進了川菜館。沒有辦法,雖然那屎黃色的裝潢我不喜
歡,但這點也就它這兒清淨了。母親問:「人這麼少,好吃不好吃啊?」陳瑤笑
而不語。我說:「好吃是好吃,就是有點小貴。」

  「好啊,倆小鬼也敢給我下套!」渾厚的燈光下,笑容打她豐潤的唇瓣溢出,
在白皙的臉頰上蕩漾開來。母親心情不錯。

  問她啥時候到的,母親說吃罷早飯就來了,路況挺好,到平陽也就十點多。
於是緊接著,我問她幹啥來了。如你所見,或許是語氣急切,這沒由來給人一種
盤根問底的感覺,連我都禁不住愣了愣。「審特務呢你?」母親抿口白開水,瞥
陳瑤一眼,笑了笑。後者也笑了笑。相應地,我也只能笑了笑。「這找老師啊,
找來找去還是找到了你們學校。」母親把周遭打量一通。

  「師大不行?」不可避免地,我想到了梁致遠。

  「人走茶涼啊,」母親歎口氣,「人家也就嘴上應允,再說,你這學校到底
咋樣還沒個譜,招賢納士到底還得看這個賢士心裡咋想。」陳瑤點頭表示同意,
我張張嘴,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也虧有人介紹,不管成不成的,總得到你們
學校看看啊。」母親笑笑,遞來一雙筷子。

  「誰啊?」我吸吸鼻子。

  「管得多!開吃!都趕緊的,我可沒空跟你倆耗。」

  於是我就開吃。然而扒了兩嘴米,還是有句話穿過食物的縫隙溜了出來:
「不說啊,我也知道是誰。」

  「吹吧你就!」陳瑤直翻白眼。

  母親則喲了一聲。掇了兩塊豆腐後,她才說:「平陽一個唱戲的前輩,也是
人托人。」說這話時,她往身後瞅了一眼。如你所知,人少只是相對而言,就這
麼十來分鐘,川菜館一樓大廳裡也坐了個七七八八。而不管到了哪兒,母親都有
點奪人眼球。她白生生地端坐此地,宛若一朵悄然盛開的蘭花。

  雖不敢說吃過正宗川菜,但這館子手藝確實可以,該油油,該麻麻,該辣辣,
很是過癮。母親筷子卻動得不太勤,淨在那兒扒拉米飯了。就這間隙,她還說了
倆新聞,一是小布希連任(這賊眉鼠眼的,還挺有能耐),二是營口墜龍事件
(白玉霜就見過龍骨,這事兒也幸虧不在咱平海,不然一準給人當成河神)。陳
瑤則提到了大學苑火災。悲劇固然是悲劇,但就像去年某個大三女生在不遠的公
交月臺被割喉一樣,獵奇心理和感同身受會糾纏著給我們種下一個八卦的蠱。這
種談資的誘惑很少有人能夠拒絕。可以說,半個月來,不管走到哪兒,人們都會
興致勃勃地談起此事。如果恰好能看到那棟樓,甚至是那個模糊的方向,大家也
會一伸手,說:「喏,就那兒!」上周日在這裡吃飯時,陳瑤就給妹妹普及了一
下消防知識,而當後者提出參觀下火災現場時,又被姐姐無情地拒絕。這種事毫
無辦法。

  火災發生於十一月三號。那個下午是民訴課,就在二號教學樓前的林蔭道上,
透過半死不活的枯枝爛葉,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道來自西北方向的滾滾濃煙。很黑,
像在水中迅速擴散的碳素墨水。但它飄在天上,攜著一股刺鼻的硫化物,讓人情
不自禁地想起哪哪的火山大噴發。連風都是熱的。在救火車揪心的鳴笛聲中,民
訴課算是泡了湯。我們被允許看了部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但誰也不能出去。
外面的喧囂模糊而真切,就著興奮的口水,呆逼們腦補了一個又一個畫面。然而
等下了課,一切都結束了。大學苑也封閉起來,「禁止閒雜人等隨意進出」。但
傳言是禁不住的,聽說是棟住宅樓失了火,聽說死了好幾個,不,十幾個,十幾
個?起碼也有二三十個。新聞很快就出來了,先是論壇再是門戶,先是網媒再是
平媒,先是南方系再是人民系,先是省報再是市報,最後連我們的X 大校刊都出
了個專題,提醒大家謹防火災隱患。

  死亡人數最終鎖定在十三個,燒死了倆,嚇死了一個,其餘都是跳樓摔死的,
有一女的硬是扛了好幾天,結果還是無奈掛掉。難得地,無一受傷,倒是乾淨利
落。事發住宅樓高十八層,火災源於14B ,說是電飯煲短路自燃,燎上剛裝修
的礦棉板和膠合板,加上當天風大,一發不可收拾。而戶主有事外出,得以保命,
雖然鄰居們遭了殃。這追責呢,也是顯而易見,消防通道不合格、消防器具沒水、
欠缺避險樓層,「新建的高檔樓盤出現這種問題實在不應該」,「開發商和物業
誰也跑不了」。這話是《新京報》說的,省內媒體除了「防患於未然」基本已偃
旗息鼓。這期間,我們也得以瞻仰了一下事故現場,整棟樓上半截殘垣斷壁黑咕
隆咚,像是陽光下憑空冒出的一座墓碑。事情並沒有完,前兩天又有南方系媒體
挖出了樓面保溫層問題,說外牆擠塑板不達標才是罪魁禍首。連陝西的《華商報》
胳膊都伸了過來,拿出九五年國務院出臺的一個檔,稱B 3類保溫材料不符合
住宅樓建設標準,在事故中無異火上澆油。這事在課堂上也討論了好幾次,甭管
公法私法實體法程式法都要拿出來說道說道。然而,那三千張老牛皮卻總是跑到
我腦海裡來。

  「這樓離川菜館不遠,打後門出去應該就能看到。」陳瑤臉蛋紅撲撲的,脖
子伸得老長,像是迫不及待要拉著她姨前去瞻仰一番。

  「知道在大學城,沒想到這麼近啊,」母親笑笑,自顧自地續上了一杯白開
水,「前一陣新聞裡也播了,那啥都市頻道,看著挺揪心,後來好像就沒了音。」

  「你得上網看,電視裡都避重就輕。」陳瑤插嘴。

  「不管咋的,這人啊,啥時候都要注意安全,是不是?」母親給陳瑤掇了塊
肺片。我這才發現不知啥時候她又做了指甲,粉紅色的,晶瑩剔透。

  「那是,」陳瑤很是乖巧,「安全第一嘛。」

  「上網也不行啊,網上都是瞎猜,這事兒還得聽內部人士說道,」我也搞不
懂自己在說啥,只知道嘴咧著,應該是個笑的表情,「也沒跟梁總打聽打聽?」
這脫韁而出的話甕聲甕氣的,辛辣得讓人冒汗。

  母親顯然愣了下,眸子略一停滯便在我身上快速滑過。「是啊,安全第一,」
她抬手看看表,又望了眼門外,「少說多吃,麻溜點兒都,姨可耗不起。」於是
我們就麻溜點。母親卻不再看我,偶爾她會和陳瑤說兩句,輕巧細碎,我也無從
插嘴。适才一閃而過的眼眸在杯盤碗盞間徘徊了一圈兒又一圈兒,使我像冰塊般
沉默。而周遭已在麻辣和濃烈中沸騰起來。

  水煮肉片上來時,迎著氤氳的油香,我站起身來給母親掇了兩筷子。一句話
都沒有,我甚至不敢直視那雙眼睛。當然,還有陳瑤。我對她說:「麻溜點兒,
說的就是你!」母親卻突然捂住了嘴,兩秒鐘後就奔向了衛生間。陳瑤尾隨而去。
我就這麼愣在那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回來時母親紅暈滿面,眼角還掛著淚
花。我問咋了,她揉揉肚子,笑笑說:「可能有點小感冒吧,晌午又吃海鮮,那
股子腥味兒到現在也沒散。」這麼說著,她歎口氣:「這麼一桌,媽也沒口福。」

  母親真的是沒口福,續了點開水,抿了幾粒米,連水煮白菜都下不了口。臨
走勸她到醫院瞧瞧,她說在家開過藥了。我問行不行,要不明天再走。她說明天
得幹明天的事,有個大軲轆子在後面攆啊。八點多時,我給母親去了個電話,她
已平安到家。瞎扯一通後,我就沒話說了。母親也不說話,一時安靜得有點過分。
我覺得是時候掛電話了。那頭卻突然開腔:「連你媽的玩笑也開。」又是沉默。
皎潔的月光下,草坪上的噴頭吱吱作響。不遠有人跑步,時不時發出一聲野豬的
嚎叫。我吸了吸鼻子。「咋了?」輕輕地。

  「沒事兒。」我又吸了吸鼻子。

  「德性,」母親輕笑一聲,「你媽還不能說你兩句了?」

       ********************

  母親到平陽後沒幾天,我竟接到了牛秀琴的電話。那是一個暖和的上午,不
可避免地,我在經濟法課堂上昏昏欲睡。這個突然而至的電話使我成為笑柄的同
時也給苦悶的大夥帶去了那麼一點樂子,對此,我深感榮幸。牛秀琴約我吃午飯,
地點嘛——「公交月臺北面有家川菜館,你知道不?」當然知道,想不知道也難
啊。然而我沒料到陳晨也在。他一身大紅色的耐克運動服,左手操兜站在二樓包
廂視窗,見我進來就笑了笑。「上午有課?」他甚至問。

  「那可不。」我也只好笑笑,攤了攤手。

  「趕緊的,都快坐,你倆不餓啊,乾娘可快餓死了!」牛秀琴拍拍我,笑聲
有些豪放。這話不能說有毛病,但搞不好為什麼,聽她這麼一說,我渾身都不自
在起來。牛秀琴叫了個肥牛,此刻正沐浴著陽光咕嘟作響。

  即便都快餓死了,他乾娘吃起飯來也是小心謹慎。除了青菜、魚片和蝦,她
只吃豆腐。但牛秀琴能吃辣,那滾滾紅油我看了都汗顏。飯間這老姨突然問:
「吃過雞豆花沒?」我不知道她問誰,就沒吭聲,再抬起頭時發現那目光鎖在我
身上,只好搖頭說沒吃過。「那正好,一會兒啊,一人一碗雞豆花!」她一身玫
紅羊絨長裙,秀髮高束腦後,墨色耳墜直閃人眼。和乾娘正好相反,陳晨話不多
——這麼說已算客氣,如果真要核對這貨說過啥話,那大概也只能是錄音的事了。
關於雞豆花,陳晨表示沒啥好吃的,牛秀琴哄小孩一樣說嘗嘗看,說對骨頭好。
這之後,他就提到了藝術學院的錄音室,生硬而直接。「我問過院裡的老師了,
沒啥問題,你們要真錄音,約好時間就成。」他額頭沁著汗,面無表情。如你所
料,我真不知說點什麼好了。我以為他只是隨口說說,不想竟來真的。「不要錢
吧?」好半晌我終於憋出這麼一句。

  「靠。」陳晨掇了片牛肚,嘴角在氤氳的熱氣後揚了揚。可能是好久不見,
也可能是剛拆了石膏,他整個人看起來確實煥然一新。當然,也沒准是他把背挺
直了,精神了些。

  吃完雞豆花,牛秀琴說她有事要給陳晨說,於是我就起身告辭。但陳晨皺皺
眉:「有啥事兒直接說吧。」

  「你爸交代的事兒。」牛秀琴在乾兒子的衣袖上彈了一下。輕巧溫柔,親切
自然,卻讓人心裡猛然一跳。我快步向門口走去。

  「要說就說,不說就算,我也有事兒,正忙。」關上門時,我聽到陳晨這麼
說。

  出了川菜館,沒走幾步,陳晨就跟了出來。也不能說「跟」,咱走咱的,人
走人的,怪就怪飯店就這麼一個正門,而X 大不偏不倚正座東方。所以我也拿不
准該不該停下來等一等這個富貴的老鄉。或許,我想,如果他喊我的話,我會停
下來的。自然,他不會喊,但牛秀琴在喊。她落陳晨幾米遠,拎著名包和小夾克,
尖頭高跟把平陽的青石路面踩得噔噔響。我只好停了下來。待兩人走近,我問:
「說完了?」乾兒子直眺遠方,沒吭聲。乾娘笑笑說:「完了,多大點事兒啊,
這就回平海。」於是我們就把秀琴老姨送上了車,雖然她難得地擺手說不用不用。
回宿舍的路上,我只能和陳晨走在一塊。天很藍,陽光清澈得幾乎能發出聲音。
這種情況下一句話不說顯得有點誇張。我們便不約而同地談起了錄音的事,沒啥
新意,基本上是把飯桌上說過的話顛來倒去又重複了一遍。臨分手,陳晨向我確
定了下試音時間,我說周日上午九點吧,他說,好,三角樓前。我以為他會說
「不見不散」,事實上並沒有。還好。

  然而大波反應激烈。上次陳晨跟我說這事時,我只當是玩笑,沒敢四下散播。
現在好事成真,大家卻認為我在逗他們玩。尤其是大波,在我再三保證、拿出試
音日程並痛發毒誓後,他依舊負隅頑抗。「咋可能呢,」他說,「藝術學院的錄
音室能隨便亂用?」

  「亂用當然不可以,」我開導他,「但咱們用能叫亂用嗎?」

  這下大波就無言以對了,他倚著門悶頭抽煙,半晌又笑了笑說:「靠。」這
強驢強得超乎想像,上次沒把我們的貝司手打壞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試音這天,大波難得地洗了洗頭(修了修頭髮也說不定),還穿上了他心愛
的馬丁。一行人雄赳赳氣昂昂,卻難免悵然若失。是的,悵然若失,雖然誰都不
會說出來,但美夢成真就是這麼個滋味。陳晨果然在三角樓前等著。見了面他也
不廢話,直接領著我們上了三樓。當然,對這棟樓,或許音樂系高材生大波更為
熟悉。他老早就給我們講過這個X 大最古老建築的歷史,可以說新校址基本就圍
繞著三角樓而建,僅從這個角度看,說我校立足於藝術系毫不為過。老建築的缺
點也顯而易見,往大了說存在安全隱患,比如木質架構和地板;往小了講走廊狹
小,燈具長明,要我說,實在有點費電,不符合我國節能減排的發展策略。值得
一提的是,與很多院系大樓一樣,這走廊兩側裱著些相框,獨特之處嘛,除了領
導簡介還有些藝術名作,還真有點進博物館的感覺。

  萬萬沒想到的是,錄音室裡赫然坐著白毛衣。她又穿上了白毛衣,下身是條
喇叭口牛仔褲,腳蹬一雙紅藍新百倫。身材不提,光那蓬鬆馬尾和高領裡露出的
頎長脖頸便足以讓人眼前一亮。我向她問好,她回應你好,至於有沒有認出我來,
那就不得而知了。大波就不像我這麼客氣,對院領導連聲招呼也沒有就直接躥進
了錄音棚。當天我們試了兩首歌,主唱有點激動,以至於吼得喪心病狂。誰知出
來時,白毛衣鼓掌說:「可以啊你們。」我們只好謙虛地笑了笑。白毛衣說錄專
輯,甭管是不是小樣,都要有個策劃,幾首歌了,時長了,配器了,包括想要做
出的效果,這些都得搞清楚。「不要覺得搞這些跟搖滾樂相背離,不是的,性手
槍也離不開麥克拉倫的策劃。像約翰凱奇這樣的,已離音樂太遠,他想表達的那
些東西,在這樣一個錄音帶裡根本不可能體現出來。」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我
等還沒有隨心所欲的資格。當然,她說得對。

  打三角樓出來時,在一樓走廊的牆上,我看到了白毛衣。很奇怪,進來時竟
沒發現。照片裡她也是個馬尾,倒沒穿白毛衣,皎潔的笑容下鬆散的白色襯領隱
隱可見。襯領往下就是深藍色的宋體簡歷了:沈豔茹,女,中共黨員,藝術理論
專業教授,博士生導師,先後就讀于四川大學和北京師範大學,1985年至今
任教於X 大,1997年前往英國埃塞克斯大學藝術系任訪問學者,2000年
任藝術系副主任,2002年至今任藝術學院副院長。中華美學學會會員,省文
藝評論家協會會長,省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省電影協會理事,中國文學藝術界
聯合會第八屆全委會委員。如你所見,頭銜有點多。於是呆逼們就說:「頭銜真
雞巴多。」邁過草坪時,貝斯又補充道:「不過有容奶大嘛。」大波卻悶聲不響,
興許仍沉浸在聲嘶力竭的自我感動中。而風已略見凜冽。

  十二月初,平陽迎來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鵝毛歸鵝毛,但沒兩天就化了
個乾淨。就像無限拉長的建宇大火,在形單影隻的口誅筆伐中連根毛都沒留下。
當然,我們的行政法老師說肯定會處理幾個人,內部處分和刑事起訴都少不了,
曖昧之處在於處理誰。這難免又讓我想到了梁致遠,無論如何,他老如今的日子
不好捱。週四的一個晚上,在衝擊CET 4的教室裡,我接到了父親的一個電話。
這當然非同尋常,如你所知,我很少給他老打過去,他老也很少給我打過來。父
親笑笑問我在幹啥,磨蹭好半晌他才點明重點,說奶奶摔倒受了點傷。「髖骨骨
折,醫生說情況還好,你不用擔心。」「有個幾天了,你媽不讓吭聲,說怕耽誤
你學習。」「不用擔心不用擔心,今兒個動過手術了,醫生說可以,不錯,在病
例裡算好的了。」之後我聽到了母親的聲音,背景空曠,應該是在醫院。她說:
「想回來就讓他回來吧,省得在那兒乾著急。」
作者: jh8088    時間: 2021-7-6 14:42

               第五十章

  髖骨骨折很可怕,對老年人來說尤甚。後遺症肯定少不了,能避免骨頭壞死、
恢復關鍵性功能已是上帝保佑。當然,奶奶不信上帝,真要信點什麼的話,那也
只能是老天爺。為了讓她老安心,母親十月二十五剛上了上供,「這初五、十五
怕也跑不了」。這種事毫無辦法。以前在老院,奶奶就常年供奉著太上老君,成
天煙霧繚繞的,連堂屋天花板都熏得一團黑。按母親的說法,跟日本鬼子剛放過
炮一樣。後來住進了社區,癮再大她老也得忍著,「甭管咋地,可不能讓日本鬼
子再放炮了」。說這話時,母親笑笑,低頭抿了口熱水。於是水汽就邁過秀氣的
鼻尖,爬上了光潔飽滿的額頭。興許是過於操勞,加上沒化妝,她的臉色有些蒼
白,在烏黑秀髮的襯托下簡直白得刺目。「別瞎操心,你奶奶啊,情況好著呢,
待會兒到醫院瞅瞅你就知道了。」母親又笑了笑。我越過她的肩頭,在擁擠喧囂
的小店裡環視一周,嘴唇嚅了嚅,終究是沒有發出聲音。奶奶是左股骨粗隆間骨
折,股骨頸也伴隨著中度骨裂,前者移位太厲害,只能置換了人工關節,後者則
釘上了七八顆空心釘。老實說,撇開感情因素,此類手術還真有點邪典的意思,
僅憑想像已讓人渾身發癢。「這好好的,咋就摔著了?」這麼說著,我擺擺手,
讓服務員把面上給了母親。

  「媽不餓,你先吃。」面給推了過來。

  「你先唄。」我又給推了回去。

  「讓你吃你就吃,」母親皺皺眉,「跟你媽瞎客氣啥。」我只好操雙筷子開
始吃。「咋摔著了?這誰知道,你奶奶自個兒都說不清楚。來點辣子?」我點點
頭,於是瞬間碗裡就多了一勺紅顏料。「天冷,暖和緩和,」她丟下勺子,搓搓
手,凝眉淺笑,「你奶奶啊——說起來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摔了也不吭聲,媽
到家做好飯,喊人出來,只聽聲不見動。這一聲又一聲的,進屋瞅了瞅,你奶奶
說腿疼,說晚飯不出去了,就在床上吃。飯端過來了,結果她在床上坐不起來,
我一看不對勁,她這才說了實話。」

  我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只好埋頭吃得更加起勁。

  「慢點吃,」母親輕歎口氣,「老小孩老小孩,這人一老跟小孩也沒分別,
你姥爺還不一樣?」

  「我姥爺咋了?」我艱難地在麵條間擠出了幾個字。

  「你姥爺見天要吃倆炸泥鰍,不然睡不著覺。」她撇撇嘴,蔥白小手捧著一
次性水杯靈活地轉了轉。渾濁油膩的燈光下,那粉紅色的指甲光彩奪目。

  週五下午翹了半節行訴課,到平海時已近六點。天灰濛濛的,陰著小雨。母
親一身黑色羽絨服,在長途客運站外候著,哪怕只露著一雙眼,我也大老遠就認
出了她。問咋不上大廳裡等,她說裡面空氣太差,完了就嫌我穿得薄——「也不
瞅瞅啥季節,凍不死你才怪!」接下來,不顧我的反對,母親開著畢卡索直奔老
南街。一碗刀削麵吃得人滿頭大汗,她的臉頰上也總算泛起了一抹紅暈。我問她
昨晚是不是一夜都沒闔眼,母親直搖頭,說可睡了好一會兒,「倒是你爸,折騰
了一宿」。我當然不信。顯而易見,父親這五大三粗笨手笨腳的,對奶奶的吃喝
拉撒即便有心那也無力。飯畢,母親又要了兩份大肉芹菜水餃,說是小舅媽一份,
奶奶一份。「這大晚上的,她老人家吃得消嗎?」我不禁問。

  「有啥法子,」母親搖頭苦笑,「你奶奶欽點,這要不吃啊,醫院還有雞湯,
熱熱就成。」

  按母親的說法,在骨折這件事上,奶奶的小孩心性暴露無遺。當初是在二院
做的檢查,醫生建議有條件的話儘快轉到平陽,這髖骨骨折可不是小事。母親四
下托人,醫院和主治醫生都聯繫好了,結果奶奶死活不去,她老哭天喊地,「就
是死也要死在平海」。我完全能夠想像奶奶于疼痛和麻木中淌出的那兩行絕望的
清淚。但對超出理解範圍的東西,她老又表現得服服帖帖。比如是保守治療還是
手術,是內固定還是關節置換,是氣動鋼板空心釘還是不銹鋼陶瓷。對所有這些,
奶奶毫無意見,絕無怨言,躺直了任人折騰。如你所見,這其中竟湧出幾分悲壯,
母親說著就紅了眼圈:「看你奶奶傻不傻。」那就說點不傻的,我從包裡拎出了
個充氣泵。母親問啥玩意兒,我說醫用氣墊啊。陳瑤原本要跟著回平海,可這陪
護病人可不是兒戲,所以我拒絕了。不想今天中午吃飯時,她直接抱了個盒子過
來,讓我捎回去。我的驚訝不啻于眼下母親的驚訝,簡直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當然,母親不會瞠目結舌,更不會說不出話,她拍拍充氣泵笑著說:「這就是醫
用氣墊啊,光聽醫生說,還心說要去找找看,陳瑤這就搞定了,這小妮子有心了!」
起身接水餃時,她又眨眼補充道:「還別說,人這腦袋瓜子啊,就是靈光!」

  打麵館出來,天上飄起了雪花,不大不小,像是老天爺的頭皮屑。畢卡索直
奔人民醫院。小舅媽來開的門,輕手輕腳的,她壓低聲音說奶奶剛睡著。「也沒
吃東西?」母親問。

  「給她熱了點雞湯,喝得挺香。」說這話時,小舅媽搗了搗我。哪怕當著母
親的面,我也只能施以回禮。小舅媽抿抿嘴,沒有笑出聲。母親卻跟沒看見一樣,
從我手裡接過水餃就徑直進了廚房。病房大概有個三四十平,進門西側是病床,
眼下被簾子隔開,我不幸的奶奶正安睡其上;正對著門,緊挨南牆擺了張陪護床,
有個一米多寬,擠下倆人沒問題;東北角看樣子是個衛生間,屎黃色的燈光正透
過門縫和玻璃悄然溢出;東南角就是我所謂的廚房了,聽母親說只有張大理石台
子和倆插座,「電磁爐是壞的,又找人換了一個」。幾聲清脆的叮噹響後,母親
探出頭說:「吃飯。」

  「瞧瞧你奶奶?」幾乎與此同時,小舅媽又搗搗我,轉身撩起了簾子。奶奶
確實睡著了。我以為她會跟電視裡演的那樣渾身上下插滿管子,再不濟也該吊個
輸液瓶,然而她老沉著安詳,乾淨俐落。那張花白頭髮下溝壑縱橫的臉和我上次
見到時也沒多大區別,甚至——說不好是不是錯覺,反而略為紅潤了些。但氣味
是有的,醫院的氣味,疾病的氣味,衰老的氣味,噩運的氣味,在充足的暖氣裡
肆無忌憚地發酵著,登時一股辛辣湧來,簡直讓我兩眼發酸。於是我就揉了揉眼
睛。這會不會給人一種孝順的感覺呢?我沒由來地想到。「吃飯!」母親不知啥
時候到了身後,輕聲說。

  「醫生五點多剛來過,拔了負壓引流器,」小舅媽的神情讓我覺得我們在搞
特務活動,「說術後反應很好,一切正常,就是現在左腿還有點腫。」

  「是不是?」母親說,「先吃飯。」

  「大概這一晚上就能消腫。」小舅媽邊走邊回頭。

  簾子外的空氣多少要清新些,雖然知道不應該,我還是長舒了口氣。

  「餃子,趁熱快吃。」母親整了整簾子。

  「我啊?我不吃。」

  「不吃晚飯哪行?就是給你帶的,我們都吃過了。」

  「真不餓,姐,」小舅媽直搖頭,「我四點多在家剛吃過,你小舅悶了半鍋
鹵面。」說著她轉向了我。

  「快吃,可不跟你客氣,這餃子可不能放。」母親把不銹鋼碗塞了過去。小
舅媽只能捧到了手裡,她求助般地看了看我。我的回答是:快吃。老實說,從小
到大,我第一次見小舅媽這麼客氣。或許真的是鹵面吃多了吧。好在她識相地放
棄了抵抗,轉身在陪護床前的藍色皮椅上坐了下來。母親脫去羽絨服,露出一截
纖細腰身。小舅媽也穿著紅毛衣。這一切都提醒我,此時此刻,暖氣房裡熱得讓
人想爆炸。依葫蘆畫瓢般,我脫去皮夾克,說:「熱死個人。」母親哼一聲,接
過去,扭身撐到了衣架上。她米色收口毛衣下是條黑色休閒褲,圓臀緊繃,在腳
尖掂起時甚至顛了顛。我趕緊撇開眼,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已大汗淋漓。這些冬日
的汗水淌過臉頰,匯在脖頸上,黏糊糊一片,像一灘熔化的鐵水。「你要不要也
來點,林林?」小舅媽夾起一個餃子。沒有任何猶豫,我抹把汗,俯身湊過去,
吸溜一下就吞進了嘴裡。不,吞進了食道,胃裡。我也搞不懂這是泥鰍還是餃子,
它甩甩尾巴,嗝地發出一聲呻吟。於是我就吐出了一個氣泡。「慢點你!」小舅
媽笑笑。

  「沒事兒吧,」母親在我背上捶了兩下,「多大人了,沒一點大人樣。」

  「靠,」好半晌,我才發出了聲音,「沒噎死我!」如你所料,背上緊跟著
又挨了兩掌。

  今晚當然是小舅媽值班。她說她週五調了課,「從上午十點一傢伙睡到了下
午三點」,這會兒精神正旺。所以我就勸母親早點回去睡,她光應允就是不見動
身。後來,突然地,我就想起了父親。或者說,我總算想起了父親。「我爸呢?」
我問。小舅媽掇著餃子,頭都沒抬。「你爸,」母親揉揉眼,打了個哈欠,「魚
塘呢唄,他到這兒也幫不上啥忙,不行晚上讓他送點宵夜過來。」小舅媽占著嘴
沒吭聲,我卻覺得有宵夜吃挺不錯。可以說,簡直太棒了。就在小舅媽與水餃作
鬥爭的過程中,奶奶醒了。先是通過導尿管來了一泡尿,完了她攥著我的手眼淚
就掉了下來。她說自己沒出息,又說差點見不著我。當然,眼淚鼻涕很快就被母
親擦了去,她問奶奶感覺咋樣,「疼不疼」。奶奶說有點疼。「有點疼就對了,」
母親笑笑,「說明這身體還是咱自個兒的。」這話逗得奶奶破涕為笑。但緊接著,
她又歎口氣,說自己身子裡現在又是瓷片又是釘子,「唉,老覺著癢得慌」。
「關鍵是沒人打牌,」我瞅瞅母親,又瞅瞅奶奶,還有半截簾子外的小舅媽,
「躺著乾著急,不癢才怪。」滿堂大笑。母親按著奶奶,白我一眼。我也覺得自
己有些過於心思活絡了。

  我喂奶奶吃餃子的功夫,母親給小舅媽交代了些護理知識。這老人臥床,關
鍵是預防併發症,比如便秘、褥瘡、深靜脈血栓、尿路感染和肺病。預防方法呢,
很簡單,就是多活動,比如腹部按摩、勤抬臀、多喝水、擴胸拍背和深呼吸。母
親總結得簡潔到位,我不由伸了伸大拇指。她呸一聲,說都是醫生交代的。「對
了,」這麼說著,母親撩撩頭髮,笑盈盈的,「這林林從平陽捎回個醫用氣墊,
咱琢磨琢磨用法,過兩天給鋪上去。」我連忙表示這是陳瑤的心意。如你所料,
奶奶很激動,樂呵呵地說:「這小妮子還惦記著我呢。」

  「那可不。」我回答她。除此之外還能說點什麼呢。

  母親一連幾天都沒好好休息,週六一早還得赴林城參加個什麼文化節,這又
待了一會兒,就在大家催促下回去了。難得地,我提醒她注意身體。母親喲一聲,
只是笑了笑。臨走,她問我回去不,我說:「我得值班啊。」我表現得很誇張,
餃子差點扣奶奶頭上。

  「也行,給你舅媽做做幫手,這打水買飯掃地了,還能幹幹。」母親穿上羽
絨服,「說好啊,一切聽你舅媽指揮,有事兒給媽打電話。」

  於是在小舅媽指揮下,我們伺候奶奶拉了兩天以來的第一泡屎。她那個聲音
和神情讓我覺得生命真是場煎熬。而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這麼一天。在排泄後的心
滿意足中,奶奶很快又進入了夢鄉。於是在小舅媽指揮下,我們又聊了些家長裡
短的屁事兒,先是骨折,再是四中,接著是萌萌、小舅和姥爺。她說陳老師早離
了婚,小孩得了白血病,前一陣二任開車翻溝裡去了,剩下一條腿,「你說說這
人啊,誰知道下一步會走到哪兒去呢」。清澈的燈光下,我這才發現連小舅媽的
眼角都爬上了歲月的吻痕,而我曾經以為這個人會永遠嬌憨下去。後來我們就談
起了陳瑤。小舅媽說她可聽說我上次帶女朋友回來了,也不讓她瞧瞧,「真是不
把舅媽放在眼裡」。我只能滿面通紅地表示時間太緊,下次一定領給她看。「是
不是?小氣樣兒,我還能給你看壞?」小舅媽笑起來像能融化世界上最冷的冰。
然而父親的宵夜我們沒能等來,這個小舅媽再指揮也無濟於事。

  第二天晌午父親才來了一趟,提了倆飯盒,一個盛著魚湯,另一個是鹵面外
帶了份糖醋裡脊。魚湯自然是煲給奶奶的,鹵面和裡脊——父親說:「湊合著吃
吧,母豬剛下完崽,這豬場裡忙得要死,連個放屁功夫都沒,到飯店裡隨便拾掇
了些。」原本我還想質問他昨晚上宵夜為啥沒送到,既然「連個放屁功夫都沒」,
那也實在不好說些什麼了。早飯是在醫院食堂解決的,仨包子一碗粥,又貴又難
吃,所以這鹵面我難免吃得狼吞虎嚥。父親讓我慢點,說豬崽都不帶這麼急。小
舅媽在簾子那頭笑了笑。她手腳是真麻利。魚湯一到,她就接過去,碗勺備好,
叮叮噹當一通後,奶奶就發出了滿足的歎息。父親則奔于簾子內外,淨講些豬崽
的事了。等奶奶吃飽喝足,小舅媽就要走,說一會兒張鳳棠就到,她這帶著畢業
班,下午還得補課。父親和我讓她吃完飯再走,她連連擺手。父親說這就是鳳舉
的手藝,「你回去吃的也一樣」。小舅媽這才紅著臉坐了下來。

  就小舅媽吃飯的當口,張鳳棠來了。她買了點水果。「也不知道你們吃飯沒,」
到簾子那頭看過奶奶後,她一面脫大衣一面說,「幸虧沒給你們帶。」

  「帶啥帶,這鹵面多的是,專門給你捎了份。」父親笑得呵呵呵的。

  「不早說,那我再吃點?」張鳳棠小心翼翼地把綠色貂皮大衣(可能是的)
撐到衣架上,「鳳蘭走了吧?」

  「一早就走了。」

  我以為張鳳棠會說點什麼,結果她直奔衛生間。再出來時,她邊擦手邊說:
「這雪下得邪乎,一勁兒一勁兒的。」如她所言,確實如此,地上湯湯水水,空
中飛絮亂舞。從凝著水汽的窗戶望出去,我還以為自己得了白內障。

  小舅媽走後,父親讓我回家睡去,他說他在這兒看一會兒,順便等主治醫生
來了問點事兒。於是我就回去。老實說,病房裡的氣味過於考驗一個人的意志。
打的到家,倒頭便睡,醒來已近八點——是被父親叫醒的,他說:「吃點東西,
吃點東西再睡。」父親帶了倆涼菜,弄了個狗肉火鍋。客廳裡肉香四溢。他搓搓
手說:「喝點?」恐怕也沒有拒絕的理由,我只好「喝點」。問哪兒來的狗肉,
父親笑笑說:「問你小舅去,這肉是燉好了我才帶回來的。」抿了兩口老白乾,
我才真的從昏睡中掙脫開來。燈光下,父親的胡茬子和褶子清晰了許多,看起來
像真的一樣。他說奶奶換了人工關節其實三五天就能下地,關鍵是那個骨裂,起
碼得多躺十天半月。他說這個張XX可以的,年齡不大,醫術一流,不愧是師出名
門。他說他先去的醫院,「給你奶奶送了鍋泥鰍蛋花湯」,「你小舅發明的」。
然後他就沒話說了。他搓搓手,打了個酒嗝。然而我也沒話說。埋頭掇了兩塊狗
肉後,我只好吸吸鼻子,給自己摸了根煙。敬父親一根,他驚呼:「爸早戒煙了,
你不知道?!」這我還真不知道,起碼戒煙並沒有使他更胖。但打火機不見了,
我摸遍口袋也沒有。父親起身在客廳裡轉了一圈兒,也毫無收穫。「邪門了!」
他說,「以前他媽的到處都是!」

  我也起來找。直奔臥室。還是沒有。父親說他們屋裡應該有,床頭櫃了或者
哪兒。這讓我隱約想起母親曾從我手裡沒收過一個打火機。於是進父母房間的同
時,我說:「我媽還沒收過我一個。」

  「一個?你媽沒收過我一打!」

  床頭櫃裡也沒有。倒是在梳粧檯的二層抽屜裡,我發現了母親的一個舊手袋。
漫無目的地,我打開亂翻了一通,結果摸到一疊紙。隨手拽出來一看,粉色紙面,
藍色小字,像是銀行或者醫院收據。我以為是奶奶的手術單據,就胡亂瞄了一眼,
不想「張鳳蘭」仨字一下就躥入眼簾。沒由來地,我心裡猛然一緊,兩秒後又渙
散開來,好似雪球必然會融化,煙霧必然會消散。我只覺腦子有點發懵,而燈光
硬得厲害。單據上赫然印著「電子宮腔鏡檢查」,再往下是「0。9%氯化鈉注
射液」、「陰道灌洗上藥」、「宮頸注射」、「觀查床」、「一次性引流管」以
及「超導無痛人流」。後面還有一長串,但那些字跳躍著,越發難辨。除了發票,
還有些白紙綠字的收費清單,甚至一張B 超報告和宮頸檢查報告。「找到了沒?
一個破打火機……」父親突然湊了過來,仿佛從天而降。我感到自己的手哆嗦了
一下,然後他就愣住了。真的愣住了,兩眼大睜,胡茬和褶子熠熠生輝。「這你
都能翻出來?」或許有個半秒鐘,他笑笑,撓了撓脖子,「快收起來,你媽淨瞎
放。」於是我就收了起來,出票日期是2004年11月23日。「咋樣,」父
親扛扛我,「爹厲害吧?」這又是一個故作幽默的動作,在文學和影視作品中常
用來表現小康之家和諧健康開明的親子關係。

  煙是在液化氣灶上點著的。幾乎與此同時,我在廚房窗臺上發現了一個打火
機,這他媽就有點誇張了。但無論如何,狗肉還得吃。直到把那半瓶老白乾喝完,
父子倆都沒怎麼說話。不是不想說,是我真不知說點什麼好。後來父親就開了電
視,他笑笑說:「我說呢,咋老覺得少了點啥。」我也笑了笑。「咋樣,飽不飽?」
父親又搓搓手,「要不再下點掛麵?你媽燉的雞湯還剩點。」猶豫了下,我說行。
湯麵很快就出鍋了。父親炒了幾個雞蛋,放了兩把白菜,又澆了些雞湯和肉湯。
不得不說,很香。我卻有點吃不下去,只是埋頭把碗裡的湯喝了個一乾二淨。
「吃面啊!」父親瞅我一眼。

  於是我就吃面。然而挑了兩筷子,我終究還是抬起頭來:「咋回事兒到底?」

  「啥?」

  我沒吭聲,繼續吃面。

  「那個環出了點毛病,時間也久了,這破銅爛鐵的,早過了保質期。」

  「哦。」

  「嘖,你個小屁孩瞎問個啥?再來點狗肉?」他笑聲轟隆隆的,像個巨大風
箱。這是有史以來我們父子間第一次談到性。

  「行了,飽了。」我也笑笑。

  「你說說,你奶奶這事兒要不要找個老仙兒看看?」也不知過了多久,父親
冷不丁問道。他臉膛通紅。

  吃完飯不到九點,父親說他去醫院值班,我說我這睡一天了,還是我去吧。
他起初不願意,但終究是拗不過我,最後翻箱倒櫃找了兩套保暖內衣出來。「你
媽剛給你買的,洗過了。」他說。地上已經積了一層雪,父親騎摩托車送我(這
當然是妥協的結果),一路小心翼翼。到醫院時大致九點半,陸宏峰竟然也在。
仨倆月沒見,這小屄蛋子兒躥高了一截,像是硬拔上來似的,頭小脖子細,說不
出的怪異。還是愛臉紅——動不動就臉紅,仿佛永遠有瓶紅墨水等著潑灑。父親
說送陸宏峰回去,他偏不,說啥都要留下來值班。大概真怕把他送回去,張鳳棠
接個開水,他也要跟著去。陪奶奶說了兩句話,父親就走了。我們半拉著簾子,
圍著矮幾磕了好半天瓜子。當然,病號只有眼饞的份,雖然她老早兩年就已經喪
失了嗑瓜子的能力。張鳳棠跟我說這個主治醫生張XX怎麼怎麼牛,「一般人想掛
他的號那是難於上青天」,「還是你媽面子大」。「還有這暖氣房,眼下普通病
房都難找,還暖氣房,單人間,啊,廚房,衛生間,這可都是老幹部待遇。」
「聽說更好的病房也有,啥VIP 房,我這妹妹還不要,不過確實,咱也用不著。」
對她這些話我真不知說點什麼好,只覺著酒精在暖氣烘烤下到處亂爬,讓我渾身
發癢。後來,她又談到了陸敏,問我去過表姐那兒沒,我說沒。問我見過那個當
兵的沒,我也說沒。「我姐姐請我吃過飯。」我告訴她。

  「那敢情好,你們姐弟啊,在外面要多多來往,多多扶持!」她這就要唱起
來。

  話到此處,陸宏峰早已滾到陪護床上呼呼大睡。奶奶更不用說,她的呼嚕聲
在寂靜的雪夜裡如此美妙。張鳳棠說下午張醫生過來複查,一折騰就是半天,
「你奶奶是真困了」。「你也睡吧,」她拍拍我,「姨一個人看著就成。」這多
不好意思。然而哪怕睡了一下午,此時此刻我也有點迷糊——酒精和暖氣實在是
催人入眠。耷拉著腦袋硬扛了一會兒,我只好挨著陸宏峰躺了下來。再睜開眼,
病房裡壁燈昏黃,悄無聲息。衛生間倒燈火通明,沿門縫瀉出一道亮光。我坐起
身來,剛想叫聲姨,張鳳棠就從衛生間走了出來。「咋醒了,不睡啦?」燈光把
她的影子投在我身上。我親姨一如既往地苗條。「給你弟送點紙,多大的人了,
丟三落四。」她帶上門,邊走邊說。勞她提醒,我這才發現陪護床上就我一個人,
而衛生間裡也適時傳來了響聲。張鳳棠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以為她
會開燈,然而並沒有。或許粗暴的亮光捅破夜的寂靜有些過於殘忍。陸宏峰很快
就走出來,在我身後倒了下去,一句話沒有。瞄了眼手機,淩晨四點,我就讓張
鳳棠去睡會兒,「這一宿都沒闔眼了」。她略一推辭,也就休息去了。當然,在
此之前先解了個手,那嗤嗤的水聲在這樣一個夜晚格外響亮。我也放了個水,完
了看看奶奶,又在這斗室裡踱了一圈兒。透過窗簾的縫隙,外面的世界白得耀眼,
我的心卻一片蓬鬆。轉過身來,瞥見薄被下緊貼的母子時,沒由來地,我突然就
想到了陸永平。

  周日上午牛秀琴來了一趟,大包小包帶了很多東西。她很驚訝我回來了,笑
著說林林就是孝順。雖然父親和張鳳棠極力挽留,她還是沒留下來吃飯。在走廊
的拐角,她沖我招招手說:「有事兒給老姨打電話!」母親回來時已近五點,劇
團裡七八個人隨行。這些插科打諢的行家圍著奶奶便開始嘰嘰呱呱,一時病房裡
歡聲笑語。母親確實瘦了點,但臉上終歸恢復了血色,兩頰那抹熟悉的紅暈在暖
氣烘烤下生動依舊。她問我啥時候走,這我還真沒想好,隨口說明天吧。「管你
呢,要不想上學,哪怕你在這兒呆一輩子嘞!」她撇了撇嘴。搞不好為什麼,這
突然而至的熱鬧讓我說不出的心煩意亂,索性跑消防樓道裡抽了會兒煙。一根將
盡時,李青霞打此路過,看到我便叫道:「好啊,跑這兒躲清閒了,讓你買東西
呢!」我問買啥,她說:「你奶奶想聽聽戲,結果咱們這一夥人全忘了。」我說
收音機家裡有啊,她說:「家裡是家裡。」這閑著也沒事兒,我就陪霞姐跑了趟
超市。冰天雪地,鵝毛飛舞,我只好誇她行動力強。「那是,」李青霞毫不謙虛,
「不光行動力強,還美麗大方。」

  「那可不,大方起來肯定美。」我笑了笑,搖頭晃腦的。就這一瞬間,那個
刻著「三穀」的棕色木屜冷不丁地打腦海裡冒了出來,於是我又補充道:「請客
吃壽司,當然大方啦。」

  「啥壽司?」李青霞愣了下,馬上又企鵝般地擺了擺手,「瞅瞅你們這一個
個豺狼虎豹樣兒,我就那麼隨口一說,還真讓你們惦記上了!」

  「啥?」

  「啥啥啥,姐過生日你又回不來,就下週六,比你媽早個一星期?」雪實在
太大了,我幾乎看不清李青霞的臉,「要我說,直接一塊過得嘞,老闆埋單!別
說壽司,燕窩魚翅都行!」

  在霞姐的大笑中,我吸了吸鼻子。遠遠望過去,大地一片蒼茫,行人和雪人
也沒什麼分別。

             第五十一章(免捐)

  奶奶關於「西水屯家弄了不少錢」的一個論據就是這套位於城西麗水佳苑的
樓中樓。兩層加起來,按張鳳棠的說法,「總建築面積差不多二百平」。現在看,
樣式是老了點,但比起政府的安置房,那是好得沒邊了。西水屯比我們村先拆了
多半年,也是緊著東北環就近安置,可沒倆月——房子也不知道裝修沒,我親姨
就轉手賣了人。一併賣掉的還有陸永平在老南街的一套二手房,七八十平大概,
光線暗淡,我唯一能夠想起的就是客廳正中掛的那幅巨型裝飾畫——一片無垠的
竹林,每每我盯著林子裡那條逐漸隱去的小徑發呆,幻想有一天自己也會置身其
中,而路的盡頭必然有什麼美好的東西在苦苦等待。當然,一如絕大多數的美夢,
這一天沒有到來,也不可能到來。零一年秋天張鳳棠通過關係(奶奶說,除了那
個姓魏的還有誰,說不定這買房的主意都是他出的嘞)買了這個鋼廠內部房。據
說還需要資質,得什麼級別以上的幹部才能買,這事在小禮莊張鳳棠就吹噓過好
幾次,嗓門高亮得像架著個大喇叭。但如母親所說,城西有一個不好,就是空氣
品質差了點,畢竟在鋼廠南面。對此張鳳棠回應道:「要按鳳蘭的說法,咱都得
住到山上去。」她邊笑邊說。一如此刻,我問啥時候通暖氣了,我親姨笑了笑:
「早就該通了,這一拖就是幾年,也幸虧水電費一年二百包圓,不然俺娘兒倆還
不都得凍死?」

  她的意思我明白,但我的疑惑依舊沒能得到解答。當然,嚴格上講也不能算
「疑惑」,我也就隨口問問。不過既然開口了,那就要問個清楚明白,所以我一
邊刮著白蘿蔔一邊說:「今年才通?」

  「去年就通了。」張鳳棠淘著野榛蘑和木耳,一個緊俏的屁股對著我。

  「我咋沒一點印象?」我笑笑。

  「沒印象?」張鳳棠扭過頭來,「這家你來過幾次,你自個兒說說。」

  她這麼一說我就紅了臉。老實說,這麗水佳苑我還真沒來過幾次。陸永平和
父親哥倆好那幾年,我到他家去的頻率尚且普普通通,陸永平死後更不用說,何
況這搬到了城西呢。我又沒成家,逢年過節用不著走姨表親。也就是「沒了姨夫」,
「你姨一個人怪可憐」(奶奶語),端午和中秋家裡會備份禮上門走一走。但我
這整年不在家,一般情況下自然是父母代勞。有回年初一我倒是跟母親去過一次,
但陸家兄弟多,一坐就是一屋,嘰嘰喳喳的,連飯都沒吃,我便和母親落荒而逃。
不過溜了一圈兒,這屋裡也沒啥變化,除了陸永平的痕跡被清除得一乾二淨——
記得前兩年在某個犄角旮旯裡我還見過他的照片,小眼大嘴,笑得異常燦爛。就
我幫廚(也就刮個蘿蔔、擇把香菜)的功夫,陸宏峰進來了兩次,一聲不響的。
張鳳棠問他啥事,他也不答。問不寫作業瞎跑啥,他說他快餓死了。「星期天沒
晚自習?」我問他。

  「有個啥考試佔用教室,明兒個下午才上課。」這表弟兩手操兜,寬大校服
下的身體軟綿綿的,像塊口香糖。而唇上的那抹黑色絨毛儼然一條鯰魚或者一名
李大釗同志,讓人渾身發癢。

  買收音機回來,張鳳棠正要走,問我要不要跟她回去。「起碼安安生生吃頓
飯。」她穿上大衣拎上包。出乎意料的是,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我就應允了。是
的,病房裡的眾人、氣味、歡聲笑語,甚至母親的通紅臉頰,都令我煩躁莫名。
在又一波大笑中,我瞥了母親一眼。「沒事兒,」她走過來,「晚上你霞姐跟媽
一塊兒值班,算工時。」這麼說著,母親就笑了起來,毛衣下的乳房都在輕輕顫
抖。

  李青霞也笑:「別光工時,有宵夜沒?」

  「這個可以有,看你想吃啥吧?」母親一手操兜,一手搭上我的肩膀,笑吟
吟的,「誰想吃宵夜啊,都可以考慮留下來,啊,報飯先。」

  理所當然,又一波大笑如約襲來。於是我也笑了笑。

  這天氣電瓶車肯定騎不成,索性扔在了醫院裡。我跟張鳳棠步行去了趟家樂
福。她問我想吃點啥,這我還真說不好,於是她便東奔西走左一兜右一兜,我自
然又是個行李架子。每買一樣東西,她都要問我行不行,而每次她問,我都會拼
命地點頭。至於具體買了些啥,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當然,到了我姨家裡,一
切真相大白。晚飯張鳳棠弄了個小雞燉蘑菇,又搞了個枸杞羊肉砂鍋,每人一小
碗白米飯,吃得是熱氣騰騰大汗涔涔。不得不說,張鳳棠的廚藝比起母親來也不
惶多讓。值得一提的是,打的回來,我剛想掏錢,被她一巴掌扇在了手上。「等
你自個兒能掙錢再說吧。」我親姨哼了一聲。

  吃完飯,又看了會兒電視,我便起身告辭。我是這麼說的:「那我走吧,姨。」
說這話時,我伸了個懶腰,一副理所當然要走的樣子。

  「走個屁,這冰天雪地北風呼呼的,往哪兒走?家裡又不是沒地兒睡。」張
鳳棠翹著二郎腿,瞅了我一眼。

  於是這晚我便睡在了表姐的閨房。一樓三室一廳,除了個雜物間,另兩個都
是臥室。陸敏這間自打落成大概也沒用過幾天,淪陷於一片粉紅之中時,我感到
榮幸極了。昏睡很快將我吞噬。可以說那抹朦朧的粉紅尚未脫離視線,我已不知
天南地北了。沒有辦法,這兩天雖不能說多累,但咱還真沒睡過囫圇覺。然而晚
飯水分補充得有點多,先是羊湯,再是米粥,它們淌過食道,漫過腸胃,最後難
免地彙集於膀胱。就這麼尿到表姐床上有些喪心病狂,在憋脹感的持續擊打下,
我只能睜開了眼。迷迷糊糊的,這一路上跌跌撞撞,險些在客廳西側的矮階上翻
個跟頭。我只好靠了一聲。經過樓梯口時,就那麼隨便一瞥,我發現二樓貌似亮
著燈。這泡尿無比漫長,搞得我幾乎要再次昏睡過去。等水流殆盡的刹那,衛生
間裡一聲巨響,尾音還他媽輕微上揚,有點驚天地泣鬼神的意思。與此同時,我
意識到,這會兒來個大號鄙人也不會過於反對。可惜沒帶煙,這種事想想就好。
暈暈乎乎地,我沖完馬桶就往表姐的閨房趕。二樓已黑燈瞎火,以至於打開房門
的瞬間,我都有點懷疑适才的一瞥是不是錯覺。

  神使鬼差,躺回床上,我卻再也睡不著覺。那些個瞌睡蟲仿佛隨著尿液被排
了個一乾二淨。壽司、人流單據、陶瓷關節、陸永平、陳瑤,甚至醫院樓道裡的
消防栓,有的沒的,紛至遝來。萬籟俱靜中,連窗外大雪的沙沙聲都清晰可辨。
翻來覆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總算再次觸摸到了那片朦朧。然後——便意就恰
如其分地襲來。除了靠一聲,你還能說點什麼呢。看了看手機,已零點出頭。又
磨蹭了好半晌,我開燈,下床,打開了房門。當然,這次揣上了煙。然而不到樓
梯口,我便瞥到了那道由二樓傾瀉而下的橙色光線。它直直地切在石膏橫樑上,
像只巨型橘子被擠爆的瞬間噴射而出的汁液。我不由愣了愣。客廳裡只有掛鐘的
滴答聲,雪光從陽臺的窗戶滲進來,通徹的瑩白中竟摻著股清冽。我突然就感到
了一絲寒冷。陸宏峰的房間黑燈瞎火,沒有丁點動靜。我睡覺前他還在張鳳棠的
喝斥下寫化學作業。又瞥了眼那道橙色光線,我輕手輕腳地踱回房間,熄了燈。
再出來時,我的心便怦怦地跳了起來,不可抑制。這雪夜裡卑劣的躁動實在讓人
莫名其妙。

  出乎意料的是兩級樓梯會如此漫長,乃至足夠我打了兩次退堂鼓。在打第三
次退堂鼓時,我貓著腰,暗罵自己傻逼。隨後便有聲響從橙色窗口溢出,掉落在
光潔的走廊地板上。好似受到驚嚇般,我吸了吸鼻子。是「啪」的一聲,像是在
打蚊子,這起碼說明我親姨確實尚未入眠。緊接著又是一聲「啪」,一個公鴨嗓
開腔了,略帶喘息:「知道了知道了,這到元旦都不休息,等那麼久誰受得了?」
毫無疑問是我親愛的表弟,老天在上,我頭一次見到如此不耐煩的撒嬌。這麼說
著,他嗯了一聲,語調上揚。隨之什麼吱扭了一下,房間裡傳來一聲女人的悶哼。
如此熟悉而令人臉紅,瞬間我心裡就擂起鼓來。「見天想著這事兒,真不消說你。」
悶哼的尾音牽出這麼一串,緊跟著又是一聲輕哼。不是張鳳棠是誰?哪怕不知為
何,這聲音溫暖多褶,不似以往般清亮。登時轟隆一聲,我心裡亮如白晝。

  「你不想?」陸宏峰甕聲甕氣的,像是腦袋上罩了個麵粉袋。

  「啪」地一巴掌,顯然又有蚊子出沒:「瞎說啥,給你說,期末拿不到名次,
有你好果子吃!」

  陸宏峰沒了音,倒是床板接連吱扭了好幾下,張鳳棠嗯了一聲後,又吸了口
冷氣。我輕觸著乳漆牆,幾乎喘不上氣來。然後室內就傳來幾聲蛤蟆叫,或者退
一步講,起碼一隻被人扭住脖子的鵝才發得出這種聲音。

  「笑啥,再跟期中考試一樣,媽就不讓你碰。」

  「知道了知道了。」陸宏峰滿口答應。床板又吱扭起來,激烈了些許,張鳳
棠也輕哼了兩聲,這一切卻馬上戛然而止。「不讓碰,那我想了咋辦?」

  「管你咋辦。」

  沒了音。寂靜中吱扭聲再次響起,青澀、緩慢,卻堅決。

  「還有昨晚上在醫院,真不知道現在你腦子裡裝的都是些啥!」

  「又來了你,都說幾萬遍了。」

  「你現在是翅膀硬了,媽說啥都不聽,」「啪」地又是一巴掌,「讓關燈也
不關。」

  蛤蟆叫了兩聲。一陣窸窸窣窣後,「啪啪」兩聲脆響,這次恐怕不是打蚊子
了。

  「別著涼了你,」張鳳棠「啊」地一聲輕呼,「輕點兒。」

  「媽,在學校老是想你。」

  「喲——」

  「想你的——屄。」最後一個字近似耳語,但我還是聽到了。也不能說「聽
到」,應該說即便窗簾嚴絲合縫,它還是突破重重阻撓穿透了我的耳膜。無論如
何——有些誇張,乃至我心裡禁不住一顫。

  「疼!」陸宏峰一聲慘叫。

  「讓你瞎扯。」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緊跟著,啪啪聲響徹耳膜。張鳳棠嬌吟兩聲,直呼輕點。
但小屄蛋子兒並沒有「輕點」,一連串的「啪啪啪」不絕於耳。

  「輕……點兒,讓人聽見!」當媽的喘息著抖落幾個字。

  「哪能聽見。」兒子也喘。

  「說過……多少次了,這……這事兒可不能……」張鳳棠像是再也說不出話,
索性悶哼起來。

  橙色燈光漫過半邊走廊,在綠牆和紅磚表面浸上一層模糊的影子。我感到老
二硬得發疼。

  「那你讓林林來?」好半晌,陸宏峰氣喘如牛地蹦出這麼一句。

  「誰……知道你這麼猴急,小畜生。」

  陸宏峰或許切了一聲,又或許沒有,總之啪啪聲戛然而止,接連兩個深呼吸
後,他說:「我看……你是想讓林林日你!」這聲音有些過於響亮,我甚至覺得
哪怕此刻躺在表姐閨房也一樣能夠聽到。回答陸宏峰的是他自己的一聲慘叫:
「老疼!」

  「你也知道疼?」我親姨也長呼了口氣。

  陸巨集峰沒說話,而是用肢體語言作出了回答。隨著張鳳棠的一聲輕呼,床板
再次吱扭起來。喘息。悶哼。我覺得這暖氣供應比病房裡都要充足。

  「媽。」

  沒音。

  「媽。」

  還是沒音。

  「媽。」

  「咋?」

  「我雞巴大不大?」

  「跟誰學的你?!」很遺憾,這次沒能欣賞到陸宏峰的慘叫。

  「媽。」

  「又咋,快弄完睡覺去!」

  「大家都叫我古巨基。」蛤蟆叫了兩聲。

  「啥?」

  「古巨基,」陸宏峰喘了口氣,「《情深深雨濛濛》裡面那個。」

  得有個四五秒,張鳳棠才笑了起來。大笑。如果坐著,肯定是前仰後合;如
果站著,必然會直不起腰。床上的一切活動都讓位給了笑。始作俑者也笑了起來,
呱呱呱的。我掐掐堅硬的褲襠,在牆上趴了好一會兒。

  「你說說你們,啊,多大點兒,一天不學好,淨瞎搞怪。」

  「他們說我雞巴直起來能把俺們學校大門捅倒了嘍。」蛤蟆叫,不無得意。

  「說啥呢……」張鳳棠又開始笑。持續了好一陣。直到陸宏峰再次動起來,
笑聲都沒能完全停下。

  「媽,我大還是我爸大?」陸宏峰可能有些興奮過頭。

  「瞎說啥。」當媽的沒搭理他,好半晌又說,「別提你爸。」

  不提就不提,兒子悶聲不響,啪啪聲卻毫不拖泥帶水。

  「輕點兒你!」張鳳棠喔喔直叫。

  「媽。」

  「嗯。」

  「我大還是張亞光大?」

  張鳳棠的叫聲細高,像一眼叮咚清泉。

  「媽。」

  「嘖,你今兒個咋回事兒?」我幾乎能夠想像她鳳眼一翻柳眉微蹙的樣子。
但很快,在新一輪的啪啪脆響中,清泉再次開始流淌。「你媽屄啊,輕點兒輕點
兒。」

  「怕啥?」他絕對吞了股口水。

  「讓林林聽到你才心靜?」

  條件反射般,我連大氣也不敢出。屋裡的運動並沒有「輕點兒」,起碼我沒
能聽出這個跡象。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宏峰突然說:「聽到咋了?聽到就拉他一塊來。」粗重
的喘息使每個字都要在空中彈跳幾下,乃至傳到我耳朵裡時它們轟轟作響。

  張鳳棠不說話,只是哼。

  「好不好,媽,倆雞巴一塊來。」稚嫩的公鴨嗓矬刀般打磨著寂靜的夜,誇
張而怪異。

  張鳳棠還是不說話,依舊是哼。好半晌,伴著一種鵝叫般的嘶鳴,我親姨總
算從喉嚨裡摳出幾個字。她說:「峰峰,媽不行了。」

  運動在一場暴風驟雨後歸於沉寂。陸宏峰於喘息和嬌吟中射得悶聲不響。直
到張鳳棠讓他洗洗睡,我才得以確定房間裡的行為藝術已宣告結束。而我兩腳發
麻,大汗淋漓,煙盒在手中都變了形。張鳳棠進衛生間後,我覺得是時候撤退了。
但我親愛的表弟還四仰八叉地臥在床上,橙色燈光照亮他稚嫩的鬍鬚,一如照亮
他胯下綿軟的「巨基」。就在我挪到樓梯口時,陸宏峰開腔了。他說:「媽!」
回答他的是水聲。於是他又叫了一聲。這次水聲友情暫停了一下:「咋?」

  「明兒個再給我一百二。」

  「幹啥又?」

  「學雜費。」

  「不交過了?又交!」

  「那個多媒體課讓交的。」

  水聲再次響起,與此同時,張鳳棠說:「明兒個我找你們老師去。」

  陸宏峰「操」了一聲,很低,但我還是聽見了。隨後他唱了句周傑倫的歌,
那個愛情龍捲風什麼的,重複了兩遍。在第三遍重複到一半時,他頗有自知之明
地放棄了。「媽!」

  「又咋?」水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他媽也回到了臥室。

  「我爸跟我姨咋好上的?」這話說得字字清晰、行雲流水。我攥著扶手,再
也挪不動腳步。

  沒有回答。一陣窸窸窣窣後,視窗出現一個女人的影子。雖然知道用不著,
我還是迅速蹲了下去。

  「媽。」

  「快洗洗睡去!樓下可還有人。」女人消失,像是上了床,幾聲細碎的吱扭,
「媽累得要死,你可別惹我。」

  「說說唄。」

  「嘖,一邊兒去,看你媽還沒死是不是?昨晚上你呼呼大睡,你媽可值了一
宿班兒。」

  「媽媽。」這聲音嗲得有點過分,如果可以的話,我現在就想掐死陸宏峰。

  「一個黃鼠狼,一個騷狐狸,一對眼就搞上了唄,你姨夫又不爭氣,偏偏進
了宮,那可不是乾柴烈火喲!」我搞不懂這話什麼意思,不由自主地,整個人幾
乎要貼到玻璃上。

  「不像啊。」

  「啥不像?」

  「我看我姨挺那個的。」

  「哪個?」

  「神聖不可侵犯。」支吾了好半晌,他用普通話說。

  「切,還神聖不可侵犯?」我親姨笑了起來,高亮得和戲臺上的阮媽不相上
下,不知什麼玩意兒在大笑中咚咚作響。後來笑聲突然就低了下去,但還是持續
了好一會兒,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她才止住了笑:「會裝唄。」

  陸宏峰沒吭聲。

  「讓你蓋被子聽不懂?非晾你才心靜!」

  「啥是會裝?」

  「表面上那個啥——」張鳳棠頓了頓,「冰清玉潔,啊,暗地裡直發騷,嘖,
腳別亂蹬,生蝨子了你?」

  兩聲蛤蟆叫。

  「整天撅著個大屁股扭來扭去,一看就是騷屄欠弄,不知給多少人弄過了。」

  「你咋知道?」

  張鳳棠沒搭理他,而是切了一聲。好半晌,她說:「哎,媽好看還是她好看?」

  「啥?」

  「媽跟你姨哪個好看?」

  陸宏峰沒吭聲。起碼我沒聽見。

  「不問你呢?嘖,別碰我。」

  「媽。」

  沒音。

  「你好看,」公鴨嗓慢條斯理,略一停頓,還笑了笑,「我姨也不醜,都好
看。」

  「沒良心的,吃著碗裡想著鍋裡,跟你爸一個德性!」張鳳棠聲音壓得很低。

  「我咋了我?」

  「髒內褲忘了?」

  「媽。」一陣窸窸窣窣.

  「那麼髒的東西也拿,不消說你,噁心不噁心一天!」

  「一邊兒去!」

  「幸虧你姨沒發現,不然你媽臉往哪兒擱!」

  張鳳棠這一串連珠炮把她親外甥打得暈頭轉向,但硝煙滾滾中炮貌似還沒放
完。

  「別亂摸!」「啪」地一巴掌。

  陸宏峰誇張地吸溜了一下。

  「你姨可不是啥乾淨貨色。」

  「咋?」

  「咋個屁,快下去睡覺!」

  「媽。」

  「本來就發騷,這當了大老闆,還不得岔開腿讓人弄啊,乾淨得了嗎?」

  我摸根煙咬在嘴裡,卻沒機會點上。客廳裡的掛鐘滴滴答答的,指針仿佛就
戳在耳邊。

  「哼啥哼?」

  「我沒哼。」

  「聽見你哼了。」

  「真沒哼。」

  於是張鳳棠就哼了一下:「咱村那個喬禿頭你還記不記?」

  「誰?」

  「喬曉軍啊,你忘了那個四中教導處的,唉喲,跟你姨關係可不一般,偏你
爹沒一點眼色,還逞能,英雄救美嘞。」

  陸宏峰哼了一聲。這次確確實實哼了。如果我親姨需要呈堂證供,我想我可
以做個人證。

  「咋?」

  「沒咋啊。」

  「還有鄭向東,當年你姨夫可不把他結結實實揍了一頓,到現在頭上都還有
碗口大一塊疤呢。」張鳳棠直咂嘴,像是疤落在了她頭上。

  「啥時候的事兒啊?」

  「早了,你姨剛開始搞劇團那會兒。」

  「真的假的?」

  「難說,無風不起浪,最後要不是你姥爺親自出面,人鄭向東會留下來?」

  「不像。」

  「跟誰學的,不像不像,啥叫不像?誰不像?」張鳳棠顯然翻了個身,我覺
得窗簾都動了動,「鄭向東可摸過你媽屁股。」

  好半天沒人說話,我忍無可忍地吸了吸鼻子。

  「嘖,瞎摸啥?」我姨終於又開腔了。

  「他能摸我不能摸?」

  回答他的是一串清亮的笑聲。

  「他摸這兒沒?」

  「他敢!」

  「咋不敢?」

  「切,你亞光叔不剝了他。」

  「吹牛吧就。」

  「咋?」

  「我不光摸了,還日了。」

  又是一巴掌,這次顯然隔著被子。沒由來地,我想到了《地道戰》和《小兵
張嘎》裡的土制防彈衣。

  「亞光能咋地?」這表弟大概恨不得蹦到天花板上。

  「再瞎扯我不撕爛你的嘴!」

  大概真怕嘴被撕爛,陸宏峰沒了音。張鳳棠罵了句什麼,隨著一聲細碎的吱
扭,像是又翻了個身。她甚至哼了一聲。

  「媽。」好半晌,羊羔咩咩地叫了一聲。

  沒人應聲。

  「媽。」蛤蟆叫。

  「快下去睡覺!」

  一陣窸窸窣窣,接著咚地一聲響。

  「嘖,別瞎鬧!」

  陸宏峰吸了口氣,就沒了音。

  「小畜生。」張鳳棠輕哼了一聲。好一陣又是一聲。某種壓抑的熱氣流從她
的口腔淌出,整張窗簾都浸得濕噠噠的。

  「媽,爽不?」陸宏峰輕喘著,像是犯了鼻炎,緊跟著是幾聲響亮的吸溜。

  「小畜生。」張鳳棠還是這麼說。她聲音輕飄飄的,又是一聲輕哼。

  搞不好為什麼,周遭再次熱烈起來,我心裡也禁不住輕輕一顫。

  「硬不硬?」幾聲吱扭後,陸宏峰顫抖著說。

  「你睡飽了,瞎折騰……你媽。」張鳳棠一聲輕呼,「幹點啥也沒個度。」

  房間裡又響起了熟悉的節奏,緩慢,悠長。

  「媽。」

  「嗯。」

  「那鄭向東的事兒也是亞光說的吧?」

  或許是陸宏峰不由自主地用力一挺,張鳳棠啊了一聲。

  「他說的我可不信,大話簍子一個,也就會彈彈琴吹吹簫。」

  「咋說話呢?」我姨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

  床板輕輕搖。也可能是床墊裡的彈簧發出的聲音。席夢思。

  「高幹病房誰找的?醫生誰找的?劇團搞這麼大,誰捧的場?搞得跟誰專蒙
你一樣。」這麼說著,張鳳棠切了一聲,似是意猶未盡,又似不屑於繼續舉證。
當然,很快,她又開炮了:「還有那啥藝術學校,你姨這大老闆當的,啊。」

  陸宏峰悶聲不響。

  「我可親眼見過那個陳建軍來找你姨,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張鳳棠嘀咕了
句什麼,接著說道。擲地有聲。

  「誰?」公鴨嗓總算吱了一聲。

  「沒誰。」

  「誰嘛?」

  「煩人不,說了你也不認識,反正你姨呀,會做生意。」

  「肉體生意——」她這調子拖得老長。

  「聽不懂?岔開腿做生意。」

  遠處傳來汽車鳴笛聲。向北約莫一公里的省道是鋼廠拉煤車的必經之地,我
突然想到,如果雪足夠多,融化了之後就是汪洋大海,那些在雪夜也如此忙碌的
重卡自然也就成了汽輪。這樣想著,我覺得自己幾乎要漂浮起來。

  「你不也開過賓館?」好半晌陸宏峰才開了口。他甚至笑了笑。

  「你還弄不弄?」冷冰冰的。

  陸宏峰沒吭聲,而是卯足勁搞了幾下,「啪啪啪」的。張鳳棠一聲悶哼後再
沒出聲。當然,也可能是我沒聽見。

  「咋搞上的他倆?」好一會兒表弟喘息著問。

  張鳳棠哼了一聲。

  「媽媽。」

  「你姨褲腰帶松唄,見了雞巴就走不動路。」她也輕喘著,間或一聲低吟,
「這當官的哪個不是老狐狸,那股子騷氣還能聞不到?」

  如你所見,沒准是戲演得有點多,我姨總是揣著股戲劇化的誇張。雖然這種
誇張讓人不舒服,但你還真不知說點什麼好。又搞了幾下,陸宏峰說自己口渴,
想喝水。張鳳棠說,喝就喝唄,又沒人攔你。於是陸宏峰就鄭重其事地請求他媽
把桌子上的水給他遞過來。「勞駕。」他說。

  「自個兒去。」他媽回答。

  於是他就「自個兒」下去喝水。於是扁平而傾斜的影子便在窗口晃了晃。於
是他就撩開窗簾,往外瞄了幾眼。我緊貼著牆,頭髮都要豎起來。陸宏峰的頭髮
卻平直順滑——不知啥時候這廝搞了個齊劉海。於是他就摸摸齊劉海,喝起了水。
一時咕咕作響,仿佛打哪兒飛來了只老母雞。

  「不過女人啊,在外面就是不好混,是是非非又咋說得清楚。」張鳳棠拖長
調子,一聲長歎。

  「那你還說我姨。」窗簾放了下去,堪堪露著一角。

  「你姨就是騷咋了?還不許說啊?涼不涼,讓媽也喝點兒。」

  蛤蟆叫。

  「嘿,你還別不信。」這當媽的也是「咕咕咕」,「嗯。」

  兩下蹭地聲,影子又爬上了窗簾:「冬冬他媽那樣的才叫騷。」

  「你倒是眼尖,學習不行,旁門左道挺上勁兒。」

  「這誰看不出來啊,上次我去冬冬家,他媽……」戛然而止,陸宏峰嘿嘿直
笑。

  「咋?」

  「不咋。」

  「你說不說?」

  「真不咋。」

  「切,你說我還不聽嘞。」

  「媽。」蹭地聲。

  「幹啥?」

  「媽。」

  「嘖,作踐你媽吧就。」

  蛤蟆叫。

  「咋,不洗洗去?」

  蹭地聲,開門聲,水聲。陸宏峰再回來時嘿嘿直笑。於是他媽就給了他一巴
掌。相應地,他便哼了一聲,不,哼了兩聲。

  「作踐你媽吧。」好一會兒,張鳳棠舒口氣,又說。接著,呱呱呱中,房間
裡一陣滋滋作響。如你所料,這個看毛片時永遠快進的爛俗橋段讓我挺直脊樑,
半天才悄悄地喘了口氣。「行了行了,噁心死人,水給媽拿來。」

  陸宏峰悶聲不響,但很聽話。於是我姨就如願以償地漱了漱口。不幸的是她
需要親自下床,跑到衛生間,噴出一道水霧。我都感到麻煩。等她再回來,陸宏
峰又開始蛤蟆叫。

  「還弄不弄?」沒好氣。

  「媽,」表弟顯然上了床,緊跟著,「啪」地一聲脆響,「從後面來唄。」

  「德性你,」張鳳棠咂咂嘴,「要求還挺多,快點弄完,幾點了都。」

  咚地一聲,一陣窸窸窣窣,陸宏峰哼了哼。「屁眼上毛又長出來了。」他喃
喃道。我搞不懂這話什麼意思,不由冒了一頭汗。當然,更有可能是我聽錯了,
因為張鳳棠對此幾乎沒有任何反應。

  「冬冬他媽啊,我看是個說媒的。」幾聲吱扭後,我姨突然談起了牛秀琴。
聲音有點小,應該是背對著我。

  「啥?」

  「媒婆不知道?專門給人家說媳婦兒的。」

  「她不文化局的嗎?」

  「說你傻你就流鼻涕,」我姨笑了笑,卻不屑于給兒子作任何科普,「我看
要沒她啊,你姨跟這當官的還真不一定能牽上線。」正是此時,樓下的掛鐘敲了
一下。老實說,這冷不丁地,嚇人一跳。我望了眼光怪陸離的走廊,又瞥了瞥樓
下微弱的天光,然後就放了一個屁。冗長而醇厚,也幸虧悶聲不響。而嘴裡的煙
已悄無聲息地少了一半,我這才驚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印第安人。

  「她這有啥好處啊?」

  「啥好處?好處可多著呐,水滸傳裡邊……廢話賊多,快弄完睡覺,真拿你
媽當驢使啊。」

  蛤蟆又開始叫,接著「啪」地一聲脆響。「駕。」他說。

  「你就作吧。」張鳳棠一聲悶哼後罵了句什麼。略一停頓,她又說:「不是
媽眼紅,你說說秀琴這樣的,啊,除了吃吃喝喝岔開腿讓人弄弄,她還會幹啥?」

  這個問題恐怕陸宏峰回答不了,所以他就沒吭聲。

  「你瞅人家混的,車是車,房是房——光平海起碼有四五套房,憑啥啊,就
憑一個月千把塊錢工資?」

  「那冬冬他爸也不知道?」

  「不知道?人家可精著呢,不知道。」

  「那他不管?」

  「管得了麼管,他一個初中老師給調到教育局,憑啥啊?」

  「妻管嚴。」陸宏峰猛搞了幾下,啪啪脆響。

  於是相應地,張鳳棠也叫了幾聲:「犯啥病呢你,給你說啊,你要娶了媳婦
兒也那樣,媽可就沒法活了。」

  回答她的是蛤蟆叫。

  「笑啥?」

  還是笑。

  「切,你這樣我咋瞅著危險呢。」

  陸宏峰不搭茬,而是用力挺了幾下。席夢思的呻吟中,他問:「媽,爽不?」

  張鳳棠似是哼了兩聲,然後就沒了音。她應該是誓死也不想搭理這個未來的
妻管嚴兒子了。

  席夢思呻吟得愈加熱烈。啪啪聲也變得密集。

  「輕點兒你。」我姨壓著嗓子猛叫了幾聲。

  「媽,你屁股真圓。」兩聲細碎的「啪啪」,陸宏峰氣喘如牛。當然,牛是
怎麼喘氣的,我還真說不好。只隱隱記得,每逢寒冬臘月那些老夥計們都要從鼻
孔裡噴出悠長的熱氣,令人無比著迷。不知道我親愛的表弟會不會噴點什麼出來。

  「你姨的更圓,還肥。」張鳳棠也喘。

  「媽,給你說個事兒。」不知是不是錯覺,陸宏峰的嗓音突然變得清亮,速
度也慢了下來。

  「嗯。」張鳳棠輕哼著。

  「我見過她的屄。」他聲音有些發抖。

  「啥?」

  「我見過我姨的屄。」他略一停頓,又是「啪」地一聲。我感到嘴裡苦得厲
害,只好吸了吸鼻子。

  張鳳棠不吭聲,還是哼。

  席夢思的呻吟幾乎要停下來。

  「暑假那會兒。」

  「我在劇團辦公室玩電腦。」

  「我姨在裡面睡午覺。」

  陸宏峰斷斷續續,時高時低,像個即將斷氣的我軍戰士。這長征煎熬得我滿
手心都是汗。但戰士停了下來,躺地上打滾,不走了。

  「咋嘛?」半晌,張鳳棠終於問。

  「我到她屋裡上廁所,就看見了唄。」

  「哦,你姨沒穿褲衩,光屁股等著你哩。」隨著床板猛一吱扭,我姨叫了一
聲。

  「穿了,可小,屄毛都露出來了,又黑又多。」

  張鳳棠又哦了一聲。當然,也可能只是一聲稀鬆平常的呻吟。

  「跟你的有一拼。」陸宏峰笑了笑。

  沒音。

  「屄也肥,大屄唇翻著,屄洞都能瞅見。」他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像是被
鋼絲勒住了脖子,沒准下一秒就會掛掉。

  「騷不騷呀?」張鳳棠聲音輕飄飄的,說不出的奇怪。

  「啊?」

  「我問你姨的屄騷不騷。」

  陸宏峰不說話,啪啪聲又漸漸響起。

  「你沒弄她?」張鳳棠輕聲叫著。

  陸宏峰誓死不吭,啪啪聲越發劇烈。

  「想不想弄……你姨,啊?」張鳳棠嗷嗷直叫。這些字詞翻過圓滑的喉頭,
又被拉扯成一根根緊繃的絲線。「弄你姨的大騷屄,大浪屄!」

  回答她的是小屄蛋子兒的低吼聲,哼哼唧唧的,像是被人捏住了睾丸。但床
板的運動振聾發聵。屋裡的兩人像是發瘋般製造出一襲巨大的風暴。它將我席捲
而起,四處顛簸。我發現自己幾乎喘不上氣來。

  好一陣,公鴨嗓總算吐出了幾個字。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日死她!」

  「你……要弄你姨,媽就讓林林弄。」我親姨的呻吟充滿了彈性。她極力壓
著嗓子,聲音卻針尖般發亮。

  席夢思的運動立馬停了下來,房間裡只剩粗重的喘息。

  「林林這又高又壯的,下面肯定大。」

  「騷屄!」陸宏峰猛然挺動起來,像是遭雷劈了一樣。他一連喊了好幾聲,
公鴨嗓在啪啪聲中被削去一截,低沉卻又尖利。

  回答他的是嗷嗷叫。

  我不由攥住了自己的褲襠。

  「反正,」好半晌,陸巨集峰才放慢速度,緩了口氣,「不許給他唆雞巴!」

  張鳳棠沒吱聲。她邊喘邊哼,像一灘兀自消融的糖漿。

  「聽見沒?」陸宏峰似是在他媽屁股上來了一巴掌,「媽!」他甚至咬了咬
牙。

  「媽有啥法子?」一聲悶哼後,張鳳棠輕顫著說。

  「啥?」陸宏峰索性停了下來。

  「他硬把大雞巴頭子往媽嘴裡戳。」

  「騷屄!」一時啪啪作響,「那你就唆了?騷屄!」這表弟的嗓音乾涸得像
塊龜裂的泥巴,滑稽而誇張,卻又怪異得令人窒息。

  「媽就是騷屄!」張鳳棠仿佛要哭出聲來。

  「倆雞巴日不死你啊,騷屄!」興許是過於激動,小屄蛋子兒打了個嗝。我
能想像那熱氣流裡羊肉和白蘿蔔的味道。

  「嗯,日死媽,媽快給你倆弄死了,」我親姨的嗓音溫暖多褶,「還有冬冬,
一起弄媽!」

  陸宏峰射精時,我也友情射了一管。區別在於,他射在他媽屄裡,而我射在
了自己褲襠裡。這熱烘烘黏糊糊的感覺讓我恍若化身為一塊口香糖。張鳳棠並沒
有馬上去洗澡,而是讓陸宏峰去。但這小屄蛋子兒當然磨磨蹭蹭。於是母子倆又
溫馨地聊了好一會兒。我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離開機會。張鳳棠讓兒子期末好好
複習,爭取拿個名次。「這下你該心滿意足了吧。」她用普通話說。

  然而陸宏峰並沒有心滿意足,他說:「記著給我買電腦。」

  「你這階段要啥電腦?」

  這話實在傷人心。於是陸宏峰就惱了。他說了句什麼我也沒聽清,之後就是
漫長的沉默,再後來他就哭了起來,委屈得差點把自己噎死。

  「行行行,班級前三十,年級前五百,明兒個我就跟你姐說。」

  「寫個條兒。」

  「能耐你,」張鳳棠似是哭笑不得,「快洗洗去,三更半夜的,明兒個再說
。」

  陸宏峰不吭聲。

  「切,還能蒙你?」

  一番權衡之後,陸宏峰姑且答應了。就在他走向洗澡間時,張鳳棠突然問他
偷看母親的事是真是假。

  「瞎扯的你也信?」蛤蟆叫了兩聲。

  「你瞎雞巴亂搞,我可不饒你!」她這嗓音又如在戲臺上一般清亮,「還有,
嘴嚴實點兒,別啥都往外捅。」

  陸宏峰有沒有說話抑或說了些什麼,我不清楚。我只覺兩腳發軟,而一截粗
硬的屎橛子幾乎戳到了體外。正是此時,張鳳棠一把拉開了房門。一股暖風襲來,
宛若一堵堅硬的牆。

               第五十二章

  打記事起,胡同口的老槐樹下就有口軲轆井(九五年家裡起新房後才填平)。
青石板,粗麻繩,黑鐵軸鏽跡斑斑,龜裂的木頭轉子光滑得能映出人影。井口很
大,方不方,圓不圓,黑咕隆咚,卻又明晃晃地扣著一片天。井沿的夾縫裡永遠
綠茵叢叢,趁人不注意我總要啃上兩口,直到有次被母親恐嚇說那是狗尿苔,吃
了要流鼻血,才悻悻作罷。整個村西頭都在這裡打水,我家自然也不例外。多數
情況下是爺爺,有時是奶奶,偶爾也會是母親——每逢週末,不管父親如何,她
多半要帶上我回村裡溜一圈兒。或許是為提防小屄蛋子們瞎搗蛋,印象中井口總
是掩著破門板和舊油布。於是母親就放下鐵桶,一面叮囑我別往井邊來,一面去
移開障礙物。她穿了件碎花「的確良」白襯衫,柔軟沁涼,當摻著槐花香的清風
撫來,衣角便飄動而起。一如九十年代初的絕大多數女性,翻飛的衣角下毫無例
外是條黑色腳蹬褲,曲線畢露。那滿是彈性的肉暖烘烘的,幾乎要溢到我的臉上。
腳蹬子裡是條白色短絲襪——母親喜歡白襪子——在黑絨面平底鞋的襯托下,更
是白得耀眼。軲轆轉起來吱嘎吱嘎響,老邁,悠長,卻又時不時地發出幾聲急促
的尖叫。每當此時,我都難免一陣激動。是的,神秘的井下世界如此令人神往,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坐到鐵桶裡,順井而下,等在前面的必然是《西遊記》裡
的深井龍宮。當然,想想而已,自從挨了父親一頓胖揍,這個念頭便藏在胸口,
隱晦得令我時常喘不上氣來。

  打完水,母親挑起來就走。她稀鬆平常的樣子老讓年幼的我懷疑眼前這兩桶
水的份量。那時胡同裡還是煤渣路,母親步履輕盈,鉤擔「搖曳生姿」,偶爾會
有水花躍出,把地上的黑煤塊濺得發亮。房前屋後總杵著些閒人,不分時間地端
著碗筷,見我們過來就打招呼。除了逗我,他們也會直接稱呼母親,無外乎「鳳
蘭」、「張老師」或者「新媳婦兒」——這最後一個稱呼直到搬回村裡許久才漸
漸消失。母親的回應就是笑,逢人就笑,挑水時也不例外。有時我難免嫌她話多
——跟陌生人有啥好說的?而陽光總是很充裕。它輕巧地灑下來,便足以讓我睜
不開眼,讓碎花「的確良」一片通透,讓圓潤的黑色臀瓣閃閃發亮。我能看到朦
朧的肌膚,看到白色的文胸背帶,看到衣角下左右搖曳的肉感輪廓。短短的百十
米路,街坊鄰居還真不少,甚至有一兩撮男男女女拱在一塊交頭接耳。此情此景
實在讓人心生厭煩。快到家門口時,一個洪亮的嗓音驟然響起——甕聲甕氣的:
鳳蘭咋穿得那麼美嘞,跟沒穿一樣!此人西裝革履,面似包公,鼻樑上架著一副
黑框眼鏡,小眼大嘴又像極了陸永平。有一刹那我真懷疑這是不是我姨夫。眾人
哄笑。他扶扶眼鏡,也笑了笑,臉上瞬間浮起兩抹刀刻般的法令紋。母親瞥了他
一眼,沒吭聲,俏臉一片暈紅。她回頭叮囑我快點,細腰下的肥臀卻扭得更加起
勁。那震顫的臀瓣在左搖右擺中掀起一股軟和的風,拂面而來。我咬咬牙,不由
渾身直發抖。

  我叫了聲媽,母親沒有任何反應。圓弧卻搖曳得越發誇張,連氨綸的紋路都
開始變得稀疏,隱隱有肉光透了出來。仿佛為了阻止肥臀的擺動,我一個大跨步
上前,對著軟肉就是一巴掌。「啪」地脆響,手心火辣辣的。母親似乎哼了一聲,
又似乎沒有,但腳步絲毫不見停頓。我只好又是一個跨步,用盡全身力氣給了她
一巴掌。這次悄無聲息——如同拍在了棉花上——我卻激動得要哭出聲來。幾乎
抽泣著,我攥著軟肉搓了又搓。終於,母親扭過臉來,她笑著問我咋了。愣了好
半晌,我指了指胡同口。張鳳棠正在井邊打水,她站在老槐樹下,站在逐漸融合
的天地間,看起來就像一塊正在消融的泥巴。陸宏峰也在,一塊小泥巴。我姨把
他放進桶裡,接著把桶鉤到了麻繩上,然後軲轆就轉了起來,陸宏峰轉瞬就消失
不見。我甚至能聽到熟悉的吱嘎吱嘎響,聽到刺耳的尖叫。母親說了些什麼,我
沒了印象,只知道我們開始往回走,沒一會兒老槐樹的那片蔥郁便再次籠罩在頭
頂。但還是有陽光淌下來,稀稀落落地流了一地。於是井口的青石便光彩奪目起
來。還有毛茸茸的青苔,濕漉漉的井沿,絢爛得讓人移不開眼。「來呀。」母親
沖我招手。她胸膛飽滿,臉頰溫柔而紅潤。我摸了摸近乎透明的青石,往井裡瞄
了一眼。烏漆麻黑,深不見底。而胡同裡鴉雀無聲,半個人影都沒有。我感到胸
腔裡一陣轟鳴。與此同時,一片灼熱襲來,我只好深深地喘了口氣。就這當口,
突然有人喊我名字,高亮得像架了個大喇叭。冷不丁的,嚇得我一哆嗦。

  睜眼是一片粉紅,而我,剛生完孩子般大汗淋漓。我親姨在敲門,她問我今
天走不走。這個問題可難住了我,支吾好半晌我說不知道。於是張鳳棠就切了一
聲:「趁飯熱乎,快起來!」這麼說著,她攥住門把手擰了擰。門吱扭了一聲,
並沒有被推開。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按住老二往下壓了壓。我甚至裹了裹棉被,
說:「哦。」

  「一會兒我去醫院,你去不去?」她又敲了敲門。

  當然去。

  「去就快起來,剛買的油條,」她挪了兩步,「乖,還指望你這高材生給峰
峰做榜樣呢!」

  我只好倍感榮幸地哼了一聲。隔壁門很快被叩響。「反鎖啥門啊你,」我親
姨吊嗓般吼道,「陸巨集峰陸巨集峰!你就睡吧!」於是陸宏峰就繼續睡。或許
他壓根沒醒,用不著「繼續」。門外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張鳳棠嘀咕了句什麼,
我豎著耳朵也沒聽清。「林林,」她又挪到了門口,「你可別磨蹭,啊?」

  「起來了!」我掀開被子,決定無論如何也要透個氣。昨晚上,或者確切說,
將近七個鐘頭前,我縮在二樓主臥的窗戶下,僵硬得像個雪人。但汗流不止。我
能感到它們湧出毛孔,黏糊糊地攀著額頭、臉頰和脖頸,同空白的腦袋一起,在
可勁兒地膨脹。好在乳漆牆冰爽宜人,於是我緊緊地貼在上面,仿佛恨不得鑽進
去似的。不到兩米遠的地方是一道橙色燈光,宛若怪物吐出的舌頭,它滑過走廊
和樓梯,一路向南,無限鋪延。張鳳棠就趴在怪物舌頭上,黑漆漆的軀幹給拉得
老長,古人被五馬分屍時也沒這麼氣派。當然,我無意欣賞。事實上,我屏住呼
吸,大氣都不敢出。甚至有好長時間我都無法確認張鳳棠是否穿著衣服。她正立
門框下,堪堪露出半個腳掌,始終悶聲不響。而衛生間的水聲卻清晰得聒噪,歌
手陸宏峰又唱起了什麼龍捲風——在這樣一個夜晚,有些喪心病狂。張鳳棠的沉
默便就著流水和歌聲,和著門外的大雪,沙沙地敲擊著我的心臟。也不知過了多
久,在我幾近窒息而亡的時候,我親姨長歎了口氣。接著是幾聲窸窣,舌頭上的
巨大陰影晃了晃。我忍無可忍地呼了一口氣。借著左眼的餘光,我能看到半截長
腿,張鳳棠當然不可能赤身裸體,她裹了裹衣服,於是陰影又晃了晃。發酵的熱
氣流中,我幾乎能嗅到那絲奇怪的味道——如果不是彌漫鼻腔的那股子杏仁味的
話。這讓我意識到危險所在,立馬捂住了褲襠。條件反射般,陰影也跟著晃了晃。
是時陸宏峰開腔了,他喊著要毛巾。關上門之前,我姨切了一聲。

  如你所料,我連滾帶爬地下了樓,像只被汗水泡發的章魚。躺到床上時,四
肢都有點癱軟。而屎橛子隨著心跳的節奏呼之欲出。好一陣,陸宏峰才打樓上下
來。或許已在極力避免,他還是不厭其煩地磕著地面,那噠噠的腳步聲簡直像陸
永平附體。又是漫長的等待。好不容易隔壁沒了音,我捂著肚子正要起身,外面
再次響起腳步聲。貓一樣輕。老天爺啊。我覺得彼時的自己就是一名產婦,不是
難產,而是拼了老命要把迫在眉睫的孩子給憋回去。張鳳棠時動時靜,也不知在
客廳幹啥,悲慘的是我不得不去捕捉她的每一個細微響動。後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在我門口略一停頓,又迅速地滑向了隔壁。然而緊接著,客廳裡的聲音消失了—
—我豎起耳朵也無濟於事。萬籟俱靜中,門外的大雪似乎尚在簌簌落下。一種說
不清道不明的衝動讓我猶豫著是否該爬起來一探究竟。霎時,吱扭一聲,門被推
開了。這一切太過誇張,簡直拍電影一樣讓人目瞪口呆。我左臂前伸,右腿後蹬,
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僵在那裡。所幸呼吸還算勻稱。朦朧的眼皮夾縫中,隱隱顯出
張鳳棠的一點輪廓。她微探著身子,輕叫了兩聲林林。聲線緊繃,卻又濕漉漉的,
說不出的奇怪。我自然沒敢睜眼。我妄圖做出一副夢中人該有的樣子,比如翻身、
咂嘴、打呼嚕,無奈身體硬得像根棍,怎麼也不聽使喚。張鳳棠就這樣在門口站
了許久,好像親外甥不拉到褲襠裡,她就誓不甘休。但她終究要走,一如我終究
要拉屎。羞愧地說,我親姨離開之後,我近乎哆嗦著爬向了衛生間。

  如廁歸來就是無休止的夢,一個接一個,真懷疑是不是老天爺捉我去拉了一
宿的磨。直到吃早飯,頭都還有點蒙。張鳳棠說本來想蒸包子,結果起來晚了,
「只能下樓買了幾根油條」。「你不知道那雪下的,半人深都,到這會兒也不見
停!」她打廚房端了兩碗粥出來,柳眉緊蹙,但語調無疑是歡快的。我趕緊去接,
被她咂著嘴轟開。放下碗,她才哼了一聲:「你姨就那麼沒本事兒,兩碗飯也端
不了?」這話讓人沒法接,於是我在餐桌旁坐下,一聲不吭。「嗯,」她撩撩頭
發,遞了把勺子過來,「薏米粥,趕緊的。」我也只能趕緊的。張鳳棠常年吃薏
米粥我倒略有耳聞,奶奶說得好,「你姨可注重養生了」。果然,沒兩嘴,她就
開始科普薏米的好處,什麼「健脾去濕、清熱排毒、美容養顏」,還他媽「防止
脫髮」、「預防癌症」。神藥啊。「你姥爺不就謝頂?我咋看你兄弟倆誰都跑不
了?」她輕抵著下巴,小心翼翼地喝著粥,話到此處抬眼瞥了我一下。

  「真的假的?」我自然沒敢「靠」出來,卻不自覺地撓了撓頭——一股子腦
油味,頭髮好幾天沒洗了。

  「怕啥,禿頂好,你沒見當官的都是禿頂?」她總算笑了笑,「吃油條啊。」

  於是我就吃油條。悶頭吞下多半根後,猛一抬頭,發現張鳳棠正盯著我,不
可避免地,鄙人險些被噎住。「你咋不吃?」我只好問。

  「太油。」她皺眉咧嘴擺了擺手,旋即還是從塑膠筐裡扯了多半根,「我從
不碰這玩意兒。」那副嫌棄的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為桌上擺著一筐屎。

  一時只有咀嚼聲。

  「你姐姐說的。」

  「啊?」

  「說啊,這禿頂基因是從女方這邊兒傳過來的。」唱戲一樣,我姨蘭花指翹
得老高。半年時間,她這波波頭又變成了大波卷兒,所幸回歸了原色。唇角那顆
痣倒是黑亮如故,老讓人想啐口唾沫給它抹掉。

  我不敢「靠」出來,只能埋頭喝粥。

  「喲,都忘了,還有點泡豇豆,你吃不吃?」

  理所當然,我直搖頭。可張鳳棠還是起身,快速扭進了廚房。那兩瓣緊俏的
圓臀一陣風似地閃過,卻讓我忍無可忍地吸了吸鼻子。一如昨天,她穿了件大紅
色的高領毛衣,曲線一般,但勝在苗條。可以說除了魚尾紋和下垂的雙眼皮,這
個女人渾身上下都緊繃繃的。毫無疑問,和所有自擾的庸人一樣,減肥和保養是
她生活的一大核心,是她的奔頭。我不由晃晃腦袋,揉了揉太陽穴。

  泡豇豆很脆,於是它們就在張鳳棠嘴裡咯吱咯吱響。這一響起來就沒完沒了,
多少讓人有些心癢癢。然而明確謝絕了兩次後,臉皮再厚我也不好意思把筷子伸
過去。像是為了阻止自己的心猿意馬,我含混不清地問:「宏峰呢?不吃飯?」

  「他?」我姨直撇嘴,「懶死懶活,瞅他瘦那可憐樣兒,那就是不吃早飯餓
的。」這麼說著,她朝著臥室方向即興吼了兩嗓子:「陸宏峰,你還吃不吃飯?
還想不想長個兒?」

  鴉雀無聲。

  「林林叫你呢!」像是不過癮,她索性站了起來。

  依舊鴉雀無聲。我只好捧場似地咧了咧嘴。

  「你瞅瞅,」她坐下來,挺挺玲瓏酥胸,蹙眉苦笑,「媽個屄,弄得跟老娘
虐待他一樣。」不知是不是錯覺,頃刻那柳眉鳳目間就升起了兩坨紅暈。當然,
也許它們一直都在,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如果不是昨晚,這抹若有若無的春意我
也無從抓住。然而這一切並沒讓我產生任何的不自在,多麼奇怪。後來,張鳳棠
問我啥時候走。雖然此問題涉嫌重複,我還是不厭其煩地回答了一遍。「就是,
這大雪天還不知道有車沒,整年不回來,多在家裡待幾天咋了,陪陪你奶奶,啊,
也讓你媽高興高興不是?」她語重心長。

  如你所料,母親並不覺得蹺課賴家裡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也多虧這鵝毛大雪、
交通不便,她睜隻眼閉隻眼罷了。我們趕到醫院時已近十點,笑容可掬的李青霞
道了聲撒由那拉就回去了。張鳳棠說整天說日本話,真是欠小日本禍害。莫名其
妙地,她們就笑了起來。母親左手托胸,右手扶額,聲音不大,卻笑得身後的門
都吱吱響。那米色毛衣下的豐滿乳房難免也跟著抖了抖。雖然愣了下我就移開了
目光,臉上仍然一片灼熱,像被誰扇了一耳光。而張鳳棠還在笑,咯咯咯的,紅
唇旁的黑痣泛著奇異的光澤,亮得讓人心裡發癢。神使鬼差地,我又偷瞟了母親
一眼,不想「撲通」一下便沒入那兩汪湖水當中。近乎掙扎著,我裝模作樣地皺
了皺眉。母親撇撇嘴,嫣然一笑。她頭髮紮了起來,額頭飽滿,臉頰溫潤,波光
粼粼中隱隱散著股孩兒面的味道。我不由吸了吸鼻子。就這當口,奶奶喊著要解
手。於是姐妹倆便伺候奶奶拉了一泡屎。即便隔著簾子,我也知道,只要有母親
在,這當姐姐的永遠是個看客。待奶奶完事,張鳳棠就讓母親回家好好睡一覺。
但後者拒絕了。她說就在陪護床上躺會兒就行,「也不太困,昨兒個一宿可多虧
了青霞」。這話是真是假只有老天爺知道,我堅決地表達了下自己的意見,然而
母親擺擺手便輕易化解。

  奶奶術後第四天,腿已消腫,刀口開始疼得真真切切。用她老的話說,即:
跟拿納鞋底兒的大針戳進肉裡攪和一樣。遵母親囑咐,我給奶奶揉揉小腿,又按
了按腳。簾子裡的味道,老實說,實在令人憂傷。幹完活大概十點半,母親已側
臥在陪護床上沉沉睡去。或許是過於疲勞,你能聽到她輕輕的鼾聲。張鳳棠在藍
皮椅上翹著二郎腿,邊喝水邊翻著什麼東西。見我撩開簾子,她笑笑:「按完了?
林林真是孝順。」我嗯了聲,徑直進了衛生間。這是一泡無比漫長乃至令人尷尬
的尿,薏米利水果然不假。打衛生間出來就有些無所事事了,就在我琢磨著是否
該出去抽支煙時,母親翻了個身。薄被掀開一角,露出大部分腰臀。因為毛衣上
湧,你能看到一抹巴掌大的雪白肌膚,再往下便是黑色休閒褲包裹著的肥大屁股。
腰很細,臀很圓,皮膚很白。即便如此,我還是迅速走過去,給她掖上了被子。
我甚至不耐煩地砸了下嘴。再轉過身來,張鳳棠突然開腔了。她聲音很低:「你
媽身材好吧?」

  「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說——你媽身材咋樣?」這麼說著,她把手中花花綠綠的東西丟了過來。
那是一本野雞醫院的宣傳冊,什麼美容整形、豐胸抽脂,我瞄了幾眼就給丟了回
去。張鳳棠又翻了一下,然後笑笑:「啥玩意兒都是,現在。」

  我乾咳了一聲。我在想奶奶是否睡著了。

  「你媽身材好,哄不住你媽。」她歎口氣,調子拖得老長。

  「一般吧,」像是忍無可忍,我一本正經——甚至違心地說,「有點胖。」

  「一般?」我姨切了一聲,「我這妹妹可是咱劇團的活名片,你呀,我看你
媽是白養活你了。」她不厭其煩地抖著腳。

  我拿餘光掃了眼母親,猶豫著是否該笑一笑。

  「人家可都說好。」張鳳棠眨眨眼,小聲補充道,字字清晰。

  「人家是誰啊?」我總算笑了出來,卻僵硬得像奶奶的便壺。

  張鳳棠笑而不答,只是讓我去廚房看看牛奶熱好沒。待我拿奶出來,她撩起
簾子搗搗我:「好就是好,看你還不承認?怕人誇呀?」搞不好為什麼,那輕挑
的柳眉和濕漉漉的口氣登時讓我心頭火起。像是一陣風撫起了昨夜的大雪,那些
真真假假的話便棒槌般向我掄來。費了吃屎的勁,我才按下了一拳打死張鳳棠的
衝動。而母親又翻了個身。一聲輕哼後,鼾聲恬靜依舊。在椅子上坐下時,我感
到自己都有點發抖。奶奶和張鳳棠嘮著些家長理短的屁話,瓦釜齊鳴般聒噪。我
決定出去抽支煙。剛踏上走廊手機就響了,我以為是陳瑤,不想是牛秀琴。她問
我走了沒。我問咋了。「喲,關心關心你不行?」她笑了笑。我不說話,悶頭疾
行。地板上到處是腳印和泥水,我不得不靈巧地躲閃,就像在躲閃那些生命中隔
三岔五突襲而來的厄運。「還在醫院裡吧?今兒個走不?」半晌牛秀琴又問。隨
後她嘀咕了句什麼,我也沒聽清。等我點上煙,她說:「你要不急著走啊,老姨
請你吃飯。」

  牛秀琴廚藝很菜,具體表現在能把豬肉和粉條燉成一鍋屎。此說法來自奶奶,
原話大致是:掀開鍋蓋,黑糊糊的,牛糞一樣。她說她這個表妹做飯是真的不行。
當然,奶奶不忘強調:「人這當官的,哪用得著自己做飯啊?」我趕到濱海花園
時牛秀琴正在忙活。開了門她道了聲「喲,挺快」,就又扭身進了廚房。電視裡
是什麼購物頻道,一男兩女操著山寨港臺腔崩爆米花般朝著你「突」個沒完。然
而找不到遙控器。忍了兩分鐘後,我只好把電視關了。牛秀琴聲稱今天要做個法
國菜,什麼紅酒燒牛肉,怎麼個做法我也沒敢瞄一眼。好在廚房裡的聲音還算正
常。大概有個六七分種,牛秀琴回到了客廳。挺胸擺臀,有點功成名就的意思。
她問我站著幹啥,又問咋不看電視,然後就變戲法似地摸出了遙控器。山寨男女
還在賣山寨貨。牛秀琴啊了一聲,伸了伸腰,紫色圍裙下的奶子波濤洶湧。「你
媽呢?」她問。

  「醫院呢唄。」猶豫了下,我還是回答了她。

  「打林城回來了?」她彎腰撅臀,打底褲外是條亮色的包臀裙。

  「昨兒個就回來了,值了一宿班兒,讓回家也不回。」

  「鳳蘭多賢慧呢,」她扭臉笑笑,「還鐵人一樣。」

  搞不好為什麼,我突然又心頭火起,煙霧繚繞中,火苗子都嗤嗤作響。而山
寨男女亢奮得令人作嘔。甕聲甕氣地,我說:「換個台唄,啥雞巴玩意兒看的。」

  牛秀琴咦了一聲,還是換了個台。不,接連換了四五個,最後她撂下遙控器:
「看哪個自己換。」

  「隨便。」

  「咋了你?」她瞅了我一眼。

  我沒吭聲。

  「吃錯藥了?」很快,她踱過來,整個人幾乎要貼到我身上。玉盤般的俏臉
輕仰著,眼皮上那抹淡紫色也不知是不是眼影。而緊身黑毛衣下的奶子把圍裙高
高頂起。近乎賭氣般,我攥住了一隻肥奶。「哎——」牛秀琴打掉我的手,後退
了一步。我不折不撓,再次伸出了手。綿軟柔韌,我不由加大了力度。「疼,」
她皺皺眉,嗔我一眼,「那麼孝順,咋不去捏你媽的奶?」眉角輕揚,鳳目裡滿
是硝酸。忍無可忍地,我把眼前的豐滿胴體攬入懷中。刺鼻的香味,肉感的腰,
兩瓣肥碩的屁股厚實得讓人難以把握。難言的燥熱中,我感到一陣眩暈。牛秀琴
也是吐氣如蘭——像個漏氣的風箱,她輕哼著把紅唇湊了過來。於是我就把它們
咬到了嘴裡。一條舌頭電鰻般來回遊蕩,濕滑,酥麻。我不得不吞下了很多口水。
那種味道我說不好,有點噁心,卻讓胯下的老二硬得幾乎要爆炸。求生般地,我
頂著豐隆的小腹,掬著肥臀拼了命地揉搓。牛秀琴的輕哼一聲接一聲,和粗重的
喘息糾纏一起,難分彼此。半晌,她撤開嘴唇,摸索著我的褲襠,顫抖著說:
「輕點兒你,弄疼媽了。」是的,她是這麼說的,完了還笑了笑,紅唇蕩開一條
柔軟的弧度。我能說什麼呢?我說:「騷屄!」聲音高亢得有點嚇人。話音未落,
我已抱住牛秀琴滾到了沙發上。

  脫裙子時,牛秀琴掙扎著說:「不要在這兒。」我只好轉去脫圍裙和毛衣。
但後者更難搞,最後注意力當然還是回到了裙子上。可牛秀琴還在扭,直到我對
著大屁股來了兩巴掌她才老實下來。包臀裙到底是這老姨自己脫下來的,打底褲
是我褪下來的不假,但如果不是它的主人跪到沙發上全力配合,我怕也沒那個能
耐。總之,當肥臀如剝殼的雞蛋般綻放在空氣中時,我已氣喘吁吁、大汗淋漓。
牛秀琴俏臉埋在沙發幫上,也是輕喘不止。於是大白屁股便在喘息中輕輕起伏。
她穿了條紅內褲,巴掌大,如今和打底褲一起掛在膝蓋處,其上水漬點點,還沾
著兩根黑亮長毛。而肥白的股間夾著個肉包,鍺紅的肉褶翻卷著在雜亂的毛髮間
隆起。廚房飄來幾縷肉香,我卻在充足的暖氣中嗅到一股濃烈的腥臊。不知出於
什麼心理,掰開兩瓣肥屁股,我把臉湊過去用力嗅了嗅。牛秀琴扭扭屁股,輕呼
了一聲。於是肥膩的肉褶便貼在我的鼻尖。近乎本能地,在酸腥撲鼻的同時,我
把那塊肉含到了嘴裡。很奇怪的感覺,跟舌吻差不多,噁心,但讓人興奮。很快,
我也發出了那種滋滋的聲音,像個沒牙老太在吃面。牛秀琴的輕呼一聲接一聲,
在這間隙,她說:「吃你媽的屄!吃你媽的屄!」不受控制般,我扒著肥臀吃得
更加起勁。我甚至覺得自己舔到了屁眼。

  直到雙腿發麻,我才站起身來。不用說,褪下褲子,攥住老二就往裡捅。當
然,難度有點大,在牛秀琴幫助下才得以進入。這讓我自覺很窩囊,不由在肥臀
上扇了兩巴掌。老姨罵我發什麼神經。我只好又給了她兩巴掌,我說:「幹死你
個騷屄!」是的,我是這麼說的。待宰的肉豬般,我吼得喪心病狂。啪啪脆響中,
牛秀琴嗷嗷直叫。她微側著頭,雙目緊閉,時不時要騰出左手去捋飛散的卷髮。
「幹吧,幹吧!」她說。「媽給你幹!」她又說。「快死了!」她繼續說。我一
腳著地,一腳踩沙發,佝僂著背,腰上像別著根扁擔。此種姿勢有多痛苦諸位可
自行體驗。值得一提的是,我能嗅到自己的腳臭味。它一直藏身于骯髒的匡威鞋
裡,收集著焦躁的皮屑和汗水,如今功成名就地自我揮發著,簡直讓人心潮澎湃。
於是我伏到肥大的屁股上,雙臂伸進毛衣裡,攥住了倆肥奶。邊揉搓,我邊說:
「爽不爽?爽不爽?」我感到自己口水都噴了出來。

  「爽,爽死媽了!」牛秀琴哼哼唧唧,迎合著我的所有要求。接著,她扭過
臉說:「快點弄,差不多得換火。」

  於是我就快點弄,卻始終沒有要射精的感覺。或許某一瞬間有那麼一絲,但
稍縱即逝,再也估摸不著。這令我越發焦躁,索性拍拍肥臀說:「走!」

  「咋?」

  「廚房啊。」我也覺得太過誇張,不由有些疑慮。

  但牛秀琴已經撐著沙發背緩緩站了起來。她說:「腿困死了。」接下來的場
景有些怪誕,簡單說就是一步一干。然而既便如此,老二還是不斷滑出來。我的
褲子已經溜到了腳踝。快到廚房門口時,這老姨終於掙脫開來,竄了進去。她掀
開鍋蓋,攪拌,添加佐料,最後換了小火,始終撅著個白屁股。股間的那抹灰色
在氤氳的肉香和抽油煙機的轟鳴中說不出的奇怪。等她忙活完,我便掰開屁股又
捅了進去。牛秀琴扶著櫥櫃,夾著腿,肥臀高高撅起。她沙啞地叫著,嘴裡吸著
冷氣。所有的聲音變得模糊而高亢,感覺很快就來了。我一面加快節奏,一面伏
上她的脊樑,說要射了。「射吧,」她扭過臉來,「射吧!」

  「射你屄裡,媽!」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我肉豬般哼著。

  「射吧,射媽屄裡!」抽油煙機的噪音中,她大聲叫著。

  「射你屄裡,媽!」我幾乎能看到那晚的月光,看到那輪巨大的月亮。

  「射媽屄裡,射鳳蘭屄裡!射吧!」母親嬌吟著,一下下向後聳動著屁股。
只覺腰眼一麻,我便射了出來,憋到嘴邊的話都沒來得及吐出。多麼醜陋啊。

  洗澡時牛秀琴罵我撒驢瘋,我姑且笑笑,算是默認了。她又怪我不戴套——
「是不是想讓老姨給你生個大胖小子啊?」如你所料,我立馬無地自容起來。事
後煙抽的是牛秀琴的女士煙,她說這煙殺精,我說殺就殺吧。說這話時,我摸著
一隻乳房。牛秀琴說:「咋樣,比你媽的大吧?」除了靠一聲,我無話可說。
「也就現在不摸了,又不是以前沒摸過。」她切了一聲。我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
登時一凜。「你說說,哪個娃沒吃過娘奶?」她吐了個煙圈,補充道。後來神使
鬼差地,我問起了她和陳建軍的關係。牛秀琴不太高興,讓我少打聽。於是我就
少打聽——這種事毫無辦法,你總不能掐著脖子讓她說。為緩解尷尬,我說:
「菜可以了吧?」

  「早著呢,」牛秀琴說,「起碼得一個鐘頭。」接著,她說這邊兒都沒開過
火,這又是買菜又是洗碗刷鍋的,「看老姨多親你」。

  「別這邊兒那邊兒的,就說吧,一共有幾套房?」我笑了笑。

  「咋了?」

  「起碼得有個六七套吧?」

  「聽誰說的?」

  「反正有人說。」

  「瞎扯淡,就這三套,一套住,一套冬冬結婚用,還有一套,不就是這個?」
她擺了擺腦袋,一臉不忿,「哪來的六七套,誰說的讓他給變幾套出來!」老姨
激動得唾沫都要噴到我臉上。

  躺了約莫半個鐘頭,我想再搞一次,被牛秀琴拒絕了。她揪揪老二說先吃飯,
「不吃飯哪來的勁兒」。如她所說,確實如此。牛秀琴讓我到衣櫃裡給她拿套內
衣出來,於是我就去拿。令我驚訝的不是內衣的琳琅滿目,而是夾層裡那些五花
八門的包——起碼有十來個,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尊貴的鎖頭包。如你所見,
儘管早有預料,這老姨還是會時不時地嚇你一跳。

  穿上睡衣,打扮一番,牛秀琴就下了樓。她說等紅酒燒牛肉差不多了,再做
個文蛤蒸蛋,「大補」。我在床上呆坐了一會兒,猶豫著是否該穿上發硬的髒內
褲。然而當那台聯想電腦猛然躥入眼簾時,我便忘了這茬,裹著毯子就蹦了過去。
開機,聯網,我立馬搜了搜「三穀」。並沒有什麼結果,也就倆日本網頁,啥意
思咱也看不懂。馬不停蹄,我又搜了搜「三谷+ 平海」。這次總算有了幾個中文
網頁,基本上透露出一個資訊,即:宏達大酒店特設三谷店鋪,原滋原味的日本
料理。至於有沒有外賣業務,那就不得而知了。對著那些花花綠綠的圖片,我愣
了好半晌,然後就關了流覽器。在此之前,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我刪除了流覽記
錄。也正是此時,那個神秘的隱藏式磁碟分割突然就打腦海裡浮了起來。這讓我
心裡咯噔了一下,猶如初春江面上的第一聲炸裂。又查看了下資源管理器,隱藏
式磁碟分割確實是個真實的存在,40G ,不多不少。當然,裡面可能只是藏著老
姨的小秘密,比如少女心事,比如熟婦懷春日記,比如陳建軍、甚至陳晨……更
有可能,我告訴自己,只是工作上的一些資料,一些秘密檔,沒啥大不了的。可
搞不好為什麼,汗水毫不客氣地湧了出來。不受控制地,我又打開IE,搜了搜
windows 用戶登陸密碼的破解方法。與之前所瞭解的一樣,不管走不走安全模式
都需要更改密碼,這麼搞顯然不合適——無論如何,偷瞄下少女心事用不著這麼
誇張。正是此時,門口出現了腳步聲。人影一閃,牛秀琴說:「耳朵聾了,叫你
也不應聲!」她俏臉緊繃。於是我抹了抹汗。走安全模式都需要更改密碼,這麼
搞顯然不合適——無論如何,偷瞄下少女心事用不著這麼誇張。正是此時,門口
出現了腳步聲。人影一閃,牛秀琴說:“耳朵聾了,叫你也不應聲!”她俏臉緊
繃。於是我抹了抹汗。

               第五十三章

  直到週六雪都沒能化完。我們站在CET4考場外時,陽光淡薄如霧,那絲若有
若無的熱量興許比不上你哈出的一口氣。但空氣乾燥無比,以至於腳下一團團癩
瘡般的薄冰被溜風打磨得鋥亮。雪就堆積在水泥路兩側,團著白樺和松柏,骯髒
而堅硬。一如記憶中所有的雪,一如記憶中所有的冬天,這種堅硬總讓人懷疑眼
下的日子是否會有一個盡頭。

  早在週一晚上母親就說了,「雪不知啥時候能停,停了也不知啥時候能化」。
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你總不能老在家裡耗著。當然,週二一早雪就停了,母
親押我到步行街買了件羽絨服後,又大方地允許我挑了雙籃球鞋。這讓人有些過
意不去,想到她即將到來的生日就更加過意不去了。在老南街等肉夾饃時,母親
幽幽地表示還是當小孩好,「這當爹媽啊,一年到頭也沒誰給你添塊破布」。這
麼說著,她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暑假過後母親便再沒提過獎學金,或許也沒
必要,畢竟有老賀。問題的關鍵在於卡裡那點錢並不會因為是否被提及而在數額
上有任何變化,買禮物永遠是件焦頭爛額的事兒,何況去年的東方雙獅表在不知
不覺中成為了一個誇張的魔咒。我抖抖腳上的雪,剛想攢句俏皮話,那個三穀木
屜卻神使鬼差地蹦了出來。這樣一個銀裝素裹的上午,連往日狹窄破落的小巷都
難得地煥然一新,燉肉鍋隔著毛玻璃咕嘟作響,空氣清冽得只剩下氤氳的肉香。
於是我用力吸了吸鼻子。

  吃完飯不到十一點半,母親把我送到了平海廣場。在那裡,將有一輛開往平
陽的順風車。車主也算熟人,姥爺師兄家的二閨女,以前在一職高教書,四十來
歲就辦了離休,現在的身份是戲曲協會一個什麼理事。當然,再熟到我這兒也會
變生,此人我攏共照過幾回面,印象中也就是個圓潤的中年胖婦女,至於怎麼就
與戲曲發生了化學反應,恐怕得問老天爺。等車的功夫,我和母親在廣場上溜達
了一圈兒,不知怎麼就談起了戲曲協會。我問戲協管不管劇團。母親說也管也不
管,「實際上連指導都談不上,正兒八經管事兒的還得是稅務工商」。「文化局
不也管?」我把雪踩得咯吱咯吱響,稍一停頓又糾正道,「文體局。」

  「那可不,許可證啦、演出備案啦都歸它管,」或許母親愣了一下——我也
說不好——她整張臉被紅圍巾包得嚴嚴實實,只露著一雙眼睛,「多新鮮啊。」

  我不知說點什麼好,只能埋頭走路。

  母親卻停了下來。她環顧四周,扒下圍巾吐了口氣,半晌才說:「你說說,
你個學法律的反倒問起我來了?」

  「啥?」我攤攤手。

  母親白我一眼,沒說話。

  我只好笑笑,腳尖在雪地裡擰丁許久,最後說:「它們手伸得可夠長。」

  「你呀。」母親笑著搗搗我,重又攏上了圍巾。天很白,地也很白——白得
晃人眼,不遠嬉戲的閒人們倒是五顏六色。好一會兒,母親歎口氣,又搗了搗我:
「你呀,別老皺著個眉。」

  是的,我喜歡皺著個眉,就像全世界的苦難都壓到了肩上,很誇張。到平陽
時已近四點,胖婦女直接把我送到了校門口。她說她閨女就在平陽醫學院,「咱
這又老鄉又親戚的,可得多聯絡聯絡」。我當然點頭如搗蒜。一下車,我就給老
賀打了個電話,把母親囑託的平海特產送了去。所謂平海特產,其實是張嶺產的
一種野生茶葉,至於咋個獨特法,我可就說不好了。事實上長這麼大,張嶺於我
永遠是記憶中那片一望無際的桑林。碧綠的桑葉,養多少蠶也吃不完,而紫紅的
桑葚,絕對會吃得你拉稀而亡。這就叫孤陋寡聞吧。理所當然,老賀高興得合不
攏嘴。「你媽啊你媽。」她說。如你所見,這是半句話,但賀芳確確實實就吐了
這麼半句。等了半天不見下半句,我只好起身告辭。老賀總算開口了,她扶扶眼
鏡說:「這樣,週末要沒事兒到家裡吃個便飯,咋樣?」她用命令的口吻說了個
疑問句,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表達她邀請的誠摯。老天在上。

  四級考試還算順利,簡單說就是該填的空我都給填了上去,至於能不能過那
就非人力所及也。陳瑤當然、必然、決然沒問題,所以在排練房的一下午她都難
免趾高氣揚、小人得志啊。當天晚上,確切說是五點半左右,我便動身往老賀家
而去。同上次一樣,李闕如在褸下候著,他不耐煩地吸著一支煙,大老遠就沖我
招手。平陽凜冽的北風手法嫺熟地撫起那頭飄逸的雞巴毛,他不由縮了縮脖子,
於是不耐煩便在這個冬日傍晚變得生動起來。上樓時,李闕如質問我是不是爬過
來的。當然不是,我只能如實回答。李闕如很失望,他近乎羞憤地說:「媽個屄
的,凍死我了!」我平和地表示我又不是不認識他家,「實際上閉著眼我也能摸
到」。李闕如「靠」了一聲,半晌——拐過一截樓梯,又「啊」地喊亮了聲控燈
後——才說:「還不是我媽,真雞巴事兒多。」或許他說得對,我真想點頭表示
贊同。但事實上,我當然只能轉移話題。我說:「這週末你也沒個活動?」李闕
如的反應想必諸位也能猜到,他先是「靠」了一聲,接著甩了甩雞巴毛,繼而—
—他搗我一拳,開始列舉有多少香豔刺激的活動在等著他。他甚至提到某位三流
女星的名字,說運氣好的話,興許能來一炮。至於是不是重名,我可就說不好了。
我只是問他有這等好事為啥不去。這時我倆已經站在玄關口了,老賀打廚房走了
出來,李闕如說:「再好的事兒幹多了也嫌煩啊。」這麼說著,他像個美國人那
樣聳了聳肩——不,加拿大人。

  老賀一身大紅色的睡衣睡褲,看來今天是沒參加啥學術會議,她招呼我坐下
後就回廚房忙活了。接待客人的工作自然留給了李闕如。事實上她囑咐兒子給我
接杯水來著。於是李闕如就給我接了一杯水,完了還讓了一根軟中華過來。略一
猶豫,我就接到了手裡。然而不等點上,老賀就伸了個腦袋出來:「抽煙出去抽!」
我只好笑笑。軟中華在手裡輾轉片刻,終究還是回到了茶几上。老賀不甘寂寞地
又來了一句:「抽不抽我管不著,別讓我瞅見你們抽!」李闕如「靠」了一聲,
說抽根煙咋了。但老賀壓根沒搭理他,他手裡的煙也沒敢點上——當然,從他傳
達給我的面部資訊和肢體語言來看,是不屑於點上。老牛逼了。不讓抽煙,那喝
酒總可以吧?悄無聲息,李闕如就倒了兩杯洋酒。「XO,」他說,「九七年的。」
廚房裡一陣砰砰響,老賀也不知聽到沒。可搞不好為什麼,我老覺得她「切」了
一聲。半杯酒下肚,我便飄忽起來。可這飯都還沒吃,真是讓人過意不去。扯了
兩句蛋後,李闕如站起身來,甩甩雞巴毛就進了廚房。他臉蛋紅撲撲的,像個紅
富士蘋果。老賀對兒子說了句什麼,後者一如既往——不耐煩。像任何一個彬彬
有禮的客人那樣,我沖廚房喊了一嗓子:「可以啦可以啦,差不多就行啦,再多
該吃不完啦!」至於老賀在做啥菜、做了幾道、還有幾道沒做,我當然一無所知。
我只是覺得自己盡到了一介客人該盡的義務。

  科教頻道裡趙忠祥在講蛇,各種各樣的蛇。我在沙發上癱了好一會兒也不見
人出來。廚房裡時而叮噹作響,時而悄無聲息,時而又傳來母子倆模模糊糊的說
話聲。等趙忠祥老師把屄裝得差不多了,我便起身朝廚房踱去——哪怕出於禮貌,
你也不能獨個兒在客廳裡逍遙快活。出乎意料,又理所當然地,李闕如正蹲地上
擇蒜薹。見我進來,他眼皮翻翻就又垂了下去。興許還嗯了一聲,天曉得。他媽
背對著我在托藕夾——老賀要是我媽,我會建議她多運動運動,此中年婦女膚色
白皙,肉卻鬆弛得像醒好的麵團。砂鍋裡咕嘟作響,炒鍋裡油香四溢,我裝模作
樣地吸了口氣,又盡了一次客人該盡的義務。老賀問我是不是餓了,說一會兒就
好。可能是油鍋都要炸了,說這話時她甚至沒空回過頭來。不可避免地,當第一
塊藕夾在熱油裡翻滾開來時,我已蹲地上擇起了蒜薹。李闕如的手真白啊,圓潤
光滑,可以說,這是一雙貴婦般的手。但擇蒜薹並不需要這樣一雙手,所以單論
擇菜的嫺熟度,我倒有信心略勝一籌。大概擇了五六根,李闕如總算開腔了,他
說:「靠,你不用擇。」我笑笑說沒事。老賀也伺機扭過臉來:「嚴林你不用染
手。」這麼說著她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一臉嚴肅,不容拒絕。我只好把自己從
煩人的家務中解放了出來。與此同時,老賀又說:「你也不用擇,夠吃了,你倆
該哪兒待著就上哪兒待著去。」對他媽的命令李闕如沒有發表任何意見,而是緊
隨著我洗了洗手。再次在客廳裡坐下時,他才說:「靠。」

  李闕如點上了煙,我也只好點上了煙。緊接著,他又倒上了酒,略一猶豫,
我覺得再喝點也沒啥不好。於是我倆邊抽煙,邊喝酒。話卻不多(老實說,面對
那頭華麗的雞巴毛,我真不知該說點什麼好)。先是英語四六級,再是留學生活,
後來就談到了陳晨的車。當然,是李闕如在談。他說陳晨最近搞了一部進口車,
保時捷911,別提有朵拉風啦。「PorscheSTurbo,今年剛出的,450馬力,零到一
百邁加速只用4。2秒,你說夠不夠勁兒!」聽起來很牛逼的樣子,至於夠不夠勁
兒,我也沒這個概念。簡單點,直接說多少錢吧,我真想這麼告訴他。他說上周
末他們在平河灘的雪地裡爽了一下,他也試了試,別提有多帶勁兒啦。「直接加
速到三百邁,簡直跟飛一樣,XXX那幫逼口水都掉下來了!」雖然不知道XXX是誰,
但得承認,再這麼下去我的口水也要掉下來了——己近六點,廚房裡發生的一切
勾人斷腸。李闕如卻不為所動。他抿口酒,甩甩雞巴毛,繼續說:「不過陳晨這
麼招搖,也幸虧他大伯不知道,不然哪饒得了他?」

  「他大伯誰啊?」

  「你不知道?靠!」他撇著鮮紅的厚嘴唇,於是它們看起來就更厚了,沒准
兒能掛油壺。

  「靠!」我只好說。

  「陳建國脾氣可不太好,管陳晨那叫一個嚴。」李闕如壓低聲音。

  「是吧?」

  「那可不……」他甩甩雞巴毛,努努嘴,卻沒了音。真是急死個人。彈了兩
下玻璃杯後,李闕如往沙發上一靠,嗓音也隨之一揚:「想給我送車的多了去了,
我也就沒要,去年就有人送我法拉利360,還有蘭博基尼LP640,LP640知道吧?」

  我搖搖頭。

  「蝙蝠啊,Murcielago!640馬力,零到一百邁3。4秒!」他像是要飛起來。

  不幸的是,老賀一把給他拽了下去。她端了個砂鍋出來,邊走邊說:「別聽
他瞎扯,吃飯!」放下砂鍋後,她又說:「就你爹那點出息,你也好意思給他惹
麻煩?」李闕如紅著臉撇了下嘴。老賀徑直返回廚房,半晌又撂出來一句:「不
讓抽煙不讓抽煙,聽不懂?」

  眼下這套房三室一廳,一百一十平,九三年分的,除了樣式老點、光線暗點,
其他各方面都挺不錯,何況還在大學校園裡。老賀說新區教師住宅樓在建,屆時
還能買一套,一平也就七八百塊。說這話時,她瞥了李闕如一眼。我以為後者沒
啥意見。不想費了好大勁,他吐了塊排骨出來,說:「你不用操我心。」如此決
絕而斬釘截鐵,加個「靠」就完美了。老賀置若罔聞,只是叮囑我快吃。李闕如
埋著個腦袋,良久咕噥道:「他手裡又不是沒房。」說不好為什麼,我突然就想
到了鄭歡歡的話,登時便渾身不自在起來。

                * * *

  周日一大早我就見到了傳說中的跑車。淺灰色,又寬又扁(也有可能是因為
寬所以才顯得扁),加上圓形車頭燈,簡直像只戴了眼鏡的蛤蟆。當時我正同幾
個呆逼有氣無力地走在校園兩側的甬道上。邊走,我們邊往嘴裡塞著包子,山寨
狗不理,一塊錢五個。之所以有氣無力,是因為昨晚上已經耗光了小夥子們的所
有精力。打老賀家回來後,在呆逼們的盛情邀請下,我只好去打了個通宵夜市。
一如既往,搞了幾盤冰封王座大家便開始自得其樂。神使鬼差,不等下完電驢,
我就再次搜起了windowsXP管理員密碼的破解方法,有點不厭其煩。

  事實上一連幾天牛秀琴的隱藏盤符都在我腦海裡縈繞不去。這種感覺怎麼說
呢,就像你從飯裡吃了只蒼蠅出來,或者再準確點,食堂餐桌上被人擺了一盤黑
粗油亮的屎橛子,危及性命肯定不至於,但正常人一時半會兒還真緩不過來。我
就有些緩不過來。那天下午牛秀琴進來時,我正在軟盟的系統專區裡轉悠。她問
我幹啥呢,該不是幹啥壞事兒呢吧。我說就瞎看看。她嬌笑著警告我別看那些亂
七八糟的東西,中了毒可就麻煩了。而我這個最怕麻煩的人在搞定windows登陸密
碼這件事上卻有點孜孜不倦。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那個焦糊彌漫的冬日夜晚,
在呆逼們大打飛機之時,我用隨身攜帶的512兆U盤做了個老毛桃PE。

  經小心測試,不但破解了登陸密碼,連網吧的萬象管理系統也一併破解了。
略嚇人。


  保時捷的出現也略嚇人。身後的楊剛突然喊了一聲:「靠,保時捷!」那種
口氣你知道,像一個在黑暗中蹉跎太久的人迎來了第一絲曙光。加上口乾舌燥,
這聲音難免龜裂多褶,連校園裡的麻雀都驚得飛了起來。我一回頭就看到了那只
淺灰色的蛤蟆,頓時便想到了陳晨。蛤蟆放慢速度,隨後嘟一聲停了下來。車窗
下移,果然是陳晨。而一旁坐著的居然是李俊奇的大奶女友,因為坐在豪華跑車
裡,所以她的奶子顯得更大了。對這種開放式的性關係我並不驚訝,我只是覺得
大胸的立體感愈加強烈,這種強烈深深地震住了我,是的,起碼我是這麼認為的。
大胸女沖我笑了笑,我也沖她笑了笑。陳晨問我們幹啥去了,我如實回答,如你
所知,答案讓人有些不好意思。他又問我錄音的事咋樣了,我說最近在加緊排練,
他說了聲好就搖下了車窗。然而保時捷沒跑多遠又停了下來。等我們走過去,陳
晨就把沈豔茹的手機號給了我,他說這事還得我們積極點。於是隔著豪車的窗戶,
我用冰冷的手記下了白毛衣的手機號。奇怪的是,我並沒有陳晨的號碼,他大概
也沒有我的。關於這貨我有倆疑問,第一,他有沒有駕照?第二,胳膊好得是不
是略快了點?第一個問題當然沒法問,所以我問了第二個。我說:「你胳膊好了
啊?」他愣了下,隨之哦了一聲。怎麼說呢,我權當是受寵若驚了。

  樂隊的外聯一直是大波在跑,所以理所當然,我把白毛衣的手機號給了他。
大波卻拒絕了。是斬釘截鐵地拒絕,任我軟硬兼施,他老毫不動搖。實在沒辦法,
我說我們是螺絲釘,他是發動機。大波總算露出了淫蕩的笑容,但立場依舊堅定,
他說正忙著畢業考試,焦頭爛額的,光那個聲樂課都能把他玩死。真他媽納悶我
們的主唱高材生啥時候開始擔心聲樂課了。看來只能由我挺身而出去承擔起傳播
青年文化的重任了,真是令人悲傷。臨走,大波問我從哪兒搞到的手機號,緊接
著他又不屑地表示這種院領導的聯繫方式想弄到手也容易得很。恕我直言,這話
讓人沒法接,我只能「靠」了一聲。「還是你那個啥老鄉吧?」大波笑笑。

  我只好攤了攤手。

  「也是藝術學院的?」

  我繼續攤了攤手。

  「官二代吧?」

  「靠!」我不得不正視了大波一眼,「你咋知道?」

  「一看就是個衙內嘛,這種傻逼哥見多了。」他操起盤子裡的紅薯片,一時
嘎嘣脆響。

  十一月十三母親生日,正好是陽曆十二月二十四號。儘管有陳瑤當軍師,買
禮物這事也是傷透了腦筋。在市區各大商場殺了一個來回後,最終由陳瑤定奪,
買了條羊毛圍巾。當然,她老還建議在平海訂束粉色康乃馨,被我委婉地謝絕。
我覺得送花什麼的太過誇張,彌漫著一股浪漫主義表演欲,讓人起雞皮疙瘩。陳
瑤爭辯說康乃馨代表母愛哦,我說你給你媽送過嗎,她就不吭聲了。如你所見,
想和做是兩回事兒。平安夜演出不少,各校、甚至各院系都有自己的節目,在電
音論壇搶奪西操場大舞臺失敗後,我們自得其樂地去了X大西門的Livehouse。雖
然都是無償演出,但好歹這裡供應免費酒水。演出開始前我給母親去了個電話,
她剛到家。「今兒個還這麼忙啊?」

  「今兒個咋,啥特殊日子?」母親語氣平常。

  「那是我記錯了?」

  「嗯。」

  「那禮物咋辦?退回去?」

  「光聽你說,就是不見影兒。」母親笑了起來。她說中午請全劇團吃了個飯,
晚飯就在家裡吃,「你奶奶剛出院,要出去也不方便」。不過父親難得地下了一
次廚,據說是跟著小舅學藝多日。這麼說著,她長吐了一口氣。

  「咋了?」

  「沒事兒,有點小感冒,」母親笑笑,「你呀,能記著媽就知足了,還買啥
禮物,花那冤枉錢。」

  平安夜之後,天終於放晴了。是真正的晴,陽光從藍天上淌下來,你幾乎能
聽到它流動的聲音。老天爺卻有點不甘寂寞。就在二十六號淩晨,印度洋上迎來
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海嘯。所謂前所未有,第一是在此之前,我們從未聽說過
「海嘯」這種東西;第二是,當旋風般的巨浪在各路媒體前歡騰時,往常那些冷
冰冰的數字總算讓呆逼們感到了那麼一絲凜冽。當然,該吃吃,該睡睡,該打飛
機打飛機,別人的苦難總不至於讓我們喪失活著的樂趣。我們唯一的優點就是真
誠,如果有優點的話。迄今為止,印度洋海嘯最令人遺憾的一則新聞是關於成龍
大哥的,據說海嘯發生時他就在馬爾地夫海灘上——「日他媽的,咋沒淹死丫挺
的!」呆逼們說。總之,整整一天,所到之處人們無不在談論海嘯。空氣中那些
躍躍欲試的興奮甚至有了點零三年非典時的意思。真是不可思議。

  當晚月朗星稀,我和陳瑤打操場散步歸來時腳步飛快,悶聲不響。倒不是說
咱們在掂著腳尖走路,而是說出於某種原因,我倆統統閉上嘴巴,誓死不吭。這
個原因嘛,很簡單,你也可以回答一下:像我們這樣的窮人,到底有沒有資格為
災區人民捐款?這完全是個現實性問題,但陳瑤覺得我殘酷冷血,那我也只好覺
得她愛心氾濫了。就在東操場北側甬道的拐彎處,我們險些撞上兩個人。真要
「撞上」也不容易,我的意思是,大地如此廣闊,大家何必把黑乎乎的影子交疊
一起、糾纏不清呢?來人一男一女,女的香水味濃烈,在這樣一個冰凍的銀色夜
晚也毫不收斂。就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女人「咦」了一聲。或許我也「咦」了
一聲,這個真說不好,畢竟眼神就那麼一滯。又往前走了兩三步,我才停了下來。
女人也扭過臉來,過了一兩秒,她叫了聲「林林」。如你所料,正是牛秀琴。她
穿著件黑貂,戴著帽子,裹得嚴嚴實實。男的一身黑呢子大衣,小平頭,捂著個
白口罩,眉目間有些眼熟。我以為牛秀琴會簡單介紹一下,然而並沒有,她只是
笑笑說這大晚上的出來散步,也不嫌冷。我實在不知說點什麼好。而牛秀琴也沒
糾纏下去,她說她有事兒要先走,回頭再說。「那個誰,老姨走了啊。」隔著兩
步遠,她沖陳瑤揮了揮手。老實說,要不是陳瑤嘴巴緊閉的樣子,我真覺得這是
一場夢。

  建宇大火在印度洋大海嘯泛起的口水中塵埃落定。如行政法老師所說,確實
處理了幾個人:三個保溫材料質檢員,兩個專案施工監理,一個專案執行經理,
一個副總經理,兩個城建局科長、一個副處,連物業公司老總都被獻上了祭壇。
而被立案調查並提起公訴的攏共五個人,物業公司老總依舊沒能跑掉。老賀說這
貨起碼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值得一提的是,以上名單中並沒有「梁致遠」。這是
好是壞,我也說不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許久未見,我竟有點懷念那個三千張
老牛皮了。或許,我懷念的只是一種確定性也說不定。好吧,無論如何,零五年
就要來了。
作者: jh8088    時間: 2021-7-6 14:52

第五十四章

似乎直到進了社區母親才想起陳瑤,她問我咋一個人回來了。說這話時,她撇過臉來,嘴角總算蕩開一抹柔和的弧度。大概是沒怎麼化妝,母親臉色有些蒼白,右眼坡甚至略顯浮腫,只有塗了裸色唇膏的雙唇亮晶晶的,生動依舊。她暢懷穿了件中長款黑羽絨,難得地紮了個馬尾——潦草,卻一如記憶中那樣一絲不苟,你能看到光潔的額頭上方因緊繃而發白的頭皮。然而說不上為什麼,這種緊繃讓我沒由來地心生警惕,一時竟無言以對。“咋了?”母親找著車位,也不看我,“吵架了?”

“哪能啊。”我下意識地揉揉眼,從鼻孔裡響亮地噴出一口氣。

母親嗯了聲,也沒細問。甚至她有沒有“嗯”,我都說不好。這讓我頗感意外,準備好的長篇說辭瞬間變得荒唐可笑。直到熄了火,她才扭臉沖我笑了笑。已近正午,蟹黃般黏稠的陽光透過茶色玻璃變成了淡寡的魚肚白。在這種皺巴巴的、如同被水浸泡過的光線中,連母親的笑都變得淡寡起來。於是唇瓣上僅有的那抹亮色也透出了幾分暗淡。

其實這一路上,母親攏共也沒笑幾次。第一次是住長途站大門口,一如以往,她俏生生地站著,見我出來便招了招手;第二次是駛上了環城路,我問她生日禮物收到沒,她笑笑說都戴兩天了,末了誇我眼光還不賴。後兩次如你所見。甚至——我突然意識到,除了談到奶奶的病情和接了兩通電話外,她的話也不多。當我那些省城大學裡稀奇古怪而又故作誇張的見聞潮水般湧出時,母親也只是嗯了幾聲,像是托塔天王擺開了架勢,風風雨雨無異於屎尿口水。“咋了?”我挺挺脊樑,終於問道。

“啊?”母親攏攏耳畔並不存在的髮絲,隨即笑了笑,“沒咋啊,你說說你,放個假連床單被罩也不捎回來,鬼知道你那床咋下得去身子。”這麼說著,她剜了我一眼。這是2004年的最後一天,晴,多雲,攝氏零下十六度。

至於陳瑤,誰也沒料到為災區獻愛心引發的冷戰會一連持續好幾天。可怕的是,我樂於這樣。倒不是說鄙人心理變態,而是事情已然如此,且看它如何發展吧。最起碼,在北國漫無盡頭的冬日裡,這種莫名其妙的對峙為心緒不寧的我帶來了那麼一絲樂趣——好吧,歸根結底,還是心理變態。上次陳瑤來平海時,母親就約她元旦再來玩,這次耶誕節算是發出了正式邀請。去哪兒玩呢?平河灘看看冰雕啦,原始森林瞧瞧霧松啦,好玩的地方多去了。我說,這逢年過節的,你們這第三產業可不忙得要死啊?母親說,一年這一次空還抽不出來?放心來吧。按她的計畫,是全家出遊,包括整日與豬、魚作伴的父親。當然,很遺憾,奶奶被排除在外。術後兩周不到,她老就出了院,因為父母皆忙,只好請了個護工。奶奶原本指望某位遠方表親來照顧她,如你所料,被母親殘忍地謝絕了。要我說,謝絕得好。

如母親所說,父親在家。確切說是坐在客廳沙發上,看我回來就說:“回來了。”這麼說著,他站起身來,向門口走了兩步,然後——猛然立定不動了。他頭髮亂糟糟的,像個老鴰窩。於是他就搔搔老鴰窩,笑笑說:“給你倒杯開水去。”

我問奶奶呢。父親回頭“哦”了一聲,但還是母親搶先開口了,她站在地毯的東北角上,把鑰匙晃得叮噹響:“睡著了吧,你不會看看去?”於是我就看看去。如她所說,確實睡著了,一如既往,頭髮花白,但氣色不錯,發福的臉蛋在緊繃中容光煥發。這光澤,與乾枯的頭髮、與周遭的氣味形成一種巨大反差。然而毫無辦法,冬天就是這樣,要麼忍受寒冷,要麼就得嘗嘗生活、甚至生命的味道。

“睡著了吧?”母親脫去羽絨服,露出纖細腰身。

我點點頭,然後不受控制地說:“屋裡悶。”

母親扭身進了主臥,也不知聽到沒。父親還是坐在沙發上,左首茶几上立著個保溫杯,正冒熱氣。於是我就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電視裡是什麼新年詩會,裝模作樣的,和小學語文課不相上下,老實說,我煩死了這套陳腔濫調。但父親看得極其認真。他右手托著下巴,時不時還要跟著念叨兩聲。老天在上。邊喝水,我邊和我親愛的爸爸聊了幾句。我問他今天沒去養豬場,他說沒。他問我冷不冷,我說就那樣。然後我倆就笑了起來。再然後似乎就沒話可說了,父親便自作主張地把奶奶的情況又通報了一遍。半杯熱水喝得人大汗涔涔,我拎起背包,沖臥室揚了揚下巴。父親點了點頭。在我握住門把手時,他說:“昨兒個你媽剛把被子給你曬了曬。”

等我打臥室出來,客廳裡竟沒了人。保溫茶杯還在,依舊冒著熱氣。父母臥室門戶緊閉,悄無聲息——起碼在朱軍令人作嘔的閹豬聲中,我沒能聽到任何響動。倚著沙發背欣賞了會兒聲情並茂的豬叫,我終究還是不甘心地換了幾個台。遺憾的是今天沒播NBA,而是美國的一個什麼牛仔運動,挺搞笑的。沒兩分鐘,奶奶就在屋裡叫開了,她問我回來沒。等我現身於面前,她老便拍拍身下的醫療氣墊,抱怨再這麼躺下去真能把她給活活憋死。“唉呀媽呀,不行了,不行了!”她近乎掙扎著說。但沒有辦法,該憋還得憋,除非不想要腿。我問奶奶每天的康復功課都做了沒,她誠惶誠恐地表示做了,然後說護工太凶,“就跟那誰家的兒媳婦一樣,真能把人吃嘍”。就這捏肩拍背的功夫,她的生活感悟機關槍一樣把我打成了個馬蜂窩。

在奶奶酣暢淋漓之際,母親推門進來問她解手不。正爽著呢,真想解手,她老也沒空。母親笑笑,問我晌午想吃點啥。我說隨便,啥都行。她也沒說什麼,就那麼倚在門邊,雙手抱臂看了好一會兒。母親啥時候離開的,我也說不好,就像她的到來一樣,無聲無息。直到父母房間傳來說話聲,我才確切地意識到她已不在屋裡了。然而父母的說話聲有些大,也不能說“大”,應該是“吵”,你知道的,口氣有點沖,仿佛波浪拍打著礁石,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兒在節節攀升。我不得不趁奶奶說話的間隙豎起了耳朵。就這遲疑的當口,交談聲己變得激烈起來。父親說了句什麼就沒了音。母親的聲音卻越發高亢。隔著幾道牆,聲波呼嘯而來,毛茸茸的,龐大而又尖細。我心裡突然就“咯噔”了一下。真真切切,我聽到母親說:我還錯怪你了?奶奶顯然也覺察到了端倪,她梗著脖子,雙目圓睜——恕我直言,像個正在被電擊的嬰兒。“吵啥吵,”她揮舞著胳膊,“有啥話不能好好說?”也許是氣流受阻,奶奶聲音奶聲奶氣的,說不出的滑稽可笑。忍無可忍,我沖進了客廳。

奇怪的是,“交談聲”並沒有清晰多少。或許他們在刻意壓制。但母親乾澀緊繃的嗓音還是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

“……不想聽你說這些!”

“跟他說去!”

“跟他說啊,跟我說幹啥?”

“保證個屁啊保證?”

父親的聲音嗡嗡嗡的,像個小功率電頻發射器,具體說了些什麼,壓根聽不清。我真懷疑他用的是不是腹語。當然,這一點無關緊要,甚至父親有沒有說話都無關緊要。我站在客廳正中,埋伏於央視體育解說員不尷不尬的槍林彈雨下,石化般再也挪不動半步。橘黃色的臥室木門上倒掛著個福字,紅黃相間,那是母親利用閒暇時間在辦公室一針一線勾出來的。此刻它輕輕擺動著短穗,仿佛被什麼驚擾了美夢。而陽光邁過露臺,在客廳南牆上癱下半個身子,於一片鬆軟中熠熠生輝。我一眼望過去就看到了藍天。很藍。雖然有大朵大朵的雲,依舊很藍。藍得令人驚歎。就在這片鬆軟和清澈中,父親又說了句什麼,帶著股老牛喘氣般的強勁兒。房間裡更安靜了。央視解說員索性結巴起來。“啥意思?”母親聲音輕輕的,像是剛打睡夢中醒來。

父親沒吭聲。或者我們假設他沒吭聲。因為緊接著室內“嘭”地一聲脆響,宛若奏起了禮炮。與此同時,母親說:“啥意思嚴和平?”還是很輕,卻像是用盡了全部力氣,你一聽就知道。父親仍然沒吭聲。或者我們再次假設他沒吭聲。因為一番喘息的間隙,室內同時響起了很多“嘭”,也不光是“嘭”,興許摻雜著“咣當”、“啪”、“叮噹”如此等等吧。像是搓麻將,或者下餃子,再或者坦克碾壓人群,一種規模效應,排山倒海的感覺。我盯著牛背上四仰八叉的鄉巴佬愣了好半晌。要說吵架拌嘴,父母未必比其他夫妻少。但劈劈啪啪摔東西在我印象裡不說沒有吧,也並不多見,起碼就我親眼目睹來說,是個零。等鄉巴佬終於在唏噓和叫嚷中摔下牛背時,我快步走向父母臥室,片刻後叩響了房門。很有禮貌。裡面立馬沒了音——興許有粗重的喘息,我也說不好。接著就是漫長的等待。良久,我聽到了母親的抽泣。輕巧,遲疑。像是雨後荷葉上的水珠,圓潤飽滿,誰也說不準它會在哪一陣風中滾下那麼一粒。

我再次叩響了房門,粗魯了許多。這下連荷葉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豎起耳朵,裡面悄無聲息。我叫了聲媽,沒人應聲。我擰了擰把手,反鎖住了。我說爸,依舊沒人應聲。於是我就放棄了。面壁般,我呆立著,對著木門,對著輕輕晃動的倒“福”。我多想抽根煙啊。屋裡的兩人像是消失一般,杜絕了任何生物活動的跡象,這麼多年來我從未發現他們竟有如此能耐。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捕捉到了父親的歎氣聲,粗啞得像倒掛的肉豬喘出的最後一口氣。一陣嘩啦嘩啦響,母親飛快的腳步聲,持續了十幾秒後,鎖簧發出一聲愉悅的呻吟。門開了。母親拎著包沖了出來,臉頰通紅,面無表情。一溜風似地,她攜著一抹馨香從我面前飄過,令人手足無措。我往屋內瞄了一眼,沒看到父親,也沒看到想像中的一片狼藉。母親在玄關口換鞋,先是屈膝彎腰,後來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費力地往腳上套著靴子,任我喊了兩聲媽都無動於衷。我默默走過去,挨著她蹲了下來。我能看到那光潔的額頭上沁出的細密汗水。我捉住了她的臂彎,然後是手。母親頓了一下,總算瞥了我一眼。那兩汪飽滿的湖水天旋地轉。她迅速低下頭,又把臉歪向右側,卻再次神經質地垂了下去。“不行了,不行了,”她說,“再這麼憋著真要把你媽憋死了。”這麼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真的掉了下來,熱乎乎的,砸在我的手背上。從小到大,絕無僅有。我攥著那只小手,用力吸了吸鼻子。

半響我才問咋了。這時母親已在右胳膊上擦乾眼淚,順利地穿上了另一隻靴子。她悶聲不響地站起身來,抓住羽絨服就扭身去開大門。我只好死死按在了門鎖上。母親垂著頭,輕輕說:“鬆開。”於是我就松了手。一股清冽的冷風襲來,我貪婪地喘了口氣。就這一刹那,我才瞥見父親站在身後,就在主臥門口一動不動,像棵生長多年的榆木。奶奶的聲音也適時地傳了過來,饑渴地灌進我失聰多年的耳朵。她說:“啥話不能好好說,啊,有啥話不能好好說?”拿腔捏調,抑揚頓挫,真真跟唱戲一樣。而我己顧不得這許多。在樓道裡我總算喊住了母親。她邊穿衣服邊往下奔,我吼了聲“到底咋了”,她才停了下來。“到底咋回事兒?”我攥住扶手,輕聲說。

馬尾晃了晃,母親撇過臉來。是時,通過旋轉的樓梯口,伴著小孩的鬼叫,樓上傳來一嗓子空曠雄厚的女聲:“不吃飯是吧?不吃飯是吧? 一會兒喊餓我不打死你個屄崽子!”顯然母親也聽到了,她垂下眼皮,說:“問你爸去。”

不可控制地,我猛一哆嗦。霎那間,蔣嬸白白胖胖的身子,海飛絲,頂樓門廊下乾枯的死蝙蝠,所有這一切像再也遏制不住的酸水從我胃裡翻湧上來。我不得不喘了幾口氣。而母親抬腳就走。我緊追兩步,問:“你去哪兒?”她好歹停了下來。隔著樓梯拐角,我越過母親腦袋盯著她身後白牆上的紅色汙跡說:“別跟他一般見識。”是的,我是這麼說的。我也不搞懂為什麼要這麼說,它就這麼恰如其分地蹦了出來,我別無選擇。

母親扭臉瞅了我半晌,最後拎了拎包說:“烏鴉別說豬黑。”

在樓道裡呆了許久我才哆哆嗦嗦地回了家。父親在客廳裡坐著,依舊是新年詩會,至於他老有沒有看進去我就說不好了。奶奶還在屋裡嘮叨,說了些什麼只有老天爺知道。挨沙發坐了好一會兒,父親才問,你媽呢。我說不知道。於是話語權便又讓給了電視裡假模假式的主持人們。就這麼呆坐一陣,他問吃啥飯。搞不好為什麼,我突然就心頭火氣,謔地站起身來說:“不吃,還吃個屁飯!”父親仰起臉吃驚地看了我一眼。雖然目光旋即就垂了下去,肢體卻好半晌才恢復了動作——他雙手下滑,在兩側褲袋上徒勞地摸了摸。猶豫了下,我把兜裡那半盒紅梅給他撂了過去。晌午悶了點鹹米飯。在我印象中,這是除了炒雞蛋和下麵條外父親唯一會做的飯。至於排骨和小牛肉,他說得請教請教小舅,上次學藝不精,這次還是不動為妙。午飯奶奶倒吃得挺香,當然,免不了要聽她老抱怨——“和平也不知道咋回事兒,幹嘛老惹人生氣?”

“你媽啊,脾氣就是強,我看(她)也是越長越大了。”

“打是親罵是愛,哪有夫妻不吵架?孩兒都這麼大了,別太過就行!”

飯後父親就回了小禮莊,臨走打電話叫來了護工。三十來歲一媳婦兒,不黑不白,瘦瘦高高的,說起話來細聲細氣,天知道奶奶哪來那麼大怨氣。我躲房間裡給母親打電話,一連好幾個都是關機。一覺醒來,她竟回了個電話過來。或者確切說,母親打電話攪渾了我零四年的最後一個午覺。直截了當,她說她有事兒去林城,剛到。具體是啥事兒,她沒說,我當然也沒敢問。之後就是沉默。良久,母親問中午吃啥飯。我如實回答。她又問護工來了吧,我說嗯。隨後,母親就掛了電話。她說:“掛了。”就是這樣。或許有那麼一兩秒,體內有種衝動驅使我說點什麼,但不等話出口,字字句句便煙消雲散。而天不知啥時候陰了下來,我盯著窗外觸不可及的灰影發了會兒呆,然後就打了個老嗝。如你所料,鹹米飯有點不消化。

當晚幾個呆逼聚了聚,酩酊大醉。不知怎麼,我們就談起了原始森林。有呆逼說:“國際霧松節,牛逼啊,牛逼!”

“國際霧松節?”。王偉超哈哈大笑,火鍋裡的湯湯水水都要被顛得飛濺起來,“給你說,那雞巴玩意兒啊,保不齊是拿水槍亂呲出來的!”

“靠,有可能!”有人贊同。

“你又知道?你倒是呲一個看看?”有贊同就有反對。

老實說,王偉超這個觀點稍顯激進,但又深刻契合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實際情況,所以飯桌上立馬分成了兩派,一時爭論不休。而這個事除非親自呲一呲、比一比,也難有什麼令人信服的結論。在一眾面紅耳赤中,有人開始轉移話題,問那啥原始森林有誰去過了!

“我去過!”雖然搞不懂自己算不算去過,我還是挺身而出。

“咋樣?”

“還行吧。”

“肯定沒開發前好玩兒,以前老虎、狼、豹子、麅子啥都有。”有傻逼開始扳手指頭。

“吹牛逼呢,沒開發你去玩?”

“這你就不懂了,沒開發的才叫原始,建業他們這麼一搞,還有個屁玩頭?忽悠傻逼罷了!”

“媽個屄,這也是你們鋼廠開發的?”呆逼面向王偉超。

後者吐著煙圈兒,笑而不答,倒是另一個呆逼接了茬:“你以為呢,雞巴平海哪個項目陳家哥幾個不摻一腳啊!”

或許他說得對,我晃晃腦袋,感覺是時候放放水了。

一早起來,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原本大家還決定屈尊到原始森林走一遭,這下算是歡天喜地地泡了湯。王偉超不知從哪兒搞了兩杆鳥槍,呆逼們就興沖沖地跑去打野兔。然而沿著平河灘奔了十幾裡地,硬是屁也沒見著,沒準兒真是童年記憶出了岔子。就我們蹲在橋洞下烤火時,母親來了一個電話。她說大雪封山,可能這幾天都回不去。雖然知道林城多山,我還是問她啥山。“啥山?啥山哪知道,就是個山溝子唄。”

“跑那兒幹啥?”我躲開聒噪的傻逼們,終於問。

“有事兒唄。”

我清清嗓子,沒吭聲。倒不是賭氣,而是不知說點什麼好。

“趙XX還記得不?他就在這兒搞根雕。”

趙XX不應該說“記得”,應該說“知道”。當然,母親確實提過他幾次。算是評劇界的名人吧,編導過幾個著名的劇作,早年工過小生、賣過豆腐,當年吳祖光拍《花為媒》時他還在劇組跟過班,退休後聽說一門心思在搞什麼剪紙(忘了在哪家報紙上看到的訪談),現在倒好,又跟根雕杠上了。這老幹部藝術起來是不是太容易了?母親曾開玩笑說想請他出山,當個藝術顧問什麼的,眼下還是不是玩笑我也拿不准了。得知母親的消息後,父親情緒就穩定多了。但他決計不會跟我談一談,我自然也不會“問你爸去”。沒有原因,這就是事實,鐵一樣的事實。然而還是無法想像,我們父子身上會發生一個類似余華小說裡的故事。匪夷所思的噩夢。

如果蔣嬸是一個噩夢,或許牛秀琴也算一個。在焦頭爛額和忐忑不安中我幾乎忘記了這個人,直到2005年元月一號上午的一個電話。她盛情邀請我前去吃火鍋。百般猶豫,我還是去了。我以為自己沒啥興致,不想還是高估了大頭。在老姨罪惡誇張的淫聲浪語中,我一連射了兩次。即便如此,還是意猶未盡,我覺得自己真是完蛋了。搞完了牛秀琴讓我先洗,結果她中途又竄了進來。搓澡,洗頭。“瞅瞅老姨對你好不好,”她說,“對你老姨夫都不帶這樣的。”我搞不懂這話什麼意思,只好皺了皺眉。牛秀琴便在我襠下掏了一把:“逑樣,啥脾氣一天?不如你姓牛得了!”然而姓這種東西我說了也不算。

興許是饑腸轆轆使然,打浴室出來後我便快速穿戴整齊。非常快,以至於牛秀琴見了不免愣了愣。“喲!”她抖了抖奶子。我笑笑,自然而然地在電腦桌旁的黑色皮椅上坐了下來。甚至即興地,我兩手操兜,只用屁股就讓自己靈活地轉了一圈。牛秀琴坐到梳妝鏡前折騰了好半會兒頭髮。她說了句什麼,卻在吹風機的嗡嗡聲中消失不見。等她扭著屁股再次移位床上時,我問她上次去平陽幹啥了。當然,純屬瞎問,沒話找話。“管得多!”她一面攤開豐滿的胴體,一面撇了撇嘴。

“那哥們兒誰啊,戴白口罩那個?”我又轉了一圈,與此同時問道。

“嘖,咋回事兒你!”牛秀琴笑笑,冷不丁撂了個抱枕過來。

說來慚愧,我一個趔趄,險此把兜裡帶著體溫的U盤抖出來。太誇張了。

牛秀琴更誇張。她就這麼酥胸半露地躺在床上,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第一個是打給她兒子的,也就是冬冬。沒準兒那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瘦猴也在。她問他們在哪兒玩,吃飯沒,當然,不忘強調她很忙。第二個應該是工作上的事,逼逼叨叨的,很長。沒聽錯的話,提到了市籃球城的一個工程。還有第三個,可能是打給某個朋友,口氣隨意,老半天才崩出一句話,或許這個更長。在我覺得已到了忍耐的極限時,牛秀琴翻個身,指了指衣櫃。我小聲說:“啥?”

“啥,找個內衣唄,啥。”她聲音不高不低,但絲毫沒有要遮掩的意思。

於是我就去找內衣。在她的悉心指導下,我總算拎了套黑色蕾絲出來。然而還沒完,接過內衣後她突然拍拍腦袋(並沒有真拍),欠久腰說:“忘了都,給老姨來點乳液,勞駕!”

哪怕一百萬個不情願,我還是從數不清的瓶瓶罐罐中找出指定的一款給這老姨塗了上去。先後面,再前面。牛秀琴姿態悠閒地握著手機,笑吟吟地揮灑著目光,像塊隨時準備發酵的麵團。她大概試過一萬種減肥方法,最後得出結論說最有效的還是管住嘴。當然,這樣最省事兒。塗奶子時,她咯咯地笑,我真納悶電話那頭的人是如何忍受這樣一個交談物件的。緊接著,她岔開了腿。不可避免地,我看到她的屄。像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悠閒,牛秀琴伸腳在我的褲襠處搔了一把(確切說是搔在了左兜裡的U盤上)。與此同時,她又笑了起來:“別又不老實,啊?”老天在上。

好不容易掛了電話(是對方先掛的也說不定),牛秀琴問我午飯在家吃還是出去吃。我說都行。她說要在家吃還得出去買菜。我說那就出去吃吧,“不過,上次的紅酒燒牛肉真不賴”。是的,我是這麼說的。牛秀琴就白了我一眼:“早有盤算,還他媽裝模作樣!”費了一番功夫,她才穿戴整齊,出了門。牛秀琴一走,我就開了機。說不上為什麼,插入U盤時,滿手心都是汗。和設想的一樣,輕輕鬆松,40G的隱藏盤符像個羞答答的大姑娘般現于眼前。遺憾的是,設有分區密碼。這個說實話,早在意料之中。我為自己的執著深深感動。但密碼不好破。藍色進度條犯了羊癲瘋一樣,來來回回,沒完沒了。雖然房間裡並沒有掛鐘或者類似的玩意兒,我還是聽到了指針的“滴滴答答”。大概有個五六分鐘——也可能是十七八分,這個真說不好,樓梯上猛然傳來一溜兒腳步響。條件反射般,我立馬重啟了電腦。我感到自己頭髮都豎了起來,握住U盤的手都在輕輕發抖。

一瞬間,門被擰開。

“算了算了,這大冷天兒的,來來回回折騰老姨呢,”來人挎著包倚在門口說,“我看咱還是出去吧。吃火鍋,趕緊的!”

  第五十五章
  元月三號一晚上我都在搜羅加密知識,Google、Yahoo、百度,甚至在黑盟和軟盟上發帖求助。然而,收穫寥寥。目前市面上主流加密工具就那幾種,PGP、Turcrypt、Dekart privatedisk……一隻手都數得過來,但真正熟悉這套東西的卻沒幾個人,畢竟檔加密尚屬新興領域。不過共識還是有的,大多數仁兄認為除了xp本身的系統加密,其他加密工具暴力破解的可行性微乎其微,更不要說有些軟體支援雙演算法多重加密,甚至專門配有外儲式電子密匙。牛秀琴用的是哪一種我當然沒注意,事實上她用的什麼演算法我都說不好,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老姨沒用系統加密。xp的系統加密太弱,也因此即將推出的vista才專門搞了個bitlocker,算是與時俱進。總之,指望一個PE就能搞定一切,我果然還是太天真。當然,牛秀琴用的多半是付費產品,原因麼一一品質保證,操作簡單。這是我對一個想要保持身材卻憚於任何運動的人所能作出的最善意的推斷。
  後來黑盟有人留言,建議用間諜軟體什麼的,他甚至發站內信來問我到底是什麼玩意兒,“這麼大費周章”。是時,奶奶早己睡去,父親鬼頭鬼腦地進來催了一次後也回了屋。這樣一個寒冬夜晚,周遭是如此寂靜,以至於主機殼風扇的隆隆聲帶來一種盛夏的燥熱。於是我情不自禁地冒了一頭汗。雪還在下,毛線球一樣,可惜聽不見任何聲音。一陣煩躁突然潮水般湧來,幾秒種後我近乎氣急敗壞地關掉了流覽器。是的,我似乎這才發現白己在隱藏盤符上耗費了太多精力,此種病態的癡迷莫名其妙且毫無必要。事實上,牛秀琴的硬碟裡藏著什麼狗屁玩意兒與我何干?就這當口,手機響了。當陳瑤不哭不笑不緊不慢不冷不熱地問我準備給自己放幾天假時,我簡直有些痛恨自己了。她問我在家幹啥呢,愣了好好一會兒,我掃了眼桌上的相框說:“不知道。”元旦過後母親再沒來過電話,有時我也想打過去,卻總也摁不下那油乎乎的撥號鍵。我甚至迷迷糊糊地想,大雪封山是否連信號也會一併凍住?
  然而四號晚上剛吃完飯,母親便風塵僕僕地回來了。沒有任何徵兆,她徑直推門進來,攜著北國十年一遇不知疲倦的暴雪。我剛打奶奶屋出來,父親則躺在客廳沙發上,電視裡是新聞聯播,母親一聲不吭地換好鞋,繼續一聲不吭地回了臥室,整個過程眼簾低垂、目不斜視。興許是喝了點酒,好半晌父親才反應過來,他從沙發上彈起,像只大蝦蹦出了油鍋。隨後他看了看悄然閉合的門(倒“福”的短穗尚在兀自抖動),又看了看找。我迅速移開了目光,但很快,還是條件反射地朝倒“福”走去。敲了敲門,沒反應,當然,有聲音——窸窣聲,拉鍊聲,抽屜閉合,櫃門開啟。略一猶豫,我擰開了門把手。床上堆著些衣物,母親埋首在大衣櫃裡,輕撅著個屁股,藍色牛仔褲包裹著冬日豐熟的輪廓。我吸吸鼻子,輕咳了一聲。母親卻不為所動,像是沒聽見。好半晌,她才把自己從衣櫃裡拿了出來,依舊沒抬眼。疊了兩件衣服,她坐床上褪下了牛仔褲,拽褲腿時頗費了一番功夫,乃至腰間的一抹肉色亮得晃人眼睛。然後是薄絨褲。牛仔褲被撂在搖椅扶手上,褲腳些許泥濘,半條褲腿都是濕的。一旁的羽絨服也好不到哪兒去,一眼掃過去我便發現上面裂了道口子,蓬鬆的羽毛們探頭探腦,躍躍欲試。我一個跨步上前,掂起羽絨服四下瞅了瞅,與此同時叫了聲媽。母親總算瞥了我一眼,她提上薄絨褲說:“拾掇幾件衣服就走。”
  “去哪兒?”我揪著那條半尺來長的口子,像是為它的主人捂住了傷口。
  母親沒吭聲,而是扭身下了床。她腳光著,腳周一片通紅。衣服尚且如此,靴子什麼樣無需贅言。我又吸了吸鼻子,然後才發現父親不知啥時候進來了。他賊頭賊腦地喘著氣,雖在刻意壓制,但終歸比榆木要活潑上許多——一種新型的光合作用也說不定。我瞅瞅父親,又瞅瞅母親,之後便放下羽絨服走了出來,雖然我也拿不准給他倆留下空間是否明智。為了避嫌,帶上臥室門時,“砰”地一聲響。同樣為了避嫌,我把電視音量調得很大,乃至溫總理的眼鏡都差點被他慈祥的話語震得掉下來。他老在慷慨激昂地向印度洋海嘯的遇難者們表達祝福,可以說相當溫馨感人。當然,具體說-些什麼我不清楚,因為我豎著耳朵,起先還坐在沙發上,後來索性挪到了父母臥室門口。然而始終沒有什麼像樣的聲音,直到兩聲拉鍊響後,父親笑笑,叫了聲鳳蘭。母親沒說話,起碼我沒聽見。窸窸窣窣,拉鍊聲再次響起,間雜著腳步聲。半晌,父親聲音鬆弛下來,像初春蓬鬆的柳絮,他又叫了聲“鳳蘭”。但很快,他嗓音急轉而上:“這大晚上的,你又去哪兒?!”
  電光石火間,我迅速後撤。但門瞬間被擰開,母親挎著包,身後拉了個皮箱。我狼狽地穿好掙脫而出的右腳拖鞋,灰溜溜地退了兩步。我覺得自己的臉脹了起來,像個亟需放飛的氫氣球。母親顯然也愣了下,她嘴角撇了撇,終究沒發出聲音。父親也跟了出來,他一身秋衣秋褲,挺著肚子杵門口叉了會兒腰。這期間母親在玄關換好鞋,又回臥室拿了個包裝袋出來,打我們身邊經過時,父親終於說:“媽個屄的,你到底去哪兒!”母親壓根沒搭理他,徑直穿梭而過,掂起髒靴子,打包,放入皮箱,整個過程行雲流水,風般輕巧。片刻,父親喘口氣,快速朝門口沖去,肚皮都顛了幾顛。這道厚重的風讓我有些緊張,老實說,我不希望那些狗血影視劇中的肢體衝突發生在自己家裡。好在父親適時停下來,又叉上了腰,他小聲說了句什麼,低沉而隱秘。母親推開防盜門,扭過身來:“辦公室,還能去哪兒?”拎起背包,拉起皮箱後,她又說:“不想跟你吵,嚴和平。”毫無疑問,說這話時,那雙眸子在我身上也輕閃了一下。
  手忙腳亂地換好鞋,我緊隨母親走了出來。步入冷空氣中時,腦袋空空如也。父親應該在門口站了許久,進電梯的刹那還能聽到他的咳嗽聲。對不請自來的跟班母親倒也沒多大意見,事實上她沒作任何表示,任由我喊亮聲控燈後僵硬地戳在一旁,呼吸凝滯。在電梯尖銳的燈光下我不得不沖母親咳了兩聲,可惜未能奏效。我只好裹緊羽絨服,討好地說了幾句關於天氣的屁話。我說:“啊。”我說:“真冷啊。”我說:“也不知道這雪能下幾天?”母親總算哼了一聲,她通過鏡子瞥了我一眼。說不上為什麼,那兩汪湖水冰冷得令人詫異,一瞬間我甚至後悔下來了。出電梯時,母親問我去哪兒,我一把抓住行李箱,硬著頭皮說:“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是這麼想的,但沒能說出來,因為四五個鄰居魚貫而入,他們興奮地打著擺子,像是剛從冰雪世界歸來的什麼妖怪。母親沒去停車場,而是在冰天雪地中直奔社區門口。我問咋不開車,她也不答。直到坐在了計程車裡,她才說畢卡索還扔在林城山上,下不來。
  辦公樓的暖氣只供應到晚上九點,即便開著空調恐怕也有些冷。母親卻不以為然,她說過去沒暖氣沒空調也沒凍掉半根腳趾頭。我呆坐在沙發上,看她有條不紊地收拾床鋪,那飽滿燈光下的律動真是老天爺最偉大的創造。後來母親拉開櫃門,那條Gucci短裙和披肩猛然打腦袋裡蹦了出來,沒由來地,我一陣心慌意亂。直到母親叫我打點水,我才回過神來,她罵我整天呆頭呆腦是不是神經衰弱。我只好笑了笑。擦把臉,簡單拾掇了一下,母親挎上包說:“走。”我問去哪兒。她說:“吃飯。”是的,母親還沒吃晚飯,“一口水都沒喝”。我抱怨她怎麼跟小孩一樣,她難得笑笑說:“一路忙到現在,哪兒來的功夫吃飯?”我問這麼急著回來幹啥,母親也不答,走在白雪皚皚的商業街上時她才說:“劇團不用操心啊。”或許她說得對.但我覺得母親過於操心了。經過四天四夜的暴虐,雪已經小了許多,這會兒飄在我們頭上,像是羽絨服裡跑出來的劣質鴨絨。母親問我元旦放幾天假,我支支吾吾答不上來。她問我還上不上學了,我說明天就走唄。半晌,我吸吸鼻子,又說:“你不回來,我哪兒放心啊。”難得的甜言蜜語,當它們打嘴裡溜出來時,我也是大吃一驚,登時心裡怦怦直跳。而母親,只是哼了一聲。
  飯間母親問起奶奶的情況,我說很好啊。理所當然,誰也沒有提及父親,多麼古怪的默契。父母之間的事我從沒想過問,我沒問母親打算怎麼辦,沒問她準備在外面住多久,甚至任何會讓人聯想到這件事起因的東兩我都會主動遮罩掉。漩渦就在那裡,而我很可能是它的一部分,哪怕只是條尾巴也足以令人羞愧難當。母親叫了個牛犢火鍋,吃得人滿頭大汗。雖然之前一直在推脫晚飯吃得很飽,一旦操起筷子,那些僵硬扭捏和裝模作樣便迅速被拋諸腦後。母親問我這幾天都幹啥了。我笑笑,故作誇張地吸溜吸溜嘴,說啥都幹了。她瞥我一眼,隨後便沒了言語。周遭人聲鼎沸,水汽嫋嫋,某種密不透風的油膜將我們緊緊包裹。好半晌母親才開口,她只是叫來了服務員,說下面吧。待服務員離去,母親終於再次面向我,她讓我快點吃,說這大雪天計程車可不好找。在我埋頭苦幹時,她突然問:“這幾天也沒跟陳瑤聯繫?”
  或許是太過突然,我險些給噎住。猛灌幾口水,我才能說出話來,我說:“當然聯繫了!”
    母親努努嘴,卻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寄印傳奇》就響了起來。這通電話持續了許久,在我左顧右盼幾近不耐煩時母親才回來。她吩咐我五號早一點起來,說給找了趟去平陽的順風車。我能說什麼呢,我說好。
  再次踏入冰雪世界時,母親說:“年輕人要有自己的目標,不要老搞些亂七八糟的。”我瞥過去,她卻不看我,只是挽上我胳膊說:“帽子戴上。”於是我就戴上了帽子。我環顧周遭,燈紅酒綠,天空污濁得像幅褪色的水彩畫。這就是2005年元月四號二十一點十二分的平海。
  * * *
  雪一直沒能化完,於是陸敏和她傳說中的未婚夫便打平陽骯髒的雪地裡走來。濃痰般的天空糊在身後,使這對新人的笑容顯得愈加燦爛。准表姐夫個子不高(儘管陸敏穿著平底靴),濃眉小眼,方方正正的,總之一眼看上去,當兵的就該是這麼個模樣。唯一的例外是這個西北漢子難得地白淨,白淨得不像個西北漢子。關於這一點,後來私下談起時陳瑤說我這是醜陋的成見,是被陳忠實張藝謀等為代表的現象級傻逼文化帶到溝裡去了。她在陝西見的白面書生多了去了。“起碼,”她捏捏我的臉,“比你要強得多。”好吧。納悶的是,就這麼個潑婦,到了表姐嘴裡竟成了只應天上有的仙女。她甚至引述張鳳棠的話說林林撿了個大寶貝!“多般配”。對這些話,除了面紅耳赤,我也不好說些什麼。倒是對面的倆人才叫真般配,始終脊樑筆直,正襟危坐,讓我恨不得把自己也疊成個方塊。看得出他們很幸福。男方是個老兵,之前當特種兵時每天負重幾十斤,現在到地方上幹武警,“那是輕鬆太多了”。反倒是表姐說文化局的工作可不輕鬆,清閒是清閒,但應酬太多。陳瑤擠眉弄眼地說:“看來是個肥差。”大家都笑了起來,連沉默寡言的准表姐夫都難得地開了個玩笑,他說:“那可不,以後還有機會演電影呢。”
  元旦過後就到了一學期一度的衝刺階段,劃重點,頭懸樑,錐刺股。就這間隙,我還忙裡偷閒地見了兩次沈豔茹。倒不是我發神經,而是她托人帶話來約我們談談錄音規劃書問題。第一次是剛到半陽沒兩天,大波拉我到某城中村的幾角旮旯裡吃了頓狗肉,酒肉正酣,他告知錄音的事有進展了。我以為可以錄音了,不想他命令我第二天往三角樓去一趟。至於為什麼是我,他的理由是上次規劃書是我交的。沒有辦法,我只好跑了一趟——不過話雖如此,咱也未必多不情願,倒是大波,牛牛被我拽了去。他說要因此掛科延誤了畢業,他定將捏爆我的蛋。太殘暴了。沈老師在辦公室候著,白毛衣下的曲線生動得近乎完美。見我們進來,她便直奔主題。期間,時不時地,她要在手上的白瓷茶杯裡抿上一口。搞不好為什麼,那個動作很吸引人,我難免多瞅了兩眼。於是很快,白毛衣問我們要不要也來一杯。我忙紅臉搖頭,但還是問她喝的是啥。“花茶,瞎弄瞎喝。”她笑著說。
  “養生茶,美容養顏。”一直悶聲不響的大波冷不丁來了這麼一句,甕聲甕氣的(他老肯定用了鼻腔共鳴)。老實說,嚇我一跳,但也提醒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沈豔茹的年齡。是的,從履歷看,這位副院長怕是比老賀還要年長,但人看起來比母親都要年輕。我不得不想到了一個詞:駐顏有方。
  談話很愉快。沈老師說她雖沒聽過我們幾首歌,但只看歌詞就知道我們還是可以的。可惜這規劃書實在談不上什麼“規劃”。所以,她給我們提了好幾條建議。輕鬆的氛圍中,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問她跳的是啥舞。
  “啥子?”杏眼眨了眨,櫻桃小嘴輕薄紅潤,陶瓷茶杯在手中靈活地轉了轉。
  沒有半點猶豫,我按著桌角扭臀挺胯,學了下印象中的某個動作。我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這麼誇張。白毛衣就笑了起來,小手掩著嘴,茶杯都差點打翻。她說那叫bachata,翻譯過來就是情人之舞,一種南美雙人舞,在國際上不流行,在國內更是小眾中的小眾,她也是在英國學的,這幾年得閒一直在推廣這個舞蹈。當然,礙於國內環境,收效甚微。
  “這個舞吧,挺好的,”她說,“有空你們也可以學學呀。”
  打三角樓出來大波罵我是不是吃屎了,這麼騷。這個我也不清楚,甚至對此,我的驚訝程度並不亞於他老。不過我還是兩手捧胸浪笑著顛了顛,就像那裡真長著兩坨肉。大波“日”了聲就走了。我問規劃書咋辦,他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讓我自己搞定。
  然而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從二十來首作品中挑幾首精品很輕鬆,但要挑十一首差不多的,那就難於上青天了。我們討論過兩次,也沒拿出什麼好主意,規劃書只能一拖再拖。此種情況下,陳晨便作為一個信使出現了。這是北國一年裡少有的無球可打的日子,那幾位老鄉我也是許久未見。那天晚上陳晨直接現身於宿舍門口,和李闕如一道。我當然很驚訝,甚至有些窘迫,後者或許要歸功於暖氣中令人憂傷的腳臭味。他開門見山說節前就能錄音,過完年錄音室怕還有其他專案,所以——“規劃書啥的你們啥時候能搞定?”想都沒想,我說第二天就能搞定。於是他就替我約了個時間。日他媽的,真是謝謝他了。
  第二天臨行前我給白毛衣打電話確認了下,她說:“行,你來吧。”結果到了三角樓下,一眼我就看到了陳晨。他穿了身曼聯的冬季訓練服,兩手操兜站在正門前,像個吉祥物。搞不懂這是過於熱心還是咄咄逼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要錄音呢。在通往沈豔茹辦公室的漫長旅途裡,我倆也沒說幾句話,於是古老的木質地板呻吟得越發誇張。有那麼幾次我甚至覺得再這麼一腳下去,我們定會在猛然出現的窟窿裡應聲墜落。為了避免這種可怕的結果,我試著找了好幾次話頭。有一次我問那輛保時捷咋樣,他說:“還行啊,你要不要玩玩?”我趕忙搖頭,他說:“真的,不開玩笑。”起碼看起來很真誠,但我真不知說點什麼好。
  對修改後的規劃書沈豔茹還算滿意。不過鑒於她並不熟悉我們的作品,滿意不滿意的,都是虛的。這一點她也不否認,她說她不瞭解我們的音樂,但她瞭解小樣,“小樣就是精萃,要猛一點,不要考慮什麼多樣化複雜化系統化,不要考慮旋律,拿出你們最有特色那部分就夠了”。老實說,受益匪淺啊,哪怕我自詡聽過上百張國內外各色小樣——這等見識怕是超驗的。後來沈豔茹說:“你倆都是平海的吧?”她面對我,但談話對象顯然也包括在一旁沙發上埋頭摳手機的陳晨。我不明所以地應了聲,愣頭愣腦的,而陳晨只是抬頭往這邊瞥了一眼。
  “噢,老鄉。”沈老師笑了笑,用四川話說道。
  陳晨沒吭聲,我也不知說點什麼好。想了想,我說:“咱們學校平海人挺多的。”
  “是吧,咦——”白毛衣抿口茶,猛然單手叉腰挺了挺胸,語調隨著起伏的曲線一併上揚,“對了,那個……那個張老師是你媽吧?”
  “啊?”
  “張鳳蘭,搞劇團的,鳳舞劇團那個?”
  只覺玲瓏的白色曲線在眼前不斷放大,好半晌我才點了點頭。白毛衣馨香撲鼻,笑容可掬。陳晨又往這邊瞥了一眼,旋即注意力就回到了手機上。這位疑似多動症患者不間斷地抖著他的長腿,顯得無比怪誕,納悶的是現在我才發現。他的中分頭更長了,娘們兒一樣貼頭皮捋在耳後,這樣一來那張瘦削的臉便越發顯得蒼白。雖然知道不應該,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陳建軍,冬日開始變得炎熱。
  “挺好的,民營劇團,藝術劇團,你媽也是個女中豪傑。”
  “你咋知道……咋認識的?”我只能笑。
  “該認識自然就認識了,打聽得挺細!”白毛衣手捧茶杯踱了兩步,笑笑,“錄音這事兒先就這麼定啦?有啥子補充的,咱回頭再說,畢竟這考試啊,乃當頭大敵。”
  沈豔茹說的對,每逢此時節,傻逼們個個學得昏天暗地。我要是老天爺,定會為之日月無光。令人意外的是,考前一周,母親來了一次平陽。也沒提前打招呼,她徑直打電話來讓我喊上陳瑤,一起吃個飯。在我們夜以繼日地與寒冷和嶄新的教科書作鬥爭的過程中,這樣的一頓便飯無疑比家電下鄉還要溫暖人心。還是那家川菜館,老賀也在,這倒沒多讓人吃驚。但當老賀操著一口瀋陽普通話笑眯眯地問我複習得咋樣了時,一道陰影還是不免襲來,我甚至沒骨氣地想,倘若私下單跟老賀套套近乎,沒準兒能(否)套點題出來。當然,想想掛科的李闕如,瞬間一切都變得簡單明瞭起來。
  飯間我問母親幹啥來了,她說還是學校那點事兒,戲曲老師沒啥大問題.現代藝術老師還差幾個,這個師資問題開春前就得搞定,不然秋天正式開學就有的哭了。順嘴我就提到了沈豔茹,我說:“俺們學校有個藝術學院的老師認識你,嚇我一跳。”
  “噢,”母親抿口橙汁,臉蛋紅撲撲的,“就是請人家幫的忙。”
  “誰啊?”老賀問。
  “咋認識的?”我問。
  “上次給你說那個,一個姓沈的副院長,”母親面向老賀。在我猶豫著是否該把自己的問題重複一遍時,她總算轉向了我:“就平陽一個戲曲屆的前輩,也是人托人,七拐八繞的。”
  “哦。”
  “你看辦點事兒難不難?”母親笑著給陳瑤掇了兩筷子青菜,“快吃快吃。”
  最近母親臉色不錯,我祈禱家裡那些破事能夠早日過去,就像瓦刀抹平磚縫。至於母親有沒有搬回去住,我不知道,也沒機會問。當然,說說而己,即便真給我與母親獨處的機會,我也拿不准自己會不會問。這就是我,這就是我所能找到的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最好方式。至於論文專案,前期材料己整理得差不多,老賀就相關專題羅列了十來個選題。她的意思顯而易見:所有參與此項目的人,誰也跑不掉。
  元月二十五號,也就是臘月十六那天,為期三日的期末考正式開始。考完行政法的那個陰沉下午,我到校門口的農行取錢時,竟然碰到了梁致遠。老實說,在這一年的某些時刻我時常會想起這個三千張老牛皮,但就這麼陡然相遇,我還真是嚇了一跳。粱致遠穿了件藏青色的商務羽絨,和這硬邦邦又黏糊糊的天氣一樣,看起來頗為臃腫。因為戴著帽子,我也猜不准他的大背頭是否如以往那般一絲不苟。不過灰條紋圍巾下的白色襯領隱約可見,它和黑框眼鏡後那雙閃亮的眼睛一起告訴我,這人還是梁致遠。冷清清的大學城街道上,兩人都愣了下,但還是他先開口了。他問我還沒放假呢,我說快了,他說好久沒見了,我說是啊,他問大冷天兒的出來幹啥,我實話實說,他指指大學苑,說他來處理點事兒,我了然於胸地點了點頭,自己都覺得滑稽。之後,理所當然,梁總要請我吃飯。我倒沒混飯吃的意思,但還是問他吃啥。
  “隨便啊,”他說,“你想吃啥?”
  “壽司?”說不上為什麼,這個詞脫口而出,堵都堵不住。
  “可以啊,”梁致遠笑笑,“你時間要充裕,咱上新區吃。”
  老牛皮在陰冷厚重的愁雲下依舊充滿磁性,我卻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只覺心裡黏糊糊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第五十六章
  考完試當晚,雪便蠢蠢欲動起來。第二天一早滿世界都是撒丫子狂奔的傻逼。可以理解,新鮮容易讓人興奮,哪怕在這樣一個季節,這裡幾乎從不缺雪。耗了大概兩天,等藝術學院的高材生們用完錄音室,我們才得以錄音。結果只是試錄了兩首——白毛衣說有個拾音器出了點小故障,雖不至影響使用,但多少會干擾錄音效果。她建議我們不如開學來了再說。其實就試錄的那兩首而言,我覺得效果已經很棒了,超出預期,可以了,就這質暈保證,十來首一遍過對我們來說也毫無問題。只可惜掏糞女孩也不在狀態,頻頻出錯,鼓對了貝斯錯,貝斯對了吉他錯,等我把吉他搞正,大波又忘了詞兒。出於保護設備,錄音室沒暖氣,於是在零下十來度的室溫裡,大夥兒猶如在夏天般,一個個大汗淋漓。毫無辦法,我們只能聽取了“製作人”的建議。甚至,後來我私下揣測,這條所謂的建議沒準兒是對我們糟糕狀態的委婉回饋。打三角樓出來,大波都怒了,他罵我們(顯然也包括他自己):“媽個屄,一到關鍵時刻就掉鏈子,阿斗!阿斗!”陳瑤在一旁狂笑不止。
  就在這天半夜,來了個陌生電話,約我吃飯。其時我已拱在被窩裡,她說在哪吃都行,隨便挑。礙於在此方面經驗淺薄,我並沒敢“隨便挑”,於是她說老市區有家特色館子,專營法國菜,還不錯。想了想,我說不如就在X大附近吧。我是考慮到交通問題,而不是多麼厭惡法國菜,事實上嘗都沒嘗過,哪有資格厭惡呢?她說吃飯這個事兒需要我對陳瑤暫時保密。好吧。第二天中午,在川菜館門口我如約見到了陳瑤她媽,白雪地裡一身黑,想不顯得雍容華貴都難。令我驚訝的倒不是那只散發著野性的貂,而是她竟然真是隻身一人,沒有告知陳瑤。這樣一來,我難免開始緊張。而到了包廂,隨著黑貂一起抖出的,除了玲瓏腰身、馥鬱清香,便是讓人手足無措的熱情。她問我考得還好吧,說好長時間沒見了,說想吃啥隨便點,反正這店她一點也不熟。我只好隨便點了幾個,她媽覺得太少,又添了幾個。然而不像陳瑤,她並不能吃辣,可以說但凡沾點紅油便足以讓她紅暈滿面香汗淋漓。試了幾道菜後,她索性在小碗裡倒上清水,每次吃之前都要先涮涮。“很驚訝吧,瑤瑤能吃辣椒,我不行,”她拿紙巾點點嘴角,垂眼笑著,“一點都不行啊,打小不能吃辣。”
  她說家裡兄弟姐妹多,唯獨她不吃辣,為此小時候沒少挨揍。她說她倒不是討厭辣椒,每逢辣椒豐收,摘啊晾啊串啊,數她手最快,窯屋外一片紅豔豔的,她瞧著也歡喜。但就是吃不了辣,沒辦法。她這人天生瘦弱,“面黃肌瘦,頭髮跟稻草把子一樣”,按早亡父親的說法是不吃辣椒害的,和哥哥們出去放羊,有時候她真覺得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到天上去。就是這個放學路上要貼著牆根走的黃毛丫頭,反而成了方圓幾十裡第一個走出黃土高坡的人。十八歲那年她考上了瀋陽的一個大專,畢業後就分配到了平海,吃上了公家飯。
  “一晃這麼多年了,其他不說,光在酒店這行也折騰了些年頭,怎麼也算品遍各地美食吧,但有一點沒變,”她笑著搖搖頭——腦後的紫色紗網也跟著抖了抖,“還是不能吃辣,沒半點長進。”
  陳瑤她媽的聲音和鳳眼、薄唇一樣鋒利,輕而易舉便劃開了這個滿是花椒和油脂的午後。
  我只剩埋頭扒米的份。後來她媽要了幾兩二鍋頭,說要跟我喝點兒,我恐怕義不容辭。抿了幾口酒,她說算是看出來了,她這人就是個老頑固,很難改變,在平海待了十來年也不會說平海話,不是學不會,是壓根就沒想過去學。一番苦笑後,她問母親的學校咋樣了。我說快了,各方而都差不多了,出來年會整個春季班,到秋天正式招生。她嗯了聲,笑著感慨說:“真好啊,你媽多幸運呐,好歹有個夢去追。”
  我覺得這麼聊下去就有些過於深奧了。事實上,我還沒搞懂這頓飯目的何在。笑了笑,我埋頭抿了口酒。
  陳瑤她媽也抿了口,然後望著一桌油膩發怔。半晌她托著下巴擺了擺手:“你是不知道啊,這女人想出頭要付出多少代價。”
  我不由愣了愣。
  “不說這個了,不說這個了,”她很快搖頭歎了口氣。接下來,她仰頭悶光了杯子裡的酒,頓了頓說:“陳瑤留學的事兒你也聽說了吧?”
  她那頭酒紅色長髮在燈光下折射出幾縷橙色光暈,偏分頭的縫隙筆直而潔白,於是我吸了吸鼻子。
  陳瑤她媽說到底是要為陳瑤去澳洲留學掃清障礙。當然口頭上她不是這樣表達的,她說她是在“彌補”,她說陳瑤老早就想出去她沒同意,現在她同意了,她想讓女兒出去見見世面,這也是為了陳瑤好,希望我能“成全”陳瑤。或許是二鍋頭的作用,最後她臉漲得通紅,說:“我這不是跟你商量!”
  順提一句,從頭至尾我未做任何表示。甚至,臘月二十三這天,我和陳瑤在滿是泥漿和擁堵的平陽市區玩了一整天。那通紅的小臉和跳動的馬尾如以往一般鮮活,還有面對琳琅滿目的商品時她表現出的那種控制欲,誇張得近乎俏皮,我簡直無法理解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麼美好的東兩。在數碼廣場.我們研究了好一陣數碼相機(主要是Sony的cyber-shot系列,輕薄小巧,陳瑤有點愛不釋手),無奈價格略貴,最後不了了之。一頓麻辣燙大餐後,我和陳瑤才坐上末班車,在如牛車般緩慢和顛簸中往大學城而去。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在我們旁邊站著一對鬥氣的情侶,男的不時用瀋陽普通話嘟噥兩句,女的始終瞥著窗外置若罔聞(都市霓虹透過水氣騰騰的車窗灑在她的臉上,帶來一種十分科幻的感覺)。男的節奏越來越快,簡直有點癲癇發作的徵兆,為了防止可怕的後果,終於——到醫學院站時,女的一腳踹在男的小腿上。在一聲豬叫和一片驚愕中,女的迅速下車,並在戴上帽子後回頭看了一眼。驟然亮起的車廂燈光中,我突然覺得那張清秀的臉有些眼熟,乃至心裡禁不住一跳。這種感覺我也說不好。而陳瑤在我耳邊輕輕說:“不錯,又學了一招!”
  臘月二十四一早陳瑤便送我到長途汽車站,等到平海已近下午四點。謝天謝地,母親搬回來住了,約莫是奶奶的功勞(或苦勞)——即便她老從未邀功,甚至父母鬧彆扭這事也再沒人提起。年末的一團祥和中,一切似乎恢復如初,那些關於瑣事的拌嘴平淡得讓我懷疑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岔子。但,終歸只是表像。父親偶爾的沉默,母親打廚房出來猛然撞見我的一個眼神,父母臥室裡掉根針都聽得見的安靜,都是這個季節裡迥異的風。當然,我們可以假設,時間會解決問題,就像她治癒奶奶的傷痛。後者已能下地行走,一天到晚不間斷地在家裡繞圈子。她想出去,這個左腿比右腿略短的人覺得白己應該走出去,到大自然裡感受一下冰天雪地,“那才是實打實的透氣兒”。
  《平海晚報》的評劇專欄元旦後就開始更新了。自然,我忙於考試,也是放假回家後才知道。這一連幾期都在講四九年到五九年即所謂紅色黃金十年裡平海曲藝界的發展狀況。從欣欣向榮的民主生活到引蛇出洞的百花齊放,母親筆觸細緻入微,以地方誌江湖藝人的奇異視角,不動聲色便號準時代的脈搏。文章總結說文藝環境總體發展是好的,雖然湧現出諸多假大空的政治性作品,但戲曲市場也是空前活躍。特別地,母親講到五十年代中期兒部評劇電影來平海選角的故事,妙趣橫生,又令人心酸喟歎。我試著跟母親交流了幾句,她白我一眼說:“你懂的倒挺多。”這是誇是損,我也說不好。
  之後,自然而然地,我們談到了趙XX。我問母親,上次去林城收穫咋樣。
  “啥?”她一臉迷茫。
  “老幹部給請出山沒?”
  “難說,”母親盤腿坐好,擺了擺手,“不過見了一面,還留我們吃了個飯,人真不錯,啊,大家風範。”
  “就這還大家風範呢,真大家風範就該大方出山啊,搞得跟小媳婦一樣。”
  “你以為呢,誰都專門為你服務呢。”母親剜我一眼,“再說了,這真大家哪能輕易出山,劉備還三顧茅廬嘞。”
  “有道理。”我故作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母親撇撇嘴,不再理我。
  好半晌,在半袋瓜子要嗑完時,我隨口問母親跟誰一塊去了。
  “啥?”她喝著優酪乳。
  “你不說留你們一起吃了個飯?還有誰去了嘛?”
  “管得多,”母親揉揉眼,“自有高人,不然媽哪找得到人啊。”好一會兒,她伸伸腿又補充道:“老幹部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母親從未跟我談起過蔣嬸,我搞不懂自己疏忽在哪兒,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發現這事兒的。每當想到這兒,一種無地自容感便會從頭竄到腳,讓我在冬日裡也能體驗到一番盛夏的滋味。上次元旦回來沒見蔣嬸,這次寒假在家那真跟中了邪似的,光在電梯裡都照了兩回面。因為冬雪,老趙家媳婦顯得更白了,她先是調侃我女朋友帶回來沒,後又邀請我“有空上家裡坐坐”,言談舉止間豐滿的胴體抖動著,同往常一樣熱情。我卻連眼都不知往哪兒放,也幸虧母親不在一旁。臘月二十五的傍晚,她還往家裡送了一次自製豬皮凍。母親恰好在家,於是她們就閒聊了幾句。我外出歸來,推開門便聽到了廚房裡的交談聲。同所有女性間的友好對話一樣,時而竊竊私語,時而義正言辭,時而又哄堂大笑。這所有纖細而柔軟的響動讓我悶在白己房間裡,連大氣都不敢出。我禁不住懷疑元旦經歷的一切是否真實存在過。有時候想想,女人真可怕。
  牛秀琴也很可怕,我需要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她,理由是:人應該有羞恥之心。要說這鎖鏈多牢靠,肯定不現實,但多少它還能起點作用。起碼,年二十七那天,牛秀琴打電話來喊我吃飯,猶豫了下,我便拒絕了。她說:“你可別後悔,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老姨要上海南過年去。”我翻個身,剛要說點什麼,冷不丁母親打廚房踱了出來。一番驚嚇之餘,我果斷掛了電話。我甚至喘口氣,嘗試著去哼一首狄倫的老歌。但母親打斷了我,她問給誰打電話呢這麼神神秘秘。我驚訝地嗷了一聲,問她啥時候開飯。
  “不問你話呢?”她放下手中的活計,扭過臉來。
  “陳瑤唄。”我抹了抹嘴,就像那裡被油糊住了一樣。
  母親嘴唇撇了撇,最後說:“你也幹點正經事兒,整天臥那沙發上打電話,豬一樣。”
  我想笑笑,沒能笑出來,只好在沙發上扭了扭身子。
  “快點起來,聽到沒?!”母親猛然轉過身來,眉頭緊鎖。她那個樣子宛若盛夏午後的一襲穿堂風。
  打一放假,就有呆逼嚷著要喝酒,推脫了幾次,年三十這天總算聚了一場。酒興之至,大夥兒唱了會兒歌,之後便是一夜的麻將。誰也說不好為什麼曾經無比厭煩的東兩如今登堂入室成了彼此間不多的消遣。年初一淩晨,蹲王偉超新房裡喝粥時,呆逼們突然談起了張嶺剛發現的那個稀士礦。據說儲量驚人,雖不及鄂爾多斯,但總比幾個東部省份那一屁點加起來強得多。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灘蜜不知要甜死多少人啊。有呆逼說山西內蒙那幫煤老闆礦老闆沒少來,有錢有後臺有合法于續,就那不行,當地老百姓不願意。
  “咋個不願意?”我問。
  “打條幅搞遊行唄,啥雞巴在胡錦濤總書記的科學發展觀指導下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哈哈。”
  “真的假的?也沒人管?”
  “啥真的假的?事兒是真的,老百姓嘛,真真假假。”
  “是的嘞,李紅旗在當地找了幫地痞流氓,還真是那幾個大隊的。”
  “群眾工作最好做嘛,一個巴掌一顆糖,那個誰說的。”
  “武警特警都出動了,那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啊,不說群眾演員,就真是有人鬧事兒,你也得見機行事啊。”
  “誰跟自個兒過不去啊“靠,吊屄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操屄都操出節奏感了!”
  “你媽屄!”
  “聽說李紅旗個屄從省公安廳經偵局找了個老熟人,專盯著這事兒呢,就等哪個暴發戶往裡跳。”
  “李紅旗又缺錢了啊。”
  “啥又缺錢了,他這是想邀功啊,打陳建國調省裡他就已經是個副局了吧,這都多少年了,他老婆在教育局都快扶正了!”
  “到底是陳家生意啊,誰也別想動。哎——聽說老重德快嗝屁了。”
  “上次誰不就說嗝屁了,還沒死呢?”
  “屁,傳了十來年了,人不活得好好的?”王偉超打個嗝,“快吃完滾蛋,老子要睡覺了!”
  同長大後的任何一個春節一樣,這年過得了無生趣。年初一父親難得下廚倒騰了一陣,但只能說精神可嘉,最後還得母親給他老擦屁股。晚上陸敏到家裡坐了坐,還沒跟我嘮兩句,就找母親嘀咕去了。真納悶這差一輩兒的倆人哪有那麼多話說。年初二麼,在我印象中基本可以和過年劃上等號,畢竟家裡親戚太少,幼時有那麼幾年,我一度認為過年就是去姥姥家。
  然而今年竟是小舅一個人在張羅,他說小舅媽帶著小表妹回娘家了。這倒少有,以往他們都是年初三回去,初二留在家裡招待親戚。當然,東兩都準備妥當,桌椅板凳、鍋碗瓢勺、魚肉菜蔬,包括壓歲錢。至於剩下的幾個熱菜熱湯,小舅笑笑說他用腳趾頭都能搞定。張鳳棠呸一聲說:“你用腳,誰吃呢?”
  “你不吃?你不吃有人吃,是不是敏敏?”
  “腳也行啊,好夕是大廚的腳。”表姐笑嘻嘻的。
  張鳳棠翻翻眼沒說話。自打陸敏當兵,這年初二在家還是頭一遭,偏偏小舅媽不在,也難怪我這姨不高興。表姐過完初三就走,大家都笑她這麼急幹啥呢,後者自然羞紅了臉。陸巨集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始終沒吭一聲。後來張鳳棠給他捏了倆核桃,順勢坐在了沙發扶手上。多麼正常的一幅家庭畫卷,我心裡卻飄忽忽的,像被什麼生拉硬扯著似的。母親直到開飯前才過來,父親大概早了她幾分鐘,此前據他說一直在倒騰養豬場的煤爐子。席上,張鳳棠說表姐回來捎了台電腦。大家三言兩語,說這下宏峰有的玩了。“敢?”張鳳棠說,“借他倆膽!”哄堂大笑中,陸宏峰窘迫得差點鑽到桌子底下。而回頭我姨便問我能不能幫忙下點電影。我問聯網沒,她說暫時沒,說有線通社區出來年統一裝,優惠不少。“再說了,有的人你總得提防著些!晚裝一天是一天!”這麼說著,她瞟了我親愛的表弟一眼。
  初三初四走完親戚,初五一早我就去王偉超那兒拿了個移動硬碟(40G,除了倆遊戲安裝包,全是他媽的毛片),吃完午飯便直殺網吧。值得一提的是,我順帶著揣上U盤,繼而順帶著破解了萬象管理系統。沒別的意思,更不是省那幾塊錢上網費,我只是覺得物盡其用會讓人更舒服一些。當然,得虧網吧裡人不多不少。拷完電影,沒殺兩局冰封王座,牛秀琴就來了個電話。其實她打了倆,第一個我戴著耳機沒聽見。她問我忙啥呢,連她的電話也不接。“是不是又禍害哪家婦女了?”牛秀琴笑起來咯咯咯的,我幾乎能夠想像她那身軟肉蕩漾的模樣。她說她打海南回來了。
  如你所料,自設的鎖鏈分分鐘繃斷。我抱著這老姨幹了個昏天暗地。歸根結底,我認為是海風的緣故,我能嗅到她身上的鹹腥昧,這讓我無法自持。躺床上抽煙時,牛秀琴問我帶著移動硬碟幹啥,我便實話實說。她切了一聲:“你看看鳳棠,一到關鍵時候就摳門,上次開家長會,啊,為一點營養費不依不饒的。”
  我不知該說什麼好,就沒吭聲。
  倒是牛秀琴飛快搗了我一下,扭扭身子:“我可沒說你姨壞話啊,當她面我也照說不誤。”
  緊接著,她按滅煙頭,湊過來小聲說:“沒整點那個片?”
  “啥片?”
  “你說啥片?你姨這單身老娘們兒那方面的需求可不要小瞧。”
  “我姨有物件好吧,早聽說要結婚了都。”
  “看看看,我都給忘了,”牛秀琴笑笑坐起身來,捧著倆奶子瞧了好半晌,“這兩天肩膀上的筋都是疼的,約莫又是乳腺增生,看我們女人……”她就這麼自顧自地擺弄了會兒奶子,然後扭身穿上睡袍下了床。走到梳粧檯前,她又踱回來說:“你姨這騎驢找馬,整得也爽。”
  我不明白她為毛老揪著張鳳棠不放,就撇了撇嘴。
  “切,一個個假正經,整起來哪個不是心急火燎的,大雞巴頭子,屄芯子,”稍一停頓,她瞅我一眼,“也不知道剛剛誰趴老娘屁股上叫媽了。”這老姨哼一聲便扭過身去,睡袍下的曲線猶如流動的水。我心裡一癢,只好伸手在肥臀上來了一巴掌。
  就我躺床上的功夫,牛秀琴說她下樓弄點酒。結果一等就是十來分鐘。在我猶豫著是否該去洗個澡時,她跑上來說剛接了個電話,工作上有點應酬,她得過去一趟。等打扮妥當,她又說馬上就能同來,晚上一起吃個飯。我自然無所謂。待牛秀琴走後,我不可避免地在她的臥室裡遊覽了一番。先看了看櫃子裡的內農,又欣賞了會兒尊貴華麗的各色包包,最後還玩了玩最底層的幾個數碼相機。要不說這老姨有錢呢,光那個Sony DSV1就起碼小一萬,更不要說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袖珍型DV了。
  原本我不想去碰電腦,但實在閑得無聊,索性還是開了機。而碰巧U盤在,鬼使神差地,我索性就試了試。密碼嘛,閑著也是閑著,索性就破解著玩唄。結果.當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後來,百無聊賴地,我打開電腦桌的抽屜,隨意翻了翻。真的是百無聊賴,我並不指望什麼鬼靈精怪會打裡面鑽出來。然而就在二層抽屜的左前角,倚著兩條未拆封的軟中華,一個類似U盤的深紅色玩意兒赫然映入眼簾。它躺在一本書上,這本書的名字叫《十五天瑜伽速成》。毫不客氣,我再次點開保密盤符頁面,把那個類似U盤的東兩插了進去。老天在上,我肯定心如止水。USB提示發現一個叫Smart key的新盤符,按兩下沒反應,右鍵只有兩個選項,quit和clear。我只能選擇了clear,然後指引到G盤。令人大感意外的是,無需任何輔助口令,保密盤符一下就打開了。毫無徵兆,二十多G己用空間的藍色長條現於眼前。我猛喘口氣,停頓,接著又喘了一口。

  第五十七章(免捐)
  牛秀琴在社區外候著,見我進來,二話沒說開著車就走。還是那輛七代雅閣,多半是文體局的配車,似乎永遠一塵不染。天卻灰濛濛的,路上沒什麼人,兩道的雪厚得像備戰中的臨時戰壕。當然,不時傳來的鞭炮聲和隔三岔五掠過頭頂的大紅色條幅一起提醒我們,值此傳統佳節,喜慶是對一個人最起碼的要求。然而說不上為什麼,好一陣車裡都沒人說話。我認為是郭冬臨的緣故,FM在播央視春晚的錄音,傻逼郭冬臨本色出演,他用比禿頂都要圓滑的嗓音說:老婆,不能衝動,衝動是魔鬼,衝動是炸彈裡的火藥,衝動是叉叉叉。於是牛秀琴就笑出聲來,她捶了下方向盤:  “逗死了!”這麼說著,她瞟了我一眼,我也只好將就著笑了笑。“這小品你看了吧,逗死人!哎——”她又瞟我一眼,“手機給老姨掏出來唄!”我愣了下,她便抖了抖腿。褲子很緊,口袋很深,頗費了一番功夫,我能感受到小腹的溫熱,甚至我覺得自己摸到了她的屄。這讓牛秀琴笑得咯咯咯的,她慍著臉說:“往哪兒摸啊你個小流氓,再瞎整我可就不客氣了!”至於怎麼個不客氣法,她沒說,我也猜不出來。“哎——沒落啥東西吧你?”等郭冬臨和那什麼牛莉在掌聲中退場,這老姨瞅我一眼,突然問。
  “沒啊,”我擰擰脖子,卻下意識地捏了捏兜裡的移動硬碟,“我有啥東西可落的。”
  是的,我沒落東西,倒是非法帶走了一些東西。鑒於我國電子資訊立法滯後,這算不算盜竊罪,我也說不好,不過顯然值得在刑法課堂上討論一下,很有意思的話題。那個莫名其妙的隱藏盤符莫名其妙地在我心頭隱藏了這麼些時日,驟然乍現眼前,難免讓人心驚肉跳。我深呼幾口氣也沒能遏制住右手的抖動。而數個淺黃色資料夾整齊劃一(沒記錯的話,資料夾都是用阿拉伯數字命名),在液晶屏的蒼白背景下清晰得近乎暈眼,以至於讓人懷疑眼前一切的真實性。胡亂點擊一通後,我溜出門外,跑走廊上往下瞄了幾眼。我甚至叫了幾聲老姨。理所當然,沒人應聲。返回房間,又是一通亂點,這回算是俐落了些。記得盤符裡檔不少,種類齊全,視頻、音訊、圖片一樣不落,甚至還有幾個word文檔。我隨便點開了一個視頻,烏漆麻黑的,也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只隱隱能看到呼吸燈閃動著的紅色光暈。這一閃就將近一兩分鐘,畫面沒有任何變化,我一連拖拽了兩次都是如此。不過似乎能聽到飄渺的歌聲,十分微弱,像是來自遙遠的外太空。這個念頭讓我心裡一動,忍不住又往後拖了一下。瞬間,尊貴的HiFi音響裡傳出一種哼哧哼哧聲,熾熱而散亂,卻又隆隆隆的,像有火車駛過,又仿佛一襲巨大的風暴正在成形。有黑影動了起來,在風暴中上下起伏,黑瞎子刨食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很快,似乎彈簧也跟著叫了起來,順理成章地,我聽到了女性的輕哼,在微顛的鏡頭裡,雪白的大腿溢出朦朧的光,甚至黑熊的臉都越發可辨。
  手忙腳亂地關掉視頻,我才發現自己冒了一頭汗。真的是一頭汗,跟從海綿裡擠出來的一樣,有那麼一滴砸在鍵盤上,“啪”地脆響,沉重得有點誇張。頂著這頭汗,我把整個保密盤符一股腦拷進了移動硬碟裡,為此不惜刪掉了一多半電影電視劇。我也說不好自己在想些什麼。拷貝過程無比漫長,乃至好幾次我都懷疑USB介面有毛病,不得不再三確認那些個深藍色小格子尚在緩慢增長,哪怕是以肉眼難以覺察的速度。此外,時不時地,我要到走廊上瞄幾眼。我老忍不住想像,豐滿的老姨邁著貓兒一樣的腳步,躡手躡腳地溜進來,拾階而上,將我當場抓獲。很遺憾,以上悲劇沒能發生。事實上,拷貝花去了半個多鐘頭,我又用十來分鐘沖了個澡,等穿戴整齊地在電腦桌前坐下時,牛秀琴還是沒能回來。就那麼呆坐了好半晌,捏著移動硬碟看了又看,一咬牙,我又開了機。為了不留下痕跡,當然還是插上了U盤,在幾個資料夾裡徘徊一陣,我點開了第二個,印象中裡面有六七個視頻檔。調低音量後,我隨意打開了一個。映入眼簾的是條大白腿,你能看到高跟涼鞋裡的腳,幾個人在說話,有男有女,有平海話,有某種南方普通話。鏡頭一番搖晃後上移,黑色桌角以及燈光下鋪陳開來的光滑桌面,白瓷茶杯,巨大得近乎滑稽的果盤,似乎有熟悉的聲音傳來,洪亮卻瑣碎,總是嗯啊嗯的,再不就是笑。他們像在談工程競標的事。不過與我何干呢?連拖幾次,畫面都幾無變化,倒是有次拍到了對面女士洶湧澎湃的胸部。在我打算關掉視頻的刹那,鏡頭一揚,滑動,搖晃,法令紋男人出現了。老實說我不該驚訝,但實際上確實驚訝了那麼一下。小平頭短得近乎露出頭皮,無框眼鏡自上而下地反射著燈光,看不清眼神,他整個人靠在椅背上,下巴輕仰,體態鬆弛。但兩頰的法令紋無比清晰,哪怕他的右臉被鏡頭左角的黑線一分為二,我還是能感受到那兩條紋路的生動存在。
  陳建軍的出現讓人不舒服。關掉視頻後,我情不自禁地點上了一支煙。側耳傾聽,周遭沒有任何響動。我突然希望牛秀琴能早些到來。第一個資料夾裡也有若干視頻,略一猶豫,我點開了一個。洗面台,鏡子,黑蕾絲衣角,應該是在衛生間。鏡頭開始搖晃,移動,高跟鞋的叩地聲有節奏地響起,在鋪延開來的淺黃色地磚襯托下,空曠得像老武俠電影裡鐵匠鋪的歎息。深灰色大理石牆根,淺綠色消防指示牌,其他腳步聲,黑高跟鞋和肉絲腿,“牛主任好!”有女聲說,白牆,棕色條紋木門,敲門聲。此外始終伴著一種刺耳的風聲,我推測可能是摩擦使然。畫面在木門這兒停了下來,要不是鏡頭輕微晃動,我真以為是自己暫停了視頻。往後拖了一大截,出現在眼前的是個書櫃,左側的牆上還掛著一幅字,草書,寫的是啥也看不出來。字下面是一張深紅色辦公桌和一把漆黑皮椅。沒有人,但能聽到聲音,窸窣聲,喘息聲,什麼抽動空氣的聲音,高跟鞋的跺地聲。我猛抽口煙,又往後拽了一大截。眼前是一抹白色的弧狀物,方不方,圓不圓,我甚至分不清正面在哪兒。伴著一種皮革摩擦般的吱嚀聲,不斷有黑影掠過,弧狀物也隨之應聲一顫。好半晌我都沒搞懂這是什麼把戲,直到耳畔傳來了某種咕嘰咕嘰聲,像有人在飛速攪拌麵糊。或許還有一種熟悉而撓人的悶哼,它正穿過鏡頭,從HiFi音響裡輕輕溢出。我突然意識到,眼前,充斥視野的,是側放著的半扇白屁股。是的,鏡頭左下黑線旁那抹毛茸茸的黑色蜷曲正是如假包換的陰毛!隨著鏡頭的抖動,半隻巨大的赭紅色扇貝在液晶屏上膨脹開來,如此清晰(你甚至能看到軟肉上的褶子),乃至顯得不真實。濕漉漉的毛髮貼在上面,烏黑油亮,襯得右上側的肌膚越發白嫩。“刺激不”蜂鳴般的背景音中,有男聲驟然響起,又猛然一頓,喘了口氣。與此同時,一條肉白色棍狀物在扇貝間顯出身形,它“啪”地一捅到底,擠出一圈粘稠的泡沫,沿著顫動的白肉緩緩淌了下來。如果不是牛秀琴的電話,無論如何我也無法從這樣的畫面中回過神來——煙頭燙著手也不行。在我關掉電腦的同時,她慢悠悠地說:“幹啥呢乖,下來吧,吃飯去。”
  至於去哪兒吃飯,牛秀琴沒說,我問,她也不答。直至進了東區的某個飯店,在絡繹不絕的人流中點上了黃花魚鍋貼後,她才揚揚臉:“春花記,老字型大小。”恕我孤陋寡聞,從未聽說過。“十九世紀的老飯店了,你曾爺爺輩兒都不止!”可我確實沒聽說過,何況這東區CBD也沒建兩年。牛秀琴說這是大連老字型大小,“你整天縮在平海,沒聽過正常”。“你就說好吃不好吃吧?”她小心翼翼地點著嘴。
  “好吃。”確實好吃,我總不能在這種事上說瞎話。除了鍋貼,牛秀琴還點了一斤海鮮餃子和兩份酸菜魚米線,而在此之前,她還半路下車買了幾個老豆腐海菜包子和幾份紅豆湯。
  她說在海南這些天她是真餓壞了,不光她,“冬冬也好不到哪兒去,就你老姨夫跟回了老窩一樣,能吃又能睡,乾脆留在那兒當猴子得了”。
  “冬冬想來都沒帶他來,看老姨親你不?”
  不知是因為這句話還是芥末汁,我結結實實給嗆了一下,直咳得面紅耳赤、淚眼婆娑。
  牛秀琴笑駡不至於吧,完了又問我在她家幹啥了,“乾等著很無聊吧”。“玩了會兒電腦。”我說。我覺得應該再補充點什麼,手機卻響了。是母親,問我在哪兒,幹啥呢,回不回家吃飯。
  等我掛了電話,牛秀琴挑挑柳眉:“你媽吧?”
  我不置可否地嗯了聲。
  “沒演出今兒個?”
  “有吧,這大過年的,哪天沒啊?”
  “我們領導估計又得去捧場。”牛秀琴笑笑。
  我不知該說點什麼好,只好夾個餃子丟進了芥末盤裡。
  “啥味兒?”等我咬上一口,牛秀琴問。
  “好吃啊,”我強忍著打噴嚏的衝動,“哪個領導,陳晨他爹?”
  “呸,”老姨白我一眼,“就咱平海,哪個領導沒給捧過場啊?”
  這讓我無話可說,只剩埋頭吃餃子的份。
  “哎,”半晌,牛秀琴湊過來,壓低聲音,“你說你媽要知道咱倆那些事兒,不知道會咋樣?”
  “啥事兒?”我一驚,飛速往周遭掃了幾眼。
  “你說啥事兒?”她在我腿上踢了一腳,湊得更近了,濕漉漉的口氣幾乎要噴到我臉上,“林林啊,弄死媽了,弄死鳳蘭的大浪屄了。”
  這串話就像泡泡糖那樣在公共場合被輕而易舉地吐了出來。人聲鼎沸中,那張豐腴的臉上泛起豔麗的光。看看周圍奮力吞咽食物的人,我覺得剛剛肯定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儘管再三拒絕,牛秀琴還是把我送到了禦家花園南門口。到家時己近九點,母親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不等我換好鞋,她就問我去哪兒了。
  “吃飯啊,電話裡不說了?”多少我有點忐忑。
  “噢,一頓飯吃四個鐘頭啊?”她穿著格子睡衣,頭髮慵懶地垂在臉頰。
  “下午打遊戲了唄,玩了幾局。”我笑笑,撓撓頭。
  母親盤腿在沙發上坐好,又伸手從茶几上取了果盤。嗑了倆瓜子後,她才說:“打你電話也不接。”
  “不是接了,咋沒接?”
  “仨電話接一個,那叫接了?越長越不勝以先我看你是。”她盯著電視,也不看我。
  這我就無從狡辯了。前兩個電話確實沒聽到,我也說不好當時自己在幹啥。所以挨母親坐下後,我轉移話題問奶奶呢。
  她往右努了努嘴,片刻才隨瓜子皮吐出倆字:“歇了。”又是片刻,她補充道:“活動一天了,說腿疼。”
  “我爸呢?”繼續找話。我斗膽抓了個橘子。
  “你說哩。”
  “喝酒了?”
  “那可不,按人家的說法都憋幾天了,快憋死了都。”
  “昨兒個在那誰家不就喝了?”
  “那能叫喝?那叫禮數。”
  顯而易見,這話題找得有些失敗。我埋頭剝橘子,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不說他了。”母親擺擺手。我忙塞幾瓣橘子過去,她也不接。我只好塞進了自己嘴裡。
  問她晚飯吃啥,母親說熬了點玉米粥,拌了兩根黃瓜。“你奶奶消化不良。”她說。
  “幸虧沒回來吃飯,”我叫道,“這大過年的。”
  母親切了聲,瞟我一眼,總算笑了笑。
  就這麼坐著看了好一陣電視,直至果盤見了底。這個媚俗至極的寒冬夜晚,幾乎每個電視臺都在重播央視春晚。終於,又到了傻逼郭冬臨裝瘋賣傻的經典時刻,他說:老婆,不要衝動!叉叉叉叉叉叉。近乎掙扎著,我說:“逗死了!”
  母親嗯了聲,笑笑,沒說話。看來她並不覺得逗。
  “咋不看平海春晚?”我問。今年地方台也學人家搞了個春晚,曲藝類占了相當大的比重,光鳳舞劇團就好幾個節目。
  “你想看?”
  “看唄。”
  母親換到了平海台,結果還是郭冬臨這個傻逼。這種事毫無辦法。“嘖嘖,想看也沒的看。”她伸伸腰蹬蹬腿,最後把穿著白棉襪的腳擱到了茶几上,“困,媽得睡了。”
  話雖如此,母親並沒有動。我問她喝水不,她閉眼點了點頭。就是去廚房倒水時,我猛然意識到自己兜裡還揣著個移動硬碟。這令我瞬間緊張起來。確切說也不是緊張,那種感覺怎麼說呢——我也說不好。回到客廳,我讓母親喝完水回房睡去。她嗯了聲,半晌又笑笑,迷迷糊糊地說我倒管起她來了。我就著水杯抿了口,差點把舌頭給燙掉。母親這一眯就是十來分鐘,說起話來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一旁的我卻被開水搞得大汗涔涔。而螢光下那細長的脖頸和熟悉的臉,說不上為什麼,總讓我忍不住要偷瞟上幾眼。
  “劇團事兒不多啊今兒個?”一杯水見底時我隨口問。
  “都是義演,”母親“嘿”一聲打沙發上坐起,揉了揉眼,“不行,媽得洗洗睡去了。”
  我卻沒由來地想到牛秀琴那些話,想說點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洗漱完畢,躺床上怎麼也睡不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還是爬起來,跑書房打開了電腦。從隱藏盤符裡拷的那些玩意兒老讓人感覺沉甸甸的,像幼年時偷偷塞在枕頭下的什麼寶貝,不摸摸瞅瞅決計不會死心,儘管從物理學上講它們只是些電子資料,用0和1串起來的糖葫蘆。經過一番研究(算不上仔細,我老覺得這東西滾燙滾燙的,壓根無從下口),基本可以確定,一共有六個一級資料夾,分別用阿拉伯數字1到6來命名。第一個資料夾裡都是視頻,大概有七八個;第二個資料夾裡也是視頻,數目和第一個相當,所有視頻檔應該都是自動命名,名稱結尾有日期串;第三個資料夾裡有三個二等資料夾,分別命名為1、2、3,1是空的,其餘兩個裡面都是音訊檔;第四個資料夾裡有很多圖片檔,真的很多,讀取都有些吃力,拖了一兩秒,進度條才反應過來。此外還有一個空資料夾,未命名;第五個資料夾空空如也;第六個資料夾裡有照片,有文檔,點開看了看,都是些合同之類的資料。這就是隱藏盤符裡的全部內容。老實說,那些空資料夾讓人不爽,我老覺得是自己拷漏了,雖然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
  另外,音訊格式比較雜,msv、wav、rec都有,命名也雜,帶日期的,不帶日期的,看來這老姨比較隨意。我試著點開一個聽了聽,只有莫名其妙的滋滋聲,往後拖了一大截也毫無改善,要不是它出現在牛秀琴硬碟裡,我真以為是王凡、顏峻這幫貨搞出來的白噪音。又點了一個,是個男人的說話聲,地道的平海話,抑揚頓挫的,我幾乎能夠想像他大手一揮、唾液四射的樣子。然而現實沒允許我想下去——男人洪亮的嗓門使得音響都震動起來,我趕忙暫停播放,插上了耳機。我覺得應該是陳建軍,說的是文化城展覽館的事,多半摻著股乙醇味。只是依舊,與我何干?關了Media player,我握著滑鼠,卻不知該幹點什麼了。夜萬籟俱寂,除了風扇的聒噪和偶爾非法響起的鞭炮聲。
  好半晌我打開了第四個資料夾,雖不知那裡等著的是什麼,但你總不能視而不見。而在此之前,我上衛生間放了放水,經過父母臥室時裡面黑燈瞎火。如前所述,圖片檔很多,就我點開的有限內容看,都是些照片,主角嘛,當然是陳建軍。用不著驚訝,不是他你才需要驚訝。這位昔日的學術明星在格式不一、大小各異(主要還是jpg,大小嘛,一百多K到三四M不等,最高圖元得有個三百多萬)的各色照片裡,可以說溫文爾雅、風度翩翩。我也不想把這倆詞用到他身上,但即便不穿白襯衣,即便沒有攝像人員的辛勤跑動,白面書生還是在或明或暗的光影間湧動出一種“仙氣兒”。除了陳建軍,頻繁出現在照片裡的還有幾個女人。牛秀琴算一個,雖然相對來說她出鏡有限,但畢竟是嚴格意義上來講我唯一認識的人。這老姨還挺上相,在一張世紀末的照片裡她大咧咧地單手撐著陳建軍的肩膀,擺出一副米老鼠的經典姿勢,身後的柿子樹黃澄澄的,把整個畫面都染得一片金黃。很美好的一個瞬間。有幾張似乎是周麗雲,比現在要胖點,懷抱嬰孩,和陳建軍偎在一起,背景各異(壁畫、西湖白堤、天涯海角等),神態卻幾乎一成不變(淺笑,很縹緲的一種幸福感吧)。其餘三個女人就沒什麼印象了,年齡段三四十吧,我也說不好,身材都挺高挑,有兩個姿色尚可,其中稍年輕的瞅著頗像省衛視的某個主持人。不過相當一部分照片都在公共場合,應該是參加什麼活動時拍下來的,其餘的確實是在私人場合,家裡、飯店、校園、旅遊景點或者其他叫不出名兒的地方,有些衣著甚至很隨便(低胸睡衣),舉止也過於親密(臉貼得很近),但並沒有確切的那些所謂“豔照”。說不好為什麼,突然我就松了口氣。
  像完成某項任務般,我跑廚房喝水放鬆了一下。想了想,又給自已泡了杯咖啡,結果還是倒掉,從櫥櫃裡翻了罐啤酒。再次坐到電腦前,我又不知幹點什麼好了。徘徊一陣,我決定探索幾段視頻。是的,探索。值得一提的是,不同於音訊的格式雜亂,幾乎所有視頻檔都是AVI,顯然視頻採集後又經過了二次轉換,難怪這老姨電腦裡什麼格式工廠、繪聲繪影,工具類軟體裝了不少。不過說實話,對DV這種昂貴的新興玩意兒,我基本一竅不通,可以說完全是個白丁。要真說有什麼印象,似乎南京的朱文跑北京拍了個DV電影叫《海鮮》,其次要數賈樟柯剛在坎城斬獲大獎的《任逍遙》,那也是個徹頭徹尾的DV作品。再就是牛秀琴這些深具現實主義典範的藝術大作了,雖然不難想像是什麼激勵這老姨如此搗鼓一通,我還是覺得眼前的一切太過誇張了。是的,或許電影裡都未曾出現過這樣的狗血橋段。
  就著啤酒,我點開了第一個資料夾裡的第一個視頻,檔案名是mini-DV-dcr-pc7-20010909002,打開的一刹那,我便發現這個視頻已粗略欣賞過了,整個畫面烏漆麻黑,除了左上角閃動著的紅色光暈。不過仔細看的話,這黑也是有層次和輪廓的,鏡頭右側仰面躺著的肯定是位女性,那種柔軟一瞧便知,而左下角硬生生戳出的一條腿自然屬於某位男性,多半就是黑熊的腿。這是長達四五分鐘內鏡頭給出的全部資訊,除了偶爾神經質般抖一下的黑熊腿,畫面再沒其他變化。數次我都覺得那條腿會行動起來——黑熊磨磨爪子,開始刨食,事實上什麼也沒發生。就這麼盯著瞅了十分鐘,說啥我也撐不住了,只好往後拖了一下。這一拖就是四五次,直到視頻進度過半,畫面才真正出現了動靜,黑熊果真開始刨食了。只見黑影腿一蹬,小心翼翼地側起身來,畫面顯出他的側臉和半個上身(小平頭)。這個側臉和半個上身一番搖晃後(似乎戴上了眼鏡),又陷入了靜止。大概有個一兩分鐘,他猛然俯下身去,貼近了床上的女性。很快,十幾秒後,這貨又直起腰來,微微擰動身子,伸手越過了鏡頭。他叫了聲老牛。很輕,但我還是聽見了。可惜老牛沒聽見。於是他又叫了聲。老牛還是沒聽見。黑影擰過身來,垂頭呆了片刻。之後,他便撲向了獵物。也不是“撲”,確切說是下床,挨床沿靠近女性,掀開什麼東西,緩緩把頭放在了女性胸口。女性沒什麼表示,黑熊卻喘息起來,一雙爪子開始上下其手。或許那份溫熱和柔軟可以想像,但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黑影在另一個黑影上移動,我甚至祈禱女性能快些醒來。然而,我是奢望。黑熊很快把注意力放到女性下半身,又是臉,又是手的,或許他還嘗試著把人翻個蓋兒——當然,失敗了。期間女性哼了兩聲,還是沒能醒來。五六分鐘後,黑熊長喘口氣,抹了抹汗,接著,他脫下了自己的褲子。非常醜陋。再直起身來,他挺著微隆的肚皮(肯定還擺弄著自己猥瑣的下體),又靠近了女性。片刻,他走出鏡頭,一陣刺啦刺啦響,他又回來了。在床沿他站了有半分鐘,然後俯下身把女性往外拖了拖。女性腿被分開,他半蹲著挺了挺胯,很滑稽,卻沒能奏效。於是他吐了點唾沫,又吐了點,再吐了點,該抹勻的地方都抹勻嘍,這次他直接壓了下去。黑影吸口氣,僵了有幾十秒,在我以為他是不是心梗發作時,畫面有節奏地動了起來。起初還磕磕絆絆,後來簡直如魚得水。哼哧哼哧聲,吱嚀聲,輕微的啪啪響,迷迷糊糊的輕哼。女性的右腿在鏡頭前一抖一抖的,於極致的黑暗中生出一抹清涼的光,連我都搞不懂這是不是錯覺。就在這場風暴中,我猛然發覺那近似誦經般的飄渺歌聲竟是張學友的《祝福》,而不停閃爍的呼吸燈在白牆上顯出碩大而變形的輪廓——VIP。風暴並沒有持續多久(頂多八七分鐘),靜止不動後黑熊又在獵物身上趴了好一會兒,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這視頻讓我愣了好一陣,猶豫著是否該再來灌啤酒。或者整點父親的老白乾也不錯。結果麼,右手自作主張地點開了另一個視頻。這次下意識從後面找,檔案名是mini-DV-dcr-iplk-20020915007,開頭又是黑咕隆咚,不過沒有上個視頻那麼黑,而且顯然圖元提高了許多,沒有一百萬,也有個七八十萬。不過黑線還在,這次在畫面正中直切而下,利索得像是日漫裡的分鏡。小半張桌子,單人床,窗戶,暖氣片,白牆。藍色窗簾,有朦朧的光透進來,薄薄地在單人床正中灑了一層。瞧這擺設,顯然是賓館,而且是多人標間,於是瞬間便有股澡堂子味從畫面撲鼻而來。但床上的人似乎聞不到,那柔軟的肢體肯定是個女人,我甚至能看到她散在枕間的長髮。有一種噪音,嗡嗡嗡的,像是蟲鳴。偶爾還有細微的腳步聲,甚至伴著“咚”地一聲響,據我估計是走廊裡聲控燈的功勞。窗外時而響起汽車喇叭聲,不能說多響亮吧,肯定也不會有助於睡眠。女人似乎真睡著了,老實說,難免替她捏把汗。有了上次的經驗,我也不能傻等。接連往後拖了幾次,畫面總算有了變化。而且變化有點大,鏡頭斜掛著,窗戶和床都是歪的。感光和飽和度也不一樣,怎麼說呢,畫面變得堅硬銳利了些。不過很快我己顧不上這許多,完全被畫面正中的圓弧吸引了去。那當然是女人的背影,像一個飽滿側放著的梨,輕而易舉便在黑暗中蔓延出圓潤生動的曲線。但她身後還有一個人,隱約能看出上身穿著白襯衣,他也側臥著,從頭到腳緊貼著女人。只瞧一眼,我便生出一種厭惡。這貨在哼,豬一樣,胯部還癲癇般不住抖動,右臂看不到,左臂貌似攀在女人胯上。那蛇一般的黑影仿佛圓弧上的一條瘢痕,可怕的是這瘢痕尚在不安分地蠕動。我這才注意到女人壓抑的喘息,抽泣般,細密的氣流被彙集一起,只有在忍無可忍時才會吞進去或吐出來,伴著喉頭無意識的一聲低吟。而她的左手打腰間滑過,放在背後,那裡是所有抖動的中心。我突然意識到女人在幹什麼,沒由來地一陣惱羞成怒。賭氣般,我把視頻往前拖了拖。兩人姿勢基本上沒有變化,但白襯衣在說話一一他拉著女人左臂,手腕處不時閃過一道亮光——聲音很低,還伴著嘿嘿的笑:“……你摸摸……真受不了……”女人嘖一聲,一把給他甩開了,理所當然,畫面閃過一道亮光。白襯衣歎口氣,右臂撐著側起身來,左臂前探一番摸索,最後說:“用手?光用手。”這幾個字倒清晰俐落。女人沒有任何表示(起碼我看不到),白襯衣左手在圓弧上捏了幾把,然後又拽住了女人胳膊。亮光又一閃。這次女人應該沒有掙扎,因為白襯衣又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大概有個半分鐘,女人手臂不易覺察地抖動起來。於是豬便哼出聲來,左臂也攀上女人胯部,蛇一般向下遊蕩而去。女人顫了下,隨後說了句什麼。白襯衣不以為意,他緊貼女人腦後深吸了口氣:“怕啥?”這麼說著,他面向鏡頭扭過臉來。我覺得是陳建軍,可能是的,這不光是基於視頻拍攝動機作出的的判斷。
  抖動持續了好一陣。期間有人打門外經過,“嘿”地叫亮了聲控燈。她說:“燈!嘛玩意兒!”像天津話,或者廊坊一帶的口音,這個我也說不好。“燈”讓兩人停了下來,女人似乎想撒手,但白襯衣緊了緊身子,他說了句什麼,接著嘰咕兩聲,女人仰頭一聲輕吟,帶著絲顫音。情不自禁地,我對著空啤酒罐抿了一口——什麼也沒喝著。而不知何時起,抖動己在繼續。過了大概個把分鐘,女人突然向後揚了揚脖子(髮絲飛舞又落了下去),接著她彈彈腿說“不行”(可能吧,反正就是類似的話),右手半撐起身子,左於迅速從背後抽離,捂住了嘴(可能是的)。幾乎與此同時,伴著細微的嗚咽,細腰扭了扭,緊接著,圓潤的屁股便向後拱了起來。隨即女人又跌回了床上。白襯衫抽出手來,氣喘如牛。女人也好不到哪去,喘息持續了好一會兒,甚至還裹著幾絲悶哼的尾音。說不上為什麼,我發現自己堅硬如鐵。喘息使得夜更靜了。那片黑暗在黑線的襯托下反而變成了一種朦朧的灰白色。有那麼一陣,白襯衣側著腦袋在女人脖頸間輕輕摩挲著,後者沒動。後來他在圓弧上拍了一下,爪子又向上一番遊走,同時在女人耳畔說了句什麼。女人向後來了一肘,相應地,他叫了一聲,有點誇張。“真的(又不是)假的。”他擺了擺腦袋。接著,白襯衣微屈著身子,在女人大褪上摸索了半晌,幾聲抗議後,他似乎還掰開臀瓣挺了挺胯。“……進去弄弄……”他說,有點嬉皮笑臉的意思。女人不同意,想爬起來,但被白襯衣按住。之後便是一番無聲的掙扎。可想而知女人爬不起來,男人也捅不進去。窗外偶爾增亮的光給畫面帶來一種莫名的戲劇感。“你再亂動,老牛該醒了!”聲音陡然提高了些許,連我都被嚇了一跳。女人側臉往鏡頭這邊瞅了瞅,又撇過頭去,沒吭聲。幾秒鐘後,她歎了口氣。隨著床的幾聲吱嚀,白襯衣一番折騰,許久他才浮誇地叫了一聲。“媽呀。”他說。正是此時,鏡頭後傳來一聲響。又是一聲。畫面完全靜止下來。刺耳的鼻音悠長的囈語,砸吧嘴。好一會兒,DV的所有者又打起了呼嚕。是的,又,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這老姨一直在打鼾,從一開始就在打,鼾聲作為視頻的最基本構成要素,就像我們宇宙的大爆炸輻射背景那樣稀鬆平常乃至被人類忽略掉。好吧,白襯衣如願以償地動了起來。他左腿似乎插在女人兩腿之間,枯瘦的屁股抖動得如同小兒麻痹症患者。爪子起初抓著女人胳膊,後來前探——應該是握住了乳房。女人屁股異常肥厚,在撞擊下很快便有響聲傳來。白襯衣貌似很興奮,索性開始加速。這輕輕弄還好,動作一快,床就吱嚀吱嚀響,老鼠叫一般,非常刺耳。女人當然要抗議。如此試了幾次,白襯衣終於長喘了口氣,他說:“這啥破爛……要不,咱下去?”
  這當口,有人擰了擰門,然後又敲了敲。“啥時候了,還不睡?”他叫道,甕聲甕氣的。
  愣了下,我才發覺這聲音來自耳機外。條件反射般,我立馬關掉視頻,摘下了耳機。畫面裡的兩人宛若幼時翻過的一頁連環畫,消失不見。
  “你啥時候回來了,都不知道。”書房門反鎖著,雖然我很少這麼幹。
  “早回來了,都尿了一泡了。”父親打了個酒嗝,靠著門蹭了蹭。這麼說著,他又擰了擰門把手。
  “沒喝多吧,快洗洗睡吧。”我當然沒有給他老開門的打算。以前或許會,但今天不行。
  至於為什麼,我也說不好。但父親似乎也沒有要走的覺悟。我覺得隔著門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酒味。
  “多啥多,媽個屄,你爹啥時候喝多過!”
  “噢。”我琢磨著說句恭維的話,偏又說不出來。左手敲著桌子,右手滑動滑鼠隨意往下拖了拖。應該是流覽過半的第四個資料夾,如前所述,檔真他媽多。隔三岔五,我點開一個瞄一眼。這老姨還真是個收集狂。“我媽早睡了,你也快洗洗睡吧。”
  “是吧,”父親依舊蹭著門,“我也睡去……”
  然而,不等父親把話說完,我便在圖片流覽器上看到了母親。陳建軍給她頒獎,背景是貼著“曲藝大聯歡”的大紅橫幅。母親一身白色西裝裙,在平海盧氏訂做的,我記憶猶新,那時瞧著新奇,我還老覺得咋跟電視裡的軍旅歌唱家穿得那麼像。陳建軍一身中山裝,不得不承認,筆挺,儒雅。獎盃是玻璃的,在書房擺過一段時間,後來放進了劇團辦公室的櫥窗裡。燈光下母親的笑容同獎盃一般純淨,又如橫幅那樣熱情。那是辭職一個多月的母親,壯志淩雲。這照片我隱約見過,又似乎沒有,反正對陳建軍我是毫無印象。繼續往下拖,後臺,花籃,“預祝鳳舞劇團首次商演取得圓滿成功”,五六個人的合影,最中間的無疑是陳建軍,母親站在一個老頭旁,右手邊是小鄭。這是01年十月一日的事,上了當天的平海新聞。果然,接下來有更多照片,十來個人,三個人,四個人,兩個人,舞臺,後臺,紅星劇場門前,飯桌上,獻花,祝酒,碰杯,觥籌交錯。理智告訴我,這很正常,沒什麼。一絲莫名的煩躁卻固執地升起,揮之不去。我認為可能是口渴了。一罐青島純生足以讓我安定下來。
  在開門拿酒之前,我拽著進度條神經質地往下拖了一大截。隨機是種很好玩的東西。但我不是賭徒,我只是喜歡偷懶,偏愛省事,希望一切安好。為了表現出自己的潦草心態,我甚至站起身來,半弓著身子點開了一張照片。當這張足有四五百萬圖元的玩意兒碩大無朋地在眼前鋪開時,我吸了吸鼻子。玻璃,大理石柱,條紋狀實木地板,紅棕色幔簾,純白色的歐式真皮沙發。鏡頭自上而下,主角就在沙發前。一個是陳建軍,除了眼鏡、腕表及腳上的一雙灰色短絲襪外,赤身裸體。他拽件白襯衣擋著下體,目瞪口呆,可惜因為布料或者光線的緣故,胯間隱隱顯出一團黑影;另一個在沙發上縮作一團,左側露出半邊乳房,雙膝緊屈,大腿白得耀眼。長髮間仰起的那張臉對我而言不可能更熟悉了。只是那種神態,我從未見過。
  恍惚間,父親似乎又踱了過來,他把門敲得咚咚響。至於說了些什麼,我好像怎麼也聽不清了。
  PS:
  第一,多點默契。
  第二,年代久遠,補充一點知識:世紀初的mini-DV錄影帶,經過視頻採集,一小時的內容轉成MP2大概是13G,再加上採集卡,對電腦的硬體要求相當高。

  第五十八章(免捐)
  父親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等我滿頭大汗地開了門,客廳裡空餘一盞昏黃的壁燈。主臥視窗溢出一抹橙色光線,隱隱能聽到裡面的說話聲,嘀嘀咕咕的,又粗啞,像嗓子裡裹著口痰。沒能捕捉到母親的聲音,或許她睡著了,又或許她用的是肢體語言。呆立片刻,我大咧咧地直奔廚房,拎了提啤酒,完了又沖衛生間裡撒了泡尿。就在這泡尿將盡時,我突然就嗅到一股子腥味,來自鼻腔或者胃部,濃郁得如同一條餿掉的帶魚。可以想像,那些個小黃花魚和大海參正在不可避免地發酵,冒泡,釋放沼氣。急切地,我摳著嗓子眼嘔了半晌,結果啥也沒吐出來。再經過客廳,父母房間己熄了燈,夜悄無聲息。然而回到書房,我卻拿不准該不該在電腦前坐下了。身著大紅泳衣的母親在檯燈下,在顯示器的螢光中,英氣逼人,明媚如故,那白皙的臉頰,微蹙的眉頭,濕漉漉的頭髮,幾乎要攜著銀灘上的海風撲面而來。我吸吸鼻子,然後摳了罐啤酒。
  那張名為f-DSC_20021013_14472的照片只是套圖中的一張,而這套圖足有四十三張之多。開頭的幾張(從拍攝時間上看)用的是長焦,奢華背景一覽無餘。也不能說“奢華”,起碼單從色調上講,除了沙發前的一小塊淺棕色地毯和玻璃牆體後的深紅色幔簾外,主要還是簡約的黑白色。半截樓梯扶手,依稀可見的水晶燈吊墜,磨砂壁燈罩,半圓形的大理石廊柱,長短沙發和書櫥,都是白色;而畫框和長短幾則黑得發亮。當然,實木地板是褐色,或者說深黃色,狹窄厚實,密密麻麻,吐著一種條狀斑紋在地毯外連成了一個幾米見方的圓。圓的正中是個枯瘦的白屁股,如你所知,它屬於陳建軍。事實上,這種背景和色調使赤身裸體的陳建軍看起來像條深海中的魚。女人被魚壓在身下,隱約能看到些許側臉。她右腿緊貼在沙發背上,左腿順沙發沿下垂,落在地毯上。特別地,一隻白皙的小手扶在男人腰間,不知是在抗拒還是其他的什麼。也許是因為陽光——有道光從幔簾的縫隙刺出,沿照片直切而下,把陳建軍攔腰截斷,一分為二。就在腰部以上,順右側肩胛骨斜斜劃下一條疤,尺八長,桃花蛇一般,這猛然一瞥,還真有點觸目驚心。
  接下來的幾張,鏡頭逐漸拉近,魚越發清晰,陽光卻在不可避免地淡去。老實說,陳建軍的姿勢有些滑稽,他斜著身子,半跪半趴,左腳懸空,右腳蹬地,從大腿緊繃的力度上看,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勁。貌似對他而言,這不是享受,而是勞作。這個辛勤耕耘的人把臉擱在女人頸間,右手穿過腋下攀著她的肩膀,仿佛不如此後者便會逃掉。女人並沒有逃,恐怕也逃不掉,她臉側向沙發靠背,任由飽滿的左乳在擠壓中暴露在天光下。那紫葡萄般的憤怒乳頭驚鴻一瞥,卻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被人類保存下來。女人尚穿著文胸一一雖然被粗魯地推到了乳房上方,內褲就沒那麼走運了——徹底而決絕地滑落在腳邊的地毯上。那麼一團紫色的小東西,不是內褲又能是什麼呢?我甚至尋思著母親有沒有這樣一條內褲,答案是,不知道。一旁的單人沙發上散著兩人的衣物,白襯衣首當其衝,亮得刺目。其間興許夾雜著一條熟悉的闊腿褲,但說實話,這兩年穿類似玩意兒的女士著實不少。至於散在矮幾旁的那雙銀色細高跟,印象中母親確實有過這麼一雙,記得那年十一打平陽回來,她就是穿著這樣一雙鞋押我到市區捯飭了一通。但,既然是商品,哪個消費者不能購買呢?
  顯然,拉近的不光是焦距,拍攝地點也在靠近,不知不覺中,之前的側俯式鏡頭己在漸漸趨近于水準。照片裡的兩人卻沉浸在白己的世界裡,無動於衷。一連數張都幾無變化,除了一張拍花的——該作品裡陳建軍的後臀尖刀鋒戰士般變幻出一道重影,你也可以叫它乾坤大挪移的視覺化呈現。很魔幻的感覺。然而緊接著的兩張中,陳建軍半撐著身子(手依舊攀在女人肩頭,背後的疤愈加明顯,赤紅中泛著亮白,像是蛇褪去了皮),抬起頭來,於是母親的臉便在披散的秀髮間露了出來。那神情我說不好,有些朦朧,但無疑紅暈滿面。有一張她朝著鏡頭方向側過臉來,頭部輕仰,雪白的脖頸如天鵝項般繃出一道哀傷的弧度。我甚至能看到凝結其上的點點香汗。而那熟悉的眼眸微眯,一縷濕發貼著耳側,俏皮地打了個卷兒,朱唇卻半張著,似有股熱氣流正不可抑制地奔騰而出。也許是靜態的緣故,母親輕啟的嘴給我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像是比往常紅豔了許多,瞬間便有種可怕的聲音沿唇角攀爬而出,在圖元平面上蔓延開來。我突然就一陣眩暈。那些夢裡的光景,那無限拉長的樹影和綿綿不絕的吟叫,一切仿佛又近在眼前。
  但陳建軍的耳朵可能不大好使,對所有這一切他置若罔聞,固執地朝鏡頭扭過臉來。法令紋,眼鏡片的反光,汗水彙集於下顎,搖搖欲墜。他驚訝地張開嘴,向上拱了拱身子,又垂下頭,手臂完全撐起,再次垂下了頭,又一次扭過臉來,嘴張得更大了,於是法令紋刀刻般生動。終於他爬了起來,從單人沙發上抓幾件衣服丟給了身下的女人,自己則拽了件白襯衣。這數個靜態過程中,下顎的汗滴消失不見,誰也說不好它是何時垂落的。倒是陳建軍的陽具,直挺挺的,儘管用手捂著,還是掙扎著亮了亮相。他沒戴套。至於母親,我說不好,仿佛剛從夢中驚醒,那雙眸子猛然圓睜,像是有什麼光直刺進來。嘴也張著,左手起初托著陳建軍的腰,後來死死攥住了沙發墊,那種高級皮革因擠壓而發出的呻吟幾乎近在耳畔。等男人爬起,女人便迅速在沙發上縮作一團。但這是個過程。筆直的大白腿從沙發沿收回,胯間溢出一抹黑色,文胸沒來得及拽下,在陳建軍欲蓋彌彰的老二後挺立起一隻雪白的乳房。龜頭和乳頭。當陳建軍總算用白襯衣遮住下體,母親已埋在衣物間,垂下了頭。
  鏡頭卻不依不饒,繼續逼近。陳建軍左手捂著白襯衣,右手有力地指向鏡頭,像任何一個我黨幹部慣常做的那樣。鏡頭應該晃了晃,畫面有些混亂。興許是太過緊張?抑或憤怒?誰也說不好。但接下來的幾張又漸漸穩當起來,說有條不紊也不為過。兩張中焦(其中就有偶然打開的那張f-DSC_20021013_14472),兩張短焦,甚至有四五張面部特寫。陳建軍的表情很難說,面紅耳赤(也許是因為皮膚白,簡直跟喝了酒一樣),青筋暴突,連牽動起法令紋的那張嘴都一會兒方一會兒圓。而發青的胡茬上掛著汗水,猶如粘稠的糖漿。我突然就覺得再這麼搞下去沒準兒他會中風死掉。當然,只是奢望。母親呢,像個被劫持的人質,多半時間裡垂著頭,目光渙散在淺棕色的什麼毛地毯上。她甚至沒有伸手遮擋下臉。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或許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只感覺熱哄哄的腦袋在這些個照片裡前翻後翻之後“嗤”地冒一股白煙,爆缸了。而在這樣一個大汗淋漓的冬夜,啤酒多少會讓你平靜一些,一連悶了兩罐,我才在內裡的冰冷和飽和中回過神來。
    沒怎麼猶豫,我又點開了第一個資料夾裡的第一個視頻。反復拖拖拽拽,瞪大眼看了一遍,還是沒能確定女人的身份。但男的無疑是陳建軍,哪怕在這二、三十萬圖元的墨水片裡,他迥異的氣息也像狐臭般令人印象深刻。點根煙,根本不給自己喘氣的機會,我打開了第二個視頻(mini-DV-dcr-pc110E-20020323084)。畫面黑乎乎的,只有邊緣溢出幾縷光。鏡頭搖晃,上移,伴隨著高跟鞋的挪動聲。幾秒後畫面亮了起來,映入眼簾的是逐漸遠離的手掌,以及肉色打底褲包裹著的膝蓋和大腿。也有小腿,但主要是大腿,再往上就是黑色緊身裙下的豐隆小腹。黑線還在,偏左側一些,一度我還以為是裙子上掛花的線頭。片刻她扭過身去,腰肢一番搖曳後又扭回來,彎腰靠近了鏡頭(並沒有露臉)。伴著什麼摩擦聲,她說:“一對騷貨,爛屄爛屌!”聲音並不大,卻嚇了我一跳,毫無疑問是牛秀琴。這老姨跺跺腳,又溜達了幾步,完了打地上拎起一個牛仔包消失在鏡頭前。高跟鞋的叩地聲漸行漸遠,間或暫停了幾次,隨著防盜門的一聲巨響,終歸是消失不見。但有東西留了下來,比如眼前的臥室,緊閉的深色窗簾,暖氣片,橢圓形的歐式大床,掛曆,半張床頭桌,空空如也的煙灰缸,甚至床罩下隱約可見的一團衛生紙。
  靜默持續了七八分鐘,我硬是以二倍速捱了下來。我不想錯過什麼,但總不能傻等,誰也說不好牛秀琴的這些現實主義大作會拿什麼玩意兒考驗你的神經。這並非取決於她,而是取決於現實,我眼前播放著的,就是現實。響動自然從開門始。“來來來,進來進來!”男聲,有點模糊,但音色洪亮。
  “呀!”高跟鞋,禮節性的猶豫,輕輕哈了口氣。
  “嘖,進來啊,來,東西全給我!”一連串腳步聲,高速,平穩,“進來擦擦,啊。”
  “換鞋?”
  “嗐,換不換都行,好久沒住人了,就阿姨過些時來一次。”停頓片刻,“看看你,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好,換鞋!”
  兩人都笑了起來,雖然不願承認,但女聲確實有點耳熟。接著便是混沌的腳步聲。女的踱了幾步,應該就留在了客廳。男的拖拉機似的,噴了句“坐,坐”,又不知突突地開往何處。半晌他總算回來了:“來,擦擦,新毛巾。”
  “喲!”
  “要不洗個澡?這二月天兒也跟小孩臉兒一樣,說變就變,邪門了!哎,咋不坐呢!”
  “沒看正擦著呢麼!”稍一頓,笑笑,“不洗了,擦擦就行,這下得還不如馬知了尿。”
  “那你洗洗手,我——我拿盤子,啊,拿盤子整整。”拖拉機緩緩開動。
  “在哪兒呢?”女的腳步輕柔,像是怕踩壞地板似的。
  “啥?”
  “盤子啊,盤子在哪兒?”聲音越發模糊,“我看你啊……手跟雞爪一樣,拿拿筆可以,哪是幹這個的料?”
  “咦,別瞧不起人啊,咱在家好歹也算個婦男哩!”門響,男的聲音陡然提高幾分。
  女的似乎笑笑,沒說話。
  一陣翻箱倒櫃,盤子清脆的碰撞聲,擰開了水龍頭。
  “看看,你還不相信?”歎口氣。
  女的還是沒說話。盤子響,流水嘩嘩嘩的。
  “當年在雲南,啥不得自個兒幹?咱也算,啊,農場十裡八村的勞動能手哩!”
  流水聲。
  “得過兩次紅旗……”
  “夠了吧?”
  “夠了夠了,抹布,”門吱嚀一聲響,“水水,我來拿。”
  盤子真脆啊。水龍頭關了。混沌的腳步聲。
  “咱這老窩咋樣?剛回平海就住這兒。”
  “嗯,有錢人就是不一樣。”
  “說啥呢你!”
  女的笑了笑。塑膠袋的摩擦聲。
  “啊,真香,你聞聞。”個人覺得這男的誇張得近乎弱智。
  “嗯,香,”女的卻頗為認同,“這啥,餌絲?”
  “騰沖餌絲!”
  電影裡難免會有人們吃飯的情景,但聽人家吃飯還真是第一次。這頓飯無比漫長,兩人天南地北,說說笑笑(多是男的在說)。那些話語裹在食物裡,在喉頭輕輕跳躍,於這樣一個冬夜突然就煥發出些許溫暖色彩。我甚至生起了幾分嫉妒。大部分時候男的在談雲南,講這道菜如何如何,講當地的老鄉怎麼怎麼做,講那些迥異於北方的風俗習慣。偶爾也有沉默。只剩細微的咀嚼聲,椅子在地板上的摩擦聲,餐具的碰撞聲。我卻無從揣測氤氳的熱氣間話語的空隙裡充斥著什麼。男的始終在殷勤地切一隻羊羔,邀請女的吃點,再吃點。倒是女的說:“一頓大餐硬被你弄成盒飯了!”擲地有聲。
  兩人都笑了起來。
  好一會兒,男的說:“看來你盒飯還沒吃夠。”
  “永遠吃不夠啊,我們江湖藝人哪離得開盒飯。”
  “緣分哪,”男的笑,稍一頓,語調上揚,“再喝點啥,忘了都。”
  女的沒說話。
  “這點奶茶哪夠!”
  拖拉機又開動起來。很快,砰地一聲響,男的返回。
  “你還真開?”
  “嘖,這下雨天,來,”倒酒聲,“少來點。”
  “夠了夠了!”
  “老牛都被你喝趴下了,還裝?這點總行吧?”
  女的切了聲。
  男的笑笑,繼續倒酒:“少來點,啊,這紅酒喝點好啊,奶渣、粑粑、羊羔肉,還就得配這紅酒!”
  “是吧?”
  “那可不,”男的坐下,片刻似乎又站了起來,“碰一下?祝,啊,祝風舞劇團蒸蒸日上,祝評劇事業興旺發達,祝……”
  “你們啊,就離不開這些場面話。”女的笑笑,打斷了他。我卻笑不出來了。
  “場面話也是真心話啊,那我就在心裡默默祝福一下!”
  沒能聽到碰杯聲,但液體淌過喉嚨的聲音異常清晰,咕地幾聲,像鴿子叫。
  “學生送的,勃艮第,啥牌子的……嘖,反正啊,當年躺在雲南的紅泥裡數星星時,真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
  母親也輕歎了口氣。
  “你也說不清那些日子是好是壞了,明明在泥裡打滾,哭爹喊娘的,這爬上來了,反倒老忍不住回頭看。”
  “嗯,老了。”
  “是啊,老嘍——來!”
  這次聽到了碰杯聲。鴿子叫,確切說是飲牛聲。
  “你慢點喝,糟蹋好酒。”
  “爽!”陳建軍長舒口氣,笑了起來,隆隆隆的。
  倒灑聲。
  “行了行了,你還喝啊。”
  “紅酒怕啥,”還是笑,“再少來點,高興今兒個。”
  “差不多就行了。”
  “趙紅妝就愛管我,特別是在喝酒上。”音調沒有降低,聲音卻輕柔了許多,像是初春雨後嫩芽剛剛冒了頭。
  母親沒吭聲,似乎喝了口酒。
  陳建軍也沒說話,又切起了羊羔肉。半晌,他說:“再來點?”
  “飽了。”
  “教書那幾年,我沒少往雲南跑,兵團早不在了,農場也變成了個橡膠廠。”
  “地還是紅的,血染了一樣,我往山上去,有人領著,走了一兩天,關我的小木屋還在,屋頂沒了,變成了個糟木片兒。”
  “地窖也給填實了,想當年真是天羅地網啊。”
  好一陣沒人說話。
  “來,碰一下。”
  “雨停了吧?”
  “要不是趙紅妝偷偷捎個半導體過來,我也熬不過那一年。”
  母親沒說話。
  “聽評劇就是從那會兒開始的,敵臺,大部分時候都講粵語,每天下午四點鐘就換成了普通話,放老評劇,”陳建軍喝口酒,笑笑,“主要是白玉霜,《桃花庵》、《空谷蘭》、《珍珠衫》這些,就她海外有唱片啊,解放後的也有,小白玉霜、新鳳霞、花淑蘭,啊,那個《秦香蓮》,啊,《花為媒》、《劉巧兒》,很少,反反復複就這些,這個新風霞一開腔啊……”
  陳建軍沒了音,母親接過話茬:“比我強,我那會兒整天偷偷吊嗓子,也不過是聽點樣板戲。”說完,她輕聲笑了笑。
  又是沉默。
  約莫過了半分鐘,椅子吱嚀了一下,玻璃或瓷器的碰撞聲,咚地一聲響。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鳳蘭啊。”
  “老陳!別……“
  椅子叫得簡直尖利,兩聲腳步響,母親輕啊了一聲。我立馬打椅背上直起身來。
  “老陳,別這樣。”聲音很低。
  窸窣聲,粗重的吸氣聲,椅子又是一聲吱嚀。
  “鳳蘭啊。”
  “老陳!”母親一陣“嗚嗚嗚”後叫了一聲,她這個聲音我說不好,像是總算喘了口氣。
  “鳳蘭啊。”“老陳”恐怕是入了魔怔。
  “陳書記!陳建軍!你快鬆開!”
  咚咚兩聲,緊接著是很大的一聲“咚”。
  陳建軍叫了一聲,不是“啊”,不是“哎”,也不是“哎呦”,而是“呵”。
  “這樣不好,”母親聲音很低,“我……”
  沉默。
  陳建軍歎口氣,半晌像是從地上爬了起來。
  “鳳蘭。”
  又是沉默。
  腳步聲,立定。
  母親似乎深吸了口氣,喉頭湧出一個詞,又生生壓了下去。
  “你記住,你是被迫的,你是被迫的,是我脅迫你,我憑啥幫你,幫劇團,我有目的,我不懷好意,是我脅迫你,要下地獄我下地獄,我下地獄。”他這聲音忽高忽低,抑揚頓挫,吐詞精准,語速極快,落點又變得輕柔起來。
  母親沒說話,而是歎了口氣。緩慢,悠長。
  “鳳蘭。”男的有樣學樣。
  沒了音。半晌什麼吱嚀一聲,又陷入沉默。於是電磁聲越發聒噪。
  “我去洗個澡。”良久她說。
  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我不允許,你是被迫的!”陳建軍吊著嗓子,陰森森的。
  兩人都笑了起來。短暫,舒緩。我卻嗅到一種遲疑的尷尬。
  片刻,母親又輕歎了口氣。
  “我就……喜歡……你身上這味兒。”
  窸窣聲再次響起,誇張的吸氣聲,我能想像那種揉捏和嗅探。母親嗯了一聲,不一會兒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我又癱到了椅子上,我不知該做點什麼了。
  客廳裡的聲音持續了好一陣,間或“啪”地一聲脆響,隨之母親一聲輕哼。
  後來臥室門就被推開了,女人毫無例外地倒在床上,淺黃色線衣被撩了起來,露出斑點狀粉紅文胸,下身的深色休閒西褲也開了扣子,褲腰半褪不褪地掛在胯上,男人壓了下來,她本能地側過臉來——不是母親又是誰呢?我吸吸鼻子,又摳了罐啤酒。就這功夫,陳建軍己推開文胸,捏住了兩隻乳房。他顛了顛,便埋頭唆舔起來。我能看到他露著頭皮的腦袋和一圈瑩白的乳肉。那吸食果凍股的聲音比毛片裡都要誇張,或許他能當一名好演員。而母親側著臉,嘴唇抿了抿,始終沒有出聲。但兩頰的那抹紅雲卻如何也無法掩蓋。我這才發現較上一個視頻解析度提升了許多,起碼有一百萬圖元,這是好是壞,我也說不好。陳建軍有些沒完沒了,可母親不耐煩了。“行了!”她右手擋著臉,“咋跟小孩一樣。”
  於是陳建軍笑笑,去脫母親衣服。但後者撐起身來:“嘖,自個兒來。”
  在略微左傾的仰視鏡頭前,母親脫去線衣,又扭身疊好。接著是休閒西褲。西褲褪一半時,她垂著頭說:“傻愣著幹啥,等著我伺候呢。”
  鏡頭外隨即傳來了響動。但陳建軍嘴挺硬:“可以啊,熱烈歡迎。”這麼說著,他笑起來,隆隆隆的。
  很快,陳建軍的衣服隔三岔五地打鏡頭前飛過。牛仔褲,薄秋褲,毛坎肩,花內褲,以及白襯衣。這雞飛狗跳的氣息說不出的滑稽,沒準兒換個場合我會笑出聲來。而母親也脫去了薄絨褲,摘去了文胸,空留一條同款內褲。當她扭身鑽到薄被下時,那些粉紅包裹著的黑色斑點難免顫了顫。直到陳建軍猥瑣地掀開薄被,我才注意到這條內褲不知何時已被悄悄褪去,放到了一旁的衣服上。
  陳建軍是從腳頭鑽入薄被下的。在母親的一聲驚呼中,他的頭便埋入胯間,把自己的一多半屁股暴露在鏡頭前。他誇張地發出一種哼哧哼哧聲,腦袋的輪廓游泳般不斷浮起,簡直像頭拱食的豬崽。母親在抗議中輕哼兩聲,完了就再次躺下,仰了仰臉。枕頭鬆軟,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好一陣,在母親的又一次抗議下(她隔著薄被捉住了那個豬腦袋),陳建軍才心滿意足地停止了拱食。“mu-ma”兩聲後,他直起腰來,豬頭拱著薄被,順勢掀到了一旁。於是母親那身瑩白胴體便羞答答地暴露於眼前。大腿弧度圓潤,胯間隱露一抹黑色,小腹依舊平坦,只有那對乳房簡單粗暴地挺立著,像海平面上的燈塔。又綿軟,當母親用於遮擋時,它們便豆腐乳般抖了抖。這麼多年過去了,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乎一成末變。我深吸口氣,猛灌兩口啤酒,又點上了一支煙。再扭過臉,陳建軍已經握住了豆腐乳製成的燈塔。搓了兩下,他笑笑說:“真騷。”
  母親沒吭聲。
  “又騷又香。”
  “說啥呢你。”母親左腿蜷起,很快又舒展開來。
  “說啊,說你的——”陳建軍俯下身去,湊到母親耳邊,“屄!”
  這個詞簡直振聾發聵,於是母親就顫了下,她說:“陳建軍。”
  “好好。”陳建軍這麼說著,就堵住了母親的嘴。
  母親撇過臉,很快又被豬崽追上。幾番下來,她似乎認了命,一種濕漉漉的聲音中兩人的呼吸越發急促。我只能看到陳建軍的豬頭和母親散在枕間的長髮。而這些頭髮是何時放下來的呢,我沒注意,也死活想不起來。半晌,母親掙扎著推開了陳建軍。“快點吧你,一會兒還有事兒。”她胸膛起伏。在極其有限的空間裡我也能看到那俏臉憋得通紅。
  陳建軍沒說話,只是笑了笑。他摸了摸母親的臉。
  “快點吧,”母親撇了撇頭,片刻又小聲說,“一股羊膻味兒……”
  “好好。”陳建軍笑笑,還是這麼一句,與此同時在胯下擼了擼。我只能看到個龜頭,一般水準。
  在他將要俯下身去時,母親突然說:“掀被子幹啥,冷!”
  “啪”,陳建軍似乎在母親屁股上拍了一下:“日,前兩天剛停暖氣!就說這二月天兒……”
  他沒了音,轉身下床,走出了畫面。“開空調,開空調!”他說。
  於是空調就轉了起來,隆隆隆的,像豬崽的笑聲。
  等陳建軍再靠近母親(背上的桃花蛇在動態中遊弋起來,說不出的詭異),後者說:“哎。”
  “啥?”
  “你說啥?”
  “我找找有沒,興許有。”這貨笑笑,搓了搓老二,搖著白屁股拱床頭桌裡翻了一陣。
  “沒有啊,”好一陣他說,“你不上環了?”
  母親沒吭聲。
  “再找找。”他沖母親笑笑,法令紋便揚了起來。在鏡頭外搗鼓了一會兒,他說:“嘿,還真有!”
  母親還是沒吭聲,甚至動都沒動一下。
  陳建軍並沒有馬上出現,幾聲腳步響後,“哢嗒”,有音樂傳了出來。小軍鼓,中提琴,大提琴,四三拍,毫無疑問是管弦樂。似乎還有鈴鼓,節奏單一。陳建軍在音樂裡邁著醜陋而又激昂的舞步爬上了床。母親似乎彈了彈身子。又是在臉頰上一陣摩挲,有沒有接吻我也看不出來。當低音長笛輕輕吹起時,陳建軍直起腰,分開了母親的雙腿。他垂頭盯了好一會兒,右手隨著旋律情不自禁地打起了拍子,像是再次陷入了某種魔怔。單簧管(可能是,也可能是雙管)響了起來,接著是小號,和聲,主題舒展明亮,仿怫一輪新日在緩緩升起。陳建軍扶著老二,欠欠腰,又挺了挺胯。隨著他下巴揚起,母親的腿似乎也跟著一顫。或許直到此時我才放棄了幻想,多麼可笑。我抹抹汗,再次靠上椅背,我不知道是否該關掉視頻,甚至憤怒地砸掉硬碟。視頻裡的人就沒有這些煩惱。和著旋律,陳建軍挺動起來,起初他輕俯身子,兩手把玩著乳房,後來——當大管低沉地奏出時,他又直起身來,握著細腰,開始加快速度。於是母親便輕哼起來,她臉側著埋在枕間,右手在床上徒勞地抓著,直至把那條內褲握到了手裡。
  “爽不爽?”陳建軍喘著粗氣。
  母親只是哼。
  “水真多,屄裡真滑。”
  還是哼。
  “鳳蘭,”陳建軍猛挺兩下,在濃郁的西班牙風格再次響起時長舒了口氣,動作也輕柔緩慢起來,這個節奏與音樂恰好相反,“你說下午的展覽是不是太過主旋律了?”
  母親扭扭臉,丟掉了手裡的內褲,沒說話。
  “鳳蘭。”
  “你也知道啊。”
  “嗯,太過了。”
  “官僚作風,僵硬醜陋。”
  陳建軍沒說話,而是猛搞了兩下。
  母親叫了一聲。“輕點你,”她挪挪腳,“枯燥做作得要死,能吸引人就怪了。”
  陳建軍還是沒說話。
  “也就能邀請各單位前來參觀了,啊,”母親吸口氣,“弄個展覽也要搞指標呢,啥玩意兒。”
    “說啥呢。”陳建軍笑笑,在母親屁股上來了一掌。和著長笛,他又開始加速。“戲協的事兒,又不歸我管,再說,我讓他們放開手搞了,結果,整這麼個玩意兒出來。”這些詞跳躍著,音符般在陳建軍的喘氣中被拋了出來。
  母親一連叫了好幾聲,臉又埋在了枕間。她似乎“切”了一聲,但在這種情況下怎麼“切”得出來呢?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反正,”陳建軍略一停頓,“還是鳳蘭好。”說著,他抬起母親的兩條大白腿,把右腿扛到了肩上。與此同時,平行聲部出現了,大三和弦,仿佛響起了兩三個調,一時色彩紛亂多樣起來,主題的力度也越發強烈。一種光芒萬丈的感覺。我這才發覺這音樂有些耳熟。而陳建軍仰著頭,啪啪聲不絕入耳。擱在肩頭的小腳也隨著節奏,不住抖動。
  母親反復晃動腦袋,後來索性反攀上了弧形靠背。說不好為什麼,壓抑的悶哼中,發白的指節似乎都在褐色背景下變得歷歷在目。
  風暴大概持續了一兩分鐘,期間母親的腰向上挺了挺,但陳建軍並沒有停下來,他發出一種豬叫般的嘶吼。隨著短笛奏起,C大調轉成E大調時,陳建軍才停了下來。他兇猛地喘氣,擦汗,撫摸母親的乳房,然後是臉頰。
  “爽不爽,”他笑笑,隆隆隆的,“屄會咬人。”
  母親哼了一聲。
  “來,”陳建軍長喘口氣,把母親側了過來,接著他拍了拍碩大的肥臀,於是白肉就蕩起了漣漪,隨著母親嘖地一聲,臀縫間亮起一抹赭紅色的軟肉,“換個……”
  陳建軍的話沒能說完,畫面便陷入黑暗。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視頻播完了。是的,到此為止,攏共五十八分鐘。我長喘口氣,丟掉了手裡的煙頭。接下來,對著黑洞洞的播放機,我又愣了好半晌。我猶豫著是否再開罐啤酒,但胃裡的冰涼已在不經意地襲遍全身。正是這時,手機響了,即便隔了道牆,電吉他的轟鳴還是嘈雜得喪心病狂。我只好磕磕絆絆地向臥室走去。是陳瑤,問我還沒睡呢。末了,她說:“生日快樂。”我揉揉眼,看了眼床頭的鬧鐘,己過午夜十二點了。
  即便頭再長、再窄,哪怕是個驢臉,被墓碑砸下來也會腦漿崩裂。比如我姨父陸永平。他死時我就站在一旁,陽光明媚。不過不是在村東頭的麥地裡,而是在二中操場上,你能看到主席臺前的旗杆。但恍惚又像是一中的塑膠場地,是的,開運動會般,有很多人圍觀,母親、爺爺、奶奶、陳老師、小舅媽,甚至還有王偉超這個傻逼,張鳳棠也在,還有很多劇團的人,霞姐舞著水袖唱起了戲。我這才發現是在商業街路口,紅星劇場的正門前,斑駁的紅星和石刻的對聯都還在,對面平海廣場上的青銅雕塑淌下巨大的黑影,小鄭出現了,就站在張鳳棠身後,捏著她的屁股,陸宏峰杵一旁,面無表情。這滑稽的場景讓我忍不住仰天大笑。陸永平趴在地上,變成了個肉片子,後來連肉片子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除了地上的一攤血,空留一件白襯衣,以及一副無框眼鏡。母親就站在我身旁,她笑了笑,風便撫起了她的長髮。突然間,就在這陣風中,響起了咚咚的鼓點,白襯衣也隨之舞動,掙扎著似乎要爬起。我觸電般後退了兩步。
  母親在敲門,她說大壽星可不能睡懶覺。我撩開被子,嗯了聲,一到冬天供暖總是有些過頭。
  “嗯啥嗯,快起來!”
  我盯著天花板,沒說話。
  “又睡著了?快起來嚴林!”又是咚地一聲響。
  我起來時母親已經出門了。隨便塞了點東西,陪奶奶聊了幾句。雖然這樣說不妥,但恕我直言,我七八十歲的奶奶像個閉經期婦女那樣表現得過於急躁。電視裡載歌載舞的,也不知都是些什麼玩意兒。在屋裡轉了幾圈後,奶奶突然說:“今兒個劇團休息,你媽也不在家歇會兒。”
  說不好為什麼,我猛然一凜,險些割著手。
  找了個藉口,騎車出了門。路正中的雪消得一乾二淨,但人行道上依舊一片狼籍。不可避免地,我和機動車們並肩同行,一路喇叭聲不斷,我也充耳不聞。紅星劇場果然大門緊鎖,火紅的條幅和對聯都還在,宣傳欄上貼著巨大的演出海報。我也沒心思細看,徑直往辦公樓而去。
  樓裡空蕩蕩的,一腳下去似乎都有回音。我小心翼翼。三樓鐵閘門開著,走廊光滑乾淨,卻有種迥異的光,像是庫布裡克電影裡的鏡頭。會議室、訓練房、棋牌室,統統門庭緊閉,包括母親的辦公室。但有聲音,是的,微弱、粗礪,卻實實在在地從辦公室門縫裡溜了出來。毫不猶豫,我擰門而入。當然,在此之前,出於禮貌,我飛速地敲了兩下門。愣在當場的同時,我看到沙發上坐著的仨人一起抬起頭來。一個老頭,一個老太太,頭髮花白(儘管戴著帽子),眼神渾濁,當他們看著我時,皮膚便似蟬蛻般要從臉上剝落下來。還是母親先開口了,她撩撩頭髮:“你咋來了?”說著她面向長沙發上的倆人,笑笑:“我兒子,正放假。”
  屋裡彌漫著股煙味。據母親說這倆人都是評劇界的老前輩,男的更是平海戲曲協會會長、省協會副會長。不過磕煙袋的倒是他身旁的老太太,顫巍巍的,卻一刻不停。我坐著也不是,離開更不妥,只好笑笑跑一邊玩了會兒電腦。等送走這倆人,母親讓陪她買菜去。原本我想拒絕,直接騎單車飆回去得了,但眼前的笑臉卻讓人難以說出個“不”字來。一路上,包括進了菜市場,到了超市,我總共也沒說幾句話。母親問咋了,我能說什麼呢,我說不咋。“喲,”她白我一眼,“還真是大壽星,真牛氣!”
  中午母親忙活了個把鐘頭。菜香彌漫間,我這再繃著臉也不合適,當母親變戲法似地拎出個大蛋糕時,我只好笑了笑。一家人的注視下,我甚至感到臉龐火辣辣的,似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眼眶裡直打轉。“咦,這笑得有多難看!”奶奶直皺眉。
  “都這樣了還難看?”父親搓搓手,嘿嘿直笑,“開吃開吃,餓壞了我!”
  母親倒沒說什麼。她淺綠色毛衣下的肢體玲瓏窈窕,說不出有多美。直到切了蛋糕,她才揪揪我的耳朵:“嘿嘿嘿,咋回事兒今兒個,你瞅瞅你那驢臉,這都又長大一歲了,當壽星還心煩呢!”
  我也不願意心煩啊。
  晚上請呆逼們喝酒,不得不喝,因為邪門的出生日期,這幾乎成了過年的傳統。打飯店出來,直奔KTV,我倒是想搓麻將,但大家說:“時候尚早!”瞎逼胡鬧中,母親來電話催我回去,我說了聲好,就掛了電話。大概有個三四十分鐘,她又打了過來,我躲到依舊嘈雜的走廊上說:“你煩不煩!”母親沒說話,好一會兒我才發現她已掛了電話。
  在呆逼們的怨聲載道中,我打的回了家。父親睡了去,母親從臥室走了出來,見了我也沒幾句話,態度不冷不熱。我想說點什麼,卻不得不沖向了衛生間。母親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最後說:“讓你喝,喝吧。”
  躺床上再睜開眼,已是淩晨三點。我出去喝了點水,便再也睡不著,猶豫半晌,又操上移動硬碟,溜進了書房。開機後,我直接打開最後一個資料夾,研究了會文檔。都是些合同,借貸合同、建築工程合同、招標合同、合作開發合同等等,類型還真不少。簽署人有陳建軍(不得不承認,他的字是真漂亮),有牛秀琴(她的字比明星更像明星),還有其他的也不知道什麼人,合同條款嘛,除了語法上的一些小問題,我也沒瞧出什麼端倪。呆坐一陣,反反復複又看了十來分鐘,我終於還是點開了第一個資料夾。我想知道母親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咬咬牙,近乎懷著一種僥倖心理,我隨意點開了一個視頻,檔案名是mini-DV-dcr-iplk-20020509013。
  洗面台,鏡子,黑蕾絲衣角。這個視頻顯然己粗略流覽過。但我並沒有快進。這地方多半是陳建軍的辦公室。鏡頭在木門那兒停了幾十秒,牛秀琴不得不又敲了敲門,她甚至喊了聲陳書記。“進來!”洪亮的嗓音總算傳來——聖旨一般,於是門開了。十幾平米的隔間,應該是秘書室,但這會兒並沒有人。至少沒人跟牛秀琴打招呼。又開了一道門,幾聲平穩的腳步聲,白襯衣朝鏡頭撲面而來。“老牛啊老牛,你看看你,還敲啥門!”
  “哪能不守規矩?我是那不守規矩的人嗎?”牛秀琴切了一聲。
  “小劉不在,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叫我老陳,現在倒守起規矩來了!”陳建軍大笑,隆隆隆的。
  牛秀琴也笑笑,鏡頭一低,她似乎坐了下來。
  “這小劉不在啊,我得親自泡茶。”一陣殷勤的腳步聲,穿著西裝褲的腿打鏡頭前過了兩次。很快,白襯衣,以及那張揚著法令紋的臉便在鏡頭前一晃。“牛主任慢用。”他說。
  一旁有人笑了笑。女聲。
  牛秀琴也笑,她似是掀開蓋子扇了扇,誇張地啊了聲:“真香!”片刻,鏡頭顛了顛,她又補充道:“也多虧了我這外甥女,咱也能享受享受陳書記泡茶的待遇!”
  “說啥呢。”一旁的女人似乎給了她一拳。
  大家都笑了起來。我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
  “那個啥,牛主任啥時候想喝茶了,隨時歡迎。”
  “那敢情好。”
  “工資暫扣一半。”
  “好你個老陳!”
  鏡頭羊癲風般的顛動中,笑聲更加熱烈了。
  “你不上個衛生間?也體驗下領導樓層的廁所,那跟我們一樓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女聲只是笑,並不答話。
  當然,陳書記開腔了:”你看看你,好歹也是個幹部,你這樣講我們以後的工作還做不做了?社會主義文化事業還要不要發展了?人民群眾能滿意嗎?”
  這個陳建軍挺能逗樂的。哄堂大笑中,鏡頭晃了晃,陳建軍坐在對面沙發上,雙手攏膝,牛秀琴突兀變形的大胸一閃而過,一旁坐著的女人顯現出來:一身銀灰色的西裝套裙,腦後挽了個弧形髮髻,簡約幹練。她半掩著嘴,輕笑著扭過臉來。我張張嘴,打了個嗝。如此寂靜的夜晚,定然分外響亮。
作者: jh8088    時間: 2021-7-6 15:18

  第五十九章(免捐)

  母親無論穿什麼都是那麼落落大方。這身銀灰色西服套裙同樣是平海盧氏出品,沒記錯的話,是第二次模擬考後我和她一起去訂的。當時也給我做了套西裝,米色花格子,十分洋氣。那當然是我的主意,母親倒是相中一款經典色,但被偏執的我一口否決。結果嘛,該西裝攏共也沒穿兩水,至今掛在臥室衣櫃裡吃灰。原因無他——每次穿上它,我都覺得自己化身為一頭蹩腳的花斑騾子,不躺地上打個滾什麼的便是有辱造物主之蔭庇。母親不一樣,隨便什麼衣服一穿就是好幾年,直到今年春天這身套裙都還在服役期。
  鏡頭在母親身上停留了好長時間,不管如何搖晃和顫抖,它總能自下而上地保持窺探。母親小西服暢著懷,裡面穿了件淺條紋白襯衫,頭兩個扣子沒系,露出一段修長雪頸。每當她微側著身子扭過臉來,高聳的胸部便溢出一條縫隙,似有股熱氣流正打裡面溜出來。陳建軍的嘴也沒個消停,在沙沙的背景雜音下,那洪亮的嗓音憑空生出一種金屬的質感,空洞而又疏離,偏偏兩位女士被逗得嬌笑連連。牛秀琴不時拍著大腿,頗為豪放;母親很少發出聲音,但微翹的唇角和輕抖著的髮髻出賣了她。在劇烈顫動的鏡頭裡,那溫潤的臉頰於一頭烏黑秀髮陪襯下白皙透亮,又隱隱升騰著一抹嫣紅,俏立的小鼻頭亮晶晶的,說不上為什麼——醒目得有些誇張。而大部分時間裡,佔據著畫面正中的是一縷碎發下的小巧耳朵,耳垂迎著光,晶瑩剔透又肥厚綿軟(在我們這裡,厚耳垂一向被視為福氣相,過去張鳳棠就時常拿來比較,說母親命好,而她的“又薄又寡”,陸永平的死不知算不算一語成讖),連其上的耳洞都隱約可見。我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
  “得,”又一場大笑中,牛秀琴拍拍大腿,“得幹活去嘍!”這麼說著,鏡頭一番搖晃,掃過棕褐色的皮沙發、飲水機、一幅蘭竹網以及陳建軍後,定格在棗紅色書櫃上。透過玻璃,看得出裡面都是些大部頭,書脊厚得像案板。“哎,老陳,那倆文件簽了沒?”鏡頭繼續搖晃,上移,伴著一陣刺耳的噪音。
  “哪倆?”
  “就網吧運營那倆,娛樂場所整治啥的。”畫面靜止,緊接著又是一顛,牛秀琴起身朝辦公桌走去。但鏡頭留了下來,於是我們得以欣賞到白喇叭褲包裹著的肥臀左右搖曳。
  “哦,我找找,”陳建軍也起身,飛速出現在鏡頭裡,“記得上午才看過。”他在案頭翻了起來,動作輕柔,卻敏捷。
  “這網吧啊,可不能有一點點放鬆,不然孩子可就毀了,咱那個舅——嗐!”牛秀琴單手叉腰扭過臉來,似是不經意地瞥了眼鏡頭,很快又笑笑甩了甩手。
  “亂輩份兒了。”母親也笑。皮革摩擦聲。她似乎挪了挪身子。
  “可不,亂輩份兒了!“牛秀琴誇張地扭著腰,笑得咯咯咯的。
  於是白麵書牛也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簡直像個武俠劇裡的人物。他右手捏著幾頁紙,左手扶了扶眼鏡,很明顯朝母親方向瞥了一眼。值得一提的是,這貨腰杆始終挺得筆直,仿佛脊樑上別了根扁擔。
  “我那個舅,你啊得叫老舅!他家那二孫子,啊,見天跑網吧玩遊戲,廢了!以前還閉眼就能考上重點哩!”牛秀琴在母親和陳建軍間來回擺動著腦袋,活像個落地扇。
  “網癮是個大問題啊。”陳建軍拖長調子。他俯下身,很快簽好了名。
  “那可不!”牛秀琴順勢把那兩張紙接到手裡,又扭過臉來,“鳳棠家那個也是整天往網吧鑽,可得好好管管!”
  “是吧?也聽我姐說了,不過孩兒挺懂事兒的。”
  “懂事兒有個屁用,就老陳說的,那是癮,毒癮一樣,難戒!”這老姨語氣凜冽,卻又倏地笑顏逐開,頃刻笑聲便在局促的畫面裡滾動開來,“先走我,啊,還得幹活去!”稍一頓,她又背著鏡頭揚揚臉:“我這外甥女你可不能怠慢啊老陳!”
  陳建軍笑笑,沒說話。
  但母親開口了。“嗒嗒”兩聲,她便出現在畫面裡:“哎,等等我,我這也是簽個名兒,藝術科的章蓋好了都。”母親邊走邊從挎包裡抽了一張紙出來,剪裁得體的西服裙下難免曲線圓潤。我眼皮突然就跳了跳。
  “嘖,急啥,剛來就走啊?”牛秀琴扭轉過身來,右手搭上母親肩膀,輕輕一滑,又扶住了細腰,於是飽滿的肥臀便愈加突出,臀瓣兩側顯出內褲的痕跡。幾乎與此同時,這老姨甩甩手裡的文件,撇臉瞟了一眼鏡頭:“也陪我們老陳嘮嘮嗑,我是手頭事兒多,得準備材料,一會兒要開會,先走先走啊。”
  豐滿的牛秀琴輕盈得像一陣風,只容母親徒勞地“哎”了一聲。片刻,“砰”地一聲響,“嗒嗒嗒”的尾巴也被生生截斷。母親僵硬著扭過身來。
  “這個牛秀琴,整天沒大沒小。”陳建軍捏著那張紙,搖頭苦笑。
  母親似乎也笑了笑,沒吭聲。
  “坐嘛坐嘛。”陳建軍垂下頭,在紙上瞄一眼,又迅速抬了起來。
  母親沒說話,也沒動。
  陳建軍“嘖”了一聲:“坐嘛!”這次他用的是普通話。
  於是母親坐了下來,不是沙發,而是辦公桌前的一個矮背皮椅。棕褐色的沙發扶手擋住了畫面的左下角,除了一張側臉,母親只露出一截手腕,倒是穿著肉色絲襪的小腿在狹小的縫隙裡隱約可見。
  陳建軍也坐了下來,伴隨著一口長吐出的氣。“這備案啊說到底也只是備案,哎,”他埋頭簽字,兀地又抬起頭來,“上次去林城,那姓黃的(也可能是“姓王的”)沒再耍橫吧?”
  “沒有,屁顛兒屁顛兒的。”母親笑了笑,她直直地靠在椅背上,襯領潔白。
  “這老王八蛋,頭長瘡腳流膿的貨,欠他媽弄,我……”法令紋生動地浮現出來,白面書生突然沒了音,薄嘴唇抿了抿,終究又咧了起來。不知是不是錯覺,那臉都憋得有點紅,像二八少女開了朵嬌羞的花。
  母親沒搭茬,而是仰起了臉,桌椅下的小腿不經意地挪了挪。少傾,她笑笑,輕歎了口氣。
    “斯文敗類,不說他了,”陳建軍放下鋼筆,往前靠了靠,雙手在巨大的陶瓷筆筒後握緊,“跟你說個正經事兒。”
  “啥?”
  “那個體育文化發展基金你知道吧?”法令紋揚起,陳建軍扶扶眼鏡,“鋼廠牽頭那個。”
  母親只是嗯了聲,似是有些遲疑。
  “我想讓它給劇團捐贈點。”
  “不行不行。”母親立馬搖頭。
  “那有啥,”陳建軍靠到椅背上,“咱劇團到鋼廠演出也不是白演的,再說了,現在劇團不是經濟困難嘛……”
  “那也不行,不合適。”母親挎了挎包。
  “你說你這強勁兒啊鳳蘭,劇團現在啥情況我一清二楚,你就說包大巴(聽不太清,好像是)一天多少錢吧。”
  母親盯著書櫃,沒吭聲。
  “幾十號人吃喝拉撒,那可不是開玩笑……”
  母親還是沒動。
  “鳳蘭,”陳建軍幾乎要俯到桌面上,“國企贊助文化發展實屬應該,取之于民用之於民嘛,不然那些錢也是流進他們自己腰包裡了。”
  “你以為這文化發展基金是幹啥的?它就是扶持文化發展的啊。”
  “這事兒別婆婆媽媽的,我替你拿主意了,啊,回頭填個申請表,走走流程,二十萬也不多,先救救急。”
  母親垂頭攏攏頭髮,很快又仰臉笑了笑,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我卻嗅到一絲苦澀的味道。那兩年劇團困難我知道,說舉步維艱也不為過,創業多半如此,起初還好說,一旦運營起來就是個無底洞了,奶奶連賣造紙廠的養老錢都拿了出來,母親硬摁著沒讓動。
  “你這強勁兒十頭毛驢也拉不回來,”陳建軍笑笑,把簽好名的紙遞了過來,“我看連趙紅妝……也趕不上你。”
  母親接過去,沒搭茬,而是直直地靠回了椅背。好一會兒,她問:“樂樂(音)在美國會診咋樣?”
  “還行吧,”陳建軍抹抹額頭,又扶扶眼鏡,聲音似乎洪亮了許多,“到底是美國啊,人家的技術領先咱們三五十年,治療方案也多,啊,人性化。有個南加大的教授發明了一種反射弧迴圈式漸進療法,經臨床驗證,那是相當有效……”陳建軍像打了雞血,一張嘴怎麼也停不下來,兩手擱桌面上蝴蝶交配般上下翻轉,直到母親問確診了吧,他才又扶扶眼鏡,跌回了椅背。沉默。半響他抬抬下巴,笑了笑:“確診了,高功能低智商自閉症。”這次聲音小了許多,伴著一絲喘息,仿佛适才膨脹的氣球被戳了個眼兒,瞬間乾癟下來。
  母親也輕歎口氣,她似乎張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主要是孩子太小,現在治療有些困難,她媽還琢磨著過個一兩年掛職,到美國,啊,澳大利亞去,讓老外搞幾個療程。我說幾個療程哪行,這咋說也是個長期工程啊,哪能一蹴而就。”
  “好在發現早,醫生也說了,咱們人類的可塑性那是相當強。”
  “這個,啊,國外的治療技術已經相當成熟了。”
  陳建軍又開始絮絮叨叨,母親不置一詞,只是偶爾點點頭,後來她笑笑說:“那還不錯,記得國外有這方面的矯正先例,起碼啊,將來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陳建軍揉著眼,半晌沒說話。再戴上眼鏡時,他歎口氣:“是啊,是啊。”
  好一陣都沒人吭聲。哪個幾角旮旯裡傳來鐘錶的滴答聲。或許還有種不知名的咚咚響,模糊而龐大,我也說不好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陳建軍抬頭瞥了母親一眼,又垂了下去。我感到心臟劇烈跳動起來。
  “都會好起來的。”母親攏攏頭髮,語氣輕柔。完了她挎挎包,笑著站起身來:“那你忙吧,我有事兒先走。”
  “這就走啊。”陳建軍也起身,打桌後繞了過來。他飛快地在小平頭上撫了兩下,捋狗毛一樣。白襯衣白得耀眼。
  母親嗯一聲,消失在鏡頭前,接著是陳建軍。開門聲。很快門又關上,有點過於快了。我心裡一緊。
  男人的吸氣聲。咚地一聲,像是磕在門上。“幹啥你!”母親的聲音,顫抖而壓抑。窸窣聲。高跟鞋的跺地聲。陳建軍吸著氣,索性喘了起來。母親長長地哼了一聲,扭曲而劇烈。“陳建軍!”在氣流的尾端,她終於壓低聲音吼了這麼一句。
  陳建軍似乎停了下來,只有喘氣聲。
  “你瘋了是不是?”母親又說。
  陳建軍沒吭聲。然而毫無徵兆,響動又開始了。咚地一聲,母親似乎被按在門上。“……想你,我想你鳳蘭……”垂死的病豬般,陳建軍抖出幾個字。
  摩擦聲。粗重的喘息。鏡頭外像是燃起了烈焰。
  “你……你有完沒完!”門又是咚地一聲,母親急了。
  喘息。
  “沒完,我離不開你了。”片刻,陳建軍說。字字清晰,擲地有聲。這仿佛從蹩腳瓊瑤劇裡偷出來的對白一記重錘般讓我頭暈目眩,胃裡不由一陣翻騰,嘔吐物的氣息又冒了出來。
  “鳳蘭啊。”他似乎又抱住了母親。
  除了陳建軍的吸氣聲,再無聲響。
  “你瘋了……瘋了。”母親聲音有點發抖,那種語氣我說不好。
  “我是瘋了,想你想瘋了。”頓了頓,他又笑笑,“真想!”
  母親沒了音。
  窸窣聲再次響起。陳建軍喉頭滾出一聲陶醉的歎息,像頭豬被開膛破腹,我幾乎能看到血淋淋的內臟熱氣騰騰。“鳳蘭啊。”他又歎口氣,近乎囈語。
  母親喘了口氣。
  接著“啪”地一聲,分外響亮。陳建軍又開始吸氣,伴著一種喃喃自語。高跟鞋的叩地聲,散亂,細碎。
  母親似乎掙扎著說了句什麼,像憋著一口氣。
  又是一聲“啪”。“你想不想,想不想……”陳建軍喘著粗氣,然後“嘿”地一聲。
  母親一聲輕呼。
  兩聲腳步響後,兩人出現在鏡頭前。確切說,陳建軍抱著母親出現在鏡頭前,姿勢無比怪異。他仰著臉,一手箍腰,一手掬臀。母親兩腿井攏,近乎直立著伏在陳建軍身上,她雙手撐著後者的肩,僵硬地梗脖扭臉,黑色挎包在移動中輕輕晃悠。陳建軍身材中等,母親穿上高跟鞋跟他也差不了多少,這就使得懷中的女人比男人足足高出了一頭。而西服裙擺半擁著繃在大腿上,令掌中膨脹著的屁股越發突出。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幹……幹啥你!”母親臉憋得通紅,已有髮絲輕垂下來。
  陳建軍不答話,只是笑了笑——或許並沒有笑,但我覺得他應該笑了笑。他似乎想把母親放到辦公桌上,但桌沿雜七雜八擺了不少東西,光綠皮塑膠夾下的檔都厚厚一摞。他只好把人放了下來——爪子並沒有挪開,而是環住了母親的腰。
  母親屁股擱在桌沿,陳建軍的豬頭湊過去時,她撇過了臉。於是後者便把母親緊緊抱住,在頸間一陣摩挲後,“啵”地一聲響。他似乎含住了母親的耳垂,或者其他的什麼,我也說不好。我不知道這樣看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行了,行了你,”母親來回躲閃,胳膊肘撐著白襯衣,“你真瘋了!”
  白襯衣不答話,右手反攀住母親肩頭,豬嘴繼續向上拱。
  “行了,在這兒不行!”母親真的使上了勁兒,聲音都響亮了許多,與此同時,一條黑色弧線“啪”地撞上了陳建軍的後腦勺——也許是左臉,反正響聲頗為爽利。
  陳建軍總算松了手。他誇張地“啊”了聲,後退一步,提了提褲子(這次白襯衣壓在褲子裡),隨之輕歎了口氣。這之後,他才摸摸頭,笑了笑。“鳳蘭啊。”他說。
  母親沒理他,徑直走到沙發扶手旁,彎下了腰(貌似提了提鞋)。扇貝般狹長的髮髻下散著幾縷碎發,髮夾也是黑色的,普普通通,這東西母親一買就是一打。再直起身來,她開始整理衣服,小西服,襯衣,裙子,黑色挎包史前巨獸般在鏡頭前不斷掠過。母親的身體充盈了整個畫面,微隆的小腹不易覺察地起伏著,我幾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那……咋辦,”陳建軍踱兩步,又停了下來——母親右肩側戳出個胳膊肘——他似乎扶了扶眼鏡,“開完會我找你去?”
  母親身體輕晃著,大概在整理頭髮。我也說不好。
  “鳳蘭。”
  挎包被拉開,母親拎出個小鏡子,只一眨眼便物歸原位,拉鍊又被拉上。恐怕在眼慢的看來,不過是小巧的手劃了幾道白弧。
  “走了。”母親又整整裙子,消失在畫面裡,冷冰冰地丟下倆字。
  陳建軍跟了上去。他幾乎一步並作兩步,說不出的醜陋。
  門被擰開,但母親沒能邁出去。她咂了下嘴:“你到底想咋樣?”
  “鳳蘭。”門“嘎吱”一聲響,伴著母親的一聲輕哼,陳建軍隆隆隆的,“……不行,我想你想得受不了…  ”
  “你……”母親似乎想說點什麼,湧出喉頭的卻是一聲長長的歎息。
  “小劉不在,沒人能進來!”陳建軍壓低聲音,仿佛咬著牙。我能想像法令紋蚯蚓般的蠕動。與此同時,門“咯嗒”一聲關上了。
  适才的一切又在重演。陳建軍的吸氣聲、喘息聲,衣料的摩擦聲,指甲在門上的輕叩聲,高跟鞋的跺地聲,甚至,連母親的呼吸也漸漸急促起來。而這,都發生在畫面之外。我所能看到的是,深色窗簾(棕色或紅褐色)隨風輕輕擺動,隱隱有光透了過來,窗臺上似乎養了盆吊蘭,一抹綠色突兀得近乎尖銳。有道狹長的陽光打窗簾的縫隙刺出,漫過牆上的草書,於是那些癲狂的字便掙扎著要跳將起來。我還是看不出上面寫著什麼。辦公桌上毫無例外插著兩面旗,真的像血染紅的一樣。旁邊擱著一隻黑磁化杯,跟姥爺用的怕也沒多大區別,倒是桌角的筆筒異常醒目,巨大而光滑,裡面塞滿了規格不一的各式毛筆。這不由讓我想到爺爺,那個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用黃鼠狼毛做毛筆的人。
  “都濕了,還裝?”陳建軍突然說,口氣黏稠。不知怎地的,我就給嚇了一跳。接著,在母親呼救般的輕哼中,白襯衣連夾帶抱地把她置於鏡頭前。沒錯,就放在辦公桌上,母親屁股剛好坐著那摞檔。她本能地向後傾傾身子,把手撐在了桌面上。於是磁化杯便滾落在地,砰地幾聲響,連蹦帶跳。母親給嚇了一跳,趕忙回頭看。我也是一驚,只是不需要回頭。陳建軍也愣了下,但他笑了笑,隆隆隆的。之後,他摸上了母親的大腿。雖然上半身完好(有些淩亂),但西裝裙卻半撩著,肉色絲襪下的大腿微並,充盈著豐腴的光。
  “起開你!”母親作勢往下跳,卻只是讓大腿分得更開,甚至隱隱能瞥見胯間的一抹紅色。
    理所當然,陳建軍摘下了眼鏡,他弓著身子,一手一條大腿就悶著腦袋往母親胯間鑽。刺蝟一樣的小平頭,泥鰍一樣狡猾。除了瞠目結舌,我也不知該做點什麼了。如此荒誕的景象就這樣赤裸裸地展現於眼前,我覺得比電影裡都要誇張。母親也有點發懵,除了後撐著身子,半晌都沒動作。但很快陳建軍便停了下來,他豬一樣哼著,摸索著想要向上掀裙擺。可惜裙子尚坐在屁股下,他當然是癡心妄想。別無選擇,豬頭只能退了出來。不過在退出來之前,它左右搖擺著拱了拱,起初還哼著,後來就笑出聲來。於是在牛秀琴的鏡頭前,我們得以欣賞到白襯衣發瘋的情形。他右手捏著眼鏡,踉蹌著連連後退,邊退還邊笑,腰都彎了下來。母親就那麼坐著,一聲不晌,面無表情,眼周的那抹潮紅卻無從退去。好一會兒,笑聲總算停了下來,陳建軍扶著母親膝蓋,直喘氣。他說:“哎呀媽呀!笑死我了!”
  母親嘖了一聲,打桌上跳了下來。她邊拽裙擺,邊扭身去夠挎包,但旋即被戴上眼鏡的白襯衣抱了個滿懷。這貨速度如此之快。他仰著紅臉貼上母親臉頰,深吸了口氣。母親歪了歪脖子,雙臂卻僵著,並沒有掙脫。他叫了聲鳳蘭,沒人應聲。於是陳建軍便含上了近在咫尺的耳垂。他閉著眼,一雙手卻沒閑著,從細腰撫上背部,又虎口緊貼身側下滑到了胯上,接著輕撫過飽滿的圓弧,再迅猛地托住倆臀瓣狠狠地捏了一把。肯定“狠”,因為母親“啊”地叫了一聲。陳建軍像是得到了鼓勵,“啪”地左右同時來一巴掌。肥肉亂顫。“幹啥……你。”母親終於說。很輕。陳建軍的回答是揉捏。他又發出那種喃喃自語(似乎喚著母親的名字,跳大神般,說不出的滑稽),西裝裙下的豐碩圓臀綿軟得像能滴出水。母親神經質地梗著脖子,輕哼一聲就沒了音,左手卻不經意地捏住了陳建軍的胳膊。後者得寸進尺,拽住裙擺一把撩了上來。當然,只是修辭,一把遠遠不夠,兩把都沒能到位。裙子有點緊。陳建軍不得不俯下身子,把裙擺上翻,一點點卷起。母親只是嘖了聲,再無響動。
  肉色褲襪下是條玫紅色內褲,略有印象,記得面料很光,真絲的還是什麼,時常飄蕩在我家陽臺上。逆著光,飽滿的胯部勾勒出一條閃亮的曲線,又流水般延伸到大腿上。母親本就下身長,加上稍顯變形的仰視鏡頭,那雙筆直的腿就更長了。健美的線條自下而上,越發圓潤豐滿,直至碩大的肥臀拱起兩輪圓月。內褲把臀瓣緊緊包裹,邊緣都勒進了肉裡,當陳建軍掬住圓月一番揉搓時,內褲就越來越小,索性陷進了股溝。白嫩的臀丘泛著淺黃的光,潤滑得像理想狀態下的什麼幾何圖形。又顫動,在扭捏中蕩起了漣漪。陳建軍似是吻上了母親。除了高壓鍋漏氣般的喘息,我再捕捉不到其他聲響,但母親的脖子在來回躲閃。不一會兒她發出嗚嗚聲,伸手在白襯衣肩上來了兩巴掌。喘氣。陳建軍也喘,邊喘邊笑,刺刺拉拉的。臀瓣被狠狠地捏起,上下顛了幾顛,緊接著,“啪”地一聲脆響。
  “有病你!”母親叫了一聲。襯衣衣擺打褲襪上方露出來,輕撫著圓臀。
  陳建軍似是說了句什麼,緊緊擁住了母親。很緊,相當緊,異常緊,像碼頭上拉緊的鏈條,像絞刑架下繃緊的繩索。母親甚至哼了一聲。白襯衣發完神經,就又揚起了豬嘴。手自然沒閑著,滑過臀丘,順著內褲邊緣潛入了股間。母親身子一顫,說了聲“別”,一面去捉男人的手,一面扭扭屁股,夾緊了大腿。肉色絲襪便泛起一道光,稀薄得宛若蹭在牆上的一抹鼻涕,沙發扶手上的反光卻是黏稠的,始終置於畫面的八點鐘位置,似一盆發酵的麵糊。
  我感到喉頭一陣發癢,張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而嘔吐物的氣息越發濃郁。
  “快點吧你!”在豬手潛入股間摳摸幾次後,母親終於捉住了它。
  “咋,等不及了?”陳建軍笑笑,左手擁著細腰,右手溜到了前面,“發大水啦。”我不知道那只手在幹啥。
  “能……能有點正行不?”母親嗓音乾澀,腰卻向上一挺,屁股也隨之一扭。與此同時,她輕呼一聲,仰仰臉,深吸了口氣。很清晰,像是恐怖電影裡的特效。屁股又是一扭。
  “好好,”陳建軍笑著挺了挺胯,“你摸摸。”
  母親嘖了一聲。
  “一想你就這樣了。”陳建軍的聲音輕柔得能揉進麵團,他拽著母親的手往胯間按。
  那小手試圖挪開,但徒勞無功。母親不再動。“一會兒還有事兒。”她說。
  陳建軍卻置若罔聞。“鳳蘭啊,你摸摸。”說著,他飛快地脫下褲子,撩起了襯衣。
  “陳建軍!”母親移開手,撇了撇臉。
  “怕啥,沒人敢進來。”陳建軍笑著扶扶眼鏡,扭頭掃了眼窗簾。接著,他快步走到鏡頭外,應該是反鎖上了門。值得一提是,這貨邊走邊提褲子,玩雜技一樣,可以說難度相當高了。
  這期間,母親試圖把裙子拉下來。她輕撅著屁股,玫紅色內褲丁字褲般勒在股縫裡。於是臀瓣越發顯得碩大肉感。等西服裙大體恢復原狀時,陳建軍便回來了,他旋風般地把母親卷起,飛速掠過鏡頭,拋到了沙發上。是的,“嘎吱”一聲,畫面都蹦了蹦。途中一隻鞋掉到了地上,黑色紅底細高跟,它就那樣消失在畫面中,空餘“嗒”的一聲響——不大不小,像個悶屁。
  衣服應該是母親自己脫的,她說自己來。但襯衣沒脫,陳建軍讓脫,她沒同意。裙子似乎也沒脫。絲襪正好反過來,陳建軍不讓脫,母親硬要脫,她說就這麼一雙。同上次一樣,陳建軍不想戴套,母親說誰知道你有沒有病。這搞得病豬很不高興,嘟囔了一句後,許久都沒開口說話。我靠著椅背,看著時而顛動的畫面,聽著零零碎碎的語言,忽然就覺得這個冬夜靜得可怕。胃裡燃著一團火,我琢磨著應該去喝點水,卻怎麼也站不起來。陳建軍是什麼時候進入的我都不知道,當刺耳的皮革摩擦聲裡混著粗喘和輕哼時,我才回過神來:該來的終究來了。
  陳建軍依舊不置一詞,只是埋頭猛幹。母親更沒什麼話,喉頭溢出的輕吟卻越發頻繁。
  終於,她說:“輕點……你。”
  “咋,這就受不了了?“陳建軍喘息如牛,頻率不高,力度卻絲毫不減。
  母親沒接茬,而是悶哼了兩聲。緊跟著,“嗒”地,畫面一轉,書櫃倒了過來。顛動。跳躍。巨大的摩擦聲。側立的沙發、烏黑的木幾,幾上橫著仨瓷杯、一果盤以及一個空空如也的煙灰缸。
  “心眼兒小得……”母親輕喘,“針一樣。”
  “雞巴小不小?嗯?”“啪”地一聲,陳建軍越喘越快,“雞巴不小就行。”這麼說著,他頓頓,深呼一口氣。皮革發出一聲尖利的吱嚀。
  鏡頭挪了挪,繼續顛動,搖晃。突然,有什麼撞了過來,幾乎鋪滿整個畫面。
  又是一聲吱嚀。摩擦聲消失不見,沙沙的背景音愈加響亮。
  畫面一翻。有了光。細膩的肉光,近乎籠罩了整個視野,除了右上側烏漆麻黑——那是棕褐色的皮沙發,至於是靠背還是椅面,我也說不好。但我知道,有什麼要來了。
  “不信弄不服你。”陳建軍似乎又動了起來。
  這次各種聲音響亮了許多。光滑如鼓面的白肉一次次地顫動,不厭其煩。母親的悶哼斷斷續續。深色的軟肉露了出來,黑毛油亮蜷曲。咕嘰咕嘰。啪啪聲也逐漸響起,清脆,刺耳。 終於,半隻巨大的扇貝現於眼前,吐著乳白的黏液,像史前軟體動物半眯著的眼。那清晰的褶皺在不明物體的衝擊下,捋平又縮緊,亮晶晶的紅色黏膜火一樣灼人眼睛。我幾乎喘不上氣來。
  “刺激不?”像排練好的臺詞,陳建軍總算說。
  理所當然,那條橡膠膜包裹著的棍狀物也登上了舞臺,它英姿颯爽地一捅到底,不辱使命。粘稠的乳白色液體沿著軟肉緩緩淌下。
  母親哼了一聲。
  “文化局以前那個老魏,啊,在辦公室專門弄了個休息間,啊,姦淫婦女用的。”陳建軍放風箏般慢慢往外抖。
  母親沒說話,扇貝吐著黏液。
  “這老東西,壞出花兒來了!”
  棍狀物又是一捅到底。
  “敗類!”陳建軍舒口氣,總結道。
  “你有樣學樣啊。”母親終於說。說不上為什麼,她聲音有點尖。
  “我姦淫你就夠了。”陳建軍深呼口氣。他這聲音隆隆隆的,像耍猴的在敲鑼。
  “當官兒的沒一個好東西。”
  “是不是?”
  棍狀物拔到頭,又重重地插到底。母親一聲輕呼。
  “是不是?”
  乳白色的泡沫流下來,在肛周集聚,螻曲細小的肛毛都清晰可見,那細密紋路的右下角甚至有顆小痣。
  “是不是?”
  畫面一顛,黑乎乎的睾丸逆著光,拍在會陰上,扯起絲絲粘液。
  陳建軍像是陷入了魔怔,母親再也控制不住喉頭的氣息。我琢磨著是不是該抽支煙,嗓子卻如銼刀打磨過,乾澀得要命。
  “陳建軍,你……”母親聲帶輕顫著,似乎要坐起身來。
  男人停下來,笑了笑,仿佛一切都舒展開採。我覺得他整個人都趴到了母親身上。吸氣聲,窸窣聲,或許還有親吻聲——可能是的,雖然在沙沙的背景音下,這些細微的響動如同蜻蜒在森林裡鼓起了翅膀,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但很快陳建軍開口了:“鳳蘭,我說想你是真的。”他喘了口氣。
  我也喘了口氣。
  母親沒音。
  “你知道是真的。”
  母親還是沒音。
  “鳳蘭。”棍狀物輕輕聳了聳。
  “哎呀,行了,快點吧,我還有事兒。”母親似是晃了晃腦袋。她甚至蹬了蹬腿,沙發吱嚀一聲響。
  “好嘞!”陳建軍又笑笑,畫面活動起來。
  正是此時,電話響了,在外間,稍顯模糊,但確切。兩人趴著沒動,只有喘息。如果不是扇貝收縮了幾下,我還真以為是卡幀了。半晌,母親終於“哎”了一聲,陳建軍還是沒動。
  等電話不再叫喚,白襯衣才爬了起來,他說:“哎——忘了都!”
  母親挪挪腿,似乎坐了起來,又似乎沒有。
  “哢嗒”。沙沙聲。熟悉的旋律響起。舒緩,悠揚。陳建軍輕哼著走近,在沙發上一屁股坐了了來。畫面顛了顛,他腿上的毛被無限放大,像鳥瞰鏡頭下的熱帶植被。這貨左手似乎打著拍子,右手卻捉住了母親的腿,也可能是腳。我幾乎能聽到皮膚的摩擦聲。
  “發神經呢。”母親輕吐了一句。
  陳建軍笑笑,他的胳膊一揮,充斥了整個視野。
  “哎,老牛這包!”
  “嘖,你瞅瞅這牛秀琴,啊,整天丟三落四,工作也不好好幹。”
  “要不是你家親戚,啊,你表姨,早給丫開了!”你沒聽錯,白面書生突然蹦出一句京片子。確切說也不是京片子,而是帶著“丫”的平海普通話。沒說完,他就笑了起來,大笑。
  母親切了聲,似乎也笑了笑。
  可惜的是,誰也沒興趣去動那個包。
  “你在上面?”長笛吹起時,陳建軍大腿扭了扭,“啪”地一聲響。
  白襯衣當然是癡心妄想。但還是換了個姿勢。大白腿在鏡頭前一閃而過。母親手撐在沙發背上,整個畫面除了烏漆麻黑的沙發(不知道為啥棕褐色會變成黑色),唯一的活物就是那雙手和少許手腕。聲音倒是清晰了許多。在越發激昂的四三拍和聲裡,陳建軍越動越快。啪啪聲開始密集,母親的呻吟灑落一地。諾基亞的經典鈴聲便在這時響起。陳建軍停下來,猛喘幾口氣。“這運動保管減肥。”他笑笑。
  “電話。”
  “閒雜人等。”陳建軍似是貼近了母親,“要不要開空調?”
  “快點吧。”
  “怕啥?”他笑笑,接著挺動起來,半晌,忽地又壓低聲音,“說不定劉秘書一會兒就回來了。”
  母親喉間溢出一個詞,又吞了下去,聽起來像是喝了一口水。沙發上的手無可置疑地挪了挪。
  “秘書間聽裡頭那可是一清二楚。”
  “行了你。”
  “你哼一聲他就能聽見。”
  “還有這裡頭的聲音,屄裡的聲音。”陳建軍動作輕緩,嗓音低沉,宛如咬合的齒輪,“他一聽就知道。”
  “別說了,陳建軍。”母親喘口氣。
  “小劉狡猾著呢,一點也不傻。”
  “這廝就扒門縫兒偷偷看。”
  母親不吭聲。
  “看你這倆奶子晃。”
  母親挪挪手,深吸了口氣。
  “還有啊,小劉鼻子最靈了,咱倆這味兒,你這騷水味兒,保管他一聞就受不了。”
  “別瞎扯了你!”母親聲音很低。
  “咋瞎扯,嗯?”陳建軍頓了頓,“這動物啊,都是靠氣味吸引異性,咱人的嗅覺是退化了點兒,但是也差不離啊,女的擦香水不就是這個意思嘛,啊,這個巴氏腺液腥臊腥臊的,最刺激性欲。”最後一句他用的是普通話,異常滑稽,卻不知此時此刻誰能笑得出來。
  母親似乎切了一聲。
  “哎,鳳蘭,”陳建軍猛挺幾下,啪啪作響,很快又停了下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你呀,別看這小劉瘦了吧唧,猴一樣,那玩意兒可不小。”
  母親喘口氣,輕哼著。
  “一聞到你這味兒,二當家就杠起來了。”陳建軍哼一聲,開始加快速度。
  母親聲音顫抖起來。
  “他肯定……想弄你,把雞巴……弄進去,給不給他弄?”這聲音斷裂,破碎,近乎耳語,搞不好為什麼,我卻聽得一清二楚。
  “給不給他弄?”和著音樂,病豬哼著,節奏越發猛烈。
  啪啪作響中,母親呼吸愈加急促。她劇烈地喘息,喉頭間或滾過一聲撕裂的“啊”。這種聲音我說不好,只知道在驟然加入的平行聲部中,一切都混沌著奔向癲狂。這期間,母親一個趔趄,俯到了沙發上。於是白生生的胳膊就露了出來,接著是乳房,右側乳房,打襯衣領口半吊著,像是誰硬掛到那兒似的。後來母親索性趴了下來,雙手攥著沙發墊,側立的鏡頭使她看起來像個奮力攀岩的人。汗水毫不吝嗇,脖頸上,襯衣上,顛動的乳房上,紅雲密佈的臉頰上,母親仿佛剛打水裡撈出來。而那朱唇輕啟,髮絲低垂。我張張嘴,又打了個嗝。
  不等C大調變成E大調,陳建軍就射了出來。而樂曲還在繼續,離最高潮好像還差那麼一點。這貨在母親背上趴了好一會兒,一張白臉紅得像尿布,他不知何時摘下了眼鏡。等氣喘勻了,他把母親攬到了沙發上。“哎喲,累死我了!”他在鏡頭外走兩步,笑笑,很快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母親似瞬間便恢復了意識,窸窸窣窣,像清晨林間的小鹿。
  “急啥,不洗洗?”
  沒音。
  “衛生間有淋浴。”他似乎向母親靠了過去。
  還是不說話。
  “生氣了?”
  母親總算嘖了一聲。
  “我錯了,下次不這樣了。”陳建軍歎口氣。
  “沒下次了。”針一樣的聲音。
  “鳳蘭。”吱嚀一聲,陳建軍應該站起身來。
  很不巧,這時,“咚咚咚”,響起了敲門聲。
  兩人都沒了音。連管弦樂都在漸強的反復中結束了最後一個音符。我也是一凜。
  大概有個幾秒鐘,“咚咚咚”。
  “陳書記!”那股子喜慶勁兒,不是牛秀琴還能是誰呢?
  白面書生“日”了一聲。他還想說點什麼,很遺憾,DV沒給面子。
  大汗淋漓中,我發現褲襠硬邦邦的。而胃裡像塞了塊石頭,殘餘的食物在拼命地發酵。
  嘔吐物的氣息漫過乾渴的喉嚨,噴薄欲出。我只好跑窗邊透了口氣。不知什麼時候飄起了雪花,地上己薄薄一層。遠處的燈火渾濁得猶如海底的貝殼。我吸吸鼻子,臉上的汗似乎在迅速凍結。
  “咚咚咚”,又是敲門聲。“幹啥呢?”她問。
  我立馬回到電腦前,關掉播放機,關掉word文檔,關掉資料夾。閃電一般。可手有點發抖。我說噢,我說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啥。
  “噢啥噢,也不看看幾點了?三更半夜的,還以為鬧鬼呢。”
  我沒吭聲,就那麼站著。窗戶還沒關,牆上的掛曆“嘩嘩嘩”的。
  “快睡去,啊?”
  我嗯了聲,很小,像是說給自己聽。
  “聽見沒嚴林?”
  “知道了。”
  母親似乎去了廁所。我癱到了椅子上。我拿不准該不該關上窗戶。
  又是“咚咚咚”。
  “麻溜兒點,”她挪了兩步,很快又轉過身來,“是不是胃裡不舒服啊林林?”

第六十章
一宿都是光怪陸離的夢。白襯衣,肥臀,赭紅色的肉。陸永平的肚子大得像彌勒佛,走起路來咣當作響,我知道裡面都是紅酒,勃艮第。巨大的扇貝緩緩張開,石灰質表面的綠毛在水中癲狂地舞蹈,內裡則血肉模糊。它噴著乳白色的液體,又生一種黏稠的引力,幾乎要將我席捲而入。我吸了吸鼻子,扇貝便笑出聲來,隆隆隆的,片刻又變得尖利,隱隱竟像是女性的呻吟。去年迷笛音樂節上,木馬的曹操就用效果器使他的貝斯發出過這種聲音,當時我還覺得牛逼,現在卻猛地一凜,頭皮都有些發麻。但呻吟並未停止,甚至連內裡的紅肉也跟著蠕動開來,越發清晰而肥厚。就在這令人目眩的蠕動中,細密的皺褶延伸出一條幽深的隧道,仿佛某種通往異世界的傳送門。
醒來頭昏腦脹、渾身酸痛,簡真像個初潮少女,晨勃卻猛烈,無意識中包皮都差點被我捋掉。眯瞪半晌,直奔衛生間,然後是廚房。飲牛般灌了一大缸純淨水。看看表,十點出頭。早上母親難得地沒有敲門,當然,或許敲了,我沒能聽見。奶奶打屋裡出來,誇我真能睡,又問想吃點啥。其實我啥也不想吃,但往餐桌旁一坐,還是不知不覺地幹掉了一大碗熱粥。紅薯玉米稀飯——母親的老一套,再不就是雞蛋疙瘩湯、南瓜小米粥,沒了。每次都做多,她說我回來連做幾個人的飯都搞不清了。當然,父親這個異類也難脫其咎,逢年過節大清早的家裡就他一個人吃餃子,自己還不會包。
一夜之間,大雪鋪天蓋地。那些毛茸茸的玩意兒老讓我禁不住一陣恍惚。或許昨晚上酒是真喝多了。剛洗完臉,王偉超就打電話來喊我釣魚。我問去哪兒,他說平河上啊。我當然沒去,我說哪他媽有魚啊。事實上,哪怕平河一度只有我的雙人床寬,哪怕它泛出的毒液足以令失足落水的十八歲少女患皮膚癌死去,魚——多少還是有的。一跌臘月,邁過五道閘,十二裡長堤下鑿冰釣魚的人就沒斷過,小舅便是其中之一,哪怕他自己家裡就有魚塘。記得在世紀末時還能炸魚,嘭地一聲,整個大地都哢嚓作響,現在管得嚴了,這種風險指數爆棚的玩法近乎絕跡。小時候母親最提防我的無非兩點,夏天游泳,冬天溜冰。二剛死後,她甚至恨不得弄條鏈子把我給拴起來。
洗漱完畢,我便死氣沉沉地臥到了沙發上,跟生機勃勃的奶奶形成了鮮明對照。瞧她老那龍騰虎躍的勁兒,我真覺得應該卸條好腿下來給她安上,或許她才是那個有資格支配年輕身體的人。電視裡依舊是狗屁春晚,奇怪的是連這份油膩的聒噪我也能忍受了。房祖名出來時,我甚至主動告訴奶奶,這就是成龍家的龜兒子。約莫十一點鐘,母親來電話問我在不在家,然後說那她就不喊護工了。我問她在哪兒呢,她說劇場啊,我問還是義演啊,她說哪能一直義演,讓大傢伙兒喝西北風呢。我說哦,我說有領導捧場沒,母親笑笑:“管得寬,你自個兒來瞅瞅!”我看看外面的大雪,就愈感有氣無力了。末了,她說:“哎,對了,你姨問你呢,給人家下的電影咋樣了?”
中午照母親吩咐,熱了點饅頭,搞了鍋燉菜,就著涼拼盤和奶奶對付了。儘管不太餓,我還是吃得狼吞虎嚥。奶奶笑話說到底是自己個兒的手藝,嚼著就是香。飯後跑陽臺抽了根煙,雪絲毫不見小,連視線都在一片蒼茫中模糊起來。回臥室轉了一圈兒,手機上有兩個高中同學的未接來電。懶得回。這幫官宦子弟,說到底從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躺床上眯了半晌,毫無睡意。於是我像驢那樣打了個滾,又爬起來悶頭彈了會兒箱琴。不由自主地,陳建軍搖動白屁股打著拍子的形象從腦袋裡溜了出來。那個旋律真的很熟,漸強,反復,簡單,卻又磅礡,但在哪兒聽過——死活想不起來。在陳瑤的iPod裡翻了一陣,一無所獲。百般猶豫,我還是走向書房,開了電腦。
老實說,音樂我聽得不少,但多是些搖滾另類,像管弦樂這種古典作品接觸實在有限。在本地磁片裡翻了一通,又上網找了找,忙活了近一個鐘頭,還是毫無頭緒。我甚至琢磨著要不要給大波打個電話問問,拿起手機才發覺荒唐可笑。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像病豬一樣入了魔怔。流覽了會兒網頁,打了局冰封王座(不到十分鐘就被仨瘋狂電腦滅了),我抽上一支煙,完了就從書架底部的箱子裡操出了那個移動硬碟。品然,有些東西正在失控。在各資料夾徘徊一陣,我又點開了第一個資料夾,直取第三個視頻。黑影,昏黃的光。黑影移動,像是直起身來,充斥鏡頭的是雙豐滿的腿,應該穿著藍色牛仔褲。黑影背後是女人的說話聲,急迫中裹著絲慵懶:“……已經去過醫院了,你現在回去能咋地?這麼大雨,路上……”
“心裡慌,”黑影扭過身去,邊走邊提褲子,昏黃的畫面隨之鋪陳開來,邊邊角角,影影綽綽,“回去瞅瞅放心點。”
“不行明兒個一早回去?深更半夜的,還開車,哪讓人放得下心?”女人半跪在大床上,床單潔白得只可能來自賓館。
“得回去,你不知道,這冬冬一有病就離不開我,”牛秀琴語速飛快,邊說邊往畫面外探探手,變戲法似地拎了件風衣出來,“你睡你的吧,明兒個正式演出。”“那你……”女人欲言又止,說了些什麼也聽不太清。她爬起來,作勢下床。
“嗐!”牛秀琴風衣穿半邊兒,湊近女人小聲嘀咕了句什麼,言語間竟帶著絲笑意。“放心吧。”說著,她還在女人胸前摸了一把。
“呸,還有心開玩笑啊你!”女人穿著白體恤,披頭散髮,整個人隱匿在檯燈的陰影裡。
她唇角揚了揚。不是母親又是誰呢?
“唉,”牛秀琴也笑笑,接著歎口氣,扭身走到了鏡頭外,“幸虧現在雨小了點,這地方真是……”
“咋了?”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嗓音洪亮。
一陣說不出的焦躁湧來,我吸吸鼻子,直接往後拖了一大截。沒了直立的人,空間莫名寬敞了些許。晃動的床,交叉的腿,側著的枯瘦屁股滑稽地蠕動,畫面跟之前一樣昏暗,熟悉而可怕的聲音卻在巨大的嘩嘩響中如鋼針般直刺耳膜。震耳欲聾!得有個好幾秒,我才發現沒插耳機,濕漉漉的聲響正充盈著整個房間。觸電般,我迅速關掉了視頻。滿頭大汗。
灰溜溜地打書房出來,奶奶在客廳裡坐著。我覺得應該臉紅,但事實上並沒有。我咳嗽了一聲,她打老花鏡下瞄我一眼,旋即又回到了針線活上。她沒說話。奶奶這老眼昏花,說半瞎都不為過,偏就忍不住要縫縫補補。一雙襪子腳後跟打得層層落落,你要說兩句,她會告訴你這種襪子才暖腳。我問她咋不睡了,奶奶笑笑,說老是睡,屁股都是麻的。我打沙發上坐下,就不知說點什麼好了。問奶奶吃蘋果不,她搖搖頭,反問我啥時候走。
“不知道,”我削著蘋果,“沒想好。”
“嗯,等你爺爺回來再走。”她老說的是爺爺的周年忌。
“等不了呀,估計十三、十四就得走,這個學校有規定。”奶奶哼了聲,半晌又說:“嗯,還是讀書要緊。”
我戳著蘋果沒吭聲。老實說,我尚未從剛才的畫面和聲音中回過神來。沒記錯的話,那個視頻的日期串是20020407004。
“林林啊,”奶奶突然說,“爭取畢業了考個大官兒,現在啊,幹啥都不如當官兒的。”我姑且“嗯”了聲。
“這當官兒多好啊,瞅瞅你媽和秀琴就知道了。你媽文憑多高,啊,哪有人家秀琴滋潤?秀琴是個啥文憑,啊?”
我肢解著那只蘋果,任奶奶絮絮叨叨。雪還在下,窗戶水汽濛濛。我幾乎能聽到陽臺上傳來的沙沙響。
“昨個又下豬仔了。”好一會兒奶奶瞥我一眼。
“聽我爸說了,一窩扔了仨。”
“那可不,都是你爸一個人弄,你媽又沒空。”
“嗯。”
“要我說啊,你媽啊,整天在外面跑,也做不了這粗活髒活了。”她這話讓我胸中猛然升騰起一股厭惡。我丟掉蘋果核,沒吱聲。
“也是個場面人了,金貴了。跟以前不一樣嘍。”奶奶拖長調子,似乎要唱起來。
“你知道個屁。”我站起身來,臉都漲得通紅。
在奶奶的目瞪口呆中,我徑直回了房間。那花白頭髮下的渾濁眼神,乾癟嘴巴裡的汙損假牙、褐色臉頰上的老年斑和皺紋好長時間裡都歷歷在目,令我腳步踉蹌。哪怕躺床上對著天花板盯了瞪了半晌,我依舊能感受到适才聲帶的劇烈顫抖。客廳裡始終沒有奶奶的動靜。也不知過了多久,我開了門,向外偷瞄了一眼。她老正好看過來,很快又垂下頭去,沒說話。我輕咳一聲,問她看電視不。奶奶瞥我一眼:“聽收音機。” 於是我趕緊跑她屋裡,把收音機給拎了出來。毫無例外是評劇。啥唱段說不好,不是《小女婿》,就是《楊三姐告狀》。
“還真向著你媽。”好一陣,奶奶說。
除了笑笑,我還能做點什麼呢?
就那麼站著聽了會兒戲,我逮個機會溜進了書房。電腦屏保是珊瑚礁、魚和扇貝。珊瑚礁紅得像火爐,魚薄如紙片,至於扇貝,表面裹著花斑條紋,半張半合,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坐下點根煙,沖著來回變幻卻又大同小異的海底世界發了好一陣呆。等煙抽完,我挪挪滑鼠,點開了移動盤符。這次直接打開了第二個資料夾。戴上耳機,隨意點了個視頻,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我把音量調小了一些。檔案名是mini-DV-iplk-20030103005。
近景灰暗,映入眼簾的是幾條腿,確切說是三條半吧,兩條穿著藍色牛仔褲,另一條半應該穿著灰色西服褲。畫面基本與腿平行,如果那些腿張開的話,顯然會直取襠部——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這樣會更有意思。穿過這些腿,遠景還是頗為明亮的,渾厚的橙色燈光下,雕花的大紅色屏障鋪陳開來,厚重而古樸,至於是傢俱、屏風、牆壁,抑或是以我個人經驗所無從瞭解的裝飾,那就不得而知了。始終有光在閃,花花綠綠的螢光,鬼火一樣,多虧了它,桌面下的腿才得以在明明滅滅間打在我的視網膜上。什麼叮叮噹當響,又窸窸窣窣,咳嗽聲,跺腳聲,椅子的吱嚀聲,以及固有的沙沙背景音,當然,還有人聲。
“你說這酒店誰的吧?啊?”典型的豆沙嗓,頗為清秀。說著他笑了笑。是灰色西服褲,他翹起了二郎腿。
“你的唄。”熟悉的洪亮嗓門。也是一笑,很短暫,頃刻即逝。
“我的?日他,我說你的!”二郎腿放了下來,砰地一聲輕響,或許酒杯也放了下來。
西服褲往他的右側,也就是牛仔褲的方向靠了靠。
“我來過幾次呀?”陳建軍大笑,隆隆隆的。
“那就是老大的。”西服褲打了個嗝,“來來來,養魚呢。”陳建軍笑了笑。
碰杯。
“哥啊,”西服褲又翹起了粗壯的二郎腿,與此同時歎口氣,似乎揉了揉臉,“哥啊,咱家就你文化高了,啊,說不定上到咱十八輩祖宗也數你最有文化,啊,咱爹最器重你。”陳建業身材高大,生了張黑熊臉,我無法想像他會擁有這麼一副清秀得近乎誇張的豆沙嗓。可怕。
陳建軍沒說話。筷子的碰撞聲。
“嗯?後不後悔?”
“啥?”裹著食物,含混不清。牛仔褲抖了抖腿。
“你說啥。”陳建業也操起了筷子。
只有咀嚼聲。
“這老牛,睡得像頭死牛,娘們兒不是挺能喝麼?”豆沙嗓變得響亮,接著“啪”地一聲,更是響亮,女人輕哼,畫面都晃了晃,“哎,還沒玩膩呢?”陳建軍又笑,隆隆隆的。
“笑笑笑,最他媽煩你笑了,媽個屄。”陳建業喘口氣,也笑了笑,“打小就覺得你這笑諸葛亮一樣……”這貨清清嗓子,沒了音。
“抬舉。”
“你不知道,當年我跟著咱媽在二連溝玩泥巴時,老想著你在雲南多氣派,結果……”又沒了音。二連溝我倒知道,在張嶺,過去有個老磚廠,打反右傾一直到文革,安置了不少人。
掇菜,咀嚼,笑。
“又是笑,打雲南回來啊,你就是這個笑。嫂子沒了,說再找個,你也是這個笑,樂樂那樣,你還是這個笑,啊,這小雞巴陳晨瞎搗蛋,你是這個笑,連他媽上個課、講個話也是這個笑!”陳建業語氣激烈,似乎頗為憤慨。咕咚一聲後,他又說:“我聽過你的課,不知道吧?”
“喲!”陳建軍總算開了腔,“啥時候,還真不知道。”
“真是搞不懂你,這陳建國陰沉,啊,那臭臉一擺啊,誰都瞅得出來,”陳建業咂咂嘴,“你這笑啊,我看得找科學家,找美國日本那此教授,專門研究砑究。”陳建軍避而不答,只是歎口氣:“來來來!”
碰杯。
“說實話,後悔不?”好一陣,陳建業又問。
“路都是咱自己走的。”陳建軍揪了揪皮帶,羊毛衫下露山白色衣角。
“我後悔,別看咱爹土,反對你參合這檔子事兒我看是對的。當初就我挺你,還記得不,啊,老大始終不表態。”陳建業頓頓,“我心想我二哥腦袋瓜子靈,啥都玩得轉,啥都能耍得出新花樣。”
“行了。”陳建軍舒口氣。
“咋行了,咋行了!”陳建業突然開始拍桌子。一時咚咚作響,嘩嘩啦啦,我覺得那些杯盤碗盞都要跳將起來。
好半晌都沒人說話。只有豆沙嗓的喘氣聲。後來他點了支煙,抽得很用力,你幾乎能聽到煙草燃燒的聲音。
牛仔褲起身,走遠,“哢嚓”一聲,應該是開了窗戶。他並沒有即刻返回。
還是沒人說話。倒是牛秀琴哼了兩聲。
直到陳建業抽完煙(他說,行了!),牛仔褲才又出現在鏡頭裡。
“關窗啊。”
“散會兒。”
“老牛屄該感冒了。”陳建業笑笑。
陳建軍沒搭茬。
“來!”
碰杯。
“二丫、愛英她們都還好吧。”
“好啊,倆孩兒適應快,就是孩兒他媽腦瓜子笨,這都快一年了,學英語還跟吃藥一樣,不過啊,都是咱華人社區,日常生活啥的,也用不著英語。”“那就好,前段時間麗雲和樂樂還跟她們那個……網上視頻來著。”陳建軍輕笑。
“不是我說,你啊,也準備準備,嫂子她們該出去就出去了,不說其他的,國外環境要好得多啊。”
陳建軍不搭茬,好一會兒說:“很難適應吧。”
“愛英這傻缺都能行,我嫂子適應不了?再說啊,這國外醫療技術也發達,是不是,不正好給樂樂看病?”
沒音。
“還有這小雞巴陳晨,也別逼他高考了,直接出去得了!”“算了吧,”陳建軍歎口氣,“吊兒郎當的整天,在家啊,還能管著點,真要出去,那還不鬧翻天?你呀,在平陽時也多看著點。”
“放心,這小子還算聽話,哪有你說的那麼混?”二郎腿又翹了起來,“我看他也就不怕你,在我面前,啊,那還不得老老實實服服帖帖的。”“那就好,那就好啊。”陳建軍笑笑。
“來來,這瓶兒弄完。”
倒酒聲。
“又給樂樂弄了個帳戶。”陳建業嘿嘿笑。
“你嫂子最介意這個。”
“你看看你,嘖,非得說到嫂子跟前啊?”
碰杯。
咕咚幾聲。
陳建軍笑笑:“主要啊,還是你上次拉那個啥慈善基金把她惹毛了。”“沒把你惹毛?撇得清。”
大笑,隆隆隆的。
豆沙嗓也笑。
“你嫂子咋說的知道不?”
“陳建軍我告訴你,想怎麼著我不管也管不了,但是,別把樂樂當你們的撈錢工具!”這聲音太監一樣,尖著嗓子,邊說還邊拍著火腿。黑熊頗有喜劇天分。
兩人都笑了起來。桌子都在顫抖。
“哎,上次我給你說那事兒……”好一陣,陳建軍拍拍牛仔褲。
“哪是事兒啊。”
“一定要穩妥點兒。”
“放心吧哥,哎,人咋沒來?光見這老牛了!”“啪”地又是一巴掌。牛秀琴哼了哼,還嘖了一聲。這位也是好演員。
陳建軍似乎嗯了下,卻啥都沒說。
“哦,我的鳳蘭小乖乖!”陳建業誇張地笑了笑。非常誇張,乃至讓我心裡一沉。
“日!”陳建軍說。
陳建業繼續笑:“那劇場……啊,啥劇場翻新完,也是給她用?”“是租。”
“哦,租,收租金啊?”
“你收不收人家都會給。”
陳建業又是嘿嘿笑:“有原則啊,不知是褲腰帶緊還是屄緊?”陳建軍笑笑,很輕。
“不過啊,其他不說,我二哥找女人那是真有眼光!”
陳建軍不說話,杯子在桌面上刺刺響。
“我給她捐輛大巴咋樣?這演出啥的也有用。”
“你呀,就是跪著求,她也不會要,”陳建軍拖長調子,緊跟著又說,“咋,基金會出款有問題了?”
“嗐,花錢誰不會,能有啥問題?我是覺得這娘們兒就那麼帶勁兒啊,看把省傑出青年專家我二哥迷得,搞得我都心癢癢了。”
陳建軍抿了口酒。
“咋,也讓老弟弄弄?”西裝褲靠近牛仔褲,嘿嘿笑。
陳建軍也笑。
“又笑,媽個屄。”
陳建軍又是咕咚一聲,歎口氣才說:“你不覺得她……”他的話沒能說完,就響起了敲門聲。我倒真想聽聽這頭病豬能說點什麼出來。
“誰啊?”
“我!老姚!”
“進來啊,瞎客氣!”
“哎呀,”女人說,“我進來?誰知道你們在裡面幹啥呢!”“還能幹啥?老姚啊老姚,我看你這性觀念是越來越開放了!”眾人大笑。
“咋樣,姚經理,咱這平海有進步沒?”陳建軍,普通話。
“老姚說啊,跟俺們平陽比,頂多算個五星級廁所!”黑熊又捏起了嗓子。
這夥人又笑了起來,簡直沒完沒了。
“還真沒的比,”來人走近,就站在陳建軍身邊,桌沿外露出黑裙擺和灰色打底褲,“趕明兒啊,我也給你們傳授傳授管理經驗,哎——開窗幹啥,這冷風呼呼的。”她說的是普通話。不知道為什麼,隱約有些耳熟。
西裝褲打個嗝,起來去關窗,一路踉踉蹌蹌。
“慢點兒你!”老姚笑得像朵花,“這就多了?”
牛秀琴迷迷糊糊地哼了一聲,畫而晃了晃。
“喝不死你,我多了?”陳建業似乎回過頭來,惡狠狠的,“哎,李紅旗走了?”“走了,整個人都癱了,也是妻管嚴的極限了!”說著,老姚哈哈大笑起來。
“龜孫子沒占你便宜吧?”西裝褲踉踉蹌蹌地回到畫面裡來。
“他敢!”“啪”地一聲,女人應該在陳建軍肩膀上來了一巴掌。於是後者叫了一聲。
畫面便終結於此處,攏共三十八分鐘。說不上為什麼,竟有些意猶未盡。在幾個資料夾裡亂翻一通後,我試著點了幾個音訊,要麼是效果不好,要麼是太過“實驗性”。然而那些個實驗噪音我己聽得足夠多了。值得一提的是,就這幾個音訊裡,光陳建軍的笑聲我就聽到了幾次,還是在拖拖拽拽的情況下。如前所說,這頭病豬清冽、怪異,簡直狐臭般特徵分明。
關掉播放機,我又翻了會兒照片。反復拖拽流覽,也沒發現傳說中的豔照一一除了母親那一組套圖。照片裡那熱氣熏騰般的眼神總讓我心裡壓了塊石頭般坐立難安。說實話,我很詫異這組照片是在什麼情況下拍攝的,畢竟陳建軍的汗水都要從畫面裡淌出來,更不要說那青筋虯露,宛若揮舞的皮鞭。就這麼昏昏沉沉地翻了一陣,突然一張老照片現於眼前。很老,應該是上世紀的膠捲照轉過來的,畫面溫暖敞亮,一片綠吟吟中透著抹淡黃的光暈。一家三口。陳建軍白衣白褲,腳蹬一雙涼鞋,就那種灰黑色的硬皮,印象中父親也有這麼一雙。他看起來很年輕,沖鏡頭淺笑,難得不見法令紋。中間男孩應該是陳晨,十歲光景,背心短褲,也是個小平頭,笑起來很陽光。右邊女士戴了頂遮陽帽,一襲碎花長裙,單手叉腰,右手放在男孩肩頭。不得不說這女人很漂亮,特別是笑起來,那唇角眉眼生動得仿佛時光都要為之逆轉。不知是不是轉換的緣故,一縷朦朧的光從他們的衣裳上飄散出來,蔓延至周遭的綠野之中。

  第六十一章(免捐)
  母親難得早回來一次,當她步入客廳,和奶奶說話時,我迅速扯下耳機,把移動硬碟一股腦兒塞進了書架底層。回到電腦前,心跳還是有點快,我不得不打開窗戶,猛喘了幾口氣。
  我也搞不情自己為什麼這麼誇張。但母親並沒有進來,她只是敲敲門,叫了聲林林。我沒應聲。於是她說:“一天淨知道玩兒,玩兒吧你就!”稍一頓,她又咂咂嘴:“煙味兒都竄出來了,抽吧抽吧!”隨著拖鞋的趿拉聲漸行漸遠,我沒由來地感到一陣失落,而雪還在下,劈天蓋地的,像肛瘺病人那飛流直下、無法遏制的人體組織碎片。五點將近過半,天還是很亮。
  一下午我都悶在書房裡,除了消耗小半包煙,給奶奶倒了杯水,也沒幹什麼事兒。我並不是一個煙鬼,可以說是第一次發現自己能抽這麼多煙。奇怪的是奶奶似乎什麼也聞不到,她忙著手裡的活計,任由我撤收音機、開電視、殷勤地獻上茶水,未了才“哦”了一聲,仿佛這才發現了我的存在。返回書房沒多久,我便又打開了第一個資料夾,很快,牛秀琴就在一片昏黃中扭動起來。她邊走邊提褲子,腳底噔噔作響,顫巍巍的黑影有節奏地砸下來,像一堵瀕臨坍塌的牆。母親半跪在床上,背後的壁燈給她整個人鍍上一層金色光圈,黑髮下的表情卻模糊而昏暗。
  “得回去,你不知道,這冬冬一有病啊,就離不開我,你睡你的吧,明兒個正式演出。”
  母親爬起來,半截大白腿一閃而過。旁邊的牆上趴著一隻巨大的扇子,應該是紙糊的,右角貌似開了膠,整個傾斜下垂,像艘擱淺的船。
  牛秀琴披著白色風衣,湊近母親,嘀咕一句後,在她胸前摸了一把。接著那只右手抬起,手腕處射出一道亮光。
  “呸,還有心開玩笑啊你!”
  牛秀琴穿上風衣,又壓了壓襯衣,扭身走到了鏡頭外——應該是襯衣,胸口開了朵花,不知是扣子,還是純屬裝飾,反正很醜。
  敲門聲和嗓音一樣,突兀,洪亮,一共響了兩次,也就是六下,第六下後,男人說:“沒出啥事兒吧?”
  能出啥事兒呢?沒有你個傻逼,當然就不會出事兒。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哎呀,沒事兒!”牛秀琴後退兩步,在鏡頭前晃了晃。
  母親稍一愣便下了床,一溜兒小碎步後,在鏡頭邊緣穿上了褲子。昏暗中,長髮滑過白體恤,在手肘處輕輕晃悠。半截大腿隱見一抹清光。“別急啊。”她口吻有點急,身體幾欲失去平衡。
  牛秀琴急不急我不清楚,但陳建軍肯定很急,又是“咚咚咚”。前者就笑了,她扭扭身子,惡狠狠地說:“敲敲敲,急啥!是不是想看我們女同志的光屁股?”這麼說著,她似乎伸了伸胳膊。無聲地,光芒降臨人間,刺目得像小禮莊魚塘外的照明燈。我納悶哪兒的賓館會用這麼亮的燈。黑線也變得清晰、銳利,從畫面的十一點鐘扯下來,呈八字形。
  母親嘖了一聲,也沒說什麼,長髮遮著她的臉。
  “咋回事兒到底?”陳建軍的聲音在嗒嗒的的雨聲中更顯急迫。可能是雨聲吧,跟放鞭炮似的。
  “家裡出了點事兒,得回去一趟。”牛秀琴歎口氣。她好像回頭看了看母親。後者快速提上褲子,不經意間,屁股扭了扭,黑色西服褲下曲線圓潤。
  “啥事兒嘛?”分貝驟然提高,顯然牛秀琴已經開了門。不過陳建軍並沒有進來,只是站在門口:“啊?”
  “冬冬高燒,三十九度多,剛打醫院回來,真是急死個人!我得回去一趟。”
  母親轉過身來,向門口走了兩步,正好站在鏡頭前。她似乎抬手攏了攏頭髮。毫無意外,陳建軍說了跟母親差不多的話,無非深更半夜、瓢潑大雨、路途太遠之類的。但牛秀琴似乎有點急了,只聽噔噔作響,衣角不時在鏡頭左側閃現:“各家有各家的情況,我家這個黏得很,不行不行,我肯定得回去,明兒個一早就趕過來。”
  “那……”陳建軍沒了音。母親朝門口走了幾步,幾乎消失在鏡頭外。“那讓小李跟你回一趟?這深更半夜的。”陳建軍走動起來,很快外面晌起了手機撥號聲。
  “也行……嗐,他住哪個屋,我直接喊他得了!”牛秀琴走了出去,又是噔噔響,仿佛擂起了鼓。應該是木地板。
  “跟亞光他們住一間,205吧好像?”母親也走了出去。
  “哎哎哎,我這電話都通了!你……你們呀……”陳建軍也穿著拖鞋,腳步聲和嗓音交替著,漸行漸遠。
  靜謐得只剩下雨聲。眼前是個大床,被子下的白床單隱約露出幾個紅字,什麼大酒店之類的,床角躺著一個女士手提包。哦,一個尊貴的女士手提包。床頭右側擺著檯燈和煙灰缸,左側是一盞昏黃的壁燈,有點奄奄一息的意思。正中的牆上確實糊著一個巨型紙扇,上面七拐八繞地寫著很多字,鬼知道是些什麼狗屁玩意兒。牆體很白,像是剛粉刷過,這就使得右上角的那抹水漬愈加顯眼。
  約莫有個兩三分鐘,雜亂的腳步聲逐漸響起,還有牛秀琴的說話聲,圓滑而又尖利。最先進來的還是“噔噔噔”,她抓起那個尊貴的女士手提包,就轉身往外走,邊走還邊啊了一聲。可能是在歎氣吧,雖然有些與眾不同。母親應該就站在門口,她說:“那你慢點兒,注意安全。”
  “沒事兒,走了啊。”
  “路上慢點兒,啊?”陳建軍的腳步聲,有條不紊,似乎穿著拖鞋也不會妨礙他的幹練。
  “行了,行了,快休息吧你倆,不早了。”  “砰”地關上了門,“噔噔噔”變得模糊,很快消失。
  “這老牛!”陳建軍笑笑。
  “她也是心急,”母親的聲音越來越近,“那我先睡了,陳書記。”門呻吟起來。
  “噢,哎——鳳蘭?”
  “咋?”門還在呻吟,只是變了節奏。
  “明兒個天要是放晴,我們就先回去了。”這貨未開口先笑。
  母親嗯了聲,也許沒有,反正門是關上了,空餘一聲被夾扁的“哎——”。“睡吧。”金屬的“哢噠”聲,應該是反鎖上了門,接著畫面昏暗下來,壁燈又恢復了幾分生機。母親徑直上了床,盤腿坐了十幾秒後,扭身熄滅了最後一絲光源。一片黑暗中,她似乎脫掉褲子,鑽入了被窩。不,還有一絲光線,應該是沿門縫直切而下,堪堪烙在大床上,像某種伺機待發的神秘武器。我這才意識到眼前的狹小空間可能是某個套間的組成部分。
  “晚安。”好半會兒,陳建軍突然說道,簡直嚇我一跳。
  母親紋絲未動。
  “鳳蘭?”有黑影打門縫閃過。
  母親當然不搭理他。於是幾聲腳步響後,外面也熄了燈。這下就真的是黑暗了,只有一襲朦朧的天光薄霧般在眼前飄蕩。陳建軍應該上了床,他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像個垂死之人。母親終於翻了個身。
  “鳳蘭?”沒兩分鐘,那貨又打破了雨聲。
  母親一動不動。
  “鳳蘭?”
  “你咋不理我?”一陣窸窸窣窣。
  “陪我聊兩句啊鳳蘭。”
  “睡吧,半夜三更不睡覺,聊啥聊。”母親終究還是開了口。
  “還以為你睡著了。”陳建軍呵呵呵的,聲音仿佛蒙在被子裡。
  “哎,鳳蘭——”
  母親翻個身,不再言語。
  “你說說這古鎮政府,啊,拉那麼多投資也不知搞哪兒去了?”
  “以前破破爛爛的倒還好,起碼還有點文化底蘊,現在這民俗一條街搞得,真他媽跟紙糊的一樣。”
  “哎,那個關公像你見沒,就這點雨,一摸一手漆!”
  “鳳蘭?”
  “睡吧。”母親輕歎口氣。
  “這文化節還真是選錯了地兒!”
  “那也是您把關啊。”
  “我把關是不假,我……”一陣窸窸窣窣,語調一揚,“哎,鳳蘭,給你說個事兒。”
  “啥?”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這個古鎮我倒知道,其實是張嶺的一個自然鄉,據說有些明代建築,也不知真假,所謂的文化節就是當地的清明老廟會,只是托建旅遊城市的福升級換代,從三天變成了七天。風舞劇團一連參加了幾屆,02年應該就是第一屆,記得那次母親給我捎回來幾個巴掌大的泥塑,跟小時候死人會客時捏的差不離,曾經我無可救藥地癡迷於這些破爛玩意兒,多麼可怕。然而,容不得我感慨,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你開開門,再給你說。”這貨壓低聲音,笑得像只黃鼠狼。
  母親沒應聲,但被子下的身體挪了挪。
  “鳳蘭!”聲音更低,敲門聲卻在變大,說不出的詭異。
  “你有完沒完!”母親猛然坐起身來。
  陳建軍似乎喘了口氣。只剩下雨聲。母親坐著沒動.仿佛連時間都被黑暗吞了下去。結果還是病豬打破了沉默,好半晌,他說:“我就看看你。”
  母親一動不動。黑暗中似乎懸浮著一層飄渺的樹影,我也說不好。
  “我……我就看看你,鳳蘭!”敲門聲愈加響亮,嗓門也恢復了往常的洪亮。
  “啥事兒明兒個再說吧。”
  “鳳蘭!”陳建軍置若罔聞,神經病一樣。他幾乎在捶打著可憐的木門,我覺得那震耳欲聾的噪音甚至要蓋過窗外的雨聲。
  “你小點聲,還要臉不?”母親聲音低沉,卻銳利,她一股腦從床上爬起,沖向門口,真真是一陣風。
  “我想你。”
  “陳建軍!”
  “真的。”
  “有啥事兒明兒個再說。”T恤是白的,大腿是白的,一個清亮的人影扭身回到床頭。母親開了壁燈,穿上了褲子。紅色內褲在衣擺下一閃而過。
  “鳳蘭?”沒冷卻一會兒,病豬又開始發瘋,而且是越發狂暴。我真想操死這個傻逼。
  母親終究是開了門,她後退幾步,出現在鏡頭裡,雙臂抱胸。可以想像,陳建軍是擠了進來,像東德難民越過了柏林牆。難民笑顏逐開,叫了聲鳳蘭,然後——開了燈。瞬間的光亮讓人幾乎失明,母親拿手遮眼,嘖了一聲。於是陳建軍又關了燈,接著,他一把抱住了母親。後者只來得及縮了縮身子,也許她根本沒打算往後躲,因為無處可躲。陳建軍把母親按在床上,一番強吻。白背心和花褲衩使他看起來像只剝了殼的烏龜。它在游泳。母親右腿蜷縮,左腿搭在床沿,光潔的腳丫於掙扎中不時沖向鏡頭。她抵著胳膊,擺動著腦袋,扁平的陰影如削去的紙屑般脫落在地上。我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事實上只是站起來,又坐了下去,我能做點什麼呢?陳建軍梗著脖子,聳著屁股,右手隔著T恤攀住母親的胸膛。他哼哼唧唧,念念有詞,具體說了些什麼,恐怕只有老天爺知道了。直至被一肘擊中面部,和尚才停止了念經,他嗷地一聲爬起,捂住了臉。遺憾的的是眼鏡竟沒被打飛。
  雨似乎小了點,兩人的喘息劇烈而清晰。母親露著一截肚皮,躺著沒動。半晌,陳建軍仰仰臉,一聲苦笑:“我就這麼招你嫌?”
  母親這才爬起,向後一直退到床頭。她整了整T恤,卻不知西服褲門洞大開,雖然埋在陰影裡的也只是陰影。“上次你咋說的?這叫最後一次?”母親雙臂抱胸,嗓音乾澀。
  “我想你,想得……”陳建軍傾著身子,又是一聲苦笑,與此同時扶了扶眼鏡。
  “你說話就是放屁,陳建軍?”母親胸膛起伏,聲音卻很輕。
  “你就當是放屁吧,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咋了,我……”病豬變得結結巴巴,他幾乎半跪著靠近母親,然後一把攥住了後者的手,“再成全我一次,最後一次。”
  母親瞥了陳建軍一眼,笑著搖了搖頭。於是陰影也搖了搖頭,它貼著牆斜切而下,一直蔓延到畫面之外。我搞不懂這樣的笑,或許永遠也搞不懂。
  我以為陳建軍會說點什麼,事實上什麼也沒有。就那麼跪坐半晌,他把母親的右手放到了自己臉上,又順著那條胳膊一路向下,最後攥住了乳房。非常猥瑣。母親不知何時閉上了眼,紋絲不動。於是猥瑣的爪子便肆意遊走在胸膛間,樂此不彼地塑造著它們的形狀。昏黃的燈光掀起巨大而鬼魅的黑影,在畫面裡跳躍著,像一條舞動的皮鞭。病豬開始喘,爪子滑過腰間、胯部,然後放在了小腹上。我說不好它在幹什麼,直至母親扭扭身子,哼了一聲。
  她靠著牆,仰了仰臉。陳建軍終於撲上去,把母親抱了個滿懷。這個動作持續了好一會兒,始終伴隨著病豬莫名的吸氣聲。發完神經,他才一個翻轉,讓母親躺倒在床。整個過程中,母親像一片凋零的落葉,輕盈得沒有一絲重量。她就那麼斜躺著,左腿伸直,右腿蜷縮,小腹在燈光下暴露出一片飽滿的玫紅色。我突然就想,母親的頭髮會不會順著床沿一直滑落到地上。
  病豬很快又拱了上去,哼哼唧唧,上下其手。除了蹬蹬腿,母親再無動作,她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一朵癱軟的棉花。期間壁燈閃了閃,沒能滅掉,我也不如道這是好是壞。陳建軍呢?只記得他後來撅起屁股,拱在白體恤裡,滑稽得像個默片時代的喜劇演員。爪子卻毫不消停,毒蛇般鑽在那片玫紅色下,陰影叢中甚至有幾根毛發悄悄探出頭來,黑亮得閃人眼睛。然而,這些細節又難免過於清晰,以至於讓我懷疑是不是白己的錯覺。母親的衣服是陳建軍脫去的,他像剝粽子般把身下的獵物收拾得白白淨淨。我看不到她的表情,那白淨的胴體一點點地暴露在燈光下,卻有種說不出的平靜。脫褲子時,陳建軍險此摔個屁股墩,這讓他討好地大笑起來,回應他的只有窗外的雨聲。我說不好眼前的胴體和記憶中有何不同,肌膚瑩白,肉體綿軟,陳建軍扒下紅內褲,在那叢陰影裡拱了好半晌。邊哼,他邊把手伸向了自己胯間,揉搓幾下後索性一把拽下了花褲衩。
  陳建軍的屁股枯瘦白嫩,於是他撅著白屁股把母親挪到了床頭,真的像在擺弄一具屍體。
  他滿意地打量著自己的獵物,摸摸乳房,拍拍屁股,又撫過小腹,然後順勢蹬掉了掛在腳踝的褲衩。就在病豬要俯下身去時,母親的雙腿突然絞到了一起,她說:“幹啥?”很輕。老實說,我真忘了她還會說話。陳建軍愣愣,隨後就是大笑。也不能說“大笑”,幅度並不大,分貝也不高,只是持續時間有點長,伴隨著他下床、開門、拿套以及返回並戴套的整個過程。
  嚴格上來說,這是一種吃吃的笑,很女性化的一種笑,卻令人作嘔,特別是當他直撅撅的老二在行進中跳躍起來的時候。陳建軍整個人俯在母親身上,右手穿過腋下攀在她的肩頭,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習慣性動作,抑或代表著什麼。總之,伴著白屁股聳動的節奏,彈簧很快叫了起來,一襲陰影不斷拉長,戳往畫面的右下角,讓我忍不住想要躲閃。母親始終沒有出聲,直至陳建軍停下來,問咋了。他喘著粗氣,似是有些不滿,然後猛然聳了-下屁股。相應地,母親一聲輕呼。
  於是陳建軍又是一下,兩下,三下,四下……母親的呻吟卻在幾聲輕呼後只剩下一種模糊的悶哼。病豬倒也不在意,他笑笑,叫了聲鳳蘭,然後便直起身來。母親的右手垂在床沿。
  陳建軍摸摸大白腿,似乎想扛起來,不過最後還是卡住了細腰。又是一陣挺動,節奏並不快,床卻咯吱咯吱響,簡直像齧齒動物的磨牙聲。終於,母親喘口氣,說:“不早了。”還是很輕,幾不可聞,我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陳建軍又叫了聲鳳蘭,在大白腿上來了一巴掌,隨後便脫掉了白背心。陰影中的桃花蛇難免讓我多瞅了幾眼。“來。”他拍拍大白腿,把母親往床尾攬了攬。
  後者不滿地嘖了一聲。
  “不你說要快點?”陳建軍笑笑,爬到母親身側,右手滑過細腰後把玩著白臀,“一會兒有你爽的。”這麼說著,他把母親側過身來,緊貼後背躺了下去。我知道有什麼要來了。
  果然,陳建軍右手在自己胯間捋了捋,左手滑過肥臀,探入母親股間。一番扣扣摸摸後,母親總算扭了扭身子。於是陳建軍就猥瑣地笑了笑,他長喘口氣,說:“裝吧就,都是水。”
  接著,病豬便掰起母親右腿,捅了進去,雖然過程並不順利,乃至他唱戲般“哎”了好兒聲。這是一種誇張的藝術,仿佛在驚歎於自己嫺熟技巧的失利。遺憾的是,在幾次磨合後,嫺熟的技巧又回來了,陳建軍左手探在母親胸前,右手鬼知道放在哪兒,左腿蜷曲,右腿伸直,就這麼梗著脖子,不斷地挺動著屁股。兩人交合處是一抹朦朧的黑色,我也說不好那是陰影,還是什麼噪點抑或色塊。聲響是巨大的,床都在發抖,母親的呻吟也愈發清晰。陳建軍顯然憋著一股氣。好半晌他才停下來,喘著粗氣說:“爽不爽,嗯?厲害不厲害?”這麼說著,他抹抹汗,在大白屁股上來了一巴掌。母親的回應只有輕輕的喘息。於是陳建軍長籲口氣,再次挺動起來,他的右腳已經戳出床尾。
  有節奏的噪音中,母親的悶哼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那被迫翹起的腳撥著夜的紋理,分泌出朦朧的白光。影影綽綽,劈頭蓋臉。牆上的扇子也跟著抖動起來,它釋放出碩大的陰影,像一隻巨型蝴蝶在撲扇翅膀。而雨似乎也大了,沉悶的“嗒嗒”聲聽起來真的像是在放鞭炮,其間還伴著一種尖銳的呼嘯,我也說不好來自何方。陳建軍就這樣斷斷續續搞了兩個回合,每回合大概三四分鐘,每次停下來時他都要問母親爽不爽。母親呢?似乎讓他小點聲。煙霧繚繞的,我也記不清了。後來,理所當然,戰鬥結束了,兩人偎著趴了好一陣。再後來,母親坐起,退到了床頭。昏黃的光輕撫著她香汗淋漓的臉頰,乳頭似一對眸子直視著我的眼睛。
  她說:“陳建軍,我是不是你的情婦?”
  晚飯吃餃子,應母親要求,我只好進廚房擀皮。包餃子不行,擀皮我還算在行,起碼比父親強。理所當然,母親數落我又抽煙,說:“是不是長大了,你媽管不住你了?”我不知說什麼好,就沒吭聲。半晌,她搖頭笑了笑。我問咋,她說不咋,反問我這兩天沒到處野吧。
  指了指水光淋漓的窗戶,我說:“我倒是想。”母親哼一聲,說:“你動作麻利點。”事實上,不是我不夠麻利,而是她動作太快。母親包起餃子來比飯店裡的壓餃子機都要快,對此她一直頗為自得。於是我說:“再麻利也不夠壓餃子機使啊。”母親就笑了,她擠擠我,說能認清形勢就好。母親穿一件米色高領毛衣,曲線玲瓏,通體幽香,這是一種陌生的香味,一種微苦的青草氣息。我吸吸鼻子,感到身體愈加僵硬。
  嫌我動作慢,母親就在一旁用手拍。邊拍,她邊誇我午飯做得不錯。我一直沒搭茬,好半會兒才說:“要是連燉菜都搞不定,我也不用活了。”母親喲了一聲,瞥我一眼,也沒說什麼。沉默許久,等母親拿箔子回來,我突然就提到了那個基金會。我說:“平海是不是有個體育文化發展基金會?”母親顯然愣了一下,問咋了。我問這個基金會規模有多大,母親說不知道。我又問審核嚴不嚴,她沒接茬。我只好補充說前段時間它好像要贊助我們系裡的一項研究。
  “那誰知道,”母親往箔子上擺著餃子,“都是私人公司在背後運營,誰說的算你想想。”
  “前兩年,給劇團捐贈的就是它吧?”我甚至不敢抬頭。
  母親嗯了一聲,半晌又說:“也是有熟人在裡面。”等箔子擺滿了,她拍拍手上的面,朝我撇過臉來:“這基金會啊……哎,夠一鍋了,先下吧。”她語調一轉,指了指蒸汽騰騰的灶台。
  餃子撲騰騰的,在我的攪動下陷入漩渦,雲霧繚繞中,我突然問:“是不是文體局那個?”
  父親到家時將近七點,收拾妥當後非要拉我喝兩杯。於是我就去拿杯子。母親站在廚房門口,遠遠沖我哎了一聲,終究也沒說什麼。只是她手裡的勺子在燈光下顯得格外亮。有奶奶在,也喝不了多少,一人不到三兩吧。父親吃餃子時,我就著花生米,迅速解決戰鬥。這讓父親對我刮目相看,他說:“喲,可以啊!”我這才發現不知啥時候他缺了顆門牙。電視裡毫無例外是新聞聯播,母親和奶奶坐在一旁的長沙發上。父親邊吃邊抱怨豬崽難伺候,說煤爐子三天滅了兩次,可要把人折騰壞了。奶奶便開始口傳家訓,說煤爐子應該怎麼怎麼生,怎麼怎麼管。就是這時,寄印傳奇響了起來。母親三步並作兩步,接起手機,起初站在電視機旁,後來就踱到了廚房門口。她沒進廚房,也沒上陽臺,就那麼背著我們,閒庭信步。我突然就覺得周遭過於吵鬧了。
  母親返回時,我情不自禁地看了她一眼。我有點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清楚那是什麼眼神。母親垂著眼,徑直坐回沙發上,一句話沒有。我覺得實在坐不下去,就起身回了臥室。
  這一走動,方才體會到那微妙的眩暈。手機上有一個未接來電,竟是李俊奇的,太過誇張。
  事實上,他在我通訊錄上的名字是“馮小剛”。百無聊賴地彈了會兒琴,頻頻出錯,我發覺手指頭都是硬的,只好跑書房開了局冰封王座。遊戲正酣,母親敲門,問我喝奶不。我說不喝,但沒幾分鐘,她還是給我端了過來。雖然早己把對方老窩滅得差不多了,我還是表現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操作起來虎虎生風。母親在我身後站了好一會兒,最後說:“整天打遊戲,還小呢。”我沒吭聲,她就走了。等我癱到椅子上,門又被敲響:“趁熱快喝!還有,少抽煙!”
  一直到十點多,全家人都歇息了,我才反鎖上門,拿出了移動硬碟。打開第三個視頻,拖了兩次,最後還是關掉。我還是等不了那句話一一“陳建軍,我是不是你的情婦?”第五個視頻檔案名是mini-DV-dcr-iplk-20020525010。一個通透的房間,邊角隱隱沾著絲陽光,有風,撫起窗簾和畫面正中男人的白襯衣。他坐在躺椅上,只留一個背影,但毫無疑問是陳建軍。熟悉的背景音樂,四三拍,和絃和豎笛加了進來,燦爛,悠揚。大概有個一兩分鐘,傳來一個女人的說話聲,她問誰誰打過招呼了沒,陳建軍只是嗯了一聲。當曲調越發激昂,即將走向終點時,他揮舞手臂,打起拍子來。周遭終於安靜下來。陳建軍又躺了一會兒,才起身離開了畫面。他穿著條黑色的緊身褲衩。再回到躺椅上時,他打了個電話,好像一直沒人接,畫面外的女人就笑了一聲。陳建軍毫不氣餒,又撥。嘟嘟數聲後,總算被接起。開門見山,他一連說了三聲“正事兒”。“你別急,”他說,“基金會的捐贈下來了,就是可能需要一個捐贈儀式。”
  “別啊。”
  “嘖,這儀式嘛,也是走個程式,不當緊,不當緊,不方便也沒問題。”
  “好好,啥時候方便就啥時候唄,週末了,節假日了,嗯,六一兒童節我看也行,哈哈哈。”
  “別急,還有-事兒,今年這個,文化貢獻獎啊,今年還有,乾脆連獎金一塊撥下來得嘞!”
  “嗐,我也是為你考慮嘛,只是一個建議,你說的算。”
  “那個,老鄭的事兒我也聽說了,你別急,聽我說完,真對不住,給你,給你們惹這麼大麻煩。”
  “這老鄭我不方便去看,但心裡面還是牽掛的,哎,別急,你聽我說完啊……”
  “鳳蘭!”
  陳建軍捏著手機,癱回了躺椅上。他一聲不響。畫面外的女人卻吃吃地笑了起來。好半晌,她切了一聲:“好處淨讓她占了,我看你還真是下血本,哎,是不是你們男的都這德性啊?”
  陳建軍不理她,又撥了過去。
  輕微的腳步聲。“哎,剛捏人疼死了,看你把媽媽頭給我咬的。”女人就站在鏡頭邊,聲音無比清晰。
  “你消停會兒。”
  “咋,提上褲子就不認人了?”
  “你雞巴消停會兒行不行?”陳建軍扭過臉來。他掛掉,又撥了過去。女人哼一聲,沒了音,應該是走遠了。很快,陳建軍“日”了一聲,把手機扔到了畫面外。他就這麼悶聲不響地躺了好一會兒。在我猶豫著是否該拖拽一下時,陳建軍終於起身,走到了鏡頭邊緣的陽光下。白襯衣和深紅窗簾一起飛舞。
  “這周我去趟平陽。”冷不丁,女人又出現在鏡頭邊上。
  沒有回應。
  “切,我是不是紙巾,用完就扔啊?”
  陳建軍轉過身,又回到了躺椅上,衣角翻飛。好一會兒,他摘下眼鏡,揉揉太陽穴,似是剛從夢中驚醒:“啊?你說啥?”
  “說啊,”女人語調一轉,“說母驢呢。”
  “你呀。”
  “我這外甥媳婦脾氣是真倔,不是母驢是啥?我看你呀,還是由她去吧!”
  陳建軍又沒了音。
  “她是不是長了個金屄?”
  這下病豬笑了,呵呵呵的。
  於是,一個身著丁字褲的肥臀扭上來,遞上一杯酒。她在陳建軍腦袋上戳了一指頭:“我外甥沒開你這瓢呀,算你走運!”
  正是這時,手機響了。可惜不是陳建軍的。我拿過來瞄了一眼,螢幕上赫然寫著:馮小剛。
  第六十二章(免捐)
  李俊奇再次向世界展示了他的喜劇天賦。他“聲淚俱下”地質問我:“打你電話也不接,是不是回了平海咱就不是老鄉了?”這句話很有味道,可以說頗具思辨意味。他老恐怕也這麼看,於是不容我回答便自顧自地大笑了一分鐘,嘹亮而不失生動,真是久違的驢鳴。好不容易在我的抱歉中止了笑,他才來了個新年問候,問我在哪兒浪呢,都這點兒了還沒睡。想了想我告訴他在家打遊戲,原本我想說彈琴或看書來著,沒好意思。他表示不信,但也沒深究,而是問我假期裡玩得是否盡興。這問題讓人為難,我說就那樣吧。可想而知,又是一陣驢鳴。完了,他感慨還是“咱平海”好,他這在外面轉了一圈兒,到頭來哪哪都不如家裡。
  雖然不清楚“外面”指的是哪兒,我腦海中還是情不自禁地浮現出若干異域風情。沒由來地,我就歎了口氣。李俊奇大概沒聽見,他興高采烈地說:“過兩天就要回平海了,到時候找你玩啊!”
  末了,李俊奇才提到陳晨,說這貨在義大利耍了一圈兒,現在人在澳洲,下學期估計就要留學了。我不明白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他爹。不過可以想像,對此陳建軍或陳建業應該會很欣慰吧。掛了電話,繼續視頻,結果剩下的七八分鐘只是展現了一個中年男人喝酒和摳腳的全過程。非常行為藝術。待畫面陷入黑暗,我點上一支煙,慢吞吞地抽完,才起身出了書房。父母臥室黑燈瞎火,但不到門口便有一些細碎的言語爬了出來,毛茸茸的,像初春漫天飛舞無處不在的楊花柳絮。我只好挨牆駐足。父親在談豬,說老母豬奶水不足,兩茬豬崽得一個個喂豆奶粉,這科技進步了,養豬反倒越來越難了。說魚塘讓人鑿個窟窿,偷走了幾隻王八,下次逮住這狗娘養的,可不能讓他好受了。母親始終沒有出聲。父親不依不饒,又說生豬不知能不能漲回四塊五,他琢磨著是不是在東側再盤兩個圈,“乘勝追擊”。“漲啥漲,”母親終於說,“這都到頂回落了還漲?”
  “咦,”一陣窸窸窣窣,父親壓低聲音,“那可難說!”緊跟著,他笑了笑,又是一陣窸窸窣窣,聲音更低了:“鳳蘭。”
  “不早了,”母親似乎咂了下嘴,“你路上不得倆仨鐘頭。”
  “可不,”父親歎口氣,半晌又說,“這冰天雪地的,天天兩頭跑夠折騰人的。”
  “我讓你回來了?”母親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
  “是我想回來,”父親立馬笑了,嘿嘿嘿的,“是我想回來。”
  沒了言語。有人翻了個身。在我決定繼續向衛生間邁進時,父親又開腔了,調子拖得老長:“鳳蘭——”
  沒有回應。
  “都倆月了。”窸窸窣窣中伴著“嘿嘿嘿”。不知為何,我老想到父親那門牙洞開的嘴。羊駝。
  撒完尿回來,我越發謹慎小心。不想遠遠就聽到父母房間的腳步聲,門縫和窗簾間也溢出幾抹粉紅光線。不到客廳臺階,母親就開門走了出來。兩人俱是一愣。母親甚至拍拍胸口說:“大晚上的,你也不帶個響,嚇人一跳!”她穿著身粉紅棉睡衣,通體清香。我想說點什麼,結果只是在擦肩而過時“嗯”了一聲。酒勁兒似乎下去了,但那種眩暈感卻奇怪地保留下來。我不由單手操兜,撓了撓頭,然後——回頭瞄了一眼。不料,母親壓根站著沒動。她雙臂抱胸,說:“還玩呢。”只覺面門一熱,我又是下意識地一聲“嗯”,與此同時擰開了書房門。“早點兒睡,也不看看幾點了,啥壞習慣一天。”等我關上門,客廳才響起腳步聲,母親又補充一句:“嗯嗯嗯,嗯個屁嗯。”
  母親應該去了趟衛生間,有個四五分鐘才回了房。我不知道父親能否如願,但說不上為什麼,心裡總有些煩躁莫名。雪非但不見小,反而猛了幾分,在茫茫黑夜中鋪天蓋地,瞅著怪嚇人的。等周遭安靜下來,我才回到電腦前,戴上了耳機。想了想,又起身熄了燈。螢光刺目,我抿了口冷牛奶,打開了第六個視頻。黑咕隆咚中滲著一抹淡藍色的微光,或許是成像問題,氤氳得如一團薄霧。一條黑線自上而下把薄霧一分為二,接近底部時又隱隱開了個八字形的小岔。“捺”的右側立著半張屎黃色的桌子(也可能是棕褐色),近乎占去十分之一的畫面。桌子往上是一張單人床,朦朧的白色覆蓋著一具柔軟的胴體,青絲散在枕間,再融入那片黑咕隆咚。光源當然來自窗外,甭管原先是什麼顏色,透過一襲藍色窗簾後難免就沾染上了藍色,這種事毫無辦法。背景音有點大,說不好是雜音還是什麼在摩擦,倒是鼾聲和偶爾的汽車鳴笛清晰可辨。顯然此視頻之前看過,我還真是反應遲鈍。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畫面幾無變化,起碼肉眼難以捕捉。女人在酣睡,我試圖看清那張微側著的臉,卻徒勞無功。如此煎熬了七八分鐘,再也捱不下去,只好揉揉眼,拖起了進度條。反復拖拽和快進了了幾次,直到視頻的第三十一分鐘,耳機裡才傳來了異常響動。窸窸窣窣,吱吱嘎嘎,“老牛!”近乎耳語。又是一陣窸窸窣窣後,周遭安靜下來。有個十幾秒,“老牛!”這次聲源稍微遠了些。很快,一抹白色鬼魅般打畫面的左下角閃現,快速飄至單人床前。這貨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真真嚇人一跳。緊跟著,他背對鏡頭俯下身去,靠近了床上的女人。於是淡藍色的薄霧輕輕撫起白襯衣,露出一對枯瘦的光屁股。我甚至覺得可以在那抹黑暗中辨認出他的蛋。這難免又嚇人一跳。陳建軍——如果真的是陳建軍的話,左手撫上那襲朦朧的白色,右手按在床頭,嘴裡念咒般一陣嘀嘀咕咕,隨後整個人緩緩蹲下,那顆豬腦袋幾乎要消失在青絲間。清晰的吸氣聲打暗淡的畫面中升起,猥瑣、詭異而又誇張。
  邪教儀式以女人的彈起宣告結束,她一聲輕呼,隨即被男人捂住了嘴。白襯衣在笑,嘿嘿嘿的。女人挪了挪身子,似乎說了句什麼。白襯衣緩緩站起,甚至還扭了扭胯。有個一兩秒,女人才往床頭靠了靠,儘管被男的擋住,她還是撂出一句:“你瘋了!”白襯衣噓了聲,沖鏡頭方向擺了擺頭,然後一骨碌上了床。這貨好像連鞋都沒穿。女人埋在邊角的黑暗中,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下去。”白襯衣並沒有下去,而是仰身在床上躺了下來,一動不動。淡藍的的薄霧勾勒著他半勃起的老二,隱約像條豬尾巴。我突然就覺得陳建軍也是一位偉大的喜劇演員——如果真的是陳建軍的話。女人捅捅白襯衣,壓低聲音說了句什麼,後者無動於衷。就那麼在邊角縮了半晌,女人攏攏頭髮,背著白襯衣躺了下去。她把薄被一直拖到肩頭。
  真的是薄被,光影中玲瓏的曲線一目了然。很快男人就側過身來,右手支著腦袋,左手撫上了薄被下的身體。女人立馬扭過臉來,向後來了一肘。白襯衣誇張地哼了聲。“……到底……幹啥!”女人半撐起身子,幾乎是吼了一句。
  “怕啥,”白襯衣笑笑,聲音提高了幾分,“……洗不成,老牛早喝暈了。”這麼說著,他甚至扭過臉來,小聲叫了聲“老牛”。
  女人咂了下嘴,攏攏頭髮,就那麼僵了好半晌。男的去捉她的手,被狠狠甩開。後來,她長籲口氣,又躺了下去。白襯衣的爪子條件反射般快速攀上圓弧。就在這時,伴著刺耳的噪音,鏡頭搖晃、移動,畫面也隨之翻轉,再翻轉。整個過程持續了近一分鐘。等一切穩定下來,桌子只剩一角,整張床都出現在視野裡,畫面也逆時針傾斜了三十度。這應該是很喜感的一個玩法,因為搞不懂為什麼,我甚至能從牛秀琴的鼾聲中聽到一絲笑意。
  “哎,”白襯衣的爪子不知何時探進了薄被裡,“沒有?”
  “啥?”女人扭扭身子,沒好氣地哼了聲。
  “獎盃啊,還以為你會摟著獎盃睡嘞!”
  女人呸了聲,又向後來了一肘。相應地,白襯衣又誇張地哼了哼。與此同時,響起一聲沉悶的“啪”。我不由吸了吸鼻子,一種說不出的厭惡猛然湧上心頭,連自己都始料未及。
  緊跟著,白襯衣一把掀開了薄被,女人嘖一聲,迅速拽回,但還是有一絲肉光溜了出來。她扭臉掃了眼鏡頭,然後盯著男人看了好一會兒。白襯衣只是笑,等女人扭回臉,他又故技重施。這次女人沒動,只是固執地拽著薄被一角,半個後背和整個下半身卻無可避免地暴露在薄霧中。她應該穿著條睡裙,裙擺撩起,雙腿蜷縮,圓潤的輪廓在濛濛黑暗中閃著肉感的光。
  白襯衣喘口氣,整個人貼了上去,他一邊誇張地吸氣,一邊滑稽地挺胯,簡直像條蠕動的水蛭。女人咂咂嘴,卻一動不動。拱了將近兩分鐘,男人摩挲著拉住女人胳膊,笑著說:“……你摸摸……真受不了……”
  我隱隱期盼著結果會有所不同。然而,同上次看到的一樣,一番拉鋸戰後,女人終究是攥住了男人的老二。白襯衣愜意地蠕動,爪子攀過胯部,探入女人股間。兩人的喘息糾纏一起,滲入薄霧中,難分彼此。後來女人直起身來,再後來又拱拱屁股,跌回了床上。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那壓抑的喘息和悶哼中卻透著絲難言的愉悅。白襯衣一面摩挲著女人脖頸,一面把玩著肥臀,顯然對這一切,他充滿了成就感。女人卻再無反抗。直至白襯衣提出“進去弄弄”,兩人才像皮影戲般開始了又一輪無聲的爭鬥。不可避免,白襯衣再次如願以償,他岔在女人兩腿間,一次次撞擊著肥臀,製造出刺耳的聲響。床也叫,更加刺耳。這些聲音過於響亮了。女人幾次掙扎,要求男人停下來。後者頗不服氣,試圖通過違背物理定律來進一步膨脹自己的成就感。當然,失敗教育了他。終於,白襯衣長喘口氣,說:“這啥破爛玩意兒,要不,咱下去?”
  說完,白襯衣在圓弧上來了一巴掌,作勢就要下床。女人半撐起身子,沒動。白襯衣扭過臉來,笑笑,拽住了女人的腿。後者開始掙扎,嘔著嗓子說了句什麼。她腳踝勾著件狹小的物事,在淡藍的光暈中薄紗般飄蕩,我也說不好那是不是內褲。“怕啥。”白襯衣笑得像塊橡皮糖。於是女人一腳踹了下去。橡皮糖一聲驚呼,接連揮舞了幾次胳膊,還是絕望地從畫面中消失了。一陣龐大而刺耳的噪音,與此同時牛秀琴停止了打鼾。我覺得老這麼下去,她指不定要憋出什麼內傷。畫面靜止了許久,女人如一尊雕塑,頭髮漆黑發亮。但白襯衣終究要爬起來,有個半分鐘吧,窸窸窣窣地,他鬼魅般閃現在床的左側。這貨一面誇張地揉著屁股,一面念念有詞地向女人靠近。女人退往床頭,試圖掙扎,薄被似乎都滑到了地上。但白襯衣沖鏡頭揚揚下巴,大拇指一撇,噓了一聲。然後,他彎腰把薄被拎回了床上。
  毫無懸念,女人被抱了起來。公主抱。她右臂搭在白襯衣肩上,一頭長髮垂下來,瀑布般流入漆黑的夜。白襯衣抱著她在淡藍色窗簾下兜了一圈兒,跳舞一樣,這個傻逼。在以上過程中,那個薄紗般的物事悄然從腳踝滑落,讓我忍無可忍地灌了一口冷牛奶。女人最終被放到了暖氣片上,可能是的。兩人縮在畫面的左上角,像一襲扭曲的剪影。白襯衣左手摟著細腰,右手撫上大腿,誇張地挺了挺胯。他邊喘邊笑,嘴裡嘟囔些啥也聽不太清。女人背靠窗臺,單手撐著暖氣片,不時往鏡頭方向撇過臉來。她作勢下跳,卻被男人緊緊擁住。“快點弄……”白襯衣貼上女人臉頰,“速戰速決。”這句語很清晰,特別是後一句,我敢保證是普通話。女人向後仰著脖子,小聲說了句什麼。“放心,”白襯衣不以為意,“一會兒……外頭。”女人嘖了聲,清亮的大腿在黑暗中晃了晃,讓人想起深潭中的大白魚。“再磨蹭老牛真該醒了!”白襯衣壓著嗓子吼了這麼一句,他甚至沖鏡頭瞅了一眼。
  男人掰起女人右腿,弓著背拱了好半晌,後來總算怪叫了一聲。隨著黑影的挺動,很快便有響聲傳來。一種輕微的拍擊聲,極其輕微,但說不上為什麼,在嘈雜的背景音下卻極為清晰。陳建軍的喘息一如既往地誇張——如果真的是陳建軍的話,邊喘,他還邊要湊近女人臉頰深深吸上一口。類似某種攝魂怪的變種。女人也是輕喘連連,起初她悶聲不響,後來便有悶哼從喉頭輕輕躍出,由此一發不可收拾。那頭長髮在淡藍色背景下無力地擺動,像一段蹩腳的剪貼動畫。大概有個四五分鐘,白襯衣停了下來,他抹抹汗,在女人耳畔小聲嘀咕了句什麼。後者仰仰臉,在他胳膊上來了一巴掌。白襯衣笑笑,長籲口氣後,索性把兩條腿都扛了起來。女人一聲輕呼,不得不扶住了男人肩頭。我以為他會把女人抱起來,結果這貨沉下腰,又開始挺胯。節奏慢了下來,但力度猛了許多。每次厚重的一聲“啪”,女人喉頭都會滾落一聲尖細的輕吟。她幾次示意輕點,白襯衣都無動於衷。大概為了遏制住喉頭的異常,不知何時起,她已將男人牢牢抱住。和視頻中的兩人一樣,我發現自己也有些喘不上氣來。
  “想我沒?”白襯衣突然說。他節奏越來越慢,近乎貼著女人臉頰。
  女人沒搭茬。
  “非要開三人間……”他喘著咬了咬牙。
  女人一聲悶哼。
  “嗯?”
  又是一聲。
  “……是不是,啊,早有盤算?”
  “說啥呢你!”
  “騷貨!”節奏開始加快。
  女人仰臉哼了一聲。
  “你說你騷不騷?”
  悶哼。
  “騷不騷?”
  “陳建軍!”女人終於擠出一句。
  “開玩笑,開玩笑。”白襯衣立馬笑笑,他甚至停下來,長喘了幾口氣。雖然早料到是陳建軍,我還是大吃一驚。
  女人沒吭聲。不知是不是刻意壓制,她的喘息幾不可聞。
  “明兒個要不……七裡海耍耍?”陳建軍貼近女人,把她抱了個滿懷。
  女人不搭茬。
  “生氣了?”豬頭拱上女人臉頰,後者左右躲閃,但一番圍追堵截後,濕漉漉的聲音還是在微光中顫動開來。陳建軍半弓著身子,右手穿過腋下托著女人後腦勺,他大概使出了吃奶的勁兒。青絲流淌。女人呼吸越發急促,甚至輕輕哼出聲來,原本用於抵抗的左手也不經意地扶在男人腰間。這自然流淌的一切如撥動的琴弦,卻讓我心驚肉跳。“屁股……硌不?”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建軍才撤回豬嘴。他笑笑,喘得像個瀕死之人。
  “你以為呢?”女人仰起臉,哼了一聲。她的語氣我說不好。
  陳建軍大概不知說點什麼好,所以他悶吼了一句“騷貨”,便又挺動起來。女人一聲輕呼後戛然而止。但白襯衣沒有停下來,他一邊聳動屁股,一邊在女人臉頰摩挲著。這一波速度極快,乃至老二滑出去了兩次。女人摟著男人的腰,壓抑的呻吟散在淡藍色的薄霧中,像陽光下浮游的塵埃。不知是不是錯覺,那清亮的小腿似乎在黑暗中夾緊了陳建軍猥瑣的屁股。
  我清清嗓子,點上了一支煙。
  牛秀琴還在打鼾。
  “要來了……”可能有個兩三分鐘,陳建軍終於叫道,“鳳蘭。”他喘著粗氣,嗓子裡金屬碰撞般咣當作響,我也說不好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而黑暗中的光影抖動得越發歡快,白襯衣仿佛鼓起了一陣風,拂面而來。於是,母親的髮絲便在淡藍色的薄霧中飛舞起來。
  視頻攏共五十七分鐘。我覺得有點喘不上氣來,只好猛抽幾口煙後,仰頭悶光了杯子裡的涼牛奶。真的很涼,像刀片在剝離食道粘膜。毫無辦法,關上資料夾,我在屋裡兜了幾圈兒,最後還是走出書房。除了呼吸燈,整個世界烏漆麻黑。在衛生間拉下褲子時,我才發現老二堅硬如鐵。如廁歸來,在父母房門口呆立好半晌,我終究還是回到了電腦前。零點出頭,盛夏般炎熱。
  第七個視頻,mini-DV-iplk-20021221003。
  “……她這個學校早不行了,啊,三年收不了這個數。”刺耳的噪音,朦朧的黑暗,遠處似乎有光。
  “不至於吧,一年十來個學生還是有的,好歹十來年的老學校了。”一番搖晃後,鏡頭總算穩定下來,撲面都是人腿。應該是在桌子底下,遠處是白色燈光下的一抹淺黃。
  “可不,八七年還是八八年,十四五年嘞!”張嶺口音的平海話。背景有些嘈雜,細碎的言語裹挾其間,像是八寶粥中的蓮子。
  “大家再來點啥?”熟悉而洪亮的嗓音,“常老?”
  “嘿,行了行了,陳書記……”
  “妥妥了,陳書記,這一大桌都吃不完,別給大夥兒撐著了!”女聲,未說先笑,邊說邊笑,說完還笑,這也需要功夫。
  哄堂大笑。其他人可以笑,但牛秀琴實在不應該笑,她這一笑起來就是一場大地震。
  “我想想啊,應該是八七年,蓧老師當名譽會長的前一年。”
  “為咱們平海培養了多少人才!”張嶺口音。
  “那是以前,早兩三年,啊,蓧老師還在,後操場都租給二職高了,我看再過兩年啊……”
  有人開始歎氣。
  “就剩咱們這些老古董了,啊,哈哈哈。”
  “趙老師太悲觀,紅星劇場這兩年戲曲還是占大頭吧?”陳建軍笑呵呵的。
  “那是,那是。”
  “節目精彩,好看,自然就有市場嘛。”
  “那是,那是。”
  “可不就是這個理兒!評劇事業這幾年也多虧了陳書記的支持和指導啊!”又是那個女聲。
  一干人開始附和。亂哄哄的,感覺不是在飯店,而是在雞窩裡。
  “不敢當不敢當,客套話就免嘍,這個於私,咱是票友,于公,繁榮文化市場也是政府不可推卸的責任嘛!”
  有人開始鼓掌,叫好。
  “真要說貢獻,還是我們的鳳舞劇團嘛,我們的張團長!”
  有人開始起哄。
  “哎哎,可別這麼說,”確實是母親,可不知為什麼,聽起來又不太像,“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又是哄堂大笑。
  飯局持續了好長時間,每隔幾分鐘就是一次哄堂大笑,真是一場歡樂的聚會。而充斥我視野的卻是些形態各異的黑影。我甚至分不清哪雙腿屬於我的母親。後來他們又談到紅星劇場,說這次裝修要配備什麼音響系統、要擴增多少觀眾席等等,對這個話題表現得最興奮的,當然還是小鄭。我發現很有意思的一點——一旦放鬆下來,他脫口而出的就是家鄉話。所以他用張嶺話說:“能在這樣的劇場安營紮寨,那才叫好嘞!”理所當然,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陳建軍很活躍,每個話題隨著他的加入都會步入高潮。或者換句話說,每個話題都在等待著他的加入,以便步入高潮。我多麼慶倖自己只是隔著螢幕的一個看客。母親話不多,只在他們談到瀋陽評劇院的某個新劇時才發表了一下看法。她的嗓音在嘈雜的觥籌交錯和氤氳的歡樂氣流中說不出的怪異。牛秀琴話更少,只是附和地笑兩聲,每當這時,畫面就會誇張地顛動起來。其他一干人等我也說不好是誰,可能是劇團的,更可能是戲曲協會的,倒是那個說起話來像鼓掌一樣的女聲隱約有點耳熟。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幹完最後一杯酒,陳建軍說:“要不是常老年齡大了,今兒晚上還真不能就這麼便宜了你們!”
  哄堂大笑。起身,寒暄,整理衣物,依依話別。大地震中,牛秀琴突然來了一句:“你倆等會兒,啊,我送完前輩們就回來。”雖然不清楚她說的“你倆”是誰,我心裡還是一緊。
  “沒事兒,我打車就行。”不是母親又是誰呢?
  “就是,還送啥,我們打個的,一道就走了。”鄭向東打個酒嗝,他似乎就站在母親身側。
  “可不能耽擱陳書記的事兒,”有老頭附和,“哪能又接又……”
  “這時段,車可不好打,又冰天雪地的。”不等老頭說完,牛秀琴就笑了笑。突然而至的白光中,鏡頭有節奏地晃悠,不過巨大的摩擦聲總算是消失了。雕花木椅,雕花條几,白色暖氣櫃,拉近又推遠。還有女性穿著皮褲的豐滿大腿,數次充滿了整個畫面。這條腿當然屬於牛秀琴。
  “對啊,客氣啥,都是老朋友,”陳建軍邊走邊說,“就是讓牛主任受累了。”
  “看看有車沒,要沒車再說。”母親笑著,噔噔噔的,似乎向門口走去。
  “把陳書記一個人撂到這兒哪行?”飽滿似鮑魚的中年女聲哈哈大笑起來,“鳳蘭啊,你不跟牛主任順路麼,就陪陳書記等會兒,要不——我留下來?”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真搞不懂有什麼好美的,我懷疑這幫人剛剛吃的是屎。但爭議就在這場大笑中歸於沉寂。熙熙攘攘的寒暄和腳步聲後,周遭安靜下來。
  “這個李素琴,就那一張嘴!”好半晌,陳建軍說。
  沒有母親的聲音。
  “回屋坐唄。”陳建軍走來,幾步後又停下,“鳳蘭?”
  母親似乎長籲口氣,一陣噔噔響。
  “你看你,門都不關!”陳建軍又走向門口。突然“啪”地一聲,他猥瑣地笑了笑,母親咂了下嘴。陳建軍關門很輕,只是咯噔一聲響,就像他的腳步聲。母親並沒有坐下,她打鏡頭前一閃而過,好像倚在了窗臺。
  “再喝點兒?”陳建軍出現在鏡頭裡,藍色牛仔褲。倒酒聲。“剩下也是浪費。”這麼說著,他走向窗臺。“老拎著包乾啥!放下——放下嘛!”
  “行了你!”窸窸窣窣中,母親突然說。
  “咋了嘛,”陳建軍聲音低緩,“我哪又惹姑奶奶生氣了?”
  “你真是……”話語變成了一口歎出的氣。“啪”地一聲輕響,她應該把包放了下來。
  “真不喝?”牛仔褲也靠上窗臺,他兩腿交叉,擺出一副休閒姿勢。
  母親沒音。
  “不喝我喝。”呵呵呵的。陳建軍發出誇張的歎息。
  好半晌沒人說話。
  “幹啥你!”母親冷不丁“嘖”了一聲。地板噔地一聲響。
  “沒啥,就是想你。”
  “嘖。”
  “倆月了。”
  “真不知道你腦子裡整天都是些啥東西。”母親口氣有點急。
  “都是你啊,還能是啥。”這麼說著,陳建軍深吸口氣。伴著刺耳的一聲“吱嚀”,一對飽滿的大紅色屁股驟然出現在視野中。母親一聲輕呼。我不由靠上了椅背。母親難得有色彩鮮豔的衣服,這種大紅色褲子在我印象中似乎只有那麼一條。那年正流行喇叭褲和寬腰帶,雖然欣賞不了花裡胡哨的寬腰帶(她說跟山棗瓜一樣),但對喇叭褲母親算是情有獨鍾,一搞就是好幾條,這條大紅色喇叭褲應該是在天津買的。只是此刻,它被陳建軍攥在手裡,肆意揉捏著。
  “咋跟老油條一樣!”咬牙切齒。母親掰住那只豬爪,試圖掙脫開來。
  “老油條就老油條吧,我黏糊你又不是一天兩天了。”病豬發出招牌式的笑聲,右手靈活地躲閃。
  “陳建軍!”
  “到!”“啪”地,豬爪在屁股上來了一巴掌。接著,陳建軍把母親攬入懷中,索性兩隻手都掰住了臀瓣,鬼知道他把酒杯放到了哪兒。母親叫了一聲。病豬掰開,合上,揉搓。誇張的吸氣聲。
  “你松不鬆開?”
  “放心吧,不是說了,照片都處理了。”
  “鬆開。”
  “怕啥,連相機都砸了!再說——”病豬直喘氣,“她能把老子咋樣?”
  “你饒了我好不好,陳建軍。”
  “老讓我饒你,”病豬笑呵呵的,“那就說點好聽的,嗯?”這麼說著,他右手在肥臀上拍了一掌。
  “嘖。”
  “屁股撅起來,求求我,我就饒你。”這傻逼真能入戲。
  母親沒吭聲。
  “鳳蘭。”陳建軍似乎貼近臉頰,甚至探上了母親的嘴。我也說不好。圓潤的曲線扭動著,像一團火,令我口乾舌燥。而高跟鞋在地板上磨蹭著,偶爾吱地一聲響,仿佛什麼東西刺穿了耳膜。這種情況下,病豬的哀號當然是突如其來,不過一如既往地誇張。他鬆開手,單腳跳了一下。母親則走到桌旁,拉把椅子坐了下來。確實是那條喇叭褲,上身是件深綠色的短款羽絨服,去年都還在穿。陳建軍弓著背,裝模作樣地呻吟了好一會兒。母親端坐著,鼻息輕巧。“壞了,趾骨碎了!”終於,陳建軍擠出了一句話。
  “碎了好。”冷冰冰的。
  “媽呀,真的。”病豬又是一聲呻吟。
  母親切一聲,翹起了二郎腿。
  “鳳蘭。”病豬垂著頭,還在哼。
  “真的假的?”
  陳建軍只是哼。
  母親半信半疑地起身,走向窗臺。很遺憾,就在靠近的一刹那,陳建軍突然伸出豬爪,摟住了她的腰,與此同時哈哈大笑起來。母親一個猛轉身,才得以甩開他的手,接著幾個碎步跳出了鏡頭外。半晌,她才又回到了椅面上。而陳建軍靠牆坐在地上,還在笑。牛秀琴捕捉到了他的半邊臉,說實話,眼淚都流了出來。
  “神經病。”
  好一陣,陳建軍才擦擦眼淚,戴上眼鏡,站起身來。他神經質地喘著氣,我估計是大笑的後遺症。
  “鳳蘭。”他輕笑著靠近。
  “沒人跟你開玩笑。”
  陳建軍立定,蹲下,手在母親腿上搓了一下。他就那麼抬頭盯著母親,一動不動。法令紋在鏡頭前無比清晰。
  好半會兒都沒人說話。我不知道這是什麼鬼把戲,但肯定過於誇張了。
  終於,母親切了一聲。她扭了扭身子,於是在椅面上膨脹開來的肉屁股也扭了扭。
  “我就不信你不笑。”陳建軍發出勝利的笑聲,邊笑邊摩挲著母親的大腿。
  “行了行了,一邊去。”母親挪挪腿,試圖撥開陳建軍的手。但後者不依不饒,索性把臉壓了上去。
  “起開。”母親嘖了一聲。但也只是徒勞地嘖了一聲。豬腦袋在大腿上擱了好一會兒,起初還老實,後來就發出猥瑣的吸氣聲,豬爪也左右開工,在大腿邊緣和臀部摩挲起來。
  “行了,行了。”母親輕喘口氣,不易覺察地扭了扭屁股。她似乎想移開那個豬腦袋,卻苦於無從下手。最後,她擰住了豬耳朵。
  於是陳建軍就誇張地叫了起來。等站起身米,他笑笑說:“摸摸。”
  母親嘖一聲,又翹起了二郎腿。
  “摸摸嘛。”
  “你也不看這啥地方?”母親似乎扭過了臉,但並沒有起身離開。
  “沒人敢進來,老牛起碼還得一個鐘頭。”陳建軍聲音壓得很低,毛茸茸的,讓人嗓子發癢。
  “你能有點正……”母親話沒說完就被陳建軍拽住了手,他隆起的褲襠在鏡頭前一閃而過。
  “硬不硬?”聲音更低了。
  母親切了一聲。隨著陳建軍鬆開手,她立馬欠欠身,往後挪挪了椅子,雙臂抱胸。
  在此期間,陳建軍笑著褪下了褲子,條紋狀花內褲繃在大腿上。“嘿!”這貨沖母親打了個響指。
  母親長籲口氣,又挪了挪屁股。但很快被陳建軍捉住了手。“幹啥啊你。”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聲音都有些發抖。陳建軍也不答,只是哼了一聲。於是在病豬的帶動下,那只深綠色的手臂在鏡頭前輕輕抖動起來。噪音輕微,母親的鼻息卻分外清晰。我銜上一支煙,卻四下找不著打火機。
  “看你一頭汗的,羽絨服脫了吧。”好一會兒,陳建軍說。
  “管得多。”母親翹了翹腳,聲音像蚊鳴。
  陳建軍笑笑,誇張地哼了一聲。
  “你倒是快點兒啊。”母親的臉似乎撇在另一邊。
  “這才剛開始,加油吧。”病豬笑著把花褲衩往下褪了褪。
  母親切了聲,手臂頓頓,又抖動起來。我這才意識到不知何時陳建軍已經移開了手。可說不好為什麼,對此我卻毫不驚訝。
  “元旦要是有活動啊,咱這幾天就得到鋼廠唱一齣。”便秘一般,陳建軍邊哼邊說。
  母親不答。
  “鳳蘭?”
  “不用你說。”
  “咋,我還不許說了?”
  “說個屁,趕快完事兒。”母親放下二郎腿,換了只手。
  陳建軍誇張地哼了一聲。
  “真是難伺候。”母親輕喘了一口氣。我能聽到她越發粗重的鼻息。
  “老這樣,肯定不好出來。”陳建軍呵呵呵的。
  母親像是沒聽見,又翹起了二郎腿。
  有個一兩分鐘都沒人說話,那逐漸響起的嘰嘰咕咕聲讓人心裡發毛。
  “鳳蘭,”
  沒音。
  “鳳蘭。”
  “咋?”
  “求求你,好鳳蘭。”這貨總有一種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能力。
  “得寸進尺吧你。”
  病豬招牌式地笑了笑。半晌,他說:“那您忙著,啊,我呀,再喝點兒。”
  “美得你。”母親突然停了手。
  “哎呦,”陳建軍誇張地叫了一聲,“別看硬邦邦,它好夕也是肉啊,姑奶奶。”
  “啥人一天。”母親噗嗤一聲,又換了換手。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鳳蘭。”陳建軍伸手過來,似乎摸住了母親的臉。
  “嘖。”
  “你真美。”
  母親喲了一聲,好一會兒又說:“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話雖如此,她的手並沒有停下來,所以即便陳建軍真想找個涼快地兒待著去只怕也有點困難。
  理所當然,病豬笑了笑。
  “你是不是故意憋著呢,”又是好半晌,母親靠回椅背,同時甩了甩兩隻手,“手都酸了。”
  “能力是強了點兒,讓您受累了。”
  母親切了聲,挪挪椅子,又攥住了陳建軍的老二。
  然後,陳建軍叫了一聲。非常誇張,帶著詠歎調。
  “呸,真臭。”母親彎腰垂下了頭。於是她烏黑髮髻下的俏臉便出現在鏡頭裡,不知是太熱還是其他原因,其上紅雲密佈,像燃著一團火。我把煙捏到手裡,又塞回去,卻還是找不到打火機。真他媽邪門了。
  “好鳳蘭。”陳建軍往前挺了挺胯,嗓音直打顫。
  “都什麼臭毛病,也不怕給你咬下來。”母親又直起腰來。
  “咬吧,真……咬下來,我也認了。”病豬哼哼唧唧。
  並沒有任何異常聲音,以至於有一刹那我以為剛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錯覺。但眼前熟悉的身體卻在輕輕擺動。母親上身前傾,撅在椅面上的屁股繃出誇張的弧度,隨著莫名的節奏,它也不經意地扭動起來。還有後腰下的那抹肉,在大紅色的襯托下,在乾冷堅硬的燈光中,白得刺目。
  “劇場啊,個把月……就能裝修好,過幾天……就把合同簽了啊?”
  “不用招標?”母親停止擺動,呸了一聲。
  陳建軍沒說話,只是笑了笑。
  母親接連呸幾聲,拿手背抹抹嘴,右手再次抖動起來。不一會兒,她左手扶住陳建軍的腿,身體又開始擺動。偉大的喜劇演員陳建軍哼起來簡直像個意識模糊的高燒病人。而母親的鼻息也越發急促。偶爾,伴著“蔔”的一聲響,她甚至會輕輕地“啊”一聲。很輕,我從沒聽過這種聲音,讓人想起夏日荒野上氤氳的熱氣流。
  好半晌,陳建軍攥住母親左手,一聲鬼叫後說:“你要是……想,那咱就走個形式。”
  母親似乎抬頭瞅了他一眼,喘著氣,沒說話。
  “劇場要落其他人手裡,可就沒評劇什麼事兒了。”陳建軍乾巴巴地笑兩聲,有點語重心長的意思。
  母親還是沒吭聲。很快,熟悉的身體又擺動起來。幾縷髮絲滑落在毛茸茸的帽檐,輕輕晃悠。被陳建軍攥著的左手也顯得格外白嫩嬌小,雖然後者的手並不算黑,更算不上大。連圓潤的大腿都在大紅喇叭褲的包裹下,顯現出異於往日的肉感。這眼前的一切,卻都奇怪地模糊起來,陌生得仿佛一場夢。只有母親的聲音在一片朦朧中真真切切。鼻息,輕喘,不時響起的一聲“咕唧”,甚至偶爾的一聲輕哼。但我無法將這些聲音擺放到準確的位置,我覺得自己喪失了這個功能。直到男人突然發出了一聲怪叫,他說:“鳳蘭!”
  像是被一根銀針刺中,我猛然驚醒。深綠色的手臂越抖越快,大紅色屁股在光滑的椅面上劇烈地扭動,愈加急促的鼻息中,母親甚至輕輕哼了起來。正是這時,耳畔傳來鞭炮聲,劈劈啪啪的,說不出的滑稽,只是我也搞不懂它來自何方。
   
   
  第六十三章
  可能是村北的土坡,算不上陡峭,但還是爬得我大汗淋漓。半山腰戳著棵柿子樹,難得有點蔭涼,我便坐下歇了一會兒。就是這時,有人打身後鑽了出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特別是那個男的,一笑起來回音就響徹山谷。他們在狗尾巴草和豬籠草間手舞足蹈了好一陣,女的一身碎花連衣裙,很飄逸。後來男的走過來,邀請我給他們照張相,於是我就給他們照了張相。女的沖我笑笑,表示感謝,啊,她的笑真的如春風般和煦。接著繼續爬山,他們在前,我在後,女的不知何時換上了一條紅色喇叭褲,肉感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我覺得有些過了。山頂有個廟,2000年反封建迷信那會兒讓人拆了一半,殘垣斷壁,蜘蛛落網的,看著很可憐。但我們還是走了進去。不想裡面另有乾坤,實木地板,羊毛地毯,玻璃牆體,深紅帷簾,那個大理石柱一個人都抱不攏。
  瞅著挺新鮮,我便溜達了一圈兒。二樓房間很多,多到數不清,我穿梭其間,沒完沒了。有個房間窗簾翻飛,陽光破碎,一黑臉男的臥躺椅上打電話,只張嘴,不發音,倒是能聽到一種吃吃的女性笑聲,卻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還有個房間在放恐怖片,一顆披頭散髮的女人腦袋從二十一吋長虹彩電裡掉了出來,嚇我一跳。這麼繞了一通,總算又回到了樓梯口,一眼我便看到那對男女赤條條地在大廳沙發上抱作一團,陽光薄似輕紗,把他們搞得很縹緲。條件反射般,我立馬舉起手中的相機,拍了個爽。男的很生氣,沖過來奪走相機,一番擺弄後,把它摔了個稀巴爛。做完這些,他抹抹汗,沖我笑了笑。此時我已站在大廳中央,可以清晰地看到女人半遮半掩的大白腿,以及男人霎時刀割般浮現而出的法令紋。這讓我心裡一慌,緊跟著是一陣暴怒,別無選擇,我飛起踹了他一腳。男的應聲倒地,哼都沒哼一下。我剛想再補兩腳,女的撲過去護住他,說:“人都死了,你還想幹啥!”她髮絲輕垂,胸膛起伏。我覺得應該笑笑意思一下,她又攏攏頭髮,補充道:“林林。”那對桃花眼眸揚起一襲水霧,鋪天蓋地的,濃得化不開。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奶奶在敲門,說:“林林林林,也不看看幾點了!”我掀開被子,滿頭大汗地坐起,好半響才嗯了一聲。草草洗漱,吃了倆餃子,奶奶罵吃這點哪行,我指指牆上的鐘,說該吃午飯了。是的,十點過半,古怪的眩暈感經過一夜醞釀反倒化作了偏頭痛,興許是暖氣過足吧,腦子裡卻清明,在剛剛掇起餃子時甚至一陣麻癢,我不得不抹抹嘴沖進了書房。開機,插上移動硬碟。雪總算停了,放眼白茫茫一片,整介世界似乎都腫脹起來。然而就等待開機的功夫,某個呼之欲出的念頭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鎢絲閃了一下。我把那組照片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咂摸了一通,仍然於事無補。詭異的桃花蛇。壓扁的乳房。陳建軍因惱怒而四下噴射的口水。母親垂著頭,臉頰紅雲密佈,我看不清她的眼神。呆坐半晌,銜上一支煙,還是沒能找到打火機。這就有些過了。所以我一腳踹在電腦桌上,後者一聲呻吟,只引得屋外奶奶叫道:“在幹啥呢你!”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啥。
  到廚房飲了半碗餃子湯,順便點了煙,整根抽完,我才給牛秀琴去了個電話。十來聲都沒人接。再撥過去依舊如此。雪大概齊膝深,有人艱難行走,有人嬉笑玩耍,風掠過時,他們都眯起了眼。回到電腦前,流覽了會兒網頁,聊了會兒QQ,這期間我時不時要瞄手機一眼,但它始終堅決不響。倒是陳瑤線上,她問我這兩天都幹啥了,我說瞎玩,她說我也不猜猜她給我準備了啥禮物,我哪有那心思啊,於是她便氣鼓鼓地下了線。沒準兒只是隱身吧,誰知道呢。發了一陣呆,我又打開了第一個資料夾,這幾乎已成為一個習慣性動作。是的,習慣性地點開第一個視頻,習慣性地拖拽幾次,當不知疲倦的“VIP”在念經般的歌聲中歸於黑暗時,再習慣性地關上。我也說不好自己在找什麼,也許壓根就沒打算摸出什麼道道來,只是視頻裡的這些人物、場景總是誇張得像來自另一個世界。陳建軍發出黑熊的歎息,比《楊三姐告狀》裡的牛楚賢都要浮誇,他約莫連腦漿都射了出來。
  昨晚上,或者說今天淩晨,我又嚼去了半支煙,這種事毫無辦法。此過程中,陳建軍完成了射精。他挺挺胯,發出一聲慘叫,似被誰捅了一刀。母親急忙撇開身子,險些坐到地上。病豬射了好多,像上面說的,約莫連腦漿都射了出來,甚至有一滴隔老遠落到了鏡頭上。在以後的時間裡,這抹鼻涕便像眼屎一樣粘在你的眼角,始終無從擺脫。母親喘著氣,手腕又抖了兩下,才站起身來。她一聲不吭,徑直穿梭而過,打畫面中消失了。不一會兒,似乎傳來了水聲,清晰卻變形,仿佛有人搖起了撥浪鼓。陳建軍接連哼了幾聲,接著拉把椅子在桌邊坐了下來,他又是一聲長歎。而花褲衩還繃在大腿上,當然,這並不妨礙病豬自斟自飲。可怕的是,就連美酒也沒能阻止他的哼聲。大概有個兩分鐘,母親回到了畫面裡,大老遠她就說:“陳建軍你能不能把褲子穿上?”
  病豬便笑笑提上了褲衩、秋褲、保暖褲以及牛仔褲,一件件來,有條不紊。在此之前,他先悶了一大口酒.並擺弄了會兒他的雞巴玩意兒,他說:“謝謝你口下留情,沒給咬掉。”
  母親嘖了一聲,揪了幾張紙巾,俯地上仔細擦拭起來。圓形髮髻高束腦後,左側頭髮上隱隱有些濕痕,那張熟悉的臉開著朵紅花,鮮豔得似乎能掐出水來。
  “多吧?”陳建軍邊提褲子邊笑。
  母親沒搭茬。她又抽幾張紙巾,扭過身來,撅起的大紅色屁股立馬覆蓋了整個畫面,鏡頭晃悠著發出刺耳的呻吟。
  “鳳蘭?”
  母親似乎吸了吸鼻子。
  “我總結一下哈,總的來說口技可以,比上次強多了,再多加練習啊,日後……”
  “說得都是屁,”母親直起腰,打斷了他,“沒見過你這麼噁心的。”
  理所當然,陳建軍大笑起來。
  “弄人一頭髮。”母親彎下腰,又迅速直起來。這麼說著,她扭身又進了衛生間。片刻,畫面外傳來一聲:“窗戶打開。”
  於是陳建軍就開了窗,他哆嗦一下說:“凍死人!”既便如此,也沒妨礙他的笑聲。
  再回來時,母親走到桌邊倒了點酒,抿了口,她又脫去羽絨服,揚手朝鏡頭蓋了過來。瞬間畫面陷入黑暗。陳建軍在一旁猥瑣地笑了笑。黑咕隆咚中,“噔噔”的腳步聲。“啪”地輕響,腳步略一停頓,母親嘖了一聲。病豬繼續笑。沒猜錯的話,母親走到了窗邊。我能想像凜冽的晚風撫起她碎發的樣子。
  “哎——”半晌,陳建軍說。
  沒人搭茬。
  “嗒嗒”的腳步聲。“鳳蘭?”他笑笑,好一會兒又輕聲問,“咋了?”真的很輕,像有人在你的臉蛋上吻了一下。這麼輕,會被風吹到他姥姥家吧。
  “離我遠點兒。”高跟鞋的叩地聲。
  “呵,”陳建軍歎口氣,似乎搓了搓手,“這雪下的,啊,扔抹布似的。”
  沒人應聲。
  “到底咋了?”陳建軍聲音提高幾分,頓了頓,“你呀,不就是個招標麼,我給你說,所有的招標都是走形式。”
  “別說了,我知道。”她似乎抿了口酒。
  “別你知道你知道,真沒啥問題,你也不要覺得,啊,咱們這樣勝之不武……”
  “我們文化工作也有自己的側重點、自己的考量嘛,哪能啥都向錢看齊?對不對?”
  “有些人啊,你今兒個租給他,明兒個一準變成夜總會,啊,還有個地下排練房,正好用來那什麼蹦迪,場地功能齊全,多周到。”
  北風呼呼,陳建軍沒完沒了。這廝的口才真不是蓋的,像他的笑聲和法令紋一樣令人印象深刻。猝不及防,母親噗哧一聲笑了:“還蹦迪,蹦個啥迪啊蹦。”她的的語氣我說不好,但這些字字句句,以及牽動著它們的笑聲,被乖戾的北風一股腦送到了我的耳畔。
  陳建軍也笑,哈哈哈的,完了說:“你就是個小孩兒臉,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的。”
  母親輕歎口氣,設說話。
  “哎,”好一會兒,陳建軍壓低聲音,“你想不想?”
  母親切了一聲。
  “咦,”病豬聲音陡然提高,伴著“啪”的一聲,“可別小看我……”
  陳建軍話說一半就沒了音,連呼呼風聲都消失不見,好一陣我才意識到視頻播完了。記得吐出紙屑和煙絲後,我又起身找了找打火機,哪哪都翻了個遍,依舊一無所獲。癱到椅子上,我猶豫著就此睡去還是起碼先洗個臉,結果又點開了一個視頻,最後一個,檔案名是mini-DV-dcr-iplk-20030518002。一片嘈雜中,鏡頭滑過人群,滑過飲水機,滑過磨得發亮的棕色木椅靠背,定格在一張陳舊的棗紅色辦公桌上。筆筒,壓桌玻璃,暖水瓶,以及靠坐在桌沿的女人,都在通透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圓領休閒白襯衣,黑色半身長裙,母親雙臂抱胸,一頭青絲高盤腦後,金屬髮夾——如前所述,光彩奪目。
  “……你說咱平海也是哈,巴掌大的地兒就有倆,聽說人平陽也才三個還是四個?”早有人從嘈雜中殺出重圍。
  “小道消息不足信,可不敢瞎扯,嗯,陳書記在這兒,這可代表著官方消息。”張嶺口音的平海話,不等說完就先笑了起來。
  “啥官方不官方的,一家之言,啊,平海有兩個倒是真的,不過咱是旅遊城市,區域內的人口流動性其實並不比平陽差,對不對?咱們的防護工作總體上看還是不錯的。”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眾人點頭稱是,於是愈加嘈雜。母親不置一詞。
  “那——啥時候能解除隔離?昨晚上看新聞,說北京的人民醫院都已經解除隔離了?”
  還是鄭向東。
  “都沒隔離談什麼解除,咱這是重點區域重點關照。”姑且認為是牛秀琴吧。
  “是啊,學校了,娛樂場所了,肯定是重點防護區域,可不得等疫情穩定了?”陳建軍歎口氣。
  “哎呀呀,這打四月份搬進來就那兩場演出,淨排練了,糟心啊。”
  “我就知道老鄭的心思在這兒!”牛秀琴哈哈大笑,很誇張。
  其他人也笑,更誇張,一種鑼鼓喧天的感覺。母親也抿抿嘴,之後掃了眼窗外。有風,藍白窗簾獵獵作響。陽光像細沙,在紅漆木窗櫺上剝出頹唐之色。九十年代的顏色。牆角擺著一個灰色鐵皮檔櫃,旁邊的牆上掛著兩面錦旗,只露尖尖一角,也瞧不出寫了些啥。牆體自然是白色的,雖然也算不上有多白,底部塗了層綠漆,坑坑窪窪,斑駁中更顯頹唐。我幾乎能夠想像各色人等蹭在其上的鼻涕經過日積月累變得堅硬而光滑,一層歲月釀造的鍋巴。正是到此時,我才意識到這是紅星劇場建於八十年代的老辦公樓,02年劇團在這裡演出時我跟母親去過一次,一大票閒人圍在窗前的辦公桌上打撲克,呼聲震天。
  要說誇張,肯定還是病豬笑得最誇張,好半晌他止住笑,說:“再有一個禮拜,啊,頂多十天,疫情穩定了,咱劇場演出自然也就恢復了。”
  “那敢情好,哎呀呀,天天只是排練,這好東西只能幹攥著,排不上用場,你說可不把人急死!”小鄭把手拍得啪啪響。
  大夥兒又笑了起來。母親也笑,她垂下頭,又抬起來。
  “我說老鄭啊,演不演都有人給發工資,老闆不急你急啥?是不是,鳳蘭?”牛秀琴近在咫尺,震耳欲聾。
  哄堂大笑中,母親說:“放心吧,白吃白喝還能養你們幾個月,沒啥大問題。”她長裙下的雙腿摽起來,輕輕晃了晃。於是笑聲更熱烈了,有人甚至鼓起掌來。
  “來來來,”牛秀琴沖到鏡頭前,揮揮手,似是在費力拂去洋溢的笑聲,“大夥兒站一塊兒,合個影。”
  “牛主任這服務夠周到的,送板藍根、送醋,還帶給人照相!”
  “嗐,人手不足嘛,我這就當記者了,麻利點兒都,陳書記?張團長?”
  人聲鼎沸中,母親走出畫面。陳建軍總算出現,又馬上消失,毫無例外是白襯衣、西裝褲。牛秀琴呵腰撅屁股,吩咐這個,指揮那個,一連拍了好幾張。搞不好為什麼,我總覺得眼前這幅光景說不出的滑稽。
  拍完照,陳建軍說:“哎,鄭副團長,勞您大駕,給大夥兒發了吧。”
  鄭向東立馬招呼人搬東西,屁顛屁顛的。當然,他不忘感謝陳書記,誇党的政策好,又說上次送的那些都還沒用完。
  陳書記寬厚地笑了笑,逐一回應了大家的招呼後,在鏡頭前立定了。哄鬧漸行漸遠。
  “你倆也來一張?”牛秀琴穿著紫色緊身裙。
  “啊?”
  “倆領導也來一張,快快。”
  “鳳蘭?”
  “算了吧,這東西都搬走了,”這麼說著,母親又回到了辦公桌前,“你也不趁早。”
  “那就算了。”陳建軍笑笑,拉把椅子坐了下來,只留半截肩膀和一個後腦勺。
  “續點茶?”母親扭身提起暖水瓶,朝鏡頭走來。她先給陳書記續上一杯,輪到牛主任時,後者擺擺手,說還沒喝。
  不等母親把暖水瓶放回原處,牛秀琴就扭扭屁股,一聲高呼:“呀!東西在哪兒發?我也得跟過去,啊,新聞需要新聞需要哈。”她笑著便消失了,臨走不忘關門,砰地一聲響,錦旗都飄蕩起來。
  好一陣都沒人說話。母親又恢復了原先的姿勢,垂著頭。我覺得她在盯著自己的影子看。
  陳建軍晃了晃腦袋,又晃了晃腦袋,再次晃了晃腦袋。
  “還好吧最近?”病豬彎下腰,聲音輕柔。
  “不勞陳書記費心。”母親眼都沒抬。
  “打你電話也不接,上門也不見……”陳建軍有些激動,他抬起手,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卻只是化作歎出的一口氣。
  沉默。
  許久,母親抬起頭:“又是板藍根,又是醋的,有用麼?”
  “心理安慰嘛,要啥特效藥也沒啊,”陳建軍笑笑,“咱平海啊,到現在這些東西都還短缺。”
    母親收回目光。又是沉默。風撫過窗簾,撫過錦旗,撫過碎發和黑色長裙。
  “還有事兒?”可能過了一萬年,母親說。
  “啊,這老辦公樓下個月就要拆了,”他腦袋在屋裡轉了一圈兒,“這不,我在廣場對面物色了個不錯的,先當辦公室湊合著用,啊?”
  “陳書記真是費心了,不過用不著,我們這演藝行業,辦公室也就是個聯絡點兒,充其量裝點裝點門面兒,真的沒那麼重要。”
  “啥話說的,”陳建軍騰地站起身來,“這劇場,是我要租給你們的,結果也沒幾場演出,這辦公樓上要再來一出,那我還是人嗎?”
  母親直視前方,沒搭茬。或許她是不願意打破病豬的節奏。後者手舞足蹈,持續蓄力中。
  “不管怎麼說,找辦公室于情於理是我的責任,鳳蘭啊,你也不要因為怨恨我就淨說些氣話,犯不著,犯不著。”
  “我怨恨你?”母親笑了笑,上身前傾,眉頭緊鎖。
  陳建軍喘口氣,垂下了頭,雙手叉腰。不知為何,他的白襯衣鼓鼓的,像個駝峰。
  兩人就這麼僵了好半晌。陽光真是亮啊,簡直跟記憶中一樣亮,它打在牆上,牆便輕顫著,似要融化一般。突然,陳建軍抬起頭,快步走向辦公桌。母親急忙躲開,但還是被他攥住了手。他壓低聲音說:“鳳蘭。”
  母親嘖了一聲,甩甩手,沒能甩開。她背靠檔櫃,就那麼看著陳建軍。
  “我就跟你說說話。”病豬笑笑,深吸了口氣。他並不大的手宛若一把鉗子。
  “行了陳建軍。”
  陳建軍並不認為“行了”,他抬頭看了看天花板,長歎口氣:“昨天是紅妝生日。”
  母親沒說話,目光下垂。
  陳建軍唉了一聲,接著——猛然抱住了母親。幾乎都不帶過度。
  “陳建軍,你鬆開!”母親一聲輕呼,她縮縮身子,瞅了瞅門,又瞅了瞅窗外。
  病豬卻只是吸氣,腦袋在母親脖頸間亂拱,顯然又入了魔障。
  “陳建軍。”
  “我想你,想得受不了。”
  “說話又不作數了是吧?”母親仰著臉,笑了笑,嗓音乾澀。她甚至放下了原本撐在陳建軍胸前的胳膊。
  令人驚訝的的是,病豬立馬停止了拱食。愣了片刻,他喘息著慢慢松了手。
  母親從角落裡跳出來,整整衣服,徑直走了出去。
  陳建軍雙手叉腰呆了半晌。接著,他看看窗外,又在屋裡環視一周後,也走了出去。沒忘關門。
  剩下的二十來分鐘都是風和陽光,以及它們在萬物上的投影。我挺著脊樑,目不轉睛地看到了最後一刻。微弱的螢光中,我彈出一根煙,又是一通摸索。當然,並沒有找到打火機。
  直到一根煙盡,我才打開了第二個資料夾,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最後又回到了第二個。剛戴上耳機,點開一個視頻,奶奶就在外面叫開了。她問我晌午吃啥飯,我說不知道。
  “那就還吃餃子!”
  “行。”
  “行?頓頓吃餃子,你也不嫌煩……”
  待她老人家嘮叨著走遠,我又敲了下空白鍵。鏡頭還在搖晃,黑色皮沙發,人臉,水晶吊燈,深紅色木衣架,人臉,黃條紋桌面。
  “……這次多虧三哥放手,不然也輪不到我們……”男聲,三四十歲吧,平陽話。
  “他在哪個鍋裡不是吃肉啊?客套話留著給老闆說,啊。”洪亮的嗓門,當然,聲音並不高,而且語調和緩,就像每個字都在被拉長、按摩。
  “二哥就是心直口快。”男的賠笑,這次換成了普通話。
  “預算就這麼多,至少要投八個點進去,啊,”鏡頭緩緩上移,白襯衣扶了扶眼鏡,“這個文化綜合樓也是個市重點工程,又在廣場正對面,可馬虎不得。”
  “瞭解瞭解,完全瞭解,您放心。”
  “我是說用工用料要投入八個點。”陳建軍大手一揮(看起來很大),在它即將切下來時,鏡頭又回到了桌面。
  “這個……”對方似乎有點為難,好半晌才繼續說,“二哥,這行業規矩您可能不太瞭解,我們……”
  “略有瞭解吧,”陳建軍打斷他,“不能說多深,也就研究了十來年的土地經濟,在規劃設計院掛了幾年職。”
  牛秀琴一聲竊笑,又立馬清了清嗓子。於是畫面晃了晃。兩根黑線平行排列在桌面上,毛茸茸的,尼龍琴弦一般,老讓我忍不住想伸手撥一撥。
  對方應該是兩個人,小聲嘀咕了幾句。
  “這次沒找雅客,而是直接找你們建寧,就是希望能乾淨俐落點。”
  “二哥,您這樣,執行起來確實有困難,我們這回去也不好交代啊。”
  “誰他媽是你二哥,”陳建軍毫無徵兆地敲起了鑼,“啊,真當自己個兒是混黑社會的?”
  埋所當然,對方吭哧幾聲,啞口無言。
  這時,隱隱有音樂響起,在座的諸位卻一動不動。
  “咱們這是政府招標,又不是黑社會分贓,不要搞那些江湖習氣嘛。”陳建軍笑了起來,招牌式的笑聲,飽含金屬的色澤。
  音樂越來越吵,而且頗為耳熟,我這才發現是白己的手機在響。正是牛秀琴。我摘下耳機,深吸口氣,才接通了電話。
  “喂,咋老不接,生老姨氣呢?”她笑笑,“剛剛在打牌,沒聽見,這不第一時間給你回過來了?”
  我吸吸鼻子,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喂?林林?”
  我只好嗯了一聲。
  “一連幾天連個電話都沒,夠可以的你。”她又笑,“說吧,咋了?”
  我也不知道“咋了”,摸了摸桌面上的尼龍琴弦後,只好在牛秀琴的喂喂聲中掛了電話。
  我以為手機還會響起,事實上並沒有。
  “讓你們來,就是看看地皮,順便把合同簽了,按理說這事兒也不歸我管,我就是叮囑幾句,啊,這個文化綜合大樓要扎扎實實的,貓膩玩大了對誰都不好。”
  “二……陳書記說的都對,但這些具體操作我說了可不算,也不敢打這個包票啊。”
  “跟你們老總打過招呼了,跟你也就是強調一下,把話帶到。”陳建軍頓頓,“這可不是客套話。”
  對方連忙點頭稱是,接著語調一轉:“那——城關的地?”
  “急啥,”陳建軍笑笑,站起身來,“這文化宮搞起來啊,東、西關才值錢,得有個輕重緩急不是?這你就是找陳建業,啊,找你三哥也沒用。”
  對面兩個人立馬笑著起身。只有牛秀琴穩坐不動。
  “牛主任,你一會兒帶他們看看地,”陳建軍應該是走向了衣架,“哎,記著把住建局小趙也一塊兒喊過去,啊?”
  “放心吧。”牛秀琴總算站了起來,搖晃的鏡頭中一切歸於終結。檔案名是mini-DV-dcr-iplk-20030228010。
  迫下及待地,我又點開一個視頻,跟上個視頻差不多,也是談什麼工程、地皮,重要的是沒有母親。我靠回椅背,感覺自己總算抓住了點什麼東西。王偉超的電話便在這種難以言說的氛圍中打了過來,他說:“呆逼,搗球啊?”
  於是,喝了點奶奶精心熬制的小米粥後,我就去搗球。公車在大雪糕上走走停停,等到商業街路口已近兩點半。平海廣場上傻逼狂奔。繞著河神像溜達了一圈兒,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就想上紅星劇場瞅一眼。或許是大雪天交通不便,稀稀落落的,人也不多,臺上正演著《劉巧兒》。倒不是我有這眼力勁兒,而是電子提示牌上寫明瞭是“劉巧兒”,你甚至能看到一句句滾出的臺詞。本想上後臺瞧瞧,結果在入口正撞上張風棠。我問我媽呢,她說在辦公室吧,哪能老跟我們員工待一塊兒。在我扭身向外走時,她突然來了一句:“林林,你的電影下到哪兒去了!”
  綜合樓大廳也是空空落落,連個鬼影兒都沒,我一溜小跑,竟有些氣喘吁吁。剛推開鐵閘門,便看到一個男的從母親辦公室走了出來。黑羽絨服,藍牛仔褲,白襯衣,無框眼鏡,小平頭,以及扭臉看見我時不經意揚起的法令紋。我直愣愣地站著,再也挪不動腳步。大概有個兩三秒,母親也出現在視野裡。白色高領毛衣,棕色針織修身長裙,深紅色短靴。她細腰娉婷,臉上掛著笑,嘴裡似乎還說著什麼,但一切都凝固於瞅見我的那一瞬間。然而,其他人還在動。很快,大變活人似的,牛秀琴,那什麼會長,倆老頭一老太太,姥爺師兄家的二閨女都從口袋裡蹦了出來。
  “你咋來了,”母親笑著沖我招招手,又面向擁擠在走廊裡的眾人,“我兒子。”
  我慢吞吞地走了過去,仿佛要在瓷磚上踩出腳印一樣。
  “大三了。”母親小聲說,她柳腰輕擺。
  牛秀琴站在陳建軍身側,她也沖我笑。
  病豬點點頭,先是面向母親,後又面向我,他扶扶眼鏡:“小夥子真是,啊,又帥又精神!”這麼說著,他哈哈大笑起來。為了表達自己的笑意,他甚至單手操兜,仰起了臉。如此清晰,那法令紋看起來像真的一樣。
  突如其來,一陣戰慄襲遍全身,我捏緊拳頭,發現怎麼也說不出話來。一種如大海般磅礡的衝動令人頭皮發麻。走廊裡無限光明,那些評劇人物的肖像齊聲高歌,震耳欲聾。這時,牛秀琴向前邁了兩步,她抓住我的手說:“那可不,林林啊,又帥成績又好,還玩樂隊呢。”
  “是嗎?”陳建軍說。
作者: jh8088    時間: 2021-7-6 15:38

第六十四章

  直到歡聲笑語和腳步聲打樓道裡徹底消失,我才進了團長辦公室。本以為母親會很快回來,結果倚著門呆立半晌也沒捕捉到她的任何聲音。空氣中殘留著某種發黴的煙味,說不上為什麼,辛辣異常,像是在煙絲裡撒下了孜然。南側的玻璃茶几上,幾隻陶瓷茶杯一溜兒排開,若干還冒著熱氣,旁邊散著些瓜果殘骸,兩堆花生皮兀自攤開,宛若隆起的墳塚。我幾乎能看到他們深陷在沙發上口水四濺的快活模樣,特別是陳建軍,手舞足蹈,口若懸河,誇張得令人作嘔。別無選擇,我把窗戶開了條縫兒。不想适才的一干人等隨冷風一起湧了進來,他們正沿著蜿蜒小徑向大門口進發,陳建軍和牛秀琴並肩走在最頭,中間是老頭老太太,母親和中年婦女掉在隊尾。雪和風如此龐大,以至於隨時準備將他們吞沒。隊伍在門房前停了下來,母親兩手操兜,跺了跺腳,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甚至扭臉往視窗掃了一眼。我覺得應該躲開,但事實上並沒有動——是的,或許寒冬使人凝固。
  在屋裡兜了一圈兒,磕了倆瓜子後,我就不知該做點什麼了。北側靠牆擱著一個棕紅色玻璃書櫥,上層擺了十來個獎盃,可謂各式各樣、五花八門。數了數,由平海市政府頒發的年度文化貢獻獎有四座,都是玻璃的,通體冰涼,於是我就打了個寒顫。其餘大概都是金屬材質,非白即黃,有些還系著紅絲帶,不能說多醜吧,肯定也談不上好看。造型最像奧斯卡金像獎的有兩座,都是全國戲曲協會搞的,一個是優秀團體獎,一個是什麼表演類金獎,當然,說是金獎,看起來也金燦燦的,其實只是黃銅,母親說那點鍍金趕不上爺爺早年煙袋鍋上的一個小金扣。沒記錯的話,這兩座獎盃都是在天津頒發的。就這麼瞅了一陣,我關上門窗,朝臥室走去。門鎖著,費了一番功夫才在辦公桌的抽屜裡找到了鑰匙。撲鼻一股清香。黃藍條紋床單,粉色刺繡被罩。我在沙發上坐了片刻,又起身上衛生間放了放水,再回來時就滾到了母親床上。下意識地一番摸索,什麼也沒有,雖然我也說不好自己在找什麼。
  打床上坐起,又在床頭櫃裡翻了一通,除了衛生巾、感冒消炎藥和若干化妝品外,只找到兩本書。《加繆全集》是老書,以前在家裡見過,另一本油墨撲鼻,顯然拆封沒多久——耶利內克的《鋼琴教師》。這位去年剛得諾獎,小說沒讀過,同名電影倒是在平陽火車站附近的午夜場看過,劇情忘得精光,只記得男女主在公廁擁吻時那粗重的喘息讓我於昏昏沉沉中猛然驚醒。隔三差五地掃了幾行,也沒瞧出什麼高明來,剛要放回抽屜才發現書尾內頁寫著幾個字,狹長瘦削,龍飛風舞,力透紙背。得有個十來秒我才認了個全乎:贈鳳蘭,友,01.01。於是我又把書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隨後——當然物歸原位,給倆抽屜都歸置了個妥當。可能是夏秋衣物都被拾掇起來,衣櫃裡有些空蕩,一套西服,兩身呢子大衣,一件羽絨服,幾條褲子,晾衣杆一大半都光溜溜的。底層大抽屜單還是內衣褲,我情不自禁地摸摸嗅嗅,又迅速放了回去。幾個抽屜邊邊角角都摸了一通,別無所獲,只是一種莫名香味充斥胸腔,令人頭昏腦脹。我也說不好是香水還是什麼殺蟲劑。直到王偉超打電話來,我才兀地意識到,那個黃褐色古馳紙袋不見了。
  下樓時跟一陣風似的,在二樓拐角處險些撞上母親。我擦身而過,只覺心裡輕輕一跳。
  “急個啥呀你,走路不能慢點兒?”她停下來,笑了笑,“這又去哪兒呀?”
  我下意識地嗯了聲。我覺得應該停下來,腿腳卻不受控制,順著扶手一溜就是兩三步。
  “越長大越沒禮貌,見了人也不知道說句話,”母親似乎拽了拽衣角,“傻樣兒一天!”
  我回頭瞥了一眼。她扭身站在第一級臺階上,兩手操在羽絨服兜裡,細腰下的棕色長裙曲線圓潤。我又嗯了聲,一步躥下了樓梯。
  “不跟你說話呢,嚴林!”母親索性轉過身來。
  “有急事兒,”我倉促地抬頭,“沒功夫跟你說話。”
  確實是急事兒,搗了三個多鐘頭的檯球,又喊上兩個呆逼一起吃了個飯。一瓶瀘州老窖,一瓶衡水老白乾,每人弄了四五兩。席間問起基金會的事,王偉超先是表示不知情,後來又說好像略有印象,最終結論是這種組織也就是個幌子,除了洗洗錢作用實在有限。當然,他說這是他不負責任的一種看法。有呆逼說確實不負責任,基金會嘛,總會有它促進公益事業的一面。另一個呆逼則說,除了洗錢,還可以挪用公款和貪汙受賄嘛,怎麼能說作用有限呢。
  三個人逼逼叨叨,沒完沒了,我覺得過於嘈雜了。而周遭油膩的人群歡騰得像炸開的火鍋。
  到家時九點多,父親來開的門,他抓條毛巾在我身上一通亂舞後,問喝了多少。我笑笑說沒多少。他便大笑起來,邊笑邊沖客廳喊了一嗓子:“算你猜對了!”母親應該說了句什麼,但我沒能聽到。等換好鞋進了客廳,才發現一家子都齊整整地坐在沙發上,電視裡是什麼漢武大帝,陳寶國主演的,所謂的年度開春大戲,其實很傻逼。奶奶問我雪下得大吧,我說就那樣。事實上雪當然不算小,打飯店出來就劈頭蓋臉地攪黃了我們K歌和搓澡的計畫。難得的是今晚上母親竟沒打電話來催。她靠在長沙發上,右於托著下巴,看都沒看我一眼。我脫掉大衣,在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確切說是坐在了扶手上。一如既往,父親就著花生米,抿著小酒,他問我要不要再來點,於是我一頭栽進了沙發裡。母親切了聲,起身進了廚房,沒一會兒端了一碗水出來。在我面前放下時,她說:“你還知道回來。”
  我笑笑,抿了口水。蜂蜜水。
  “你說你也這麼大人了,打個電話都不知道?”她靠回沙發上,俏臉緊繃。
  “知道了。”
  “你知道啥啊知道?”母親又坐起身來,胸膛起伏。她頭髮紮在腦後,白皙的臉頰如一輪流動的月。
  “啥不知道,我啥都知道!”沒由來地,我突然吼了這麼一句。是的,我承認自己有些激動,為了配合這句話,我甚至站起身來,聲音都在發抖。灼熱而堅硬的目光中,陶虹勾搭上田蚡的肩膀,風騷地在他耳邊吹了一口氣。她笑得咯咯咯的。
  打臥室出來,客廳裡已沒了人,父母房間開著燈,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洗漱完畢,撒了泡尿後,我在客廳沙發上坐了好半響。黑咕隆咚中,陽臺上的雪光白得像層細沙。有那麼一會兒,我希望母親能出來,上廁所或者隨便其他什麼。我有把握看她一眼,甚至還能說上幾句話。當然,這個令人羞恥的念頭很快便在黑暗中節節敗退,宛若蠶褪去了皮。更重要的是,母親不可能出來,事實上父母房間索性熄了燈。我暈暈乎乎地起身,到臥室門門時略一猶豫,還是折回了書房。和第一個資料夾一樣,第二個資料夾裡也是八個視頻,此刻它們懸在螢幕上,似一團團幽藍的鬼火,我也搞不懂自己看過哪一個。吸吸鼻子,戴上耳機,靠上椅背。
  我這才發覺胃裡燒得厲害。
  第一個視頻檔案名是mini-DV-dcr-pc7-20011105011。昏黃中一抹黑影。摩擦聲。黑影清了清嗓子,昏黃便像墨水浸染宣紙那樣在畫面裡擴散開來。牛秀琴邊後退邊扭腰,她說:
  “我可不是懶,啥運動也沒落下啊,關鍵還是體質,啊,喝口水都長肉!”
  “瞎扯吧就,你這身材要啥有啥,還不知足昵。”畫面左上角溢出熟悉的嗓音。她輕笑著,長長地“嗯”了一聲。
  “我這叫好?”牛秀琴立定,側身,兩手叉腰,“這叫肥!”這麼說著,她背向鏡頭,往右側一個跳步。儘管圖元有些磕磣,那黑色褲子包裹著的屁股還是顛了顛。
  “照你這麼說,得瘦成竹竿兒才叫瘦。”就在肥臀的顛動中,母親被左側的昏黃送到畫面裡來。她手捧馬克杯,斜靠在床頭,一襲扁長的陰影沿著白床單流淌而下。
  “你這樣就行啊,要腰身有腰身,要長腿有長腿,”牛秀琴邊笑邊扭腰,猛地一個停頓,壓低聲音,“別說男的了,看得我都流口水!”
  母親沒說話,而是一聲咳嗽,緊跟著是四五個小咳,邊笑邊咳,紅毛衣下的乳房都在劇烈顫抖。她不得不放下馬克杯,輕掩住了嘴。
  牛秀琴兀自扭腰。
  “媽呀。”好半會兒母親才恢復了語言能力,她長出口氣,臉頰紅潤。
  “你就樂吧。”
  “瞅你,還當姨呢!”
  “當姨也要說實話啊,”牛秀琴一個跨步,壓起了腿,“哎,姨這咖啡咋樣?”
  “嗯,”母親吸吸鼻子,“酸酸的,挺香。”
  “家裡還有點兒,明兒個回去了給你拾掇些。”
  “不用不用。”
  “這你市面上可買不到,日本人承包的手工作坊,甭跟我客氣,啊。”
  母親笑笑,握著馬克杯沒說話。
  牛秀琴換了條腿。
  “哎,你說你們開會就開會吧,非要拉上我……戲協拽個人不行?”
  牛秀琴哼哧哼哧。
  “再說,開會能開出個啥來,當了這麼多年老師我算是知道了,沒事兒呀,才開會!”
  “可別這麼說,陳書記可是個開會迷。”
  “是嗎?”母親仰起了臉。猝不及防,兩人同時大笑起來,牛秀琴甚至坐到了地上。她一頭卷髮在鏡頭前抖得像攤狗毛。
  我覺得有些誇張了。
  “你呀,”好一陣牛秀琴才止住笑,從地上爬了起來,“按陳書記的說法,是民營新劇團的代表,是那啥……”她拍拍腦袋,扭扭屁股,在床沿坐了下來。“昨兒個瞄了眼他那個演講稿,說的那叫一個,啊,說你是民營新劇團的代表,是什麼文化市場改革的標杆人物,和——那個新生力量!”
  “是嗎?”母親似乎愣了下,嘴角迅速揚起。
  兩人又是大笑。牛秀琴抱住母親小腿,就差在床上打滾了。後者也好不到哪兒去,一頭青絲瀑布般淹沒了她的臉。
  我點上一支煙。
  “看把你樂得。”半響,牛秀琴坐起水,喘著氣說。
  “我樂了?我哪兒樂了?”母親攤攤手,抿了口那什麼市面上買不到的咖啡。
  這時,“咚咚咚”,傳來了敲門聲。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母親止住了笑,牛秀琴也扭過臉來。“誰啊?”她問。
  “我!”不是病豬又是誰呢?
  “說曹操曹操到。”午秀琴笑笑,起身掠過鏡頭。
  母親也很快下了床。找鞋花去了她兩秒鐘時間。她整整衣服,又捋了捋頭髮。
  “還沒休息呢?”牛秀琴似乎開了門。與此同時,一襲白光滲進畫面,仿佛給昏黃塗上了一層亮麗釉彩。母親又拽了拽毛衣,她下身是條黑色西服褲。
  “睡不著啊,我實在是閑得慌,看你們這兒歡聲笑語的,”陳建軍的聲音越來越近,“沒打擾二位休息吧?”
  “嗐!”
  “沒有,沒有。”母親笑笑,往前走了一步。
  “坐啊,坐啊,張團長。”病豬露出一截胳膊,瞬間又縮了回去。“哎呀。”他歎口氣,應該是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母親也坐回了床沿。她雙手放在大腿上,使後者顯得分外圓潤。
  “來點咖啡?”
  “我能選擇喝茶不?”
  “不能。”
  “那就白開水吧,啊?”病豬發出招牌式的笑聲。
  母親也笑。她紅毛衣下翻出潔白襯領,脖頸和臉頰在黑髮陪襯下格外白皙。
  “這麼歡樂,說啥呢你們?”
  “說啊……”母親笑著攏攏頭髮,往畫面外瞅了一眼。
  “來,慢點兒,”牛秀琴總算出現了,“說啊,說你是個開會迷!”
  “不帶這麼罵人的,啊。”陳建軍大笑。
  於是倆女人也笑了起來。母親還好,單手掩著嘴,牛秀琴仰臉叉腰,渾身發顫,我覺得她的奶子完全可以甩到陳書記臉上。等這令人戰慄的行為藝術告一段落,牛秀琴靠近母親,問要不要再來點。邊說,她邊扭動屁股,仿佛在用她的肢體語言表達著殘留的笑意。母親伸手握住馬克杯,說還沒喝完。牛秀琴便挨著母親坐在了床沿,胸膛高高挺起。
  以上過程中,陳建軍發出幾聲愜意的歎息。完了,他清清嗓子,說:“這個……先道個歉,啊,硬拉張團長來確實不好,不過呢,我也有我的打算。”
  “看看看看,”牛秀琴撓住母親胳膊,“你當然有你的打算啦。”
  母親抿了口咖啡,又抬起頭來。
  “咱鳳舞劇團啊,作為文化市場改革的新生力量,啊,作為……”
  倆女的立馬大笑起來,有點迫不及待的意思。牛秀琴滾到了床上,豐滿的大腿絞在一起。
  母親彎腰垂頭,死死按住馬克杯,仿佛不如此它就會飛到天上去。她的笑時有時無,斷斷續續,偶爾露出的臉頰卻在叮叮咚咚中,于白亮的釉彩下,越發紅潤。
  就這樣,從劇團到評劇,從平海到平陽,從風土人情到陳年舊事,笑聲毫無例外、接二連三地響起。哪怕陳建軍胡編亂造一個連我都知道的老掉牙笑話,都能贏來一陣大笑。這些人無疑被種了什麼蠱,亟需解毒。母親的臉蛋甚至都變得紅彤彤的,那抹豔麗的光難得一見,我覺得有些過了。大概一萬次大笑後,愉悅的氛圍被摩托羅拉的經典鈴聲打破,牛秀琴拐個銳三角,閃到了鏡頭外。沉默了幾秒,陳建軍笑笑,清清嗓子,可能還吐了幾個字,卻被不遠處牛秀琴的唧唧歪歪攪亂了節奏。一種可怕的便秘感。我幾乎能夠想像他要脫口而出的話:這個牛秀琴,打個電話都一驚一乍的!
  再回來時,牛秀琴說老同學約見面,得出去一趟。當然,這麼說著,她不忘給在座的兩位都續了續杯。
  “這會兒?幾點了都。”母親站起來。
  “沒事兒,一會兒就回來,你倆先聊著。”牛秀琴捧著咖啡壺走出畫面,“她呀,剛離婚,要死要活的,總要有人開導下不是?”
  “那你可慢點兒,注意安全,我啊,也回屋吧。”豬頭可算露了出來,雖然只是半扇。
  他伸了伸腰,於是又露出一截胳膊。
  “嗐,緊張個啥勁,就算我們鳳蘭是大美女,也不用這麼緊張嘛。”牛秀琴又靠近鏡頭。
  她這前半句平海話,後半句平海普通話。
  “說啥昵。”母親皺眉苦笑。
  陳建軍晃晃腦袋,發出招牌式的笑聲。青銅器般,啞鈴般。完了他說:“牛主任啊牛主任。”
    “我去去就回,需要啥快說,給你倆稍點兒。”牛主任噔噔噔的,顯然已經換好了鞋。
  母親閃過畫面。“早些回來。”她小聲說。
  “放心吧。”
  半扇豬頭也從鏡頭前消失了。“小心點兒!”半晌他嚎了一嗓子。
  十幾秒後,母親回到畫面,轉身站在床沿。
  關門聲。“坐啊。”
  於是母親坐回床上,捧住了馬克杯。
  豬頭笑笑,在鏡頭前一閃,接著歎了口氣。也就是說,他又坐了下來。
  沉默。噪音和黑線突然清晰。
  “雲南好啊,”陳建軍似乎抿了口水,“天藍地紅,物產豐富,大太陽那麼亮,那個王小波不寫過……”
  “黃金時代。”
  “對對,黃金時代,他是浪漫化了一些,但也差不多,包括群體衝突,跟當地人那是三天兩頭幹架啊。”
  母親沒說話,抿了口咖啡。
  “不打架還真不行,我們女同志老被人欺負啊,禽獸王八蛋忒多了,啊,大字不識一個的小隊長都能讓你哭爹喊娘,要死要活的。”
  “嗯,聽同學說過。”母親歎口氣。
  “是吧?哎——你是屬……”
  “屬虎。”
  “屬虎啊,真看不出來,琢磨著你頂多屬馬!”
  “淨瞎說。”母親笑笑。
  陳建軍大笑,半響才說:“那你小啊,我得大你半輪。”
  “我是隨父母下放,就咱城東小禮莊。”
  “哦,蘆葦蕩。”
  “你知道?”母親撩撩頭髮。
  “我家老三當兵前在那兒砍過幾年蘆葦杆兒,就那個葦箔,啊,大冬天的拴著磚頭打。”
  “牲口車上蓋的。”
  “嗯。”陳建軍長出口氣,笑了笑。
  許久沒人說話。
  “為啥去雲南?”母親起身,靠回床頭,“咱平海還有去雲南的?”
  “我黑五類麼,一年多都沒走成,後來,後來跟平陽的一批在瀋陽會合,一半去了北大荒,一半就去了雲南。”
  “還有這歷史呢。”母親雙於捧杯,兩腿在床上摽在一起,穿著白棉襪的腳沖著鏡頭。
  “那可不,我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陳建軍笑笑,喝口水,完了繼續笑,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嗯。”
  “說來也好笑,第一次去雲南,啊,瞅著啥都新奇,蘑菇就不說了,那個松果長得跟棒子一樣,我們就埋頭搶啊,給帶路老鄉瞧得一愣一愣。”陳建軍笑得直拍桌子。
  母親也笑。她胳膊肘擱床頭矮幾上,單手支著下巴,腳部一抖一抖的。
  “還有那四腳蛇,四腳蛇知道吧……”病豬的嘴像是被人開了個豁,字字句句花樣百出地蹦出來,沒完沒了。時不時地,他還要拍拍桌子,似是給那些攀著釉彩漫天流淌的音韻打著節拍。母親聽得很入神——也只能用“入神”來形容了——附和,發問,感歎,一樣不落。
  我幾乎能嗅到空氣中那濃郁的可哥味兒。我期待牛秀琴能早些回來,然而直到視頻結束,這個願望都沒能實現。我記得的最後一個畫面是,母親攏攏頭髮,盤起了腿,她臉上那抹紅豔的光仿佛要溢出螢幕。
  接著一連兩個視頻裡都沒有母親,可能都有陳建軍吧,我草草拖了一遍,畫麗昏暗得像塊糊掉的鍋巴。倒是黑線和噪音一如既往。總之,桌椅板凳,說說笑笑,談的嘛,無非是工程,競標和地皮。當然,少不了分成,雖然沒有明說。倆視頻日期分別是01年11月和02年9月,前者提到了博物館,後者提到了文化宮,博物館前年就開放了吧,文化宮好像去年才落成。第四個和第五個視頻之前都看過,老姚的聲音確實有些耳熟。第六個視頻檔案名是mini-DV-dcr-iplk-20040110005,母親又出現了。當然,最先出現的是牛秀琴的手,接著是一閃而過的黑呢子大衣,可能是陳建軍,與此同時,我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她說:“這大冷天兒的,搞個典禮不能在室內?”
  “我也想,”牛秀琴笑笑,“可綜合大樓不願意啊。”
  “是太冷,不夠人性化,領導也是人嘛。”黑呢子大衣又是一閃。這貨笑得呵呵呵的。
  沒人說話。只有陳建軍的腳步聲。乳膠漆白牆,紅鑲邊的木質牆底,銀色暖氣片,寬窗臺,兩盆仙人球,窗簾沒拉,玻璃上蒙著一層水霧。越過黑沙發靠背,隱隱能瞥見玻璃茶几上立著兩個一次性紙杯,旁邊還擺著幾頁A4紙。毫無疑問,眼前是平海廣場南面的老辦公室,這地方我去過好幾次,四樓,整個廣場一覽無餘。03年6月打劇場辦公樓搬出來後,劇團便在此安營紮寨,至於是不是陳建軍給“物色”的,我就說不好了。當時租了一室一廳,對面大廳七八十平吧.放了個康佳彩電,一個乒乓球台,我老想扇兩拍子,可惜除了母親,從未找到過其他對手。進門左手邊還豎了個老檔櫃,裡面部是些舊報紙,基本上從95年到02年,各大主流報紙一期不落,也不知道是誰留下來的。
  “小李還扇著乒乓球呢?”轉了有三圈吧,陳建軍總算停下了腳步“可能吧,”牛秀琴笑笑,鼻孔裡噴出一股氣,“張副書記也該過來了吧?”
  “可不,讓他下樓瞧瞧。”
  “好嘞。”“噔噔”兒聲,開門,關門。
  陳建軍又開始轉圈。真他媽跟驢拉磨一樣。邊拉磨,他邊喊了聲鳳蘭。母親沒吱聲,於是他繼續拉磨。又轉了兩圈,母親終於開腔了:“你消停會兒行不行?”
  “各人有各人的學習方法,我記東西還就得這樣,不然也考不上北大啊。”病豬笑笑,靠到了沙發背上。
  母親沒搭茬。
  “哎,蓧金燕學校那事兒你想好了?”
  母親長出口氣。
  “考個駕照,結果連人操場邊的學校都要給接手了?”
  “行了你,啊。”
  “嗐,”陳建軍嗖地打鏡頭前消失了,“你這個想法是好的,決定我也是支持的。”他聲音變得無比輕柔。我這才發現自己口渴難耐。
  母親沒音。
  “這事兒啊,早該有人做了,到頭來還是你。”
  母親又長出口氣。
  “有困難我想辦法。”
  還是沒音。
  陳建軍歎口氣,半晌“啊”了聲,像是伸了個懶腰,緊跟著語調一轉,壓根就不帶過度,“哎——聖誕在師大的演出咋樣?”
  “就那樣。”
  “真想去看看。”病豬一聲呻吟,“還記得大前年冬天在前進街老劇場嗎,那會兒我咋說的?”
  “我說離師大這麼近,不如直接在師大演得了。”
  “可惜真在師大演了,反倒沒機會看了。”
  陳建軍斷斷續續,口氣卻濕漉漉的,像窗戶上流淌而下的水珠。
  “走吧,二十了。”一陣窸窸窣窣和滋滋啦啦後,母親徑直走向門口。
  陳建軍哎了聲,也跟了出去。
  “砰”地一聲響,水珠加速墜落。除此之外,畫面一成不變,直至十來分鐘後牛秀琴慌慌張張跑了進來。也談不上慌張,只是她紛亂的腳步和粗重的喘息給人一種慌張的感覺。她伸手在鏡頭前晃了晃,邊喘邊罵了聲騷貨。之後,畫面便陷入黑暗。
  第七個視頻應該也看過,還是工程競標之類的,說的是籃球城跟什麼中心,我也說不好。
  唯一有把握的是,三十來分鐘的視頻耗去了我兩分多鐘的生命。之後,我趴地上做了四十個俯臥撐。計畫是八十個,當然,理想和現實難免有些差距。不等氣喘勻,我就強忍著口渴點開了最後一個視頻。五十七分鐘。“……餘老闆啊,做玻璃起家,音響了,包括你們的……都有涉及,打小聽黃梅戲長大的。”洪亮的嗓音在刺耳的雜訊中飄忽不定。黃白色的半透明窗簾,仿古式紅窗櫺,隱隱掠過一抹綠色。
  “是的,是的。”南方口音。青磚牆,一幅巨大的草書,怕是得有上千字,僅這麼一照,我都覺得晃眼。
  “餘老闆沒事兒就愛唱兩句。”牛秀琴未開口先笑。籐椅,白襯衣,法令紋,紫砂茶壺,淺黃色風衣,齊肩短髮,鏡頭在那熟悉的溫潤臉頰上停了兩秒,很快貼到了桌面上。茶杯巨大,藍色線條像人體脈絡。
  “是不是?”母親笑了笑。
  “個人的一點小愛好啦。”
  “哎,張團長可別挑釁,啊,餘老闆今兒個可是有備而來!”我幾乎能看到病豬的吐沫星子。
    “不敢不敢,就不獻醜了!不獻醜了!”
  母親笑笑,沒說話。牛秀琴也笑。
  “別看餘老闆現在主業是房地產,也還是個票友啊,他對咱們的評劇,對評劇人才的培養都很感興趣。”
  “是的,是的,聽說張……張團長要接手評劇學校,老餘願助一臂之力!”
  母親歎了口氣。
  “鳳蘭。”
  “余老闆好意心領了,陳書記也不要費心了。”
  “你急啥,聽他慢慢……”病豬話沒說完就沒了音。接著他咕咚飲了一口茶。
  牛秀琴也長歎口氣,調子拖得老長。鏡頭一番搖晃後,畫面中只剩幾條腿,不遠一柱文竹鑽過縫隙,映入眼簾。
  “餘老闆喜歡哪些劇碼啊?”
  “花為媒啦,”老餘停頓一兩秒,“女駙馬,天仙配,都喜歡!還有……反正吧,這些戲吧……”他興高采烈的,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卻又戛然而止。
  因為手機響了,肛肛的老鼠愛大米。有個五六秒,鈴聲才消失。與此同時,一雙穿著西服褲的腿站了起來:“不巧啊,有急事兒得過去一趟,陳書記,張團長,牛主任,先走一步!”
  當然是可愛的老餘。
  一陣吱嚀聲,大家似乎都站起身來。幾句寒暄後,牛主任把余老闆送了出去。好一陣都沒什麼聲音,除了一種模糊的隆隆聲。毫無疑問,還是陳建軍打破了沉默。他先質問母親想幹啥,接著開始扔炸彈,顛來倒去無非是說這老餘是個好人,而且資金充足。母親始終不置一詞。後來陳建軍可能沒詞兒了,也可能是口渴了,他站起身來,倒茶,喝茶,一搞就是幾分鐘。畫面裡沒有任何人類活動的跡象,但你能聽到一種哩哩啦啦和咕咚咕咚聲,兩者交替進行,有條不紊。牛秀琴的電話便在這催人入眠的音效中響起。猶豫一下,我還是接了。她問我睡沒,我說沒,她又問我忙啥呢,我撇了眼螢幕上難得的亮堂畫面,沒說話。我實在不知說點什麼好,更不知該從何說起。牛秀琴切了一聲,說:“想你了。”就是這樣。
  掛了電話後,我不得不跑廚房喝了杯水。父親的呼嚕聲震屋宇。雪不見停,不遠的松枝哢嚓作響。“他這個報價虛高,我會想辦法壓一壓,”大概喝飽了,陳建軍坐下,再次開腔,“可學校破破爛爛哪能行?教育局這關就過不了。”這麼說著,他敲擊著桌面,清脆而又急促。這是一種極賦韻律的聲響,生動得像一株快速生長的植物。它似乎暗示著,那些枯竭殆盡的詞語在痛飲一罐茶水後重又煥發生機。
  “他這也是對文化事業的捐贈,本來這事兒基金會就能搞定,你偏不樂意。”
  “不用你管。”母親終於輕輕吐了一句。
  “怎麼不用我管,”陳建軍笑笑,“培養人才是有意義的,我只是不方便出面,不然啊,真想自己接過來。”
  “那你接過去吧。”
  “你要實在不行,我就文化局入股了?”
  “你饒了我好不好?”
  “饒了你饒了你!”陳建軍突然用力捶了捶桌子——咚咚作響中,我覺得茶壺都蹦了起來——卻又沒了音。只剩他粗重的喘息。
  我沒能捕捉到母親的聲音。
  “你要有其他辦法我不管你。”許久,陳建軍輕聲說。
  母親長歎了口氣。
  沉默。也許窗簾在動,有零星的陽光,花盆裡的文竹卻紋絲不動。
  “還好嗎最近?”難說過了多久,陳建軍問。
  母親給自己斟了杯茶。
  陳建軍的呼吸時隱時現。我老擔心他會撲將過去。或許真的是杞人憂天吧。牛秀琴遲遲沒有進來,直至一切從眼前消失。我起身,又坐回椅子上,再次起身。檔案名是mini-DV-dcr-iplk-20040422016。

  第六十五章(免捐)
  早上是被父親叫起的。他把門捶得咚咚響,說起來了。於是我就起來了。當捂著一膀胱尿沖向衛生間的刹那,母親正好打廚房出來,白毛衣,紅圍裙,操著箔子的右手腕白生生的。
  真的很白,只一眼,我便迅速滑過了目光。她垂著眼,徑直走向餐桌,沒說話。我也沒說——確切說,我拖長調子嗯了一聲,老鼠叫一般,什麼意思自己也搞不懂。放水時,我側耳傾聽,卻只有父母臥室傳來的吱嚀聲,難說父親在搞勞什子。等擠下牙膏,廚房裡細微的叮噹響才順著門縫溜了進來。我對著鏡子搓了搓眼屎,又濕把手抹抹臉,呆立片刻後,總算隨意地拉開了衛生間的門。
  “咋還沒上班呢?”我倚在門口,擺了一個休閒的姿勢,與此同時牙刷迅速在嘴裡搗了起來。
  母親沒說話,或許是沒聽到吧。原本她還露著半個身子,一閃就沒了影,廚房裡隱隱蒸氣升騰。
  我默默搗了一會兒牙。父親露頭看看我,嘿嘿一笑,又縮了回去。奶奶在房間聽戲,也不知道起來沒。
  母親又閃了出來,揭鍋蓋,盛粥,不用說,小米粥。她下身還是那條棕色羊絨長裙,其上墨綠色紋理被飽滿地撐起。
  “今兒個不去劇團?”我撇開目光,在吐出牙刷的同時,順嘴吐了一句。我敢保證,十分隨意。
  母親還是沒搭茬。圍裙系帶在臀後輕輕擺動。父親又吱嚀起來。一種難言的憤懣如廚房的蒸氣般突然打胸中升起,我返回衛生間,迅速搗完了牙。等洗完臉出來,卻險些撞上母親,她正端著兩碗粥走向餐桌,腳步細碎輕快。
  “啥飯?”我突兀地甩甩手,粗聲粗氣地問。
  母親沒回頭,卻總算回了一句,她說:“穿你衣裳!”
  我把自己上下打量一通,這才發現褲襠有些臃腫,當然,問題不在我,在這條略顯緊身的秋褲。家裡除了母親,都沒有穿睡衣的習慣。我不由紅了臉,在弓背躥向臥室的同時,又甩了甩手——還是有些突兀。
  就我跟房間換衣服的當口,父親出了門。母親讓他開車去,他說開車騎車不都一樣。打我門口經過時,他敲敲門,吼了句:“難得!”我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直到幾分鐘後客廳的電子鐘報時八點整,我才意識到自已是個多麼勤快的人。
  早飯並非小米粥,而是玉米羹,拌了點蓮菜,還蒸了兩籠熱包子。就這兩籠包子,母親起碼五點半就得起床。她一向如此,誰說什麼都沒用,用她的話說,是習慣了。還當老師那會兒,除了節假日,無論包餃子還是蒸麵點,母親都會挑個沒早讀課的日子大半夜起來忙活。
  印象中最深的,就是早起撒尿時,廚房昏黃的燈光包裹在水汽朦朧的窗戶裡,像某種生化巨獸的眼睛。
  對我的早起,奶奶很驚訝,她一連“喲”了好幾聲,最後呵呵笑著說:“不小了,也是要成家的人了,再這麼睡懶覺可就不像話了。”接著,她就說起了老黃曆,村子裡的誰誰誰十三四歲就娶媳婦,怎麼怎麼著。我當然無言以對,只好充耳不聞。倒是母親搭腔說,這都是些老封建,十三四剛發育,正長身體,哪是結婚的時候,再說時代不同了,現在的人啊,三十之前都是小孩。“不過,就是小孩也不能天天賴床啊。”她瞥了我一眼。
  我嗯了聲,埋頭喝了一大口粥,好半晌才抬起頭來。我琢磨著應該說點什麼。瞅瞅奶奶,瞧瞧母親,我問咋現在蒸包子。
  “還能咋,再放餃子餡就酸了唄。”母親眼都不抬,很是冷淡。
  我只好笑笑,掇塊蓮菜,又咬了口包子。
  飯畢,我主動幫忙收拾碗筷。在廚房,母親準備刷碗時,我湊上去說我來,她看看我,哼了聲,說:“以後少喝酒。”
  “儘量,儘量。”我趕忙點頭,雖然有些言不由衷。
  “盡啥量,別整得跟你爸一樣,”母親閃身一旁,解下圍裙,遞過來,“嗯。”她手腕白生生的,飽滿的雙唇總算揚起了一抹弧度。
  就是此時,客廳裡響起一通京韻大鼓,母親很快走了出去。我卻有點笨手笨腳,光系圍裙都頗費了一番功夫。對方說普通話,起碼母親在說普通話,她說:“啊,咋現在有空打電話過來?”伴著一聲輕笑。
  我關上水龍頭,輕手輕腳地操起盤子。
  “就那樣唄。”
  奶奶應該在客廳,不過並沒有開電視。母親在客廳兜一圈兒,扭身推開了陽臺玻璃門,最後又進了自己房間。熟悉的人聲時有時無,忽近忽遠,終於在模模糊糊中失去了蹤影。我打開水龍頭,只希望呲呲的水聲能吞沒那猛然竄起的莫名煩躁。
  第三個資料夾裡都是音訊,撇去空空如也的“1”,“2”和“3”加起來攏共有十來個檔。小的幾十M,大的三兩G,命名什麼都有,阿拉伯數字,漢字,拼音,各種符號,甚至標點,牛秀琴也是任性。其實這些玩意兒之前試聽過好幾次,漫長枯燥,音質感人,除了揣測跟陳建軍有關,其他的就一無所知了。我只是希望一切到陳建軍為止,不管它們為何種目的以何種方式被錄製下來。然而,很不爭氣,當坐到電腦前,當白日裡幾不可辨的螢光閃爍著刺入眼簾,我的眼皮還是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窗外的雪鋪天蓋地,毫無停止的跡象。 就著熱茶,百般猶豫後,我點開了一個。等幾乎完完整整地聽完,或許是不耐煩,或許是僥倖心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反而讓我鬆弛下來。馬不停蹄,又陸續點開了兩三個,有點開業促銷砸金蛋的感覺,三倍速捱了一段時間,我終究又開始拖拖拽拽。很榮幸,在如同實驗音樂拼貼般的大段噪音中,各路精華被我像摳西瓜子兒一樣摳了出來,當然,僅就能聽清的部分而言。說到底,這些個音訊無非是些私人談話,有做生意,有聚會閒聊,除了陳建軍和牛秀琴,好像也沒什麼老相識。體育中心和籃球城占地幾百畝,自然是樁大買賣,一個稍早的音訊(看檔案名可能是01年)則提到了大雁溝申遺和原始森林開發,其中的勾勾繞繞我也無心細聽,總之,這些,連同文化宮、河神祭拜,可能還包括評劇復興,從明面上來說都是陳建軍野心勃勃大手筆的組成部分。但一切和我無關。
  接下來,在一個近三百兆、命名為“hongda0514”的檔裡,陳建業再次隆重登場,一如既往,嗓音酥脆得像塊黃油餅乾。這貨口若懸河,東拉西扯,相形之下,印象中牙尖嘴利的陳建軍反倒變成了一個嬌羞少女。但你能聽到病豬的笑聲,裹挾在一眾洪流中依舊那麼特徵分明。狐臭味果然名不虛傳。還有李俊奇他爹——也就是陳建業口中的“大炮”、“李老哥”,陳建軍口中的“李局”、“紅旗”——操著口軟綿綿的普通話,一個勁地嚷嚷著打牌。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打牌,更不知道陳建業為什麼叫他大炮。該稱號甚至引起了某位女士的嗔怪。陳建業的回復是:王淑嫻都不在乎,你倒打抱不平,要讓她知道了,李老哥回去又得跪搓板了。眾人大笑,形態各異,牛秀琴像只打鳴的公雞,一股嘹亮的氣流在我耳朵裡急促地痙攣。李紅旗的反應如他軟綿綿的嗓音,好半晌才羞答答地坦露出笑意,老實說,像個閉經老嫗晾在院子裡的棉布條。他說:“扯雞巴蛋,打牌打牌!”
  諸位老爺的話題形形色色,從中央意識形態到地方政治生態,從經濟形勢到異聞怪談,從明星八卦到黃色笑話,可謂千奇百怪、無所不包。如果這些口水能彙聚成一襲巨浪,陳建業便是浪頭的浮標,在推杯換盞和鶯聲燕語中勃起得碩大無朋。像之前說的,這貨極具喜劇天賦,我無法想像說出某些話時那張黑熊臉會是一種什麼表情。比如他提到某薄姓部長前兩年在遼寧時的荒淫往事,說兩口子隔著牆各搞各的,“你3P我也3P,牆都他媽震裂了”;比如他說起某個叫趙大松(音)的人,說前段時間上北京出差,趙大松做東如何如何摳門,“花的又不是你的錢,摳屁眼吮指頭”。“姥姥!”他笑得幾乎岔氣。有個女的說天子腳下可能氣氛不同,陳董在牛秀琴大腿上來了一巴掌(我猜是的),說哪都雞巴一樣,啥叫上樑不正下粱歪,“咱們搞的都是人家玩剩下的”。眾人又是大笑。有個男的問,趙大松跟他婆娘離婚沒?陳建業表示不知情,說這個得問大炮。大炮說可能離了,又說他哪知道,趙大松分到平陽後才回過幾次422,更別說人後來調到北京了。男的又問,趙大松老婆,不,前妻,還在大學裡教書?陳建業說鬼知道,說九十年代他往平陽出差,那會兒趙大松還在X縣公安局,見過一次他老婆,之後再沒見過。“這孫子是怕老婆再跟人跑吧,不敢帶出來見人了都。”
  眾人大笑,除了陳建軍,他說:“別雞巴瞎扯,打牌吧打牌吧。”
  至於諸位女士的身份,我也說不好,除了牛秀琴,都是些生人。我唯一在意並欣慰的是,其中沒有母親。幾個音訊聽下來,己然十點過半。母親來電話說昨天給奶奶拿藥了,放在哪哪哪,讓我囑咐她老中午記著吃。怕到時忘了,當下我就奔出去,把藥拿了出來。奶奶在客廳看電視,問我老鑽屋裡幹啥,別捂黴了。我說,學習,學習!“打電腦了吧,”她從老花鏡裡瞄我一眼,“真當我老糊塗了!”
  您老沒糊塗,是我糊塗了,同到電腦前便被新續的熱茶燙得一哆嗦。其時我剛戴上耳機,點開“3”裡一個名叫“平陽1105M”的檔。夯實而慢條斯理的腳步聲,女聲哼著小調,有些耳熟,卻說不準是什麼歌。腳步聲消失,幾秒種後再次響起,依舊慢條斯理,卻變得輕微,女聲深呼口氣,說:“我可不是懶,啥運動也沒落下啊,關鍵還是體質,啊,喝口水都長肉!”
  “瞎扯吧就,你這身材要啥有啥,還不知足呢。”母親的聲音很清晰,幾乎近在耳畔。
  我甚至能看到咖啡被雙唇含住,送入喉嚨,激起一聲悠長的歎息。
  某種不祥的預感讓我放下茶杯,湊近電腦。一番拖拖拽拽,昨夜昏黃畫面裡的母親重又歷歷在目。114分鐘後——這兒乎是一部電影的時長,陳建軍起身接了個電話,操著普通話,嗯嗯啊啊的,說些什麼也聽不太清。我瞄了眼進度,離結束還有一個多小時。就病豬嗯嗯啊啊的功夫,母親長吐口氣,清清嗓子,接連來了兩個深呼吸。一陣窸窸窣窣後,她咂了下嘴。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我覺得母親是要起身下床。但陳建軍回來了,那迫不及待的腳步聲像鼓機般擂著耳膜。“什麼事兒啊都是,”他長歎口氣,笑了笑,“唉——你是師大畢業的?”
  “啊。”很輕。
  “我在師大教過書。”吱嚀聲。
  “真的假的?”
  病豬笑了起來,憋得真辛苦啊。
  “哪年啊,我79屆。”母親也笑。
  “嘿,啥意思,有那麼老麼我!”這次是大笑,半晌才刹住閘,“學潮後吧,90年初,那會兒師大上北京來要人,我也不想在北京呆,索性就回去了。”
  “真的啊。”
  “那可不,還能蒙你?”
  母親輕聲笑。
  “回去……不,應該說回來,回來也好啊,小春湖和柳陽大堤不比未名湖差。”
  “我們上學那會兒小春湖還是條臭水溝,柳陽大堤也不叫柳陽大堤,叫——”
  “二柳岔子!”
  兩人異口同聲,緊跟著是大笑。說不好為什麼,這舒緩澎湃的余弦波令我一陣失落。
  “哎,”半晌,母親止住笑,製造出一種咚咚的叩擊聲,“那你哪兒畢業的,高材生。”
  “先是北大,後是人大,學經濟,當年那個價格闖關……”“然後又回了北大?”
  “嗯。”
  “看不出來啊。”
  “啥叫看不出來!”
  兩人又是大笑。我覺得有些過了,便靠回椅背喝了口茶。
  陳建軍連“唉”了好幾聲,似一種情緒表達,又似一種呼吸不暢的生理現象。
  “衛老已經退了吧?”這串意猶未盡的笑聲後,母親清清嗓子,略一停頓,“你去師大那會兒。”
  “沒,沒有,”陳建軍似乎楞了下,“又過了多半年,應該是……90年冬天退的。”
  母親沒說話。
  “當時不少師生抗議,裹著軍大衣在那個……”
  “塔樓。”
  “對,沒幾天衛校長自己退了,大夥也就散了。”
  半響沒人說話。
  “大一時,衛老主抓人文學院,跟我們關係挺好。”
  陳建軍沒音。
  “哎——他老伴就是咱平海的。”
  “是嗎?”
  “嗯,文革去世了,”母親歎口氣,“有個女兒,也自殺了。”
  病豬沉默。
  “上次聽一個同學說,他……現在還在師大?”
  “難說,這個得打聽打聽,”吱嚀聲,“不過98年我來平海前,衛校長一直住在職工樓,偶爾也到大堤上散步。”兩人都沒了音。
  “這個得打聽打聽。”好一會兒,陳建軍又說。
  “看我,老說這個。”母親笑了笑。
  陳建軍長歎口氣,很重,停頓片刻後,那洪亮的嗓音又揚了起來:“哎,你愛人幹啥的,也是師大校友?”
  “我愛人復員軍人。”
  “哦。”
  沉默。似有種難言的局促。
  “以前民辦教師,後來——喂豬!”母親又笑了起來。
  “喂豬好,盤活經濟,盤活經濟嘛!”陳建軍也笑。
  “幾點了,”母親似乎伸了個懶腰,“不早了吧,喲——”
  “十一點半。”
  “嗯,”一陣窸窣,什麼“咚”地一聲響,母親像是站起身來,“哎呀,牛主任還不回來啊。”這麼說著,她突然“咦”了一聲。
  “哎——”閃電般的腳步,病豬的聲音迅速掠近,“沒事兒吧?”
  “沒事兒,沒事兒。”
  我心裡一沉。
  “要不快坐下?”
  “沒事兒,坐太久,腿麻了吧。”輕巧的腳步聲響起,漸行漸遠。開門聲,腳步停了下來。大概過了三兩秒,母親模模糊糊地“啊”了一聲。腳步聲再次響起,似乎兜了一圈兒,又是三兩秒,一聲輕笑傳來:“陳書記也累了吧,要不咱趕明兒聊?”
  對陳建軍來說,這是消失的十幾秒,我沒能捕捉到他的任何動靜。母親的輕笑像盞探照燈,“咣”地把他從無邊黑暗中拽了出來。“好好,好啊,”腳步聲和笑聲同時響起.一下下地剮蹭著耳膜,“那就明天聊,打擾了打擾了……小師妹。”天知道這麼噁心的稱呼他是怎麼想出來的,說這話時,病豬又停下了吝嗇的腳步。
  “師啥妹啊,叫徒弟還差不多。”母親聲音很輕,仿佛被風吹得七零八落。隱約能聽到一種聲嘶力竭的聲音,說不好是來自音響系統還是其他什麼鬼地方。
  “叫啥都行,叫啥都行,反正……咱……頗有淵源,”一如印象中的抑揚頓挫,病豬笑得呵呵呵的,真的有風,“那……晚安?”
  沒能聽到母親的聲音。
  “記得催催牛主任,啊?這深更半夜的……”好一會兒,耳機裡又撂出來一句。
  母親說了聲“好”,就關上了門。防盜鏈一陣輕響,總算發出“哢嗒”的一聲呻吟。接著一片靜默。大概過了十來秒,才響起腳步聲,輕輕地擦著地面。沒幾步,母親又停下,長吐了一口氣,不,是深呼吸,一連就是三個。腳步聲又響起,越來越近。隱隱能聽到母親的鼻息。什麼咚咚響,餘音震得我鼓膜發麻。手機按鍵音。呼叫聲響起,很快又幾不可聞。腳步輾轉片刻後,母親咂了咂嘴,應該又撥了一次,可惜還是沒人接。好半晌她歎了口氣,與此同時什麼吱嘎一聲響。一陣窸窸窣窣中,母親突然“啊”了一聲,輕而長,沒有一分鐘,也有幾十秒。之後便是靜默,沙沙聲中摻著屋外的鞭炮響。難說過了多久,又是一陣窸窸窣窣,母親嘀咕了句什麼,像是坐起身來。“發啥騷啊。”她說。擲地有聲。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在屋裡兜了一圈兒。又是靜默。大概過了半分鐘,腳步聲再次響起,這回卻沉了下來,宛若兩把鐵錘夯著地板,頻率也越來越快。在風暴的尾聲,我捕捉到了母親粗重的呼吸,隨著運動靜止,她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緊跟著就是大口喘氣。十幾秒後,故伎重演。母親攏共做了五組。任憑粗重的喘息灌滿耳朵,我卻不知該說點什麼好。
  隨著進度條臨近結尾,我的心才稍許安寧。牛秀琴回來時,母親在洗澡。等開了門,她問陳建軍啥時候走的。母親切了聲,怪她不該大半夜留個男人在屋裡。理所當然,牛秀琴表達了歉意,說沒想那麼多,又說老陳是自己人。接著,她驚詫地問母親咋又洗澡,“不洗過了?”不等回答,她便若有所思地“噢”了一聲,音調老長,跌宥起伏,之後就是淫蕩的笑。
  真他媽想扇她兩個大嘴巴子。母親讓她別瞎扯,說開玩笑也要有個度,“一天沒個正行!”牛秀琴的回應是繼續“噢”,繼續笑。然後她悄聲說了句什麼。再然後,猝不及防,母親也笑了起來。兩人就這麼哈哈哈的,有點歇斯底里、昏天暗地的感覺。等漫長的笑聲終於停下來,母親叫了聲“媽呀”,上氣不接下氣。牛秀琴則談起了離婚同學的事,說還安慰人家,人家現在爽得很。這麼說著,她還要吃吃地笑兩聲。與此同時,嗒嗒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尖利得仿佛一枚枚鋼釘戳在地板上。我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來自牛秀琴,她說:“幸虧你這咖啡沒喝完,聽說這玩意兒啊——多了,催情!”
  午飯吃得心不在焉,說不好為什麼,之前的僥倖心理經過一個上午的醞釀變成了忐忑不安,那種黏糊糊的感覺讓我一度懷疑自己犯了鼻炎。雖然從理智上來說,擔心毫無意義——發生的已然發生,多出一個、甚至幾個錄音也改變不了什麼。但是不,黏糊糊的愁雲鋪天蓋地,簡直令我喘不上氣來。早上上班前母親身上又出現了陌生香味,那種微苦的青草氣息,不能說難聞,卻沒由來地讓人頭昏腦脹。電視裡載歌載舞,奶奶蒸的米飯糯得像漿糊,為了防止自己吐出來,我只好適時放下了筷子。猛灌了一通水後,在奶奶的斥責聲中,我又返回了書房。
  這個檔案名為“0826dengcun”的音訊貌似之前打開過,至於有沒有聽出些什麼,那就說不好了。令我驚訝的是它的體積--1973M,以及時長--482分鐘。一種不祥的的預感立馬籠罩全身。難說出於什麼心理,我在進度條上飛點了幾次,結果除了沙沙的噪音,一無所獲。而如你所料,整個開頭六七分種裡,只有一溜細微的腳步響,以及一聲更加細微的“咣當”。於是,我又往後拖了一下。瞬間,一種巨大的類似鴨子叫般的“嘎嘎”響充斥耳孔,緊跟著——傳來了女性的悶哼,和著鴨子叫,一聲接著一聲。我感到汗毛一下立了起來。
  沒有遺漏的話,真正有人聲已是近四個鐘頭之後了。陳建軍開了門,邀請母親進來,然後就去開空調,先是客廳,再是臥室,一度他停下來,誇張地嚷嚷道:“瞅瞅,幾步路,脫層皮!”說這話時,他興奮地扯著嗓子,我覺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作響。母親沒有回應。事實上,除了幾聲微弱的腳步聲,也大概就是陳建軍推開臥室門時,她遠遠抖出了幾個字,仿佛是藉此向我表明她的身份,她說:“……房子閑也是閑著……請阿姨,租出去多好。”
  “好啊,租給你了!”陳建軍腳步紛亂地開了空調,笑得像座破鐘。但他並沒有急著出去,而是驢打滾般在室內一通摸索。直到母親問什麼東兩放在哪兒,他才跑了出去,邊跑邊笑:“急啥?”
  這之後沒多久,耳畔就傳來了母親的抗議,她說:“幹啥啊你又!”
  陳建軍似乎嘀咕了句什麼,又似乎沒有,“咚“地一聲巨響倒是實實在在。
  “煩不煩?”我能想像母親眉頭緊蹙的樣子,但這次聲音小了許多。
  病豬呢,無非是些甜言蜜語,雖然聽不太清。而說這些話時,那齷蹉的鼻息無疑會把你裹得密不透風。
  雜亂的腳步聲。門的吱嚀聲。又是“咚”。
  “煩不煩你?”母親似乎咬著牙。喘氣。
  “打平陽回來,你又不理我了,嗯,想幹啥?”
  “我就不該跟你過來。”
  “還不是自己跑來的,”“啪”地一聲脆響,“我又沒拿繩子拴你。”病豬很得意,呵呵呵的。
  “鬆開。”
  腳步挪動。
  “鬆開!”
  “咋了嘛?”
  高跟鞋的叩地聲,略一停頓,又響起。“哎,還真走啊!”陳建軍大步流星,連蹦帶跳。我頭腦中浮現出一個跨木馬的人。
  於是,很快,高跟鞋的叩地聲便停滯不前。母親咂了咂嘴。
  “咋了?”陳建軍聲音很輕。
  “自己跑來的,我不自己跑走啊?”我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事實上,從小到大,我從未聽過母親用這種語氣說話。如一記重錘襲來,好半晌我腦子裡都一片空白。
  然而病豬的喘息還是泥鰍般一個勁兒往耳朵裡鑽,甚至衣料的摩擦聲都清晰可辨。“騷貨!”他聲音都有點發抖,“啪”地一聲巨響,“不信整不服你!”
  母親的回應是一聲輕哼,幾不可聞,但我還是聽到了。還有那斷斷續續的鼻息,拼命壓抑著,卻如同病豬的音調般在悄悄發抖。之後腳步又挪動起來,高跟鞋的叩地聲再次響起,輾轉,破碎。窸窸窣窣中盛開出一種黏糊糊的聲音,熱烈,密切,伴著女人的幾聲悶哼,夾雜著兩人不時抖落的大口喘息。我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為何短短幾分鐘的時間會如此漫長。  終於,母親說:  “行了!”她聲音抖動著,又細又高。
  病豬笑笑,叫了聲鳳蘭。一聲“吱嘎”響。
  “不行,先洗澡。”
  “這味兒多好啊,聞聞。”
  “嘖,少噁心人。”
  “我就喜歡……”病豬聲音越來越低。
  “變態。”
  “說誰呢,”陳建軍笑起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母親一聲輕呼,接著是一串難以名狀的笑聲。我掃了眼窗外朦朧的雪,靠回了椅背上。
  陳建軍誇張的親吻聲,摩挲聲,皮帶扣的“叮噹”響。母親哼一聲,又沒了音。好一會兒,她說:“別在這兒。”
  陳建軍吹了個口哨——也可能只是一聲悠長而獨特的喘息,皮帶扣叮叮噹當,“唉喲,”
  他說,“這兩天腰疼。”
  母親“切”了一下,然後又是一聲輕呼。再然後,隨著一溜腳步聲,病豬唱了起來:“清冽冽的水來藍盈盈的天,小芹我洗衣到河邊……”
  我能想像陳建軍把母親拋到床上時那具胴體彈起來的樣子,這種羞辱在過去的幾天裡那樣模糊,現在,卻猛然清晰而刺痛起來。那從母親口腔裡噴湧而出的熱氣流,放在這個季節,放在戶外,會迅速化作一襲冰霧。於是它們便懸浮在周遭的空氣中,懸浮在眼前,把你團團圍繞,以致遮天蔽日。我希望奶奶能叫我,或者王偉超打電話來喊我釣魚、逮野兔,甚至搗檯球,喝酒,都行,但是沒有,“嘭”地響起的,是陳建軍的關門聲。
  “你跑不了了。”他說。幾秒鐘後,“哢嗒”一聲響,近在耳畔。歡樂的小提琴,接著是鈴鼓,無比熟悉的旋律。這驟然響起的巨大聲響震耳欲聾。陳建軍似乎“哎”了一聲。緊跟著,一個童聲唱道:“春天在哪裡呀,春天在哪裡……”
  陳建軍說:“日。”
  羞澀地說,我也是一驚。而以上過程中,母親只是長長舒了口氣,等音樂響起——確切說是童聲唱起時,她猛然笑了起來。輕巧卻肆意。
  陳建軍也笑。在關掉唱機後的寂靜中,他邊笑,邊翻箱倒櫃,片刻,又“日”了一聲。
  然後他說:“讓你笑!”
  我以為那個漸強、反復的旋律會再次響起,甚至當病豬故作兇狠的嬉鬧響徹耳畔時,我依舊這麼認為。然而並沒有,這貨好像忘掉了身後的唱機,迫不及待地拿出了他那一套骯髒醜陋的老把戲。女人的衣服被一件件地剝掉。誇張的吸氣聲,唆舔聲,偶爾響起的清脆拍擊聲。母親開始還咂幾下嘴,後來就只剩粗重的喘息,直到病豬哼唧起來,她才叫了一聲“別別別”。“髒。”她說。
  “髒啥啊髒,我不嫌髒。”
  “我嫌髒。”
  “又不是沒舔過。”病豬嘿嘿笑。
  “又是上面,又是下面,噁心不……”母親輕聲嘀咕了一句,“還有,要麼快點,要麼洗澡去,黏糊糊的一身。”她這後半句是普通話。
  於是病豬作罷。只是後來母親要求戴套,陳建軍說沒套了。他把床頭櫃翻得嘩嘩響,說:
  “你這上了環,又是安全期,怕啥?”母親似乎不同意,但病豬強行撲了上去。“一會兒弄外面,一會兒弄外面。”他忙不迭地說。
  母親沒有回應,甚至好一陣都聽不到她的聲音。我揉揉眼,播放機裡蛛絲般的彩色線條依舊在眼前上下翻騰,碰到某根時,它便如泥鰍般“嗖”地彈開去。
  難說過了多久,耳畔傳來了有節奏的搖擺聲。陳建軍吸著氣,嘿嘿直笑,類似某種咀嚼骨頭的聲音。母親發出了第一聲呻吟。一陣窸窸窣窣,陳建軍說:“鳳蘭啊。”他接二連二地叫著,低沉而怪異,令我想起小學五年級村西頭修橋時打樁人喊口號的情景。這是一個蹩腳的類比,然而宛若被施了什麼魔法,很快,母親的呻吟便如決堤的江水般流淌而下。一聲接一聲的輕哼,簡直像是在回應病豬的怪叫。這麼搞了一陣,節奏突然放緩,陳建軍喘著說:“看你這小褲衩。”
  母親咂了咂嘴。
  “濕成啥樣,你聞聞。”
  “別噁心人啊。”
  “自己說,騷不騷?”病豬笑了起來。
  “滾蛋你。”
  “騷不騷!”他咬著牙,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勁。
  伴著“啪”的脆響,彈簧一聲“吱嘎”,母親發出一聲輕呼。
  “騷不騷!”
  又是一聲。
  “騷不騷!”
  陳建軍神經病一樣重複著這個詞,母親則接連輕哼著。每一聲都那麼驚訝,像被擠出來似的,每一聲卻又那麼理所當然,如液體般平滑。我不知該做點什麼好,只能吸了吸鼻子。
  大概二三下後,陳建軍停下來,輕聲說:“抱緊我。”我不知道母親有沒有抱緊他,只知道有規律的搖擺聲再次響起。還有一種濕漉漉的聲音,持續了好一會兒,間雜著母親的喘息和輕哼。我甚至能估摸到那縷口舌間細密而燥熱的紋理。難言的虛無猛然瓢潑般澆頭而下,令我熱烘烘的腦子迅速冷卻下來。我不明白為什麼白己要躲在這裡聽這個狗屁玩意兒。睜開眼,窗外的雪光刺目得如同來自外星飛船,又或許,是來自子宮。
  喚醒我的是陳建軍。他嗷地叫了一聲,說:“你呀,沒見老鄧那張臉。”
  母親沒說話。
  “還別說,這個鄭向東啊,搞展覽有一手!”
  “你以為呢?”
  “我以為呢?”陳建軍聲音陡然提高幾分,又兀地傾瀉而下,“我以為……”
  病豬應該說了些什麼,一個字一個字地崩了出來,卻淹沒在驟然而至的拍擊和呻吟中。
  母親的聲音顫抖著,越來越亮。然而沒一會兒,陳建軍又停了下來。“渴不渴?”他問。沒容母親回答,他便呻吟一聲,下了床。在此之前,不忘來一巴掌,“……肥又圓!”他笑了笑。“別出洋相了啊。”母親像是剛反應過來。
  陳建軍笑笑,便踱了出去。
  母親的呼吸細碎而散亂。她長籲口氣,似乎翻了個身子,再沒動靜。
  有個一兩分鐘,陳建軍才回到了錄音現場。他說:“來!”母親倒也沒拒絕。碰杯之後,陳建軍一飲而盡,母親則分了兩次。等放下酒杯,陳建軍拍拍肚皮:“忘了說祝酒詞。”
  “啥人一天。”
  “來!”
  “又咋?”
  陳建軍沒有回答。
  很快,伴著“吱嘎”,母親“哎”了一聲:“又幹啥?”
  “你是不是胖了?剛才就發現了。”
  “說啥呢你。”
  陳建軍又發出招牌式的笑。
  他們的氣息越來越近。
  “哎——”病豬拖長調子,似武俠電影裡店小二般婉轉,“好嘞——”
  摩擦聲,與此同時“嘭”地一聲響,震耳欲聾。
  “煩不煩你?”母親的聲音仿佛就在頭頂上。
  陳建軍的回答是吸氣聲。
  母親剛叫了聲“幹啥”就沒了音,什麼東西在耳邊敲擊著。
  但她沒能阻止陳建軍。病豬哼哼唧唧,吸吸溜溜,像個沒牙老太在吃面。這是一種多汁而肥厚的聲音。當意識到他在做什麼的一刹那,多年前的夏夜如驟然噴發的岩漿,在我心底一片亮堂。又掃了眼窗外的雪,我冷不丁打了個寒顫,而不知何時,額頭已蒙上了一層細汗。
  陳建軍在對著我笑,刀刻般的法令紋深不見底。似一名沉睡的病人恢復了心眺,左手掌上的那道疤猝不及防地跳躍起來。 母親的輕哼似是從天而降,舒緩而顫抖,宛若一粒粒水銀清晰地從腦幹上滾過。敲擊聲消失得無影無蹤,代替它的是一種磨蹭聲,和著呻吟,愈加歡快。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母親的呻吟越發高亢之際,陳建軍站起身來。他邊笑邊喘。母親的聲音也戛然而止,她似乎挪了挪身子,極力壓抑著散亂的呼吸。
  兩人都沒說話。大概過了十來秒,陳建軍深呼了一口氣,問:“咋樣,爽不爽?”回答他的是母親的一聲輕哼。緊跟著,耳畔傳來一陣細微卻富有節奏的震動。我抹抹汗,有點口乾舌燥。
  “哎,兒子快開學了吧?”好一會兒,病豬問。
  母親不答。搞不好為什麼,連她的呼吸都若有若無。
  “鳳蘭?”
  母親還是不答。
  陳建軍卻沒皮沒臉,開始自說自話:“你兒子啊,真爭氣,有出息,我家那個,給你說,數學交白卷,英語直接沒考!呵!”
  母親總算又哼了一聲。
  陳建軍嘟囔了句什麼。許久,伴著“咚”的一聲響,他罵了聲“兔崽子”。隨後,我便聽到了那種巨大的鴨子叫。“嘎嘎嘎”,響亮而又龜裂。不,與其說像鴨子叫,不如說更像老式織布機的織布聲,古怪,陳舊,似下一秒就要散架,卻偏又連綿不絕。
  同樣連綿不絕的,便是母親的悶哼。我卻說不準它是何時響起的。還有那粗重的喘息,劃出一個又一個圓孤,炙熱而淩亂。
  “爽不爽,鳳蘭?”病豬叫了起來。
  母親不答,只是哼。
  “嗯?爽不爽?”
  什麼撞擊著牆壁,越發響亮。我甚至聽到了來自私處的聲音。正是這時,母親開口了,她說:“快點。”
  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病豬馬上作出了回應。“快點?”他興奮地叫了一聲,猴子一樣,“爽不爽,騷貨?”
  這一切過於誇張了。而無論睜眼閉眼,都會有一幅畫面幻燈片一樣插到我的腦子裡來。
  顫動的白肉,暈紅的臉,一串串咒語從輕啟的唇瓣間流淌下來。母親的呻吟變得急促而尖細,在這中間,她用更加尖細的嗓音說:“快點,快點,到了……”
  病豬哼哼唧唧,怪叫連連,似是失去了語言能力。他喘起氣來呼呼作響,肺部肯定裝著一台老舊電腑散熱器。終於,他叫了一聲“鳳蘭”。而此時,母親只剩一種短促的吸氣聲,她喉頭滾動著什麼東西,卻仿佛再也無力將它們吐出來了。伴著幾聲地動山搖般的“咚咚”
  響,陳建軍嚎了一嗓子。之後,世界便安靜下來。失聰的三秒鐘。
  聲音的降臨像是鋪天蓋地的火山灰,陳建軍邊哼邊笑邊喘氣,母親的鼻息一段段的,聲帶還在輕輕發抖。我瞄了眼進度條,還有近三個小時。母親很快跳下來,進了衛生間,除了咂咂嘴,一言不發。陳建軍傻笑著,滾到了床上,他說:“唉呀媽呀。”隱隱響起了水聲。病豬叫了好幾聲“鳳蘭”,最後問他厲害不。理所當然,沒有回應。於是,沒一會兒,他也跟了進去。
  衛生間的聲音隆隆隆的,響亮卻嘈雜,壓根聽不清說了些什麼。確切說,壓根聽不清陳建軍說了些什麼,因為母親就像消失一般,在聲波上失去了蹤跡。但能聽清病豬的笑聲——它本來就隆隆隆的,斷斷續續,如陰影般龐大。兩分鐘不到,母親就出來了。窸窸窣窣。陳建軍還在笑,甚至唱起了《小酸棗》。這個傻逼。
  陳建軍出來時,母親己穿好農服進了客廳。他開玩笑說:“給我留點兒,可別一個人吃完嘍!”這麼說著,這貨又笑了起來。這是個多麼愉快的人啊。我挪挪屁股,猶豫著要不要出去撒泡尿。不等這個念頭付諸實踐,耳朵裡的兩個人已經開飯了,不知道是否同上次一樣,依舊是雲南菜。但紅酒肯定有,陳建軍要碰杯,母親沒碰,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值得一提的是,此時此刻,在耳機裡,在錄音裡,陳建軍赤身裸體。母親讓他穿衣服,他猥瑣地笑笑,說:“呆會兒再來一次!”對此,母親也沒說什麼,我不清楚她是不在意,還是真的無可奈何。祝福他吧,真他媽想打死這個傻逼。起碼在我的經驗裡,陳建軍是個話多的人,射了一管後,他簡直變成了一個話癆。短短幾分鐘裡,病豬一會兒說東道西,一會兒讓母親吃吃這個,嘗嘗那個,“甜菜好,果膠,維生素B,減肥減肥!”
  終於,母親說:“你吃你的,不要給我夾菜。”
  “咋了?”
  “我有沽癖。”
  好一陣沒人說話,咀嚼聲變得分外怪異。
  “一直沒問,”母親突然打破了沉默,“你這背上……咋回事兒?”
  “也就是你,換其他人早問了。”病豬語氣冷淡。
  “有多少其他人啊?”“我就這麼一說。”他立馬笑了。
  母親沒吭聲,似乎抿了口酒。
  “我這人眼光高,能入我眼的還真沒有——除了你。”
  母親沒音。
  “還吃上醋了?”
  “嘖。”
  “好好,開玩笑開玩笑,啥眼神呐,想吃了我啊?”
  母親又抿了口酒,咕咚一聲。
  “背上這疤啊,在雲南時留的,”陳建軍笑笑,“哎,再來點兒?”
  沒能聽到母親的聲音。
  “別老闆著臉,笑笑,乖。”
  回答他的是咀嚼聲,“卟嘎卟嘎”,多脆。
  “你說,我跟你是啥關係?”好半晌,母親兀地歎了口氣。
  有一陣陳建軍才吱聲,他邊笑邊說:“你說啥關係,咱就是啥關係。”
  沉默。
  “不吃了?”
  “吃麼,為啥不吃?”
  咀嚼聲再次響起。陳建軍飲豬般痛飲了一杯酒。這些或細微或響亮的聲音懸浮在聲波表層,輕飄飄的,仿佛隨時要脫離到外太空去。陳建軍揮動雙臂,把它們拽了下來。他試圖搭話,講過去的老膠農怎麼割膠,講某個地方小劇種如何驚豔,講佃農理論在日常生活中的運用,可惜除了偶爾哼一聲,母親再沒說一句話。一計不成,再生一計,陳建軍開始講笑話,老掉牙的蘇聯笑話,當他說到勃列日涅夫的狗時,母親開腔了,她問碗用不用她洗。陳建軍笑著說他來,“哪能勞駕女士”。於是母親站起身來。嗒嗒聲劃出一個弧,略一暫停,又彈射而去,
  “咋了?”陳建軍問。
  “有事兒。”
  “算我說錯話了好不好?”椅子的吱嚀聲。
  嗒嗒聲又響起。
  “哎——”陳建軍追了上去,“下次戴套,我的錯。”
  “真有事兒。”
  “到底咋了嘛,哪兒不對,你指出來嘛。”
  “飯也吃了,人也玩了,你還想咋?”母親突然吼了一句。接著,她長籲口氣,擰開了門。印象中,母親很少跟人鬧紅臉,與其說脾氣坦,不如說是不屑。
  “鳳蘭——你老跟我置啥氣啊?”
  “鬆開。”
  “我知道,是我不好,讓你為難,”陳建軍歎口氣,聲音很輕,“你是被迫的,有啥負擔?”
  門的吱嚀聲。似有襲風從聲波裡躥出來,吹到了我的臉上。
  “再說了,”病豬音調扶搖而上,“你家那位啊,保不齊咋回事兒呢,哪有不偷腥的貓?”
  母親沒說話,半晌似乎笑了笑。短促得就像沒笑一樣。之後,防盜門先是“吱嚀”一聲,再是“咣當”一聲。
  餘音中,陳建軍只來得及叫了聲“鳳蘭”。然後他“日”了一下,奔進臥室時又是一下。
  “媽個屄!”他說。可以說陳建軍是個穿衣服極快的人,一分鐘不到,他就叮叮噹當地跑了出去。關上門之前,他沒忘又“日”了一下。
  我已經做好了防盜門再次被打開的準備,遺憾的是,這件事並沒有發生。起碼接下來的158分鐘在我的反復折騰下也沒能憋出一個屁。抹抹汗,找起身活動了兩步,走到窗前,又折返回來。我覺得是時候放個水了,卻還是情不自禁地走到了電腦前。右鍵,“排序方式”——“修改時間”——“遞增”。戴上耳機,我點開了第一個文件。
  “……咱們不講排場,不搞鋪張浪費……但是呢,X副總理對平海,對省單,特別是對平海,做過多大貢獻,老百姓們都知道,所以,做些準備還是有必要的……拿出咱們的日常工作狀態就行,卯足十勁……這次呢,除了水電站和平鋼集團,x副總理重點可是要驗收咱們的文化成果,咱們的體育中心,博物館,咱們的文化市場改革,咱們傳統文化的重中之重……順提一句,對鳳舞劇團啊,老人家也是早有耳聞呐……”
  陳建軍抑揚頓挫,洪亮的嗓門像是天生帶著回聲。他一說就是半個多鐘頭,期間掌聲不斷,每次都要強行壓下去。我不知道這些領導幹部是真對老x感恩戴德,還是真對自己的勞動成果無比喜悅,抑或是——他們權當免費聽相聲或者看耍猴了。陳建軍給每個部門都作了部署,博物館、文化館、圖書館,體育中心,籃球城,平海日報社……最後一個是鳳舞劇團。
  他說:“老人家想聽戲,不是其他的,就是想聽咱們的《花為媒新編》!”
  我懶得聽他瞎扯,往後拖了幾次。有那麼一刹那,我堅定地認為這個短短七十來分鐘的玩意兒整不出什麼麼蛾子。然而隨著散會,陳建軍把母親留了下來。他說:“張團長,張團長!”我沒能聽到母親的聲音,更聽不到病豬對她說了些什麼,直到周遭徹底安靜下來。“……你說說你,”陳建軍走過去關上了門,再回來時聲音低沉下來,“老躲著我幹啥?”
  “要沒事兒,我先走?”
  “你用不著躲我,你躲我幹啥?我能把你吃嘍?二十八戲協聚會你不去可以,頒獎你為啥不去?”
  輕巧的腳步聲。平底鞋。
  “哎——有事兒!學校的事兒!”
  母親停下腳步。
  只有沙沙聲,下雪一樣。
  猛然,陳建軍的喘息鑽進了耳朵。我甚至沒能聽到他的腳步聲。母親哼了一聲。衣料摩擦聲。我下意識地掃了眼檔案名--040314_0061,頓時五臟六腑就沉了下去。
  “放開!”母親聲音很低。
  “想你了,就讓我抱抱。”吸氣聲。
  “你瘋了陳建軍?”腳步挪動聲,“……啥地方?”
  “我就抱抱,就抱抱,太想你了……”病豬似要斷氣。
  “陳建軍,我_可喊了?”
  回答母親的是窸窣聲和越發粗重的喘息。然後母親清晰地哼了一聲。
  “你還能要點臉不?”
  病豬怎麼會要臉呢?連我都想笑了。
  “放手,來人了!”“咋會來人?來什麼人。”病豬喃喃自語。
  然而,真的傳來了高跟鞋的嗒嗒聲,不緊不慢,有條不紊。陳建軍發出一聲類似口哨的歎息。母親喘口氣,往前走了幾步。敲門聲卻姍姍來遲,好一陣才“篤篤篤”。“陳書記?”
  不是牛秀琴又是誰呢?
  “嗯。”
  “喲,鳳蘭也在呢,”開了門,這老姨便笑了起來,“走吧,陳書記,王書記催呢。”
  母親“噢”了下。陳建軍卻一聲沒吭,像是消失了一般。
  “哎——對了,我的包,又落這兒了!”
  在牛秀琴誇張的笑聲裡,我又確認了下檔案名。很遺憾,確實是040314_0061。我吸了吸鼻子,這才發覺桌角擱得屁股疼。

    第六十六章(免捐)
  有幾年沒見過這樣的雪了。路兩道的白樺彎著腰,只露著半截身子,街上沒什麼人,車更是少得可憐,除了腳下的簌簌聲,世界是沉寂的。雪似乎還在下,是的,潛伏於灰濛濛的天空裡,偷偷摸摸,細微而緩慢,像是電影裡的慢鏡頭。偶爾有風,並不大,卻揚起一陣雪霧,涼絲絲的,許久都不消散。“平海市文體局”及其下縱列排開的若干匾幅也不能免俗地淹沒在雪中,不過那幾個燙金大字還是無比風騷地展現出它們的輪廓,莊重,威嚴,似一個硬生生堆砌而起的巨型花圈。當意識到過去的幾年裡,母親無數次地從花圈下走過時,我撇開眼,壓了壓兜帽。我猶豫著要不要跺跺腳,最後還是放棄了,因為——很可能,那些雪會乘虛而入,灌到靴子裡去。
  初九晚上母親回來得很晚,我一面瘋狂地搗著不死族老巢,一面聽她進屋、換鞋、脫大衣。她說早就吃完飯了,路上花了一個多鐘頭。她說雪那個大呀。她說你們都吃了吧。父親說還有紅果湯,問她要不要來點。母親起初說不用,後來又笑笑說,那就再來點吧。她心情不錯。我甚至覺得她可能喝了點酒。他們在看《漢武大帝》。母親的聲音裹挾在溫馨的熱氣流裡時不時會鑽進我的耳朵裡來,模糊卻又真切。我能估摸到那熟悉的聲帶在空氣裡蕩開的紋路。奶奶問劇團今天演啥,母親說《劉巧兒》、《蝴蝶杯》,讓她老安心養病,“等過了年就能到劇場看戲了”。後者頗不服氣地表示現在就能,用不著過了年。母親的回應是笑,她又說這個衛子夫後來怎麼怎麼著,“挺慘的”。父親不太認可,還長篇大論地分析了一番。於是母親說她在網上搜過了。這下父親就沒了音。喝完紅果湯,母親進了廚房,等再出來時,她問:“林林呢?”
  下午母親來電話時,我正在翻一份中華全民體育文化發展基金會的檔,確切說是該基金會和平海市文體局簽的一個備忘錄,並沒有什麼具體內容,只是很籠統地說基金會會全力扶持平海體育文化事業的發展,與文體局在各領域展開合作。簽名是法人代表溫什麼玲和局長陳建軍,加蓋公章。這個溫什麼玲我當然不認識,而且毫無印象。於是我問母親這姓溫的是誰。像憋著一口氣,說這話時我耳膜都嗡嗡作響。母親似乎愣了下,問咋了。我說就是問問。她說不認識,“連名字都不全,我哪知道是誰啊”。我剛想深入辯駁幾句,她說來人了,又叮囑熱包子時別忘了沾濕籠布,就掛了電話。
  之後我在網上搜了搜這個溫X玲,結果一無所獲。有關基金會的資訊也不多,完全與它高大上的名稱不匹配,具體到新聞,涉及到平陽的有兩條,一個是由它贊助的全民健身月,一個是它倡議對某金國皇陵進行開發性保護;涉及到平海的有三條,基金會聯合教育局搞的一個陽光午餐計畫,由基金會扶持的澳大利亞某中學與平海一中的交流專案,再一個就是最近,基金會組織的對張嶺山區孩子的獻愛心活動。就是在最後一條新聞裡,我看到了李雪梅的名字,全稱是“基金會理事李雪梅女士”。老實說,此名字太過普通,如果不是那張該女士手捧鮮花與山區孩子的合影,我完全意識不到她就是鼎鼎大名的陳建國老婆:燦爛的笑容下,紅領巾映襯著的臉一如既往地瘦,只是大耳環不見了,一身灰黑色的羽絨服也使得她整個人樸素了許多。我不由眨了眨眼。
  光翻這些文檔就耗去了我一個多鐘頭的生命,除了上述的備忘錄,我還仔細查閱了那些合同,主要是建築工程合同和招標合同,乙方有平海特鋼,有雅客,有建宇,甲方有文體局,有旅遊局,有平海特鋼,有宏達大灑店,等等等等吧。每當Word或PDF上滾過一個熟悉的名字,我心裡就一陣麻癢。嚴格上講,這些合同說明不了什麼,但是,如果把它們和其他資料夾裡的視頻和錄音綜合起來,就很能說明一些問題了,最不濟,作為舉報材料,完全綽綽有餘。我也說不好自己是怎麼萌生這個想法的,只知道拖拽了一陣視頻和音訊後,不得不上衛生間放了放水,再回來時便一頭紮進了文檔裡。我甚至一鼓作氣地搞了個證據目錄,是的,或許稍顯誇張。還有陳建軍和其他女人的那些算不上豔照的親密照,我尋思著有必要的話,讓人民大眾欣賞一下也未嘗不可。
  搞完這些,我就開始打魔獸,昏天暗地,連熱包子的事都拋到了腦後。晚飯倒沒忘了吃,和父親、奶奶一塊,就他斟酒的功夫,我抹抹嘴又回到了書房。幾個小時下來,可以說快打吐了都。正當我琢磨著要不要看部電影緩一緩,或者上QQ聊會兒天時,門被叩響了。母親叫了聲嚴林。我沒搭茬。她又叫了聲。我只好哦了一下。她說:“老鑽裡面幹啥呢,你奶奶說在屋裡悶一天了,你要再這樣,電腦可就沒收了啊。”我想繼續“哦”一聲,沒能“哦”
  出來,但馬上鼠鍵並用又開了一局。不想母親很快折回來,“聽見沒?”她敲敲門,嘀咕了句什麼,隨之嗓音又飛揚起來,“還真拿自己個兒當小孩啊。”
  初十我起得很早,早到令尚未出門的父親大吃一驚,他說:“哎呦,今兒個我可沒敲門啊!”母親倒很淡定,她委婉地表示是時候收拾收拾狀態,迎接新學期了。吃完飯,母親前腳剛走,後腳我就出了門,到文體局外時將近十點半。走走停停,兜兜轉轉,一種犯罪嫌疑人踩點的感覺油然而生,我禁不止想像,沒準兒再過兩分鐘陳建軍會打此路過,在寒風摘去其法令紋的刹那,我一個箭步上前將這廝撂倒在地。接下來呢?不知道。我為自己的想像力害臊。它太過貧乏,又太過豐富。十一點十分,我給牛秀琴去了個電話,要求見個面。她說正上班昵,哪有空。我說中午嘛,不用吃飯啊?她就笑了,那種吃吃的笑,延續了好一陣,待笑聲止住,她小聲說:“那麼想老姨啊?”
  “那可不。”
  “說說哪想了。”
  “哪都想了。”我驚訝於自己能說出這麼噁心的話。
  牛秀琴的回應是繼續笑,有點沒完沒了的意思。我只好打斷她,說這會兒就在文體局外面。難說是不是錯覺,耳朵裡立馬安靜下來。沉吟片刻,牛秀琴總算說:“那行吧,再等半個鐘頭。”
  沒一會兒,這老姨就出來了,一身黑貂,杵大門口沖我招手。我看了眼手機,十一點四十不到。牛秀琴的熱情如口腔裡哈出的熱氣般迅速將我包圍。她幫我彈彈肩上的雪,問啥時候到了。我瞟了眼威嚴聳立的文體局主樓,沒吭聲。她說也不提前打聲招呼,之後就示意我跟她走。我問去哪。“先吃飯啊,還能去哪兒?”她撈住我胳膊,頭也不回。
  文體局職工食堂就在主樓後,不起眼的一排平房,不大不小,大概能坐下百十來號人吧。
  同我印象中所有的機關單位食堂一樣,油膩外裹著一層說不出的黯淡,即便燈火通明,也無從祛除。一進門牛秀琴就讓我排隊,她去拿餐具外帶占位子,這些日常小事對這位辦公室主任來說手到擒來,而且似乎完全不需要領導風度。打了飯坐下,她悄悄叮囑我甭管吃不吃得完,一定要多打,不然便宜了那幫孫子。至於那幫孫子是誰,我就說不好了。這麼諄諄教導著,她又歎口氣,說以前有小灶,這新領導一來,可好,大手一揮就給取消了。我不知道“新領導”是否指陳建軍,也無意關心,周遭鬧哄哄的,讓人一陣坐立難安。我麻木地往嘴裡扒飯,只希望能快點離開眼下這個沸騰的火鍋。牛秀琴卻不緊不慢,導遊般牽著我在飯菜間來回晃悠,她說:“師傅手藝可以的,鳳蘭就常來,嗯,這麻婆豆腐你媽最喜歡吃,說地道,你也嘗嘗看。”她笑靨如花,我卻忍不住想扇她兩巴掌。
  正是此時,陳建軍出現在視野裡。黑羽絨夾克,藍牛仔褲,自帶不銹鋼飯盒,他埋頭擦拭著眼鏡,好半晌才抬起頭來。其實我老早就看到了這個人,但並沒有意識到是他,直到有人上前打招呼。陳建軍笑著說了句什麼,於是那兩道法令紋就飛揚起來。一瞬間所有的感官都回來了,油膩、蔥香、胡椒味,香水,嘈雜的人聲,甚至棕色木桌底部揮之不去的黴味。
  他跟一個禿頂中年胖子邊說邊笑,到最右側的視窗排隊,自然,一路上點頭哈腰不斷,說不出的滑稽。牛秀琴倒是淡定,只是“呵”了一聲。“吃啊。”她說。我實在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這孫子。
  而很快,領導就打完飯,轉過身來,就抬手扶眼鏡的刹那,他似乎認出我來,明顯愣了一下,隨後他招招手,笑了笑。我不知道作一副什麼表情更恰當。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現在就能沖過去,用飯菜用濃湯用桌椅板凳鍋碗瓢勺,把他的屎打出來。直到牛秀琴問發啥愣,我才回過神來,她給我夾菜,說:“快吃啊。”我掇了塊豆腐,沒說話,陳建軍卻黏在餘光裡,久久不肯離去。“你那臉都是白的。”好一陣,牛秀琴又說。我下意識地摸摸臉,又想想這白不白也摸不出來,便不再摸。我提醒自己要冷靜,一連做了兩個深呼吸——無比怪異,特別是在食堂,徹底淪為打噴嚏的前兆。
  然而陳建軍像塊磁鐵,總揪著我的目光不放。他和胖子坐在東北角,邊吃邊說。每當有人打招呼,他就抬起那顆豬腦袋,用力點上一點。這貨吃個飯都腰杆挺得筆直,裝腔作勢得令人作嘔。我幾乎能聽到火鍋的咕嘟咕嘟響。牛秀琴問到底咋了。我說啥咋了。“瞅你這心神不寧的,有啥事兒?”她眼皮一翻,似乎笑了笑。我猛扒幾口飯,問她一會兒有空沒。“急啥,”這次是真笑了,她在桌下踢我一腳,“我也想,但今兒個真不行。”別無選擇,我摸上那條大腿,狠狠地來了一巴掌。我琢磨著說點什麼,卻什麼都沒說出來。在陳建軍悄然而至的目光中,我謔地站起身來,抹了抹嘴。
  一下午都耗在王偉超的牌桌上,滿打滿算輸了五六十。煙霧繚繞中,呆逼打了一個漫長的哈欠,完了,揮一揮衣袖,提議大夥喝酒去。我又要掃興了,陰沉著臉,說了聲有事,就出了門。眾逼大罵,天雷滾滾。晚上父母回來得都挺早,母親又拾掇了幾個菜,加上涼拼盤,也算豐盛吧。父親興奮得莫名其妙,非要拉著我喝兩杯。當然,我謝絕了。倒是母親,自告奮勇地抿了幾口。她頭髮紮了起來,一縷斜劉海長長地掛在耳後,什麼東西於說笑間在那張光潔的臉上跳躍。好半晌,母親問咋了,我才吸吸鼻子,撇開了眼。我笑笑說不咋,許久又補充道:“頭髮長了。”飯畢,一家人坐沙發上看電視。母親在一旁嘮嘮叨叨說了一些話,我都點頭稱是。反是父親看不下去,撇撇嘴:“你也不嫌煩,真是老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給牛秀琴打了個電話,沒人接。九點多她回了過來,也不說話。這倒讓我始料末及,  -時半會兒也不知說什麼好。“啞巴了?”終於,她咦了一聲。
  “咋辦?”
  “啥咋辦?”
  我吸吸鼻子,沒吭聲。
  “煩死人!”好半晌,牛秀琴大笑起來。冷不丁的,嚇人一跳。
  濱海花園在行政東區,離文體局並不遠,或許某些交通不便的日了,牛秀琴就住在這裡。
  按她的指示,我在街角的一家肥牛叫了個位子。這老姨卻姍姍來遲。當然,十二點出頭而己,說到底是我太心急。客人不太多,難得落個清淨,牛秀琴話也不多,除了問問我啥時候開學,便沒了言語。為了使自己放鬆下來,我也說不好吃了多少金針菇。打飯店出來,太陽冒了個圓環,像額角被人開了個豁,癢得厲害。一路上牛秀琴都在打電話,說說笑笑,沒完沒了。
  等進了家門,她拽住我胳膊就往樓上拖。緊身裙包裹著的肥臀在眼前顛來倒去,我卻忍不住想踹它兩腳。
  擰開臥室門,牛秀琴便一把撲倒在大床上,她“啊”了聲,像個英勇就義的我軍戰士。
  我倚著衣櫃,沒動。驢打滾一樣,她一連哼了好幾聲,半晌才側過身來。“吃多了,吃多了。”
  她瞟我一眼,揉揉小肚子,又輕輕拍了拍胯。真的很輕,仿佛那不是肉,而是一件珍貴的瓷器。
  我沖電腦揚了揚下巴,沒吭聲。
  “咋?”她眼皮翻了下。
  “裡面的東西我看了。”
  牛秀琴沒說話,垂著眼擺弄了一會兒頭髮,爾後“噔”地起身,沖著梳妝鏡彎下了腰。
  又是半晌,她才“哦”了一聲。我希望她能說點什麼,然而什麼也沒有,似乎除了身前的鏡子和耳側的那綹散發外,世上再沒什麼能引起她的興趣了。這難免讓人心急火燎,我只能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忍耐。難說過了多久,牛秀琴一把揪下髮夾,扭身坐回了床上。像是總算抓住一個契機,我問她陳建軍和母親現在還有沒有關係。
  “啥關係?”她翹起二郎腿,抖了抖卷毛。
  我真想扇她臉。
  “哦——這個?”她左手比劃出一個圈,右手食指伸進去捅了捅,“性關係,日屄。”說這話時,她側著身子,像是中風了一樣。
  我閉上眼,感到身後的衣櫃都在嘎嘎響。
  “我說沒了,你信嗎?”
  我不知道。許久都沒人說話,一陣窸窸窣窣,等我睜開眼,牛秀琴已經點上一支煙。她依舊翹著二郎腿,上身前傾半伏在大腿上,每抽一口煙,她都要仰起臉,抖一抖頭髮。淺綠色窗簾透出一絲亮光,不知是來自雪還是太陽,總之它慷慨地為牛秀琴提供了一副剪影。那些幾不成形的煙圈便縈繞著剪影,出現又消失。
  等她一根煙盡,我才開了口,問第一個視頻裡是不是母親。
  “哪第一個?”
  “黑燈瞎火那個。”
  “黑燈瞎火的多了。”她切了聲,又開始擺弄頭髮。
  我卻不知該怎麼形容。
  “你看不出來?”她瞟了我一眼。
  我直起身子,吸吸鼻子,又靠回了衣櫃上。
  牛秀琴笑了起來:“我要說是呢?”
  “那是強姦!我要報警,告那孫子!”衣櫃咚咚作響。
  牛秀琴笑得更燦爛了,她索性托起下巴,撇臉看著我。
  “還有你這個賤貨!”
  “比你媽還賤?”她撇撇嘴,短暫停頓後,又開始笑。
  於是我一巴掌掄了過去。霎時,牛秀琴就飛了出去。沒什麼感覺,只記得她的臉很軟,襲來一股豐沛的香味,玻璃煙灰缸在地板上蹦了幾蹦,折到牆角,又緩緩地沖我滾來。很可惜,在離我幾公分的地方,它絕望地停止不前。以上整個過程中,牛秀琴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是的,只有我的喘息,一聲接一聲。我也說不好使了多大勁,只知道麻木的右手尚在輕輕發抖。牛秀琴就那麼趴著,一動不動。有那麼一會兒,我琢磨著她是不是暈了過去,甚至——更糟糕的,心肌梗塞,嗝屁了。我覺得無論如何不該打女人。我心說得把她扶起來,卻怎麼也挪不動腳步。
  好一陣,牛秀琴總算哼了一聲,微弱卻實在,像什麼遊戲裡的女鬼叫。她撐起胳膊,很快又趴了下去。然後她笑了笑,說:“打女的。”
  我聽到自己喉嚨裡咕咚一聲響。我確實有些害臊。但除了僵硬地看著她爬起,我還能做點什麼呢?
  牛秀琴捂著臉,緩緩在床上躺下。片刻,她又爬起來,沖到梳妝鏡前瞅了好半晌。她輕哼著,不時還吸溜吸溜嘴,一會兒又坐回了床上。毫無疑問,豐腴的臉頰上浮著一抹紅印,像漂在魚湯上的油花。“打女人,”她說,“有本事兒回家打你媽去!”
  除了站著,我大概也無事可做。右手掌上擦著一道嫣紅,不知是血還是口紅。
  “你媽個屄的!”她扔了個抱枕過來。
  我順勢抱到了手裡。
  牛秀琴突然笑了,她翹起二郎腿,半撩著頭髮,也不看我:“你媽啊,跟野男人攪和一塊兒時,那個風騷勁兒啊我給你說……”
  說不好是不是錯覺,那抹紅暈隨著表情在她臉上四下跳動,我頭一次發現女人的面目競能如此可憎。別無選擇,我一腳踹了過去。再沖上去時,我猶豫著要不要打臉,最後掄到了屁股上。肉很敦實。牛秀琴似乎在叫,罵罵咧咧的,她撓我臉,針紮一樣。我只好攥住她的手。她張嘴就咬。何止是嘴,這頭瘋狂的野豬渾身上下都在顛動。我只好把她緊緊抱住。她打我臉,掙脫,撕扯。劈頭蓋臉的是肉,爪子,頭髮和濃郁的香水味。直到眼前呈現出一抹雪白的屁股溝時,我才重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牛秀琴又瘋狂地掙扎幾下,隨後就不動了。
  她也喘。外面傳來鞭炮響,隨之是汽車的警報聲,除此之外,只有喘息。就這一瞬間,我突然就勃起了,毫無徵兆。那抹雪白勾出一股甜蜜,讓我險些喘不上氣來。愣了好幾秒,我一把扒下了打底褲。
  牛秀琴在掙扎,我卻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淒厲而悠長,像童年暑假的白日裡聲嘶力竭的壓井。屁股很白,奶子很軟,股溝裡的腥臊令我暈頭轉向。我記得自己掰開臀瓣使勁嗅了嗅,我記得內褲小而透明,我記得屁股蛋紅得刺耳。我壓了多少水啊。我光著脊樑,被太陽曬得黝黑,汗水不斷垂落,又不斷蒸發。母親在屋裡叫我,聲音慵懶,她說:“再搗蛋,出去不把屁股給你打腫!”我用一隻手脫褲子,皮帶扣叮叮噹當響。我湊近大盆,看自己在水裡的倒影,看藍天和巨大的梧桐。我一頭紮進了水裡,沁涼似一支麻藥瞬間侵入肺部。牛秀琴在哭,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她不知何時放棄了掙扎。棕色毛衣挽著衣袖,黑色打底褲一條腿還掛在膝上。我埋頭看了眼紅肉包裹著的老二,突然發現有些過了。
  就發愣的功夫,牛秀琴開腔了。她撅著屁股,頭埋在臂彎裡,說:“你媽個屄的!”
  條件反射般,我又挺了起來。於是牛秀琴叫了一聲。我輕撫眼前的白屁股,那些橘皮組織,疤痕和紅印,它們濕漉漉的,不知何時被汗水浸了個通透。這麼悶聲不響地搞了一會兒,牛秀琴慢慢哼了起來。我也是氣喘吁吁,只好俯下身子,摸住了一隻奶子。牛秀琴又開始罵,不停地說“媽屄的”。我只當沒聽見,揪住乳頭,輕輕扯了扯。她哼了一聲,說:“乾媽,媽是個騷貨。”
  我以為聽錯了,但接下來一串串熱氣流如咒語般從髮絲間湧了出來:“媽是個騷貨,快乾媽……”
  她拱拱腰,尖著嗓予說:“快……”
  她說:“林林……”
  我讓她閉嘴,她卻害了失心瘋般充耳不聞。我只好在白屁股上輕輕來了一巴掌。我覺得應該更粗暴一點,比如罵她,扇她屁股,掐她奶子,拽她頭髮,但這些影視作品裡都少有的東西於我而言太過誇張了,何況時間上也不允許,沒兩分鐘,我便在牛秀琴的喘息中一泄如注。
  牛秀琴在地上趴了好一會兒,就那麼撅著個屁股,一動不動。我覺得她在哭,儘管細若蚊鳴。等我穿上褲子,點上一支煙,她才慢慢爬了起來。說不好為什麼,我競沒敢抬頭。牛秀琴做的第一件事是照鏡子,吸溜著嘴,哼聲連連,好一陣她說:“你個兔崽子下手真夠狠的啊!”聲音略顯沙啞,這麼說著,她扭過身來。或許是嗅到一絲笑意,我偷瞥了一眼。她立馬抿住了嘴,可惜嘴角的那抹殘留並沒能從梨花帶雨裡剔去。毫無疑問的是,她左臉腫了起來。
  “還你媽打臉!”又照了會兒鏡了,她扯下打底褲,補充了一句。精液味撲鼻而來。
  我埋頭抽煙,沒說話。
  “連你老姨都敢打,非得給你媽說。”她扭身進了衛生間。
  水聲響起之前,牛秀琴又嚷嚷了幾聲,至於說了些什麼,我當然無從知曉。滿地都是衣物,瞅見那條開了縫的長裙時,我再次覺得自己有些過了。
  洗完澡出來,牛秀琴二話沒說,徑直下了樓。一連抽了兩支煙,她都沒能回來。我懷疑她是不是走了,或者——報警去了?這麼一想,整個人反倒鬆弛下來,這苦澀的解脫甚至帶來一種愉悅,使我飄忽忽地離地板越來越遠。
  牛秀琴當然還是回來了。從天而降般,她猛然出現在眼前,我的脊柱都禁不住一陣痙攣。
  我聽見自己說:“舉報他狗日的!”
  “誰啊?”她從身旁走過。
  我沒說話。
  她也沒說,而是在梳粧檯前坐了下來。
  但終歸,我希望她能說點什麼,所以我摁掉煙頭,指了指電腦:“那些材料夠了,錄音、錄影,word文檔。”搞不懂為什麼,說這些話時,我感到腦袋木木的,不太真實,仿佛什麼電影裡的狗血橋段硬生生地切進腦子裡來。我看看窗簾縫隙裡的亮光,摸摸身上的抓痕,還好,它們都是真實的。
  “隨便你,”好一會兒,牛秀琴扭扭屁股,“我沒啥意見,不過你要當心,這陳家勢力可大著呢。”
  “那你搞這些東西有啥用?”我有些氣急敗壞。
  牛秀琴笑而不語,像是吞了個悶屁。半晌她轉過身來:“還有啊,這陳建軍要被查,你媽可就真成了情婦。”
  “我媽是被強姦的。”我一字一頓地說。
  “我也是被強姦的,你信嗎?”她揚了揚手裡的毛巾。於是那紅腫的臉頰就露了出來。
  真的腫了起來,泛著光,讓我恍惚想起五六十年代紅色年畫中的人。
  “還有啊,甭管啥名目,你媽可從陳建軍手裡拿了不少錢,這要算起來可都是糊塗賬,你……”
  牛秀琴的嘴翁動個不停。我看著屋子裡的一片狼藉,突然就一陣頭暈目眩。急切地,我點上一支煙,猛抽了兩口。瞬間,一襲清晨的大霧在胸腔裡彌漫開來。

    第六十七章(免捐)
  陳寶國的臉很方,戴上帽子時像個機器人,很讓人出戲。他糾集一幫人搞殿試,其中就有董仲舒,不想,後者的臉更方。別無選擇,在威嚴的大殿裡,董甩了甩方臉,開始自我推銷,講為啥挖掘機他家的最強。一時袖筒翻滾,唾液四射。不難想像,這位演員在片場,面對百十來號目光時,會如何故作從容地調整姿勢,以便使那張方臉看起來更為慷慨大義。而父親很吃這一套,他抿著小酒,頻頻點頭稱讚。他說:“咱們國家強就強在這裡!”
  奶奶的注意力則放在豬崽上。她反復暗示如果讓小舅睡到養豬場,那魚和豬兩廂兼顧,豈不妙哉?她一是怕賊惦記,二是怕豬崽給煤爐子嗆著。敢情小舅的命不如幾條豬。父親的充耳不聞讓奶奶很生氣,她甚至一度警告前者不要再喝了。但當陶虹和田蚡又勾搭到一塊兒時,她老就忘了豬崽,開始大肆批判“這個不要臉的女的”。奶奶很有節奏感,寥寥數語,借古諷今,張弛有度。完了,她表示電視劇太假了,過去哪有這種女的?
  我呢,也喝了點,暈乎乎地臥在沙發上,眼前的喧囂在顛來倒去間越發疏離,讓我恍惚飄了起來。我能看到外面的雪。平海所有屋頂上的雪。還有平河,蜿蜒得像條蚯蚓。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廣廈萬間,亦或一片荒蕪。我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平緩而均勻。突然,兩道法令紋急速閃過,一個身著白襯衣的男人兩腿大張,螃蟹般趴在床上,枯瘦的白屁股在便秘似的哼聲中急吼吼地挺動,掛在腳踝的條紋狀花褲衩也跟著節奏抖個不停。一起抖動的還有一條白皙的大腿,扭動,繃緊,終究又攤開了,女人說:“弄我,弄死我個賤貨!”像是被一根繩子勒緊,左胸腔裡一陣絞痛,我禁不住彈了彈身子。
  下午牛秀琴沒去上班,她往局裡打了個電話,說家裡有事,完了,扭過臉來讓我下樓給她買點藥。我坐地板上置若罔聞。她起身把煙灰缸踢過來,說:“別惹人厭!”我還是不說話。她便開導我,說:“是你媽,又不是你老婆,瞅瞅你那個樣?你爸要知道了,都不帶這樣的。”我總算抬頭瞥了她一眼。煙霧繚繞中,那張臉一半捂在白毛巾裡,另一半似乎是一個微笑的表情,相形之下,分外怪異。大概有個兩三秒,牛秀琴撇撇嘴,直起腰來,她說:“看個屁看!”我告訴她,要是父親知道了,肯定會剁了那個狗雜碎。其實也就這麼一說,對此我並沒有什麼把握。事實上,幾乎一瞬間,我對一切確定性都喪失了把握。或許也正是如此,說這話時我慢條斯理,好確保每一個字都準確無誤地砸到煙灰缸裡。牛秀琴的反應是大笑,有點歇斯底里,半露著的奶子四下顛動。妤半晌,她說:“你們男的呀,也就剛開始面兒上過不去,啥時候嘗到了甜頭,就屁股一撅扮起鴕鳥來了,別說老婆,啥事兒舍不下啊。”這麼說著,她吸溜吸溜嘴,又照了照鏡子。再轉過身來時,她甩甩剛吹下的頭髮,從嗓子眼裡擠出一種極其尖細的笑聲:“沒準兒——和平早就知道了呢?”
  關於那個黑燈瞎火的視頻,牛秀琴表示裡面的女人不是母親,另有其人。她淡淡地說這是陳建軍的老把戲,被他禍害過的可多了去了,她自己就是這麼個情況。對這樣的回答,我不知該高興還是失望,甚至拿不准話裡幾分真幾分假。於是我讓她說實話。她切了聲,便不再理我。我只好問那女的是不是照片裡的某一個。她不答,反問我啥照片,隨後翻個身嘀咕了句什麼。是的,說這話時,牛秀琴躺在床上,還煞有介事地蓋上了被子,像個真正的病人那樣。這具腐敗肉體在身後持續製造出一種受害者的氣息,如芒在背。半晌,我側過臉,問:“就算不是我媽,陳建軍是不是也……”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啥是不是,還不敢說了?”
  我從鼻孔裡噴出一股氣。
  “問你媽去呀,她的事兒我哪知道那麼清楚。”
  我扭頭看了她一眼。
  牛秀琴哼了聲,扭扭身了。“我看啊,你媽跟老陳那是各取所需,咋說來著,郎才女貌……”這麼說著,她兀地笑出聲來,瞬間的爆發力讓床都顛動起來,“郎才女貌個屁,王八對綠豆,瞧對眼了唄!”
  “放你媽屁!”我謔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放你媽——屁!”她拖長調子,眼瞪得像牛蛋。緊跟著,隨著嘴裡吐出的一口氣,那對鳳眼又眯起來,璀璨的笑意迅速攀上紅腫的臉:“打女人上癮是吧,來來來。”
  我就那麼站著,僵硬地喘氣,她就那麼仰著臉,乳暈像落霜的柿餅。
  許久,奶子抖動起來,那張緊繃的臉也倏地蕩起一抹弧度。牛秀琴重又躺了下去。她吸溜了一下嘴。
  我又站了一會兒,猶豫著要不要坐下。
  這時,枕間響起一串輕笑,斷斷續續,卻無比漫長,每當你覺得即將結束時,它總能從無聲的穀底躍起來。房間裡彌漫著一種複雜的味道,雪花一樣簌簌地沾人一身。“瞧……你那……傻樣兒……”牛秀琴上氣不接下氣。笑聲幾經停頓,又忽地開闊,幾秒後再次局促下來。漸漸地,我聽到一種尖細的嗚咽,像一縷悶屁,像幼時冬日裡盤旋在封門裡的殘風。牛秀琴幾乎一動不動,我只能看到地披散著的卷髮,棕色,或者酒紅色,我也說不好,我甚至拿不准她是不是最近又染了頭髮。摸了摸脖子上的抓痕,我在床尾坐了下來。窗簾的縫隙在嗚咽聲中朦朧地膨脹著,越來越亮,我敢打賭是太陽出來了。
  後來我下樓接了杯熱水,又應牛秀琴的要求給她拿了衛生紙、衛生巾,接著是垃圾桶、內衣褲。這期間幾乎沒人說話。等她再次鑽進被窩裡,我似乎才想起此番的目的。拉上窗簾,我問她母親的那幾張照片是咋回事兒。
  “啥咋回事兒?我哪知道咋回事兒?”她抿著熱水,嗓音乾澀。並不看我。
  我靠回窗臺,無聲地把玩著窗簾,抓起,又鬆開。
  “你不會以為是我拍的吧?”好半晌,牛秀琴猛然撇過臉來,蒸氣把那片紅腫薰染得發亮,“啊?”
  我有些意外——雖說也不是太意外,但一種黏糊糊的東西還是早有準備般把我裹得嚴嚴實實。我感到自己嘴唇動了動,卻沒能發出聲音。
  “我哪來的膽呀?真當我是陳建軍老婆啊,”她眉頭緊鎖,臉上邁開一抹誇張的笑,“服了你了。”
  這老姨話音未落,那個細眉細眼、溫婉如江南女子的葛家莊女人就打我腦海裡蹦了出來。我攥緊窗簾,下意識地扯了扯,好半會兒才吐出仨字:“周麗雲。”
  “唉喲——功課做得挺足啊。”牛秀琴仰仰臉,顯得很驚訝。
  “那你是咋搞到手的?”我又垂下了頭。窗沿鉻在屁股上,棱角分明。
  “嘖嘖,沒完沒了了是吧,你說說你媽這事兒算事兒嗎,唧唧歪歪,不像個大老爺們!”
  我感到自己笑了下。
  牛秀琴也笑:“至於咋弄到手的,就不勞您操心了。”這句是普通話。
  “你覺得不算事兒?”我抬起頭。
  她看我一眼,又迅速撇開,仰臉抿了口水。片刻,伴著輕晃著的水杯,她嘀咕了一句:“還真是,啊,跟你媽黏糊……”
  “黏糊你媽屄!”說不好為什麼,一股無名怒火毫無徵兆地竄了起來。我挺直脊樑,一拳夯在身後的牆上。
  牛秀琴愣了愣,一把給熱水潑了過來,像驟然撒出的一泡尿,堪堪落在我跟前。“控制下你的情緒。”她臉色陰沉,很快又喘口氣,笑了一下,“你別氣我了。”
  我抹抹鼻子,靠回窗臺,卻悄悄把呼吸隱藏起來。
  “啥脾氣……”她又嘀咕了一句。
  之後就是沉默。我盯著腳下的水漬發呆,等它在暖氣中蒸發殆盡時,才發覺自己也是口乾舌燥。
  難說過了多久,牛秀琴重又開口了。她強調母親跟陳建軍老早就沒關係了,說真要有,她一定能拍到,所以“別再自尋煩惱了”。她說,有時候難得糊塗。
  我不知道這話是否可信,我甚至說不好牛秀琴在整個過程中扮演著什麼角色,無數疑問在腦袋裡盤旋,卻又羞於化作口水被語言系統表達出來。我發覺自己奮力攀岩的山峰是一座沙雕,再多使把勁,它就會轟然倒塌。但最後,我還是問了問她搞這些東西有啥用——為啥要搞這些狗屁玩意兒?
  牛秀琴垂著頭,一遍遍地捋著文胸吊帶,跟沒聽見一樣。
  於是我大步走過去開了機。面向牛秀琴,我指指電腦說:“刪了。”
  牛秀琴當然不願意,她警告我別太過分了。我並不覺得自己過分,然而翻箱倒櫃,把倆抽屜都磕到地上也沒能找到密匙。我問密匙呢。
  她說:“嚴林,你別撒野!”
  我只好一把給主機殼拽了下來。沒有螺絲刀,只能上腳。凹陷的鐵皮讓我想到重錘下癟去的盔甲。連番火力衝擊中,油漆都褪去一層,主機殼卻依舊嚴絲合縫。我只好跪到地上,用手掰,用拳捶。汗水包裹在燥熱裡,小心翼翼地滲出來。數次我抬頭,希望能在周遭摸索到什麼東西,然而什麼也沒有。我起身,在室內輾轉,沖到走廊上,又返回,還是一無所獲。猛跺兩腳後,我重又跪下,大力掰扯,堪堪伸進一根手指,再無進展。別無選擇,我沖著主機殼一連掄了數拳。很軟,仿佛打在棉花上。甚至有水分湧出。沒有聲音。愉悅像一道白光,紮得我眯起了眼。四散的塵埃中,忽然響起了牛秀琴的哭聲,她說:“刪吧,刪吧,全都刪了吧。”我抬起頭。那張紅腫的臉側靠在床沿,泥濘得如一條雨後的鄉間小路。
  終究沒給牛秀琴買藥。打診所回來,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後,我又回望了濱海花園一眼。A棟八樓躲藏在巨大的落葉松下,只有陽臺玻璃於濃密的針葉間透出一絲亮光,那是雪光,也是陽光。或許,我再沒勇氣踏進這個“老地方”了。公車上,側目紛紛,不想臉側的抓痕能如此有幸地令人矚目。我壓壓帽檐,閉上了眼。百般周折,那塊西數硬碟最後被我揣進了羽絨服兜裡——當然,得到了牛秀琴應允。數次開機失敗後,她一邊遞衛生紙,一邊告訴我樓下電視櫃抽屜裡有螺絲刀。“拆了吧,拿走,拿走!”她嗓音沙啞,梨花帶雨在披頭散髮間匆匆閃過。我沒敢看她。其實也沒出多少血,但還是奇怪地在主機殼和地板上留下朵朵殷紅,我哆嗦著手,用了近二十分鐘才拆下從沒見過的大支架,把硬碟取了下來。我猶豫著要不要再給支架裝回去,牛秀琴說:“算了,算了。”她翻個身便隱匿於棉被下,只露出一抹頭髮。
  抓痕主要集中在腰背、大腿、右小臂和脖子上,臉上只有一兩道,但側面那條很長。對這些玩意兒,奶奶自然免不了一通盤問。我陰沉著臉,嘟囔幾聲竟糊弄了過去,輕鬆得連自己都覺得驚訝。馬不停蹄地直奔書房,一連格了十幾遍硬碟,我才松了口氣,是的,仿佛總算殺死了什麼東西。隨著整個人癱在椅子上,五花八門的痛感便螞蟻一樣湧了出來。後來,我給自己找了副線手套,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右手塞進去。跑廚房喝水時,奶奶又嘮叨了幾句,我只能假裝沒聽見。然而,還有移動硬碟,我也拿不准是否就這麼刪掉了事。倒不是懷疑牛秀琴的話會在多大程度上奏效,而是——我總是奢望會出現奇跡。有那麼一會兒,我甚至想,興許能會會周麗雲。這個念頭是如此突兀,乃至沒由來地讓人一陣害臊,就在這笨拙的害臊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我又點開了一個音訊——也許是最大的一個,3G多,檔案名是“200208 ss”。
  開頭是一段噪音,一種類似於風鼓起帳篷的聲音,隱約有腳步聲,什麼咚咚響,女聲長歎了口氣,更近的女聲轟然響起,嚇人一跳:“是滴,是滴,悶這兒有啥事兒啊,反正開不了會。”
  “走唄,看人家牛主任,馬上收拾妥當。”洪亮的嗓門一成不變,接著它連嗯了兩聲,卻又沒了音。
  “哎呀,天太熱,也沒啥好玩兒的,你們去吧,啊。”母親客氣地笑了笑,聲音很低。
  “別掃興!”拉鍊聲。牛秀琴的腳步“噔噔噔”的。
  “是滴,別掃興啊張老師,你以為東湖還是幾十年前的東湖?好玩著呢!姚經理這恰好有空,當免費導遊,這等好事兒上哪兒找去?”我搞不懂為什麼陳建軍總是這麼興奮,一副夾腿搓手的猴急樣。
  牛秀琴笑了笑,另一個女聲也笑了笑,她說:“走吧,一起轉轉唄!”普通話。我不知道這個姚經理是不是老姚,但聲音聽起來似乎不太一樣。
  “有點私事兒其實,”母親輕聲笑笑,像是站起身來,也操著普通話,“你們去吧,別耽擱了,玩好玩好哈。”
  “你看看你……”陳建軍妄圖力挽狂瀾。
  但牛秀琴說:“走吧,走吧。”
  “玩好啊,大家。”母親也穿著高跟鞋。
  “你……哎,我說……不夠意思……”陳建軍像只老鼠,被紛亂的腳步聲淹沒,隨著關門聲,這貨完全沉了底。
  母親踱了一步,就打音訊裡消失了。好半晌,伴著輕歎的一口氣,腳步聲才重又響起。不緊不慢。爾後,母親似是在床上坐了下來,不,也許是躺到了床上,她長長地“唉”了一聲。窸窣響。沉默。手機按鍵音。腳涉聲。又是沉默。多半個鐘頭裡都是這種零零碎碎的聲音,似一塊拼湊而成的七彩石,每個截面都映著一段模糊的身影,在我頭腦裡輾轉騰挪。我不否認從中可以捕捉到一些鮮豔而生動的東西,但在即將到來的未知面前,一切都讓人心不在焉。上了趟衛生間後,母親出了門,在將近第四十六分鐘的時候。而整個音訊時長六百二十五分。
  一番快進和拖拽後,依舊是沙沙聲,單調,但並不乏味,我甚至祈禱可以一直這麼“沙沙”下去。可惜說歸說,真這麼聽上幾個鐘頭,是個人都會瘋掉——也用不著幾個鐘頭,半個小時不到,我就失去了耐心,而音訊進度堪堪過去三分之一。我說不好期間有沒有什麼異常響動,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母親沒有回來,不知是否真的去處理“私事兒”了。老實說,母親,上平陽開會屈指可數,但對02年暑假的我而言,所有這些都不過是漲潮前的沙灘畫,大學這個巨浪可以輕鬆地拍碎一切。
  調成五倍速後,又捱上了十來分鐘,然後奶奶在門外叫開了,她拿了瓶紅藥水,讓我抹抹。即便傷口在診所已處理過,我還是勉為其難地抹了抹。就這當口,耳機裡傳來了敲門聲,“篤篤篤”,克制,有序,一共三下,最後一下似乎還伴著模糊的人聲,我也說不好,反正是聽不清。沒過兩分鐘又是一聲“篤篤篤”,之後沙沙聲再次席捲而來。就這麼戴著耳機,我看了會兒網頁,聊了會兒QQ,又掃了會兒雷。陳瑤在,問我啥時候回學校,我說就這兩天,她抱怨我也不回短信,我說沒看到。真的沒看到。
  大概四十分鐘後,母親開了門,換鞋,洗澡,還哼了首老歌,很耳熟,啥名字一時半會兒卻想不起來。打衛生間出來沒多久,便傳來了敲門聲,幽靈一般。母親輕手輕腳地穿衣服,沒應聲。來人又是兩聲“篤篤篤”,還說了句什麼。母親輕吸了口氣。緊跟著,摩托羅拉的經典鈴聲驟然響起,急吼吼的,嚇人一跳。母親掛斷沒接,來人又叩起門來。“咋了到底?”她終於說。
  “篤篤篤”。隱約有笑聲。
  “有啥事兒?”母親踱向門口。
  “篤篤篤”。
  我暗暗祈禱,但母親還是開了門。於是病豬甩著稀泥狂奔而入。有那麼一會兒,我奢望是其他誰,甚至服務員也好,但很快,擂鼓般的笑聲肆無忌憚地灌進耳朵。
  “就知道你在,還給我裝,裝,裝,裝。”他邊說邊笑,說完更是哈哈大笑。這個傻逼。
  “啥事兒啊?”母親站門口,似是挪了幾步。
  陳建軍不答,隨手關上了門,腳步聲越來越近。“好幾個電話,也不接。”他長舒口氣,笑著說。
  “她倆呢?”母親站著沒動,“老牛呢?”
  “我哪知道?”陳建軍像是坐了下來。
  “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我要休息了。”
  “你呀你,”病豬笑笑,好半會兒說,“她倆啊,玩瘋了,去了萬仙嶺,這大熱天兒的。”
  母親沒說話。
  “萬仙嶺遠啊,”陳建軍長歎口氣,像被誰捏住了腮幫予,“哎,現在休息個啥,睡午覺呢?”他又笑了起來。
  母親挪了幾步,還是沒說話。
  “走吧,吃飯去,我請客。”
  “還沒吃呢?”
  病豬遲疑地“啊”了一聲。
  “那快吃去吧。”
  “咋,你不去?我說……”
  “我吃過了。”
  病豬“啊呀”了一聲,沒了言語。
  “在大堤上吃了點燒烤。”
  沉默。
  “快去吧。”母親腳步漸近。
  “行。”陳建軍笑笑,可人就是不動,至少十幾秒裡都沒再發出聲音。
  “咋,陳書記還有事兒?”
  只有沙沙聲。
  “唉。”許久病豬才哼一聲,站起身來。沒走兩步,他又停了下來:“你上師大了?”
  “你不走是吧,我走。”
  話音未落,母親就邁開了腳步。然而陳建軍也一樣,他甚至誇張地“嘿”了一聲。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很快,母親咂了下嘴。
  陳建軍急促地笑了笑。
  “你煩不煩!”母親突然吼了一句。真的是吼,高昂,嘹亮,而不是像以往那樣壓著嗓子,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陳建軍喘口氣,小聲說:“你瘦多了。”他嗓音毛茸茸的,還有點尖,仿佛被誰捏住了睾丸。
  “起開。”這次母親聲音很輕,與此同時什麼“叮噹”一聲響。
  “你說,你說你平常也不注意身體,”病豬聲音陡然提高幾分,語速飛快,“啊,聽說你病了,啊,可把我給急壞了,啊,打電話也不接,啊,還不讓我聯繫你,啊……”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勁,他邊喘邊說,鞋底還不厭其煩地在地上磨蹭著,每蹦出幾個字,他都要“啊”一聲,宛若一隻雷雨前的氣蛤蟆。
  此情此景僅憑想像已是無比滑稽,我卻如遭棒喝。02年暑假母親大病了一場——就在七月下旬,我收到錄取通知書的前兩天——記憶中從未有過的大病,一連高燒好幾天,在家歇了小半個月,最後瘦了十來斤。像是總算與音訊中的人建立起聯繫,胸腔裡一陣翻湧,迫使我不得不靠到了椅背上。
  氣蛤蟆的表演沒能持續,很快被母親打斷,她說:“行了!”這無疑讓後者氣上加氣,我清晰地聽到他從鼻孔裡噴出一股氣。緊跟著,他哼了一下。母親一聲驚呼。腳步聲。劈劈啪啪,擂鼓一樣的悶響。母親咬著牙,接連叫了兩聲“放開”。腳步聲停止,陳建軍又哼了一下,繼而一陣窸窸窣窣。“啪嗒”,什麼掉在了地板上。母親喘了口氣,喉嚨裡滾過一聲低吼。“咚”地脆響,一連串摩擦聲,有些雜亂,像砂紙在鋸條上打磨。所有這些聲音一股腦地湧來,在我腦袋裡混成一鍋稀粥,隨著蒸騰的熱氣,五花八門的畫面依次浮現,我卻說不好哪些才是真實的。混沌中,摩托羅拉再次響起,悠揚而淒厲。母親終於又叫了一聲:“陳建軍!”
  陳建軍充耳不聞,只是喘氣,沒一會兒,鈴聲也在他的喘氣中歸於沉寂。隨後就是“啪”的巨響,清脆,甘甜。稍遠處,一聲輕輕的“嗒”。陳建軍顯然被打亂了節奏,好幾秒才喘上一口氣。母親也喘,邊喘邊輕咳了一聲,一陣窸窸窣窣。然而這樣的靜謐也不過是短暫的幾秒鐘。很快,病豬拖長調子“嗯”了一下,非常怪異,母親隨之一聲悶哼,似有幾個字探出喉頭,又生生滑了下去。窸窣。撕扯。騰挪。磕絆。劈劈啪啪。衣料破裂的聲音。皮帶扣叮叮噹當響。我感到喉嚨發癢,右手的傷口痙攣般一個勁地狂跳。除了幾聲悶哼和低吼,母親再沒發出其他聲音。陳建軍則是粗重的喘氣,壘牆般他把這些氣息碼得整整齊齊,這間隙他說:“不信了還……”
    幾個字是顫抖著跳進我耳朵裡的。跟著,母親一連哼了兩聲,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陳建軍的喘息變得短促,每喘一下,他都要神經質地輕“啊”一聲,像是給迎面而來的人打招呼。母親許久都沒發出聲音,可以說所有的空間都讓給了病豬鵝叫般的喘息。好半晌,他才長籲口氣,停止了鵝叫,然後笑了一下。並沒有聽到確切的聲音,但隱隱約約地,我覺得什麼有節奏的東西正在無聲地響起。這讓我脊樑僵硬。幾乎是頃刻間,我發現如果能剁了這個狗雜碎該是多麼愜意的一件事啊。仿佛回應般,陳建軍迫不及待地哼出聲來。正是這時,母親突然嚎了一嗓子,伴著“啪”地一聲響,她說:“弄啊!”老實說,我壓根就沒反應過來。陳建軍吸溜了一下嘴,就沒了音。綿軟的沙沙聲中,母親繼續說:“弄我啊,弄死我個賤貨!”如遭電擊,我汗毛一下就豎了起來。
  “劈劈啪啪”中,母親一連說了好幾聲“弄啊”。她啞著嗓子,尾音像被生生吞了去。
  陳建軍一聲不吭,消失了一般。說不好為什麼,周遭變得無比靜謐,連沙沙聲都幾不可聞,我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聽到客廳傳來的唱戲聲。就在這片靜謐中,母親從嗓子眼裡淌出一聲悠長的歎息,像一個老舊齒輪終於停止了轉動。歎息的結尾,伴著幾聲嘎嘎響,然後是一陣模糊而粗糲的吸氣聲。又是靜謐。足有四五秒,母親才重又發出聲音,一種疙疙瘩瘩的哼聲,似劃出一個又一個抛物線,低沉而又輕盈。每到抛物線的頂點,她都要重重地吸上一口氣。一個重度哮喘病人。窗外不知何時黯淡下來,但窗臺還是撇出一抹淡寡的影子,真的淡寡,像水裡散開的墨水。我吸吸鼻子,有些後悔打開這個音訊了。
  半晌,陳建軍才重又出現,他輕聲說:“好了。”然後喘了口氣。“哭吧,哭出來。”窸窣中,他長長地哼了一聲,喃喃自語般。與此同時,耳畔響起一串若有若無的輕拍聲。母親猛吸一口氣,又快速吐出,連番幾次後,抽泣總算如流水一樣淌了出來。小而細,我也說不好為什麼會那麼細,以至於我能想像母親的動作,甚至表情,卻無法把握她的聲音。十幾秒後,伴著一聲喘息,涓涓細流開始嘩嘩作響,在我耳朵裡激起湍急的漩渦。於是,我也喘了口氣。哭聲持續了好一陣,我幹坐椅子上,不時按按右手的傷口,以免它跳得過於歡快。後來水聲兀地變小,數秒後便幾不可聞,母親長吐幾氣,吸了吸鼻了。整個過程中,陳建軍沉著嗓子,發出一種哄小孩睡覺的聲音,在母親吸鼻子時,他也機不可失地吸了吸鼻子。母親又長舒口氣。陳建軍的回應是笑了笑。
  之後,我又聽到了那種濕漉漉的聲音。搞不懂為什麼,我競毫不驚訝。起初母親嗚嗚了兩聲,但沒多久,隨著拍擊聲的消失,一片窸窣中只剩下兩人粗重的鼻息。病豬就是病豬,沒一會兒就開始哼哼唧唧,他甚至不時地笑一下,我也說不好是怎麼做到的。接吻聲間斷了兩次,很快又再次響起。像被感染一般,母親也漸漸輕喘起來,甚至,在某次陳建軍誇張地“啵”了一下後,她跟著哼出聲來。終於,陳建軍笑笑,像鵝那樣叫了一聲。
  “不行。”母親輕喘。
  “看看,看看……”病豬顫抖著說。
  “你……”母親說了句什麼,也可能是沒未得及說出來,總之我只聽到一種模糊的吞咽聲。
  窸窸窣窣中,除了喘息,好一陣都沒什麼聲音。客廳收音機裡賣起了養生茶。我不時掃一眼進度條,好確保它尚在正常播放當中。大概兩三分鐘後,陳建軍的喘息忽然急促而響亮起來,像只失靈的電腦風扇。回應般,母親也悶哼了兩下,繼而發出一串難捱的吸氣聲。病豬肯定將其視為鼓勵,他喚了聲“鳳蘭”,隨後就是一陣啪啪響——並不響亮,但實在,似乎在有意提醒我該發生的確確實實都發生了。拍擊聲並沒持續多久,很快,陳建軍又慢了下來,邊喘邊笑。“換一個。”他說。
  母親咂了下嘴。但沒一會兒拍擊聲又再次響起。節奏不快,聲音卻響亮。母親壓抑著喘息,卻難免在換氣的當口泄出一聲呻吟。可能是剛哭過,她聲音聽起來跟平常不太一樣,有些飄忽,有些沙啞,乃至當病豬咬著牙問“是不是還是日屄最爽”時,那一聲聲淒厲的悶哼像是迫不及待的回答。後來他們又換了個姿勢——可能是的——拍擊聲再次消失不見,沙沙的背景音裡響徹著陳建軍斷氣般的喘息和母親斷斷續續的吟叫。說不好為什麼,這些聲音聽起來很假,像什麼譯製片裡的配音。直到陳建軍叫起“鳳蘭”時,我才猛地一凜,他說:“完了,完了!”如一根繃緊的弦,在驟然響起的啪啪聲中,母親一連“啊”了好幾聲,填補這間隙的是一串串再也壓抑不住的吸氣聲,宛若蛇吐出了信子。
  好半晌母親才緩過神來。這之前只有陳建軍的動靜,除了喘,就是一個勁地傻笑。她長吐口氣,嘖了一聲。
  “咋了?”
  母親還是“嘖”,頓了頓才說:“黏糊糊的,別老貼著我。”
  陳建軍“嘿”了一聲。
  “那個,”母親不易覺察地輕歎口氣,聲音有些低沉,“紙。”
  陳建軍清清嗓了,沒說話。
  幾分鐘裡都是些零零碎碎的聲音。我埋著頭,不厭其煩地敲擊著右手傷口,那裡癢得厲害,難說是包得太緊,還是真的發炎了。不知何時天色己灰濛濛一片,平海的初春傍晚輕盈地在我的窗外延展。客廳裡靜悄悄的。我感到口渴,卻憚於起身。
  還是母親先開腔。“老躺著幹啥?”她說,“收拾收拾快走。”
  陳建軍短促地“喲”了一聲,似是翻個身下了床。腳步輾轉片刻,一聲長歎後又踱了回來。“急啥?”他笑了笑。
  “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怕啥,老牛他們有的玩呢,明兒個一早能回來就不錯嘍。”
  母親沒說話。
  “咋了?”
  腳步聲。
  “什麼眼神?”
  沒音。
  “你這一巴掌啊,還得配眼鏡去。”陳建軍自顧自地笑了笑。
  “牛秀琴……是不是商量好了,你們?”冷不丁地,母親問。
  “啥啊?”
  “你說啥?”
  “嗐!”陳建軍咕噥咕噥嘴,“你呀,想啥呢!人老牛是精明點,有眼色,但也別把人想得太齷蹉!”
  母親沒吭聲。
  “你說你,典型的疑鄰盜斧嘛,這位小同志,不要整得……好像全世界都圍著你轉一樣。”
  母親沒搭茬,好一會兒輕歎了口氣。
  “又咋?”
  “起開,洗澡去。”腳步聲。
  “急啥?”
  “嘖。”
  “再來一次。”脆生生的,說完他急促地笑了兩聲。
  “陳建軍。”
  “你不知道,這幾個月我有多想你。”
  “煩不煩你,鬆開!”
  “嘿,嘴硬!”病豬又玩上了“京片子”,跟著壓低聲音,“……還夾著我的種哩。”
  終於,我抬頭掃了眼螢幕,這才發現婆娑的黑暗中它是如此刺目。
  母親沒說話。
  “咋了?”
  “玩笑話!”
  “我的錯,我的錯,昏了頭。”
  “你呀,要早跟我吃飯去,不就沒這事兒了?”
  “上哪兒找套去,你說?”
  “純屬意外!”
  “男了漢大丈夫,難道讓我這老漢給你跪下?”
  陳建軍逼逼叨叨,說相聲一樣,那唇舌間的腐臭穿過螢幕,彌漫得到處都是。
  “繃,我就喜歡看你繃著個臉。”
  “嗯,看你能繃多久。”
  “繼續繃。”
  “計你笑!”猝不及防,陳建軍嚎了一嗓了。他笑得呵呵呵的。我不知道母親是否真的笑了,我只是覺得如果這種廉價狗屎玩意兒能把人逗笑的話,我們身處的世界就有些誇張了。
  “離我遠點兒!”母親輕吐了口氣。
  陳建軍沒說話,但你能聽到他的吸氣聲。一種令人疲憊的聲音。這時父親進了門,在客廳跟奶奶說話。我想知道幾點了,卻懶得再看螢幕一眼。我猶豫著要不要起身開燈,然後——摩托羅拉響了起來。
  一片窸窣和腳步聲後,母親接了電話。當頭她問:“吃了沒?”母親操著平海話,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不時輕笑一聲。有時候,她的聲音變得很近,那細密的紋理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就能摸到。我突然就生出一種熟悉感,繼而沒由來地一陣心慌意亂。母親說她週一下午才能回去,“今天沒開成會”,說剛剛有事兒,沒聽到手機響,說大熱天兒的,上哪兒玩啊,說下冰雹好啊,起碼涼快些,“不過你可得小心點兒”。臨掛電話,她叮囑道:“別老瘋玩,也看本書,還有,別趁我不在,就偷偷游泳釣魚去。”我禁不住掃了眼螢幕,那瞬間的強光擊打著瞳孔,讓我目眥欲裂。“記住啦?”母親輕輕一笑。毫無徵兆,眼眶一陣痙攣,隨後什麼東西便模糊了視線,我張大嘴巴,猛喘了幾口氣才沒讓它們落下來。
  “咱兒子?”陳建軍笑了笑。
  母親沒說話,或許打完電話後她就再沒發出任何聲音。
  “有個事兒忘說了。”陳建軍似是向母親走去,邊走邊輕歎了口氣。待腳步停下,他說:
  “陳建國……陳建國啊,我自己哥哥,啥貨色我一清二楚,這人……反正你要當心點兒。”
  母親沒音。
  “咋了?”
  “吃飯去吧你。”母親聲音很輕。
  “讓人送過來吧?”陳建軍又是呵呵笑。
  “隨便。”
  “好嘞。”
  “別在我屋裡!”母親兀地吼了一句。片刻她又吐口氣,小聲說:“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吃去,別在我屋裡”
  “你呀你,”陳建軍笑笑,好一會兒才說,“行,我回屋換身衣服。”
  這次陳建軍挺利索,很快收拾妥當,嚎了一嗓子就出了門。母親洗了個澡,許久才出來。除了換衣服,她再沒其他聲響。我就那麼呆坐著,聽了好一陣沙沙聲。我不知道音訊裡的母親能聽到什麼聲音。然而,二十分鐘不到,陳建軍就又叩響了門。是的,確實是陳建軍,哪怕聽不清他的聲音。隔著門,母親說不去。於是他就一直敲,像和尚敲木魚,像馬加爵敲室友的腦袋。母親終究又開了門。陳建軍說,走吧,散散心,趁涼快,老憋屋裡該憋出病了。母親沒吱聲。“你得賠我個眼鏡腿,”陳建軍笑笑,“走吧,屋裡也要收拾一下,我剛給服務台打了電話了。”
  關門前,母親吸了下鼻子。這是我聽到她的最後一個聲音。之後的一個多小時裡,除了服務人員的聒噪,再無人類活動的跡象。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這個“200208 ss”,資料夾“3”裡還有一個三十多M的錄音沒聽過——也許聽過,沒了印象——總之很短,二十來分鐘,往後拖了一下,確實(熟悉的旋律中隱隱)能聽到女性的呻吟,只不過,是不是母親已經無關緊要了。關掉播放機,我又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客廳裡的聲音混雜著窗外的鞭炮聲,讓我感到愈加寂靜。正當我手起刀落,準備格掉移動硬碟時,父親叩響了房門。“黑燈瞎火幹啥呢?”他說,“聽你奶奶說,你跟人打架了?”
  《漢武大帝》第一集結束時,奶奶問幾點了。父親沒吭聲,我也沒吭聲。於是奶奶說:“鳳蘭還不回來啊。”
  “路上的吧,這天兒,路不好走。”父親嘟囔了一句。
  “你媽啊,”第二集片頭播完,奶奶才歎口氣,在我腿上敲了一下,“就是太忙,應酬太多,不是一般多,這女的呀……老應酬,多累!”
  她老話音未落,母親就回來了。父親迎了出去。我把衣領豎起來,拉鍊拉上,再次癱到了沙發上。很快,母親就出現在客廳裡,她笑著說今天鄭向東請客,難得。奶奶也很驚訝,問真的假的。父親笑笑,罵了句什麼。我不知道小鄭的摳門竟如此天下聞名。母親上了趟衛生間,之後去了廚房。再回來時,她徑直朝我走來。我拼命地縮脖子,當然,還是無濟於事。母親問我臉咋了。我瞅瞅父親,再瞅瞅奶奶,不知該說點什麼好。“又上哪兒瘋去了你?”她一把拂去帽子,撇開了我的腦袋。
  我這才感到渾身上下火辣辣的,那道道抓痕像一條條鞭痕,連右手都在拼命地膨脹,仿佛飲下多時的酒精總算在血管裡奔騰起來。
  “真不知說你啥好。”母親歎口氣,挽起袖子,又迅速放了下去。陳寶國的方臉適時出現在螢幕裡,幾乎佔據了整個畫面,十分魔幻。“還有,給你打電話咋不接?”說這話時,她沒看我。
作者: jh8088    時間: 2021-7-6 15:40

第六十八章
  父親的關門聲像驟然揭起的鍋蓋,使我從幾近沸騰的夢中驚醒。客廳隱隱傳來奶奶的說話聲。我蹬開被子,四下摸索一通,沒能找到手機。我想瞥一眼桌上的電子錶,卻怎麼也睜不開眼。老二硬邦邦的,連包皮口都有點疼。我翻個身,撓撓發癢的蛋皮,許久才喘了口氣。熱。渾身酸痛。母親的腳步聲,她問“夠了吧”,奶奶嗯了下,緊跟著是喝稀飯的聲音,好一陣她老說:“……好看不好吃,你爸爸還在的時候,醃的那個才叫好。”母親似乎笑了笑,沒言語。奶奶喝起稀飯來恍若大型貓科動物的嗚咽。寄印傳奇就在一聲聲催人入眠的嗚咽中響了起來——我睜開眼,又迅速闔上——有個四五秒吧,母親掛斷沒接,再回到座位上,她笑著說:“想吃……今年咱就自己醃點唄。”
  “那可行。”奶奶說。
  咀嚼食物的聲音如清晨的鳥叫般細碎。難說過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奶奶突然提到了我。“……林林那臉給撓的,哎——”這麼說著,她壓低了嗓音,於是字字句句裹挾在食物裡變得愈加潮濕而閃爍,“……我說……不是招惹……哪個姑娘了吧……咋說……”後面索性變成了嘀嘀咕咕,實在不像人類的語言。
  “嗐,淨瞎想,”母親笑了一下,聲音隨之提高了幾分,“我問了,是跟幾個同學鬧著玩,就鋼廠那個,以前來過咱家,指甲長啊——男的,男的。”
  “是男的?”
  母親又是一笑。
  “嚇得我……唉,”奶奶連歎兩聲,兀地笑了起來,“男的留啥指甲,不男不女的,還撓人臉!”
  母親沒說話,應該是進了廚房。
  我又忍不住撓了撓蛋皮。傳染般,右手傷口也開始跟著發癢。
  有個半分鐘吧,奶奶突然又笑開了——我清晰地聽到放下筷子的聲音。“哎,鳳蘭啊。”她說。
  “再來點兒?”母親似是回到了客廳。
  “夠了夠了,我是說啊——”奶奶一頓,嗓音沒由來地低沉下來,“劇團裡的事兒是不是越來越多了?”
  母親沒音。
  “你也別嫌我煩,咱們女的啊,不能太操勞,老得快,還落一身病,那誰——老強家兒媳婦兒,在銀行那個?以前跟朵花兒似的,後來當了個小官,應酬呀,喝酒呀,才幾年,你看現在,四十出頭,瞅著沒個五十歲?”
  “屬啥的?”
  “屬……反正比和平大不了兩歲,有本事的人,都沒在村裡住,哎——”她老的聲音奇妙地消失了,跟著是啪啪兩聲響,一兩秒的靜默,“……有病,壞了!說是換,哪那麼容易?你說!”
  母親輕歎口氣。
  “是不是……”奶奶咕噥兩聲,又喝上了稀飯,“女的跟男的不一樣,劇團現在上了道,打交道了那些交給向東嘛,再說還有學校,對不,真要忙起來看你咋整?”
  母親嗯了聲,幾聲腳步響,椅子的蹭地聲,好半會兒她笑笑說:“那我就歇歇。”
  “那可行!”奶奶也笑。片刻,一片窸窣中,她快速打了個嗝:“不用急,呆會兒林林吃完我收拾!”
  沒能聽到母親的聲音。好一陣,廚房裡響起水聲,那飛濺的水珠涼絲絲的,仿佛落在我的臉上。又是好半晌,隨著水聲的消失,母親回到了客廳。但她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徑直朝我的房間走來,一步步地,越來越近,直至所有聲音在門口失去蹤跡。漫長的沉默。我禁不住屏住呼吸,然而冷不丁地,她一把推開了房門。
  老實說,我驚訝得差點打床上蹦起來——可惜只是“差點”——事實上,石化般,我僵硬地躺在床上,沒能挪動嘟怕一根手指頭。老二挺著,沒敢睜眼,但我能感到它在被子下迸發出的力度和高度,它的笨拙和聲嘶力竭。母親呼吸輕巧均勻,好一會兒她才關上門,喚了聲“林林”。我迷迷糊糊地嗯了聲,像嘴裡憋著屎一樣。“亂七八糟的,屋裡,”她在房間踱上一圈兒,隨後朝我走來,“就不能好好收拾收拾?”
  我吸口氣,依舊沒敢睜眼。我想躲藏,身體卻愈加僵硬。
  母親又喚了聲“林林”,呼吸幾乎噴在我的臉上。“要睡到啥時候?嗯?”她一屁股在床沿坐了下來。
  是的,肉感的臀部堪堪擦過大腿,若有若無地堆砌著。我能感到那份柔軟和熱量。這讓我渾身火辣辣的,一時之間竟不可抑制地打了個噴嚏。很響,仿佛連帶著嘴裡的屎一起噴了出來。掩飾般,我啊了一聲。
  母親笑了,她挪挪屁股,在我身上來了一巴掌:“快起來!”
  我總算睜開了眼。母親離我那麼近,臉上奇怪地染著一抹紅暈,像朵盛開在雪地上的梅花:她頭髮長了,髮絲滑過肩頭,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米色毛衣下是那條紅色喇叭褲——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偏偏穿這條褲,有點緊,包裹著下半身,恰如其分地擠出圓潤的輪廓,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膨脹在身側的臀瓣。我吸口氣,緊接著又吸了一口。
  “傻樣兒!”母親又在我身上拍了一下。然後,她捏了捏我的臉:“快起來,起來!”
  熟悉的清香縈繞周圍,讓人暖洋洋的,我覺得自己在緩緩上升。幾乎下意識地,我攥住了那只手。我想說點什麼,卻什麼都沒說出來。母親呸了聲,沒有言語。於是我一把給她攬入懷中。一汪柔軟的海洋,馨香,溫暖。髮絲輕撫臉頰,老二抵觸著一團綿軟,一股熱氣流在體內急劇升起,我感到自己胸腔巨大,哽咽著幾乎落下淚來。“幹啥呢,”伴隨著一聲輕呼,母親扭扭屁股,笑著搗了我一肘,“外面可有人!”
  果然,響起了敲門聲。
  我不由一凜。
  “快起來,拾掇拾掇自個兒東西,看還缺啥。”
  我抹抹汗,喘了口氣。
  “啥時候走?”她又敲了敲門。
  我想應一聲,嗓了卻幹啞地擠不出一個字。
  “聽見沒嚴林?”母親索性在門上捶了一拳,“一假期都是這樣,真不知道說你啥好!”
  聽得出來,她很生氣。
  起來時,母親已經出了門。在奶奶的嘮叨中,我有氣無力地洗完臉刷完牙,再有氣無力地吃飯。玉米紅薯稀飯,酸白菜,半張油餅,這大過年的,清淡得有點過了頭。奶奶說冰箱裡有醬牛肉,我沒搭理她。她老又問我手疼不疼,說老同學打啥架,可別臉上落了疤。我只好敷衍地哼了幾聲。等飯畢收拾碗筷,奶奶說她來。“你這手咋洗?”她沒好氣地白我一眼,“你那個同學也真是,男的留個啥指甲,邪乎!”除了歎口氣,我還能做點什麼呢?更重要的是,我已顧不了這許多,因為——手機不見了。
  我也說不好是什麼時候意識到這件事的,總之,家裡翻了個遍,硬是沒見個影兒。這讓我自覺很窩囊,不由一陣火冒三丈。直到奶奶在客廳問咋回事,是不是造反呢,我才強壓下不快,黑著臉奔向座機。沒有鈴聲,沒有震動,更沒人接。一連幾個電話都是如此,難說是好是壞。我不禁開始在頭腦裡模擬那些最經典的丟手機場景,這些栩栩如生的畫面無疑令人愈加沮喪。有那麼一陣,我真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奶奶問到底咋了,我沒敢說實話,免得她老急火攻心。十點多時又在座機上試了一下,一遍遍焦灼的嘟嘟聲後,竟然有人接了,卻不說話,它不說,我自然也不會說。這麼僵持了一兩分鐘,實在忍無可忍,我告訴它手機是我的。
  “你的咋了?”她說。不是牛秀琴又是准呢?
  我說:“靠。”
  “咋大上午的就靠啊靠的?”她很冷淡。
  我沒說話,因為實在不知說點什麼好。
  半晌,她說:“行了,有空來拿你手機吧。”
  陽光很好,和雪光相互映襯著,仿佛不閃瞎你的狗眼誓不甘休。我揣著硬碟,不時瞄一眼玻璃上的水珠,生怕它們下一秒就會滴下來,迅猛地擊穿我的後腦勺。車裡人不多,但個個喜氣洋洋,逼叨起來那是沒完沒了。經過平海廣場時,我神使鬼差地下了車,難說是看到了斑駁的河神像還是它一旁正紅色的巨幅戲曲海報。廣場被清掃得一團團的,像換季脫毛的狗,其上鑼鼓喧天、群情激昂,幹什麼的都有。河神的奶子積著兩攤雪,遠遠看去還以為哪位老爺給它裹上了抹胸,海報應該剛佈置不久,紅得有點過分,說是從正月十五到二十,《花為媒新編》、《劉巧兒》等等一天兩場,不見不散,除黃梅戲《天仙配》外,屆時還有諸位曲藝界名角傾情獻藝。所謂名角,有兩位確實挺有名的,那種通俗的有名,雖然覺得不應該,我還是一陣驚訝。
  說不好出於什麼心理,我去了趟文化綜合大樓。母親不在,我競沒由來地鬆口氣。整個三樓都靜悄悄的,除了會議室東側的員工辦公室,那裡擱著幾台電腦,我親愛的表弟正聚精會神地打著遊戲——《大話西遊》還是什麼狗屁玩意兒,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太過聚精會神,我推開門時,他頭也不抬,撒著嬌說:“再玩一會兒,就一小會兒!我媽又不是不知道!”
  邊說,他邊抖著腿,幾天不見,這貨唇上的軟毛似是又濃密了些許。
  “你媽不給你買電腦了?”
  觸電般,那佝僂著的背迅速挺了起來。陸宏峰甩了甩腦袋,咬著下嘴唇,半晌才說:“還沒聯網。”
  我沒心思閒扯,但還是隨口問他作業是不是寫完了。
  “那肯定,不然我媽能願意嘍?”說這話時,他注意力又回到了遊戲上,也許正是因此,這表弟口氣有點橫,儘管那猴屁股一樣的臉尚未恢復如初。麻利地操作一陣後,他補充道:“不是我媽,是我姐買的。”這麼說著,他仰臉瞟了我一眼。
  不知是三角眼厚嘴唇,還是鯰魚一樣的軟須,又或者是凸起的喉結使然,我心裡突然一陣麻癢。那晚的種種煙花般在腦海裡盛開,一幅幅畫面盤旋著閃爍不定。我吐口氣,轉身就走。關上門時,陸宏峰似乎叫了聲哥,我拍拍腦門,沒有回頭。
  劇場裡稀稀落落的,小鄭在清唱,應該是評劇《祥林嫂》選段,連個板琴板鼓都沒有。他沒化妝,沒換衣服,灰色保暖內衣外套了件老舊棉夾克,鑰匙鏈在一板一眼的身體抖動中叮噹作響。我徑直去了後臺地下室。大夥兒正忙著化妝,整理道具。母親在跟一個老頭說話,手舞足蹈的。我漫無目的地兜了一圈兒,這才發現無人問津會讓一個人顯得很傻逼。好在張鳳棠及時發現了我,像陸宏峰打遊戲那樣,她正上身前傾,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描著眉。“你咋來了?”我姨有些沒必要的興高采烈,以至於臉上的粉在燈光下簌簌掉落。
  我走過去,含混地嗷了一聲。
  “啥時候開學啊?”她瞟我一眼,又沖母親嚎了一嗓子,“鳳蘭!”
  我想阻止她,但已經來不及了。母親轉過頭來,看見我時眼睛興許眨了下,隨後就又撇過頭去。她雙臂抱胸,輕輕頷首,腰肢抵著梳粧檯,偶爾微微一扭。搞不懂為什麼,我競有些失落,甚至——氣憤。
  “你媽忙啊,現在做的都是大事兒。”張鳳棠笑笑,“哎,啥時候開學,不問你呢?”
  “就這兩天吧。”
  “你爺爺不快周年了?”
  “嗯。”
  “哎,對了,電視劇給你姨弄了沒?”她猛然轉過身來。
  這實在讓人猝不及防。我只好吸吸鼻子,好一會兒才說:“差不多了,再等等。”
  “還等啊?”張鳳棠誇張地撇撇嘴,“算了算了,讓你們辦個事兒——多難!”
  到文體局正門時十二點出頭,我跑門衛室給牛秀琴打了個電話,沒幾分鐘她就出來了。不緊不慢把她的特點無限放大,以至於隔老遠我就認出那個戴著大口罩從邊邊角角走來的女的就是我要找的人。她也不廢話,徑直打包裡掏出手機遞了過來。在我將要接過去時,那只戴著皮手套的手又一翻躲開了。“要不要看看?”她笑著指了指臉。雖然覺得不應該愧疚,但我還是驚訝於那一巴掌的威力,這種愚蠢的驚訝令我在冰天雪地的陽光下分外被動。我愣了愣.卻無話可說。到處都是陽光,明媚得讓人睜不開眼。終於,悄無聲息地,她又把手伸了過來。這次總算接到了手裡。她問我啥時候走,我告訴她明天,之後,她仰臉看了看天,說:“真是,太陽真好。”當然,還有硬碟,可惜牛秀琴沒要,“留著自己用吧!”臨走,她沖我擺了擺手。
  其實我一直覺得牛秀琴會請我吃飯,但事實上並沒有。跑了多半個街區才找了家小店,要了碗面。不等面上來,我就看到了那條通話記錄。短信有好幾條,陳瑤發過來的是,“好想你”。老實說,很難想像她老會說出如此含情脈脈的話。未接來電有兩條,一條是王偉超的,昨天下午四點多,一條是母親的,昨天下午五點三十二。直到等面時再拿起手機,我才注意到來自母親的另一條己接來電——17:41,通話時長53秒。這險些讓我打個噴嚏。那碗刀削麵只挑了兩筷子,最後又給吐了回去,麵條太厚太生,青椒帶著股塑膠味,而且我敢保證,黑胖老闆娘的手指頭肯定戳進了麵湯裡。在雪地裡嘔了好半晌我才爬了起來,天藍得有點不真實,讓人一陣頭暈目眩。
  基本上一下午都在搗檯球,起初是跟王偉超,不多時又陸續來了幾個呆逼。對我的新造型,大家都興致盎然,以至於“老禿逼”的頻率比以往高了許多,哪怕在我看來兩者毫無相似性可言。他們推斷這種“有氣質”的傷口一定是女的撓的,至於具體是誰,我當然打死也不會說,於是王偉超宣佈:“不是他媽就是他奶奶!”呆逼們哄堂大笑。搗完球,又被拉著跑人民公園摸了幾注福彩,結果屁也沒中。倒是有個呆逼中邪似地,一連領了好幾個臉盆。於是夕陽西下時,頂著臉盆和呼呼北風,我們兄弟去喝酒。灑過三巡,忘了侃起什麼了,王偉超說正月十五鳳舞劇團在鋼廠有演出,都得去,還要記考勤。“早九點,真他媽沒人性!”這逼憤怒地看著我,爾後拍拍肚皮,笑了,“不過——要是能瞅見張老師,那也值!”
  他這一逼叨真是一石起千層浪,眾逼開始誇張地懷念起母親在他們的青蔥歲月裡留下的颯爽英姿來,更有呆逼表示昨天傍晚在老商業街蘭亭居門口碰見張老師了,“黑羽絨,沒戴帽子,一個人提著個紙袋,一時半會兒都沒認出來”。這麼說著,他又開始搖頭晃腦:“你媽還真是,啊,越來越年輕了,搞得我都沒敢打招呼!”
  我操了聲,去掀他凳子,於是逼逼屌屌中大家笑作一團。就在這片笑聲裡,王偉超讓了根煙過來,他說:“媽個屄的,別看鋼廠垃圾,可是條好大腿,只要跟陳家搞好關係,在平海啊,你可以橫著走。”
  “真的假的?”我瞥了他一眼,再看看周遭吆五喝六的人們,這才發覺酒勁上來了。
  母親終究沒打電話來。計程車走了半個多鐘頭,到家時快十點,本以為該睡的都睡下了,不想剛一開門朱軍太監一樣的豬叫便直擊耳膜。父親和奶奶正擱客廳茶几上疊元寶,見我進來就招呼我幫忙。母親在廚房蒸饅頭,擀杖不時咣咣作響,其實打門口經過時我往裡偷掃了一眼,只能看到個側影,她連頭都沒抬。雖然口渴難耐,我還是蹲到茶几邊疊了倆元寶,要不是奶奶擔心面相太次爺爺花不出去,興許我還能多疊幾個。父親問我喝了多少,我說沒多少,奶奶在一旁直搖頭,此情此景在一片金光閃閃中分外怪異。他們正商量著爺爺六周年的事,母親不時也插兩句,但始終沒有步入我的視野。奶奶想在社區擺流水宴、搭靈棚,說省錢,母親則認為靈棚搭到社區裡不合適,不如租場子,父親表示都有優缺點,他詢問我的意見。我能有什麼意見呢?我掙紮著起身,決定去刷牙。正是這時,母親走了出來,我不由打了個嗝。她問我啥時候走。猶豫了下,我說明天。說這話時,我盯著那雙沾著白麵的手,之後轉個身——拐向廚房。是的,我覺得此刻自己能喝下一缸水。不想母親也跟了進來,“手機找著了?”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我嗯了聲,沒敢回頭,心裡卻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一宿渾渾噩噩。早起拉屎時,神使鬼差地,我給鄭歡歡打了個電話,本想要周麗雲手機號,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是的,太誇張了,簡直跟電影裡演的一樣。吃完早飯,我癱到沙發上,開始捏遙控器,直到奶奶聲稱再換台她就打爆我的頭時,才悻悻作罷。之後,我跑陽臺上撥通了牛秀琴的電話,沒人接,一連兩個都是如此,這是好是壞我也說不準。電視裡在演邊防戰士們如何殺豬過年,奶奶瞧得津津有味,不時還大言不慚地點評兩句,我卻怎麼也打不起精神。更可怕的是,十點出頭,母親就提著一兜子菜進了門。我挺著脊樑,在沙發上硬捱了兩分鐘,終究還是起身回了房。沒一會兒,母親便抱著疊好的床單被罩叩響了門,她問我東西都收拾了沒。雖然線頭都沒動一個,我還是撓撓頭,說差不多了。母親沒搭茬,在屋裡站了一陣,最後撂了句“別落東西”。出了門,她又轉身停下,問我想吃點啥。
  “啥都行吧。”我悄悄撓了撓右手傷口,甚至妄圖擠出那麼一絲笑意。
  午飯挺豐盛,除了燉老鱉和油燜蝦外,母親還瀝了只野兔。可惜撇開奶奶和電視機,少有人說話。奶奶問我是不是還沒走就想家了,連句話都沒有。我只好笑笑說:“有點兒。”
  “到學校可別跟人瞎鬧了。”母親總算來了這麼一句。她給奶奶扒拉了兩隻剝好的蝦,眼都沒抬。
  我埋頭扒飯,沒吱聲。
  “還有你那手,用不用換藥?”
  “不用吧?”我偷瞟了一眼,她沒看我。
  母親當然還是帶著我去了趟診所。拆了紗布,上了點藥,大夫笑著說:“這小夥武林高手。”母親單手扶額,輕歎了口氣,陽光斜灑下來,使那張熟悉的臉龐顯得格外溫暖。說不好為什麼,我突然就有些生氣,一種沒由來的衝動在體內迅猛膨脹——我在想,她為什麼就不能仔細問問我這傷是怎麼留下來的呢?這委屈幼稚、愚蠢,卻煽情,以至於好半晌我都垂著頭,免得漲紅的臉被誰瞥見。暖氣太致命了。
  打診所出來,母親問我去哪,我說不知道。確實不知道。原本我想上車站買票來著,但她堅決地給我找了個熟人,“畢竟這麼些行李,倒車不方便”。漫無目的地兜了一陣,母親給那人打了個電話,說在高速路口等。但她並沒有直接往高速路口去,而是在東二環岔路口駛上了沿河路。沒一會兒,一片蒼茫的大堤就到了腳下。松柏和白樺膨脹著,像是什麼電影佈景,不遠處,河面上的冰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或許,那裡埋藏著一萬個夏天。母親停好車,讓我困了就睡會兒。我拿新換的紗布擦了擦玻璃,沒吭聲。她埋頭從包裡給我翻了五百塊錢,說剩下的打卡裡。可笑的是,這個我倒沒拒絕。母親叮囑我把錢放好,就放寬座椅,仰起了臉。“睡會兒吧。”她輕聲說。
  我沒睡,但也沒製造什麼噪音。我猶豫著要不要下車溜達一圈兒,卻坐著沒動。我甚至沒看母親一眼。然而這個環境太過催眠了,沒幾分鐘倆眼皮就開始打架。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兀地叫了起來,無比尖銳。我慌亂地一通摸索,頗廢了番功夫才把始作俑者從牛仔褲兜裡摳了出來。不是牛秀琴又是誰呢?我看看窗外,略一躊躇,還是掛了電話。而下個0.5秒,當我瞥見母親扭過來的臉時,不由呆若木雞。“誰啊?”這麼說著,她又撇過去,閉上了眼。我吸吸鼻子,沒說話。然後,手機又他媽叫了起來。這次我速度很快,但母親索性坐起身來,  “誰啊?”她又問,“咋不接?”
  “陌生號,打錯了吧。”我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遠。
  “是不是?”母親的臉頃刻沉了下去,“看我認識不?”她伸出手來。
  我緊緊捏著手機,沒動。
  “拿過來呀,我看看!”她伸手來抓。
  我下意識地躲閃,但還是被母親摳住了後蓋。我不想掰她的手,但右手實在有些僵硬。
  而對面的女人似乎打定豐意,絕不放手。是的,女人,二十年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她整個人幾乎撲上來,臉上升騰著一抹奇妙的粉紅色,嘴裡叫喊著:“拿過來呀!拿過來呀!”
  知道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嗎?手機又開始叫。母親愣了下,右手繼續摳著手機,左手索性攥住了我的手腕。“聽見沒嚴林?給我拿過來!”她幾乎在吼。
  就在我的吉他聲中,在母親的怒火和平河閃爍的記憶裡,适才的委屈突然不可抑制地沖出身體。我掰開母親的手,攥住手機在方向盤上一連捶了數拳。砰砰砰,拍西瓜的聲音。碎片崩在臉上,雨絲般輕柔。沒有什麼疼痛。我聽到自己在喊:“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全都知道了!”
  這是一個奇怪的時刻,反光鏡上的陽光亮得刺目,車玻璃上的水汽淅淅瀝瀝,母親臉上浮著魚肚白,除了喘氣,她一動不動。這麼些天來,我總算再一次直視了那對眸子:一張變形的臉和一片蒼茫的白光。
  “我都知道了。”手指頭彈了彈,於是我喘了口氣。
  母親沒說話,怔怔地看著窗外,髮絲遮住了她的左臉頰。只有起伏的胸膛提醒我這是一個活人。
  “陳建軍。”我扭過身子,輕輕地抖出了這仨字。我知道,對剛剛的兩分鐘,以後的生命裡我會一次又一次地後悔。
  許久都沒人說話,我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聽到母親的呼吸。這世界似乎再沒其他聲響。
  直到寄印傳奇響了起來。母親靠著車窗沒動,等冷月芳唱完,她終於開口了:“你看不起媽吧?”
  我沒敢看她,但內裡還是有什麼東西抽搐了一下。對面堤壩上有人滑雪,雖然只是幾個小黑點。河面上有更多黑點,螞蟻般蠕動著,甚至隔著玻璃都能聽到一種模糊的喧囂。我納悶方才為什麼沒發現。紗布裡滲出血來,卻奇怪地毫無知覺。我想說點什麼,喉嚨翻滾著,沒能發出任何聲音。於是我捏了捏拳頭,又捏了捏拳頭。
  “你傻不傻?”母親垂下頭,又飛快地仰起來。她輕輕地吸著氣。
  僅憑餘光我也能嗅到那些碩大的眼淚。這讓我眼睛發酸,只好有樣學樣地低頭抹了抹臉。
  視野卻越發模糊,我感到嘴唇都在哆嗦。別無選擇,我抬起頭,開始大口喘氣,像個瀕臨窒息的人那樣。我不知道一個正常人應該怎麼哭。我想學學影視作品中那些悲傷的臉,那些誇張乃至猙獰的表情,卻愈加手忙腳亂。
  “傻不傻你,傻不傻!”母親撲過來,狠狠地拍了我幾巴掌。起初她抵著我的頭,後來索性把我攬入懷中。她嘴裡還說著什麼,我卻怎麼也聽不清了。我感到自己渾身發脹,像個蓄勢待發的氫氣球。

  第六十九章
  對糖油煎餅,陳瑤是來者不拒,不等餛飩上來,她就旁若無人地幹掉了一個半。是的,就那麼垂著眼,右手輕輕敲著桌面,邊咀嚼邊抖腳,每次都要踢到我的腿上。長達幾分鐘裡,她只在操起第二個煎餅時瞥了我一眼,笑笑說:“還是平海的油煎兒好吃!”儘管尚未正式開學,小飯店裡還是熙熙攘攘,辛辣的水汽於人聲鼎沸中攀在大紅色的價目表上,使後者像鹵過的豬皮般油光發亮。身旁的過道裡擠著幾個點餐後等待打包的人,他們有幸和我一起目睹了陳瑤幹掉煎餅的整個過程。遺憾的是,事主並未因此有任何不自在,她甚至舔舔嘴角,吃得越發賣力。我多想給她擦擦嘴啊。好半晌,趁餛飩上來,我叮囑她悠著點,別一會兒吃不進飯。“啥啊?”她總算翻了翻眼皮。我低頭抿了口水,急促地笑了下。“啥嘛?”她索性把小臉湊了過來——一時間,那股甜蜜的油嗆味便湧向鼻尖——“大點兒聲!我聽不見!”陳瑤誇張地叫道。
  我能說點什麼呢?我瘋狂地往碗裡擱醋。
  於是陳瑤又落座,她甜蜜地笑了笑:“謝謝您的煎餅!您對我真好!”普通話,字正腔圓。
  我只好“靠”了一聲。不時有風掀動皮門簾,把玻璃封門拍得咚咚響。有人出去時,便“嗚”地一聲,櫥櫃裡油膩的紅綢布都跟著神經質地一抖。埋頭掇了口餛飩,果不其然被燙了一下,氤氳的熱氣中,我吐了吐舌頭,然後沖陳瑤咧了咧嘴。“真忘了!”我說。
  確實是忘了。直到站在校門口,我才想起情人節。也不是什麼觸景生情,只是很簡單地,當我杵在光滑如鏡的柏油路面上,瞥見冬青旁半人高的積雪以及穿過賣力叫嚷著的各色小販時,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情人節。翻手機出來看了看,已過去一周,事實上正月初六——我生日那天,恰好是情人節,而陳瑤競從未提及。眾呆逼呢?沒了印象。喝灑,唱歌,計程車裡的黃色笑話,流火般忽快忽慢的街景,包間裡搖曳著的巨大陰影,母親打電話來,我吐得像一眼噴泉。我不知道那些個日子是如何度過的。對我包裹得如豬蹄般的右手,陳瑤很驚訝,她問咋弄的,我也不知道咋弄的。她接過紅棉,隨後便沒了言語。午飯在食堂解決,完了回宿舍拾掇床鋪,又歇了會兒,下午和陳瑤在大學城裡逛了一圈兒。至於生日禮物啥的,她老隻字不提,我當然也沒好意思問。可怕的是除此之外一切都還算正常,甚至陳瑤比以往都要溫柔甜蜜了許多,搞得人心裡直發癢。終於,忍無可忍,我坦白:情人節確實是忘了。
  陳瑤的回應是又垂下了頭,好半會兒她說:“先吃飯。”
  打小飯店出來,我們沿著西湖走了多半圈兒,後來就上了湖心小橋。月亮很大,被風擦得鋥亮,以至於遼闊的冰面看起來像一張巨大的宣紙。很快,陳瑤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她仰著臉問:“誰給你撓的?”
  出於某種可笑的僥倖心理,我竟一度以為自己糊弄了過去,她這一問,我不由有些生氣,所以喘了口氣,順嘴,我說是王偉超。“不說過了?”我抬抬右手,近乎得意地晃了晃,“喝了點酒,瘋逼一個!”這麼說著,我試探著握了握生銹的護欄,冰涼入骨。我知道完全有其他更高明的回答,但這個答案就仿佛母親摁在我的腦子裡,別無選擇地蹦了出來。
  “真的假的?”她逗狗一樣甩著馬尾,半晌戴上了帽子。
  我沒說話,只是笑了笑。
  她也不說話。
  “情人節是真忘了,”我沒看她,“家裡出了點事兒。”我吸了吸鼻子,覺得自己的聲音太低,陳瑤可能完全聽不到。
  她就那麼站了一會兒,轉身踢了踢護欄,最後說:“走吧。”
  我瞥了她一眼。月光真的像霜一樣。
  “補上!”走開幾步後,陳瑤又停下,轉過身來,她揚了揚手裡的半袋子煎餅,小臉緊繃,“別以為老娘好糊弄!”
  在陳瑤看來,玫瑰花和巧克力太庸俗,過節那是迫不得已,既然節日都過了,那它們便毫無存在的價值了。經她點名,我從農貿市場搞了條二十來斤的大羊腿,在排練房開火,一連喝了好幾天羊湯,或許直到現在,窗臺上的那股子羊膻味都沒能完全消去。此外出於謹慎,我一直沒敢招惹陳瑤,這搞得我分外憂傷,沒准是羊肉臊得厲害,歸還灶具那天,我忍無可忍地把她按到床上猛操了一通。窗外狂風大作,陳瑤直罵我流氓,我呢,確實像個流氓,只是貼身背心和保暖內衣始終沒敢脫掉。就是這樣。
  除了帶給陳瑤的糖油煎餅,還有捎給賀芳的花花草草,這些玩意兒雖然我不待見,但聽奶奶的口氣,它們的市場價值還是顯而易見的。正月十五一早我給老賀打了個電話,她還沒起來,我不知道離異女高知是否都有賴床的毛病。十點多時,上了趟門,她己洗漱完畢、收拾妥當,是的,牛仔褲,長襟毛衣,一副要出去的樣子。客套了幾句,她讓我留下來吃午飯,我謝絕了,不是腦回路奇葩,而是陳瑤在等著我買羊腿。我說還以為她要出門,她倉促一笑,然後拍拍大腿說沒有啊,“家裡啥都有,還能請不下一頓飯?”臨走,出於禮貌,我問了問李闕如,她立馬沉下了臉,說還睡著呢,不知跑哪兒瘋了一晚上。客觀地說,老賀把頭髮留長實在是種聰明的做法,再這麼燙三一燙,可以說女人味十足了。
  然而對我的辛苦勞頓,老賀的回報竟是更多的工作量——當然,這個“竟”用得有點弱智,老賀畢竟是老賀——她先是吩咐我跑平海中院調了些土地爭議案件的卷宗,後又把原屬於某研究生的歸檔工作撂給了我。前者只是搭上了一個下午,無所謂,後者嘛,則意味著有一大摞資料等我老鞠躬盡瘁。對此,老賀毫無愧疚,她一方面表示我是自己人,用著順手,另一方面也算是被迫解釋了一下:有倆研究生忙著寫畢業論文,實在騰不出人手。最後,她強調,這個項目拖了太長時間,再這麼下去,又一茬學生也要畢業了,抓緊整完,是時( si)候開題了。老天在上。
  老賀膽敢這麼囂張,自然是得到了母親應允——甚至,我揣測,是她出的主意也不一定。一如既往,母親基本上每週都要打電話來,但頻率明顯低了些。我寧願是太忙的緣故,當然,這是自欺欺人。雖然母子間並沒有什麼迫切的亟需交流的資訊,無非是我談談學業、談談校園生活,母親說說劇團、說說家裡那些事兒,但作為一項習慣,兩年多來這個電話己像吃喝拉撒那樣成為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曾經我吐槽她之所以打電話來只是為了確認下我沒去搞傳銷,母親哈哈大笑。現在呢,她也笑,只是沉默,猶如蓋玻片間的氣泡,總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跑出來,怎麼擠也擠不乾淨。有時候說起話來欲言又止,不光她,我也是這樣,像是被老天爺捏住了喉嚨。好幾次我都想說一些小說或電視劇裡才會出現的話,諸如“媽媽我愛你”或者“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之類的,但如你所知,既然是電視劇裡才會出現的話,我當然沒能說出來。三月十二號突降暴雪的那個晚上,我接連叫了兩聲媽,那些攢出汗的話到了嘴邊,卻又刹那消失了。母親嗯了下,笑了笑,有些乾澀——我也說不好,又好像有風,忽遠忽近的,無從捉摸。
  開學後沒多久,陸敏就請我和陳瑤吃了個飯,准表姐夫作陪。地點是平陽武警支隊附近的一家平價飯店,雜七雜八,什麼都賣,最拿手的是炒河粉,於是涮了一斤肥牛後,我又吃了兩份蝦仁河粉,肚子幾欲漲裂。陳瑤怪我沒出息,我笑著說表姐請客,就要給她面子!陸敏差點隔著桌了賞我兩個爆栗。她現在是真的春風得意,工作滿意不說,前陣剛付了個首付,不是大學苑,不過離我們學校也不遠,五六站路吧,所謂“花園洋房,龍騰之地”。要說有啥不順心的.就是未婚夫的轉業問題了,安排個單位其實也不是啥難事,她說,但你要落戶平陽,還要找個好單位,可就沒那麼容易了。當兵的說,何止“沒那麼容易”,那是很難,基本上不可能。准表姐夫胖了點,顯得更白了,沉默寡言使得他的每一句話都那麼彌足珍貴,以至於聽起來更有分量。表姐說他心態有問題,“放寬了心,”她托著下巴,“只要筆試過了,以咱的條件肯定沒問題!”像是強調般,她這話說得很是激昂。悶了好半晌,武警戰士才笑了笑,他跟我碰杯,說自己以前也不是善茬,技校念了一半給人打壞了,四處托關係當了兵,這一眨眼都快十年了。
  許久未見十五號,我一度以為這貨滯留海外,沒准客死他鄉了。當然,玩笑話,雖說不上喜歡這個人,但也沒必要咒人死啊。三月初的一個週四下午,在西湖南側的小路上,我們又見到了那輛保時捷。拉風了、牛逼閃閃了,這些話就不說了,我們來說說西湖,西湖是個野湖,歷史不可考,x大建校後分別在三十年代、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搞了幾次擴建,雖然外衣已與人工湖無異,但漁業資源那是相當豐富,哪天你從裡面釣出個尼斯湖水怪出來,我也毫不驚訝,所以總有人喜歡避開巡邏,在“禁止垂釣”的牌子下偷偷甩上那麼幾杆。那天我們就在釣魚,保時捷這麼一過,把呆逼們的心都刮走了,大家接連“靠”了好幾聲。車速並不快,但這輛尊貴座駕並沒有停下——幸虧沒停,雖不至於給車主拽下來打一頓什麼的,我覺得不看到他會更好一點。等車沒了影兒,楊剛還在沒出息地提醒我:“瞅見沒,你老鄉啊!”是的,瞅見了。
  另一個老鄉我倒是照了兩回面兒,一次是在校門口,他隻身背個畫夾,行色匆匆,所以只是點頭打了個招呼;再一次是在東操場,大概就是三月暴雪後沒兩天,氣溫驟然回升,我們總算得以脫去棉衣褲,上了球場那真是身輕如燕,心都隨著柳絮飄了起來。李俊奇便在這種情境中闖了進來。他打枯黃未褪的足球場上奔來,隔老遠就沖我們嚎了幾嗓子,真的像頭野驢。可惜在翻護欄時掛拆了褲子,這讓他很是懊惱,以至於在跟我說話的過程中總要時不時地翻看下那條紀念版耐克,每看一次他都要操一聲,好讓自己的不如意在春光爛漫裡盡情地渲染開來。他問我假期玩得咋樣,我能說點什麼呢,就那樣吧。然而等上了籃球場,足球明星的豪邁之情立馬歸位,李俊奇歡脫得像條哈士奇,可以說這哥們兒的逗逼勁兒太讓人羡慕了。場邊休息時,他突然提到了陳晨,說這廝現在不知忙啥呢,整天不見個人影兒。對這個話題,我當然毫無興趣,呆逼卻哪壺不開提哪壺,即興談起了陳建軍,說別看陳晨吊兒郎當,他爹可有才得很。“可惜做了官兒,”他擼了擼手腕上的珠串,嘴唇崩裂,“不然以他的資質,學術成就不會小嘍。”
  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站起來,準備再次投身人民運動的汪洋大海之中。李俊奇卻搗了我一下,他說他食言了。我一時半會兒摸不著頭腦。“臨時家裡有事兒,”他歎口氣,頗有幾分歉意,“沒能找你玩兒。”
  “哦。”我說。我從未認為他會真找我玩。事實上那通新年問候已足夠突兀,雖然這貨並不令人討厭。
  錄音的事,自然沒閑著,人一湊齊我們就聯繫了白毛衣,但她說剛開學太忙,要過陣子再說。多少算是個好消息,起碼掏糞女孩得以甩甩肥膘,好好磨合一番。於是從二月末開始,逢單晚上都要排練倆鐘頭,週末不出意外的話全天候不休息。除了大波忙著搞畢業設計,其他人在時間上都挺充裕,當然,勁頭最大的還是非大波莫屬,從好幾個晚上給我們添夜宵可見一斑。簡直令人感動。“錄音要弄成了,”某次酒後大波表示,“好歹大學幾年做成了一件事兒。”聽他這麼說,我們都不好意思要求加菜了,豈有此理!陳瑤送的生日禮物在大練兵中效果斐然,Electro-Harmonix的這款經典法茲(Big Vuff)我垂涎了何止兩年,如今到了手才方覺尖貨畢竟是尖貨,加蔔兩塊延遲,再插上RP55,失真的噪音牆蕩起酥麻的漣漪,真真讓人長跪不起。排練陳瑤多半都會跟著,有幾首歌裡少不了她的手風琴,何況此人的音樂素養也就大波尚可一比,只是女孩麻煩,有兩個晚上玩得正盡興,她都有事要回去,我也只好把人送到了宿舍樓下,等再回來,感覺全無。當然,既便如此,我也愛陳瑤。
  總之,近一個月吧,樂隊的狀態算是被撩到極致,像個充滿氣的籃球,你隨便那麼一巴掌,我們都能蹦到籃筐上。結果一錄音就露了怯,耗去了一個下午外帶一個晚上,儘管錄音設備出故障也算一個因素,那種挫敗感還是如影隨形,讓人垂頭喪氣。對此大波總結說是閉門造車了,光顧著排練,沒能到酒吧到街頭到人民群眾當中去。沈豔茹卻笑笑說不錯,或許是為了讓我們相信她的判斷,她不得不露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表情,皺著眉說:“真的很不錯啊!”白毛衣穿著白毛衣,挺直的鼻樑上架著副金絲邊眼鏡,舉手投足間優雅得令人自慚形穢。光那香水味都讓我禁不住要屏住呼吸。陳瑤恨不得殺了我。她說這個女的也太那個了。
  至於“那個”是哪個,我可就說不好了。
  三月的最後一個週六,也就是錄完音的第四天,正在二號食堂吃午飯時,沈豔茹毫無徵兆地來了一個電話(我不認為她留有我的手機號)。當頭她問我在哪兒,我說學校啊,“那來一趟吧,”她說,“校賓館,有事兒找你。”她這話說得波瀾不驚,完全一副領導口吻,一時我以為出了什麼事。陳瑤要跟過來,我擺擺手,讓她等等,至少先看看咋回事再說。按白毛衣的指示,我找到了304,一個向陽的普通包廂,隱約有說話聲傳來,具體說些什麼可就聽不清了。忐忑地敲了敲門,白毛衣說請進,於是我就“請進”。陽光很亮,桌布很白,玻璃轉盤上倒映著人臉,得有個兩三秒我才在驟然爆發的笑聲中意識到沈老師身側的女人是母親。她坐著沒動,只是笑盈盈地撩了撩頭髮。沈豔茹還在笑,輕掩著嘴,臉垂下又仰起來,高聳的胸部擱桌面上輕輕發抖。另外兩個女人也笑,聲音不大,姑且理解為一種陪襯的笑吧。這種情況下不發愣簡直天理難容,所以我就愣了下,緊跟著被一波沒由來的羞澀擊中,於是我冒了一頭汗。“快坐呀。”還是母親先說話,她站起身來,抬抬手,又揚了揚下巴。
  母親顯然是為現代藝術課的老師而來,只是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沒有事先吭一聲。據沈豔茹介紹,在座的兩位元女士一個是高中音樂老師,一個學舞蹈,研究生尚未畢業。至於我,她用四川話介紹說:“搞搖滾哩!”這麼說並沒錯,而且俏皮可愛,輕鬆幽默,我卻有種說不出的尷尬,只好笑笑瞥了母親一眼。我以為她會說些諸如“有這精力看本書多好”之類的話,但是沒有,母親笑著瞅瞅我,旋即低下頭晃了晃手裡的一次性紙杯。水汽使陽光顯得不太真實,在桌面上露出一種泡脹的豆白色,玻璃轉盤上擱著一袋燒餅,面香撲鼻,分外誘人。沈老師開始免費宣傳掏糞女孩,也沒有太誇張,但字字句句還是讓我面紅耳赤。好在這時手機響了。就我在走廊上跟陳瑤說話的功夫,菜陸續都上來了,包括我點的黃瓜拌耳片。倒不是我要點,而是沈豔茹非要讓我點,她說:“不用替你媽媽省,今天啊我做東!”
  其實母親之前在網上發過招聘啟事,平海論壇了、人力市場了、甚至教育局官網,來的人也不少,但看學校那樣也就沒了音。這完全在意料之中,畢竟高工資也難以抗衡未知風險。奶奶倒一反鐵飯碗怎麼怎麼好的論調,說這些人不識貨,“龍起勢之前可都是蟲”。當然,私下裡她老沒少給我說藝校哪能跟二中比,“你媽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所以我也說不好眼下的招聘方式會效果如何。我以為諸位女士會重點談談評劇學校,談談待遇了這些事,不想這個話題點到即止,餐桌上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比較平海和平陽的幾個旅遊景點了。鶯聲燕語中,母親誠摯地邀請她們到平海來玩,說這話時,她音色明亮。沈豔茹沒要米飯,她喜歡拿燒餅夾著菜吃,此種別具一格的吃法在一個四星級飯店裡著實算不上優雅,但她說好吃,並招呼我也來一個——因為我愚蠢地謊稱吃過飯了,也沒要米飯。“彩票點對面的那個燒餅攤,”她一面大口咀嚼,一面拿紙巾點點嘴角,“就東市場那個,好吃,地道!”
  音樂老師話不多,練舞蹈的研究生卻活潑得有點過頭,她甚至跟我聊了幾句,問了問大幾了、啥專業之類的問題。這越發讓我覺得母親的此次會面將無功而返。後來沈老師又強行點了份蛤蜊雞湯面,每人來了一小碗。“應該喝點酒的,可惜鳳蘭要開車,”她挑挑柳眉,沖母親笑笑,又轉向我,“搞得我都心癢癢了。”母親也笑了笑,埋頭掇口面,沒說話。沈豔茹邊吃面邊按了會兒手機,等把手機放回包裡,突然就提到趙XX,她說這位趙老師前一陣剛聯繫她,對劇團挺感興趣的。母親卻很淡定,興許是對上述摸棱兩可的話從未抱什麼希望吧,“那挺好,”她稍稍抬頭,“要真出山啊,也不錯。”
  沈老師唉了一聲,拿小指撓了撓眉毛,努努嘴,又兀地看向我。“吃飽了沒?”她問。
  打灑店出來,幾位女士在柳萌下一一話別,我躲校門口抽了根煙。好半晌,母親和那位元音樂老師一起出現,後者擺擺手就步向公交月臺,母親猶豫了下,並沒有叫住她。春光尚可,起風時五花八門的吆喝聲便皺成一團,在人流中東奔西撞。被風掀起的還有母親的栗色風衣和長條紋襯衣外的米色開衫,於是她裹緊外套,捋了捋頭髮。“是不是又抽煙了?”環視一周後,母親笑著皺了皺眉。
  我兩手操兜,笑了笑。
  “沒落疤吧?”她輕哼一聲,又問。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手背還是身上,但還是搖了搖頭。
  “走唄,”母親跺跺腳,“杵這兒幹啥呀?”她鞋跟很尖。
  “陳瑤馬上過來。”我揉揉眼,又掏出手機看了看。
  正月十三的下午,有很多人在平河灘上溜冰,後來他們索性放起了鞭炮,搞得枝椏上的雪都簌簌掉落。母親伸手給我抹淚,又抽了幾次紙巾讓我按住傷口。只覺眼眶跳躍著,我沒敢看她。但我知道,每吸一口氣,身旁的女人都要輕輕垂一下頭。我不大受得了這個,只能扭臉盯著窗外。情緒很快平復下來。大概幾個小孩打車前跑過時,母親的吸氣聲己幾不可聞。我以為她會說點什麼,但實際上什麼也沒說,她甚至沒問我是怎麼知道的。不等我撇過臉來,她已調好座位,將畢卡索發動起來。通往診所的路上,好幾次我都想打破車裡的寂靜,嘴唇卻乾涸得怎麼也張不開。還是母親先開口,她長歎口氣,輕聲說:“以後別糟踐自己。”說這話時,她直視前方。
  對我的手,醫生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只問了下是不是傷口崩了。當母親要求開點消炎藥時,他搖搖頭說用不著,緊跟著嘀咕了一句:“好歹是肉啊。”是啊,好歹是肉,我也是在拆紗布時才疼得一聲輕呼。我說:“操!”母親跟沒聽見一樣。她給熟人回個電話,說不走了。出了診所,母親問去哪,我搖了搖頭,她問手機卡沒丟吧,我說在車上,她徑直上了車,說:“走。”我問去哪,她說家樂福廣場,我說要不到平陽再買,她不搭茬,好一陣才說:“是不是想誆你媽錢啊?”倆人默默無語地兜了一圈兒,最後買了個諾基亞3100,當然,我知道,摩托羅拉V3看起來會更酷炫些。
  正月十四一早吃了飯,母親就把我送到了長途客運站,是的,這次沒了順風車。買了票,我讓母親先走,她不走,於是母子倆在車裡坐了快一個鐘頭。期間她下去買了一次豆漿,再回來時叮囑我要對陳瑤好一點,略一猶豫,又說:“以後別搞那些亂七八糟的了。”我說知道,話出口才方覺突兀,不由紅了臉。母親垂頭抿著豆漿,沒吭聲。臨下車,鬼使神差地,我對母親說:“要是太辛苦就不要做了。”這話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
  “都過去了。”母親聲音不大不小,她飛快地瞥我一眼,又扭過臉去,除了身體的輕輕顫抖,許久再無動靜。
  
    第七十章
  “……父親下放是在1973年,也沒有什麼正式通知,就是說不讓演了,然後把平劇團的人關了三四天,之後就各奔東西了……雖然從1971年夏天開始,為響應中央號召,劇場的公開演出已經只剩下革命樣板戲……我和弟弟隨母親在城南棉紡織廠待了小半年,到1973年入冬時,終究還是沒能避免下放到農村的命運……東郊小禮莊是十一個大隊部的統稱,當時劇團一多半人都被分到了這裡……母親對農村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這種恐俱讓她可以決絕地把評劇從生命中剝離得一乾二淨,讓她可以躲在工廠裡受盡白眼靠撿拾剩飯剩菜果腹,讓她可以從睡夢中渾身發抖大喊大叫著驚醒……所以見到父親時,她並不高興。但是對我和弟弟而言,眼前的新世界並不像母親所描述的那樣可怕,起碼不會有人三更半夜沖進家裡打砸一通……分在小禮莊大隊的有十幾個人,除了一位女性和一對夫妻外,大家基本上過著集體生活,我們來了之後,父親用泥坯、原木和石頭,加上半張架子車板,在驢棚外新起了一個小天地……”
  看到這期《評劇往事》是在愚人節,和我印象中所瞭解的相同,又不同,或許記憶都是隱秘的吧。翻出《平海晚報》完全是買煙時一個隨手的意外,畢竟不光母親這個周專欄有一搭沒一搭,現在連晚報出現在小報亭的概率都有一搭沒一搭,問老闆,答曰影響力問題耳,《平海晚報》其實是訂閱某雜誌的附贈服務。對一份市級報刊來說,這並不讓人意外。
  就在這個上午,母親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她說正在平陽談事,如果沒啥大問題一會兒可以到X大一趟,“要是樂意,正好請你跟陳瑤吃個飯”。樂意是肯定樂意啊。她鄭重地問哪個飯店會好一點,老是那幾家,吃都吃煩了。我問還有誰。是的,我想到了老賀,沈豔茹,甚至梁致遠。“就你倆啊,”她說,“咋,你媽大方一次不行?要不,你倆上行政新區來?”這次我想到了平陽大廈。好在不等我回答,母親就自我否決了:“算了算了,還那家川菜館吧,你倆啊,也就這口福了。”這話說得很成問題,但做東為大嘛,我就不跟她計較了。陳瑤自然屁顛屁顛的,體育課沒上完就跑宿舍洗了洗澡,她要香噴噴地迎接即將到來的大餐。十一點半不到,我倆就跑川菜館要了個二樓包廂,給母親打電話,她說有個表要填,可能還要等半個鐘頭。於是我倆就等。結果服務員催了兩次,過了十二點母親都沒能到。我以為出了啥事,趕快給她打過去。母親一切正常,反怪我倆心急。我說不是我倆心急,是店家心急,再不讓上菜,就該被趕出去了。說這話時我早已饑腸轆轆,而陳瑤在一旁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就差去啃一次性筷子了。“點菜了沒?那就先上涼菜唄,路上實在太堵了……快到學院路了……你看看你倆,蹭個飯不等東家到!真不知道說點啥好……”幾次停頓後,她突然笑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足足有半分鐘都沒能組織出正常語言,“……不行了不行了,要笑死我了,你倆啊,快吃飯吧,小票留著,回頭找我報銷,我這正忙著,啊……”話沒說完,她又開始笑。陳瑤一臉迷茫,我大概比她還要迷茫。我知道這是愚人節,但我沒想到對母親來說這也是個愚人節。
  小半年不見,陳若男躥高了一大截,少女曲線初現,甚至整個人都好像白了些。既使如此,比起同齡人來,她這發育也夠晚的了。但陳瑤說這個妹妹生來身體不好,現在硬得跟鐵蛋一樣,夠不錯了,夫複何求?這話說得火藥味十足,搞得我都不知道怎麼接了。同印象中相比,小姑娘害羞了許多,以前一直你呀你的,現在連你呀你都不說了,讓人忍不住揣測這是不是青春期付出的必然代價,不過嘴還是刁鑽,只是抬起杠來臉紅得更加理所當然了。陳若男說她現在住了校,兩周回家一次,幹點啥都要先給她媽打招呼,稍微開點小差她媽也會在第一時間知道,真沒把人憋死。我說這是養豬,“你就是頭豬”。她競沒反駁,反而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週末嘛,逛了逛大學城,又在校園裡晃了一圈兒,最後跑鎮上吃了頓驢肉——這也是我們這小地方唯一稱得上“有特色”的東西了。買橘子回來時,姐姐正在接開水,妹妹悄悄對我說她也要到澳洲留學了,她媽同意了。“真的?”我問。
  她點了點頭。這頭點得並不得意,事實上連高興還是失落都瞧不出來。
  飯間,就陳瑤上衛生間的功夫,我問陳若男她家誰在澳洲,她反問咋了,我說就隨便問問唄,“哥也想留學呢”。這麼說著,我沒忘給她夾菜。她看我一眼,一聲沒吭,誓死不吭。直到上公交午時,她才在姐姐的提醒下,沖我揮了揮於。就那一瞬間,我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乃至汗毛都豎了起來,但奇怪在哪兒,偏又說不出來。
  這學期一過來,已有一大票人著手准備考研,雖然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居多,但該舉動對呆逼們的心理攻勢還是不容小覷,簡單說就是讓我們覺得日子到頭了,一種秋風掃落葉的感覺。前陣忙著錄音,連比賽都沒怎麼看,這陣得閒,算是如願以償地看了幾場,活塞英雄不老,太陽如日中天,馬刺穩紮穩打,湖人中氣不足,姚明嘛,氣勢正勁,姚麥組合磨合得不錯,幹掉森林狼後,火箭一波七連勝,今年的季後賽入場券算是一半握在手裡了。就是4月9日火箭客場大勝湖人後,我們害了失心瘋,只得抱上籃球跑出去操練一番。豈料大家都害了失心瘋,以至於塑膠場地連塊曬尿布的地方都沒,呆逼們只好轉去東區。在那兒,我們又碰到了藝術學院哥幾個,陳晨也在,許是好久沒見,乍一碰面竟陡生出一種荒謬感。他頭髮算是弄短了,但劉海還是很長,只得用發帶繃在腦門上,可能會有小姑娘覺得帥,但在我看來,該造型可以說頗為另類了,此外,臉還是慘白,大概南半球的陽光也拿他毫無辦法吧。這貨沖我點了點頭,下巴仰起的刹那,高挺的鼻樑顯得更尖了,不愧是陳建軍的兒子,真他媽像。我沒說話,也沒點頭,只是隨手撂了個三分——可惜沒進。
  畢竟是老熟人了,場地又有限,大夥兒就湊合著打了一波。可能是太陽太暖和,呆逼們打得懶洋洋、軟噠噠,特別是楊剛,每次陳晨突破,他都只是象徵性地甩甩胳膊,提醒了兩次,也沒見什麼起色。這搞得我心癢難耐,儘管一直提醒自己保持克制,但在陳晨又一次輕鬆地突進去時,我終於忍無可忍地一個側跨步,揚手給了他一記大帽。皮球招呼在臉上,嘭地一聲響。並沒有流鼻血什麼的,不過這老鄉顯然給打懵了,左手背抵著臉,好一會兒才皺眉瞪了我一眼,說:“操!”老實說,他這副表情多少讓我愉快了一些。沒其他意思,我只是覺得凡事要認真,打野球也不能例外。無論如何,這個蓋帽算是點起了烽火,你來我去之下,雙方球風也越發凜冽。陳晨手感還行,突破不成,他就拉出去投,這下防起來就沒那麼輕鬆了,畢竟我在低位,總不能次次上高位協防。而每當我持球,陳建軍的兒子也是死死盯防,不來兩個以上的變向、變速,壓根沒有出手機會。這才有意思嘛。激鬥正酣,突然有人攘攘上了——我方控衛跟對方一黃毛高個兒,還沒看清楚,兩人已抱作一團。趕緊拉架啊,陳晨也勸,說又不是第一次打球什麼的。好歹拉開,兩人依舊罵罵咧咧,我拍拍黃毛的背,說哥們兒箅了,不想他一把甩開我的手,說:“算你媽屄!”可能是的,類似的話吧,聽不太清。我飛起一腳,給這貨躥了個狗吃屎,半天都沒爬起來。幾個高冷藝術家撲上來,我猛喘了一口氣,陽光普照,一切都新鮮得令人心花怒放。
  繼三月中的聶樹斌案後,三月底湖北又爆出一個佘祥林案,某種程度上,後者轉移了公眾對前者的關注度。刑訴法老師用了一個詞——“巧妙”,他說倒不是講有什麼陰謀,而是余祥林案因被害人的死而復生己成為一個板上釘釘的冤假錯案,沒有任何推諉糊弄的餘地,而聶樹斌案可就複雜了,根本是一鍋漿。老賀也說聶樹斌案牽一髮而動全身,它的複雜不在案情本身,而在利益糾葛。“當年的主事者,”她神秘一笑,伸出食指向上捅了捅,“如今國安部一把手,啥情況自己琢磨一下。”這不光是一個簡單的法哲學、法實踐問題,而是一個官本位問題,正是這樣的官本位才讓我們選擇了這樣的法哲學和法實踐,總之,老賀說,聶案之慘烈不過是我國司法花絮的冰山一角。是的,兩個活生生的案例像是給諸位老師打了雞血,搞得他們唾液狂噴,不止在課堂上,連論文項目開個會都未能倖免。甚至樂隊哥幾個跑沈豔茹那兒聽錄音時,她也問了問這個事,簡直莫名其妙。白毛衣說錄音還行,混音她可不會,不過有需要的話她可以幫我們找個混音師。至於有沒有需要,我們一時也拿不定豐意。大波全程塞著耳機,搖頭晃腦的,等出了辦公室,我一把給他耳機揪了下來。在我冷峻的目光下,他靠了一聲說:“這是他媽的論文素材!”他的意思應該是自己很用功。於是我就借一隻耳朵聽了聽——King Crimson的《二十一世紀精神病人》。然而不等走出三角樓,耳畔便響起那個熟悉的旋律,漸強、反復,儘管配器完全不同。我以為自己早己忘記,心裡卻還是咯噔了一下。
  三月十二,也就是4月20號,是姥爺生日,以更換二代身份證為名,我回了趟平海。儘管如此,母親還是不太高興,至少表現得不太高興,她說週末派出所又不是沒人值班。我假裝沒聽見。午飯直接在小禮莊吃,那股鬧騰勁兒跟去年大壽比,也沒差到哪兒去。下午醉醺醺地去做了資訊採集,前後折騰了一個多鐘頭,完了給王偉超打了個電話。晚上呆逼們在柳絮紛飛的平河灘上吃了頓戶外燒烤,王偉超主烤,不喝酒是不可能的,雖然母親叮囑在先。
  到家時得十點過半,母親在電視櫃旁吹頭髮,見我進來,她只是歪了下腦袋,沒吭聲。我叫了聲媽,她才轉過身來,關了下吹風機,馬上又開了——我也說不好,或許只是調了下檔。
  我問奶奶呢。“睡了唄,”她瞅我一眼,“不催你就不知道回來!”
  我坐到沙發扶手上,笑了笑,沒說話。
  “你說說你啊,時間還安排得挺滿當。”她把頭歪向另一邊,接著吹。
  我像個大人物那樣歎口氣。
  母親笑了下,很快又沒了音——起碼在嗡嗡聲中聽不見了。她穿著粉色睡農,香噴噴的,暖風把這種香噴噴無限放大後,吹到了我的臉上。
  “我爸呢?”我靠近母親,奪過吹風機,“還沒回來?”
  “完了,完了!”她掙扎了一下,很快抻著腦袋側過身去。
  我吸了吸鼻了。不知是酒精還是嗡嗡聲讓我的腦子有點發麻。
  “你爸啊,小禮莊唄,說一會兒回來!”吹風機的轟鳴中,她聲音很大,歎氣聲也很大,“正打麻將!”
  我輕輕“哦”了一下,也不知道“哦”給誰聽。那頭青絲在我的手中滑過,感覺很奇怪,所以我說:“頭髮長了。”
  “那可不是長了,還能越長越短?”母親笑了笑,很快抬起頭,“換小檔啊,嘖,我自個兒來得了!”
  我也有樣學樣地“嘖”了一聲,很快換成了小檔。
  “涼風!”
  我又換成了涼風。這次沒“嘖”,而是打了個酒嗝。
  “沒喝酒是吧?”
  我笑了笑。
  “弄完趕快洗個澡,臭死人!”
  “我咋聞不到?”
  母親沒理我,而是轉身撐住了電視櫃。我也順勢一屁股坐到了電視機旁,這下舒服多了。
  “啥時候走?”
  “明天啊,又不是不知道。”
  “說得跟你媽攆你一樣。”她側過臉來笑了笑。
  “那就不走了,明天星期四,星期天再走。”
  “行了你,還知道自己姓啥不?”她白我一眼,輕輕來了一肘。
  我肯定笑得很誇張,捏住那頭青絲高高揚起,就這一瞬間,母親衣領處的什麼東西在我眼前晃了晃。確切說是右頸側靠近鎖骨的地方,靛青色,隱約能看出是個弧形,像朵褪色的花瓣。起初我以為是什麼顏料,比如紅藥水沒擦乾淨,或者衣服浸濕後掉色,但這個想法未免荒唐——因為齒痕在褪色的弧形裡清晰可見。母親還在說著什麼,脖頸上的青色脈絡在眼前輕輕跳躍,我感到手滑滑的,仿佛融化了一般。顯然是父親留下的,我這樣告訴自己,但不爭氣的腸胃卻一陣翻湧,毫無辦法,扔下吹風機,我直奔衛生間而去。沒一會兒,母親敲敲半掩著的門,問好點了沒。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卡在喉嚨裡,卻怎麼也吐不出來。母親進來給我拍背,“讓你喝喝喝!”她幾乎咬牙切齒。
  第二天是被父親敲醒的。吃飯時一家三口,我問母親呢,答曰要上外地演出,五點多就讓青霞接走了。我隨口問上哪兒演,“古鎮啊。”父親掇上一根酸蘿蔔。
  “清明廟會不早過了?”
  “嗐,”父親又把酸蘿蔔扔了回去,“那個啥文化節早整不下去了,都沒啥人,今年就沒辦!”
  我埋頭吃飯,沒說話。我猶豫著要不要“哦”一聲,到底是放棄了。父親仰起臉,把稀飯喝得呼呼響,奶奶讓他慢點慢點也無濟於事。直到一碗飯幹完,他才放下大碗公,滿意地抹了抹嘴。“老母豬又悶死了半窩崽,”他銜上支煙,“這個月第二次了。”
  “你得看著呢,不看好能行?”奶奶直敲碗。
  我把那根酸蘿蔔掇了過來。
  “媽個屄。”
  酸蘿蔔真是脆,但說不上為什麼,嚼起來是苦的。
  “肉價又便宜,”父親摸了半天打火機,但並沒有把煙點上,而是重又操起筷子夾了一塊臘腸,“還是得找個仙兒看看啊。”
  “他看得不行,後廟那個誰……”這個話題奶奶很是來勁。
  “生肉啥價現在?”在父親和奶奶的爭執中,我覺得總得說點什麼,“四塊五?四塊七?”
  “四塊二還不行?還四塊五。”父親笑笑,總算點上了煙,他伸個腰,站起身來,“去哪兒坐車一會兒?”
  待父親上陽臺的功夫,奶奶開始抱怨,說豬畢竟是豬,要是跟人一樣,那也不用咱們養了。我不知說點什麼好,只能喝飯。不想奶奶搗了我一下,搞得她大孫子差點噴出來。她聲音很低:“從古鎮回來啊,還要上林城,你媽啊,大忙人,前兩天不才從平陽回來?”
  “啥時候?”我用了很大勁才把面疙瘩咽了下去。
  “啥啥時候?”
  “你不是說才從平陽回來?”
  “沒給你說?就上禮拜六啊,說是開啥會。”不知是不是錯覺,奶奶的眼睛越來越圓了。
  父親騎摩托車送我,我問咋不開車,他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好一會兒才在混著煙味的風中說:“萬一有應酬啊,開個車也不方便,現在查得嚴。”我問他不早戒煙了,咋又抽上了。父親沒說話,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早晨的風沒由來地冷颼颼的,巨大的陽光傾斜而下,把柏油路面一劈兩半,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世界在冉冉上升,而我們,我和父親,坐著摩托車,在無限下沉。

  第七十一章
  有人說姚麥組合己超越OK組合,成功躋身聯盟史上最佳雙人組的亞軍,冠軍是誰他沒好意思說,據我估計,只能是瑟瑟發抖的喬丹和皮蓬了。這牛吹得稍顯誇張,有點拿東湖當太平洋的意思。不過姚麥確實穩定,前一陣的表現也的確搶眼,場均合砍55 ,外帶大兩雙的籃板和助攻,幫助球隊提前五場鎖定季後賽席位。而季後賽首輪對陣小牛,火箭竟連下兩個客場,這勢頭略猛,搞得呆逼們都有些口乾舌燥。四月末的一個陰沉午後,在東操場打球時,李俊奇神不知鬼不覺地蹦了出來。在場邊觀摩一陣,吆喝了幾嗓了後,他給我撂了瓶水。我讓他上場打會兒,這老鄉撇撇嘴,摸了摸光頭,又蹦回了綠茵場。老實說,新髮型不錯,戴上眼罩的話,活脫脫一個忍者神龜。
  回去的路上,在田徑場入口,又撞上了這貨。他人模狗樣地顛著球,問我五一有啥打算。我確實沒啥打算,就搖了搖頭。他問我去過422沒。我說沒。他就邀請我上422耍耍。我問422有啥好耍的。他撿球回來,擦擦腦門上的汗,半晌才說:“想想還真沒啥好耍的。”這過山車開得,讓人沒法接。所以他就自己接了過去,說最近忙著寫生,哪都去,啥都幹,累得要死。
  “難怪沒見你打球。”我只能這麼說。
  “打球還是打架?”他歪著嘴,一副便秘的樣子。
  “靠。”上次幹架很不盡興,沒倒騰兩下就被陳晨拉開,但梁子算是結下了,在球場上再碰著自然也沒句話,這倒是務實之舉——因為要真搭上了話,肯定免不了一場雞飛狗跳。奇怪的是,那之後便再沒見過十五號。
  “那幫逼啊,就那操行。”他總算把歪著的嘴咧開了,臉頰的痘痘顯得立體了許多。
  我笑了笑,沒說話。我以為下雨了,但實際上並沒有。
  “陳晨爽啊,連課都不用上,整天開著車瘋跑,比比老漢我……”李俊奇突然歎口氣,像頭悲愴的驢。
  “是不是?”
  “那可不,哎——”他抱球立定,得有個兩三秒才戲劇性地揚了揚眉毛,“人這會兒就在平海的吧,好像他爺爺八十大壽。”
  “老重德”仨字差點脫口而出,還好及時卡住。我實在不喜歡這個話題。呆逼們越走越遠,已經繞過卵石路,拐進了小花園。我覺得是時候跟老鄉拜拜了。
  不想李俊奇自己說了出來,他拍了兩下足球,仰臉靠近我,耳語般:“老重德,人老心不老。”說完他一個後撤步,梗著脖子作了一個笑的表情,但並沒有發出聲音。
  我也只好笑了笑。
  “都這把歲數了,身邊兒……”他把皮球拍得啪啪響,好一陣才抬頭揚了揚眉毛,“大姑娘小媳婦兒都沒缺過……”
  我不記得這老鄉有什麼神經系統上的毛病,但為什麼剃了頭髮就要揚眉毛呢?老實說,很淫蕩。於是隨著他的隻言片語,我眼前便情不自禁地浮現出若干淫蕩而噁心的畫面,比如眾所周知的老幹部和小護士搶夜壺。幾乎一瞬間,我發現自己被尿騷味包圍了。
  臨分手,李俊奇說他正在搞一個人像工程,要畫多少多少幅隨機的人物肖像,過兩天有空了一定要給我來一幅。我點了點頭,沒說話,可能是有些走神吧。天陰得像一塊巨大的囊腫,我覺得下一秒就會膿水淋頭,把我們所有人燒得體無完膚。
  上週四早上,在返回平陽的大巴上,我給牛秀琴打了個電話,響了有四五聲就被掛斷。快到學校時,她回了過來,我以為她會說些姦夫淫婦間的客套話,再不濟以長輩的口吻開個玩笑,然而沒有,她直截了當地問:“咋了?”其時我剛從昏昏沉沉中驚醒,只覺胃裡燒得厲害,半晌都沒說清“咋了”,直到公車報站,我才問她是不是又到平陽開會了。牛秀琴有些摸不著頭腦。我只好進一步提醒她:“開會,上週六是不是又到平陽開會了?”猶豫了下,我添了個“你們”。牛秀琴笑了起未,一種吞咽空氣的聲音,像鬼片裡的呼救聲,搞得身旁的女孩頻頻側目。等笑夠了,這老姨說:“還惦記著呢!”嗓音莫名尖利,極有穿透力。除了握緊手機,我還能做點什麼呢?“是有這麼回事兒,”許久她才止了笑,接連“哎呦”了好幾聲,“不過我沒去,你媽一個,領導一個,還有戲協那個誰。”我哦了一聲,水利局門口有人扭秧歌,鑼鼓喧天。“當天去當天就回來了,你呀,就是心思活絡,累不累呀?不早說了,你媽跟他……”她壓低聲音,“早斷了,肯定。”
  果然,一連三天的雨,時大時小,但戶外活動基本都泡了湯。利用這個時間,我把一大摞卷宗、檔案稍加整理後歸了個檔,甚至沒等老賀催,可以說想不佩服自己都難。誰知,開會時老賀還是公開提醒我,我的工作在所有人裡面是最後完成的。說這話時,她尿急般在教室裡踱來踱去,到我身邊就停了下來。我只能假裝沒聽到吧。各種表格、卷宗、資料匯總被數個牛皮紙袋包裹著,又用麻繩紮了兩匝,厚得像塊要破吉尼斯紀錄的千層餅,兩三千頁恐怕都不止。老賀便抱兒子一樣抱著它返回講臺,之後,拿它在講桌上敲了又敲,粉塵升騰中,她宣佈:“那就開題吧。”其他不說,她這個動作看起來真是過癮。週六,也就是四月的最後一天,老賀打電話來,催我快選題、報題。我說咋選,不就是土地制度的經濟學分析麼,還能咋選。老賀呵呵直笑。我只好求賀老師高抬貴手,把我給放了吧。老賀變得嚴肅,說:“嚴林啊嚴林,我這項目組就這麼埋汰你?”我忙說不是,但到底是啥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想老賀又笑了——翻臉比翻書還快——沉吟半晌,她說:“放不放你,我說的也不算啊。”這就過於明目張膽了。
  母親打電話來問我啥時候回去,我說不知道。確實不知道。今年五一又沒迷笛,有說是怕非典,有說是張帆跟朝陽區政府談崩了,總之於我們而言少了個來回奔波吃土的苦。至於黃金周,上哪兒玩,倒不是人太多、累不累的問題,而是窮。何況對山山水水,我向來沒什麼興趣。五一當天在排練房倒騰了一上午,打打鬧鬧中正吃飯的時候,王偉超來了個電話,於是在他的盛情邀請下,我帶陳瑤回了趟平海。對陳瑤的到來,母親很是驚喜,殷勤地給我們提供建議,規劃出遊路線,她說真該抽個時間,陪我們玩上一天。我說算了吧,是的,那熟悉的笑臉總讓我心不在焉,壓根打不起精神。“算啥呢算?”她有些不高興。我趕忙笑笑,說用不著,王偉超都計畫好了。王偉超的計畫是先去大雁溝,想登頂就往廟裡跑一趟,然後去谷地,釣釣魚、玩玩漂流、嘗點農家樂,這之後才是正常的遊玩——他建議我們往原始森林的西南麓去,眾所周知,那裡尚未開發,“野營啦,燒烤啦,興許能打只麅子、殺頭狼啥的!”這逼很興奮。
  王偉超說得有些誇張,麅子有可能,狼恐怕只是傳說。但既便如此,該計畫也不適合給母親全盤托出。當晚一家人在商業街吃了頓飯,陳瑤全程紅著臉,乖巧得讓我不忍直視。打飯店出來,母親偷偷把我拉到一邊,塞了一千塊錢過來,小聲問夠不夠。儘管不好意思,我還是照單全收,我吸吸鼻子,點點頭,屁都沒放一個。母親不忘叮囑:“別亂吃。”實際上也沒花多少,或者說壓根就花不出去,大雁溝人太多,我們直接去了谷地,結果那裡的人也沒少到哪去,釣魚就不說了,搞個漂流叫到幾十號外,那場面壯觀得,不知道的還以為上澡堂子搓澡呢。吃了頓便飯,呆逼們直接往原始森林進發。加上王偉超的女朋友,一程七個人,這女的是不是原來那個,我也說不好。仨鐘頭不到,路兩道的紅布條和人類垃圾己不見蹤影,除了鳥叫蟲鳴,只剩腳下厚重的咯吱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腐爛的土腥味,大家說起話來都莫名變得小心翼翼。回望一眼,蜿蜒小徑在參天樹木中仿佛從未存在過,大概除了偶爾漏下的斑斑陽光,我們已經離生活足夠遙遠。也正是在此時,我猛然意識到,這次算是來對地方了。
  儘管有呆逼聲稱對這一帶很熟,我們還是迷了幾次路,一驚一乍、磕磕絆絆中,總算在天黑透之前穿過山坳,抵達一片開闊的河谷。安營紮寨又是兩個多鐘頭,中間不得不停下來吃了點東西,野營我是毫無經驗,對這租來的帳篷更是不得章法。打水,洗手,壘灶,起火,等吃蔔燒烤,已近午夜。還好,酒肉、星斗、和煦的風以及遠近難辨的狼叫是最好的犒勞。有人說不遠處幾米見方的山澗就是平河,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能開玩笑,起碼說明之前的緊張慌亂在篝火和肉香前正漸漸消散。陳瑤難得小鳥依人,更別說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看來對這行程她老還算滿意。這趟王偉超還真帶了把氣槍,路上放了兩槍,結果屁也沒打著,往火邊一坐,他又忍不住拿出來把玩。於是圍繞著槍械,呆逼們就瞎吹了一通。某逼說他有個老表,鄧村的,家裡起碼有兩三把槍,92了、95了都有,他親眼見過,還差點摸了摸。王偉超說:“你老表誰啊,陳建國?”大家都笑了起來,我摟著陳瑤,沒吭聲。“住鄧村的都是牛人啊,有個把槍也不稀奇,”另一個呆逼說,“不過你老表——不會是鄧村看門兒的吧!”又是一陣大笑,在山谷間跌來蕩去就變成了鬼哭狼嚎。一種熟悉感突然襲來,仿佛被誰撓著腳掌,我心裡一陣麻癢。
  第二天上午草草烤了頓肉,我們就打道回府了,雖然按王偉超的計畫要玩個三四天。打敗我們的不是什麼妖魔鬼怪,而是螞蟥。從那個下午陳瑤第一個在胳膊上發現一條,到晚上烤肉時每個人身上陸續揪出三四條,再到一早醒來帳篷上黑壓壓的一片,說不瘮人有點勉強。不幸中的萬幸是,王偉超的新女友並沒有因此真的瘋掉。到服務站已是下午兩點,一碗泡面沒吃完,陳瑤就說家裡有事,她得回去。我問咋了,她說來了親戚什麼的,我便不再多問。王偉超開著個松花江,把眾呆逼沿途撂下,就載著我和陳瑤到家收拾東西。奶奶肯定依依不捨啊,但也沒辦法,哪有攔著不讓人走的道理。陳瑤問用不用給母親說下,想了想我說算了吧,先走再說。怎麼想的,我也說不好。王偉超本來要留陳瑤吃個飯,但她說真的急,我只能笑笑說下次下次。送走陳瑤,我們跑鋼廠澡堂泡了個澡。空無一人的洗浴大廳裡,王偉超說:“可以啊,你個逼真是好福氣!”我琢磨著嘚瑟兩句,卻在一片溫暖的濕潤中昏昏睡去。難說過了多久,一巴掌給我拍得差點蹦起來,王偉超笑笑說:“不比邴婕差。”
  晚上哥幾個喝了點,打了半宿牌,有人嚷嚷著上哪哪打球去,我滾到沙發上便再沒爬起來。昏昏沉沉中,記得王偉超他媽開門進來嘀咕了幾句,再就是螞蟥,爬得陳瑤滿身都是,我提槍亂射,有人說不行,得用鄧村的槍。我一個激靈,打沙發上坐了起來。天己大亮——何止大亮,九點多,太陽都曬到屁股了,王偉超迷迷糊糊地說廚房鍋裡有小米粥什麼的,我匆忙穿上鞋子,拽上外套就奔了出去。奶奶一個人在家,說:“你現在回來,可沒飯了!”我沒空搭理她,徑直進了自己房間。撩起床墊,打開高箱,一通摸索後,總算把移動硬碟薅了出來。奔書房,開電腦,奶奶在客廳說著什麼,我氣喘如牛。幾分鐘後,幾乎哆嗦著手,我終於把那個檔找了出來:0826dengcun。
  在社區門幾碰見了蔣嬸,她說林林回來了,我“哦”了聲就騎了過去。鄧村我知道,離平海的第一家鄧尼斯不遠,好像是什麼市委還是軍分區家屬院,門口老有人站崗,高一軍訓時思想教育課就是在鄧村對面廣場上的。就是有點遠,在西南老城區,耗了我近一個鐘頭。廣場確實是廣場,但遠比記憶中要小得多,包括那個花壇和主席像,溜達了一圈兒,我便往家屬院而去。廣場對面的應該是正門,大理石門廊上有八一標誌,右側豎著兩塊木匾.一個是“平海軍分區家屬院”,一個是“平海市市委家屬一院”,同記憶中一樣,確實有人持槍站崗,加上哨亭裡的話,起碼三個人。這麼說只是如實描述一下,我當然沒有硬闖進去的打算。站了有兩分鐘,我抹抹汗,溜著圍牆繼續前行——牆上有電網。繞行一周用了八分鐘,這個家屬院或者說社區算不上大,東西南北共四個門,其他仨門都只有一個哨兵,而且門廊上沒有任何標誌或牌匾。對著正門口又發了會兒愣,我騎向了廣場,看到南側的早點攤時方覺饑渴難耐。待兩個煎餅果子下肚,我才意識到适才的幾個鐘頭自己只是發了一場神經。
  到了劇場,已經一點多。母親在後臺忙著,我倚著門瞧了一會兒,就回到了觀眾席。前臺倆大褂在說相聲,天津人沒跑了。觀眾並不多,據母親說一般三點鐘之後人才會慢慢上來。於是我就看到了三點,中間母親出來兩次,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我。在戲班子上來之前,我走出去,跑老南街吃了碗面。再回來,直接去了辦公樓,團長辦公室鎖著門,我只能在會議室玩了會兒電腦。不看不知道,繼4月30日輸掉一個主場後,火箭竟被連扳兩局,今天索性連天王山都輸了。啊,真他媽的可喜可賀。對於在辦公樓發現我,母親很驚訝,她誇張地拍拍胸口說:“嚇我一跳!”搞不好為什麼,看著笑靨如花的母親,那一刻我腦子裡冒出的念頭竟然是: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承認自己走火入魔了。回家的路上,母親問:“陳瑤走了?”
  “家裡有事兒,走了。”我說。
  “唉,忙得,”母親撇臉看看我,“也沒跟姑娘聊幾句。”
  我沒說話。
  母親又看看我。
  “跟她有啥好聊的?”我猜自己嘴裡憋著屎。
  “咋了?”好一會兒,母親才說。
  “差一輩兒有啥好聊的?”我歪著腦袋笑了笑,“真聊起來,你就發現差距了。”
  “哦,你媽就是老古董,拿不出手。”她沒看我。
  “我可沒這麼說,你……”我不知道自己是慌張還是生氣,一時之間竟有些面紅耳赤。
  母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險些趴到方向盤上。
  我也笑了笑。
  對我返還八百二十元人民幣的行為母親讚賞有加,說今年要拿了一等獎學金可以考慮送我份大禮。我說那就等著瞧吧。父親則替小舅捎來話,讓我有空上小禮莊釣魚去。於是五號一早,我就上劇團辦公室拿車——說是一早,起碼也得有九點半吧。辦公室連個人影兒都沒,騎了車,我又拐進了劇場,結果母親也不在。我倒沒有找母親的打算,但看到青霞時還是情不自禁地問了一句。她說今天文化宮有個評劇展,倆領導都去了。我問是不是小鄭搞的那個。“你起碼得叫老鄭,”霞姐白我一眼,跟著笑了起來,“可不光是展覽,以後可能會定成評劇節,這不你姨他們都去了,有戲唱哩!”
  我“哦”了一聲就沒話說了。我不知道這個事是好是壞。我猶豫著要不要旁敲側擊打聽下陳建軍,還是放棄了。
  霞姐讓我把發簪拿來,於是我就把發簪拿來。她讓我把它插上,於是費了好大勁我才把它插上。
  “女朋友走了?”她問。
  “走了。”
  “姑娘不錯。”
  我沒吭聲,只是看著她化妝。
  “姨一會兒請你吃飯。”
  “吃啥?”
  “盒飯啊。”她笑了笑,馬上又皺皺眉,“看看,被你帶溝裡了!”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我媽中午還回來不?”吸了吸鼻了,我問。
  “那可說不準,領導們聚個餐不是很正常嗎?哪有大餐不吃的道理!”
  在劇場門口徘徊了一陣,我終究還是去了文化宮。文化宮在東關,去年剛落成,至於什麼時候開放的,我也不清楚。記得以前是個糧站社區,三條主幹道交叉口,有幾個老年門球場,賣冰糖葫蘆和遛鳥的特多。這地方離商業街並不遠,騎車二十來分鐘,令我驚訝的是周圍全是新開發的樓盤,巨大的看板像首最文藝的詩捅進你的心臟,平海哪來那麼多外來人口啊。文化宮占地得有六七百畝,看介紹,古玩市場、少年宮、文化館、大禮堂,啥都不少。過了大禮堂就是文化館,門口張燈結綵,橫幅上寫的是啥我也沒心思細看,正對大堂門口搭著個露天舞臺,有幾個小孩在上面蹦蹦跳跳,順著中軸線掛著很多紅綢布,每兩個紅綢布之間都是一張評劇人物肖像,肖像背面則用宋體小字印著若干劇碼的劇情梗概,更遠的地方有些道具展示、小地攤什麼的,這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轉了一圈兒,我也沒能在稀稀落落的人流中找到母親,或者看到哪怕任何一張熟悉的面孔。看了看手機,十一點四十五,我決定去趟鄧村。
  鄧村離文化宮不太遠,騎車不到二十分鐘,然而在正門對面的洋槐下蹲了半個多鐘頭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能在這裡碰到熟人。我覺得自己是在大海裡撈針,何況未必有針。繞著圍牆騎了半圈後,終究還是拐進小店,吃了碗涼粉。問了問哪個是文體局家屬院,結果沒人知道,老闆娘操著平海口音說她是外地人,這個倒是很難看出來。買煙時門口榆樹下坐著一個大爺,我便心懷僥倖地問了問。這老頭一拍大腿來了勁,說:“後生,文體局家屬院?沒的!”我說不會吧,他說他在這裡住了幾十年,對鄧村瞭解如下:一、二號院建於九一年,六層,分別是市委家屬院和軍分區家屬院,三號院建於九六年,九層,依舊是市委家屬院。總之,沒有任何一個能和我說的什麼家屬院對上號,他認為我找錯地方了。即便隔著圍牆,九層樓還是很好辨認,應該有兩棟,離北門最近。於是我又在北門守了半個鐘頭,最後——還是自我否定。
  剛進劇場,我便看到了鄭向東,一身過於寬大的白西服使得他那頭煽了油的頭發黑得像摻著瀝青的豬鬃。看到我,他就笑了,我沒笑,徑直問他母親回來沒,“回來了呀,”他說,“早就回來了,飯都沒吃,說有事兒。”舞臺上正擺著道具,我友情問了句“待會兒演啥”,不等他回答,便直沖後臺。但小鄭叫住了我,他說:“不在後面,你媽不在後面!”至於母親在哪兒,他說應該在辦公樓吧。遺憾的是,他猜錯了。但陸宏峰在,正霸佔著團長辦公室的電腦,打遊戲。他說母親接個電話就出去了,大概是在十二點多。我瞄了眼手機,兩點五十。
  通往鄧村的路上,我終究沒忍住,給母親打了個電話。一連兩次都沒人接。我這才感到太陽火辣辣的,它照在你臉上的時候仿佛打了你一拳。直殺北門,這麼搞是否明智恐怕只有老天爺曉得。北門正對沿河南路,也就是進市區後分岔的北平河的南岸,這裡有一個好,就是空間有限,車速並不快。起先我在沿河花園的綠化帶裡杵了半天,後來發現太傻逼,索性在北門右側一個修車攤上坐了下來。這一坐幾乎就是一個下午,或許以後無聊的日子裡我會想起這麼一個無風、焦躁又故作平靜的午後。我會記得自己假裝無意地盯著每一個進出的車輛,記得一連吃了四五個雪糕,記得修車人上來聊天時表現得像個啞巴,記得玩了陣兒貪吃蛇,最後手機都快沒電了。大波告訴我,那個漸強、反復的旋律叫《波萊羅舞曲》,是大師拉威爾最通俗也最具美學意義的一部作品。只不過陳建軍聽的是交響樂,我聽的是吉米亨德瑞克斯的吉他solo。我覺得耳熟,但事實上之前並沒有聽過。六點多,當夕陽鐵銹般灑滿青石路面,修車人也開始收攤,我揉揉屁股,到底是無功而返。
  慢悠悠地騎回廣場,上面已滿是載歌載舞的人。我停下,試圖點上一支煙。遠遠地,一輛奧迪打正門緩緩駛出,到我身側的洋槐下時,它還頑皮地調了個頭。夕陽把半開的車玻璃印得血一樣紅,我又打了一次火機,然後便看到了駕駛位上的人。他笑著仰起了臉,兩頰的法令紋生動得如一曲廣場舞。


    第七十二章
  陳建軍的喉結頂在我的虎口,接連滾動了好幾下,每次都發出一種咕嚕嚕的聲音,像是牛在反芻。他的臉好紅啊,腮幫子似乎都鼓了起來,無框眼鏡掛在鼻樑上——我以為它會在頭部的劇烈擺動中掉落,但事實上並沒有。這大概是我離陳書記最近的一次,近到眼前的這張臉跟記憶中的那個白面書生有些對不上號,比如平頭上隔三岔五冒尖的白頭發,比如右側鼻孔裡悄然探出的鼻毛,比如左耳下小指肚大小的青色胎記,再比如有些發黑的嘴唇、堂而皇之冒出的火癤子和眼角、額頭處藤蔓般密佈的褶子。但法令紋一如既往,甚至,它們在肌肉的痙攣中波動起來,消失複出現,變淺又加深,宛若這個初夏傍晚的一道光。這讓我心裡一陣麻癢,手便不受控制地加大了力度,一種幽幽的清香從車窗飄來,充斥著鼻腔,我也說不好它到底來自哪裡。
  幾乎是點著煙的一刹那,我就朝那輛奧迪A6沖去,副駕駛位看不清楚,但長髮披肩,顯然是個女人。夕陽戳在哨亭的琉璃瓦上,使後者跳躍著,似要淌出血來。身後是五花八門的大音量節拍,旋律歡快,卻震得我頭皮酥麻。確實是陳建軍。喘氣般,我猛吸一口煙,踉蹌著繞過車頭。奧迪有些措手不及,只能急刹車,可以想像,陳建軍難免氣急敗壞,他罵了一句,之後索性搖下牟窗,探出頭來。這廝大概還想說點什麼,但看到拽住車門的我時,立馬沒了言語。我同樣目瞪口呆,除了鼻子出氣,再無動靜。副駕駛位的女人嘀咕了一聲,又湊過臉來問咋了——當然不是母親,而是那個細眉細眼的葛家莊女人。得有好幾秒,陳建軍輕咳了一下,扭過臉又迅速扭了回來,手搭在車窗上沒動。我條件反射地吸了口煙,鬆開拽著車門的手,猶豫著是否該就此離去。但周麗雲叫住了我,“咋回事兒嘛?”她提高嗓門,短暫的停頓,“哎——是你呀,那個那個……”
  她並沒有“那個”出什麼來,但我還是害臊地打了個噴嚏。是的,害臊得厲害,於是鼻涕、煙灰和滿頭大汗簌簌落下。那支吸了半截的紅梅射往車門,又彈到了地上。陳建軍明顯躲開了他的豬腦袋,好一會兒,在我妄圖再打兩個噴嚏而未果後,他扶扶眼鏡,張張嘴,但依舊什麼也沒說。周麗雲卻有些喋喋不休,我聽不出她是高興、抱怨還是疑惑,我甚至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陳建軍擺擺手,笑了笑——可能是吧,至少那對法令紋又浮現出來,“完了完了,”他說,“以後小心點兒。”只覺腦子裡嗡地一聲,我抹了把汗,然後就卡住了陳建軍的脖子。他只來得及哼一聲。那顆豬腦袋抵在靠背上,在擺動中咯吱咯吱響——當然,是車座在響。陳建軍很快來掰我的手,先是手腕,再是大拇指,力度不小,以至於我險些把另一隻手也伸過去。他想說點什麼,卻只是露出了參差不齊的牙,被奶奶誇讚過的那雙大眼裡滿是血絲,我覺得這貨有黃疸也說不定。大概有一個世紀那麼久,周麗雲開始拍打,喊叫,她撓我的手,說:“你瘋了!瘋了!”“來人啊,來人啊!”她沖車窗外喊。
  眼鏡總算滑了下來。陳建軍把車踢得咚咚響。夕陽還殘留著最後一絲光暈,空氣裡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香甜,讓人忍不住想打噴嚏。病豬的脖子汗津津的,越來越滑,仿佛兩棲動物褪去了一層皮。周麗雲擠過來,似是要咬我。沒有必要。我鬆開手,後退幾步,一屁股坐在社區圍牆外的水泥臺上。大滴汗水從臉頰垂落,我只能抹了抹汗,又抹了抹汗。哨兵跑了過來,陳建軍瘋狂地咳嗽,大喘氣,像剛吞下了一斤屎,半晌他才啞著嗓子說:“好了,好了,沒事兒。”要不就是“沒事兒,誤會,誤會”,總之就是這些話吧。我搓著僵硬的右手,始終沒有抬頭。恍惚中,周麗雲似乎打車門下來,高跟鞋的腳步聲在我身邊響了好一陣,後來又消失了。再後來,奧迪A6也消失了,廣場上的喧囂越來越近,一條大紅大紫的長龍踩著妖嬈的腳步向我扭來,興高采烈的男男女女們高舉雙手,宛如托著一坨坨金燦燦的屎橛子。我仰身躺了下去。樹上還掛著枯萎的槐花,搖啊搖,並沒有落下來。
  等慢悠悠地騎回家,天己完全黑透。想在樓下抽根煙,沒能找到打火機。母親來開的門,儘管我悶頭弓背剛把鑰匙捅進去。“可回來了你!”她皺著眉,“咋了到底?”
  我撇開眼,沒說話,只是埋頭脫鞋,這間隙順手帶上了門。
  碎花裙擺在眼前兜兜轉轉,母親“嗯”了一聲,吐口氣:“咋關機了?”
  “沒電了唄。”我側身拿拖鞋,抬頭瞅了一眼。
  “襪了也脫了,”她輕掩著鼻了,“先洗腳去!”
  “你咋不接電話?”可能因為悶著頭,我聲音聽起來也悶悶的。裙擺又轉了轉,不等母親說話,我又補充道:“倆電話都不接。”
  “沒聽見啊,學校正排練,手機靜音擱在包裡,回頭給你打過去,你就關了機。”
  我吸吸鼻子,站起身來,又快速聞了聞手。
  “是不是出啥事了?”她壓低聲音,捅我一下,很快在我身上拍了拍,“這麼髒,在地上打滾了?”
  “沒啊。”
  母親眉頭微蹙,緊抿著嘴。奶奶在客廳喚我。
  “真沒啥事兒。”我扭身笑笑,抹了抹一臉油膩。
  母親也不說活,就那麼看著我,像是等著我說下去。
  猶豫半晌,我說:“餓死了。”邊說,我邊走向客廳,還即興沖母親笑了笑。
  漿麵條,拍黃瓜,鹵豬肉。我吃得狼吞虎嚥,雖然並沒覺得多餓——事實上,歸功於下午的幾個雪糕,胃裡漲得厲害。奶奶在一旁看電視,前一陣還咿咿呀呀,就我埋頭掇塊肉的功夫,她老就耷拉上了眼皮。母親去洗了個澡,  一會兒穿了身白睡衣出來,她讓奶奶回屋睡去,後者強硬了半分鐘,到底還是在攙扶下乖乖上了床。我開了罐啤酒,母親在電視機旁吹頭髮,她問我是不是真沒啥事,我連說了兩聲“沒事兒”,是的,有些急躁,甚至惱怒。母親垂下頭,不再吭聲,等我刷完碗回來,她已經回了房。我不由有些失落。不多時——臥到沙發上,剛換倆台,母親又出來了,她讓我洗澡去,我趕忙笑笑說:“好好好。”
  “別光嘴上說,屁股也挪挪。”母親搖著蒲扇。
  “煩不煩?”我坐起來,故意擰著眉。
  “切,這就嫌你媽煩了?媳婦兒還沒娶呢!”她三步並作兩步,在我頭上敲了一下。
  我沒說話,只是聳了聳肩。
  “敢在外面惹事兒,我可饒不了你。”母親站在身後,又敲了我一下。她聲音很輕。
  沒能證明心中所想,我非但不覺欣喜,反而有種挫敗感。我也說不好自己是怎麼了。母親攜著香氣,在眼前鮮活地走動,一顰一笑間閃爍著這個夜晚所有的光暈,她說起我小時候在缸沿磨牙的事,說我剛學走路那會兒能沿著楊木椅子一步步地栽進水缸裡去。這麼說著,她大笑起來,拿蒲扇輕拍著胸口,修長的脖頸在飛揚的髮絲下白得耀眼。我禁不住懷疑那晚的齒痕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老實說,有那麼一刻,我真想扒開母親的衣領,確認下那個青色血於還在不在。當然,這麼想過於無稽,畢竟這麼多天過去了。
  父親回來已經快十點,醉醺醺的,一進門就指責我為啥不接電話。“你小舅喊你喝酒去!”他大著舌頭,掄了掄胳膊。我一邊把他引到沙發上,一邊告訴他手機沒電了。父親讓我給小舅回個電話,說不回不禮貌。“做人啊,禮儀為先!”他撩起衣服,拍拍肚皮,又猛地把POLO衫脫了下來。“用你爸爸的,咋樣!”他又拍拍肚皮,把諾基亞1100遞了過來。
  母親從玄關跟到客廳,始終沒說話,這會兒她站廚房門口說:“張鳳舉啊張鳳舉,明兒個就罵他一頓,整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罵啥啊罵?”父親靠到沙發背上。
  母親抱著胸,沒說話,還是輕搖著蒲扇。
  “大老爺們喝點灑咋了?啊?”他看看我,又看看母親,最後盯著電視說,“咋了!”說話的整個過程中,父親始終堅定地向我伸著胳膊,撓頭和從褲兜裡掏煙都沒能動搖他的決心,小巧的1100攥在手裡,像是什麼炸彈的引爆裝置。
  我只好把手機接了過去。
  “咋給你說的,少喝點少喝點,自己騎摩托車不知道?”母親步步逼近,走到電視櫃旁又停了下來。
  父親摸了根煙,反復在腿上敲著,並沒有點上。
  “別高血壓,整天喝酒腦子都都喝壞了!”母親咬著牙,用蒲扇狠狠往自己頭上拍了幾下。
  “咋了?大老爺們喝點酒咋了?”坐在沙發上的人還是這麼一句,雖然口氣弱了些,“媽了個屄的!”
  母親瞅我一眼,扭身回了房。
  父親打個灑嗝,又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總算點上了煙。於是一氧化碳和尼古丁便填滿僵硬的空氣。我覺得自己早該說點什麼,但還是什麼也沒說,直到搞了碗蜂蜜水回來,我才讓父親以後少喝點。說這話時,我顛著手機,仿佛那是個燙手的山藥蛋。
  電視裡在演什麼大宋提刑官,每次何冰張嘴我都怕蹦出來的是京片子,奶奶房間熄著燈,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睡著了。後來母親出來喊父親,讓他洗洗澡睡去。“不洗,”他翹著二郎腿,聳拉著眼皮,“今兒個偏不洗!”當然,說歸說,他最後還是洗去了。我在沙發上呆坐一陣,剝了個橘了,又換了幾個台,之後就順手拿起了父親的手機。或許我只是想看看手機功能,但那些通話記錄還是毫無徵兆地跳了出來。三個月十來條吧,都很短,幾十秒,最近的是五月三號,通訊錄名字是老蔣。父親用手機並不少,畢竟豬啊魚啊雜事多,但“老蔣”在一眾閃爍的數列裡還是那麼刺眼。我記得父親不太會用手機打字。點開看了看,尾號是9877,有點耳熟,至於是不是老趙家媳婦數次要求我記住的那個手機號,我也拿不准。止是這時,母親突然出現了,鬼魅一般。“明兒個平海廣場有個演出,”她拎起盛蜂蜜水的瓷碗,“學校的那些小演員們,你要不急著走啊,可以去看看。”
    六號一早是被老趙家媳婦給吵醒的,她不停按門鈴,奶奶只好去開了門。她問奶奶在家裡幹啥呢,也不出去轉轉。奶奶說醫生吩咐還要休息。她哦了聲,就問起了我,說有個事要諮詢。奶奶說還沒起來。兩人便開始東拉西扯,我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再次入眠。昏昏沉沉中,奶奶提起大剛,說他快出來了吧。“出來幹啥,”蔣嬸說,“挖沙多好啊,老這麼挖著,不回來才好。”邊說,她邊氣哼哼地笑了笑,音訊極高,說是海豚音都不為過。我的睡意頓時被攪和得魂飛魄散。“說歸說,怨歸怨,一個人拉扯孩兒也不好過。”奶奶輕言細語。不想老趙家媳婦不吃這一套,她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奶奶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至於她家是怎麼個腰疼法,她並沒有展開詳細論述,而是像只大彈簧那樣蹦了出去,空余奶奶在客廳嘀咕了好一陣。其他不說,她起碼是幫我躲過了一劫。
  喝了點稀飯,我去了平海廣場。舞臺就搭在河神像背面,儘管大太陽曬著,還是給圍得水泄不通。演出大概也是剛開始,沒有海報什麼的,只是在舞臺正上方扯了條橫幅:鳳舞藝校文藝匯演。小演員們年齡參差不齊,從八九歲到十五六都有,真像是雨後冒出的一茬茬木耳,母親說以後會讓他們上劇場演,現在還是鍛煉鍛煉好,也算是給學校打打廣告。我繞著舞臺溜了一圈兒,也沒找到進後臺的機會,雖然能隱隱聽到母親的說話聲。遠遠挑塊蔭涼地,杵著看了一陣,一連兩個都是評劇選段,《報花名》、《金鳥飛玉兔走》,好壞另說,技巧不談,小演員們終究是差了口氣。聽說還有現代歌舞表演啥的,我也沒心思等下去,徑直去了劇團辦公室。會議室沒人,我便打開電視,看了會兒比賽。火箭對小牛,背水一戰,姚明被裁判照顧著,首節八分鐘就兩犯,提前下了場,經過范甘迪兩次換人後,到了第二節下半時火箭的表現才稍見起色。就中場休息的功夫,張鳳棠笑吟吟地走了進來,她邀請我嗑瓜子。“還以為是誰呢?”她翹起二郎腿,把桌肚子踢得咚咚響。
  沒兩句,我姨就提到了准表姐夫,說光前一陣他就往家裡跑了兩次,問我覺得這人咋樣。
  聽奶奶私下說,其實張鳳棠對這個未過門的女婿不太滿意,嫌人家沒學歷啥的。但我能說點什麼呢,我說:“很好啊。”
  “死敏敏非要看上,你有啥法子?”她聲音很低,手卻甩得啪啪響。然而不等吐出嘴裡的瓜子皮,她又撩撩頭髮,挺挺胸:“其實也不錯,處物件不能光堆條件,也得看人,是不是?人家當了這麼多年兵,為國家作貢獻就不說了,手頭好歹還能落點錢,再在衙門裡找個工作,跟你姐也算相互照應著,對不對?”說到“對不對”時,她總算眉開眼笑地吐了口氣。
  我點點頭。
  “也可以,哈?”
  我又點點頭。
  “前一陣剛筆試完,報了你們平陽公安局,聽敏敏說考得可以,到時候面試啥的再托老二找找關係,”她頓了一下,“鐵定沒問題。”
  “我媽就是個跑劇團的,去哪兒找關係啊?”我突然有些生氣,乃至表現得稍顯幼稚。
  “可別小看跑劇團的,你媽打交道的人多著呢。”她“嘿”了一聲,隨手從一旁的架子上抽了本《知音》。
  “咋不找我那個老姨?”救命稻草一樣,我揪出了牛秀琴。我想描述一下這個人,卻發現不知從何說起。
  “她啊,嘴上話漂亮,壓根不給你辦事兒。”張鳳棠把書翻得嘩嘩響,半晌才又抬起頭,“再說,你找她她也得辦的來啊,這平陽的事兒,她管得著嗎,更別說去給你求人了。”
  “那我媽就辦的來啊?”
  “你媽好歹也算是個名人,結交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你呀——”她音調一轉,撓撓脖子,又眨眨眼,像是被噎住了,“其他不說,有個平陽搞房地產的,啥建宇老總,辦這種事兒還不是小菜一碟。”
  “他也就是個副總,給人打打工。”我沒想到她會提到梁致遠,有些措手不及。
  “你認識?”她苦著一張臉。
  我沒說話。麥迪繼一個三分後,又造了個3 1,舉場歡騰。
  “怕啥,”張鳳棠笑著搗了我一下,“你媽的老同學唄,老以前到平海來還是你姨夫接待的。”這麼說著,她又翻起了書,片刻,做賊一樣壓低嗓音——連頭都壓了下來:“哎,你見過沒?”
  我搖了搖頭。
  “誆你姨吧就。”她嘴上這麼說,一張臉卻顯得有些失望。好半晌,等她換了本雜誌,再坐下來時才說:“青霞就見過,聽說前段時間還在劇場看過戲呢。”
  張鳳棠滿嘴跑火車,她的話我一概不信。
  “政商一家親,就是這些人力量才大,辦事兒才穩,你知道啥啊。”
  我還是沒說話,連瓜子都不嗑了,像是生怕虧欠誰似的。
  “也就托你媽問問,又不是非要怎麼怎麼地,你瞅瞅你!”許久,張鳳棠搗了我一肘。她瞪著眼,撇著嘴,一副中了風的架勢,我也說不好這位是不是真的生氣了。
  午飯在小禮莊吃,姥爺上村祠堂玩,沒在家。小舅媽也不在,我問她是不是沒放假,小舅說上魚塘送飯去了,前腳剛走。我拎份炒米,拿罐啤酒,就往魚塘而去,不是其他的,只是想趁姥爺不在借他的工具釣釣蝦而己。拐過第二道彎,便看到小舅媽打養豬場出來,她在電動車旁蹲下,快速整理了一下泡沫箱子。就這功夫,我野豬一樣嚎了一嗓了。小舅媽嚇得差點坐到地上,她站起來,紅著臉就要打我。大外甥只好撒丫子狂奔。這天釣魚的人並不多,遺憾的是一個多鐘頭我也沒釣出兩隻蝦來,真不知是我的問題,還是竹竿的問題。再返回劇場已是下午四點多,在門口恰好碰到青霞,她開輛現代,說要送幾個學生回學校,問我去不去。我撇撇嘴,但沒走兩步還是返回來拉開了車門。新教學樓已粉刷完畢,就等著裝修了,秋季開學用肯定沒問題。雖然學校目前的生源主要是興趣特長班,但全日制班多少還是有幾個人的,像适才車裡的學生,都是外地人。為此,母親不得不請了個宿管。學校現在有授予中專文憑的資格,等教學配套設施跟上,就可以正式招生了。至於教師問題,據母親說,那個高中音樂老師反倒來應聘了,舞蹈老師也試著招了兩個,不過並沒有我們學校的那個研究生。
  回去的路上,我終究還是不經意地打聽了下樑致遠。霞姐倒也不避諱,先是一通大笑,好半會兒才說:“對,梁總,梁總。”我不知道關於此人和母親的關係她知道多少。我問她有沒有見過梁總,她反問我有沒有見過,我說梁總請我吃過飯,她說梁總也請她吃過飯,我表示不信,她又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說上次《花為媒新編》巡演的的時候,梁致遠恰好在林城,就請她吃了個飯。“當然嘍,蹭飯,”她說,“硬被你媽拉了去,想想也是,不吃白不吃。”青霞表示梁致遠很帥,聲音也好聽,有錢又有才,我覺得過於誇張了,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問:“梁總到劇場看過戲?”她又笑了起來,問我咋知道。我心裡一沉,反問啥時候的事,她叮囑我別瞎說,我問咋了,她說三人成虎唄,不為她考慮,也得為母親考慮呀。具體是啥時候的事,她卻不說,我只好又問了一遍。“煩不煩你,”霞姐沒好氣地撇撇嘴,“就前一陣,不是三月末就是四月初。”至於其他細節,她不說,我恐怕也不好打聽了。
  又或許,對我來說,以上資訊已經足夠了。
  我以為陳建軍會搞點什麼舉動——不管出於何種目的,但母親一切如常。倒是蔣嬸,當天晚上又到家裡來了。我開了門才發現是她,她說林林還沒走呢,我能說點什麼呢,唯一值得慶倖的是父親還沒回來。蔣嬸往家裡送了些玉米棒子,說是大棚裡種的。“嬸呢?”她問。
  “睡下了,”母親說,“看會兒電視就打瞌睡。”她始終沒有看我。
  倆人看著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母親興致不高,我甚至覺得有些不尷不尬。我確實想過徑直起身,回自己房間,但還是覺得過於突兀了。蔣嬸問我啥時候走,我瞅瞅母親,猶豫半晌才梗著脖子說明天。“這就走啊,真是上大學了,回來連個面都見不著了。”蔣嬸就坐在我身旁的長沙發上,後來忘了談起什麼了,她摸著自己穿著紫色絲襪的腿,連連抱怨她太胖了。“就是腿粗,”她笑笑,“人家都說我挺俊的。”
  母親沒搭茬,而是打個哈欠,說她去洗個澡。老趙家媳婦卻坐得穩如泰山,壓根沒有起身告辭的打算。母親先回了臥室,一會兒又出來進了衛生間,我覺得她瞥了我一眼,卻又實在沒有把握。蔣嬸抖著腿,哼起了歌。據她介紹,這是她新學的減肥方法。我覺得自己是只蒸籠裡的大閘蟹,渾身癢得厲害。就在這片越發濃郁的蒸氣裡,我猛然發現母親的手機落在茶几上,那麼近,只消坐起來伸個手就能夠著。但終歸,我沒有伸出手去。

    第七十三章
  “……田野上有什麼?蘆葦、高粱、玉米、野兔、孢子和狼,連大喇叭和紅袖標都在這裡失去了蹤影……十一個大隊並沒幾戶人家,住得又分散,我們這些下放人員暫居的大隊部反而成了方圓幾裡最大的人類聚集區……小禮莊東面是一個乾涸的野湖,近千畝的蘆葦叢使得它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依舊是平海最大的蘆葦製品供應地。父親他們要對付的就是這些蘆葦,忙時開荒種地,閒時打葦箔、紮葦席,繁重的勞動外是排練樣板戲和政治學習……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政治學習的重頭戲都是自我批鬥會,一般在晚上,由革委會派員監督,有時也有其他村民參加,規則很簡單,就是下放人員輪番上前,一面接受批評,一面自我反省,儘管依舊光怪陸離,但對十二歲的我來說,此番場景已毫無神秘性可言……革委會紮在幾公里外的邱莊大隊,監督員也是邱莊村民,三十來歲,少了一隻耳朵,脾氣暴躁,數次他把這些“文藝黑線人物”打得站不起來,卻從來沒人反抗,直到有次同院的知青們看不下去,把“一隻耳”揍了一頓,他才收斂了許多……所以對知青,我是心生好感的,當時我想像自己遠在北大荒的姐姐也是這麼英姿颯爽,雖然她曾讓父母傷心過……撇開這些,在孩子眼中,世界終歸是新奇的,特別是一望無垠的蘆葦叢,當你站在秋天的平河大堤上,感受著眼前那片毛茸茸的海洋……到74年初夏,我己能獨自一人鑽進蘆葦叢裡,一下午摸上三四斤的葦鴝蛋,還有剛出殼的小葦鴝,現在看來殘忍,但在當時卻是我們為數不多能改善伙食的機會……儘管一下雨棚子裡就漏水,那年夏天結束之前,母親總算是放棄了有朝一日返回城裡的奢望……”
  《平海晚報》上面是一摞平陽本地報紙,彩印的頭版頭條几個大字分外醒目:咱沉香湖也有自己的五星級大酒店啦!感嘆號是三個,一個比一個大。如你所料,正是宏達大酒店,從照片上看像什麼外星物種落在湖畔的巨型砂鍋。據介紹,該酒店總占地82畝,涵蓋餐飲、住宿、洗浴、觀光以及各種水上娛樂設施,“可謂綜合性度假酒店的集大成者”。有意思的是,鼓吹奢華之外,報導又說,別看五星級,酒店對外提供了諸多平價餐飲和平價服務,酒店副總經理接受採訪時表示,既然選擇開在景區,當然是為廣大遊客服務的,滿足大眾需求永遠會放在我們的第一位。整篇報導文筆華麗、內容豐富、敘事老練、跌宕起伏,令人深深折服。我點上一支煙,說:“平價好啊。”
  “怎麼可能平價?”陳瑤不屑地歪了一下嘴,“平價菜可不一定賣平價。”
  她說的很有道埋,我想反駁,卻無話可說,只能“靠”一聲,在身前的小屁股上捏了一把。
  五月三號當晚陳瑤發短信來報個平安後,便再無音訊,我沒事撂過去的短信和QQ也石沉大海,但在當時,這些並沒引起我的注意——老實說,對那幾天裡焦頭爛額的我來說,一切都如初夏的晚風撫起窗簾般稀鬆平常。等回到平陽再聯繫,電話卻沒人接,一連幾個都是如此,近兩年來第一次,我背著包站在光滑如鏡的柏油路面上時沒能見到陳瑤。在去往陳瑤宿舍的路上,我又打了個電話,這次通了,她說自己不在學校,好吧。之後好幾天都是這麼一種非正常狀態,電話要麼沒人接,要麼乾脆掛斷,再不就是各種“忙”——她說系裡有個項目,忙得要死。我去過八號宿舍樓下,也去過陳瑤經常上課的幾個教室,始終沒能見到人。這種感覺怎麼說呢,就像被人綁著撓腳心,憤怒卻又無力。終於,某個週六傍晚,我又跑到了陳瑤宿舍樓下,默默彈了會兒琴後,開始沖著五樓陽臺喊——擱過去,我會覺得此種行為傻逼得沒救吧。好在一段時間後,總算有了同應——儘管一早目標陽臺就不時人頭攢動——她們說她不在。我只好繼續喊。她們說她真的不在,“你回去吧”,這話說得特真誠。我停下來,在眾目睽睽之下灌了口水,然後陳瑤就出來了,毫無徵兆。她站在一盆仙人掌後,撓了撓額頭,之後便垂下手臂,再無動作。沒人說話,大白體恤在昏黃的路燈之上閃爍著朦朧的白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一刻,心裡還是像個糠心的蘿蔔,一下就空掉了。
  不想運動會第三天,3000米決賽前,陳瑤又出現在操場上。這搞得我分外緊張,除了兩次搶跑,更是在比賽中忍不住去搜尋那個熟悉的身影,生怕看花了眼。跑下來,陳瑤嫺熟地遞水、擦汗,要不是那緊抿著的嘴,我真懷疑過去的一周多是自己的錯覺。陳瑤說她請客吃飯,我說我來吧,她沒說話,直到穿過小樹林,踏上西湖的石子路時,她才說:“你請就你請唄,老娘又不傻!”我瞅她一眼,她也看我,撇開,很快又側過臉來,翻了個白眼。笑聲延遲了好幾秒,但終歸在碎削的陽光裡彈跳開來,迴響於耳畔,經久不息。我攥著初夏的鳥叫蟲嗚,頓覺身輕如燕。到了飯桌上,陳瑤的話就多了起來,各色八卦癱在眼前,被掰扯得晶瑩剔透。她說王偉超人不錯,就是太胖,說那個南京李志又出新專了,還是白費,說王菲要再婚,李亞鵬怎麼也比竇唯強吧。食物和話語伴著陳瑤活靈活現的表情,在油膩的人聲鼎沸中恣意飛揚,這些,足以讓人愉快。我幹了一杯又一杯啤灑,讓老闆把頭頂的風扇再開大一點。只是去澳洲留學那檔子事,我大概永遠也問不出口。
  飯桌上,陳瑤還提起平陽某郊縣副縣長的事,說一個國家級貧困縣都能挪用公款一兩千萬,真的假的,也太誇張了吧。是有些誇張,但恐怕真得不能更真了,所謂廟小陰風大,池淺王八多。其實三月份就案發了,五月初才讓媒體給曝了出來,該副縣長貪污六百多萬,先後挪用兩千四百多萬財政扶貧撥款,分十餘次赴澳門,最後給賭了個一分不剩。據刑訴法老師透露,有好幾次回程路費都是賭場贈送的。此事因案情重大,影響惡劣,北京派了巡視組下來,督導案件偵辦。刑訴法老師說沒準兒這次是刨到王八窩了,該縣光掛職副縣長就有十一人之多,更別說這類挺洋氣的賭博案件絕不會是孤例。
  自打錄完音,小樣就一直處於擱置狀態,大波忙著論文答辯,其他人也各有各的事,連排練都停了,如果不是沈豔茹打電話來,再過一陣我會忘了這茬也說不定。她問我們到底什麼想法,老實說,我們——起碼我,還真沒什麼想法。她就給我舉了幾個小樣運作的例子,涅磐、石玫瑰什麼的,我也給她舉了幾個小樣運作的例子,盤古、腰什麼的,說這話時我確實有些不服氣。白毛衣就笑了,她給我接了杯水,反問我現在的搖滾期刊還有以前的影響力嗎。“早兩年還差不多。”她雙臂抱胸,順勢靠在桌沿。我抬頭瞥了眼那對高聳的輪廓,又迅速尷尬地移開視線。我摸著一次性紙杯,轉了又轉,啥也沒說出來。沈老師暢懷穿了件藍條紋襯衫,裡面是件白色打底T恤,下身一條寶藍色牛仔馬褲,腳蹬一雙低跟綁帶涼鞋,說是青春洋溢也不為過。她讓我把母帶先拿回去,別放她這兒弄丟了,以後想混音了,她再給我們找人,“前一陣不吭聲,現在人家手頭事兒多,等啥時候閑了再說吧。”這麼說著,白毛衣踱了幾步,把地板踩得噔噔響,再轉過身來時,她就談起了母親。她問母親最近好不好,又問了問劇團、藝校那些事。我籠統地答了幾句,也算是有一說一吧。她說那個鳳舞藝校她去年冬天去過一次,那會兒教學樓剛完工。這個我還真沒想到,除了笑著“哦”了兩聲也無話可說。她一步步走近,說:“你媽是個有想法的人。”我本想替母親謙虛兩句,又覺得不合時宜,最後還是放棄了。半晌,我問白毛衣對戲曲也有研究啊。她說研究談不上,打小川劇沒少看,在北京念書時也正趕上京劇大熱。“不過,”她笑了笑,一屁股坐到了桌沿,“在英國那會兒,埃塞克斯大學有個中國戲曲研究協會,我可當了一年理事哩。”
  經過十來天的折騰,論文專案總算選題完畢,老賀鼓勵大家好好寫,說要是整得好到時都有獎金拿。至於多少獎金,她卻笑而不答,可以說非常老賀了。在她的參考下,我列了個“司法判例和土地交易制度”的題目,說實話,大而無當不說,跟母題“土地價格的法律分析”己相去甚遠。但既然老賀都沒說什麼,我又能說點什麼呢,我又何必說點什麼呢。就這個題目,老賀還即興給我列了個書單,波斯納、埃爾克森啥的,得有十來本。我站一旁,看她撅屁股趴辦公桌上寫,嘴裡還念念有詞。寫著寫著她就笑了,抿了會兒嘴,又開始笑。我覺得一種神秘力量操縱了她。果然,沒一會兒老賀讓我給她續杯水。等恭敬地遞上水,她把紙條拍過來,說:“拿著,這下心裡邊兒踏實了吧。”我沒說話,因為有些摸不著頭腦。“這麼一大摞書,”老賀比劃了一下,“你想想,到圖書館全挑出來,一個學期都不怕沒事兒幹了,還不踏實?”說完,她挺挺胸,伸了個懶腰。聽說最近連老賀都開始晨練了,可喜可賀。
  為紀念xxx誕辰100周年,5月21日,省都市頻道舉辦了一個電視大獎賽,戲曲、相聲、舞蹈、唱歌等等分門別類,各自評獎,最高獎金三萬塊。別看說得頭頭是道,我也是前一天,也就是週五下午才知道的,當時正在操場上打球,母親來了一個電話,說她在平陽——不光她,半個劇團都在。我以為又是什麼包場演出,不想母親說她正在省電視臺七號演播廳——“門外,”她笑了笑,“你倆要想過來,趁早。”七號演播廳基本快到西三環了,跟陳瑤商量了一下,我倆也就沒過去,通俗點說,為一頓飯跑那麼遠不值當。結果這什麼大獎賽一折騰就是快兩天,到周日上午十點半時,母親總算通知我,午飯訂在人民路上,十二點準時開吃,過期不候,嚇得我跟陳瑤打個的就殺了過去。人民路中段以髒亂差聞名,據陳瑤說這裡有幾個好館子,我們所在的這個清真羊肉便是其中之一,“你媽能找到這兒也是厲害”。除了青霞,劇團的幾個項樑柱都在,還帶了兩個小演員,此外就是表姐和准表姐夫了,我倆前腳剛進,他倆後腳就跟了進來,雙方都是一聲驚呼。
  理所當然,我的光頭引起了一眾圍觀,開飯前的十來分鐘裡,淺灰色的棒球帽被揭起了無數次。大家觀摩,讚賞,然後就是哄笑。張鳳棠表示我這個新造型能直接在戲裡演個和尚,他們就又笑了起來,陳瑤險些岔了氣——有些過分了。唯獨母親不太滿意,嫌我搞怪,“是不是想學那周什麼鷗?”她說。她指的是零點的周曉鷗,雖然並無惡意,我還是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於是就紅了臉。好在羊肉不錯,大家也是頻頻稱讚,小鄭搞完灑桌上的場面話後連飲三杯,說電視臺這些人效率太低,而且對戲曲從業者不尊重,“不過嘛,好歹三萬塊錢到手了。”他紅著臉,從碗碟間抬起頭來,用普通話說。我瞅瞅母親,她笑著眨了眨眼:“咱們主要目的還是給劇團,給學校,打個廣告,啥錢不錢的。”又是哄堂大笑——旗開得勝讓人愉悅。二十個人吧,分了三桌,母親跟演員們坐一桌,老的老,小的小的,我們這桌除了張鳳棠一家,還捎了個鄭向東。不知誰挑話頭,談起了xxx,於是我問他一個江蘇人,跟平陽有啥關係。張鳳棠撇撇嘴,說可有關係,卻半晌憋不出個屁來,得虧表姐開了腔。她說文革頭幾年xxx就下放在平陽某郊縣農場,天天就是喂豬,挖藕。
  “你忘了,”母親扭過臉來,揚揚手,“前幾年……”這時《寄印傳奇》突然響了起來,她抿了抿嘴,埋頭去掏手機。我強迫自己盯著紅油裡上下翻滾的羊肉,不去看她。母親掛斷沒接。“早幾年啊,平陽的很多藕粉都打著xxx的招牌,你忘了?”
  “早幾年?起碼快十年前!”一個琴師轉向我,“你媽過得……”
  母親笑了笑,拿紙巾點點嘴,她剛想說點什麼,《寄印傳奇》又響了起來。我慌忙去給陳瑤掇菜,“你不是能吃嗎,”我笑得呵呵呵的,“多吃點,多吃點。”等待了兩三秒,母親終究是起身,踱了出去。鈴聲消失了,但並沒有人聲傳來,或許是此間的肉香太過濃厚。得有個五六分鐘,母親才回來,她輕甩著手,應該是去了趟衛生間。我看著這個身著白襯衣西服裙的女人關門、行走,輕盈地落座,直到她撇過臉來,我才猛吞了一大塊羊肉,我想找人碰個杯,不管是鄭向東、准表姐夫還是隨便哪個誰。張鳳棠私下給我說表姐的事都辦妥了,生辰八字都看過了,回去就挑個好日了,趕快把事辦了,也算了了她爹的一樁心願,“省得天天來煩我”。至於“表姐的事”包不包括准表姐夫的工作,我沒問,或許也沒必要問,儘管依舊沉默寡言,一旁的白麵漢了無疑是一臉幸福的。關於准表姐夫轉業的事,七號早晨我問過母親,她說能幫就幫,幫不了咱也沒辦法,我說我姨怎麼那樣啊,整天搞得跟誰欠她一樣,母親笑笑,說一人一個性格啊,你姨啥人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並沒有提及梁致遠,不知是覺得張鳳棠的說法過於荒唐,還是什麼其他原因。
  這次黃金周歸來,倒是在球場上見過一次陳晨,雖然沒在一塊打球。他以一種極小的幅度沖我點了點頭,面無表情,不知道的准以為這貨害了頸椎病,猶豫了下,我也沖他點了點,算是有樣學樣吧。奇怪的是,李闕如似乎許久沒跟藝術學院的高材生們混一起了,至少我是沒碰到過,不多的幾次見面都是在教學樓裡,他挎著包仰著方臉走在人流中,一頭雞巴毛飄逸如故。我只能揣測,這孫子怕是被老賀給教育過來了,從她老在我身上耍得那些手段可見一斑。另一位老鄉是真的大忙人,沒准還在哪哪哪寫生,好一陣都沒露個面。然而這個週一下午,他還是毫無徵兆地出現了,正如我所擔心的那樣,他從足球場蹦到籃球場上,揚言要給我畫幅肖像畫。這個說實話,正常人都是百般推脫的,大庭廣眾之下,擺個Pose,實在太難為情。“難為情就要表現出來,最好表現出來,”李俊奇摘下我的棒球帽,又戴上,最後還是摘了下來,“只有捕捉到你的難為情我才算畫到點上。”他一臉嚴肅,以至於讓來一根軟中華時,我都不好意思接過去了。
  三萬元獎金並沒有真的發到手裡,於是5月27日下午,母親又來了一次平陽,參加那個什麼大獎賽的頒獎典禮。我到校門口時五點出頭,母親應該已經等了一會兒,米色闊腿褲在石獅的陰影裡,在平陽的風中舞得煞是歡快。她順路給我捎了點粽子和糖油煎餅——當然,說是給陳瑤捎的可能更確切些——裝在鄧尼斯的透明包裝袋裡,看起來很有分量。“這不離端午還早著呢?”我把它們攥在手裡,可勁顛了顛。
  “吃個粽子還得等到端午啊?”母親切了一聲,很快又笑了起來,“前兩天剛上供——不能放,你倆可得抓點緊。”
  “想吃完那還不太容易,到處都是大嘴。”我也笑。
  “嗯,就你大方,”母親頭髮又盤了起來,腦後的碎發滾啊滾的,讓人忍不住想摸一下,“哎,陳瑤呢?”
  “有課,一會兒就能出來。”
  “那——”她伸頭往學校裡面看了看,又轉向我,“媽先走?”
  “急啥,不吃個飯?頒獎不明天哩?”我放起了連珠炮。
  “有點事兒要辦,”母親輕歎口氣,握著墨鏡的手背在身後,走了兩步,她又停了下來“明兒個吧,啥地方你倆先選好,啊?”
  我沒說話。太陽很亮,母親伸手擋了擋臉。她上身是件綠色長袖T恤,紮在褲子裡,臀部的輪廓看起來很顯眼。腳上是雙銀色細高跟,踩著柏油路面像一下下敲擊著玻璃,讓人煩躁莫名。我們穿過三三兩兩的人,像是穿過沙漠中的仙人掌叢。她的影了拉得老長,以至於我忍不住回頭瞧了好幾眼。直到進了停車場,我才問母親到底有啥事。
  “打聽那麼細幹啥,”她戴上黑鏡,回頭瞥我一眼,“反正約了人了。”隨著一口歎出的氣,她拉開車門,環視一周後,又轉過身來:“就是談點事兒。”
  當意識到自己皺著眉時,我強迫它們舒展開來。我張張嘴,還是什麼都沒說。
  “走了。”母親摘下墨鏡,沖我笑笑,很快又戴上。
  風熔化在陽光裡,似乎更為猛烈,蔫不拉幾的人們四下走動,擰著眉,眯著眼,卻又悄無聲息。或許,此時此刻,只有我的運動T恤在獵獵作響。
  打的花了點時間,因為的哥在打瞌睡,當我轉身去找其他車時,他又抹抹哈喇子,堵了上來。直到上了文匯路,我們才看到畢卡索。有兩條主幹道都在修高架,一通七拐八繞,最後還是進了行政新區。的哥不時通過後視鏡掃我一眼,不知是棒球帽還是我手裡的食物吸引了他。陳瑤打電話來問我人在哪,我說出來辦點事,一會兒就回去,“早說啊,”她吼道,“害我一通好找!”掛了電話沒兩分鐘,母親就調頭駛上了一條水泥甬道,途中她停下來跟路人說了幾句,後來就拐進了一個環狀停車場。稍等片刻,的哥也徑直開了進去。然而不等他停車,母親就朝入口踱了過來,邊走邊打電話,沒幾步,她又返回,從車裡拎了個包出來。透過玻璃,我看到的最後一個景象是,母親握著手機,回頭掃了一眼停車場。她腰很細,腿很長,肥臀扭了又扭,說不好為什麼,我突然就覺得,這不是我印象中的母親。
  母親進了一個飯店(上書“桑園飯店”),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大堂一番走動後順著樓梯消失得無影無蹤。又過了四五分鐘,我才走了進去。撇開大堂門廊,裡面是個圓形空間,頭頂張著一個巨大的玻璃天窗,底下正中砌了個假山池,噴泉搞得很飄逸,怎麼看都像一隻漏尿的膀胱。圍繞著假山池的,除了兩隻水鳥和鉛灰色的陽光外,便是一桌桌胡吃海塞的男男女女。我在裡面杵了會兒,看了看大堂服務員,最後還是走了出來。半個鐘頭後,實在忍無可忍,我又進去了一次,我甚至詢問前臺某位女士在三十八分鐘前去了哪個包間,我描述得很詳細,但事實上,壓根就沒人理我。足足過了倆鐘頭,母親都沒能出來,陳瑤說她餓死了,我說母親今天不走,明天才請吃飯,“早說啊你!”她又吼道。我卻絲毫不覺得餓,那一兜粽子和煎餅伴著大堂裡的莫名味道,讓我胃裡直翻騰。繞著一樓轉了一圈後,我上了二樓,然後是三樓、四樓,難說過了多久,隨著一陣七彎八曲,眼前驟然出現一座室內天橋。穿過天橋,适才的喧鬧都漸漸消失,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踏入了另一番天地。紅色木門,金色門牌號,看樣子似是酒店客房,但並沒有任何一個人出來供我證明一下自己的判斷。沒頭蒼蠅般,又是一通東跌西撞,大概七八分鐘後,我才找個出口,鑽了出來。
  保安防賊一樣盯著我。我摘下棒球帽,扇了晌,又戴了上去。眼前是一片停車場,透過朦朧的塑膠頂棚,遠遠能看到平陽大廈,難能可貴,我總算發現自己在中央公園附近。半分鐘後,我看到了熟悉的青石門洞,再後來那輛淩志LS430便躍入眼簾,它停放的位置似乎都一成不變。我攥緊手裡的粽子和油煎,稱重般顛了又顛。
作者: jh8088    時間: 2021-7-6 15:43

第七十四章
  論跑步,母親當然不是對手,所以每跑一段,我都要停下等一會兒。鳥叫蟲鳴打林子裡溢出來,使得周遭愈加靜寂。她耐力不錯,始終不緊不慢,呼吸均勻。天邊紅彤彤的,仿佛老天爺在你的視網膜上捶了一記,萬丈光芒岩漿般遊走在眩暈的裂縫裡,隨時要迸發而出。母親叮囑我不要跑跑停停,她緊繃著臉,胸膛起伏。我跟上去,只是笑了笑。拐進林子沒多久,青磚路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崎嶇不平的土路,巨大的車轍和兩道的墳丘交相呼應,天似乎都陰沉起來。母親鼻息越發粗重,我有意慢下來,她卻沒有減速。這麼跑了一陣,穿過一個青石門洞,我們進入一條走廊,又或者是樓梯,總之上上下下、彎彎繞繞的,搞得人氣喘吁吁。母親越跑越快,兩側的紅色木門似一張張血盆大口飛速掠過,我說慢點慢點,她充耳不聞,反倒是慌張地回頭看了好幾眼。我這才感受到背後如影隨形的目光,灼熱,尖銳,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嗤嗤地冒著煙。母親頭髮披散下來,濕漉漉的,一身雪紡衣褲緊貼在身上,顯出朦朧的肉色,身體的彈跳中,她張著嘴,急促地吞吐著空氣。我深呼口氣,拉住她的手,卯足勁兒往前沖。烙鐵幾乎要按到背上,而出口就在不遠處,庸俗地湧動著白光。母親似要融化般,身子都軟了下來,我只好把她抱入懷中,全力衝刺。耳畔是風聲,是閃爍的色塊,綿軟的胴體在身上摩擦著,所幸目光在遠離,在消散,出口近在咫尺,我咬緊牙關,任大汗淋漓。母親攬著我的脖子,慵懶地哼了哼,我一低頭,便看到她右側脖頸處血肉模糊的傷口——是的,一種不規則的弧形,像燒紅的烙鐵那樣閃著紅光,我不由一個激靈。母親不以為意,她笑了笑,輕喚了聲林林。我想給她捂住傷口,手卻越發僵硬,連腳步都踉蹌起來。母親撩撩頭髮,又笑了笑,然後——冷不丁地張開了血盆大口。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電影之外看到森森獠牙,而下個0.5秒,它們便毫不憐憫地刺入脖頸,沒容我作出任何反應。伴著一種灼燒般的疼痛,我感到身體痙攣起來。睜開眼,褲襠濕漉漉的,黑暗中籠罩著一層透徹的霜,母親側著身子,鼾聲輕巧悠長。我發現自己從未如此清醒過。
  打停車場出來,右轉,十幾米後,四個杏黃色的大字在夜色中渲染開來——桑園茶樓,透過旋轉木門,大廳裡深紅色的雕樑畫棟清晰可見。老實說,我多麼希望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岔子。前臺依舊一副春麗打扮——也不完全,起碼蘑菇頭變成了羊角辮,於是她便晃晃羊角辮,瞥了我一眼。我也瞥了她一眼。她張張嘴,卻沒說話。大廳沒幾個人,但茶香還是濃郁得讓人鼻子發癢,環視一周後,我徑直步上左側木樓梯。儘管知道沒有必要,我還是憑著印象摸到了A301,如你所料,門鎖得嚴嚴實實。如果有其他人在,難說推開門會鬧出什麼笑話。猶豫一下,我上了四樓,然後是五樓,也就是頂層,右轉,幾段幾乎一模一樣的長廊後,眼前果然出現一座天橋。過了天橋,古樸典雅消失得無影無蹤,包著黃邊的黑色牆體重又映入眼簾,剛正方直的天花板上隔三岔五地點綴著一些水晶燈,我也說不好這是什麼風格。沒走兩步,一對男女摟抱著從房間出來,邊吻邊笑,發現我時,女的急忙閃開,不好意思地看往別處,男的卻毫不在乎地在她屁股上來了一巴掌,一聲響亮的“啪”中,他示威般沖我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扇他逼臉。
  一通彎彎繞繞後,我又回到了桑園飯店一樓大堂。天窗應該關上了——至少看不見星星,假山池旁圍上了更多的人,男男女女們依舊吃得熱情洋溢。看了看手機,九點出頭,我空出發酸的右手用力甩了甩,然後硬著頭皮走向前臺。我問梁總在哪個包間,仨女的沒一個理我,也不知道她們在埋頭忙啥。我只好在櫃檯上敲了敲,提高音量又問了一遍。大概嗅覺真的出了點問題,總有股油嗆氣縈繞鼻腔,讓人心裡發慌。這次總算有人抬起頭來,是最左邊的瘦高個兒,她歪著腦袋看看我,說:“我們店不允許訂餐外送呀。”
  花了一兩秒,我才確定她是在跟我說話,但這話什麼意思,還真讓人摸不著頭腦。所以我說:“啊?”
  “這是規定。”她往我左手上瞟了一眼。
  除了鄧尼斯的透明包裝袋,那裡還能有什麼呢?我把它掂起看了看,沒說話。
  “剛就瞅你在這兒晃悠。”她似笑非笑。這女的長著個馬臉,感覺還算親切。
  我清清嗓子,剛要說點什麼,湧來四五個搶著結帳的人。哥幾個搞得有些誇張,是真是假還真說不好,馬臉一忙就是五六分鐘,我只能在旁邊站了五六分鐘。“也不急啊你?”她“噗嗤”笑了出來。
  我沒說話。
  “找誰啊?”
  “梁致遠,梁總。”我簡直有些點頭哈腰。我希望她能鄭重告知,這裡沒什麼梁總。
  “那你打電話聯繫啊。”
  “能聯繫上我也不在這兒了。”好一陣,我才說。
  “訂餐沒留電話?”
  “真當我送餐的啊。”我摘下棒球帽,重又戴上。
  她一下就樂了,這一樂就是好半晌,搞得一旁給人結帳的女的頻頻往這邊甩白眼。於是馬臉就捂住了嘴。等放開手,她板著臉說:“那就更不能給你說了,客人資訊哪能隨便透露?”
  “真是急事兒,要不——”絞盡腦汁我也沒能找到一個好藉口,“你打電話跟他確認下?”
  “不用打,”她垂頭掃了眼電腦,又是“噗嗤”一聲,“早走了,半個鐘頭前房間就清了。”
  我第一反應是往樓上跑,邁出兩三步才又掉頭往門外沖去。一胖子剛拉開門,給撞了個趔趄,待我上了人行道,他還在罵罵咧咧。停車場是聲控燈,我一連吼了幾嗓子,狗叫一樣。然而畢卡索還在,老老實實地趴著,像頭定江的鐵牛,巋然不動。我猛喘一口氣,慢吞吞地往回走,走著走著,就又奔跑起來。出了停車場,按順時針方向走,半分鐘,桑園飯店,兩三分鐘後,“桑園酒店”終歸是跳將出來。幾個猩紅大字和著我的喘息上下起伏,類似恐怖片裡五毛特效的片名,我覺得有些誇張了。杵門口,我瘋狂地抹汗,摘下帽子扇風,攥著油煎的左手酸得厲害,我只好把食物放到了地上,我甚至即興地來了兩個原地縱跳,仿佛真有場比賽迫在眉睫。再提起包裝袋,我深呼口氣,徑直穿過自動門。前臺有倆女的,大熱天罩著個馬甲,隔老遠就盯著我看。我直接問梁總在哪個房間,說這話時恨不得把包裝袋舉過頭頂。她們一臉疑惑,我只好看看油煎,又重複了一遍,我也不知道自己期待著什麼樣的答案。
  “哪個梁總?”倆人總算作出了回饋。
  “就建宇的梁致遠,梁總啊。”我浮誇地抖著包裝袋。說不好是不是錯覺,一股甜蜜的油嗆味穿過聚乙烯撲鼻而來。
  “VIP609?”一個轉向另一個。後者不假思索地幫前者鞏固了答案,斬釘截鐵:“VIP609啊!”我以為註定又是一場失敗,不想她們沒有絲毫遲疑,反像磁頭擦過磁體,自然而然地播放出早己存儲下的聲音。
  在前臺提示下,我乘2號電梯上了六樓。格局有些複雜,頗費了番功夫,才在東北角找到609,站在門前時,我覺得自己身上能扭出水來。沒有聲音,不管是走廊上,還是609房間裡,門依舊是大紅色,乳白色的牆體卻遍佈棕色斑紋,像鋪了張巨型斑馬皮,除了讓人頭暈目眩,我也想不出此種裝潢的其他價值了。輕輕敲了敲門,除了敲門聲和自己的呼吸外,再無反應。貓眼裡黑咕隆咚,門底縫似乎有光——我也沒把握,何況即便有光也不能證明裡面有人。我又敲了敲,甚至抵著門縫聽了聽,還是一無所獲。就這一刹那,一種熱情的願望充盈胸膛,我突然就覺得或許事情並沒有想像的那麼糟。不放心地又敲了兩次,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隱約有一通京韻大鼓在耳畔迴響,但我實在說不好它是否來自於我的腦海。然而電話沒人接。我掛斷,準備再打一次,幾乎與此同時,房間裡傳來聲音——“咚”地一聲響,沉悶,卻不容置疑。我貼上門縫,打算仔細聽一聽,不巧,不遠對過出來兩個人,儘管鬼鬼祟祟的模樣並未被看見,我還是紅了臉。這二位倒好,始終在旁若無人地打情罵俏,男的是個禿頂老頭,女的打扮挺時髦,走起路來屁股扭得像馬達。他們看都沒看我一眼,卻浪費了我近兩分鐘的生命。
  不等這倆貨消失,便有男聲從門縫裡擠了出來,就那麼一嗓子,像猛然甩出的一記悶棍。我趕緊貼上去,卻沒了音。過了五六秒,伴著“咚”地一聲響,他總算又開腔了,很模糊,令人想起紮啤杯口冒出的泡沫,但無疑是咒駡聲,惡狠狠的,宛如瘋狗。我不由掃了眼門牌號,又回頭把整條走廊瞄了一通,是的,我拿不准是不是前臺搞錯了。男聲很有節奏,每隔幾秒就甩出一嗓子,有點怡然自得的意思。我只好又敲了敲門,房間裡立馬安靜下來,起碼這次我得以確定,适才的那些聲響並非自己的錯覺。足足過了半分多鐘,男的突然哼了一聲。我不失時機地敲門,他罵了一句,顯然是針對我,因為幾秒種後一串遲疑的腳步聲偷偷溜出了門縫。又是沉默。繼續敲。“沒完沒了了是吧,誰啊?”他終於來了一句。聲音有些遠,但磁性的嗓音還是像磨穿過三千張老牛皮。
  我心裡一沉,竟沒說出話來。
  “誰啊我說?”越來越近。
  我壓低帽檐,把包裝袋高高提起,半擋著臉。
  “神經病。”
  “送餐。”好半晌我才說。原本我想壓低聲音,開了口才發現嗓子啞得厲害。而除了這倆字,我再也擠不出其他東西了。
  “送錯了!”他聲音近在咫尺,我幾乎能感受到貓眼後的那道目光。
  說完這話,腳步聲隨即消火,房間裡又恢復了安靜。一連敲了兩次門,都沒了回應。我只好掄起了拳頭。一二三,四五六……捶到第八下時,門一把被拉開了。過於迅猛,以至於我險些栽進去。“我看你是反天了!”男人聲音低沉,操著某種不知名的北方方言。他扶了扶黑框眼鏡。不是梁致遠是誰呢?他像條魚那樣努了努嘴,卻沒說話,而是又扶了扶眼鏡,半敞著懷的銅銹色睡袍無論如何也遮不住脖子上尚未褪去的青筋。毫不猶豫,我反手把那兜沉甸甸的食物呼到了梁致遠臉上,仿佛拎了那麼久就是為了這一刻。他吃驚地嗷了一聲。於是在甩開胳膊肘的刹那,我又抬腿補了一腳。鏡片後那躲閃的眼神我再熟悉不過,活脫脫是另一個奧迪A6裡的陳建軍。眼鏡無疑是飛了出去,梁總抓著鞋櫃掙扎了一秒後,終歸還是乖乖倒地。於是岔開的睡袍裡,一隻半硬著的老紅薯露了出來,只覺心裡咯噔一下,我沖上去又是一腳。這次,他的頭磕在櫃門上,擂鼓一樣,老紅薯也滑稽地抖了幾抖。609是個套間,進門是鞋櫃、沙發、茶几以及辦公桌和老闆椅。T形地毯是巧克力色的,以至於躺在沙發旁的那雙銀色高跟鞋是那麼刺目。一種遙遠而又真切的慌亂反芻般湧上來,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推開玻璃槅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對泛紅的腳底板。起初我以為母親睡著了,等進去才發現一條白涼被把她從頭到腳捂得嚴嚴實實。得承認,我哆嗦了一下,險些沒站穩。近乎掙扎著,我一把掀開涼被,登時呆若木雞。現在想來,母親當時應該扭了一下身子,但反應到實踐中卻只是讓乳房抖了抖。除了左臂上的半截T恤袖子,她幾乎赤身裸體。黑紅相間的胸罩松垮垮地耷拉著,奶白色的的肌膚在清亮的燈光下近乎透明,蕾絲內褲濕漉漉的,內裡的輪廓都隱約可見,幾根毛發打皺巴巴的襠部邊緣探出頭,黑亮得讓人心裡一顫。足有兩三秒,我才蓋上涼被,叫了聲媽。母親垂著眼皮,流著口水,要不是喉嚨裡微弱的歎息,真的像睡著了一樣。我摸摸她的額頭,然後是臉頰,我拍她,使勁搖晃,我一連喊了幾聲媽,而所有這些也只是讓她囈語般“唉”了兩聲。視線一下就模糊了,我沖出臥室。梁致遠攥著眼鏡,應該是剛爬起來,他擺擺手說:“藥效一會兒就過了,一會兒就過了!”
  我飛起的那一腳卻沒能停下來,梁總結結實實地撞在鞋櫃上。我撲上去,順勢在他肋下來了一肘,說實話,頂得人生疼。在我準備搗第二下時,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腕,力道不小,我使了使勁,竟沒有掙脫。“別急別急,”他眯著眼,呲牙咧嘴,“你聽我說,聽我說!”我攥緊右手,剛要掄上一拳,他兩手並用摽住了我左胳膊。我只能咧咧嘴,彎下了腰。梁致遠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力氣卻著實不小,左扭右扭未能掙脫後,我才意識到自己大意輕敵了。這貨笑了笑,喘得像頭牛,他靠近我說:“不聽話是不是?啊?急個啥你?急……”這次他用的是普通話。我卯足勁往後一甩腦袋,伴著一聲悶響,他立馬沒了音,什麼熱乎乎的東西淌在脖子上,與此同時,我恢復了自由。血幾乎是噴出來的。梁致遠睜大眼,死死捂住口鼻。我抹抹脖子,轉身進了臥室。我不知道他只是流鼻血,還是真傷著了什麼器官,但我覺得自己能聽到那種嘩啦啦的聲音,這並不讓人興奮,相反,一絲愧疚沒由來地攀上心頭。
  血都抹在床單上。母親滿臉都是淚,我沒忍住,也是鼻子一酸。給她穿衣服頗費了一番功夫,單個文胸就耗去三四分鐘,不是不懂構造,而是手哆嗦著,壓根就不聽使喚。背母親出來時,梁致遠已不見蹤影,血淌了一地,紅墨水一樣,看起來很假。地上散著幾個粽子和油煎,被踩得稀爛,糯米和糖水摻在一起,似什麼動物的腦漿。門口聚集了幾個人,嘀嘀咕咕的,見我們過來,慌忙躲開。走出幾步,我又返回給母親拿鞋,巨大的落地窗外星辰閃爍,即便窗簾拉著,也沒能完全擋住燈火輝煌的平陽大廈。進了電梯,隱約瞥見幾個保安一溜兒跑過,而腳下的地毯上不可避免地盛開著幾朵殷紅。前臺姑娘只剩下一個,正擱大堂正中拖地,看見我,她“哎”了一聲,卻愣愣地什麼也沒說出來。計程車上,母親始終看著窗外。許久,我才發現她在默默流淚,兩道水痕反射著燈紅酒綠,卻那樣晶瑩剔透。
  的哥問我們去哪兒,條件反射,我說X大,直到臨近學院路口方覺不妥,於是他找個臨街小賓館把我們放了下來。母親讓我給她穿上鞋,可沒走兩步,她還是腿腳發軟,無視反對,我直接把她背了起來。定了個雙人間,倆床位,一個獨立衛生間。母親躺在床上,始終不說話。我扶她起來,斷斷續續灌了很多開水。我不知道下的是什麼藥,更不知道梁致遠說的是真是假。我問母親要不要去醫院,她直搖頭,舌頭卻是硬的。好在約莫過了半個鐘頭,母親睜開了眼,口齒也漸漸清晰起來,但話不多,她叫了幾聲林林,就撇開了臉。我呆坐在一旁,也不知說點什麼好。後來母親說要上廁所,我趕緊去攙,她笑著搖了搖頭,我只能看著她晃晃悠悠地進了衛生間。母親大概有些不好意思,淅淅瀝瀝聲時急時緩,我起身開了電視。再坐回床上,沒換倆台,京韻大鼓便在包裡響了起來。是青霞,她問母親在哪呢。
  “跟我在一塊兒啊,剛吃罷飯。”我說。
  “林林啊,”她笑了,“這都幾點了?十點半!你們得多能吃!哎,可別說你請客。”
  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真的假的?早知道我們都跟過去了。”
  衛生間裡又響起水聲,我情不自禁地清了清嗓了。
  “讓你媽接電話啊林林!”
  “衛生間呢。”
  “哦,剛人家通知了哈,你媽電話也打不通,明兒早九點半,七號演播廳101室。”
  我重複了一遍。
  “哎,你媽晚上還回來不?”她問。
  掛了電話,母親才問誰啊,我實話實說,她嗯了一聲。“青霞也來平陽了?”這麼說著,我隨手翻了翻手機。
  “來了四五個人哩,光領獎呢,你得表演節目啊。”母親語速很慢,一字一頓的,像小學生在費力爬格子。
  “哦。”我說。末接來電有七八個,除了我那通,青霞有一個,鄭向東有倆,另兩個稍早,署名是什麼編導,再往前翻,是兩個陌生號碼,倆都是135開頭,下意識地看了看,都不是印象中梁致遠的那個號,當然,他要只有一個手機號,那才真是奇了怪了。點開通話記錄瞄了一眼,尾號1311的一片空白,尾號8866的倒是有一個,下午六點二十左右,通話時間一分十二秒。值得一提的是,梁致遠那個老號還在用,這一天就有兩通電話,都是他主叫。
  丟開手機,剛放大點電視音量,母親就喚了我一聲。她讓我到樓下超市給她買點紙。
  “沒紙了?”
  “婦女們用的紙,衛生巾。”母親似乎想笑一下,但並沒有笑出來。
  除了護舒寶和幾條短絲襪,我還給自己買了桶康師傅,饑餓像頭巨獸,突襲起來毫無徵兆。從門縫裡遞過衛生巾後,我讓母親把衣服也脫了,開水房好歹擱了台洗衣機。
  “算了吧。”她說。
  “都是血,明兒個咋穿?”我皺著眉,也不知皺給誰看。
  就那台小天鵝滾筒洗衣機嗡嗡嗡的功夫,我把泡面吃得一乾二淨,完了又跑管理房拿了兩罐啤酒外加一包辣條、兩包熊仔餅。我真的是餓壞了。洗完衣服返回房間時,我才發現後腦勺起了個疙瘩,一跳一跳的,疼得厲害。其實過去的某個時刻,我想過要問問母親到底怎麼回事,但她那個樣子,你又能問點什麼呢。
  第二天是被母親敲醒的,她買了牙刷牙膏,讓我洗洗吃早飯。小米粥,肉夾饃,倆雞蛋,一小碟鹹蘿蔔條,我狼吞虎嚥。她坐一旁,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吃。房間裡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氣息,濃烈得殺人眼睛,但並不妨礙我吃得津津有味。我只是奇怪,為什麼這天殺的氣味會在昨晚的記憶裡消失得無影無蹤。母親化了點淡妝,氣色不錯,起碼那抹明亮重又回到了臉上。她說已經把車開回來了,一會兒送我回學校。這多少讓人有些驚訝,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幾時起床的。母親說我衣服洗得還行,我笑笑,不失時機地自吹自擂了一番,她切了一聲,卻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損人。下樓時,我突然想到,母親永遠不會知道此時此刻我褲襠裡正板結成塊,要不是一身臭汗掩著,那股子杏仁味怕是能殺死所有人。這個想法令我腳步發軟,險些一屁股滑下樓梯。回學校的路上,我終究還是提到了梁致遠,我只是好奇,或者說有些擔心他的傷勢——至少我不想惹麻煩。“不用管他。”母親說。我以為她還會說點什麼,但直到揮手離開,她都再沒說過一句話。
  中午在我的帶領下,劇團一干人等跑大學城裡吃了碗剔尖面,效果還不錯,起碼青霞說這面比張嶺人搞得地道多了。鄭向東臉紅脖子粗,也只是尷尬地笑了笑——我敢保證,原本他是打算替父老鄉親們辯解幾句的。他們其實是沖著學校食堂來的,可惜人太多,沒有辦法。飯間母親沒幾句話,卻始終笑靨如花,她的妝比往常要濃上一些,可能在演播廳重新化過,其他不說,起碼人看起來威嚴了幾分,只是我不知道昨晚的綿軟人偶是否真的翻過了篇章。好幾次我偷瞟過去,她都躲閃著目光,沒有看我——當然,吃個飯,人為什麼要看你?陳瑤話更少,除了跟青霞嘀咕幾句,被後者逗得滿面通紅外,也只是在吃飯地點上提供了一些建議。母親給她遞杯夾菜時,她輕笑著頻頻點頭,小心翼翼得有些過分。我真懷疑她是不是跟母親一樣,也來事兒了,雖然時間上不太對頭。
  這次張鳳棠沒來,估計忙得夠嗆。母親說表姐要辦事了,陰曆四月二十七,也就是下週五。我問我用不用回去,“看你唄,我說的哪算?”她翻了翻眼皮。事實上,她當然不希望我在非節假日回去,哪怕這個表姐沒了爹。陸敏結婚前一天晚上,我去了個電話,她整個人被喜悅擊打得暈頭轉向,我覺得無論說點什麼都顯得那麼無足輕重。
  六月的第一個周日下午,應陳瑤要求,我們去看了場電影,王小帥的《青紅》。老實說,我特不待見這類電影,沉悶、小家子氣不說,連壓抑的氛圍都那麼虛假,與其說這是藝術,不如說是便秘更恰當些。但陳瑤很入迷,她反復問我男主是不是真的給槍斃了。這不明擺著的麼,簡直莫名其妙!說這話時,我們正在學院路上吃麻辣燙,陳瑤紅著臉,可勁地流汗。打飯店出來不到七點,天陰沉沉的,滿眼都泛著一層灰白色,塑膠垃圾高高飛起,遙遠得像一隻只斷線的風箏。我們一路小跑,但終究沒能躲過兇殘的暴雨,劈頭蓋臉的水珠頃刻帶來一片汪洋大海。陳瑤有些興奮,試圖冒著雨走,她拽著我的手,說快跑快跑。無奈雨實在太大,碩大的雨點砸在身上都咚咚作響,而滿世界都是這種聲音。毫無辦法,我們只能就近躲到了一個廢棄售樓點的走廊下。短短幾分鐘,己伸手不見五指,電閃雷鳴中,除了水,便是水花。陳瑤不停地捋著頭髮,後來就蹲到了地上。我也有樣學樣地蹲了下去——站著實在有點冷。大咧咧地講了幾句俏皮話,卻沒回應,我以為雨太大陳瑤沒聽見,就湊過去喊了一嗓子。正是這時,我才發現這個垂著腦袋的人在瑟瑟發抖。我問咋了,她還是沒反應。等掰過肩膀,我立馬後悔了。披頭散髮下,她大張著嘴,卻一點聲音都沒有,至於那濕漉漉的是雨水還是淚水,恐怕早已分不清了。
  週一下午沒課,打球回來準備吃飯時,發現有個未接來電。撥過去,呆逼問我忙啥呢,是不是上課去了,我說打球了,他哦了一聲,便沒了言語。我問咋了,他笑笑說沒事,半晌才又說:“王偉超沒了。”他聲音黏糊糊的,像含著一口痰。條件反射般,我趕忙清了清嗓子。

  第七十五章
  他比以往白了些,以至於顯得更胖了,五一時剛剃的莫西幹頭被強壓下來,梳了個偏分,右耳側頭髮有些參差不齊,似沾了一團皺巴巴的毛線,看起來很假。西服是黑色的,沒打領帶,可能是為了避免把脖子襯得太短吧——我是這樣想的,最起碼勒得太緊會讓人不自在。棺木內外花團錦簇、松柏蒼翠,清亮的燈光下,王偉超像個巨型糖果,被裝點得無比安詳。這副神情對一個連平常睡覺都難掩兇神惡煞的人來說過於誇張了,不太真實。遺像擱在供桌上,稍顯模糊,但人很瘦,笑容銳利如針。煙薰火燎中彌漫著一股莫名味道,類似于幼年吃死人大鍋飯時嗅到的那種香味,但是不是同一種東西我也拿不准。站在弔唁廳的冷藏棺前,充斥腦袋的淨是這些玩意兒,我甚至想,如果不是那台孜孜不倦的冷凍機,在這樣一個季節,我親愛的朋友會迅速膨脹起來,像雨後的蘑菇那樣生長得碩大無朋。
  午飯都沒吃,我就回了平海,只來得及跟陳瑤打一聲招呼。因為呆逼說弔唁就這一天,沒準兒下午就要火化。我說這麼急啊,他說是啊,是啊。人可能是4號晚上死的,5號中午才發現,一家人悲痛欲絕、手忙腳亂,他也是今天一早剛接到王偉超他爸的電話。也許是消息太突然,加上對方幾近失聲的尖利噪音,他一度以為是惡作劇,嬉笑著罵了幾句。然而很快,哽咽吹號般在耳畔炸開,除了愣了愣神,他唯一能做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說這話時他不間斷地捶著方向盤,力道不大,像初中那會兒拿雞毛撣子敲過一摞厚作業本。我能說點什麼呢,我卯足了勁兒,最後只是仰頭灌口水。王偉超死於急性心梗,這個強壯如牛的傻逼竟和爺爺一樣脆弱,難以置信,甚至有些可笑,或許哪個平行宇宙裡老大爺會為他選一個牛逼點的死法,誰知道呢。
  到平海時三點出頭,呆逼在長途客運站外候著,他開了輛老豐田計程車,載著我直奔西南郊的市殯儀館。當然,路上沒忘捎了倆客人。禮金封了501,其中301是臨時借的,呆逼說哥幾個還攢了倆花圈,人鋼廠的朋友都弄有,你不弄說不過去。如他所說,確實如此,弔唁廳裡的花圈和花籃比人都多,工會的,電工組的,首當其衝是陳建業的,擺在冷藏棺的正後方,“天妒英才”云云,署名很簡單,就一個“陳建業”——據聞,此乃特鋼職工的標準待遇。大廳有個三四十平吧,稀稀落落沒幾個人,連哀樂都低沉得幾不可聞,給人一種清湯寡水的感覺,此情此景與想像中的完全不同。王偉超他媽靠牆跪坐在地上,看見我們就要爬起來,但沒成功,她本來就胖,這會兒整個人似乎都是腫的。一早我就琢磨著安慰兩句,結果話到嘴邊變成了歎出的一口氣。
  他哥我是第一次見,架了副眼鏡,文質彬彬的,說起話來細聲細氣,打殯儀館門口一碰面就先讓煙,兄弟倆長得挺像,其實我不止一次想像過這個曾在廣州搞打口帶的人會是一副什麼模樣。在他引導下,我隨了禮、上了香、鞠了躬,又在火盆裡燒了點紙錢。室內涼得厲害,連火焰都喪失了溫度。供桌上除了幾個獼猴桃,再無他物。沒人披麻戴孝,更沒有競爭般大聲慟哭的熱烈場面。我不知道這對王偉超來說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們幻想過各種死法,要搞很多女人,要坐在金山銀山上去死,所有這些庸俗的、注滿荷爾蒙的花兒,敵不過現實的一場宿便。呆逼問是不是待會兒就火化,好半晌他哥才看看表,說:“得看情況。”大概過了十來分鐘,哥幾個杵門口抽煙時,王偉超他爸領倆道士進了門,他沖我們點點頭,示意從松花江上往外搬東西:煤氣罐、煤氣灶、黑炒鍋、大鐵勺,外帶一大兜白芝麻,少說得有兩三斤。
  芝麻當然是用來炒的。關門閉窗,停了哀樂,熄了燈,在微弱的燭光和爐火下,倆道士載歌載舞。說來好笑,我一度以為他們會一直這麼跳下去,直至筋疲力盡、吐血而亡,不想沒個三兩分鐘,兩人便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男道士操上鐵勺,開始翻炒——既便如此,摻著芝麻焦香的糊味己遍佈整個房間,不知這算不算技術性失誤。女道士繞著棺木踱上一圈後,就著翻炒的節奏,重又開始肢體表演。每跳一下,她都要慘叫一聲,像被鐵勺攪動了內臟。肥肉顛動著,甩出巨大的陰影,攀上花圈,又被拋到牆上。越發濃郁的香氣中,我竟有些昏昏欲睡。還好男道士一聲怒吼,警告了我,他在遺像前灑上一杯酒,便唱了起來。調子應該是來自哪個劇碼,很耳熟,可惜吐字不清,又帶點張嶺或山西口音,費了好大勁我才聽了個大概。他囑咐年輕的鬼魂在陰間要好好生活,勿牽掛家人,這些上好的芝麻種了,要好好種,等哪天豐收了就回家看看。
  燈亮時,大家似乎都有些迷瞪。王偉超他媽仰臉斜靠在牆上,半張著嘴,凝固了一般,她那花白卷髮下的慘白臉色我大概會銘記一輩子吧。經確認,王偉超他爸說今天爐位不夠,要等明早第一爐。這位前副段長皺著眉揮了揮手,仿佛談論的不是兒子,而是車間裡的一鍋鐵水。幫忙收拾好東西,我們便告辭,出了殯儀館。呆逼受指派,先去送王偉超娘舅家的倆親戚,哥幾個只能蹲在柏油路的樹蔭下傻等。身後是麥田,焦黃得如一片火海,遠處傳來柴油機的轟鳴,我極目望去,卻不見蹤影。短暫沉默後,呆逼們開始扯皮,比如把麥子點著了會咋樣,比如冷藏棺一天租金多少錢,能不能用來練玄冥神掌。夕陽逐漸隱去,但灼熱依舊,當然,此時此刻,灼熱多少會讓人舒服一些。王偉超前一陣過生日時給我打過電話,說在哪哪哪喝酒,當時有傻逼嚷嚷著讓老禿逼滾回來,我心說我爹過生日我都沒回呢,裝什麼逼啊。王偉超大著舌頭,說近期要到平陽玩,“你可得招待好了!”“還有——”他像是尋思著什麼,“要看你們樂隊演出!別一天淨會吹牛逼!”
  在鎮上溜達一陣,最後還是回市區找家小飯店,擼了點串兒。兩瓶老白乾只下了一瓶,大家都有些意興闌珊,哪怕個個表現得跟害了甲亢似的。席間話題天南地北,什麼月全食、海南大佛顯身、魔獸世界公測云云,口水都能燴一鍋湯。等放下酒杯,又實在無話可說的時候,總算有人提起了王偉超。他倒也沒說啥,只是把“王偉超”三個字和語氣詞連到了一起,但這足以像顆深水炸彈,讓所有人從孜然和酒精的海洋中抬起頭來。然而關於人生,誰又能說點什麼呢?臨上車,我問那倆道士炒芝麻啥意思。“你想啊,”呆逼說,“芝麻炒熟了還能發芽嗎?別王偉超,就愛因斯坦來了也種不活啊。”他說得平常,我卻不由想到那張慘白的臉,登時打了個冷顫。一幫人商量著去哪兒玩,唧唧歪歪的,始終沒個定論。過橋時,有呆逼說上宏達打一炮,大家都嗤笑起來。我這才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光。夏日啤酒花園沿著大堤一溜兒排開,與去年相比並無不同,而作為方園幾公里最大的光污染源,宏達主樓像塊巨大的墓碑,在閃爍中一次次地點亮半個夜空。太亮了,我覺得。
  就是在宏達路口等紅燈時,銀灰色畢卡索從右後方,即東南方向的輔道駛了過來。當時我正扭臉看酒店牆上五光十色的電子螢幕。亮如白晝的燈光下,那種熟悉感攀著視網膜由遠及近,似一朵高清鏡頭裡無聲綻放的花。我就那麼怔怔地看著它擦身而過,一個左轉彎後,消失在車流中,整個過程頂多十幾秒。畢卡索車窗半開,坐在駕駛位上的當然是母親,至於車裡還有沒有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從方向上判斷,它只能是打酒店停車場開出來的。最大的可能是,母親在河灘上吃燒烤了,或者說我可以肯定,母親是在河灘上吃燒烤了,但說不好為什麼,既便如此,心裡還是一陣莫名煩躁。等有呆逼搗我,問去捅檯球還是唱歌時,我才意識到已穿過倆路口,回頭望去,宏達大酒店依舊在半空中閃爍不停,仿佛老天爺精心佈置的一個大型捕蟲燈。半拉陰影裡,母親披散著的長髮舞得煞是歡快,白玉般的臉頰驚鴻一瞥。我打了個噴嚏,緊跟著又是一個。
  好說歹說,呆逼總算是把我放到了平海廣場,他們說,你個逼真不夠意思。如他們所說,確實如此。廣場上載歌載舞,地面都隆隆作響,我掃了眼那些花樣百出的人們,徑直去了紅星劇場。有演出,觀眾也還湊合,《風還巢》還是什麼,反正鄭向東正杵臺上,半耷拉著的頭套使他看起來像腦袋上套了只黑絲襪。但母親不在,張鳳棠說可能在辦公室,完了又損我說表姐結婚我都不回來。儘管不情願,我還是沖她笑了笑。團長辦公室黑燈瞎火,好在會議室亮著燈,我一路小跑,開了門,結果是一琴師在玩空當接龍。他也不知道母親去哪兒了,但肯定不在辦公室,打五點鐘吃完飯他就耗在這兒了。他問我咋下毛片,我沒理他。樓下停車場也不見畢卡索,擱門口臺階上一坐就是小半個鐘頭,最後忍無可忍,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響了五六聲才接,她問咋了,我問她在哪兒,“劇場啊。”她說。我希望她能再說點什麼,但母親笑笑便沒了言語,只有一口若有若無的呼吸縈繞於耳畔。我突然就有些生氣,或者說惱羞成怒,仿佛殯儀館裡煙薰火燎的冷空氣一股腦從體內湧了出來。“啥劇場?”我站起來,用力地甩動胳膊,“我咋沒見你!”話音未落,刺目的光線從大門口掃來,接著自動欄杆就升了起來。
  不等停好車,母親就問我咋回來了。我沒吭聲。於是下了車,她又問了一遍。說這話時,她一邊從車裡拿東西,一邊扭臉看了我一眼。“有事兒唄。”我說。
  母親一步步走近,高跟鞋的叩地聲在周遭模糊的喧囂裡顯得極為空蕩。她穿了一身鵝黃色針織長裙,腰前系了個大蝴蝶結,伴著手袋和陰影,在行進中輕輕晃悠。在離我半米遠的地方,她停下來,沒說話。
  我“嘿”地一聲喊亮了停車場的聲控燈,說:“王偉超沒了。”
  母親當然很驚訝,反復確認了兩遍,我說是的,就是鋼廠那個王偉超,練過田徑,來過咱家,嗓門大,愛吹牛,胖得忘乎所以,前兩天心肌梗塞死他娘了。母親靠過來,攥住我的手捏了捏。她張張嘴,只是歎了口氣。“剛回來?”最後她說。
  “吊過唁了。”我看著遠處艨朧的燈火。
  “走,吃飯去!”她撈住我胳膊就往外面走。
  “吃過了啊。”
  母親停下來,看看我,又吸吸鼻子:“嗯,還喝了點兒。”
  “你還沒吃?”我勉強笑笑。
  “沒呢。”母親籲口氣,放開我,“那就回家吃吧。”
  我沒說話,看了看手機,八點將近過半。母親囑咐我等會兒,她得去趟辦公室。我徑直坐回臺階上,有沒有點頭自己也說不好。母親“噔噔”地上了樓。我下意識地回頭瞥了一眼,可能長裙比較修身吧,腰臀曲線有些突兀,渾圓的屁股在腳步聲中左右搖曳,像是要跳起來。不等回過神,母親己行至樓梯拐角,做賊心虛般,我趕忙催她快點。
  “多快?再快不等人上樓?”她笑了笑。
  十幾秒後,《寄印傳奇》響了起來,起初聲音很小,後來就慢慢大了。或許是在樓道裡,聽起來說不出的空靈。好一會兒母親才接,她應該上了三樓,鐵閘門隱隱響了兩聲,隨後便沒了音。我站起來,踱了兩步,又坐了下去。
  一溜煙兒的功夫母親就下來了,但她說還要去劇場交代點事。等真正開車出發,基本八點四十五。我問她是不是老這樣,這都快九點了還沒吃晚飯。
  “例外例外,”她笑笑,小聲說,“出去辦了點事兒。”至於是什麼事,她並沒有說,反是談起了王偉超,問他家人咋樣。
  “還行吧。”我說。除此之外,我還能說點什麼呢?
  “唉,真是……”母親連歎兩聲,半晌又說,“你們在外面,父母不知有多操心。”
  我沒說話。
  “聽見沒?”她歪了歪腦袋。
  “聽見了。”我只能拖長調了。
  母親切了一聲。
  “那你剛剛去哪兒了?”許久,我終於問。
  “鄧尼斯啊,給你奶奶買了點柚子,人家只吃酸的現在。”
  “還以為你上大堤上吃燒烤了。”我覺得自己甕聲甕氣的。
  “咦,你見我了?”
  “那可不。”我以為母親會扭過臉來,然而並沒有。當然,我也沒扭臉看她。
  “哦,來了個朋友,”余光中,母親捋了捋額前的頭髮,“找酒店,安排了住宿。”聲音很輕。她身上香噴噴的,不知是來自於香水還是化妝品亦或是什麼洗髮水、沐浴露之類的東西。我真說不好。
  我吸吸鼻子,好一陣才笑笑說:“不會是梁致遠吧?”這笑乾巴巴的,我也希望它能更生動點,但很遺憾——超出個人能力了。
  “啥啊?”母親問。她撇臉看了看我。
  我埋頭摳著手機,沒說話。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沒聽清。我不知道她右側脖頸處的斑痕是不是梁致遠留下的。甚至,我不知道那玩意兒是不是僅僅來自於我的夢境。
  “咋了?”母親又問。
  我抬起頭。她頭髮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光影中,脖頸細長而柔和,晚風溜進來,柔軟得似要化掉。近乎憋著一口氣,我說:“王八蛋,再他媽亂來老子宰了他!”也不是“說”,應該是“叫”,我感覺口水都在頭昏腦熱中噴了出來。
  “說啥呢你!”母親在我胸前搗了一肘,勁兒不小,還真有點疼。之後,她像台遙控攝像頭那樣接連掃了我好幾眼,說:“呸呸呸,快!”
  我沒說話,只是揉了揉眼。
  “聽見沒?”她作勢要再來一肘。
  我只能“呸呸呸”。
  母親切了聲,撇過臉去,一會兒又歎口氣。“咋給你說的,別糟踐自個兒,有的小人啊……”她沒說下去,而是拐進了社區。
  我呆坐著,半晌沒說一句話。
  下了車,母親吩咐我從後車廂裡拎東西,山藥、柚子、肋排、羊肉、優酪乳、啤酒,大包小包,可得有三四十斤。我笑著問她咋知道我要回來,母親白我一眼,反問我洗手沒。我丈二摸不著頭腦。她怪我啥也不懂,“吊完唁不拿白酒洗洗手?”我打個嗝說洗過了,確實洗過了。然而這一劫還是沒能逃過。就我在廚房幫忙熱粥時,母親翻箱倒櫃找了幾根小紅繩出來,說明天再去殯儀館套胳膊上。沒問題,行啊,無所謂。誰知一碗粥沒喝完,她突然問我隨禮了沒。隨了啊,能不隨麼。她問我哪兒來的錢,我說借的,她眉毛一下就豎了起來:“喪禮錢能隨便借?真有你的!”
  第二天的火化儀式沒怎麼看,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差,而是這類生離死別的場面我確實喜歡不來,更何況王偉超他媽在憋了一天后再也憋不下去了。這位面紅耳赤的中老年婦女一度嚎得氣若遊絲、昏厥過去,在被抬到休息室後,又突破重重阻撓再次撲倒在冷藏棺上。她梗著脖子,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連一向穩重老練、甚至對兒子的朋友有些冷酷無情的老王都佝僂著身子,一個勁兒地抹淚。也就王偉超他哥尚能獨當一面。在火化搞了半個多鐘頭後,我進到後臺給王偉超燒了幾盤磁帶,一盤盜版的Nirvana精選集,兩期自由音樂的附贈合集,一盤The pixes,正版的也有,《欲火中燒》和《上樓就往左拐》。這兒乎是我精挑細選的所有家當了。謹慎地擦乾淚,我才走了出來,經過火化窗口時並沒有停下。
  九八年記大過後,王偉超就被踢出了田徑隊,也沒比我多待幾天。據說中招前他曾試著報考本校的體育生,主攻短跑和三級跳,最後還是不了了之。畢業之前的多半年時間裡,我們難免要照幾回面,但彼此之間再沒說過話。唯一的例外是九九年初夏的體育加試,我和王偉超正好鄰組,各帶一個小隊。1000米測試前,我上主席臺交名單時,他正在簽字,我只能站在旁邊等。簽完字,他冷不丁地轉身,沖我笑笑說:“待會兒你可跑雞巴慢點兒,別大夥兒都跟不上,那就去蛋了!咱這是考試,不是比賽!”至於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完全沒了印象,只記得哨子一響我就卯足勁兒狂奔,400米的跑道超了第二名多半圈兒,事後差點被老師批死,不知道這算不算王偉超的陰謀得逞?
  墓園離殯儀館並不遠,只需從後門出去,沿著柏油路走上個一兩公里。沒有摔盆兒,沒有引魂幡,沒有披麻戴孝的賢子賢孫,沒有奏樂和鞭炮,沒有舞龍舞獅,沒有脫衣舞。只有稀稀落落的十來個人,頂著驕陽,在柴油機的轟鳴和農忙的粉塵下,順著農戶們空出的蜿蜒小徑,一步步進了慕園。骨灰存進了骨灰堂。我問這算不算埋了,呆逼們有說算,有說不算,所以王偉超到底有沒有入土為安我也說不準。回來的路上,一個收豬的三輪車側翻,不等收豬人爬起來,七八頭二師兄便邁過曬著小麥的柏油路,叫囂著往麥田狂奔而去。我們停下看了好一會兒,足足抽了兩三根煙。如果——我是說如果,能來瓶涼啤酒的話,那就更好了。
  當晚,哥幾個提了點東西,一起去了趟王偉超家。他爸不在,他媽在臥室躺著,他哥一個人擱客廳看電視。《大宋提刑官》,我以為這劇早播完了,沒想到還在演,真他媽長。點了煙,他哥便招呼我們吃水果,理所當然,沒人碰。臥室隱隱傳來說話聲,應該是有其他人在,不過他哥還是沖裡面喊了一嗓子,說誰誰誰來了。他媽好像應了聲,聽起來像鐮刀擦過了磨刀石。僵硬地坐了一會兒,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幾句。電視劇,平海和廣州,工作。他哥還在廣州做生意,具體搗鼓些什麼我也沒聽清,說是結婚兩年了,南方姑娘,至於這次媳婦和孩子有沒有跟回來我就不知道了。大部分時間裡他在抱怨廣州的種種缺點,說生意不好做,想回來發展什麼的,直到某呆逼提到那邊的娛樂業,他才笑顏逐開,說廣州的花花世界猴賽雷。大家都笑了起來,雖然有點傻。
  就在我們的笑聲裡,王偉超他媽走了出來,被倆女的攙著。確切說是倆女孩吧,網臉的略胖,留著個波波頭,另一個臉型不好說,瘦瘦高高的,挺精神,就是頭髮太短,比我的長不了多少。說實話,這倆人有點眼熟,從她們一出來呆逼們的對視便知一二,不過我並未細想,或許是沒興趣吧。沒客套兩句,他媽就提起了王偉超,這當然在意料之中,只是此種意料完全忽略了嗓音的殺傷力。她現在一開口就讓人想到雪地泥坑裡打著滑的木軸輪子,粗啞、低沉,吱吱嚀嚀的。她說王偉超那天上中班,結果不到十點就回來了,先在自己房裡聽歌,聲音開得老大,後來跑到客廳看電視,鬧得更凶。他爸上廁所時說了他兩句,他倒沒像往常那樣頂嘴,但依舊我行我素。她出來時,王偉超在吃火腿腸,她說想吃啥不能做點,他沒吭聲,她就又回去睡覺了。早上也沒人管,中午喊他吃飯時……話到這裡恐怕是再也說不下去了,王偉超他媽仰著臉,眨巴眨巴眼,強忍著沒有落淚。但誰都知道,快了快了,像即將決堤的大江,積蓄的只會是破壞力。
  他哥癱沙發上,一連換了幾個台。呆逼說活塞贏了啊,他哥說贏了,韋德太菜逼。像是為了配合他的話,華萊士追著韋德來了一記驚天大帽。舉場歡騰。幾乎與此同時,他媽在倆女孩的安慰中慟哭起來。雪崩一樣的哭聲。我們挺直脊樑,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誰都沒說話。好在哭聲沒持續多久,他媽就抽泣起來,兩三聲後,她說:“……他還是一個人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俺孩兒一個人可憐啊……得給他配一對啊……”說這話時,她左右開弓,死死拽著倆女孩的手,只瞧一眼我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就這一眼瞥過去時,短髮女孩也往這邊掃了一眼,雖然不知她在看什麼,我還是迅速移開目光,再沒撇過臉去。他哥總算對這位悲痛欲絕的中年婦女作出了反應,他說:“行了行了,瞎說啥啊,咋給你說的?啊,咋給你說的?”這麼說著,他把手裡的遙控器轉得飛快,簡直讓人眼花繚亂。
  安慰他媽休息後,我們便起身告辭。倆女孩也跟了出來。逼仄的樓道為這段昏黃的旅程提供了一些不錯的話題,幾個人嘰嘰喳喳的。我走在前面,始終未置一詞。然而,很快,圓臉女孩就叫住了我,她一連“哎”了好幾聲,說:“你是嚴林吧?”
  我腳步沒停,回頭倉促一瞥,說:“哦。”
  “真是一點沒變!”她笑了起來。於是銀鈴般的嗓音便回蕩在樓道間,大晚上的,真談不上悅耳。她說她是xxx呀。說實話,臉是有點熟,但名字嘛,完全想不起來。不過我還是點頭,笑了笑。
  “你不早結婚了?”有呆逼說。
  “打聽得挺仔細啊,給你說吧,孩兒都快會打醬油了!”她又笑了起來,接著,喘口氣,又說,“猜猜這是誰?”
  我沒回頭,但能夠想像她的動作。
  呆逼們有些遲疑,她也沒等他們開口,而是快速點了我的名:“嚴林,猜猜這是誰?”
  我只好扭臉看了一眼。昏黃的燈光把一切都搞得很昏黃,除了燈泡周圍橫七豎八的廣告簽章,所有物體都是模糊的,包括短髮女孩,我覺得她可能笑了一下,但又拿不准。我笑著搖了搖頭,只想低頭快走。
  “還真不認識了啊,這是邴婕啊!我們二班的邴婕啊!”
  
    第七十六章
  表姐夫手藝不錯,天南海北的家常菜都能來一點,而且色香味俱全,我都有點懷疑他在部隊當的是不是炊事兵了。表姐剛好相反,對油鹽醬醋這些事她一竅不通,也就切根蔥剝個蒜還勉強湊合。怎麼說呢,人都有缺點,我總算發現了她的短板,即便她跟陳瑤一致認為不會做飯對新時代女性來說只能算優點。陸敏的新房在十五樓,一梯三戶,南北通透,三室一廳一廚一衛,一百二十六平。她慶倖說幸虧買得早,打年初房價就蹭蹭地往上躥,半年長了小兩千,嚇死個人。我說漲價好,說明升值了呀。她就笑了,老實說,不知是不是季節的緣故,臉圓潤了許多。除了房,她還買了車,婚前一周剛提的別克,小一二十萬,全款。除了誇她是個有錢人,你還能說點什麼呢?她笑著白我一眼,說別拿她尋開心,表姐夫也笑,卻不說話。這哥們兒是個只幹事不出聲的主,是好是壞吧,至少表姐喜歡。
  表姐夫給調劑到了某區公安分局戶政科,就差轉業手續辦妥後報導去了。對這個結果本人卻不大滿意,他說要是治安隊或巡警隊就好了,他報的就是治安隊,娘們兒一樣坐到那兒編門牌號太無聊了。我不知道這只是傲嬌,還是他獨有的一種炫耀方式。陳瑤吃著粽子,愣頭愣腦地表示贊同,陸敏樂呵呵的,直撇嘴。我從糖醋徘骨裡掇了塊鳳梨,一嘴下去半邊牙沒了知覺。飯後表姐刷鍋,我自告奮勇也擠了進去。她說我還算有良心,比陸宏峰強。我笑笑,問她結婚啥感覺。她抬腿踢我一腳,說就是這個感覺。我又問濟州島好玩不,她說就那樣吧。想了想,我問平陽公務員工資現在啥水準?
  “咋了?”
  “你這又是房又是車的,”我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我哥轉業費才多少錢啊,可不得指望你那工資?”
  “嘿,還挺會盤算!”她臉紅彤彤的,一個勁地在盤子上打著轉轉,半晌才說,“給你說不著,免得教壞小孩。”
  我只能笑笑,其實我不過隨口一問。
  “公務員哪能光靠工資呀,”不想,很快她自己開了腔,也不抬頭,“接了點私活唄。”
  大概意思我明白了,甚至還有些不舒服,但我又不是真小孩。放好筷子,我終於問出了自己真正想問的那個問題。我故作隨意地說:“哎——我媽幫上忙了?”
  “啥?”
  “我哥的事兒啊,轉業,我媽幫上忙了?”
  “那是。”她甩了甩頭髮,像頭母獅。
  我笑笑,啥也沒說,因為無論說什麼,都那麼不合時宜。
  步入六月份,各科都開始劃重點,到六月中旬基本就只剩停課自習了,好像那一摞摞書只是為這一個月準備的。刑訴課算是唯一的例外,多少能讓人在汗牛充棟中喘口氣,刑訴老師在檢察院幹過七八年,出來後才幹的律師,簡單說就是有內幕消息的門路,總能隔三岔五地給我們撂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所以刑訴課能一度成為法醫課外最受歡迎的課,實屬正常——比如前一陣,他說佘祥林的賠償款不會超過二十七萬,果然,前兩天新聞報導佘祥林的國家賠償申請下來了,十一年冤獄之災二十六萬。再比如上個月,他說赴澳門賭博的貧困縣副縣長會拔出蘿蔔帶出泥,果然,除了副縣長掛職門,這貨還牽出了國土資源局的幾個孫子,最近,賭博親友團裡又出了一位大拿——平陽市城投公司一副總。老師說,可別光看職位,這位副總的另一個身份是前省長xxx的親侄了,雖然xxx如今退了二線,在鄰省政協混日子,但他在本省某些領域的影響力可不容小覷。副總是根硬骨頭,要真啃下了,局面可就複雜了。
  當然,這類東西,基本上我們就圖一樂了,聽一新鮮。牛秀琴的來電也很新鮮,四月份的那通電話後,我跟她再無來往,兩人的關係己冷卻到遠房表親間該有的那種正常,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所以手機響時,我的第一反應是她可能手誤撥錯號了。一番猶豫後,我還是接通了電話,但沒敢吭聲。她也不吭聲,直至幾秒種後——在我幾乎要掛斷電話時,這老姨才問我咋不說話。我笑了下。“笑啥啊你,”她說,“出來吃個飯唄!”她用的是普通話。
  這什麼特色餐廳應該開業沒多久,害得我一通好找。按牛秀琴的指示,上了二樓,左手第一個包廂。一連敲了兩次門,總算響起了腳步聲。待腳步聲消失,又足足停頓了一兩秒,門才被拉開。牛秀琴笑盈盈的,她眨巴著眼,釋放出女人該有的熱量。是的,這是我的第一感覺。這老姨上身是件銀灰色的無袖對襟T恤,下身裹著條黑色高腰包臀裙,肉該在哪兒就在哪兒,特別是小腹,鼓囊囊的,繃出個三角形的褶子,只瞥一眼,我就迅速移開了目光。還好她說了聲進來啊,就扭身朝屋內走去。也許是色調搭配,也許是其他的什麼,牛秀琴似乎瘦了些,屁股肉的扭動中,腰顯得更細了,唯一的遺憾大概是平肩,此刻倆肩胛骨都坦在外面,看起來有些強壯。邁進門的一刹那,我還在盤算她那身到底是不是假兩件,然後耳畔便炸開一聲怪叫,與此同時腰眼給人捅了一下。本能地,我一哆嗦,傻逼就大笑起來,前仰後合,鴨子一樣。毛寸,大紅T恤,牛仔馬褲,金魚眼,下嘴唇很厚,笑起來時像是恨不得要抱著你親上一口——不是李俊奇又是誰呢?
  老實說,如果是陳晨,我毫不驚訝,沒想到是李俊奇。他拽著我在桌邊坐下,笑意卻沒能止住,時不時地,這貨要癲癇發作般扶額顫抖一番。牛秀琴一臉正經,沒怎麼笑,她胸口白花花的,不知肉和項鍊哪個光芒更刺目一些。另一個女的倒是數落了老鄉好幾次,她用普通話說:“多大人了,沒個正行!”說這話時,她笑著沖我點了點頭。這人三十來歲,一頭齊肩短髮,杏眼小嘴鵝蛋臉,笑起來挺甜的。她可能穿了身連衣裙,白底紅花,又或者是旗袍,我也說不準,總之小巧玲瓏的,身材不錯。所謂特色大概就是這一盤盤切片內臟吧,碼得整整齊齊,很是養眼,沾醬吃,味道還行。調酒師當場調酒,酸酸甜甜的,過喉卻辛辣,勁不會小了。事實上,很快我就飄飄然起來,真是不好意思。大快朵頤的同時,我隨口問陳晨呢,說起來也是許久末見此人了。牛秀琴眼都不抬,只是切了一聲。“陳晨?”李俊奇歪著脖子,“陳晨當和尚去了!”這麼說著,他擺擺手,又大笑起來。
  “老姨請你吃個飯,你找陳晨幹啥?他埋單啊!”牛秀琴翹著蘭花指,手腕上的鐲子叮噹作響。我不知道這麼搞沉不沉。她換了新髮型,算是波波頭吧,不過有點長,挑染了幾縷紅色,臉確實比印象中瘦了些。
  我不知道說點什麼好,便沒說話。牛秀琴問了些諸如學習忙不忙啊這類屁話,作為回報,我問她跑平陽幹啥來了。
  “辦點事兒,”她歎口氣,單手支著額頭揉了揉,“煩死個人。”這話有歧義,不知是事兒煩、我煩,還只是她心煩。很快,她仰臉笑笑,面向另一個女的說:“真是焦頭爛額的,前陣兒乳腺還出了點問題,這藥那藥吃得人頭蒙!”
  於是我就掃了她的奶子一眼,相信李俊奇也一樣。
  她突然就笑著呸了一聲。
  另一個女的也笑。“當男的多好,”她看看我倆,“沒那麼多麻煩。”這句是平海話,還挺地道。
  “誰說的,睾丸癌知道不?疝氣知道不?”老鄉搖頭晃腦,打嗝一樣,“前列腺炎知道不?”我覺得他聲音有點高了。
  “少廢話,你脫下我給瞅瞅,沒準兒全給你治好了呢!”女的叉著腰,仰臉挺胸。
  於是眾目睽睽之下,李俊奇竄上椅子,繼而一把扒下了牛仔馬褲,沒有絲毫停頓。老天在上,即便這些人是在拍電影,也過於誇張了。百葉窗外光芒湧動,李俊奇佝僂著背,在黑粗紅潤的老二上輕撫一下,還撤完尿般即興抖了抖,這麼一折騰,本就半硬著的傢伙迅速杠了起來。此情此景光怪陸離,像二十世紀初那些怪物秀上的泛白老照片,讓我恍惚進入了某個異次元空間。好在兩位女士尖叫起來,又笑又罵,老鄉坐回椅子上,臉紅得像塊兜屁股布,卻難掩得意之色。李俊奇挺有本錢,大象鼻子一樣,特別是蛋大,我甚至懷疑這貨是不是真有疝氣。他讓來一根煙,慫恿我也試試,讓兩位施主檢查檢查。牛秀琴笑而不語,另一個女的罵了聲龜兒子,作勢要揍他一頓,我說:“靠!”我知道自己紅了臉。
  後來,倆女的商量著一會兒去哪兒玩,言下之意是讓我倆作陪,我趕忙拒絕了,說有課。牛秀琴很不高興,她趴在扶手上,半翹著二郎腿,只留了個屁股給我。羞恥地說,我一下就硬了,我覺得自己憋得太久了。餐廳在學院路口,我和李俊奇等了一陣,不見公車來,就冒著大太陽往學校走去。一路上瞎聊了幾句。我問他啥時候考試,他說考個屁,搞個畫交上去就行。“咱們都大三了啊!”他說。大三又如何呢,命不好的不還得啃課本?他說陳晨真當和尚去了,整天沒個影兒,遁世高人。老實說,對這廝我真沒興趣,偶爾問起他也不過是一個話頭。我問那女的是誰啊。
  “咋,想上?”
  “日。”我說。
  “那就日唄。”他又笑了起來。大熱天的,這老兄勾肩搭背,身高差還放在哪兒,搞得我無比難受。但他的話還沒說完:“就是玩唄,怕啥,年輕不玩還等老了玩啊?畢卡索咋說的,當你有心想玩女人的時候就玩吧,這才是高見!哎——你倆的事兒我可知道。”
  “啥啊?”
  “牛姨啊,牛秀琴啊!”他笑得差點坐到地上,搞得我也踉踉蹌蹌,費了好大勁才掙脫開來。抹了抹汗,我站到樹蔭下,半晌才說:“日。”
  老鄉索性一屁股在青石上坐了下來,瞬間又給燙得爬了起來。他手舞足蹈了好一陣,說:“應該讓你們仨3P,我現場給畫一幅油畫。”他大概覺得這個點子很正,乃至笑得美滋滋的。
  此想法是如此荒唐,但還是讓我心裡小跳了一下,有些無恥了。在冷飲店買水時,李俊奇冷不丁地扛了我一把。“哎——”他說,“那女的你見過啊,忘了?平陽大酒店,大堂女經理啊,咱們平海的!”
  夏至到來之前,我總算搞掂了那篇名叫《司法判例和土地交易制度》的論文,其中艱辛自不必說,其他不論,單就在期末考的備考階段逼人就範,便足以一窺老賀的魔鬼屬性了。何況該論文想抄也沒得抄,我只能硬著頭皮自己寫,有點隨心所欲的意思,以至於最後從體例上講這還算不算論文我都說不好了。不想賀芳挺滿意,她先是從頭到尾瞄了幾眼,隨後一看就是十來分鐘。我去老賀辦公室時,李闕如恰好也在,同記憶中一樣,他坐在沙發上玩電腦。不等我湊過去,他立馬合上筆記本,問我幹啥。我只能“靠”了一聲。這逼說我論文要得獎了得請他媽吃飯,到時可別忘了他。我他媽的一拳夯死你個傻逼。老賀讓他閉嘴,說哪涼快上哪兒玩去。他沖我笑笑,拌了個鬼臉,敢情是幼稚園溜出來的二傻子呀。值得一提的是,幾十個案例中,城投公司頻頻露臉,光作為訴訟主體的就五六個,行政、民事、商事都有,更不要說它在好幾宗土地確權糾紛中的第三人身份了。既然沒少介入土地市場,那城投副總被國土資源局的哥們兒牽扯出來就太正常不過了。論文是寫完了,那一大摞複印資料我倒留了下來,不是為了什麼紀念意義,而是太沉,實在懶得扔,順手丟進了寢室壁櫃裡。
  時間再緊,呆逼們也要忙裡偷閒,看看比賽,打打球,以及耍兩盤冰封王座。打遊戲基本都是在中午,飯後倆小時。大概就是六月二十二號,天陰沉得像裹了條濕棉被,我跟害了內風濕一樣手感極差,打了一局後,就退出聽了會兒歌。上QQ跟陳瑤聊了兩句,好半晌她才回,正打算開噴,我猛然發現母親的頭像竟然亮著。怎麼說呢,一種朗朗乾坤之下見了鬼的感覺,據我估計,自打出生這個號就沒被用過幾次,母親零星的幾個好友名字我都能記下來。倒不是不會打字啥的,母親的五筆比我溜得多,她只是懶得用,不習慣。註冊時我隨便給她起了個名字,“竹葉青”,竇唯的一張專輯名,可能也是一種酒,天曉得,反正現在變成了四個字,具體是啥就不說了,總之像他們那代人管用的呢稱一樣,文雅卻不可避免地迂腐,或者說傻裡傻氣。我問母親咋用上QQ了,許久都沒回應,反是陳瑤一個勁地催催催。
  “還沒上課呢?”有個兩三分鐘,她才來了一句。
  “這才幾點?”
  “哦,複習得咋樣了?”果然。
  “還行吧。”
  “別老往網吧鑽,是在網吧吧?”
  對著閃爍的游標,我竟不知說點什麼好。
  “人哩,跑了?”
  “在呢。”
  “我下了啊。”她說,很快又補充一句,“好好複習!”
  直到她頭像暗淡下來,我都沒能把那個“哦”發出去。又是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
  我知道陳瑤她媽會再來找我,但這一天真的到來時還是有些吃驚。這次是在考試之前,有些不厚道。依舊是老一套說辭,陳瑤的想法,她的過失,以及我這個障礙。她質問我還有什麼比幫助一位女孩實現夢想更可貴呢?我不置可否。我覺得她的表述太過書面化,讓人緊繃,感覺不舒服。她晃著小勺子,說不要再耽擱她了。她媽本來要請我吃飯,我拒絕了,她就找了家冷飲店,還行吧,起碼涼快。這位女士穿了件黑色背心裙,上面點綴著一些貝殼和花骨朵,至於是刺繡還是畫上去的,我就說不準了。我想說的是,每次她抬起右臂,我都會不可避免地瞥見她的胳肢窩,那裡嫩得像撲了粉,或許也正因此,其間斜著排列的三顆小痣顯得極為突出而生動。我老覺得自己是在跟它們說話。或許是我的恍惚引起了她的不滿,女士的語調變得凜冽起來,她控訴我自私,說要真為陳瑤好,就應該放手,而不是流氓一樣死纏爛打。這就他媽有些過分了,我說可以啊,我又沒攔著不讓她走。她媽翻翻眼皮,卻沉默下來,開始埋頭舀盒子裡的冰淇淋,有些瘋狂。持續了十來次後,她猛然抬起頭來,說:“你這人怎麼這樣!”
  她這一叫,周圍的目光都掃了過來。我只能硬著頭皮說:“我怎麼了?”
  “怎麼了?”她拍拍桌子,“我直接找你父母,找你媽去!給臉不要臉!什麼東西!”
  我突然就想扇她的臉。我並不拒絕交流,但現在,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扇她的臉。
  “張鳳蘭是吧?好好好。”她胸膛起伏著,並不雄偉,周遭的目光卻越來越亮,像是誰在我們頭項罩了個凹面鏡。
  我只能笑了笑。我張張嘴,剛尋思著說點什麼,一坨香甜的糊狀物就飛了過來。我壓根沒意識到去躲。終究還是大意了啊。
  這事我當然不會跟陳瑤說,她媽有沒有說就不知道了,不過至少據我觀察,陳瑤並不知情。六月二十七日,即馬刺奪冠後的第三天,期末考開始,一搞就是六天。等我們考完,大一、大二才開始,陳瑤考四天,從三號一直到七號。繼八月份醉灑大鬧系輔導員之後,大波就全校聞名了,至今校園BBS裡還流傳著他身著四角內褲在校門口四仰八叉的動感照片。對此他本人的看法是,還不錯,夠朋克,而且畢業證學位證哪個也沒耽擱,不就記個過嘛。這貨在排練房樓下租了間房,一直沒走人。這陣兒,不時教唆著樂隊重整旗鼓,“起碼臨走撈點錢嘛!”他說。
  陳瑤考完的第二天,我們到平陽醫學院附近演了一場。這兒就仨學校,倆都是大專,跟東大學城肯定沒法比,但架不住醫學院人多啊,別看名字一般,它有好幾個專業在亞洲都名列前茅,東南亞留學生不要太多。跟我們那兒考試期間的寂寥不同,這裡人很多,邀請我們來的是個移動門面店,搞什麼促銷活動,也沒舞臺,就門口一戳,唱了仨鐘頭,蔭涼地也差點把人給熱死。好說歹說,店主給了四百五。揣著血汗錢,在街上逛了一圈兒,大波突然提議到醫學院食堂啜一頓,他說這兒的什麼什麼菜很牛逼,以後再想吃怕沒機會了。瞧那老淚縱橫的模樣,沒辦法,只能依了他。邪門的是大食堂只用飯卡,給現金不要,我們就笑了。饑腸轆轆地晃了一陣,總算找到個願意拿飯卡換現鈔的雷鋒,剛刷完卡轉身,我就看到了邴婕。黑T恤、熱褲、白拖鞋,頭髮還是很短,跟個小男孩似的,她也是剛打完飯。兩人都愣了愣。還是邴婕先走了過來,她笑著問我咋在這兒,我撈撈背上的琴,又不由自主地撓了撓頭。
  那天打王偉超家樓道出來,圓臉追上我問是不是在平陽上學,我點點頭,她拽著邴婕的胳膊說:“她也在呀!”我沒問她在哪個學校,我甚至沒敢或者說不想看她。事實上,在王偉超家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誰,儘管這個人的變化是如此之大,跟記憶中完全不同。邴婕也沒說,她似乎不太愛說話,我記得在樓道裡她只是“呀”了一下,圓臉道明身份,呆逼們大聲驚呼時,她也只是說了聲:“不會吧?”但圓臉難纏啊,她擲地有聲地告訴我邴婕在平陽醫學院讀大二,僅用餘光我也瞧得見後者在不間斷地掐著前者的胳膊。圓臉作為一名已婚婦女,堅強得連一聲都沒叫喚。
  吃飯時,邴婕坐在我身後,大概兩桌的距離。對面的陳瑤兩眼像個探照燈,滴溜溜地轉來轉去。哥幾個問這誰啊,特別是大波,完全是一副沒見過女人的鱉樣,陳瑤樂得參與其中,愉快地渾水摸魚。我能說點什麼呢,我說就是一初中同學,好幾年沒見了,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邪了門了。“那可真是有緣啊。”陳瑤說。呆逼們都笑了,我從未聽過如此粗俗不堪的笑聲,簡直想跟這些人絕交了。關鍵是我們這副模樣放到邴婕眼裡,她會怎麼想,這頓飯吃得人如坐針毯、汗流浹背。也不知過了多久,陳瑤踢踢我,說:“人走了。”過了兩分鐘,她又說:“往這兒來了。”她不說倒還好,一說我幾乎能感受到邴婕在步步逼近。我不知道自己什麼表情,但陳瑤緊繃著臉,呆逼們興奮得渾身都在發抖。終於,她在隔一張桌子的地方停下,說:“先走了,嚴林。”我驚愕地抬起頭,迅猛地點了點。
  四五天吧,搞了三場演出,完了大波說他要回老家玩幾天,想想以後怎麼辦,他爹在當地有個煉油廠,破敗是破敗,好歹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貨又把母帶拎了過來,他囑咐我保存好,搞壞了跟我拼命。老實說,要不是估摸著將來能給王偉超燒一張,這玩意兒我現在就一把扔了。陳瑤一連幾天都給我擺臉色,不冷不熱,有時候晚上吃飯時她競能一句話都不說,這己非一般境界所能比擬。有話要說時,談的也都是邴婕,好像我床上即刻就躺著一個女的,名字叫邴婕。問起問題來更是五花八門、無所不包,但實話實說,這些個疑問百分之九五我都解答不了,我建議她問老天爺去更現實一點。當然,誰都知道,這是偽裝。送別大波那晚,我們在山寨青島啤酒城喝得暈頭轉向,陳瑤來得很晚,過來時已經有點高了,我問她在哪兒喝了,她說:“要你管!”好吧,在呆逼們的叫好聲中,她開始跟大家拼酒,半輪下來臉就青了。傻逼們立馬蔫了。我撈著她在水溝邊大吐特吐,不遠處挖掘機嗡嗡作響,我們頭頂的土山沒准就是它堆出來的。我不記得陳瑤吐了多少,因為我也是頭昏腦脹,幾乎是跪坐在地上,只記得她在瘋狂噴射的間隙說了很多話,她說為什麼這麼難,活著為什麼這麼難,說妹妹苦,說殺人為什麼算犯法,“你不是學法律的嗎?”她扯著嗓子,臉上不知是汗還是淚。最後她質問我為什麼不問問她,“懦夫!”她說,她抱著我拼命地捶打,完了一口吐在了我背上。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仿佛挨了一刀。而陳瑤額頭沁涼,像一塊即將融化的冰。

  第七十七章
  聽說我決定在平陽某律所實習後,七月中旬的一個週六,母親來了一趟平陽。除了被褥衣物,她還捎了點零食、土特產,前者給陳瑤,後者當然歸老賀。當天下午,母親在校賓館請客,一起吃了個飯。沒辦法,整個大學城都空空蕩蕩,連校賓館都半死不活的,老賀說每年最煩的就是這會兒,吃個早飯都難,啥都得自己做。我差點告訴她,我媽從來都是自己做,買早餐?沒有的事兒。除了老賀、陳瑤,與餐的還有李闕如,以及我們的鼓手。母親說要還有其他落單的同學,一起喊過來得了,我問她啥時候變得這麼大方了,老賀說企業家當慣了都這樣,這麼說著她嘿嘿地笑了起來,大夥也跟著笑,我大概也只能笑了。其實考完試,母親沒問我啥時候回去,我就知道事情不對了。果然,沒兩天老賀就聯繫了我,她給了四個選項,平海法院、平海律所、平陽法院、平陽律所,猶豫一陣,我還是選了第四個。
  母親誇李闕如長得好,有佛性,轉臉又說,跟大姑娘似的。後者臉蛋紅撲撲的,像真是言語間就變了性,他眨巴著大眼,一副欲占又止的嬌憨樣。老賀自然是美滋滋的,哪怕她連連擺手,怪母親謬贊。我卻忍不住想笑。確切以及坦誠地說,李闕如很富態,皮膚比大姑娘都要好,水靈水靈的,至於佛性嘛,我只會想到他老二上的那串珠子,大概是佛珠給撚到雞巴上了吧。李闕如難得舉止文雅了一回,倒不是說以前多粗硬,而是毛躁,就那種你一眼瞅上去就知道起夜比較多的人,今天倒謹言慎行、安安靜靜的,起碼沒分分鐘被他媽教導閉嘴。席間這貨甚至秀了段英語,從詞根上講了下加拿大特產熏鮭魚與日式刺身吃法的區別,老實說以我這剛過英語四級的水準確實聽不太懂。我甚至懷疑這一段老賀是不是跟兒子在家裡排練過。母親說留過洋的就是不一樣,活學活用。老賀臉埋在盤子裡,我也不知道她是在哭還是在笑。
  母親說七月中下旬到八月初有個中國曲藝節,在杭州、南京、昆明、北京等多地舉行,四十多個劇種,兩百多個節目,鳳舞劇團作為幾個主要評劇團之一也要參與整個系列演出。其實就是抱團巡演嘛,小算下也有二十天,“不會一跑就這麼多天吧?”我問。
  “想啥呢,”母親笑笑,“演兩場歇三天,要連軸轉可不得把人累死!”這麼說著,她抿口酒,隨後對陳瑤悄悄說了句什麼,耳垂在頭部的晃動中亮晶晶的。
  是的,母親戴著耳釘,難得一見。其實她一直有耳孔,床頭櫃的椿木老匣子裡還有對銀耳墜,但幾乎從未戴過,不知是否跟當年教師著裝規範有關。記得老早,上小學的時候吧,母親老讓我拿棉簽給她通耳孔,說兩星期不動就會自己長上。現在想來,何止耳墜,她連戒指都很少戴,父母結婚那會兒興老三件,沒有首飾什麼的,戒指、鐲子和那對耳墜據說都是三周年時補的。奶奶說那時百貨商場有銀匠,自己拿銀鎖去,現溶現打,母親這一套下來光加工費都出了幾十塊。但這些,終究是壓箱底的東西,一般沒有拿出來示人的必要。我一度以為首飾就是放在匣子裡看的,直到初一時見某位同學的母親戴著戒指才意識到事情並非如此。記得跟母親談起時,她說整天捏粉筆寫字,戴啥啊戴。至於現在,這些做工粗糙、樣式陳舊的老古董大概也只能用來壓箱底了。
  飯後送別老賀,我和陳瑤陪著母親在幾乎空無一人的大學城裡散了會兒步。天還是很熱,蟬瀕死地叫,老榆樹融化般淌出一種褐色汁液,又一路滴到地上,無比噁心。我們在路邊看臺的屋簷下走,這裡好歹有風,儘管偶爾會有一些不堪入目的垃圾強行掠入視線。母親穿了件長款印花連衣裙,及腳踝的裙擺在行進中舞個不停,透出裡面的黑色襯裙和兩條白腿。我跟在後面,總能看到那倆柔軟的腿窩子,它們在有些發紅的天色下幾乎要透出光來。此種感覺無比怪異,我只好抹抹汗,快速擠到了兩人前面,為此還挨了陳瑤一句奚落,她呲牙咧嘴地說我沒眼色。母親只是笑笑,沒說話,黑色短袖小V領很緊俏,加上裙子的高腰設計,使她的下身長得有點誇張。陳瑤一路嘰嘰喳喳,恨不得拍拍翅膀飛到樹杈子上,跟上次見母親時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她們偶爾說些悄悄話,當然,我也無意細聽。我問參加那什麼曲藝節有沒有錢拿,母親說就是個辛苦錢,畢竟公益性質嘛,傳播個文化啥的。“不過——”她笑笑,“至少能提高點劇團的知名度,還能給咱學校打打個告,對不?”
  樂隊也跟過演出,所以這個節那個節的說什麼公益性質都是騙傻子,畢竟觀眾是買票進場嘛,不過既然母親這麼說,我也沒好意思噴。
  “咱可是唯一的民營劇團啊,知名度啥的別家不在乎,對咱來說可是稀罕寶貝。”大概瞧出我的不忿,母親又說。
  此話倒是在理,不過我並沒有急於承認,而是望向不遠處的公廁:“陳瑤是不是掉裡面了?”
  “有點正行!”母親皺皺眉,瞬間又笑顏逐開,她靠近我悄聲說.“哎,我覺得陳瑤不錯。”
  “知道啊,你不早說過了?”
  “說真的。”
  我沒說話。母親的五官輪廓在眼前放大,像一朵朵飽滿的花。她應該只是化了點裸妝,雙唇卻紅紅的,嬌豔欲滴。逆光中,我能看到她臉上的絨毛,甚至眼角的幾縷魚尾。如雲青絲下,耳垂珠圓玉潤,耳釘呈順時針的波浪狀,正中閃爍著一些微小的晶瑩顆粒,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鑲鑽。
  “聽見沒?”她捅我一肘。
  我誇張地“嗷”了一聲,隨即笑了笑。
  “對人家好一點。”
  “知道了,煩不煩?”
  母親切了聲,往樓梯踱了兩步,又轉身走了回來。
  “耳釘不錯。”
  她笑笑,不說話。
  “挺好看的。”
  “是吧?”
  我下意識地伸手捏了捏。這麼搞什麼意思,鬼知道。
  “哎——”母親皺皺眉,迅速撇開了臉。
  “摸摸是不是塑膠的。”是的,我承認自己聲音有些發抖。
  “呸。”母親白我一眼,撇了撇嘴。
  我突然有種把她攬入懷中的衝動。當然,這麼搞太誇張了,僅是想想己足夠誇張,令人汗如雨下。我沖公廁方向喊了一嗓了,陳瑤沒回應。我摸摸兜裡的煙,沒敢掏出來。“我爸給買的?”有個兩三秒,我才問。
  “你爸哪有那閒心呀。”
  “那——”
  “自個兒買的唄。上次錄節目,頒獎那次,硬是被人貼了一對假的。”她吐口氣,很快哈哈大笑起來。
  我也咧嘴意思了一下,等她不笑了,我說:“再過生日,我買項鍊。”我沖她胸口指了指。
  母親的V領看起來空空落落的,以前倒從不覺得。
  “行了,光吹牛,媽啥時候輪到你養活了?”
  我剛想著攢兩句俏皮話,陳瑤出來了,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看來是被裡面的美妙景象成功薰陶了一把。母親拎拎包,沒有必要地後退了一步,她看看陳瑤,又看看我,說:“你奶奶可想你,啊,過一陣兒就回家看看。”這麼說著,她又轉向陳瑤:“說的是你倆!”
  七月十八號正式封校,老賀給我弄了張通行證,又給找了一個空宿舍。應該是個研究生宿舍,一樓,四個鋪,陽臺的防護網上鏽跡斑斑,爬牆虎遮天蔽日的,連順著水管的半面牆都冒著綠茵茵的青苔。老實說,有點陰森森的。但老賀說將就一下吧,有空調的可不好找。我差點說沒空調也行啊,但如你所知,老賀壓根不會給你什麼其他選項,如果她事先已經替你作出決定的話。我也想過搬出去住,起碼會陳瑤方便一點,除了置辦行頭的錢,母親還多留了幾百塊,不知裡面有沒有房租預算。可惜找了一通,才發現“有空調的可不好找”並不局限于學生宿舍,而這時天已熱得能蒸螃蟹了。於是我就發現了爬山虎的好,除了晚上蚊蟲多點,這裡簡直是個仙人洞,大部分情況下連空調都不需要開。陳瑤溜進過幾次,有次正搞著,被宿管敲了門,慌慌張張地把人藏好,結果大傻逼只是送了本防火宣傳手冊。
  在律所實際要比在法院鬆散一些,有事去,沒事就歇。陳瑤經常領著陳若男來找我玩,在律所附近就看電影、逛商場,在學校就打乒乓球、彈琴,再不就到西湖釣魚,當然,不管幹什麼,於我而言沒有太大區別,次數一多,我便自然而然地認識到自己保姆的身份了。有次陳瑤不知從哪兒搞了對網球拍子,我們就頂著驕陽到場上浪了一回,不想一次就上了癮。羞愧地說,以前我一直覺得網球是項娘炮、甚至帶有色情意味的運動,後者或許要歸功於那些身著背心超短裙以高分貝嬌喘的網壇女星們,比如莎拉波娃,誰曾想到這只是一個美麗的誤會昵。大暑那天,我們仨去看了《頭文字D》,說實話,傻裡傻氣的。陳若男也不喜歡,她說周傑倫太醜,應該讓胡歌來演,姐姐笑得垂頭直抹淚。啊,這位少女喜歡仙劍,喜歡李逍遙,喜歡周筆暢,以及理所當然地討厭李寧春。她剪了個周筆暢式的髮型,架了副黑框眼鏡,像大街上那些熱情洋溢的粉絲一樣,數次叮囑我一定要在哪天晚上為她心愛的偶像投上寶貴一票。哪怕懷疑她是否真的近視,我還是點頭如搗蒜。
  關丁她們母親的事,我小心翼翼地問過陳若男,不想小姑娘倒是亮敞,她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她全都知道,而且比她姐知道得更早更全。“你可把我媽惹毛了。”她不高興地說。
  這話有點不論理,所以我以理據爭地說:“不會吧,我一單純的受害者,怎麼就把你媽惹毛了?”
  “我媽說你朝她吧唧嘴。”
  “你吃東西不吧唧嘴啊?”
  “還冷笑。”
  好一會兒我才明白她這半截話啥意思,我笑了笑,問:“是這樣?”
  “那誰知道啊,”她扶扶眼鏡,“反正你是把我媽惹毛了。”
  “那是你媽脾氣大。”
  她沒了音。
  “你想啊,我一受害者……”
  “好男不跟女鬥!”她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厲害,搞得我啞口無言。半晌,我說:“你媽身手挺俐落的,就是冰淇淋可惜了了。”
  她立馬笑了:“你以為呢,我媽以前可當過員警。”
  “真的呀,片兒警吧?”
  “刑警。”
  “你知道啥是刑警不?”
  我以為問住她了,不想沒一會兒,她說:“刑警就是刑警唄,還啥是刑警。”
  陳若男告訴我,她可能真的要去澳洲了,考雅思的話會再等半年,要是不考,秋天就會過去,到那邊讀高一。她說她不太想去,姐姐想讓她去,她想讓姐姐也去,姐姐又不太想去,“不,要不是因為你,我姐早就想去了。”這麼說著,她眼圈都紅了。我真不知該說點什麼好。“對我姐好點。”最後她說。
  要說蹭飯,無非兩個地點,老賀那兒或者陸敏那兒,當然,後者更多些。剛放暑假那會兒,可以說是隔三差五地往那兒跑,連陳若男都帶去過一次,後來慢慢就不想去了。原因嘛,一是老蹭飯也不好意思,二是表姐夫實在有些悶,說句不好聽的,像個賭氣的小媳婦。當然,這話指的不是脾氣,事實上表姐夫脾氣很坦,坦到難得一見,還是個全能王,不管洗衣做飯還是揉捏捶打抑或是一些常見的體育運動,他都能來兩下。就是話少,用表姐的話說她就喜歡這種性格的,但“在社交方面老公需要弄弄”。也就喝了點酒後,那對濃眉下的小眼會刷地亮起來,他會在沙發上正襟危坐,跟你緬懷他那波瀾壯闊的軍旅生涯。那是過去,是高峰,是輝煌,被無限放大後,裱到了金燦燦的相框裡。現實呢,他說他煩透那些無聊至死的案頭工作,狗屁戶口本、門牌號,為什麼不索性交給派出所去做呢?為啥非要找額們昵?“球!”他說他發現了一個秘密,即我國的公安部門職能規劃非常不合理,他有更好的方案。一般情況下,這個時候電視裡總是播著《超級女聲》,要不就是相關花邊或者重播,表姐多半會敷著面膜躺在貴妃上。她看著他吹,偶爾笑笑,卻幾乎從不插嘴。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和諧還是不和諧。
  在律所跟的師父四十來歲,西政本科,勉強算老賀的師弟,說是人脈很廣,可跟著他也沒吃過幾頓好的。相反,他總喜歡帶著我到各機關食堂蹭飯吃,碰到熟人調戲,還要死皮賴臉地懟回去,可以說相當勵志了。老賀說所裡近一半律師都是他帶出來的,包括年齡比他大的,也許吧。對我,他也就問個名字、學校,談了下老賀,隨後就沒什麼話了。有事嘮嘮叨叨,沒事愛理不理,問個問題,答對了是你應該的,答錯了立馬嗤之以鼻。法庭上也一樣,對對方當事人、代理人就不說了,連對法官他也是看臉色,軟柿子照捏不誤,硬角色可勁跪舔。綜合來講,算是一名全面性人才吧。大概就是大暑前一天,打子午路經過時,他突然問我住哪兒。愣了下,我說學校宿舍啊。他問那女朋友咋辦。我不明白他啥意思。“沒女朋友?還是——不在平陽?”
  我笑笑,沒說話。
  “嘿!”他看看我,耷拉了一下眼皮,“反正啊,最近別往賓館去,不管是啥旅館了、酒店了,都不要去,宿舍能湊合就在宿舍湊合唄。啊,除非你說你只住那幾個五星酒店。”
  “咋了?”
  “掃黃唄,剛那三星級酒店前兩天就被掃了,別瞎搞——別瞎搞——”
  “哦。”我說。
  “還有那什麼,迪廳,KTV,能少去就少去,免得到時惹一身騷,有理說不清。”
  “哦。”我又說。
  當然,他是多慮了,沒幾天,陳氏姐妹就飛澳洲避暑去了。陳瑤略帶歉意地說過一陣就回來。她不該這麼說,沒有必要,反而搞得人分外尷尬。她們走那天是週三,週四上午十點二十一分,當我從某區基層法院訴訟主樓下來時,在立案大廳正門口碰到了梁致遠。確切說是撞上,他手裡的幾頁紙落得滿地都是。我一面道歉,一面撿,再抬起頭時才發現不對勁。梁總也很驚訝,以至丁足有一兩秒那抹司空見慣的自信微笑才回到他的臉上。他先是“啊”了一聲,然後說:“哎——”你知道的,那種螺旋式上升的“哎”,通常用來表達驚喜之類的情緒。我捏著他的兩張紙,猶豫著是否該讓它們再自由落體一次。梁致遠問我幹啥來了,繼而問我咋沒回家,人概是知道我不屑回答,很快,他又自問自答,說:“實習的吧?辦案了?”
  我沒搭理他,但也沒讓那兩頁紙再次飛出去。推開玻璃門,我匆匆而過。不想,梁致遠索性追了出來,屁顛屁顛地,扯著嗓子喊。三三兩兩的目光使我不得不停了下來。他大喘著氣,說有事跟我說。我說我也有事,正趕著呢。他掏紙巾出來擦汗,說真有事。我往花壇的蔭涼地走了兩步,問啥事。他不遠不近地站著,抬手看了一眼表,說:“喝個茶,不耽擱,不耽擱。”
  熱茶沒有,瓶裝綠荼倒是有,想換其他口味的,還有茉莉花茶。梁總要了瓶常溫的,並沒有擰開。我不客氣地要一罐冰鎮青島。馬路牙子上有風,但還是熱浪滾滾,頭頂的遮陽傘可笑得像個燒餅圈。對這個環境,梁總顯然不太滿意,他坐小板凳上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像是在祈求老天爺能來個驚天巨變。遺憾的是,除了飛馳而過的汽車排出一縷尾氣,什麼也沒發生。他解釋說他是跟法務和律師一塊來的,那倆人去了哪哪哪,他怎麼怎麼一通好等,但這些跟我有什麼關係呢。老實說,他胖了點,右耳側有了幾絲白髮,相信扒開會看到更多,我不知道他只是忘了染呢,還是過去的兩個月裡開始加速衰老。大背頭依舊,但稍顯淩亂,啊,風吹亂了我的頭髮。“啥事兒說吧。”喝完啤灑,我才開了口。
  梁致遠也開了口,但並沒有說話,他呲了呲牙,繼續張大,又指了指上顎。牙挺整齊,在這個年齡段的人裡也還算白,特別是門牙往右的三顆,白得閃光。至於咽喉,那是個黑洞,我們所有人都一樣。我不明白他什麼意思。還好周圍沒啥人,攤主在一旁躺椅上眯著。我真怕被當成神經病啊。“折了三顆牙,”他聳動著臉皮,沒什麼表情,語調更是低沉冷淡,“右上顎骨裂,口舌挫傷。”說到這裡,他突然笑了,繼而把舌頭伸了出來,舷耀般地讓我看那條淺白色的弧狀線條。“縫了八針。”他不自覺地吞了下口水,與此同時右手比劃了一下。有些滑稽。但罪狀還沒列完,他開始講流了多少血、怎麼固定上顎、怎麼拔牙補牙、舌頭像抹布以及臉如何如何腫了快一個月。“聽我說話,是不是大著舌頭?”他笑笑。
  “想說啥?”
  “想道個歉,想給你媽道個歉,”他摘下眼鏡,又開始拿紙巾擦汗,我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汗如何在褶子裡被瞬間吸幹,“當面大概是沒指望了,就是心裡不踏實,你媽……”他戛然而止,垂頭好一會兒都沒發出聲音。
  我想立馬走人,胸腔裡卻似要爆炸一般。
  他垂著頭,一言不發。
  我站起來,又坐下去,隨後一顆顆地解開了襯衣扣子。
  這個頭髮濃密的中年男人就那麼支棱著腦袋,像個陽光下的太陽能鍋蓋。我以為他睡著了。許久,仿佛充滿了電,他總算戴上眼鏡,開始說話。夏日正午的風有多碎,他的話就有多碎。這貨嘮嘮叨叨的,說起和母親的種種過往,如何相戀,如何陰差陽錯地各自成家,再次聯繫上母親時的驚喜以及失敗的婚姻中他對母親的眷戀乃至欲望。他聲音不大,而且越說越低,偶爾沉默,吞咽幾水,輕咳嗓子,最後總算擰開了那瓶康師傅綠茶,仰頭就是多半瓶。路人的圍觀和手機鈴聲都沒能阻止他說下去,我作為一個聽眾卻沒由來地臊得厲害,以至於那些在心裡積鬱己久的疑惑都沒機會拋出來。
  梁致遠說他不敢奢求原諒,只是懇請我能代他說聲抱歉。他又笑笑說,其實說這些挺沒意思的,再多話也不是理由。太陽升到正頭頂時,他站起身來,半勾著我的肩膀說:“你也不小了,社會上都是啥人也該知道,以後不管發生什麼,照顧好你媽,別讓她受苦。”說這話時,梁總幾乎啞了嗓子。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即興表演,但無疑此刻三千張老牛皮被磨穿了一個洞。他說的對,千言萬語也不是強姦的理由。所以我飛起一腳,踹在了他的肚了上。
  關於梁致遠這個人,老賀跟我談起過,怎麼開的話頭沒了印象,但她那些川味重油葷菜的味道真是沒的說。她說這人嘴甜,但缺乏責任感,到底靠不住,上學那會兒她就瞧在眼裡了。這就有點不實事求是了,也不知道去年跟梁總處對象的是哪個?她說梁致遠留校當過幾年老師,老婆似乎也是師大的,八十年代末下海淘金潮時,他辭了職,去海南炒房,鼎盛時期也曾握有十來套房產,但免不了最後一無所有。九十年代初回到平陽後,進某大專當了兩年老師,天性閒不住,又搞過出版業,還是沒啥起色,直到後來進軍了房地產。我以為她指的是建宇,不想老賀不以為然:“你以為巨無霸咋來的?還不是大魚吃小魚?建宇前身是啥,城建局二建,梁總是跟對了人。”
  每個下午六七點鐘,如果在學校的話,我一定會到網球場上扇兩拍子。多數情況下沒什麼人,只能自己練發球。倒是李闕如被他爹打發去夏威夷之前,跟我搞過兩局。這逼很喜歡莎拉波娃,他甚至能抖著一身肥肉惟妙惟肖地模仿她的叫聲,除了誇他天賦異稟,你還能說點什麼呢。老賀想讓兒子減肥,可老賀自己就不減肥,李闕如能在跑步時溜到網球場上已算難能可貴。所以八月初的一個傍晚,當汗流浹背的李闕如打開深綠色的防盜門,現身眼前時,我真的是大吃一驚。那天受師父囑託,我給老賀捎了兩本台版書,大熱天的,平常她都在家,也就沒提前聯繫。誰知“噔噔噔”地上了樓,敲了半天門,沒回應。我只好給老賀打了個電話,摩托羅拉的經典鈴聲在屋裡隱隱響起,偏偏沒人接。好在很快室內響起一串沉重的腳步聲,我也沒多想,誰知來開門的是隻身穿著個大褲衩的李闕如。他比想像中的要白,要胖。我不由自主地“靠”了一聲。他也“靠”,邊“靠”邊喘,邊把那身肥油滴得到處都是。我問幹啥呢,這一身汗。
  “跑步啊。”
  如他所說,客廳拐角擺著一台跑步機,應該是新買的吧。
  “夠勤奮的啊。”
  “那是。”他戴上耳機,很快又摘了下來。
  “賀老師呢?你媽呢?”
  “洗澡啊。”他指了指衛生間。我這才聽到水聲。
  我問他啥時候回來了,或許這才是我見到他時驚訝的原因吧。
  “早上五點多。”李闕如總算笑笑,然後“靠”了一聲。他走向跑步機,卻只是一屁股坐了下去。

      第七十八章
  評劇老藝術家趙XX現年六十來歲,光頭,圓臉,個子不高,忽略掉圓潤鼓起的啤酒肚的話,身材還算勻稱。他眉毛很長,一路耷拉到眼瞼,幾乎跟徐良一樣,通體純白,而嘴很小,有事沒事總喜歡神經質地撅著,老實說,挺像《西遊記》裡的某位土地公。此形象與印象中某報紙上的照片似乎並不相同,不知是鉛印畫太過模糊,還是我的記憶出了岔子,又抑或瞬間定格這種東西壓根就靠不住呢?衣著嘛,大白襯衫,卡其色帆布馬甲,藍牛仔褲,白網球鞋,外加一頂欲遮掩其光頭真相的淺色貝雷帽,說白了就一副黑澤明的打扮,似是在向世人宣稱:我是導演,我說的算。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每隔幾分鐘,他都要喊一聲停,隨後挺起啤酒肚,踱至演員跟前,毫不留情地指出他們的謬誤,整個過程中至少保持一隻手背在身後。趙老師嗓門很大,但口音略重,說起話來口腔裡還泛著唾沫,自帶一種滋滋的電流聲,以至於不時需要母親在一旁即時翻譯。此情此景令氛圍緊繃而又愉悅,老頭的面色也在渾然不覺的大嗓門裡越發紅潤起來。
  他們排的是新劇,《再說花為媒》。按趙老師的提議,給改成了現代戲,時間放在八十年代中期,講述一個改革開放大浪潮下,受過教育的女性歸鄉後,自由戀愛,反抗包辦婚姻的故事。戲劇結構基本不變,簡單的臺詞改編和時代背景置換以及人物性格的重新設定之後,無論從表面還是內核上來講,都儼然是一個新作品了。母親說劇本二稿出自趙XX之手,老頭確實有一套。扮演張五可的還是青霞,梳了倆大麻花辮,戴著個粉嘟嘟的髮卡,上身是件的確良花襯衣,下身蹬著條銀灰色健美褲,可愛是可愛,但恐怕有點自帶喜劇效果——我是沒憋住,被霞姐剜了好幾眼。張鳳棠演阮媽,深藍色布褂子,咖啡色料子褲,繡花鞋外露著一大截腳踝,時不時要從兜裡掏出個老煙斗嘬上一口。賈俊卿是個暴發戶二代,政府機構辦事員,賈俊英有點慘,搖身一變成了一位帶著小孩的賣魚鰥夫,不管怎麼說,這樣的人物設定挺絕的,戲劇張力一下就出來了。趙老師說正式演出時道具一定要跟上,非真魚不用。“那敢情好,天天有魚湯喝了。”張鳳棠說。於是大夥都笑了起來。
  我是八月初回的平海,母親打電話讓我回來住幾天,我說你不讓我實習呢,她說愛回來不回來。當然,如你所知,我灰溜溜的滾了回來,屁顛屁顛的。為那個第四屆中國曲藝節,母親在外面奔波了將近一個月,也就七月下旬奶奶過生日時她回來待了兩天。我問累不累,她切了聲,說累啥,就當旅遊度假了。也確實,像杭州、南京、昆明,都是國內少數拿得出手的旅遊城市,可謂各具特色。母親從雲南給我捎了點禮物,一枚劍川石雕,以及倆葫蘆絲。石雕嘛,是頭杏黃色的臥獅,掌心大小,憨態可掬,我問這是不是翡翠瑪瑙什麼的,她說想得美。至於葫蘆絲,這玩意兒真是哪都有,從火車站到校門口一天到晚吹個不停,沒必要從雲南買。聽我這麼說,母親似是不大高興,說不要就還給她。直到我湊過去瞄了兒眼,說還不如給我捎個大火腿呢,她才攘我一把,笑著歎了口氣。嘴上說度假旅遊,母親明顯瘦了些,走穴畢竟是走穴啊。
  當晚母親煲了鍋雞樅排骨湯,煎了幾片大火腿,又蒸了兩籠雞蛋韭菜包子。我吃得不亦樂乎,連一旁的奶奶都看不下去,說我真是餓死鬼托生。央視在播一個旅遊紀錄片,講阿比斯庫、北極光啥的,順帶著提到了我國的漠河鎮。母親說北極村她知道,夏天也能看到極光,上學那會兒就琢磨著去耍耍,一直沒能成行,常溫二十來度,避暑勝地啊。說這話時,她輕靠在椅背上,不知是不是啤酒的緣故,臉上隱隱透著抹暈紅。“那好啊,”我說,“得空一起去耍唄。”
  “那可行。”母親笑笑,站起來,扭身進了廚房。
  在奶奶要求下,我換了幾個台,《超級女聲》頻頻刷屏,搞得人直哆嗦,所幸她老也不愛看。省台法制頻道在放一個專題片,搗毀黑社會犯罪團夥啥的,一路搖晃的跟拍長鏡頭,忽明忽暗,逼仄輾轉,畫面總算停下來時,“咚”地一聲巨響,刺目的光亮湧來,數名員警魚貫而入,鏡頭都跟著抖了起來,十幾聲不同口音的“不許動”、“趴下”之類的叫嚷後,畫面徐徐前進,在簡陋的房間裡環視一周,最終落在一個沮喪的大白胖子身上。這位身著大紅內褲的老兄沖鏡頭驚訝地睜大眼,很快又垂下了腦袋。有平陽話問他是不是誰誰誰,他說是,又問他知不知道自己犯啥事了,他想了想,說不知道。平陽話讓他再想想,他猛然抬起頭,沖著鏡頭抖了抖奶了:“真的不知道撒!”可能是湖南話,大金鏈子下的紋身鮮活得要飛起來,具體是個什麼東西天曉得。跟著畫面一黑,再接著是蒙太奇,一擁而上的員警,灰頭土臉被扭送的人,一茬又一茬,每一茬都會在底部打出時間、地點、團夥名稱,奶奶說抓人呢吧,這個好看。畫外音介紹,自六月下旬響應公安部號召展開打黑除惡專項鬥爭以來,短短一個多月時間,成效斐然,我省各地社會秩序得到極大淨化,人民群眾安居樂業,特別是省會城市平陽……
  母親揭完包子出來時,主抓經濟的副省長小X正在打黑除惡通氣大會上發表講話,他從稿子裡一次次地抬起頭,用近乎高潮的腔調說:“深入開展打黑除惡專項鬥爭,是人民群眾的迫切呼聲,是我省平安建設的現實需要,是黨中央的“規定動作”!我們一定要高舉……”我覺得他有些聲嘶力竭,喝口水或許會對嗓子好一點。小X現在的頭銜是打黑小組副組長,大腦門在閃光燈下亮得厲害。“長得可真像XX。”我沖母親笑了笑。如你所知,XX是尚存活著的我省偉人。
  “那可不得像他爹呀。”
  “我就不大像我爸,我像我爸嗎?”
  “瞎說啥,”母親搗我一下,在奶奶若有若無的一聲輕哼中,她又說,“鼻子、下巴跟你爸一模一樣,眼和嘴像我,臉型嘛,我瞅瞅,像你小舅。”
  我沖她吐了吐舌頭,又操起了一個包子。電視裡畫面一轉,說起了掃黃,什麼敗壞公序良俗的毒瘤,屢禁不止,從髮廊、洗腳房、賓館酒店到迪廳、洗浴中心、娛樂會所,甚至一些品牌星級酒店也牽涉其中,向消費者提供色情服務。這話題有些尷尬,至少不適合一家人吃飯時看,我捏起遙控器猶豫著要不要換個台,卻又擔心這麼搞太過生硬。正是此時,夜色下的“宏達大酒店”打眼前一閃而過,也不能說“一閃”,起碼有個兩三秒吧,沒看錯的話,應該是子午路上的那家,不遠的都市頻道廣播塔隱約可見。當然,只是畫面,口頭上並沒有提及。但既便如此,也足夠令人驚訝。
  “宏達?”我情不自禁地看了母親一眼。
  她端著杯子,沒說話。
  可能是真的死了心,蔣嬸再也不到家裡晃悠了。有次從娘家捎了幾根玉米棒過來,她也是放下東西沒兩句話就走,連口水都不喝。她問我咋一假期都不在家,我說在平陽實習,她點點頭,“哦”了一聲。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甚至當這個發酵般越發肥胖的女人以蹣跚的腳步扭向門廊時,我斜靠著沙發扶手,屁股都沒挪一下。據奶奶說,大剛快出來了,搭關係撈人沒少花錢,娃也不小了,半人高,老沒爹可不是個事兒。回平海沒兩天,牛秀琴電話就打了過來,我心裡一癢,終究還是去了。其實七月中旬這老姨就來過電話,我說人在平陽,是的,我以一種十分慶倖的口吻告訴她,我很忙,回不去。我不知道現在跟她之間是什麼關係,不知道是不是見個面吃個飯就冰釋前嫌了,但毋庸置疑的一點是,見了她我真的把持不住。昏天暗地地搞了兩次,中間休息時我隨口問了問那個女經理,她說那才是個浪蹄子呢,問我是不是有啥想法,看我挺老實,果然也不是個東西。這話嚇得我面紅耳赤,沒由來地無地自容了好一陣。再搞上時,我小心翼翼地問起她和李俊奇的關係,結果牛秀琴死不承認,警告我別瞎說。“使點勁。”她像只樹獺那樣將我死死抱住。我說那跟陳晨的事兒總是真的吧,她起初不予理睬,後來反問我是真的又咋了,“你不就在弄你媽呢”。她坐我身上,可勁地扭臀擺胯,灰白色的剖腹線在臘肪的湧動中像深海裡的一條蛇。
  姥爺挨著養豬場西側的小樹林種了點西瓜,可怕的是竟還真的結了幾個果子,比拳頭大不了多少,但確實熟了,還挺甜。小舅媽從青島旅遊回來,整天在家備課,不然就是到廚房打打下手,往魚塘送送飯,她說她也想搞輔導班,可條件不允許啊。這個記憶中嬌憨可愛的女人眼角泛起皺紋,連頭上都溜出了幾根銀絲。萌萌躥得老高,亭亭玉立,這一切也不過是眨眼的功夫。百無聊賴地釣了兩天魚,經小舅媽提議,我到她西部山區的表姨家住了快一周。真的是山區,晚上就睡在房後的窯子裡,涼快是涼快,可你得提防爬蟲,一點也不省心。出了門,七拐八繞地走上一兩公里,就能看到平河。是穿行在峽谷間的平河,沒有精緻的堤壩,沒有刺鼻的工業氣味,沒有每逢節假日就裝點得五花八門的燈籠,有的只是水、魚以及忙碌無終日的漁船。我跟著一幫小屁孩到水灣子裡遊過兩次泳,摸過螃蟹和老鱉,不知是不是錯覺,這裡的水要比下游涼得多,當你遊到正中央環視四周峭壁時,更會覺得水域是如此遼闊,乃至讓人心生恐懼。只要不下雨,老表姨夫每晚都會出去摸蠍子,我就跟著打手電、翻石頭,除了偶爾受點驚嚇,倒也快活。臨近乞巧節,家家都生起了豆芽,擺在院子裡的塑膠大盆裡,大太陽都給曬蔫了。我問這還怎麼吃,老表姨操著濃重的山西口音,說乞巧啊,看的就是太陽在水裡留下的影子。
  七夕當晚是陰天,並沒有月亮。隔天我就下了山,不是不習慣,而是老待人家裡也夠彆扭的。臨走給母親采了一大包的鳳仙花,還即興移了幾株野鳳仙,他們說去年後山發現了鋁礬土礦,可能再過個一兩年,這裡啥也剩不下了。回來後更是無聊,無非練琴、打牌、搗檯球,少了王偉超,呆逼們似乎無論幹什麼都有些索然無味。晚上依舊是《超級女聲》,父母都看,父親認識的人還挺多,起碼比我強得多,他一邊掇著花生米,一邊叫嚷著讓我按何炅和李湘的提示幫他發短信投黃雅莉一票,老天在上。母親支持張靚穎,說她嗓子好,當然,在我看來,這位大姐外表上就不過關。陳瑤的QQ倒是經常線上,也沒什麼時差,總能隔三岔五地聊兩句,她說妹妹會在澳洲再待幾天,她自己很快就要回來了。家裡除了我,也就母親用電腦了——父親也玩過紙牌,但總搞不清操作,不了了之——剛打平陽回來那天,我就在QQ登錄框裡看到了她的號碼,沒留記錄,鬼使神差地,我試著用老密碼登了一下,結果,理所當然,密碼改了,要真開始用,肯定要改密碼啊。就著涼啤酒,我看了會兒《功夫》,最後還是起身到父母房裡照鏡子。陳瑤說我鬍子太長,老頭一樣,我問了問母親,她差點笑趴下,說真的呀,都沒發現。照完鏡子,又去找刮胡刀,結果打開母親梳粧檯抽屜時,我情不自禁地掀開椿木匣子瞅了眼。耳釘內飾盒赫然在列,還有張粉紅色小票,龍飛鳳舞的,“老鳳祥白金鑲鑽”依稀可辨,價格一千四百多。不便宜,但對首飾來說,自然也不貴。商業街上就有家老鳳祥店,離紅星劇場不到二百米吧,不要太方便。
  然而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隔著道牆還是嚇得我一哆嗦,母親在客廳喊我接電話,匆忙收拾妥當跑出來,結果是李俊奇。有些不可思議。他問我忙啥呢最近,電話也打不通,我問啥時候打的電話,他說就前兩天,我說上山玩了幾天,手機欠費停機了,也可能是信號不好,誰知道呢。“上哪山玩了?”他有些沒必要的興致勃勃。
  “就山上唄。”這可問住了我,具體是哪還真不好說,不是我白癡,而是說了他也不知道。我大致描述了一下方位,說XX鄉XX大隊,大凹口什麼的。
  “嘿,”不想李俊奇竟然知道,他興奮地怪叫一聲,說,“離四二二很近啊,也就是幾個山頭的事兒”。
  “幾個山頭?”此說法有些挑戰我的地理常識。
  “七八個吧?十來個?”這逼大笑起來,我敢說他已經高到九霄雲外去了。
  李俊奇說他回平海了,想多玩幾天,這一陣就在下面,有空耍耍啊,一起吃個飯唄。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推辭。於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半,我在平海廣場上見到了這位只會說普通話的老鄉。他架著副墨鏡,一身背心短褲,趿著個夾腳拖,整個人黑上了一圈兒。是真的黑,腦門都油光發亮,哪怕不到古天樂那種驚悚巨變的級別,也足以讓人驚訝。我說:“你個逼是參加軍訓了,還是下地幹活了?”
  “靠,有那麼誇張麼,”他靠近,伸胳膊跟我比了比,“出去玩了多半個月,天天都是曬太陽,寫生。”
  “人李闕如不也上夏威夷玩了,還不照樣白。”
  “靠,那頭豬,”他遞來一根軟中華,“不是一般懶啊,沒有可比性。”這麼說著,他直搖頭。毛寸剃得很整齊。
  話及此,我就姑且講了講李闕如跑步和打網球的事,不是說對他多感興趣,而是除此之外,我還能說點什麼呢。驕陽下,河神像閃著紅光,如一只即將烤糊的燒雞,法國梧桐在颯颯作響中揮灑著殺蟲劑的芬芳,我們躲在陰影裡,幾乎能嗅到從商業街下水道湧出的腐臭味。
  遺憾的是對我的講述,李俊奇不以為意,他說李闕如前幾天就在平海,一天到晚臥在酒店裡,除了看《超級女聲》,啥也不幹,到四二二爬個山都直哆嗦,那身膘啊--說到這兒,他話鋒一轉:“本來要找你玩呢,結果電話打不通,服氣!”
  李俊奇開了輛銀灰色的寶馬X3,他笑著說是借的,言語間還挺不好意思。當然,不管借的、買的抑或別人送的,於我而言都無關緊要,我問他有駕照吧。
  “那當然,”他“靠”一聲,“不然我爹可不得弄死我。”
  幾乎轉遍了半個平海城,午飯最後還是去了老南街。片鴨肉,芥菜面。李俊奇直伸大拇指,說好吃,他驚訝于平海還有這等好地方。我覺得他的反應稍顯誇張了。飯間毫無例外地提及陳晨,我問這廝上海外玩去了吧,李俊奇說去了西西里島還是哪哪哪,沒幾天就跑了回來,前一陣他叔還打電話來,問陳晨在哪,說咋也聯繫不上。“我哪聯繫得上啊,”他搖頭撇嘴,自顧自地跟我碰了碰杯,“聽說是旅遊去了,開著車四處浪,要我說啊,他現在哪捨得出去玩啊。”
  我悶上一口,問咋。我杯裡是啤酒,他杯裡是本地產的一種碳酸飲料。不得不說,這貨還挺自律。
  “有心上人了唄,”直到剝完蒜,他才挑挑眉毛,瞥了我一眼,“哪還有心思到處浪啊。”
  這麼說著,他歪著嘴,露出一種似笑非笑又略帶自嘲的表情,有點像那幅自畫像,我也說不好。總之,幾乎一瞬間,大胸女便不由自主地打腦海裡跳了出來,吊帶下的那對氣球在肢體的扭動中無限上升,還有點歌時蜷縮的腿、吃櫻桃時嘟起的嘴,以及去年冬天她坐在保時捷裡沖我微笑著問好,所有這些東西都只會讓氣氛變得緊繃起來。李俊奇談笑自如,說陳建業對侄子的監控,講李闕如在四二二的可笑舉動,我心裡卻愈發麻癢,要不是強行控制,差點跟他打聽打聽那位芝術學院女研究生的近況。說到底,生活而已啊。
  飯後,我領著李俊奇上劇場裡轉了轉,可惜人太多,而且說實話,對評劇他怕是沒有丁點興趣。到娛樂城搗了一會兒球,我們便各奔東西,他說頂多再放鬆幾天,就又得畫畫了,秋天可能要辦個個人畫展。我想說祝他好運,但並沒有說出來,如你所知,這話太傻逼了。
  鳳舞劇團四周年紀念演出一搞就是五天,每天都有一場《再說花為媒》,很受歡迎,幾乎場場爆滿。要不是親眼所見,絕對難以想像。對這樣的成績,趙老師很淡定,他說群眾喜歡他很欣慰,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裝逼。但說句王婆自誇的話,咱家這戲確實好看,平實喜樂,精彩絕倫。令人意外的是,紀念演出的最後一天,白毛衣也來了平海。她打電話說她在紅星劇場時,我還將信將疑,結果跑去一看,還真在。沈老師剪了個新髮型,比波波頭長一點,頭髮也拉直了,配上那套遮陽帽和背心花長裙,整個人都青春靚麗了許多。特別是那對手腕粗口徑的大耳環,忽閃忽閃的,俏皮而大膽,我總忍不住要多瞅兩眼。於是她就問我這身打扮咋樣。我趕緊撤回目光,說好看。“只是好看?”她狡黠一笑。
  我掃了眼周遭的人流,卻不知說點什麼好。
  “顯不顯年輕啊?”
  我馬上點點頭,肯定很用勁,脖子都咯吱咯吱響。我想說“顯年輕”來著,但真沒好意思說出口。
  沈豔茹笑笑,故意晃晃大耳環,跟著又歎了口氣:“你說說,是不是咱老在學校裝師太,人都裝老了?”
  沈老師給母親帶了一套化妝品,看字樣應該是法國貨。她問我假期都幹啥了,我實話實說,她說比她強,她玩了一夏天,啥也沒幹成。我問她都上哪兒玩了,她眨眨眼,說:“天南地北,環遊世界呀。”
  直到演出散場,出門吃飯時,我才發現陳建軍也在。這實在讓人不舒服,要知道他在,我可能就不來了。難說他是早看見了我,還是跟沈豔茹打招呼時才看見,至少這位北大高材生表現得完美無瑕,他像面對所有人那樣沖我點頭微笑,我竟連句髒話都不能說。母親跟白毛衣、趙XX走在一起,確切說倆女士把老頭夾在中間,似個矮和尚挑了兩大擔柴火,說不出的滑稽。她時不時要回頭瞥我一眼,我故意放慢腳步,離他們越來越遠。陽光碎削,皮屑般落人一身,我第一次發現劇團的隊伍竟如此之長。
  酒席足足擺了七桌,算是包了整個二樓大堂,領導們坐一桌,我跟張鳳棠幾個遠遠擠在過道邊上。我姨讓我給陸宏峰打電話,可惜沒人接,她便開始咒駡這個死逼孩子。等罵夠了,她又談起表姐,說前一陣新婚夫婦回家省親,送的禮物怎麼怎麼好,閨女真是沒白養。同往年一樣,張鳳棠又收到了幾束花,可能剛過七夕,其中不乏玫瑰。我揣測正是這件事令她情緒分外高亢,吃吃喝喝也沒能阻止她把熱情傳遞給周圍的人。她問我有沒有給陳瑤送禮物,我問啥禮物啊,“七夕唄,”她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別說你們光過洋節,這七夕才是咱們正統的節日啊。”
  如你所說,我們確實只過洋節,乞巧節我倒知道,拿個大塑膠盆生豆芽唄,送啥禮物啊,難不成要互送豆芽?
  見我沒吭聲,她又問現在年輕人之間都送啥禮物。我懶得搭理她,就隨手指了指花。她說那她的待遇還不錯,我笑著點了點頭。“笑啥,”她突然壓低聲音,“跟你媽可沒得比。”
  我等著她說下去,不想我姨埋頭掇菜,沒了音。我只好問她咋了。
  “你媽呀,一收禮物可都是盒盒包包的,”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印的還淨是洋文,咋,不比你姨的幾朵花高級?”這最後一句,她幾乎湊在我耳邊,震耳欲聾。
  “啥?”我感到嘴唇動了動,至於有沒有說出話來就不清楚了。事實上,我有點發懵。
  張鳳棠做賊般環視一周後,悄悄靠近我,薄嘴唇努了努,卻只是笑了笑。
  母親在給人敬酒,陳建軍離她很遠,但我真不知道他哪來的狗膽坐在這裡。“啥時候的事兒?”我小聲問道。
  “今年正月唄。”她語調愉快。
  我掇塊肘子,沒說話。
  “瞅你那臉,可別多想,又不是情人節。”張鳳棠湊過來,又迅速離開,半晌又操著一種哄小孩的口吻說,“真的咧,正月十幾號吧,哎,可別說你姨說的啊。”
  我沒搭茬。
  “聽見沒?”她在我盤子上敲了一筷子。
   
      第七十九章
  陳瑤坐在南站東門外的樹蔭下,黑短袖白熱褲,趿拉著一對竹板夾腳拖,看見我的第一反應是遞來了一盒冰淇淋。“可算來了!”她搖頭晃腦。於是沖天辮也跟著抖了抖,像副直沖雲霄的電視天線,鬼知道這造型浪費了多少髮膠。陳瑤是八月十四號回的國,在她的威逼利誘下,沒兩天我也去了趟平陽。誘惑我的是一把五弦斑鳩琴,澳洲紅木做的,還挺沉,抱懷裡跟個二胡似的,可惜手生,頗費了番功夫才把幾個大、小調的基本音給找全了,毫無疑問,想玩轉這玩意兒,以後少不了要依仗陳老師。閑著也是閑著,倆人就到平陽周邊玩了玩,這道山那道嶺,這座祠那座廟的,幾天下來腰酸背痛,到底是沒事兒找罪受。這還不算完,得空還被陳瑤生拉硬拽著打了幾次網球,就在學校西操場上,基本回回都能碰見李闕如。與普通話老鄉所說不同,這逼真的勤快多了,每天至少要沐浴著擦黑的晚風跑個五六圈,完了多半還要過來跟我們掄上幾拍子。其實我覺得吧,很有可能,他只是見了我倆後不好意思繼續跑步了而己。
  數次,李闕如氣喘吁吁地走來,我都隱約覺得他瘦了,身體明顯協調了許多。然而一旦此人在你身邊動起來,那身歡樂的肥肉便開始上下舞蹈,讓人迫切想要否定上述判斷。所以他到底有沒有瘦,還真是個謎。可能是陳瑤在場,李闕如連上衣都沒好意思脫,我期待己久的莎拉波娃式的呻吟就更別指望了。他網球打得可以,至少比我有經驗,除了最初的幾個球,也沒啥馬虎眼,幾輪下來,那是相當賣力。動作幅度一大吧,那身寬鬆似道袍的三葉草背心就會飄起來,於是觀察一陣後,陳瑤說他真的瘦了。“腹肌都出來了!”她說。李闕如立馬抬胳膊抹了抹汗——我覺得他紅了臉,但又不好判斷——待放下胳膊,他便開始吹噓自己整個假期怎麼怎麼忙,要上哪哪玩,有形體課,還得打高爾夫,要不瘦就怪了。就是這麼個意思吧,但“瘦”這個字終究是沒好意思說出來,他原話應該是“累不死就怪了”。陳瑤起初扒著防護欄的鐵絲網,後來就笑得蹲到了地上。越發白亮的照明燈下,橡膠球嗖嗖作響,我真擔心稍有不慎它就會呼到我的臉上。
  打鐵板溝回來那天,我倆受邀到老賀那兒吃了頓便飯,一如既往的大魚大肉麻辣重口。老賀說飲食應該多樣化,老吃素的假和尚假尼姑她見多了,對身體真沒啥好處,當然——熱量太高也不好。為這最後一句話,她又做了個飯後甜點,櫻桃西瓜胡蘿蔔奶油冰塊啥的,一鍋燴,還挺可口。正是吃甜點時,老賀突然說我跟陳瑤成雙成對,多好,她家“這位爺”不知啥時候能有點正行,好好處個物件。據我理解,此話多半是開玩笑,但不可避免地沾點知識份子的酸氣,多少讓人有些不自在。陳瑤垂頭笑了笑,我尋思著說點什麼,不想率先炸毛的是李闕如,原本話不多的他立馬開始見縫插針地狂飆英語,逮個話頭就丟炸彈,全不管合適與否。老賀說了他幾次也沒用,直到她站起來猛拍桌子,這位爺才算是閉了嘴。一個怒目圓睜直喘氣,一個耷拉著眼皮吊兒郎當,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親愛的賀老師一定會把手頭的那碗炒冰呼到兒子臉上。
  許久沒上網,第二天我和陳瑤便開了個早市,老跋山涉水的,太不拿自己個兒當人。登上QQ時發現青霞線上,就跟她瞎聊了兩句。她問我在家還是在哪兒,也不上劇場耍了。我說在平陽。“啥時候去了,”她問,“開學了?”我說小玩兩天,她就發了個“小樣兒”的經典表情過來,說知道了知道了。正琢磨著如何反擊,陳瑤冷不丁地掐我一把,說我就是個屁,跟誰都能聊上。她說的對。等玩了一局冰封王座退出時,才看到霞姐一個小時前發來的資訊,她說母親在平陽演出,我也沒去瞅瞅。我忙問啥演出,得有半個多鐘頭她才回,說領了一幫小朋友,排了幾個評劇選段和現代舞,好像還要錄節目啥的,算是給學校作推廣吧。“你不知道?”她問。我確實不知道,這些天玩得昏天暗地的。我問演出在哪兒,她說有好幾個地兒,今天是經開區什麼春風劇場。就我一面搜地圖一面跟陳瑤說話的功夫,霞姐又問我怎麼用手機上QQ,我說:“上不了,手機上的軟體都是騙人的!”
  經開區在平陽正南,我坐長途大巴回家的必經之地,離X大也不算遠,饒是如此,等我倆殺過去,已是十二點過半。春風劇院規模不小,許是建成沒多久,裝潢佈置啥的嶄新得像剛揭掉保鮮膜,連門前青石板間隔三岔五的紫薇樹都哭喪著臉,一副尚未從移植中回過神的模樣。側門開著,保安視若無睹,我和陳瑤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從資訊欄和頭頂電子屏上看,演出是在下午三點,表演者署名為平海市鳳舞藝校代表團。可惜偌大的院子連個人影都沒,我們走上臺階沿著玻璃門廊轉了一圈,最後還是回到了門衛室。保安操著不知名的方言說,下午的演出現在找什麼人,演員都沒來呢。我倆只好先去吃飯。要不是對面新建的社區,估計找個飯店都難,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除了五金門面就是修車行。果然,吃完飯回來,隔著寬闊得毫無必要的馬路,老遠就瞥見了那群小可愛。然而依舊沒見母親,這次是那個平陽音樂老師帶隊,一名琴師、一名化妝師隨行,還有倆學生家長,這麼“偶然相遇”,大家都喜出望外。音樂老師說母親一早就有事出去了,剛剛才來過電話,說馬上就到。
  他們是昨天下午來的平陽,住在附近酒店,舞美道具都擱在劇場裡了。小演員有二十來個吧,大的十三四,小的八九歲,好在都不算淘氣,像其他成年人一樣,我們也有幸被稱為老師。陳瑤跟這幫孩子挺玩得來,幫著穿衣、化妝,領著上衛生間,代入感不是一般強。我百無聊賴地四處晃悠,這兒瞅瞅,那兒摸摸,悄無聲息地,一個鐘頭就過去了,母親卻還是沒回來。陳瑤小聲建議我給母親打個電話得了,我說一會兒就到了,急啥,其實來之前我倆都想好了,就是要嚇她一跳,誰讓她來演出也不吱一聲呢。陳瑤怪我小心眼,說要不她來打,這不莫名其妙麼,說到底只是想給母親一個驚喜而己。這次演出包了輛中巴車,屎黃色,停在劇場大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在陽光下很是顯眼,無數次的抬頭後,母親總算在稀稀落落的人流中出現了,她打車頭處繞過來,左手挎包,拎了把遮陽傘,右手扶著遮陽帽,腳步飛快,雪白寬闊的褲腿在正午的風中劇烈舞動著,隱隱勾勒出下身的輪廓。我返回化妝間,沖陳瑤眨眨眼,接著躲到了門後,幾個小孩有樣學樣,轟也轟不走。陳瑤問是不是母親到了,隨後便開始對我的行為嗤之以鼻。“真夠無聊的你!”她說。
  儘管陳瑤的不配合使戲劇效果大打折扣,我還是成功地嚇了母親一跳。她輕掩胸口,縮作一團,半晌才甩來一巴掌,怪我把她的學生都教壞了。幾個老師也是哈哈大笑,雖然事後音樂老師提醒我以後可不能這麼玩了,換個心臟不好的,指不定出啥事呢。我頗不服氣,卻發現無從辯駁,只得點頭稱是。包都沒放下,母親就忙著招呼小演員們吊嗓子、練身形、背臺詞,她問大家都準備好沒,花骨朵們齊聲吆喝,聲震屋宇。搞完這些,她上了趟衛生間,再回來時似乎才想起我和陳瑤,笑著問我倆咋來了。說這話時,她捋捋頭髮,若有若無地吐了口氣,興許是一路風塵僕僕,那抹暑氣尚未從臉上散去。
  我怪母親來平陽也不吭聲。
  “你倆不上哪兒玩去了?”她雙臂抱胸,看看我,又看看陳瑤。
  “哪兒都去了,這個坡,那個溝,幾年沒玩,這一回轉了個遍,”陳瑤聲音高亢,笑得很誇張,“不過也沒啥好玩的,還是看演出更有意思。”
  “真的假的,那敢情好。”母親甩甩手臂,也跟著笑了起來。
  隨後倆人竟即興談起了旅遊景點,把平陽的山山水水跟平海的幾個地質公園——對比,隔老遠的幾個人也蛋疼地加入進來。愉悅的氛圍中,我想插句嘴都不行。母親穿了身純白套裝,可能是真絲的吧,闊腿馬褲很寬鬆,說是裙褲可能更貼切些,無袖襯衫卻很修身,勾勒著細腰,胸部飽滿地撐起,身後的背帶清晰可見,腳上是一雙牙白色高跟涼鞋,除了腳環和前腳掌的一條帶子,足弓基本暴露在外。這種鞋舒適度如何我不清楚,起碼說話時母親要頻繁地挪腳,最後索性拉把椅子坐了下來。她頭髮輕綰在腦後,插了根從未見過的銀色簪子,在脖頸的扭動中輕輕跳躍。我能嗅到那種苦澀的青草氣息,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莫名味道,像某種濃郁而陳舊的香料,可能是來自沐浴露或者乳液吧,我的想像力也僅限於此了。
  演出持續了倆小時,小傢伙們拿腔拿調,跟幾個月前比簡直判若兩人,可惜觀眾少了點。母親說沒事,就是練練膽量,後兩天才是大頭。第二天在省實驗中學有場演出,完了還有個交流活動,後天嘛,要到都市頻道錄個節目。可能是自我感覺不錯,打劇場出來孩子們都嘰嘰喳喳起來,在餐廳吃飯時,就母親出去接個電話的功夫,差點把人天花板給揪下來。老師也好,琴師、化妝師也罷,包括靈巧的陳瑤和笨拙的我,到頭來所有成年人都成了臨時保姆,老實說,這幫兔崽子太難伺候了。
  錄節目那天,律所有事,我就沒過去。當然,哪怕閑著,多半也不會去,畢竟閒雜人等一枚,咋也不好意思腆著臉去現場啊。據母親說錄製還挺順利,基本都是一條過,很快就能播出,具體欄目名稱就不說了,知名度和收視率在省內都還可以。這律所吧,一去又是快一周,原本只是想拾掇拾掇實習報告來著,結果忙得不可開交,欲抽身而不能。八月二十一號,陪師父出了趟差,先是河南,再是上海,隔天傍晚才回到鄰市。老油條喊來幾個當地的朋友,所謂的法律人,體制內外都有,一頓海吃豪飲後,到洗浴中心搓了個澡,我還一度擔心他會叫啥特殊服務,好在也只是躺大廳裡捏了捏背,啊,中醫按摩!當然,女技師衣著稍顯清涼,我不得不嚴格控制自己在酒精刺激下四處亂竄的思緒。幸運的是身旁的蹉跎人士都很貧,自打碰面嘴就沒消停過,就算真有啥色情的小九九,也會在一個粗俗笑話裡煙消雲散。而中老年男人的話題自然很奇怪了,大到巴以衝突、倫敦恐襲,小到拔掉黑痣上的毛會不會得破傷風,啥都能爭起來。後來師父呻吟著提起了掃黃,說這邊兒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平陽可是來真的,老虎屁股都摸了。有表示抗議的,說這邊兒前一陣也很嚴,有表示懷疑的,問具體是哪個老虎屁股。“不會是老x家那個平陽大廈吧?”他的地中海在曖昧的螢光裡波瀾微漾。
  “那還不至於,就宏達啊,周邊的幾個KTV、夜總會都給抄了,一個沒落。”
  “那父母官兒不怒啊,掃黃掃到老子頭上了!”
  “老子掃黃時你他媽還穿開襠褲哩!”我身旁的絡腮胡說。他趴在按摩椅上,手舞足蹈,蛙泳一樣。
  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也咧開嘴意思了一下,因為不笑太過古怪。
  “宏達,你們平海的。”師父把臉轉向我,在他頭頂,技師的奶子很奪目。我以為他會再說點什麼,結果就那麼支棱著腦袋,沒了音。
  “你說也真是,這郝某區區一個副廳長,不知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呢,還是那個啥——初來乍到摸不清狀況?”
  “不尿一壺唄,約莫是想趁火打劫撈點好處。”
  “有人撐腰——”
  “那也有點明目張膽了,要說搞運動,十幾年來還有比陳建國玩得溜的?掃黃打黑那一套都是他玩剩下的。”
  眾人點頭稱是,有表示江山代有才人出,有提議待會兒上哪兒再喝點,有訴苦再不回去老婆該殺過來了。之後就是難得的沉默,直至身旁“啪”的一聲脆響,絡腮胡笑了笑。女技師先是驚呼,再是嬌嗔,接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令人作嘔的呻吟中,他們談了談某位仁兄的老婆生二胎的事,後來有人提到建宇,問建宇是不是也出事了。
  “建宇能出啥事啊?”
  “賭博?”
  “賭博唄,聽說有倆高管牽扯進去了,還城投那檔子事兒。”
  “姓梁那個吧,叫什麼什麼——”師父直拍腑袋,終究是沒想起來,“整天梳個大背頭,油頭粉面的,那張嘴啊,可打過交道!”
  “那孫子一看就不是個東西!”
  “這次是挪用公款,給城投那貨,一兩千萬不止,玩完了我看。”
  “大手筆啊,佩服佩服。”
  “上次誰給我說的,這傻逼跟陳建國哪個閨女有一腿?”
  “呵,老牛吃嫩草呀!”
  “嫩個雞巴,就陳建國那模樣,他閨女給你你要?”
  一片叫駡中,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也笑,按摩椅都咯吱作響。連技師們都沒忍住,跟著笑個不停,雖然我認為陳建國還沒著名到世人皆知的程度。
  “要這麼說,風頭挺大啊這次,建國腹背受敵?”
  “真真假假吧,意思意思得嘞,這小X、建國都在專項小組裡,還能自己打自己?”
  “也是,陳建國剛進省常委,等著接書記的班呢,春風得意馬蹄疾啊!”
  “別疾了,太快嘍,摔下來不死也癱瘓,這風頭,約莫就是有人眼紅拆拆臺。”
  “喲,陳建國給了你多少好處啊,瞧這牽腸掛肚的小媳婦兒樣!”地中海索性坐了起來,肚皮上的褶子在李寧春釋放的光芒中熠熠生輝。
  整個暑假陳瑤都在市區的某個輔導班裡教手風琴,一天四課時,和我實習差不多,隔三岔五地去,但好歹,人家工資發下來了。她老拿到工資的第一件事就是請我吃飯,當然,也不光我,還有她媽。不是啥大餐,就勞動路上的一家連鎖寶雞米皮店,吃了兩碗粉,喝了幾瓶芬達後,我開始不可抑制地打嗝,只好又要了個肉夾饃。和我的粗放截然不同,她媽吃得小心翼翼,不時抿口涼白開,拿紙巾點點嘴角,儘管她碗裡只是擱了點五香粉、花生醬,連紅油都沒放。我吃完也就吃完了,頂多抹抹嘴打個嗝,她不一樣,是真的細細品味,說面皮太寬太厚太硬,麵粉味過重,爽滑有餘,勁道不足,再就是輔料雜,醬味重,頂多及格,還遠談不上地道。她媽說的是陝西話,而陳瑤用普通話表示贊同,這一唱一和的,搞得适才吃得津津有味的我猛然生出一種吃了頓豬食的錯覺。除了對食物評頭論足一番,她媽還問了問我實習的事,除此之外,便再沒其他話了。空調嗡嗡作響,門外白得耀眼,這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周遭的大快朵頤中悄無聲息,卻令我便秘一樣渾身不自在。我們和陳瑤她媽是在培訓教室附近的家樂福停車場遇見的,至於是不是陳瑤的有意安排,我就不知道了。飯後,她媽開著那輛嶄新的賓士C200K把我倆送到了學院路口,沒辦法,陳瑤想逛逛花鳥市場。在五花八門的瓶瓶罐罐中晃了許久,我才問她媽是做啥工作的,陳瑤愣了下,說餐飲、文旅。這些詞兒太過書面化了。我問:“你媽幹過刑警?”
  “誰說的?”她倉促一笑。
  “陳若男啊。”
  “算是吧。”她歎口氣,等拐了倆彎兒,冷不丁又說,“我爸出事兒後,我媽就給開了。”
  這事我早知道,但還是像犯了錯一樣尋思著說句俏皮話,結果嘛,如你所料,這種活有些難為我了。當晚收到了前刑警發來的短信,用的是個陌生號,她說陳瑤肯定要走,就這六個字,沒有標點。我覺得加個標點的話,語氣會顯得更堅決一些。
  八月的最後幾天,陳瑤跟我回了趟平海,本想隨便轉轉,結果老天爺丟了點雨便一發不可收拾,除了聽戲、看電視,唯一的消遣就是拉上呆逼們打了兩次撲克。哦,還冒雨跑平河上釣了回魚,雖然除了十來條泥鰍外,屁也沒釣上來。最初是想安排陳瑤住酒店,但奶奶死活不同意,說有悖情理,說出去讓人笑話。於是毫無辦法,作為替代方案,陳瑤住我房間,而我,住到了劇團辦公室。畢竟天氣不好,一般來說,每晚八點多我就要往文化綜合大樓趕,與同時間母親的移動方向恰好相反,這種感覺很奇怪,有點像玩什麼休閒小遊戲。至於晚上他們會幹點什麼顯而易見,臥沙發上看超級女聲唄,前三名早己決出,也該溜溜騾子溜溜馬了,而這,足以讓電視機前的絕大部分觀眾朋友們興奮起來。我呢,打一局冰封王座,聊會兒QQ,然後去洗臉刷牙,再出來時,要麼再打一局冰封王座,要麼就打一次飛機,就是這樣。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孤苦伶仃的我多麼可憐!當然,以上僅限想像,事實上一個人這麼待著,別提有多酸爽了。
  QQ上聊得最多的還是陳瑤,她會即時給我報導家裡人都在幹什麼,可以說相當無聊而詭異了。羞愧地說,我又試著登錄過母親的QQ,並非出於什麼目的,而是每當在登錄框裡看到那串熟悉的號碼,心裡就會一陣麻癢。我甚至換過幾個密碼組合,哪怕只是淺嘗輒止,此行為也略顯下作了。大概就是回到平海的第二天晚上,我從某個土搖群裡下了個木推瓜的視頻,就那個耳熟能詳的《鋼鐵是怎樣沒有煉成的》,完了隨手關了面板,回頭去看卻怎麼也找不到檔。網上搜了搜QQ資料夾的位置,一步步點進去,花了好幾分鐘才把這個模糊得不成樣的視頻給找了出來,隨手剪切到桌面上,又條件反射地後退幾步,正要關掉資源流覽器,猛然在一眾資料夾裡瞥見了母親的QQ號。非常不幸,就那一瞬問,我心裡輕顫了一下。
  點進去,資料夾挨個翻了翻,除了系統檔,也沒什麼多餘的東西。下載目錄和視頻資料夾都字字如也,音訊資料夾裡東西不少,下個解碼器聽了聽,結果淨是些效果音。圖片資料夾62M,大都在“C2C”裡,首當其衝映入眼簾的是幅黑人撫屌圖,是的,我承認,霎那間確實嚇得我一哆嗦。該圖解析度不低,735×520,就一個新澤西嘻哈裝扮的黑人兄弟半臥塌間,憤怒地攥著自己的老二,從他洋洋得意的表情看,似乎那不是老二,而是一把黑鐵錘,當然,規模上兩者相去不遠,而且這老兄頗似艾弗森。除了艾弗森,還有一頭藍天下的驢,一隻游泳池裡的海豚,以及一匹類似羚羊或斑馬的動物,它們無一例外地挺著自己勃起的老二,並為此而驕傲。如果不是下面的兩張圖,以上這些只能稱之為荒誕或者搞笑,這兩張算是套圖吧,也就角度有細微差別,都是近距離拍攝,1140×900,虛化背景裡是陽光和綠色的仙人掌,直沖眼前的是根肉騰騰的黑粗棒子,龜頭碩大紫紅,拿王小波的話來說,像個御林軍頭盔,睾丸耷拉著,同樣按王小波的說法,似長安城裡老婦的垂乳。也許是距離太近,或者曝光過度,不管初衷為何,這個黃種雄性器官給人一種不真實感,甚至一度讓我覺得噁心。母親的QQ好友我幾乎歷歷在目,但實在想不出哪個傻逼竟有閒心發這種東西,無論如何,拖出去閹掉都不為過。幾張圖都生成於今年春天,最早的是4月25日十二點半左右,後兩張晚點,4月26日下午五點多。
  其他圖片都還算正常,比如3月23日的施瓦辛格肌肉照,應該是州長在《終結者》裡的早期劇照,兩頰瘦得像用電熨斗壓過;再比如一些風景照,森林、原野、戈壁、海灘,一望無際的金色麥田,哥特教堂,遍佈鴿子的碎石廣場,博物館,商場,火車等等,早點的是在去年l1月份,晚點的就是最近,8月16日;又或者是些黑白照,幾十個人的合影、八十年代的夫妻照、楊樹下身著兩道杠中國運動衣的男人、面貌模糊的獎盃和更為模糊的獲獎證書,其中有沒有母親我也說不好;與戲曲相關的也有,一些京劇服飾照,幾頁有關戲劇衝突的論文截圖,趙麗蓉的定妝照,新風霞和吳祖光的合影,以及一本老外所著、名叫《中國戲曲研究》的大部頭書脊特寫,最早的是去年9月,最晚的是今年6月;還有兩三張根雕照片,應該是根雕吧,張牙舞爪的,像個樹精,不知是不是趙老師的作品。此外就是些貓貓狗狗、美食照和表情圖,還有幾張是在沙灘上,光膀男和比基尼美女沖著鏡頭興高采烈,還別說,白種女人的雀斑真是一種神奇的存在。
  “C2C”之外,“Group”裡還有十來張圖片,除了兩張風景圖和一張武藤蘭經典照片(並沒有露肉)外,都是些惡搞圖,以小平同志和本山老師居多。再往下,“Thumbnails”裡有幾張縮略圖,僅此而己。當然,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又回去翻了翻那些雄性器官,然後把它們一股腦刪了個乾淨。這還不算完,在一種莫名煩躁的驅使下,整個硬碟被我即興翻了個遍,最後竟拽出十幾部毛片來,是不是陸宏峰留下的不清楚,可以肯定的一點是,近乎懷著一腔憤怒,我把這些標題狗血、品質低劣的小視頻欣賞一通後予以毀屍滅跡。那晚雨不小,擂鼓一樣轟隆隆的,當陳瑤告訴我李宇春奪冠時,我想的卻是,是時候給電腦設個密碼了。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之後的兩天,除了偶爾檢查下QQ資料夾,那台電腦我再也沒碰過。每晚洗漱完畢早早上床,不彈琴的話,就直接開始看書,《鼠疫》或者《鋼琴教師》,總之,很快就能沉沉睡去。有個夜裡,某位身著淺黃色羊絨短裙的女人朝我走來,雪白的大腿刺得人睜不開眼,不過能聽到她的聲音,圓潤、溫暖,一步步地靠近,最後幾乎要貼到我身上。我揉揉眼,就看到了她的笑靨,很奇怪,怒目圓睜的,像頭奶牛,事實上,很快她就“哞”了一聲。我滿頭大汗地醒來,便再也睡不著覺。就著尿滴瀝般若有若無的雨聲,下床搜羅了一通,衣櫥、沙發、床頭櫃,結果一無所獲。那個古馳紙袋似乎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從未存在過。至於張鳳棠說的什麼印著洋文的禮物,我覺得她夢裡相贈的可能性更大些。
  陸宏峰馬上升高三,一假期都在上輔導班,這兩天閑下來反倒上班一樣,每天八點鐘準時出現在劇團會議室。當然不是開會,他還在打那什麼西遊,玩一台,掛一台,霸道得很。我說現在大家都打魔獸,他說魔獸哪有這遊戲好玩,我問那他咋不在家裡玩,他頭都不抬,說這裡電腦配置好。於是我就讓他交電費。“要麼到下麵唱戲去,不唱戲又不拉琴,那就得交電費。”其實整座樓按樓層收,每年電費都包圓,享受文化事業專項補貼。他瞅我一眼,“嗯”了一聲,儼然紅了臉,好半晌——得有個三兩分鐘吧,這小屄蛋子兒才又突然辯解說又不是光他一個人在這兒玩,上次誰誰誰就在團長辦公室裡玩過電腦,要不是母親發飆,估計他還能死皮賴臉地玩下去。親愛的表弟稍顯激動,口水四射,看得出來是有些急了。我說交電費是逗他玩,完了警告他別上黃網,不然告他媽去。他連說兩聲知道。那晚的情景卻冷不丁地打腦海裡漂了出來,我這才發覺告狀啥的太過荒唐。至於電腦,其實裝完機至今,會議室的兩台已重裝過兩次系統,日常騷操作,不中毒才是怪事。
  一連幾天母親都在學校和劇場間來回奔波,大體工程早就裝修完畢,但細節佈置還得慢慢來。開學日期越發臨近,這教學用品、學生餐具,包括各種休閒娛樂設施,都要置辦。關鍵還是沒經驗,畢竟是以評劇為主的藝校,用母親的話說,很多東西壓根就想不起來。當然“以評劇為主”只是我的個人臆斷,多半年的興趣班辦下來,最受歡迎的其實還是唱歌、跳舞,畢竟洋氣些,不過吊嗓子、練身形這些基礎課,家長們也不反對就是了。雨停的那個下午,我跟陳瑤跑學校轉了轉,那些個花壇、水泥方磚、冬青和松柏,跟記憶中的所有中小學並無不同。母親在原先伙房的基礎上又起了五六間,算是弄了個食堂;宿舍樓也歸置完畢,小間八人,大間十六人,挺亮敞;教學樓門窗玻璃都已裝完,桌椅板凳排隊中,在走廊和洋鐵皮倉庫裡一摞摞的,堆得像座小山;形體教室是最早搞完的,在三樓,共五間,之前的興趣特長班和戲曲基礎班都在這裡上課。值得一提的是,西南角的所謂試驗田被夯實,修了個籃球場,又碼了倆乒乓球台。跑道是標準四百米,繞著假山池、花壇、籃球場和各種體育器材,可惜是水泥磚鋪的,這個沒辦法,學校太小,沒有後操場,只能空間有效利用。總之,與之前的蓧金燕評劇學校比,可以說是天壤之別了。陳瑤提議跟我賽一圈兒,結果跑半拉不見人跟來,正三納悶呢,一個人影打前方花壇間斜穿出來,半蹲到地上,笑得像個傻子,而不遠處,裝修工人的錘子叮叮噹當,回聲響徹校園,經久不息。
  直到送走陳瑤,才得空跟母親說了幾句話。其時《再說花為媒》己開始巡演,母親忙著學校的事,就交給了鄭向東,每晚他們都要在電話裡扯上半天,有時開懷大笑,有時則吵得不可開交,實在氣不過時,母親甚至會直接掛斷電話,氣哼哼地罵這位師兄沒腦子,連從未說過的髒話都彪了出來。看得出,大家壓力都很大。我跑去逗她,母親板著臉,不理不睬,那就只好上殺手鐧了——撓她癢癢,這招總能奏效,撐不了十來秒,那張緊繃的臉就會崩潰瓦解。兩回下來,只要我一伸手,她便撇開身子,讓我一邊待著去。看著燈光下那張溫潤的臉,我突然就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隨著我們的逐漸長大,父母反倒越來越小了。抑或說,昔日那個高大的身影有沒有可能只是幼小心靈裡一個並不牢固的投射?
  母親說教師節那天鳳舞藝校正式開學。我勸她放寬心,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怎麼快功成名就了,反而緊張起來了?
  “功成名就個屁,這八字都沒一撇呢!”
  我不服氣,試圖辯駁一番,不想反倒她一竿子捅了過來,讓我靜下心,管好自己的事,畢竟這最後一年了。其實我早就想跟她談談梁致遠,一直沒機會,現在——更不合適了。最後,我問母親咋用上QQ了,以前不是說純屬浪費時間嘛。
  “大家都在用呀,”她抿口水,半晌又笑笑,“老同學QQ群啥的,你不用也說不過去。”
作者: jh8088    時間: 2021-7-6 15:45

第八十章
  “……開始還好,到74年夏天時,從北京來了兩個年輕老師,比學生大不了兩歲,紮武裝帶,捧紅寶書,那陣勢跟我在廠裡看到的紅衛兵也沒多大區別。他們只負責教鬥大的十幾個字,說毛主席說了,知識越多越反動,鬧革命認得紅袖章、讀得懂紅寶書就夠了。但要讀懂紅寶書,光這些字是決計不夠的……他們慫恿我們要跟反動勢力作鬥爭,只要是革命道路上的絆腳石,甭管什麼身份、跟我們什麼關係,都要堅決地一腳踢開。短短幾個月,這裡跟城裡就越發相像了……先是書,我們的老課本、手抄書、泛黃脫落又包了一層層皮的武俠小說、老師珍藏多年的蘇修物理練習冊,統統被收上去,一把火燒了……後是老師,原本整個學校就仨老師,一個不知所蹤,一個去了幹校燒磚頭,就剩個老校長,被趕去掃地看大門,當時想不通為什麼會把他留下來,現在想來,除了幹活,他作為一個反面教材,會鼓舞我們的革命鬥志吧……後來有人舉報老校長私藏大毒草,這是我最要好的一個朋友,她甚至能說出毒草的名字,巴巴耶夫斯基的《在人間》。她當然說得出,我倆一起在老校長那兒看過這本千瘡百孔卻用葦席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綠皮書,尾頁磚紅色的“內部參考”幾個字一度讓我們心驚肉跳。我永遠忘不了十幾個人湧入那間潮濕、低矮、早沒了牛卻終日散發著一股牛糞味的牲口棚時老人猛然躍起的眼神……”
  新學期伊始,充斥媒體的不是新生報到被騙、軍訓曬暈多少學生、女生給教官買飲料這類熱門新聞,而是建宇大火。我一度以為是舊事重提,感慨現在搞新聞的鞭屍能力是越來越強了,誰曾想是建宇王者歸來,重蹈覆轍呢。新浪民生的專題頭版說的就是建宇大火的事,還專門給配了張圖.火光中的人群剪影以及醒目的螢光大字“8·23”。從時間上看,火災發生時我就在平陽,毫不知情也是難得。有呆逼說建宇這事前兩天,上了央視一套的《新聞調查》,你不知道?老實說,前一陣電視沒少看,但這事吧,還真的不知道。同去年的火災如出一轍,也是電器失火,然後裝修材料擴大火勢,加上牆體內部的保溫層,小風這麼一吹,大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據報導,重傷5人,死亡7人,起火點在十二樓,主人是個退休老教師,有青光眼,事故中輕度燒傷,支氣管感染。換成人話就是,捅事的無大礙,無辜者倒了黴。大火燒了近仨小時,原因嘛,樓層太高,消防車逮不著,消防栓裡倒是有水,可惜水壓不足,沖不了兩米遠,事後調查說是水庫房的增壓泵買錯了,直接就沒裝。無疑還是物業和開發商的鍋。
  這次是新賬老賬一起算,一面倒地口誅筆伐,去年討論過的建築材料國家標準又被拿了出來,更有標題直截了當地寫明:草菅人命——為什麼最大房企屢屢釀成慘劇?火力足夠猛,但這種事關鍵還是看持久度。本以為掰扯不了兩天,出幾個背鍋俠就算了,不想在網路媒體的推波助瀾下,勢頭愈演愈烈,南方系某報很快出了個《房地產亂象調查報告》,專門提及了我省的幾個著名房企,建宇、雅客等等都是榜上有名。關於建宇,除了建築材料偷工減料、消防安全不合格,該報告更是指出其在數樁土地交易中拿地不符合標準,存在違法劃撥、違法出讓的情況。後續報導還以兩個社區為例,指建宇在土地開發中虛開發票和挪用專項資金,甚至由財政局違規操作,墊付土地保證金。這些口頭指控如果落到實處,那可真夠建宇喝一壺的。不想世界真是瞬息萬變,教師節後一個大雙休,再回來,一切嘈雜聲都戛然而止。建宇董事長親自登門道歉,主動賠償,與受害人家屬達成諒解協定,並承諾會在以後的建築中改用國際標準,對己完工建築則會按計劃進行隱患排查和火災防範修整。接著,就是直接責任人發佈道歉聲明,投案自首……我們看到此事的最後一則新聞是建宇對貧困學生的資助,哦,這好像已經與火災無關了。
  說實話,要不是出於一種大學校園裡看熱鬧的慣性,我也沒工夫關心這些屁事。最後一年,大家都開始像真正的成年人那樣考慮自己的出路,雖然好的註定越升越高,爛的只會越來越爛。關於考研,暑假裡跟母親談過兩次,一如既往,她讓我自己拿主意。雖然到現在都沒拿定主意,我還是有樣學樣,跟著大部隊上過幾次自習,為此沒少被大波嘲諷。陳瑤則說這樣好,她樂得清淨。各專業課也沒剩幾個課時,大部分重點己劃好,就等著年末最後一次考試了,所以但凡上課,都是一水的自習,也就刑訴老師沒事會嘮幾句。可能真是禍不單行,火災沒消停兩天,建宇就又上了頭條。這次是涉黑。步入九月,接連兩場大雨,天剛放晴,九月十六號,網上開始流傳一條平陽某郊縣拆遷時黑社會碾死人的消息。開始還有說造謠的,很快媒體報導說是違法拆遷,數次毆打被拆遷人,在明知被害人在車前的情況下,挖掘機司機依舊前行,且有反復碾壓行為,涉嫌故意殺人。民意炸了鍋,好幾個省台的電視媒體都開始跟蹤報導,官方通報卻姍姍來遲,只是說司機操作不慎,把一老婦捲入車下,己刑拘,至於其他質疑,全無回應。有媒體循著司機的身份,挖掘出拆遷行業的黑鏈條,把過去的數起類似事件都刨了出來,而這些事件都指向同一家安保公司,更多媒體加入進來,進一步“闡釋”該安保公司的黑社會性質,然後幾乎一夜之間,官方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宣佈所有類似案件都將重新立案偵查。刑訴老師說,打黑專案組等的就是這個,時機成熟了,找個舉報人,順理成章。
  他說安保公司老總是平陽城東有名的混子,狠角色,當年X大新校區擴建,用的幾百畝地還要他點頭,說是占了祖墳啥的,後來政府有人出面,他才服了軟,但賠償也沒少拿。這人當過兵,開麻將館、桑拿房,後來就搞了這個安保公司,專門替人幹髒活。不光建宇,但凡拆遷事宜,一多半的企業都會找他。武警啥的也就是站月臺,唱唱白臉,真正幹活的還是這幫古惑仔。“建宇這個安保主管可不是白聘的,打黑除惡啊,打他就對了!”刑訴老師說起這類事總是很興奮,不知是不是知識份子行動力不足的一種心理代償,可怕的是,我等也聽得很興奮。此外,他還透露,前段時間宏達那幾個被抄了的夜總會,這位古惑仔大哥也有股份,人家可是貨真價實的小老闆呢。刑訴老師話音未落,九月下旬,建宇尚在黑社會拆遷鏈條中頭疼之際,安保公司老總及其一眾小弟便以涉嫌多項罪名被批捕。如你所見,這也忒快了點。
  如果說開學後有什麼驚喜,就是大波又從老家跑了回來,雖然他教師節後才到,有些姍姍來遲。他說他爸還幹得動,也沒打算讓他接班,不如在大學城裡開個琴行,邊租書邊賣琴,再收幾個學生、泡幾個妹子,別提有多爽了。以上是琴行開張後他給我們的解釋,怎麼說呢,也不是完全沒道理,至少我們多了個根據地。樂隊倒是聚了幾次,但演出一直沒搞起來,直到國慶日前大波力排眾議從某個區政府主辦的旅遊文化節上給我們拉了單生意。他說演出負責人不講究,我們說我們還他媽的講究呢!當然,說歸說,去還是要去的,有錢拿嘛。
  演出那天秋高氣爽,說驕陽似火也可以,我們在某公園臨時搭建的露天舞臺下坐了一個多鐘頭。領導們一個個地登場,每人還都想多講幾句,簡直沒完沒了。意外的是,陸敏也在,白襯衫黑裙子,摻在領導隊伍裡,顯然她也是官方人員之一,好在並沒有登臺發言。陳瑤說她老早就看到表姐了,怕認錯人就沒吭聲,我說你這眼力勁也是服了。我琢磨著跟陸敏打個招呼,不想還是她先找了過來,一陣嘻嘻哈哈後,她拍拍我說一會兒演完了請我和陳瑤吃飯,我說我這一大票人呢,她豪爽地笑笑,說沒問題,一起來唄。演出一開始,哥幾個就笑了,全是歌唱祖國、一把眼淚一把屎的調調,唯一稱得上非主流的就是某位五彩繽紛的大兄弟傾情演唱的一首《老鼠愛大米》。也幸虧負責人是真的不講究,他讓我們隨便唱,不要有壓力,只要蹦蹦跳跳的,把氣氛帶動起來就行。於是在觀眾的錯愕和爆笑中,我們唱了幾首性手槍和舌頭,最後負責人實在看不下去,強烈要求我們演繹一首《飛得更高》,不然不給錢。沒辦法,我們就當了一回汪峰。
  我們後面頂多還有四五個節目,我一面找廁所,一面琢磨著待會兒傍著表姐上哪兒吃飯。誰知撒泡尿都這麼難,一個廁所讓我地奔了快兩公里。正是在洗面台洗手時,我從鏡子裡看到了陸敏,她在廁所前的青石甬道上走過,身旁是個白襯衫黑西褲的男性,兩人步幅不大,速度挺快。轉過身,剛想喊聲姐,男人的手在一旁的屁股上拍了一下,“那怎麼辦,難道讓他等著?”南方口音,沒什麼情緒。這麼說著,他扭過臉來,剛好瞥見了我。我覺得他嘴角抽了一下,之後便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目光。此人三十多歲,偏分頭,架了副眼鏡,油頭粉面的,隱約有些面熟,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兩人就這麼走遠,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至始至終表姐沒有任何表示,似乎老天爺給她下達的唯一命令就是走路。有一刹那,我想過躲開,但顯然,毫無必要。呆立好半晌,我才慢吞吞走了回去,陽光越發濃烈,低音炮搞得松柏都在輕輕顫抖。看到陳瑤時,我才猛然想起在哪兒見過這貨了。陸敏的電話也恰好打了過來,她說她有事先走了。“下次再說吧。”表姐滿懷歉意。
  十一沒去迷笛,可以說是幾年來第一次失去了那種衝動,這是成熟還是衰老,我也說不好。在大波的琴房玩了兩天,等陳瑤忙完了手頭的事,我倆一起回了趟平海。看看演出,逛逛廟會,喊呆逼們到藝校打了兩次球,愜意還是比較愜意的。晚上嘛,跟上次一樣,我還是睡到了劇團辦公室。情不自禁地點開QQ資料夾時,才發現記錄和緩存被清了個一乾二淨。電腦設有管理員密碼,我不知道到底有幾個人在用,但心裡還是一陣不舒服。當晚,打了兩局冰封王座,都被瘋狂電腦給輕鬆滅掉。我只能氣急敗壞地關機,去洗臉刷牙。所謂時運不濟,就是擠個牙膏,蓋子都能掉到地上,從衛生間一路彈到臥室床底下。我懶得理它,直到洗完澡上床才想起有管牙膏沒有蓋蓋子,只得又趴到床下撿。除了牙膏蓋,我把母親的行李箱也順帶著拽了出來。事後我回憶過當時的想法,但真沒什麼想法,記得我看了看窗外,月亮是個半圓,隨後就打開了密碼鎖,只試了兩次。密碼是三位元數。
  看到古馳袋子時,我大概是屏住呼吸的,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然而除了那個黃褐色盒子,裡面還多了不少其他東西。大部分都沒了包裝,但我覺得它們並沒被用過,甚至壓根沒被打開過。有些牌子我聽說過,有些東西我能觀察出用途,像burberry香水,像LV的首飾盒,像一個銀色髮夾,直截了當地放在一個水晶盒子裡。還有那個玩偶石雕,杏黃色,眼瞅是個花旦,至於是京劇、豫劇還是評劇,我就不知道了。唯一沒被拆開的是個拳頭大小的正方形紙盒,盒身和絲帶都是酒紅色,沒有任何標識能提醒我裡面裝著什麼。古馳盒子我也打開看了看——這是在我看來僅能打開的東西——確實是那件羊絨短裙,斑紋和色彩一如夢中那樣灼人眼睛。用了好長時間我才收拾妥當,把這些東西按原路放了回去。躺床上,熄了燈,我突然意識到,那條古馳披肩不見了。
  早起拉完屎,我得出結論:如果一個人這麼持續不斷地贈送禮物,那無疑是危險的。但真的只是一個人麼,我並不能確定。當然,如果不止一個人這麼大方地贈送禮物,那同樣是危險的,甚至更加危險。與此同時,母親在敲門,她說:“早點起來,回家吃飯去!”我並沒有回家,而是跟霞姐湊合了一頓。我倆坐在劇場售票窗口下的長桌上,分吃一籠包子、一張餅和幾塊臭豆腐,她建議我去搞點粥來,我嘴上應允,卻始終沒有站起來。她說我實在是懶,此評價基本公允。她說我沒點年輕人的朝氣,算是說到點上了。由此,從年輕人的精神氣兒說開去,不知不覺就又談起了戲曲凋敝的老話題。“戲曲落伍了,年輕人不喜歡,相聲還湊合,這兩年不出了個郭德綱?大紅大紫!”說這話時,我帶著股怒氣,吐起字來都惡狠狠的。
  “那可不見得,”青霞不以為然,“小戲迷又不是沒有,專門跑來看咱們排練的也不少嘛,那些戲曲節目,梨園春什麼了,收視率低嗎?一點也不低!”
  我嚼著臭豆腐,沒說話,這玩意兒太幹了。
  “上個月藝校開學,收的學生少嗎?一點也不少!”
  我沒繼續爭論下去,而是掇去了最後一個包子。大概別無選擇,她惡狠狠地在我手上敲了一下。
  前一陣《再說花為媒》在省內外周邊幾個主要城市巡演了一圈,反響非常好,《曲藝》雜誌評價說雖是個小品劇,卻輕巧、踏實,難得有靈氣。這個評價相當高了。這輪巡演趙XX也跟著去了幾天,結果到了林城,說啥都不走了。母親說趙老師又在磨合新劇本了,我覺得他這生產力有些高了。
  趙XX是七月初走馬上任的,劇團在城南給他租了套房子,掛職是藝術顧問,其實感興趣的話,劇作編排的大小事他都能過問。當然,此人並非天天在,每個月至少有一半時間,他都要回林城繼續搞他的根雕。我問過母親他拿多少工資,她笑而不答,說是商業機密。老實說,能這麼快搞定他,還真是出乎意料。對此母親也很得意,她開玩笑說,你當是個人都請得出諸葛亮啊。我覺得把趙老師比作諸葛亮稍顯誇張了,雖然他在戲曲領域的才能不容小覷,但歸根結底只是些經驗性的業務能力。如果說趙XX的到來解放了一個人,那就是鄭向東了,很難再見到他手持小喇叭在鑰匙鏈的伴奏下四下轉悠了。作為副團長,小鄭的職責基本都放到了劇務和演員培訓這塊,至於他老有沒有啥想法,我當然不可能知道。好在劇團的成績有目共睹,至今我記得周年慶宴席上鄭向東用張嶺話朗誦毛澤東《沁園春.雪》的動人情景,鑰匙鏈叮噹作響,而那張臉紅得像酒糟上浮起的油漬。
  十月中旬,一年一度的研究生考試正式報名,想了想,我還是決定報個名算了。至於報哪個,還真沒什麼意向,其實吧,屈尊報考老賀的研究生,也沒啥不好。但老賀不同意,她建議我報西政或法大,民商法方向,並自作主張地把我介紹給了她的幾個老熟人。這件事的直接後果是,我不得不通過郵件跟他們交流了幾次。後來,法大那位給我寄了幾本書,西政那位元也許諾寄點資料過來,但一直沒收到,沒準兒只是禮貌性地敷衍人吧。別無選擇,我報了法大。跟陳瑤一起在網吧報的名。報完名還順帶著欣賞了一遍U2的某個新MV,隨後就看到了國務院為穩定房價出臺的八點意見,禁轉期房、打擊炒地什麼的,順口溜一樣,再往下是份銀監會通知,禁止建宇以海外資產抵押貸款,發佈於十一長假的最後一天。幾天後,幾條小道消息開始在網上瘋傳,說建宇的部分業務被凍結,數名高管落馬,平陽市財政局的某科處級幹部和國土資源局的某副處級幹部被檢察機關帶走協助調查云云。無論真假,有聲有色的,挺逗。當然,這些,基本上跟梁致遠無關了。
  整個十月下旬天都陰沉沉的,一天正擱人波那兒吃泡面,輔導員打電話來,讓我過去取郵件。大概是西政的資料寄過來了吧,我納悶什麼東西會耗費兩周時間,可惜晚了,不然我這個無比討厭北京的人決計不會報法大。我隨口答應去取,但並沒有真的去。第三天中午,在寢室看比賽時,楊剛從系裡給我捎來一個大牛皮紙袋,有點厚,雖不如法大的兩本書,但好歹是十六開。不過我對它的注意力也僅限於此了,摸了摸,就隨手丟到了了床鋪上。吉諾比利投中一記壓哨三分,大家都驚呼起來。

    第八十一章
  整個十月都豔陽高照,天空薄得像個肥皂泡,沒了往年秋收時節所特有的那種灰濛濛的陰霾。早、晚無疑是涼的,但白天氣溫還是很高,午後有時能飆上三十來度,不說史無前例,至少也不多見。我厭惡燥熱。大家都說今年氣候異常,有專家分析說是受去年印度洋大海嘯影響,溫室效應被局部放大,他預言這種趨勢只會愈演愈烈,再有五十年我國長江流域能種上芒果也說不定。陳瑤認為這位院士很有意思,可惜過於樂觀了,雖然她並不排斥多吃些芒果。直到十月末的一場連陰雨,天才徹底涼了下來,從T恤到毛衣再到羽絨服也不過是短短幾天時間。研究生考試報名後,我便全身心投入備考中,和所有心懷夢想的大傻逼一樣,早六點起床,晚十點歸寢,儼然一架構造粗獷的學習機器。至於娛樂,除了偶爾跑大波那兒坐坐,也就吃飯時能跟陳瑤對噴幾句了,所以理所當然,對這些時刻我難免分外珍惜,乃至陳瑤說我考個研嘴皮子都尖酸刻薄了許多。這算不算誇獎我說不好,只是某個淅淅瀝瀝的夜晚於昏昏沉沉中翻個身時,那嬉笑的眼神裹挾著食堂聒噪、油膩的空氣猛然翻騰出來,我心裡莫名一慌,登時清醒如晝。
  繼九月下旬安保公司一眾人等被採取強制措施之後,一個月不到,平陽市檢察院就對其中的十一人提起公訴,所涉罪名五花八門,從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到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再到行賄罪、非法經營罪和組織、強迫賣淫罪等等,共計十一件犯罪事實及六件違法事實。庭審在平陽中院搞了三天,不少呆逼都跑去瞧了瞧熱鬧,據說黑老大被嚇得當庭尿了褲子——當然,依舊沒能免去吃槍子的命運。就在一審開庭前不久,城東某區司法局副局長、公安分局一把手相繼落馬,有媒體放消息說是跟涉黑案有關,至於有關到什麼程度就非你我所能瞭解的了。這事還牽扯到中院的兩個領導,都算X大校友,有一位還在我們系裡當過老師,如你所見,多少已有了些狗血的味道。庭審結束當天,有個勁爆消息開始在連綿不絕的秋雨中瘋傳:該區區委書記被打黑小組約談後跳樓自殺。呆逼們聲稱現場照片都被人放到了網上,就在區政府大院,腦漿和血在瓢潑大雨中淌得到處都是,這位腦滿腸肥的夥計真是至死都不願幹件好事。遺憾的是,不等我看到,那些所謂的照片就被刪了個精光,雖然它們八成不足為信。
  十一月的第一天,打黑專項小組聯合省紀檢委召開了一個“打擊黑惡勢力,我們在行動”的媒體見面會,在省衛視和新浪網上全程現場直播,據說是首開政府工作會議網上直播之先河,也不知道真假。總之,我沒看,沒興趣,也沒功夫。但現場錄影還是看到了,經過剪輯之後在省內各電視臺輪番播放,幾乎承包了我們一周的午餐時間,想不看都有點難。作為打黑小組副組長,陳建國也出席了見面會,每當畫面掃過那張面無表情的黑臉,我心裡就一陣麻癢。好在此人沒怎麼發言,反倒是另一位副組長——公安廳副廳長郝某逼叨個沒完沒了。這是個文質彬彬的白胖子,架著副眼鏡,無須,頭髮捲曲,講起話來力道過猛,老給人一種一句一喘的感覺。他說此次見面會只是對前一段工作的總結,是反思,是和媒體朋友的交流,而不是什麼邀功會、表彰會。他的總結是這樣的:在中紀委和巡視組有關領導的支持下,經過廣大同仁的不懈努力,我們基本肅清了一批黑社會勢力,社會經濟秩序得以恢復,人民群眾歡欣鼓舞……在打黑除惡鬥爭中,我的所見所聞是觸目驚心的……特別是像以XXX為首的城東黑社會犯罪團夥,利用娛樂業腐蝕廣大同志,腐蝕我們的領導幹部,更令人痛心的是,有一些害群之馬充當他們的保掃傘,使得黑惡勢力得以盤根錯節,禍害鄉鄰十餘載卻屢打不掉……
  郝某普通話不錯,可惜吐字乾癟、刻板,跟他豐富的肢體動作形成極大反差。吃飯時聽這段話,任誰都會消化不良吧。他所謂“保護傘”當然是指前段時間剛被雙規的幾位元政法系統領導,以及“畏罪自殺”的某區委書記——胖子喘著氣說這哥們是“為了掩飾更大的犯罪事實而自絕于人民”,一度導致偵查工作中斷,可謂錯上加錯。儘管法學知識匱乏,我也嗅得出這是典型的未審先判,沒死的還有的說,死了這位也只有跑閻王爺那兒開庭去了。對“打黑除惡”的愈演愈烈,院裡某老師調侃說平陽喜歡搞運動,按理說該見怪不怪,但這次陣勢太猛,算上城投之類的國企,正處級幹部一個月下了六七個,小魚小蝦、販夫走卒更不用說,這步子邁大了難免要扯著蛋喲。當然,這些和我們無甚關係,況且看熱鬧不嫌事大,哪怕真扯著蛋也無妨,起碼能給枯燥乏味又忙碌壓抑的生活平添那麼一絲談資,至少過去的兩個月裡,因為“打黑”,空氣中多了些快活的氣息。是的,活得跟電影裡一樣,真是刺激。
  更刺激的是,我又碰到了梁致遠。事實上我一度認為在有生之年都不會見著這個人了,所以當看清陽光下遍佈皺紋的那張臉時禁不住一哆嗦——青天白日的,我以為見了鬼。那是個雨過天晴的週四晌午,大波揚言要請客,哪有不去的道理?學習啥的在蹭飯面前自然不值一提。我和陳瑤走在熙熙攘攘的大學城裡,秋日的陽光濃烈,溜著小風,白樺和法梧隔三岔五,颯颯作響,樹葉幾乎一夜之間便泛了黃,此刻如頭皮屑般落到地上、人群中,以及呆坐在三角區東一號蛋糕店門外的梁致遠頭頂。於是他抖落樹葉,翹起二郎腿,沖我笑了笑。此人穿了件黑羊毛呢子,大背頭依舊,但頭髮花白、面容憔悴,往日裡在眼角和臉頰東躲西藏的褶子一股腦都跑了出來。我說不好他是胖了還是瘦了,但顯而易見的一點是沒穿襯衣,脖頸間露出的是條紋狀的Polo領,就梁總的品味來說,有些不倫不類。其實隔老遠我就瞅見了此人,愈近愈驚訝,直到他曬出招牌式的笑容,耳畔才轟地一聲響。陳瑤在一旁嘰嘰喳喳,也不知說些什麼,梁致遠左肘搭在石桌上,兩手交叉緊握,只是笑,並不說話。愣了好半晌,還是我先開了口,我問他坐這兒幹啥。“沒事兒,”他說,“就隨便坐坐,曬曬太陽。”
  “哦。”我看看莫名其妙的陳瑤。
  “等個人——”他抿了口一次性塑膠杯裡奶茶之類的玩意兒,隨著歎出的一口氣站起身來,完了又皺眉瞅了眼日頭。接著,梁總雙臂背後扭起腰來。他問我最近還好吧,學習生活都挺愉快的吧。
  我能說點什麼呢,我說忙,忙得要死。
  “忙好啊。”他不厭其煩地扭著腰,目光在大好秋光裡四下閃爍。
  我以為梁總會問及母親,事實上並沒有。臨別他又對我們笑了笑,我埋頭疾走,臉卻沒由來地有些漲紅,再回過頭去,梁致遠己撇開目光,那張臉緊繃著,像副陽光下的黑鐵面具。
  陳瑤問我這是誰,我告訴她這就是傳說中的梁總。當天吃驢肉火鍋,六個人幹掉了十來斤下水,有些超乎想像。有呆逼建議少喝點,我倒也沒拒絕。飄飄然中,牛逼吹了一輪又一輪,大波問起混音的事,我讓他自己找沈豔茹去,畢竟那是他們院領導。“靠!”他甩甩悄然蓄長的狗毛,說他早他媽畢業了,還找個雞巴。哄然大笑中,陳瑤出去接了個電話,一打就是二十來分鐘。回來問是誰,她說是陳若男。是的,打七月份去了澳洲後,陳若男就再沒回來。陳瑤說不回就不回吧,省得來回折騰。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打飯館出來,幾個人在鎮上溜達了一陣,最後跑附近幼稚園門口的單雙杠上吊了半天。天很藍,魚鱗一樣的雲龐大得沒有盡頭。後來有傻逼突然就哭了起來,眼淚嗒嗒地往下掉,任說破嘴也勸不住。直到搖搖晃晃地回到大波店裡,我才發現收到一條短信——不,應該是三條,除了中移動的欠費通知和活動廣告,還有一條來自135開頭的陌生號碼,收信時間是一個多鐘頭前,它問:看了吧?愣了好幾秒,我才意識到可能是發錯了。等呆逼們滾到沙發上,我把手機撂到一旁,即興打起鼓來。
  大概就是某區委書記“畏罪自殺”後的四五天,平陽市國資委一副主任因涉嫌貪污受賄被查,據說是個海歸博士,專門研究什麼社會資訊工程,當然,在吃瓜群眾眼裡,他唯一的身份就是公安廳郝副廳長的乘龍快婿。我以為這又是個小道消息,不想很快,省內數家媒體都有了相關報導,唯一被略去的就是該嫌疑人的內核身份。除此之外,網上開始大量出現關於郝某及其家人的黑材料,包括他在某鄰市檢察院期間如何徇私枉法、貪污受賄,老婆、女兒名下隱匿了多少財產,小舅子怎麼壟斷幾個縣市的駕照考試,他兜了幾個圈的白手套帳戶跟香港離岸公司的瓜葛等等。有個帖子還提到平陽市檢察院某副檢察長,說他跟郝某的關係不同尋常,是同進同退的拜把子兄弟,兩人怎麼跟黑社會稱兄道弟,怎麼官商勾結、魚肉百姓,幾年前某縣的XX大爆炸案是哥倆自導自演云云。下三路也少不了,發帖人專門論述了郝某的幼女嗜好,講他偶然嘗了一次就欲罷不能,從被動受賄,到主動索賄,不獻上幼女供他把玩,肯定辦不成事。真的假的吧,反正寫得繪聲繪色,說是公安地攤文學都有些屈才。這些東西主要發在平陽當地論壇以及天涯上(前者基本己被刪光),我也是聽說後才利用不多的查資料時間隨便看了看,結果嘛,也算不虛此行。
  我混天涯無非是在搖滾樂章晃悠,偶爾上上法律論壇,其他板塊很少涉及。順著這個聲色犬馬的曝光帖,點了幾次後,推薦連結裡出現了熟悉的名字:陳X國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平海陳家大起底!很奇怪,該帖發在平海論壇,而非流量更大的平陽論壇,且已有些時日。首當其衝當然是陳重德,講他在平海縣公安局及85年設市後的平海市公安局如何隻手遮天,末了還隱晦地提及陳家在軍內和上層都有後臺,“囂張得很”。接下來就是陳鐵蛋,可以說該帖有一半內容都是關於陳鐵蛋的,說他怎麼空手套白狼、侵吞國有資產,怎麼通過投資公司經營酒店和娛樂業,怎麼涉足房地產在平海違法拿地違規貸款大興土木,還說他兒子吸毒、開豪車撞死人什麼的,人物、時間、地點都不缺,然而陳建業有沒有兒子我估計都不好說。陳建國的罪狀是淫人妻女,打擊異己,以反腐為名,行瘋狂斂財之能事,在平海、平陽兩地三職期間數次通過專項整治中飽私囊,且其生於平陽長於平陽,有違國務院新出臺的公務員任職回避規定。這帖子夾雜著各種回復,前前後後有五六頁,我本也沒功夫細看,不想往下拖拽幾次就一眼掃到了“陳建軍包養情婦”,說他跟一個劇團老闆娘共築愛巢,有個幾歲的私生子云云,又說老闆娘如何風騷放蕩,兩人一搞起來就聲震屋宇,鄰居無奈報警,民警到了,反被半光著身子的老闆娘狂扇耳光。不等看完,我立馬關了帖子。儘管知道都是些瞎逼胡扯,  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還是烏雲壓頂般直逼而來,讓我幾乎喘不上氣。
  十一月的第一個週末,李俊奇在平陽市文化展覽中心的前廳搞了個畫展。其實對繪畫什麼的我真沒興趣,何況還忙著備考,每天焦頭爛額的,但他專門打電話來,你又實在不好拒絕。於是週六下午,我便和陳瑤進了一趟城,大波隨行,他說閑著也是閑著,就當瞧個新鮮了。如你所料,人不太多,奔著欣賞藝術來的顯然就更少了,我甚至覺得一大半人都只是吃飽了出來消消食而已,從他們時而指指點點,時而又驚詫地呼朋引伴、小聲竊笑可見一二。但畫展本身真不錯,有模有樣的,場館有個五六百平,黃褐色木質地板,白色牆體,黑色的人字形吊頂,柔和、清澈的白光下,畫作色彩自然、飽滿,也難怪老鄉會放棄高校的觀眾基礎,把展覽選在這裡了。主展作品是他之前說過的人像計畫,密密麻麻地鋪滿了整個北面牆體,看介紹說一共二百二十四幅,用了兩年半時間,後續還會完善,該計畫永無止境。普普通通的人,尋常或迥異的表情,形態各異地在眼前鋪延開來,很快,我就找到了自己。老實說,我被醜化了,光頭看起來不像光頭,反倒像個禿頂,鼻子過大,眼角太吊,下巴硬生生戳出一截,跟把鐮刀似的。據作者說,這幅畫花了他三天時間,至於我想說些什麼,從陳瑤的表現便可推斷出來,她老“噗”地一聲噴了。我讓她嚴肅點,她更是笑得花枝亂顫,這種事毫無辦法。
  除了人像計畫,還有二十來幅其他作品,包括之前看過的《自畫像》、《山水》和《洗頭的女人》等等。我驚詫於這廝怎麼能畫這麼多,如此品質和數量對一個大四學生而言有些誇張了。當然,所謂“品質”只是泛泛而談,以我的素養還談不上欣賞,更別說評判品質了,面前琳琅滿目的畫作,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它們和後印象派頗有淵源,其他的就一無所知了。最大的一幅掛在中柱上,長寬均超過一米,名字叫《游泳的人們》。覆蓋多半張畫面的是個淺綠色的游泳池,波紋是淺綠色的,氤氳的熱氣也是淺綠色的,順著熱氣,整個右上側畫面也跟著氤氳起來,包括兩個女人。穿藍色泳衣的浸在水裡,只露出上半身,黑色長髮在挺起的脖頸後傾瀉而下,墨水般蔓延至整個泳池。另一個遠遠站在池邊,只留一個背影,大紅色泳衣下曲線豐滿誇張,一身肉似要流動起來,紮在腦後的頭髮盤旋著跟熱氣、燈光糾纏一起,再也難分彼此。背景是透過玻璃的雪景,除了女人身旁的半株綠色植物、幾枚腳印和一個墳丘般的白色土包外,只剩周遭模糊的水汽。我在這幅畫前站了好一會兒,直至大波慢悠悠地晃過來,在耳邊悄聲道:“衙內還可以啊。”他說這些畫界於表現主義和新表現主義之間,又帶著點後印象派古典畫法的回溯,多少有些名堂。該說法是不是瞎扯我就不清楚了,至少目前來看,大波要比我和陳瑤懂一點。
  李俊奇坐在出口處的長桌旁,身前還擱了個印著姓名的塑膠牌子,不時有人上前跟他侃幾句,這廝總是笑臉相迎。我說:“你個逼不像個坐台的?”他立馬哈哈大笑起來,脖子仰得老長,以至於大喉結一上一下,跟個雞嗉子似的。暑假一別,我便再未見李俊奇,他說他一直在哪哪哪寫生,好不容易前段時間回來了,又是準備展覽,忙得不可開交。“有空打球啊。”他說。這玩笑開得有點大。離開前廳,我們仨在展覽中心晃了一圈,最後跑西門吃了幾塊烤豆腐就打道回府,不想剛打正門臺階上下來,就看見了陳晨。他一身黑條紋休閒西服,梳了個偏分大背頭,不得不說,打扮得人模狗樣的。碰到我們,他似乎有些驚訝,但還是揚揚嘴角,沖我點了點頭,我也只好揚揚嘴角,沖他點了點頭。其實前一陣在西操場上見過一次陳晨,彼此打了個招呼,跟現在的情形也差不了多少。我邀請他打會兒球,他笑笑,擺擺手就過去了,當然我也只是說說,怎麼可能真的喊他過來打球呢?對陳晨,大波評價道:“又一個衙內,你老鄉怎麼淨是這些玩意兒!”陳瑤則評價道:“他穿了身古馳。”我問她咋知道,她讓我回頭看,果然這貨背上印著幾個碩大的字母——Gucci,摸著良心說,要多醜有多醜。
  週末一結束,上個月便盛傳落馬的國土資源局、財政局、規劃局的幾個處級和科級幹部被檢察院正式批捕,沒兩天,市規劃局一把手被雙規。可笑的是,國務院發佈八項意見時,這位仁兄還往口口聲聲要抑制房價,刑訴老師說這事沒辦法,自打他三年前上臺就開始抑制房價,直到如今倒掉,規劃局這口飯也不好吃,五年換了仨一把手,要不是上面有人,這位也幹不了這三年。至於上面是什麼人,老師沒說,相反,他回歸課堂主題,讓我們有空把劃好的重點複習一下,爭取十二月之前搞定期末考試,免得一拖再拖耽擱大家前程。最後,像是突然想起來,他笑笑說建宇二老闆被帶走才是真正的重磅消息,規劃局就是一次性換掉三個一把手也比不了這個。他指的是規劃局一把手被雙規後,幾個小時之內,建宇集團行政總裁、建宇金融投資有限公司總裁張某在被拘傳後予以監視居住的事。果然,第四天一早,即十一月十一號,省市各大媒體頭條均是:鑒於案情重大,由中紀委負責全面協調,最高檢、公安部、司法部組成聯合專案組,即日起入駐平陽。
  當晚大雨傾盆,我偷偷懶,就沒去上自習,而是臥在宿舍打了半宿牌。等洗漱完畢,滿懷愧疚地爬上床鋪,偶一抬手便把擱在小書架上的牛皮紙袋碰了下來。這個黃褐色物事光滑、清脆,撲鼻竟有一股草料味,我顛來倒去地摸了一通後,神使鬼差地,就給它開了道門。話說得輕鬆,其實撕了兩次都沒弄開,第三次搭上指甲剪才勉強搞定。結果破腹而出的不是什麼考研資料,而是一摞舊報紙,沒錯,就是省日報,六月七號的,頭條是什麼省政府工作會議紀要,得有十來份。這怕是有些惡作劇了,我不甘心擻了擻,幾秒鐘後,一張光碟從報紙縫裡悄然滑落。剛把它拿到手裡,有呆逼上來要煙,他誇張地斥責我竟敢私藏黃碟,我掃了眼,純白色的碟面在燈光下有些耀眼,上面用馬克筆寫了個阿拉伯數字“3”,字跡清秀凜冽,仿佛鐫刻在深夜的空氣中。

    第八十二章(免捐)
  來接我們的是輛滿身泥點的銀灰色帕薩特,掛平陽牌照,司機三四十歲,精瘦,頂著個小平頭,笑容可掬,李俊奇介紹說是他爸的朋友,那就姑且算是吧。他問我倆吃早飯沒,不等回答便調轉車頭朝學院路而去,分秒都不耽擱。我坐在後排座位上,感覺他那對招風耳實在是突兀。李俊奇問那什麼越野呢,咋開這車出來了。“你爸特地吩咐的呀。”小平頭笑笑,露出略顯奔放的兩顆門牙,與此同時在後視鏡裡瞥了我一眼。我也只好笑笑,看往別處。該司機話少,起碼不會主動開口,這就使費力倒騰話頭的李俊奇顯得越發搞笑。但他普通話不錯,幾乎聽不出什麼口音,我一度以為他是平陽人,不想他說咱們是平海老鄉,我說了兩句平海話,他也回了兩句,轉眼又說他是山上的。所謂“山上”,指的當然是四二二了。
  周日趕早我回了趟平海,搭李俊奇的順風車。倒不是要省那個路費,而是既然他誠心邀請,你強行拒絕也不好意思。十一月十一號,也就是週五,花了一上午才搞完現場確認,剛打綜合樓出來,就在東湖的湖心小橋碰到了李俊奇。自然而然,我們聊了聊考研的事,他說咱倆可真是一對難兄難弟。這話有些言過其實,因為他是保研,本校本專業,不光省去了公共課的折磨,作為藝術主,專業課除了美術理論,主要還是考實踐。何為實踐?畫展上的那些大作就是實踐。所以我說他這是手到擒來。他謙虛了一把,說跟我們比確實是要輕鬆一些,完了又問我考哪個學校。我說法大。他“靠”一聲,問我咋不考李闕如他媽的研究生。我說老賀不願意收呀。他就笑了,搗我一下,說還有倆月,有的忙了。我說不急,回家歇兩天再忙也不遲。他便問我啥時候走,說他也要回家取幾幅畫,暑假的一些寫生落在那兒了。
  平海晴空萬里,幾乎看不出下過雨的痕跡,李俊奇要給我送回家,我說放到平海廣場就行了。路過鳳舞藝校時,這老鄉表示想進去看看,於是就進去看看。我邀請小平頭同去,他嘴上說好,結果並沒有跟上來。到底是週末,校園裡空蕩蕩的,就倆小孩在籃球場上瞎蹦,皮球的拍擊聲此起彼伏,響亮卻又空洞。三樓形體教室有人上課,應該都是些興趣班,嘰嘰喳喳、咿咿呀呀的,倒是走廊上的幾個家長顯得更有藝術天賦一些。而且很明顯,舞蹈班要比隔壁的戲曲班人數多上一倍。今秋開學,評劇班招了仨班,每班二十來個學生,人數還可以,就是年齡偏大,基本都十三四靠上,母親說嚴格上講已錯過了最佳學習時間,不過聊勝於無,畢竟學徒時代一去不復返。相較之下,舞蹈、器樂、表演之類的要受歡迎得多,不少懷揣明星夢的初中生擠扁腦袋往這兒跑,哪怕背著父母也在所不惜,這勁頭比起當年揚言要上少林寺的我們也不惶多讓。興趣班更是炙手可熱,經常有家長紮堆地前來諮詢,搞得學校主副業都分不清了。專業課之外還有文化課,好歹是個中專,語數英肯定要意思一下。
  晃一圈兒下來,李俊奇說這裡變化可真大,我驚訝於他竟然來過,“來過一次,”這老鄉努力挺了挺胸,“對面不是二職高嘛,以前住高莊時,有幫學生老在外面跑步,到平海廣場再折返,你瞅那黑不溜秋的就是二職高學武的,白裡透紅的就是評劇學校唱戲的。”這麼說著,他大笑起來,下巴上的幾根長毛多少有些不倫不類。他說禁止學生到校外運動的規定老早就有,他媽就多次接到舉報,不過也沒轍。話到這裡,我才明白他在說啥了,前兩天山西沁源二十一名師生在公路上晨練時被重卡碾死,理所當然掀起了一場全國大討論,但專門提及這個,說實話,我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了。好在李俊奇又開了口,他問我媽不也是老師嗎,我點點頭,他說他媽是教育局的,好些年了。
  “知道,”我說,“來過我們學校,穿了身天藍色西服。”
  “這都記得啊?”
  我笑笑。
  他說他媽退了,不幹了。說這話時,他揪了片冬青葉子。
  “不會吧,咋退了?”張淑嫻撐死五十出頭,不過,與我何干呢?
  “不好幹唄,你以為官兒都是好當的,退下來省點心。”
  我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路過籃球場時,李俊奇又咧咧嘴,說現在有硬性規定,公務員任職回避啥的,反正活也不好幹,退了好啊,趁腿腳還利索,想上哪兒轉轉就上哪兒轉轉。濃烈的陽光下,他擼了擼手腕上的珠串,又笑著揉了揉眼。
  本想留他們吃個飯,司機擺擺手說趕著上山。臨別,李俊奇問我啥時候回學校,說要不急著走,過兩天在平海文化宮還有個活動,他院裡好幾個同學都要參加,陳晨估計也會來。儘管對該活動一無所知,我還是說:“你算是搞出名堂了。”
  先去了趟文化綜合大樓,結果一個人都沒。劇場裡觀眾稀稀落落,倆青衣大褂在說相聲。地下室嘛,剛開飯,正好被我趕上。除了盒飯,還熬了鍋肉絲湯,挺滋潤。母親老早就盤算著在劇場院子裡搞個伙房啥的,可惜違章不說,實在是沒地方,眼下跟小飯店長年訂做其實也不錯。
  自然,對我風一樣趕回來,母親很驚訝,她嫌我不好好複習,又瞎跑。我說放鬆兩天咋了。她白我一眼,說那就好好放鬆,回去好好複習。周遭免不了一陣大笑,大家說還是當學生好,玩起來就是爽。母親也笑,問我聽見沒。聽見是聽見了,然而除了埋頭扒飯,我還能幹點什麼呢?她嘖一聲,讓我慢點吃,與此同時皺了皺眉。母親眉形很好,濃密英挺,自然而然的一字眉,現在給瘦個身又修了條長眉尾出來,輕挑低落的,我總覺得嫵媚了許多。青霞問新眉形咋樣,說她給推薦的。母親輕笑一下,拿勺子抿口湯,沒說話。我咀嚼著食物,說挺好挺好,可惜口齒不清的,也不知她們聽見沒。
  飯畢回了家,奶奶很高興,起身要給我弄飯,我說在劇團吃過了,她就又拉下臉來。小睡了個午覺,起來上了會兒網,陳瑤說大波今天請客吃肥羊,有的人真是命不好。她說的對,氣得我想撒尿。完了擱客廳削了倆蘋果,奶奶怪我一走就不知道回家,我說十一不剛回來過嘛。像母親說的,她老現在有些老年癡呆了。再返回書房,QQ資料夾突然就打腦袋裡蹦了出來,帶著絲僥倖坐到電腦前時,我覺得手都有點發軟。這台機子母親應該很少用,但資料夾也並非空空如也,群檔都是些灌水圖,視頻資料夾裡有幾個去年的舞蹈短視頻,也不知算不算教學片,反正都是些歐美白人在跳,踢踏舞,爵士舞,拉丁舞,國標交誼舞,什麼倫巴、探戈的,咱也分不清。打開“C2C”時,頃刻我心裡一沉,除了幾張卡通表情、一張城市夜景圖,一字排開的赫然是六七張雄性生殖器官。解析度很高,1600×1200,頭幾張都是仰拍,可能是角度問題,青筋暴突的,顯得很雄偉,就是曝光過度,右半邊仿佛蒙了層聖光,反倒是睾丸上的黑毛無比清晰。最後一張是俯拍,老二很長,龜頭頂在桌楞上,憋得紫紅,腳上的黑白球鞋在虛化背景裡隱約可辨,此人有腹肌,從皮膚色澤上看年輕人的可能性比較大。這套圖生成於去年十二月三號下午五點十三至五點十九分之間,至於是自拍還是什麼網路圖片,我就說不好了。同上次一樣,我想不出什麼樣的好友會給母親發這種照片。蘋果有點酸,牙齦隱隱發癢,我納悶奶奶是怎麼吃下去的。
  儘管牛皮紙袋上只有平陽郵戳,我還是認定那張泛著藍光的DVD光碟是考研資料,不然還能是什麼呢?深更半夜的,在轟隆隆的雨聲裡,我跳下床鋪,在聯想老爺機上試了試,結果光碟機用不了。幾個人折騰了好一陣,還是不行。當然,“好一陣”也沒多久,七八分鐘而己,大家忙著玩遊戲,哪有功夫給你研究什麼考研資料。週六雨不見停,趁上自習的間隙,我往網吧跑了一趟。幸虧大清早的,沒幾個人,一連換了四五台機子才勉強找了個光碟機管用的。坐下沒抽兩口煙,我嚇得差點蹦起來,ISO裡是個2.3G的vob檔,點開是個監控視頻,圖元不高,但大床、酒櫃、窗簾、沙發、圓木桌及躺椅上翹著腿的馬賽克男性還是清晰可辨,關鍵在於不管這是啥,決計不會是什麼狗屁考研資料。往後拖了一大截,男性背對鏡頭,一絲不掛,半騎在一個光屁股上,胯部不緊不慢地挺動著。他身下當然是個女性,跪爬在床上,肩頭滑過一襲黑髮,臀部又肥又白的,在暗淡的畫面裡很是抓眼。我登時冒了一頭汗,左顧右盼一通後,又快速拖拽兩次,隨後就關機退出,換了個VIP卡座。現在想來,那一上午我估計都是發懵的。
  像上面說的,這是個監控盜攝視頻,頂多四十萬圖元,畫面右上角顯示著日期:02/06/03,左上角則是不斷變動的時分秒,最初,也就是馬賽克男岔開腿撓蛋的一瞬間,時間是14:55:31。撓完蛋後,他聞了聞,之後便靠回椅背,繼續抽煙。所謂“煙”,很粗,所以叫雪茄可能更確切些。拍攝角度自上而下,首當其衝是張酒店大床,床的左側擱著倆單人沙發、一棗紅色木桌,木桌上擺著一瓶酒、一高腳杯、一色彩斑斕的長方形盒子以及一個玻璃煙灰缸,煙灰缸裡散著些每隔十幾秒馬賽克男便彈一次進去的煙灰,老實說,躺椅在大床的左對角,要不是他胳膊長,想彈進煙灰也不容易。當然,煙灰是看不見的,我只是覺得既然他彈了,那就應該有煙灰。男的左後方是個帶著玻璃隔層的酒櫃,琳琅滿目的,很是奢侈,再往後應該就是牆了,畢竟象牙色的窗簾己露出一大截。地毯是棕色和灰白色,像一坨牛奶裡沒化開的咖啡,老讓我覺得黏糊糊的。此外,還有一台筆記型電腦,合著蓋放在床上,一個深藍色背包,立在沙發上,一個白色抱枕,躺在地上。大概吐了十來個幾不成形的煙圈後,男的猛地彈起身子,走到桌邊,在煙灰缸裡摁滅了煙,扭身沒走兩步,又迅速返回倒了點酒,仰頭悶了。他穿著條亞麻色大褲衩,光著上身,很瘦,但肌肉還是有一些的,哪怕模模糊糊看不太清。之後,馬賽克男便走出了畫面,不過沒兩秒他又匆匆返回,捏著遙控器一通狂按,並沖著鏡頭說了句什麼。也就是這時,我才猛然發現此監控竟然有聲音。
  我只是恰巧戴上耳機而己,他說的是“急啥”,普通話,轟隆隆的,還帶著一種尖利如毛刺般的雜音,但確實是有聲音。很快,耳機裡傳來女性的呻吟,豬叫一樣,好半晌我才聽清她說的是:Yes!  Yes!  Yes!而與此同時,馬賽克男已返回桌邊,在沙發上一通摸索後,重新點上了一支雪茄。在他信心滿滿地沖鏡頭而來的那一刻,我把進度條又拽了回去。之所以叫他馬賽克男,當然是因為臉上打著馬賽克,但看得出,此人留了個寸頭。吐煙圈的兩分鐘裡,他不是在發癔症,而是在看電視,應該是中央五套的賽車類節目。後來隱隱傳來了敲門聲,他便一下彈了起來,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捯飭一通後,他從畫面消失了。電視裡過於奔放,鬼哭狼嚎的。足有半分鐘才傳來模糊的說話聲,腳步聲越來越近,很奇怪,聽起來跟推鐵環一樣,直至“啪”地一聲響,男聲說:“很難找?現在才過來。”這次像是平海話,不知為何,我眼皮跳了一下。來人沒回應。隨後寸頭便步入畫面,他單手操兜,一個大迴旋坐到了躺椅上。接著猛然兩聲“嗒嗒”響,猝不及防地,女人暴露在鏡頭下,白襯衫、西裝裙、黑色細高跟,頭髮綰在腦後,從後面看,細腰肥臀的,身材很不錯,她臉上也打著馬賽克。
  寸頭就臥在躺椅上抽煙,中間他試圖把腳翹到桌子上,給嗆了一下後,就放棄了。女人垂手站在床邊,始終一動不動。兩三分鐘裡都沒人說話,唯獨毛片裡那位叫個不停。後來,男的起身摁滅雪茄(跟上次一樣,還剩半根),又倒了半杯酒。他問女人要不要也來點,後者沒吭聲,他便自顧自地咳嗽一下,坐回了躺椅上。又過了兩分鐘,寸頭揉揉眼,說:“你老看著我幹啥?”
  女人總算有了動作,她撈撈肩上的包,轉身就走。看她沖鏡頭而來,沒由來地,我心裡有些發慌。
  男的“哎”地一聲從躺椅上彈起,邁出兩步後又兀地停下,酒潑了一地,他看看自己的手,嚎了一嗓子:“你別後悔!”或許是音質問題,這一嗓子聽起來尖利得像個怨婦,而且音畫有些不同步,聲音比畫面要稍稍慢上一點。
  腳步聲消失。
  寸頭向前邁了兩步,似在輕輕喘氣。
  幾秒種後,腳步聲又響起,旋即再消失。
  寸頭抿了一大口酒,他單手叉腰,肋骨似乎都根根分明。
  女人很快便回到畫面裡來,我也只聽到兩聲腳步響,口弦一樣,帶著絲顫音。和男的擦肩而過時,他伸手在撐起西服裙的屁股上輕拍了一下,看得出來很得意,腦袋都滑稽地晃了晃,這貨個子不小,哪怕駝著背也比女的高出一頭。女的倒沒啥反應,徑直走到床邊,擱下包,在男的轉身似要湊過來時,加快腳步打畫面左下角消失了。男的仰著臉,沖她消失的方向抬抬手,終究又放了下去。接著,他抿著酒,在屋子裡溜達了一陣,隨後就把注意力放到了女人的包上。這是個酒紅色的中型包,爛大街的顏色,至於款式,我是一竅不通,何況視頻裡也看不太清。記得母親也有過一個酒紅色的包,或許擱在哪個幾角旮旯裡,偶爾還能拿出來用用,誰知道呢?我覺得自己思緒過於活絡了,毫無必要。
  寸頭把高腳杯放到地上,小偷一樣蹲在床邊,在包上研究了好一陣。隱約看得見他從裡面掏出了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一副饒有興趣的樣了,這貨癮有點大。好景沒持續多久,他開始手忙腳亂地往包裡塞東西,撅著屁股弓著背,不時還往畫面外瞥一眼。就女人出現的一刹那,他堪堪在躺椅上坐下,拿起遙控器,隨手換了幾個台。謝天謝地,電視裡的豬叫終於停止了。可惜酒杯還擱在地上。女人顯然也看到了,但也沒說什麼。她裹著浴袍,光著腳,站在畫面正中,一動不動。電視裡應該是新聞類節目,講三峽大壩第一次蓄水什麼的,主持人的聲音聽起來無比怪異。男的抱怨洗個澡都花這麼長時間,隨後從沙發上翻了件薄紗似的紫色玩意兒出來,讓女的穿上。當然,他沒這麼說,只是把它扔到了女人身側的床上,這玩意兒太輕,一連扔了兩次才勉強成功。女人無動於衷。男的說:“穿上!”女人還是無動於衷。男的便爬上床,伸手來拉扯。女人掙扎著欲躲開,不想你來我往沒兩下,浴袍被拽去了半拉。瞬間倆奶子便跳了出來,從側面看稍顯下垂,但乳頭翹翹的,而且規模也不小,介於C到D之間吧,不過我經驗有限,更不是什麼專家,隨口瞎扯而已。膚白如凝脂什麼的說出來有些俗,但女的皮膚確實很白,光看胳膊還不明顯,這會兒看胸口白花花的,晃人眼。腰上有些軟肉,但還是很細,越發使得浴袍下撅起的屁股膨脹起來。
  “有完沒完你!”女人吼了一嗓子。右手捏著拳頭。奶子抖了抖。沒記錯的話,這是她在視頻裡第一次發出人聲。
  男的跪在床上,抬手在臉上蹭了蹭,沒說話。馬賽克把他身後的躺椅都遮去了一半。
  電視裡在賣什麼蓋中蓋,連李琦的聲音都聽著尖尖的,尾音還自帶“滋滋滋”。
  女人長籲口氣,拽了拽浴袍,抬頭朝電視方向瞥了一眼。就這一刹那,寸頭撲了上來,臉埋在胸口磨蹭著,左手攬住腰,很快又下移抓住了右臀瓣——即便隔著浴袍也肉敦敦的。女人本能地一聲驚呼,掙扎了兩下便不再動,她半跪在床上,上身挺得筆直,左手按在男的肩頭,右手僵硬著,大概是不知道往哪兒放。這姿勢我看著都覺得難受,像什麼冰上競技專案,但寸頭沉溺其中,在倆奶間拱來拱去,興許還左右開弓地含著乳頭唆也不一定,但自始至終他都沒發出一點聲音。倆爪子也沒閑著,右手掐著細腰,左手在臀上一番揉捏後,開始拍打那坨肥肉,就跟拍籃球一樣,機械,緊張,有條不紊,力度或許並不大,聲音卻莫名響亮,我甚至不得不摘下耳機,看有沒有外放出來。男的手指修長,比起我也不惶多讓,光左手就帶了倆戒指,可以說非常傻逼了。足有兩分鐘,女人就這樣梗著脖子,沒有出聲,她左側臀瓣露出些許枚紅色的內褲緞面,光滑、肉感、圓潤,在手掌的起落間,於燈光下反射出豔麗的色澤。直到那只手探進內褲摳摸起來時,她才痙攣般大叫一聲:“行了!”
  男的大概也累得夠嗆,一個翻轉把女人放倒在床,他瞅瞅左手,抬胳膊抹抹額頭,隨後在隆起的帳篷上擼了擼,說了句頭髮啥的,聽不太清。
  女人夾著腿,坦著倆奶子,沒吭聲。
  “要不就穿這個,自己選。”寸頭左顧右盼,大概是找那條紫色薄紗吧,奇怪的是它打畫面裡消失了,我也沒能找到。
  幾秒種後,女人坐起來,脫下浴袍,隨後把頭髮披散下來。她確實很白,脖頸頎長,下身穿著條枚紅色三角褲,大腿豐滿圓潤。頭髮也長,不到腰間吧,離肚臍也不太遠。放好髮夾,她又躺了下去。就這功夫,寸頭一把拽下了褲衩,老二很模糊,但直橛撅的,應該不小,他擼了兩下,又撓撓蛋皮,果不其然——伸到鼻間嗅了嗅。女人剛躺好,他便蛤蟆一樣跨過筆記型電腦,跪到了枕間,是的,挺著老二要往女人嘴上湊。女人急忙撇開臉。寸頭也不說話,挺著胯緊迫不舍,與此同時伸手抓住了一個奶子。女人左躲右閃,最後只能翻身坐了起來,臉蛋似乎還是被捅了幾下。大概真的惱了,她捏著寸頭可憐兮兮的肚皮,說:“你還弄不弄?!”
  寸頭疼得險些跳起來,一連“操”了好幾聲,彎腰瞧了好半晌,他把氣撒到了筆記型電腦上——粗暴地搬起,扔到了沙發上。完了,他用普通話說:“裝什麼裝。”
  女人沒搭理他,半靠在床頭,雙臂抱胸。可惜奶子不但沒遮住,反而愈加誘人。
  馬賽克男叼起半截雪茄(並沒有點上),在深藍背包裡翻了半天,我以為他會拿出什麼大殺器,結果屁也沒有。等返回床上,他扒開那對豐滿的大腿,湊上去聞了聞,之後,抬頭看了女人一眼。後者沒反應。他便又聞了聞,似乎還隔著內褲在上面搓了一把。女人夾起了腿。男的手非但沒停下,反倒越來越快,直到十幾秒後被一腳踹在胳膊上。“我可還有事兒!”女人爬起來,胸膛起伏,喘氣聲聽著跟颳風一樣。接著,她脫掉內褲,對疊,壓到了枕頭下。男的直愣愣地跪著,似乎笑了笑,但聽聲音又不大像。不等女人躺下,他便攥著倆腿拖拽著強行分開,女人的頭在床上磕了一下,不免一聲驚呼,我敢打賭這傻逼是故意的。就這麼掰開大腿瞅了一會兒,寸頭擼擼老二,湊了上去。女人卻立馬夾腿坐了起來。
  電視裡在講高考改革,說自“今年”起,“將”從七月份提到六月份,專家紛紛出來論證這種設計的好處,聽得一旁擼著套的寸頭禁不住“操”了一聲。這次很順利,他爬上床,分開兩條腿,捅了進去。一搞就是七八分鐘,女的撇過臉,始終沒有出聲,男的時而挺直脊樑,時而弓著背,時而又伏到女的身上去拱兩個奶子,他撫摸那頭長髮,甚至癡迷地把臉埋進去,若有若無的喘息在轟隆隆的背景音裡聽著像高壓鍋的漏氣聲。看著一躺一跪的倆人頂著馬賽克在模糊的畫面裡行交媾之事,我突然就生出一種荒謬感,我不知道自己哪來那麼大精力對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如此關心,或許這個問題真的經不住推敲,幾乎一瞬間,莫名的不安似網吧裡無處不在的塑膠腐臭,兜頭澆下。我趕緊點上了一支煙。
  諾基亞的經典鈴聲至少響了二十下,連我一個觀眾都聽得不耐煩時,寸頭總算起身下了床。電話一打就是五六分鐘,他在屋裡兜了一圈兒又一圈兒,不時還要擼擼老二。大部分情況下是對方在說,他要開口無非是“沒空”、“知道”、“煩不煩”和“操”。整個過程中,女人側臥著身子,一動沒動,包括中途被男的拍了一下屁股時。扔下電話,他拽住倆腿把女的拖到了大床的右對角,跟著又在肥白的屁股上來了一巴掌,大概是示意她換個姿勢。女的抬了抬頭,沒動。寸頭便強行把她翻個身,又撈著腰讓屁股撅了起來。接著,他左腳踩在床上,右腳立在女人兩腿間,屁股拱了幾次後,開始不緊不慢地挺動胯部。於是耳機裡便傳來了拍擊聲,時高時低,斷斷續續,直至兩分鐘後諾基亞又叫了起來。同上次一樣,一聲又一聲,單調而淒厲,他沒接.而是放下左腿,換上右腿,卡住細腰,一通猛操。寸頭上身本就不壯,臀胯更是緊窄,這就越發襯得身前的屁股肥大,當他一次次弓著身子撞下去時,白肉都賤了起來。這些聲音傳到我耳朵裡卻過於嘈雜了。大概十幾下後,女的模模糊糊地叫了一聲,她的臉應該埋在床上,只有鏡頭下的腳隨著節奏一抖一抖的。像是得到鼓勵,男的也叫了一聲,他仰著臉,並沒有因為鈴聲消失就停止身體的衝擊。那一刻我甚至琢磨著自己能否搞得像他這麼快。風暴又持續了二十來秒,女人在啪啪巨響中斷斷續續地叫了好幾聲,後來隨著老二滑出,她就趴到了床上。寸頭也達到了體力極限,叉著腰,上氣不接下氣,他像個罰點球的運動員那樣,在鏡頭前輾轉了好幾個來回。
  《新聞十六點》的片頭響起時,寸頭總算強行停止喘息,他走到女人身後,貼上去,拱了幾次,不用說,此形象無比醜陋。有個十來秒,應該是進去了,他就這麼大岔著腿,挺起跨來。大概是此姿勢不舒服,又或是襲來一種心肌梗塞的預感,沒搞兩下,他撐著床爬了起來。接下來,他又在鏡頭前走了個來回,仰著頭,叉著腰,還即興擼了把套套,沒準兒真把自己當運動員了。女的探下腿,似要翻身。男的邊靠近邊說了句什麼,然後撈著腰把她扶了起來。又是跪爬的姿勢。女的沒吭聲,頭髮打肩頭滑過,蓋住了肋側的乳房。男的弓著背,雙手掰開了眼前的肥臀,與此同時還吹了聲口哨,跟著毫無徵兆地,他抬手在臀瓣上扇了一巴掌。女的明顯抖了下,有些不滿。然而迎接她的是第二下、第三下……直至我也不知道的第十幾下,很響,比适才的撞擊聲都要響,而且越來越響,女的欲掙扎,被抵住腳、按住了腰,等她蹬開腿,跪坐在床上,吼了聲“心瘋了你”時,寸頭又仰著頭叉起了腰。我覺得他笑了,但聽不到聲音。屁股自然一片通紅,特別是左側臀瓣,可能是女人膚色太白吧,隱隱瞥上一眼竟有些觸目驚心的感覺。
  很快,男的又把她扶起,往床沿撈了撈。女人回頭看看,並沒有說話。男的湊近,又捅了幾下,整根進,整根出,隨後,突然,一把給避孕套揪了下來。他隨手丟下去,正好掉在抱枕上。我不由一陣噁心。大概又搞了兩三下,女人才意識到什麼,她回頭,蹬腿,掙扎著要起身,卻被牢牢抱住。我只聽見一聲低吼,接著就沒了音,從始至終她都沒說一句話。男的半弓著背,岔開的兩腿繃得筆直,節奏越來越快,一旁的高腳杯都在挺動中傾倒在地。於是頃刻間,紅酒便在棕色地毯上消失不見,蒸發了一般。不到一分鐘,寸頭就抵著肥臀完了事,最後關頭他哼得像頭挨宰的豬。女人隱約間叫了兩聲,十幾秒後,她推開漏了氣般的馬賽殼男,捂著襠部快速消失在畫面的左下角。好半晌,男的才翻個身,滾上了床。
  再回到畫面裡,女人已基本穿戴整齊,連頭髮都洗好吹幹了,她拿起髮夾綰好頭髮,又從枕下翻出內褲,慌慌張張地穿了上去。我以為馬賽克男會趁機騷擾一把,不想他只是臥床上老老實實地抽煙,連句話都沒有。值得一提的是,此人單手托腮,還抱著個煙灰缸,姿勢很是銷魂。在此之前,他斟了兩杯酒,自己抿了幾口,又在床上翻找一通,至於找什麼,鬼知道,總之最後是放棄了。女人坐在床沿穿絲襪時,新聞裡說北京市非典防治指揮部日前已撤銷。馬賽克男說:“屁,平陽現在都還有新增病例呢。”他似乎是跟女人說,甚至還帶著絲討好的意味,但女人沒理他。他揉了揉眼,不再說話。這時我才發現這貨是左手拿煙。女人很快穿上高跟鞋,拎起了包,走了兩步,又從裡面翻了個口罩出來,戴了上去。男的說:“急啥,再操一次唄!”普通話。女人徑直走了了出去,跟沒聽見一樣。許久,馬賽克男摁滅煙頭,翻了個身,他似乎用平海話說了一句“走好”,又似乎沒有。
  視頻大概一個半小時,卻害我搭上了整個上午。看完後,我冒雨跑回宿舍把牛皮紙袋翻了出來,收件人一欄填的確實是我,學校、學院、系、班級、姓名,一樣都沒錯。那些字和光碟上的阿拉伯數字一樣,很是老練。我尋思了數種可能性,心裡卻翻湧著,愈加焦躁難耐。那種感覺或許——正如此刻。陳瑤在QQ裡問我啥時候回學校,我說儘早,她說別忘了,我說知道,她指的當然是糖油煎餅。
  下午五點多,我專門跑劇團辦公室看了看電腦,QQ資料夾還是空的。這是好是壞我也說不好,甚至,我拿不准自己是不是杞人憂天,自尋煩惱。晚上和呆逼們喝酒,好湊歹湊才來了四個人,大家臉色灰濛濛的,心情似乎都不太好。直到後來談起軍銜什麼的,有人提到老重德,往日的嬉笑才回到了一張張逼屌逼屌的臉上。聽他們噴了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哪兒不對,一問才知道老重德死了,用大家的說法是:這次是真嗝屁了!
  “你不知道?”他們問。
  我確實不知道。
  據聞,老重德死於“十月中旬”,不是十八、十九、二十號,就是二十一號,“反正,”他們說,“是死翹翹了!”
  糖油煎餅是母親半夜炸的,倒不是我不願意帶,而是這玩意兒放涼了確實不好吃。當然,我也只是說說,畢竟已有整整七年沒吃過了,什麼是好吃,什麼是不好吃,陳瑤比我更有權威。飯後回宿舍小寐,不等進門就聽有人喊X大軍被雙規了。X大軍應該是城投副總兼黨委副書記,以前在我校經管學院當過系主任,校友錄裡估計都還貼著他的照片。我問真的假的,呆逼說真的假不了,所以到底是真的假的我也不知道。上個廁所出來,一扭臉,我便瞥見了床鋪上的牛皮紙袋,心裡不由咯噔一下。這時,下鋪開口了,他說:“對了,你郵件,隔壁從院裡捎回來的。”

  第八十三章(免捐)
  我也說不好確切是什麼時候注意到那條短信的,也許是在跟陳瑤聊天時偶然瞥見它的一瞬間,也許是路過三角區東一號蛋糕店門外的某一刹那,又或者是在發酵的腳臭中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的那個週二夜晚,總之,顛來倒去看了無數遍後,閃爍不停的白底黑字像生生在腦袋裡切入了一張幻燈片:看了吧?大概是心底湧出第一萬種想法時,我猶豫著回了條短信,問對方是誰,結果直到週三早上都沒收到回復。吃罷早飯,我跑閱覽家查了查,是個廣東號,又試著發了兩條短信,同樣沒有回應。當晚,心不在焉地啃了兩章《民法總論》後,我溜出圖書館,沿著甬道一路走到了東操場上,同去年給梁致遠打電話的情形相去不遠,只是這天月亮很大,死氣沉沉的,看起來跟紙糊的一樣。可惜電話沒人接,一連幾個都是如此。回去的路上,又不甘心地發了條短信,當時我想的是就這樣吧,誰知到宿舍洗漱完畢剛湊到牌局前,床鋪上的手機就振動了一下。一條短信,反問:你是誰?也正是到此時,我才猛然意識到或許白己並不期望收到答覆,更不要說這種模棱兩可的答覆,不管這是誰,玩笑都開得過分了。然而等躺到床上,在朦朧的黑暗中,我又禁不住想,興許這一切只是巧合呢,是時,頭頂的牛皮紙袋在小書架上戮出一角,正孜孜不倦地揮發出一種草料味。
  跟上次一樣,牛皮紙袋裡是一摞省日報,日期更靠前,不同的是,這次塞了兩張光碟,都是DVD,但封面上沒做任何標記。煎熬了半個下午和整整一宿後,週二早上我跑網吧開了個早市。兩個ISO裡各封裝了一個MPG檔,分別命名為“GS400-0101”和“GS400-0102”,前者2.5G,後者4.4G,點開之前,羞愧地說,有那麼一會兒我曾幻想過萬一這真是份考研資料呢。當然,事實證明,幻想終歸是幻想。倆視頻解析度都很高,高到這種解析度除了在大螢幕上,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起碼有個兩三百萬圖元吧,當它隨著緩慢啟動的播放機鋪滿整個螢幕時,小驚訝之餘,我甚至估摸著要不要點開屬性仔細查看一下。
  “GS400-0101”時長三十三分三十二秒,打一開始鏡頭就在哆嗦,先是白色矮幾,再是泛著螢光的壁燈,接著是一條光滑的、看起來沒有盡頭的走廊,最後映入眼簾的是個身著紫羅蘭睡袍的女人——起初我以為是黑藍色,但她扭了扭身子,衣褶間便滑過一襲紫痕,看起來柔軟光滑,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整個畫面都滲著一種蛋清似的微光,比月光透徹,卻同樣冷淡,襯得女人的脖頸分外白皙。鏡頭多少穩定下來時,我才發現她仰著臉是在扒門縫,雙臂許是背在身後,銀灰色睡帽(可能是吧)下露出幾縷青絲,耳廓圓潤,菩提狀的玉石耳墜抖啊抖的,晶瑩透亮。門縫裡隱約透出一絲微黃的光,幾不可辨,不知道她聽到了什麼,充斥我耳畔的卻只有男性的呼吸,一聲輕一聲重的,不是害了鼻炎就是在刻意壓制,搞得人無比難受。有那麼一會兒我一直在琢磨他是不是馬賽克男,我甚至祈禱女人不要扭過臉來,但她終歸要扭過臉來,大概有個兩三分鐘,可能是打門後傳來“哐當”一聲響,男的便笑了一下,與此同時伸手在女的背上摸了一把,後者回頭噓了一聲——臉上打著馬賽克,這是好是壞我也說不好。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女人胸口白花花的,在抖動的鏡頭中,她瞬間又撇過臉去,把耳朵貼到了門上。
  門是朱紅色的。這一聽就又是兩三分鐘,期間門後響起一陣模糊的啪啪聲,跟有人在踩軋花機踏板一樣,雖然很快就沒了音,我心頭還是一跳,女的倒是淡定,只是側臉輕笑了一下。男的卻有些不耐煩,捏著拳頭在眼前的腰臀間捶了好幾下,隨著鏡頭下移,誘人的曲線便凸顯出來,睡袍堪堪蓋住大腿,肉敦敦的臀部在衝擊中顫了幾顫。女的嘖一聲,立馬還以顏色,只見皓腕一翻,半截黑粗傢伙打畫面邊緣一掃而過,速度很快,乃至讓我憑空生出一種魔幻的感覺。男的誇張地哼了一聲,在女人的輕笑中,兩人似乎換了個位置,朱紅色充滿大半個畫面,長條狀木紋在眼前不斷放大,男的長籲口氣,吹口哨一樣,鏡頭在噪音中四下翻轉,一團色彩斑斕後,半拉走廊又出現在畫面裡,呼吸般輕輕起伏。牆上好像裱了幅長方形字畫,不待細看,耳畔猛然傳來幾聲女性的呻吟,伴著男性的大口喘氣,哪怕早在預料中,還是有些猝不及防,以上聲音持續了十幾秒,隨著畫面翻轉,男的笑了一下,從鼻孔裡噴出一股氣,适才的女人很快現身眼前,她噓了聲,白皙的胸脯便膨脹開來。
  摩擦聲很刺耳,畫面忽明忽暗,兩人喘息著,吻得不可開交,說實話,有點噁心,我老擔心那些口水會淌到我的臉上。啾啾作響中,隱隱傳來一陣急促的啪啪聲,夾雜著女性斷斷續續的呻吟,似乎還能聽到男性的說話聲,一連吼了好幾下,隨後又變成了粗重的喘息,聽起來像驢叫。熱吻中的兩人肯定比我聽得清楚,他們明顯笑了一聲,接著鏡頭開始大幅搖晃,但好歹又有了光,很快,大幅馬賽克出現在畫面裡,與此同時一隻蔥白小手變戲法似地攥了只黑傢伙出來,不軟不硬,肉騰騰的,半露面的龜頭大得像個鵝蛋,有點誇張。伴著女人的嗔笑,它在馬賽克的邊緣甩了幾下,便迅速篷勃起來,短短數秒,虯筋畢露,粗得一隻手都握不住,碩大的鵝蛋高翹著,在鼻涕一樣的清亮微光下呈現出一種黑鐵般的色澤。女人擼了幾把,握住根部,又開始甩動,於是肉棍在一團馬賽克裡啪啪作響,和遠處模糊的啪啪聲相比,這聲音要清脆了許多。後來,她大概是伸出了舌頭,再後來,應該是含進了嘴裡,我只能看到一團又一團的馬賽克,也多虧還有聲音。倒是男的灰白色的衣角在畫面裡來回擺動,和那只小手一起,成為觀察該運動的一個參照物,再往下便是光腳和影影綽綽的地毯,後者有些朦朧,以至於明明毛茸茸的,卻給人一種打了蠟的錯覺。
  馬賽克持續了好一陣,在我打算往後拖第二下時,門後斷斷續續的響動伴著女性若有若無的一聲悶哼告一段落,突然而至的寂靜中,她的喘息反倒變得清晰起來。是的,寂靜,鏡頭下的馬賽克也停止了動作,連男人輕重不一的呼吸聲都幾不可聞。畫面似乎靜止了,那喘息輕巧卻又疲憊,在清亮微光中降了霜般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唯一的噪音來自於同樣氣喘吁吁的男性,女性的聲音消失不見時,他還在喘,半晌似乎又笑了一下,伴著一聲響亮的“啪”,他嗷地長嘯了一聲,神經病一樣。之後是真的寂靜,除了輕微的噪音,再無其他聲響,十幾秒後,那只蔥白小手攥著肉棍又動作起來。如此過了一分多鐘,門後的女性毫無徵兆地哼了一聲,帶著絲輕喘,男性也喘,邊喘邊笑邊說了句什麼,前者回了一句,明顯壓著嗓子,但語氣激烈。蔥白小手停了下來。很快,一溜兒莫名的噪音後,“啪”地一聲脆響,女性輕哼了一下,約莫兩秒後又是一聲“啪”,聲音卻微弱許多,就這樣,不緊不慢,時高時低,一連十幾下後,女性兀地叫了一聲,很響,聽得人心裡一顫。整個過程中,鏡頭下的兩人一動不動,這時噗哧一聲笑了。劇烈抖動的畫面裡,蔥白小手按住大龜頭壓到最底,隨後鬆開,於是“啪”地,肉棍便在男的笑聲中彈跳起來,鵝蛋不知何時變成了紫黑色,油光發亮。這功夫,劈劈啪啪又是十來聲,越發急促而響亮,女性跟著叫了好幾聲,很低,但還是鑽到我的耳朵裡來。男性又嘟囔了句什麼,片刻女性長喘了口氣,十來秒後,伴著一聲“啪”,呻吟聲又隱隱約約地響了起來。
  好不容易止了笑,男的似乎又貼到門上聽了幾秒,隨後便躡手躡腳地走動起來。之所以說他躡手躡腳,除了幾近無聲外,當然是因為畫面跟扭秧歌一樣,晃得人頭暈。雪白的胸膛一閃而過,接著是兩套北歐式的白色矮沙發,再往左是個酒櫃,右側空間很大,好像沒有盡頭,正前方是一整塊的玻璃牆體,除了簇擁著靛青色帷幔的幾處,通體泛著一種淡藍色光暈,很是亮堂。當男的小心拉開帷幔,逼近的鏡頭便越發亮堂,仿佛咫尺之外就是茫茫雪原。緊跟著,畫面一番搖晃,女人又出現在視野裡,她雙臂抱胸半倚著那條長約兩米的白色矮幾,紫羅蘭睡袍系著腰帶,但上下開叉,於是頎長的脖頸、飽滿的胸膛、豐滿的大腿一覽無餘。女人真的很白,像月光下的另一道光。她幾乎一動不動,沒有任何表示。男的也是悶聲不吭,徑直轉身,在玻璃上開道口,走了出去。是個陽臺,大陽臺,左右各擺著幾張貴妃、躺椅和矮幾,稍遠是圓桌和椅子,中間隔三翁五立著些箍栽植物,光門口這塊兒至少五六十平。他左轉,在這些玩意兒間穿行而過,畫面一角掠過虛空,白茫茫一片,我突然就覺得冷颼颼的。陽臺應該是個半環形,離開門口便逐漸收窄,等透著橘色燈光的玻璃牆體映入眼簾時,所留空間頂多過下兩人,手持數碼攝像機的男人便止步于此。我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但很顯然,玻璃另一面的白色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也就邊邊角角漏了絲橘色微光。沒有聲音。好一會兒男的才又邁動腳步,小心翼翼,十幾秒後是方純白色的菱形牆角,不知是水泥石灰還是什麼石頭木材,至少不是玻璃。拐過這道彎兒,眼前出現一個幾米見方的三角形空間,算是別有洞天吧,牆上吐出幾道波浪狀的弧形,正中有個歐式小窗,窗櫺可能是黑色或者朱紅色,男的上前推了一把,便掉頭返回,一秒鐘也沒耽擱。
  好一陣顛簸,女人又出現在眼前,姿勢似乎都一成未變,隔壁的呻吟聲卻響亮了許多。隔幾秒,女性就要悶哼一聲,偶爾還夾著男性的一句嘀咕,他也喘得像個漏氣風箱。隨著鏡頭逼近,雪白的胸膛膨脹開來,男的便伸手掏了只乳房出來,還沒搓兩下,兩人又熱吻起來。這一晃,又是七葷八素。男的直喘氣,女的則邊喘邊哼。等不哼了,她蹲下去,在男的胯間舔弄起來。直到男的伸手卡住馬賽克,她才起身撐住了矮幾。睡袍下是白屁股,在鏡頭誇張的腰臀比下顯得格外碩大,之後發生些什麼,我就不清楚了,畫面裡只有白色牆皮和矮幾光滑的桌面,女人不時在吸氣聲中輕笑一下。門後的響動幾經停頓後再次傳來,聽聲音激烈許多,卻不知為何變得越發模糊。足有兩分鐘,白屁股才在一番搖晃中隆重登場,男的攥著肉棍在上面抽了好幾下,巨大的龜頭甩在白嫩的皮肉上啪啪作響,女的不由回頭噓了一聲,前者卻不予理會,又是一通猛抽,女的便“切”了一聲,配合著扭了扭腰。男的這才捅了進去,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硬得拐彎的黑傢伙打眼前消失,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十分驚訝。女的倒吸口氣,回過頭來,大概是示意男的慢點,後者便輕搖慢擺了十幾下,隨後速度開始漸漸加快。於是,畫面哆嗦得越發厲害。白屁股挺肥的,肉浪一層層,連綿不絕,女人只從嗓子眼裡發出一種哼聲,若有若無的,卻聽得我一下硬了起來。好幾次,鏡頭下沉,陰影中的那條溝壑便在眼前綻放開來,猩紅的肉瓣卻只是匆匆一瞥,倒是肥臀後的黑傢伙,始終佔據著畫面的絕佳位置,在油光水亮裡越發顯得粗壯而醜陋。這一搞有個四五分鐘吧,等隔壁在暴風驟雨中歸於靜寂,鏡頭下的男女立馬喘息著停止了動作。不想短短十幾秒後,門後又傳來了響動——腳步聲,兜了半圈後越來越近,似乎就在門口,女人撇過臉來,跟著畫面一晃,陷入黑暗。
  說來好笑,我竟十分好奇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仿佛黃色小視頻裡的男女搖身一變成了某扣人心弦的懸疑劇主角。然而“GS400-0102”是個新開端。跟上個視頻一樣,打一開始,畫面就哆嗦得厲害,先是鵝黃燈光下的一團紫羅蘭,光滑、飽滿,待鏡頭拉開,我才發現那是個扭動中的肉屁股。女人把睡袍裹得很緊,不知是不是故意,細腰扭啊扭的,倆臀瓣的輪廓都清晰可見。可能是攝影師水準問題,畫面稍微有些桶形失真,左側黑色的樓梯扶手看起來彎彎的,融化了一般。他們在下樓梯。不時閃過的長方形壁燈揮發著白色螢光,宛若什麼外星生物產下的卵。拐了一道彎兒後,男的吹了聲口哨,女的便扭臉撩起了衣擺,於是白屁股像枚剝了殼的雞蛋彈跳出來。男的伸手在上面來了一巴掌,女的嬌笑一聲,加快腳步下了樓。正對樓梯擺了張黑色長榻,左轉沒走幾步,那種蛋清似的微光便滲透進來。我點了根煙。兩人腳步也放慢許多,鏡頭一番搖擺,遠處的玻璃牆體掠入視野,地板是棕色的,間隔著鋪了些磚紅色地毯,上面盡是些健身器材,匆匆一瞥得有十來架,夠得上一個小型健身房了。我不知道眼下的空間有多大,他們足足走了十幾秒才經過一個吧台,隨後那些沙發、長幾、酒櫃、書架、植物、造型奇特的龐大燈罩以及模模糊糊的朱紅色木門總算出現在畫面裡。
  女人先湊上去,聽了好一會兒,除了笑笑,再沒其他表示。她耳垂光溜溜的,沒了耳墜,睡帽也變成了紫藍色。男的湊上去時,隱約傳來音樂聲,小提琴曲,具體是什麼,我就不清楚了,貌似還有男女有節奏的喘息,我覺得聽到了,但又說不好是不是錯覺。一分多鐘裡,鏡頭在磨蹭中晃啊晃的,該攝影師老是一搞起事來就全然不顧的架勢,職業素養實在有待提高。好在女人“哎”了一聲,畫面又是一番顛來倒去,再擺正時,一對大奶子撲面而來,可能有個“D”吧,第一感覺就是白,晃人眼,乳暈小而淡,細長的乳頭粘著黑影直撅撅地戳在眼前。或許過於突然,我得承認給嚇了一跳。隨後鏡頭拉遠,只見女人敞開了睡袍,一身雪白,腰很細,光溜溜的下身影影綽綽、毛髮齊整,一片靜謐中,她抖了抖奶子,似乎還笑了一下。男的從鼻孔裡噴出一股氣,很快上前攥住一隻乳房,顛動,揉捏,撥弄,片刻他好像還用上了嘴,天曉得。好一陣,女人吸口氣,貼了上來。又是濕漉漉的熱吻。不遠處,向日葵般垂下的燈罩在幾株巨型盆栽植物的簇擁下像顆被倉皇祭出的異形腦袋。直到此時,身後的房間裡才有了響動,什麼“咚”地一下,接著是模模糊糊的說話聲,先是女聲,再是男聲,後者還笑了笑,隆隆隆的,分外怪異。
  難說鏡頭下的兩人吻了多久,分開時,女的嬌喘著咂了咂嘴,跟著是一聲輕哼。像是心理感應,門後的女的也叫了一嗓子,纖細而冗長,尾音變成了一聲輕呼的“啊”。受到鼓舞般,攝影師抬手在身旁的白屁股上來了一掌,即便隔著布料也是“啪”的一聲,無論如何,過於響亮了。四下搖曳的畫面裡,女人單手抱胸,噓了一下,她微欠著身子,玫瑰色的乳頭似乎瞬間粗硬了許多,而白生生的乳房是如此飽滿,如同兩顆浮在水面的救生球。
  
    第八十四章(免捐)
    女人在前,男人在後,長短不一的白沙發像老天爺摁下的一張張麻將牌,我說不好陽臺上的光來自何處,清白中暈染著一抹熏黃,畫面反倒因此有了些電影的質感。遠處似乎有光,再遠,是一片朦朧的白色,仿佛雲遮霧繞。女人扭腰擺臀、腳步輕快,鏡頭都哆嗦得多了幾分愉悅。天花板的一角蕩著幾縷波紋,暗淡,模糊,但一絲明晃晃的淡藍色還是隱約可見。左側的玻璃牆體窗簾緊閉,裡面發生些什麼顯而易見。地毯是灰白色的,看起來很軟,兩人走在上面,沒發出一點聲音。女人光著腳。經過大半牆體後,鏡頭突然一轉,跟著一截黑粗肉蛇自下而上彈到畫面裡來,鵝蛋一樣的腦袋晃動幾下,又耷拉了下去,男的好像還即興“嘿”了一聲,練的大概是蛤蟆功。如此精彩的表演,一旁女的只是“切”了一下。
  跟我猜測的一樣,目標果然是那扇歐式小窗,下面四四方方,上面是個弧形,也就一個筆記型電腦大小。男的上去沒兩下,窗戶就向外彈了出來,窗櫺確實是朱紅色。裡面還有一層,這次花了些功夫,得有小半分鐘,一抹橘色光柱才小心翼翼地穿過兩指寬的縫隙打在臉上。還有聲音,粗重的喘息,歡快的管弦樂,細微的摩擦聲,以及偶爾的一聲“啪”。沒由來地,我嗓子眼有點發緊。室內光線渾厚,卻不至暗淡,一條白色長榻在搖擺的縫隙裡清晰可見,上面散著些衣物,首當其衝是件灰白色長袍,約莫跟攝影師身上那件同款。說實話,床尾凳我只在外國電影裡見過,問了一圈兒沒人知曉用途,要不是後來陳瑤相告,恐怕直到今天我也不會知道這是種叫得出名的尋常傢俱。
  對以上情景,女的沒有任何表示,倒是男的,習慣性地從鼻孔噴出一股氣,隨後他又伸出手,慢慢地把縫隙擴寬了幾分。不等男的手離開,馬賽克就戳上畫面一角,我覺得攝像機可能就擱在她肩膀上。徐徐展開的畫卷裡,先是一隻光潔的小腳,接著是另外三隻腳、四條腿以及一個運動中的瘦屁股,再往下就是腰,完了,任鏡頭左搖右擺、推近拉遠也無濟於事。兩人顯然抱在一起,那個跪在床上、掂起腳尖、蛤蟆一樣蜷縮著腿的當然是位男性,哪怕他膚色白皙、大腿上毛髮稀疏,而在他身側兀自攤開並輕輕抖動著的兩條肉感白腿自然就屬於女性了。瘦屁股挺動得不緊不慢,男的發出一種類似於狗散熱時的喘氣聲,有些好笑,然而下一秒,室內猛然“啵”地一聲,像皮搋子拔過馬桶口,分外響亮。這一“啵”就是五六聲,摻雜著喘息和男性失神般的呢喃,一聲高過一聲。深陷在白色大床上的女人也跟著哼了兩聲,右腿搭上男人的腰,很快又下滑盤在了大腿彎。男人又意猶未盡地“啵”了四五下,隨後長喘口氣,瘦屁股開始加快挺動,可能時深時淺吧,偶然“啪”地一聲響,女人便抖落一聲輕吟。
  就這麼觀摩一陣,隨著女的撇過臉來,外面的兩位突然笑了起來,女的彎下腰捂住嘴,男的哼哧哼哧的,不知道的准以為他在哭。鏡頭哆哆嗦嗦地便離開了窗口,具體對著哪兒我也不清楚,總之搖搖晃晃中再擺正時,撲面就是碩大無朋的馬賽克。女的蹲在地上,腦袋在男的胯下一番磨蹭後,從灰白色的衣擺間叼了根黑粗傢伙出來,每咂吮片刻,那只蔥白小手就要攥住肉棍往臉上拍打幾下,邊拍邊喘。我不知道這是表演還是真情流露,反正老二把牛仔褲都頂了起來,我驚詫於世間竟真有這種玩法。害了感冒一樣,男的不時吸吸鼻子,他挺著肚子,灰白睡袍下獨獨戳出個肉棍,看起來無比怪異。沒一會兒,女的把倆奶子都放了出來,左右顛動,男的伸手來捉,被她一巴掌扇了回去,與此同時,她跪到地上,挺起胸膛往肉棍上湊,很快,那根幸運的老二便被兩團白肉夾住,來回搓弄,我不由目瞪口呆,說句沒見過世面的話,真的跟毛片裡沒差。不過畢竟高度不對,男的靠牆半蹲著,大概也不會好受,雖然他享受而配合地哼了好幾聲。
  室內猛然一陣啪啪作響後,便只剩粗重的喘息,期間女人模模糊糊地哼了幾聲,大概嘴裡咬著什麼東西。十幾秒後,當肉棍離開乳房,在一團馬賽克間拍打時,裡面又傳來男人的笑聲,很急促,如一根繃緊的弦。女人似乎嘀咕了一句,沒幾個字,聽不太清。又是十幾秒,耳畔兀地響起腳步聲,軟綿綿的,跟篩沙子一樣,伴著低沉的大提琴,時急時緩,時遠時近,最近時,我覺得它可能就在窗口。外面的兩人不再動作,男的索性蹲了下去,腿上蜷曲的黑毛在眼前不斷放大,蔥白小手圈著大龜頭沒鬆開,壓抑的呼吸中,青筋似在不斷跳躍,從這個角度我這才發現,這根勃起的男性生殖器官上翹得如一把彎刀。腳步聲漸行漸遠,消失,複又響起,隨之女性驚訝地“哎”了一聲,半拖著調子,嗓音圓潤。蔥白小手在黑紫鵝蛋上捏了捏,膨大的肉棱不斷被壓扁再彈起。攝影師吸口氣,不甘示弱地撫上了對面白皙的大腿。但它們緊閉門戶,並不打算岔開。男的“嘿”了一聲,像要採取什麼非常手段。這時,裡面一陣窸窸窣窣,突然“啪”地一聲脆響。接著又一聲,伴著男性長吐出的一口氣。
  窗外的兩位稍一滯,噗嗤笑了出來。女的輕輕起身,伸個腦袋去看。畫面跟著一番搖晃,再回到視窗時,那對男女背對著鏡頭,大體上露了個全貌。女性披頭散髮地跪趴在床上,垂著頭,撅著屁股,大腿併攏,膝蓋外翻,一對小腳耷拉在床沿,隨著節奏不時抖動幾下;男性站在地上,雙腿大開呈大字形,左手扶著跟前的柳腰,右手摸了把狗毛後搭在了後腦勺,緊繃著的胯邊挺動邊上下左右地磨蹭,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顯然是位毛頭小夥,個頭應該不小,長腿細腰窄胯,也挺壯,除了胳膊和大腿上的肱二、肱四,腰臀間和背部肌肉在運動中也清晰可見。髮型嘛,大致算分頭,前面的毛還挺長,我估計能遮住眼,類似東方神起還是什麼雞巴玩意兒,好在只是洗剪吹,沒有染燙漂,這幾年流行毛寸,此種脫胎于華麗搖滾的日韓式偶像髮型己不多見。
  可能是角度問題,明明離床尾更近了,卻只能看到兩人身體的五分之四,鏡頭搖來擺去的,右側總是被一抹黑色所遮掩。小分頭搖搖椅一樣,晃得不緊不慢,偶爾弓著身子研磨起胯部時,就變成了一隻人形壁虎,也正是到此時,女性會失聲輕哼幾下,搭在床沿的小腳跟著繃直的大腿條件反射般輕輕一抖。我不知道這是痛苦還是愉悅。她很白,細皮嫩肉,寬胯肥臀,由細腰蔓延至大腿的那抹圓弧在遮擋下也毫不含糊,胯間的陰影裡卻濃密繁茂,隔老遠都瞅得見那茬茬黑毛。隨著鏡頭推進,可見一根裹著橡膠圈的玩意兒在一團黑紅軟肉間進出,不時還會翻起一抹鮮紅的肉色,還有多毛的睾丸,鼓囊囊的,甩動中像一隻揮舞的拳頭。老實說,看得我心驚肉跳的,雖然我也說不好這“驚”和“跳”到底來自於何處。我甚至拿不准眼前的兩位元跟監控視頻裡的是不是同一對人,有點像,又不太像,比如女性的頭髮要短了許多,大致堪堪滑過腋下。
  沒瞅幾眼,女的就扭過臉來,跟著左上臂夾著奶子開始輕輕擺動。男的吸口氣,畫面在噪音中晃了晃,白皙手腕和黑紫鵝蛋一閃而過,很快,女的仰仰臉,輕哼了一聲。這一晃就是一兩分鐘,兩人輕喘著,悶聲不響,只有視野正中的奶子和著室內時有時無的呻吟聲抖個不停,那頎長的乳頭閃著鮮豔的色澤,跟個小指頭似的,幾乎戳在我的臉上。到底還是男的沒忍住,抬手在女的屁股上輕拍了一下,後者便笑笑,貼上來說了句什麼。接著,又是熱吻,這兩位總是不分場合、沒完沒了。好在片刻就分開,女的在周遭轉一圈兒,又回到原地,就勢彎下了腰。隨著睡袍撩開,那只白屁股又出現在眼前。男的在肥軟的臀瓣上捏了兩把,就蹲下把臉湊了上去——我猜是的,鏡頭在陰影裡四下徘徊,索性貼到了地毯上,除了半隻前腳掌、一個腳後跟外,只能看到一截甩來甩去的老香蕉,幾乎與此同時,男的吸了吸鼻子,相應地,女的輕呼了一口氣。一分鐘不到,伴著男的越發急促的吸氣聲和猛然迸發出的兩聲“卟”,那只腳後跟在不斷踮起、扭動之後,總算落到了地上。女的喉頭滾落一聲低吟,隨後喘了好一陣,直到男的擼擼老二,笑著起身,她都沒能緩過勁來。我覺得自己長見識了,影影綽綽中,菊花的紋路清晰可辨,下麵反倒黑乎乎的,大陰唇異常肥厚,小陰唇裹挾其間,隱約吐出兩條亮晶晶的花邊,男的伸大拇指去掰,沒能成功,他索性鬆開手,在肉棍上擼了一把。我以為這貨又會神經質地在白屁股上抽兩鞭,可惜並沒有,他直接一捅到底,女人脖子都仰了起來。同裡面一樣,外面也是不緊不慢,DV一會兒拍拍近景,一會兒拍拍遠景,可憐我一個觀眾被搞得頭暈目眩。如廁歸來,一連往後拖了兩段,其實之前陳瑤還來了個電話,問我在哪兒,我說查資料,有些沒必要的氣急敗壞,我也說不好自己是怎麼了。男的總算加快了速度,卻小心翼翼,不敢發出聲音,倒是室內,在小分頭嘀咕了一句什麼後,拍擊聲驟然響起,且越發響亮起來。女性失聲叫了兩嗓子,很快又變成模糊的悶哼。鏡頭搖晃著回到窗口時,首當其衝是男性肌肉緊繃的瘦屁股,他微屈著膝,兩手卡住身前柳腰,提線木偶般腰胯挺動得又快又直,簡直跟打哆嗦一樣。女性雙膝併攏,腳掌微翹,臉大概埋在床上,隱約可見一頭青絲和攥住棉被的手,懸在身側的右奶子在衝擊中甩得不亦樂乎。彌漫在橘色燈光裡的依舊是大提琴曲,這首我倒聽過,《月亮河》,赫本在《蒂凡尼的早餐》裡唱過,只是這婉轉哀傷的旋律跟眼下野獸般癲狂的肉欲節奏反差過大。
  外面的兩位也是氣喘吁吁,男的頓了頓,畫面便搖擺著離開了視窗,跟著把多半個三角區納入視野,約莫是擱到了牆上,可惜不太穩,在巨大的摩擦聲中晃動幾次後,隨著男的喉頭的一聲滾動,鏡頭一路墜落,當掃到灰色地毯和白色牆根時,就不動了。作為觀眾,我和它一起被捨棄在了牆角。運動卻在繼續。競賽般,身旁男女的喘息越發急促,然而除了偶爾擠出的一聲無可名狀的“咕嘰”響,再沒其他聲音。老實說,多少讓人有些不自在,我都替他們難受。相形之下,室內的聲響越發顯得肆無忌憚,倒像是專門給外面配音似的,雖然變得模糊了些,卻無疑是一場暴風驟雨。雷陣雨——沒多久,可能一分鐘不到,拍擊聲驟然停止,女性又慣性似地悶哼了一下,之後便是粗重的喘息。外面的兩位大概也不得不緩緩勁,女的不清楚,男的極力調整著呼吸,呼嚕嚕的,這貨要沒咽鼻喉炎,就是杆老煙槍。
  片刻,裡面“啪嘰”一聲輕響,接著傳來了腳步聲,“水真多。”突然有男聲說,帶著喘息的衝勁,這些字離了嘴也就散了架。沒能聽到女聲。腳步走走停停,輾轉騰挪了半晌,再停下時又是一句“水真多”,依舊是平海話,完了還笑了一下,乾巴巴的。得承認,有些耳熟。笑音未落便是一聲“啪嘰”,小分頭吸了吸鼻了。跟著是一陣窸窸窣窣,女性咂了咂嘴,長籲了一口氣。隱約聽見她“哎”了一聲,卻在驟然“啪”地脆響裡變成了驚訝的“啊”。我以為女聲會說點什麼,結果什麼也沒有。很快,又是啪啪兩聲,一輕一重,再跟著這聲要響亮許多,女聲不由悶哼了一下。這當口,幾乎銷聲匿跡的女人條件反射般地笑了笑,片刻又“哎”了一聲。跟上個視頻裡一樣,男的呼吸總是時輕時重,哪怕喘息已趨於平穩,沒一會兒,鏡頭便在這極具個人特色的呼吸中冉冉升起。牆上雪白的浪花底部勾著一抹綠瑩瑩的光,不知打哪兒反射而來,像一團鬼火。搖曳的畫面裡,小分頭半弓著身子,攥著老二在女性的胯間飛快地戳了一下,有沒有進去不清楚,但隨即他揚起左手對著肥臀就是一掌,毫不含糊。“啪”地脆響中,女性細腰一抖,胯側圓潤的曲線都顫了顫,她臉埋在臂彎裡,沒吱聲。
  我不知道這貨是否慣常如此,但還是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小分頭有樣學樣,也吸吸,跟著捋了把狗毛,躬身掰開了眼前的肥白肉臀。一動不動地盯了幾秒,直至前方隱約“嘖”了一聲,他徑直蹲下,把臉埋了進去。女性似乎拱了拱腰,便沒了其他表示。一時間,只有屋外男女幾不可聞的喘息。乳房耷拉在床上,腋下似溢出一抹黑色,柳腰塌著,下面圓潤的輪廓越發顯得碩大肉感。我覺得男性的腦袋微微在動,卻又不敢肯定,倒是他那個半弓步看起來無比滑稽。好一會兒,哮喘發作般,小分頭猛喘了幾口氣,接著,那顆洗剪吹腦袋確切無疑地抖動起來,一陣喝麵糊般的吸溜聲後,是一連串響亮的“啵”,他搗蒜般點著頭,死命揉捏著臀側的肥白軟肉,大概十幾下後,又一頭紮下去,沒了音。以上過程中,女性只是欠欠腰抖了抖腳,這時開始猛烈地吸氣,一聲又一聲,抽泣一般。可能有個二十來秒,她兀地仰起臉喊了一嗓子,尖細,卻又摻著些許沙啞,搭在床沿的兩隻小腳也摽著翹起來,痙攣似地抖了好幾次才無力地垂了下去。小分頭總算直起腰來,他喘著氣,捋捋頭髮,誇張地抹了抹臉。女性整個上半身都塌到了床上,喘息著又哼了好幾聲,宛若夢囈。時輕時重的呼吸複又出現,伴著一聲“噓”。女人笑笑,“嘖”了一聲,尾音卻化作一聲輕哼。鏡頭有節奏地搖晃起來,視窗裡的兩人出現又消失,小分頭叉著腰,而那具軟綿綿的胴體終於整個伏了下去。
  不多久,熟悉的“啪”再次響起。女性猝不及防地輕呼了一聲。“騷不騷?!”平海話,很響,尾音反倒有些口齒不清,像是在重擊下噴了口老血。很快,又是一聲“啪”,男聲還像模像樣地“嗯”了一下。鏡頭搖晃的節奏總算放緩了一些,女性跪趴著,被小分頭攬著腰,後者單腳踩床,歪著身子,似一株將傾的殘柳。這一扇就是十幾下,清脆響亮,每一次,女性都會悶哼一聲。她臉埋在床上,屁股高高撅起,橘色燈光下偶爾露出的左臀瓣似是通紅一片,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我甚至覺得能透過洗剪吹看到那抹濕漉漉的赭紅肉色。後來男性又捅進去,挺動起來,先是捧著屁股,好一陣伏到背上,攥住了倆奶子。睾丸拍打在陰影叢叢的紅肉上,激出一種脆生生的噪音,撓得人心裡發癢。小分頭體毛稀疏,睾丸上卻長著幾縷捲曲的長毛,絡腮胡一樣,說不出的怪異。這時我才發現,音樂聲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女人始終埋著頭,輕哼著,只有腳掌在那雙年輕的長腿下絞在一起,每當一襲陰影掠至腳後跟時便輕輕一扭。再往下,雪白的床罩如呼吸中的肺葉,不間斷地撐起一團團橘色光影,亮晶晶又灰濛濛,像什麼人專門搞出來的舞臺特效。我突然就覺得這個視頻太長了。
  窗外的呼吸越發粗重,鏡頭的抖動也劇烈了許多,身體的接觸卻始終小心翼翼。可以說,除了心疼攝影師的手臂,我唯一的念想就是兩人能暢快淋漓地幹一炮。就在白屁股回到畫面沒多久,神使鬼差地,猛然“啪”地一聲響,白肉的漣漪中,他們立馬停了下來。裡面的運動還在繼續,女聲變得尖細,跟被硬擠出來似的。男的長籲口氣,然而下一秒,鏡頭一滑,便在呼呼風聲中翻了個個兒,也幸虧被一隻大手撈了回來。女的笑了笑,但除了喘氣,許久兩人再無動作。男的似乎坐在地上,鏡頭對著地毯、光腳、護欄,自下而上掃過女人的兩條腿,最後映入眼簾的是天花板上垂下的白色燈籠。燈籠右側隱隱閃爍著幾縷波紋,再往外,跟牆角銜接著的,似是一截透明的玻璃,我也說不好。這當口,室內也奇怪地消停下來,喘息中一陣窸窸窣窣,靜得有點可怕。過了大概十幾秒,隨著小分頭的一聲咕噥,運動又開始了。拍擊聲變得厚實而急促,女性喘息著發出一種有節奏的嗚嗚聲,短促卻婉轉。男的又咕噥了幾聲,跟著哼了起來,還伴著一串斷斷續續地“啊”,我這才發現剛剛他咕噥的是“騷不騷”。
  一分鐘不到,耳畔只剩粗重的喘息。女人笑了一聲,鏡頭一番轉動,對準了她睡袍下的屁股,這次倒平穩得很。沒一會兒,一聲“啪嘰”後,室內響起腳步聲,什麼“嘭”地一聲,咕嘟咕嘟響,水流動的聲音。他似是抿了幾口,一股腦悶了個乾淨,以抒情的一聲“啊”為證。緊接著又倒了一杯,腳步聲由遠及近,複又變遠,我覺得他可能忘了摁上瓶塞。很快,小分頭“嗯”了一聲。沒能捕捉到女性的聲音。“少來點唄。”他又挪了幾步,平海話,這聲音越發耳熟。女性沒吭聲,男聲索性也消失了。好一陣,得有十來秒吧,小分頭兀地“哎”了一聲,粗著嗓子,頗為惱怒,極其不耐煩。窗外的女人又笑了笑,她裹緊睡袍,欠了欠腰,男的嘖了一聲,前者沒理他。五六秒後,一陣窸窸窣窣,女性似乎輕呼了一口氣,小分頭吸吸鼻子,踱了幾步,不想轉眼就是一串“咕咚咕咚”,跟著她長吐了一口氣。我說不好這算不算一聲歎息。小分頭也有樣學樣,一吐就是三聲,他大概自覺幽默,還笑了一下。沒聽到女性的回應。
  鏡頭再移上去時,那具瑩白胴體毫無徵兆地攤在眼前,臉微側著,柔美圓潤的五官於潮濕的髮絲間隱約可見,雙臂自然舒展,白奶像倆包子,直挺挺的乳頭扯出一抹陰影滑過綿軟的球體,再往下,平坦的小腹輕輕起伏,右腿支棱著,左腿伸直耷拉在床沿,胯間是陰影裡的濃密黑毛和一抹豐隆的赭紅軟肉,我瞪大眼盯著那裡看了好一陣,老二不可抑制地愈加堅硬。難說是不是錯覺,橘色燈光下,她通體閃爍著一種微透的粉紅色,似一塊即將消融的什麼糕點。床尾不知何時多了一屜抽紙,左上被子的一角露出一條狹窄的黑紅網紗,至於是不是內衣褲,我可就說不準了。“再來點?”男性突然問,之前他“咕咚咕咚”的,約莫是又悶了一次。沒音。事實上,那具胴體紋絲未動。片刻,隨著一溜兒輕微的腳步聲,小分頭單手叉腰出現在鏡頭裡,邊走邊在胯間擼了一把,老二挺長,套有沒有捋平不清楚,反正根部是露出了一截,粗度倒一般,可能還不如我,但龜頭巨大,誇張而奇特地隆起來,遠看像把起釘錘。我以為他剛剛完事了,現在看來是想多了。那張耷拉著狗毛的側臉於搖擺間打跟前一閃而過,我覺得眼熟,乃至心裡禁不住一顫。我甚至猶豫著要不要後退一下,但不知為何,終究沒有付諸行動。
  小分頭背對鏡頭叉了會兒腰,完了捋把頭髮,蹲到了跟前半張著的胯間。他湊上臉,深吸了一口氣。條件反射般,那雙肉感白腿猛地一抖,夾住了他的腦袋,與此同時,女性仰仰臉,似要撐起身子。可惜洗剪吹反應更快,豹子般扒開兩條腿,順勢竄上了床。也許是燈光問題,橡膠圈兒看起來是粉紅色,直愣愣的老二刮過膝蓋,滑過大腿,最後許是抵在了豐滿的腿根。整個過程中,女性只來得及一聲輕呼。小分頭徑直拱上臉頰磨蹭了好半晌,逐漸紊亂的呼吸中不時“麼”地一聲響。女人躲閃著擺了擺頭,隱約能看見她揚起手,又放了下去,白皙豐腴的臉蛋上似醉酒般升騰著一抹潮紅。我極力想要看清那張臉,心頭卻禁不住一陣狂跳。不出所料的是,很快便傳來幾聲“嗚嗚嗚”,大概被男的死壓著,女人壓根就沒躲,倒是一隻小手攥住他的胳膊肘,捏了又捏。好在沒幾秒,小分頭就撤回了嘴,兩人兀自喘息著,許久都沒動作,直到鏡頭晃了晃,在窗外的一聲輕笑中,他搔搔癢,說:“後山還有滑雪場。”普通話。雖然不知道這話啥意思,但他確實是這麼說的,字字清晰。女人沒吭聲,而是輕呼了一口氣,手也鬆開,落回了床上。“反正看你,沒必要……”話說一半,他又搔搔癢,隨後捋了捋狗毛,再接著就探到女人胸前搓了一把。後者嘖了一聲。他的回應是,猛地紮下去,左右開弓咂吮了一通。
  這貨顯然是個左撇子。沒一會兒,那只光溜溜的手便一路下滑,直取女人胯間。理所當然,她身體一顫,跟著夾緊了腿。但這並不妨礙小分頭的動作,他一面抖著左手,一面扶著肉棍在身側的小腹上甩了兩下——可能是的,至少我聽到了輕微的拍擊聲——接著,他又俯身拱向女人右頸側,很快,“啵”地一聲響,異常清脆,傻逼當然是故意的。女人微側著身子,大腿都蜷縮起來,但模模糊糊的咕嘰聲還是流水般淌了出來。確切說也不是“咕嘰”,總之濕漉漉的,這種誇張的音效在毛片外應該很難聽到。突然,女人說了句“行了”,普通話,音色很高,跟從嗓子眼裡擠出來似的,與此同時,一隻小手死攥住男的胳膊,大概很用勁,皮肉都皺了起來。她似乎做了指甲,雖然在橘色燈光下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可惜男的手非但沒停,反而抖動得越發劇烈,他撅起屁股,索性抱住了女性的腦袋,嘴裡不知是喘息還是什麼,哼哼唧唧的,大概是要死了。有個四五秒,她又叫了聲“行了”,跟著“啪啪”在男的背上拍了兩巴掌,後者依舊無動於衷,倒是那頭青絲滑在床上,可勁地抖啊抖。然而幾乎就在下一秒,男的發瘋般說了句什麼,整個畫面都靜止了。他說的是:啊——呀。女人喘息著,好一會兒才翻身滾回了床上。
  對此,窗外的男女竟難得地反應冷淡,除了一如既往的呼吸,再難捕捉到其他動靜。小分頭跪坐著,埋頭擺弄了一陣,再抬起頭時“操”了一聲。跟著,他扭身下床,在室內兜了一圈兒,老二還是直撅撅的,並沒有肉眼可見的損害,多麼遺憾。洗剪吹確實很長,稍顯飄逸,他擼了幾把頭髮,便在床前站定了,當然,沒忘右手叉腰。其他不說,這逼倒真是模特一樣的身材。好半晌都沒人說話。女人側身蜷著腿,臀很肥,隱約可見一頭青絲。床側的牆上裱著一幅油畫,黃、黑、綠相間,似乎是個人,卻又像個酒杯,不管是抽象主義還是什麼立體主義,約莫就是畢卡索的那套玩意兒,死難看就對了。終於,男的吸吸鼻子,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他跪著,探到女人肩頭“哎”了一聲,後者沒反應,他又抬胳膊肘在她背上蹭了兩下,還是一聲“哎”。女人依舊沒動。小分頭笑笑,手搭到她身前,湊過去嘀咕了句什麼。女人總算嘖一聲,甩開了擱在肩頭的那條胳膊。這廝撿回被甩開的手,湊到鼻下嗅了嗅,跟著拈拈手指,又百折不撓地伸到女人面前,“你聞聞,”他輕笑了一下,“騷死了。”女人再次打飛那只手,沒說話,而是翻身舉膝扛了他一下。青絲下的那張臉微仰著,脖頸修長白皙,有一刹那我以為她會浮出水面,但終究又潛伏于男孩精瘦健壯的身影裡。小分頭誇張地往後仰了仰,隨即笑笑,迅速貼上去,在身前的白臀上用力捏了一把。女人還是沒反應,只是适才,當她抬腿舉膝時,鼓脹的陰戶打燈光下一閃而過,肥厚的肉唇翻卷著吐出一抹鮮紅的嫩肉,亮晶晶的,直殺人眼睛。
  男的在身後挺了幾次沒進去,索性翻身上馬,一面抵開倆腿,一面拱上了女人臉頰,手也不忘在一番摩挲後攥住了倆奶子。女人始終沒吱聲,直到被堵住了嘴——應該是的,很明顯“嗚嗚”兩聲,雖然很快她就撇臉躲了過去。男的垂著頭,兀自喘了幾口氣,隨後猛地在那張俏臉上啄了一口,“啵”地一聲,開紅酒一樣。我不知道是不是親在嘴上,但女人也跟著喘了口氣,攥著床單的左手沒有鬆開。小分頭倉促一笑,相繼在左右乳房上各來了一口,然後兩腿大張,聳了聳屁股。陰影中,隱約可見碩大的龜頭滑過軟肉,抵在了大腿上。於是他又聳了聳屁股——老實說,小屁股挺白嫩的——結果還是令人失望。他便婉轉地“哎”了一聲,調子拖得老長,跟著,左手探到胯間,滑過通紅的屁股蛋,撫過軟肉,最後握著老二在脹鼓鼓的陰戶上接連蹭了幾下。“不讓進?屄夾得這麼緊。”平海話裡,“bi”的發音很重,平常聽著也沒啥,這會兒卻如一股猝然泄出的氣,說不出的違和。這麼說著,他笑了笑,咯咯咯的,鴨子一樣。女的“嘖”一聲,抬手給了他一巴掌,扇在左胳膊上,很響,幾乎與此同時,她仰仰臉,哼了一聲。
  小分頭就勢抱住女人,聳動起來,臉拱在頸側,埋於發間,右手攀住圓潤的肩頭,左手——大概捏著奶子吧。陰影在肌肉的運動中如一縷風,吹來又刮去,每當瘦屁股抬起來,濕漉漉的交合處就在燈光下揮發出一抹亮晶晶的色澤,而每當瘦屁股砸下去,肥白大屁股便於突然掠至的陰影裡掀起一襲肉浪。這一波速度不快,但力度不小,每次都“啪”地一聲,以至於短短數十下,那根繃著粉紅橡膠圈兒的玩意兒就滑出了兩三次。可能是第二次滑出時,他聳了聳屁股就直接捅了進去,刹那“噗”地一聲,一股稀薄的白沫湧出來,淌到了紅潮未褪的臀肉上,而在接下來的拍擊中,它便劃出一條溝壑,加速流淌而下,直至消失在那抹肥白圓弧的邊緣。女人聲音不大,卻頗為清晰,等到小分頭梗著脖子,捧緊她的臉時,悶哼就變成了一串嗚嗚聲,那只白皙小手重又攥住男的胳膊肘,卻再也無法阻止粗重喘息和啾啾作響中悄然抖落的輕吟。她一連“啊”了好幾聲。許久,男的才抬起頭來,將死的騾子般,他說了句臺詞——是的,臺詞,跟演電影一樣,他說用普通話說:“好想你。”因為喘息的緣故,幾乎一字一頓。女人撇過臉,沒搭茬。小分頭就又猛搞了幾下,隨後扭著屁股攪動起來——這麼說不知是否恰當,總之就是磨一陣,戳兩下,高翹著的倆小腿使他看起來像只振翅欲飛的蚱蜢。女人輕顫著叫了幾聲,這一開口便再也停不下來。小分頭重又拱到脖頸間,咕咕噥噥,和尚念經般,也不知說些什麼。“快點弄完,別……憋著。”女人嗓音尖細,抖得厲害,跟著又哼了兩聲。平海話。我左眼皮沒由來地狂跳了幾下,只好扔掉手裡的煙。口渴得厲害。不知何時起,女人的右手己扶在男人腰間,左腿勾著肌肉緊繃的大腿彎,抖動中的光潔小腳在橘色燈光下暈染著一層奇異的粉紅色。
  窗外的兩人早就動作起來,男人的呼吸近往耳畔,像鼻腔裡堵著口濃痰的中老年人,呼哧呼哧的。鏡頭還是搖晃,卻平穩了許多,不知是攝影技巧突飛猛進還是採用了什麼領先國際的神秘功法,至少對我這個觀眾來說是個好事。隨著鏡頭調回來,白屁股就又現身眼前。男的扶著細腰挺了一陣,便撫過臀瓣,把手探到那條溝壑裡摳摸起來。值得一提的是,女人難得地長著倆腰窩,這大概是陳瑤之外我唯一見過的有腰窩的人,據說這玩意兒練是練不出來的,只能靠遺傳,當然,個人並不覺得腰窩有多好看就是了。我不清楚男的摳摸個啥勁,直至他舉重若輕地把食指捅進了女人菊花裡——旋轉著,輕易地一捅到底。老實說,有點讓人吃驚,簡直跟看毛片一樣。苦主“嘖”了一聲,鏡頭一抬,馬賽克出現在畫面裡,她又咂了咂嘴,跟著卻是一聲輕哼,屁股也誇張地扭了幾扭。這下就更像毛片了,得承認,我老二硬得要爆炸。室內的運動自然也是如火如荼,在一陣篩沙子般的快速摩擦聲後,伴著女人的輕吟,“啪”地一聲響,小分頭啞著嗓了問:“爽不爽?”這一搞就是四五下,每次他都要“嗯”一聲,女人的回答是滑過喉頭的滾燙呻吟。
  鏡頭回到視窗時,只見男的按著大白腿,屁股聳動得像馬達,女人左手抓著床罩,掙扎般扯了一下又一下。這麼搞了小半分鐘,洗剪吹長喘一口氣,猛地將瑩白胴體死死抱住,接著他兩腿蜷縮著岔開,瘦屁股自上而下地砸了下來。節奏很快,每當橡膠膜包裹著的蘑菇頭在嫩肉間若隱若現時,肉棍便調轉方向一捅到底,隨之“噗嗤”一聲,我覺得比大腿的撞擊聲都要響。如此激烈的運動,這貨的呼吸反倒有條不紊起來,每兩下吸一口氣,再兩下吐出來,跟中長跑中的口鼻呼吸法倒是有幾分相似。女人卻悶哼連連,左手攥著男的胳膊,右手摟在背上,肉感的雙腿大岔著,觸鬚般抖個不停,隱約可見她側著臉,脖頸挺得筆直。床估計真的很軟,衝擊中,兩人似是要彈跳起來。約莫有個一兩分鐘,女人急促地叫了兩聲就沒了音,她仰著臉,將身上的男孩死死摟住,兩腿也高舉著,夾緊了那對毛髮稀疏的大腿,或許陰影下的屁股也挺了挺,我也說不準。好一會兒喘息複又出現,女人顫抖著哼了一聲,頓時倆腿便像淋雨的蟬蛻般癱軟下來。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高潮,總之男的抹抹汗,拱到女人臉上蹭了幾下後,便繼續挺動起來。隱約可見左奶子被牢牢攥住,隨著節奏劇烈地甩動,瑩白的乳肉溜出虎口,變成一座粉紅色的寶塔,紫黑色的塔尖在越發難辨的光影中似是膨脹得碩大無朋。不知何時起,交合處咕嘰作響,抹了奶油般黏糊糊一片,連多毛的睾丸都跟著白了頭。女人很快又叫了起來,一聲又一聲,雙臂自然而然地攀到背上,肥臀和大腿在衝擊中肉浪滾滾,左小腿搭上腰間又悄悄滑了下去。小分頭的呼吸也散亂起來,全沒了口鼻呼吸法的節奏,我覺得沒准下一秒他就會氣絕身亡。可能幾十秒不到,女人長喘一口氣,接連“啊”了好幾下,聲音不大,卻抖得厲害,右腳在男的腿彎裡蹬了蹬,終究是絕望地滑出了床沿。男的停下來,猛喘了一陣,也許還笑了幾下,片刻,他伸手到胯間摸了一把,又俯身盯著女人看了好一會兒,之後就是親吻聲,“厲害不厲害?”他哼哼唧唧地說。然而話音朱落,他突然“操”了一聲,跟著瘦屁股就急不可耐地聳動起來,頂多有個十幾秒,女人的悶哼中,他叫了聲“騷逼”就沒了音。確切無疑的是,那只白皙的瘦屁股又不甘心地蹭了好幾下。一時只有喘息。
  窗外的男女大概也不得不停了下來,鏡頭一番輾轉,對準了白色牆皮下的黑色陰影。攝影師潛水般隔個幾秒才透上一口氣,一旁女人的呼吸卻帶著絲笑意。好半晌,一陣窸窸窣窣,小分頭隱隱說了句什麼,只聽到個開頭,後面嘀嘀咕咕的,沒准是湊在耳邊。女人沒搭茬,呼吸悠長。小分頭笑笑,嚎了一嗓子,片刻又拖長調子“唉”了一聲。等畫面再回到視窗時,男人垂頭坐在床沿,手裡捏著個打好結的避孕套,精瘦的身體在橘色燈光下油光發亮,适才興風作浪的老二則軟綿綿地耷拉在腿間。女人躺在身後,微側著身子,一動不動。小分頭確實梳著小分頭,偏分,前面的頭髮也的確很長,於是他撫了把長頭髮,抬起頭來。是的,這貨嘴裡嘟噥著什麼,難得地嘴角上揚,即便一閃而過,我也忘不了那張瘦削慘白的臉。

  第八十五章
  一直不曉得大閘蟹有什麼好吃的,但母親和陳瑤吃得津津有味、有條不紊。特別是陳瑤,那雙小手在硬殼間穿梭、翻騰,靈活得如一對交配中的蝴蝶。我妄圖有樣學樣,卻發現壓根就學不來,這飯真是吃得人心急如焚。要說捉魚摸蟹,咱是個中好手,小學畢業的夏天,呆逼們沿著平河灘蹚上幾裡地,一個來回就是十來斤河蟹,個頭大的也不輸於這什麼假一賠十的陽澄湖大閘蟹。多數情況下,這些玩意都會被倒掉,偶爾也能放在火上烤一烤,唯有一次,我頭昏腦熱地把它們請進了自家院子。母親在備課,也沒說啥,泥鰍和小魚裹上麵糊用油炸了炸,螃蟹——她說她不知道怎麼做。等呆逼們心滿意足地散去,一巴掌便拍在我曬得近乎脫皮的背上,如你所知,在母親的規則裡,下河是永遠被禁止的,雖然我僥倖地認為,沿岸蹚水算不上實踏實的“下河”。那個下午,我摟著一桶螃蟹在梧桐下站了幾個鐘頭,張牙舞爪的夥計們製造出一種嗡嗡的噪音,跟開了個電扇似的,後來它們便爬出來,將我圍了個嚴嚴實實。母親進出幾次都沒搭理我,直到有人來借東西,她才厲聲喊我去洗澡。往背上塗蘆薈汁時,她重申了一遍規則,又叮囑我以後有話好好說,不許頂嘴。我嗯了聲,一回頭才看到那對微紅的眼圈,登時觸電般撇開了眼。正如此刻,母親揚揚下巴,笑我笨,我掃了眼那飽滿的胸膛,迅速垂下了頭。
  兩張DVD浪費了我近倆鐘頭。呆坐片刻後,我點根煙,開了局冰封王座,沒打幾分鐘又心煩氣躁地退出下了機。我甚至一度想把光碟掰碎了扔網吧衛生間,但一番猶豫, 終究還是乖乖揣進了大衣口袋裡。我是有些吃驚,或許還有幾分疑惑,但遠不至憤怒——我提醒自己,所有的負面情緒都是莫名其妙且不合時宜的。同第一個包裹一樣,第二個也是同城投遞,寄件郵局在人民路上,時間是十一月十三號,即上周日,我搭順風車回平海那天。在牛皮紙袋和兩大摞舊報紙裡仔細翻了一通,沒能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小心翼翼地按原樣裝好後,我把它們放到了寢室壁櫃裡,還邪門地加了把鎖。然而晚自習歸來,趁呆逼們吆五喝六的當口,光碟又被偷偷取出,塞進了床頭的小書架上。我覺得自己已經表現出了一些甲亢的初步症狀。至於那個135開頭的廣東號,從網吧回學校的路上我又撥了一次,暫時無法接通,這是好是壞我也說不好。當晚躺在床上時,我還琢磨著給它發條短信,結果迷迷糊糊就睡著了。一宿都是光怪陸離的夢,各種人和事鬧騰得死去活來,那個身著淺黃色古馳短裙的女人又出現了,是不是牛秀琴不知道,她被小分頭按在華聯五樓的電梯間,屁股紅得嚇人,我都懷疑是自己的瞳孔在滴血。早起心裡莫名堵得慌,老二卻硬得發疼,或許是時候過一場性生活了,刻不容緩。
  X大軍確實被雙規了,很快媒體通稿就放了出來,貪污受賄之外,自然是生活作風問題,該其貌不揚的胖子竟有仨情婦,甚至有小道消息說他在X大期間玷污了數名女助教和女學生,連老熟人的閨女都沒放過。這就他媽有些誇張了。對此,呆逼們自然是十分震驚,接著是憤慨,再接著便是興奮了——是的, 無法想像在我們眼皮底下會展開黃色小說裡才有的情節,乏味的校園生活也因此活潑、滋潤了許多。只是一向喜歡揭內幕的刑訴老師這次變得謹言慎行起來,直到臨下課被問起時,他才噓一聲, 說領導不讓提,末了又撇撇嘴說X大軍的事沒那麼簡單。至於怎麼個不簡單法,大概只有他和老天爺知道了,連網上的意淫也只是止步于X大軍男女通吃、喜歡走旱道的性癖好。而不知何時,天涯上有關陳家的老貼都被刪了個精光,反倒多了一串實名舉報海軍中將副司令員王守X的帖子,其實類似的貼子之前在天涯雜談和法治論壇就見到過,但發到一向冷清的平海論壇裡著實扎眼了幾分。從內容和署名上看,該公開信來自于南京軍區的一名蔣姓情婦,所述真假不知,總之婆婆媽媽、邏輯混亂,舉報的事實也遮遮掩掩,只說生活腐化,怎麼個腐化法沒提,倒是亂搞男女關係說得頭頭是道,諸如王某有五六個情婦、她怎麼給王生兒子又被他強制退伍、兩年多來四處奔走告狀無門什麼的。當然,人家也不是寫給我,而是寫給中央軍委紀檢委的。
  就在最頂頭的主題帖下,有幾個跟帖,幸災樂禍之餘還提到了老重德和這位王姓副司令員的淵源,說老重德在文革中後期調到平陽市武裝部之前一直都在三十八軍,先是某人的警衛員,後去了該軍後勤部,王守X就是經他手給提上去的,至九十年代中期王主掌總後基建營房部後,跟陳家的走動就更密切了。發帖人感慨,陳重德死得真是太及時了。之後的幾個帖子也是他發的,看IP位址在美國加利福尼亞,至於這些內容幾分真幾分假就無從辨別了。他說陳建國愛搞封建迷信,重風水,房間朝向、甚至晚上睡覺時頭腳朝向都有講究,這陣勢比當年的陳二利都不遑多讓;說陳氏父子兄弟無倫無常、共用情婦,某溫州房企能屢屢在平海、平陽拿地,除了出手闊綽,就是因為女老闆會伺候人,還是母女花;說陳建業性格暴戾, 如何在酒店包廂當眾尿了省衛視某知名女主持人一臉。最後,他在發了張傻根的PS圖後總結道,老重德這一死,陳家離倒臺也就不遠了。不得不說這哥們頭頭是道,挺能噴的,但倒臺之類的鬼話,估計連他自己都不信。上次回平海時哥幾個喝酒,看熱鬧歸看熱鬧,但沒人覺得陳家會怎麼怎麼樣,大家傾向于認為陳建國只是迫於形勢演演戲罷了,丟卒保車嘛,何況KTV這類周邊娛樂業對陳家資產來說連皮毛都算不上。“ 就憑人家的勢力和後臺,”有呆逼說,“還沒人動得了,沒見特鋼男籃正打得起勁嗎?”他說的對,事實上不光打得起勁,籃球城投入使用後,省男女籃主場都從平陽搬到了平海。
  上次在文化展覽中心門口碰著一次陳晨後,我便再沒見過那張瘦削慘白的臉,要有也是在視頻裡——事實上,一連幾天, 他手捏避孕套咧嘴甩頭髮的樣子都會時不時地從我腦海裡浮現出來。說不上為什麼,那種表情沒由來地讓人心煩氣躁,簡直比他在籃球場上逼屌逼屌的樣子更讓人不爽。我甚至想過給牛秀琴打個電話,但跟她又能說些什麼呢,到底是莫名其妙,我覺得這一陣自己過於心思活絡了,甲亢也好,更年期也罷,也沒准是考試壓力太大,至少心態亟需調整一下。 那輛淺灰色保時捷倒是在大學城市場南門見過一次,打身邊經過時它還亮燈嘟了一聲,至於是不是跟我們打招呼就不清楚了,畢竟禮拜天正晌午的,人流量大,何況陳晨在不在車裡都難說。當然,如果他此時還敢開著豪車招搖過市的話,那些唱衰平海陳氏的論調也就多半可以休矣。這之後沒兩天,建宇集團董事局副主席張某被變更強制措施,正式予以批捕。按刑訴老師授予的方法論來看,一是說明此案在政治上已經定調,二則說明嫌疑人主要問題交代得差不多了,總之,誰也想不到一場火災會在短短兩三個月裡燃爆整個建宇集團。至於梁致遠,除了我,恐怕再沒人會想起他了。
  十一月二十三號,母親來了一次平陽,說是參加省文化廳主辦的一個曲藝界座談會。吃大閘蟹當然是陳瑤的主意,連這家所謂的特色飯店都是在她指引下七拐八繞後找到的,可惜我手笨人懶,有些消受不起,卸了兩三隻便不再碰。好在還有米飯,有麻辣幹鍋,在兩位女土鄙視的眼神中鄙人倒也是休閒自在。母親說她早飯都沒好好吃,六點鐘起了床就往平陽趕,座談會一開就是一上午,下午兩點半還得繼續,就這還不算完,第二天還有一場什麼作品交流會。我問這急急忙忙的,開會都講了些啥。“科學發展觀啊。”她揚揚手裡的螃蟹正色道,緊跟著眼皮一翻就笑出聲來,“聽得人打瞌睡。”米黃色的V領毛衣裙襯得母親很白,不同于陳瑤的水靈靈,那是一種更濃郁的白,無限接近於牛奶色,脖頸、臉頰、手腕看起來都明晃晃的。當然,陳瑤本身也不是多白的人。我說知道考研多辛苦了吧,這毛、鄧、三、科發觀不光要背,還要翻著花樣背,哪天也不敢消停。在陳瑤翻起白眼的同時,母親笑笑說那就多吃點好的補補,該辛苦還得辛苦,可不能像她那樣打瞌睡。既然談及考研,自然而然我就想起了老賀,至今我不明白為啥她就不能受寵若驚地收了我這個研究生。於是順嘴,我搖頭晃腦地問:“昨不把老賀喊過來啊?她就在學校,上午好像就有課。”
  不知是不是錯覺,母親似乎愣了一下,轉瞬又繃著臉蹙了蹙眉:“老賀老賀,老賀是你叫的?沒大沒小。”陽光下,她左眼皮亮晶晶的,應該是塗了點眼影,彎彎的眉毛一如以往般濃密,整張臉卻無端嫵媚了許多。
  我這才驚覺麻痹大意說漏了嘴,只好掃過米黃色下挺起的胸膛,沖陳瑤做了個鬼臉。
  母親說《再說花為媒》的反響比預期還要好,至今各地邀約不斷。我說這不好事麼。她說哪有時間,跑一趟得兩三天,只能挑著接,抽點空出來還得排新戲。不得不說,趙老師手腳真夠麻利的,這才一個多月,新戲就排上了。陳瑤也想看《再說花為媒》——至少 她是這麼說的。“不用急,”母親笑笑,“過一陣啊,平陽還有個兩三場。”她說這次開會明確了一點,就是評劇已經申請了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結果大概明年就能下來。理論上講,這當然是個好事,不說政府扶持吧,起碼以後上外地演出時能少點障礙。最後母親遞來一小碟蟹肉,我拒絕了,咱也沒笨到手腳殘疾,只是不習慣那種味道而已——也不怕笑話,我老覺得他家的大閘蟹有股汗腳的熏味兒。這倒便宜了陳瑤。不過蟹黃豆腐湯是真不錯,不知不覺我一人就幹掉了四五碗,直喝得滿頭大汗、飽嗝連連。
  飯畢離開時,陳瑤邀請母親晚上有空來大學城轉轉,“市場很熱鬧,賣啥小玩意兒的都有”。這麼說著,她一面拎起那個我從未見過的白皮包,一面把白圍巾遞了過去。不得不說,她老太有眼色了,總能伶牙俐齒得讓我驚訝,這是一名身著皮夾克的朋克少女所無法延伸出來的品質。母親猶豫了一下,笑笑說可能還有其他事,不一定走得開。我問她晚上住哪兒“放心吧,”她說,“就會場附近,給統一安排有房間。”這天天氣晴冷,偶爾刮起的風像一把刀。母親系上圍巾,戴好帽子,又穿上了藏青色的羊絨大衣。今年流行靴褲配靴子,甭管老老少少,滿大街都是這幅打扮,連不少男的都開始跟風學習,母親也不能免俗,黑高跟短靴裡是一條淺灰色的打底褲,圓潤又修長的腿部輪廓很是養眼。
  當晚本來要考刑訴,結果搞來搞去也沒考成,我自顧自地做了套英語模擬卷,到第三篇閱讀理解時掙扎片刻到底是放棄了,那些字母真是戳人眼疼。在抽展裡亂翻一通, 找到一本印刷粗糙的《亮劍》,跳著看了幾眼,不等山貓子幹掉魏和尚,下課鈴便響了。走出二號教學樓時將近十點,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半晌沒人接。幾分鐘後再撥過去,響了兩三聲,直接給掛了。我不知道這大晚上的還有啥緊要會議,有個幾十秒吧,正納悶呢,母親給打了過來。當時我就站在宿舍樓下,頭頂群魔亂舞,鬼哭狼嚎。她喚了聲“林林”,問咋了,輕言輕語的,隨後清了下嗓子。
  “沒事兒,”我笑笑,“還以為你睡著了。”
  “沒呢,這才幾點呀。”母親也笑,耳畔隱隱響起一串熟悉的鋼琴曲。
  “十點了都!”
  “十點了?”母親“噢”了聲,我以為她會說點什麼,結果沒了音。鋼琴曲變成了悠揚的口琴聲,一個醇厚的男聲說:人的一生就像一場旅行,不必在乎目的地,在乎的是沿途的風景……
    “看電視呢?”這個利群廣告我看過不下幾百遍。
  “嗯,”她輕吐口氣,“剛跟人聊天聊過頭了,手機靜音沒聽到。”
  我吸吸鼻子,沒吭聲。老實說,我知道不應該,但還是沒由來地想到了陳建軍。
  “林林啊——”母親嘖了聲,片刻才又說,“考完試了?”
  “沒,沒考成。”
  “咋沒考成?”
  “難說,老師臨時有事兒吧。”
  “哦——”母親歎口氣,“回宿舍了?洗洗早點睡吧,啊?”
  我想著說點什麼,卻不知說點什麼好。
  “媽好好的,放心吧。管好你自個兒,啊?”她笑了笑。
  我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來自周華健,他以一種洋洋自得的口吻說:“莊重一生,吉祥一生,莊吉西服!”要多二有多二。
  十一月中旬步入衝刺階段後,陳瑤硬是給我報了一個政治課的輔導班,她讓我好歹去看看,起碼給她積累點考研經驗。於是我只能去聽人大的一個傻逼講馬哲,這個油光滿面的禿頂男人總要在一番舌燦蓮花後憂國憂民地歎息道:我們國家遇到問題了!我老覺得遇到問題的是他,不是陽痿早洩,就是害了痔瘡。十一月下旬的一個週六下午,傻逼又開始搖頭歎息的時候,輔導員來了個電話。他給我打電話無非倆原因,一是犯了錯誤,二是取郵件,咱這忙得要死,也沒機會犯錯,郵件嘛——我一秒鐘都沒耽擱,直奔院系辦公室而去。一模一樣的牛皮紙袋,一模一樣的清秀字體,連輪廓和重量都一模一樣,夾著這麼個玩意兒出來時,北風呼呼的。說不好為什麼,我沒回階梯教室,也沒回宿舍,而是徑直溜達到了西湖邊的涼亭裡。牛皮紙袋的品質好得令人髮指,拿打火機燎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撕了道口子。得承認,取出裡面的東西時,手是發抖的——也不光手,多謝這感人肺腑的天氣,我整個人都涼颼颼的。依舊是一摞舊報紙,當然,“舊”指的是日期,報紙本身乾淨齊整、油墨撲鼻,迎著風嘩嘩作響,一疊嶄新的人民幣也不會比它硬挺多少,然而沒有光碟,插在裡面的是四張塑膠卡片。起初我以為是銀行卡,還懵了一下,擻了半晌不見光碟再回頭去看時才發現是房卡。兩金一紅一銀,版面都差不多,背面是圖文並茂的刷卡示意圖和酒店位址、聯繫方式等等,正面是一枚類似盜版鴻星爾克的圖示,該形而上的玩意兒我曾在平河北岸的宏達大酒店門口見到過,圖示下的中英文也恰恰說明了它們的身份。草草裝好,我徑直返回階梯教室。禿頂傻逼還在喋喋不休。坐下好一會兒,我才感到身體暖和起來,甚至還冒了一頭汗,像個傳說中的武林高手。
  十一月的最後幾天,每天一或兩門,總算是搞完了期末考試。考完行政訴訟法那天,打三號教學樓出來時,我正好在傳達室門口碰到了沈豔茹。她穿了件純白色的收邊羽絨服,下身是條花格子百褶裙,腳蹬一雙及膝的黑色長靴,怎麼看都像個動漫人物。我點個頭就想走,被她“哎”地一聲叫住了。她問起混音的事,想知道我們到底還搞不搞。老實說,直到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才想起這事來,還真是什麼都不能耽擱,一旦放下就變得遙遠了,但現在是真沒空,我只好撓撓頭說忙著考研,過了這陣兒再說。她倒也沒說啥,只是笑了笑,問我都有啥打算什麼的。可能是的,周遭人潮湧動,鬧哄哄的,聽得也不太清。於是我問:“啥?”沈老師撇撇小嘴,湊過來問我考哪個學校。這下聽清了,不止是聽清了,她那身清香把我熏了個通透。我說法大,她說那就好好考。“加油啊,”白毛衣笑著握握拳頭,“起碼呀,別讓你媽失望。”之後沒過兩天,母帶就被大波要走了,樂隊早就名存實亡,鼓手整天沒個影兒,貝斯跑深山老林裡實習去了,大波說他要再不把小樣搞出來,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樂隊恐怕連個音符也難留下,“簡直是二十一世紀最大的人文災難!”他悲痛地說。正是把母帶遞給大波時,我才發現上面的字跡有些眼熟,狹長有力,七拐八繞,基本上從頭連到尾,但在哪兒見過偏又想不起來。如果你感興趣,我也可以說一下,光碟正面用藍色簽名筆寫著一串草書:MT掏糞男孩2005.03.22。
  十二月四號是周日,難得的晴空萬里、風和日麗,我和陳瑤上表姐家吃了頓便飯。不得不去,之前陸敏一連邀請了幾次都沒能成行,前幾天表姐夫生日,偏偏我忙著考試,這次說什麼也不能推辭了。禮物自然是帶了,畢竟有陳瑤這小機靈鬼在,買了幾斤水果,拎了瓶紅酒,那瓶酒——不消多說,倆鐘頭後就被四個人給分了。夫妻倆狀態還不錯,黏糊糊,軟塌塌的,正值婚後最甜蜜的那個階段——當然,什麼階段不階段的,我也是隨口瞎扯。表姐夫看來是適應了機關工作,幾個月沒見胖了不少,借著幾兩白酒和剛送下去的紅酒,他瘋狂地捶打著我的肩膀宣佈,當下他最重要的人生課題就是減肥。說完這話,他大笑著,一抽一抽地,不停往後仰著椅背,那神情舉止像極了一隻剛浮出水面的白鰭豚。是的,沒了往日的抱怨,整個人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鬆弛下來,似瀝青在烈日下消融。我說磨屁股不也挺好的嘛,他說就那樣,出勤也好,坐機關也罷,說到底都是磨屁股,他算是看出來了。一旁正跟陳瑤嘀咕著的表姐聞言撤過臉來,說:“坐機關可不光是磨屁股吧,好歹還有人泡茶嘮嗑,對不對呀?”不等我反應過來,她兀地湊近自己的丈夫,半開玩笑地警告他別跟誰誰誰走太近。“那女的,”她看看我,又看看陳瑤,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一看就是個孤狸精!”那女的是不是狐狸精不清楚,表姐夫終於不再癲癇似地搖晃椅背,或許是酒精反應遲鈍,他騰地紅了臉,像誰在雪地裡扔了瓶紅墨水。
  那天的事我當然沒問過表姐,也不可能問。但我問過陳瑤。演出結束當晚,醉醺醺地走在寂寥的校園裡時,到底是沒忍住,我問上次在大雁溝碰到的那個油頭粉面的傢伙是誰。陳瑤起初沒反應過來,我只好詳細描述了一番,三十來歲,個不高,偏分頭,戴眼鏡,操著南方口音,以及最重要的——老是他媽的西裝革履。“你媽的同事?”我問。陳瑤沒立即回答,反倒問我咋了。我說在演出現場見他了。“見就見了唄。”她反應冷淡。我只好拽住她胳膊,又問了一遍。陳瑤有些生氣,掙脫開來,問到底咋了。我頭腦一熱,差點把在公園衛生間門口瞥見的那一幕說出來,當然,只是差點,這種事對我而言壓根就沒法描述,所以差這一點就意味著永遠不會說出來。一路兩人都沒說話。月亮薄得像張紙片,在平陽的晚風中飄來蕩去。我甚至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直至到了八號宿舍樓下,陳瑤扭身上樓前才說,那貨是平陽市政府的人,認識他媽。走了兩步,她又轉過身來,說她不喜歡這個人。我沒再問下去,而是等陳瑤上樓出現在陽臺上後,側著身子在乒乓球台旁撒了泡尿。遠遠地,她喊:“你還要不要臉啊!”啊,聲音過大,我覺得整個夜空都亮了起來。
  就是從表姐家回來的當天晚上,我收到了一條短信,來自於135的廣東號,就倆字:明天。那會兒我正翹著二郎腿吹牛逼,登時從床上彈起,差點磕到一旁的書架上。
作者: jh8088    時間: 2021-7-6 15:51

  第八十六章(免捐)
  往常吃飯都在三號新食堂,菜式多一些,離宿舍也近,准備考研後基本上換到了一號食堂,陳瑤如果沒課,會提前占位打好飯,要是有課,我倆也只能冒著油煙慢慢等——因為對一般人的口味來說,也就二號視窗的各類炒飯還算湊合。吃罷飯,陳瑤提議沿著南側甬道逛一圈, 順便買點水果,正是在游泳館對面的那家水果超市門口,我感到褲兜裡的手機振動了一下。恰如所擔心的,是條短信,來自135開頭的廣東號,簡潔如故:灰色,1109房間。我用手擋著陽光湊近確認了一番,確實是這幾個字,也確實是那個號碼。陳瑤回頭問咋了,她剛興沖沖地跳上臺階,試圖像鳥那樣飛起來,我說沒事,把手機揣進兜裡後,立馬笑了笑。很快,買了幾個蘋果出來,沒走兩步,手機又振動了一下。我努力說服自己不要理它,但終究是沒忍住,這次字數多一些:忘說了,一個小時內有效。值得一提的是,逗號、句號皆屬短信內容,非我妄自添加。陳瑤美滋滋地剝著那只搞價搞出來的橘子,嘴裡碎叨叨的,說平安夜要怎麼玩什麼的,油亮的馬尾在走動中輕盈地跳躍。就在這明亮的輕盈中,手機兀地響了起來,等我猶豫著接起,以為對方總算要說點什麼時,瞬間又被掛掉。陳瑤撇過臉來,不滿地皺了皺眉。這天萬里無雲,卻一如既往地溜著小風,白色垃圾不時陰測測地打身旁盤旋而起,升至高空。我裹緊羽絨服,眯眼瞅了瞅太陽。
  昨晚在收到短信的第一時間,我回了一條,問對方是誰,想幹啥。卡著表等了兩分鐘,理所當然,沒有回應。當即我跳下床,跑過道上給它打了個電話,這貨不接,再打過去,已是“暫時無法接通”。我並不願去揣測這條騷擾短信乃至最近的一連串短信、光碟和房卡意味著什麼,但睡眠還是在翻來覆去中姍姍來遲,唯值得慶倖的是,一早睜開眼時我得以確定,昨晚好歹是睡著了。目送陳瑤回寢室後,我沒去二號教學樓上自習,而是轉身返回了宿舍,走著走著甚至小跑起來。四張房卡兩金一紅一銀,唯一接近“灰色”的,只有那張“銀色”的了,真不知是我色盲還是這位仁兄色盲。從名稱上講,銀灰色房卡是最特別的一張,“宏達”和“大酒店”中間多了個括弧,寫著“度假”,至於酒店位址,當然是在沉香湖畔。沉香湖距X大所在的小鎮大概二十來公里,去年騎行單程花了快倆鐘頭,打的過去保守估計也要二三十分鐘,聽說六月初開通了旅遊大巴,這個顯然就更不用考慮了。收到短信的時間是十二點三十二,已過去二十三分鐘。揣著一絲僥倖,我又惱怒地撥了次那個廣東號,依舊是無法接通。事實上我壓根不用理它,整個荒唐透頂如《走近科學》般的事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不說仙人跳之類的,就算廣東號沒什麼惡意,這也是顯而易見的惡作劇。然而沒猶豫多久,我便收拾一通下了樓。坐到計程車裡時,我提醒自己,就當放鬆一下。
  可惜緊趕慢趕,到沉香湖畔已是一點四十三,光從學院路繞那一圈就耗去了十來分鐘,這是我始料未及的。遠遠地,一隻銀白色的巨型砂鍋背靠著光禿禿的樹林坐落在水邊,陽光和風不時送來幾縷耀眼的寶藍色光暈。我不知該就此掉頭回去,還是佯裝客人拿著房卡去打開一個裡面不知有什麼在等待著的房間。的哥問我停哪兒,揉揉眼,我到底是指了指宏達大酒店。老實說,跟照片上的不同,此砂鍋看起來扁了許多,有點像九十年代用的那種銅火鍋,側過身來就能當輪軸使。酒店正門往西,也就是我的右手側,是一溜地中海風格的餐飲棚,乳白色的人字形棚頂層層疊疊,像哪位高人費心搭起來的夾心餅乾,桌椅板凳倒是齊全,不過這大冬天的,也就勉強有幾個走走停停的遊客。再往西南方向,根據指示牌,應該就是什麼水上樂園了,淺藍色的滑道塔在天幕下隱約可見。停車場在東西翼的樹林裡,似是環狀,跟稀稀落落的行人相比,車停得滿滿當當,多得有些不成比例,不知為何,我忍不住掃了好幾眼。腳下是黑色的方形石塊,什麼材質不好說,但無疑,這己不是我印象中檢過垃圾的那個沉香湖了。我沒能如自己所想那樣跑起來,而是兩手操兜,大步流星。站在旋轉門門口時,略一猶豫,我咬咬牙,埋頭走了進去。
  一如記憶中所有的豪華場所,酒店大廳富麗堂皇得恰如其分,成百上千盞燈使得白光下的室內比陽光明媚的戶外還要明亮。我躲開門童,繞過迎賓小姐,徑直往電梯間而去。尷尬的是,電梯操作員問起樓層時,我不得不拿出手機確認了一下,寥寥四個數,我說不好怎麼就忘得一乾二淨。等電梯開動,這位操著平陽普通話的清涼大姐又問“熱吧”,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冒了一頭汗,抬手沒擦兩下,臉頰便不可抑制地膨脹起來。不得不說,所有服務人員都嘴甜得厲害,我卻越發覺得自已是個冒牌貨。按天花板上垂下的指示牌看,1109在貴賓區,出了電梯間右轉走個十來米,目標房間毫無徵兆地現身眼前,巧克力色的牆體上開著個乳白色木門,怎麼看都像從牙花裡戳出一顆板牙來,而金黃色的房間號便是粘在其上的食物殘渣,惡臭撲鼻般令人一陣目眩。但確實是“1109”,我核對了兩遍,無誤。左右徘徊片刻,貼到門上聽了聽,沒音,試探著敲了敲,也沒任何反應。說不好為什麼,我並沒有去摁門把上方那個類似門鈴的玩意,想都沒想過。此刻一點五十出頭,距離短信中所說的有效時間已過去二十分鐘,我拿不准還有沒有進去的必要,甚至擔心電影裡那些嫁禍橋段會落到自己身上,我知道這麼想有點腦洞大開,但這個念頭還真就堂而皇之地冒了出來。
  除了一個貌似功能房的小房間外,整個電梯間右前側區域只有倆客房,1109和1110。左上方的天花板一角有個攝像頭,沒有任何指示燈能證明它尚在工作,但我還是走過去,微笑著沖它揮了揮手。是的,我可真是個二逼。完了轉身,徑直來到1109門口,打褲兜裡掏出房卡時,它已被捏出一手汗。很快,哢嗒一聲,門就開了——無論如何,反應過於靈敏了。進去之前,我回望了走廊一眼,它黃橙橙、毛茸茸的,像一截蠕動的大腸。沒由來地,我突然就覺得适才的表現不夠體面,乃至愈加躡手躡腳起來。跟外面比,室內更是靜悄悄的,而且一片昏暗,也就打正前方的窗簾縫隙裡刺入一抹手掌寬的陽光,明亮又短促。好半晌,我才適應這片朦朧,開始小心挪動腳步。眼下空間有個五六十平,零零落落地擺著些桌椅沙發,右手側是條兩人寬的過道,裡面倒是亮堂堂的。側耳傾聽好一會兒,我向裡緩緩進發,得承認,心裡跳得厲害。當然,事實證明過於謹慎毫無必要,臥室裡也沒人,陽光透過玻璃牆體洪水般傾瀉而入,沐浴其中時我覺得這裡的溫度都快趕上夏天了。往陽臺上瞄了幾眼,我回到玄關,關上了門,略一猶豫,到底是沒插上房卡。
  玄關扔著雙灰色棉拖,左側是一個斜切著的衣帽間,推拉門,透過玻璃隱隱能看到裡面掛著幾件衣服,右側是個小型衛生間,門口靠牆立著張半人高的黑色長幾,上面放著個青瓷花瓶。客廳距玄關有個四五米,正中是套米色皮沙發配黑色圓幾,對面牆上掛著台液晶電視,不是四十寸就是四十二寸,不怕你笑話,我只在商場見過這麼大的。會客桌在沙發左側,圍著五六把椅子,對角線方向應該是架鋼琴,頭一次知道還有酒店提供鋼琴的。值得一提的是,倆單人沙發背後是個壁爐,就目前的室溫而言,這無疑是個浮誇到累贅的設計了。過道長五六米,兩面牆上各有扇玻璃門,左手側顯然是酒櫃,另一側大概就是冰箱了,只是我納悶斷了電它該如何工作。臥室最裡是一整面壁櫃,靠側牆擺著張梳粧檯,雖然知道不應該,我還是湊上去嗅了嗅。小圓桌正對過道,圍了三把木椅,正中立著半瓶紅酒,至於是波爾多、勃艮第抑或其他的什麼,我就說不好了,倒是一旁的瓶裝牛奶確定無疑產自平陽本地。大床拾掇得整整齊齊,幾乎看不出有人睡過的痕跡,這就使得擱在被子上的銀白色筆記型電腦愈加醒目,我想打開看看來著,但也就想想作罷。床尾凳是深紅色的,蜷曲得像一截強行攤開的山楂卷,上面是幾件疊好的內衣和一個紮起來的電腦充電器。索尼液晶電視的右下方擺了張桌子,應該是書桌,起碼散亂地扔著幾本書,再往下的軟椅上躺著一個半拉開的雙肩包,羞答答地露出一台ThinkPad。再往外便是陽光,兩張米色長榻夾著個方形小幾,對面整了架光禿禿的飛鏢靶子,要是有飛鏢的話,沒准我會考慮射兩發。
  和客廳一樣,臥室也立著幾株闊葉植物,具體是啥玩意兒我真不清楚。另外不同於前者的黑白主題,後者總體是屎黃色的,如果忽略掉牆上的幾副水彩畫和那台液晶電視的話。最外側是兩扇玻璃門,一扇通往陽臺,另一扇通往浴室和衛生間,進去瞅了瞅,裡面倒也沒啥駭人聽聞的玩意,借著天光,我即興撒了泡尿。陽臺連接客廳,只是不知為何,那扇玻璃門怎麼也打不開,或許這麼說稍顯誇張,畢竟我也就隨手推了兩把。十一樓按理說並不高,陽光和風卻無端猛烈了許多,大半個沉香湖在呼呼作響中盡收眼底,包括傻兮兮的水上樂園和湖西的高爾夫球場,我甚至覺得平河大堤在水天交接的盡頭都依稀可見。陽臺上有幾把躺椅和長凳,但我並沒有坐下,說不好為什麼,我始終認為這裡的東西儘量不要碰。如你所見,房間裡乾乾淨淨、暖暖和和,沒有赤身裸體的女人,更沒有嫁禍於我的屍首。事實上,除了我,連半個人影都沒有。就這麼兜兜轉轉好半響,我越發搞不懂到此地的目的何在了,琢磨著要不要給廣東號打個電話,手機掏出來,到底是又塞了回去。那台ThinkPad不出意外的話就是今年剛發佈的tp42p,得有個兩萬出頭。桌上的書挺雜,英漢大辭典、英語口語、北大編的《美學概論》以及一個禿頂美國白人講攝影的書,此外都是些漫畫,什麼《獵人X獵人》,眼花繚亂的,我也沒細看,難得的是其間還夾著兩本小說,《亮劍》和《月亮和六便士》,我驚訝於這貨竟也看毛姆。沒錯,這貨。床頭幾上除了手機充電器、一盒拆了封的巧克力及一個黑色腕表外,還擱了部諾基亞N90,八月份剛出的,奇醜無比,但據說搭載著全球首個蔡司認證攝像頭,200萬圖元。至於那台銀白色的TCL筆記本,心裡一通貓抓後,我終究是打開瞧了瞧,結果它本就沒關機,只是需要登錄密碼,也正是此時我才猛然意識到這就是傳說中的那個暴發戶機型,海盜S800。
  足有半個小時,在我完全適應乃至厭煩了這個五星級酒店的貴賓套房並打算就此離去時,外面傳來了響動。先是“哢嗒”一聲,接著是兩聲腳步響,再接著似是一聲女人的輕呼,隨之而來的是一串細碎的“噔噔噔”及一聲響亮的“咚”。老實說,這一聲“咚”讓我險些跳起來。然而四下掃視一通,我不知道能藏到哪裡,壁櫃?衛生間?亦或陽臺?好在那些響動沒有繼續下去,我在室內踱個來回,再豎起耳朵,周遭又寂靜如初。有那麼一刻,我甚至覺得剛剛只不過是自己的錯覺。可惜十幾秒後,伴著“啵啵”兩聲脆響,一陣粗重的喘息如決堤的山洪般猛地灌入耳朵,有男聲,也有女聲,混雜糾纏著,似這室內的熱氣流般瞬間便讓我大汗淋漓。跟著,似是一陣窸窸窣窣,高跟鞋又挪動了兩步,喘息也變得模糊起來,直至“啪”地一聲響,女人發出一串短促的哈氣聲。又是十幾秒,男聲隱約嘟囔了一句,粗重的喘息才再次變得響亮。如此反復,有個四五次吧,幾聲輾轉的“噔噔”中,女人突然“哎”了兩聲,外面總算安靜下來。倆人卻沒有進來。隱約有叮叮的晃動聲,我也說不好。大概半分鐘後,隨著“砰”地關門聲,喘息又驟然響起,急促而熱烈。又是十幾秒,女人哼了一聲,似是說了句什麼,男聲明顯笑了一下,一陣窸窸窣窣後,伴著女人的一聲輕呼,腳步聲由遠及近,輕巧而敏捷。我吸吸鼻子,抹了抹汗。
  然而他們並沒有進來,男的似乎把女的放到了沙發上,我不知道。又是一陣窸窸窣窣,女人咂了咂嘴,跟著連“哎”了幾聲,男人卻銷聲匿跡般再無氣息,直至女人一聲悶哼,這貨才長吐了一口氣。我心裡不由咯噔了一下。果然,莫名的噪音中,幾次磕磕絆絆後,很快傳來一陣響亮的肉體拍擊聲。女人驚訝地哈了幾口氣,跟著便哼出聲來。我直愣愣地靠牆站著,沒敢動,仿佛哪怕挪一根腳趾頭,客廳的女人抑或光碟裡的女人就會像海豚般躍出水面。沒多久,隨著拍擊聲的消失,兩人的喘息變得清晰,只是這次,我從裡面捕捉到了濕漉漉的啾啾聲。女人嗚嗚兩聲,又“哎”了一下,伴著“啪”地一聲輕響,她似是說了一句“行了”,我也拿不准,倒是男的,發出兩聲鵝叫般的長歎,喉頭疙疙瘩瘩的,頗具特色。一陣窸窣後,輕巧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行至過道口時又兀地拐向玄關。“哎——房卡哩? ”他以一種故作天真的口吻問。這本身倒沒啥,只是我無法想像陳晨會發出這樣一種聲音。女人輕呼了一口氣,沒理他。於是這貨就連“哎”了好幾聲,吊嗓子一樣,腳步也兜兜轉轉,他甚至又回到了過道口。片刻,許是開了門,他驚喜地“操”了一聲。沒兩秒,燈光驟然亮起,有一束恰好抵在了我的後腦勺,我突然就覺得這是老天爺揮出的一記拳頭。
  陳晨在玄關磨蹭了好一陣,但終究又回到了客廳。我幾乎能想像他踮起腳尖走路的樣子。“冷不冷?”他用普通話問。女的沒搭茬。“地暖夠熱了吧?”他又說。饒是如此,“嘀嘀”的按鍵音依舊響了起來。“晚上別走了。”他似是回頭甩了一句,這次是地道的平海話。女人消失般沒有任何聲音。很快,他笑了一下:“脫唄,還等啥呀?”有生以來我從未見過陳晨在短時間內說出這麼多話,我甚至懷疑他是否具備這種能力,但如果外面不是這貨的話,又能是誰呢?一陣窸窣中,他“嘿”了一聲,跟著打了個口哨,成色不足,有點啞,女人咂了下嘴,他卻大笑起來。此形象當然離陳晨更加遙遠了。“全脫!”好半晌,這貨才止了笑,壓著嗓子說。女人吐了句“輕點”,聲音又輕又小,但還是鑽進我的耳朵裡來。幾秒鐘後,是一串斷斷續續的“啵啵”響,夾雜著狗一樣的哈氣聲,持續了好一會兒,直到這條狗吸口氣,“哎”了一下。女的沒音。有個四五秒,他又“哎”了下,緊跟著笑了笑,我覺得帶著點撒嬌的意味。“煩不煩啊你,”女的終於說,平海話,頓了頓,“洗洗去!"不知是否出了太多汗,我突然就打了個寒顫,與此同時腦子裡轟地一聲響,雪崩般什麼東西四分五裂。陳晨似乎笑了笑。女人似乎“嘖”了一聲。其他的,我什麼都不知道了。倒是對面牆上的水彩畫,紅彤彤的,起初我以為是番茄,現在看來應該更像一片灼燒的天空。
  把我從天空中拽出來的是女人的幾聲“呸”,她喘著氣說:“到裡邊兒去。”我離開牆,半脫下羽絨服,使勁扇了扇風,我覺得自己快熟透了。陳晨並沒有吭聲,女人卻小聲叫了一下,接著客廳又沉寂下來。大概十幾秒後,女人“嘶”地吸口涼氣,輕輕“啊”了一聲,一連就是十幾下,直到男的喘息中響起串“啵啵啵”,她才和著節奏快速哼了起來。我大致能想像出他們的動作,不由一陣噁心。不多時,陳晨也哼出聲來,喘得像條狗,似是回應,女人一聲長歎後就沒了音,有個好幾秒,她喉頭才滾出一縷遊絲,跟著便是悠長的喘息。沒一會兒,接吻聲再次響起,伴著一聲清脆的“啪嘰”,女人輕吐了句“不行”,陳晨隱約笑了一下,女人還是說“不行”,這次聲音高了許多。沒能聽到男的回應,相反,連外面的響動也一併隱了去——除了一種輕微的沙沙聲,我不知道它來自於何處。難說過了多久,起碼有個兩三分鐘吧,在我幾乎要懷疑客廳已人去屋空時,女人猛然叫了兩聲,隨之傾瀉而出的是一陣響亮的“啪啪啪”,伴著男的時有時無的短促呼吸。也許是過於突然,得承認,我給嚇了一跳。這波持續了一分多鐘,女人嗓音纖細而沙啞,聲音不大,卻比肉體的拍擊聲還要響亮。“剛來過事兒,怕啥。”末了,陳晨喘著氣說。這些字抖得厲害,像是一個個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似的。女人的回答是一聲“切”,以及緊跟著的一巴掌。我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嗝,應該有股雞屎味吧,炒米吃多的症狀。
  沒消停多久,伴著和緩的沙沙聲,女人在一聲輕呼後,斷斷續續地哼了起來。陳晨問爽不爽,她只是哼,偶爾“嘶”地吸口涼氣,吐出一聲顫抖的“啊”。“爽不爽啊,騷貨?”很快,陳晨又問,他嗓音奇怪地低沉下來,聽起來惡很狠的,卻又帶著幾分磁性。女人哼了一聲,索性沒了音。不想傻逼有點百折不撓,沒幾秒又撂了一句,還故作老成地“嗯”了一下,調子拖得老長。“折磨死人。”片刻女人輕吐了一句,跟著又“嘶”地吸了口涼氣。沒能聽到男的聲音,沙沙聲斷斷續續,卻響亮了一些。突然,“啪”地一聲響,女人驚訝地“嗯”了一下,接著就是一連串的肉體拍擊聲,每次女人喉頭都滾出一聲短促的悶哼。大概十幾秒後,她猛地叫了一聲“爽”,並不響,卻像滑出來似的,圓潤又顫抖。男的又挺了兩下,才釋放出了粗重的喘息,大概憋得太久,簡直是頭小牛犢子。我掃了眼越發猛烈的陽光,只覺得口渴得厲害。稍一停頓,拍擊聲再次響起,緩慢卻不含糊,“卟卟卟”的,跟過去曬穀場上打豆子一樣。這間隙,陳晨和著節奏,又問爽不爽。“爽,爽!”女人哼聲連連,幾乎沒怎麼猶豫。
  “哪兒爽?”這貨聲音越發低沉,乃至有些沙啞。
  女人只是哼。
  “哪兒爽?啊?騷貨!”
  “你咋……老這副德行?”女人撂了句平海話,跟著“噗嗤”一聲笑了。
  陳晨有沒有笑我不知道,拍擊停了下來,他猛喘了兩下,又吸了吸鼻子。
  很快,女的“呸”了一聲。
  接吻聲。隱約能聽到女人的鼻息和偶爾抖落的輕哼。不時“啾”地一聲響,我心裡也跟著一顫。男的哼哼唧唧的,沒完沒了,直到女的輕喘著連呼兩聲“行了”,他才笑了一下。沒一會兒,沙沙聲又響了起來。
  “想你……咋辦?”普通話,聲音低得像喃喃自語,跟著還歎了口氣。
  女人沒音。
  男的喘了一下。
  女人隱隱一聲輕吟。
  “想你咋辦?”這次音量提高了許多,伴著“啪”地一聲響。
  “輕點——你。”女人悶哼了一聲。
  回應她的是一連串拍擊,夾雜著幾聲“啵”,好一會兒,男的才長喘口氣,吭吭哧哧地問:“會……想我……不?”這次是平海話,可能是的,他聲音實在是抖得厲害。
  女人只是哼,直到拍擊逐漸放緩,她才說:“臭美啥呢,謝天謝地都來不及呢,還……”她沒能說完,餘下的話語在驟然的衝撞中化作一串吟叫。
  這一搞就是小半分鐘。拐進過道,我才發現聲音清晰、甚至豐富了許多,比如适才的運動停下時,交合處“噗”地一聲響,陳晨拉屎般哼了一下,而女人的喘息也跟著輕輕一抖。
  “你上來?”氣都沒喘勻,陳晨兀地唱戲般嚎了一嗓子。跟著,他深呼口氣,吸了吸鼻子。“反正啊……”不知要說啥,吐了幾個字,他又沒了音。
  女人咂了咂嘴。
  客廳裡靜得可怕,我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一會兒弄外面。”終於,她輕甩了一句。
  男的大概拍著腿,啪啪響。
  “聽見沒?”窸窸窣窣。
  “我知道——” 陳晨頗不耐煩,“服了。”
  很快,女的吸口氣,輕哼了一聲。
  男的笑了笑。
  “笑啥呢笑。”
  陳晨還是笑,咯咯咯的,果然是一隻鵝。
  女人又咂咂嘴,“哎”了一下,尾音卻化作一聲輕呼。
  陳晨似乎挪了下身子,又發出那種拉屎般的悶哼,緊跟著“啪啪”幾聲脆響。
  “輕點,”女人哼了一聲,“剛給你說的,到那邊以後……”
    “行了!”
  女人一聲輕呼。
  “婆婆媽媽!”
  又是一聲。
  “煩不煩?”他肺結核般咳嗽一下,跟著又嘀咕了一句,“真……老太婆。”
  “說啥呢你。”女人嗓音揚起,未必帶著笑意,卻足夠鬆弛。
  陳晨又笑了笑。這貨也太能笑了。幾乎與此同時,“啪啪”兩聲脆響,隨著女人的一聲輕哼,沙沙聲有節奏地響了起來。這陣風似乎近在耳畔。男的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哼些啥。
  女人的呻吟低而細,卻聲聲入耳。沒一會兒,風戛然而止,陳晨喘口氣,說:“我怕我想你。”普通話,聲音不高,字字清晰。老實說,換個場合,也許我會笑出聲來,腦殘偶像劇現在都不帶這麼演的,但此時此刻,我只能抹了抹汗。我拿不准該不該脫掉羽絨服,就像我拿不准該不該就這麼沖出去,哪怕只是看上一眼。
  女人輕吐口氣,沒說話。
  風又刮了起來,夾雜著幾聲休閒隨意的“啪啪”,以及偶爾一聲低沉到幾不可聞的“嘭”。“晚上別走了。”片刻,陳晨又說。這次分外響亮,跟打了個噴嚏似的。
  不知何時,我已站在酒櫃旁,裡面燈管花花綠綠的,讓人眼花繚亂。我吸吸鼻子,又往前邁了一步。猝不及防的是,适才製造出諸種聲音的兩人從天而降般赫然出現在眼前。正是那個左側的弧狀長沙發,只是不知為何,在柔軟的白光下它反倒變成了煙熏般的米黃色,這使得顛動中的肥臀愈加白皙起來。誰都奢望出現奇跡,但多數情況下,奢望終歸是奢望。陳晨還是那個陳晨,瘦削勻稱地深陷在沙發裡,支棱著的兩腿上了發條般帶動著胯部一上一下。母親騎在他身上,雙臂撐著沙發靠背,腰肢被一對大手卡住,於顛動中配合似地輕輕扭動。上了釉彩般,她通體白亮,不斷地升起又落下,甩動中的乳房變幻著各種形狀,蜷縮著的豐滿大腿連帶著碩大的屁股肉浪滾滾,還有微啟的紅唇、輕仰的脖頸、飛舞的黑色瀑布——我不曉得啥時候她頭髮這麼長了。不知是空調還是地暖,空氣燥熱得厲害,我喉頭滾動了一下,卻沒能發出聲音,反是左手掌上的那道白色疤痕試探著跳躍起來,頃刻間便騰騰作響。我不得不攥緊左手腕,使出了吃奶的勁死死攥住。陳晨梳了個大背頭,幾縷髮絲垂在眉角,不時呲牙咧嘴的,他似是壯了些許,胳膊明顯粗了一圈,手一如既往地修長,在腰間摩挲著,時而又挪到屁股上揉捏拍打。沒有聲音。我能看到母親擱在沙發沿上下抖動的小腳,看到挺翹的褐色乳頭,看到潮紅的臉頰、微蹙的柳眉、甚至偶爾輕咬唇瓣的貝齒,卻聽不到聲音。除了散亂的呼吸和沉重的心跳,一片 “嗡嗡”中,耳畔只有疤痕的尖叫聲,連适才大汗淋漓的身體都灌了鉛般凝固起來。
  後來母親跪趴到了沙發上,陳晨湊近,對著撅起的屁股一連拍打了十幾下,花樣百出,嘟嘟囔囔,母親埋著頭,腰肢卻不可抑制地抖動了一次又一次。我能清晰地看到肥白的臀肉上紅墨水般渲染開來的掌印。不一會兒,陳晨掰開臀瓣,把臉埋進去拱了片刻,再起身時,他擼著老二,在左屁股上甩了兩下。這次,我聽到了,“pia”地一聲,帶著回音。接著,他弓著身子挺了挺腰,可惜一連幾次都沒進。於是他撓撓蛋,伸到鼻子下聞了聞,完了,按住柳腰,在肥臀上來了一巴掌。“撅高點, 騷貨!”他嗓音又低沉下來。我卻在“啪”的脆響中驚醒般喘了口氣。
  母親沒吱聲,卻順從地調整了一下姿勢,屁股撅得更高了。
  這次傻逼捅了進去。“騷屄裡都是水。”他說。
  母親小聲“啊”了下,說了句噁心什麼的。
  傻逼當然不會覺得噁心。他抬起右腳踩到沙發上,捏著臀肉就挺動起來。沒兩下,他兀地停住,說扭住腰了,這麼說著,還呻吟了一聲。
  “真的假的?”母親作勢欲起身。
  回答她的(是)一波響亮的撞擊。
  伴著一聲驚呼,母親腰一抖,緊緊攀住了沙發背,圓潤的身體卻在連連悶哼中不受控制地搖曳起來。燈光下,白肉“啪啪”飛濺,我忍不住掃了眼頭頂磨盤一樣的巨大燈罩。
  這麼搞了十幾下,陳晨放慢速度,伏背上,抓住了倆奶子。
  “噁心不噁心你!”母親語氣硬邦邦的。
  陳晨在背上磨蹭著,只是笑——可能是的,吃吃的,聽起來跟哭似的。隱隱,我能看到一團乳肉。
  “別憋著,”半晌,母親“嘶”地吸口涼氣,哼了哼,“記得弄外面,啊?”
  “那……我下個月再走。”大背頭答非所問。
  “啥?”母親微側過臉來。
  他又說了一遍,還倉促地笑了一下,乾巴巴的。
  “嘖,開啥玩笑?”
  我幾乎能夠想像母親皺著眉撇著嘴的樣子,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她半個身子都扭過來,回頭盯著陳晨。而我也總算看清了烏絲下那張熟悉的臉,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不是母親又是誰呢?這是那一刻我唯一的想法。 可能就是下一秒, 母親直愣愣地看了過來, 水汪汪的眸子閃爍著難言的色澤,似有什麼東西在瞳孔裡不斷放大,雕塑般,她一動不動,只有左乳房在陳晨手裡輕輕顫抖。
  好半晌,我才猛然意識到母親在看什麼,登時心裡就被紮了一下,跟著身上燃起一團火,瞬間焦糊撲鼻。母親緩緩癱到沙發上,無骨般滑了下去,儘管微岔的雙腿只是一閃而過,我還是清晰地瞥見了油亮黑毛間那抹腫脹得幾乎合不攏的軟肉。陳晨也看著我,微弓著身子,凝固了一樣,老二倒是直挺挺的,肥大的龜頭油光發亮,確實像把起釘錘。我掃了眼窗簾縫隙裡利劍般斜刺而入的陽光便沖了過去。第一腳大概是踹在了胸口,陳晨直接橫著身子從沙發扶手翻了下去。沒能聽到他的叫聲,但我覺得出於禮貌他也應該叫一聲。繞過母親時,她喃喃地喚了聲林林,乳房在遮掩中堅挺著,充了氣般比印象裡大了許多。不等陳晨爬起來,我又是一腳,這次踹在臉上,於是他又滾到了地上。老二甩動著,無疑已經軟了。棕色地毯上扯著銀白色條紋,蛛絲似的,陳晨便臥在這攤蛛絲間,左手攀住單人沙發試圖站起來。我拽起他的大背頭,對著腦袋就是一膝蓋,這貨總算哼了一聲,說了句你什麼什麼的,可惜沒能聽清,這樣挺好,起碼證明咱不是在欺負一名聾啞殘障人士。母親叫了聲林林,我沒回頭。“別打了,林林。”她又說,嗓子啞得厲害。
  我扭臉瞥了一眼,母親蜷著身子,半套上了一件大紅色的毛衣裙,手撐著沙發,不知是要站起來還是坐下去。就這一瞬間,我臉上挨了一拳,等回過神來,已被陳晨抱住,他滿臉都是血。“別打了,都別打了!”母親索性叫了起來。可能羽絨服太過笨重,我試了兩次都沒掙脫開,只好反手一肘搗在他的耳側,這貨“嗷”了一聲,這回沒費多大力氣就把他壓在身下。按著那張臉,我猛捶了幾拳,沒兩下他就軟了下去,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別打了!”母親帶著哭腔,來拽我的手。只覺喉頭滾動了一下,我一把將她甩了開去。她似乎坐到了地上。我忍不住回頭瞅了一眼,不想那抹肉在蜷縮的裙擺間露了出來。腦子裡“轟”地一聲,我轉身操起圓幾上的煙灰缸,揪著陳晨的頭髮,卯足勁來了一下。在我打算搞第二下時,屁股上挨了一腳。“嚴林!”母親吼了一聲。她在我身後喘著氣,一抽一抽的。
  這時,腦殼上的血便淌了出來,糖漿般滑過耳側,流向脖頸。我松了手。老實說,我驚訝於自己下手會這麼狠。其實從小到大,我也沒怎麼打過架,上大學後也就有過一次,還是二十幾號人打五個,就在平陽工學院新區的後門口,礙於情面我不得不上去踹了一腳,就這,被派出所追了大半夜。母親不知道這些,她唯一知道的大概就是我揍梁致遠那次。我以為陳晨暈了過去,不想母親跪下捂著他的腦袋叫了叫,這貨猛地“操”了一聲——好像是的,滿嘴是血,難免口齒不清,但那種情緒不會錯。母親的兩條大腿乃至小半個屁股都暴露在燈光下,儘管她已經竭盡所能地把毛衣裙往下拽了拽。我吸吸鼻子,掃了眼軟塌塌的老二,抬腳踹了上去。沒敢用全力,但效果還是很可觀,這個裝死的人立馬叫了一聲,差點像熱鍋裡的龍蝦般跳將起來,跟著,他弓起身子開始蠕動,空氣中飄蕩著一絲血腥氣。我剛想再來一腳,母親突然抱住了我。“嚴林!你有完沒完?再打就出事了!”她說。“你知道你在幹啥嗎,嚴林!知道你在幹啥嗎!”她瞪大眼睛,聲音像把銼刀。
  居高臨下,我望著母親,她柳眉緊鎖,白淨的臉上淌著兩行淚,額頭上星星點點,兩頰的紅暈卻始終沒有散去。我甚至能瞥見V領裡隱隱露出的一抹乳肉。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看了陳晨最後一眼,我喘口氣,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走去。母親抱著沒鬆手,我只好拖著她走了兩步。
  “你去哪兒?”她聲音輕柔了許多,儘管依舊啞得厲害。
  我沒吭聲,又走了兩步。
  “嚴林!”她又叫了一聲,到底是松了手。
  我心裡卻無端地空了下來。沙發右側的地上扔著一些衣物,有男裝,也有女裝,將近繞過去時,猛地瞅見一條紫色蕾絲內褲,我抹了把汗,看看手上的血,接著,猛喘了一口氣。門大概有些高級,搞了好幾下才把它打開,出去時,陳晨咳嗽了一聲。而母親,又喚了聲“嚴林”。
  走到功能房門口時,母親奔了出來,  她站在走廊上,一連叫了好幾聲“林林”。我沒有回頭。我感到渾身濕漉漉的,像裹著一件萬斤重的鎧甲。

  第八十七章
  打酒店出來,天陰沉沉的,太陽只剩個模糊的圓環,淡薄的影子在風中舞動得如一縷即將消散的煙。我翻遍所有的口袋也沒能找到紙巾。我並不知道自己臉上、胸口乃至褲腿上沾了那麼多血,直至電梯間的大姐投來詫異的一瞥。當一絲慌亂在包著法蘭絨的鏡子裡突襲而來時,我竟有些佩服她沒有尖叫出來,繼而我希望她能叫來保安或者報警,但是沒有,大堂裡那些同樣詫異的目光也一樣,所有人像被凍住了一般,連句話都沒有。花了兩分鐘才攔了輛馬自達,上車前我回望了一眼,酒店門口彩旗招展,臺階上的盜版鴻星爾克閃爍著一種鉛灰色的光芒,而母親,並沒有追出來。沒多久,的哥就問我是不是流鼻血了,我沒搭理他,因為手機響了——正是母親。我直接掛斷。剛要塞回褲兜裡,她又打了過來,沒辦法,我索性關了機。靠回座位,搓了搓乾涸的血跡,手滑滑的,有些使不上勁。的哥又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我依舊沒搭茬,徑直開了窗,車裡有股發酵的腳臭味,摻著女性香水,簡直令人作嘔。不想瘦子兀地叫了起來,手舞足蹈地叫我關窗,你來我去爭執幾下後,他一回頭便瞥見了我身上更多的血——我猜是的,這傻逼語氣明顯變了,連眯縫眼都瞪了起來,當即要我下車。我坐著沒動。他說再不下車他就報警了。沒錯,操上了平陽土話,本地人的慣用伎倆,可是平陽話真他媽難聽啊,像雞屎拌豆腐糊了你一臉。我到底還是下去了,沒掏錢,隱約司機罵了聲孫子,等我操了塊石頭,他早竄得沒了影。
  腳下是蜿蜒的柏油小路,前後都沒有盡頭,兩側的無邊原野在越發濃重的陰霾裡逐漸消融。我用盡全力擲出石塊,隨後攥緊拳頭,一連吼了十幾下,直至喉嚨嘶啞得再也發不出音來。我能感到聲帶腫脹起來,絢爛得如一朵膨脹的棉花,而眼淚,總算淌了下來。原本想搭輛公車來著,結果車一輛輛地駛過,我卻沒上去。我往前走,繼續走,一刻也不消停。不知何時天上飄起了雪花,我走過白楊和白樺,走過麥田和塑膠大棚,走過結了冰的魚塘,走過不知名的巨大煙囪,到熙熙攘攘的鎮上時,雪已在龜裂的柏油路面上積起薄薄一層。街上的人們莫名地面露喜色,就差像孩子那樣歡呼雀躍起來,或許他們還奢望著平庸的生活會在突然而至的天氣劇變中迎來那麼一絲轉機。我渾身冷颼颼、硬邦邦的,仿佛那些濕透的衣服都結了冰。過了市場南門,輾轉片刻後,我又返回,進了驢肉館。叫了個火鍋,打了一斤散酒,鑒於一個人喝酒太傻逼,我不得不上了二樓包廂。沒會兒便雲裡霧裡,不光喉嚨,我覺得渾身都腫脹起來,熱得似火燒。老闆娘經過時,進來跟我聊了幾句,瞧新鮮似地,她問我是不是失戀了,我讓她滾蛋。撂了句“不知好歹”,她扭身就走。就那一刻,神使鬼差地,我伸手在打底褲裹著的屁股上來了一巴掌。“啪”地脆響中,她往門外掃了一眼,回頭罵我要死。然而不多時,她送了盤鴨血上來,一面勸我不要喝了,一面卻坐下陪我喝了幾杯。她咯咯地笑著,翹起的二郎腿有意無意地踢我一腳,面容卻越發模糊。我不記得她多大年齡了,三十多?抑或四十出頭?女兒在廣州打工,兒子上高中,挺沉默寡言的一個小夥子,完全不同於他那在樓下掌廚、滿嘴油滑的父親。
  大波過來時,我正趴桌上啃紅薯片,不等把僵硬的笑容收起來,背上就挨了一拳。這一拳厲害,起碼十年以上功力,搞得我差點把一肚子黃湯肉沫吐鍋裡去。喘了口氣,他說母親在到處找我,我“他媽的”躲在這兒呢。說我“他媽的”還手機關機,所有人都“他媽的”打爆了。“你他媽的是不是不想活了!”他居高臨下地盯著我說。大波頭髮長了許多,像個燙了頭的我國流行歌手高峰。我真誠地邀請他坐下喝點。他說了聲“喝你媽個屄”,就轉身打起了電話,可能是打給陳瑤,說我在哪兒什麼的,嗯嗯啊啊好半天。等掛了電話,他撈把椅子坐下,問我咋了。我笑笑說沒事,跟著又重複了一遍,不是我想重複,是舌頭有些不受控制,而且,我擔心嘶啞的嗓音他聽不懂。他看看我,甩了甩狗毛,便不再問。我再次邀請他來點驢大腸,他說了聲什麼雞巴什麼的,我也沒聽清。等母親和陳瑤趕到時,我已經徹底飄了起來,昏昏沉沉中,只記得燈光下那一抹熟悉又陌生的清香。除了“慢點”之類的,母親再沒其他言語,反是陳瑤,“嚴林嚴林”的叫了好幾聲,大概是恨不得一腳把我從大波背上踹下來。路上吐了好幾次,北風呼嘯,天地蒼茫的,攜著那抹清香,一隻手在我背上捶了又捶,我下意識想要躲開,卻沒有丁點力氣。當晚睡在大波房裡,一宿都是泡面頭的油膩味,當我覺得再不喘口氣就會憋死時,屁股被人踹了一腳。當然是大波,一大早這貨就拾掇得整整齊齊,可謂百年一見。剛要翻個身,眼皮都沒來得及闔上,又是十成功力的一腳。“你媽來了!”他壓著嗓子,卻聲震屋宇。
  草草洗把臉、漱漱口,不等打樓梯上下來,便瞧見母親坐在琴房的紅沙發上,她捧著一杯熱水,沒有抬頭。大波坐在對面,埋頭摳著手機,陳瑤則抱著一把箱琴,兜兜轉轉,看見我時,歪著嘴眨了眨眼。母親問起店面的房租水準,大波笑笑說跟市場裡沒法比,不然也租不起,完了他站起來,伸個懶腰,說我這個懶貨可算起床了。我埋頭揉揉眼,咧嘴笑了笑。衣服上的血痕當然還在,只是變成了黑色,不知為何,我總想把它們藏起來,哪怕徒勞無功。陳瑤提議吃早餐去,我也只好跟著去。大波原本不想去,說他從來不吃早飯,在母親勸說下,也欣然前往。他們仨走在前面,討論著琴行的事,我遠遠落在後面。我也不願這樣,卻似乎怎麼也邁不動腳步,或許是因為這大雪吧。是的,鵝毛大雪,儘管地上已是厚厚一層,幾近沒過腳踝。早飯豆漿油條,大波又去夾了幾個肉夾饃,母親要給錢,他怎麼都不要,直到她板起臉來,這貨才把錢捏到了手裡。我沒啥胃口,右手背還腫了起來,勺子都不好拿。大波和陳瑤卻吃得飛快,屁大功夫就抹抹嘴站起身來,前者說他得看店去,後者說一會兒上課劃重點。不知有意無意,臨走陳瑤在我腿上蹭了一下。抬起頭時,她拿著肉夾饃,沖我眨了眨眼。我突然就有些惱怒,雖然知道不應該,臉還是瞬間漲得通紅。我不曉得她知道多少,不曉得她如何猜測,更不曉得母親是怎麼跟她說的。
  隱隱感到那對柔軟的目光,我埋著頭,誓死也不打算抬起來。母親問我胃裡好點沒,我哼了一聲。周遭人聲鼎沸,很快身旁的空位就被新人占了去,她又看看我,清了清嗓子,到底是沒說什麼。吃完飯,母親出去接了個電話,說她馬上到什麼的。我以為她要走,不想片刻又在對面坐了下來,直至我抹抹嘴,她才在辛辣的空氣裡站起身來。一路上我邁著大步,走得飛快,以至於差點在移動營業廳門口摔個狗吃屎。母親跟在後面,始終不遠不近,具體是多遠或者多近,我當然不知道。我覺得自己梗著的脖子幾乎要斷掉。儘管一個晚上便銀裝素裹,大學城的攤位卻沒見少多少,加上正值早飯時間,進入三角區後更是如往日般熙熙攘攘。開了機,一連跳出好幾條短信,三條來自于母親,都是昨天發的,一條是“林林,對不起”,一條是“林林”,一條是“林林,別幹傻事”。我吐口氣,飛也似地把手機揣回了兜裡。站在校門口時,遲遲不見母親跟上來,許久,我總算回頭瞅了一眼,卻哪還有半個人影?正納悶,隨著兩聲“林林”,她在一片蒼茫中急急跑來,散開的圍巾在胸前甩來甩去,雪實在是大,通紅的臉頰似兩個藏在雲霧中的蘋果。我撇過臉,作勢往學校走,很快被她拉住,跟著一盒雲南白藥塞進了臂彎。我不耐煩地“嘖”一聲,用力甩開了那只沒來得及戴上手套的手,結果沒走兩步,又被她厲聲喊住,這回藥直接揣進了上衣口袋。“別弄掉了。”她小聲說。我吸吸鼻子,徑直邁開腳步。快到石獅旁時,依稀聽見母親叫了聲“林林”,一旁的煎餅攤在熱氣中滋滋作響,我沒有回頭。
  距考研還有一個月時間,我卻壓根靜不下心來,甚至我覺得自己對這件事徹底失去了興趣。一連幾天,在自習室裡發發呆、打打瞌睡,完了要麼跑網吧上會兒網,要麼到大波那兒瞎搗鼓一通,儘管好幾次此逼都以教學的名義把我趕了出去。我聯繫過牛秀琴,她說忙得要死,哪有空往平陽跑,“要不你回來一趟?”,“可算想起老姨了!”她一副不高興的樣子,跟著吃吃地笑了起來。我幾乎能夠想像那對顛動的大奶子。只是,我當然不可能回去。有次上QQ忘了隱身,恰好青霞在,問我是不是跑出來玩了,我說玩就玩唄,還不能玩玩了,她立馬學著母親的腔調把我教育了一番。我倒也沒頂嘴。問了問母親上次來平陽的事,她說是領著幾個小演員到都市頻道參加一個活動,一個多鐘頭的節目錄了兩天。“對了,”她打字像螞蟻爬一樣,“下下周星期六晚上播,一定要看!”我沒說看,也沒說不看,而是發了個拜拜的手勢。短短一周,大波一反常態地請我吃了兩次飯,頓頓酒肉伺候,連陳瑤都沒叫,只是那晚的事他再也沒問過。聊的嘛,無非是音樂、考研、就業前景、他的脫髮毛病以及老掉牙的中南海秘聞。後來就談起了混音的事,他說南京有個做搖滾電臺的哥們,叫吳宇清啥的,他家裡能搞,過兩天店裡清閒了,他就往那邊跑一趟。這麼說著,他仰天大笑起來,像魯智深或者隨便哪個與之類似的古代英雄人物。我忍無可忍地在他凳子上踹了一腳。原本我想說最近沈豔茹可能有空,不知為何,也懶得說了。
  宿舍天天都有牌局,我也搓過幾次,他們調侃說小心賭場得意,考場失意。我說這叫他媽的勞逸結合。雪一連持續了好幾天,打球是不可能打球的,籃球館也輪不到你,我便約上幾個不考研的呆逼搗了兩場檯球,大家都很驚訝,說,你個逼也太放鬆了吧。是的,誠如你們所言。說不好為什麼,我甚至連陳瑤都不太想見,早飯基本上各吃各的,午飯和晚飯能推就儘量推,幾天下來,她倒也沒什麼話。直到一個週六中午,在二號餐廳排隊打飯時,她突然就爆發了。眾目睽睽之下,我們的老夥計咬著牙把一隻不銹鋼碗重重摔到了地上,於是它就彈了起來,足有半人多高,跟著“咣當”、“咣當”、“咣當”跳過洗碗池旁的過道,一路滾到了餐廳門口。不光我,所有人都驚呆了,雖然很快他們就笑了起來。餘下的餐具也沒多好命,被重重地扔回了餐具車上。等我撿回碗放好,再追出去時,陳瑤已拐過一道彎,無奈路滑,我拼命小跑,她可勁快走,足有個兩三分鐘我才拽住了她的胳膊。陳瑤的眼圈連同小半個鼻子都紅紅的,她用力甩開我,戴上衛衣帽,豎起衣領,把拉鍊一路拉到了鼻尖。接下來,她在前,我在後,就這麼走了好一段,喊了幾聲,她都沒理我。快到開水房時,我猛地沖上去,一把給她抱了起來。老夥計驚呼一聲,開始使勁捶打,她瞅瞅周遭來來往往的人,板著臉小聲讓我快放下。我把手伸她脖子裡捂了捂,掙扎著尖叫幾聲後,她就笑了。在川菜館吃上火鍋時,陳瑤翻翻眼皮,說我啥脾氣。我說:“你啥脾氣。”她哼一聲,說好歹比我強。沉默了有個十來秒,倆人都笑了,轟隆隆的,比環繞周身的麻辣油膩都要濃郁。關於母親和我到底咋回事,她從沒有問過,只是故作老成地說:“你這麼大人了,咋跟小孩一樣?”我能說點什麼呢,我笑笑,半晌才“靠”了一聲。陳瑤說不知平安夜樂隊能搞場演出不,我說這得等大波回來,她說解散前怎麼也得搞一場吧,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
  關於考研,書當然還得看,因為陳瑤說:“你到底行不行啊,別準備大半年,連個研究生都沒考上,丟死個人!”為了防止丟人,我一連加了幾天班,把《法理學》和《民訴》從頭到尾又過了一遍,至於公共課,麻煩是麻煩點,但從技術上講到底是小菜一碟。母親給我打過好幾通電話,有的接了,有的沒接。就算接了又能說點什麼呢,無非是她叮囑我好好吃飯、好好看書,有啥事考完研再說,餘下便是沉默,偶有一次她說起自己時,我怒衝衝地掛了電話。大雪過後的一個晴朗晌午,母親到平陽來看我,錯了好幾個電話後,我才接了,我讓她忙自己的事,不用過來了,她沉默片刻,說人就在校門口。臨掛電話,她讓我把那幾件沾血的衣服拎出來,她要拿回家好好洗洗。母親並沒讓我喊上陳瑤,但我還是喊了陳瑤,結果後者一番推諉,就是不去,她笑得呵呵呵的,不忘提醒我的脾氣肯定比她臭。沒有辦法,我只能一個人去。母親一身黑色長款羽絨服,戴了頂黑色皮帽,兩手操兜,穿著黑皮靴的腳不時在地上跺兩下。我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反正遠遠看見我,她就招招手笑了,白圍巾在陽光下是真的白。她問咋不見陳瑤,我說忙,她問上哪兒吃去,我說隨便,第一次,她沒有因為這個回答而調侃我。冷冰冰地吃了頓熱飯,除了母親說了幾句劇團、學校和奶奶的事外,也沒了其他話語,她問起考研的準備情況,我只是埋著頭哼。這次母親給送了條棉被和幾件衣服,還有陳瑤的煎餅,大肉餡和糖油餡的都有。她說錢打我卡裡了,讓我自己去買件衣服,有陳瑤參考,她也放心,當然,沒忘叮囑我不要亂花。末了,她“咦”地一聲,問我她要的衣服呢。瞅了眼那始終低垂的眼簾,我終究沒忍住,把臉撇過一旁,小聲說忘拿了。母親似乎抿了抿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出乎意料的是,郵件又來了,連輔導員都嘀咕:“你郵件咋這麼多?”他質問我電話咋老是打不通,說要再這樣他可就不管了。一模一樣的牛皮紙袋,一模一樣的字跡,一模一樣的輪廓,隔著那摞報紙我幾乎就能感受到光碟的存在。在電梯裡我便把它掰得粉碎,完了連同報紙丟到西湖邊的公廁裡燒了個一乾二淨。我再沒聯繫過廣州號,它也再沒發過短信。倒是陳晨,有天在外面吃完早飯,正好在校門口碰到,他穿了身造型奇特的棕色羽絨服,頭上戴了頂鮮豔的毛線帽,看起來也沒啥大礙。不過,有沒有大礙與我何干?沒愣幾秒,我就沖了過去,這貨反應也快,反手搗了一肘,轉身就跑。除了一條小路,地上全是硬得像冰一樣的雪,七拐八繞地,直到靠近三號教學樓正門口時,他才被我一腳踹到了地上。說是“踹”,可能“滑倒”更確切些。這一跑何止兩三分鐘,我校師生可算免費看了一場好戲,遺憾的是到了真槍實幹的緊要關頭,氣喘吁吁地揮了幾拳,我便沒了力氣。畢竟衣服太厚,裡外裡倆保暖內衣、一件絨衣,羽絨服更是厚得摸不著胳膊。傻逼也是喘,除此之外連個聲音都沒有,包括被我掄在臉上時。兩人抱著滾了一會兒,屁大傷害沒有,圍觀的人卻越來越多了。後來,我擦擦嘴角的血,翻身躺到了那團骯髒的雪地裡,抬起眼時白樺樹的頂端光禿禿的,霧氣朦朧。
  十二月十九號是週一,天又陰沉起來,天氣預報說我省大部將迎來五十年一遇的降雪,至於真假,當然得您自行判斷。一整天我都在聽人大的禿頂傻逼講時政題,這間隙還做了好幾篇英語閱讀理解,可以說相當充實了。傍晚回宿舍拿錢包時,聽搓麻的呆逼們說昨晚上宏達被查了,武警特警出動了幾百號,給圍得水泄不通。雖說有些驚訝,我還是不太相信,首先以宏達大酒店的規模來說,幾百號員警就是帶上家屬也不可能把它圍個水泄不通,不管子午路那家還是沉香湖畔那家。然而他們講得頭頭是道,說是進去搜了大半夜,抓了一二百人,光小姐就占了一多半,酒店經理、負責人啥的也都被逮了起來。我說宏達背景可不一般,他們說:“你以為專案組是幹啥的?”我嘴上不服氣,心裡卻黏糊糊的,在煙薰火燎中竟突然有種下墜的錯覺。“不光平陽,你們平海的也被查了!”呆逼們七嘴八舌,興奮得像一個個即將炸裂的烤土豆。跟陳瑤吃罷飯,在圖書館上了會兒自習,我終究沒忍住,躥進了隔壁的電子閱覽室。電腦肯定慢得要死,開個網頁就要個把分鐘,但好歹,那些資訊在螢幕上緩緩跳了出來。
  這次他們倒沒瞎扯,剛剛發佈的網易新聞國內頭條就是轉XX資訊港新聞,“11.11”打黑除惡專案組聯合平陽市公安局向媒體通報:十二月十九日,平陽市宏達大酒店因股東涉黑,介紹、容留婦女賣淫,違法經營和故意擾亂社會秩序,造成惡劣社會影響,被平陽警方責令停業整頓。下面的內容除了介紹十二月十八日晚間的行動外,還提及該酒店被多次舉報並受到平陽警方兩次警告後,依舊我行我素,在中央綜治辦和公安部暗訪期間,不但不予整改,反而仗著有背景、有關係,對打黑除惡專案組和公安機關的依法管理頗有微詞,甚至惡言誹謗、大打出手。至於昨晚上的行動,共抓獲犯罪嫌疑人105名,已刑事拘留25人,經初步審訊,該酒店還涉及毒品犯罪和拐賣婦女,其中不乏俄羅斯等中亞女性。最後一段則說,從已掌握的情況看,警方發現有少數政法幹警參與其中,為該犯罪團夥充當“保護傘”,有數名領導幹部在酒店擁有長期包房。專案組表示,案件無論涉及到誰,都將堅決查處,絕不姑息。我不知道這個所謂的“宏達大酒店”包不包括沉香湖畔那家,而平海的兩家酒店網上並未見相關報導,只有一條前天的新聞說是統一消防大檢查什麼的。沒由來地,我有些焦躁不安,這是興奮還是害怕我也不知道。
  冬至那天,本來說好到大波那兒包餃子,結果到了晌午陳瑤電話怎麼也打不通,跑她們宿舍樓下問了問,幾個披頭散髮的姑娘說她一早就出去了,沒回來。我問她們上午有課沒,姐幾個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什麼什麼課她們宿舍從來就不去。我在乒乓球台旁站了好一會兒,悶著腦袋抽完了一支煙。天有些陰,但並沒有下雪,相反,稀薄的陽光像個巨大的冰層,冷,卻不乏光亮。最後,我沖樓上擺擺手,說陳瑤回來讓她聯繫我。她們說好好好,一如既往般笑得前仰後合,老實說,我真不曉得這有啥好笑的。然而,直到我和大波以及他的眾多學生吃完餃子,陳瑤都沒能趕來。我又往她們宿舍樓下跑了一趟,結果沒人,大概上課去了吧。誰知一整個下午陳瑤手機都打不通,臨下課時我突然就慌了,先到她們宿舍,後又跑信管學院問了問,還是杳無音信。當晚我不得不再次找到她們輔導員,商量著要不要報警,她也有點懵逼,明顯比我還拿不定主意。就她摘下眼鏡,揉眼的那一刻,我心裡猛地一沉。我說不好那種感覺,柔軟,密不透風,黑暗,像小學四年級偷學游泳那會兒一頭栽下去陷入的那個無聲世界。
  一晚上輾轉反側,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還是無法接通。就算陳瑤去澳洲,也不會不辭而別,就算不辭而別,宿舍的私人物品總該收拾一下吧?這是十二月二十三日早上我僅剩的邏輯鏈條。草草洗漱一通, 飯都沒吃,我硬是跑輔導員樓下把她喊了出來,這個戴著粉色眼鏡的卷毛胖子一臉不情願。到校門口時,她說好歹吃口飯吧,我也不好太過分,只好在就近的早餐點坐了下來。攪和著碗裡的豆腐腦時,她抱怨說姚女士也真是,不留個手機號,留個固話,怎麼也打不通。我問啥姚女士。“陳瑤她媽啊!”她瞪著牛一樣大的眼珠,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也正是到這時,我才想起陳瑤她媽來,快速在手機裡翻了翻,好歹那個號沒刪,可惜幾秒鐘後便被告知這是個空號。我們去了趟陳瑤家,顯然是個高檔社區,六層小樓,一梯一戶,然而家裡沒人。問了問鄰居、物業、甚至附近的警務室,都表示不知情,說她們一家很少在這兒住,有個片警建議我們報警,我說那正好,他笑笑說,得到你們學校的轄區去報,在我們這兒純屬浪費時間。折騰了一圈兒,到底是報了警,卻依舊一無所獲。當晚上QQ,對著那個黑著的頭像,我寫論文般打了一大段一大段的話,我也說不好自己是著了什麼魔。
  不想二十四日上午十點多時,胖輔導員給我來了個電話,說人找到了,派出所已經銷案。等我跑她辦公室,她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講經派出所四處查證及上級機關回饋,人沒事,正準備出國。“她媽已經給我打過電話了。”她摘下眼鏡,揉了揉眼。四下走動一通後,我終於一拳捶在辦公桌上,問她到底是他媽咋回事。“我怎麼了?我怎麼了?沖我發什麼火?”這個畢業於湖南師範大學土地管理學院的未婚女人氣急敗壞地叫了幾聲,猛喘片刻後,她悶頭不響地在電腦上點開一個網頁,讓我自己看,這次聲音無端軟了下來。多年後有幸不死的話,我也會清晰地記得這個陰冷徹骨的冬日上午,玻璃上水汽濛濛,被灰暗的陽光穿過時像是塗上了一層不乾膠,透過不多的幾道水痕,遠遠可見對面大禮堂的拜占庭穹頂上懸著一隻巨大的冰柱,而身旁的胖子穿著一件喜慶的大紅色毛衣,裝上白鬍子就是個活脫脫的聖誕老人,她毛髮很淺,連眉毛都是淡淡的棕色。液晶螢幕上浮起一個於昨晚九點多發到校園BBS的轉帖,標題是“平陽市市長陳建國強姦少女,罪大惡極”,開頭第一句是:我,陳瑤,X省X大信管學院資訊工程專業2003級學生,今天實名舉報平陽市柿長陳建國多次強姦本……我並沒有繼續往下看,而是死死盯著那個錯別字,我想說點什麼,舌頭卻怎麼也不聽使喚。“聽說前幾天就出現在網上了,昨天才被轉到這裡。”女人不知帶著哪兒的口音,聽起來啾啾啾的,像清晨明亮的鳥叫。

  
  
    第八十八章(免捐)
  最後一次見到陳瑤時,她在羽絨夾克外套上了那件斑紋狀的羊絨大衣,恰如之前她所預言的那樣,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匹雪原上的斑馬。這匹斑馬慢條斯理地走在鉛灰色的人流中,隔老遠就繃著小臉沖我揮了揮手。羊絨大衣是今年六月份我送給陳瑤的生日禮物,在百貨大樓的反季店淘的,土耳其貨,沒吊牌,按理說四百多也不便宜,結果被她嫌棄了小半個月,說皺巴巴、髒分兮的,不知被多少人穿過了。飯間她問我咋樣,我說挺漂亮啊,她的回應是一聲冷哼。那天炒飯有點鹹,我不得不在刷了一份水餃後又刷了兩碗蛋花湯,再回到桌邊時,她旁敲側擊地問起了母親的生日,我只能假裝聽不懂。其實母親上次到平陽來的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我曾猶豫著要不要打個電話,到底還是放棄了。對我的冷淡態度,陳瑤只是翻了個白眼,很快又吐槽起納什的罰球動作來,她話很多,興高采烈、嘰嘰喳喳的,談平安夜的演出,談室友的八卦,談某位男老師怎麼變態,臉蛋在氤氳的熱氣中似融化的胭脂般越發紅潤。打食堂出來,太陽總算射穿了那抹濃痰,抬頭竟有些刺眼。陳瑤說她去洗個澡,走了兩步又轉過身來,說我眼光還行,夏天看著廉價,怎麼放放再穿就有氣質多了。這麼說著,她甩甩衣袖,徑直跳下了臺階。我團團手裡的餐巾紙,朝她投了一記,沒中。不等彎腰去撿,紙團便在突然而至的風中翻滾起來,扭頭去看時,早已不知去向。而食堂的排風扇製造出巨大的轟鳴,打雷般在耳畔經久不息。
  雪還是在平安夜落了下來,即便沒有五十年一遇,也小不到哪兒去。從洋鐵皮棚下的小飯店出來時,天地間已是蒼茫一片。街上張燈結綵,卻沒幾個人,我漫無目的地溜達一陣,最後蹲酒吧門口抽了一根煙。校園裡更是冷清,直到經過西操場才陸續碰到幾對打情罵俏的情侶,遠處的大舞臺在絮狀的遮天巨幕下燈火朦朧,似一陣風就能吹滅。有人在唱伍佰的歌,喝完這一杯還有三杯什麼的,聽起來很傻,但寒冷中的人群很興奮,於風雪的裹挾下尖叫頻頻。不知道是哪幾個院系在搞晚會,也不記得大波說的是東操場還是西操場,在籃球架下呆立片刻後,我搖搖晃晃地拐進小樹林,沒再回頭。貝斯還在深山老林裡——也許是回來了我不知道,總之幾年來第一次樂隊在平安夜沒有演出,大波一早就邀請我和陳瑤給他的學生們助助興,在陳瑤敲定工作餐規格後,我也只能勉為其難地應允。只是現在,一切都變了。不清楚他有沒有打電話來,至少我沒聽到,可能是小飯店太嘈雜,也可能是我耳朵出了什麼毛病吧。不開玩笑,我能清晰地捕捉到落雪的沙沙聲,像成千上萬條毛毛蟲爬過你的耳廓,隱秘,又過於響亮,乃至讓人渾身發癢。一路上彩燈閃爍,松柏和白樺在昏暗的路燈下四仰八叉,我跪下嘔了好幾次,什麼都沒吐出來。
  舉報信不長,攏共四五百字,我卻看了一個世紀那麼久。等回過神來,人已在宿舍樓下。胖輔導員的薄嘴唇還在眼前不停地蠕動,印象中她給我接了一杯水,拉了把椅子,甚至親自把我送出了辦公樓。我聽不清她說了些什麼,只記得門口有倆女生在打羽毛球,嘻嘻哈哈的,我們出來時,羽毛球直沖胖子而來,她撇開腦袋驚訝地“啊”了一聲,險些一屁股坐到地上。帖子說從03年至今,以她母親的工作和父親的刑期相要脅,陳建國姦污了陳瑤數十次,“手段粗暴殘忍、喪心病狂”,至於時間、地點之類的細節,完全沒有提及,除了04年5月6日的一次。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列舉,大意為:04年5月6日下午兩點,在陳建國指示下,我被他的秘書唐小軍強行送往他位於城北龍山別墅區的一棟住宅,在那裡再次遭到強暴,整個過程持續了四五個小時,返回市區已是晚上九點多,唐小軍要請我吃麥當勞,我拒絕了。似腦子裡卡了帶,這一段我反復讀了也不知多少遍,工作列的QQ警報般“嘀嘀”個不停,直到一個摩托羅拉廣告跳出來,我才吸吸鼻子,咬了咬上嘴唇,幻覺卻並未因疼痛而消失——可如果這不是幻覺,又是什麼呢?舉報信寫於十九號還是二十號我記不清了,落款是“個可憐的受害者”,訴求很明確,“嚴懲罪犯,尋求公正”,申訴物件大概是公安部、最高檢以及掃黑除惡專案組的領導之類的。
  不出所料,帖子很快就被刪掉,到二十六號淩晨任何關於此貼的資訊已基本在網上銷聲匿跡。它仿佛一塊沉入湖底的石頭,除了我這個在渾渾噩噩中上下起伏的漣漪,什麼也沒留下。打了大半宿的冰封王座,連QQ都沒怎麼上,我驚訝地發現這個曾經火爆的遊戲已經沒幾個人玩了。在洋鐵皮棚下吃早餐時,鼻血毫無徵兆地淌了一桌子,真的是“淌”,自來水一樣,周遭驚愕的眼神總算讓我咂摸到了那麼一絲快樂。 我不知道總共有多少人看過那個帖子,不知道所謂的舉報信是否真的出自陳瑤之手,更不知道有多少認識她的人知道了這件事。有時候走在路上,甚至在宿舍裡,我都越發覺得不時有迥異的目光飄來蕩去,雖然自始至終沒人說過什麼。其實除了上課、打球、玩遊戲,我跟系裡的絕大部分人並不怎麼打交道,但對陳瑤他們還是很熟悉(特別是班裡的女同學),平常也沒少調侃。有幾個晚上,我頭昏腦脹地躺在床上,感覺呼吸都有些困難,或許是暖氣太足了吧,空氣乾燥得能撕裂你的肺葉。關於陳瑤的事,我又去找過胖輔導員,問他們院裡準備怎麼處理。她似是嚇了一跳,瞪著牛眼問什麼“怎麼處理”。是的,她說這個事真假都不知道,處理個啥啊,就算是真的,沒發生在學校,也不歸學校管,最後她支支吾吾地說,具體怎麼處理還得看當事人。我問這是她的意見還是院裡的意見,她惱怒地把我趕了出去。當晚胖子又打來電話,安慰我說不管怎麼處理有陳瑤她媽在,讓我放寬心,別瞎搞,除了操她母親我還能說點什麼呢。然而,這已是我所能做的全部。
  至於大波,我不曉得他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二十七號中午正臥床上發愣時,差點被他一拳捶得蹦起來。他就這麼推門而入,氣喘吁吁地甩著狗毛,喊我吃飯去。儘管一再表示吃過了,還是給硬生生地從上鋪拽了下來。當即我就紅了臉,要不是宿舍還有人,妥妥一肘子就掄過去了。以上反應當然是一種心虛的表現,直到樓道口的冷風撲面而來,我才意識到這一點。兩秒鐘後,我指指鞋帶,沖大波笑了笑。他這才鬆開我,說:“笑你媽呢。”一路上這貨都板著臉,他問我咋關機了,我說手機沒電了吧,他說沒電就充電,我沒說話,因為實在無話可說。一頓飯吃了三四個鐘頭,先是白的,再是啤的,後來又換成了白的,我覺得自己從沒喝過那麼多酒,連號稱千杯不醉的大波都一抽一抽地誇我真是太他媽能喝了。除了扼緊喉嚨強壓下那股子噴薄欲出的衝動,我還能做點什麼呢?起初大波沒什麼話,後來就逼逼叨叨起來,貝克漢姆、波諾、狄倫的新專輯、平安夜的演出、甚至蓮蓬鬼話的左央事件,這些雜七雜八的玩意兒縈繞周遭、四下穿梭,令人頭暈目眩。就這間隙,他冷不丁地問我有沒有再見到陳瑤,別無選擇,我立馬起身,跌跌撞撞地沖進了衛生間。再出來時,大波說我這個人心思重、城府深,啥都憋著。說這話時,他癱在椅子上,慘白燈光下的煙圈像魚吐出的泡泡。我努力撐著腦袋,攪和著碗裡坨掉的面,沒吭聲。“女人嘛,”他大著舌頭,咕咕噥噥的,“他媽的……還沒點傷心事兒?”話音未落,這根僵硬的棍子便一個後仰翻了下去,桌面都險些被掀掉。我想扶他起來,不想腿一軟撲到了地上。地面油膩,但是涼爽,我把臉死死貼了上去。這讓我的朋友大笑起來,邊咳嗽邊笑。夥計跑來時,他翻個身,哼起歌來,我從未聽過的調子,哆哆嗦嗦的,卻宛轉悠揚。
  扒了木推瓜的一首歌後,二十八號上午我買了張去哈爾濱的火車票,到漠河已是三十號傍晚。出了站,冰天雪地,烏漆麻黑的,只能就近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直接搭車去了北紅村,倒不是對這裡多瞭解,而是不管去哪兒對我來說沒啥區別。村子很小,幾十戶人家,輾轉幾次後,我住到了村東頭的一個農戶家裡,房後就是凍結的黑龍江。他家有倆客房,四個大炕,按老頭的說法,是村裡住宿條件最好的。可惜我睡不慣火炕,前半夜熱得要命,後半夜凍得要死。這一呆就是四天,第一天還能勉強看到星斗,第二天下午就飄起了雪,而溫度實在是低,我這從不怕冷的體質到戶外就跟沒穿衣服一樣。大部分時間裡,我都守在火爐旁發呆,連老闆娘都看不下去,勸我既然來了就四下轉轉。老頭更是離譜,說村裡沒啥玩的,不如去哪哪哪,剛建了個什麼地質公園,話沒說完就被女的一眼瞪了回去。這家是翁媳倆,帶兩個學齡孩童,兒子在哈爾濱打工,老太婆倒是沒見到。在女主人找來一件軍大衣後,我只能到江上溜了兩圈兒,還跟老頭釣過一次魚,光鑿冰就花了一個鐘頭,結果屁都沒釣上來。臨走那個上午,我沿著國境線走了很遠,在以為要迷路的情況下,又從林子裡摸了回來,不知道這算不算幸運。至於極光,同屋的一個南方瘦子說現在看不到,要到夏天才有。“夏天?”正翻饃片的老闆娘皺皺眉,笑了,“我嫁到這兒都快十年了,一次也沒見著!”說不好為什麼,聽她這麼說,我竟有些失落。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去漠河,就像不知道為什麼待了四天就走,其實兜裡的錢還足夠維繫一陣,這個到處凍得硬邦邦的地方即便不見得多討人喜歡,也不至於令人厭惡。在哈爾濱火車站兜了倆鐘頭後,到底是買了一張途經平海的硬座票,風塵僕僕地坐上十八路公車時已是2006年元月五號晚上七點多。平海也飄著雪,唾沫星子般若有若無,黑夜在路燈下,在骯髒的雪地裡,時走時停,時急時緩。不等駛上花園路,我就覺得哪兒不對勁,直到過了南平河大橋才赫然發現往常燈紅酒綠的宏達大酒店竟一片黑燈瞎火。是的,那個曾經能遠遠點亮大半個夜空的光污染源如今只剩下幾扇微微泛黃的小窗,在宏達路口亮如白晝的路燈襯托下更是陰森森的,說不出的詭異。形而上的酒店雕塑在氤氳的車窗外不斷後退,厚厚的積雪使它膨脹起來,卻又被強光擠壓成一道頎長而扁平的陰影。像是吞了一口冷風,好半晌我喉嚨裡都咕咕作響,大半碗羊湯下肚才算是緩和下來。老南街人很多,就著幾角旮旯裡的小桌,我吃了一碗面、兩張餅、一大份羊湯,還順帶著咪了二兩酒,整個人大汗涔涔。結帳時摸到了包裡的諾基亞,就開了機,果不其然,有好幾條母親的短信,從二十九號一直到元月三號,先是問我咋關機了,又問元旦回來不,最後問到底咋回事,讓我看到短信後迅速給她回電。我倒是希望能看到陳瑤的短信,可惜並沒有。
  老南街巷子多,七拐八繞地晃了一圈,不知不覺間河神像近在眼前,許是身上的雪不甚均勻,它在夜幕下像是即刻就要倒掉。而廣場一如既往地燈火璀璨,只是空蕩蕩沒幾個人,刀割似的小風裡,遠處的彩燈鬼火般忽明忽暗。在路口杵了一會兒,我調調背包的肩帶,朝紅星劇場緩緩踱去。不知裡面正演著什麼,絲竹之聲和橙色光線呈放射狀,平滑地蔓延至四面八方。我覺得聽到了鄭向東的聲音,卻也說不準。不同于廣場,劇場門口清理得很乾淨,積雪堆在牆根,有半人多高,幾乎要和牆簷垂下的冰棱抵到一起。海報在公告欄裡瑟瑟發抖——也不光海報,連那層洋鐵皮都不時“咚”地一聲響,如同被鬼魅敲擊。上面說為慶祝元旦,連演三天《再說花為媒》,還邀請了京派相聲演員什麼的,右側那張則是新戲預告《海棠的婚事》,“新年大戲,敬請期待”,一種非常套路的口吻,但銅版印刷還不錯,起碼我認出了青霞和張鳳棠。偶爾會有人推開鐵門,進進出出,我百般猶豫,終究沒有邁開腳步。馬路牙子上蹲著幾個抽煙的人,大概是等車吧,我也情不自禁地點上了一根。沒抽兩口,過來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問住店不,正是這時,我聽到了母親的聲音。不知她在說什麼,但口氣輕鬆,帶著笑意。幾乎條件反射,我立馬背過身去。同行的是老趙,連連歎氣,笑聲卻帶著電流一抖一抖地攀至夜空。等他們拐過街角,我才抬起頭來,母親一身長羽絨,兩手操兜,儘管老趙腰杆挺得筆直,還是比她矮了小半頭,倆人走得很近,在光暈中似是要融合起來。
  綜合大樓三樓一整層都亮著燈,徘徊半晌,我還是沒有上去,哪怕最近的一次已行至樓道口。風大了些,在耳畔呼呼作響,雪花卻沒了蹤影,漆黑的空中浮著一團駝色,像是被人刷了層凝固的油脂。我拽拽帽檐,跺跺腳,最後跑門口攔了輛計程車。兩條保暖褲外加一條羊絨褲,在漠河算薄,但到平海可以說厚得過分,特別是喝了一碗羊湯後,只是現在,适才冒出的汗冷颼颼的,幾乎要將我凝固起來。車上我給牛秀琴打了個電話,沒人接。到了濱湖花園南門,隱約覺得她家裡亮著燈,但到底是哪一戶一時半會兒又確定不了,上次見她是在城西的一個賓館,這裡得有近一年沒來了。門房有人,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我並沒有過去問。連撥了倆電話,還是沒人接。在風中哆嗦了半晌,我徑直返回寬得能當網球場的濱湖大道。這裡沒什麼新年氛圍——雖然只是陽曆年——甚至除了幾個便利店,連街邊的門面都沒幾家營業的。酒吧算是個例外,而且人還不少,只是換了個英文名字,叫什麼beach,字體花裡胡哨的,我也看不懂。叫了杯白蘭地,不知是不是味蕾出了毛病,一股子騷味直沖鼻腔。旁邊倆中年胖子在談金融理財,說起特鋼時,逮住陳建業就是一頓臭駡。我無意細聽,杵門口又試著撥了一次電話,依舊無人接聽。
  再回到綜合樓下已近十點,我不知道母親還在不在,整個三樓也就會議室還亮著燈。這次沒猶豫,我搖搖晃晃地踱了進去。門衛追出來喊了一嗓子,到底是沒說什麼。不到二樓就聽到什麼叮叮噹當響,小心翼翼地踏上三樓拐角,不想一眼就看到了母親。她大概剛鎖上鐵閘門,正埋頭往包裡放鑰匙。老實說,我略感驚訝,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就那麼拽著扶手,再無動作。很快母親抬起頭來,瞥見我時,她直愣愣地張張嘴,捋了捋頭髮,白色挎包垂下來,在身側晃啊晃的。隨後,樓道便陷入黑暗。母親再次打開了鐵閘門,她質問我跑哪兒去了,大概是真的生氣,一句話說了好幾遍,聲音不高,卻近乎咆哮。我背靠窗臺,始終未置一詞。直到進了團長辦公室,她情緒才稍顯平復,給我接了杯熱水,擱下杯子時長歎了一口氣。我並未落座,而是四下踱了幾步。母親輕倚著辦公桌,沒說話,但我能感受到那對目光。室內暖氣充足,一身油膩似在迅速消融,算起來有十幾天沒洗澡,光手臉也有兩三天沒挨著水了,這些天來第一次,我覺得自己臭烘烘的,像個屎殼郎搓出的糞球。好半晌,母親問我吃過飯了吧,她起身脫去羽絨服,一抹大紅色在餘光裡一閃而過。實在沒忍住,我偷瞥了一眼,確實是那件毛衣裙,密密麻麻的針腳堪堪蓋過屁股。可能是酒精,又或者是室溫,凍傷的耳垂火辣辣的,一時間癢得厲害。
  母親說怎麼也聯繫不上我,托老賀找輔導員、找我那些同學都沒用,後來輾轉找到大波,才知道我是跑出去玩了。“你就不能讓人省點心?”她雙臂抱胸,語氣還算平和。
  我輕吐口氣,卸下背包,本打算放到沙發上,想想還是擱到了地上。
  “陳瑤換號了?”片刻,她又問,“咋打不通?”
  終於,我抹抹汗,瞅了她一眼。母親兩手撐在桌沿,上身前傾,打底褲包裹著的雙腿交叉在身前,可能是天冷吧,長髮披散著,沒有紮起來,右下頜冒了顆火癤子,紅通通的。或許我該說點什麼,卻只是咧了一下嘴,跟著脫去羽絨服,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我想喝口水,抬了抬手,沒能夠著杯子。就差那麼一點。
  “不跟你說話呢?!”母親聲音陡然提高幾分,“這麼大人了,老讓人操心!啊?你還小啊,啊?你知不知道……”話到這裡戛然而止,化作歎出的一口氣。只剩喘息。
  汽車鳴笛聲不絕於耳,儘管就在樓下,聽起來卻無比遙遠。甚至偶爾會響起爆竹聲,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汗還在淌,特別是下半身,兩條腿幾乎都濕漉漉的,像置身於蒸籠一般。不多時,母親又開腔了,無非是那些老掉牙的人生道理,路都是自己走的云云。我盯著玻璃杯裡冒著的熱氣,始終沒吭一聲。
  大概是我的態度激怒了她,母親的嗓音越發高亢,鞋跟把地面都踩得噔噔響。“別糟踐自己別糟踐自己,咋給你說的?啊?”她猛拍了兩下大腿,半晌似是撩了撩頭髮,大紅色的胸部在喘息中上下起伏。
  “你知道個屁!”一股莫名煩躁襲過心頭,我狠狠地在沙發靠背上掄了一肘。很軟。這讓我越發覺得窩囊,只能深吸了一口氣。
  沒人說話。
  難說過了多久,母親輕聲問我去哪兒玩了。我沒搭茬,她就又重複了一遍。我還是沒吱聲,連頭都沒抬。
  “耳朵聾了,嚴林?!我問你去哪兒玩了!”她一拍桌子,索性站起身來,這次嗓音直沖雲霄。
  我垂著頭,置若罔聞。汗大概在臉頰爬行,蚯蚓一樣。
  很快,母親“噔噔噔”地走來,直到抵住茶几才停下。她問我是不是打算把自己放棄了。“是不是?”她居高臨下,聲音似在輕輕發抖。
  我腦子裡嗡嗡作響,實在不想聽她廢話,起身穿上羽絨服,拎起背包就往門外走。沒兩步,被母親拽住,她問我去哪兒。我沒搭茬,一把甩開。不想剛摸到門把手,她又撈住了我臂彎。“耳朵聾了你!”她一連說了好幾遍。我甩了兩下,沒能掙脫,試著去掰,那雙小手牢固得跟把鉗子似的。沒辦法,我只能拖著她開了門。就這一溜煙兒功夫,鉗子鬆開,她轉而抱住我的腰。死死抱住。我扔掉背包,用上兩隻手都沒能掰開。我不知道母親哪來那麼大力氣。讓她放手,她咬著牙說:“我看你耳朵是不是聾了!”走廊裡有風,鐵閘門不時咣當作響,寒冬幾乎擦著鼻尖而過。即便隔著羽絨服,我也能感受到身後的兩坨軟肉。“有啥事兒考完研再說,咋給你說的,啊?”她邊喘邊說邊把我往屋裡拽。這些話透過身體清晰地叩擊著鼓膜。突然間我就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清香,涼絲絲的,薄荷般穿透鼻腔。只覺腦子一麻,我猛地轉身將母親一把抱住。她身子明顯一僵。我蹭著秀髮深吸一口氣,哆哆嗦嗦地把她抱得更緊了。“咋給你說的,啊?”腰間的手臂鬆開了,但母親還在說,喃喃自語般。她口氣噴在我耳側,說不出的氣味,濕潤、濃郁而又溫暖。我發覺自己冷得厲害,冷得幾乎喘不上氣來,只好在柔軟的胴體上摩挲起來,腰背,肩胛,又回到腰,頭髮緞子般光滑,裙子應該是羊毛的吧,有些扎手,再往下是明顯的一對隆起,沒怎麼猶豫,我用力捏了下去。指尖掠過打底褲細密的紋路,飽滿,肥厚,綿軟。一股口水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越發讓人口乾舌燥。母親身子一抖,與此同時屏住了呼吸,足有一兩秒,她才叫了聲“林林”——輕輕的,有些沙啞,像怕嚇壞誰似的——跟著,胸前就傳來了阻力。我不得不把她抱得更緊,一面在碩大的臀瓣上游走,一面去髮絲間尋找耳垂。我聽到自己“咕”地叫了一聲。母親撇頭躲開了,她一連叫了兩聲“林林”,隨後是一聲急促而響亮的“嚴林”,唾沫都濺到了我臉上。“喝酒了你?”她喘著氣,聯手帶肘的,在我胸前用力推搡。我可勁地掰著兩瓣臀肉,把她往身上按,小腹不知何時已升騰起一團灼熱。母親壓著嗓子叫了好幾聲“林林”,又急又快。“我是你媽!”她邊推,邊退,邊躲,腳步紛亂得讓人心慌。我叫了聲“媽”,雙手從後面攀住她的肩頭,試圖離那張熟悉的臉更近一點。是的,我暈暈乎乎的,仿佛整個人都隨著胃裡的酒精奔流進了沸騰的血液。“嚴林!”她終於扯著嗓子大叫了一聲。隨之我臉上一麻,耳畔奏起蜂鳴——燈罩白花花的,晃人眼——直到一個趔趄,靠到門上時,火辣的灼燒感才伴著豆大的汗滴兇猛地襲來。
  喘息。
  母親拽了兩下衣領,又快速捋了捋頭髮,整個過程中她盯著我,目光跟錐子一樣。那對豐潤的嘴唇許是動了動,結果什麼也沒說。很快——不等胸膛的起伏平息下來,她便扭身朝衣架走去,大紅色的毛衣裙飄蕩著,如烈焰般灼人臉龐。我也說不好那一刻腦子裡憋著什麼,就是嗡嗡嗡的,汗水順著臉頰淌了下來,於是我抬手擦了擦,接著就沖過去一把攬住了母親的腰。她一聲驚呼,開始掙扎,身子都差點彈起來。我右手探進毛衣裙,用力揉搓了幾把,或許還摸到了股溝,我不知道,總之軟軟的,讓我腫脹的左臉跳得越發歡快。母親在我背上搗了幾肘,完了死死攥住手腕,讓我冷靜點,那頭青絲披散在我臉上,又癢又麻。而我,已撫摸到她腰間光滑的皮膚,內褲邊柔軟小巧,正當我打算繼續往下時,她突然叫一聲,向前一探抓住了沙發扶手。我一個趔趄,搖搖晃晃地跪坐到了地上。在此之前的一瞬間,隨著沙發“吱”地一聲長吟,小半個白屁股毫無徵兆地暴露在燈光下。是的,白花花,顫巍巍的,當母親在我臂彎裡撲騰時它抖動得愈加劇烈。足有兩三秒我才反應過來,就那麼姿勢怪異地抱緊細腰,在緊繃著的半截玫紅內褲上輕摸了一下,之後,隨著長喘出的一口氣,我把內褲連同打底褲——或許還有一條保暖褲一股腦扯到了大腿上。
  母親這才意識到什麼,一面急衝衝地提褲子,一面側過身來朝我掄起了胳膊。她叫著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也許還說著其他的什麼,我聽不太清,這些話語如同燥熱中消散的熱量,越來越遠。還有雨點般的拳頭,落在我腋下、肩膀,甚至臉上,卻肉騰騰的,沒有感覺。她應該許久沒做指甲了,左手大拇指已經剝了殼,整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褲子卻沒能如願提上去,不知是姿勢還是其他什麼原因,母親來回蜷著腿都無濟於事。豐滿的大腿和渾圓的屁股在抖動一片瑩白,不同於記憶,臀側隱約有兩道橘皮斑紋,我也說不好它們是不是後來長上去的。愣了片刻,我才試探著摸了一把,老實說,滑滑的,像隔著一層什麼東西,直到在肥白臀丘上捏下去時,真實感才像水果中的汁水一樣湧了出來。條件反射般,母親幾乎跳將起來,伴著鞋跟刺耳的一聲尖叫,她左膝猛頂在我肚子上。也正是此刻,我隱隱瞥到了股溝間的一撮黑毛,心裡不由咯噔一下。 母親卻不知道這些,她手腿並用,試圖把我抵開,可能咬著牙吧,連喘息都淒厲了許多。我後背已頂在茶几沿,只好調整姿勢,往下抱了一點,接著,在肥臀上用力搓了幾把。不曉得這算不算“前戲”,但這個詞打腦子裡冒出來時,我整張臉都火辣辣的,越發癢得厲害。母親屁股確實肥大,我這二十公分的大手都把握不住,跟揉麵團似的,按二老姨的說法,這副身材胚子像極了我素未謀面的某位曾老姑,白白淨淨,高高大大,當年可是嫁到了天津,名副其實的官太太。說來奇怪,這就是被母親掰住手腕的那一刻我心裡的想法。其時我如一顆蒸熟的粽子般汗如雨下,她又開始喊我的名字,騰出手來拍我的腿。作為回應,我攥住瘋狂扭動的半邊臀肉,一把掰了開來。
  首先看到的是褐色的菊花紋路,肛毛稀疏細長,歪了歪頭,那條赭紅色的狹長肉縫才映入眼簾。陰阜鼓脹飽滿,毛髮烏黑油亮,捲曲的肉瓣咬合著,雞冠般肥嘟嘟的。母親的顏色並不算深,但小陰唇又寬又厚,比我有限經驗裡所接觸過的所有女性都要發達,明亮的燈光下,我幾乎能看清那裡的每一道皺褶,甚至每一個動靜,比如伴著母親的一聲悶哼,左唇瓣在掙扎中微微綻開,一抹鮮紅嫩肉打細縫的尾端悄然溢出。我承認褲襠裡堅硬如鐵,可說不清為什麼,隨著腦子裡轟地一聲響,一股甜蜜合著胃裡的酒精和羊湯翻湧上來,我猛地打了一個寒顫。不知道這算不算恐懼,我只是覺得頭皮發麻,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被扯得生疼,聯手都哆嗦起來。就這一刹那,母親一腳踹在我的小腹上,我下意識地擋了一下,於是第二腳就踹在手上。她穿了雙黑色長筒靴,細高跟得有兩寸,手背破了點皮,肚子卻是真的疼,跟抽筋似的。
  “你瘋了?!心瘋了?!是不是瘋了?!”母親翻個身,離我有半米遠,手肘撐著地,邊喘邊提褲子,她壓著嗓子,聲音龜裂而沙啞,有些語無倫次。可能是汗,也可能是姿勢問題,試了幾下,褲子沒能提上去,而母親滿臉暈紅,香汗淋漓,髮絲都粘在臉頰上。辦公室的門還開著,走廊裡有風穿梭而過時,它就“咣當”一聲響。儘管蜷縮著的腿有些發麻,我還是沒動,汗仍在淌,手背都濕漉漉的。母親半坐起來,擰擰褲腰,一點點地往上提,不時吸吸鼻子,大紅色的胸脯上下起伏。“我是你媽!”她抬手擦把汗,甩了我一眼,跟著嘴唇又動了動,卻只是吐出一口氣。褲子還是沒能提上去,母親手忙腳亂的,也只是讓玫紅色三角褲勉強遮住股溝。“知不知道自個兒在幹啥?!知不知道?!” 她又擦擦汗,翻個身,試圖爬起來。屁股恰好對著我,褲衩多半陷在股溝裡,兩瓣臀肉在大紅色毛衣裙的襯托下白得耀眼。襠部似能看到裡面的輪廓,起碼有黑毛從兩側悄悄探出頭來。說不上是不是錯覺,我猛然從熟悉的清香裡嗅到一股甜膩的腥臊,暖烘烘的,一時臉龐更是燒得厲害。
  沒等爬起來,我就手腳並用,猴子般撲了過去,先是抱住母親的腰,爾後把真絲內褲一把拽了下來。她肯定一聲驚呼,我能看到扭動的後脖頸上沾著的濕發,看到因緊蹙而上挑的眉角,但耳畔只有自己的喘息,呼呼呼的,跟颳風一樣。母親的胳膊肘很快招呼過來,倆腿也是亂蹬,挨了幾腳後,我索性放開細腰,用上雙手去拽褲子。不想出溜一下,褲腰就滑過大腿彎,直接繃到了小腿肚上,猝不及防,我險些摔個屁股墩。母親更是沒料到,愣了愣才蜷起腿,伸手去提褲子。毛衣裙下,肥臀就那麼撅著,豐滿白皙的大腿夾著半拉陰影裡的鼓脹陰戶,閃著明晃晃的肉光。我抹把汗,又撲了上去,結果被母親一腳踹在小腿上,“咚”地一聲,我真以為腿折了。她坐起身來,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我卻越發煩躁不安。還有憤怒和委屈,說不好它們來自哪裡,但恰如一支興奮劑遊走肌體,令我腦門上的筋都騰騰作響。這次直接拽住了長筒靴,一番扭動,總算是脫了下來,我一把給它扔了出去,可能是砸在窗戶上,“砰”地一聲響。另一隻就沒這麼幸運了,怎麼也弄不下來,只好作罷。
  這期間母親把褲子提了上去,我左右開弓,頗費了番功夫才又拽了下來,當瑩白的左腿光溜溜地暴露在眼前時,汗水幾乎打濕了羽絨服袖子。我想過把這件厚得像棉被似的衣服脫下來,卻沒能如願,濕透的內衣不光熱烘烘的,連讓你抬個胳膊都有些困難。做這件事時,我騎在兩條豐腴的大白腿上,拳頭乏力了些,卻依舊像雨點一樣,我不知道母親哪來那麼大的韌勁。褲子更難脫,又濕又厚,老二露出來時,實打實地冒著熱氣。確實硬,我從未發現自己這麼硬過,龜頭都憋成了可笑的豬肝色,背後的筋一跳一跳的,焦躁得似我一片混沌中越發聒噪的心臟。換了幾個姿勢,都沒能進去。按住腿,胳膊亂撓,按住胳膊,腿亂蹬。最接近的一次是按住大腿,跪在母親屁股後,我盡可能地降低高度,哆哆嗦嗦地把老二往股溝裡頂,龜頭一遍遍地劃開肉瓣,卻還是不得而入。不知道為什麼,我甚至不敢碰觸那朵軟肉,只記得好幾次手背擦著它而過,毛茸茸中略微扎手,這裡的毛髮比記憶中要濃密許多,簡直有些亂蓬蓬的。
  自始至終我沒看母親的臉,除了偶爾哼兩聲,她似乎不再說話,直到我被一腳踹得撞到茶几上時,她才嘶啞地叫了聲“嚴林”。作為回應,我發瘋似地撲過去,在綿軟的臀肉上接連扇了幾巴掌。啪啪作響中,母親似是哼了一聲。神使鬼差,我突然就想起那天大紅色毛衣裙如何也遮掩不住的半個屁股,眼眶不由劇烈地跳動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內裡又苦又熱,仿佛整副心肝都被放在熱油裡煎炸。我粗暴地分開母親的腿,將她死死抱住,一面聳動屁股,一面騰出右手去往胯間。就這一瞬,龜頭抵住了某個孔隙,跟著就進去了一多半。老實說,很乾澀,包皮系帶都有些生疼,母親明顯抖了抖,片刻後瘋狂地扭動起來,我喘口氣,硬生生地捅了進去。
  母親還是悶哼了一聲,很快又開始喚我的名字,雙手兇猛地在我背上拍打。我抱緊她,忍受著下面又痛又癢的酸麻,半晌都沒動作。慘白的地板上是一張黝黑而變形的臉,我能清晰地感到汗水爬過鼻尖滴在上面。母親臉頰濕漉漉的,噴香的發間分泌著一股濃郁而陌生的味道,是不是汗味不清楚,卻奇怪地讓老二愈加堅硬。很快,我開始小心挺動,每次懷裡的身體都會一僵,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疼痛,也無力顧及。好一會兒,阻力才漸漸消失,軟肉一圈圈地包裹著,似乎濕滑起來,我的動作總算順暢了一些。母親也恢復了她擊打的力度,那熟悉的噪音穿透耳膜,被一層層放大,生出一種怪異的粗糙感,胳膊肘則落在背上、肩上、甚至腦門上,她在我胸口用力推搡,兩腿不間斷地四處亂蹬。一切卻是徒勞。我說不好那一刻的想法,腦海裡白茫茫一片,但並不空洞,就像是穿過一片鹽鹼地,或者走在一望無際的黑龍江江面上,空中綴滿了小而密集的雪籽。羽絨服鼓脹著,隨著屁股的聳動扇出一縷縷熱風,隱隱透著股餿味。我是個多麼骯髒的人啊。母親的抗拒慢慢平息下來,她體內越發溫熱濕滑,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輕輕蠕動。我越挺越快,後來索性直起身來,乳房在毛衣裡抖個不停,我就伸手搓了一把。跟著,一耳光就扇了過來,不等回過神,又是一個。暈忽忽的,我覺得腮幫子都被打歪了。
  母親又開始掙扎,嘴裡還說著什麼,到我耳朵裡卻只是嗡嗡作響。她雙臂舞動著,拳頭紛至遝來。似有根彈簧在腦子裡跳動,我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柔軟,光滑,衣領裡還露著一抹玫紅色肩帶。母親咬牙蹙眉,掛著淚痕的臉上白裡透紅,眸子水汪汪的,一眼望不到頭。她拍打著我的手,又抓又撓的。我想說點什麼,卻臉紅脖子粗,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好半晌我聽到自己吼了一句“為啥”。可能是的,一連三聲。這一 一聲聲嘶吼像是用光了我所有力氣,雙手都變得僵硬起來,幾乎感覺不到脖頸的存在。母親張著嘴,眼睛越睜越大,鼻翼也鼓脹起來,兩手更是拍打得愈加猛烈,最後連指甲都切進了我的手腕裡。在大紅毛衣的襯托下,那張熟悉的臉白得有些誇張,我覺得鼻涕要掉下來,就用力吸了吸,而辦公室的門“砰”地巨響,似乎總算關了上去。大概有個兩秒鐘,白皙的小手突然鬆開,平攤到了地板上,與此同時母親閉上了眼,睫毛在翕動的眼皮下輕輕顫抖,嘴還張著,唇角像是努力揚了揚,可惜並不成功。然後,眼淚就滾動下來,因為不可抗拒的地心引力,它們迅猛地滑過臉龐。我這才如夢方醒地鬆開了手。母親咳嗽了好一陣才平息下來,她閉著眼,通紅的臉頰上,眼淚卻越來越多。我也是,淚水混雜著汗水,“嗒嗒嗒”地砸在雪白的大腿上,不多時,眼裡只剩一片模糊的大紅色。

  第八十九章
  翻身躺下時才發覺地板冰涼,整個人都禁不住一哆嗦。汗還在淌,躁動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婆娑的雙眼像被凍結般再也睜不開。我甚至連提上褲子的力氣都沒有了。母親很快坐起身來,窸窸窣窣的,鞋跟在地面摩擦著,呼吸隱秘卻尚未平息。這些細碎的聲響伴著風聲和偶爾的汽車鳴笛聲,穿透我濕漉漉的身體,在蒸籠般的空氣裡四下縈繞。大概有個一兩分鐘,耳畔響起一瘸一拐的腳步聲,單調的“噔噔噔”無論如何都過於怪異。母親就這樣進了臥室,關門聲算不上響亮,卻無疑擰上了反鎖扣——“哢嗒”一聲,連辦公室的防盜門都跟著“吱嚀”起來,貓叫一樣,之前我還以為它關上了。腦子裡靜得如一潭死水,似是再也興不起任何波瀾,有那麼一會兒,我試圖穿好衣服爬起來,但直至母親開門出來,這個念頭都沒能成行。她換了雙鞋,腳步輕柔細膩,在辦公桌旁倒騰片刻後又回了臥室。再出來時,門“砰”地一聲響,母親徑直朝我走來,越來越近。停滯許久的心臟總算跳動起來,直挺挺的軀體反而愈加僵硬,我想翻個身,但終究只是伸手擋在了胯間。她拐個彎,直奔衣架,打身旁經過時扇出一縷暖風。我不由吸了吸鼻子。母親穿上羽絨服,拎上包就出了門,到走廊裡腳步頓頓又折回,隨後防盜門被輕輕帶上。我抬手抹了抹眼,明晃晃的日光燈罩朦朧又清晰,像某種驟然降落的外星飛行物。
  我說不好自己躺了多久,手機響時才飛快地從地上彈起,本以為是母親,結果是牛秀琴。猶豫了一下,到底是沒接,除了這個電話,近半個鐘頭前還有一個未接來電。強壓下關機的衝動,我把手機揣回兜裡,又呆坐了好半晌,爬起來時腿都有些發麻。老二軟綿綿、黏糊糊的,在燈光下分外醜陋,我拿不准是否該到衛生間裡清洗一下。空氣中似乎還飄蕩著那股莫名味道,摻著鼻息間的羊膻味,胃裡竟隱隱一陣翻湧。屋子裡也是一片狼藉,長沙發套被扯下半拉,皺巴巴地垂懸著,茶几歪歪斜斜,幾乎頂到東牆文件櫃,玻璃杯更是在地上摔得粉碎,水漬沿著地磚縫路浸到了北側沙發腿處。拾掇完這一切,已過十一點,我叉著腰在臥室裡杵了一陣,還是決定離開。隱約記得背包撂在正門口,這會兒卻靠牆立著,拎起來時一串鑰匙掉了下來。我拉上羽絨服拉鍊,戴好帽子,又是好半晌沒動。周遭的佈置與來時並無不同,只是燈光無端慘白了許多,仿佛我的整副視網膜都被放到次氯化鈉溶液裡漂白了一番。最後瞅了眼書櫥裡的獎盃——是的,依舊光彩奪目——我熄燈,關上了門。
  剛打綜合大樓出來,手機再次響起,我以為是牛秀琴,不想這次是父親——那個一年到頭頂多能跟我通四五個電話的人。雪確實停了,風反而愈加凜冽,簡直有些飛沙走石的味道,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他卻不依不饒,很快又打了過來,我只能硬著頭皮接了。是的,我說喂,聲音都哆哆嗦嗦的。父親直截了當地問我在哪兒,我縮到背風的牆角裡,半晌都沒崩出一個字。唱戲一樣,他“哎”了一聲,嗓音高高掠起,再落下時是一連幾聲“喂”,我只好“嗯”了下,表示自己在聽。“噢,”他語調鬆弛下來,似透著幾分醉意,“你媽剛剛說你今兒個回平海,咋,人呢,還沒到?”支吾了好會兒,我站起來,說有點事,暫時就不回去了。而那身濕漉漉、黏糊糊的感覺卻越發讓人透不過氣來。當晚找了家常去的網吧,跟呆逼們打了一通電話,他們說這大半夜的,發什麼神經。沒辦法,我只能孤零零地搗了個把鐘頭檯球,完了擱沙發上湊合了半宿。早上左眼皮竟腫了起來,跟眼眶裡塞了顆青棗似的,即便網吧衛生間的鏡子髒得像糊了一坨屎,依舊能瞅得一清二楚。脖子上的抓痕還好點,結了痂,至於有沒有發炎我就不知道了。
  吃罷早飯,我在市區瞎逛了一上午,百無聊賴得像是回到了年少時的暑假。中午沒忍住,回了一趟家,結果母親竟然在——事實上,是她來開的門,聽到腳步聲就覺得不對勁,想躲開已然來不及了。我只能直愣愣地站著,攥緊背包帶捏了又捏。好在母親擰開門就往回走,只留給我一個背影,米色高領毛衣緊貼腰身,直筒牛仔褲下是雙白色棉襪,腦後挽了個高馬尾,于行進中來回甩動。在圓臀上掃了一眼,我趕緊撇開目光,片刻後才意識到她還是一瘸一拐的。要不是奶奶千呼萬喚,我也不知道自已還要磨蹭多久,剛進客廳,撲鼻一股肉餡的香味,婆媳倆在吃餃子,桌上還拌了個蓮菜。奶奶“咯卟咯卟”地起身,問我還沒吃飯吧,我搓搓手,抹抹臉,瞥了瞥紋絲不動的母親,到底是沒好意思吱聲。暖氣烘烤著腦仁,讓我開始迅速淌汗,不知是不是錯覺,奶奶比印象中矮了許多,白髮如雪,好半晌我才找到話頭,問父親呢——有些慌不擇路,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奶奶的回答顯而易見,她還誇張地“咦”了一聲,完了招呼我到桌邊去。幾秒種後,聲線猛地一抖,她問我臉怎麼了。“又打架了?”她在自己臉上摸了摸。我無言以對,早編好的說辭怎麼也倒騰不出來,只能僵硬地咧了咧嘴。
  就在奶奶湊過來欲在我臉上一探究竟時,母親起身,輕聲說她包餃子去。我忙不迭地說自己來,與此同時總算偷瞥了她一眼。母親沒搭茬,推開椅子,扭身去了廚房。轉身的一刹那,她目光迅速地打我身上滑過,快得就像從未停留過一般,那雙熟悉的眼眸卻腫得厲害,紅彤彤的,滿是血絲,跟兔子眼差不到哪兒去。我腦子裡轟然炸響,半晌都沒回過神來。奶奶讓我別亂瞅,說母親火氣大,正害紅眼,可別傳染了。“還自個兒來,包餃子你能行?”淡薄的光影裡,她頭髮蓬鬆如蠶絲。電視裡在播超女,天知道是選秀集錦還是什麼演唱會,反正那個不男不女的李宇春臉是越來越方了。關於臉上的傷,我說是打球時給人撓的,聲音低得自己都聽不見,奶奶直搖頭,說再這樣就找他們算帳去,我也說不好她是真信假信。好一會兒,母親問吃幾個,簡潔明瞭,就這仨字。我說幾個都行。“到底幾個?”她聲音提高了幾分,語氣還是淡淡的。
  “二、二十來個吧。”我裝模作樣地找遙控器,聲音卻綿軟得像被暖氣融化了一樣。
  有個十來分鐘,母親說餃子下鍋了。我讓她過來吃飯,自己去看鍋,不想猶豫之下竟險些在廚房門口跟她撞個滿懷。母親目不斜視,攜著一縷清風側身而過,我臉上不由一片火辣,垂下目光時,米色高領裡猛然溢出一抹紫色瘢痕,可能脖頸的肌膚過於白皙,相形之下竟有些觸目驚心。一股甜蜜猝不及防地湧上喉頭,我吸吸鼻子,揉揉眼,好一陣都沒能挪動腳步。灶台氤氳的熱氣裡,我仰頭悶下了半罐青島,涼,但那種黏糊糊的慌亂總算被沖淡了幾分。盛餃子出來時,桌上多了盤涼拌耳絲,說不好為什麼,我沒動筷子,連蓮菜也沒動一下。除了埋頭掇餃子,時不時我會抬頭瞄一眼電視,餘光裡的母親不遠不近,卻難以捕捉到她的任何動靜。奶奶提起考試什麼的——她現在是真的有些口齒不清——我知道她說的是考研,但也沒多加理會,唔唔嗯嗯就混過去了。至於臉上的傷,她問抹藥了沒,我說不用抹,她一驚一乍地說那可不行,她屋裡還有些什麼草藥糊糊,保准沾一次就能好。 我嘴裡憋得鼓鼓的,拿不准該咽下去還是咧嘴笑一笑。收拾好碗筷,母親接了杯水過來,完了就坐到了一旁的沙發上,整個過程中除了提醒奶奶吃藥,她始終未置一詞。
  飯後本想在家洗個澡,結果浴霸壞了。當然,對我來說無所謂,好歹有暖氣,但奶奶說背陰太冷,離暖氣片又遠,前一陣就是衛生間靠北牆的水管給凍裂了,一家人都在外面洗。當我執意打開熱水器並去臥室找換洗衣物時,母親突然從房間沖出來吼了一句:“不能洗不能洗,非要在家洗? !”我從未聽過她如此凜冽的語氣,就那麼愣在門口,沒敢回頭。澡堂子裡稀稀落落的,沒幾個人。脫褲衩時我才瞥見襠部的幾抹或深或淺的紫黑色痕跡,除了最底下那團,其餘並不顯眼,湊近嗅了嗅,理所當然的體臭撲鼻,可如果這不是血跡的話,又能是什麼呢?那種黏糊糊的感覺再次襲來,海嘯般打心底沖刷而過。老二被搓得幾乎掉層皮,卻沒什麼感覺,但胸口堵得厲害,有些喘不上氣,我只能時不時地張大嘴巴,任由混著鐵腥味的洗澡水往裡灌。一旁的瓷片牆上鏽跡班斑,透過濛濛水汽,老邁的排風扇甩著油泥艱難地轉動著,密密麻麻的水珠懸在窗沿和天花板上,隨時準備瘋狂下墜。
  洗完澡回來,母親已經去了劇場,客廳茶几上擱著一小瓶碘伏、半瓶紅花油。在奶奶逼迫下,我不得不抹了一些。她小聲問我是不是在學校犯啥事,惹母親生氣了。說這話時,她壓著嗓子,儘管家裡並沒有旁人。我當然矢口否認。我甚至咧了咧嘴,可惜笑得不太成功。到床上躺了一會兒,我還是決定回學校去。奶奶怪我不早說,這當口母親不在,也沒人能送我。我想對她老人家說點什麼,薅了半天頭髮,到底是什麼都沒說出來。臨走,奶奶不忘追出門,讓我可別再跟人打架了。我戴上手套,紮緊帽子,把她攆了回去。下了樓,一口氣才長籲出來,西北風甩動著陽光,恍若揮舞的冰柱。
  到學校已近七點,宿舍沒人——其實整個樓道都沒幾個人,不考研的早遁了,十天半月地坐著打麻將,哪個也頂不住。放個水回來,剛點上一根煙,便看到了枕頭下露出的半截牛皮紙。我第一反應是壁櫃裡的那些玩意兒被人翻了出來,不由火冒三丈,攥到手裡才發現是個未拆封的新鮮貨。是的,和以往一樣厚實,一樣色澤均勻,一樣草料味撲鼻。我承認眼皮跳了一下,但老實說,並不驚訝,只是猛然沁出的汗讓人過敏般渾身發癢。想都沒想,我給它掰得粉碎,完了扔地上接連跺了幾腳,煙灰彈起來迷住了眼,床鋪撞在牆上咚咚作響。氣喘吁吁地擦眼時,我越發覺得窩囊,忍不住把跟前的板凳一腳踹飛了幾米遠。室內乾燥得要命,誰的臭襪子在暖氣片上烤得焦黃,悶頭抽完煙,那股子戾氣才算是漸漸消散。發了好一陣呆,我撿起完好無損的牛皮紙袋,拿到衛生間毀屍滅跡。顯然,适才的惱怒毫無必要,至少於事無補。這是火苗在污濁的便池中竄起的那一刻我心裡的念頭。隨後,鉛黑色的郵戳猛然於跳動的光影下躍入眼簾,我湊過去才瞧了個真切——“05.12.24.16”。我不知道它為啥現在才到。
  第二天一大早大波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他不無嘲諷地“喲”了一聲,說:“你個逼還活著呢!”他這麼說倒是嚇我一跳,儘管自始至終我從未考慮過生死問題,至少還沒到那個地步。在城中村吃狗肉火鍋時,他問我跑哪兒玩了,我實話實說。罵罵咧咧了一會兒,他說母親來找過我。起初我沒聽懂啥意思,他就又重複了一遍,說母親親自到大學城來找過我,看樣子是急壞了。我“哦”了聲,彈著煙灰沒說話,半晌才問是啥時候的事。“忘了,”他埋頭掇肉,再抬起頭時說,“不是二號就是三號。”我以為他會把我批判一番,結果沒有,這反而搞得我許久都攢不出一句話來。打小飯店出來已是萬家燈火,我倆在大隊部門口撒了泡尿。大概是真喝高了,大波搗我一拳,說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我沒理他。他就又搗來一拳,小聲說陳瑤的事他沒給母親講。或許是因為尿到了褲子上,我突然就有些惱火,用盡全力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這逼一聲驚呼,就勢抱住了電線杆。反倒我一個趔趄,甩手打在眼眶上,登時疼得胃裡都是一抽。
  一連幾天都在讀橫溝正史, 少則一天一本,多則一天兩三本,其餘時間就練練琴,連大波那兒都不想去。法學院本屆本科畢業生大概三百號人,考研的將近四分之一,像我這樣整天貓在宿舍的絕無僅有。對面鋪的哥們兒怕成績受影響,索性搬了出去,我更是落了個清閒自在。得知王守X被雙規的消息應該是在三號小食堂,中央一套,是不是《焦點訪談》記不清了,大概就是提了一下,說是可能成為建國以來軍內落馬的最高職務官員。還放了張生活照出來,白白胖胖的,大眼袋,吊睛眉,面相挺凶。雖然隱隱知道他跟平海陳家存在某種牽連,我也沒在意,畢競滿腦子都是金田一耕助——這種塞不進任何東西的狀態是我所亟需的,何況所謂牽連不過是些坊間傳聞。但話說回來,即便當時注意到這條新聞並明察秋毫地吸納了所有蛛絲馬跡,我也無法預料到陳建軍會如此迅猛地跌下來。
  其實老早就收到短信通知,說要自行列印准考證什麼的,一直沒理,元月十一號中午難得在外面吃了頓飯,路過網吧時一番猶豫,我還是拐了進去。辦完正事,隨便看了會兒網頁,然後就點進了一條關於王守X的新聞社論。這貨是十二月二十三號去珠海休假前被總參保衛部拿下的,當天就被中央軍委紀委宣佈雙規,除了點明他貪污營改基建款和航母經費外,該報導也沒啥乾貨,相反,三情婦聯名舉報、微波爐暗藏鉅款啥的,不管真假,都難免透著一股公安小說的味道。讓我始料未及的是,文章結尾輕描淡寫地提到了陳建業,說王守X被雙規前後,有數名相關人員被帶走調查,其中就包括平海特鋼黨組書記、董事長陳建業。搜了下才發現,早在十二月二十二號陳鐵蛋到平陽參加一個發改委會議時就被雙規了。之前幾天內,數名宏達高管、董事被抓,新浪財經的一篇報導專門提及其監事會主席,說他是大股東國創資產的高層。作為連鎖反應,僅在元旦前,就有幾位國資委、國土資源局的縣處級幹部相繼落馬,“據悉”,省政府某廳局級正職也因牽涉其中被約談,雅座等幾家房地產、外貿企業相關負責人悉數被專案組帶走調查,總之,平陽、平海幾地政商界一時之間“人心惶惶、雞犬不寧”。該報導用詞有些活潑,甚至輕佻,所謂“大地震”,可能跟那晚黑燈瞎火的宏達大酒店帶來的驚詫感差不多吧,雖然對絕大多數人來說生活平靜依舊。我喉嚨有些發幹,但還是點上了一根煙。
  陳建業最顯著的標籤是裸官,此外媒體極力演染他的奢華生活,什麼十幾套別墅,幾十名情婦,其中不乏一些著名的演藝界人士等等——還是的,真假不論,一股濃濃的地攤文學味。新浪財經那篇還寫到了平海特鋼的股權結構,說國創資產持有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僅次於國資委,比平海市財政局都要多,“另借股權分置改革的東風,近一年來平鋼正在謀求上市”。文章結尾說陳建業除了貪污、受賄、涉黑外,可能還涉及非法經營、強買強賣,唯一的一條評論就提到了張嶺的稀土礦,老實說,英雄所見略同,第一時間我想到的也是李紅旗。陳建業落馬當然不是小事,但跟海軍中將一比就沒人放在眼裡了 ,各報導頁面的門庭冷落可見一斑。我正琢磨著要不要到本地論壇瞅一瞅,推薦連結裡的一個熟悉名字映入眼簾,新聞標題很簡單:平海市文體局黨組書記陳建軍落馬。或許吃得有點多,我不可抑制地打了個響嗝。新聞是元月十號的,陳建軍被雙規則是在元月九號深夜。不知是否是初步報導的原因,跟陳建業那篇比,這篇要平淡許多,只是說陳建軍因經濟問題被從家裡帶走,可能牽涉到宏達娛樂集團,另據相關人士透露,陳建軍和一些房地產企業有資金往來。
  煙燒著手我才反應過來,慌忙一甩,煙頭碰到牆又反彈回來,差點給袖口烙個洞。橡膠腐臭索繞周遭,像只黃鼠狼被放在火上烘烤,我吸吸鼻子,想再摸一根煙,結果煙盒空了。接下來的半個多鐘頭裡,我一口氣看了十來篇有關陳建軍的報導,有新聞,有評論,有初步,有解讀,但絕大部分都大同小異,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無非是提及陳建軍早年的學術生涯,進而渲染他在平海任職期間如何“腐化墮落、胡作非為”,比如“倒賣土地”、“大興土木”、“侵吞國有資產”等等,連所列罪名的排序都一模一樣。有幾篇還展開講了下他的“腐化墮落”,比如娶自己的學生為妻,在單位亂搞男女關係,甚至包養了數名情婦。至於這一點還會不會繼續展開,我就不清楚了。《南方都市報》倒是有篇社論,標題是“從學者到官員”,歷數了陳建軍平海七年間在文體旅遊各領域改革的利弊,其中還專門提到了紅星劇場和鳳舞劇團,儘管說的不是壞話,我還是希望它們能隱匿起來,在所有人眼裡消失不見。也許就是從這裡開始,不安一點點長大,像墨水浸染宣紙,像種子生根發芽。等我買盒煙又上個廁所回來,宣紙已通透,而種子赫然成為一株參天大樹。
  第一個電話是打給家裡的,沒人接。我只好又打給父親,等好半響他不乏驚訝地問咋了時,一顆心才稍安幾許。在網上搜了搜,除了之前的演出資訊和不多的幾篇報導,再無任何有關鳳舞劇團的內容。登了QQ,母親當然不線上,但青霞在,忙不迭地發了幾條消息過去,許久都沒回應。在我打算退出下機時,聊天視窗才閃爍起來。霞姐說現在忙得很,新劇快開演,天天要排練,說趙老師要求高,沒事就翻著花樣折磨人,怎一個慘字了得。我發過去一個嗤笑的表情,她反倒當頭一擊,問我快考試了,哪來的時間上網啊。“你媽可盼著你功成名就呢,前兩天還在叨叨!”不知道她此話真假,但無疑——我手指哆嗦了半天也沒能打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十三號下午我還是去考場看了看,平陽四中,坐公交快一個鐘頭。事實證明沒啥好看的,於是蹲大門口吃了個烤紅薯後,我就打道回府。在零號樓前的長廊上碰到了李俊奇,除了多了副單拐,他也沒啥變化。當然,單拐已足夠顯眼,使得這位戴著雷鋒帽在寒風中踽踽而行的老鄉憑空生出一種喜感。為了表達出該造型的驚人效果,我一連“靠”了好幾聲,嘴唇都差點笑裂,遺憾的是這貨不太配合,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靠”。我掃了眼外觀上並無大礙的腿腳,問他咋弄的。“元旦玩嗨了唄。”他似是不太高興,嘴裂得很勉強。我只能“噢”了一聲,一時有些尷尬。好在老鄉接過話茬,問我複習得咋樣。我說就那樣吧。即便考研不是我喜歡的話題,倆人還是聊了好一會兒。看得出李俊奇有些煩躁,對著鋼化玻璃頻頻顧盼,他像大多數男性藝術家那樣蓄了個山羊胡。雖然知道不應該,我還是談起了陳家的事,掌握點內幕總是好的,只是奇怪地,我並未問起陳晨。他說自己只關心畫畫,其他的管不了那麼多,要真出啥事也沒法子。說這話時他笑了一下,手裡的拐杖舞得像金箍棒。他說得挺有道理,我卻無言以對,只能歎了口氣。“嗨,”這老鄉也歎口氣,笑得越發燦爛,“大不了跑路唄,多大點事兒啊。”這話似乎更有道理了。
  研究生筆試到底是沒參加,十四號我一覺睡到大天亮,吃完早飯已近九點。後來確實跑四中門口轉了一圈,但也只是又吃了個烤紅薯。儘管從未這樣規劃過,一切卻像早盤算好那樣按部就班。至於騰出來的時間,自然是交給了金田一耕助。十五號當晚表姐就聯繫我,問考得咋樣,完了說一起吃個飯。其實之前她約過兩次,我都找理由推掉了,這要再推怕是說不過去。第二天中午,在平陽市文化局附近吃肥牛,表姐夫也在,他的減肥計畫似乎沒能奏效。陸敏問咋沒見陳瑤,我只能說人家裡有事。表姐夫說表姐前段時間在某電視劇裡客串了一把宮女,現在是大明星了。後者笑得合不攏嘴,說承讓承讓,她唇彩亮晶晶的,我不知道吃到嘴裡會不會中毒。表姐現在負責影視廣播宣傳,肥缺是跑不了的,她說母親的那幾個評劇也可以影視化。我拿不准她是不是開玩笑。輔導員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來的,他問我還在學校不,我以為啥事,他說有我的郵件。確實是我的郵件,這次不是牛皮紙袋,而是郵政的灰色塑膠袋,比以往的包裹要厚上許多,以至於某一刹那我曾心存僥倖,當熟悉的瘦削字體映入眼簾時,我才算讓自己的喘息平穩下來。輔導員心情不錯,主動跟我侃了幾句,他問我元旦去哪兒玩了,我沒搭理他。我感到手滑滑的,像捏著一團肥油。
  元月十七號是臘八節,這是一大早看到父親來電時我唯一的念頭,結果噓寒問暖一通後他用一種故作輕鬆的口吻說母親遇到了一點小麻煩。我能清楚地聽到自己喉嚨裡咕咕作響,這個冬日早晨實在是靜得厲害,連父親都沒了音。“咋了?”好半晌,我笑了笑。
  “別擔心,別擔心,”他也笑笑,僵硬得像條幹帶魚,“媽的,沒一句准話,現在說是——給拘留了?”耳畔“吧嗒”一聲響,我幾乎能看到煙草瞬間引燃的樣子。

  
  第九十章
  出了客運東站,我直奔市公安局。好不容易找到刑偵大樓,被告知已下班,看看表,十二點不到。午飯叫了碗面,攏共也沒動幾筷子,雖然早上只是喝了杯豆漿。接下來的倆鐘頭都耗在行政新區的馬路牙子上。天氣晴冷。不多的幾縷陽光從樓宇間擠出來,顯得綿軟無力。預審大隊在二樓,幾個人懶洋洋地沐浴著暖氣,說明了好幾次來意,一個圓臉胖子總算抬起頭來,讓我提供下身份證明。我說按法律規定如何如何,他說:“誰知道你是不是家屬呢?”沒辦法,我只好跑居委會開了個證明,父親想一起來,被我拒絕了,我說沒啥事,讓他該幹啥幹啥去——是的,我是這麼說的。再趕過去圓臉已不在,只剩個老頭,告訴我下班了。我問拘留罪名是啥,他說他哪知道。第二天一早我就在門口等著,這次索性沒人理了,堅決地晃悠了一上午,胖子不耐煩,讓我上主樓找辦公室去。辦公室讓我找行政窗口。行政視窗還不錯,說給我打個電話問問。有個十幾秒她就掛了電話,說這事他們管不了,說的也不算。“是那個案子吧?”她問。我不明白她什麼意思。她說這是大案、要案,公安廳親自抓,我說公安廳也得按法律來啊,知不知道什麼叫依法行政?我絞盡腦汁地搜索著課本上那些嚇死人的話,卻連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幾天裡我往預審大隊跑了十來次,最後說不給拘留通知書就向檢察院控告,胖子罵罵咧咧的,一陣冷嘲熱諷,我腦子一熱,沖過去揪著衣領把他拽了起來,他僵了一下,很快就笑了,讓我有種就打,那張珠圓玉潤的臉在陽光撫摸下宛若一朵盛開的牡丹花。
  母親是十四號中午被帶走的,至於是拘傳還是協助調查,沒人知道。劇團辦公室被搜查了一通,據說除了電腦、帳本,還搬走了幾箱雜七雜八的文件。當天下午,鐵閘門就貼上了封條。劇場也有人去,不過很快就出來,什麼也沒帶走,事實上戲還接著演了兩天,直到十六號早上才以存在重大消防隱患為由被執法局要求停業整頓。藝術學校馬上就要放假,母親在那裡有間辦公室,但畢竟尚未正式招生,大概也就放了些教學相關的檔,有沒有他們所需要的,我就不清楚了。老師們擔心的是,隨著中小學生寒假來臨,各種興趣班還能不能繼續搞下去。這個說實話,已遠超我所要操心的範疇,還是問老天爺比較好。家裡自然也不會放過,要不是奶奶以死相逼,書房那台電腦被薅走的就不光是個硬碟了。母親被帶走時,父親自然是在小禮莊——不是伺候豬就是倒飭魚——接到消息就往公安局趕,待遇嘛,跟我也差不了多少。一連兩天都沒得到任何正式回應,後來直接不讓他進門了,十五號下午有個女的跟他說沒啥事,就是調查調查,讓他回去等結果,不想十七號早上再過去時就被告知人已經給拘留了。我問父親為啥不早告訴我,他說不想影響我考試,何況起初確實覺得不會有啥事。除了捏緊拳頭,我又能做點什麼呢?或者說,哪怕我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又能做點什麼呢?回想起來,從平陽到平海的路上,腦子都是懵的,而心臟劇烈跳動,像是被誰擰緊了發條。
  控告和申訴都寫了,前者交給了市檢察院,後者寄到了省公安廳,結果都杳無音信,父親表面上不動聲色,但要說不急肯定是假的,短短幾天內白頭發都冒了一茬。他想請律師,事實上我坐大巴趕回來的幾個小時裡他已經諮詢過了。而我一再告訴他沒啥事,別擔心,我能搞定——是的,我是這麼說的。一如以往,父親每天往豬場、魚塘跑,前者有豬崽要照料,後者趕年關賣魚,還真離不開人手。小禮莊我去過一次,看了看姥爺,他老本就高血壓,得知母親的事後當場就暈了過去,所幸人無大礙。說不上為什麼,我十分厭惡老年人臥床不起病懨懨的樣子,不是對誰不敬,但真的是發自內心的厭惡。而這種時候,親戚們除了安慰你,實在作用有限,甚至因為無能為力,連那些安慰都會顯得有些虛假。父親說一幫親戚朋友早就在小禮莊商議過,東拉西扯的,說到底都是扯淡,用到你時可以,一有麻煩就躲得遠遠的,生怕沾染他們。說這話時,他牙都咬得咯咯響。劇團的人往家裡跑過兩趟,之後就再沒來過了,按青霞轉述小鄭的說法,於事無補不說,還耽擱老人休息。奶奶倒是一反常態地情緒穩定,該吃吃,該喝喝,除了略微有些焦躁——她總說家裡熱得厲害,要開窗,要出去走一走。
  元月二十一號打平海廣場路過時,紅星劇場的鐵大門已經貼上了封條,查封單位是平海市公安局,但自始至終沒收到任何通知。打過兩次牛秀琴的電話,都是關機。雖然知道找她沒啥用,那天晚上我還是沒忍住,試探著問那個老姨不挺有本事,能不能讓她想想辦法。誰知父親一拍大腿站了起來,險些閃了腰。“她?你當她是個啥好東西?她要能自身難保就燒高香了!”他猛抽幾口煙,然後把煙頭狠狠地扔進垃圾桶裡,很快又撿出來,擱地上踩了踩,整個人直喘氣。雖然父親說了個病句,但什麼意思顯而易見,連我以為會頗不滿意的奶奶都沒吱聲反駁。就是這個晚上,父親又提出請律師。搞不懂為什麼,我不願其他人參與進來,但老這樣也不是個事,連確切的刑拘罪名都不知道,更別說申請取保候審了——我的計畫已然被打了個稀爛。我猶豫過要不要聯繫老賀,最後還是直接找了師父。這個即將完成禿頂的矮個子男人起初假裝不認識我,等說明來意,電話那頭突然就沉默了。當然,百般刁難是免不了的,任誰來都一樣,預審大隊的兔崽子們可謂教科書級的軟硬不吃。好在一番鬥智鬥勇後,拘留通知書總算是看到了,母親被控罪名是受賄罪、洗錢罪和騙取貸款罪,字歪歪斜斜、春蚓秋蛇,比小學生強不到哪去,卻沒人笑得出來。
  前後往平海二看跑了三四次,也只是送了些衣物和錢,會見當事人遠比想像的難,甭管你義正言辭、撒潑耍渾,甚至揚言找領導,都沒用。最後不知師父使了什麼手段,副所長還真出來了,兩人在辦公室談了十來分鐘,說了些什麼我不清楚,二十四號下午再過去時,會面被批准了。然而沒讓我進去,師父強調說我是律師助理都沒能蒙混過關。這是好是壞我也說不準,但毫無疑問的一點是,其時我整個人都松了一口氣。會面大概二十來分鐘,我卻像煎熬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師父出來時很輕鬆,至少表現得很輕鬆,他說母親情況不錯,不用擔心,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至於警方的控罪依據,雖不能說一頭霧水,至少也是全憑猜測,除了一紙拘留通知書和母親的幾句話,我們手頭什麼都沒有。帶著劇團會計跑了一天的銀行、工商、稅務後,師父列了個清單,對母親不利的無非是幾項資金往來,廣義上和政府多少都有些牽連,比如藝術學校在工行的政策性貸款(七十萬)、教學樓修繕佔用的百分之二十五藝術教育專項補貼(八萬多)、平海市政府頒發的年度文化貢獻獎(第一年獎金兩萬,後三年每年五萬)、來自中華體育文化發展基金會的捐贈(人民幣二十萬和一套德國音響系統)以及紅星劇場的租賃合同(甲方是平海市文體局,租金每年五萬,合同期一次性十五年),此外就是兩個企業對藝術學校的無管理權投資(本地有名的某教育培訓機構入股二十萬,某福建房企入股四十五萬)。這兩個企業是不是陳建軍拉來的我不清楚,更拿不准該不該把此事透露給身旁的禿頂矮子。
  不想還是師父先開口了,先談資金,再論罪名,最後得出結論說,事兒其實不算事兒,不管銀行貸款還是基金會捐贈都帳目透明,獎金、補貼啥的也都是政府公開發放,有法可依、有據可循,至於企業對藝術學校的投資——如果所謂受賄罪指的是這個的話,且不說理論界對受賄罪的共犯構成存在爭議,就算有定論,投資畢竟是投資,又不是贈與,還談不上是謀取利益。唯一有問題的大概是那個租賃合同,從市場角度看,租金略低,租期過長,可能違反一些程式性法規或地方政府規章,但後果頂多就是合同自始無效,扯到刑事責任上就是鬍子眉毛一把抓了。聽他這麼說,我想不激動都難,但緊跟著,師父話鋒一轉,說錯就錯在母親運氣不好,趕上風頭了,陳建業一落馬,基金會正在被調查,難免想要找個突破口,何況有人想要做掉陳建軍,所以到底會弄個什麼結果一時半會兒還不好說。退一步講,案件中的其他利害關係人會怎麼說,我們決定不了——“ 這其實是最大的風險。”說這句話時,他有節奏地叩擊著桌面,連下巴都跟著一擺一擺的。我覺得他用力瞅了我一眼,雖然不敢肯定,臉還是瞬間漲得通紅。顯然師父知道了母親跟陳建軍的關係,但並沒有說出來,這反而讓我愈加不自在。
  得知刑拘罪名的第一時間,我們就申請了取保候審,結果連幾天都沒消息。師父說這事可能有點難,讓我不要抱太大希望。他托關係找熟人,得到回饋說母親這個案子打一開始就是雙十一專案組親自在抓,多半目標明確,不會是誤打誤撞。他提到某位趙姓副組長,說這個趙什麼新可難纏得很,典型的吞骨頭都不吐渣的貨色,以前在平陽某郊縣公安分局當過一把手,後來去了省高檢反貪局,2000年還是2001年被調去了最高檢。“好像在你們平海也幹過兩年公安,後來考了大學才走,之前還在哪兒當過兵。總之啊,這人不好弄。”說這些話時,他坐在我對面長沙發的最右側也就是以往母親常坐的位置,父親去了小禮莊,奶奶回了房間。大量尼古丁擁堵在空氣裡,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家裡這麼痛快地抽煙,雖然生理上並沒能體會到那種痛快。對我這個師父,父親非常滿意——至少我搞不定的那些,矮子都搞定了——在他邀請下,前者到家裡吃過兩頓便飯,兩次都是小舅主廚。小舅的手藝嚴格上說還不錯,從師父美滋滋地喝著茶可見一斑。但我真不關心這位趙姓副組長是誰,我不明白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不明白說這些廢話對案件有什麼幫助。終於不耐煩地,我打斷他,問那到底該咋辦。他愣了愣,笑笑,讓我不要急。我以為他會說點什麼,結果等了老半天,他只是歎了口氣。
  矮子畢竟有自己的事,總不能老跟你這兒耗著,斷斷續續地在平海待了三四天,二十六號上午他就回了平陽。取保候審決定書卻一直沒下來,我無事可做,只能天天臥沙發上看電視。有天下午,大概四五點的時候,張鳳棠領著劇團幾個人來了一趟家裡,給奶奶提了點東西。還沒跟她嬸長籲短歎地寒喧幾句,她就撈撈我胳膊,問現在到底啥情況了,我姨不知從哪兒得到消息,說我從平陽請了位大律師。老天在上,看著這一屋子半生不熟的人,我實在沒有任何說話的欲望,就隨口說差不多了,明天就能出來,“那敢情好啊。”張鳳棠說。雖然緊跟著,她立馬笑了笑,但某一刻打嗓子眼裡溢出的那種尖酸,撲鼻的香水都難以遮掩,熏得我直發抖。眾人一陣尷尬,誰都沒說出什麼像樣的話來。奶奶想留他們吃飯,大家都婉拒了,說實在的,父親不在家,就我們一老一少,自己吃口飯都困難,還想著留人吃飯?張鳳棠說晚上誰誰誰請客,有光不沾說不過去。她嗓音高高的,像是又回到了戲臺上。在門口,他們跟奶奶說了好一會兒話,我坐著沒動,更無意細聽。本以為人都走光了,不想關上門沒多久。張鳳棠又拐了回來,她把我喊出去,讓我別多想。“想也沒用,給你奶奶就揀好聽的說,啊?”她努努嘴,半晌長籲了一口氣。
  取保候審申請書沒能收到任何回饋,哪怕是負面的。元月二十九號,拘留期限即將屆滿的前一天,師父突然打電話來,說母親被批捕了。逮捕罪名裡拿去了騙取貸款罪,至於另兩個罪名如何保留了下來,大概老天爺也會費解。師父說現在沒其他辦法,只能一面繼續申請變更強制措施,一面向公安廳和省高檢申訴、控告,要實在不行,也只能等檢察院審查起訴了。“這是最壞的情況,”他說,“但是咱們並非完全沒有把握。”我能說點什麼呢。第二天老賀就往平海跑了一趟,事先沒打任何招呼,母親的事她當然一早就知道,還打電話來怪我認了師父就不要老師了。只是具體她瞭解多少,我就不清楚了。這次到平海,按她的說法,是找找熟人、探探虛實,其他的她不願說,我自然也不好問。臨走,賀芳叮囑我照顧好奶奶,不要急,潛臺詞無非是急也沒用。半個月來一直情緒穩定的奶奶這時冷不丁地抹起眼來,渾濁的淚水滲進皺紋裡,在燈光下閃著紅光,讓人沒由來地想到夕陽西下的克拉瑪依油田。誰也沒料到,在我們幾乎要放棄的情況下,元月四號,也就是臘月二十六那天,檢察機關毫無徵兆地同意了取保候審。這實在太過意外,連師父都一個勁地在電話那頭“啊呀”個不停,跟犯了牙疼似的。
  到二看接人是和父親一塊去的,在大門外足足等了仨鐘頭。母親還是那身黑色長羽絨,頭髮披散著,拎了個帆布背包,整個人無疑瘦了一圈兒。見了我們,她眼圈通紅,嘴唇揚了揚,到底是沒能笑出來。我主動讓出副駕駛位,坐到了後面,這麼做什麼意思我也搞不懂,等車開動才忽覺一陣害臊。母親卻沒幾句話,問了問姥爺和奶奶後,就愈加沉默了。她始終倚著靠背直視前方,我只能從後視鏡裡捕捉到一大片黑色滌綸。原本計畫是先到老南街吃個飯,結果母親想直接回家,父親難得地說了句俏皮話也沒能把她逗樂,車廂裡的空氣反而越發凝固了。我鼻子裡直發癢,奇怪的是,許久都沒能醞釀出一個噴嚏。路過北二環涵洞時,母親隱隱垂下了頭,身子似在輕輕發抖,兩分鐘後,隨著光明撲面而來,她猛地抬起了頭,就那一瞬間,一隻婆娑的眸子通過後視鏡掠入眼簾。儘管早有預料,我心裡還是咯噔了一下。父親清了半天嗓子,才哼起了歌,似乎打有記憶開始,他就只會唱兩首歌,一首是《亞洲雄風》,另一首就是:星星還是那顆星星喲,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山也還是那座山喲,梁也還是那道梁……我不知道這個五音不全的人為什麼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只能撇臉盯著窗外,一時脖子都梗得發疼。
  年二十八,我又去了一趟平陽,畢竟寢室裡還扔著幾把琴。還有那個包裹,倉促離開時,它就擱在床腳,僅靠被子遮掩著,這兩天連那些藏在書架裡的光碟都能讓我沒由來地一陣憂心忡忡。母親並未解除危險,我卻不可思議地鬆弛下來。郵件裡是什麼我不清楚,沒打開,更沒掰斷——不是不想,可能是沒那個能力吧,好歹十來公分厚。那個下午我又撥過一次廣東號,提示對方已關機後,便再沒嘗試。因為封校,好說歹說門衛才放行,本想把包裹擱壁櫃裡,轉念還是塞進了背包,那幾個光碟也一樣。拎著大包小包,我進了院辦大樓,輾轉找到值班老師,開了傳達室的門,結果並沒有我的郵件,或許真的是想多了。給老賀捎了點特產——奶奶甚至讓我帶些臘八蒜,當然沒門。原本給師父也準備了一份,但他人在上海。賀芳問起母親的狀況,我說挺好,她說好就行,電話裡也見不著,早想看看她,這不年關,太忙。她這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姑且理解為客套吧。老賀囑咐我放心,說能取保就是好徵兆,但誰都知道,她自己也沒什麼把握。幾句話下來,氣氛無端沉重起來,正是這時,李闕如突然殺了出來,老實說,嚇我一跳。他說母親吉人自有天相,讓我就不要瞎操心了。原來這逼也會說人話。他調侃我精神不錯,又問假期準備上哪兒玩。我只能“靠”了一聲。老賀的兒子一身大紅色睡袍,簡直跟她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豐腴的外部輪廓總能像吸鐵石般牢牢地揪走我的目光。
  快晌午,老賀要留我吃飯,我說手頭有事,老實說,要不是大波等著,我真想坐下來嘗嘗。臨走,她問我研究生筆試昨樣,支吾半晌,我說還行。其實元旦後歸校那幾天在院辦走廊上碰到過一次老賀, 我以為她會提及考研進而把我批判一番,結果並沒有。至於李闕如,老早我就問過他媽,她說不考,人家沒那個興趣。想想也是,既然能從加拿大塞進X大,保個研究生根本不是個事兒,只能理解為這位大哥真沒興趣吧。留了把木吉他,餘下兩把琴都存到了大波那兒,那把斑鳩琴總共也沒玩過幾次,陳瑤出事後更是鎖在箱子裡,再也沒拿出來過。大波說我要遲來一分鐘,他就回老家了。這就有些扯淡了,屋子裡明顯能嗅到一股女性氣息,這會兒要是竄上二樓保不准會有些什麼意外收穫。當然,為表感謝,還是要請他老吃飯。然而整個大學城市場都冷冷清清,大學苑的門面也都集中在社區西門,數量更是極其有限,我問他這幾天都咋吃飯了,他遙遙一指,說市區啊。於是我們就上市區吃飯。
  這天天氣不錯,難得連絲風都沒有,仿佛連平陽的對流層都暫時停止了運動。經過大學城三角區時,東一號蛋糕店外的凳子上赫然坐著一個人。沒錯,就是梁致遠曾經坐過的那個地方——我說不好為什麼會想起他來。此人翹著二郎腿,背靠桌沿,慢條斯理地抽著煙,打扮還挺休閒,耐克絨帽,藍色短羽絨,三葉草運動褲,腳上應該是雙登山鞋吧,我也拿不准。換作平時我可能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可這會兒,我懷疑整個大學城市場就我們仨人。在我們看他的時候,他也打量著我們,完了叼上煙,騰出手來整理了一下絨帽,那個著名的對勾被挪到了腦門正上方。帽子下是黑乎乎的小平頭——跟地上皺巴巴的影子一樣黑,碩大的美人尖分外突出。就這一瞬間,我才算想起在哪兒見過他了。此時此刻大學城裡空空蕩蕩,陽光在錯落的腳步聲裡顯得蓬鬆而肥胖,積雪恰如其分地點綴在所有陰暗的角落,以便使冬天看起來更加骯髒。大波“操”了一聲,我笑笑問咋了,他沒說話,我也只好“操”了一聲。“逼人!”他說。
  到家時將近五點,不想怎麼也敲不開門。給座機打了個電話,只是響,沒人接。猶豫了下,我撥通了父親的手機,好一陣他才接,氣喘吁吁的,搞得我一時不知說點什麼好。他問我是不是回來了,我“嗯”了聲,他說奶奶在人民醫院,家裡沒人。可能周遭鬧哄哄的,說這話時他扯著嗓子,如同正在被誰毆打。
作者: jh8088    時間: 2021-7-6 1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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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續流程:
1、 公安說檢察院那邊發現重要證據,再次來拘捕母親,奶奶拖著母親不讓走,最後母親還是被帶走,奶奶昏厥。
2、 奶奶出院回家後,精神一直不好;
3、 我沒心思念書,去拘留所探望母親,告知母親我沒有考研,母親讓我無論如何要拿到法學學位證書,否則不見我。
4、 林林看最後一個包裹裡的各種錄影(穿插)

5、 寒假過後,我回到平陽。見到沈豔茹,沈豔茹說她真正喜歡的是母親,或者說對有藝術細胞的男女都有好感。讓我找師父當律師,費用她來出。(後來知道沈豔茹和梁致遠有關聯)
6、 沈豔茹揭露了許多內幕, 梁和沈獲取許多錄影,主要是平陽大廈的,也刪除了一些,這也是梁志遠在建宇出事後,能全身而退的本錢。
7、 她說母親是NO1,不是頭牌的意思,頭牌還能點,但母親是陳晨的禁臠,老重德為此還訓過陳建業。要不是陳家勢力大,母親早就被其他人染指了。
8、 沈豔茹對李俊奇迷奸鳳蘭,當時挺興奮的,甚至在旁邊錄影,但是後來後悔,感覺褻瀆了女神。而且反感李俊奇聯合陳晨欺騙我,事後故意接近我的那種得意與心理變態。

9、 在母親的事情上,老賀、陸敏什麼忙都沒幫。師父比較靠譜,傾盡全力辯護。三月份,母親被平海中院以洗錢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罰款3萬;母親和陳建軍、周麗雲、牛秀琴等一起出庭受審。在庭審上看到母親憔悴,穿著土裡土氣的黃馬甲,站在最邊上,心裡不是滋味。上訴省高,維持原判。
10、 張鳳棠來了,酸溜溜的話,舅舅舅媽倒是一直在幫忙。村裡人開始覬覦父親的養豬場,父親拼死保護,有人慫恿剛出獄的趙大剛,將父親打成腦震盪;
11、 父親變得時而清醒,時而暴躁,提著木棍巡邏。
12、 我畢業拿到學位證書,也沒想去師父的律所,老賀想給我找工作也被我拒絕了,我回到平海。
13、 奶奶憂憤中去世,我申請母親離監探親,被拒絕。
14、 正一團亂麻中,沈豔茹從平陽趕來,幫我處理後事,並聯繫某官員,村民們這才收斂,不敢再起搶奪養殖場的心思。這個官員當初是梁沈幫他刪除錄影之一。
15、 李俊奇回平海找沈豔茹,沈豔茹去見他,表示決裂,李俊奇要用強,被我一頓暴打。離開時,沈豔茹說他江郎才盡了。

16、 沈豔茹說我的藝術細胞不夠,就是個俗人,但是喜歡母親,因此愛屋及烏,勉強可以作為肉體安慰的炮友;
17、 沈豔茹賣了平陽房子,加積蓄投資三百萬入股(不知道裡面有沒有梁志遠的錢),和我一起經營養殖場,並通過關係找來貸款堅持做大,走規模化道路。
18、 我探望母親,母親知道了父親的事,擔心我撐不住,我說只要有你在,我的世界裡就有光,不怕一切艱難。過去林林說不出這麼肉麻的話,為了激勵母親,也為了激勵自己。這是母子二人在困苦黑暗中,反而掙脫世俗束縛的轉變。

19、 趙大剛又出事了,酒醉賭場砍死人。蔣嬸跟他離了。
20、 蔣嬸到我家,我挺尷尬的,但還是收留了她,讓她照顧父親,因為父親有時候生活無法自理了,我忙著養殖場的事,家裡也照顧不來。
21、 母親出獄是我和沈豔茹去接的,跨火盆,問蔣嬸在咱家是咋回事,我告訴她情況,母親默然。
22、 母親不想呆平海,也去養豬場一起做事,挑水(當初是夢境,這回是真實),沈豔茹雙眼發光,說母親就是行走的藝術,身上彙聚了中華女性鐘靈毓秀之美,美麗、善良、勤勞、堅強,負重前行,還有一些榮耀感。我說就沒有缺點了?沈豔茹瞪了我一眼,說缺點就是嫁錯了人,生了個壞崽。
23、 國家關停“低小散”養豬場,豬肉價格開始一路上漲。

24、 沈豔茹讓我找機會告訴母親實情,當初她給我房卡的事,否則老覺得心懷愧疚。
25、 我跟母親說了這事,並開玩笑說想娶沈豔茹,母親說,好啊,進門讓她知道一個婆婆是怎麼整殘媳婦的。母親問我陳瑤的情況,我說杳無音訊。
26、 我跟母親故意提到張鳳棠和陸宏峰的事,並說當初陸宏峰怎麼在辦公室看到她下體?母親回想了一下,說沒這回事。
27、 劣質豬大棚被暴雨冰雹砸了好多洞,值班的一個村民忙不過來,我和母親趕到,爬上爬下換頂棚,渾身濕透了,在雨中母子倆擁抱。
28、 回到老房子,在98年的那張床上,我將母親雙手綁在床頭,蒙上她的眼睛。
29、 在養豬場的房子裡……
30、 飯桌上,蔣嬸給父親餵飯,我在桌下撩撥母親,母親瞪我。
31、 一次事後,母親還是讓我用心去找陳瑤下落。
32、 大波告訴我,他看到陳瑤在一家酒吧彈鋼琴打工,平陽找到陳瑤,姚白冰也被關了,家產被罰沒,連陳若男澳洲留學的錢都快斷了。陳瑤說你是不是可憐我?我說不是,我們是同病相憐。

33、 帶陳瑤回平海,陳瑤成了養豬場一員。選擇住在小禮莊,說相比於某些人,更喜歡豬的氣息。母親把平海房子的隔壁也買下來了,把原來房子讓給蔣嬸和父親。
34、 沈豔茹一直找機會和母親上床,母親多次拒絕,沈豔茹也沒氣餒。全國各地到處玩,說她喜歡露水姻緣,緣分盡了,她就會離開我們。
35、 我每週選擇兩天回平海看父親。養豬和飼料逐漸走上正軌,母親呆平海的時間也長了些,說正在連絡人,準備重建劇團。我知道這是母親的執念,也很支持。
36、 陳瑤好像也知道我和母親的事,但也沒說破,只是私下裡故意唱操馬的漢子威武雄壯。
37、 有一天陳若男視頻我,要錢說是去歐洲旅遊,我同意了。沒想到陳瑤知道後,對我發火,說我不該這樣寵著她妹妹。鬧彆扭後,我回平海。
38、 沒想到母親不在家。打電話給沈豔茹,沈豔茹在酒吧,問我要不要過去一起玩。
39、 我回絕了。打電話給母親,母親說正在健身。
40、 陸敏偷情被丈夫暴打,聲名狼藉辭職。母女倆厚著臉皮到我公司求工作,被我拒絕;
41、 又求到我媽那,母親心軟同意了。張鳳棠想勾引我,被母親發現。母親警告我,要再發現我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就別上床。

42、 鄧村發現陳晨蹤跡;
43、 錫紙開鎖,到裡面搜到鑰匙;原來這段時間,母親一直和陳晨有聯繫,並且還請了保姆照顧他妹妹樂樂。
44、 陳晨失去自信和囂張本錢,只能以捆綁母親來獲得心理上的優勢;母親念舊情,因為當初陳晨許諾去澳洲立足之後,回來接母親出去。雖然母親當時沒當回事,但還是挺感謝這個小男人。母親為了讓陳晨重塑信心,也縱容他對她的玩弄。陳晨說母親M形時候的腿肌特別性感。
45、 我沒想到母親到了這份上還和陳晨不清不楚,心下憤懣,和母親上床時,故意提到當初烏龜殼的事,問母親為什麼那麼做。母親說你不知道不就沒有傷害?
46、 母親勸陳晨自立,並給他啟動資金。
47、 陳晨開了家服裝店;
48、 母親身著韓版服裝。
49、 沈豔茹把股票全部轉讓給我,我跟她說股票快上市了,很值錢的,她笑了笑說我這天使投資不錯吧?放心,沒錢花了我再回來找你。現在我要去找下一個天使投資的目標了。
50、 陳晨服裝店生意不錯,他又倡狂起來,不再捆著母親,重新開始拍屁股。房間裡又響起了鋼琴聲。

51、 找了個機會,我約上沈豔茹,趁陳晨在他店裡的時候,出現在他店裡,用言語嘲笑他吃軟飯,打架打不過,只會躲在爹媽後面。古馳呢?範思哲呢?怎麼賣起棒子貨來了?要不要籃球單挑一場?屁個15號,你才是真的烏龜殼啊。走的時候沈豔茹還故意帶上一句:瞧他那癟三樣。
52、 陳晨被激怒,當晚又在母親身上報復;
53、 (母親實際上有輕微受虐傾向,不僅是打屁股,當初帶煎油餅給陳晨,陳晨吃上火了還怪她,發龜頭長痘的圖片,讓母親到平陽給他敗火。)前面錄影有穿插提到
54、 所以當陳晨報複時,母親開始以為是跟往常的性遊戲一樣,不吭聲默默配合。後來陳晨搞出火了,嘲諷我是個豬官兒,娶了個破鞋老婆,也是被陳家弄的貨,得意個什麼勁。母親出離憤怒,告訴他資助他開店的錢也是養豬賺來的,乾乾淨淨,說陳晨讓她感到噁心,然後離去;
55、 看見母親和陳晨決裂,我很高興,又跟了幾次,確定母親每次都拒絕了陳晨;
56、 向母親坦白這幾個月的偷窺。母親惱羞成怒,說你這個控制欲太強了,她也是個正常人,有正常的需求,不能總跟我亂來。
57、 我舔著臉向母親道歉,母親被我折騰得沒法,只好也讓我捆了一次。
58、 一個晚上,正和母親同寢,突然母親接到陳晨電話,陳晨說在大堤上,想再見母親一次,如果母親不去見他,他就跳河。
59、 我說別信他,母親道,他是那種偏執性格的人,踩著高跟篤篤篤出去了,還開著那輛老車畢卡索。
60、 平海大堤上,我看見母親跟陳晨抱在一起,然後他們走進畢卡索後座,不知道聊了什麼。
61、 母親回來告訴我,陳晨要離開平海了,卻把樂樂託付給媽媽。媽媽搖了搖頭,說他終究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小禮莊,沈豔茹說她要離開了,母親心軟,被沈豔茹裝苦情挨著,只好讓她弄一次。沈豔茹終於如願以償,抱著母親磨鏡。我中途闖入,從背後強硬進入沈豔茹,沈豔茹被我的陽精燙得嗷嗷直叫,說這是她最完美的一次性愛,她精神上被母親授精了,要懷上母親的種。我說那是我的種,沈豔茹沒理我,弓著身子縮到一邊回味去了。
63、 沈豔茹食髓知味,不肯走了,每天晚上都想跟母親膩一起,母親每次都罵她,她也不放。陳瑤慫恿我去偷窺,我沒辦法,只好跟她一起。看到一半,陳瑤動情,站都站不穩了,我一咬牙,將她抱起來進屋扔在床上。
64、 陳瑤羞得捂臉,母親瞪了我一眼,沈豔茹嬉笑著把陳瑤剝光,和母親一起將陳瑤摟在中間。陳瑤趴在母親懷裡含著母親的乳頭,流淚囈語:娘,親娘。母親摸著陳瑤的頭髮,什麼話都沒說。(作者雲:姚女士太犀利,陳瑤小小年紀受了磨難,得不到安慰,所以陳瑤的內心是孤獨的,要寫出孤獨感)
65、 第二天一早醒來,我說以後能不能都這樣,母親瞪了我一眼,說這樣的事可一不可再,讓我別做夢。
66、 沈豔茹懷孕了,她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把孩子生下來。
67、 陳瑤不高興了,每天抬著腳受孕。終於也懷上了。
68、 沈豔茹生了女孩,陳瑤生了男孩。母親……沒有生。搞了個大房間,大家住一屋,兩個娃的搖籃放在大床兩邊方便照顧,每天晚上我起夜,照顧兩個奶媽,累得不行。母親只好進屋來幫我。看著兩個娃在各自媽懷裡吃奶,我也趴在母親懷裡吮奶。
69、 陳瑤踢了我一腳道:你幹吸啊,這邊有奶。我轉身吸了一大口,含著奶包住母親乳頭,邊咂邊吞下去,嘖嘖道,還是娘的奶最香。陳瑤氣的咬牙,扭身不給我吸了。沈豔茹笑得咯咯的,挺胸道:來來,我奶足,囡囡吃不完,吸我的。左邊沈豔茹,右邊母親的奶,我的頭轉來轉去,喝完奶時,娘的乳頭上也一片奶跡了。母親坦著胸隨我擺弄,起身幫我把兩個娃安置在搖籃上,四個人折騰半宿,才躺好一起入眠。
70、 後續:紅星劇場和綜合大樓都買回來了,母親的劇團也重整旗鼓。我和母親晚上來到舊辦公室,我故意點了份壽司,和母親一起吃完,然後……
71、 紅星劇場內,我壯著膽子,說想看母親唱無下裝評劇,母親怒斥而去。
72、 我打母親電話不接,陳瑤打電話給我,我只好怏怏回到大禮莊。在老房子裡,我沒看到陳瑤,卻看見母親早已穿好了戲服,在家裡等我。寄印傳奇選段響起。

73、 我抱著穿著戲服光著下身的母親求愛,母親沒好氣說不行。
74、 陳瑤和沈豔茹也躲在旁邊看戲,被母親的風情迷倒,當天晚上,母親趁著酒興,在床上也放開了。陳瑤和沈豔茹看著平日在床上拘謹的母親,被我操得高聲亂叫,嘴咧鼻張,兩人看得呆住了,抱在一起激動得哭了。
75、 四人盡歡後抵足而眠,我趴在母親耳邊道:“媽,還記得那天我說的話嗎?只要有你在,我的世界裡就有光。我要一輩子和你在一起,永不分離。”母親什麼話都沒說,抱緊了我。

全文終。 到後面有點像小事裡面的馬玲玲和母親的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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