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明清禁毀豔情小說〕【歸蓮夢】作者:(清)蘇庵主人著
[打印本頁]
作者:
dx00920066
時間:
2015-2-7 00:20
標題:
〔明清禁毀豔情小說〕【歸蓮夢】作者:(清)蘇庵主人著
〔明清禁毀豔情小說〕【歸蓮夢】作者:(清)蘇庵主人著
目錄
【歸蓮夢】第一回 降蓮臺空蓮說法
【歸蓮夢】第二回 劫柳寨細柳談兵
【歸蓮夢】第三回 假私情兩番尋舊穴
【歸蓮夢】第四回 真美豔一夜做新郎
【歸蓮夢】第五回 無情爭似有情癡
【歸蓮夢】第六回 有情偏被無情惱
【歸蓮夢】第七回 續閨吟柳林藏麗質
【歸蓮夢】第八回 驚館夢桃樹作良緣
【歸蓮夢】第九回 妖狐偷鏡喪全真
【歸蓮夢】第十回 老猿索書消勇略
【歸蓮夢】第十一回 柳營散處尚留一種癡情
【歸蓮夢】第十二回 蓮夢醒時方見三生覺路
——————————————————————————————————————
【歸蓮夢】第一回 降蓮臺空蓮說法
話說明朝末年,山東泰安州有一鄉民,姓白號雙山。夫妻兩口,誠實作家,持齋敬佛。生平有一毛病,是個鄙吝,隨你至親骨肉,平日相與時極其和順。及至錢銀出納之際,無論周貧濟無,就是禮上該用的,也難出手。不是推託事故,定是假裝忙迫,必要短欠缺方為稱心,家計頗饒。只是年近半百,無男無女。
一日,雙山夫婦商量道:「我們兩個勤苦節儉,積些家業,可惜無人承任。聞得泰山上神道極靈,何不備些香燭去求禱一番。或者山神鑒格,降得子女,也完我們心事。」算計已定,就揀一好日,要到泰山進香。是夜就虔誠沐浴睡了。睡到半夜,忽夢見天上降一金甲神人,送一枝蓮花來,雙山親手接住,及到醒來,還覺得吞氣馥鬱。
天明起身,對婆子道:「我昨日誠心要求男女,夜間就有奇夢,夢見天神送一枝蓮花與我。莫非山神憐念我們作家人要出去進香,未免盤纏費用,虛費無益。自古以來,相傳神道是聰明正直的,只要一點真心誠敬他,他自然感格。難道希罕這幾枝香燭、幾張紙馬?我如今在家祈禱便有好夢,不若多吃幾月素齋,一心向善,或者邀天之幸,不至絕嗣,亦未可知。」因此把進香念頭息了。可見慳吝的人,若省得一文,連神道也要騙的。
過了幾月,果然夢寐有驗,那婆子就有了胎。看看十月滿足,臨盆之際生下一個女兒,眉清目秀十分可愛。鄰里也有賀他的,他想:「受人禮物,必要請人吃酒,虛費錢財何益。」遂賀也不受、酒也不請,仍舊關門吃飯,一過數年,安然無事。那女兒越長越大了。
不意,天運無常,那一年適值旱荒,雙山撐持過了。誰想,第二年越發大旱,赤地千里,濟南、兗州一路,寸革不生。四遠饑民,打家劫舍。雙山家內所存粟麥,盡行搶去。他是平日一毫不捨得的,見了這光景,氣悶不過,夫妻不上半月.都氣死了。鄉鄰將他幾間小屋變賣完葬,結果他夫婦。
只存那個女兒流離漂散,日逐在街上抄化度日。且是人情惡薄,親戚故舊,就是平日受恩的,見人家衰敗,還不肯知恩報恩;何況雙山存日是個水米無交的,他遺下女兒,誰人肯收養她!幸喜女兒氣質比別人不同,雖則小小年紀,偏要自己主張,人有騙她,她竟不信。所穿的是孩子衣服,除了近鄰,也不曉得她是女兒,竟象小廝一般。怎奈家業蕩然,投身無路。
忽一日往街上閑走,適見一個光僧,隨了幾個徒弟,在一所野曠之處打坐。那白家女兒,正在無聊,也挨身在老僧旁邊坐下。只見那老僧問道:「你是誰家之子,怎麼一人在此?」那女兒乖巧,竟不說自己是女兒,答道:「我是前村白家的兒子,今年十二歲。只為年時荒旱,父母皆亡,孤存一身,無處著落,平日又無好親眷可以照顧,實是無可奈何。」
說了這一句,便嗚嗚哭將起來,引得那老僧慈悲念切,說道:「阿彌陀佛,有這樣苦事!貧僧是北邊來的,聞得泰山中有一尊活佛,要去參見他,故在此經過,歇息片時。今見你這般困苦,何不隨貧僧同到山中出家度日?」那女兒暗思:「抄化艱難,不如隨他去圖個安飽,未為不可。」就答道:「若得老師父救我,帶摯同去,極好的事了。我又無行李,今日就同走罷。」竟假做小廝,隨幾個僧人,一路行走,到了泰山中。
卻說這泰山,是五嶽之宗,高四十餘裏,闊不可量。其上有日觀峰、丈人峰、蓮花峰、明月峰,又有石徑峪、桃花峪、黃峴嶺、飛雁嶺、白雲洞、水簾洞、黃花洞、玉女池、王母池、白龍池、封禪臺、五大夫松。山中又有一座湧蓮庵,建在最僻之處。
那庵中一個老僧,法名真如。當初原是儒家出身,讀書明理。後來削髮披緇,做一個苦行和尚,不念佛,不肯招徒弟,也不住寺院,只擇得一處無人耕種的荒地,便隨高逐低,不論粟麥蔬菜桑麻之類,一概種植。卻也奇怪,凡是他種的,生的又豐盛,賣的又價高,除了一身日用之外,件件存餘堆積。他就將每年堆積之物施捨貧人。有喪事不完的助他成葬,有親事不就的助他成婚,有饑寒困乏的助他飽暖,有糧稅不足的助他完納。若堆積之物助完了,再種植起來,依舊助人。
有人教他誦經念佛,他說:「我生平不要人財,不貪色欲,不慕功名,不輕貧賤,不重富貴,不修來世,與人無爭。但一身吃著的,靠天地種植起來料理,倘若有餘,便要周濟人急,只算把天地生養之物仍舊還了天地,不幹我事,何等乾淨。我做和尚是這等的,何消誦經念佛。」如此苦行二十餘年,忽然一夕燈下現出一尊金剛來,口中朗誦經內四句謁言: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霜,應做如是觀。
那真如不慌不忙,立起身道:「你的話甚好,我已明白了。」他原是識字明理的,因自號曰「真如」。嗣後,漸漸心裏透徹,曉得過人未來之事。往往論人未來事情,屢屢應驗。因此,人人播揚,處處傳說,稱真如是個活佛。當時就有一班和尚推尊真加為法師,要他坐方丈。真加大駭,遂潛逃至泰山中。適值日晚,無處投宿,他就趁著月亮從山中僻路走去。見一處林木參差,清泉秀石,幽異非常,遂坐在石上。忽見澗水中湧出見朵蓮花來,真如喜悅,知是個異境。
次日,便攀木樵柴,草創一間茅屋,自題匾額叫做「湧蓮庵」。誰知創造這庵之後,便有好事的相傳出來。那和尚們聞知,個個到湧蓮庵親近活佛,好借這名色在外邊化銀子。豈料真如是個最怪借佛法騙人的,他見眾僧來皈依,便創起規矩,偏要不化齋不念佛,日間耕種,夜間靜坐,若發一言,便是妄想,擯棄山外。那些和尚初來時想是一件好生意,今見如此枯寂,就退去了大半,只留幾個耐心苦守的相伴過日。只是真如道性迥異常人,故此,遠方慕道的,不怕吃苦,都來相見。當日那北邊來的老僧,帶了白家女兒,徑到湧蓮庵來。因昨日晚,不得相見,
至次日上午,真如上堂說法。他的說法,與別個善知識不同。別個要參語錄,要棒喝,把幾句無來歷的話,叫做「機鋒相湊」,通是一般鬼混的意思。這真如一走上堂,心裏便曉得來參的人是怎麼樣。不待開口,便叫眾人不許思想做佛:「你們後日都要死的。到得死時不要怕痛,那如來也是皆痛的,你若怕痛,我今日便與你一刀。」只這一番話。
不知是什麼緣故?輪到北邊那老僧來參,真如便道:「不要參,我以前的話,你們都聽見,不過如此了。只問你昨日帶來的孩子,是男是女?」那老僧見問,吃了一驚,一時對答不出。真如呵呵笑道:「不要講了,可送他到後邊屋裏,每日與他兩頓飯吃,也不與他剃頭發。」那老僧不知所以,因說道:「既是老衲帶他來,也叫他一見大和尚,題個法名。」真如道:「這個使得。」因喚那白家小廝來參拜了。真如道:「好個孩子,只是秀美太過。你既到我湧蓮庵來,正如落水的人爬到岸上一般。」因此取名蓮岸。
自此以後,那蓮岸朝夕伏侍真如,凡遇說法之時,側耳細聽,至於文墨字句之類,留心訪問,真個聰明勝人,聞一知十。
光陰迅速,一過六年,那蓮岸已是十八歲了。自思:「我是女身,假充小廝在此混過幾年,終無了局。不如出山去,轟轟烈烈做一成家創業之人,強如在此混過日子。」
看官,那蓮岸是個女子,為何有這英雄氣概?不知她原是天上星宿差遣下來的,當初投母胎時原有蓮花感夢之異,故此年紀大了知識不凡。惟真如曉得,別人哪里得知。
一日,蓮岸走到真如面前,跪下稟道:「自蓮岸親承法旨,已經六年。自想人身難得,若是悠悠忽忽過了一世,豈不辜負了南鬥注生、北斗注死的意。如今蓮岸稟明法師,要出山去做一個世間有用的人。」真如聽了,歎道:「我原曉得妳不是佛門中人。若不放妳去,只是天生妳這一副心性,自然留不住的。若放妳去,只可惜世上的人不知受妳多少累,豈不可恨。如今也索罷了,這也是天數如此,非幹我事。我明日上堂時,親送妳出山罷。」蓮岸拜謝而退。
次日,真如鳴鐘擊鼓,聚集僧眾上堂說法,說了許多生死門路。到後來,獨喚蓮岸來說道:「蓮岸,我知妳出不得家,因此送妳出山去,我有一封口帖兒與妳,若遇饑荒之時,可開來看。數年之後仍來見我。」蓮岸深深拜謝,竟自出山。
行了一日,到晚間遇著一個白須老者,把手一拱道:「蓮岸小師,往那裏去?」蓮岸道:「我要下山,尋親眷去。」老者道:「如此甚好,我同妳走。」原來那老者不是常人,是本山中積年得道的白猿。因他在真如庵中時常聽法,故此認得蓮岸。
是晚,蓮岸同那老者行走不上二、三裏路,見一草庵,老者便同蓮岸在此草庵中歇宿。睡到半夜,外面一道火光透進庵來。蓮岸驚起,依了這光,尋覓出去。見庵後一間石屋,兩扇石門緊閉,那光就從石門裏照出來。
蓮岸歡喜,知此中必有異事,急急回庵,叫老者問道:「老師,後面石屋裏是何寶貝放出光來?」老者道:「啊呀,這光被妳看見!也罷,我實對妳說。此中有一卷天書,是洞府仙曹留藏的,著老夫看守。經今五百餘年,不曾出世,故此夜夜有光。」蓮岸聞言大喜道:「這寶光今夜被我看見,老師何不傳授弟子?」老者:「這書乃仙曹秘箓,不可輕易授人的。妳若要取,且看緣法如何。」遂同蓮岸走到石屋。
蓮岸雙手把石門一推,竟推不開。老人教蓮岸向石門拜了四拜,只見石門兩扇同開。蓮岸同老人走進去,內中有一塊大石,老人道:「書在此中,妳自去取。」蓮岸四旁撫摸,全無空隙,就問道:「書在石中,何從取出?」老人道:「妳向石頭拜上四十九拜,若是有緣,便可得書。」蓮岸遂虔誠拜過四十九拜。
忽聽得石內一聲震響,萬道火光,直透半天。蓮岸仔細一看,見大石分裂,露出一卷天書,光彩燁燁。蓮岸取在手中,拜謝老人。老人道:「這書不可褻狎。」蓮岸將藏在懷裏,恰好天明。
老人在庵中收拾飯,與蓮岸吃飽。遂謝別老者,獨自走了二裏多路,看見曠野蕭條,人民稀少。望見前面一株古槐村,十分高大,近前一看,見樹旁一座關帝廟,匾上寫「槐蔭堂」三字,就走進去。只見敗壁頹垣,荒草滿地。走到廟後,見一老婦人,在鍋中煮米粥。蓮岸問道:「此處為何這等冷落?」老婦道:「原來你不知。近年山東一路,荒旱異常,路上饑死的不計其數。近日有一班饑民,成群結黨,打劫為活,因此村裏人都散了,只存我一孤老,不能行走,暫宿於此。不想天大造化,廟後有好些粟米,故此取來煮粥充饑。」蓮岸此時饑了,就把他粥吃了兩碗。見天色已晚,尋一間空房,宿了一夜。
次早起身,思想無計,就把懷中天書取出一看。見上面寫著《石室相傳秘本陰符白猿經》,中間盡是天文地理、陰陽變幻、戰陣用兵之術。後面又寫一行五個大字,乃是:「謹守槐蔭堂」。內心想道:「這也奇怪,它教我住在此間,必定有好處。」遂安心住下。便把壁上的塵垢都抹淨了,地下的污穢都掃淨了,階前的草木都斫下了。
正要盡興收拾,不想走到後面一間側屋裏,心下吃了一嚇。只見那側屋兩扇石板門關緊,他在窗洞內張了一張,裏邊甚是黑暗。到底蓮岸膽大,竟把石門攛開,就走進裏頭。四邊一看,真個可駭,但見破箱破桶內堆著的都是銀子,不計其數。旁邊屋裏積的,有多少隔年陳物。這是什麼緣故?難道饑荒之世四圍都沒有,那冷廟倒堆貯起來?不知這一年,那些強盜乘了饑荒,各處搶劫,都藏聚在此處。鄉村中人民離散,哪個曉得。蓮岸一時得了,大喜,仍舊把石門關好,放心居住廟中。
看官定想,蓮岸一個孤身女人,彼時這班強盜難道竟忘了這宗財物不成?萬一回轉來,不惟財物原是他的,並蓮岸一身也難保。誰知,那年饑荒,官府安插小民,絡繹而來。第一嚴禁的是強盜,日夜緝捕,捉到了,不問贓物便一棒打死,是時不知打死了多少。想是那一般強盜死多活少,所以槐蔭堂內絕無人來盤詰。鄉村人個個曉得是冷廟,各不提起,聽憑蓮岸享用。
那蓮岸得了此財,暗想道:「我少時,父親也是個認真作家的,平日柴米充足,只道一生受用,豈料命運不濟,家業罄空,使我自小飄散到這般地步。我如今雖是女流,也曾經曆許多苦境,幸喜真如法師訓誨,不是個懵懂之人。我今若要看守家財,就再生也用它不盡。不若生個法兒,把這項銀子做一番好事,豈不是好。」當時立了主意。
適遇山東一路,因饑荒之後百姓流離困苦,饑一頓飽一頓,頂風冒雨,不得安寧。又兼官府征糧甚急,沒有一刻心安,因此,城中鄉村,個個都染瘧疾。一寒一熱,都是瘧鬼作禍。請醫吃藥,並無一個愈可。眾人傳說開來,盡道一樁奇事。當日蓮岸聞知此話,忽然想起真如法師傳下一個封口帖兒,教我饑荒時開看,今見此光景,何不尋出來看是如何。就將包袱內尋出,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藏經內抄出治瘧靈符:
此符,將朱筆疊書此四字,每書一字,念咒一遍。書完又疊,書‘敕令’二字。「令」字下連向上三點,念「敕」!
咒曰:赫赫陽陽,日出東方,神筆在手,驅除妖瘴。吾奉天帝急急如律令,敕!(連趯三點,第三點趯出尖頭,重念此‘敕’字,如一喝。)
此符,於日初出時向東方湳掌背心上,只不許一人知覺,瘧疾立愈。
蓮岸看了大喜,想真如曉得未來,真是活佛。就取一幅紙寫道:「槐蔭堂女師蓮岸,神治時行瘧疾,概不受謝。」
寫畢,便將此紙粘在廟門外。過了兩日,就有近村的人來求他。或是男人,或是婦人,或是孩子,俱來治瘧。人想她施什麼藥,用什麼針灸。誰知一件不用,只有一個靈符,立刻就好。不上數日,四方傳說,求符的便挨擠廟門,打發不開。
人要請她家中去,她執意不肯。因此,廟中熱鬧。以後瘧疾好的,或有送監盒謝她,或有送酒米謝她,或有送錢銀謝她,她一毫不受,對眾人說道:「我是泰山‘湧蓮庵’活佛的徒弟,當初受本師戒律,專一賑濟貧人。如今列位不但病好了,若是有家內困乏的,或是有欠糧莫措的,不妨來對我說,我一一資助。」眾人聽見這話,個個歡喜。
自此以後,來拜蓮岸者日多一日。一半是治瘧,一半是求助。蓮岸一一打發得清清楚楚,並不煩人守候,把一個冷廟弄得如墟市一般。那時官府也有聞得的,怪她聚集人眾,出示禁止。爭奈小民俱是饑困餘生,見了賑助的人,就如親生父母,官府雖是禁緝,不過拿來打責,難道有好處與她的。譬如籠中之鳥,拘得她身,拘不得她心,所以蓮岸的聲名大著。
欲知後來,請看下回。
【歸蓮夢】第二回 劫柳寨細柳談兵
卻說蓮岸濟人一事,遠近聞名,俱稱為女大師。不知她哪里來這銀子,人來求她的,無有不給。
內中有兩個光棍,一個叫強思文,一個叫杜二郎。他兩個算計道:「聞得女大師蓮岸專要周濟貧人,她年紀又輕,丰姿又標緻,難道沒有風情的?不過借賑濟為名,要選幾個好男子做些風流事業也未可知。我兩個人何不去求她,勾引得她上身,不要說銀子用不盡,把這嬌滴滴的女人夜間受用豈不快活。」
計議已定,就走到槐蔭堂來,拜見蓮岸。蓮岸問道:「你兩人有何事?」兩人道:「在下原是好人家兒子,因年時荒歉,無室無家。知道大師仗義疏財救濟貧乏,故此特來拜見,願在大師門下效奔走之勞,圖安身之策,求大師收用。」
蓮岸見兩人全無誠實氣象,就道:「你兩個既要住在此間,這也不妨,須要凡事小心。」兩人道:「在下也識幾個字,自然是謹慎的,不消吩咐。」蓮岸道:「既是這等,你且在堂前住下。」當日就收用了。
你道,這兩人一團歹意,為何蓮岸不擇好歹便收用他?不知,蓮岸自受《白猿經》後,其待人接物,步步用著兵機。她想:「這兩人氣質好險,驟然來投,我若不收留,放他出去,他必壞我的名聲。不如收在廟中,以後調度他。」那兩人不察蓮岸深心,只道是好意,滿心歡喜。
住了數日,不見差遣,無由親近。再過兩日,正值蓮岸生辰,廟中齋佛求福。兩人私計道:「我與你始初要如此,如此,故投身到這裏。如今冷冷清清,沒個門路。恰好明日是她生日.我們把衣服鋪蓋盡數當了,買些汗巾香粉之類代獻,再把幾句巧話逗著她心事,待得到手時節,何愁不富貴。」
兩人定計,次日當真買了許多東西獻與蓮岸道:「小的們沒什麼孝順,特買些香帕之類與大師上壽。小的想,世間日子是容易過的,象大師這樣青年,正好受用。小的感受私恩,不知怎樣圖報。」蓮岸已知來意,笑道:「生受了,你們且出去,我自有主意。」二人退出,想大師的話,暗暗歡喜。
挨至黃昏時候,忽見一個小童拿一壺酒並兩色菜,出來道:「大師吩咐說,你們兩人每事謹慎,送這酒來賞你。又吩咐你,大師要用兩匹錦緞,你們明日可買送進來。」兩人聽了,又喜又驚。商議道:「我兩人俱是貧人,哪里有許多銀子買那錦緞!」又想道:「我們若得親近她,何愁沒有銀子。明日可將身子抵賣,誆騙些銀子,幹這樁事。」
次日早起,往外邊尋一人戶,央個保人,把身子抵銀六兩,願加重利,十日內便還。晚間就買成錦緞送進去。蓮岸收了,並無話說。兩人坐臥不安。至夜深,就往裏頭打聽,見內門處處不關。兩人算計道:「每日間,內裏絕早關鎖,今夜為何這時候還開在那裏?這分明是待我們進去。」
想了一會,越想越真,不覺欲火勃發,竟走進去,徑到內房門首。但見房門半開,那蓮岸豔裝妖冶,瞌睡在燈火之下。兩人大喜,推開房門,就跪在身邊,叫聲:「大師!」只見那瞌睡的抬起頭來,仔細一看,不是蓮岸,卻變一個奇形怪狀的人。
你道這怪是誰?原來是蓮岸用陰符之法變成的,叫做「假形魘鬼術」。兩人看見,一驚不小,轉身便走。外邊的門已處處關鎖了,堂後轉出兩道火把,蓮岸手執利刃,喝教婦女們:「把這兩人捆了!」那兩人見了這模樣,先把魂靈兒嚇去了大半,一言也說不出,聽憑她捆縛。蓮岸也不發一語,叫抬到後面小屋裏放下。這是蓮岸暗暗打聽明白,故設此機關,知他必落此圈套。
那兩人足足饑了兩日,到第三日,蓮岸方叫把兩人扛出來,對他說道:「你們這兩個想做歹事,如今是要死還是要活?」兩人哀告道:「罪該萬死,望乞大師赦宥!」蓮岸道:「我若饒你們,那大戶的銀子你們把什麼還他?放你們出去,也是個死。」兩人放聲大哭。蓮岸道:「你們若能改行從善,我依舊看顧你們。若後來再有過犯,便饒你們不得了。」兩人道:「若得大師開恩,小的們以後再不敢生一毫歹意。」蓮岸叫放了縛,倒把六、七兩銀子與他,著他速還大戶去。兩人磕了頭,就象死裏逃生一般,爬起來就走出去。
看官,那蓮岸既知這兩個是歹人,為何又把銀子與他,要知:「兵法用人之法,必先加之以威,隨後繼之以恩,使他心服,無論好人,歹人皆為我用。」這是蓮岸極穩的見識。
兩人既出,蓮岸私計道:「他兩人既已如此,也不怕他再有兇惡。但是,我這聲名漸漸發露,不如創起一個教門,設一規矩,收拾人心,做些事業,豈不為美。」遂傳說道:「我是湧蓮庵活佛的弟子,當初奉法師之命,出山來行教度人。如今有入我教者,不論老少男女,個個使他衣食飽暖。但自今為始,若是來皈依我的,各人有個記驗,都要在左手臂上刺一朵蓮花,便是我教中之人。若不刺的,我也無銀資助了。」
卻說那四方小民,只為饑荒之後,誰人不喜飽暖,聽得蓮岸有這教門,個個心悅,皆不畏痛,任他刺蓮花在臂上。孰知蓮岸有個法度,用針刺下,一毫也不痛。這是何故?原來蓮岸把《白猿經》看熟,經上許多符咒,內有一符叫做「神針入臂法」:
右符,將左手做三山訣,頂清水一升,向東方立,右手執針,從空中書符水面上,每書一字,口中念「王子五行西山鎮」一句,書完,將針在虎口內,吸水一口噴在臂上,以針刺下,不痛無血。(三山訣:屈下中指,第四指豎起,餘三指是也。虎口:大指、食指間也。)
蓮岸看了此符,欣然領會,故此就創起這教來。凡來入教的,他就一口法水,與他刺蓮花,果然不痛,因此,眾人入教的越來越多。蓮岸自有主意,凡老弱男女各與他飽暖。內若有強壯多力、識字明理者,不惜錢財,待之上等。這個呼做「白蓮教」,因她姓白,生時有蓮花之異也。
自設這教,不上兩月,四遠的人相繼而來,直至數百,蓮岸俱收在教內。其中有兩個少年:一個是順天府人,姓李名光祖,有萬夫不當之勇,因家業蕩廢。飄零在外的。一個是南京秀才,姓宋名純學,家貧落魄,無室無家的。蓮岸看那兩人,皆是有用之才,極厚待他。自後,兩人頗用兵機,部勒人眾。暗制器械衣甲,將有舉動的意。
是年三月望日,新泰縣知縣,偶從槐蔭堂經過,見那人煙聚集,就喚衙役問道:「世路荒涼,為何這一處甚是熱鬧?」衙役將女師濟人之話一一稟明。知縣疑心,次日申文,約同山東路總兵官,將要擒捉。早有人報知蓮岸,蓮岸道:「若得寬緩一兩月來捉,待我圖一個安身之地,我就不怕他了。」遂差宋純學裝做斯文模樣,取銀幾百兩,就叫教中有因親及親的衙門裏人,知會各官說道:「女師不過宣導佛法,就要拿她,並無實據。不若寬緩一、兩月,察訪她實跡,方好整治。」各官聽信這話,又想是女流,未必大害,先差緝捕人役外邊訪求,按兵不動。
蓮岸聞知這消息,心中歡喜,以為得計。就喚李光祖去吩咐眾人道:「大師立教,不過救你們的貧苦。如今官府生起疑心,把你們看做歹人,若是大師有不妥處,你們臂上都有記驗,是刮不去的。況且大師的威福,非比凡人,你們須要順從,聽她差遣。」眾人道:「我們受大師大恩,就要使我到水裏火裏去,也是願的。」光祖進來回復。蓮岸知道眾人歸附,便著光祖於眾人中選擇強勇的,分別器械,教習起來。
適值山東地方有深山險要之處叫做柳林,林內有個寨主,混名叫做番大王,生性多勇少謀,手下有四、五百嘍羅,佔據柳林,打劫往來客商。官兵因柳林深密,難以進剿。蓮岸打聽得這所在正好安身,就差杜二郎、強思文兩個,裝了幾口袋布,從柳林過,吩咐如此、如此。兩人依計把牲口馱了布,望柳林而來。
到了林外,只見一夥強人突出,放了一支響箭,竟來劫住牲口。杜、強兩人見了,忙跳下馬,伏在草裏大喊道:「這布匹是白蓮女大師的,要往別省去賣,買些錦緞禮物要送番大王的,求爺們放路。」
那些強人聽了,就把兩人縛了,將牲口一齊趕進柳林。真個柳蔭密密,山塢重重,轉了幾十彎,才到寨前。槍刀擺列,令人驚怕。一個強人先進去通報,不多時走出來,帶那兩人進見寨主。
過了三、四重門,見一高堂,內中一個穿紅的,滿面虯須,坐在中間。兩人知是番大王,俯伏在地。番大王問道:「你們是何人?」兩人道:「小人的教主是白蓮女大師,廣有錢財,聚集人口,住在槐蔭堂。近日被官府欺她女流,她要親來投拜大王,先著小人把布賣了,買些禮物。不想遇見頭領爺,帶了進來。」番大王又問道:「你們的女師多少年紀?人材怎樣?」兩人道:「小人的教主今年十九歲,人材美麗,就如大仙一般。」番大王聽得此言,不覺神魂飄蕩,滿面笑容,叫人備酒席請兩人吃。兩人拜謝,出堂赴席,在寨留了一日。
第二日,番大王把二十兩銀子分賞兩人,又差兩頭領,抬著一副盛禮,同至槐蔭堂,迎接女師。吩咐道:「布且留下。致意大師,也不消送禮來,寨中盡可居住。但要速來,方見盛情。」兩人拜辭而出。
卻說這大王原是粗魯的人,聞得槐蔭堂有個少年女子要來投順,他的靈魂已飛在宵雲外,恨不得立刻就要娶她做了押寨夫人。那時朝歡暮樂,黑夜裏鏖戰一番,就是劫了人幾萬銀子,也沒有這般快樂。況且廣有妝奩,不消聘禮,豈非美事?自己打算得就了,不覺神魂飄蕩。想道:「我寨裏但聞得兵甲之聲,腥膻之氣,若是那女師到了,不要說枕席上怎樣風流,就聞得一陣香風兒、幾聲嬌語,真令人酥麻了半日。不意天遣奇緣,有此湊合,可喜可喜!」那大王便是這樣,只不知女師心上卻是如何?
自杜、強兩人同了寨中兩頭領迤邐而來,一徑到槐蔭堂,進去通報,拜見大師,備說番大王之言。蓮岸聽了,心中盡知底裏,便叫手下人準備牲口,將錢財貨物盡數裝好,先著宋純學押送柳林而去。自己領了眾人,一應老少男女俱跟隨了。又著李光祖選擇幾十名強勇的人,裏面穿了衣甲,藏有刀斧,外面卻穿長衣,搖搖擺擺夾輔著蓮岸。
只見宋純學先至柳林,番大王接著大喜,把貨物一一點明收了。後臨了來有那一簇人馬,擁著一個如花似玉的佳人。番大王遠遠望見,躬身來接,真個光彩耀目,眾人齊聲讚歎,把個虯髯大王歡喜得一佛出世。
但見跟了許多隨從,後面還有牲口。馱了多少東西。道是什麼東西?卻是每一牲口馱上百十瓶酒,約有幾千包,番大王只道是寶貝貨,越發欣喜俱點進去,接至裏面,大排筵席。寨中一路,燈燭輝煌。堂上張燈結綵,極其富貴豐盛。
蓮岸進堂,儼然坐在首席,對面便是番大王相陪。蓮岸道:「遠聞大王英雄蓋世,奴家傾心動念,已有日了。只因本地官府,不曉大體,並未嘗愛惜小民的疾苦,奴家不得已與他周濟一番,他倒有些疑心,又欺負奴家是女流,故此特投到貴寨中來。還不曾拜見尊夫人,怎麼又費這許多盛席?」
番大王細聽這話,那口裏不曾答得一句,身上已經酥麻了半邊,遂滿面添花,笑答道:「不敢,不敢。不才原是有血性的男子,也因世上這些文人輕薄我們,所以寄跡柳林,幸喜得遇大師,真是喜從天降。若說起內室荊妻,這個倒尚未曾有,不才也是個從沒開葷的人,還算得是一個童男子哩!」
兩人說說笑笑,將次舉杯,蓮岸忽然立起道:「這酒味為何苦辣?」叫左右:「取我方才帶來的瓶酒,盡數打開,就在堂上暖起,敬大王一盞。兼之,今日喜席,著在外頭領以及眾兄弟每人敬酒十瓶,教他開懷暢飲一夕,這叫做‘入門歡’。」
當下杜二郎、強思文將酒分給各人,個個歡喜而飲,勸得大醉。堂內跟隨的李光祖等一、二十名好漢,服侍吃酒。番大王道:「貴從眾兄弟可在外管待,不消在此侍候,恐太勞動了。」蓮岸道:「不妨,這是奴家平日的規矩。他初進寨中,不要亂了法度,只叫他斟酒便了。」番大王遂不推辭,開懷暢飲。真個這酒又香又甜,十分好吃,蓮岸又盡情相勸,番大王縱意大飲。番大王略吃慢了,又喚侍人把暖的斟上來。
兩人話得投機,也不用小杯,只撿大的金爵犀杯玉盞輪流敬奉。換一套酒器,那侍從就將琵琶、弦子、笙簫、笛管,吹彈起來,或是唱幾支邊關調,或是唱幾套小曲,把一個番大王混得天花亂墜。吃到四更時分,那番大王不要說立不起,連坐也坐不直了。
蓮岸叫宋純學出外去看,見眾人俱已大醉。蓮岸就分付把堂內的門關了。李光祖等丟個眼色,一齊脫去長衣,露出裏頭披掛。將燈火一時打滅,番大王隨身幾個從人,俱被砍殺。那時番大王也不知所以,被光祖一刀砍下頭來。外邊醉人,只道裏頭夜深睡了,並不曉得什麼。
看官,那蓮岸這酒,必定平日間不知將什麼極濃厚的做就,但教人吃了,不要說與人廝殺,它的酒力發起,也就是半死的。只是寨裏好漢,難道再沒一個有心計的,聽憑她美人計弄翻了?不知她隨從的人陪著外邊,個個把自己的酒大家同吃,大家同醉,所以人俱不疑。就是蓮岸勸番大王時,也把巨杯奉陪。
雖然如此。這些話卻有些不明白,那蓮岸以前原不曾說她酒量,便是隨從的,不信人人的酒量都是勝了柳林內的人,怎麼這一夜,自番大王以下俱醉了,蓮岸從人卻倒動得手?誰知道蓮岸預先定計,叫光祖帶領的一班,只在堂內服侍,並未嘗吃酒。其餘的人,一個陪一個,任憑他大家醉罷了。至於蓮岸的量,本不十分好,她卻在先出了重價,覓得一種草藥,凡遇吃酒時候,略把些在口裏咀嚼,隨你怎樣好酒,吃下去如水一般,立刻就醒。所以,這一夜,一來一往,不知吃上幾十斤,番大王便醉得不像樣,蓮岸獨醒,故與李光祖等二十名好漢不曾吃酒的弄出這段奇事。
次早,蓮岸叫手下把番大王與從人的屍首往後園燒化。挨至上午,寨裏多少頭領方才醒來,蓮岸喚至堂前。忽然,天色昏暗,黑風卷地,眾頭領俱嚇呆了。蓮岸手拿一盆清水,向外傾出去,便下大雨,雷電交作。這是《白猿經》上喚做「騰陰掩地法」。停了數刻,天複明亮,眾頭領大駭。蓮岸道:「我是湧蓮徒弟,昨晚進寨,見你們寨主有些歹意,我如今已斬除了。你們各人,須要小心歸順,我自有法度,加厚你們。眾人已被法術驚慌,聽得這話不敢違拗,個個拜伏領命。
就從此日起,蓮岸就著各人整頓兵器,練習武藝,皆有身手。凡是外邊劫掠,只許劫財,不許傷命。遇著有本事的人,須要千方百計,招他進來。分派已定,蓮岸自想道:「我今托身此處,立個根基,究竟非終身之策。必須差幾個心腹,往外邊打聽有奇才異能之人,招集進寨共圖大事,不要悠悠忽忽過了日子。」就差宋純學扮做斯文客商,付他幾百兩銀子,出外隨分做些生意,賺錢也罷,不賺錢也罷,但要沿途察訪,招取異人。純學領命,束裝而出,同伴有五、六個,一徑出外不提。
卻說徽州府有個程家村,凡是姓程的,俱住在一處。那程家祖傳的好槍法叫做[又,去上面橫,音:Yì]口槍,甚是厲害。內中有一個名喚程景道,年紀二十餘歲,他傳習的槍法極高,兼之義俠過人,善曉兵法。他平日常說,「我們徽州風水生下孩子,便想到遠方別省去做生意,離別祖宗,拋棄妻子,不過為此蠅頭微利。所以這慳吝二字就是隨身帶的本錢,雖然巧於貨殖,未免為人所鄙。若靠定這樣主意,難道徽州一府,便沒一個有氣節的人不成?我如今便要把這風水翻一番。家中錢財正好供我義俠之用,逞著我全身本事,到各處尋山問水交結豪傑,縱使得罪家法,破壞風俗,也顧不得了。」每日在家見了那薄粥小菜,深以為恥。
忽一日,帶些資本,也托做生意名色,離了本府,竟往蘇松一路販買布匹,要往河南去賣。適值宋純學也來販布,在揚州飯店遇著,他兩個萍水相逢,遂同房作寓。夜間論談近事,甚是契合。宋純學道:「小弟原是金陵癢士,只為斯文一脈衰敝已極,故此棄了書本在外謀生,正所謂‘玉皇若問人間事,唯有文章不值錢’。這兩句實令人感慨不盡。」程景道道:「觀仁兄氣概,原不是這幾本破書可以拘得住的。如今世界,哪個在為讀書巴個發跡。即如小弟,一段雄心,托跡商賈,倘若有此快意,天下事尚未可知。」兩人說話投機,半夜沽酒共飲,就像親兄弟一般。
不期是陳景道因酒後講些槍法,冒了風寒,次早發寒發熱,不能趕路,純學因他染病,不肯分別,住在店裏與他煎藥伏侍。過了三、四日,景道病好,感謝純學,要與他同行。純學道:「前日聞得山東一路布匹甚是好賣,況今歲棗子大熟,我們何不同去,賣了布買些棗子來,倒有利息。但是有一樁事未妥,近聞柳林中強人出沒,行客甚是不便。」景道笑道:「這個何妨?不是誇口說,憑著小弟一身本事,隨你許多強徒,也看不上眼。吾兄放心同去便了。」遂雇了牲口,竟往山東路來。
行了數日,將近柳林,純學暗令同伴到寨裏去報大師,說訪得一個好漢在此,須定計來賺入寨。蓮岸分派停當,就差此人密約純學。
到了次日,已到柳林。景道對純學道:「弟聞此處有強人出沒,待我先走,你押著牲口隨後而來。倘若遇著幾個,須索結束了他,也顯得我生平的手段。」
純學依言,押了兩隊牲口,一隊是景道的貨,一隊是自己的貨,讓景道當先。走了一、二裏,只見樹木參差,並無人跡。又走進去,回頭一看,望見純學叫苦連天,跌倒在地。那兩隊牲口被五、六個狠漢趕了一隊往山坳裏去了。
景道急走回來,扶起純學,檢點貨物,恰好去了景道的一隊。景道笑道:「搶我貨去也不打緊,只可惜不曾遇著這般草寇,顯我本事,如今幸喜兄的貨留在此間,待我護送過這條路,你自前去。我在此必要尋著這班人,與他見個高低。」純學只是叫苦。
當晚尋店歇下。純學道:「小弟被強人打得遍身傷損,行走不得。又可惜仁兄的貨被他劫去。弟願把自己的貨轉求仁兄替我去賣,買得回頭貨來賺些利息,做大家本錢度下去,豈可因一得一失就分你我。小弟在此將息幾日,專等仁兄早來。」景道是個直氣人,見純學這樣真誠,便承任了。
次早,就將純學的布到濟南發了,果然布匹好賣。就將銀盡數買了棗子。不滿半月,依舊路回來。到那店中,不想純學已去了。訪問店家,店主人道:「宋客人自兩日前有個親眷遇著,同他下去,說道離此不遠,一站多路,等候老客。」景道聞言,次早急急趕行,來尋純學。
行到前日打劫的所在,誰想這一日的強人有幾百個,截斷去路,腳夫見了,俱已驚散,這些人竟把幾百包棗子俱拖向裏頭去,景道大怒,喝叫:「休走!」綽了槍,急趕上前。誰知這般人竟不與他廝殺,穿林過嶺而走。急得景道眼內火出,喊聲如雷。趕過幾十個灣,但見綠柳參天,樹蔭遍地。自想:「這貨若是我的也罷了,無奈宋兄這般誠實見托,我今空手回去,有何面目見他,我今也顧不得死活,必定要追轉來。」只管趕去。
趕到日色傍晚,林徑愈僻,肚內又饑,仰天歎道:「不想一生雄略,困於草寇,就死也罷,但是負了宋兄一片好心。」又趕進去。忽見前面一人叫道:「程兄不必追趕,且歇息片時。」景道一看,認是純學,急問道:「宋兄怎麼在這裏?我為這些賊人打劫了貨,拚死追他,恐怕辜負了你。」純學道:「多謝盛情。但小弟不重在貨,而重在吾兄。此時想已饑困,且隨小弟到那邊去,取酒壓驚。」
景道不知來歷,隨了純學,走過一裏多路便有一所房屋,兩人一同進門,純學就叫小廝暖酒來吃。不多時,酒肴齊備,兩人對酌。
景道就問來歷。純學道:「不瞞長兄,小弟見這世界,英雄無用武之地,未免一生碌碌實為可惜。此地乃小弟受恩之處,內裏有個女大師,雄才震世,久慕吾兄大名,特托小弟委曲求請,到此一敘。萬望吾兄俯就,不勝感德。」景道聽了,沉吟不決。純學道:「兄不用疑心,若不能建功立業,自有個善全之策,送兄歸故里,絕不敢相負。」景道此時沒可奈何。只得順從。
過了一夜,次日早晨,門外有四個人抬一副盛禮進來,說道:「大師致意宋相公,這禮送與程爺,吩咐就請程爺到裏頭相見。」純學小小心心奉陪程景道,走至裏邊,登了正堂。
蓮岸步出。景道將要行禮,蓮岸喚人扶住,說:「不消大禮,只小禮罷。」相見過,就排筵席。蓮岸親自把盞,說道:「小可雖是女流,頗知大義,終不忍使天下英雄困於草莽。倘不棄山寨,款留在此,後日或為朝廷出力,或自建功業,也不枉為人一世,未知尊意若何?」
景道自想不能脫身,只得說道:「承大師開諭,景道安敢有違!」蓮岸道:「君乃人中豪傑,倘有奇策,幸即見教。」景道道:「賈豎之徒,安有大志。但承大師下問,自當冒陳鄙見。今大師雄踞柳林,雖則官兵難入,到底不成大事。天下大事,不是荒山僻處烏合之眾可以做得,如今有三大事,望大師圖之。」蓮岸道:「什麼三事,可為我言之。」
未知景道所陳三事如何,待下回細說。
【歸蓮夢】第三回 假私情兩番尋舊穴
當日景道進說三事:「第一,是扶助天下文人,使他做官。第二,是交結天下豪傑,為我援救。第三,是賑濟天下窮民,使之歸附。又要著有才幹的人在各省開個大店鋪,以便取用。」蓮岸聽了大喜道:「我之得景道,猶漢高之得韓信,先主之得孔明也。」遂依景道之言,行起事來。
即差強思文、杜二郎,同幾個心腹的人,托些貨本,只揀大郡所在,各處開張店鋪,以待不時取用。又差李光祖等數十人出去,遍訪豪傑,教他四處回應。柳林寨中,只留程景道做主,蓮岸自己帶領宋純學,要親到京都選擇文人,兼之一路上周濟貧乏,感動民心。
論起理來。那蓮岸既為教主,只該守住柳林,差各人在外做事業才是,為何要親去選擇文人?不知蓮岸原有深意。她想:「英雄男子必要尋幾個絕色美人取樂。難道我這個女英雄就沒個取樂的人麼?若要從眾英雄內揀一個做了丈夫,他便是我的主了,這決不要。我只到各處去尋一個才貌十足的文人,用他歡耍,不用他理事,有何不可。」就扮做男子,同宋純學收拾行李出門。只因自己姓白,法名蓮岸,思想古人李白號青蓮,她就暗藏姓字,改名喚做白從李。自此以後,稱白從李就是蓮岸,看官謹記。
閒話休提,如今再表河南開封府,有個世襲百戶,姓崔名世勳。那世勳原是將門之子,英雄出眾,忠義過人,年紀四十餘歲。奶奶安氏,只生一女,取名香雪,因安氏未產之時,夢見仙女手持一枝梅花與她。乃至生下女兒,安氏歎道:「梅花雖香潔,終為清冷之兆。」因此取名香雪。自此以後,再無生育,夫妻愛如珍寶。五、六歲上,延師教授,那香雪因此知書識字,才貌爭妍。
一日,安氏對世勳道:「我家無子,只靠這個女兒,你又不喜娶妾。我的妹夫王秀才,有一兒子,年紀與香雪相仿。近日,他夫妻不幸俱棄世了,我意欲接他兒子過來,與香雪中表兄妹,相伴讀書。後日,此子可教,便承繼他為子,你道如何?」世勳道:「這事也好。」便揀吉日,差人去接王家兒子過來。
世勳夫婦一看,見他生得眉清目秀,與香雪一樣標緻,心中大喜。就送他到學讀書,求先生取個名字。先生想了,說道:「名叫做昌年,字叫文令,因他是個孤子,指望後日昌盛得意。」世勳道:「取得好。」自此以後,表兄妹大家讀書,真是天生一對聰明的人,不須先生費力,竟日勝一日。
過了數年,安氏因女兒長成,不讓出外讀書,請的先生,獨教昌年。果然文才淹博,志氣高邁。世勳甚喜。
不意安氏臥病兩月,奄奄不起,對世勳道:「自我嫁到你家,並無失德,只因沒有兒子,終日憂鬱。如今身子諒必不好了,只是心上放這女兒不過。我看昌年才貌雙全,德行又好,趁我眼裏,你將香雪許他,我死亦瞑目。」世勳道:「這也是我的心願。如今俱已長成,極好的事。」安氏又扯香雪的手悽愴一番,不多幾日便辭世了。香雪日夜痛哭,世勳料理諸事,時常安慰女兒。王昌年感念母姨之恩,又且有小姐姻事,也要盡三年服制。世勳因有婚配之命,遂不把繼嗣提起,這事不在話下。
卻說李光祖承女大師命出外遍訪豪傑,聞得陝西有個李公子,好賢禮士,他便將這教門聚集起來,竟到陝西糾合人眾,與李公子合兵。那時,朝廷聞知白蓮教各處猖獗,詔各省調兵進剿。那百戶崔世勳亦在調中。世勳聞得此信,也不驚怕,只愁家內無人照管。
當時有個親戚,對世勳道:「奉命出師,自然功成名就。但令愛尚自嬌小,何不繼娶一位夫人料理家事,便可放心出去。」世勳想,此言亦是,就應承他。做媒的說上一家,姓焦,是個再醮的,年紀也有四十歲。世勳道:「年紀不妨,大些正好理家。」
不上幾日,娶到家裏。起初原說一個焦氏,豈知帶了兒子,從母姓焦,叫焦順,又有媳婦楊氏,夫妻兩個生性淫惡。世勳見此兩人,無可奈何。就令焦順與王昌年同館讀書。只見焦氏過門之後,把香雪待如親生,解衣推食,十分憐愛。楊氏也如嫡親姑嫂一般。世勳看見這模樣,心裏便放得下,收拾器械衣甲,隨了主帥起身而去。
那焦氏自世勳去後,把錢銀賬目收起,又縱容兒子、媳婦穿好吃好,漸漸把王昌年當外人看待了。館中先生,也打發歸去。
是年適值學院考試,王昌年因守安奶奶之孝,立意不考。焦氏便將家內錢銀與焦順外邊夤緣,焦順進場,不知寫什麼上大人孔乙己在裏頭,便高高地進了一名學。當時榮幸,自不必說。
一夜,焦順對楊氏道:「我進了學,作成妳做了秀才娘,妳也該把什麼東西謝我。」楊氏笑道:「你要我財,我也沒有什麼,不過在被窠裏多奉承幾遭就是。」焦順道:「這不消說起。只是妳的好處忒煞寬大,教我每夜要請先生幫扶,甚不快意。妳還是設一個法兒奉承我才是。」
原來焦順說這話,因他心裏思著香雪小姐,故將這言語提醒楊氏。楊氏明知此意,只不回答。當夜上床,兩個顛鸞倒鳳,不知揩抹了多少絹頭,方得休息。
次日起身,焦順出去。楊氏想丈夫昨夜的話,分明是想香雪姑娘。我今若不與他周旋,他兩個日後自好了,不以我為德,反以我為怨。況我心上也有個別尋主顧的念頭。我如今莫若把香雪騙來,與他撮合,就是我有些外事,他也管不得我。」
是晚焦順進房,楊氏對他道:「我看你前日一團高興,為何這幾日意興孛然?莫非又有考試日期麼?」焦順道:「這樣禍事我如今不怕了。拼得幾兩銀子,自然停當的。只是我心中有一樁緊要的事,妳若與我周旋,我一生感謝妳不盡。」楊氏道:「我如今猜著了,你前夜嫌我妙物寬大,想是要尋個小的配你這副本錢了。」
焦順聽了,拍手笑道:「我的夫人這樣聰明,一句話便猜著我心事。」楊氏道:「只不知哪一個是你的心愛?」焦順便把思想香雪的意再四懇求。楊氏道:「這個不難。但怕你這東西被那窄小去處拘箍得越發小了,教我愈加不稱意。你今夜且在我寬大的所在將養一番,明日算計也未遲。」焦順大喜。是夜仍舊央姓角的做了替身,竭力奉承。楊氏雖則寬廣,因幫手爭氣,也覺快活。
過了兩、三日,楊氏想:「丈夫要幹這事,甚是容易。我何不乘此機會也覓個長大的燥一燥脾,有何不可。」因想起焦順一個書童,叫做愛兒,年紀十九歲,氣力雄壯,著他伏侍一夜,也是好的。當日便對焦順道:「你今夜只說在朋友家住了,我房中無人相伴,央香姑娘同睡,到得深更,我自躲開,你竟進房取樂,再無不穩。」焦順大喜,就出去,直等夜間回來做事。
楊氏先到書房,對愛兒道:「今夜相公出去,我獨睡在小姐房裏,待至深更,你可到小姐房裏來,我開門等你,還你有些好處,切不可忘了。」愛兒??說,不敢違逆,只得承順。
楊氏進來對香雪道:「香姑娘,我有一件事求妳。妳曉得我一生最怕的是獨睡,便是夜間老鼠廝打,也是怕的。今夜妳哥哥出外去做文會,我的丫鬟又差到娘家去,無人相伴,特來央妳相伴一夜。」香雪道:「嫂嫂既然怕冷靜,為什麼又放哥哥出去?」楊氏道:「便是。我最怪他一做了秀才就有許多朋友來勾搭。如今幸喜得姑娘在家,日後嫁出去,不知還要受他多少氣哩。」香雪信以為實,也就依從了。
當夜姑嫂吃了夜飯,又說些閒話。香雪一個女婢,叫做添繡。香雪吩咐把自已的房門鎖了,「妳到廚房裏睡罷。」楊氏道:「太平世界,鎖什麼門,就開著何妨。」添繡一時懶惰,也不去鎖,竟往廚房安歇。姑嫂兩個睡在一房,吹熄了燈。
只見更餘之後,香雪睡不著,叫聲「嫂嫂」,並無響動。香雪心疑起來,穿好衣服,各處尋摸,不見楊氏,那房門是半開的。香雪想道:「今夜嫂嫂必有惡計,我不可住在此。」因想:「黃昏時我的房門也不要鎖,著實可疑。我如今也不到自己房裏,可到廚下,喚添繡起來伴我。」
誰想那焦順起更時便藏在一間空屋,挨至半夜,悄悄進房。滿床摸遍,全無一人。想道:「必是香雪有些知覺,仍到自己房裏去,我今一不做二不休,且走到她房門首,打聽消息。」
原來,那夜楊氏佈置停當,悄悄走到小姐房中睡下,等待愛兒進來受用。不料愛兒畏懼焦順,不敢進來。楊氏守到半夜,適值焦順摸來。見香雪房門不關,心中暗喜道:「香雪妹子原自有心,曉得我有些意思,因此不肯住我房裏,卻把自己的房門開了,明明叫我進去。」遂推開房門,摸到床前。楊氏在床上聽見有人走響,只道愛兒來,伸手攙他。
焦順只當香雪的手,急急鑽進帳子。二人也並不輕易開口說起響話。只因他兩個人心中想得好了,一進被窠就你貪我愛;楊氏的腳不待高興而預先豎起,焦順的手不待操摸而著緊勾連;上面成呂字湊在一處而何暇交談,下邊為中字貫在當中而單聞聲響。焦順想道:「可煞作怪,那香雪是個處女,為何其中寬廣異常,可見她平日原經遇風浪的。所以今夜見我來並不推辭。我且不要說破。我若問她,只道頭一次就嫌她,以後便不肯了。」楊氏也想道:「我見愛兒雄壯,必定有些本錢。原來此物也與丈夫差不多。」只是心上相愛,實則短小也顧不得。兩個一進一退,費了許多氣力,其中未必快暢,響聲倒也好聽。鬧了一、二更,東方漸漸發亮。兩人正要講話,不想房門一響,唬得心裏亂跳,一句話也說不出。
原來,房門響是香雪同添繡要進房,聽得床上熱鬧,不敢進去,竟尋一把鎖將房門鎖住,仍舊到廚房裏來。房內兩人無門可出,急得亂抖。焦順道:「妹子如今奈何?」楊氏聽見叫妹子,知道認錯了,反不則聲,挨到天亮,你認我,我認你,不覺得呆了,又好笑,又氣惱。焦順把楊氏啐了幾啐,楊氏也埋怨丈夫,兩人到底疑心。
停了一會,香雪叫添繡把房門開了,在房門前將焦順大罵,唬得焦氏不分皂白出來勸解。兩人抱頭鼠竄而去。楊氏自覺沒趣,三日不出房門。
自小姐一罵之後,焦順夫婦日夜在焦氏面前譭謗香雪,焦氏聽信了,又曉得當初安氏曾把香雪許下王昌年,只因怨恨香雪,並王昌年也做了對頭,時常茶遲飯晏,要長不能,要短不得。
焦氏早晨起來,便把香雪與昌年牽枝帶葉,尋些別事,咒一遍罵一遍。香雪聽了,無奈她何,只是向母親靈座,痛哭幾番。焦氏愈加怒氣,漸漸把惡聲相逼,百般怠慢。
那王昌年自世勳出門之後,心中不樂。又見焦順進學,終日興頭,往往被他奚落。及至焦氏在裏頭咒罵,一發不安。想起先前承母姨大恩,自小撫養,臨終時節特把小姐許我。不想世態變遷,到了今日反教我進退無門,莫若到陝西仍舊依傍姨夫,或者他得勝回家,完了小姐姻事,也未可知。
是日,便略略措置些盤費,請焦氏出來說道:「母姨夫在外,音耗不通,我要到陝西尋取消息,故此告辭。」焦氏道:「你在家無用,出去學些乖巧也是有益的。速速去罷。」並不提起盤纏的話來。昌年氣憤不過,總不開口,就進來拜辭安氏靈座。才到靈前,不曾一拜,心中悲傷,不覺放聲大哭,拜了幾拜,就出來了。焦氏在旁說道:「好好出門,做這樣嘴臉,可厭,可厭!」
香雪聽知此事,有如亂箭攢心,從暗裏也哭了一場。遂寫書一封,將簪釵、首飾包了一包,約一、二十金,著添繡暗暗送與昌年。書中大約敘兄妹分離之情,並囑他候問。末後帶著幾句心事道:「百年之期,自甘死守。一心之托,豈忍生離。魂斷青衫,淚浸紅燭。」。
添繡將書物送至書館,昌年看書,收了物件,對添繡道:「淚枯腸斷,不能寫書回復小姐。至於終身之約,雖死不渝。小箋一幅,用此拜謝,但求小姐保重。此去到老爺處,一有好信,便即歸家。」添繡聽了,就進來述與小姐,並送上詩箋一幅。香雪含淚看詩,卻是絕句一首,前半在下忘記了,只記得後一句道:「卻伴春鵑帶血啼。」小姐哽咽無言,和衣睡了。次早王昌年起身而去。自此,小姐終日愁懷,懨懨成病。
卻說焦順自房中出醜之後,還癡心妄想小姐。自思:「小姐平日最好文墨,我如今若要再纏,必須用文才欣動她,或是做一首詩,或是寫一封書,央添繡送去,她自然心肯。」遂提起筆,吟哦終日,改了又改,才寫成一封書,並一首詩。書雲:
生員兄焦順,跪拜奉書小姐房前。前日感小姐罵我,甚喜。古人雲,不打不成相識,何況親口大罵乎。自從罵後,夜夜思量此物,即如今日寫書,甚覺費心。聞小姐有病,必定想我哉。吟得好詩四句,若看之,今夜何妨一做,我與你大妙也。詩雲:
焦順從來順女娘,況兼小姐雪之香。
莫愁小腳三更冷,謹奉光頭五寸長。
焦順寫完,念了數遍,大叫道:「好書、好詩,不愁小姐不喜。」就封了書,並拿銀子一兩,走到裏面。適值添繡出來,他便扯住道:「我有一事求妳,先送妳銀子一兩。」就在衣袖中摸出銀子,並書一封,說道:「銀子妳收了。這封內是一個名士做的詩,送與小姐看,千萬不可遺失。」添繡本意不肯,只因見了銀子,連這封書也拿了。
她原不知此書厲害,竟走進房遞與小姐,也不說是焦順送來的。香雪不知其故,把書開看,便大怒道:「這個一竅不通的狗才,這樣無狀!」先把添繡痛打一頓,就要往外邊發作。忽然自想:「我是孤身無助的女子,若與他爭鬧,未免遭他惡口,連我體面也不好了。莫若忍耐,等父親回來方好整治這廝。但恐他放心不下,只管歹心惡意,如何是好?我如今須生一計,使他出醜,那焦氏媽媽自然要顧兒子體面去約束他,不至十分放肆。」
思想一番,又把添繡罵道:「妳後次若再如此,我便活活打死妳!」口裏一頭罵,就拿臺上一個鏡袱,擲與添繡,說道:「妳把鏡袱遞與奴才,立刻進來,不許開口說半句話。」原來那鏡袱是楊氏央她做的,中間繡一對鴛鴦。添繡拿了走到外邊,見了焦順,本要罵他,只因小姐吩咐不許開口,忍住了嘴,擲在地下,回身便走。焦順要扯住添繡,問明來歷,不知地下是什麼東西,及至拾起,添繡已進去了。
焦順看是鏡袱,想了半日,不覺大喜道:「好個小姐,明明叫我今夜進她房裏。鏡者,團圓之兆。繡鴛鴦者,交頸相連之兆,鏡袱是遮掩的東兩,夜間暗裏做事之兆。妙哉,妙哉,快活煞我!」也就把自己書房鎖了,藏匿空房中,外邊人只道又出去做文會了。
當晚楊氏在房,聞知丈夫出去,正值無聊,只見香雪小姐走來道:「嫂嫂,我聞得哥哥出外去,何苦獨坐,可到我房中去閑耍。」楊氏聞言,就隨香雪,走到他房中閒話。漸漸夜了,香雪喚添繡叫廚房裏備夜飯來:「大娘因相公不在,我勸她一杯酒。」添繡認真暖起酒來,香雪殷勤相勸。
楊氏因前夜出醜,甚怕香雪。今日見香雪和顏悅色,便喜出望外,不覺將酒多吃幾杯,一時沉醉起來。香雪叫添繡:「扶大娘就在我床上睡罷。」楊氏脫了衣服,倒在床上睡去。香雪走出房來,竟到焦氏房中。卻吩咐添繡:「在暗裏藏躲,打聽有人進我房中,便急急把房門鎖了,走來報我。」
焦氏是夜督率丫鬟做些生活,尚未去睡。看見小姐來,就問道:「小姐尚未睡麼?怎得高興到我這裏來?」香雪道:「今夜哥哥不知往哪里去,嫂嫂住在我房內,我因睡不著,所以來伴母親閒話片時。」焦氏道:「極好的了。」兩個說些閒話。又商量:「父親在外全無消息,雖則王家哥哥去了,又無回信。還該打發一個家人去看看方好。」焦氏道:「我心上也是如此。」
兩個講話正濃,忽見添繡走來,打個暗號,小姐便要回去,笑道:「夜深害怕,求母親相伴我到房中。」焦氏也不推辭,攜了手,一同走來。添繡點火前行。將近房門,只聽得房裏響動,似有絆跌之狀。小姐道:「房內像有什麼人在裏頭。」
只因這一句,房內越發亂響。你道是什麼響?原來是焦順,因見鏡袱之喜,守至更深,竟悄悄進來。摸到床上,也不知是他妻子睡著,但聞酒氣薰人。他就脫衣上床,把手去摸那身上。楊氏睡熟,不知所以。焦順騰身上去,如此,如此。忽聽得房門外母親與香雪口聲,火光又亮進房來,知道又差了。忽爬起來,衣服也無暇穿,慌要出房。不想房門被鎖,不得出來,東一撞,西一絆,不知跌上幾跤,所以亂響。
及至香雪與焦氏到了門前,焦順忙爬上妝臺,把窗盡力推開,赤條條一身,望窗外跳去。不料窗前廊下俱擺列糞桶尿缸等物,焦順一跌下來,滿身糞水,腰腿俱被跌傷。香雪同了焦氏,喚添繡將火照窗前,看是何人。添繡一看,便喊道:「這是大相公。怎麼赤條條跌在這裏?」
香雪即時變臉,叫添繡多點燈燭,出外去喚合宅家人進來。「我是老爺的小姐,焦順何人,夤夜到我房裏做什麼?明早一面寫書叫家人到老爺那邊去,一面我親到學裏告訴,叫他申文學院,決不與他甘休。」
嚇得焦氏面如土色。喚丫鬟拿衣服與焦順遮下體,著他跪在小姐面前請罪。小姐道:「母親,這廝無禮已甚,請什麼罪!」焦氏不得已,把焦順痛罵一番,焦順招了許多不敢,方才放他出去。焦順暗想:「這樣厲害,兩次受她大累,以後再不與她纏擾了。」
次日,焦氏親來請罪,即著焦順搬到房外邊住,永不許他走進後堂。小姐見焦氏如此周旋,也就忍耐了。焦氏雖然護短,也恐老兒回來與她算帳,故此畏懼香雪。
孰知下回,香雪的苦情,人不可勝言矣。
【歸蓮夢】第四回 真美豔一夜做新郎
卻說香雪小姐捉弄焦順,可謂快極。焦氏媽媽無可如何,這小姐落得清閒自在,專待父親回來不提。
再說白從李同宋純學,一路上察訪才人,真個逢州過府,先有自己的人開張店鋪,要銀就有,要住就歇,甚覺便當,她曉得陝西一帶,李光祖聲勢張大,不免到陝西看他一遭。不想未到陝西,朝廷征剿反賊官兵眾盛,內中一員老將,極其驍勇。你道老將是誰?原來就是崔世勳。此時,與李光祖結營相持。一日,世勳親來索戰,光祖出迎,兩馬相交,戰二十餘合,光祖力怯,大敗回營。
次早,光祖正要整兵再戰,只見營外探子來報:「有一位客宮,隨了數人,說是山東白相公,要進營中。」光祖聽見,知是大師來到,急出迎接。當日相見,喜不自勝。光祖道:「自離大師到此,兵勢稍盛。不意昨日遇了崔世勳,被他戰敗。」白從李道:「這事不難。你今日不要出兵,待我按定八方,用個生擒之法。」光祖得令,是日閉營不出。
到了半夜,大師將《白猿經》操演,披發仗劍,書符念咒,分佈各方。
到第二日正午,大師端坐中營,大開營門。光祖出陣,世勳望見,便來迎敵。初時交鋒,世勳甚是勇猛。忽然狂風刮地,卷石飛砂。世勳抬頭一看,見半空中一朵大白蓮花當頭罩下,世勳道:「不好了,這是妖術!」
話未畢,那蓮花劈頭一打,把一個英雄老將打下馬來。原來大師坐定中營,默持咒語,用個「神蓮破陣法」。光祖見世勳跌倒,一隊兵眾掩殺上前,把世勳橫拖倒拽捉進營去。官兵四處逃散。光祖將世勳捆縛,解到大師面前。
大師一見,便喚手下放了,說道:「將軍智勇過人,今日幸到敝營,凡事托賴,自當重任。」世勳大怒道:「我乃天朝將佐,卻為妖術所困,非戰之罪。妳們指望要我從順,寧死不從的。」大師道:「好漢子,不可傷他。」吩咐光祖:「把一只大箱,藏他在內,著勇士數人扮做客商,好好供給他,悄悄送到柳林程景道處安頓,俟日後有用他之處。」光祖承命而行。世勳求死不得,被眾人囚俘解去不提。
光祖勝後,官兵只好相持,兩邊不輕舉動。大師在營數日,分撥光祖鎮守,自己同宋純學到別處去。行了兩日,將過西安府界,入店歇宿。不期遇著一人,衣中破敝,拿了筆,在房壁上題幾句詩,詩雲:
一片征塵望眼迷,
旅愁偏逐暮雲低。
異鄉殘夢歸何處?
那人詩寫未完,只見兩淚交流,不知不覺,手中的筆落在地上。白從李見這光景,甚覺苦切,因走過來問道:「吾兄少年才貌,為何這等流落不遇?」那人拭幹淚眼,見從李一表人才,便向前拱手道:「弟的苦情,一言難盡。未知兄長尊姓人名?」
宋純學在一旁答道:「我相公姓白,名從李,是山東富室。」那人道:「原來是貴家公子。小弟也不是下等之人,特到此間探望至親。不想兵戈阻隔,又聞得兇信,因而進退兩難。其中苦情甚多,一時不能細述。」從李道:「看仁兄相貌,自非凡人。今夕同住店房,待小弟沽酒一壺,為兄解悶,並細談衷曲。」
宋純學就往外邊,喚主人家整備酒肴進來,三人對坐。白從李道:「小弟浪跡江湖,極喜交結朋友。兄是何處鄉里,高姓大名?到此所望何人?」那人道:「小弟祖居河南省城,姓王字文齡,名昌年。少年失怙恃,全虧母姨撫養,並以親女許配。不幸母姨棄世,姨夫另續,繼室生性殘刻,自不相安。姨夫總戎此地,故獨自到這裏來,誰想兵戈阻絕,前日近邊眾人傳說,姨夫一隊軍盡皆覆沒。小弟想,姨夫平生忠義,必然死節。如今欲進無門,欲歸無路,孤身漂泊,勢必下填溝壑,故此愁傷。」白從李道:「吾兄境遇如此,實實可憐。但今日與弟相遇,也須放開懷抱,切不要做兒女姿態。」就叫宋純學:「把行李打開,取出衣服與王兄換。」昌年感謝不盡。
吃過夜飯,從李又問道:「王兄尊庚有幾?」昌年道:「將及弱冠。」從李道:「小弟比兄稍長一歲。方才兄說家中不甚相安,何不隨小弟在外混過幾年?」昌年道:「小弟承兄恩惠,如同骨肉。但小弟胸中尚有一段隱情奈何?」從李道:「更有何事,一發請教。」昌年道:「母姨所許表妹,雖未成親,然恩深情重,時刻難忘。若家中曉得姨夫死難,那繼娶之惡,自當加倍。她還有前夫之子,兇惡異常,表妹必然受他淩逼。所以小弟急欲歸去,看個下落。」從李道:「那繼娶媽媽既然無情,若兄歸去,這婚姻諒必有些變更,如今莫若相隨小弟。弟看兄恂恂儒雅,必然長於文墨,待弟給兄圖個功名之路,方有結果。至於尊大人在家,既有盟約,諒無他慮。弟所交俠義朋友極多,囑託一個到河南貴府通個信兒,也是易的。」昌年拜謝道:「若得如此,真是再生之恩。」從李見昌年肯相隨,不勝歡喜。
看官,那從李就是女大師,他英雄蓋世,為何一見昌年便有許多相親相愛?不知她出柳林時本意要尋個才貌兼全的人,做些有趣的事。適遇著昌年,年紀又小,面貌又美,就把這念頭落在他身上了。但昌年隨從李,到處題詩做賦,只想著香雪,沒有一時笑容。從李要與他親近,甚覺煩難。
一日,從李想道:「我之愛昌年,就如武則大之愛六郎,但那廝心中,只有他的妻子,沒個法兒弄他上身。客路之中,又不便露出本相。」思想一會,忽令人備酒,又吩咐去尋幾個絕好的妓女來勸酒。不多時,只見三個絕色妓女來到,從李與昌年、純學三人共飲。
酒至數巡,從李道:「今日姊妹中有勸得王相公歡喜者,賜纏頭。」三個妓女聞言,就把王昌年肉麻得天花亂墜。無奈昌年一心只想香雪,再不得歡喜。從李無可如何,只得親自把盞道:「王兄心事,弟已盡知,今昔且圖歡會,妹妹中任憑擇一個奉侍枕席。」昌年道:「承見厚愛,弟豈木石無知。但睹此美豔,愈動家園之感,況且盟誓在心,寧可獨宿,決不敢奉命。」從李一場高興,指望將妓女引動昌年,聽得這話,只覺冰冷,遂打發妓女回去,草草完席。
過了一日,從李想:「昌年如此情深,強他不得,我今且順他意思,待後日慢慢收在柳林相與便了。」遂私下吩咐純學道:「你將盤費同昌年入京,納了北監。我要到河南,去安插昌年的妻子。你不必與昌年說明,恐書生不諳大事,反有疏失。凡京中有事,你急著人來報我。」純學奉命,便收拾行李,大家分別。
昌年想念香雪,也指望得了功名,方不怕焦氏阻隔。聞知上京納監,甚喜。只有白從李鍾愛昌年,一旦別去,旦有英雄氣概,未免動情。遂攜昌年手道:「吾兄貌美情深,今日分袂,令人想念不已,此去努力搏一科第,至於家鄉之事,弟自能與兄打聽消息,不必掛懷。」
昌年認為從李是個好朋友,便答道:「異鄉孤客,蒙兄長委曲周旋,稍有寸進,皆兄長生成之德,感念恩私,時刻難忘。」兩個話到此處,不覺流淚。純學私與從李道:「大師一身,關係非小,不可戀一書生,有誤大事。須督率李光祖、程景道輩戮力同心為是。」從李點頭,也不開口。三人分散,從李向南,純學同昌年向北而去。
再說香雪小姐,自焦氏打發焦順與楊氏在外廂居住,並不許進來,家中安靜。忽一日焦順在朋友家看見《朝報》,有陝西督撫一本,內稱「反賊猖撅,先鋒崔世勳全軍覆沒」等語。焦順看完大喜,急急回家報知母親。又說謊添上幾句道:「《朝報》上說,先鋒崔世勳並伊婿王昌年同日死難。」焦氏聞知,放聲大哭。
小姐在房聽得哭聲,喚添繡問明來歷。猶恐未真,急差家人在外打聽。眾口相同,但報上並無王昌年同死這話。家人回復小姐,小姐聽了,哭倒在地。添繡極力扶起,只是大哭。自後,家中整備喪事。
焦氏把家中大小俱打發出去,說道:「老爺已死,家裏養不得閒人。」每日讓小姐自己上灶,從前體面,一概沒有,小姐無奈,忍氣吞聲,一心指望王昌年兇信未確,待他回來。日裏同添繡做飯,夜間做生活,受苦難言。
一日,焦氏與焦順商量道:「我們一家,只有香雪性子不好,留她在家,日日討氣,如今老子死了,怕她怎麼。我意欲尋一家好主兒,賣她幾十兩銀子,你何不出去訪問。崔姓家族中,見與我女兒攀親,難道有不順從的?就是王昌年那廝,當日尚未行聘禮,他就來也不睬他。」焦順道:「母親所見極是。我就出去尋人家了。」言訖出去。
卻說府中有個財主,姓潘,混名叫做潘一百,因他不甚識字,生性甚頑,人有譏誚他的,就說:「我拼一百銀子與他打官司。」故此人號他做潘一百,平日與焦順極好。
那日,焦順走到潘家,說起妹子要攀一好人家,潘一百道:「聞得令妹甚美,我近日喪了敝房,正要繼續,你作成我罷。」焦順道:「你混名叫潘一百,若要成這事,真能拼得一百麼?」老潘忙道:「拼得,拼得,只求舅爺周旋。」焦順大喜,回家私下與母親說知。焦氏喜出望外,也不要媒人說合,就托焦順擇日行禮。
次日,焦順又到潘家,說:「一百之外還要白銀二十兩,送我做媒禮。」老潘應允。遂取出二十兩銀子,送與焦順,說要在本月中擇一吉日,早晨行禮,夜間結親。話說已定,香雪在家,影也不知。外邊的人傳說這事,皆說:「崔家只顧銀子,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姐送與這惡人,可惜可惜。」原來老潘做人,慣喜說大話,那崔家聘禮,也不曾行,先各處張揚,以為得意。故此府城內外曉得甚多。
一日,焦順偶站在門外,見街上一簇人,騎了牲口,中間一個美貌少年,衣服華盛,後面跟隨的,也各整齊,手持名帖,竟向焦順問道:「此間可是征剿陝西崔總爺諱世勳的府麼,我個是陝西李相公,特來進拜。」
焦順不知所以,便答道:「我這裏便是。」那個美少年聽說「便是」,就下了牲口,踱進門來。焦順手忙腳亂,也無暇看名帖,只得揖他進了廳。行禮坐定,那美少年問道:「府上諱世勳的崔總爺與吾兄什麼相稱?」焦順道:「就是先父,不幸在陝中死難。」少年道:「久仰久仰。小弟姓李,祖居陝西,貴處府前開綢緞店的就是舍親。小弟在敝府與令先尊極相好。見他死節,心甚不安。逝日到舍親處,故此特造府進拜,還要請令堂相見,叫小廝請老夫人出來。」
原來焦氏是極勢利的,聞知外邊有個富貴家公子,是老崔的相知,急急出來。各相見過,焦氏道:「家門不幸,我老爺戰沒陝中,家事凋零。承相公遠來存問,感之不盡。」李相公道:「崔老伯遭此大難,幸喜伯母清健。家內還有何人?」焦氏指焦順道:「只有這個小兒,裏頭還有個小女,至親只有四五口。」李相公就喚隨從的送上一包禮,卻是白銀二十兩。焦氏遜謝一番,也就收了,又把老崔的事詢問一會。吃了兩道茶,李相公使辭別而去。
你道這李相公是誰?原來那就是女大師蓮岸,改名白從李的。自從與王昌年別後,走到河南,要照顧昌年的妻子。因前年曾打發人在開封府前開鋪,及到了鋪中,便有人說起潘一百續娶的事。從李大驚,想道:「若崔小姐被繼母逼嫁別人,那昌年便不好了。幸喜聞得潘家尚未行聘,所以急到崔家拜望,要救小姐。恐怕白從李名姓叫熟了有人蹤跡,故改姓了李。看官謹記,李相公又是女大師改名的,不要看花了眼。當時焦氏送出李相公,進來對焦顧道:「天下有這樣好人,你明早急去回拜,就把帖請他吃酒。」
次日,焦順便到綢鋪答拜。白從李迎接人內,敘了寒溫,焦順面送請帖,邀他吃酒。從李並不推辭,便同焦順過來。焦氏在家整備酒肴,外邊焦順陪了從李吃酒。
從李留心哄騙焦順,漸漸話到香雪身上。焦順便說:「舍妹有才標緻,近日有一敝友潘家要攀親。」從李道:「小弟一到貴府,就聞得有個潘一百,年紀又老,做人未必穩當,兄何故與他聯姻?」焦順道:「他做人實是不穩當,只因他家道富饒,使舍妹日後不愁貧困,故此與他聯姻,至今也未曾聘定。」從李道:「若論家業,小弟比那潘家略勝數倍,昔年立意要求淑女,至今尚未有遇。既是令妹才貌雙全,吾兄何不回了潘家,玉成小弟也?」焦順道:「這是極好。但潘家已經面約聘儀百金、擇吉行禮了,奈何?」從李道:「這個何難,兄只說令堂占卜不合便了。至若聘儀,弟就送加倍潘家。」
焦順是極愛財的,說道:「既承臺命,少刻當與家母相商奉複。」從李稱謝,酒罷回去,焦順即人裏面,對焦氏將李相公求親、願出聘儀加倍潘家,述了一遍。焦氏道:「我如今只要銀子,他既肯加倍潘家,你就許他。明日你須到潘家,巧言回絕,不要惹他算計。」焦順道:「雖則口約,實未行禮,怕他什麼。」
到了次日,焦順正要到潘家去,忽見從李著人來請。焦順便先到綢店裏來。從李接進,吃過了茶,就排酒席。飲了半日,從李道:「昨日所懇,曾與令堂商確否?」焦順道:「家母聞吾兄姻事,十分仰慕,小弟今日正要往潘家回絕他。」從李道:「既承令堂訂允,喚小廝先將一對元寶送上令堂做見面禮。」焦順見了元寶,酒也無心吃,即便起身告辭,急急奔到潘家。潘一百接進道:「舅爺何故兩日不見我?」焦順道:「小弟今日有句話特來奉告。」
正要說出,忽聽得外邊一片聲響打進門來。只見數十個公差,將兩條索子把焦順、潘一百俱縛了,橫拖出門。兩人大驚。細問來歷,乃是按院衙門訪察,急如星火,霎時間把兩人推在本縣監裏。潘家忙亂,不消說起。
當時便有人報知焦氏,急得焦氏叫天叫地,無可奈何。忽見小廝進來道:「前日李相公到來,要請奶奶說話。」焦氏聽了就要出來。從李見了,說道:「令郎忽遭此害,小侄在外打聽曉得了,如今必要用些銀子,方得事息。」焦氏道:「我手中分文也無,怎麼處?」從李道:「伯母不要忙,待小侄措處。但小侄有句話,只得直告罷。今早大兄到舍,說令愛姻事蒙伯母許允,不意有些大難。日後要用銀子,無論多少,情願替他周旋。只是這一月,除了今夜子時再無吉日,伯母若肯今夜就在尊前與令愛結親,先備下花紅銀二百兩為聘儀。」說罷就把銀子送上。焦氏看見銀子,便滿口應承道:「願從尊命。」就拿了銀子退入裏面。從李在外廳,吩咐從人準備做親諸事。
原來,從李一到河南,聞知潘家之事,又打聽焦順母子性甚愛財,故把焦順、潘一百下個毒手,先著人在按院衙門知會停當。只為要親近焦氏,引進入門,故這一日乘他忙亂便要成親,所謂迫人於險,使她不得不從,又使昌年的妻子不被別人占去。正是鍾愛昌年,與他周旋的意思。
那焦氏走入內裏,收好銀子,要來與香雪說明。心下想了一想,便走到裏邊,對香雪道:「我的小姐,做娘的今日有句要緊話,任憑妳從也罷,不從也罷,但事到此,也不容妳不從了。」那香雪平日間被焦氏拘管,一刻不閑。前日與潘家說親,及至白從李的事,一毫也不曉得。驟聞這話,內心一嚇,便道:「母親這話怎麼說,女兒實不明白。」焦氏道:「自妳父親去後,家中調殘。今日妳哥哥又遭奇禍,將來一家自然分散。想起來,我們都是沒緊要的,惟有妳的身子必定有個著落,做娘的好放心。我今日與妳尋一個人家,人才又好,又且少年,家裏又殷富。如今現在前廳坐下,妳若不信,可往外邊去看一看,便知我做娘的不負妳了。今夜正值黃道吉期,這樣好事不可錯過。」
香雪聽了,心下一想,就歡喜道:「母親主張自然不差。做女兒的焉敢不從。」焦氏始初心上還恐怕香雪有些執拗,不意如此順從,倒吃了一驚。
添繡見小姐和順,也疑心起來。即走到廳背後,把那做親的相公張了一張,想道:「原來小姐這樣有心,不知在哪里看見這標緻相公,怪不得她順從得快。」便走進來,笑嘻嘻對小姐道:「我方才往外邊看那相公,果然生得好,這是小姐造化。」香雪道:「癡丫頭,這樣事,論什麼好不好,他們必定算停當了,不怕我不從的。」添繡不知就裏,又說道:「當初那個王家,」香雪不待他說完一句,就說道:「不必多言,妳去收拾房裏。」添繡疑心,不敢再言,徑走進房。
焦氏見香雪依順,便在圓下整辦酒席。挨至黃昏以後,就到廳上請那相公進來結親。白從李著人在外侍候,不必進來,竟自己踱到裏邊。
香雪坐在房中。焦氏同媳婦楊氏走到小姐房裏道:「吉時已近,可將包頭兜了,好出去結親。」小姐立起身道:「母親在上,今夜之事無不相從,但求母親從我一句話。老爺去世,女兒服制在身,一時不曾打點換得。今夜可叫他先拜母親,不妨請到房裏來吃酒,應了吉時。我們交拜,且待後日,還要在爹媽靈座前做碗羹飯,然後成禮。」
焦氏見小姐說得有理,無言可答,只得出來述與新郎知道。從李道:「這是大禮,悉聽尊意。」焦氏巴不得成就,便叫把氈單鋪了。從李拜了焦氏四拜,也不待相請,便走進房。見小姐隨身素衣,容貌卻欺花賽月,從李先作個揖,小姐回了禮。兩邊坐定,添繡擺上酒席。
人只道一對佳人才子,不知下邊那話兒,卻是雌對雌,做一個蚌珠相會。想到此處真可一笑也。
且聽下回分解。
【歸蓮夢】第五回 無情爭似有情癡
當下白從李見小姐花容月貌,真個難得,王昌年這般思慕,實實應該。只是女貌雖佳,情意頗薄,今日見我,全無羞懼之色。當日王昌年的恩情丟在哪里?我且調戲她一句,看是如何。便說道:「小姐在上,小生三生有幸,今夕得遇佳人,日後當以金屋貯之。」
只見香雪正顏厲色,喚添繡送一杯酒與從李,立起身來道:「相公在上,賤妾今夜不是與相公結親,特請相公進來有一段苦情奉告。若相公肯諒微情,自當生死銜結。若必欲以色亂妾,請盡此一筵酒席,妾當以頸血濺汙尊服。」從李想道:「我道她有些做怪,果然來了。」因問道:「小姐所言,必有原故,請說明了。」香雪道:「賤妾先父,總戎陝中,不幸盡節。先母存日,曾同先父以妾身許字家表兄王昌年,雖未成合,然父母有命,不敢有違。今昌年飄泊他鄉,生存未蔔。繼母希圖財禮,複許相公。但相公如此才貌,豈無淑女相配。妾於今日所以不輕死節者,蓋欲面見相公,備述情理。倘相公憐念苦情,得全節義,不特生受大恩,即死,亦感懷盛德。若必欲迫妾身然後為快,必欲如繼母之意,勿謂妾是軟弱女兒無剛腸烈性,可以隨波逐流的,請相公看妾手中這是何物!」
便於腰間取出利刃兩把,按在臺上,嚇得添繡縮做一團。幸喜得從李是刀槍裏鑽出來的,不被她驚嚇,反笑道:「小姐請坐,不必著急,小生是個詩禮之人,必不敢輕犯小姐,今夜且住在書房裏去,容日再議。若小姐執性如此,不妨結個幹姊妹兒。」香雪道:「感相公盛德。但生死只此一意,別無再議。」從李遂不吃酒,走出房來。
房外焦氏打聽這番說話,反嚇出一身冷汗,不敢進房。從李是夜在書房歇了。香雪喚添繡關了房門去睡。焦氏在外邊一夜不安,惟恐香雪做出事來,時時打聽消息。
到了次日,從李起身,思想小姐昨夜的話,雖則激烈,或者是一時之氣。「我今日再委曲騙她,看她如何。」
到了早飯後,依舊進房來見小姐。小姐算做賓客相待,喚添繡取茶來請相公吃,從李著添繡出去,對香雪道:「小姐昨夜的話,實可敬重。但事勢如此,還商議得否?令表兄既無成禮.又無媒妁,終是個路人。小生明媒正娶,也不辱沒了小姐。況小生恩深情重,凡事悉憑小姐,決不作負心之事,小姐豈可獨戀私情,反疏大禮。如必不肯,小生堂堂男子,不弱於人,見棄妻房,何顏自立,便死也要相求了。」
香雪聽了,從容答道:「相公差矣。妾見相公來,已準備得停當。相公若休此念,就是恩人,若不放心,便是仇敵了。你看我滿身衣服,俱已密密縫好,就把快刀,也割不開。至於利器,不只一件,滿房內外,皆有藏匿。賤妾是將門之女,決不見辱於人。請從此別了。」
從李看香雪一頭講話,腰間白晃晃的刀漸漸按在手裏。又恐逼勒得緊,萬一失手,反負了昌年。急上前作揖道:「小生得罪,望小姐息怒。婚姻兩字,再不敢提起了。但小生有一段心事,要與小姐剖明,必待今夜面談,又不可一人知覺。小姐不要疑心。」香雪道:「有話便說,何必夜間,恐涉瓜田李下之嫌。」從李道:「不是這樣。倘一言不合,小姐所帶的佩刀在手裏,何必多疑。」香雪道:「這也不妨,且看所言如何。」
一日無事,挨至夜間,從李果然又到小姐房裏來。香雪仍舊準備,有凜然難犯之容。從李笑道:「小姐寬心。」香雪道:「所言何事?」從李喚開添繡,剔亮燈燭,悄悄對香雪道:「我原不是男子。」香雪道:「休得哄人,你今夜指望求合,決無此事。」從李道:「誰來騙妳,妳若不信,我脫與妳看。」遂卷起衣服,露出下身,拖香雪的手到一邊一摸,香雪摸著此話,吃了一驚,說道:「果然是個女子。怎麼有這樣事?」從李道:「如今可放心了,切不可說破。今夜可容我在床上睡,慢慢說明來歷。」香雪道:「這也罷了,只是外人見了不雅。」白從李道:「妳的表兄,我也認得,我特為他來周旋妳。恐怕焦氏害妳,故此假裝做男人的。」
香雪大喜,便把身邊帶的刀丟開,線縫的衣服拆開,遂喚添繡到廚房取酒來吃。焦氏聽見要酒,喜道:「不知新郎說什麼話,小姐便順從了,這也奇怪。」連添繡也呆了半晌,遂取酒肴進去。香雪與從李吃了更餘,兩人上床去睡。闔家大小無不稱奇。
是夜,香雪問道:「妳既是女身,為何假做男子在外混帳?又何從認得昌年?」從李道:「我原姓白,名從李,是山東人。家業富饒,因躲避仇家,改姓易名,避至陝西。在飯店上遇見昌年。他備述小姐家中請事,我憐惜他孤苦,將盤纏送他去納監,現如今在京裏。我又恐怕妳在家被繼母淩逼,急急趕到這裏,就聞得焦氏要把妳賣與潘一百,小姐可曉得嗎?」香雪道:「我在家日夜被她拘管,外事全然不知,幸喜造化,逢著妳來救我。」從李道:「就是焦順與潘一百的事也是我下毒手治他的,以後切不可走漏風聲。我與妳只作是夫妻,倘若我到別處去,那焦氏慮我,料不再把妳婚配別人。專等昌年功名成就回來時節,交付與他,豈不是萬全之計。」香雪感謝不盡。從此兩個似漆似膠不提。
卻說焦順同潘一百坐在監裏,本是白從李弄這手腳。他兩人平日原無惡跡,按院捉他,也是風聞。
一日按臺提審,公差解到。按合先喚焦順問道:「你做秀才,平日間不習好,讀什麼書?」焦順道:「老爺在上,生員原不是讀書的,因母親見生員無事可做,將幾兩銀子買一個秀才閑耍。不過是戲耍的意思,難道敢仗秀才的名色在外放肆。」按院喝道:「歹奴才,跪下去!」又叫潘一百問道:「你是一方的豪橫,可實招來。」潘一百道:「小的平日,並無為惡。只因生性鄙吝,所以人都怪小的。求老爺超豁。」按院審這兩人沒有大罪,各責十板,趕出去。只把焦順的秀才移文學院,斥退了。焦順與潘一百大喜而歸。
焦順到家,對焦氏道:「這禍都是妳要我做什麼鳥秀才惹出的。按院說做秀才要讀書的,虧我從直回話,說書是不曉得怎麼讀,」焦氏道:「你知你妹子已嫁人了?」焦順道:「可是前日姓李的?」焦氏道:「正是他。」就請從李出來與焦順相見,各敘寒溫,大家歡喜。
過了兩日,忽見潘一百著人來請焦順。焦順走到潘家,潘一百接入坐下,對焦順道:「舅爺,我與你患難相同,今後喜樂也要相同。請問令妹幾時行禮?」焦順道:「老兄這話休提,我的妹子已被家母許配別人了,小弟也做不得主張,奈何?」潘一百道:「啊呀,有這等事!你既然做不得主,二十兩銀怎麼受了?」焦順道:「老兄不必慌,二十兩自然還你。」潘一百道:「哪個希罕你的銀子,我只在你身上要一個妻子便了。」
焦順見勢頭不好,就起身告別。老潘一把扯住,叫小廝關了大門,「若親事不成,今日且捉這假斯文打出本來。」焦順無門可出,慌做一團。老潘大怒,急走到裏頭,要尋繩索來捆焦順,好慢慢打他,還要他寫甘責,出他的醜。焦順見老潘進去,一時慌張,不能行走。忽見牆下有一個狗洞,急脫了衣服,赤條條鑽出去。及至老潘拿出繩索,他已走去遠了。
老潘見走了焦順,懊恨不曾打他,遂自走出外邊,訪問崔小姐的事。也有認得的,對老潘道:「那崔家的女婿,姓李,陝西人,家道甚富,腳力甚大,必定是卿宦之家,青年美貌,夫妻極其親密。」老潘聽這番話,想道:「若如此說,不可輕易與他相爭,我只恨焦順,必要治他個快暢,方出我這口氣。」一路昏昏悶悶,低頭而走。
不提防前面一人背了行李劈面撞來,把老潘撞翻,跌了一跤。老潘爬起來,把那人拖住便要廝打。仔細一看,認得是王昌年。老潘道:「大兄,久違了。從何而來?」昌年道:「一時有失,撞跌仁兄,得罪得罪。」老潘道:「小弟正有一事要告訴,不期遇著吾兄,極好極好。且同到寒舍去。」
看官,你道昌年在京納監,為何反在這裏?不知前日別了白從李,遂同宋純學入京,納了北監,一應盤費,純學與他料理,就與純學如親兄弟一般。無奈思想香雪小姐,時刻不忘。在京半年,終日憂鬱,純學只得付與盤纏,打發他歸家,「看看小姐,就進京來趕那試期,不可自誤功名。」昌年謝別。一路上無心遊玩,急趕到家。適值撞著老潘,不知什事,扯住不放,只得同到他家。
兩個坐定,老潘問道:「仁兄一向在何處?」昌年道:「小弟風塵流落,偶遇一個相知,承他帶挈都中,進了北雍。」老潘道:「恭喜恭喜。可曉得令姨夫家中之事?小弟近日受了焦順的氣。」昌年道:「半載未歸,一事不知。請問仁兄為何受他的氣?」老潘道:「因小弟於兩月前喪了拙荊,偶與焦順閑敘,他慨然以令表妹小姐許配小弟,他的媒金也先送了。不意小弟遇了一場官司,羈遲月餘,幸喜昭雪。不意焦順忘恩負義,竟私下將令表妹入贅了一個陝西公子,貪他財禮,拒絕小弟。小弟氣憤不過,正要訴之公庭。吾兄此來,極妙的了,還要懇求做個幹證。」
昌年聽見這話,嚇得心頭亂跳,急急問道:「有這般事?果然真否,還是受過了聘,還是成過了親?」老潘道:「小弟正爭此事,豈有不真。半月前入贅的陝西公子,姓李,少年美貌,夫妻兩個如魚得水。這幾日令表妹腹中自然有外甥了。」
昌年聽到此際,毛骨悚然,因對老潘道:「若果有此事,小弟今晚暫借尊處下榻,還要問個詳細。」老潘道:「極便的。」就叫人速備夜飯。兩人同進書房,老潘就把香雪小姐從前徹後說得有枝有葉,「如今他兩人同行同坐,相愛得緊。吾兄不信,明日回去一看,便曉得小弟不是說謊。」老潘一頭講話,一頭勸酒。昌年此時一滴酒也吃不下,氣得渾身麻木。
及吃完夜飯,老潘自進裏面去。昌年獨睡在書房,長籲短歎,想道:「婦人水性,一至於此!我明日若回去,那焦氏母子極其刻薄。香雪既已嫁人,有何顏面。況且敗柳殘花,可是爭得的。但恨命蹇,遇這一班冤家。明日也不回去,只索進京,死也死在外邊,也不想及家鄉了。」次早起身,也不辭老潘,卷了行李,竟自出門。
一路上,餐風宿露,不多幾日便已到京,宋純學接見大喜,就問:「尊夫人安穩添福,不受繼母之累麼?曾完親否?」昌年聽見「尊夫人」三字,欲要回答,卻一團怨氣塞住咽喉,象癡呆的一般。停了一會,方發聲長歎道:「小弟此身本要尋死,因承仁兄之愛,不能相負,故此特來再會。」就把歸家遇著老潘,曉得小姐嫁人的事備述一遍。又道:「小弟遭遇如此,還活在世上做什麼?」純學道:「大丈夫處世,何必留戀一女子。她既無情,就該把念頭割截了,憑著吾兄才貌,但沒有絕代佳人相配?如今勿墜志氣,須要努力功名為重。」昌年無可奈何,只得同純學溫習文義。
光陰易過,忽及秋闈,純學同昌年一齊進場。及至揭曉,兩人俱皆中試。論起來昌年中舉,自然報到家來,為何香雪不知?是因昌年與純學納監時俱籍金陵鄉貫,所以報子不到河南。那昌年又錯認香雪嫁人,也不寄信回去,香雪如何得知。當時京中見昌年少年登科,就有幾輩來與昌年說親。昌年因痛恨前姻,誓不再娶,一概謝絕。
看看臘盡春初,又是會試期到了。宋、王兩人三場試畢,卻又文齊福齊,高高中了兩名進士,殿試俱在二甲。各選了部屬,昌年是刑部,純學是禮部,同在京做官不提。
卻說從李自從與香雪說明來歷,相親相愛,夜裏做了姊妹,日裏做了夫妻,內外人等並無一人曉得。一日在月下飲酒,私下提起王昌年,未知何日見面,從李也想念不已。兩個就即席題詩,作《秋閨吟》四首。每首取秋景的題目,兩人分韻,頃刻而成:
別團扇
拂拭親承纖手擎,素紈裁取夢前身。
曾將明月陪歌席,無複清風近玉人。
長夜班姬空有淚,明朝庾亮又揚塵。
炎涼如此真成恨,哪得桃花處處春。
聞雁
幽咽長天拂曙流,蒼葭黃葉滿汀洲。
雲迷楚館三更月,水漲江城萬裏秋。
系帛有書應在足,銜蘆索件數回頭。
衡陽此去無多路,切莫哀吟動旅愁。
中秋對月
海碧天青迥出群,嫦娥端不解行雲。
香飄桂子空中落,曲奏霓裳靜裏聞。
且喜蟾光今夜滿,預憂鸞鏡隔窗分。
長年搗藥緣何疾,療得相思即似君。
促織鳴
淒切蟲吟感歲時,織成愁緒萬千思。
不添旅館寒衣薄,每促孤檠夜紡遲。
落月似梭雲似錦,曉風如絡雨如絲。
所嗟辛苦機中婦,難免宵來露處悲。
兩人作完了詩,促膝而坐,談些心事。誰想這一夜引動了一慣貪花的婦人,你道是哪個?就是焦順的妻子楊氏。
原來楊氏心性,一夜也少不得男子。如初焦順在監裏,夜夜去尋書童愛兒取樂。前日,焦順被潘一百出醜,從狗洞逃歸,想起老潘不是好人,又值學院斥退秀才,甚無顏面。與母親焦氏算計,多措盤費,到京裏去,謀襲崔世勳的百戶。楊氏因丈夫出門,雖則寵倖愛兒,卻又厭常喜新,時時窺探香姑娘房中之事,一片心情,竟落在白從李身上。往往背了焦氏,挨身進香雪房裏來,見了從李,就滿面添花,捉個空或足丟個眼色,或是撚她一把。從李自歉肚下無應酬之物,心中其實怕她來親近,又不好十分拒絕,只得勉強答應。
那一夜月下題詩,已更深了,焦氏與眾丫鬟俱各睡去。楊氏打聽香雪未唾,就摸進來,笑對香雪道:「姑娘如此高興,這樣天氣還不曾睡,倒坐在風露之中。」香雪笑道:「今夜月明如水,不可辜負嫦娥,睡他做什麼。」楊氏道:「外人說姑爺是個風流佳婿,卻這般耐心清坐。若像妳哥哥,一刻也耐不得了。不知姑娘今夜肯帶我閑耍片刻否?」香雪道:「這個何妨。」就叫添繡:「大娘在此,再暖酒壺來。」楊氏道:「妳們作詩,我是不識字的,只把酒來奉陪罷。」
從李見楊氏模樣,就說道:「小生入贅貴府,從未曾與大舅母杯酒相敘。今夜借花獻佛。」楊氏見從李有興,愈加癲狂,漸漸把身子挨做一團。香雪心裏不耐煩,便道:「嫂嫂吃酒。我因夜深,身子怯弱,先要睡了。」竟喚添繡進房去伏侍。楊氏見香雪進去,不勝之喜。便扯住從李道:「姑爺在月下坐久了,恐怕寒冷,我有極暖的所在,送與姑爺罷。」
從李見她纏繞忒凶,又難擺脫,思量無計,只得將酒騙她。就高聲叫:「添繡,多暖酒來。」添繡送上幾大壺酒。楊氏看添繡來,私與銅錢二百,說:「妳先去睡罷,不要來管我。」添繡樂得受用,也躲去了。
從李起初喚添繡來,要她礙眼,好把酒勸楊氏,等她醉了可以脫身。不意添繡竟去。楊氏緊緊摟住從李,從李無奈,說道:「舅母放了手,我的性,必要吃醉,方有興頭。若不吃醉,這下邊的東西再不能稱意的。楊氏一手扯住從李,一手斟上酒來。你一杯我一盞,吃得流星趕月。
誰想從李是陪了香雪吃到多酒,彼楊氏盡力一纏,酒卻湧上心來,把持不定。此時若如當初番大王面前備了醒酒藥,便無妨了。誰知這藥不曾帶得,竟倒在椅上,不省人事。楊氏想道:「他道酒後有興,如今醉了,此話必然堅強,這時若不下手,更待何時。」就將手伸入褲內,橫一摸,豎一摸,只有兩條滑腿,並無半點硬物。又思想道:「這也奇怪,難道是沒有此道的?我實不信。」
又再摸下去,把她前後一摸,不覺笑道:「這相公原來是一個黃花女兒,空騙我想了多少日子。」從李昏昏沉沉,不知所以。楊氏扶她進房去睡,急急轉身向書房來,尋愛兒煞火。愛兒抱她上床,說道:「大娘今夜為何這更深才來?」楊氏道:「我的兒,賣力幹重些,我有一件好笑事對你說。」
愛兒著實弄了一陣,就問什麼好笑事。楊氏道:「黃昏時候,我閑走到裏頭,看見李姑爺獨自一個醉倒在椅上。我因一時高興,將手在他褲內一摸,可煞做怪,全不是男子,倒是個女人。你道好笑不好笑。」愛兒道:「怪道小姐起初何等拒絕,後來便容易和順,她兩個睡了一頭,有什麼趣。」楊氏道:「我也笑她如此。」
兩人話得親熱,下邊的湊和愈加助興。遂大鬧一番,不知不覺俱皆睡去。
欲知後事,下回便見。
作者:
dx00920066
時間:
2015-2-7 00:21
【歸蓮夢】第六回 有情偏被無情惱
是夜,楊氏與愛兒因弄得更深,及至天明,尚未睡醒。裏面焦氏出來喚愛兒做生活,看見楊氏與他同睡,一時大怒進去。楊氏蘇醒,曉得婆婆出來,吃了一嚇。愛兒內心著忙,想這事敗露,必然打死。只得別了楊氏,逃走出去。焦氏正要痛治愛兒,聞他逃走,這事竟不提起。
那白從李同香雪次早起身,香雪問道:「妳昨夜如何擺脫嫂子?」從李道:「我因大醉,一事不知。」香雪道:「嫂嫂極其無恥。我道妳有心待他,不想倒被她弄醉。妳的私事,定然識破,如何是好?」從李也自懊悔少了斟酌。「但這樣事,她就曉得,自然與人說不出的,不要怕她。」香雪道:「事未可知,妳凡事小心些才是。」從李點頭。又說些閉話,人家吃了早飯。
忽然外面傳一封書進來,說有個山東人,送書與姑爺。從李想一想,知道柳林內的信。背了香雪拆看這書,果是柳林內的稟揭。雲:
駐紮柳林總理中營、專督糧務、兼理馬政官程景道叩稟大師:
前陝中克捷,未及拜賀。發來擒將,已安置訖。聞大師近日駐旌開封,起居康吉。又聞朝廷緝訪甚嚴,不習久羈外郡。幸即返柳林,並調李先祖等別行分撥。不勝待命之至。
從李看畢,自己也要歸營。先打發來人去,就把書燒了。香雪聞知從李到了家信來,問道:「家信如何,想是要妳回去?」從李道:「便是。心上只放妳不下。」香雪道:「妳的家事,我怎好相留。但去後不知幾時再會?」從李道:「後會有期,幸自保重。」遂收拾行裝。香雪取一把扇子,就將月下作的《秋閨詩》寫在扇上,送與從李做表記。從李收了扇子,掩淚分別。又謝別焦氏說:「不久就來。」焦氏備酒送行。從此兩人分散,香雪獨守閨房。從李一徑望柳林去。
行了數日,竟到柳林。程景道與崔世勳迎接進去,各相見了,備酒接風。程景道道:「大師久羈他郡,營中諸事未能料理。今日歸來,各營幸甚。」從李道:「前同宋純學到陝西,遇見一個書生,姓王名昌年,說是世勳的女婿。我憐他孤苦,著純學送他到京納監。後又到開封,聞得世勳的女兒被繼母淩逼改嫁,我便用計照顧她,故此羈留。」
崔世勳聽得女兒之事,感謝大師,又問明詳細。景道道:「大師可曉得純學在京同昌年俱已聯捷,各選部屬,前日有書來問候。」從李道:「可喜可喜。但昌年喜信不曾與崔小姐得知。崔將軍可謂大幸了。」世勳起身拜謝。自此以後,從李管守柳林,著世勳統領營事。景道別領一千人馬,出了柳林,差人知會李光祖不必駐兵陝西,與景道合兵,另擇地方,為攻守之計,不在話下。
再說書童愛兒,自從驚動焦氏,私下逃走,無計安身,正從潘一百門前過,適值老潘看見,問道:「你是崔家愛兒,要到哪里去?」愛兒道:「潘老爺,不要說起。我家奶奶極其性急,昨日小的偶有一件小事得罪,奶奶要下毒手。小的熬不得,只得逃走。不知可有好人家?求老爺照顧。」老潘道:「你若無處去就在我家住罷。」遂收留了愛兒。
你道愛兒是崔家逃奴,老潘為何用他?不知老潘心上別有意思。他因小姐親事不成,恨入骨髓,巴不得要知小姐消息。一見愛兒私逃,要知其意,故此留他。就問愛兒道:「你家相公進京,家裏姑爺與小姐做什麼事?」愛兒道:「小姐與姑爺十分相好。」
話未畢,不覺笑了一笑。老潘道:「你說起姑爺,何故笑起來?」愛兒道:「是笑一件奇事。」老潘又問:「是什麼奇事?」愛兒道:「若說出來當真是好笑。那個姑爺,人都道他好後生,誰知她是個女身,假做了男子。前夜吃醉,被家裏一個人看見,這是的真的事,老爺你道奇也不奇?」老潘聽了笑道:「奇怪,奇怪,你家小姐倒喜歡那不吃食的東西。」心下想道:「我正要尋他家裏幾件事出些怨氣,不想有這樣好笑的事。我如今把一張紙,寫個笑話,粘在他門首,羞辱他一番。」又想:「自己不甚識字,別樣巧話是寫不出,只有借票常常有人寫與我的,便依他樣。」取一幅紙寫道:
立借票人崔香雪,為因入贅雌夫,夜間乏用,央兄焦順做中,借到潘處陽物一張,情願起利五分,約至十月滿足,生出小兒,本利一併奉還,不敢少欠。恐後無憑,文此借票為照。
看官,這叫做無頭榜,原不該寫出本姓。為何票上說「借到潘處」?只因老潘不識文理,照依舊樣描寫。等到夜間,老潘就走到崔家門前,把這「借票」粘在牆上。
次早有人看見,無不大笑。忽有兩個著青衣的人走來細看,便用手揭下而去,原來這青衣人是本縣捕快,因兵部發下機密文書,中間說叛寇女扮男裝,到處往來,著各府州縣細細緝獲,不許洩漏。官府就將這事密付捕快緝獲。
那日捕快見了「入贅雌夫」的話,使將「借票」揭去,送與本官看明。縣官派公差立刻抄捉,崔家人等並不得知。忽然公差打進門來,見一個縛一個,崔氏一家擾亂,並四鄰俱捉過來。細問緣由,方知見了「借票」,緝拿叛寇,公差不由分說,俱拿到縣。
縣官升堂審問,先叫焦氏喝道:「妳家藏匿叛寇,從實招來。」焦氏道:「小婦人原是清白之家,丈夫崔世勳征剿陝西陣亡,家中只有女兒香雪。前日入贅女婿,並不知是歹人。如今女婿回去了,老爺只問女兒便知真假。」
縣官即問香雪,香雪本意要表白自己不肯失節,後日好嫁王昌年,便稟道:「母親所贅丈夫實是女身。至於叛逆,閨中弱質何從得知。」縣官又問四鄰,各回不曉得。縣官叫錄了口供,眾人釋放。焦氏見是叛逆,就將銀子使用,獨推在香雪身上。縣官故獨將香雪解上府來。
那時太守細加審問,香雪也照縣裏的話。太守見是欽案,她既招出女扮男裝,即起文書,備敘口供,解部定奪。香雪忽遭冤陷,還指望王昌年在京裏,「此番解到京,或者遇著昌年,與我辯白。深恨繼母焦氏,前日貪圖財禮,起這禍根,今日獨推在我身上,自己便脫卸了。我今舉目無親,生死未定。」想到此處,不覺大哭。
太守起了批,公差即時押解。小姐身邊盤費全無半文,家裏的妝奩盡被焦氏收去,小姐無可奈何。伴隨的只有添繡一個。幸喜得押解的公差卻是父親手裏老家人的兒子。他自小在裏頭伏侍過的,因焦氏打發在外,就充了府堂公差。小姐想:「這公差路上料然不敢放肆,只是沒有盤纏。」
正在憂愁,忽見一個人,年上四旬,滿口黃須,上前來把小姐細細觀看。你道這人是誰?原來是潘一百。他始初寫「借票」時,原沒有害小姐的念頭,不過恨焦順說親不成,寫來嘲笑他。不意弄假成真,反害小姐。他過意不去。
這一日,聞得小姐起解,他便走來看看。因他票上寫「借到潘處」,所以人都曉得是他陷害。小姐原不認得。公差對小姐道:「這人就是潘一百。」小姐心中正懷恨他,一見了他便叫公差捉往。
公差是小姐家人,自然用力,即把潘一百扯住。老潘被捉,嚇得魂不附體。小姐道:「我藏匿叛寇,你何從得知?必同是藏匿的人。可扯到太爺堂上去。」老潘大驚,想欽案大事纏不得的,便央公差與小姐說情,議送盤纏銀二百兩。老潘沒奈何只得許他,即刻差人到家湊來,以前是拼一百,如今是拼二百了,及銀子拿來,小姐收了,才放他去。
此正是小姐的高見。要知老潘平日十分鄙吝,今日忽然拼了二百兩,苦不可言。小姐樂得受用,一路不愁窘乏。公差小心押著,望京師而去。
再說白從李,自從打發程景道出了柳林,與李光祖合兵,從李居中調度。內外兵勢,雄盛非常。程李二將稍不如意,便請大師進營,要風就風,要雨就雨,憑著天書法術,無往不勝。
一日,從李在柳林忽然想起香雪小姐,未知近日如何。即差兩個精細的人,寫書一封,星夜往河南問候小姐。差人去後過了十餘日,從李忽然又想起王昌年。曉得王昌年聯捷,在京做官,便思想要寫一封諭單,吩咐宋純學,著他曉諭昌年,說明前事,一來扶助昌年到家做親,二來吩咐純學取昌年夫婦同歸柳林。那時節便是武則天寵倖六郎了。
主意己定,提筆正要寫諭單,忽外邊傳報前日差往河南的人回來了。從李喚進,那人稟道:「小的蒙大師差到河南崔小姐家,小的不敢輕進,先從各處尋問鄰里,但說小姐被太爺抄捉,已經押解進京。說是為大師住在他家,緝捕人曉得,陷害她的。小的無處投書,仍帶原書呈上。」
從李聽了吃了一驚道:「可惜香雪小姐,為了我倒害她。」就與崔世勳說知。世勳拜求大師差人到京知會宋純學,求他照拂。從李道:「我也有此意。」即寫諭單一幅,並前香雪所贈的扇子,一齊封好,吩咐純學周旋昌年夫婦。「差人不得混投,取書信回話。」營卒承命,星夜望京中去。
原來這封書比小姐押解日子差了半個月。那時小姐已解到京。朝廷批發刑部勘問,恰好發在王昌年手裏。昌年升堂,提審這事,先把申文來看。內稱:「開封府解到藏匿叛寇女犯一名崔香雪。」昌年看見名字,已自驚心,及至跪到案前,正是香雪小姐。昌年想她忘了前盟,私下改嫁,不覺大怒,也不詳察申文叛寇何人、如何藏匿,就把案一拍喝道:「好一個名門小姐,我且問妳,父親死難,服制在身,家內誰人做主,竟自入贅丈夫?妳須自想,父母存日,曾經把妳許配何人?不要說藏匿叛寇,只這一段忘恩負義的事就該萬死了。」
看官,那昌年審問叛逆,為何說起這話?要知讀書人多應執性,他想前日歸家,遇了潘一百,細述香雪嫁人恩愛,時時懷恨。今日相遇,不知不覺將心中舊恨直說出來。
香雪聽了這話有些關心,抬起頭來,把堂上問官一看,想道:「奇怪,那個問官好像王昌年。」但是公堂之上不好詳察,只得稟道:「犯女崔氏,乳名香雪,是百戶崔世勳之女。故父陣沒陝中,繼母焦氏同前夫之子焦順百般淩逼。犯女小時先父母曾許配王家表兄,因表兄漂流異鄉,繼母貪財逼嫁,不想招贅什麼逆寇。犯女不忍改節。」
說到此處,不覺心傷,哭倒在地。昌年見了這樣,又愛惜又怨恨,一時氣得目定口呆,無心審問。也不待香雪說明來歷,便喚手下帶到監裏,明日再審。香雪正要把女扮男裝的話表明心跡,但是問官早已退堂,無可奈何,只得進了獄中。細問這問官,果然是王昌年。心下想道:「不信王昌年做了官便忘前情。但此中必有緣故。若他果然負恩,我就死也要說個明白。」
那昌年因見小姐,怨恨異常,不等審明,便叫打轎來尋宋純學。純學接入。昌年道:「長兄面前不好相瞞,今日遇了前世的冤孽。」就把香雪解來當堂審問的話告訴。又道:「這樣失節婦人,論起來該置之死地才是。但小弟初時極承母姨撫養,如今這事,卻待如何?」純學道:「既有這事,仁兄也該細問來歷,所嫁何人,怎麼不見男子,只有一個小姐解來?」昌年道:「小弟一時懊恨,沒有主張,不曾細細問她。」純學道:「你且把開封府的申文與我看。」昌年即喚書吏取叛逆文書來,書吏即將申文送上,純學把原來申文一看。道:
叛寇女師,女扮男裝,入贅崔氏香雪,已經遠遁。其來蹤去跡,香雪必知。為此備錄口供,起解雲。
純學看完,打發從人在外伺候,獨對昌年道:「小姐這樣沉冤,吾兄既有盟約,還不為她急救,反怨恨她,是何道理?」昌年道:「長兄怎見得?」純學道:「這件事別人或不曉得,至於小弟,甚知其詳,一向不曾與吾兄細談,就知反害小姐。吾兄自想,西安府飯店上所遇的是哪個?」昌年道:「這是大恩人白從李。」純學道:「弟與仁兄親同骨肉,料想吾兄必無違背,不妨就此說明。」昌年道:「吾兄恩義高厚,小弟焉敢違背。請即剖明,破小弟之惑。」純學道:「當日相會的白從李,就是柳林女大師。她因愛戀仁兄,故此叫小弟竭力為兄圖進身之路。她又見仁兄想念崔小姐,便要親到開封去。申文所雲女扮男裝,入贅崔氏,必定是她。那小姐所嫁如是,難道叫她是失節的?近聞大師仍歸柳林,小姐家中不知如何敗露,解到這裏。吾兄前日回去,未曾面會小姐,憑虛信認以為真,冤陷小姐,還說她失節,天理何在?」
昌年聽這番話,如夢忽醒,拜倒純學面前道:「小弟癡愚,每事誤認,求兄長周旋。若小姐當真有這屈情,小弟負心已極,無顏再活了。」純學扶起道:「如今不要慌。小姐這事既已達諸朝廷,待我面見小姐,與她商量,上個辯明冤本,然後小弟再出疏申救。」昌年道:「若得如此,再生之恩。」
言訖,忽外邊走進一人,見了純學便跪在地。純學一見,認得這人。這人呈上一封密劄,又附上幾件東西。純學俱收了,便同昌年私下看那來書,卻是大師的諭單,雲:
柳林蓮大師諭宋純學。西安分後,即到開封,知昌年妻香雪為繼母所逼,於是假充入贅,以安其身。近聞香雪被陷解京,汝須急救,全其夫婦,不可遲誤。香雪有分別書扇一柄,並附看,亦足見其貞節之情。此意可與昌年說知。特諭。
純學看完,對昌年道:」弟料事不差,兄如今可信了?」昌年道:「沒有兄長,小弟這疑案一世也不得明白。且請問當時相會的是白從李,怎麼又稱‘蓮大師’?」純學道:「大師法號,原稱‘蓮岸’,後因改了姓名,故稱‘白從李’。」昌年此時思憶香雪的情又加幾倍,即央純學入獄去看小姐,商量上書辯冤。
純學遂到獄中問候小姐。小姐詢問來意。純學道:「下官宋純學,與小姐的令表兄王昌年同榜進士,相契如嫡親兄弟。昨日令表兄面審時因以前誤聞小姐入贅他姓,未免失於詳察。下官與他剖明瞭,他仍舊感念小姐。如今小姐可題一疏,辯明冤事,明早奏上。」香雪道:「深感宋爺。賤妾不想昌年貴後如此負心,求宋爺轉致昌年,死生大數;賤妾也無深慮,但昌年日後不知何以見先父母於地下。」純學道:「小姐息怒,他因本部宮,不好來到獄中,後當面會。」言訖辭出。
小姐喚添繡取筆硯來,寫了疏稿,【月兄】了真。疏曰:
原任世襲百戶、奉敕證剿陝西叛寇先鋒、今陣沒臣崔世勳嫡女崔香雪謹題,為明辨生冤、幽伸死節、以正綱常、以篤論紀事。蓋聞王化莫重於守貞,家教必期於孝順。女不言外,安知夫婿之罄宜,我無令人,未逢母氏之聖善。故父臣世勳盡節摧鋒,奮身陷陣。家中止遺臣妾香雪。繼母焦氏,寵愛前子焦順,淩逼臣妾,困苦百端。臣妾初時,奉先母安氏治命,許字表兄王昌年。梅實未期,萍蹤各散。繼母貪財,私贅李姓,逼臣妾改節。臣妾於斯時,手持利刃,誓以必死。李姓私慰臣妾,實道女扮男裝。臣妾不明來歷,而冰潔莫汙,幸得生全。相敘未幾,李姓遠逝。府縣訪臣妾匿寇,冤陷成獄,現今解部定奪。以臣妾深閨弱息,罔聞外務,倘果叛寇,繼母先知。猥陷臣妾身,為莫須有之事。況故父因寇死難,以臣妾視之,即為仇敵。臣妾不思違先母之治命,守死以待昌年,又豈敢忘故父之深仇,安心而藏逆寇。總因繼母恨臣委,必欲剪滅崔氏,使焦順家貲。更可異者昌年貴居刑部,遐棄前姻,庭鞠臣妾,不直於理。獨不思垂髫之日系臣父撫育成立,遂結姻盟,今乃忘恩負義以致於此。伏望陛下俯矜全節,洞晰微情,使綱常不墜,倫紀莫淪,幽明鹹感,生死均安。謹令侍女齎奏以聞。臣妾無任泣血持命之至。
香雪寫完,明早著添繡齎本到午門擊登聞鼓奏上。皇上批道:
香雪無辜,著該部釋放。焦氏陷女,彼處撫按先行提究,俟獲叛寇一同治罪。其王昌年婚配,著禮部查明,複奏定奪。
次日,聖旨發下,部臣立刻釋放香雪。
當時禮部如何複奏,請看下回自有分曉。
【歸蓮夢】第七回 續閨吟柳林藏麗質
卻說香雪小姐蒙聖恩釋放出獄,宋純學即將小姐接到私宅。王昌年聞知喜信,即同純學到私宅裏來,拜見小姐。小姐備相見過,先謝了宋純學,便道:「這一位可就是刑部王老爺?」
昌年見小姐開口這一句勢頭不好,因對小姐道:「向承母姨撫養大恩,一心銘刻。只因異鄉漂泊,不意小姐有些冤陷,幸喜聖明昭雪,小生負罪實深,求小姐凡事海涵,得全舊約,小生死不忘恩了。」
小姐聽了冷笑道:「王爺貴人,還想著當年之事。多謝多謝,請坐了,有言奉告。賤妾名門舊族,從無失節。先父母推念至親,恩同骨肉,也不曾虧負你,你分別以後,一向音信杳然,未免貴人多忘,這也罷了。焦氏淩虐賤妾,萬死一生,冤陷解京,孤身無靠,前日承你庭審時作威作福,全不想著當初恩義,卻是何心?賤妾幸邀聖恩,生還故里,即瞑目九泉,可以無愧。不知你讀書明理、高登黃甲、居然做朝廷臣子,可曉得‘五倫’二字否?賤妾命犯孤辰,自今以後,願削髮披緇,拜證空王。且請問尊夫人選擇誰家,如何才貌,可得一見否?」
昌年被小姐一番責備,頓口無言,不覺珠淚雙流。純學道:「小姐息怒,王年兄的心事,外面雖若可疑,此中實非薄幸,待下官與他剖明,他自中後,時刻想念小姐,至今尚無年嫂,其疏失候問者實有緣故。」便把陝西相遇、一同進京、後來歸家撞著潘一百、兩邊誤認的話,述了一遍。又道:「王年兄縱使誤認,終無薄情。只看他中後許多富貴家要與他結親,他一概謝絕,誓不再娶這條念頭,小姐便可見諒了。」小姐道:「宋爺吩咐,自然不差。但他彼時千裏而歸,既到潘家,到我家來不遠數步,若親見面,賤妾有什麼得罪處,也怪不得你。怎麼把虛傳當做實事?就是審同的時節,尚倒不知是你,備陳苦情,為何變起臉來,不分皂白,還是何說?」
小姐說到此處,咬牙切齒,愈加恨極。昌年自己懊悔以前不曾斟酌,只得行個大禮,跪告道:「小姐在上,昌年一片誠心,惟天可表,倒不敢十分辯白,但求小姐追憶當年分別,也曾把‘婚姻’兩字提起。難道母姨存日如此厚恩到今反有變更?小姐若不見諒,昌年也不願做官,納了印綬,生死相隨,任憑小姐發付罷。」
小姐喚添繡扶起,說道:「賤妾與兄,原是中表兄妹。先母存日,並未聘定,怎麼認真說起婚姻來?」純學道:「年兄不必著忙,小姐已有題目了。今日且告返,容小弟複奏,自有定局。」昌年還要再求小姐,香雪竟退入去,全然不睬。
昌年沒奈何,同純學出來。純學道:「年兄不消多慮,小姐這番責備,原是應該的。但既有本章,她的婚姻也賴不得。待小弟複本進去,批發出來,小弟便與兄先行聘禮,方好選定吉期。是夜,純學便寫了複本,次日早朝奏上。本內說道:
臣部查得王昌年幼時結婚崔氏,近因欽案,未敢議親。今香雪蒙恩昭釋,理應納騁,擇吉成親等語奏複,即奉旨依議。
純學接了複本旨意,又到私宅來對小姐道:「下官複奏已發出了,朝廷著下官與小姐議親,王年兄先令下宮來通知此事,然後行聘。」小姐道:「宋爺,這事不必提起,賤妾初釋沉冤,即要歸家拜告先父母靈座。昌年前倨後恭,難分真偽,只求宋爺開論昌年,說賤妾歸家死守空門,今生決不擇配。若昌年不忘舊情,每年見惠米糧數石,使賤妾無凍餒之累,晨鐘暮鼓,禮拜如來,鄙懷足矣。至於親事,昌年這般高貴,豈無大族足為秦晉,這條念頭求他息了。」
純學辭了小姐走出私宅。昌年在外邊等候,見了純學就問小姐所言如何。純學搖頭不語。昌年知是小姐怒氣未平,急得心頭火出。說道:「小姐必定深恨小弟,求年兄委曲,玉成好事。」純學道:「不消性急,小姐雖然執意,待小弟先行聘禮,然後再去求她。」遂喚長班買綢緞、兌首飾,整備停妥,即差本部衙役抬了禮物一徑到小姐私宅來,與昌年行聘。宋純學是大媒,親身到宅。小姐始初拒絕,不肯收納。純學再三苦求,小姐暫時收下。
次日,昌年又同純學來見小姐,香雪道:「昨日見賜盛禮,承宋爺臺命,不敢違逆,暫留在此,即當奉璧。但賤妾命切故鄉,急欲歸去。上家表兄,列職刑曹,羈身都下,凡事保重,後會無期,只此長別了。」
昌年心上道是行過聘禮,正好擇吉成親,不想小姐說話還有未允,自己不好懇求,只管催純學周旋。純學道:「年兄不需性急,我昨日聘禮已行,再無不允之理。」又對小姐道:「前日有人寄來扇子一把,要與小姐,下官不敢沉匿。」就在袖裏取出,呈上小姐。
小姐看了說道:「我為這把扇子起了無數風波,如今寄扇的人我倒日日想她,不知宋爺何從認得。」純學道:「下官貧困時曾受她的大恩,就與王年兄一般。」小姐笑道:「這等說起來,賤妾的藏匿也是應該的。宋爺尚且相知,何況閨中弱息。」純學道:「小姐禁聲,這話不是當耍的,其實此人不惟思慕小姐,抑且鍾愛王兄,故有此顛顛倒倒之事。」小姐聽了,面有喜色。
純學見了便道:「小姐詩詞精絕,真是女中才子。今日下官此來,是為玉成年兄完了淑女好逑之意,擇吉成親,小姐切不可太執。況這事原是令尊令堂許諾,今日只算完聚了前約罷。」小姐道:「賤妾若放遵先父母之命,怎奈此地不可苟合,且待歸家,再做道理。若王家表兄必不忘舊好,也要從妾三件事方可議親。」
昌年忙問道:「什麼三事?小生當奉命。」小姐道:「第一件,家父陣沒陝中,招魂無處,若尋得遺骨回來,便是大功。第二件,焦氏母子淩虐不堪,須要治她一番,稍消怨氣。第三件,前入贅的人,恩深情重,如能招致得來,再見一面,方了心願。」
昌年聽了三事一時嚇呆,說道:「小姐好難題目。內中只一事易些,其餘實賣難做。」純學私下扯昌年道:「小姐是要到家成禮,發此難端。年兄不要慌,且著人送他回去,隨後我與你告假幾月,便到開封成其好事就是。」昌年點頭會意,對小姐道:「謹依尊命。」小姐就同添繡收拾歸裝。純學雇了轎,先送小姐回河南去。
卻說程景道自從辭了大師,提兵出來會合李光祖,也不守定一方,東征西戰,人馬愈多,糧草不繼。景道想大師前日曾打發強思文、杜二郎兩個在河北開張大店鋪,就差一個將官領一支兵馬到他店鋪,盡數取而用。將官領命,星夜到河北尋著杜、強兩人的店輔,把兵馬紮住,只隨數人,竟來取糧。杜、強兩人迎接了,拆出文書,驗看令箭,俱是柳林的號令。打算前後本利銀,約有幾萬兩。當下備酒款待。將官想他是一家,並不提防,只顧吃酒。吃了一夜酒,早晨打點將糧草運齊,好起身去。誰想杜、強兩人影也不見。將官尋到裏頭,一所空房,並無半人。各處搜尋,也沒有一粒米、一毫銀。將官沒奈何,只得空手而歸。
原來杜、強兩人領大師的本錢出來任意揮灑,日裏賭錢吃酒,夜裏嫖妓宿娼,開的店鋪,所剩不過一千,哪里有幾萬。此番要盡數取去,他兩個慌了,沒有支應。想他現統兵馬守候,性命勢必難保,不若金蟬脫殼,走為上著。外面見了將官,歡歡喜喜,騙他吃酒(原書缺七字),裏頭卻收拾裝束,挨到半夜,一道狼煙,不知去向了。
將官所領兵馬只有來的盤纏,沒有去的費用,一路搶掠過去。忽遇(原書缺九字)見幾個人,騎了牲口,擁著兩乘轎,後邊行李甚多,那將官見了(原書缺九字)不覺大喜,便打一個暗號這些兵眾,即圍轉來。眾人見遇了兵寇劫掠,各個丟了牲口行李,四處奔走。只存那轎子被兵士一把扯開,內中有一美貌女子,又有一個侍女。兵士即將行李並女子獻與將官。
原來大師的軍令,凡遇擄掠女人,必要解與主將,審問明白,可留則留,不可則打發她去。若私下污辱,查出來,無論兵將,有功無功,一概斬首。那將官見這女子十分整齊,但怕軍令,不敢私匿,只得帶到大營來。
看看到了大營,將官進入稟道:「小將奉命,到強思文杜二郎家,只有空房,並無一人。小將訪問,俱說他兩人把店中貨本都花費了,私下逃走,不知去向,特此回復。又小將路上遇著過往女子二名,並行李牲口,帶至本營,候主將爺發付。」
景道與光祖聽了就喚帶來的女子進來中間。兵士即將二個女子押到主將面前。景道見這女子輕盈嫋娜,就問道:「妳是誰家女子,從何處來?」那女子道:「妾乃河南崔氏,名喚香雪,從京中回家。丈夫王昌年,現任刑部,與同年宋純學共留京都。妾寧死不辱,惟將軍鑒察。」
景道聞道「宋純學」三字,又曾聞大師說及王昌年的事,便道:「既是一位夫人,且坐了。請問是哪個宋純學?」香雪道:「禮部宋爺,金陵籍貫,與妾的丈夫極其契厚。」景道對光祖道:「原來是宋大哥好友的夫人,這個留她不得。」光祖道:「可解到大師那邊去,聽她發落便了。」景道道:「有理。」即著一將,領一支軍,伏侍王夫人,送進柳林。並稟揭一封,內中先說兵糧缺少並杜、強兩人逃避一事,後說「獲得王昌年妻並侍女一名,專騎解來,伏候大師鈞裁」等語。將士領命,押香雪與添繡解到柳村裏來。
再說大師白從李在柳林整兵之暇,便將天書操演,真個揮劍成河、撒豆成兵,一切呼風喚雨之事,無不驚心駭目。又《白猿經》上有「神鏡降魔」一法,從李依法煉成一面鏡子,將他一照,那些天神來來往往,隨你東西南北四方、百里之內、山川險要,俱照出來。人有來照的,若是武官,便現出盔甲,若是文官,便現出冠帶,若是軍卒便現出槍刀。只是從李自家照面,再不見什麼,只現出一朵蓮花來,心中不解,就將這鏡子與天書藏在臥室內,時刻不離。
一日,外邊傳報程將軍差官候見大師。從李聽了,叫他進來。差官進見,呈上稟帖。從李將稟帖拆開一看,見說兵糧缺少,杜、強兩人逃走的事,分付差官著景道於各省店鋪中取用,其杜、強兩人,緝獲時即當梟首。又看到後面,說解到昌年妻並侍女,不覺大喜,速喚進來。差官出去,催促小姐進見大師。香雪戰戰兢兢,走進內堂。
從李一見,下堂迎接。小姐不知所以,正要跪下,從李拖住道:「不敢勞動。」兩邊行了平禮。香雪抬頭一看,倒嚇呆了。從李笑道:「小姐想是忘了我麼?」香雪道:「莫非就是入贅寒家的?」從李道:「然也。」
添繡在旁道:「看大師相貌,好像我家的李姑爺。」從李道:「添繡妹子還認得我。」香雪道:「向日感承大恩,得全貞節。不想是大貴人,多多得罪。」從李道:「小姐說哪里話。自從別後,日夜掛懷,後差小將候問,知小姐受禍皆因不才所致。隨即寄信宋純學,著他照顧,不知以後諸事如何。今日怎麼到此?」香雪道:「賤妾冤陷解京,幸遇聖恩釋放,皆宋爺之力。不意歸至途中,逢了貴營軍士。解到此間。」從李又問:「曾與昌年結親否?」香雪道:「未曾。」從李道:「還有一樁喜,報知小姐,令尊也在這裏。」香雪大喜道:「果有這事,願求一見。」
從事即傳諭崔世勳進來。世勳承命進入,看見小姐,兩個抱頭大哭。小姐道:「自從爹爹總戎陝右,家內傳聞兇信,意謂今生不能見面,豈料反在此處。爹爹可知去後家中大變,女兒百般困辱死裏逃生?」世勳道:「我因戰敗被擒,感大師恩德,得保餘生。我兒妳在家受累,我也略略曉得,總因焦氏淩逼妳。我若回歸必處置她。幸喜妳表兄高登科第,這便是妳終身之托了。」香雪又把解京親見昌年並純學行聘等事述了一邊。世勳悲喜交集。從李令人備酒,與小姐接風。
世勳拜謝而出。從李同香雪俱至內房,對坐飲酒。香雪道:「賤妾初會大師,只道閨房美秀,不想是蓋世英雄。今日重見尊顏,始知天下真有女中丈夫,當今世界,可謂二十四城全無男子矣。」從李道:「小姐過譽,何以克當。」兩人必說些閒話。從李道:「小姐還記得月下聯詩作《秋閨吟》否?別後常時想念佳句。今夕無事,偶思得幾個好題目,以續秋閨勝事,求小姐援筆賦之。」香雪道:「幽閨俚語,有汙清聽。既承盛意,敢不效顰。且請教是何題目?」從李道:「四個佳題。第一是《織女催妝》,第二是《落梧驚寢》,第三是《夢遊廣寒》,第四是《擬長門悠》。」香雪道:「果然好題。」遂提起筆,不用思索,一揮而就,續成《秋閨吟》四道:
織女催妝
經年離別夢猶猜,將近佳期望不來。
星轉王繩方系珮,月虛鸞鏡未安臺。
雙飛釵燕歸時集,小朵簪花剪處開。
又是促人更漏下,千金一刻莫徘徊。
落梧驚寢
萬籟蕭然露未幹,報秋聲入夢初闌。
幽情欲作巫雲化,衰颯偏從宮井寒。
孤枕斷魂徒花蝶,向陽疏影不棲鸞。
靜中葉葉淒涼韻,合譜高弦仔細彈。
夢遊廣寒
憑將殘夢訴嫦娥,誰似驚心秋後多。
一曲唐官催玉漏,五更楚館渡銀河。
回鸞恰待歸妝鏡,跨鳳爭疑別綺羅。
依約斷魂應不遠,錯拋情緒聽雲和。
擬長門怨
一入昭陽久閉春,舞腰消盡掌中身。
鳳樓星轉誰當夕,鴛瓦霜明獨向晨。
強作笑啼都是假,夢為雲雨卻疑真。
自來不識君王面,總有娥眉也讓人。
小姐吟完,呈與大師。從李看了喜道:「幽情麗句,真個一字千金,小姐真可稱仕女班頭矣。香雪遜謝一回。是夜就同在內房歇了不提。
卻說程景道同李光祖合兵之後,東征西討,降約許多叛寇,俱奉柳林節制。朝廷聞警,各省招募將才,糾合士兵,前來抵敵,被景道等一鼓而破,軍勢日盛。
一日,光祖與景道移營到別處,軍馬行到一帶荒山,山中深廣異常,遠遠望見山頂上有個古廟,相離約有二十裏,此時軍士饑甚,景道就令在山溝裏打圍,埋鍋造飯,飯猶未熟,忽見前隊打探的來報:「前面有一支軍馬,各營但且準備。」景道道:「不打緊,吃飽了飯殺完他便了。」光祖道:「程爺你守中營,待小弟先去看看。」就領一隊兵殺進山中。
前面果然有一支兵馬。屯紮在此。光祖引軍直沖過去。只見那邊軍馬分了五處,把光祖的兵裹在中間。光祖想道:「這分明是五行陣,須從東南方殺出,不可走四北角金水休囚之地。」竟向東南盡力廝殺。
可煞作怪,那隊兵將,被光祖刀砍槍搠,殺倒了,又活起來。殺至日晚,四邊昏黑,只有光祖一騎殺出東南。此時心慌,把馬加鞭,望東而走,走了數裏,但見明月穿林,亂石礙路,前面影影露出數間茅屋。光祖縱馬向前,果然一個小村,那茅屋裏透出火光。光祖下馬。自己牽了,行到茅屋之下,把馬拴了,遂輕輕叩門。
內中走出一個老人,開門問道:「客官何來?」光祖道:「偶然迷路,欲借尊府暫宿一宵。」老人道:「我看客官象個敗將,莫不是從五行陣中逃出來的?」光祖道:「老丈緣何而知?」老人道:「且請裏面坐下,慢慢告明。將軍來路既遠,必定肚饑,不知這鄉村粗飯可用得些?」光祖道:「極好,但攪擾不當。」老人道:「不妨。」就到裏面搬出魚肉酒果,陪光祖同吃。
光祖問道:「此地何處?老丈尊姓大名?」老人道:「此地叫做小柴崗,老人姓胡號喜翁,家中只有一女,乳名空翠。這村中向來十分安穩。近日忽到一個道人,住在崗上古廟中,廣通法術,千數裏外,結成一個五行陣,人有犯他的,除了木方,再走不出,不知困死了多少英雄。這道人每日要村中供給,若不如意,立刻呼風喚雨,把草屋拆毀,所以人都怕他。老人住在村盡頭,又是寒家,幸喜得不曾侵擾。將軍有福,出得五行陣,也算造化了。」
光祖聞言,不勝疑惑。老人道:「將軍到此,也是天緣。昨夜老夫夢見天上落下一條金龍在門前,像有人斬他的一般,老夫領他藏避,後來忽變了白鶴。老夫不知何故,因此買些魚肉,不意正遇將軍。且寬住在寒家幾日,再作理會。」光祖道:「在下營務在身,豈能久留,明早就要告別。」老人道:「將軍雖有貴營,也不能即去,那道人四處結陣,見將軍這等英雄,怎肯疏放。不如權住在此。」光祖疑心未決,吃完夜飯,就去睡了。
是夜,景道不見光祖回營,如何尋覓,待下回慢慢說出。
【歸蓮夢】第八回 驚館夢桃樹作良緣
話說程景道是日見光祖奮身獨往,至日晚不歸,心下著急,統領兵馬,望前而來。看見光祖營內的兵紛紛逃避,見了景道稟道:「前面不知什麼官兵,結成陣勢,小的們衝殺進去,被他圍困,連忙向東南殺出,只不見了李將軍。小的們四處追尋並沒影兒。」
景道聽了,連忙進兵。在月明之下,果然望見前邊陣營甚是整齊。行到那邊,火光影裏,照出無數奇形怪獸。景道兵馬嚇做一團。自想:「遇這怪事,不可輕進。」即時收兵回營。遂著一員將官,星夜趕至柳林,稟知大帥。
將官領命,三日三夜趕進柳林。見了大師,備述前事。白從李大驚道:「這是魘魔假術,小五行陣,犯他不傷,只被他圍困,便餓死了。陰符有言,‘以木破術,犯術者傷。以法解法,忘法者敗’。光祖犯了邪術,速去救他。」遂取出寶鏡,交付將官,藏匿胸前。叫他對景道說:「將我這寶鏡照定他營,須用火攻勝之。」將官取了寶鏡藏好,急急上馬,趕至景道中營,見了景道呈上寶鏡,備述破陣情由。景道大喜,吩咐各官準備火器。
次早,引軍而進。景道匹馬當先,高捧寶鏡。果真奇異,那鏡裏先現出許多神將,後放出一道光,直透那五行陣中。景道一看,那些人馬都是紙做的,紅紅綠綠,旗號分明。景道識破邪術,即令將火球、火箭放去。僅只數刻,燒得那五行陣片甲無存。景道長驅直搗,全無阻隔。
那山上廟中的道人,望見有人破他法術,便豎起號旗,急施邪術。景道趕來,見古廟前號旗搖動,知道作術的人住在廟內,遂縱馬上山。忽草叢裏跳出兩只猛虎,景道的馬看見惡獸便跳起來,把景道顛翻草裏。景道爬起身,即取寶鏡一照,這個猛獸也是紙做的,被景道扯來踏碎。也不收藏寶鏡,雙手捧定,趕進廟中。只見那道人被鏡光射定,不及施法,急掄起雙刀抵敵景道。
景道藏了寶鏡挺槍交戰,不上二合,那道人被程景道刺倒,眾軍擁來,砍得粉碎。景道恐怕有同伴的人,挺著神槍,前前後後抄了一遍,並無半個,只有紙人紙馬無數,景道盡行燒化。各處尋找李光祖,影也不見,只得收兵。思量光祖英雄,不知死在那裏,如今我孤軍在此無益,不如暫歸柳林再與大師商議,另圖他處。主意已定,就令眾軍望山東來。
行了幾日,漸近柳林,先差將官叩稟大師,或是歸林,或是另行駐紮。從李聞知此信,令景道暫歸柳林。景道得令,引軍歸林,進見大師,呈還寶鏡,拜倒在地,自陳無功反失光祖之罪。從李道:「光祖偶犯邪術,遂至失身。你曾將寶鏡四處照他或死或生卻在哪里?」景道道:「小將未蒙大師指教,不曉用鏡,故此未知光祖何處。」從李道:「可惜我前日急忙,不曾傳授你。你今且去查點兵士,以待後用。」景道拜辭出來不提。
卻說李光祖被胡喜翁勸住在家,一連四日。他女兒空翠十美豔,每日收拾肴饌,甚是精潔,來來往往,也不回避。光祖少年心性,頗亦留情。
那老胡為人誠實。與光祖甚覺相投,問光祖道:「老夫連日不敢斗膽,請問將軍姓名,是何官職?」光祖道:「在下姓李名光祖,至於官職,看老丈是個誠信君了,料無惡意,不妨直說罷。在下因少時流落,感承山東蓮大師極其知遇,不忍違背,現今統兵,俱是她節制。」老胡道:「原來如此。但老夫有句忠心的話,未審將軍肯聽否?老夫看將軍青年英俊,與凡夫不同,還該與朝廷出力,何苦拋妻棄子,奉事柳林。」
光祖歎道:「不瞞老丈說,大丈夫感恩之下便是千古知己,何肯相負。譬如當時漂零不遇,若非大師,死填溝壑,哪個肯憐念我,我所以不忍違背。至於家室,在下還沒有。若再混幾年不足成事,也願如老丈長隱荒村。」老胡道:「將軍少年有此見識,可敬可敬。老夫少時性子亦不平順,只因世無知識,所以隱居此地。如今老了,自拙荊去世,只有幼女空翠尚未許字。前夜夢龍變鶴,得遇將軍,應是吉兆。若將軍不棄,願將空翠奉事將軍。將軍以為何如?」光祖道:「多謝盛情。但在下托身女大師,未免聽她調撥,恐累令愛苦守青燈,並負老丈一片盛德,奈何?」老胡道:「將軍既出此言,足見忠厚之意。老夫與小女今日相訂姻期,當等待三年。若將軍三年不來,便是棄絕了。」光祖道:「若得如此,光祖一生之幸,焉敢有違。」
老胡大喜,另設酒席,款待光祖,即喚空翠出來,先行個小禮,俟後另擇吉日方好成親。光祖無以為聘,身邊只帶得金鑲玉嵌的一把佩刀,即解下來贈與空翠。自此兩個竟成翁婿之好。
忽一日,村中過往的人紛紛傳說:「小柴崗上住的惡道人不知被何人殺了,他結的五行陣俱已燒盡,那陣中的兵馬原來是紙做的,這樣妖術,殺得好,殺得好。」老胡聽得,述與光祖知道。光祖大喜,便要辭去。老胡又留一日。次日早晨光祖拜謝老胡並別空翠。光祖與空翠兩個你看我,我看你,不覺情深。
光祖上了馬走出村來,過了小柴崗,全不見一個本營兵士,連景道的營也不見了。只得餐風宿露仍到柳林裏來。先叫兵士入稟大師,不多時兵士出來喚進。光祖進了內堂,拜見大師。從李道:「李光祖輕敵私逃,何以服眾,按法當斬。」程景道、崔世勳等忙跪下道:「光祖偶犯邪術,原未喪師,求大師格外從寬,恕其小過。」從李道:「論起軍法,本該重懲。既是各將軍懇求,姑且饒這一次,改調前哨巡領。」光祖拜謝出來,仍舊小心統領眾兵不提。
卻說王昌年同宋純學,先送小姐回去,過了數日,兩人就同告假歸家,一齊出京,竟望河南省來。一路上兩人說說笑笑,談論時事,未覺寂寞。及行到開封,昌年仍舊如當初模樣,將行李隨從托純學另寓一處,輕身走到崔家門首。
有個老家人看見,說道:「王相公出去多日,今日才來。」昌年問道:「奶奶與小姐好麼?焦相公可在家否?」老家人道:「不要說起。自相公去後,家裏聞得老爺兇信,一家忙亂。焦相公因學院斥退秀才,到京中去,說要買什麼官做。家中奶奶把小姐贅了一個外路人,誰知這人是個強盜,官府緝拿,竟提小姐解入京去。奶奶近日上邊又有文書來捉她,想是為前日的事,奶奶將銀子央一鄉紳說情,暫保在外。咳!相公,當初老爺在日,何等人家!不道弄到這般地位。」
昌年聽了,想道:「奇事,小姐已經歸來,為何她還不曉得,我且進去。」便走進廳堂,直到裏面。焦氏看見,吃了一驚,說道:「你此時方來,一家變故甚多,你知道否?」昌年道:「方才門首見了老家人,他備述其事。請問香雪妹子何在?」焦氏道:「我為香雪這丫頭幾乎破家,此時不知死在哪處了。」昌年道:「當初姨夫在日,曾把妹子許我,哪個敢做主要她嫁人,弄得如此?」焦氏道:「啊呀,你還在夢裏。自老身進了崔家,從不見你行一盒禮。今日香雪遇了事,你倒說起清平話來。不要說你仍舊模樣,就是連夜做了官,我也不怕你。」
昌年大怒,不別而行,即到純學寓中,對純學道:「奇怪,奇怪,小弟到了家,全然不見小姐。問眾人,俱說解京未回,年兄你道是怎樣?」純學道:「這卻為何?我與你同到那裏去。再細細問個來歷。」遂各乘了轎,隨了許多人,先從府前經過,把名帖拜了府尊,即到崔家來。
焦氏聽得外邊有官府來,錯認又來捉他,關緊房門,躲在床底下去。昌年與純學下了轎,坐在廳上,喚那老家人進來,說道:「你進去對奶奶說:我王相公已做了官,這位是禮部宋爺,奶奶不要害怕,我只要問小姐的事。」
老家人即到裏邊叫出焦氏。焦氏不得已,只得出來相見。宋純學就說道:「王年兄是刑部官,他歸家專為與小姐成親。前日小姐在京也曾會過,半月前,已先送歸,怎麼此時還不在家?」焦氏嚇呆了,一句也說不出。老家人稟道:「小姐委實不見歸來。」昌年滿心焦燥,對純學道:「這怎麼處?」
忽外邊傳報本府太爺並縣官來拜。昌年一概回了。四邊鄰里各人傳說崔家的襟侄做了官,好不興頭。當時有個潘一百,聞得王昌年做了刑部,現在崔家,要那小姐,自想道:「我與昌年沒有什麼不好。至於小姐的事,他還不知詳細。若被他盤問出來,我就要受他累了。不如趁他初到,迎接過來,奉承他一番,以後便坐得安穩。主意定了,就差兩個管家,拿一副盛禮,竟到崔家,「請王老爺到舍一敘。」
昌年正與純學商議,摸不出頭腦,焦氏慌忙苦求,拜倒在地。昌年無計可施。忽見兩個人跪在面前,呈上一副盛禮。昌年問道:「你是誰家來的?」兩人道:「小的是奉潘老爺之命,恭賀老爺榮歸,並請老爺過去一敘。」昌年道:「禮不必收,少刻就來。」叫從人把名帖回了他的禮,打發兩人去了。對純學道:「小弟昏悶,這裏也住不得。适才老潘來請,此人雖則銅臭,待我原不薄。弟與兄何不到彼處一坐。」純學道:「承兄帶摯,極好的了。」隨即上轎,抬到潘家。
潘一百迎接入廳,各相見過,潘一百躬身道:「兩位老先生,光臨敝處,晚生不勝欣幸。」昌年道:「仁兄向時舊交,何必如此稱呼,乞仁兄仍舊稱呼方好。」潘一百道:「領教。請問這一位是何處?」昌年道:「這是敝年兄宋禮部諱純學,金陵人。」潘一百道:「久仰,久仰。小弟想令姨母家不可居住,兩位若不棄蓬居,何不把行李搬來,小弟打掃荒園,暫留臺駕,不識尊意如何?」昌年道:「極感的了。」
老潘即差人搬二位老爺的行李來,吩咐備酒侍候。吃了兩道茶,就同到西園廳上坐了,登時擺列酒席,極其豐盛。老潘道:「宋老先生江南才望,今日小弟簡慢之極,幸勿見罪。」純學道:「豈敢。承敝年兄帶挈,造擾不當。」三人入席飲酒。老潘對昌年道:「小弟今日,一來請罪,二來剖白心跡。前年遇仁兄時所言崔小姐事,小弟實出無心,被焦順騙了,近聞原歸仁兄舊姻。但被此冤陷,仁兄在京為何不上本辯明?」昌年道:「小姐的事已經明白。只不知她出京回來又羈留在何處?」老潘道:「貴人福分,自然遇合。」此時,昌年憂悶,也無心吃酒。
正待換席,忽有一人汗如雨下,來稟昌年道:「小的承爺差遣,送崔小姐回家,不想來到半路,遇著一夥強盜,將行李牲口俱搶去了。小的被他打在草裏,及爬起來,已失散了,小姐連轎子俱尋不見。小的星夜到京報知,值老爺已歸河南,小的又連夜趕來。到了崔家,說爺在這裏,故此來報,小的伏侍不周,罪該萬死。」昌年道:「這是遇了強盜,不幹你事,你且去。」那人出去。
昌年此時,坐臥不安,就把席散了。老潘整備書房,與昌年純學歇息,自己方進去。昌年對純學道:「小弟所望小姐,意謂終成合璧,誰知又遭強盜陷害,今生想不能見面了。」說罷淚下。純學為他歎息,又安慰一番,遂同去睡。
昌年睡到半夜,再睡不著,只得獨自起身。窗外月明如練,昌年到書房外來,行過花欄,轉過竹徑,到了一處短短粉牆,牆內高出一棵大緋桃樹,桃花開得爛熳,但無從進去。昌年倚靠彩牆,想念小姐,恰像癡呆一般。
不期天下一陣驟雨,昌年躲閃不及,被雨點打下桃花片來,落滿一身,衣衫都打濕了。少停一刻,雨霽雲開,仍舊月色如銀。昌年見落紅滿地,就將花片捧了兩把,在彩牆上,將花汁寫成紅字,題詩一首。詩雲:
庭院蕭蔬轉曲欄,東風無力夢初殘。
胭脂落盡深紅色,莫種桃花雨後看。
昌年題罷,將詩只管吟哦。忽聽得牆內有人嬌聲贊道:「好詩,好詩,如此仙才,何患無良緣而感慨若是。」昌年聽見想道:「奇怪,這更深夜靜,還有人在花下又是個知音的。」
正當思想,忽外邊早已雞鳴,又聽見裏頭說道:「郎君貴人,倘若有意,明宵仍到這裏來,可以清談片刻。今夕不及相會了。」昌年又立了一刻,寂寂無聲,仍舊進書房去。
次日,許多鄉紳來拜望,下午吃酒,直至更餘。純學醉了,竟去先睡。昌年思憶昨宵之事,不明不白。挨至更深,仍來看那桃花,越發嫵媚。忽有一陣清香撲鼻,昌年不覺魂消,但看短牆上面,桃花之下,透出一個美人來。
昌年抬頭一看,宛若嫦娥,手折桃花一枝,贈與昌年道:「妾身潘氏,小字瓊姿,家兄勉留臺駕,妾恐簡褻才郎,故此不憚露行,相期面會。」昌年受了花枝,忽想起香雪小姐流離飄散,不忍棄舊憐新,卻把春心禁住,遂作一揖道:「既是潘兄令妹,小生何敢輕犯,請進去罷。」那美人笑了一笑,也就下去。
昌年拿了花枝回書房來。適值純學睡醒,說道:「王年兄,何苦整夜不睡。」昌年道:「年兄起來,弟有個喜信報你。」純學當真起來,問道:「有何喜信?」昌年道:「小弟無聊步月,偶遇一個美人,極其豔麗,乃是老潘的妹子。待小弟明日見了老潘與兄作伐何如?」純學笑道:「年兄差矣,弟若要聯姻也不到此時了。弟子此事看得極淡,況且承老潘盛意,豈可想其閨中。」昌年笑道:「好一個道學。至若小弟,此情便割不斷了。」兩個談笑了一夜。
次日午前,老潘陪宋、王二位在西園散步,觀看那亭臺花榭,轉折不窮。漸漸行至昌年題詩的短牆邊,老潘便轉過來。昌年道:「潘兄,此處桃花盛開,裏頭還有什麼好景,一發遊遍了。」老潘道:「這裏邊是去不得的。」純學道:「想是近內室了。」老潘道:「不是,此處離內室還遠。裏頭有一棵大桃樹,向來繁盛,只因此樹有個花神,親近不得,所以小弟便鎖起了。」
昌年見說出「花神」兩字,面色頓異。老潘道:「王兄致疑,莫非宵來曾遇著否?」昌年道:「不曾。」純學道:「我們正人君子,哪怕邪神。潘兄不妨領進去看看。」
老潘就叫小廝裏邊取鑰匙出來,轉了一個彎,便有一扇小門,老潘開了小門,一同進去,果然一樹緋桃扶疏偃蓋,落紅遍地。兩人讚歎不已。純學道:「如此好花,正該日夕賞玩,就有花神,見了弟輩,自應回避。今夕待小弟獨坐此處,看是如何。」老潘道:「既發此興,不可無酒。」就立刻攜一桌酒,共賞桃花。
飲至日晚,純學自恃英雄氣概,不怕花神,就要住宿於此。昌年道:「侍小弟奉陪。」純學道:「兄來相伴,只道小弟怯弱了,請各就便。」是夜,當真獨宿花前,打開鋪陳,竟脫衣而睡,一覺直到天明。
清早老潘同昌年來看,純學尚未起身,說道:「何如?弟說花神必定相避,果然昨夜並無半事。還是兄輩多情,未免驚動花神。若小弟愚直,花神方且厭棄,敢來纏擾。」二人大笑。
純學便起身要穿衣服。卻又奇怪,覺衣袖內有件東西滾來滾去。純學道:「衣袖內不知什麼?」摸取出來見一條汗巾,緊緊打一個小包,異香馥鬱。昌年急忙懈開,乃是一對碧玉鴛鴦,雕刻得極妙。純學道:「這東西卻是何來?」昌年笑道:「必是花神相賜。」純學道:「小弟昨夜其實不聞些兒影響。」
老潘把這玉鴛鴦看個不已。昌年道:「潘兄不必看他,這是花神的遺愛,敝年兄尚無年嫂,還要把那鴛鴦珍藏好了,以博一宵歡幸。」老潘道:「連日相敘,倒不曉得宋老先生尚乏佳期,怪不得花神作合了。」純學笑道:「有何作合?」老潘道:「‘作合’二字有個緣故。今日所遇甚奇,不得不說。小弟有個舍妹,小字瓊姿,才貌也看得過,待字閨中,未曾婚聘。這玉鴛鴦,原是祖遺之物,舍妹常佩在身邊。小弟裏頭,重門深固,就是蒼蠅也飛不出,必定花神為舍妹執柯,故取此玉以贈兄耳。」
昌年見說,方曉得前夜所見,真是花神假裝他妹子。私對純學道:「這花神始初騙小弟,足欲與年兄周旋好事,小弟今日樂得做現成媒人。」純學道:「吾兄姻事未成,小弟也無心議及此事。」昌年道:「弟之癡心,已成癖性。想吾兄不可無後,這段姻緣,必須速就。」
純學見說得有理,又且遭遇甚奇,只得允從,對老潘道:「承諭天緣,不敢違逆。但小弟客中無聘,奈何?」老潘道:「寒家得攀貴人,實出萬幸,安敢論財。」昌年又從中贊成。老潘便去擇了吉期,純學只得行了聘禮。
待到吉日,純學穿了公服,竟在潘家結親,合巹之夕,純學看那瓊姿相貌整齊,滿心歡喜。親鄰慶賀,熱鬧非常。只留下王昌年寓居西園。
一夜,昌年在書房獨坐燈下,看些書史,忽想起小姐,歎道:「別人遇合,何等容易,獨有我王昌年反反復複,再不得如意。」忽聽得窗外有人行動,昌年道:「可是小廝,有茶點一盞來吃。」外邊道:「茶倒沒有,備得美酒一壺在此。」昌年想道:「又是老潘差人來致殷勤了。」遂開門一看,滿天星光,望見前面幾個人把手招他。昌年走去看時卻不是人,原來是牡丹葉被風吹動。昌年笑道:「黑暗裏認錯了。」就問:」那送酒的在何處?」不想到在書房裏應道:「在這裏。」
昌年走進書房,仔細看時,竟是一位美麗女子,香氣芬芳,立在燈前。昌年看了,不覺神魂飄蕩,因問道:「從何而來?」美人道:「郎君莫怕,妾即桃花神也。前宵諷詠佳句,故來相訪。」昌年道:「下官孤燈寂靜,承神女相訪,亦是韻事。但恐幽明間隔,有所傷害。」花神道:「妾乃紫姑山司花仙女,前生與郎君閨房恩愛尚欠一宵,妾因等待郎君,守此桃花之下。今宵完願,即回山中矣。前見宋禮部文武全才,偶取玉鴛鴦與他玉成好事,亦是一段佳話。妾今攜酒一壺,與君共飲一杯。」昌年道:「下官得遇仙卿,不想是生前舊約,可見‘姻緣’二字不能相強。」
遂並坐,舉杯共飲。花神道:「妾聞郎村憶念香雪小姐,未審可要相見?」昌年道:「香雪途遇強人,下官日夜掛心。若仙卿能使一見,感恩不淺。」花神道:「小姐所居地方,妾恐洩漏天機,不敢直說。今夜妾當助君一夢,到彼處相會。但日後無據,何以為憑?可將輕絹一幅,題詩在上,妾與君夢中致去,使小姐見了亦知郎君之情。」昌年大喜,即取一幅白絹,寫詩一首:
一朵千金泣露斜,玉緘消息滯天涯。
瞢聽勿作西樓夢,悵望神仙萼綠花。
昌年寫完,後面又用名字印了。花神拿了詩絹,同昌年解衣就寢。床上美滿幽香,不可細說。到了三更,一覺睡去。昌年的魂夢正像有人提攜,隨風逐雲,頃刻千裏。抬頭一看,垂下萬條柳綠,走到一間房裏,四壁圖書,一簾花草,香雪獨坐其中。
昌年一見便攜手說道:「小生哪一日不念小姐,豈料住在這裏。今日同我歸去罷,我有一首詩,特送妳看。」在袖裏取出那絹,交付小姐。小姐道:「我在此間,指望你來候我,怎麼今日才來。前日要你做三件事,如今一件也不消了。」昌年道:「此處幽靜,並無別人,且與妳親近片時。」便把香雪緊緊抱住。香雪並不推辭。
忽然一道月光照身上來。昌年覺得一陣寒冷,手便抱住香雪,心內宛如昏迷,連聲叫道:「小姐,小姐。」開眼一看,抱的乃是花神。花神道:「郎君蘇醒,漸次五更,妾要去了。千萬保重,夢中之事後會有期。」
昌年尋那詩絹,果然不見。便道:「适才幽夢,深感引領,此刻又要分別。殘燈未滅,兩夢皆虛。以後獨處,怎生消遣。」花神道:「妾的夙緣,今宵已盡。但郎君經年後尚有一番驚嚇。若見蓮花殘敗,方脫此難。」昌年問道:「可避得麼?」花神道:「這是命數當然,無從可避。」說罷,披衣而起。
昌年亦起身相送。此時,天色微明,花神急欲別去。昌年不舍,把手扯往,兩個跨出書房,早被狂風一吹,那花神闃然不見。昌年手內只道扯住,誰想卻是前夜贈的一枝桃花。昌年將桃花擲在地下,隨風趕去。
欲知如何,下回自見明白。
【歸蓮夢】第九回 妖狐偷鏡喪全真
卻說昌年隨風追趕花神,走了數步,不提防一個人劈胸撞來,倒把昌年一嚇。原來不是別人,就是宋純學,恐怕昌年冷清,清早出來看他。純學笑道:「年兄孤寂無聊,小弟甚放不下。今早將欲何往?莫非想著那一樹桃花麼?」昌年道:「豈有此理。桃花雖豔,終不著夢到羅敷,真足令人消魂也。但年兄宴爾新婚,為了小弟使香夢未終,有罪,有罪。」純學道:「弟豈戀新婚者。前日,若無年兄,也不幹這樣事。」昌年道:「這是正理。」
兩人話得正濃,忽聽見老潘喊出來道:「異事,異事。」昌年與純學同問道:「什麼異事?」老潘道:「小弟今早著小廝乘那露水中修整花樹,不想那棵大桃樹竟枯死了,你道奇也不奇。」純學道:「當真奇異,可惜這等盛花不曾看完。」大家歎息一回。
只見一個書重拿一盆熱水來與昌年洗臉,昌年看了問道:「這小廝好像焦順家裏的愛兒。」老潘道:「正是他。他被主母打出來,偶然棲托弟家,連日差出去,不曾來伏待。」昌年道:「愛兒,你住在這裏可好。」愛兒道:「小的被逐,我家相公也不知。求王姑爺說個情,帶小的回去。」
原來,愛兒思想回家,是憶著那楊氏,故此相求。昌年哪里曉得,便道:「這個何難,不知潘老爺肯放你?」老潘道:「這本是焦家書童,若帶回舊主,理所當然,有何不可。」
昌年吃過早飯,便領愛兒到崔家來。焦氏接見,小心奉恃,只愁他又提起小姐。不想昌年因得花神消息,不與焦氏計較,說道:「連日住在潘家,便曉得香雪妹子遇了強盜,尚不知如何下落。」焦氏道:「老身倒不知。」昌年道:「書童愛兒,逃走在外,我見他有舊主之念,特地帶歸。若有得罪處,不妨重治,他既小心,還是舊人好用。」焦氏因心中怕昌年,不敢不從。說道:「別個老身也不聽,王姑爺說了,且收用罷。」
愛兒磕了頭,立在一邊。裏頭楊氏聞知昌年送愛兒來,十分歡喜,出來相見,說道:「姑爺榮歸,我們家裏不成個規矩,真所謂‘親情疏失為家貧’了。如今姑爺不要把這一脈親看冷了,仍在寒舍住罷。」昌年道:「多謝,改日再來看看。」就相辭起身上轎,回潘家去。自此愛兒依舊服役,以後愛兒在外做小生意,終身伏侍楊氏,小心謹慎。這是愛兒的結局,以後不及再敘。
卻說昌年回至西園,思念昨宵之夢,似真似假。但花神如此奇異,其言必定可據。只是他說經年之內尚有患害,頗生疑惑。且自放心下去。
原來,是夜香雪在柳林,睡到四更時候,夢見昌年徒步而來,把一幅詩絹相贈。香雪接住,歡喜不勝,告訴離別之情,被昌年雙手抱住求歡。忽見月光直照進來,纏繞身上,香雪不覺驚醒。
看官,你道昌年與香雪為何俱被月光所照驚醒?不知是夜昌年的魂魄被花神領去,不是空空做夢的事。那女大師原與香雪同睡房中,他她神通,本自靈異,偶然睡醒,覺得滿房奇香,便疑心頓起,急坐床上,取出寶鏡,那鏡光照處,正如一輪寒闕,所以把鴛鴦好夢都驚散了。從李靜坐片時,不見什麼,仍舊將寶鏡藏好。
香雪夢醒,十分感念。天明起身,見枕邊有一幅白絹,取來一看,正是夢中所贈的詩,愈加驚疑。就對從李道:「大師,妾昨夜有樁異事。自別昌年,到今幾個月了,全無音信。不想昨夜忽得一夢,夢見昌年贈詩一首,這也不足為奇。今早枕邊果然留下詩絹一幅,真的是昌年手筆,不知從何而來。莫非昌年有些不幸,他的魂靈送這詩來別我?」從李道:「我昨夜也有些疑。我睡醒來,覺得滿房奇香,我即起來取寶鏡一照,那香味也寂然了。不想小姐有此異夢。但小姐切莫憂愁,昌年若有不幸,宋純學自然寄信報我。近日不見有書信來,必是無事。妳且把詩與我看。」
香雪送上詩絹,從李看了笑道:「才子佳句,甚是多情,只因小姐想念忒真,故此鬼神有靈,送這詩絹與妳。可見感通之理,無間幽明。」香雪道:「大師所說寶鏡,是怎麼樣,可得看否?」從李道:「看看何妨。我這寶鏡本《白猿經》上制煉成就,採取陰山白銅,按著天書法術造作的。首煉太清一氣,次分日月兩儀,質列三才,功聚四時,德具五行,聲中六律,背有七星,旁有八卦,上徹九天,下通十地,降魔伏怪,變化無窮。」便從玉匣中取出,送與小姐。
香雪一看,見鏡中精彩動人,方曉得昨便夢中被月光照醒,即是此鏡所照。贊道:「果然寶鏡,不可褻狎,請收藏了。」從李把鏡收拾。小姐就寫一首詩在絹後,以記所夢之異:
行雨行雲少定蹤,落花空怨五更風。
紅顏夢裏將為石,滿地霜花泣翠蓬。
從李看詩贊道:「小姐幽情麗句,真足泣鬼驚神,怪不得昌年憶妳。」兩個說說笑笑,不在話下。卻說那寶鏡原是靈異之物,驚動了一個妖怪,又添出奇事來。是時,天下盜賊托名邪教,煽惑人心,處處皆有。山東深州有一妖人,姓王名森,其子名王好賢,父子兩人,慣喜邪術。
一日,王森沒事,偶在田野中閑步,忽見一簇鄉人,捉一大狐狸,捆縛得緊緊,正在此喧鬧。王森走去一看,問道:「這是哪里捉的?」鄉人道:「王哥,這狐狸原是個妖精,前日假裝男子,到前村迷惑人家的女兒,又偷人家的東西,人要打它,它行走如飛,再趕不著。我們幾個後生,大家算計買幾瓶酒,燒一只雞,放在草內,遠遠望它。這畜生生性喜酒,便來吃得大醉,被我們追去,正醉倒在一個大窟洞裏,當下就縛住了。如今扛去,把它賣幾貫錢用用。」王森道:「我今日要尋一件下酒之物,賣與我罷。我腰間有二百個錢,你們拿去分用罷。」鄉人道:「二百錢太少。」王森道:「你若嫌少,明日到我家來,再與你一鬥米。」鄉人大喜。王森便將狐狸連索背去。
原來這狐狸煉成妖術,變幻莫測,只因生性酷好酒色,凡遇酒色之處,它便迷惑了,一醉之後,法術不靈,所以被鄉人捉住。此時漸漸酒醒,卻在王森肩上說起話來,叫道:「王哥救我。」王森聽了,把它放下問道:「你這畜生,果然作怪,也會向人講話。」狐狸道:「我不比凡獸,是石閭山積年修煉的,偶因酒醉被鄉人捉了。你若放我,我當重報你。」王森一時高興,說:「也罷,只是費了我二百錢。」便將繩索解開,狐狸拜謝而去。
王森空手歸家,忽聽得廚灶下叫道:「王哥,我來了。多謝你救我。」王森去看,正是放的狐狸。狐狸道:「承你救我,無以為報。」就取灶上的刀,將自己長尾割一段來,送與王森道:「你拿這尾向人一招,當有一陣香,這見招的人便死心塌地歸附你。我暫到石閻山去,遲幾月再來看你。」
說罷別去。那王森當真把狐尾招人,即有異香,人皆歸順。王森創起教門,喚做「聞香教」。日積月累,聚集多人,王森便是教主。隔了幾日,狐狸又來,自稱「山翁」,做他軍師。
一日,山翁對王森道:「聞得柳林女大師有一面寶鏡,若得此,可以橫行天下。你引兵紮柳林地方,我進去偷他來。」王森大喜,即引兵來,離柳林數裏安營。山翁就變了一個少年,闖進柳林。
是日,李光祖巡察前營,看見問道:「你是何人?」山翁道:「在下近村隱士,特來拜見大師。」光祖疑他是個奸細,喝道:「什麼隱士!」叫手下縛了。山翁道:「久聞大師雄才震耳,為何輕忽豪傑。」光祖著人先報崔世勳。世勳走來見了山翁,問道:「來意何為?」山翁道:「欲見大師談些兵法耳。」世勳終是老將,看山翁一表人才,卻是一雙獸眼。原來妖獸變人,件件好變,惟有眼睛再變不得。
世勳私下吩咐光祖:「好好押住,我去稟大師。」就進裏頭,述與大師知道。從李道:「定是妖獸,你出去斬它。」世勳出來,喚那「隱士」道:「大師無暇出堂,問你有何兵略。」山翁議論不止,世勳不與它辯,細細察它身軀,終是變化來的,自然與真身不同,便一手扯住,拔刀就砍。山翁慌了,卸下衣服,露出真形,跳起半空中說道:「今夜叫你全營士卒不留一個。」呼呼的乘風而去。虧得世勳手快,把那山翁尾上砍下一塊皮毛。光祖深服世勳有見識,同見大師,備述其事。從李道:「今夜你們好生準備,待我取鏡出匣,誅此妖獸。」
誰想這個妖狐是煉過邪術不怕鏡光的,從李不知其詳,只道一般妖獸,可以寶鏡治得,這一夜便把鏡子懸掛堂前。那山翁回至王森營中說道:「我欺那柳林裏人俱是凡夫,不意有個老將倒有眼力,識破了我,今夜當用大法進去。」挨至更深,果然一道神光飛進柳林。
也是合當有事,從李燈下看書,忽想起昌年,心中昏悶,呼幾個侍女彈琵琶、唱小曲,鬧滿一房,從李陪香雪只顧吃酒,外邊三將各處巡哨,想堂前有了寶鏡,料那妖獸不敢進堂。豈知山翁之意為鏡飛來,打從堂後鑽到鏡邊,輕輕解了,一徑取去,甚不費力。王森接著大喜。山翁道:「快些藏好,我還要進去。」王森道:「進去怎麼?」山翁道:「我偷鏡時,一人不知。見大師房裏一個美人,極其豔麗,我如今乘此時再去看她一看,豈不快活?」這是妖狐的怪性,仍飛到裏頭來。
這夜程景道巡察無事,走到堂前,不見了鏡子,報知大師。從李吃了一驚,各處搜尋,並無影響。遂披發斂裝,照例《白猿經》行起法來,按住八方,差得六丁六甲、二十四將到營聽差。恰好那妖狐正在堂前,被空中神物圍住。當下程景道看見,把神槍便搠,妖狐應手而倒。從李見刺死妖狐,收了法術,把妖狐斬了三、四段,只是不知寶鏡下落。早有細作來報:「數裏內,有個聞香教主王森結成營陣,這妖狐就是他軍師。」從李聞報,就差程景逍道:「明早出林攻殺。」景道領命。
次日清早領兵來戰。此時王森不見山翁回營,甚是驚恐。忽聞柳林兵到,遂開營迎敵,大殺一場。景道猛勇殺夠多時,怎當得王森兵多,輪番接戰,殺完一隊,又添一隊,把景道圍困數重,准准殺了一日。此時,大師安坐柳林,只道草寇易於剪滅,不曾把法術用出來,以致景道全軍覆沒,只剩一身衝殺出營。夜色昏沉,不辨前後,單身匹馬,飛奔而去。
王森得勝回營,不勝之喜。其子王好賢備酒敬賀,父子兩人吃得大醉。王森對好賢道:「山翁不回,諒必有失。你今把它昨夜偷的寶鏡取出來看看。」好賢便拿寶鏡,送與王森。果然光彩燁燁。原來王森不知寶鏡來歷,乘著酒興,將它玩弄。誰知這鏡是差遣神將的,被王森穢觸了,寶光中現出天神,即刻將王森打死。那鏡子正像一輪明月,從空中飛去,影也不見。好賢嚇做一團,看見父親打死,只得收兵退去。後來,聞香教中,失了軍師,死了教主,漸漸分散,好賢又為官兵所斬,聞香教自此消滅,不在話下。
再說程景道戰敗,單騎退走,心下想道:「我今欲進前去,無處投宿,倘若遇官兵緝獲,便不乾淨。欲要歸柳林,又羞見大師。莫說敗軍之將理當斬首,就是承恩寬宥戴罪立功,也不是烈丈夫之事。」想來想去,進退兩難。忽然歎道:「罷了罷了,猛虎失勢豈能自全,不如仍舊歸柳林罷。」遂撥轉馬頭便走。
此時,更深夜靜,微月朦朦,望見樹林裏一道火光。景道上前一看,乃是一個白須老者,獨坐在林下,取些枯枝殘葉烹茶。景道下馬問道:「老丈這樣更深為何在此?」老人道:「你是誰人?」景道道:「我是敗軍之將,匹馬歸營。請問老丈要到哪里去?」老人道:「你到哪里去,我也到哪里去。」景道聞他言語,又見他古怪清奇,不好再問,只得也坐下。
那老人煮熟了水,烹起茶來,袖裏取出兩個茶盅,自己斟一盅,又斟一盅與景道吃,便問道:「將軍此行,可是仍舊要到柳林去?我想,不去也罷。」景道聞言,就問道:「小將與老丈素不相識,怎麼就認得我是柳林裏人?」老人道:「你的女大師還是我的徒弟,怎麼不認得。」景道道:「原來是老師,失敬,失敬。請教何以不去也罷?」老人道:「女大師是泰山湧蓮庵真如法師的徒弟,我是真如法師的好友。當年女大師出山時,我曾傳她一卷天書,要她救世安民。不想她出山興兵構怨,這還算是天數。近聞她思戀一個書生,情欲日深,道性日減,上帝遣小遊神察其善惡,見她多情好色,反責老夫付託非人。老夫故特來與她討取天書,並喚她入山,全性修真,參承大道。你今要去做什麼?」
景道道:「男子好色,有傷德行。大師是女身,怎麼也叫是‘好色’?況戀此生,尚未交合,不過是幹相思,有何罪過?」老人道:「情欲所起,男女皆然,豈有分別。但是一念感動,無論著身不著身,均是落了色界,天曹斷斷不容。」景道道:「依老師所說,難道夫婦之情也是不該的?大師孤身,也應有個配合。」老人道:「人間夫婦,原有恩緣,不可強求。你那大師,合犯孤辰,若有一毫夫妻之念。便犯色律。譬如世上愚民,幹名犯義,出於不知,尚可少宥。若是明理的人,也要幹名犯義,這便是知而故犯,罪何可逃。」
景道又問道:「小將一生專尚義氣,我想,女大師深恩未報,正欲代她建功立業,安忍恝然而去。」老人道:「將軍專尚義氣,自是好事,但古來各將,個個陣亡,有幾個生還故里。你今夜若不聽我言,不隔數年,恐無埋骨之地。」
景道聽到此際,不覺雄心消滅,放聲大哭,拜倒在地道:「小將癡愚,求老師開一條生路。」老人道:「此去百里外,就是泰山白雲洞,洞內有個全真隱士,與老夫相厚。你到其處去,幫他采藥煉丹。自有好處。」景道拜謝道:「若得如此,小將大幸。必求老師寫書一封,方好入山。」老人道:「這也不難。你叫什麼名字?」景道道:「姓程,名景道。」老人取出紙筆,放在石上,點起火來,寫道:
是心老人附牘
全真隱翁:途中偶遇一程景道。此人斂才返璞,幸收為煉丹弟子。月再弦,晤謝。
不備。
老人寫完,付與景道。景道接了,拜謝老人,又道:「某受女大師恩,愧無寸報。今欲棄去,於心不安。意欲寫一封稟帖,求老師順便帶去,未知可否?」老人道:「有何不可。」就取紙筆與他,景道寫道:
原管中營、督糧官程景道叩稟大師:
自景道喪師,奔走投止無門,欲歸柳林,甘心受戮。適逢隱士,忽警凡心。且念舊主深恩,不忍飄然長往。泣血拜書,望旌旗而遙別,痛心叩稟,瞻雲日以長悲。伏願大師保安玉質,慎守金精,遲純嘏於將來,建奇功於莫暨。景道不勝飲泣依戀之至,並候宋純學、李光祖、崔世勳三將軍麾下,魂馳神契,不敢另陳。謹此拜別。
景道寫完,安放石上,望柳林躬身四拜,號哭數聲,然後送與老者。老人收了,飄然而去。
欲知老人是誰,請看下回便知。
【歸蓮夢】第十回 老猿索書消勇略
話說程景道寫完稟帖,送與老者。老人收了,飄然而去。
你道那老人是誰?原來就是以前授天書的白猿。他正要到柳林,不期遇著景道,有此一番事。那景道到此時,把馬匹槍刀俱拋擲林裏,大踏步而去。
走了一日一夜,到了泰山,訪問白雲洞,果然有個隱士,結草作庵在那裏。景道走到門前,把門輕叩,便有一個童子出來問道:「是誰?」景道道:「訪道閒人,求見尊師,乞煩引進。」童子開門,便領進去。
只見那隱士蓬頭赤腳,仰臥石榻上,見了景道,便說:「你是何人?滿身血腥之氣,好象殺過許多人的,不要觸壞我的丹爐,快去,快去。」
景道不答,拜了兩拜,呈上老人書劄。隱士細細看了道:「既是他引薦,也罷。你可速往外邊澗水裏,把你衣服洗乾淨了,好來見我。」景道承命,即走向澗邊。但見澗水細微,手捧不起,只得沿了那條澗,慢慢尋下去。
走了二、三裏路,果有一泓清水。景道把衣服盡數丟在水中。正待洗濯,抬起頭來,忽看見無數惡鬼走來、也有二手一腳的,也有三頭六臂的,也有兩角猙獰的,也有滿身汙血的,內中有幾個指著景道說道:「這個人是殺我們的,正好與他討命。」景道看了,全然不怕。又有一個鬼拿了石塊打來,景道也不睬。只顧洗淨衣服。停了一會,眾鬼道:「我們且去,明日與他計較。」就都散了。
景道洗了兩件,還有一件小衣,看那澗水渾濁,再往下邊尋水。望見一個女人走來,十分美豔。那女人道:「客官在澗裏洗衣不乾淨,我們離此不遠,何不到捨下燒鍋熱水好洗。」景道說:「我是修道的人,不勞妳來纏擾。」女人道:「這個呆漢,我好意幫襯你,怎麼不知好歹。也罷,我有一包東西送你。」便將一個包放在景道面前,覺得一陣異香。景道頭也不抬,淨了衣,回身便走。女人拾了包,大罵而去。
景道回至庵中,看那隱士,還睡在石榻上,說道:「景道,你倒有些道氣。凡世人七情中,惟有愛、懼二者最易動心。你方才所遇,毫不動念,可喜,可喜。」景道自想:「方才之事,必是他試我的,真是個活神仙。」便說道:「景道願終身拜老師,為弟子。」隱士點頭道:「好好。你去屋後,樹下有些石子,拾幾個來煮我吃。」景道暗思:「石子如何煮得熟?我且依他。」走去拾了一、二升,把水煮起來。不多時鍋裏香噴噴的。
景道拿木瓢盛了,送與隱士吃後,自己也吃些,果然好吃。自此後,一心奉侍。又改一個道號,叫「胡景安」,取景慕庵中隱士之意。每日不是采藥,便是尋山果,快活不提。
卻說柳林大師失了寶鏡,鬱鬱不樂。又探知景道全軍覆沒。急差李光祖出林,王好賢又退去了,追趕不及,反失了景道,愈添憂悶。想:「目下氣運不佳,不如差人護送香雪小姐先歸河南,尋著王昌年,交付與他。就叫宋純學取那昌年夫婦同到柳林來,了卻心願。營內有了李光祖、崔世勳兩將,外面雖不成事,也好守住柳林,圖個終身快活。」
算計已定,便來對香雪道:「小姐久留敞營,我心不安,意欲送歸尊府,好與昌年結親。但我有一段隱情,今日若不說明,恐怕小姐疑惑。」香雪道:「有何隱情,乞說明白。」從李道:「昌年人才絕世,不獨小姐思慕,我的心上也是這樣,故此著宋純學與他納監,今幸功名成就。小姐此番歸去,永結連理,但不知我這段情意如何消釋。」香雪道:「妾夫婦困厄漂零,皆賴大師恩庇。以後或是接大師回去,或是再到柳林,惟願妾與昌年一同奉事大師,終身聚合。」從李道:「若得如此,極好的事。妳成過了親,即到這裏來。」
從李說罷,喚出李光祖,吩咐要送小姐歸河南。光祖道:「昌年憶念小姐,時刻不忘。若送小姐回去,他兩個恩深情重,一對夫妻,朝歡暮樂,怎肯再進柳林。大師不可把小姐放去,留她在此,做個奇貨可居,然後寄信昌年,叫他到柳林來,方可結親。小將料昌年不得不從,這是長久之策。」從李道:「你的話也說得是。」遂不遣發小姐回去。
忽見外營小卒進來傳報,說:「外面有一個白須老者,要見大師,小的恐怕又如前日妖狐變化而來,不與他傳報,他說:‘你進去對你大師說說,我是湧蓮庵裏來的,她就曉得。’小的以此進來報知。」從李聽得「湧蓮庵」三字,吃了一驚,急忙走出。
見那老人,兩邊行了禮,就請進裏頭坐定,便吩咐整備素飯。老人道:「蓮岸,妳一向平安?老夫自從別後,不覺幾年頭矣。」大師道:「感謝老師,別來許久,因軍務碌碌,未遑候問,有罪有罪。近日真如老師道力弘深,想法顏甚好,弟子疏失香壇,心甚不安。今日何幸,得老師光降敝地。」老人道:「老夫今日此來,因奉真如法諭,邀妳歸山。此地不可久居,萬匆留戀。」
大師猛聽得「歸山」的話,自想:「出山以來,英雄蓋世,正要建功立業,況且懷念昌年,心願未了,豈可說這樣寂寞的話。」便對老人道:「弟子一片雄心,未酬一、二。今承真老師撫愛過深,容俟暮年,當棄絕人事,拜領宗教,目下恐不能如命。」老人笑道:「蓮岸,妳道英雄事業是做得完的麼?千古以來,但見荒草堆中埋沒無數豪傑,天地也有缺陷,人事豈能渾全。老夫今日也不好相強,任憑尊意。恐怕老夫去後,倘有不測,那時懊悔便覺遲了。」
大師道:「多感盛情,容日後三思而行。」老人道:「既然如此,不必多言。老夫當日曾有一卷天書傳授與妳,只因這卷書,半年前老夫受了大累。紫府洞霄官忽差神將二員來,向老夫索取。老夫回復他傳與世間英雄。丁神將去複,仙曹便將老夫降罰,道是所授非人,謫做酆都土地,日逐與鬼卒夜叉作伴。老夫不得已與真如老師說情,甘願討還天書。仙曹准奏,還把老夫責了二十鞭。老夫自想修行一千餘年,指望深入大道,不期為了這書,前功盡棄。妳須速取出來還我。」大師道:「天書雖留在此,並未看熟,求老師暫緩一年,即當繳還。」老人道:「妳若不取還我,我亦無奈妳何。但恐天書未必能留,那時反為不美。」
大師只是求他寬緩,不肯取出。老人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強妳。」又道:「老夫方才來時,路上遇著一員將官,寄一封稟帖,要與妳。」就在袖中取出,送與大師。大師接來,拆開一看。見是景道辭別的稟帖,內心憂悶,如失左右手。
及至陪老人吃了素飯,老人道:「我正忘了一件事。老夫出山之時,真如法師曾把一個小包密密封緊,說千萬寄與妳。」便在腰間拿出,付與大師。大師接到,仔細一看,卻是一個小封袋。上面寫著:「真老人附寄蓮岸,臨難方開。不可輕看。」大師收藏了。
老人珍重而別。原來女師蓮岸,始初因要走遍天下,自己改名「白從李」,一向相傳俱是「白從李」稱呼。今日被老夫索取天書,叫出「蓮岸」兩字,若是一個沒記性的看官,險些看錯了。自後,那女師感念當時出身之異,仍復原名「蓮岸」,去了「白從李」三字,看官謹記。
當時,蓮岸送老人去了,滿心不快。自想:「景道逃亡,寶鏡遺失,種種不利。如今又被那老人叨絮了半日,他要討去天書。倘若此書一去,我便立腳不住了。」遂要差人,令宋純學引王昌年到柳林來。又想道:「無名小將出去不濟事,必得光祖親去才好,這營裏有崔世勳老將,可以支持。」
立定主意,即刻喚光祖來吩咐道:「我也不寫諭單,你一路小心,尋見了純學昌年,叫純學速引昌年來,並與他說明崔小姐等待之事。在外不可羈留。」光祖領命,出柳林而去。蓮岸遂進內房與崔小姐閒話。
到了晚間,同小姐吃酒。忽聞得外營裏一片聲響,只見崔世勳進來報導:「天上落下一火球,大如巴鬥,各處亂滾。」蓮岸恐怕驚壞小姐,攜住她手,大家走到外面。一看,果見一個火球,一連滾來,直入她房裏。蓮岸便把小姐交付崔世勳,自己綽了雙刀追至房前。只見那火球忽然分開,內中現出兩條金龍,張牙奮爪把住房門。又跳出一個白猿,竟進房中,取了藏天書的玉匣,飛騰而去。那火球也就滅了。
蓮岸呆了半晌,丟下雙刀,來尋小姐。仍舊進房,長歎一聲,對小姐說道:「我自出山以來,千軍萬馬,憑著這卷天書,橫行四方。不意今夜火光中連匣飛去,此天亡之兆。從此以後,一心只想昌年到來,為固守之討,不復再圖外事矣。」小姐道:「大師安心,古今成人業者,豈必盡有天書。不妨打起精神算計下去,再作理會。」蓮岸悶悶不樂,按下不提。
卻說焦順被老潘出醜之後,與焦氏商議,進京謀襲世勳的武職,遂帶了銀子行到京中,不期察訪王昌年中了進士,現居刑部。他兩個平日間極不相投。焦順想道:「昌年既做了官,豈無多少同年在各部裏,我若要襲職,他心上怎肯。只說我不是崔家嫡子,便永世也襲不成。不如寓一個僻靜所在,等待昌年轉了外任,我好出頭,無人攔阻了。」打算停妥,就在京城外邊尋一寺裏作寓。
這寺叫做「普淨寺」,不多幾間屋,甚是幽靜。寺裏一個住持,又有一個小徒弟。住持法號「四靜」,生平慣喜結交光棍,所以京中光棍大半在普淨寺裏做巢穴。
一日,焦順尋寓,走進寺中來。四靜接住問道:「居士從何處來?」焦順道:「小弟姓崔,是河南人,先父陝西總兵。小弟到京襲職,因有事羈遲,要尋一間寓所,多住幾月。」四靜道:「原來是一位襲職的爺,貧僧失敬了。若要寓所,何不就下此處,再不敢與爺計論房金,只要爺做官後時常青目。」焦順道:「豈敢,房金決不短少。」
四靜大喜。便打掃一間側屋,將行李放好,連忙去整夜飯,管待焦順。不多時,把大魚大肉排在桌上。焦順道:「何須多費,老師也用酒麼?」四靜道:「貧僧酒便吃些,葷倒不戒。今夜這留,多慢多慢。貧僧明日還要特設相敘。」
焦順原是個酒肉之徒,說聲」多謝」,兩個猜拳擲骰,吃得大醉。自此以後,甚是相契,不是你請我,便是我請你,焦順又要賣富,說有多少家財,帶多少銀子,襲了職,便可做總兵做提督,指望和尚加意奉承。誰知這四靜是極愛財的,聽了這話,內心甚喜。
過了幾日,有兩個光棍來看他,一個叫做「袖裏剪」,一個叫做「眼前花」。四靜看見,便扯進房,說道:「正要寄信兩位來,有一個好主顧在此。」袖裏剪道:「是何等人?」四靜道:「是一個襲武職的相公。」眼前花道:「既是要襲職的,必定京裏有幾個官兒相熟,不可輕易弄他,須用軟繩絆他。」四靜道:「有理。」三個就算計如此,如此,方可弄得。四靜大喜,兩個光棍別去。
是日,焦順在外間耍,傍晚回來,見四靜做佛疏,就問道:「老師做什麼?」四靜道:「明日有一家施主,要做一日功德。說起來也好笑。」焦順道:「做功德有什好笑?」四靜道:「有個原故。近邊有一個財主,家甚富。半年前討一個小奶奶,不想他大奶奶極其妒悍,終是吵鬧,這老爺便氣死了。明日他家小奶奶做些好事,說又要請三個道友,與貧僧四眾,念經拜懺,還要帶累爺吃一日素。」焦順道:「這個何妨。」四靜道:「還有一句,那小奶奶是私下做功德,爺不要與人說。」焦順道:「自然。且問這小奶奶自己可來?」四靜道:「貧僧回她小庵狹窄,不必來罷,她卻要來看看,恐怕眾道友不至誠。想是她趁著大奶奶不在家,也喜出來走走,正是少年心性。」焦順笑了一笑。
果然,次日四個和尚敲鐘擊鼓,念起經懺。挨到傍晚,只見一乘轎子,隨了一個梅香,又一個家人,竟進庵來。下了轎,卻是一位絕美的女子,年紀有二十多歲,淡裝素服,先拜了佛,又謝了眾和尚。四靜忙請到佛堂後吃齋。焦順一一看在眼裏。那女子叫家人私下不知說什麼話,隨即打發回去。
焦順見只有二個女客,就走過來。梅香道:「這是何人?」焦順正要開口,看見四靜,便走開一邊。四靜道:「我倒忘了。」就說道:「奶奶,這是河南崔爺,寓在小庵。」女人便立起身道:「在河南那一府?」焦順見問,縮轉身來,作兩個揖道:「敝居開封府。」女人道:「造化,今日遇著個同鄉的人。」焦順道:「奶奶住這裏,怎說是同鄉?」女人笑而不答。焦順停了一刻,就走出去。
挨到黃昏,四靜鋪燈施食,忙做一團。焦順走入走出,看那女子,眉來眼去,甚有意思。
忽見晚間回去家人急忙走進來,對女人道:「大奶奶回家了,問起二娘,我回她舅爺那邊去,明早便歸的。二娘且不要回來,暫借這庵裏住一夜,明日早晨私下叫轎子來接。我恐大奶奶盤問,先要歸家了。」女人道:「曉得了,你去罷。」
焦順聽得大喜。少停一會,功德做完,化了佛馬,三個和尚相辭去了。四靜親自上灶,收拾夜飯,未曾備得停當,外面有人敲門甚急。四靜忙走出來開門,但見兩個著青衣的,一把扯住四靜道:「快去,快去,老公公等著你去做功德。」扯了便走。四靜道:「慢些,小僧還不曾吃夜飯。」那人道:「哪個等你,怕沒有夜飯吃?」
四靜見他催慌了,對焦順道:「崔爺,庵裏沒人依你照顧。貧僧恐怕老公公留住,今夜不得回來。」說罷,急急出門。
焦順把門關好,想道:「好機會,四靜被太監請去,庵裏無人,恰好這女子在此,不免與她說些話。」便走進去,見那女人道:「方才佛事熱鬧,不及請問奶奶何家宅眷,又怎麼與小生同鄉?」
女人叫梅香道:「師父不在家,妳到灶上去收拾夜飯,那位崔爺既寓這裏,就一同吃飯罷。」梅香領命而去。女人對焦順道:「崔爺請坐。妾幼時亦是開封人,因家道衰微,流落到這裏,失身為妾,今又遭此家難。」焦順道:「奶奶青年美貌,小生有幸,今夜相遇。請問尊庚有幾?」女人道:「賤庚二十有一。久別家鄉,也想回去,只沒有個便人。崔爺既是同鄉,不知可肯帶挈使妾終身有托否?不瞞爺說,我家的主翁存日,頗有所遺,二、三百金妾是拿得出的。」焦順看見她少年美貌,又有奩貲,十分歡喜。
兩個吃了夜飯,你一句,我一句,大家話得高興,也不顧什麼和尚寺裏、神佛面前,兩個便做起好事來,緊緊摟住。女人對焦順道:「妾於此事,疏失已久,可速到床上去,方得盡興。」焦順聽了,抱她到自己房裏,兩人扯下衣服,鑽在被裏,你貪我愛,快活不了,弄了一夜,說不盡許多肉麻的話。
到了天明,外邊一乘小轎,隨了一個家人,候那女子回去。女子掩淚而別。焦順見那女子去了,想道:「天下有這樣天緣。一湊便著,她願隨我歸河南,又說貼我多少銀子,我就不襲武職也罷了。」
到了上午,四靜回來,見了焦順說道:「昨夜被老公公留住,失陪崔爺。只不知那小奶奶如何去了?」焦順道:「她住不多時就有轎子接去。」四靜道:「這等方好。」焦順道:「我想那小奶奶少年美貌,決然守不定的,老師何不與我做一大媒。」四靜道:「崔爺沒正經,功名大事不去料理,想這用花野草。我貧僧是出家人,說不得這話。」焦順大笑,就不開口,只是一心想著那女子。
到了晚間,看見梅香又來,提一盒果子,送與四靜。又一個小包,私下送與焦順,說道:「我家二娘,約崔爺今夜過去,黃昏時候,到前面大樹下等我。」言訖,急急走到佛堂,致謝四靜,就回去了。焦順進房,解開小包,見是白銀兩錠,汗衫一領,焦順大喜。
果然到更深,只私到大樹下,梅香等在那裏。即使攜手,走過半裏路,見一大宅子,轉到後門進去,彎彎曲曲,走到一間房裏,女子豔裝麗服,金鐲金釵,妝得極好,接住焦順。梅香暖起酒來,兩個同吃。吃罷,收拾上床,盡興綢繆,十分得意。
女子叮囑焦順:「我必要嫁你,你但出些財禮,我日後賠補,一毫不費你的,你日裏切不要這裏來,恐怕有人疑心。倘有消息,我自叫梅香約你。」焦順一一承順。將次五更,兩個起身分別,梅香仍舊領出後門。焦順清早到庵中打點要娶她,適值四靜又出去。
到第二日午後,四靜拿了疏紙又帶了素菜回來,對焦順道:「貧僧昨日在老公公家做了一壇功德,明日前村舊施主又要在小庵念一日經,這幾日,貧僧不得一時清閒。」焦順道:「那舊施主叫是前日拜懺的麼?」四靜道:「正是,明日是她大奶奶做好事。」說罷,就去寫佛疏、辦素菜,直忙到深夜。
次早,仍是四個和尚念經,吃過晝齋,那大奶奶來了,好一個胖媽媽。焦順張了一張,不見些人,便坐在房裏,聽得外邊有幾個人講話。
少停一刻,四靜走來,焦順問他佛堂裏什麼人講話,四靜道:「是前日念經的二娘,大奶奶要賣她,又恐家裏有人議淪,竟叫那個買主到小庵來議論。那一家又是極討便宜的,銀色太低,天平又輕,大奶奶不肯,故此兩邊爭執。」
焦順聞言,心內突然一驚,問道:「老師叫曉得她要多少財禮?」四靜道:「聽見說三百金。爺你可知道,這位二娘手裏。倒是有東兩的。」焦順道:「既如此,就煩老師對她說賣與我罷。」四靜道:「這樣事貧僧不去管她。」
焦順心火勃發,竟跳出來。只見三個人,同了大奶奶,正在此爭長論短。焦順看內中一個像是媒人,就把手扯過來,問她詳細。那人道:「自我做媒以來,再不見有這樣慳吝。我今不要媒金,人家撒開倒乾淨。」焦順道:「大哥,小弟是極忠厚的,隨你說多少銀子,代我成了罷。」那人道:「若然如此,極好的了。只要現銀,今日就成。」焦順道:「便是這樣。」
那人即去與大奶奶說知,奶奶道:「他若出三百金,還我好銀子,准天平,就許他。」焦順諸事從命。這一家要買的還來爭奪,被奶奶亂嚷一頓,含羞而去。做媒的便向焦順說合,焦順傾箱倒籠兌出銀來,大奶奶如數收了,又添上媒金三十兩。奶奶道:「看這位崔爺,是個好人,明日可到捨下來與二娘成親,就住在捨下,待襲了官,一同回去。」焦順暗喜。看看日晚,四靜完了佛事,眾人都散。
到了次早,四靜道:「焦爺恭喜,今日有新奶奶了,行李不妨留在小庵,停一日來取。」焦順謝了四靜。忽見梅香來請焦順,便同梅香仍舊到那大宅子後門,轉進幾處,原是一個大花園,在一間花廳坐下,梅香走進裏頭。焦順呆坐幾時,並無人出來,早飯還沒有吃,腹中饑了。各處張望,只見花柳參差,湖石層迭,並無一人。焦順又轉過幾間書屋,東封西鎖,焦順大叫幾聲,杳無回答。焦順著忙,急急走到後門,也鎖住了。
挨到日晚,外邊幾個青衣大漢開門進來,一見焦順便罵道:「什麼蠻囚娘的,私到裏邊。」焦順道:「你家大奶奶受我的聘禮,把二娘賣我。」說未完,被那人劈面打來,罵道:「你這賊徒,向人亂說,什麼大奶奶、小奶奶,這是吏部張老爺的花園,誰敢住在此處!扯他到衙門裏去。」三、四個人,拖拖拽拽,一頓亂打,推出園門。
焦順沒奈何,走回庵來。原來庵裏的行李鋪蓋,卷得罄空,各處找尋四靜,全無蹤跡。焦順又氣又餓,知道遇了歹人。無處安身,幸喜身邊還存下幾兩銀子,做了盤纏,只得回河南去。
原來四靜與一班光棍做成騙局,這二娘、大奶奶乃是娼妓假裝的,焦順癡呆,墮其計中。
要知焦順如何回去,再看下回。
【歸蓮夢】第十一回 柳營散處尚留一種癡情
卻說焦順行至彰德府,盤纏用盡,只得沿途叫化。夜間無處投宿,見路旁一個古廟,就走進去,看見廟中有兩人在裏頭。兩人問焦順道:「兄從哪里來的?」焦順道:「小弟從京中來,要到開封去,因沒了盤纏,不能上飯店,今夜要借住一宵。」兩人道:「我們也是借住的,此間沒有和尚,只是個空廟。」焦順聽了,就與兩人同宿在廟中。
不想睡到五更,廟外走進數人,把焦順與那兩個不問情由俱索住了。焦順還與他分辯,眾人道:「我們一路緝訪,恰好在這裏。」索了便走。
你道為什緣故?不知這兩個是強盜,眾人是捕俠。這強盜就是柳林中私逃的強思文、杜二郎,因前花費資本,被程景道差官要錢糧,他兩個私下逃走,後來無計可施,就在荒野處打劫。河北捕快,細細緝訪,到廟中捉住,立刻解到府中,知府升堂,捕快帶進,知府喝叫夾起來。兩人招道:「小的叫強思文,這一個叫杜二郎,是柳林大師的手下。禮部宋純學也是好友。」知府道:「那一個是誰?」強思文道:「這是昨夜同寓廟中的,不知他姓名。」
知府也叫夾起來,焦順稟道:「小的開封府人。父親是百戶,陝西陣沒。小的進京襲職,不期遇著歹人,把行李盤費拐去,所以孤身回家。昨夜借宿在廟中,並不曉得這兩個是強盜。」知府道:「可有承襲文書麼?」焦順道:「文書在行李中,一齊拐去。」知府細細盤問,見他說得鑿鑿有據,就當堂釋放。焦順放後,叫化到家。焦氏與楊氏埋怨一番,焦順含羞忍恥,同了楊氏並愛兒尋一僻靜所在,耕種為活。改了姓名,叫做順翁,隱避終身,不在話下。
卻說強思文、杜二郎既已成招,知府即日申文達部。部裏具題說盜招內有宋純學一款,並波及同年好友王昌年;這是何故?因前日有個顯官,要招昌年為婿,昌年不肯,故有此禍。
奉旨:
強思文、杜二郎系屬叛黨,該撫臣即時處決。其宋純學、王昌年即行提究。
部臣接出旨意,即著緹騎到河南來不提。
卻說宋純學自從入贅潘家,與王昌年日日尋花問柳,作賦吟詩。一日,兩人正在廳上閒話,忽見家人來報:「本府太爺並縣官俱來。要見宋、王二位老爺。」兩人不知其故,即忙整衣出來迎接。乃是朝廷緹騎,同著縣官特來抄捉。昌年詳問緣故,方曉得柳林事發,杜、強兩人招攀出來的。
潘一百合家驚恐,純學道:「你們放心,我與王年兄俱是朝廷臣子,豈因一二小人仇口欺誑,有何證據認以為真,我到京自然辯明。」遂收拾行裝起身。瓊姿掩淚而別。昌年驚歎花神之言以為奇驗,倒安心樂意,一同進京。
兩個解到京裏,俱發刑部獄中。兩人連夜出疏,辯明冤枉,大約說仇口陷害之話。
奉旨:
宋純學、王昌年既有叛黨口供,俟獲逆首蓮岸,查明具複。
兩人在獄聞知此信,便商議要差人到柳林通一資訊,又無人役可以付託。正在躊躕,忽有一人進獄,來看純學,乃是柳林李光祖。
原來光祖自奉蓮岸之命即到開封,訪問純學昌年,方知為盜案牽連,被逮進京,就星夜趕到京都。兩人已進獄裏,光祖即將使用,知會獄官,進來面會。
純學接見,備述其事,光祖道:「盟兄陷害,且靜坐幾日,侍小弟即刻歸林,回復大師,另尋計策。」純學道:「大師近日所做何事?」光祖道:「近日柳林中比前大不相同。」便把妖狐偷鏡、白猿討書並程景道敗陣入山,細述一遍。純學歎道:「當初指望共成大事,不想遭際如此。如今盟兄出來,是誰總領營務?」光祖道:「是老將崔世勳。小弟正忘了,奉大師吩咐,要與王兄說明,香雪小姐久住柳林,崔世勳就是她父親,小弟此來。專為請二位長兄進柳林去。目下如此,當另圖良策。」純學道:「王年兄一向思憶小姐,今有確信,極好的了。」就同到昌年房裏,細述來意。
昌年聽了大喜道:「姨夫與小姐安然無恙,這是莫大之喜了。但小弟今日身子被禁,不能前往,奈何?」光祖道:「仁兄放心,小弟回去,自然竭力商量,決不使二位兄長受累。」昌年道:「感謝盛情。但事在急迫,不可遲緩。」光祖道:「這個自然。」說罷,辭別出獄,急忙趕路。
不隔數日,到了柳林,即入裏頭,拜見大師,把純學、昌年被害情由並題疏批發等事,細細說了一遍,「望大師急速計議,救此兩人。」蓮岸聞言,吃了一驚,沉吟半晌,說道:「這怎麼處?我若興兵前去,又恐勝敗未定,朝廷見我興兵,倒把兩人認實了。我若把銀子去各處挽回,萬一照定疏稿上意思,俟獲我時查勘明白,哪個肯擔當?」左思右想,俱不停妥,只得走至房中,說與香雪知道。小姐聞得昌年犯罪,啼啼哭哭。蓮岸安慰一番,走出房來,又打發各營頭領分路打聽京中消息。
原來,宋純學在獄中畫下一計,央及同年好友特上一本,本內說:「各省賊寇俱系良民,向為饑寒所迪,遂至嘯聚山林。如下明詔免其死罪,四處招安,則兵不血刃而賊可消滅。」這明明是激動柳林使其歸順,純學、昌年不辯自明的意思,且待脫身出來再與大師另議。果然朝廷議撫,如陝西一路,降寇」小紅狼」、「龍江水」、「掠地虎」等,督撫給牌免死。
柳林頭領打探這個消息報知大師。蓮岸正無算計,聽得此事,便與李光祖商量,欲照例歸順,救純學、昌年出獄,取此兩人,再糾合兵馬,以圖後著。光祖道:「不可,倘一時失勢,反被別人牽制,那時便難收拾了。純學、昌年還宜另計申救。」
蓮岸想念昌年,一時無措,只要給牌免死,弄他出來,就對光祖道:「我主意已定,你若不從,任憑你自立營頭罷。」光祖道:「大師若決意要歸順,可惜數載經營,一朝分散,小將也學程景道長隱深山了。」
蓮岸又喚崔世勳斟酌投降一事,世勳道:「大師要行,老夫是不可隨去的。前日老夫敗陣入林,倘與大師一齊投順,朝廷理論前喪師之罪,勢必不赦。不如待大師先去,老夫隨後領一支兵馬,只說轉敗為功,朝廷或可鑒諒,就是大師,以後也有退步了。」蓮岸點頭道:「所言極是。」
當日便定下降書,率領各營頭目,就與香雪分別。香雪道:「大師,此後必定仍聚一家方好。」蓮岸道:「我正為此意,所以把一片雄心丟開了。」遂收拾行裝,多帶金銀,以備進京使用。
李光祖進堂,見了大師,拜倒在地,放聲大哭,說道:「大師珍重,小將不及追隨,來生願為犬馬,再報厚恩罷。」蓮岸也哭道:「幾年相聚,本不忍分離,無奈時勢如此,不得不然了。」光祖哭別女師,單槍匹馬而去。
蓮岸就出了柳林,知會山東撫按。撫按出了文書,押送進京。部裏聞知逆寇蓮岸率領所屬將校到京投降,連夜具題,宋純學、王昌年亦具疏申辯,俱奉聖旨:
宋純學既己辯明,但事涉逆黨,著革職為民。王昌年放歸,另行調用,其女寇蓮岸,著刑部即時梟斬。士卒分撥各官安置。獨斬元兇,以儆叛逆,餘皆赦宥,以全好生。該部知道。
部臣奉旨,即時施行。先釋放了純學、昌年,然後分撥柳林將校,隨著軍營安置。押鎖蓮岸,梟首示眾。蓮岸出其不意,雖有銀錢無從解救,自悔不聽光祖之言,致有今日。猛然想起真如法師附寄一封,說臨難方開,急取出拆開一看,乃是一丸紅藥,內中寫道:
「仙府靈丹,可以假屍遁避。」
蓮岸即時吃了藥,聽憑押至市曹,及至斬時,刀至頭上,全然不痛,正像有人提她,蓮岸乘勢跳出法場。回頭一看,見一個女人,身首異處,橫倒在地。蓮岸大驚,放開腳步走出京城。自想:「此去競到河南,少不得昌年歸家的。」可煞作怪,腳下行步如飛,全不吃力。
走了三、四日,到了一座大山,也不辨什麼地方。忽見一個老人行來,蓮岸細看,卻是討天書的老人,老人道:「蓮岸妳來了,前日若非真如老師附哥靈丹,這一場患難怎逃得過。」蓮岸道:「老師怎麼在這裏?」老人道:「特來候妳。妳如今要哪里去?」蓮岸道:「要到河南去。」老人道:「妳又癡了,路上緝捕甚嚴,如何去得?此處不住,還要尋死?」蓮岸道:「此是何處?」老人道:「這就是湧蓮庵的路徑,妳隨我來。」
蓮岸連日昏迷,恍然驚醒,不覺哭道:「我蓮岸數載沉迷,終成一夢,可惜王昌年不曾見他一面。如今也罷了,且到真如法師那裏去,拜謝他活命之恩。」老人道:「蓮岸,妳只為戀著那個書生,致有今日,我勸妳把這念頭息了。自古英雄,往往為了這‘情字’喪身亡家,妳道這‘情’字是好惹的麼。」蓮岸道:「老師,天若無情,不育交頸比目,地若無情,不生連理並頭,昔日蘭香下嫁於張碩,雲英巧合於裴生,哪在為蓮岸一個。」老人道:「我今若與妳辯,妳還不信,直等妳在‘情’字裏磨煉一番,死生得失備嘗苦況,方能黑海回頭。」
兩人一頭說一頭走,不覺漸近湧蓮庵。老人道:「蓮岸,請自進去,老夫有事,不及奉陪。」言訖去了。蓮岸自想:「這門徑冷冷清清,豈是我住的。既已到此,不免進去。走一步,歎一步,行到法堂,見真如法師端坐蒲團,兀然不動。蓮岸先拜了佛,然後參見法師。
真如開眼看見,說道:「蓮岸,我道妳但知去路,忘卻來路。今日仍到這裏,可喜,可喜。妳且把從前的事,說與老僧知道。」蓮岸道:「自蓮岸出山以來,散財聚眾,糾合豪傑,興兵十萬,雄踞一方。又嘗遍遊名山,窮曆勝地,救佳人之全節,扶才子於登科,花柳營中,血濺旌旗之色,笙歌叢裏,酒酣詩賦之壇。方將名震千秋,豈料身亡一旦。」便長歎道:「咳!這是蓮岸自己要降,非戰之罪。」真如道:「好個女英雄。如今待怎麼?」蓮岸道:「拜見法師,暫借山中住幾個月,再作理會。」真如就叫侍者打掃一間淨室,送蓮岸安歇不在話下。
卻說宋純學、王昌年,初出獄門,忽聞大師已斬,申救不及,私下大哭一場,罄悉貲財,買囑上下,領了屍首,好好成殮,便揀一處荒山與她安葬。葬完,兩個設酒祭奠,哭倒在地。
致祭後,兩個就攜些祭品,暖起酒來共飲。純學道:「小弟受大師深恩未報,今日被難,又不能申救,尚何心緒再戀紅塵。只是家有少婦,未免擺脫不得。專待送年兄歸去,尋著小姐,完了親事。小弟黃冠野報,做一個閒散之人罷。」昌年道:「小弟此心,亦與年兄一般。只不知小姐既在柳林,近日俱已投降,為何反無音耗?」純學道:「或者歸河南亦未可知。」昌年道:「如今看起來,凡事皆有定數。前日小弟遇那花神,他說半年內有難,若見蓮花殘敗,方可脫身,小弟此時,不解其說。直至大師遇害,方悟神言不謬。」純學道:「天機微妙,有難測度,總是順理而行,決無差失。」兩個拜別墳墓,取路趲行。
一日起身太早,忽見一陣狂風,飛沙走石,對面也看不見人。但聽得空中有人喊道:「前途有難,不可不避。」純學兜住牲口,停了一個時辰,惡風已息。回頭一看,不見了昌年並幾個僕從。純學慌了,四處找尋,全無蹤影。又恐他冒風先行,遂急加幾個鞭子,趕上前去。各處尋覓,並不見影。
心下正在疑惑,忽見前面無數兵馬殺喊而來,頃刻之間,幾個僕從俱被殺了。純學雖則書生,但是柳林豪傑,那些槍棒也習慣的。看見勢頭太狠,索性出其不意,鑽到兵馬之中,扯下一個兵來,三拳兩腳打倒在地,奪了大刀,騰身上馬,殺出一條路。所有行李牲口,俱失散了。純學一身走過二、三十裏,想道:「果是大難,若昌年遇此,也不保了。」
你道這是什麼兵丁?原來是柳林的兵馬,因女師去後,崔世勳領了兵馬,竟進京來,特上一本,說世勳初因妖術被擒,今能剪滅柳林,統領將士,仍歸朝廷,以俟效用。朝廷批發,崔世勳喪師失律,本該重處,姑念前功,免其一死,仍削原職。其所統柳林兵卒。著兵部分撥各省。世勳免死,同小姐竟回河南。那些兵馬,不肯調散,仍舊結黨,負固不服,逢州過府,肆行殺掠。
那宋純學單身逃竄,一徑回家。潘一百迎進,立刻備酒按風,瓊姿小姐不勝歡喜。純學在席上備述辯冤釋放以及路上遇賊情由。潘一百道:「恭喜妹丈,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請問王兄何以不歸?」純學就把昌年失散緣由說了一遍,遂問:「崔老先生與他小姐可曾回家否?」老潘道:「老崔半月前同他令愛俱已回家,他與奶奶焦氏反目,恨他從前寵愛焦順,淩逼小姐。倒是小姐賢達,再三勸住。」純學道:「那個焦順如今怎樣?」老潘道:「那焦順始初拿些銀子,指望進京襲職,不想遇了騙子,花得盡情,叫化到家,無顏見人,避在鄉間。前日老崔回來,要痛治他,也是小姐勸了,說這樣小人,何足計較。」純學道:「小姐如此賢淑,可敬,可敬。」兩個吃過了酒,純學進房,與瓊姿相敘。正是:
新娶不如遠歸,自不必說。
次日,純學急到崔世勳家,世勳接入,敘了寒溫,純學道:「晚生與令坦王文令極其契愛,殊知老先生盛德,忠勇過人。前日偶閱邸報,知老先生已退處山林。那些遊兵,仍然劫掠,晚生幾乎被害。」世勳道:「老夫朽腐之材,不堪重任,自然退歸。那投降兵士,既無駕馭之人,反側不安,理所必然。仁兄出京時曾與小婿同行否?」純學道:「說也奇怪,晚生與王年兄一齊出京,半路忽遭大風,飛砂蔽口,王年兄倏然不見。晚生四處尋找,並無蹤跡。」
世勳大驚道:「這卻為何?莫非遇了亂兵被他害了?」純學道:「失散在前,亂兵在後,必是因兵戈阻隔在那裏,老先生不必過慮。」遂起身告別。世勳道:「仁兄遠歸,老夫改日尚欲奉屈少敘。」純學道:「多謝。」即相辭出去。世勳送了純學,回至裏面,把昌年失散的話對小姐說了。小姐聽了,自想:「紅顏簿命,倒不如村夫、田婦,安享太平。」內心十分愁悶不提。
且說王昌年因遇了大風,一時昏黑,不辨前後。又聽得有人叫他避難,錯認是純學叫他,便不顧死活,沖風而走。走了一裏多路,偶然撞著一棵大樹,他就靠定樹上,等待風息。
只見黑暗裏有車馬之聲,昌年仔細看他,前邊數對紗燈,後面擁著一輪車子,織錦帳幔,竟到樹下來,車中忽然有人說道:「樹下立的是刑部王老爺,我出來相見。」
從人把帳幔揭開,內中走出一個美人,昌年上前施禮,卻是四園中所遇的花神,對昌年道:「西園一別,私心不忘,今早偶奉仙曹之命,欲往洛陽城點驗花色,經過此地,適然相遇。前途流寇殺掠,郎君不宜輕往,且暫住此處,待流寇過了,方可走路。」昌年道:「感謝仙卿救護,但不知棲息何處?」花神道:「隨我來。」便攜昌年手,鑽進樹裏。
走了數步,果見層樓密室,華麗非常。昌年問道:「怎麼這樹中有此異境?」花神道:「這樹是紫姑仙的行宮,我們職掌司花,凡遇各處有靈的大樹,就托他做個住居之所,兩京十三省,共有一千八百五十二棵大樹,仙府登記冊籍。這一棵是古桂,冊上列在五百零三名,叫做靈芬小院。」昌年甚加歎異。
花神喚侍從備酒,擺列的都是異品名味。花神親持玉盞,斟上美酒,殷勤奉勸。昌年道:「小生盛佩厚情,然一心急欲歸去。」花神道:「可是要完崔小姐的姻事麼?」昌年道:「然。」花神道:「郎君顯然性急,但恐小姐尚有阻隔,大約世間好事最難成,不是容易合的。」昌年道:「這是為何?」花神道:「天機難泄,日後便知。此去十分珍重,尚有後會。」昌年起身謝別,花神攜手相送。
才出門,昌年一跤跌倒,忙爬起來,依然立在大樹下。天色甚是晴和,望見牲口僕從俱等在荒草裏,不知從何而來。急走上前,各各驚異,昌年不好說出,上了牲口,向前而行,果然流寇過了,撞他不著,只是失了宋純學。
不多幾日,趕到開封府,想小姐不知可曾回家,雖在路上看見小報,有崔世勳歸朝一事,只因花神說尚有阻隔,愈加惶惑。急趕到崔家,跳下牲口。即走進去,吃了一驚。
未知何事,留在下回表白。
【歸蓮夢】第十二回 蓮夢醒時方見三生覺路
那王昌年走進裏頭,聽得哭聲震地,並無一人迎接,昌年心慌。及走到房門首,方見崔世勳出來,一把拖住昌年說道:「你來了,今早我香雪女兒死了,如今現在床上。」
昌年聽了,恰像頭上打下霹靂一般,立刻走進房中,果見香雪死在床上。昌年嚇得魂不附體,痛哭起來。把香雪滿身一摸,只見四肢柔軟,心頭尚溫。昌年帶哭問道:「患什麼症候就到這個地位?」世勳道:「自從前月宋禮部來,說你中途失散,不知下落,香雪便懨懨不起,終日昏睡,今早竟奄然去了,也沒有什麼病。」昌年悲苦異常,無暇說自己途中之事,對世勳道:「她心頭尚溫,四肢柔軟,且守她一、兩日,再備後事。」
你道香雪本無疾病,為何如此?原來就是紫姑山司花神女,因花神職掌繁雜,一身管攝不來,要一個才貌雙全的閨女幫她,方得完事。因與仙曹說明,暫借香雪魂魄,檢點眾花顏色,那一夜便來相請。
香雪看見一位美女走進房中,要請同去。細問緣由,方知是幫貼司花,就有一本冊籍,交付香雪。揭開一看,俱是草木名花。花神道:「木本諸花,我自己分派,妳但與我將這草本,照色派清。」香雪自恃有才,便同她出門。一霎時騰雲駕霧,遍曆名園。但見牡丹芍藥,薔薇木香,種種名花,深紅淺白,該深色的就與點染,該淺色的就與拂拭,當真個五色俱備,百卉鮮妍。
檢點完了,花神領她去見紫姑仙。香雪又逞才調修了幾款,說牡丹、芍藥,有色無香,蕙蘭、茉莉,有香無色,宜加全備。花中窈窕,惟虞美人一種輕盈豔麗,宜登上品。紫姑仙見奏大喜,說:「香雪所陳,甚為有理,但世間名花,各有所重,香色不能兼全。今可取虞美人加以變色,酬答汝功。」香雪同花神拜謝而出。
自後,各園中惟虞美人不依原種,變幻多端,如單葉變為千葉,淺色變為深色,是因香雪陳奏之功也。花神對香雪道:「承小姐幫助,花事有成,深感深感。妾聞王昌年已經回家,今日當與小姐玉成好事,以為千古佳話。」便著幾個使女,擇曠野之地,結成園亭,請香雪住居於此。花神自去尋取昌年。
說這昌年守在香雪房中,不勝怨恨。原來上邊規矩,人死了不待成殮,那至親先要到野外去招魂的。昌年挨至五更,獨自一人,竟往城外招取小姐魂魄。
走過了幾裏路,昏昏沉沉,不知遠近,忽看見花神走來問道:「郎君別來無恙,此行將欲何往?」昌年歎道:「小生遭遇多難,家中近有大變,今早此來,實出痛心。」花神道:「不必憂傷,小姐現在這裏。」昌年道:「不信有這事,家裏死的又是何人?」花神道:「你若不信,可隨我來。」
昌年反疑是夢,便隨花神走進園中。但見百花爭豔,果然小姐坐在其中。昌年一見大喜道:「小姐果在此間,我昨夜到家莫非做夢麼?」香雪道:「偶因分任司花之職,暫時出門。吾兄遠歸,有失迎候。」昌年還怕是夢,急急扯住小姐不放。花神笑道:「何必太疑,當送你回去。」便差兩乘轎子送至家中。
昌年與小姐謝別花神,各上了轎。那園亭忽然不見,但見轎子如飛,頃刻間已到門首。昌年先下轎迸門。世勳看見,正要哭起來,昌年道:「小姐現活在此,與小婿一同來了。」世勳大駭,即刻外邊,當真是小姐走進門來,那兩乘轎子也不見了。一家大小,無不驚異,盡來簇擁小姐一同進房。
此時,因外頭有這異事,個個出來,並無一人在房。那床上睡的,不知不覺穿好衣服,坐在房中。外面擁進來,驀然合做一處,依舊是活跳的一位小姐。世勳又喜又嚇,呆呆的,只管細看。小姐道:「王家表兄,今日回來,我父親桑榆暮景,正好依傍過日子了。」
昌年正要回答,忽家人進來報:「宋老爺來拜。」昌年只得出來迎接。乃是宋純學,他聞昌年歸家,又聞小姐有變故,特來看看。說道:「小弟自與年兄在中途忽然不見,那時兄在何處,到今方始歸家?費小弟尋了幾日。今早又聞小姐有什麼異事?」昌年把花神之事瞞過,只說道:「那日大風揚沙,故此失散。又因聞得遊兵作惡,暫緩一日.所以歸遲,小姐偶有微恙,今幸全複。」純學道:「恭喜,恭喜,年兄既歸,目下便該擇吉了。」昌年道:「正要商量此事。」純學道:「前日行聘,原是小弟做媒,年兄何不借舍舅的西園住了,待弟與兄擇下吉期,完那冰清玉潔。」
昌年聽了,即到裏面與世勳說知,世勳大喜,出來面謝純學。純學謙遜一番,就挽昌年出門,同到西園來,老潘更加款待。純學即往外邊揀了黃道吉期。
到了正日,昌年備一付盛禮,穿了公服,打起刑部執事,純學做了行媒,鼓樂喧天,送到崔家結親。世勳迎接進廳,內中擁出小姐,一對夫婦拜了天地父母,擁入洞房,合巹結親。
世勳在外,陪了純學吃酒。小姐與昌年並不客套,添繡斟上酒來,兩個說說笑笑,吃得半醉,散了酒席。添繡伏待上床,掩門而出。昌年就把分別出門以至誤認老潘的話先請了罪,又把拖神托夢終始周旋的話後敘了情。香雪也把女師入贅、柳林得夢並詩絹暗合之異說了一遍,兩人說了一夜話,說到苦時,上面愈加親熱,說到喜時,下邊豈肯生疏,那些風流恩愛,自然是少不得。這事按了不提。
再說女師蓮岸,自從見了真如法師尚且雄心勃勃。真如整頓禪房與她居住,也不參禪學道,也不念佛看經,日夜思想昌年,無從見面。有時感慨悲歌,掄起撣杖便要殺出去。
過了幾月,心上禁遏不住,即來稟真如道:「弟子雄心未斷,意欲出山,完了俗願,待數年後,然後歸山。」真如道:「我怕妳一去不來,老僧放心不下。也罷,既是妳此志不衰,今夜子時大吉,老僧親送妳去。」
蓮岸拜謝,回到自己房裏,收拾行裝。自想:「此番出去,先到河南,尋取昌年。然後差世勳同純學收聚柳林殘兵,尋覓程景道、李光祖,再加團練,何患無成。」打算完備,又來稟真如道:「弟子半夜起身,恐怕驚動老師,先此拜別。」就拜了四拜。真如道:「既是如此,今夜老僧到不奉送了。」蓮岸欣然別了真如,早早打開鋪蓋,暫且睡下,好養精神,半夜出山。
只見睡到子時,聽得曉鐘初響。蓮岸急急背了行李,出了湧蓮庵,趕下山坡。恰好撞著程景道。蓮岸大喜道:「你為王森所敗,我原不怪你,為何不別而去?一向在哪里?」景道道:「敗軍小將,無顏相見,故此流落他鄉,請問大師到哪里去?」蓮岸道:「我因誤去投降,朝廷敕斬,被我用術逃避。今日此去,仍要做前番的事。」景道道:「既逃避了,小將備有馬匹、器械,大師可速上馬前行。」
蓮岸便上了馬,兩個走不止數裏,忽然有一隊兵馬阻絕去路,兩個細看旗號,俱是柳林內的。景道大喝道:「你是那一家營頭,敢在此攔路?」只見那營裏一將騎馬沖出,見了蓮岸,即時下馬,納頭便拜,乃是李光祖。蓮岸大喜。光祖道:「小將自別大師,總領兵馬,破過四十州縣,專候大師到來,不期此處相遇。」就請蓮岸並景道進營。
敘過了禮,蓮岸對光祖道:「我要往河南,尋宋純學與王昌年,並看香雪小姐,你可護送我去。」光祖承命,立刻起行,就到開封府,在三十裏外紮營。
蓮岸獨自進城,尋到崔家,問昌年消息。管門人道:「王老爺同宋老爺在西園吃酒。」又問:「香雪小姐在家安否?」管門人大怒道:「你是何人?敢問我家小姐。」遂大罵起來。蓮岸不與計較,就轉身到西園來。
果然,純學與昌年歡呼痛飲,看見蓮岸,全然不睬。蓮岸道:「宋純學、王昌年,你兩個不認得我了?」昌年道:「妳是什麼人?」蓮岸道:「我是柳林中女師,你兩人受我厚恩,難道就忘記了?」純學道:「我們是朝廷大臣,妖魔草寇,這等放肆!」叫左右:「索了!」
當下走出數人,將蓮岸綁縛起來。蓮岸大罵道:「有這樣負義的!當時貧困,如鳥投林。今日富貴,就反面無情。如今李光祖、程景道現統大兵駐紮城外,少不得把你兩個剁作肉醬。」昌年大笑道:「我們富貴到手,哪記得許多舊恩。賊寇不得無禮!」叫左右:「拿去斬了!」
眾人將蓮岸擁住,撥出刀來,劈頭便砍,蓮岸著忙,一跳,忽然驚醒。乃是一夢,身子依舊在禪床上。遂披衣而起,見日高三丈,真如法師上堂說法,眾僧環繞而聽。蓮岸憤恨不已,走進法堂,拜見真如。真如道:「蓮岸,妳要出山,昨夜這一夢就是出山的好處了。」蓮岸氣得目定口呆,也不回答。
真如道:「蓮岸,妳且平心和氣,聽老僧說明來歷。大凡紅塵中事,只瞞得無知無覺的人,愛欲牽纏,癡情羈絆,念頭起處,正像生在世間,永無死日,譬如酒醉的人,不知不覺昏迷難醒。沒有一人坐在最高之處,冷眼看人,或是貪名,或是貪利,庸庸碌碌,忙過一生,及至死時,名在哪里,利在哪里。可知冤仇恩愛,皆是空花,巧拙妍醜,盡歸黃土,妳道有何用處。世人不明,往往為情而起,終身迷惑,不知回頭。我想只如做夢一般,譬如夜間昏黑之時,閉了兩眼,一樣著衣吃飯,親戚相敘,朋友往來,喜是真喜,樂是真樂,不過一兩個時辰,就天明了,翻身轉來,夢在哪處,可再去尋得麼?我想,世上諸事都是假的,獨妳昨夜所夢到是真的。須要早早回頭免生疑惑,不可癡心妄想,為世所棄。蓮岸,妳生前原是如來座下一朵白蓮花。勿謂草木無情,偶然感到,便罰將下來。妳如今持想怎麼?」
真如說罷,忽然大喝一聲,正像山崩地裂的叫道:「蓮岸,哪一條是妳的寶岸?」只因這一喝,驚得蓮岸如夢忽覺,拜倒座下,放聲大哭道:「些微一身,尚且不保,何況身外之事。蓮岸今日才見老師面目矣。」真如道:「一時偶覺,未足為真,妳再去參來。」自此,蓮岸洗淨凡心,一念不雜,每當真如說法,言下了然。
一日,偶到庵外閑步,看見澗水裏湧出一朵蓮花,蓮岸折取供養老師。真如一見歎道:「老僧建立此庵,因有這朵蓮花。今日被妳折了,老僧欲辭此庵矣。」即命侍者,喚集眾僧,俱付蓮岸主持,焚香沐浴,端然化去。蓮岸自後,遂為庵主,一樣開堂說法不提。
卻說王昌年成親後,夫妻恩愛,時刻不離。過了數月,朝裏推升山東巡按,報到家中,榮顯異常。昌年即與小姐分別,請宋純學做內司,竟到山東來。
常例,按院到任,先要私行,訪察善惡。昌年同純學各處私行,遇見一個道人,逍遙自得。純學細看,認是程景道,就扯住道:「聞盟兄遁跡深山,小弟日想舊情,無從見面。今欲何往?」景道道:「原來是宋盟兄,小弟住在白雲洞,兩月前偶到小柴崗,遇見李光祖,始知別後諸事。他自從出了柳林,就到小柴崗,入贅在胡喜翁家,娶他女兒。村莊耕種,甚是閒適。小弟約他這兩日在此處相會,同往湧蓮庵,候問女大師。」
純學驚道:「大師朝廷處斬,小弟與她營葬,怎麼仍在湧蓮庵?」景道道:「原來盟兄不知,當日大師用遁逃避,所斬的卻是假屍。如今闡揚宗教,居然是大善知識了。」純學喜道:「有這等事,小弟也要見她。」就引景道與昌年相敘。昌年聞知女師現在,也自歡喜。景道又問:「兩位兄長近況如何?」純學道:「王年兄代天巡狩,暫爾私行。至於小弟,已做廢人。」便把前事說了一遍。景道聽了,不覺長歎。三人遂入店沽酒共飲。
果等了一日,李光祖徒步而來,純學昌年接見甚喜。景道與光祖備述純學、昌年的事,光祖道:「我們三人俱屬閒散,王兄貴為禦史,不知可肯同到湧蓮庵候問大師否?」昌年道:「向受大師深恩,焉有不去之理。就此同行便了。」
四人一齊起身,尋山問水,共向湧蓮庵來。山徑荒僻,幽異非常。那程景道是熟路,在前引道。行了多時,望見前面一座小庵。藏在樹裏,白雲擁護,清流環繞。景道道:「湧蓮庵已到,我們須在澗水淨手,好去拜佛。」
四人俱淨了手,緩步入庵,共進法堂。先拜了佛,後向侍者道:「汴州王昌年、金陵宋純學、新安程景道、燕山李光祖求見大師。」侍者傳進裏頭,停了一會,出來道:「請四位少坐,大師即出相見。」昌年等俱不敢坐,等候升堂。
少頃,幢幡寶蓋,香花燈燭,接引而來。果見蓮岸織錦袈裟,莊嚴相貌,高登寶座。四人一齊叩拜。蓮岸吩咐看坐,四人坐下。蓮岸道:「別來許久,今日何幸俱至小庵。」四人道:「弟子向賴大恩,只因散處各方,有疏候問。今幸不期而遇,特來瞻禮大師。所喜法體清安,超凡入聖,弟子等庸碌凡夫,願求指示述途。」蓮岸道:「景庵已久閑雲,不必另敘。各位近來所做何事?」純學道:「弟子削籍閒居,功名之路,已經絕望。光祖入贅村莊,安居樂業,惟昌年現任代巡山東。」
蓮岸笑道:「王文令繡衣禦史,貧衲也屬洽下,失敬、失敬。近日香雪小姐閨中納福,圓親幾時了?世勳老將,想尚能善飯?」昌年道:「世勳閑住在家,香雪懷念大師,有如昔日,數月前成親的。至於仕途況味,弟子也勉強應承,不久當遇處山林。」蓮岸道:「少年事業,原該向上做去。若能急流勇返,尤見智識不凡。貧衲初至庵中,尚猶雄心難滅。後來,承先師提醒,昏迷頓覺,此心淨如朗月。今日與各位相敘,雖則一片舊情,而心下全無芥蒂了。」
光祖道:「昔日大師如此法力,今日一見,令人妻孥之念渙然冰釋,何況名利。」蓮岸道:「我倒忘了,聞純學入贅潘家,何如?光祖所娶何姓?」景道道:「潘家瓊姿小姐,四德俱備。光祖入贅小柴崗胡喜翁之女空翠小姐,又極賢淑。」蓮岸道:「可喜可賀。」便喚侍者:「整備素飯,四位吃了,可在荒山遊玩幾日。」蓮岸下了法座,邀進裏內,人家又談些世情之事。
到了次日,四人拜別大師,蓮岸道:「貧衲有見性之語,四位須靜聽。古人雲:‘岸少知回,想當以明自鑒,往往有才,多為身累,若不乘時明心見性,一旦年齒日衰,無能悔及,至於名利兩途,皆屬空花,有何所益,請公宜細思之。」四人再謝道:「大師明訓,敢不佩服。」
蓮岸就把古瓶一個送與昌年,古硯一方送與純學,古鏡一圓送與光祖,古爐一座送與景道。又有一玉盒附寄香雪小姐。四人收了物什,分別蓮岸,一徑下山。景道送出山彎,也就回去。
昌年對純學、光祖道:「大師何等英雄,頓悟如此,吾輩碌碌風塵,殊覺無味。小弟自今以後,即當隱跡柴門矣。李兄若不棄小弟,求多敘幾日,待小弟辭了官,暢飲而別何如?」
純學也留光祖。大家到省城來,昌年即出告病文書,再三懇切朝廷許允,罷官而歸。光祖已辭別回去。昌年與純學一齊馳歸。昌年到家見了香雪,備述女師的話,又送上玉盒,香雪大喜。
自後,各家生男育女,宋、王兩姓結為婚姻,世勳壽登九十。潘一百、焦順皆崇尚佛教,改行從善。昌年家內造一花園,遍種奇花,月遇一樣花開,昌年必瀝酒相慶,默寓酬謝花神之意。後來各把家事付託兒子,約光祖、景道再看大師。後不知所終。有人傳說女大師立地成佛,昌年、純學、光祖三人俱學景道,成仙羽化,未可知也。詩曰:
才子佳人信有之,顛顛倒倒費尋思。
詩人著眼描情想,獨倚南樓唱竹枝。
【完】
歡迎光臨 春滿四合院 (http://spring4u.info/)
Powered by Discuz! 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