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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雪景圖 (第一幅 01~05) 作者:紫嶺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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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6165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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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 11:06
標題:
盛世雪景圖 (第一幅 01~05) 作者:紫嶺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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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雪景圖 (第一幅)
作者:紫嶺紅山
2019/01/02發表於色中色
前言
這是我計劃中亂倫四部曲的第二部,姐弟篇。
第一篇母子篇《重返樂園》
第三篇兄妹篇《心何在》
請自行在本站搜索。
這不會是一篇會給讀者帶來感官刺激的作品。如果是想尋求這方面刺激的朋
友可以不必往下看了。本文前半篇幅基本上不會有什麼情色內容。中期開始會有
很多,但我不覺得會讓讀者得到相關刺激。
同時,這也不會是一篇情節離奇詭譎或者波瀾壯闊的作品。
我只是想試圖寫一些命運和人生的故事。
普通的人。或許你們身邊就會有文中出現的那些人。
因為從這篇小說的故事梗概第一次浮現在我腦海里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十年前的夏秋之際,我們國家正在舉辦一場舉世聞名的盛會。盛世這個詞鋪
天蓋地,像是一段歷史的開端。在那前後不久還發生了許多大事,而我的人生也
是天翻地覆,成為丈夫和父親,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十年過去了,那時候的許多回憶都已經模糊。但我始終記得那麼一個場景:
那是一場臺風掃過我所在的南粵都市之後的次日早上,我乘車經過一座立交橋,
無意間我看見橋下的一只垃圾箱口耷拉著兩條腿,人類的腿。
那個人腿以上的部分都栽進了垃圾箱,我始終不知道那個人的年齡,性別,
相貌……我的車從立交橋邊倏忽而過,我只知道他或者她死了。
一個人死了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十年前的我對死亡這件事也開始多少有了
些了解。在那之前我的祖輩,主要是我的奶奶和外婆,她們在短短的時間內先後
離世。而在我自己的親人之外,還有些死亡曾經在我腦海里掀起滔天巨浪。比如
在那年初,我知道了一個成都的三歲小女孩餓死的過程。
死亡總能讓我悲傷或者憤怒,感慨或者沈思。但是那座立交橋下的屍體卻讓
我第一次開始思考一個奇怪的問題。特別是在我有了兒子以後,我總是無法抑制
地在想:那個人出生的時候,他身邊的人會不會也是笑著的呢?
是的,我一直沒有去想他或者她為什麼死啊,是制度還是人性啊,是偶然還
是必然啊,是命運還是社會啊……這些問題,只想著一件事:他或者她來到這世
上的時候,他身邊的人是笑著的吧?像我第一次抱起我兒子的時候那樣?
有些問題永遠也得不到答案。
但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產生了想寫一點什麼的沖動,也初步有了這篇故事
的梗概。而這種沖動非常強烈並維持至今,以至於我覺得可以用「使命感」這個
詞來形容。
從我第一次動筆寫《重返樂園》開始,我就是帶著一種奇怪的使命感的。這
一點恐怕和絕大多數作者不一樣。
但那時的我非常淺薄,心里更是有無數的疑問。我反複思索人性,命運這些
問題,也思索文明的未來和出路。為了解答這些疑問,我開始向宗教尋求幫助。
現在很多人都知道我算是半個基督徒,我確實就是在那之後不久開始閱讀聖
經並且去教堂聽布道。但我始終沒有受洗,因為我對教會以及我接觸到的那些教
徒非常反感,就像我反感佛教一樣。我之前說過我是學美術的,在上個世紀末,
我還在大學的時候,就去過很多佛教有關的名勝寫生和學習美術史。從莫高窟到
五臺山,大半個中國跑下來之後,我覺得我肯定是無法再信仰佛教了。
我也很奇怪為什麼宗教到了中國都會變味。佛教的一切都和金錢掛鉤,你的
錢越多功德就越大,我不覺得這是那個菩提樹下悟道的先哲的意思。它的教義無
疑是好的,基督教的教義也是好的,基督教還有一點更好的就是不以錢取人。去
教堂不要錢,領聖經也不要錢,但我認識的那些教徒卻總是用恐嚇或者威脅或者
道德綁架的態度宣傳教義,讓我難以接受。我看了很多遍聖經,我確信這不是主
的意思。所以我覺得我只能是半個基督徒,自己看聖經,看懺悔錄和上帝之城,
領會主的意思,而不會再去聽那些歪曲的解釋。
值得慶幸的是我沒有白看。差不多十年過去,我的很多疑問都得到了解釋。
比如說,一開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聖經上說人生來有原罪,卻又能得到救贖。
「你們以人血建立錫安,以罪孽建造耶路撒冷」「兩種愛造就了兩座城,神愛造
就的上帝之城和人愛造就的塵世之城。」這兩種截然相反甚至互相沖突的觀點是
怎麼回事。我後來明白,宗教其實是人性本質的思考,和馬克思主義殊途同歸。
馬克思在和恩格斯的信中說過類似的觀點:「人類來自於動物界這件事實決定了
人類不可能脫離動物性」,又說「人類和動物的區別在於人類具有社會性。」
當我第一次把這兩種不同的表達聯系到一起的時候,豁然開朗卻又覺得非常
奇妙。我的終極疑問已經得到解答,並且能樂觀地認識它。能形成這些思想要感
謝那些先哲,感謝主解釋了我關於人性的疑問,並指引我救贖的方向。
但是,宗教只能給我堅定的信念,可能賦予了我作品當中最基礎和最底層的
思想性,但對於創作這一行為本身是沒有什麼幫助的。
我之前說過,我並沒有受過什麼專業訓練,在《重返樂園》以前還從沒寫過
千字以上的文章。我的創作只能靠我自己對前人作品的思考和理解來吸取營養。
當然,我的閱讀量應該是比較可觀的,從金古溫梁到三毛瓊瑤,從書店里能找到
的古典名著到魯迅,從巴黎聖母院到西頓動物故事集,從基督山伯爵到獵人筆記
……一般來說,我都是好讀書而不求甚解,大部分作品我閱讀的次數都沒有超過
三遍,我也不知道自己學到了多少東西,而在所有我讀過的書中,紅樓夢是最特
殊的一部。
我很早就看過這部大部頭的名著,大概在初中。起初自然是似懂非懂,但這
本書有一種奇怪的魔力,就是雖然不懂但看起來也有意思。到我初步看懂已經是
大概十年前,那時候我大概讀了十七遍左右。而到我真正理解這部偉大的作品,
則是近兩年我有了一些創作經驗之後的事了。
越是讀的多,越是理解,就越嘆服這部作品的偉大,以及從中可以尋找到的
關於文學創作的指導意義。雖然有話說文無第一,但在我接觸到的古今中外全部
文學作品當中,紅樓夢無論是藝術性還是思想性都是第一。就寫作技巧來說,因
為我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無法做出專業的評論,但有一點就足以讓每個寫過東西
的人都五體投地:在曹雪芹創作的前八十回,僅僅五十萬字篇幅當中,就刻畫出
了數十個栩栩如生的人物,而且上到元春這樣的皇妃,下到劉姥姥這樣的農婦,
更有林黛玉這樣成為我們中國文化的標誌性部分的形象。所有人物都有立體性而
不臉譜化,複雜得至今還無法完全參透。除了人物,更有無數一樣融入我們文化
的經典場景:黛玉葬花,焚稿斷癡情,劉姥姥進大觀園……
而從思想性來說,紅樓夢也達到了曠古爍今的高度。作為一部悲劇,它無論
深度和廣度都是其他作品難以比擬的。我曾經說我認可一位西方文學家的觀點:
悲劇是人類個體在面對無法抗拒的命運時綻放出的靈魂的光輝。而紅樓夢無疑把
這一點寫到了極致。這正是一部關於面對命運的悲劇,書中數十位截然不同的人
物,各自采取了數十種截然不同方式的面對自己的命運,最終結果卻殊途同歸,
全部被命運的風刀霜劍碾壓得片片雕零。所以魯迅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更
有無數讀者說:這是一部幻滅之書、說看完之後只覺得壓抑……
但紅樓夢不僅僅是描寫了幻滅和雕零,更重要的是歌頌了那些高貴美麗的靈
魂,歌頌了那些在命運碾壓下綻放出的璀璨的人性光輝。葬花辭並非哀怨悲泣,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分明是仰首問蒼天,和屈子的《天問》一脈相承。比如
香菱,命運對她尤其殘酷,幼時被拐,少時被賣來賣去,被薛蟠占有,被毆打折
磨,最後被淩辱虐待致死。但紅樓夢不僅描寫了這些內容,還描寫了她孜孜不倦
地學詩的過程。正是這一內容才讓悲劇偉大起來,成為了名著。
在讀懂了紅樓夢之後,我才真正認識到了自己的差距和不足。我確實在第一
部作品之後說過,文學是為了批判和歌頌,我是努力這麼做的,但我直到最近,
才通過紅樓夢意識到批判和歌頌應該是一體的,批判即歌頌,正如人性的兩面一
般不可分割。越殘酷的命運越能襯托人性的光輝,而越美麗高貴的靈魂則越能映
照出現實與命運的黑暗和殘酷。
而在我之前的作品當中,幾乎都因為沒有深刻認識這一點而有所偏廢,都是
不合格的作品。比如《重返樂園》,我極力描寫人性光輝而沒有同時進行批判,
導致了童話一般的不真實感。而《塵與土》當中我又過分注重描寫殘酷命運與黑
暗現實,而忽略了人性光輝的部分,這一點被很多讀者指出。直到《心何在》,
我才算是第一次同時注重這兩點,卻又都不夠深入。
這些都是我的局限性和不足。幸運的是我現在終於認識到了這些不足,並且
有意識的希望改變自己。
在我十年前看到那具屍體之後,我就有了《盛世雪景圖》的基礎構思,時間
還在《重返樂園》之前。但我一直沒有動筆寫這個故事,因為我知道自己水平不
夠,無論是寫作技巧,文學理念,還是思想境界。但現在我已和寫《重返樂園》
時不同,有了數百萬字的寫作經驗,理清了許多疑問,對文學創作本身也有了更
深刻的認識。我覺得是時候開始嘗試這個難題,來結束一個階段,進入下一個階
段。
嘗試當然有可能失敗。而這仍然是一部階段性的作品。如果我能順利地花三
年時間寫完,就正好結束我文學創作的第一個十年。我希望這部作品中能刻畫出
幾個成功的人物形象,和幾個令讀者印象深刻的場景。我希望能齊頭並進,同時
做到批判和歌頌。
我希望我能做到,我會盡力做到。
感謝願意看這些廢話以及這篇小說的朋友們。
讓我們開始吧。
題記
睡在塵埃的啊
要醒起歌唱
——舊約 以賽亞書
第一幅 破壺
——油畫 格瑞茲(法國)
第一筆 雪晴
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為江城裹上銀裝。天地蒼茫,只有鉛灰色天幕上的幾
處角落隱隱透出彤紅,告訴人們這半個世紀以來最大的一場雪終於接近了尾聲。
風雪中的世界一片寒冷和寂靜,但也有例外之處,比如江城邊緣處一所高中
的校園。大雪也覆蓋不了那些正值花季的少年少女的活力,更何況這是今年的第
一個課間休息時間。這些孩子們雖然因為糟糕的天氣只能留在教室里,但新學期
開始帶來的興奮足夠彌補這點損失。幾乎每間教室內都是三五成群的高談闊論或
者嬉笑怒罵的學生,只有一間有些不同。
倒不是說這里的學生們有什麼異常,不同的只是這間教室本身。這間教室內
擺放的不是課桌,而是畫架,講臺和窗臺等地方也擺著各種各樣的石膏模型,比
如大衛或者伏爾泰。墻上也貼滿了各種畫作,從畢加索與莫奈的油畫複制品,到
筆法稚嫩的學生素描應有盡有。
這里是一間畫室。
畫室內的正是這所中學高二美術班的學生。雖然是學藝術的,但這些孩子們
當中的大部分看起來還沒來得及熏陶出多少藝術氣質,像同齡人一樣嘰嘰喳喳地
吵個不休,話題也是千奇百怪:
「是啊,我老家湖南那邊也凍死人了……」
「畢竟是百年一遇的雪,損失是難免的吧。還好天氣預報說馬上就結束了,
好些地方都已經放晴了。」
「奇怪,為什麼這幾年就這麼多百年一遇千年一遇呢?」
「我不信!我不信!阿嬌怎麼會是那樣的人!」
「不信,等會放學你去我家看啊。我哥在電腦上下了全套照片!阿嬌的,張
柏芝的都有!嘖嘖,要不是我親眼看到,我也不信。」
「真的真的?我也要去看。」
「這個鳥巢也太牛逼了。不管了,我一定得讓我爸帶我去看開幕式,反正是
暑假。」
「對啊,暑假!那我要去看水立方,那個簡直是夢幻。」
「你們做夢呢,下半年我們就是高三了,這暑假你們還想玩?老老實實補課
參加培訓班吧!」
「方雪晴,聽說你拿了全國一等獎?」
「沒有啊……我不知道……」
「我上次聽見我媽和胡老師他們打牌的時候說的,等下曹老師來了肯定會宣
布的。」
十分鐘課間休息時間轉瞬即逝。上課鈴聲響起的時候,孩子們戀戀不舍地各
自回到自己的畫架邊坐下,卻還有幾個家夥壓低聲音繼續他們的話題,直到教室
的門被推開,畫室內才終於安靜下來。
一位中年男教師在冷風的裹挾下飛快地鉆進畫室,反手把風雪關到門外。他
拍了拍身上的雪花,一邊搓手一邊走上講臺,用力打了個噴嚏之後,用略帶沙啞
的聲音喊道:「同學們新年好啊。」
「曹老師新年好。」大半學生笑嘻嘻地回應了他的問候,看得出來師生關系
非常融洽。實際上這位曹老師看起來也確實不怎麼像老師,身材矮而健壯,一頭
半長不短的頭發被風雪攪得一團糟,圓圓的臉頰也紅通通的。身上的黑色羽絨服
則這一團那幾點的沾染了不少五顏六色的汙漬,搓手與呵氣的動作沒有任何藝術
氣質可言。再加上他那憨厚的笑容,看起來更像是一位裝修工而不是中學美術教
師。
「好,好。」曹老師一邊繼續問好,一邊拉開羽絨服的拉鏈,然後從懷中變
戲法般連續掏出東西來。有教材,有卷在一起的幾幅素描,有一盒水粉顏料,最
後是一本大紅色的榮譽證書。他舉起榮譽證書,眼角邊那些細細的魚尾紋全部舒
展開來,提高聲音喊道:「先宣布一個好消息。恭喜我們班的方雪晴同學,在剛
剛結束的全國青少年書畫大賽當中獲得一等獎。方雪晴同學,請上臺來領獎。」
所有的學生齊刷刷地轉頭,看向教室側後方的一張畫架。目光焦點處是一名
女學生,正遲疑著站起身來。這姑娘乍看之下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留著齊耳的
學生頭,身高適中,身上嚴嚴實實地裹著一件半舊的羽絨服,卻絲毫沒有臃腫之
感,身材看起來苗條得甚至有些纖細單薄。
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她顯得無所適從,不由自主地左右看了看同學們,似乎
想通過別人的反應來確定消息的真實性。但這短短的顧盼之間,卻突然顯出這姑
娘的動人之處。像大部分高中女生一樣,她還沒有到精心打扮自己妝容的年紀,
所以初看並不會引人註目。但此時才能看出她肌膚白皙如雪,精致的鼻梁如同冰
雕雪琢,竟有一種晶瑩剔透之感。清澈的雙眸纖塵不染,細長青翠的眉梢處似蹙
非蹙,帶著一抹她這年紀似乎不該有的憂郁,整個人散發著淡雅的氣質,令人見
之忘俗。
「方雪晴,去領獎啊。」身後的一位同學笑著低聲提醒了一句。女學生這才
反應過來,趕緊垂著頭走向講臺。
「恭喜。」曹老師眉開眼笑,將榮譽證書塞進女學生手里,接著是那盒水粉
顏料:「這盒進口顏料是獎品。」他笑瞇瞇地看著女學生,滿臉都是滿足自豪,
咧著嘴的樣子活脫脫就像是剛剛做完一個大工程。然後他再次提高聲音:「消息
有些突然,因為本來方雪晴同學應該去北京領獎的,但是最近的雪災所以取消了
後續的頒獎儀式這些活動,組委會直接通知了獲獎情況,還把證書寄過來了。當
然,重要的不是頒獎典禮這種形式上的東西。這是我們區五中開設美術班以來,
第一次有同學獲得國家級的大獎,可喜可賀!」說完便帶頭用力鼓起掌來。
一剎那間同學們的掌聲充盈了整間教室,讓講臺上的方雪晴越發顯得局促不
安,纖細修長的手指緊緊抓住那本榮譽證書和那盒水粉,垂著頭一動也不敢動。
直到掌聲平息,曹老師看著她笑道:「方雪晴同學,和同學們說兩句吧。」的時
候,她才擡起頭來,臉頰上已經飄起一抹淡淡的紅暈。如雪的肌膚與這一抹嬌美
的紅色互相映襯,正如古人所說的一樣,「淡極始知花更艷」。
本來局促而羞澀的方雪晴現在知道肯定是免不了要說兩句的,定了定神之後
卻一下子大方起來,先是深深地鞠了個躬,然後舉起手理了理耳邊垂落的一縷秀
發,才微笑著用清脆婉轉的聲音說道:「謝謝曹老師一直費心指導,也謝謝大家
的幫助。嗯……其實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就是很開心,真的很開心。謝謝大
家。」說完又再次鞠了個躬。再次站直之後,清麗的臉頰上閃耀著自豪與喜悅。
「哈哈哈,好吧,就這樣吧。」曹老師顯然了解自己的學生,並不勉強,卻
也沒有叫方雪晴回自己的座位,而是打開了教學用投影儀,幕布上馬上出現了一
幅水粉畫。他端詳了一眼,滿意地搓了搓手,然後道:「這就是方雪晴同學獲獎
的作品《星夜》,現在我和方雪晴同學一起來給大家講講吧。首先,方雪晴同學
這幅畫借鑒了梵高的《星空》,整體采用的是印象派的風格,但大家註意了,方
雪晴同學並沒有全盤照搬梵高的作品,這就是抄襲和借鑒的區別。大家發現為什
麼了嗎?——梵高的作品重點是星空本身,但方雪晴同學這幅作品的重點並不是
星空,畫面的焦點是星空下這對情侶的身影……」
「曹老師!」一邊的方雪晴聽到這里,突然不安地打斷了曹老師的講解,表
情有些焦慮卻格外認真地分辨道:「這兩個人不是情侶,是姐弟。」
「啊——啊。」曹老師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拍了拍腦門:「瞧我這記性。
你都說了好幾次了,我還是記不住。是姐弟。姐弟。」說到這里,他飛快地看了
如釋重負的方雪晴一眼,目光里閃過不易察覺的一抹同情,然後繼續笑道:「這
也不怨我,因為每個看到這幅畫的人,第一眼都把他們看成情侶了。好幾個老師
還問我怎麼一個高中的小姑娘能畫出這樣動人的情意。哈哈哈。這只能怪你畫的
太好了。」看到方雪晴又一次臉頰微紅起來,才趕緊結束了這個話題:「好了,
我們繼續。方雪晴能不能說說選擇這個主題的思路呢?」
方雪晴遲疑片刻,才微蹙雙眉,輕聲回答道:「我就是想,如果有一天我能
和我弟弟一起,這樣看著星空,那該多好……就把我想象的樣子畫出來了。」說
到這里時,這姑娘斂目低眉,而聲音已經明顯有了些難過的意味。
看起來這位曹老師完全明白她為什麼難過,笑道:「很好。藝術作品畢竟是
要抒發情感的,能做到這一點就是成功。而你確實畫出了非常美,非常有意境的
一幕。好,大家繼續看這幅畫的構圖,雖然主體是最穩定的三角構圖,但方雪晴
同學作為重點描繪的這兩團星光,它們對整體構圖造成了縱向和橫向的拉扯,完
全消除了三角構圖容易出現的死板跡象,卻又沒有喧賓奪主……」
不知不覺間,新學期的第一個上午終於結束了。除了方雪晴的那幅水粉,曹
老師整個上午都在講解其他同學的習作。當放學鈴聲響起的時候,他才口幹舌燥
地笑道:「好了,最後宣布一件事,馬上又要開展一個全國性的青少年美術大賽
了,這次的主題是歌頌祖國,歌頌盛世,關鍵詞是希望與夢想……希望大家踴躍
參加。——方雪晴,你肯定是要參賽的吧?」
方雪晴再次站起來,一如既往的羞澀中卻又帶著自信,回答道:「嗯,這次
我也試試。又要曹老師費心了。」
「好,哈哈哈,我費什麼心。就等著你再拿個一等獎回來。好,你坐吧。張
兼毅,你上次可惜了,我原本想著你最少能拿個三等獎的。這次再試試,我覺得
你有這個水平。劉笙繪,你最近進步很大,我覺得你應該參加。你們兩個不許打
退堂鼓!我們班也不能老是指望著方雪晴一個人獲獎是不是?其他人也要踴躍參
加,說不定就拿獎了呢?而且拿不拿獎本來就是次要,重要的是找不足。好了,
半個月之內來找我報名,越早越好啊。有什麼問題來問我就行。——下課!」
畫室內哄的一聲,再次進入了吵鬧時間。幾個學生圍住了曹老師詢問新比賽
的事宜,而其他學生或呼朋喚友,或形單影只,短時間內就陸續離開了畫室。
方雪晴剛才的兩次課間休息時間都在被同學圍著道喜,吵得有些難受,所以
現在便等了一會,婉拒了幾個一起吃午飯的邀請,一個人最後獨自離開了畫室。
一個上午過去,雪終於已經停了。空中的烏雲正在散去,小半片天空已經灑
下了明媚的陽光。半個月以來的第一片晴空讓整個世界都通透了起來,一眼望去
的銀裝素裹讓人心曠神怡。學校附近的山與樹林,和遠處市區的高樓大廈盡收眼
底,而兩者之間的滔滔江水更是讓人心生悠悠感慨。在這一瞬間,方雪晴便已經
有了決定,知道了自己應該描繪一幅什麼樣的畫卷。
這讓方雪晴的心情一下子輕松而歡欣起來,腳步也變得輕盈跳脫,蹦蹦跳跳
地沿著走廊走向樓梯間。眼見四下無人,便悄悄打開那本榮譽證書。她剛才一直
沒好意思細看,現在仔細看了一遍,忍不住就抿著淡紅的雙唇偷偷笑了起來。
畢竟她還只是一個未滿十七歲的小姑娘。
就在她準備再看第二遍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男孩的呼喚:「小雪!」
聽到這個聲音的方雪晴馬上收斂起笑容,啪的一聲合上榮譽證書,低下頭加快了
腳步向前走去,想要走下樓梯。但身後那男孩速度更快,帶著一陣冷風三步兩步
抄在她前頭擋住樓梯口,有些尷尬地陪笑道:「小雪,你十一天不理我了,過年
也不和我玩,現在都開學了,你就別生氣了好不好。」
方雪晴仍然不肯理他,垂著頭便想從男孩身邊鉆過去。但男孩不依不饒地張
開雙臂擋在她面前,結結巴巴地辯解道:「小雪,我再不打架了,真的,你別生
氣了好不好。你生氣打我罵我都行,千萬別不理我啊,和我說句話吧。」
這男孩的個子足足比方雪晴高了大半個頭,雖然年紀也不過十七八歲,但已
經奔著一米八五去了,體型也比大部分同齡人壯實了一圈。在他面前方雪晴就像
個布娃娃一般嬌小,顯然是硬闖不過去的。
所以方雪晴只得停下腳步,擡起頭來慍怒地盯著男孩,生氣地說道:「從幼
兒園到小學,從初中到高中,你都說過多少次不打架了!」
這男孩雖然說不上特別帥氣,但臉闊額方,鼻挺眉直,頗有當今男孩少有的
陽剛之氣。只是此刻他銳氣全無,尷尬地抓著頭上的短發,看著方雪晴愁眉苦臉
地說道:「小雪,這次不一樣啊。」
方雪晴看著他抓頭發那只手手腕上的繃帶,嘆了口氣,語氣多少有些軟和下
來:「你每次都有理由,我都聽膩了。上次一個借口,這次又一個借口。」
「上次,上次是那幾個混賬東西對你動手動腳的……我和他們打一架以後不
是再沒人敢騷擾你了嘛。」男孩小心翼翼地看著方雪晴,小聲辯解道。
「就是上次我沒和你生氣,你才越來越胡來的!以前和同學打架,每年都要
吃處分就算了,你這次還敢在公交車上抓小偷了!你看你的手,幸好是割了手,
要是別的地方,你讓伯伯伯母怎麼辦呢?」方雪晴越說越生氣,本就欺霜賽雪的
臉頰更是蒙上一層薄怒:「我趁早當不認識你,免得以後萬一你……免得以後有
什麼事更生氣。」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真的不打架了。」男孩雖然高大,卻只能點頭哈
腰,看起來倒有些可憐,拼命道:「以後就算看到小偷我也會註意方法了,不會
沖動了——對,我報警!……小雪,你別生氣,我再打架,就給別人打死——」
「石小凱!」方雪晴氣得直跺腳,秀眉緊蹙:「這還是大正月的,胡說什麼
呢?」
「啊?哦……我一著急就沒想那麼多。」男孩訕笑著住了口,卻又一時不知
道說什麼好。方雪晴又嘆了口氣,撅著嘴數落起來:「小凱哥,你說你,從小到
大為了打架吃了多少虧?不吃虧的時候吧,又要伯伯伯母給人道歉,賠錢。受那
麼多處分,你要是再記過,上大學就難了。你成績又不好,還有一年半你就收收
心,認真趕一趕吧,不然以後可怎麼辦呢?」
男孩也不辯解,而是開心地一疊聲答應著是是是,他的努力沒有白費,終於
把方雪晴逗笑了起來。接著又咬著牙,硬是板起臉恨恨地說道:「真是氣人!」
「以後不會了,不會了,我改。我真的改。」男孩見方雪晴終於笑了,一下
子笑得合不攏嘴,便趁勢道:「別人都走光了,我們趕快去吃飯吧。」
方雪晴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地便往前走去。男孩這次先背貼著樓梯欄桿讓開
路,然後跟在她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個不停:「你冷不冷?你手套呢?哦,
不戴就不戴,把圍巾圍好……你看這天已經晴了,吃了飯我們去堆雪人吧?好好
好,不去不去……對了,你上次那幅畫拿了全國一等獎啊,給我看看證書……走
啦走啦,別去食堂,一等獎誒!不慶祝一下怎麼行,我們去外面吃!……有的,
早上我都看見有幾家開門了,牛肉面的,老黃的攤子也開了,還有那個漢堡奶茶
店……」
說話間兩人已經離開了教學樓,一前一後地走向校門。方雪晴早已經沒有了
任何不快的神色,像所有她這年紀的少女一樣活潑俏皮起來,說話的語氣更是歡
快:「……是的啊。新比賽。」一邊說,一邊還故意不走已經被同學們踩出來的
好路,而是調皮地踩著路邊的積雪,踩得咯吱咯吱直響。
而石小凱緊跟在她身後,笑容滿面地註視著面前這可愛的姑娘,仿佛除了她
之外天地間再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小雪真厲害。這次畫什麼?」
「還是水粉啊。我水彩畫得不太好。曹老師說水彩寫意比較重要。我還畫不
出什麼太好的意境。」
「不是,我是問你畫什麼內容呢。」
「哦,這次有限定題材啦。現在報紙電視不是到處在說什麼五千年未有之盛
世嘛,這次的主題就是盛世啦。希望和夢想這些。」方雪晴突然停下腳步,從地
上抓起一團雪,然後一邊搓成雪球一邊繼續走向校門。
石小凱差點撞在她身上,趕緊也停步,稍微拉開些距離,然後又不知不覺地
跟緊了:
「盛世啊……畫的時候給我看。」
「嗯。好。」
「對了,這次的畫叫什麼名字?上次是《星夜》,那這次叫《雪夜》?」
「那怎麼行,老是畫夜景也不好。」
「我知道了,那你這次要畫日出!」
「哇,小凱哥什麼時候變聰明了?」方雪晴一下子轉過身來,清澈的眼睛睜
得大大的打量著石小凱,腮邊綻放出一個俏皮的笑容:
「那你猜這次叫什麼名字?」
石小凱嘿嘿笑著,卻不敢和方雪晴對視,而是看向遠方:
「哈哈哈,跟小雪在一起就會變聰明。我猜一下……叫《朝雪初晴》?」
「不是啦。我才不會把自己的名字放在畫里。嘻嘻。再猜。」
石小凱飛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故作高深:
「嗯……你肯定又要畫你弟弟……我知道了,肯定叫《旭日東升》!」
「小旭的名字更不會放啦!小凱哥你又胡說!」方雪晴佯裝生氣地一舉手,
向石小凱跨出一步,卻因為積雪而腳下一滑。但石小凱全部心思都在關註著她,
當然不會讓她摔倒,已經一個跨步,伸出手扶住她的腰。等方雪晴站穩之後,兩
人的臉一下子都微紅起來,然後趕緊各退一步。方雪晴害臊地便轉身走向校門,
石小凱還是跟在她身後,兩人卻半晌沒有出聲。直到兩人走到校門口,他才再次
笑道:「我真的想不出來。告訴我吧小雪。」
方雪晴再次轉過身來,表情也已經恢複了正常,略帶得意地笑著回答道:
「我只說一遍哦。你聽好了。」
石小凱趕緊上前一步,註視著她。方雪晴這才一字一句地輕聲回答道:
「《盛世雪景圖》。」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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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L6165sl 於 2019-4-8 22:1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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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9-1-9 21:46
標題:
盛世雪景圖 (第一幅 02) 作者:紫嶺紅山
.
盛世雪景圖 (第一幅)
作者:紫嶺紅山
2019/01/09發表於 色中色
第二筆 希望和夢想
雪後的晴空藍得晶瑩而深邃,仿佛看久了就會沉淪在其中。明亮的陽光恣意
灑落在白雪皚皚的大地上,然後跳向半空,劃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金色軌跡,伴
隨著細小得若有若無的的冰晶在半空中飛舞。
方雪晴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註視著雪地一般潔白而帶著粗糙紋路的
水粉紙,然後鄭重得有些虔誠地舉起畫筆。但她入定般端坐良久,筆尖卻始終沒
有落下。
並非環境有什麼影響。這里是學校的教師住宅樓,在這開學後的第一個周末
足夠安靜清幽。七樓陽臺的視野也很好,擡眼就可以看到遠方的大半座江城。滔
滔江水就在江城腳下奔流不息,側耳時幾乎能聽到輕緩悠遠的濤聲,像是穿越了
千百年的歲月,令人產生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
但長江本身之外的一切卻在最近一兩代人的時間內天翻地覆。這里下遊不遠
處是一座剛剛建起的巍峨的大橋,上遊則是十年前建起的另一座。對面的江岸是
一處工地,幾棟錯落有致的住宅樓正在封頂。這一側的江岸則是另一處工地,一
座高科技工業園正在奠基。這里正在變成另一個世界,任何一個畫家都能在這變
幻之中找到足夠的素材。
也不是沒有創意。當曹老師說出主題,方雪晴見到雪後的晴空時,眼前就浮
現出了一副畫面。只是這幅畫面仍然零碎而混亂,還在激烈地運動而沒有靜止下
來,更重要的是還找不到焦點。要把它轉化成紙上的畫面需要過程,一個名叫創
作的的過程。特別是創作開始的頭幾筆,更是經常會讓人迷茫不知從何下筆。
所以,方雪晴註視著滔滔江水,沈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美術並不是把自
己看到的一切複制在畫面上,而是必須有所增刪,有所改動,有強調和淡化,有
自己的表達。方雪晴正在這麼努力著,在自己的意識中撕裂一幅幅畫面,把各種
各樣的碎片拼接在一起。各種千奇百怪的東西在她意識中破土而出,被扭曲和拉
伸,一些被揉成一團,一些卻又被壓扁。不知道過了多久,越來越多的點和面堆
積在一起,被亂七八糟的線條捆綁或者分割,塞滿她的意識,讓她頭昏腦漲。她
用力搖了搖頭,腦海像是又下了一場大雪,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
於是方雪晴放下畫筆,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苗條的身姿在厚厚的羽絨服下
短暫地展示出迷人的曲線。然後她離開畫架,回身拉開陽臺的鋁合金玻璃門,馬
上就聽到曹老師低沈溫和的聲音:「……不對。陰影部分並不是最暗的區域,明
暗分界線才是。把這里擦一點……看到沒有?」
除了方雪晴之外,曹老師家小小的客廳內還坐著另外三名學生。他們正捧著
畫板,圍著一張小桌上的石膏球體、圓錐體和正方體進行初步的素描練習。曹老
師在一名男生身邊弓著身子,伸出右手的拇指在那幅稚嫩的素描上準確地擦了幾
下,畫面馬上生動立體了起來。於是曹老師滿意地笑著,順手把沾滿鉛筆灰的手
指在身上擦了擦,於是他那件淺咖啡色的外套上,本來就斑駁散落的各色顏料汙
漬之間馬上又多了兩三個黑乎乎的指印。
曹老師等會又要被師娘數落了吧。方雪晴秀氣的唇角邊綻放出一個調皮的笑
容,輕手輕腳地走向客廳一角的飲水機。她剛倒了杯水還沒有來得及喝,曹老師
已經轉過身來對她笑道:「怎麼樣?」
方雪晴握著一次性紙杯,不好意思地垂著頭,輕聲回答道:「動筆才發現本
來好像很清晰的思路其實很混亂。現在還不知道怎麼開始,從哪里下筆。」
曹老師哈哈大笑起來,但笑聲里絕對不是嘲笑,而是贊許。接著他正色卻語
氣和藹地說道:「正常,正常,我一看到賽事要求就在想,這次的主題比較虛,
也比較大,對你們十多歲的孩子來說太空泛了,是有些困難,不像上次那樣限定
得比較具體。你慢慢構思吧。想好了再畫,不要急,這種比較虛的題材更適合自
由發揮,但是要從大量的思路當中提煉出你要表達的重點,濃縮成最終的畫面。
所以我先不給你出任何主意,你自己發揮天分,大膽構思吧。要記住,腦子里沒
有一幅清晰的畫面的話,強行畫是畫不好的。」
「嗯。」曹老師的話讓方雪晴心里一下子踏實了不少,表情也輕松了下來,
向著那兩個停下手中的筆看著她的男生微笑著輕輕點頭,然後捧起水杯小小地抿
了一口。
就在這時,門鈴聲突然響起。曹老師便快步走向門口,在褲子上擦了擦手,
然後拉開房門。門外馬上傳來一名年輕男孩彬彬有禮的聲音:「曹老師早。打擾
了。」
曹老師的聲音帶著欣慰和喜悅,卻又顯得有點啰嗦:「不打擾不打擾。你說
要參賽,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不用脫鞋,一會總是要拖地的。先來喝杯茶暖
和暖和吧,雖說晴了兩三天,但是雪還厚……下雪不冷化雪冷——他們幾個是高
一的,準備下半年也上美術班,現在趁著周末先跟我練練基礎。」
「我本來也想早點來,又怕曹老師星期天早上想休息。——我自己來。」說
話間一位身高適中,體型微胖,穿著一件看起來檔次不錯的皮夾克而不是校服的
男生背著畫板走了進來。剛進門,就一個跨步從曹老師手中搶過紙杯,給自己倒
了杯水,端著紙杯打量了四周一眼,和幾位高一的學生點頭示意,然後似乎是不
經意之間發現了方雪晴,馬上笑著打起了招呼:「咦,方雪晴同學也在。早。」
方雪晴禮貌地微笑著回答道:「高逸翔同學早。」
「早。早。」方雪晴知道高逸翔愛笑,卻第一次感覺他的笑容不太自然。然
後他突然間像是意識到什麼,轉向正關門的曹老師問道:「曹老師,那我在哪里
畫比較方便呢?」
曹老師卻問道:「別急。你也是畫水粉吧,初步的構思有了嗎?」
高逸翔舉著紙杯,聞言一楞,然後略顯尷尬地笑道:「……還沒想好。」
曹老師不以為意,笑瞇瞇地回答道:「嗯,這次限定的條件確實有些空泛,
方雪晴也還沒動筆,你們先自己想想吧,也可以互相討論一下。確定了初步構思
以後,有具體問題再問我,我先不幹擾你們自己的思路。」
高逸翔顯得莫名的高興,笑容滿面地回答道:「好的,謝謝曹老師。」說完
便看向正拉開陽臺門準備繼續的方雪晴,提著畫板也走了過來:「方雪晴,你在
陽臺上畫嗎?我也去吧。」
兩人先後來到陽臺,高逸翔提著畫板一時顯得無所適從。方雪晴便輕聲道:
「那個角落有畫架。」
高逸翔答應一聲,在方雪晴所說的角落里找出一副舊畫架,在方雪晴的畫架
邊支起,然後架好自己的畫板,一邊做著這些一邊斷斷續續說道:「謝謝。我第
一次來曹老師家里……你經常來嗎?——唉我水平不好,這次也是厚著臉皮試試
……」
方雪晴抿著嘴輕輕笑著,只是偶爾擡起眼簾,用清澈如水的目光掃一眼這看
起來生活優裕而謙遜禮貌的男孩,卻沒有接他的話。直到看他取出一套新排筆,
一盒還沒有開封的水粉顏料與顏料盒之後,才再次輕聲道:「衛生間有水。剛才
客廳有凳子。」
「沒事,不急,我還沒想好畫什麼呢。」高逸翔在畫板上夾好水粉紙,隨手
在畫架橫隔上放好畫具,卻沒有去打水調配顏料,而是走到陽臺邊,伸手扶著欄
桿邊緣,看向前方的雪景。
方雪晴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目光追逐著三兩只水鳥掠過浩渺的江面,在
仍然覆蓋著積雪的江灘上翩飛,再次陷入了沈思。安靜了不知道多長一段時間之
後,她仍然沒有抓住自己思緒中的重點。而高逸翔看起來也面臨著一樣的困擾,
皺著眉頭,年輕光潔卻帶著三兩顆小小青春痘的臉龐在明亮的陽光下顯得有些凝
重,突然輕輕嘆了口氣,無奈地搖頭嘟噥道:「到底什麼才是盛世呢?」
方雪晴沒有回答。片刻之後高逸翔轉眼看向她,她才輕聲回答道:「我也是
抓不住重點。本來我前幾天都有思路了,就是想象不出一副具體的畫面。」
高逸翔皺著眉頭,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詢問方雪晴的意見:「高樓大廈?車
水馬龍?燈火輝煌?好像都不合適……」
「嗯……這些都沒什麼新意……」方雪晴也同意他的說法,註視著一列拖船
像一串黑黝黝的小木片一般緩緩穿過江濤,輕聲回答道。
而高逸翔則收回目光,看著近處那片高科技工業園的工地,繼續道:「畫個
工地?建設生活啊,未來啊什麼的的畫面好像還行。你說呢?」
方雪晴思索著沒有回答。倒不是她想到了什麼,而是進入了一種奇怪的無意
識狀態,什麼都沒想。
但高逸翔卻自己否決了這個思路:「算了,這個工地之前不是一個村子嘛。
現在拆了蓋工業園。我家也快拆了,要是畫工地,肯定總是會想我自己家的事,
也畫不好。」
這句話倒是吸引了方雪晴的註意,收回思緒看向高逸翔,好奇地問道:「你
家也要拆遷了嗎?」
高逸翔馬上轉眼好奇地看著她:「好像是要拆了吧,去年冬天就開始聽我爸
他們說這個事了。怎麼,你們家……?」
方雪晴看向順著江水逶迤爬向遠方的連綿青山,眉梢又一次微微蹙起,婉轉
的聲音少見地帶著一抹茫然:「應該是定了。我們村都要拆,好像是要建一個度
假村還是別墅區吧。」
高逸翔馬上靠近她半步,單純的面頰浮現出關切,語氣卻努力帶著寬慰,註
視著她的眉梢道:「怎麼了,那不是好事嗎?我爸他們好像都蠻高興的……」
但這他馬上住了口,因為方雪晴的眉毛似乎蹙得更緊。少年的目光中閃過一
絲心疼與後悔,然後勉強訕笑著轉換了話題:「你家在哪的?聽大江他們說是在
石家陂?」
方雪晴的眉毛舒展了一些,輕聲回答道:「嗯。——你家在長東路那邊?」
「是啊,就是聽說那里要修個新高鐵站,要拆遷了。——你家有點遠啊,每
天上學要十來里地吧?」高逸翔看向方雪晴看著的那串白雪皚皚的山巒,謹慎地
繼續問道。
方雪晴仍然興致不高,看起來對這件事並不樂觀:「是啊。」
高逸翔安靜片刻,像是鼓起了勇氣,生硬而艱難地問道:「對了,我有幾次
看見你坐一個男生的電動車上學的。——那是你男朋友吧?」
方雪晴楞楞地看著他,突然滿臉通紅地擺手:「不是不是,我們一個村的,
又一起上學,順路……」
高逸翔故作輕松地笑道:「哈哈哈,那就是青梅竹馬了。難怪你爸爸媽媽放
心讓你走讀呢,上學還好,我們每天大半夜的放學,我們這里是郊區,去你家那
邊更偏,原來是有個青梅竹馬的護花使者啊。」
雖然被這麼說讓方雪晴很害羞,但高逸翔說的沒錯。自己從幼兒園開始就一
直和石小凱一起上學,他人高馬大的,性子又烈,一直護著她,從來沒有讓她受
過任何欺負。兩家大人關系很好,知根知底,對兩個孩子的關系也是心照不宣。
只是兩個人還小,所以沒有挑明罷了。
當然,他們畢竟還是高中生,所以方雪晴還是紅著臉拼命否認。氣氛有些尷
尬起來,幸好曹老師突然拉開門,探出頭來笑道:「喲,挺熱鬧啊。商量出什麼
奇思妙想了嗎?」
兩個孩子趕緊一齊回答道:「還沒有。」
「哈哈。」曹老師掃了兩人一眼,便明白了八九分,也不多說,笑嘻嘻地縮
回了客廳。但他這一打岔倒是讓兩個孩子回過神來,他們可是來畫畫的,便趕緊
收起心神。
但剛才的話題倒是突然讓方雪晴抓住了本來還虛無縹緲的思緒,一下子豁然
開朗。
——為什麼自己始終沒有想清楚盛世該是一副什麼樣的畫卷?因為我其實並
沒有清晰地理解盛世的關鍵是什麼。雖然話題並沒有結束,但接著想的話,很容
易就能想到某些將來的場景,和親人與愛人在一起,幸福生活的場景。
所以,所謂盛世,並不是現在所能看到的畫面,而應該是自己希望的樣子,
自己夢想的樣子。
所以,關鍵詞才會是希望和夢想。
想到這一點的方雪晴激動得有些顫抖起來,趕緊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回到
自己的畫架前站定,再次拿起畫筆,沾上希望和夢想,在潔白的水粉紙上落下了
第一筆。
高逸翔好奇地看著她。專註於自己畫筆的方雪晴並沒有註意到他的視線,而
是沈浸在了那幅畫卷里。微蹙的眉梢已經完全舒展開來,清澈的雙眸深處閃耀著
純凈的光彩。淡紅秀美的雙唇輕輕抿著,清純的面頰散發著令人心折的氣質。
她拿著畫筆的樣子,真是世界上最美的畫卷。
看著這自己暗中愛慕著的美麗少女,少年突然間也明白了什麼是盛世。
所謂盛世,應該就是自己面前這幅情景。一位美麗的少女心無旁騖地塗抹著
自己的希望和夢想,這樣的畫面就是盛世。
所以高逸翔也一下子激動起來,抓起顏料盒拉開了陽臺的門。片刻之後,他
悄然回到陽臺,調好顏料,小心地轉動了一下畫架,側對著方雪晴,然後也鄭重
地落下了自己的第一筆。
【未完待續】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9-2-12 22:49
標題:
盛世雪景圖 (第一幅 03) 作者:紫嶺紅山
.
盛世雪景圖
作者:紫嶺紅山
2019/2/12發表於色中色
第三筆 山崩
太陽緩緩爬向天頂,斑駁的雪地上跳動著星星點點的金芒。肆虐了多日的江
風終於不再淩厲,裹著舒緩的濤聲輕柔地穿過江灘上的疏林。當風聲偶爾平息下
來的時候,世界安靜得有些空曠,似乎可以聽見雪化的聲音。
整個上午都沐浴著陽光,方雪晴的鼻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沁出微微的汗珠,
白皙的面頰也泛起淡淡的紅暈。她終於抵擋不住陽光的熱情,放下手中的畫筆,
拉開羽絨服的拉鏈,於是那薄薄的羊毛衫再也掩飾不住窈窕動人的身材。因為她
年紀還小,胸前羞澀的峰巒還只能算是初具規模,但腰肢間的曲線已經隱隱勾勒
出她將來動人的風情。
然後她站起身來,舉起雙臂簡單地活動了一下久坐之後有些僵硬的身體,上
半身略略後仰,註視著自己面前的畫卷。
潔白的水粉紙上還只有淡赭石單色線條交織成的輪廓,乍看似乎有些雜亂,
但已經有了一幅複雜畫卷的雛形。畫中有連綿的丘陵和奔流的江水,有繁華的城
市與寧靜的小村,有菜地果園和街道工地,只是還沒有人物的存在。
不用急,慢慢來。下一步就是把自己希望和夢想的,那些關於弟弟,關於石
小凱,關於爸爸媽媽……的畫面放進這幅畫卷里了。方雪晴微笑著轉身,從她停
筆時,就一直悄然註視著她的高逸翔馬上轉眼看向江水,問道:「怎麼了?」
方雪晴好奇地瞄了瞄高逸翔的畫,但從這里只能看到他畫板的側面,沒有足
夠的視角看清畫面上的內容。而且高逸翔還是慌張地把畫架轉過去,保持畫板背
對著方雪晴,同時尷尬地笑道:「不行不行,我畫的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玩意。
水平和你差太多了。等我畫完了再給你指點指點。」
如高逸翔自己所言,他確實是班上最普通最不引人註目的學生之一。從高二
他們選擇了美術班開始同班這半年來,他從來沒有受過什麼獎勵,也沒有受過任
何處罰。曹老師似乎從來沒有稱贊過他的作品,但也從來沒有批評過。方雪晴除
了知道他的名字,幾乎對他一無所知。這次他決定參賽,其實是讓方雪晴有些驚
奇和好奇的。
當然,此刻方雪晴只能謙遜地回答道:「怎麼會,我們都是在學呢,哪里有
什麼水平差距。你就別捧殺我啦。」
高逸翔的謙卑中卻帶著自知之明的誠懇:「沒有吹捧。你以後不是考央美就
是國美的,要不就是湖美廣美吧,怎麼都不會出八大美院的範圍。將來肯定是畫
家,我說不定還能去看你開的畫展。我呢,能上個二本的美術系就謝天謝地了,
最理想的是能當個小學或者初中美術老師?更不用說我們班估計還有一半考不上
的呢,他們怕是在街上給人畫像都沒人光顧吧。哈哈哈。……我們又不是什麼藝
術類重點高中,我自己雖然還沒到說天賦的境界,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學藝術的
天賦太重要了,有沒有天賦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這麼好的天賦,曹老師都說他
教書以來第一次遇到。」
大概是因為和方雪晴在一起,這孩子才顯得格外啰嗦,但他說的也基本上是
事實。這所處於中部省份的省會城郊結合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學校,並不是
什麼重點高中,美術班的開設也就十來年而已。能考上專業美術學院的,平均兩
三年才能出一個。方雪晴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盡量給他打氣:「我哪里有什
麼天賦啦,就是耐心比較好……說那些還早呢。我們藝考還有一年。考完了還有
文化課呢。曹老師不是常說我們要有信心嘛,只要你是真的喜歡美術,肯定能成
功的。」
方雪晴自己只是個沒什麼閱歷的小姑娘,也並不擅長言辭,這些話沒有什麼
力度,不痛不癢,完全稱不上雞湯。但很多時候話的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說話
的人。高逸翔還是高興了起來,笑道:「耐心和堅持就是最重要的天賦——啊,
對了,你不畫了嗎?」
「已經中午了,我和曹老師說一聲,吃飯去。」方雪晴輕盈地轉身:「吃完
飯再來畫,這也不是一天半天能畫好的,可能要畫好幾次才行。」
高逸翔擡腕看了看他那塊漂亮的運動手表,意識到現在有一個難得的,和方
雪晴一起吃午飯的機會,甚至可能是二人獨處。這個機會來得太突然,讓這家夥
根本沒有來得及做好心理準備,所以回答得有些語無倫次:「那我也去,——今
天食堂有飯?我沒辦飯卡……啊,出去吃。我們一起出去吃?你先和曹老師說去
吧,我馬上也去。」
略顯滑稽的反應逗得方雪晴抿嘴輕笑起來,如同積雪間搖曳而出的一枝初綻
的春花。她當然明白高逸翔對自己的好感,像她這麼出色的姑娘從來都少不了收
到情書或者告白。但她一向坦然面對,畢竟兩人還是同學,還要一起畫畫一起參
賽。而且兩人才同班半年,剛剛認清楚誰是誰呢,等互相多了解一些之後,他會
知道石小凱的存在,會知難而退的。於是答應了一聲「好」,便拉開門回到了客
廳。
客廳內只有那三個高一學生,練習的對象從石膏模型換成了真正的蘋果和香
蕉,卻不見曹老師的蹤影。方雪晴小聲問了一句,一個熱情的小男生便搶著告訴
她,說曹老師是剛剛回臥室了。
方雪晴略一遲疑,然後走向曹老師家的主臥室門口。門並沒有關嚴,留著半
尺寬的門縫,卻看不到室內的情景。她正舉手準備敲門,便聽到曹老師疑惑而關
切的聲音:「……年前不是消了嗎?」
「左邊的消了,這兩天右邊又長了一個。你輕點,疼。」一個中年女子的聲
音悶悶不樂地回答著,方雪晴分辨出這是曹老師妻子的聲音。
「這樣下去不行啊。雖然現在沒什麼事,但是這樣反反複複的,終究是個病
根。」曹老師的聲音難以掩飾憂慮,一陣衣服的窸窣聲之後,又繼續道:「等今
年暑假我帶你去大醫院好好看看,治斷根吧。我有個高中同學在廣州中山醫院。」
「行了啊,我們這里又不是沒好醫院,哪里不能看。這個要斷根也沒那麼容
易。」師娘的聲音帶著不滿:「你拿那點死工資,連小琪都顧不好,還瞎折騰什
麼。今年她考研,你到底怎麼辦呢?小琪想給她們教授送點禮,走走關系考在她
們本校,你倒是先把這個事情解決好啊,給她準備準備。」
「……唉。」曹老師過了片刻才嘆了口氣,似乎是把什麼話吞回去了。但師
娘卻像方雪晴熟悉的那樣開始抱怨起來:「你說你吧,你要是肯跑關系,會是現
在這麼個職稱?會窩在這破學校?你自己清高,行,你別用你那一套去坑小琪。
這年頭就這樣,光成績好還不行,關系也要跑啊。雖說小琪成績好,但是要留校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你不給她準備錢,難道叫她和那些女生一樣,陪她們教授
睡覺不成?」
方雪晴覺得自己好像來的不合適,不應該聽曹老師家的私事,她正思索是該
回客廳等還是趕緊找機會敲門,師娘的聲音卻滔滔不絕,內容讓她按捺不住好奇
心,挪不動腳步:「說你你還不高興。哪個高中班主任和你這樣。老秦和你一起
進學校的,剛給他兒子買了輛奧迪,——怎麼,a4不是奧迪啊。小陸是你教出
來的學生,現在回來當老師才三年,這不,剛剛寒假帶著女朋友馬爾代夫玩了
……就是你這個奇葩,就是你清高,像是和錢有仇一樣。錢有什麼不好的?」
曹老師終於低聲分辨起來:「我哪里是清高了?我們又不窮,現在這樣蠻好
了……我們當老師的,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呢……夠花就行了嘛……人要是攀比起
來那可是沒有止境……」
「唉。我不是和人攀比,更不是嫌棄你窮,要嫌棄你當初我就不跟你了。」
師娘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現在是這麼個社會,沒辦法。我自己無所謂,
但是不能讓小琪受委屈。再說了,你要賺錢又不難,現在這麼多學美術的,你寒
假暑假辦個培訓班,平時補課多少收點,難道還算昧良心不成?我們學校黃老師
和二中一個音樂老師每次放假都一起開個鋼琴培訓班,平時給個別學生開小竈都
是按小時收錢,學生家長都只有感謝他們呢,難道他們賺的這個錢不幹凈?你也
試試唄,我問了黃老師,他說這些外快比工資高多了。」
「這個以後再說吧。」曹老師看來很厭惡這個話題,有些生硬地說道:「先
給我拿一百塊錢。」
「幹什麼去?」師娘發出一聲難以辨別的嘆息,沒再繼續數落曹老師。
「這都快飯點了,今天食堂又不開,難道讓那幾個孩子餓肚子不成。我去買
點菜。」曹老嘿嘿訕笑著說道。
「你不掙學生的錢也就算了。」師娘不滿地嘟噥著:「還要貼錢給他們吃喝
——記得買紙杯,紙杯快完了,你再有學生來,水都沒得喝了。」
「哎,好,好,謝謝老婆。」曹老師的笑聲終於高興了起來。方雪晴反應過
來,忙不疊地舉手敲門。兩下之後,曹老師拉開門,手里還捏著一張百元鈔票,
笑瞇瞇地問道:「啊,怎麼了?」
聽到剛才對話的方雪晴比往日更加恭謹,欠身回答道:「曹老師,我出去吃
飯。」
曹老師爽朗地大笑道:「今天星期天,食堂沒開,你去哪吃。」他一邊說,
一邊已經自顧自走向客廳,同時提高聲音道:「外面又貴又不好吃,還沒營養。
你們長身體呢,再說這還是正月里,沒過月半,還算是過年。你們大過年的來老
師家,老師總不能讓你們去外面攤子吃什麼炒粉。」他大步穿過客廳,一直走向
門口:「老師去買只雞回來,我們吃火鍋!」
方雪晴自然是不好意思再在曹老師家吃飯了,正在想著怎麼拒絕,陽臺的門
卻突然被拉開,高逸翔站在門口,滿臉郁悶地說道:「方雪晴,有人喊你。」
方雪晴楞了一楞,快步走向陽臺。趴著欄桿一看,卻是石小凱正在樓下,扶
著他那輛花里胡哨的電動車,仰著頭左顧右盼。一看到她便馬上大聲喊道:「小
雪,你家里叫我來找你,有事叫你回去一趟。」
這可是頭一回來曹老師家畫畫時被喊回去。方雪晴不由得心里微微一沈,緊
緊抓住欄桿,擔心地喊道:「什麼事?小旭?」
石小凱用力擺手:「不是不是,你弟好好的呢。具體什麼事我也不知道。」
「那我就下來。」石小凱是從來不會騙自己的,他說沒事,弟弟肯定沒事。
方雪晴放下心來,答應一聲,轉回頭就看到曹老師正在門邊看著自己,笑道:
「誰找你啊。」
方雪晴不好意思地回答道:「理科三班的石小凱。說我家有事叫我回去。」
「哦,是那個大高個,聽說挺調皮的男生吧。我們一起下去。」曹老師笑瞇
瞇地看著方雪晴取下剛剛打好底稿的盛世雪景圖,小心地卷起來紮好,繼續道:
「你的筆和顏料盒就不用洗了。高逸翔,你洗的時候幫她一起洗一下,明天帶給
她。畫和畫板也放在這吧,老師明天拿到教室去給你。」
洗畫具確實比較費時,這樣安排就方便不少。於是方雪晴轉眼詢問地看向高
逸翔,這本來以為石小凱突然出現而沒辦法再和方雪晴一起吃飯,所以看到石小
凱後滿臉失望的孩子現在聽到能幫方雪晴做點事,並且明天還畫具的時候又有接
觸的機會,便又高興了起來,連連答應道「好啊好啊」,像是撿到了錢一樣。
方雪晴向他道了謝,跟著曹老師一起走向門口,兩人一前一後地聊著她剛剛
打好的線稿下樓。正在門口張望的石小凱看到曹老師,唰地站得筆直。曹老師卻
看著他扶著的電動車,和藹地笑道:「雪還沒化呢,路滑。你可騎慢點,你自己
摔了我不管,可不許把我們方雪晴摔了啊。」
石小凱看了方雪晴一眼,嘿嘿笑著點頭不已。曹老師便跨上他自己那輛靠在
門外樹下的,半新不舊的自行車,對方雪晴笑道:「你去吧,畫畫不用急,暑假
才評選,有整整一個學期給你們慢慢畫。」
「謝謝曹老師。」方雪晴答應著,和石小凱一起看曹老師騎車先走了,然後
才轉身看著石小凱,清澈的眸子裝滿疑惑,問道:「小凱哥,我家有什麼事啊?
——你可別找借口想拉我去玩,我要畫畫的。」
石小凱趕緊擺手:「不是不是,你從小到大參加那麼多次畫畫比賽,我哪次
騷擾過你嘛。我也真不知道是什麼事,是你堂嬸找到我家里,說你媽媽叫我幫忙
叫你回去的。」
「啊?她?她能有什麼事?」自己家和這唯一的堂叔家走動並不頻繁,讓方
雪晴越發狐疑。但石小凱笑道:「她抱著你小堂妹,急匆匆的和我說了就走了,
我也沒來得及問。我從你家門口過的時候,倒是看到她帶著你弟在玩。有什麼事
回去就知道了唄。」說著便跨上電動車,回身拍了拍後座。
方雪晴便不再多想,側身坐上電動車,擡頭看到高逸翔正從欄桿邊探出半個
頭,看著自己和石小凱。
但石小凱卻沒有在意,而是喊一聲:「小雪,坐好啊。」見方雪晴沒反應,
便不管不顧地回頭拉起方雪晴的一只手抱住他自己的腰,然後就發動了電動車。
方雪晴卻看著高逸翔點了點頭。現在他應該明白了。為了打消他最後的僥幸
心理,她故意比平時更親熱地抱著石小凱的腰,斜靠著石小凱的背,直到電動車
離開校門。
現在還是開學後的第一個星期天,而且還算是年下,所以校門外冷冷清清的
沒看到幾個人。平日里熙熙攘攘的那些小吃攤也只開著三兩家,而且都是門可羅
雀。路上的雪倒是都化了,半幹半濕的路況相當不錯,也沒什麼車來車往,但石
小凱仍然開得很慢。這家夥莽撞歸莽撞,自己獨自騎車時三天兩頭的磕磕碰碰,
但從來也沒有讓方雪晴摔過一跤。兩人安靜地在滔滔江水和連綿青山之間穿行,
不久之後轉過一個彎,熟悉的校園已經消失在身後,前方的山腳下卻出現了一片
新鋪起的廣場,廣場邊緣佇立著一組嶄新而氣派的辦公樓。
這里是剛完工的新區政府,但還沒有正式投入使用。方雪晴看著它從一片荒
地變成了城市的一部分,每次經過這里的時候都會有些小小的自豪。因為鋪設這
片廣場,以及大樓建築中使用的石料,都是來自於爸爸工作的那間采石場。
廣場上那一整片水一般的青色的石板,巍峨的大樓外墻貼著的灰色的石片,
都是爸爸從山中一塊一塊地挖出來的。他是最優秀的采石工。前兩天雪還沒停的
時候,采石場老板就登門拜年,請爸爸一放晴就去上工。他的聲音還言猶在耳:
「老方,下了這麼久的雪,好多單子都交不上了,一開年馬上好多工地都要趕工
程進度,說不得,要辛苦你一段時間了。」
建設這個盛世不止需要資本家和官員,不止需要大學教授和科學家,還需要
自己爸爸這樣的勞動者。方雪晴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她一直為自己爸爸而自豪,
父女之間的關系也一直好得不得了。雖然現在已經是大姑娘了,但她還是經常和
爸爸撒嬌。在爸爸面前,她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小丫頭。
新區政府慢慢消失在身後。過了這里,前方就是規劃中的一片高新區。但現
在還只是一片荒地,還保持著自然的面貌。電動車在青山和大江間繼續前行,路
邊的楊樹還沒有長出新葉,但斑斑白雪間露出的土地已經泛起隱隱綠意。接著路
邊出現了成片的魚塘,另一邊則是大片大片的菜地。三三兩兩的菜農整理著雪災
中損壞的塑料薄膜,翻覆之間如同舞動著明亮的陽光。離開公路插上一條岔路,
又繞過一串小山,視線被阻擋了片刻。當前方再次豁然開朗的時候,一座依山傍
水的小村就披著星星點點的雪,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耀出來。
這就是方雪晴家所在的村子。雖然並不像那種旅遊景點一般美得如同仙境般
不真實,但背靠連綿青山,面對滾滾大江,風景秀麗中又帶著一種磅礴之氣,據
老人們說風水也很好。千百年來,方雪晴和石小凱的祖祖輩輩們就在這里生生不
息,薪火相傳。村口的那棵又在抽條的老桑樹就見證過不知道多少代人的歲月,
如今已經被政府部門掛上了保護古木的銘牌。
而不久之後,又將是每年一度的吃桑葚的季節了。
方雪晴註視著老桑樹枝頭那點點嫩綠,嘴里隱約泛起熟悉的酸甜。每年她都
能吃到最好的桑葚,一開始是爸爸給她摘,到了石小凱那家夥學會爬樹之後便搶
到了這份工作。這家夥每次都摘得太多,怎麼都吃不完。老桑樹是那麼慷慨,每
年那幾天,就連村里的狗兒們的嘴巴也都會變成紫色的。
剛想到狗兒們,一條大黃狗就正好從村口跑了出來。它已經老了,但腳步仍
然輕快,看到方雪晴之後馬上跟著電動車跑了起來。方雪晴不由得笑了起來:
「大黃,今天沒有帶東西給你吃哦。」大黃聽了,便停住腳步,咧開嘴對方雪晴
笑了笑,然後轉身鉆進一從根上還積著雪的枯草中去了。
大黃的身影消失之後,電動車也進了村口中。兩排整整齊齊的三層小樓夾著
一條前兩年才剛修好的水泥路,每家的樓都是一模一樣的高度。因為沒人願意被
鄰居壓一頭,所以在幾次糾紛甚至流血事件之後,村里就形成了不成文的規矩,
最高只能蓋這麼高。所以有些條件好或者愛面子的人家就只能從裝修上下功夫。
所以,雖然高度一樣,但每一棟小樓的風格都是各不相同,千奇百怪。這一
棟建成歐式城堡,那一棟就修出鬥角飛檐。左一家的女兒發了財,就貼了玻璃幕
墻,右一家的兒子當了官,就砌了大理石墻面。只是在如今學了美術的方雪晴看
來都有些不倫不類,比如那一家拜占庭式的門窗卻配著阿拉伯式的屋頂,了解歷
史的人看到了肯定會瞠目結舌。每家門前都有一樣大的院子,有的種花,有的栽
樹,有的牽著葡萄架,架子上爬的卻是絲瓜或者扁豆。每一家唯一的相同點,大
概只有院墻上那紅漆刷著的醒目的拆字。
而這個字在方雪晴家的院墻上紅得格外刺目。她家經濟條件並不是很好,爸
爸是采石工,直到近些年國家到處大興土木,收入才高了一些。媽媽沒有正式工
作,而且要花費很大的精力去照顧弟弟,所以只能踩著三輪車走街串巷地賣賣水
果,補貼補貼家里日用。加上弟弟在特殊康複學校的開銷很大,家里直到三年前
才蓋起新房,幾乎是村里最晚的。
所以方雪晴家里的院墻還很新。再加上材料是一水的青石,雖然都是父親在
采石場中收集的邊角料,但父親和石頭打了一輩子交道,自然安排得法,手藝精
湛,讓這道院墻看起來如同一泓秋水般明凈悠然。
如今這美麗的青色水面卻被生硬地杵進兩團血紅,無論學沒學過美術,看到
的人視覺上恐怕都會感到本能的不適。直到石小凱在她家門口停下電動車,她還
厭惡地盯了那個字一眼,然後才收回目光,跳下電動車笑道:「小凱哥,我爸媽
今天不在家,你自己家有好吃的,我就不留你吃飯了啊?」
石小凱跨坐在電動車上笑道:「什麼吃不吃的。就是要陪客是真的。我那個
三叔今天又要來喝酒。剛才我出去的時候我爸就叮囑我快點回去陪。」
方雪晴粲然一笑:「武裝部那個三叔?你是該陪。不過你可別喝酒,你還上
學呢——好吧最多三杯哦。」
「知道,我自己又不愛喝。這不是過年里陪客嘛。」石小凱笑著壓低聲音:
「要是你沒什麼事,也不去學校了吧?等下吃完飯我們……」
方雪晴撅起嘴巴故作不耐煩:「好啦好啦,等下再說唄,快回去啦,不然大
伯等的急,生氣了又要揍你。」
「我上高中他就沒揍我了。」石小凱嘿嘿一笑,電動車便突然如同離弦之箭
一般竄出去了。
方雪晴目送著他走遠,才轉身推開了自家的院門。一進門就看到媽媽的三輪
車正隨意停在門邊,車鬥內的桔子和菠蘿胡亂堆著,一大堆菠蘿皮上甚至還丟著
一個沒有削完的菠蘿。她印象中從來沒見過媽媽這麼亂,心內生出莫名的疑慮,
但此時聽到一個小男孩「啊,啊」的喊叫聲從屋內傳來,她便沒有多想,趕快穿
過院子推門進屋。
陳設簡單的堂屋內還到處都散落著過年時喜慶的紅色和金色,堂屋正中的餐
桌上擺著簡單的兩三樣飯菜。桌邊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少婦正弓著腰,探出上半
身,一只手抱著一名半歲左右的女嬰,另一只手抓住一名十余歲的,正在掙紮著
想從飯桌邊逃走的男孩,同時焦躁地喊道:「別跑,別跑,吃飯啊。不能吃那些
零食了——哎你別跑啊……」
男孩膚色白凈,眉目清秀,和方雪晴有些相像。雖然才十余歲,但身高隱約
有直追方雪晴的勢頭,似乎是一個很讓人喜歡的男孩,——如果不仔細看他眼睛
的話。
但第一次看清他眼神的人往往都會被嚇一跳。倒不是說這孩子有什麼兇狠殘
忍的眼神,而是因為那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里卻像是什麼都沒有。
沒有眼神,沒有感情,沒有靈魂。再配上他那毫無意義的,單調呆板的「啊
啊」的喊叫聲,馬上就能得出一個結論:
這孩子腦子有問題,或者說智力有缺陷。
絕大部分人都會對這樣的孩子敬而遠之,但方雪晴當然不會。她快步走了過
去,溫柔地微笑道:「小旭,怎麼又不乖了。吃飯的時候不能吃零食哦。乖,來
吃飯。」說著已經把飯碗擺在小男孩面前,又拿著勺子微笑著遞了過去。
男孩停止了喊叫和掙紮,安靜了下來,用空洞的眼睛看了方雪晴片刻,在得
到方雪晴溫柔卻堅決的眼神作為回答之後,終於乖乖地接過勺子,垂下頭吃起飯
來。
這時候他看起來倒和正常孩子沒什麼區別。方雪晴註視著他輕輕嘆息一聲,
然後轉向那位少婦。對方卻先開了口,看向男孩有些勉強地笑道:「會自己吃飯
了就好,這麼看肯定能治好呢。」
「是啊。」方雪晴高興地笑道:「還會自己上廁所,洗臉刷牙……洗澡要幫
忙,不過知道怕水,怕火,怕電,其實已經很省心了。還學會了寫幾個字呢。連
他自己名字都會寫了,方旭升這三個字還蠻難寫的。要是堅持在康複學校上學,
以後正常生活肯定是沒問題的。」雖然說起來很開心,但她還是註意到了堂嬸的
心不在焉和掩飾不住的慌亂憂慮,終於忍不住問道:「嬸,是你叫小凱哥叫我回
來的吧?是什麼事呢?」
少婦看著她,張了張嘴,先是苦笑了一下,然後又嘆息一聲,像是不敢和方
雪晴對視一般,看著埋頭吃飯的男孩片刻,才吞吞吐吐地小聲道:「小雪,你聽
著別著急。啊?先定下心,不要慌……」
這麼說當然只會讓方雪晴愈發懷疑憂慮,但她沒有催促,而是靜靜地看著堂
嬸。堂嬸飛快地看了她一眼,才垂下眼簾,艱難地說道:「小雪,你爸他那個采
石場,不是開山里的石頭嘛……前些天連日里下大雪嘛,積雪很多,這幾天回暖
了,白天雪化了,雪水滲進以前炸開,挖松的石頭縫里,晚上又結冰……幾天下
來,石頭縫都撐松了好多。然後你爸今天上工的時候,放炮,沒想到一面山都嘩
啦一下子崩了……」
【未完待續】
作者:
ptc188
時間:
2019-3-14 07:14
盛世雪景圖第四筆 微雨燕雙飛
方雪晴并沒有見到爸爸最後一面。當她趕到醫院的時候,隻看到了一張白布
單。兩團暗紅色的血在白布單上暈染開來,像是雪地上綻開了兩朵刺目的花。
雖然阻隔了視線,但這張白布單爲她保留了一點可笑的幻想。仿佛隻要還沒
有看到爸爸的臉,爸爸就還會從身後悄然出現,摸着她的腦袋,笑眯眯地叫她:
「小雪。」
她坐在床邊,茫然地注視着白布單邊緣垂落的那隻手。她知道這隻黝黑粗壯
的大手上有哪幾處傷疤,知道哪幾節指節格外粗大,知道掌心每處老繭的位置。
從她有記憶開始,就記得這隻手牽着她,抱着她,把她高高舉起。她記得這
隻手把她托在掌心裏,手的主人笑眯眯地教她說話:「方雪晴。雪晴。朝雪初晴。
哈哈哈。來聽爸爸說:朝——雪——初——晴。來,小雪說。」
她記得自己并沒有學着說,而是哇哇大哭了起來。
這是方雪晴最早的一段記憶。朝雪初晴,旭日東升,姐弟兩名字的含義淺顯
而直白,但其中包含着希望和夢想,以及柔和的溫暖。所以,她現在握住這隻手
時,感到的是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陌生的冰涼。
那種涼意像是有生命一般,鑽進方雪晴的指尖,順着骨頭爬過她的手臂,蜿
蜒纏上肩膀,然後一哄而散,亂糟糟地向全身流竄,所過之處留下一串串雞皮疙
瘩。她忍不住開始發抖,牙齒也不自覺地咯咯作響。她拼命抓緊那隻手,直到媽
媽的聲音響起:「小雪……」
看到媽媽之後的方雪晴卻更加恐懼。她本來以爲媽媽能幫助她,教她怎麽理
解這一切,告訴她應該怎麽辦,但媽媽卻像她自己一樣表情茫然,目光呆滞,喃
喃地念叨着一句話:「老方,你叫我以後怎麽辦呢?」
爲什麽?這個時候媽媽還隻想着她自己怎麽辦?原來媽媽是這麽自私的人?
方雪晴當然知道不是,但她現在的意識已經一片混亂,隻能抓住其中最極端
的,乃至違反邏輯的幾縷思緒。母女兩呆呆地對視片刻,媽媽開始機械地重複另
一句話:「小雪,你以後怎麽辦呢?」
方雪晴迷迷糊糊地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含義。但搶救室的門忽然被撞開,一
大群人呼啦啦地湧了進來。有一些方雪晴認識,比如爸爸的工友,村裏的街坊,
還有采石場的老闆和老闆娘。有一些不認識卻能辨認出身份的,比如醫生,護士
和兩個警察。還有方雪晴不認識也完全不知道身份的,比如幾個衣着光鮮,氣質
威嚴,正在指手畫腳的男女。
這一幕複雜的場景讓方雪晴更加恐懼,因爲她發現自己無法理解某些細節包
含的信息。比如印象中一向意氣風發的采石場老闆,現在爲什麽佝着身子,手上
還帶着亮晶晶的手铐。比如爲什麽媽媽突然大哭起來,拒絕了醫生遞給她的一份
文件和筆,但最後在衆人的勸說下又接了過去。每個人的每個動作都讓方雪晴覺
得陌生,仿佛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每個人都在說話,說的好像是同一件事
卻又互不相幹。
方雪晴終于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意識一片空白,腦袋卻開始一抽一抽地
鈍痛,終于忍不住伸手擠壓自己的太陽穴,同時無意識地喊出了聲:「啊。啊…
…」
剛剛草草在文件上簽完名字的媽媽丢下筆,回身扶住方雪晴,其他幾個認識
的人也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方雪晴卻一個字都聽不清楚。直到媽媽嗚咽着
提起了弟弟:「……小雪,你先回去歇着吧?啊?小旭也要人照看,你嬸子自己
也有事呢。回去吧……四嫂,麻煩你幫個忙,送小雪回去……」
方雪晴知道自己是不能留在這裏了。她很慚愧,因爲這時候她本應該陪在媽
媽身邊。但往往事到臨頭,人才會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那麽堅強。她知道自己做
不到,在這裏不但幫不了媽媽的忙,還隻會讓她擔心。這時村裏的一位街坊已經
來到她身邊,于是方雪晴就在她的攙扶下慢慢地走出了醫院。
回家的路好像沒有盡頭,又像是隻用了一瞬間。直到方雪晴推開自家院門,
看到抱着堂妹在門口翹首以待的堂嬸,靈魂才像是回到了軀殼。堂嬸看起來有些
心虛,不敢和方雪晴對視,而是勉強在臉上堆積着笑容,吞吞吐吐地說道:「小
雪,回來了啊。」然後又轉向送方雪晴回來的街坊:「——怎麽,她不舒服?」
「剛才在醫院看着要倒。」街坊歎息着回答道:「你看着她休息一會吧,唉
……換成誰也堅持不住啊。」
方雪晴知道自己已經給别人造成了很多麻煩,勉強集中精力答道:「不用,
我沒事。謝謝四嬸,麻煩你送我回來。你去忙吧。」
街坊打量了她片刻,然後點頭:「也好,你在自己家,你嬸子也在,應該沒
什麽事。别多想,好好休息。我回醫院去陪着桂芬。怕是她一個人應付不來。」
說完便急匆匆地走向院門。
方雪晴扶着門框,趕緊回答道:「好,謝謝你費心了,四嬸。」目送着她的
背影消失在門外之後,又轉向一邊心不在焉的堂嬸問道:「嬸,我媽說你有事,
你去忙吧?」
堂嬸嘴裏客套,但顯然已經急不可耐地想走了:「沒事,沒事。就是前兩天
妹妹有點黃疸,這幾天都在打針。今天本來還要去醫院的,現在你家出了這麽大
的事,明天再去也行。」
方雪晴吃了一驚,看向她懷中熟睡的女嬰,不覺提高了聲音:「啊?妹妹沒
事吧?那怎麽能耽誤,你快去吧。我沒事了,小旭我看着,快去啊。」
「真沒事?」堂嬸仍然在努力表達着自己應該表現出的人情世故:「你妹妹
真的不用急……」
「真的沒事。」方雪晴反而急了:「快去吧嬸,這都快天黑了。」
于是堂嬸歎了口氣,勉強笑道:「那行,我也正好去看看你媽……你自己小
心啊,好好休息……别亂想,沒什麽過不去的坎。啊?」
「我知道。」方雪晴隻能點頭:「謝謝你,嬸。」
于是堂嬸抱着堂妹急匆匆地走了。方雪晴回身進屋,一眼就看到弟弟方旭升
正坐在堂屋一角,死死地盯着牆壁上的一點,呆滞的目光卻像是穿透了牆壁,一
直延伸到世界盡頭。
「小旭。」方雪晴用力揉了揉自己僵硬冰涼的臉頰,輕聲呼喚道。
但方旭升卻如同老僧入定,充耳不聞。方雪晴對此已經習以爲常,便不再出
聲叫他,而是走到他身邊的一張椅子邊,像是全身突然散了架一樣把自己丢在了
椅子上。
世界安靜了下來,隻聽見偶爾從哪裏傳來最後的殘雪融化時滴水的聲音。直
到現在,方雪晴才開始試圖思考并理解剛剛發生的現實:
爸爸死了。
對每個人來說,要理解這件事都非常艱難,更不用說接受這一點。方雪晴也
是如此。她一想這件事,腦海就一片混亂。無數回憶和未來的碎片都非常模糊,
而且在不停的旋轉,抓不住任何一片,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中聽見有人呼喚她的
名字:「小雪。小雪。」這個聲音倒是越來越清晰,最後她終于意識到了這不是
爸爸的聲音。茫然四顧之下,才看到石小凱推門走了進來,還在焦急地大聲喊着
她。
直到看到方雪晴的那一刻,緊繃着而顯得棱角分明的年輕臉龐才一下子輕松
了下來,線條一刹那間變得格外柔和。但兩道濃黑的雙眉一挑,挂上了凝重的嚴
肅,大踏步地走到她面前,用從來都隻在她面前才會出現的溫柔聲音呼喚道:
「小雪。」
已經變得非常遲鈍的方雪晴茫然地回答一聲:「小凱哥。」然後才意識到應
該站起來。但這時石小凱已經半彎着腰,大着膽子伸出雙臂抱住了她,繼續道:
「我都知道了。小雪,别怕,有我呢。」
至少在這個時候,年輕的男孩發自内心地覺得自己什麽都可以爲懷中的女孩
做,而且什麽都做得到。方雪晴感覺到了這一點,感覺到了他的「發自内心」而
不是「什麽都可以做」或者「什麽都做得到」,隻是在這個時候,能感覺到這一
點已經足夠。
陽光的氣息和溫度悄然包圍了方雪晴,她不知不覺間停止了發抖,雙手繞過
男孩其實還有些瘦弱的腰,緊緊地抓住他背後的衣服。兩個孩子保持着這個姿勢
片刻之後,石小凱突然低頭,親了親方雪晴的額頭。
嘴唇溫熱的觸感一下子就讓方雪晴的世界停止了旋轉,清晰了起來。她開始
試圖辨認自己的情緒。
小凱哥親我了?
這很正常,以前他還親過我的嘴呢。
可是不對,那是我們上幼兒園的時候。
他最後一次親我是什麽時候?
至少有十一年了?
或者十二年。
但石小凱并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也沒有對這個舉動作出任何解釋,隻是用溫
和卻不容辯駁的語氣道:「小雪,去睡一會。我在這看着小旭。」
剛才那蜻蜓點水般的輕吻讓方雪晴安心了不少,而接下來這看似命令般的安
排則讓方雪晴能夠避免思考,讓精神輕松一些。現在的她确實需要有人告訴她怎
麽做,所以便「嗯」了一聲,順從地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石小凱跟在身後,把她送到卧室門口,看着方雪晴呆呆地坐在床邊,半晌之
後才反應過來,尴尬地嘿嘿讪笑一聲:「你睡吧,我去給你倒杯水。」便略顯慌
亂地退出了門。
于是方雪晴胡亂脫掉外衣,鑽進被窩裏,突然之間就被自己骨髓深處散發出
的疲憊淹沒了。
後來她總覺得自己是個沒心沒肺的姑娘,在爸爸去世那天還能睡得那麽香。
她甚至都沒有做夢,而是睡得很沉,直到被隐約傳來的說話聲驚醒。等她清
醒的時候,發現天已經黑了。她趕緊穿衣回到堂屋,石小凱不在,卻看到媽媽正
好把一家鄰居送到門外:「……多謝,多謝……老方的後事,還要麻煩你們幫忙
了……」
原來不是夢。方雪晴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突然出現的那隻骨灰盒和一張遺像,
熟悉的笑容突然變成了黑白兩色,在燈光下像是一種幻覺。這時方旭升不知道從
哪裏冒出來,對着爸爸的遺像哈哈大笑,然後伸手去拿骨灰盒。方雪晴趕緊沖過
去,一把拉開他的手。方旭升大喊大叫,用力掙紮,方雪晴卻隻能好言安撫:
「小旭,别鬧,我們沒有爸爸了——」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方雪晴清晰地感覺
到自己心裏的什麽東西轟然散落一地,立即就無法控制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先
是站着哭,然後是坐着哭,最後在地上縮成一團哭。媽媽也沒有來安慰她,因爲
方雪晴一哭,本來隻是低聲嗚咽着的媽媽也馬上就嚎啕着沖進裏屋去了。
無論如何,能哭出來總是好的。方雪晴雖然哭得搜肝熾肺,但精神逐漸輕松
了下來,于是便越來越清晰地聽到另一個哭聲。
這是方雪晴從來沒聽到過的哭聲。她還以爲又是哪位街坊鄰居來了,于是便
掙紮着坐起來,用模糊的視線尋找着哭聲的來源。但除了面前的弟弟,她并沒有
看到其他人的存在。于是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努力忍住淚水,仔細分辨之下,
才發現了一個令她難以置信的事實:發出哭聲的竟然是方旭升。
弟弟就站在方雪晴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她,睜得大大的眼睛裏正在湧出晶瑩
的淚水,然後順着腮邊滾落。雖然稚氣的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黑白分
明的眼睛裏卻分明帶着清晰可見的情緒:悲傷。
方雪晴張開嘴,在再次湧出眼淚的同時,不由自主地高聲喊了起來:「媽,
媽,小旭哭了——小旭會哭了——」
可惜的是,方旭升隻哭了那麽一次。而且很明顯,他并不是因爲理解了爸爸
去世這件事而感到悲傷,而是因爲受到了方雪晴的情緒感染。但這總是一個巨大
的進步,讓方雪晴和媽媽在極度的悲傷中多少感到了一些安慰。
但這一點安慰當然遠遠不夠。方雪晴現在的狀态當然是沒辦法上學的,而媽
媽暫時也沒有精力照顧還要一個星期才開學的弟弟。于是她請了假在家休息,順
便招待上門吊喪的客人。
雖說全村的人都能轉彎抹角地攀上親戚關系,但實際上,方雪晴家并沒有什
麽真正的親戚。唯一算得上正經親戚的堂嫂帶着表妹住了院,而剛剛過完年離家
打工的堂叔則表示請不了那麽長的假,所以決定等安葬的時候再回來擡棺扶椁,
盡兄弟之誼。——這當然無可指責,總不能要求他剛剛開工就請假一個月,兩個
月,甚至放棄他的工作。
所以前來吊喪的客人大多是出于禮節,出于風俗,或者出于慣例,表現着符
合身份和關系的悲痛,說幾句刻意誠懇的安慰。
「親戚或愈悲,他人亦已歌。」第二天就是元宵節,張燈結彩的小村迅速恢
複了熱鬧繁華。當然,真正關心她和她家狀态的人也有,比如說石小凱。但他也
隻是個大孩子,能做的不多,請了一天假陪伴方雪晴之後,就被方雪晴和他父母
趕去上學了。
「小雪,我去談賠償的事,你在家好好休息,别再哭了啊?你爸爸看到你哭
壞了,也不安心。」第三天早上,雖然勉力安慰着方雪晴不要哭,但形容憔悴的
媽媽自己的聲音卻仍然哽咽。
方雪晴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把媽媽送到門外:「嗯,我不哭。不哭。媽媽,
你不要急,事故責任不是已經認定了嘛,老闆娘也認,你昨天也說了沒有什麽扯
皮的地方。」
「是沒什麽問題。」媽媽雖然這麽回答着,但仍然帶着難以掩飾的憂慮。方
雪晴此刻還無法理解媽媽的憂慮,而且對她來說,這種事和爸爸去世相比起來不
值一提。送走媽媽以後,她回到了屋裏,在爸爸的遺像前點起一炷香,呆呆地坐
了一會,又悄悄地哭了一陣,然後去洗了把臉,坐在門口看着門外。
本村的人該來吊喪的昨天都來過了,外地的親戚朋友則還沒有趕回來——如
果有的話。所以今天應該不會有什麽吊客。而弟弟方旭升從一大早開始就在堂屋
正中端坐如山,并且一如既往的一言不發,悄無聲息,并不需要方雪晴花費什麽
精力去照顧。
總要做點什麽,而不是一味的發呆或者哭泣。雖然困難,但方雪晴知道自己
必須适應失去父親的生活,隻是她現在還不清楚這個變化有多麽強烈。
坐了一會之後,方雪晴逼迫自己行動起來。她找出了一塊木闆,把幾張白紙
盡量撫平,疊在一起,夾在畫闆上,又削好半支鉛筆。這些都是她最初接觸美術
時用的畫具,并不專業而更像是小孩子的玩具。但現在的方雪晴有一根木炭條在
手就能畫出點什麽,自然也不會在意。
準備好這些之後,她看了看方旭升。他一旦進入這個狀态,幾個小時都不會
動一下,于是她獨自出門,坐在了屋檐下。
又是三天過去,已經再也找不到那場大雪的痕迹。空中飄灑着細細的雨絲,
看起來像飄蕩着一片薄霧。當清爽的春風吹過時,霧氣便會聚攏又飄散。時而有
一片飄向方雪晴,潤濕她的發絲,顯得青翠欲滴,于是襯托得少女的面頰越發的
白皙純淨,卻又帶着一抹隐隐的蒼白,與往日相比更是楚楚動人。
院子一角那棵栀子墨綠的老葉也被雨絲洗得鮮亮起來,在它們之間可以看到
更加亮澤的嫩綠。院門外兩隻卿卿我我的狗兒身上披着星星點點的水珠,它們眉
目傳情良久之後,終于決定做一點春天該做的事情。然而這時另一隻狗兒冒了出
來,嫉妒地對它們叫了幾聲。
方雪晴捧起畫闆,開始描繪這出倫理劇。筆尖摩擦着紙面發出沙沙的聲音,
讓她的心情終于平靜了下來,進入了習慣的那種忘我的狀态。
狗兒們吵架,談判,接着就一起跑了。但方雪晴還是熟練而迅速地畫完了那
一幕悲歡離合,然後注視着一對穿過霧雨的燕子。它們如同一對黑色的精靈剪雨
而去,消失在村子的一頭。于是方雪晴擡頭,看向自己家屋檐下的那個燕子窩。
窩還空着,但自從方雪晴家房子蓋好之後,一連三個春天都會有一對大燕子
前來陪伴她。
它們的行程到了哪裏?方雪晴開始想象自己像燕子一樣,掠過大海和陸地,
從半空中俯瞰這錦繡江山。她開始思索能不能把燕子看到的畫面加入自己那幅盛
世雪景圖之中。當燕子飛過大江之上的那些橋梁與船舶時,看到的是什麽畫面?
當燕子飛過繁華的高樓大廈和繁忙的工地時,看到的是什麽畫面?當燕子飛
過青山與小村時,看到的又是什麽畫面?
這些想象讓她暫時忘記了悲傷,自由地在空中翺翔。直到不知多久之後,院
門外傳來說話聲,接着院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媽媽和采石場的老闆娘一前一後地
走了進來,才讓飛翔在想象中的少女收起翅膀,落在地面上。
「阿姨早。」方雪晴收起畫具,起身打了個招呼,保持着禮貌,但心情卻從
未有過的複雜。
就是她的采石場出了事故,導緻了自己失去了爸爸。方雪晴知道她不是故意
的。誰會希望出這種事呢?爸爸媽媽曾經多次稱贊他們的大方和善良。方雪晴家
蓋房子的時候,還借過他們一筆錢,去年才還清。方雪晴偶爾去采石場找爸爸的
時候,也受到過他們熱情的招待。
現在出了事故,他們也沒有推卸責任。他們隻是開了一家小企業的普通人而
已,爸爸生前也一直把他們當成朋友,兩家人相處完全稱得上融洽。
但方雪晴仍然忍不住地想,是他們害死了爸爸。
她一時間有一種莫名的沖動,想沖上去揪住老闆娘,用指甲掐她,咬她,然
後問她爲什麽不管好安全,爲什麽要這麽急着開工,爲什麽不采用更先進的工作
方式。但她隻是腦海裏掠過這個想法,并沒有真的這麽做,反而在看清老闆娘之
後,在心裏暗暗歎息一聲。
——方雪晴所熟悉的那個老闆娘雖然個子不高,皮膚也因爲采石場的風吹日
曬而黑不溜秋,但總是打扮得幹淨而精緻,動作麻利,走路生風,臉上始終洋溢
着快活的笑容。但現在面前這個婦人卻披頭散發,面色蠟黃,濃重的黑眼圈包圍
着紅紅的眼睛,跟在方雪晴的媽媽身後,聲音沙啞地說道:「桂芬姐……我們砸
鍋賣鐵也不會不認,你放心好麽?」
方雪晴的媽媽反而還要安慰她:「你别急……進來坐,慢慢說。」方雪晴趕
緊先回堂屋,放下畫闆和鉛筆便去倒水。當她端着水轉身時,卻看到老闆娘已經
對着條桌上爸爸的骨灰盒和遺像跪下,一連磕了幾個頭,然後被媽媽扶起來坐下
了。當方雪晴捧着茶水端過去的時候,她也隻是垂着頭木然地接過去,沒有道謝
甚至沒有看方雪晴一眼。方雪晴現在自然不會計較這些,悄然後退幾步,默默地
聽着媽媽壓抑着情緒的話:「……我不是說催你們馬上陪多少多少。這些事都可
以慢慢來,不急。就是現在要把老方後事辦了,入土爲安是不……我們家裏情況
你也知道,還有蓋房子的債沒還清……」
老闆娘咧着嘴,幹裂的嘴唇上耷拉着一塊皮,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看了媽媽
一眼又迅速移開目光,看起來有些滑稽:「桂芬姐,前天一出事我就把我們手頭
的三萬多塊錢現錢都打給你了……」
方雪晴的媽媽歎息道:「現在不夠了啊……我們村裏快要搞拆遷了……不批
墳地了……我和老方都還沒到想這個事情的年紀,根本沒準備……現在隻能去墓
園現買……兩三萬塊錢差的有點遠……」
沉默片刻之後,老闆娘才縮着脖子再次開口:「你也曉得……金海公司那筆
貨款還有一半沒收回來,工業園的兩筆尾款也一直拖着,主要還是新區政府工程
的貨款……一直沒和我們結……現在老李進去了,我們場子也貼了封條,我現在
是真的沒得法子想……」老闆娘嗚咽起來,一隻手緊緊捏着茶杯,舉起另一隻手
來擦着眼眶:「偏偏老李那個老砍頭的,年前又把房子車子都抵了,貸款買那個
勾機……不然我就算賣車賣房,也不能拖你家這個錢……」
「我曉得。我曉得。」方雪晴的媽媽趕緊湊過去,拍着老闆娘的背:「喝點
水。别急,再想想看有沒有别的辦法。」
老闆娘機械地舉起水杯,一飲而盡。方雪晴趕緊上前接回水杯,但老闆娘像
是渾然不覺,呆坐了片刻之後,才試探着問道:「桂芬姐,我沒用,想不出什麽
法子。我那些首飾細軟能值個萬把多塊錢,也是杯水車薪。隻有老李有法子——
你别多心,現在這樣我也不敢提什麽叫你給諒解書,就是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拘留所看一下老李,一個是安一下他的心,你不去說句話,我怕他心裏受不住。
哪怕是你去罵他一頓也好。一個是問一下他,想法子先湊點錢先把老方的後事辦
了。」
媽媽沉默片刻,回答道:「行,那我們過去吧。」
于是她們便一起起身,再次急匆匆地出了門。
等到媽媽再次回家時,又是晚上了。方雪晴趕緊接媽媽坐好休息,媽媽知道
她擔心,喝了一杯水之後便疲憊地微笑着,慢慢說道:「小雪,我們今天談了。
老李現在确實拿不出什麽現錢,不過說了個主意我覺得還行。他說,叫老闆娘把
外面欠他們的款轉給我們,就是區政府的那筆貨款,辦好手續做個債權轉讓的公
證什麽的,然後我們自己去讨。現在剛開年,私人那裏肯定沒法子要錢,哪裏也
沒個正月裏去讨債的道理。而且私人的款東一筆西一筆的,每一筆又不多。隻有
政府是公家單位,沒什麽忌諱,跑好幾家總不如跑一家。他倒是想的周到……這
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了。」
作者:
L6165sl
時間:
2019-4-8 22:13
標題:
盛世雪景圖 (第一幅 05) 作者:紫嶺紅山
.
盛世雪景圖
作者:紫嶺紅山
2019/4/8發表於色中色
第五筆 接踵而至
一個月悄然過去,已是草長鶯飛的時節。方雪晴回到了學校,雖然悲痛還需
要時間才能淡化,但生活仍要繼續。
「方雪晴,你明天去曹老師家畫畫嗎?」又一個星期六晚間放學之後,高逸
翔鼓起勇氣,快步追上那個他已經悄悄註視了一整晚的女孩,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道。
方雪晴停步回身。換下厚重的冬衣之後,她更顯得清減了不少,腰肢堪堪一
搦,雙肩消瘦如削,和一個月前相比,越發顯得楚楚動人。聽到高逸翔的問題之
後,她帶著歉意淺淺一笑:「對不起啊,還是下個星期再說吧。我家里的事還沒
解決好……我也定不下心來畫畫。」
高逸翔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臉上總算是再次有了笑容,但蒼白的臉頰,
尖尖的下巴和大大的眼睛卻使得這淺淺的笑容格外讓人心疼。
但他不能表示超過同學關系的關心,只能繼續裝作不經意地答應道:「嗯,
好。你也別急,比賽還有大把時間。」
方雪晴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不用等我啊,你自己先去畫吧?」
高逸翔張了張嘴,把幾乎脫口而出的那句「你不去,我畫誰啊」吞了回去。
他還沒來得及組織好語言,石小凱的呼喚已經從窗外傳來:「小雪?小雪。」於
是方雪晴便歉疚地一笑:「我要回去啦。」
「嗯。下個星期見。」高逸翔註視著方雪晴走出門外,和石小凱親密地交談
幾句之後並肩離去,然後背起書包,獨自離開了教室。
片刻之後,方雪晴坐在石小凱的電動車後座,順著公路駛向自家的小村。她
像往常一樣,側著身子看向電動車背後逐漸遠去的學校,以及更遠的,燈火璀璨
卻又變幻莫定的江城。郊區的公路寬闊而平整,在這深夜里卻更顯得空蕩蕩的,
偶爾有一輛車擦肩而過,也總是呼嘯著迅速隱沒在夜色里。路燈如同珠串從身後
延伸向前,一團團燈光之外就是一望無際的,黑暗中的原野,夜幕和光團的分界
線像是筆畫出來一般分明。悄無聲息地伴隨著他們前進的江水流淌著微光,遠處
地平線上的寥落燈火讓整個世界都顯得蒼茫無際。
拂面的春風帶著花和青草的氣息,但仍有寒意。於是方雪晴悄悄地把臉頰靠
在石小凱的背上,抱緊了他的腰。這個舉動鼓勵了石小凱,笑著問道:「小雪,
……你媽媽去區政府討債的事,怎麼樣了。」
看,這就是小凱哥討厭的地方。自己好不容易暫時忘記這些事,好不容易平
靜一會兒,他就要提起來,真是煞風景。方雪晴有些生氣地松開手,不高興地回
答道:「不知道。沒問。」
石小凱楞了楞,沒有再出聲。兩個孩子都不再說話,一起看著前方。流光溢
彩的新區政府正從四周的原野中躍出,現在各機關單位已經搬了進來,每天晚上
都會亮起幾組激光射燈,整夜地把巍峨的大樓塗抹得五光十色。大樓前的廣場上
則剛剛安裝了一組氣勢恢宏的燈光音樂噴泉,只是廣場上空無一人,只有昆蟲和
野鼠享受著這幅美景。
接著,電動車轉進那條熟悉的小路,前方林木掩映間,已經閃出燈火闌珊的
小村。
「明天要我送你去學校畫畫嗎?」電動車在方雪晴家門口停下,石小凱一只
腳支著車,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笑嘻嘻地問道。
昏暗的光線讓男孩臉上的棱角都溫柔了起來。方雪晴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
就算自己耍小性子,他都不會生氣的。她滑下電動車後座,搖頭道:「還不知
道……」
「那我明天早上再來。你要是去畫畫,我送你。」石小凱一如既往的殷勤,
甚至比以前更殷勤。
方雪晴皺起細長的眉毛,用力搖頭:「不用啦。我自己騎自行車去。」她不
給石小凱說話的機會,故意鼓著嘴,擺出很不高興的樣子:「小凱哥,你自己的
學習也要抓緊才行。我們馬上要高三了,該學的課程都快學完了吧?以後都是複
習。你現在這樣怎麼行,大伯和伯母都快急死了。明天你別來了啊?在家好好做
作業,做卷子。你語文那麼差,多寫兩篇作文也好啊。你們理科也要考語文的
……」
如果是自己的父母說出這麼長的一番話,這家夥肯定早就不耐煩地拂袖而去
了。但現在他卻只希望這番話再長一點。石小凱註視著女孩那閃耀著微光的,翕
動的唇,壓抑著心里惱人的悸動,心不在焉地笑道:「我本來就腦子笨……學不
進去,作文根本就不會寫。……好好好,你別瞪我,我寫還不行嗎……我寫。」
方雪晴的臉色慢慢舒緩下來:「……好了。快回去吧。」看著石小凱呆呆的
樣子,不由得抿嘴笑道:「你明天要是作業做完了,晚上再來找我吧。」說完也
不等石小凱回答,就跑進院門里去了。
石小凱頓時喜笑顏開:「我一定做完!嘿嘿嘿。」話音未落,電動車就嗡的
一聲竄了出去。
院門里的方雪晴聽著電動車的聲音遠去,才舉步走向自家大門。當她來到屋
檐下時,聽見三兩聲嘰嘰喳喳的燕子叫,便笑著擡起頭來,對著那個修繕一新的
燕子窩打起了招呼:「逍遙,靈兒,這麼晚還不睡啊。」
逍遙和靈兒啾啾幾聲,作為回答。三年前這對燕子第一次來自己家築巢時,
方雪晴還在上初中,於是就按照那時最喜歡的電視劇里的角色給它們起了名字。
結果現在每次叫都覺得有一股濃濃的中二感,羞恥得不行,方雪晴也從來不在別
人面前叫這對大燕子的名字。
當然,她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還是無所謂的。畢竟它們彌補了方雪晴當時最大
的遺憾,仿佛電視劇中悲情的主角真的在一起了。它們每年都會生一窩小燕子,
今年也孵出了四只。小家夥才剛剛睜開眼睛,每天一大早就張著嘴嘰嘰喳喳地要
吃的。
方雪晴看著燕子們在窩里安靜地蜷縮起來,這時屋里傳來媽媽的聲音:「小
雪。」於是她答應一聲,快步走進堂屋,便看到形容憔悴的媽媽正好從里屋走出
來。
媽媽的面容讓方雪晴從短暫的安寧和悠閑中回到了現實。一個月過去,媽媽
的臉上已經不見多少悲傷,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茫然。她不
敢多看,也不敢多問,放下書包後倒了杯水,盡量用輕松的語氣,先問問別的無
關緊要的問題:「小旭呢,睡了?」
「剛睡。」媽媽慢慢地走到方雪晴身邊坐下,沈默片刻之後,繼續回答道:
「這個星期又白跑了。」
方雪晴握緊了手中的杯子,她已經開始習慣這種預料之內的失望。
媽媽繼續喃喃自語道:「……還是老樣子,一點進展都沒有。這個叫我去找
那個。那個叫我找這個。一個說要開會研究。一個說要報告領導。上次說財政困
難。下次說流程複雜。跑來跑去都還是沒用。」
雖然不明白,但方雪晴明白。媽媽只是最普通的家庭婦女,文化程度不高,
更沒有什麼見識。面對那些人類當中的精英,自然毫無招架之力。
方雪晴自己更做不了什麼。她放下水杯,走到媽媽身後,一邊輕輕地捶著媽
媽的肩膀,一邊努力安慰道:「媽媽,你別著急。反正這個錢他們也賴不掉。」
媽媽茫然地搖了搖頭:「天知道。」
方雪晴努力思考著,試探著問道:「李老板他們……」
媽媽知道她的意思,無奈地笑道:「老李剛剛判了,一年半。他家里還要交
罰款,亂的不行。老板娘前幾天還病了,今天剛出院,也沒法子幫我們什麼。」
「那……他們有上級單位吧?」方雪晴絞盡腦汁,搜索著自己所有的知識,
希望給媽媽一些幫助。
「市里說這是經濟問題……區里又不是不認,只是現在拿不出錢。叫我們耐
心地和他們交涉。省里更是不管,理都沒人理我。」媽媽的話雖然平淡,但方雪
晴卻能想象得到,這其中遭遇了多少輕蔑的應付和不耐煩的白眼。
而媽媽還在喃喃地繼續說著:「我還找了律師事務所咨詢過了。聽到是這樣
的事情,根本沒人攬。」
方雪晴只能再次沈默。片刻之後,還是媽媽說道:「明天我去跟這些時候認
識的幾個人商量一下。小雪,你下個星期再去畫畫吧?」說完後轉過臉來,歉疚
地看了她一眼。
「你只管去啊,媽媽。現在我也定不下心。」方雪晴趕緊微笑著回答道:
「最近認識的?是什麼人?」
「都是有各種問題要區里解決的,和我一樣,天天跑,就認識了。」媽媽嘆
息道:「什麼家里征地款沒落實的,小孩上學被人冒頂的,退休年限搞錯的……
有兩個都跑了好幾年,從老區政府跑到新區政府,一直沒解決。」
「哦。」方雪晴不知道怎麼繼續這個話題,畢竟她對這些東西一無所知。
「我們明天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找個法子解決我們的事。」媽媽站起身來:
「小雪,睡吧。」她轉身看著方雪晴,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女兒的臉頰,微笑道:
「小雪,你要好好吃飯啊。」
方雪晴趕緊握住媽媽的手,輕聲道:「嗯。我知道。你快睡吧。」母女兩相
對微笑片刻,媽媽才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方雪晴呆呆站了一會,才心不在焉地
洗漱完畢,然後回房睡下了。
第二天,她心神不寧地陪著方旭升玩了一天,心里卻一直期待著媽媽能帶回
好消息。但每次院門被推開時,出現的卻都是石小凱。這家夥天黑之後就不肯再
走,陪著方雪晴一直到將近午夜,甚至幫她一起給方旭升洗漱,送他睡著,才被
他怒沖沖的母親喊了回去。
方雪晴在院門外歉疚地目送男孩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下定決心下次再
也不許那家夥這樣了。她剛一回頭,卻看見媽媽正從村口走來,於是便趕緊迎了
上去。
媽媽坐下之後,一連喝了方雪晴倒的兩杯水,才疲倦地微笑道:「小雪,我
們幾個人說好了,下個星期再試試看,要是還這樣一直拖著沒什麼進展,我們就
一起去北京一趟。」
「北京?」方雪晴吃了一驚,一顆心一下子莫名地懸了起來。
「不然還能怎麼辦呢。」媽媽無奈地放下茶杯:「市里省里都不管……畢竟
都在一處。誰願意管這些事……難道市里省里的法院還會為了我們去強制執行,
查封區政府不成……」
方雪晴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擔心,甚至恐懼,脫口而出道:「媽媽,再想
想別的辦法不行嗎?」
媽媽搖著頭:「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她意識到女兒的擔心,擡頭微笑道:
「沒事的,就是去試試,其實也不抱什麼太大的指望。這次認識的有個老張,他
村里為了征地的事情已經有好幾個人先去北京了,最早的去了都有兩三年了……
熟得很,我跟著他們去也有個照應,不至於兩眼一抹黑。說不定運氣好就解決了
呢,其實就指望我們跑一趟能讓區里重視一點。」
但媽媽的話不但沒有讓方雪晴放心,反而覺得更加緊張,卻又不知道怎麼勸。
遲疑良久,才試探著說道:「媽媽,慢慢來不行嗎?他們遲早要還我們錢吧?」
媽媽擡起疲憊的眼睛看著她,苦笑道:「遲是多遲,早又是多早。這次我們
一起的還有個老齊,二十萬被拖了八年了。」
方雪晴有那麼一瞬間,想拉住媽媽,說不要這錢算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
麼會有這種想法。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這筆錢是爸爸的命換來的,怎麼可能
不要呢?而且,媽媽就算勉強能維持一家三口的生活,也負擔不起弟弟在特種康
複學校的開支。而自己不久以後就要上大學了。
媽媽反過來還在安慰她:「小雪,沒事的。我們還是盡量在本地解決……說
不定下星期就有進展呢。他們多少給一點,能把你爸爸後事辦了,剩下的慢慢來
也不怕了。你別擔心,啊?」
「嗯。」方雪晴努力勸說自己不要多想,小聲回答道。
但這個世界上的驚喜總是太難得。又是兩個星期過去,清明節已經到了。母
女兩又一次相對坐在堂屋里,媽媽雖然還是疲憊憔悴,但眼中的茫然已經變成了
決絕:「小雪,這實在沒辦法了。一點希望都沒有。我們已經定好了,後天一起
去北京。」
方雪晴也知道這麼下去不是個辦法。但媽媽一說到去北京,她就覺得莫名的
恐懼。
媽媽好像也意識到了什麼,站起身來撫摸著方雪晴的頭發,溫和地微笑道:
「小雪,你別怕。我都安排好了。你嬸子現在在家帶妹妹也沒什麼事,我托好了
她,每個星期一早上送小旭去上學,星期六接回來,你安心上你的學。就是星期
天你不上學了在家帶一下小旭……耽誤你畫畫了。」
「媽媽,你說什麼呀。」方雪晴趕緊也站起來,拉著媽媽的手,撅著小嘴撒
嬌般寬慰媽媽道:「我都這麼大了,你放心吧。畫畫什麼的,我現在這樣子也畫
不了。」
「嗯。」媽媽點點頭,掏出一張銀行卡塞進方雪晴手里:「小雪,這卡里有
兩萬塊錢,媽媽不在家的時候你收好。我帶去北京的卡有一萬,給你嬸子的卡里
也有一萬……」媽媽慢慢地說著:「媽媽的首飾也不帶了……這個戒指,耳環
……我放在書桌第三個抽屜後面的暗格里了……我們家的房產證……戶口本什麼
的也都在那……」方雪晴仔細聽著,生怕漏了什麼:「……有什麼事去找你嬸,
找對面四嬸也可以……我打好招呼了……」
媽媽確實安排的很詳細,方方面面都很周到,似乎確實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
地方,但方雪晴卻始終莫名的不放心。媽媽走後的第一夜她幾乎徹夜未眠,一閉
上眼睛,腦海里就浮現出種種奇形怪狀的東西。直到天快亮,她才閉著眼睛打了
個盹,卻又做了個噩夢。當她驚叫著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正聽到窗外燕子們嘰
嘰喳喳的聲音。
方雪晴抹著臉上的冷汗,呆呆地坐著,直到石小凱喊她一起去上學的聲音在
院門外響起。
接下來的每一天,她都處於一種緊張的狀態。自己的家好像突然變得非常陌
生,一下子沒有了煙火氣。以前她每次放學回家時,看到的都是爸爸媽媽其樂融
融的情景,聽到的都是溫柔關切的話語,現在卻冷冷清清,讓她覺得自己好像被
拋棄。孤獨感讓她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睡,她開始害怕回家,甚至有那麼一兩次,
在石小凱送她到家門口的時候,她幾乎脫口而出,讓石小凱陪自己一個晚上。
當然,她並沒有真的這麼做。
相比之下,另一種恐懼讓她更加難以忍受。媽媽走後的第一個周末,她就急
不可耐地去找到堂嬸,問媽媽的消息。但得到的回答卻是沒有聯系上。
媽媽是帶著手機去北京的,但走後卻一直關機,也沒有主動打電話回來。
這顯然不正常。
但堂嬸反過來安慰方雪晴:「小雪,你別擔心,你媽又不是小孩子。可能是
剛到北京,住的地方手機不方便充電,或者上訪的事情忙,耽擱了。別著急啊?
你媽打電話來我馬上通知你。」
方雪晴只能祈禱真是如同堂嬸所說的那樣。但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媽媽仍然
是杳無音訊。眼看著春花落盡,氣候日暖,就快到五月份了,方雪晴度日如年地
熬了一天又一天,終於在四月的最後一天,忍無可忍地向堂嬸提出了要去北京尋
找媽媽的下落。
堂嬸當然已經意識到了事情不對勁。但她回答道:「你去哪里找?北京幾千
萬人,你有什麼線索嗎?」
方雪晴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她已經下了決心,倔強地回答道:「我去找警
察,找電臺報紙,肯定能找到線索的。」
堂嬸嘆了口氣,耐心地解釋道:「小雪,你別犯傻。嬸兒知道你著急,嬸兒
也著急。但是我們冒冒失失地跑到北京去沒用,知道麼。我帶著你妹妹,行動不
方便。你自己還是個娃娃呢,你跑到北京去,出了事怎麼辦?我有什麼臉見你媽
媽?」
方雪晴知道堂嬸說的有道理,可是她無法接受,她的精神已經處在了崩潰的
邊緣,再這麼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麼事情。她正想歇斯底里地尖叫時,
堂嬸的話讓她冷靜了下來,並且多少有了些希望:「我前天就給你叔打電話了。
你叔這個五一要加班趕貨,請到了五月五號的假。等你叔回來,再好好商量一下
怎麼辦。就算要去北京,也是你叔去。我去沒用,你去更沒用。」
方雪晴一屁股坐了下來,放聲大哭。
接下來的幾天,雖然還是沒能聯系上媽媽,但方雪晴多少有了些希望。堂叔
雖然也只是個打工的,但走南闖北多年,無論如何總比自己強。這個時候就只能
相信大人們了。
她眼巴巴地盼到了堂叔回來的那一天。當天晚上急急忙忙地催著石小凱回到
家之後,她卻驚訝地發現冷清多日的家中有了生氣。
堂叔堂嬸,還有幾個親戚和街坊鄰居都在,黑壓壓地站了一堂屋。本來在院
門外就能聽到他們在激烈地討論著什麼,但方雪晴進屋之後,屋里卻一下子安靜
得可怕,而且每個人都看著方雪晴,臉色凝重如鉛。
方雪晴意識到是發生大事了。
她的一顆心懸到了嗓子眼,耳朵里嗡嗡一片,眼前也一陣一陣地發黑,卻不
敢去想到底是發生了什麼。她勉強向著風塵僕僕,看來是剛剛到家的堂叔打了個
招呼,堂叔先是顧左右而言他地扯了幾句,但最終,還是為難地拿出一張紙,輕
聲道:「丫頭,你定下心,先看看這個。這是東洲精神病院送來的通知。」
精神病院?方雪晴的呼吸和心跳同時停頓了片刻,然後痙攣地伸出手接過那
張紙。她只掃了一眼,就眼前一黑,軟綿綿地癱倒在早有準備,悄悄靠在她身後
的堂嬸懷里。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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