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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明清禁毁艳情小说)【雨花香】(清)石成金著 (清)紀曉嵐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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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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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禁毁艳情小说)【雨花香】(清)石成金著 (清)紀曉嵐抄本

        (明清禁毁艳情小说)【雨花香】
            (清)石成金著 
            (清)紀曉嵐抄本

  目錄
  雨花香序
  雨花香自敘
  第一種 今覺樓
  第二種 鐵菱角
  第三種 雙鸞配
  第四種 四命冤
  第五種 倒肥黿
  第六種 洲老虎
  第七種 自害自
  第八種 人抬人
  第九種 官業債
  第十種 錦堂春
  第十一種 牛丞相
  第十二種 狗狀元
  第十三種 說蜣螂
  第十四種 飛蝴蝶
  第十五種 村中俏
  第十六種 關外緣
  第十七種 假都天
  第十八種 真菩薩
  第十九種 老作孽
  第二十種 少知非
  第二十一種 刻薄窮
  第二十二種 寬厚富
  第二十三種 斬刑廳
  第二十四種 埋積賊
  第二十五種 擲金杯
  第二十六種 還玉佩
  第二十七種 乩仙渴
  第二十八種 亦佛歌
  第二十九種 枉貪贓
  第三十種 空為惡
  第三十一種 三錠窟
  第三十二種 一文碑
  第三十三種 晦氣船
  第三十四種 魂靈帶
  第三十五種 得會銀
  第三十六種 失春酒
  第三十七種 旌烈妻
  第三十八種 剮淫婦
  第三十九種 定死期
  第四十種 出死期

  雨花香序

  夫人之立言,惟貴乎於世道人心有所裨益。若不切於綱常倫理修齊治平之學者,雖字字珠現,篇篇錦繡,亦泊如也。餘自乙已秋,秉鐸江部,月進諸生而課之,又凜遵新令,更以策、論、經、史相劘切,庫序多士,固已烝烝向道矣,至於市井鄉野略讀書與不讀書之人,餘不能一一萃而教之也。今有天基石子,為人長厚,每喜立言,曉示愚蒙,撰刻甚夥。茲觀《雨花香》一編,並不談往昔舊典,是將揚州近事,取其切實而明驗青,彙集四十種。意在開導常俗,所以不為雅馴之語,而為淺俚之言。令讀之者,無論賢愚,一聞即解,明見眼前之報應,如影隨形,乃知禍福自召之義,一予一取,如贈答焉。神為之驚懼,心為之憬語,志行頓然自新。若以此書遍佈戶曉,人各守分循良,普沾聖天子太平安樂之福,亦有補於名教不小,又何可計其言之雅馴淺俚也耶?因樂為之序。時在雍正歲次丙午仲春望日。

  文林郎內閣中書改授揚州府江都縣儒學教諭兼訓導事年家眷弟袁載錫拜題

  雨花香自敘

  昔雲光禪師於江寧城南,據岡阜最高處設壇,講經說法,每日聽者,日常千餘人。如欲入世者,聽講經而善愈進於善,雖有不善,亦悔改而從善,或有志出世者,聞法而心明性朗。其功勝於恒沙寶施,緣此而感召上天雨花,異香遠襲,後名其地為雨花壇。遊人登其巔,則江耒與林巒文相映帶,大是奇觀。自梁曆今,昭然耳目,垂諸不朽。於欣羡久矣,乃將吾揚近時之實事,漫以通俗俚言,記錄若干,悉眼前報應須如,警醒明通要法,印傳寰字。凡暗昧人聽之而可光明;奸貪刻毒人聽之而頓改仁慈敦厚,若有優愁苦惱之徒,聽講而得大快樂;或遇毀仙謗佛之輩,自聞談說,亦變虔信皈依;若夫出世之高哲,往習淨土,任專參悟,可照其功而證果位。是為善有如此善報,為惡有如此惡報,皆現在榜式,前車可鑒。種種事說,雖不敢上比雲師之教濟雨花,然而醒人之迷悟,複人之天良,與雲師之講義微同,因妄以《雨花香》名茲集。

  雍正四年二月花朝石成金天基撰寫

  第一種 今覺樓
  世人要享快樂,只須在心念上領略,則隨時隨地俱享快樂,切莫在境界謀求,不獨奢妄難遂,反多愁苦無休。試看陳畫師,不過眼前小就,便日日享許多自在快樂之福。誰個不能,那個不會?讀者須當悟此。
  予嘗謅二句,曰:“福要人會享,會享就多福。”要知人若不會享福,雖有極好境界,即居勝蓬瀛,貴極元宰,怎奈他心中優此慮彼,愁煩不了。視陳畫師之小局實受,反不如也。人能安分享樂,病也少些,老也老得緩些,福也受得多些,壽也長些。陳畫師即現在榜樣也。
  崇貞年間,揚州西門外有個高人,姓陳,名正,字益庵,生得丰姿瀟麗,氣宇軒昂,飄飄然有出塵之表。家甚淡薄,只一妻、一子、一僕。幸西山裏有幾畝旱田,出的租稻,僅僅供食。這人讀書不多,因看破人世虛幻,每日只圖享樂。但他的樂處,與世人富貴榮華,酒、色、財、氣的樂處不同。
  他日常說:“文人有四件雅事,最好的是琴、棋、書、畫。要知彈琴,雖極清韻,必須正襟危坐,心存宮商,指按挑剔,稍不留意,即失調矣。我是個放蕩閒散的人,那裏奈得,所以並不習學。又如著棋,高下對敵,籌運思維,最損精神。字若寫得好,親友的屏軸,鬥方、扇條,應酬不了。且白求的多,我俱不為。四件之內,只有尾上的繪畫一件,任隨我的興趣。某處要山就畫山,某處要水就畫水,某處要樓臺樹木,就畫樓臺樹木。凡一切風雲、人物、花鳥、器用,俱聽我筆下成造,我所以專心學畫。若畫完一幅,自對玩賞,心曠神怡,贈與知音,彼亦快樂。”每喜唐伯虎四句口號,雲:
  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
  閑來畫幅青山賣,不用人間作業錢。
  陳畫師因有了這個主意,除賣畫之外,一應詩文,自量自己才疏學淺,總不撰作,落得心無掛礙,只是專享閑樂之福。就在西門外高崗上,起蓋了三間朝南小屋,安住家口。苑闊約四、五丈,栽草花數種,如月季、野菊之類,並無牡丹、芍藥之貴重的,周圍土牆柴門。苑之東南上,起了一間小樓,樓下只可容三、四人,一幾四椅,中懸條畫,幾上除筆硯之外,堆列著舊書十餘部,用的都是沙壺、瓦盞。樓上起得更加細小,只可容二、三人,設有棕榻、小桌,四面推窗明朗。樓之南面,遙望鎮江、長山一帶雲樹、煙景。樓之北面,正對著虹橋、法海、花柳、林堤。樓東一望,各花園亭閣,高下參差。惟樓西都是荒墳、荒塚。
  陳師坐此樓,自知往日之塵勞盡去,頓生覺悟。因題“今覺樓”三字匾,懸於下層。又謅一封聯粘柱,時刻自省,兼以省人。聯雲:
  覺性凡夫登佛位,樂心斗室勝仙都。
  此聯重在“樂”、“覺”二字,所謂“趣不在境”也。樓之上層,曾有客登此樓,西望盡是高低墳墓,每雲不樂。師因曉之曰:“昔康對山構一園亭,其地在北邙山麓,所見無非丘隴。客訊之曰:‘日對此景,令人何以為樂’?對山曰:‘日對此景,乃令人不敢不樂。’我深敬服。其所以起樓在荒塚旁,原是仿此。今每日目睹此累累者,皆是催我急急行樂,不容少緩也。因又謅一聯,粘上層柱,雲:
  引我開懷山遠近,催人行樂塚高低。
  陳師自立規矩,每日上半日畫些山水,賣得筆貲,以為沽酒雜用。凡有求畫之人,都在上半日相會,一到午後,便停筆不畫。一應親友,令小童俱答外出,卻在樓上,任意顛狂笑傲。夏則北迎保障,湖內蓮葉接天,荷花數裏,或科頭裸體,高臥榻上,或乘風透涼,斜倚欄邊。世之炎暑,總不知也。冬則西崗一帶,若遇有雪,宛如銀裝玉琢。否則閉窗垂幙,爐燒榾柮,滿室烘烘,世之寒冷總不知也。春秋和暖,桃紅柳綠,梧翠菊黃,更自快心。每日清晨向東遙望,瞳瞳朝氣,生髮欣然。每日午後,虹橋之畫船、蕭鼓,恒舞酣歌,四時不絕。
  陳師曾遇異人,傳授定慧功夫,靜坐樓上,任意熟習。少有倦怠,或緩步以舒身體,或遠眺以暢神思,或玩月之光華,或賞花之嬌媚,或隨意吟幾首自在詩文,或信口唱幾支無腔詞曲,或對酒當歌,或談禪說偈,種種閑樂,受用甚多。
  但陳師的性情,落落寡交,朋友最少,只有兩人與師契厚。一個是種菜園的,姓李。只因此人鄰近不遠,極重義氣,所以時常來往。一個是方外僧人,諢名“懶和尚”。一切世事,俱不知曉,只喜默坐念佛,偶然說出一句話來,到有許多性理,所以時常來往。
  這兩個人酒量甚小,會飲。每人不過四、五杯,就各酣然。陳師每常相會,也不奉揖,也不套話,也不謙上下,只一拱手,隨便就坐。且這賣菜李老,並不衣帽,惟粗粗短衣、草鞋,賣完了菜,就到陳師樓上閑玩。若遇飲酒,就飲幾杯,桌上放的不過午飯留下的便肴一、二碟。這“懶和尚”不吃葷腥,只不戒酒。若是來時,不過腐幹、鹽豆佐酒。
  隔幾日,賣菜的李老,也煎碗豆腐□□師和尚,到他家草屋裏飲樂。因陳師的小樓在荒郊野外,忽一夜有六個強盜,點明火把,各執器械,打開陳師門,嚇得陳師連叫:“大王,憐念貧窮,並無財物。”眾盜周圍照看,並無銅、錫物件,即好衣也無,正在搜劫,忽聞門外有多人呐喊捕捉。眾盜慌張,既無財可劫,又聽眾聲喊叫,一哄而散。原來,是賣菜李老,在竹籬內探知盜至師室,因叫起眾鄰救援。陳師知道,感激不已。
  自後過了兩個多月,又見一軍官騎著馬,帶了三個家人,捧著杯緞聘禮,口稱:“北京來的某王爺,聞師畫法精妙。特來請師往京面會。”禮拜之後,力辭不脫,陳師亦有允意。忽見“懶和尚”到來,同見禮後,向來人說:“既承好意遠來,屈先暫回,待僧人力勸陳師同去。”來人聞言,遂將禮物留下送別。
  這“懶和尚”拉陳師密說:“我等世外高人,名利久忘,只圖閑樂,何苦遠到京都,甘受塵勞?可將妻子、僕人,暫移鄉村,只留我僧人將禮物壁回,推陳師得病,已搬西山服藥。”陳師依計。
  次日,來人見畫師藏躲,因無罪過,遂而辭去。續後聞得聘到京都之人,俱遭罪辱,方信懶僧高見。陳師遲了幾日,知京人已散,複又至小樓,仍舊安享閑樂。每常自撰四句俚詠,雲:
  崗上高樓整日閑,白雲飛去見青山。
  達人專領惺惺趣,不放晴明空往還。
  又常述大義禪師,傳授密訣八句,普示人眾,雲:
  莫只忘形與死心,此個難醫病最深。
  直須提起吹毛利,要剖西來第一義。
  瞠起眼睛剔起眉,反復看渠渠是誰。
  若人靜坐不施功,何年及第悟心空。
  陳師後來老而康健,壽至九十六歲,無病而終。予曾親見此老,強壯不衰,乃當代之高人,誠可敬、可法也。陳師所生一子,承繼父業,家傳的畫法,甚是精妙。其契友李菜傭、懶和尚,壽高俱至九十以外,總因與陳師薰陶染習而致也。
  惺齋十樂
  樂於知福人能知福,即享許多大福,當常自想念,今幸生中國太平之世,兵戈不擾。又幸布衣蔬食,飽暖無災。此福豈可輕看,反而思之。彼罹災難,困苦饑寒病痛者,何等悽楚。知通此理,即時時快樂矣。
  樂於靜怡不必高堂大廈,雖茅簷斗室,若能凝神靜坐,即是極大快樂。試看名韁利鎖,驚風駭浪,不知曆無限苦楚。我今安然,靜怡性情,此樂不小。惟有喜動不喜靜之人,雖有好居室,好閑時,才一坐下,即想事務奔忙,乃是生來辛苦之人。未知靜怡滋味,又何必強與之言耶!
  樂於讀書聖賢經書,舉業文章,皆修齊治平之學,人不可不留心精研,以為報國安民之資。但予自恨才疏學淺,年老七十餘歲,且多病多忘,如何仍究心於此,尚欲何為乎?目今惟將快樂、詩歌文詞,如邵子、樂天、太白、放翁諸書,每日熟讀吟詠,開暢心懷而已。又將舊日讀記之得意書文,從新誦理,恍與聖賢重相晤對,複領嘉訓,樂何如耶?
  樂於飲酒予性喜飲酒,奈酒量甚小,每至四、五杯,則熙熙皞皞,滿體皆春,樂莫大焉。凡酒不可夜飲,亦不可過醉,不但昏沉不知其樂,且有傷臟腑也。
  樂於賞花觀一切種植之花,須觀其各有生生活潑之極,嫋嫋嬌媚之態,不必限定牡丹、芍藥之珍貴者,隨便各種草本木本之花。或有香,或有色,或有態度,皆為妙品。但有遇即賞,切勿辜此秀色清芳也。
  樂於玩月凡有月時,將心中一切事務,盡行拋開。或持杯相對,或靜坐清玩,或獨自浩歌,或邀客同吟。此時心骨俱清,恍如濯魄冰壺,置身廣寒宮矣。此樂何極!想世人多值酣夢,聽月自來自去,深可惜哉!
  樂於觀畫畫以山水為最,可集名畫幾幅,不必繁多,只要入神妙品。但須賞鑒之人,細觀畫內有可居可遊之地,心領神怡,將予幻身恍入畫中,享樂無盡,不獨滄海淒然,移我性情也。
  樂於掃地齋中掃地,不可委之僮僕,必須親為。當操箕執帚之時,即思此地非他,乃我之方寸地也。此塵埃非他,乃我之沉昏俗垢也。一舉手之勞,塵去垢除,頓還我本來清淨面目矣。迨掃完靜坐,自覺心地與齋地俱皆清爽,何樂如之。
  樂於狂歌凡樂心詞曲、詩歌,熟讀胸次,每當誦讀之餘,或飲至半酣之時,即信口狂歌,高低任意,不拘調,不按譜,惟覺我心胸開朗,樂自天來,直不知身在塵凡也。
  樂於高臥睡有三害:曰思、曰飽、曰風。蓋睡而思慮,損神百倍;飯後即睡,停食病生;睡則腠理不密,風寒易入,大則中厥,小亦感冒。除此三害,日日時時,俱可享羲皇之樂。不拘晝夜,靜臥榻上,任我轉側伸舒,但覺身心快樂,不減淵明之得意也!
  第二種 鐵菱角
  積財富翁,只知晝夜盤算,錙銖必較。家雖陳柴爛米,有人來求救濟,即如剮肉。有人來募化做好事,若修橋補路之類,即如抽筋。且又自己甘受苦惱,不肯受用,都留為不肖子孫,嫖賭浪費,甚至為有力勢豪攫取肥橐,全不省悟。觀汪於門之事,極可譬心。家貧妄想受用,固是癡愚。若有財富翁,不肯受用,所謂好時光、好山水、好花鳥、詩酒,都付虛度。豈非枉過一生?更為癡愚,誠可惜可憐。
  曾有一後生,姓汪,號於門,才十五歲。於萬歷年間,自徽洲攜祖遺的本銀百餘兩,來揚投親,為鹽行夥計。這人頗有心機,性極鄙嗇,真個是一錢不使,二錢不用,數米而食,秤柴而炊,未過十多年,另自賺有鹽船三只,往來江西、湖廣販賣。又過十多年,掙有糧食豆船五只,往來蘇、杭販賣。這汪人,每夜只睡個三更,便想盤算。自己客座屏上,粘一貼大書雲:
  一、予本性愚蠢,淡薄自守,一應親友,凡來借貸,俱分厘不應,免賜開口。
  二、予有壽日、喜慶諸事,一應親友,只可空手來賀,莫送禮物。或有不諒者,即堅送百回,我決定不收。至於親友家,有壽日、喜慶諸事,我亦空手往賀,亦不送禮,庶可彼此省事。
  三、凡冬時年節,俱不必重賀,以免往返瑣瑣。
  四、凡請酒,最費貲財。我既不設席款人,我亦不到人家叨擾,則兩家不致徒費。
  五、寒家衣帽布素,日用器物,自用尚且不敷,凡諸親友有來假借者,一概莫說。                     愚人汪於門謹白
  汪人生性吝嗇,但有親族朋友來求濟助的,分厘不與;有來募做好事積德的,分厘不出。自己每常說:“人有冷時,我去熱人;我有冷時,無人熱我。”他自己置買許多市房,租與各人開店鋪,收租銀。他恐怕人拖欠他的房租,預先要人抵押房銀若干,租銀十日一兌,不許過期。如拖欠,就於押銀內扣除。都立經賬,放在肚兜,每日早起,直忙到黑晚,還提個燈籠,各處討租。
  有人勸他尋個主管相幫,他答道:“若請了主管,便要束脩,每年最少也得十多兩銀子。又每日三餐供給,他是外人,不好怠慢。吃了幾日腐菜,少不得覓些葷腥與他解饞。遇個不會吃酒的還好,若是會吃酒的,過了十日、五日,熬不過,又未免討杯酒來救渴,極少也得半斤、四兩酒奉承他。有這許多費用,所以不敢用人,寧可自己受些勞苦。況且銀錢都由自手,我才放心。”他娶的妻子,可哥也是一般兒儉嗇,分厘不用。
  一日,時值寒冬,忽然天降大雪。早晨起來,看地下積有一尺多深,兀自飛揚不止,直落得門關戶閉;路絕人稀。汪人向妻道:“今日這般大雪,房租等銀,是他們的造化,且寬遲這一日,我竟不去取討,只算坐在家中吃本了。但天氣這等寒冷,我和你也要一杯酒沖沖寒,莫失了財主的規矩。”妻道:“你方才愁的吃本,如今又要吃起酒來,豈不破壞了家私?”汪人道:“我原不動已財沽酒,我切切記得八月十五中秋這一日,間壁張大伯請我賞月,我怕答席,因回他有誓在前,不到人家叨擾,斷不肯去。後來,他送了我一壺酒,再三要我收,勉強不過,我沒奈何只得收了。我吩付你倒在瓦壺裏,緊緊封好。前日冬至祭祖用了一小半,還剩有一大半,教你依舊藏好,今日該取出來受用,受用。”妻笑道:“不是你說,我竟忘了。”
  即時去取出這半壺酒來,問丈夫道:“須得些炭火暖一暖方好飲。”汪人道:“酒性是熱的,吃下肚子裏,自然會暖起來,何必又費什麼炭火!”妻只得斟一杯冷酒送上。汪人也覺得寒冷,難於入口,尖著嘴慢慢的呷了一口,在口中焐溫些吞下,將半杯轉敬渾家。妻接下呷半口,嫌冷不吃了。汪人道:“享福不可太過,留些酒再飲罷。”
  他自戴的一頂氈帽,戴了十多年,破爛不堪,亦不買換,身上穿的一件青布素袍,非會客要緊事,亦不肯穿,每日只穿破布短襖。但是,漸次家裏人口眾多,每日吃的粥飯,都是粗糙紅米,兼下麥粯,至於菜肴,只揀最賤的菜蔬,價值五、六厘十斤的老韭菜、老莧菜、老青菜之類下飯。或魚、或肉,一月尚不得一次。
  如此度日,還恨父母生這肚子會饑渴,要茶飯吃;生這身子會寒冷,要棉衣穿。他自己卻同眾人一樣,粗飯粗菜共食,怕人議論他吃偏食。就是吃飯時,他心中或想某處的鹽船,著某某人去坐押;或想某處的豆船,叫某某人去同行;某處的銀子,怎的還不到?某處的貨物,因何還不來?某鹽場我自己要盤查,某行鋪我自己要看發。千愁萬慮,一刻不得安寧。
  其時,西門外有個陳畫師,聞知:“汪人苦楚得可憐。”因畫一幅畫提醒他,畫的一只客船,裝些貨袋,艙口坐了兩個人,堤岸上牽夫牽船而行。畫上題四句,雲:
  船中人被利名牽,岸上人牽名利船。
  江水滔滔流不盡,問君辛苦到何年?
  將畫送至汪人家內,過了三日,汪人封了一儀,用拜匣盛了,著價同原畫送還,說:“家爺多拜上陳爺,賜的畫雖甚好,奈不得工夫領略,是以奉還。”價者依言送至陳樓。陳師開匣,看見一舊紙封袋,外寫:“微敬”二字,內覺厚重,因而拆聞一看,原來是三層厚草紙包著的,內寫“壹星八折”。及看銀子,是八色潮銀,七分六厘,陳師仍舊封好,對來價說:“你主人既不收畫,竟存下來,待我另贈他人。這送的厚禮太多了,我也用不起,亦不敢領,煩尊手帶回,亦不另寫回貼了。”價者聽完,即便持回。陳師自歎說:“我如此提醒,奈他癡迷不知,真為可憐。”這汪人因白送了八分銀子,就惱了半日,直待價者回來,知道原銀不收,方才喜歡。
  他的鄙吝辛苦的事極多,說也說不盡。內中單說他心血苦積的銀子,竟有百萬兩,他卻分為“財”、“源”、“萬”、“倍”、四字,號四庫堆財利。有這許多銀子,時刻防間。他叫鐵匠打造鐵菱角。每個約重斤餘,下三角,上一角,甚是尖利,如同刀槍,俱用大篾籮盛著,自進大門天井到銀庫左右,每晚定更之後,即自己一籮一籮捧扛到各路庫旁,盡撒滿地。或人不知,誤踹著跌,鮮血淋漓,幾喪性命,到五更之後,自己又用掃帚,將鐵菱角仍堆籮內,複又自捧堆空屋。雖大寒、大熱、大風雨,俱不間隔。其所以不托子侄家人者,恐有歹人通同為奸。這汪人如此辛苦,鄰人都知道,就將“鐵菱角”三字起了他的諢名。一則因實有此事。收撒苦楚;二則言“鐵菱角”,世人不能咬動他些微。
  這汪人年紀四十餘歲,因心血費盡,發竟白了,齒竟落了。形衰身老,如同七、八十歲一般。
  到了崇貞末年,大清兵破了揚州城,奉禦王令旨,久知汪鐵菱家財甚富,先著大將軍到他家搬運銀子來助濟軍餉。大將軍領兵尚未到汪門,遠遠看見一人破衣破帽,跪於道旁。兩手捧著黃冊,頂在頭上,口稱:“順民汪於門,迎接大將軍獻餉。”將軍大喜,即接冊細看,百萬餘兩,分為“財”、“源”、“萬”、“倍”四字,號四庫。因吩咐手下軍官,即將令箭一枝,插於汪鐵菱門首,又著百餘兵把守保護。如有兵民擅動汪家一草一木者,即刻斬首示眾。汪人叩首感激,引路到庫,著騾馬將銀裝馱。自辰至午,絡繹不絕。汪人看見搬空,心中痛苦,將腳連跳幾跳說:“我三十餘年的心血積聚,不曾絲毫受用,誰知盡軍餉之用。”長嚎數聲,身子一倒,滿口痰擁,不省人事,即時氣絕。將軍聞知,著收斂畢。
  其子孫家人,見主人去世,將鹽窩引目,以及各糧食船隻,房屋傢伙,盡行出賣,以供奢華浪費。不曾一年,竟至衣不充身,食不充口,祈求諸親族朋友救濟,分厘不與,都回說:“人有冷時,我去熱人;我有冷時,無人熱我。”子孫聞知,抱愧空回。只想會奢華的人,怎肯甘貧守淡?未久俱抑鬱而死。此等癡愚,不可不述以醒世也!
  第三種 雙鸞配
  世人只知娶妻須要美貌,殊不知許多壞事,都從此而起。試看陳子芳之妻,常時固是貞潔。一當兵亂,若或面不粗麻,怎得完壁來歸?前人謂:“醜妻,瘦田家中寶。”誠至言也。
  這一種事說,有三個大意:第一是勸人切不可姦淫,除性命喪了,又把己妻償還,豈不怕人?第二是勸老年人切不可娶少婦,自尋速死,豈不怕人?第三是勸人閨門謹慎,切不可縱容婦女站立門首,以致惹事破家,豈不怕人?
  崇貞年間,荊州府有一人,姓陳,名德,號子芳。娶妻耿氏,生得面麻身粗,卻喜勤儉治家,智勝男子。這子芳每常自想道:“人家妻子美貌,固是好事。未免女性浮蕩,轉不如粗醜些,反多貞潔。”因此夫妻甚是和好。他父親陳雲峰,開個綢緞店鋪,甚是富餘。生母忽然病故,父親在色上著意,每覺寂寞,勉強捱過月餘,忙去尋媒續娶了丁氏。這丁氏一來年紀小,二來面貌標緻,三來極喜風月,甚中雲峰之意,便著緊綢繆。不上半年,竟把一條性命交付閻家。子芳料理喪葬,便承了父業。
  不覺過了年餘,幸喜家中安樂,獨有丁氏正在青年,又有幾分顏色,怎肯冷落自守。每日候子芳到店中去,便看街散悶,原來,子芳的住房,卻在一個幽僻巷內,那綢緞鋪另在熱鬧市口,若遇天雨,就住在店中,因而丁氏常在門首站立。
  一日,有個美少年走過,把丁氏細看。丁氏回頭,又看那少年,甚是美貌,兩人眉來眼去。這少年是本地一個富家子弟,姓都,名士美,最愛風流。娶妻方氏,端壯誠實,就是言語也不肯戲謔。因此士美不甚相得,專在外廂混為。因謀入丁氏房中,十分和好。往來日久,耿氏知風,密對丈夫說知。但子芳極孝,雖是繼母,每事必要稟命,因此丁氏放膽行事。
  這日,子芳暗中細察,醜事俱被瞧見,心中大怒,思量要去難為他。只礙著繼母不好看相。況家醜不可外揚,萬一別人知道,自己怎麼做人?躊躇一回,倒不如叫他們知道我識破,暗地裏絕他往來,才為妥當。算計已定,遂寫了一貼,粘在房門上,雲:
  陳子芳是頂天立地好男子,眼中著不得一些塵屑。何處小人,肆無忌憚?今後改過,尚可饒恕。若仍前怙惡不悛,勿謂我無殺人手也。特字知會。
  士美出房看見,嚇得魂不附體,急忙奔出逃命,丁氏悄悄將貼揭藏。自此月餘不相往來,子芳也放下心腸。
  一日,正坐在店中。只見一個軍校打扮的人,走入店來,說道:“我是都督老爺家裏人,今老爺在此經過,要買綢緞送禮,說:‘此處有個陳雲峰,是舊主顧。’特差我來訪問,足下可認得麼?”子芳道:“雲峰就是先父。動問長官,是那個都督老爺?不知要買多少綢緞?”那人道:“就是鎮守雲南的,今要買二、三百兩銀子。雲峰既是令先尊,足下可隨我去見了老爺,兌足銀子,然後點貨何如?”子芳思量:“父親在日,並不曾說起。今既來下顧,料想不害我什麼,就去也是不妨。”遂滿口應承,連忙著扮停當,同了那人就走。
  看看走了二十餘裏,四面俱是高山大樹。不見半個人煙,心上疑惑。正要動問,忽見樹林裏鑽出人來,把子芳劈胸扭住。子芳吃了一驚,知是剪徑的好漢,只得哀求,指望同走的轉來解救。誰知那人也是一夥,身邊抽出一條索子綁住子芳,靴筒裏扯出一把尖刀,指著子芳道:“誰叫你違拗母親,不肯孝順。今日我們殺你,是你母親的主意,卻不幹我們的事。”子芳哭道:“我與母親,雖是繼母,卻那件違拗他來?若有忤逆的事,便該名正言順送官治罪,怎麼叫二位爺私下殺我?我今日無罪死了,也沒有放不下的心腸。只可憐我不曾生子,竟到絕嗣的地位。”說罷,放聲大哭起來。
  那兩人聽他說得悲傷,就起了惻隱之心,便將索子割斷道:“我便放你去,你意下如何?”子芳收淚拜謝道:“這就是我重生父母了。敢問二位爺尊姓大名,日後好圖個報效。”那兩個歎口氣道:“其實不瞞你說,今日要害你,通是我主人都士美的意思。我們一個叫都義,一個叫都勇,生平不肯妄害無辜的。适才見你說得可憐,因此放你,並不圖什麼報效。如今你去之後,我們也遠去某將軍麾下效用,想個出身。但你須躲避,遲五、六日回家,讓我們去遠,追捕不著,才是兩全。”說罷,隨舉手向子芳一拱,竟大踏步而去。
  子芳見他們去了,重又哭了一場,輾轉思量,深可痛恨,就依言在城外借個僧舍住下,想計害他。
  這士美見子芳五、六日不回家,只道事已完結,又走入丁氏房內,出入無忌。一夜,才與丁氏同宿,忽聽得門首人聲嘈雜,大鬧不住。士美悄悄出來探信,只見一派火光,照得四處通紅。那些老幼男女,嚎哭奔竄,後面又是喊殺連天,炮聲不絕,吃了大驚,連忙上前叩問,方知李家兵馬殺到。
  原來,那時正值李自成造反,聯合張獻忠,勢甚猖獗。只因太平日久,不獨兵卒一時糾集不來,就是槍刀器械,大半換糖吃了。縱有一、兩件,也是壞而不堪的。所以遇戰,沒一個不膽寒起來。那些官府,收拾逃命的,就算是個忠臣了。還有獻城納降。倒做了賊寇的嚮導,裏應外合,以圖一時富貴,卻也不少。
  那時,荊州也為官府,一時不及提防,弄得百姓們妻孥散失,父子不顧。走得快的,或者多活幾日;走得遲的,早入枉死城中去了。
  士美得知這個消息,嚇得魂不附體,一徑望家裏奔來。不料,這條路上已是火焰沖天,有許多兵丁攔住巷口,逢人便砍。他不敢過去,只得重又轉來,叫丁氏急忙收拾些細軟,也不與耿氏說知,竟一溜煙同走,揀幽僻小路飛跑。又聽喊殺連天,料想無計出城,急躲在一個小屋內,把門關好。丁氏道:“我們生死難保,不如趁此密屋且幹個滿興,也是樂得的。”
  士美就依著他,把衣服權當臥具,也不管外邊搶劫,大肆行事。誰知兩扇大門,早已打開,有許多兵丁趕進,看見士美、丁氏,尚是兩個精光身子,盡指著笑罵。士美驚慌無措,衣服也穿不及,早被眾人綁了,撇在一旁。有個年長的兵對眾說道:“當此大難,還幹這事,定是姦夫、淫婦,明白無疑。”有幾個齊道:“既是個好淫的婦人,我們與他個吃飽而死。”因將丁氏綁起,逐個行事。這個才完,那個又來,十餘人輪換,弄得丁氏下身鮮血直流,昏迷沒氣。有個壞兵竟將士美的陽物割下,塞入丁氏陰戶,看了大笑。複將士美、丁氏兩顆頭俱切下來。正是:
  萬惡淫為首,報應不輕饒。
  眾兵丁俱呵呵大笑,一哄而散,可見為姦淫壞男女奇慘奇報。
  這子芳在僧舍,聽見李賊殺來,城已攻破,這番不惟算計士美不成,連自己的妻小家貲,也難保全。但事到其間,除了“逃命”二字,並無別計。只得奔出門來,向城裏一望,火光燭天,喊聲不絕,遂頓足道:“如今性命卻活不成了,身邊並無財物,叫我那裏存身?我的妻子又不知死活存亡,倒不如闖進城去,就死也死在一處。”
  才要動腳,那些城中逃難的,如山似海擁將出來,子芳那裏站得住,只得隨行遂隊,往山徑小路慌慌忙忙的走去。忽見幾個人,各背著包裹奔走。子芳向前問道:“列位爺往那裏去的?”那幾人道:“我們是揚州人,在此做客,不想遇著兵亂。如今只好回鄉,待太平了再來。”子芳道:“在下正苦沒處避亂,倘得挈帶,感恩不淺。”眾人內有厚友依允。
  子芳就隨了眾人,行了一個多月,方到揚州。幸這裏太平,又遇見曾賣綢段的熟人說合,就在小東門外緞鋪裏做夥計度日。只是思想妻子耿氏,不知存亡,家業不知有無。日夜憂愁,過了幾月,聽人說:“大清兵馬殺敗自成,把各處擄掠的婦女盡行棄下,那清朝諸將看了,心上好生不忍,傳令一路下來,倘有親丁來相認的,即便發還。”子芳得了這個資訊,恐怕自己妻子在內,急忙迎到六安打探。問了兩、三日,不見音耗。
  直至第六日,有人說:“一個荊州婦人,在正紅旗營內。”當下走到營裏;說了來情,就領那婦人出來與他識認,卻不是自己的妻子。除了此人,井沒有第二個荊州人了。子芳暗想道:“她是個荊州人,我且領了去,訪她的丈夫送還他,豈不是大德。”遂用了些使費銀子,寫了一張領狀領了回來。看這婦人,面貌敦厚,便問道:“娘子尊姓,可有丈夫麼?”那婦人道:“母家姓方,丈夫叫都士美,那逃難這一夜,不在家裏。可憐天大的家私盡被搶散,我的身子虧我兩個家人在那裏做將官,因此得以保全。”
  子芳聽得,暗暗吃驚:“這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都士美的姦淫,不料他的妻子就來隨我。只是他兩個家人,卻是那個?”方氏又道:“兩個家人叫做都義、都勇,也是丈夫曾叫他出去做事,不知怎的就做了官?如今隨征福建去了。”說罷,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子芳問道:“因何啼哭?”方氏道:“後有人親見,說我丈夫與一個婦人俱殺死在荊州空屋裏,停了七、八日,屍都臭了,還不曾收殮,是他就掘坑埋了,連棺木也沒得,可不淒慘。”子芳聽了暗想道:“那婦人必是丁氏,他兩人算計害我,不料也有今日,此信到確然的了。”
  子芳見方氏丈夫已死,遂同方氏在寓處成了夫妻。次日,把要回荊州查看家業話說明,便把方氏暫安住在尼庵內,一路前往。
  行了幾日,看見鎮市路上有個酒店。子芳正走得饑渴之時,進店沽酒。忽見一個麻面的酒保,看見了便叫道:“官人,你一向在哪里?怎麼今日才得相會?”子芳吃驚道:“我有些認得你,你姓甚的?”酒保道:“這也可笑,過得幾時,就不認得我了。”因扯子芳到無人處,說道:“難道你的妻子也認不得了?”
  子芳方才省悟,兩個大哭起來。子芳道:“我哪一處不尋你,你卻在這裏換了這樣打扮,叫我哪里就認得出?”耿氏道:“自當時丁氏與都士美醜事,我心中著惱。不意都賊陪著笑臉,挨到我身旁作揖,無恥。我便大怒,把一條木凳劈頭打去,他見我勢頭不好,只得去了,我便央胡寡婦小廝來叫你。他說:‘不在店裏。’說你:‘同什麼人出去,五、六日沒有回來。’我疑丁氏要謀害你,只是沒人打聽,悶昏昏的上床睡了,眼也不曾合。忽聽得滿街上喊鬧不住,起來打探,說:‘是李賊殺來。’我便魂不附體,去叫丁氏,也不知去向。我見勢頭不好,先將金銀並首飾銅錫器物,俱丟在後園井內,又掘上許多泥蓋面,又囑鄰居李老翁:‘俟平靜時,代我照看照看。我是個女流,路途不便,就穿戴你的衣帽,改做男人。’隨同眾人逃出城來。我要尋死,幸得胡寡婦同行,再三勸我,只得同她借寓在她親戚家中,住了三、四個月,思量尋你,各處訪問,並無音信,只得寄食於人。細想:“除非酒店裏,那些南來北往的人最多,或者可以尋得消息,今謝天,果得破鏡重圓。”他兩人各訴避難的始末。
  回到店中,一時俱曉得他夫妻相會,沒一個不贊耿氏是個女中丈夫,把做奇事相傳。店主人卻又好事,備下酒席請他二人。一來賀喜,二來謝平日輕慢之罪,直吃到盡歡而散。
  次日,子芳再三致謝主人,耿氏也進去謝了主人娘子,仍改女裝,隨子芳到荊州去。路上,子芳又把士美被殺,及方氏贖回的話說將出來,耿氏聽了,不但沒有妒心,反甚快活,說道:“他要調戲我,倒不能夠,他的妻子倒被你收了。天理昭昭,可是怕人。”
  到了荊州原住之處,只見房屋店面俱燒做土堆,好不傷心,就尋著舊鄰李老翁,悄悄叫人將井中原丟下的東西,約有二千餘金,俱取上來。子芳大喜,將住的屋基,值價百餘金,立契謝了李老翁,又將銀子謝了下井工人。因荊州有丁氏姦淫醜事,名聲大壞,本地羞愧,居住不得,攜了許多貲本上路。走到尼庵,把方氏接了同行。耿氏、方氏相會,竟厚如姊妹,毫無妒忌,同到揚州,竟在小東門外自己開張綢緞店鋪,成了大大家業。
  子芳的兩個妻子,耿氏雖然面麻,極有智謀,當兵慌馬亂之時,她將許多蓄積安貯。後來闔家俱賴此以為貲本,經營致富。福在醜人邊,往往如此。方氏雖然忠厚、樸實,容貌卻甚齊整,子芳俱一樣看等,並無偏愛,每夜三人一床,並頭而睡,甚是恩愛。不多幾年,卻也稀奇。耿氏生了兩男一女,方氏又生了一女二男,竟是一般一樣。子芳為人,即繼母也是盡孝,即醜妻也是和好,凡出言行事,時刻存著良心。又眼見都士美姦淫慘報,更加行好。他因心好,二妻、四子、二女,上下人口眾多,家貲富餘,甚是安樂享福。
  一日,在緞鋪內看夥計做生意。忽見五騎馬盛裝華服,隨了許多僕役,從門前經過,竟是都義、都勇。子芳即刻跳出櫃來,緊跟馬後飛奔。
  原來是到教場裏拜遊府,又跟回去至南門外騾子行寓處,細問根由。才知都義、都勇,俱在福建敘功擢用,有事到京,由揚經過。子芳就備了許多厚禮,寫了手本,跪門叩見,敘說活命大恩,感謝不忘。又將當日都士美這些事情告訴,各各歎息。
  他兩人後來與子芳做了兒女親家,世代往來,這也是知恩報恩的佳話。可見惡人到底有惡報,好人到底有好報,絲毫不爽。
  第四種 四命冤
  凡為官者,詞獄事情,當於無疑中生有疑。雖罪案已定,要從招詳中委曲尋出生路來,以活人性命,不當於有疑中竟為無疑,若是事無對證,情法未合,切不可任意出入,陷人死地。但犯人與我無仇無隙,何苦定要置他死地?總之,人身是父母生下皮肉,又不是銅熔鐵鑄,或是任了一時喜怒,或是任了一己偏執,就他言語行動上掐定破綻,只恁推求,又靠著夾打敲捶,怕不以假做真,以無做有?可知為官聰明、偏執,甚是害事。但這聰明、偏執,愚人少,智人多;貪官少,清官多。因清官倚著此心無愧,不肯假借,不肯認錯,是將人之性命為兒戲矣。人命關天,焉得不有惡報!孔縣官之事可鑒也。師道最尊,須要實有才學;教訓勤謹,方不誤人子弟。予每見今人四書尚未透徹,即率據師位。若再加棋、酒、詞、訟,雜事分心,害誤人子弟一生。每每師後不昌,甚至滅絕,可不畏哉!
  刀筆殺人終自殺,吳養醇每喜代人寫狀,不知筆下屈陷了多少人身家性命,所以令其二子皆死,只留一女,即令女之冤屈,轉害夫婦孤女,以及內侄,並皆滅絕,天道好還,閱之凜凜。
  人之生子,無論子多子少,俱要加意教訓,切不可喜愛姑息,亦當量其子才幹如何。若果有聰明,即令認真讀書;否則更習本分生業,切不可令其無事閉蕩。要知少年性情,一不拘管,則許多非為壞事俱從此起,不可不戒。予曾著《天福編》雲:“要成好人,須交好友;引酵若酸,那得甜酒?”總之,人家子孫,一與油刮下流交往,自然染習敗行,及至性已慣成,雖極力挽回,以望成人,不可得矣。
  明末,揚州有個張老兒,家貲富厚,只生一子,名喚雋生。甚是乖巧,夫婦愛如掌上珠寶。七歲上學讀書,預同先生說明,切莫嚴督,聽其嬉戲。長至一十六歲,容貌標緻,美如冠玉,大凡人家兒女肯用心讀書的少,懶惰的多,全靠著父兄督責。若父兄懈怠,子弟如何肯勤謹。況且人家兒子,十四、五至十八、九,雖知他讀書不成,也要借讀書拘束他。若無所事,東搖西蕩,便有壞人來勾引他,明結弟兄,暗為夫婦,遊山玩水,吃酒賭錢,無所不為。
  張雋生十六歲就不讀書,沒得拘管,果然被幾個光棍搭上了。那時做人“龍陽”,後來也去尋“龍陽”,在外停眠整宿。父親不知,母親又為遮掩,及到知覺,覺得體面不雅,兒子也是習成,教訓不轉了。老夫婦沒極奈何,思量為他娶了妻房,可以收拾得他的心。又道:“如今大人家好穿好吃,撐門面,越發引壞了他。況且門面大,往來也大,倒是冷落些人家,只要骨氣好便罷。但他在外邊與這些光棍走動,見慣美色,須是標緻的女兒方好。若利害些的,令他懼怕,不敢出門更好。”兩人計議了,央了媒媽子,各處去說親。等了幾時,門戶相當的有,好女子難得。及至女子好了,張家肯了,那家又曉得他兒子放蕩不好,不肯結親。
  如此年餘,說了離城三裏遠的一個教書先生吳養醇家女兒。這吳先生才疏學淺,連四書還不曾透徹,全靠著夤謀薦舉,哄得幾個學生,騙些束脩度日,性喜著棋,又喜飲酒。學生書仿,任其偷安,總不教督。反歡喜代人寫狀詞,凡本鄉但有事情,都尋他商議,得了銀子,小事架大,將無作有,不知害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本鄉人遠近都怕他。他生的兩個極好的兒子,不上三年都死了。只存一女,名三姐,且喜這女性貞貌美,夫婦極愛。
  因媒來說張家婚姻,吳老自往城中察訪。一見此子標緻,且又家財富餘,滿口依允,擇日行禮,娶過張門。吳家備些妝奩來,甚是簡樸。張老夫婦原因吳養醇沒子,又且鄉下與城中結親,畢竟厚贈,到此失望。張雋生也不快,及至花燭之時,卻喜女子標緻,這番不惟張老夫婦喜歡,張雋生也自快意。豈料,新人雖有絕世儀容,怎如得孌童妖妓,撒嬌作癡,摟抱掐打。張雋生對她說些風流話兒,羞得不敢應,戲謔多是推拒。張雋生暗說:“終是村姑。”只是張老夫婦見她性格溫柔,舉止端雅,卻又小心謹慎,甚是愛她,家中上下相安。
  如此半月,雋生見她心心念念想著父母,道:“你這等記憶父母,我替你去看一看。”次日,打扮得端整,穿上一皂新衣。平日出入也不曾對父母說,這日也不說,一竟出門,出了城,望吳養醇家來。約有半路,他嘗時與這些朋友同行,說說笑笑,遠處都跑了去,這日獨自行走,偏覺路遠難走,看見路旁有個土地祠,也便入去坐坐。只見供桌旁有個小廝,年約十六、七歲,有些顏色。
  這雋生生得一雙歪眼睛,一副歪肚腸,酷好男風。今見小廝,兩人細談,見背著甚重行李,要往廣東去探親貿易。雋生便留連不舍,即謅謊說:“廣東我有某官是我至親。”便勾搭上了,如膠似漆,竟同往廣東去了。只是三姐在家,見他三日不回,甚捉不著頭路,自想:“若是我父母留他吃酒,也沒個幾日的,如何不回來?”
  又隔兩日,公婆因不見兒子,張公不好說甚的,為婆的卻對三姐道:“我兒子平日有些不好,在外放蕩,三朋四友,不回家裏。我滿望為他娶房媳婦,收他回心,你日後可拘收他,怎這三、四日,全然不見他影?”三姐道:“是四日前,他說到我家望我父母,不知因甚不回?公婆可著人去一問。”
  公婆果著家人去問。吳養醇道:“並不曾來回報。”張老夫婦道:“又不知在哪妓者、哪光棍家裏了?以後切須要拘束他。”又過兩日,倒是三姐經心,要公婆尋訪,道:“他頭上有金挖,身上穿新紗袍,或者在甚朋友家。”張老又各處訪問,幾多日並不見他,又問著一個姓高的,道:“八日前見他走將近城門,與他一拱,道:‘到丈人家去,’此後不曾相見。”
  張老夫婦在家著急癡想,卻好吳養醇著內侄吳周來探消息,兼看三姐。這吳周是吳養醇的妻侄,並無父母,隻身一人。只因家中嫁了女兒,無人照管,老年寂寞,就帶來家改姓吳為繼子的。
  這日,張老出去相見,把吳週一看,才二十歲,容貌標緻,便一把扭住道:“你還我兒子來。”這吳周見這光景,目瞪口呆,一句話說不出。倒是三姐見道:“公公,他好意來望,與他何干?”張老發怒道:“你也走不開,你們謀殺我兒子,要做長久夫妻,天理不容!”說到這話,連三姐氣得不能言語。
  張老把吳周扭到縣裏。這縣官姓孔,清廉正直。但只是有一件癖處,說:“人若不是深冤,怎來告狀?”因此,原告多贏,所以告的越多。
  這日,張老扭吳周叫喊,縣官叫帶進審問,張老道:“小的兒子張雋生,娶媳方才半月,說到丈人家中去,一去不回,到他家去問。吳周就是小的媳婦吳氏姑舅兄妹作兄妹的,他回說:‘並不曾來。’明系她姊妹平日通姦,如今謀殺小的兒子,以圖夫婦長久,只求老爺正法。”縣官叫上吳周:“你怎麼謀殺他兒子?”吳周道:“老爺,小人妹子方嫁半月,妹夫並不曾來,未嘗見面,如何賴小的謀害?”縣官又問張老說:“你兒子去吳家,誰見來?”張老道:“是媳婦說的。”又問:“你兒子與別人有仇麼?”張道:“小的兒子,年方十九歲,平日杜門讀書,並無仇家。”又問:“路上可有虎狼麼?”張老道:“這地方清淨,並無歹人惡獸。”
  縣官想了一想,又叫吳周:“你有妻子麼?”吳周道:“不曾。”縣官就點了一點頭,又問:“家中還有甚人?”道:“只有老父、老母。”知縣道:“且將吳周收監,張老討保,待拘吳夫婦並媳吳氏至,一同審問。”
  不數日,人犯俱齊。知縣先叫吳氏,只見美貌,便起疑心,想道:“有這樣一個女子,那丈夫怎肯捨得?有這樣一個女子,那鰥夫怎能容得?好有十分,謀殺也有八、九。”便作色問道:“你丈夫哪里去了?”三姐道:“出門時原說到我父母家裏去,不知怎麼不回。”縣官道:“這句單饒得個不同謀的淩遲。”叫吳夫婦問:“你怎縱容女兒與吳周通姦,又謀殺張婿?”吳道:“老爺,天理良心。女兒在家,讀書知禮,他兄妹女兒在家時,一年相會不過一、兩次。女兒嫁後,才到我家,張婿從不曾來,怎麼平空誣陷?”
  縣官叫吳周,問:“你這奴才,如何奸了他妻子,又謀他命?屍藏何處?”吳周道:“老爺,實是冤枉。妹夫實不曾來,求老爺詳察。”縣官道:“你說不謀他,若他在娼家妓館,數日也畢竟出來。若說遠去,豈有成婚半月,舍了這樣花枝般婦人遠去??把吳氏拶起來。快招姦情!這兩個夾起,速招謀殺與屍首。”
  可憐,衙門裏不曾用錢,把他三人拶夾一個死,也不肯招。官叫敲,敲了,又不招,捱了多時,縣官道:“這三個賊骨,可是戾氣,鐘於一家。”分付:“且放了,將吳氏發女監,吳老、吳周發隔壁大監,吳老婦人討保,到次日另審。”吳老婦人見此冤慘,到家晚夕,投井而死。
  次日審問,又各加夾打,追要屍首,並無影響。吳老因衰年受刑,先死獄中。縣官不肯放手,把吳周仍舊拷打,死而後已,只有一個吳氏,才知父母並吳周俱死,叫冤痛哭,暈死復蘇,道:“父母死了,叫我倚靠何人?”傍人道:“正是。夫家既是對頭,娘家又沒人,監中如何過?也只有一條死路了。”三姐道:“死,我也不怕,只是父、兄實不曾殺他,日久自明,我要等個明白才死。”縣官送下女監。
  喜得不多時,官已被議。這孔縣官是陝西人,離任回籍,新縣到任,事得少緩。只有張雋生,只因一時高興,與小廝去到廣東,知無貴親,將雋生灌醉,把他金挖衣服,席捲遠去,醒來走投無路。後來遇見一林客人,慣喜男風,見雋生年少清秀,便留在身旁,貪他後庭。過了年餘,身上生了廣瘡,人都嫌惡不留,雋生自想:“我家中富厚可過,娶得妻子才得半月,沒來由遠來受此苦楚。”
  沿途乞化回來,鄉里不忿,將雋生扭至新縣,問出實情,重打四十,將吳氏提監發放寧家。三姐不肯回去,眾鄰再三勸他道:“你不到張家,到何處去?”三姐道:“我原說待事明即死,只是死了,要列位葬我在父、兄身旁,不與仇人同穴。”眾人道:“日後埋葬事,自然依你,但你畢竟回張家去為是。”
  三姐依言,回到家中,見了公婆,張老夫婦自己也甚是慚愧,流淚道:“都是我這不長進的畜生苦累了你,只是念他是個無心,還望媳婦寬恕。”三姐走到自己房中,張雋生因受刑傷,自睡一處,叫疼叫痛,見三姐到房,又挨起來,跪著三姐,思量哀求。這三姐正色道:“我與你恩斷義絕了。我父、兄何辜,你平空陷害他,夾打至死,母親投井而亡,二年之內,你的父母、上下衙門、城裏城外人,那個不說我姦淫,壞我名節?兩載牢獄,百般拶打,萬種苦楚,害我至此。你好忍心,你就往遠處去,何妨留一字寄來,或著一朋友說來,也不致冤枉大害。如何狠心,竟自遠去,自己的妻子從不思想,那有年老的父母全不記念?你不孝、不慈、無仁、無義的畜生,雖有人皮裹著,真個禽獸不如。”
  雋生只抵著頭道:“是我不是。”因爬起來,把三姐的手一把捏。三姐把手一揮,道:“罷了,我如今同你決了。”因不脫衣服,另睡一處,到得夜靜,自縊而亡。
  各鄉紳士夫聞知,才曉得從前不是貪生,要全名節,甚是敬重,都是來拜吊,即依遺言,葬於吳老墓旁。吳家合族同鄉裏公怒,各處擒拿雋生,要置死地。雋生知風,帶著棒瘡,逃難到陝西地方,投某將軍麾下當兵。隨奉將令,於某山埋伏。
  正在山坡伏處,忽見一人蓬頭垢面,披衣赤足,如顛如狂,亦飛奔來,自喊道:“我是孔某,在知縣任上,曾偏執已見,枉害四條人命,而今一個被刑傷的瘸腿老鬼,領著一個淤泥滿臉溺死的女鬼,一個項上扣索吊死的女鬼,又跟一個瘸腿少年男鬼,一齊追趕來向我討命,趕到此地,只求躲避一時。”
  雋生知得此事,正在毒打。恭遇大清兵已至山下,架紅衣大炮,向山坡伏處,一聲晌亮,打死幾百人。孔縣官、張雋生,俱在死數,打做肉泥,連屍骸都化灰塵。可知有子不教之父,誤人子弟之師,刀筆客人之徒,偏執枉問之官,以及習學下流,邪心外癖,竟忘父母、妻室之子孫,俱得如此慘報、結局,可不畏哉!
  為官切戒來棍大刑,古今律例所未載,平刑者所不忍用也。若非奇凶極惡之大盜,切不可輕用。更遇無錢買囑之皂役,官長一令,即不顧人之死活,亂打腿骨,重收繩索。要知人之腿足,不過生成皮肉,並非銅煉鐵禱,才一受刑,痛鑽心髓,每多昏暈幾死,體或虛弱,命難久長。即或強壯,終身殘疾,竟成廢人,是受刑在一日而受病在一世矣。仁人見之,真堪憐憫,予親見一問官審問某事,加以大刑,招則松放,不招則緊收繩索,再加審問,招即放夾,不招即敲扛。當此之時,雖斬剮大罪,亦不得不招,蓋招則命尚延緩月日。若是不招,即立時喪命。苦夾成招,所謂:三木之下,何事不認?嗟乎!官心殘忍至此。試看姚國師已經修證果位,只因誤責人二十板,必俟償還二十板,方始銷結。誤責尚且如此,何況大刑,又何況問罪,又何況受賄受囑,不知問官更加如何報復耶?
  但審問事情,若惟憑夾棍成招,從來並不真實,必須耐著性氣,平著心思,揆情度理,反復詢詰,莫執自己之偏見,緩緩細問,多方引誘,令其供吐實情,則情真罪當,不致冤枉平民,屈陷良善。此種功德,勝如天地父母,較之一切好事,不啻幾千萬倍矣。
  或謂:如此用功細問,豈不多費時日,倘事案繁積,如何應理得完?殊不知為官者,若將酒色貨財諸嗜好,俱自掃除,專心辦理民事,即省下許多功夫,盡可審理。雖有遲玩之謗,較彼任聽己意,草率了事,任隨己意,不顧民之冤屈者,豈惟天淵之隔也。
  予親見一好官,終其任,並未將一人用大刑收滿。後來子孫果然顯報,福壽無量。此為官第一切戒,最要緊之事。又有不可輕易監禁人犯,不可輕易拘喚婦女諸件,予另著有《於門種》一卷,《升堂切戒》一卷,以及命盜奸鬥諸案,各有審問心法,俱已刊刻行世。凡為官者,細看事情,時刻體行,福惠於民,即福惠於自己,流及於子孫,世代榮昌矣。
  第五種 倒肥黿
  能殺得人者,才能救得人。雖孔聖人遇著少正卯,亦必誅之。要知世上大奸大惡,若不剿除,這許多良民都遭屠害。試看甘翁將元兇活埋,便救了無數人的性命,仝了無數人的夫妻,保了無數人的貲財,功德甚大,府縣嘉獎,百姓謳歌,天賜五福三多,由本因而致也。殺除此等兇惡,用不著仁慈姑息,以此辣手,不獨沒有罪過,反積大德。
  大清兵破了揚州城,只因史閣部不肯降順,觸了領兵王爺的怒,任兵屠殺,百姓逃得快的,留條性命,逃得緩的,殺如切菜一般。可憐這些男女,一個個亡魂喪膽,攜老抱孩,棄家狂奔,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但揚城西南二方,兵馬紮著營盤,只有城之東北邵伯一帶地方,有艾陵湖十多裏水蕩,若停船撤橋,兵馬不能往來。只有南荒僻靜小路小渡可通橋墅鎮,走過橋墅鎮,便是各溝港鄉莊,可以避亂。
  要知這橋墅鎮,乃是歸總必由之路。這地上有兩個惡棍,一個諢名“大肥黿”,一個諢名“二肥黿”。彼時江上出有癩黿,圓大有四、五丈的,專喜吃人,不吐骨頭。因他二人生得身軀肥胖,背圓眼紅,到處害人,是以人都叫他做“肥黿”。
  他二人先前太平時候,也做些沒本錢的生意。到了此時,看見這些人背著的,都是金珠細軟,又有許多美貌婦女,都奔走紛紛,好不動心。即夥同鄉愚二十多凶,各執木棍,都到橋墅總關要路上,攔住橋口。但有逃難的,便高喊道:“知事的人送出買路金銀,饒你們性命。若是遲些,就當頭一棍,送你上大路。”
  那些男婦聽見,哭哭啼啼。也有將包裹箱盒丟下來放過去的,也有不肯放下物件被搶被奪的,也有違拗即刻打死撇在橋下的。這為頭兩個惡棍,坐在橋口,指揮搶劫,欣欣得意。方才大半日,搶劫的包裹等物,竟堆滿了兩屋,又留下標緻婦女十餘人,關閉一屋,只到次日同眾公分。
  日將晚時,又來了六個健漢,情願入夥效力。那兩個肥黿,更加歡樂。到了定更時,來的六個大漢,忽然急忙上前,將二黿綁住,其羽黨正要動手解救。忽然河下來了一只快船,裝載了十多人,四面大鑼齊敲,烏槍五杆齊放,呐喊振天,猶如數百人來捕捉。眾惡見勢頭不好,俱各飛跑,船上一白須老兒,跳上岸吩咐從人:“但跑去不必追趕。”就在橋口北首,並排築兩個深坑,著將捆的兩個肥黿,頭下腳上如栽樹一般倒埋,只留兩只腳在外,周圍用土擁實。
  原來,這老兒姓甘,名正還,就住在橋墅北首半裏遠。家業不甚富厚,彼時聞知兩惡夥眾劫奪,忿恨道:“如此傷天害理,若不急救,害人無數。”即刻傳喚本莊健漢並家人二十多個,自備酒飯,先著六人假說入夥,深晚密將為首捆下,自己飛船隨到,活埋二凶。又將寫現成大字貼,粘在橋柱上,雲:
  為首兩惡,我們已捆拿活埋,餘黨不問。倘再效尤,照例同埋。凡被擄劫的金銀等物,開明件數,對確即與領去;擄來婦女,已著婦看守,問明住處,逐位送還。特字知會。
  貼出去對確來領者,已十分之七,其餘封貯不動,又封己銀贈送跟去有功的人。過了十多日平靜,將剩的物件,俱繳本縣收庫,俟人再領。其擄的婦女,俱各回家團聚。府縣聞知此事,歡喜不已,俱差人持名貼到甘翁家慰勞。破城在四月,到七月十二日,即是甘翁八十大壽,本日自城至鄉,有數百多男女,俱各焚香跪滿庭堂。擠不上的,俱跪門外場上叩頭。
  又聽見鼓樂喧天,乃是江都縣知縣,奉陳府尊委來賀壽,全副旗牌執事,親自到門,抬著彩亭,上列“齒德兼隆”四金字匾額。又本城佐貳各官,同鄉紳人等公,送許多禮物慶賀。甘翁一概不收,置酒款待。
  翁是時三子、十二孫,五個曾孫,壽高一百又三歲,子孫科甲聯綿。後來凡賊盜過橋,即戰兢畏縮,幾十年路不拾遺。
  第六種 洲老虎
  事有不便於人者,但有良心,尚不肯為,何況害人命以圖占人田產?此等忍心,大幹天怒,周之惡報,是皆自取。
  或問癩黿吞食周虎之子,何如竟吞周虎,豈不快心?要知周虎之毒惡,因謀占洲灘,遂害人性命,若竟吞其身,則有子而家業仍不大壞。今只吞其子,留周虎之頭以梟斬示眾,並令絕嗣,又今妻妾淫奔,家貲抄洗。人謂周之計甚狠,孰知天之計更狠。不孝為諸惡之最。今曹丐只圖進身,現有瞽母,竟謊答隻身,既進身而自己飽暖受用,竟忘瞽母之饑寒苦楚,曾不一顧,又不少送供饋,是曹之根本大壞,即不遭周虎之棍擊腦破,亦必遭雷斧打出腦漿矣。其形相富厚,何足恃乎!
  順治某年,江都縣東鄉三江營地方,渡江約四、五裏,忽然新漲出一塊洲灘,約有千餘畝。江都民人,赴控具詳請佃。其時,丹徒縣有一個大惡人,姓周,名正寅,家財頗富,援納粟監護符,年已半百,一妻、一妾,只存一子。這人慣喜占人田產,奪人洲灘,淫人妻女。家中常養許多打手,動輒扣人毒打,人都畏懼如虎。鄉里因他名喚正寅,寅屬虎,就起他諢名叫為“洲老虎”,又改口叫他做“周虎”。他聽人呼之為虎,反大歡喜。
  本縣又有一個姓趙的,家財雖不比周富,卻更加熟諳上下衙門,也會爭占洲灘,卻是對手。因江中見有這新洲,都來爭論。周虎道:“這新洲,我們預納了多年水影錢糧,該是我們的。”趙某道:“這新洲,緊靠我們老洲,應該是我們的。”江都縣人又道:“這新洲,離江都界近,離丹徒界遠,應該是我們的。”互相爭訟,奉院司委鎮、揚兩府,帶領兩縣,共同確勘,稟駁三年有餘,不得決斷。
  周虎家旁有一張姓長者,諂小詞二首,寫成鬥方,著人送與貼壁。周虎展看,上有詞雲:
  莫爭洲,莫爭洲,爭洲結下大冤仇。日後滄桑未可定,眼前訟獄已無休。莫爭洲,各自回頭看後頭。且爭洲,且爭洲,爭洲那管結冤仇。但願兒孫後代富,拚將性命一時休。且爭洲,莫管前頭管後頭。
  周虎看完,以話不投機,且自辭去,照舊不改。
  周虎每日尋思無計。一日自街上拜客回來,路遇一氣丐,生得形相胖厚,約有三十餘歲。周虎喚至僻靜處,笑說道:“你這乞兒,相貌敦重,必有大富大貴,因何窮苦討飯?”乞丐回復道:“小人姓曹,原是宦家子孫,因命運不好,做事不遂,沒奈何求乞。”周虎又問:“你家中還有何人?”乞丐問道:“蒙老爹問小人家中何人?有何主見?”周虎道:“若是個隻身,這就容易看管。”曹乞丐有個瞽母現在,因謊答道:“小人卻是隻身,若蒙老爹收養,恩同再造。”
  周虎向丐笑道:“我有一說,只是太便宜了你。我當初生有長子,死在遠地,人都不知。你隨到我家,竟認我為生父,做我長子,我卻假作怒罵,然後收留。”丐即依言,同回家內,先怒問道:"你這畜生,飄流何處?如此下品,辱我門風。”要打要趕,丐再三哀求改過自新,方才將好衣好帽,沐浴周身一新,吩咐家人,俱以大相公稱呼。乞丐喜出望外,猶如平地登仙,各田各洲去收租割蘆,俱帶此丐隨往,穿好吃好。
  如此三月有餘,周虎又帶許多家人、打手,並丐同往新洲栽蘆。原來新洲栽蘆,必有爭打。趙某知得此信,同為頭的六個羽黨,叫齊了百餘人,棍棒刀搶,蜂擁洲上,阻攔爭打。這周虎不過三十餘人,寡不敵眾。
  是日,兩相爭打,器棍交加,喊聲遍地。周虎的人多被打傷,因於爭鬥時,周虎自將乞丐當頭一棍,頭破腦出,登時畢命,周虎因大喊大哭:“你等光棍,將我兒子青天白日活活打死,無法無天。”趙某等看見,果然兒被打死,直挺在地,畏懼都皆逃走。
  周虎即時回去,喊報縣官。因關人命,次日本縣親至新洲屍處相驗,果是棍打腦出,吩咐一面備棺停著,一面多差幹役,各處嚴拿兇手。趙某並羽黨六人,都鎖拿送獄,審過幾次,夾打成招。縣官見人命真確,要定罪抵償。
  趙某等見事案大壞,因請出幾個鄉宦,向周虎關說,情願將此新洲總獻,半畝不敢取要,只求開恩。周虎再三推辭。其後,周虎議令自己只管得洲,其上下衙門官事,俱是趙某料理,他自完結。趙某一面星飛變賣家產,商議救援。這周虎毒計,白白得千餘畝新洲,心中喜歡,欣欣大快樂。因同了第二個真子,帶了幾個家人,前往新洲踏看界址。
  是時天氣暑熱。洲上佃屋矮小,到了夜晚,父子俱在屋外架板睡著乘涼。睡到半夜,周虎忽聽兒子大喊一聲,急起一看,只見屋大的一個癩頭黿,口如血盆,咬著兒扯去。周虎嚇得魂不附體,急喊起家人,自拿大棍,飛趕打去,已將兒身吞嚼上半斷,只丟下小肚腿腳。周虎放聲大哭,死而復蘇。家人慌忙備棺,將下半身收殮。
  方完,忽見三個縣差,手執朱簽。周虎看簽朱:“標即押周正寅在新洲,俟候本縣於次日親臨驗審。”周虎看完,驚駭道:“我這兒子是癩黿吞食,因何也來相驗?”問來差原委,俱回不知。地方小甲,搭起篷場,公座俟候。
  到了次日,只見縣官同著儒學官,鎖著被犯趙等六人,並一瞽目老婦人,帶了刑具仵作行人,俱到新洲蘆席棚子下坐定。周虎先跪上稟道:“監生兒子,實是前夜被江中的癩黿吞死,並不是人致死,且屍已收殮,棺柩已釘,只求老父母准免開棺相驗。”縣官笑道:“你且跪過一邊。”因吩咐仵作手下人役,將三個月前棍打腦破的棺柩抬來。
  不一時抬到,縣官吩咐將棺開了,自下公座親看,叫將這瞽目老婦膀上用刀刺血,滴在屍骨上,果然透入骨內,又叫將周虎膀上刺血滴骨,血浮不入。隨令蓋棺,仍送原處,即喚周虎問道:“你將做的這事,從實說來。”
  周虎見事已敗露,只得將如何哄騙乞丐,如何自己打死情由,逐細自供不諱。縣官道:“你如此傷天害理,以人命為兒戲。因你是監生,本縣同了學師在此。今日本縣處的是大惡人,並不是處監生。他雖已實說,也一夾棍,重打四十。”打得皮開肉綻,著將趙等六人討保寧家,就將鎖杻趙某的鎖杻將周虎鎖杻,帶回收在死牢內,聽候申詳正法。洲上看的無數百姓,俱各快心。
  有精細人細問縣官的隨身的內使,方知縣官因在川堂簽押困倦,以手伏幾,忽見一人頭破流血滿身,哀告道:“青天老爺,小人姓曹,乞化度日,被周虎哄騙充做兒子,在眾人爭打時,自用大棍將小人腦漿打出,登時死了,圖占人的洲灘。小人的冤魂不散。但現有瞽目老母在西門外頭巷草棚內,乞化度命,只求伸冤。”縣官醒了,隨即密著內使,喚到瞽目老婦細問,果有兒子。猶恐蘿寐不確,特來開棺滴血,見是真實,才如此發落。眾人聽完,總各知曉。
  這縣官審完事,同學官即到周家查點家產,有周家老僕回稟:“主母同家中婦女,聞知事壞,收拾了金珠細軟,都跟隨了許多光棍逃走了。”縣官聽完道:“這都是姦淫人妻女的現報。”因將家產房物,盡數開冊變價,只留五十兩交瞽目老婦,以為養生棺葬之用,其餘銀兩貯庫,存備賑饑。至於周虎自己原洲並新洲共計三千餘畝,出示曉諭城鄉各處,但有瞽目殘廢孤寡之人,限一月內報名驗實,僅數派給,各聽本人或賣或佃,以施救濟之恩。
  不多時,京詳到了,罪惡情重,將周虎綁了,就在新洲上斬首,把一顆頭懸掛高杆示眾,人人大快,個個痛罵。趙等六人並江都縣人,俱不敢再占洲灘。本鄉人有俚言口號雲:
  兩個屍棺,一假一真。假兒假哭,真兒真疼。謀財害命,滅絕子孫。淫人妻女,妻女淫人。梟斬示眾,家化灰塵。現在榜樣,報應分明。叮嚀勸戒,各自回心。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第七種 自害自
  人之所為,天必報之。凡一往一來,皆在因由。在明眼觀之,通是自取。彼昏昧之徒,任意作為,只圖謀利於己,全不代他人設想。殊不知,或報於本身,或報於子孫,斷然不爽。要知徽末,尚有贈答。何況於陷害人之身家乎,閱之凜凜。
  王玉成前生必負此偷兒之債,所以今日特地賣婦償還,即其嫂之慧心應變,亦是上天知王心之壞念有意安排。不然,遠人久隔,何獨於此□恰歸耶!
  我有老友趙君輔,為人最誠實,從不虛言,他向我說:“揚州有兩件事,原都是圖利於己,不顧他人的。誰知都是自己害了自己,說來好不怕人。”順治四年,有個許宣,隨大兵入粵,授為邑令。他妄欲立功,乃搜鄉間長髮愚民十四人,偽稱山賊,申報上司,盡殺之。殺時為正午時。是日,許之家眷赴任,途中遇盜劫,殺男婦,恰是十四口,亦是正午時,此果報之巧者。
  又崇貞年間,南鄉王玉成與兄同居,兄久客粵,成愛嫂甚美,起心私之。乃詐傳兄死,嫂號哭幾絕,設位成服,未幾,即百計謀合,嫂堅拒不從。成見其事不遂,又起壞念,鬻於遠人,可得厚利,因巧言諷其改嫁,嫂又厲色拒之。適有大賈購美妾,成密令窺其嫂,果絕色也,遂定議三百金,仍紿賈人曰:“嫂心欲嫁,而外多矯飾,且戀母家,不肯遠行。汝暮夜陡猝至,見衣縞素者,便擁之登輿,則事成矣。”計定,歸語其妻。
  嫂見成腰纏入室,從壁隙窺之,則白金滿案,密語多時,只聞:“暮夜來娶”四字,成隨避出。嫂知其謀,乃佯笑語成婦,曰:“叔欲嫁我,亦是美事,何不明告?”婦知不能秘,曰:“嫁姆於富商,頗足一生受用。”嫂曰:“叔若早言,尚可飾妝。今吉禮而縞素,事甚不便,幸暫假青衫片時。”因成獨忘“以縞素”之說語其妻,且婦又性拙,遂脫衣相易,並置酒敘別,嫂強醉之,潛往母家。
  抵暮,賈人率眾至。見一白衣女人獨坐,蜂擁而去,婦色亦艾,醉極,不能出一語。天明,成始歸,見門戶洞達,二稚子嚎啼索母。始詫失婦,急追至江口,則乘風舟發千帆,雜亂不能得矣。於是寸腸幾裂,不知所出,又念床頭尚有賣嫂金,可以再娶成家。及開篋視之,則以夜戶不閉,已為穿窬盜去。
  方捶胸慟哭。而兄適自客歸,肩橐累累,裏巷鹹來慶賀,嫂聞之,即趨歸。夫婦相見,悲喜交集。成既失婦,又失其金,二子日日伶仃啼泣,且無顏對兄嫂,慚痛之極,自縊而死,後來倒靠兄撫養二子。
  我細聽老友說完,極為歎息。可見天視甚近,豈不畏哉!
  第八種 人抬人
  凡為官者,只是淡無嗜好,靜不多事,便是生民無限之福。要知得“淡靜”二字,即是純臣。凡人只是安分不妄想,但享許多自在之福。
  當四海升平,但有奏請,以及廷臣面對,建置更革,或書生貴遊,不諳民事,輕於獻計。若一旦施行,片紙之出,萬民滋害,可不慎歟。為官者,往來仕客甚多,如何應酬?但須酌量輕重,速贈速去,不可聽在本地招搖生事,致汙官箴。
  我生於順治末年,如今壽將七十,江都縣的官,我眼見更換幾十人,再不曾見熊縣官,自康熙二十六年到任,至三十三年,在任八年之久的。
  這熊縣官,諱開楚。他是湖廣人,只是不肯多事,小民便享許多安靜之福。那時湯撫憲頒有對聯雲:
  不生事不懈事自然無事
  能養民能教民便是親民
  凡為官的,須把此聯時刻警佩。熊公做到二年後,聞有個劉禦史壞了官,自京都回家,由揚州經過。熊公即備程儀銀十二兩,前去迎接。柬房稟道:“這個禦史是削職回去的,老爺可以不必送禮迎接。”熊公笑道:“世人燒熱灶的極多,燒冷灶的極少。本縣性情專喜用情在冷處,但本縣與此人無交,只此便見心思了。”
  柬房不敢違拗,因隨熊公到東關外劉禦史船上相會,禦史立於艙口,驚叫道:“人情浮薄,我自罷官,一路來無人睬著,今何勞貴縣遠迎,又送程儀呢?”熊公道:“些須微敬,不過少盡地主之誼。卑職不敢動問大禦史,因何被議?”禦史道:“我在朝房議事,科道各官,多有妄行改革。我說:‘當此太平之時,民以無事為福。’那眾官俱以我為庸才,暗中竟說我既喜無事,只宜致仕閑逸的話奏聞。蒙皇上削職還鄉,今貴縣問及,不勝慚愧。”
  熊公道:“凡治民之法,利不百,不可輕易變法,在上臺更為緊要。倘上憲若喜多事,再遇不善奉行的下司藉情滋擾,小民受無限的苦累,上臺那裏曉得?即如做縣官的,若喜多准詞狀,多聽風聞,那惡棍並衙役人等,便藉倚著遍地裏詐騙愚懦百姓,就難以安樂了。若地方上有大奸大惡,又須嚴刑盡治,榜示眾知,令棍徒斂跡。若是一味安靜不理。則虛費朝廷俸祿,而奸惡得志,百姓反不得安生了。總之,濫准、株連、差拘、監禁,此四件是為官大忌,請教大禦臺,以為何如?”劉禦史點頭道:“此論深得為官妙法,我心敬服。但我平生自愛,沿途以來,從不謁客,今雖承貴縣光顧,又承賜惠,感激不已,即日開船起程,亦不敢到貴縣告辭,說完打恭,相別而去。
  到了康熙三十三年,正值大計,考察各官賢否。江南督撫會題,竟將熊公填注才政平常,揭語已經到部。熊公探知此信,就打點罷官回去。過了兩個多月,忽然京中飛報到縣雲:“江都縣熊知縣大有才能,已奉旨行取來京內升。”遍傳此報,府官同大小各官,兩城鄉紳士民,都到縣賀喜。
  這熊公甚是驚疑不信,只恐虛報。續有都中來的親友細說,方知劉禦史去後年餘,因有一縣官多事,百姓聚眾鼓噪,皇上聞知,想及劉禦史曾說“民以安靜無事為福”的話,特召進京供職。此時科部已將熊知縣議令解任。劉禦史看見,因而抗眾議道:“目今四海升平,為州縣官的,不肯多事,與民安靜,最是難得,這知縣不可不行取進京升賞,以厲各官。”因同了天下遴選卓異的好官,並列上奏,奉旨依議,才有此報。
  熊公方才知感,又向縣柬房道:“豈料昔日些微,今得如此好報。”便擇日起程進京。這日,官宦士民齊到縣前恭送,人千人萬,擁擠不開。前邊列著“奉旨行取”的兩面金字朱牌,許多旗執整齊,好不榮耀,無人不讚揚。雖是熊公清正,卻深虧劉禦史之力。可見人要抬舉人,切不可遏抑人,亦不可隨俗炎涼也。
  第九種 官業債
  聖人治世,不得已而設刑,原為懲大□□□以安良善,非所以供官之喜怒,逞威以□□□,每見官長坐於法堂之上,用刑慘酷,雖施當其罪,猶不能無傷於天地之和,況以貪酷為心。或問事未實,或受人賄囑,即錯亂加刑,甚至拶夾問罪,枉屈愚懦,其還報自必昭彰。觀姚國師之事,甚可凜也。
  州縣前有等無籍窮民,專代人比較。或替人回官,明知遭刑,挺身苦捱,這樣人揚俗名為“溜兒。”今日得錢挨打幾十,調養股腿尚未全好,明日又去挨打。可憐叫疼叫痛,不知領打了幾千幾百。同是父母生成皮肉,一般疼痛,為何如此?總因前世做官,粗率錯打,所以今世業債,必然還報。試看姚國師修至祖位,亦難逃避,可不畏哉?
  永樂皇帝拜姚廣孝為國師。這姚廣孝,法名“道衍”,自幼削髮為僧,到二十餘歲,就自己發憤上緊參悟,因而通慧。凡過去未來,前世後世,俱能知曉。輔佐皇上戰爭,開創大有功勳,及至天下平定,皇上重加恩寵,他仍做和尚,不肯留發還俗,終日光著頭,穿著袈裟,出入八轎。人都知道皇上尚且禮拜,其滿朝文武各官,那一個不恭敬跪拜?從古至今,都未見和尚如此榮貴者。
  他是蘇州人,一日啟奏皇上,要告假回蘇祭祖。皇上准假,又與丹詔敕書,令其事畢速回,自出京城,一路來奉著聖旨,座船鼓樂。上至督撫,下至承典,無不遠接,他路上有興,即喚一二官謁見面諭,愛養百姓,清廉慎刑。若是沒興,只坐船內,參禪念佛,沿路旌旗錦彩,執事夫馬,填滿道塗,好不熱鬧。
  及離蘇州約十裏多遠,吩咐住船。國師於黑早穿了破納、芒鞋,密傳中軍官進內艙,低說:“本師要私行觀看閶門外舊日的風景。這蘇州城內,備齊察院,候本師駐紮,凡有文武各官接到船上的,只將手本收下,諭令都在察院候見。”說完,遂瞞著人眾,獨自上岸,往城步踱。那常隨的員役,卻遠半裏跟著。
  行至閶門外,只見人煙驟集,甚是繁華。路上遇見許多大小官員,俱是迎接國師的。這國師亦躲在人叢,忽遇一細官,兩個皂隸喝道奔來,也是跟隨各官迎接國師的。這國師偶從人叢中伸頭看望,只見那馬上坐的細官,一見國師,便怒氣滿面,喝叫:“這野僧側目視我,但本廳雖是微員,亦系朝廷設立,豈容輕藐,甚是可惱!”忙叫皂隸將國師拉倒,剝去衣服,重責二十板。
  責完放起,只見遠跟的員役,喊道:“這是當今皇上拜的國師,犯了何罪,如此杖責?”一齊擁上,將這馬上坐的細官用繩捆綁。一面扶起國師,坐轎進院。隨後,院司各官聞知大驚失措,各具手本,但請國師:“將這細官任行誅戮,免賜奏聞,寬某等失察之罪,便是大恩。”
  原來,這細官乃是吳縣縣丞,姓曹,名恭相。他知責了國師,嚇得魂不附體。曹縣丞也道性命只在頃刻,戰戰兢兢,隨著解差膝行到案下叩頭請死。國師吩咐:著大小各官上堂有話面諭,說道:“凡為官治理民事,朝廷設立刑法,不是供汝等喜怒的,亦不是濟汝等貪私的,審事略有疑惑,切莫輕自動刑,不要說是大刑大罪即杖責。若是錯誤,來世俱要一板還一板,並不疏漏。本師只因前世曾在揚州做官,這曹縣丞前世是揚州人,有事到案,因不曾細問事情真確,又因他答話粗直,本師一時性起,就將他借打了二十板,今世應該償還。所以特特遠來領受這苦楚,銷結因果。本師出京時,即寫有四句偈”,一面說,一面從袖內取出,諭令各官共看:
  奏准丹詔敕南旋,袈裟猶帶禦爐煙。
  特來面會曹公相,二十官刑了宿愆。
  各官看完。因吩咐各要醒悟,將曹縣丞放綁逐出。又吩咐侍者燒湯進內,沐浴完,穿著袈裟,端坐椅上,閉目而逝。各官無不驚異。續後督撫奏聞,不說責辱一事,只說自己回首。欽賜禦葬,至今傳為奇聞。
2015-4-22 19: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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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種 錦堂春
  富貴貧賤,皆難一定。如蔡文英,本是寒士,江納以眼前境界,妄欲悔親,豈知未久而即榮貴乎?予友史搢臣,題堂匾曰:“那裏論得。”誠格言也。
  一飲一啄,尚有數定。何況夫妻之配合乎!婚已聘定,即境異當安,若妄想悔改,皆癡迷之至也!
  昔年揚州有個江納,原系三考出身,選得某縣丞。因本縣缺員,他謀署縣印,甚是貪髒,上司叱逐回鄉。只生一女,欲將宦貲擇一佳婿,倚靠終老,奈曾定於蔡文英為妻。
  這蔡文英雖然讀書進學,家甚貧寒。江納外裝體面,便目之為路人,常懷離婚之念。所慮女婿是個生員,沒人彈壓得他。蔡家也不來說親,江家也並不題起。
  一日,與本地一個鄉宦商議此事。這鄉宦姓曹,名金,頗有聲勢,人都怕他。他見江納欲要離婚,便說道:“這事何難?我與兄力為,須招他來,我自有話與他說,怕他不從。”江納歡喜道:“此事得成,學生自當重謝。”就下了眷弟名貼,期次日會飲。蔡文英看稱呼雖異,亦要去看他怎生發付。到這日就是布衣便服,辭了母親,竟來赴酌。
  進了江門,只見坐中先有一客,行禮之後,問及姓氏,方知是曹老先生。蔡文英要把椅移下些,不敢對坐,曹鄉宦那裏肯?正在那邊推讓,只見江納故意慢慢的搖將出來。蔡文英就與江納見了禮,茶也不曾吃。江納道:“我們不要閑坐,就飲酒罷。”曹宦道:“但憑主人之意,無有不可。”江納便把盞要定曹宦坐第一位。曹宦道:“今日之酒,專為蔡先生而設,學生不過奉陪,怎麼好僭?”
  蔡文英聽見這話,便暗想:“我說他今日請我,有甚好意?他特地請那曹老,要來彈壓著我,就中便好說話。那江納不來定我首座便罷,若來定我首座,我竟坐了,與他一個沒體面去。”
  江納此舉,只為離婚,況且原與曹宦商量過的,見曹宦不肯上座,道:“裏邊有甚九裏山計埋伏在內?”江納走過來,一力定要蔡文英坐。蔡文英初時也遜與曹宦,因有奉陪的話,此番並不推卻,儼然竟上座了。
  大凡不修名節的人,日日在沒廉恥裏住的,那裏來顧蔡文英這一座,就是輕薄曹宦了,但只要蔡文英依允,便為得計,明知輕薄,也死心受了。座中只有三桌酒,一桌是蔡文英上座,一桌是曹宦奉陪,下座一桌是江納傍座。蔡文英見有酒送來就吃,有問就答,歡呼暢飲,毫不知有先達在坐。
  直到酒闌立起身的時候,只見那曹宦走上前,與蔡文英說道:“學生久仰長兄,今日才會,恨相見之晚。今日得奉陪尊兄這半日,足見高懷,不消說起是個聰慧過人的了。學生有句話勸問,可知江翁今日此酒為何而設?”蔡文英帶笑說道:“我晚生是極愚蠢的,老先生休得過譽。但是今日之酌,晚生雖不曉事,或者可以意想得到。”
  曹宦攜著蔡文英之手,滿面堆著笑容道:“我說兄長是個伶俐人,畢竟是曉得的,但兄長且說出來。若與江翁之意一些也不差,一發敬服了。”蔡文英帶著冷笑道:“畢竟是親事上邊有甚說話了。”
  曹宦點點頭,道:“長兄所見極到。學生又請問長兄,令先尊過聘之日,用幾多財禮?”蔡文英道:“實不瞞曹老先生說,聞得先父在日曾說,當初原是江翁要來攀先父,此時江翁在京,要圖一個好缺,少欠使用,著人與先父說過,釵鐲緞疋之類,一應折銀,先父就依來人說話。過聘之日,只用銀一百兩,此外並無所費。”曹宦道:“尊兄未到之前,江翁也說有百兩之數,足見至公,一毫也沒甚相欺了。江翁見長兄目下窘乏,意欲將日前尊公之聘送還,一來尊兄有了這些銀子,經營經營,可以度日;二來明日尊兄高掇之後,怕沒有好親事?要江翁這樣的,恐怕還多呢。”
  才說完話,也不待蔡文英答應,就叫手下人取筆硯過來。只見豪奴十餘人,突然而入,拿紙的拿紙,拿筆的拿筆,磨墨的磨墨,雖顯無相抗之情,卻隱有虎豹之勢。
  蔡文英看了這光景,便鼓掌大笑,伸手抒毫寫了一紙退契,又在自己名下著了花押。蔡文英道:“今要煩曹老先生做個見人,倘或晚生一日僥倖,豈可令世人疑晚生有棄妻短行的事。”曹宦一心要圖江老之謝,況且事做到八、九分了,豈可為這花字不寫?便丟個空。曹宦也提起筆來,著了花押。
  把銀子兌足,要交割的時候,蔡文英失聲道:“噯呀!這銀子且慢與我著。”曹宦與江老道:“卻還有甚話?”蔡文英道:“我還有老母在家,必須與老母講明,須她也用一個花字便好。”又轉口道:“這也但憑江翁之意。”
  江翁只要做事十分全美,便道:“我到忘了令堂這個花字,是決要的。”曹宦道:“這個不難,把銀子且交付我家人拿了,就隨了蔡兄,去討了蔡孺人的花押,把銀子兌換了這張退契回來,豈不甚好?”江老連聲道:“是。”蔡文英欣然別曹宦,曹宦就叫四個管家跟了蔡文英去。
  蔡文英一到家裏,對管家道:“我老安人性子卻甚不好說話,待我拿這紙退契進去,與她說個停當,討了花押出來,那時自當奉謝,諸位且寬心坐坐。”
  安放了曹家人,一邊自走進去,對母親說:“江老假意將酒款待,藉曹宦勢威逼退婚事說了一遍。母便咬牙切齒,千禽獸、萬禽獸,罵將起來。蔡文英慌忙道:“母親悄聲,曹家人在外邊,且不要驚動了他們。我如今開了後門,就將這紙退契去喊府尊。”
  一氣跑到府前,卻好府官晚堂未退。蔡文英將此事始未稟了:“現有曹宦家人,在生員家裏持銀守候。”這府官姓高,是個一清如水、盡心愛民的,聽見此事,差人即刻喚到曹家人問道:“江納要蔡秀才退婚,這事可是真的麼?”曹家人都說:“是真的。”又問道:“如今,江納要還蔡秀才的聘劄,現在何處?”
  曹家人一時瞞不過,只得取出來道:“現在這裏。”又問道:“今日,你家老爺也是目擊這事的麼?”曹家人說:“今日是江納請家爺吃酒,看見是看見的,其中退婚因由,恐怕也不知道。”
  高府尊就笑道:“本府曉得你家老爺是有道氣的,怎麼得知這事?”就叫庫吏,分付將這一百兩銀子且上了庫。一面發簽拿江納,明日候審。蔡秀才召保,曹家人發放回去,就退了堂,那些差人曉得江納是個佛主,怎肯放手,連夜夥去吵鬧,這也不題。
  明日,高府尊早堂事畢,見農民跪上來稟道:“曹爺有書拜上。”高府尊問道:“那個曹爺?”農民又稟道:“本城鄉宦諱金,曾做過科官的。”高府尊道:“取來看。”中間不過是要周旋江納體面,退婚實出蔡秀才本心等語。看完了,就叫柬房發一回貼,便問堂吏道:“那江納可曾拿到麼?”只見差人跪上去稟道:“已拿到了。”府尊道:“既是拿到,怎麼不就帶上來?要本府問起,才來答應,你這奴才,情弊顯然了。”就在籤筒裏起三枝出來,將差人打十五板。
  要知道這十五板,是曹宦這封書上來的,先與江納一個歹信。凡為官的,做事理上行走,在宦途還有人敬他。若似這般歪纏,那正氣官自然與個沒趣。即或情面難卻,做事決不燥辣。
  江納看見差人先打了板子,萬丈豪氣已減去大半。府尊就問江納道:“你因甚緣故,就要蔡秀才退婚?”江納道:“爺爺,小官江納,怎敢行此違法之事,但見蔡文英好賭好嫖,不肯習上,他家道日貧,屢次央人來索還原聘,情願退婚。江納見他苦苦追求,萬不得已應允。昨日蔡秀才又要在聘禮之外,加倍取索,江納執意不從,他就來誑告,伏乞青天爺爺鑒察。”府尊道:“我昨日看見那蔡秀才,全不像個好賭好嫖、不肯習上的,恐怕還是你嫌他貧麼?”
  江納滿口賴道:“實是蔡秀才自要退婚,況且江納薄薄有幾分體面,蔡秀才不曾死,女兒又要受一家聘,也是極沒奈何的事。望老爺詳察。”府尊道:“據你口詞,是極要成就蔡秀才,到是蔡秀才有負於你,他今不願退婚,你正好成就他了。”江納道:“如今既是他不仁,我也不義,江納也不願與他結親了。”府尊笑道:“據你說,如今又不要成就他了。也罷,如今本府與你處一處。畢竟要蔡秀才心悅誠服才好,不然本府這裏依你斷了,他又到上司那邊去告,終是不了的事。本府處斷:‘當初蔡秀才有百金為聘,你如今要與他開交,直須千金才好。’”
  江納連忙叩頭道:“盡江納的家當,也沒有千金,那裏設處得出?求老爺開恩。”府尊道:“你既是這般苦求,本府與你兩言而決。你若不要退婚,蔡秀才一厘要你不得;你若立意要退婚,限三日內再將七百金上庫,湊成八百,叫蔡秀才領了這些銀子,本府就與你立一宗案,可令蔡秀才沒齒無怨了。”江納卻全沒有要蔡秀才完姻之意,只要求八百金之數,再減下些便好。
  府尊看了這光景,藉勢威逼,不問可知。江納便磕穿了頭,告破了口,再不睬了,提起朱筆批在簽上:“著原差限三日內帶來回復,如遲重究。”江納回來,只得又與曹宦商議,出五百金完交。
  到第三日,一面進曹宦的書,一面將五百金上庫。午堂差人又帶江納上去,府尊問差人道:“江納完多少銀子了?”差人道:“已上過六百了。”江納又跪上去,苦苦的求道:“江納盡力措置,才得這些銀子,此外一厘也不能再多了,叩求老爺開恩。”府尊道:“這二百銀子,也不要你上庫了,你到曹鄉紳家討一貼來,就恕你罷。”
  差人又押江納到曹宦家來討貼。曹宦曉得這風聲,就不相見,說:“有事往鄉里去了,有話且留在這裏罷。”江納一向結交曹宦,今略有事,就不肯相見,卻是為何?若是江納拿了這二百兩去,那曹宦自然相見了。空著手去說話,怎肯相見?江納會意,只得回來湊了一百現銀,寫了一百欠貼,叫人送與曹宦。曹宦那個貼,就是張天師發的符,也不得這樣快到府裏了。
  當日,蔡文英、江納一齊當面,府尊就叫庫吏取出那六百兩銀子,交與蔡秀才,蔡文英看也不看,那裏肯收?府尊看在肚裏,悉見江納之誣了。因失聲道:“我到忘了。”對著江納道:“你女兒年紀既已長大,定是知事的了。本府也要問她,肯改嫁不肯改嫁?”就發簽立刻要江納的女兒來審。
  不多時,女兒喚到。府尊叫江納上來道:“你女婿有了六百金,也不為貧儒了。我今日就與蔡秀才主婚,兩家當從此和好,不可再有說話。若不看曹鄉宦的情面,本府還該問你大罪。”一面吩咐預先喚的花紅鼓樂,一乘轎,一匹馬,著令大吹大打迎出府門。又叫一員吏,將江納完的六百兩銀子,送到蔡家,看他成親回話。
  驚動滿城的百姓,擁擠圍看,沒有一個不感府尊之德,沒有一個不罵江納之壞,那江納羞得抱頭鼠竄而歸。這蔡文英有了膏火之助,並無薪米之憂,即便專心讀書。職科及第,不過幾年,選了崇陽縣知縣,又生了公子,同著老母、妻子上任,好不榮耀。他做官極其廉明正直,興利除害,凡有勢宦情面,一毫不聽,百姓們遍地稱功頌德。又差人接了江納到任上來,另與公子並教公子的西席,俱在書房內安養,甚是恭敬,將從前的事,毫不提起。倒是江納,每常自覺羞愧。
  一日,蔡文英到書房裏談話,江納拉到一小亭子上,背著西師惱愧道:“當日的事,都是曹宦做起,從來府尊要他貼子,才減二百兩,他就躲了不面,掯去我一百兩現銀,又寫一百兩欠貼,才肯發貼,後來,曉得府尊另斷成婚,自己不過意,著人將欠貼送還與我。但曹宦在地方上,凡有事不論有理無理,只得了銀,使以勢力壓做,不知屈陷了多少事。有一日,忽然半夜裏失了火,房屋家產盡成灰炭,父子家人共燒死九口,竟至合門滅絕,你可不快心,可不害怕,當初他若肯好言勸止,或者沒有其事也不可知,我如今想起來,恨他不過。”蔡文英笑道:“岳父恨他,在小婿反歡喜他。當初若無此事,小婿江寧科舉,北京會試,一切費用,那有這許多銀子應付,即或向岳父挪借,也只好些微,決不有六百兩助我,可是感激他不了。”翁婿大笑。
  一日,時值立春,天氣晴和,內堂設宴,鋪氈結彩,錦幛圍列,老母、夫妻、公子,團聚歡飲。蔡文英道:“今日在這錦繡堂中,闔家受享榮華,皆是高府尊成全,不可不知感圖報。”其時高府尊已年老告致,因備了許多厚禮,差人齎書遙拜門生,往來不絕,竟成世交矣。
  第十一種 牛丞相
  雷者,因陽氣被陰氣包裹不得出,猛然劈出,所以成聲,原有天神主之。人有乖戾之氣,上與相合,則擊之。要知良善之人,從未有遭雷擊也。
  牛耕馬馱,辛苦萬千;豬羊充食,千刀萬剁。是皆惡報償還,前因後果,必然之理也。人心行好,狗可變做狀元;人心行壞,丞相可變做牛,好壞都是自作自受,冥王何預焉?
  明朝有個狀元羅倫,他是江西吉水縣人。極有膽氣,凡見事有不當者,即敢言直諫,朝廷因他忤旨,謫他到福建市舶。未幾,奉旨複官,他辭疾不赴。這羅狀元是個理學大儒,腹中博通今古,天下的事物,哪件不知!哪件不曉!
  一日,由揚州經過,行到灣頭東鄉地方,忽然陰雲四合,大雨傾盆。羅狀元奔到村館中避雨,只見雷電交加,霹靂一聲,將耕牛一只擊死田內。少刻雲散雨止,遠近的人都擁擠來看,羅狀元亦隨眾往看。只見牛身被雷斧破開,血流倒地,因而心中不忿,大喊道:“牛是諸畜生內最有功於人的,每日耕田耙地,千辛萬苦,到後來皮肉筋骨,都供人用,最為可憐,有何罪過?此時朝中有許多大奸大惡,天雷不擊,何以擊此最苦之牛?”就借避雨村館中筆硯,在於牛身上大大的字寫二句,雲:“不去朝中擊奸相,反來田內打耕牛。”同看的都歡喜說道:"這才批得真正有理。"
  眾人正在稱讚之時,忽見天上烏雲一塊,疾來如飛,罩聚牛身,複又一雷,看的眾人都驚跌在地。少刻爬將起來,同羅狀元再去一看,那牛身上二句之下,竟是雷神用朱筆另寫二句,雲:“他是唐朝李林甫,十世為牛九世娼。”羅狀元同眾人看罷,方才知道這牛是奸相變的。他受盡萬千苦楚,再加雷斧而死,以報宿世之惡也。唐朝至今尚未報完,驚歎不已。
  這羅狀元因此明白,回到吉水本鄉,閉戶另著明理書傳世。可見惡人果報,填還應在屢世不止也。
  第十二種 狗狀元
  佛法廣大,不論四生六道,但有覺悟,自然證果。可惜此狗,修入洪福,貪迷榮貴,幸而不幸也。
  極細如螻蟻蟣虱,皆具佛性,一得覺悟,俱可成道,況狗獸之大乎!獨歎人為萬物之靈,百般呼喚,癡迷不省,深可惜也。
  一踢尚還五板,若殺彼生命,供我肥甘,如何還報得了,可不害怕!予於狀元不說姓名,恐卑污於人也,閱者相諒,勿謂無稽虛語。
  揚州小東門內,有個韋明玉,三十多歲。因往鎮江遊甘露寺,就在寺內削髮為僧,方丈中徹大師,是個參悟得道的高僧,每常說法,直捷指點,座下拱聽甚多。方丈內養有一狗,但遇大師說法,即伏旁側耳細聽,或說世情閒話,狗即外出。
  一日,明玉腹饑,先取一餅在東廊下倚柱咬吃。這方丈狗來跳望,如有求食之意。明玉性起,怒踢一腳,其狗負痛,就地急滾,明玉懊悔自思:“餅又不曾與食,何苦踢此一腳,令他痛滾?”心中不忍,因將吃不完的半個餅,丟地與狗咬吃。過了三日,狗死,報知大師,令埋於後園。
  過了一十八年,忽報本地新科狀元到寺內進香,兼看江景。大師即忙傳眾僧遠遠迎接。只見許多旗傘執事,皂隸夫馬,好不榮耀。狀元在山門外下馬步行,甚是幼小,美貌端壯。上殿焚香拜佛完,到方丈謁見徹大師,留茶談話,甚是謙和、恭敬,揖別而出,又往兩廊閑步。
  忽見明玉倚柱背臉,狀元看見大怒,呼來跪下,說道:“我來寺裏進香,又不曾滋擾汝等,如何沒眼看我,好生可惡!”喝叫左右拖在廊下,責了五板逐出,然後往山頂後邊觀看江景才回去。眾僧送山下辭歸,都來看明玉。這明玉苦眉道:“我並不曾說話衝撞,又不曾行止犯法,無辜遭此官棒,其實不服,惱恨不已。”
  正在苦楚之時,忽又見戴紅高帽的兩個夜不收,將明玉和尚拉著往外飛走,口中喊道:“狀元叫你去立等說話。”明玉驚怕,暗想道:“莫不是方才打得不好,又要重打不成?”沒奈何,只得隨去,慌得寺內眾和尚,齊進方丈,公稟徹大師,要往狀元府前焚香跪門,徹大師吩咐道:“汝等不必前去,此番必不難為他。我於狀元未來時,已先有二句,粘在壁上。”呼侍者取來與眾共看,上寫雲:
  一腳還五板,半餅供三年。
  眾僧看完驚異,方知這狀元前生是本寺狗變的。隨著人探聽,果然喚到時,狀元看著明玉道:“我方才一時怒氣,責汝五板,仔細想起,甚不過意。但你在寺眾清苦,竟在我府中別掃一間靜室,每日蔬菜茶飯供養你修行,豈不自在?”明和尚喜出望外,感謝不已,竟依住下。
  光陰瞬息,已將三年,明和尚忽而去世。狀元吩咐造龕送化而終。可見世人一舉一動,都有前因,凡事豈可不懼耶?
  第十三種 說蜣螂
  神鬼仙佛,或現或隱,遍滿世界,奈人之肉眼凡胎,何能知識?可見一切欺心壞事,雖於無人處為之,在神明已洞若觀火。所謂暗室虧心,神目如電者,絲毫不錯。人只要心存正念,雖形跡垢汙,亦不妨礙。若徒飾精潔於外,機甚左矣。
  康熙初年,揚州有一人,姓陳,名友德,年四十餘歲,性最愛潔。每喜穿玉色極細布袍。石青緞套,常坐船至江西、湖廣賣鹽。
  一日,行到湖廣嶽州府,順路間往岳陽樓遊玩。但見樓雖傾壞,其江山景致甚佳。正在玩賞時,見一寒士,身穿破衣,塵灰垢泥,來向友德拱手道:“臺兄想是聞岳陽樓的景致來玩的,但此樓勝處,全在銜山吞江,氣象萬千,真天下之奇觀。”
  友德是個愛潔的人,見其人邋遢,因而不禮貌,亦不應答。那寒士忽倚著樓上欄幹,來攜友德的手,指點山水之妙。忽有蜣螂蟲迎面飛來,友德以手揮落樓簷。那寒士看見,說道:“這蜣螂蟲,俗名‘推屎郎’,雖是積汙推糞之蟲,但其志在於轉凡脫化。鳴蟬樓於樹杪,飧光吸露,蝢加飛騰,乃最有能幹之物,未可輕忽也。”友德口雖微應,亦不答話,少刻下樓別去。
  後十年,友德一日進揚城南門,由大街出小東門有事。正行路時,忽然見三個人將友德周身一看,慌忙齊說道:“兄可姓陳,名喚友德麼?”友德驚異問道:“小弟是便是的,但與兄們從未識面,如何知我姓名?”三人道:“祖師在南門裏常家降乩,判雲:‘此時有一人,姓陳,名友德,年約六十餘歲,鬚髮雪白,身穿玉色布袍,石青緞套,從南門大街往北走,可代我趕上喚來,我有話說。’因此奉請回去一見。”友德怒喊道:“我平生最不喜仙佛。你們說甚麼祖師,妖言惑眾,哄騙誰來?快快回去!”
  那三個人堅不放手,婉言懇求道:“你就不信仙佛,屈去一到,即刻便回,也不妨事。”說完,拉著急走。友德無奈,只得隨去,口裏自說道:“我只不信,看他們如何騙我?”旁人聽見的,也跟隨二十餘人,同去看如何行止。
  到了南門內常家,果見香燭供獻,二人扶鸞。友德站立案旁,亦不跪拜。忽見乩判雲:“陳友德,你來了麼?”友德惱怒,亦不應答,乩因判四句雲:
  十年不見陳友德,今日相逢鬢已霜。
  記得岳陽樓上會,倚欄攜手說蜣螂。
  友德見此,即刻跪倒在地,叩頭百餘,謝罪敬服。眾人細問原委,友德將十年前如何逢遇,如何說蜣螂的話,從頭至尾細說一遍。在道的三人,跟去二十餘人俱皆嘆服。
  友德從此投拜祖師門下,修真悟道,後得證果。可見不曾通徹仙佛的人,切不可一言譭謗也。
  第十四種 飛蝴蝶
  金錢化蝶飛,唐庫之奇傳。此從前聽聞之語,不意再見真事於今日,豈非異乎?或者道士藉此以醒世之錢財,未可著實看也。
  事有利益於人者,或幻或不幻,雖凡夫亦是仙佛。否則即真仙、真佛,正與凡夫相等,乃知人具濟世利人之言行,即是現在之仙佛矣。至若藉道法以圖遂貪欲壞事,恐凡夫人身俱不得也。
  哄傳楊州府學前,有一道士賣藥甚奇。予隨眾往看,果見數百人圍聚。予擠進觀看,見有一道士,約年四十餘歲,頭戴小木冠,納衣蒲團,手執雲帚端坐,餘無他物,人來問話,他不多言,人來買藥,只取錢一文。將錢丟於道士面前,道士隨用手在雲帚上一抹,即有一顆丹藥與之,隨抹隨有。雖數百人數百顆,丹俱不完。其丹大如指頂,朱色,能治百病,茶湯任下。
  賣藥一時內,道士忽有向來人說:“你為人極孝,奈少奉養,我當贈送。”即用手在錢堆上,或抓一把,三、五十文不等,或兩手捧一捧,一、二百文不等。忽有向來人說:“你家有婚姻喜事,缺少銀錢,我當贈送。”任意取錢與之。或說饑寒急迫贈送的,或說病欠調養贈送的,錢數多少不一,人人都說著,道士贈送人的錢雖多,來買藥的錢更多。未曾半日,面前即堆積錢約有數千,看的人越多。
  正在擁鬧之時,人叢中忽擠出兩個公差來,向道士喊道:“你是何方妖人?敢在江都縣衙門左近,以賣藥為名哄騙人的錢。我是積年快手,專拿你這等人治罪。”道士笑道:“貧道在此賣藥,治人疾病,積下來的錢雖多,貧道整幾百幾十救濟人。二位既是縣差到此,貧道不好簡慢。該以茶奉敬。”
  一面說,一面在袖衣袖內用手接一鐘熱茶,茶內兩個棗兒,連茶匙俱有,奉與來差。複將手在袖內,又接出茶一鐘,一樣奉上那一位,兩個差人驚怕,不敢吃,因說:“我們來不是吃你茶的。”道士笑道:“你二位不吃茶,貧道知得二位的心思。但這面前堆的錢,是留了濟世利人的,非比外道用以遂自己貪欲的,莫想擅動一文。”又向二位道:“既不吃貧道的茶,可仍舊將茶還我。”兩縣差因將不曾吃動的茶兩鐘遞交道士。
  那道士用左手開著袖口,右手接過一鐘茶,把茶鐘連茶果遠遠的往袖中一撩,又接過那一鐘茶,也遠遠的往袖中又一撩。臨了,將兩只袖子往空中一大擺,說道:“貧道這錢是沒得奉敬的。”因兩手將錢捧了許多,往空中一戽,只見錢都變了許多大蝴蝶,紛紛飛去。那道士又捧著錢,一戽一戽,都戽完了。那滿空蝴蝶,有幾千,飛得好看。
  眾人都仰面齊看,這道士竟不見了。少停一刻,許多蝴蝶,都往天心裏上飛如灰點,也沒了許多。眾人議論,也有說是神仙下降當面錯過的,也有說是幻法駭人的,也有說是真正救濟人的,也有說是差人不該滋擾他的。這兩個縣差也甚懊悔。後來人都散去,遍傳以為奇聞。
  第十五種 村中俏
  婦人若有姦情,心變兩樣,嫌此愛彼,漸成殺身大禍,甚可畏也。不聽鄰老極好佳言,自速其死,皆由平昔藉以賣線,喜看婦女而喜調婦女所致,又可畏也。老誠男人,切莫娶風流婦女,汪原事即是明鏡。
  揚州南門裏,有個汪原,是沿街背著線籠生理,年當強壯,尚無妻室,藉賣線為由,專喜看人家婦女,兼且說粗談細,油嘴打話。因生意稀少,有朋友薦他到西鄉里走走甚好。
  一日,到了陳家莊地方。見一婦人叫住買線,這婦人美貌孝服,約有二十四、五歲。汪原與之眉來眼去,甚是歡喜。訪問莊鄰,遇一老者說道:“這婦女郭氏,有名的叫做‘村中俏’,雖然標緻,去歲嫁了一個丈夫,不上半年,得了癆病而死,不問而知,是個喜動不喜靜的婦人了。我看你是個老誠人,身就壯實,恐怕還不是她的對敵。”汪原道:“只因我家中無人照管,不妨娶她。”因而煩媒說合,一講就成,娶進門來,夫妻十分和好。
  過了兩個多月,汪原的面皮漸漸黃瘦了,汪原的氣息漸漸喘急了。他有個同行賣線的劉佩吾,時常在汪家走動,早晚調婦,遂成私好。這佩吾曉得溫存幫襯,又會枕上工夫,婦人得了甜味,因而日漸情密。且見丈夫有病,哼哼叫叫,煎藥調理,看為仇敵。鄰里人都知道風聲。那汪原弱病臥床,佩吾假意問病,遂與背地親嘴,被汪原看見,奈病難開口。
  次日略覺清爽,因向婦人說道:“我在這坊住了多年,雖然小本生意,卻是清白人家。你須要存些體面,我是不肯戴綠帽子的。倘然出乖露醜,一刀頭落,休想輕饒。”婦人勉強說了幾句白賴的話,轉腳便向佩吾說知。佩吾道:“既然你丈夫知覺,我下次謹慎些就是。”婦人道:“你我恩情是割不斷的,乘其病臥,我自有法。”佩吾別去。
  那婦人淫心蕩漾,一心迷戀姦夫,又恐丈夫病好,管頭縛腳,不遂其欲。夜半乘夫睡熟,以被蒙其頭,將一袋米壓上,不容轉氣,汪原被他安排死了。到天明料然不醒,假意哭將起來。
  佩吾聽有哭聲,又聽得街坊鄰佑都說:“這人死得不明,我們急速報官。”佩吾心內如亂捶敲擊。“三十六策,走為上策”,要往淮安親家逃躲兩、三個月,等事情平靜再回來。因一氣從灣頭高廟走至邵伯鎮,已有四十多裏,心略放寬。因餓,見個飯店,便走進去,揀個座位坐下,叫主人家:“快取些現成飯來吃,我要趕路,有好酒暖一壺來。”主人家答應了。
  須臾間,只見店小二擺下兩個小菜,放下兩雙箸、兩個酒杯。佩吾道:“只用一雙箸,一個杯。”小二指著對面道:“這位客人,難道是不用酒飯的?”佩吾道:“客人在哪里?”小二又指道:“這不是你一同進門的?”佩吾道:“莫非你眼花了?”小二擦一擦眼道:“作怪,方才有長長的一個黃瘦漢子,隨著客官進來,一同坐地,如何就不見了?”佩吾想著汪原生時模樣,料是冤鬼相隨,心上驚慌,不等酒飯吃,便起身要走。
  店中許多客人聞知小二見鬼,都走攏來圍住佩吾座位,問其緣由。佩吾慌上加慌,登時發狂起來,口中只喊:“我死得好苦!”眾人道:“這客人著鬼了,必有冤枉。”有附近弓兵知道,報與邵伯巡司。巡司是冷淡衙門,以有事為榮,就著弓兵拘審。
  半下眾客人和店小二扶著佩吾,來到巡司衙門。佩吾雙眸反插,對著巡司道:“你官小,斷不得我的事。”巡司大驚,即叫書手寫文書,解江都縣來。即刻帶審,鬼附佩吾,將自己通姦,郭氏壓死丈夫的事直說。縣官取了口詞,便差皂拘拿郭氏對理。
  這郭氏安排了丈夫,捱到天明,正要與佩吾商議。不料他已逃走,這場大哭,才是真哭。哭罷,收拾衣物當銀收殮。眾鄰見汪原暴死,正在疑心。忽然公差來拘。郭氏到官,兀自抵賴,反被佩吾咬定,只得招承。馮知縣定郭氏謀殺親夫,淩遲處死。
  若非佩吾通姦,殺心何起,亦定斬罪。不多時,男婦同赴法場,一斬一淩遲。來看的人幾千百,都各凜知,果報昭然。
  風流悟
  世上人既奸其婦,複殺其夫,心為欲遣,一時不慎而犯此法者甚多,其相報不一而足。或因爭風而彼此互殺,或因夫見而男婦並殺,或假手於叔伯公姑,或假手於鄰里親黨,或鳴於官而以刃殺,或罹於獄而以杖殺。可見淫者,天下第一殺機也。
  我獨異其既遠竄他方,乃冤魂猶相隨不舍,必致於殺。則世之奸人妻女者,其夫、其公婆其父母之冤魂,必時刻跟隨左右可知矣。設於暗室獨處之際,或黑夜遠行孤身曠野,更或逆旅淒涼棘闈寂寞之時,想著此等冤魂披發切齒,怒目洶洶,必欲相報而後快者,真可寒心、痛心,亟宜改過懺悔,庶可免禍。
  若其夫、其公婆、其父母未及身死,彼恥懸眉目之間,恨入心骨之內,必欲食其肉、寢其皮,刺刃於仇人之胸而後快者,亦無以異。所以行奸賣俏之人,其妻兒女媳,往往亦著醜聲,旋遭殺戮,雖天道好還,亦未必非此輩冤魂,陰為協助也。
  第十六種 關外緣
  恩若救急,一芥千金,試看彭之施濟,不過銀五兩,襖一件,遂令受者銘感肺腑,誠可法也。
  人一好賭,未有不受苦喪身破家者。試看彭案,若非慈心為主,得遇救濟,竟至身家妻子莫保。是誰強逼,可不譬醒。
  俗謂錢在手頭,食在口頭,可知若非大有主見之人,現錢在手,未有不多費濫用而致害者。觀彭事,甚可鑒也。
  人若不經一番大苦,其平常動諭,何能改易?只看彭人,自從遭難之後,即另換一副心腸,竟至勤儉成家。但恨事敗悔遲,世人急須早醒。
  官徵錢糧,必須入櫃匯解。若任役私收,定致侵挪。雖懲重法,又何益乎?揚州舊城東嶽廟前,有個開磨坊的彭秀文,性喜賭博,又喜奢華。因買充了江都縣裏書辦,把磨坊交與胞弟開張。
  那時候,縣官征錢糧,只有田畝地丁,是聽民自封投櫃,其餘雜辦銀兩,俱交收役私取給串。逢解時,將銀入解。這秀文,因而謀收行夫牙稅銀兩得權到手,收的銀子任意大賭大費。次年複又謀收,挪新掩舊,不得露醜。卻喜一件,為人極有慈心,時常將官銀封小包幾十個,每包五、六分,放於身邊,遇見跛的、瞎的、年老有病的,給與不吝。
  一日,縣中收完錢糧,在磨坊店門前閑立,看見對面廟門石鼓旁,倚了一個薄布衣的窮人,低頭流淚,連聲愁歎。秀文因問那漢子:“為何如此愁苦?”那漢子說:“小子姓黃,是某科舉人,有至親在揚州現任的某官。因來向官懇些盤費,前往京都謀事。誰知這官,只推不認得,反令下役呼叱,不容見面。害得小子宿的寓處房飯錢全無,房主趕逐,進退無路。計惟尋死,所以傷慘悲痛。”秀文蹙然道:“你既是書香一脈,前往京都,需用幾多盤費?”其人說:“還房飯連搭順船艄,若有銀五兩,將就可到。”
  秀文因見此人苦楚,遂說:“此時十月,天氣寒冷,我看你身上尚無棉衣,我先取件舊布棉襖,與你穿暖,明日仍到此處,我有滋助。”與衣別去。次日,果來俟候。秀文就與銀五兩,黃舉人記著姓名,感激叩別。
  忽然,本縣因事參離任。康熙某年間,新縣官到任,大有才能,點收錢糧,俱系親自遴選,不容夤謀。不論正項、雜項,俱聽納戶自封投櫃,逐項清查。秀文侵用的夫稅銀子,水落石出,節年計共侵銀一千六百餘兩、嚴拿收禁比追,受了許多刑杖。怎奈家產盡絕,官不能庇,問成斬罪在獄。
  未曾年餘,幸遇皇恩大赦,死罪減等,秀文改為流徙關外三千裏,因而僉妻出獄,急押起程。胞弟哭別,親友贈送盤費,奈上路未久,銀已用完,可憐夫妻沿途乞化而去。真個破衣赤足,受盡萬苦,出得關外,自量有死無生。
  行至流徒之處,忽遇一人,立於店鋪門首,呼近細看,先說道:“你莫非是彭恩人麼?”秀文日久總忘,並不相認。那人自說:“昔日在揚州東嶽廟前,贈我盤費、棉衣者,即是我也。我受活命大恩,時刻切記。”
  說完,就將秀文夫婦拉入店鋪內室,與好衣帽換著,治席款待,叩頭致謝。秀文因問:“黃舉人如何住到此處?”黃舉人道:“重蒙大恩,得銀搭船到京,投某王爺宮內效力。某王見我至誠,十分優待。其時王有契友,犯罪該斬,王求父皇,免死流徒此地。王因我可托,特交銀萬兩,著我同王友開這店鋪。凡山、陝、川、廣,各省貨物,即日用米糧布帛,俱皆全備。恩人夫婦可住於我家,代我掌管料理。”
  秀文喜出望外,因受了萬千苦楚,性情頓改。凡事儉約,雖不過嗇過吝,卻也諸事樸實。過了年餘,黃舉人又分一鋪與秀文,立起最富家業。後來,寄書信並帶許多關外土產物件,與胞弟磨坊內,方才得知詳細。如此因緣奇遇,不可不述其始末也。
  第十七種 假都天
  人心多愚,原易惑以邪說。如釋則有煉魔之術,道則有黃白彼家之說。外此,又有“無為教”、“白蓮教”,名號不一,要皆惑人者也。一為所惑,因而脫騙財物,生盜生奸,甚至聚黨作亂,然及其後,未有一人不敗者。兩陸棍只知藉神謀財,害命驚眾,彼時富未享而俱喪獄底,其為首之“活都天”,鄉愚信哄,尤為憐也。
  三教大聖,覺世利人,俱當敬奉,何宋秀才慣喜訕謗,今遭慘死,是皆平昔毀輕神佛之自取也。
  揚州便益門外黃金壩地方,於康熙十四年間,有一鄉愚擔糞灌園,忽有陸大、陸二兩個人向說道:“你終年灌園,極其勞苦。我有一法,可得萬金財主,你可依呢?”鄉愚聽得,喜不可言。因引至無人僻靜空處傳授,須得如此,如此,鄉愚領會。
  明日,鄉愚正在灌園時,忽然狂呼踴跳,自稱都天神下降,大喊道:“若不立廟祀我,這地方上百姓,各家男女都遭瘟死。”是時,正值瘟疫大行,家家病死的人極多,人都信以為真。旁邊陸大、陸二,竭力贊助,先於空地暫搭蓋蘆席殿篷,奉鄉愚正中居坐,稱之曰:“活都天”。遠近聞名叩首祈禱,男女雜遢者不可計數,香燭牲禮,酒肴供獻,絡繹不絕。
  這“活都天”終日默坐神案上,並不飲食。鄉人願免災疫,俱爭先佈施,或施殿梁銀若干,或施殿柱銀若干,磚瓦、木料、石灰、人工等銀,俱交陸大、陸二登填姓名,收銀入櫃。
  正在人眾擁擠時,忽有一屢年毀神謗佛的宋秀才走進席殿來,指著“活都天”高聲大罵道:“你這瘟奴才,不知死活,平空的自稱‘活都天’,哄騙鄉野男婦,須不能惑得我宋相公。我且打你個死,看你如何治我。”一面罵,一面走到神座,打‘活都天’兩、三掌。陸大、陸二攔阻不放。宋秀才又喊道:“我從不信邪,我且將你這些供的酒肴,先請我相公受用,受用。”即用手亂抓入口,又斟大鐘酒亂吞,又吃又罵。
  那日看的人竟有上千,都擁擠不開。只見這宋秀才吃完了酒肴,忽然跳上幾跳,跌倒在地,反手如捆綁一般,高聲自喊道:“‘活都天’老爺,我小人一時愚昧,沖犯得罪,只求‘活都天’老爺饒我小人罷。”又高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活都天’老爺不肯饒我,又打棍了。”
  喊了多時,口鼻七孔中俱流出鮮血來,面色漸漸青紫。少停一時,氣斷身冷,直挺在地。陸大、陸二大喊道:“這宋秀才不知人事,獲罪‘活都天’老爺,因不肯寬赦,就把他的性命追去了。你們眾人內有認得他家的,速些送信去,著他家人來收殮。”
  停了一日一夜,次日,宋家男婦多人,痛哭不已,買棺抬去埋了。眾人都親眼看見,個個驚怕,更加凜然敬重,人來的越多。
  將近一月,佈施的銀錢、米糧、木料、磚瓦,堆滿幾屋。忽一日,本府太守金公親來進香,只見許多旗傘、執事、皂快人等,好不熱鬧。這日哄動遠近人更多,陸大、陸二欣欣然大有興頭。
  金公到了“活都天”處,下了轎,也不上香,也不禮拜,即立著。先問:“‘活都天’之外,廟中主事的是那幾個人?本府問明,便好佈施禮拜。”那陸大、陸二站立在旁,急忙說道:“就是我兄弟兩個做主。”又問:“已有錢糧若干,尚欠若干?”“俱有收簿。”逐細稟答完了。金公即便於席殿正中坐下,吩咐皂快,先將陸大、陸二拿下,然後將“活都天”綁倒。
  不由分說,把這三個人,就在席篷下每人先打二十大板,然後叫上來喝道:“爾等做的事,本府俱已知道,可從直說上來,如何造謀裝都天,如何害死宋秀才,細細說明。如不實說,即刻打死。”這“活都天”哭稟道:“小的是個挑糞的愚人,一些事都不曉得,俱是陸大、陸二做的,求老爺只問他二人就明白了。”
  金公即喚二人審問,抵賴不肯承招。金公吩咐將帶來的夾棍,把二人夾起,捱不過刑,陸大只得直說道:“當日哄這愚人裝做都天,俱是小的二人主謀幫助的。預先說明,凡得銀錢,俱是三人均分。這宋秀才,平日是個慣會罵神佛的人,因籌計於某日黑夜,小的們請他到無人處商議,求他假來打罵,卻自己跌倒喊捆喊打,驚駭人敬怕,騙人多佈施的。說明凡有財物,俱作四分均分,宋秀才才肯入夥的。”金公又問:“這宋秀才因何七孔流血呢?”陸大又不肯招。金公怒叫:“用棍狠敲。”
  陸大只得直招:“是放了毒藥在酒肴內,哄他吃下,七孔流血死了的。”金公又問道:“宋秀才既然依你入夥,何苦又害他的命呢?”陸大供說:“恐怕多他一人,就添一股份銀,因此害他的。”金公又問:“這‘活都天’,用何法不飲食呢?”陸大供說:“每夜三更人靜時,把‘活都天’抬下來,葷飯吃得極飽,所以日裏不吃飯食了。”
  金公聽完大怒,放了夾,吩咐:“每人再加責二十大板,帶回府收禁。”吩咐將收積的銀錢同物料變價貯庫,買米賑濟饑民,眾百姓都感頌金府尊神明。回衙門之後,過了三日,又提出三人,各責二十板,先後俱死於獄底。至今多年,但遇不真實的事物,即雲:“黃金壩的都天假到底。”
  第十八種 真菩薩
  財也者,天地間之公物也。天地間公物,理宜為天地間公用。富翁當推有餘以濟人,所謂不如積陰德於冥冥之中,以為子孫長久之計,此司馬溫公之至言也。觀世音菩薩,普天之下,家家供奉,人人感頌,總為能救苦救難而致於此。人之言行,有能多方救濟者,雖是塵凡之人,即是現在之菩薩矣。
  閔世璋,是歙縣人。他在揚州行鹽,樂善不倦,乃篤行君子也。每年鹽業利息,自奉極儉,餘悉施濟,全不吝惜。
  曾一日見郡有夫婦負宦債,以身償宦,逐夫收婦,其夫婦痛哭,矢死不離。閔公知實,代償其逋,夫婦仍歸完聚,此特一節。
  當時揚州水旱頻仍,閔公捐貲賑濟,全活饑民,不計其數。
  再如倡育遺嬰,提攜貧交,施絮衣,救難婦,修理橋路,種種不可枚舉。閔公壽過八十,康強如壯,子孫蕃衍,科名鵲起,鹹謂德行之報。
  揚州有個蔡璉,這人秉性仁慈,於順治十二年創立“育嬰社”在小東門。其法以四人合養一嬰,每人月出銀一錢五分,遇路遺子女,收至社所。有貧婦領乳者,月給工食銀六錢,每月望驗兒給銀,考其肥瘦,以定予奪,三年為滿,待人領養。
  時陳公卓致政家居,為之刊定社規,內分:緣起第一,乳母第二,捐銀第三,收養第四,保嬰第五,領養第六,清核第七,藝文第八。其議論至詳至善,每本二十餘頁,名曰“育嬰編”。此法不但恤幼,又兼濟貧,免人世溺嬰之慘,功莫有大於此者。凡城邑村鎮,宜永遠仿此而行。
  始初,蔡公五十餘歲,尚未有子。因倡此社,後生三子、五孫,壽至八十七歲。天報善良,洵為不虛。揚城因其活兒甚多,俱以“真菩薩”稱之。予見愚人溺兒最慘,要知物命至微,尚體天地之心,放生戒殺,況乎子女?乃或以野合淫奔而滅其跡,或以家貧身病而棄所生,於是有既生而損者,有未生而墜者,骨肉自殘,良心滅盡,人世惡業,莫過於此。若所以殺女之情,近愚山施氏破之甚悉。歌雲:
  勸君莫溺女,溺女傷天性。
  男女皆我兒,貧富有定分。
  若雲養女致家貧,生兒豈必皆怡親。
  浪子千金供一擲,良田美宅等灰塵。
  若雲舉女礙生兒,後先遲速誰能知?
  當階玉樹多先折,老蚌雙珠不厭遲。
  有女莫愁難遣嫁,裙布釵荊是佳話。
  婚不論財禮義存,擇婿安貧免牽掛。
  漫憂養女玷家聲,為兒娶婦亦關情。
  淫首百惡爾先戒,不種孽根孽不生。
  殺女求兒兒不來,暮年孤獨始悲哀。
  不如有女送終去,猶免白骨委蒿萊。
  贖人妻女救人殃。陰騭纏綿後必昌。
  若還多女竟無男,前生債主今生償。
  勸君莫殺女,殺女還殺子。
  仁人有後惡人亡,桂折蘭摧疾如矢。
  勸君莫殺女,殺女還殺妻。
  生珍嬰孩死索命,牽衣地獄徒悲淒。
  勸君莫殺女,殺女還自殺。
  冤冤相報幾時休,轉劫投胎定夭折。
  孺子入井尚堪憐,如何摘女葬黃泉?
  及笄往嫁尚垂淚,何忍懷中輒相棄。
  古往今來多殺機,可憐習俗不知非。
  人命關天況骨肉,莫待回首淚滿衣。
  揚州有個程有容,業鹽生理。大清初年,條陳利弊,當事多嘉納之。性醇好善,諸如育嬰拯溺,以至橋路之施,力行不倦。城南有敗閘,植巨楠百數,沉於水,大舟觸之立破,人目為“神樁”。有容募人涸水拔之。歲大寢,請於鹺院,出金粟助賑,身董其事,就食者計有七十餘萬人。凡兩個多月,未嘗告瘁,恩賚有加,生平推誠待物,行必以恕。曰:“吾留有餘,以與子孫也。”後果子孫繞膝者三十餘人,科甲聯綿。更置義田,以贍宗黨之不振者,至今尚存。鄉里鹹呼公為“菩薩”。
  揚州府太守蔣恭靖,諱瑤。正德時大駕南巡,六師俱發,所須夫役,計寶應、高郵站程凡六,每站萬人。議者欲悉集於揚,人情洶洶。公惟站設二千,更迭遣以迎,計初議減五分之四,其他類皆遞減。卒之上供不缺,民亦不擾。時江彬與太監丘得,挾勢要索,公不為動。
  會上出觀魚,得一巨魚,戲言:“直五百金。”彬從旁言請以界守,促值甚急。公即脫夫人簪珥及綈絹服以進,曰:“臣府庫絕無緡錢,不能多具。”
  上目為“酸儒”,弗較也。
  一日,中貴出揭帖,索胡椒、蘇木、奇香、異品若干,困以所無,冀獲厚賂。時撫臣邀公他求以應。公曰:“古任土作貢,出於殊方,而故取於揚,守臣不知也。”撫臣厲聲令公自複。公即具揭帖,詳注其下,曰:“某物產某處,某物出某處,揚州系中土偏方,無以應命。”上亦不責。
  又中貴說:“上選宮女數百,以備行在。”撫臣欲選之民間。公曰:“必欲稱旨,止臣一女以進。”上知其不可奪,即詔罷之。
  予謂此一官,當急難之際,用盡智力,寧可自己不顧客累,而庇令萬民安穩,何等心思?雖西方菩薩,現身救世,亦不過如此。目今官之有才能、有智謀者頗多,但專圖利己,誰肯利民?請以蔣公為式而力行之,不惟功德福報,抑且芳名流傳不朽矣。
  第十九種 老作孽
  男女雖異,愛欲則同。老年人只宜安靜,樂享餘年,切不可尋少艾在旁。不是取樂,反是自尋苦吃,又是自討罪受,於人何尤?
  予曾著《笑得好》書,載有老人房事、修養、軟圈、跪香、尋齒等說,極其形容。不是有意嘲笑老人,正是諫老人也。
  富貴之家,每每老夫多娶少妾,或老而斷弦,仍娶幼女,只圖眼前快樂,不顧後來苦楚。要知老人之精力,日漸衰敗。在少年婦女,青春正艾。若要遂其歡心,則將滅之燈,何堪頻去其油?必致疾病叢生,身命隨喪,甚可畏也;若要不遂其歡心,則女雖有夫,如同無夫,孤守活寡,誤害終身,衾寒枕冷,日夕悲怨,於心何安,甚可憐也。若要防閑太緊,則女必憂鬱生病,往往夭死,豈不大損陰德;若要防閑稍寬,則種種醜事,遠近哄傳,豈不大辱家聲。總之,老雖愛少,怎奈少不愛老。憎嫌之念一起,雖烈婦亦生心外向。請述者自想:何必貪一時之樂,而受無限之苦耶!
  婦女生來情性,猶如流水,即以少配少,若有風流俊俏之勾引,還要奪其心肺,何況以老配少?既不遂其歡心,又不飽其欲念,小則淫奔,大則蠱毒,甚至計謀害命。此理勢之所必然,每每極多,可不凜然。沈老之作孽,還是三婦人不曾同心計謀,留得病死,事出萬幸,未可以此為法。
  康熙初年,有個沈登雲。他居住揚州南門外,年已六十歲,精力強健。
  他生平壞病,終日只喜謀算人的田地,盤剝人的家財,自己掙積,約有六、七千金事業,僅好過活。有了正妻,又娶一妾,只是並不曾生一個兒女,此是沈老兒做人殘忍,所以上天令其無後。
  到了六十歲大壽日,親友來祝賀的甚多,沈老兒備了許多酒席,款待人眾。自於席上,忽想起年周花甲,尚無子息,好不苦楚,因流下淚來。近他的座上,有個樊老者,約有七十餘歲,是他的好友。看見他苦惱,因勸慰道:“我也是六十歲上無子,現今生了兒子。雖然幼小,畢竟可免無後之議。你既悲傷,何不再娶個如夫人來家,還可生得一、兩個兒子出來。空空流淚,有何益處?”沈老感謝他:“教得是”,散了酒席。
  過了幾日,算計又要娶小。家中原初的妻、妾聞知,齊勸道:“有子無子,都是前世修來的。若命裏無子,就娶一個來,也沒得生育。不如安分過活,何等不好?”沈老不依,主意要娶,尋了媒婆,各處說合。
  尋了三叉河鎮上範家女兒,名喚二姐。這女兒的父親已故,只有寡母在堂,女才十九歲。因高不成、低不就,媒婆來說:“沈家有幾萬兩銀子的財主,田地極多,一馬也跑不到,家裏陳柴臘米,穿金戴銀。若是嫁了他,如何享用。他情願把岳母如何養老送終。倘若生了兒子,萬貫家財,都歸你手裏執掌,造化不了。只是莫忘記了我說合的謀人”。
  婦女們沒得見識,聽了這些話,滿心歡喜,竟依允了。可憐把一個少年如花的女兒,活活葬送了。不多時,這沈老兒事事豐盛,娶了範二姐過門。見了這少年標緻女子,極大的歡喜,床上的事,曲意奉承,十分努力。範二姐原是黃花女兒,情竇未開,趣味未知,混過了滿月。這沈老兒因扒得多了,雖然強壯,終是年老,身上就添了好幾般病痛,看看再扒不得了。添了那幾樣病?
  頭裏昏暈,眼裏流淚,
  鼻裏清涕,喉裏痰喘,
  心裏火燒,肚裏脹塞,
  腰裏酸疼,腿裏軟癱。
  沈老周身病痛,請醫百般調治,醫令:“獨宿保養。”原舊的一妻一妾,不必說起,仍是常守活寡。新娶的範二姐,如何守得?捱過了兩個多月,沈老的病症,幸喜好了。怎奈那下身物件,竟軟如棉花,一些不硬,扶捏不起,如何幹事?沈老捨不得範二姐嬌媚,未免做幹工夫,越挑撥得二姐春心繚亂,情興火熱,無處發洩。沈老沒奈何,只得睡在二姐身上,將物件勉強挨塞。不料,這件東西綿軟折轉,他還在上疊個不了。
  二姐怒啐道:“我裏邊一些也不曾進來,你還在上邊疊個什麼?”沈老也自覺沒趣,只得扒將下來,說道:“我有許多錢財,又有許多田莊,我與你穿好的、吃好的,盡好快活過日子。”二姐惱怒,道:“古人說得好:‘良田萬頃,不如日進分文’,我要家財何用?”沈老又勉強應道:“我因害病,被你吵笑,待我調養幾日,與你耍要,只怕你還要討饒哩。”二姐把手在沈老臉上一抹道:“你自己好不知羞,還來說大話哄人!”因而男女俱掃興而止。
  自此以後,二姐看見俊俏後生,恨不得就吞在肚裏。只因嫁了這老年人,不由得她不痛恨母親,不由得她不咒罵媒人,苦在心裏,說不出來。
  偶一日,在後門口閑玩散悶。看見一個美少年走過去,彼此對看個不住。正在看得有興,忽被家人沖散。原來這少年姓張,因他生得標緻、俊俏,人都叫他做“賽張生”,只離沈家半裏路遠。此生一見二姐,魂都留戀,每日來盼望。一早一晚,竟與二姐勾搭上了。你貪我愛,如膠似漆,乘沈老養病,不必紅娘勾引,亦不必跳牆。每晚竟是二姐於更深時,從內裏開門,接迎“張生”入房做事,黑早送出。原舊的妻妾以及家裏人,俱也知道風聲,都不管事。如此往來,也有兩個多月。
  一日晚間,沈老到二姐房裏來,在門外聽得有男人在房內低聲嘻笑。沈老著實動疑,敲門多時,二姐假推睡著,將人藏躲桌下,才開門。俟沈老進房,於黑處遮掩放出。沈老只推不曾看見,說了幾句閒話,回到書房裏再三思量:“若要聲張,只恐醜名遍傳,如何做人?若要不聲張,如何容得?”想出一計,正屋後一進有高樓三間,沈老將二姐移到高樓上做房。
  二姐恐沈老疑心,只得依從。又著原妻妾看守,不許下樓。沈老又在樓旁一間屋裏獨宿。沈老只是病不離身,有一長者來候他的病,也略知他家些消息,因勸他道:“尊體年老多病,何不把二位小夫人早早配與人,就積了些陰德,又省了些煩惱,且又得了些財禮,豈不甚好?”沈老口雖答應,心還不舍。
  過了兩個月,二姐日夜思想那少年,漸漸飲食減少,面色枯黃,醫藥不效,意成了相思百日癆。果然,未滿百日,嗚呼死了。二姐的寡母來吵了幾場,哭死了幾回,過了十多日,伏在棺上死了。
  這“賽張生”,終日在後門前癡望,杳無消息。買棺的日子。才知道二姐日夜相思死了,這“賽張生”走頭無路,只得回家,日夜痛哭了幾十回,著實想念不舍,白日裏看見二姐牽了去,竟是“活捉張三郎”真正戲文,也是他奸人的妻女現報。
  沈老原初的妾,終日孤眠,守得沒出頭日子。雖看上了幾個人,奈看得嚴緊,總不能到手,隨後月餘,也憂鬱死了。原配首妻,無人做伴,孤苦伶仃,終日煩惱,不上半年,也往閻家去了。沈老見兒女不曾生半個,一妻二妾都死了,心上好生不過意,好生孤苦淒慘。看見原初妻、妾的兩個棺村,想起當日她兩個人曾說許多好話,勸我莫再娶小,只因我一時昏迷,都不依從,致有今日,痛哭一場。
  又看見寡婦的棺材,想起她在生時,費了多少辛苦,養成一個上好女兒,指望配人圖後來快活養老,都因我不曾把她女兒安置好處,坑害死了,以致她衰年無靠,苦惱死了,又痛哭一場。及至看見二姐的棺材,又想起初婚的月內,我與她兩個人恩愛綢繆,何等親厚,都因我不自諒衰老,早遣另配,保全她性命,以致把她活活害死了,又痛哭不止。
  自此日夜悲啼,聲啞淚枯,病症日添,服藥不效,時常看見寡婦同三個婦人討命,沒有幾日,活拉了去。族眾並不理著收殮,都來吵鬧家財。停屍四日,臭氣薰人,蛆蟲滿地,方才草率買棺入殮。幸有一個略好的,將公項提起些須,雇人把五個棺材抬去埋了,隨即把房賣銀瓜分。
  可歎這個老兒,只喜謀算人的家財,苦掙一生,不曾做件好事,只落得將許多產業,一旦都分得精光。他把四個婦人性命,活活的坑害死了。後世又不知如何果報?豈不是老來作孽,世人不可不知警戒。
  求嗣真銓
  今之無子者,往往多置少姬,恣行淫欲。要知妾婢既多,嫌疑必起,一遇妒妻,遂有冤屈橫死之慘。其為我寵者,枕席迭侍,精液內於,其究也必成我之病。外或不能遍禦,幽閉一室,怨恨愁苦,滅絕上天,生生種子,其究也複成人之病。因無子而造諸孽,因造孽而愈無子,且以少年之妾,守一衰邁之翁,徒苦人子女為活寡婦。如此損德而欲望生子,何能哉?況精竭神枯,一旦棄世,其間醜名播揚,閨門失節,尤多不可言者。從來寡欲多男,每見富貴之士,一子或艱,貧賤之家,多男為累。總在欲之寡與不寡,異之也。
  昔一人無子,有醫者教之,保惜精神,忽過思過勞,勿大擾大怒,俟經淨施之,有娠即異榻。如此半年,果然生子。要知生者,生道也。若不以生生之道,求之句能應乎?要法曰:莫陰險、莫殘刻、莫殺生。凡種種無子之行,俱悉改除。久之又久,未有不獲多男之慶矣。
  第二十種 少知非
  少年子弟,寧可終身不讀書,不可一日近小人。此陳眉公格言也。要知少年人雖不讀書,只是愚樸,卻不害大事。若一與小人親近,染成敗壞習氣,如油入面,豈獨貧賤?每致喪心非為,身家不保,及陷於罪,悔之已晚。試看鄭友,若不改邪歸正,必遭大難,小人之害如此。
  少年人只是勤儉守分,不務外事,則一生受享許多快樂。若或一時昏迷錯誤,隨即悔改,猶可收之桑榆。此帙書,少年人不可不熟看。
  我有一個朋友,姓鄭,名君召。他父親開張布店,約有三百餘兩本銀。因只生他一人,母親又去世得早,十分鍾愛,不曾教訓。從小時就不肯讀書,最喜玩耍。到二十一歲,就娶了媳婦與他。若是勤儉安分,盡好過活,不意父死之後,他把布店都交與湯夥計掌管,自己只喜閒蕩,最愛穿好的、吃好的,每日搖進搖出。人人都說他為“富家郎”。我看這光景,因做了個鼓兒詞,寫成鬥方,勸他莫學奢華。詞雲:
  勸你們,莫奢華,淡泊些最是佳。何須浪費爭高大?珍饈羅列喉如海,衣服新鮮錦上花。只恐福小難招架,這作為怎能長久?總不如樸實成家。
  有個小人姓楊,他幫閒稱最,蔑片居先,專會吸人咬人,所以人都叫他做“楊辣子”。看見鄭友奢華,不知有幾萬兩的家財,因來假同他親厚,凡有諸事,十分幫襯,十分奉承。鄭友不知利害,竟與他往來,做了莫逆,一刻不離。
  一日,楊篾片歡喜,向鄭友說道:“人生在世,最難得是少年標緻,又難得是手有餘錢。古人說得好:‘不玩不笑,誤了青春年少。’若過到壯老年紀,豈不將好時光虛度?須要學幾出好戲,不獨自己玩玩,又且免些村俗,知些歡樂。我有個極好極厚的師傅,他是個串戲老作家。我同你去玩玩,豈不甚妙。”
  鄭友點頭道:“承兄指教,好是極好,只恐怕多費銀子,又恐怕我生性蠢拙,習學不來。”楊幫閒道:“都在我身上,盡力囑師傅,用心教導,包管學會。在別人要學會了一出戲,極少也要謝銀一兩。我與他至厚,只等他教會了,串熟了,每一出不過謝他五錢銀子,他也不好較量。”鄭友聽見所費不多,就滿心歡喜,揀了一個好日子,穿了新衣服,同了楊幫閒來拜戲師。
  那師一見鄭友大喜,敘過幾句閒話,笑說道:“尊兄這樣一個標緻相貌,該做個旦角,只是不敢有屈,竟學一個小生罷。”鄭友依允,將抄的曲本交與他,按著鼓板,口傳身教。他偏有聰明,不消兩、三日,已將一、二支曲子唱上了。師傅又大喜,上半日唱曲子,到了下半日,就大家閒散玩玩。
  那同夥的五、六個少年人,都說道:“取紙牌骰子來,大家看個東道,晚上吃酒,不好偏擾一家,不過費幾分銀子,事極微末。”拉鄭友入座。他回道:“從來不知看牌擲骰。”隨即有一個人指教他習學。果然,一學就會。先是幾回東道、酒食,到後來竟是賭錢。先是幾錢,到後來竟是幾兩。我聽見鄭友入在賭錢場裏,心中大惱,又做了一篇戒賭的唱兒送與他。詞雲:
  勸你們,莫賭錢。迷魂陣似蜜甜,無昏無曉相留戀。頭家幫客都想賺。打罵爭喧最可嫌,娼優隸卒同卑賤。起先時衣囊拆揭,到後來典賣田園。
  怎奈鄭友聽如不聽,只因眾賭友串通一氣要贏他,不肯放鬆,總不要鄭友拿出一厘現銀,都是楊幫閒一力招架。鄭友初出來玩的,賭到興頭上,竟寫一行字付銀幾兩,又付銀幾兩,都交與楊頭家。不過玩了十多日,竟輸了一百二十餘兩。
  臨了那一日,眾人收起籌馬牌骰,都向鄭友要銀子,他卻並無分厘。眾人大嚷道:“好不公道。假如你贏了別人的銀子,你可要別人的銀子?”這個要剝衣服,那個要拳打腳踢;這個要抓泥來塗汙,那個要鎖起來喊官。
  鄭友急得走投無路,只得哀求楊朋友招架,寬期幾日。做好做歹,放去設措銀子交還。因將父遣的本銀,又將些布疋賤價賣銀。反是楊頭家假做好人來說合,紋銀八折交代,兌出紋銀一百餘兩,又封一兩銀子謝戲師,方才退貼開交。他一夥小人在暗處瓜分完結。
  這鄭友回到家中細想,自恨道:“無端信人去串戲,起先看東道,及至後來賭錢,白白被人騙去百十兩銀子,受了多少羞辱,著了多少氣惱。若早聽某人好話,不到如此,銀子費去,又不曾玩得快活,好生不值。”
  正在納悶,另有一個姓袁的幫閒蔑片來說道:“我聞得鄭大爺因輸去銀子,連日在家納悶。目今蘇州來了一個出奇的妓女,才一十七歲,人才出眾,真個是現在的西施。我同你去玩一玩,消消優悶,何等不好?”鄭友聽得大喜,因同了袁人前往,誘到鈔關門外堂巷裏一家,果見有妓女,骨格輕盈,十分嬌媚。
  鄭友春興勃然,又袁人在旁攛掇,自然上了道兒。鄭友就星飛回家,取了五兩銀子,兩疋彩緞,兩只銀盃,送到妓家,交與鴇兒,以為初會之劄。那鴇兒收了銀子、禮物,甚是歡喜,連忙定桌席,花攢錦簇,吹彈歌舞,宿了三日。一切賞賜等項,俱出袁人之手。鄭友銀子用完,又來家設措銀子去接用。我那時在他布店裏,聞得鄭友才離了賭場,複又去嫖,不怕他取厭,又做一唱詞送了去。詞雲:
  勸你們,莫要嫖。姊妹們,慣逞嬌,做成假意虛圈套。癡心恩愛如珍寶,當面溫存背跳槽,黃金散盡誰歡笑?只落得梅瘡遍體,最可憐衣食無聊。
  那鄭友只當不曾看見,慌忙帶了銀子,又到妓家去。原來這妓者,叫做“懷哥”,不獨生得標緻,且有一身本領,吹得彈得,寫得好,畫得好,唱得又好,飲得又好。所交的都是介公子,在垳衏中也是數七數八的。這鄭友不過生意人出身,字畫吟詠,總不知曉。即打差之費,亦在鄙吝半邊。
  那懷哥眼界極廣,那裏看得他在心,所以鬼臉春秋,不時波及。鄭友是個聰明人,用了幾十兩銀子,反討不得個喜歡,心中深自懊悔。推事辭了妓者,獨自坐在家裏,好生煩惱,痛恨這楊、袁二人。想道:“若不是他們來引誘我,怎得自尋罪受?”因吩咐門上店裏人:“此後二人若是再尋我,總回他不在家,發誓永不與他們會面。”
  正在懊恨時,適值我到了他家,說道:“我今日特備了一肴一壺,在捨下恭候,同你去散悶。”又請了湯夥計做陪客,遂同了二人到家裏。三人共席,飲了幾杯。我對鄭友說道:“在坐無別人,可談肺腑。我因與你父親交厚,他去世之時,請了我在床前,當你的面,叮嚀托我教訓,雖然我是你的朋友,我卻是你的父輩、尊長。你這幾年嫖賭搖噍,凡下流的壞事,無不做到,我幾次做歌詞勸你,你都不睬。
  你只想這四、五年來,總因不守本分,費了多少銀子,吃了多少苦惱,受了多少羞辱,也知道鹽也是這樣鹹,醋也是這樣酸,苦辣味都嘗盡。但你是個極聰明人,智巧有餘,凡百諸事,一學就會。如何這等瞌睡昏迷,呼喚推搖,都不得醒,你若再不急急改過自新,必致貧賤非為,死無葬身之地矣。
  我向日曾將少年人的行止好歹,細細的做了一帙,刻在《人事》通書內。因說得甚長,今印了一本,裝釘整齊,送與你帶回家去,細細熟看,心中自然明朗。我勸你就從今日起,依我的好話,只當重又從你母親胎裏另生出個新鮮身子來。真是‘已過昨日如前世,睡起今朝是再生’,把那些壞人一概都辭絕,把那些壞事一概都不做。每日只坐店中,一心一意只勤本分生理。你這湯夥計,是個誠實好人,齊起本銀來,快托他代你往婁塘、江陰、蘇州,收買布來,多買多賣。
  我又聞得你尊嫂十分賢能,屢次諫勸,你總不聽。今後家中事,快托他代你料理。我知道尊翁聽積有限,怎比得富貴人家、王孫公子,成千累萬供著浪費?幸喜這湯銘兄至誠照管。若遇壞人,此時本銀已經都虧折完了,切須改過,包你不久就興旺發財。不獨我心歡喜,不負令尊的囑託,即是令尊知家聲不墜,也含笑於九泉矣。”
  鄭友聽完這些話,兩淚交流,說道:“我非草木,從今謹遵老伯臺訓,急急改過自新了。”我聽完這話,也甚歡喜,三人痛飲而別。
  自後,我又察訪,鄭友果然勤儉安分,一毫壞事不為。又過月餘,我由江都縣門前經過,遇見鄭友在縣前伺候。我急問:“因何在此?為著何事?”鄭友訴說道:“自老伯勸諭之後,我專心改過學好。不意某人欺我忠厚,拖欠我許多布銀。向他取要,除布銀不還,反把我毆辱,忍耐不住,我因寫了狀子告他,與他不得開交。”我力勸他回去,“同中再要,如何不還?”又吩咐他:“今後寧可價錢讓些,切莫賒欠,免得淘氣,切莫告狀。”因而又做一詞寄與他。詞雲:
  勸你們,莫興訟。告狀的,真是癡。花錢費鈔荒田地,贏了冤家圖報復,輸了刑場活慘淒。如爐官法非兒戲,有甚麼深仇大隙,自尋那困苦流離。
  過了年餘,鄭友從大東門走,見城門內枷了許多人。訪問,原來是縣官訪拿刮棍並賭博打降等犯,每人四十板,枷兩月示眾。看來,竟有楊、袁並當日同賭的在內。鄭友急忙低頭走去,只推不曾看見。自想道:“若不是改過學好,今日也難逃此難。”見了更加學好,每日將我與他的《人事通》一本,又另將我做的四個唱詞抄寫一本,都放在幾上,時刻熟看體行。
  又過了三年,鄭友是三十大壽,生了一男一女。那日設席,請的親友都是長厚好人。那酒席中甚是歡喜,自己計算,竟有父遺的本銀增添兩倍。因感激我教訓成家,拜我為義父,極其尊敬。我又教他代湯夥計娶了親。自後,除本分利。後來將生的男女,兩家結婚至厚。現今過活,甚是快樂,真個是“敗子回頭金不換”也!
  世上人只看這鄭友,若不是肯聽好話,自己悔改學好,怎得有個好日子過活?少年人不可將我這些話,看做泛常揭過,才有大益也。
  第二十一種 刻薄窮
  為人只要存心寬厚,富自久長。如財自刻薄奸謀中得來,子孫不獨謀官一事,安保其不從嫖賭訟奢內破敗耶!
  揚州城隍廟,懸有一聯,雲:“刻薄成家難免子孫蕩費,姦淫作孽豈能妻女清貞。”此格言,世人不可不時刻謹佩。
  每月利息若三、二分,皆不為過,多則貧人如何交納得起?財翁全以寬厚為心,自生好子孫矣。
  康熙初年,有個張侉子。他原是遼東人,曾做過遊擊,因犯了事,帶了二百餘金逃走,到揚州東鄉里躲住。最有勇力,能會刀、槍、拳、棒,專放加一火債,常於每年三、四月間糧食青黃不接之時,借米一擔與人,到秋來還米一擔五鬥,名為“借擔頭”。只隔四個多月,就加米五鬥,利息竟是加一之外。鄉中但有窮人無糧的,沒奈何,不顧重利,只得借來應急。
  倏忽秋來,他就駕船沿莊取討。若或稍遲,小則嚷罵,大則拳打,甚至占人田產,不管賣人也要交還。人都怕懼,不敢拖欠,積有千餘兩現銀。生有二子,長子癡呆,不知人事,只會穿衣、吃飯,連數目、方向,俱不知曉。次子人都叫他做“小侉”,雖然乖巧,奈他性情不定,易惑易動,不安本分,奢華浪費。父死之後,竟是揮金如土。他的費用事甚多,我只說一件便知。
  他曾於大雪時,看見一人騎匹白馬,上好鞍轡,人眾稱讚。“小侉”羡慕不已,即著人買匹白馬,置新鞍轡,又特另雇人草料餵養,出入騎坐,自為榮耀,欣欣得意。偶往仙女廟鎮上騎馬走動,遇著江都縣縣丞,不曾下馬。那縣丞差人拘查。小侉慌了手腳,忙請個大鄉宦懇囑,送了縣丞禮物銀子,約費百餘兩,方才了事。
  因自恨平民無職,要買一微官才可騎馬張蓋,才可皂役喝道。有人知其癡呆,因夥通騙棍,謊說:“現今吏部某人,是我至親,需銀四百餘兩,即可印給憑據去做官。”小侉大喜,即如數交兌,立有筆帖為證。騙棍脫銀過手,遠遁他方。候至年餘,毫無影響,告追無人,尋覓無處。
  續後又遇一人,向小侉說道:“你向日只圖價少便宜,不夠料理,怎有官做?須得銀千兩,兌交我這樣至誠人,星往北京圖謀,包管確實。如不放心,某人做保。”小侉聽說大喜,又如數兌交,脫銀過手,夥同保人,又複遠逃。小侉連連遭騙,今日賣田,明日賣房,到後來除沒得官做,反將家產用盡。奴僕見窮將來,俱已散去。
  呆兄與嫂妻,俱因饑寒難過,接連先死。小侉日夜愁苦,沒奈何,照依乃父借米與人的例,走到人家借擔頭來度命。到得秋來沒得還,受逼受辱,捱罵捱打,弄得孤苦隻身,夜無宿場,日無食場。竟至餓死路上,棺木俱無,地方小甲用蘆席卷了埋去。鄉老都知老侉盤剝人報應。有詩雲:
  從來放債沒羊恙,一月三分律有條。
  色低數短真刻薄,坐討立逼太凶豪。
  授你家財無盡足,典他房地那寬饒。
  不殺窮人怎得富?也與兒孫留下梢。
  第二十二種 寬厚富
  聖賢仙佛,莫不以利人為亟。世間第一好事,莫如救難憐貧。試看陳翁,存此好心,不過取息略微,遂享全福之報,最可法也。
  窮富何常,有少富而老貧者,有祖父窮而子孫富者,滄桑遷改,盈虛消長,豈能預料?但彼我同生天地間,彼不幸而窮,我有幸而富,理宜周濟扶持,乃世有不能憐之、恤之,而反欺之、謀之者,是誠何心哉!難免後報如然。
  揚州便益門外有個陳之鼎,這人家貲沒多,總不過銀百餘兩,生有三子,開個小米鋪糊口度日。他立志要救難濟貧,每恨力不從心。因自立一法,將本銀百兩,到秋收成稻價賤時,盡數買稻堆貯。因冬米久貯不壞,即於冬臘人牛閑時,碾出米來堆在莊上。平時只在近處隨買隨賣,只到三、四月青黃不接,便將莊上的米,著兒子陸續運到米鋪裏,只零星賣與貧苦人論升論鬥。
  若到了三、四鬥,整擔的就出多價,也不肯賣。他的本意說:“成擔多買,畢竟是有錢人家。”他鋪裏米價,又比別家減一分錢。譬如別處米價每鬥銀一錢,他只要九分。這些貧淡人,都到他家來買。這個三、四升,那個七、八升,日日擁擠不開,都是三個兒子料理。但是往鄉裝米,以及買稻上碾,並門前零星發賣。都是兒子,並無夥計,真是“父子同心山成玉,兄弟同心土變金”。因此錢財日發一日,又且省儉不奢。不到四、五年,竟積起本銀五百餘兩。他又盡著多本多買,他仍開這小鋪,照舊例發。
  偶一夜,有小人把他米鋪門前墊溝厚板偷起了去。早起,三個兒子在街坊喊叫:“誰人起溝板去?速些送來,免得咒罵。”喊了三、四遍,並無影響。不意黑晚,有個某刮棍,吃酒吃得大醉。此時三月春天,他把衣服脫得精光,在陳米店前指名大罵道:“你們前鋪地板,是我掘起來賣銀子用了。你敢出來認話,我就同你打個死活。如不出來認話,如何,如何,辱及父母三代。”
  陳老三個兒子,俱不能忍耐,要出去理論。陳老先把大門鋪門都鎖了。吩咐兒子家俱不許出門:“他是醉漢,黑夜難較,盡他咒罵,切莫睬他。”那刮棍又將溝泥塗汙門上,複又大罵四、五回,喊得氣喘聲啞,自己沒意思,回家去了。
  那人因大醉脫衣受凍,喊損氣力,本夜三更時就死了。他妻子說:“雖同陳老兒家相罵,他閉著門,並不曾回言,又不曾相打,沒得圖賴。”只得自家買棺收殮。三子才知道:“若是昨晚不依父言,出來同他打罵,夜裏死了,如何就得了結?”
  陳老行的寬厚事,如此類頗多。他過七十歲時,家財竟至上萬,時常吩咐兒子:“存心寬厚,不可刻薄貧人。”後來陳翁活到九十一才去世,雖無官職榮貴,卻是夫妻結發皆老,三子四孫,人倫全美,財富有餘。此天報良善之不爽也!
  第二十三種 斬刑廳
  世人切不可種惡因,若一有惡因,必有還報。如德宗禪功已修得道,奈前世之惡因未結,雖無刑廳叩拜之事,亦必有報。昔姚國師尚難逃避,何況德宗乎?凜然哉,慎勿起惡念而種惡因也。
  弟兄如手足,損我手足而得貲財,至愚不為。今拼死獄底,是皆自取。最可嘉者,二小童竟有報仇堅志。今世罕見,不可不傳,自恨忘其姓名。
  順治年間,揚州有個刑廳,姓武名纘緒。他為人甚是貪酷,惡事極多。我略說二件,便知其人。
  這刑廳新到任,舊例要謁見漕撫。那時漕姓吳,最信奉佛法。因有個德宗大和尚,是揚州“福緣庵”裏得道的高僧。吳漕撫請來對坐談禪,聽事稟揚州武推官新任來叩謁。漕撫即傳進內衙謁見。武刑廳頂帽朝服,入內投上手本。朝上三叩頭,辭出。於叩頭時,看見有一僧人同漕撫並坐受禮,詢問方知,是“福緣庵”和尚。
  這德宗過了幾日回寺,忽一日,有吏持武刑廳名貼到寺,請師談講佛法。德宗見貼,即吩咐侍者道:“我前世曾謀害了此人性命,今冤家會面,自難逃避,此去不得生回了。可備我龕塔。”
  吩咐完,侍者隨師行至府前,正值廳官坐堂。吏稟:“德宗喚到。”廳官隨令即刻叫上來。德師自階下朝上行走,立著候問。廳官大怒道:“你雖有些須禪學,但本廳是父母官,如何妄自尊大,相見不跪?”尚未答話,就令皂隸重責四十大板。逐出,才出儀門,已經氣絕。侍者甚是嘆服前知之明,慌忙用龕塔收殮。百姓都說:“刑廳毒惡。”
  是年四月間,鈔關門內有個鹽商,家貲積二萬餘金。生二子二孫,父才去世,二子因家財富厚,你爭我奪。兄說弟有偏私,弟說兄有暗蓄,較量吵鬧,親族勸解不開,竟在武刑廳衙門互告。這官一見家財幾萬,弟兄紛爭,隨即差拿二人收禁。二人在禁,兩月並不提審,弟兄會意,懊悔不已。只得和同公中議出銀五千兩,煩當事繳進。廳官回說:“這商家幾萬之富,嫌少退出。”其後親族人等稟了幾次和息,通存衙不發。弟兄二人無法可施,只得安坐聽命。
  自四月監禁到十二月,年節將近,適有清軍廳因年底親自下獄清監,弟兄痛哭,跪稟道:“只因一時昏迷,”為家財事控告,蒙武老爺已禁獄八、九個月,不審不結。目下年節已近,總不能回家與老母一面。”訴畢又各大哭。清軍面諭道:“既是和息,候本廳即面會武年翁釋放。”弟兄感恩望信,軍廳果然不回宅,即會刑廳言及此事,懇求推分釋放。刑廳滿口依允,清軍又著人知會弟兄二人。
  是時臘月二十九,不見釋放,那知武刑廳於黑晚密傳禁卒至衙內,本夜將二人討病呈。家人總不知曉,只說恐不能出獄,尚辦了許多酒肴,抬送禁中。忽聞得二人暴病俱亡。家人聞信,老母、二子,同家中男婦共有百餘人,備二棺在獄洞口,哭聲震地,遠近俱聞。看者擁擠,滿塞街路,無不流淚。
  彼時,二子才各十四、五歲,披著麻,哭得死而復蘇,續大喊道:“家中人眾,痛哭出血,也是沒用。我二人拚性命,星夜往北京喊禦狀,才得伸冤。”隨有被害四個人說道:“你小小年紀,如果有志,我等情願同往幫助。”
  二子收殮畢,不理喪事,便將武刑廳惡事十二件,寫成禦狀,飛往北京,擊登聞鼓上奏,蒙發某部審問詳細複上。奉旨將武纘緒革職,發江南督撫審擬具奏。督撫會審,事事俱實,回復。奉旨著即處決,奉上憲即令新刑廳王某監斬。隨將武刑廳綁赴北門外斬首。
  是日,闔城百姓來看的竟有幾萬。一路上擁擠不開,把斬下來的頭,被眾百姓用磚石棍斧打成爛泥。那時,預先有一木匠打枷,後來因此匠人犯了法,即用此枷枷號示眾。有某生員,戲題一句,雲:“木匠打枷枷木匠。”對了一年,沒得還對。直至此時,方對雲:“刑廳監斬斬刑廳”。豈不奇異!可見害人的惡因,是種不得的;弟兄手足,是傷不得的;貪酷壞官,是做不得的。如此果報,可不凜然!
  第二十四種 埋積賊
  馬廳尊獲積賊,先給本銀,勸令改過。不改,後重法枷責。又不改,是一而再再而三,終無改過之日矣。及活埋除滅,誠為快事。
  予曾見泰州州官,拿獲賊人,即用大鐵棍,約重二十餘斤,手足鐵環釘堅,朔望赴官驗看,許其沿街求乞,兼令各處尋覓夥賊。若有續獲,又將鐵棍釘續獲之賊。予親見帶鐵棍而行者三人,是亦治賊之一法,較之活埋,還留其命。
  揚州有個積年賊,叫做:“孫駝子”,這人矮小如猴,任你高樓大屋,將身一縱即上。更有本事,只用手指掐著梁椽,空中可行數十步。遠近被其偷竊者甚多,恨不得寢皮食肉。
  那時有清軍廳馬老爺諱驤,手下有四、五個老快手,專會捕盜。因報有失賊,馬廳尊著令老快緝捉。不三、四日,即將孫駝子拿見馬公,直認不辯。馬公極仁慈,因吩咐道:“為人在世,諸般生意俱可養生,何苦做賊偷竊?獲著夾打吊考,九死一生。本廳念汝初犯,一板也不打,反捐俸銀五兩,給汝做本錢。或賣薪蔬度活,改過自新。若再做賊,必盡法打死,決不輕饒。”
  孫賊叩頭感恩,領銀而未曾三個多月,本銀用完,舊性複起。又往一家偷卷一空。失主報了馬公,老快又獲孫賊,見馬公,問實直招,隨將孫賊重責四十板,枷兩月。釋放時,又當堂吩咐道:“本廳今從寬饒死。若或再犯,你莫想有命。”孫賊叩頭感頌而去。
  過了幾個月又偷,又被捉獲。馬公一見孫賊,大怒道:“本廳兩次如何吩咐?如何苦勸?奈汝堅不改過。可知再放汝回去,仍是不改。”即著皂頭往材板店內,買棺一口,抬到堂上。即令把孫賊用繩捆緊,活活放在棺內釘好,即令抬出北門活埋了。取具土工小甲看守無失甘結回復。抬在府大門外,看的人眾擁擠不開。我曾去擠看,尚聽得棺內叫喊。自埋賊之後,揚城內外賊盜俱無。百姓夜眠安枕,皆感激馬公之法治也。
2015-4-22 19: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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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種 擲金杯
  人一舉心動念,不獨神鬼俱知,即慧明之人,無不悉見。凡做昧心事欲瞞人者,真是掩耳盜鈴也。“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乃實在確語。試看崔公私蓄以及暗昧事,諸人不知,即妻妾子女,亦不盡知。遙遙智朗,千裏如鏡,豈非至隱至微之地。固已莫見莫顯乎?詩雲:“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誠哉是言,閱之凜凜。崔公自會朗師之後,昧心事毫不敢為,雖曰朗師之警悟崔公,而實系成全崔公者大矣。世人俱當以此為鑒,受益不小。
  凡見人危難,即思拯救,此即是活佛菩薩矣。朗師只因目擊小民寒凍,即思不辭辛勤廣募施襖,在禪理深通之人,自然如此。若今之和尚,大半藉募化以肥己,但恐償還不了,安望有成?
  功必要德助,若表裏之難缺,只看朗師之言行,可敬可法。紫陽真人雲:“黃芽白雪不難尋,達者須憑德行深”,應各省察。
  揚州府崔府尊名■,字蓮生。坐升兩淮鹽運司,到任三個月,門上接得某部院手書一封,著僧人智朗投進。崔公拆看書,內略雲:“智朗和尚,深通禪理,乃有道高僧。倘過揚州,祈為推分青盼”云云。崔公平常最不喜僧道,因屈於部院手劄,只得勉強隨請相會。
  少刻,看見一和尚,光頭布衣,足著朱履,走上內堂,向上同揖。崔公只得請坐待茶,便開口問道:“某院臺極稱朗師佛理弘廣,今請教大師,直指參悟妙法,足見施惠不小。莫謂我俗吏無知,不堪共語也。”朗師道:“人能明通佛法,則能超出生死苦海。但此法難以口說,全在本人立志堅剛,信心誠篤。僧人自幼出家,至今四十餘年,才得明悉。知法則易如反掌,不知法則難若登大。”
  崔公道:“法雖難說,畢竟有法。請問大師指示,如何才得法?”朗師道:“世人只因塵事牽纏,才一靜坐,不是散亂,就是昏沉。要知寂寂治散亂,散亂去則生昏沉;惺惺治昏沉,昏去則生散亂。止觀雙持,昏散皆退,所以指群生行覺路而得妙境也。不知此法者,則學何所入?功何所施?智何所發耶?”
  崔公聽完,深為敬服,點頭大喜道:“大師如此開發,院臺的稱讚,果不虛言。”朗師隨又道:“雖說功夫如此,必要德行兼佐。若專功而無德,必致魔多難就。去冬貧僧因過淮上,見許多老少男女,俱赤體寒凍,難以度命,貧僧頓起憐慈,妄立微願,募施棉襖一千件,散給受凍貧民。目今時已六月,欲要前往產棉地方,逐件置造,有費時日,轉盼冬寒,豈不誤事?況且衣工料物,件件缺乏。所以預為早計,約費銀六百餘兩,已經募化某布政司施濟五百件。今只缺少五百件,望大老爺慨然完此功德,免無限寒苦,皆出大老爺洪恩。”
  崔公聽完,即愁眉蹙額道:“積德固是善舉,但須綽有餘貨。本司雖執掌幾十萬鹽課,俱是朝廷正項,誰敢擅自動用?”
  朗師又道:“亦有應得本分俸貲,何妨積德?”崔公搖頭道:“俸貲無幾,尚不足以供薪蔬,何有餘潤?”朗師笑道:“大老爺現存蓄三千兩,可以動三百兩積德,不過十分之一。”崔公含糊堅賴道:“何曾有得存餘?”
  兩人正在問答不合,忽門吏稟道:“本府知府,因北郊虹橋荷花大放,來日請大老爺,兼請督糧道老爺酒船遊賞。”崔公性喜飲酒,聽見請召,隨應道:“既是糧道領貼,本司豈有不領貼之理?”
  朗師在旁,即忙稟道:“大老爺來日赴宴,貧僧齋戒不用葷腥,只飲蔬酒。可吩咐來人另備豆腐一碟,便可奉陪,共席清談,叨沾臺光,得玩賞十裏荷花,亦是幸遇。”崔公笑道:“昔日蘇東坡遊玩,常以佛印相伴。此事未常不可。”隨吩咐來役,補請朗師。談畢,僧回法雲寺寓處。
  次早,府役奉邀崔公、糧道至北門外酒船,朗師先已在船。那船上張燈結綵,金杯象筋,古董爐瓶,笙歌鼓樂,極其盛設。這糧道因自江寧由揚經過,並不知請僧人何干,乃細詢問。崔公將薦舉根由,細細說明,才同朗師談論。果然語言高妙,眾皆敬服。
  船行入虹橋法海寺,一望荷花遍開,清香撲鼻。真個是: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各皆對花暢飲,半醉換席時,朗師忽向三位老爺笑道:“今日叨陪盛宴,可為大幸。席上無可奉敬,貧僧用一小術以博三位老爺一笑。”眾官點頭,拭目以待。朗師即舉面前金杯,當三位老爺向湖中擲去。眾官驚駭,各皆怒色,急忙呼人下水撈取。
  朗師笑嘻嘻,搖手道:“此金杯三位老爺不必著忙,貧僧已經送入崔大老爺銀庫內,安放在三千金俸貲桶上。如若不信,可著人速去取來,才知貧僧說話不虛。”眾皆謂謊,朗師因又道:“崔大老爺腰間現帶鎖匙,何不發與近侍,星馳快馬至運司庫內,將金杯取來,方知不假。”
  崔公聞言,即解匙交近侍,飛馬至運司內,同公子開庫,果見金杯放在銀桶上,即取回獻上。三位老爺大驚敬服,至晚各散。
  次早,崔公即取銀三百兩,另封程儀,著人送至法雲寺交與朗師,即刻起身。朗師煩來人攜著原銀,即到運司署內,面會崔公。朗師愁眉指銀道:“此銀分厘不敢收領。”
  崔公驚問道:“大師前日再四求為施襖之用,今已照數交銀,忽又推辭,本司不解何意?”朗師道:“此銀是昨晚某鄉紳與某人有仇。送銀千兩,欲誣陷為私囤,苦打成招。其實某乃良善好人,並非私鹽囤戶。若是貧僧領去此銀,不獨並無功德,且將來變驢變馬,變畜生償還不了,所以分厘不收。若是三千兩桶內動與貧僧,即刻叩領。”
  崔公聽完,腹中驚駭,果是某鄉紳送的銀千兩,絲毫欺瞞不得。崔公隨將俸貲動三百兩,另封程儀,設蔬齋送朗師回去。一面將原銀千兩,交還鄉紳,分厘不收,所誣私囤,並不究問。
  是年冬,有人從淮上來,果有聖僧裝棉襖千件,稱崔公施濟,才知誠實不虛。崔公自會朗師之後,凡事但有賄賂,俱辭不收,亦不聽情囑。在任五年,兩淮鹽商感激至公,捐造崔公祠在運司前,流芳不朽。
  第二十六種 還玉佩
  從來欲之為害,最足以辱人聲名,壞人心術,坑人性命。試看賽西施,貌可閉月羞花,若能貞潔自守,豈不遐邇欽敬?乃一見美少,心愛其人,假同胞以圖枕席之歡,贈玉佩以聯魚水之想,全不思袁公之待我何等厚重。一旦揮其財物,棄之如遺,誰知情郎背盟,慘喪官刑,豈非欲之為害乎?袁公以堂堂刺史,不能修身以齊家,惟剝民脂以蓄色,究竟玉人何在,聲勢已玷,豈非欲之為害乎?更恨甫臣,不崇實敦本,喪失良心,致同慘死。予猶謂其死有餘辜,又何非欲之為害乎?奈世之碌碌者,尚墮於欲中而莫之省,深可悲歎也夫。
  甫臣三慮,卻有見識,予特恨其前之失操,後之背盟。尤可恨者,置賽西施於慘死。讀之淚下,真狗彘之不如也。此負義之毒,更勝於王魁,不必陰報,後亦照樣杖斃,豈不大快人心!
  綠林中每有仗義疏財者,甫臣之負心喪德,若非有此牽報,其賽西施之慘枉,孰得而超雪哉?予讀之大快。袁公用金免盜於死,是亦以義報義,予讀之又大快。篳門不敢行穢,恐旁屬耳目也。偏是深閨大廈,恣意宣淫,罔知顧忌,前人以富貴之家多淫,嗣信然矣。然亦每多主人好淫之報也。
  富貴人知有妻妒,便不該勉強娶妾,坑害他人兒女,非惟喪德,又自取醜汙,看袁公事可省。
  府東太平橋有個少年,姓唐,名甫臣。這人年方二十歲,生得面如冠玉,唇若塗朱,標緻勝過美女。因往淮安賀一至親年節,適值淮府迎春,遂隨眾立於東門大街,看各官鼓樂旗彩,絡繹而過。
  正看之際,忽見一小婢挨至身旁,低聲道:“我家主母多拜上相公,今晚在此處有要話面說。”隨送上汗巾一方,包裏物件。甫臣將汗巾開看,乃是金扇一柄,小金如意一技。甫臣又驚又喜,滿口應允。
  至晚仍到原處,果見日間小婢立候,引甫巨入高門,轉彎幾層進內室。只見一美貌婦人,豔妝整齊,笑語先施。
  原來,這婦人有名叫做“賽西施”,十分顏色。只是幼年嬌養,不曾裹腳,卻是一雙大腳,乃袁府二夫人。這袁公先曾做過一任同知,極其貪財,因用多金娶此婦來署,所得多半奉與“賽西施”,以買其歡心。無奈正夫人甚妒,袁公升任某府,離淮千裏,正夫人不容帶妾同往。雲俟到任後,再著人迎接,只留老僕同嫡親老叔在家同居。這日看春,一見甫臣,如渴得漿,如魚得水,是以私約佳期。相會時,假認為同胞姐弟,寂密來往,十分綢繆。
  約有兩個月餘,婦與甫臣計儀道:“妾頗有私蓄,今既同心合意,願罄囊奉贈,郎君須在此立業。或置田房取利,或做本分生涯,以便長久來往。”甫臣滿口依從,卻心中暗想道:“此婦雖然美貌,但其性甚淫,倘再厚他人,前交自然冷落,此一可慮也;婦足太大,且壽過三十,年紀太長,配不相當,此二可慮也;其夫現任黃堂,倘回來識破機關,身命難保,此三可慮也。不若用甜言騙他多金,逃回揚州,自創事業,另娶少女,豈不萬妥。”
  主意定了,外面假說:“回揚州料理家務,不到月餘即來淮立業。”婦人大喜,罄囊捧交,約有四百餘金。又將雙龍白玉佩一枚,乃祖傳稀世至實,交與甫臣,以為聯心合壁。因悲泣叮嚀道:“見此玉佩,如見妾身,不可遺忘。”兩人灑淚哭別。
  甫臣脫騙多金,即星回揚州。其時,武刑廳衙門吏書,十分鋒利,最有錢賺。因用百多金謀充刑廳柬書,又用百多金另娶十七歲女兒為妻,十分和合,全不思念“賽西施”的恩愛,終日在廳署服役,甚是得意。武刑廳看見甫臣少年美貌,極其喜愛,竟成後庭至好。
  這“賽西施”盼望半年,杳無音信,只得修書,寄至揚州。尋至甫臣家內。甫臣只推並不相認,寄書人回復,“賽西施”憂惱成病。又過了兩月,籌想無法,只得自己改換女服,將袁公衣帽裝扮男人,卻好腳大,穿履甚便。帶一小童,駕船至揚州太平街唐甫臣家內,兩人相會。甫巨看見婦人,因病黃瘦,不似當日容顏,愈覺不喜,只推並不相認,這婦人情急爭鬧,甫臣惟向人眾謊說:“此婦乃有名娼妓,慣會賴人。自淮來揚,知我誠實,平空掯詐,情理難容。”婦人指面大罵:“忘恩負義,鬼神不容。”
  這婦人不改男裝,竟到刑廳衙門前,意欲遍告此負義脫騙苦情。甫臣知曉,即時誣此婦無端掯詐情由,預稟武刑廳。這刑廳上堂,惟以甫臣之言為實,即簽拿女扮男人,見面不由分說,重責三十板。婦既病後,氣惱填胸,又遭重刑,抬出衙門氣絕。是日,來看審的人有幾千百。廳官吩咐皂頭,即時買席捲埋郊外。甫臣見淮婦已死,十分歡喜。
  過了半年,忽有淮揚道投公文一角,內系大盜劫殺案,內有夥黨唐甫臣,現充刑廳柬書,即時鎖拿解道審訊。原來是有淮上大盜,由揚經過,在刑廳前看審,“賽西施”打死,盡知屈害,切齒痛恨。後因事犯,就在淮道案下堅攀甫臣窩藏贓物玉佩等件,是以有此行提。
  廳官難以徇庇,即日具文起解。另用稟啟,辯其冤枉。不兩日,道官審甫臣道:“盜夥或是誣害,但寄有蟠龍玉佩。若是三日內獻出來,本道看驗,便可以做主超豁了。”甫臣滿口甫臣連夜到揚。將玉佩齎淮當面投上。
  道官見有玉佩,即大怒道:“如此贓真罪當,還敢強賴!”喝叫皂隸,重責三十板,寄獄定罪。抬出衙門,喘急身死。道官就吩咐家丁,即用席捲埋於郊外,照慶“賽西施”一樣慘死,絲毫不錯。道官又行牌到江都縣,追比家屬賊贓四百兩,以為賑饑之用。
  時袁公因貪財削職回家,才知妾私扮男打死,盜義攀報情由,羞愧幾死,因用重賄情囑道官,將此盜免死改流,以報其義。道官探知袁公根源,因受其重貲,玉佩是袁妾故物,遂贈還回答。可歎甫臣,貌美必壞,遂至慘死,業絕妻嫁,報應好不驚畏!
  第二十七種 乩仙渴
  念佛貴乎念念無間,純一不雜,自能作主。譬如獅子哮吼,象王蹴踏,有何妖狐怪獸,能當其聲勢而不消滅乎?人若不為妄想所遷,則神純臻化,自然速成三昧矣。我佛設教多方,或小大始終,漸頓偏圓之不同。獨此念佛,不涉地位,不落階梯,一起直入如來實相法門,所謂“銷我億劫顛倒想,不曆僧只護法身”也。
  禪宗雲:餘門學道,如螻蟻上於高山;念佛往生,如風帆行於順水。要知妄想起時,不須別作除滅。但舉阿彌陀佛一句,盡力挨拶便是攝心妙法。時節到來,自然忽悟。昔永明壽禪師初出家,不知從何法修行。因寫三鬮,一參禪,一念佛,一焚修,乃焚香拜佛祈禱。“弟子愚昧,何門修持,求佛明示。”
  以三鬮入香筒內,三拈三得念佛,因而專心念佛,果成正果。覺道人有鑒於此,所以信之不疑,力行而得大功也。揚州有一個覺道人。這道人言行敦厚,雖生於塵凡,卻時時有出世之志。雖茹葷腥,每月到有二十餘日齋蔬。雖好飲酒,奈酒量甚小,只三、四杯便自酣然。有妻、有子孫,薄田數畝,耕讀營生,治家勤儉,安分樂道。日常專喜念佛,手持數珠,時刻不懈。
  康熙某年,同兩個朋友往蘇州有事,順便到虎丘山遊玩。是時夏末秋初,進得山門,至千人石、可中亭、劍池、大殿前後,各處玩賞。又到山頂,登寶塔向太湖一望,茫茫白亮,真是奇觀。
  續又到後天門,但見松陰樹色,蔽日張空,幽辟至境。有一靜室,進內觀看,上供呂祖聖像。屋樑正中,釘有鐵圈,用線懸掛木筆一技,乃是木條刻成,不是兔毫製造的。下邊方幾上,列有沙盤一面。旁有老翁,蒲團坐功,與之行禮茶畢。因問:“設此木筆何為?”翁曰:“世人但有疑事,只虔誠焚香跪拜,心內默禱。我用符咒代為啟請,祖師即降乩,親自判斷。”
  道人聽說,甚是驚異,欲試其奇,奈心中並無一事。乃暗想:“何不以念佛請示?”因向翁道:“我是行路人,偶來遊山,不曾多帶銀錢,只有銀六分,奉為香貲,乞代召請。”
  於是,點燭焚香,翁燒符持咒,道人虔誠叩首,心中默祝:“弟子愚昧,時常喜歡念佛,不知有無功效。特求大仙明白指示。”禱祝完,同去兩個朋友並代請老翁,總不知心中所問何事。少頃一刻,只見懸空木筆,不用人扶,果然自己運動。先在沙盤內三個大圈,隨即判八句,雲:
  念佛虔誠便是丹,念珠百八轉迴圈。
  念成舍利超生死,念結菩提了聖凡。
  念意不隨流水去,念心常伴白雲閑。
  念開妙竅通靈慧,念偈今留與汝參。
  乩筆寫完,末後又寫:“純陽子贈與揚州某人佩悟。”但見木筆迅運不停,頃刻而就。八句律詩,各以念字起首,語語深通禪理,且竟知覺道人姓名心事,尤為神奇。信是真仙幸遇,孰謂釋、道二教,授各不同也耶?乃敬拜服,叩謝祖師之後,複謝老翁。回至寓所,道人同兩友將抄偈細讀,共加珍愛,不忍釋手。後來回到揚州,愈加信心,晝夜虔誠念佛,惟恐世人執著,因撰十條:
  何必胡思亂想,只要一心念佛。
  何必高聲朗誦。只要微和念佛。
  何必成群做會,只要閉門念佛。
  何必談禪說偈,只要老實念佛。
  何必奇異神通,只要正信念佛。
  何必棄業離俗,只要止觀念佛。
  何必知書識字,只要虔誠念佛。
  何必許願祈禱,只要悔過念佛。
  何必寺院披剃,只要坐家念佛。
  何必敲魚擊鼓,只要安靜念佛。
  又述念佛要法,雲:
  一句彌陀無別念,不須彈指到西方。
  漸漸雞皮鶴發,看看行步龍鍾。
  任你富貴榮華,難免生老病死。
  惟有徑路修行,但念阿彌陀佛。
  一句阿彌陀佛,真是宗門功券。
  不拘大眾人等,信持都有奇驗。
  行住坐臥莫離,直要不念自念。
  若能念念不空,管取念成一片。
  當念認得念人,彌陀與我同現。
  從此永出娑婆,圓成極樂心願。
  覺道人又將“十何必”、“同念佛”要法,刊成鬥方,印刷數十萬張,遍於城鄉各處送人,普勸念佛。
  這道人生於萬曆,經崇禎、順治、康熙,至雍正年。此人已百餘歲,尚康健猶壯,不欲人知姓名,真當代之奇人也。
  往生奇逝傳志誠念佛,確定往生極樂。曆有明驗,亦未有予妻周氏之奇逝而速應也。昔年,鄉里遍傳,以篤周翁之女,生而敏異。六歲入塾師,過目成誦。及至十三、四歲,有類成人,談笑不苟。女紅之外,經文書算,無不精通。出口佳句,人俱以“才女”稱許。
  予聞而聘之,十六歲於歸予門,果與傳聞不異。香奩唱和,詩歌現在,予深自幸喜。且事公婆至孝,生二子三女,治家寬嚴互用,眷屬二十餘人,內外從無問言。予有小莊數處,凡夏秋麥稻收支,以及錢糧費納,統掌無訛。予因得閑逸,怡然樂道,乃著書九十二部,不啻數十萬言,流傳天下。而其間凡涉閨閫女訓,俱與氏講論評定,予深服從。
  氏之生性崇信佛法,若見聞經典禪語,如同輕車熟路,每每跪諷《金剛尊經》,時常念佛,不離於其口,數珠不離於其手,乃在家而有出家之行也。惟是最奇者,於雍正十年五月十四日午飧之餘,在架上偶撤唐朝綱鑒,執書坐向諸媳女,講論明皇事典兩三張。忽以手自抹眼雲:“我時常虔誠念佛,今日果有西天童幡來迎接,我當隨去。”
  說完,即拋書閉目坐逝。予急奔至,和手掩兒口鼻,孰知已屏氣不息矣。要知氏之專信佛法,其堅固不二之志,以及其聰慧過人之才,非一世之偶然,由多生厚植善根,而始得天地毓靈所致。因是臨去之時,毫無病苦,亦不受惡境纏累,怡然自在,了無愁慘之容,非其平昔篤信篤行之力,何能如是乎?
  氏今年五十九歲,與予夫婦四十餘年。雖雲確定往生極樂,但氏倏爾長離,令予頓少內助而兼失良伴,時刻悲慟慘傷,何能已也。惟予年已衰老,雖同氏有念佛之誠,氏之念珠,現存予手,因失此佳偶,諸病叢生,棺衾齊備,不久當會氏於極樂蓮世,永住淨士,遂我心願而矣。
  凡予此述,皆鄉里親族,人所共知,並無妄褒假飾。今刻此以告十方,普勸世人,專心念佛,同臻至善,共樂蓮域雲爾。
  第二十八種 亦佛歌
  世人貪戀妻財子祿,不肯舍離。殊不知死期倏忽而至,絲毫難帶,豈非癡耶?世人只以歲月尚多,不妨姑待。殊不知死期倏忽而至,懊悔何及,豈非癡耶?渤師大加驚醒,許公得以證果,誠有來由也。
  出家原為脫離掛礙,予每見有等僧人,貪戀之心仍在,名雖出家,實則與在家之人無異,如此出家,反不如在家而有出家之行者,轉為上等。試看古今在家之人得悟菩提者甚多,如傅大士、龐居士諸公,俱有塵累,於道無礙,但恐滿眼邪魔,心不堅定,則事大壞矣。
  揚州大東門有個開當鋪的許長年,娶妻張氏,生了兩子。這張氏治家、教子,極有能幹。這許長年雖有幾萬之富,為人最貪、最吝,性情卻與汪鐵菱一樣鄙嗇。若看著錢財,便如性命一般。每日想道:“我的兩個兒子尚小,我年還強健,可以料理支持,須等得兒子長大婚配,便好教他生意坐櫃,自己就清閒快活了。”
  他是個掙家之人,時時照看著,但見戥頭上討得他人厘毫便宜,也是滿懷歡喜。凡來求佈施抄化的,休想他破例開手。世上也有一般財主,不肯施捨與人,單圖自家受用。這許長年連自己用一文錢,也要打幾遍草稿。遇著萬不得已破費些銀子,就是割他身上肉一般,好不疼痛,整十來夜想起,兀自心痛睡不著。家中逐日三餐,真個是數米而炊,秤柴而爨。
  有這刻苦,所以積下家私,如水浸黃豆,一日大似一日。正是:
  生意如春長,財源似水來。
  不將辛苦意,怎得世間財。
  許長年正當五十壽誕,親友鄰里素知他慳吝,大家商議,要斂個小小份子,與他祝壽,要他設個戲席答禮。他那裏肯收,推來推去,只是不納。妻子看見,到不過意,說道:“自己的五十大壽,便受了份子,備筵席能用多少?一來不負了眾人慶賀的美意,二來也是做財主家的體面。”
  許長年道:“賢妻,你往日甚能幹,今日這幾句話卻說差了。要知五十歲還不是收分子的時候。眾人出份子,名為‘牽虎上門’,是要咬嚼的,有甚麼美意?若說財主家體面,做財主的全是‘體面’二字誤了多少事,要體面,就去穿好衣、吃好食、攀好親、結好眷,與眾財主爭強賭勝,把家私日漸破壞,無益於事。我所以一味務實,這些虛體面讓別人去做罷。”因吩咐家人:“將大門也關上。但有客來,只回不在家就是上策,省得費茶、費水。”
  家裏人都依著他,把門關閉,一切人祝壽,俱回散。獨有一和尚辭不去,敲門甚急,自稱是天寧寺巨渤和尚,特來賀壽,兼有話說。家人沒奈何,只得代為傳進。那許長年聽得,愁眉道:“和尚哪有好話說?不是化齋,就是要佈施,也只回他出門去了。”豈知這和尚定然不去,反高聲大喊道:“磕睡漢,快些出來,我有話面說。”又呵呵大笑。
  原來,這和尚是天寧寺大師,法號“巨渤”,是個得道的高僧。日常說道,凡有靈性,俱是前生有根基。若再兼財富福厚,更為難得,因來提醒度他。這許長年那裏曉得?惟是聽見他笑得奇異,只得踱出門來。看見和尚拍手大笑,自己不覺的也大笑。渤師問道:“你笑哪個?”許長年道:“我笑的是你。”那渤師道:“我笑的卻是你。”因念四句道:
  你笑我無,我笑你有。
  死期到來,大家空手。
  念完,呵呵的又笑。因向許長年說道:“我可憐你終日瞌睡,不曾得醒。我今日來,並不募化你的銀錢齋糧,我有‘正覺佛法’傳授你,你須要信心領會。”許長年問道:“這‘正覺佛法’有何好處呢?”渤師道:“佛者,覺也。人心有覺,即為有佛,能開六度之行門,能越三祗之劫海。普利塵沙,廣作福慧,得六種之神通,圓一生之佛果。火鑊冰河,聞之變作香林;飲銅入鐵,聽則皆生淨土。瞌睡漢,你省得麼?你若省得,就隨我去修行,莫再貪戀。”
  許長年道:“我苦創這家業,也讓我安樂受用受用,我也甘心。”渤師又笑道:“你要安樂受用,只怕災難來脫離不得。”許長年道:“我只安分守己,災難何來?”渤師又笑道:“世上事哪里論得?你既不信佛法,俺即去矣。”說完,就飄然而去。
  許長年也不送他,竟回內室。妻子迎著問:“和尚有何說話?”許長年道:“那瘋狂僧人,睬他怎的?”說猶未了,只見一群乞丐,二十多人,蜂擁而來。為首的喚做“馬六兒”,平昔深怪許長年慳吝,不肯打發。今日聞得他五十壽誕,率領部下乞丐,與他上壽,討西食賞賜。看見閉門不開,齊來踢開門,擁入庭堂,只將許長年圍住,不容轉動。眾乞丐叫的叫,嚷的嚷,跳的跳,唱的唱,鬧得七橫八豎。馬六兒高喊道:“今日是壽星下降,大開金手,將幾串錢賞賜眾孩兒們,保佑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許長年欲要脫身,被馬六兒扯定左邊袖子,說道:“你快拿出幾串錢來,放你進去。”許長年當下大怒,罵一聲:“狗花子。”把右手一拳打去,正中太陽穴。六兒負痛放手,望後便倒。眾乞丐喊道:“打死人也。”嚷做一堆。許長年恨道:“今日不是大晦氣。适才瘋和尚攪了一場,又被這夥狗花子上門羅唕,兀的不氣殺我也。”眾乞丐喊道:“人都打死了,還說甚麼羅唕?”
  許長年上前看馬六兒,果然口內無氣,身已冷了。只見眾街鄰、鄉保,俱惱他鄙嗇,巴不得有事,同眾乞丐喊叫。這幾個叫報官府,那幾個叫鎖兇手,這幾個叫買棺材、衣服,那幾個叫先打搶他家財物,東西哄鬧不止。嚇得許長年魂不附體,如癡如呆,走頭無路。
  只見無寧寺渤大師又踱進來,呵呵笑道:“瞌睡漢,你只說無災無難,若再少停一時,搭屍蓬,買棺材,縣官相驗,仵作索掯,差皂人等,個個要錢,受刑送牢,問罪抵償,俱是難免,不怕你不費錢財。”
  許長年呆了半晌,總不說話。渤師又笑道:“人若是拜我為師,隨我出家修行,我有法可以解救。”許長年聽見,即跪倒在地,叩了許多頭,哀求道:“倘老師若能解救這災難,弟子情願跟師出家。”渤師又笑道:“只恐怕事過退悔。”許長年忙說道:“斷不敢虛言。”
  渤師見眾聚吵鬧,擠入屍旁,向眾說道:“這屍倘如救得活,諸位可是枉費精神,多說多鬧。”眾人大嚷道:“好癡和尚,人死了半日,如何得活?”渤師也不分辯,只將手中的拂塵,向屍上幾拂,口中說道:“馬六兒,還不速醒,更待何時?”只見死屍伸了一口氣,即坐起來。
  眾人大驚,鄉保喊:“快取大錢三、四串來,賞眾丐散去吃酒。”許長年道:“既不打死他的人,何用多費?”就吩咐只把五百文錢賞他,眾丐不肯收,又添五百文,才哄然散去。鄰里人等一面驚異也都散去。
  這渤師道:“事已完畢,你須拜我為師,速跟我天寧寺禪堂裏參悟去。”許長年果然請了香燭,安了坐位,請渤坐上,拜了四拜,留在花園內設蔬齋供養,求傳佛法。渤師道:“我這佛法,最簡最易,只要信心明覺,一指即會,一會即成,我中峰先師傳授大清順治皇帝的歌訣,揀緊要的傳與你切記。”歌雲:
  三界塵勞如海闊,無古無今鬧聒聒。
  盡向自己一念生,一念不生都解脫。
  既由自己有何難,做佛無勞一指彈。
  此念即今拋不落,永劫鑽頭入鬧籃。
  有何難,有何易,只責男兒有真志。
  志真道力自堅強,力強進道如遊戲。
  亦無鈍,亦無利,挑起眉毛休瞌睡。
  不破疑團誓不休,寒暄寢食從教廢。
  行也做,坐也做,尺寸光陰休放過。
  心存少見失真誠,意涉多緣成怠情。
  渤師道:“此歌最切實,亦如我佛面傳,不可輕視。”許長年跪拜受教。又過了兩日,許長年料理財產諸事,貪戀不舍。因又哀求渤師道:“弟子今年五十歲,待過了六十歲,那時兒大事完,一心一意的修行,也不為遲。”渤師大笑道:“光陰迅速,人命呼吸,哪里等待你事完?若要事完,雖過千百歲也不得了結。我多方指教,奈你這瞌睡漢不得省悟,如之奈何?我也回寺裏去了。”說完即行,挽留不住,許長年送別回家。
  過了月餘,忽得寒症,渾身火炭,服藥不效。病中這件捨不得,那件丟不開。心如刀割,漸漸待斃,吩咐家人飛往天寧寺,就請渤師來永別。及至師到,他已經氣斷身冷多時,家中大小,痛哭不已。渤師竟到床前親看,歎了幾聲,道:“早不聽我好話,以致如此。”即忙用手中拂塵,向徒屍上拂了幾拂,叫道:“徒弟,你還不速醒,更待何時?”
  只見許長年轉身起來,竟下床叩謝道:“弟子此番回生,再不瞌睡,認真參悟《正覺佛法》了。”渤師因教訓道:“你在家出家,俱不礙事。凡有一切塵欲念起,便想譬如我身已死,還來管罷,只專心在‘堅持正覺’四個字用功,自然大有效應。”
  許長年拜教,送回渤師。即在後園中另隔淨室一間,只令小童捧接飯食,家中一切大小事,俱交與兩兒同妻料理,絲毫不管,亦不許向說。或時自己起念,即依師訓:“譬如已死,只堅持正覺。”壽至一百一十三歲,預於三日前吩咐家人,俱各念佛,不許哭泣。
  至日,端坐合掌而逝,裏郡威為證果矣。
  第二十九種 枉貪贓
  官若貪贓,自必壞法徇私,縱惡屠善。此等貨財,欲自享受,欲遺子孫,予恐上天雖容,利未沾而害已隨。觀剝皮之事,即現在之前車也。
  上司受下司之饋送,以為無礙當收。殊不知,屬官誰肯動解己囊,不過仍剝民之膏脂以進獻,是明教屬官貪污害人。雖欲下司之清正,何可得哉?觀某院之取縣饋,即現在之前車也。
  官之貪贓,不得安享,反致害災;盜之劫財,不得安享,反致斬首。層層果報,閱之凜然。此事不列貪官姓名,因彼現有親族,不欲揚人之短。觀者勿疑予造言非實也。
  順治年間,江都具有一縣官,年老已過六十,履歷只開五十一歲,白須用藥烏黑。這縣官並不顧聲名,又不望高升,一心專要多賺銀子,回家養老貽後。所以每事不論大小,不問有理無理。若銀子到手,無理也是有理;沒銀子送來,有理也是無理。板子、夾棍,都是他賺錢的傢伙,真個連地皮都剝去了。
  因他又貪又酷,合縣的百姓都恨不得活剝了他的皮,所以起他一個渾名,叫做“現剝皮”。每日,縣前人遇著,問道:“剝皮可曾發梆?”“剝皮可曾坐堂?”“剝皮可曾出門?”“剝皮可曾回衙?”如此不到半年,喪心的銀子積有七、八千兩,也不知冤屈了多少事,也不知坑陷了多少人,真是怨聲遍地。
  忽一日,內衙拆公文,拆出一封撫院到縣官的密劄。縣官急忙拆開一看,上寫著:
  本都院查該縣到任,方始半年,物議沸騰,民心叢怨。偏聽左右,則濫系無辜,權歸胥役,則事多寢擱,賄賂公行,官箴大壞。昏庸如此,萬民湯火,應即參拿,姑寬諭飭。該縣自今日為始,即速洗剔肺腸,痛改前非。若或仍前迷混,雖欲歸老首丘,豈可得乎?勿謂本院言之不預也!慎之毋忽。
  縣官看完,大驚無措。隨即喚兒子商議道:“上憲對此嚴切,我當設湊銀子,藉以目下四月,時屆奏銷,親往蘇州呈送院臺,求他護庇。倘收了我的財物,便放心了。不然,恐縣官難保。”主意定了,便帶銀二千餘兩,到了院前,投手本候見,三日俱不傳會。
  這剝皮心慌,又另備了厚禮,謁送吳縣與撫院最厚的某鄉宦,將銀轉送。先送一千兩、加至三千兩才允。帶去的銀子不夠,又重利在蘇借湊送繳,方才收下,方才傳縣官面會。撫院吩咐道:“該縣回去,大要改過自新,本院另眼青目。”剝皮連聲應暗,薛回寓,方才歡喜放心。
  正辦著往某鄉宦家謝勞,並往院前稟辭回縣。忽見自己兩個家人,自揚州連夜趕到,急報導:“大不好了!自老爺公出往蘇,第二夜更深時,忽有一乘大轎,由人抬著,跟隨六個大漢,都是廣紗袍套,裝束整齊,口稱自北京來的某部某大老爺面會。彼時回答:‘老爺往蘇公幹。’彼即急說道:‘知縣既然公出,這是緊急的事,就請公子面說。’公子聽見,即走出內廳迎接。這大轎抬進宅門,有一官走出轎來,拉緊公子。那六個大漢,連轎夫共十人,各俱拔出利刀,放在相公喉下道:‘我們好漢,久知你父貪得銀多,快快拿出買命銀子來,饒你性命,少遲一刻,即送殘生。’大相公嚇得魂飛體顫,直說道:‘只有正項官銀六千餘兩,現在內署某處。’來漢手拉緊不放,道:‘無論官銀、私銀,快著人抬出來。’大相公要活命,只得急喚取出,逐封盡數都裝入來的大轎內,仍著原抬的四人抬著,跟的六個大漢,同坐轎的大漢,拉住大相公手臂送出縣。又要令箭一枝,說有急事,叫開城門,押著大相公抬上船。行二裏遠,才放回衙。如今只求老爺火速回去商議緝拿。”
  剝皮聽完,將腳連跳上幾跳,即刻鮮血滿口噴出,暈倒在地。因年紀衰老,聽報此事,怎不傷心痛切?連忙醫救,不省人事,湯水不下,未到半日,死於旅邪。連忙呈報吳縣申院委員印署。家人不曾帶得多銀,因天氣炎暑,急買平常薄棺,收殮停寓。眾役聽見本官已死,都各星散回縣。
  府尊聞知,星飛傳齊內丁、各皂快,齊往縣署。先將公子家屬鎖拿送獄,又差多人親往署內搜查衣物,俱入賬內。一面查盤倉庫,已經侵空八千餘兩,倉穀二千餘石。府尊著慌,隨即通詳上司,具題究追。行下文來,著將公子家屬嚴比還項。
  起先,拆揭完繳。未幾,毫無完納。怨恨的多,稟後縣官,竟逐限比較,打了許多板子,坐了半年牢獄。公子無處拆變,思想撫院曾白得了幾千兩,因著人往蘇告助。回報:“撫院因貪贓,科道參拿,赴京治罪。”公子憂哭不已。
  府縣追比無出,因他是紹興人,請詳發原籍查追,鎖押公子家人起解。路過丹徒縣,正值冬前決人。這公子擠看,斬的一起大盜,正是當日劫縣的十個人。原來劫去的銀,被捕役路上拿獲,審實擬斬,監候處決,贓銀入庫充餉。
  公子恐怕累害,不敢出認,行到本處,又送獄比追。公子羞見江東父老,憂鬱死於獄底。只看貪官自己如此慘死,後代又如此慘死,可不戒哉!
  第三十種 空為惡
  訪拿一事,其中弊竇多端。雖久已革除,後之為官者,如果真光棍大惡人,方可施行。切不可輕信虛言,以致良善傾家喪命,此德無量。
  餘人秉具文武全才,若是心存仁厚,早已受享榮貴。可惜流入毒惡,致令慘死絕嗣,空積有多金,皆代他人作嫁衣,有何益乎?
  揚州北門內,有一少壯人,生得身體敦厚,因姓餘,知他生性最毒,世人都呼為“土灰蛇”,言其咬著人則毒惡難救也。他卻還聰明,極肯讀書,文章倚馬千言可待,但最喜刀筆詞訟,又專喜嘲笑人,凡見人有些須毛病,如面麻、眼斜、頭歪等類,詩詞立就,遠近通傳。年已三十多歲,不能進學,或皆為此。他有大氣力,又能弓馬、刀槍、拳棒,就改文習武。考過幾年,又不能做武生。因而生事打降,揮拳兇惡,鄉里側目。
  後來同運司前專工刀筆的人相交最厚,謀人按院衙門充當承差。彼時,買訪拿訪,最為大弊。但有錢的人,若不殷勤饋送,他即平空陷害,致令破家喪命。“灰蛇”因有此大權,所以詐得錢多,妻雖淫妒,卻生二子一女,衣食富餘,安穩度活。
  一日,吩咐妻子道:“我今日在書房中寫要緊文稿,就在書房內安宿,一切客來,都回不在家。”妻雖應喏,心中暗想:“聞此人在外嫖幾個好妓,莫不是今夜瞞著我,又接妓在書房內歡樂?”
  因於更深時,喚婢取梯,放書房牆外,自爬梯上望夫動靜。只見爬到牆頂,大驚跌下,口喘氣急。家人細問,方說:“親眼望見丈夫在燈下,不知寫甚的文章,卻只有身子,竟沒頭臉,豈不怕煞?”
  未過三日,即害對口毒瘡,醫藥不效,頭害脫落,入棺時竟是身首離開,血膿滿地。所有二子,一子淹死邵伯湖內,屍葬魚腹,一子死於泰興縣路上,無棺土埋。妻女俱隨姦夫拐逃,家財親族瓜分。“灰蛇”一生為惡,如此結局,天之果報,何曾疏漏,可不駭然!
  第三十一種 三錠窟
  前生業報,註定大劫,雖仙佛亦自難逃。惟竭力盡孝,即能解脫,可見孝之惑應大矣。若非狂笑不語,橫財可得,奈船小何能重載乎?
  揚州日用柴草,大半倚靠瓜洲蘆柴。康熙某年,挑三汊河,柴船不能裝運,俱系腳夫挑賣,柴價倍增。徐寧門城外灘上,有個挑擔窮人,姓丁,扁擔為生。因他辛苦得來腳銀,極力孝母,遠近都稱他做:“丁孝子”。生得充壯有力,每日五更早起,自爪洲挑柴到揚發賣。
  一日,挑柴從教場法雲寺過,遇一和尚,把丁孝子細看,因說道:“你這漢子賣完柴,到我寺裏寓處來,我有要話向你說。”旁人說:“這大師自北京來的,法號‘智朗’,最有靈驗。”丁孝子答謝應承。柴賣完,即拿扁擔到寺內寓處尋見大師,叩求指教。大師道:“因是你前生造下來的罪業,註定目今三日內死於刀斧之下。只因你竭力孝母,不但大劫脫難,還有十餘兩小財可得。此後更要加倍孝母,切須謹記。”丁孝子叩謝回家。
  次日。起早往瓜挑柴。因起得太早,走了十多裏荒地,才交四更。昏昏月夜,遠遠望見許多大漢,塗的紅臉、黑臉,各執刀斧,火把齊明。丁孝子嚇得魂不附體,連忙把扁擔橫倒,跌在河坎坑內,伸頭遙看。那夥人內有抬著重大蒲包,在荒地上掘窟埋好,即各散去。
  丁孝子看得分明,爬將出來,用扁擔掘看,都是白銀,就伸手取了三大錠,仍以土蓋好,歡喜異常,急忙奔回自家。妻子接著他,並不開口說話,只指著手中三錠銀子,如顛如狂,大笑不住,連飯都不吃。
  笑過兩日兩夜,方才蘇醒,說:“某處埋有一窟銀子,乘今黑夜,快同你到彼地,分幾次抬家來,豈不頓成財主?”夫妻急忙跑到,誰知只存空窟,銀子毫無,如同做夢,只得惱悶空回。惟將此三錠為本錢,販些少柴米,在自家門前發賣,家業小康。因記朗師吩咐,更加孝母。後來其子看見,照樣習孝。裏人共知孝感所致,名其得銀處為“三錠窟”。
  第三十二種 一文碑
  事有最可恨者。莫如唆盜攀良。要知小民一奉拘拿,雖審無干涉,已受無限苦累。為官者,先除此弊,民享安樂之福,此德不小。
  予曾著官念珠一帙,各載審姦情之法。大約姦情雖審出真確,亦當代為掩飾,則保全名節多矣。每有一等官府,喜審姦情,以當笑談,任意詼諧。殊不知敗壞男女聲名,離間夫婦和好,喪德不小。嘗有婦女犯奸,經衙門拘審,人眾擠看,唾罵羞辱,多有改過自新者。看傳公之審斷,則得此中妙法矣。
  看刮皮之事,恨不眾食其肉。看傅公之事,又恨不逐日焚香禮拜。一喜一怒,人情原不昧也。
  揚州府傅府尊諱澤洪,清正才能,善政甚多。我略說一、二件,便知其餘。曾拿獲一起大盜,那盜首供,攀西鄉里吳某是窩家,坐地分贓,打劫某某財物,都堆在他家,只求拿來對質,傅公問明年貌、住處,當有捕快跪上堂稟,發簽拘審。傅公道:“堂上如此明供,此系大窩家,倘再差役往拿,必然走風逃脫。本府自另密拿,且將盜收禁。”
  遲了幾日坐堂,將盜提出近座前,即呼皂頭到宅門耳房內,將吳窩家鎖出來面審。那盜堅攀吳某:“如何酒飯請小的,某某財物現堆在你家,你還亂賴?”這窩家稟道:“小的是本分鄉民,從不敢絲毫為非,並不曾與你往來。你何曾有財物寄放小的家裏,平空陷害小的?”兩人爭論多時。
  傅公向盜笑道:“你這喪心的死囚!此人是本府衙裏的家僕,因攀西鄉吳某,本府隨著內親密到彼處細訪,彼乃本分長厚好人。只為財富,並非窩家。”因將盜夾問:“是誰唆攀?”那盜方才供出:“某捕快叫小的如此堅攀的。”隨將捕役重責四十板,枷號兩月。如此明斷,在西鄉吳家,安穩過日,尚不知道。
  彼時,南門內有親夫拿獲姦夫淫婦,齊帶至府前。衙門外看的人,擁擠不開,填滿街路。傅公先叫姦夫問,供:“並沒姦情,明明誣賴。”傅公叫婦人問:“如何通姦?”看婦人甚有顏色。婦供:“並無姦情,如何冤枉假謊。”
  說完,傅公叫其夫,吩咐道:“這姦情方才細審,並不真確。這樣一個好端正婦人,豈肯做這無恥的事?都是旁人借奸謀害。你即把婦領去,照舊夫妻和好,切莫聽信壞人唆弄。”看的眾人,都不喜不眼。
  只見傅叫姦夫上堂,說:“你姦情事,毫無影響。”姦夫連連叩頭,呼:“青天如神。”傅公又道:“本府訪聞你在地方上做‘刮棍’,慣會掯詐害人,因重責三十板,枷號示眾。”枷封朱標“刮棍”。如此事情甚多。
  蒞任五年。因公掛誤,解任那日,人山人海,多有痛哭攀留。內有西鄉吳某,同拿奸的丈夫,為首高喊道:“這樣好官,我們百姓每人一文錢,起造‘去思碑’,少報天恩。”因將廟中化佈施的錢櫃,抬在府前。
  不兩個時候,錢積滿櫃,因連夜造兩碑。左邊是“官銜碑”,右是“恩流百世善政碑”,都在府大門外。未幾,升做淮揚道,聞目今又升,天之榮報多矣。
  第三十三種 晦氣船
  地方上多有慣會掯詐人之刮棍,因平昔生事,天叫由船而受刑。雖冤而償愆,亦非冤也。
  因妒奸竟忍心殺人,思欲獨樂,孰知天理不容,夫久抵命。其殺人者,實所以自殺也。
  東鄉邵伯湖邊楊家莊,那一日大風,刮了一只船在溝頭搖擺不去。彼時,本莊上有兩個慣會掯詐人的刮棍,商議道:“船是大風飄來,我們用索扣住,或有人來識認,極少也送四、五兩與我們買酒吃。”
  隨後,又來兩個刮棍,喊道:“你們做這樣好事,須帶我兩個走走。”四個人同到船上一看,嚇得毛骨直豎。原來船上殺了一個人,滿身是血,直挺艙內。四個人著了急,連連推船下湖。怎奈那船推去又來,只在溝內亂撞,早驚動了鄉約保甲:“适才你四人推船,必有緣故。”
  即報了巡檢司,又報了江都縣,差了許多弓兵、皂快,押著四人並莊頭田主,連累十餘人。這縣官親到相驗,殺傷是真,著保甲備棺權殮,將各犯俱送監。
  審過三、四堂,將刮棍人等夾打幾回,俱審不出真情。又追究此船是何人家的,又拿船主。船主又說:“曾有某人來借船去裝糧食。”又連累借船人。那借船人卻不在家,又拿借船之父收禁,逼要其子。輾轉苦累,不只二十餘人。已過兩月,無辜的板子也打過許多,並無兇犯。
  忽一日,借船的人背著被囊來家。眾人正在累害,一見面,即時拿送縣審。才知:“因同奸一婦,為妒奸爭風,將此人殺死,思欲遠走他方。路上忽聽有人說:‘邵伯湖邊船上殺人的事,縣官不究,已經深埋完結。’是以回家,思謀舊好,不意又拿問罪,不用夾打,自供不諱。”
  縣尊聽完大怒道:“這死囚雖然直招,也重責四十,定為斬罪在獄,秋後處決。”將一幹人犯都釋放寧家,船主人因此一船,害得人多,呼為“晦氣船”,不敢存留,劈碎作柴燒鍋。可笑殺人的人,本欲遠方逃命,天叫人傳說完結無事,令犯自回就戳。壞事豈可妄為乎!
  第三十四種 魂靈帶
  前一事,因色致死人。此一事,因財又致死人。雖是致死他人,即自致自死。因財色喪命者,豈只此二人而已。愚昧不省,說之慘傷。
  出外之人,凡有銅鐵重物,俱明白開看,知曉同伴,則無謀害之事。昔有買圓酥燒餅,裝入布兜,舟人以為白物,捆丟江心,可為明鑒。
  鈔關城外荒林中,死了一人,布衣布鞋,兩手是棉線帶捆住,下身卵子割去,血流而死。縣官相驗,並無苦主兇犯,著落捕快保甲,嚴加緝拿,半月並無著落。
  忽有一小孩童說:“前日死的人,原在關口某飯店下的,是個爪洲賣布襪的人,不知何事被人害死?”捕快隨至某飯店追尋,店人回說:“我家果有個瓜洲賣襪的人,現有行李在房,人未回來”又問:“同在一房是何人?”“是個泰州賣蝦米的,現今在此。”
  捕快拘此人到縣。審過兩次,因供說:“若是小的割殺,小的必然遠去。還在此飯店等候人拿住,世上那有如此呆人?”縣官點頭,因事不真,不便加刑。只吩咐捕快押著此人,不可放走,一面緝拿真凶。
  捕快同此人走了商日,忽一日,此人走至糞坑邊,將一磚物丟入坑。捕快詢查,用蘆柴杆取看,乃是系腿的棉線帶一條,惟恐有人識出與捆屍的棉帶相同,因自己失虛,紮一磚塊拋入坑內滅跡。
  捕快知得此情,隨拉至縣,一審即吐真情:“原來,因賣襪人腰中積有大錢二百文,不放心,日夜系束腰肚。小的疑有許多銀子。那晚間誘至林僻處,紮住他兩手,將他卵子割去,死了。小的逃走幾次,只看見有個長大黑人阻攔著路,不放遠去。是以走來走去,只在此飯店專候捕拿正法。但小的若知道是銅錢,也不害他的命。”
  縣官審出真情,問個圖財害命的罪,收禁處斬,賞捕快銀十兩,以獎其功。此事天叫小孩說出,又鬼攔去路,魂附棉帶,必至敗露而後已。請看世上,但有害人之事,豈有逃脫之人耶!
  第三十五種 得會銀
  世人終日憂愁機謀,意謂利由我得。殊不知事皆數定,徽末亦難強拗。觀胡姑對朱友之語明達,則一切奸邪惡念自息矣。
  昔人雲:“衙門裏面好修行。”凡吏書、皂快人等,但事可以方便者,即實力為人周全。厚報或在己身,或在子孫,斷斷不爽。請看善差公,家貧德重,胡姑陰助,家遂小康。予曾撰書對聯,贈衙門友貼司房,曰:“常存天理行文案,自有榮華蔭子孫。”乃實錄也。
  揚州西門裏城腳下有個縣差,夫婦長齋,時常念佛。他遇著差遣事內,若有冤枉負曲之人,不獨不賺錢,還賠錢周全。所以家甚淡薄,各鄉人都稱他做“善差公”。
  一日,忽有白髮老婦來拜會道:“久知臺公真是良善好人,特來奉拜。”公問姓名,彼答:“姓胡,人都稱我為‘四姑娘’,今求租東邊一間草房,每月重奉租銀,足夠尊府用度有餘。”差公道:“承姑娘好意,只恐屋小不堪居住。”胡笑道:“我只有佛像一座供奉,並無傢伙,今先奉銀一兩,我明早即來。”說畢別去。
  次日早晨,四姑娘已在東邊房內說話,差公驚駭。胡姑空中忽說道:“你不必害怕,我並不是鬼怪妖邪。你須放心待我,我自有補報你處。”因而住寓間,或現美女形,並不飲食,每日只聞念佛。或有人問吉凶禍福,凡送香儀,不論多少,俱送差公。如此半年,遠近都知靈驗。
  我有一朱友,因有會銀五十兩,要搖得急用,封了三錢銀子同香燭來,在中間堂屋望空叩頭,求四姑娘將會銀暗助搖大點得來,禱祝完了,忽聞東屋裏空中說道:“一切事不論大小,俱有數定,人何能強?譬如銀錢,不應得的,雖一分一厘也不能到手。目令四月,銀不到你,只到九月裏,不必來求,你自搖得。”拜辭回來,果然不得。到了九月,才搖得來。
  如此應驗甚多。可見財物定數,妄求無益。人只安分隨緣,即受許多快樂便宜。
  第三十六種 失春酒
  諸事有因,未有無因而至者。觀此事,即知矣。
  造業受報分兩樣:有“現世報”,謂今生造業,即在今生報也;有“來生報”,謂今生造業,來生才報也。今觀蠍鱉之現報,雖昧者亦自曉然。一飲一啄,都有數定。何況大事,如不飲春酒是也。
  江都縣有個差役,諢名叫做:“蠍鱉子”。因他心腸狠毒,遇著事不肯輕放,所以有此“美”稱。他過年節,家中一個銅香爐被人偷去,備香燭到同班善差家問四姑娘誰人偷去,以便追尋。胡姑說:“這香爐是你前生欠人些須,今偷去償了宿債,不必追尋。到是你目今,我有四句話你寫了去,切切記著,後有應驗,再來見我,那時向你說明。”因說四句道:
  十二春酒,你不得吃;
  一路熬煎,回來苦極。
  蠍鱉寫了辭回。彼時,有同班人新買門戶,於十二日請春酒。那晚席座已安,杯筋已派,忽有皂頭急來說:“老爺坐在內衙,立等傳你說話。”次即刻隨到內署。只見本官與朱票同關文,吩咐:“即刻起程。飛往山東齊河縣,關提某要犯。如敢過限,定拿重處。”
  蠍鱉急速收拾盤纏行李,黑早動身。一路憂愁,又遇大雨連綿,提得人來,已是過限,本官怒責二十。回想四姑娘曾吩咐四句都應,“回來還有話說”,遂走到胡姑家叩問。空中說道:“你自想,半年前可曾索掯一人?那人因娶媳喜事,你乘急走要拘他寓處,不放歸家,熬煎半月,詐銀六兩,才討保寧家。神明鑒知,罰此苦累,大約你拘人半月。今一路往來,憂愁熬煎,加倍月餘。當日詐銀六兩,今費用不止十二兩,又責二十,此皆現世果報,你須當急速省悟。”
  蠍鱉聽完,毛骨悚然,才曉得凡人一舉一動,都有神明鑒察。自後改過自新,最肯代人方便。但有壞心錢,俱不想賺,竟做了一個良善好人。
  這胡姑過了年餘,揚城遠近問事的極多,每日應酬纏擾個不了,因辭了善差,歸山習靜修行。善差家業豐餘,哭留不住,自後寂然。
  公門修行前人雲:“公門之內好修行。”要知人之出入死生,皆操之於手。且其虎狼毒性,一見魂消;牙爪怒威,頓叫魄裂。若人於生殺之時,能一念回頭,心存天理,則地獄即是天堂;倘惟利是圖,不顧天理,則天堂變為地獄。眼見造業者,不獨子孫受殃,即本身多遭凶禍,慘傷報應,絲毫不爽。
  公門最有功德者,凡遇無辜被累,必當代為明冤。貧苦無資,不可重加逼索,囹圄重罪,當生慈悲之心;樸責加刑,宜施蒲鞭之意。毋舞文以害平人,毋挾勢而欺愚弱。姦情按律,休生輕薄心腸;捕盜催科,莫牽妻孥出醜。婦女當官,宜以好言安慰;妻兒送飯,須當憐恤容情。時刻存心積德,天必報以大福。昔徐晞為縣兵房吏,有犯罪者求脫,貧無可饋。妻頗麗,具酒食令其勸觴。睎絕裾而走,力為救出,後由佐二曆抵兵部郎中,複巡撫甘肅,仕至尚書。此修行妙法,在公門內誰個不能?但患在不為,真可惜也。
  第三十七種 旌烈妻
  五倫為世之綱領。予不知程氏不過一女流,乃即知夫綱之大義,豈不深可敬哉!忠孝節義,皆秉乾坤之正氣。是以古今許多聖賢仙佛,俱從此立定根本。程氏可為秉正矣。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更二夫。具此志氣,程氏若系男子,必盡忠孝無疑。程氏年少女流,並不知書識字,即志重夫婦之倫,視死如歸。今世之堂堂男子,讀聖賢書籍,每有置倫理大義於不問者,觀此可不愧煞。
  予舍旁隔十數家,有鄰人項起鵠。娶妻程氏,年方二十三歲,美貌端莊,夫婦和好,最孝敬公婆。未兩月,同友往廣東貿易,不意數月病故。兇信至家,程氏即換喪服,日夜痛哭,湯水不食者五日。公婆忍淚,謊言勸慰道:“路途遙遠,生死未知確實,何即輕信?”再三婉解,程氏少食粥湯。
  忽死信又至,程氏即哭辭公婆,又哀托夫弟竭力孝養公婆,程之父母齊來力勸。彼囗哭泣,答:“以無子,相守何人?公婆幸有夫弟相托,我可閉目於地下矣。”是夜自縊,時在雍正三年十月初七夜也。
  王縣尊詢知其實,隨捐俸買地,葬於平山堂旁,起牌坊題“義烈堪誇”四字。又刊對聯雲:
  烈烈轟轟,我羨勝鬢眉男子。
  生生死死,伊自了宿世因緣。
  安葬之日,王縣尊備許多祭品鼓樂,親自至墓,焚香再拜,淚流滿面,停佇多時方回。是日,合城鄉宦土民,遠近觀者,填塞山崗。又有諸名公題贈挽詩歌章,粘滿坊柱。
  要知程氏不過一尋常貧婦,乃本縣父母官,以及士宦祭拜感歎,何等光榮!直至今日,每年四時,凡遊法海、平山之人,必至墓前瞻仰,無不悲傷歎息,實可垂諸不朽。
  第三十八種 剮淫婦
  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無才便是德。要知讀書識字之人,淫詞豔曲、風流惑亂在在難免。惟婦人水性,一有私情,即不顧天理王法。試看程氏,並不知書識字,卻知倫理義烈,何等光榮!黃氏聰明多才,讀書過目成誦,卻滅倫犯法,萬人唾罵。雖有滿腹珠璣,何足貴乎?
  牛之牽犁拽耙,萬苦千辛,有大功於世,所以殺牛、食牛之人,曆有惡報不爽。今黃氏之夫,喜殺牛,天假黃手,身剖六段,又因牛刀究出真情,罪犯淩遲,是皆現報自取也。
  廣儲門城內,有婦人黃氏,生得身體豐厚,皮膚雪白。又知書識字,頗有聰明,讀書過目成誦。善能行醫,內外幼科,脈理藥性,俱皆精通。出入乘輿,在城腳下三間屋居住,前有天井空地。凡外來男人,不拘老少貧賤,或有病無病,或知文不知文,俱面會談論,滔滔不絕,全無愧忌。其夫最好飲酒,有利刀喜於殺牛,若囗教有不能屠者,即請伊宰殺,得銀沽酒。平日夫婦最相和合。
  黃氏忽又看上每日抬他的轎夫。這轎夫充實,頗有精力,因與往來稠密,過於膠漆,只慮處暫歡娛,不得久常快樂,且更礙眼礙手。二人造謀,先將平日用的老媽托事遣出,就用屠牛的刀,於某夜將夫灌醉,割下頭來。又慮屍骸無處出脫,欲將天井空地,钃一深坑,埋藏滅跡。因將夫身、手、足、頭、腹,分剖六段,便於深埋。
  那日用鋤钃地,方才向地一钃,誰知地堅如鐵,聲響如雷,左右鄰人喊問,不敢再動,因此不敢埋藏。其住房與城牆相近,二人乘半夜無人時,竟各攜屍段,走上城來拋於城外城腳下。又因心慌丟不及,留幾段在城上。又恐有人認出夫像來,只將人頭埋藏院中灰堆內。
  次日,驚動合城內外,看的人多,如同蟻集。保甲飛報府縣各官,是時熊縣尊諱開楚,即刻親至彼地各處踏看。吩咐保甲、捕快:“這殺人兇手,只在此地左右不遠。若是遙遠,怎能抬屍段囗囗揆度此事,且不是一個人所為。汝等須要上緊,挨家查訪緝拿,先將屍段暫殮棺內。”保甲、捕快不敢遲玩,果然挨門逐戶,細查細問。
  這黃氏與轎夫日夜宣淫,聲息漸聞於外,鄰近人家,亦多疑惑。
  一日,捕快同著保甲,走到黃氏家內,查問:“其夫因何不見?”黃氏答:“以川廣販賣藥材,出門時原說遲四、五個月就回來了。”言語支離。
  縣尊拘押巡捕、快役查比,幾次回稟:“只有黃氏可疑,除此之外,別無影響。”因將黃氏同轎夫拘拿到縣,審過三次,口供堅定,也曾刑訊,並不招認,並無實據,又無見證。事關支解人命大案,縣不能定,因詳請解府審訊。
  那時府尊姓施,諱世綸,為官清正,最有才能。細審黃氏、轎夫,俱不供招,收禁另審。後又喚黃氏緊鄰至內堂深處,密密細問:“某夜可曾聽見有何動靜聲息?”回供:“那夜二更時,只聽得黃氏家地下有囗響數聲,我們高喊問時,就安靜無聲了。”又問:“黃氏囗囗可有服侍的用人?”回供:“向日並無奴僕,只有一老婦以供炊煮,今已回去多日了。”又問老婦鄉里姓氏。
  施府尊因著內衙人到彼處密喚老婦至內署,婉轉低言,細細詢問,那老婦並不肯說。又再四盤問、哄誘,後來才說出真情:“黃氏叫老婦人回鄉去,後來又著人來叫老婦人到他家內,下了我一跪,叮嚀切戒,莫與人曉得,與我銀三兩,血污衣服四件,屠刀一把。血衣雖洗淨,都存在我婦人家內。”
  因著人取來,提出黃氏一訊,看見衣服、屠刀,不用多問,不用動刑,即刻招認。又問:“夫頭埋於何處?”供明即幹灰堆內取出。定招問為淩遲剮罪,其轎夫死於獄底。請詳具題行文下來,著剮黃氏。
  那一日,看的人有幾千萬,予亦隨眾往看。只見黃氏剝去衣服,只留布褲,雪白身子綁騎木驢,頭髮扣在驢樁鐵圈上,牽至北門外,依律淩遲碎剮。揚城男婦老幼,無不快心,無不唾罵。皆是自作之罪,應當自受。雖有才能,何足惜哉!
  戒食牛肉說人與物雖異,而其貪生怕死,原自相同。試看極微之蟣蟻,逢擒則奔,乃知其惜命,莫不如然。但有仁慈之心者,凡一切物命,不論大小,俱當愛護,不可殺彼形軀,充己口腹。然其中最有功於人者,無過於牛,尤當憐惜,顧忍將有功之物,殺而食之乎?
  夫牛之不可食者有三,予試言之:觀牛之為物,起草除田,代民稼穡,任重致遠,代民艱危,計在彼之年功,罔非劬勞之事,凡在我之資生,悉伊竭蹶之勤。人應惕然,想其百穀之何來,方且愛惜之不暇,豈忍或剝、或烹,以舉箸而下咽耶?此牛之不忍食者一也。牛乃上天元武之精,下土太牢之氣。非郊祀不敢用,非天神不敢歆。人若食之,豈不既不造食牛之孽,而複有僭妄之罪乎?此牛之不敢食者二也。在食牛者,固自以為有益於身也,殊不知正大有傷於身也。嘗考之《本草》,黃牛有毒,食之發疽,黑牛尤不可食。自死者血脈已絕,骨囗已枯不可食。病死者發痼疾痃癖,令人洞下注病囗,囗疥牛食之發癢,獨肝牛食之,令人痢血死,且牛能啖蛇,啖過蛇者其毒尤甚,食之立死。觀於此,則知牛之為毒非輕。
  人尚食焉,不幾以性命僅易一臠,而片脯遂喪終生哉,此牛之不宜食者三也。合此三者以觀,是凡今之人,理宜體天心、念物力、愛己身,而堅戒不食也,奈何庖丁之子,初不思牛之上列天星,下興地利,中傷性命,日為宰割而饕餮者流,非牛不飽,是誠何心哉?卒之食牛者與不食者,氣體未嘗或肥,致令冤仇相結,罪孽是造慘惡之報,殃及其身。言念及此,能不凜然?
  予曆觀今昔,其戒而不食與殺而食之者,善惡之報,彰彰可驗,不覺目擊心傷,因舉家皆戒不食。複念儔伍之品不同,但好善之心則一,特述為愚言,廣行勸勉。惟祈不食牛肉,曾不費財粟,堅意勉行,亦不甚難。伏望仁人君子,於閱覽之後,即為戒食,其增延福壽,如影隨形,可不待言矣。
  第三十九種 定死期
  甚矣,因不可種。有因必有果,未有無因而果者,亦未有種瓜不得瓜而得豆者,試看葛老事,因撫抱知府喜愛,又因公子被狗害命,輾轉牽引,都有前世來因,豈是旋作而致耶?
  一飲一啄,俱有定數,何況死生大事?所以死之時刻地境,皆不可移易。世人奸謀妄想,究何益乎?總之,惟要現今時刻,存心多種善因,而戒惡因,最為緊要。今之過河渡船,每每平板鋪在船之上層,兩邊並無遮攔,取其站得人多,又因撐船人易於前後用力。殊不知船之上重下輕,或遇陰雨濕滑,或人多擁擠,或衰病老稚,或立腳不穩,倘船一歪欹,人多墜水。若在冬寒,性命難保。予欲造渡船,當著底鋪板,人皆站立船底,且四圍高攔,撐船人只在船之首尾用篙,則船下重實,不致上浮,何等安穩?但未試驗,另日與老船家議之。
  凡過渡上船,人眾擁擠,不可搶爭先後,最要留心略緩,足站穩實。昔有“過渡莫爭先”格語也。
  撫抱小兒,惟出恭之時,切防犬來吃糞,致誤大事。
  揚州東關過渡,往來擁擠,最要小心。康熙初年,渡船人多,舟人手滑,船忽半斜,墜落十餘人。其時冬寒,隨時撈救俱死。
  只有一葛老者,六十多歲,自言落河時,但見水底明如白晝,堂上有一官員,查點人數。至葛老者,即高聲說:“此人陽壽尚有二年,當死於蘇州獄內,不該死在此處,速著人推上岸去。”葛老聽得明白,切記在心,因而救活。
  過了半年,有官船由揚經過,差人四處尋葛老面會。拉至船上,只見一少年官員,說道:“本府乃蘇州府知府,因老太太每常說本府幼時,感你小心撫抱成人,又因你年老單身,時每掛念。今本府生有小公子,年方周歲,特來尋你,跟隨本府至署內,撫抱公子。每年厚給工食,以為養老之用,又可報答向年之情。”葛老跪下,力辭不去。
  府官再三詢問,才將東關落河,死蘇獄之話細稟。官笑道:“本府現任蘇府,下獄不下獄都在本府執掌。況你年老,既不為盜,又不作惡,從何犯法,致令下獄?此虛謬之言,切不可信。”再三強勸同行。葛老遂依允,收拾行裝,隨船至蘇府署內。夫人太夫人喜極,小公子一見如同舊識,極相親愛,小心撫抱。
  約有年餘,其時奉督院傳蘇府赴江寧會審。葛老偶一日,在署內把小公子出大恭,旁邊突出一狗來吃糞。葛老未曾防閑,狗竟一口將小公子腎囊吞下,公子即時疼死。夫人哭得死而復蘇,急呼家丁:“將狗立刻打死。將葛老送獄,候老爺回署發落。”葛老至獄,仰天大哭道:“二年前東關落水時,即知蘇獄是我盡命之處,又何能活?”因於是晚自縊獄內。
  蘇府回署,悲歎不已,方悟諸事皆是前生積業註定,各有來因,俱非人力可以逃避也。
  第四十種 出死期
  世人每多惜財,不肯施濟積德。殊不知,大限到來,財可能帶去否?安得神人預示死期指點而延促壽耶?早速省悟,勿再昏迷。
  或有說我這出死期之事,乃是造語以勸世的。若有此意者,真大沒見識之人也。試看從古至今,夭促因積德而至長壽者極多,又有該長壽因損德而致夭亡者亦複不少,載不勝載。即如裴度面上,螣蛇鎖口,不獨夭壽,且主餓死。只因還帶一事,短命改為長命,複又貴登宰相,死期豈不可出乎?袁了凡因積德而延壽命,死期豈不可出乎?大數雖已註定,轉移權柄在人。凡心中若起善念,當愈進於善;若起不善之念,即時消除。世上出劫長壽之法,無過於此。況錢廣生系現在實事,又何疑乎?
  順治末年,小東門有個錢廣生,開茶葉鋪。每年從霍山等處置茶葉,販與各鋪零賣。為人性極刻薄,積得現銀五、六千兩。他生得相貌胖厚魁梧,皆以大富翁稱之。
  其時有個相士,名喚“餘鬼眼”,生得兩目碧綠。自淮上來,寓在府東旌忠寺內。風鑒決斷如神,遠近趨教者極多。廣生自己倚著相貌甚好,亦備貲往看。到了寺寓,只見先有一人在內談相,乃是平昔識認的趙朋友,見禮坐下。只得相士向趙友愁眉說道:“尊相生得頭皮寬厚,山根高直,原是福壽之相。但嫌黑氣侵入天庭,不知目今做了何等壞事?只在一月內,壽數難逃,且主凶死。”其人大惱而去。
  隨挨這廣生即向前請教。相士將相貌細細觀看,道:“尊相身體敦厚,準頭豐大,一生積財富餘。只是人中短縮,兩眼露神,更加面皮虛薄。訣雲:‘面皮虛薄,雖人中長而壽亦虧。’又雲:‘面皮急如鼓,壽只三十五。’請問多大年紀?”廣生答道:“今年正是三十五歲。”相士又道:“莫怪我直說,壽算只在百日內歸天,身後之事,須要早為料理。”
  廣生送了相金,回家著實煩惱。自想:“先相的趙朋友,說他只在一月內必死,我尚遠有百日,且細細詢問趙朋友應與不應。”
  原來,這趙某系江都縣書吏。其年旱荒,奉上發賑米賑濟,是他經管,自己就虛捏多戶,侵蝕賑米五十餘石肥己,本官察出處死,果在一月之內。廣生見趙某已經神驗,更加憂慮。
  一日,坐在茶葉店後半間屋內納悶。忽見已故某僕來說道:“奴因生平忠直,城隍尊神收奴充差役,專勾拘人犯赴冥。今見票上人犯四名,內有主人名字,特來報知。我先往丹陽等處拘人,挨拘到一同前往,可速些料理家務。我三日後必到,一到刻不能緩。”說完,不見了。
  廣生聽得明切,且在白晝,非同夢寐可比。自想:“夫妻恩愛,難割難捨;兒女幼小,不曾成立。許多未了事件,不知料理那一件。”心緒如麻,只是嚎陶痛哭,聲驚鄰舍。旁有老翁來問知因,說道:“生死大事,無法可作,痛哭苦惱,俱有何益?聞得天寧寺巨渤大和尚,是個得道高僧,你急速去求他指點,或有可生之路,亦不可知。”
  廣生依言,即往天寧寺方丈,尋見渤師,說相士、故僕原委,痛哭跪求。渤師道:“人之死生定數,何能脫逃?”廣生更又哭求不已,渤師道:“要依僧人兩件,或可回天保護。”廣生道:“若能不死,無不遵從。”渤師道:“第一先要焚香,對佛發誓,將平日刻毒盡改為仁慈。格語雲:
  仁是長生法,寬為大寶箴。
  不惟憐救人之危難,即禽獸蟲蟻,俱不可損傷。格語雲:
  天本好生,當行放生;
  人欲長生,須戒殺生。
  人欲長生須放生,此是迴圈真道理。
  物命死時你救他,你命死時天救你。”
  渤師又說道:“第二要將所積現銀,分一半做實在救濟人的功德,只留一半遺與子孫。格語雲:
  人生世間,方便第一。
  力到便行,錯過可惜。”
  廣生聽完,滿口依從。渤師問道:“汝積銀若干,須要實說。”廣生道:“實有現鈔六千餘兩,今蒙吩咐,情願將三千兩積德。”渤師甚喜,又說道:“此二件系德行以為□主,又要二件功夫為之助。所謂功夫,並無多法,今傳與汝,須當力行。只有一句曰:‘堅持正覺’。若能精悟此句,則西方蓮座,續添汝矣。又塵世妙法,惺齋現刻有《三神咒》最簡捷,最靈驗,我俱查交與汝。雖遇俗事極忙,每日亦要三遍、七遍,只不間斷,福壽必然全備。又‘十錠金’心法,一同傳汝。若能體行,一生安樂有餘。”因將訣法交與,廣生信心喜授。
  看畢,向師說道:“‘觀音咒’、‘准提咒’,容易記誦,惟‘彌陀咒’,少為難記,弟子愚朦,只會念阿彌陀佛。至於神咒,另日持誦,不知可行得否?”渤師說道:“只一句‘南無阿彌陀佛’,虔誠多念,功亦無量。”又問道:“汝用三千金做功德,意思要做甚的功德呢?”廣生說道:“弟子親見有人冒侵賑米五十餘石,即促壽凶死。目今年歲大荒,米價貴至每石一兩八、九錢,草根樹皮俱盡,饑民遍野。弟子情願將此銀買米賑饑,這功德豈不實在?”渤師大喜道:“如此用心,普救民命,深為大德。但須即日買米,堆貯呈縣,遲則悔石生而財難舍矣。”
  廣生即著人齎銀三千兩,飛往產米處買米送廠,接湊賑饑。渤師一面吩咐廣生:“在僧人方丈法座旁,將我日用的念珠,專心念佛。過十日回家,則難劫去而壽命可保延長矣。”廣生俱皆依從,果然並無災殃。
  自後存心寬厚,力行善事,每日誠誦神咒,並不隔間,常依十字心法。後來生子三人,孫七人,曾孫二人。玄孫一人,子孫又體祖父之志,存心慈厚,又持咒不懈。其子同心合力,乃販茶貿易,又增開一大布店,十分興旺。最難得者,夫婦結發齊眉,廣翁壽至一百零六歲,康健少壯,鶴髮童顏。
  過百歲日,予往祝壽,只見滿城內外,人眾幾千,擁擠不開。但他不過是貿易之人,本城府縣、大小各官紳衿,俱親自到門恭賀。又見親友、鼓樂、壽軸、壽禮,迎贈金字對聯二副:
  眼見四朝事
  身為百歲人
  百年夫女齊眉樂
  四代兒孫繞膝歡
  又金字匾額二:
  熙朝人瑞
  期頤全福
  又錦屏壽文,冗長不錄。如此榮耀,揚城人民,俱讚揚罕見。
  又過了六年,忽一日,廣翁並無病痛,遍呼子孫至前,說道:“我壽命只該三十五歲,遇渤師指教,今已百六歲,可謂增延七十多歲,且又子孫滿堂,財穀饒餘,感念神天祖宗保佑,兼之自己專意栽培,所以致此。今日早晨見故僕某來告:‘向日勾攝之行,為有功德,中途撤銷,午刻就有西方神聖,長幡寶蓋,接引主人前往極樂世界,永享福果,並不由閻王地府。奴因感主人寬待恩惠,知此消息,特來預報。’說畢而去,是以呼汝等子孫來,當面吩咐,各要依我,常存天良,不可違悖。”說完,念佛數聲,閉目端坐而逝。
  由此看來,可見延壽享福之法,都在各人自己為持,絲毫不爽。
2015-4-22 19: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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