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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我和我的母親(又名寄印傳奇)(01~23)作者:氣功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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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母親 (又名寄印傳奇) (15~16)作者:氣功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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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印傳奇


作者:氣功大師
2015/06/08  發表於第一會所

                                 十五    

    至今我不吃糖油煎餅。該不良習慣一度讓陳瑤十分驚訝,她無法容忍我對家
鄉特產這種「不近人情的否定」。軟硬兼施均未奏效後,她斷定我「這種男的」
靠不住。

    她搖頭晃腦道:「試問,你怎敢奢望一個背叛家鄉土特的人有一天不會背叛
你呢?」說這話時,她嬌嫩的乳房正綻放在大學城賓館廉價而局促的空氣中。    

    我沒有回答她,而是沖向了衛生間。當油膩的糖糊從口中噴薄而出時,外面
響起肆意的大笑。    

    陸永平進來時我就在吃糖油煎餅。我真是餓壞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個。隨
著那油炸的甜蜜滾入胃裡,我總算抓住了點什麼。

    陸永平倚著門,黑幽幽的影子斜戳在牆上。他連咳了好幾聲,像是要在村民
大會上發言。遺憾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直到我端起搪瓷缸,陸永平才開口。他笑著說:「走,外邊兒去啊,姨夫請
客。」

    搪瓷缸滾燙,於是我又把它放回了桌上。我扭過臉,盯著陸永平。他已經穿
上了一條長褲,黑毛環繞的肚臍像個山野洞窟。我想對他說「滾蛋」,但隨食物
殘渣噴射而出的卻是「呱呱」。其實也不是「呱呱」,更像一個悶屁或者脖頸折
斷的聲音。

    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複了一遍。這次效果好多了,我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
嚇人。

    陸永平笑了笑,張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襯著橘黃色的木門,他長臉通紅,
油光閃閃,像是在燒紅的鐵塊上潑了一勺桐油。

    我扭身揭起搪瓷蓋子,混著榨菜味的熱氣升騰而起。在慘白的燈光下,我似
乎聽到了鐵塊上濺起的「呲呲」聲。    
   
    那個永生難忘的傍晚,我背靠著門站了許久。起初還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後
來屋裡就暗淡下來。我側耳傾聽,一片死寂,連街上的喧囂都沒能如約而至。躺
到床上,我閉上眼,頓覺天旋地轉。有那麼一會兒我感到自己懸浮在空氣中,似
乎撲棱幾下胳膊就會衝破屋頂,升入夜空。再後來,空氣變得粘稠,周遭忽明忽
暗。我發現自己在環城路上狂奔。瘦長的樹影宛若跳躍著的藤條,不斷抽在身上。    

    我跑過橋頭,在大街小巷裡七彎八繞後,總算到了家門口。氣喘吁吁地,我
走進院子。母親從廚房出來,問我吃飯沒。我說沒。她說那快來。灶上煮鱉一樣,
也不知燉著什麼。飄香陣陣中,我垂涎三尺。

    母親卻突然悶哼一聲。我這才發現她撅著雪白大屁股,坐在一個男人胯上。
背景一片模糊,只有耀眼的白臀無聲地抖動著。那波波肉浪像是拍在我的臉上。
我叫了聲媽,她扭過臉來,張張嘴,卻是兩聲顫抖的嬌吟。接著啪啪脆響,男人
笑出聲來,像是火車隆隆駛過。那條狹長的疤又在蠢蠢欲動。我放眼廚房,空無
一物,連灶台都消失不見。心急火燎地沖向臥室,一陣翻箱倒櫃,我終於在床鋪
下摸到那把彈簧刀。它竟裹在一條內褲裡。    

    我小心取出,湊到鼻尖嗅了嗅。冰冷依舊,卻揮發出一股濃烈的騷味。這無
疑令人尷尬而惱火,但我還是別無選擇地彈出了刀刃。鏘的一聲,屋裡一片亮堂。
那瞬間射出的白光如一道暴戾的閃電,又似一縷清爽的晚風。喘息著睜開眼,我
早已大汗淋漓。月光清涼如水,在地上澆出半扇紗窗。我感到褲襠濕漉漉的,就
伸手摸了摸。之後,肚子就叫了起來。喉嚨裡更是一片灼熱,連頭上的傷口都在
隱隱跳動。我從床上坐起。除了梧桐偶爾的沙沙低語,院子裡沒有任何響動。    

    然而,剛開門我就看到了陸永平。他赤身裸體地站在院子裡,眼巴巴地望著
月亮。那毛茸茸的肚子像個發光的葫蘆,反射著一種隱秘的叢林力量。其時他兩
臂下垂,上身前傾,脖子梗得老長,宛若一隻撲了銀粉的猩猩。我眼皮一下就跳
了起來。就這一霎那,他轉過頭來。至今我記得那張臉——如同被月亮傾倒了一
層火山灰,朦朧中只有一雙小眼兀自閃爍著。唯一有自主意識的大概就是嘴裡的
煙,瞬間就短去了一大截。

    我心裡立馬擂起鼓來,連掌心都一陣麻癢,腳步卻沒有任何停頓。從他身邊
經過時,我感覺陸永平是尊雕塑。所有房間都黑燈瞎火,院子裡銀白一片,像老
天爺摁下的一張白板。沒有母親的動靜。我徑直進了廚房。    

    開了燈我便對著水管猛灌一通。櫥櫃裡放著多半盆糖油煎餅,應該是下午剛
炸的。母親很少搞這些油炸食品,總說不健康。

    不過多虧了奶奶,從小到大這玩意兒我也沒少吃。前兩天她老人家打電話來,
我扯兩句就要掛,她說讓你媽炸點煎餅,可別忘了上供。多麼奇怪,即便如此憂
傷,奶奶還是相信老天爺。我捏起一個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兩袋速
食麵。那是本地產的清真面,當時剛流行醬包,吃起來挺新鮮。搪瓷缸我也記憶
猶新,屎黃色,側身印著小熊貓吃竹筍,手柄處有一行紅字:教師節快樂!

    我忘了那晚陸永平在廚房站了多久。只記得在我狼吞虎嚥時,右側牆上老有
個巨大黑影在輕輕搖曳。他或許連屁都沒放一個,又或許發出過幾個擬聲詞,再
不就絮叨了些無關緊要的雞毛蒜皮。而我,只是埋頭苦幹。我太餓了。大汗涔涔
中,褐色糖漿順嘴而下,甚至淌到手上,再滴落缸裡。我把手指都吮得乾乾淨淨。    

    等我吐著舌頭從搪瓷缸上抬起頭,陸永平又進來了。這次他套了件白襯衣,
沒系扣子。說不好為什麼,當這個大肚皮再次暴露在燈光下時,我多少有些驚訝。    

    我老覺得屋裡有兩個陸永平,以至於不得不扭頭確認了一番。這次他走到我
身邊才停下來,單手撐牆,擺出一副西部牛仔的姿勢。我發現他穿著父親的涼拖。    

    「你頭咋回事兒?」陸永平笑眯眯的。    

    我沒搭理他,又捏起一個煎餅。我還是餓。我說服自己:畢竟中午只吃了份
盒飯。    

    「現在不要緊了吧?」陸永平乾笑著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真的是矮凳,很
矮,相當矮,以至於他需要仰起臉來看我。於是他就仰起了臉:「泡面最好不要
吃,還有這油炸食品。特別是你這種情況。」他指了指腦袋:「對傷口不好。」    

    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麵湯一飲而盡。味道不錯,就是有點鹹了。    

    「你說你——哎,都是姨夫的錯,姨夫沒能遵守諾言,」陸永平搖搖頭,一
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可以說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責任,咋辦隨你說。」他上
身挺得筆直,兩手搭攏在膝上,看起來像個憨厚的和尚。輕歎口氣,他又繼續道:
「有啥委屈別憋著,你這樣,我和你媽都不好受。」    

    一下子我像掉進了火爐裡,不由騰地站起來,對著陸永平就是一腳。他兩臂
前伸,晃了幾晃,終究還是應聲倒地。我居高臨下地盯著他,卻說不出一句話。    

    爬滿黑毛的大肚皮閃耀著奇怪的光,讓人心裡一陣麻癢。    

    陸永平腆著肚子也不說話,半晌才誇張地哎呦一聲,緩緩爬了起來。他邊拍
屁股邊嘟囔:「啥狗脾氣,姨夫可沒壞意思,你別老往歪處想。」他彎腰扶起凳
子,又說:「姨夫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下不為例。」    

    「快滾。」我臉紅脖子粗,聲音卻低沉得像把矬子。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陸永平像是沒有聽見,兀自把矮凳往後挪了挪,重
又坐下,「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媽在你心裡份量重。」    

    我臉上登時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廚房環視一圈後定格到了門外。我覺
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於是就張了張嘴。我說——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很正常,真的正常啊小林。誰沒年輕過啊,青春期嘛,我像你這麼大的
時候,那也是……」陸永平支吾半晌沒了音。    

    銀色的院子像張豆腐皮,被竹門簾切成條條細帶。我瞅了一會兒,覺得眼都
要花了,只好坐了下來。我咬了口油煎。    

    「小林?」    

    我又咬了口油煎,胳膊支在桌楞上,總算踏實了點。    

    「宏峰他奶奶那時候也是……啊,那叫一個俊,自然——不如鳳蘭,不如你
媽。但在我眼裡,別看崽子一大溜了都,在我眼裡……」陸永平磕磕巴巴,欲言
又止。我忍不住瞟了一眼。他低著頭,腦門亮晶晶的。「姨夫早早沒了爹,寡婦
門前是非多嘛,你也知道。」

    他抬起頭,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笑。完了又從兜裡摸了支煙,拍拍我,
要火機。我搖了搖頭。他起身在灶上點著,噴了兩口煙,又指指我的腦袋。我愣
愣地看著,一時有些恍惚。老實說,我無法想像陸永平他媽年輕時怎麼個俊俏法。

    「你委屈我知道,姨夫太能理解了。」他擺擺手,轉身走了出去。    

    陸永平站在月光下,岔著腿,像被什麼硬拽到那兒似的。不一會兒,他又走
了進來。「那會兒老五——」他在矮凳上坐下,揚揚臉,「就宏峰他小姑,還沒
斷奶,他奶奶就每天垂著個奶子在眼前晃。那會兒生活條件太差,家裡又窮,姨
夫瘦得跟草雞似的,整天就計較著一個事兒,就是,咋填飽肚子。白麵饃都是弟
弟妹妹吃,我從沒吃過。別說白麵饃了,有窩窩頭就不錯了。所以說啊,你們現
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陸永平笑了笑,跟刀割似的。我低頭瞅著手裡的半個
煎餅,突然就渴得要命。「這吃個奶也是事兒,老四三歲多了,看見妹妹吃,也
要搶,不給吃就哭。他奶也沒法子啊,熬不過就讓他啜兩口,這一啜老三又不樂
意了。這屄蛋子兒七八歲了都,我就上去揍他,不等巴掌落下他就哭,這一哭我
媽也跟著哭。後來她乾脆往碗裡擠兩嘴,誰喝著就喝著。」陸永平歎口氣,掐滅
煙頭,依舊垂著腦袋。「有次我給公社割豬草回來,一眼就瞥到灶臺上的奶。也
就個碗底吧,但那個香啊,滿屋子都是那個味兒。我沒忍住,端起碗就是咕咚一
聲,啊,完了又把碗底舔得乾乾淨淨。他奶從裡屋出來正好瞅見。」陸永平頓了
頓,接著說:「我哪還有臉啊,轉身就跑了出去。這一跑就是老遠,深更半夜才
回了家。他奶倒跟沒事兒人一樣,從沒提過這茬。後來碗裡的奶明顯多了,我卻
再沒碰過。」那晚的空氣海綿般饑渴,搞得人嗓子裡直冒火。時不時地,我就要
瞥一眼水龍頭。    

    「其實也偷嘗過兩次,沒敢多喝吧,寧肯最後倒掉。」陸永平笑笑,抹了把
臉。他聲音明晃晃的,讓我想起月下的梧桐葉子。「老三老四也就鬧個古怪,後
來都不喝了。我看那個大奶子晃來晃去,說實話,這麼多年,從小到大這麼多年,
第一次心裡發癢。癢到……癢到有時候晚上睡不著覺。唉,就這麼有天晚上我偷
偷摸上他奶的床,去喝奶,她就假裝不知道。我還自作聰明了好一陣。這事兒一
發不可收拾,直到有次她說,小平啊,你這樣老五就不夠了。我又羞又急,就說,
老臭包能喝,我為啥不能喝。他奶就不說話了。你想這奶能有多少,這麼連著幾
次,哪還有啊。老五吸不出奶,哇哇哭。他奶哭,我也哭。」說著陸永平撇過臉
——或許是盯著門外——半晌沒吭聲。    

    周遭靜得有點誇張,我只好輕咳了兩聲。陸永平卻不為所動。在我猶豫著要
不要起身喝口水時,他終於把臉拿了回來。「後來,」他說,「後來……」語調
一轉,他突然拍拍我:「你還聽不聽?」我不置可否。「那——給姨夫倒點水去。」    

    我覺得自己應該憤怒,但猶豫半晌還是站了起來。等我倒水回來,陸永平手
裡已經捏了個油煎。此種局面讓我顯得十分被動。於是,我又返回給自己倒了點
水。


    就接在搪瓷缸裡,很快泛起一層油花。

    陸永平油煎下肚才開了口。他說:「真雞巴燙。」

    我說:「啊?」

    他說:「水啊。」我晃著搪瓷缸不再說話。

    「後來……後來……說到哪兒了?後來我忍了幾天,心裡又開始發癢。最後
還是摸他奶床上了,一個禮拜啜一次吧,有時候就幹含著,也不吸。他奶再沒提
過這茬。當然男女那點事兒我早懂了。老臭包到家裡送白麵我又不是沒碰到過,
傻子都知道他圖個啥。」

    我問他老臭包是誰。陸永平哼了聲,淡淡道:「就一補鞋的唄,打小凍壞了
腿,娶不著媳婦,論輩份還得管我叫叔,後來在平河洗澡淹死他娘了。」    

    說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於是水汽就哈在他腦門上,使後者愈加閃亮。我不
由把搪瓷缸晃得更快了。    

    陸永平卻不再說話。他放下杯子,瞅瞅我。

    「完了?」我聲音細細的,像被人捏住喉嚨硬擠出來似的。

    「那可不,你還想聽啥?」陸永平笑了笑。

    我哦了一聲,就垂下了頭。水汽嫋嫋,裹著絲榨菜味,拂在臉上油乎乎的。
我忍不住喝了一口,燙得差點把搪瓷缸扔掉。有那麼一刹那我覺得舌頭都熟了。
我不得不把它吐出來,像狗那樣哈著氣。

    就在這時,陸永平的聲音再次響起:「後來不知不覺就跟他奶奶有了那事兒。
就是那事兒。很自然,我也不知道該咋說,她連反抗都沒有。剛開始怕懷上,提
心吊膽,呵呵,後來計劃生育搞下來,全村結紮,媽個屄的,連寡婦都沒放過。
這倒方便了我,幾乎每天都要折騰,直到廠裡送我去讀夜校。」

    說這話時他始終低著頭,那張長臉埋在陰影中,額頭上的汗水洶湧得如
同十月的大雨。我愣了好一會兒,輕輕地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卻咚得一聲巨響。    

    缸裡的熱水躍出來,濺在臉上,絲絲冰涼。    

    好一陣沒人說話。這不是個好現象。無論如何,總要有人說點什麼。於是我
就張了張嘴,我說:「唉。」我感到嗓子眼裡臥了條蛇。陸永平掃了我一眼,又
垂下了頭。他也說了聲唉。於是窗外就刮起了風,梧桐的沙沙低語也爬了進來。    

    半晌,陸永平抬起頭——他已經挺直腰杆,銜上了一支煙——死死盯著我。
那樣的目光我至今難忘,像水泥釘鑽進牆裡時邊緣脫落的灰渣。他張張嘴,又把
煙夾到手裡:「這事兒姨夫只給你說過,可不許亂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
好又拈起了一隻油煎。「以前姨夫給你說的……」陸永平把煙銜到嘴裡。    

    「啥?」我飛快地鼓動腮幫子。    

    他咬著過濾嘴,摸了摸口袋,再次把煙拿回手裡:「想不想搞你媽?」他甕
聲甕氣的,肚子湧出一襲明亮的波浪,看起來無比柔軟,讓人忍不住想踹一腳。    

    於是我就踹了一腳。我感到頭髮都豎了起來。陸永平倒地的動作和剛才並無
二致,讓我產生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但他輕蔑一笑便把我從錯置的時空中揪了出
來:「你跟我差不多,就是沒我的膽罷了。」

    我躥上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我想告訴他「再雞巴胡說,老子宰了你」,
卻一個字都崩不出來,只覺得滿手油膩,恍若握著一條狡猾的巨蟒。半隻油煎順
著他的脖子溜過衣領,滑到了肚子上。陸永平臉更紅了,卻笑得越發燦爛。我鬆
開手,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大口喘氣。


                                 十六    

    那晚月光亮得嚇人。我站在院子裡,捏著一隻油煎,不時揚起脖子啜上一口。    

    等陸永平進去後,我仿佛才終於想起了母親。父母臥室亮起橘色的床頭燈,
透過窗簾的部分變成了粉紅色,像一張一闔的昆蟲複眼。偶爾一襲陰影戳上窗簾,
我就心裡一緊。我不知道陸永平在幹什麼。月光澆在樹上,激起一縷清涼的風,
連梧桐的影子都流動起來。除此以外,天地之間再沒任何聲響。

    陸永平很快就出來了。他叉著腰站在我面前,望了眼月亮,小聲說:「你知
道姨夫那次跑到哪兒?」    

    我沒吭聲。「平河大壩上。那天也是大月亮,我在壩上躺了好久。」陸永平
撓撓肚皮,又指了指月亮,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就在這時,臥室傳來母親的聲音。
起先很朦朧,突然變得尖利,然後她急吼吼地叫了聲「陸永平」。聲音很快低下
來,卻如同腳下的影子一樣清晰。我心裡咯噔一下,月光似乎更亮了。    

    或許喝了太多水,我像只癲狂的氣球,走起路來咣當作響。這讓我莫名羞愧,
一瞬間連膀胱都要炸裂。我只好拽了拽陸永平。他回頭,示意我放心。放個屁心,
我轉身溜出客廳,不到鳳仙花叢就急不可耐地掏出了老二。

    隨著那道萬有引力之虹奔騰而出,褲襠裡發酵多時的杏仁味也一併彌漫至月
下。我嘴裡叼著油煎,喉嚨裡忍不住咕咚一聲。那泡尿實在太長了,長到我突然
覺得頭頂的月亮是老天爺的監視器,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尿下去了。

    轉過身時,陸永平蹲在走廊裡,父母臥室響起散亂的噪音,像是老鼠的哼唧,
又似指甲磨蹭在水泥地上。母親不時輕呼一聲「陸永平」,清晰卻又朦朧。我又
扭頭掃了一眼月亮——毫無疑問,有生以來,我從未見過那麼大的月亮。

    陸永平進去時,臃腫的黑影砸在我身上。於是我的腿就有點發軟。為了避開
他的陰影,我只好躡手躡腳地錯開身子。這讓我顯得十分窩囊,以至於差點笑出
聲來。陸永平的蹭地聲卻一如既往。很快,噪音消失不見,母親輕聲說:「放開。」    

    真的很輕,輕得如同一根銀針,直刺而來。我不由一個趔趄,仿佛剛從夢中
驚醒,又像一個瀕死之人浮出水面。深吸口氣,我捏捏油煎,慢慢靠近臥室門口。
首先看到的當然是陸永平。他叉著腰,一動不動,卻擋住了我的大部分視線。我
只好偏了偏腦袋。然後我就看到了一隻乳房,圓潤飽滿,被橘色燈光抹了層蛋清
後又平攤在初秋的空氣中。頂端的深色突起拉出一條夜的波紋,再悄悄蔓延至肋
下。    

    小腹平坦而溫暖,偶爾滑過幾片斑駁的光影。母親平躺著,兩腿伸得筆直,
涼被斜搭在身上,卻不能阻止那抹黑亮從陰影裡肆溢而出。霎那間,一眼熟悉的
暗泉開始在心間跳躍,我不由屏住了呼吸。    

    陸永平扭頭瞅了我一眼。燈光把他的腦袋無限放大,再順著天花板拋到客廳,
讓人恍若頭頂飛過一團烏雲。他沖我作個手勢,就飛快掰回了腦袋。在一片光怪
陸離中,他俯下身子,喚了聲鳳蘭。

    「放開。」母親的聲音波瀾不驚。伴著幾絲吱嚀,她又冷冰冰地補充一句:
「快點。」說這話時,她一條腿蜷縮起來,另一條甚至離開床面憑空蹬了蹬。那
麼近,腳趾糾結起又舒展開,在我心裡湧出一朵熱辣辣的水花。順著大腿往上,
掠過輕抖著的胸脯,我一眼就看到了母親的腋窩。    

    稀疏的毛髮捲曲而細長,隱隱分泌著一絲委屈和不安。也就是此時,我才發
現母親兩臂伸在腦後,被一條皮帶縛在床頭欄杆上。那個木雕欄杆我記憶猶新,
黃白相間,兩側飛舞著碩大的喜字,中間盛開著幾朵鏤空的什麼花。母親的手腕
暴露在陰影中,潔白得刺目。雖然早有準備,我還是大吃一驚。刹那間連燈光都
硬了幾分。而等我看到母親眼前蒙著一條長毛巾時,一坨巨大的鉛墜開始在胃裡
緩緩下沉。瞥了眼昏黃的床頭燈,我感到膀胱再次膨脹起來。    

    接下來的事兒像是幻燈片。陸永平似乎說了句什麼,母親索性掙扎起來。橘
色的光籠罩著白嫩的臂膀和溫潤的臉頰,她輕咬嘴唇,像條翻塘的白魚。乳房必
然會抖動,小腹也會起褶子,長腿會在撲騰中抖開涼被。於是沉悶的咚咚聲中,
涼被順著床沿徐徐滑落。

    我捏著油煎,沖陸永平招了招手。我想說這一切太誇張了,像拍電影,我不
大受得了這個。但陸永平沒能看見。他半蹲在床頭,輕撫著母親的胳膊。好一會
兒,母親總算安靜下來,無聲地喘息著。她兩腿蜷縮,胯間大開。於是我看到了
那抹在腦海中浮現過無數次的肉。茂密的森林下,肥厚的兩片肉唇緊夾著偏向一
側,隱隱迸發出一道灰濛濛的亮光。瞬間,橘色的空氣都在顫動。我情不自禁地
把目光轉向客廳,再順著門縫溜進院子。

    除了模糊的一縷銀色,那裡一無所有。但我還是瞥了好幾眼,仿佛真有什麼
人會突然從那兒蹦出來似的。目光返回臥室時,我發現那抹蕪雜而朦朧的肉色間
沾著幾縷白色細線。猶豫片刻,我才確定那是衛生紙屑。床邊的垃圾簍裡溢出白
色亮光,似有一股酸腥氣體在房間裡遊蕩。這讓我嗓子眼直發癢,像被猛然拋入
了空曠的沙漠,連傷口都在粗礪的煩躁中跳躍起來。我咬了口油煎。    

    陸永平就那麼蹲著。他掃我一眼,握著母親的胳膊肘,說:「妹兒啊妹兒,
就這最後一次了,你就成全哥吧。」    

    母親壓低聲音:「真你媽變態,快給我放開。」她的腳踏在床上,咚的一聲,
說不出的空洞。    

    陸永平歎口氣:「別看哥嘴碎,那都是瞎碎,真到正經事兒上,笨得他媽的
不如豬。鳳蘭啊,這輩子哥都認了,娶了你姐這個潑婦。哥有時真是……」他腦
袋越垂越低,終於抵住了床沿,大手卻把母親的胳膊攥出個紅圈。    

    「疼,你快給我放開,」母親揚了揚下巴,「你家的事兒咋也輪不到我來操
心。」    

    「哥給你說的都是真的,你以為我開玩笑?」陸永平猛地抬起頭,聲音提高
了八度:「那年哥第一次去你家,臘月二十四。大雪紛飛的,你在院子裡壓水,
穿著個花棉襖,小臉紅嘟嘟的,倆麻花辮一甩一甩。咣地一下,哥就啥都不知道
了。」陸永平呼吸都急促起來,像個受氣的小媳婦,連虎背熊腰都一聳一聳的。    

    我搞不懂他什麼意思。    

    「你小點聲。」母親把臉撇過一邊,毛巾讓她的下巴顯得越發小巧。陸永平
又蹲了一會兒,似乎等著母親再說點什麼。遺憾的是她像睡著了一般,再沒任何
動靜。

    半晌,陸永平歎口氣,撐著床沿站了起來。他長長地哼了一聲,似是有火車
從身上駛過。完了他瞥我一眼,轉身坐到床上,低下了頭。再沒人說話。我聽得
見院子裡的風聲,叮鈴鈴的,像真是鍍了層銀。母親兩腿交叉,一動不動,只有
小腹尚在輕輕起伏。陸永平則癡迷地盯著自己的腳——或許吧,誰知道呢。我嘴
裡的咀嚼也只好停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永平輕咳一聲,扭身摸上母親的大腿,叫了聲鳳蘭。我
從未聽過那種聲音,平滑而緊繃,就跟不是他發出來的一樣。瞬間我雞皮疙瘩都
掉了一地。而陸永平已經一路向上,攥住了母親的左乳。    

    於是它就呈現出各種形狀。母親嘖了一聲,卻沒有動作。陸永平就得寸進尺
地俯下身去,滑過小腹,含住了另一隻乳房。

    母親又嘖了一聲,擺正臉,說:「幹嘛呀你?」

    陸永平沒有回答,而是索性一手一隻,揉搓幾下後,擠到一起,快速抖動起
來。那兩抹嫣紅像是白浪中凋零的花。

    母親咬咬嘴唇,說:「行了你。」她的聲音也像被巨浪卷過。

    陸永平總算停了下來,他老牛般喘了口氣,又叫了聲「鳳蘭」,便把大嘴壓
了下去。一時屋裡「吧砸」肆起,並隱隱伴著一種小孩撒嬌似的哼唧。

    父親的拖鞋掉在地上,啪地脆響,在寂靜的夜晚誇張得離譜。母親終於哼了
一聲。她張張嘴,卻沒說什麼,而是把臉撇向了一旁。那對抵在床尾的腳神經質
地跳了跳,腳趾都糾結起來。我又咬了一口油煎。我覺得在這樣的一個夜晚,腮
幫子理應有使不完的勁。    

    後來陸永平起身,面向我。燈光把他的影子飛快地砸了過來。一種說不出的
恐懼油然而升,再被巨大的心跳聲碾至四面八方。我掃了眼床上的瑩白胴體,簡
直喘不上氣來。但陸永平只是脫去了襯衣。他伸了根手指,示意我再等等,完了
就又伏在母親身上。在脖頸處拱了一會兒,他一路向下,最後分開大白腿,埋首
胯間。

    我不由目瞪口呆。老實說,這種畫面我在毛片中都沒見過。整個過程母親
一聲不響,這下卻泄出一絲低吟。陸永平抬頭笑了笑。

    「笑個屁,要麼閃開,要麼你就麻利點,別磨……磨……」母親揚了揚下巴,
飽滿的雙唇輕顫幾下,卻沒了音。

    那晚我斜靠著門框,不時啜一口油煎,經過漫長而無聲地咀嚼後,再吞咽下
去。說不好為什麼,這甚至讓我獲得了一種儀式感。類似童年時無數個奇妙的夜
晚,我偷偷起床,盤腿打坐,以期某種並不存在的功力日益精進。

    但陸永平無疑具有一種我無法否認的功力——誰也無法否認。他像頭拱白菜
的豬,讓母親先是咬緊嘴唇,後又發出一陣呵呵的哈氣聲。那種破碎而濃重的聲
音我至今難忘,像是在坎坷小路上崎嶇而行,於顛簸的驚訝中浮起一池愉悅的漣
漪。還有母親顫抖著的乳房——當她在吱嚀中握緊拳頭,欠起身子時,就會掀起
一襲淡薄的陰影,斜斜地切入黑暗,再消失不見。

    也許是為了讓乳房安分點,陸永平繞過腿彎,重又攥住了它們。與此同時,
他的臉堵在胯間,把母親整個下半身都拱了起來。於是大白腿便搭在陸永平肩頭,
在身下沉悶而刺耳的噪音中輕輕晃動。圓潤而溫暖的足弓蹭在陸永平汗津津的背
上,不時繃緊的弧度像朵被迫綻放的花。橘色燈光讓人恍若置身烤箱內部,那片
粗礪的朦朧似是化不開的熱氣。而母親,

    則是一塊沁涼的軟玉,周身渙散的白光都透著股涼意。她臉扭在一旁,毛巾
束縛著的頭髮垂在肩頭,濕漉漉地摩挲著鎖骨。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搖了搖頭,
說著別別別,卻夾緊了陸永平的腦袋。在一聲悠長的歎息中,她小腹挺了挺,長
腿無力地攤開,在床鋪上擊出沉悶的聲響。

    我發現即便到了秋天,人們還是愛出汗。每個人都大汗淋漓,真是不可思議。
其次我發現母親的內褲掉在地上,就在我腳下。它並沒有泛出什麼光,卻散發著
濃烈的腥臊味。我垂下頭,又猛然抬起,一口糖漿堵住咽喉,甜蜜得令人窒息。    

    陸永平沖我招手時,我沒有動,而是默默盯著他,慢條斯理地吃掉了最後一
塊油煎。他搖搖頭,打開了日光燈。我像被燙了一下,立馬後退了兩步。於是他
搖搖頭,又關了燈。

    就那一瞬間,我還是瞥了母親一眼。她白晃晃的肉體泛著水光,脆生生地:
「神經病,開什麼燈。」

    我朝臥室瞄了瞄,把滿手油膩都蹭在了掛曆上——上面似乎尚存著一絲溫熱。
接下來我又撒了泡尿。老二硬邦邦的,過了好久才尿了出來。月亮更高了,周遭
愈加寂靜。

    回來時,陸永平斜靠在矮櫃上,鏡裡的影子黝黑而朦朧。

    母親問:「啥味兒,你是不是吃東西了?」

    陸永平看看我,沒有吭聲。母親又說:「不行,手疼,你快給我解開。」

    陸永平扭頭盯著母親,還是沒有吭聲。母親叫了聲陸永平,他才如夢方醒地
呵呵一笑。然後他抹把臉,靠近母親,輕輕喚了聲鳳蘭。

    母親蹬了蹬腿:「神經病,你快點,我還要吃飯。」

    陸永平攥住她的手,捏了捏。母親嘖了一聲:「真的疼,胳膊都快斷了。」    

    陸永平就又摸了摸母親的胳膊,像真怕它們會斷掉似的。之後,他沖我點了
點頭。

    一時地動山搖。    

    我覺得每一口呼吸都那麼沉重。從鼻間滾出,再砸到腳上。於是腳步也變得
沉重起來。離母親越來越近,一股莫名味道隨著熱哄哄的氣流直撲而來。我掃了
眼床頭燈,又看了看陸永平。後者和前者一樣朦朧。他之前示意我脫了褲子再進
來,我沒有脫。因為有失體統。他現在又示意我脫了褲子,於是我就脫了褲子。    

    老二軟了。地面冰涼。一襲黑影掠過,陸永平掰開了母親的大腿。她說:
「磨磨蹭蹭,我都要餓死了。」

    我只好看了母親一眼。她像只從天而降的白羊,讓我大吃一驚。我瞥了眼窗
外,月亮像面巨鼓。不知何時一縷月光溜進來,淡淡地癱在紅內褲上。於是我低
頭撿起了內褲。濕漉漉的。把它放到床頭後,我不知該做點什麼了。如果條件允
許的話,我希望能來個原地縱跳。

    但陸永平拽住了我。他皺著眉,砸了砸嘴。一隻遍佈老繭的手在大腿內側一
陣摩挲後,掰開了它。母親哦了一聲。我不得不看了一眼,然後就有一塊大石頭
壓到了胸口。在陰影下我也瞧得真真切切。濃密的陰毛肆意鋪張著,兩片肥厚的
肉唇像被迫展開的蝴蝶翅膀,其間鮮紅的嫩肉吐著水光,強酸強鹼般殺人眼睛。
發愣間,母親開口了。她說:「你還真吃油煎了,上供用的,你也好意思。」一
瞬間我以為母親在和我說話。    

    我張張嘴,陸永平卻發出了聲音:「哦。」他滿頭大汗,把母親往床沿移了
移。    

    豐滿的白腿在沉悶的燈光下蕩開一道耀眼的波紋。「快點吧,」母親哼一聲,
「一股油嗆氣,你噁心不噁心。」我也嗅到了一股油嗆味,它裹著糖漿在胃裡上
下翻騰。    

    在淫穢物品方面,我實在閱歷有限。99年之前,除了少得可憐的三級片和
歐美錄影,我也就翻過幾冊公安小故事,外加一本看起來像武林秘笈的《夫妻招
式大全》。性對我來說太過遙遠,我甚至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和女人「發生關係」。    

    那晚我站在母親胯間,盯著那抹陌生而又熟悉的肉,不知所措。我看了陸永
平一眼。他半蹲著,一坨巨大的汗滴在鼻尖悄悄聚集。他整張臉都埋在陰影中,
唯獨這滴汗金光閃閃。我希望它能掉下來,遺憾的是在搖搖欲墜中它反而越發壯
大。 

    陸永平又挪挪母親,手掌在那團肉上搓了搓,把它掰得更開了。母親不滿地
扭扭身子,歎了口氣。她身下墊了條毛毯,遍佈漩渦狀紋路。「咋了?」「你快
點唄。」    

    我盯著母親輕啟的嘴唇,下身奮力一戳。「幹嘛呀你!」母親哼一聲,梗起
脖子,目光穿透毛巾直刺而來。

    陸永平也抬起頭,汗滴危險地晃了晃。我不由心慌意亂,低下頭又是一戳。
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一張小嘴。母親哦地一聲低吟,腦袋落回枕間,頸側濕髮尚在
輕輕擺動。

    陸永平撤回右手,左手還按在母親大腿上。他再次抬起頭,那坨巨大的汗滴
終於落下來,砸在健美白肉上,振聾發聵。我這才感到自己被一團溫熱包圍,險
些叫出聲來。母親神經質地彈了彈腿,叫道:「陸永平?」    

    陸永平盯著母親,嗯了一聲。我僵立著,呼吸卻越發急促。「神經病。」母
親僵硬地扭扭身子,飽滿的雙乳抖了抖。她甚至笑了笑,雙唇展開一道柔美的弧
度,卻又迅速收攏。

    我支棱著雙手也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撐在母親身側,屁股也跟著挺動起來。

    「誰?」母親尖叫一聲,上身都弓了起來,聲音旋即壓低:「搞啥啊陸永平?」

    我只感到下身一團濕滑,不由開始加快速度。離母親那麼近,我幾乎能看清
她臉上的絨毛。

    「陸永平?」乳房抖動得越發厲害,不斷有陰影被拍擊得四下退散。光滑的
乳暈像猛然睜開的眼睛,突兀的乳頭死死盯著我。這讓我煩躁莫名,只好俯身咬
住了它。綿軟卻又堅硬,我忍不住啜出聲來。

    「林林?」母親悶哼一聲,整個身子都挺直了。我死死攥住兩個乳房,側過
臉直喘氣,胯部的動作卻沒有停止。肌膚下的青色脈絡在我眼前不斷放大,猶如
源源不絕的地下河流。    

    突然母親發出一聲歎息。我從來沒有聽過那種聲音——在花樣百出的評劇戲
臺上也不曾有過——讓人想起《動物世界》裡迅速下墜的夕陽。

    接著長長的一聲吱嚀,母親差點從床上蹦起來。她上身挺起,兩條腿瘋狂地
舞動。於是屋裡就掀起一陣風,我感到脊樑都一片清涼。老二被緊緊攥住,幾乎
動彈不得。我只好停了下來。    

    後來母親開始輕喚我的名字,一聲接一聲,然後又是陸永平。她聲音沙啞得
像塊磨石。我又挺動起來。肉香在鼻間縈繞。我死死盯著枕邊。那裡放著兩本書。    

    劉震雲的《一地雞毛》和毛姆的散文集《在中國屏風上》。至今我記得後一
本,屎黃色的山巒間爬著一抹綠色長城,醜得令人髮指。上高中時母親還強迫我
背過其中的幾篇。

    而其時其地,陸永平像是消失了一般。我揉搓著母親的乳房,越插越快。母
親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抬起頭看她。毛巾上爬著半個喜字,輕晃著幾乎要跳
將出來。於是我又低下了頭。我俯到頸側,在那裡似乎能感受到母親的跳動。

    我清楚地記得母親脖頸上的兩枚紫色斑痕。當時雖然不清楚什麼是吻痕,但
我知道那是陸永平留下的。我把它們含到嘴裡,死命地吸吮。一波波的火花在腦
袋中盛開,我越來越用力。我希望聽到肉體的撞擊聲。

    母親不經意地泄出一絲低吟,在聲帶的震動中被無限放大。我感到鼓膜發麻。
我發現床沿刀背般硌著大腿。我聽見了啪啪聲。還有吱嘎吱嘎,整張床都晃動起
來。我快要哭出聲來。

    母親又掙扎起來,叫著我的名字,又叫陸永平。細碎,緊迫,卻又輕柔,尾
音甚至帶著一絲放浪。我實在忍不住了。電光石火間,所有的岩漿,所有的清泉
都一股腦傾瀉而出。母親軟綿綿的,像朵白雲。陸永平突然又出現了。他愣愣地
看著我。    

    我喘息著抬起頭。毛巾半垂在母親臉頰上,露出一隻通紅的眼。大滴飽滿的
淚水璀璨得如同夏夜的星空。母親一腳把我踢開。    

    等我反應過來,陸永平已經跪在地上。他說:「不要怪我啊鳳蘭,哥也是沒
法子。沒法子啊。和平這個二百五,肯定打心眼裡恨我,為啥?那狗屄史XX是
我介紹的,他能不多想?咱倆的事兒要再給說出去了,他還不跟我拼命?你說是
不是這個理?」

    我背靠牆,只覺得屁股冰涼。昏暗的燈光像遠方原野上的大火,朦朧又炙熱。
母親仿佛沒入湖底,沒有一絲存在的跡象。

    陸永平起身給她解皮帶時,又說:「這事兒根本不算事兒,沒人知道,不要
多想啊鳳蘭,我保證爛到肚子裡。林林也實在可憐,你可不要怪他。」

    母親奪過皮帶,對著陸永平就是幾下。    

    我能看到她的一隻腳在床沿晃悠。陸永平也不躲。啪啪脆響如同影子的墜地
聲。

    後來皮帶就飛出去,砸在衣櫃玻璃上。晶瑩的碎片如同上升的氣泡,我覺得
再加把勁就能浮出水面。就是此時,街上大喇叭裡傳來嘈雜的噪音。喂喂兩聲後,
一個甜美得令人作嘔的女聲唱道:總想對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麼豪邁;總想對
你傾訴,我對生活是多麼熱愛。

    陸永平還在對母親說著什麼。母親跳下床,給了他一耳光。陸永平一個趔趄,
險些坐到地上。母親又給他來了兩下。陸永平直接跪下來,啞著嗓子:「你打吧。」

    母親輕輕地說:「滾。」很輕,但我還是聽見了。    

    她輕輕地站著,乳房輕輕地抖了抖,大腿上已有水痕輕輕滾過。    

    直至陸永平拿著衣服,走到院子裡,我才發瘋一樣沖了出去。月亮大得讓人
心裡發麻。我一腳踹過去,陸永平就撲到了地上。我騎上去,一通亂打。但很快,
他掐住我的手:「看好你媽,記住沒,別讓她想不開。」

    發愣間,他已翻過身,穿起了襪子。剛穿上半隻,又扯了下來:「不用怕,
沒事兒,啊。」

    我光屁股坐在地上,軟綿綿的老二在月光下像消失了一般。陸永平光腳穿上
皮鞋,又爬起來穿上了襯衣。然後他生生把我拽起來,湊在耳邊說:「看好你媽,
啊,沒事兒,沒事兒。」他臉腫得像頭熊,在月光下泛起迷人的光澤。於是我一
巴掌扇了過去。    

    陸永平推門而出時,咣當一聲響。我這才想起紮在門口的自行車。而那輛爛
嘉陵還鬼魅般立在月光下。我渾身濕漉漉的,不知淌的是汗還是淚。

    那晚老天爺像害了銀屑病。梧桐把沙沙嗟歎投射成一灘病怏怏的陰影。身側
的涼亭立柱崩出道道裂紋,仿佛下一秒就會四分五裂。

    我撇過臉,母親的影子戳在窗簾上,一動不動。張也還在不知疲倦地唱。一
股甜蜜突然直沖咽喉,我張張嘴,像一眼噴泉。

    終於,街上傳來孩子們的喧鬧聲。 


                                   【未完】

[ 本帖最後由 L6165sl 於 2015-6-8 22:53 編輯 ]
2015-6-8 22:5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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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jx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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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不了,居然是通过陆永平把“母亲”上了

俩人在院子里密谋,母亲就一无所知吗?十四章结尾咣当一声甩门白甩了?
2015-6-8 22:5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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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260548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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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尼马是要把他妈推坑里的节奏阿,和老陆一起搞不找屎嘛?
2015-6-9 02:0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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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jx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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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下火坑了,陆永平会不会威胁他们母子搞3P?
2015-6-9 21:4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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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yh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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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sjxhi 於 2015-6-8 22:58 發表
俩人在院子里密谋,母亲就一无所知吗?十四章结尾咣当一声甩门白甩了?
同感,在中间可能缺失了部分文字,尽管大师不停交代二人交谈时不时望向门外,因为是插叙,也可能是我没看懂。
当然,文字依然精彩,驾驭依然娴熟,好文章!支持大师,期待后续。
2015-6-10 16:5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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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嘉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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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在由绿母向乱伦转换
2015-6-19 09:3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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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ss84wpla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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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情節有點斷斷續續
讓人有時空錯置的感覺
而且主角他媽居然一直在臥房沒出來查看
實在不太合理
後面居然還給陸永平綁起來  有點誇張
而原本期待主角的逆襲卻變成同流合汙
這完全落入陸永平的算計
我看他母親以後很難不順從陸永平了
2015-6-23 01:5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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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ena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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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文章,肉欲中带一点淡淡的哀伤,非常期待下文
2015-6-26 18: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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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ss84wpla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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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集  她們母子關係會如何轉變  還有陸永平會採取什麼對策  這都是一大賣點
2015-6-28 12: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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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ss84wpla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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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永平應該會想辦法讓他媽做愛時表現主動點
2015-7-1 10:3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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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ss84wpla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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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再加入學生脅迫老師的劇情  ^^
2015-7-8 11:4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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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年来看的最好的文章之一,整体行文流畅自然,淡淡的哀愁怨念中夹杂着泥土的乡村气息,朴实亲切。肉戏部分更是出彩,只言片语,简单的几个侧面描写就勾画了活灵活现的床戏,未见其形先听其声,更是让人兴奋的不能自已,母亲的每次高潮都让人激动的浑身发抖,作者的功力可见一斑。最棒的是母亲并未迷失在欲望里,变成人尽可夫的淫妇浪女,而是依然端庄自持,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传统女性。
2015-7-13 22:5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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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6165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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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傳奇(17) 作者:氣功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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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印傳奇


作者:氣功大師
2015卅07卅22  首發於SIS



               說兩句吧

  大災之年,人心惶惶,費時費力寫這麼個狗屁玩意有點荒唐。再碼個一兩章
就太監吧。多謝那位前輩。也祝大家都好。

  這也算是個完整故事了。只要你足夠認真,把細節聯繫起來,貫之以最基本
的生活常識,絕大部分情節都一目了然。       

    而且,你也可以有自己的解讀,只要能做到所有細節上的邏輯自洽(其實是
癡人說夢,我懷疑能有幾個人真正注意到細節了)。比如陸永平的心態變化、不
同階段的不同目的、什麼時候產生邪惡計畫以及什麼時候決定付諸實踐,包括對
後果的預料在文中都有跡可尋。       

    這個無需腦補,無需猜測,無需我肯定或否定。可惜不少朋友都是拎個脈絡,
甚至貼個標籤、看個結果,連基本情節都不屑於去搞懂。

  還有那些覺得男主懦弱的,我只能說你們get不到最核心的母子關係,真
的很遺憾。       

    之前說過男主和鳳蘭的性格是一樣的。       

    鳳蘭委身陸永平是淫蕩嗎?那男主接受這個事怎麼就成懦弱了呢?他的身份
是兒子,不是丈夫。       

    基於各種原因,他可以和母親分享秘密,雖有情緒和抵觸,但還是識大體的。
這就是這對母子關系的特殊之處。       
    另外母子倆對鳳蘭出軌早有共識。從出軌事件暴露後,兩人在爺爺家的表現,
到姥爺來送錢兩人的態度。所有的情節發展都埋在細節當中,由不得我怎麼寫。  

    至於男主對陸永平的態度,當然是複雜的。但最主要的還是怨恨和嫉妒。只
不過收起彈簧刀就意味著他放棄了唯一能有效衝擊陸永平的方法(為什麼那晚無
功而返呢?大概有人會說是因為懦弱)。        

    第十五章兩人在院子裡相遇,皆無語,心思卻千差萬別。陸永平無疑是震驚
的(雕塑一般,俏皮話都說不出來了),嚴林則驚訝、不安、興奮、惱怒混雜一
塊,難分彼此。說這麼透真的好嗎哈哈?當然你也可以有其他解讀。

  關於細節,我還可以再舉個例子。        

    張鳳棠對陸永平咆哮:你找其他女人我管過你沒?這句話當然另有深意(反
正要太監了,劇透下,涉及文革後期的早年經歴和一個三角戀),但撇開深意不
談,拿常理度之,這句話什麼意思?為什麼自己親妹妹不可以?最大的可能大概
是: 1)親戚間發生這樣的事不好。或者2)關心自己妹妹。

    無論哪種可能,張鳳棠都不會對嚴和平聲張。這樣的細節應該有好幾處,特
別是寫到女人的時候。

  關於男主為什麼成了強姦犯,是否有其他選擇?有,但我鋪墊這麼久就是為
了讓他變成強姦犯。      

    男主從養豬場回來就憋一口氣,種種原因沒在陸永平,身上發泄出來,這次
又目睹兩人熱火朝天,其心境可想而知。陸永平的教唆不過是給他個藉口和機會。

    第十五章的夢就是他心態的預演。這個強姦犯通情達理不假(又是懦弱),
但畢竟是小孩,何況心中住著惡魔呢?如休謨所說,理性終究是感性的奴隸。

  關於本文的標籤。

    那我老實說,這是個徹頭徹尾的戀母小說。亂或者綠只是供不同人擼而已。
另外,它確實是個手槍文。

    在我看來,以性刺激為目的的都是手槍文——手槍文並不意味著粗製濫造。
你不要看著鋪墊擼不起來就懷疑整個世界。        

    不過我還是要說,手槍文不假,但它裹上了純文學的皮毛。這就意味著,拿
起點文的眼光你完全get不到這個小說的點。這並不是說起點文低端,而是說
純文學和類型文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路子。你揣測不出它的「文學性」,你感受不
到小說中的情緒,那你的閱讀體驗就要大打折扣了。

  關於對亂倫的態度。我當然是極力反對、接受不能的(不要試圖跟我談倫理
學、社會學或者什麼政治理論,我不想嚇死你,也不想討無趣)。但是,到黃色
論壇寫黃色小說貼著亂倫標籤,我沒必要跑這兒裝逼。只要存在公序良俗,存在
倫常,亂倫就不是理所當然的,不管是現實還是虛構。我的小說裡就有倫常。這
是一個外部壞境塑造,它決定了小說情節的合理性,我的意思在這裡。

  最後還是回到開頭吧。這不是懸疑文,沒有詭計,沒有推理,將來也不會有
解謎(也不絕對,換個視角的話多少會涉及一些資訊,但也不是解謎,算是重複
或強調吧)。總之資訊都躺在那兒,能get到多少完全看你個人。


                                 十七 

    早起竟然是個陰天。灰濛濛的,像是墨汁揮發到了空氣中。梧桐卻一如夏日
般繁茂,花花草草清新怡人,連鳥叫蟲鳴都婉轉似往昔。      

    我輕掩上門,小心翼翼地踏入這個初秋清晨。       

    父母臥室黑燈瞎火。我豎起耳朵,沒有任何動靜。這多少讓人了口氣。       

    然而,等躡手躡腳地溜向廚房門口,瞥見那拉得嚴嚴實實的臥室窗簾時,一
種莫名的不安猛然從心頭竄起。       

    一時間,連徜徉於方寸天地的淡藍色丹頂鶴都變得陌生起來。這套窗簾父母
用了好久,幾乎貫穿我整個幼年時期。我卻從沒發現丹頂鶴的嘴竟然那麼長,彎
曲得像把剪刀。       

    愣了好一會兒,我才扭頭掀開了竹門簾。廚房門大開著,微熹晨光中屎黃色
的搪瓷缸赫然蹲在紅漆木桌上。還有陸永平用過的水杯,牆角的方凳以及躺在地
上的半隻油煎,一切都那麼心安理得。搞不懂為什麼,我突然就眼眶一熱,險些
落下淚來。

  原本我想給自己搞點吃的——事實上大半夜肚子就開始咕咕叫——當看到油
煎時,我才意識到哪怕老天爺降下山珍海味我也一點都吃不下去。       

    刷完碗筷,我倚著灶台發了會兒呆。我想如果自己精通廚藝的話,理應為母
親做頓早飯。當然,搜腸刮肚一番後,我便自慚形穢地打消了這個念頭。之後上
個廁所,又跑到洗澡間抹了把臉。       

    再次站到院子裡時,天似乎更陰沉了。爛嘉陵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       

    我捋了幾片鳳仙花葉,自顧自地輕咳了兩聲,卻依舊捕捉不到母親的動靜。
嘔吐物還在,有點觸目驚心。這張乾結的地圖金燦燦的,像塊精心烤制的鍋巴。
我三下五除二把它收拾乾淨,然後轟隆隆地開了大門。       

    推上車剛要走,我終究沒忍住,沖著丹頂鶴叫了聲媽。沒人答應。又叫了幾
聲,依舊石沉大海。眼淚頃刻洶湧而出。扔下自行車,在大門口站了半晌,我緩
緩朝客廳走去。       

    然而,客廳門反鎖著。我頓覺頭皮發麻,整個人像是被拋到了岩漿裡。求生
本能般地,我大聲嘶吼,瘋狂地舞動手臂。朱紅木門在顫抖中發出咚咚巨響。終
於,窗口亮了燈。沒人說話,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汗水擊穿地面的呻吟。

  騎車出門時,我蹬得飛快,濕沉的空氣在耳邊嘩嘩作響。村後隱隱傳來老頭
老太太的吆喝聲,他們不光是給自己個兒鼓勁,還要把睡夢中的懶逼們一舉驚醒。       

    據說他們要跑到水電站再返回,可謂一路猿聲啼不住,曲藝雜談不絕耳。可
怕的是,這些運動健將兼藝術家幾乎伴我度過了整個青春期。       

    在大街口老趙家媳婦叫住了我,要求我載她一程。她穿了套舊運動衣,把自
己裹得渾圓。       

    我黑著臉不想說話,她卻一屁股坐到了我後座上。       

    沒走幾步,蔣嬸敲敲我脊樑:「你個小屁孩勁兒挺大。」       

    我懶得說話,一個勁猛衝。她問:「要遲到了?」我搖搖頭。       

    到村西橋頭她下了車,小聲問我:「剛剛你家咋了,殺豬一樣。」       

    我心裡咯噔一下,哪還說得出半個字。       

    她說:「別狗脾氣跟你爸一樣,惹你媽生氣。」我蹬上車就走。       

    蔣嬸還在喊:「你也不帶傘,預報有雨啊。」

  果然,沒下早自習便大雨滂沱。沉悶的讀書聲和爽快的雨聲催人入眠。我支
著眼皮硬是捱了下來。吃早飯時我們擠在走廊裡,飛濺的雨絲不時掠入碗中,呆
逼們為此興奮得面紅耳赤。我不時擠出兩聲乾笑,卻在比大雨還要轟鳴的嘈雜聲
中消逝不見。       

    記得當時我想,如果母親也來食堂打飯,我只需輕輕低下頭,任她再眼尖也
不可能把我揪出來。       

    當然,這是癡人說夢。雨下了幾乎一整天。我也沒見到母親。忘了是哪節課,
我小眯了一會兒,結果被老師敲醒,背靠後黑板罰站了一下午。至今想不起那天
晚上我是怎麼爬到床上去的。只記得煞白的月光像是要把天花板削下來,我直挺
挺地躺著,像生下來就躺在那兒一樣。窗外沒有任何動靜,連張也都識趣地閉上
了嘴。       

    後來我在平河游泳,浮浮沉沉中似有嘩嘩水聲漫過耳際。恍惚間又好像母親
在洗澡,我幾乎能看見洗澡間昏黃的燈光。猛地坐起,夜悄無聲息。我輕輕踱向
窗口,院子裡黑燈瞎火。猶豫再三,我還是拉開門走了出去。月亮不知何時隱了
去,模糊的幽光宛若遠古的星火。我背靠涼亭立柱杵了好一會兒。我多麼想唱首
歌。

  晚自習放學我故意落在後面,卻沒能等著母親。事實上她來沒來學校我都不
知道。雨後的空氣中,連呆逼們的嬉戲聲都清新了些許。我從旁邊急馳而過,惹
得他們哇哇大叫著尾隨而來。那些粗魯而幼稚的公鴨嗓至今猶在耳畔,像淺窪中
飛濺起的水漬,模糊卻又真切。到家時,父母臥室亮著燈。我滿頭大汗地紮好車,
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見到了母親。記得是個大課間,所有的初三生都在班級
前的空地上練立定跳遠。操場上響徹著第八套廣播體操的指示音,傳到教學區時
變得扁平而空幽。儘管有班主任陰冷的巡視,呆逼們還是要抽空調皮搗蛋一番。
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幾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帶來。

    一個傻逼就說:「我要是你就請假了。」       

    我說:「幹毛?」       

    他說:「頭上有傷,一跳就炸。」       

    我說:「你媽才炸呢。」       

    他毫不示弱地說:「你媽。」       

    我謔地站起來,剛捏緊拳頭,他揚揚臉:「真的是你媽。」       

    果然是我媽。印象中母親穿了身淺色西服,正步履輕盈地打升旗台前經過。
她或許朝這邊瞟了一眼,又或許沒有。這種事我說不好。只記得她邁動雙腿時在
旗杆旁留下一抹奇妙的剪影——天空藍得不像話,母親脖頸間的鵝黃紗巾迎風起
舞,宛若一團燃燒的熾焰。

  很難想像那段時間的心境,也許我根本就不敢去觸及母親,遠遠觀望已是最
大的虛張聲勢。然而第三節課間,從廁所出來,途徑教學區的拱門時,我險些和
母親撞個滿懷。這樣說有點誇張,或許兩人還離得遠呢,只是驟然照面有些不知
所措。       

    當然,不知所措的是我,說大吃一驚、屁滾尿流更符合事實。至今我記得母
親明媚的眼眸,映著身旁翠綠的洋槐,如一汪流動的湖水。它似乎跳了一下,就
平穩地滑向一側。我好像張了張嘴,沒准真打算蹦出幾個詞呢。遺憾的是,我只
是踉蹌著穿行而過。坐到教室裡時,心裡的鼓還沒擂完,周遭的一切卻踏踏實實
地黯淡下來。

  中午放學時我有些猶豫不決,在呆逼的招呼下還是硬著頭皮奔向了學生食堂。       

    匆匆打了飯,我拽上幾個人就竄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園裡。我認為這裡起碼是
安全的。不想牛逼正吹得起勁,大家戛然而止。       

    與此同時,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正待發火,背後傳來小舅媽的聲音,急吼
吼的:跟我走!我一時有些發懵,嘴裡憋著飯,怎麼也站不起來。       

    小舅媽當然不是省油的燈,她一把擰住我的耳朵,於是我就站了起來。不顧
我的狼狽鳥樣,她撈上我的胳膊就走。有一刹那我以為母親出事了。這讓我的腿
軟成了麵條。       

    但小舅媽說:「真讓人一通好找,給你弄點好吃的咋這麼難呢。」       

    她撅著嘴,揚了揚手裡的飯盒。我當下就想跑路,卻被小舅媽死死拽住。當
著廣大師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過激舉動。進教師食堂時,我緊攥飯缸,頭
都不敢抬。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親並不在。反是幾個認識的老師調侃我
又跟舅媽混飯吃。我汗流浹背地坐在角落裡,右腿神經質地抖動著,卻隱隱有幾
分失落氤氳而起。

  記得那天飯盒裡盛的是小酥肉。小舅媽打米飯回來,蠻橫地往我碗裡撥了一
半。我說吃不完,她說她正減肥。我就沒話可說了。飯間小舅媽突然停下來,盯
著我瞧了半晌。我心裡直發毛,問她咋了。       

    不等我鬆口氣,她又問:「你的頭好了沒?」我不置可否,她奸笑著踢我一
腳:「要不要報仇啊?」       

    後來小舅媽問及父親的近況,又問我想不想他。我這才發現自己幾乎忘記了
這個人。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縷不安的漣漪就從心頭悄悄蕩起。       

    回教室的路上,陽光懶懶散散。我終究沒忍住,問:「我媽呢?」       

    小舅媽切了一聲,憋不住笑:「你媽又不是我媽,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當晚一放學我就直沖車棚,在教師區找了個遍,也沒見著那輛熟悉的車。我
有點不知所措。看車老頭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聲哨子,就要攆雞一樣把我攆走。       

    人流潮湧中,我跟車棚外耗了好一會兒。只記得頭頂的白熾燈巨大而空洞,
幾隻飛蛾不知疲倦地製造著斑駁黑影。而母親終究沒有出現。       

    回家路上月影朦朧,在呆逼們的歡笑聲中我沉默不語。到環城路拐彎處我們
竟然碰到了王偉超。大家都有些驚訝,以至於除了「我肏」再也擠不出其他詞兒。       

    王偉超揮揮手,讓他們先走,說有事和我談。我能說什麼呢,我點了點頭。
王偉超遞煙我沒接,我說戒了。       

    然後王偉超就開口了,他果然談到了邴婕。我能說什麼呢,我說滾你媽逼。
我蹬上車,又轉身指著他說:「別他媽煩老子,不然宰了你。」我實在太凶了。

  下了環城路,連月光都變得陰森森的。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麼。在村西
橋頭猛然發現前面有個人影,看起來頗為眼熟,登時我心裡怦怦直跳。村裡犬吠
聲此起彼伏,不遠處的淺色背影優雅動人。       

    我慢慢跟著,吸入一口月光,再輕輕吐出。一時兩道的樹苗都飛舞起來。然
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彎就沒了影。我不怔了半晌,直到家門口才想起母親晚上
沒課。       

    進了院子,父母臥室亮著燈。待我停好車,燈又熄了。廚房裡卻有宵夜。記
得是碗雲吞面,罩在玻璃蓋子裡,熱氣騰騰。我站在灶台旁,狼吞虎嚥地吃完了
它。等洗漱完畢躺到床上時,眼淚才掉了下來。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    ***    ***    ***

    沒兩天,新宿舍樓正式投入使用。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學校住。記得是
個週六,中午放學我就直奔家裡。母親不在,鍋裡悶好了鹹米飯。我坐到涼亭裡
悶悶地吃完飯,又懶洋洋地摳了會兒腳。       

    陽光很好,在爛嘉陵上擦出絢爛的火花,我突然就一陣心慌。回到自己房間,
床上碼著幾件洗淨的衣服,其中就有那天晚脫到父母臥室的運動褲。我有氣無力
地癱到床上,再直挺挺地爬起來,然後就開始整理鋪蓋。       

    說鋪蓋有些誇張,我也懶得去翻箱倒櫃,只是操了倆毛毯、一床單,外加一
床薄被。用繩子捆好後,我又呆坐了半晌。我甚至想,如果這時候母親回來,一
定會阻止我。一時間,某種危險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體內膨脹開來,我感到自己
真是不可救藥了。  

    入住手續草率而迅速,整個下午我都耗在籃球場上。其間隱約看到邴婕在旁
觀戰,一輪打下來卻又沒了影。我竟然有點失落。       

    四點多時回了趟家,母親依舊不在,我就給她留了張字條。這種事對我來說
實在新鮮,有點矯情,簡直像在拍電影。記得當晚搞了個數學測驗,當然也可能
是其他狗屁玩意,總之晚自習只上了兩節。

    當棲身嶄新的宿舍樓裡時,大家的興奮溢於言表。在一波波被持續壓制又持
續反彈的嘰嘰喳喳中,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星期天上午是實驗課。九點多時,小舅媽虎著臉出現在實驗室門口。她脆生
生的,卻像個打上門來的母大蟲:嚴林,你給我出來!在呆逼們幸災樂禍的竊笑
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       

    臺階下停著一輛自行車,後座上紮著一床鋪蓋卷。       

    小舅媽抱臂盯著我,也不說話。       

    我說咋了嘛,就心虛地低下了頭。小舅媽冷笑兩聲,半晌才開了口:「不跟
你廢話,你媽沒空,讓我給捎來。」
       
    說著,她從兜裡翻出二百塊錢給我。我條件反射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
手扇開:「你還真敢要?」       

    教室裡傳來若有若無的笑聲,我的臉幾乎要滲出血來。小舅媽哼一聲,問我
住幾樓,然後讓我抱鋪蓋卷帶路。一路上她當然沒忘撩撥我幾句。

  等整理好床鋪,小舅媽讓我坐下,一頓劈頭蓋臉:「是不是跟你媽吵架了?
啊?你可把你媽氣得夠嗆,眼圈都紅了——這麼多年,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幹啥
壞事兒了你,真是了不得啊嚴林。」       

    她說得我心裡堵得慌,於是就把眼淚擠了出來。起先還很羞澀,後來就撒丫
子狂奔而下。水光朦朧中我盯著自己瑟瑟發抖的膝蓋,耳畔嗡嗡作響。       

    小舅媽不再說話,捏著我的手,眼淚也直往下掉。後來她把錢塞我兜裡,說:
「我看你也別要臉,撐兩天就回家住去。你媽保管消了氣兒。」       

    臨走她又多給了我五十,叮囑我別讓母親知道。「還有,」小舅媽拽著我的
耳朵,「別亂花,不然可饒不了你。」

  接下來的兩天都沒見著母親。飯點我緊盯教師食堂門口,課間操時間我溜達
到操場上,甚至有兩次我故意從母親辦公室前經過。然而並無卵用,母親像是蒸
發了一般。這個念頭冒出來時我簡直嚇了一跳。       

    經過一夜的醞釀,我卻漸漸被它說服了。週三吃午飯時,我眼皮一陣狂跳,
心裡那股衝動再也無法遏制。扔下飯缸,我便直沖母親辦公室。哪有半個人啊。       

    一直等到一點鐘才進來個老頭,問我找誰。我說張鳳蘭,我媽。他哦了聲,
卻不再說話。恰好陳老師來了,看到我有些驚訝。她說母親請了一上午假,下午
也不知道有課沒,咋到現在都沒來。

    之後她往我家打了個電話,卻沒有人接。不顧陳老師錯愕的目光,我發瘋一
樣沖了出去。校門緊鎖,門衛不放行。我繞到了學校東南角,那兒有片小樹林,
可謂紅警CS愛好者的必經之地。

  翻牆過來,我直抄近路。十月幾近過半,莊稼卻沒有任何成熟的打算。伴著
呼呼風聲,它們從視網膜上掠過,綠油油一片。

    小路少有人走,異常鬆軟,幾個老坑也變成了巨大的泥沼。兩道的墳丘密密
麻麻,在正午的僻靜中發出藏青色的嗚鳴。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於腳下一滑,
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進了村,街上空空蕩蕩,暴烈的日光下偶爾滲進一道好奇
的目光。我記得自己的喘息沉悶卻又輕快,而水泥路的斑紋似乎沒有盡頭。

  家裡大門緊鎖。我捶了幾下門,喊了幾聲媽,然後發現自己沒帶鑰匙,不由
整個人都癱在門廊下。氣喘勻了我才緩緩爬起,從奶奶院繞了進去。母親當然不
在。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後在樓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從家出來,日頭似乎更
毒了。我心如亂麻,尋思著要不要到街上溜一圈。       

    這時,一個聲音驚醒了我。是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樹下吃飯,她遠遠問
我今天咋沒上學。我快步走過去。她扒口飯,又問我是不是在泥裡打滾了。       

    勞她提醒,我這才發現自己在泥裡打了滾。我問她見母親沒。她說:「上午
倒是見了,從老二那兒拿了瓶百草枯。要不說你媽能幹,我還說張老師這身段哪
能下地啊。」我轉身就往家裡走。       

    「林林你奶奶回來了,上午就回來了。老兩口真有福氣……」她還在說些什
麼,我已經聽不清了。

  然而藥桶安靜地躺在雜物間,像是在極力確認著什麼。我有氣無力地朝奶奶
家走去。

    農村婦女酷愛服毒自盡,儘管這種方式最為慘烈而痛苦。14歲時我已有幸
目睹過兩起此類事件。那種口吐白沫披頭散髮滿地打滾的樣子,我永生難忘。       

    母親從不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人,但是對於死,我們又能說些什麼呢。至少
對那時的我而言,母親已經幾乎是個死人了。

    果然,爺爺在家。看見我,他高興地發起抖來。我懶得廢話,直接問他見母
親沒。他嘟嘟囔囔,最後說沒。我又問奶奶呢。他說在誰誰誰家打牌。我就出去
找奶奶,結果跑了一圈也沒見著人。

    回去的路上,我一步踩死一隻螞蟻。我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這,幾乎
耗光了我所有力氣。

  推開大門,我卻看到了母親。她滿身泥濘地蹲在地上,旁邊立著一個綠色藥
桶。院子裡彌漫著氯苯酚的味道,熟悉得讓人想打噴嚏。       

    母親還是那身綠西褲白襯衫,遮陽帽下俏臉通紅,幾縷濕髮粘在臉頰上,汗
水還在源源不斷地往下滑落。見我進來,她驚訝地抬起了頭。我想說點什麼,張
張嘴,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鐵門上,眼淚也總算奪眶而出。我記得自己說:「你死哪
兒了?!」       

    我搞不懂這是怒吼、哀號還是痛哭。只感覺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
從禿枝上冒出。       

    朦朧中,母親起身,向我走來。       

    我用餘光瞥著,假裝沒看見。       

    終於母親摸上我的肩膀,撫上我的腦袋。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掃過,
宛若一條橫貫夜空的銀河。於是我就矯情地撲進了她懷裡。我大概永遠不會忘記
母親身上百草枯的氣味,杏仁一般,直抵大腦。       

    還有她的哭泣,輕快地跳躍著,像是小鹿顫抖的心臟。也不知過了多久,母
親拍拍我說:「你頭髮都餿了。」


                                 【待續】
2015-7-22 19:4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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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yh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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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终于更新了!近来难得一见的好文章,在目前尚未完结的作品中执牛耳的。大师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叙述,神来的场景描述,与人物性格完美贴合的语言功底,通篇流畅,代入感特强,似好莱坞三D大片在眼前上演,尤其是贯穿其间的隐隐的一丝淡淡的哀伤,很棒!在如今快餐文化盛行的时代,难得如此用心,赞一个!虽然不能和大师直接交流,但隔空也是表达心中所感,期待大师能在百忙之中抽出点时间来完成后续更新,加油!
2015-7-22 21: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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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wzj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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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文笔功力绝对一流,细腻的有些矫情了,正如作者所说,细节是该文的魂魄,人物的心理走向和故事的脉络都在细节当中,虽然不能完全认同男主的处理方式,但文章绝对是难得一见的用心之作!希望写完!
2015-7-23 08:5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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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260548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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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激情,作者大大文笔很强,但是写的好悬,跟文言文似的咬文嚼字的根本不好连。说是H文,生活现实是贴切可是不用再锦上添花了吧?都多余的一样了!
2015-7-23 16:4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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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ss84wpla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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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續的發展漸漸進入高潮  母親的動向想法 和兩人關係的轉變  都是重點  當然陸永平又會有何動作也是個爆點  這個秘密最後又是否能守住呢?
2015-7-25 22: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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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vfor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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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剧情并不复杂,但是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把人物刻画的很丰满,让人不觉乏味。
2015-7-26 03:5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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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ss84wpla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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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他母親後來辭了教職不知和陸永平有沒有關係  後來轉去評劇學校發展  我猜可能也和陸永平有關
2015-8-3 02:4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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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ss84wpla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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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永平小時候的遭遇  似乎有埋筆  會是個爆點
2015-8-8 12:4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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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pire7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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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意图很明确,《寄印》一文还有大纲,想看的话可以继续写,但要本着“自由捐赠”的原则,怎么个自由捐赠法,作者的话是“看各人良心”,没一个明确标准。另外,最近作者也贴出了一章《难以启齿的小事》,只一章,也没下文,意图更加呼之欲出,就是姜太公钓鱼
2015-9-20 17:3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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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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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夫可能倒不是坏人。毕竟在主角家庭最艰难的时候
2015-9-20 19:3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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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6165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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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母親(寄印傳奇)(18)作者:氣功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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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我的母親(寄印傳奇)


作者:氣功大師


                18

  後腦勺的頭髮大概過了倆月才長了出來。

  我走在初秋的連綿雨天裡,老感覺腦袋涼颼颼的,像是給人撬了條縫。

  一九九八年的秋風裹挾著雨水肆無忌憚地往裡灌,直到今天我都能在記憶中
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個下午我坐在涼亭裡看母親給花花草草打藥。

  她讓我洗把臉換身衣服快回學校去。

  我佯裝沒聽見。

  陽光散漫,在院子裡灑出梧桐的斑駁陰影。

  母親背著藥桶,小臂輕舉,噴頭所到之處不時揚起五色水霧。

  我這才發現即便毒液也會發生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議。

  終於母親回過頭來,沉著臉說:「又不聽話不是?」

  我頓時一陣惶恐,趕忙起身。

  正猶豫著說點什麼,奶奶走了進來。

  幾天不見,她還是老樣子。

  城市生活並沒有使她老人家發生諸如面色紅潤之類的生理變化。

  一進門她就歎了口氣,像戲臺上的所有歎息一樣,誇張而悲愴。

  然後她叫了聲林林,就遞過來一個大包裝袋。

  印象中很沉,我險些沒拿住。

  裡面是些在九十年代還能稱之為營養品的東西,麥乳精啦、油茶啦、豆奶粉
啦,此外還有幾塊散裝甜點,甚至有兩罐健力寶。

  她笑著說:「看你老姨,臨走非要讓給家裡捎點東西,咋說都不行。」

  說這話時,她身子對著我,臉卻朝向母親。

  母親停下來,問奶奶啥時候回來的。

  後者搓搓手,說:「也是剛到,秀琴開車給送回來的。主要是你爸不爭氣,
不然真不該麻煩人家。」

  她扭頭看著我,頓了頓:「你秀琴老姨還得上班,專門請假多不好。」

  我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點頭傻笑。

  母親則哦了聲,往院子西側走兩步又停下來:「媽,營養品還是拿回去,你
跟爸留著慢慢吃。別讓林林給糟蹋了。」

  「啥話說的,」

  奶奶似是有些生氣,嘴巴大張,笑容卻在張嘴的一瞬間蔓延開來,「那院還
有,這是專門給林林拾掇的。」

  母親就不再說話,隨著吱嘎吱嘎響,粉紅罩衣的帶子在腰間來回晃動。

  奶奶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問母親用的啥藥,又說這小毛桃都幾年了還是這
逑樣。

  母親一一作答,動作卻沒有任何停頓。

  「你快洗洗去,一會兒媽整完了也得到學校一趟。」

  好一陣,母親的聲音裹在絢爛的水霧裡飄散而來。

  氯苯酚的氣味過於濃烈,我簡直有些頭昏腦脹。

  「看看你,看看你,」

  奶奶跳過來,扯住我的衣領,「咋整的,在地裡打滾了?還是跟誰打架了?」

  我嗯了聲,也不知自己是打滾了還是打架了。

  放下包裝袋,我起身走向洗澡間。

  關上門的一刹那,奶奶說:「實際上豆地也不用打藥,這都快收秋了,打了
也沒多大用。」

  歎口氣,她又笑了笑:「我趕著回來還心說到地裡薅薅草呢。」

  我盯著鏡子瞧了半晌,卻沒能聽見母親的聲音。

  倒是幾隻麻雀在後窗嘰嘰喳喳,我一個轉身,它們就消失不見。

  ********************

  接下來是個久違的大週末。

  下午一放學我們就賴在操場上殺了個昏天暗地。

  回家時還真有點天昏地暗,我騎得飛快,結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來。

  她說:「老天爺,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著點!」

  完了奶奶囑咐我過會兒到她院裡一趟,「有好吃的」。

  紮下自行車我就竄了過去。

  誰知奶奶只是摸出來倆石榴,讓我第二天中午上她這兒吃飯。

  「別忘給你媽說,」

  也許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燈光下屋裡顯得光滑而冷清,「中秋節沒趕上趟,
那咱也得補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不過吧。」

  其實這些事也不過是給我增加點飯桌上的話頭。

  我故作冷澹地說了出來,結果母親更是冷澹——她甚至沒有任何表示。

  一時喝粥的聲音過於響亮,像是什麼妖怪在吸人血。

  可是除了埋頭喝粥,我又能做點什麼呢。

  有時多夾幾次菜,我都會覺得自己動作不夠自然。

  突然,母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說:「你飲牛呢。」

  我抬起頭說:「啊?」

  母親給我掇兩筷子回鍋肉,幽幽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媽虐待你。」

  我想笑笑,又覺得這時候笑會顯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頭。

  母親敲敲桌子,說:「嘿,抬起頭。」

  於是我就抬起了頭。

  她柔聲問我啥時候拆線。

  我說快了,過兩天。

  她怪我真是膽大,帶著傷也敢打球。

  我終於笑了笑。

  「笑個屁,」

  母親板起臉,聲音卻酥脆得如同盤子裡的油餅,「好利索了趕緊洗個頭,吃
個飯都臭烘烘的。」

  周日一大早母親就出門買菜了,儘管奶奶說今年她來辦。

  午飯最忙活的恐怕還是母親,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齡不饒人啊,還是你
媽手腳快。」

  四葷三素一湯,母親說先吃著,呆會兒再做個紅果湯。

  經奶奶特許,爺爺得以倒了兩盅酒。

  他激動得直掉哈喇子,反復指著我的腦袋含溷不清地說:「林林可不能喝啊。」

  奶奶連說了幾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閉上了嘴。

  飯桌上理所當然會談到莊稼。

  奶奶倒是看開了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啥法子」。

  母親笑笑,也沒說什麼。

  我和爺爺則是埋頭苦幹——這幾乎是我倆在飯桌上的經典形象。

  而在我記憶中,奶奶永遠是第一噴手。

  很快,她開始講述自己一周多的城市生活。

  她說她表姨別看有錢,過得也不好,年齡還沒她大,整天坐在輪椅上,啥都
要人伺候。

  她說咱是苦了點,至少還能下地勞動,她表姨就是懶才得了糖尿病。

  後來像想起什麼好笑的事,她樂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還真是厲害,把
那啥文遠管得叫一個狠。說往東,啊,他就不敢往西。見過怕老婆的,還真沒見
過這麼怕老婆的。」

  最後,她總結道:「城裡生活真不是人過的,那麼些人擠到一個樓裡面,幹
點啥能方便咯?」

  奶奶這麼說,我倒是一愣,因為上次在電話裡她都沒忘說道城裡怎麼怎麼好,
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麼多麼氣派。

  她甚至教導我要長點出息,「向你老姨學習,將來做個大官」。

  母親去廚房煲湯時,她老人家歎口氣,終於原形畢露:「當年你爸要是呆在
城裡不回來,也不會有現在這茬了。」

  這麼說著她老臉一皺,果然——眼淚就滾了下來。

  這頓飯吃到了兩點多。

  打奶奶院歸來時,太陽昏黃,陰風陣陣,老天爺像被糊了一口濃痰。

  空氣裡又開始季節性地彌漫一種辛辣的濕氣。

  我一屁股坐到涼亭裡,正琢磨著上哪兒找點樂子,陸宏峰便出現在視野中。

  這棵蔫豆芽一股腦提來了八斤月餅。

  雖然知道不應該,我還是一陣驚訝。

  因為姨表間根本不興這套,何況中秋節早他媽過去了。

  我故作老成地問他這是幹啥,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送他到門口時,我問:「你一個人來的?」

  他先是點頭,後是搖頭,最後揉揉眼說他爸在誰誰誰家看人打牌。

  我立馬打了個飽嗝,好像這才發現自己吃撐了。

  我問他:「你爸咋不來?」

  他吸溜吸溜鼻子,擰擰腳,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回答過了。

  ********************

  收秋時,我終於見到了陸永平。

  羞愧地說,我曾無數次幻想過這個場景,但真正發生時卻平澹得令人更加羞
愧。

  記得是個難得的朗夜,滿天星斗清晰得不像話。

  進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我一通七拐八繞,總算活著抵達了家門口。

  然而橫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以及一百瓦的燈泡下埋頭化玉米的人們。

  其中就有陸永平。

  他說:「嘿,小林回來啦!快快,吃點宵夜,出來幹活!」

  可能是燈光過於明亮,周遭的一切顯得有點虛。

  頭頂的飛蛾撲將出巨大的陰影,勞作的人們扯著些家長里短。

  這幾乎像所有小說和影視作品裡所描述的那樣,平澹而不真實。

  發愣間母親已起身向廚房走去。

  她說:「把車推進來,一會兒上架子礙事兒。」

  一碟鹵豬肉,外加一個涼拌黃瓜。

  母親盛小米粥來,在我身邊站了好一會兒。

  搞不懂為什麼,我甚至沒勇氣抬頭看她一眼。

  良久,母親輕咳兩聲,捶捶我的肩膀:「少吃點肉,大晚上的不好消化。」

  然後她就踱了出去,我能聽到院子裡的細碎腳步聲。

  當我扭頭望出去時,母親竟然站在廚房門口——她掀起竹門簾,柔聲說:
「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來了。」

  我當然還是出來了。

  儘管這個夜晚如同這個秋天一樣,耳邊永遠響徹著對陸永平的誇獎和感激。

  母親埋頭剝著玉米,偶爾會湊近我問些學習上的事。

  我一一回應,卻像是在回答老師提問。

  雖然不樂意,但我也無力阻止陸永平在眼前晃蕩。

  他和前院一老頭吹噓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唾沫四射之餘還要不時對我咧嘴
嬉笑。

  我真想一玉米棒子敲死他。

  後來陸永平上架子掛玉米,奶奶讓我去幫忙。

  我環顧四周,也只能站了起來。

  陸永平卻突然沉默下來。

  除了偶爾以誇張的姿勢朝剝玉米的人們吼兩聲,他的語言能力像不斷垂落的
汗珠一樣,消失了。

  我不時偷瞟母親一眼,她垂著頭,翻飛的雙手宛若兩隻翩翩起舞的蝴蝶。

 至今我記得她閃亮的黑髮和身邊不斷堆積起來、彷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沒的

  玉米苞海洋。

  那種金燦燦的光輝恍若從地下滲出來的一般,總能讓我大吃一驚。

  一掛玉米快壓完時,陸永平叫了聲小林。

  我頭都沒抬,說咋。

  半晌他才說:「每次不要搞那麼多,不然今晚壓上去明早就得斷。」

  第二天是農忙假,這大概是前機械化時代的唯一利好。

  而一九九八年就是歷史的終結。

  我大汗淋漓地從玉米苗間鑽出來,一屁股坐到地頭,半天直不起腰。

  母親見了直皺眉,怪我沒事找事。

  我抹把汗,剛想說點什麼,柴油機的轟鳴便碾壓而來。

  那天上午收了兩塊地。

  陸永平找了三四個人幫忙,全部收成卸到家裡時也才十點多。

  送走幫工,一干人又坐在門口繼續化玉米。

  有小舅在,氣氛輕鬆了許多。

  他總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間伺機噴發而出的抱怨。

  我和陸永平則是老搭檔,他負責壓,我負責碼。

  他說小林累壞了吧。

  我說這算啥啊。

  小舅哈哈笑:「還真沒瞧出來,這大姑娘還是個幹農活的好手啊。」

  臨開飯前張鳳棠來了。

  當時母親在廚房忙活,奶奶去給前院送擋板。

  老遠就聽到她的腳步聲,嗒嗒嗒的,好一陣才到了門口。

  這大忙天的,她依舊濃妝豔抹,像朵插在瓷瓶裡的塑膠花。

  張口第一句,張鳳棠說:「傻子。」

  我瞥了陸永平一眼,後者埋頭絞著玉米苞,似乎沒聽見。

  於是張鳳棠又接連叫了兩聲。

  小舅在一旁咧著嘴笑,我卻渾身不自在,臉都漲得通紅。

  陸永平說:「咋?」

  張鳳棠說:「咋咋咋,還知道回家不?」

  陸永平這才抬起了頭:「急個屁,沒看正忙著呢,好歹這掛弄完吧。」

  張鳳棠哼一聲,在玉米堆旁坐了下來。

  剝了幾個後她說:「還是老二家的好。」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謙虛越進步,越進步越謙虛。」

  張鳳棠一瞪眼:「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兒咋也沒見你這麼積極的。」

  「姐你這可冤枉我啦,」

  小舅眉飛色舞,一個玉米棒子攥在手裡舞得像個狼牙棒,「問問我哥,哪次
我沒去?只能怪喬曉軍那禿驢太狡猾,我倆堵了幾次,也就撞了一回面,還轉眼
就讓這孫子給溜了。」

  記得那天涼爽宜人,頭頂飄蕩著巨大的雲朵,焚燒秸稈的濃煙卻已在悄悄蔓
延。

  我感到鼻子有點不透氣,就發出了老牛喘氣的聲音。

  陸永平轉過身——竹耙子顛了幾顛——甕聲甕氣地:「哪來那麼多廢話?」

  爾後他低頭沖我笑了笑:「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碼點,四五個就行。」

  「你倒不廢話,就是辦事兒太積極。」

  張鳳棠頭也不回,「別扯這些,堵學校時你在哪兒?」

  「我哥說堵學校,得空我就往學校奔嘛。結果我前腳剛到,後腳派出所小徐
就來了。」

  小舅說著就笑了起來,還沖我眨了眨眼,「我哥也是心急,怕禿驢再開溜吧。」

  「你也就一張嘴能瞎扯。」

  張鳳棠哼了聲,就不再說話。

  爺爺坐在那兒,手腳哆嗦著,半天剝不開一個棒子。

  他似是嗅到了火藥味,四下張望一通,問咋回事,卻沒人搭理他。

  一時靜得可怕,遠處拖拉機的隆隆聲、廚房裡鍋碗瓢勺的碰撞聲、前院奶奶
的說話聲一股腦湧了過來。

  半晌,張鳳棠又開口了:「就是跟老二親,從小就親,我就不是你姐?」

  「說啥呢你,」

  陸永平彎腰接過我遞上去的玉米,沖著門口晃了晃,「扯犢子回家扯去。」

  這時母親正好出來,喊吃飯。

  她摘下圍裙說:「姐你也來,都趕緊的啊,就沒見過你們這麼愛勞動的。」

  「不吃,家裡有飯,又不是來要飯的。」

  張鳳棠在小板凳上扭扭屁股。

  母親拿圍裙抹了把臉,輕輕地:「爸,別剝了,吃飯!」

  轉身又進了院子。

  「吃飯好啊,」

  小舅伸個懶腰,又拍拍張鳳棠,「姐起來吧,幹活就得吃飯,不然可便宜林
林了。」

  陸永平也是哈哈笑,打竹耙子上蹦下來時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再
走,人做有那麼多,總不能倒了喂豬吧?」

  「那也得有豬啊,你當是以前?」

  小舅攙起爺爺,對我使眼色。

  張鳳棠悶頭坐了好一會兒,到底還是起來了。

  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著陸永平說:「你到底還要不要家?啊?自己家
不管,別人家的事兒你這麼操心?」

  陸永平煙還沒點上,抬胳膊蹭蹭臉:「又咋了?有話好好說,啊。」

  「咋了,你說咋了?裝啥裝?!」

  「走走走,」

  陸永平把煙拿到手裡,朝小舅笑笑,去撈張鳳棠的胳膊,「有事兒回家說。」

  「媽個屄的,」

  張鳳棠一把甩開陸永平,「不過了,回個雞巴家,不過了!你們那些勾當我
一清二楚!」

  她臉上瞬間湧出兩眼噴泉,聲音卻像蒙在塑膠布裡。

  此形象過於生動,以至於讓人一時無法接受。

  於是陸永平一腳把張鳳棠踹飛了。

  後者甚至沒來得及叫一聲。

  這極富衝擊感的畫面簡直跟電影裡一模一樣,至今想來我都覺得誇張。

  我親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沒動靜。

  有一陣我懷疑她是不是死了。

  母親聞聲跑了出來,剛湊過去,張鳳棠就嗚嗚嗚起來。

  陸永平丟掉煙,說了聲「回家」,轉身就朝胡同口走去。

  條件反射般,張鳳棠立馬爬了起來。

  她一句話沒說,抬腿就走。

  這時胡同口已出現三三兩兩的人。

  奶奶慌慌張張地跑來,問咋回事。

  大家都沉默不語,除了爺爺。

  他激動得青筋都要蹦出來,一截枯瘦的胳膊揮斥方遒般來回舞動。

  遺憾的是他的聲音像個牙牙學語的小孩。

  至今我記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扯出一條長長的絲線,像一根無限透明的琴
弦。

    ********************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黏稠而漫長。

  晚自習下課鈴一響,我總忍不住往家裡跑。

  基本上每次都能碰見母親,要麼在車棚裡,要麼在校門口的柳樹下。

  起初她還問我請假了沒,後來也懶得再問,只是叮囑我「小心趙老師找你算
賬」。

  我自然不怕什麼趙老師。

  然而那一路上大段大段的沉默,卻讓我在破車上坐立難安。

  記得瞪視著周遭無邊的黑暗,我一口氣要憋上好久。

  風從新翻的土壤縫隙中竄起,拂過我汗津津的腦門,撫起母親黑亮的長髮。

  偶爾一輛汽車疾馳而過,宛若夏夜池塘邊轉瞬即逝的螢火蟲。

  也只有到此時,我才會下意識地呼出一口氣。

  路燈一如往日般木訥,環城路一如往日般漫長,我苦心經營的如簧巧舌卻再
也找不回來了。

  我不說話,母親也不說,她像是十分享受這難得的清淨。

  有一次她突然爆笑起來。

  我問咋了。

  她嘴上說沒事,自行車卻抖得七拐八彎。

  直到家門口,她才問:「你一口氣憋多長時間?」

  我裝傻說:「啥?」

  她笑得直不起腰:「聽你都不帶換氣兒,老這樣還是回去練長跑得了。」

  終於有一天,班主任對我說:「跟你媽商量好,要住校就住校,要回家就回
家,你別三天兩頭來回跑嘛。」

  理所當然地,我捲舖蓋滾回了家。

  這為呆逼們的嘲諷術又增添了一道符咒。

  而先前頭上的豁口已經為我贏得了一個老禿逼的綽號。

  該綽號如此響亮而又落落大方,以至於去年春節同學小聚時,大家說的第一
句話都是:操,老禿逼來了。

  如果說這個秋天有什麼駭人聽聞的大事,那就是女教師廁所偷窺事件了。

  在與受害者的丈夫同場競技兩圈後,嫌犯王偉超終被擒獲於新宿舍樓骯髒的
被窩裡。

  據說當時他腳上的回力鞋都沒來得及脫下來。

  王偉超為此獲得了一個記大過處分,理由嘛——夜不歸宿。

  秋天結束之前,邴婕也消失不見。

  聽說是去了沉陽。

  對此我幾乎毫無覺察。

  直到有一天發現好久沒見過她,我才一陣驚慌失措。

  於是大家告訴我邴婕轉校了。

  他們驚訝地說:「你竟然不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

  我只知道最後一次見她是在學校附近的八路公交月臺。

  我蹬著破車到郵局取最新一期的《通俗歌曲》。

  遠遠地,她就朝我微笑,潔白得不像話。

  我慢悠悠地騎了過去,就像慢悠悠地駛過了蒼白而粗鄙的青春期。

  我目不斜視,以至於再也記不起她的模樣。

  陸永平再沒到過家裡來,至少在父親出獄之前。

  倒是張鳳棠來過一次。

  記得當時大豆還晾在走廊下,每次我經過時它們都要劈啪作響。

  張鳳棠給爺爺奶奶提了兩兜雞蛋,說是農忙要注意身體,然後就拐到我們院
裡來。

  我正呆在廚房吃飯,客廳的說話聲卻聽得真真切切。

  張鳳棠在為上次的事道歉。

  她說自己大的沒有大的樣,真是不會做人。

  我親姨前腳剛走,奶奶就跑了過來。

  猶豫半晌,她壓低聲音說:「鳳蘭啊,你該不會真對不住和平了吧?」

  期中考試後的那個下午,神使鬼差地,我跑到村祠堂打球。

  正飛揚跋扈,猛然瞥見母親打養豬場方向而來,我突然就一個激靈。

  顧不得球場上的吆喝聲,我立馬鑽到了人群裡。

  然而條條大路通羅馬,方向又能說明什麼呢?後來養豬場我也去過一次,這
個巨大的扁平建築不知何時已空空蕩蕩。

  只有那些鏽跡斑斑的防盜門窗提醒我,這裡曾經存放過某樣東西。

  而那輛爛嘉陵又是何時不見的呢?我死活想不起來。

  陸永平好像再沒騎過它。

  在以後的歲月裡,偶爾我眼前也會浮現出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樣子。

  還有那些雨夜,它醉漢般臥倒在梧桐下的泥濘裡,被雨滴敲打得叮叮作響,
恍若地底的知了猴又要傾巢而出了。

  記得拆線的第二天,母親給我洗頭。

  她抱怨我的頭髮真是臭不可聞,洗髮水打了一次又一次卻老是不起沫。

  當順臉而下的水終於沒有那股鹹味時,母親才算心滿意足。

  她轉身去給我取毛巾,因為隔著澡盆,不得不彎下了腰。

  我下意識地歪了歪腦袋,就看到了她噘起的屁股。

  一時間,腦後的傷口又不可抑制地跳躍起來。


                             【待續】
2016-2-24 19:2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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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ss84wpla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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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一連串事件後  一切又變得平靜  但平靜的有點不真實 在這平靜的氣氛下  似乎潛藏的一股不安 讓人覺得一切並不如表面看到的那麼簡單  而且陸永平真的會就這樣放棄嗎 我覺得不太可能 說不定又在想新計畫來對付他媽 另外他媽消失的哪幾天去了哪 都在做什麼 也是個謎
2016-3-5 01: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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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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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逼近现实生活情节。

有点爱情故事三角恋的感觉,没有那么个床戏激情戏份,但也多了几分内心戏。我们期待主人翁爆发的那刻。努力吧,期待你的下一步。
2016-3-16 07:5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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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應該又有戲了
尤其是看到主角看到他媽從養豬場方向騎過來
這句應該是伏筆
後面的文應該會描述中間消失的一些刺激情節吧
不過作者好像睡著了
要等他的後續應該是遙遙無期了
2016-5-22 01:2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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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母親 (又名寄印傳奇)(19~20)作者:氣功大師

.

                                寄印傳奇


作者:氣功大師


                                十九

  不可思議,火箭竟然贏了。我大叫一聲好,引得眾人側目紛紛。

    此刻我坐在二號食堂的二樓大廳裡,對面是我的女朋友。而她身後,懸在半
空搖搖欲墜的,是一台21寸長虹彩電。

    周遭人聲鼎沸、空氣油膩,麻子似的雪花點不時攀上莫布裡的臉龐,但他一
個後仰跳投,還是一舉命中。106比103,火箭險勝掘金。女主播的嘴無聲
地蠕動著,卻也不能阻止字幕的滾出。真是沒有辦法。我猛咬一口饅頭,朝陳瑤
攤了攤手。

  母親走後就起了風。平陽多風。一年的大部分時節裡,你總能看到五顏六色
的塑膠袋糾纏一起,氫氣球般漫天飛舞。我緊攥網兜,快步走過光溜溜的柏油路。
我只想知道比賽結果。然而宿舍門庭緊閉。不光我們宿舍,一溜兒——整個法學
院二年級的傻逼們像是同時人間蒸發。老實說,這陣勢近兩年來都難得一見。我
不由有些興奮,簡直想就地尿一泡以示慶祝。

  轉身拐過樓梯口,我就碰到了楊剛。他唾液四射:「你個逼,可把我們害苦
了!」說著他來拽我的網兜。

    我一閃就躲了過去。他奸笑道:「3號樓201,師太等著你呢。」

    我問火箭贏了沒,他說:「媽個屄,剛給師太放出來,老子還沒吃飯呢!」

    接下來,在芳香撲鼻、令人作嘔的櫻花小路上,我陸續碰到了更多同學。他
們說:「打你電話也不接,這下有的爽了!」他們說:「悠著點,別給師太一屁
股坐死了!」他們說:「靠,柚子都帶來了,要耍啥新花樣嗎?」

    遺憾的是,對比賽結果大家都一無所知。

  我趕到時兩點出頭,偌大的階梯教室空空蕩蕩,三三兩兩的人猶如棒子上殘
留的玉米粒兒。

    當然,最大那粒就是賀芳。是的,大而拘謹,像塊老母豬肉,任誰誰也不願
夾上哪怕一筷子。啊,這樣說也不太對,至少有點過時。因為新學期一來,整個
法學院都流傳著一個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老賀和小李搞上了。

    老賀就是師太,也就是賀芳——不要跟賀衛方混為一談,雖然據我所知兩者
都畢業於西政。她老人家乃我們院民商學術帶頭人之一,是為老牛;小李呢,新
來的研究生助教——太年輕,連名字都可以忽略不計——是為嫩草。

    兩位師長正大光明,驚天動地!不少人聲稱他們曾親眼目睹兩人如何在光天
化日之下卿卿我我。什麼老賀關愛小李,小李把老賀捧在掌心,顛來倒去的意象
無非是枯木逢春——在李老師挑逗下,賀老師那張四四方方的臉上泛起了一朵嬌
羞的花。

  簡直豈有此理!雖然老賀已離異數年,小李也尚未婚配,雖然戀愛和婚姻自
由受我國法律保護,但還是有人不樂意了。

    首先,院裡邊就不太看好這樁自由戀愛,總覺得從影響上講有點驚世駭俗。
自然這只是傳說,我又不是院領導。其次,李闕如也不太看好這對老少配,他是
這麼說的:老子姓李,他也姓李,所以老子就得叫他爸爸?這當然也是傳說,不
過相對來講要靠譜點,畢竟楊剛和李闕如都是024  班的。

  對於李闕如我所知甚少,總結起來大概有以下幾點:第一,他的名字來自於
臺灣民法典,也經常見諸于王澤鑒的民法理論中;第二,他頂著頭五顏六色的雞
巴毛,走路一蹦一跳,說話像放屁:第三,他曾經留學加拿大,結果一年不到就
變成了家裡蹲,後來給塞到我們院來——好嘛,法學院就是垃圾回收站。第四,
他老不是屬雞就是屬狗,甚至屬羊、猴,有點垂垂老矣的意思。

  當然,再老也老不過他媽啊。又老又賊。我剛打後門進去,坐在講臺上的老
賀就抬起了頭——只那麼一瞟,又垂了下去。

    我順著臺階狂奔而下,一路「噔噔噔」都沒能讓她再次抬起頭來。我氣喘吁
吁:「賀老師。」

    賀老師翹著二郎腿,埋頭翻著手裡的幾張紙,大概沒聽見。於是我又重複了
一遍。

    賀老師還是沒聽見,她穿了雙紅底高跟短靴,晃動間竟有幾分俏皮。

    我只好走上講臺,放大音量說:「賀老師,我來了!」

    這下賀老師總算抬起了頭。她戳我一眼,注意力就又回到了講義上。我真想
一網兜掄死她。

  好在這時老賀開口了:「你來了?」

  「來了。」

  「你來幹啥?」

  我沒話說了。我真想說「還不是你讓我來的」。一片靜默中,自習愛好者們
饒有興趣地把目光投了過來。

  「懶得跟你廢話,民法還想不想過?」好半晌老賀冷笑一聲,拍了拍講桌。
一時粉塵撲鼻,連始作俑者都向後傾了傾身子。

  我當然想過,於是我說:「想過。」

  「想?那你為啥蹺課?」老賀仰起臉,壓低聲音,「死點半等你等到兩點半,
屎個小死!」

  賀芳短髮齊耳,肉鼻豐唇,一笑倆酒窩,真不能算難看。加之膚色白皙,以
及無框眼鏡後那雙狹長而知性的鳳眼,好好拾掇拾掇倒也有幾分韻味。只是在這
空曠教室裡,配上四十不分的瀋陽普通話,陡然讓人覺得滑稽。台下已有人竊笑
起來。

  「啊?四個小死!」老賀不甘心地補充道。陽光掃在她的眼鏡上,白茫茫一
片。

  我再也憋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頓時教室裡哄笑一片。

  老賀二話沒說,收拾好東西,起身就走。擦身而過時,我輕揪住她的衣袖,
小聲叫道:「賀老師。」

  「滾!」老賀嘴唇都在發抖。

  愣了片刻,我擦擦冷汗,趕忙追了出去。

  老賀一米六出頭,大概疏於運動,有點豐滿過度。她腳步飛快,鞋跟踹在地
上,振聾發聵。叫了幾聲「賀老師」,她愣是不理,我也只能在後面跟著。

    賀芳平時脾氣就臭,不解風情,江湖人稱牛皮糖師太。無奈我們的民商兩大
件都由她帶。學術水準嘛,我還沒有評價的資格。倒是聽說老賀以前兼過律師,
離婚後就一頭紮進祖國的法學教育事業之中了。研究生、本科生,X大和省師大,
她都有課。

    老賀前夫也曾是院裡的老師,後來進了政法系統,聽說現在是省高院執行局
局長。從這個角度看,李闕如這種廢物的出現多半無法避免。

  進了院辦大樓,迎面一個老師打招呼:「賀老師這麼急啊。」

    老賀點著頭就躥進了電梯裡。我三步並作兩步,趕忙擠了進去。

  「賀老師,我錯了。」我眼淚都差點擠出來。

  「錯了?!」出乎意料,老賀竟然掃了我一眼,「你哪兒錯了?!」

  我發覺柚子真他媽沉,勒得手疼。

  「你牛,全年級二百號人,就你脾氣大!啊?蹺課還要耍大牌啊!」老賀聲
音本就低沉,激動起來簡直像黃鼠狼。「了不得啊,」她猛地拽起我的網兜,又
用力甩開,「你牛。」

  到了老賀辦公室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一屁股坐下,就讓我給輔導員
打電話。輔導員更是個二逼。於是我搖了搖頭。我說:「賀老師,我真的錯了。」

  老賀打開電腦,不再理我。她翹起二郎腿時,一腳踢在桌楞上,咚的一聲響。
我這才發現她裹了條肉色絲襪。繼而我注意到她穿著件毛呢包臀裙。這兩年剛流
行,中年婦女我真沒見幾個人穿過,何況是一向老土的賀芳。啊,愛情的魔力!
如果不是身陷囹圄,我真想即興賦詩一首。

  「活該!」陳瑤埋頭喝了口沒有羊肉的羊肉湯,眼神亮晶晶的,「那你咋出
來的?」

  咋出來的?這就要感謝李闕如了。老賀沏上一壺茶,就玩起了紙牌。刷刷的
發牌聲撓得人渾身癢癢。

    我呆立一旁,也不知杵了多久。不時有人經過,跟老賀打招呼。我毫不懷疑
他們驚訝的眼神——高等教育哪還有訓斥學生這一套。然而毫無辦法。我只能盯
著老賀的腳,後來是粗腿,再後來是藏在休閒襯衣裡的大胸。

    終於,老賀不滿地砸砸嘴,抬起了頭:「我勸你老老實實把輔導員叫來。」

    借此機會,我雙手捧起網兜,請求敬愛的賀老師允許我把它放到桌子上。老
賀哼了聲就又垂下了頭:「輔導員不來,你就等著掛科吧。」

    我只好把柚子抱到懷裡,欣賞起老賀和電腦的紙牌大戰。總體來說老賀略勝
一籌,但不少牌她打得太臭,我簡直想越俎代庖,痛殺一局。這又引起了老賀的
不滿,她說:「就沒見過你這麼皮的學生!」

  這當口李闕如沖了進來。他一頭鮮豔的雞巴毛在跳動中四下飛舞。「啊。」
看見我時他這麼說。

    老賀說:「你咋來了?」

    李闕如搭上我的肩膀:「Why can‘tI?」

    老賀端起茶杯,不再說話。李闕如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扯著嗓子哦了下,也
閉上了嘴。房間裡靜得有點誇張,我只好咳嗽了一聲。

    老賀放下茶杯:「說吧,你蹺課幹啥去了?」

  我實話實說。

  「我都不敢蹺課,你膽子倒不小。」李闕如不知從哪兒拎出來一台筆記本,
也沒開機,十指在鍵盤上嗒嗒作響。

  「你消停會兒,」老賀扭扭臉,「電腦別到處亂扔,丟了我可買不起。」

  「又沒讓你買。」李闕如開了機。

  「說吧,咋辦吧?」老賀沖我仰起臉。

  這下我真的無言以對。

  「還能咋辦?請你撮一頓咯。」李闕如躺到沙發上,「我媽可到現在都沒吃
飯,我也沒敢給她帶。」

  「閉嘴行不行!」老賀騰地站起來,掀起一股猛烈的風。我頓時有點羞愧難
當。李闕如也沒了音。好半晌她才又坐了下去,長籲口氣,聲音都有些低緩:
「不叫輔導員也可以,你看這樣行不行?」

  「這不便宜你啦!」陳瑤在桌下踢我一腳,又操起一個糖油煎餅,「最後一
個,不敢再吃了。」

  這可真是便宜我了。老賀提出一個解決方案,然後假惺惺地徵求我的意見。
遺憾的是我只能點頭如搗蒜。她的方案是這樣的:第一,寫一份保證書,其中載
明「如再曠課,不計學分」;第二——「第二,」老賀抿了一口茶,「這節課講
啥,知道嗎?」

    略一猶豫,我還是搖了搖頭。

    她倒挺淡定:「你就粗淺地論證下物權行為的無因性,一萬字上下,不求多
深奧,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在李闕如的蠢笑中我捏了捏網兜裡的柚子。

    臨走,老賀又提醒我一個月內交上來。我如臨大赦般感恩戴德。

  「天大的好事兒啊,你就專心寫論文吧,省得來煩我。」陳瑤滿嘴油膩。她
奔放的吃相讓人不忍直視。

    此君酷愛糖油煎餅,以及一切陝西美食。關於前者,她說她爺爺就是賣煎餅
的,那可是平海一絕。但我從未聽過他老人家的大名。關于後者,她說作為一個
土生土長的陝西人,熱愛家鄉小吃天經地義。她倒真能講幾句陝西話。

  她說的太對了。為表贊同,我一口氣悶光了小米粥。

  「令堂走了?」

  「走了。」

  「幸虧沒跟我說。」

  「咋?」

  「真說了我也不會去。」

  「有志氣。」

  「那當然,」陳瑤滿意地擦擦嘴,「走吧?」她終於吃飽了。毫無疑問,我
的遭遇令她胃口大開。

  「不來點柚子?」

  「切,出去也能吃嘛。」我女朋友甩了甩馬尾,露出狡黠而無恥的笑。在她
頭頂,李連傑宣佈:每個男人都應該有一件柒牌中華立領。

       ********************

  打食堂出來,夕陽西下。晚風吹得每個人的臉都紅彤彤的。陳瑤就偎了過來,
她說:「讓你暖和暖和。」於是我只好把她摟得緊緊的。

  「去哪兒?」

  「我哪知道?」

  「琴房?」

  「走唄。」

  作為一名信管專業的學生,陳瑤的手風琴搞得不錯。據她說,自小學三年級
起她就「背上了這個包袱」。可以想像,我女朋友正是那種在歷次文藝匯演中總
會風光亮相,以展現我國素質教育豐碩成果的校園小明星。

    紅綢布打土黃色的牆上耷拉下來,像老天爺垂下的一根陰毛。沉甸甸的風從
操場上掬起一把把黃土,把沉浸在歡樂海洋中的諸位揚得灰頭土臉。

    當然,它也會伺機撫過小明星的衣領,撩起她輕盈的劉海。之後在掌聲雷動
中,她會鞠躬說:「表演結束,謝謝大家。」真是令人絕望。

  督促陳瑤練琴的是她溫和的父親。初二那年父親被判刑後,她便暫時得以解
脫。高中三年,父親的角色轉移到了母親身上。這位前國家公務人員以一種咄咄
逼人的姿態表達了虧欠已久的母愛。直至陳瑤宣稱,她死也不考藝術生。就是這
樣,一個夭折的藝術家的故事,稀鬆平常。

  關於父母,陳瑤不願多談,我也無意多問。只知道她父親還沒出來,而她母
親在平陽做生意。此外毫無疑問的一點是,九八年父親的鋃鐺入獄在我搞定陳瑤
這件事上發揮了一定作用。某種程度上講,我們是有過共同經歷的人。

  然而琴房黑燈瞎火。它位於一處民房的頂樓,冬冷夏熱,十分符合自然規律。
每當狂風暴雨時,四周便騰起濛濛白霧,讓人恍若置身於孤島之中。這樣好不好,
我也說不準。不過有一點,不少女青年會慕名而來倒是真的。

  猶豫了下,我們還是拾級而上。

    剛走出樓梯口,一陣猛烈的搖床聲便湧動而來。我朝陳瑤攤攤手,她便掐了
我一把。

    天邊懸著一輪下玄月,朦朧中宛若一隻貓眼。

       ********************

  周日上午自然是在床上度過。孕婦們逼逼叨叨地欣賞了一場垃圾放水賽。火
箭客場69比82不敵爵士。大家一致感慨:第七名就是霸氣。不過姚明表現不
錯,強打奧斯特塔格別有一番氣勢。另一場騎士對熱火異常火爆,可惜只有文字
直播。

  中午和陳瑤一塊吃飯時,收到了一個老鄉會通知。對方操著平海普通話說下
週六晚上大家聚聚,「難改是鄉音,難忘是鄉情」,「頂天立地的平海人」云云。
我剛要掛斷電話,他換成了方言:「愛來不來,別忘了你們交的會費,都買成瓜
子了!」

  週一下午沒課。在陳瑤百般催促下,我們到市區晃了一圈。真像是老農進城。
趕這趟兒,我也得以給紅棉換了兩根弦。接著在華聯五樓吃了點東西,又瞎逛了
好一陣。

    正準備回去,陳瑤嚷著要上廁所。沒有辦法,我像所有正常男人那樣等起了
我的女朋友。

  天空很藍,太陽很黃,我不由背靠窗臺眯起了眼。後來有人喊我名字,我就
又睜開了眼。一片絢爛的光暈中,一對男女從身前迅速閃過。大步流星!一眨眼
功夫兩人就擠進了電梯。男的挺年輕,身高和我相當。女的有些年紀,皮膚白皙,
豐乳肥臀——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我幾乎能回想起淺黃色短裙下蕩起的每一
絲波瀾。男人的手始終放在女人腰間,進電梯時它甚至在屁股上輕拍了兩下。仿
佛有風灌了進去,我心裡突突地跳了起來。

  陳瑤走來時,我問她有沒喊我名字。她撇撇嘴,搖了搖頭。我掃了眼電梯,
把頭伸向了窗外。沒一會兒,淺黃色的墨鏡女人便又出現在視野中。然而只一刹
那,她就俯身鑽進了一輛黑色轎車——應該是七代雅閣。拐彎的瞬間,我才勉強
瞅見車牌號末尾是975。華聯在市區繁華地段,平常車流量可想而知。今天也
是邪了門,雅閣迅速竄上機動車道,一溜煙就沒了影。它像是逃跑一般,空留我
徒勞地揮了揮手。

    「發啥愣,走吧!」陳瑤給了我一膝蓋。

  回去的路上,我才發現自己憋著一膀胱尿。公車每咯噔一下,尿就咯噔一
下。我真怕自己下一秒就會爆掉,只好攥緊了陳瑤的手。車一靠站,把紅棉扔給
陳瑤,我便朝零號樓狂奔而去。這泡尿無比漫長,長到我懷疑自己前世是不是一
袋漏眼兒的生啤。

  尿畢,猶豫半晌,我還是掏出了諾基亞6610。這是零二年上大學時母親
力排眾議給買的。

    在令人憂傷的尿素氣息中,我給她打了個電話。好一陣母親才接。

    我說喂。她說喂。我說媽。她說林林。我說在哪兒呢?她說平河大堤上。我
說哪兒?她說師大啊,平河大堤上。我說哦,我說幹嘛呢,我說咋還沒回去?她
說吹吹風。我吸吸鼻子說咋了?一陣呼呼風聲後,她說沒事兒。

    又過了一會兒,她說:「對了,上次都忘問了,你錢還夠不夠?」母親的聲
音乾澀而緊繃,像此刻窗外搖曳于湛藍天際的風箏。


                                二十

  眼下這條路我也記不清走過了多少次。蜿蜒曲折,鬆軟宜人。地上的陳年車
轍宛若史前動物遺留的巨大足跡。兩道的參天白楊於黃昏的呼吸間把夕陽揉得粉
碎。於是陽光就灑到了我的臉上。簡直像被人潑了杯紅酒,我只好揚了揚臉。不
遠處,養豬場棲息在果林間,墳墓般安詳。

    這時我才發現前面有個身著淺黃色短裙的女人,離我也就幾米遠,款步姍姍,
搖曳生姿。不知是不是錯覺,閃亮的黑絲大腿在擺動間扇出一縷清風,竟送來高
跟鞋清脆響亮的叩擊聲。

    鄉間小道上怎麼會出現這種聲音呢?我不由有些急躁,就加快了腳步。女人
仿佛覺察到了什麼,隨著肥臀的劇烈抖動,叩擊聲越發輕快。

  理所當然地,我們上演了一場俗套的追蹤戲碼。我快她快,我慢她慢。直到
晚霞染紅半邊天,距離都絲毫不見縮短。不過裙子卻愈來愈短,我揉揉眼,兩個
大屁股蛋就跳了出來。於是我沖她招招手,說喂。女人沒有任何反應。毫無辦法,
我只能停了下來。我總得喘口氣吧。不想她也停了下來。

    夕陽下,那細腰豐臀被拉得老長,掃過筆直的樹幹,斜戳在渠邊藏青色的石
頭上。略一猶豫,我擦了把
汗,慢慢朝她走去。

    女人紋絲不動。她脖子很白,頭髮很黑,腦勺右側盤著個發髻,像別了幾根
麻花。還有那個肥碩的白屁股,隱隱透著絲肉光,讓人心裡發麻。越來越近,我
幾乎能從鳥叫蟲鳴中分辨出她的呼吸。她圍著個類似披肩的玩意,大概也是淺黃
色,邊角的短穗在晚風中輕輕發抖。

    終於,我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她緩緩轉過身來,撩了撩金色長髮,說:
「Here she comes,you better watch  
your step。」也不是說,是唱,低沉而冰冷。我大吃一驚,險些坐到
地上。

    與此同時天光漸亮,白楊也搖曳起來,空中響徹著一種單調而古怪的樂器聲。

  睜開眼時,多媒體螢幕上立著根碩大的黃香蕉。儘管大腿酥麻,我還是差點
蹦起來。

    教室裡更是充盈著熟悉的旋律,地下絲絨的《Femme Fatale》
無疑。第一次聽這首歌是在2000年——記得是悉尼奧運會前後,父親偷偷給
我買了個walkman。

    當時拆遷款還沒下來,養豬場的夥計們又屍骨未寒,母親眉頭緊鎖地告訴我:
「CD機的事兒就先放放。」

    那個夏天我瘋狂地長個,肆意地蓋帽,心裡憋著股怒氣,看誰都不順眼。

    有天晚上快睡著時,父親擰開我的房門——他老人家從來不會敲門——酒氣
沖天地丟給我一台索尼D-E666。可想而知,我幾乎要飄到天上去。他坐在
床頭,大著舌頭說:「別聽你媽的,我還就不信了。」一支煙後,他又拍拍我:
「別讓你媽知道,啊?」我當然點頭如搗蒜。

    待他離去,我就翻出了那張《自由音樂》的附贈CD。它來自於1999年
冬天,廣州,未署名。多半是王偉超寄來的,聽說這逼在工業中專上了兩天就拍
屁股去了南方。拜他所賜,在那台醜陋而又結實的機器裡,我聽到的第一個音符
就來自地下絲絨。然而在大學課堂上陡然聽到他們的音樂,我還真有點懷疑自己
的耳朵。

  「唉喲,不好意思,驚擾了有些同學的美夢。」一曲很快結束,講臺上傳來
醇厚的女聲,威嚴中透著股說不出的俏皮。

    七零八落的腦袋齊刷刷地把目光掃了過來,我不由鬧了個大紅臉。哄笑中我
抬頭瞥了一眼——這大概是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正眼瞧選修課老師。可惜時機不大
對頭,除了螢幕,講臺上漆黑一片。

    「這就是波普大師安迪沃霍爾包裝的一支樂隊,」好一會兒她才暴露在投影
儀的光線中,「在專輯封面,我們能看到他的簽名。這個黃香蕉就是一個著名的
波普主義作品。」她穿了件白色高領毛衣,一頭大波浪卷,卻在腦後束了個馬尾
——此刻被光線投在幕布上,像什麼鳥在頭頂搭了個巢。

  「剛才那首歌怎麼樣?」白毛衣突然揚臉笑了笑,「這張處女專輯備受冷落,
卻成為後來很多樂隊的啟蒙之作。The Velvet Undergrou
nd——嗯,我本人呢,很喜歡他們。」她一手撐在講桌上,挺了挺上身,於是
胸前就奇跡般地襲過了一道陰影。或許是光線的緣故,她皮膚細膩得有點誇張,
讓人一時難以猜出年齡。「也不光我啊,前幾年在英國,不少老外同事也對他們
青睞有加。地下絲絨可以說是,嗯,極簡主義從學院步入通俗的祖師爺吧。」

  「一點題外話啊,回歸主題,接下來才是安迪沃霍爾的代表作,《帝國大廈》。
嗯——」這位藝術賞析課老師埋頭看了看手錶,「時間差不多了,要不先休息一
下?」她杏眼櫻唇,一張瓜子臉甚至滯留著幾縷少女的氣息。即便隔得老遠,我
也能感受到那細膩的五官在舉手投足間衍射出的動人力量。

    然而搜腸刮肚一番,我也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這個人,雖然這學期將近過半。
我是多麼不可救藥啊。今年是X大選修課電子資訊化的第一年。就這點狗屁事也
在省內報刊上猛炒過一通。實際情況呢,網路壓力過大,選課就像打仗。我們集
團作案,奮戰一個通宵,也才略有收成。

    至於裝到袋子裡的是蘿蔔白菜還是瑪瑙翡翠,沒人在意,混的無非是幾個學
分而已。老實說,我倒情願多來幾節體育課。所以,如你所見,這是我的第二節
藝術賞析課。而我之所以願意屈尊坐到這裡,完全是老賀後遺症作祟。

  事實證明我是明智的。白毛衣打廁所回來就拿起了花名冊。剛才從後門出去
時,她竟對我笑了笑。也不光對我,其實她拾級而上,對沿途的每個同學都笑了
笑。不過那溫馨甜蜜的清香還真是讓人如沐春風。此人大概四十出頭,身材中等,
卻無比勻稱。所謂無比勻稱,前突後翹是也。比如她沿著臺階朝我一步步走來,
傲人的胸脯會起落不止。比如她不緊不慢地拾階而下,牛仔褲包裹著的飽滿圓臀
會在扭動中不經意地撅起。這多多少少把我從濕淋淋的夢中打撈了起來。發愣間
似乎有人喊我名字,我下意識地嗯了一聲。

  「嚴林!」聲音更加響亮,白毛衣的目光略一遲疑,便直刺而來。

  「到!」我頓覺有些尷尬,乃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

  「喲,咋沒見過你,是不是第一次來?」白毛衣皺了皺眉。

  沒記錯的話應該是第二次。我真想這麼回答她。教室裡竊笑聲又如約而至。
毫無辦法,似乎唯有逗樂才能讓大夥那顆年輕而沮喪的心稍稍平衡一點。窗外陽
光明媚,一切正好,我們卻只能坐在陰暗的角落裡磨屁股。

  「開玩笑,」白毛衣擺擺手,臉上綻開一朵花,「你們這麼多人,我哪知道
哪個是哪個?」她垂下頭,又很快抬起來:「真是個瓜娃子,點名不用起立,曉
得不?又不是大一新生啦。」理所當然,在這串四川話的幫助下,大家的笑聲又
延續了好一會兒。

  「算了算了,不點了,繼續上課吧。你們呀,就是收不住心,藝術——多有
意思啊。」白毛衣笑起來猶如春光中的一片花海。她示意關燈時揮了揮手,又是
一陣波濤洶湧。

       ********************

  世紀初的大學生離開父母抵達某個城鄉結合部後,便宣稱自己擁抱了自由。
所謂自由,就是上網嘛。飆網。大家擠扁腦袋沖往各式網吧、閱覽室、電腦
房,在炙熱的橡膠腐臭中,徜徉於那些個在頭腦中被壓抑已久的夢鄉。這些夢五
花八門,但十之七八是一種想聊QQ的衝動。我自然也不能免俗,甚至更進一步
——大一時還搞過網戀。

    對方長我兩歲,行走在中國博客的最前沿。我毫不懷疑她的大部分時間都用
來塗抹那些憂傷的文字,好讓自己散發出一股性冷淡的氣息。零二年耶誕節時,
她給我寄來一隻耳釘。禮尚往來,我不得不通過中國郵政給她搞過去了一頂帽子。

    後來——就沒有後來了,兩對便宜貨大概剛抵上郵費。不過吃虧的自然是我,
那什麼耳釘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戴啊。母親要是知道,一准把某只僭越的耳
朵給扯下來。

  出於節儉的美德,在閒置半年後,我鄭重地把那枚碩大的寶石藍耳釘轉贈給
了陳瑤。於是後者的耳朵如期發炎。她惱火地詢問原因,我當然如實相告。理所
當然,我獲贈了一個大耳刮子,新女朋友也消失了一個月。但耳洞著實留了下來。

    每次看到它,我心裡都奇癢無比。有次我試著詢問耳釘的下場,陳瑤立馬繃
緊了小臉。她一拳夯在我胸口,甚至掐住我的脖子:「扔了扔了扔了,再提我就
殺了你!」

    如你所見,這就是我的女朋友,兇悍得令人蛋疼菊緊。但她老也並非一無是
處。比如這個淫雨霏霏的週六下午,在局促的琴房搞起手風琴時,陳瑤就有種說
不出的美。我虛偽地誇讚了兩句。她紅紅臉,翻了個白眼,抬起的右腳終究沒有
踹下來。

  像是為了證明空暇時間多得難以打發,我們總要隔三岔五地搞點排練。多是
翻唱,就那些流行民謠和土搖——許巍達達黑豹beyond,那些歐美金曲
——紅辣椒老鷹皇后REM,偶爾也翻些涅磐和小妖精。並不能說純屬蛋疼——
場子要是找對了,多少還能拿點演出費。

    當然,原創也有,但曲風不一、良莠不齊,還談不上風格,說到底也沒多大
意思。各高校的所有玩票樂隊大都這個德行。每年4月8日的柯本紀念演出就是
一場文藝土鼈大閱兵。各路貨色混雜其間,首當其沖的目的自然是找個心儀的果
子搞兩炮。沒有辦法,庸俗的年代,誰都不該免俗。我們也憋得太久了。

  晚飯在驢肉館解決。喝了點小酒,主唱大波又開始吹牛逼。他甩了甩長毛後
宣稱:「同志們,不能這樣下去了,高端的咱玩不來,好歹向音速青年靠攏吧。」
大夥悶頭吃菜,連連稱是。大波又說:「你聽聽李劍鴻,聽聽竇唯,聽聽美好藥
店、木推瓜,人家多多少少已經玩出花樣了。咱們,咱們落後了!」大夥紛紛伸
出大拇指,說有道理。大波繼續:「整天搞那些朋克有雞巴用,朋得起來嘛你,
瞅瞅盤古,啊,這會兒不上不下的,能不能回國都難說。」這點他說的倒不假,
盤古至今滯留泰國。「警鐘啊,同志們!」大波擠出兩滴熱淚後,撇頭問陳瑤吃
得好不好。後者笑了笑。

    於是我就沖老闆娘喊:「五大碗熗鍋面!」

    大波的臉一下就綠了。直到面上來,他才兇狠地叫囂道:「隨便點隨便點,
老子怕你們點?!聽我句,兄弟們,技術噪音才是王道!」

  打驢肉館出來,天灰濛濛的,雨也不見停。大波拍拍我,又拍拍陳瑤,說:
「好好玩!」雨落在他頭上,像是打濕了狗毛。搞不懂為什麼,我突然就想起這
位師兄是藝術系的高材生。於是我說:「哎,對了,藝術學院有個老師挺喜歡地
下絲絨的。」

    大波說:「扯淡,怎麼可能?」

    我說:「就選修課啊,那個藝術賞析課的老娘們,叫啥給忘了。」

    大波愣了愣,腦袋像飛碟般旋轉一圈後,還是左右搖了搖。

    「走了!」沖陳瑤猥瑣一笑,他甩甩頭髮便沖入了雨中。

    空留我們的鼓手和貝斯大喊:「傘傘傘!」

  我和陳瑤嘛,當然又回到了琴房。雖然空間狹窄,但好歹容得下一張床。陳
瑤老嫌這裡髒,但總去賓館也不大好意思。所以迄今為止,同我們時代絕大多數
青少年一樣,哪怕有了女朋友,我還是缺乏穩定的性生活。有時候我甚至懷疑,
正是這種乾癟和苦逼才導致我精力過剩,有事沒事胡思亂想。

    等我脫光衣服,坐到床上時,陳瑤還在打掃房間。我擼了擼老二,說:「看!」

    她扭頭瞥了一眼,罵:「滾,要不要臉!」

    要什麼臉呢,我沖過去,便將她一把抱住。

    陳瑤大叫:「關門關門!」

    門外霧濛濛一片,碩大的雨滴在鉛灰色的空中無限鋪延。一陣風湧來,我不
由打了個冷戰。

  而陳瑤無比溫暖。我伏在她身上輕輕抽插時,便有股香甜的氣息氤氳而來。
於是我就吻她的脖子,親她的臉蛋,仿佛真能吸出來什麼似的。

    陳瑤就開始吃吃地笑——一貫如此,像貓抓癢,又似E弦的彈撥。我只好把
她抱緊,猛頂了兩下。

    陳瑤哼一聲:「你輕點。」

    我說:「讓你笑。」

    她就又笑,我就又頂。這個無休止對抗的結果就是每過一次性生活我就像拔
了回火罐。這樣好不好我也說不準,但起碼目前為止還沒發現什麼特別的壞處。

  我女朋友一切都剛剛好,白皙滑嫩,盈盈一握,挺翹緊致,一手掌握。她總
讓我想起澳大利亞大草原上的美利奴羊。當然,起風時她就變成了一朵白雲,綿
軟卻又癲狂。

    如果真要找什麼缺點,那就是不會叫床。無論我怎麼努力,她都會想方設法
隱去自己的呻吟。為此她不惜去咬一切可以下口的東西,比如我的肩膀。

     這種事有點不大對頭,為什麼受傷的總是我呢?於是我說:「你倒是叫啊。」

    她說:「不叫。」

    我說:「叫不叫!」

    她說:「就是不叫!」

    如你所見,我完全拿她沒有辦法。

  但陳瑤也並非毫無責任心。作為一名性伴侶,她會允許我完事後在她身上趴
個兩分鐘。就兩分鐘,不能更多。這期間她會毫不間斷地揪我的耳朵,往我臉上
吹氣。今天也一樣。她鼓足腮幫子猛吹一陣後,突然說:「你媽啥時候再來?」

  「咋?」

  「告兒我一聲。」

  「咋?」

  「不咋。」

  「哦。」我翻下身,拉過那條油膩的被子。

  「哦個屁。」陳瑤偎了過來。

  於是我就握住了她的一隻乳房。窗外老天爺像只漏尿的膀胱,淅淅瀝瀝個沒
完。恍惚間似乎響起了春雷,宛若千萬噸巨石從雲層滾落。

       ********************

  有時候我會情不自禁地想,那些標誌性事件才是構成我們記憶的基本要素。
比如2002年韓日世界盃,2000年悉尼奧運會,1998年法國世界盃。
再比如911,薩達姆被俘。唯有借助它們,我們才能遊刃有餘地展開關於歲月
的珍藏。那麼將來有一天,我會想起這無聊的一周嗎?王治郅美國產子。勒布朗
詹姆斯斬獲最佳新人獎。火箭五年來首次打入季後賽,然後被湖人幹了個2比0。
一切都好像和我無關。

  午飯時母親來電話,問我五一回去不。

    猶豫了下,我說回去。

    她說:「回來就好,你姥爺過七十大壽,還算你有良心。」於是我就紅了臉。

    我之所以回去,無非是因為迷笛推遲到了十月份。我問要帶禮物不。

    母親說:「真的假的?熱烈歡迎啊。」

    吃了一勺陳瑤強塞進來的炒米,我問評劇學校的事咋樣了。

    「還行吧,挺順利的。」母親笑了笑,半晌又補充道,「喲,知道替你媽操
心了呀。」

  上週六老鄉會因雨推遲,負責人還專門打來了電話。我問為啥,他說:「咱
們這可是露天聚會,能看星星呢。」

    晚上和陳瑤一道過去,果然是露天聚會,可惜星星有點寒磣。會場佈置在東
湖邊,迎頭掛著個大紅綢布,上書「平海老鄉會」,連周遭的洋槐都扯上了彩燈。

    平常也觀摩過一些老鄉會,多是些外省人,氣氛那是異常熱鬧。平海嘛,離
平陽也就倆小時車程,真要說老鄉,那大家都是老鄉。

    據說我們的老鄉會曾經也搞得風生水起,聚會時就像村委會換屆。然而步入
二十一世紀後,一切都完蛋了——如同老頭老太太那稀稀拉拉的牙齒,早晚得掉
光光。

  今天卻有點迴光返照。人還真不少,三五紮堆,語笑喧呼,逼屌逼屌的。剛
跟幾個熟人打完招呼,我就被陳瑤一把拽走。

    接著,在眾目睽睽下,她往我的衛衣兜裡掬了兩大捧瓜子。這著實令人尷尬。
於是我說:「你手太小。」

    她說:「手大有屁用,沒了。」

    我不相信地在兩個桌鬥裡都摸了摸,果然沒剩幾顆。真是感人肺腑啊,我的
豺狼老鄉們。事實證明負責人還是很有一套的。

    他人模狗樣地講完話,才又變戲法似地拎出來兩個包裝袋。目測有一袋是水
果。「也別吃太多,這玩意兒上火啊。」他用平海話說。

  就這當口,打東操場方向過來幾個人,就站在甬道上,也沒走近。但負責人
立馬迎了上去。一番拉扯後,來人才暴露在慘白的路燈下。三男兩女,其中竟有
李闕如。

    一如既往,他那頭鮮豔的雞巴毛迎風飛舞,甚是扎眼。這貨眼倒挺尖,很快
就發現了我,並腦癱似地揮揮手,說:「靠。」果然腦癱,打死我也不信他是平
海人。

    另外倆男的叫不出名,就那矮個有點印象,貌似還是高中同學。至少在一中
老校區時,他總在操場上踢球,和一幫三線廠子弟玩得挺好。能記得此人倒不是
他球技多高超,而是他那佝背大喉結——戴上眼鏡時還真有點像馮小剛。再者,
據說他爹在平海市公安局,不是正手就是副手。

    沒有辦法,一中有太多的官宦子弟。不可避免地,他們都會成為我的同學。
不過馮小剛人還不錯,偶爾在在校園裡相遇,他也會微笑著打個招呼。正如此刻,
他沖我點了點頭。而我的平海老鄉們已有人上前和他套起了近乎。

  沒有辦法,三男兩女給我們的老鄉會平添了幾分招聘會的氣息。這鼓舞人心
的場面連我都禁不住要摩拳擦掌。然而,等看到馮小剛身旁的女人時,某種難以
名狀的氣流便從我體內迅速升起。

    一時間,連湖面的漣漣水光都有些刺目。直到陳瑤一肘子過來,我才如夢方
醒。

    「張開張開。」她捧了四五個橘子就往我兜裡塞。

    我一面撐開衣袋,一面又抬頭瞥了過去。女人高挑豐滿,大概三四十歲,一
身灰白色的西裝套裙恰如其分地裹出圓潤的曲線。齊肩卷髮下的那張臉有種說不
出的熟悉感,白皙豐腴,泛著絲豔麗的光澤。有點像張也。她提著手袋,四下張
望一通後,忽然對上了我的目光。說不好為什麼,我立馬垂下了眼。

    「走啦走啦。」陳瑤挽上我胳膊,又遞過來一個橘子。我倆在會場瞎晃一通,
挨個道別後,就上了湖心小橋。

    走了幾步,神使鬼差地,我又扭頭掃了一眼。站在洋槐彩燈下的張也也正好
望過來。片刻後,在豐唇舒展開的同時,她向我招了招手。

  張也的鞋跟有點高,噔噔噔的。她站到橋上時,我真擔心木質橋面會被戳個
窟窿。「你是林林吧?」她攏了攏卷髮,甩出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我瞥了陳瑤一眼,胸中一陣麻癢。

  「嘖嘖,不認識啦?我是你老姨啊!」這下變成了平海土話。

  仿佛一束天光直刺而來,我心裡登時明鏡般鋥亮。首先浮現在我腦海裡的是
那個臉盆般碩大的屁股,其次就是某個曾經教過我們地理的瘦猴——初三時有次
教委來聽課,他就坐在我旁邊。雖然也沒多說啥,但我知道這個細聲細語的男人
就是我若干表到三萬裡外的老姨夫之一。當然,還有「文化局的秀琴老姨」——
這幾年老聽奶奶嘮叨,母親跑劇團可全靠她了。「要沒這麼個頂事的親戚」,營
業許可證都辦不下來。但這個秀琴老姨變化實在太大,我簡直懷疑是自己的記憶
出了岔子。

    「老姨啊。」我笑了笑,卻只能吐出這三個字來。

  「女朋友嗎?真漂亮嘿,姑娘。」老姨去拉陳瑤的手,又斜我一眼,「眼光
不錯嘛林林。」

  一向伶牙俐齒的陳瑤突然害羞起來,她向後縮著身子,死命瞟著我說:「老
姨好。」

  「你好。嘖嘖,俊俏又乖巧,真行啊林林。」牛秀琴拍拍我的肩膀,扇來一
股濃郁的香風,「還真是親戚,在這兒都能碰著。光聽說你在X大,心說來看看
呢,這就碰著了。」

  晚風如約而起,湖面上蕩開夜的波紋。我反復捏著兜裡的橘子,不時掃一眼
灰濛濛的月亮。牛秀琴卻沒完沒了,說她到平陽來辦什麼什麼事,又問我功課忙
不忙,手機號是啥。直到洋槐下有人喊了聲牛姨,她才又拉住陳瑤的手說:「一
同事的小孩,還有點事兒,你們玩,老姨就先走了啊。」

    於是我們就目送秀琴老姨優雅地穿過人群,回到了洋槐的彩燈下。她那個腰
真是細了很多。我吸吸鼻子,掰開了一個橘子。

  很快,三男兩女步入夜色,消失不見。臨走李闕如還沖我揮了揮手。這夥人
高低不一、參差不齊,中間的高個得有一米八多。理所當然,陳瑤一路笑到了湖
對岸。我把她抱起,作勢往水裡丟時,她才連連求饒。再次回到地面上,我女朋
友滿臉通紅地拽拽衣裳,說:「你家親戚還真多。」


                               【未完持續】
2017-10-16 23:3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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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二十一

  姥爺精神矍鑠,有點鶴髮童顏的意思。他老人家以前就虛胖,全靠大骨架襯
著,這幾年倒真瘦了下來。在這五月上午陽光明媚的農家小院裡,他聲似洪鐘、
健步如飛,一度搞得我目瞪口呆。迫不及待地展示了他養的那些花花草草後,姥
爺拽上我的手:「走,看看咱種的菜。」「行了行了,咋跟小孩似的。」母親皺
皺眉,臉上浮起一抹牛奶般的亮色,「林林,給姥爺帶了啥禮物,快拿出來唄。


  禮物嘛,是個清華紫光MP3,256M,三百多塊錢。這是我絞盡腦汁後,陳
瑤靈機一動的結果。當時我倆跑遍了平陽市區大大小小的商場、超市、專賣店,
一屁股坐到世紀廣場的臺階上,再也挪不動半步。ipod裡左小祖咒跑出來,扯著
嗓子唱那首《苦鬼》。於是陳瑤就搗來一肘子,讓我切歌。她非常討厭NO,說左
小唱歌像便秘。另外她覺得這個「整天穿棉襖戴帽子佯裝成少數民族」的蘇北男
人特別華而不實,時常警告我「要引以為戒」。因為ipod是陳瑤的,所以我只好
切歌。她卻歡呼一聲,望著廣場上熱情洋溢的勞動人民,說:「你姥爺不是唱戲
的嗎?給他搞個MP3,再下點戲不就得了?」

  陳瑤真是聰明,於是挑好禮物後我請她吃了麻辣燙。興高采烈間,我問她要
不要跟我回去。她頭搖得像撥浪鼓。我說:「咋,不看看你爺爺奶奶?」她埋頭
掇著粉絲,沒吭聲。待我結帳回來,陳瑤還沒吃完。我就說:「快點唄,完了回
平海,我也好見識見識你爺爺的糖油煎餅。」她依舊沒吭聲,好半晌才滿頭大汗
地抬起頭來:「要你管。」興許辣椒擱的有點多,她兩眼都噙著淚。這讓我大吃
一驚。陳瑤卻毫不體諒,一把拽過背包,奪門而出。她嘴都沒擦。之後就是國產
電視劇裡的庸俗戲碼,我也懶得嘮叨。唯一的例外是,在廣場的巨型充氣拱門下
,陳瑤掉過頭來,把MP3丟給了我。我問:「你去哪兒?」她頭也不回:「回家
。」

  雖然稀裡糊塗,但陳瑤確實很生氣,後果也確實比較嚴重——我期待一周的
性生活就此見了鬼。晚上在網吧耗了幾個鐘頭,跟她聊QQ也不理我。網上評劇資
源不多,我只好濫竽充數地塞了些京劇、豫劇進去。新鳳霞的《花為媒》倒是經
典——老小我就在姥爺的劇團裡看過,但限於空間和媒介,也只能作罷。待我煙
熏火燎地回到宿舍,剛好趕上一場煙薰火燎的牌局。這一鬧騰就是大半夜。滾到
床上時隱隱聽到有人在唱國際歌,等我豎起耳朵,卻又沒了音。

  二號醒來已近晌午。趁懶逼們還賴在床上,我用那台聯想老爺機上了會兒網
。新聞裡說法蘭西斯要被交易。同五年前一樣,火箭的季後賽被同一個對手以同
樣的比分終結。雖給性侵案搞得焦頭爛額,科比依舊勇猛難擋。他老這也是破釜
沉舟的架勢啊。宿舍裡腳臭撲鼻,溫馨感人,頗有點迪拜海灘上泳裝美女的慵懶
氣息,但楊剛沖進來打破了它。他大叫:「不好了!」在幾聲不滿的哼哼中,我
問咋了。他興奮地說:「不好了!北京又發現了非典病例!咱們又得鬼門關走一
遭了!」於是,剛剛還死豬一樣的眾逼立馬打床上蹦了起來。就這當口,我跑衛
生間給陳瑤打了個電話。可憐我腸子都要拉出來,人家就是不接。

  到平海時將近四點。母親站在長途客運站外,遠遠就沖我招手。她上身穿了
件對襟休閒襯衫,下身則是一條黑黃相間的碎花長裙,腳踝上的平底鞋扣在陽光
下閃閃發光。而我一眼就發現她剪成了齊肩短髮,黑亮柔順如故,風撫過時卻像
一隻黑鴿子張開了翅膀。頭頂巨大的鋼化玻璃把飄忽忽的藍天白雲納入腹中,又
猝不及防地斜劈下一道黑影。說不好為什麼,我眼皮突然就跳了跳。母親接過包
,先問我餓不餓。我笑笑,略一遲疑說餓。她挽上我胳膊,白了一眼:「越長越
傻,餓不餓還要想半天。」

  畢卡索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寬敞。我把副駕駛座位往後調了又調,母親說行
了。我問我爸呢。她遞來一瓶水:「魚塘呢唄,這兩天人多,你小舅飯店都開了
關關了開。」說著她莞爾一笑。母親依舊梳著偏分,柔絲劃過一抹圓弧,斜扣在
肩頭。隨著她嘴角弧度的飛揚而起,整個車廂都隱隱蕩著絲說不出的嫵媚。我趕
忙撇開臉,好半會兒才說:「那明天咋辦?」「明天歇唄,你姥爺的事兒都忙不
過來呢。也沒請啥人,你小舅自告奮勇非要當大廚,你就看他能耐吧。」

  2000年夏天村東頭那片地被征去建了新型工業園。在豬瘟和母親的雙向
壓力下,父親一番搖擺後還是重操老本行,把養豬場搞到了城東小禮莊。為此他
時常念叨:當年要不是你媽攔著,真包了建築隊,咱現在也發了。不過養豬也有
養豬的好——何況是父親這樣的老手——只要沒攤上大病大災,除了換季,平常
也悠閒。02年父親又承包了幾畝魚塘,算是和小舅合營。後者呢,在民房外擴
建了兩間簡易房,再搭上二樓,開了個小飯店。我也光顧過幾次,生意還湊合,
畢竟附近就有個長途客運點。何況魚塘的釣客們好歹也得吃碗飯。

  緊隨養豬場,2000年冬天村子也要拆。起初說是劃撥為一個三本的新校
區,結果一荒就是兩年。直到去年那堵綿延而頹唐的圍牆才被推倒,長出來的是
北方汽車城和若干名字都令人眼花繚亂的商業樓盤。全村十二個生產隊分三撥被
安置到了平海的角角落落。出於鄉土觀念和某種可笑的尊嚴,村裡組織人手到鄉
鎮和區政府鬧過幾次,最後也不了了之。當然,村幹部都發了一筆,一種靠以往
賣樹賣地賣機器所不能企及的大發。01年4月份我們就搬到了這個城東北的禦
家花園,有個二百來戶吧,大多是以前的鄉親。我家在五樓。母親習慣走樓梯,
我也只能跟著。「想吃點啥?」她那條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晃呀晃的。

  「隨便。」

  「隨便隨便,隨便能吃嗎?」母親在拐角轉過身來,繃緊俏臉,卻馬上又笑
了出來。斜陽黏糊糊地趴在天窗上,仿佛時光在恍惚間遺落的一條殘影。

  當然不能隨便,在母親提供的短得不能再短的功能表中,我選了雞蛋番茄撈
面。母親很快忙活起來。我問奶奶呢。她頭也不抬:「聽說你要回來,高興得不
得了,誰知這會兒又跑哪兒啦?」我倚著門框,哦了一聲。她麻利地拌著麵粉,
呲呲呲的,一頭青絲彈性驚人在肩頭顫抖不止。我不由想到一個特別流俗的詞—
—蒼蠅拄拐棍也爬不上去。「咦,」母親回頭瞥我一眼,又扭過臉去,半晌才說
,「你也不累,歇會兒啊,監工呢這是?嫌熱空調打開。」「不熱。」我轉身去
開空調。不等拿住遙控器,廚房傳來母親的聲音:別開了,當心著涼。

  吃面時我狼吞虎嚥。母親坐在一旁,說:「你不能慢點?」

  「好吃啊。」我伸了個大拇指。

  「德性。」母親笑笑,捋了捋頭髮。

  「啥時候把頭髮剪了?」我盯著面,含混不清。

  「還以為你眼不靈光呢。」椅子挪了挪,「就前段時間啊,短點也好打理。


  我沒吭聲。因為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打記事起母親就是一頭長髮,偶爾也會
稍加修理,但剪這麼短還是第一次。

  「咋,可難看?」母親突然說。

  「哪兒呀,好看。」我抬頭笑了笑,又埋了下去,「就是習慣了長頭髮。」

  母親沒說話。我攪攪碗裡的面,剛想說點啥,奶奶回來了。一陣風似地,她
老人家把我抱了個結實。「孫子哎——」她唱道。

  晚飯就我們仨。父親來電話說太忙,回不來。我自然也不餓。母親就拌了倆
涼菜,做了個鱔魚湯。黃鱔是自家塘裡養的。步入二十一世紀後,我就再沒見過
野生鱔。想當年我們冒著酷暑,沿河梁一路摸過去,一個晌午也能弄個兩三斤。
螃蟹和田螺更不消說。然而村東那條河已乾涸多年(事實上還存在與否都難說)
,連平河都要時不時地靠市政調水來避免斷流,至於魚蝦什麼的——小禮莊魚塘
倒是有一些。

  「多吃點,你爸專門給捉的,看你瘦的,在學校是不是就不吃飯?」奶奶給
我掇了個鱔魚塊。她那股興奮勁還沒下去。自打進門她嘴都沒消停過——一股腦
搬來好幾個籮筐,東家事西家事,嘩啦啦地倒了一地。我完全能理解奶奶那旺盛
的表達欲望。平常父母忙,周圍老人少,社區環境也不比村裡自在,她老人家當
然憋得慌。

  「是該多吃點。」母親笑笑,或許還沖我眨了眨眼。

  但我已經喝了瓶啤酒,實在消受不起。於是最後那一杯酒我給母親端了過去
。她一仰脖子就見了底。我不由愣了愣。

  「哎,」奶奶搗搗我,「房後老趙家大剛又給捉到局子裡去了。」

  「哦——為啥?」

  「為啥?還不是賭博,人家說還吸毒,反正就是給錢燒得慌,以前多實誠啊
。」

  「嗯。」

  「他媳婦倒落個自在,不哭不鬧,就差放鞭炮了。」

  我把湯喝得嗞嗞響。

  「我去看面發了沒,」母親起身,「一會兒蒸饃饃。林林你吃幾個包子啊?


  我吐出最後一塊魚骨,卻不知說什麼好。

  奶奶又搗搗我,壓低聲音:「啥也別說,都是兩套房給燒的。」

  一碗湯喝得人滿頭大汗。翻翻手機,陳瑤也沒回短信。我只好拍拍肚皮,滾
到了沙發上。隨手捏了幾個台,剛到中央五套奶奶就放話了:「又看黑人拍皮球
,有啥好看的?」我問:「那看啥?」她捶了捶脖子:「啥都行——看平海台啊
,這幾天老說咱們村。」沒有辦法,我只好走過去給她老人家捏了捏肩膀。奶奶
就笑了。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讓她趴到了沙發上。平海台在播本地新聞,但多
半不會出現我們村——就算出現,也只會是北方汽車城。

  然而緊接著的一條新聞就是鳳舞劇團。我不由目瞪口呆。也不是目瞪口呆,
而是猛然在公眾傳媒上看到自己大名時那種不敢置信。同攝影棚佈景一樣,播音
員的聲音透著股說不出的單薄和寒酸,似乎隱隱都能聽見回聲。不過畫面一轉便
是歡欣鼓舞的人民群眾:昨日市紅星劇場舉辦了一場慶五一義務演出,在弘揚傳
統文化的同時,為勞動人民送去了節日的問候。主角鳳舞劇團奉獻了經典評劇劇
目《金沙江畔》,贏得了廣大觀眾的滿堂喝彩。市委副書記、副市長張行建、文
體局局長陳建軍一行全程觀看了演出,並於結束後慰問了全體演員。張行建強調
,評劇作為全國第二大劇種,作為一種傳統文化和地方文化,應該得到傳承和發
揚……

  「你媽的劇團啊,」奶奶仰了仰脖子,總算反應過來,「傻小子,咱家劇團
啊這是。我說咋這麼耳熟呢。」她一骨碌爬起來,拍拍我:「就是咱家劇團,老
天爺啊。鳳蘭,鳳蘭——」

  母親很快跑了出來,滿手沾面:「咋了?」

  「這不咱家劇團?」

  「是說昨天的演出吧?」母親笑著點點頭。她看了兩眼就又進了廚房。

  「……作為一名老票友,陳建軍局長還傾情獻唱……」

  「這個當領導的咋不禿?」奶奶興奮得有些過了頭,接連拍我兩下,「這,
這就是秀琴他們領導吧?鳳蘭鳳蘭,快看——」

  這次母親沒跑出來,而是倚在門口苦笑道:「又咋了,我這正包包子呢。」

  「沒事兒,」奶奶說,「這白面書生是不是秀琴他們領導?」不要笑,她老
人家確實是這麼說的。

  「應該是吧。」廚房裡很快傳來剁面聲。

  但那書生有些沒完沒了。副市長都沒吭聲,他倒沖著鏡頭唱起戲來。什麼唱
段我說不好,可能是《小酸棗》,反正奶奶是跟著哼了起來。好在新聞沒允許他
繼續為所欲為,沒唱兩句就給掐了。「咋不唱了,」奶奶有些不滿,「唱得不錯
嘛,咋不讓人唱了?」她一隻腳在沙發幫上翹得老高,有種說不出的滑稽。我想
笑笑,卻猛然打了個飽嗝。晚飯吃得確實有點多。

  既便如此,我還是吃了倆包子。韭菜雞蛋餡。母親說:「你悠著點,別晚上
鬧胃疼。」我也不想胃疼,但對熱包子實在沒有抵抗力。母親也吃了一個,完了
跑陽臺上打了個電話,自然還是劇團的事。奶奶畢竟是老了,興奮勁一過就開始
打瞌睡,不等包子出籠就回了屋。剛母親接包子時,王偉超來了個電話,問我回
來沒。我說回來了啊。他說喝酒啊。我說大半夜的喝雞巴酒。他說明天。明天更
是沒空。「那就後天吧,」他說,「反正你隨時有空隨時過來。」王偉超現在是
個胖子了,喝啤酒就像倒水。

  母親進來時,我問:「又是評劇學校的事兒?」

  「嗯。」她在我旁邊坐下。

  「到底咋樣了?」

  「基本算談成,協議還沒簽,對方要價有點高。」

  「多少?」

  「管的寬!」母親瞪我。

  「多少嘛?」

  「七八十萬大概。」

  「那咋弄?」好半會兒我才說。

  「有文化產業補助,再搞點政策貸款吧。」

  我不知該說什麼,於是就沒人說話。鐘錶滴滴答答,有點活潑過頭。

  「你呀你,別愁眉苦臉的。」母親拖長調子,摸摸我的頭。

  我只好笑了笑。

  「嘖嘖,真沒事兒。」她踢我一腳,又靠過來,捏了捏我的臉。

  終於,我抬頭看了母親一眼。或許天有點熱,又或許接包子那股氣還沒透清
,她臉蛋紅彤彤的,像鵝黃底布上綻開的一朵嫣紅刺繡。我不由有些恍惚。

  噗嗤一聲,母親卻笑了出來:「傻樣。真心疼你媽就過來揉揉肩,只想著你
奶奶啊。」

  於是我就過去揉肩。母親頭髮真香啊。和我一樣,她愛出汗。這話聽著真怪
,確切說,是我和她一樣,愛出汗。總之,襯衫後背已有幾團濕跡,隱隱能看到
文胸的輪廓。「趴那兒吧。」我說。

  「這樣不行?」母親扭過臉來。

  「趴那兒我才好施展身手啊。」我吸吸鼻子。

  母親看看我,笑了笑,還是起身趴到了沙發上。「撂個抱枕過來。」她說。

  老實說,按摩啥的我一竅不通,頂多是看電視有樣學樣。不過迄今為止,我
的顧客朋友們倒沒給過差評。先是肩膀上一個來回,再撩起頭髮按了按頸椎,然
後一路向下拍打到腰部。接下來是肩胛骨,腋下,肋側。母親身上暖乎乎的,我
不由大汗涔涔。她卻突然扭了扭身子,笑了一聲:「癢。」我只好停下來,說:
「我使點勁兒。」母親點頭。可剛抓住腰,她就又笑:「不行,不行,媽受不了
這個。」這時,猛然一通京韻大鼓。母親翻身,接起手機,先是踱到廚房門口,
又走上了陽臺。對方口氣有點急。我剛想豎起耳朵,母親就回到了客廳。

  「咋了?」

  「沒事兒。拉演出的。」母親站在茶几旁,伸了伸腰。

  「還按不?」電視裡播著狗屁電視劇。我看了好一會兒,才吐出這麼一句。

  「免了,」她在矮凳上坐下,金色的大麗花一番飛舞,「媽怕癢。」

  我癱到沙發上,接連換了好幾個台。

  「按吧。」半晌,母親托起下巴,沖我笑了笑。

  這次母親安分多了。我在細腰上一通捶打,她都沒吭一聲。等我捋了捋長裙
,她卻要爬起來:「完了吧?」我按了按腰,她就又趴了下去。即便長裙寬散,
細腰下還是隆起了一個圓丘,中間隱隱裂著條誘人的溝壑。我吸吸鼻子,感到手
都有點發抖。順著輪廓滑了一圈後,搞不懂為什麼,我猛然抓住兩瓣肥厚的臀肉
,大力掰開,同時朝外搓了個來回。母親一下就爬了起來。一眨眼功夫,她就在
沙發上坐好,攏了攏裙子,紅霞滿面:「好了好了,這就行了。」我直愣愣地站
著,喘息間汗如雨下。「坐啊。」母親冷冰冰的,也不看我。

  老站著也不是辦法,我當然還是在矮凳上坐了下來。

  「哎,對了,」好一陣母親才開口,「咋不把那小啥帶回來?」

  「陳瑤。」

  「嗯,陳瑤。也讓媽瞅瞅啊。」

  「又不是小孩,人家也有自己的事兒吧。」

  「是啊,」母親歎口氣,「林林也長大了,也懂事兒了。」

  我盯著螢幕上來回閃動的小人,脊樑挺得筆直。窗外起了風,陽臺上的門窗
都叮叮作響。神使鬼差地,一句話就從我喉嚨裡蹦了出來:「前陣子我在學校碰
著那個秀琴老姨了。」

  「嗯。」

  「她變化真大,我都不敢認了。」

  「可不,你也沒見過幾次。」

  「你也不問問她去我們學校幹啥了?」

  「幹啥了?」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幹啥了。瞬間那股莫名其妙的戾氣便從我體內消失得無影
無蹤。

  「對了,你們法學院是不是有個老師叫賀芳?」

  「啊?」我扭頭瞥了母親一眼,差點摔了個屁股墩。

  當晚快睡著時,父親才回來。他酒氣熏人地躥進我房間,呵呵笑著:「逮了
兩隻老鱉,給你補補腦。」我說:「又喝酒。」他在床頭坐下:「兒子回來,老
子高興。再說有你小舅在,不喝也不行啊。」我無話可說。父親讓來一支煙。略
一猶豫,我還是接到了手裡。他卻自顧自地抽起來,好半會兒才說:「光聽你媽
說,女朋友啥時候帶回來,也讓你奶奶瞅瞅啊。」我只能嗯了一聲。一支煙後,
父親站起來,脫掉背心,拍了拍肚皮:「沒錢就吭聲,啊,林林,咱家現在不缺
這個錢。」

  父親走後,我睡意全無,只好看了會兒書。抽屜裡有本《通往奴役之路》,
校圖書館借的,一直落在家,而我每次都要從序言看起。三篇長序全部讀完,烏
煙瘴氣也散了去。我決定上個廁所,順便把父親給的那支煙解決掉。客廳裡靜悄
悄,但父母臥室亮著燈,隱隱能聽到說話聲。幾乎條件反射地,我躡手躡腳地靠
了過去。不想剛要湊上腦袋,門就開了。母親穿著睡裙走了出來。同我一樣,她
也吃了一驚——隨著隱秘光線穿插而過,豐滿的乳房都抖了抖。於是胸前便浮起
一雙神秘的眼睛。「林林?」母親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我撓撓頭,像是剛從爐
子裡爬出來,嘴裡吐出的每個字都燙得厲害:「煙……火機。」

  一宿光怪陸離的夢,早起腦袋都昏沉沉的。飯桌上,母親問我給姥爺帶了啥
禮物。於是我就把MP3拿了出來。「下了點戲。」我不好意思地告訴大家。「可
拿得出手。」奶奶白了我一眼。兩年前她老人家七十大壽時,我還沒啥禮物意識
。父親捏著盒子可勁看。母親則笑笑,在我面前立了個雞蛋:「誰出的點子?」

  據母親說,除了73年下放時落下的內風濕,姥爺現在是身體倍棒,吃嘛嘛
香。練功,唱戲,養花,種菜,他一樣也沒落下。逢年過節,附近鄉鎮還要請他
老人家去拉板琴。禮物是收下了,但姥爺說:「收音機我有了啊。」「有就有了
,」母親笑吟吟的,「這可是林林和女朋友一起送的。」我一下就紅了臉。此時
此刻,陽光濃烈得如同從地面射向太陽,連院子裡的虞美人都要滴出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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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二十二

  菜地就在魚塘邊,有個十來壟。除了幾茬僵死的花椰菜,盡是些嬌嫩的小綠
苗。姥爺揮舞著陽光,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哪是茄子,哪是辣椒,哪是豆角。我只
能點頭如搗蒜——恕我眼拙,一時半會兒還真瞧不出它們有什麼區別。魚塘倒是
水波粼粼,在微風中送出縷縷耀眼金光,隱隱蕩著絲鮮腥味。姥爺說他每天早起
都要繞塘子溜一圈,再杵這兒練半個鐘頭香功。當然,單田芳得全程陪同。他老
這習慣十幾年來雷打不動,從我記事起就是如此。唯一的例外大概是1999年
,香功大師轉起了法輪。每個清晨和傍晚,他都要推著姥姥,到鄰村老戲臺和全
天下弟子共修蓋世神功。無論如何,李教主可容不下單老師。也不光姥爺,那年
幾乎所有人都在練功——苦惱的人們歷盡千辛萬苦總算找到了一條通往極樂世界
的捷徑——連我們學校的老師都不能免俗。記得小舅媽就慫恿母親「沒事也轉轉
法輪」,「減肥、美容又養顏」。母親呸她說樂你的去吧。「你媽啊,就是強,
脾氣太硬。」姥爺兩手叉腰,扭了兩圈後,突然歎了口氣。

  「啊?」我一頭霧水。

  「姥爺唱了一輩子戲,還不知道跑劇團咋回事兒?國營就擠個死工資,民營
——一般人跑不來,更別說一女的。你媽啊,認准一理兒,八匹馬都拉不回來,
這幾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我撥拉著腳下的紅薯藤,沒吭聲。當年母親辭職可以說是舉家反對,最徹底
的就是姥爺,但率先倒戈的還是他。那陣奶奶跟母親生悶氣,要死要活的,六月
天裹著條厚棉被,幾天都不下床。父親是個溫和反對派,兩頭說情,兩頭不討喜
。而平生第一遭,母親表現出了一種令人驚訝的任性和決絕。簡單說就是不爭辯
不反駁,飯菜送到,愛吃不吃。至於奶奶吃沒吃,我就說不好了。時值期末,又
逢會考,我也是焦頭爛額,一周能回家沾次屁股就得謝天謝地。考完化學那個下
午大雨傾盆,我濕淋淋地躥進門,奶奶竟坐在客廳裡。她瞅我一眼:「老天爺啊
,淋壞了吧,快擦擦頭,吃煮玉米嘍。」別無選擇,我只能愣在當場。那晚母親
回來後,我才知道姥爺就是那服神秘的催化劑——是他老人家從天而降,說服了
奶奶。至於我,自然始終站在母親這邊,儘管我的意見無足輕重。

  「老二是難得的好苗子,五六歲吧,往臺上一紮,那也是有板有眼啊。自個
兒還上心,那會兒在這小禮莊蘆葦坑,正念初中,往學校得步行十來裡——就這
,也不忘練功,早上不行就晚上偷偷練,毯子功沒條件就單吊嗓子。」姥爺開始
老生常談,連嗓音都清亮了許多,「那可是非常時期啊,團裡演員都沒幾個堅持
練的。你姥姥不讓學,嘿,我就偷偷教。」說著他笑出聲來,我也陪著咧了咧嘴
。搞不懂為什麼,對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我怎麼也厭煩不起來。

  「結果呢,回了城,老二考上大學,一拍屁股,飛了。反倒老大……」姥爺
扭頭瞥我一眼,嘴唇哆嗦著,卻戛然而止。清了兩嗓子,他才又歎口氣:「你媽
就是太聰明。」

  「聰明不好啊。」我撿起一片梧桐葉子,笑得呵呵呵的。養豬場門洞大開,
猛然傳出一陣咚咚巨響。一時間,林子裡鳥雀紛飛。父親停了車就沒進院子,直
接奔這兒喂豬來了。我掃了兩眼,終究是只聞其聲。

  「聰明當然好,可人這一聰明啊,選擇機會就多,風險肯定也就高了。」姥
爺沿著菜壟踱了幾步,又轉過身來,「你說這生活生活,啥時候能活個明白呢?
有句老話咋說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太聰明,遭罪!」姥爺這話我自然不敢苟同
,但也不至於跟他老展開唇槍舌戰,所以我依舊點頭如搗蒜。

  「這幾年也多虧了小鄭,他這副團長可沒白乾,忙前跑後,頂了不少事兒嘞
。昨個還打電話來,要我訓訓你媽,文化局給拉贊助,她倒好,還不要。唉——
鳳蘭啊,就是彎不下那腰,這點是遺傳你姥爺,啊,打小就這樣,改不掉嘍。」
姥爺的笑聲爽朗得如同萬里晴空。這裡離水電站更近,那青色山巒幾乎觸手可及
。其實也不是青色,確切說更像踩扁一隻幼蠶時擠出的那種灰不拉及的東西。

  「下午這菜得再澆一茬。」好不容易,姥爺止了笑。他把涼帽遞給我,彎下
腰,刨了刨腳下的黃土:「瞅瞅,地太硬啊,這。以前肥,方圓幾裡都是蘆葦叢
,邊上盡是些野林子,魚啊,野雞野兔啊,野豬啊,狼啊,啥都有。姥爺在這兒
種了幾季玉米,棒子得長這麼長。」他老人家太誇張,那哪是玉米棒,分明是棒
球棍嘛。

  「那會兒啥都得自己來,蓋房、修渠、整地——知青們到得早,大隊部倉庫
的老瓦房讓他們占了去,咱們得自己和泥巴建土坯房。勞動之餘就是政治學習,
排樣板戲,有時候真是太累,連樣板戲都時斷時續。啊,這上地裡勞動吧,你還
得瞅著點腳下——知青們年輕啊,玩心重,老在林子裡埋些土雷,整天砰砰響的
。不過要是運氣好,也真能炸點東西出來,哈哈。有次就掃了只狼,十來個人圍
著硬是用扁擔給它戳死了。可咱們不知道啊,咱們只聽吆喝,只見大隊部土操場
上架了口鍋,香噴噴的,啥玩意兒,咱們哪知道?」姥爺說著喜笑顏開,臉都紅
撲撲的,「晚上小鄭他們端來一碗肉,說是孝敬師傅。那還客氣啥,吃啊。小鄭
年方二十,團裡也就他跟知青們走得近。實話說,也挺好吃,除了有點粗、有點
腥。倆孩兒吃得那叫一個香。好啦,說說吧,啥肉啊這,打哪兒弄來的?狼肉!
嘿,這狼油治燒傷咱知道,狼肉能不能吃——誰說的准?你姥姥當時就嘔了起來
。我肚子裡也漲得慌,一時半會兒連話也說不利索了。你小舅啊,哇哇哭。還是
你媽爭氣,說好吃。小鄭逗她,問那還吃不。你媽抹抹嘴,吃啊,為啥不吃。這
小妮子,啊,直接跟著小鄭他們跑知青院兒裡去嘍。」

  吃狼肉的故事母親老早就講過。彼時還住在二中老家屬院——我對那裡的唯
一印象便是樓下長得望不到頭的晾衣繩。冬日裡逮個大晴天,五顏六色的棉被此
起彼伏、連綿不絕,老給人一種行軍打仗的錯覺。而一到夏夜,必然隔三岔五地
停電(直到九五年水電站正式運行,用電緊張的狀況才得到緩解)。毫無辦法,
大夥只能操上凳子、涼席,把團團燥熱和苦悶一股腦掛到晾衣繩上去。羞愧地說
,打小我喜歡粘著母親,只要玩累了,一身臭汗也要往她身上貼。於是在母親臂
彎裡,在把璀璨星空生生切開的晾衣繩下,我聽了一個又一個故事。吃狼肉是最
經典的一個。從母親嘴裡出來,一切都繪聲繪色,以至於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
老把知青獵狼和武松打虎混為一談。有些東西註定永生難忘吧,比如母親顎下不
斷跳躍著的青色脈絡,比如通過身體淌進我耳朵裡的共振——它使那個溫婉的聲
音嗡嗡作響,使我不得不抬頭死盯著那修長瑩白的脖頸,儼然忘卻周遭夜色中無
孔不入的抱怨。

  「喂完了?」姥爺猛然從我手裡拽過涼帽,轉身揮了揮手。我這才發現父親
打養豬場方向走了過來。陽光歡快地舞蹈,使這個身著白襯衫喂豬的人盡顯一種
中年人特有的疲態。

  「嘮啥呢?」父親皺著眉,滿臉堆笑。連咳兩聲後,他才把煙屁股彈到了身
側的麥田裡。麥芒剛露個頭,憋著一汪青澀的火花。風拂過時它們就搖頭擺尾,
讓人看了尿急。「走吧,還不回去?」

  「別給人點嘍。」

  「哪能啊?」父親撓撓大背頭,長籲口氣,「老母豬還是站不起來。」

  「還那頭?藥都吃了?」

  「哪頓也沒落下啊。」父親笑了笑,又拍拍我,「啥時候走?」

  「看看唄,六號七號都行。」我是真拿不准。

  「年限也夠了。」姥爺歎口氣,突然咦了一聲,嘴角也跟著揚了揚,「以前
咱家和平最高,現在林林都超你小半頭了。」

  「那可不,」父親看看我,又轉向姥爺,兩手摸著襯衣下奇跡般隆起的肚皮
,「俺倆都是飛竄,只是這小子豎著長,咱是橫著長。」

  父親的笑白花花的,眼角的褶子也變得鋥亮,像是用矬子打磨了一夜。太陽
瞬間明亮了些許。我擦把汗,想說點什麼,卻怎麼也張不開嘴。好在這時手機響
了,有一刹那我以為是陳瑤,結果是母親。她說:「晃到啥時候呢,親戚們都來
了,讓你姥爺快點回來。」

  於是我們就往回走。大大小小的塘子金光閃閃,宛若盛著烈焰的玻璃器皿。
這裡本來有四個魚塘,父親又挖了仨,攏共六七畝。五個垂釣塘,兩個養殖塘,
都是普通淡水魚,外加些老鱉、黃鱔、泥鰍。前兩年也放過湘雲鯽、湘雲鯉啥的
,結果沒幾天就死光光。為此父親專門找人算了一卦,說是「南魚北犯」,「不
可硬來,否則會傷及家庭」。半仙這類屁話我自然不信,不過有一點他還真說對
了——高考前那段時間家裡確實氣氛怪異,很明顯父母吵過幾架,但我一出現,
所有人都又神色如常。問奶奶,她說小孩管逑多,私下裡又給我科普「打是親罵
是愛,哪有夫妻不吵架」。

  奶奶這八卦得有點過分,但我忙著衝刺,也無意深究。世界盃結束後的某個
下午,我拎著一大書包的雜七雜八進了門,發現母親獨自坐在客廳裡。記得那天
她梳了個大麻花辮,老長,在木椅靠背上戳出一隻尾巴。夕陽紅彤彤的,打窗戶
灌進來,像潑了一碗血。我大汗淋漓,叫了聲媽。她沒反應。我又叫了一聲,她
才側過臉來,卻很快俯到了桌面上。當時我尿急,也沒多想。打廁所出來,母親
還趴著。我頓時一個激靈,快步走過去,輕拍了下她的肩膀。母親嗯了一聲。我
問咋了。她還是「嗯」。我只好在對面坐下,猶豫片刻後,攥住了她的一隻手。
指針滴滴答答。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抬起頭來,沖我笑了笑。她兩眼滴血般通
紅,我不由一凜。母親很快扶住額頭,說別看,害紅眼呢。我說咋了嘛。她說沒
事,就是太累。我有些急,吼著問到底咋了。母親板起臉,拍了拍桌子,說真軸
呢你,都說了沒事,看你書去。我不依不饒。於是母親說高考結束後告訴我。很
奇怪,當她以某種語氣說話時,所有人只能服從。

  然而高考後的狂喜和焦灼把一切都沖到了腦後,直到成績下來的那天晚上我
才想起這茬。當時一家人吃燒烤回來,父親在前,我和母親在後。天熱得有點誇
張,我目所能及的所有男性都光著脊樑,連母親都把長裙裙擺挽到了一側。滿大
街響徹著《生命之杯》,儘管那年所有足球都叫飛火流星。像天熱就要流汗一樣
自然,我問母親那天咋回事。她反問我哪天。我說那天。她笑笑:「就普通流感
啊,早好了。」就是這樣。

  夫妻關係這種事我大概永遠搞不懂。但說不好為什麼,我時常會想起那個夏
夜母親輕盈的笑。它就如同平河大堤上悄然滑過的一縷風,若有若無,卻又利刃
剔骨般沁涼。忘誰說的了,女人神秘,女人的笑更神秘。這多半是屁話——任何
試圖總結人生哲理的行為必將淪為放屁,但用在其時的母親身上多少還是適宜的
。所以啊,引箴言講警句也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比如陳瑤就是女人,但她就算
笑起來也凶巴巴的,毫無神秘感可言。小舅媽則是另一種情況,她的笑總讓人感
覺很暖和。正如此刻,她沿著蜿蜒小路向我們走來,老遠就笑靨如花。當然,即
便烈日當頭,我也並未因此流下更多的汗。小舅媽停下來,沖我們招招手,又向
前走了兩步。我以為她會再走兩步,然而沒有——她停穩當了,喊:「來人了,
快回來!」

  不等我靠近,小舅媽就直眨眼:「林林真高哇。」挽上我胳膊時,她還在說
:「光瞅著高,沒想到都這麼高啦。」打上高中起,她見我的頭三句便離不開身
高。我笑著問小舅媽剛去哪兒了。她橫我一眼,甩了甩長馬尾:「忙呢唄,以為
跟你一樣有閒工夫瞎逛?」姥爺咳嗽了一聲。她立馬伸了伸舌頭,一時間把我挽
得更緊了。小舅媽還在二中教書,或許住的遠了,這兩年很少到家裡來。當然,
印象而已,除了寒暑假我也沒在平海呆過幾天。此人曾聲稱考上重點就送我什麼
什麼禮物,結果高考後那個暑假我數次殺到小禮莊她都不在家。直到臨開學,她
才托姥爺給我捎來一把紅棉民謠。琴倒是不錯,至今尚在服役期。也多虧了這把
琴,我才得以在機電系的電音論壇遇到了陳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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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二十三

  確實來人了。隔著馬路,這些我幾乎從未見過的親戚們已在門口三五紮堆。
小屁孩們穿梭其間,像是遊蕩在珊瑚礁中的魚蝦。不時有人往路中央上扔幾個炮
仗,搞得三兩路人行色匆匆。我真想沖過去一腳踢死他。姥爺自然落在了人群裡
,小舅媽則一頭紮進了廚房。我站在正門口,陡然生出一種厭惡。這種場合我永
遠喜歡不來。

  院子裡更糟,桌椅板凳,雜七雜八,還哪哪都是人。剛想尋思個去處,有人
就蹦上來猛拍了我兩下:「跟你姥爺跑哪兒去了?!這客人都來了,不見壽星,
急死個人!」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頭蓬鬆的波波頭在陽光下血一樣紅。當
然,與上述極具衝擊力的形象一起砸過來的便是熏人的香水味。除了傻笑,我無
話可說。「看看,看看,」張鳳棠攤攤手,扭頭哈哈大笑,「人家一點都不急,
真是要把婦女們急死了!」滿堂哄笑中,她又在我屁股上捶了兩下,嘴裡也沒消
停:「恨死個人!恨死個人!」我想,任何一個正常人在這種情況下也不敢說他
臉皮厚。反正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這時母親打樓上下來,手裡掂著倆板凳:「你爸呢?沒回來?」

  「回來了啊。」我這才想起父親,腦袋在院子裡轉一圈,又轉身奔出門外。
他確實回來了——正沿著小徑朝這邊緩緩踱來。或許當過兵,又或許教過幾年體
育,父親的腰杆總是挺得筆直。遠遠地,有點像發了福的許文強。

  幫忙擺好桌椅板凳,我就沒地方去了。進廚房溜一圈,被小舅塞了一嘴豬大
腸,我只能倉皇而逃。客廳裡也是人滿為患,閑得蛋疼的老老少少們在欣賞一部
狗屁國產動畫片。陸宏峰也在其中。這貨並不高,但說不上為什麼,我老覺得他
竄得有點快。之所以能在一屋子的男屌中迅速把他揪出來,倒不是那聲怯生生的
「哥」,而是他已經升級為一個年輕版的陸永平了。那鼻子,那眼,那嘴,連他
媽髮型都一模一樣。周遭霧氣騰騰,動畫片則嬌聲嬌氣,這種不對稱感令我沒由
來地一陣沮喪。

  在沙發旁呆立片刻後,我發現隔壁臥室有聲響,就走了過去。敲門沒反應,
我只好擅自支了條縫。萌萌趴在床頭寫作業,她笑嘻嘻地朝我招了招手。幾個月
不見,這小丫頭都有點出落成大姑娘的意思了——才十二歲不到。電視開著,正
是體育頻道,可惜在轉播什麼拉力賽。我大大咧咧地在床上躺下,問她上幾年級
了。沒辦法,見小孩我永遠這麼問。她不高興:「都問過幾百遍了,還問,煩不
煩?」要不是這話,我會例行詢問「在哪兒上學」、「班主任是誰」,然後慫恿
她到學校問問老師認不認識我。可惜現在這套玩不下去了,多麼遺憾。於是我說
:「那你問我吧。」她倒一點都不客氣,又是「愛情」又是「女朋友」地招呼過
來,嚇得我差點蹦起來。這讓萌萌樂開了花,她說:「你要是老實回答,我就告
兒你個秘密。」我瞪她。她爬過來捏我臉,補充道:「只有我知道,不許告兒別
人。」搞不懂為什麼,我竹筒倒豆,啥都給她說了——當然,只限我回答得上來
的,有幾個問題實在太過哲學,恐怕得請維特根斯坦過來一趟。萌萌也算滿意。
拉完勾上完吊,她讓我把耳朵湊過去,於是我就把耳朵湊過去。

  這時,理所當然,門開了——就跟電影裡演的一樣。張鳳棠探個頭進來:「
我說咋聽見裡面有人呢,是林林啊。」我只能撤回耳朵,嗯了一聲。「喲,說啥
悄悄話呢你們倆?」她關上門,不緊不慢地踱了過來。萌萌立馬紅了臉,麻利地
收拾好作業,叫了聲大姑就跑了出去。從頭到尾她垂著小腦袋,看都沒看我一眼
。「去哪兒啊你,不寫作業了?」張鳳棠在床上坐下,長籲口氣,「辦個事兒—
—你看看容易不,啊?」我只好繼續「嗯」。她則掃一眼電視,撇過臉來:「這
演的啥啊?」

  「賽車。」我墊個抱枕,坐了起來。

  「嘖嘖,老外就是花樣多。」張鳳棠翹起二郎腿,鞋跟噔的一聲響。黑絲很
亮,在陽光下就更亮了。

  我想告訴她這是在中國青海,但並沒有說出口。因為後者已經從豹紋手袋裡
掏出了照妖鏡。我拿餘光瞥了眼,她反倒沖我笑了笑:「天真熱,啊?」

  如她所說,確實很熱。我只好「嗯」。不料張鳳棠突然湊過來,壓低聲音—
—甚至在我腿上來了一肘子:「哎,聽你媽說你給女朋友帶回來了?」

  她嘴唇猩紅,令我渾身發癢。於是我痛苦地搖了搖頭。

  「真沒有?」

  「沒有。」

  「那啥時候帶回來?也讓俺們給你把把關啊。」

  我騰地從床上蹦了下來。

  「咋了?」

  「我媽呢?」我大汗涔涔地撩起一側窗簾,往外瞄了瞄。

  「你媽手巧,幫廚呢唄。」

  我又坐回床上。

  「我早說了,到酒店辦多省事兒。又不缺那幾個錢,圖個啥呢這是?」

  好半晌沒人說話,只有客廳傳來的蠢笑、發動機的轟鳴和四處飛濺的泥漿。

  「我姐啥時候能回來?」我終於找了個話頭。

  「快了,這不正忙著轉業呢,唉,糟心事兒,說起來都頭疼。」張鳳棠把化
妝盒收進手袋,扭臉一笑,「還指望你媽能幫忙呢。」

  「啊?我姐也去唱戲?」其實轉業的事我知道。奶奶說張鳳棠跑過家裡幾次
,托她找牛秀琴幫忙。「又不是局長,你說你老姨一個坐辦公室的能幫上啥忙?
」她老人家這樣給我說。

  「呸,」張鳳棠給我一巴掌,「就不會說點好話?我這親妹妹認識的人多,
能辦事兒。」

  我不知該說什麼好。

  「就看給不給辦嘍。」她瞅我一眼,長歎口氣,仰身躺了下去。

  陽光太過濃烈,我只好起身拉上了窗簾。之後坐到床上,猶豫半晌,我也依
葫蘆畫瓢地歎了口氣。我覺得總得發出點什麼聲音。然後門就開了,一個公鴨嗓
叫道:「媽。」

  張鳳棠不吭聲。

  「媽。」

  「媽!」

  「心瘋了,一直叫叫叫!」張鳳棠一下坐起來,扯著嗓子,「咋了?」

  陸宏峰沒了音。

  「進來進來進來,跟你哥看會兒電視。」

  只有門吱嚀吱嚀響。

  「聽話,快點兒。」張鳳棠沖我笑笑,「來來來。」

  陸宏峰總算挪了進來。他穿著一中的夏校服,胸前像糊了兩坨屎。雖然我國
校服普遍難看,但這麼多年來我還真沒見過這麼明目張膽的。於是我趕緊給他讓
了個位。我表弟卻無動於衷。他站在親愛的媽媽身邊,宛若一棵被扭彎的蔥。一
時間我都有點心疼,甚至不忍拿招呼小孩的三板斧去犒勞他了。

  「現在的一中比你們那會兒抓得還緊,就五一放了一天假,昨個在輔導班一
坐就是一天,今個還是請假呢。待會兒吃完飯啊,還得往學校趕!」

  「待會兒」這頓飯人還真不少。七大姑八大姨,姥爺姥姥的同事、學生,再
加上本家親朋,樓上樓下攏共弄了十來桌。母親和小舅媽負責上菜,最後連張鳳
棠和我也給扯了進去。好在不比婚宴,流程要短得多。不到一個小時,菜品基本
上完。母親從廚房雜七雜八地給我掇了一碗菜。杵門口還沒吃兩嘴,小舅讓我往
父親那桌送幾瓣蒜。我說:「這會兒誰吃蒜啊?」他說:「張嶺人吃啊,平常丁
點兒不沾,流水宴上卻少不了,南邊人都這樣,雞巴規矩。」我問誰讓送的。他
樂得合不攏嘴:「你爸打電話讓送,看你爸厲害不厲害?去去去,趕緊的。」剛
放下碗,母親就掀開了門簾。她眉頭緊鎖:「看著點兒,別讓你爸喝多了。」

  樓上有個八九桌,都是些行家,激戰正酣。父親那桌最甚——硬是擠了七八
個人,面紅耳赤,呼聲震天,連周遭爭奇鬥妍的矮牽牛都被他們比了去。諸位大
師中我只認識倆,一個是劇團的「小鄭」,另一個當然是我親爹。兩人抵首促膝
,張牙舞爪,似鬥雞,又似結巴在說相聲。一旁的吆五喝六非但沒打擾他們的雅
興,反倒像樂隊在伴奏。父親說:「不不不打不相識啊,哥。」

  小鄭擺擺手:「你又來,啊,又又來。」

  「喝得好不好,哥?」

  「好好,啥時候上哥那兒,啊?」

  「這可你說的?」

  「哥說的!」

  「好好好,真是不不打不相識啊,哥。」

  「你又又來。」

  「咋,忘不了啊哥?」

  「你瞅,瞅瞅,瞅你這頭上給我磕的。」小鄭死掰著焗過油的頭髮,像是一
個可愛的處女在展示那層珍貴的膜。眾人也十分賞臉,都自覺地行起了注目禮。

  我真不忍心再欣賞下去,只好亮出了蒜頭:「誰要的?」小鄭立馬奪了過去
。父親抬頭看看我,擺擺手:「犬子,啊,犬子!」

  小鄭也仰起了腦袋,手上卻沒忘剝蒜:「啊,這就是公子啊。」

  「你見過嘛。」

  「對,對,我見過,長這麼高了都。」

  「啥雞巴記性啊你?」

  「我啥雞巴記性?你瞅瞅,瞅你這頭上給我磕的。」

  「弟給賠禮道歉,啊,賠禮道歉了。」父親說著就要往地上跪,我趕緊攙住
了他。

  「不用不用——幹啥啊弟?」

  「哥啊,這是你了,換個人,要不弄死他,我……」父親梗著脖子,卻突然
沒了音。

  母親出現在樓梯拐角,就那麼站著,也不說話。黑亮的頭髮倒是動了動,仿
佛在告訴大家現在有風。

  「鳳蘭啊。」父親終於說。

  「鳳蘭啊。」小鄭終於剝下了一瓣蒜,然後打了個飽嗝。

  「林林。」母親瞥我一眼,轉身下了樓。

  我看看父親。他也揚臉看看我,咧了咧嘴:「沒事兒,早不喝了,娘們兒真
是管逑多。」一桌子的好漢們仰天大笑,連涼棚外的驕陽都抖了幾抖。

  我到廚房時,母親站在灶台旁。我叫了聲媽,她板著臉:「快吃你的,完了
喝魚湯。」

  小舅還在案頭忙活,他扭過臉來:「咋樣,你爸沒喝高吧?」

  「沒。」

  「我就說嘛。」他已經渾身發起抖來。

  「張鳳舉。」

  「哎。」

  「信不信我一腳踢死你?」

  小舅聳聳肩,朝我做了個鬼臉:「林林,搬個小案板過來。」

  「哪個?」

  「那得看你媽腳有多大了。」

  「煩死人。」母親抿抿嘴,終究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就著啤酒,我很快就幹完了那碗菜。期間加內特在新聞裡斬獲常規賽MVP
。祝賀他吧,一個新時代就此降臨。酒足飯飽後,我躺到床上,像小鄭那樣打了
個飽嗝。老實說,鄭向東我就見過兩三次,不是在劇團的排練房,就是在這小禮
莊。至於父親和他有啥過節,我還真不清楚。但這麼個老傢伙還在工小生,我多
少有點喜歡不來。姥爺倒是挺器重他,說這人「實在」、「肯幹」、「有韌勁」
,又在市劇團「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真真舉手投足間都沾著點劇團運營的經
驗——「副團長不找他找誰」?何況此人逆著「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所揭
示的深刻人生哲理,從文化館幹部的位置上一躍而下,可不就是為了偉大的評劇
事業?「這是一種啥樣的精神」?我的姥爺哎,我可說不好,我只知道母親一直
在給他發工資。我只知道曾經的評劇之鄉,南花派的大本營,早在1998年就
解散了包括劇團在內的整個市歌舞團。母親說這是市場化的第一步,是民營大劇
團崛起的契機。所以鳳舞劇團不叫評劇團,叫評劇藝術團。

  發愣間窗戶篤篤響。是母親,皺著眉,嘴角卻溢著笑,豐潤的朱唇如這五月
的陽光一樣飽滿。可惜沒有聲音。又是篤篤篤。我只好拉開了玻璃。「喝魚湯。
」她說。

  「飽了。」

  「幹絲湯?」

  「真飽了。」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即興打了個嗝。

  「別噁心,你想喝啥?紅果湯也有,馬上就好。」

  我弓著背,搖了搖頭。

  母親撇撇嘴,轉身離去,卻裹走了一院子的目光。黑色闊腿褲束著休閒白襯
衣,細腰真的盈盈一握。窗外白茫茫一片,大人善吃,小孩善蹦。搞不懂為什麼
,我突然就有些心煩意亂。砸回床上時,我真想摸根煙抽。五套還是拉力賽,莫
名其妙。好不容易找到遙控器,連換幾個台,不是裝瘋賣傻,就是鬼哭狼嚎。一
套在預告《走向共和》。這片還能看,前一陣在寢室瞄了幾眼,挺有意思。

  突然,就像所有戲劇性的時刻一樣,刀郎唱道:「你是我的情人……」簡直
嚇我一大蹦。好半會兒我才鎖定音源——在電視機櫃一層左側的抽屜裡。然後我
發現,它來自一個豹紋手袋。於是刹那間,刀郎嘴裡也噴出了香水味。反復幾遍
後,這個可怕的西北人總算閉上了嘴。剛要關上抽屜,一個破舊的DVD套映入
眼簾。它趴在一堆雜物下——舊報紙、促銷廣告,甚至一盒鐵釘,但好歹露出了
冰山一角。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立馬躥上心頭,一如2000年夏天我在父
母床頭櫃裡搜查出「淫穢證據」時周身顫動的烈焰。

  理所當然,小舅媽殺進來時,我褲襠裡還硬著。為了製造一種自然的假像,
我只是推上了窗戶,連窗簾都沒拉。其實我也就好奇小舅這樣的二蛋是什麼欣賞
水準。當然,還有嬌憨可人的小舅媽。結果剛切好頻道,幾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畫
面就急不可耐地跳了出來。大外甥當場就被鎮住了。老實說,作為一個初級電騾
迷,我也曾於某些寂寥的夜晚攜帶移動硬碟和室友們奮戰了一個又一個通宵。可
以說沒有什麼類型片是我所不熟悉的。但在小舅臥室看到一個白種女人的屄裡擠
出數個鰻魚時,我還是差點把剛剛咽下去的鱔魚塊吐出來。於是鄭豔豔就跳了出
來,接下來是農夫山泉有點甜,再接著是武藤蘭。我最初的想法是把封套裡除了
《暗戰》和《肉蒲團》之外的所有光碟都速覽一遍(用黑水筆標有數字的為重點
對象)。無奈武藤蘭叫得太騷,我只能心虛地多瞅了兩眼。

  代價是昂貴的。小舅媽站在門口,臉一陣白一陣紅。有那麼幾秒,我倆一動
不動。我想說點什麼,卻苦於一時找不到嘴。後來她小鼻子皺起,臉瞬間被笑容
淹沒,一截藕臂向我直戳而來:「嚴林啊嚴林,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於是我就
找到了嘴。我飛快地蹦下床,緊貼窗戶,笑著說:「啊?」這時武藤蘭還在叫—
—如果你同時被兩個人幹,多半也會叫。小舅媽直沖而來,氣勢洶洶。並非向著
我,而是電視。她退出光碟,滿面通紅地白我一眼:「噁心不噁心你!」

  我無話可說。

  「打哪兒拿的?」

  我笑著指了指抽屜。

  小舅媽把破封套攥到手裡,飄然離去。在這之前,她自然不忘伸手點點我。

  剛要鬆口氣,不想她又殺了回來:「都忘了正事兒了!沒見宏峰?」

  我搖搖頭。

  「咦,那人跑哪兒了?說一會兒還有課,非要喝紅果湯,這湯弄好了,死活
不見人。還有你那個姨,打電話也不接,煩人!」

  我拉開了抽屜。

  「我說呢。」小舅媽拿光碟拍拍我——臉上紅暈尚未散去——小嘴努了努,
才又輕吐出一句,「膽子不小,眼還尖。」

  就在此刻,萌萌蹦了進來。看見我倆,她愣了愣。說不好為什麼,我竟沒由
來地一陣尷尬。所以我說:「見你大姑沒?」

  萌萌嗯了一聲,她氣兒都還沒喘勻。

  這麼多年過去了,諸事日新月異,城東小禮莊卻好像被舉世遺忘。姥爺房側
的柏油路,此時腳下的羊腸小徑,道兩旁的參天白楊和嫋嫋垂柳,幾乎一切都丁
點兒未變。掏手機看了看,還不到一點。然而宴席已在散去,幾個小孩尾隨而來
,被萌萌攆雞一樣轟得乾乾淨淨。奇怪的是,剛剛還龍騰虎躍的小表妹這一路上
都悶聲不響。我使盡渾身解數,也只是讓她翻了下眼皮。多麼遺憾,在逗女孩方
面,我顯然是個毫無辦法的人。

  不想到了魚塘,萌萌反倒率先發聲。她兩手呈喇叭狀:「大姑!」了不起的
一枚小鋼炮。我也有樣學樣:「姨!姨!」說不好為什麼,我老覺得自己像頭驢
,要多蠢有多蠢。於是我對她說:「咱倆換換,我喊大姑,你喊姨。」她翻了個
白眼:「誰稀罕!」好吧,不稀罕就不稀罕。就這麼輾轉著喊了一陣,春光愈發
燦爛,人影卻愣是只有倆。兩個能進人的地方——小舅當年的小漁屋和我家的養
豬場都門庭緊閉。

  「真看見往這兒來啦?」

  「廢話。」

  「那咋不見人?」

  她沒話說了,撅嘴也不行。

  「那這樣,萌萌啊,哥往東,你往西,見了小樹林就掉頭。」

  「大姑!」我話音未落,小鋼炮已隆隆前行。

  挨著小禮莊的莊稼地,父親在養豬場的山牆外種了點樹苗。核桃樹還是啥,
我也說不準。不過甭管啥樹,總不會影響我拉野屎的雅興。其實剛上羊腸道,那
種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預感便已在我的腹中醞釀。

  沿著山牆,小路倒也平整。麥浪卷著陽光,似一汪破碎的海洋。噴薄而出的
快感迫在眉睫,令我歡快的腳步越發癲狂。幾米外,亭亭華蓋正溢出翠綠的輕吟
。老天在上,我簡直想就此脫下褲子,拉個痛快。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離牆角還
有幾步遠時,哪個犄角旮旯裡猛地蹦出一聲「誰」。可惜就像三大步上籃,邁出
第二步就意味著跨出第三步。隨著一色的綠快速閃挪,我已轉過牆角,拉開了牛
仔褲的拉鍊——一般情況下我不用皮帶。

  神使鬼差,映入我眼簾的是個雪白的屁股——非常白,可能因為浸在山牆的
陰影中,當小樹林的斑駁光點拂過一旁的翠綠疊嶂時簡直白得耀眼。除了白,還
有黑。黑幽幽的毛打著卷,暫態掀起一陣風,直殺人眼睛。目瞪口呆之際,屁股
的主人驚慌失措地說:「是林林啊,快出去,姨解個手!」

  三步並作兩步,我已退了出去,酒紅色頭髮下的俏臉和赤裸的白屁股卻以一
種怪異的狀態在眼前殘留了好幾秒。風越來越大,甚至能聽到一種沉甸甸的沙沙
聲。不知為何,就這一眨眼功夫,連麥浪都泛黃了幾分。張鳳棠還在說著什麼,
傳到我耳朵裡時卻又空空如也。

  回去的路上,萌萌蹦蹦跳跳。我卻有點心不在焉,老感覺天熱得要命。張鳳
棠神色如常,一會兒是轉業,一會兒是科普「養啥魚才能發財」。她穿著豹紋短
裙,鞋跟噔噔噔的,異常刺耳。萌萌問:「我宏峰哥呢?」

  「早回去了啊,大姑……」她俯到萌萌耳畔,於是就沒了音。

  過馬路時,看著身旁的這張臉,我突然就想:它可算不上白。至於頭髮,目
前也瞧不出黑不黑。何況在我的記憶中,張鳳棠的發色一向變幻無常,卻幾乎不
曾是黑的。這樣一來,我簡直有點懷疑剛剛看到的一幕是不是錯覺了。然而打牆
角出來時她那滿面紅霞又不容否認,那淋漓香汗甚至差點花了臉上的妝。她不客
氣地連拍我兩下,怪我冒失,「也不發個聲音」。哪怕羞愧萬分,我也得承認,
我親姨差點把屎給她大外甥拍出來。所以也顧不上說啥,我飛快地轉過牆角,就
褪下了褲子。瞥見不遠處那灘濕跡,雖不情願,但我實實在在地勃起了。當然,
也沒准是屎拉得太爽。

  一來一回,酒足飯飽的親朋好友已基本散去。倆小孩依舊在一片狼籍的大門
口上躥下跳。瞧這機靈勁,就差蹦起來尿你一臉了。剛進院子,一個頭髮花白的
矮胖婦女便叫住了張鳳棠。她說:「鳳棠啊,啥時候辦事兒啊,可都等著吃你的
糖呢。」後者瞬間就紅了臉,只是說了一聲「咦」——如你所料,調子拖得老長
,就像站在戲臺上。張鳳棠去年秋天進的劇團,而過年時就聽奶奶說她跟一個琴
師好上了,「可談得來」。在奶奶嘴裡,我親姨的歷任對象都是「可談得來」。
至少高中三年都是如此。

  就這功夫,小舅媽端著碗打廚房出來,問:「宏峰呢?不去學校了?」張鳳
棠一愣:「不在家?屄崽子又跑哪兒去了,還他媽上不上學了?」一番連珠炮後
,她又問:「樓上看了沒?」這麼說著我親姨就沖上了樓,嚎了幾嗓子後又奔下
來,沖出門外。那大白腿在陽光下晃啊晃的。那咚咚聲簡直地動山搖。萌萌在水
管下洗著手,撇過小臉直樂。小舅媽皺皺眉:「咱爸正休息呢。」也不知說給誰
聽。母獅吼果然奏效,沒一會兒張鳳棠就揪著陸宏峰回來了。後者面似黑鐵,垂
頭喪氣,唇上的絨毛倒是分外醒目。

  進了廚房後,我才發現這院裡院外都不見母親。於是我問:「我媽呢?」
「送你老姑了唄,咋,急著吃奶呢?」小舅蹲門口,費力地啃著一個豬蹄。我不
由口水直流。「待會兒也讓老二送送宏峰哈,」張鳳棠給她的「屄崽子」盛上一
碗湯,又轉向我,「林林你喝不喝?」我搖了搖頭。「哎,對了,你爸呢?老早
就下來了,也不見人。一會兒咱爺仨可得整點。」我又搖了搖頭,然後就看到了
父親。他不緊不慢地打正門口走了進來,腰杆依舊挺得筆直。即便如此之近,還
是有點像發了福的許文強。
2017-10-17 13:05#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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