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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明清禁毀情色小說」【玉支肌】作者:(清)天花藏主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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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禁毀情色小說」【玉支肌】作者:(清)天花藏主人著

「明清禁毀情色小說」【玉支肌】作者:(清)天花藏主人著

  目錄
  第一回 老侍郎兔鶻題詩童子笑 村先生龍蛇染翰美人驚
  第二回 欲坦東床先引良人開絳帳 要爭西席旁牽野蔓系紅絲
  第三回 驚座賣才自是佳人覓夫婿 當場塗面何殊醜婦見公婆
  第四回 逼才子題詩引賊入室 薦春卿促駕調虎離山
  第五回 才自憐才只一言而婚姻定 惡偏黨惡早多謀而機詐生
  第六回 慧女心靈用假聘消真禍 奸人計拙裝暗鬼哄明人
  第七回 實丕丕將人作餌已露芳香 活潑潑以聘為辭終無聲臭
  第八回 償金贖聘有心用術反墮人術中 信筆題詩無意求婚早攛身婚內
  第九回 無心羅雀羅得了一網全收 有意釣魚釣不著兩頭齊跳
  第十回 蔔公子使勢老拳頭送客 管小姐弄巧小乞兒救人
  第十一回 弱書生畏人逃生死未知 俏佳人敢獨主強梁不怕
  第十二回 管小姐巧用松松中著緊 蔔公子強尋死死裏逃生
  第十三回 惡朋友喪心謀挑唆蠢漢 俏佳人苦肉計嚇殺癡人
  第十四回 蔔公子驚欲死而惡夢顛狂 長孫肖想不了而詩箋喪失
  第十五回 老丞相一怒害人情性惡 小書生兩番登第姓名香
  第十六回 長孫肖不忘生死請旨歸娶報深仇 管青眉巧變姓名暗地養姑行大孝
  第十七回 祖夫人捨不得捉李代桃 蔔公子慌殺了移花接木
  第十八回 管不聞婉轉探才費小心 蔔紅絲信筆題詩存大禮
  第十九回 二小姐驚驚喜喜說幽心 兩尚書真真假假討情面
  第二十回 乍相見未說破猶自疑 大團圓看分明方知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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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支肌】第一回 老侍郎兔鶻題詩童子笑 村先生龍蛇染翰美人驚

  詞曰:
  白面書生,紅顏女子,灼灼翩翩非不美。若無彩筆附高名,一朝草木隨流水。江夢生花,謝庭絮起,千秋始得垂青史。閑將人品細評論,果然獨有才難耳。
  右調《踏莎行》
  話說浙江處州府,有一個青田縣。這縣為何叫做青田?蓋因昔人有一個葉法善仙師,曾棲此學道,道法成時,忽田中生出許多青芝來獻瑞,故一時驚美其事,遂相傳叫做青田。這青田縣,峰巒高峙,十分秀美,內有一個石門洞,更是幽奇,書中稱為玄鶴洞天者,即是此地。洞之西南懸崖上,飛下一道瀑布來,冬夏不竭,甚為奇觀勝賞。只因地脈靈異,往往生出高人。在國初,已生過一個劉伯溫先生,做了一番事業,享了一個大名。
  只道山川秀氣泄發無餘,不期天地精華,生生不盡,後又生出一個高人來。這高人姓管名灰,表字春吹,乃宋仁宗時管師複的子孫。這和灰生來天資出類,才美過人,二十外,便中了明成化年間的進士,曆官中外,大有賢聲。還未及五十,早已做到禮部侍郎。因素志慕漢張子房辟穀之高,便棄職而歸隱於林下,每欲飄然遺世而去。只因夫人早喪,遺下一女一子。若是子女生得尋常,他也不暇顧惜,不期生得這個女兒,美如春花,皎同秋月,慧如嬌鳥,爛比明珠。這還是女子之常,不足為異,即其詩工詠雪,錦織回文,猶其才之一斑。至於俏心俠膽,奇志明眼,真有古今所不能及者。生到一十六歲,嫋嫋翩翩,竟是一個女中的懦士。父親愛之如寶,因與他起個名字,叫做彤秀,別字青眉。又不期生得這個兒子,神清骨秀,又自不凡,自小兒便不好嬉戲。到了五、六歲上,便隨著姐姐讀書習字,朝夕不懈。到了七、八歲,延師教訓,果能默默領受。故到了十歲,便知書能文,已宛然是一個成人。父親愛之不減青眉,望其大振家聲,因替他起個名字,叫做管雷,表字不聞。因有了這等兩個兒女,夫人許氏又早喪了,一時去不暇,故將辟穀的念頭只管耽擱了。卻喜自家年還不老,尚有可待,故急急要完兒女婚姻之事。只奈青田僻在山中,哪里便有可意兒郎,招為門婿。雖然沒有,他卻時時留心訪求。
  一日,春光明媚,柳舒花放,他在家中悶坐不住,因帶了家人童子,並攜了遊春之具,依舊到石門洞西來看瀑布。原來這看瀑布所在,已有人造了一座小亭子,叫做噴雪亭,緊對著這瀑布,供遊人玩賞。管灰到了,坐在亭子上,賞玩多時,心下甚是快暢,欲到題一詩以寄興。因想起李太白題瀑布詩,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之句,精警豪放,一時難與爭衡,故拿著筆在粉壁上將要寫,又歇下了。想一想,忽又提起筆來。及待要寫,卻又沉吟縮手,不敢下手。不半晌,如此者兩、三遍。
  正爾思索枯腸,不防背後有人看見,嘻的一聲笑將起來。管灰聽了,心驚道:「甚人笑我?」忙回頭一看,只認做是甚詩人、韻士,誰知大不相干,卻是一個八、九歲發還不曾齊眉的小村學生。初看時,半是抱慚,半是含怒。及看明是個村學生,轉笑起來。就問道:「學生,我在此題詩,你笑些甚麼?」
  那小村學生卻甚老實,也不避忌,竟說道:「我看見你這等一位齊齊整整的老先生,為何題詩拿著支筆兔起鶻落的這等煩難?故不覺失笑」。管灰道:「我做詩煩難,你笑也罷。只是你曾看見哪個做詩容易?」小學生道 :「別人我不看見,只看見我家先生,年紀還沒有二十歲,在館中哪一日不做詩。凡做詩,提起筆來就寫。要三首便三首,要五首便五首,要律詩便律詩,要絕句便絕句,要長篇古風便長篇古風,從不見他提起放下,象老先生這等吃力。」管灰道:「你這先生姓甚名誰?」小學生道:「先生的學館,就在前面豹吠村裏。」管灰道:「離此多遠?」小學生道:「不上一裏,遠是不遠,只是彎彎曲曲都是小路,不甚好走,有些難認。」管灰道:「我要到館中去望望你先生,你肯領我去麼?」小學生搖著頭道:「我那先生為人甚是疏冷,只喜自家讀書,怕與人往來。我若領你去,妨了他的功夫,他就要打我哩!」說罷,慌忙就走去了。
  管灰想道:「鄉下先生題詩,信筆糊塗亂抹,自無可取。但他說年未二十,肯讀書,不喜交接人,這就不可量矣。我左右閑在此,況路又不遠,何不步去探訪一回。」一面就叫一個家人先去暗暗訪問,然後叫童子收了筆硯,也不做詩,就隨後緩步而來。路雖曲折,卻花迎柳引,甚有幽逸之致。果不甚遠,即找著了豹吠村。家人忙複命道:「轉彎竹林裏有個學堂,定然就是了。不知老爺還是自去,還是竟用貼子去拜?」管灰道:「不知是何等之人?不消用名貼,待我且自去看看。」遂單帶了兩個童子,步入竹林中,繞至學堂邊,未見人早聽得書聲琅琅,忽高忽低,悠然而有韻。及走入學堂,只見一個少年先生,高據師席,端然而坐。細視之,神清骨秀,了無村俗之態。怎見得,但見:
  瀟灑風流迥出塵,不衫不履自精神。
  漫言錦繡藏胸腹,只看姿容也玉人。
  管灰看得分明,因走近前,將手一拱道:「先生請了。」那長孫無忝,正讀到忘情之處,忽聽得有人叫,忙定神一看,見是一位先達行藏,忙將書掩了,立起身走下位來,相迎施禮道:「鄉村訓蒙之地,為何有貴人到此?想是春遊足倦,不妨小憩。」管灰道:「春遊則然,足倦則非。到此者,特訪無忝兄也。」長孫無忝聽了驚訝道:「小子姓名,何由掛大人之齒,可謂奇矣。」管灰道 :「珠藏溪媚,玉韞山輝,賢兄霧雨滿山,怎勉人之物色。」長孫無忝聽了,大喜道 :「果有此耶。」遂延之上座,命學生入內取茶。
  茶罷,長孫無忝因問道:「老先生貴人也,既肯下臨我晚學生,必有所聞,實不知何所聞而來?」管灰道:「他尚未知,惟聞先生詩才敏捷,不減青蓮。因思青田小邑,素不聞有其人,故趨而領教。」因命童子取出一柄金扇,送上道:「欲求一揮,不識可能惠賜一新詠否?」長孫無忝道:「巴人下裏之名,本不當汙白雪陽春之目。然道在青氈謀食,又不敢過辭而失職,只得要呈醜了。」因提起筆來,信手題於扇上道:
  題詩只道野無人,何意門停長者輪。
  榮藉閑花如素笑,寵加幽劃也生春。
  漫言路近尋來易,猶恐山深認不真。
  欲借文章聯一脈,未知筆墨可如神?
  長孫無忝題完,因未曾請問得管灰姓名,故詩尾落款,只寫個「村塾偶遇先達索書,晚學生長孫肖漫題呈政」,就雙手送與管灰道 :「下學俚言,老先生休曬。」管灰先見其落筆就寫,不假思索,已自驚訝,及接一看,又見其吐詞高爽,落筆風流,字字皆有微意。因不勝歎息道:「長孫兄之才,大用之才也。為何小隱於此?」長孫肖接名貼看了,故知就是禮部侍郎管灰。因答道:「晚生棲此者,一為自安蹇劣,一為竊薪水以養母耳。」管灰道:「舊年宗師按臨處州,何不假途以取青紫?」長孫肖道:「奈籍不對,故守舊耳」管灰道:「原籍何地?為何居此?」長孫肖道:「原籍滄州,因隨先人宦此。不幸先人見背,宦襄廉薄,貧不能歸,故於此。留將十年,所以母子煢煢也。」管灰道:「這等說來,莫非就是長孫父母的後人麼?」長孫肖道:「正是。」
  管灰又歎息道:「長孫父母廉吏也,未及大用,而即謝世,常怪天道之無知。今見長孫兄青年才美,定當跨灶,方知屈於前伸於後,天道又未始無知也。」長孫肖道:「無文小子,既貧且賤,方愧不能繼志,而老先生反為此言,豈不令我晚學生羞死乎!」管灰道 :「人生天地,第患無才耳。眼前貧賤,安得限人。」因又問:「曾娶否?」 長孫肖道:「縱有紅絲,誰牽到此,並不曾定。」
  管灰因見長孫肖青年才美,人物軒昂,言詞爽朗,心甚愛之,不忍就別。因又說道:「才人難遇,春晝甚長,我學生有便攜的樽盒,欲假此與賢兄盤桓片晌,不識可乎?」長孫肖道:「銜春觴而侍高人之座,何幸如之。但以貴下賤,反客為主,似非禮也,無乃不可乎?」管灰笑道 :「古人有言:‘老子於此,興複不淺’。又言:‘禮豈為我輩而設’,安見學生與賢兄獨不如古人?」因命家人將攜來的酒肴,擺設上來,二人對飲。
  飲到半酣,管灰又將經書上的學問來盤駁他。長孫肖皆從從容容,一一對答如流。管灰甚喜,因說道:「兄才已不啻青錢,自萬選萬中,若慮籍貫,我學生尚可為兄周旋。」長孫肖道:「周旋,固老先生憐才之盛心,但思功名一途,欲致此身而取重於朝延也,若始進而即涉於欺,恐非朝廷之所重。」管灰聽了,又驚歎道:「如此說來,則長孫兄不獨才美過人,存心又君子矣。可敬,可敬。但只是故鄉二、三千裏,非一蹴可至。而村童之館俸無多,何以為行李之費也。當設處若坐失青年,則非算也。」長孫前進道 :「君子修其在,已無可奈何,只合聽之。」管灰聽了,愈加敬重。又飲了半晌,家人以天晚催促,方才別了回來。
  一路上暗想道:「少年人眉目可對,世間或有之,至於才華,則往往未見。若論才美相兼,又少年,到了長孫無忝,可謂十全矣。我為彤秀擇婚,閱人多矣,實無過此。但可惜他此時尚處寒賤,未必入兒女之眼,且慢說出。」
  到了家中,女兒彤秀與兒子管雷接著,問道:「爹爹春遊,今日為何歸晚,莫非又遇了甚麼好景留連?」管來道 :「倒不是好景留連,只因閑步到一個村學館中,偶見了一個教書先生,與他談論詩文,甚是有些趣味,故不覺坐到此時。」彤秀道 :「村館教書,無非老學究腐儒常談,有何足聽,而爹爹卻留連忘返?」管灰道:「館便是個村館,先生卻非老學究,轉是一個後生,言論皆出人意外,並無一字涉於迂腐,所以聽之津津不倦。就是所作之詩,亦有別致可賞。我兒若不信,他有當面寫的扇子在此,你看便知。」因叫童子將詩扇遞與小姐看。
  彤秀接在手中,還不甚在心,及看一遍,便肅然起敬。又看一遍,因大驚訝道:「此詩不衫不履,果是才人之筆,且字字俱有微意,開口‘野無人’,何等自負。卻妙在承得不驕不亢,卻又讚譽得不諂不媚。至於後聯‘認不真’,還恐爹爹識他不透,結語精警,直與起句相映,大合詩人之法,為何塵埋村館?爹爹賞鑒不差。且前日縣中送爹爹的錦屏,其題詠皆青田名流,渠公非牙後餘唾,即甑中塵飯,並無一新警之句,何堪寓目。為何村野訓蒙,轉有此奇雋之才,殊令人不解也。」管灰道:「此生若是青田本縣人,或親或友,或者還有吹噓。因他不是青田人,鄉曲生疏,故淪落在野,無人知道。」
  彤秀道:「不是青田人,卻是何處人?因何流落在此?」管灰道:「此生乃滄州人,就是前任長孫縣令之子。因奉母隨任在此,後父親死了,宦襄廉薄,不能北還,所以母子遂寄居於此。」彤秀道:「這等說起來,他今雖流落,卻原是宦家,爹爹既念他青年有才,何不尋一條門路。提拔他一提拔,也是斯文中美事。」管灰道:「說起來又可笑,這長孫肖,他人物雖甚青俊,為人卻又十分迂腐。」彤秀道:「怎見得他迂腐?」管灰道:「不說起考事來,也說籍不對;我許他周旋,他轉說冒籍涉於欺,不足取重,反若怪我教之不以正,你道好笑?」彤秀道:「以世情論之未免可笑,若在名教中求人,則殊可敬。爹爹不可不婉轉成全,勿使孤寒喪志。」
  管灰大喜道:「我兒所言甚得我心。但要成全此生,卻比不得他人,甚是不易。」彤秀道:「有甚不易?」管灰道:「他青年有才,除非功名。功名,他又不願冒籍,惟有設處路費,使還故鄉。在他人,不過贈之一、二百金便可完事。我看他矜矜自守,如何肯受人無名之贈,所以難耳。」彤秀道:「何不薦他一個豐厚之館?便贈之有名,受之無愧矣。」管灰道:「俗人眼淺,見他未進,如何有豐厚之館?前日,雷兒若不請了冷先生,加厚些束修請了他,倒是一件美事。況少年砥礪,定然不同。」父女們商量了半晌,無可奈何,也只得罷了。
  不期過不得些時,恰恰這冷先生老病死了,又要請先生。故管灰便立定了主意,要請長孫肖。不意謀館的多,不一時就有三封顯達書來,薦了三個先生。一個姓裴名選,一個姓平名鐸,一個姓強名之良,都是青田縣裏的秀才。倒把個管灰弄得沒了主意,只得又與女兒商量。彤秀道:「他們既求了薦書來,若竟一個葫蘆辭謝了,不獨本人致怨,就連薦主也未免要芥蒂於心。女孩兒倒有一算,可使本人心服,又可使薦者無辭,又不費回復之詞,又不露但絕之形,不知爹爹以為何如?」管灰道:「若從如此,可知可吐。但不知是何美計?試說與我聽。」只因這一說,有分教:
  青氈吐氣,絳帳生輝。
  不知說出甚麼計來?且聽下回分解。

  【玉支肌】第二回 欲坦東床先引良人開絳帳 要爭西席旁牽野蔓系紅絲

  詞曰:
  鵲喚天暗,鳩呼雨落,情何隔別心何錯。於中總就我殊勞,從旁戳破他偏樂。花想藏嬌,柳思隱弱,何嘗肯以春相托。到頭花發柳絲垂,許多妙算都無著。
  右調《踏莎行》
  話說管彤秀小姐見父親問他辭薦館之計,因說道:「請先生一事,是瞞人不得的。若直直辭去了裴、平、強三秀才,單留下長孫一人,不獨爹爹開口無詞,只恐那三人纏纏擾擾未肯便去。依孩兒算來,莫若擇一個日,治下四席酒,請他四人同來,就明說四位俱系大才,皆願領教。但恨絳帳中止一座,不能並屈諸賢,又不敢妄為去取,今萬不得已,謹選擇一詩題在此,求四位大筆一揮。詩成者,謹當拜從;詩不成者,求其相諒。如此行法,彼做詩不出者,自無顏而去,不便再爭矣。」
  管灰聽了大喜道:「吾兒之計甚妙,不拒而自絕,使彼此無怨。」果擇了一個日子,備了四席酒果,用名貼將裴選、平鐸、強之良與長孫肖四人俱請將來。
  大家見請,只認做單請他一人,館事妥當,不勝之喜。不期到了管家,堂上四人俱在,未免各自沉吟,不知是個甚緣故。相見畢,管灰就開口說道:「小犬頑劣,一向蒙冷老師教海。今不幸冷老師謝世;小兒荒廢,急欲就正明師,卻苦於無門訪求。今幸蒙敝親友指點,方才得識四位老師。識便識了,又奈學生老邁,一時不辨誰濂誰洛,孰朱孰程,不敢妄揣私度。謹選一詩題在此,求四位老師大筆一揮,若肯慨然捉筆,曲賜一篇佳章,便是不鄙愚蒙了,即當執贄拜從。若吝人玉,便不敢相強。不知四位老師以為何如?」
  四人聽了,倒有三人不開口。惟長孫肖深深打一恭道:「老先生臺命,敢不敬從。」裴、平、強等三人,見長孫肖慨應,怎可默然,只得也假說道:「領教,領教。」就問詩題。管灰道:「且容少展薄敬,再當上請。」就命擺上酒來大家敘齒,坐了同飲。
  飲到換席,方命人將殘度撤去,換上文房四寶並花箋寫的一個詩題,外又一個禮盒,盛著三封程儀,每封三面。又是一張百金的關書,並贄儀十兩。詩成者,請受關書贄禮。詩不成者,各送程儀一封,以為往來之費。四人看了驚驚喜喜。因是眾人之事,不可一人推辭,只得同將詩題展開一看,卻是:
  「賦得風流懦雅是吾師。」一句限韻,即以題語作。
  大家看見詩題煩難,俱各沉吟不語。惟裴選年長,又為人忠厚。看完了就先說道:「我學生一向但留心章句,詩詞一道實非所長,請諸兄高才留題,我學生是不能領教矣。」平鐸見裴選辭了,也就乘機說道:「裴老師既不做,我學生菲才,就勉強為之,恐亦無驚人之句,也不敢領教了。」
  管灰見四人早二人辭了,因叫人將筆硯移到強之良與長孫肖面前,說道:「裴、平二老師已不肖賜教了,萬望二先生慨然一揮,庶不負我學生仰望一番。」強之良明明做不出,卻賣弄說道:「老先生臺命,自願呈醜。但愧我晚生才遲,不能應教於七步中,莫若請長孫兄高才題了罷。倘長孫兄亦巡逡謙讓,則我晚生請題回去,明辰即當獻上如何?」
  管灰原屬意長孫肖,只礙著三人情面。今見三人俱辭謝了,滿心歡喜,才對長孫肖說道:「今日禮雖未設,然文會也。四先生居師席之尊,又皆文人也。若相聚一堂,有題而無詩,無論詩書削色,即我學生酬酢一番,並覺無顏,還求長孫兄破格賜我為感。」長孫肖道:「裴、平、強三老師之珠玉,既深蘊而不欲輕吐。我晚學生鄙俚三句,反浪獻尊前,豈不可笑。然老先生諄諄諭及,又不敢違,卻將奈何?」
  強之良只認長孫肖也做不出,說乖話支吾,便栽他一句道:「夫子說,‘當仁不讓’。兄有高才,不妨揮灑,以盡主人之興。且使我輩得以觀其勝。」長孫肖正不好遽然捉筆,借此一言,便說道:「既強先生也這等說,我晚學生只得呈醜了。」展開錦箋,提起筆來,從從容容先寫出題目。後隨題一首道:
  天青雲白想襟期,秋月春風問所宜。
  樂在浴沂非蕩蕩,道存立雪亦怡怡。
  相如詞賦聊文俗,賈董文章恰入時。
  莫歎簞瓢無趣味,風流儒雅是吾師。
  長孫肖題完,即送與管灰道:「俚言辱命,惶愧,惶愧。」管灰接在手,細細的吟詠了兩、三遍,不禁欣喜稱讚道:「道學題,而筆墨無一痕道學氣,卻字字明道學之理。化腐為奇,淘庸入雅,真不愧風流儒雅,允兄稱小兒之師矣。」因複送與裴、平、強三人道:「求三老師賞覽,以為何如?」
  三人同看了,強之良還打帳譏嘲兩句。當不得裴選為人直樸,看完詩,就信口說道:「凡做詩寫風景易,論道理難。今觀長孫兄佳作,寫道學直如風景,真妙筆也。」平鐸亦贊道:「好詩,好詩。讀來只覺儒家風味,窺見一斑。」
  強之良見二人交贊,雖不開口,卻也不便譏嘲,但默默不言。管灰見三人有二人稱贊,便欣然立起身來,將盒中的關書並贄禮取出,送與長孫肖道:「小兒頑劣,敢求教誨。」隨喚過管雷來拜見。長孫肖忙辭謝道:「鄙俚之句,不過塞責。況有裴、平、強三位老師在上,我長孫肖晚學後進,怎敢授此妄為人師,老先生還須斟酌。」管灰道:「有言在前,若苦苦推辭,豈不反使我得罪。」因鋪下紅氈,先自對拜了。然後叫管雷也拜了四拜。拜畢,就送上關書贄禮。又將三封程儀,送與三位。然後換席重飲,飲不多時,裴、平、強三人便先別去。
  管灰又留長孫肖到書房中去,複飲道:「長孫兄高才,我學生所知。今日延師正禮,本不當複以題詩褻瀆,但非此無以謝絕三人,故不得已耳。」長孫肖道:「以老先生入座延師,豈無尊貴的人,而必欲下求於寒賤。即晚生鄉村蒙席,少資薪水足矣,何敢望累累厚聘。此皆老先生過於憐才,厚為培植,豈我長孫肖所能祈禱而請者也。但不知我長孫肖,荷此高厚,可能有一日僥倖,以附老先生之知遇,深自惶惶耳。」
  管灰聽見長孫肖將他肺腑之情,俱明明道破,知長孫肖不獨有才,而又有識,愈加歡喜,因約到館之期。長孫肖道:「到館早晚可也。但念老母獨居,未免放心不下。」管灰道:「這個容易。我明日即撥一僕一婦去具汲爨何如?」長孫肖道:「得能如此,則更感不盡。」言罷,遂謝別而去。
  到了次日,管灰果叫人送了兩挑米,幾擔柴,並食用之資,件件俱全。又是一房老家人媳婦,服侍老夫人。長孫肖見了,不勝感激。因與母親祖氏說明,分撥停當,竟自到館。到得館中,因感管侍郎情禮款待之厚,遂盡心竭力與管雷講論詩書,習學文藝。朝夕同讀同做,僅及半年,而管雷學業大進。
  管灰與彤秀見了,喜之不勝,愈加敬重。又妙在長孫肖一無外好,讀書之暇,惟有吃兩杯酒,做兩首詩,便是他的樂事了。又不出外閑遊一步,又不交接朋友。故題的詩,東一首,西一首,有如春花一般。今日桃,明日李,後日杏,開個不了。卻又妙在彤秀小姐酷愛詩文,故凡長孫肖所題,盡教兄弟暗暗抄了,傳與她看,見其詞語雋秀,無不稱讚。賞便賞,卻是賞其才,實與情意無關。忽一日,偶見他一首感知詩道:
  君親恩義有根枝,無故而深是感知。
  才向饑寒消世態,又隨冷暖入詩脾。
  花開花落春常好,雲去雲來天不移。
  垂盼沒誇青眼厚,□□□盼到青眉。
  彤秀見詩中有青眉二字,不勝驚訝。暗想道:「青眉二字,乃我之小字。除父親與兄弟之外,知者尚少。為何先生題詩,忽然道及,大有可疑。莫非他訪知我字,故以此相戲?」因細細盤問兄弟,管雷答道:「先生甚是老實,我家中事情,一毫也不問不管。就是館中暇時,只做詩,除正事之外,並不與我說一句閒話,那裏知道姐姐的小字。此不過偶然撞著,出於無心。」彤秀聽了,雖然不疑,卻別自躊躇。因題一絕,以志感道:
  縱然高列卻無知,便是低垂也不私。
  耳目未曾消受得,如何感激到青眉?
  彤秀小姐在閨中忖度,且按下不題。
  卻說那個謀館不成的先生強之良,自從做不出詩,被管灰辭出,心下只是不服,道:「我一個青田秀才,謀青田鄉紳之館,反被外來的野童生奪去,卻怎生氣得他過。」因又想道:「他奪館,只為做了風流儒雅的一首詩,然坐館是要教學生讀書做文字,沒個終日做詩之理。不知他到館之後,有坐性沒坐性,教法如何?師弟可能相安?須悄悄去打聽他一番。若少年人不老成,若聽出他些破綻來,便好譭謗他一場,是非使他立腳不牢,那時再討薦書去奪他的,也不為遲。」
  自動了這個念頭,便朝夕到管侍郎家來訪問。不期大大小小都說道:「好個先生,年紀雖後生,為人卻十分老成,終日在館中與學生不是讀書,便是講書;不是看文字,便是做文字,從無片刻之閑。且師生們彼此愛敬,甚是相得。就到閒暇之時,也不過吃兩杯酒以娛情,題兩首詩以寄興,從不見他出門去閑遊一步,果然好個先生。」
  強之良聽見人人稱讚,沒處入頭,心裏一發妒忌。後又尋著一個相熟的老家人,挑他道:「後學從師貴乎老成。你家公子,才十餘歲,應該請個老成先生教訓他,才師嚴道尊,有些指望。怎麼請一個少年書生為師?連他自家只怕還要請先生教哩,你公子怎生望得成人?」老家人道:「強相公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老爺,名色雖請的是先生教學,卻另有一段心腸,人不知道。」強之良道:「你老爺還有甚麼心腸,我實實就不知道了,求你略見教一二。」老家人道:「我老爺有一位彤秀小姐,今年才一十六歲,不但人物生得十全,又能詩能文,千中也不能選一。我家老爺愛之過於異寶,一向要選擇個有才的女婿配他,卻奈這青田縣地方小,再選不出。前日遊春,忽遇這個長孫相公,愛他人物清俊,年齡相當。又考他有些才學,選婿之言,一時說不出口,又捨不得放了他去,故請他來處館,且羈住了他的身子,便可再為後計。這是我小人揣度老爺之意,我老爺卻從不曾吐一字。強相公只好放在肚裏,卻對人說不得。」強之良道:「關我甚事,我去說他。」就別了。
  口雖如此說,心下卻愈加不喜。因又暗想道:「這老奴之言,雖說是揣度,卻甚是得情。我只空去奪他之館,尚且煩難,若再有選婚之意,便一發搖撼他不動了。」因又暗算道:「他處館既為選婚,若要奪他之館,除非先打破他的婚姻。」因又想道:「管老之選長孫,雖說愛他有才,也只為兒立一時無人知道,不曾有人來求,故作此不得已之想。倘有顯達子弟來求,或者又作他論,也不可知。若果一眼認真長孫,便當竟選入甥館,何必又借師席行權,便見此中無定了。為今之計,只消四下宣揚他女兒才美,使人來求,則花去而蜂蝶自散矣。」
  也是合當有事,剛剛走了回來,恰撞見一個人家的家人叫他道:「強相公哪里來?」強之良忙看時,方認得是鄰縣蔔尚書家的家人,叫做王壽。因答道:「王阿哥,你到此何干。」王壽道:「大相公著我到青田縣見大爺。」強之良問道:「見大爺做甚麼?」王壽道:「我家大相公,一向定下的王都堂小姐,正打帳做親,不期忽得病死了。老爺又在京,大相公急急要尋一頭親事,本縣又高低不對,一時沒有。因寫書與李大爺,求他在青田訪訪,所以到此。」
  強之良聽了,正合著機會,滿心歡喜。因說道:「你不必去見李大爺,我有一頭絕美的親事在此,總承了你大相公罷,只要重重謝我。」王壽道:「果是真麼?」強之良道:「怎麼不真」。王壽道:「若果是真,我家大相公便快活不過了。事成重謝是不消說的。但只是就要請強相公去說個明白方妙。」強之良道:「雖說隔縣,路卻不遠,就同你去何妨。」遂一徑同王壽來到縉雲縣,王壽忙報知大相公。
  原來,這大相公叫做蔔成仁,年紀雖才二十餘歲,為人卻具兩種性情。到了讀書做文字,卻愚蠢不過,一竅不通;及至待人接物,要做那些奸騙邪淫之事,便又聰明伶俐異常。又靠著父親是吏部尚書,又倚著自家是獨養嫡生的兒子,故橫行直撞無所不為。自小兒就定了王都堂的女兒為妻,只因女兒年幼,故直等到如今。剛剛打點做親,不料又死了。氣苦不過,因急急四下訪求。今見王壽報知強之良之言,不勝歡喜,忙出來迎接進去,殷勤款待,就問他:「是誰家女子。」強之良道:「這女子,若門戶不敵,小弟也不敢奉聞,是管侍郎之女,才十六歲。不獨容貌如仙子臨凡,只言其才,若朝廷開女科,會狀兩元是不消說了。」蔔成仁道:「這個是了。但管侍郎有如此才美女兒,為何不早早擇婿,直到如今?」強之良道:「管侍郎怎麼不擇,只是一時擇不出府上這般門第,與仁兄這般人品,故遲遲耳。」
  蔔成仁聽說是真,滿心歡喜。遂留到書房,加意款待,就要請他為媒。強之良道:「小弟奉兄之命,自當效勞。但恐仁兄卿貳門楣,小弟書生不足取重。須煩青田李父母去執斧柯,方成事體,且使管侍郎免生疑惑之心,決不有變。」
  不知此去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玉支肌】第三回 驚座賣才自是佳人覓夫婿 當場塗面何殊醜婦見公婆

  詞曰:
  莫非風,柳是帷。才說題詩,早已珠璣灑。玉腕高低似奔馬。吐盡深情,閉口難裝啞。人須真,名不假。蓬戶茅簷,怎想鴛鴦瓦。劃不藏蛇有誰打。叫禍鳴冤,自是烏鴉惹。
  右調《蘇幕遮》
  話說蔔成仁,聽得強之良稱讚管小姐才美,指點他去求親。他一時動了妄想。果寫了一封懇切書與青田李知縣,訴說前定之妻已死,欲央他轉求管侍郎小姐為配。又送了許多禮物。
  李知縣知蔔成仁的父親正做吏部尚書,況求婚又是件美事,怎敢不依。遂滿口應承,擇日去說。真是:
  路上行人口似風。
  蔔成仁求親書才到縣中,早有人報知管侍郎。管侍郎聽了,久知蔔成仁是個不讀書的無賴公子,暗暗吃驚道:「這件事又是個難題目了。」自思無計,只得入內與女兒彤秀說知。彤秀道:「求親許與不許,各從其願,也是常事。爹爹見回復他便了,為何這等驚慌?」管灰道:「我兒,你不知這蔔成仁,雖說是個貴介公子,他書便不讀,卻養著一班遊手好閒之人,終日只幹那些不公不法之事。他父親吏部尚書,為人又甚是不端,在朝堂之上專以威福壓人。一向聞這蔔公子,已聘了王都堂的女兒,近聞死了,卻又作此想。我一個清廉門第,你一個才美淑人,怎肯結此驕橫絲蘿,釀異日之禍。但他明日央縣尊來說,你又尚未有人家,沒個推辭,怎可竟直直回他不允。若竟回他不允,他必然懷恨,定要生災作禍,殊覺不妙。」
  彤秀道:「若要托詞,只好也如前日考館一般。只說孩兒最愛詩詞、必要當面出題考試,若是題成佳句,方肯相從。」管灰道:「若單要他考,豈不是知他無才,明明難他了。」彤秀道:「若恐難他,再請他也出一題考考孩兒,若是孩兒做不出,便情願嫁他,他自然無說了。」管灰道:「如此立論,可知無說。但我想做詩煩難,出題容易。倘或他央人捏造個難題目來考你,你一時應酬不來,豈不轉落在他套中?」彤秀道:「任他題難,雖無過只是一首詩,孩兒何至便做不出,爹爹請只管放心。」管灰答應了,心下還半以為然,半以為不然。
  過不得兩、三日,果然李知縣穿了吉服,用大紅全柬來拜。管灰迎入,相見遜坐。假作不知,道:「我治生已是林下散人,不知為著何事,怎敢勞老父母如此鄭重?」李知縣道:「晚生久知老先生東山養望,不敢輕來動靜。今因受人之托,有一件婚姻喜事特來懇求,故不得不作此斧柯之狀,乞老先生諒之。」管灰道:「若論婚姻,不是小兒,便是小女。小兒乳哺尚或未及,小女雖漸及笄,但憨癡成性,酷好詩詞。前已有言,若有吉士下采葑菲,必求面賦桃夭,方肯室家從事。不知老父母所系紅絲,出之何姓?倘良人多才,小女之約,不足道矣。」
  李知縣道:「求婚者,並非他人,就是鄰縣蔔塚宰的長公子。一向已與王都堂系姻,不期近日有變。又聞老先生閨秀,大有河洲淑人之譽。又因晚生待罪地方,故托晚生上求,望老先生念同列臺階,門楣不忝,慨允登龍,則周南又見矣。至於令愛面考之議,容晚生轉達臺旨可否,再當報命。」
  管灰道:「若論蔔塚宰六曹之長,赫赫岩岩,本不當仰扳,然既承俯就,何幸如之。但婚姻兒女之事也,兒女之私,亦必使遂,方不負琴瑟之調,鐘鼓之樂。面考之約,亦望老父母早賜一言,以斷其初,庶可免後日之參差也。」李知縣道:「以蔔公子青年文士,自不難於一題。但為納聘,而單單受考,似乎近辱,尚望老先生酌量。」管灰道:「竊聞詩首關雎,關關者,雌雄相應之和聲,豈有單考之理。小女原有言:‘良人有題亦願受考。若受考不能成章,則嫁娶聽之,不復敢自主矣。’」李知縣聽了,方大喜道:「此論最公,再無他說矣。」茶罷,遂起身別去,細細寫書,差人報知蔔成仁。
  蔔成仁初見管小姐要考他,心下甚是著惱,道:「這明明是刁難我了。」及看到後面,又見寫著:「管小姐也聽他考,若考不成篇,便情願受聘,不敢再辭。」方大喜道:「這個才妙。」因暗算道:「我詩須做不出,出題目卻在行。只撿個極難的題目去叫她做,等她做不出,則她的身子已輸與我。我就做不出,便好支吾,也不怕好了。」
  主意定了,因一面寫書回復李縣尊,求他到管侍郎家,約准了日子,好去赴考。又一面請了強之良來,與他商量出詩題。強之良道:「據兄尊意,打帳出個甚麼題目才好?」蔔成仁道:「我打帳在古詩中,尋一句冰冷寡淡的出來,叫她做一首賦體律詩,你道難不難?」強之良道:「難是難。只是五言律,七言律而已。若五言律,不過四十個字。七言律,不過五十六個字,畢竟容易完篇。若完得篇來,就是詞意不切,一個閨閣女子,誰去細細指摘,掃她之興。依小弟愚見,題目到不必難了,一難了,便露出苛求刻薄之意,只消原在風花雪月中出一個。只是要七言長篇,或三十韻,或二十韻,韻卻把一個限定。限的韻,卻再用幾個險字,莫說一個閨中嬌女,初學塗鴉,便是久占詞壇的老師宿儒,恐怕在賓客之前,時刻之中,亦不能完局。不知兄意以為何如?」
  蔔成仁聽了大喜道:「這個論頭甚好。」因想道:「詠花、詠月,事蹟多,還易拈弄。詠風不雅,到是詠雪罷。原有女兒舊案,二十韻太少了,竟是三十韻罷。」又在先人韻裏,撿選了三十個字,一個一個次第排去,不許顛倒,因端端正正寫在一張錦箋上做題目,二人打點停當,以為萬萬不能措手。正是:
  管蠡窺非妄,枋榆笑豈虛。
  誰知滄海上,別有兆溟魚。
  卻說管灰因蔔公子來求婚,萬分不樂,只得與兒女商量出這個題目來奈何他。到了李知縣約定來考的這一日,管灰不敢怠慢他,因命庖人備下了酒席款待。又恐蔔公子考試不出,沒有證據,後日縣公離任,又要胡賴,因又請了許多顯宦並有名朋友,只說:「是奉陪。」卻見得耳目多,使他改口不得。
  不期蔔成仁因有了難題目在手,拿穩管小姐做不出,恐怕管灰胡賴,李知縣一人壓他不倒,也請了許多顯宦來,暗暗的做證記。又想:「管小姐一個宦家閨女,今日又正為求親,雖說面考,並沒個拋頭露面出來見人之理,只好隔簾。倘隔簾被他弄了手腳,豈不枉費一場心機。」並帶了四個伶俐能幹的侍女來,明只說:「是捧硯磨墨,擎紙傳題。」卻暗寓監防之意。
  這一日,到了辰巳之間,眾鄉宦並知縣朋友都到了。大家相見過,各敘了來意。管灰也與蔔成仁相見。先生長孫肖,管灰請他出來相陪,也一一相見過。大家閒談了半晌,將近正午,管灰因酒完,就送席請眾人入座。上面一席,請縣公與眾鄉宦敘位坐了。下麵一席,請眾親戚朋友敘齒坐了。惟單設一席在東半邊,請蔔公子坐了,以便好考。自卻設一席於堂西相陪。坐定送酒大家飲。
  飲了有一個時辰,眾賓客微有酣然之色,李知縣就開口說道:「今日我晚生偕列位老先生並諸兄來此者,原蒙管老先生慨許蔔兄來與小姐交考,以定吉禮。雖又蒙管老先生盛情賜飲,但今亦已醉飽,不敢過叨而失此佳會。還求管老先生示之,作何考法?」管灰道:「面考之約,前固有之,然兒女私願,只合妄塗於父母之前。今大賓滿座,恐難於獻醜。」眾鄉紳齊道:「久仰令愛掌珠閨閣大才,無由窺測,今幸蔔兄有婚姻之求,又蒙老先生有面考之約,倘得觀其勝,何快如之?」管灰道:「既蒙不鄙,又何敢辭。若論在老父母並諸大人之前,本不當避嫌。但所議者婚姻,又正禮之所,不得不避也。」
  因叫家人在自家坐席之後,垂下一掛簾來,簾內設書案筆硯。又吩咐僕婦開了堂西壁門,請小姐出來坐於簾下。又對蔔成仁說:「叫他,吩咐帶來的四個侍女,到簾內去服侍。」又叫家人:「將蔔公子面前的酒席撤去,換上一張書案,也擺著文房四寶在上面。」諸事打點停當,然後就吩咐蔔家帶來的侍女道:「你可對小姐說,有甚題目要請教蔔公子,可寫了出來。」侍女領命,傳入簾內。不多時,即從簾內傳出一幅寫三個題目的錦箋來,先送與管灰。管灰接了一看,卻是:
  「采葑采菲,秣馬秣駒,宜室宜家。」每題要題七言絕句一首。
  管灰看完三個題目,就送與眾人看。眾人看過,盡贊道:「好風雅題目。」看完方送到蔔成仁面前。蔔成仁接了題目且不看,早在袖中取出一張寫現成的題目箋紙來,叫人送與管灰道:「也要求教小姐。」管灰接了一看,見題是「詠雪」二字。暗喜道:「這不打緊。」再看卻是三十韻,便躊躇道:「詠雪十數聯足矣,怎麼能夠做到三十韻?」及看三十個韻腳,卻又是限定的。限韻中又有十數個冰冷的險字,心下甚是不悅,卻一時不可發言。因命傳送與縣尊及眾鄉紳看。
  眾人看了,俱說道:「詠雪與閨秀相關,題美矣。但面試時刻有限,三十韻未免太長,又加之限韻,一時怎能卒就,蔔兄還宜斟酌。」蔔成仁因大聲道:「事有不同,若單選才,楓落吳江,只窺一斑足矣。今日乃特為求婚而設,若寬恕而縱其完篇,則婚姻無望矣,豈非自求而又自絕乎。故望婚之急,不得不命題之苛。倘假此而少掣其腕兒,微塞其枯腸,使其搜運不靈,吟哦不就,則晚生之紅絲系矣。苛求之罪,不容再請。若篇長如此,韻險如此,而能於此俄傾之中飛筆成章,則仙子也,天才也。有若明河,自非予塵埃下士之所敢望而親者。無論屏棄,即憐而收錄之,亦含慚抱愧而潛蹤匿跡矣。此若衷也,急情也,醜態也,本不當直述。然不述又恐諸位老先生不諒。」眾人聽了,大笑道:「此實情也。說得痛快,無容再議,只得要求小姐之教了。」
  管灰聽見蔔公子說得明白,無法推辭,只得聽侍女送了入簾內去。心下暗悔道:「這都是她自弄聰明,惹出來的。反不如竟回復他一個不允,便完帳了。他就生災作禍,卻也無奈我何。今日言已說出,又有許多人做證見,卻怎生改口。」
  正沉吟追悔,忽簾內走出一侍女到筵前來,說道:「管小姐稟上列位老爺、相公,這詩還是等全完了呈覽,還是有一聯即報一聯,如滕王閣故事?」李知縣道:「詩長,哪里等得全完了,到是有一聯,即報一聯的妙。小姐又可從容,我眾人又可借此賞誦飲酒。」
  這個侍女才傳命入去,早又一個侍女傳出題目並起句來,送與知縣了。縣尊接著,正吟賞首句未完,第二聯早已送到,只得將頭一聯轉送與次席,忙看第二聯。二聯才看得有些滋味,正要稱讚,忽第三聯又到了。不一時,你傳我,我傳你,你道好,我稱奇。滿座上,只見:
  點頭的點頭,拍案的拍案;不是這個高吟,就是那個低誦。還有坐在末席的,一時傳不到,只得走起身來爭看。
  管灰是主人,賓客爭看不已,那裏傳到主人面前。但看見一聯一聯的只管傳了出來,又聽得一聯一聯的有人讚美。心下只暗暗歡喜,卻不知做的是些甚麼東西?初報到七、八聯,還不打帳其完篇,及報到十五、六聯上,便覺有幾分指望,心才放下一半,暗想道:「縱不完篇,也不叫做無才,惹人之笑了。」
  正想不了,忽聽見報到二十聯外,再年看日色還有小半天,料道能完,便不禁大喜,叫人:「各席皆用大杯送酒。」因笑說道:「兒女俚詞,不過塞白,何敢辱大人之觀,且請用一杯,開開塵目。」
  眾人一面吃酒,一面贊說道:「閨秀詠詩,容或有之,不過短篇聊以潤色脂粉,從未有長江、大河如此之縱橫馳驟者也。真可謂:才女中之太白矣。」又不一刻,三十韻俱已報完。又總篇一幅長箋,高貼於廳壁之上,請眾人總觀。只見上寫的是:
  詠雪(限三十韻)
  歲晚雲昏呵那遏,飄零蹤跡遍垓埏。
  托身霜露還居後,爭色梅花也遜先。
  春水未溶三蜀地,南枝乍密五更天。
  純陰必不因人熱,孤潔何期變絳妍。
  龍甲霏霏飛玉屑,鵝毛片片展瑤箋。
  峰巒易滿常封貸,谿壑難填空墮淵。
  枯嶺描成無墨畫,啼雉凍如有聲蟬。
  狐裘有美時相訪,獸火無情偏作緣。
  訪戴風流渾未菜,擒吳功績至今飧。
  行尋僻野迷蹊徑,坐臥荒村斷火煙。
  落滿弓刀軍出塞,消輕獵足叔於田。
  低埋白屋淩高士,小點紅爐希大賢。
  屋角乍晴喧鳥雀,門前眺望失山川。
  僵魂凍醒床衣薄,急陣行來酒力孱。
  紛擊鴻門疑鬥碎,縷沾憲體認鶉懸。
  美談到底誇驢背,清福終須讓釣船。
  方璧圓圭君子贈,團獅捏象市兒顛。
  簾前回合蝦須卷,松際盤旋鶴翅褰。
  晨沐塵埃施粉黛,夜收明月貼花細。
  懸知絕色心同佛,從來參玄骨已仙。
  鳩鵲題晴難久占,峨嵋養□多留連。
  樓頭莫辨為監絮,峰頂焉能識藕蓮。
  見睍蘇蘇移冷性,行態簌簌擾清眠。
  詩成日暮應多首,賦擅梁園只一篇。
  膝鼠素知曾嚼嚼,帳羊不識費錢千。
  亂堆街巷歡生狗,厚積畦疇苦殺人。
  齧可療饑同兩粟,簷容貨賣是天犀。
  倚簷快讀光逾蠟,掃石烹賞味勝泉。
  激切肝腸聊複爾,皤娑翁鬢想當然。
  出分五六千渠事,但別新年與舊年。
  眾人看完了,無不交口稱讚以為快。獨有蔔成仁一個,看見就如聾子、啞子一般,垂頭喪氣,甚是難過。李知縣原是為他而來,見他如此模樣,只得湊他一句道:「蔔兄不必躊躇,兄之題,管小姐已領教矣。管小姐之題,兄若能酬應,則才美相當,吾輩親友尚可為兄撮合,須努力不可自諉。」蔔成仁道:「非是自諉不做,蓋有說也。」李知縣道:「兄有何說?」蔔成仁道:「待我說來。」只因這一說:
  削自家志氣,成他人面目。
  未知所說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玉支肌】第四回 逼才子題詩引賊入室 薦春卿促駕調虎離山

  詞曰:
  春無蹤,花有跡。苦苦尋花,早透春消息。莫道簾櫳人不識。委曲提防,誰料東風賊。詭難窮,奸莫測。蔽日遮天,一霎分南北。無奈情深消不得。抹抹塗塗,轉是添顏色。
  右調《蘇幕遮》
  話說蔔成仁見管小姐做成了詠雪三十韻,已萬分難過。又被李縣尊撮捉他做詩,雖知他是一團好意,卻苦於做不出。只得強掙著說道:「凡做詩的難易,不怕冗長,只忌隱僻。譬如我的題目,雖說是三十韻,卻是‘詠雪’二字,誰人不知,就多做兩句,畢竟容易下手。象管小姐這個什麼‘采葑采菲,秣馬秣駒’題目,便奇奇怪怪。先要查起,須說只要三首絕句,卻實實比我的三十韻還難。」
  李知縣聽了,只得湊趣說道:「做詩難易,果不在長短多少,這到論得有理。但管小姐這三題,雖比詠雪難些,然皆出於毛詩,也還不算隱僻。此時天色尚早,蔔兄還該發興一揮。庶不負今日之舉。」蔔成仁道:「才有大小,詩有難易與題之隱僻不隱僻,一時也爭論不盡。但我晚生今日特來面考一番,若苦苦只以題難為辭,未免無恥。若說題目不難,只求在坐列位老先生並諸兄,若有哪一位逐題做出,則晚生便自愧無才,甘心退聽。倘旁觀易而當場難,亦袖手不能下筆,則我晚生之出醜,尚望列位老先生並老父母大人相諒。」眾人聽了,皆默然不語。
  默了半晌,終是李知縣要周全他。因說道:「今日之事,原是蔔兄求婚,原該蔔兄受考,怎麼扳及親友。但今眾親友共坐於此,亦無非要成全二娛之美。既蔔兄要借此以明列位親友有能有不能,何難出一語為之解紛。」李縣尊說了一遍,大家又默然不語。內中便有一個鄉紳,要為蔔公子周旋,因對李縣尊說道:「老父母不是這等問了,人多座廣,能與不能,誰有直言?老父母須傳一籌,沿席問去,便不應者亦應矣。」
  李知縣聽了,大喜道:「此論甚妙。只當做一酒令,就從我學生先報起。」因叫篩了一杯酒,急急的飲幹,道:「我學生日日從事簿書,實實不能。」遂傳一籌與次座。次座吃了一杯,也遜謝不能。又傳與三席。此時在座親友,誰不知蔔吏部之尊,都思量要湊蔔公子之趣。莫說真真一時做不出,就是做得出,也不可形他之短,皆辭說道:「看題雖甚是風雅,要落筆其實煩難,只好領酒了。」不霎時就傳過了十餘位,皆如此說。
  蔔成仁看見,暗暗歡喜。惟有管灰著急,因佯說道:「今日冠蓋如雲,文人滿座,若一詩之不成,不殊可笑乎?不亦可羞乎?」眾人聽了,笑應道:「正是呀。」卻又無一人捉筆。直傳到長孫肖面前,長孫肖方朝著李縣尊打一恭,道:「老父母大人,此令不知還是要照眾飲酒,不知還是真要做詩?」李知縣道:「此三首詩,兄還要做得出,還是做不出?」長孫肖道:「要不做,就做不出。要做,也只得勉強應教。」
  蔔成仁原認不得長孫肖,又聽見說話不是青田人,又見他年紀不多,又見他寒寒儉儉,料未有大才學,便大聲道:「我青田、縉雲兩縣,許多老先生俱擱筆不做。兄別處人,又是青年,自具大才,但要做,就請捉筆,不可說這些人情話兒!」
  長孫肖見眾人俱辭不做,原要做三首賣弄賣弄。及見蔔成仁發話,忙收拾道:「是學生多言得罪了。其實此三題,一時也難下筆。」蔔成仁見長孫肖嘴軟了,便認定他做不出。因又大聲發語道:「既是一時難下筆,兄就不該說做出的疑惑話,破我的婚姻了。既然已說出,卻悔賴不得。兄就搜斷枯腸,也要做三首還我!」長孫肖道:「做是不做了,小弟多言罰酒罷。」蔔成仁見他苦辭不做,一發追緊道:「罰酒算不得,定然要做。」
  管灰心下恐眾人不做,他又要借此胡賴。正思量要鼓舞長孫肖做兩首,塞蔔成仁之嘴。不期蔔成仁恰恰認錯了,再三逼勒。管灰因乘勢攛掇道:「長孫先生西席也,有師道之尊,做詩原是分內,況又親自應承,如何失得口齒。不是做的不佳,也要應應故事。若必竟不做,則不獨西席失體,便連我東家也無色矣。」長孫肖道:「只是不做罷。若是做了,未免觸蔔兄之怒,又道我破他婚姻。」蔔成仁見長孫肖只是推辭不做,越發認真是做不出。又大聲說道:「婚姻事,不要兄管。兄若做得出,我情願不成此婚。再別□□,不可借此推脫。」
  管灰恐怕有變,忙叫人將蔔公子案上的文房四寶並詩箋詩題,俱送到長孫肖面前。長孫肖會過管灰的意來,轉看著筆硯,作逡巡之狀。蔔成仁看在眼裏,一發逼緊,取笑道:「古人有個曹子建,七步成詩。又有個李太白,鬥酒百篇。長孫兄大才,既出類拔萃,難道就不如古人,只管俄延?」長孫肖道:「據蔔兄如此見逼,則小弟這場出醜是免不得的了。既不能免,只得要僭妄了。」因提起筆來,如飛如舞,忽起忽落,不半刻工夫,三首詩早已一揮而就。正是:
  莫輕千秋苦重才,才人原是不凡胎。
  筆頭不罷珠璣灑,墨點才揮風雨來。
  眾人看見長孫肖詩成了,俱替蔔成仁不快。獨有管灰滿心歡喜,忙叫人取來,就貼在詠雪詩旁,請眾人聚集來看。只見上寫道:
  采葑采菲
  葑容白賁菲青蔥,香色無多上下同。
  采采河洲愁日暮,低徊不盡淑人風。
  秣馬秣駒
  執鞭無詩展吾私,聊托新芻寄所思。
  縱使香車安不駕,寸心已逐畫輪馳。
  宜室宜家
  琴諧瑟比靜無嘩,臥擁詩書坐績麻。
  相對回思男女願,既和且樂不爭差。
  眾人初看,還打帳有不到處,指摘他幾句,好為蔔成仁宛轉。及看完了,見言言秀雅,字字風流,要贊他也無一詞,何況貶駁。李知縣早忍不住,說道:「原來長孫兄有此美才,若不領教幾乎錯過。」眾人見縣尊稱贊,便你也贊,我也贊,把一個蔔成仁直氣得白挺,料道婚姻再難開口,便推淨手,竟不辭眾人而去矣。眾人見蔔成仁不辭而去,又坐不多時也就散了。正是:
  漫道羞塗面,須知怒蓄心。
  不從茶裏見,便是飯中尋。
  管灰因長孫肖做了三首詩,將蔔成仁謝去,心甚歡喜。因與女兒講論道:「今日蔔成仁這詠雪三十個險韻,亦可謂施的絕計,下的毒手矣。若非我兒詩思不窮,豈不被他難倒?」彤秀道:「這醜驢詩雖做不出,落後論詩題難易,雖是支吾掩飾,卻倒是確論。」管灰道:「怎見得倒是確論?」彤秀道:「‘詠雪’二字,境界原寬。莫說三十韻,便是百韻,亦搜尋得出。這采葑三個題目,沒頭沒腦,雖看來似乎容易,卻實實沒處下手。莫說道醜驢不知其味,就是老師宿儒,恐亦難於理會。不期這長孫先生,一個少年,倒做得入情得體,真不可料。」管灰道:「正是。若不虧他做了這三首詩,這醜驢如何便肯罷手?但手雖罷了,臨行不別而去,定然還要生端作浪,也只得聽他了。」父女們閑論,且按下不道。
  卻說蔔成仁回去,婚姻不成,又討了一場沒趣,愈想愈惱。一回兒暗想道:「選婚要考詩,這段議論也未必是一向有的。定是管春吹不肯把女兒嫁我,借此做個推頭。你是個侍郎,我父親是尚書,你是林下,我家是現任,哪些兒不如你,為甚麼不肯嫁我?就是曉得我不讀書,我明日一個二品生,怕不選個知府,也不玷辱了你女兒。他這女兒若是前日不知道,不去求也罷了。今既考了這一番,又在親友面前出了這場醜,若不定然娶了他女兒來,我除非不要在處州府裏為人,才肯甘心。況他這女兒詠雪三十韻,落筆便成,這等有才,我如何肯舍了她又去尋別人。」
  一回兒又暗想道:「若是不經這番,或央他的至親好友以情去求,或借在朝的權貴,以勢去壓,也還有些門路。但經過此番,已說得牙青口白,我又賭氣撇了回來,若再央人去求,殊覺沒些志氣。要他求我,卻又萬萬不能。」左思右想,卻無計策。
  因又著人到青田縣去請強之良來,與他商量道:「管老之女實實多才,前日詠雪這樣長篇,這樣險韻,俱難她不倒。小弟轉被她三個小小題目難倒,出了一場大醜回來,愈想愈惱,實實放她不下。故特請吾兄來,不知吾兄還有甚麼妙計,指點一條與小弟去求,自厚謝。」強之良道:「俗語說得好:‘雲裏千條路,雲外路千條。’門路怎說得沒有。但有門路也要人會行,我小弟這條門路,若在他人決行不得,卻喜得在仁兄要行則行,且行之甚便。」
  蔔成仁聽了大喜道:「甚麼門路,卻又在小弟易行,萬望見教。」強之良道:「從來求婚,不是理求,諒是蠻做。仁兄向管老求婚,已因考詩,回得決決絕絕了。若再理求,其理已屈,斷不能了,只好蠻做。但要蠻做,他一個侍郎,官又不小,怎生蠻做。為今之計,惟有設個法,先遣開了管侍郎,後面的事體講不來,便好蠻做了。」
  蔔成仁聽了,又驚又喜道:「遣開管侍郎,可知好哩。但管侍郎好好住在家裏,如何遣得他開?」強之良道:「小弟已言過了,在他人萬萬不能,卻喜兄尊翁老大人,現掌吏部大權,要起他一官!東西南北吹灰之力耳。」蔔成仁大喜道:「好妙詩!好妙計!強兄真子房再世,諸葛重生矣。即當遣人進京稟知家父,且遣去管老,其餘後事,再當請教。」因厚款強之良,又送禮物,方才放還。正是:
  從來君子教無喧,興喪邦家只一言。
  何況嘵嘵常在耳,雨雲怎不覆還翻。
  蔔成仁受了強之良之教,遂遣人進京,細細稟知求婚之事,要父親升去管灰。為父的果溺愛其子,一一聽從。過不多時,在起複疏內就帶了管灰一個名字,原官起用。命下了,報到青田,管灰轉吃了一驚。因與女兒揣度道:「我又不曾去打點,朝中又無親友,這是哪里說起?」彤秀沉吟半晌,方說道:「這事只怕還是為孩兒婚姻上起的。」管灰道:「蔔成仁為婚姻不遂,懷恨於我,自是有的,我也時時防他。但想他既然恨我,又思量害我,為何轉好意起我之官,莫非以恩結我,好來再求?」彤秀道:「若是要以恩結,必先使人來道達其意,焉肯暗暗用情,也還不是此意。」管灰道:「卻是為何?」彤秀道:「據孩兒想來,定是詞究理屈,要想用威,卻礙著爹爹在家,不便胡為。故為此調虎離山之計,以便好倡狂縱肆。」
  管灰聽了,因細細一想道:「我兒你這一想,甚是有理。若果如此,則我一發出門不得了。」彤秀道:「爹爹告歸者,原思為辟穀之遊。今既為孩兒與兄弟婚姻留連,況年又不老,精力有餘,何不借此再立朝一、二年,亦未為不可。至於蔔成仁所為,任他奸狡,孩兒力足以禦之,爹爹不必慮也。」管灰道:「我連日打聽這蔔成仁為人甚是惡毒,倚著父親是吏部尚書,無所不為,門下又養著一班無賴的鷹犬,終日所為,多不公不法。他若逞弄強梁,你縱有擔當,我如何放心得下做官。若說為貧,我又不苦饑寒。若說報國,禮部又是個閑曹。這官做他做甚。一候府縣報到,即出疏告病、告老。」
  不料此舉,原是蔔尚書的私意,內中有主。一連三本,俱不准辭。管侍郎方著慌,複與女兒商量道:「我這官無故而起,又三辭不准,定有緣故。我欲帶你進京,又恐我有變端,你無歸著,今只得留你在家。與你說過,我此去與你南北相睽三千餘裏。我是朝廷臣子,設遭奸算,我自為之,你也不須念我。你一女在家,不幸少失母恃,兄弟又小,倘強梁暗逞,你須好自為之。我為父的,恐亦顧你不得。」
  彤秀道:「爹爹此去,系是大臣,又不欺君謀叛。縱然失職,不過降調,料無大罪,孩兒自放得心下。孩兒在家,雖說孤危,然系春卿閨閣,誰敢妄窺。至於蔔子心雖惡毒,而謀疏識短,何能加害於孩兒?爹爹但請放心。」管灰道:「這兩件事雖不放心,卻也不無可奈何,只得放下。但我還有一事,要與你說,恐你不喜,故不曾說得。今日要去,只得與你說知。」彤秀道:「爹爹有甚言語,不妨吩咐孩兒。」
  管灰道:「你前已說明我的心事,惟兒女嫁娶兩端。雷兒今年才十二,娶婦尚屬有待。但你年當二八,摽梅將詠,擇婿正其時也。青田坦腹,已遍選無人,而海內荀香,又不知何處?這教雷兒的先生長孫無忝,我見他骨凝秋嶽,眼湛春星,昂藏似金,溫恭如玉。況才傾八鬥,年正三春,誠少年子弟中之翹楚也。吾意欲選之入幕,但嫌他既孤且寒,尚無寸進,恐不入吾兒之眼,不知吾兒又以為何如?」
  彤秀道:「眼前貧賤,如何論得。若取富貴,則蔔成仁天官子也,何為拒絕。采葑三詩,孩兒之雀屏也。長孫無忝三詩,雖一時被逼,出於無心,而恰中鳳目,孩兒已暗暗蔔天心之有屬矣。況且,前感知詩內,又無端牽引著孩兒的字,不無夙緣。及細玩其詩,出風入雅,實系多才。豈有多才如此,而長貧賤者乎?躊躇再四,正欲稟命爹爹,不意天高地厚,爹爹早為孩兒注意矣。」
  管灰聽了大喜不勝,道:「你我既皆刮目,則其人斷能奮飛。冬雪梅花,又勝於春風桃李多矣。只是還有一說,」只因這一說,有分教:
  連理一時,鴛鴦兩地。
  不知又有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玉支肌】第五回 才自憐才只一言而婚姻定 惡偏黨惡早多謀而機詐生

  詞曰:
  花容何美,花香何□,偏遇猛風暴雨。摧殘狼藉不時來,便青帝也難作主。不是相讒,也應相妒,久矣分開門戶。再三推測亦何心,是君子小人之故。
  右調《鵲橋仙》
  話說管灰見女兒彤秀不厭長孫肖之貧賤,而轉愛其才,與自家的主意相合,滿心歡喜。因又與女兒商量道:「這一段婚姻,你我既以為可,便須與長孫無忝議定。若論議婚,當請媒妁。若請一個顯宦,他尚未遇,又不合宜。要請一個相知,一時卻又沒個相知,不知還是誰好?」彤秀道:「請媒固是正禮,但今日又不行聘,又不嫁娶,不過一言以明許可耳。媒似可緩,況請媒招搖,未免犯蔔成仁之忌,到不如爹爹自言之為相妥也。」管灰聽了,點頭道:「是。」
  因擇一個吉日,又命家人備了一席酒,請長孫肖對飲。長孫肖見酒席豐整,異於常時,因訝而請問道:「晚生日日過叨,已愧他山之無補。今無故而又加禮,更令人不敢當。」管灰道:「先生請坐。我學生有一言請教,且要轉達令尊堂老夫人,故少致款曲耳。」長孫肖道:「晚生雖居西席,實忝列子侄,有何訓誨,呼名教之足矣。何勞如此鄭重,敢不拱聽。」
  管灰道:「此事本不當自言,竊恐傳言不詳,又忝在師友,故不惜直致。我學生惟一子一女。先生所知也。有子有女,則嫁娶關心必明矣。子幼,且姑無論。但思小女正當擇婿,故不得物色賢豪。奈青田小邑,王謝寥寥。小女雖非班謝,然酷好塗鴉,自不願與賣菜為偶,又不知天心誰屬?做托名考詩,聊以暗蔔。前采葑三題,人盡疑是小女拒絕蔔子,而小女實非有意,亦蔔子之無才,自為拒絕耳。設天心有在,使蔔子亦如先生慨題三詩,則小女何辭,我學生何辭。即使蔔子自不能題,默而退,先生雖高才,亦不便奪而代題。誰知天心有在,蔔子不自題,轉又逼先生題之。即先生之勉強而題,亦不知小女於歸之志,已奉天心而決於此三詩矣。此小女之私也。至於我學生,春遊一遇,亦已願具紅絲。即今屈之西席,故假此留玉。然而不敢明言者,恐閨中眼淺,不識未化之鵬。今不意采葑三詠,又暗中屏雀,父女同心。故緬顏以告,不識先生亦願解江皋之佩否?」
  長孫肖聽了,驚訝道:「老先生大人也,正人也,何忽發此不情之論,使我晚生面赤汗下,而置身無地也。」管灰道:「此肺腑之言,何謂不情?」長孫肖道:「竊聞婚姻匹配也,從來魚不偶龍,犬難偕虎。老先生階近三臺,位居八座。晚生韋布匹夫,草茅一介,引作菟蘿,情乎不情乎,還求檢點。」
  管灰聽了,不悅道:「此世俗之言也。長孫兄才橫一世,眼空四海,何亦以此掛之齒頰,莫非薄我管春吹為世俗人,而故為是世俗言以相輕耳?」長孫肖驚謝道:「晚生怎敢。實慚非分。」管灰道:「玉在璞中,必待剖而後知;劍埋嶽底,定俟抉而始見,皆盲目人也。漂母之飯韓信,青蓮之援郭令,皆具明眼於未遇之先。我管春吹雖無遠識,不敢上比漂母青蓮,亦不敢以世俗自待。若以世俗自待,則衣冠門第中,未嘗無婿。何舍天官之子,而注意於書生。或亦有睹於鳳毛之一斑耳。兄勿自小。」長孫肖道:「雖蒙青眼,只恐以未來之浮雲,辱當前之白日,不敢耳。」管灰道:「先生異日之前程,若不知今日之期許,則是我學生與小女失眼,與先生無干,先生不必慮。但只請問先生,以小女之不才不淑,不識還是願娶,還是不願娶?便一言而決矣。」
  長孫肖驚笑道:「老先生是何言也,草木皆知向日,蜂蝶亦望銜春,何況鍾情我輩。天衣豈不願著,胡麻豈不願飯,瓊漿豈不願飲,但愁無福耳。」管灰聽了,大喜道:「無忝既如此說,則婚姻定矣。本當請證盟於月老,又恐聞之蔔子,觸其慚憤,莫若且隱而勿露。但我與無忝一言既出,千金不移,無忝須慎之。」長孫肖道:「天地既生成一物,一物何敢自外於天地。長孫肖既蒙岳丈大人格外垂憐,即當引一絲為聘。然恨貧不即具,且先請一拜,以正名分。」因立起身,移一椅於上,要請管灰坐拜。管灰也就不辭,忙命鋪氈,竟立於上,還兩禮受其兩禮。
  拜畢,竟撤長孫肖上席之座,坐於傍席,重複歡飲。管灰因又說道:「此事尚欲緩議,不期新奉朝命召還。昨曾三疏,以老病上請,俱不蒙憐准,不得不行。但無故而召,北行不知是禍是福,倘有變端,恐兒女無托,故倉促定之。欲無忝暫且小棲荊棘,無遠念故鄉,一可潛修,一可依傍。若思青紫,縱不欲冒藉青田,而南監亦功名之地,可無慮也。」長孫肖道:「鳥之眷戀故林者,亦繞遍南枝,無可惜耳。今既受恩於此,自努力詩書,以附臺望,又誰肯舍近而求遠?」管灰大喜道:「無忝之言,更快我心,我可北行無慮矣。」翁婿又快飲數杯方散。隨與彤秀說知,彤秀亦喜。
  到了次日,管灰又欲鄭重其事,又叫長孫肖報知其母親夫人。又親自往拜,以明其確。祖夫人又與兒子長孫肖商量道:「這頭親事,乃汝天大之喜。雖管侍郎知汝貧賤,不逼你行聘。然行聘乃男家必不可少之事,豈可一絲也無。你父親當時聘我,曾有一個玉支璣,顏色光潤潔白,是件古物,我甚愛他不舍得,故至今尚藏在篋中,莫若取出來與你送去,聊以表意。雖不大貴重,又還強似沒有,不知你意下何如?」長孫肖道:「我倒忘了。父親在日常對我說,這玉支璣是件古物。孩兒因貪讀書,竟不曾取看,不知可拿得出否?」
  祖夫人忙取了出來,付與兒子。長孫肖接了一看,卻是一塊美玉,高有二寸,圍轉約有六、七寸,顏色潔白,玉情甚是溫潤,玉氣甚是和柔,果是一件古物。花紋俱琢著河洲雎鳥,又甚合宜。滿心歡喜,因對母親說道:「古人曾以荊釵為聘,這個玉支璣,豈不又勝似荊釵麼!」就將原收藏的錦幅包裹好了,親自送與管灰道:「多蒙岳父大人美意,家母感激不勝,即欲敬致一絲,以光溫鏡。無奈窮途羞澀,孤寒莫致。萬不得已,謹以家藏玉支璣一枚,獻之梭杼之前,聊備七襄之用。又愧荊釵之不如,統望岳父大人包涵而存之為感。」
  管灰看了,見是一塊古玉,十分精良。因歎說道:「金穀荒園,方有遺珠;胭脂廢井,乃流紅水。睹此瓊瑤,足徵世宦。」因自攜了入去,付與女兒道:「此長孫之聘也。名雖玉支璣,實是一個玉鎮紙,正好為你朝夕臨摹之用。」彤秀看了半晌,十分喜愛。因說道:「玉支璣三字,名甚風雅,到是個絕妙詩題。孩兒欲題一詩以識其事,不知可否?」管灰笑道:「題得出自是韻事。但支璣二字,枯淡之極,恐難下筆。」彤秀道:「不打緊,待孩兒做來,請爹爹看。」遂走筆題七言律一首 :
  《詠玉支璣》
  光同日月照流黃,織女提攜展七襄。
  錦字欲欹斜□近,回文正對直承當。
  偏偏側聽梭聲急,頂正平看杼影忙。
  莫認銀河舊時石,功成龍袞易瓊章。
  管灰看了,大加稱賞道:「我兒,不是我自贊你,要做此詩,只怕青田縣裏不能再有一人矣。你有如此慧才,若嫁不得一個才子,真是明珠暗投也。」隨即取出與長孫肖看。長孫肖看了,連聲讚歎道:「如此枯題,做得如此風雅,真仙才也!物不足重,得此詩而增重矣。」自此愈加欽敬。正是:
  慢誇蟬薄與蛾長,畢竟枚分才子香。
  若使一鴉塗不就,傾城傾國也尋常。
  彼此愛才,互相敬重,且按下不題。
  且說管灰過不得月餘,因朝命不久,府縣屢催,知留不住,只得別了兒女與女婿,竟長行進京去了。正是:
  既已為臣子,何能複顧家?
  空教兒女目,目目望京華。
  管灰行後,蔔成仁打聽得知,歡喜以為得計。因請強之良來商量道:「既承兄妙計,今已將管老調入朝矣。家中止存得一個幼女,一個弱子,似乎可以蠻做了。但不知還是怎生蠻起,幸長兄教我。」強之良道:「管老雖被用入朝,不料如今卻又有一個比管老更加親切的在家,也必須調開才妙。」
  蔔成仁聽了,先吃一驚,後又想想笑道:「這是仁兄戲我。管小姐除了父親,再有那個親切?」強之良道:「我怎敢戲兄。前日那個做詩的長孫肖,如今現在他家,豈不又更親切。」蔔成仁道:「他一個西席先生,只好教兒子讀書,怎麼管得女兒的婚姻。雖有如無,怎說親切?」強之良道:「兄原來還不知道,那長孫肖如今不是先生,已悄悄偏背兄做了女婿了,豈不比父親更加親切。」
  蔔成仁聽了,駭然道:「哪有此事,恐怕不確?」強之良道:「怎麼不確,聘已行了。」蔔成仁道:「我一個天官公子,千推萬阻不肯嫁。為何一個窮不了的教書先生,轉不知不覺就許與他。」強之良道:「有個緣故,原來前日要你做的那三首詩,是管小姐暗禱於天,有人做成,便情願嫁他。那日兄不做也罷了,不期兄轉逼長孫肖做了。管小姐只認詩不認人,故轉甘心許嫁於他,竟受了他的聘物。」
  蔔成仁聽說是真,氣得暴跳如雷,大罵道:「長孫肖這小畜生,怎敢賣弄有才,奪我之婚,此仇不供戴天矣。我必置之於死,方才出的這口惡氣。且問你,你方才說已行過聘了,他一個窮鬼有甚禮物?」強之良道:「他只因那三首詩投其所好,遂愛親做親,哪里有一毫禮物,只將一塊石頭充作古玉,替他起個美名叫做玉支璣,送過去,管老就寶一般的受了。又叫女兒做一首玉支璣的詩答他。」蔔成仁道:「這首詩,可知是怎樣的?」強之良道:「我恐兄不信,已先央人抄得在此。」隨取出與他看。
  蔔成仁看了直氣得手足冰冷,連話都說不出。直呆了半晌,方氣衝衝發狠道:「我蔔成仁,若容長孫肖這小畜生在青田縣奪了這頭親事去,我也不要做人了!」強之良道:「兄不消氣得,要處他也不難,自有妙法。」蔔成仁道:「我肚裏恨他不過,也等不得你的妙法。且先叫人蠻做一番,將那畜生捉出來,打他個半死,看他哪里去告我來!」強之良道:「蠻做這題目,雖直截痛快,只好留在後邊收場,如今尚行不得。」蔔成仁道:「為何行不得?」
  強之良道:「如今這長孫小畜生,不獨是管老的西賓,卻又是他的東床了。你若打了他,他雖沒本事告你,必報知管老。管老自然要動氣;動起氣來,或出揭,或上疏,未免又要波及尊公老大人費心。雖未必便弱於他,只覺驚天動地非智者所為。莫若且耍他一耍,使他沒趣。他沒趣,則管小姐必無顏而追悔,乘其追悔,再使能言人炫惑之,亦一機也。倘有機會可圖,去邪歸正,豈不大妙。如萬萬不妥,必須蠻做,亦必稟知尊公大人,尋一事先把管老差出,然後一邊毒打,一邊強娶,便可一戰而成功矣。既成功之後,縱管老有言,而生米已成熟飯,料不至於斷離矣。」
  蔔成仁聽了,方大喜道:「兄之妙算,前前後後俱慮得分明,真不減周郎矣。但請教,如今耍耍他,卻是怎生?」強之良道:「這長孫肖的父親,曾在青田做過三年知縣,後來死在任上,故長孫肖流落於此。如今耍耍他,只說他前日行聘的這件玉支璣,原是縣庫中的官物,被他偷盜了出來的。兄須去囑託李知縣,要他行一張牌,拿長孫肖去嚴追還庫,則這一場沒趣,也夠他受用了。況他們的婚姻,以此物為聘。此物若追了還官,則他們的婚姻依舊無著落。他們的婚姻無著落,則仁兄的婚姻,又可復議矣。」蔔成仁聽了,喜得抓耳揉腮道:「好妙計!好妙計!待我就去與李知縣說過。」
  次日,果然來面見知縣,將前情與他說了,要他出牌去追長孫肖的玉支璣。李知縣聽了,沉吟道:「詞訟可以武斷,贓物可以嚴追。若庫中之物,皆有冊籍記詮,怎可以無為有,無故追求?」蔔成仁道:「此舉也非定要入他盜庫之罪。不過恨他奪治晚生之婚,借此以辱之耳。便追不出玉支璣,而行牌查驗,招搖耳目,削他面皮,亦可消治晚生之儡塊。」李知縣因他父親現在吏部,不敢違拗,只得出了一張牌,差了兩人拿長孫肖,追玉支璣還庫。
  長孫肖見了牌,大怒道:「玉支璣乃吾家故物,怎麼倒要追還庫?」因挺身來見李知縣,道:「眼前的贓私貨物,縣印在老父母大人之手,多少有無可以冤人。若數年前之庫物,冊籍現在,記注分明,不獨不能私藏一物,便要妄增一物,卻也不能。十年前有甚玉支璣存庫,被先人盜去?不瞞老父母大人說,先人在青田做了三年官,止吃得青田一口水。只怕在廷的老成書吏還有知道的。老父母大人若不信,可喚幾個一問。清廉如此,怎肯盜庫中之物?就是盜庫中之物,也須取出冊籍來,當堂一查,是某年某月某日失去,方能服人。且既失去,老父母為何一向不查,只捱到今日?勢利雖然要行,廉恥也不可盡喪。」
  李知縣出牌拿長孫肖,止不過盡蔔公子情,原也無意要追求到底。今反被長孫肖挺撞了幾句,按納不定,便勃然大怒道:「你說你父親清廉,是明明譏誚我貪污了。一向不查者,無蹤跡也。你今已露蹤跡,安得不查?你若要取出冊籍來,當堂細查,且待你中了進士,做了上司,再來查也不遲,此時只怕還早。且你怎知我勢利?怎知我廉恥喪盡?若不看你父親同官體面,重重責你。」因吩咐差人帶出,限三日內要交玉支璣,如無,痛懲不貸。長孫肖還打帳要與他辯白,李知縣早已起身退堂矣。只得走了出來,對著縣門大罵。只因這一罵,有分教:
  急急喪家,忙忙分路。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2015-2-26 19:4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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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支肌】第六回 慧女心靈用假聘消真禍 奸人計拙裝暗鬼哄明人

  詞曰:
  貪眠一枕,思涼一扇,既已滿其所望。捕風捉影任慌張,自包管輕輕而放。好形容憐才模樣,裝得未嘗不象。誰知明眼吐還吞,絕不許金鉤釣上。
  右調《鵲橋仙》
  話說長孫肖被縣尊著人押出,限三日內要交玉支璣。要出揭貼到府上去講,差人又押住不放。欲要央人情來說,管侍郎又進京去了,別無相知。東邊講冤,西邊說屈,倏忽之間就過了兩日。到第三日上,差人也不管有無,竟押他到縣裏來。李縣尊坐在堂上看見了,就問差人道:「這玉支璣有了麼?」差人稟道:「還不曾有。」李縣尊因又問長孫肖道:「這玉支璣端的還是有,還是沒有?」長孫肖道:「怎麼沒有!」李縣尊道:「既有,為何不取出來完庫?」
  長孫肖道:「有便有,卻是我祖傳的故物,又不取之庫中,為何完庫?」李縣尊道:「我庫中失了玉支璣,你家現有玉支璣,就不是庫物,也該取來一驗,為何抗違不肯取出?」長孫肖道:「未奉之先,已作聘財用去,教我怎生取來?」李縣尊道:「你作聘誰家,可報上來,待我差人去取。」長孫肖道:「又不是賊贓,又不是盜物,叫我報些甚麼。婚姻吉禮,怎說個差人去取。老父母大人,無非受人之托,借此辱我。我辱便受了,只要老父母大人常常在此作父母便好,只要我書生常常貧賤才好。」
  李縣尊聽了,愈加惱怒道:「書生何一狂至此。你就中了舉人,進士,也難為我父母不得。這且不與你計較,只是你盜了我庫中的玉支璣,卻要還我。你倚著是前官的兒子,道我不便責罰你麼!我如今只申文書,解你到府堂上去,只怕盜庫有贓,就要死哩!」一面說,一面就叫刑房寫文書。
  正亂著,忽見一個老家人手捧著一個小錦包袱,一個名帖,當堂跪下道:「有事稟上老爺。」衙役先取名帖上去。李縣尊一看,見是管侍郎的名字,就問道:「你家老爺已進京去了,又有何事稟我?」老家人道:「正為家老爺已進京,家小姐有事要稟老爺,不敢擅專,故先以家老爺名帖稟明。」李縣尊道:「你家小姐有甚事稟我?」
  老家人道:「這長孫相公,家老爺一向請他作西賓,教小公子,是老爺知道的。後來家老爺因愛他有才,又將家小姐許嫁與他。家老爺臨行,長孫相公恐盟言無據,遂行了一件古物,叫做玉支璣為聘。家老爺原是愛親做親,故不論貴賤好歹,竟受了付與家小姐收藏。家小姐昨日聞得老爺庫中失了玉支璣,問長孫相公追求。長孫相公又行作聘財,不便複取,故家小姐命小人呈上老爺查驗。若果是庫中之物,求老爺念同官之雅,還庫消牌。若不是庫中之物,求老爺給還別追。」說完遂將小錦袱呈上。
  李知縣見了大喜道:「這才是道理,畢竟是閥閱人家不同。」因開錦袱一看,見是一塊美玉,上面刻著玉支璣三個篆字。他原是□□,哪里認得真假。見有一個玉支璣,就收了道:「正是它,正是它。若論長孫肖私盜官物,本該申上司定罪。姑念前官體面,又要看管老爺西席分上,趕出去不究了。」長孫肖見玉支璣被知縣留了,急得只是亂跳道:「也沒個官體,怎麼妄認民物作官物,竟白白受去。」還要奔上堂爭講,當不得許多皂隸你推我捺,早趕出縣門之外。正是:
  愛民如子念民生,始盡人間父母情。
  名義緣何都不顧,虎威狐假只橫行。
  李知縣趕了長孫肖出來,然後叫禮房取一個名帖答還管侍郎。又對老家人說道:「你回去可拜上小姐,這長孫肖狂生也。既聘物還庫,這婚姻還須斟酌。」老家人謝了,回家報知小姐,小姐微微付之一笑。
  且說長孫肖回到館中,只認做玉支璣被縣官詐去,十分怨恨道:「天下贓官雖有,卻從不見這樣無廉恥的贓官。庫中又不失物,卻假此詐人。他若真解我到上司去,我只求他庫物的冊籍一查看,可有個玉支璣在上面便明白了,只恐連他這知縣也做不穩。」因對著學生管雷埋怨道:「你姐姐的膽子也太小,為何忙忙的就將我一個玉支璣送了出來。」管雷道:「姐姐說:‘若不送出這玉支璣,先生縱不怕他,也要費唇舌與他爭論。況李知縣既搽了一個花臉,若是沒些因由,怎好歇手。故舍此一塊玉與他,且賣個乾淨,再作區處。’」
  長孫肖道:「這玉支璣,你們仕宦人家看他不在眼裏,卻實實是我長孫氏一件傳家的玉物。況今日行聘到你家,又有許多名義在上面,怎輕輕說個一塊玉。」管雷道:「先生說的是前日行聘的玉支璣麼,這個自然是一件寶物。家父受了,付與家姐作鎮紙,朝朝玩弄,愛不釋手,誰說一塊玉?說一塊玉的是今日送與李知縣的。」
  長孫肖聽了,又驚又喜道:「難道送李知縣的又是一塊玉?」管雷道:「那是一個假的,若真的豈肯輕易送出。」長孫肖疑惑道:「若是假的,李知縣為何欣然領受?」管雷道:「這話,門生也曾問過家姐,家姐說:‘若是庫中果有一個玉支璣失去,便有識認。此不過李知縣受人請托,借此胡賴,焉能辨別真假。故說得對針,便胡慮受去。’」長孫肖道:「既送去是假的,這真的如今何在?」管雷道:「現在姐姐房中。」
  長孫肖沉吟道:「果然在麼?」管雷道:「難道門生敢欺先生。先生若不信,待門生取來與先生看看。」一面說,一面就走入去,取了出來,與長孫肖看,道:「這不是真玉支璣麼?」長孫肖看見是真,只喜得眉歡眼笑,手舞足蹈。因稱讚道:「你令姐真同仙人了。既有前日詠雪之詩才,又有今日解紛之妙智。一團靈慧,匪夷所思。使人自□身心,頑石、朽木矣。愧殺!愧殺!」自此愈加敬重,且按下不題。
  且說李知縣,既追出玉支璣,便即刻差人報知蔔成仁,要做個天大的分上。蔔成仁見說追出玉支璣,只道長孫肖沒了把臂,歡喜不過。因又請了強之良來,與他算計道:「長孫肖行聘的玉支璣,已被老李追出來了,這段婚姻,已算得有些沒趣,如今卻將何計,再去算他一算?」強之良道:「懸殊問你,他的玉支璣又不是真正庫物,長孫肖為何就肯輕輕送出?」蔔成仁道:「長孫肖哪里就肯送出,被老李百般勒逼只是不肯。轉是管小姐聞知其事,恐怕累及,故叫一個老家人當堂呈出。」
  強之良聽了大喜道:「既是管小姐肯叫人呈出,則管小姐看得此物不重,而心已活矣。為今之計,只消再去散謠言,布虛影,兩邊播弄,則此婚將不搖而自動矣。」蔔成仁道:「這謠言虛影,卻怎生布散?」強之良道:「不打緊,只消兩個朋友,只說慕他之才,與他交結,將他引離了管侍郎之館,東西遊蕩。然後再假作他輕薄管小姐的詩文,或是另自求婚的言語,使人流散入管小姐之耳,則管小姐自然聞之不喜而變心矣。再托極能言的謀婆,去誇公子的富貴多情,並愛慕之私,則不怕他少年閨秀,不慢慢舍短而從長矣。」
  蔔成仁聽了大喜道:「真是神鬼不測。但如今要引長孫肖遊蕩,央別朋友又不如就央兄之有竅。」強之良道:「就是小弟也可,但須有一個所在著落,方可留連。」蔔成仁道:「這青田縣,小弟有個東莊在此,不知可好?」強之良道:「既有寶莊,自然妙了。但不知寶莊在於何處?」蔔成仁道:「不遠,就在這青田城東,只好二、三裏,一路嬌花新柳,頗堪遊賞。」強之良道:「既有此妙地,兄可先往東莊,備下酒肴。待小弟去作漁父,將他引來款留兩日,透出他的詩文言語來,便好散佈去,以為指實。」二人算計定了。
  到了次日,強之良果拿了一個名帖,竟到管侍郎館中來拜長孫肖。長孫肖迎著道:「強先生久違了,一向為何不蒙一顧?」強之良道:「前日領教長孫兄風流儒雅之章,便已心醉。後又傳聞管侍郎采葑秣馬三詩,愈令人渴想,幾欲追隨左右,以明景仰,苦為塵俗所拘,不能如願。今幸片時擺脫,又見風日甚佳,故特來求教,以消積況。」長孫肖道:「過蒙獎誇,感激不勝。又辱下臨,更不敢當,但不知強先生尊府何處,乞示知,以便竭誠進謁。」強之良道:「小弟蝸居,甚是委曲。無忝兄既辱賜顧,小引願自為引導。」
  長孫肖既說出要拜,又見他不辭,怎好縮住。候館童奉過茶,隨取了一個名帖,自袖著遂同強之良走了出來。走到東城門口,強之良因說道:「長孫兄下顧的盛意,小弟已領了,何必定到寒舍。況此時風日正美,何不同出城外閑步兩步,使小弟得親近片時,便勝於垂顧多矣。」長孫肖笑:「借他途以代升堂入室,恐無此趨拜之理。」強之良道:「所差者門戶耳,然步亦步,趨亦趨,較之孔子之闕亡而往,豈不更為親切乎。」
  二人相視而笑,遂平攜著手兒步出城外。行幾步,看看花。又行幾步,看看柳,早不知不覺走到東莊門前。強之良只推不知,假說道:「好個齊整莊院在此郊外,我們進去步步,將也無妨。」
  遂相攜入去。剛入到堂前,只見堂上走下一個人來,笑笑道:「二位仁兄,何為有此高興,直走到這裏?」長孫肖即將那人一看,方認得就是向日為求管侍郎婚姻,做詩不出的蔔公子。因說道:「小弟偶同強兄閑步,蔔兄也為何有興到此?」蔔成仁道:「此即小莊也。小弟避俗,時時住在這裏。」強之良道:「原來就是寶莊,這卻妙呀。」蔔成仁因請二人到堂上去相見。
  相見過,三人坐定,莊童奉上茶來。茶罷,蔔成仁又引二人到各處去賞玩。強之良到一處愛一處,讚不絕口,長孫肖也未免要品題幾句。又吃了一道茶,長孫肖就要起身。蔔成仁忙留下,說道:「長孫兄敏捷雄才,當今之太白也,特未遇耳。小弟愛慕,不啻饑渴,每欲趨領大教,以快平生。但恨前曲有管老求親一番之芥蒂,不欲造其門而登其堂,故抱歉至今。今幸無心中得枉長孫兄之駕,此天遣慰我之饑渴也。正好屈留,以為平原丁日之飲,何便輕言別去。」
  長孫肖道:「承蔔兄著著深情,亦不忍言去。但恨館事牽連,不能從心所欲。」蔔成仁笑道:「吾聞孔子師之祖也。東西南北任其周行,亦未嘗死守洙泗,何無忝兄坐守也。不敢有離書室,豈學生乃侍郎之子,能責備先生耶?」長孫肖道:「弟子焉敢靚先生,但先生失職未免自愧。」強之良道:「無忝兄急急欲歸,是要盡師道。蔔兄諄諄留飲,是要盡主道。依小弟論來,天色尚早,略略痛飲一番,待小弟相伴而歸,便不失師道、主道並小弟的友道俱盡了。」蔔成仁聽了道:「這一說還略通,且飲起來再看。」
  長孫肖沒奈何,只得又坐下。須臾酒至,蔔成仁送席,就送長孫肖在第一。長孫肖忙推辭道:「強兄年長,小弟怎麼敢占。」蔔成仁道:「強兄年雖長,卻是青田本寺人,怎好僭客,只得屈在第二席了。」長孫肖道:「強兄也曾會過兩次,並未敢僭,今日怎好破格。」蔔成仁道:「兄說會過兩次座位,俱序兄於強兄之下,再無別人,一定就是管春吹家裏了。」長孫肖道:「果是管老先生座下。蔔兄為何知道?」
  蔔成二道:「從來客不序少長,然而客無定處。本家則以鄰家為客,本邑出以外邑為客,本郡則以外郡為客本省則以外省為客。聞長孫兄滄州人也,不獨非本邑本郡,而且非本省,奈何序起長幼來,不知禮之甚矣。管春吹官至春卿,禮之宗伯也。豈不知此乃序兄之坐,不序地而序長幼者。因恃官尊欺兄寒素,而仰館穀於彼,故任意輕薄也。」強之良聽了,連連點頭道:「蔔兄高論,足開茅塞。今日始知五向僭坐之罪,皆為管春吹所誤也,無忝兄快請改正坐了,前罪尚容荊請。」長孫肖見他二人如此說,料推不去,只得坐了第一位。
  蔔成仁坐定,又說道:「偶爾便飯,不敢親送。」因叫家人送酒,三人痛飲。飲了半晌,大家微有些酒意。強之良因說道:「我常笑人坐井觀天。今聆蔔兄高論,方自笑從前識見實實坐井耳。」蔔成仁道:「何以見得?」強之良道:「小弟因覓館煩難,見長孫兄只一首詩,便蒙管春吹尊之西席,資厚款豐,甚以為榮。據蔔兄敘坐看來,轉以為輕薄,則小弟從前之見,豈非坐井。」
  蔔成仁道:「據兄說來,管春吹一發太差。」強之良道:「怎見得太差?」蔔成仁道:「敘坐不論地,以長孫兄今僑居青田,尚有可原。至於師嚴道尊,執贄拜求,尚恐近褻,哪有個考詩而定之理。若延師必待考詩而後定,則其心眼觀師,直如奴隸矣。嗚呼!可也莫說小弟得罪,長孫兄是有志之士,為何苟就?」
  長孫肖道:「蔔兄這論,正論也。所言之志,無以奪之志也。但憑弔古今,賢人君子之出處,實萬有不齊,亦難執一而論。譬如孔子問禮於老聘,未聞執贄有禮。黃石教於子房,止取進履之恭。或千裏而求,或一言而合,大都不從虛文,而貴深知。小弟異鄉枯鮒,寄跡村蒙,自分孤生獨死,不期偶遇管宗伯,止一見便爾垂青。若論其高義,雖執鞭亦所甘心,何況西席,何況末席。即其考詩,亦不過借此以為去留,實非逞金紫而辱絳帳。故小弟訓詁於此,但思感知,而不敢苛求其失禮也。不知是否,乞二仁兄教之。」
  蔔成仁聽了,大笑道:「長孫兄英雄也,何說此庸人之語。」長孫肖道:」何謂庸人之語?「蔔成仁道:「長孫兄若不見罪,容小弟說來。」
  未知所說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玉支肌】第七回 實丕丕將人作餌已露芳香 活潑潑以聘為辭終無聲臭

  詞曰:
  金鉤尚未穿魚嘴,先要拋香餌。縱然吞啖不能前,早已甜甜美美掛魚涎。何如淡淡向花影,無處教人省。說來說去不分明,始覺有人情是沒人情。
  右調《虞美人》
  話說蔔成仁,見長孫肖問他何謂英雄?何謂庸人?因說道:「胸無才,眼無識,手不能拈寸管,朝登於壟,暮乞於燔,而惟望人之垂憐。不論禮之可受不可受,得人之簞良豆羹,即戀戀而任其驅使者,庸人也。若夫英雄,昂藏天地,笑臥古今,置身泰岱,吐乞雲霄,視富貴為固有,覷功名如等閒,三公且不能易其介,何況其餘,焉肯俯首片氈,而為他人作嫁衣裳耶。以小弟看,長孫兄年才弱冠,學早天人,一任雕龍,不難倚馬。今雖有待風雲,異日扶搖而上者,正未可量也,實當今之英雄也。把英雄之氣骨,而作庸人之知感,故小弟竊為長孫兄不取也。」
  強之良聽了,早鼓掌大贊道:「小弟聆蔔兄之高論,方足稱長孫兄之知己。但看起來,長孫兄棲此者,亦未必全為此一席青氈,或別有隱情,不可對蔔兄說得。」蔔成仁道:「知己相對,肝膽盡傾,就有隱情也不妨見教。」長孫肖道:「小弟不才,謀食青氈,止不過為老母薪水計耳。聞蔔兄高論,殊覺愧心,哪里又有隱情。」強之良笑道:「長孫兄若說沒隱情,小弟就大膽要代說了。」長孫肖道:「實無隱情。若有隱情,強兄請說不妨。」
  強之良只是笑而不言。蔔成仁因叫人篩了一大杯酒,罰他道:「知己面前,吞吞吐吐,旦罰三大杯再講。」強之良道:「要說就說,為甚罰我?只怕說出要觸兄之怒,犯兄之忌,卻莫要怪。」蔔成仁道:「我不忌,我不怒,莫要拿我做推頭。快吃幹了酒,細細說來。」強之良沒奈何,只得說道:「長孫兄戀此者,非為西席,蓋為東床也。蔔兄前日苦求不得的這段婚姻,小弟聞得長孫兄已不求而自至矣。故忍辱負屈,而不欲高飛也。」
  蔔成仁聽了,笑道:「長孫兄若果為此而不去,則長孫兄可謂有英雄之才,無英雄之志了。小弟自倒不怒不忌,轉要為長孫兄怒忌了。小弟前日要娶管老此女者,非貪管老門楣與此女才調。只因有人傳說,此女姿容絕世,故小弟一時動心,而再三屬意也。及到了考詩這一日,我不放心,因叫四個侍女,只說監察她題詩,實為相看她的顏色。不期看了來,盡道她眉粗眼大,鬢稀發黃,全靠脂粉塗容,綾羅飾體,殊不成人,故小弟唾之而去。若小弟定要求她,豈容她不允。長孫兄萬萬不可為虛名所惑,娶一醜婦,為終身之玷。」強之良道:「蔔兄之論自己則然,至於長孫兄又當別論。」蔔成仁道:「此是為何?」強之良道:「以蔔兄天官門第,則三臺八座何求不遂,故可任意選擇。長孫兄雖說多才,尚屬寒素,得媚春卿,這一時之榮幸也。至於女之妍媸,包荒可也。」
  蔔成仁聽了,勃然大怒道:「強兄何輕薄長孫兄之甚也,該罰十大杯。」因叫人篩上。強之良道:「此實言也。何為輕薄?」蔔成仁道:「強兄莫要小覷了無忝兄,無忝兄這等一個人物,這等一段才華,要到玉堂金馬,旦暮事耳,何患無妻,而汲汲貪榮於醜婦,殊不解也。」強之良道:「饑而望食,寒而望衣,未來之袗衣,不如現在之糟糠,是亦一算也。」
  蔔成仁亦笑道:「我笑強兄之見,終不能免俗。我只如此泛言虛說,不獨強兄不信,就是無忝兄也認做小弟酒後之狂言。今請與二兄約:若是無袗忝兄肯舍管老之西席,而自養高,則館金薪水,小弟情願代納;無忝兄若欲娶婦,則家君塚宰門楣,或亦不亞於管春卿,小弟有一舍妹,今年才一十六歲,若較之管小姐才或不及,而工容言貌,頗頗過之,無忝兄若不棄嫌,即便奉箕帚亦無不可。若謂戲言,即請強兄為媒,弟與無忝兄諄諄言及此者,聊以表小弟識無忝兄之為英雄也。」
  長孫肖聽了,連連打恭敬道:「我長孫肖,貧寒下士也,有何才學,乃辱蔔仁兄如此推重。生我父母,知我鮑子。無論事之成否,而蔔兄一段相傾肝膽,已令人感泣千古矣。」強之良複讚歎道:「蔔兄初為此言,小弟還只認做朋友交結之常套。今乃直言至此,則蔔兄之愛長孫兄,不啻美玉兼金矣。由此看來,則長孫兄還該自重。」長孫肖聽了二人一派諛詞,雖未動心,然娛情聳聽,未免言笑歡然,儘量痛飲。飲到酣酣,又被二人款留在東莊上宿了。正是:
  諛言說我應須喜,讚語誰人不願聽。
  漫道醒聞難得醉,醉中聞了也重醒。
  蔔成仁既款留下長孫肖,即暗暗叫了一個在管家常走動的張媒婆來探問管小姐道:「我老媳婦有一件事,要請問小姐,不知可好說的?」管小姐道:「有甚話,說來不妨。」張媒婆道:「我一向打聽小姐的姻事,做西賓的長孫相公已行過聘了。」管小姐道:「正是。」張媒婆道:「又聞得這長孫相公行聘之物,乃是縣中庫裏的,又被縣中追去,可是有的?」管小姐道:「也是有的。」
  張媒婆道:「聘物若果追出,則這段姻緣便無憑據了。」管小姐道:「婚無憑據,不知還是算有,還是算無?媽媽久貫為媒必然知道。」張媒婆道:「這個也論不定。若是兩相情願,去了一聘,又可再行一聘。若是勉強成的,借此開交便也只得罷了。」管小姐道:「我的聘物取去,媽媽為何知道,今日又為何問起?」張媒婆道:「我也不知道。只因為蔔公子的親事,東也不成,西也不成,終日奔走。昨日因一頭親事,到東莊上去面複他,恰恰撞見長孫相公,也在那裏吃酒,說起縣裏追聘物的事情,方才知道。」
  管小姐道:「你知這長孫相公,為甚事在那裏吃酒?」張媒婆道:「知是知道,只是不好對小姐說的,說了恐怕明日要成是非。」管小姐道:「老爺已進京去了,我閨閣之中,又無人到,有甚是非,媽媽但說不妨。」張媒婆道:「別人知道都不妨,只怕長孫相公知道怪我。」管小姐道:「你對我說,他如何知道?」張媒婆道:「長孫相公因聘物追去,自覺無顏,料想這頭親事有些不穩。又有一位強相公,訪蔔公子有一位妹子,今年才十六歲,故此長孫相公央強相公為媒,自同了去求。蔔公子因要考他的才學,故留他吃酒。」管小姐道:「這親事,蔔公子曾許了他麼?」
  張媒婆道:「還不曾許。」管小姐道:「既不許,自然就辭他了。」張媒婆道:「也不曾辭。」管小姐道:「既不許,又不辭,卻是為何?」張媒婆道:「有個緣故,我實對你說了罷。蔔公子自見了小姐詠雪的詩才,又見四個侍女讚美小姐的容貌,一心恨不得即時將小姐抓了去。只苦那三首詩,一時做不出,轉被長孫相公搶奪去了,足足的氣了許多時,要弄個手腳。又因老爺一個侍郎人家,無可奈何,只得忍苦自咽。今忽見長孫相公求他的妹子,因暗相道‘他既來求我的妹子,則管小姐的婚姻一定不妥了。長孫相公若與管小姐婚姻不妥,則我又好去求了’,故托我到小姐這裏來打探個消息,看長孫相公這段婚姻可曾退去,就是退去了,不知小姐的親事,可容蔔公子來複求麼?故老媳婦今日特走來見見小姐。」
  管小姐道:「這是兩項事,長孫相公求他的妹子,允與不允,其權在他,為何轉要問起我來?」張媒婆道:「有個緣故,蔔公子說小姐的婚姻,若尚有一線可求,他就將妹子許與他,就斷了他與小姐之根。若小姐畢竟為那三首詩不肯嫁他,他一個尚書的女兒,怕沒人求,怎肯嫁與一個寒儒,就要決絕回他了,故時時叫老媳婦來打聽。老媳婦怎敢在小姐面前說謊,故實實說了,求小姐一個示下。」
  管小姐道:「原來有這些婉轉,就是當初蔔公子來求婚,我家老爺原未嘗拒絕於他。就是三個詩題,也是我一時對天買卦的,原非有意要刁難蔔公子。故蔔公子出的詠雪三十韻,我俱一一做了還他。我出的三個題目,蔔公子就是一時不自做也罷了,為何定要逼長孫相公做。及長孫相公做出,老爺見了,以為合式,故自許與他,又受了他的聘物,倒叫我沒法。前日縣裏追玉支璣,我只該交還長孫相公,叫長孫相公交到縣裏,便一件事完了。我不合一時沒主意,竟交家人交到縣裏。如今我沒了聘物,他絕我有詞。他送聘物與我,是為定親,未曾叫我交還縣主。我要絕他,卻還有些不便,且待長孫相公的事完了,我方敢自出主意。況老爺又在京中,我此時只宜靜守,這是我的實話。媽媽千萬不可說與他知。」張媒婆聽說,方才答應去了。正是:
  你愛文鱗懸玉餌,我貪錦鯉下金鉤。
  人人都道絲綸巧,得手方知是上流。
  管彤秀見張媒婆來探,知是蔔公子的詭計,卻不說破,但將計就計,去捉弄他,且按下不題。
  卻說長孫肖被蔔成仁、強之良二人款留在東莊上,直過了兩日才放他回來。因暗暗忖度道:「若說是真真愛我之才,我在他莊上盤桓了兩日,細細看他,卻又一竅不能。哪有一竅不通之人,而能愛才之理。除了愛才,我一個窮儒,他奉承我做甚,且又把妹子嫁我。就是他這妹子生得醜陋,或不是親生,或是庶出,以他尚書門第,也不愁沒人去求,為何定要許我。若說是戲言耍我,卻又正色轉逼我應承。這段情由,實不可解。若果出真誠,則此一段高義,又不在管岳父之下矣。」
  再三躊躇,只沒處料理。欲與人商議,卻又沒個知心朋友。忽然有悟道:「我見彤秀小姐,心靈性慧,處事甚有主意。就是前日玉支璣這一案,若非她移接得巧妙,尚不知作何底止。今此一案,莫若請教於她,看她作何見解。」算計定了,因將前事,並胸中所疑。細細對學生管雷說了,叫他去請問姐姐。
  管雷具了先生之命,因入內來尋見姐姐。不期彤秀小姐。自聞了張媒婆之言,知是蔔成仁的奸詭,正在那裏沉吟,不知長孫肖知此意不知此意。欲要叫兄弟通知他,又因有蔔成仁要將妹子嫁他,這些言語在內,說來恐涉妒忌;不通他知,又恐他為人忠厚,墮入他術中。又不知他自家的本心變也不變。正沉吟不定,忽兄弟走來,將先生請教他的言語,細細說了一遍。
  彤秀小姐聞知,方滿心歡喜。因暗念道:「長孫無忝,不詭不隨,無欺無偽,真無忝君子矣。」因吩咐兄弟:「你可去對先生說,此非美意。蓋因聽見縣尊追去玉支璣,只道是真。又聽見玉支璣是我送出,又認做我送出是有改悔之意,故為此離間之計。謬為恭敬,並以妹子許嫁者,欲先生重彼而輕此也。再三逼先生許可者,欲我聞知而怨先生薄幸也。先生既輕此,我又怨先生,則婚姻離間,而彼之計得矣。此奸計也,慎無為其所惑,亦萬萬不可道破。只合胡盧提,半推半就,令其癡狂無已,以付一笑,若正容呵斥,削破其面,則惱羞變怒,必有大禍,至囑!至囑!」管雷領了姐姐的言語,又一一報知先生。
  長孫肖方豁然大悟道:「原來是他們的奸計,詳察得有理,肺腑如見。我亦疑他一個尚書的女兒,又無父命,怎肯無因無由,就許嫁我一個寒儒。不過要騙我開口,他便可報知管小姐,入我之罪,以為離間耳。莫說你以妹子騙我,就是真以妹子嫁我,我長孫肖亦不以彼為此,作負心之事。但恐誤認他作真正憐才,不忍直言,有辜其意,一時唯唯否否,便未免墮入他陷阱中矣。奸人之險,一至於此,真可畏也。多蒙小姐提醒,不獨益友,又良師矣。何幸!何幸!」因題一詩,以深致其感激之私道:
  功夫只道讀書深,善讀誰知在意心。
  一句一章都道破,腐儒猶自不知音。
  長孫肖識破奸謀,且按下不題。
  卻說張媒婆得了管小姐言語,忙忙報知蔔成仁道:「管小姐見李縣尊追收玉支璣出了醜,心裏也巴不得要退婚。只恨玉支璣不曾交還長孫相公,若又別許,恐長孫相公後來胡賴。除非長孫相公別處聘了。方好作主。再不然設個法兒,在縣裏取還他這一個玉支璣,才得乾淨。」
  蔔成仁聽了,因又與強之良算計道:「管小姐這話也說得有理,卻怎生區處?」強之良道:「只得依著管小姐的言語,一面取出這玉支璣來,叫管小姐交還了長孫肖。一面就叫長孫肖,將此玉支璣來定親,則兩邊的事不都完了。蔔兄再去求管小姐,則管小姐自然無說了。」蔔成仁道:「管小姐既交還了玉支璣,則他的事自然完了。只是我受了他的所定,那時他認真要娶起來,難道我真將妹子嫁他不成,須要打點一個甚法兒回他。」強之良道:「這不難,只等兄與管小姐的事妥了,便仍叫李縣尊說長孫肖複盜玉支璣,再追了去完庫,豈不連你的蹤跡俱無了。」
  蔔成仁聽了,沉吟道:「你弄的計,雖然有理,只是這玉支璣,老李當堂追去還庫,怎好又無故取了出來?」強之良道:「出乎爾,反乎爾,這是做官的常事,有甚有故與無故。你只管去求他,包管他撇不過天官的情面,自然有個法兒取出來,你切不可先氣餒了,開口不猛勇,轉使他得以推託。」蔔成仁聽了,連連點頭道:「領教,領教。待我去取取看。」只因這一取,有分教:
  鵲謀愈巧,鳩謀愈拙。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玉支肌】第八回 償金贖聘有心用術反墮人術中 信筆題詩無意求婚早攛身婚內

  詞曰:
  千方百計將他算,只道他無干。誰知他算便精神,早已無聲無臭暗謀人。謀人只道將人葬,自占高枝上。請無煩惱請無嗔,何期陪茶陪酒折夫人。
  右調《虞美人》
  話說蔔成仁、強之良,因欲取出這個玉支璣,要管小姐辭長孫肖之聘,又要長孫肖行作自家之聘,只得又到縣裏來候李知縣。見了說道:「前蒙老父母大力,追出長孫肖的玉支璣來。若論聘物已無,這婚姻自然要算斷了。奈何長孫肖無恥,說是管小姐送出的與他無干,還要胡賴。故治晚生又大膽來求老父母大人,望推家父薄面,委曲賜與治晚生領出去,將這段婚姻決絕了,即當繳上,不知老父母大人肯用情否?」李知縣道:「賢契之命,自當領教。但此物前追出時,已執定是庫中官物,故能追出,才即登冊入庫,今日怎好私自取出。」蔔成仁道:「事原不順,本不當求。只因過蒙老父母大人破格垂青故不識進退,為此無厭之求。」
  李知縣聽了,躊躇道:「庫中官物,是不便取出。萬一臺兄必欲要用,只好說公務緊急,取此物變賣,庶不致有罪。」蔔成仁忙打一恭道:「多感玉成。乞老父母大人定一價,容治晚生備了來領。」李知縣道:「玉支璣,古之寶物也,價原無定,即千金亦不為多。但在臺兄,怎好過取。只備百金上庫,以應故事罷了。」
  蔔成仁聽了大喜,忙叫家人取了一百兩紋銀,交到縣堂,領了玉支璣回來。誰知這玉支璣,原非庫中之物,李知縣竟暗暗的將百金笑納了。正是:
  鷗嘴慢言利,休誇蚌肉新。
  兩家都有損,便易是漁人。
  蔔成仁既得了玉支璣,就依著強之良,仍叫張媒婆來見管小姐,說道:「前日小姐追悔,誤將玉支璣交到縣中,無以絕長孫相公之念。今蔔公子因慕小姐,便已不惜百金之價繳入縣中,將這玉支璣領了出來,故又著老媳婦來請問小姐,還是怎生交還長孫相公?」管小姐道:「原來已領回來了,蔔公子真好手段。但這玉支璣要在我手中交還他,也不打緊,卻不好無故開口。他有事尋我,我便取出來還他,一刀兩斷也好,只是要多費些時日。我想蔔公子既有手段,又不怕人,何不就明說是問縣官討出,送還長孫相公,叫他就作定他妹子之聘。又見得有本事,又見得俠氣,又見得慷慨直截,且好先塞倒他無聘之辭,又好後留我更端之地,豈不妙哉。這玉支璣一有著落,則我之婚姻不辭而自斷矣。我的主意盡於此,你可報知蔔公子,請他上裁。他若是沒膽氣,定要我交還也使得,只要從容幾日,不可屢屢來催。」
  張媒婆領了言語,只得又報知蔔成仁。蔔成仁聽得說他有手段,滿心歡喜,因又與強之良算計。強之良大贊道:「這管小姐真是多才女子,這話甚是說得中聽。末後兩句,更點醒得明白。這玉支璣與其要管小姐伺前伺後的交還他,何不竟等小弟攜去,交付與長孫無忝,他自樂受。倘不樂受,也叫他作聘行來,他不好又說個貧而無聘。他就看破了,不肯以蔔家之物,行蔔家之聘,恐怕後來牽扯,少不得要我帶回。我帶回,只說是他托我行聘,他也是一張嘴,他如何賴得我過。玉支璣既明明到了蔔家,則吾兄又可以名正言順去求矣,」蔔成仁見強之良剖析的明白,愈加歡喜。因就將玉支璣交付與強之良,去見長孫肖。正是:
  夢中說夢誰知夢,鏡裏看花明是花。
  不道醒來移去後,一些形影沒抓拿。
  強之良自攜了玉支璣,竟到管家館中,來見長孫肖道:「無忝兄恭喜了,小弟物來奉賀。」長孫肖道:「小弟門孤且貧,又未逢青眼,有何喜可賀!」強之良道:「目下就不貧不孤了。前日蔔兄所議的親事,今幸已諧矣。」長孫肖道:「貧儒寸絲也無,諧之一日,恐不易言。」強之良道:「實實諧矣。小弟怎敢有欺仁兄。」長孫肖笑道:「此事若諧,莫非朝廷又新定了一款不用聘物之婚禮了。」
  強之良也笑道:「聘物雖用,卻有豪俠朋友,肯相假借,這又非婚禮之所能拘矣。」長孫肖道:「假借之事,雖或有之,卻非我長孫肖所敢望也。」強之良道:「無忝兄反說了。正惟無忝兄才高名重,方有人假借。兄若不信,待小弟取出來與兄一看,方知非小弟之妄言也。」因在袖中取出玉支璣,放在案上,解開了與長孫肖看道:「這豈不是君家故物麼?」
  原來蔔成仁在縣中取出假玉支璣,要來攛哄的這段情由,管小姐怕長孫肖說錯了話,已叫兄弟管雷與長孫肖說得明明白白,叫他怎生答應。故長孫肖一見了玉支璣,假裝驚訝道:「這件物事,已被李知縣強追入庫矣,不知吾兄又從何處得來?」強之良道:「兄不消驚訝,天下知己能有幾人,總是蔔兄敬重仁兄之才品,欲與他令妹仰攀,又恐兄以無聘推託,故不惜厚資到縣中贖取出來,以贈仁兄,即為他令妹行聘之用。雖貨財不足為重,然蔔兄敬兄的這片肝膽,可謂古今無二矣。仁兄不可不知。」
  長孫肖又驚訝道:「原來蔔兄為小弟之事,如此費心費財,真高義溥天矣,但恐不便。」強之良道:「為何不便?」長孫肖道:「定聘者,以我之物,征他之信也。若吾之物,仍是他之物,則此信將何以徵?」強之良笑道:「兄不要迂了。天下之物,那有常□論。其初。原兄之故物也,不意為縣尊追去,則又縣尊之物,而非兄之物矣。今既為蔔兄贖出,則又蔔兄之物,而非縣尊之物矣。蔔兄今既舉而贈兄,則又乃兄之物矣。兄以之為聘,又有小弟敬執柯斧,怎見得不足征信?」
  長孫肖道:「長兄高論,固出尋常,但恐不足以服世情。既承蔔兄見贈,且容小弟領下,再商其可何如?」強之良道:「留下再商,自當聽兄。但小弟與兄,忝在相知,莫怪小弟說兄縱取青紫如拾芥,自有嫦娥相愛,卻還未曾到手。他一個尚書小姐,也未嘗不如嫦娥,又情原唱隨,為何還要再商?」長孫肖道:「待商者,不是有疑而待決也。只因向日小弟納玉支璣與管岳父時,管小姐曾答一詩,前日玉支璣雖被縣尊奪去,而其詩箋仍為小弟收藏。今玉支璣既重取回別聘,則管小姐詠玉支璣這首詩,理應繳還。但思玉支璣,雖稱寶物,必得佳人之題而增重。若繳還其詩,而單以物致,只覺減色。若並詩而往,又不相宜。前蔔兄盛稱其妹詩才過於管,不知可也求得一首為玉支璣添色。若能遂願,則失一詩而得一詩,或不至為管小姐所笑,所以欲商也。不知仁兄何以教我?」
  強之良道:「他令妹既稱有才,要詩或亦不難。但先去索題,未免露輕薄之相。莫若還是先送了玉支璣聘物去,然後求詩方為合體。」長孫肖道:「此論於禮雖合,卻於情只覺不安。以他之物,為我之聘,若再不賜詠一詩,則要認則認,要不認則不認,一聽他為證,我卻全無把臂。小弟所以牢執管小姐之詩而不放,也還望仁兄為小弟周旋。」強之良道:「仁兄既執意如此,小弟怎敢相強。待弟再與蔔兄商量,蔔兄愛兄敬兄,或者另有主意。這玉支璣就留在兄處也不妨。」長孫肖道:「如此多感。」強之良遂放下玉支璣,起身別去。正是:
  將蝦釣鱉雖然巧,順手牽羊卻又乖。
  慢道人心多委曲,大都天意有安排。
  長孫肖受了管小姐之教,將做詩的題目,去難蔔成仁,拿穩蔔成仁做不出玉支璣的詩來。不期蔔成仁這個妹子,小名叫做紅絲,是後母所生,與蔔成仁不是同胞。後來後母死了,蔔尚書又娶了後母。這紅絲才三、四歲,竟是一個柳乳母撫養成人。父母既年年在朝做官,後母又不是親娘,哥哥又不是親兄,雖名分叫做母親、哥哥、妹妹,卻情意都不甚相親。尚書人家廳屋又多,衣食又足。雖說是一家,卻你前我後,你東我西,竟象三家。有甚事情方才一會。所以各人所為,各自並不往來。
  這紅絲小姐,雖在閨中孤立,卻天性聰明,凡事一看就知,卻又性情純淑,不在人前賣弄。到了八、九歲上,別無所好,只喜的是看書、寫字。父親一樓書籍,哥哥又全不料理,盡著她朝夕記誦。只有柳乳母是她的心腹,又喜得柳乳母的父親,是個老教書先生,讀書到有甚不明之處,就叫柳乳母去問他父親。所以到了十二、三歲上,就能詩能文。往往做了,又叫柳乳母悄悄拿與他父親看,只說是公子做的,不知好壞。柳教書看了,甚是稱讚道:「原來公子胸中如此大通,實不愧尚書之子。」柳乳母報知紅絲小姐,小姐暗暗歡喜,愈加誦讀。到了一十六歲,竟下筆如神。紅絲小姐雖有如此才華,卻深藏不露。不但外人不知,就是自家的母親與哥哥也不知道。
  恰好這一日,蔔成仁與強之良商量,若不做詩,竟賴做受他之聘,也不為難。只怕長孫肖不肯還管小姐之詩,則就算受了聘,管小姐也不肯便應承,豈不與不受聘一樣。再三算計,無可奈何,只得四下裏央朋友代做。這個也回道題目難,做不來。那個也辭道,題目沒抓拿,實實做不出。又抄了管小姐的原詩與人看,人看了,都吐舌道:「這樣題目的詩,是千遇一的了,如何再做得出。」二人再四想不出主意來。
  蔔成仁忽想道:「這是個古題目,古人定然做過。我家父親一樓書,內中無數的詩集,難道就沒有一首在內,待我去查查看。就是尋不出詩來,倘查著些玉支璣的故事,抄出來央人去做,也還容易下手。」強之良道:「有理,有理。」蔔成仁遂別了強之良,忙忙來家,一徑走到書樓前來,只見樓門是開的。因問道:「樓門為甚開在這裏?」侍女答應道:「小姐在上面。」蔔成仁暗相道:「她又不讀書,在上面做甚麼?」急急走上樓上看時,只見妹子紅絲,據著一張大書案,正在那裏拂花箋,打稿兒。看見蔔成仁走來,忙將花箋卷起,立起身來相迎道:「哥哥從哪里來?」
  蔔成仁看見妹子像是個做詩的模樣,心下又驚又喜,也不答是哪里來。先問道:「原來妹子會做詩。做的詩怎不與為兄的一看?」紅絲小姐道:「晝長無事,聊以消遣,怎算得做詩。方才佛紙,因沒有題目,尚不能下筆。」蔔成仁道:「妙得緊。愚兄有一個題目在此,妹妹既有興,何不做一首與愚兄賞鑒賞鑒?」紅絲小姐道:「哥哥,是個甚麼題目?且請寫出來,與妹妹一看。」蔔成仁道:「這題目,雖甚是風雅,卻又甚是枯淡,實難下筆。因見一個閨秀題了一首,十分可愛思量要和她一首,卻再做不出。」因在袖中將管小姐詩稿兒取出來,付與紅絲道:「妹妹若是和得一首出,便要算班謝再出來了。」
  紅絲小姐接了,細細看完,說道:「這題,實實風雅,實實枯淡,已是難於下筆。又被這位才女子出來做了,見更枯淡了。莫說難做,就做了,恐亦不能壓倒元白,倒不如不做,藏拙罷。」蔔成仁看見妹子口角,像個做得出的光景。便一味攛掇道:「妹妹一個閨秀女兒,若做得成篇,就是奇事了,怎想要壓倒元白?」紅絲小姐道:「哥哥既是這等說,待妹子糊塗亂抹一首,以發一笑。但哥哥拿與人看,卻萬萬不可說是妹子做的。」因將卷起的花箋,重新打開了,信筆和詩道:
  奉和玉支璣詩步原韻
  天孫黼黻理玄黃,杼柚高低我贊襄。
  錦縷分開無掛礙,冰絲拿直不能當。
  終笛力佐寒衣苦,一片心隨夜織忙。
  若問荊山新玉樣,再看何石不成章。
  紅絲小姐寫完,遞與蔔成仁道:「哥哥試看一看何如?若是不可,就是不要拿去了,恐為外人笑。」蔔成仁雖看不出好歹,卻見她做得從容,寫得精美,及細細讀去,卻又鏗鏘有韻。想道:「是好。」因滿心歡喜,稱讚道:「真做得好。怎麼妹子有如此才華,連哥哥也瞞著?若不是今日看見,哪里曉得。」說罷,就拿了出去。紅絲不知拿去何用,放心不下,因叫柳乳母暗暗打聽不題。
  且說蔔成仁拿了詩,忙忙又尋見強之良與他看。強之良看了,大驚道:「原來古人原有此妙詩,你在哪個集中尋出來的?」蔔成仁笑道:「倒不是古人,反是今人。」強之良搖著頭道:「我不信今人中,有如此高才的男子。」蔔成仁笑道:「倒不是男子,反是個女子。」強之良聽了,驚訝道:「果然是真麼?」蔔成仁笑道:「怎麼不真。若不真,這詩是哪里來的?」強之良道:「若果真,則是青田縣又出了一個管小姐了,萬望見教是誰?」
  蔔成仁道:「你道奇也不奇,不是別人,恰恰正是我舍妹。」強之良道:「既是你令妹有如此美才,何不見仁兄說起?」蔔成仁道:「一向連我也不知道。」就將到樓上尋書,撞見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強之良道:「原來如此。明日仁兄娶了管小姐來家,正好口及唱詠。」蔔成仁道:「這且慢算,且講跟前的了。如今既有了詩,還是如何?」強之良道:「沒甚如何。待小弟將詩送去,叫他將玉支璣作聘金來。再叫他將管小姐的原詩繳去,以便仁兄好求,則一場事定了。若後來令妹之事,只消小弟把嘴掉轉,便一毫無用了。」二人算計停當,強之良竟送詩來,只因這一送,有分教:
  將錯就錯,弄假成真。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玉支肌】第九回 無心羅雀羅得了一網全收 有意釣魚釣不著兩頭齊跳

  詞曰:
  百花深處鶯聲細,才識芳春滋味。若是雞鳴犬吠,殊覺無關系。若施掩耳偷鈴計,轉為才人吐氣。水火料他無濟,誰道終須濟。
  右調《桃源憶故人》
  話說長孫肖受了管小姐之教,拿穩了蔔成仁有銀子又有勢利,縣中的玉支璣可以弄得來,若要他題詩,是斷斷做不出。故長孫肖對著強之良倒丟開玉支璣,反只索他詠玉支璣詩。待他做不出,便好藉故推辭。
  不期到了次日,忽強之良走來,笑嘻嘻說道:「無忝兄,這一番真正恭喜了。」長孫肖也笑道:「只怕不是恭喜,還是空喜。」強之良道:「斷斷不空。無忝兄,你只誇管小姐才高,能吟玉支璣,難道蔔小姐就無才,不能吟玉支璣麼!」因在袖中取出紅絲小姐的詩篇兒來,遞與第孫肖道:「且請看看這首詠玉支璣的詩,比那管小姐的如何?」
  長孫肖接了,他初看時,意思還笑嘻嘻,只認做是央甚麼腐懦做來的,只好供做笑話。及才看得起句,便不覺收起容來。再看到承句,早有幾分驚訝起來。看一、二聯,便只是點頭,及至看完,遂大贊道:「好詩!好詩!愈出愈奇,真不減於管小姐了。不知此詩,出自何人之筆?」強之良道:「無忝兄,一個聰明人,怎麼說起塗話來。兄納聘與何人,便是何人之筆,難道有一個閒人替她?」長孫肖道:「據兄說來,定是蔔小姐了,我不信咫尺之間,便有兩個才女。莫非蔔小姐旁邊有捉刀人麼?」
  強之良見長孫肖被詩驚倒,一發說起大話來,道:「兄但知看詩,卻不知揆情察理。從來不是芝蘭,哪能香馥。若非鸚鵡,怎解今日。你看這首詩,筆筆欲仙,若非一個絕代佳人,焉能道其雋秀。若疑有捉刀人,莫說小弟自笑,就把青田這些秀才,都倒吊起來,也逼他做不出,何況他人?」
  長孫肖聽了,又細細沉想道:「兄言大是有理。此詩出筆不凡,構思靈慧,果非腐儒之筆。」強之良道:「兄想明白了麼?此雖蔔兄重兄之才,以小弟看來,實實皆兄之福。又不費一絲半線,成就這等富貴才美的婚姻,還要疑惑些甚麼?可快快取出玉支璣來去定聘。」
  原來長孫肖苦苦索詩,只以為萬萬索不出來,不期忽做了詩來。若是詩做得不好,還要推託,詩又妙不容言,一時轉不過嘴來。又倉卒中不便叫管雷入去請教小姐。推不過,因取出玉支璣來,與他道:「既有詩,只得將此聘物,煩長兄致去了。」強之良道:「詩,是我送來。聘,是我送去這便是了。但所說管小姐詩,必須繳還方妙。」長孫肖道:「這個知道了。」兩人說定,強之良就袖了玉支璣去了。
  強之良一去了,長孫肖就將詩付與管雷,叫他送入去與姐姐看,就請教他一個主意,卻是如何。管雷攜入,付與彤秀道:「先生逼他做詩,只道他做不出,不料他竟做了來。叫我送與姐姐看,可真是蔔小姐之筆,就請教姐姐一個主意,怎生回他?」
  青眉接了一看,不覺吃驚道:「這詩怎做得如此風韻入情,且末後兩語,竟連我的前題俱要抹倒,筆鋒尖利,真可畏也。若非骨帶三分仙慧,氣運一派靈機,如何得能到此。但蔔尚書家既有如此才美的小姐,為甚一向沒人知道,待我再訪。你可與先生說,這幅詩箋須拿去好好收藏,萬萬不可還他。若問我前詩,只說已繳還我,先生的事已完了。待他來尋我,我自有語答他。但囑咐先生,不可與蔔、強二人來往密了,恐又墮他之迷。」管雷將詩箋交還先生,又將姐姐的言語也與先生說了。長孫肖牢記在心。
  過不得一日,早見強之良又來通知道:「前日玉支璣聘禮,已送與蔔兄,蔔兄已轉付與他令妹收藏了,婚姻已穩如磐石矣。但不知管小姐的舊詩,可曾退去?」長孫肖道:「已退去矣。」強之良道:「詩既退去,則管疏而蔔親矣,不妨同你去盤桓盤桓。」長孫肖道:「同去盤桓固好,但館事羈身,出入不便。」強之良道:「何不並館事謝絕?」長孫肖道:「就要謝絕,也須完了一年首尾。」強之良道:「既如此說,我且別去。」遂走了回來,報知蔔公子道:「管小姐原詩,他說已退還矣。」
  蔔成仁聽見管小姐之詩已退還,滿心歡喜,遂又叫張媒婆去打聽消息,並催她許可。張媒婆因複來見管小姐道:「小姐恭喜。聘物已退清,可以自主矣。」管小姐道:「聘物雖僥倖退去,但自主還一時做不得。」張媒婆道:「這是為何?」管小姐道:「只因他前日送聘物來時,我不合做一首詩答他。他如今指定了這首詩要做憑據,不肯放手。我前日見他將玉支璣又定了蔔小姐,我因著人與他說,你既將玉支璣別定了親,這詠玉支璣詩該還我。他回說道:‘詩本該即還,但因這玉支璣聘物雖然送去,卻是哥哥私自受下,並未曾通知母親與妹子,這事還屬虛懸。故這詩暫且留下,只候事體一有著落,便立刻送還矣。’張媽媽,你看這樣光景,卻叫我怎生作主?」
  張媒婆道:「他說這詩已送還小姐了。」管小姐道:「口雖說還,卻實實未還我。」張媒婆道:「若是未還,我再叫蔔公子著人去催。」管小姐道:「催也無用。只消與蔔小姐講明了受聘做詩之事,使他心允,這長孫相公自然還我原詩了,又何必催。」張媒婆道:「小姐說得有埋。待我去與他講妥了,再來請教小姐。」遂辭了出來,一徑走到蔔尚書家來,要尋蔔公子說話。
  不期蔔公子尋不見,恰在穿堂裏撞見柳乳母,領了紅絲小姐之命,出來打聽做詩消息。原是認得的,因問道:「張媽媽一向不見,今日來尋哪個?」張媒婆道:「我尋公子說話。」柳乳母道:「聽見說公子拜客去了,媽媽尋公子做甚麼?」張媒婆道:「為公子要求管小姐的親事,故來尋他。」柳乳母道:「管小姐的親事講妥了麼?」張媒婆道:「我那邊管小姐的親事,倒已講得妥妥貼貼。只為這邊紅絲小姐的事,說得不了不結,連那邊也弄得耽耽擱擱,倒要我白走了兩遍。今日尋他不見,這遭又是白走的了。」
  柳乳母聽了,心下暗驚,裝做不知。老實問她,恐她避嫌疑不肯說,只得轉做得知的一般。假說道:「紅絲小姐的事,聽見她說妥了,有甚不了不結?」張媒婆道:「這樣做媒的,我不好罵她,不該把人飯與他吃。行來的玉支璣聘物,公子既受了,紅絲小姐詠玉支璣的詩箋,又作答聘送與長孫相公收了,就該當面討出管小姐的詩來,繳還管小姐,使管小姐得以作主,我替公子求的事不就成了。誰知這邊的媒人,只顧這邊蔔小姐的親事,便不管那邊公子的親事,豈不是不了不結。」
  柳乳母道:「媒人做事,固不老到,這個甚麼長孫相公,卻也不通文理。你既受了這邊蔔小姐的詩箋,那邊管小姐的原詩,緣何又肯定不還,終不成兩個都與你娶了吧。」張媒婆道:「也莫要錯怪了他,他也說得有理。他說他是窮秀才,在人家門下教書,管侍郎老爺愛他有才,故破格將女兒許嫁與他,這也要算做千載難逢的美事了。今不期又遇著公子憐才,又將紅絲小姐許嫁他。他慕蔔小姐的美才,自然情願。但疑惑這件事,自是公子的高情,內裏太太與小姐未必知道。況老爺在朝,全然不曉。倘明日一旦嫌他貧賤,不肯嫁他,他單拿著小姐這首詩,哪里去叫屈?這邊又不成,那邊又弄脫了,豈不兩失。他因此拿著管小姐的原詩,尚不肯還。雖然慮得也是,倒不知這邊公子與小姐轉是實心實意。」
  柳乳母道:「這樣兩頭挑的親事,我勸張媽媽得管也好,得不管也罷了,後來恐怕有是非。」張媒婆道:「姆姆說得是,我心中也是這等想。等公子來家,回復了他吧。」說罷就去了。
  柳乳母打聽了這個確信,連忙一五一十的報與紅絲小姐。小姐聽了,暗想道:「我哥哥好沒來由,你要奪娶管小姐,難道再無個別樣算計,卻拿妹子做香餌,怪道前日苦苦逼我做那首玉支璣詩去。我只道是偶然題詠,誰知有許多委曲,只得要稟明母親,討回這首詩來才好。若不討回,倘或書生無賴,招搖開去,爹爹聞知,只道我女孩兒不守閨訓,輕將筆墨付人,那裏分辯便遲了。今日便得罪哥哥,也說不得了。」
  遂同柳乳母走到母親鄭氏房裏來,將哥哥如何騙他做詩,並乳母探知媒婆之言,細細說了一遍,道:「孩兒靜守閨中,從無片紙一字示人。母親所知,前日哥哥以玉支璣索題,孩兒只認做哥哥無心中要試試妹子之才,故信筆題了。誰知哥哥受了甚麼人家的玉支璣之聘,竟將此詩做答聘之用。此事關孩兒名節不小,只得稟知母親,求母親喚了哥哥來,吩咐他將孩兒筆跡取回,將玉支璣退去,庶可遮飾前羞。倘不早退,倘那人藉口猖揚,爹爹聞知,卻如何區處?」
  鄭氏聽了,大不快活。因叫人將蔔成仁請了來,說道:「你這件事做得大無道理。就是一時遇了才子,要為妹子擇婚,也該對我說聲,問問妹子肯也不肯。就是不下氣對我說,難道父親也不該著人去請命,竟擅自受聘,十分無禮。」蔔成仁忙分辯道:「母親不要錯怪孩兒。哪有個妹妹真真結親,孩兒敢不稟明父母,私自受聘之理。況我一個尚書人家,怕沒有公子王孫共結絲羅,卻將妹子許與一個赤貧的寒儒,與他結親。只不過為孩兒要娶管小姐,借此要他退管小姐之婚,難道實實與他不成,孩兒縱愚也不至此。」
  鄭氏道:「婚姻之事從來一言為定,便生死不移。且他行來的玉支璣聘物,你又受了他的,你又哄了妹子詩去與他答聘。又聞得有一個秀才作媒,諸禮俱備,怎麼叫做耍他?」蔔成仁道:「玉支璣的聘物。原是孩兒上價縣中贖出來的,怎算得他的聘物。玉支璣既算不得聘物,則詠玉支璣的詩,如何算得答聘?這個強秀才,不是替他來做媒,原是孩兒請他來替孩兒做證見的。三件俱虛,怎的不是耍他?」鄭氏道:「你既要耍人,難道再無別策,卻拿妹子出名。你妹子一個閨中淑女,先被你們說得狼狼藉藉,叫她明日怎生嫁人?」蔔成仁道:「此乃隱秘之事也,沒甚人知道。」
  紅絲小姐道:「此事自是哥哥一時失檢點,哥哥也不必辯了。事已做過,母親也不必追究既往了。如今只求哥哥念手足之情,替妹子異此惜恥,將妹子題的這幅詩箋,設個法兒取了回來還我,便是哥哥的好情了。」蔔成仁道:「妹子這幅詩箋,我拿與他們看,原是要賣弄妹妹的才華,又不是賣與他們,要取來何難?待我就去。」鄭氏道:「你既去取詩,這個玉支璣也該帶去還他。」蔔成仁道:「這玉支璣是孩兒一百兩銀子贖來的,又不是他的東西,怎捨得白白與他,不如留在母親處看看耍子。」因叫人隨即取了來,交與鄭氏道:「母親請收了。」
  鄭氏看了道:「倒也是一件好物事,我如何要你的。」因付與紅絲道:「你且權收下,做個當頭。等他取了詩箋來還你,你再還他何如?」蔔成仁道:「有理,有理。待我去取了詩箋來。」一面說,一面就出去了。紅絲小姐也只為要他還詩箋,也就叫柳乳母將玉支璣拿了入去。正是:
  人心謀算多穿鑿,天意成人卻自然。
  萬轉千回留不住,一時無故到跟前。
  卻說蔔成仁受了母親與妹子的數說,又見張媒婆來,回說長孫肖必不肯還管小姐的原詩,心中焦躁起來。因又與強之良算計道:「長孫肖這畜生,怎這般可惡。我和你前日在東莊上,何等敬重他,他只看做等閒。就是今日我贖了聘,轉作他的行來,又叫我妹子題詩答聘,這段恩義也不淺,為何不喜而感激,尚勒住管小姐的原詩不還,誤我的婚姻。」強之良道:「他已許出就還,難道敢在我面前說謊?待我再去問他,及問了來,他說已還去兩日矣。還是管小姐推託。」
  蔔成仁聽了狐疑,只得又叫張媒婆去問。及問了來,只說沒有。蔔成仁道:「一個說送還,一個說沒有,端的還是哪個胡賴?」強之良大怒道:「這倒不是一個胡賴,竟是兩個串通了捉弄我們,其情甚是可惡。」蔔成仁道:「怎見得是兩人串通?」強之良道:「若非兩人串通,如何言語糊塗?」蔔成仁道:「這等樣,我怎麼處他?」強之良道:「只是管侍郎在朝,不便行事。今日之計,寫封懇切家書,遣一人帶至京中,與你家老爺作一主意,使管侍郎不在朝,方可行得。我與公子在此,不如蠻做一番,看他光景。」
  只因這一說,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玉支肌】第十回 蔔公子使勢老拳頭送客 管小姐弄巧小乞兒救人

  詞曰:
  靈符難遣恩情動,聊借老拳相送。只要折麟分鳳,哪管他疼痛。弄人不道遭人弄,一陣齊人廝哄。莫要笑他無用,微服先過宋。
  右調《桃原憶故人》
  話說蔔成仁,深恨長孫肖不還管小姐原詩,要蠻做他一番,只礙著管侍郎在朝,不敢下手。因寫了一封懇切家書,差了一個的當家人,叫他進京稟知蔔尚書,要他將管侍郎調開。也是合當有事,恰恰的外國國王死了,差人來進貢,要求繼立。朝廷正要議一個清正大臣,前去冊封。湊了蔔尚書的巧,隨薦舉了禮部右侍郎管灰上去。閣中知管灰清正,又見他在部不近人情,又知此一行,是個苦差,遂擬旨批准。不多時,蔔尚書竟將侍郎遣調開了,叫差人面複兒子。正是:
  朝中君命不遵行,一紙家書便用情。
  大抵公私原有別,不須歎息不須驚。
  蔔成仁得了京中之信,知道管侍郎已奉旨出外國封王了,遂放心大膽與強之良商量,要謀害長孫肖。蔔成仁道:「既要蠻做,又商量些甚麼?你且去哄他出來,待我叫小廝打他一頓,燥燥皮,出出氣,再做區處。」強之良道:「打他一頓,通他一個信兒,倒也是一條妙計。」蔔成仁道:「打他怎是妙計?」強之良道:「這長孫肖,論起來原與兄無甚深仇闊恨,只是容他在此,未免要礙管小姐之事。如今只哄他出來,先打一頓,使他害怕。然後待小弟去說些利害言語,將他驚嚇的逃走了,讓兄快活成親便罷了,何必定要害他性命?」
  蔔成仁笑道:「我只恨他占定了管小姐。他若逃去,讓我成親,我又害他性命做甚。但不知哄他到哪里去打才好?」強之良道:「在家裏打,未免攪擾地方,驚天動地。不如哄他到野外去,大家吃個爛醉,數說他的不好,方打得痛快。」蔔成仁道:「有理,有理。就是明日罷。」
  到了次日,蔔成仁先帶了家人到野外酒家去等。卻單叫強之良來約長孫肖,長孫肖再三推辭不消去,當不得強之良苦苦勸道:「兄如今與蔔兄是至親了,應該時時相會。他因與管兄有言,故不便來。今兄又因館事羈身不去走走,他今日想兄之極,故浼小弟來約兄去一會,兄若不去,豈不掃他之興?」長孫肖被逼不過,只得隨了他去。正是:
  巧語花言甘似飴,明知惡意也難辭。
  慢言如鬼還如馘,鬼馘安能如是欺?
  管雷見先生被強之良突然邀去,光景有些不妙,因入內通知姐姐。青眉小姐聽了,著忙道:「此去凶多吉少。」管雷道:「兄弟雖也是這等慮,卻不知為著甚麼?」青眉小姐道:「這蔔公子原為謀我,故加意結交先生。今賠了玉支璣之價,又損了妹子之名,先生如故,我亦如故,他豈不恨我二人。雖恨我,還思得我,故未必害我。見先生婉轉不來,故今日誘去,惟有下毒手耳。」
  管雷道:「若是這等想來,先生此去,定然要吃虧了。兄弟又年幼,去救他不得,卻怎生區處?」青眉小姐道:「若明叫家人去救他,未免爭爭鬧鬧,要做成對頭。若不去救他,先生又要吃苦。我有一善救之法。」因丫頭叫了老家人管勤來,悄悄吩咐他道:「今長孫相公被蔔公子邀到野外去吃酒,似有個害他之意,你可悄悄的找尋著了,遠遠觀望。倘有變動,只須如此,如此,切不可露了形跡。」家人管勤領命去了,且按下不提。
  卻說強之良將長孫肖引到野外酒館中,與蔔成仁相見,也不敘甚寒溫,也不道甚契闊。略坐入多時,便擺上酒來,三人同飲。飲到七、八分醉酣之際,蔔成仁就放斜雙眼看著長孫肖,大聲說道:「長孫無忝,你也曾讀過書,要算做一個聰明人。你可知我今日邀你來吃酒是個甚麼意思?」長孫肖道:「無非是見愛小弟,思量一會耳。」
  蔔成仁道:「你若如此說來,你不但不聰明,竟是一個蠢人了。我一個吏部尚書的公子,愛你一個白衣人做甚麼?」長孫肖道:「小弟自知寒賤,原不敢仰扳。今蒙下交者,乃長兄之誤,卻與小弟無干。」蔔成仁道:「我蔔公子眼會說話,眉能識人,怎生得誤交你者,原為恨你也。」長孫肖道:「小弟自識荊之後,也不曾得罪長兄,為何恨我?」蔔成仁道:「你說不曾得罪麼?若說起你的得罪來,頭也該割你的下來,心也該挖你的出來。」
  長孫肖聽了,轉笑笑說道:「小弟之罪,怎就一重至此?小弟實實愚蠢,竟坐不知,只得要求見教了。」強之良道:「蔔兄酒後不要取笑了,無忝兄那有甚罪?」蔔成仁道:「我雖然酒後,卻還不醉,言出至情,無甚取笑。待我數出來,你方心服。我求管小姐之婚,我做詩不出,我自會挽回。你這小畜生,為何搶做了,出我之醜?」第孫肖道:「我原再三不肯做,是你苦苦逼小弟做的。」蔔成仁道:「你若真心不要搶奪我的親事,何不照眾人一例,推辭不做?為何又賣乖就蹊蹺話兒,要人逼你做,這是罪不是罪?」
  強之良從旁湊說道:「若是這等說來,破人婚姻,果是一罪。」蔔成仁道:「他若單為做詩破我的婚姻,也還可賴做出於無心。等我再央貴重媒人,慢慢去求,你為何借此三首詩之力,暗暗設謀,竟將管小姐的婚姻奪去,該恨不該恨?」長孫肖道:「此皆管岳父之美意相憐,故成此議。我一個窮懦,安能設謀相強?」強之良道:「論起來,自是無忝的理屈。但如今既忝在相知,又成了姻眷,這些話都不消提起。」
  蔔成仁聽見說姻眷二字,便一跳了起來,嚷道:「若說到姻眷二字,直將這小畜生殺了,還消不得我胸中之氣。你無緣無故走到我東莊來,我隱忍前恨,轉治酒優待於你,不過敬重你這小畜生之才耳。又見你訴說玉支璣的聘物,被縣尊追去,恐婚姻不穩,我就將我妹子千金小姐許嫁與你。這樣的高情,你就殺身也報我不來。我又憐你無聘,又在縣中用價贖出,恐不足憑,我又求我家紅絲妹子,做了一首玉支璣詩答聘,你又收了。此乃天高之恩,地厚之情,你就該一心歸命於我,為何又勒著管小姐的聘詩不還?莫非你還想著要娶了管小姐,再來娶我家妹子與你做妾麼?你這小畜生,這等忘恩負義,不知抬舉,不打死了還要留你做甚麼!」就隔著桌子,先將一杯酒劈臉澆過來,澆了長孫肖一身。隨即舉手來要打,長孫肖見不是勢頭,忙撒身要往後逃走,不期身背後早有三、四個家人,幫定道:「相公去不得,我家公子還有話不曾說完。」
  長孫肖見落在他套中,又見孤身,只得大叫道:「斯文同一脈,自有體面,是淩辱不得的!你若淩辱我,就是淩辱你自家一般。」蔔成仁道:「你一個白衣白丁,甚麼斯文!且等我打死了你,再讓你去告淩辱。」便走上前來一掌。強之良假勸道:「莫動手,莫動手。至親好友,有話好講。」
  長孫肖正急得走投沒路,忽跑進一個爛醉的叫花子來,竟趕到桌子邊,亂搶東西吃。大家看見,都吆喝道:「好大膽的乞丐,快打!快打!」家人只得走了兩個來趕打。正打不開,早又跑進六、七個來,看看先進來的那一個叫花子,大嚷大叫道:「你到瞞著我們吃得好快活呀!我們就不該吃的?」你搶我奪,你推我搡,有兩個一推一搡,竟跌到蔔公子與長孫肖身邊來。
  蔔成仁正扯著長孫肖不放,被花子跌到身邊,又臭,又齷齪,只得放了手走開。家人見花子無禮,只得走來趕打。才打不得一、兩下,那花子是醉軟的,早一交跌在地下,竟象死了的一般。眾花子看見的,亂叫道:「不好了,打死了!」蔔成仁與強之良吃了一驚,忙叫人救,急急救得叫花子起來,和哄著去了。再看時,已不見了長孫肖。蔔成仁追悔道:「不期被這些叫花子一吵,造化了這小畜生逃走去,不曾打得他個痛快。」強之良道:「也夠了。待我明日去見他,只消幾句話,包管打發他走路。」二人說罷,洋洋得意也回去了不提。
  卻說長孫肖正被打得沒法,卻喜得一陣醉叫花子跑進來搶飲食吃,遂乘亂逃走出門,恰好管勤帶著一匹馬,在店門口伺候。見長孫肖走出來,遂扶他上馬,忙加一鞭,往家飛跑。到得館中,早有學生管雷接著道:「先生來了麼?」又看見衣裳,雖被酒潑濕,頭面卻不曾受傷。忙說道:「還好,還好。」
  長孫肖喘息定了,方說道:「蔔成仁這廝,如此可惡,叫許多悍僕圍緊了淩辱我。若不虧一班醉乞兒搶奪酒食吃,大家走開,我得乘空走出,不知還怎生模樣受他的淩辱哩。」管雷道:「先生可知這乞兒是哪里來的?」長孫肖道:「我怎生得知?」管雷道:「自先生出門,門生與家姐說了,家姐就知蔔成仁不懷好意,定要逞強淩弱。待要叫些人來救護,便要明做對頭,弄成大事。況家父又奉旨遠出,不在部中,故不敢去輕舉妄動。若不接應,又恐怕先生吃虧。再三算計,只得叫管勤雇了這班乞兒,倚酒裝瘋的來夾吵,使先生借此走出,使兩無形跡。」
  長孫肖聽了,大喜道:「原來,這班醉乞兒都是令姐使的計策。如此作用,真匪夷所思,使我長孫肖不勝景仰,又不勝感激。」管雷道:「家姐說,蔔成仁奸險人也。既如此惡念,斷不肯輕易罷手。今日雖幸脫虎口,只怕還有毒心在後,先生須要留意防他便好。」長孫肖道:「惡人如鬼如蜮,詭詐百出,已自難防。況又剝破面皮,不存體面,如何回避?我想蔔成仁敢?欺我者,只欺我未曾進得一步。我長孫肖要圖寸進,除非回故鄉去求。一向不去者,欲奉老母同還,又恐道遠跋涉艱難;欲留母自住,又慮饔飧不繼。今幸蒙岳父大人厚恩,遣人供給,不愁缺乏矣。賢弟學業,琢磨許久,亦已可觀,何不借避惡鋒,且暫歸故土。倘托賴岳父大人,並賢姐弟之弘恩,博得一路前程,再來圖報,便不負一番青眼苦心矣。苦只吞聲忍氣於此,不獨帶累賢弟與令姐擔驚受恐,即使平安亦無了期。乞賢弟與我達知令姐以為何如?」
  管雷遂將此言報知姐姐。青眉小姐道:「還鄉求功名,自是正理。但恐遠無依傍。家父曾說南場亦功名之地,不如還在南場援例應試何如?」管雷又將姐姐之言,與先生說了。長孫肖道:「南場固好,必須另安爐灶,不如還鄉之便。雖南北道路有遠近,然不能依傍也。」議便議了,卻也一時未便動身。
  到了次日,忽強之良又來說道:「小弟昨日邀兄去飲,我只道他是好意。誰知他肚皮裏懷著許多恨怨,忽借酒發作起來,唐突仁兄,倒教小弟沒法。今早小弟還將此言去諫諍他一番,不料他不自惴,反怒悻悻要與無忝兄做對頭。昨日被兄逃走了,他還要或早或晚遣人加害於兄。兄忠厚人,恐不留心防備,一旦墮其陷阱,豈不連小弟也有罪了。故小弟特來通知長兄,須早為趨避,勿遭其害也。」
  長孫肖道:「多感,多感。但細細起來,這蔔兄自看未免太大了。他不過倚著尚書門第,欺小弟未遇耳。須要想一想,他家尚書公,也是書生做去的,怎這等輕薄書生。就是管小姐這頭親事,自是你自家無才,做詩不出而辭去的。小弟一個窮書生,又無勢力,怎生搶奪。若說管小姐是我搶奪,難道他令妹這段婚姻,是他自家親口許出玉支璣聘物,又是他自家在縣中贖出,這首答聘詩,又是他自叫他令妹做來的,難道也是我窮書生搶奪?窺他之意,豈真憐我之才,實意要將妹子許嫁於我,不過要思量奪管小姐之婚,小覷於我,認我做富貴變心之人,故以此鏡花水月為香鉺也。不知我長孫肖,雖此時只一窮懦,然功名富貴吾所固有。感恩積恨,人所難忘。我長孫肖既蒙管岳父雙目垂青,一言為定,便死生不移焉,肯以浮辭邪說而動心哉!莫說尚書、侍郎爵位相等,佳人才貌不相上下,便貴賤懸殊,妍媸百倍,在前既有成言,亦不以彼易此。煩兄多致蔔兄,小弟當此貧困,縱不加恩,亦不必苦苦結怨。小弟昨日既遇匡人,自應必死,不意天心有在,又令脫也。昨日既能脫,則後日之加害,恐亦無如予何。然青田荊棘之地,虎視眈眈,小弟又何苦以身為嘗試,請亦從茲逝矣。讓蔔兄好自為之,倘逞強縱惡,惹禍招災,卻怨我長孫肖不著。」
  強之良道:「兄之良言,字字珠玉。但可惜蔔兄性子暴戾,倚著尊公威福,再不思前想後,無忝兄暫暫避去,自是妙算。但小弟愚不諫賢,還有一事請教。無忝兄既感知敦義,必不舍管小姐而他娶,則蔔小姐答聘詩,何不一併繳還,也可暫絕葛藤。」長孫肖聽了,說道:「聘既無征,詩又何據。本當送還,今不還者,實愛其詩與字之精美,小弟欲時時賞玩耳。且留此詩,亦可遮昨日飽老拳之差也。」強之良見長孫肖不肯還他,就不苦索。又說了幾句閒話,方才別去。正是:
  來往稱朋友,心腸若寇仇。
  因為一時勢,遂令五倫羞。
  強之良打聽了長孫肖要避去的消息,忙來報知蔔成仁道:「長孫無忝被我說了許多狼虎的話,將他嚇倒。他已知安身不牢,思量要走。但恐他耽耽擱擱,又生他變,莫若再弄兩支鬼兵去驚他一驚,使他速去就妙。」蔔成仁道:「這鬼兵怎麼樣?」強之良道:「待小弟再去混他,只說仁兄要到府中去告他前日借宿東莊,偷盜物件。又叫張媒婆到管小姐處,說要叫盜賊到書館中,要害他性命,他自然害怕去矣。」蔔成仁聽了大喜道:「有理,有理,就去行了。」只因這回行,有分教:
  忽而變作不俟駕而行。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2015-2-26 19: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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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支肌】第十一回 弱書生畏人逃生死未知 俏佳人敢獨主強梁不怕

  詞曰:
  豺狼道滿,去不容人。少緩蹌踉,猶追顛危。更逐難保,沒些長短。說來稀罕,小蛾眉偏具英雄大膽。青鋒相面,濺血加人,敢耶不敢?
  右調《柳梢青》
  話說長孫肖,雖一時受蔔成仁之辱,打點要回鄉,卻還留連不舍。當不得強之良朝夕來傳信,說蔔成仁要在府縣中告他。又聽見張媒婆在管小姐面前,報知蔔成仁要暗暗遣人加害,便讀書不能安心。因對管雷說道:「我本要與賢弟再切磋些時,等新宗師來,成就了一領青衿,我方安心還鄉,辦我的前程。不料蔔成仁這狗才,只管無水興波,罹致將來,萬萬不容不去。我去之後,只有兩事不能放心:一為老母,雖蒙賢喬梓與令姐高義,陪伴有人,薪水不乏。然野處憂居,恐憂慮疾病,更出意外,無人慰藉;一為令姐婚姻之事,蔔子尚不能忘情,若奸狡不行,未免便要暴橫相加,令姐雖智足以禦之,然閨中弱質,恐終為所累。況我此去,原為功名,若功名不就,來尚無期,不知令姐何以教我?」
  管雷領了先生之言,忙入內與姐姐說了。又出來回復道:「家姐說,此二事請先生勿慮。太師母處問安侍膳,門生須不能一一如禮,亦必遣僕婦代奉。設或采薪有憂,自當躬親藥餌。至於蔔之強暴,家姐直土水視之,料不受其挾制,請先生勿慮。但先生此行,惡人謀深,境之內外必網羅密佈,須要留心防範。」長孫肖道:「奸人之謀,從來叵測,也防範不得許多。但思死生由命,禍福在天,只合信步行去,聽天罷了。」
  遂擇定了一個日子長行。又悄悄回家,與母親說明。管小姐又與兄弟商量,取出些金銀與他做路費。又恐路上有變,又取了一件舊小薄綿衣,絮中俱暗暗縫了許多金珠貴重之物在內,叫長孫肖緊緊穿在貼身,以備不虞。又叫了一個家人暴攸跟去服侍。又整酒叫管雷與先生送行。長孫肖見管小姐事事周密,感激不盡。到了行期,只得再三謝別而去。正是:
  生成道路有東西,草色安能無馬蹄。
  莫怪春風春雨重,蓋緣桃李要成蹊。
  長孫肖既行,早有人報知蔔公子。蔔公子恐他在路留連,去的不決裂。暗暗教他養在門下的一班遊手好閒無賴子弟,趕到前途,尋個事端,將他打走,使他不敢停留,卻又不要傷他性命。眾人領諾,假扮做打獵的模樣,隨後趕了上去,只趕到百餘裏外,一個村鎮上,方才趕上。眾人見村鎮人眾,不便下手,遂都在村店裏歇了,打點明日到前途算計他。
  長孫肖因有影子在心,原也步步提防。見這班人有些蹤跡可疑,因起一個黑早,算還了飯錢,乘著微微的殘月,就離店而行,叫家人跟在後面。不期才離村店,走不得一二裏路遠,早聽見後面人聲嚷嚷,及回頭望時,只見燈籠火把亂烘烘一陣趕來。長孫肖看見不是腔,遂顧不得家人,直往前跑。
  跑不上半裏路,早隱隱見是一條溪橋,立在橋上,再回頭一望,只見後面趕來的一發近了。心上暗想道:「前面路甚長,跑又跑不動,後面趕又趕得緊,若被他趕上,這荒郊曠野,又兼是黑夜,這條性命只好白送他罷了。」真是人急計生,遂將身上穿的長衣,並頭上帶的巾幘,都除脫下來,取些道旁的土塊包裹著,竟輕輕的投在溪河裏面。自卻不走大路,轉繞著河邊,只望有樹木的所在躲去。心下暗算道:「且躲到天明,就尋著了,路上有人走,便好再走。」遂不顧高低,亂撞了去。
  且說這班惡少,見長孫肖知覺早走了,遂在店裏買了幾個燈籠並柴草,捆做火把照得雪亮,隨後趕來。趕上了家人,見不是長孫肖,便不問他。及趕到橋邊,天色微亮,往前一望,並不見蹤影。再往前趕,對面早有人來,因問他道:「有一個少年書生,往前跑去,有多遠了?」來人道:「並不曾有見。」來一個問一個,皆如此說。這班惡少,方立住腳不趕。此時天已大亮,再走到溪橋上來觀望,早看見長孫肖的衣服與巾幘,浮在水上。有幾個就要下河去撈看,又有幾個捏一把止住,暗暗說道:「他見事急投河死了,眼見一樁絕美的大功已成了。這逼死他的形跡,我們還要兜攬在身上做甚麼!快快回去報知公子。」大家都道有理,遂一哄而去。正是:
  只道人心乖,誰知天不呆。
  他偏靜悄悄,要你鬧埃埃。
  家人暴攸,見眾人趕來,只道連他也要吃苦,心裏甚是驚慌。幸喜眾人只往前趕,竟不問他,心才放下。哪里還敢緊走上來,只得縮在後面。今見眾人散回,方急走到橋邊探望。早看見有人指著河裏的衣服,說道:「不知是個甚麼人,投在水裏。」暴攸忙看時,認得衣服是長孫相公穿的,吃了一驚,因大叫道:「不好了,這是我家相公呀!為何死在溪河裏?想是方才天黑,走急了跌下去的。」忙脫了衣服,走下去撈救,撈來撈去,只撈了衣服與巾幘起來,並不見有屍首。
  暴攸心不死,又走到近村人家,借了一根竹竿來,沿河打尋,哪里有些蹤影。鄉里人說道:「你不要把這溪河看小了,灘下麵的水最緊,連石頭也要衝去,直通著外面大河。若是人的屍首,此時也不知流到哪里了。」暴攸無法,只得將衣服擠幹,並巾幘卷做一處,奔回家報知小姐與小相公。
  管雷聽了,就著驚道:「據你這等說起來,則是長孫相公被人追趕得急,竟跳在溪河死了?」管小姐聽得,沉吟了半晌,又將衣巾反復細看,因與兄弟說道:「這投河之死,倒未必確。但黑夜孤身,東藏西匿,卻大有可疑。」管雷道:「衣巾現在水中撈起,姐姐怎知不確?」管小姐道:「衣服穿在身上,若果死在水,應隨屍漂沒,誰替他扯脫下來。此必見人追趕急迫,故作此金蟬退殼之計,將衣巾脫在水中,使人看見疑惑撈救,他方好乘空而走。但恐怕黑天摸地人生路不熟,轉又撞到別樣的死路上去。」因吩咐暴攸道:「你還須沿路趕去,細細尋訪蹤跡。」因又取些盤費與他,暴攸只得領命而去,且按下不題。
  卻說長孫肖,自投了衣巾在河裏,沿河躲避,也不管哪里是上,哪里是下,高一步,低一步,只望著樹林中亂撞。及撞到樹林中,雖離溪橋甚遠,聽不見人聲,望不見燈影,心下稍安。卻不見有人家,沒處落腳。只得穿出樹林,又向一條小沙路奔去。
  又奔了有半裏多路,方見一間大莊房。莊房傍一個小門裏有燈影,他遂不管好歹,竟推開門走了進去。內裏人看見,正待發作,忽看見長孫肖少年人物,不象個歹人,因驚問道:「你是甚麼人?亂闖進來做甚麼?」長孫肖方說道:「我是讀書人,因避仇家之害,要逃回北京去。不期被仇家訪知,遣人追刺,方才在溪橋上,幾乎著他之手。虧我將衣巾投在河裏,他認我投水在那裏,我方得沿河逃走到此,萬望救命,容我略躲一躲,候天明別去,恩當重報。」
  原來,這裏是一個堆米的莊房。凡浙江的客商,都到這裏來糴米。這日杭州的一個王客人,正糴了一船米,起早要行。忽見長孫肖人物清秀,又聽見他說得可憐,因問道:「你既有仇家要害你,就是天明在旱路上走動誰不看見,只怕躲過今日,也躲不過明日。」長孫肖道:「我卻沒有別法,只得聽天由命,慢慢去捱。」王客人道:「你既沒法,我倒有一法在此。」長孫肖道:「不知老丈更有何別法?」王客人道:「我糴的這船米,要載往杭州去糶的,兄何不躲在我船上,人不覺,鬼不知,順帶你到杭州上岸。便有仇家也找尋你不著了,豈不乾淨。只是要多費幾個日子。」
  長孫肖聽了大喜,忙謝道:「若蒙如此挈帶,則恩同再造矣,便多過幾日何妨。」此時天已微明,那王客人就領了長孫肖上船,將他深藏在暗倉之下。一面查清了行李,就開船去了。正是:
  只思芝艾絕,不道又逢生。
  天意本如此,人心不用驚。
  長孫肖隨著王客人來船往杭,且按下不題。
  且說這班惡少,將追逼長孫肖跳在溪河橋下之事,報知蔔成仁,蔔成仁大喜。因又與強之良商量道:「長孫肖這小畜生,一根眼中釘,賴兄妙算已拔去矣。但管小姐為人,大有心機。你越奉承他,他越做作,也必須蠻做方妙。但不知蠻做,卻是怎生做起?」
  強之良道:「蠻做雖是個總題目,須知就是蠻做,也要有些蠻做的文理。他前日推說受了玉支璣的聘物,今日玉支璣已退清了,又行到我家來。他前日又說玉支璣的答聘詩,未曾退還,今屢詢已明說還了。就是真正未還,今人已死,亦可不論。況仁兄出的詠雪三十韻,他又一一題了。這段婚姻,已經縣令為媒,就說是未曾全允,也不叫做無因了。可先叫張媒婆去說個明白。他若推三阻四,那時竟逞強硬贅入去,不怕他不肯。」
  蔔成仁聽了,大喜道:「論得妙。半是理,半是勢,兼而行之,自然聳聽。」因立刻就喚了張媒婆來,細細吩咐了,叫他去說。
  張媒婆是個慣家,前已說過兩遍,見管小姐口雖甜軟,意實疏遠,知道難成。因推辭道:「管小姐說話刁巧,我老媳婦拙口拙腮,往往被他擦倒,莫要誤了公子之事,可另叫人去說罷。」
  蔔公子聽了,大怒道:「老乞婆,這等可惡!你做媒婆,我叫你說媒,為何推辭不去?你莫非說他是侍郎小姐,笑我尚書的公子討他不起麼!我又不白使人。」因叫家人取出二兩一錠銀子,丟與他道:「說成了,還有重賞。說不成,送到縣裏二十板子一拶,還要去說。」一面說完,一面就同強之良到書房中去吃酒了。
  張媒婆被罵了幾句,是做媒的常事,也還不放在心上。再看看銀子,未免歡喜。及聽見說事不成,送縣拶打,又未免慌張起來。只得走到管府來見管小姐,將蔔公子的言語,細細說了一遍道:「不知小姐的尊意若何?可能救得老媳婦這條狗命?」
  管小姐聽了,也變了顏色道:「這蔔公子說話也太不通。他來求親之事,向日已在縣尊並眾親友之前,做詩不出,明明謝去矣,為何今日複又叫你來說?莫非乘我家老爺在朝,又奉欽命遠出,就欺我孤女在家,無人依傍,思量要來強娶麼!他既央媽媽來做媒,就借媽媽之口對他說聲,我管青眉,雖說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弱女,然讀書明理,賦性剛烈,不減於男兒。寧死於禮,斷不肯以孤弱而受勢焰之欺淩。媽媽可勸他將一片邪心息了吧。如果有所聞,而思‘采葑采菲’;有所慕,而願‘秣馬秣駒’;有所求,而望‘宜室宜家’。則兩尊人有同朝之雅,何不引一絲結二姓之盟。誠如此,則百年可托,終身無愧,幸甚,幸甚。倘倚強不循禮,徒誇虎力,小視娥眉,則荊卿匕首,專子魚腸,皆世人之所有。至其時,非他死則我亡,卻請無後悔。」
  張媒婆聽了,連連吐舌道:「小姐說話,怎說得這樣怕人。罷罷,這個媒人,便賺金子,我也不敢做了。蔔公子就惱了,送到縣裏,無過只打我幾下。」遂不再開口,竟走了回來。又到書房中,尋見蔔公子,先將那錠銀子,雙手捧上,然後雙膝跪下,說道:「求蔔相公饒了老媳婦罷。這媒人,老媳婦斷做不成。」
  蔔成仁看見,轉笑道:「你不做媒也罷了。你且起來,對我說明管小姐對你說些甚麼,你這等害怕?」張媒婆方爬了起來,將管小姐的言語,也細細說了一遍道:「前面的言語,雖也厲害,我還不怕。說到後邊,她說公子若要去強娶,她不是匕首,就是魚腸。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一個婚姻喜事,你貪我愛,怎麼說起死亡來,怎教老媳婦不害怕。」
  強之良聽了,笑說道:「這是管小姐唬嚇你們的話,怎麼就信了真。」張媒婆搖著頭道:「強相公你哪里知道,那管小姐臉兒粉嫩,真是吹彈得破;腰兒柳細,真是手撚得斷;微微骨兒,竟似未生;小小腳兒,渾如沒有;聽其聲音,嬌細不過;看其形象,瘦弱可憐。及聽到他說出來的言語,卻詞明義正,理直氣壯。任你就有七張嘴,八個舌頭,也說她不過。何況老媳婦一個蠢人,見了她口也不敢開,話也說不出,怎還議得親。」
  蔔成仁聽見張媒婆說出管小姐無限風流,滿心快活,以為娶得這等一個佳人,也不枉做一場公子。因說道:「你既做媒人,怎這等沒用。也罷,你且去著,這銀子賞你,有用你處,還要來叫你。」張媒婆答應去了。
  強之良道:「管小姐這些頑行的話兒,一句也聽他不得。她一個十六、七歲的嬌柔女子,終不成會殺人。你既想著要偷香竊玉,須把膽子放大些,莫要被她幾句狼虎話兒嚇倒了。」
  蔔成仁先已被張媒婆之言嚇倒,今見強之良又如此說,再想一想,忽又歡喜道:「正是呀,正是呀!她一個小女子,刀還未必拿得動,怎會殺人。若不承兄說破,幾乎被她嚇倒。但她嚇我雖皆一派虛詞,卻說得朗朗烈烈,如今卻怎生應她?」強之良道:「也不要說破她的機關,只說道愛慕她得極了,便死也要結成鸞鳳。又見得有情,又見得有膽,看她再有何說?倘或略略有些口氣,便可挨身入去。」蔔成仁聽了,大喜道:「妙!妙!妙!」
  因又著人去叫了張媒婆來,吩咐他道:「你可替我再去見見管小姐,說一聲,說我想慕管小姐之極,情願結絲羅,擇吉就要入侍妝臺。倘觸小姐之怒,即手刃之,亦所甘心,決無追悔。」張媒婆道:「那小姐好不厲害,哪里肯聽。」蔔成仁道:「聽與不聽,都不要你管。你只去說一聲,便算你的功勞了。」張媒婆無法推辭,只得去說。只因這一說,有分教:
  玳瑁屍橫,鴛鴦血濺。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玉支肌】第十二回 管小姐巧用松松中著緊 蔔公子強尋死死裏逃生

  詞曰:
  香香臭臭,暗把人心引透。涎縱垂殘,鼻雖熏破,卻不能消受。慢誇郎溜,燙一燙,自要傷皮損肉。勸君罷手,休侍臨頭,呼天莫救。
  右調《柳梢青》
  話說張媒婆領了蔔公子之命,推託不得,只得又來見管小姐說道:「我老媳婦,也曉得這段婚姻,未必遂小姐之心,也不敢只管來瑣碎小姐,當不得蔔公子要打要罵,逼我來見小姐。」管小姐道:「我前日的話,已回得決決絕絕了,又逼你來見我做甚?」張媒婆道:「蔔公子說:‘他愛慕小姐之極,只要成婚便死也甘心。’他又說:‘這婚姻,原媒已央李太爺並許多親友做過了,求婚的詠雪詩,已蒙小姐當面親做過了。小姐若肯相憐,賜個吉期,更覺冠冕。倘或小姐不好說出,他即自擇吉日,親來贅入,諒小姐也沒本事趕他出去。’」
  管小姐聽了,大怒道:「他這些強橫無稽之談,只好唬嚇你老媒婆。我管青眉小姐,雖紅顏鬢,系一柔弱弱女子,卻眼睛認得人,胸中曉得事。況國有國之王法,家有家之禮體。我老爺官居二品,現任在朝,蔔成仁雖是個尚書公了,也不敢輕戲於我,怎說自家便要擇日成親。想是他父子受享不過,定要謀反尋死了。媽媽你不要管閒事,他若有本事要尋死,只管請他來,我管青眉斷斷不怕!」
  張媒婆見管小姐發話,忙說道:「小姐不要怪我,我原是不肯來的。」說罷,遂依舊來回複蔔公子道:「公子莫怪我老身多嘴,管小姐這段婚姻,我勸公子倒不如息了這個念頭罷。那管小姐不是個好惹的。公子若必要苦苦去謀娶,只恐怕終要惹出一場大禍來。」蔔成仁道:「有甚麼大禍惹出來?」張媒婆遂將管小姐的言語,又一一說了道:「公子也要想一想,可做,便做做也好。若是不可做,再做他圖也好。若只管去逼,定然有些不妙。我老媳婦且去著。」遂辭了出來。正是:
  莫要笑媒婆,於人識得多。
  真心肯說出,斷斷不差錯。
  蔔成仁聽了張媒婆一席話,忽又驚得呆了半晌不曾開口。當不得強之良在旁攛掇道:「蔔兄,你一個眼空四海的豪傑之士,怎被這老乞婆幾句話,就弄得沒了主意。且莫說她女子家不會殺人,就是個粗手大臂,慣於行兇的潑婦,你好好以禮去求婚,是愛她慕她,也不犯著觸她之怒,動她之氣,一時之間,便要殺起人來。」蔔成仁道:「吾兄所論,最為有理。但不知目下可就行得?」
  強之良道:「目下管侍郎又不在朝,長孫肖又被逐而去,不知是躲了,不知是死了。兄弟年紀又小,搪不得風,抵不得浪,此外並無至親密友。青田只一個縣官,難道不奉承兄,倒去護她。我看管小姐毫無倚靠。正在此時,長兄若肯呆著臉,大著膽,半以情,半以勢,苦苦去求,定然有些指望。若誤過此時,管侍郎回來了,兄弟長大了,長孫肖或不死又中了,那時,縣公縱要用情,也要論理了,便萬萬莫想。」蔔成仁道:「是呀,是呀。吾兄言之已明,不須再計,只得要行了。倘能僥倖,皆兄之賜,自當重謝。」
  因擇了一個吉日,用紅綾寫了,竟不用張媒婆,但叫了八個家人與八個丫頭同送了去。送到廳上,只一個家人守廳。看見眾人,因說道:「我家老爺又在朝,我家小姐又不嫁人,你家公子送這吉期來作甚麼?」蔔家家人道:「你不知道,我家公子與你家小姐結親,前日張媒婆已講明久了,你可收下。」老家人道:「既是張媒婆講明,就該叫張媒婆來收,為何張媒婆卻又不來?此乃婚姻大事,我一個下人,如何敢做主?」蔔家家人道:「你既做不得主,可入去稟聲。」
  老家人道:「老爺不在家,叫我稟哪個?」蔔家家人道:「就稟小姐。」老家人道:「小姐深居閨閣,我一個守廳家人,怎敢去稟。你們列位,都在大老爺門下,這些規矩難道不知?」蔔家家人道:「你既不敢稟,我們著兩個姐姐自進去稟見你小姐如何?」老家人道:「這個使不得。」蔔家家人果叫兩個年大的丫頭,拿了吉期帖子,入去親見小姐。
  小姐見了帖子,因說道:「你家公子不讀詩書,不明道理,只靠是個尚書公子,便要使勢胡行。若要使勢胡行,也只好行於小民面上。怎我家老爺與你家老爺,同在部中為官,一個尚書,一個侍郎,官也不相上下,怎乘我家老爺奉欽命在外,就思量無媒無理,自家擇個日子,要強來娶我,何愚蠢一至如此。據汝奸人狡算,不過倚著縣公左袒。又欺我家公子年少,制他不下,可以任他強橫,希圖威逼成事,然後慢慢周全。誰知我管小姐,雖只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子,卻薄薄有些膽智。看得恩仇分明,死生容易,決不等閒受人挾制。你二人可回去報知你家公子,就說我管小姐傳言與他,他若果愛慕我管青眉之才,可洗淨豪強,收心詩禮,候我老爺還朝再作商量,則婚姻未可知也。若聽信奸謀思量狂逞,只怕我之死期,即是他之死期,斷斷不能相恕!你二人去罷。」
  兩個丫頭領了蔔成仁之命,還打帳說兩句歆動她的話兒,不期管小姐早說得明白,說得決決絕絕,哪里還敢開口。只得辭了出來,同著眾家人將小姐說的話與蔔成仁知道。
  蔔成仁聽了,也有三分狐疑,卻自無主意,只得又來請教強之良。強之良道:「凡做事第一要膽。兄又要做事,又沒膽氣,做事疑疑惑惑,做來也不爽快,倒不如歇了罷。」蔔成仁道:「我怎的沒膽氣。但久聞得這個管小姐為人,有些奇奇怪怪。她說來的話,不得不體察它個來歷。」強之良道:「誰教你不體察,就是我也未嘗不體察。但小弟體察管小姐話頭,總不出一個死來唬嚇你。她知你少年公子,若以道理與你講,你自然不聽;若以勢利與你抗,你自然不怕;若以情禮向你求,你自然不依;她曉得你富貴公子,只怕的是死,故獨獨以死來唬嚇你。」
  蔔成仁道:「事急了,倘然認起真來,也定不得。你怎就拿定她是來唬嚇我?」強之良道:「凡事也要想想,你是個富貴公子,既然怕死,她是個富貴小姐,難道就不怕死?她若有本事殺死你,終不成她還能夠得生。她若不能自生,怎肯殺你,此淺而易見者也。她苦苦說這些你死我死的狠話,只不過要唬嚇你個不敢去親近她。況個殺人的凶事,就是你我奉了朝延的旨意,叫去做劊子手,也戰戰兢兢下不得的手。終不成她一個小女子,倒有本事私自殺人。吾兄何等高明,怎不細細一想?」
  蔔成仁大喜道:「說得明白。若不領教,幾乎被她瞞過。如今不必再議,到了吉期,竟大著膽子去做親就是了。」正是:
  惡人已有十分奸,偏有奸人助其惡。
  何曾遺害到他人,還是自家尋死著。
  蔔成仁因強之良剖說得明白,膽子又大了,遂不管著。及到了吉期,也不備聘禮,也不用媒人,竟自換了一身新鮮衣服,打扮得齊齊整整。等到黃昏,坐了一乘大轎,跟隨著二、三十個家人,並一班鷹犬,燈籠火把,照得雪亮。又吃得醉酣酣罩著面孔,竟叫樂人吹吹打打,送到管侍郎府中來,又恐管小姐藏在閨閣內,說話不便,又叫前日服侍過管小姐做詩的四個侍婢,也過了來。
  到得管府門前,不期管府靜悄悄,人影兒也沒一個。眾家人吆喝了一回。方走出一個老家人來,攔著大門問道:「我老爺又不在家,你們這些人,黑天暗地來做甚麼?」蔔公子因有三分酒醉,問道:「你是甚麼人?」那老家人道:「我是管侍郎老爺府中看大門的老管家,賤號王奉橋。」蔔成仁道:「你既管大門,看見我蔔公子來做親,怎不開了大門迎接?」
  老家人道:「老爺進京時,只吩咐我看好大門,不許放閒人出入,不曾說,做甚麼親。你這人,我又不認得你是誰,我府中又沒人做親,怎敢黃昏黑夜,燈籠火把,結黨成群來吵鬧。莫非乘我老爺不在家,思量要做強盜麼!但這是縣城之內,比不得荒村野鎮,任你們橫行。」
  蔔公子聽了大怒,罵道:「老奴才,不要胡說!難道我蔔天官老爺家蔔公子,你就認不得?」老家人道:「莫說不認得,就認得你是蔔天官老爺家的公子,我奉我家管老爺之命,看守大門,也不敢黑夜放你們進去。若說做親,一發不中聽。大凡做親,男家必有媒人說合,女家定是尊長主婚。擇日安排筵席,請下親朋歡迎喜接,才像個模樣。哪有個老爺在朝,家裏無緣無故,忽然做起親來之理。就是愛親做親,兩家圖省事,也須叫媒人暗暗通知,茶也備一杯。怎胡糊塗塗,擁了一陣人來,賊頭賊腦往府裏亂闖,不是強盜,卻是甚人!」
  蔔成仁聽了,更加怒罵道:「老奴才,還要胡說!我蔔公子來與你家管小姐結親,自有媒婆老早通知,你這看門的老狗,如何曉得?如此多言多語,本該痛打一頓才好,姑念吉期,今日饒你。」因喝眾鷹犬道:「還不快將這老奴才趕開!」
  眾人聽了,忙將老家人推在半邊,竟燈籠火把,鼓樂喧天,將蔔成仁擁到堂上,吹吹打打鬧了半晌。及往穿堂後一望,卻靜悄悄,沒些動靜。蔔成仁見管小姐全不招架,只得叫帶來的四個侍妾,提了四盞紗燈,入去報知。
  四個侍妾走到後廳樓下,只見廳內早已燈燭輝煌,點得雪亮。管小姐卻正在廳後簾下,擁著一張書案而坐。書案上點著兩支明燭,明燭下卻放著一把明晃晃的寶劍。看見四個侍女走到面前,就先問道:「你家公子來了麼?」四個侍妾答應道:「已來在外廳。因未奉小姐之命,不敢擅入,故著小婢們先來報知,求小姐明示,不知可敢進見?」小姐道:「既要做冤家,哪有個不見面之理?既要尋死,哪有個刀在一處,頭又在一處之理?快去請你家公子入來!」
  四個侍妾見管小姐說話厲害,大家驚驚慌慌,不敢再開口說話,只得複走出來,報知蔔公子道:「管小姐今夜的面孔,與向日面孔大不相同。」蔔成仁道:「怎不相同?」四個侍妾道:「向日是文,今日是武。面前案上又擺著一口耀眼錚光的寶劍,好不怕人。公子要進去,也要拿出個主意來。」
  蔔成仁因有了強之良先入之言,拿定了她捨不得自家與我拚命。轉笑嘻嘻說道:「丫頭們,怎這等膽小。」因吩咐眾人在外廳伺候,自卻叫四個侍妾,將燈引路,竟走到後樓廳上,就要請小姐拜見。青眉小姐早隔簾琅琅說道:「且請公子坐了,將前後事說個明白,再相見也不遲。」因叫四個僕婦,移了一張交椅,放在簾外,請他坐下。四個僕婦就立在兩邊。又有一個侍妾,送上茶來。
  蔔成仁見從容有禮,一發大膽。因說道:「婚姻大事,造次相求,得蒙召入,感激不盡。」言還不曾說了,早聽得管小姐在簾內,將寶劍在案上拍得嘩喇一聲響,遂大聲罵道:「蔔成仁賊畜生,我與你前世有甚冤仇!你今世苦苦來害我性命。」
  蔔成仁聽了,忙分辯道:「小姐莫要錯會了來意。我蔔成仁苦苦來求者,原是愛慕小姐,欲見無門,故不得已而為此急計。小姐怎麼說個冤仇害你性命?」
  管小姐又罵道:「賊畜生,你一個驢馬,又不讀書,如何得知道理?不與你說明,你死也不服。就是民間一個貞女,若要從夫,也必待有禮。若一禮不具,雖拆獄訴訟,亦不肯從。何況我一個侍郎閨秀,存心賢懿,結想名媛,焉肯等閒受辱於囊酒袋肉乎!今我見你這畜生,東嗥西吠,徒現了一番禽獸之形,於我衩裙無礙。然我管青眉閨閣清幽,未免遭玷,若不痛斬汝首,則此恨怎消!」
  蔔成仁只認做是嚇他,因說道:「小姐若是這等說,便差了。我蔔成仁縱不好,也是個吏部尚書的公子,難道一毫禮也不備,就指望來做親。只因前番苦苦相求,未蒙慨允。故不得已,乘此機會,行權以合經。俟今夜成親之後,明日即當補上千金之聘,斷不敢食言。」
  管小姐聽了,愈加大怒道:「你這樣不知香臭的畜生,與你說好話,你也不知道,只合殺了,以消暴戾之氣!」因將寶劍又在案上一拍道:「已做冤家,也說不得了,媳婦們快些替我拿下!」簾裏只傳得一聲,外面的四個僕婦走近前,將蔔成仁掀倒在椅上,動也動不得一動。
  管小姐看見外面掀倒蔔成仁,方手提寶劍從簾裏走出簾外來,指著蔔成仁大罵道:「賊畜生,你想要成親麼!且快去閻王那裏另換一個人身來。」遂提起寶劍照著當頭劈來,嚇的那跟來的四個侍女魂都不在身上。兩個慌忙上前,拼死命的將管小姐抱定道:「這個使不得!」那兩個就抵死的撐開了。四個僕婦道:「公子還不快走!」此時蔔成仁已嚇倒在椅子上,連話也說不出。虧得侍女撥開僕婦,方得掙起身來,說道:「嚇殺,嚇殺!都是老強誤我。」竟往外跑。
  管小姐看見蔔成仁下階走了,急得只是頓足,要趕來,又被侍女攔住。只得將寶劍隔著侍女,照定蔔成仁虛擲將來。終是女子的身弱,擲去不遠,早「噹」一聲落在階下。蔔成仁聽見,又吃一驚,早飛一般跑了出去。跑到外廳,眾家人接著,見公子形容失色,話說不出,知道吃了苦。都湊趣不再問,竟抬過轎子來,請公子上了。只用兩個燈籠照著,飛一般的抬了回去。正是:
  來何有興去何羞,莫怪他人是自求。
  若是行藏皆合禮,錦衣公子最風流。
  眾家人見主人沒興回去了,只得領著四個侍女,也悄悄來家,其餘燈籠鼓樂,自覺無趣,也漸漸散了。管小姐方吩咐老家人:「看好門戶。」與兄弟管雷說笑。管雷道:「兄弟看見蔔成仁走起來,昂昂然坐著,恐一時遣他未動,心下也鶻鶻突突。虧姐姐有本事,只一番做作,竟將他嚇走了。只怕此後也不敢再來了。」管小姐道:「這蔔成仁,為人貪淫無已,又信人挑撥,怎麼不來?除非我死了,他方能得斷念頭。但他再來,我自有算計。」只因這一算,有分教:
  假福真禍,名死實生。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玉支肌】第十三回 惡朋友喪心謀挑唆蠢漢 俏佳人苦肉計嚇殺癡人

  詞曰:
  野心被縛,誰不思量脫。為甚死了復活,無奈被人挑撥。女兒雖弱,有謀偏毒惡。到得血流霜鍔,方悔此來是錯。
  右調《霜天曉角》
  話說管小姐與兄弟管雷商量蔔成仁之事,因說道:「他若再來,除非如此,如此,方能絕得他的念頭。」管雷聽了,大喜道:「姐姐論得有理。」二人算計停當,且按下不題。
  卻說蔔成仁吃了一嚇,逃走回家,氣了一夜。到第二日,仍叫人請強之良來,埋怨道:「承兄指教,只道佳期一到手,誰知幾乎連性命都送了。」遂將管小姐如何擁劍而坐,又怎生拍劍數罵我許多過惡,又怎生叫四個僕婦將我掀定在椅子上,又怎生自家走出簾來,明晃晃拿著寶劍來殺我。「若不虧帶去的四個侍女,兩個抱住了她的手,兩個撥開了僕婦的手,放我走了,我此時已做無頭之鬼矣,哪得又有餘生得與兄相會。好妙計!好妙計!」
  強之良聽了,只急得跌腳道:「兄自家不會射箭,怎反埋怨弓不利。昨夜既是她親口叫侍兒請你入去,自是絕妙的好機會了,便千金也遣你不出來。你為何這樣膽小,只被她一嚇,就跑了出來。」蔔成仁道:「兄如今說的都是太平話兒,自在話兒。那時節,四個僕婦將我掀緊在椅子上,動也動不得。管小姐卻是錦紮身,繡比甲,裝束得天仙一般。玉纖纖一雙手兒,提著一把光閃閃的寶劍,橫眉怒眼的當頭劈砍來,終不成這是嚇我!」
  強之良道:「若不是嚇你,難道就是認真殺你。他若是認真殺了你,你一個吏部尚書的獨養公子,難道就肯輕輕罷了。她自死是不消說了。尊公若上起本來,奏知朝延,不但他兄弟在家同謀也是個死,就連管侍郎坐個主謀,一死也還難免。我聞得管小姐,好不孝順,好不能幹,怎肯做此劣事拙事。管小姐若果恨你,要害你性命,只消將中門緊閉,叫一個有氣力的硬家人,誘你到夾巷一棒打死,引入暮夜奸盜之條,便有罪名,也減一半。何消開了後樓,點得燈火輝煌,請你入去,方才殺你。既要殺你,竟殺罷了,又何須細細數你從前許多沒情之處。既要殺你,不拘何等人皆可動手,又何須叫僕婦掀你在椅上,自攜寶劍,親手殺你。她這些做作,皆是一片深心試你在他面上用情的深淺,兄若是個在行的,等他提劍來殺時,只消迎著跪在地下,伸頸含笑受之道:‘我蔔某,自仰蒙小姐題詩之後,身心魂夢俱已追隨小姐左右,倘書生有福,憐在慨許之,固三生之大幸。即夙世無緣,某願蒙小姐垂愛,親手賜戮,則心亦喜,而骨亦香矣。’兄若有此一段深情癡膽,投其機會,包管管小姐擲劍於地,親手相扶,而同入洞房,共飲合歡矣。兄自誤了美事,如何轉要怨人,好笑,好笑。」
  蔔成仁聽了強之良這一席話,低了首,想了許久,方微微笑將起來道:「兄這話倒也說得有三分理。哈,正是呢,他既怨我恨我,打帳要殺我,乃是兇惡之事,何須打扮的如此風流。既要殺人,又打扮的風流,則其心情別有所屬矣。強兄真有心思,直忖度到此,真要算做一個能人矣。但恨我蔔成仁,一時見不到此,膽小了些,忙忙驚走了出來,誤了好事。如今卻怎生再去?」強之良道:「兄若是放得下管小姐,不思量她,便從此將念頭丟開,另去別求。你一個尚書公子,怕沒有貴家小姐?」
  蔔成仁連連搖著頭道:「我難道不曾見過,有是有,若要管小姐這般風流嬌豔的,真是世上無雙,人間少有。向日題詩,頃刻之間三十韻立成,何等文才。昨夜手提寶劍,妝束得翩翩然,不異□家盜金盒的紅絲,又何其武。我已驚死,看她一眼,不覺又活轉來,若舍她別求,莫說縉雲、青田兩縣,就天下也不能有一人看得上眼了。」強之良道:「兄既愛她,舍她不得,放她不下,只得又換出一副老面孔與一個呆膽來,再去苦纏。」
  蔔成仁道:「不瞞兄說,老面孔吾所自有。若說膽子,蒙兄說破,就要大些呆些也不難。但要請教,昨既逃走出來,明日複去,卻將何為辭?」強之良道:「這不難。只說前日不是怕死,因見小姐盛怒恐怕觸犯,只得暫避。今修省了數日,知小姐的氣平,故特來領死,終不成她又好拿刀劍來嚇你。」
  蔔成仁聽了大喜道:「有理!有理!」遂又揀了一個好日子,捱到黃昏,也不抬轎,竟騎了一匹馬,仍舊帶了一、二十個家人,並前日的四個侍妾,燈籠火把竟往管府而來,到了府前,見門尚未關,竟一擁而入,走到堂上。又叫四個侍妾入內去稟。
  四個侍妾走到後廳,只見廳上,雖然有燈火,卻不似前點得雪亮。管小姐依舊坐在廳內簾下看書。那一把寶劍,原明晃晃擺在面前。四個侍妾看得分明,只得上前叩見。管小姐就問道:「想是你家公子,前日不曾死得,今日又來補死麼?」四個侍妾道:「家公子正為前日得罪小姐,不曾講得個明白,故今夜要進來請謝。」
  管小姐道:「既做了前生前世的冤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這是躲不脫的。但你四個既來了數番,就是你家公子與我的見證了。凡事須要記得明白,明日大家死後,覆宗絕嗣,你家老爺回來怨恨,你四個人須要稟得明白,都是你家公子自取,卻與我無干。快請你家公子進來早早受死,唗!莫要誤了時辰。」
  四個侍妾見管小姐說的言語厲害,驚得青黃無主,沒話答應。走了出來,對蔔成仁說道:「我看這管小姐不是好惹的,公子不要進去惹她吧。只怕一惹,就要惹出禍來。」蔔成仁因有了強之良的成算在胸中,膽又大了,遂大喝一聲道:「唗!莫要胡說!」竟大步進了入去。
  才進到廳前,早望見一班侍女,有七、八個擁著管小姐,手攜寶劍,立在廳上。兩旁又列著二、三十個家人、媳婦,俱手執燈籠相照。蔔成仁腳才跨進廳,即早聽見管小姐在上面大罵道:「草木不分的野獸畜生!這等門楣相當的好姻緣,你既有心,怎不央在朝的貴重冰人撮合,不知聽信了甚麼奸人的計策,卻這般逞強用暴,威逼人到必死之路。前日既去,為何今日又來,定是冤家相遇,若不一死一亡,如何得能開交!」就手提寶劍,要走下廳來砍。
  蔔成仁忙說道:「非不知禮,但自恨詩書無靈,難邀朦瞎之譽,非敢妄逞,希圖銷逾路,近僥倖苟且之容。誰知小姐文莫能加,武又不屈,欲潛身退廳,奈銀河咫尺,心又不死。今再三自惴,與其生而相睽,不如死而相傍。故大膽重來,並無別念,只求小姐親賜一劍,便含笑入地矣。」一面說,一面就俯伏於地,延頸受戮。
  管小姐正走下來,提劍要殺。忽見他俯伏在地,只得轉縮住了手,頓一頓足,說道:「真冤家,真冤家!你既有這一片好情,為何又行許多惡事?就是我今殺了你,我也是一死。我若不先殺你,竟自死了,恐怕你尚書力量大,又要脫罪逃死。你今既甘心領死,我倒不加殺你。罷,罷,罷,我但自家死了,完了這一場冤孽,你之死不死,我也不來管你了。蔔成仁,蔔成仁,不知我前生前世與你有甚冤仇,今世只淩逼到這個田地。我雖容你,只怕天理也不容你。」遂將寶劍在臺上一拍道:「我管青眉死得好苦也!」就掣劍自刎。
  眾家人媳婦是吩咐下的,只得小姐拍得劍響,便假做慌張,將提燈丟下大叫道:「不好了,小姐自刎了!」飛趕上前來救解。提燈丟下,廳上一時昏暗。急急再點起,提燈來看時,只見小姐橫躺在地下,寶劍丟在一邊,頸邊並滿面滿身都是血。眾侍妾、僕婦俱大哭起來道:「不好了,小姐刎死了!」
  蔔成仁初伏在地下,見管小姐不來殺他,以為得計。及聽見眾人哭做一團嚷道:「小姐刎死了。」吃了一驚,連忙爬起來看時,早看見小姐血肉模糊的死在地下,眾侍妾圍繞著哭泣。蔔成仁竟嚇呆了,走也走不動。虧帶去的四個侍妾,拖他下階道:「還不快走,更待何時!」
  才走得下階,早聽得裏面有人傳說,小公子吩咐:「千萬莫要放走了蔔成仁。」蔔成仁聽得分明,愈加著忙,往外亂跑,心慌腳軟,只跌了兩交,方走出廳外,忙叫家人扶他上馬,怎奈心慌腳軟,越爬越爬不上去。幾個家人攙扶上馬,飛一般的跑去了。跑到家,扶下馬,攙得入去,竟象癡了的一般。坐了半響,還說不出話來。
  後面的家人得知了兇信,方領著四個侍妾一哄逃走來家。蔔成仁因問四個侍妾道:「她一向恨恨要殺我,為何今日轉自殺了?」四侍妾道:「管小姐原來要殺公子,因見公子伏在地下,轉不忍下手,故自殺了。她曾說破道:‘我雖自殺,只怕公子這一死也不能免。’方才公子幸跑得快,出來了,後面只聽得連聲叫:‘捉公子。’」蔔成仁道:「我如今跑脫了,不知可能免禍麼?」四侍妾道:「我們下人,如何得知?公子還須與高人商量。」蔔成仁點頭道:「是。」
  此時,強之良還留在後園中住著等信,忙叫家人去請來商量。不期強之良打聽得知管小姐自刎死了,曉得事情弄得大了,蔔成仁自然要埋怨他,遂不顧性命卷了行李,連夜走了。
  家人忙來報知,蔔成仁只是跌腳道:「這樣惡人,他哄我坐在竿頭,卻將梯子移去,叫我怎得下來?」自家一時沒主意,只得叫了幾個心腹家人來商議。有一個道:「公子三、五十人,燈籠火把,到管家做親,誰不知道。今管小姐自刎死了,不是公子逼死,卻推得那一個。」又一個道:「今日公子若被他捉住,便沒法解救,幸喜逃走了回來。莫若且逃到別處躲些時,胡賴一番,再做道理。」又一個道:「要躲除非躲到京裏,求老爺作主,只說是一向隨在任上。青田縣威逼死管小姐的,是光棍假充。」
  又一個道:「管老爺既不在家,凡家中一應事務,都是小姐把握。若小姐活著,她為人千伶百俐,便難說話。她如今又死了,只有一個小公子,才十二、三歲,只讀死書,曉得些甚麼。公子若央青田縣大爺,去哄管公子出了紙筆,報稱別項情由,不纏到公子身上,立定文案。任管侍郎明日回家,怎生污穢,公子便好分辯。」蔔成仁聽了,大喜道:「這一論甚是中聽。」
  捱過了一夜,到次日清晨,到青田縣來見李知縣。一見了,蔔成仁就納頭四拜,求他救命。李知縣忙驚問道:「為著何事賢契這等慌張?」蔔成仁將椅子移近前,低低將他去求親,逼死管小姐之事,細細說了一遍。要求他,去哄管公子一張紙筆來分豁開他,立個案,以為後日好脫卸。
  李知縣聽見說管小姐自刎死了,便也老大吃了一驚道:「這事賢契也忒做得孟浪。既是長孫肖逃去死了,管小姐身子無主,稟知尊公大人,邀幾位勢利貴臣為媒,向管侍郎去求,怕他不從。再不然,就請聖旨賜婚。以尊翁大力,與閣裏相通,也是做得來的。兄為何急急忙忙如此妄作。你看那管小姐詠雪詩才,何等精工。況父在朝而前婚未絕,焉肯畏兄粗豪,即廢禮苟合。此一死,風化所關,若究起罪來,都加一等。」
  蔔成仁聽了,忙又跪一跪道:「若憑老父母大人天恩垂救,自當銜結奉報。」李知縣因扯他起來道:「既蒙賜教,自當為兄周旋。兄且請回,本縣少刻即到管府去探個消息,再來奉複。」蔔成仁又再三懇求,方才退去。正是:
  生路不尋尋死路,正人不做做邪人。
  誰知死路邪人走,不獨傷名又損身。
  李知縣受了蔔成仁之托,坐過早堂,即上轎到管侍郎家來探望。先差人拿名帖去通知管雷,管雷只得穿了兄弟的孝服,到門前來迎接。李知縣轎到了,管雷迎接到廳上坐下。李知縣就先問道:「今早地方來報,昨夜令姊這場大變,本縣不勝驚駭,不知是為何而起?特來請教。」管雷垂淚道:「只因家父在朝,兒女孤弱,家門不幸遭此慘變,本當報知老父母大人。因治門生尚在童穉,故不敢以卑微哀苦,??瀆公延。怎返辱老父母大人臨下存恤,感激不勝。」
  李知縣道:「起禍畢竟還是何人?賢契此時縱不出詞訟理,也須道個紙筆,將其事始末報知本縣。容本縣替你立一個案,候明日尊公回時,也好追究。」管雷道:「出紙筆未免要指名姓。指稱名姓,未免要傷奸人。若傷奸人,則前禍未及受盡,而後禍又至矣。治門生一童穉,如何存立?伏望老父母大人,念家父一日之雅,置之不問,則死者雖死,而生者或尚可苟免,則感恩無地矣。」李知縣道:「賢契既有此遠慮,本縣何敢過強。但不知此時,令姐作何料理?」
  管雷說道:「已棺殮停於旁室矣。」李知縣道:「既已棺殮,本縣禮當一拜。」管雷辭謝道:「卑幼慘死,又不成喪,怎敢勞老父母大人之吊。」李知縣道:「忝在通家,況前詠雪佳章,又已捧誦。今既到此,安可失禮。」
  管雷再三辭謝,李知縣執意不肯。只得叫家人開了中門,引入後廳旁邊一間小廳上。李知縣早看見中間停著一口棺木,左邊香幾上,供著血模糊的寶劍;右邊交椅上,搭著一領血染透的衣裳。伴柩的十數個侍妾,看見有人來弔喪,「小姐,小姐」的哭將起來。李知縣看見,殊覺慘然,遂要行拜吊之禮。管雷再三攔住,只作得四揖。
  揖罷,管雷又請李知縣到前廳拜謝。謝畢,李知縣又說道:「令姐遭如此慘禍,所關非小。本縣又親聞親見,怎漠然不一追究。此雖賢契高明,但恐異日尊公老大人歸來,罪及本縣,則本縣無辭了。賢契還該熟思?」管雷道:「家父還時,老父母這段高情,當先達上,定然深感。若嗔疏失,皆治晚生畏禍之罪也。」李知縣聽了,歎息道:「賢契少年老成,真可敬也。」只因這一敬,有分教:
  抱奸噁心腸,受糊塗罪業。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玉支肌】第十四回 蔔公子驚欲死而惡夢顛狂 長孫肖想不了而詩箋喪失

  詞曰:
  虛心自餒,有見皆疑鬼。便道無人磨嘴,魂夢也難推諉。何須人諉,情深應入髓。越看越欽其美,不道落花流水。
  右調《霜天曉角》
  話說李知縣才回到縣,早看見蔔成仁在縣前伺候討信。因請了入去相見道:「管小姐這一死,真也慘然。我到她柩前,看見她左邊案上擺著血劍,右邊椅上列著血衣,大有記恨報仇之意。及我問她禍起何人,她家小公子絕口不說破是兄。我教他出紙筆報縣,他又再三推託不肯。這不知是年少沒用,又不知是有深心,暗暗下手。兄也須急急報知尊公,早做防備。恐管侍郎回朝,知史威逼死他能詩能文的愛女,斷斷不肯輕易了。」
  蔔成仁聽了,嚇得只是抖衣而戰。料想苦求縣公也無甚用,只得走了回來,暗暗與人商議。有的說:「管侍郎回來,必不肯輕易放的。」有的說:「管公子不報官者,定有深意要害蔔公子。只怕洩漏了,故裝聾做啞。」又有人說道:「這些事,蔔公子倚著尚書勢力,尚容易搪抵。我只愁這管小姐為人甚是刁,及做鬼一定精靈。她受了蔔公子這番荼毒,定然要索命報仇。她在陰司閻王面前討起命來,莫說父親是吏部尚書,就是皇帝,亦救他不得。若說閻王差鬼使拿人,還只尋常。若恨極了,自家捉人,三更半夜,忽然被鬼作弄,真是可怕。」
  蔔成仁自聽這些話在肚裏,越想越嚇起來。到夜間睡時,叫了許多丫環相伴,還驚驚恐恐。這一夜正朦朦朧朧睡去,忽看見管小姐雲鬢散亂,怒目橫睜,滿頭滿身都是血污,手提著一把寶劍趕將來,大哭大罵道:「蔔成仁惡賊,害得我好苦也!我與你有何冤仇,你既要求親,亦是好意,怎不以禮,卻用威勢,將我威逼到這個田地。我已告你在十王殿下,差人拿你,你卻躲在這裏,還不快去償命!」
  蔔成仁嚇慌了,一句話也說不出。只縮做一團,跪在地下磕頭求道:「小姐饒我罷,小姐饒我罷。以後再不敢了。」管小姐哪里肯聽,竟恨恨說道:「你不去,我只殺了你,償我的命罷!」遂舉劍劈頭砍來,只唬得蔔成仁平空的在床上躥起來,大叫道:「小姐殺死我也!小姐殺死我也!」眾丫環忙上前抱住道:「公子醒醒,公子醒醒。」蔔成仁再睜開眼看時,方知是夢,驚了一身冷汗。眾丫環忙拿茶與他吃了,替他撫摩定了,又放他睡下。睡不多時,又驚跳起來道:「管小姐殺我!管小姐殺我!」一夜當驚十數次,眾侍妾只得報知鄭夫人與蔔小姐。
  鄭夫人忙叫人去請醫生看視、吃藥,哪里有一些效驗。蔔成仁日裏看人,白瞪著一雙眼,竟象泥人一樣。眼睜開時還好,只一合上眼,便喊叫:「管小姐殺我。」夜夜如是。鄭夫人詢問家人,方知威逼管小姐自刎之事,忙忙叫人延僧禮懺,追薦管小姐,求她放赦了蔔成仁。又到城隍廟祈禳,求神明庇佑。早有管家家人聞得此事,暗暗的報知管小姐。
  原來管小姐見蔔成仁苦苦來纏,知道別計雖狠,必不能絕他的念頭,故半推半就,引他入內。假裝自刎之形,跌倒在地,叫人故做驚慌,將燈打滅,暗暗潑些血在頸邊衣上,使他看見驚走,以消他的癡想。這些算計,家人與侍妾俱是知道的。不期蔔成仁認真過火,竟弄成一個癡病。
  這日報知管小姐,管小姐因與兄弟管雷商量道:「這畜生,自作自受,便死了,也怨人不得。但恐他口中亂叫:‘管小姐殺我。’我的死信,只管傳開,傳到京中,明日爹爹聞知,吃這一驚不小。」管雷道:「姐姐想得有理,須著人進京守候,報知方妙。且前日先生去後,暴攸在溪河裏撈了衣巾來,又到杭州尋訪了月餘,並無消息,至今不知是生是死?先生原說是滄州人,若差人進京,就叫他順便到滄州訪一訪也好。」管小姐道:「吾弟之言是也。」遂寫書信仍著暴攸進京去,伺候老爺還朝報信。正是:
  兒女遠慮親,責識親多慮。
  他慮未及來,我慮已先去。
  又雲:
  有事必相關,無絲不牽掛。
  自從上心來,安能放得下。
  自此之後,管小姐得以在家靜守。管雷得以安心讀書,且按下不題。
  卻說長孫肖,自隨了王客人的米船帶到杭州,謝別上岸。衣巾雖然失去,卻喜得管小姐的盤纏還在,只得買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因慕西湖名勝,遂一徑走出錢塘江上玩賞。果然好一個西湖,古人有詩讚美道: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長孫肖賞玩了多時,甚覺風景可人,因想道:「好風景,就與好美人、好詩文一般,自有一種幽斫秀美之致,為人玩賞。西湖聞名久矣,今日見面,果不愧於聞名。譬如管小姐,才美播於一時,美雖未見,而才已驚人。才既驚人,則容貌之光華,未有不沉魚落雁者也。我長孫肖一貧士,寸眉未揚,一氣未味,即蒙管岳父慨系紅絲。管小姐不嫌寒素,真垂青之至者也。若此去不拾得一領青藍,也無面目重到青田矣。」
  又想道:「女子之才,古雖有之。即如‘詠雪’,只惟傳柳絮因風起一句耳。何嘗有一筆題三十險韻,而愈出愈奇者也。‘詠雪’還說題目尋常,至玉支磯,從來未有,而所詠何其風雅。」越想越愛,因走到斷橋堤上,一塊白石上坐下。在胸前錦幅中取出來,細細吟詠玩誦。
  賞玩了半晌,忽歎說道:「天下事真不可測度,要難則難於登天,要易則易於拾芥。這支磯石三字,雖見於嚴君平之傳,卻從不聞有題詠之章。欲要創題一詩,實難下筆。不期管小姐走筆為之,而風流亦絕。幾欲嘔心屬和,止於畏難,以為千秋獨唱。誰知無意中,又有一個蔔小姐,能續為之,而又風流欲絕,真奇筆也。管小姐之才,素所共聞,而其詩文,必出己手無疑矣。至於蔔小姐,素不聞其名,其詩又來自蔔成仁之手,則非真作可知。若非真作,自有代作之人。而遍觀青田,筆墨寂寂,誰能為代作之人?即有一、二,變筆枯墨頹,烏能簪花擺柳,風流香豔若此,真不可解也。莫非蔔小姐賦性幽閒,才而不露?若果如此,則是青田即有兩才女矣。」
  正拿著二詩沉沉誦賞,忽三、兩個穿青衣的管家,走到面前,說道:「小相公,你看甚麼?莫非是女子的詩麼?」長孫肖突然被問,不曾打點,遂信口答道:「正是女子的詩。」內一個就在長孫肖手中接過去看。這個還不知看也未看,早又一個劈手搶去道:「既是女子的詩,夫人、小姐立等要看,你還拿著看些甚麼?」一面說,一面早走往船上去了。
  長孫肖看見那個人拿去了,著了急,遂嚷道:「這是我的至寶,怎麼竟公然搶去?」就要去趕,又有兩個攔住道:「小相公,不消去趕他,他拿上船去與夫人、小姐看了就來的。」長孫肖因看詩出神,竟不知有船來到。聽見那個人說,再回頭看時,方知一只樓子酒船,歇在岸邊。船上四面皆垂掛著珠簾,是來遊西湖。因問那兩人道:「船上是甚麼夫人、小姐?」那兩人道:「你不知道麼,大多著哩。是襄陽蒯閣老欽召入京,今日府縣拔船整酒,請夫人、小姐遊湖。你怕拐走你這兩首詩去不還麼?」長孫肖道:「這兩首詩,在他人看見不過是兩幅字紙,值些甚麼。在我卻比性命一般,只求還了我罷。」那兩人道:「既是這等說,待我兩人去催詩來還你,莫要著忙。」一面說,一面就走上船去了。
  原來,這船上夫人,不是蒯閣老的正夫人,原是房中一個待婢。因蒯閣老用了,生下這位小姐,就升做了待妾。今日蒯閣老欽召入京,正夫人在家不肯隨行,就帶了她入京服待。在路上家人不便稱呼,故僭稱夫人。夫人雖賤,小姐卻是蒯閣老親生,十分貴重。但只是生性驕傲,人物平常,連母親也不敢管她。
  這日,因府縣請遊湖,船到了斷橋,忽在簾子中,看見了長孫肖生得年少風流,甚是可愛。欲要多逗留他一會,卻又無計。又見他低著頭只看詩箋,絕不看船,知詩箋是他屬意之物,故吩咐家人假說是女子之詩,叫他明借來看。不期家人借了來,果說是女子之詩,就請小姐看過好還他。小姐原不知詩,看些甚麼,只不過借此掯勒書生不去。若還了他,書生就要走開。因說道:「這詩,乃女子題的,果然題得好,我還要看看哩!」小姐不肯還,家人怎敢逼他,只得幸幸的走開。
  長孫肖初被借詩去看時,心中還驚驚喜喜。暗想道:「這蒯小姐,一定又是個才女子。若非才女,怎麼遠遠就望見是女子的詩。又怎肯不避嫌疑,就叫人來借看。若果是才女,見了此二詩,不怕她不擊節稱賞。稱賞完了,自然要還我,她留下也無用。但拿去了這半晌,為何還不見來?莫非要抄上稿兒。」
  又停了半晌,不見來。因想道:「就是要抄也抄完了,為何還不見送還?莫非要和一首。」又等候了許久,並不見人來,心下著急,只得走近船邊來打聽,一時又看不見取詩去的二人,只得在船邊走來走去。早看見船頭上,立著十數個管家,盡雄糾糾,氣昂昂,恰象要與人廝鬧的一般。遂不敢上前去問,卻又不肯走遠。船上的家人看見,早大罵道:「哪里來的小賊囚根子,只管在船邊走些甚麼?豈不知船上是蒯閣老老爺的夫人、小姐遊湖麼?快著人上岸去打這個賊囚根子個半死才好。」
  長孫肖聽了,哪里敢作一聲,只得遠遠的走開。走便走開了有半箭的路,卻記掛著二詩在船上,又不舍得遠去。兩眼只望著船上,指望那兩個人走上來還他詩。望得眼穿,哪里有個影兒。漸漸的日落西山,船早開向湖中,往湧金門去了。
  長孫肖十分追悔道:「這是哪里說起,我自好好看詩,怎忽被他奪去。這個看詩的小姐也好歹,你不過借去看看,怎不還我。蔔小姐這首詩,雖說答聘,卻是尚虛,便失去也還罷了。管小姐這首詩,明明答聘,關乎婚姻,倘有差池,明日將何為據。便死也說不得,須要跟去取將來。」遂叫了一只船,尾著那只大酒船而來。那只酒船到了湧金門,早有兩乘大轎,一柄深簷黃傘,並許多家人與府縣的皂隸、執事伺候,竟簇擁著夫人、小姐上轎而去。
  長孫肖看見勢頭來的熏赫,怎敢唐突,只得讓她去了。仍又到船上尋那三個人,早已是一只空船,毫無蹤跡。恐怕兩頭脫空,只得又趕上轎子,看個下落,早望見抬到大街上察院衙門裏去了。一時亂哄哄,沒處去問消息,只得在左近尋個飯店住下。
  到了次早,越想越惱,只得走到察院前來尋問那三個管家,卻又不知他的姓名。問來問去,都推不知道,只守候到日午,方看見那拿詩的管家走了出來,忙趕上前一把扯住道:「你拿了我的詩去與夫人、小姐看,怎不還我?卻叫我在這裏呆等。」
  那家人因一時無詩還他,便賴道:「你這人休得胡說,誰拿你甚詩?」長孫肖見他不認帳,直急得暴跳道:「這兩首詩是我的性命,便死也要還我。」那家人道:「就是有詩,不過是兩張字紙,值些甚麼,卻將死來詐人。這是甚麼所在,你須去問問人來,不要自尋苦吃。」長孫肖道:「你無過是宰相人家,也沒個平白搶劫平人寶物之理。」
  眾人聽見說:「宰相人家搶劫寶物。」都圍來看,問道:「宰相人家搶劫你甚寶物?敢如此大呼小叫。」長孫肖道:「他現在西湖上,親手拿了我兩首女子的詩去,說是夫人、小姐要看,為何不還我?思量白賴。」
  眾人聽了,俱大怒道:「你方才說是寶物,為何又只是兩首詩?該死的奴才,怎敢輕薄人家,又怎敢污穢及夫人、小姐,不打他一頓,他也不怕。」眾人便你一拳,我一腳,這個將儒巾扯碎,那個就將衣袖抓開,長孫肖被眾人攢打得急了,便跌倒在地,大聲喊叫道:「宰相殺人耶!宰相殺人耶!」
  正喊叫不了,恰恰蒯閣老要出門拜客,到堂上聽見喊:「宰相殺人。」忙問道:「外邊喊叫的是什麼人?」左右稟道:「是一個少年光棍,在外面嚷罵,說:‘夫人、小姐搶奪他的詩箋,看了不還。’又說:‘老爺無過是宰相人家罷了,也難為他不得。’」蒯閣老聽了,大怒道:「甚麼人敢如此放肆,快拿進來見我!」
  眾人得了主人之言,便亂竄出來,將長孫肖橫推豎搡的推到面前,喝著跪下。長孫肖偏自立著說道:「老太師既為朝延臺輔之臣,自赫赫炎炎不怒而威。豈應縱任這些虎狼之僕,淩虐我一個懦弱書生,方足以顯威哉?」蒯閣老道:「誰來淩虐你?是你自來送死。」
  長孫肖道:「老太師睿同冰鏡,明察秋毫,怎說此糊塗之話?人雖下愚,若不含冤負屈,誰肯自來送死。明明兩首詩,被老太師二位豪僕強搶去,說:‘是夫人、小姐要看,許立刻即還。’至今不還。及今守候尋見取詩,反說:‘沒有。’被眾毒打。如此淩虐,老太師還說:‘是誰來淩弱?’終不成衣巾扯得粉碎,遍體打得損傷,是我書生自致,求老太師詳察。」
  蒯閣老道:「尊卑有分,貴賤有體。你一個賤人要思量傲貴,自應取辱,且你聲聲稱書生,不知書可與你相識否?」長孫肖道:「與我相識不相識,這也一時說不盡,只求老太師賜考一考便知深淺了。」蒯閣老道:「你要考麼?我若將大題目難你,只道我有誠心。我且出一個小小對兒與你對,你若對得來,便要算你做個書生了,凡事從寬。你若對不來,將你送到府、縣去治罪,你卻莫要怪我無情。」長孫肖道:「若對不出,情願甘罪,這個焉敢怪,但請出對。」只因這一出,有分教:
  惡言賈禍,盛怒成仇。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玉支肌】第十五回 老丞相一怒害人情性惡 小書生兩番登第姓名香

  詞曰:
  孤寒措大,草茅一介,安敢望三臺?不幸相逢,偶然觸怒,性命任安排。誰知天子重英才,平步上金階,再思往事,重追舊恨,方悔不應該。
  右調《少年遊》
  話說蒯閣老見長孫肖少年清俊,又說話錚錚不屈,又見他口稱:「書生。」不知真假,遂口出一對,考他道:「祭地誤用狗,盡知斷送小畜生。」長孫肖聽了,也不假思索,竟應聲答對道:「郊天不識牛,只道殺死老乘象。」
  蒯閣老聽見竟是罵他,不覺勃然大怒道:「這樣不知死活的奴才,還留他則甚,快送到縣裏去,吩咐知縣打死了罷。」長孫肖還要分辯,早被眾家人橫拖直扯,扯出了察院,竟送到縣裏。正值知縣坐堂,眾家人便不管好歹,竟帶著長孫肖一齊擁上堂來,稟說道:「這光棍少年無知,狂言亂語挺撞了家老爺,故此家老吩咐送到大爺這裏來,求大爺登時處死。」
  原來,這錢塘縣知縣,姓王,是山西人。為人最是耿直。已知道蒯閣老使勢驕橫,又看見長孫肖,年青人秀,恐當堂審問不便周旋,因對眾家人說道:「本縣因有些朝延的急務要緊,這光棍且鎖在此,容少時處死了,親來回複太師爺。列位請先回,不消在此守候了。」眾家人見知縣應承處死,俱歡歡喜喜去了。
  知縣然後喚長孫肖問道:「你是甚麼人,為甚事觸怒了蒯閣老?」長孫肖道:「晚生長孫肖,原系北直隸滄州人,因隨父南任青田,不幸父死在青田任上,宦囊微薄,不能還鄉,遂母子流落於此十年餘矣。近蒙管侍郎憐才,先延居於西席,後接引於東床。自愧貧寒,難於親近,欲歸圖寸進庶於瑟瑟有光。昨道過西湖,見湖山秀美,因取出管小姐與蔔小姐答聘二詩,欲與之比較。正賞玩時,忽撞見蒯家三個惡僕來劈手奪去,口稱夫人、小姐要看,看過即還。昨候了一日,竟無蹤影。今不得已,只得跟尋到察院去取討,不期一班惡僕如狼似虎,詩不肯還,轉將我長孫肖打得如此狼狽。正打未已,忽又值蒯公自出,我只道大臣度量,休休有容,誰知比惡僕更甚。又疑我未曾讀書,出對考我。長孫肖一時耐不定,對了一對,微微傷他,觸犯他怒,故送到老父母臺前,欲痛加懲罰,以快其驕橫之心。今既到此,死生惟命。」
  王知縣聽罷,因問得他出甚對,你對甚句,就至觸犯?長孫肖遂將前對述了一遍。王知縣聽了,不禁大笑道:「罵得他好。但他要處死你,我若輕輕放你,他定然不服,又要送到別衙門去。若要責罰你一番,看你一個瘦弱書生,如何當得起。我如今有處了,目今鄉試不遠,你既要歸圖寸進,我如今就出文書,差兩名長解,只說重責過,礙在地方生事,竟解回籍去了,他自然罷了。」長孫肖聽了道:「若蒙如此則感恩無盡。」
  王知縣遂一面叫書吏出文書,又一面差兩個長解,吩咐道:「這長孫肖是讀書人,只因挺觸了蒯閣老,我故解他回去,以避其鋒。原非有罪,你須沿路好生看覷。」又叫庫上取了三兩銀子,賞他道:「回來再賞。」長孫肖見縣尊如此用情,再三拜謝。王知縣又吩咐道:「速速出城,不可又被蒯家家人看見。」正是:
  不思作惡多遭害,但略施仁便受恩。
  試看為官治天下,幾人惕惕念民冤?
  王知縣既遣長差,解了長孫肖出城。隨即自到察院來,回復蒯閣老道:「目今按臺將到省,不申文而處死,恐屬不便。蒙太師發下光棍長孫肖,已重責四十,遣解役解還原籍矣,特來報命。」蒯閣老見說:「責過解還原籍。」也就罷了不題。
  再說長孫肖,原要還鄉,因遇此一難,幾乎不保。幸虧王知縣,既仁且智,遂將計就計,解回原籍,可謂不幸之幸。但失去二詩,未免得漠然而無可奈何,只得同著兩個長解,竟望滄州而來。
  不月餘到了滄州,長解與長孫肖同到州中,將錢塘縣的解文投了。知州看了,因問長孫肖道:「來文上稱你無罪,只為挺撞蒯閣老幾句言語,為何就解回籍?」長孫肖道:「此乃錢塘王父母用情之處。王父母因知治民原要回籍就試,故借此周旋,又可泄蒯閣老之忿。」
  知州聽了道:「原來如此。」因取收管,發放來差去了。然後又問長孫肖道:「我見你年甚青,人物也甚聰俊,既久住南方,想文字或有可觀。但只是你來遲了,本州已經考過,案已送了,不能複考,卻如之何?」長孫肖道:「宗師考過正案,少不得還要大收一場。既正案趕不及,只好大收,去圖僥倖了。」知州道:「大收雖有一場,只恐煩難。」長孫肖道:「大收畏煩難,鄉會兩場,便不消指望了。」
  知州聽了大喜道:「賢契有此大志大才,佇目以望與本州爭光。」長孫肖謝了出來,找還舊家。過了兩日,宗師正案發過,果然又出牌大收,長孫肖方收拾去赴考。
  這日考的足有千人,宗師見赴考人多,而所取不過數人。若題目容易,人盡完篇,則難為去取。因出了三篇著的篇經,一篇論,一篇策,共七個大題目,要難倒這些童生。這些童生果然被他難倒。到晚查卷,只得三十三個完篇。其餘不過一篇、兩篇。到了五篇,便是最多的了。
  宗師細細檢閱,這三十三卷雖然完了,平平無奇者多,惟有一卷,名理淵深,雄才大縱。出之裕如而不窮,測之淵然而自足。宗師得了,大喜道:「不意遺童中有此美才。雖一總取了五卷,惟此一卷,遂取做特等第一。」附送觀場拆號看時,卻正是滄州長孫肖。
  報到滄州,長孫肖倒喜的有限,早把個知州喜得如狂。就著人請長孫肖來衙中,大加稱賞道:「賢契前日之言,猶不敢信。今日看來,可謂有志者事竟成矣。今秋折桂,不察可知。」遂殷勤饋贈,不一而足。長孫肖再三辭謝。
  到了秋闈,真是文齊、福齊,早不知不覺又中了北榜的第一人。此時管侍郎封王尚未回來,無人替他歡喜。蔔尚書又不知兒子替他擔憂。惟有蒯閣老此時到京已久,見報北榜解元叫做長孫肖,影影覺此名甚熟。
  再三細想,方想起:「前日在杭州,做對句觸怒我,我送在錢塘縣,要處死他的那個光棍,叫做長孫肖。」又想道:「彼時他自稱書生,並不曾說是生員。今日為何就能中舉?莫非另是一個。但前日那光棍長孫肖,解回原籍,卻正是滄州。今這中解元的長孫肖,卻又正是滄州。難道滄州一時就有兩個長孫肖?莫非恰恰是他?」心中躊躇不定,因喚前日跟在杭州眾家人,去查訪新科解元,可否就是前日在杭州打的那個光棍。
  眾家人去查訪了,來回複道:「這解元正是前日那個光棍,一毫也不差。」蒯閣老聽了,暗想道:「他若只做解元還只有限,一時也奈何我不得。倘然又中了甲科,況他年紀小小的選了,兩衙門說長道短,未免要受他的累,除非托座師不要中他才妙。」
  算計定了,捱到春闈將近,查知今年主闈,例該陳相公為正主考,王相公為副主考。陳相公與他甚然相知,王相公與他不甚相合。因此,只得再三再四托那陳相公,以為正考做主,王相公料難違拗。不期到了入場,吩咐各房師取的卷子,都送了入來,與大座師分閱裁定。不期長孫肖的卷子,恰恰落在副主考王相公手裏。
  這王相公為人正直,絕不受人請托,又認得文字,只是喜飲兩杯酒兒。這日看到長孫肖的卷子,文字甚是得意,看一篇,吃一大杯,看完七篇,吃了七大杯。卻又重新看起,重新吃起,心下以為會元定於此矣,就要呈出來與正主考看。因又想:「會元卷子,從來是正主考定,我若呈出早了,正主考未免不悅。且留起,待他撿不出好卷子,然後取出,便自然服了。」因拿著卷子,賞了又吃,吃了又賞,不覺醉了,遂攜著卷子到床上去睡。睡沉了將卷子落在枕後,全然不知,及至醒來,竟忘記了,又看別卷不題。
  卻說正主考陳相公,受了蒯相公之托,要撿去長孫肖的卷子,撿來撿去,再尋不出,只得又走到副主考這邊來尋。尋來尋去,總尋不見。心下疑其不曾完場,只得罷了。及公眾撿完,大主考陳相公已定了一卷。副主考王相公看了,殊不中意。方想起曾選了一卷,十分精妙的元卷,放在哪里,一時再尋不著。只尋到床頭間,方才尋著。再細看看,果然精妙異常,不勝之喜。因拿出來與陳相公並房師看道:「這方才算得元卷,可以服人。」
  陳相公接了一看,見言言錦繡,字字珠璣,也自歡喜。及查了字型大小,方知恰正是長孫肖的,因受了蒯相公之托,如何可取他。又不便說出是受了蒯相公之托,只得推說道:「這卷文字雖做得有些警拔之處,卻欠大雅,恐取不得。」
  王相公聽了,便忿忿不平道:「此卷文字做得出經入史,大雅極矣。若說不大雅,請另尋一卷大雅的來比比。此卷若說取不得,則三百卷,無一卷可取矣!」陳相公道:「文章公器,豈可私爭?」
  王相公聽了,益發忿道:「既蒙天子詔旨主場一番,也要取幾個真正才子,也要取幾篇傳世文章,方於科制無愧。佳者不取,取者不佳,又何貴乎主考哉!今略略一言,反謂私爭,豈不爭而任意私行反謂公乎?此卷,陳老閣下既說不可取,本閣又安敢爭以為可取。但留此卷,明日到禦前請旨儒臣,三百卷子較較優劣,則孰公孰私自可辨矣。」
  陳相公見王相公認起真來,恐怕惹事,因笑說道:「本閣不過一時不言,有不到處,老閣下不妨見教。為何說此客話,傷了同寅和氣。」眾房師齊打一躬道:「陳太師之言,最為通情,求王太師和衷相侍,勿生他議。會元之卷既照例,陳太師所取之卷定了,則王太師所取此卷,列在第二,其餘循序而鎮,再無說矣。」王相公見陳相公自認不是,又見眾房師和解,便也不復再言。
  到了放榜這日,果然,長孫肖中在第二,在他人看了,也遂不覺。惟有蒯閣老,得知甚是驚訝。因自思道:「我前日已再三托了大主考,教不要中他,不知為何又中了,且又中得甚高。」因差人細細打聽,方曉得是副主考王相公作梗之故。既中了,無法奈何。只得叫出眾家人來,查了道:「前日在西湖上,是誰搶奪長孫肖的詩箋?致我淩辱他一場,結成冤仇。」你也推不知,我也推不知,只等到要動刑拷打,方招出三人來,道:「兩張詩箋,又不是金銀,小的們搶他的做甚?實是夫人、小姐遊湖時,隔簾看見,說是女子的詩,叫小的們去借他的來看一看,就許還他。不期夫人、小姐看得中意,留了不還,叫小的們沒法,他來討時,故此只得胡賴。」蒯閣老又問道:「這兩幅詩箋,如今卻實在哪里?」三家人道:「如今實在夫人、小姐處。」
  蒯閣老聽了,只得走入內裏,叫了權充夫人的侍妾來,問道:「這詩箋乃他人之物,一個女子也不該借了來看。就看了,也該還人,如何竟掯勒在身邊不還他?」侍妾道:「自借了來看,家人並未曾來討。只說詩箋不值甚麼,故丟下了,誰袗勒他的。」蒯閣老道:「還不快取出來。」侍妾忙忙取了出來,雙手遞與蒯閣老。蒯閣老因想道:「這長孫肖,他前日受了我許多淩辱。我今日若親送還他,他未免要裝腔作勢。他既是王閣下得意的門生,我只央王閣下送還他,他自然不敢多講了。」
  算計已定,次日恰好在閣下會見王閣老,將前事細細對王閣老說了,就煩他送還詩箋,消釋前恨。王閣老聽了,應允道:「這個容易。」遂收了詩箋,出閣門回到府中,叫長班請長孫肖來,與他說道:「敝同寅蒯老先生,今日在閣下會著,特托我與賢契說一個人情。他說前進京時,曾在杭州遇見賢契取討詩箋,他一時不知就理,又在倉卒之間識賢契不深,故多得罪。今見賢契高奪巍科,方悔從前孟浪,故再三拷打家人,追究出原詩,托老夫送還,欲求賢契推薄面,將前愆盡釋,不知賢契肯用情否?」
  原來,長孫肖自從失去二詩,雖在歡忻之際,亦屈屈不樂。今雖中了一個進士,然品級相懸,怎敢與宰相作對。正要打帳在殿試後。慢慢求座師去取討。今見蒯閣老,轉央座師送來,不勝之喜。因忙接了,連連打躬稱謝道:「當時借去詩箋,蒯太師原不與知。就是後來送縣究治,皆門生狂言觸怒,自作之孽,實非蒯老太師作過情之舉。門生正打帳殿試之後,求老恩師轉懇,怎反先蒙賜還,真天高地厚之情也,容當重謝。」
  王相公因而問起道:「這兩首詠玉支璣的詩,是誰家閨秀所作?怎做得這等風流?」長孫肖因將詩箋,指示與王相公道:「此一首,是管侍郎閨秀,管彤秀所作。因與門生有婚姻之約,門生以玉支璣為聘,故作此答聘。」王相公道:「題得此詩,閨閣風流已占盡矣。為何又有此作?此作又是誰家女子所作?」長孫肖道:「此作傳來,雖說是蔔尚書家小姐所作,實實連門生也不知真假。」王相公道:「此又是為何?」
  長孫肖道:「管小姐這頭婚姻,原系蔔尚書之子,蔔成仁所求。只因管小姐訪知蔔公子無文,不願嫁他,故出了三個難題目,要蔔公子做詩。蔔公子自做不出,轉要門生做了,故管侍郎只論詩,不論人,轉將這段婚姻許了門生,故門生愈觸蔔公子之怒。然他畏管侍郎官尊。敢怒而不敢言。後乘管侍郎遠出封王,遂再三與門生訂交,欲以其妹嫁與門生,要門生斷了管氏之婚。門生辭以受了管氏玉支璣答聘之詩。他遂令其妹也做了一首玉支璣答聘的詩,來與門生,即此詩是也。若論此詩,實與管小姐所作不相上下,然不知是真是假,故至今懷疑未決。」
  王相公聽了,大喜道:「原來此二詩關乎兩段婚姻,怪不得賢契著急。今喜歸趙,待殿試後,請旨歸娶何如?」只因這一歸娶,有分教:
  非死非生,是一是兩。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2015-2-26 19: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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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支肌】第十六回 長孫肖不忘生死請旨歸娶報深仇 管青眉巧變姓名暗地養姑行大孝

  詞曰:
  耳聞義盡,眼看逼死,慘禍一何深。不報冤仇,徒然富貴,夫豈有人心。裝聾裝聵且裝暗,要做女曾參。芳心不露,香名不朽,留得到而今。
  右調《少年遊》
  話說長孫肖複得了二詩,自以為娶有據,不勝之喜。且按下不題。卻說強之良,自聞了管小姐的死信,恐怕蔔成仁事急,嫁禍到他,不敢住在青田遂一徑走到杭州。在杭州無聊,又隨附朋友走進京來。在京中東西遊蕩,沒個實路。今忽見進士榜,放長孫肖高高中在第二,追悔不該附和蔔成仁,算計打他。忽又想道:「我雖挑撥蔔成仁打他,然事屬隱微,他未必深知。莫若轉將蔔成仁逼死管小姐之信,報與他知,叫全上本參劾蔔成仁,要他償管小姐之命,或者可了從前之惡,而複與他來往。」
  算計定了,遂找尋到長孫肖寓處來拜他。長孫肖見了名帖,正要訪問青田之信,遂慌忙出來相見。相見過,長孫肖就先說道:「小弟自遭蔔成仁驅逐而來,足不容停,只道是禍,今僥倖一第,誰知反叨其惠。長兄安擁詩書,為何亦遠遠到此?」強之良道:「結交朋友,自古稱難,小弟遂往往不信。蔔成仁對酒笑談,春風和氣,宛然朋友也。誰知後來在仁兄面上,做出許多惡態,小弟早已薄其為人。及仁兄行後,他洋洋得意,所為驕橫,皆王法所不赦。又只管來纏攪小弟。小弟恐終有禍,故絕之而來,欲以觀皇居之壯。今幸正值仁兄高登虎榜,分榮借光,何快如之。」長孫肖道:「蔔成仁之惡習與性情,可無論矣。但管岳父封王未歸,別來許久,不知管小姐並公子俱平安無恙麼?」
  強之良聽了,假做吃驚道:「原來管小姐的大變,仁兄尚不知道?」長孫肖聽了,真吃一驚道:「管小姐春卿閨閣,有何大變,莫非生病麼?」強之良見問,不覺慘然道:「若是生病,怎算得大變。」
  長孫肖聽強之良說話詫異,急急問道:「難道死了?」強之良道:「若是好死,也還不慘。」長孫肖見說,嚇得渾身俱抖起來道:「端的為何?乞快快說明!」強之良道:「蔔成仁乘兄行後,欺他孤女、幼子,倚強逞橫,竟公然入贅到他家。管小姐雖說才智過人,只好在斯文中作用,怎當得蔔成仁無倫無禮一味蠻為。管小姐被逼急了,又不肯辱身,竟自刎而死。」
  長孫肖聽見說:「管小姐自刎而死。」只叫得一聲:「好苦啊!,」早一交跌倒在地,竟連人事都不知道。服侍的長班急了,慌忙扶起來,將滾湯來灌。灌了半晌,方才醒來,大哭道:「蒼天!蒼天!何不仁至此,竟將一個才美佳人,幽貞淑女斷送耶!」又自怨道:「長孫肖既無福消受,只合自先殞滅。為何不自殞滅,轉禍及小姐耶!」忽又大恨道:「蔔成仁奸賊,我與你前世何仇,今世直造禍之慘如此。此仇此恨,應不共戴天矣!」一頭說,一頭痛哭。
  強之良勸道:「管小姐既已死了,哭也無用。只消上一疏,將蔔成仁參倒,替管小姐報仇,便是仁兄之義。」長孫肖道:「報仇不待言矣。但管小姐與我不獨夫婦,又良友也。管小姐今死,我還要生在世間何用?」
  強之良勸了許久,見長孫肖只是哀苦,無可奈何,只得辭別而出。長孫肖自此之後,茶飯少進,精神恍惚,不是愁眉,便是淚眼。見了人不言不笑,竟像一個癡人模樣。正是:
  等閒死別已傷心,何況恩情海洋深。
  一面未親先逝矣,怎叫涕淚不淋淋。
  長孫肖終日癡癡迷迷,哪里還打帳去殿試。到了殿試之期,王座師再三差長班來催請,長孫肖推辭不得,方勉強就試。但草草完事,聽他殿在幾甲。不期才高過人,不十分落人之後,仍殿得一個榜眼。遊過街,謝過聖恩,就來拜謝座師王相公。王相公因問道:「聞賢契連日悲哀不知悲哀何人?」長孫肖道:「此事正要稟知老恩師,求老恩師重憐,少助一臂。門生悲哀的,即前日詠玉支璣詩的管小姐。」
  王相公道:「這管小姐為著何事,賢契悲哀她?」長孫肖道:「此事說來,門生焉得不傷心。這管小姐,因做詩而與門生有婚姻之約,前已稟知老恩師矣。不期蔔成仁要奪此婚姻,設心甚險,先謀之於其父,將管侍郎即遣去封王,次又將門生用威逼走,然後欺管小姐孤女無依,遂口稱入贅,竟用強闖入深閨,勒逼成婚。管小姐被其淩逼不過,只得自刎而死。此何等奇冤慘禍,而府縣官竟畏蔔尚書父子之威,置之不問者。恩師,你道此事當哀痛乎不當哀痛乎?」
  王相公聽了大驚道:「此異常大變也!在庶民之家,亦當伸冤理也。何況卿相之女,遭此慘禍,竟寂寂不言,府縣真土木矣。」長孫肖道:「管小姐慘亡如此,父又遠出,弟又幼小,竟無人鳴冤。門生既經行聘,即其夫也。欲上一疏陳此冤情,或亦不為多事。倘蒙聖恩憐准,使管小姐之深仇得報,門生便死,亦所苦心。不知老恩師以為可否?」
  王相公聽了,連連答道:「此義舉也,宜速為之。聖明在上,必無不准之理。」及沉吟了半晌,忽又說道:「疏雖該上,但細細想來,莫若且慢。」長孫肖道:「此是為何?」王相公道:「我想此事乃人命重情,必須日時俱實,見證分明,方可入人之罪。賢契若就所聞,遽然上疏,事縱不誑,罪人安肯輕伏其辜,勢必遊移展轉,轉弄松了。以本閣算來,賢契只消上疏,單請歸娶。且侍歸娶無人,那時查清致死之由,升死之日月,並其家人證見。罪人雖有萬啄百足,亦不能遊移展轉矣。」長孫肖聽了,大悟道:「老恩師之教蓍龜也,敢不敬從。」因辭了回寓。
  過不得一、兩日,隨即上了一疏,內稱有母獨居於家,又稱有玉支璣之聘,未曾完娶,請旨歸省歸娶。因閣裏有人,過不得數日,就命下准了。長孫肖見聖旨批准,遂一面打點起程不題。
  卻說蔔成仁,自見管小姐刎死之後,料想管侍郎回朝,斷斷不肯幹休,因早已著人將前事細細俱報知父親蔔尚書,要他等管侍郎回朝,即設法求他,或者尚可挽回。蔔尚書牢記在心,要等管侍郎回來挽回。
  不期管侍郎尚未回來,而長孫肖早已中了榜眼,請旨歸娶矣。心下十分著急,因想道:「長孫肖請旨歸娶者,管小姐也。管小姐既死,卻將誰人與他歸娶?歸娶無人,自然要追究到刎死,並威逼之情。若追究了出此情,再上一本奏知朝延,聖上又最重倫常,恐兒子成仁這一死,雖插翅亦不能逃矣。要挽回,除非此時求他。但他一個新榜眼,從無半面,卻如何說得入去?」再四尋思,並無門路。
  只想了兩、三日,方才想起長孫肖是王相公得意門生,除非去求王相公,與他做個人情,這事方有三分機括。遂連夜備了一副厚禮,來見王相公。
  一相見,便先是一跪,王相公忙扯住道:「這是為何?」蔔尚書道:「求老太師救小兒之命。」王相公請他坐下,複問道:「令郎為著何事,至有性命之憂!」蔔尚書道:「貴門生長孫肖榜眼,請旨歸娶的這位管小姐,不知為著何事,忽然自盡。因小兒向日求親不允,有些口角,道路之口,遂牽到小兒身上。今貴門生,奉旨歸娶,明日歸娶無人,恐一時不察,誤聽人言,信虛為實,形之章奏,則小兒臨期莫辯,未免有性命之憂。故晚生特來求老太師,先賜鼎言一聲,管小姐之死,實與小兒無干,則恩同再造矣。」
  王相公聽了,大笑道:「老塚宰休得取笑,何自家翁婿不言,而托本閣言之?」蔔尚書聽了,大驚道:「老太師此言甚奇,誰為翁?誰為婿?」王相公道:「塚宰為翁,榜眼為婿,本閣知之久矣,豈老塚宰反不知耶?」蔔尚書道:「老太師何以知之?且知此事何以為據,莫非不確?」王相公道:「怎麼不確,長孫榜眼玉支璣之聘,已送入於令愛矣。而令愛詠玉支璣答聘之詩,長孫榜眼已收藏如奇寶。前在杭州西湖,失之於蒯相公。本閣近來為之取歸此詩,本閣親眼見,親手送,確莫確於此矣。老塚宰何尚生疑?」
  蔔尚書見王相公說得鑿鑿可據,不禁又驚又喜道:「若果如此,則小兒之生有一線矣。但不知小兒幾次書來,為何再不提起?」王相公道:「令郎不提起,有個緣故。」蔔尚書道:「有甚緣故?」王相公道:「令郎結此婚者,原非本意,只不過要謀奪管小姐之婚,欲以此為香餌,要令長孫榜眼吞此吐彼也。不期長孫榜眼吞吐尚未分明,而令郎早已與管小姐結此生死冤家矣。若揆情度理論來,則令愛與長孫之結婚假也,令郎於管小姐之威逼真也。然為今之計,行聘有物,答聘有詩,老塚宰若執假以為真,則長孫榜眼萬萬不能前其非真而是假婚姻。倘弄假而成真,則威逼之情能真而亦假矣,老塚宰不可不認真而圖之。」
  蔔尚書聽了,大喜道:「老太師妙論,真有起死回生之力。不惟使小兒少寬法網,且可令小女得此佳婿,何快如之。但不知如今要認真,卻如何認起?」王相公道:「這不難。老塚宰只消說,此婚令郎久已報知,但未曾會面,今複請學生為媒,申明前約,以圖相見。」蔔尚書道:「老太師之算,神算也,妙不容言。即求老太師鼎力一言之,倘邀其允,當治酒以成其禮。」王相公允了。蔔尚書因再三致謝而去。正是:
  慢言奸計有千般,天訂婚姻只一端。
  若使直來還直往,安能人事有波瀾。
  王相公因受了蔔尚書之托,只得請了長孫肖來,道達蔔尚書之意。因說道:「若論蔔成仁之奸惡,本不當與他結婚。但細玩蔔小姐答聘之詩,誠一代之佳女,不可失也,雖管小姐義不能忘,然不幸遭變矣,未有終身無內助之理。若欲有內助,舍蔔小姐而他求,則非義矣。不知榜眼以為何如?」
  長孫肖道:「老恩師臺教,自是金玉。但管小姐既識門生於貧寒之時,又周旋門生於患難之際,此知己也,此恩人也,已不可忘。何況臨終一死,未必不為門生之節義。思量及此,雖剖心從之,亦難報德。奈何才聞其死,即欲改圖。乍得一官,便謀授室。無情無義,恐狗彘不食其餘。」言未及終,早已涕淚如雨。
  王相公見了,亦不禁慘然歎息道:「無忝義夫也。此議言之太早,是予過也。只是還有一說,蔔小姐婚議,出之蔔成仁,或有不誠,然蔔小姐受聘答詩,則未嘗不誠也。賢契守一,固可敬也,而女子從一,若令其無歸,亦可念也。」
  長孫肖聽了,沉吟半晌,無言可答。但說道:「乞容門生且歸完娶之案,看作何了結,然後可行可止,再商其他,或亦無傷。」王相公道:「這個自然。但報仇之事,昨已有報:‘管侍郎不日還朝。’彼自應料理,賢契似可不必破面。」長孫肖道:「管小姐既已香銷玉碎,便寸斬蔔成仁,亦於管小姐無補。所謂報仇者,不過表生人感憤之心耳。若論感憤報仇,即殺身碎首,亦所不惜,又何惜乎破面。但既蒙老恩師吩咐,敢不佩領。容門生到彼,再揣情罪而行,以報臺教何如?」王相公道:「如此足矣。」長孫肖遂發牌而行。正是:
  正人作事不容輕,酌儀裁情然後行。
  不是存心如此厚,焉能千古得留名。
  王相公與長孫肖將前後事情斟酌定了,然後報知蔔尚書。蔔尚書不勝之喜,一喜兒子借此可以少寬其罪;二喜女兒招了榜眼之婿,且又年少才高,人人誇美,遂殷勤設酒加厚送禮。又知長孫肖歸省歸娶,忙差家人回去,通知:「叫蔔成仁,央原媒攛掇完婚。」又寫信與女兒,叫他:「順承其事。」又托府縣周全。凡有可為,無所不可。且按下不題。
  卻說管小姐,自以詐死嚇走了蔔成仁,恐怕露了蹤跡,遂深藏在內閣,外面的侍妾,一個也不容相見,故鄰里親戚皆認以為真真死了。管小姐獨戒家人,不許傳與長孫相公的母親祖夫人知道。家人雖然瞞著,不期長孫肖一個舊學生,在城中城隍廟前走過,忽見蔔公子癡癡顛顛備了三牲酒果,在那裏祈禳。因問人:「祈禳何事?」早有人傳說:「是為強婚,威逼死了管侍郎的女兒管小姐。如今小姐顯靈捉他,他慌了,故此祈禳。」
  那學生聽見說:「是師母死了。」吃了一驚,遂忙走到長孫先生家來報知師祖母。祖夫人正因兒子出門,久不見回來。多虧那未過門的媳婦管小姐供給薪水,甚是殷勤。凡是日用所需,一毫不缺。忽聽見學生聞報:「管小姐被蔔公子威逼死。」只驚得昏暈了過去。
  僕婦再三呼喚,方才救醒。因哭說道:「這老天也甚不公道。怎這等一個好賢能小姐,竟遭這樣的慘禍死了。我兒子出門音信杳無,全虧了管小姐施仁料理。今管小姐遭此大變,叫我一個窮途寡婦倚靠何人?」僕婦勸道:「家小姐雖然死了,自當托人料理,老夫人不必過慮。」祖夫人道:「縱然托人,怎能得如管小姐之真心實意,情禮兼盡。」由此想一回,哭一回,飲食漸減,懨懨成病。
  家人慌了,因悄悄報知小姐。小姐暗想道:「我與長孫聘禮已行,名分已定,則長孫之母,實我之姑也。長孫若在家,猶可以未過門為辭,今長孫又因我而為奸人逼走,臨行慮及養母,我又一力應承。今長孫去久,生死未知,則養母之責,非我而誰?況今日祖夫人之病,又因聞我之死信而起,是我不能養其生,反而有以致其死,其罪又加等矣。欲要說明未死,又恐漏泄風聲,欲要遣人代事,誰能體心。」再三尋思,並無妙法,只得與幼弟管雷說明,叫他好生看家,自卻改了淡妝素服,暗暗叫家人雇一乘小轎,趕天未明,即抬到長孫家來,看視祖夫人。
  拜見了,就說道:「賤妾寒家姓戴,與管小姐比鄰而居。蒙管小姐相愛,雖稱結義姊妹,實不減同胞。前管小姐臨死時,一心只記掛著老夫人無人侍奉,故再三托賤妾代為侍奉。賤妾一向打聽得老夫人身體康健,故不敢輕易來驚動。昨聞老夫人因念管小姐,憂思成病,故賤妾心慌,恐負管小姐之托,故只得前來趨侍。凡藥餌所需,皆妾料理。只求老夫人寬心保養尊體。」
  祖夫人聽了,又悲又喜,又感激道:「管小姐既守節如此,又盡孝如此,真淑女中之有一無二者矣。我與小兒無福之人,如何消受得起,遂累其遭變也。」說罷,又痛哭起來。戴小姐因勸道:「管小姐臨死囑託,不忘老夫人者,欲老夫人安也。若老夫人轉為管小姐過傷而不安,則是老夫人悲傷管小姐,反令管小姐不能瞑目也。今願老夫人節哀以兩全。」祖夫人聽了,方才說道:「聞戴小姐高論,點醒甚明,自此之後,再不痛哭矣。」只因這一不痛哭,有分教:
  覿面不識,寸心留戀。
  未知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玉支肌】第十七回 祖夫人捨不得捉李代桃 蔔公子慌殺了移花接木

  詞曰:
  好情替代,怎想他償債。不是人情憊賴,實難當心相愛。身遭禍害,全望有人遮蓋。豈肯輕招你怪,只為要留我在。
  右調《少年遊》
  話說管小姐,因念祖夫人有病,無人侍奉,遂自充做鄰女戴小姐,朝夕與祖夫人談笑飲食,直奉承得祖夫人心歡意悅。不但疾病全安,更兼身體康健,管小姐暗暗歡喜。只恨長孫肖去了許久,並無消息。雖有人傳說:「他死了。」管小姐只是不信。思道:「長孫肖其父為官不貪,廉吏也。母安貧教子,淑媛也。就是長孫肖,不僅年少多才,又且言行不苟,君子也。天道雖深微不可知,若以常理論之,君子如長孫,決未有困厄不祿而即早死者。」
  到了秋闈,榜發北京報到。管小姐叫人買了一張來看,見第一名解元,就是長孫肖,滄州人。直喜得心窩裏酥麻不了,忙報知祖夫人。
  祖夫人這一喜,也非常。喜定了,忽又大哭起來。管小姐問道:「令郎高發,喜事也。老夫人為何轉生悲傷?」祖夫人道:「戴小姐,汝不知道,我小兒因父死清廉,流落於此,貧人也,賤人也,有誰瞅睬?幸管親翁一見垂青,即招之西席。西席未暖,又蒙管小姐以三詩刮目,複舉入東床。若論相知,此何等之知。若論施恩,此何等之恩。故小兒常自奮勵,欲致身青雲之上,以酬其知,以報其恩。若不幸無才無命,遭逢坎坷而死。倒也罷了。今既僥倖,忽有寸進,酬知報德此其時也。乃管親翁既海上未歸,而管小姐又人間早謝,小兒縱再進一步,腰金衣紫,卻報之何人?思量到此,怎教我不痛心。」說罷,涕淚如雨。
  管小姐聽了,暗暗感激。因慰說道:「老夫人不必多憂。管小姐蒙老夫人如此追思,真管小姐之福也。老夫人但請放心,只在賤妾身上,包管終有一個管小姐來奉侍老夫人。」祖夫人道:「管小姐才美,人人所稱,安能複有?縱使別有一個管小姐,也不能比這個管小姐的情深義重了。且莫說以往恩義,即今死後,猶殷殷托戴小姐如此看視老身,則其孝義淵深為何如,焉能複有?」婆媳二人,一明一暗,相對著,彼此互相感激。正是:
  恩知不減邱山重,情若難忘海樣深。
  莫向倫常虛摸索,本根原自在人心。
  長孫肖中了北京解元,報到青田,李知縣猶不在心,以為隔省舉人無甚相關。及到春闈見報:「中了會榜第二名。」便不覺驚心。曉得他母親尚住在青田,忙差人找尋著了,只得親自到門來恭喜。遂要送兩榜的匾額來,並要豎立旗竽。
  祖夫人與戴小姐商量了,因叫人回復道:「家爺尚在京未回,家中老夫人不便為禮,凡事俱求大爺從容,候家爺回時,再舉行罷。」李知縣只得去了。祖夫人與管小姐見縣官來報,知道是真,喜個不了。
  過不多時,又報:「殿試中了榜眼。」過不多時,又報:「奉旨回籍歸娶。」李知縣因舊時有追取玉支璣這些芥蒂,未免著急要周旋。因在大街上,選擇了一所大廳屋,收拾得齊齊整整。門前豎立旗竿,堂上高懸匾額。一個解元、一個會魁、一個槨眼,好不興頭。又備下薪米供給,擇個吉日,就要敦請祖夫人到新屋去住。
  祖夫人著人再三辭謝道:「寒儒偶爾登第,自有敝廬可居。況翰苑清署,且一勞未效,一功未奏,怎敢便改寒素之常,僭居華屋之下。」李知縣道:「居官自有居官之體。若居官而仍安側陋,則是辱朝延也。要求老夫人遷居新屋為合理。」祖夫人又回道:「就理合遷居,也須候榜眼回時再議。」李知縣聳她不動,只得又去了。正是:
  欺貧曾詐玉支璣,捧貴新開金屋扉。
  總是一人分兩截,問今何是昔何非?
  管小姐見祖夫人心上歡喜,安然無恙。又見長孫肖身榮貴,不日即歸,恐一時撞見不便,因辭祖夫人道:「賤妾原不該來親近老夫人,只因受管小姐之托,聞老夫人有恙,故代為侍奉。今幸康饒,榜眼又榮貴還鄉,賤妾可謝無罪,且請別去。候榜眼完娶事畢,老夫人有暇,倘不棄嫌,再來趨侍。」
  祖夫人聽了,著驚道:「戴小姐何遽言別去?我老身前日當驚悸成病之時,若非戴小姐親來看視,百般開慰周旋,則我老身一悲一傷,此時已死久矣,安得至今。此雖戴小姐推管小姐之愛,然老身一冷一暖,一饑一寒,親受戴小姐之惠不淺矣。今日枯木回春,正思圖報,奈何遽言別去,使我心傷。」戴小姐道:「賤妾蒙老夫人視如兒女,亦不忍舍老夫人而遽言別去。但恐榜眼歸時,賤妾非親非故,難於相見。若躲躲藏藏,又殊屬不便,故不得已而請歸,乞老夫人諒之。」
  老夫人聽了,忽沉吟半晌道:「我老身有一言,似乎合理,又似乎不合理;似乎近情,又似乎不近情。欲與戴小姐言之,不知可容我啟齒?」管小姐道:「老夫人與賤妾恩猶母也,賤妾於老夫人義猶女也,有何不可言,還要下問?」祖夫人道:「既如此,我就直說了,若不中聽,戴小姐卻休怪。昨縣尊報小兒奉旨歸娶,想是小兒在京,尚不知管小姐之變,故有此請。明日歸娶無人,察知其事,小兒感管小姐情義之深,定有一番舉動,不忍再娶。此雖酬知報德,理宜如此。但長孫一脈,宗祧所系,終非了局,設或再娶。我想管小姐既托戴小姐以事姑,戴小姐何不一發仗義,竟代管小姐以為婦。此雖老身捨不得戴小姐,而欲行權。戴小姐若慨然從而行之,雖另是一局,然尚不出管小姐遺意也,不識戴小姐以為何如?」
  管小姐聽了,假吃驚道:「老夫人之言,果不近情,果不合理,毋怪乎老夫人之不輕於言也。令郎榜眼,今非昔比,乃玉堂金馬貴人也。奉旨歸娶者,管侍郎女也。縱管小姐有變,豈少公卿之女,怎能議及寒賤?」祖夫人道:「賢愚品也,貴賤遇也,當取其實,不當循其名。即小兒之慕管小姐,亦慕其詠雪之長才,答聘之佳詠,並禦變之妙智,非慕其侍郎女也。我看戴小姐,賦窈窕之容,抱幽貞之性,朱嫌其赤,粉壓其白,誠絕代之佳人也。至於受死亡之托,而死不變心。事疏遠之人,而有知骨肉,雖古賢媛莫能過也。惜管小姐遭變,未接其芳香,而今怏怏。然私心揣度,設或見之,則比於戴小姐不相上下。我不敢重死而輕生,亦不敢貴名而賤實。戴小姐與管小姐周旋久,不識以老身之言為何如?」
  管小姐聽了,嘻嘻笑道:「老夫人怎看得這等分明。且候令郎榜眼歸時,迎娶無人,再當別議,此時未免太早。」遂辭別而歸。祖夫人知道,留她不住,惟執手留連,再三訂後會之期。正是:
  若信虛名最誤人,但隨兩耳失精神。
  誰聲誰色誰形影,明眼方才認得真。
  祖夫人送了戴小姐回去,且按下不題。
  卻說蔔成仁,自管小姐死後,便癡癡呆呆,見神見鬼。雖眼前不見管小公子動作,還怕管侍郎回朝報仇。雖有信求父親挽回,猶恐挽回不來,未免愁悶。再不想到長孫肖連科中了,又殿了榜眼。忽然見報,直驚的一個小死。驚雖驚,卻還認他新中了,自然要在翰林做官。況他又是滄州人,定然要接母親,不是還鄉,便是上任,再沒個又到青田來的道理,略略放心。過了半月,早有人紛紛傳說:「奉旨歸娶。」這一驚真要驚死。還恐傳聞之信不確,因又來見縣尊打聽。
  李知縣道:「怎麼不確,本縣已替他置了新屋,候他衣錦歸娶。」蔔成仁聽見是真,一發嚇慌了。因問道:「他奉旨歸娶,不知娶何人?」李知縣道:「一定是娶管小姐了。」蔔成仁道:「管小姐已死,卻娶何人?」李知縣道:「若歸娶無人,只怕還要波及到賢契,賢契也要早為之計。」
  蔔成仁已自驚慌不了,忽又聽見說要波及到他,一發驚慌。早不覺屈了雙膝,跪在縣尊面前,再三要求他救命。李知縣忙扯起他來道:「本縣向日因徇了賢契之情,追出他的玉支璣來,得罪於他。如今匆匆置屋周旋,尚不知可能周旋得來,所謂自救,尚且不暇,焉能又有餘力庇及賢契。我且問賢契,向日上庫的玉支璣,賢契上價取出又作何用?」蔔成仁道:「並未他用,原為長孫無忝轉定下舍妹了。」李知縣道:「這又奇了,他既定了管小姐,為何又定你令妹?」
  蔔成仁道:「有說也。只因治晚生要求管小姐,欲長孫無忝貪此棄彼,故以此為香餌之釣。彼此說合,雖不啻再三,然俱非實情。」李知縣道:「若果如此,則賢契尚有一線可救。」蔔成仁道:「有何可救?萬望見教。」知縣道:「他聘令妹之事,昔日雖說是假,今日他一個榜眼,也不辱了你尚書的門楣,何不間認了真,等他歸娶之時,竟公然執聘請嫁與他。他見管小姐死了,或欣然願娶,亦未可知。嫁娶若成,則管小姐威逼之事,自不問了,豈非救你之一線。」蔔成仁道:「老父母之算,可謂妙矣。但慮長孫榜眼為人最重情義,況他與那管小姐的情義又更重。他若知管小姐死了,定要為管小姐報仇,哪里便肯改娶。不知可還有別策使他不追究,而竟娶則妙了?」
  李知縣又沉吟半晌道:「既是這等說,我又有一法。我想他在京中,既請旨歸娶,自然不知管小姐之變。待他來娶之時,等我與管公子說知,央他不要說出管小姐之死,竟將令妹充做管小姐,暗嫁與他。等成親之後,再細細說明,那時銀河已渡,玄霜搗成,再愁他做甚。縱使有言,亦不為大害矣。」蔔成仁聽了,大喜道:「此計妙甚。容歸與舍妹言之,若舍妹允從,再來懇求老父母與管公子去說。」說罷別去。正是:
  只知罪當死無辭,誰料團團都是疑。
  到得機關看破後,方知久已失便宜。
  蔔成仁雖與縣尊商量,要將妹子充做管小姐去嫁與長孫肖,是一條妙計。及走到家裏,要向妹子開口,又知妹子年紀雖小,卻為人言語不苟。因向日騙他的玉支璣詩去答聘,被他絮聒了一番,今日如何又去開口。若妹子不嫁他,明日長孫肖歸娶無人,追究起來,這一死何辭。
  無可奈何,只得先進來下一禮,求母親鄭氏道:「孩兒的死期將到了,母親知道麼?」鄭氏道:「我怎麼不知,只是沒甚救你。」蔔成仁道:「母親若肯救孩兒,倒有一個妙法,只怕母親不肯。」鄭氏道:「癡兒子,怎說此呆話。你父親有幾個兒子?若是有法救得你,便割我的肉,我也不惜。有甚妙法,可快快說來。」蔔成仁道:「管小姐被孩兒威逼死了,人人皆知。虧得府縣畏父親吏部之威,不敢胡言亂語,故討得暫時安靜。不期管小姐許嫁的丈夫長孫肖,昔日是一個寒儒,還欺他得下。誰知他連科中了鼎甲,做了榜眼。今又請了聖旨,來娶管小姐,已出京在路。倘明日到了,訪知管小姐是孩兒威逼死的,奏知朝延,則孩兒這一死如何免得。」
  鄭氏道:「我一個婦人,如何救你?你前日已寫信去求父親,難道父親就沒個回信?」蔔成仁道:「父親不回信者,想也是沒法。孩兒今日與李知縣再三商量,倒有一法在此。向日這長孫肖,孩兒因要奪他管小姐之婚,曾戲將妹子許嫁與他,要他退了管小姐之婚讓我,故求妹子做了一首玉支璣的詩答他。後來妹子知道,為此詩與我爭鬧一場,此是母親所知。在當日設計,原是耍他。就今日想起來,管小姐又死了,他一個青年榜眼,才又高,人物又風流,不嫁他卻嫁何人?莫若將當日之假,竟認真了。等他來歸娶,竟執了玉支璣之聘,請府縣為媒,竟嫁了去。以妹子的才美,怕他不喜?婚姻既成,一可以完妹子終身之事;二可以救孩兒的性命。此雖兩利之道,但恐妹妹性子有些高傲,恐以權變為嫌,不肯應承,故孩兒特求母親苦勸她一番,或者她才心肯。」
  鄭氏聽了大喜道:「此計甚妙!彼此有益,待我就去勸她。」遂不叫人去請,竟自走到後樓來,尋見了紅絲小姐,將蔔成仁之言,細細說了一遍,道:「這一事你若許了,一時就有三利,你哥哥威逼管小姐之罪,可以由此而免,一利也;哥哥若免死,又可全了父親的宗嗣,二利也;我兒你負此才美,得嫁這個風流榜眼,也不枉了,三利也。以我算來,實實是好,不知你意下何如?」
  紅絲小姐道:「若單論婚姻,只聞淑女君子求之,未聞畏訴訟逮獄,即輕身而往者。若論保哥哥之性命,全蔔氏之宗桃,雖死亦無不可,何敢爭禮?但女子三從,父在從父。今父命不知謂何?而為女子者,竟自適人,雖民間嫁娶,亦不敢行,何況卿相之家乎!且於榜眼不榜眼,風流不風流,孩兒不問也,乞慈母諒之。 」
  鄭氏見紅絲小姐說得正大有理,無言可勸,只得又走了出來,說與蔔成仁知道。蔔成仁聽了,因跌腳道:「要等父命,這還好哩!聽得人說,長孫肖已出京多時了,只怕早晚就到。若再差人去請父命,只怕請得命來,我的性命已嗚呼了!」鄭氏道:「你且不必著慌。你妹子雖然如此說,但我看她沉沉吟吟,也還不十分固執。你且去料理管家之事,妹子待我再去勸他,或者肯了也不可知。」蔔成仁道:「母親吩咐的是。孩兒且去外面打點,妹子之事,要在母親身上。」
  遂走了出來,又去見李知縣道:「舍妹之事,治晚生已曾說明了。只求老父母到管家一言,倘能救得治晚生,自然重報,決不敢忘。」李知縣道:「本縣一官,俱蒙尊公覆庇。賢契之事,即本縣之事,敢不周旋,怎麼說起報來。賢契且請回,本縣即刻就去見管公子,看他是何光景,再作道理。」只因這一去,有分教:
  屏開雙孔雀,褥隱兩鴛鴦。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玉支肌】第十八回 管不聞婉轉探才費小心 蔔紅絲信筆題詩存大禮

  詞曰:
  聞名不久,未識才真否。果是閨中八鬥,結他做英皇偶。題詩信手,聊免塗鴉出醜。識破珠璣瓊玖,大禮如何敢苟。
  右調《少年遊》
  不說李知縣受蔔成仁之托來見管公子。且說管雷,有人報知長孫肖中了榜眼,奉旨歸娶之事,大喜不勝。因暗暗著人到祖夫人處,請姐姐回家,與她商量道:「姐姐詐死,外面人都信了。今先生奉旨歸娶,將近到了。爹爹又封王未回,倘有府縣來問,卻怎生答應?」管小姐道:「若竟說是死,恐別牽終幕,豈不有誤?若竟說是生,則生死至情,又無以見。吾弟且含糊於生死之間,看長孫作何情態。倘責汝優柔不斷,只以待父歸為辭,便可掩飾。」管雷一一領受。
  正算計未了,忽報李知縣來拜,管雷忙出來接見。方才坐定,李知縣就先說道:「今高親長孫無忝,高揍巍科,奉旨歸娶,賢契知道了麼?」管雷道:「已聞知了。」李知縣道:「令先姐既遭此變,卻將奈何?」管雷道:「實無可奈何。」李知縣道:「雖無可奈何,然此系奉旨之事,須先商量一法以待之,方可免臨時之誤事。」管雷道:「家父奉王命而遠出,治門生又年幼無知,實不知商量何事?只合等長孫先生到日,他與治門生有師生之誼,於家姐有夫婦之論,家父又與他有通家之好,此時當作何舉動,他定有以教之,治門生實不能先打點於此時也。」李知縣道:「子候父命,固是正理。然尊大人(原書自此缺二頁共三百六十字)……。
  蔔存仁道:「管家的事,已說得明明白白了。但只要妹子樂從,便救了我的性命,不知母親曾又與她說通麼?」鄭氏道:「我已說過三、四次,她執定要待父命,教我也無法奈何她。」蔔成仁道:「若要待父命,不知父命幾時來?莫說他來尋我,便是我自家急,也要急殺了。「
  正在著急,忽父親蔔尚書有信寄到,忙忙拆開看時,恰正是教女兒從權嫁與長孫榜眼之事。喜得蔔成仁抓耳揉腮,不知是處。鄭氏聽知,也自喜歡,因拿了蔔尚書的書信來,與女兒看道:「這番沒得說了。」蔔小姐看見書中說道:「既玉支璣有聘,答聘有詩,則婚姻定矣。」又說道:「長孫榜眼青年才子,你若嫁得他,我心高興。我已央大座師王相公為媒,與彼說明矣。」
  蔔小姐看完,沉吟半晌,方說道:「父既有命,母親又再三教勸,事又與哥哥相關,孩兒怎敢再辭,聽其來娶可也。若先往管家與她弟為我弟,則恐涉嫌不便。」蔔成仁道:「她家公子才十二、三歲,有何嫌可涉,賢妹既允了,他明日就要來接賢妹了。」紅絲方無言語。正是:
  惜情爭論恨沉吟,默默無言定遂心。
  誰說湊來人事巧,大都天意別高深。
  蔔成仁見妹子允了,遂複來見李知縣,央他請了管公子來,同回家去見妹子。此時紅絲小姐正在書樓上題詠陶情,忽蔔成仁慢慢同管雷走到樓下,先見了鄭氏,便教侍妾報知小姐。紅絲小姐見事已至此,不免要相見,叫侍妾請上來。蔔成仁遂與管雷上樓,管雷到得樓上,將紅絲一看,只見:
  是花卻不露花妖,秋水春山別樣嬌。
  若就文心認君子,其中恰又逗桃夭。
  管雷看見蔔小姐儀容秀美,竟與姐姐相似,心中又驚又喜,因上前施禮道:「尊姐請坐,待愚弟拜見。」蔔小姐道:「姊弟雁行,拜何敢當。」蔔成仁道:「只是常禮,長揖罷。」揖罷坐下,送茶。茶畢,管雷道:「長孫先生奉旨歸娶家姐,以完玉支璣聘定之盟。李父母久知家姐之玉支礬,已追出上庫。又聞上價贖出,轉聘尊姐。總一玉支璣,故婉轉屈尊姐以曲完三家之美,故愚弟敢越禮請見。欲迎請尊姐至舍,早領教誨,使得習熟,庶免臨時錯亂。」
  蔔小姐道:「愚姐閨中柔弱,足跡不逾閫外。今承父命,欲以蔔家碧玉代周南窈窕之庖,難免抱慚。明日鳩居鵲巢,非宜不類,尚望賢弟時為指點。」管雷道:「前日長孫先生,以玉支現聘定家姐。家姐詠一詩以答其聘,自以為摹形寓影,微有可觀、不意複見了尊姐答聘之詩,出風入雅,真是後來居上,甚是抱慚。幾望飛恃閨席,以領香奩大教,卻恨無由。今兄弟借此一脈,轉得至前,真僥倖也。「蔔小姐道:「當時詠此,只因見了原韻精微,一時技癢。又因哥哥索和,故一時續貂。原不知為答聘之用,又何知傳到尊姐並賢弟之前,為大方貽笑。」
  管雷聽罷,就走近書案前,翻她的筆墨觀看。只見題花詠柳,賦物娛情,或長篇並絕句,不一而足。因說道:「尊姐翰墨淋漓,真家姐閨中之良友也,可敬!可敬!但愚弟不識進退,攜得素扇一柄,欲求尊姐揮灑數行教訓愚弟;不知允否?」因向袖中取出一把金扇,放在案上,蔔小姐道:「要題寫何難,但恐不佳,賢弟不要見笑。」一面說,一面磨起墨,遂信筆題一首道:
  春風不問是誰家,吹得桃夭片片斜。
  幸喜支璣支得住,兩花織做一枝花。
  管雷立在案旁,看見蔔小姐落筆花妍,柳媚吐詞,燕乳鶯雛,不覺驚喜欲狂。因稱讚道:「真吾姐也,明日即當具香車奉迎,萬望尊姐慨然。」蔔小姐道:「且到臨時再看。」管雷遂辭了蔔小姐,依舊同蔔成仁出來。送到門前,蔔成仁又再三叮嚀管雷擇日來接。管雷應允,方才別了。
  回家入見管小姐,將相見之事說了,道:「這蔔小姐,真又是一個才女了。」管小姐道:「何以見得?」管雷道:「愚弟見她案頭,筆墨縱橫,吐談風雅,不問已知其為多才閨彥。但恐姐姐不信,故以扇索題。不得已,又露出窺見淺態,未能使她笑愚弟無目。」管小姐道:「求她題扇,她曾題麼?」管雷道,「她接過扇子,也不問題,遂信筆寫出一首七言絕句,竟將這一番舉動曲曲道盡,卻不露一痕形跡,而又風雅特甚。「向袖中取出,遞與管小姐道:「姐姐請看。」
  管小姐看了,不覺喜動顏色道:「風流香豔,實實可愛。吾弟賞鑒不差,須速致其來,以鳴河洲之盛。」管雷道:「蔔小姐不獨才美堪憐,而一種幽貞性情更可敬也。我看她嫁與長孫,雖承父命不敢推辭,但教她充作姐姐,這一段委曲,未免近褻,似非所願。明日請她,未必肯來,我們若逼請她來,雖若親愛,實屈辱之也。不知姐姐可能兔其屈辱,以昭親愛?」
  管小姐道:「蔔成仁逼妹代嫁者,是認我死,慮禍及於他。我今尚生,他原無禍。他既無禍,則他妹之嫁,自有正途,何須借徑,以損閨顏,但此時不便說破。賢弟既欲全此女之貞,明日往迎,須隱隱約約微露其意,止其勿來可也。」管雷道:「姐姐此論大妙,愚弟即如此行。」
  到了次日,遂不通知蔔成仁,意自到蔔尚書家來要求見。家人是公子吩咐下的,也不說公子不在家,竟將管雷引了入去。走到中門,又叫管中門的僕婦引至樓下,又叫管樓門的丫頭稟知小姐,方才請管雷上樓去相見。相見過坐下,蔔小姐道:「賢弟今日之來,莫非接我到府上去麼?只怕今日還不及。」管雷道:「昨日愚弟妄想要接尊姐至舍者,以常人論也。及見尊姐,而知尊姐德性過於古媛,才美高於今淑,行為閨範,止作女儀,非常人比也。歸而思之,安敢獻媚華堂,而移花易柳,以辱春光。故愚弟今日之來,雖名為迎接,實欲暫停鸞鳳,以待百輛之迎,不知尊姐以為何如?」蔔小姐道:「體貼至此,賢弟之情,可為深至,感激不盡。但恐安坐不往,禍及家兄。倘傷手足,則爭禮又屬虛名,有所不忍,故躊躇不決耳。」管雷道:「愚弟既不欲辱及尊姐,又安敢禍及尊兄,實有所持,萬萬可以兩全。故敢為尊姐作溫櫝之思,尊姐但請放心。」
  小姐聽了,又驚又喜道:「賢弟說來,雖覺快暢。但不知就理,終懷疑慮。賢弟何不明以告我?」管雷道:「此中就理,淺而易見,尊兄拿隱無傷,故敢請命。尊姐若不深信,乞至舍一觀,自然明白。若要此時明言,竊恐耳目漏泄,有傷大事,實實不敢。」紅絲見管雷說得侃侃,料不是謊,滿心歡喜道:「賢弟既有大力,覆庇愚兄妹之功多矣,感激,感激。」管雷說明,就辭去了。
  蔔成仁聞知管雷來接,忙趕了來家,要攛掇妹子速去。不期來遲,管雷又去了。因急急上樓,問小姐道:「管不聞既來接妹子,為何又獨自先去了?」蔔小姐道:「他不是來接我,是來辭我,教我不消去了。他說:‘自有妙法,可以保全哥哥,決不至有禍。’所以自家去了。」
  蔔成仁聽了,連忙跌腳道:「管公子不肯接妹子去,反說這些好話,這事不好了,是我的禍到了。」蔔小姐道:「這是為何?他難道小小年紀,會捉弄人?」蔔成仁道:「妹妹你不知道。這管公子的姐姐,是我威逼死了。論起理來,原與我是仇人,若是個奸狡的,不知幾時把我告了。只因他年紀小,糊糊塗塗,又沒膽氣,故隱忍至今。我只愁管恃郎回來,這一死難逃。只指望管侍郎死在海外,便是我的造化。今不期添出個長孫榜眼來夾炒。多虧李縣尊設此移花接木之計,全我的生。管公子一時想不到,昨已應承了,來認做姐姐,愚兄一場大禍已可消釋。不知為甚,今日又變了卦。定有人點醒他知,要與姐姐報仇,故改口來回妹子。妹子若不去,我自然是死了。」說罷,便哭將起來。
  蔔小姐道:「哥哥不要哭。我看這管公子年紀雖小,說話卻老成,決無報仇之意。但我再三問他,他不肯直說,只教我到他家去一看便知。」蔔成仁道:「既教妹妹去看,妹妹何不為我的性命去看一看?」蔔小姐道:「若論女子守身,決無輕易出門之理。既哥哥如此慌張,只得蒙羞冒恥為哥哥走一遭。」只因這一去,有分教:
  美應愛美,才自憐才。
  不知後事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玉支肌】第十九回 二小姐驚驚喜喜說幽心 兩尚書真真假假討情面

  詞曰:
  冷暖幽心俱悄悄,暗痛私疼,不許他人曉。一旦春花遇春草,自應細細啼春鳥。只道相逢剛湊巧,臺接衡連,情面輕輕討。誰知都是沒相干,空惹許多煩與惱。
  右調《蝶戀花》
  話說紅絲小姐,前因管雷止她不去,包管沒禍。又說如不信,請至舍一看便明。今又因哥哥蔔成仁見她不到管家去代嫁,十分驚慌。因暗想道:「此事若管雷之言果真,固可以全我婚姻之大禮。倘管雷之言涉謬,豈□□哥哥威逼之實。何況管雷有請我至舍之言,何不借此去看個明白,也可放心。設或不然,當再作區處。且此時往來,於婚禮無礙。」
  主意定了。又見蔔成仁著急,遂許他一往。因差人知會管公子,竟悄悄的一乘小轎,抬到管恃郎家來。此時管雷聞信,已與管小姐打點停當。見蔔小姐到了,接入後廳,方才請她下轎。早有許多恃妾,前前後後簇擁入去。入到深閨秘閣之中,忽見又許多侍妾簇擁著一位小姐,在那裏拱立相迎。
  蔔小姐遠遠望見,吃了一驚,不知何人?困她心靈性慧,又有了管雷的前言,忽悟到管小姐原來未死。因笑嘻嘻,就象認得的一般,忙趨上前說道:「姐姐遊戲入神,竟不顧愚人驚死那。」
  管小姐見蔔小姐才會面,即參透其微,深服其穎悟敏捷。因笑答道:「雖是一番遊戲,只怕驚姐姐不動,何敢稱神。」蔔小姐道:「小妹傳聞縱未驚死,今日驟然識面,難道不要喜死麼!」管小姐道:「深感姐姐今日見面之喜死,早救了小妹未見面之想死,真僥倖也。」二人大喜,拱讓入室,分賓主對拜。拜畢,坐定,侍妾送上茶來。蔔小姐早看見管小姐,生得:
  花樣清臒柳樣肥,裁雲帶月湊腰圍。
  慢言想像渾如渴,秀色餐來早不饑。
  管小姐也看明蔔小姐,生得:
  鶯般嬌媚柳般妍,眉蹙堪增笑可憐。
  料想人間閨閣少,多應天上滴仙來。
  二人互看分明,各各愛慕不已。蔔小姐先說道:「姐姐好作用耶。此雖家兄愚不量力,妄作天姝之想,自作還應自受,然所受亦已苦矣。無論從前被嚇幾死者數次,即至今尚驚魂未定,累小妹幾幾為受辱之事,而姐姐竟深閨享安貞之吉,以待佳期,真好作用耶!敬服,敬服。」管小姐道:「此舉雖小妹之過,然非此則令兄之威勢不可當,癡念不能止,故不得已而出。此空驚虛喝之罪,望姐姐恕之。」蔔小姐道:「家兄憂死,而忽然得生;小妹待辱而一朝獲免,感激已自不勝,何敢言罪?」
  管小姐道:「小妹自愧不能韜隱,浪得虛名,以招實禍。怎如姐姐秘窈窕於河洲,潛幽貞於睢鳥。若非答聘玉支璣一詠流出,胡麻縱漁父能尋,亦不知桃源深處,別有一天,已恨當面錯過。今忽相逢,真夢想所不能到,何幸如之。」
  蔔小姐道:「小妹原系無才,實非韞玉。即前玉支璣一詠,小妹只認做家庭塗抹。誰知為家兄所賣,竟獻之國士之前,又流入閨宗之目,愧且不知,又何知其為答聘。後家兄獲罪姐姐,自分必死。妄聽人移花接木之謀,有求於小妹,說出從前。小妹方知家兄暗以小妹為香餌,欲長孫吞小妹之鉤,吐出姐姐,以遂其蝦膜之想。彼雖假途,實非真念,然小妹名節已被其喪盡矣。今聞長孫歸娶,畏禍本身,又欲執前之假,為今之真,以求苟免,竟不念小妹之名節為何物。及小妹不從,又苦求父命來壓,使小妹無可奈何,只得如落花飛絮而來,已擯飄泊不能自主。不料姐姐安然無恙,又使小妹得以自主,不輕受辱,真快事也。「
  管小姐道:「姐姐之快,以小妹尚存,於令兄無傷,嫁娶得以自主。敦知小妹既見姐姐如影戀形,如聲戀響,安忍再離。只恐又要生姐姐之不快,卻將奈何?」小姐道:「不快者,不快幹矯強也。至於孤思依傍柔思,小妹株守香奩,無依無傍,今幸逢姐姐,倘蒙不棄,常使相親,則何快如之,姐姐為何反言?但恐花枝在前,幽草不敢言芳。明月居上,疏星自難再照,不知姐姐將何以教我?」
  管小姐道:「玉支璣之聘,雖或真或假,出於人事。然玉支璣答聘之詩,或有心或無心,則實有天意存焉。且聞英皇兩帝女,共媲美於虞廷。甘糜二夫人,實齊眉於先主。每每希心內美,千古無多。何幸屈指閨才,一時有兩。況色香相接,既得之比鄰,且緣分有因,安忍失之當面。在小妹既不肯自讓,在姐姐又何必多謙。自是一天好事,不識尊意以為何如?」
  蔔小姐道:「女子有家,誰人不願。況良人又稱國士,安肯自失。但恐長孫借聘行聘,未必出於真誠。即家兄竊詩作答,不過行其詭詐,實於婚姻之禮不相符合。況長孫奉旨歸娶者姐姐也,小妹突出分奉箕帚,縱姐姐私僇木之量,置之不校,在長孫未免贅疣相視,烏乎可也?」
  管小姐道:「長孫篤信人也。明知行聘是虛,獨賴姐姐這一首答聘詩,死也不敢還出,則其屬意此詩可知也。既屬意此詩,豈不願意做詩之人。然而不敢明言者,因先有小妹婚姻之約,不忍負心。又以姐姐門媚太高,不敢妄想。然揣度其私心,則未有不展轉反側,而殷殷愛慕者。今尊公大宰,既肯認假以為真,則長孫自將錯以就錯,而遂其心矣。姐姐何必相疑?」
  蔔小姐道:「長孫若不嫌貌陋,姐姐又賢德相容,家父又喜牽絲幕,小妹何人,敢過於推調。但思婚姻大禮,不宜苟且,以辱關睢之雅化,尚望姐姐為小妹主持。」管小姐道:「姐姐賦姿既美且才,而德性又正靜溫和,若不棄嫌,小妹願結為姊妹,日相晤對,則平生之大快也。至於長孫歸娶,誓必雙飛雙宿,決不獨自於歸,有負此盟,天地不容蓋載,不識姐姐以為何如?」蔔小姐道:「蒙姐姐以此垂憐,無論結義,直勝同胞矣。感激不盡,更有何言。」
  二人說得投機,俱各大喜。一面治酒款待,說說笑笑。不獨管小姐留住不放,就是蔔小姐也不願言歸,一連住了三日。
  兩小姐在閨中留戀一毫不覺,惟蔔成仁不知何故,急得抓耳撓腮,叫侍妾來探聽。蔔小姐打發回來,不容入去。蔔成仁摸不著消息,更加著急。蔔小姐此時已與管小姐結成姊妹,二人俱是十八。管小姐長一月為姐,蔔小姐小一月為妹。
  蔔小姐見哥哥著急,因辭管小姐道:「小妹蒙姐姐真誠相待,一刻也不忍離。但慮愚兄著急,只得要回去安慰他。」管小姐道:「賢妹回去安慰令兄,只宜力保其無他,斷不可說出愚姐不死,恐傳聞於長孫之耳,不能察其真情。」蔔小姐道:「此意小妹曉得。」方才別去。正是:
  兒女天生多俏心,俏心能淺又能深。
  說來除了知音聽,明月蘆花沒處尋。
  蔔小姐回到家中,蔔成仁來問。蔔小姐安慰道:「此事委曲甚多,一時難言,哥哥也不必細問。但一毫禍患,俱與哥哥無涉,哥哥只管放心,妹子可以力保。」蔔成仁道:「妹妹既肯力保,諒非騙我,我為兄的心已放下八、九。但不知長孫榜眼歸娶時,妹妹還是嫁他,還是不嫁他?」蔔小姐道:「嫁也不可知,不嫁也不可知,哥哥總不必問,只包管哥哥無禍便了。」蔔成仁聽見妹子說話朗烈,方才歡喜去了。自此之後,連蔔小姐也安心以待長孫肖歸娶不題。
  卻說管恃郎奉旨往海上封王,因爭禮不屈,被留了八、九個月。後服其持正,方優禮遣還。及歸,海上又遭風濤之險,故往來將有年半,方回至京師複命。朝廷嘉其有功,進升尚書。管灰思家之極,又聞知長孫肖中了榜眼,已奉旨歸娶,一發要回。因此告病,一連上了三疏,方准給假歸程,俟病痊複任。
  管灰得了旨意,忙打點歸程。滿朝文武都與他歡喜。獨有蔔尚書有些著忙,恐他歸去,聞知女兒逼死之信,安肯甘休。與其後日挽回,不如今日相求。因盛設酒筵,又說賀喜,又說送行,又請了王相公來相陪,就求他在中間說合,情願獻金贖罪,只求恕他兒子蔔成仁之死。
  不期管侍郎一到京,早有人報知他:「女兒為蔔成仁威逼的死信。」雖不深信,未免也吃一驚。及到衙門,家人報知:「是嚇蔔成仁之計,實實未死。」愈服女兒之妙用。忽見蔔尚書殷勤來請,知是為此;恐不應承,他急了又下毒手,便欣然而往。賓主相見過,又請王相公來相見。相見畢,略敘幾句閑文,就拱請上席,歡然而飲。
  飲至換席,王相公方邀了管尚書到一間書房中,悄悄說道:「今日蔔塚宰之席,雖為老先生賀喜榮歸,然實有一件萬不得已之苦情,要懇求老先生開恩赦罪,情願以千金為酬,自不敢說,故托學生代為請命。不識老先生可肯念同列臺衡,再推薄分,寬容一線否?」
  管尚書假意驚訝道:「不知何事這等要緊?且先求教,方可酌議。」王相公道:「蔔塚宰令郎蔔成仁,一向慕令愛窈窕賢淑,再三為荇菜之求,此老先生所知也。不幸為三詩所誤,自求不遂,轉成就了敝門人長孫肖之婚。他心不服,往往多方苦求,雖說有之,然尊府之閨閣深沉,揆情度理亦不過驕橫於外,實不能親入於內,而妄加荼毒也。後來令掌珠不知為著何事,遂猜為威逼而然。若果然威逼,令公子雖然年少,未必無言,卻從無片紙到縣存案,而道路之口,卻轟傳不能禁止。蔔塚宰恐老先生歸時,誤聽以為實,歸罪其令郎,私心甚懼,故惜杯酒陳情,求老先生細細加察。倘注誤中有一線可原,欲求老先生念其獨子之苦,曲赦其辜,則感恩不淺矣。」
  管尚書聽了,故作沉吟道:「原來家庭又有此變,雖弱女遭禍,未免痛心。然死者不能複生,即瀝血申冤,亦於死者無益。況蔔老先生與晚生有同官之雅,何敢以我之痛心,複為彼之痛心。今蒙老太師賜教,即情罪真確,亦不敢複較矣。」
  此時,蔔尚書正在房外竊聽,聽見管尚書說得慷慨,滿心歡喜。忙走進來,叫人鋪下紅氈,深深向管尚書拜謝道:「多蒙開赦小兒,此恩此德,天高地厚矣。」管尚書忙忙答禮道:「女兒一死,其事甚小,怎敢勞老先生如此屈體?」蔔尚書道:「義有所感,禮自生焉。恩不能忘,報所必至。王老太師所雲:‘千金為壽。’即當奉上,決不食言。但只是還有一事奉求。」管尚書道:「小女之死生,非貨利之可贖,厚惠何敢當?但不知有何事見教?」
  蔔尚書道:「老先生高懷智識,看破一切,故於事作特達之觀。但恐長孫榜眼,少年情重,未免苛求。學生已懇之王太師,以師生之誼,再三囑託矣。倘儡塊消之不盡,尚望老先生推天地之量,廣日月之仁,再為一解,則小兒之生,實洪恩再造矣。」管尚書道:「學生既相忘於無言,諒長孫無忝亦未必多口,老塚宰請放心。」蔔尚書聽了大喜,謝了又謝。因複請上席,席終散去。
  蔔尚書暗暗送了千金與管尚書,管尚書登時退還,哪里肯受。蔔尚書見管尚書不受,疑惑起來,複央王閣老來見管尚書,說道:「蔔公一芹,者先生拒而不納,莫非有他意麼?」管尚書道:「既蒙老太師賜教,怎敢複有他意。但思小女薄有權術,以蔔公子之粗豪,未必能制小女於死命,其中只怕尚有可笑。容晚生回去,同貴門生回復了歸娶之旨,則老太師自然明白矣。」
  王相公大驚道:「令愛之變,血衣、血刃皆有人見,相傳確矣,安有他疑?」管尚書道:「若是是真,晚生亦安於命,必不二、三。求老師慨諭蔔塚宰,萬無多慮。」王相公見管尚書說得斬截,方才半信半疑的去報知蔔塚宰不題。正是:
  耳聞眼見皆雲確,怎敢輕言不是真。
  到得雙雙歸娶後,方才巧妙說佳人。
  管尚書回復了王相公,在京無事,方才遣牌而歸。按下不題。
  卻說長孫肖奉旨歸娶,知管小姐為蔔成仁威逼而死,痛恨不勝。只待歸娶無人,便好上疏請命,將蔔成仁抵償。又慮著:「離家日久,管小姐又死,母親無人料理,不知安與不安?」在路上思想一回,悲痛一回,十分不快。又慮著:「原系貧居茅簷草舍,聖旨到了,無處供奉,衙役人等,無處安頓。」甚是躊躇。
  將近青田,將聖旨並從人儀仗,俱安在三十裏外一個館驛中。先自便服私行到家,來見母親。只愁:「母親饑寒消瘦。」心下惶惶。
  不期一跨到門,早有管家的老僕接著。及走入內室,只見:母親服飾華美,顏色豐腴,倍於往日。又有管家僕婦隨侍,滿心歡喜。俯拜伏於地道:「兒不孝,棄親遠遊,一時功名牽絆,不敢急歸,所賴者媳婦管小姐,曾應承代養,稍稍放心。後聞其遭變,只慮母親淒涼消瘦,日夜優心。今見母親安康如故,真感天不盡,但不知是誰供給?」
  祖夫人忙挽他起來道:「聞你已繼書香,我心甚喜,不覺前愁盡釋。你若問起是誰供給——?」因啼噓位下道:「好個賢孝媳婦,只恨你我沒福消受,致她守你之貞節,罹蔔成仁之慘禍。她在日殷勤供給,還說:‘圖後來相見。’最痛心者,她殺身不顧,尚托她結義的姊妹來代她奉養我。我兒你細想一想,從古以來,曾有幾個如此賢孝的媳婦,叫我如何思想得了?」說罷,不覺淚下如雨。
  長孫肖聽了,早一交跌倒在地,哀哀大哭道:「管小姐!管小姐!怎生我長孫肖面上,用情如此之深,叫我殺身也難報你萬分之一。」祖夫人忙叫僕婦扶起,再三寬慰道:「死也不能複生,哭之何益。但你既已僥倖,惟有為她報此深仇,方可少申一念。」長孫肖道:「報仇之事,自不待言。但此仇切齒,即將蔔賊斷首刳心,亦不能消其毫毛。」因問:「管小姐靈柩,不知已葬,還是在家。」祖夫人道:「不聞出葬,想是在家。」長孫肖聽了,遂對母親道:「祭尊之禮,一時等不得,孩兒且去撫棺先拜一拜,少展悲哀。」
  遂忙忙走到管家來,早有人報知管雷。管雷忙出來接著,就要請他拜見。長孫肖忙搖手道:「且慢。可先引我到靈柩前一拜。」管雷此時已受了管小姐之戒,不許說破。遂不推辭,竟引他到停棺的小廳上來。
  長孫肖一進廳門,早望見一棺在上,旁列血衣血刃,不覺傷心。遂拜伏棺前,大聲痛哭道:「小姐呀!小姐呀!你一個千秋才美淑人,何為我長孫肖一貧寒不肖,竟輕身不顧至此耶?此恩此情,雖粉身碎骨,不能補報。今惟有手誅蔔賊,以展血誠。終身不娶,以明無負,要再返魂,實無計耳。」一回訴位,一回哀號,只哭得天慘慘,日陰陰。只因這一哭,有分教:
  再續鸞膠,重開笑口。
  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玉支肌】第二十回 乍相見未說破猶自疑 大團圓看分明方知巧

  詞曰:
  口口聲聲道無恙。事在嫌疑,怎教人心放。百算惟思消死恨,何曾再想生模樣。報導門前迎百輛,柳度花倩,有女誰承望。相逢原是舊新人,驚喜滿堂真快暢。
  右調《蝶戀花》
  話說長孫肖痛哭不已,管雷再三勸解,方才拭淚而起。因請到書廳上,鋪下紅氈,要以師生拜見。長孫肖複墮淚說道:「當日婚姻之事,雖有玉支璣定盟,卻尚未實結,而尊舅又正執經問難,故師生道嚴,婚姻禮略。今弟已僥倖科名,不能複為尊舅商量筆墨。況令先姐又為我捐生。我又奉旨歸娶,則師生之情可以少謝,而婚姻之痛,正爾傷心,安可不篤郎舅之好,以慰九泉。若據青氈之席,而妄自尊大,斷斷不可。」管雷苦苦敦請,而長孫畢竟不從,競對拜了四拜,方才坐下。
  長孫肖道:「我長孫肖,一貧困寒儒,蒙尊公岳父與令先姐文字相知,便慨留入幕,此千古特達之知己也。實指望博得一第,以謝青眼。奈何才入鳳池,而鴛幃已成穗帳。雖號天泣地,無濟於生。即剖腹屠腸,亦何所補。惟今之計,惟有斷賊首,以報深仇,誓鰥居以示不背而已。」管雷道:「世事變幻不常,認真不得。尊師何為出此決絕之言耶?況今奉旨歸娶,豈可不娶而違旨?」長孫肖道:「請旨歸娶者,欲完玉支璣之盟。今支璣空設,而織女無人,將誰娶也?」
  管雷道:「聞蔔小姐亦有玉支璣之約,何不移彼作此,或亦權變之一方也?」長孫肖道:「生者若移,死者何辜。世縱無常,我心不易。尊舅知我,何故不諒也?」管雷道:「門生小於,怎敢苦勸尊師。昨縣中來報說:‘家父還朝,進給尚書。請假歸裏,已蒙憐准。’只怕歸期不遠,侯家父歸時,自別有商酌。」長孫肖道:「既泰山錦旋,自當恭候,以聽指揮。」管雷欲款留再坐。長孫肖道:「剛到即來,老母溫情尚未少致,焉敢久留。」遂別了回家。
  祖夫人道:「縣中李父母已來兩次了。」長孫肖道:「他來作甚麼?莫非又來追我的玉支璣。」祖夫人因道:「他買了新屋在大街上,門前豎立旗杆,堂上懸了新匾,十分華麗,屢屢要請我去居住。我因你未回來,故不肯去。今日連來,想又是為此。」
  正說不了,老僕又來報導:「縣裏李太爺轎子歇在林外,已步行到堂,要求老爺一見。」長孫肖吩咐道:「你可回復說,老爺私行回家,衣冠俱在後面,便服不便相見,太爺請回,容明日到縣相見罷。」
  老僕出去回復,又進來說道:「太爺說,老爺上臺,何須衣冠,只求賜一見,便沐洪恩矣。」長孫肖恐過於矯抗,因走出來。李知縣看見,忙忙呈上手本,就當堂一跪。長孫肖忙挽起道:「老父母舊識,治生新進,怎麼行起客套禮來了。」李知縣道:「老大人乃玉堂大貴,知縣風塵下吏,禮宜如此,非過也。」彼此謙讓了半晌,方賓主坐下。
  李知縣道:「知縣俗吏,有眼不識泰山,向多得罪,統祈海量包容。」長孫肖道:「往事口角不遜,彼此俱罷,不必提了。但聞老父母為治生新設一第,華麗異常。治生寒儒新進,價尚無償,如何敢居?有辜高義,卻將奈何?」李知縣道:「富貴行乎富貴。聖人之訓,夫豈不義。若名高金榜,而身處草茅,未免有辱朝廷。知縣仰體臺意,因先治一居。明日聖旨到了,方有供奉之所。衣冠往來,方有晉接之地。乞老大人俯鑒微誠,移居於內,庶於禮體相宜。若慮傷廉,從容給價可也。」長孫肖本不欲居,被李知縣半情半理,說得痛快,又因草屋往來,實是不便,只得欣然笑納了。正是:
  行藏不必苦安排,春到枝頭花自開。
  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
  李知縣見長孫肖肯移住新居,前結已解,方放心回縣不題。
  卻說長孫肖既有了新居,請祖夫人移入居住。一面迎請聖旨,並人役一同到家。
  原來,強之良自報信之後,見長孫肖認作故舊,相待甚優,便追隨不去,跟了回來。一路上,聞知長孫肖聲聲只要報蔔成仁之仇,料想蔔成仁必定著忙,因思乘機詐他一塊用用。一到青田縣,就來見蔔成仁。
  蔔成仁一見,就埋怨他道:「好人耶!今日也叫我:‘呆著臉法強她。’明日也叫我:‘大著膽去追她。’直叫我將管小姐威逼死了,你卻逃走的無影無蹤,叫我一個當災。幸虧得管公子年紀小,不曉得告人,故得挨延這條性命在此。今不幸,長孫肖中了榜眼,來復仇了。管侍郎又升了尚書,來索命了。還虧得近日家父有信來,叫我將舍妹玉支璣的婚姻來和他好。此事已央王相公說過了,尚不知何如?你今日忽然到來,莫非害我不盡情,又要來加害麼?」
  強之良聽了,歎氣道:「好人難做,冤屈死人。小弟勸你去親近管小姐,原是一片美情。不料管小姐性烈如此,競弄出這場大禍來。我想管小姐死了,惟有長孫肖一人,懷恨最深,故趕進去尋他挽回。不期他恰恰又高中了。他又十分念舊,留我住下,一刻不離。因此,乘機每每將令妹的婚姻挑逗他。恰喜尊公又央王相公也將此婚來說,已說得有幾分就緒。我恐怕明日事成,要尋原媒,一時無人,故又隨他回來。本是一團好意,你為何反埋怨我。你既埋怨我,我只得去了。明日要成此婚姻,撮合無人,休要見怪。」就起身要走。
  蔔成仁聽見強之良說出他是原媒,因回噴作喜,慌忙留住道:「埋怨你,正是盼望你不來,你為何就認真起來?長孫榜眼既待你甚厚,這樁事全賴於你。若周全成了此事,免了我威逼之罪,我當重重相謝。」強之良道:「誰要你謝。只要你認我是個始終為朋友的好人。」蔔成仁道:「多感!多感!」正是:
  小人災禍暗中挑,災禍挑成只一逃。
  背地說人言帶劍,當前依舊笑藏刀。
  蔔成仁與強之良以小人而弄小人,按下不題。
  且說長孫肖奉旨歸娶,雖知管小姐死了,無人可娶。欲要上疏,說:「管小姐是蔔成仁威逼死了。」無奈管小姐死時,管公子不曾出得紙筆到府縣,一時無據,又不敢劈空上疏。欲要聽信人言:「移花接木,將蔔小姐充作管小姐娶了,以完玉支璣一段歸娶的公案。」卻念管小姐情深義重,一旦死了,又娶別人,於心又萬萬不忍。欲要一味拒絕,又因王相公臨出京時,再三囑託,難以回復,只得與祖夫人商量。
  祖夫人道:「管小姐為你而死,你若守她之義,終身不娶,我也不強你。你若念及宗祧,終不免要娶。我心上有一淑女,雖不是管小姐,卻與管小姐一樣。我為母的主張,定要娶她,卻不許你更娶她人。」長孫肖道:「此女卻是何人?」祖夫人道:「此女姓戴,就是管小姐結義的姐妹。此女賢不過,孝不過,又才美不過,真淑女也。」
  長孫肖道:「此女緣何得知?」祖夫人道:「此女因管小姐臨死托她來看我,她不負所托,聞我有病,競親身來侍奉。寒即添衣,餓即勸飯,又善於勸慰,使我愁見之歡然,悶見之釋然,故我近來形神安泰,皆此女之功也。娶婦不娶此女,更娶何人?」長孫肖道:「此女既來,如何不見?」祖夫人道:「此女當我淒涼愁若之時,朝夕不離。直到聞你中了鼎甲,見我心歡悅,方才辭去。自彼辭去,令我心中快快,如有所失,真淑女也。」
  長孫肖聽了想道:「管小姐才美賢淑,已不必言矣。即蔔小姐支磯一詠,儒雅風流,睹其詩,如見其人,自應窈窕。二女一死一生,已難為情。今又添一未經擇婿,先得治心之戴小姐,一發亂人腸肚。」
  長孫肖正躊躇不定,忽報:「管尚書馳驛還鄉,已到家矣。」慌忙冠帶,打執事往拜。才到門落轎,早有一個家人低低稟道:「今日乃老爺榮歸吉日,求姑爺萬萬不可說出小姐之死,傷老爺之心,犯老爺之忌。」長孫肖正打帳進見,痛哭一場,以訴衷曲。忽見家人傳示,只得含屈,強作歡額。
  才上月臺,管尚書早迎出廳門,笑嘻嘻說道:「無忝一飛沖天,一鳴驚人,在此得意之際,可還思量及我與小女昔日之賞鑒私?」長孫肖道:「小婿貧困無聊,多蒙岳父大人並令愛小姐破格垂青,多方提拔,較之天地父母,更知親切。自違隔至今,魂夢未嘗少忘。今幸叨一第,止思承歡報德。但恨——」才說出「但恨」二字,管尚書即搖手止住道:「前程錦片,有何可恨?」長孫肖遂不敢再言。因步趨於管尚書之後,引入廳中,以翁婿之禮,拜了四拜。拜畢,侍坐於旁。
  管尚書道:「老夫歸詢:‘令堂親母康健安泰。’則賢婿所請歸省之旨,可以報命矣。至於歸娶之事,賢婿抵家久矣,為何尚不料理?未免怠慢。若不曾請旨,怠慢無妨。今既請旨,卻是怠慢不得。」長孫肖道:「小婿怎敢怠慢,但事無頭緒,一時不便舉行,還要懇求岳父大人指教。」管尚書道:「明明之事,怎無頭緒?我見賢婿所上之疏,內稱玉支璣有聘,乞恩歸娶,只消問玉支璣所聘何人?行了大禮去娶就是了。明明之事,怎無頭緒?」
  長孫肖道:「玉支璣之聘,固然尚在。只因昔是今非,其中有變,故不敢妄動。」管尚書道:「賢婿初入仕途,尚不知朝廷禮法,大凡事涉朝廷,便揣摹不得。縱使明知,亦須遵行有據,方可回旨。賢婿既奏過玉支璣有聘,可速照聘去娶。倘其有變,亦必俟其報明致變之由,然後可以據實回奏。若不一一奉行,而即思以傳聞複命,便是違旨,便是欺君,斷乎不可。」
  長孫肖聽了,吃驚道:「原來如此。既是如此,且待小婿行過大禮,再求岳父指教。」管尚書道:「賢婿所定之玉支璣,小女受了。小女詠玉支璣之詩,以為答聘,賢婿收了。賢婿行禮來娶,不待言矣。但老夫行後,又聞:‘賢婿於蔔塚宰之令愛亦有玉支璣之聘。蔔小姐於賢婿亦有玉支璣之詠以答聘。’此事果有麼?」長孫肖道:「此事雖有,卻是蔔成仁欺詐小婿。小婿遊戲應之,彼此俱非實情,如何當得實事?」
  管尚書道:「即行聘有物,答聘有詩,昔雖欺詐遊戲,今則已成實事。賢婿或隱蔽而不舉行,倘蔔老指聘陳情,則賢婿未免有違旨欺君之罪,嗚呼可也!」長孫肖聽了,默默無語。管尚書道:「賢婿不必沉吟,此乃奉旨之事,一痕也差池不得。賢婿有何隱情,不妨直說,好作商量。」長孫肖道:「才美千秋所重,令愛小姐才美舉國所知,姑且勿論。即蔔小姐答聘一詩,風流大雅,實不易得,小婿雖愚,安能不幕。在蔔子當時實實是假,今日去假成真,自是快事。但回思及令愛小姐,一番桃花潭水之情,今一旦據鵲巢而獨擁雎鳩,則其負心為何如,故寧甘伏違旨之罪,而不欲抱負心之愧,故低徊惆悵耳。」
  管尚書聽了,大笑道:「賢婿差矣。從來閨淑不妨有二。況小女又不嫉不妨,何為負心,有甚愧抱?苦苦推辭,可謂過情矣。賢婿且速歸,行禮事已定矣。毋容再議。」
  長孫肖見管尚書說到此際,詞語俱厲,不敢複辯。只得說道:「此俱奉岳父大人之命。但小婿還有隱情稟知岳父大人,上求裁度。」管尚書道:「更有何事?」長孫肖道:「小婿未歸未第之前,老母憂疑成病,賴一戴女推令愛小姐親愛之情,殷勤慰藉,方保無虞。今老母感之不盡,又稱其才美賢孝,欲小婿娶之為婦。今若單守岳父門楣,老母自然無說。若傍兼蔔氏而不及戴,未免違母親之命,罪當何如?還求岳父教之。」
  管尚書道:「令堂之議,雖感深習熟,別具思慈,然私也。今日之娶,是奉聖旨,公也。安可以私而廢公。倘親母必不忘情,娶後再娶可也。」長孫肖聽了,心服其處分之妙。遂連連打恭稱謝而出。正是:
  處事雖兼情與理,審時先要別公私。
  情理公私都慮到,自然半點不差池。
  長孫肖辭了回家,將管尚書的前言細細與母親說知。祖夫人見管尚書論得公私有理,只得聽從。獨有長孫肖心下疑惑,暗想道:「管小姐既死,他競不提起,莫非受了蔔尚書囑託,要我行了蔔家的大禮,然後推辭?」然事已講定,無可奈何。只得備了兩副大禮,擇個吉日,一副托李知縣為媒,送到管尚書家來。一副仍央強之良原媒,送到蔔尚書家來。
  蔔成仁見長孫榜眼行大禮來,喜得只是打跌。強之良再三邀功求賄賂,蔔成仁一一奉承。這邊李知縣身雖為媒,押禮送到管尚書家來,心下還暗打帳著:「他決然不受,別有一番議論。」不期禮送到,管尚書競相見款留,歡然受了,一字也不說甚。
  李知縣回來,複了長孫肖之命。各各懷抱鬼胎,不知是個甚麼意思?長孫肖又想道:「他受了大禮,卻將甚人嫁我?莫非到臨娶時方退?」再猜不出。
  及到了親迎這日,大開喜筵,遍請合邑鄉紳。眾鄉紳見他少年鼎甲,誰不親來奉承?賀禮繽紛於道。到了黃昏,長孫肖身穿翰林吉服,簪花掛紅,親騎一匹駿馬,旌旗滿道,燈火分行,竹簫鼓樂前後簇擁,來到管尚書家親迎。既到了門前,心下還鶻鶻突突的恐有變封卦。
  不期,候不多時,早有一位新人上轎,管雷騎馬在後面送嫁。長孫肖見了,又驚又喜,暗想道:「此卻是誰?莫非叫人代替?前聞要蔔小姐移花接木,今蔔小姐已自於歸,豈複代人?」推測不出。須臾到了,吩咐:「稍停。」另是一番旌旗燈火,笙簫鼓樂複到蔔尚書家親迎。
  候不多時,鄭夫人打發了蔔小姐上轎。蔔成仁見光景有幾分無恙,便歡歡喜喜,也騎馬跟在妹子轎後送嫁。
  須臾到了,長孫肖方命:「兩轎分左右,一齊抬入後堂。」趕出眾人,開了轎門,令各家的侍妾挽扶出來,簇擁上堂。此時堂上燈燭輝煌,香煙馥鬱。
  長孫肖先自拜過了天地,然後自居於中,請管小姐居左,蔔小姐居右,三人交拜,以成夫婦之禮。拜畢,複令侍妾挽扶,擁入洞房,然後揭去蓋頭,覿面相見,同飲合巹之禮。長孫肖偷眼將二小姐一看,一個嫋嫋婷婷,比花解語,一個溫溫軟軟,似玉生香。真是天仙一對,神女一雙,不勝大喜,大家同飲。
  不過數懷,長孫肖懷疑不解,便忍不住,遂開口問管小姐道:「合邑之人皆傳夫人為蔔舅所逼,已遭大變,為何安然無恙也?」管小姐全不作兒女之態,競朗然應道:「賤妾既受君子之聘,蘋蘩是任,安敢輕生。相傳之變,不過借此以驚蜂蝶耳!有何大害,至於殺身?」
  長孫肖聽了,直喜得眼躍眉揚,鼓舞稱快道:「夫人好妙用耶!不獨驚殺蔔舅,凡相識妾友無不驚殺也!」又問管小姐道:「夫人既無恙,老母抱病,所托看視老母之戴女,又未知是何人?」管小姐道:「戴女即妾也。恐露妾機,故假託姓名耳。」長孫肖聽了,不勝羨歎道:「一緣才定,就勞如此用心,真令人感激不盡。」此時祖夫人,因寡居吉日不便相見。長孫肖恐其掛念,忙命一侍妾入內報知。
  然後又問蔔小姐道:「玉支璣之聘,原屬令兄之虛假,彼時寒儒,焉敢過望。不意天原有在,得蒙夫人答聘之詩,始知有美,不能無思。今忽借假成真,真出望外。」蔔小姐道:「賤妾弱女,嚴父在京,親母見背,從來戶外不窺,安知吉士。惟獵詩書,用代針線,不意為兄所愚,妾題以涉多露。後又急望保全,假父命逼親,不能自主。幸賴青眉賢姐,扶持閨體,補遣妄還。又蒙君子高義,百輛同迎,使賤妾今日娥眉不屈。庶異日箕帚無慚,誠不幸中之大幸也。」於是一夫二婦,金玉相輝,左眉右髻,應接不暇。閨房樂事,於茲占盡矣。
  到次日,傳出管小姐是捉弄蔔公子,原未曾死。合邑人聞知,無不稱奇稱快。將一個蔔公子幾乎氣死,受了多少驚慌恐張,都是虛的。李知縣也自笑:「被她耍了。怪道管公子不出一詞。」強之良也自追悔,空逃走了一番。報到京中,不獨蔔尚書稱快,連王相公也驚訝以為奇。
  長孫肖因宜家得意,只在家留過了年餘,方進京複命。後來,無風無浪,也真做到侍郎。兩夫人各生一子,俱成偉器。管尚書從此告病不出,教子管雷,也登了科甲。管尚書因兒女婚嫁畢,遂一意辟穀。雖不逃命,也能得其遺意,已登了上壽。後人覽史,因題詩贊之道:
  絕代佳人信有之,難於同地更同時。
  一朝才美相逢巧,敢誇千秋閨閣奇。

                【全文完】
2015-2-26 19: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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