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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明清十大禁書〕【鳳凰池】作者: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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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十大禁書〕【鳳凰池】作者:不詳

〔明清十大禁書〕【鳳凰池】
作者:不詳

  【鳳凰池】第一回 賞梅花俠概詩才並見 舞寶劍鬼謀蠍計前來
  【鳳凰池】第二回 榻懸香積誰憐遷客是仙人 詩和齊紈不惜改妝尋吉士
  【鳳凰池】第三回 奇女子因奇夢得遇奇緣 傲書生逢傲才全消傲骨
  【鳳凰池】第四回 醉公子何來月下驚人 憶多嬌只為樓中斷句
  【鳳凰池】第五回 忠臣陷虎坑願作刀頭鬼 淑女投豸史暫為幕府賓
  【鳳凰池】第六回 有心一見傾心認真成假 睹面幾曾識面因舊逢新
  【鳳凰池】第七回 東床坦腹願天速變男兒 西閣談心對月宜聯姊妹
  【鳳凰池】第八回 假偏遇假一首詩窺破機關 癡複逢癡三杯酒旋成奸計
  【鳳凰池】第九回 金玉代傾為良友得逢聖主 琵琶別抱恨奸朋忽奔佳人
  【鳳凰池】第十回 假名嬌客相逢頂替春元 無義相公巧值多言銀鹿
  【鳳凰池】第十一回 對面不相逢暗暗傳知消息 笑談來竊聽明明說出根由
  【鳳凰池】第十二回 白丁公子狗洞裏思食天鵝 青眼泰山龍座前求婚丹鳳
  【鳳凰池】第十三回 擔水賣人奸兵部當場遺醜 命題限韻聖天子枉駕為媒
  【鳳凰池】第十四回 三軍奏凱方表是男兒 一疏朝天始成為俠烈
  【鳳凰池】第十五回 是是非非二小姐千般巧計 顛顛倒倒兩狀元滿肚疑心
  【鳳凰池】第十六回 打破疑團,舊朋友與新朋友一家完聚 參通妙想,大姨夫與小姨夫兩姓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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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凰池】第一回 賞梅花俠概詩才並見 舞寶劍鬼謀蠍計前來

  詞雲:肝膽兩相成,管鮑交情,詩囊劍匣酒瓢傾。不道山魈多伎倆,白晝公行。總有價連城,肯把他輕,風波轉眼使人驚,微服當年曾過宋,何況書生。
  右調《浪淘沙》
  話說前朝河南府洛陽縣有一才子,姓雲名劍,表字鍔穎,父名睹青,官拜兵部左侍郎,母山氏。雲生才五歲,其母山氏忽已去世。因他誕生之辰,有個同年送一口寶劍來,所以取名雲劍。那侍郎為其年四川峨嵋山有個女寇,名喚峨嵋大王,侵擾地方,朝廷差一員總兵官,叫做文斌,提兵剿滅。不料那文總兵孤軍深入,糧草不支,反被他殺得大敗。此時兵部尚書詹有威勒他納賄。那文總兵向來原是忠勇著名的,他道:“糧草不繼以致取敗,原非本職的罪。”堅意不肯,情願待罪。詹尚書大怒,就把誤國喪師的題目動了疏,穩穩的道是個斬罪,不可逃了。虧了雲侍郎一來愛惜人才,二來憐他無辜被陷,再三疏辯申救,因此文總兵方得削職回籍。詹尚書從此就怪了雲侍郎,屢欲尋事中傷。雲公曉得不免,只得上了乞骸告老一疏,聖上准了回家惟以課兒為事。才過年餘,得一患病,也就棄世了。此時雲生方十二歲,哀毀盡禮,自不必說。虧了一個老僕。名喚赤心,盡力扶持幼主,長成十七歲。且喜生得美如冠王,望若神仙;神凝秋水,氣藹春風,聰敏不凡,過目成誦。滿服後,正值宗師歲試,應童子科,高高入了泮。
  雲侍郎在日,就有人要與他聯姻,因侍郎生性剛方,不去問那女兒好歹,先要揀擇親家,不是嫌他卑污苟賤,就是怪他作威作福,所以磋跎不就。那雲生全不在心,一味用功上進。雖則宦平常,幸虧用度有限。父親亡後,即將家人僕婦打發開去,單留一個小廝,叫做松風,與那赤心老僕三口兒度日,不致十分艱楚。雲生素工臨池,雖不追蹤張芝、右軍,卻也下筆有些神雅;善丹青,雖不足比肩虎頭、道子,卻也能開生面。只是生性耿介,不肯與俗士為伍。隨你宦家子弟,若不通文墨的,他便見之嘔穢,去之唯恐不速,所以落落寡合。他嘗說道:“與其對那凡夫俗子,不若對那好鳥名花。”所往來者,單有一個年伯的兒子,姓萬,名人唯,字頎公,最為相知莫逆。頎公為人志氣軒昂,言談慷慨,頗有國士之風。不事毛錐,單喜長槍大劍,生平慕封侯的定遠,喜破浪的參軍。見那詩雲子曰、者也之乎的人,他就搖首閉目,只與雲鍔穎臭味相投。為什麼他兩個這等相好?只因那雲生傲骨如鐵,自是詩書中的英雄;那萬生俠氣如雲,亦是劍戟中的豪傑,所以意氣相孚,情如膠漆,正是:交誼原非口耳尋,知交到此是知心。
  孫吳孔孟心相契,方許他人說斷金。
  且說那洛陽縣乃天下最繁華的去處,出得有名的花卉,東門外尤有生勝。離城數裏,有個小村,叫做蘇家塢,相傳是當初蘇秦讀書之處。後來六國拜相,城中造起大第,就把這個所在改作花園。凡值春秋兩季,萬花競秀,百卉爭妍。歷代相傳,有人守護。後面蘇氏又發了一個大卿宦,因此這個花園一發修飾得輪奐。周太有數裏寬闊,打起絕高的粉牆,牆外四面都栽植桃柳,參差相間。園門向南,第一層進去,先是一個庵,妝塑花神在內,上有一扁,題曰:似錦坊。庵後面兩扇竹扉,啟扉數步,有一小亭,名曰聚香亭,四面都是竹屏風。那屏風架上是些木香、荼藦、薔薇。每到開時,紅白相雜,馥鬱之氣襲人衣帽。由亭而進,又是別一洞天:寬敞裏許,都是牡丹。那牡丹五色俱備,中建有一大殿,殿上設有神像,單造一個香亭,中間六個金大字:百花朝會之所。兩邊兩個大樓:東曰醉春,西曰生花。這是為那看花的,或要飲酒或要賦詩,俱在這樓上作樂。那醉春樓東南隅又一小軒,曰花廟廳,惟有這個去處都是芍藥。那殿后一帶盡是有名花卉,不能悉載。迤邐走進中間,有一小沼,沼中也有一小亭,傍亭一林木蘭,亭上扁名六郎居。沼中有一畫舫,棹槳中流,系這畫舫在木蘭上,而此身如與六郎偎傍矣。沼中俱種蓮花、芙蓉。蓮花止後,芙蓉又開。那畫舫浮沼而過,隱隱有一小山,山下一洞,玲瓏通竅,不下武陵桃源。洞口一碑,刻曰小庾嶺。四圍梅花之盛,其有若簡文《廣平賦》中所稱者,其他不暇盡數。到了春日,這些遊人仕女雜遝而來。惟二月十二日是花神誕日,尤其熱鬧。是日叫做百花競會,不論貴賤長幼,百戲競作。有一首《洛陽城東歌》道得好,歌曰:洛陽城東似錦庵,花飛城北複城南;洛陽城東庵似錦,香風吹遠還吹近。
  香車寶馬如雲屯,芳菲煙靄何氤氳。
  綠葉參差爭綠鬢,紅英妖豔蕩紅裙。
  綠鬢紅裙多綺麗,笑入百花最深處。
  仿佛如遊春明池,脂粉與花交旖旎。
  誰家公子服翩翩,花(馬總)金勒珊瑚鞭。
  十五女兒金釵墜,笑拾回看美少年。
  少年載酒花前醉,手按花枝心欲碎。
  夕陽西下百花舍,醒來猶抱花枝睡。
  卻說那雲生自從入泮之後,斂跡一頭,也不曉得外邊有什麼景致。這年卻值二月初旬,雲生正在那裏看書,只見松風手中拿了一枝梅花,笑嘻嘻走進來,雙手遞與雲生。原來雲生素性愛梅,隨手接來,嗅了幾嗅,便問道:“這花是哪里來的?”松風答道:“方才外面有人拿過,與他折這一枝,說是小庾嶺折來的。”雲生微笑道:“吾聞大庾嶺梅花最多,怎麼又有個小庾嶺?這人分明取笑你。”松風道:“原來相公還不曉得!這裏東門外蘇家花園裏,有個小瘐嶺,如今梅花不知怎麼樣開得多哩!”原來雲生足不出門,從來不曉得那蘇園勝景,便問道:“哪里可走得通的麼?”松風道:“怎麼走不通!只怕還挨擠不開。”
  松風正在那裏誇說蘇家塢的景致,要打動雲生的興致,以便因公帶私,好跟隨去受用,忽聽得臥房內(勹言)然一聲,主僕二人都吃了一驚,你道是什麼響:恰似南山猛虎嘯,猶如北海老龍吟。
  原來是匣中的劍嘯。雲生同松風走到臥房內,寂寂無聲,只見床邊劍匣恰象在那裏動的一般。雲生就曉得了,忙叫松風抬了劍匣出來,開了匣,取出來一看,只見光芒四射,神色如飛。雲生忙整衣拜了四拜,便道:“寶劍寶劍,想是你跟了我貧儒,不能夠有出頭日子,故此長鳴麼?”話猶未了,只見萬頎公走到,便叫道:“鍔穎兄,你在那裏說什麼?”雲生道:“萬兄,小弟說來也大奇!”就把看梅講話,與那劍嘯的緣故說了一遍:“你道奇也不奇?”萬生道:“真個奇!真個奇!”低頭一想,道:“是了,是了。我想兄的真諱在劍上得來的,今日寶劍長鳴,兄翁不日也要長鳴了!”大家笑了一笑,萬生又道:“雲兄你方才說什麼觀梅?小弟正為此而來。聞得十二日蘇園遊人如蟻,弟與兄掛了杖頭,到彼一樂,何如?”
  雲生正被松風說那蘇園梅花繁盛,心裏巴巴得就去看看,此話正搔著他癢處,便道:“小弟也有此興,與兄同去,最妙的了!只咱這一日須要早去,盡一日的興便好!”
  萬生道:“這個自然。但是兄善於詩,少不得帶了紙筆做首梅花詩。小弟下酒無物,甚是寂寞,方才劍鳴,敢是要我帶去做個梅花舞也不可知。”
  雲生道:“兄若有舞劍的興,極妙的了。那時做詩的做詩,舞劍的舞劍,詩人俠客,吾與兄兩人占荊”大家又說笑了一回,萬生道:“小弟告別,臨期造府相邀。”
  雲生道:“不要爽約了。”
  萬生道:“只怕吾兄為蠹魚縛住,小弟哪有爽約的理!”兩人一笑而別。正是:今朝引出羅浮夢,他日方調鼎鼐羹。
  到了那日,萬生果然早至。雲生正在那裏望他,見他到,即便笑臉相迎,道:“小弟在這裏做那橋下尾生,兄竟不作失期的女子麼?”
  萬生也笑道:“小弟正恐橋下水至,故此不敢遲來耳。”
  雲生道:“小弟已叫小價買下酒肴,可速往那裏去吧。”
  萬生道:“雲兄可謂精細之極矣!”
  即命松風把一條擔子,一頭放了酒肴,一頭放下紙筆劍匣,又帶了一條鮮紅氈單,吩咐赤心看了家,赤心道:“相公可早些回來。”雲生點首,三人竟往東門而出。
  一路行來,真個遊人士女不計其數。一路說說笑笑,早已到似錦坊了。三人挨擠進去,略略把這些樓閣領略一番,即便下了畫舫。渡過小庾嶺來,遠遠的早已香風撲鼻。一望去,萬樹梅花,蕩人心目。上了崖,雲生不覺喜極狂生,對萬生道:“小弟株守斗室,不知有此大觀,還是我負梅花,還是梅花負我?”萬生道:“小弟不早相邀,負兄的是我,負梅花的也是我。”雲生大笑道:“今日之行,兩不相負矣!”說說笑笑上了嶺,揀一株最興的梅花樹下,叫松風鋪下氈單,擺上酒肴,兩個對飲。飲了幾杯,萬生笑道:“以兄之才,他日鹽梅之寄自不必說。但紙帳獨眠,將來能無動念!”雲生道:“萬兄不要提起這話。譬如小弟素性愛梅,其餘縱是豔若夭桃,秾如紅杏,富貴若牡丹,久已不入眼中。至於夫婦,人之大倫,必是那絕世的姿容,超出桃杏牡丹之外,與這梅花相似的,方肯入目,不然,仍甘獨眠,決不敢輕賦好逑也。至如吾兄,又不知作何意想?”萬生道:“小弟不敢預期,且留此身以有待耳。”
  兩個正在談笑暢飲,只見畫舫中又來了幾個看梅的人。一個方巾闊服、滿臉都是酒色之氣,同了兩個幫閒,後面跟了幾個僕從,一同上嶺上。也在一株梅樹下擺了東西,大哺大飲。萬生問雲生道:“兄的詩興可發作麼?”雲生道:“對梅花而不做詩,真是辜負花神。被兄一言,使小弟詩興勃勃。”於是就叫松風取出筆硯,磨起墨來,鋪下一幅小箋。雲生略略沉吟,提起筆來,一揮而就,雙手遞與萬生,道:“請教,請教。”萬生接過手,即吟道:百花頭上占春魁,仙質疑從瑤島來。
  水骨肯容蜂蝶伴,遐心偏向雪霜開。
  片寒誰不多君俠,調鼎還須仗爾才。
  相對莫忘今日意,縱拚痛飲酒千杯。
  吟罷,連贊道:“好詩!可惜小弟俗士,不能與兄唱和。”說罷,滿滿的斟一大杯,遞與雲生道:“兄既不負梅花,梅花豈肯負兄乎?千杯不多,一杯非少,小弟竟代梅花做主人了!”雲生大笑道:“非兄不能為梅花做主人,非梅花不能使小弟開懷快飲。”說罷,舉杯一飲而荊也就斟一大杯,遞與萬生道:“請兄代梅花飲了。”兩個大笑一回。此時萬生已有酒意,立起身來,道:“吾兄詩興既闌,小弟久已技癢了。”雲生也就立起身來,道:“也該輪著兄了。”便叫松風收拾過了酒肴。萬生脫去外面衣服,輕輕把寶劍提在手,從從容容的舞將起來。那些看梅花的,見有人舞劍,都走攏來觀看。是方才這夥飲酒的也來擠在一處。
  此時萬生漸漸的舞出手段來了,但見那:光飛耀眼,神色搖空,劍助人威,人隨劍轉。慢一回,緊一回,仿佛似神龍出海;橫一架,直一架,依稀的猛虎奔林。耳根邊只聽得呼颼颼,如萬裏風濤從天下;眼睛裏看見一閃一閃,如千條電影蓋地來。紛紛亂舞梨花,點點橫飄瑞雪。左盤右旋,一步一步緊一步,分明手掣金蛇;前開後合,去來去來複去來,端的身翻銀海。人撒手,瀑布飛泉,一片天衣無縫,猛回身,催雲急雨,千林紫霧消痕。真個豐城寶劍沖霄漢,飛入延津水底神。
  那萬生舞罷了,輕輕放在匣裏,神色自若。那些看的人沒一個不喝采。雲生也大叫道:“神乎技矣!”萬生答道:“不能免俗,聊複爾爾。”
  這些看完的人也都去了。偏是那方巾闊服同了兩個人的,站著不去,一眼註定這把寶劍,欲得討來看看,又不好開口。轉是萬生見得他意思,舉手與他拱一拱,道:“尊兄可是要看這把寶劍麼?”這人道:“不敢。”萬生道:“要看何妨?”遂向匣中取出來,遞與他看。他就拿在手中,看了兩看,也不則聲,還了萬生,手也不拱,去了。雲生便道:“這個人分明是紈褲子弟,一定是目不識丁的。不然,怎麼這等不韻?”萬生道:“不要睬他。小弟舞的渴了,與兄再飲一杯,何如?”雲生道:“小弟亦有此意。”忙叫松風擺列起來,直飲到傍晚方回。
  你道那方巾闊服的是哪個?原來是洛陽縣有名的潑皮公子,姓白名賁,號無文,父親現任都憲。他專一使勢作威,姦淫不法。且喜腹無墨汁,目無隻字。那兩個幫閒,一個叫做符良星,一個叫做尤其顯。兩個在外招風生事,助紂為虐,衙門蠹役個個串通。那白公子自從看了劍回來,對尤其顯道:“老尤,那把劍真個好得緊,你可替我打聽,看是什麼人家的,弄得到手方妙。”尤其顯道:“小人已打聽在肚裏。那一個做詩的,是已故雲侍郎的乃郎;這個舞劍的,是萬教官之子,這把劍倒是那小雲的,大爺要他也不難,明日拚得個名帖,拜他一拜,他少不得要來答拜。大爺留他便飯一頓,慢慢的待我去問他,肯賣不肯賣,大爺這樣威勢,況他又是已故窮鄉宦的兒子,自然一力奉承,不要說用價買他,或者竟送來也不可知。”公子道:“有理、有理。”
  次日,叫小廝拿了名帖,就叫尤其顯陪去。這日雲生正在那裏揩抹這寶劍,忽見赤心手裏拿著帖子,氣喘喘的走來報導:“外面有個什麼白公子來拜相公。”雲生叫松風一邊把劍收了,一邊接過帖子來看,上寫道:年家眷弟白賁拜雲生只得出來接見,已曉得是那日看舞劍的人。相見敘坐,那人問了姓名,雲生未及開談,先是尤其顯打一拱道:“此位是現任都憲白爺的大公子。久慕雲相公高才,今日特地拜望。”雲生道:“未獲識荊,何勞枉顧。”白公子說道:“正要慢慢請教,幸勿見外。”尤其顯道:“我們白大爺雖然富貴,倒是肯虛心的。記得前日看梅花時,雲相公做得好詩,大爺至今稱讚。”話猶未了,松風送上茶來。說些閒話,並不提起劍事。茶罷,即便告別。
  雲生思想道:“他與吾從不認識,那一日看梅,又不曾交談,為何今日特來拜我?看他並無斯文氣象,想是個為名不為實的。”正在猜疑之際,恰好萬頎公走到,早已看見桌上帖兒,便問道:“雲兄幾時有這姓白的貴相知?”雲生道:“你道是誰?原來就是前日看劍的那人,卻是都憲白公的乃郎,小弟從不認識,不知為何特來望我。”正在這裏解說不出,萬生道:“畢竟是慕吾兄才學而來的了。”雲生道:“我看那人全無斯文氣象,怎好與他往來?”萬生道:“古雲禮無不答,兄的意思無非不欲親近他威勢,然而他既先來,不去答他,是因噎而廢餐了,怎麼使得?”雲生道:“所見有理。”
  於是隔了兩日,也寫著一個年家單帖,叫松風跟去回拜。
  且說那白公子正叫那尤其顯在門外舒頭探腦張望,一見雲生,連忙進報白公子。不等傳帖,早已整衣出迎。相見寒暄,不消說了。此時符良星見在坐,通了名姓,飲罷茶,雲生就要告別,白公子道:“難得雲兄賜顧,且請寬坐,還要請教。”尤、符兩個也說道:“白大爺最是好客,他志同道合的就是刎頸之交。今日是慕雲相公高才,特地虛心求教,雲相公怎麼匆匆的要去?”雲生只得又坐下了。
  不一時,只見裏面掇出肴饌來。雲生看見,堅意要別,怎當他三個人拖住,死也不放。白公子道:“相知便飯,何必這等作色,想是嫌小弟愚陋,不足與談的了。”雲生見他抵死相留,只得勉強坐下。遜謝幾句,然後坐席。只見那尤、符兩個滿口之乎者也,不是奉承白公子,就來假恭敬雲生。飲了數巡,符良星便問道:“那日小庾嶺梅花樹下舞劍這位必定貴相知了!”雲生答道:“正是敝相知。”符良星道:“一發舞得灑脫得緊,真正是一劍才人。”那老尤就介面道:“莫要說劍舞得好,只這把劍,洛陽縣也尋不出,就是白大爺這樣人家,怕也不能夠有。聞說倒是雲相公的,可是真麼?”雲生道:“是家父手澤,是所珍愛的。”符良星道:“這樣寶劍,不知價值多少?”雲生見他兩個只管劍長劍短,早已會意,便正色道:“肯賣的一金也易,不肯賣的萬金也難,哪里定得什麼價錢?”說罷,立起身來就要告別。白公子見此話不投機,也不十分相留,送出門,一拱而別。
  白公子轉來對兩個說道:“才聽小雲口氣,不象個肯賣的,怎麼處?”尤、符兩個本意要幫襯買他的,討公子之好,被雲生一句截住,一場掃興。尤其顯道:“我倒有一計在此,只要拼得二百金,便弄得到手。”白公子忙問道:“你有什麼好計?”老尤道:“目下因四川峨嵋妖婦作亂,各府州縣嚴行保甲,只消趁此機會,動一張匿名狀子,說他窩藏主劍,與妖婦通謀;公子再叮囑縣官,衙門使些銀子,結果小雲的性命,有何難哉?那時斬草除根,這寶劍怕不到手?”公子連稱:“好計!好計!”隨即捏寫一狀,拿出二百兩銀子,付與老尤,叫他快去行事。正是:此風頓起千層浪,迷霧俄遮萬裏天。
  老尤出來,對符良星道:“老符,你衙門慣熟,把這張狀子托一個人,與他一百兩銀子,要包成這件事。“這一百兩,我和你分。”符良星滿臉堆笑道:“妙不可言。既如此,快拿銀子來,我有一個相知,叫做利士圖,是衙門積蠹,去央他,自然妥當的。”老尤便把銀兌起來,交付了一百兩,其餘一百兩又分四十兩與他。老符道:“這二十兩呢?”尤其顯道:“且聽出或要雜項使用,難道又分出來不成?”老符道:“有理有理。”即便拿了銀子,去尋利士圖,與他說了這事。衙門裏人見了雪白的銀子,似蒼蠅見血,滿口應承,只說事成之後,要在公子面前幫襯幫襯。老符道:“這個自然,只是就要見功為妙。”各去行事不題。
  且說雲生自從來拜之後,便與萬生說如此事,以為可笑。萬生道:“小弟打聽此人,原是一個刻薄子弟,此後還要提防他幾分。”雲生深以為然。
  萬生是個有心的人,時時代雲生打聽。一日從縣前走過,只見背後一人叫道:“萬表弟,這幾時怎不到愚表兄家裏走走?”萬生回頭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利士圖。原來兩個是姑表親,利士圖為人不端,所以不大往來。這日偶然相會,只得敘了幾句久別的話。一定要留萬生到家,萬生被他強不過,只得隨他到了家中。忙叫小廝沽酒買菜。不一時安排齊整,兩個對酌,萬生問道表兄向來生意好麼?”士圖道:“承表弟垂問,能托賴洪福,粗足度日,只是財來財去,一向不濟,今日有一樁事,倒也有些滋味,只是害了一個好人。”萬生便問何等樣人並何等樣事,士圖哪里肯說,被萬生盤問不過,只得做個啞謎,道:“為頭的都是鄉宦子弟,一個是父親現任憲司,一個是故宦的兒子,聞他是個窮秀才,為一件沒要緊東西,把潑天大事要他承當,只怕這個窮秀才這兩日在那裏頭痛哩!”萬生一聞此言,明知是白公子陷害雲生,便道:“表弟方才約一朋友說話,這時候在那裏等了。”堅意要別。
  出得門,急忙到雲生家裏。雲生見萬生走來,舉止失常,忙問道:“萬兄今日為何這等慌張?”萬生道:“雲兄,不好了,你的禍事到了!”雲生也吃一驚,道:“小弟因守□羹,閉門久矣,有何禍事?”萬生便把撞見利士圖,所說的話述了一遍。此時赤心,松風都聽見了,無不駭愕。轉是雲生道:“小弟暗室無虧,衾影不愧,縱有青蠅,恐難玷無瑕之璧。惟道捕風捉影可以屈陷平人頭上,此公豈無報應!”萬生道:“兄所言未為不是。但此人爪牙頗多,更兼炎炎之勢,誰不逢迎?欲加兄罪,何患無辭?弟為兄計,莫若更姓改名,遊學他方,令先尊門生故吏,未嘗乏人,偶或邀天之幸,獲拔泥途,則大屈必成大伸。你若執意遲疑,禍患臨身,噬臍何及?還要三思。”
  雲生尚猶豫不決,到是赤心含淚道:“先老爺棄世之後,只有相公一點骨血,倘或遭人陷害,先老爺、先太夫人也不能瞑目了。萬相公所言句句有理,只當遊學他方,異日東歸故鄉,出這口氣,未為不可。相公不要執迷。”雲生被他兩個說得厲害,也著了急,道:“非是小弟執迷,只是拋離先人墳墓,於心未忍。”萬生道:“事已急迫,須從權為妙。”赤心道:“先老爺墳墓老奴自會看管,不要相公掛心。今日速辦行裝,省得臨時不及。”
  萬生連忙叫赤心備辦行裝,自己往家中收入幾兩銀子,送與雲生。雲生就將劍匣遞與萬生道:“這劍原是英雄一物,豈肯為惡人點汙?今送與兄,聊表一時分袂之情。”言罷,嗚嗚哭將起來。萬生也不覺淚如雨下,道:“行不宜遲,倘被奸人得知,忽生不測。”雲生只得拜別父靈,又與萬生拜別,吩咐了赤心幾句。赤心也叮嚀了雲生路上風霜保重話,並他日榮歸故里之情。松風背了行李,主僕二人一齊出門。此一去,有分教:山頭日月,樓上生風。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鳳凰池】第二回 榻懸香積誰憐遷客是仙人 詩和齊紈不惜改妝尋吉士

  詞曰:一味胡謅,髭須撚盡,那管調乖韻謬。洛陽有客實多能,始通道無鹽貌醜。詩思如流,丹青遠擅,雲水成文非偶。何緣紈扇兩憐才,默默地心知對手。
  右調《鵲橋仙》
  話說利士圖將銀五十兩送與洛陽知縣,說此事必要鍛煉成獄。那縣官姓莊名佩,受了白公子囑託,即便簽了硃票,著兩個捕人去拿雲生。
  到了門時,打進去,早已空空如也。遂著落四鄰,就叫赤心老僕,問他相公那裏去了,他道:“我相公不做什麼不法的勾當,問他怎的?”那捕人道:“還要嘴硬!你家相公現今交通蜀寇,有人出首,縣裏大爺著我們來拿他。”赤心道:“皇天有眼,哪一個天殺的誣害好人,我家相公久已在外遊學。”捕人問道:“往哪里遊學?”赤心道:“兩只腳生在他肚底下,怎知他天南地北去了。”
  那捕人把赤心帶到縣裏來回話。莊佩審問一番,赤心裝聾作啞,胡亂答了幾句。見他年紀已老,不好十分難為,只得吩咐收監。差人回復白公子,白公子又要把萬生出氣。誰知萬生別了雲生,也向他州外府去了。白無文空費一百兩頭,一些事不曾做得。尤、符二人不敢再幫白賁,連這赤心也慢慢的放了。
  再說雲生同松風出了城,一頭走一頭想道:出便出門,還是走往那裏去好?思量天下文風莫如浙江,而江南尤為人文淵藪,不若到彼,再作去處。遂一路過江而來,到了金陵。心裏想道:吾聞姑蘇乃人煙輻轄之地,且山水佳勝不下洛陽,況當初梅福也曾避跡吳門。萬兄曾教我更姓改名,我這禍從看梅起的,就叫做梅再福吧。就叫松風以後只稱梅相公,籌計已定,搭船竟到蘇州,船從虎丘山過,還了船錢,上了岸。
  這時節已日落西山,月升東嶺,主僕二人欲尋旅店歇宿,怎奈路生不熟。只見山腳下人家窗上映出火光,裏面如有吟哦之聲。雲生對松風道:“只得要往這人家去借宿了,明日再處。”松風依言去敲那人家門,只見裏面一人開門出來,雲生看那人:禿了頭,赤著腳,一部落腮胡,身上穿一領不白不黑的單海青。雲生忙拱手道:“晚間不該驚動老丈的,因小弟客遊貴府,今晚沒處借宿,敢求指路,不知此間可有旅店麼?”那人見雲生青年美貌,言詞和雅,知是斯文一脈,忙答道:“這裏近山鄉墅,沒有旅店,只是臺兄遠來,沒處歇息,小弟敝館雖陋,將就可以容足。不識尊意若何?”雲生拱手謝道:“若得老丈見留,真是感出望外了。”
  那人連忙引雲生進門,相見過,那人到臥房中叫道:“有客在此,狗兒快些起來燒些晚飯。”只見床上爬起一個孩子,口中嚷道:“正要睡睡,只管亂叫。”那人又吩咐幾句,只得起來煮飯,松風就去燒火。那人方才出來陪雲生坐。雲生見那人書案上擺下一本《注釋千家詩》,四下裏擺下幾只破臺凳,便曉得他是個處館先生了,便問道:“尊姓大名?”那人答道:“在下秋人趨,向來某某老先生家,與在下相知,因兩年俱已棄世,無處安身;更兼賤內已亡,豚兒年幼,沒奈何,只得教幾個蒙童度日。論起在下,也會吹彈歌唱,就是四句頭律詩,八句頭絕句,也將就湊得來。怎奈時運不對,這些鄉人不曉得敬重斯文,真正是對牛而彈琴者也。”雲生聽他說話假作在行,曉得是吃白食一流人物了,便道:“如此多才多藝,可惜大繩小用了。”秋人趨道:“請問相公高姓大名?”雲生便把所改的姓名對他說了。
  這邊說話未完,那邊飯已煮熟,和盤托出。此時四月中旬,醋炒芥辣一碗,白酒一壺,忙來相陪,便道:“其實不是請相公的,因天色晚了,沒處買物,幸虧今早頑徒送來的芥辣,聊當生萏待賢之意。況且菜重芥薑,料相公決不是一齊不取諸人的了。”雲生忍住笑,只得致謝幾聲。飯畢,就叫兒子背了兩捆稻草鋪在地上,松風將被褥鋪起,人趨道:“相公行路辛苦,早些困而知之吧!”雲生謝了他,他也進去竟睡了,各自安息。
  那雲生心中有事,輾轉反側,再睡不著。因想道:“我如今一身作客,四海無家,雖則遨遊至此,身邊盤費有限,倘或用盡將如之何?必得一個資身之策,一則使衣食無虞,二則使讀書有地。倘僥倖得了功名,則婚姻之事慢慢訪求便了。”越思量越睡不著,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計道:“我的書畫雖不稱為超凡入聖,卻也頗可看得過的。吾看秋人趨雖文理欠通,做人倒有雅致,莫若明早央他此間借個書畫之所,暫作資生之計。況姑蘇山水佳勝,遊人不少,或可借此以物色知己,邂逅舊遊,效那君平賣蔔的故事,夜間焚膏苦讀,閑來覽勝探奇,有何不可?”籌計已定,到才睡去。
  不覺已是天明。起來,秋人趨早來問候。雲生道:“偶爾相逢,蒙老丈這等用情,叫小弟如何報答?”人趨道:“只是怠慢,何足介意。昨晚匆匆,不及問得梅相公貴處那裏,不知敝所有何貴相知,望乞明示,以便在下好來問候。”雲生道:“小弟河南洛陽縣人氏,慕貴處人文佳麗,山水幽奇,故此跋涉而來。先人雖曾薄宦,因小弟幼年早孤,縱有相知,未皇認識,正要浼老丈尋個清幽棲息之所,小居於此。常常晤對,不識可否?”人趨忙答道:“原來是一位公子,小弟失瞻得罪了。清幽之所,此間倒也不乏,但不知相公作何勾當,仍望明示,以便在下好去尋覓。”雲生道:“小弟略知書畫,意欲即借此為遨遊資斧,解為延訪相知之策,得遂鄙懷,圖報有日。”人趨道:“原來相公有此妙技!美好求善賈而沽之也,豈可韞匱而藏之乎?在下吃了飯,即便出去一覓。”雲生叫松風稱了幾錢銀子,送與他作支持,人趨半推半就的接了,與雲生同吃了飯,忙忙出去了。
  雲生獨坐無聊,看見他案上有幾本亂書,因隨手去取一本來看。只見面上寫著:《皮裏詩稿》,雲生就曉得是他所做的詩了,只是解說不出“皮裏”二字之義,仔細思量,便會意著了:畢竟是看見褚季野“皮裏春秋”一句話,故此就取了這號,以押那“秋”字意思耳,不覺笑將起來。再揭他的詩來一看,只見第一首題目是:清明前新柳詩,上寫:清明時節百花香,一帶沿河種柳楊。
  軟枝風弄常憂折,新葉鴉棲盡飽嘗。
  攀來真可鞭牛背,拽去猶堪系馬韁。
  家家祭掃將來近,亂插墳明與塚傍。
  雲生暗想道:“這樣笑話兒倒可以醫閑醒倦。”後面看去,無非物以類聚,不是馬鳴,便是驢叫了。
  正看得有趣,那人趨已回來。雲生即忙掩過,問道:“煩勞了,可曾覓得否?”人趨道:“小弟與相公雖只乍交,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此去裏許,有一小庵,倒也幽雅,有臥房,有廚灶,外邊又有店面,正好作書畫之所,租價甚廉。”雲生道:“老丈作是當行,不消說是妙的。但不知可有僧人住否?”人趨搖手道:“沒有沒有。裏面自有絕大的寺院,這庵不過是借遊客安寓的,小弟便把相公高才絕技與那住持說了。那住持向與小弟有一面,他說道:‘秋相公指引來的,必然不差。’故此一口應承。相公可就去那。”
  雲生依言即便隨了人趨迤邐而行,不一時到了。雲生抬頭一看,門桁上有一扁曰:棲雲庵。雲生心中大喜,道:“事有湊巧,庵名與吾姓相同,這是預定的數了。”進去看時,果然幽雅精潔,並無佛像,諸般器皿畢備。人趨安慰一番而別。雲生即命松風買了些要用的東西,不一時便把書畫的店開起來。壁間粘起一聯雲:坐對好山開光景,門無俗士壯詩懷且喜那雲生書法遒勁,畫更傳神,所以不多幾時遠近聞名,只是醉翁之意原不在酒,雲生看得淡然,全無書畫家一點邀名射利的俗套。暇時即便埋頭居志。松風但供掃地焚香,烹茶洗墨。閑時即去釣魚,倒也快活。人趨時常到庵,做幾首歪詩請教雲生。雲生感他殷殷之意,替他筆削改竄,雖不能脫胎換骨,比那新柳詩已不同了。雲生也時常到他館中,就把自己的詩稿借他為指南車,兩人遂漸相知不提。
  且說那總兵文斌,表字武兼,原是文信公後裔。少年曾向志詩書,只因功名蹭蹬,棄文就武,謀略勇敢,所向有功,故就超遷總兵之職。夫人莫氏早已去世,竟無子嗣,所生一女,名叫若霞,總戎自從侍郎疏救回家,便不住在城中,徙居虎丘別墅。構一所潔淨房屋,中有一樓,取名避賢樓,朝夕與若霞小姐談論古今,不與一毫外事。且喜若霞小姐才驅道韞,姿勝毛嬙,喜好的是裁詩染翰,吟月哦風,把一個避賢樓四壁粘滿詞翰詩箋,卻將總戎的圖書記龜鈴印上面。若計他詠絮才情、辨訟智慧,是一個佳人中才子;又天生貞靜幽閒,閱見古來文人才士,無不羡慕,所以憐才一念,平生至切,竟是一個佳人中君子;且寸許柔腸,偏多理智,隨你意想不到,一經巧算,竟有鬼神不測之機,又是個佳人中智士;至於舍經從權,而權不離經,以正為奇,而奇不失正,更是佳人中一個英雄。所以總戎雖有伯道之嗟,幸有中郎之慶,愛之如掌上珠玉,立志要擇一個郤家快婿。總戎一來是個廢宦,二來避居虎丘,那些富家子弟落得不來混擾。那小姐身旁侍女名曰紅萼,善調鸚鵡,亦解簪花。又有一個乳母何嫗伏侍。總戎志存淡泊,不蓄僕從,只有奶公何老官朝夕跟隨。唯其斂勢潛蹤,所以無人來往。
  且說何老官有個孩兒一郎,年尚數齡,也在秋人趨館中念書。這時交五月中,天氣漸熱。一郎見這些學生都有扇子,歸家也與何嫗要扇子啼哭。何嫗沒奈何,叫他揩幹淚痕:“跟我進去與小姐討一把。”此時小姐正在避賢樓上學字,乳母領了一郎一徑上樓,小姐便問一郎怎麼不讀書,來此則甚。乳母便笑說道:“這短命的看見別人有扇子用,回來定要我的,一時沒有,只管啼哭,因此來問小姐,可有用過舊扇,討一把兒。”小姐便隨手拿一把與他。一郎道:“我不要這舊金扇,要一把有字的白扇子。”小姐笑道:“此小孩子曉得什麼,也要有字扇子。”便在扇匣中揀一柄白的,趁此時學字,便將自己《曉起聽鶯詩》寫在上面,付與一郎道:“有人問你,不可說是我寫的。”一郎笑嘻嘻的點頭,跑到學中。
  那雲生正在館中與秋人趨談話,停了一會,人趨往裏面去了。一郎便伸手扯雲生衣服,道:“梅相公,你看我扇子上的詩寫得好麼?”雲生初然還認是人趨寫的,仔細一看,只見那筆力秀媚,體格停勻,早已吃了一驚,及至念起詩來,不覺拍案大叫道:“仙筆也!仙才也!天地間有這等才韻,我梅再福甘拜下風矣!”秋人趨聽得了,忙走出來接看,雖不識十分滋味,卻見字兒寫得端楷,也混贊了幾句,忙問一郎這是那個寫的,一郎搗兒道:“不知誰人掉在路旁,我方才走來抬得的。”兩人信以為然,遂不復問。雲生道:“我在此多時,不曾遇著個有才的人,不意無心中獲此仙筆。可惜姓字不留,無從訪問。若有蹤跡可尋,我就走遍天涯,也要尋他出來,與之握手談心了。”你道這首詩怎麼樣好,雲生這等讚歎,原來那扇上寫的是:雞塞迢迢夢正迷,好音忽送小窗西。
  飛來不啄花間露,偏向愁人宛轉啼。
  雲生念了又念,人趨道:“梅相公為何迂闊?如此鍾情愛慕,何不也和一道,寫在上面,做個楚漢爭鋒,何如?”雲生道:“只怕做出來時,珠玉在前,自慚形穢耳。也罷,既是秋兄這等說,只得要效顰了。”即援筆寫出一首在那一面。人趨吟哦一遍,不免贊好幾聲。
  雲生別了人趨回庵,早見一個人坐在那裏等候。見了雲生忙問道:“尊相何處流連?小子等得好不耐煩。粗扇數柄,乞求大筆。”雲生便問他來歷姓名,那人道:“小子水有源,江西吉水縣人,因有賤業到此,聞得相公大才,求做幾首好詩,寫在扇上。小子有個侄兒,名喚伊人,年未及冠,才調驚人,江西一省頗頗著名。他也自負才高,未免輕世傲物。常說不但江西無才,便道天下怕沒有個對手,如有與他並驅中原,不惜輸心服氣。因此叫小子在外搜羅當今的有名詩畫。前日也曾重價買些與他,誰想他眼也不入,倒埋怨我枉費錢鈔,買了糊窗覆甕的東西。今見相公青年多技,遠近著名,必然可與相敵。望乞寫幾首絕妙詩詞,待小子帶回,折服舍侄的傲氣,使我心也快活一常”雲生暗想道:“此人既口出大言,必有抱負,我便用心做幾首,有何不可?”便一口應承,約定日期來齲再說那一郎拿了扇子回去,一徑跑到小姐那裏來。小姐便問道:“一郎,今日可有人看見扇子麼?”一郎介面便回道:“有一個梅相公看了扇子,只管拍那桌子,叫道:好,他後面也寫了些字,小姐你看看,可好麼?”小姐接來一看,只見鐵畫銀鉤,煙飛雲湧,上面寫道:臥綠穿紅似醉迷,嬌聲東囀複流西。
  可知衣錦心應錦,繡口今朝讓爾啼。
  小姐念完,私心驚駭道:“何物書生,有此風情雅致。看他詩中之意明明稱賞,而又自屈,但不知何等品第,是那裏人氏。”忙問道:“他是何等樣人?與你先生相知。”一郎道:“他是遠處人,不知什麼緣故,搬在棲雲庵,開書畫店哩!”小姐又問道:“你看見還是後生,還是老人家呢?”一郎道:“他是一個後生相公,與小姐面兒一般樣標緻的哩!”說罷,來討扇子。小姐道:“他寫得不好,換一把與你吧!”一郎便笑嘻嘻接了去。小姐仔細看那詩,想道:“我看此詩豐神淡遠,態度橫生,定非俗士,為何墮入塵俗中?或是遁跡埋名的人也不可知。”將詩只管沉吟,遂起憐才之念,便要思量計策,去見他一面。
  不覺時逢七夕,文總戎被虎丘寺僧請去。小姐便叫何嫗進來,說道:“我今日要去望一位朋友,要你裝個家人作伴,千萬不要相辭。”乳娘笑道:“小姐癡話了,深閨繡閣,又不是男子,有什麼朋友!”連紅萼也掩口笑起來。小姐即便把扇上和詩之事說與他,道:“我自從看了詩後,憐才之念忽忽於心,聞這人是個少年秀士,我一向要會他一面,幸得今日老爺不在。不免將衣服頭巾穿戴起來,扮作秀才模樣;你便穿戴了何老官衣帽,權為老僕,同去望他。倘是塵俗之士,一拱而別;如果是真正才子,我便與他訂為兄弟,日後就有托了。你也快去妝扮起來,包你沒有破綻。”何嫗笑了又笑,道:“小姐當真要去,我也難以阻擋。沒奈何,只得把老奴衣帽穿戴好了。”小姐早已打扮得齊齊整整,問紅萼道:“你看我兩個像也不像?”紅萼道:“乳娘雜在管家中倒也不差,只是小姐雜於這些歪秀才中,卻是千中選一。”三個說說笑笑,小姐對乳娘道:“你只稱我做石相公吧!”寫了名帖,兩個悄悄的從後門面出,一路同去。
  早到了棲雲庵,何嫗早把名帖遞進,松風接來與雲生一看,只見上面寫道:眷弟石霞文拜雲生忙忙整衣,接了進去。見畢,雲生看那若霞,如出水芙蓉,亭亭獨立。若霞看那雲生,似臨風玉樹,矯矯出群。瞻顧之間已知必定多才了。先是若霞問道:“久慕梅兄大名,未獲識韓,今瞻芝宇,大慰饑渴。敢問臺號?”雲生道:“小弟襪線短材,敢勞仁兄枉駕,賤宇再福。請教石兄大號。”若霞道:“賤字葭雯。”說罷,松風獻上茶來。茶罷,若霞道:“小弟今日一來拜候,二來因敝友葭文若,有祖扇兩柄,要煩大筆,又道是今日七夕佳期,聞梅兄詩詞雙妙,敢斗膽請教大方。”雲生道:“不才鄙句,但恐遺笑臺兄。奈何,奈何。”即命松風磨起墨來,那邊何嫗早已把扇放在桌子。雲生不假思索,一揮而就,雙手遞過,道:“草草塞責,早希郢政。”若霞見其敏捷,光已驚奇;再仔細看時,恰是那《鵲橋仙》調二首,念道:梧桐一葉,涼風微發,為探鵲橋消息。
  經年才得一相逢,不做美,數聲促織。隔河咫尺,迢遙千裏,一日三秋思憶,明朝依舊各西東,怕添上眉頭秋色。其一 經年相別,一宵才晤,誰說為雲為雨。涼風淡月恰逢秋,何必起,悲秋情緒。良緣不偶,佳期常隔,何必雙雙牛女。佳人才子各天涯,料今夕淒涼無數。其二 若霞看完,嘖嘖稱之不置,道:“小弟性耽詩賦,不過信筆塗鴉,怎如梅兄思入雲成,筆生風下。小弟當朝夕頂戴瑤章以為模楷矣!”雲生大喜道:“石兄既善詩詞,必須也要請教。拙作即作碔砆,以引荊山之璞。”若霞道:“小巫見大巫,氣已久索,還敢布鼓雷門以致撫堂胡盧也。”雲生只是不住催促,若霞道:“小弟家父在船等候,兄畢竟要小弟獻醜,只得把一舊作應命了。”雲生只要看他筆氣,那裏管什麼新舊,便道:“最妙。”若霞便輕舒蠶繭,慢展兔毫,就把《曉起聽鶯》這首絕句寫出來,遞與雲生。雲生大驚道:“小弟曾經扇頭看過,原來就是臺兄佳章,小弟多多得罪才人了。”說罷,連忙重新施禮,道:“如此仙才,而小弟魚目混珠,深可愧赧。今日邂逅之遇,誠非偶然,待小弟北面負芨,朝夕請益,不識臺兄允否?”若霞道:“梅兄舍蘇合而羨蛣蜣,使小弟顏厚十重鈦甲矣!既蒙相愛,敢締範、張之誼何如?”雲生大喜,道:“承兄不棄朽材,俯垂青眼,真正是萬幸的事了。”兩人遂拜盟為兄弟,若霞便要辭別,雲生道:“今既為異姓骨肉,敢留作平原之遊,何如?”若霞道:“恐老父在舟久等,就此告別。”雲生問:“尊舟何處?好便明日拜望尊公。”若霞道:“不煩掛念,明日當同老父造寓盡歡可也。”雲生信以為然,就不相強,遂依依而別。正是:自古才高人罕知,憐情誰複似蛾眉。
  從茲雲樹瀟湘隔,兩地空勞明月思。
  到了明日,雲生等候多時,竟不見到。忙叫松風各處尋訪,杳無蹤跡。又不曾問得籍貫,心中怏怏不已。此一會,有分教:未坦東床,先登東閣;甫逢西子,只泛西湖。
  要知後事,且待下回。


  【鳳凰池】第三回 奇女子因奇夢得遇奇緣 傲書生逢傲才全消傲骨

  詞雲:向道蛾眉能耗世,一笑傾城,禍水真難制。況加虎翼助他威,移山撼嶽成何事。惟有才人能屈志,拜倒轅門,恨少雙飛翼。凝眸遙望受降城,從今不敢稱才士。
  右調《蝶戀花》
  話說四川峨嵋山妖婦僭稱峨嵋大王,本姓雷氏,年二十歲,有萬夫不當之勇,使一口渾鐵降魔杵,手下有數十員驍將,那些嘍羅約有數萬。朝廷連年征討,屢次損兵折將,勢頭比前越發倡狂,四方智謀勇力亡命之人都去依他。他嫌峨嵋山狹小,屯紮人馬不下,遂漸殺過成都府、灌縣來。那灌縣有座青城山,連峰接岫,千裏不絕,就名此山為第五洞天。又有七十二小洞,應七十二候;又有八大洞,按著八節。他占住此山,一發根深蒂固,把七十二小洞就分撥七十二個有些本領的為洞主,那八大洞,有八員驍將守把。且又號令嚴明,紀律整肅,官軍望風而靡,哪個敢來惹他?因此便蠶食諸縣,時時出來驚擾,不消說了。
  卻是那峨嵋大王,年已及期,頗存擇配之念,只見帳外將領都不是他對手,不屑屈身。忽然一夜睡在帳中,夢見一個虎面將軍與他對敵,看看抵敵不過,那八員將佐都來相助,方把虎面將軍擒下。八員將稟道:“砍了罷!”正待殺他,只見一陣烏雲漫山塞野而來,雲下又有滾滾大水,洶湧掩至。那虎面將軍把劍一揮,雲水俱退。正在驚慌之際,忽聽得外面傳鼓之聲,醒來卻是一夢,哪里曉得夢中吉凶。
  天色已明,忙傳令點起三千人馬,今日親要下山巡哨。登時聚集將領,八員將俱要跟隨,其餘不許擅離山塞。你道他怎樣結束,但見:頭上帶一頂玲瓏束發珠嵌紫金冠,冠側插兩根半紅半綠雉雞毛;身上披一領鮮麗護體蛤縫皂貂裘,裘外加一重似銀似鐵魚麟鎧;腳下穿一雙小小鹿皮靴。座下騎一匹大大龍駒馬,左邊帶一張堅硬寶雕弓,右邊插幾枝□眼狼牙箭;手中使一根渾鐵降魔杵,背後領三千如虎殺人兵。一時性起,人人怕見母夜叉;頃刻怒平,個個喜看生菩薩。正是:饒君縱有無情劍,不敢迷魂陣裏遊。
  他領兵馬下山巡哨不提。且說那萬頎公自從出門之後,身邊單帶雲生所贈之劍,一路傲遊。聞說峨嵋大王英雄無比,即想道:“何物妖魔橫行如此,我不若到那裏去遊玩一番,便好察其動靜,倘或可以乘機立功,倒是個出頭的機會。”籌計已定,即便忙忙過了福建,到了廣東,不幾時方到了四川。逢人便問峨嵋消息,無一個不聲揚威勢,且曉得他遷了青城山,即便一路訪來。
  到了青城山下,不期那日恰好遇著他巡哨,不提防被那八員將一擁至前,措手不及,被他拿去,獻與峨嵋大王。峨嵋大王見萬生人才俊偉,志氣軒昂,早已留心。左右喝聲:“跪了!”萬生罵道:“我堂堂男子,怎肯跪!你這賊婦,我因不曾提防,誤遭羅網。假使我與你見個高下,只怕你這夥鼠賊,不足當我寶劍一餐耳!”八員將都要上前殺那萬生,雷氏止住道:“你這狂夫,有多大本領,敢如此誇口?我今放了,與你見個高下,只怕少不得死在我手中,難道怕你飛上天去不成?這叫做死而無怨!”那八員將齊道:“大王所見不差。”登時放了綁,還了他劍,先差一員將與他戰,不上三合,那將敗走。又換一員來,也是如此。連換八員,一個也抵敵不祝峨嵋大王大怒,道:“我用兵幾年,並無對手,豈料今日遭你這廝,挫我銳氣,你敢與我峨嵋大王戰三合麼?”萬生道:“你們不過是烏合之眾,都是那些懶兵情卒長成你的志氣。經我萬爺爺的手段,可惜你半世虛名,一朝掃地耳!”兩個就在山腳下大戰起來。戰了五十餘合,不分勝負。那八員將看看要來助戰,雷氏見他本事高強,忽然憶起夜間之夢,便道:“且住!我的本事你也曉得,你的本事我也盡知。我有一言對你說:你孤身無助,我人馬眾多,自然不敵,可惜你這條性命輕輕斷送,莫若到我寨中,同享歡樂。我本女流,原無大志,手下將士,才力有限,情願讓這把交椅與你坐,你今意下何如?”萬生道:“大丈夫要死便死,怎肯陷身不義!”雷氏道:“人誰不死,只要死得有名。你今日就死在此,誰稱你的忠?又誰敬你的義?還是朝廷封贈?還是名著將來?與其徒死無益,莫若全生有待,須要三思。”萬生心下想道:“看他雖是女子,倒也智勇兼全,說來甚是有理,今日死得無名,日後誰人曉得?承他這般殷勤,莫若暫時棲身,強似東西落魄。”便道:“要我入夥,這也何難。只是曰下權奸當路,故致如此。倘異日天恩下頒,須要隨我投順,方依你言。”雷氏道:“這個依得。”彼此俱各收了兵器,嘍羅牽上馬來,萬生騎了一同上山。
  八員將心中雖然不服,看見主帥有心,萬生又有本事,沒奈何,只得同了七十二洞頭,都來參見。雷氏遂將夢中之事說明,就稱萬生為虎面大王。八員將就與雷氏為媒,招贅萬生。萬生此時已在毅中,只得勉強應命。重新號令三六九演武堂操練人馬,把一坐青城山變作梁山伯一般,自此愈加興旺。萬生號令不許擄掠農民,專要殺那貪官污吏。因此,百姓比前倒覺安寧了些。直待雲、水二生招安才平靜,此是後話不題。正是:草莽英雄偏有眼,更於巾幗見鬚眉。
  且說那江西吉安府吉水縣有一個積祖富貴人家子孫,姓水名湄,表字伊人,他父母雙亡,年方一十八歲。那水氏累代簪纓,家資巨萬。伊人十二歲上進學,已走了兩科,因他才調太高,做的文章太奇,所以常落孫山之外。他倒也不在心上,單單怨恨天地間沒有第二個才子,只生得我水伊人一個,時常一陣大哭起來,驚得這些家人僕婦都來慰問。你道他哭什麼,他道:“四海之大,九州之廣,為何不再生一個才人,做個對手,可為痛哭流涕耳?”因此揮金如土,最好交遊,但有一才一技的人,就相留款待,他說:“千羊之皮雖可成裘,究竟不如一時之腋,但恨日前無肘腋,故聊集羊皮以慰寂寥之況。”聞說那裏有個詩人,他近便駕車,遠即舉棹,急圖會面。及至一見,則又大笑而還。人人道他是狂是傲,伊人撫掌道:“非我狂也,乃人讓我不得不狂;非我傲也,乃人使我不得不傲。我若不狂,更有誰人敢狂?我若不傲,更有誰人敢傲?天下無才,故見有才者,反以為狂;小有才者,及見大才,竟說是傲。如果以才遇才,我狂亦不狂,傲亦不做矣!然傲正是才人本色,狂乃才人雅趣。人人道我是狂是傲,我正歎天下沒人敢狂敢傲也!”從此不以功名為念,終日飲酒賦詩,以解胸中抑鬱牢騷、感慨不平之氣。年雖弱冠,未絆紅絲。若論他貌比潘安,才同子建,富擬石崇,豈沒有人家來說親?只因伊人立意必要那有才有色又有情的佳人方肯藍田納璧,所以這些說婚的不敢輕易上門。就有人打聽得張門、李宅有個小姐虛神捏鬼,說是真正佳人,那伊人大笑道:“你道怎樣的叫做佳人?大凡佳人必配才子,才子既是難逢,佳人豈複易得?才子不可無佳人之貌,佳人不可無才子之才,有才子佳人之才與貌矣,又不可無佳人才子之情,合攏來方可謂之真正才子、真正佳人。譬如聖人必居凡山,成佛必是如來,作祖必須達摩,登峰造極,然後足為一世良緣、千秋佳話,此乃天地之瑞氣、人物之鐘靈。古往今來,屈指數起,有得幾個;你道是易得不易得,逢不難逢。最可恨的,才寫得出幾句爛時文、做得出幾句打油歌、講得出幾句糟粕書,他便傲然自得,略無忌憚,而以才子自居。那些昏眼庸夫,自己腹中不足空空無物,便是滿滿的填著一腔真糞,哄然都稱為才子,不惟把才子名色壞了,卻把那真正的才子面目反如茫茫大水,遝不可見。我水相公所以常常痛哭,也自為此。若那些閨閣中的女子,施朱抹粉,系綠穿紅,做出許多妖嬈的模樣,露出那些嫋娜的行藏,裝出無數冶容的腔調,目能辨字,手可塗鴉,比那些濃眉巨目、粗手肥腳的村姑田婦自然比善於此,偏是這些輕浮子弟、蠢欲愚夫餓眼一看,便把燕石視為至寶,輕浮的都目之為佳人,不惟將那佳人名色壞了,連這佳人的真面目也如海底撈針,無從尋覓。所以我水相公不輕擇配,情願終身不娶,正為此耳!怎肯把佳人二字輕輕擲送,以負那真正佳人,使天下真正才子笑耳!你何必妄談妍好,來騙我水相公麼?”只這一番話說得那人啞口無言而退。自此沒有一人來說起姻事。
  他有個人叔水有源,時常在外經商,每到出去日子,即便叮一至囑,要他留心打聽,凡遇當今才子的詩文詞賦,搜羅到家,償還重價。那水有源這種買賣倒有幾分利息,所以每到一處,即訪問有名詩話,買了帶歸與伊人。他從沒有中意的,不是說要他糊紙窗,便是說將他覆酒甕。又笑道:“不是老叔眼力不濟、胸中平常,只恨天下無才子耳!”水有源經了幾番埋怨,心裏也覺冷了好些。那伊人偏又作怪,若是沒有買得,歸家便又十分哀懇,下禮賠情。有源又覺過意不去,只得依舊受他埋怨。這一時適值在蘇買貨,聽得虎丘山有個姓梅的,做得好詩,便買了扇子來求雲生寫盡,先把那伊人的小影向雲生面前描畫一番,要求雲生用心做那出色的詩詞,壓服伊人。雲生得了這話,竟做嘔出心肝的妙句、敲金戛玉的母音,好象樹了旗幟要與大將對壘的一般,詩中也帶些牢騷不平、眼空一世、獨佔才名的意思。
  不過兩日,有源來討扇子,雲生說道:“老丈回去對令侄說,向來傍若無人,平視儕俗,今番可以拜倒轅門、獻納降書矣!”有源道:“若得如此,在下也好出向來許多埋怨的惡氣。”雲生道:“只怕令侄有才之名,無才之實耳!假使真正有才,這番必然把老丈做個功臣,只是一件:我的詩雖看得過,倘或令侄又高出於我,這也不可不慮。”水老道:“這又怎麼樣講?”雲生道:“我有一個妙計,你回去時,把這詩不要就說是我做的,只說蘇州有一個才子,四方求教者甚多,我恐是個虛名,又受你的埋怨,不去求他。令侄見你這樣說,必然十分羡慕,必竟要你再來;你然後又說在虎丘山書畫寓中求那人做得幾首詩在此,送與你看。他道是書畫店的,自然不以為意,倘看了頓然屈服,不消說了;倘視為平平,不表稱賞,老丈下次來,晚小弟再做幾首,畢竟要他心服才罷。”說完,有源大喜,即向腰間探取銀子,表謝雲生。雲生大笑道:“我的詩原為令侄而作,是與凡人不同,若以俗情相待,便輕視小弟了,使小弟也輕視令侄了。若得令侄一番鑒賞,勝似錫我百朋。”有源聽了這些說話,只得收回,笑欣欣別過雲生。
  過了幾時,方到家中。水伊人即忙便問此番消息,有源便將雲生教道他的話一一述與他聽,伊人果然頓足道:“叔叔作事這等顛倒!前日沒才的偏胡亂收回,汙我雙目;今番既遇真才,自然該求他些詩文回來,以慰我渴慕的心腸。反說怕我埋怨,豈不可笑?侄兒於今如此坎坷,要見一個才子的影兒,竟不能夠。”說罷,竟大哭起來。有源道:“且慢哭,我在虎丘經過,有個人在那裏開書畫店,頗有詩名,我便求得幾首新詩送與侄兒看看。”就向匣中取出來遞與水生。水生也不來接詩,反轉哭為笑,道:“可見叔叔一發是個鈍貨了!那書畫店中不過是些邀名射利的俗子,抄襲幾句舊詩,寫幾幅山不成山、水不成水的畫,賺那些不識字的盲夫幾貫錢鈔,哪里恁麼有名?真正與癡人說夢矣!”有源道:“侄兒休要小覷了他。那人寫完詩時,就對我說:不要把我這詩看輕了,隨你天下有名才子、傲然自恃者,見了我詩,自然拜倒轅門,獻納降書,可惜天下沒有才子,不能鑒識耳。他是這等說,難道是浪向人前誇六口麼?”說罷,又將扇子遞過來,道:“你且看一看,或者無心插柳反成蔭,也未可知。”水生強他不過,只得接在手中道:“要我看不打緊,少不得又要供我笑具耳!”且展開一看,只見:龍飛鳳舞鐘王字,玉潤珠圓李杜詩,向道高才無處覓,不期今日慰相思。
  水生不看猶可,一看不覺大驚,狂叫道:“不料天地間原有這等才子!我水湄何量之不廣也!叔叔請上,受侄兒幾拜。”有源笑得眼睛沒縫,說:“賢侄何前倨而後恭也?”伊人道:“叔叔為侄兒收尋這樣至寶回來,真是侄兒救命的尋符也!情願拜倒轅門,獻納降書,從今後再不敢狂,再不敢傲矣!方才出口唐突叔叔,並唐突才子之詩,俱乞恕罪。”說罷,納頭便拜,驚得有源攙扶不迭,想道:“梅再福怎樣好詩,我侄兒這等虛心屈服。”又道:“你若見了他人品,一發不知作何服哩!”伊人道:“我看他詩句就如見其人一般,看他溫厚和平,性情畢露。見風流超逸處,其人必少年俊雅;見天矯不群處,其人必志氣軒昂;見感慨淋漓處,其人必精神激發;見縝密整齊處,其人必情深義重,從今不敢複輕天下士矣!然以如此才情,而猶寄身塵俗,此必不得志於時所為,斷非邀名射利之徒。叔叔你道,我為侄兒的說的是麼?”有源大笑道:“侄兒與他未曾見,而竟像深交,正是惟才知才,亦惟才憐才耳!”伊人道:“天下才情到此亦至矣!盡矣!蔑以加矣!叔叔還說另有個才子,四方求教者不絕,侄兒倒也不敢深信,料叔叔又決不肯狂言,畢竟是那才子惟恐一時不能壓服侄兒,故說此句留餘地說話,以俟後偶麼?”有源見被他猜著,不覺搖頭吐舌道:“侄兒何料事之通神也!非梅生不能使侄兒心折,非侄兒亦不能透梅生肺腑,大抵才人意見畢竟相同。”伊人道:“梅兄如此用心,叫我水湄如何當得起?叔叔快些完了公事,領了侄兒同去,細細請教,以遂平生之願。”有源果然耽擱不勾一月,即與伊人同往蘇州,來訪雲生。這一去,有分教:千裏神交,談□握手,一朝意氣,並轡連鑣。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鳳凰池】第四回 醉公子何來月下驚人 憶多嬌只為樓中斷句

  詞曰:山頭明月散秋光,誰家不韻子,惱人腸。王孫愛客泛霞觴。無端裏訴出舊行藏。佳句費思量。忽傳佳客至,步匆忙。珠聯璧合字流香,消息唱和又何妨。
  右調《小重山》
  再表雲鍔穎自會假石生之後,第二日即望重來,不料幾日不見影響,不覺追悔起來,道:“失之毫釐,差以千裏,我原該堅意留住,促膝談心,憑今吊古,為何沒了主意,憑他去了?至今徒有蒹葭白露之思,不知還有相逢的日子否?”常在秋人趨面前懊悔不已。
  看看八月半邊,那姑蘇人常年中秋節日都到虎丘山上看月。富貴的備了佳餚美酒,攜妓傲遊,彈絲品竹,直要鬧到月落西山,方才人影散亂。就是貧賤的也少不得一壺一榼,猜枚擲色,歡呼快飲,定以為常。秋人趨忙將此意對雲生說,雲生即叫松風買辦酒肴,臨期邀了人趨,登山玩月。
  且喜那一夜纖雲不留,皓月如雪,遊人觸目,聒耳笙歌。人趨同雲生到了千人石上,排下酒肴,閒談快飲。只見一個醉漢頭戴軟翅唐巾,身披花繡道袍,兩個家人扶住,兩腳歪斜,一步一顛,扶到千人石上,口中含糊道:“我晏大爺到此,為何這些狗頭不立起身來?可惡!可惡!左右與我拿去,鎖在馬坊裏。”那些賞月的人漸漸的移到別處去了,雲生不作難他,只管飲酒談笑。人趨也覺有些不穩,欲叫松風移開,雲生道:“中秋的月,大家可玩之月,千人石,大家可坐之石;醉者是醉,醒者是醒,不要管他。”那醉漢聽了,大罵道:“放肆放肆!這是何處來的野畜生,敢衝撞我晏大爺麼?”就走近前來,擎起拳頭,望雲生劈面就打。雲生也罵道:“放狗屁!我梅相公在此飲酒,幹你甚事?”忙盡力把手一搪,那醉漢立腳不定,望後便倒,這些眾僕看見家主跌倒,都要來打雲生,幸得雲生口舌瀾翻,轉罵道:“你這些奴才誰敢動手,叫你一個個都死!”那些人見雲生說話硬掙,欲前不前。四下裏人看的也多,只見一個老者分開人眾,吊然而入,勸道:“今晚良宵,雅俗共賞之時,如此喧鬧,辜負明月矣!列位大家,不要羅唕。”一頭說,一頭拖了雲生就走。秋人趨見勢頭欠佳,已是一溜煙走了。
  原來那醉漢不是別人,卻是蘇州第一個有勢頭的公子,叫做晏之魁,父親位居塚宰,專一使勢行兇。這日因醉得不省人事,眾家人見雲生口出大言,所以一時不敢動手。這老者原來就是文總兵,其時也獨自在山頭賞月,聽得這邊沸騰,走來觀看,忽見雲生人物秀麗,出語不群,決非尋常人物。況一個又對那幾個狼奴,全無怯懼,恐他後來吃虧,故此拖了雲生出來,挽著手,一邊走一邊說道:“老夫一人獨酌,甚覺寂寥,故敢屈兄同席一談,不知可否?”雲生道:“晚生一時不謹,誤攖狂狙之怒,幾遭毒手,幸遇老先生解救,不致受辱,又蒙挈飲,何感如之!”說完,已到老者席處,揖謝就席。
  雲生道:“請問老先生高姓大名,尊居何所,以便明日拜謝。”總兵道:“老夫文武兼,敝居即在山前。老夫看足下聲音不是我江南人,如此青春,正該銳志青燈,留心黃卷,為何貪飲山間,致受小人之侮?幸勿韜晦,請道其詳。”雲生道:“晚生梅再福,洛下人氏,先人曾拜左司馬之職,因與當道不合,乞骸而歸,不幸遂爾奄逝。晚生又遭奸凶謀陷,故爾客遊貴地,以避無妄之禍。因囊底蕭然,權在山下棲雲庵中賣畫。日則借寸管而資生,夜則焚膏而自勵。今夜因數友見挈,故攜壺觴共樂,得遇老先生,正言規訓,敢述來蹤,以祈將來教益。”總兵暗想:“在職之日,從無姓梅的兵部,事有可疑。”忙問道:“令先尊當日與當道何人不合?且去世幾何年矣?並乞細述。”雲生道:“一言難荊先人當日,因蜀寇造亂,有一位總鎮,與老先生同姓,征剿無功,兵部詹有威挾仇作對,幾遭不測。先人知敗非其罪,再三申救,方准削職回家。詹兵部切齒先人,所以見機致仕,今去世已五年矣。蒙老先生垂問,敢以實告。”文總戎大驚道:“如此說來,足下不是姓梅,敢是雲睹青老先生令郎麼?”雲生也大驚,立起身來道:“晚生果是雲劍,老先生何從知之?”文總兵也立起身來道:“老夫就是文斌,令先尊是老夫的大恩人。老夫恩未及報,中夜在心,不料令先尊早已辭世,可傷!可傷!今公子遨遊至此而失所依,狼狽若是,老夫不及拯救,真正罪如山積了。今於無意中邂逅相逢,此正天意使然,老夫不勝欣快。”雲生也覺有些得意,答道:“當日先人也是秉公仗義,原非有私於老先生,以期今日之報,老先生何必如此費心。”總兵道:“老夫若非令先尊疏救,此身已不知死所,焉有今日與公子周旋月下乎?令先尊雖未遑親近,今日見公子如見令先尊矣!”說罷,便叫何老兒同松風收拾了盤盞,攜了同下山來,又對雲生說道:“方才這個醉兒,父掌銓印,最為無賴,倘或明日這些悍僕撞見,必起風波,不若趁此月光,即將行李搬在蝸居下榻,深為便利。”雲生初意不肯,被文總兵苦勸不已,只得相從,寺僧也不通知,竟將行囊遷到文總兵家裏來。正是:書劍飄零異地春,無心邂逅意中人。
  今朝孤鳥雖三匝,聊借枝頭棲汝身。
  是夜,月耀空天,萬籟俱寂,露飛平野,四照生寒。將有二更天氣,若霞小姐還在避賢樓上玩月,叫紅萼安排那一幅琅玕,整頓中秋佳句,博山煙靄,竹爐火紅,預待總兵回來。叫何嫗不時在外探望。方做得一聯詩,只見何嫗匆匆來報導:“老爺不知哪里同了一個秀才回來,已進門了,小姐快些進去罷。”小姐聞言,移步下樓,聽得人聲已近,因此桌上詩箋都不及收拾。總兵同雲生登樓作揖,雲生致謝畢,但見香飛茶熱,逸致遄生,樓上風光別有不同,且又圖書滿案,翰墨生香。瓶內供幾枝丹桂,壁間粘無數霞箋。雲生初道是武職之家,不過是弓矢斧鉞之具陳列於前,哪里曉得總兵一塵不染,俗氣全無。只因避賢樓是總兵坐臥之處,小姐吟詠之場,人跡罕到,所以清幽可愛。但總兵雖則文武兼擅,而詩翰風流非其所長,那壁上粘的詩箋都是小姐代作的。雲生初至,不暇致詳,但覺顧盼生風,神情怡曠。總兵又欲呼酒再飲,雲生辭以酒力不勝。總兵忙叫何老官卷起自己臥具,與梅相公疊被鋪床訖,方才下樓。
  這時乳娘已於暗中窺見,正是雲生,即忙報知小姐。小姐暗暗歡喜,但不知何緣得至。及總兵與小姐細述前受他父親大恩,今宵得晤之由,小姐歎為神奇,而兩足紅絲已有心系於此日矣。
  雲生叫松風睡去,自己攜燈,將四壁詞意細細觀看,大驚道:“不意此老有如此大才,吾雲劍何幸,把身於此,將來時時請教,唱和有人矣!”乃攜燈向桌,忽見地上言人箋紙,忙取一看,只見上面有兩句詩,道:今宵若道賞心多,若個含愁對月歌。
  雲生連連拍案道:“好警句!分明是今宵即事,為何不曾賦完?可惜,可惜!不免待我續了貂罷!”便援筆揮道:何事吹愁言定準,醉來我欲問姮娥。
  寫罷,又想道:“此老今夜在山玩月,家中更有何人作此妙詩?畢竟是他令郎了。想是夜深不便相見,故走了去,遺落在此的。少不得明日定當細細請教。”
  次日天明,文總兵先上樓問候。雲生道:“晚生昨晚燈下細讀佳章,真可泣鬼神、驚風雨,足為後學祭酒。此後務多指教為幸,懇請公郎一見。”總兵掀髯大笑道:“這詩詞有什麼好處?敢勞如此稱賞。”雲生道:“這詩人胸有慧劍,筆有智珠,即仙骨珊珊,纖塵不染,全無張惶軒冕之懷,自有一種佳人才子風流逸趣,晚生輩豈不俯首拜服!老先生何必過謙。就是令郎風情才思,晚生已見一斑,乞賜一會,以慰鄙情。”總兵道:“老夫何曾有兒,公子何曾見得?這又奇了。”雲生便將所聯之詩遞過,道:“老先生不必相瞞,令郎詠月新聯,晚生不揣鄙俚,已有狗尾之續了!”文總兵細細一看,方認得是若霞之筆,便大笑道:“實不相瞞,老夫年近六旬,從無子嗣。單生一女,年已及笄,性耽翰墨,雖無道韞才高,不亞中郎有女,這詠月一聯就是小女所作。老夫少年雖曾摘句尋章,推敲一道,從未諳之,這些壁間之作都是小女代為,不過初學塗鴉,有何好處;於公子謬譽若此!至在利知,故不妨直告。”雲生大驚道:“老先生令愛有如此高才,勝似生男十倍矣!蛾眉彤管頓奪吾輩一席,可謂曠古奇聞!”
  正在那裏談論,只見何老官氣籲籲走進來報導:“新任巡按遠遠的吆喝而來,說是老爺相知,特來拜望。”總兵連忙迎接。那巡按早已到門了,你道巡按一個欽差禦史,怎肯來望壞任的武職鄉紳?原來這巡按姓章,名著,號正綸,初任廣東新安知縣。其年廣蠻作亂,攻打新安,城中又無守備,看看垂破。虧了文總兵提兵征蜀,便道經過,攻破洞蠻,救了章知縣。後來聞知總兵削職,也曾憤憤不平,只為官卑不能申救,深為扼腕。章公清廉著績,行取進京,即升江南巡按。先臨蘇州,聞知總兵避居虎丘,因此記憶前情,特來拜候。
  當時總兵接了進來。相見後,備敘當年之事。章公道:“老總臺精忠貫日,蓋世功勳,被豺狼當道,幾遭不白。今恐柱石之才,邦家多難,必不久於林下矣!”文總兵道:“治生壯年,立志裹屍馬革,報效朝廷。不料一跌墮地,幾喪餘生。虧了左司馬雲老先生違眾力援,幸蒙聖眷,得見祖壟。今日自分枯朽之餘,不復作馮婦之想矣!”巡按道:“晚弟當日亦聞老總臺罷職之舉,虧雲老先生之力,後來又聞雲老先生為老總臺之疏有忤當道,乞骸歸裏,諒不日榮遷亦可知也。”文總兵道:“雲老先生乞骸之舉實力治生所累,然亦見機明決,高風凜然。可惜已作故人了。”巡按失驚道:“原來棄世了,今其後嗣若何?”總兵道:“今有一位令郎,諱劍者,英資卓犖,才志驚人,因他令尊棄世,遭人謀陷,客遊敝土,近日於無意中與之相遇,已欵留到舍,令彼朝夕芸編,以續箕裘之業,庶有以盡治生一點私心。但治生年衰力邁,倘有不測,異日相投老憲臺,乞推烏屋之愛,則不特此生啣結無窮,治生亦死有餘榮矣!不識老憲臺肯為季布之諾否?”巡按道:“老總臺既專取仁義,晚弟豈不獨恥為君子乎?如此生果作縫掖之潛夫,晚弟自應倒展而迎之矣。”說罷,總兵要留侍飯,章公因有公事,力辭而別。
  他兩個講論雲侍郎時,雲公子早在屏後聽見,甚是感激總戎垂念之殷。總戎送客轉來,雲生謝之不迭。文老進去,即將此事對小姐說了,小姐道:“既如此,何不就請此生出去一見?”總兵道:“因他從未相知,況代巡職甚尊嚴,恐此生亦未必肯去見他,所以不曾說起。”又把雲生贊詠詩才,並疑有公子之話說了一遍,又將詠月詩遞與小姐道:“這可是你做的,他已續成一首,你看何如?”小姐看罷,稱讚不已。文總兵見他兩人交相稱賞,必然才調相同,便道:“我兒,為父的只生你一個,向來欲擇佳婿,罕見其儔。我觀此生器度不群,將來必然發達,意欲招作東床,因他初到,相知不深,不便啟齒,且待他再住幾時,然後面說,料彼自然應允,我兒心下何如?”小姐不好回答,只把頭低。總兵已喻其意,便往外邊去了。小姐私心自喜,況且見過雲生,自然得意。
  只有雲生卻不知小姐就是石霞文,朝暮之間,吟哦想慕,時常歎息道:“我只道世間只有我雲鍔穎,哪里曉得又有一個石兄。這也罷了,猶謂是我輩中人,詩書本色。哪里曉得閨閣中又有一個文小姐,真是愈出愈奇,後來居上。只是那石兄甫得一面,即便如冥冥之鴻,使弋者無所慕矣。那小姐又深居繡閣,巫山咫尺,闊若楚天,其室則邇,其人則遠。我雲劍何幸而得睹此一才子,又複睹此一佳人!亦何不幸而才子空思,佳人徒慕也!”想罷,不覺淒然。自此,朝思暮想,懨懨的染成一玻文總兵初然只道是感冒風寒,叫松風小心服侍,後來見日甚一日,方才著急,忙請醫生診脈,醫生說是積思之病,三焦火旺,沉鬱難消,雖服幾劑藥餌,全然不濟。文總兵還只說是讀書太過,功名念切,或是思憶故鄉,時時寬慰。豈料雲生思不在遠而在近,思不在彼而在此也,這等說話,如以水投石,哪里寬解得來?
  那小姐心中也著急了,想道:“他若思鄉念切,則來此多時,不應至今日而始病;至於功名一事,尤屬荒謬,何不銳志上進,而反為無益之憂?這兩件事必然不是他所思的,或者別有隱情,故此不肯告人耳。”便悄悄對乳娘何嫗說了,叫何老官問松風相公病症因何起的。松風便把朝夕吟哦四壁詩詞,時時想念石相公的話說了一遍。何老官與何嫗說了,何嫗回復小姐,小姐便知病是懷人所致。即忙寫書一封,付與何嫗,叫何老官拿去,如此如此說,不可有誤。何嫗依計與何老官說了。
  何老官果然拿了書,一徑走到樓上,叫松風引至床前。但見雲生氣如一絲,骨如柴瘦,使人可憐,便低低叫道:“梅相公,我何老兒在此。”雲生掇轉頭來,開眼又複閉了。只得又叫道:“相公,今早我在路中遇著一個老人家,問我前日有位梅相公在棲雲庵寓,今不知哪里去了。我問他尋相公有什麼說話,那老兒道家主石相公有書寄與梅相公,我要領他來見相公,他說既在你家,煩你與我寄去,我不及見相公了,偶有便船,速要回家,”說罷便將書付我道:“石相公多致意梅相公,不久要來相會的。那老兒竟忙忙去了。故此特地拿書與相公看。”雲生聽說石生有書,心中已去了一番思慕,精神便覺旺了些。松風將書拆開,扶起雲生來看。只見書上寫道:自昔鵲橋初駕,漫晤芝顏,繼而捧誦琳瑯,中心如醉,雖鄭生之佩,初解江皋;然伯牙之琴,徒思山水。滿擬把臂於來朝,何意負盟乎此日。誠以家嚴有解維之命,遂令小弟無再見之歡,中心悵悵,恨也如何!從此秋水蒹葭,徒切伊人之慕;暮雲紅樹,實深樽酒之思。弟之念兄,固已如此;兄之念弟,諒亦無殊。然而參商雖有不見之悲,牛女必無終睽之會,他日握手談心,始信有心而睹面;連床話闊,幸無棄舊而憐新。九曲回腸,三秋思憶,聊申尺鯉。珍重加餐,臨楮依依,易勝翹首。再福盟兄大人文史辱盟弟石霞文拜雲生念了一遍,恰象眼前清爽了許多,想道:“石兄之情,何其依依若是,前則可以怨,後則可以興,可惜那寄書已去了,不問得他近來況味,諒他寫這書時,必然精神倍旺,決不是我這般有絲無氣的了。雖然如此,那見面的相思倒也消釋;這裏不見面的相思不知何時解去。”想罷,依然睡倒,比前雖覺略有起色,只是小姐那一丸藥兒未到,究竟沉屙難愈遂。
  何嫗已把送書的事回復小姐,小姐仍叫他打聽病勢比前何如,何嫗道:“看書後兩日少有痊可意思,這兩日照舊如此,怎麼是好?”小姐道:“這一枝救兵我不得不發了。我若坐視不救,連那前日這封書也是枉費心思了。”忙把那中秋的詩和韻一首,又換一番筆跡,寫完念道:雲霞相映足情多,何況驪駒未唱歌。
  請向廣寒先折桂,此時應許見姮娥。
  這詩第一句暗將雲霞二字串合,後兩句要他用心求取功名,方許赤繩系足的意思。小姐把詩封好,叫何嫗領了紅萼,乘松風去請醫生,總兵又去問蔔,悄悄的拿了詩,同上樓來。何嫗忙揭起帳子,連叫兩聲:“梅相公,小姐差紅萼姐在此問候。”雲生夢中聽見了“小姐”兩字,如一丸仙丹透入泥丸宮,直坐起來,忙道:“多謝小姐,不知有何指教,以療小生沉屙?”紅萼上前接應道:“家小姐因相公貴恙未痊,心甚不安,因為禮法所制,難通問候。今見相公病勢如此,只得從權徑竇,特遣賤婢問候,並為傳語,祈相公吾愛吾珍,勿致輕生,以貽莫大之憂。”說罷,即將袖中之詩送與雲生道:“內中有絕妙藥方,乞相公細細味之,勿負家小姐一片苦心。賤婢即此告辭,恐怕老爺回來。”臨別又再四叮嚀稱重自愛的話。
  紅萼去後,雲生拆開詩看,曉得詩中之意,要他功名成就、得托絲蘿之意,心中大喜,把從前幹害相思一旦都勾,從此日輕一日,不夠幾日,病體霍然了。也就做詩一首,央那何嫗致謝小姐。小姐拆開看時,只見那詩雲:何事新來集感多,從此不敢發悲歌。
  彩霞能令雲生色,有日朝天謝素娥。
  自此,小姐也不復通問矣。雲生也一意埋頭苦讀,出人心意暗暗打照。誰知好事多磨,泰中生否。有分教:白髮將軍,綠林遁跡;紅顏智士,蓮幕藏身。
  要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鳳凰池】第五回 忠臣陷虎坑願作刀頭鬼 淑女投豸史暫為幕府賓

  詞曰:奸□真狼虎,羽檄如星火,死生久已視鴻毛,我我我,寧愧睢陽,遺羞段笏,抱慚蘇武。巧計離鄉土,忽入男兒伍,奇哉六出女陳平。躲躲躲,效顰書生,烏臺投刺,嘉賓入幕右調《醉春風》話說雲生自從文小姐贈詩之後,苦志青藜,奮心黃卷,文老見他如此用功,心中甚是喜歡,漸有誰坐此席之想。意欲與他納監南場,以圖秋闈一捷,然後為紅絲牽幕之舉。正欲打點行事,忽有官報到來,報他複任總兵。文老心下大驚,想道:“又是權奸主意了。”忙看報條道:兵部一本:為缺官事,前任總兵官文斌征蜀失機,削職閑祝今仍複還舊職,即日起程,帶罪進剿蜀寇。有功之日,另行升擢。欽此。
  文總兵沒奈何,只得端整起程。那小姐聞知,心如刀割。總兵對小姐說道:“權奸作對,必欲置我死地,我自分捐軀報國,死生已置度外了。只是心中牽掛,惟汝未曾得所。意欲許配雲公子,完聚了去,又奈王命緊急,事已無及。且此行凶多吉少,倘有不測,反或遺累於他,所以猶豫不決,然汝雖是女子,幸得膽智有餘,諸事不須細囑,我今吩咐何老官在家小心出入。如有急事,須見機商議。倘邀天之幸,滅寇有日,得以生還,那時與汝配合雲生,這是喜出望外了。事已如此,汝今不須悲苦。”小姐此時因父親寬慰,且出師吉事,不好露出離別悲傷之態,便答道:“爹爹吉人天相,滅寇有期。孩兒年雖幼小,家中之事頗能料理,萬勿因孩兒擾亂方寸。況且何老官老實有餘,外事可托,便願爹爹尅日成功,專聽捷音早至,以慰孩兒之願。”說罷,何老官正走進來,總兵吩咐幾句話,出去見那雲生。
  雲生已吩咐松風打疊行裝矣,雲生見了總兵,稱賀過了,便道:“晚生蒙者先生垂青,正擬朝夕談心,今聞老先生榮行在即,晚生只得告辭了。異日老先生功成奏凱,晚生尚容踵門拜賀。”總兵道:“老夫正蔔公子高才,將來必定飛鳴,故敢屈留第舍,不意朝廷又有征蜀之命,俾私心尚未盡展,深為恨事。今公子整束行裝,去意決矣,老夫也不敢強留了,但有一言相托,望乞留神。”便將許配之說細細叮嚀,又將後日或有不測,要雲生踐約的意思,再四致懇。雲生感之不勝,矢心領命。總兵贈了些盤費,灑淚而別。臨行又托何嫗致意小姐,小姐亦轉托何嫗囑別雲生,並有所贈。雲生悵悵出門而去,正是:有所因而來,有所因而去。
  別後兩相思,相思渺無際。
  雲生去後,總兵即便收拾起程,父子之情依依不捨,不消說了。
  且說那青城山自從添了萬生之後,兵馬愈多,攻州劫府,這些貪污不法的官吏不知殺了多少,因此羽檄飛馳告急,詹兵部尚銜舊恨,竟將總兵薦舉,預先調撥五千疲弱人馬在途等候。此時總兵一到,請了一道勅,便促他進兵,不許入京。總兵沒奈何,只得往川進發。
  那虎面大王已知朝兵出師命將,一路差細作打聽。曉得是文總兵了,峨嵋大王道:“這個老兒前番被我殺得片甲不回,今番又來送死。”虎面大王道:“此老智勇兼全,今來必非前日之比。國有奸臣,大將焉能立功於外?然須提防準備,不可把前日之勝自驕了。”正說間,一騎探馬飛到,報導:“總兵人馬已到灌縣,離山二十裏下寨。”那虎面大王調撥人馬,殺奔下山來。兩陣對圓。這裏萬生出馬,那邊總兵親自督戰。戰了半日,不分勝負,各自鳴金收軍。總兵聚集眾將商議道:“吾見此寇十分強勇,難以力取,當用智擒。聞得此山只通一路,不若屯兵於此,截住劫掠糧草咽喉。那時,他沒了糧草,彼必倉皇,一舉可擒也。諸將以為然否?”那些將領都道:“將軍所見還差。”只見一個參贊軍機的,是詹尚書的侄兒,挺身而出,道:“不可,朝廷養兵千日,用在一朝,老將軍何其怯也?那些草寇不過烏合之眾,若如此怕他,分明是玩寇了。老將軍不欲征戰,小將明日別立一寨,另與賊人相持了。”文總兵曉得他是詹尚書的心腹,差他阻撓軍機的,便道:“老夫出師之日,此身縱拼一死,以報國恩。既是參軍要戰,老夫決不是阻撓軍機的。”說罷,俱各憤憤不言。
  次日又複出戰,峨嵋大王出馬交鋒,卻被文總兵敗了一陣,損折了些兵馬。虎面大王聚集許多將領商議道:“吾看此人年紀雖老,本事甚強,倘或紮寨在此,截我糧草咽喉,那時即不戰自敗了。明日必須如此設計,方可取勝,擒住此老,其餘不消費力矣。”諸將拱手道:“大王妙計,悉聽指揮。”那虎面大王登時分撥:第一迎風洞大將莫可當領兵五百,埋伏八裏崗側,待總兵進了崗,即便把住崗口;第二撥飛狐洞大將何其勇領兵五百,埋伏清流穀口,待總兵進了穀口,即便把住穀口;第三排山洞大將越無賽、第四鬼驚洞大將單于遺嗣,備領五百人馬,埋伏亂石坡,待總兵退走時,即便夾攻;第五虎嘯洞大將聞人不讓、第六豹齒洞大將包必勝,各領五百撓鉤手,埋伏鴉兒林裏,待總兵進林,即下撓鉤擒拿;只有第七麥寶洞大將留智、第八倒海洞大將汝常先為左右翼。分撥已定,第一隊峨嵋大王,第二隊自己居中,吩咐只要輸,不要贏,引他入來。
  到了明日,果然出戰。此番文總兵不欲出戰,怎當詹參軍必要迎敵,也不來稟問,竟領了一千兵馬與峨嵋大王對陣。不三合間,被峨嵋大王賣個破綻,輕輕一刀,砍為兩段。即有探子報知總兵,總兵大驚,疾忙披掛上馬出戰。大怒罵道:“潑妖婦!你殺我參軍,今日定要償他性命!”峨嵋大王道:“老將軍年紀高大,何不自愛,也來納命?”總兵更不打話,直取峨嵋。不數合,峨嵋詐敗,拖槍而走。虎面大王即來接戰,戰到數合之外,也便撥馬便走,左右一洞將領即來雙戰。總兵全無懼怯,四個且戰且走,輪流接戰文總兵,後面催動人馬一路趕來。看看趕進八裏崗,五千人馬方進一半,一棒鑼聲,一彪人馬從崗後殺出,占住崗口。總兵向前趕去,只是不舍。又進清流穀,二千人馬進得四、五百,一聲炮響,一彪軍從穀中殺出,截住去路。看看趕入亂石坡,一徑望去,到青城山已不多遠了,方才大驚。退走時,一軍從左邊殺出,一軍從右邊殺出,背後又有四員將趕來。即見旁有一路可通,策馬進去,兩邊都是林木,身邊不下二、三十騎。正欲尋路出林,兩邊一個撓鉤手把人馬絆倒,捆縛了,一齊解上山來,見那虎面大王。總兵怒目圓睜,大罵道:“你這夥鼠賊,暫遊釜中,不知大義。吾文武兼今日誤為你陷,自分損驅,以報國恩耳!”言罷,即欲自投階下。慌得萬生連忙下階扶住,親解其縛,扯他到堂上來,按住椅裏,納頭泣拜道:“某等誠知老將軍忠義自矢,誤犯虎威。今日某等占住此山,非不知釜底游魚,暫時偷活,但權奸當路,不務撫綏,惟思剿殺,某等豈遂甘心就戮?所以不得不相抗敵,況聞老將軍前被詹有威謀陷,幸虧雲年伯疏救得免。今日意欲送歸,小將恐慮今番沒有雲年伯,老將軍必遭他毒手了。莫若權住荒寨,俟天朝有招安之意,那時投順,重見天日,老將軍以為何如?”總兵聽見說雲年伯三字,便曉得他是宦門子弟,故開口道:“聽你說來,也是詩書之裔,為何作此不義勾當,以遺祖父之羞?何不今日束身待罪,而必俟他年之撫乎?”萬生便把與雲生相知、白公子謀害的事,頭尾備述,因說道:“今日束身待罪,未為不可,而勢有不能。當此權奸盈朝,若白左都、晏吏部、詹兵部一輩,必然勒賄不已。少怫其意,性命不保,求生而送死,萬萬無是理也。若使我雲兄當路,知我在此,必然另是有說,那時歸順,未為晚也。”總兵聽見說了雲生,未免動了愛女心腸,只得從他說話,權住山上,但以忠義勉勵這夥嘍羅,以俟後日區處,不題。
  卻說這些敗兵逃回,報知詹尚書說參軍戰死、總兵降賊之事,詹尚書大驚,即時上疏。聖上大怒,遂差緹騎來拿文總兵家族。正是:血淚千行何處灑,君門萬裏有誰通。
  話說文小姐自從總兵去後,心下十分憂悶,一來慮父親年老力衰,二來聞賊勢洶湧,時時叫何老官在外探問消息。這日適在城中,聞得人說有聖旨到,忙去訪問,方曉得是緹騎,問一個府中出來的人,才得知總兵被陷、來拿家族之事。嚇得魂不附體,飛也跑回家去,報知小姐。小姐一聞此言,心中哀痛,因事出倉卒,忙問何老官道:“此事果真麼?”老兒道:“親眼見的,怎麼不真?”紅萼、乳娘淚如雨下,轉是小姐道:“有我在此,不妨事,但緹騎今夜必然至此。”想出一個巧計,一邊忙叫何老官去叫一只小舡,一邊忙叫紅萼收拾些細軟金銀等物,自己穿戴總兵衣巾,又把兩件與紅萼穿了,乳娘也穿了何老官的舊衣服。等得何老官尋了舡,閉了前門,四人悄悄的拿了行李,從後門出去。從隱僻處下了舡,叫梢子一路問巡按按臨所在,不拘遠近,要去相見。
  舟人果然一路訪問,方知巡按即在常州。不一日,早到了常州府,即叫何老官上岸尋察院的所在,移舡泊在近處,因將些銀子付與乳娘,對他說道:“你老夫婦伏侍了我半生,我意原欲終身養老,奈大事當前,各自逃命。前日老爺曾將雲公子相托巡按,今我假冒雲公子去投巡按,巡按必定相留。你夫婦兩人將些銀子,去做些小經紀度日。況一郎已死,無所掛絆,千萬遠遠存身,切不可在近處出入,被人認識,為禍不校”言訖,止不住淚如雨下。乳娘也兩淚如泉,道:“我兩個老人家,是一郎死後也不在心上,將謂有小姐在,指望終身靠托,豈期今日分離?然事已至此,無可奈何。今蒙小姐吩咐,自然遠處度活。但後來老爺有日歸鄉,我兩個原是要靠老小姐。”小姐道:“但願如此。尚有一句要緊說話:倘或你兩個撞見前日雲相公,不可說我今日行藏。但說有個石相公,見了小姐,小姐已嫁他去,省得他牽腸掛肚。”細細吩咐完了,便寫了一個晚生帖子。紅萼也改名叫做松風,拿了帖子,叫何老官領到察院前,對門上人說:“有個雲侍郎公子要見。”門上人將帖子進稟,巡按便著人迎接。假雲生進見,忙道:“老大人風霜憲犯,鯫生愚昧,輕造相瀆,客先拜見,然後請罪。”巡按道:“向日文總戎極道令先尊盛德,賢契高才,老夫不勝想慕,今蒙枉駕,獲睹光儀,有榮多矣!何罪之有?”一把攙住,定以賓禮相見。
  見畢坐定,假雲生道:“向日晚生正遭歧路之泣,得遇總戎,雲天高誼,解衣推食,有踰骨肉。自分寸進,以一報效,正爾繾綣之時,不料即有征蜀之命,晚生此日即便告辭。蒙總戎道及大人義膽俠腸,古古難覯,倘有緩急,可以相投大人。因為未經拜謁,何敢於瀆?不料邇聞總戎又遭傾陷,聞緹騎到蘇,妻孥被逮。竊恐餘波及於晚生,因此靦顏,仰祈帡覆。惟老大人憐尼收之。”巡按道:“總戎忠義素矢,向為當道所忌,昔日賴令先尊老大人仗義辯救,不致陷於大辟。今日哲人既萎,白晝昏霾,魍魅用事,肆行無忌,雖以莫須有之事魚肉總戎,而總戎一片丹心赤膽,人人共見,但恨眾毀鑠金之日,難請上方之劍耳。即總戎令子見投,老夫不惜破家相容,何況賢契?所隔天淵,豈得漫為株引?今既不棄遠來,使老夫朝夕之間得瞻勝範,亦一快也!但勿以署中倉卒,簡褻名賢為罪,則厚幸矣!”假雲生又打一恭道:“世路險巇,人心岩穴,相知按劍,對面九嶷者比比皆然,而老大人不以盛衰改節,不以存仁易心,求之古人,恐無儔侶,不惟晚生感大恩於今日,即先上人於九泉,當亦慕義無窮耳!”巡按見假雲生儀容俊雅,詞氣通明,知非塵俗之士,自然刮目相待,因問起號來。假雲生倒不及措備,只得暫時抵塞,連忙答應道:“賤字湘夫。”因見巡按手中一柄湘扇,觸目生情,豈意巡按有女,名曰湘蘭,巡按遂留心假雲生,後日有坦腹奇聞,此是後話,休提。
  是夜設宴款待,禮甚隆厚。真正是分外加意。飲酒之間,巡按要試假雲生才學,問道:“久聞賢契善於推敲,不識可請教一二否?”假雲生即便應允,恐吟出舊詩,他便不信,即將巡按手中湘扇朗吟一絕雲:蒼梧遙望泣途窮,淚染琅玕怨不逢。
  今日幸君時拂拭,頓令枯骨戴仁風。
  巡按聽罷詩中之意,曉得假雲生望他庇蔭之情,心中大喜,道:“賢契何才思敏捷如此耶?將來定作玉堂人物,老夫且拭目以俟之矣!”假雲生道:“晚生譾劣菲才,不過勉強應命,將來正望老大人少施雨露之恩,重沐栽培之德,反如此過褒,使晚生何以克當?”巡按笑道:“非老夫過褒,乃是賢契過謙耳!老夫還有不識進退之言相請,不識賢契可以見諾否?”假雲生道:“鉛刀有一割之用,如不見鄙葑菲而有所委,敢不唯命?”巡按道:“老夫年及半百,發畢齒動,思致苦於艱澀,因向來宦橐不充,為貧所累,故爾幕中乏人,事事惟老夫一人,妄自獨斷,以致諸務紛繁,苦無暇判,今幸賢契垂盼,肯為老夫作幕中之客,則老夫當九頓以謝矣!”假雲生道:“泛綠水而依芙蓉,晚生豈不羨瘦景之麗?但恐才非郤生,不堪作八幕之嘉賓耳!老大人勿以珠玉而輕擲之瓦石也。”巡按道:“昔黃崇嘏以一女子而為周府君幕士,今賢契才高班馬,反不及崇嘏,而如此見辭耶?”假雲生見巡按有不悅之意,忙道:“非敢過辭,恐才識不及,胃負重托耳!今既不棄溲渤,而收之藥籠中,敢不效一臂以圖報乎?”巡按見假雲生允了,即便大喜。正是:木蘭從戎真奇事,崇嘏為賓亦異聞。
  羞殺男兒無用處,卻將才智讓紅裙。
  自此文小姐竟為幕客了,虧他筆如刀,舌如環,膽如鬥,全不露一毫破綻。惟假松風不當在行,小姐時時教他,後來他習慣自成了。
  那章公原是順天府人,任滿回京後即帶了假雲生回去。有分教:一對佳人,權為夫婦;半簾明月,共說姻緣。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鳳凰池】第六回 有心一見傾心認真成假 睹面幾曾識面因舊逢新

  詞曰:人無煩惱,只為面皮最老。笑罵由他,好官自我,此輩由來不少。顛顛倒倒,假和真,一見分明了了。前番錯認,今日逢君,機關絕巧。
  右調《柳梢青》
  且表秋人趨中秋夜因見晏公子勢頭不好,乘一個空,先走回家來睡次日絕早到雲生寓所來,只見門開人去,一無所存。心中大疑,道:“主僕兩個夤夜中竟往哪里去了?”及至走去問那寺僧,一個個都言不曉得。人趨因言夜來之事,說道:“這小梅真正少年,不達時務。常言道:惡龍不敵地頭蛇。孤身作客,自然要讓了些,一個沒來頭的窮書呆,竟要與絕有勢的貴公子做起對來,眼見得是泰山壓卻,昨晚必定被那晏公子扛抬回去,這遭性命不知怎麼樣哩!”寺僧道:“既然如此,怎麼這松風小廝也不回來?難道都拿了去不成?”人趨道:“師父們這樣懵懂。小廝看見家主拿去,難以救取,況且如今人怎的乖滑,他乘機竟將家主行囊席倦,逃之夭夭去了!我老秋料事一定不差的。”這些和尚們聽他說得有理,都以為真。
  人趨別了寺僧,走回家中,想道:“我如今且做個閉門不管窗前月罷。”過了幾時,竟無資訊。豈知雲生徑坐在文家,杜門不出,從無一人曉得。人趨過了歲竟不處館,心生一計,道:“我看這小梅書畫這椿買賣,倒也有些利息,可惜他一味呆氣,不會賺錢。左右他的詩稿存在我處,不免讀熟了,記得我向日在鄉宦人家做篾客時,也曾學描幾朵蘭花,就是山水也是易事,何不冒了小梅名姓,搬往別處去,照他開張起來,倒是絕妙的計策也!強如開那子曰店。”籌計已定,竟領了兒子,離了此處,一徑想到杭州,道:“西湖裏遊人最多,不免到那裏去渾帳渾帳罷!”
  果然,不幾時到了西湖,賃得一所好房子,把兒子充做松風,竟掛著書畫招牌起來。那些往來遊人曾到虎丘山的,也曾聞過梅再福的名姓,今見開店西湖,慕名而來的,日日不絕。況且雲生意不在此,未免有些傲氣,那人趨掇臀捧屁,足恭的套子又是慣家,那些人倒覺他活動,反有厚贈。人趨出則搖搖擺擺,入則逍遙自在,好不快活。正是:一幅頑皮不覺羞,桃僵李代馬為牛。
  勸君莫笑秋人趨,書畫家家人趨流。
  按下人趨不題,話說水伊人同著水有源為慕雲生之才,急欲到虎丘山來。路次無心停泊,縱有名山勝地,都不去遊玩。看看到了虎丘,忙上岸,走到庵時,雲生已不在了。及問寺僧,方知為晏公子的緣故。跌腳懊恨不迭,道:“吾水伊人何福薄也!千裏訪尋知己,竟值了來時不遇春。但梅兄以不世之才,竟遭淺水魚蝦之戲,奈何!奈何!”急下船,到府中去訪問晏家,探人消息。如果遭那廝毒手,少不得拔刀相助了。
  及至訪問時,都說沒有此事。伊人急得沒法,對有源道:“姪思為見梅兄至此,竟不一見,我如今也不顧家了,走遍天涯,必要尋一個梅兄出來,方才罷手。如若尋不見,誓不回家!”有源寬慰他幾句。伊人另雇小船,又到虎丘去訪他住居履歷。曉得是洛陽人,因想道:“他遊學到此,或是因見此地無才可取,回鄉去了,也未可知。我不免到河南訪問一番,倘然相遇,豈不萬幸!”主意已定,身邊帶一個家僮,名喚青峰,主僕二人一路催趕,到了河南洛陽縣,逢人便問姓梅的才子。尋了幾日,不惟沒有才子,連這姓梅也沒有,就有姓梅的不是村夫,便是俗士,水生沒做理會處。
  一日,在雲生門首走過,見一個老兒在日中捉虱。水生近前問道:“老人家,這裏可有一位梅相公麼?”那老兒就是赤心,耳聾聽錯了,答道:“我家相公被人謀陷,出去年把多了。”因流下淚來。水生便立住腳,問他始末根由。老兒忙引他到裏面,水生舉目一看,只見荒苔多草,庭樹無枝,古硯塵生,芸窗頹落,淒涼之狀,莫可名言。老兒便把白公子謀陷一事說了,水生方才曉得是姓雲,興又索然。老兒又道:“我聽相公聲音,不是這裏人氏,倘會著我相公,可說我老奴赤心請早些進取功名,還鄉爭氣。”水生道:“我方才是問梅相公,哪里認得你家相公?叫我如何會得著?”老兒方知聽錯,忙道:“我老人耳聾聽差,兜搭相公不是了。”又道:“我相公若在家中,今日雖不相識,見了相公這樣俊雅人才,相定必留,還要做詩做對哩!”水生忙問道:“你家相公也會做詩麼?”老兒道:“做詩是他本事,這裏沒人不稱他是個才子。”因指著壁間,道:“你看這些殘幅蟲蛀的錦箋,都是他的筆跡。”水生走近前一看,呀的失聲道:“何做此人才思筆跡與梅兄毫釐不差?莫非梅兄就是他避禍改姓的?不然,天下何多才人,一向竟無一個,如今就有兩個,大是可疑。”轉問赤心老兒道:“你家相公出去時,可曾更改姓名麼?”老兒道:“改,是我聽得萬相公教他改換姓名,但老奴不知改了什麼姓。這等說,相公真正會他不著了。”說罷,水生便出了門。一路走,想道:“大抵姓梅的,倒有八分是姓雲的意思。且梅兄號叫再福,分明是效梅福避跡吳門的故事了。況且詩才無異,筆氣無分,而洛陽又無姓梅的才子,大奇大奇。”
  從此一路逢人,不是問姓梅的,就是問姓雲的,打從舊路轉向姑蘇,再訪一番,杳無消息。因想道:“杭州自古繁華之處,騷人遊客,往往慕西湖遺事,雜遝而至,不免到那裏去訪問,或者相逢也未可知。”正是:不是好男甘跋涉,卻因一片慕才心。
  到了西湖,逢人便問,就有人說他在西湖開書畫店,水生心中大喜,道:“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了。”忙寫單柬,叫青峰拿了,一路有人指引,遠遠的望見一道招牌,上面寫著:洛陽梅再福書畫寓水生此時猶如唐三藏取經到了西天,見如來佛祖一般,歡喜之極,巴不得一步跨進檻內。青峰傳進帖去,那假梅生只道是求書畫的,忙來迎接。水生進門一看,但見此人濃眉大目,滿口蓬鬆,便暗想道:“何其貌之不揚若是?我只道三河年少,必有張緒風流,豈意貌不稱才。然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不要這等意見。”
  相見畢,水生道:“小弟為兄不世驚才幾乎踏破鐵鞋,苦無覓處,不料今日始得識韓。前日家叔持扇頭珠玉見示,此心久已仰止高山,速詣虎阜圖晤。又聞臺兄遭紈褲之辱,此時小弟即欲代作鷹鹯,細訪方知子虛之事。後又知尊籍洛中,馳驅造訪,無蹤跡可尋,豈臺兄高天鴻雁,為避地之謀,而不欲以皜皜之句,蒙塵世之垢,故爾混跡埋名苦此耶?幸乞明示,以開茅塞。”水生這幾句話分明要他將自己行藏說出來。這假梅生聽見此話,方知是慕雲生而來的。他但只曉得梅再福,哪里曉得雲生來曆,便含糊答應,並不還他明白。水生大疑,想道:“據他說起來,姓雲、姓梅,原是兩人了。”假梅生心裏鶻鶻突突,只恐露出本來面目,欲言不言,不敢開口。水生又問道:“小弟與兄雖未月下聯吟,風前把臂,然而神交已久,心契多時。今不憚間關匍匐,親炙容光,而臺兄竟無一言賜教,豈不負小弟一片羡慕誠心耶?”假梅生看見帖上是姓水名湄,但不知什麼號,又不曉得他的來歷,正如羚羊觸藩,難進難退。今見水生發急,只得滿面堆笑,道:“小弟庸愚,未曾與水相公識面,而水相公諄諄若此,不識尊號尊居,可賜教否?”水生又笑道:“原來梅兄已忘卻前事了。”便把水有源恁般騙他,自己恁般羡慕一番話說得徹頭徹底。假梅生方知這個緣故,便大著膽,傲然道:“向日小弟在虎丘時,果然有個姓水的來求書畫,說他有個侄兒才高得緊,要小弟做首妙詩,賭賽賭賽。小弟也不十分用心,隨意寫兩首去,後來小弟薄技頗頗馳名,登門相求者日日盈千,哪里有閒心腸記得許多姓名,所以忘了此事。原來就是我兄,可喜可喜!我兄此來,莫非又要小弟做幾首詩?小弟當得奉承。”水生見他言語之間,大有俗氣,而傲忽之態俱於口角露出,但他說又要做詩,即便應承,看得易了,又轉一念道:“狂傲之態,大約有才者所不能無,況我又未曾有什麼製作請教他,他自然不曉得同類相求的意思。待我明日做首新詩請教,並求屬和,那時節自然聲氣相投了。”想罷,即便告別。人趨時時恐怕露出馬腳,今見告別,心中想道:“他是慕名而來,諒他未必有才。”一發做出名人腔調道:“小弟本當見留的,但小寓往來頗多,應接不暇,甚是厭煩。且來者多是塵俗不通之人,使小弟賤名愈重,求教愈多,應接愈煩,正是受累。些須一兩五錢,小弟哪里希罕,無如辭得堅,送得勤,無可奈何。我兄少年清俊,看來倒也不俗,如會做詩,做幾首來,小弟看看,以破寂寥,不知可做得來麼?”水生笑道:“小弟詩道,略知一二,明日容我以詩請教。”說罷,一拱而別。人趨自言自語道:“好燥脾一頓話,被我嚇去。無才小子,恁麼來尋梅相公請教。幸得我文才雖無,口才倒有,要以騙過這些不識字的人。”遂自揚揚得意不題。
  再說雲生自別了文總兵之後,一徑去尋人趨,豈知人趨已去了。想道:“我如今避了年餘,家中之事自然冷了,但一事無成,回去倒覺沒興。不免再往別處遊玩一番,倘或幸遇相知若文總兵者,又好為將來居停。不然全無巴鼻,何以揚名異鄉,榮歸故土?”因想去年水有源求詩之事,他說是吉水縣人,還記得他侄兒號為伊人,才甚不凡,不知歸去作何形狀,又不知曾來訪問否。左右我今日遨遊無定,何不就往江西訪問一番?如果有才,將來又有一個石霞文矣!豈不快哉!忙叫松風雇了船隻,竟往杭州進發,於路無心戀景。過了杭州,匆匆的竟往江西。
  到了吉水縣,來尋訪伊人。恰好方到進城,劈面撞見水有源。有源大驚道:“這是梅相公,怎麼到此?卻不苦了我的侄兒。”雲生也驚問道:“小弟苦令侄什麼?”有源道:“請到草舍告訴。”忙領到家,遂將如此如彼、至今未歸的說話,一一的說知。雲生心中甚是不安。又聞得他說若不尋著、定不還家的話,一發感慕,嗟歎不已,因道:“小弟未見伊人之才,而已先見伊人之情,既見伊人之情,足以悉見伊人之才矣!伊人之才,才生於情也,伊人之情,情生於才也。有如此之情,而我竟未知,我負伊人之情,即負伊人之才了,可謂得罪多多矣!”言罷,即便起身。有源道:“天色將晚,梅相公往哪里去?”雲生道:“去尋伊人。”有源道:“梅相公想是癡了,舍侄東西南北,不知所向,梅相公從哪一方尋起?總要去待明日。”雲生道:“小弟遲一刻,即負一刻之罪。令侄即在東西南北之中,小弟也即在東西財北之中尋問。”有源堅意相留,雲生堅意要去。沒奈何,留他不住,只得任他去了。連夜下了夜船,想道:“他必然在東南一帶尋我,我亦在東南一帶尋他。”
  到了杭州,對松風說道:“我聞天竺西湖遊人最多,我先去遊玩、探訪一番。”即便去遊了天竺,轉到林坡,訪那小青墓,隨題詞一首吊他,寫在近側林公祠內,即和小青《天仙子》一詞雲:青青塚草單于塞,今生不遇前生債。癡心不但小青娘,鳥飛疾,鷹擒快。英雄多少年浮界。千古風情非一派,章臺柳色難相概。我雖憐影影憐誰?名尚在,魂尚在,孤山豈但埋裙帶。
  梅先雲題
  題完,到處尋訪,未能即見,不消說了。
  那水生別了人趨,那日也是向孤山遊玩。但見林坡梅花香氣襲人,有興也做了一首梅花律詩。進了林公祠內,去看那曾來遊人題詠,也有好的,也有不成詩的,都看遍了。臨末忽見了《小青詞》,不勝讚歎,因見又是梅再福所題,心中愈加愛慕,想道:“如此運筆,出神入化,不要怪他裝模作樣。但如此不看人眼中,怎得與他金蘭結誼,爾我忘形,此時我願始慰了。”
  水生到了明日果然帶了梅花詩,又來訪假梅生。假梅生見了,即使意思拱拱手,絕不象昨日初見的禮貌。轉是水生愈加殷勤,道:“适才讀臺兄小青一調,真可謂筆有化工矣!使小弟隻字俱無奈何。”假梅生忙想道:“小梅前日又做什麼《小青詞》了?”他連小青也不曉得什麼出處,慌忙答道:“信筆所題,何勞過獎。”水生道:“不必太謙,小弟昨詠梅花一律,望乞郢政,並祈屬和。”假梅生接來一看,看見字如流水行雲,不覺心中突突裏跳起來。將詩細細一看,只見寫道:橫斜水骨暗流香,早向春風試靚妝。
  傲意無過淩俗豔,淡姿不欲見文章。
  相知惟有南枝月,自信常欺午夜霜。
  莫道今無林處士,思君幾欲九迥腸。
  教弟水湄具草
  假梅生看完詩中之意,未必盡解,而出口順溜,大與雲生無異,卻與自己佶屈聱牙聲口不同,方知他也是一個有來歷的了,遂把傲慢先景忽變了奉承恐後的形狀了,口中嘖嘖贊道:“小弟不料相公臺兄有此大才,方才得罪,幸恕幸恕!”水生又道:“小弟拋磚引玉,望乞賜和請教。”假梅生急得沒法,因將讀過的詩暗暗思量一遍,卻喜得小庾嶺梅花之詩,恰好也有一道,心中大喜,因答道:“小弟平生最不喜和韻。一個妙意思,反被韻腳縛住了。今尊作小弟竟和意不和韻了,幸勿見罪。”水生道:“聽兄尊意。”
  假梅生便作吟哦得意之狀,忙寫出來,自己點頭點腦念了一遍,遞與水生。水生看了第二聯,大叫道:“英雄自命,筆端俱露。”假梅生正自居然認為己作,豈料那雲生一路訪問伊人,忽然看見招牌,心中驚訝,早已窺見是秋人趨了。他請和韻時,雲生已站在門首,聽見人趨一派胡言,暗暗好笑。因他兩個正在出神之際,並不看見雲生,雲生也未即進去看他恁麼和韻詩出來。及至水生吟詠起來,方知是自己做的,遂大聲進門道:“梅先生好詩!”人趨抬頭一看,見是雲生,一霎時就如冷汗淋身,又如空天霹靂,無處躲閃。沒奈何,只得老著臉來作揖,輕輕說道:“久別相公,心常掛念,些須醜事望乞包荒。”雲生又與水生見過。水生見雲生韻度翩躚,人物娟楚,眼下心中,早已窺見一斑。因問道:“原來兄翁與梅兄相知,請問臺兄尊姓大名?”秋人趨見水生問起名姓,汗流浹背,如坐針氈,面孔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恨不得雲生霎時間變作啞子,又無計掩住他口。雲生倒不好當場出他之醜,想道:“不如我說了我名姓,成全他的體面罷。”便道:“小弟雲劍,賤字鍔穎,與梅兄相知久了。”人趨滿肚鬼胎方才放下。水生失驚道:“聽兄語音,自是中州人物,莫非赤心老僕的舊主麼?”雲生也大驚道:“赤心正是老奴,敢問兄翁何從知之?快賜一言,以慰寸腸。”水生撫掌大笑道:“真正奇事!小弟久仰梅兄大才,賓士道左,遲久相遇,已為萬幸。而雲兄今日於無意中遇著,快極快極!”便將尋梅生直到洛陽,遇見赤心,赤心所托說話傾倒說荊雲生仔細將水生一看,道:“吾兄莫非水有源令侄,臺號伊人麼?”水生忙點首道:“然也,然也。雲兄何處得知小弟?尤為奇了。”雲生不覺喜之欲狂,道:“水兄尋梅兄,若是之難;小弟遇水兄,若是之易,這都虧梅兄介紹。然水兄尋梅兄,不憚千裏之遙,而直走敝縣;小弟尋水兄,雖不曾費了十分跋涉,而貴縣山川人物,目中略睹,少可以報水兄洛陽之役也。”水生又道:“小弟洛陽之役,為梅也,非為雲也,而因梅得雲,足稱巧於相值。至若兄以慕不相知之人而反有敝縣之行,必甚不解。”雲生道:“小弟貴縣之行,非為水兄之慕雲,正為水兄之慕梅也。因梅兄而得遇小弟,因小弟更可以得梅兄矣!前日水兄意中,但知梅兄,不知有小弟。豈料今日梅兄也在此,小弟也在此。”水生又道:“向在貴第得詠壁間佳制,小弟大疑,手筆才思與梅兄無異,後聞有改姓避禍之說,意謂梅兄即是雲兄,豈意今梅兄另有梅兄,雲兄另有雲兄,兩手筆之無異,才思之相同,始信梅兄真是雲兄相知,而雲兄真是梅兄相知也。”雲生大笑道:“大抵有小弟即有梅兄,有梅兄便有小弟,假使非梅兄,不知小弟在哪里,使水兄遇梅兄究竟不遇梅兄,今日遇小弟,可謂真正遇梅兄了。”說罷,大笑不置。
  這一番說話,雲生分明暗暗打著那秋人趨。水生雖是聽得,但說話牽枝帶葉,哪里曉得姓梅的是假冒!只見秋人趨看他兩個舌底瀾翻,自己一句話也沒有得說。水生道:“梅兄今日得遇相知,正好具道契闊之腸,何竟默默若此?”雲生道:“小弟與梅兄雖有兩人之分,實無爾我之隔。小弟有說話,梅兄既可以代得,則梅兄之言即是小弟之言;梅兄有說話,小弟亦可以代得,則小弟之言即是梅兄之言了。何煩這個梅兄置喙於其間,而無爾我之隔者,竟分作兩人耶?”人趨方開口道:“雲相公所言真正相知。小弟底裏雲相公盡知,叫小弟有恁麼說話說出來?”水生便也不言,忙把桌上自做的梅花詩雙手遞過,道:“白雪之章,小弟於貴第領教;而巴裏之吟,雲兄未必於敝縣得聞。今特以請教梅兄者請教雲兄,並祈屬和,勿吝可也。”雲生接過手,讀了一遍,大叫道:“神妙至此!梅兄不能贊一詞,小弟亦無一詞可贊了。若謂小弟未獲領教,則又萬萬不然。”水生道:“小弟從無片言請教,雲兄何以知得?”雲生道:“小弟見兄之情,即已見兄之才矣!如必請教,而始雲見兄之才,豈不先負兄之情乎?”水生道:“雲兄不特於梅兄知心,即於小弟亦久已知心了。”因促和韻。雲生道:“方才蒙兄見賞梅兄之作,即如見賞小弟之作了,何必又要另起爐灶?如必要小弟出醜,小弟曾有舊作,只得錄出請教了。”秋人趨聽得要錄出舊作,又急得目瞪口呆,沒法擺飾,忙道:“雲相公高才,新作立成,何必錄哪舊作?”雲生道:“小弟即將舊作為新詠,決不敢蹈襲梅兄的。”因援筆,即於水生箋後一揮寫完,遞過水生,水生朗吟道:東風催促舊時香,肯許凡葩借爾妝。
  逢驛向曾傳資訊,思君幾度費平章。
  爭春偏欲淩江雪,違眾尤能傲曉霜。
  自是相逢疏影下,一番賞鑒付詩腸。
  水生看完,方知原是和韻,而其中相知欣慰之意一一鉤出,遂極口稱讚不祝此時夕陽西下,雲生向水生道:“可以行矣。”水生唯唯,兼欲假梅生同往,以盡一宵抵足劇談之況。假梅生堅不肯去,雲生便道:“梅兄不肯去,不必相強。且小弟去,即如梅兄去。”兩生於是一拱而別。
  是夜,縱飲寓中,雲生方說出自己即是梅生,所會者是假梅生與假詩一事。水生方曉得雲生許多渾話句句有因,笑個不了。正是:多才自是多情者,非假何由得見真。
  且說那人趨開店不及三個月,倒有了一二百金。不料此番決撒了,立腳不住,連夜往別處,心中戀戀不捨這椿好買賣。想想東南一路,他們時常出入,決開不得,不若遠走開些,難道又撞著不成?從此直到燕京,依先照舊行事。有分教:假中遇假,雌伏雄飛;真裏淘真,水落石出。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2015-2-11 0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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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凰池】第七回 東床坦腹願天速變男兒 西閣談心對月宜聯姊妹

  詞曰:奇聞盡有,從無兩女成婚媾,同衾共枕虛消受。快得乘龍,誰信都荒謬。風流擔擱眉應皺,一番剖破消疑竇。泰山猶自稱佳偶,明作夫妻,姊妹私相授。
  右調《醉落醜》
  按下雲、水二生相遇不題。再表文小姐自從男裝改名雲湘夫入幕之後,與章巡按相得之甚。巡按待之如嫡親子弟,湘夫事之如嫡親父叔。前來猶稱先生、晚生,以後巡按嫌他不脫略,問了侍郎故時年紀,自己小幾年,叫湘夫但以叔侄相稱,從此日親一日。凡四方往來書劄,以至案犢讞語,都出自湘夫之手,無不件件如意,色色可人。至於疑難之事,必要湘夫劃策定計,偏是俏膽之中具十分見識、十分謀略,每發一言,巡按無不信服,因此到處有德明之號。兼之巡按向來清廉自矢,秉公不欺,奸頑屏氣,豪強斂跡。一年任滿回京複命,湘夫假意告辭,巡按道:“久煩賢侄贊助,老夫所以不致曠官之誚,今得始終全職,皆賢侄之賜也。老夫還要細細談心,使賢侄免流離瑣尾,而安於磐石,然後遂願。況賢侄辭去,不過翱翔四海,究非自安之策,不若隨老夫到京。老夫雖宦橐空虛,而朝夕儃米菜羹,猶可以供賢侄,萬勿因簡褻多端,而遂不我留,使老夫一則負賢侄向來之教,二則遺令先尊地下之憾,三則何以答文總兵一片委託之心也。鄙情如此,幸祈炤亮。”湘夫感謝不已,遂不復辭,一同到京。
  巡按複命後,聖上喜其廉能勤職,超遷太僕卿之職。此時車馬填門,慶賀不絕。湘夫預先對巡按說道:“凡一應賓客,概不相見。”獨自與假松風斂跡內廂,人罕得見。惟心中時時暗想父親,不知生死若何,淚常偷彈;又想雲郎不知何時配合,心常不樂。然而對花飲酒,玩月吟詩,究竟無一毫內家之態,所以使人莫窺其際。
  豈知太僕有女湘蘭,年貌與湘夫齊美,才思與湘夫並驅。因太僕品行端嚴,那些勢炎威赫的,怪其為人,不來與他纏擾。即這些曳白子弟,太僕見之,猶如眼中看屑,不勝拒絕。必要揀那才驚屈、宋,品若璉瑚者,雖家徒四壁,室無鬥筲,亦許之納璧藍田,牽系紅幕也。不意輕肥得意者,車載斗量,揮之不去;而鶴立雞群者,穴居野處,招之不來,所以湘蘭尚在待字之秋,未有結褵之舉。就是那湘蘭小姐立志不肯輕嫁凡夫,此意雖未嘗對那雙親面前明言,太僕嘗命作《梧桐詩》有雲:高崗獨立葉萋萋,琴瑟良材品不低。
  莫把高枝輕折去,將來好許鳳凰棲。
  太僕看他詩中之意,惟恐父母不慎擇婿,所以暗寓於此。然太僕訪尋有年,竟無中意之眩及遇見了雲湘夫,心中即已屬意。況字曰湘夫,分明是湘蘭之夫了,而詩又成湘扇,件件湊合,逐信為天緣非偶也,所以前日不容辭去。及歸京之日,待諸務俱畢,即對夫人明氏說道:“我為女兒終身未有所托,心中時刻掛念,又欲選擇快婿,不謂人才難得,竟無合意之士。今幸巡按江南,是於無意之中得一佳兒,無論其才智不同於流俗,即其貌勝潘安,姿同衛玠,使其易男扮為女裝,置之燕姬、趙女之中,恐勝尋常萬倍也。吾意欲招為婿,夫人意下不知如何?”夫人道:“相公所見自然不差。但他家世何如?”太僕道:“家世固我所勿論,然此子先人曾為司馬,亡未三載,將來接跡簪纓,指日可待,又何慮其長貧賤乎?”夫人道:“相公既是中選,只該帶他回來,待女兒親試一試才學,那時即便成親,豈非妙事?今彼此異地,倘此子另作他氏乘龍,奈何?”太僕道:“夫人這倒不消慮得,此子已久作下官幕中之客了。前日回京,他要辭去,下官因有此心,所以不從他意。今現在中堂左廂,待下官明日引來一見夫人,只怕夫人喜出望外了。”夫人道:“何物書生,相公得意若是?”太僕道:“得意不得意,且到明日便知。”
  到了次日,太僕到湘夫室中說道:“老朽夫婦,暮年無子,心如懸旌。昨日偶與賤荊道及賢侄丰姿儀錶,賤荊不勝羡慕,亦欲一見,不識可否?”湘夫道:“塵垢之姿,何勞過譽?而使叔母重念若此。小侄向欲進拜,恐驚動起居,不敢遽請,今蒙見召,敢不趨謁?”太僕大喜,即便在前,領他進拜夫人。
  此時小姐侍婢白蘋正在庭中采茉莉花,見了湘夫,心中大驚,忙報夫人。夫人出來一見,看他舉動是男,窈窕似女。夫人笑容可掬道:“老身因相公極道賢侄妙才,私心想慕,反勞光降,使老身何以克當?”湘夫道:“小侄蒙叔翁骨肉相待,銘刻難忘。複承叔母垂情憐念,感愧尤甚,拜遲之罪,尚祈涵耍”見畢,即便辭出,太僕送了出去。轉來對夫人道:“下官眼力何如?”夫人笑道:“只怕美如冠玉,其中未必有也。”太僕道:“若論腹中,真是一個行秘書櫥,而下筆又倚馬可待。我兩人若得此快婿,何憂終身無靠乎?”夫人道:“雖如此說,未知我兒意下若何。如此生或有所作,待我拿去,與孩兒一看,看他中意否。”太僕道:“這也有理。”即將湘扇詩寫來,付與夫人。夫人拿上樓去。
  此時白蘋正在那裏形容湘夫如美人一般標緻,小姐微笑道:“癡丫頭,他自美,與你何干?只管這般胡亂。”正說間,聽得樓梯上腳步響,白蘋忙來一張,笑嘻嘻道:“小姐,夫人來了。”小姐忙移蓮步來迎夫人。萬福過了,夫人道:“今朝你爹爹有個相知年侄,特來拜望。你爹爹見他人物濟楚,儀貌可觀,欲試他才學,就把湘扇為頭,要他吟詩一首。他便信口就吟,你爹爹歡喜之極,特領進來我看,果然是個青年俊士,又有如此之才,真是才子中佳人也!你看他詩可好麼?”小姐接在手中看完,但見喜容滿頰,並不開口。夫人會其意思,便道:“我下樓去了,你仔細看看好不好,叫白蘋拿了來。”說罷,果然去了。
  你道小姐為何不開口?他一點靈心已窺破為他擇婿之意,所以不敢贊好,非不愛那書生之貌,服那書生之詩,怎麼就肯老著臉,露出要夫的光景來?然而佳人捨不得才子,千古同情,若無一句許允的意思,就當面錯過,豈不可惜?那小姐偏會巧計,也便和成一首,叫白蘋送到夫人處。夫人便與太僕看了,太僕即念與夫人聽道:九嶷雖是路終窮,□降當年志已逢。
  莫道斑斑多淚點,至今猶被有虞風。
  太僕念完,連聲大贊道:“雲生配我兒,即當是才子配才子;我兒嫁雲生,即當是佳人嫁佳人,快事!快事!”說罷,忙忙的袖了詩,走到湘夫那裏去。
  那湘夫已曉得他有個女兒,太僕連日殷殷勤勤,早已窺破有納婿之意。意中亦欲借此潛居閨閣,好將許多心事說破,故此亦全無憂慮。這日太僕走到,忙將袖中詩拿出來,遞與湘夫,道:“賢侄前日湘扇佳作,老夫今日已情了一個才子和就,請教請教,不知可與賢侄做得對否?”湘夫已曉得是小姐所作,讚不絕口,心中亦極屈服,暗想道:“詩思清新之極,與我不相上下。可惜我不是個真男子,只好虛應故事,但不知天下那裏又有如雲生之才者,與之配合耳!”笑答道:“如此妙才,還該與天下真正才子作對,如小侄有才子之名,無才子之實,何敢與之作對?就與之作對,即恐後來露出本非才子面目,不惟老叔翁笑,倒為天下以為奇聞也。”太僕道:“賢侄何必過謙,你道這詩是誰人做的?”湘夫道:“小侄哪里曉得?”太僕道:“老夫只得實說了。小女湘蘭,頗工吟詠。老夫終身,藉此半子之奉。常恐所托非人,所以待字不苟許人。今見賢侄才邁古今,況是王謝舊家人物,意欲將小女下奉箕帚,共挽鹿車,使老夫有得人之慶,我以無失所之憂,志願足矣!今早曾將佳章試小女識力,小女不露一言,即爾奉和。細觀詩意,已許伯鸞。故敢不借銜玉之恥,面為陳懇,望乞俯締。不鄙寒微,幸甚幸甚!”湘夫少不得故意辭謝,道:“令愛瑤島瓊姿,小侄蓬門寒士,何敢仰結絲蘿,自貽伊醜。況小侄向蒙老叔翁厚恩,視如猶子,不勝頂戴,今又欲謬廁射雕之選,使後來有負大德,遺笑將來,尚祈老叔翁圖之。”太僕道:“老夫以才子難逢,佳人易失,賢侄樂得小女,小女幸逢賢侄,足敢相強。將來老夫以賢侄為長城,何負之有?小女與賢侄琴瑟相調,何笑之有?還祈早諾金允,無俟圖維。”湘夫道:“蒙老叔翁天高地厚之德,小侄或未能報答,容交天下真正才子,以報萬一。但目前蹇修無人,鏡臺未下,何敢即以沉淵之小鮮,而遽欲登之大羅天?恐無是理也。”太僕呵呵笑道:“原來賢侄慮著無媒之聘。小女名湘蘭,而賢侄一見,即以湘扇見題,則湘扇即奏修也,湘扇之詩即鏡臺也,舍此又何處求蹇修、鏡臺哉?”湘夫亦笑而不言,暗想:“我如今說破,立下此老之心便如見日消矣。莫若將計就計,遊戲一番,為千秋作一佳話,有何不可?”太僕見他不言而笑,已知允了。即便擇了吉日,鼓樂喧天,慶賀填巷。人人都道章太僕招了美人一般的女婿,無不喝采。洞房花燭,合巹成親,有詩為證:借問今宵樂也無,兩般一樣莫相拖。
  當年誰道雌男子,後日方知女丈夫。
  成親之後,人人都道是郎才女貌,自然恩愛非常,豈知湘夫穿了貼身衣服而睡上床來,小姐肉也未沾。那小姐心裏全然不解,又不好問他,又不好對人言,心中悶悶,又可煞作怪,夜間卻不象夫妻,日間仍相親相愛,口中“小姐”恁長,“小姐”恁短,哪一個看得他出,惟有假松風得知就裏,常自暗笑。
  卻說那白蘋,年已過期,此中情竇已開,時時來勾搭假松風。假松風時刻遮遮掩掩,惟恐露出本相。那太僕夫妻自配合兩人之後,心中自以為靠托有人,歡喜無荊豈知小姐一腔怨意,滿肚愁腸,無處可訴。湘夫已逆知其心,又無便處可以說破此情。正要乘機講明心事,不料這假松風臥房去小姐臥房不遠,白蘋屢屢勾搭他,他只是不瞅不睬。那白蘋心中欲火如熾,按捺不住起來。
  其夜二更天氣,乘小姐夫妻睡去,悄悄從裏開了房門,一徑跑到松風房門口來,輕輕推門,門又拴緊。沒奈何,從外邊天井裏走轉來,去推那兩扇窗時,一扇窗拴的不緊,被他撥開,忙將身一縱而入,輕輕走到床邊,聽得鼻息之聲,想道:“且不要驚醒他,不免先去摸那有趣的東西,那時精赤條條扒上身去,不怕他不動火。”於是,揭起帳來,輕輕將手伸進被中,將假松風下身一摸,全無一物,平平的與己一般,嚇得伸手不迭,身子倒抖將起來。又想道:“難道摸差了,摸了後面不成?”左右不著,再將手伸進去,從上身一步步摸下去,先摸著兩只乳兒已高高突起,摸到下麵時,竟是我有亦有,我無亦無的了。嚇得慌了手腳,倒將他一撳,松風翻起身來,白蘋急得兩腿主張不定,“撲”的一交,頭倒地上了。松風吃一大驚,驚醒了認是鬼出,以被蒙頭而臥。白蘋方才從地上扒到窗邊,再扒也扒不出窗,個把時辰,方才出窗來,依先悄悄進了門睡著,把一腔之火化作冰消。正是:情到濃時不自由,要從黑夜把郎偷。
  誰知彼此皆如此,好把相思一筆勾。
  白蘋自去睡著,又好笑,又好惱,是夜倒做了一夜亂顛亂倒的夢。明日起來,只管對了假松風笑。松風還認是來引誘他,只是不睬,誰知夜間已被盜了。
  過了一日,因湘夫被太僕有事請他去,假松風也跟了去。白蘋就悄悄對小姐說道:“有一件好笑事要對小姐說。”小姐正在淒涼無訴,忙問道:“有何好笑?”白蘋道:“說便說,小姐不要惱。那松風原來是一個假的。”小姐忙問道:“怎麼是假的?”白蘋道:“前日,小婢從他房門首經過,見他在那燈下捉虱,兩乳高高,是一個女松風。後來再三存心看他,上毛坑小解,蹲倒身子,一些不差,是個女松風。”小姐道:“原來如此,所以雲郎屬意於他,不屬意於我。今晚待他進來,不免把幾句話兒參破了,看他怎麼樣回答。”
  是夜湘夫進來,小姐便仔細把松風一相,果然象個女的,心中著實不快。湘夫滿面堆笑走近前來與小姐並肩坐下,說道:“小生自從與小姐成親之後,渾如陌路,未曾一夜談心。今夜須細談衰曲,負荊請罪。”小姐道:“賤妾無心可談,公子若要談心,與那松風小廝談談罷了。”松風遠遠站著,聽了這話,臉上有些紅起來。湘夫想道:“這幾句說話甚是有因,或者紅萼有些破綻被人看出了。總之,今夜少不得要說明。”便道:“小生雖有男子之容,實無丈夫之氣,無益於小姐,又何益於松風?縱然有句知心話對那松風談,亦無可用情之處,所以小生心事,我自知之,松風也知之,但是小姐不知,與那白蘋不知耳!今夜必要將此心倒露,大家悉知,恐小姐不以為怨,反或見憐也未可知。”小姐道:“知心自向知心說,賤妾何必知得?使公子見憐賤妾,這是萬幸,賤妾又何憐公子?公子亦何可憐之有?”說罷,天色已晚,原來小姐房西有一小樓,名為留霞閣。湘夫叫白蘋今夜擺酒閣上,與小姐作知心話。
  少頃,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矣。白蘋報說酒已擺在閣上,請公子小姐登樓。小姐故意不肯去,湘夫一把拖了便走。坐下,湘夫叫松風走近前來,跪在小姐面前,敬小姐一杯酒。小姐尤不悅,起來道:“縱然公子不看賤妾在眼,何至使小廝勸酒?”說罷,又要起身避席。湘夫又一把拖住,道:“松風不是小廝,原是小生知心,就敬杯酒也不妨事的。”說罷,只管嘻嘻而笑,連松風跪在地上,也忍不住笑起來。這邊好笑,那小姐好不惱!連執壺把盞的白蘋也幫著惱。湘夫道:“今夜月光如水,萬戶無聲,但少閒人如我兩人耳!不可無佳句,以負此良宵也。請小姐開懷首唱,小生效顰。”小姐見他殷勤勸笑,渾非真正薄情舉動;聽他口角,如鶯聲歷歷而囀,心腸又不禁軟起來。沒奈何,只得喚白蘋取詩具來,叫了松風起去,要乘機發揮湘夫,便於每聯之首暗藏一字,作個啞謎與他猜。便一筆寫完,遞過湘夫,湘夫念道:既睹多才樂未央,有心歧路豈亡羊?
  松前舒嘯非無意,風裏怡情別有腸。
  何處雲飛終自薄,須知湘怨不能忘。
  戀枝怪殺聞蜂蝶,我欲時燒一瓣香。
  湘夫看完,會出詩中之意,是“既有松風,何須戀我”,句句含譏帶諷也。即照他意思,和韻一首,道:我有深情話未央,亦知多雨怨商羊。
  松前醉笑渾無意,風外談心共斷腸。
  終向湘流將自洗,須知雲意豈相忘?
  說來只恐添愁淚,破出疑團拜炷香。
  詩中暗藏“我亦松風,終須說破”八字,遞與小姐一看,小姐大驚道:“你是雲公子,難道是雲小姐不成?”湘夫忙起身跪在小姐面前,驚得小姐也跪在地,道:“請起,請起。”湘夫方才起來,泣下道:“賤妾文若霞,蒙岳丈覆庇多時,以致有誤小姐,罪不勝言,望小姐宥之。”小姐道:“姐姐尊公何人?因何事投於家父,且改姓為雲?乞一一說明,以破疑團。”文小姐便將總兵被陷、向與巡按有舊、致托雲生、又與雲生訂緣,並假冒緣故〔一一告之〕。小姐笑起來,道:“怪道如此,我亦疑天下無是薄情郎也!”文小姐道:“妾惟松風知心,小姐今後不須吃醋也!”說罷,四個人笑個不了。章小姐道:“既是尊公與家父有舊,便訴出真情,訪那真正姓雲的人,與之成就好事,何必隱忍至於今日,方始說破,使賤妾空抱多時愁怨?”文小姐道:“小姐有所不知,當日風波忽起,不測之禍幾及於身,所以不惜羞赫,為李代桃僵之舉。既已作姓雲人投尊公,此時說明了,在尊公自然視如猶女,倘或風聞於外,不惟二身難免,亦且貽累尊公,此所以不敢說明也。”章小姐道:“此時既不可以說明,回京之日亦可說明矣,而又不言,何也?”文小姐道:“到了京師,尤不可說明了。京師耳目較近,向聞太僕止有小姐一位,今又有一個,是開人疑竇了。況權奸窺伺之秋,倘窮根究末,又是一件大事,哪里可以說明?”章小姐道:“小姐這等才智,怪道爹爹十分愛敬。但坦腹之事直任不辭,又是怎麼說?”文小姐說:“這□是賤妾一片苦心,賤妾已與雲郎有約,更聞小姐閨閣仙才,賤妾若不承任此事,恐才子難逢小姐,倘或所托匪人,豈非缺陷?異日賤妾得遇雲郎,諒天下之大,豈無更有〔如〕雲郎其人。而與雲郎交者?那時妾既有歸,小姐亦必有托,此所謂將計就計,為妾自計,即為小姐計也。”一番話說得章小姐點頭嘆羨不絕,便道:“小姐用心若此,真可為妾之師友也。今夜乘姮娥見照,我二人何不可以假夫妻聯為真姊妹乎?”文小姐大喜道:“但恐岳丈大人添了一個愛女,失卻一個快婿耳?”於是叫白蘋點起爐香,對月結為姊妹。文小姐年長二歲,定為次序。文小姐道:“姊妹既聯,夫妻尚宜做去,不可就與岳丈岳母說知,以為訪問雲郎之機。”章小姐便吩咐白蘋、松風不可洩漏此事。從此兩人暗為姊妹,明作夫妻。此後,有分教:風波既靜,魑魅旋消;雲水相逢,文章自合。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鳳凰池】第八回 假偏遇假一首詩窺破機關 癡複逢癡三杯酒旋成奸計

  詞曰:複蹈前車,依然覆轍,無非覓到心腸熱。傳來喜是舊相知,一番見面殊懸別。鬼蜮成群,杯中計設,思量狹路傾賢哲。無端空受惡人名,笑他弄巧終成拙。
  右調《踏莎行》
  話說秋人趨西湖上既遇著真梅生,便不好意思,逃往他處。只因這樁買賣倒是養生妙策,所以不肯放。他思量雲、水二生只在江湘遨遊,未必遠遊他處,心裏打點,要往燕京,照舊開起書畫店來。倘或遇了往來貴客,不惟可以肥橐,或者小小功名可以圖得到手,豈非大幸?遂同了兒子,一路往北。
  到了京師,即便央人借兩間房子,開在馬頭興處。這房子恰好賃著章太僕家的,依先掛起招牌。那京都最重斯文,不幾時,便把梅再福的名藉藉人口。這且不題。
  且說水公子得遇雲生之後,兩個真正如膠似漆,金蘭結誼。水生一日對雲生說道:“小弟與兄雖則良朋契合,朝夕琢磨,一生慕才之心,彼此俱相慰矣!但一來琴瑟未諧,則宗桃尚爾無望,何以免不孝無後之譏?二來金印未掛於肘後,則書香尚爾未繼,何以為揚名顯親之舉?將來作何計策以圖二事?若局局作轅下駒,老死牗下,一抔黃土,徒葬空名無益也。”雲生道:“吾兄所慮,弟亦慮之。但奉倩有難得之悲,安仁作悼亡之賦,誠以閨閣佳人非易睹也。如吾與兄懷抱既高,自負不小而室中之友,不解朝月吟風,徒事偎紅倚翠,不善調琴和瑟,唯如抹粉塗脂,則眼中安乎?心中忍乎?此婚姻之事,非可輕議也!至於功名,則又吾輩意中所不能去者耳!青年積學,白首無名,使祖若父之簪纓,一朝墜失,無論抱慚於己,亦且遺笑於人;不特無益於時,亦且無聞於後。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但以我兩人之才,功名唾手,自問可期。但當今之時,則又甚難:文帝好老,而臣又少;景帝好武,而臣又文;武帝好少,而臣又老。顏駟之歎,千古向嗟;至於劉蕢之策,見黜於時;張興之才,得到於第。有心共慨,斯世鹹悲。然而公道在人,才難終棄。弟與兄豈終淪落,而長為農夫,以沒後世者耶?今當與兄直探月窟,奪吳剛斧,砍卻桂樹一枝,然後登廣寒宮,看霓裳舞袖,而姮娥亦使我見面也。則是功名乃婚姻關頭,假使功名無路,雖深閨有豔質名姝,瓊樓有仙姿淑媛,終不容青氈寒士,得親其笑語耳!故弟之意當進取功名,然後徐圖淑女,吾兄以為何如?”水生道:“此論大妙!弟薄有家資,莫若同兄納了北監,既可以潛心簡編,更可以看花上苑,真兩全之策也!”雲生道:“吾兄之論果妙矣,但弟行橐蕭然,恐不能以附驥尾,奈何?”水生道:“大丈夫作事貴達,當與兄共之,弟豈是吝錢虜乎?些須小物何必過慮!”雲生感激不已,即便同水生到家,辦了行資,流連數日,遂叫了船,一路望帝都進發。逢山登眺,遇水流連,雲生與水生唱和頗多,松風與青峰輪流負笈攜橐,亦不十分費力。
  行不幾時,到了帝都。托了相知,兩人都納了監。雲生料白公子之事必然不提起來,即將真姓名去掛號。兩人安心在監中讀書,只樂得青峰、松風時常在外遊玩,把一座北京城無處不走到。一日,兩個約了到興馬頭上去頑耍。忽然又見了秋人趨。松風也識幾個字,看見招牌上依然是他家主梅再福姓名,忙對青峰說了。青峰道:“我和你兩個進去羞他一羞,可妙麼?”松風道:“且慢,我同你且回去,對相公說了,待相公自來,看他怎麼樣說。”青峰道:“有理,有理。”
  兩個果然忙忙跑回,將所見之事一一對二生說了,二生也不覺好笑。笑了一回,雲生道:“小人趨利情深,何知羞恥?前在臨安被小弟衝破,不料又到此處,意謂我二人只在東南一帶娛情,再不想遠行至此,豈知我們恰恰又到此間,他也可謂數奇了!但他既為射利之心,不遠數千裏奔波,今若又去衝破,使彼又要遠避,倒是一件大陰隲。左右小弟已改了真名姓,聽他罷了!況書畫之業不比他事,兄以為然否?”水生道:“所見最是。”遂不許兩僮在外間走,恐他私去羞辱人趨,此是二生厚道處。
  再表人趨,書雖不妙,畫即不佳,虧了雲生許多詩,又兼說春方、賣假藥這利嘴,所以這些半通的人倒要去求教他,詩不通的人也要去求些歪詩歪畫,門頭倒覺熱鬧。
  一日,章太僕拜客回來,看見人趨門前喧嚷,太僕問了左右是什麼生意,左右說知是賣書畫的梅再福,方才曉得。晚間同湘夫飲酒,偶然談及此人,豈知正是他交契的盟兄,未曾配合的夫婿姓氏,心中暗暗歡喜。夜來對章小姐說了,章小姐道:“姐姐恭喜,姐夫有著落了。”文小姐道:“我究竟捨不得妹妹好嬌妻哩!”兩人說說笑笑,談了一夜。
  明日,太僕又出門去了。文小姐對湘蘭說知,要去探望。章小姐道:“你去望姐夫麼?怎麼不與岳父說知?”湘夫一頭笑一頭寫了一個名帖,此番不寫姓石的,倒寫雲劍名字,要他問起,然後細把這件事說明。寫完,叫假松風拿了帖子出門。
  不多時,即到了,傳帖進去道:“雲姑爺拜訪。”人趨看見帖上“雲劍”名字,心上見跳起來,又不得不出來接見。及至那湘夫見了人趨,心中大驚;人趨見了湘夫,心中大喜。一邊驚的不是故人,一連喜的不是冤業。見罷,湘夫即問人趨居止,雲是洛陽,人趨問湘夫居止,也是洛陽。那湘夫早已知是冒名的了,只是人趨摸不著頭路,不知前日的是假,不知今日會的是假,心中暗暗好笑,想道:“我只道天下冒名頂替的惟我老秋一個,誰知又有兩個雲劍。”因而問起湘夫家世起來。哪里曉得雲生履歷,湘夫一一盡知,便將侍郎致仕、白公子謀陷,逐件說出。人趨竟道前日真的是假,今日假的倒是真了,道他是太僕之婿,必不假人名姓耳。
  湘夫便道:“小弟前日曾往姑蘇臨虎丘,在棲雲庵過,遇著一個開書畫店的,也叫梅再福,為何姓氏與兄相同,所業又與兄無異?昨聞臺號,疑以為虎丘之梅再福,而不謂又有梅兄。難道前日之梅兄是假吾兄之名姓以射利麼?”人趨聽他所說,一發疑真雲生是假的了,忙答道:“小弟賤業,雖雲不佳,然四方頗頗流傳。那姑蘇這姓梅的,原是假小弟名以射利,所以前日小弟亦曾遇見西湖又假小弟之名以邀譽,被小弟面叱,幾送官究治,苦苦哀求,小弟只得涵恕,立逐出境。彼時叩其真姓氏,尤其可笑,竟與姑爺尊姓、尊諱、並尊居世系,件件相同,可謂真正無恥遊棍!小弟賤名便假也無妨,至於姑爺一姓氏,又被他假,太是可恨!”
  湘夫暗暗好笑,問道:“此人才具何如?”人趨道:“此人略略會做幾句不通的歪詩,還有一個姓水名湄的,與他相為首尾,至今不知又在何方假小弟的賤名、假姑爺的尊姓以邀名射利了!”湘夫聽他說又有個姓水的相知,畢竟是個才子了,心中又為湘蘭歡喜,便道:“小弟此來非為別事,正要請教佳作一二,以慰想慕。”人趨道:“拙作不堪之極,既是姑爺特地枉顧,只得獻醜了。”因想道:“若將雲生之詩寫出,彼雲已曾見過,倘看過的,奈何?”想來想去,想著《曉起聽鶯》的那一首必不曾見,況且不知那個作的,後來西湖上那兩首梅花詩,尤是新作,妙不可言。忙忙的寫來,雙手遞過。湘夫看了第一絕句,是自己做的,假冒不必言可知矣。看了後二首新詩,反復細玩,不絕口的大贊。那人趨恰像真正贊他,竟居然受贊而不辭了。正是:識破行藏尚不知,受人恩惠幾曾思?
  無情背後全憑口,到底難瞞見面時。
  湘夫看完,即便辭別,到底不說破他。歸來一路笑進湘蘭房中去,湘蘭忙笑道:“姐姐有了著落,這等快活。”湘夫大笑道:“快活多端,不特愚姊有了著落,連妹妹都有著落了。”便將假梅生許多說話說完,湘蘭亦大笑起來。又將雲生相知水湄說了,便道:“這姓水的必定是雲郎對手,故爾相知,豈非妹妹亦有著落了?”湘蘭反皺眉道:“姐姐自與雲生有訂,著落必穩,至如小妹,空中樓市,焉知蕭史尚未有弄玉,其人而必俟小妹乎?所謂有著落者,姐姐特慰我耳。”湘夫道:“妹妹何癡如此!但才子不輕於娶,猶爾我之不輕於嫁也。雲郎既未娶,然水生豈已娶之?日後包管在愚姊身上還妹妹著落。不然,妹妹若無著落,愚姊決不肯獨有著落也,情願陪妹妹作一世幹夫妻,何如?”說得湘蘭變愁為喜。又將梅花二詩與湘蘭看,道:“二詩用意各殊,必是二生相唱和的,不知什麼緣故落在此人之手。今日得歸我手,可見是後日著落的預兆了。”說罷,大家歡喜不題。
  且說那白無文恃父親官勢,終日在家遊蕩。白都憲聞知,心中也不安穩,忙寫書叫他到京,也納了監。雲、水二生是要用功上進,足不出戶,那白無文徒以坐監為名,有甚心情看書?不是穿花街,便是走柳巷;不是賭博,便是醉酒,故此雲生也不曾見面。後來又添了一個臭味相投的晏之魁,也納了監,與白無文一見如故。這樣豪富子弟聚在一堆,就如那糞蛆一般,越多越好,今日我到某胡同婊子家作樂,明日就是你在某胡同私窠家備酒,真正乃馬牛襟裾,行屍走肉。
  一日,雲、水二生同望客回,恰好在街上與白無文、晏之魁對面撞著。雲生連忙避過,白無文早已看見,對晏之魁道:“此人名喚雲劍,與小弟向有口角,不期他逃避於此,如今躲過,慢慢裏再撞著了,與他算賬。”那晏之魁中秋之夜也在醉鄉,不曾認得,倒勸道:“我們哪有閒工夫與這般小人算賬,待今秋拚幾千兩銀子〔惜〕父親宦力做了舉人,不怕這等小人不是我網中魚肉,何用這等時節妨了花酒工夫,與他淘閒氣。”方說得完,轉一條街,又撞見了雲生。那白無文聽了晏之魁說話也就罷了,偏是晏之魁一個家人也有些認得雲生,思量著了,便道:“大爺,這個人我方才看見有些面善,如今想起來,曾在虎丘山上把大爺打倒,又要打小的一幹人,正是他。”晏之魁跌腳懊悔不已,道:“既是這等,何不早說?打他個不亦樂乎,以泄我舊時惡氣,可惜當面錯過。”白無文倒道:“晏兄方才勸小弟,小弟思量句句都是好說話。假使要打他,未免要動氣,倘或到婊子家取樂,感了些氣,生起病來,倒是一件大禍了。況且有打他的工夫,我們又到婊子家裏了,豈不是無益害有益?”晏三魁大笑道:“白兄之言,可謂至極,而無加絕妙的了!”說罷,勾了肩,搭了背,嘻嘻哈哈,得意之極,從此不把雲生放在心上。而雲生自遇見他兩個之後,對水生說了,時時堤防,絕跡不出門戶,以避小人之禍。
  看看秋闈將近,二生臨期抖擻精神,把七篇文字如鏤金刻玉,真是掄元奪魁。三場已畢,揭曉之日,雲生高高中了第一名解元,水生中了第六名經魁。報捷後,各各歡喜。
  章太僕看見榜首又是一個雲劍,心中大驚道:“如何名姓與吾婿相同?”大以為異,即便抄了試錄,報知湘夫。湘夫已明明曉得是雲生,歡喜無盡,說道:“洛陽雲姓也多,名同也無足異。”只太僕自此亦罷了。湘夫又與湘蘭看,指著第六名水泥道:“眼見此人是妹妹著落處了。”湘蘭亦笑而不言。
  太僕正欲訪問雲生蹤跡,豈知雲生鹿鳴晏後,即對水生道:“小弟與兄前日曾說,功名得手,即訪婚姻,吾兄且在都中尋問,小弟昔年曾與文總戎相交。承總戎征蜀之時,臨行將女所托,小弟矢心面訂。不期總戎蹈沒賊營,此女必然在家,待弟前約,今欲辭兄一往,訪彼消息。冬初即當入京,以俟春闈,何如?”水生道:“兄有佳期,自行踐約。但春闈伊選,一訪後,如有消息,幸即入京。俟宮袍掛體,然後撒金蓮以入洞房,豈非快事?勿使小弟懸望。”雲生唯唯別去。
  且說晏、白兩個也進場中,去應應故事,一來騙騙父母,二來掩塞耳目。出場指望錢神有靈,搖搖擺擺畢竟是個賒舉人了。豈知揭曉那日,紛紛報事,只見報別人,再不見報他。心中甚是癢癢,對那父母親戚面前偏會嗟歎,罵那主司瞎眼,取士不公,遺落了真正才子一般。還有那虛幫襯呵□脬一輩人道:“是大爺這樣大才,遭了點額,若使小人們做了主司,把大爺必定做個解元。”豈知科場之事,雖或有些關頭,然也要寫完七篇,就是笑話、山歌、曲子填些上面,才好把譽錄生譽去。何曾見一幅白卷,中了舉人,進士?
  那白無文過了幾日,漸漸曉得北監解元是雲劍了,大驚道:“這個畜生!倒被他奪了我解元去,這口氣怎麼出得!尋一個妙計策擺佈他才好。然已中了,沒奈何矣!莫若再舉前事,又停了兩年,又無證見。”左思右想,再想不出,因思量道:“何不備一杯酒,請那晏兄過來商議商議。”遂叫家人請過晏之魁來。少不得見了面,理神摸鬼,大家稱屈一番。晏之魁道:“白兄今日見招,有何臺諭?”白無文道:“聊備杯酒以相慰耳!”
  坐了席,三杯酒後,之魁開口道:“不料今科主司這等不公,白兄大才,自然應該高掇;就是小弟,三場頗頗見賞於親友,亦可以附榜末,竟是落孫山之外。”無文道:“總之弟與兄文字太高,亦太奇,自然那些灰塵進士做了幾年官,一雙盲眼,單會看銀子,哪里還看得出這樣妙文章?然你我不中,一榜中無人可知矣!”之魁道:“正是有一件事要商量。聞得解元就是雲劍,倘來春被他偷了一個進士去,我和你就沒奈何他了。莫若如今設一妙計弄落他前程才好。”無文道:“弟正為此思量不出計策,特地請兄商議,還是兄有心計,可設一個妙計,小弟參謀罷了。”之魁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拍手大笑道:“妙妙妙!”無文忙問:“妙處怎麼樣?”之魁附耳低言道:“那樣那樣,如此如此,可妙麼?”無文也大笑道:“真個妙!真個妙!該敬一杯!”兩個遂呼廬浮白,直吃到出而哇之地位。此後有分教:小人計巧,巧中成拙,君子計拙,拙中成巧。
  要知所說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鳳凰池】第九回 金玉代傾為良友得逢聖主 琵琶別抱恨奸朋忽奔佳人

  詞曰:驀地風波起,停橈不可行。浮水面,渡江城,誰識解圍紀信屬書生。情重難拋棄,思量續舊盟,聞言忽忽淚先傾。失卻良緣,幾且失功名。
  右調《南柯子》
  話說晏、白二公子設了計策,各向自己父親面前哭訴,與解元雲劍有仇,恐他將來發達,後日受累不淺,必要動一本科場作弊的疏。倘聖上准了,再看禮部復試,那時用情相托,黜革他的舉人,這是不難的事。那白左都、晏吏部俱恨試官不中兒子,況雲侍郎在日都不相合,今聽了兒子說話,自然一諾而成。兩家相約各上一本,又囑科道也上一本。聖上果然准了,傳諭禮部即將五名元魁重加考校,元魁不差,其餘自然無弊等語。
  那監試閱卷官恰恰差了章太僕。旨下之日,報到水生寓所來,水生大驚失色,曉得奸臣與他作對,但復試科亦無害,奈雲兄迢遞千裏,去來月餘,旨意已在即日了,怎麼好?想了一會,心生一計道:“幸得我中在五名之外,左右與雲兄文思仿佛,就是筆跡,亦可摹擬得出,不若代他復試,一來全了雲兄功名,二來見為友深情,大妙!大妙!到期早些雜在人中進去,晚些出來,自然設人認識,料不妨事。”
  算計已定,到了這日,果然假扮雲解元進去代考。晏、白二公托禮部尋他破綻斥革,怎當得章太僕稜稜鐵面,秉心如秋霜皎日,毫不假人以私,枉費心機,竟無門縫可入。復試之後,安安穩穩,全無一毫驚恐,喜得水生手舞足蹈。章太僕即將原卷親呈禦覽,聖上看畢,龍顏大喜,道:“今科試官大是秉公,怎的晏、白二卿妄將作弊一疏自上。”將名次自定,拆卷時,解元原是雲劍。聖上尤以為奇,朝臣亦無不喝彩。報到水生寓中,水生得意之狀,尤不必言。只氣得晏、白二人徒勞心力,反將雲劍名字御筆親經點過,倒牢不可拔了。況且原是解元,名聲一發彰揚也。沒奈何,惟兩兩互相懊恨。
  單是章太僕看見水生年少才高,意欲待他來謝,要與女婿比比才學,並問他同姓同名之故,就可結為兄弟。豈知水生怕露出代試之弊,竟不來謝。
  忽然一日,聖上因未央宮夜宴,忽內侍官奏稱官前萬歲松上有甘露下降,聖上大喜。次日臨朝,遍詔群臣作《甘露詩》。那獻詩的臣子紛紛,不下百首,再無一首中意。太僕歸來,與湘夫說知,湘夫道:“這有何難?待小婿代岳父作一首去,聖上自然中意。”忙到閣中,將一幅金箋,端端正正寫好了,與湘蘭看,湘蘭道:“姐姐這樣妙才,若今科聽了爹爹,也去應試,怕雲姐夫這個解元要被姐姐奪了。”湘夫道:“總之今科解元原是雲劍,何曾不是我做?”兩個帶笑帶謔。
  湘夫早把詩箋拿去,遞與太僕,太僕接過一看,眉歡眼笑,說道:“老夫今科苦勸賢婿應試,賢婿不知何意,只是不肯,把一名舉人輕輕撇掉。今日這首《甘露詩》,老夫拿去,親呈聖覽,倘聖上得意,老夫即將賢婿上奏,怕不是個天子門生麼?”太僕方才說得完,只見湘夫忽然叫心痛起來,顰眉皺臉,忙向湘蘭房裏去了。連湘蘭也只道是真痛,與他揉(扌奴)不迭。太僕也急個不了。哪里曉得是假瘋魔,惟恐太僕真正將詩呈上,說他做的,那時來召,又不好見,又不好違旨,所以想這急著,這是湘夫巧處。那太僕聞得喊聲略緩,心中少安。
  到了明日早朝,太僕入朝,果然將詩呈禦,天子親手展開一看,看見寫得端楷齊整,心中已是歡喜,及看那詩道:瑞氣滾滾下,恩從雲漢來。
  滋凝豐草偃,澤白蓼蕭開。
  何讓長生藥,堪誇神女杯。
  聖朝偏節儉,猶惜百金臺。
  聖上看畢,大加獎贊,道:“此詩諛不入諂,頌不忌規,真得《三百篇》遺意,可是卿所作麼?”太僕慌忙答道:“非臣所作,是臣婿雲劍所作。”聖上又問道:“可就是那解元雲劍麼?”太僕恐怕要去召見,心痛未愈,不好違旨,即含糊應道:“是。”聖上大喜,道:“朕觀此人文章壓眾,詩思驚人,將來定作邦家柱石。”即著太僕領一道旨意,召他臨軒待見。
  太僕心中怏怏,一時說出,收兵不及,沒奈何,只得領旨,向到水生寓所。水生接旨,與太僕相見畢。太僕即將《甘露詩》之意說與水生,要他包荒。水生假作大驚道:“晚生並不姓雲,那雲劍是晚生的敝友,前因復試後有事往河南歸去矣。如今只得煩老先生以此意達知聖主,俟敝友一到,即叫他候闕請罪。”太僕也大驚道:“前日複考,老夫明明看見是賢契,而賢契又雲不是,如今詩是早上進呈的,叫老夫如何回音?”水生道:“晚生水湄,那雲年兄與晚生面貌仿佛,所以老先生認差。如今事已如此,老先生怎麼為敝年兄受欺君之罪,只得晚生代雲年兄面君罷了。”太僕道:“這個尤使不得了。朝臣正與雲賢契為仇,怪老夫不肯徇情,今若假名冒替,有人舉奏,欺君之罪愈重了。與其害二位賢契,不若老夫獨任其罪罷了。”水生道:“晚生自有妙計,包管一個無罪,只煩老先生引見天子,省得遲遲,以勞聖主之望。”
  太僕聽得水生有計,又且執意要去面聖,沒奈何,只得領他到朝。山呼已畢,聖上問道:“卿是雲劍麼?”水生道:“臣非雲劍,乃雲劍之友水湄,叨蒙聖恩,今科忝中第六名便是。”聖上見水生丰姿挺拔,詞語朗朗,也不十分作意,仍溫旨問道:“朕是召雲劍,未嘗召卿,今雲倒不來,而卿來,何也?”水生道:“臣友雲劍前蒙聖上複考之後,有事回家。今蒙特召,誠恐有違聖意,臣所以代劍面聖請罪。”聖上又道:“既如此,早上章卿《甘露詩》何以言出自女夫雲劍之手?豈去已多日,而詩又是今制,說話相矛盾了,其中別有緣故麼?”
  章太僕看見聖語溫和,倒不著急,聽得問到此處,手中著實捏了兩把汗。只見水生不慌不忙答道:“誠如聖論,別有緣故。臣友雲劍向與太僕有婚姻之約,然雲劍原未曾登堂就子婿之禮,太僕亦不曾與雲劍敘翁婿之情,所以兩不往來,雲劍回時,太僕竟不知之。昨日臣到太僕家,因聞聖諭命作《甘露詩》應制,臣與雲劍同學有日,向見雲劍有此作,特寫出來以授太僕。不料太僕以此呈覽,今蒙聖意褒賞,宣旨召劍,臣恐劍不在此,無以自明;太僕不知此情,何以自白,臣所以不得不面聖奏明,代為兩臣細陳其實也。萬死之罪,惟聖明裁之。”天子聽罷大悅,道:“朕不道其中有如此委曲,非卿固不能代陳,卿於君友之間曲盡其道矣。然卿於詩道亦善否?”水生道:“臣於詩,雖未善,然略知韻拈,但恐下裏之吟,不足以辱聖聽耳!”天子聞說能詩,心尤喜悅,即命近侍捧硯,取一幅側理紙,一管龍鳳筆,亦以前詩命他屬和。水生來時,恐有此事,已問明韻腳,即便握管輕揮,須臾而就,上呈聖目,只見寫道:天心懷聖代,祥逐露華來,膏液金盤受,恩流銀漢開。
  珠團千歲樹,玉結萬年杯。
  遠邇鹹沾澤,群瞻周主臺。
  天子覽畢,大加獎歎,道:“卿才如此,不下雲卿,何相見之晚耶!朕欲俟雲卿來,各加一職,不必春闈與試,何如?”水生道:“蒙聖恩格外施仁,誠臣等不世之遭逢!然不與春闈之試,恐朝臣以臣等為要君,且以開功名僥倖之門,故願受違旨之罪,不欲受要君之名,有忤聖心,臣該萬死。”天子愈加敬服,道:“卿不以速進為榮,而反以苟合為恥,志誠可嘉。俟來春捷後,即當大用。”說罷,命內侍送歸,不題。
  再表雲生,自別水生之後,主僕一路曉行夜宿。到了姑蘇,即尋到文總兵舊宅,只見不是前日的門望了,忙問近鄰人家,那些人對他說道:“你還不知麼?文總兵征蜀之後,有人說他降賊,故此惱了聖上,差了緹騎前來拿取家族。連我們不曉得影響,半夜裏打開門時,屋裏沒有一人,他家裏有一位小姐、何老夫妻兩個、一個侍女,竟不知往那裏去了,後來逐處檢查,竟無著落。如今事已冷了,那何老官夫妻兩個在外搖一只小舡,做些小經紀,時常回來。我們問他小姐去向,他再不肯說。如今這個宅子已官賣與人了。”雲生聽完說話,心中早已恓惶之極,幾欲墮下淚來。只得忍住,問道:“如今何老官可回來麼?”那人道:“去了好幾日,只怕早晚要歸了。”
  雲生遂別了那人,一路對松風道:“少不得要等那何老官回來,討個消息。不若仍到棲雲庵去,重整書畫店起來,一則使小姐或避在那裏,倘若聞知,便好差人訪問我了;二則即石相公或到這裏,亦可以相會。”算計已定,即忙到棲雲庵來尋那寺僧。寺僧便道:“相公前日忽然不知哪里去了,叫我們沒做理會,後來又被晏公子曉得相公寓在敝庵,正要在我和尚身上還他一個相公,連忙陪情下禮,方才饒過。相公一向果在哪里?”雲生道:“小生自與小晏相鬧之後,遇著一個舊相知,一意要留小生到家。小生本欲通知師父們,緣其夜已有二、三更,師父們正在濃睡中,恐驚動起身,所以不及奉別,其實得罪了。今來此非為別事,意欲仍借寶庵,重整舊業,不知師父允否?”寺僧道:“如今使不得了。前日受了晏公子累,好不耐煩,恐他曉得,又要來纏擾。倘相公又自隱然去了,那裏又有許多陪情下禮東西送他去?相公亦不得知,況且無人補償,何苦討這煩惱吃?更兼地方嚴禁不許容的而生可疑之人,所以小庵義不留人,就是這些行腳遊僧,也不留他;就要留的,畢竟相知不過。吃不過他重謝,臨行又買些素菜來送我,撇不得情面,小庵只得破費幾分,買囑地方,方才許留。”
  這一番說話分明要雲生的東西,都是謊說,晏公子何曾詐他?地方何曾嚴禁?雲生沒奈何,要會何老官,只得叫松風秤一兩銀子送與寺僧,道:“些須賠償晏公子送禮之物,後日尚容重謝。”那寺僧即轉了面皮,道:“阿彌陀佛!我們出家人哪里要人東西?只是世界如此,所以不得不然。梅相公原是舊相知,要住時,只得住住罷了。就有人說,貧僧送他幾分,自然不說。單怕晏公子纏擾,如今事久,料也想忘了。”松風在旁插嘴道:“晏公子如今在京坐監。”寺僧假意拍掌道:“是呀!是呀!晏公子在京坐監,有這事的,小僧一時忘了。如此竟安心無事,一些沒有憂慮。”即將銀子假意送還雲生。雲生道:“些須微物,何必推遜?”寺僧道:“真個要小憎受麼?如小僧不受,只道不肯留相公,設奈何,只得權領了!”
  遂把庵中收拾收拾,雲生仍照舊開將起來。外面將一紙寫了,粘在牆上道:舊日庵中梅再福複寓於此,要會者速到此處。
  下麵又寫一行:再福系雲劍改姓名也。此是雲生深意處,惟恐小姐但尋姓雲,不尋姓梅的,所以特注這一筆。豈知那寺僧看見雲劍名字,忙忙私下裏拉著松風問道:“我前日看見北場鄉錄第一名是雲劍,可就是你家相公麼?”松風道:“不是我家相公,難道又有一個?”那和尚大驚,忙去報知合寺,趕出若大若小出來,都來探望,道:“雲相公貴人,小僧輩肉眼不知迎接,來遲勿罪,勿罪。”只見先前這僧袖中忙拿銀子送還道:“雲相公早些說,小僧哪里敢受?就是晏公子陪禮些須,哪里要雲相公償還?還請相公收了。”雲生看見這般光景,倒也好笑,說道:“小生承師父們照顧,如若不收,即當了房金罷。”和尚道:“雲相公要住,便住住罷,哪里要房金?後面相公做了高官,和尚們來大大開一個疏簿頭,就有了。”雲生只得笑而收下。只見和尚進去,不是獻茶,便是送點心,極其奉承、恭敬。正是:世上無情是禿驢,逢人無過念阿彌。
  這般勢利真堪殺,幾副隨時好面皮。
  那雲生日日叫松風到文宅左右候何老官歸來,果然不幾日,遇見了何老官。忙領他來見雲生,一見雲生,未及開言,撲簌簌下淚道:“白相公在我家時,家老爺安居在家。不知哪個奸臣又要害我老爺,差去征川,至今不知死活。我兩口老人家一無所靠,終日在外勞勞碌碌,不能趁錢度活,如此乞苦。”雲生忙問道:“如今小姐在哪里?”何老兒道:“小姐不知他在哪里。”雲生道:“當初怎麼樣出去的?”何老兒道:“當初同我兩個老人家,送到常州,聞他說要嫁石相公了。”雲生大驚道:“為什麼他認得石相公呢?”老兒道:“想是前日相公去後,石相公來訪相公,不曾與相公相會,想與小姐見了,兩邊看上就嫁他了。”
  雲生聽罷,大慟道:“我雲劍何福薄也!不要怨小姐無情,不要怨石兄無義,只怨自家不能早博功名,救總戎之禍,使小姐抱琵琶過別船也。”何老兒道:“相公不要苦壞身子,吾聞石相公跟了前日來望家老爺的章巡按,到京中去了。相公到京中去要他還相公的小姐便了。石相公念朋友之情,把小姐還相公也不可知。”雲生聽說,又好笑,又好氣,沒奈何,春闈將近,只得謝別寺僧,又把何老官幾兩銀子,即同松風赴京。一路風霜勞頓,更兼氣苦,感出一場大病,分明是文小姐假說嫁石公子的話害他。正是:有興而來,無興而去。
  團圓幾時,尚未尚未。
  此一病,有分教:
  鼇頭雙占,天子門生;虎帳同臨,文官武將。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鳳凰池】第十回 假名嬌客相逢頂替春元 無義相公巧值多言銀鹿

  詞曰:聞說久乘龍,誰識東床慣脫空。預把靈心,先哄誘。朦朧,巧把雙絲系足紅。不意適相逢,瑣瑣羞慚無義公,奪了夫人,還冒姓。松風,為主深情數語中。
  右調《南鄉子》
  按下雲生路次感病不題。且說那水伊人歸寓之後,想道:“若不是此番巧計,章太僕十分有些干係了。但是他的東坦怎麼與雲兄名姓相同?莫不又是那秋人趨故事麼?待雲年兄到時,不免同去探望,便見分曉。”正在思想之際,章太僕早來致謝,因而問及雲生家世,水伊人一一代悉其詳。太僕十分狐疑,又不好直說女婿根由,轉問伊人履歷,方知也是江左巨族,且未有蘋繁之托。
  談了片晌而別,一路思量道:“怎麼雲覩青有兩位令郎?若是我婿是假的,看他製作才情,件件出色,自無異識,何必假人名姓?況前番又要別去姻事,亦曾告辭,並無圖利之意,則我婿是真雲劍了。若今科解元是假的,他也會兩番中個解元,又何必假人名姓?況那水經魁與他相知有日,則解元又是真的雲劍了。兩個中,不知誰是誰非,難道有一個妖怪在裏面?少不得待這解元來時,請到家中一會,便知端的了。”
  太僕到了家裏,見湘夫,心疼已愈,嗟歎不已,道:“賢婿功名為何蹭蹬若是,如此好機會,可惜不遇,輕輕竟讓與人。”便將自己答差,及水生面君的話自始至終說過一番,道:“虧這水經魁,才調不庸,言偏朗朗,真正少年才子。他與那雲解元友誼既篤,則解元又不讓於此人矣。兩個如此大才,竟都未曾得配,可惜我再沒有兩個女兒,如有,一併招為東坦,與賢婿三才並立,太史當有五星聚奎之奏矣,又何讓高陽之裏哉!”湘夫聽罷,說道:“原來岳丈將小婿所作竟認是解元雲劍所作,既是名姓無殊,就是兩個雲劍並做一個雲劍了,何須嗟歎?然岳丈既然如此欣羡兩生,悔無兩位令愛嫁他,這有何難?待這雲解元來京,少不得要來一會,那時竟將令愛許配經魁,小婿暫為令愛嫁與解元,豈不是一舉而兩得了,可不快岳父的意麼?”太僕大笑道:“如此甚妙,但是賢婿畫餅充不得饑耳!又有一說:那解元譜系又與賢婿一毫無異,難道他假冒賢婿籍貫?老夫心下委實解說不出。”湘夫道:“這也不消疑慮,少不得兩個雲劍,後來並做一個。若是他十分認真,小婿竟讓他做了真雲劍,我便認了假的何妨?即便改了姓氏,與令愛深居繡閣,不復與之較短論長,真假自然消釋。小婿料非妖魔鬼怪,岳父不須疑心。”
  一番話一發說得太僕鶻鶻突突,太僕私下來問小姐,小姐道:“孩兒與他夫妻已做多時,真的便怎麼?假的便怎麼?”太僕被小姐扯淡幾句,倒不好意思,便來問夫人。夫人也道:“我婿若是假的,難道把孩兒另嫁一個不成?”太僕悶悶不樂,竟回公署。
  湘夫與小姐私下裏著實笑話一回,湘夫道:“如今我和你都有著落了,只是愚姊與雲郎有約,妹妹未與水生相訂,倘有宦室門楣慕他才高,竟招了去,那時又無著落了。愚姊今日不得不為妹妹代作月下老人。但是經魁才調既高,又不肯一言即允,妹妹何不把那梅花詩韻和成一首,以為證驗,包管連理相諧矣。”湘蘭道:“素非相識,怎麼羞人答答的將女孩兒手筆落在書生之手?”湘夫道:“求凰一操,月下既奔,才子風流,佳人韻事,千古不以為譏而反作美談,誠以配合之難其人也。故不得不宛轉從權耳。就是愚姊,亦曾面晤雲生,後又聯吟私許,況今日出頭露面不惜廉隅者,為才耳,為終身耳,豈桑中溱洧之期,可同日而語哉?妹妹若必執於守經合道之說,將來誤配匪才,則朱淑貞斷腸百首,徒自苦耳!那時思我之言,不亦晚乎?快些做起來,以便愚姊兼公帶私之意。”湘蘭聽他說得有理,即將心中之意形為箋上之詩,寫完遞與湘夫。湘夫一看,道:“此真一道會親符籛也。”忙寫一個柬帖,乘了轎,同假松風一路問到經魁寓所來。先使人通報,說章府雲姑爺拜訪。
  經魁一見柬上名字,心中暗暗好笑,忙來迎接。相見畢,就坐,湘夫道:“妻父極道水兄高才,不勝欣慕。日者面聖,深荷臺兄曲為包荒,尤深銘感,拜遲之罪,幸祈見宥。”伊人道:“前誦甘露應制,使弟中心繫念者久之,今日得睹魯山眉宇,令小弟益相見恨晚之嗟矣!本遑登龍,反承枉顧,抱歉益深,尚容荊請。”湘夫道:“前者禮部複考之日,家嶽所見者臺兄也,而聖恩寵召之時,臺兄忽然亡是公之談,以弟思之:大抵二兄雷陳締約,金石不渝。當日波起無風,雲兄緩不及事,而臺兄竟代他人作嫁衣裳乎?”
  水生被湘夫猜破,無言抵塞,徐徐道:“弟與敝年兄以才得遇於江皋,遂爾傾蓋如故。及援例成均,朝暮交勖,以致僥倖連鑣,故雖天涯異姓,而盟逾骨肉。前日事起倉卒,鋌而走險,實萬不得已也。臺兄已窺見其微矣,此所以天顏咫尺之日,不敢複蹈前車,開鬼域以可乘之釁也。”湘夫連聲贊道:“慘澹經營,足見良工心苦。然二兄出入元魁,非盤錯無以別利器,信不誣矣。”水生道:“小弟亦有一言請教:臺兄與敝友姓諱既同,乞賜示知世系。”湘夫道:“小弟向居西洛,家嚴職隸司馬,後因小人為難,避跡吳門,得遇父執文總戎。款留數月,承總戎以令愛見許,複致托代巡章公見庇小弟。不料總戎征蜀僨績,彼令愛即已相從小弟,又恐遭仇家見算,望門投托章公。章公複以令愛見配,故今得托身章府。弟之由來如此,請問貴同年由來若何?”
  水生撫掌大笑道:“奇了!奇了!敝年兄履歷一一與臺兄不差,但言至總戎見許令愛一說一發奇了!敝年兄因總戎當日相許,故鹿宴後即已向吳門發棹,欲踐舊盟,功名兄墜,不謂總戎令愛與兄已諧琴瑟,此事幾令小弟不能不作左右袒矣。但敝年兄曾於虎阜棲雲庵寄跡書畫,此一微有不同耳。”湘夫假作大驚道:“這也真奇!虎丘書畫者梅再福也,從無雲姓之人。即再福,小弟亦曾一晤,為何忽變姓雲之人?殊不可解。怪道前日有人以假冒小弟名姓來說,不意就是梅兄。如果是梅兄,到京時,乞兄通問,並浼致意梅兄,文小姐雖從小弟,小弟敢廢友誼而愛一女子乎?願將小姐讓還梅兄。”
  一番說謊,連伊人不知那個是真,哪個是假,說道:“文小姐既屬臺兄,豈有讓還之理?即敝友亦必無複約之情。大抵落花有意,而流水無情矣。”湘夫道:“花原自在,水尚不流,變無情為有情,正未可知耳。且小弟既以小姐讓還,雲姓亦讓還了,使梅兄作一真雲兄,有何不可?萬望一言為感。”水生笑而唯唯。說罷,湘夫又道:“小弟聞臺兄中饋虛席,此必因淑女之難得耳。小弟有一個妹,及笄未字,不但窈窕之姿可為君子賦好逑,抑且詠絮之才,可與吉人相唱和,故敢衒玉求售,仰扳秦晉,不識肯俯就否?”水生暗想道:“他既是誇有才有貌,如何無媒自獻?豈可便相許允。”答道:“小弟之所以不輕受室者,誠如臺諭所雲,淑女難得也。便令妹既才高班、馬,臺兄何不與雲兄執斧一報文小姐相從之事乎?”湘夫道:“論舍妹之才,誠堪與文小姐相為伯仲,但小弟既以文小姐讓與雲兄,而舍妹又歸之,是一人而挾雙美,令臺兄一美尚缺,不幾致有餘不足之憾乎?兄如慮舍妹才不副言,幸有寸箋以為左券。”忙將袖中之詩送過水生。水生接來一看,卻是梅花一律,只見箋上寫道:守貞寒穀未舒香,為待春風催淡妝。
  斜臥一枝偏照水,逞芳二月尚含章。
  情雲代月還疑雪,偕露成冰欲搗霜。
  不識羅浮曾夢否?伊人須惜美人腸。
  水生看到末句,不覺大駭道:“何其巧也!竟將趙師雄故事暗合小弟賤字,可謂奇緣。承臺兄不棄,諄諄垂念,小弟何幸,得遇佳人。”再將詩細細玩味,道:“奇!奇!小弟亦曾有詠梅之作,今此詩韻腳又同,小弟與令妹有緣,不敢過辭了。但客中愧乏雙璧,願錄出前詩以作荊聘,何如?”湘夫道:“如此最妙!”水生將詩寫出,以付湘夫。又談一會,湘夫告別。
  到家,將詩遞與湘蘭。湘蘭喜動顏色,笑道:“姐姐為妹如此用情,將來以何物謝媒?”湘夫笑道:“容小生與松風小廝談談心,便是謝媒了。”從此二美都有著落,不題。
  再說伊人在寓深自得意。看看春闈已近了,巴巴懸望雲生,雲生竟不見到,好生焦燥。及至考過兩場,方才雲生到寓。細叩,方知路病之故,深為嘆惜。伊人說起複考面君以及湘夫來候,讓還小姐之說,雲生深謝伊人代考之情,言及湘夫,大為惱恨也。將石霞文當日訂盟,後來病中寄書,與文小姐續月下之聯,和病中之句都拿出來與伊人看,道:“天下有這等無恥之徒!始以才相訂交,終則見利忘義,又複冒我姓字哄誘章公,真正衣冠中禽獸了,還要見他的面怎麼?就是文小姐,既以父命許人,則雖遭顛沛之秋,亦宜有自全之策,奈何不惜名節,複事他人?真正楊花水性,婦人常態畢露矣!只可惜總戎一片美情置之流水,小弟將來情願終身不娶,不忍負總戎當日之情也。”伊人道:“可怪那性石的怎麼曉得吾兄始終底裏,毫髮不差。”雲生道:“這有何疑?大抵皆此女教之耳!”
  水生又將作伐一事,並梅花詩與雲生說知。雲生道:“兄得一美,弟失一美,大相逕庭。兄得美,必得功名;弟失美,又失功名,複相懸絕。但石妹雖才,不應與這無義漢作郎舅親也。”伊人道:“小弟但取其妹,何逞恤其兄?兄亦不必十分牢騷,文小姐雖失,豈無更有文小姐其人者?而何必拘拘於文小姐耶?”雲生亦不復答,但浩歎不置而已。
  卻說松風在旁聞得伊人說那石霞文冒做主人,又娶了文小姐,並娶章小姐許多說話,霎時氣憤不過,一溜煙竟出了門。問著章太僕家,對門上人說道:“洛陽雲相公家僮松風要見石相公,煩你報知。”那門上人大笑道:“吾家姑爺身邊書僮叫做松風,你怎麼也冒他的名?況府中並沒有什麼石相公,你這人說話糊塗,敢是白日撞麼?”將松風一把胸膛要打,急得松風亂嚷道:“我是真正雲解元書僮松風,倒說我是假冒,竟屈殺人!”那人聽見“雲解元”三字,方才放手。
  恰好白蘋出來聽見了,忙去報知湘夫。湘夫走到中堂,叫人喚他進去。松風一見,便氣衝衝道:“你杲是石相公麼?你前在虎丘時來望我相公的,為何今日假冒我相公名姓騙那章爺?又奪娶我家相公的文小姐,真正好狼心腸!害得我相公好苦,功名幾失。一到蘇州,得知這個消息,一病幾危,到得進京會場失期,都是你害他的了!方才相公說你衣冠中禽獸,真正罵得不差!就是那秋人趨兩番冒我相公姓名,只不過書畫射利,不是十分大事,怎如你這等作為!娶了文小姐,自然該將章小姐成就我家相公了,又冒我家相公姓名,騙娶章小姐;既騙娶章小姐,就說將自己妹子陪還我相公,又自己作媒人,許了水相公。一網打盡,使我相公兩手脫空,無聊無賴。方才相公說你是無義漢,一些也不差的。我家相公再不來見你這樣沒情人了!只是我松風聽了氣不過,跑來代相公說一番,也出出氣。松風年紀雖小,這張嘴最直的,不怕相公今日挖了舌,摳了眼!”
  湘夫聽他說路病,又失了會試場期,心中早已慘然,灑下幾點淚來。松風又道:“早知今日,悔不當初!不要壞了心腸,尚好見面,如今就假作慈悲,也無用了。”湘夫說道:“其實是我得罪了,害你相公。但事雖如此,尚可挽回,煩你多多致意你相公,情願將文小姐送還成親。你也不要惱,還你一個松風,做對去罷,不要嚷了。”松風只得走出來,一頭走一頭絮絮叨叨道:“好好一朵鮮花被你偷采去,還虧他說還我相公,難道我相公是揀殘花的?”一路直說出大門方祝湘夫進去與小姐說了,贊那松風是個義僕。
  且說松風回寓,一口氣將自己數落湘夫的說話細述一遍。伊人道:“尊價詞嚴義正,勝似一道討賊檄文了。”雲生道:“天下被人奪去,即有討賊檄文,亦何益哉?”從此再不提起。
  只見水生三場已畢,謄出文字來,言言金玉,字字珠璣,專等揭曉。到期捷報中了會元,雲生為他稱賀,會元倒有不悅之色。雲生不解,想道:“難道中了一個會元就嫌我起來不成?只有一個石霞文是無義漢,難道又有一個石霞文麼?”仔細看他,愈覺難為情了。雲生忙叫松風打疊行李,急欲起程。伊人得知,忙問道:“兄要往哪里去?莫不是小弟有得罪處麼?弟與兄同列鄉榜,今日弟得僥俸,兄竟做了遺珠,此心深是歉然,苦使兄居榜首,弟忝榜末,亦所甘心,今奈何竟欲舍我而去?去將安之?兄去,弟亦披發入山,不失信於知己矣。”雲生方才悟道:“兄之情何其篤耶!弟見兄屢有不悅之色,妄測兄有炎涼之態。不料為弟垂念若此,弟誠兄之罪人也。”自此大家歡悅。
  那知禮部進士三百餘名將及殿試,聖上命將會試錄呈覽,從頭一看,第一名就是水湄,心中大喜。細細看到後面,竟不見雲劍名氏,心下疑惑,道:“有才如此而不入選,考官之過也。”忙將旨意傳諭禮部,速將落卷呈覽。逐卷拆念,全無蹤跡,方知原不與試。即著內臣傳一道旨意,召新科會元入見。伊人不知何事,即冠帶應召。北面謝恩畢,聖上不問別的,卻問那雲劍消息,會元即將路病誤期上奏聖上。又問:“病今若何?可曾到否?”水生又以病癒,到京錯過兩場,如今尚在。天子大喜,即將手書一道:“內官同會元到寓,欽賜雲劍進士,與瓊林宴。”喜得松風亂舞亂跳。正是:三百名中已不聞,忽然恩詔拂祥雲。
  齊賢曾遇聰明主,今日書生佩聖恩。
  此後有分教:
  桂枝既折,許見姮娥;金印既懸,須還寶劍。
  欲知後事何如,且待下回分解。

  【鳳凰池】第十一回 對面不相逢暗暗傳知消息 笑談來竊聽明明說出根由

  詞曰:好把佳人思憶,對面原來不識。相逢猶似不相逢,到底疑難釋。窗下笑聲喧,聽出真消息。失卻東床一女郎,快婿雙雙得。
  右調《誤佳期》
  話說聖上欽賜雲生進士,京師無人不哄然。卻原來自水生面聖之後,聖上把二人名字寫在禦屏上,所以寵眷如此。章太僕回去說知此事,喜得湘夫如得寶珠。
  到了殿試對策,雲生殿了第一名狀元及第,水生及殿了傳臚。天子對那滿朝公卿說道:“昔宋祁及第,太后並賜宋郊同作狀元。今水卿真是不世之才,而置之翰苑之外,朕心不喜,亦照有宋故事,與雲卿同作狀頭可也。”兩個遂插金花,飲禦酒,遊街之日,敘年次,為先後,雲生年長一歲在前,水生在後,真正年相若,貌相似,好兩個風流狀元。單氣得白左都、晏吏部沒頭沒緒,兩個日夜設謀傾陷,不題。
  且說兩個狀元有院後,終日逍遙快活,單少個瓊樓仙子作伴。雲狀元對水狀元道:“臺兄與石霞文之妹有成約,今既麟閣身榮,已好向秦樓跨鳳矣!”水狀元道:“那假雲兄自一會之後,從不相見,他既不來,我亦不往,大抵不好見兄面耳。前日承章太僕複考之時秉公不□,得全兄功名,又能隱小弟代考之弊,全小弟功名。況甘露之泳,雖錯以就錯,而推愛於兄,使小弟面聖,以蒙天子眷注。今日兄失進士,而後獲欽命之榮,弟非狀元,而更有特降之典,此皆章太僕所致也。今兄因石氏之薄情,而竟無一柬致謝太僕,豈非並薄情太僕乎?弟欲同兄一見太僕,以答其用情,何如?”雲狀元道:“此意弟非不知,此德弟非不感,但不欲複見薄情之面耳。今若往謝太僕,必見薄情之石氏矣,此所以中心怏怏,而不得不然也。”水狀元道:“據弟愚意,吾兄謬矣。石氏既薄情於兄,今拜謝太僕,諒彼亦無面見兄;總有面見兄,恐又無言對兄耳。既無面無言矣,即見亦可,不見亦可,兄何執意耳?”
  雲狀元被強不過,只得寫了名帖,同水狀元來謝太僕。接見兩相慰謝,太僕道:“二位狀元名震九重,玉堂添彩,雙鳳齊飛,古今罕遇,老夫枯朽之年,叨陪曲水之榮,不勝企羨。”二狀元道:“晚生輩樗櫟之才,遇聖天子不次之寵,兼承老冏伯刻薦之恩,玉堂增愧,曲宴生慚,將來尚祈老冏伯指誨,庶不致南轅而北轍也。”說罷就起身告別。太僕一手拉住,道:“請少坐,老夫尚要請教。”二狀元道:“有何臺諭,幸乞明示。”太僕道:“有一奇事相問,小婿湘夫與雲賢契同諱,而且譜系元殊,宗支不異,使老夫懷疑有日,故敢奉告,乞雲賢契一悉其詳。”
  雲生聞此言,心中觸然啞口無言。轉是水生代述道:“前日承老冏伯之教,細詢雲年兄,始知其先侍郎睹青公育麟者止一雲年兄也,而雲年兄之外無有矣。遭算而外方避禍者,雲年兄也,而雲年兄之外又無有矣。故前日托身於文總戎者,雲年兄也;而實未嘗托身於老冏伯,則雲年兄必不能有分身之木可知矣!承總戎以令愛許之者,雲年兄也;而實未嘗納璧於老冏伯者,則雲年兄,必不能有離魂之納可知也。是今日坦於老冏伯者或別有干係,若言雲睹青之嗣,必洛陽有兩睹青也。所雲坦於老冏伯者或別有由而去,總戎所托,必吳門有兩總戎也。故總戎以令愛許雲年兄,而令坦以雲湘夫代雲鍔穎娶之矣。總戎以雲年兄托於老冏伯,而令坦以雲湘夫代雲鍔穎見托矣!此雲年兄所以默默不欲言者,而晚生代為細陳若此。”
  太僕聽罷,大驚道:“如殿元所說,則小婿是假鍔穎,為湘夫無疑了,然則小婿亦必有系,何為曖昧如此?但殿元若雲小婿娶文總戎之女,則萬無是理矣!老夫巡按江南時,小婿孤身而至,從無文小姐之事,即娶了文小姐,今已兩年,全不說起,可知是烏有子虛之事了。”水狀元道:“令坦雲兄亦曾與雲年兄有交,故此中真假,鍔穎兄知之,而令坦亦知之,老冏伯也。至於娶文小姐之事,令坦自知之,鍔穎兄聞知之,老冏伯尤未知也。請老冏伯思之。”太僕哪里曉得其中緣故,便道:“其中委曲,老夫其實不知。小婿現在,何不一會,以解其疑。”便叫人請姑爺出來。
  那兩狀元講話時,兩個小姐俱於屏後聽見,比及太僕說請姑爺,早已有人回報道:“雲姑爺說前日曾與老爺有言,兩個姓雲的不免並做了一個,狀元爺認真姓雲,姑爺情願讓還雲姓,以成就狀元爺真正姓雲了罷。今日水爺在此,不便相見,亦無面可見;見時亦無言可談。另日當謝罪請教。”說罷,兩個狀元堅意告別。
  章太僕沒奈何聽他去了,轉來盤問湘夫。湘夫道:“要問文小姐,不消問小婿,只消去問令愛,小姐倒認得的。”太僕忙來問小姐,小姐又道:“我只認得雲公子,哪里認得文小姐?要問文小姐,仍去問那雲公子罷。”章太僕又來問湘夫,湘夫假作怒形道:“前日小婿來投時,只有小婿,何曾有文小姐同來?今日岳父只管盤問,難道叫小婿變做文小姐不成?若是小婿變了文小姐,令愛小姐少不得另要擇人了。罷罷,我明日少不得變了文小姐,則一來雲狀元有了夫人,岳父又添了兩個快婿,豈下兩全?若不如此,叫小婿哪里去尋一個文小姐來抵償?”太僕被湘夫一頓發作,啞口無言,竟自出去了。
  湘夫與小姐暗暗好笑,兩個又私下算計,乘太僕八朝議事,備起酒筵,將太僕名帖單請雲生。雲狀元不欲赴席,水狀元再四強他去,要問那石妹消息真假若何,雲狀元不得已只得到太僕家來。
  到門時,只見湘夫假稱石霞文出來迎接道:“家嶽特著小弟相迎。”雲狀元沒奈何,只得進去。哪里見太僕?只見湘夫忙請罪道:“小弟屢屢得罪,其中具有委曲細呈。前因水兄在座,不便荊請,今備杯酒,一訴契闊衷腸,並道中心之事。”雲狀元只是不言。湘夫又道:“殿元不必因小弟莫須有之罪,而見罪小弟,今請杯酒釋仇。”遂定了席,雲生只得坐下。
  三杯酒後,湘夫道:“小弟當年不惜廉恥,慕兄高才,特地拜謁定盟,不料因家父管束,為禮所制,不能時時請教。後又賤劄達覽,以寄寸私。豈意文總戎遭敗,緹騎逮彼弱女,小弟聞知兄翁與小姐有訂,故敢摯之而逃。小姐因知章公有舊,同小弟投托章公。蒙章公不棄,留為幕中之客,後又把小姐認為義女,所以有翁婿之稱。然此皆文小姐之意,小弟並無意也。昨日小姐聞殿元責備,又欲效買臣故事,而小弟亦以開罪多端,願將小姐送還殿元,則小姐無負於殿元,殿元亦無負於小姐。小弟不過是飛來之雲,井中沉石,無影無蹤而去矣。且殿元當日與小弟訂交有如兄弟,其情不讓於小姐,則小弟猶如文小姐也,而文小姐暫從小弟,似亦無妨;小姐當日與殿元締姻,有同契友,其誼亦不下於小弟也,而小弟暫娶小姐,似亦無害。今日殿元對小弟談,何異如對小姐談;他日殿元對小姐談,又何異對小弟談乎?幸祈殿元金諾。”
  雲狀元聽他說完,早已氣得首顫體搖,怒容可掬,道:“小弟始與兄訂之時,以為有才人;及見寄書時,以為有情人。何至忘背盟言,竟娶文小姐,則是一個小人了。及娶了文小姐,又冒小弟姓字,投依章公,又是一個奸人了。今日又為勢利之談,輾轉反覆,竟將小弟作股上肉著,真正是一個不惜名節、籧篨戚施的醜人了!”說罷,即便起身,道:“這樣小人、奸人、醜人,還要思量與正人君子相交,今日之酒不是請罪酒,倒是絕交酒了。”湘夫忙叫人留住,道:“且請不要氣,正是相交起頭,哪里可以絕得?今日小弟與殿元所言,皆是文小姐之言,則殿元不惜小弟,當惜文小姐,文小姐叫小弟苦苦面求,而反遺怒殿元,則小弟可賴乎殿元,小姐亦何賴乎殿元?殿元他日何面以見小弟,即何面以見小姐哉?”雲狀元呵呵冷笑道:“兄既娶了文小姐,文小姐既嫁了兄,兄今日尚有面目見小弟,小弟何負於兄?亦何負於小姐?而反雲無面見之也。”湘夫道:“小弟形非文小姐之形,而心實文小姐之心,言實文小姐之言。殿元尚迷不悟,可惜當面錯過。”狀元道:“小姐如此用心,便錯過也無悔。”湘夫道:“到得悔時,只怕晚矣!”
  言未畢,屏後轉出一婢,狀元一看,恰是曾見過、文小姐身邊侍婢紅萼,低低說道:“小姐命小婢傳言如此:倩姑爺苦苦求殿元,只是小姐面求殿元也。而殿元見棄若此,少不得後日殿元轉求小姐耳。”狀元道:“我亦不願見小姐面矣,又何求於小姐?”紅萼道:“小姐又有言,倘殿元後日要求見小姐之面而不能,則奈何?”狀元道:“若下官要求見之日,情願跪門謝罪。”紅萼又道:“石小姐亦有言,若殿元見棄小姐,並水殿元這頭婚事亦不成了。乞殿元代為一言。”狀元道:“水殿元另是一姻耳,與下官何涉,而使之亦不成了?”湘夫道:“文小姐既無夫,則不殿元亦無婦矣。”說罷,屏風後鶯聲一轉,叫“紅萼進來”,紅萼既進去,雲狀元亦悻悻而回,不題。
  再表章太僕自水狀元一番話後,實竟不知湘夫底裏,一腹狐疑無從探索。是日回來,已知設宴請雲狀元,忙問夫人有何話說,夫人道:“只聽說什麼文小姐,後來又將松風扮做侍婢,叫什麼紅萼,出去對答一番。我問孩兒何意,孩兒道都是公子之計,只管笑而不說。”太僕一發疑了,欲到湘蘭臥房來探湘夫端的。走過迴廊,轉出西閣,只聽臥房窗外一片笑語之聲。悄悄走去,躲在窗下,只聽得湘蘭道:“姐姐這樣好計,賺得狀元的的確確認真,毫不知假。”湘夫道:“他只道石生是一個,文小姐又是一個。豈知當面與文若霞說話,偏要搶白,後日少不得跪門求見,也要受我的搶白哩!”湘蘭道:“倘或他到底認真,姐姐竟無著落了。”湘夫笑道:“妹妹,倒有我愚姐著落,愚妹實無著落耳!”
  太僕聽得說姐姐妹妹,大驚道:“難道我婿是文小姐化身的?”停了一會,只聽得湘蘭說道:“姐姐久已不施膏沐,今夜把個俊俏郎君變個輕盈美女,待小妹認一認本來面目看。”湘夫大笑道:“只怕一露本來面目,岳父大人將來沒處去尋那雲湘夫,怎麼好?雖然雲湘夫沒處尋,水伊人倒有處尋的。”說說笑笑,一霎時果然梳起烏雲,勻成粉臉,對鏡一照,不覺自己倒好笑起來。湘蘭大笑道:“可惜狀元不在,若在就跪到明日,想也是肯的了。如今我和你真正方是姊妹,不是夫妻。”引得白蘋、紅萼都笑起來。正是:方著衣冠為白麵,忽塗脂粉作紅顏。
  當年借問誰相似,大小喬家撮合山。
  紅萼此時也是女妝,白蘋道:“好笑,好笑,倏忽之間姑爺變作小姐,松風變為侍婢,老爺可惜不在,老爺若在,不要驚壞,定要笑壞了。”
  太僕此時已聽得分明,忙推門進去,大笑道:“老爺在此多時了。”湘夫、松風一時已變不及了,笑倒道:“岳父大人,容恕小婿無禮。”太僕也笑倒道:“我的賢婿哪里去了?”湘夫道:“小婿前日曾許岳父大人變個文小姐相還,今可謂不食言矣。”一霎時,合室哄然。
  夫人聞知,也來笑個不了。方知雲湘夫竟是文小姐了。太僕正色問道:“小姐巧心俏膽,當日何不明言,遂置人於十裏霧山,竟當面不見,奇奇幻幻,全無一點破綻,真正神如九曲之珠,智若弄九之巧,請將從來之事細細一談。”湘夫道:“賤妾之計,萬不獲已。因當日家父罹不測之禍,朝廷有夷族之詔,故敢於萬死一生中,冒恥不顧,借衣冠以飾面,假幕府以潛身。至於大人謬賞敝才,遂以赤繩見系於此,一時只恐露人眼目,累及大人,所以巧作此舉,自全餘生。今得雲郎登榜,自可明目張膽。縱聖天子無赦罪之條,或可因雲郎而推恩及於賤妾,少寬一死,亦不至貽累大人,故可露出行藏。然於雲狀元前,尚請大人秘而不泄,俟彼功名顯著,然後可以明言,而奸人之釁無自入矣。”章太僕大喜道:“不意小姐閨閣中人,反勝鬚眉十倍,可敬!可羨!怪道語言吞吐,自始至以及今日,未嘗說煞一語,何其心靈若是耶!老夫與雲狀元俱被瞞過,使非今晚竊聽,不知何日撥雲霧而睹青天也。但方才聞小姐所雲水伊人之說,又不知什麼巧計,並道真概。”小姐道:“賤妾以駕海瞞天之說,耽誤令愛,自不得不與令愛作一雲翹夫人,使藍橋有吃漿之士也。故曾面向水生,代作冰人一語,而大姨夫、小姨夫俱已同作狀元矣。”太僕大贊道:“若稱文君千古之情,而私奔舉未免遺醜當壚;紅拂一雙慧眼,而西明夜晤先已失身越府。至如小姐,才並文君,而正則過之,俠苦張姬而才又遠勝。至於入幕中,而才智奪文人之席;射雀屏,而齊眉來姊妹之稱。彤管班頭,蛾眉失色。老夫輩已久為小姐包容矣!”小姐道:“事出創聞,何當掛頰?”太僕道:“失一快婿,得一閨英;得一閨英,獲兩快婿,老夫何幸,消受此人間大福也!”自此拜太僕為義父不題。
  再說雲狀元憤憤歸院,伊人專等他歸,一問石妹消息。豈知雲狀元怒氣未平,將石霞文設席相誘,反被微言冷語,以至送還文小姐等話說過一遍,後將文小姐不歸小弟,則石妹亦不歸兄之說說知。水狀元一番欲娶心腸早已冷若冰,涼若雪了,大笑道:“前兄有言,不應與無義漢作郎舅親,這句話若合符節了。兄之美失而幾得,竟有不看得之慷慨;弟之美得而至失,意有不欲失之流連,只覺功名之運大通,婚姻之事太塞耳!所恨者,石霞文何物妖魔而變幻若此,真正可遺以巾幗之服也!可惜章太僕一個端人,何不招了你我二人為婿,而早自失於檢點,遂使既汙,而不可複白也。”說罷,惟一笑而已。正是:今朝無不怨霞文,異日方知感倍殷。
  雙膝黃金早已笑,請君長跪謝紅裙。
  此後有分教:
  (足乞)(足荅)紅絲,妄求系足;蹺蹊繡幕,強欲乘龍。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鳳凰池】第十二回 白丁公子狗洞裏思食天鵝 青眼泰山龍座前求婚丹鳳

  詞曰:癩蝦蟆,活小鬼,沒字之碑,妄欲諧連理。借問氤氳掌簿使,花蕊夫人,豈配登徒子。丈人峰,應自主,雲與霞連,水向湘江止。丹詔銜來丹鳳嘴,枉卻勞心,到底原如此。
  右調《蘇幕遮》
  話說雲湘夫就是文小姐一段奇聞,人不盡知。過不兩日,家中漸漸曉得了,一傳十,十傳百,竟說道:“太僕有兩個女兒,向來怕人求親纏擾,妝做了一個女婿掩人耳目。如今年已及期,不得不嫁人了。”但不曉得文小姐這段緣故。外邊人信者半,不信者半。看看傳入二狀元耳朵裏來,雲狀元道:“此掩耳盜鈴之計也。畢竟一個就是文氏,一個就是石氏。看見我與兄兩無成就,又不得不設局賺人了。你看將來必倩人來與你我說親,水兄須將猿馬心腸系牢,不可墮入他術中。”伊人亦唯唯不題。
  卻說那白無文,自己一字不通,偏要討一個有才的為妻;自己滿臉生花,偏要討一個有貌者作配。訪來訪去,不惟才貌兼全者絕少,即有貌者一概沒得。若論閨閣中豈真無一個有貌的女子?只因白公子一副嘴臉,自己也看不過了。曾有人編他兩只《黃鶯兒》道得好:君面好蹊蹺,似錘馗,鍋底焦,痘疤好似珍和寶。舌兒帶刀,口生亂毛,更兼裝出諸般俏。愛風騷,丫鬟盡怕,私下把頭遙蠢殺白家郎,做文章,心便慌,不思茶飯呆呆樣,筆兒似檣,寫來屁香。欹頭曲尾田家帳,沒思量,天尊苦惱,腹痛肚中膨。
  自此有了口號,越發沒有人與他說親了。
  忽一日,竟聞得了章太僕家有兩位小姐,忙來尋那晏之魁。那晏之魁已曾娶過一個,因死了,思量續弦。白無文對他說了章小姐才貌兼全,聞來甚是動火,與兄各娶一個,豈不甚妙?晏之魁欣然道:“有如此尤物,怎麼許久以知?我和你今日不若先降到太僕家中,去呼他幾聲‘岳父大人,小婿要求令愛為夫人,萬望不吝。’他若不肯,‘岳父大人’、‘小婿’已叫得爛熟,名分定了。此計可妙麼?”白無文道:“不妥,不妥。聞得這章老兒極是奇怪,見了你我這副貴相,先掃去一半興。倘然要考起才學來,那時節,親事未成,先要急殺了。”之魁道:“如此怎麼處?”無文道:“聞得親事必須媒妁,我與兄不若各回家去,求父親為妙。我的求你父為媒,你的求我父作伐。諒一個天官之子,一個都憲之兒,這小小的太僕卿,自然惟命是從了。那時娶到家中,恣意作樂,真正快活殺了!”之魁道:“被你這兩句話我的骨頭先是酥推了。可快快回去,速速求親,明日行聘,後日做親,尚要遲兩日哩!”
  兩個說完,果然各自回家對父親說知。那兒女之情人人有的,兒子這等說得如花似錦,豈有不聽之理?先是白左都去望晏尚書,求他為兒作媒,晏尚書亦以其事相托說出來。都是章太僕之女,各各應允。
  左都別了吏部,即到太僕家來。有人通報,太僕忙忙接進。相見時,左都極其謙恭,太僕忙問道:“不知都憲公有何貴幹,枉顧蓬廬?”左都道:“下官非為別事,因塚宰晏公令嗣,少年英偉,學力文章人人傳誦,志不苟諧伉儷,必須金屋阿嬌方許納璧,所以未獲齊眉。聞老冏卿令閨愛四德優嫻,足與塚宰令嗣相當,下官特作月下老人,以為秦晉系絲之使,老冏卿諒不見拒耳。”太僕笑道:“足承都憲公雅意、塚宰公俯垂,豈不甚願?但兩小女俱已有托,不獲仰攀顯達,方命之罪,容當負荊。”左都道:“晏公朝廷重望,將來臺鼎之期,不蔔可知。令愛與令嗣成婚,未嘗有所屈辱也。倘佛晏公之意,老冏卿能無慮乎?”太僕變色道:“婚姻大事自應擇婿,豈以勢分炎赫,遂易我從?若眷戀名位而以子女求媚取榮,此真狗彘不若矣!豈君子之心乎?斷不敢奉臺命。”左都見太僕說得斬釘截鐵,沒奈何,只得告別。
  白左都方去,晏吏部又到了。太僕接見之後,便謝罪道:“方才都憲白公屈駕到此,為賢郎未曾受室,極道塚宰公不棄寒微,欲與卑職連朱陳之好。不料小女福薄,俱已字人,不獲從命,有佛塚宰公重聘厚情,故敢請罪。”晏吏部道:“原來令愛已許人了。所許何人?”太僕道:“所許雲、水兩位殿元。”吏部心下正不足意兩人,便冷笑道:“他兩位是簇新少年狀元,自然該許,老夫輩過時頹貨,料然不及他的。但是慢慢看去,新的可交,還是舊的可交,就是了。”太僕也笑道:“卑職這頂紗帽久已不欲戴了,蒙聖恩不獲乞骸之舉。若塚宰公可以見憐,得遂鄙願,感踰百朋。”說得晏吏部無言可答,便艴然而去。
  太僕將此二事與二位小姐說知,文小姐道:“婚姻豈可勢位相加,料也奈何爹爹不得。但是二狀元處未曾訂得著實,怕他別有所圖。”太僕道:“我亦慮及於此,欲央人去竟說我還有兩女,與他作合,料必不辭。”文小姐道:“如此萬萬不能成了。他畢竟疑是石霞文之計,為文小姐、石小姐兩個作暗針也。”太僕道:“如此奈何?”小姐道:“孩兒倒有一妙計,不若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兩狀元之心牢牢系住,兩狀元之身牢牢縛定矣。”太僕與湘蘭小姐無不歎為奇絕,太僕道:“只是得一個不尷不尬人去說方妙,此人倒也難尋。”文小姐道:“孩兒倒尋一個絕妙的人在此。”太僕忙問道:“是哪個?”小姐便將前日松風來此說破的那秋人趨原與二狀元有舊,央他去說,決不疑心。太僕便將名帖去請秋人趨。
  卻說秋人趨在京開店,看見雲、水兩人中了狀元,絕不與他計較,竟將梅再福的名認了自己真正姓字,久假不歸了。心裏思量要親近兩個狀元,又恐章太僕女婿會面說破,不好意思。正在那裏巧畫一條計策去□相知,不期的太僕名帖相邀,滿心歡喜,便欣然將鬍鬚刷得光光,衣裳穿得楚楚,巾兒帶得方方,牙兒漱得白白,方馬鞋兒著得齊齊整整,白骨扇兒揩得乾乾淨淨,一程來見太僕。可躬盡瘁,滿面添花,“老先生”、“老大人”,忙忙打恭;“晚生”、“小子”,“小子”、“晚生”,急急稱呼。太僕與他說知此事,授計而行。
  人趨歡喜無外,即便領命到狀元院中來。將兩個稟揭央門上人傳進去。兩個狀元各將揭兒開看,只見上面寫著:晚輩舊相知秋豐賤號人趨謁見雲鍔老水伊老殿元老爺大人足下,幸祈勿拒,至感至感賤名單具外又有兩個單帖上寫道:眷侍晚生秋豐拜雲、水二狀元看了,笑個不住,只得出去迎接。秋人趨看見來接,此身如在夢中,又如在浮雲裏,幾乎曲折了腰,拱酸了手,口中不絕道:“晚生該跪門求見,怎麼倒煩二位狀元爺勞動。”再不肯走,又道:“狀元爺請先,容晚生跟隨而入。”轉是雲、水兩個笑道:“秋兄舊相知,何須如此?”人趨萬分不安,只得一拱道:“小子無狀從命了。”縮縮退退、(足局)(足局)促促,一路趦趄不前。到了院,忙道:“二位狀元爺請臺座,容秋豐拜見。”未及回言,又膝兒喀然跪在地了。兩狀元慌忙攙起,道:“秋兄如此過舉,小弟們倒不安了。”然後起來相見,無數巧言令色,又足恭之態,不暇細述。坐定椅上,如有芒刺屁股,也不著實。
  水狀元道:“自西湖一別,不料又兩年矣。”人趨忙打恭道:“原來狀元爺還記得。”雲狀元道:“兩年來妙技想一發精了。”人趨又打一恭道:“托賴狀元爺洪福。”水狀元道:“秋兄今日有何見教?”人趨忙答道:“小子無事不敢擅見。只因有個章……”說了半句,竟不說了。原來慌慌忙忙,幾乎說出章太僕央他來的話。雲狀元道:“秋兄為何說了一個章字便住了。”人趨忙轉口道:“不是說章,是說相。京城外有個相氏,向系舊族。如今有兩位小姐,年方二八,才貌兼全,有一令兄,名為相水蘭,哥妹三人面龐仿佛,不肯輕易擇配,必要天下才與相敵者,方許嫁之。小子聞兩位狀元爺尚未娶夫人,特來作伐。”水狀元道:“承兄盛情,只是不要假借他人名色方好。”秋人趨連忙答道:“天下惟有小子秋人趨這樣老面皮假借名色,此外豈猶有其人耶?況那相氏現有兄在,狀元爺欲觀其妹,觀其兄即可知也;欲試其才,即時出題立等,其才亦無不可知。要假哪里假得?要冒哪里冒得?狀元爺高明貴人,自能明見萬裏,何必狐疑?只怕舍了這兩個才女,再無人可配狀元爺了。”
  伊人便對雲狀元道:“秋兄既如此說,明日便同雲兄一往以試其言,何如?”雲狀元道:“小弟只為總戎一片美情,此心不忍相背,水兄竟自去罷。”水狀元道:“雲兄何癡也!琵琶已在他船上彈矣,而猶戀戀此造琵琶之人。況覆水之談,兄意堅矣,而猶作此想,將無藕雖斷,而絲猶未斷耶?不然,守硁硁之小信,忌宗嗣之大計,竊為君子不取也。”雲生被水生幾句話打動了心,便道:“章臺之柳,既已攀折他人手矣,尚何未斷之絲?今聞兄諭,風流腸肚本不堅牢,被伊牽惹,能無斷乎?”水生大喜,對人趨道:“雲兄已肯作劉晨,明日阮肇當攜手同行,而入天臺矣。但不知果有仙姬否?”人趨道:“梅再福可以假得,劉晨、阮肇亦可以假得,狀元爺竟學秋人趨後身耶?”說罷三人大笑。留了人趨便飯。
  人趨別後,即忙報知太僕。太僕忙於城外尋個幽避之所,將二小姐乘夜抬往,沒人得知。
  後日,人趨果然同了兩狀元出城尋訪。兩狀元於路商議,將名姓果然改了:雲狀元改姓名巫雲,水狀元改姓名藍水。人趨已識居處所在,轉是逢人便問,所問之人即是太僕差來打點應答的。到了一個所向,真是綠水繞孤村,青山圍小屋,好鳥有聲,野花無數。水狀元心中怏然大喜,道:“所謂天臺,是耶?非耶?”雲狀元亦道:“洞口桃花何在也,不知果得享胡麻飯否?”
  說話之間,早已見幽人之室矣。人趨假問一聲,即便推扉,而無如十扣不聞。流連半晌,始有俏書僮啟扉而出。忙將名帖接了進去,複出來說道:“家相公偶抱微屙,不及奉接,請相公進去會罷。”
  三人一徑進去,果然幽窗寂靜,白日羲皇可接;小苕沉綠,半簾花鳥相窺。書僮道:“相公請坐,家相公即刻出來了。”不半刻,“呀”的門響,只見一個少年秀士飄飄然有處雲之志,渺渺焉真如玉之姿,不讓渡江的司馬,宛然擲果的潘安;假作病容,愈增波俏;佯為嘔穢,益見豐神。與三人揖罷,低聲微氣,若不勝言,說道:“承三兄遠訪,本當陪侍。奈弱體多災,久羈庇褥,即欲歸寢,幸祈恕罪。如有臺諭,不妨令小僮傳命。”兩狀元道:“不期兄有貴恙,反攪起居,請自便安,何敢過勞貴體。”相水蘭便一拱道:“得罪了。”即便進去,而兩狀元悵悵然如有所失。
  秋人趨對那書僮說道:“這裏巫、藍二相公,當今有名才子,久聞你相公奇士,特來拜訪。”說罷起身,扯書僮一邊,說些兒鬼話。書僮早已會意,忙到裏面去。一會即出來,傳說道:“家相公傳言,二位相公天下仙才,自有飛瓊蕊珠作伴。家小姐塵凡陋質,何敢仰締潘楊,以辱有名才子。但既蒙枉顧垂青,家小姐各有詩題請教,不吝珠玉,幸即揮毫。”秋人趨便笑道:“你家相公小姐倒會難人。畢竟疑兩位相公不是才子,故要考一考以辨真贗麼?既如此,快將文具出來。”只見書僮進去,捧了筆硯,各將錦箋一幅,鋪在古幾。巫雲一個詩題是“雲破月來花弄影”。雲狀元凝思半刻,早已揮成了,道:巧雲欲傍廣寒宮,思見妲娥竟不逢。
  夜半偷聞丹桂聲,花枝含笑上簾櫳。
  藍水一個詩題是“返照入江翻石壁”,水狀元也不假思索,一揮而就,道:江水悠悠最有情,夕陽倒影萬峰明。
  長流如向藍橋去,應化芙蓉一座城。
  寫完,秋人趨俱接來,一看,大聲贊之不絕,即便將詩付與書僮道:“兩位相公,詩中之狀元也;而兩位小姐,豈非詩中之狀元夫人乎?”兩位相公請為傳語道:“詩既成矣,兩位小姐倘蒙許可,即步原韻見還,幸勿吝教。”
  書僮果然拿了進去。不一時,和詩已雙雙俱到,只見書僮呈一箋與雲狀元道:“此大小姐之作也。”上寫道:奉和雲破月來花弄影原韻無心出岫到蟾宮,既見姮娥歎不逢。
  一片彩霞雲外落,光搖花影進房櫳。
  一箋遞與水狀元道:“此二小姐所作也。”上寫道:奉和返照入江翻石壁原韻湘江不盡足知情,石壁翻空情愈明。
  謝得餘波涵返照,芙蓉一語破愁城。
  兩狀元大驚道:“應對之敏,詩思之巧,兼擅其長。紅粉一席,奪我鳳凰池矣!惟秋兄則不知天臺路有如此捷徑也,今將何以慰我二人?”人趨道:“二公未要著急,少不得將來仙女供劉阮之唱隨也。”即將二生之意轉對書僮說了,要求許允。書僮兩兩傳述道:“家相公言:家小姐雛鶯學語,何敢與鳳凰比肩;荊布陋姿,何敢與仙姬並立?乃蒙二位相公見賞若此耶?若不棄葑菲之根,亦願供箕帚之役。但百年大事非可草率,秋相公既執柯盟,須擇吉以納采,方為鄭重。若只憑紅葉一詩即可作纏頭疋錦,倘後白頭致寄,保無遺悔茂林。相公說話如此,秋相公斟酌可也。”秋人趨道:“這也說得有理,必要二公擇吉聘定,然後聽憑,二公意下何如?”兩狀元目醉心迷,唯唯不迭。人趨便討曆日來看,擇了吉期,同二生謝別。書僮代命,送了出門。
  一路歸院。至期,果然納采,仍將巫、藍二姓出帖。你道書僮何人?乃是白蘋假扮的;相公何人?是章小姐假扮的。恐他不知面貌,故略出來見一面。又恐章小姐不比文小姐扮男人熟,露出羞澀之態,故妝作病形,一出即進去了。此都是文小姐之計。
  這且不提,再說那晏、白二公,因太僕不肯許婚,暗暗使人訪緝,方知未曾許配雲、水二生。又打聽雲、水已聘相氏之女,大怒道:“這老兒!竟如此可惡!以塚宰之勢,都憲之尊,竟不能求一太僕之女為媳,難道罷了不成?”兩個商議定了,各上一本,要求天子主婚。天子道:“婚姻,人道之始也,須兩相配合。二卿既有佳兒,朕須面論章卿,令彼心允,不得勉強從事。”便傳旨召太僕上殿,諭以晏、白求婚之事。太僕面奏道:“臣邁年無嗣,倚二女為後計,須當擇人而配。二女得所,則臣亦得所矣。今晏、白二子惟務花酒流連,不與詩書對面,依父勢力長城,藉蔭襲為衣缽,若臣以二女獻諂取榮,不顧身後,則誤二女,實即自誤也,此臣所以不敢輕許。今蒙聖諭諄諄,何敢固為隱晦。伏乞陛下即召二臣之子,出題面試,如果尺有所長,臣甘伏逆旨之罪,將二女送婚二宦,萬無所悔。惟陛下裁之。”
  聖上果准了奏,即傳旨召二子上殿面試。二子嚇得魂不附體,沒奈何,病又生不及,死又捨不得,不來又恐違旨,只得隨旨入朝。聖上道:“章卿道汝二人學問未充,恣情外務,故不肯以女見許。朕命召爾面試,如果有才可取,當撤金蓮燭送汝成婚也。”二子只得拜謝。聖上又問道:“汝二人善於詩詞麼?”兩個大著膽道:“臣等究心理學,不暇旁騖詩同,實未曾學,有所不知。”聖上喜道:“如此則是有志於《詩》《書》了。朕就出一題,作一篇文字罷。”聖上便將《四書》一覽,因無文姓白,就出了“猶白之謂白與”一節,因之魁姓晏,就出了“晏予以其君”二句,賜了紙筆。
  從早至午,苦思力想,單做得一個破承題。思量望人代做,這個所在,誰敢虎項捋須?聖上等得不耐煩了,便問可曾完否,二子拜答道:“臣等向來文思最為敏捷,今見天威咫尺,思致苦索,破承題方才做完。容臣等歸家做絕妙的,以呈禦覽,感激無任,瞻天之至,謹拜懇以聞。”天子笑道:“汝要歸家做完,則金蓮燭亦撤不成,二女亦無福消受矣!”忙叫內侍取他破承題看。只見白無文寫道:一節而十白焉,可謂白而無加者矣。蓋天下何物為白之至焉哉?必若孟子所雲:一白而再白,再白而三白,三白四白,五、六、七、八白,以至九白、十白焉,則可謂一白而無不白與。
  又看那晏之魁的,只見寫道:
  上有雄晏子,而下則雌晏子可知矣。夫晏子因有雌有雄也,今之在上者非雄晏子,在下者非雌晏子耶?宜乎其得意而顯也,又誰管其仲不仲哉!
  聖上看罷,忍不住笑道:“如此污穢之才溷入成均之地,即朕有子如此,恐無人肯以女為妃也!奈何晏、白二卿不自為恥,而反見怪章卿,以致瀆奏,幾致污蔑章卿二女。理宜問罪父師,姑念二卿國之重臣,將二子黜歸,就學三年,二卿罰俸三年以懲不教不學之恥。章卿二女,聽其自許配人,免得再有曳白之子希冀牽絲,以自取戾。”
  天子說罷,太僕即上前奏道:“臣長女許配雲劍,前因《甘露詩》,已奏知聖明矣。次女欲配水湄,但俱未有媒妁定盟,以致強求入幕,若得聖明面諭二臣,臣女之幸也。”天子大喜道:“朕不意二卿尚還未娶,卿女正宜配之。朕當為卿面諭。”太僕謝恩而退。正是:他求我不肯,我求他不應,天子做媒人,男女方相稱。
  此後有分教:
  青城山下,重會故人;金華殿中,忽逢月老。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2015-2-11 0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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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凰池】第十三回 擔水賣人奸兵部當場遺醜 命題限韻聖天子枉駕為媒

  詞曰:醜婦常稱嫫母,當前又有無鹽。強將花燭要求歡,怎奈才郎不願。豚犬遺慚道路,反來致憾英賢。狐群狗黨合成奸,遂使功臣名顯。
  右調《西江月》
  話說雲、水兩狀元,自從納聘相氏,專等到冬,擇吉為親迎之舉,快心滿意,以為失了佳人,究竟又得了佳人,豈知所得佳人究竟是所失佳人也。此翻被文小姐算無遺策,藕絲兒已縛住了鴻鵠翅矣。湘蘭道:“姐姐許多神謀鬼算,真有七縱七擒之妙手。假使諸葛複生,不是過也。”文小姐道:“愚姊嘗對妹妹說才子想慕佳人,如旱思雨。有佳人而不想慕,非真才子也。然使人稱曰佳,而名節有虧,如金甌已缺,玉壺不全,才子猶然想慕之,則又非真才子矣。雲狀元之想慕未嘗無也,而一見失了名節,遂不復顧,此正真才子之意氣發露處。若元微之之於崔氏,不過一風流蕩子也,而究竟有憔悴羞郎之恨;司馬卿之於文君,不過一琴心相識也,而未免有皚雪皎月之吟。故不經一番磨練,如歲寒松柏,經久不渝,而才子始信天下真佳人之作為遠勝尋常萬萬也,而後心折矣,意屈矣,即賞歎矣。此愚姊之所以反復布謀,非敢簸弄兩人也,正欲其後之屈折歎賞耳!”說完,太僕朝回,將晏、白公子之事說知,兩小姐無不稱快。又將許配兩元、天子主婚之說細說一番,兩小姐且愈為得意不題。
  卻說詹有威自從陷害文總戎之後,自為得計。單是所生一女,名喚多嬌,年已過了二十,尚未字人。若論兵部品秩之尊、爵位之顯,豈無一個宦家子弟求射雀屏?只因這多嬌面雖塗粉,這幾個麻疙瘩究竟不能塗抹;發雖加□,這一個光葫蘆,如何掩得真形;衣雖熏香,這一陣蔥管氣焉能時常撲鼻。問身才,則寸有所見,侏儒國之佳人;問金蓮,則尺有所長,祀郊媒之巨跡。秋波雖俏而朝天,春山雖遠而如剪。丁香舌重有千鈞,瓠犀齒色如象牙。十指似槌,自謂纖纖春筍;兩唇如鑽,誰稱小小纓桃。其餘妙處無口可述,所以閻羅天子見之亦畏;催命判官聞之亦驚。哪里有人上門求親?詹兵部心下十分不快,常常埋怨夫人道:“這樣一個好肚子養出這樣女兒。”夫人答道:“相公也有分的,不要單埋怨我。”若論他不要揀精揀肥,嫁時也是易的,怕沒有饑不擇食的子弟。偏是詹兵部自道官高,這樣女兒還要拿班做勢,必要嫁一個少年風流顯達之婿,豈知越揀越遲。
  忽聞雲、水兩狀元俱未有婚事,心中大喜,便對夫人說知。夫人道:“兩個中哪一個好?”詹兵部道:“雲氏與吾舊有心跡,今日要他做女婿,是被人笑話了,不若水狀元為妙。”夫人道:“既如此,該早些央媒人去說了。”兵部道:“若央媒人去說,這事便撒了。不若預備花燭,並結親應用之物逐一打點停當,待我發一名帖去,單請水狀元。待他一到,略說幾句,他若應允,不消說了;若有推辭之說,扯他進來,竟與女兒結了親,這時節,他就有翅也飛不去了。結過親後,他總有口,也難分說了。這個計策可好麼?”那女兒在旁聽了,止不住笑嘻嘻道:“爹爹好妙計,快些去請那狀元來,早早做親。”
  兵部定了計策。擇下一日,果然發一名帖,單請水狀元。水狀元驚訝,與雲狀元道:“他與小弟素不相知,又且衙門各別,不知何事特請小弟,其中必有蹊蹺,回了他罷。”雲狀元道:“無故而親,必有所謂。聞彼有女與宿瘤相匹,莫不是要吾兄作玉潤之衛玠否?”水狀元道:“鴟梟安可與祥鸞為類哉?竟回了去罷,省得又費一番唇舌。”遂回了不去。那知兵部仍差人來說道:“家爺有一位小姐,今日許聘一宦。因姑爺與狀元爺同郡,故特請狀元爺一會,以問其詳,非有他意。”雲狀元道:“既如此,去也無妨。”
  水狀元遂依了,亦寫一名帖,青峰跟了,一徑到了兵部門首。早已有人報知,兵部忙來迎接。進見後,水狀元道:“方才尊價說令愛小姐許配敝郡何人,特蒙見召,不識有何臺問?”兵部大笑道:“小姐未曾許配,特欲與賢殿元結絲蘿耳。惟恐狀元不肯枉顧,聊作此言,以相戲也。”水狀元道:“婚姻大事,大司馬不要認為戲談。”兵部道:“非戲言也,乃真言也。老夫預擇今日,已準備花燭,專等狀元駕到,即便合巹矣。老夫實慕殿元年少高才,恐尊意不肯俯就,故走無媒徑路。今好事相就,幸毋見拒。”忙叫樂人作起樂來,喧喧簫鼓,鬧耳不休。水狀元失驚失色道:“大司馬不要認差主意,晚生已下聘於相氏之女矣。糟糠安可棄,而竟欲以勢位壓人矣。”兵部只管笑道:“老夫主意不差,只怕殿元主意倒差了。業已魚入笱中,鳥歸籠內,即欲跋扈,無水矣;若要飛揚,無路矣。若言已經聘定,小女願備小星之列,何如?”水狀元作色道:“晚生曾佩聖賢之教,誦詩書之訓,豈肯作禽獸之行,以傷風化乎?”言罷,即便起身欲出。只見裏面家人僕婦身上都披了紅,挨擠不開,便將狀元拖的拖,扯的扯,盡道:“狀元姑爺,乞速速進房,與小姐成親。”連那小姐聽得喧嚷,走出來偷瞧,見狀元風流標緻,欲意也來拖拖。
  此時狀元急得沒法,亂嚷道:“就要成親,也須好好講話,怎麼這等行徑?真正可笑之極了!”兵部方說道:“殿元既願成親,不須如此扯拽。且叫儐相念詩賦起來,請殿元好好進去。”方才這些家僮僕婦逐漸走開,耳中只聽得笙簫細樂,淫淫不絕,水狀元沒奈何,想下一條計策說道:“大司馬既要晚生為贅,豈有無媒而娶之理?待晚生寫一書,請雲年兄來,浼他作伐,方為成禮。”兵部大笑道:“原來殿元之意必須媒妁以成好事,這有何難?雲殿元與老夫不十分契合,何須煩瀆他來?待老夫發兩僮去請白都憲、晏塚宰二位來,浼他執柯,豈不妙於雲殿元乎?”水狀元聞言,尤急得沒法,真正有翅難飛。只見兵部果然發帖去請晏、白二宦了。
  且說青峰小斯,起初聽得鼓樂聲響,只道戲弄,不料後面竟將狀元拖拖拽拽,竟認起真來。便乘他嚷鬧,不提防溜了出來。急忙忙走回院中,一五一十報知雲狀元。雲狀元大驚,想道:“此真正無恥小人,深為奇事,若非天子一旨召之,則不可解矣。”忙忙冠帶去面聖上,聖上又退回宮了。急得沒辦法,只得到司禮監中,央他進奏。聖上得知此事,也覺好笑,即手書一道旨意雲:速召修撰官水湄便殿封事,臨軒以待。
  這時節,兵部方請到晏、白二宦。那晏、白二宦因章太僕以女許配兩狀元,自己罰俸,兒子出醜,心中恨恨不忘。聞兵部之女醜陋非常,今配水狀元,要他執柯,心中大快,忙撇了正事,匆匆而來。水狀元明知一丸藥合就了,恨無壺公縮地之法,惟呆呆不語。那三個笑容不絕。兵部排起一席喜宴,管待大媒。方欲得一杯酒,忽內侍早將旨意捧到,方知召水狀元入對,喜得水狀元如死裏還魂,驚得三個人如乞兒沒棒。兵部忙對司禮監道:“公公,今日下官招贅狀元,肯容片刻待合巹畢入對,定當謝德。”司禮監道:“皇爺臨軒待對,哪里可遲一刻?三位必要留住殿元,本監就去回旨了,悉聽皇爺主意。”三人無言可答,眼睜睜聽水狀元跟了太監起身,出門時拱一拱道:“有虛盛情,得罪了。”正是:被人笑殺詹兵部,今番熬殺多嬌貨。
  沒趣氣殺白左都,扯淡惱殺晏吏部。
  此時鼓不鳴,鑼不響,儐相無顏,樂人減色,家人一場掃興,小姐咽了殘涎。談的談,笑的笑,詹兵部一發難為情了。晏、白兩個道:“方才小弟未來之時,老主意結了花燭,不怕這小畜生胡賴,然後小弟輩至,應一應故事,這是絕妙的了。”兵部道:“小弟哪里料著有這一道旨意,自以為甕中之鱉了,故爾遲遲,不以為意。不知這道旨意霹然來的,想是被人走漏消息。”那家人在旁道:“小人請晏爺時,見雲狀元頭踏前來,忙忙的,想是入朝。”詹兵部跌腳道:“是了!是了!一定是這小畜生了。起初小水身後跟一個小廝,後邊不提防被他溜去報知的。”晏、白二人道:“怎的詹翁作事這等不精細。”
  三人正在談話,懊悔之時,只見一角文書飛報軍情。看時卻是成都府來的,報稱青城山寇勢甚熾,速乞調選賢將,發兵剿滅,以安地方等語。詹後部道:“前日賊勢尚微,文斌尚然陷設;如今賊勢蔓延如此,恐不能蕩平,奈何奈何。”白左都便介面道:“司馬公如今正可出一口惡氣了。”詹兵部忙問何計,白左都道:“雲、水兩個小畜生,但知文事,舞弄毛錐而已,哪曉得韜略中槍刀的武備。明日司馬早朝,奏過聖上,言賊勢甚是倡狂,宜選賢能授職,蕩平安輯等事。聖上必然問起何人可將,那時待小弟保奏雲劍文武兼才,可專調任;塚宰公就保奏水湄謀智有餘,可參寫機。哪白面書生豈知兵事?管教他雙雙頭頸付於賊人之手,豈非一網打盡了!”詹、晏二人拍手大贊道:“好計好計!”白左都道:“還有一說:倘他僥倖成功,也不可不慮。請預先覓一個刺客,假作投軍,乘機殺了二人,尤為乾淨。如此計策,便將章老兒兩個女兒多做瞭望門寡,你我三人惡氣都出盡了,此所謂借刀殺人,絕不費力。”商議已定,各自回衙、專待明早上疏不題。
  卻說水狀元隨旨入朝,見雲狀元也在朝房,方知旨意有來由也。司禮監回復天子,天子即命召二卿內殿對事。二人即忙進了內殿,拜謝已畢,天子就問詹兵部招贅之故,水湄備述其事。天子笑說道:“晏、白二卿以不才之子妄欲求婚,詹卿以不揚之女妄欲逼贅,可謂千古創聞,此皆朕之過也。”二狀元忙跪謝道:“此系臣等之事,陛下何過之有?”天子道:“朕實不知二卿尚未納室,前日章卿欲以二女配嫁二卿,朕方知之,並欲朕主其事,朕已面許。因兩日奏疏紛煩,未遑與二卿說知,以至水卿今日又遭此窘,非朕過而何?今特以此意曉卿,卿其擇吉以娶可也。”
  二狀元相顧失驚,上前奏道:“蒙陛下垂念微臣,欲以章太僕二女配臣,二臣誠出望外。然臣等已實聘相氏女矣,今若又奉陛下之命,將來置相女子於何地?況臣等聞太僕止有一女,已嫁於人,今忽稱有二女,其中暖昧之情是難適度。伏惟陛下鑒察。”天子道:“卿等聘定相氏之女,朝中誠無人知,理難再娶,但朕已面許章卿,將來亦置二女於何地?況章卿定有二女,所以晏、白二卿為二子求婚於前,章卿亦為二女求配於後,又何曖昧?又何難度?料章卿必不於朕前作誑語也,二卿如此疑猜不信,朕當同二卿臨章卿家,引二女一見,何如?”二人忙謝不敢。
  早已傳旨,擺列鑾輿,天子登駕,幸太僕家。太僕聞知,遠遠忙排香案,迎接鑾輿。文小姐聞知駕幸,預曉得為婚事而來,與章小姐說知,即忙妝扮起來:裙拖湘水,髻挽巫山,環珮鏗鏘,帶裳搖曳。真正如天仙彩女一般等候。天子一到,早已同了夫人山呼拜見。拜畢,即便轉身入內。二狀元偷眼一看,雖不十分細看。然而綽約儀容、驚鴻遊龍之態已隱躍於目前矣。前日相氏之女只見其兄,猶且情不自持,況今章氏之女親見其面,豈能無動人乎?天子見二女丰姿絕世,顧謂二狀元道:“二卿見否?前以為一女有婿,今則雙女無夫,章卿豈誑語乎?”便喚太僕近前說道:“朕以卿前日之言面諭二卿,而二卿謂卿家一女,已適於人。今有二女,中多曖昧,卿且細辨以釋其疑。”太僕道:“臣有一婿,乃假婿也;臣有一女,乃義女也。假婿、義女在或有或無之間耳。今已還鄉,如雲歸岫,如石投海矣。假使二狀元與臣女合巹之期,少不得假婿、義女出見一面,又何曖昧之有乎?如他日有別出之情,不合所言,願甘伏罪。”
  天子又對二狀元道:“卿謂何如?”二臣又對道:“陛下洪恩,老太僕盛意,非不感佩。但臣實聘相氏之女,亦非誑語。”因備細奏道舉唱和詩及吉日行聘之禮俱陳於聖前。天子又對太僕道:“如此奈何?欲以卿女為正,則彼已先定相女;欲以相女為正,則卿女又有礙矣!卿與二女細商可也。”太僕謝恩進內,忙出來奏道:“臣問二女,二女說道:‘情願先娶相女,後娶臣女,願讓相女為正,臣女為妾。’”又將袖中兩本詩稿呈上禦前道:“臣恐二狀元疑二女無在,今將詩稿進呈禦覽。”聖上一看,只見一本上寫“章湘霞”,一本上寫“章湘蘭”。略看一、二首,大贊,對二狀元道:“二卿非二女不足以為婦,二女非二卿不足以為夫,二卿今當首肯矣!”兩個狀元相對猶豫不決,天子又道:“二卿疑詩稿非二女所作麼?朕當出題面試,令卿四人唱和,即當玉鏡臺之下可也。”於是天子舉筆親書:雲劍題曰藏霞,寓意娶湘霞也;水湄題曰采蘭,寓意娶湘蘭也;湘霞題曰迎雲,寓意配雲劍也;湘蘭題曰止水,寓意配水湄也,俱限成字韻。雲、水二人見天子命題限韻,此時亦無可奈何,不得不從了。
  不一時,只見四人之詩一齊俱呈禦覽。雲狀元《藏霞詩》雲:聖世祥開起赤城,飛來一片伴雲生。
  小臣意外承天賜,金屋收藏奏九成。
  文小姐《迎雲詩》雲:
  卿雲爛漫鳳城生,欲與飛霞聞麗明。
  兩意相迎天散彩,賡歌喜起一時成。
  水狀元《彩蘭詩》雲:
  幽谷香從王者生,同心藉爾得機成。
  采來欲作衣間佩,操裏聲諧謝聖明。
  章小姐《止水詩》雲:
  千頃汪汪波獨清,遊魚得爾自關情。
  東西且莫流無定,帝命填橋好事成。
  天子看四詩已畢,逐一嘉賞道:“四作各有關情之處,而又不失應制之體,真朕世之祥麟瑞鳳也,朕豈可不和一首以誌喜起之盛乎?”各將四人贊一句雲:五色魚鱗繞帝城,一天霞彩遠相迎。
  水光遙與雲華映,氣結芝蘭教道成。
  是日,才子佳人唱和風流,天子亦為之動情,逐道:“結褵之後,朕當召卿夫婦登殿,賜宴唱和,以見佳人才子相得益彰之盛事也!”太僕並二狀元俱各謝恩。太僕欲命二女謝恩,天子言:“夫婦,人道之始,今既兩相締結,俟於歸之後,同二卿謝恩可也。”說罷,即便擺駕還宮。正是:一波未定,一波複起。
  天子愛才,文章有喜。
  此後有分教:
  兩個佳人,變作六個;六個佳人,合成兩個。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鳳凰池】第十四回 三軍奏凱方表是男兒 一疏朝天始成為俠烈

  詞曰:昔年曾贈張華劍,今日故人重得見。峨嵋一旦整峨嵋,虎面由來非虎面。凱歌聲裏人歡忭,草莽臣登天子殿。封章一上九重知,害正權奸多遠竄。
  右調《玉樓春》
  話說天子回朝,二臣謝恩歸院。雲狀元對水狀元道:“弟以為太僕二女即文氏、石氏之化身,假婿是石霞文,則二女必是文小姐無疑矣。弟初時訂交石霞文,以為才子之難得,僅得一見,而不意又遇吾兄,始信才不限定。然霞文始終易轍,兄則經久同心,則霞文之才,才中之賊;而吾兄之才,才中之仙也。雖有才而欲全其才,究竟是難的了。初時約婚文小姐,以為佳人不易有,僅得一逢;而不意又有相氏之妹。既得相氏之妹,忽而又得太僕之女,始信佳人原非意定。可惜文小姐失身改弦,不得於二女同舉齊眉之案,此心反忽忽欲動耳。”水狀元道:“兄雲假婿義女,太僕言已歸鄉,日後也還要相會。但石兄既去,其妹豈有尚在此之理耶?承聖天子眷眷於你我二人,太僕又拒絕他人,而堅欲相配,此意又十分執拗不得。弟亦可惜石氏之妹,才妹不凡,而忽有不成婚之說,遂使閨中少一唱和之友,亦為恨事。然弟與兄天涯異處,而聚首一堂,今已作相氏之姻婭,而複成章女之姨親,亦天之巧於成就,不欲才子佳人天各一方也。但天子猶欲鳴雁之後登殿謝恩,尚有一番酬唱,弟與兄當整備詩料,不可使二女反奪詩人一席,方為妙耳!”雲狀元亦笑而然之。自此兩人朝夕吟詠以待成婚不題。
  且說詹兵部專等早朝,即將青城山寇熾之事奏知天子。天子憂形於色,道:“此寇為害多年,屢屢騷動不寧。邇年以來,損兵折將,毫無功績。不謂日前又如此告急,怎得一個智勇兼全之將,一舉殄滅此囚,朕心方快耳。”話猶未畢,只見白左都上前奏道:“連年不能滅寇者,以舉薦非其人也。臣聞有文事者必有武備,伏見狀元雲劍少年曆練,智謀有餘,使之討賊立功,必能一月三捷。況古之羊祜、杜預以書生樹建偉績,劍誠今之祜、預也。惟陛下推轂,任之川西,川可平矣。”天子道:“劍乃白面書生,焉知兵事?卿欲挾仇中傷耶?”左都驚得面如土色。只見雲狀元上前奏道:“公爾忘私,君爾忘身,國爾忘家,事不避難,臣之職也。況班定遠投筆封侯,司馬卿檄定巴蜀,不遇盤根錯節,無以別利器。昔虞詡、張綱曾為梁竇中傷,欲置其命於賊人之手,而甯季、張嬰束手就縛,欲害二字反使名流後世。願陛下枉臣以討賊之職,授臣以專閫之司,賜臣得以便宜行事,無使權倖於中阻撓,無一月而賊可平矣。雖白虎如之薦舉,不出於至誠公心,而臣自料可當其職也。”天子大喜道:“不料卿如此膽略,朕複何憂?”即令帶兵部尚書征川大將軍櫻卻又見晏吏部上前欲奏道:“臣聞將在乎謀,不恃乎勇,然一人之謀有限,必須參贊而成。伏見狀元水湄與雲劍才智相若,況交契異常,使之參謀帷幄,必能同心共濟。惟陛下察焉。”奏未畢,只見水狀元即忙答道:“此是一網打盡之計,欲使臣二人委命於賊也。然柳渾書生,張延賞不能及之,況一隅之賊勢如冰山,臣願與劍同事,殄滅此寇,以圖報效於陛下也。”天子聞言一發大悅,即命水狀元帶兵部左侍郎征川參軍櫻天子親拔三千羽林軍,武庫中鎧甲器械俱極鮮明,又調兩員掛印總馬為先鋒,帶領七千人馬。又賜上方劍、空頭勅,便宜行事,賜了三杯禦酒,徑往四川進發。卻於路上即招募智能之士,來者紛紛不計其數。
  忽一日,有兩個投募的人來投參軍麾下。參軍問他姓名、來歷,一味扭捏支吾,參軍大疑,問他鄉貫,卻不思量著竟說洛陽人氏。參軍想道:“既是洛陽人,便與雲年兄同鄉了,怎麼倒投我這裏來?不免將他送往雲年兄那裏去。”登時即將二人送在雲狀元麾下。
  二人見了雲狀元,低頭不語。狀元叫他抬頭,原來是認得的。你道是哪個?卻是做篾片的符良星、尤其顯。他因費了白公子二百金,公子惱了,將他逐出不用。無處安身,即便去學了此拳法,一路騙人,漸漸裏杜撰些槍棒的架子,直流到京都。那日正在街上打一陣流星錘,舞一陣槍棒,恰恰撞著詹兵部經過。忙收不迭,卻被兵部捉回衙門去。兵部意中原要尋個刺客,見他兩個能言快語,又且會使槍棒,問起時,恰與雲狀元有些關礙,兵部便將行刺之說托他。他兩個一力擔當,兵部賞賜二人些東西,事成之日又許重用,故此一路趕來投募。惟恐雲狀元認得,卻投水參軍。不料參軍竟送到雲狀元處。狀元一見,就認得了他,兜頭一喝道:“你兩個莫非又是白公子差來行暗算的麼?”兩個見了雲狀元,心中已慌,又被一喝說破心中之事,一發滿面如霜,磕頭如搗蒜,答道:“小人等聞老爺征川,招募奇才,不自量力,竟來應募,何敢暗算?”雲狀元道:“昔日以青城山之寇借題害我,今日必定因青城山之寇乘機害我了。不然,既是有才,何不投我而投參軍?”叫左右綁去砍了。只見兩旁走出四個劊子手來,登時將二人綁了。兩個嚇得魂不附體,喊道:“此非小人要來投死,乃詹兵部要我來行刺也。”雲狀元便勒了口詞,大驚道:“賊未見面,幾致喪軀,幸得天敗其黨,意外洩露。”即忙差人報知參軍,好將募土旗收了,把兩人囚在車中,待得勝後奏知天子,定罪取決。
  兵馬行了不多時,到了四川地方。虎面大王預先差人打探,早已探知兵馬到了。問起軍中主將是誰,說是姓雲,又是洛陽人氏,心中疑道:“難道是鍔穎兄?論起來,他不過由進士出身,怎麼到得武職地位?難道又有人借此陷他麼?”再差一名嘍羅打探,恰好官兵已到,早被人捉了進去。雲狀元將好言騙那嘍羅道:“你山中有多少人馬、糧草?前日,文總兵怎麼輸了?如今可還在麼?”嘍羅一一答道:“山中不比往年,單弱兵馬共有四、五萬,糧草堆積如山,將士如虎。單是我大王向欲投順,因無門路,朝廷但思剿滅,不務撫綏,哪里能夠征得服?就是文總兵,智勇兼全,究竟落了大王之計。他如今也倒好,安安靜靜坐在山寨裏,倒免了奸臣陷害哩。說話已完,悉聽將軍老爺發落。”雲狀元方知賊勢浩大,難以力爭,更曉得文總兵尚存之信。即便叫人將灑飯與他吃,一面請水參軍商議軍務。
  水參軍到時,雲狀元即將嘍羅之言細述,便道:“此賊既有歸順之心,明日小弟不免親往慰撫一番,免得勞思費糧,倒是美事。況且天子許我便宜行事的,兄以為何如?”水狀元道:“此計誠妙。但兄是軍中主將,一去便無人坐鎮了。小弟憑三寸之舌,仗兄之威,今一往諭之,看彼意思誠否,兼窺其地利形勢何如。”雲狀元道:“兄若肯往,事必濟矣。但入虎穴之中,須相機行事,審勢發言,不失之卑,不失之亢,方可望事之濟耳。”水狀元道:“謹領尊命。”
  到了次日,備了些彩緞花紅美酒,帶了幾道空頭勒命,身邊跟了兩員驍將,幾個健卒,發了三聲炮響,所獲那個嘍羅逐一指點許多路徑,具說文總兵所敗之地。早已有伏路軍士報知大王。大王即便披掛下山,迎接進了洞中,八員將佐並七十二洞頭目雄雄糾糾排列兩旁。狀元與大王施禮已畢,水狀元道:“吾聞將軍霸佔此山,擾動蜀地,因朝廷無心撫緝,致使將軍不能革心革面。今下官特奉兵部尚書征川將軍之命,前來招撫將軍,其速諭所屬頭領將卒歸順天朝,不失封侯之位,去邪從正,身名兩全。倘恃頑不順,將來玉石俱焚,噬臍無及矣。惟將軍圖之。”虎面大王尚未及開言,只見八員將佐並許多頭領俱擾擾嚷嚷起來,道:“既然朝廷有招撫之命,怎麼詔書也沒有?奉了什麼鳥將軍的命要來招安,分明要騙我等去坑殺了。大王不要聽他說話,不如把他殺了,忙領兵去與那鳥將軍廝殺。”虎面大王大怒道:“天朝大人在上,爾等怎敢羅唕?且兩國相征,不斬來使,我等草竊一方,安敢發此胡言?即不願投順,也須好好送回才是。”眾人聽見虎面大王一番說話,方才住定。水狀元道:“水某忝中今科狀元,今服王命,來征不庭。因憐爾等不服王化,弄兵潢池,故爾奉刺來此慰撫汝等。汝等尚然如此桀驁,吾水某堂堂七尺,豈畏死之人哉?無詔旨者,緣邇年當道之臣惟謂爾等頑慢不恭,宜剿不宜撫,所以出師之日未敢據請。今聞爾等投誠有志,特與征川將軍相議而來,蒙聖明許我二臣便宜行事,所帶空頭勅禦填注,爾等應授大小官職,回朝即受實銜。爾等不思改悔,反欲加害使臣,某視死如歸,豈畏爾等而鉗口結舌耶?”虎面大王忙謝罪道:“某等不知禮義,恣行有日,得罪狀元。今狀元開某等自新之路,誠某等更生之年也,敢不奉命?”因命取花紅美酒分賞頭領。諸頭領即把花紅扯碎,美酒傾潑在地,各走開了,大嚷道:“山寨好不快活,到去受人箝制。大王要降自降,我等情願廝此。”
  大王對水狀元道:“人雄非不欲待罪轅門,奈這些悍夫藐視王法,事不諧矣。請狀元速速回寨,恐有變心,禍生不測。”自己披掛上馬,送下山來,也逐一指點路徑,直送出八裏崗口。水狀元去遠,大王忙撥轉馬頭,叫道:“尚有一言相問。”狀元又轉,忙問:“將軍尚有何言?”大王道:“請問天朝中軍主將姓雲,乞將尊諱並號及籍貫示知。”水狀元即將雲狀元始終說了。大王大驚道:“此吾故人也!”忙將自己姓名說知,便附耳低言道:“如此行計方可剿除。”水狀元領計而別。
  大王歸寨,聚集諸將道:“爾等何鹵莽之甚也!一個狀元也是上天星宿,就要殺他,倘天降禍災,如之奈何?我亦非真要就撫,也不過誘他,將驕卒惰,一舉而擒之耳。”諸頭領都大喜道:“我等不過一勇之夫,安知大王深謀遠慮也。”大王便調撥七十二洞兵將,俱要明日下山,大戰一場,使官軍不敢正視。於是諸部將領頭自都去收拾兵器。次日,果然都下山了,山上不留一個。大王與峨嵋說知計策,峨嵋因天朝來將一水一雲,想著當年烏雲大水,暗暗稱奇。
  卻說青城山向來止通一路,虎面大王上了山後,便於山後另開兩路,兵馬出進,只有賊官曉得,官軍並不得知的,所以出沒不常,無從窺測。只是他原是正人,不過避禍隱跡於此,怎肯終身陷於不義?今見水狀元來招安,心中不勝之喜,怎當這些黨類不肯同心!無可奈何,惟恐害了水狀元,所以自送下山。一聞了雲狀元為主將,心中尤是大快,即將計策授知,叫他外邊作備敵計,別將精兵從山後抄殺入來,占住此山,放起人來。又將多兵埋伏歸山之路,以便內外夾攻。故於此時將合山兵馬都要下山,不許留一個在山上,單留文總戎,已囑咐他引路,單等行計。
  那水狀元回營,將萬頎公之意一一說知。雲狀元大喜道:“不料吾之故人卻原來在此間遁跡,今日天賜成功,正你我二人立名之日,即萬兄出身之始也。”
  次日,雲狀元領了二千人馬出陣廝殺。只見那邊賊營出馬果然是萬頎公。兩邊各自會意,戰了幾十合,不分勝負,各自收寅。
  且說水狀元領了五千人馬照了萬頎公之言,一路行去。只見一個老人在那裏招手,水狀元起以為神,隨他進去,細叩方知是文總戎。因前日匆匆即去,不及相見,今番歡喜不消說了。到了青城山上,真正沒有一人,便將各洞放起火來,四下裏都有伏兵。八員將正在出陣與雲狀元先鋒交戰,忽有嘍羅報導:“大王不好了!山上火焰焰、赤蓬蓬,想是〔起〕火了。”諸洞頭領回頭一看,果然見紅火燒空,黑煙迷路,都無心戀戰,奔走八裏崗去。雲狀元催動兵馬一路趕殺進去,直到山前。只見山上人馬如雲,要上山時,山上木石亂滾下來,許多將領沒奈何,只得望一條小路一走。正走之間,一聲炮響,左右兩彪人馬殺將出來。這裏殺進去,虎面、峨嵋都從中殺起來,殺得八員大將俱作無頭之鬼,七十二個頭目盡為斷頸之魂。其餘殺不盡的都投順了。正是:占住名山已有年,洞中另有一壺天。
  早知要作刀頭鬼,何似投誠識聖顏。
  水狀元將諸洞寨柵盡皆燒毀,惟虎面、峨嵋正所不即燒壞。兩個大王即時去了戎衣,歸命拜服。雲狀元讓功於參軍,參軍又讓功於主將。即時攙起頎公,雲狀元敘了契闊之情,並拜見總兵。總兵見雲生少年登第,而且建立大功,不勝稱美。此時正匆忙之際,總戎不暇問及家事,雲狀元亦無暇談及。即將空頭敕,賜萬生總兵職銜,到朝再憑聖意,論功行賞。倏忽之間將一座青城山有名大寇一旦掃滅,蜀人無不感悅。班師之日,焚香送出蜀界。正是鞭敲金鐙,人唱凱歌,好不興頭。於路文總兵征問家中之事,雲生也不明言,微露其意,總兵懷疑不決。
  且說捷書到了兵部,兵部只得上聞天子。天子大喜,反賞晏、白二人薦賢之功。到京之日,天子親排鑾駕出迎,真正榮耀無比。雲、水二狀元即動了一疏,疏中言萬頎公投順之誠、剿滅之計。龍顏大悅,即實授兩廣總戎之職,峨嵋封為二品夫人。宣上殿來,山呼已畢,天子問道:“卿家何處?為何事陷入賊營?一一奏知。”萬頎公袖中忙出一疏上呈禦覽。天子細看,只見疏上寫道:草莽臣萬人雄同妻雷氏誠惶誠恐稽首頓首具疏為被陷逃禍,至今負罪不義,懇除奸佞,培植忠良,以維國本事。臣本教授萬送之子,清白傳家,詩書遺後,從未嘗有不義之心、無恥之念,以自外於王化者也。只因昔年臣友雲劍——只今征川將軍,家傳寶劍一口,偶爾玩賞,遂露奸臣白虎如之子白賁之目。百計要求,千方劫奪,不遂其願。聽遊手狡猾小人符良星、尤其顯之計,以潑天無妄之禍加守正有志之人。時賁父官勢熏天,炙手可熱,臣虞劍蹈不測之禍,履莫大之災,勸劍避跡他方,潛身外地。不謂賁捕風而風已無聲,捉影而影已無跡,遂欲株連蔓引,遷怒於臣。臣思九閽萬裏,呼籲無門,遂爾逃遁蠶叢,隱身林莽,誠不思劍有塞翁失馬之福,而臣亦有天日重見之歡也。至於總兵文戎,忠節貫天,精誠格地,非智勇不及而遭此,皆神奸暗算,以至披殃。兵部尚書詹權惡比豺狼,凶同梟獍。始也授以疲兵羸卒,而兼有易子折骸之傷:既也撓以惡侄參軍,而不無僨比輿屍之辱。然而蘇武之節無愧於前,洪皓之守媲美於後,千秋所重,萬古同欽。而權奸之遺害忠貞,真堪發指。即今雲、水二臣幾遭隕越,苟非天露,事未可知。臣以為不除奸倭,則忠良無奮興之思,而君子道消;不植忠良,則奸佞無退避之念,而小人道長。斌也宜加褒錄之典,權等宜申放逐之條,而〔白〕虎如之勢焰、晏無極之朋比,合謀害正,表裏為奸,竄逐誅夷,權其輕重,庶律法不廢,且賞罰不偏,而國本亦維矣。謹疏。
  天子見疏,大怒道:“原來有如此委曲,朕何不明,被奸臣蒙蔽若此。”因召雲、水二卿上殿,問道:“詹權複有何陷害?”雲、水兩狀元便將符、尤二人投軍行刺之事一一述知。天子大怒道:“朕何負於彼,而彼竟欲以朕為奇貨,賈於草寇乎?”即著殿前指揮使速將詹權綁付朝堂,待朕親勘。
  不一時,指揮率了許多校尉拿取詹權付朝,天子親自勘問。五刑畢備,始供出晏、白亦與銓謀之說,登時又將晏、白二人拿到。三個面面相覷,無言掩飾,只得實說了。因將詹、白、尤、符,並白無文問成斬罪,即時取決,妻孥沒入為奴。晏無極朋比為奸,姑念不為戎首,減死一等,其子無魁論為鬼薪。總兵文斌敗非其罪,志節可嘉,即代詹權為尚書之職,論功行賞。雲劍、水湄滅寇有功,劍升為中極殿大學士,湄升為武英殿大學士,其餘將佐俱各照功封賞。此正是好人惡人消長之一會也,有詩為證:心術由來莫壞真,於今誰不罵奸臣。
  當時指望將人害,誰想原來害己身。
  此後有分教。
  父女相會,宜喜宜嗔,翁婿細談,且疑且□。
  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鳳凰池】第十五回 是是非非二小姐千般巧計 顛顛倒倒兩狀元滿肚疑心

  詞曰:圖成八陣人誰曉,美女心腸巧。二郎迷路入桃源,由徑難尋,來往已多遭。玄霜搗盡雲英見,不識如花面。衷腸領倒尚如癡,六個佳人,兩個是心知。
  右調《虞美人》
  話說天子升賞已畢,即賜二學士欽娶,文尚書給假兩月,然後赴任。尚書猶不知小姐之事,雲學士恐他不好意思,不便說明。那松風小廝偏會調唇弄舌,把從來底裏的事作個空閒如坍河一瀉都傾在尚書肚裏。尚書心中含慍,沒奈何,只做不知。一等見聖之後,忙到章太僕家。與太僕相見了畢,太僕無非敘些精忠不屈的話,尚書無非敘些抱慚自愧與那久闊的話。一盞茶後,文尚書便問起若霞嫁石氏的真假,並投托章公配女之有無。章太僕道:“真也真的,有也有的。但如今令愛嫁已多年,小女亦配有日,真的難變了假,有的難變了無,只索罷了。”文尚書怒容滿面道:“老夫只有一女,臨行執雲姪之手而托之終娶。不肖女素號聰明,向稱有禮,彼時亦與聞之。何意半途易轍,聰明作頑鈍之舉,有禮蒙無恥之名。幸虧今日不在這裏,也省了老夫許多羞辱。但章兄何不檢明來歷而遽信之不疑,使鬼城之奸始以一誤小女,而又再誤令愛耶?”太僕忍不住笑道:“老尚書也不要當真,也不要錯怪了令愛。令愛惟聰明,所以能為聰明之事;惟有禮,所以能為守禮之人。故其眼高於頂,所擇之人,不惟自己得所,並小女俱得其所,即小弟感之已甚深,又何一誤、再誤之理乎?”
  尚書聽了此話,一發疑心,道:“所嫁何人?章兄不以為辱而反以為榮,難道雲學士之英才風度,而此子反過之耶?”太僕道:“英才風度未必過於雲學士,卻也與學士相當。不特姓名同於雲學士,即才也一樣無異,貌也一般無殊;不特才貌同於雲學士,即富貴功名也一毫不讓。但小女所嫁姓氏略不同耳,其餘亦仿佛相同。尚書公,你道以為誤乎?不誤乎?”文尚書轉輾解說不出了,便道:“如今只有一個雲學士,怎麼此人件件相同?且令愛同小女嫁了一個姓氏,又有甚不相同?而章兄說話一發糊塗了。”太僕道:“小弟說話並不糊塗,令愛嫁與石霞文,小女嫁與雲湘夫,豈非兩個?如今令婿也在,令愛也在,待小弟請他出來一會,便曉得了。”
  說話未畢,早見小姐從屏後轉出,見了尚書,涕泗交流。尚書一見如此光景,也不免悲酸起來。太僕也叫湘蘭出來見了文老伯公公。總戎見二女都不曾加笄,大驚道:“既是嫁了,為何如此妝飾?”太僕大笑道:“尚書公不須疑了,令愛嫁與石霞文,竟是自嫁自了;小女嫁與雲湘夫,竟是嫁與令愛了。如今令愛也在此,令坦也在此,令子舍也在此,小弟與尚書竟是兒女親家。”說罷,哈哈大笑。文尚書尚在華胥夢中,忙問若霞緣故,若霞便將男妝一事自始至終曆訴無遺。文尚書聽罷,大笑起來,對太僕道:“多謝親家屢屢照顧小兒,奈小兒無福消受好媳婦耳!”太僕笑答道:“令郎倒也可以消受小女,但小弟無福消受這樣好女婿耳!”
  笑了一回,尚書將二學士欽賜歸娶之說說知,若霞小姐將顛顛倒倒哄誘之事悉已說明,叫尚書只做不知,尚書允諾。太僕正問二學士怎不見來,只見有人通報二學士到了。太僕忙接進來,相賀一番,謙遜一番。坐定,文尚書開言道:“老夫征蜀之時,曾將小女終身面托雲兄,今雲兄一旦高東駟馬,遂背前盟,一娶再娶,竟置小女子散地,恐非扶植名教之意也。”雲學士道:“老伯有所不知。小侄初意堅於金石,不顧功名,匍匐道路,無非感老伯當年臨別時依依執手之情也。不料令愛無心小侄,先自背盟,如夜之珠既碎而不復全,荊山之玉既玷而不可磨,乃欲委罪小侄,小侄烏得不自明而受黃允之謗也?”文尚書道:“據學士尊意,萬無複納小女的事了,但恐小女可以舍學士,學士究竟捨不得小女,奈何?”章太僕介面道:“無論雲學士捨不得令愛,即水學士恐亦捨不得石氏之妹耳。”水學士忙道:“小婿前固訂婚於石妹,後因雲兄堅辭文小姐複歸之意,並絕小婿之婚,其曲亦在於石,不在小婿也。而今日又何捨不得之有?”太僕道:“尚書之坦霞文,老夫之坦湘夫,今聞二位欽娶有期,將文小姐與石妹俱到了捨下。一等二位奠雁後,俱欲送入院來,聽學士調度。只恐此時學士俱不能自主了。”二位學士道:“如或果然,小婿無可調度,聽令愛與相氏之妹主意如何耳。”太僕道:“不特此也,聞霞文並與相氏有親,其時恐要費一番唇舌耳。然吉日已近,宜令秋兄去通消息了,先娶相氏,後娶小女,以遵天子之命,可也。”二學士依言,請了秋人趨來。人趨道:“明日小子當早去通知便了。”坐了一會,俱各別去。惟尚書在太僕家中說說笑笑。文小姐又設下一計,與太僕說了。太僕又授計與秋人趨而行。
  且說人趨停了一日,到學士院中回話。相見了,人趨道:“小子奉二位學士尊命,到相家去通消息,”相水蘭心中大是不悅,道:“前日舍妹是許姓巫、姓藍,未嘗許姓雲、姓水,是許兩個俊雅秀才,未嘗許狀元、學士。小弟家世寒微,哪里可以仰攀貴室?荊釵裙布,哪里可以備辦資裝?若是姓巫、姓藍的,不消說起,竟來娶罷了,若是姓恁麼水、恁麼雲的,斷斷不敢從命。”二學士聽說,俱慌了,便道:“你何不說姓巫、姓藍的就是我二人改姓的人?”人趨道:“小子怎麼不說?他只不肯信,又道薄倖書生往往假人名姓,娶人閨女,騙到家中,竟為側室了。豈有明明帖上姓巫、姓藍,而臨娶忽變為雲、為水?焉知雲不是浮雲、水不是流水?連你做媒的也是一個秋根,夢秋了。”小子竟被他罵了好一會,不敢開口。後面小子又反復辨駁,方說道:“我只是不信,若是要我信時,仍請他兩個到草舍來,當面說明,方許來娶,不然不敢輕易相許。倘姓水、姓雲的娶了去,後面又有姓巫、姓藍的來娶,叫小弟哪里去尋兩個舍妹還他?”相生如此說,二位學士自家斟酌。兩個便笑道:“要我兩個再去一認,亦何難之有?明日便當造訪。”人趨要去回復太僕,忙告別了。
  兩學士正在談笑之時,忽見萬總兵來到,笑道:“小弟聞二兄欽娶在即,一來預賀,二來作伐。”二學士笑道:“萬兄戲談了。小弟既即日要娶,是有了親矣。哪里又有恁麼作伐之事。”總兵道:“小弟為二兄作伐,也只在欽娶之中,而不在欽娶之外。”二學士忙問道:“是哪個?”萬總兵道:“今早承尚書文老先生見訪,彼雲曾以令愛見許雲兄,又有恁麼石妹見許水兄。今二兄竟欲舍舊圖新,故特命小弟前來致謝二兄,宜念往日之情,不為已甚之舉,失便宜中反得了便宜,也不可知的。”二學士道:“往日之情固然應念,但是貽笑他人耳。”總兵道:“他說不娶文、石兩小姐,只恐先訂之相女、聖上主婚之章女都不能娶了,是兩小姐關頭甚大,二兄不要受他牢籠為妙。”二學士不悅道:“向以為尚書端方可敬,今不以自女為不肖,而反曉曉不置。小弟欽娶,先相後章,悉出聖裁。到了日期,看娶得娶不得,有何牢籠?萬兄不要被他愚了。”豈知萬總兵明明曉得其中緣故。便笑道:“正要看兄到了佳期果然娶得娶不得,只怕先要娶了文、石二小姐,連那章、相二宅小姐,不消娶得多來了。兄若執迷不肯娶他,只怕要受受牢籠。二兄以小弟被他愚,小弟道二兄真正被他所愚了。”二學士雖聽得說話蹊蹺,只道他戲談,絕不以為意。總兵談笑而別,臨去又道:“二兄若到了日期,不遂願時,小弟再來處分便了。”說罷而去。
  到了次日,二學士果然仍扮作秀才,出城往相家去。此時路徑已熟,不知不覺到了。那邊有人窺探已曉得。進門只見前日書僮笑道:“兩位相公今日又來了。”二學士忙問道:“相公在否?”書僮答道:“在廳上,有人說話。”二學士便立住腳。書僮道:“進去是不妨事的,將來都是一家至親。”二學士只得進去。
  進了儀門,只聽得說文小姐怎麼,章小姐怎麼,看見進去,兩人下階相迎。見的不是別個:一個卻是相水蘭,一個卻是石霞文。見過了,水蘭道:“此間霞文曾拜家父為義父,與小弟勝似同胞,文才聽說亦與巫兄相知過的。”霞文道:“豈惟相知,將來正要做朝夕相依的至親了。”水蘭接道:“正是你我四人都是至親了。只是一說前日小弟偶抱小恙,便二位忽忽而去,胡亂使家僮傳命,竟不一一細問出處,遂以舍妹得締絲蘿。前日秋兄人趨傳諭親迎一節出自欽典,小弟駭問由來,則以巫、藍之姓易為雲、水,小弟心中大為驚訝,秋兄反覆詳辯,始知巫、藍即雲、水也。今蒙光顧,有何臺諭?”二學士方才開口道:“前因敝相知秋兄道令妹小姐才傾蘇會,貌若夷光,欲為小弟作訂婚之主人。小弟不自揣量,輕造高齋,承兄翁不棄,俯垂金諾。彼時易姓來訪者,恐驚動起居,非有他意也。而兄翁前日與秋兄所言之事,今日弟輩複造潭府,以釋前疑,並請虛誑之罪。”水蘭笑道:“如此脫空狀元正好配脫空夫人,恐舍妹不足以相當也。但我義兄此來非為別事,因雲兄曾與尚書之女訂約,水兄亦曾與義兄之妹聯姻,今聞舍妹於歸在即,特來商議,至期竟欲送入院中,以聽二兄尊裁,彼之意如此,二兄將來作何調度?”二學士道:“文、石二位訂約聯姻,事非虛妄,但其中委曲難言之故,小弟也不好出諸於口,乞石兄自言之。”霞文道:“小弟前日代文小姐剖肝露膽,一一為兄披陳,而兄於廣寒之枝既折到手,竟不欲見姮娥之面;諸般霞彩吐露君前,而朝天之後竟不肯一謝素娥,況兄若娶了文小姐,又小姐自然改頭換面,內家腔調,兄必為之見憐矣!豈猶興無風之雲,抱無底石欄,而起是之疑忌哉!語雲:人生何處不相逢。兄自味知。”雲生道:“許多說話承言之於前,而今又聽之於後矣。但小弟任兄自言,不欲屑屑相角也。”相水蘭道:“雲兄之於文小姐如是矣,而水兄之於義妹則又無一毫折挫而亦拒絕之,似乎無謂。前日小弟亦往探義妹,義妹備述水兄薄情。一詩相訂,終身是從。而時當見賞,則幽谷之香既舒,猶忍使之守貞;春風已不須待矣,而尚無催妝之人。一枝照水,望兄憐也而兄竟不見憐;二月含章,待兄知也而兄竟不得知。至於情雲湘夫為月老而至今尚無綰其絲者,借《甘露詩》作冰人,而至今不肯搗玄霜。遂使羅浮徒牽伊人,伊人何曾惜得美人一寸腸乎。義妹謂此言中之義,惟小弟深知之,惟小弟能言之。他人雖或知之,而不如小弟知之為切;他人或能言之,而不如小弟言之為親。”竟將一首梅花詩意細細道完。又說:“水兄何竟負義妹一片苦心,而甘作薄情人耶。”水學士道:“此非小弟負令妹,亦文小姐負之耳。”霞文忙作色道:“文小姐何罪而彼此交劾之?”水學士道:“雲兄辭文小姐複歸之請,文小姐遂傳言,謂小弟之婚亦不成。非文小姐負之而誰負哉!”水蘭道:“才子原不易逢。佳人固自難得。如愚弟兄兩人欲擇一配,做了許多圈套,月下僅得兩人。請二兄不如照前娶了二氏罷。講來辯去,究竟講不過原要娶他的。還有一句緊要說話,聞二位兄定舍妹後,又定了章小姐。此事真麼?”二學士道:“此事實不相瞞,也是有的。”水蘭便作色道:“果然如此,二位兄竟差了。前則已訂,而有停妻再娶之譏;後則再娶,而複有得隴望蜀之誚。況章老職隸九卿,小弟絕樞韋布,何敢與之頡頏?彼女宦室門楣,舍妹蓬茅陋飾,何敢與之比肩?況舍妹雖生貧賤,性甚驕傲,而不相讓,二兄何不修邊幅,誤我二妹耶?”二學士謝道:“此亦非小弟所願,系太僕面求天子作主,不料天子親幸其家。彼時小弟也曾實告,幸喜章女甚賢,竟肯情願讓小弟先娶令妹,後娶章女;情願讓令妹為正,自己作偏。小弟輩方肯應允。”水蘭道:“天下可有這樣尅己的人,只怕他落得做人情耳!小弟倒有一計:明日不免將舍妹抬到章府,議論停當,省得臨時曉曉。二兄也不須另擇吉日,就是這日一併娶了,也不須到捨下來娶,舍妹竟住在章府以待吉日,何如?”二學士道:“如此只怕太便宜了小弟。”水蘭道:“只怕還有文、石二小姐的事尚有許多不便宜耳,請二兄於這吉日一併娶了罷。”二學士道:“豈有此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人,何可相強?”水蘭道:“倘有不得不娶之勢,有不可不娶之情,二兄何以處耶?”雲學士道:“小弟前日有言在先,要相求時,情願跪門請罪。”水學士亦忙介面道:“我要求時,一一照樣。”霞文道:“到得跪門求時,何若今日嘴強。”立起身,對水蘭道:“妹妹,我同你進去,且待他跪門這日再作道理。”水蘭道:“姐姐言之有理。”兩人攜了手,同進去了。
  二學士竟如做一場大夢,惛惛懂懂,一個分明是石霞文,忽然叫起“妹妹”來;一個分明是相水蘭,忽然叫起“姐姐”來。疑心他詐局相騙,說話句句刺心;疑心他真是娥眉見過多時,毫不露一些破綻。真正天師被鬼迷路。無法再問,只得出門回院。那個書僮站在門首,水學士忙問道:“方才我兩個與他說話的一個是你家相公麼?”答道:“一個是我家相公。”雲學士問道:“哪一位可是石相公麼?”答道:“那一位是石相公。”雲學士又問道:“既是石相公,怎麼叫起‘妹妹’來,難道就是文小姐麼?”答道:“相公與石相公相處多年,難道一個石相公還不認得?石相公既討了文小姐,則石相公便做做文小姐,也無不可。”水學士道:“既是你家水蘭相公,他怎麼叫起‘姐姐’來?難道就是石小姐麼?”答道:“相公與家相公會了兩次,難道我家相公還不認得?家相公原與石相公結拜,則家相公便做做他妹子,有何不可?二位相公也不消疑心了,吉期娶親,少不得一聯八個個俱是至親,都要會面說清的。”兩學士道:“哪八個呢?”答道:“兩位相小姐,兩位章小姐、一位文小姐、一位石小姐,並石相公、家相公,豈非八個?”說罷,嘻的一聲也進去了。
  兩人出了門,一發疑疑惑惑,恍恍惚惚,一時說是男子,一時說男子中怕沒有這樣麗人,一定是個女子;一時說是女子,一時說女子中怕沒有這般膽智,仍是個男子。愈說愈亂,越猜越疑,便商議道:“和你去問秋人趨,料他決不敢騙。”
  一路來問秋人趨。人趨道:“他央我作媒,學士詐我執斧,小子但知撮合而已,哪里曉得是文是石,是哥是弟,是姐是妹。且學士當時對面尚不識,小子不過偶然,難道倒曉得?”急得兩人沒法,商量又要去問章太僕、文尚書二位了。正是此後有分教:金街稱賀,瑟協琴調;泰嶽生輝,冰清玉潤。
  要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鳳凰池】第十六回 打破疑團,舊朋友與新朋友一家完聚 參通妙想,大姨夫與小姨夫兩姓姻緣

  詞曰:菩薩由來能化身,無端變幻百花春,今朝方見佳人面,執政原多屈膝臣。把臂舊,畫眉新,兩姨四姓一家親。水窮雲起文章盛,瑞鳳祥麟樂至尊。
  右調《鷓鴣天》
  話說雲、水二學士心中疑惑不決,要來問文尚書、章太僕緣故,急急忙忙,方才走到。與二人旋禮畢,只見兩乘轎子抬進來,竟到裏面去了。後面跟的是相家書僮,對了二學士微微一笑,也自進去了。文尚書問道:“二學士適從何來,太陽幾欲西下,猶棲棲不憚煩若此?”二學士同答道:“侄輩正有疑事請教尚書。”太僕道:“二位有何疑事?試言其詳。”二學士道:“侄輩前日言婚相氏,原非著意必成。承人趨秋兄形容過美,欲促侄輩往探,誠不欲以名爵之貴,誇耀於彼,故以雲、水一姓,易為巫、藍。昨晚人趨往訂娶期,彼以易姓可疑,必欲再識一面,侄輩只得複造其門。不意石兄同相兄竟以姊妹相稱,攜手入內。此中殊不可解。今特請問:石霞文果是令坦,與相水蘭果是義弟兄?是一是二,是假是真,望乞明示。”章太僕笑道:“論起石霞文,是尚書的令郎,老夫的小婿。原其始則老夫之義兒,又是假婿。尚書的令坦,又是愛女。”文尚書也笑道:“就是相水蘭,雖則與小女為姊妹,實是小女的夫人;石霞文雖與小女為夫妻,小女實是伏他。以娶了太僕的令愛,以為一則何嘗不是一,以為二則何嘗不是二,以為真則何嘗不是真,以為假則何嘗不是假?二位學士請自思之。”兩個聽了叨叨說話,帶水拖泥,疑得不耐煩了,便道:“據章老伯說,則石霞文就是文小姐了,怎麼又說是令坦?據文老伯說,則水蘭、霞文就是姊妹了,怎麼又說是夫妻?難道相水蘭是文小姐,石霞文還是石霞文?又難道相水蘭是石小姐,他哥妹二人竟在那裏假作姊妹相稱麼?”尚書、太僕笑道:“此中緣故,連老夫也都不曉得。雲學士要曉得文小姐是真假,除非仍問石霞文;要曉得石霞文真假,畢竟親問文小姐。水學士要知石小姐真假,除非仍問相水蘭;要知相水蘭真假,畢竟也要親問石小姐。不然,到底不能明白。”話猶未畢,只見方才進去的二僮道:“兩位相小姐請二位老爺說話。”尚書、太僕別了兩個學士進去,他兩個坐著不去,只管胡猜亂想。
  你道明明的,為何只管疑惑?只因文小姐假扮的石相公,雲學士自虎丘相會以至今日,會過幾遭,所以再不疑心。就是文小姐,水學士倒疑到了。雲學士搖手道:“決不其然!決不其然!若是文小姐,小弟虎丘之時並乃尊亦不認得,難道此時也就是文小姐麼?況他哪里曉得小弟,就假扮男人,與我訂盟?且何老官分明說嫁了石相公,投托太僕,真知的見,豈有漏我的道理?”水學士被他一頓說,沒得開口了。
  只見尚書、太僕出來。太僕道:“方才乘轎進去的,原來是相家兩小姐,聞小女亦許配二位,竟來講明先後嫡妾的道理。那相小姐賢哲得緊,他的議論倒妙。說文、石二位小姐既系二位學士先訂之婚,自然先娶要讓他。即受誥命,亦要讓他。自己同小女情願後娶,情願作妾。若是二位學士只肯娶文、石二位小姐,情願陪伴一世,結為姊妹,再不嫁人。叫老夫傳言二位學士意下何如。”二位學士聽說罷,到呆了,沒法回答。文尚書大笑起來,道:“老夫想二位學士決不肯娶小女與霞文之妹了,不如說明白了罷。”二位學士忙鞠躬道:“若得說明,感恩非淺。”尚書道:“你說石霞文是哪個?”二學士道:“小侄不曉得。”尚書道:“石霞文就是小女文若霞,相水蘭就是兒婦湘蘭了。你道相家二小姐又是哪個?”二位學士道:“不曉得。”尚書道:“一個就是小女的夫人湘蘭,一個就是湘蘭的丈夫文若霞了。”太僕也說道:“你道兩個小女又是何人?”二學士言:“實不曉得。”太僕道:“一個是尚書令愛文若霞,即老夫小婿,又名雲湘夫,即是石霞文。一個是老夫小女章湘蘭,即尚書媳婦相水蘭了。故有時夫妻相待,有時以姊妹相稱,實無奇異。二位如今可曉得否?”二位學士如夢方醒,如睡初覺,才大驚道:“如此說來,反反復複,顛顛倒倒,一個不過是文老伯的令愛,那石霞文之說竟是子虛大人了;一個不過是章老伯的令愛,那石霞文之妹、相氏之兄竟是烏有先生了。侄輩向來如在混沌之中,莫知所始,莫知所終。請得將始終之事,一悉其詳。”那尚書、太僕哈哈大笑,立起身來道:“小女一個失身於石霞文,一個失節於雲湘夫,二位學士斬釘嚼鐵的不肯娶了,就把始終言之無益矣。”說罷竟哈哈笑進去了。二位學上曉得有些不悅,追思前事,懊悔無及。此時日之夕矣。兩人寂寂寥寥,坐在太僕家中,又無人出來相留,連小廝也不見一個。沒奈何,只得淒淒涼涼如下第秀才回家。只覺得一步懶一步,走不動。
  此時因叫松風、青峰看守院中,不曾帶去,二僮見天色已晚,不見回來,忙來打探。遠遠見回來了,笑嘻嘻迎上來道:“老爺怎麼此時才回?”二學士也不回言,到了院中。悶悶不悅,夜膳也吃不下,到了更餘還不肯睡。松風便問道:“老爺今日欣欣而去,欣怎麼悶悶而回?莫非怪小廝們不來找尋麼?”學士道:“難道我與水爺兩人是三歲小兒,要你找尋?!”松風戰兢兢道:“既如此,怎的這等不快?”水學士只得把前項事一一說知。松風與青峰也都驚疑起來,道:“文小姐怎的這等奇幻得緊,把兩位老爺置在暗室中,竟是沒一些亮光。直到今日開了天窗,方才照見。如今憂也沒幹,愁也徒然,不若明日央人去相求便了。”水學士道:“只是前日決決裂裂回了,如今怎好意思央人去說?”松風道:“總之是文小姐膽智甚巧,向來被他瞞過。然此番無非道二位老爺不能參透,勒啃刁蹬,使老爺輩也覺難為情耳。前日萬老爺自己許允的。”兩個方才大悟道:“有理,有理。”才方睡了。正是:做了愚人,不識佳人。難見佳人,要求丈人。須央故人,再作冰人。若要佳人,做個矮人。
  到了明日,雞尚未啼,絕早起來,坐以待旦。天略放光,即往萬頎公寓來。哪知門尚未開,只得做個僧敲月下。萬頎公聞知,心中早已明白為著這事了。相見後,忙問道:“二兄絕早見顧,畢竟朝中有什麼大事了?”兩個笑道:“欽娶正務,尚未曾完,朝事哪里有工夫預知。”頎公笑道:“是了是了,佳期在邇,敢是預備喜筵,二兄親來邀小弟赴筵了。請先回,小弟隨後梳洗即來。”二學士只管笑,又不好開口,轉虧松風插嘴道:“萬爺不要難為兩個老爺了。其實為文小姐、石小姐親事要央求萬老爺去說,故此早來相求。”萬總兵道:“你這小廝,倒會遊嘴。你家兩位老爺悉聽欽意取裁,先娶相小姐,後娶章小姐,文、石二小姐決不受他牢籠了。前日我竟被他所愚,今日你這小廝又來愚我麼?”二學士方才大笑道:“萬兄不要見罪小弟,日前所言,其實聰明一世,懵懂一時,竟被他笑無遺策了。”便把從前騙起直到昨日方露的事說得乾乾淨淨,並二老並多不悅,故此相求之意、告懇的事。總兵假為吃驚道:“這怎麼處?前日小弟將二兄斷不復納之意說得天翻地覆、海枯石爛、萬無是理,今日叫小弟如何開口?真正是為馮婦了。”二學士只得作揖哀懇總兵。總兵笑道:“二兄如此苦求,(扌棄)我面皮不著,只得做做馮婦看。”於是別了二學士,二學士再三叮嚀“耳聽好消息,眼望旌旗捷”的話,立等他回音。
  總兵去了半晌,即便回來,二學士忙問佳音。答道:“音似佳,而尚在半佳之間。二老初然聞小弟之言,渾如冰炭不相入矣,後來見小弟再三苦勸,真正舌敝耳聾了,”才道:“老夫之意有何作難,但是小女道學士罵得太狠,立定主意,叫老夫也難主張。如今既是萬兄這等委曲勸慰,且待賜娶這一日,去娶一娶,再作道理。”二學士聽他話頭不痛不癢,半尷半尬,沒奈何,只得別去,心裏捏著無數鬼胎。
  看看到了吉日,果然打起欽娶牌。萬頎公、秋人趨兩個冰人先往,然後二學士打扮得真正風流,兩乘花轎,高深黃傘;點起流星火炮,一路如雷,鑼鼓喧天,笙歌鼎沸;騎從如雲,旌旗蔽日,夾道之人,駢肩累日。此夕何夕,真正熱鬧無比。到了太僕家,二老故意偏不出來。儐相念了幾遍詩賦,方才慢慢出來,道:“二位賢契,今日是娶相小姐,還是娶章小姐?”二學士曲躬答道:“文小姐也要娶,章小姐也要娶。”話未畢,裏面來了兩個侍婢,一個是紅萼,對著雲學士道:“家小姐命小婢前來對老爺說:小人、奸人、醜人,怎配得正人君子!老爺當面錯過,也無懊悔。如今家小姐情願嫁了石霞文,做個衣冠中禽獸了。”雲學士忙道:“煩姐姐傳言,下官當日但認得石相公,不認得文小姐,以致出言得罪,容合巹後謝罪。”一個是白蘋,對著水學士道:“小婢奉家小姐之命,伊人不惜美人腸,反罪文小姐相負,不識相水蘭好言,今願嫁了雲湘夫,兩個負心人做一起罷。”水學士忙道:“下官當日道是石相公負我,今日方知我負相水蘭。種種擢發之罪,一併異日負荊罷。”二婢唯唯而去。萬頎道:“二位兄詩才最易動人,何不做起催妝詩,以打動兩位佳人耶。”兩個果然依言做來。雲學士提筆寫道:
  十年不識姮娥面,今日方思張敞眉。  喜看三星火在戶,迎雲霞彩莫遲遲。
  水學士提筆寫道:
  含章殿裏有梅花,照水多情未有涯。
  為望壽陽忙降妝,春風幾度長蘭芽。
  寫完,雲學士向文尚書深深一揖,把箋雙手遞過,道:“仗岳丈吹噓。”水學士向章太僕深深一揖,也把詩箋雙手遞過,道:“望泰山鼎力。”尚書、太僕道:“只是小女執拗得緊,也罷,和你只得再去相勸。”
  那兩個小姐,要(扌勒)他跪門求見,兩學士偏不提起,今見了催妝詩,便舊詩題兩句,改了兩字,要打動他,忙寫來,叫兩婢把詩題放在盤中,隨尚書、太僕出去。兩個道:“小女被老夫一頓發作,意已轉了,只是嫌催妝詩不是只般做,特出一題另做,要會意著了即便上轎。”二學士笑欣欣道:“要做詩,便做百首也不妨事。”忙叫拿題來看。只見紅萼、白蘋捧盤來道:“昔日李謫仙在明皇前,楊貴妃捧硯;今日老爺在夫人前,我兩婢捧盤了。”四座無不傾倒,偏是兩學士一見了題,默默不語。你道是什麼題?水學士是“跪到水窮處”,雲學士是“坐看雲起時”。兩個老嶽見了他光景,只管暗笑,問道:“二位賢婿,為何見了題不動筆?莫非疑難不好做麼?”兩學士一笑道:“令愛小姐意思,無非要小姐不食前言耳。只是堂堂學士,像什麼體面。”萬總兵近前道:“二兄當日果是有言麼?”學士道:“有是有的。”頎公道:“駟不及舌。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二學士沒奈何,只得隨了二婢進去,到小姐臥房前,雙雙跪倒。紅萼、白蘋捧盤在側,雲學士忙寫雲:
  承命坐看雲起時
  慢笑輕霞壓瑞雲,霞開雲起自殷勤。
  卿須憐我黃金膝,翡翠衾中謝細君。
  水學士忙寫道:
  承教跪到水窮處
  百兩黃金賦好逑,巫山有水地中留。
  欲交金屋芝蘭友,屈膝相邀下鳳樓。
  兩個做完詩,端端跪著,猶不敢起。二婢忙將詩送進去,看了出來,笑道:“小姐有命,已後老爺再不要倔強,今日是個榜樣了。起去罷。”二人真正如奉了聖旨將令一般,方才欣欣出去。
  萬總兵笑道:“小弟正在那裏坐看雲兄起來,而長跪請教,又疑水兄之技寄矣。如今恭喜了。”無一個不笑倒。然後小姐上了轎。
  到了院中,天子正將金蓮燭送到。此時,玳瑁筵前,花燭交輝;錦繡屏邊,珠翠林立。琥珀杯中,與人面瓊漿相映,鳳凰管裏,書仙同玉女俱臨。這些富貴之象,不消說得,而其交天拜地,婚姻的舊套,人人眼中看見,不必細細分說了。是夜兩個佳人配一雙才子,魚水和諧,連枝樂事,不問可知,正是:舊時觀面難逢面,今日齊眉即畫眉。
  大抵姻緣天所定,桃源有路不終迷。
  且說雲學士合巹之後,重新與夫人見禮,燈下仔細端相,方信真正是石霞文,便問他假名投托許多脫空的事。文小姐方把被難不得已及承太僕許多見愛緣故剖露明白。雲學士拍案叫道:“原來夫人如此錦心繡膽,卓識奇謀,我雲劍何幸而得蒙締配!但恨眼力庸庸,不識人耳,就是跪到今日,亦所甘心了。到了次日,水學士來到,相為稱賀,亦以脫閑。致問湘蘭,方知都是文小姐之計,大為屈服,因請見雲夫人。水學士道:“謹謝大媒。”雲學士忙問,方知又為湘蘭訂婚之故,謂水學士道:“我與夫人舊朋友也。而今則反復為新朋友矣。兄與我本不過相知也,而今兄為小姨夫,弟為大姨夫矣。”
  正在談笑之時,萬總兵、秋人趨到來賀喜,文尚書、章太僕也都來到。真正是良友一時會,主親此日偕,好不快活。太僕忙道:“前日聖上有言,合巹之後,登朝謝恩,今日不可忘了。”雲、水二學士忙道:“岳丈不言,小婿幾乎忘了。”忙叫兩個夫人妝束好了,太僕、尚書、二學士俱一同入朝謝恩。
  天子見一對佳人、一雙才子登朝稱拜,如鳳凰來儀,麒麟遊苑,心中大喜,回問相氏女何不入朝。文尚書、章太僕並將前後事情逐一奏聞。天子亦贊雲夫人膽智之奇,賜宴一席,對兩狀元與二夫人道:“卿家夫婦遇合如此之難,朕知雲不可以無水,水不可以無雲;雲不遇水,水不逢雲,亦不足以成文章也。卿家詩詞想為餘技了,朕今日命汝夫婦各將前後事情合成一調俾填入樂府,將來奏之,以見文章至此而極也。卿以為何如?”四人都謝恩道:“惟陛下之命,敢不聽從?”雲學士又奏道:“但事始於臣,而臣禍始於劍,今劍在總兵萬人雄處;臣因在於蘇,則藉臣友秋人趨。伏乞將道玉旨,召彼二人,並將寶劍上貯武庫,而後方有始有終矣。”天子果將旨召了萬、秋二臣,人雄帶劍獻於天子。天子見了此劍,愛賞無己。四人便將始終之事合成傳奇一調,完時呈上聖覽。天子尤為矜異,即命樂工悠悠(風昜)(風昜)奏上:〔真珠馬〕(雲編)龍泉惹起風波險,避禍潛蹤心自遠。良友相拋閃,此際功名淹蹇。愁莫遣,效梅福當年堪羨。
  〔二郎神〕家鄉遠,恰喜得逢秋,榻懸夜半,僧舍棲雲緣不淺。鐘王妙楷,丹青可也相傳。早有扇上鶯,聲聲宛轉,那活水源頭沾染。又不道秋光滿,正樽酒釁生,故人會面。
  〔集賢賓〕(文編)良宵佳句聯已半,登樓傳有王粲。那片幅霞箋,忘檢點,將巧思索成情遠。此際兩心盡見,喜堂上靈椿諧願。一病染,若不是傳詩翰,只怕你青黃難辨。
  〔簇禦林〕叢蠶路,賊勢顛。我嚴親,奸黨陷,慘離情,半刻兒軍聲遠,那飛雲飄緲他山畔。蜀道險,孤身危殆,借劍投巡按。
  〔前腔〕(水編)憐才念,意頗堅。為梅生,心素羨。走天涯,不惜去都尋遍。那秋風忽把雲光掩,真難辨。無端邂逅,雲水方成片。
  〔前腔〕如膠漆,氣誼堅。到皇都,投國監。喜元魁麼六分相占。謝天恩,共賜登金殿。諧素願,功成滅寇,凱奏天山前。
  〔皂羅袍〕(章編)繡閣開,拋針剪。聞東床有客,媒成湘扇。初道是三生石上締良緣,卻原來黃家崇嘏來相騙。無情夫婿,疑他意變,一朝漏泄,衷腸訴遍,感多嬌,並諧姻眷。
  〔前腔〕姊妹恩情非遠,喜羅浮有牽,佳人腸斷。哥哥假冒檢書仙,多年石女何曾變。把書生瞞卻,芳心一點。枝頭照水,含章有殿,那桷花竟變蘭花面。
  〔前腔〕(雲編)喜與故人相見,忽變生倉卒,謝他眷戀。慕才江左整行鞭,歸來忽遇西湖畔。即連鑣帝裏,速尋舊眷。奈顛顛倒倒,疑城起怨。今日裏,雲飛石破文章顯。
  〔前腔〕(水編)幸得功成三箭,謝聖君賜娶金蓮。送院,卻不道木蘭到底是湘蘭,若霞即是霞文面,把新朋舊友雙雙遂願。兩姨大小,親情不遠,編成了絕妙文章傳。
  〔前腔〕(文編)借劍來投巡按,感相留,日暮雌雄莫辨。忽將繡幕□絲牽,願天速把男兒變。賴談心閣下,夫妻假騙;小窗竊聽,紅顏忽見。今日裏,雲章水秀文章現。
  〔前腔〕(章編)誰道蘭枝呈面,笑當前錯過,於今始驗,坐看雲起果奇言,地中留水逢羞臉。一門戚屬俱登金殿。天顏有喜,人人賜宴,文章如水如雲傳。
  〔尾聲〕(雲編)我謝那俠友人,峨嵋兒績遠。(水唱)我謝那有趣人,秋風兒引薦。(文編)願只願聖主施恩,個個的職兒顯。
  是日盡歡,天子將笑上酒器賜他都撤回去。欽賜雲學士封留山侯,文小姐留山侯一品夫人;水學士潮海侯,章小姐潮海侯一品夫人;文尚書、章太僕俱賜一品服。尚書夫人已故,褒墓誥封;章夫人封一品夫人。萬頎公封順命伯,峨嵋雷氏封順命夫人。秋人趨撮合有功,賜他龍遊縣丞。賞封已畢,俱各謝恩歸去。
  雲學士將紅萼配與松風,夫人對他說:“還你一個松風作對,我不失信矣。”水學士亦以白蘋配與青峰。天子又賜給假三月,祭掃祖塋。雲學士同文尚書先到姑蘇,何老官夫妻尚在做經紀,一見歸時,不消說是歡喜的了。後來真正靠老小姐終身。雲學士又同小姐回河南去,赤心老漢龐眉皓首,苦守家園。學士後來入京,便將家園賜於他,鄉人無不感慕。水學士同章小姐回去,水有源也不去經商,他因無子,也靠學士終身。
  三月假滿,俱到京中。二學士都做了太師,各生一子一女,世結潘楊之好。壽皆將及八十,終於正寢。後代簪纓不絕。人皆以為忠貞之報雲。有詩贊曰:
  忠佞由來報不差,瘠人肥己眼前花。
  功名自是前生定,富貴何須目下誇。
  才子難逢今絕少,佳人罕遇我應嗟。
  請君試看編書意,方信文章是物華。

【完】
2015-2-11 0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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