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狂奔
論壇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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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37度2(全)(作者:菲利普·迪昂):第二部
早晨37度2
作者:菲利普·迪昂(法國)
第二部
1-5
夜晚悄無聲息地轉涼了,入秋的第一批落葉簌簌墜下,鋪滿了道路兩旁的水
溝。當我轉來轉到找一些修修補補的零活兒,來維持我們最基本的生活需求的時
候,貝蒂正忙著打印最後一個記事本。一切進行都很順利,只是夜裡我常常會自
己醒過來,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腦子裡嗡嗡直響,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好像
生吞了一條蛇似的。我把一個嶄新的本子和一支鉛筆藏在床邊,放在那兒一伸手
剛好就能摸到。但是這種凌亂不堪的狀態已經持續好多天了,我把自己的思想全
都擰在一起,想從中挖掘出一點新的想法,不過最終什麼都沒有想出來,這真可
以稱得上是「一無所獲」了。於是每天晚上,大作家都在地毯上踱來踱去。他再
也找不回一點兒靈感了,這個可憐的傢伙,真得沒有什麼創作慾望了,他甚至都
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我盡可能讓自己相信這不過是一次暫時性的便秘,為了能給自己換換腦子,
我一到下午就去幹一些電工活兒。我更換了電線,安裝了接線盒以及帶電流強度
調節器的開關,想通過這些去營造一種氣氛,晚上屋裡就有變幻莫測的燈光,最
後剛好可以在微弱的光線中做愛。然而即使在我干零碎活兒的時候,精神也集中
不起來,我必須經常坐下來喝一杯啤酒,直到夜晚來臨之後,我的感覺才會好一
些,變得差不多正常了。有時候,我甚至興奮起來,那是酒精幫了我的忙。我走
到貝蒂旁邊,俯下身去看著她坐在打字機跟前。
「嘿,貝蒂……看把你累得整天暈頭轉向的,其實最受煎熬的是我,都快變
成一個性無能的廢人了……」
我覺得這簡直太可笑了,在打字機蓋上拍了一巴掌。
「快走吧,一邊兒坐著去,」她說,「只要你別干蠢事兒,不管說什麼我都
不在乎。」
我笑瞇瞇地跌坐在扶手椅裡,看著蒼蠅在空中飛來飛去。當天氣好的時候,
我們就把陽台上的門打開,我把空啤酒罐扔到外面去。從我內心深處發出的信息
總是這樣的:「地點?時間?故事情節?」,但是我現在最發愁的,是急於找到
一個能把我的焦躁不安全都帶走的人。我甚至沒有更多的奢求,只要能有兩三頁
讓我起個頭兒,後面的事就好辦多了。最重要的是先有個好的開頭。我真想笑出
聲來,因為這簡直太荒唐了。貝蒂搖了搖頭,笑了。
從那以後,我開始在家做飯,所有的煩惱都化為烏有了。我帶著邦果出去買
東西,新鮮空氣可以讓我清醒過來。如果在我打碎雞蛋和炒韭菜的時候,還能夠
興奮得胡言亂語、不知所措的話,那就真得不用擔心什麼了。我特別期待著能坐
下來和兩個姑娘一塊兒吃飯,我盡可能也像她們那樣充滿活力。我看著她們聊天,
不時地從房間裡向她們頻頻放電。通常我總是會放很多調料,她們發現我是一個
精通調味品的天才,每次都把飯菜打掃得乾乾淨淨。作為一個管子工,我也同樣
被公認為是個天才。而作為一個無所事事的蒼蠅捕手,我到底還算不算是很勇猛
呢?在經歷了這些平靜的年代之後,我有權利去思考一下,在我身上到底發生了
什麼變化。這好像是有人要我把一倆古老的機車從一堆荒草中重新開走一樣,這
簡直太恐怖了。
這天,貝蒂把我的書稿全部打完了,我的心裡變得忐忑不安,兩腿直髮軟。
當她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的時候,我正站在一把椅子上修理一盞燈。我的感覺
就像是觸電一樣,雙手牢牢地扶著椅子背兒,慢慢地走下來。我故意裝出不太在
意的樣子。
「該死的,時間可能有點兒晚了……喂,我必須出去一下,去買點兒保險絲!」
我沒有聽見她說什麼,我現在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只想悄悄地去拿我的夾克
衫,我就像是一個站在舞台上的演員,雖然倍受觀眾的冷遇,卻始終不肯從台上
下來。我穿上衣服,從樓梯上下來,屋裡憋得實在透不過氣來,這種感覺直到推
開大門才得以緩解。
我一來到大街上,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黃昏到來的時候外面刮起一陣微風,
沒過多久,就冒出了一身汗,於是我放慢了腳步。我發現邦果一直從後面跟著我,
有時候它會衝到我的前面,然後等著我去趕上它,我不知道它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時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盲目自信的味道,這讓我感到很興奮,同時也會有一
種空虛的感覺。
我走進一個酒吧,要了一杯龍舌蘭酒,因為這種酒很沖,我需要來一點刺激。
我總是會想到好日子已經到頭了,顯然這是令人無法忍受的。我又要了一杯
酒,然後就感覺自己好多了。在我身邊坐著一個人,他已經完全喝醉了,手裡端
著杯子衝著我直發愣。我看出他似乎想說點什麼,於是就主動和他搭話。
「來吧……你打算和我聊點什麼呢……」我問他。
每次當我從酒吧裡出來的時候,就感覺就會好一些。其實人人都會發瘋,生
活只不過是一塊用荒謬織成的布罷了。幸運的是畢竟還有一些美好的時刻,誰都
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單單是為了這些,活下去就有了一種充足的理由,剩下的都
無足輕重了。說到底,任憑你如何掙扎全都是徒勞的。我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是曇
花一現的,半瓶龍舌蘭酒下肚頭就大了,我可以看見街上有很多棕櫚樹,風從我
的身邊來回穿梭著。
走進家門的時候,正有一件稀奇的事兒在等著我呢。一個有些禿頂的金髮男
人,挺著一個啤酒肚兒,看上去年齡在四十五歲左右。他正坐在我最喜歡的椅子
裡,麗莎斜坐在他的腿上。
麗莎當然是一個健全的女人,有一個屁眼兒和一對乳房,偶爾她也會利用一
下它們的。有幾回,她一晚上都沒回來,到第二天早上才露面,匆忙地換一下裝
束,然後喝杯咖啡就去上班了。我會在廚房裡撞上她,一個整晚都在做愛的女人,
一下就能看出來,這讓我為她感到高興,我希望她能徹底擺脫孤獨,我一聲不吭
地與她共同分享這些短暫的時刻,這令我一天都覺得開心。我知道我是一個特別
走運的人。有時候生活在我的眼睛上撒了一把金粉,然後不管遇到任何事兒我就
都能忍受了。我們組成了一個絕妙的「三人世界」,我可以到城裡所有的犄角旮
旯中去修理下水道,只要在晚上五點收工的時候,能回去沖了澡兒,然後和姑娘
們一起坐在飯桌前,她們笑容可掬地給我倒酒盛飯、噓寒問暖。
一般情況下,麗莎很少談及她認識的朋友,其中也包括那些和她上床的男人。
她只是說那些根本不值得多說,然後就笑著叉開了話題。當然,她還從來沒
有把男朋友領回家來呢。她曾經說過,一個能讓他跨進我家門檻兒的人,他身上
一定是有一些與眾不同的地方。
所以我一進門就看到這人坐在那兒,捲著袖子,領帶也解開了,我一下就愣
在那兒了。當他端著杯子和我打招呼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一個稀客面
前。
麗莎的眼睛不停地眨動著,她分別為我們作了引薦。這傢伙從座位上一躍而
起,抓住了我的手,他的臉頰通紅,他讓我想起了一個剃著光頭、長著一雙藍眼
睛的孩子。
「總之,」貝蒂問我,「你找到你一直在打聽的人了嗎?」
「是的,不過要等一會兒才能肯定。」
貝蒂遞給我一杯酒。這傢伙看著我,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我也笑了。短短的
幾分鐘,我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都搞清楚了。他的名字叫愛德華,但是別人都
習慣叫他埃迪。他在市中心開了一家比薩餅店,每隔半年就換一輛新車,這事兒
連他自己都覺得很可笑。他身上開始有點兒冒汗了,不過看上去他在這兒玩得挺
開心的。一個小時之後,他徹底放鬆起來,好像和我們有二十年的老交情似的。
當姑娘們在廚房裡聊天的時候,他把手伸過來搭在我的胳膊上。
「嗨,老夥計……有人說你在寫東西?」他說。
「偶然會寫一點兒。」我回答。
他狡猾地看了我一眼。
「能靠這個掙錢嗎?」
「可以,但是收入不穩定。」
「不管怎麼說,」他說,「聽起來這主意不錯啊。你漫不經心地把你自己的
故事寫出來,對你來說不太費勁,然後就可以去銀行數錢了……」
「確實如此。」
「你的作品屬於哪種流派呢?」他問。
「哥特式小說。」我說。
整個晚上我都在冥思苦想,姑娘們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我深知有些
東西是永遠都弄不明白的。埃迪這小子,我實在想不出麗莎到底看上他什麼了,
除去酒量不錯、能天南海北地瞎聊之外,就知道坐在那兒不停地傻笑。雖然我一
生中曾有過許多轟轟烈烈的計劃,但是我喜歡始終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沒準什麼
時候你就能領悟出一兩個絕招呢。埃迪讓我明白了一點,往往最初的第一印象是
不準確的,實際上埃迪就是一個天使。
後來他醉醺醺地和我聊到孩子,甚至還談到了疾病和死亡。所有這些話題全
都算上,也看不出有什麼讓人感到不愉快的事兒。我們嗓門有時很大,看上去有
點兒可笑,只要時不時地來一根兒上等的雪茄,就可以一直堅持著不醉倒在地上
了。埃迪帶來一瓶香檳酒,他瞧著我把軟木塞撬開,接著就給我倒了滿滿一大杯。
「嘿,我特別喜歡讓周圍的人都聽我一個人指揮。不,我發誓我一定能行,
該死的,姑娘們,把杯子給我拿過來……」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我們正在吃早餐的時候,就看見他拎著一個大皮箱進來
了。他朝我打了個飛眼兒。
「我隨身帶了點兒衣服……在這兒感覺就跟在家裡一樣……」
他從箱子裡取出幾件短小的和服式運動服,幾雙舊鞋,還有幾件換洗的內衣。
然後他走進浴室。半個小時後他出來了,換上了一件運動服,姑娘們紛紛鼓
掌喝彩。邦果揚起頭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埃迪的腿很短,皮膚白皙,身上長滿
了濃密的汗毛兒,他攤開雙臂接受大家的讚許。
「也不知道你們是否喜歡,」他說,「平時我在家最常穿的就是這種衣服。」
他過來和挨著我們坐下來,給自己倒了點咖啡,又開始聊起來。我覺得有點
睏倦,想回去睡覺了。
下午我頭一件事就是和貝蒂一起,把我的書稿的包裝起來;然後在電話號碼
簿上查找出版社的地址。現在我把希望都寄托在這上頭了,我帶著某種依依不捨
的感覺去觸摸,可是當我寫下最著名的出版社的名字時,我注意到從我的指尖冒
出一些小小的火花。我躺在床上,嘴裡叼著一支煙,貝蒂走過來坐在我身邊,我
的感覺好極了。不知為什麼,我甚至覺得自己像羽毛般輕盈,而且這種感覺越來
越明顯。
聽到樓梯上有動靜的時候,我正在朝貝蒂拋眉眼兒,手上纏繞著她的頭髮。
突然,埃迪出現在面前,他手裡拿著一瓶酒和三個杯子,在我們面前晃來晃
去、手舞足蹈。
「嘿,你們兩個,不要再說悄悄話兒了。我還沒有告訴你們呢,最後在我身
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奇跡……」
該死的,麗莎……我心想,究竟是什麼把你的魂兒勾走了呢?
過了一會兒他把我們領到車上,然後一起乘車去賽馬場。天上飄著一些雲彩,
姑娘們興奮不已。埃迪和我們說笑的時候,收音機裡沒完沒了地播著廣告。
我們抵達那裡的時候,第三組比賽就要開始了。我把姑娘們先領進一個酒吧,
埃迪抓緊時間去買門票。我覺得這實在很乏味,場景總是固定不變的。人們去馬
場投注,然後賽馬開始了,人們紛紛湧向圍欄,最後賽馬結束了,人們又跑到投
注的窗口。場面大概像一場足球賽那樣扣人心弦。多數情況下,在賽馬衝到終點
的時候,埃迪舉起拳頭朝天上揮舞著,耳朵漲紅了,剎那間,他的頭髮也都豎起
來了。他把門票撕得粉碎,嚎叫著一把扔到地上。
「你沒有賭贏嗎?」我問。
當我們離開看臺的時候,天空開始變成了粉紅色,等我們從車上下來的時候,
埃迪又重新恢復了平靜。他還故意讓自己失蹤了片刻,回來的時候手裡捧著一堆
炸暑條。
一開始,他讓我覺得疲倦,但是他說的話你不要太在意,等到他再講的時候,
你就能夠忍受了。當他屋裡來回溜躂的時候,就開始放開嗓門說起來了,講話的
對象並不是非常明確,偶然我會朝他笑笑……他早晨出去得不算早,晚上睡得很
晚,一般在午夜比薩餅店關門以後才回來。他總是帶回一些吃的和喝的東西,然
後我們和他一起吃夜宵。按照現有的生活水平,這些東西簡直就是從天上掉下的
奇跡。埃迪還記得現實中我們面臨的問題,有時候他會在談話中映射到:
「嘿,我已經忘記了……你的書寫的是什麼內容?」
「科幻題材的。」
「哦,對了。那種書賣得不錯……是不是能賺很多錢啊?」
「是的,可是要等很長久才能拿到版稅。有時候他們甚至都忘了給錢,我可
不是在向你哭窮啊……」
「不,我的意思是說……等你哪天覺得手頭兒有點兒緊的時候……」
「謝謝你,可是我覺得沒什麼困難。現在我正準備寫一本新書呢,再說寫東
西的開銷並不大……」
又過了一天,我們開車出去兜風,我和埃迪呆在開著空調的車上,看著姑娘
們在海灘上漫無目的地到處溜躂。
「也許你應該改變一下你寫作題材,」他說,「肯定能找到一些更有銷路的
東西……」
「不,我想這只是個時間的問題。」
「該死的,等等,我又忘了你寫什麼了……」
「偵探小說。」
「噢,沒錯。肯定有些書一定能賣掉上百萬冊呢。」
「是的。甚至有能賣掉幾千萬冊的。」
「也許能達到幾十億冊?」
「有可能,是有這樣的。但是眼下,我的全部精力投入到我的新書上了,哪
有功夫考慮這些啊……」
事實上,我的新書還八字沒有一撇兒呢。我所有的錢都揣在口袋裡了,只不
過是屈指可數的幾張鈔票,還有兩三份已經預約的零活兒。如果我們還打算週末
出去玩玩的話,那就必須動動腦筋去幹點兒歪門邪道的行當兒,不過這還是很讓
人頭疼的事。從貝蒂打完我的書稿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個多星期了,我發現她整
天圍著屋子轉來轉去,每天至少要剪一兩次指甲。雖然我們對附近的街道已經很
熟悉了,但是下午我們還是很少出門,只是為了打破一天的沉悶,才帶上老邦果
穿行在街道的迷宮中。
我們一路上沒說幾句話,貝蒂看上去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她走在街上,
雙手插在衣兜裡,我們在一縷羞澀的陽光下,衣服領子翻起來,到處東遊西逛。
這種糟糕的天氣已經持續了幾天了,但是我們卻一直沒有注意到,我們把全
部精力都傾注到出書的事兒上了。偶爾我們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回家,我和邦果
跑了幾公里路之後,走到貝蒂面前吐出長長的舌頭。但是只要睜開眼睛看看她,
就能明白她現在的勁頭兒就是照原路再重新走一趟,也絕對不成問題。生活讓我
變得昏昏欲睡,對她來說卻截然相反。一樁水火交融的姻緣,如此完美的結合注
定將化為一片烏有。
一天晚上,我搶在她前面跑上了樓梯,突然擋住了她的去路,我發現她那晚
特別迷人。我的手指頭伸進了她的裙子底下,正準備縱身跳入萬丈深淵的時候,
她示意趕快我停下來:
「對埃迪的建議你是怎麼考慮的?」
「嗯?」我一下子卡殼了。
「你原來在嘀咕這件事呢!」
我們一塊兒到樓下喝了幾瓶西昂蒂酒,然後又搖搖晃晃地扶著樓梯爬上來。
我看著她的腿,這雙腿分明是在向我暗示著什麼。回到房間裡,我隨手掩上
了門,把她牢牢地按在了牆上。我已經完全沉迷於被激發的慾望中了,在淒冷的
月光下把她的褲衩撕下來,我把舌頭伸進她的耳朵裡。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她說,「我們必須趕快答應下來。」
我抬起一條腿,把膝蓋探進她的兩腿之間,然後輕輕地撫摸著她的屁股,吮
吸著她的乳房。
「別,等一下……我想知道你……」她說。
「行,可以……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是說不管怎樣,埃迪的建議肯定不會有什麼壞處的,你怎麼看?」
我不知道她究竟在說什麼,我正要把她的裙子往上撩起來,想證實一下裡面
是不是除了連褲襪之外,別的什麼都沒有穿。這時候我腦子裡,別的什麼都裝不
進去了。「什麼都不要再想了,」我說。
我瘋狂地吻著她,堵住了她的嘴。但是她接著又說,「與其在這兒乾等著出
版社的消息,還不如去幹一段時間,反正又不是一輩子……」
「行,我同意……」我說,「等一下,我們到床上去吧……」
我們在床上翻滾著,這讓我神魂顛倒了,我的手掠過她的尼龍襪,她的大腿
像導彈一樣熾熱而光滑。
「你不覺得這樣我們還能攢點錢嗎?……我們現在還有點兒時間,可以去買
點東西,我們已經沒有什麼衣服穿了。」
我在床上扭動著身體,把褲子脫下來,我覺得她的靈魂突然從我身邊溜走了。
「你這樣認為嗎……」我問。
「我確實是這麼想的,」她說,「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事兒了,特別是還有比
薩餅吃。」
她抓住我的頭髮的那一刻,我渾身的血液沸騰起來了,繼續向她的腹地深入。
「我希望你能照我說的做。」她說。
「好,聽你的。」我說。
她分開雙腿把我的腦袋夾在中間,我迎面從她的懸崖邊上跌了下去。
我伸手推開一扇送菜專用的窗戶,接著把腦袋全伸進去了,頃刻間,我陷入
了一種難以忍受的飯菜的氣味中,窗戶裡面要比餐廳這邊安靜多了。這是一個周
末的夜晚,到處都擠滿了顧客。我們在所有的角落裡都添了些桌子,我看著馬裡
奧站在爐灶旁邊,他瞇縫著眼睛,臉上油乎乎的。
「趕快再炒一份蘑菇,要中盤的!」我嚷道。
儘管他沒有回答,但是我們敢肯定他已經記下來了,這種事兒他準會牢牢地
記在腦子裡的。我又彎下腰抓起一瓶那種裝在小瓶裡的聖佩裡吉諾酒,接著就自
己來了一口。最近這段時間我很喜歡喝這個,餐廳關門的時候,我的肚子已經漲
得不得了。這種酒我一晚上至少要喝掉十三、四瓶,埃迪對這事兒也睜一隻眼閉
一隻眼。
埃迪負責收款,貝蒂和我在餐廳裡做招待。依照我看,餐廳裡最忙的時候至
少需要四個服務員,但是現在就只有我們兩個,幾乎所有的時間裡我都在餐廳裡
跑來跑去,不停地向顧客點頭哈腰。快到十一點的時候,我實在累得快撐不住了。
但是聖佩裡吉諾酒還可以對我免費敞開供應,我很清楚,其實我們從這裡面
賺了不少便宜。
我手裡端著熱氣騰騰的比薩餅,朝那兩個點菜的年輕金髮姑娘走去。他們看
上去長得不難看,但是我可沒有心思去跟她們調情,不能耽誤正事兒。顧客們從
四面八方招呼著我們。為了排解夜晚的沉悶,我可以走到陽台上,去感受一下周
圍的空間,豎起耳朵傾聽著外面的一切,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那種感覺了。我
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但是現在我必須非常小心地夾著尾巴,奔波在杯盤的碰
撞聲中、穿梭於人聲嘈雜的漩渦裡。
貝蒂經歷過的場面要比我多,她很明白該怎麼去應付。有時候,當我們擦肩
而過的時候,她會瞥我一眼,這讓我重新找回了幹勁兒,我盡量不去留意她額頭
上綴滿的汗水,扭過頭去不看這些。我偶爾會為她點著一支煙,放在廚房窗台上
的煙灰缸裡,期待著她能擠出一點時間去抽兩口,而且希望她心裡也能惦記著我,
但是我覺得她恐怕很少這樣。
我們已經在那兒干了三個星期了,但是我認為他們以前從沒有像這樣忙過。
我們已經忙得暈頭轉向了,最近幾天我已經覺得有些疲憊了,我身上什麼感
覺都沒了,我只知道當別人給小費的時候,決不能打瞌睡。我覺得最難受的時候,
就是看見門外仍然有一些顧客在等著進來呢。時間快到午夜了,看來我們還要繼
續加班,鳳尾魚的香味開始讓我覺得噁心了。貝蒂向我走來的時候,我正拿著餅
干往桃醬裡蘸呢,我們被一片喧嘩聲包圍著,她貼在我耳邊說了幾句話。
「媽的,」她說,「你趕快把五號桌的客人轟走,要不我就把那個女人從窗
戶裡扔出去。」
「怎麼回事?」
「我覺得她在找事兒,」她回答說。
我過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張桌上坐著兩個人,一個駝背的老頭兒,另
外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不過仍處在虎狼之年的邊緣上,而且似乎剛從美容
院出來。一個典型的婊子,和一個乾瘦得像麵包棍一樣的傻瓜。
「噢,你來啦!」她說,「這姑娘簡直就是個白癡!我要了一份加鳳尾魚的
比薩餅,她卻給我送來一份加火腿的!馬上把這個給我端走!!」
「你不喜歡吃火腿嗎?」我問。
她沒有回答,點了一支煙,色咪咪地瞄了我一眼,鼻子底下冒出一股煙兒。
我微笑著把火腿端走了,然後向廚房走去。途中,我與貝蒂擦肩走過。我很
想去輕輕擁抱她一下,讓她把那個騷貨兒忘了,但是我沒有馬上這樣做。
「好,你都看見了?」她問。
「當然。」
「開頭兒,她讓我換一副新的餐具,就因為她的餐叉上有一滴水!」
「她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你長得太漂亮了。」我說。
我笑著離開她,走進了廚房裡。馬裡奧皺起眉毛,雙手拤在腰上,飯菜在爐
火上噼啪作響,充滿油脂的熱氣在空氣中瀰漫著,幾乎所有細微的東西上都罩上
了一股發亮的油煙。
「你到這來是為了喘口氣嗎?」他問。「有點東西要重新做一下。」我說。
我走到他們堆放垃圾的地方,那裡有三個帶把手的大桶,裡面散發出刺鼻的
臭味兒讓人簡直無法靠近。我彎腰從裡面抓出一個餐叉,放在一個髒兮兮的盤子
裡,然後把一個比薩餅切碎了,再把火腿翻過來。接著又從旁邊找來兩三個西紅
柿,我把比薩做成成原來的樣子。找到西紅柿並不難,通常人們剩下最多的就是
這個,但是要找到四條鳳尾魚就麻煩多了,更不用說那些亮晶晶的用乾酪搓碎的
花邊了。為了能撒上點煙灰,我必須在水龍頭底下趕製這一切。馬裡奧瞪大了眼
睛看著我,把油亮的頭髮往後一推,頭屑立刻從額頭上簌簌地落下來。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那兒搖晃什麼呢,」他說。
我把所有的配料都壓扁了混在一起,然後拯出一個小小的奇跡來。
「把這個放在爐子上烤一分鐘,」我說。
「噢,該死的!」他搖著腦袋。
他把烤爐的門打開,我們站在爐火前,瞇起眼睛看著。
「有些人就應該讓他們吃點這個,」我說。
「沒錯,你說的對。今天晚上我怎麼覺得這麼累啊……」
「老夥計,我想我們還要再熬一個鐘頭才能完事呢。」
我把比薩餅取出來,端著它給那個女人送過去。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上。
我敢說它就跟新做的一樣,熱騰騰地、鬆脆可口。那個女人似乎根本沒感覺
到我站在那兒,我等著看到她嚥下去第一口,然後就如願以償了。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仍然不能有半點兒鬆懈。甚至埃迪也不得不來幫我們
一把,然後餐廳裡的顧客就紛紛散去,我們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我這才點著了
那晚的第一支煙。
「該死的,那玩意兒做得太棒了。」貝蒂說。
她閉著眼睛,倚在牆上,頭向前歪過去一點兒,她盡可能把手裡的煙抽得久
一些。我們都呆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裡,人們可以從餐廳裡看到我們。不過她看上
去真的累壞了。有時候疲憊可以讓生活變得更痛苦和感傷,這是我們無法逃避的。
我抬頭仰望著天花板,露出一絲慘淡的微笑。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不再向
她卑躬屈膝了,最終我們贏得了勝利。其實我幹過的每一份兒工作都是在找機會
證明,儘管生活總是帶來一些沉重的打擊,但是人類天生就有一種強烈的抵抗能
力。我撿起那根兒遞給貝蒂的煙頭兒,雖然這不算什麼好煙,但卻是妙不可言的。
最後還要上一些餐後的點心,外加幾隻烤熟的香蕉等等。然後我們就可以出
去兜一圈兒了,埃迪駕駛著汽車,我們可以坐在後面帶靠背的椅子上。我發現她
把頭枕在我的膝蓋上,正在漫不經心地把鞋子脫掉。我的腦門兒倚在窗玻璃上,
望著空曠的街道悄然地向後溜去,
腦子裡構思著下一部小說開頭的第一句話。
最後一批離去的顧客中,其中就有那個女人和她的老情人。這個老頭兒吃東
西很費勁兒,而那個女人早就把兩份比薩餅都吃光了,然後她又喝了點兒酒,眼
睛閃閃放光。現在她已經在喝第三杯咖啡了。
接下去發生的事兒完全是我犯的錯。這一天看起來比較平靜,我也把注意力
放鬆下來了。我讓貝蒂一個人留下來照看餐廳,把剩下的東西清理乾淨。我最後
犯了愚蠢的錯誤。就在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背上冒出一絲冷汗,
接著就聽見了東西被打碎的聲音。
當我轉過身來的時候,貝蒂正跟那個女人面對面站著,桌子已經被掀翻了。
貝蒂的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而那個女人的臉紅得像陽光下一朵顫動的罌粟
花一樣。
「不要臉的東西!」那女人漲紅著臉說,「馬上把你們老闆叫出來,你聽見
了嗎?!」
埃迪臉色陰沉地出來了,他有點兒不知所措,其他的人紛紛湧進大廳裡,一
些還沒有走的顧客都感到很滿意,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的錢花得一點都不冤。每逢
店員與顧客發生糾紛的時候,對老闆來說處理起來往往會感到很棘手,埃迪陷入
一種十分尷尬的境地。
「好了,大家都冷靜一下,這兒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他歎了口氣。
那個女人氣得渾身直打哆嗦,她幾乎都說不話來了。
「整個晚上這兒的服務都讓人難以忍受,臨走的時候,這個白癡竟然拒絕給
我把大衣拿過來,我們這是在什麼地方啊?」
她的老情人傷心地扭過臉去。貝蒂好像愣住了。我把洗碗布扔到地上,走上
前來。我衝著埃迪說: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說,「把他們的帳記在我頭上,然後讓他們立刻滾
出去。我一會兒再向你解釋……」
「該死的,大家都看清楚了,」那個女人咬牙切齒地說,「我想知道誰是這
個破飯店的老闆!」
「那好,告訴我,你的大衣是什麼顏色的?」我問。
「別在這兒比比劃劃的!回去找你的洗碗布吧!」她說。
6-10
「別著急,有話兒慢慢說……」我說。
「夠了!趕快從我面前滾開!」
話音剛落,貝蒂發出一聲可怕的尖叫--跟野獸的動靜差不多,那種聲音讓
你心驚肉跳。我發現她從一張桌子上抄起一把餐叉,餐廳裡立刻亮起來了,她動
作迅捷地一躍而起,向那個女人衝了過去。
貝蒂瘋狂地用叉子紮在那個女人的胳膊上,她尖叫了一聲。貝蒂拔出餐叉,
在她胳膊上又換了個地方重新紮下去。那個女人仰面跌倒了在一把椅子上,她的
胳膊上粘滿了血跡。在場的人都驚呆了,事情變化得太快了,當這個女人看到貝
蒂揮舞著餐叉再次向她衝過來時,嚎叫聲變得更大了,她試圖從地上爬起來逃到
別處去。
這時,我發現事情已經發展到最危急的關頭了,眼前的這一切把我徹底驚醒
了。我有足夠的時間去將貝蒂攔腰抱住,以免讓她真得幹出什麼傻事兒來。我從
後面拚命地把她拽住,我們糾纏在一起,滾到了一張桌子底下。我的全身的肌肉
繃得緊緊地,感覺就像是懷裡抱著一個青銅塑像栽倒在地上一樣。當我們的目光
交匯時,我發現她已經認不出我了,幾乎就在同一時刻,那把叉子刺到了我的背
上,一陣鑽心的疼痛直衝到我的頭上。但是我沒能抓住她的手,只好扭著她的胳
膊讓她把手裡的叉子鬆開。那玩意兒明晃晃的、上面沾滿了鮮血,咣啷一聲落到
地板磚上,彷彿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人們立刻湊過來把我們圍住了,我眼睛能看見的只是他們的腿,但是我的腦
子裡卻是一片空白。當我感覺到貝蒂在我身子底下發抖的時候,心裡難受極了。
「貝蒂,」我說,「事情都過去了……安靜點兒,全都結束了……」
我躺在地上,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她痛苦地搖晃著腦袋,我腦子裡全都空了,
只知道不能把手鬆開,我感到憂心如焚。
埃迪把頭伸到桌子下面來,我可以看見他身後簇擁過來的那些人的臉。我來
回揮動著胳膊,不讓他們看到她,然後瘋狂地向埃迪使了個眼色。
「埃迪,求你了……讓他們趕快離開這兒!」
「媽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他說。
「必須讓她安靜一會兒,埃迪,我要發瘋了,媽的!趕快讓所有的人都出去!」
他站起來,我聽見他在講話,然後把他們全都趕到門口。勇敢的埃迪,神奇
的埃迪,我明白我讓他去做的事兒並不容易。這些像瘋狗一樣的傢伙,當你試圖
把他們嘴裡的骨頭拿走時,他們就會瘋狂得咬你。當我支支吾吾地說出一些最蠢
的話時,諸如:你怎麼啦?我的寶貝兒,感覺哪兒不舒服啊等等,貝蒂腦袋就像
一個節拍器似的搖晃起來。
我聽到大門被關上了,接著埃迪又返回來了。他靠在桌子旁邊蹲下來,看起
來心情糟透了。
「媽的真該死!她究竟怎麼啦?」他問。
「沒什麼,她現在平靜點兒了。我留下來陪著她。」
「我們應該帶她去洗洗臉。」
「行,我會的,讓我自己來吧。」
「不需要我來幫你?」
「不,我能行,沒問題……」
「那好吧,我出去到車上等著你。」
「不,不必等我了。別擔心,我會把門關好的。埃迪,你回家去吧,讓我一
個人陪她吧。」
他等了一會兒,然後拍了拍我的肩膀,從地上站起來。
「我從廚房出去,」他說,「馬裡奧走後,我會把門關上的。」
他走之前,把大廳裡所有的燈都關了,只留下吧台後面的一盞小燈。我聽見
他們在廚房裡說了幾句話,然後就聽見後院的大門被關上了。寂靜像膠水一樣在
餐館裡流淌著。
她的頭不再搖擺了,但是我覺得她的身體在我下面像石頭一樣僵硬,這簡直
太可怕了,感覺自己就像是橫臥在鐵軌上似的。我輕輕地鬆開了她,這樣感覺會
舒服一些。我輕輕地從她身邊掠過的時候,發現我們被汗水濕透了。地板上很涼、
髒兮兮的,我隱約地看見上面落滿了煙頭兒。
我觸摸到她的肩膀,她奇妙而嬌小的肩膀,可是我並不想這樣做。其實,她
的反應太可怕了。我的觸摸不知道觸動了她腦子裡的哪根筋。她痛苦地扭動著身
體,突然嗚嗚地啜泣起來。這簡直就像是有人在桌底下用匕首刺到了我一樣。
我偎依在她背上,輕輕地撫摸她,但是這些都無濟於事。她像一隻被搶擊中
的狗一樣蜷縮在那裡,她蓬頭垢面的,頭髮全都披散著;拳頭緊緊地攥著,貼在
嘴唇上。她哭泣著、呻吟著,她的肚子一鼓一鼓地,彷彿裡面藏著一隻活的小動
物一樣。我們就像那樣呆著,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遠處街道上昏暗的燈光投射到
地板上,似乎全世界所有的憂傷都集中到這張桌子底下了。我的心碎了,完全崩
潰了。這種情況下對她說什麼都是徒勞的,我雖然想盡千方百計地去嘗試,但是
我的聲音似乎已經喪失了魔力。對一個作家來說,這是最悲哀的事情。我甚至都
不能肯定,她是否知道我在那兒--正守候在她身旁。
當我在那兒實在支撐不住的時候,就站起來把桌子移到一邊去。我艱難地把
貝蒂從地上扶起來,她的體重好像有三百公斤似的,我一個踉蹌閃到了吧台後面,
雖然我在這些酒瓶中定了定神兒,但是這仍不足以消除我內心的憂慮。我往後倒
退著屁股靠在不銹鋼的水槽邊上,然後擰開水龍頭把涼水放出來了。
上帝可以饒恕我,因為我對她的頭髮還是很崇拜的,我把她的頭髮盤起來,
當我感覺到有把握控制住她的時候,就把她的腦袋按到水龍頭底下。
她拚命地掙扎著,我慢慢地從一數到了十,水濺得滿地都是。其實我也不願
意這樣做,但是除此以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好主意,現在我什麼事都弄不明
白了,我總是捉摸不透女人的心思,可以說一無所知。我讓她憋得有點喘不過氣
來,接著就把她放開了。她猛烈地咳了一陣兒,然後衝著我撲過來。
「流氓!」她吼道,「卑鄙無恥的傢伙!」
她有點歇斯底里了,抬手扇了我一記耳光,我躲過了她打過來的第二巴掌,
還有朝我腿上飛來的一腳。她把頭髮重新向後披散開了,瞧了我一眼,然後就沿
著吧台栽倒在地上,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但是我沒有驚慌失措,我知道這種怒氣
一旦釋放出來就會好了,現在需要耐心等一會兒。我趁此機會去倒了一杯聖佩裡
吉諾酒,我觸動了在空中倒懸的酒瓶下面的劑量器開關,一下、兩下、三下……
我仰著脖子大口地喝著,我向後退了一步,慢慢地倚在了牆上,閉上了眼睛。
她總是不停地在哭,我已經聽夠了,我要好好放鬆一下。
我剛鬆了一口氣,接著不小心碰到我的傷口上,忍不住疼得叫起來。我咬著
牙從她的身邊走開,又去喝了幾杯酒,然後回來挨著她坐下。我把胳膊搭在她的
肩膀上,凝視著燈光在酒杯上映射出的一絲反光,然後把它放下了。
此刻,她的鼻子抽動起來,感覺好些了。她坐在那兒,雙膝緊緊地抱在胸前,
頭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她的臉。我用手替她把頭髮往邊上撥一下,接著遞給她一杯
酒,她搖了搖頭。眼下我手裡就只有這一杯酒了,我把兩條腿全都伸直了,這樣
感覺會更舒服一些。我已經度過了最疲勞的階段,現在覺得自己有一點輕飄飄的
感覺。這種感覺比一個小時前要好多了,疼痛基本上熬過去了。我輕輕地吻著她
的脖子。剛才她還是冷冰冰的,現在卻變得活潑起來了。我喝了口酒慶賀一下,
眼下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通常,人們喝醉的時候只能從吧台另一側跌下去,」我說,「能摔得別出
心裁,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那天晚上,我和貝蒂做愛時有一種新奇的激情。奇怪的是,我們從餐館裡走
出來的剛好看見一輛出租車開過去,然後回家的路上就再也沒看見一輛出租車了。
為了避免回去打攪麗莎和埃迪,我們在外面兜了一圈。房子裡一片漆黑、靜
悄悄地,我們一回到屋裡就上床了。雖然我們之間甚至都沒說上兩句話,卻通過
其他方式全都彌補回來,我一次又一次地衝撞在她的陰道最深處。
之後她便睡著了,但是我並不是很想睡。我獨自在昏暗中靜靜地躺著,眼睛
睜得老大,一點睡意都沒有。即使徹底死過去,也不可能把眼睛閉上。我在那兒
躺了很久,思考著那天發生的一切。我認為只要能讓那個女人得到應有的報應,
其餘的就無所謂了。其實,貝蒂不過是一個脾氣暴躁的姑娘。週末的夜晚,總是
這樣死氣沉沉的。我起來去撒泡尿,可是一見到馬桶的時候,卻覺得直想吐出來。
我心想,上帝啊,也許這就是我睡不著的原因了。於是我漱了漱口,又回到
床上。
片刻之後,我就順利地進入夢鄉。我夢見了一片叢林,在叢林的深處迷失了
方向。
天上下著雨,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比較早,悄悄地從床上爬起來,盡可能不弄出一點兒動靜,
讓她繼續睡著。我從樓上下來,麗莎已經上班去了,埃迪正坐在那兒吃早餐,他
的面前鋪著一張報紙。他穿著一件紅色的運動服,前後分別印著一隻白色的鳥,
看上去很舒服。
「該死的……」他說,「你在這兒呢,睡得好嗎?」
「嗨!」我說。
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自己倒了一杯咖啡。邦果跑過來用腦袋蹭我的腿。
「怎麼樣了?」他問,「她在幹嗎?在睡覺?」
「當然了,她還睡著呢。你想說什麼?」
他抓起桌上的報紙,揉成一團扔到牆角兒去。他從桌子上欠了欠身子。
「嗯,跟我說說,昨晚上是你唆使她幹的吧?你看看這篇報道……」
「媽的,你的怨氣怎麼還沒消啊?看看這些新聞,世界上到處都充滿了血腥,
你覺得這事兒值得我去小題大做嗎?不過她揍的那個瘋女人,我真該親手去掐死
她!」
他伸出一隻手把臉摀住了,雖然他一直面帶微笑,但是很顯然有些事兒讓他
煩躁不安。我默默地喝著咖啡。
「好吧,確實她讓我感到很害怕。」他又說。
「上帝啊,她已經垮掉了,這很容易就能看出來!」
「她把桌子掀翻的時候,正好被我看到了。我說的是真的,我想你應該也看
到了,那種場面確實很可怕。」
「當然了,她可不是那種隨便讓人欺負的姑娘。你已經明白她是什麼樣的人
了……」
「想聽聽我的建議嗎,等你拿到稿酬之後,最好趕緊帶她出去散散心……」
「啊,我才不信你的鬼話呢。別拿這話來煩我了。我沒有寫過什麼書,只寫
了一本。這是我一生中頭一回寫書,我不知道以後是否還會寫下去。也許就現在,
沒準哪個傢伙正坐在辦公室裡翻閱我的書稿呢,但那不意味著它最終能被出版啊。
所以你看,我不會馬上掙到一筆大錢的。「
「媽的……我還認為……」
「是的,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不是你以為的那樣。碰巧有一天我的書稿被貝
蒂發現了,打從那天起,她就開始異想天開了,認為我是一個天才,而且一直不
肯丟掉這個念頭。埃迪,你看我,來這兒以後竟然連一行字兒都寫不出來,你明
白嗎?現在我們就呆在這兒,我們在等出版社的回音兒,我知道她一天到晚都在
想這個。這件事兒讓她變得焦躁不安,你明白了嗎?」
「那你為什麼不在下午寫作呢?你應該有時間啊……」
「你都快讓我笑掉大牙了,我需要的可不是時間啊。」
「那是什麼呢?你在這兒靜不下心來?」
「不,不是這麼回事兒,」我說。
「那到底是為什麼?」
「唉!我也弄不明白。大概我必須要等靈感降臨到我頭上,你怎麼能確信我
知道呢?」
又過了很多天,這件事遺留的痕跡才徹底消除。每天晚上,我都被餐館的工
作搞得暈頭轉向,大部分顧客都需要我來應付,像個瘋子一樣四處瞎跑。如果我
看見那些蠢貨和想搗亂的傢伙,我就趕緊跑過去招呼,決不讓貝蒂去靠近他們。
通常情況下,到晚上打烊的時候,我的臉色蒼白得像個幽靈一樣,貝蒂會對
我說,你簡直發瘋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說,我在旁邊都閒得無事可做,
你卻忙得連抽支煙的工夫都沒有。
「我只是想讓自己忙出點毛病來,沒別的意思。」
「我想你是擔心我再和別的顧客打起來……」
「貝蒂,你別瞎說了,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
「總之,我現在一點都不累,你不想步行回家嗎?」
「當然,好主意!」
我們向埃迪揮手告別,他的那部豪華轎車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在一片幻覺
中我覺得自己彷彿在一起事故中受傷了,我的腿被鋸掉了,所以我只能步履艱難
地走回家去。雖然我在心裡暗暗地給自己打氣,告訴自己這是在通往天堂去的路
上呢,當然會充滿艱辛了。我的手插在褲兜裡,領子翻起來,然後就上路了。年
輕的天才腦子空空的,雙腳又酸又痛,儘管如此我還在硬撐著。唯一讓我迷惑不
解的是,在餐館服務員和管子工之間,她怎麼會覺得有如此大的差別呢,不過這
並沒有影響我的睡眠。好像和她在一起生活,什麼事兒都要再琢磨一下,反正沒
什麼更要緊的事兒去做。
一天早上,我醒來時發現她不見了。時間已經過了中午,我竟然睡得像根兒
木頭一樣。我站著窗前喝了杯咖啡,望著街上行色匆匆的人流。外面天很好,陽
光明媚,但是透過窗玻璃我感覺到一絲涼意。我下樓去瞧瞧,除了邦果在門口趴
著睡覺之外,一個人都沒有。我走過去摸了摸它的腦袋,然後又回到樓上。房子
裡的沉寂困擾著我,我去沖了個淋浴。當我從浴室回來的時候,才發現桌上放著
一個信封。
信已經被拆開了。下面落款的地方印著地址,是一家出版社的名字。信封上
還有我的名字,印在右上角,是用很小的字體打上去的。這就是我們期盼的!我
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只是第一封回信,接著就迫不及待地把信抽出來。
回信說不。很遺憾,這本書不能出版。寫信的人解釋說,「我很喜歡你的構
思,但是你的寫作風格讓人無法忍受。你有意讓你自己置身於文學圈之外。」我
站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盡量去琢磨他信上說的,他到底想說什麼呢,但是很難從
中找到答案。我把信放回原處,想去把臉刮一下。
我有些不知所措了,當我從鏡子裡看見自己的時候,我想到了貝蒂,情緒馬
上就變得低落起來。這封信顯然是她拆開的,我眼前頓時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
她站在那兒忐忑不安地把信封撕開,心中滿懷著希望,最後寫信的人表示說他很
遺憾,於是她身邊的這個世界轟然坍塌了。
「噢!該死的!怎麼會是這樣呢……」我說。
我趴在浴室的洗臉盆上,閉上了眼睛。現在她去哪兒了?她心裡可能會怎麼
想呢?我彷彿看見她在街上奔跑,我沉浸在這樣的畫面中,就像一個冰鎬砸在我
頭上。她衝進擁擠的人流中,當她在街上亂跑的時候,汽車喇叭響個不停。她變
得越來越瘋狂,臉上扭曲著作出一副可怕的怪相。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和我
的書,我和這個從我腦子派生出來可笑的人,
所有那些夜晚的構思,只是為了最終得到這致命的一擊。為什麼會是這樣的
結果?為什麼我們總是品嚐到自釀的苦果呢?
我呆坐在那兒,思緒全都亂了,感覺自己的血液變成了一瓶墨水,被懸掛在
一個噼噼啪啪、煙霧瀰漫的火盆上。當她回來的時候,我彷彿已經老了十歲。一
個清新自然、美麗動人,鼻子尖兒凍得通紅的女王駕到了。
「嗨,嗨……」她說,「該死的,外面開始凍冰了!你怎麼了?怎麼愁眉苦
臉的?」
「沒什麼……我剛起來。我沒有聽見你從樓梯上來。」
「你已經老了,耳朵開始變聾了。」
「是的,最不幸的是,這種情形還會每況愈下……」
我裝出一副機智幽默的樣子,但是心裡卻窘迫不安。我很清楚當她得知這個
消息時,一定會抱怨和嚎叫起來的,我根本無法相信她的這種滿不在乎和輕鬆的
表情。我隨意找了把椅子坐下來,身子往後一靠,順便從冰箱裡取出一瓶啤酒。
也許今天太陽真得從西邊出來了?也許讓她對這件事表現得如此輕鬆和不屑
一顧,大概只有百萬分之一的機會,不過沒準我們摸彩票中了巨額大獎呢?對我
來說,這杯啤酒產生的影響決不亞於一瓶海洛因的作用。我覺得我的嘴上,開始
呈現出一種似笑非笑的怪異表情。
「你出去溜躂了一圈兒?」我問,「跟我說說,你到遠處去了?」
「太好了,為了讓身上變暖和點兒,我出去跑了幾圈兒。嗨,來摸摸我的耳
朵,是冰涼的!」
當然有另外一種假設,她是在和我開玩笑呢。該死的,我在心裡對自己說,
媽的,她一定看到這封信了。這是什麼鬼地方啊?她到底在等什麼呢,她的眼淚
什麼時候才能流下來,然後接著把傢俱從窗戶裡扔出去呢?我越來越弄不明白了。
我摸了一下她的耳朵,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做。她身上似乎有一股涼
意,還有外面新鮮的空氣的味道。我站在那兒,手捂在她的耳朵上。
「那麼,你發現了……它們都凍壞了,難道不是嗎?」
我把手放下來,又去抱住了她的雙臀,我把頭貼在她肚子上。一縷陽光從窗
戶裡射進來,照在我的臉上。她撫摸著我的頭。當我要去吻她的手時,我發現她
的手指被染紅了。我覺得這非常奇怪,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是什麼?」我說,「寶貝兒,到底是怎麼弄的?」
她鼻子哼了一聲,抬頭望著天花板。
「啊,沒什麼……是油漆……沾了點兒紅油漆。」
一個警報信號燈不停地在我的腦子閃爍著,像是在訴說著什麼。我非常勉強
地咧著嘴笑了。我突然萌生了一種感覺,似乎所有的機器都在超速運轉著,我卻
找不到制動開關在哪兒。
「怎麼會有油漆呢?你整個上午都在刷油漆嗎?」
她的眼神突然一亮,臉上凝滯了一絲微笑。
「對,我刷了一點兒。」她清楚地回答,「我練習了一下……」
我吃了一驚,接著就緊張地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該死的……你可別干蠢事啊……」
她直率地笑起來,同時有一種苦澀的味道。
「沒錯,是我幹的,當然是我了。」
我呆呆地望著地板,搖晃著腦袋,兩眼直冒金星兒。
「不,我不相信……」我說,「我不相信你說的……」
「有什麼讓你難以忍受的嗎?你不喜歡紅色?」
「但是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嗎……」
「不知道,就這樣做了。我感覺好極了。」
我站起來,在桌子旁邊比劃起來。
「那麼,每當一個出版商拒絕我的書稿時,你就用紅油漆把他的門染成紅色,
是這樣嗎?」
「是的,很可能會那樣。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們那副嘴臉。」
「依我看,那簡直是發瘋!」
我憤怒和欽佩得身體哆嗦起來了。她笑著抖動了一下頭髮。
「生活中你必須懂得享受,你根本不明白它給我帶來了多少快樂。」
她脫掉了夾克衫,把圍在脖子上的那條像五彩斑斕的蛇一樣的圍巾解下來。
「我想來點咖啡,」她接著說,「瞧瞧我的手,必須要去洗一洗了。」
我走到窗前,用手指把窗簾輕輕地掀起來。
「嘿,有人跟著你嗎?你肯定沒有人跟蹤你?」
「沒有,他們都嚇呆了。沒有人來得及把他的屁股從椅子上抬起來。」
「下次警察也許會來把這座房子團團圍住,我現在就已經看到了……」
「該死的,你總是想著最倒霉的事情!」她說。
「是的,我當然會感到有些不舒服。你悄悄地溜出去把半個城市都染成紅色,
難道我會不擔心嗎……」
「你聽著,」她歎息道,「至少這個世界上應該講點兒公道,對嗎?我可不
想無緣無故地就被別人侮辱!」
第二天,這件事刊登在報紙的最末一版上。目擊者描述,他們看到「一個全
副武裝的潑婦攜帶著兩枚油漆炸彈突然出現了」,文章的最後說,目前還沒有任
何恐怖組織宣稱對這次行動負責。我把這篇文章撕下來,塞進我的皮包裡。然後
趁賣報紙的商販轉過身去的時候,我把報紙又放進報紙堆裡,因為報上實在沒有
別的東西讓我感興趣了。我買了一些香煙和口香糖,接著就從商店裡出來了。
貝蒂正在馬路對面等著我,她坐在一個露天咖啡座裡,面前放著一杯熱朱古
力。外面天氣很好,有點兒冷。貝蒂的眼睛微閉著,一縷太陽照在她的臉上,她
的手插在衣袋裡,夾克衫的領子豎起來。她看上去很迷人,我慢慢地朝她走過去。
有些東西並沒有離我遠去,它讓我在早晨的陽光中面帶微笑,似乎我腳踩在
了一捆鈔票上似的。
「掌握好時間,」我告訴她,「只要你決定了我們馬上就走。」
她俯下身來吻了我一下,然後繼續喝她的熱朱古力。我們不著急,我要去商
店的櫥窗裡瞧一瞧,買一些過冬的衣服,以免凍得渾身直打哆嗦。街上走來走去
的人們都穿著狼皮、野貓皮、銀狐皮的外套,大部分人臉上都紅撲撲的,這是氣
溫下降的最明顯的象徵。毛皮銷售商們又開始大把地撈錢了。
我們手挽著手,在街上走了一個來小時,沒有找到我們想要的東西,其實真
的不知道想買的是什麼。當我們忙活著把一堆衣服重新疊好,放回到原處的時候,
所有的女店員都瞧著我們,發出了失望的歎息聲,顯然我們給她們帶來了不少麻
煩。
我們最後去的地方就是一家大型的百貨商場。剛一進門,我就產生了一種感
覺,彷彿掉進艷陽下一個盛著阿拉伯香味點心的盒裡似的。那些浸著淡淡芳香的
音樂飄散在空氣中。我從來不願把這種氣味兒吸進嘴裡,於是把嘴巴閉得緊緊的,
我實在是忍受不了,不過我突然想起來,可以嚼兩塊兒含葉綠素的口香糖來緩解
一下。我跟著貝蒂來到了專門經營婦女服裝的地方。
這裡的顧客不算多,附近只有我一個人。我在婦女內衣櫃檯轉悠了一會兒,
瀏覽著擺放在最顯眼地方的幾種款式,其中有一些讓我看著比較順眼的新產品已
經脫銷了。我在來回的穿梭中隱約地感覺到,那個站在一旁的櫃檯負責人更像是
來自地獄的守望者。她大概五十歲左右,她的臉上總是漲得通紅,身體裡散發出
無窮的慾望,也許她一輩子跟男人幹過兩三次,和誰幹的她都記不得了。每次我
把手伸進一盒女人內褲中,看看它的彈性是否令我感到滿意,她總是緊緊地盯著,
似乎想用眼神來阻擋我,不過我臉上總是面帶微笑。最後當她向我走過來時,臉
上已經變得像基督的血一樣紅了。
「好吧,請問,」她說,「你到底在找些什麼?也許我可以幫你一下。」
「有可能,」我說,「我想給我的母親買幾件內褲,必須要那種能隔著褲衩
露出毛的……」
她發出一聲可笑的尖叫,但是我沒來得及看到接下來會怎樣,因為就在那一
刻,貝蒂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在這兒幹什麼呢?」她問,「快過來,我想去試幾件衣服。」
她抱著一堆五顏六色的衣服,在去試衣間的路上,我瞥了一眼那堆衣服上墜
著的搖擺不定的價簽。看到上面的價格,像一棵樹被雷擊了一樣,我幾乎要暈倒
在地上。接著,我一咧嘴笑了。
「嗨,你看到價格了?」我說,「你沒搞錯吧,那可是一個人半個月的薪水
啊……」
「那要看是誰了。」她回答說。
我站在試衣間外邊等了很長時間,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像是被她拋棄
在烈日下,腦袋上光禿禿的,兩條腿也瘸了,感覺糟透了。我身上甚至連一半的
錢都拿不出來,可憐的貝蒂,她甚至都沒有看清楚價格,就匆忙地把衣服拿進去
了。我心想,除了給她一個蒼白的微笑之外,還能怎麼安慰她呢?我很清楚,世
界還沒有被我們踩在腳下呢。隔著一道屏風,我聽到貝蒂在裡面喘著粗氣,身體
來回移動著。
「好了嗎?」我問。「知道嗎,你沒必要花費太多心思,像你這樣美麗的姑
娘,根本用不著去過分地修飾打扮。」
她突然把屏風拉開了,我一下子被驚呆了,用手摀住了臉,她把所有的衣服
全都穿在身上了,她看上去像一個體重有一百公斤的胖女人,臉頰凹陷著,目光
異常的堅定。
「媽的,別胡鬧了……不行。」我說。
我迅速地把屏風關上,然後向四周察看一下,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我們。現
在,我張開嘴大口地喘氣,屏風馬上又被打開了。
「行了,別犯傻了,」她說,「我們必須馬上從這兒出去。」
「求你了,貝蒂。我可不想捲進去,我敢說,我們會被抓去坐牢的……」
「哈哈,」她說,「你在開玩笑吧?你和我會被抓去坐牢?」
她抓著我的胳膊,興奮地看了我一眼。
「好吧,我們現在就走!」她說,「盡可能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們開始行動了,感覺好像在穿越一片稻田,周圍的樹林裡埋伏著一些越南
鬼子。我肯定我們已經暴露了,我想喊出來:快出來,你這雞姦痞!讓我們決一
雌雄吧!!我每向前移動一步都很困難,心都快要被揪出來了。越來越接近出口
了,緊張的氣氛也在不斷加劇。貝蒂的耳朵變得通紅,我的耳邊風聲呼呼作響。
我心裡念叨著,仁慈的上帝啊,再向前走兩三米,我們就能平安無事地回家
了。
外面光線變得很刺眼。當貝蒂伸手去開門的一剎那,我被一種近乎神經質的
笑聲震住了,全身抖動了一下。最終一切都令人感到驕傲。我緊跟在貝蒂身後,
子彈已經上膛了,當我感覺到有隻手落在我的肩膀上時,她的一隻腳已經落在大
街上了。我心想,我真他媽沒用,這下可死定了。我彷彿看見血從自己身上噴射
出來,流淌在林中的空地上。
「站住!趕快停下!!」商場的僱員說。
貝蒂像一架噴氣式飛機似的,從門口衝了出去。
「別停下來,把他甩掉!」她勸說道。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像個傻瓜一樣轉過身去。我們兩個都沉浸在一種失敗
的感覺中,那傢伙有兩隻胳膊和兩條腿兒,身上還帶著一個徽章。他大概以為是
我就是貝蒂身後的主謀,但是他搞錯了。我確實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對我來說戰
爭已經結束了,我想到了應該提醒他遵守日內瓦公約,不要隨便亂來。儘管這家
伙以前聽說過相關的法規,但是他還是朝著我的右眼狠狠地來了一拳。
我的頭被打破了。我拍打著胳膊,開始往後退。門被撞開了,我的腿扭到一
起,仰面跌倒在大街上。我躺在那兒望著天空,就在這時那傢伙的臉擋住了我的
視線,像一團原子彈的蘑菇雲一樣。我只能用一隻眼睛看著這一切,整個過程都
是在慢動作中進行的。他彎下身來,揪住了我的衣服領子。
「站起來!」他說。
一些行人在路邊上站住了,反正不用花錢買票。當那傢伙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的時候,我牢牢地抓住了他胳膊。為了捍衛一個偉大天才的榮譽,我準備囫圇地
踹他一腳,但是我沒有必要那麼做。當他還在得意的俯視著我的時候,一個肥胖
的姑娘飛快地繞到他的身後,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當這傢伙撞在一輛停在路邊
的汽車車門上時,我又一次仰面倒在地上。一片刺眼的陽光照在我臉上,這個胖
妞兒向我伸出了手。
11-15
「你不是我想要的那種女人。」我說。
「我們走著瞧吧,」她回答說,「趕快離開這兒!」
我爬起來,跟著她逃跑了。她那烏黑的長髮在風中飄動著,像一面懸掛在海
盜船上的旗幟。「嘿,貝蒂……是你嗎?」我問,「是你嗎?貝蒂……」
當她去找紗布的時候,我喝了杯啤酒,坐在一把椅子上。她仰起頭來幫我處
理著所有的傷痕。我的眼睛看上去像個受傷的海葵一樣。所有這些愚蠢的事兒,
都快把我煩死了。
「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我已經受夠了,」我說。
她拿著繃帶走過來,坐在我腿上,然後把紗布敷在我眼上。
「我知道你為什麼發脾氣,」她說,「因為你被人打了一頓。」
「別開玩笑了,我才沒有挨打呢,頂多是臉上挨了一拳罷了。」
「好吧,這又不是世界的末日。看起來不算太嚴重……只是周圍有點兒紅腫
……」
「沒錯,只是腫起來了,」她說,「已經開始變紅了……」
我用剩下的那隻眼看著她,她笑了。是的,她確實在微笑。而我絲毫沒有能
力去阻擋這一切,世界已經變得毫無意義了,她也不再去責備我了。為了挽回點
兒面子,我本來可以抱怨幾句,但是酒精的作用已經衝到我頭上了。她身邊的這
個冷酷和乏味的世界究竟是什麼鬼地方?除了她的頭髮、呼吸、膝蓋,和全身的
顫抖,其他的東西還有什麼價值呢?我還能幹別的事情嗎?也許我駕馭不了那些
轟轟烈烈的、令人激動的場面……有時候,幸虧有她的幫助,我並不覺得自己是
一個沒用的人,我不得不隨時準備著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我沒有按照貝蒂期望
的那樣去改變這個世界,其實我根本沒拿它當回事兒。她笑了,我的怒氣如同烈
日下的一個濕腳印兒,轉眼之間就沒了。這種事每次都讓我嚇得半死,我甚至不
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穿上一件偷來的衣服,圍著我轉來轉去,擺出各種姿勢。
「那麼……你覺得這件衣服怎麼樣?感覺如何?」
我先把手中的啤酒喝光,然後用受傷的眼睛瞥了她一眼。
「我渴望用我的兩隻眼睛看著你。」我低聲說道。
當我收到出版商寄來的第六封退稿信時,我意識到我的書永遠不可能出版了,
但是貝蒂卻仍然執迷不悟。她又把自己關在屋裡,神情憂鬱,兩天都沒有開口講
話。我想盡千方百計去勸解她,最終全都是白費力氣,她根本聽不進去。每次她
都立即把我的書稿重新包好,再寄給別的出版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真了不
起。這好比是一份可以預定痛苦的菜單,明知道是一杯毒酒,還要硬著頭皮一直
喝光了才肯罷休。當然我沒有和她這麼說,我的那部可愛的小說每次從空中飛過,
翅膀上總是都被打得千瘡百孔。但是讓我感到焦慮的不是小說,而是她。自從她
發誓不再把那些人的房子塗成紅色了,我就開始為她無處發洩而惴惴不安了。
遇到那種時刻,埃迪總是盡最大努力把氣氛變得活躍起來。他經常有說有笑
的,把房子裡到處擺滿了鮮花;他總是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卻什麼忙都幫不上。
如果我確實需要一個真誠的朋友,那我一定會選擇他。但是人的一生中不能
只去索取,我可以給予的東西太少了。
麗莎同樣很了不起,溫柔而善解人意。我們都盡力去幫助貝蒂,讓她振作起
來。但是總是收效甚微。每次當我們從信箱裡找到我的書稿時,就會望著天空唉
聲歎氣,之後她又開始萎靡不振了。
外面天氣變得很冷了,刺骨的寒風席捲著街頭,聖誕節臨近了。一天早晨,
我們醒來的時候外面下起了暴風雪。晚上,我們在泥濘中行走著。有時候,這座
城市令我們感到失望。我開始夢想著到更遙遠的地方去,那裡寂靜而荒涼,我的
目光可以漸漸地消失在地平線,靜靜地構思我的新小說,或者計劃著晚飯該吃點
什麼,要不就把耳朵借給夜鶯的第一聲鳴唱,慢慢地直到天荒地老。
我很清楚貝蒂的問題出在什麼地方,這該死的小說將她牢牢地釘在地板上,
捆住了她的手腳。她像一匹桀驁不遜的野馬,跨越一堵石牆時碰傷了腿,想重新
從地上站起來。她想往一片陽光明媚的牧場,如今卻是一堵憂鬱和陰暗的圍牆,
她從來不瞭解一頭困獸的感覺;她可不想這樣活著。她還要全力以赴去拚搏,她
心裡充滿了怨懟,每天忙活得手指都磨破了。看到這些我的心都碎了,但是我什
麼事也做不了。她已經將自己封閉在一個誰都無法企及的地方。那段日子裡,我
可以喝點啤酒,可以花一個星期的時間去玩拼字遊戲,我敢肯定她是不會來打攪
我的。當她覺得需要我的時候,我仍然可以呆在她身邊。等待,對她來說是最糟
糕的事情。可以肯定地說,寫這本書是我做的一件最愚蠢的事兒。
不知道為什麼,我能夠想像到她每次收到這種令人沮喪的退稿信時的感受,
所有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通過這件事開始更瞭解她了。我發現她對逆境的忍受
力更強了。一次又一次地聽任別人撕扯著你的胳膊和腿,卻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這決不是輕易就能做到的。當然,對我來說,我已經得到我想要的,於是這件事
對我來說就變得無關緊要了,這有點像我聽到從火星上傳來的消息一樣,這不會
讓我晚上睡不著覺。在我寫的東西和這本書之間,我很難發現它們有什麼必然的
聯繫,所以它被扔進垃圾箱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我發現自己就像是一個商販,正
煞費苦心地向一夥凍僵的愛斯基摩人兜售廉價的浴衣,但是卻對他們的語言一竅
不通。
實際上,我唯一期盼的,就是貝蒂最終對這件事感到厭倦,把作家從腦子裡
徹底攆走,重新找回過去的生活:在太陽底下狼吞虎嚥地吃紅辣椒,站在走廊上
傻乎乎地望著外面被烘烤著的一切。也許這件事真的能夠美夢成真,也許她的希
望會在某一天早晨,像一根枯死的樹枝那樣徹底腐朽斷裂,不,這決不可能。只
有那些愚蠢的傢伙,才會為之動怒呢;當我想到這些的時候,我就在心裡對自己
說,天底下有誰能不歷經挫折就可以獲得成功的呢。終於,我們從第六次退稿的
陰影中擺脫出來,經過兩天的鬱悶之後,她的臉上慢慢地開始有笑模樣了。房子
裡又逐漸找回了生活的氣息,降落傘最後終於打開了,我們平穩地著陸了。外面
射進來的陽光吹乾了我們的淚水。一天,當貝蒂拿著一封信出現眼前的時候,我
正在煮一壺工序繁瑣的地道的苦咖啡。那只是一封信,一段時間以來,我的生活
被這些該死的信攪得亂七八糟的。我厭惡地看了一眼貝蒂拿著的那封拆開的信。
「咖啡這就煮好了,」我說,「寶貝兒,有什麼好消息嗎?」
「沒什麼。」她說。
她走過來,眼睛卻沒有看我,然後把信塞進我羊毛衫的領口兒裡。她輕輕地
在那封信上敲打了幾下,然後一聲不吭地走到窗前,把額頭抵在玻璃上。咖啡開
始沸騰了,我趕緊把火滅掉。之後我把信拿出來,這是一封上面有署名和地址的
信。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先生,
我在這個出版社做編輯已經二十多年了,老實說,我編輯過的書稿質量有高
也有低,但是我從沒有見到過,像你寄來的書一樣如此污穢不堪的東西呢。
我經常給年輕作者寫信,表達我對他們作品的由衷讚賞。直到現在我從沒做
出相反的舉動。但是你,卻讓我打破了常規。
對我來說,你寫的東西引起我的警惕,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預示這種毒害
有可能到處蔓延。帶著深深的厭惡,我把這本你用小說呈現出的惡之花退還給你。
大自然有時候會孕育出一些畸形的東西,我想你會同意我的觀點,對一個誠
實的人來說,有責任去消滅這些扭曲的東西。我有必要把這些意見向你表達出來。
唯一感到的遺憾是,這種東西永遠都不該回到它不該在的地方--我想說的
是你思想中那些陰暗潮濕的角落。
接下去是那種神經質的人特有的簽名,字跡歪歪斜斜得偏離到信紙外面去了。
我把信折疊起來,慢悠悠地扔到水池底下去了,它就像是一則產品推銷廣告
似的。
我繼續忙著煮咖啡,從眼角的餘光裡看了一眼貝蒂。她站在那兒沒動地方,
似乎正在關注著外面街上發生的一切。
「知道嗎,這只是遊戲的一部分。」我說,「我們經常會碰到一些蠢貨,這
是不可避免的。」
她做出一個厭煩的手勢,似乎在空中驅趕著什麼。
「好吧,別再提這件事了,」她說,「噢,我都忘記告訴你了。」
「什麼?」
「我約好了要去見一個婦科醫生。」
「哦,感覺哪裡不舒服嗎……」
「我要去檢查一下我的避孕環,看是不是快脫落了……」
「行,去吧……」
「你不想陪我一起去嗎?我們可以順便出去走走……」
「當然可以,我可以在外面等你。另外,我還想翻閱一下舊雜誌,我覺得這
可以讓人定下心來。」
我覺得這次,我們的情緒變得平和多了,這真令我感到高興。那個白癡和他
寫來的信把我們氣得夠嗆。
「你約好時間是幾點?」我問。
「噢,我想走之前我還來得及化化妝。」
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那天她打扮得確實很漂亮。
外面有點太陽,空氣乾燥而寒冷。我正好可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過了一會兒,我們就來到了婦科醫生的診所門口,讓我感到納悶兒的是門上
竟然連個招牌都沒有,但是貝蒂已經按響了門鈴,我的腦子反應變得遲緩了。一
個穿著睡衣的男人把門打開了,他的那身衣服不禁讓人聯想到,他似乎是從《一
千零一夜》的故事中走出來的,衣服的料子像一片銀色的湖面閃爍著光芒。迷人
的白馬王子兩鬢已經斑白了,嘴裡叼著一個長長的用象牙製成的煙斗。他的眉毛
仰起來,望著我們。我覺得,如果這傢伙能做一個婦科醫生的話,那麼我就可以
成為文壇的偶像了。
「你們好,有什麼事兒嗎?」他問。
貝蒂盯著他沒有答話。
「我妻子和您事先約好了。」我說。
「請原諒,你說什麼?」
剛說到這兒,貝蒂就從口袋裡把那封信掏出來了,她把信舉到了這人眼前。
「這封信是你寫的嗎?」她問。
我沒有聽到她說話,我彷彿看到一股火山岩漿噴發出來。這傢伙把煙頭從嘴
裡取出來,緊緊地握在胸前。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問。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也許剛從夢中醒來,所以我沒有過於驚慌。令人驚訝
的是所有的東西似乎都像真的一樣--寬敞、安靜的走廊,我腳底下的地毯,這
個人輕輕地咬著他的嘴唇,那封攥在貝蒂手裡的信,像一團永遠撲不滅的鬼火一
樣。我完全驚呆了。
「我問你一句話,」貝蒂又尖聲說道,「這封信是你寫的嗎,到底是不是?!」
這人裝出一副想走近點兒、仔細地把信看看的樣子,接著他撓了一下脖子,
迅速地掃了我們一眼。
「好吧……你知道,我整天都在寫信,這不奇怪……」當他繼續跟我們講話
的時候,我看得出他想做什麼,就是一個三歲的孩子也能看得出來。很明顯他在
往後退,打算逃到裡面去。我在想他是否真要這麼做,因為他看上去不是很靈巧。
在亮出最後一張底牌之前,他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如果不是他的轉身動作
太慢的話,事情也許不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於是貝蒂趁機去用肩膀把門頂
開,我們的角鬥士踉踉蹌蹌地在門廳裡倒退著,他的一隻胳膊被抓住了。
「你們想幹什麼?你們簡直瘋了!」
一個巨大的藍色花瓶安放在底座上。貝蒂揮舞著錢包圍追堵截,包裡面的東
西全都散落出來了。我聽到了瓷器爆裂的聲音,這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在激烈
的衝突中,貝蒂的錢包全都裂開了,你可以看見那些女孩專用的東西,與一些瓷
器的碎片全都散落在地板上。
「等等,我去幫你拾起來。」我說。
她臉色蒼白,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媽的,別去管那些東西!!告訴他你對那封信的看法……」
這人用驚恐的目光看著我們。我彎下腰從腳底下撿起一管口紅。
「我跟他沒什麼可說的。」我說。
我繼續從地上撿起一些東西,肩膀似乎被重物壓得都抬不起來了。
「你是在耍弄我麼?」她問。
「沒有,他想的問題我根本不感興趣,我還有很多事要操心呢……」
這個人竟然沒有發現,當時他正好可以趁機逃走。看來這人什麼都不懂。他
呆在那兒,保持沉默,聽任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為所欲為。我不知道他被什麼蟲子
咬了,也許是意識到我不會朝他撲過去,所以這種突然消失的威脅,讓他有點兒
沖昏頭腦了。他衝著我們過來了。
我敢肯定在那個特定的時刻,貝蒂竟然把他的事兒忘了。她把所有怨氣都撒
到我身上。我們正在地毯上掃蕩著,準備把她錢包裡撒出來東西全都找回來。我
不知道她怎麼發現他的,因為當時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我身上。她急促著喘著
氣,她的眼神裡流露出一種從痛苦中產生出來的變異的狂怒和絕望。這個人從她
後面冒出來了,他的動作非常愚蠢,手指尖碰到她的肩膀上。
「聽著,我看不慣你們這種野蠻的行為,」他宣稱,「我只會運用一種武器,
那就是我的智慧……」
貝蒂沒有轉身,她閉上了眼睛。
「別碰我,」她說。
但是這傢伙卻陶醉在自己的勇敢舉動中了。一種瘋狂的災難眼看就要降臨在
他頭上,他的眼神裡閃著光芒。
「你們的這種行為令我無法忍受,」他說,「很明顯,我們之間沒什麼可談
的,因為對話,就如同寫作一樣至少需要一些優雅,看起來你們太缺乏這個了…
…「
這一席話之後,屋裡陷入一段短暫的沉寂中,那是一種將閃電與雷鳴分隔開
來的令人顫慄的間歇。她剛從地上撿起一把梳子,正好握在手裡。那是一把廉價
的、有很鋒利的鋸齒的紅色的梳子。她從地上站起來,突然轉過身,胳膊在空中
劃出了一個弧形。一梳子砍下去,就把他的臉扎破了。
這傢伙剛開始只是驚訝地看著她,然後用手捂著傷口往後退,血流出來了。
那種場面太戲劇化了,只不過他似乎已經把他的那句格言忘了,唯一的反應
就是動了一下嘴唇。一切開始變得令人憂慮了:貝蒂像一座煉鋼爐似的轟鳴著向
他靠近,但是我的胳膊搶先一步伸出來了,牢牢地按在她的手腕上。我用力拽著
她,似乎在從地上拔起一棵大樹,我發現她的兩隻腳已經離地了。
「行了,我們到此為止吧。」我說。
她想掙脫出去,但是我拼盡全力壓制著她,我輕輕地喊了她一聲。必須要說
明的是,我可不是在虛張聲勢。如果那不是她的胳膊的話,早就被我壓成一堆肉
醬了,而且碎末兒呼嘯著能噴灑到幾百米遠的地方。我咬緊了牙關把她拖到門口,
出去之前,我轉過頭來最後看了一看那傢伙,他呆呆地癱坐在一把椅子上,我想
他也許正在看我的小說呢。
我們連滾帶爬地從樓梯上衝下來。快到一樓的時候我放慢了腳步,讓她重新
站穩腳跟兒。她大聲吼叫起來。
「上帝,你這卑鄙的傢伙,為什麼你總是讓他們為所欲為呢?」
我突然停下來。讓她靠在樓梯的扶手上,然後看著她的臉。
「這傢伙沒有怎麼樣我,」我說,「他什麼都沒做,你明白嗎?」
悲憤的淚水從她的眼睛裡湧出來,頓時我覺得全身的力氣全都沒了,好像有
人用噴箭筒向我射出了一根毒箭似的。
「媽的到頭來全是一場空!人家會說你這輩子一事無成的!!」
「你錯了,」我說。
「那好,這算怎麼回事呢?告訴我,你得到了什麼!」
我把臉轉過去,眼睛看著別處。
「難道我們要在這兒呆一晚上嗎?」我問。
兩天以後,警察把她帶走了。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沒在家,當時我和埃迪在一
起。那是一個星期一的下午,當時我們開著車子跑遍了全城,到處尋找橄欖油呢,
幾乎所有的商店都關門了,而且直到頭天晚上我們才發現,餐館庫房裡的存貨已
經用光了。好像是馬裡奧忘記把廚房的訂貨單送來了。他希望我能向埃迪解釋一
下,但是接下來還能怎麼辦呢,你總不能要求他把月亮摘下來吧。那天外面亂著
風,氣溫頂多不超過三、四度,溫度馬上就降下來了。
我們不急著趕路,埃迪把車速放慢了。沐浴著清冷的陽光,開車出來兜兜風
是很愜意的。汽車行駛得很正常。通常在沒遇到特殊的情況的時候,我的心情就
非常愉快。我們開車跑遍城裡的每個角落,最後終於找到一些橄欖油。對於一個
即將來臨的重大時刻來說,這不過是一個小插曲。或許只是為了讓我的心情安靜
下來,它就像一片雪花輕輕地飄落在一個心如死灰的男人心間。確切地說,我們
最終是在唐人街找到的橄欖油。店主看到我們跑了這麼遠的路,於是給我們每人
各來了一杯日本米酒。這樣在回去的路上就不會覺得太冷了。回來的路上我們聊
得更起勁兒了。埃迪又打起精神來,他的兩隻耳朵漲得通紅。
「你看,我運氣真好,比薩餅裡如果沒有橄欖油,就好像花生去掉殼,裡面
是空的一樣!」
「沒錯,還要注意看著你的前方。」我說。
我們把車子停在房子對面,麗莎衝著我們跑過來的時候,我剛好走到路邊的
人行道上。我們在座位全身上都凍僵了,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羊毛衫,上來
一把揪住了我。
「噢,我向你發誓,我不明白這究竟是……他們把她帶走了……」她哭著說。
「怎麼回事兒?你在說什麼呢……」我問。
「是的,來了兩個警察……把她帶走了!」
我咬緊了嘴唇,埃迪從車上看著我們。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麗莎把事情的
經過原原本本地講出來,她的牙齒發出格格的響聲,太陽開始闇然失色了。
「好吧,」我說,「我們回去再說,如果像這樣呆在外面,你會被凍死的。」
一個小時後,經過短暫的討論和幾通電話之後,事情的經過我全都清楚了。
我喝了一杯烈酒,然後把衣服重新穿上。
「我跟你一起去,」埃迪說。
「謝謝,不用了。」我說。
「那好,最好還是開車去吧。」
「不,我想還是走路更好些。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接著我就出發了,時間還不算太晚,但是夜幕已經降臨了。我走得特別快,
手插在口袋裡,腦袋縮在兩個肩膀之間。大街上只有一串蹩腳的燈光,不過我對
這條路很熟悉,我在一棟樓房的邊上撒了泡尿。記得以前我肩上挎著工具箱到處
跑,就不願意從警察局門前走過,我總是覺得他們在盯著我。
當我走了一半兒路程的時候,突然感到身上有個地方不舒服。我疼得眼睛都
睜不開了,大口地喘著粗氣。我覺得馬上要摔倒了,於是停下來歇了一會兒。我
心想,這太不可思議了,好像倒霉事兒還不夠多。最令我擔心的,還是關於貝蒂
被控告的事兒,警察在電話裡明確告訴我,他說這件事確實很棘手。我憂心忡忡
地走完了最後一段路,頭都要炸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對警察來說「很棘手」
意味著什麼呢。路上的行人和我都噴吐出一些白色的熱氣,至少這是證明我們還
活著的一點憑據吧。
在我到達目的地之前,發現路邊還一個商店沒有關門,於是就鑽進去了。在
我看來給她買些桔子似乎有點兒滑稽,但是我不知道去一個看關在班房裡的姑娘
時應該買點什麼。我已經不能集中精力去考慮這個問題了。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
看,桔子含有大量的維生素,最後我決定買兩箱檸檬汁。產品商標上印著一個跳
舞的半裸的姑娘,背景是碧海藍天,我覺得有很多人都喜歡吃檸檬。
有人把我領進一間辦公室裡,一個警官正坐在那兒等我,看樣子他是個很講
原則的人。我心裡七上八下地。他照例指著一把椅子讓我坐下,這人看上去四十
歲左右,身材魁梧,面帶微笑。我心裡更加忐忑不安了。
「那好,我們開始吧……」我說。
「你不必多說了,」他打斷我說,「事情的前因後果我都知道了。是我記下
的口供,我已經和你的女友談過了……」
「噢!」我說。
「是的。」他繼續說,「依我們看,這是個性格有點暴躁的姑娘……」
「這要看具體情況,她並不總是這樣。你知道,我不知該怎麼說……這種情
形已經有好幾個月了。他們這種處理方式,我們實在難以理解,真叫人想不通…
…「
「我理解,不要太過分了……」
「當然,你說得對。」
他認真地看著我,接著就笑起來。雖然我仍心存疑惑,不過感覺好多了。他
看上去人不壞,也許我這次真得很走運。
「這麼說……你寫小說?」他說。
「對,是的……其實,我正在尋找出版機會……」
有好一會兒,他都在不停地點頭。他一本正經地坐在辦公桌前,然後站起來
去看看門後面是否有人,接著找了把椅子放在我面前。他橫跨在椅子上,把手搭
在我的肩膀上。
「聽著,」他說,「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那些出版社的人……都是一幫蠢
貨……」
「真的嗎?」
「對了,等一下,我要給你看樣東西。」
他從抽屜裡取出一疊厚厚的文稿,把它放在桌子上。看上去看有幾公斤重呢,
外面用一根橡皮筋兒勒著。
「你覺得這像是什麼東西?……你猜不出來?」
「不知道,」我說,「是一部書稿?」
我以為他要來擁抱我一下呢,但是他在我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天真得笑起來。
「你說對了!知道嗎,夥計,我已經開始喜歡你了……」
「我很榮幸。」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用手撫摸著書稿外面的紙包。
「一定要堅持下去,」他說,「他們已經把我的這部書稿退了二十七次了。」
「二十七次?」
「是的。我想不能就這麼算了。他們應該拿出充分的理由,這幫傢伙全都是
白癡!」
「媽的,二十七次……我的上帝啊!」
「然而我對這本書很看好,覺得它會成為一部暢銷書,是人們最喜歡看的東
西。夥計,我花了十年功夫啊,不斷地修改、力求完美,它是最出色的,這是一
部驚世之作。也許我不喜歡看《霸王卡邦》或者《狂人比埃洛》之類的東西,我
說的都是實話,這些東西實在太糟糕了!」
「說得對。」
「現在,你也許要問我,為什麼他們沒有出版我的書,問我他們到底是怎麼
想的?我認識一些警察,他們出版的回憶錄可以賣幾百萬冊呢,那麼他們只是曇
花一現?難道偵探小說過時了嗎」
「是的,根本沒必要去想這些。」
他點了點頭,然後看了一眼我買的橙汁。
「我可以……?你不想喝點兒什麼嗎?」他問。
當時的情況使我沒法拒絕他。我強裝著笑臉,從箱子裡取出一瓶遞給他。他
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有二十厘米長的刀子,去開啟果汁的瓶蓋。那是一把鋒利的剃
須刀,不過我一點兒都不緊張。接著他拿來兩個塑料杯子放在桌子上,還有一瓶
伏特加酒,已經喝得差不多了。當他往杯子倒酒的時候,我在心裡問自己,我現
在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為了我們的成功乾杯!」他說,「我們不會被埋沒掉的。」
「當然了!」
「知道嗎,你的女朋友……我沒有告訴她原因,但是我沒有說她做錯了。那
些傢伙不動聲色地坐在那兒,沒過五分鐘就把別人花一年時間寫的東西斃掉了。
可是你不能跟我說偵探小說已經過時了,現在不能輕易下這種結論!!「
他又給我倒了一杯酒,我開始覺得來精神了。我身上米酒和烈酒的作用還沒
過去呢,不過在這間辦公室裡我心裡很踏實,看來事情正在往好處發展。
「該死的,當那傢伙來電話講這件事的時候,讓我心裡就憋著一團火。最好
對著他的臉上來一下!為了表示慶賀,我接連喝了好幾杯酒。最後,我對自己說,
他們中的一個終於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是的,這不過是一點輕傷,沒必要小題大做。」
「對,如果是我,早就把他打得滿地找牙了。那些傢伙,他們把我們當成是
什麼人了?……我們再來點兒酒嗎?」
伏特加像一片燃燒的火焰在我的腦袋裡升騰著。我笑瞇瞇地端著酒杯。有時
候生活是很美好的,讓人驚奇的是,有時候甚至比女人還要溫柔可愛,為了這個
必須不停地喝下去。我把手放在警官的書稿上,然後看了他一眼。我們都喝得暈
暈乎乎地了,最好還是坐下來。
「知道嗎,」我說,「這種事情上我的判斷是很準的,而且我要告訴你,你
的書一定能夠出版,我的感覺不會錯。到時候希望你能簽名送我一本。」
「你真這麼認為嗎?」
「找不到任何不能出版的理由,你的書讓我很受鼓舞,它是一架正要騰空而
起的飛機。」
警官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一個在馬拉松賽跑中,最終衝過終點線的運動員似
的。他用手在臉上抹了一下。
「媽的!」他說,「這件事簡直太令人難以相信了!」
「就是這麼回事,」我說,「好吧,貝蒂的問題該怎麼辦呢?也許過一段時
間,人們會把這件事忘掉的,你說呢?」
「該死的,也許最終我能把這傢伙從這兒轟出去……」
「好的,肯定行。那現在我能去見她嗎?」
我還需要等幾分鐘,讓他亢奮的心情平靜下來。我向著窗外的夜色瞥了一眼,
希望這一切能快點兒結束。他用手撓了撓頭,然後把瓶子裡剩下的酒都喝下去了。
他坐在那兒,等候著把最後一滴酒嚥下去。
「關於你的女朋友……還是有點兒麻煩,」他皺著眉頭說,「畢竟這傢伙控
告她了。你明白嗎,我不能隨便亂來啊。」
「該死的,你忘了嗎?」我說,「她所做的一切可是為了那些像我一樣的人
啊,正是因為她犧牲了自己,所以那些蠢貨才有可能在斃掉我們的書之前,再重
新考慮一下啊。她是為了我們才受這份罪的。現在輪到我們應該為她做點兒什麼
了!」
「上帝啊,我當然知道。是的,我太清楚了,但是現在有人控告她,我也很
為難……」
他甚至都不敢正眼看我了,他忙著去擦褲子上一塊看不見的污跡。這些伏特
加酒讓我全身發熱,於是提高了嗓門兒,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在警察局裡。
「那麼,在這兒到底是誰說了算?」我說,「那麼就讓這個該死的傢伙作出
裁決吧!我們今後還可以繼續寫下去,不過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書稿腐爛掉!」
「你還是不理解,指控是有法律效應的……」
他看上去很為難的樣子,最終他還是柔弱得像一把煙草一樣,從頭到腳都被
牢牢地捆住了。我憋悶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16-20
「你聽好了,」我說,「別對我說,現在什麼辦法都沒有了。畢竟這是在警
察局啊,我們會找到解決辦法的,難道不是嗎……」
「你說的對,不過事情沒那麼簡單,這是一樁訴訟,是有案可查的。」
「那好,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夥計,我發誓我說的都是實話,我真
的很抱歉。唯一的解決辦法是……」
我們兩人互相凝視著對方。我們你一句我一句地糾纏著,我不知道他是否覺
得這種場面很有趣,難道就不為從事警察這種職業感到羞恥嗎?我估計他已經喝
醉了……
「我覺得現在你已經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我說。
他慢吞吞地走移動著,眼睛盯著腳下。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說,「也許這簡直是在說夢話,只要讓這家
伙撤回他的指控就行了。」
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站起來,抱起那箱純天然的檸檬汁。
「我能見見她嗎?」我問,「這有可能嗎……」
「可以,我來替你安排一下。」
「我會為你的書稿向上帝禱告的。」我說。
還有一個女人和她關在同一間牢房,髒兮兮的床單鋪在一條長椅上。屋裡的
光線很暗,條件十分簡陋。不過她的看上去還是老樣子,甚至稍稍有些發胖了。
我真想去要求一下,乾脆把我們兩個一起關起來算了。我的臉上露出了蒼白
的微笑,遞給她一瓶果汁,然後緊緊抓著牢房的柵欄。
「你怎麼樣?」我問。
「還好,你呢?出什麼事了?你看上去無精打采的。」
「這件事全是我的錯,我要盡快把你從這裡弄出去,寶貝兒,一定要挺住…
…「
鐵欄杆很粗,即使我喝了酒以後,也不可能把它們弄彎。她的頭髮似乎在向
我訴說著什麼,我伸出手去觸摸它。
「如果我能隨身帶著你的一綹頭髮,感覺會好一些。」我支吾著說。
她愉快地晃動了一下頭髮,頃刻間,這不再是一間普通的牢房,突然變成了
阿里巴巴的神奇洞穴。我大概有點神情恍惚了,不過我喜歡瘋狂,那樣就能進入
一種欲仙欲死的狀態,然後徹底放鬆下來,伸手把一個姑娘拉過來,接著立即從
這些圍困著我們的、愚蠢的事物中逃出去。
就在那一刻,她讓我產生這樣的幻覺,我踉蹌了一下差點兒跌倒,然後警覺
地笑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只要她還是這麼活潑,別的什麼都不重要了。
「嘿……」她說,「你都站不穩了!快到這兒來……」
我沒有向前走,反而往後退了一步。
「嘿,」我說,「你想像不出我是怎麼熬過來的,我對你的思念一刻都沒停
過。」
「是嗎,可是你並沒有傷心得死去呀,不是嗎?時間沒有白白的浪費掉……」
我感到自己站在一條滾動的電梯上,它正把我向門口拖去。我貼著牆向後退,
我必須面帶笑容地離去,我已經找到了一件神奇的法寶。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說,「現在我得走了,我發誓你不會在這裡呆多
久的,因為我會全力以赴,我會把所有的問題解決掉。」
「好吧,我知道,我想你會處理好的。嘿,別就這麼快就走啊……」
然而我必須離開了,我一點一點地往後移動,直到自己完全消失在走廊裡,
就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別忘了,我一定會把你從這裡救出去的!」我喊道,「別害怕……」
有一種咚咚的、十分沉悶的聲音,好像是她用腳踹鐵欄杆時發出來的。
「哈哈!」她說,「你以為我會害怕這些東西嗎……」
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地一直走回家去,為了不去打擾埃迪和麗莎,我從後門進
去。進屋後直接上了床,沒有開燈。我聽到他們在樓下說話的聲音。我躺在床上,
吸了一會兒煙,呼吸慢慢地均勻了。像往常一樣,每當她的影子出現在我的腦海
裡,總會帶來長久的喜悅。之後我感覺好極了,我的臉上濺上了一點水,然後我
下了樓。
剛下了一半樓梯,就發現他們在仰著頭看我。
「別擔心,」我說,「事情差不多解決了。」
「你已經回來很久了嗎?」埃迪問。
「我不想再給你們添亂了,但是我要提醒你,馬裡奧只有一瓶橄欖油,現在
幾點了?」
我們跳上了汽車立即出發了,整個晚上我都在拚命地幹活,但是我總是心不
在焉,連一分錢小費也沒得到。
第二天早晨,我睡醒之後,根本不需要考慮這件事。起床的時候,腦子裡幾
乎是一片空白。煮咖啡的過程中,我低下頭看著地上,然後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連續做了二十來個俯臥撐。正常情況下,我從來沒有像這樣做過。而且我絲毫都
不感到驚訝,從地上爬起來,我開始向窗戶移動,看到一縷陽光迎面射過來,我
的臉上露出了會心的微笑,那只是臨戰前的一陣摩拳擦掌,為自己打氣罷了。我
想把爐子上的火關掉,結果用力過猛,把爐灶的開關掰壞了。我自我感覺良好,
雖然當時渾然不覺,但是後來這些感受都詳盡地寫進我的記事本了,而且這都是
在遠程遙控器的指揮下完成的。我覺得要把這件事辦好一點都不難。而且它讓人
感到很愜意,有時候,這種感覺讓人變得有些麻木。我看著自己把衣服穿起來,
房間裡的一切又變得井然有序了,一轉眼的功夫,盤子就清洗乾淨了。在出門之
前我抽了一支香煙,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可以說是罪犯的煙,只是這罪犯並不是
我,為了節省時間我替他抽了。
當他問我話的時候,我已經穿過大門進去了。我回答說我是電視台的,正在
製作一檔關於純文學的電視節目。他開門的時候,我一眼就看見他的臉上纏著繃
帶,當我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時,他睜大了眼睛看著我。他用雙手捂著肚子,我
走進去,隨手把門關上了,接著又上去打了他一拳。這拳打過去,他一下就跪在
地上了。看到他像這種樣子:眼睛瞪著、嘴巴扭曲著,不時地發出無聲的啜泣,
我心裡都為他感到難受。我追趕著用腳踢他,他連滾帶爬逃到客廳裡去了。他蜷
縮在一張桌子下面,試圖從地上站起來,但是我用雙腳倒替著踢他。我揪住他的
衣服領子,揮動著胳膊去扼住他的喉嚨,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咳嗽著,吐著
口水,臉全都變紅了。我把他拖到一把扶手椅旁邊,然後我坐下了。我的手鬆開
了一點兒,讓他可以稍微喘口氣兒,但是同時我又用膝蓋去撞了一下他的鼻子,
讓他的精神達到崩潰的邊緣。我飛快地向兩邊躲閃著,盡可能避免鮮血濺到我的
身上。
「你認為我這麼做是因為你把我的書說得一錢不值嗎?如果只是為這個,什
麼事兒都不會發生。」我解釋說。
他的呼吸漸漸地恢復了正常。他滿臉都是血,血是從他那撞破的鼻子裡流出
來的。我牢牢地控制著他。
「如果你這樣想,那你就錯了。」我重複道,「你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你
明白嗎?」
我突然掄起拳頭砸在他的頭頂上,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我也不想為這件事為難你,後來我意識到,這並不是你的錯。我的書並不
是給你這樣的人看的。所以這完全是一個誤會。你瞧,從今以後再不會有麻煩了,
你和我之間的恩怨到此為止吧。你同意嗎?」
他向我表示說他同意了。我抓住他的頭髮向上一扯,我們兩人的目光聚合在
一起。
「從你的眼神裡可以看出,似乎你還是不肯善罷甘休。」我又說。
我一拳打在他的耳朵上,接著把電話放在我的膝蓋上。
「我簡單地跟你解釋一下,」我說,「那個姑娘,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所以為了避免我幹出一些不冷靜的事情來,你現在就打電話把你那該死的指
控撤回來,你同意嗎?「
所有這些鏗鏘有力的話語,迴盪在這座路易十六時代建造的房子裡,就像是
在死人的床上拋灑的花瓣一樣。他馬上點了點頭,嘴邊掛著一絲血跡。我用電話
線做了個絞套,繞在他的脖子上,我對他更加蔑視了。當他故弄玄虛地向警官解
釋這件事的時候,我在旁邊仔細地監聽著。
「很好,」我說,「來,現在你再重複一遍……」
「可是……」
「我說了,再說一遍。」
他用一種疲憊的聲音重複著令人不可思議的話語,然後我向他示意說行了,
讓他把電話掛上。我站起身來心裡尋思著,是不是在走之前再打碎點兒別的東西
呢,但是我沒有那樣做,我的衝勁兒開始減退了。我只是把電話線拉緊點兒,卡
住了他的喉嚨。
「如果你不肯就此了結的話,那麼真正的麻煩還在後頭呢,」我說,「也就
是說有一天我們還會見面的,在我們兩人中間,當然是我更不願意錯過這樣的機
會了。」
他看著我,點了點頭,手指死死地摳著電話線。他鼻子上的血開始干了,血
這種東西是保存不了多久的。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在心裡問我自己,到底我在那
兒都幹了些什麼。不過我已經習慣了那種轉折,我可以從一個道德標準滑入另一
個,整個過程簡單得如同一片葉子飄落到一條河上,在從二十米高的瀑布上掉下
來之後,然後重新回到優雅的步伐中。這傢伙對我來說根本不值一提,他只是一
幅廉價的速寫畫,甚至都沒有什麼具體的邊框和尺寸。
我出來的時候,一句話都沒有說。我悄悄地隨手把門關上,在外面,一陣刺
骨的寒風鞭打在我的臉上。
聖誕前夜,我們的比薩餅店賺了很多錢,我們狠狠地敲了一筆。埃迪簡直不
敢相信他的眼睛。我們全都拚命地幹活,頭天晚上,我悄悄地從庫房拿出了比平
時多兩倍的香檳酒,現在外面只剩下一瓶了,每個角落都堆滿了鈔票。當最後一
個顧客離開的時候,天都快亮了。我們累壞了,麗莎摟著我的脖子,她和我們一
起忙活了一個晚上,確實出了不少力。我攔腰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在吧台上。
「嘿,你想喝點什麼?」我問。
「我要喝點兒特別的東西。」她回答。
貝蒂歎了口氣,癱倒在一把椅子上。
「同樣的東西,也給我來一杯。」她說。
我走到她跟前,托起她的下巴,有點兒誇張地把舌頭伸進她的嘴裡。我聽見
身後傳來他們的笑聲,但是我根本不在乎這些。我盡情地享樂著,我發現經過一
天的忙碌之後,感覺更加美妙了。我給了她一個充滿熱情的吻,然後我繼續忙著
倒酒。馬裡奧過來看看這裡發生了什麼,不過他太累了不想呆在這兒。他只是吻
了兩個姑娘,然後就溜了。我給五個人分別倒了一大杯酒,其中有四杯滿得都漾
出來了,這是我腦子裡突然蹦出來的鬼點子--往裡面摻入了一些烈性酒。
埃迪馬上就被我放倒了,只有他還蒙在鼓裡,其他的人都發現了其中的奧妙。
他開始絮絮叨叨地說一些關於在雪山上看日出的事兒,讓我們感到厭煩。他
一再堅持要去踏雪看日出,好像不去看他就活不下去了。
「你怎麼會想起拿這件事來煩我們呢?」我說。
「老兄,你說說看,還有別的更美的景色值得我們去看嗎?一個沒有雪的聖
誕節多乏味呀?」
「就像剝開花生的殼兒,裡面什麼都沒有一樣。」「嘿,我可以開車帶你們
去,別讓我太掃興了,好嗎?」
姑娘們已經開始動心了,看來她們覺得這個主意不壞。
「媽的,你想過到雪山上會有多冷嗎?你是不是酒喝多了?」
「當第一縷曙光透過雪片射出來的時候,我想看看你的表情會怎樣,我要看
看你是不是變得豁然開朗了……」
「但是這些跟我想說的扯不上一點關係,景色一定是很壯觀的,太陽,雪山,
以及那裡所有的一切。這些都是可以預見到的,但是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埃迪,
我想知道的是,你要領我們去那兒的這個想法,是你在什麼狀態下想出來的?」
「媽的,」他說,「該死的,你只需明白一點,那就是我還從來沒見到過自
己會暈得開不了車呢。」
他的眼睛像旋轉的飛碟一樣閃爍著光芒。我心裡對自己說,這全是杜松子酒
惹的禍。後來我才發現,喝了杜松子酒我的手就有點不聽使喚了,我終於洩氣了。
「你會讓我們送命的!」我說。
大家都笑了,當然只有我除外。五分鐘之後,我們就坐在車子裡,等著埃迪
找他的車鑰匙。我輕輕地歎了口氣。
「怎麼啦?」他說,「你難道不覺得這很有趣嗎?今天是聖誕節,所以別的
不要去想了!一切都會很順利的。嗨,我找到了……」
他把那串鑰匙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其中一把發出憂鬱和淒冷的光。我想那
把鑰匙是一個可憐小笨蛋,讓它見鬼去吧。我往後一仰,舒坦地坐在靠背椅上了。
凌晨時分,我們從城市裡穿過,大街上特別冷清,顯得更加可愛了。於是在
經過城市中心地區的時候,我們可以把車開得更快些,這樣就能從黎明的薄霧中,
影影綽綽地看到遠處的燈光了。當姑娘們在後面座位上發出一陣陣笑聲的時候,
我心想,如果人們沒有在夜裡被吞沒在人行道上的話,那麼他們此刻又會到哪兒
去呢。我們告別了城市,向遠處閃亮的地平線駛去,我們必須抓緊時間趕路。全
都伸長了脖子期待著,雖然大家都感到特別疲憊,但是一股新的動力不知不覺地
鑽進了車裡。我們驅車環繞著海角行進著,這裡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是「浣紗女之
路」。我們正在向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太陽逼近,當新的一天即將到來的時候,我
們正在一根兒接一根兒地抽煙,漫無邊際的閒聊著。
我們駕車又走了一段路,最終到達一片被白雪覆蓋的曠野。四周幾乎沒有特
別起眼的建築,當然更不可能有工業區了。但是我們來不及找到更好的地方了,
其實那不過是幾分鐘的事兒,我們把車子停靠在路邊。這裡的天空很開闊,感覺
氣溫特別可惡,外面寒氣襲人,溫度大概在零下十度左右。不管怎麼說,我們還
是從車上下來了,舒展一下自己的身體。
還沒過兩秒鐘呢,我就發覺鼻涕和眼淚都流出來了。對於這樣沉悶的早晨,
飯店裡的座位是多麼寶貴啊,簡直讓你忙得頭髮都快掉光了。自從那晚之後,我
們就開始打算自己幹了。這裡的安靜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埃迪把他的帽子
拉下來,蓋在眼睛上。他抽著煙,坐在汽車的發動機蓋上,他的臉快要燃燒起來
了。
「他媽的,」我說,「該死的,你睡著了嗎……」
「別說話,快看……」
他示意讓我轉過身去,就那一瞬間,一縷霞光放射出來,鋪灑在覆蓋著白雪
的原野上。我們親眼目睹了一個閃耀著金黃色和蔚藍色光芒的節日,可是我卻從
中找不到一點靈感。我必須捂著嘴,強忍著讓自己打呵欠。所有的人都有一種如
釋重負的感覺。像那樣的早晨,我更願意渾身打著寒戰,把鞋子底下的那些可愛
的小雪片磕下來。我不想去體驗那些很深刻的東西,只想著找個暖和的地方坐下
來,然後瞇縫著眼睛消磨時間,或者干一點兒不太費力的活兒。貝蒂從拘留所放
出來兩天了,我已經有三個晚上沒合眼了,肯定還有其他的東西比一縷陽光更能
激發我的熱情;我之所以還沒有倒下,是因為上帝在保佑著我。一個晚上我和貝
蒂促膝談心,另一個晚上為了過節把餐廳裝飾起來,最後這個倒霉的聖誕夜,我
們在飯桌之間鑽來鑽去,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我現在仍然不能笑出來,不能讓
一絲涼風從我的牙縫裡溜進來。
我都快凍僵了,但是即便如此,我們也不可能馬上離開。姑娘們想去給小鳥
餵食兒,現在既然她們拿定了主意,不達到目的是決不會回頭的。太陽已經升起
來了,但是氣溫一點兒變化都沒有,我覺得快要撐不住了。姑娘們意外地從汽車
的工具箱裡找到一些過期的餅乾,她們臉頰緋紅,嘴角露出了聖誕老人的微笑,
接著就看見她們在雪地上跑來跑去,相互之間大聲招呼著說「到這兒來」、「嗨,
在那兒呢」,「我們把它掰碎了,全都拋灑到空中去吧!」
我坐在汽車上,車門敞開著,我的腳露在外面。當一群麻雀飛過來,像雨點
般落在雪地上時,我正在無精打采地抽煙。
埃迪也加入到姑娘們的行列中了,我看見他們都在笑著,把很多吃的東西朝
著可憐的麻雀頭上扔過去,聯想到每塊碎屑對小鳥來說都相當於一塊肥肉和法國
餡餅,突然想到,也許像那樣給鳥餵食會把它們撐死的,接連不斷地給它們送上
十五盤或二十盤飯菜,而且它們還再不停地要吃的。
「夥計們,聖誕快樂!」埃迪叫著說,「來吧,再來一杯酒吧!」
在其他的鳥兒飛過之後,又一隻鳥兒飛過來了。我發現它是從天空的盡頭飛
來的,突然它毅然地掉轉了方向,它的兩隻爪子向前伸著,落在距離其他鳥兒比
較遠的地方。顯然它對夥伴們熱衷的事情不感興趣。當一塊肥肉落在它背上的時
候,它把頭轉過去。我想這一定是個從鄉下來的傻鳥兒,也許再過一會兒它才能
明白過來,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它開始朝我這邊來了,兩隻腳並在一起,一蹦
一跳的。它在距離我二十米遠的地方停住了,我們相互觀察了幾秒鐘。
「是的,」我說,「也許你沒有看上去那麼傻。」
我有種預感,在我和這隻鳥之間會發生點兒什麼。我必須把主動權控制在自
己手上,我讓她們給我扔過來一塊蛋糕,在半空中一把抓住。外面似乎比先前冷
得差一些了。生活中有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溫暖著你的心靈,不要總想著把天上
的月亮摘下來。我用手指把蛋糕掰碎了,然後悄悄地向前探出身來,那隻鳥兒撲
騰著翅膀,就好像一個人丟了錢包似的。我開始把蛋糕的碎屑灑到它的眼皮底下,
我微笑著去接近它,我明白自己正在完成一件奇跡,我正在讓它的腳下隆起一座
食物的小山。它翹起了小嘴兒,注視著我。
「是的,」我說,「這可不是在做夢……」
此時此刻,我不知道這個小精靈的腦子裡在想什麼,在他面前是一截裝滿貨
物的車廂,但是它卻視而不見,這太不可思議了。我想不出這是什麼原因,是不
是蛋糕有問題呢。這一小堆食物在陽光下閃耀著,就像一座屋頂落滿了金黃葉子
的宮殿,如果不是故意的,那麼面對這樣的景象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呢?它索性轉
過頭去,對我的東西不予理睬。後跳到一塊四周無人的地方,而且那裡沒有一點
可吃的東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徑直奔向懸崖邊的企鵝。
我從車上下來,嘴裡嚼著蛋糕,尾隨在它的後面,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動著。
我的鞋上粘滿了雪,當它停下來的時候,我也隨著止步不前,最後當它突然
飛起來時,我只能呆在那兒,無可奈何地來回踱步,然後我回到車上,心中充滿
了這些徒勞之舉所帶來的沮喪。是的,最終是我把蛋糕吃下去了,而且感覺味道
不錯。
不是我吹牛,如果再抹上點櫻桃醬味道就更棒了……
後來我們回到家裡,埃迪去拿香檳酒的時候,我把腳伸到暖氣底下,姑娘們
把酒瓶外面的玻璃紙剝下來。
「需要我幫忙嗎?」我說。
不,他們並不需要我幫忙,其實沒有什麼可做的。我最好是乖乖地坐在那兒,
什麼都不做,手裡端著酒杯,閉上眼睛。根本不需要哪個蠢貨在我耳邊說三道四,
說什麼生命只能有一次等等諸如此類的蠢話,他一定會遇到麻煩的。
過了一會兒,我們就開飯了。已經是上午十點鐘了,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
還沒吃東西呢,但是我不覺得餓。我用香檳酒來代替吃飯,這可以刺激一下我的
神經,我不想把手中的酒杯放下。最終,我的堅持得到了報償。我覺得自己輕輕
地從椅子上飄起來了,然後又平穩地降下來,滑進完全的快樂中去,一路上發出
幾次令人驚訝的笑聲。
「你怎麼不吃東西呢?」埃迪問,「你生病了嗎?」
「沒有,你別為我擔心,我正準備去吃點兒聖誕節的蛋糕呢。」
埃迪的脖子上圍著一塊餐巾,他滿意地斜眼看著我。我喜歡他,並不是到處
都能碰到像他這樣關心別人疾苦的人,所以能遇到這樣的人,這簡直是一個奇跡。
我想抽一支煙,大家都坐在那兒,臉上帶微笑,每個人嘴裡都叼著一支煙。
某些關鍵的時刻,你必須要把它們點著,當你知道該如何行事的時候,生活就可
能會消失在一團藍色的煙霧中。我帶著那些心滿意足的人慣有的輕鬆,安穩地坐
在椅子上,耳邊可以聽到轉動香煙的動靜。雖然白天很短,我卻呆著消磨時間。
我的脖子都快坐硬了,但是只要活動幾下就好了。我對他們說,現在人們過節都
不願走動,就呆在家裡,哪兒都不去。我想一個人去吃點蛋糕,我不想在半路上
被讓別人撞見,有些事情需要一個人去完成。
於是我站起來,朝著電冰箱走去,我正準備把蛋糕取出來的時候,就在這時,
電話鈴響了。埃迪去接電話。蛋糕上插著一些小矮人,旁邊還有一棵聖誕樹,小
人排成一行,最前面的人手裡拿著一把鋸,其餘的跟隨在他後面,向那棵有三個
蘋果高的可憐的聖誕樹逼近,目標很明確,他們看上去都沉浸在節日的快樂中。
然後,會怎樣呢?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個人會不會蓄謀已久呢?他每天早
晨都砍一棵樹,他是用鋸子把樹鋸下來的,為什麼不用麵包刀呢?我用手指把這
些小人轉過來,最後的那個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在空中迴盪著,好像我把他的
一隻胳膊扭下來似的。他的喊叫聲縈繞在我的耳邊。
我抬起頭看見了埃迪,他在電話機旁搖晃著,眼看就要跌到了。他的嘴還張
著,臉色很蒼白。麗莎從桌子上起來向後退,把她的杯子碰翻了。我不知道是怎
麼回事,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腿被一條響尾蛇咬了。接電話的人在接了一個神
秘的電話之後,全身就顫慄起來了。正好有這樣一幅畫面從我的腦子裡閃過,一
架超低空飛行的戰鬥機把你嚇了一跳,你轉過身來,眼前似乎被一片黑布蒙住了,
旋即從吊床上滾到地上。整個過程持續了不到一秒鐘時間。埃迪目光呆滯,他用
手撓了撓頭。
「這些該死的傢伙……」他呻吟道,「上帝啊,該死的……」
麗莎從地上蹦起來,但是有什麼東西將她牢牢地固定在那兒了。
「埃迪,你怎麼了?」她問,「埃迪!」我看見他跌倒在地上,頭髮凌亂不
堪。他可憐巴巴地看了我們一眼。
「這不是真的,」他嘴裡嘟囔著,「我親愛的媽媽--你怎麼能丟下我不管
呢……」
他把餐巾從脖子上扯下來,接著用手揉成一團。有什麼東西像噴泉一樣在他
的心中奔湧著。我們守候在一旁,看著他嘴巴扭曲著,不停地搖著腦袋。
「我沒有胡說,她死了!!」他尖叫道。
一個人從路邊的人行道上走過,他身上帶著收音機,裡面正在播出一條清潔
劑的廣告,稱讚它可以讓家務事變得更加愉快輕鬆。當一切又恢復平靜的時候,
我們跑到埃迪跟前,抓住他,讓他在椅子上坐下來;他的腿已經不聽使喚了,疲
憊,酒精以及聖誕夜母親的過世,這一切都超出一個人所能承受的心理負荷。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雙手併攏伏在桌上。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勸解,我
們面面相覷,想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麗莎吻了他的前額,輕輕舔著他臉上的淚
水。
貝蒂和我默默地呆在那兒,不停地變換雙腳的位置,轉移著身體的重心,似
乎我們一點兒忙都幫不上。我不可能只去拍一下他的肩膀,也許作為老朋友這樣
做是可以的,不過我從沒有像那樣安慰過別人,面對死亡往往讓我無話可說。我
想給貝蒂使個眼色,我們該讓他們兩人單獨呆一會兒。但就在那時,埃迪突然一
下子站起來了,他低著腦袋,揮起兩個拳頭敲打在桌子上。
「我必須親自去一趟,」他說,「葬禮明天舉行,我必須得去……」
「對,你當然要去,」麗莎說,「但是走之前,你最好先休息一下。你不能
像這樣走呀。」
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走不了多遠就會倒下的。麗莎是對的,無論如何,
他都要先睡上幾個小時。事實上我們都需要休息,我想這一點任何一位母親都可
以理解,但是他已經迫不及待了。
「我去換件衣服,我還有足夠的時間把衣服換一下……」
他正在試圖從痛苦的深淵中擺脫出來,對他來說,在那種時刻剝掉一隻香蕉
皮都會緊張的不得了。我想讓他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
「聽我說,埃迪,你應該冷靜下來。睡上幾個鐘頭,然後我替你喊一輛出租
車。你應該明白,那樣做會更好。」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開始笨手笨腳地把襯衫的紐扣解開。
「你怎麼會想到讓我坐出租車去呢……」
「嗯,其實我也不清楚,你總不會走著去吧,路遠嗎?」
「如果我現在立即出發,我想大概在天黑之前可以到達。」他說。
這次是我呆坐在椅子上了。我用手捏了一下鼻樑,然後抓住了他的胳膊。
「埃迪,你在開玩笑吧?你想想,當你困得眼睛都睜不開的時候,還能連續
七、八個小時開車嗎?你認為我們能讓你那樣做嗎?夥計,你簡直瘋了……」
他像個孩子一樣挨在我身邊,嘴裡抱怨著。最糟糕的事情可能就要發生了,
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很有限,她仍然在堅持自己的看法。
「可是你不明白,」他說,「她是我的母親,夥計,我的母親去世了!」
我眼睛望著別處,望著桌子、地板,望著窗外正期待著我的白光,眼下我就
停在那兒。當我們意識到自己猥瑣得像一隻老鼠的時候,常常會出現一些讓人昏
昏欲睡的恐怖的時刻。這是一種讓人非常憎惡的感受。
我們在路上遇到第一家加油站時,就停下來歇歇腳兒。我們把車子停在一排
油泵前,一聲不吭地走下車來。
在酒吧裡,我要了三杯濃咖啡,讓他們擺放在我的面前。我的嘴唇被燙了一
下,但是還有比這更嚴重的,我全身都痛,更不必說紅腫的眼睛了,至少比原先
增大了兩倍。最微小的電燈泡對我來說都像一顆超新星一樣。已經有九十個小時
沒有好好睡過了,我被捲入了一股時速900公里的龍捲風裡了。這難道不是一
出驚人的表演嗎?我難道還不算是一個二十世紀英雄嗎?是的,除了為了生存在
比薩餅店工作之外。我沒有像一個地獄天使一樣到處亂躥,我只是要去參加一位
老人的葬禮。在旅程的終點,死亡正在等待著我,當然不是我的。時代發生了變
遷。
我開始一個人傻笑起來,有些神經兮兮的,情緒有些失控了。櫃檯後面的家
伙不安地看著我。為了打消他的疑慮,我抓起鹽瓶子和一個生雞蛋,向他示意一
切都很正常。我心不在焉地把蛋殼磕在櫃檯上,動作有點猛,雞蛋全都碎了,在
我的手中化成一團漿糊。那小子跳起來,我用一隻手抓起雞蛋往旁邊一扔,接著
用另一隻手去擦已經湧出來的眼淚。我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那傢伙什麼都沒說,
過來把髒東西清理乾淨了。
當貝蒂進來坐在我身邊的凳子上的時候,我馬上就平靜下來了。
「嘿,你看上去很有精神啊!」她說。
「是的,感覺還行……」
「埃迪剛剛睡著了,可憐的傢伙,他實在熬不住了……」
我又開始傻笑了。她看著我,臉上露出了微笑。
21-24(終)
「有什麼可笑的?」
「沒什麼……我實在太累了。」
她要了一杯咖啡,我已經喝了三杯了。她點了一支煙。「我很喜歡這兒,」
她說,「和你一塊兒呆在這種地方,就好像我們即將揚帆遠航……」
我明白她說的意思,但是我再也不相信這些了。我向她拋了個媚眼兒,把剩
下的咖啡喝光了。我實在挺不住了。
我們從酒吧出來,向停在那邊的汽車走去,像兩條凍在冰塊裡的沙丁魚,緊
緊地貼在一起。
邦果跑過來衝到我們身上,這條笨狗讓我栽倒在雪地上,我必須艱難地爬起
來,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也許再來一陣風就能把我吹走。
我又坐回到方向盤後面。埃迪在後面的座位上睡覺,身體半躺在麗莎的腿上。
汽車發動之前,我搖了一下腦袋,當我聯想到埃迪這傢伙打算一個人跳上車
的時候……這一切我現在都明白了。當然,在你偏離安全線之前我就會放倒,然
後說聲再見親愛的。這是平生頭一次,緊張得心怦怦直跳。過了好一會兒,我都
沒開口講話。
幾個小時以後,車上的人都睡著了,這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天氣特別好,
隨著我們不斷往前行駛,沿途的積雪也看不到了,高速公路上非常空曠,為了打
破沉悶的氣氛,我決定沿著田野邊上的小路行駛。汽車錯綜複雜的道路上來回穿
行著,不時地前後顛簸起來,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去察看一下里程表,這樣就能知
道何時可以到達目的地,但是我有點兒猶豫。這個問題困擾著我,現在沒心思去
想那個了。我把收音機的音量放大,接著就聽見有人平靜地對我講述基督的生平,
他堅持認為耶穌將我們捨棄。我希望他說的是對的,希望他沒有完全搞錯,因為
天空總是呈現出令人絕望的空寂,甚至找不到一絲神跡。更何況,我很清楚,如
果有朝一日他真地遠離我們,那麼不管是誰照樣還會活得好好的。
我微笑著面對從心靈深處冒出的一絲火花,為了打發時間,我嘴裡嚼了幾塊
乾巴巴的蛋糕,一隻眼睛盯在轉速器上,讓指針保持在貼近紅色區域的地方。我
很驚訝,真的對自己感到很吃驚。我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這股力量,讓我現在仍
然能保持清醒。當然,總的來說,我的身體是相當緊張的,脖子僵硬,喉嚨很痛,
兩眼直冒火,但是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時間飛快地流逝著,我開著車子越過一
座座山丘。我停下車喝了幾杯咖啡後,接著又出發了,沒有人能像我這樣精力充
沛。這段旅程就好像是人生的一個縮影--有起有落。外面的景色變化很大,一
陣孤獨的涼風呼嘯著從車窗的一絲縫隙裡溜進來。
貝蒂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我看了她一眼。我沒有問自己這是往哪兒去,也沒
有問和她一起在幹什麼--我心裡從來沒產生過這種疑問。我不是那種凡事都要
在心裡問個為什麼的人。我寧願什麼都不去想,只是癡癡地看著她。當我在一個
加油站停車加油的時候,太陽落山了。我把煙灰缸裡的煙灰倒進一個小紙袋裡,
然後扔到垃圾箱裡。這時,一個工人過來幫我擦擋風玻璃,我又開始無緣無故地
傻笑了。我倚靠在座位上,從錢包裡摸出一把零錢,我的眼睛濕潤了,隨手把錢
遞給了那個工人,他迷惑不解地看了我一眼。為了走完後面剩下的兩、三公里的
路程,我必須把眼睛擦亮。
在快要到那兒之前,我把大家都叫醒了,問他們休息得好不好。這的確是一
個非常不起眼兒的小鎮,不過看上去挺可愛。我們開著車子慢慢地從鎮上駛過,
埃迪俯下身來給我指路,姑娘們拿出小鏡子來照照自己的臉。
天已經黑下來了,街道寬闊而整潔,大部分建築物都不超過兩層樓高,讓人
覺得比較呼吸比較順暢。埃迪示意我到地方了,我們把車停靠在一家鋼琴商店的
門口。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
「她是賣鋼琴的,」他說。
我轉過來臉來對著他。
「我說的是真的。」他補充道。
我們直接來到樓上。我是最後一個上去的,樓梯向上還沒走完呢,牆上有花
紋的壁紙讓我感到頭暈。房間裡有幾個人坐在那兒,由於光線很暗我看不太清楚,
可以肯定的是牆角兒點著一盞燈。他們一看見埃迪就站起來了,他們握住他的手,
去擁抱他,然後低聲說著什麼,抬起頭來打量著我們。這些人好像與死者生前交
往密切,埃迪為我們逐個作了介紹,但是我不想弄清楚誰是誰,或者我是誰,我
只是面帶微笑就夠了。幾分鐘之後,當我下來走到路邊的人行道上時,覺得身體
已經疲憊到了極點,現在我必須拖著一百五十公斤重的身體到處移動,我的胳膊
都不敢抬起來,我知道那樣做會讓我哭出來的。
當大家走進靈堂的時候,我只是盲目地跟在後頭,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前走。
我什麼都看不見,因為埃迪撲到床前,他的肩膀擋住我的視線,我只能看見
從床單下面伸出來的兩隻腳,就跟石筍一樣。他又忍不住哭起來了,我忍不住打
了個呵欠,不過還好,我旋即用手把嘴給摀住了。這時一個女人回過頭來,我閉
上了眼睛。
無意中,我發現自己站在其他所有人的後面。我向後退了幾步,直到房間的
盡頭,然後我可以倚在牆上,我低下了頭,胳膊交叉起來。就這樣過了一會兒,
我覺得舒服一點兒了。我還要盡力去保持身體的平衡,只要再把腿向前伸一下,
一切就安排妥當了。我聽見周圍有輕微的呼吸聲,寂靜就要來臨了。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站在海灘上,兩隻腳浸泡在水中。月光下我斜
眼望過去,在一個未知的地方湧現出一片巨大的海浪,最上方有一些白色泡沫與
天空相接,像一個由群蛇組成的大軍,它們全都盤繞在自己的尾巴上。它們似乎
在一瞬間凝固了,然後發出冰冷的嘶嘶聲,一下子傾瀉在我的頭頂上。我睜開了
眼睛,頭朝下令人震驚地跌倒在一把椅子上,胳膊肘碰傷了。其他的人紛紛轉過
頭來,眉頭緊鎖地看著我,我驚慌失措地看了埃迪一眼。「對不起,」我說,
「我也不想這樣……」
他向我示意說他明白我不是故意地,我站起來,然後走出房間,隨手輕輕掩
上了門。我從樓上下來,一直走到車上取一些香煙。外面不是特別冷,那裡與我
熟悉的七百公里之外的地方沒有多少差別。我點了支煙,帶著邦果到街上走走。
在這條空曠的馬路上,竟然沒有一個人看到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就像是一
個生怕把自己的股骨摔斷的老太太一樣。
我一直走到街道的拐角兒的地方,把煙頭扔到我對面的便道上,四周空無一
人,然後我就轉回去了。我必須承認,有一點貝蒂說得沒錯:換換環境對人有好
處。至少對我來說,我更願意看到身邊那些讓人感到不愉快的東西,全都被我們
拋到腦後,哪怕只是一兩天時間呢……想到這些的時候,我自己都感到很吃驚。
當我回想起自從貝蒂縱火燒掉房子之後開始的這段生活,心裡就感到不是滋
味兒,這讓我驚訝不已。的確,每天再也聽不到那麼多笑聲了,但是生活中仍然
有許多美好的時刻,而且一個聰明的人很難期望能有比這更多的。不,很明顯是
我的書稿給我們帶來這些特殊的體驗,並給它蒙上一層淡紫色的朦朧的陰影。而
且,假如你隨手把門一關,然後跳上車去外面忙活一天,這不等於又回到起點了
嗎?那樣生活會變得更好嗎?變更簡單一些?在那種特定的時刻,我總是想去嘗
試一下,抓住貝蒂的肩膀說,好吧,寶貝兒,現在我們要去幹點兒別的事情了,
再也不去想比薩餅店,再也不去想城裡,再也不去想我的書稿了……你願意和我
一起走嗎?
我沿著平靜、寬闊的街道往前走,心裡想著這些,感到非常愜意。光是為了
這樣一些景色,就可以說不虛此行。這一切我看得很清楚,我甚至都不想回家了。
心裡想了這麼多,已經感到筋疲力盡了,但是那些在夢中庇護著我們的聖人,
並沒有打算去安歇。我沒有悲觀厭世的念頭,恰恰相反,我和貝蒂在這個地方住
下來,就再也聽不見那些關於書稿的壞消息了,也不需要每天早晨忐忑不安地去
察看信箱了……所有幸福和悲傷的時刻,都將一去不復返,沒有什麼需要我們去
逃避的,這就是那種生活:可以讓我像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每天從外面幹完活
兒回到家裡時候,所有這一切都悄悄地融化在我得嘴裡了。
我再次爬上樓梯往樓上走,感覺樓梯比上次更陡了,我不得不抓著樓梯的扶
手。客廳裡空蕩蕩的,他們一定在隔壁死者的臥室裡,把那間小屋擠得水洩不通,
我不想去給他們添亂了。我坐下來,從桌子上給自己倒了杯水,我把水壺輕輕地
歪一下,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提起來了。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他們要為死者徹夜守
靈,所以不會有人擔心我是否會睡著了,我有種模糊的感覺,似乎他們已經把我
忘了。客廳的盡頭有一個窗簾。我至少斜眼盯著它看了十分鐘,想去揭開其中的
秘密。最後,我起身走了過去。
窗簾後面有一個樓梯,沿著它往下走可以通到商店。那天晚上,我一定是昏
了頭了,被這該死的樓梯深深地誘惑著,我戰戰兢兢地像一個進入到地獄的傢伙,
從樓梯上東張西望。就這樣,我來到了樓下。
我發現自己置身於很多鋼琴中間,它們在街上燈光的輝映下閃著微光,就像
瀑布下一堆黝黑的石頭似的,但是它們一點聲響都沒有,它們是一些沉默的鋼琴。
我隨便選擇了一架,從它面前坐下來,我打開琴蓋,正好琴鍵後面有塊兒地
方,我可以把一個胳臂肘撐在那兒;就這樣,我一隻手托著下巴,呆呆地注視著
這些琴鍵,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呵欠。
其實這不是我第一次坐在鋼琴面前,我會彈琴,只不過彈得不夠好。在昏暗
的光線下,我可以用三根指頭彈一段節奏比較慢的曲子。我開始先彈了一個「叨」,
接著豎起耳朵去聽它,我的目光一刻不離地追隨著它,在商店裡來回穿行。當寂
靜再次來臨的時候,我又開始彈。在我看來,這是一架神奇的鋼琴,它知道我喜
歡彈什麼,不僅如此,它還將自己最重要東西交付給我,奉獻出它最美的聲音;
遇到一架知道如何將它發揮到極致的鋼琴,這太讓人感到高興了。
我接著又彈了一段很簡單的曲子,這可以讓我以一種相對舒服的姿勢,讓我
的身體和腦袋放鬆一下。我輕輕地彈奏著,盡可能發揮出最高水平,漸漸地,我
又什麼都不去想了。我只是看著我的手--當我把手指落下來的時候,肌腱在皮
膚下來回轉動,像那樣我又彈了很長一段時間,翻來覆去彈奏著那首曲子,好像
我就會彈那一首似的,似乎每次都能彈得比以前好一些,而且這首很普通的曲子
能給我的心靈帶來一些慰籍。不過,我在這種疲憊的狀態下,錯誤地把一個螢火
蟲當成了一盞神燈,我開始沉醉在幻覺中。而且,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事情變得
糟糕了。
我開始哼唱一些我最喜歡的旋律,這讓我有些忘乎所以了,感覺就像做夢一
樣,當時我好像聽到了最和諧的伴奏聲,演奏風格越來越來明晰。這確實給我帶
來洋溢著激情的快樂,讓我增添了無窮的力量。我開始有些瘋狂了,聲音越來越
大,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我唱得更加起勁兒了。一般的人用雙手彈奏的水平,
我只用三根指頭就能達到了。這簡直太棒了。我身上開始覺得發熱了。我以前彈
鋼琴的時候,從沒有遇到過像這樣的事,還從沒有達到過這種境界呢。當我聽見
一個姑娘的聲音添加進來的時候,於是我心裡對自己說,那肯定是從天上下凡的
天使,揪住了你的頭髮。
我重新挺直了腰,繼續彈奏下去,我突然發現貝蒂坐在旁邊,她一隻手插進
兩腿之間,另一隻手按在琴鍵上。她唱得很出色,眼裡放射著光芒。她當時向我
投來的眼神讓我永遠難以忘懷,但是我什麼榮譽都沒得到,就像那樣,我只是擁
有了一段美好的回憶。有幾分鐘,我們全身心地投入,情緒十分高漲,感覺到幸
福從我們身邊掠過,我們已經聽不到我們自己發出的聲音了,但是這種感覺不可
能完全不受約束,那是不可能的。對我來說,我已經完全被釋放了,我想這永遠
不會改變。
然而就在那時,一個人突然出現在樓梯的頂端,用力作出一些制止的動作,
於是我們就停下了。
「嘿,你們發瘋了嗎?」他說。
我們看著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仍然喘著粗氣。
「知道你們這是在什麼地方嗎?」他接著說。
埃迪緊跟著出現在他的身後,他看了我們一眼,然後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讓
他回去了。
「讓他們自己呆著吧,」他說,「沒事兒,隨他們去吧,他們不會惹事的,
這是我的朋友……」
他們轉身消失在簾子後面,我的耳邊又陷入一片沉寂中。我把臉轉向貝蒂,
就好像一個人兩手空空地穿過大街,走到太陽底下似的。
「該死的,你怎麼一直向我隱瞞著你有這種本事呢?」我說。
她笑著把頭髮撩起來,她帶著令人厭惡的耳環,大概有十公分長,像霓虹燈
一樣閃爍著光芒。
「你別開玩笑了,我不會彈琴,」她說,「只懂得一點皮毛罷了……」
「這算是懂得一點皮毛嗎……」
「對,是真的,這太複雜了。」
「你真會開玩笑,你是個不可思議的姑娘……」
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我只想去撫摸一下,如果可以,我真會把她吞下去。
「你知道,」我接著說,「我總是追求一些可以讓我的生活變得有意義的事
情。和你一起生活,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收穫。」
「說得多動聽啊,這是因為你累了才會這樣講的,如果見到別的女人,你還
會把眼珠子瞪出來的。」
「不,我真是這麼想的。」
她過來坐到我的膝蓋上。我用胳膊摟住了她,她貼在我的耳邊低聲說:
「假如是我寫了那本書,」她低聲說,「我就不會去想,是否我的生活有意
義。我不想去弄明白什麼是最重要的。我是無關緊要的,可是你……你卻截然不
同,你不一樣……」
她說完這句話,接著就在我的脖子上吻了一下。我實在受不了了。
「你這樣會讓我發瘋的,」我歎息道,「更何況這還會給我們帶來一些麻煩。」
「上帝啊!問題絕不在這兒!」
「是的,就是這樣!」
「那麼,你為什麼要寫這本書呢?只是為了讓我難過嗎……」
「才不是呢。」
「對你來說它真的無足輕重嗎?」
「是的,我寫書的時候,是全力以赴的,但是我不敢保證別人會喜歡。我所
能做的就是盡最大努力去寫,如果不成功的話我也無可奈何。」
「那麼,你把我當成是一個傻瓜嗎?你以為隨便哪本書就會讓我崇拜得五體
投地嗎?你以為只是因為這本書的作者是你嗎?」
「我希望你不要拿這樣的事兒和我開玩笑。」
「有時候,我在心裡問我自己,不會是你故意要這樣做吧……」
「做什麼……」
「別人會說,很明顯你根本就不在乎被人拒絕。因為你是個笨蛋作家,而且
一事無成。」
「好吧,那麼你能解釋一下,為什麼我後來連一行東西都寫不出來了?」
「當然,因為你是個愚蠢透頂的人。」
我把臉埋進她的懷裡,她撫弄著我的頭髮。我可不想讓我未來的讀者們看到
那種場面,溫柔是一種不能被忽略的東西--它往往是需要冒一定風險才能得到
的,就如同把手伸出來,從一隻籠子的空隙裡插進去一樣。
要是我們能一起摔倒在地上,那就太棒了;貝蒂沒有戴乳罩,而且我的凳子
也沒有後背,當我們發出一聲恐怖的呼喊之後,我就完全可以不費什麼周折了。
現在,我覺得已經進入到最後時刻了,我的最後一絲力量像日本花園裡的櫻
花一樣凋謝了,就像那本名為《戰爭的藝術》的書中所寫的那樣,「勇敢的男人
應當懂得他們的力量是有限的」。我疲倦地在她的羊毛衫裡打著呵欠。
「你看上去很疲倦,」她說。
「不,我沒事兒。」
我的頭髮讓她沉湎於感官的享樂中,它們非常渴望她用手去撫摸。我自己則
陶醉於她的整個身體壓在我膝蓋上的感覺。這樣做似乎就感覺不是在夢中了,這
讓我真切地感受到,她此刻就在那兒,而不是在別處。我可以爬起來,然後把她
帶走。不過,我覺得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如果當他們要把我的書出版的時候,我
會變得虛偽起來,那樣我更願意去死。反之,我的靈魂就會變得像羽毛一樣無比
輕盈,快樂而溫順,飄浮在最細微的風中或者世上最纖弱的氣流中了。對此,我
百思不得其解。「另外,樓上根本沒有可住的地方,」她說,「我們該怎麼辦呢
……」
這種掃興的話幾分鐘前可以讓我徹底沮喪,但是現在我已經完全超越了,談
話氣氛變得沉悶了,讓人感到窒息。思考本身就像是一個奇跡,然而我還這樣做。
「我想到車上去,」我說。
幸運的是,她也跟我一起來了。我個頭比她高,所以很容易就把胳膊圍繞在
她的肩膀上。我擔心商店的大門被鎖住了,所以我們只能悻悻地按原路返回,再
沿著狹窄的樓梯下去。在黑暗的走廊上,我嚇得臉色鐵青,眼前彷彿看見自己被
一條蟒蛇吞噬了。當我走到汽車跟前的時候,一下子就癱倒了,牙齒咯咯作響。
貝蒂焦慮地看著我。
「你覺得不舒服嗎?我的上帝,你看你是發燒了……」
我舉起手來,做了個投降的姿勢。
「不,不,沒什麼。」
我把一條毛毯蓋在腿上,這是我最清醒的一個動作了。
「貝蒂,你在哪兒?別把我一個人丟下……」
「我在這兒!你怎麼啦?你想抽支煙嗎?」
我的眼睛不知不覺地自己閉上了。
「沒什麼,我很好。」我說。
「嘿,你看見過這些星星嗎?快看那兒……」
「嗯,真的很美……」我嘴裡咕噥著。
「嘿,你睡著了嗎?」
「不,沒有。我很好……」
「你認為我們整個晚上都要呆在這兒嗎……」
全文終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09-3-26 15:1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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