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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早晨37度2 第一部+第一部(全)作者:菲利普·迪昂  
 
一路狂奔
論壇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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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37度2 第一部+第一部(全)作者:菲利普·迪昂

              早晨37度2


作者:菲利普·迪昂(法國)

  作家簡介

  菲利普·迪昂(Philippe Djian),1949出生於巴黎,
是一位擁有眾多崇拜者的當代法國作家。他被看作是反對世俗文學傳統的作家之
一。

  就像作家筆下的人物一樣:迪昂一直在奮鬥、漂泊,試圖營造一種圍繞在他
們周圍世界的感覺。1981年,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問世。當時作家還在一
條偏僻的高速公路收費亭裏做夜班值班員。此後他便擁有了一批忠實的讀者,他
們幾乎每部作品都不錯過,與小說的人物一同成長,並且總是渴望重新回到他們
自己熟悉的世界中去。

  如今菲利普·迪昂已經出版了十四部長篇小說及短篇小說集,其作品已經進
入法國伽利瑪出版社的頗具影響的「黑色係列」叢書中。較有代表性的作品有:
《地獄般的蔚藍色》、《腐蝕地帶》、《脊椎》等,其中最負盛名的是其長篇處
女作《早晨37度2》。該書累計銷量超過100萬冊,先後被翻譯成十幾種文
字,在世界各地出版。

  其中包括:德國、英國、巴西、西班牙、丹麥、美國、芬蘭、希臘、荷蘭、
以色列、意大利、日本、波蘭、葡萄牙、瑞典、南斯拉夫等。

  盡管作家一直在不斷地努力,試圖維護其作品原貌不被曲解,但是最終未能
如願以償,然而,由法國導演讓- 雅克·貝納克斯根據《早晨37度2》改編的
同名電影(又譯:《巴黎野玫瑰》),卻在商業票房上獲得巨大的成功,使這部
作品一夜之間享譽全球。

  菲利普·迪昂的小說,在法國平均每本銷量均在8000冊以上。當他因出
版第十部小說《聖- 鮑勃》,接受法國一家周刊采訪時坦言道:「我是法國近二
十年來,為數不多的沒有獲得過任何一種文學獎項的作家之一」。對此作家並沒
有流露出絲毫的不滿與遺憾。

  菲利普·迪昂除了寫小說之外,還從事歌曲創作。與他長期合作的瑞士法語
歌手斯蒂凡·艾捨爾(StephanEICHER)也逐漸成為活躍於歐洲歌
壇的重量級歌星。

  第一部

  1-5

  雖然天氣預報說傍晚有雷陣雨,但是天空卻依舊蔚藍,雲淡風輕。我走進廚
房瞧了一眼,看看平底鍋裏的東西有沒有燒焦,一切都安然無恙。我來到陽臺上,
給自己倒了一杯冰鎮啤酒,駐足片刻,整個臉都沐浴在陽光下。這種感覺太好了,
一個星期以來,我每天早晨起來都曬太陽,眼睛眯起來,仿佛就是天底下最幸福
的人,認識貝蒂已經有一個星期了。

  我要再一次感謝上蒼,伸手拉過躺椅,臉上帶著些許難以名狀的喜悅。我仿
佛是一個時間富足的人,愜意地坐著,手裏端著一杯啤酒。整整一個星期,我的
睡眠時間頂多衹有二十來個小時,至於貝蒂,就更少得可憐了,也許她根本就沒
有睡過,我無從知曉。通常情況下都是貝蒂來叫醒我,因為總是有更要緊的事去
做。哎,妳別走,不要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兒,她說,嗨,妳在幹什麽呢,
醒醒吧。我睜開眼睛,笑了。我吸著一支煙,哄騙或是杜撰出一些故事來,盡可
能掌握著節奏。

  我很幸運,白天的工作不是很累。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快到中午的時候活兒
就幹完了,餘下的時間我就輕鬆了。很可能我就在附近歇著,一直呆到晚上七點,
如果有人叫我時再返回來。一般來說,天氣好的時候他們會在我的躺椅上找到我,
我可以一連幾個鐘頭都躺在那兒,我想在生與死之間尋求一種最完美的平衡,我
想找到一種惟一的睿智的東西,為此需要好好思考五分鐘,並且意識到除了一些
不能被背叛的東西之外,生活並沒有讓妳表現出任何驚天動地之舉。我心裏惦記
著了貝蒂,啟開了手裏的啤酒。

  「噢,該死的!妳原來在這兒……我正到處找妳呢!」

  我睜開了眼睛。這是住在隔壁叁號的那個女人,她滿頭金發,體重四十公斤
左右,聲音又細又尖。陽光使得她的假眼毛不停地眨動。

  「妳惹什麽麻煩啦?」我問。

  「該死的,這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浴室裏的水流得到處都是!我不得不
放下手裏的活兒立即趕過來,唉,我不明白怎麽會發生這種事……」

  我馬上坐起來,這種事根本不會讓我感到頭疼,因為衹需把這個女人看上幾
眼,就會明白她是個瘋瘋癲癲的女人。我知道她令我感到厭煩,她那幹瘦的肩膀
上垂著的披肩,從一開始就讓我感到暈厥。

  「我要把桌子收拾一下,」我說,「難道就不能再等五分鐘嗎?妳不能對人
客氣點兒嗎?」

  「妳沒玩笑吧!情況確實很嚴重,水流得到處都是。走吧,趕快跟我過去…
…」

  「妳先別急,把話說清楚,妳究竟把什麽東西弄壞啦?水是從哪兒流出來的?」

  她在太陽底下傻笑著,兩衹手插在衣袋裏。

  「好吧……」她說,「妳很清楚……是從馬桶裏流出來的,該死的,地上到
處都是衛生紙!」

  我搖晃著腦袋,咽下一口啤酒。

  「喂,」我說,「妳沒看見我在收拾桌子嗎?妳的眼睛就不能閉一會兒嗎,
這就那麽難做到嗎?」

  「嘿,妳瘋了嗎?我可沒開玩笑,我勸妳馬上過去……」

  「好吧,馬上就走,妳別發火了。」我說。

  我站起來,接著回到屋裏,把煮菜豆的火滅掉,差不多快做好了。然後我拎
起工具箱,跟著這個瘋女人出發了。

  一個小時以後,我回到家裏,全身上下都被汗濕透了,肚子餓得要命。在衝
涼之前,我用火柴把鍋底下的火點著,隨後又想起這個女人,剛好感覺到水從頭
頂上流瀉下來,菜豆的香味兒從我鼻子底下飄過。

  陽光充滿了木板屋,天氣很好。我知道白天的煩惱已經結束了,下午我還從
沒碰到過兩個廁所全都被堵塞了呢,大部分時間都平安無事,簡直可以說是一片
寂靜。這裏的房子有一半是閑著的。我微笑著坐到飯桌前,因為我的時刻表都是
計劃好的,吃完飯接著一頭扎到陽臺上,在那兒一直等到晚上,直到她晃動著腰
肢走進來,坐在我的膝蓋上。

  門被完全打開的時候,我剛把鍋蓋掀起來。是貝蒂回來了。我笑著放下餐叉,
站起身來。

  「貝蒂!」我說,「太棒了,我想這是第一次天還沒黑就見到妳了……」

  她擺出一種姿勢,把一衹手伸進頭發裏,頭上的飾物紛紛掉下來,落得滿地
都是。

  「喔噢……那麽,妳覺得我現在怎麽樣?」她問。

  我坐回到椅子上,用一種冷漠的眼神望著她,一衹胳膊從椅背上伸過去。

  「好吧,妳的腰部感覺還行,腿部也還過得去,對了,妳轉過身去,讓我瞧
瞧……」

  她就地向後一轉,我站起來伏在她背上,緊緊貼著她。撫摸著她的乳房,親
吻著她的脖頸。

  「不過從這邊看,確實很完美。」我低聲說。

  然後我尋思著,她怎麽這麽晚來這兒,我起身離開她,發現離門很近的地方
有兩個帆布箱子,但是我沒有吭聲。

  「嗯,這裏能聞到一種奇特的香味兒。」她說。

  她俯身到桌子下面去看平底鍋,接著發出一聲尖叫:

  「哎呀,天哪!……這不會是真的吧!」

  「怎麽了?」

  「我說呢,是一衹紅辣椒!別告訴我說,妳想自己吃這衹紅辣椒吧……」

  當她把一根手指伸進平底鍋時,我從冰箱裏取出兩罐啤酒。我時刻都會想到
有人站在我們面前,這種感覺簡直就像吞下一粒鴉片一樣。

  「噢,天哪,真了不起……這是妳做的嗎,我喜歡吃這個,這太不可思議了。

  不過這種熱量,會讓妳瘋狂的……「

  「無論什麽時候,我都能吃下一衹紅辣椒,甚至是揮汗如雨的時候,辣椒和
我,好比是一衹手上的兩根指頭一樣。」「其實我也是這麽想的。現在,我肚子
都快餓壞了……」

  她一走進這扇門,木板屋立刻煥然一新,我覺得什麽都不需要了,跑來跑去
為她拿餐具,她走過來用胳膊摟住我的脖子,我喜歡這樣,可以感覺到她的長發。

  「嘿,妳見到我高興嗎?」她說。

  「給我點兒時間好好想一下。」

  「這幫家伙太可惡了。我以後再向妳解釋。」

  「貝蒂,妳遇到什麽麻煩了?」

  「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兒,」她說,「那些根本不值一提,別把紅辣椒放涼了。
親我一下……」

  兩叁勺味道辛辣的菜豆入肚之後,我便忘卻了這團小小的疑雲。貝蒂的出現
給我帶來幾分驚喜,而且,她總是有說有笑的,對我的菜豆贊不絕口,誇我的啤
酒味道不錯。她從桌子上把手伸過來,撫摸著我的臉頰。而且我還不知道,她能
夠在短短的一瞬間,從一種狀態轉變為另一種狀態,變化之快猶如光速一般。

  吃過飯後,有一段時間我們要盡情享樂一番,眉目傳情,說笑打趣。我饒有
興致地望著她,發現她的神情不大對勁兒,突然,她在我面前變得判若兩人,她
變得面色蒼白,目光中流露出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冷漠,令我瞠目結舌。

  「正如我給妳講過的,」她開始說道,「這幫家伙全都是流氓。當然了,這
種事早晚有一天會發生的,一個姑娘還會再次拎著自己的皮箱回來的,妳遇見過
這種場景嗎……」

  「可是妳到底想說什麽呢?」我說。

  「妳還沒明白我在說什麽嗎?妳在聽嗎,至少,我應該向妳解釋一下,為什
麽妳總是不想聽我說呢……」

  我沒有回答,不過我想去摸她的胳膊。她在往後退。

  「妳要好好弄懂我,」她說,「我不衹是期待著別人給我一個吻……」

  「知道。」我回答。

  她嘆息著,一衹手伸進她的頭發裏,然後向窗外望去。窗外一片寂靜,衹有
一些木板屋沐浴在陽光下,道路穿過鄉村一直向前延伸,它幾乎把所有的山崗都
吞沒了。

  「其實,我本來打算在這個夜總會呆一年的。」她低聲說。

  她目光呆滯,雙手並攏放在兩腿之間。她的肩膀彎曲著好像一下子變得非常
疲憊。我從沒見過她像現在這樣,我完全讀懂了她的笑聲,我覺得她身上蘊藏著
一股能經得起任何考驗的力量,或許它已經來臨了。

  「有一年了,」她接著說,「上帝賜予的每一天,這個壞蛋都在貪婪地看著
我,他的老婆從早到晚不停地嚷嚷,把我們的耳朵都快震聾了。我忙活了一年,
不知道伺候過多少顧客,我收拾完桌子,接著打掃餐廳,最後竟會是這種結果。

  就因為妳把手伸到我的大腿中間,老板就炒了我的魷魚,一切又重新回到起
點。

  我衹有這兩衹手提箱……所以我沒過多久,就給自己買了張火車票。「

  她不停地搖晃著腦袋,然後抬起頭來看著我,現在她笑了,我又認出了她。

  「妳不知道最糟糕的是,」她說,「我甚至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了,當我
匆忙地收拾東西時,其他的姑娘們都瞪大了眼睛瞧著我。」這地方我一秒鐘都不
想多呆!「我對她們說,」我決不能忍受再見到這副流氓的嘴臉了!「」

  我打開一罐啤酒放在桌邊上。

  「好吧,讓我來告訴妳,妳做的很對,」我說,「我百分之百地贊成。」

  她那雙藍色的眼睛向我眨動著,我感覺她又恢復了活力,腰板突然又挺直了,
她的一頭長發在桌子上飄來飄去。

  「沒錯,這家伙滿腦子裏想的是,我衹屬於他一個人,妳瞧瞧這種人……」

  「是的,我認為妳說得很對,請相信我。」

  「嘿……我想自從他上了年紀之後,就變得徹底瘋狂了。」

  「妳這樣認為嗎?」

  「沒錯,確實如此。」

  我們收拾好桌子上的杯盤,然後我拎起兩衹手提箱,把它們提到屋裏去。她
已經在忙著刷洗餐具了,我擦去濺到她臉上的水珠,這讓我聯想起一種很奇特的
花,它長著半透明的觸角,花心是淡紫色的,我不知道別的姑娘穿上這種顏色的
超短裙,是否也會感到很愜意。我把手提箱扔在床上。

  「喂,」我說,「從某種意義上,這對我們來說,更是一件好事……」

  「妳這樣認為?」

  「是的,通常我討厭別人來,但是妳能來住我這兒,我很高興。」

  次日清晨,她起得比我早。我已經很長時間沒和別人共進早餐了。我忘記有
多久了,更想不起感覺如何。我從床上爬起來,悄悄地穿上衣服,當我從她身後
經過時,在她的脖子上吻了一下,然後我坐在了桌前。她揮舞著餐刀往面包上塗
果醬,動作快得像滑水一樣,眼睛不停地轉動著,我忍不住笑起來,一天就在這
樣開始了。

  「是的,我想盡快把我手裏的活兒幹完,」我說,「我要去城裏跑一趟,妳
想和我一起去嗎……」

  她往木板屋裏掃了一眼,搖了搖頭說:

  「不,不,我必須把這兒重新收拾一下。嗯,最好是這樣……」

  於是我讓她留下了,接著我從車庫裏開出一輛小型卡車。然後我把車子停在
接待室前面。喬治在椅子上幾乎要睡著了,他的肚子上蓋著一張報紙。我從他的
身後經過,接著扛起一捆電線。

  「噢,是妳嗎?」他說。

  他搬起一捆電線,打著呵欠跟我出來了。我們把電線扔在卡車上,然後又去
搬其它的。

  「昨天我又見到那個姑娘了。」他說。

  我沒有吭聲,手裏拖著一捆電線。

  「我想她是來找妳的,嗯,難道不是找妳嗎……」

  他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了。太陽開始炙烤著大地。

  「是一個身穿淡紫色短裙,有一頭烏黑長發的姑娘。」他補充說。

  就在這時,貝蒂走出木板屋,朝這邊跑過來。我們看見她了。

  「妳想說的是像這樣一個姑娘嗎?」我問。

  「噢,簡直太迷人了!」他說。

  「妳說得沒錯。她要找的人就是我。」

  接著,我為他們做了介紹,當老家伙向貝蒂大獻殷勤的時候,我從辦公室拿
來一份購物清單。把它折疊了一下,塞進上衣口袋裏,然後轉身面對著汽車,點
了今天第一支香煙。貝蒂正坐在乘客的座位上,透過車窗與喬治交談著。我溜達
了一圈兒,然後鑽到方向盤後面。

  「我考慮了一下,」她說,「還是決定出去散散心……」

  我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發動了汽車。或許是為了把快樂的氣氛延
續下去,她遞給我一塊薄荷口香糖,接著把糖紙扔到地上。一路上她始終偎依在
我的身旁,我根本無需去翻閱一本《易經》,就能預感到一切都很順遂。

  我們先把電線卸下來,接著我拿著購物清單走進對面的雜貨店裏。老板正在
店裏到處貼價簽呢,我把清單塞進他的口袋。

  「妳先忙妳的事吧,」我說,「我等會兒再來拿,別忘了我的酒……」

  他立刻站起來,腦袋不小心撞在一排貨架上。這家伙的臉平時就夠難看的了,
現在又皺起了眉頭。

  「我們說好半個月一瓶的,可不是每個星期一瓶啊。」他說。

  「沒錯,但是當時我是被迫答應妳的,現在我改主意了。」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這算不了什麽,我們之間的承諾根本沒變。如果妳變得聰明一點兒的話,
我會繼續在妳店裏買東西。」

  「上帝啊,每周一瓶酒,照這樣下去太難做了……」

  「妳以為這種好事所有的人都會碰上嗎?」

  就在這時,他發現貝蒂坐在卡車上等著我,穿著白色的小背心,她的耳環非
常別致,光芒四射。老板晃動著腦袋,竭力地在我面前賣弄了幾秒鐘: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不過有些家伙總是想比別人多占點兒便
宜。」

  我覺得自己有點兒理屈詞窮了。於是我趕快撇開了他,重新回到汽車上。

  「好吧,我們還有點兒時間呢,」我說,「妳想去吃個冰激凌嗎……?」

  「噢,聖母瑪利亞,我當然想吃了!」

  賣冰激凌的老太太和我很熟,我是來吃這種摻酒冰激凌的老顧客之一,她總
是在櫃臺上留下一瓶足夠的酒,我經常和她聊一會兒天。我近來的時候向她打了
個招呼。我讓貝蒂先找個位子坐下,然後我去要了幾樣東西。

  「我想還是來兩份兒桃汁冰激凌吧。」我說。

  隨後我又過去給她幫了把手,就在她伸手去舀冒著冷氣的冰激凌時,我取出
來兩個容量差不多有一升的杯子。我打開了玻璃櫃,從裏面取出一個盛桃汁的廣
口瓶。

  「嗨,」她說,「我發現妳今天早上興致很高啊。」

  我重新站起來,看見貝蒂正蹺著腿坐在餐廳裏,嘴裏叼著一支香煙。

  「妳覺得味道怎麽樣?」我問。

  「感覺很一般……」

  我抓起一瓶馬拉斯加酸櫻桃酒,接著開始倒進杯子裏。

  「味道很純正,」我說,「妳難道沒發現,這簡直就像是一個天使從天上掉
下來嗎……」

  回來的路上,我們停下來先把電線裝上車。然後我走到對面取回購買的東西,
時間已經快要到中午了,現在外面確實熱極了,我們衹想趕快回家。

  一走進商店,我立刻發現了我的酒,它被放在很顯眼的地方,在幾個袋子前
面,它並沒有微笑著迎接我的到來。這恰恰說明它也許在關注著我。我拎起了網
兜裏的東西和我的酒瓶。

  「妳怎麽愁眉苦臉的?」我問。

  老板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

  「我今天衹在妳這兒遇到一件晦氣的事。」我說。

  我把所有的雜物都堆到卡車後面,然後向汽車旅館駛去。就在城市出口的地
方,一股熱浪瘋狂地襲來,這裏生長著矮小的灌木,看上去就像一片沙漠似的,
而且很少有蔭涼的地方,但是我卻非常喜歡這兒,我喜歡這片土地的顏色,而且
我向來熱愛廣闊無邊的地方。我們把車窗玻璃都搖上去了。

  雖然我踩足了油門,不過我們是逆風行駛,車速最多衹能達到每小時九十公
裏,汽車在艱難地行進著。過了一會兒,貝蒂把頭轉向了後面,也許她的頭發令
她感到酷熱難耐,她不斷地用手把頭發撩起來。

  「喂,妳究竟想幹什麽?」她說,「我們開著這輛卡車,帶著後面那些吃的
東西要去哪兒呢……」

  如果提前二十年,這種想法會讓我瘋狂起來的,如今我卻要盡可能地克制自
己,不要倦怠得打呵欠了。「這次出來兜風,感覺棒極了。」我說。

  「是的,我們可以遠離這片令人乏味的地方!」

  我點了一支煙,雙臂交叉著放在方向盤上。

  「太奇怪了,」我說,「不過從某種程度上說,我還沒見過比這更糟糕的風
景呢……」

  她把腦袋往後一歪,大聲笑起來:

  「噢,該死的,妳還把這裏叫作風景啊……」

  我們聽到灰塵中卷起的沙粒,噼噼啪啪地敲打在車身上,在一陣疾風中汽車
偏離了方向,很顯然,外面的一切全都被太陽炙烤著。我和她都笑起來了。

  入夜之後,風一下子停了,空氣變得很悶熱。我們端著酒坐在陽臺上,等待
著夜晚能帶來一絲涼爽,但是我們發現天上的星星,沒有任何變化,連一絲空氣
的流動都沒有,值得一提的是,我再不會為此感到厭煩了。僅存的抱怨也銷聲匿
跡了,不過我已經開始習慣了。五年以來,我完全有時間采取有效的措施,去抵
御這種酷熱的侵襲,如今的情況卻不同,我的身邊又冒出一個姑娘,重要的是現
在不會無所事事了。

  飲卻幾杯酒之後,我們就想一塊兒擠在一張躺椅上。雖然我們在黑暗中流著
汗,不過一切卻似乎進行得相當完美,我們總是像這樣開始,無論什麽我們都能
經受得住。我們就像這樣呆在那兒,一動不動地過了好一會兒,彼此在緊密的貼
附中得到放鬆。

  接著她身體開始扭動起來了,我給她倒了一杯酒,讓她平靜下來。她深深地
吸了一口氣,似乎能夠把一棵樹連根拔起似的:

  「我想知道是不是自己還能再站起來。」她說。

  「不要這樣想,別說傻話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想要撒尿……」她打斷我說。

  我把手伸進她的褲衩,撫摸著她的雙臀。她的屁股簡直太美妙了,一股汗水
從她的腰上流下來,她的皮膚像嬰兒的臉一樣柔軟。我什麽都不去想了,緊緊地
貼在她身上。

  「天哪!」她喊道,「別壓在我的膀胱上!」

  然而,她還是把一條腿伸到我的身上,用一種奇特的方式死死地鉤住我的體
恤衫。

  「我想告訴妳,我很願意和妳在一起。如果有可能,我們就一起生活吧……」

  她用一種很平常的口吻講這番話,似乎她衹是在對一雙鞋子的顏色,或者天
花板上一幅脫落的壁畫,發表自己的看法。我用一種輕佻的口氣說:

  「那好吧……在我看來這完全有可能,應該會很順利的。妳瞧,我沒有女人,
也沒有孩子,我的生活一點都不復雜,我有一個木板屋,和一份不太忙的工作。

  總之,我覺得自己是個好人。「

  她的身體蜷曲著,與我貼得更緊了,很快我們全身都被汗水濕透了。雖然天
氣很熱,卻絲毫沒有厭煩。她在低吟聲中噬咬著我的耳朵。

  「我有信心,」她低聲說,「我們還很年輕,妳和我可以共渡難關,一切會
好起來的。」

  我不明白她到底想說什麽。我們長時間地擁吻著。如果想徹底弄明白一個姑
娘腦子裏在想些什麽,恐怕是永無止境的。我不想刻意地去解讀,衹想在黑暗中
擁抱著她,衹要她的膀胱還能堅持住,我會繼續愛撫她的雙臀。

  一連幾天,我們都飄忽在一種五彩斑斕的夢中。兩個人形影不離,生活變得
異常簡單。本來我還有一些洗手槽和抽水馬桶的修理活兒,另外還有一個多功能
的爐竈需要修理,但是沒什麽要緊的事兒,貝蒂幫我把路邊的枯枝和紙屑撿起來,
然後把過道上的垃圾箱清理幹凈。下午我們便可以慵懶地呆在陽臺上,在沒有上
床做愛,或是搬出一本菜譜,去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時,我們就瘋狂地轉動著收
音機的旋鈕,或者談論一些無足輕重的話題。我把躺椅推到蔭涼處,這樣她就可
以在太陽底下炫耀頭上的發辮了。當我看見有人走過來時,就扔給她一條毛巾;
當討厭的家伙走開時,我再取回毛巾,重新坐在躺椅上觀賞。我發現,為了讓自
己的頭腦冷靜下來,什麽都不去想,衹需瞅她十幾秒鐘就夠了。這辦法對我來說,
再合適不過了。

  一天早上,她搖晃著身子跳起來,尖叫道:

  「噢,該死的!這不是真的!」

  「貝蒂,妳究竟怎麽啦?」

  「上帝啊!我的體重又增加了一公斤!我敢肯定……」

  「妳不是睡昏了頭吧,我相信這決不會是真的。」

  她一言不發,這件事把我徹底驚呆了。不過到了中午,當我面對著自己碗裏
那衹切成兩半兒的西紅柿時,才逐漸恢復過來。除了一衹西紅柿,就別無所有了。

  我什麽話都沒說,若無其事地吃東西。離開桌子的時候,身體很舒服,甚至
感覺不到一卡路裏的熱量落在地面上,接下來我們把床單拋到一邊,為自己奉上
一頓最美妙的床第盛宴,此刻外面的陽光鼓噪著,猛烈地敲打在蟋蟀身上。

  之後,我醒了,徑直奔向冰箱。生活總會不時地為妳帶來絕對完美的時刻,
而且妳被遮蓋在天堂的塵埃中。我感到耳邊風聲呼呼作響,仿佛抵達一個意識的
高度敏感階段。我面帶微笑,抓起叁個雞蛋,將它們扼殺在碗裏。

  「妳在幹什麽呢?」貝蒂問。

  我正忙著四處尋找面粉。

  「我從來沒對妳講過,這輩子我衹有一回真的賺錢,是去賣縐紗。那時我在
海邊的一個小市場裏,人們手裏攥著鈔票在太陽底下排隊。是的,當時所有的人
都這樣。不過我偽造了更多美妙絕倫的縐紗,從周圍150公裏凡是能跑到的地
方撈到不少錢,後來事情敗露了。該死的,我想說我並沒有和妳開玩笑……」

  「噢,求妳別說了,我是不會幹這些的……」

  「嘿,妳會取笑我嗎?別讓我一個人吃東西,不要讓我自己呆在這兒……」

  「不,我一點心情都沒有,妳別煩我了……我不想吃東西。」

  我馬上就明白了,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我覺得自己仿佛碰到了一堵堅硬無
比的墻上。眼看著雞蛋一個個滑進碗中,又慢慢地倒進炒鍋裏,我的肚子開始咕
咕叫起來。我重新恢復了平靜,默默地刷洗著碗碟,不再自討沒趣了。她吸著一
支煙,眼睛仰望著天花板。

  我在陽臺上修理洗衣機的電機,度過了下午的剩餘時光。太陽落山的時候,
我發現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她仍然在埋頭看一本書。我起身去燒一鍋開水,然後
往鍋裏撒一把鹽,拆開一包細面條,接著重新回到陽臺上。我蹲在她的跟前。

  「貝蒂,妳沒事吧……」

  「嗯,」她說,「我很好。」

  我又站起來,兩手交叉著放在腦後,眼睛掃視著地平線,天空泛起一片桔紅
色,無邊無際,向我們預示著明天會有一場大風。我心想,到底是哪個蠢貨把洗
衣機弄壞了呢。

  我又回到她身旁,彎下身來,伸出一根手指,焦慮地掠過她的臉頰。

  「我發現妳的表情很奇怪……」

  她用這種冷漠的目光看著我,這種表情以前就讓我感到不安了。她用一個胳
膊肘支撐著站起來。

  「也許妳認識很多姑娘,如果她們生活在一個偏僻的角落,沒有工作,身無
分文,當她們失意的時候,臉上還會露出微笑嗎?」

  「媽的,如果妳有一份工作,或者在銀行裏存一點兒錢,對我們來說,這又
能改變什麽呢?為什麽妳總是為這樣的事心生煩惱呢?」

  「不僅如此,最糟糕的是,這樣呆下去我會發胖的!我真想毀掉這個鬼地方!」

  「妳在嘮叨什麽呢?是什麽讓妳如此厭惡,這個地方嗎?妳難道沒發現到處
都一樣嗎?妳不明白有些東西在改變?」

  「那又怎樣呢?也許比不毛之地好多了!」

  我瞥了一眼玫瑰色的天空,點了點頭。我慢慢地挺直了身子。

  「好吧,」我說,「妳看我們到城裏吃點兒東西,然後再去看場電影,怎麽
樣?」

  她的臉上突然綻放出一絲微笑,就好像原子彈爆炸一樣,我真切地感受到一
股暖流向我涌來。

  「太棒了!沒什麽比出去散步更能改變情緒的了。等我一會兒,我去換條裙
子!」

  她飛快地衝進木板屋。

  「除了裙子就沒有別的了?」我問。

  「有時候我在問自己,妳是否還能想到別的什麽東西呢。」

  我走回屋裏把平底鍋下面的煤氣關掉,貝蒂在鏡子前打扮著。她向我打了個
飛眼。我有一種不費吹灰之力就脫離險境的感覺。

  我們開著貝蒂的那輛破車,一輛非常耗油的紅色大眾牌汽車,然後把汽車停
在市中心,汽車的一側輪子斜靠在便道上。

  我們來到比薩餅店,找了個座位,剛坐下還沒五分鐘,就見到一個金發女郎
走進餐廳,貝蒂一下子從我身邊跳起來。

  「嘿!這是索妮亞!嘿,索妮亞……嘿,到這兒來!」

  這個姑娘向我們的餐桌走來,在她的身後有個男人連忙躲閃著以免跌倒。兩
個姑娘互相擁抱著,這家伙突然摔倒在我面前。兩個久別重逢的姑娘顯得異常興
奮,她們手牽著手。隨後,她們互相做了介紹,在我低頭去看菜單的時候,那個
家伙嘴裏嘟囔起來。

  「上帝啊,讓我好好看看妳,妳看上去很精神啊!」貝蒂說。

  「親愛的,妳也一樣……妳不知道我見到妳有多高興!」

  「每人各來一份比薩餅嗎?」我問。

  當女服務員走過來的時候,那家伙突然來精神了。他抓住服務員的胳膊,接
著把一張鈔票塞進她的手中。

  「這張桌上的香檳酒要多久才能送來?」他問。

  女服務員瞥了一眼鈔票,沒有表示拒絕。

  「最多不超過五秒鐘吧。」她說。

  「這還差不多。」

  索妮亞瞟了他一眼,接著他咬緊了嘴唇。

  「噢,我的寶貝兒,妳真了不起!」她說。

  幾瓶酒喝下去,我完全認同了她的說法。那家伙開始向我們講述在他最得意
的時候,是如何依靠咖啡館發跡的。

  「我的電話每天響個不停,與此同時財源滾滾來。妳知道,必須謹慎行事,
一直堅持到最後關頭,然後迅速轉賣出去。每時每刻,妳都要讓妳的錢翻本兒,
要不就會陷入無底的深淵……」

  我聚精會神地聽他講,這種事令我很著迷。這些涉及到金錢的真實表白,不
過是酒精作用在他身上的結果。他不時地打幾個飽嗝,我吸著他遞給我的劣質雪
茄,然後不停地把酒杯斟滿。姑娘們眼睛裏閃爍著光芒。




  6-10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他接著說,「你看過那部電影嗎,後來當那些人開
著汽車向懸崖邊上衝去的時候,在最後關頭他們起死回生了……你能想像出他們
的感覺是怎樣的嗎?」

  「很難想得出。」我說。

  「好吧,我的情況就像這樣,不過還要曲折得多!」「在關鍵時刻你跳出來
了?」我問。

  「是的,我想我是在最後關頭跳出來了。之後,我徹底垮掉了,接下來我睡
了三天三夜。」

  索妮亞用手去撫摸他的頭髮,緊緊地偎依在他的身旁。

  「兩天之後,我們乘飛機去了一個群島,」她低聲說道,「瞧,這是我的訂
婚禮物!噢,寶貝兒,這看起來也許很愚蠢,但是這主意簡直快把我樂瘋了!」

  索妮亞看上去像一衹羽毛乍煞著的鳥一樣,她有一張非常性感的小嘴,而且
她差不多一直都在笑。現在氣氛變得十分愉快。酒瓶不停地往返穿梭著,貝蒂拉
著我的胳膊,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當時我正憋著一泡尿。

  快到結束的時候,我已經聽不見任何人講話了,我衹是聽到遠處傳來低沉的
聲音,一切對我來說似乎都很遙遠,世界荒謬得簡單,然後我笑了。我什麼都不
需要了。衹是一個人在笑,實際上我已經醉了。

  將近凌晨一點的時候,那傢伙突然冷不防地向前歪倒了,一個盤子被碰到地
上,摔成兩半兒。現在是該回家的時候了。索妮亞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錢來,去把
賬結了,然後我們拉著他走到外面。我們當時的感覺都很糟糕,但是偶爾出來一
次,有助於我們重新找回自己的精神狀態。這時即使站在路燈下吹吹風也是有必
要的。我們覺得很悶熱。當我們停下來喘口氣地時候,索妮亞站在他的面前,他
的身體搖晃起來了。噢,我可憐的寶貝兒,她說,可憐的小寶貝兒……我心想,
他們也許把汽車停在城市的另一頭兒了。

  後來,她打開一輛嶄新的小汽車的車門,車上帶著一個五尺長的斗蓬,接著
我們讓小寶貝兒躺倒在車裡。索妮亞匆匆地與我們擁抱了一下,然後她又回到車
上,找件衣服蓋在他的腦袋上。我們揮了揮手,看著這輛汽車開走了,它就像尼
斯湖水怪一樣,一頭扎進茫茫的夜色中。

  過了一會兒,我們找到了那輛大眾牌汽車。我很想駕車,為了能開得更好些,
需要給我來點兒刺激的東西,衹要有一排光線很強的路燈,我就可以輕易地把汽
車開到時速200公里。

  「你肯定自己能開回去嗎?」貝蒂問。

  「我想你在說笑吧,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我駕著汽車安然無恙地穿過市區。城裡沒有什麼人,這簡直太稀鬆平常了,
衹不過我有時能感覺到發動機在超速運轉,這輛大眾牌汽車幾乎向前飛起來了。

  夜晚一片漆黑。車頭燈掃視著前方的路面,根本沒看不到其他的車輛,衹有
那些閃動著微光的路牌從旁邊晃過。我應該趴在汽車的窗玻璃上,察看一下外面
的情形。

  「你看外面有點兒下霧了……」我說。

  「沒有,我什麼都看不見。你在說什麼呢?」

  「請提醒我把車燈調得亮些,這種事兒太輕鬆了。」

  我沿著白線向前行駛,汽車的左前輪正好壓在白線上。沒過多久,事情就變
得麻煩起來了。這條路我非常熟悉,沒有任何拐彎兒,甚至連一點兒弧度都沒有,
漸漸地,它開始變得有些難以辨認了。這條該死的白線開始往右偏了,於是汽車
鬼使神差地轉變了方向。我只好把眼睛睜得越來越大。

  就在我把汽車又轉回到原來路線的時候,貝蒂發出一聲尖叫。汽車一頭栽進
這條該死的水溝裡,這著實讓我們驚出一身冷汗。我想趕緊熄火,但是刮水器仍
在不停地擺動著。

  貝蒂怒氣沖沖地推開車門,一句話都沒有說。我在心裡問自己,問題究竟出
在什麼地方,這種事怎麼偏巧被我們碰上呢。我跟在她後面從車上下來。這輛大
眾汽車看上去像一頭奄奄一息的笨重的野獸,車上的減震器徹底報廢了。

  「我們被火星人襲擊了。」我打趣說。

  當我轉過身來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腳下蹬著她的那雙高跟鞋,急匆匆地
走在公路上。我趕緊追上了她。

  「上帝啊!你怎麼不為這輛汽車發愁呢。」我說。

  她眼睛平視前方,腳步飛快,就好像上了發條一樣。我的心情已經壞到極點
了。

  「我才不會為這堆廢鐵發瘋呢!」她說,「我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

  「沒什麼……我們最多還要走一公里的路,對我們來說,這算不了什麼……」

  「此刻,我想到了索妮亞,」她接著說,「你還記得她嗎?」

  「是的,你是說你的女友嗎?」

  「對,沒錯!……你沒見到我的女友,她現在很走運嗎?你沒發現她為什麼
會春風得意嗎?」

  「媽的,貝蒂,別再說了……」

  「你看,」她接著說,「在我來這兒之前,我和索妮亞曾在同一家夜總會做
女招待,我們干同樣的活兒,擦玻璃、招呼顧客、打掃衛生,晚上我們回到自己
的房間,一起暢談未來,當我們擺脫這一切之後生活會怎樣。從那以後,她所走
過的道路我都十分清楚,我知道她已經在陽光下找到一片樂土……」

  我們可以看見遠處汽車旅館的燈光,我們仍然沒有擺脫困境,而且情況變得
更糟了。

  「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她堅持說。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繼續走你的路,不要理會她說什麼,這些全都是徒勞的,
過一會兒她就忘了。「說說吧,為什麼我總是在停滯不前呢,也許你該告訴我,
我實在糟透了,所以眼看著梯子卻爬不上去……」

  我停下來抽了一支煙,她等候著我。她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我。我覺得有些
不知所措。

  「如果我們想走出困境的話,最好別呆在這兒。」她說。

  我從她的肩膀上望過去,她的呼吸非常侷促。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說。

  「你究竟想說什麼呢,說我一無所知嗎……你在胡扯什麼呢?」

  「媽的,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為了給這件事畫上個句號,我在路邊來回走了幾步,然後撒了泡尿。我轉過
身去背對著她。我想她已經啞口無言了。我在黑夜裡吐出一個藍色的煙圈兒,心
裡尋思著,確實,與一個經常招惹是非的女人在一起生活,最終天平總是傾斜到
她的一邊。總之,她很可能會因為一時頭腦發熱,就把所有的憤怒全都發洩到我
身上,不過這不會給我帶來很多麻煩。我發現她帶給我的所有好處,不需要付出
沉重的代價。我感到她在我的身後,幾乎要沸騰了,我記不清這到底有多久了,
我幾乎感受不到有人跟我如此親近。這確實有很長時間了。

  我又打起精神來,把衣服的扣子繫好。這一切都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姑娘帶來
的,我對自己說,你無法避免這些頭疼腦熱的時刻,你不能逃避這一切。酒精讓
我的血液沸騰,身體圍繞著一條腿轉動著,我轉向了她。

  「我不想再跟你討論這件事了,」我說,「我的心情很糟,也許該溫柔一些
……」

  她望著黑暗的天空歎息道:

  「該死的……你想到過這種生活都從我們面前溜掉了嗎,這難道不會讓你時
常感到惱火嗎?」

  「聽著……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自從我和你在一起之後,
我並沒有感到自己在虛度光陰。恰恰相反,我甚至覺得比過去更充實了……」

  「噢,胡說八道!我跟你說的不是這個……我想說,我們應該嘗試出去闖一
下。沒準兒在某個地方,好運就會降臨到我們頭上呢,關鍵是別錯過機會。」

  「你想得很簡單。不過你錯了。」

  「上帝啊,人們還以為你在這片貧瘠的沙漠中找到了天堂呢,你不會是快要
發瘋了吧?」

  我決定不再回答。我朝她走過去,不過倒霉的是,我腳底下被樹根絆了一下,
狼狽不堪地跌倒在路面上,我把臉摔破了。

  很明顯,這個細節並沒有令她感到不安。當我蜷縮在塵土裡的時候,她仍在
繼續讓我就八十年代典型的生活激情發表看法。

  「你瞧瞧索妮亞,她是怎樣擺脫困境的。如今她能夠真正地去享受生活了…

  …你想像一下,如果我們一起往前奔的話,這些不就指日可待了嗎?「

  「貝蒂,上帝啊……」

  「我不明白的是,你怎麼感覺不到這裡令人窒息呢?任何人都不會期望呆在
一個偏僻的角落裡!」

  「媽的,快過來!快來幫我一下!」

  但是我很清楚,她根本聽不見我說什麼。她呆在那兒,紋絲不動。現在她已
經被這件事完全擋住了視線,她拚命地喘著粗氣,兩眼放射出光芒。

  「你想像一下,在一個美麗的早晨,我們出發來到一片海島上……」她補充
說,「你想想看,不遠的將來,某一天我們突然來到一片世外桃源……」

  「我們趕緊回家睡覺去吧。」我說。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我:

  「所有我們要做的,就是稍微努力一下,衹要我們願意就行了。」

  「那你究竟要得到什麼?你是怎麼打算的……?」

  「上帝啊,你設想過在一群海島上生活,那會是怎樣的嗎?」

  這種幻想簡直讓她頭腦發昏了。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神經質的微笑,沉醉在這
些甜蜜的想像中,接著她甩下我就走了。我用膝蓋支撐著,從地上爬起來。

  「媽的!」我吼道,「不要拿你那些該死的島來煩我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沒有再提起這件事。我們整天都在埋頭幹活兒,這種情
形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呢。這場可怕的颶風讓我們再也閒不住了,而且我們已經
算是傾盡全力了。方磚地上到處都是碎屑,各種垃圾和污物隨處可見。面對如此
嚴重的災難,我們和喬治面面相覷,他愁眉苦臉地撓了撓頭,不過貝蒂卻挺開心
的。

  於是,白天我就拎起那衹工具箱,耳朵後面夾著一支筆,從一幢房子躥到另
一幢房子。貝蒂在城裡來回穿梭著,為我買回裝修用的釘子、乳膠和木板等等,
此外還有一些防曬油,因為我多數時間都呆在戶外,要麼從梯子上爬上爬下,要
麼蹲在屋頂上幹活兒。從早晨到晚上,天空始終是清澈的一抹藍,或許衹是一場
大雨的洗滌,從此它就一勞永逸了。我連續幾個鐘頭都沐浴在驕陽下,嘴裡含著
一把釘子,修理那些被毀壞的小木屋。

  喬治對這種行當一竅不通,和他一起幹活兒甚至有些危險,要麼錘子突然從
他的手中脫落,要麼可能在你用力壓緊一塊木板時,他會把你的一根手指頭鋸下
來。我要親自盯他一個上午,然後衹是讓他在過道上照看著,同時讓他離我的梯
子更近一些,這樣我就可以把工具箱從上面扔給他了。

  漸漸地,這裡開始變得像個人住的地方了,我每天晚上都累得賊死。最讓我
感到頭疼的是電視天線,我一個人很難把這玩意兒重新修好,然後再把電纜接上。

  但是我不想讓貝蒂到屋頂上來,我可不想她出什麼事兒。有時候,我看見她
出現在梯子頂上,手裡端著一杯鮮啤酒,我已經熱得頭昏腦脹了,看見她的頭髮
上閃閃發光,我彎下腰去吻她一下,接著從她手上把酒瓶接過來。於是,這就可
以幫我一直堅持到太陽下山了。然後我收拾好工具箱,回家吃飯,在夕陽的輕拂
下,我步履艱難地走回木板屋,我發現她手裡拿著我的扇子,神情落寞地躺在陽
台上。

  每次當我回家的時候,她總是問我同樣的問題:

  「活兒幹得順利嗎?」她問,「沒把你累壞了吧……」

  「馬馬虎虎……」

  她站起來,跟著我走回屋去。她在廚房裡忙活著,我趕緊跑去沖涼。我真的
累壞了,同時也表現得有些誇張,我希望她能更關注我。疲憊給我帶來許多離奇
古怪的念頭,我希望自己被裹在襁褓裡,像嬰兒一樣身上塗滿爽身粉,或者其他
類似的東西,睡在她的懷裡,吮吸著她的乳房,我發現這簡直太刺激了。當她在
我身後,按摩我的脖子和肩膀的時候,我閉上了眼睛,我可愛的小旋風,我想像
著,噢,我可愛的小旋風……

  我們吃過飯,然後把桌子收拾乾淨。一切就像樂譜紙上劃好的橫線一樣。當
她在廚房裡洗涮盤子的時候,我點了一支煙,接著走到陽台上。我平靜地走到躺
椅旁邊,然後坐了下來。我聽見她不停地清洗碗碟,嘴裡吹著口哨或低聲哼唱著
什麼。我感到幸福滿溢,沉浸在如此深沉的平靜時刻裡,我像個傻子似的,嘴角
掛著微笑酣然入夢。突然煙頭兒落在我的胸前,我大喊一聲從夢中醒來。

  「該死的,你怎麼還在睡呢!」她說。

  「嗯?」

  她出現在我面前,拉著我來到床上,一衹手伸到我的腰間。她讓我在床墊上
來回滾動著,開始脫掉我的衣服。遺憾地是,十秒鐘之後我就漲滿得快要爆發了,
我甚至連一衹眼睛都睜不開,立刻傾瀉出來了。

  於是我們採取了一種新的方式:我們在早晨做愛。不過這會讓人感到有些疲
勞,開始之前我需要先去撒尿,她也一樣,這樣會減少一些吸引力,不過我們會
開一些有點兒傻氣的玩笑,互相糾纏著,很快就觸及到最敏感的地方。早晨,貝
蒂呈現出一副非常誘人的姿態,我心裡琢磨著是不是整個夜晚,她都在反覆思索
著如何讓我重新找到感覺呢,她想嘗試一些有點兒怪異的姿勢,她注入了一種激
情,有時這令我大吃一驚,讓我讚歎不已。我充滿信心地工作著,再次向天堂和
地獄發起衝擊,我拖著乏力的雙腿,又爬到屋頂上,把一根電視天線重新修好。

  一天早上,我比貝蒂提前醒了。陽光再次灑滿了所有的角落兒,我用胳膊肘
兒支撐著坐起來。有一個人正面朝著我們的床,坐在一把椅子上,這傢伙是汽車
旅館的老闆,他目不斜視地盯著我們。確切地說,他正在瞧著貝蒂。我花了幾秒
鍾才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我發現床單已經被我們蹬到一邊了,貝蒂兩腿向外
分開。這傢伙很胖,油頭粉面的,他滿不在乎地用手帕擦著臉,手上戴著幾個戒
指。在一個明媚的早晨,這樣的傢伙確實會令人感到噁心。

  我用床單蓋好貝蒂,迅速從床上爬起來,一聲不響地穿好衣服,心想這樣可
能也是他所期望的。他笑瞇瞇地看著我,沒出聲,就像一衹想拿耗子的貓。就在
這時,貝蒂醒了,她猛地坐起來,乳房露在外面,她用一衹手撩開遮住眼睛的頭
發。

  「該死的,怎麼回事……這傢伙是幹什麼的……」她問。

  當她坐起來的時候,那傢伙向她點頭示意。

  「這太不可思議了……不要讓人太難堪啊!」她補充說。

  在這件事還沒有被一種可怕的方式徹底搞糟之前,我把老闆拉到屋外,隨手
又把身後的門關上了。

  我在太陽底下溜躂了幾步,清了清嗓子。他把上衣脫下來搭在胳膊上,他的
襯衫上露出一大塊汗跡。我無法正常地思考問題,覺得身體不太舒服。通常這個
時候,我也許正在平靜地做愛呢。這傢伙用手帕擦去他襯衫領上的汗水,臉色陰
沉地看著我。

  「告訴我,」他說,「有人發現你上午十點鐘還躺在床上,是不是因為這個
年輕女人的緣故呢……」

  我眼睛盯著地上,雙手插在口袋裡,這讓我流露出一種焦慮不安的表情,我
盡可能不去看他的臉。

  「不,不是,」我說,「她與這毫不相干。」

  「太不像話了,看看你,尤其不應該的是,她讓你忘記了你為什麼呆在這兒,
我為何要讓你住這兒,付給你工錢,你明白嗎……」

  「是的,當然知道,不過……」

  「你知道,」他打斷我說,「我衹需要登個小廣告,明天早上就會有上百個
人來排隊,要求得到你的職位。我可不想讓你陷入困境,畢竟你在這裡幹了很久
了,我確實還沒有聽到過有人向我投訴你呢,但是這並不能令我感到滿意。我不
希望你讓這種姑娘住在這兒,你要認真幹好你的工作,這就是我想對你說的……」

  「你已經和喬治談過了?」我問。

  他搖了搖頭。這傢伙矢口否認,其實他早就知道了。他想利用這件事來要挾
我。

  「好吧,」我接著說,「他應該告訴你,她對我們的幫助非常大。我向你發
誓,如果沒有她,我們決不可能像現在這樣。你也許沒見到這場颶風所造成的損
失,幾乎所有重要的東西都被毀了,當我和喬治竭盡全力去盡快修復的時候,她
整天忙著到處購買材料。她往窗戶上刷油漆,清掃地上的枯枝敗葉,跑遍了這裡
的每個角落。她幾乎一刻都沒有閒著,她……」「我什麼都不想說……」

  「先生,我想再補充一句,她從來沒想過為此要一分錢。喬治可以告訴你,
她為我們節省了不少時間……」

  「總之,你希望我在這件事上睜一衹眼閉一衹眼,是這樣嗎?」

  「聽我說……也許今天早上我起得是有點兒晚了,但是這段時間我每天工作
十二個小時,你應該好好瞧瞧,這份工作實在太辛苦了。通常情況下,天一亮我
就出門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是這樣。這種事決不會再發生了。」

  他在太陽底下流著汗,腦袋不停地四處轉動著,似乎在考慮著什麼。他那雙
圓圓的眼睛向四周掃了一眼。

  「必須把這些木板屋全都重新粉刷一遍,」他說,「這樣看上去就不會太差
了……」

  「是的,這樣刷一下就不會太差了。而且它會吸引過路人的注意,我們和喬
治已經考慮過了……」

  「好吧,我也許找到了一種解決辦法……你可以和你的女朋友開始動手幹了
……」

  這項工作實在太繁重了,我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起來。

  「嘿,您真會開玩笑……」我說,「這簡直是一個企業的工程啊,你明白嗎
……我們永遠都幹不完……」

  「你們倆兒干吧,你們已經算是一個小企業了。」他冷笑道。

  我咬緊了嘴唇。這傢伙把我們牢牢地控制在他的手中了,這真讓人難以忍受。

  為什麼總是會發生這種事呢?怎麼我們總是發現自己處在相同的情況下呢?
一天的工作還沒有開始,我就已經感到疲憊了。

  「好吧,不過我想知道該怎麼給她算工錢呢?」我歎息道。

  他笑得更厲害了。他把粗短的手指放在我的肩膀上。

  「上帝啊,你在跟我開玩笑吧,」他說,「五分鐘前你還在求我忘掉這姑娘
呢,難道不是嗎?如果我打算付給她錢的話,我怎麼會想出這種辦法來呢?你瞧,
我是決不可能給錢的!」

  這簡直就是一堆我們隨處都能見到的臭大糞!它給你的嘴裡帶來一種奇怪的
味道。我低頭望著腳底下,有一種被釘在地上的感覺,我的下巴很不舒服。我閉
著眼睛,輕輕地用一衹手摀住嘴。這意味著我最終讓步了。他也許早就習以為常
了,所以立刻心領神會。

  「好的,棒極了!我放手讓你們去幹。我還會再過來的,看看你們的表現是
不是很出色。我會和喬治一起負責安排刷油漆的事兒……」

  他跑到旁邊去擰手帕上的汗水。我呆了一會兒,有點兒不知所措,最後我決
定回屋去。貝蒂正在沖淋浴,我隔著布簾兒看著她。實際上,我處處都在忍耐著。

  我坐在桌子跟前,喝了一杯熱咖啡。這傢伙實在太卑鄙了。

  她圍著一條浴巾走出來,過來直接坐在我的膝蓋上。

  「好吧,告訴我這個人是誰?是誰允許他進來的……」

  「他根本不需要別人的許可,」我說,「他就是房主……」

  「那麼,到底出什麼事兒了?我們不能像這樣暴露在眾目暌睽之下,他簡直
昏了頭了……」

  「是的,你說得對。這正是我對他講的。」

  「他到底想幹什麼呢?」

  我輕輕地撫摸著她的一衹乳房,腦子裡什麼都沒去想。我覺得心裡空蕩蕩的,
這件苦差事正等著我們去幹呢,我的天哪!我的腿開始發抖了。我感到很不舒服。

  「那麼,他到底想幹什麼呢?」她堅持說。

  「沒什麼……全是扯淡……他想叫我粉刷幾幢房子。」

  「噢,來得正好……刷油漆,我喜歡這活兒!」

  「這可是我竭力爭取來的機會。」我說。

  第二天早上,一個人開著小卡車運來兩三百公斤油漆和一些滾筒。

  「好了,」他說,「這些夠你們開始干的了。如果你們還想要,就給我打個
電話,我會盡快送過來,好嗎?」

  我們把油漆卸到車庫裡。看上去有一大堆呢,令我感到厭惡,我變得像一個
火球似的,慍怒中夾雜著幾分無奈。我想起以前還有比這更讓人難以忍受的,已
經很久沒有體會到這種滋味兒了。這真的很奇怪,確實有很多東西已經被我淡忘
了。

  送貨的人吹著口哨開車離去了。天氣好得簡直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了。我用略
帶憂傷的眼神瞥了一眼木板屋,抱起一桶足有25公斤重的油漆,沿著小路走出
去了。這無非是想把手指磨出點兒口子來。喬治站在接待室前面窺伺著我,我沒
有停下腳步。他跑過來和我一起幹,臉上帶著一個瘋老頭兒的微笑。

  「嘿!我說……你這桶油漆,看起來太重了!」

  「別來煩我了,」我抱怨道,「讓我安靜一會兒!」

  「媽的,你說說,我怎麼惹著你了?」

  我倒換了一下手,絲毫沒有放慢腳步,我不小心把油漆桶碰到自己腿上了,
眼前立刻冒出了金星兒。他還是不肯放過我:

  「上帝啊,我還從沒見過你像這種樣子呢!」

  「也許是吧,」我說,「但是你有必要告訴別人貝蒂住在這兒嗎……」

  「上帝啊,你知道他是什麼人……是這個流氓哄騙我講出來的!當他進來的
時候,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是的,你從來沒有完全清醒過。你簡直是個四
肢發達的傻瓜!」我說。

  「嘿,告訴我,你真的要把房子都刷一遍嗎?你把所有的活兒都接下來了?」

  我停下來,把油漆桶放在地上,我注視著喬治的眼睛。

  「聽著,」我說,「我也不知道我想幹什麼,但是我不希望你把這一切告訴
貝蒂,你聽清楚了嗎?」

  「明白,別把手弄破了,老夥計,你可以歇一會兒……但是你怎麼能不對她
講呢?」

  「不知道。我還沒考慮好呢。」

  當我們在第一幢房子前再見到貝蒂時,我正急著去上廁所呢,於是不得不走
開一會兒。艱巨的任務讓我的腸胃痙攣了,我沒有勇氣對貝蒂講這些。我知道她
完全是被別人攆出來的,她從來沒有像這樣委曲求全,她帶著絕望的心情來到這
個偏僻的地方。但是這個可惡的傢伙離開之後,我覺得更加鬱悶了。最終我選擇
了忍耐,心懷恐懼並不等於世界末日來臨,看來真要度過一段艱難的日子。

  我從廁所回來時,貝蒂正和房客談論著什麼,我比平時顯得更加蒼白了。

  「呵,你來了,我正想告訴這些房客,我們要把房子粉刷一下……」

  他們用一種同情的目光看著我,那種瘋狂的態度完全消失了。他們在這裡住
了六個多月了,每個角落裡都擺滿了花盆兒。我含糊其辭地說著一些令人費解的
話,然後拉著貝蒂來到房子後面。我的嗓子干極了,貝蒂卻是神采飛揚,她看起
來勁頭兒十足,臉上帶著微笑。我用手捂著嘴,乾咳了幾聲,清了清喉嚨。

  「好吧,那我們還等什麼呢,說說都該幹些什麼?」她問。

  「哎,你負責刷百頁窗。我在附近刷其它的地方。」我說。

  她無憂無慮地微笑著,在窗戶底下把頭髮紮起來,眼前的這幅景象真的會讓
你為之傾倒。

  「我準備好了!」她說,「誰先幹完就去幫其他的人……」

  在她轉過身去的時候,我不無感傷地向她苦笑了一下。

  我們幹活的時候,老人們會不時地過來圍觀。他們無所事事地站在我的梯子
下面,樂呵呵地咧著嘴笑。快到11點的時候,一個女人給我們送來了小點心。

  貝蒂與她說笑起來,她覺得我們兩個都是好人。不過我覺得他們挺討厭的,
我可不想隨時隨地與別人說笑。刷完房子的高處後,我從梯子上下來,走到貝蒂
跟前,亮出了我的第二張底牌。當時她正在房子的一個角落裡忙活著呢。

  「上帝啊,你真的是一位高手,」我說,「我們實在不可能幹得更好了……

  不過還是有點兒麻煩事兒,這是我的錯,我忘了告訴你了……「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嗎?」

  「好吧,問題在房子的拐角上……你刷得有點兒過了。」

  「沒錯,當然我是刷得多一些!那你希望我應該怎麼做呢?你看到這個刷子
的規格了嗎?」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現在先別管它,也許別具一格才是最棒的呢!」

  「那麼,現在究竟該怎麼辦呢?」她問。

  我覺得自己在作繭自縛。

  「怎麼會這樣呢……」我接著說。

  「不,我的意思是說,他們甚至連房子的一個角落都沒有刷過,所以這又算
得了什麼呢……」

  我伸出一衹手放在額頭上,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等全部幹完之後,就會出現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我說,「至少,這
會令他們感到高興的……他們會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幢嶄新的房子裡,這一切全都
是你的功勞啊。」

  白天剩餘的時間裡,我們全都被牢牢地拴在這些該死的小木屋上了。

  事實上,這個小小的玩笑差不多讓我們耗費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溫度計衹是
向上攀升了一格,不過午後的一個小時裡,到戶外工作仍然是不可能的。我們不
得不呆在木板屋裡,把窗簾全都拉上,冰箱像洗衣機一樣鼾聲如雷,它幾乎在超
負荷運轉著,為我們提供日常所需的所有冰塊。我們幾乎一絲不掛,與路上的行
人相比,這沒什麼稀奇的。我的一根兒手指沿著她的皮膚上由汗水交織的網移動
著,我們像火車頭一樣喘著粗氣,毛髮粘連在一起,目光灼熱撩人,我們把屋裡
的傢俱震得轟然作響。我意識到我們做愛的次數越多,慾望就會變得更加強烈,
不過這並不是一個我們所要面對的問題。令我擔憂的是,貝蒂對刷油漆的興趣在
一天天減弱,她依然還是那樣的活潑,點心送得越來越少了。我們還沒刷完第一
幢房子,她就已經開始厭倦了。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才能讓她相信,像這樣的
折磨我們還要經受二十七次呢。晚上我難以入睡,當她睡著的時候,我坐在床上
吸著煙,聽任我的思緒在一片寂靜和黑暗之中肆意狂奔。我想知道未來究竟會發
生什麼。無論如何,我知道我已經坐在風口浪尖上了。我感到自己彷彿置身於一
個角鬥場的中央,一道眩目的陽光直射在我的眼睛上。我能夠感受到危險的存在,
卻全然不知它會從何而來。這一切並沒有讓我感到好笑。





  11-15

  一天傍晚,將近七點的時候,我們刷完一對老人住的房子,剛好太陽就下山
了。玫瑰色的百葉窗在白色底子的襯托下,看上去彷彿是一種虛幻的景致。兩個
老人相互攙扶著,對眼前的這幅景像贊歎不已。我和貝蒂簡直都累垮了,我們倆
各自坐在一個油漆桶上,啟開了啤酒,把杯子碰得咣咣直響。下午天空刮起了微
風,所以外面變得非常涼爽。每當我們收工的時候,總會遇到一些讓人開心的事
兒,無論是什麼我們都能從中得到快樂。四肢的疲乏與酸痛轉化成一種特殊的開
胃酒,我們漫無邊際地嬉笑打鬧著。正當我們在互相擠眉弄眼的時候,房東突然
出現在眼前,害得我們把啤酒灑了一身。他那輛破車剛好就停在我們面前,揚起
一片塵土。我們有點喘不過氣兒來,特別是我,耳朵也開始嗡嗡作響。

  他下了車,手裡抓著那條濕乎乎的毛巾,向我們走過來。他的臉上帶著十分
誇張的笑容,眼睛緊緊地盯著貝蒂。夕陽給這傢伙的臉塗上了一層淡紫色,有時
候不費吹灰之力,你就能辨認出那些來自地獄的使者。

  「不錯,」他說,「看起來這裡的一切都很順利,工程正在向前推進……」

  「是的,這些你已經說過了!」貝蒂答道。

  「好吧,好吧,讓我們拭目以待吧,但願你們能繼續保持下去……」

  我驚出一身冷汗,全身上下都濕透了。我從油漆桶上一躍而起,一把揪住這
傢伙的胳膊,趕緊叉開了話題:

  「到這邊走近點兒來瞧瞧……看看這手藝,這油漆才五分鐘就干了,真的太
棒了!」

  「不,等會兒再看,」貝蒂說,「我不明白他剛才想說什麼……」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說,「大家都很滿意,讓我們去看看房客吧……」

  「他剛才說的保持下去,指的是什麼?」

  「這不過是一種表達方式,」我說,「走,我們到屋裡去喝一杯吧……」

  雖然我竭盡全力去阻攔,房東還是把頭轉向了貝蒂。

  我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

  「小姐,沒什麼可擔心的。我看上去沒有那麼惡毒吧,我可沒有要求你們一
刻不停地把所有的活兒都幹完啊……」

  「所有的什麼?你說的所有的活兒是指什麼?」

  這傢伙立刻吃了一驚,緊接著又笑起來。

  「好吧……我想談談其它的房子,當然了……你還有什麼事兒沒弄明白嗎?」

  我已經不能動了,全身的血液都要漾出來了。貝蒂一直坐在油漆桶上,她抬
起頭望著房東。我覺得她在躲避著房東那張吐沫星子飛濺的嘴。

  「你以為我在這裡幹活兒是為了打發時間嗎?」她嘴裡噓了一聲,「你是在
開玩笑吧?」

  「你覺得我像是在開玩笑嗎?」他問。

  「我還沒弄明白呢……我考慮一下,待會兒再告訴你。」

  她一下子跳起來,抓起一桶玫瑰色的油漆,蓋子明晃晃地像個飛碟一樣,從
我們頭頂一閃而過。一切變化得如此迅疾,以至於誰都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我簡
直擔心死了。

  「別這樣,貝蒂……」我懇求道。

  但是這並沒能阻止她,她徑直向房東的車子奔過去,把一加侖玫瑰色的油漆,
全都倒在車頂上。那傢伙打了個嗝兒,貝蒂看著他,一咧嘴呲著牙笑了。

  「你瞧,」她說,「刷你的車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麻煩,一樣地乾脆利索……

  但是幹別的嘛,我可能就會拒絕,至少目前我是不會幹的。「

  通過這幾句話,她徹底擺脫了困境。我們還沒反應過來呢,油漆已經刷在大
半個車門上了。

  「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簡直不可思議……用水一沖就乾淨了,棒極了!」
我說。

  我大概花了一個多鐘頭,把他的車子清洗了一下。為了能讓他情緒平靜下來,
我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我告訴他保養車子該做哪些事兒,還說貝蒂正在來月經,
所以她很疲憊,炎熱的天氣令她焦躁不安,她應該先說道歉。還有,為何我們總
是會把以前發生過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以及為什麼我不順便把所有的垃圾桶和
路燈都粉刷一新等等……

  他鑽回到車裡剔牙,我在他開車離開之前,又用一塊破布把汽車的擋風玻璃
擦了一下。然後我獨自一人站在過道上,天快要黑了,我感到筋疲力盡,渾身上
下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但是,我深知更加艱難的日子還在後頭。我已經三十五歲
了,生活已不能再當兒戲,很多事情都需要你去正視它。貝蒂將要面對更加嚴峻
的時刻。我站了一會兒,然後就獨自走開了,我看見房子裡燈光閃爍,在短短五
分鐘裡,我的鼻子在空氣中嗅聞著,覺察到一絲災禍將至的氣息。我覺得就是從
那一刻開始,事情發生了令人不可思議的轉變。

  貝蒂把空酒瓶兒放在桌上,她低著頭,兩腿叉開坐在一把椅子上,頭髮全都
垂下來。當我走進屋裡的時候,她等了幾秒鐘,然後才抬起頭望著我。我從沒見
到過她如此嫵媚動人。我是天生敏感的人,所以馬上意識到她不是在發怒,她非
常傷心。像這樣站在那兒看著她,我實在堅持不了多久。

  「上帝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她聲音低沉地說,「你和那個卑鄙的家
伙串通起來幹了些什麼?」

  我走到桌邊,端起一杯啤酒一飲而盡。我肩上承受著巨大的、無形的壓力,
所以不得不趕快喘口氣兒。

  「他不許你呆在這兒,除非我們倆一起幹活。這件事一點兒都不複雜。」

  她差不多有些神經質地笑起來,眼睛像玻璃球一樣放射出光芒。

  「好吧,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為了被允許呆在這裡腐爛掉,我必須把全
身的力氣都用在刷這些破房子上……上帝啊,你不覺得這簡直太卑劣了嗎?」
「從某種程度上講是這樣的。」

  她又喝了一杯酒,我自己也來了一杯。我開始冒汗了。

  「我們不能整天躲著這些卑鄙的傢伙,」她接著說,「當他們在街上招搖過
市的時候,這時你必須給他們迎頭痛擊,決不能妄圖去和他們講理。讓我快要發
瘋的是,你怎麼能甘心情願地被他羞辱,你怎麼能像這樣忍氣吞聲呢?」

  「我一直在權衡利弊。」我說。

  「你不能這樣,你應該告訴他,讓他見鬼去吧!這絕對是關係到尊嚴的問題,
媽的!什麼東西!這傢伙究竟是怎麼想的?難道我們低賤得成了一對衹配給他擦
皮鞋的白癡嗎?我真的太傻了,我該把他的眼睛挖出來才是!」

  「聽著,如果為了讓我們能在一起,我必須要去刷房子的話,那麼我會去做,
而且我會更努力去幹好。我覺得這樣做完全是不得已而為之。」

  「胡說!你趕快睜開眼睛看看吧!依我看,你簡直是瘋了!瞧瞧我們住的這
個破地方,那個混蛋用幾個小錢就把你葬送在這裡了。瞧瞧你自己!你已經活了
半輩子了!你想告訴我,這就是你所得到的一切嗎?你能告訴我,到底是什麼讓
你這樣忍辱偷生嗎?」

  「夠了……假如我們能在一起,別的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噢,求求你,別跟我胡扯了!如果我不能欣賞你、為你而感到驕傲,你以
為我還會在這兒和你在一起嘛?我們是在這兒虛度光陰啊!唯一的一點兒好處,
就是學會了如何去混吃等死!」

  「好了,也許你說得都對……但是你到底想怎樣呢?雙手插在兜裡走開嗎,
然後到更遠的某個地方,再繼續到處瞎混?你以為我們逃出去,就能夠從路邊撿
到錢嗎?你認為我們值得去自討苦吃嗎?」

  我們又各自喝了點兒酒,我們需要積蓄力量,以便能繼續辯論下去。

  「噢,上帝啊,」她說,「我們怎麼能像這樣活在世上呢:沒有任何前途,
身無分文,一點兒想法都沒有……媽的,我真的不明白,你還年輕、還很強壯,
怎麼看起來卻好像被人閹了似的。」

  「是的,不過我可以給你描繪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景象,」我說,「世界就
像是一個可笑的交易市場,我們可以盡量遠離那些卑鄙的傢伙,找一個相對安靜
的角落,有一個陽台和一間可以做愛的小屋,我覺得你一定會為之瘋狂的。」

  她望著我,搖晃著腦袋,把杯中的酒喝光了。

  「噢,媽的!」她說,「我還會再遇到一個傻瓜,那樣我就會意識到,和男
人在一起總是會幹出一些蠢事來。」

  我走到冰箱跟前,從裡面取出一些冰塊兒。整整一天時間都搭上了,我差不
多已經贏得了這場辯論。然後我躺在床上,一衹胳膊叉在腦後,把酒杯擱在肚子
上。

  她的下巴靠在椅子背兒上,轉過頭來看著我。

  「真的,你是不是哪裡出毛病了吧?感覺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她問。

  我把鞋子脫下來,舉起酒杯和她乾杯。這也許是一個不恰當的舉動,感覺在
發出一個挑戰的信號。她一下子蹦起來,兩腿分開立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拤在腰
上。

  「你不覺得呆在這裡快要憋死了嗎?不想出去透透氣兒?那好吧,我出去。

  是的,我要呼吸點兒新鮮空氣!「

  說著,她氣勢洶洶地向屋裡掃了一眼,我覺得她想要做點什麼,這很可能是
衝我來的。但是她的視線落在一堆紙箱子上。這些箱子看上去影影綽綽的,一個
摞一個地堆放在墻角兒,其實我並沒有忘記這個角落,不過這沒有讓我感到不安。

  我常常會把東西堆在一個箱子裡,然後隨便扔到一邊就不管它了。

  她尖叫了一聲,接著從手底下一把抓起一個紙箱子,然後將它高高地舉過頭
頂。裡面其實沒什麼重要的東西,我不想插手去阻擋她。箱子立刻就被從窗戶裡
扔了出去,說實話,我確實不知道那裡面裝的是什麼。

  她又像這樣扔出去兩個箱子,我放下手裡的酒杯。照這樣的速度,她很快就
會累壞的。

  「是的……」她說,「我需要新鮮空氣!我要出去透透氣!」

  話音未落,她就去搶我的存放記事本的紙箱子。我站起來了。

  「不,等一下,」我說,「把這個留下來。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把其它
的都扔出去……」

  她把一綹擋在眼前的頭髮撥到一邊。她看上去似乎很驚訝,這場瘋狂的洗劫
讓她顯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這裡面有什麼東西?」

  「沒什麼特別的,不過是一些手稿……」

  「我發現你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啊,這些紙片是什麼玩意兒?」

  我從她面前走過去,沒有回答。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臉色開始變得陰沉
了。

  「我很想看一下……」她說。

  說著,她把箱子裡的東西倒在床上,一堆記事本散落得到處都是,就好像商
店裡甩賣的東西那樣雜亂無章。我不願意這樣,心裡覺得很不舒服。貝蒂隨手從
中抓起兩個三本子,快速地翻閱著,我又嚥下一大口酒。

  「哎喲!這些東西究竟是什麼呀?」她問,「是誰寫的?是你嗎?」

  「是的,聽我說,這衹不過是些令人乏味的老東西。我們最好談點別的吧,
我要把它們收起來……」

  「這些都是你寫的嗎?」「嗯,是我寫的。已經寫了很長時間了。」

  這玩意兒似乎轉移了她的注意力。這件事看來沒有什麼壞處,不過我還是寧
願去談論些別的事兒。

  「看來你不想告訴我在這堆本子裡,你究竟寫了些什麼,我才不相信你說的
呢!」

  「貝蒂,我覺得我們應該把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全都忘掉,我們該乖乖地去
睡了。我簡直都要崩潰了……」

  「該死的!」她打斷我說,「但是我搞不明白,這些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什麼都不是,衹不過是些我空閒時隨便亂寫的東西罷了。」

  她看著我,眼睛瞪得像碟子一樣大,而且流露出一種悲傷和驚訝的神情。

  「究竟寫了些什麼?」

  「我也說不清楚。關於我的……所有這些都是我腦子裡想出來的……」

  「那麼,你怎麼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呢?」

  「我差不多都快把這些忘了……」

  「好了,這話我聽夠了。你別再糊弄我了,這些是不可能忘的。」

  她的手指像瞎子那樣在每個本子之間摸來摸去,然後慢慢地把記事本收集起
來。屋子裡死一般沉寂,我在想是不是我們該上床了。隨後,她把這堆東西擱到
桌上,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

  「封面上的編號,是按順序排列的嗎?」她問。

  「是的,不過你在幹什麼呢?不會是現在就想看吧……」

  「為什麼不呢?難道你還有什麼更有趣的東西向我推薦嗎?」

  我本想評論一番,但是我沒有那樣做,最好的辦法是聽其自然。當她打開第
一個記事本時,我悄悄地把衣服脫了,躺在床上。這些東西我從來沒給別人看過,
甚至都沒有向人提起過,貝蒂是第一個看到的人。不管是誰都沒看過,連我自己
都感到不可思議。睡覺前,我點了一支雪茄煙。眼睛凝視著天花板,一切又恢復
了平靜。一個人到了三十五歲,已經擁有非常豐富的生活經驗。當你覺得能喘口
氣兒的時候,你就會對生活感恩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床上翻身醒來,發現她並沒有在我身邊。她雙手托著下巴
坐在桌旁,正在聚精會神地看其中一個記事本。天已經亮了,燈卻依然點著。房
間裡煙霧瀰漫。媽的,我在心裡對自己說,該死的,她竟然整個晚上都坐在那兒。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趕快把衣服穿上,心裡七上八下的。我心想是不是該
用點兒驚人之語,讓一天有個美好的開端呢,或者最好什麼也別說。她根本沒有
注意到我,不時地翻過去一頁,然後把手重新放在額頭上。這令我感到侷促不安,
我圍著屋子轉了幾圈,然後決定去煮一壺咖啡。太陽已經爬到了墻上。

  我用自來水把頭沖了一下,然後把咖啡倒在桌上的兩個小碗裡。其中一碗是
給她的,端到她的面前。她甚至都沒看我一眼,接著就端起了碗,也沒有說聲謝
謝。她的眼睛因為睡眠不足腫起來了,頭髮亂糟糟的。我還沒來得及抽空去加點
兒糖呢,她就已經把杯子裡的咖啡全都喝光了。她搖了搖腦袋,繼續往下讀。我
等候著看是否會發生什麼事兒,是否她會注意到我,或是疲憊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之後,我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接著站起身來。

  「好的,我想我現在該走了……」我說。

  「哦,哦……」

  我敢肯定她甚至都沒弄明白我說的是什麼。

  「怎麼樣……你喜歡嗎?」我問。

  這次她根本就沒有聽見我說話。她在桌上摸索著她的香煙。我想這至少能讓
她消遣一下,也許可以讓她心情平靜下來。我什麼都不再問了。衹想守候著她,
讓她和我在一起。

  我走的時候,把燈熄了。她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我走到外面,走進一個嶄
新而美麗的早晨。天上泛起一道黃燦燦的光芒,一些角落兒仍然籠罩在陰影中。

  時間還早,外面幾乎沒有什麼人。衹有我獨自一人,帶著些許酒後的宿醉。

  我走到庫房裡拿油漆,從最上面一排取下一桶,但卻不小心從手中脫落了。

  我往後一閃,正好把腰碰到汽車的後視鏡上,頓時眼前直冒金星。修車場裡
有個傢伙,曾經想買下這輛差不多將要報廢的破車,不過被我們拒絕了。現在我
非常懊悔,因為這輛破車壞在自己手上了,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嘴裡嘟囔著,
站在那兒揉著屁股。還有一個問題急需解決,欠款的賬單開始變得相當嚴重了。
我關上大門,拎著一桶油漆走出來,就像是一個背上有毛病的傢伙似的,在太陽
底下乜斜著眼。

  我開始在二號的房子裡幹活,腦子裡卻想到貝蒂正屈身坐在桌前,旁邊有我
的記事本相伴左右。這無疑給我帶來了一些幹勁兒,我用刷子刷了第一遍漆,心
裡感覺輕鬆多了。

  不過剛干了還沒有五分鐘呢,就看見百葉窗「啪」地一聲被推開了,裡面露
出一張醜陋的臉,他就是這裡的房客。看樣子他很久沒有刮臉了,剛從床上爬起
來,身上穿著一件汗衫。這是一個專門做眼鏡生意的經銷商。

  「噢,原來是你呀……」他說,「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你難道沒瞧見嗎?」

  他打趣地搖了搖頭。

  「看看,你幹的活兒都讓這裡變樣了,過一會兒你會到屋裡來幹嗎?」「是
的,你可以先把傢俱搬出去。」

  他打了一個很大的呵欠,接著遞給我一杯咖啡。我們聊了幾句關於天氣之類
的話,接著我就回去幹活了。刷子一下下地刷在墻上,發出刺耳的吮吸聲,我很
想讓動靜變得輕一點兒。

  時間在不知不覺地流逝著。除了我在梯子上來回地爬上爬下,別的什麼事兒
都沒有。沒過多久,天氣就開始熱起來了。我不慌不忙,甚至感覺到自己有點兒
麻木了,白色的油漆讓我的眼睛有些發花。惟一令我感到彆扭的,就是一些油漆
順著我的胳膊流淌下來,這著實讓人心煩。無論怎麼做我都無法去掉它,我覺得
身上很癢,這讓我覺得有點兒噁心。說實話,我根本不喜歡幹這種活兒,油漆弄
得到處都是,很快就讓人感到厭煩了。

  不過今天早晨,我在這兒確實需要有點活兒干,這樣我就可以不去思考別的
問題了。我想一個人單獨呆一會兒。我甚至閉上半睜著的眼睛,讓自己的呼吸慢
下來。這種辦法非常有效,以至於我都聽不到汽車發動機的噪音了。衹是看見一
輛貨車從眼前開過去,貝蒂就坐在方向盤的後面。

  我覺得肚子上像被刀子刺了一樣。她走了,我在心裡念叨著,她走了,她把
我一個人丟下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我魂不守舍,但卻繼續拿著
刷子在墻上來回塗抹著,直到再也刷不出任何痕跡的時候才肯罷手。然後,我徹
底解脫了,朝木板屋奔去,內心祈禱著最好她並沒有離去,尤其是不要開著公司
的車走。我氣喘吁吁地像頭野獸一樣衝進房子裡,片刻之後,我才發現她所有的
東西都還在。我必須立刻找一把椅子坐下來,我的腿已經不聽使喚了。像這樣我
有可能會變得徹底瘋狂起來。我重新站起來,再去撫摸一下她的衣服,她的短裙
和體恤衫,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記耳光。同時我還發現,我的小本子已經被她很
仔細地放回到箱子裡了。我喝了一大杯水,然後回去幹活兒。

  之後,我又回來吃點兒東西,不過她還是沒有回家。我心想,每次她一跑出
去就會像現在這樣,而且出門總是要花點兒時間的。我給自己煮了一些雞蛋,但
我並不是很餓。我發現這裡沒有了她,房子裡就變得十分齷齪,我自己也感到很
不自在。一個人坐在這兒,呆上五分鐘都會讓人受不了的。我燒了幾個菜,然後
抽空出去把她扔掉的紙箱子撿回來,還照原來的樣子放回原處。然而,某些方面
我已經感到物是人非了,好像我身處一個陌生人的房間,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空氣中有一種奇怪的味道。雖然天氣很熱,我卻寧可回去重新拾起我的刷子,
於是我倒退著從家裡出來了。

  我徒勞地在心裡安慰自己說,她衹不過到城裡辦點兒事,但是我仍無法擺脫
內心的焦慮,我甚至覺得自己有點發瘋了。我用力揮舞著刷子,油漆點子濺得到
處都是,看上去我就像是得了某種皮膚病一樣。有時候一輛貨車從路邊駛過,我
就停下來站在梯子上,眼睛緊緊地盯著它不放。如果不是受到道路分岔的局限,
我可以從屋頂上望見一英里以外的公路。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漂泊在馬尾藻海
域的、某艘快要沉沒的船上的瞭望員。由於長久地注視著道路,我的視線都變得
模糊了。在我的眼中,這是第一次我覺得這裡彷彿是一片真正的沙漠,像是地獄
裡的一個角落,此刻,我理解了這就是她說的那種鬼地方。從這個角度來看,某
些方面確實不能令人感到愉快。我的天堂忽然變得像一片在太陽下烘烤著的迷失
的荒原,一個誰都不願涉足的地方。當然了,我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她已經不
在了。如果一個姑娘能夠把你的世界全部奪走,雖然你可以把它重新找回來,但
是,這仍然會讓你感到非常痛苦。

  當我最終見到貨車開回來的時候,我把刷子掛在梯子的橫檔上,然後點了一
支煙。樹上的枝葉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我終於鬆了一口氣,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漸漸地,一切又變得井然有序了。我竭力地克制著心裡想去見她的願望,當
我感到幾乎要崩潰的時候,就攥緊了拳頭狠狠地捶在房子的墻壁上,我手上的皮
已經被百葉窗磨破了,但是我仍不肯罷休,我並沒有從梯子上走下來。

  推銷眼鏡的商人從房子裡跑出來,看看外面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手裡拿著一
本色情雜誌,我瞥見了那上面女人的酥胸。

  「嘿……這噪音都是你弄出來的嗎?」

  「是的……我打死了一衹蚊子。」

  「你在開玩笑吧?白天這時候根本不會有什麼蚊子。」

  「你自己上來瞧瞧吧。我看見它的腳還在一片血污中掙扎呢。」

  他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接著捲起手裡的雜誌,用它當作望遠鏡來看著我。

  「感覺不錯吧?看上去你在上面很舒服啊……」

  「我剛才打了一陣子,但是現在我覺得蚊子又飛回來了,飛得快極了。」

  「該死的!」他說,「我不知道,你怎麼能像這樣大白天無所事事呢?說說
你都干了哪些蠢事吧……」

  他把金髮裸女夾在胳膊底下回屋去了,我也重新鼓足了幹勁兒,回去幹活兒。

  我像個瘋子似的,嘴邊帶著微笑,下巴緊繃著,全神貫注地粉刷起來。

  我收工的時間比平時還要早一會兒,但是我必須向自己表明,這正是我想要
做的,根本不需要去拚命幹活兒。等待使我陷入一種興奮的狀態,讓我飽嘗了世
間的所有痛苦,我像往常一樣朝木板屋走去。我覺得渾身上下都像帶了電似的,
我已經進入狀態了。

  門剛一打開,貝蒂一下子就撲到我的懷裡。我徹底被摧毀了,緊緊地擁抱著
她,我從她的肩膀上面,看見桌子正中擺放著一大束鮮花,散發出一陣陣香味兒。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問,「是我的生日嗎?」

  「不,」她說,「衹是一個小小的情人晚宴。」

  我親吻著她的脖子,不願意把眼前的一切徹底搞清楚,我不想問任何問題,
這一切對我來說實在太美妙了。

  「來吧,」她說,「坐下,我來給你倒杯冰鎮的啤酒。」

  我依然對這意外的結果感到驚訝,溫順地聽從她的所有安排。我微笑著向四
處觀望,這是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小晚宴,恰好可以在落日餘輝的映照下盡情分
享。為了能讓我們穿越地獄進入到天堂,她確實幹得很出色,我想,她確實非常
懂得如何去駕馭這一切。

  在她去照看烤爐的時候,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背對著我蹲在爐子前面,
繼續講她在城裡的見聞,她的黃色連衣裙提到光滑的大腿上,暴露到極點。其實
我並沒有聽,我正在看一衹剛剛落在窗台上的小鳥。

  「再過十分鐘我們就開飯了!」她說。

  她過來坐在我的膝蓋上,我們互相碰杯對飲。我把手伸進她的兩腿之間,這
才是最美妙的生活。我希望她能想著把雪茄煙買回來。我在她的內褲周圍飛快地
撫弄著,但是她很快阻止了我。她的眼睛一眨一眨地,身體往後退縮,和我保持
一定的距離。

  「該死的,」她說,「讓我好好看看你……」

  我非常興奮,一動不動地聽任她撫摸我的臉,這好像是她最喜歡做的。我喝
了滿滿一大杯酒。

  「哦,現在我明白你為什麼來這裡埋葬自己了,」她低聲說,「因為你要來
寫這些東西!」

  我沒有回答,衹是微微一笑。事實上,並不是她想的那樣,我搬到鎮子裡來
不是為了寫作,我心中甚至從來沒有閃現過這種念頭。不,我衹是來尋找一片陽
光普照、遠離人煙的安靜的地方。因為這個世界令我感到心煩意亂,我已經什麼
都幹不下去了。寫作開始得很晚,大概是一年以後的事情了。而且沒有明確的理
由,在你經受幾個月的孤獨之後,似乎這一切全都是必然產生的,這幾乎可以說
是一種熬過不眠之夜的方法,而且我們也需要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你知道……我不曉得該怎麼對你說,」她補充道,「你不明白這對我來說
意味著什麼,上帝啊,我從來沒讀到過像這樣的東西!我真的很高興,這些竟然
是你寫的!噢,親愛的,擁抱我一下……」

  我覺得她有點言過其實了,不過我並不需要別人來安慰。晚上的氣溫涼爽適
宜,我不知不覺沉浸其中,彷彿進入一間充滿香水味道的、溫暖的浴室裡。我讓
自己從頭到腳徹底鬆弛下來。

  貝蒂看上去興高采烈的,她聰明伶俐、令人神魂顛倒,我覺得自己彷彿進入
了太空,飄浮在一片真空裡。我正等候著太空船的指令呢,然後突然墜落到床上。

  不過她所感興趣的都是我的記事本,我的書,我為什麼要寫,是怎麼寫的,
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我發現那些從我的腦子裡產生出來的智慧的力量,把她懾
服了,這種念頭令我欣喜若狂。或許我真的成了神仙,也許我衹需瞄她一眼,就
可以讓她俯首貼耳。

  我想讓她的狂熱降降溫,但是卻不知道如何下手。她用溫柔的眼神將我徹底
覆蓋,撫慰著這雙作家的手。她那渴求的目光,感覺就像是一個小姑娘砸碎一塊
岩石、從中發現一顆鑽石時的樣子。人們為我提供一個很顯赫的地位,唯一的缺
憾就是,我覺得她把我當成了另外一個人。但是我還是對自己說,我要充分利用
我作為一個作家的長處,並且竭力挖掘我靈魂深處豐富的底蘊。生活像是一個自
助餐廳,你必須懂得當飯菜從你眼皮底下經過時,立刻將它們搶到自己手中。

  快到十一點的時候,作家開始振翅飛翔了。他手裡攥著兩個酒瓶子,這樣做
比放在椅子上更方便些。他得意地微笑著,色咪咪地覬覦著這個姑娘。他再也弄
不明白她在講什麼了,而且沒有力氣去叫她再重複一遍。酒精令他沉醉,快樂令
他迷醉,愜意也令他陶醉,特別是這個長著一頭飄逸的黑髮的姑娘,在他面前晃
動著乳房令他為之著迷。她讓他開始產生一點兒渴望:想去把那些記事本全都再
看一遍,是她賦予了它們新的價值。他在床上興奮地用牙齒咬下她的內褲,她將
他摟在懷裡,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她從沒像這樣吸引過他,像一陣疾風驟雨似的
向他襲來,雙腿交叉著鉤在他的背上。他凝視著她的眼睛,從容地插進去,他兩
衹手牢牢地固定住她的雙臀。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輕輕舔著她的乳房。他們一塊
兒抽著煙,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過了一會兒,姑娘用胳膊肘兒支撐著坐起來。

  「當我想你的時候,你卻在那兒刷房子呢……」她說。

  作家不費吹灰之力就作出巧妙的回答,這也是他們工作的一項內容。

  16-20

  「究竟是什麼讓你這麼無法忍受呢!」他問。

  「可這裡並不是你該呆的地方……」

  「噢,是嗎?那麼,你說我應該呆在哪兒呢?」「進入上流社會。」她說。

  「你真會開玩笑,」他回答說,「但是我想,這個世界並不是專門為我量身
訂做的。」

  她騎到作家的胸前,雙手抱著他的腦袋。

  「好吧,」她說,「這就是我們發現的東西!」

  他沒有留意她剛才說過的話。他衹是一個作家,而不是什麼預言家。

  第二天,正當我們午睡的時候,房東露面了。我從屋裡走出來,在門口的台
階上撞見了他。很顯然他是來找麻煩的。他看上去情緒不佳,臉色鐵青。由於貝
蒂仍然在床上,我沒有讓他進屋。幾乎是把他推到門外來的,其實我不是故意的,
這也許就是讓他發怒的原因,他大概很想進來洗把臉。

  「不,你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他吼起來,「那麼,你每天早晨十點上班,
然後下午四點收工,我沒有特別為難你吧?」

  「請原諒,」我說,「可是我每天下午都干到天黑啊,我敢說,這至少能多
幹好幾個小時的活兒呢……」

  「是的,我知道,你總是有話說,對不對?」

  「你錯怪我了。」我說。

  話音剛落,貝蒂從屋裡出來了。她慌亂中穿了一件我的白色體恤衫,往下一
扯蓋住她的半個屁股。她狠狠地瞪了房東一眼。

  「你有什麼權力用這樣的口氣和他說話?」她問道。

  「貝蒂,求你了……」我說。

  「但是這些都是真的,」她接著說,「你以為能是怎麼回事呢……」

  這傢伙張口結舌地站在那裡。他望著貝蒂,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的體恤衫,她
的乳頭尖尖的,修長的大腿暴露在外面。這傢伙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他用一
塊很大的手帕擦了擦臉。

  「聽著,我可不是在跟你講話。」他說。

  「啊,幸虧不是……但是你總該知道在和誰說話吧?」

  「當然了,我在跟我的僱員說話。」

  突然,她放聲大笑起來。

  「你的僱員?你這可憐的老傢伙!你知道嗎?你正在和當代最偉大的作家說
話呢……」

  「貝蒂,你太過分了……」

  「我可不想聽你胡扯。」房東說。

  我發現貝蒂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在憤怒的刺激下,她突然把自己的體恤衫
拽開,然後向上撩起了二十公分左右,我們可以瞥見她那一簇簇茂密的陰毛。這
傢伙再也無法把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了。貝蒂花了幾秒鐘時間,才弄明白眼前發
生的一切。

  「不,該死的……你究竟這是在看什麼呢?」她吼道。

  這傢伙看得入迷了,他緊緊地咬著嘴唇。貝蒂向後推了他一把,他跌跌撞撞
地從走廊的台階上往下退了幾步。

  「嘿,你這輩子從來沒見過女人嗎?難道你還想動手嗎?」

  她露著半個屁股追趕著,又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這傢伙腳底下絆了一下,差
點兒摔倒在地上,剛好這一下讓他清醒過來了。此刻,他羞得滿臉通紅。

  「天底下我最不怕的就是色狼了!」她接著說。

  眼前的這一幕太令人難以置信了,貝蒂竟然如此讓人振奮,我驚訝得張著嘴,
躲藏在自己的陽台上。在蔚藍天空的映襯下,房東臉色鐵青,他被打得節節敗退。

  我忍不住笑起來了,特別是當他徹底倒下去的時候。

  他很快又站起來了,最後瞪了我一眼。

  「我建議你趕快叫這個姑娘滾蛋!」他叫著說。

  貝蒂仍然威嚇著要向他發起攻擊,於是他轉身溜走了。他用力拍打著他的西
服上衣,揚起一陣白色的灰塵。

  貝蒂從我身邊走過去,仍然氣得渾身哆嗦,她一聲不吭地回到屋裡。最好的
辦法就是讓她一個人呆著,一直等到這場風波徹底平息,這一點再清楚不過了。

  在這種時刻,甚至連作家都無計可施了。情況再一次發生逆轉,我們又發現
自己生活在這個骯髒的角落裡。我聽見她的腳踹在墻上,發出咚咚的響聲。現在,
該是我回去幹活的時候了。

  整個下午,我始終在梯子頂端窺視著她。衹要我踮起腳尖兒,就可以越過二
號的房頂,透過窗戶看見我屋裡的情形了。我的樣子實在太可笑了,至少能看見
五十米遠的地方,這樣我就能感到放心了。我想知道到底需要多長時間,這個姑
娘的情緒才能穩定下來。我看見我的幾個紙箱子被她從窗戶裡扔出來了,但是並
非那衹裝著記事本的箱子,不是那衹。嘿嘿,想到這裡,我呵呵地笑了。

  當然,工作進展得不是很快,我沒有心情投入到工作中去。我幹得無精打采。

  這一天慢慢地熬過去了,此刻她正坐在桌前,雙手抱著腦袋,她不再移動了。
我不知道她現在的情況是好還是壞。我把這個卑鄙的傢伙制服了,他真的是罪有
應得。那麼我呢,這一切是不是我應得的呢?

  房東的威脅在我的腦子裡迴盪著,我準備去找找勞資糾紛調解員,這讓我的
精神有點振作起來了。衹是覺得有點兒累,似乎有些著涼了。我手邊還有很多要
刷的地方呢,當貝蒂出來走到門廊上的時候,我手裡的油漆用完了。我躲在房頂
的後面,等我再去看她的時候,她已經沿著小路上走了,然後在拐角處轉過去了。

  我想知道她跑到哪裡去了。油漆刷到墻根兒的時候,我心裡琢磨著,幾乎想
到了所有可能的結果。不過,我真的沒有更多的時間去擔心,因為一分鐘之後,
她就回來了。我甚至都沒有看到她回來,我看見她在屋裡來回走動著,在窗前晃
來晃去。我看不清楚她到底在做什麼,她似乎在面前搖晃著什麼。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她一定是在搬什麼東西。也許她為了讓自己的情緒平靜
下來,正在收拾房間呢。我覺得那東西亮得就像一個小太陽似的。

  我心平氣和地又幹了一會兒,盡職盡責地把刷子上的油漆清洗乾淨,這時太
陽已經落山了。天氣也不那麼炎熱了,回家之前,我和眼鏡經銷商一起喝了杯啤
酒。天空呈現出一種令人驚訝的橘紅色。我點了一支煙,站起來慢慢地往回走,
眼睛緊盯著向前移動的雙腳。在離家還有十來米遠的地方,我又把頭抬起來,看
見貝蒂正站在門廊的前面。我沒有繼續往前走,站在原地不動。她的身邊放著兩
衹行李箱,在她投向我的目光中,有一種讓人難以忘懷的熱切的期盼。我感到驚
訝的是,她手裡拿著我的煤氣燈,而且已經點亮了。落日的餘輝映照在她的頭髮
上,賦予了她一種殘酷的美麗。這裡到處散發著汽油的味道,我意識到她可能會
把煤氣燈扔到房子裡。這種念頭讓我享受到一絲短暫的喜悅,隨後就看見她揮動
著胳膊,在空中劃了半個圓圈兒,那盞燈像一顆流星一樣從天上劃過。

  木板屋頃刻間變成了一片火海!這讓我提前感受到一種地獄的滋味兒。接著,
當火舌從窗戶裡衝出來的時候,她抓起放在地上的行李箱。

  「噢,你回來了?」她問,「我們趕快走吧。」

  我皺著眉頭從夢中醒來,因為路上太顛簸了,然後就覺得身上涼颼颼的。風
從卡車後面的平台上盤旋著,時間應該是早晨六點鐘了,天空剛剛泛起一層曙色。

  貝蒂還在睡著,拳頭緊緊地攥在胸前。真倒霉,我們在路上遇到了一個運送
肥料的傢伙,那種難聞的味道讓我早晨剛醒過來就覺得噁心,感到有點想吐的意
思。

  駕駛員旁邊的座位上堆滿了大包小包,這就是我為何想鑽到後面去的緣故了。
我從行李箱裡抓出一件羊毛衫,套在身上。同時我也找了件衣服披在貝蒂的肩膀
上。

  我們正在穿越一片樹林,外面有點冷了。那些大樹高聳入雲,讓我看了有點
眼暈。

  司機敲了敲玻璃,說要停車了。這個小伙子是我們在一個加油站逮到的,我
給他買了杯啤酒,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他剛從一個農產品交易會上回來。

  他給了我們一些咖啡,我狠狠地親了他一下。我抓起熱水瓶,給自己沖了滿
滿的一小杯。然後在我的一個包袱上坐下來,點著了第一支煙,望著道路消失在
地平線上。過了一會兒,我忍不住笑起來。到我這歲數了,臉上竟然又新生出來
一個粉刺。還好,這不是什麼要命的事兒。確切地說,我隨身什麼東西都沒拿,
因為貝蒂已經把一些衣服帶上了,而且把我的記事本都放在她的手提箱裡,最捨
不得丟掉的竟然是亨利·方達的鴨舌帽,我覺得這簡直有點太滑稽了。這姑娘還
是很有遠見的,她從大火中把我的一點積蓄搶救出來了,是她讓我覺得已經相當
富有了,我們的生活可以輕鬆地再堅持一到兩個月。我甚至對她說,媽的,我們
不能保證在路上不遇到麻煩啊,我可以出得起路費的,我可不想讓自己惹麻煩。

  但是這些都無濟於事,她堅持認為我們不能浪費太多的錢,絕對不可以,她
宣佈不要再提這件事了。但是事實上,我想,她心裡其實很願意這樣的。她衹是
想把這些廢墟全都拋在腦後,然後再像從前那樣回到老路上。她想為此慶賀一下。
我可不想惹什麼麻煩,因為她正吊在我的胳膊上,這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我一
把抓住了手提箱,傻呵呵地笑著,豎起了大拇指。

  我們在路上過了兩天,身上落滿了灰塵。我開始為丟掉淋浴器感到惋惜。我
打了一個讓人討厭的呵欠,貝蒂醒了。一轉眼的功夫,她撲到了我的懷中,接著
搖晃了我一下。即使我費盡多少心思去想,最終都得不出任何答案。看著她幸福
的樣子,哪怕衹有一秒鐘呢,也心滿意足了。也許我還沒有拿定主意和她一起去
撈世界,就像她說的,我會發現這是個很好的選擇。當你身邊有個漂亮姑娘作伴
兒的時候,再泥濘的路也能繼續走下去。

  小伙子停車加點油,我們利用這點時間去買來一些三明治和啤酒。天氣又開
始熱起來了。卡車有時剛好能跑到時速一百公里,即便如此,我們還是能感覺到
太陽在烘烤著我們的皮膚。在貝蒂眼裡,風、道路和太陽,所有這一切簡直太神
奇了。我歪著腦袋,「砰」地一聲把啤酒蓋啟開來了。我還是忍不住去想,如果
當初她讓我買火車票的話,也許我們早已經到了,現在可好,僅僅是為了小伙子
在回到城裡之前,想順便去探望一下他的哥哥,我們竟然拐了這麼多彎兒,當然,
我們也不捨得離開這麼完美的卡車。不過他是唯一肯讓我們搭車的司機,所以現
在由他去吧,不管怎麼說,最後能把我們送到城裡就行了。我們的確沒什麼著急
的事兒,畢竟我們還沒有走上那條通往黃金國的大道呢。

  我們把車停在了一個偏僻的村莊裡,當小伙子去見他哥哥的時候,我們找了
露天的小吃部,坐在陽傘底下,要了些清涼的飲料。後來貝蒂去澡堂洗澡了,於
是我就在座位上打個盹兒。我發現幾乎找不到可以讓我煩惱的理由了,而且這個
世界似乎從來都是荒謬的。這個偏僻的角落很安靜,簡直可以說是荒蕪。

  沒呆多久,我們就上路了。但是我們還要一直熬到天黑,那時就可以看見城
市的盞盞燈火了。貝蒂乾脆站起來了,她焦急地在車上跺著腳。

  「聽我說,」她說,「我已經有三年沒見過她了,這簡直太可笑了。你明白
嗎,在我的眼裡,她始終是我的小妹妹。」小伙子讓我們在一個十字路口下車,
到時候我們就從車上下來,然後把行李拿走。所有的車子都在按喇叭,車上的人
都從他們的車門裡探出頭來。那種場面我已經有些淡忘了:汽油滲漏的味道,明
亮刺眼的車燈,馬路上的反射出的光澤,小汽車發出的聲音讓你一下子就放鬆下
來了。這一切並沒有令我感到特別興奮。

  我們拖著一堆行李過了很長一段路,雖然它們並不是很重,但是路上總會有
一些磕磕碰碰的,而且它們的體積特別大。唯一的好處,就是當我們在路口等紅
燈的時候,可以坐在上面歇一會兒。貝蒂一路上嘮叨個沒完,放佛是一條被重新
扔進大海裡的魚一樣,我不願意讓她掃興。說實話,在這些看起來好像是一種處
罰的紅燈面前,即使讓我等得時間再長一些,也絕不是不能忍受的事情。

  現在正好是交通最繁忙的時候,人們下班後都急著往家趕。這時候,路邊所
有訓練有素的妓女都在不停地眨著眼睛,她們必須通過擠眉弄眼,或者扭動著腰
肢、炫耀著肩膀的曲線,把渾身的解數全都施展出來。我真的打心眼兒裡憎惡這
些東西,但是和貝蒂在一起的時候,表面上還是勉強可以忍受的,所有這些荒謬
的東西甚至都不會讓我厭煩。即使大多數的人都變得面目猙獰,在我看來也和以
前沒有什麼兩樣。

  麗莎,是貝蒂的妹妹,她居住城裡一個安靜的街區。這是一幢白色的小樓,
裡面分上下兩層,還有一個六平方米的小陽台,面朝著一片開闊的空地。當她把
門打開的時候,手裡正拿著一塊雞翅膀,頓時讓我們感到飢腸轆轆。之後,她們
互相擁抱了一下,貝蒂為我們作了介紹。我向麗莎打了個招呼,眼睛卻覬覦著從
翅膀上垂下來的那一丁點兒金黃色的雞皮。一條短毛獵犬從房子裡躥出來,搖著
尾巴在黑暗中跑來跑去。這是邦果,麗莎拍著狗的腦袋說。邦果看著我,然後瞧
著它的女主人,那塊雞翅膀最終落入它的口中了。其實我早就明白,這個世界不
過是一個陰險的玩笑。

  雖然麗莎一個人帶著邦果住在這個髒亂不堪的地方,但是這幢房子卻讓人感
到非常舒適,它色彩艷麗,到處掛滿了裝飾品,好像人們已經對它們視而不見了。

  麗莎穿著一件短小的運動服,我發現她的腿非常迷人,但是其他的方面,就
算是再過五、六年,貝蒂也肯定會比她略勝一籌的。她們聊天的時候,我一個人
坐在沙發上喝了杯酒,吃著帶來的零食。

  雖然我滿不在乎,但是卻顯得非常疲憊,因為第一杯葡萄酒喝下去,就完全
溶入我的血液裡了。我頭暈目眩地,想站起來往浴室走的時候,差點兒踩到狗身
上。我去用自來水沖了一下臉,已經三天沒刮鬍子了,黑色的眼圈上落滿了灰塵,
我覺得兩腿發軟,樣子看上去像一個被兩杯葡萄酒放倒了的馬路天使。

  當我回來的時候,邦果把雞腿兒啃光了,貝蒂也把途中的見聞說完了,麗莎
為她鼓掌喝彩。

  「啊,你們來得正是時候!」她說。「樓上的房子已經空了一個星期了!」

  貝蒂似乎驚訝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慢慢地把杯子放下來。

  「什麼?你意思是說樓上沒人住,你準備把房子租給我們了……」

  「當然。我覺得讓你們住再合適不過了。」

  「噢,老天爺,我在做夢吧,」貝蒂說,「這太不可思議了!」

  她一下子跳起來,然後跪在我的椅子跟兒前,我想她是不是眼睛裡冒金星了。

  「看看,我是怎麼對你說的。」她說,「你瞧我們已經開始看到一點好兆頭
了,如果這還些奇妙的事兒不算是好運的話,那到底什麼才算呢……」

  「到底發生了什麼呢?」我問。

  貝蒂把她的胸脯緊緊地靠在我的雙膝之間。

  「已經發生了,親愛的,我們剛來這個城市還不到一個鐘頭呢,就已經找到
一個很棒的公寓了,這簡直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呀!」

  「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一張大床。」我說。

  她用手掐了一下我的大腿,我們舉起了酒杯。雖然我什麼話都沒說,但是我
承認能在這裡住下來的確不錯。總之,也許她是對的。或許世界這麼輕易地就向
我們張開了懷抱,我感覺事情真得開始在向好處發展了。

  賣酒的地方離我們並不太遠,我對她們說,別著急,我馬上就可以回來了。

  我下了樓,眼睛望著前方,雙手插在衣袋裡,一直走到街道拐彎的地方。我
發現再往前走幾步,路邊就有一些商店。

  一走進雜貨店,我就向裡面的人說晚上好。店裡衹有一個穿著背帶褲的老人,
坐在收款台的後面。我要了幾瓶香檳酒、一些餅乾,還有一個狗食罐頭。老人計
算了一下,甚至都沒抬頭看我一眼,他的樣子看起來都快睡著了。

  「您知道,」我說,「我們肯定還會再見的,我是剛從別的地方搬來的……」

  看來他對這個好消息完全無動於衷。他打了個呵欠,把賬單遞給我,我把錢
付了。

  「你真的很走運,」我開玩笑說,「我每個月都會往你這裡扔一把錢的……」

  他勉強衝我笑了一下,顯然是在等著我離去。他臉上有一種憂傷的表情,就
像街上那些與我們擦身而過的人一樣,這種印象我覺得就像一個人得了麻風病似
的。我猶豫了一下,接著又要了一瓶酒,付了錢就走出來了。姑娘們開心地笑著
迎接我的歸來。把香檳酒倒出來以後,我把狗食罐頭打開了。一公斤重的玫瑰色
的混合肉凍,邦果歪著腦袋看著我。我知道與這類動物和睦相處的最好辦法,就
是口袋隨時準備一些吃的東西。我心裡盤算著我已經贏得了一分了。

  然後,我們去察看一下了房間。我們沿著樓梯爬到樓上,麗莎用了幾分鐘時
間,才把門上的鎖打來,惹得我們全都哄堂大笑起來。

  「這間房子平時是鎖著的,從現在開始我們可以讓它敞開了。哎,真的太高
興了,你們知道,有時候我覺得一個人住很冷清……」

  這裡有一間臥室,裡面有一間廚房,還有一個小陽台。最妙的是,有一個用
壁櫥改建的浴室。當姑娘們鋪床的時候,我來到樓頂上察看了一下陽台。邦果也
跟著跑出來了,它的後腿站起來,差不多也和我一樣高。陽檯面朝著一片荒地,
周圍被柵欄封閉著。你可以看到另一邊的房子,遠處的山崗,再遠的地方,就是
一片比夜色還要濃重的黑暗。我聽見她們在臥室裡嬉戲,發出一些尖叫聲。我抽
著一支香煙,讓自己完全融入到這種氛圍裡。我朝邦果眨了一下眼睛。

  後來,我們鑽進被窩裡,沒過幾分鐘,貝蒂就摟著我睡著了。我看著天花板,
不知道自己以後還會到何處去,但是我不能費太多心思去想這些。我大口地呼吸
著,慢慢地進入了夢鄉,我覺得彷彿會不知不覺地醒過來。

  既然沒有人催促我們,就無須風風火火地馬上去找工作。白天大部分時間我
們都和麗莎還有邦果呆在一塊兒,坐在樓頂的平台上聊天、玩牌,或者安安穩穩
地呆在那兒看書;下午我們在快樂的氣氛中結伴兒到外面閒逛,我真的感覺不出
有什麼能比這更美妙了。貝蒂徹底被曬成了古銅色,麗莎看上去則不那麼明顯,
因為一個星期以後她就去上班了,在一個大型的超市裡做收款員。我時常會帶著
邦果在空地上玩一會兒,周圍的鳥兒全都驚恐地飛走了。貝蒂從陽台上望著我們,
我們互相招呼著,一轉眼她就不見了。更多的時候,我可以聽到她在打字機鍵盤
上發出的敲擊聲,以及她每次打到一行末尾時發出的鈴聲。

  不過這東西也讓我有點擔心。她腦子裡產生這樣的念頭,要把我的手稿全都
打出來,然後寄給出版商,為此她想盡一切辦法弄來一台打字機。但是,我僅僅
是為了讓自己開心才寫的,並不是為了把自己重新放進一個野獸的牢籠中,至少
我是這麼認為的,而且從某種程度上講,貝蒂正在為我準備一張進入角鬥場的入
場券。我揮動著一根木棍把邦果引過來,但是直到我頭暈轉向之前不會讓它逮到,
不過我還需要考慮晚飯該吃些什麼,這樣的事對我來說再簡單不過了。當一個有
點智慧的人花一整天時間來籌劃一頓晚餐的時候,他根本用不著深思熟慮就能為
你們創造出一些奇跡。我甚至還專門為邦果做了一道菜,如今我們已經成為真正
的夥伴了。

  晚上,當飯菜上了爐灶的時候,我帶著邦果來到麗莎面前,在落日的餘輝下,
貝蒂仍然在用三、四個指頭繼續打字。這樣還需要給我們留下一點時間,因為她
打字出了許多錯誤,所有的修改工作加起來,可以讓整個工作的進程翻兩番,不
過我並沒有感到厭煩。邦果飛快地躥到我前頭,街上的人們紛紛兩邊散去,這種
場面非常氣派。我總是在公共汽車站長椅上找個地方坐下,我們很久沒有享受過
如此溫馨的秋天了。之後,麗莎和我談起木板屋之前的發生的陳年往事,邦果在
汽車中間鑽來鑽去,我幫她拿著東西。她又向我談起她的生活,而我自己卻沒有
什麼可說的。從談話中我知道她很年輕時就結婚了,兩年之後她的丈夫死了。很
顯然,丈夫給他留下的不僅僅是一段難忘的回憶,還有就是邦果和這套房子了,
於是她把樓上的套間租出去,來增加每月生活開支的結餘。另外我還和她談妥了
一件事,因為房子裡到處都有一些需要修理的地方,還有一些涉及到管道和電工
的活兒需要解決,我們估算了一下這可以折算成三個月的房租,我們商定可以這
樣解決。大家都覺得很滿意。

  晚上,我們就從電視上物色一部有趣的電影,然後選定這個頻道一直看到結
束為止,到播出最後一個廣告時,我們就開始為誰起來把電視關掉而猶豫不決了。

  不過千萬小心,不要踩到一個易拉罐上。當節目讓人覺得很乏味時,我們索
性就關上不看了。我們拿出撲克牌來玩一把,或者回到房間裡消磨時間,當我轉
動著收音機的旋鈕,想找點不太令人討厭的節目時,姑娘們就促膝攀談起來。有
時候,我喜歡出去閒逛。我默默地從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夾克衫,然後邦果就尾隨
著跑出來,一起穿行在一條又一條的街道上。姑娘們很熱衷這種消遣方式,當我
宣稱自己感覺就像是一衹呆在瓶子裡的老鼠時,把她們全都逗樂了,她們才不相
信我的鬼話呢。我們向右轉了又轉,然後再向右,接著往左拐走,雖然沿途的環
境絲毫沒有什麼改變,但是我們卻累得實在走不動了。無疑這對消化是很有好處
的,通常我們回到家隨手把房門一關,然後把冰箱裡的冷飲一古腦兒都堆在桌子
上。麗莎覺得困了,我們就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我們還從沒有在凌晨三、四
點鐘之前睡過呢。如果我們到中午十二點才起床,那麼晚上就不大可能早睡了。

  在我們沒有做這些事的時候,貝蒂就保持著固定的姿勢,重新坐在打字機前。

  我坐在屋頂的平台上,邦果用它的嘴在我的膝下蹭來蹭去,我看見她皺起眉
頭辨認著記事本上的筆跡。我心想,我怎麼才能歷經艱辛再發現一個像這樣的姑
娘呢,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堅信假如有朝一日我被葬在北極的話,那麼也許有一
天我可能會再度與她相逢,那時我也許正在一塊巨大的浮冰上閒庭漫步,脖子四
周呼嘯著淡藍色的風。我很喜歡像這樣望著她,這讓我幾乎把我們所有隱藏在心
底的煩心事都忘了。當我想到這些的時候,想像著一支警察部隊衝上來把我們團
團圍住了,那座燃燒著的房子,就像懸在我們頭頂的一把利劍。幸虧我沒有留下
自己的地址,我在幻覺中看見亨利和房客們在火光中一個個愁眉不展,當我們正
提著手提箱神色慌張地跑出來的時候,我還聽見從後面傳來他們的呼喊聲。當我
聽見遠處傳來警車發出的警笛聲時,我喝了一杯水,接著五分鐘後就完全清醒過
來了,我重新審視著這個離我衹有幾步之遙的女人,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此時此刻,看著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心中的不安就全都雲消霧散了。我感到
欣喜若狂,外面的天氣變得更加趨於平靜和純淨了。時而我起身去輕輕撫摸她一
下,看看她到底在幹什麼呢。

  「還算順利嗎?感覺這事兒有意思嗎……」我問。

  「你別來煩我了。」

  「這本書,可能永遠都出版不了……」

  「呵呵,你在取笑我還是……」

  「誰都不會去阻攔你的。」

  「那好吧,我倒是很想聽你說說,怎麼會是這種結局呢。」

  「貝蒂,世上有很多事讓我們無可奈何。」

  「不對,才不是這樣呢。衹要知道去幹就行了。」

  這是個值得我去思考的問題,我又回到平台上,打字機隨即又開始運轉了,
邦果又跳到了我的腿上,頭頂上的星星都嘰嘰喳喳地亮起來了。

  一天早晨我起來之後,決定把全部心思都用在管道維修上。我在貝蒂臉上親
了一下,從麗莎那裡借了輛車子,去市中心聽技術培訓的講座。回來的路上,小
車上的一些管子露出來了。當我正準備去把它們拆下來的時候,一個女人朝我走
過來。她脖子上戴著一個金光閃閃的小十字架。

  「勞駕,先生……請問您是管子工嗎?」

  「要看具體幹什麼了,」我說,「為什麼問這個?」

  「噢,先生,我的水龍頭壞了,是廚房裡的水管子。有一個多月了,我一直
想找個管子工來,可是誰都不肯撂下自己手裡的活兒來幫給我修理一下……埃,
如果你能修的話,我想麻煩你……」

  「好吧,我這就到你家去。」

  她低下頭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十字架。

  「那您,先生……嗯,您不必擔心,你知道這種問題也許一分鐘就能解決…

  …「

  我考慮了幾秒鐘,看了看手錶,裝出一副要趕時間的樣子。

  「糟糕,時間有點緊張了,你住得離這兒遠嗎?」

  「不,不遠,就在馬路對面。」

  「好,那我們趕緊走吧。」

  我跟著她穿過馬路,她看上去大概有六十歲,下身穿著一條沒過腿肚子的裙
子。房子看起來是那種專門為退休人員建造的經濟住房,地上的瓷磚閃閃發亮,
屋裡到處都靜悄悄的。她領著我來到廚房,然後用手指了指那個水龍頭,一股細
細的水流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我走到跟前兒,用扳子向四周扭了兩三下,然後
我歎了口氣,重新把腰直起來。

  「沒法子,」我說,「閥門有點兒卡住了,水龍頭質量太差了,這種情況很
常見。」

  「噢。那麼請告訴我,這是不是很嚴重……?」

  「問題還不算太糟,」我說,「必須換新的。」

  「啊,我的上帝!大概要花多少錢?」

  我心裡大致估算了一下,然後把結果多說了兩倍。

  「仁慈的基督啊!」她嘴裡念叨著。

  「不過,我還沒有把運費算進去呢,」我接著說。

  「那你什麼時候能幫我修好呢?」

  「就現在,要不就算了,還有我不想收支票。」

  我大約在四點鐘的時候回到家裡,把所有能找到的工具都帶上了。我把事情
的經過跟貝蒂講了一遍,她聳了聳肩膀,然後繼續埋頭鑽研我的那些記事本。一
轉眼,我又鑽回到車上,一路躲避著兩邊駛過的車輛,買回了水龍頭,接著又趕
到老人家裡。

  「我幹活的時候,最好不要打擾我,」我說,「我習慣在安靜的環境中工作,
如果我需要什麼會叫您的……」

  我把自己單獨關在廚房裡,開始動手幹活兒。一個小時過去了,我收拾好工
具,把殘留的水跡打掃乾淨,然後朝著汽車走去。耶穌的孩子、瑪德萊娜修女的
姊妹高興得跳起來了,她的廚房裡又變得乾淨整潔了。

  「小伙子,」她說,「你走之前一定把電話號碼寫下來。我運氣真好,希望
今後還能得到你的幫助……」

  接著她一直把我送到門口,然後不停地向我招手,直到我駕車離去。這一天
我什麼不順心的事兒都沒有碰到。

  晚上,我像往常一樣去察看一下爐子上的火,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貝蒂正
在往桌子上擺放餐具。麗莎接了電話,她聽了片刻,應了兩三句話,然後笑著把
電話掛了。




  21-23(完)

  「嘿,是拐角兒那家雜貨店老闆,他說的我一點兒都沒聽懂。他一再堅持要
和管子工講話……」

  貝蒂瞧了我一眼。

  「我想人家要找的就是你,」她說,「一定是什麼地方的管子壞了,要你去
疏通一下…

  …「

  這件事像一件爆炸性的新聞似的,很快在附近的地區傳開了。人們一個接一
個地傳遞著消息,並且把我的電話號碼迅速地洩漏出去。我覺得他們根本就看不
起管子工,不過所有的房子都有可能發水,而且所有的水管都可能堵塞。我必須
去找個專業人員咨詢一下,然後再花一個上午時間,去排隊買回一塊有兩米長的
銅板和一截成直角形的彎管兒,順便可以聽到一些社會上流傳的小道消息,都是
些愚蠢之極的瑣事,不過他們對這些並不發生興趣。也許有個傢伙會壓低了嗓音
對我說,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兒,根據人們給我打電話時透露的信息,我往往可以
與別人協商一下,看看能否獲得給別人裝修浴室的機會。如果沒有談成,這也耽
誤不了我自己該幹的事兒。

  我很快就發現有一塊市場可以開發:一些簡單的清掃衛生的小活兒,而且可
以支付現金。過了一段時間,我在這個地方混出了一些小名氣,我很快就成了當
地的知名人士。同時我也意識到了自己所承受的壓力,我切身體會到一個人感冒
了,還能拚命地去和別人競爭。所以當廁所的下水道堵塞時,就等於把你的喉嚨
卡住了。為了掙錢衹要我能幹的活兒全都攬下來,我使出渾身的力氣去打遍天下。

  在頭半個月的時間裡,可以是手忙腳亂,而且接下來也相當緊張,因為我總
是在幹完一個活兒之後,又馬不停蹄地接下更多的差事。我把所有的約會都安排
在上午,貝蒂不願意見到我出門的時候頭戴工作帽、手裡拎著工具箱,這會讓她
變得煩躁不安。一天晚上,當我精疲力盡地回到家時,我們甚至為了這個互相謾
罵起來。

  我剛剛幹完一件非常棘手的緊急搶修工程,身上穿著統一的制服,頭髮落滿
了灰塵,眼圈兒發青。這是我一天之內第五次搶修了,十分疲倦。有人領著我穿
過一條長長的陰暗的走廊,他的長筒靴踩在木製地板上噼啪作響,我彎著腰跟著
他向裡走。進入廚房以後,我被一股焦糊的味道和燒焦塑料發出的有毒氣體熏得
背過頭去,我強忍著幹活才沒有半途而廢。總之,每次到客戶家去幹活都會遇到
這種情況,總會出現這種讓我恨不得馬上逃之夭夭的時刻,後來我還是留下了。

  那傢伙手裡拿著一根鞭子,一言不發地給我指了指那個洗碗槽。可是天都快
黑了,我還在不停地忙活著,也沒有人讓我停下來喘口氣兒。到快要完事兒的時
候,我也沒機會停下來休息了。洗碗槽裡有三個賽璐硌的玩具娃娃,它們有一部
分已經被滾燙的油溶解了,下水道讓這些玩意兒給堵住了,它們都被浸泡在兩三
厘米深的油裡。我打開下面的壁櫥,裡面全是垃圾。我發現排水管完全扭曲了,
一些地方甚至都被扭成麻花兒了。我重新站起身來。

  「是你用滾燙的油弄成這樣的嗎……?」

  「喂,我可不想向你匯報工作,」他扯著嗓子喊道,「干你該幹的事吧,趕
快修好!」

  「嘿……你別激動。你把玩具娃娃扔進滾沸的油裡,這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
有。我每天遇到的比這更麻煩的問題還多著呢。我衹想知道這管道裡是不是還有
其他的東西,比如說:一塊肉或一截被融化的塑料等等,你必須如實地對我說。」

  他立刻搖了搖頭說沒有,然後我就有點不耐煩了。我停下來抽了一支煙。起
初我還認為這兒的問題並不複雜,當然要換一個新的管子,問題並不像我們想得
那麼簡單。我又到洗碗槽下面察看了一下,發現這根管子在伸入地底下之前,還
要穿過兩個嵌板。我明白要想把眼前這一團亂麻理出個頭緒來,還要再花點兒時
間。

  我回到車上找出一段管子,這種規格是我經常會用到的。這些管子原先是被
用來固定在屋頂上,然後再連接到每根避雷針的末端。貝蒂抬頭仰望著天空的時
候,發現了這種東西,這些都是一天晚上我出來散步的時候,從一個工地上撿回
來的,而且自那以後我的利潤就增加了不少。我從汽車前座底下取出一罐啤酒,
在回去之前一揚脖兒全都喝下去了。

  我需要花一個鐘頭兒把原來的管子拆下來,然後再用一個小時把新的裝上,
這活兒簡直快要把我給逼瘋了。我鑽進壁櫥裡,手腳並用地到處敲敲打打。有時
候我需要停下來,把眼睛閉上休息一分鐘,但是時間都過了我還沒睜開眼呢。我
緊緊地貼在洗碗槽上往管子裡打氣,看到玩具娃娃被捅出來之後,臉上終於露出
了笑容。我自言自語說,來吧,老夥計,再用加把勁兒,今天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姑娘們一定為你備好了慶功酒。我抓起地上的管子,截成一米多長,把它和存水
彎連在一起。我正準備去收拾東西的時候,那個穿著土黃色制服的人來了。他起
先衹是看了我一眼,並沒有吭聲。然後就鑽到壁櫥裡,去檢查一下安裝的管子。

  每次遇到這樣的人,我都忍不住要捧腹大笑。我把工具箱的背帶往肩上一挎,
抓起我的那根兒管子,然後就等著他從水槽下面鑽出來。

  他皺著眉頭站起來,一頭扎進四周圍觀的人群中。

  「不,這算是怎麼回事?」他說,「這樣的活兒讓人該怎麼說呢?」

  我心想他鑽到水槽底下這麼半天,該不會是腦溢血了吧。不過我盡量保持冷
靜。

  「到底是什麼讓你這樣不能忍受呢?」我問。

  他似乎要把眼睛牢牢地釘在我的腦門兒上似的。為了在當地的移民中樹立起
威信,他準備好好教訓一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不行,你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
裡!你的管子不符合要求……」

  「對不起,你在說什麼?」

  「是的……你安裝的這一段管子,那不過是一段電話線的塑料外殼……下面
還印著字呢!」

  這話還是我頭一回聽說呢。以前我從來沒有注意過下面有字,不過我決不能
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住嘴,你別在這兒聳人聽聞了,」我說,「你不要無理取鬧了,這玩意兒
和別的管子沒什麼兩樣……可以說城裡所有的下水道都是用這個連接的,這東西
十年前就有了。這種產品的質量是很不錯的。」

  「不,不,不行!這玩意兒根本不符合要求!」

  「行了,你別管閒事了……」

  「別想哄騙我,我衹是希望產品的質量都能符合要求!」

  每天快要收工的時候往往會遇到這種麻煩事,當你感到徹底疲憊的時候,就
會自認倒霉。我用手撓了撓了頭。

  「聽著,」我說,「大家自己干自己的活兒,我不會問你開山挖隧道時用的
是哪一種炸藥。假如我使用了電話線的外殼,我當然清楚自己幹了什麼。」

  「我需要規範操作,你能達到要求嗎?」

  「行,也許你把洗碗槽裡弄得亂七八糟的,這也算是規範操作嗎?好吧,快
給我工錢吧,你這人太討厭了,這種管子用二十年都不會壞。」

  「噢,可是在這兒,誰都不會相信!你一分錢沒花,就不可能把這東西修好!」

  我狠狠地盯著眼前這個瘋老頭兒,我發現這是在和他白白地浪費時間,我不
能像這樣再和他糾纏下去了,我想回到我的車上去,搖下窗玻璃,然後點一支煙,
慢慢地開著車子回家,其他的東西都見鬼去吧。想到這兒,我就走到洗碗槽旁邊,
彎下腰使出全身的力氣朝著水管狠狠地踹了一腳。幾乎把它的一半兒都踹斷了,
然後轉過頭來看著這傢伙。

  「好了,我該走了,」我說,「我想會有人來把這裡弄好的,去叫個真正的
管子工來吧。」

  老傢伙惡狠狠地朝著我的臉抽了一鞭子。我覺得嘴裡像著火似的,火苗向上
躥到耳朵裡。其他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我舉起一根堅硬的管子朝他砸過去,
那東西從他面前劃過。他一直往後退縮到墻根兒,一衹手緊緊地捂在胸前。我沒
有去給他找點急救藥來,扭頭就走了。

  沿著公路向前行駛,我感覺到臉上火辣辣的。從汽車的後視鏡中,我看到自
己臉上有一條細長的紫紅色的傷痕,嘴角腫起來了,這讓我更覺得要徹底垮掉了。

  這件事似乎是開啟了某種進程,它讓我長期以來積攢起的疲憊開始浮現在臉
上,我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在一次交通堵塞中,我發現公路上那些同病相憐的
哥們兒,我們看上去幾乎都是一副模樣,遭遇大致相同,情況非常類似。幹了一
個星期乏味的工作之後,大家都感覺到很疲勞、辛苦、瘋狂和鬱悶。每次信號燈
變綠的時候,我們都一聲不吭地向前行進幾米。

  我一進家門,貝蒂就發現我臉上的傷痕了。我的臉上油光锃亮的,浮腫得更
厲害了。我已經沒有心情去編造一段動人的故事,於是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經過
告訴她了。然後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立刻就朝我發火了。

  「瞧瞧,這就是說你出去忙活一天干的荒唐事兒。最後這種結局是必然的!」

  「胡說,貝蒂……你怎麼能這樣說呢?」

  「你就拿著這些從垃圾箱撿來的東西,在那些該死的蠢貨面前低三下四地,
不是去疏通什麼下水道,就是去給人家搗鼓浴盆,你這段日子都是這麼過的……

  你覺得自己很聰明嗎?「

  「我根本就不在乎,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她坐得離我更近些,用一種甜蜜的語氣對我說:

  「告訴我……你知道我最近在幹什麼嗎?你不會……不知道吧?好吧,我在
把你的書稿打出來。這些天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這上頭了;知道嗎,有多少個
夜晚,這件事讓我徹夜難眠……」

  她的聲音變得有點傷感,我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接著去抓了一把花生。她
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我相信你是一個偉大的作家,難道你自己不這樣認為嗎……」

  「好了,別再提這些了,我累了。一個不能養活我們的人不可能成為偉大的
作家。我覺得你在這上面花費的心思太多了,你在頭腦發熱。」

  「該死的!你不明白像你這樣的人不應該降低自己身份,你難道不明白你沒
有權利這樣做嗎?」

  「嘿,貝蒂……你頭腦發昏了嗎?」

  她用背拱了我一下,差點把我手上端著的威士忌碰灑了。

  「不,你才頭腦發昏呢!你一點道理都不懂!看到你這樣虛度光陰,真的讓
我心裡很難受。你到底怎麼想的?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睛好好想想呢?」

  我忍不住歎了口氣,看來這天遇到的麻煩事兒沒完了。

  「貝蒂……恐怕你把我錯當成一個別的什麼人了。」

  「沒有,笨蛋!我當然知道你是什麼人了!!但是我不明白你竟然如此愚蠢!

  我更願意看到你到處亂逛,或者呆呆地發愣,我發現這些都很正常。在這兒,
你整天被那些浴盆弄得傻乎乎的,你還自以為很聰明呢……「

  「我正在進行一項對關於人類關係的研究,」我說,「我想多積累一些素材
……」「行了,別幹傻事了!我已經對你說過了,希望能為你感到驕傲,我渴望
能仰慕你,但是看起來這似乎讓你感到厭煩,我覺得你好像是為了讓我難受,故
意去這麼做的……」

  「不對,我決不會去幹任何讓你不開心的事兒。」

  「好吧,我向你保證,以後不再這樣說了。可是該死的,你要讓我理解你才
行啊。我們沒有時間在生活中充當各種角色了,我不認為你用這些小伎倆就可以
欺世盜名。不管怎麼說,你都應該好好把握住這個機會。畢竟你是一個作家,不
是什麼管子工。」

  「在人們眼裡這會有什麼區別嗎?」我問。

  我們面對面坐著。她的眼神就這樣向我襲來,我想她已經扼住我的喉嚨了。

  「也許你給我找了個活兒,」她說,「是的,我想很有把握。但是現在,你
我都一文不名。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是不會輕易放棄的,而且從一開始我就對
你挑明了,跟一個每天晚上七點回家,唉聲歎氣地把工具箱往桌子上一扔的人一
起生活,簡直令我感到噁心,我看不起那些不求上進的人!你想像一下,下午正
當我專心致志地打印你的書稿時,電話鈴響了,有人來電話問你去哪兒了,因為
一個笨蛋的廁所裡出毛病了,你想我能不覺得心煩嗎?你想想看,我掛斷電話後
能想些什麼,你究竟算是哪路的英雄啊?」

  「喂,你不覺得這太誇張了嗎?幸虧有了管子工。而且我要告訴你,與其坐
在辦公室裡工作,還不如幹這份兒差事呢。」

  「啊,天哪!你簡直不可理喻!你不覺得這樣做就等於是:你先讓我看到了
一絲希望,接著又把一盆冷水澆在我的頭上嗎?」

  我差點兒對她說,這才是生活中一幅最精彩的畫面呢,但是我忍住沒講出來。

  我衹是搖了搖頭,去給自己倒了杯水,眼睛向窗外望去,外面天快黑了。作
家依然是默默無聞,管子工也徹底夭折了。

  這場辯論之後,我自己放慢了生活的節奏。至少下午不再外出幹活兒了,我
沒有期待著有什麼結果。時間又一次在我和貝蒂之間凝滯不動了,我們之間卿卿
我我,眉來眼去的,又找回了平凡生活的滋味兒。

  幾天以來,當作家凌晨三點才入睡的時候,管子工早晨就再也爬起不來了。

  他必須特別小心,不要把貝蒂吵醒了,而且在去煮咖啡的時候當心不要一頭
扎進去。他呵欠連連,差點兒把下巴都打掉了。他衹有到街上散步時才會露面。
他的工具箱上的背帶已經斷成兩截兒了。

  有時候,當他從外面回來時,貝蒂還沒睡醒。他趕快去沖了淋浴,然後坐在
一旁抽煙,等著她從夢中醒來。他注視著打字機旁的一堆稿紙,或者在一片寂靜
中聆聽著什麼,手裡把玩著一雙女人的連褲襪和一條褲衩,把它纏繞在床頭上。

  貝蒂醒來的時候,作家的內心世界正在進行一次深刻的反思,他的嘴邊掛著
夢囈般的微笑。通常他們會在這時候做愛,然後一起共進早餐。對作家來說,這
種生活太美了,衹不過稍稍有些疲倦。當太陽高高掛起來的時候,他很喜歡躺在
樓頂平台上小睡片刻,傾聽街道上傳來的聲音。作家很瀟灑,他從來不用為錢的
問題發愁。他的腦子裡空空如也。有時候,他會問自己是怎麼寫出這部書稿的,
這似乎是一件非常遙遠的事情了。也許有一天他還會寫出另外一部,不過他真的
不知道能不能寫出來。他不願意去想這些。有一次,貝蒂向他提出這個問題,他
說這簡直太容易了,但是這天餘下的時間裡,他就覺得很不自在。

  次日清晨起床之後,管子工覺得頭昏腦脹的。他等著房東扭頭轉回來,把咖
啡吐到浴室的臉盆裡,這讓他渾身起雞皮疙瘩。有時候,他十分憎恨這個倒霉的
作家。


                第一部 完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09-3-26 15:07 編輯 ]
2007-10-24 12: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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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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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37度2(全)(作者:菲利普·迪昂):第二部

              早晨37度2


作者:菲利普·迪昂(法國)


  第二部

  1-5

  夜晚悄無聲息地轉涼了,入秋的第一批落葉簌簌墜下,鋪滿了道路兩旁的水
溝。當我轉來轉到找一些修修補補的零活兒,來維持我們最基本的生活需求的時
候,貝蒂正忙著打印最後一個記事本。一切進行都很順利,只是夜裡我常常會自
己醒過來,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腦子裡嗡嗡直響,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好像
生吞了一條蛇似的。我把一個嶄新的本子和一支鉛筆藏在床邊,放在那兒一伸手
剛好就能摸到。但是這種凌亂不堪的狀態已經持續好多天了,我把自己的思想全
都擰在一起,想從中挖掘出一點新的想法,不過最終什麼都沒有想出來,這真可
以稱得上是「一無所獲」了。於是每天晚上,大作家都在地毯上踱來踱去。他再
也找不回一點兒靈感了,這個可憐的傢伙,真得沒有什麼創作慾望了,他甚至都
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我盡可能讓自己相信這不過是一次暫時性的便秘,為了能給自己換換腦子,
我一到下午就去幹一些電工活兒。我更換了電線,安裝了接線盒以及帶電流強度
調節器的開關,想通過這些去營造一種氣氛,晚上屋裡就有變幻莫測的燈光,最
後剛好可以在微弱的光線中做愛。然而即使在我干零碎活兒的時候,精神也集中
不起來,我必須經常坐下來喝一杯啤酒,直到夜晚來臨之後,我的感覺才會好一
些,變得差不多正常了。有時候,我甚至興奮起來,那是酒精幫了我的忙。我走
到貝蒂旁邊,俯下身去看著她坐在打字機跟前。

  「嘿,貝蒂……看把你累得整天暈頭轉向的,其實最受煎熬的是我,都快變
成一個性無能的廢人了……」

  我覺得這簡直太可笑了,在打字機蓋上拍了一巴掌。

  「快走吧,一邊兒坐著去,」她說,「只要你別干蠢事兒,不管說什麼我都
不在乎。」

  我笑瞇瞇地跌坐在扶手椅裡,看著蒼蠅在空中飛來飛去。當天氣好的時候,
我們就把陽台上的門打開,我把空啤酒罐扔到外面去。從我內心深處發出的信息
總是這樣的:「地點?時間?故事情節?」,但是我現在最發愁的,是急於找到
一個能把我的焦躁不安全都帶走的人。我甚至沒有更多的奢求,只要能有兩三頁
讓我起個頭兒,後面的事就好辦多了。最重要的是先有個好的開頭。我真想笑出
聲來,因為這簡直太荒唐了。貝蒂搖了搖頭,笑了。

  從那以後,我開始在家做飯,所有的煩惱都化為烏有了。我帶著邦果出去買
東西,新鮮空氣可以讓我清醒過來。如果在我打碎雞蛋和炒韭菜的時候,還能夠
興奮得胡言亂語、不知所措的話,那就真得不用擔心什麼了。我特別期待著能坐
下來和兩個姑娘一塊兒吃飯,我盡可能也像她們那樣充滿活力。我看著她們聊天,
不時地從房間裡向她們頻頻放電。通常我總是會放很多調料,她們發現我是一個
精通調味品的天才,每次都把飯菜打掃得乾乾淨淨。作為一個管子工,我也同樣
被公認為是個天才。而作為一個無所事事的蒼蠅捕手,我到底還算不算是很勇猛
呢?在經歷了這些平靜的年代之後,我有權利去思考一下,在我身上到底發生了
什麼變化。這好像是有人要我把一倆古老的機車從一堆荒草中重新開走一樣,這
簡直太恐怖了。

  這天,貝蒂把我的書稿全部打完了,我的心裡變得忐忑不安,兩腿直髮軟。

  當她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的時候,我正站在一把椅子上修理一盞燈。我的感覺
就像是觸電一樣,雙手牢牢地扶著椅子背兒,慢慢地走下來。我故意裝出不太在
意的樣子。

  「該死的,時間可能有點兒晚了……喂,我必須出去一下,去買點兒保險絲!」

  我沒有聽見她說什麼,我現在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只想悄悄地去拿我的夾克
衫,我就像是一個站在舞台上的演員,雖然倍受觀眾的冷遇,卻始終不肯從台上
下來。我穿上衣服,從樓梯上下來,屋裡憋得實在透不過氣來,這種感覺直到推
開大門才得以緩解。

  我一來到大街上,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黃昏到來的時候外面刮起一陣微風,
沒過多久,就冒出了一身汗,於是我放慢了腳步。我發現邦果一直從後面跟著我,
有時候它會衝到我的前面,然後等著我去趕上它,我不知道它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時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盲目自信的味道,這讓我感到很興奮,同時也會有一
種空虛的感覺。

  我走進一個酒吧,要了一杯龍舌蘭酒,因為這種酒很沖,我需要來一點刺激。

  我總是會想到好日子已經到頭了,顯然這是令人無法忍受的。我又要了一杯
酒,然後就感覺自己好多了。在我身邊坐著一個人,他已經完全喝醉了,手裡端
著杯子衝著我直發愣。我看出他似乎想說點什麼,於是就主動和他搭話。

  「來吧……你打算和我聊點什麼呢……」我問他。

  每次當我從酒吧裡出來的時候,就感覺就會好一些。其實人人都會發瘋,生
活只不過是一塊用荒謬織成的布罷了。幸運的是畢竟還有一些美好的時刻,誰都
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單單是為了這些,活下去就有了一種充足的理由,剩下的都
無足輕重了。說到底,任憑你如何掙扎全都是徒勞的。我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是曇
花一現的,半瓶龍舌蘭酒下肚頭就大了,我可以看見街上有很多棕櫚樹,風從我
的身邊來回穿梭著。

  走進家門的時候,正有一件稀奇的事兒在等著我呢。一個有些禿頂的金髮男
人,挺著一個啤酒肚兒,看上去年齡在四十五歲左右。他正坐在我最喜歡的椅子
裡,麗莎斜坐在他的腿上。

  麗莎當然是一個健全的女人,有一個屁眼兒和一對乳房,偶爾她也會利用一
下它們的。有幾回,她一晚上都沒回來,到第二天早上才露面,匆忙地換一下裝
束,然後喝杯咖啡就去上班了。我會在廚房裡撞上她,一個整晚都在做愛的女人,
一下就能看出來,這讓我為她感到高興,我希望她能徹底擺脫孤獨,我一聲不吭
地與她共同分享這些短暫的時刻,這令我一天都覺得開心。我知道我是一個特別
走運的人。有時候生活在我的眼睛上撒了一把金粉,然後不管遇到任何事兒我就
都能忍受了。我們組成了一個絕妙的「三人世界」,我可以到城裡所有的犄角旮
旯中去修理下水道,只要在晚上五點收工的時候,能回去沖了澡兒,然後和姑娘
們一起坐在飯桌前,她們笑容可掬地給我倒酒盛飯、噓寒問暖。

  一般情況下,麗莎很少談及她認識的朋友,其中也包括那些和她上床的男人。

  她只是說那些根本不值得多說,然後就笑著叉開了話題。當然,她還從來沒
有把男朋友領回家來呢。她曾經說過,一個能讓他跨進我家門檻兒的人,他身上
一定是有一些與眾不同的地方。

  所以我一進門就看到這人坐在那兒,捲著袖子,領帶也解開了,我一下就愣
在那兒了。當他端著杯子和我打招呼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一個稀客面
前。

  麗莎的眼睛不停地眨動著,她分別為我們作了引薦。這傢伙從座位上一躍而
起,抓住了我的手,他的臉頰通紅,他讓我想起了一個剃著光頭、長著一雙藍眼
睛的孩子。

  「總之,」貝蒂問我,「你找到你一直在打聽的人了嗎?」

  「是的,不過要等一會兒才能肯定。」

  貝蒂遞給我一杯酒。這傢伙看著我,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我也笑了。短短的
幾分鐘,我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都搞清楚了。他的名字叫愛德華,但是別人都
習慣叫他埃迪。他在市中心開了一家比薩餅店,每隔半年就換一輛新車,這事兒
連他自己都覺得很可笑。他身上開始有點兒冒汗了,不過看上去他在這兒玩得挺
開心的。一個小時之後,他徹底放鬆起來,好像和我們有二十年的老交情似的。

  當姑娘們在廚房裡聊天的時候,他把手伸過來搭在我的胳膊上。

  「嗨,老夥計……有人說你在寫東西?」他說。

  「偶然會寫一點兒。」我回答。

  他狡猾地看了我一眼。

  「能靠這個掙錢嗎?」

  「可以,但是收入不穩定。」

  「不管怎麼說,」他說,「聽起來這主意不錯啊。你漫不經心地把你自己的
故事寫出來,對你來說不太費勁,然後就可以去銀行數錢了……」

  「確實如此。」

  「你的作品屬於哪種流派呢?」他問。

  「哥特式小說。」我說。

  整個晚上我都在冥思苦想,姑娘們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我深知有些
東西是永遠都弄不明白的。埃迪這小子,我實在想不出麗莎到底看上他什麼了,
除去酒量不錯、能天南海北地瞎聊之外,就知道坐在那兒不停地傻笑。雖然我一
生中曾有過許多轟轟烈烈的計劃,但是我喜歡始終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沒準什麼
時候你就能領悟出一兩個絕招呢。埃迪讓我明白了一點,往往最初的第一印象是
不準確的,實際上埃迪就是一個天使。

  後來他醉醺醺地和我聊到孩子,甚至還談到了疾病和死亡。所有這些話題全
都算上,也看不出有什麼讓人感到不愉快的事兒。我們嗓門有時很大,看上去有
點兒可笑,只要時不時地來一根兒上等的雪茄,就可以一直堅持著不醉倒在地上
了。埃迪帶來一瓶香檳酒,他瞧著我把軟木塞撬開,接著就給我倒了滿滿一大杯。

  「嘿,我特別喜歡讓周圍的人都聽我一個人指揮。不,我發誓我一定能行,
該死的,姑娘們,把杯子給我拿過來……」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我們正在吃早餐的時候,就看見他拎著一個大皮箱進來
了。他朝我打了個飛眼兒。

  「我隨身帶了點兒衣服……在這兒感覺就跟在家裡一樣……」

  他從箱子裡取出幾件短小的和服式運動服,幾雙舊鞋,還有幾件換洗的內衣。

  然後他走進浴室。半個小時後他出來了,換上了一件運動服,姑娘們紛紛鼓
掌喝彩。邦果揚起頭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埃迪的腿很短,皮膚白皙,身上長滿
了濃密的汗毛兒,他攤開雙臂接受大家的讚許。

  「也不知道你們是否喜歡,」他說,「平時我在家最常穿的就是這種衣服。」

  他過來和挨著我們坐下來,給自己倒了點咖啡,又開始聊起來。我覺得有點
睏倦,想回去睡覺了。

  下午我頭一件事就是和貝蒂一起,把我的書稿的包裝起來;然後在電話號碼
簿上查找出版社的地址。現在我把希望都寄托在這上頭了,我帶著某種依依不捨
的感覺去觸摸,可是當我寫下最著名的出版社的名字時,我注意到從我的指尖冒
出一些小小的火花。我躺在床上,嘴裡叼著一支煙,貝蒂走過來坐在我身邊,我
的感覺好極了。不知為什麼,我甚至覺得自己像羽毛般輕盈,而且這種感覺越來
越明顯。

  聽到樓梯上有動靜的時候,我正在朝貝蒂拋眉眼兒,手上纏繞著她的頭髮。

  突然,埃迪出現在面前,他手裡拿著一瓶酒和三個杯子,在我們面前晃來晃
去、手舞足蹈。

  「嘿,你們兩個,不要再說悄悄話兒了。我還沒有告訴你們呢,最後在我身
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奇跡……」

  該死的,麗莎……我心想,究竟是什麼把你的魂兒勾走了呢?

  過了一會兒他把我們領到車上,然後一起乘車去賽馬場。天上飄著一些雲彩,
姑娘們興奮不已。埃迪和我們說笑的時候,收音機裡沒完沒了地播著廣告。

  我們抵達那裡的時候,第三組比賽就要開始了。我把姑娘們先領進一個酒吧,
埃迪抓緊時間去買門票。我覺得這實在很乏味,場景總是固定不變的。人們去馬
場投注,然後賽馬開始了,人們紛紛湧向圍欄,最後賽馬結束了,人們又跑到投
注的窗口。場面大概像一場足球賽那樣扣人心弦。多數情況下,在賽馬衝到終點
的時候,埃迪舉起拳頭朝天上揮舞著,耳朵漲紅了,剎那間,他的頭髮也都豎起
來了。他把門票撕得粉碎,嚎叫著一把扔到地上。

  「你沒有賭贏嗎?」我問。

  當我們離開看臺的時候,天空開始變成了粉紅色,等我們從車上下來的時候,
埃迪又重新恢復了平靜。他還故意讓自己失蹤了片刻,回來的時候手裡捧著一堆
炸暑條。

  一開始,他讓我覺得疲倦,但是他說的話你不要太在意,等到他再講的時候,
你就能夠忍受了。當他屋裡來回溜躂的時候,就開始放開嗓門說起來了,講話的
對象並不是非常明確,偶然我會朝他笑笑……他早晨出去得不算早,晚上睡得很
晚,一般在午夜比薩餅店關門以後才回來。他總是帶回一些吃的和喝的東西,然
後我們和他一起吃夜宵。按照現有的生活水平,這些東西簡直就是從天上掉下的
奇跡。埃迪還記得現實中我們面臨的問題,有時候他會在談話中映射到:

  「嘿,我已經忘記了……你的書寫的是什麼內容?」

  「科幻題材的。」

  「哦,對了。那種書賣得不錯……是不是能賺很多錢啊?」

  「是的,可是要等很長久才能拿到版稅。有時候他們甚至都忘了給錢,我可
不是在向你哭窮啊……」

  「不,我的意思是說……等你哪天覺得手頭兒有點兒緊的時候……」

  「謝謝你,可是我覺得沒什麼困難。現在我正準備寫一本新書呢,再說寫東
西的開銷並不大……」

  又過了一天,我們開車出去兜風,我和埃迪呆在開著空調的車上,看著姑娘
們在海灘上漫無目的地到處溜躂。

  「也許你應該改變一下你寫作題材,」他說,「肯定能找到一些更有銷路的
東西……」

  「不,我想這只是個時間的問題。」

  「該死的,等等,我又忘了你寫什麼了……」

  「偵探小說。」

  「噢,沒錯。肯定有些書一定能賣掉上百萬冊呢。」

  「是的。甚至有能賣掉幾千萬冊的。」

  「也許能達到幾十億冊?」

  「有可能,是有這樣的。但是眼下,我的全部精力投入到我的新書上了,哪
有功夫考慮這些啊……」

  事實上,我的新書還八字沒有一撇兒呢。我所有的錢都揣在口袋裡了,只不
過是屈指可數的幾張鈔票,還有兩三份已經預約的零活兒。如果我們還打算週末
出去玩玩的話,那就必須動動腦筋去幹點兒歪門邪道的行當兒,不過這還是很讓
人頭疼的事。從貝蒂打完我的書稿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個多星期了,我發現她整
天圍著屋子轉來轉去,每天至少要剪一兩次指甲。雖然我們對附近的街道已經很
熟悉了,但是下午我們還是很少出門,只是為了打破一天的沉悶,才帶上老邦果
穿行在街道的迷宮中。

  我們一路上沒說幾句話,貝蒂看上去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她走在街上,
雙手插在衣兜裡,我們在一縷羞澀的陽光下,衣服領子翻起來,到處東遊西逛。

  這種糟糕的天氣已經持續了幾天了,但是我們卻一直沒有注意到,我們把全
部精力都傾注到出書的事兒上了。偶爾我們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回家,我和邦果
跑了幾公里路之後,走到貝蒂面前吐出長長的舌頭。但是只要睜開眼睛看看她,
就能明白她現在的勁頭兒就是照原路再重新走一趟,也絕對不成問題。生活讓我
變得昏昏欲睡,對她來說卻截然相反。一樁水火交融的姻緣,如此完美的結合注
定將化為一片烏有。

  一天晚上,我搶在她前面跑上了樓梯,突然擋住了她的去路,我發現她那晚
特別迷人。我的手指頭伸進了她的裙子底下,正準備縱身跳入萬丈深淵的時候,
她示意趕快我停下來:

  「對埃迪的建議你是怎麼考慮的?」

  「嗯?」我一下子卡殼了。

  「你原來在嘀咕這件事呢!」

  我們一塊兒到樓下喝了幾瓶西昂蒂酒,然後又搖搖晃晃地扶著樓梯爬上來。

  我看著她的腿,這雙腿分明是在向我暗示著什麼。回到房間裡,我隨手掩上
了門,把她牢牢地按在了牆上。我已經完全沉迷於被激發的慾望中了,在淒冷的
月光下把她的褲衩撕下來,我把舌頭伸進她的耳朵裡。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她說,「我們必須趕快答應下來。」

  我抬起一條腿,把膝蓋探進她的兩腿之間,然後輕輕地撫摸著她的屁股,吮
吸著她的乳房。

  「別,等一下……我想知道你……」她說。

  「行,可以……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是說不管怎樣,埃迪的建議肯定不會有什麼壞處的,你怎麼看?」

  我不知道她究竟在說什麼,我正要把她的裙子往上撩起來,想證實一下裡面
是不是除了連褲襪之外,別的什麼都沒有穿。這時候我腦子裡,別的什麼都裝不
進去了。「什麼都不要再想了,」我說。

  我瘋狂地吻著她,堵住了她的嘴。但是她接著又說,「與其在這兒乾等著出
版社的消息,還不如去幹一段時間,反正又不是一輩子……」

  「行,我同意……」我說,「等一下,我們到床上去吧……」

  我們在床上翻滾著,這讓我神魂顛倒了,我的手掠過她的尼龍襪,她的大腿
像導彈一樣熾熱而光滑。

  「你不覺得這樣我們還能攢點錢嗎?……我們現在還有點兒時間,可以去買
點東西,我們已經沒有什麼衣服穿了。」

  我在床上扭動著身體,把褲子脫下來,我覺得她的靈魂突然從我身邊溜走了。

  「你這樣認為嗎……」我問。

  「我確實是這麼想的,」她說,「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事兒了,特別是還有比
薩餅吃。」

  她抓住我的頭髮的那一刻,我渾身的血液沸騰起來了,繼續向她的腹地深入。

  「我希望你能照我說的做。」她說。

  「好,聽你的。」我說。

  她分開雙腿把我的腦袋夾在中間,我迎面從她的懸崖邊上跌了下去。

  我伸手推開一扇送菜專用的窗戶,接著把腦袋全伸進去了,頃刻間,我陷入
了一種難以忍受的飯菜的氣味中,窗戶裡面要比餐廳這邊安靜多了。這是一個周
末的夜晚,到處都擠滿了顧客。我們在所有的角落裡都添了些桌子,我看著馬裡
奧站在爐灶旁邊,他瞇縫著眼睛,臉上油乎乎的。

  「趕快再炒一份蘑菇,要中盤的!」我嚷道。

  儘管他沒有回答,但是我們敢肯定他已經記下來了,這種事兒他準會牢牢地
記在腦子裡的。我又彎下腰抓起一瓶那種裝在小瓶裡的聖佩裡吉諾酒,接著就自
己來了一口。最近這段時間我很喜歡喝這個,餐廳關門的時候,我的肚子已經漲
得不得了。這種酒我一晚上至少要喝掉十三、四瓶,埃迪對這事兒也睜一隻眼閉
一隻眼。

  埃迪負責收款,貝蒂和我在餐廳裡做招待。依照我看,餐廳裡最忙的時候至
少需要四個服務員,但是現在就只有我們兩個,幾乎所有的時間裡我都在餐廳裡
跑來跑去,不停地向顧客點頭哈腰。快到十一點的時候,我實在累得快撐不住了。

  但是聖佩裡吉諾酒還可以對我免費敞開供應,我很清楚,其實我們從這裡面
賺了不少便宜。

  我手裡端著熱氣騰騰的比薩餅,朝那兩個點菜的年輕金髮姑娘走去。他們看
上去長得不難看,但是我可沒有心思去跟她們調情,不能耽誤正事兒。顧客們從
四面八方招呼著我們。為了排解夜晚的沉悶,我可以走到陽台上,去感受一下周
圍的空間,豎起耳朵傾聽著外面的一切,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那種感覺了。我
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但是現在我必須非常小心地夾著尾巴,奔波在杯盤的碰
撞聲中、穿梭於人聲嘈雜的漩渦裡。

  貝蒂經歷過的場面要比我多,她很明白該怎麼去應付。有時候,當我們擦肩
而過的時候,她會瞥我一眼,這讓我重新找回了幹勁兒,我盡量不去留意她額頭
上綴滿的汗水,扭過頭去不看這些。我偶爾會為她點著一支煙,放在廚房窗台上
的煙灰缸裡,期待著她能擠出一點時間去抽兩口,而且希望她心裡也能惦記著我,
但是我覺得她恐怕很少這樣。

  我們已經在那兒干了三個星期了,但是我認為他們以前從沒有像這樣忙過。

  我們已經忙得暈頭轉向了,最近幾天我已經覺得有些疲憊了,我身上什麼感
覺都沒了,我只知道當別人給小費的時候,決不能打瞌睡。我覺得最難受的時候,
就是看見門外仍然有一些顧客在等著進來呢。時間快到午夜了,看來我們還要繼
續加班,鳳尾魚的香味開始讓我覺得噁心了。貝蒂向我走來的時候,我正拿著餅
干往桃醬裡蘸呢,我們被一片喧嘩聲包圍著,她貼在我耳邊說了幾句話。

  「媽的,」她說,「你趕快把五號桌的客人轟走,要不我就把那個女人從窗
戶裡扔出去。」

  「怎麼回事?」

  「我覺得她在找事兒,」她回答說。

  我過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張桌上坐著兩個人,一個駝背的老頭兒,另
外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不過仍處在虎狼之年的邊緣上,而且似乎剛從美容
院出來。一個典型的婊子,和一個乾瘦得像麵包棍一樣的傻瓜。

  「噢,你來啦!」她說,「這姑娘簡直就是個白癡!我要了一份加鳳尾魚的
比薩餅,她卻給我送來一份加火腿的!馬上把這個給我端走!!」

  「你不喜歡吃火腿嗎?」我問。

  她沒有回答,點了一支煙,色咪咪地瞄了我一眼,鼻子底下冒出一股煙兒。

  我微笑著把火腿端走了,然後向廚房走去。途中,我與貝蒂擦肩走過。我很
想去輕輕擁抱她一下,讓她把那個騷貨兒忘了,但是我沒有馬上這樣做。

  「好,你都看見了?」她問。

  「當然。」

  「開頭兒,她讓我換一副新的餐具,就因為她的餐叉上有一滴水!」

  「她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你長得太漂亮了。」我說。

  我笑著離開她,走進了廚房裡。馬裡奧皺起眉毛,雙手拤在腰上,飯菜在爐
火上噼啪作響,充滿油脂的熱氣在空氣中瀰漫著,幾乎所有細微的東西上都罩上
了一股發亮的油煙。

  「你到這來是為了喘口氣嗎?」他問。「有點東西要重新做一下。」我說。

  我走到他們堆放垃圾的地方,那裡有三個帶把手的大桶,裡面散發出刺鼻的
臭味兒讓人簡直無法靠近。我彎腰從裡面抓出一個餐叉,放在一個髒兮兮的盤子
裡,然後把一個比薩餅切碎了,再把火腿翻過來。接著又從旁邊找來兩三個西紅
柿,我把比薩做成成原來的樣子。找到西紅柿並不難,通常人們剩下最多的就是
這個,但是要找到四條鳳尾魚就麻煩多了,更不用說那些亮晶晶的用乾酪搓碎的
花邊了。為了能撒上點煙灰,我必須在水龍頭底下趕製這一切。馬裡奧瞪大了眼
睛看著我,把油亮的頭髮往後一推,頭屑立刻從額頭上簌簌地落下來。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那兒搖晃什麼呢,」他說。

  我把所有的配料都壓扁了混在一起,然後拯出一個小小的奇跡來。

  「把這個放在爐子上烤一分鐘,」我說。

  「噢,該死的!」他搖著腦袋。

  他把烤爐的門打開,我們站在爐火前,瞇起眼睛看著。

  「有些人就應該讓他們吃點這個,」我說。

  「沒錯,你說的對。今天晚上我怎麼覺得這麼累啊……」

  「老夥計,我想我們還要再熬一個鐘頭才能完事呢。」

  我把比薩餅取出來,端著它給那個女人送過去。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上。

  我敢說它就跟新做的一樣,熱騰騰地、鬆脆可口。那個女人似乎根本沒感覺
到我站在那兒,我等著看到她嚥下去第一口,然後就如願以償了。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仍然不能有半點兒鬆懈。甚至埃迪也不得不來幫我們
一把,然後餐廳裡的顧客就紛紛散去,我們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我這才點著了
那晚的第一支煙。

  「該死的,那玩意兒做得太棒了。」貝蒂說。

  她閉著眼睛,倚在牆上,頭向前歪過去一點兒,她盡可能把手裡的煙抽得久
一些。我們都呆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裡,人們可以從餐廳裡看到我們。不過她看上
去真的累壞了。有時候疲憊可以讓生活變得更痛苦和感傷,這是我們無法逃避的。

  我抬頭仰望著天花板,露出一絲慘淡的微笑。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不再向
她卑躬屈膝了,最終我們贏得了勝利。其實我幹過的每一份兒工作都是在找機會
證明,儘管生活總是帶來一些沉重的打擊,但是人類天生就有一種強烈的抵抗能
力。我撿起那根兒遞給貝蒂的煙頭兒,雖然這不算什麼好煙,但卻是妙不可言的。

  最後還要上一些餐後的點心,外加幾隻烤熟的香蕉等等。然後我們就可以出
去兜一圈兒了,埃迪駕駛著汽車,我們可以坐在後面帶靠背的椅子上。我發現她
把頭枕在我的膝蓋上,正在漫不經心地把鞋子脫掉。我的腦門兒倚在窗玻璃上,
望著空曠的街道悄然地向後溜去,

  腦子裡構思著下一部小說開頭的第一句話。

  最後一批離去的顧客中,其中就有那個女人和她的老情人。這個老頭兒吃東
西很費勁兒,而那個女人早就把兩份比薩餅都吃光了,然後她又喝了點兒酒,眼
睛閃閃放光。現在她已經在喝第三杯咖啡了。

  接下去發生的事兒完全是我犯的錯。這一天看起來比較平靜,我也把注意力
放鬆下來了。我讓貝蒂一個人留下來照看餐廳,把剩下的東西清理乾淨。我最後
犯了愚蠢的錯誤。就在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背上冒出一絲冷汗,
接著就聽見了東西被打碎的聲音。

  當我轉過身來的時候,貝蒂正跟那個女人面對面站著,桌子已經被掀翻了。

  貝蒂的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而那個女人的臉紅得像陽光下一朵顫動的罌粟
花一樣。

  「不要臉的東西!」那女人漲紅著臉說,「馬上把你們老闆叫出來,你聽見
了嗎?!」

  埃迪臉色陰沉地出來了,他有點兒不知所措,其他的人紛紛湧進大廳裡,一
些還沒有走的顧客都感到很滿意,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的錢花得一點都不冤。每逢
店員與顧客發生糾紛的時候,對老闆來說處理起來往往會感到很棘手,埃迪陷入
一種十分尷尬的境地。

  「好了,大家都冷靜一下,這兒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他歎了口氣。

  那個女人氣得渾身直打哆嗦,她幾乎都說不話來了。

  「整個晚上這兒的服務都讓人難以忍受,臨走的時候,這個白癡竟然拒絕給
我把大衣拿過來,我們這是在什麼地方啊?」

  她的老情人傷心地扭過臉去。貝蒂好像愣住了。我把洗碗布扔到地上,走上
前來。我衝著埃迪說: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說,「把他們的帳記在我頭上,然後讓他們立刻滾
出去。我一會兒再向你解釋……」

  「該死的,大家都看清楚了,」那個女人咬牙切齒地說,「我想知道誰是這
個破飯店的老闆!」

  「那好,告訴我,你的大衣是什麼顏色的?」我問。

  「別在這兒比比劃劃的!回去找你的洗碗布吧!」她說。




  6-10

  「別著急,有話兒慢慢說……」我說。

  「夠了!趕快從我面前滾開!」

  話音剛落,貝蒂發出一聲可怕的尖叫--跟野獸的動靜差不多,那種聲音讓
你心驚肉跳。我發現她從一張桌子上抄起一把餐叉,餐廳裡立刻亮起來了,她動
作迅捷地一躍而起,向那個女人衝了過去。

  貝蒂瘋狂地用叉子紮在那個女人的胳膊上,她尖叫了一聲。貝蒂拔出餐叉,
在她胳膊上又換了個地方重新紮下去。那個女人仰面跌倒了在一把椅子上,她的
胳膊上粘滿了血跡。在場的人都驚呆了,事情變化得太快了,當這個女人看到貝
蒂揮舞著餐叉再次向她衝過來時,嚎叫聲變得更大了,她試圖從地上爬起來逃到
別處去。

  這時,我發現事情已經發展到最危急的關頭了,眼前的這一切把我徹底驚醒
了。我有足夠的時間去將貝蒂攔腰抱住,以免讓她真得幹出什麼傻事兒來。我從
後面拚命地把她拽住,我們糾纏在一起,滾到了一張桌子底下。我的全身的肌肉
繃得緊緊地,感覺就像是懷裡抱著一個青銅塑像栽倒在地上一樣。當我們的目光
交匯時,我發現她已經認不出我了,幾乎就在同一時刻,那把叉子刺到了我的背
上,一陣鑽心的疼痛直衝到我的頭上。但是我沒能抓住她的手,只好扭著她的胳
膊讓她把手裡的叉子鬆開。那玩意兒明晃晃的、上面沾滿了鮮血,咣啷一聲落到
地板磚上,彷彿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人們立刻湊過來把我們圍住了,我眼睛能看見的只是他們的腿,但是我的腦
子裡卻是一片空白。當我感覺到貝蒂在我身子底下發抖的時候,心裡難受極了。

  「貝蒂,」我說,「事情都過去了……安靜點兒,全都結束了……」

  我躺在地上,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她痛苦地搖晃著腦袋,我腦子裡全都空了,
只知道不能把手鬆開,我感到憂心如焚。

  埃迪把頭伸到桌子下面來,我可以看見他身後簇擁過來的那些人的臉。我來
回揮動著胳膊,不讓他們看到她,然後瘋狂地向埃迪使了個眼色。

  「埃迪,求你了……讓他們趕快離開這兒!」

  「媽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他說。

  「必須讓她安靜一會兒,埃迪,我要發瘋了,媽的!趕快讓所有的人都出去!」

  他站起來,我聽見他在講話,然後把他們全都趕到門口。勇敢的埃迪,神奇
的埃迪,我明白我讓他去做的事兒並不容易。這些像瘋狗一樣的傢伙,當你試圖
把他們嘴裡的骨頭拿走時,他們就會瘋狂得咬你。當我支支吾吾地說出一些最蠢
的話時,諸如:你怎麼啦?我的寶貝兒,感覺哪兒不舒服啊等等,貝蒂腦袋就像
一個節拍器似的搖晃起來。

  我聽到大門被關上了,接著埃迪又返回來了。他靠在桌子旁邊蹲下來,看起
來心情糟透了。

  「媽的真該死!她究竟怎麼啦?」他問。

  「沒什麼,她現在平靜點兒了。我留下來陪著她。」

  「我們應該帶她去洗洗臉。」

  「行,我會的,讓我自己來吧。」

  「不需要我來幫你?」

  「不,我能行,沒問題……」

  「那好吧,我出去到車上等著你。」

  「不,不必等我了。別擔心,我會把門關好的。埃迪,你回家去吧,讓我一
個人陪她吧。」

  他等了一會兒,然後拍了拍我的肩膀,從地上站起來。

  「我從廚房出去,」他說,「馬裡奧走後,我會把門關上的。」

  他走之前,把大廳裡所有的燈都關了,只留下吧台後面的一盞小燈。我聽見
他們在廚房裡說了幾句話,然後就聽見後院的大門被關上了。寂靜像膠水一樣在
餐館裡流淌著。

  她的頭不再搖擺了,但是我覺得她的身體在我下面像石頭一樣僵硬,這簡直
太可怕了,感覺自己就像是橫臥在鐵軌上似的。我輕輕地鬆開了她,這樣感覺會
舒服一些。我輕輕地從她身邊掠過的時候,發現我們被汗水濕透了。地板上很涼、
髒兮兮的,我隱約地看見上面落滿了煙頭兒。

  我觸摸到她的肩膀,她奇妙而嬌小的肩膀,可是我並不想這樣做。其實,她
的反應太可怕了。我的觸摸不知道觸動了她腦子裡的哪根筋。她痛苦地扭動著身
體,突然嗚嗚地啜泣起來。這簡直就像是有人在桌底下用匕首刺到了我一樣。

  我偎依在她背上,輕輕地撫摸她,但是這些都無濟於事。她像一隻被搶擊中
的狗一樣蜷縮在那裡,她蓬頭垢面的,頭髮全都披散著;拳頭緊緊地攥著,貼在
嘴唇上。她哭泣著、呻吟著,她的肚子一鼓一鼓地,彷彿裡面藏著一隻活的小動
物一樣。我們就像那樣呆著,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遠處街道上昏暗的燈光投射到
地板上,似乎全世界所有的憂傷都集中到這張桌子底下了。我的心碎了,完全崩
潰了。這種情況下對她說什麼都是徒勞的,我雖然想盡千方百計地去嘗試,但是
我的聲音似乎已經喪失了魔力。對一個作家來說,這是最悲哀的事情。我甚至都
不能肯定,她是否知道我在那兒--正守候在她身旁。

  當我在那兒實在支撐不住的時候,就站起來把桌子移到一邊去。我艱難地把
貝蒂從地上扶起來,她的體重好像有三百公斤似的,我一個踉蹌閃到了吧台後面,
雖然我在這些酒瓶中定了定神兒,但是這仍不足以消除我內心的憂慮。我往後倒
退著屁股靠在不銹鋼的水槽邊上,然後擰開水龍頭把涼水放出來了。

  上帝可以饒恕我,因為我對她的頭髮還是很崇拜的,我把她的頭髮盤起來,
當我感覺到有把握控制住她的時候,就把她的腦袋按到水龍頭底下。

  她拚命地掙扎著,我慢慢地從一數到了十,水濺得滿地都是。其實我也不願
意這樣做,但是除此以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好主意,現在我什麼事都弄不明
白了,我總是捉摸不透女人的心思,可以說一無所知。我讓她憋得有點喘不過氣
來,接著就把她放開了。她猛烈地咳了一陣兒,然後衝著我撲過來。

  「流氓!」她吼道,「卑鄙無恥的傢伙!」

  她有點歇斯底里了,抬手扇了我一記耳光,我躲過了她打過來的第二巴掌,
還有朝我腿上飛來的一腳。她把頭髮重新向後披散開了,瞧了我一眼,然後就沿
著吧台栽倒在地上,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但是我沒有驚慌失措,我知道這種怒氣
一旦釋放出來就會好了,現在需要耐心等一會兒。我趁此機會去倒了一杯聖佩裡
吉諾酒,我觸動了在空中倒懸的酒瓶下面的劑量器開關,一下、兩下、三下……

  我仰著脖子大口地喝著,我向後退了一步,慢慢地倚在了牆上,閉上了眼睛。
她總是不停地在哭,我已經聽夠了,我要好好放鬆一下。

  我剛鬆了一口氣,接著不小心碰到我的傷口上,忍不住疼得叫起來。我咬著
牙從她的身邊走開,又去喝了幾杯酒,然後回來挨著她坐下。我把胳膊搭在她的
肩膀上,凝視著燈光在酒杯上映射出的一絲反光,然後把它放下了。

  此刻,她的鼻子抽動起來,感覺好些了。她坐在那兒,雙膝緊緊地抱在胸前,
頭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她的臉。我用手替她把頭髮往邊上撥一下,接著遞給她一杯
酒,她搖了搖頭。眼下我手裡就只有這一杯酒了,我把兩條腿全都伸直了,這樣
感覺會更舒服一些。我已經度過了最疲勞的階段,現在覺得自己有一點輕飄飄的
感覺。這種感覺比一個小時前要好多了,疼痛基本上熬過去了。我輕輕地吻著她
的脖子。剛才她還是冷冰冰的,現在卻變得活潑起來了。我喝了口酒慶賀一下,
眼下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通常,人們喝醉的時候只能從吧台另一側跌下去,」我說,「能摔得別出
心裁,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那天晚上,我和貝蒂做愛時有一種新奇的激情。奇怪的是,我們從餐館裡走
出來的剛好看見一輛出租車開過去,然後回家的路上就再也沒看見一輛出租車了。

  為了避免回去打攪麗莎和埃迪,我們在外面兜了一圈。房子裡一片漆黑、靜
悄悄地,我們一回到屋裡就上床了。雖然我們之間甚至都沒說上兩句話,卻通過
其他方式全都彌補回來,我一次又一次地衝撞在她的陰道最深處。

  之後她便睡著了,但是我並不是很想睡。我獨自在昏暗中靜靜地躺著,眼睛
睜得老大,一點睡意都沒有。即使徹底死過去,也不可能把眼睛閉上。我在那兒
躺了很久,思考著那天發生的一切。我認為只要能讓那個女人得到應有的報應,
其餘的就無所謂了。其實,貝蒂不過是一個脾氣暴躁的姑娘。週末的夜晚,總是
這樣死氣沉沉的。我起來去撒泡尿,可是一見到馬桶的時候,卻覺得直想吐出來。

  我心想,上帝啊,也許這就是我睡不著的原因了。於是我漱了漱口,又回到
床上。

  片刻之後,我就順利地進入夢鄉。我夢見了一片叢林,在叢林的深處迷失了
方向。

  天上下著雨,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比較早,悄悄地從床上爬起來,盡可能不弄出一點兒動靜,
讓她繼續睡著。我從樓上下來,麗莎已經上班去了,埃迪正坐在那兒吃早餐,他
的面前鋪著一張報紙。他穿著一件紅色的運動服,前後分別印著一隻白色的鳥,
看上去很舒服。

  「該死的……」他說,「你在這兒呢,睡得好嗎?」

  「嗨!」我說。

  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自己倒了一杯咖啡。邦果跑過來用腦袋蹭我的腿。

  「怎麼樣了?」他問,「她在幹嗎?在睡覺?」

  「當然了,她還睡著呢。你想說什麼?」

  他抓起桌上的報紙,揉成一團扔到牆角兒去。他從桌子上欠了欠身子。

  「嗯,跟我說說,昨晚上是你唆使她幹的吧?你看看這篇報道……」

  「媽的,你的怨氣怎麼還沒消啊?看看這些新聞,世界上到處都充滿了血腥,
你覺得這事兒值得我去小題大做嗎?不過她揍的那個瘋女人,我真該親手去掐死
她!」

  他伸出一隻手把臉摀住了,雖然他一直面帶微笑,但是很顯然有些事兒讓他
煩躁不安。我默默地喝著咖啡。

  「好吧,確實她讓我感到很害怕。」他又說。

  「上帝啊,她已經垮掉了,這很容易就能看出來!」

  「她把桌子掀翻的時候,正好被我看到了。我說的是真的,我想你應該也看
到了,那種場面確實很可怕。」

  「當然了,她可不是那種隨便讓人欺負的姑娘。你已經明白她是什麼樣的人
了……」

  「想聽聽我的建議嗎,等你拿到稿酬之後,最好趕緊帶她出去散散心……」

  「啊,我才不信你的鬼話呢。別拿這話來煩我了。我沒有寫過什麼書,只寫
了一本。這是我一生中頭一回寫書,我不知道以後是否還會寫下去。也許就現在,
沒準哪個傢伙正坐在辦公室裡翻閱我的書稿呢,但那不意味著它最終能被出版啊。

  所以你看,我不會馬上掙到一筆大錢的。「

  「媽的……我還認為……」

  「是的,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不是你以為的那樣。碰巧有一天我的書稿被貝
蒂發現了,打從那天起,她就開始異想天開了,認為我是一個天才,而且一直不
肯丟掉這個念頭。埃迪,你看我,來這兒以後竟然連一行字兒都寫不出來,你明
白嗎?現在我們就呆在這兒,我們在等出版社的回音兒,我知道她一天到晚都在
想這個。這件事兒讓她變得焦躁不安,你明白了嗎?」

  「那你為什麼不在下午寫作呢?你應該有時間啊……」

  「你都快讓我笑掉大牙了,我需要的可不是時間啊。」

  「那是什麼呢?你在這兒靜不下心來?」

  「不,不是這麼回事兒,」我說。

  「那到底是為什麼?」

  「唉!我也弄不明白。大概我必須要等靈感降臨到我頭上,你怎麼能確信我
知道呢?」

  又過了很多天,這件事遺留的痕跡才徹底消除。每天晚上,我都被餐館的工
作搞得暈頭轉向,大部分顧客都需要我來應付,像個瘋子一樣四處瞎跑。如果我
看見那些蠢貨和想搗亂的傢伙,我就趕緊跑過去招呼,決不讓貝蒂去靠近他們。

  通常情況下,到晚上打烊的時候,我的臉色蒼白得像個幽靈一樣,貝蒂會對
我說,你簡直發瘋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說,我在旁邊都閒得無事可做,
你卻忙得連抽支煙的工夫都沒有。

  「我只是想讓自己忙出點毛病來,沒別的意思。」

  「我想你是擔心我再和別的顧客打起來……」

  「貝蒂,你別瞎說了,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

  「總之,我現在一點都不累,你不想步行回家嗎?」

  「當然,好主意!」

  我們向埃迪揮手告別,他的那部豪華轎車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在一片幻覺
中我覺得自己彷彿在一起事故中受傷了,我的腿被鋸掉了,所以我只能步履艱難
地走回家去。雖然我在心裡暗暗地給自己打氣,告訴自己這是在通往天堂去的路
上呢,當然會充滿艱辛了。我的手插在褲兜裡,領子翻起來,然後就上路了。年
輕的天才腦子空空的,雙腳又酸又痛,儘管如此我還在硬撐著。唯一讓我迷惑不
解的是,在餐館服務員和管子工之間,她怎麼會覺得有如此大的差別呢,不過這
並沒有影響我的睡眠。好像和她在一起生活,什麼事兒都要再琢磨一下,反正沒
什麼更要緊的事兒去做。

  一天早上,我醒來時發現她不見了。時間已經過了中午,我竟然睡得像根兒
木頭一樣。我站著窗前喝了杯咖啡,望著街上行色匆匆的人流。外面天很好,陽
光明媚,但是透過窗玻璃我感覺到一絲涼意。我下樓去瞧瞧,除了邦果在門口趴
著睡覺之外,一個人都沒有。我走過去摸了摸它的腦袋,然後又回到樓上。房子
裡的沉寂困擾著我,我去沖了個淋浴。當我從浴室回來的時候,才發現桌上放著
一個信封。

  信已經被拆開了。下面落款的地方印著地址,是一家出版社的名字。信封上
還有我的名字,印在右上角,是用很小的字體打上去的。這就是我們期盼的!我
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只是第一封回信,接著就迫不及待地把信抽出來。

  回信說不。很遺憾,這本書不能出版。寫信的人解釋說,「我很喜歡你的構
思,但是你的寫作風格讓人無法忍受。你有意讓你自己置身於文學圈之外。」我
站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盡量去琢磨他信上說的,他到底想說什麼呢,但是很難從
中找到答案。我把信放回原處,想去把臉刮一下。

  我有些不知所措了,當我從鏡子裡看見自己的時候,我想到了貝蒂,情緒馬
上就變得低落起來。這封信顯然是她拆開的,我眼前頓時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
她站在那兒忐忑不安地把信封撕開,心中滿懷著希望,最後寫信的人表示說他很
遺憾,於是她身邊的這個世界轟然坍塌了。

  「噢!該死的!怎麼會是這樣呢……」我說。

  我趴在浴室的洗臉盆上,閉上了眼睛。現在她去哪兒了?她心裡可能會怎麼
想呢?我彷彿看見她在街上奔跑,我沉浸在這樣的畫面中,就像一個冰鎬砸在我
頭上。她衝進擁擠的人流中,當她在街上亂跑的時候,汽車喇叭響個不停。她變
得越來越瘋狂,臉上扭曲著作出一副可怕的怪相。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和我
的書,我和這個從我腦子派生出來可笑的人,

  所有那些夜晚的構思,只是為了最終得到這致命的一擊。為什麼會是這樣的
結果?為什麼我們總是品嚐到自釀的苦果呢?

  我呆坐在那兒,思緒全都亂了,感覺自己的血液變成了一瓶墨水,被懸掛在
一個噼噼啪啪、煙霧瀰漫的火盆上。當她回來的時候,我彷彿已經老了十歲。一
個清新自然、美麗動人,鼻子尖兒凍得通紅的女王駕到了。

  「嗨,嗨……」她說,「該死的,外面開始凍冰了!你怎麼了?怎麼愁眉苦
臉的?」

  「沒什麼……我剛起來。我沒有聽見你從樓梯上來。」

  「你已經老了,耳朵開始變聾了。」

  「是的,最不幸的是,這種情形還會每況愈下……」

  我裝出一副機智幽默的樣子,但是心裡卻窘迫不安。我很清楚當她得知這個
消息時,一定會抱怨和嚎叫起來的,我根本無法相信她的這種滿不在乎和輕鬆的
表情。我隨意找了把椅子坐下來,身子往後一靠,順便從冰箱裡取出一瓶啤酒。

  也許今天太陽真得從西邊出來了?也許讓她對這件事表現得如此輕鬆和不屑
一顧,大概只有百萬分之一的機會,不過沒準我們摸彩票中了巨額大獎呢?對我
來說,這杯啤酒產生的影響決不亞於一瓶海洛因的作用。我覺得我的嘴上,開始
呈現出一種似笑非笑的怪異表情。

  「你出去溜躂了一圈兒?」我問,「跟我說說,你到遠處去了?」

  「太好了,為了讓身上變暖和點兒,我出去跑了幾圈兒。嗨,來摸摸我的耳
朵,是冰涼的!」

  當然有另外一種假設,她是在和我開玩笑呢。該死的,我在心裡對自己說,
媽的,她一定看到這封信了。這是什麼鬼地方啊?她到底在等什麼呢,她的眼淚
什麼時候才能流下來,然後接著把傢俱從窗戶裡扔出去呢?我越來越弄不明白了。

  我摸了一下她的耳朵,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做。她身上似乎有一股涼
意,還有外面新鮮的空氣的味道。我站在那兒,手捂在她的耳朵上。

  「那麼,你發現了……它們都凍壞了,難道不是嗎?」

  我把手放下來,又去抱住了她的雙臀,我把頭貼在她肚子上。一縷陽光從窗
戶裡射進來,照在我的臉上。她撫摸著我的頭。當我要去吻她的手時,我發現她
的手指被染紅了。我覺得這非常奇怪,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是什麼?」我說,「寶貝兒,到底是怎麼弄的?」

  她鼻子哼了一聲,抬頭望著天花板。

  「啊,沒什麼……是油漆……沾了點兒紅油漆。」

  一個警報信號燈不停地在我的腦子閃爍著,像是在訴說著什麼。我非常勉強
地咧著嘴笑了。我突然萌生了一種感覺,似乎所有的機器都在超速運轉著,我卻
找不到制動開關在哪兒。

  「怎麼會有油漆呢?你整個上午都在刷油漆嗎?」

  她的眼神突然一亮,臉上凝滯了一絲微笑。

  「對,我刷了一點兒。」她清楚地回答,「我練習了一下……」

  我吃了一驚,接著就緊張地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該死的……你可別干蠢事啊……」

  她直率地笑起來,同時有一種苦澀的味道。

  「沒錯,是我幹的,當然是我了。」

  我呆呆地望著地板,搖晃著腦袋,兩眼直冒金星兒。

  「不,我不相信……」我說,「我不相信你說的……」

  「有什麼讓你難以忍受的嗎?你不喜歡紅色?」

  「但是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嗎……」

  「不知道,就這樣做了。我感覺好極了。」

  我站起來,在桌子旁邊比劃起來。

  「那麼,每當一個出版商拒絕我的書稿時,你就用紅油漆把他的門染成紅色,
是這樣嗎?」

  「是的,很可能會那樣。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們那副嘴臉。」

  「依我看,那簡直是發瘋!」

  我憤怒和欽佩得身體哆嗦起來了。她笑著抖動了一下頭髮。

  「生活中你必須懂得享受,你根本不明白它給我帶來了多少快樂。」

  她脫掉了夾克衫,把圍在脖子上的那條像五彩斑斕的蛇一樣的圍巾解下來。

  「我想來點咖啡,」她接著說,「瞧瞧我的手,必須要去洗一洗了。」

  我走到窗前,用手指把窗簾輕輕地掀起來。

  「嘿,有人跟著你嗎?你肯定沒有人跟蹤你?」

  「沒有,他們都嚇呆了。沒有人來得及把他的屁股從椅子上抬起來。」

  「下次警察也許會來把這座房子團團圍住,我現在就已經看到了……」

  「該死的,你總是想著最倒霉的事情!」她說。

  「是的,我當然會感到有些不舒服。你悄悄地溜出去把半個城市都染成紅色,
難道我會不擔心嗎……」

  「你聽著,」她歎息道,「至少這個世界上應該講點兒公道,對嗎?我可不
想無緣無故地就被別人侮辱!」

  第二天,這件事刊登在報紙的最末一版上。目擊者描述,他們看到「一個全
副武裝的潑婦攜帶著兩枚油漆炸彈突然出現了」,文章的最後說,目前還沒有任
何恐怖組織宣稱對這次行動負責。我把這篇文章撕下來,塞進我的皮包裡。然後
趁賣報紙的商販轉過身去的時候,我把報紙又放進報紙堆裡,因為報上實在沒有
別的東西讓我感興趣了。我買了一些香煙和口香糖,接著就從商店裡出來了。

  貝蒂正在馬路對面等著我,她坐在一個露天咖啡座裡,面前放著一杯熱朱古
力。外面天氣很好,有點兒冷。貝蒂的眼睛微閉著,一縷太陽照在她的臉上,她
的手插在衣袋裡,夾克衫的領子豎起來。她看上去很迷人,我慢慢地朝她走過去。

  有些東西並沒有離我遠去,它讓我在早晨的陽光中面帶微笑,似乎我腳踩在
了一捆鈔票上似的。

  「掌握好時間,」我告訴她,「只要你決定了我們馬上就走。」

  她俯下身來吻了我一下,然後繼續喝她的熱朱古力。我們不著急,我要去商
店的櫥窗裡瞧一瞧,買一些過冬的衣服,以免凍得渾身直打哆嗦。街上走來走去
的人們都穿著狼皮、野貓皮、銀狐皮的外套,大部分人臉上都紅撲撲的,這是氣
溫下降的最明顯的象徵。毛皮銷售商們又開始大把地撈錢了。

  我們手挽著手,在街上走了一個來小時,沒有找到我們想要的東西,其實真
的不知道想買的是什麼。當我們忙活著把一堆衣服重新疊好,放回到原處的時候,
所有的女店員都瞧著我們,發出了失望的歎息聲,顯然我們給她們帶來了不少麻
煩。

  我們最後去的地方就是一家大型的百貨商場。剛一進門,我就產生了一種感
覺,彷彿掉進艷陽下一個盛著阿拉伯香味點心的盒裡似的。那些浸著淡淡芳香的
音樂飄散在空氣中。我從來不願把這種氣味兒吸進嘴裡,於是把嘴巴閉得緊緊的,
我實在是忍受不了,不過我突然想起來,可以嚼兩塊兒含葉綠素的口香糖來緩解
一下。我跟著貝蒂來到了專門經營婦女服裝的地方。

  這裡的顧客不算多,附近只有我一個人。我在婦女內衣櫃檯轉悠了一會兒,
瀏覽著擺放在最顯眼地方的幾種款式,其中有一些讓我看著比較順眼的新產品已
經脫銷了。我在來回的穿梭中隱約地感覺到,那個站在一旁的櫃檯負責人更像是
來自地獄的守望者。她大概五十歲左右,她的臉上總是漲得通紅,身體裡散發出
無窮的慾望,也許她一輩子跟男人幹過兩三次,和誰幹的她都記不得了。每次我
把手伸進一盒女人內褲中,看看它的彈性是否令我感到滿意,她總是緊緊地盯著,
似乎想用眼神來阻擋我,不過我臉上總是面帶微笑。最後當她向我走過來時,臉
上已經變得像基督的血一樣紅了。

  「好吧,請問,」她說,「你到底在找些什麼?也許我可以幫你一下。」

  「有可能,」我說,「我想給我的母親買幾件內褲,必須要那種能隔著褲衩
露出毛的……」

  她發出一聲可笑的尖叫,但是我沒來得及看到接下來會怎樣,因為就在那一
刻,貝蒂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在這兒幹什麼呢?」她問,「快過來,我想去試幾件衣服。」

  她抱著一堆五顏六色的衣服,在去試衣間的路上,我瞥了一眼那堆衣服上墜
著的搖擺不定的價簽。看到上面的價格,像一棵樹被雷擊了一樣,我幾乎要暈倒
在地上。接著,我一咧嘴笑了。

  「嗨,你看到價格了?」我說,「你沒搞錯吧,那可是一個人半個月的薪水
啊……」

  「那要看是誰了。」她回答說。

  我站在試衣間外邊等了很長時間,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像是被她拋棄
在烈日下,腦袋上光禿禿的,兩條腿也瘸了,感覺糟透了。我身上甚至連一半的
錢都拿不出來,可憐的貝蒂,她甚至都沒有看清楚價格,就匆忙地把衣服拿進去
了。我心想,除了給她一個蒼白的微笑之外,還能怎麼安慰她呢?我很清楚,世
界還沒有被我們踩在腳下呢。隔著一道屏風,我聽到貝蒂在裡面喘著粗氣,身體
來回移動著。

  「好了嗎?」我問。「知道嗎,你沒必要花費太多心思,像你這樣美麗的姑
娘,根本用不著去過分地修飾打扮。」

  她突然把屏風拉開了,我一下子被驚呆了,用手摀住了臉,她把所有的衣服
全都穿在身上了,她看上去像一個體重有一百公斤的胖女人,臉頰凹陷著,目光
異常的堅定。

  「媽的,別胡鬧了……不行。」我說。

  我迅速地把屏風關上,然後向四周察看一下,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我們。現
在,我張開嘴大口地喘氣,屏風馬上又被打開了。

  「行了,別犯傻了,」她說,「我們必須馬上從這兒出去。」

  「求你了,貝蒂。我可不想捲進去,我敢說,我們會被抓去坐牢的……」

  「哈哈,」她說,「你在開玩笑吧?你和我會被抓去坐牢?」

  她抓著我的胳膊,興奮地看了我一眼。

  「好吧,我們現在就走!」她說,「盡可能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們開始行動了,感覺好像在穿越一片稻田,周圍的樹林裡埋伏著一些越南
鬼子。我肯定我們已經暴露了,我想喊出來:快出來,你這雞姦痞!讓我們決一
雌雄吧!!我每向前移動一步都很困難,心都快要被揪出來了。越來越接近出口
了,緊張的氣氛也在不斷加劇。貝蒂的耳朵變得通紅,我的耳邊風聲呼呼作響。

  我心裡念叨著,仁慈的上帝啊,再向前走兩三米,我們就能平安無事地回家
了。

  外面光線變得很刺眼。當貝蒂伸手去開門的一剎那,我被一種近乎神經質的
笑聲震住了,全身抖動了一下。最終一切都令人感到驕傲。我緊跟在貝蒂身後,
子彈已經上膛了,當我感覺到有隻手落在我的肩膀上時,她的一隻腳已經落在大
街上了。我心想,我真他媽沒用,這下可死定了。我彷彿看見血從自己身上噴射
出來,流淌在林中的空地上。

  「站住!趕快停下!!」商場的僱員說。

  貝蒂像一架噴氣式飛機似的,從門口衝了出去。

  「別停下來,把他甩掉!」她勸說道。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像個傻瓜一樣轉過身去。我們兩個都沉浸在一種失敗
的感覺中,那傢伙有兩隻胳膊和兩條腿兒,身上還帶著一個徽章。他大概以為是
我就是貝蒂身後的主謀,但是他搞錯了。我確實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對我來說戰
爭已經結束了,我想到了應該提醒他遵守日內瓦公約,不要隨便亂來。儘管這家
伙以前聽說過相關的法規,但是他還是朝著我的右眼狠狠地來了一拳。

  我的頭被打破了。我拍打著胳膊,開始往後退。門被撞開了,我的腿扭到一
起,仰面跌倒在大街上。我躺在那兒望著天空,就在這時那傢伙的臉擋住了我的
視線,像一團原子彈的蘑菇雲一樣。我只能用一隻眼睛看著這一切,整個過程都
是在慢動作中進行的。他彎下身來,揪住了我的衣服領子。

  「站起來!」他說。

  一些行人在路邊上站住了,反正不用花錢買票。當那傢伙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的時候,我牢牢地抓住了他胳膊。為了捍衛一個偉大天才的榮譽,我準備囫圇地
踹他一腳,但是我沒有必要那麼做。當他還在得意的俯視著我的時候,一個肥胖
的姑娘飛快地繞到他的身後,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當這傢伙撞在一輛停在路邊
的汽車車門上時,我又一次仰面倒在地上。一片刺眼的陽光照在我臉上,這個胖
妞兒向我伸出了手。





  11-15

  「你不是我想要的那種女人。」我說。

  「我們走著瞧吧,」她回答說,「趕快離開這兒!」

  我爬起來,跟著她逃跑了。她那烏黑的長髮在風中飄動著,像一面懸掛在海
盜船上的旗幟。「嘿,貝蒂……是你嗎?」我問,「是你嗎?貝蒂……」

  當她去找紗布的時候,我喝了杯啤酒,坐在一把椅子上。她仰起頭來幫我處
理著所有的傷痕。我的眼睛看上去像個受傷的海葵一樣。所有這些愚蠢的事兒,
都快把我煩死了。

  「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我已經受夠了,」我說。

  她拿著繃帶走過來,坐在我腿上,然後把紗布敷在我眼上。

  「我知道你為什麼發脾氣,」她說,「因為你被人打了一頓。」

  「別開玩笑了,我才沒有挨打呢,頂多是臉上挨了一拳罷了。」

  「好吧,這又不是世界的末日。看起來不算太嚴重……只是周圍有點兒紅腫
……」

  「沒錯,只是腫起來了,」她說,「已經開始變紅了……」

  我用剩下的那隻眼看著她,她笑了。是的,她確實在微笑。而我絲毫沒有能
力去阻擋這一切,世界已經變得毫無意義了,她也不再去責備我了。為了挽回點
兒面子,我本來可以抱怨幾句,但是酒精的作用已經衝到我頭上了。她身邊的這
個冷酷和乏味的世界究竟是什麼鬼地方?除了她的頭髮、呼吸、膝蓋,和全身的
顫抖,其他的東西還有什麼價值呢?我還能幹別的事情嗎?也許我駕馭不了那些
轟轟烈烈的、令人激動的場面……有時候,幸虧有她的幫助,我並不覺得自己是
一個沒用的人,我不得不隨時準備著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我沒有按照貝蒂期望
的那樣去改變這個世界,其實我根本沒拿它當回事兒。她笑了,我的怒氣如同烈
日下的一個濕腳印兒,轉眼之間就沒了。這種事每次都讓我嚇得半死,我甚至不
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穿上一件偷來的衣服,圍著我轉來轉去,擺出各種姿勢。

  「那麼……你覺得這件衣服怎麼樣?感覺如何?」

  我先把手中的啤酒喝光,然後用受傷的眼睛瞥了她一眼。

  「我渴望用我的兩隻眼睛看著你。」我低聲說道。

  當我收到出版商寄來的第六封退稿信時,我意識到我的書永遠不可能出版了,
但是貝蒂卻仍然執迷不悟。她又把自己關在屋裡,神情憂鬱,兩天都沒有開口講
話。我想盡千方百計去勸解她,最終全都是白費力氣,她根本聽不進去。每次她
都立即把我的書稿重新包好,再寄給別的出版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真了不
起。這好比是一份可以預定痛苦的菜單,明知道是一杯毒酒,還要硬著頭皮一直
喝光了才肯罷休。當然我沒有和她這麼說,我的那部可愛的小說每次從空中飛過,
翅膀上總是都被打得千瘡百孔。但是讓我感到焦慮的不是小說,而是她。自從她
發誓不再把那些人的房子塗成紅色了,我就開始為她無處發洩而惴惴不安了。

  遇到那種時刻,埃迪總是盡最大努力把氣氛變得活躍起來。他經常有說有笑
的,把房子裡到處擺滿了鮮花;他總是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卻什麼忙都幫不上。

  如果我確實需要一個真誠的朋友,那我一定會選擇他。但是人的一生中不能
只去索取,我可以給予的東西太少了。

  麗莎同樣很了不起,溫柔而善解人意。我們都盡力去幫助貝蒂,讓她振作起
來。但是總是收效甚微。每次當我們從信箱裡找到我的書稿時,就會望著天空唉
聲歎氣,之後她又開始萎靡不振了。

  外面天氣變得很冷了,刺骨的寒風席捲著街頭,聖誕節臨近了。一天早晨,
我們醒來的時候外面下起了暴風雪。晚上,我們在泥濘中行走著。有時候,這座
城市令我們感到失望。我開始夢想著到更遙遠的地方去,那裡寂靜而荒涼,我的
目光可以漸漸地消失在地平線,靜靜地構思我的新小說,或者計劃著晚飯該吃點
什麼,要不就把耳朵借給夜鶯的第一聲鳴唱,慢慢地直到天荒地老。

  我很清楚貝蒂的問題出在什麼地方,這該死的小說將她牢牢地釘在地板上,
捆住了她的手腳。她像一匹桀驁不遜的野馬,跨越一堵石牆時碰傷了腿,想重新
從地上站起來。她想往一片陽光明媚的牧場,如今卻是一堵憂鬱和陰暗的圍牆,
她從來不瞭解一頭困獸的感覺;她可不想這樣活著。她還要全力以赴去拚搏,她
心裡充滿了怨懟,每天忙活得手指都磨破了。看到這些我的心都碎了,但是我什
麼事也做不了。她已經將自己封閉在一個誰都無法企及的地方。那段日子裡,我
可以喝點啤酒,可以花一個星期的時間去玩拼字遊戲,我敢肯定她是不會來打攪
我的。當她覺得需要我的時候,我仍然可以呆在她身邊。等待,對她來說是最糟
糕的事情。可以肯定地說,寫這本書是我做的一件最愚蠢的事兒。

  不知道為什麼,我能夠想像到她每次收到這種令人沮喪的退稿信時的感受,
所有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通過這件事開始更瞭解她了。我發現她對逆境的忍受
力更強了。一次又一次地聽任別人撕扯著你的胳膊和腿,卻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這決不是輕易就能做到的。當然,對我來說,我已經得到我想要的,於是這件事
對我來說就變得無關緊要了,這有點像我聽到從火星上傳來的消息一樣,這不會
讓我晚上睡不著覺。在我寫的東西和這本書之間,我很難發現它們有什麼必然的
聯繫,所以它被扔進垃圾箱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我發現自己就像是一個商販,正
煞費苦心地向一夥凍僵的愛斯基摩人兜售廉價的浴衣,但是卻對他們的語言一竅
不通。

  實際上,我唯一期盼的,就是貝蒂最終對這件事感到厭倦,把作家從腦子裡
徹底攆走,重新找回過去的生活:在太陽底下狼吞虎嚥地吃紅辣椒,站在走廊上
傻乎乎地望著外面被烘烤著的一切。也許這件事真的能夠美夢成真,也許她的希
望會在某一天早晨,像一根枯死的樹枝那樣徹底腐朽斷裂,不,這決不可能。只
有那些愚蠢的傢伙,才會為之動怒呢;當我想到這些的時候,我就在心裡對自己
說,天底下有誰能不歷經挫折就可以獲得成功的呢。終於,我們從第六次退稿的
陰影中擺脫出來,經過兩天的鬱悶之後,她的臉上慢慢地開始有笑模樣了。房子
裡又逐漸找回了生活的氣息,降落傘最後終於打開了,我們平穩地著陸了。外面
射進來的陽光吹乾了我們的淚水。一天,當貝蒂拿著一封信出現眼前的時候,我
正在煮一壺工序繁瑣的地道的苦咖啡。那只是一封信,一段時間以來,我的生活
被這些該死的信攪得亂七八糟的。我厭惡地看了一眼貝蒂拿著的那封拆開的信。

  「咖啡這就煮好了,」我說,「寶貝兒,有什麼好消息嗎?」

  「沒什麼。」她說。

  她走過來,眼睛卻沒有看我,然後把信塞進我羊毛衫的領口兒裡。她輕輕地
在那封信上敲打了幾下,然後一聲不吭地走到窗前,把額頭抵在玻璃上。咖啡開
始沸騰了,我趕緊把火滅掉。之後我把信拿出來,這是一封上面有署名和地址的
信。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先生,

  我在這個出版社做編輯已經二十多年了,老實說,我編輯過的書稿質量有高
也有低,但是我從沒有見到過,像你寄來的書一樣如此污穢不堪的東西呢。

  我經常給年輕作者寫信,表達我對他們作品的由衷讚賞。直到現在我從沒做
出相反的舉動。但是你,卻讓我打破了常規。

  對我來說,你寫的東西引起我的警惕,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預示這種毒害
有可能到處蔓延。帶著深深的厭惡,我把這本你用小說呈現出的惡之花退還給你。

  大自然有時候會孕育出一些畸形的東西,我想你會同意我的觀點,對一個誠
實的人來說,有責任去消滅這些扭曲的東西。我有必要把這些意見向你表達出來。

  唯一感到的遺憾是,這種東西永遠都不該回到它不該在的地方--我想說的
是你思想中那些陰暗潮濕的角落。

  接下去是那種神經質的人特有的簽名,字跡歪歪斜斜得偏離到信紙外面去了。

  我把信折疊起來,慢悠悠地扔到水池底下去了,它就像是一則產品推銷廣告
似的。

  我繼續忙著煮咖啡,從眼角的餘光裡看了一眼貝蒂。她站在那兒沒動地方,
似乎正在關注著外面街上發生的一切。

  「知道嗎,這只是遊戲的一部分。」我說,「我們經常會碰到一些蠢貨,這
是不可避免的。」

  她做出一個厭煩的手勢,似乎在空中驅趕著什麼。

  「好吧,別再提這件事了,」她說,「噢,我都忘記告訴你了。」

  「什麼?」

  「我約好了要去見一個婦科醫生。」

  「哦,感覺哪裡不舒服嗎……」

  「我要去檢查一下我的避孕環,看是不是快脫落了……」

  「行,去吧……」

  「你不想陪我一起去嗎?我們可以順便出去走走……」

  「當然可以,我可以在外面等你。另外,我還想翻閱一下舊雜誌,我覺得這
可以讓人定下心來。」

  我覺得這次,我們的情緒變得平和多了,這真令我感到高興。那個白癡和他
寫來的信把我們氣得夠嗆。

  「你約好時間是幾點?」我問。

  「噢,我想走之前我還來得及化化妝。」

  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那天她打扮得確實很漂亮。

  外面有點太陽,空氣乾燥而寒冷。我正好可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過了一會兒,我們就來到了婦科醫生的診所門口,讓我感到納悶兒的是門上
竟然連個招牌都沒有,但是貝蒂已經按響了門鈴,我的腦子反應變得遲緩了。一
個穿著睡衣的男人把門打開了,他的那身衣服不禁讓人聯想到,他似乎是從《一
千零一夜》的故事中走出來的,衣服的料子像一片銀色的湖面閃爍著光芒。迷人
的白馬王子兩鬢已經斑白了,嘴裡叼著一個長長的用象牙製成的煙斗。他的眉毛
仰起來,望著我們。我覺得,如果這傢伙能做一個婦科醫生的話,那麼我就可以
成為文壇的偶像了。

  「你們好,有什麼事兒嗎?」他問。

  貝蒂盯著他沒有答話。

  「我妻子和您事先約好了。」我說。

  「請原諒,你說什麼?」

  剛說到這兒,貝蒂就從口袋裡把那封信掏出來了,她把信舉到了這人眼前。

  「這封信是你寫的嗎?」她問。

  我沒有聽到她說話,我彷彿看到一股火山岩漿噴發出來。這傢伙把煙頭從嘴
裡取出來,緊緊地握在胸前。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問。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也許剛從夢中醒來,所以我沒有過於驚慌。令人驚訝
的是所有的東西似乎都像真的一樣--寬敞、安靜的走廊,我腳底下的地毯,這
個人輕輕地咬著他的嘴唇,那封攥在貝蒂手裡的信,像一團永遠撲不滅的鬼火一
樣。我完全驚呆了。

  「我問你一句話,」貝蒂又尖聲說道,「這封信是你寫的嗎,到底是不是?!」

  這人裝出一副想走近點兒、仔細地把信看看的樣子,接著他撓了一下脖子,
迅速地掃了我們一眼。

  「好吧……你知道,我整天都在寫信,這不奇怪……」當他繼續跟我們講話
的時候,我看得出他想做什麼,就是一個三歲的孩子也能看得出來。很明顯他在
往後退,打算逃到裡面去。我在想他是否真要這麼做,因為他看上去不是很靈巧。

  在亮出最後一張底牌之前,他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如果不是他的轉身動作
太慢的話,事情也許不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於是貝蒂趁機去用肩膀把門頂
開,我們的角鬥士踉踉蹌蹌地在門廳裡倒退著,他的一隻胳膊被抓住了。

  「你們想幹什麼?你們簡直瘋了!」

  一個巨大的藍色花瓶安放在底座上。貝蒂揮舞著錢包圍追堵截,包裡面的東
西全都散落出來了。我聽到了瓷器爆裂的聲音,這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在激烈
的衝突中,貝蒂的錢包全都裂開了,你可以看見那些女孩專用的東西,與一些瓷
器的碎片全都散落在地板上。

  「等等,我去幫你拾起來。」我說。

  她臉色蒼白,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媽的,別去管那些東西!!告訴他你對那封信的看法……」

  這人用驚恐的目光看著我們。我彎下腰從腳底下撿起一管口紅。

  「我跟他沒什麼可說的。」我說。

  我繼續從地上撿起一些東西,肩膀似乎被重物壓得都抬不起來了。

  「你是在耍弄我麼?」她問。

  「沒有,他想的問題我根本不感興趣,我還有很多事要操心呢……」

  這個人竟然沒有發現,當時他正好可以趁機逃走。看來這人什麼都不懂。他
呆在那兒,保持沉默,聽任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為所欲為。我不知道他被什麼蟲子
咬了,也許是意識到我不會朝他撲過去,所以這種突然消失的威脅,讓他有點兒
沖昏頭腦了。他衝著我們過來了。

  我敢肯定在那個特定的時刻,貝蒂竟然把他的事兒忘了。她把所有怨氣都撒
到我身上。我們正在地毯上掃蕩著,準備把她錢包裡撒出來東西全都找回來。我
不知道她怎麼發現他的,因為當時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我身上。她急促著喘著
氣,她的眼神裡流露出一種從痛苦中產生出來的變異的狂怒和絕望。這個人從她
後面冒出來了,他的動作非常愚蠢,手指尖碰到她的肩膀上。

  「聽著,我看不慣你們這種野蠻的行為,」他宣稱,「我只會運用一種武器,
那就是我的智慧……」

  貝蒂沒有轉身,她閉上了眼睛。

  「別碰我,」她說。

  但是這傢伙卻陶醉在自己的勇敢舉動中了。一種瘋狂的災難眼看就要降臨在
他頭上,他的眼神裡閃著光芒。

  「你們的這種行為令我無法忍受,」他說,「很明顯,我們之間沒什麼可談
的,因為對話,就如同寫作一樣至少需要一些優雅,看起來你們太缺乏這個了…

  …「

  這一席話之後,屋裡陷入一段短暫的沉寂中,那是一種將閃電與雷鳴分隔開
來的令人顫慄的間歇。她剛從地上撿起一把梳子,正好握在手裡。那是一把廉價
的、有很鋒利的鋸齒的紅色的梳子。她從地上站起來,突然轉過身,胳膊在空中
劃出了一個弧形。一梳子砍下去,就把他的臉扎破了。

  這傢伙剛開始只是驚訝地看著她,然後用手捂著傷口往後退,血流出來了。

  那種場面太戲劇化了,只不過他似乎已經把他的那句格言忘了,唯一的反應
就是動了一下嘴唇。一切開始變得令人憂慮了:貝蒂像一座煉鋼爐似的轟鳴著向
他靠近,但是我的胳膊搶先一步伸出來了,牢牢地按在她的手腕上。我用力拽著
她,似乎在從地上拔起一棵大樹,我發現她的兩隻腳已經離地了。

  「行了,我們到此為止吧。」我說。

  她想掙脫出去,但是我拼盡全力壓制著她,我輕輕地喊了她一聲。必須要說
明的是,我可不是在虛張聲勢。如果那不是她的胳膊的話,早就被我壓成一堆肉
醬了,而且碎末兒呼嘯著能噴灑到幾百米遠的地方。我咬緊了牙關把她拖到門口,
出去之前,我轉過頭來最後看了一看那傢伙,他呆呆地癱坐在一把椅子上,我想
他也許正在看我的小說呢。

  我們連滾帶爬地從樓梯上衝下來。快到一樓的時候我放慢了腳步,讓她重新
站穩腳跟兒。她大聲吼叫起來。

  「上帝,你這卑鄙的傢伙,為什麼你總是讓他們為所欲為呢?」

  我突然停下來。讓她靠在樓梯的扶手上,然後看著她的臉。

  「這傢伙沒有怎麼樣我,」我說,「他什麼都沒做,你明白嗎?」

  悲憤的淚水從她的眼睛裡湧出來,頓時我覺得全身的力氣全都沒了,好像有
人用噴箭筒向我射出了一根毒箭似的。

  「媽的到頭來全是一場空!人家會說你這輩子一事無成的!!」

  「你錯了,」我說。

  「那好,這算怎麼回事呢?告訴我,你得到了什麼!」

  我把臉轉過去,眼睛看著別處。

  「難道我們要在這兒呆一晚上嗎?」我問。

  兩天以後,警察把她帶走了。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沒在家,當時我和埃迪在一
起。那是一個星期一的下午,當時我們開著車子跑遍了全城,到處尋找橄欖油呢,
幾乎所有的商店都關門了,而且直到頭天晚上我們才發現,餐館庫房裡的存貨已
經用光了。好像是馬裡奧忘記把廚房的訂貨單送來了。他希望我能向埃迪解釋一
下,但是接下來還能怎麼辦呢,你總不能要求他把月亮摘下來吧。那天外面亂著
風,氣溫頂多不超過三、四度,溫度馬上就降下來了。

  我們不急著趕路,埃迪把車速放慢了。沐浴著清冷的陽光,開車出來兜兜風
是很愜意的。汽車行駛得很正常。通常在沒遇到特殊的情況的時候,我的心情就
非常愉快。我們開車跑遍城裡的每個角落,最後終於找到一些橄欖油。對於一個
即將來臨的重大時刻來說,這不過是一個小插曲。或許只是為了讓我的心情安靜
下來,它就像一片雪花輕輕地飄落在一個心如死灰的男人心間。確切地說,我們
最終是在唐人街找到的橄欖油。店主看到我們跑了這麼遠的路,於是給我們每人
各來了一杯日本米酒。這樣在回去的路上就不會覺得太冷了。回來的路上我們聊
得更起勁兒了。埃迪又打起精神來,他的兩隻耳朵漲得通紅。

  「你看,我運氣真好,比薩餅裡如果沒有橄欖油,就好像花生去掉殼,裡面
是空的一樣!」

  「沒錯,還要注意看著你的前方。」我說。

  我們把車子停在房子對面,麗莎衝著我們跑過來的時候,我剛好走到路邊的
人行道上。我們在座位全身上都凍僵了,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羊毛衫,上來
一把揪住了我。

  「噢,我向你發誓,我不明白這究竟是……他們把她帶走了……」她哭著說。

  「怎麼回事兒?你在說什麼呢……」我問。

  「是的,來了兩個警察……把她帶走了!」

  我咬緊了嘴唇,埃迪從車上看著我們。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麗莎把事情的
經過原原本本地講出來,她的牙齒發出格格的響聲,太陽開始闇然失色了。

  「好吧,」我說,「我們回去再說,如果像這樣呆在外面,你會被凍死的。」

  一個小時後,經過短暫的討論和幾通電話之後,事情的經過我全都清楚了。

  我喝了一杯烈酒,然後把衣服重新穿上。

  「我跟你一起去,」埃迪說。

  「謝謝,不用了。」我說。

  「那好,最好還是開車去吧。」

  「不,我想還是走路更好些。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接著我就出發了,時間還不算太晚,但是夜幕已經降臨了。我走得特別快,
手插在口袋裡,腦袋縮在兩個肩膀之間。大街上只有一串蹩腳的燈光,不過我對
這條路很熟悉,我在一棟樓房的邊上撒了泡尿。記得以前我肩上挎著工具箱到處
跑,就不願意從警察局門前走過,我總是覺得他們在盯著我。

  當我走了一半兒路程的時候,突然感到身上有個地方不舒服。我疼得眼睛都
睜不開了,大口地喘著粗氣。我覺得馬上要摔倒了,於是停下來歇了一會兒。我
心想,這太不可思議了,好像倒霉事兒還不夠多。最令我擔心的,還是關於貝蒂
被控告的事兒,警察在電話裡明確告訴我,他說這件事確實很棘手。我憂心忡忡
地走完了最後一段路,頭都要炸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對警察來說「很棘手」
意味著什麼呢。路上的行人和我都噴吐出一些白色的熱氣,至少這是證明我們還
活著的一點憑據吧。

  在我到達目的地之前,發現路邊還一個商店沒有關門,於是就鑽進去了。在
我看來給她買些桔子似乎有點兒滑稽,但是我不知道去一個看關在班房裡的姑娘
時應該買點什麼。我已經不能集中精力去考慮這個問題了。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
看,桔子含有大量的維生素,最後我決定買兩箱檸檬汁。產品商標上印著一個跳
舞的半裸的姑娘,背景是碧海藍天,我覺得有很多人都喜歡吃檸檬。

  有人把我領進一間辦公室裡,一個警官正坐在那兒等我,看樣子他是個很講
原則的人。我心裡七上八下地。他照例指著一把椅子讓我坐下,這人看上去四十
歲左右,身材魁梧,面帶微笑。我心裡更加忐忑不安了。

  「那好,我們開始吧……」我說。

  「你不必多說了,」他打斷我說,「事情的前因後果我都知道了。是我記下
的口供,我已經和你的女友談過了……」

  「噢!」我說。

  「是的。」他繼續說,「依我們看,這是個性格有點暴躁的姑娘……」

  「這要看具體情況,她並不總是這樣。你知道,我不知該怎麼說……這種情
形已經有好幾個月了。他們這種處理方式,我們實在難以理解,真叫人想不通…

  …「

  「我理解,不要太過分了……」

  「當然,你說得對。」

  他認真地看著我,接著就笑起來。雖然我仍心存疑惑,不過感覺好多了。他
看上去人不壞,也許我這次真得很走運。

  「這麼說……你寫小說?」他說。

  「對,是的……其實,我正在尋找出版機會……」

  有好一會兒,他都在不停地點頭。他一本正經地坐在辦公桌前,然後站起來
去看看門後面是否有人,接著找了把椅子放在我面前。他橫跨在椅子上,把手搭
在我的肩膀上。

  「聽著,」他說,「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那些出版社的人……都是一幫蠢
貨……」

  「真的嗎?」

  「對了,等一下,我要給你看樣東西。」

  他從抽屜裡取出一疊厚厚的文稿,把它放在桌子上。看上去看有幾公斤重呢,
外面用一根橡皮筋兒勒著。

  「你覺得這像是什麼東西?……你猜不出來?」

  「不知道,」我說,「是一部書稿?」

  我以為他要來擁抱我一下呢,但是他在我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天真得笑起來。

  「你說對了!知道嗎,夥計,我已經開始喜歡你了……」

  「我很榮幸。」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用手撫摸著書稿外面的紙包。

  「一定要堅持下去,」他說,「他們已經把我的這部書稿退了二十七次了。」

  「二十七次?」

  「是的。我想不能就這麼算了。他們應該拿出充分的理由,這幫傢伙全都是
白癡!」

  「媽的,二十七次……我的上帝啊!」

  「然而我對這本書很看好,覺得它會成為一部暢銷書,是人們最喜歡看的東
西。夥計,我花了十年功夫啊,不斷地修改、力求完美,它是最出色的,這是一
部驚世之作。也許我不喜歡看《霸王卡邦》或者《狂人比埃洛》之類的東西,我
說的都是實話,這些東西實在太糟糕了!」

  「說得對。」

  「現在,你也許要問我,為什麼他們沒有出版我的書,問我他們到底是怎麼
想的?我認識一些警察,他們出版的回憶錄可以賣幾百萬冊呢,那麼他們只是曇
花一現?難道偵探小說過時了嗎」

  「是的,根本沒必要去想這些。」

  他點了點頭,然後看了一眼我買的橙汁。

  「我可以……?你不想喝點兒什麼嗎?」他問。

  當時的情況使我沒法拒絕他。我強裝著笑臉,從箱子裡取出一瓶遞給他。他
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有二十厘米長的刀子,去開啟果汁的瓶蓋。那是一把鋒利的剃
須刀,不過我一點兒都不緊張。接著他拿來兩個塑料杯子放在桌子上,還有一瓶
伏特加酒,已經喝得差不多了。當他往杯子倒酒的時候,我在心裡問自己,我現
在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為了我們的成功乾杯!」他說,「我們不會被埋沒掉的。」

  「當然了!」

  「知道嗎,你的女朋友……我沒有告訴她原因,但是我沒有說她做錯了。那
些傢伙不動聲色地坐在那兒,沒過五分鐘就把別人花一年時間寫的東西斃掉了。

  可是你不能跟我說偵探小說已經過時了,現在不能輕易下這種結論!!「

  他又給我倒了一杯酒,我開始覺得來精神了。我身上米酒和烈酒的作用還沒
過去呢,不過在這間辦公室裡我心裡很踏實,看來事情正在往好處發展。

  「該死的,當那傢伙來電話講這件事的時候,讓我心裡就憋著一團火。最好
對著他的臉上來一下!為了表示慶賀,我接連喝了好幾杯酒。最後,我對自己說,
他們中的一個終於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是的,這不過是一點輕傷,沒必要小題大做。」

  「對,如果是我,早就把他打得滿地找牙了。那些傢伙,他們把我們當成是
什麼人了?……我們再來點兒酒嗎?」

  伏特加像一片燃燒的火焰在我的腦袋裡升騰著。我笑瞇瞇地端著酒杯。有時
候生活是很美好的,讓人驚奇的是,有時候甚至比女人還要溫柔可愛,為了這個
必須不停地喝下去。我把手放在警官的書稿上,然後看了他一眼。我們都喝得暈
暈乎乎地了,最好還是坐下來。

  「知道嗎,」我說,「這種事情上我的判斷是很準的,而且我要告訴你,你
的書一定能夠出版,我的感覺不會錯。到時候希望你能簽名送我一本。」

  「你真這麼認為嗎?」

  「找不到任何不能出版的理由,你的書讓我很受鼓舞,它是一架正要騰空而
起的飛機。」

  警官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一個在馬拉松賽跑中,最終衝過終點線的運動員似
的。他用手在臉上抹了一下。

  「媽的!」他說,「這件事簡直太令人難以相信了!」

  「就是這麼回事,」我說,「好吧,貝蒂的問題該怎麼辦呢?也許過一段時
間,人們會把這件事忘掉的,你說呢?」

  「該死的,也許最終我能把這傢伙從這兒轟出去……」

  「好的,肯定行。那現在我能去見她嗎?」

  我還需要等幾分鐘,讓他亢奮的心情平靜下來。我向著窗外的夜色瞥了一眼,
希望這一切能快點兒結束。他用手撓了撓頭,然後把瓶子裡剩下的酒都喝下去了。

  他坐在那兒,等候著把最後一滴酒嚥下去。

  「關於你的女朋友……還是有點兒麻煩,」他皺著眉頭說,「畢竟這傢伙控
告她了。你明白嗎,我不能隨便亂來啊。」

  「該死的,你忘了嗎?」我說,「她所做的一切可是為了那些像我一樣的人
啊,正是因為她犧牲了自己,所以那些蠢貨才有可能在斃掉我們的書之前,再重
新考慮一下啊。她是為了我們才受這份罪的。現在輪到我們應該為她做點兒什麼
了!」

  「上帝啊,我當然知道。是的,我太清楚了,但是現在有人控告她,我也很
為難……」

  他甚至都不敢正眼看我了,他忙著去擦褲子上一塊看不見的污跡。這些伏特
加酒讓我全身發熱,於是提高了嗓門兒,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在警察局裡。

  「那麼,在這兒到底是誰說了算?」我說,「那麼就讓這個該死的傢伙作出
裁決吧!我們今後還可以繼續寫下去,不過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書稿腐爛掉!」

  「你還是不理解,指控是有法律效應的……」

  他看上去很為難的樣子,最終他還是柔弱得像一把煙草一樣,從頭到腳都被
牢牢地捆住了。我憋悶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16-20

  「你聽好了,」我說,「別對我說,現在什麼辦法都沒有了。畢竟這是在警
察局啊,我們會找到解決辦法的,難道不是嗎……」

  「你說的對,不過事情沒那麼簡單,這是一樁訴訟,是有案可查的。」

  「那好,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夥計,我發誓我說的都是實話,我真
的很抱歉。唯一的解決辦法是……」

  我們兩人互相凝視著對方。我們你一句我一句地糾纏著,我不知道他是否覺
得這種場面很有趣,難道就不為從事警察這種職業感到羞恥嗎?我估計他已經喝
醉了……

  「我覺得現在你已經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我說。

  他慢吞吞地走移動著,眼睛盯著腳下。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說,「也許這簡直是在說夢話,只要讓這家
伙撤回他的指控就行了。」

  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站起來,抱起那箱純天然的檸檬汁。

  「我能見見她嗎?」我問,「這有可能嗎……」

  「可以,我來替你安排一下。」

  「我會為你的書稿向上帝禱告的。」我說。

  還有一個女人和她關在同一間牢房,髒兮兮的床單鋪在一條長椅上。屋裡的
光線很暗,條件十分簡陋。不過她的看上去還是老樣子,甚至稍稍有些發胖了。

  我真想去要求一下,乾脆把我們兩個一起關起來算了。我的臉上露出了蒼白
的微笑,遞給她一瓶果汁,然後緊緊抓著牢房的柵欄。

  「你怎麼樣?」我問。

  「還好,你呢?出什麼事了?你看上去無精打采的。」

  「這件事全是我的錯,我要盡快把你從這裡弄出去,寶貝兒,一定要挺住…

  …「

  鐵欄杆很粗,即使我喝了酒以後,也不可能把它們弄彎。她的頭髮似乎在向
我訴說著什麼,我伸出手去觸摸它。

  「如果我能隨身帶著你的一綹頭髮,感覺會好一些。」我支吾著說。

  她愉快地晃動了一下頭髮,頃刻間,這不再是一間普通的牢房,突然變成了
阿里巴巴的神奇洞穴。我大概有點神情恍惚了,不過我喜歡瘋狂,那樣就能進入
一種欲仙欲死的狀態,然後徹底放鬆下來,伸手把一個姑娘拉過來,接著立即從
這些圍困著我們的、愚蠢的事物中逃出去。

  就在那一刻,她讓我產生這樣的幻覺,我踉蹌了一下差點兒跌倒,然後警覺
地笑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只要她還是這麼活潑,別的什麼都不重要了。

  「嘿……」她說,「你都站不穩了!快到這兒來……」

  我沒有向前走,反而往後退了一步。

  「嘿,」我說,「你想像不出我是怎麼熬過來的,我對你的思念一刻都沒停
過。」

  「是嗎,可是你並沒有傷心得死去呀,不是嗎?時間沒有白白的浪費掉……」

  我感到自己站在一條滾動的電梯上,它正把我向門口拖去。我貼著牆向後退,
我必須面帶笑容地離去,我已經找到了一件神奇的法寶。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說,「現在我得走了,我發誓你不會在這裡呆多
久的,因為我會全力以赴,我會把所有的問題解決掉。」

  「好吧,我知道,我想你會處理好的。嘿,別就這麼快就走啊……」

  然而我必須離開了,我一點一點地往後移動,直到自己完全消失在走廊裡,
就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別忘了,我一定會把你從這裡救出去的!」我喊道,「別害怕……」

  有一種咚咚的、十分沉悶的聲音,好像是她用腳踹鐵欄杆時發出來的。

  「哈哈!」她說,「你以為我會害怕這些東西嗎……」

  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地一直走回家去,為了不去打擾埃迪和麗莎,我從後門進
去。進屋後直接上了床,沒有開燈。我聽到他們在樓下說話的聲音。我躺在床上,
吸了一會兒煙,呼吸慢慢地均勻了。像往常一樣,每當她的影子出現在我的腦海
裡,總會帶來長久的喜悅。之後我感覺好極了,我的臉上濺上了一點水,然後我
下了樓。

  剛下了一半樓梯,就發現他們在仰著頭看我。

  「別擔心,」我說,「事情差不多解決了。」

  「你已經回來很久了嗎?」埃迪問。

  「我不想再給你們添亂了,但是我要提醒你,馬裡奧只有一瓶橄欖油,現在
幾點了?」

  我們跳上了汽車立即出發了,整個晚上我都在拚命地幹活,但是我總是心不
在焉,連一分錢小費也沒得到。

  第二天早晨,我睡醒之後,根本不需要考慮這件事。起床的時候,腦子裡幾
乎是一片空白。煮咖啡的過程中,我低下頭看著地上,然後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連續做了二十來個俯臥撐。正常情況下,我從來沒有像這樣做過。而且我絲毫都
不感到驚訝,從地上爬起來,我開始向窗戶移動,看到一縷陽光迎面射過來,我
的臉上露出了會心的微笑,那只是臨戰前的一陣摩拳擦掌,為自己打氣罷了。我
想把爐子上的火關掉,結果用力過猛,把爐灶的開關掰壞了。我自我感覺良好,
雖然當時渾然不覺,但是後來這些感受都詳盡地寫進我的記事本了,而且這都是
在遠程遙控器的指揮下完成的。我覺得要把這件事辦好一點都不難。而且它讓人
感到很愜意,有時候,這種感覺讓人變得有些麻木。我看著自己把衣服穿起來,
房間裡的一切又變得井然有序了,一轉眼的功夫,盤子就清洗乾淨了。在出門之
前我抽了一支香煙,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可以說是罪犯的煙,只是這罪犯並不是
我,為了節省時間我替他抽了。

  當他問我話的時候,我已經穿過大門進去了。我回答說我是電視台的,正在
製作一檔關於純文學的電視節目。他開門的時候,我一眼就看見他的臉上纏著繃
帶,當我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時,他睜大了眼睛看著我。他用雙手捂著肚子,我
走進去,隨手把門關上了,接著又上去打了他一拳。這拳打過去,他一下就跪在
地上了。看到他像這種樣子:眼睛瞪著、嘴巴扭曲著,不時地發出無聲的啜泣,
我心裡都為他感到難受。我追趕著用腳踢他,他連滾帶爬逃到客廳裡去了。他蜷
縮在一張桌子下面,試圖從地上站起來,但是我用雙腳倒替著踢他。我揪住他的
衣服領子,揮動著胳膊去扼住他的喉嚨,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咳嗽著,吐著
口水,臉全都變紅了。我把他拖到一把扶手椅旁邊,然後我坐下了。我的手鬆開
了一點兒,讓他可以稍微喘口氣兒,但是同時我又用膝蓋去撞了一下他的鼻子,
讓他的精神達到崩潰的邊緣。我飛快地向兩邊躲閃著,盡可能避免鮮血濺到我的
身上。

  「你認為我這麼做是因為你把我的書說得一錢不值嗎?如果只是為這個,什
麼事兒都不會發生。」我解釋說。

  他的呼吸漸漸地恢復了正常。他滿臉都是血,血是從他那撞破的鼻子裡流出
來的。我牢牢地控制著他。

  「如果你這樣想,那你就錯了。」我重複道,「你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你
明白嗎?」

  我突然掄起拳頭砸在他的頭頂上,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我也不想為這件事為難你,後來我意識到,這並不是你的錯。我的書並不
是給你這樣的人看的。所以這完全是一個誤會。你瞧,從今以後再不會有麻煩了,
你和我之間的恩怨到此為止吧。你同意嗎?」

  他向我表示說他同意了。我抓住他的頭髮向上一扯,我們兩人的目光聚合在
一起。

  「從你的眼神裡可以看出,似乎你還是不肯善罷甘休。」我又說。

  我一拳打在他的耳朵上,接著把電話放在我的膝蓋上。

  「我簡單地跟你解釋一下,」我說,「那個姑娘,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所以為了避免我幹出一些不冷靜的事情來,你現在就打電話把你那該死的指
控撤回來,你同意嗎?「

  所有這些鏗鏘有力的話語,迴盪在這座路易十六時代建造的房子裡,就像是
在死人的床上拋灑的花瓣一樣。他馬上點了點頭,嘴邊掛著一絲血跡。我用電話
線做了個絞套,繞在他的脖子上,我對他更加蔑視了。當他故弄玄虛地向警官解
釋這件事的時候,我在旁邊仔細地監聽著。

  「很好,」我說,「來,現在你再重複一遍……」

  「可是……」

  「我說了,再說一遍。」

  他用一種疲憊的聲音重複著令人不可思議的話語,然後我向他示意說行了,
讓他把電話掛上。我站起身來心裡尋思著,是不是在走之前再打碎點兒別的東西
呢,但是我沒有那樣做,我的衝勁兒開始減退了。我只是把電話線拉緊點兒,卡
住了他的喉嚨。

  「如果你不肯就此了結的話,那麼真正的麻煩還在後頭呢,」我說,「也就
是說有一天我們還會見面的,在我們兩人中間,當然是我更不願意錯過這樣的機
會了。」

  他看著我,點了點頭,手指死死地摳著電話線。他鼻子上的血開始干了,血
這種東西是保存不了多久的。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在心裡問我自己,到底我在那
兒都幹了些什麼。不過我已經習慣了那種轉折,我可以從一個道德標準滑入另一
個,整個過程簡單得如同一片葉子飄落到一條河上,在從二十米高的瀑布上掉下
來之後,然後重新回到優雅的步伐中。這傢伙對我來說根本不值一提,他只是一
幅廉價的速寫畫,甚至都沒有什麼具體的邊框和尺寸。

  我出來的時候,一句話都沒有說。我悄悄地隨手把門關上,在外面,一陣刺
骨的寒風鞭打在我的臉上。

  聖誕前夜,我們的比薩餅店賺了很多錢,我們狠狠地敲了一筆。埃迪簡直不
敢相信他的眼睛。我們全都拚命地幹活,頭天晚上,我悄悄地從庫房拿出了比平
時多兩倍的香檳酒,現在外面只剩下一瓶了,每個角落都堆滿了鈔票。當最後一
個顧客離開的時候,天都快亮了。我們累壞了,麗莎摟著我的脖子,她和我們一
起忙活了一個晚上,確實出了不少力。我攔腰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在吧台上。

  「嘿,你想喝點什麼?」我問。

  「我要喝點兒特別的東西。」她回答。

  貝蒂歎了口氣,癱倒在一把椅子上。

  「同樣的東西,也給我來一杯。」她說。

  我走到她跟前,托起她的下巴,有點兒誇張地把舌頭伸進她的嘴裡。我聽見
身後傳來他們的笑聲,但是我根本不在乎這些。我盡情地享樂著,我發現經過一
天的忙碌之後,感覺更加美妙了。我給了她一個充滿熱情的吻,然後我繼續忙著
倒酒。馬裡奧過來看看這裡發生了什麼,不過他太累了不想呆在這兒。他只是吻
了兩個姑娘,然後就溜了。我給五個人分別倒了一大杯酒,其中有四杯滿得都漾
出來了,這是我腦子裡突然蹦出來的鬼點子--往裡面摻入了一些烈性酒。

  埃迪馬上就被我放倒了,只有他還蒙在鼓裡,其他的人都發現了其中的奧妙。

  他開始絮絮叨叨地說一些關於在雪山上看日出的事兒,讓我們感到厭煩。他
一再堅持要去踏雪看日出,好像不去看他就活不下去了。

  「你怎麼會想起拿這件事來煩我們呢?」我說。

  「老兄,你說說看,還有別的更美的景色值得我們去看嗎?一個沒有雪的聖
誕節多乏味呀?」

  「就像剝開花生的殼兒,裡面什麼都沒有一樣。」「嘿,我可以開車帶你們
去,別讓我太掃興了,好嗎?」

  姑娘們已經開始動心了,看來她們覺得這個主意不壞。

  「媽的,你想過到雪山上會有多冷嗎?你是不是酒喝多了?」

  「當第一縷曙光透過雪片射出來的時候,我想看看你的表情會怎樣,我要看
看你是不是變得豁然開朗了……」

  「但是這些跟我想說的扯不上一點關係,景色一定是很壯觀的,太陽,雪山,
以及那裡所有的一切。這些都是可以預見到的,但是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埃迪,
我想知道的是,你要領我們去那兒的這個想法,是你在什麼狀態下想出來的?」

  「媽的,」他說,「該死的,你只需明白一點,那就是我還從來沒見到過自
己會暈得開不了車呢。」

  他的眼睛像旋轉的飛碟一樣閃爍著光芒。我心裡對自己說,這全是杜松子酒
惹的禍。後來我才發現,喝了杜松子酒我的手就有點不聽使喚了,我終於洩氣了。

  「你會讓我們送命的!」我說。

  大家都笑了,當然只有我除外。五分鐘之後,我們就坐在車子裡,等著埃迪
找他的車鑰匙。我輕輕地歎了口氣。

  「怎麼啦?」他說,「你難道不覺得這很有趣嗎?今天是聖誕節,所以別的
不要去想了!一切都會很順利的。嗨,我找到了……」

  他把那串鑰匙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其中一把發出憂鬱和淒冷的光。我想那
把鑰匙是一個可憐小笨蛋,讓它見鬼去吧。我往後一仰,舒坦地坐在靠背椅上了。

  凌晨時分,我們從城市裡穿過,大街上特別冷清,顯得更加可愛了。於是在
經過城市中心地區的時候,我們可以把車開得更快些,這樣就能從黎明的薄霧中,
影影綽綽地看到遠處的燈光了。當姑娘們在後面座位上發出一陣陣笑聲的時候,
我心想,如果人們沒有在夜裡被吞沒在人行道上的話,那麼他們此刻又會到哪兒
去呢。我們告別了城市,向遠處閃亮的地平線駛去,我們必須抓緊時間趕路。全
都伸長了脖子期待著,雖然大家都感到特別疲憊,但是一股新的動力不知不覺地
鑽進了車裡。我們驅車環繞著海角行進著,這裡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是「浣紗女之
路」。我們正在向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太陽逼近,當新的一天即將到來的時候,我
們正在一根兒接一根兒地抽煙,漫無邊際的閒聊著。

  我們駕車又走了一段路,最終到達一片被白雪覆蓋的曠野。四周幾乎沒有特
別起眼的建築,當然更不可能有工業區了。但是我們來不及找到更好的地方了,
其實那不過是幾分鐘的事兒,我們把車子停靠在路邊。這裡的天空很開闊,感覺
氣溫特別可惡,外面寒氣襲人,溫度大概在零下十度左右。不管怎麼說,我們還
是從車上下來了,舒展一下自己的身體。

  還沒過兩秒鐘呢,我就發覺鼻涕和眼淚都流出來了。對於這樣沉悶的早晨,
飯店裡的座位是多麼寶貴啊,簡直讓你忙得頭髮都快掉光了。自從那晚之後,我
們就開始打算自己幹了。這裡的安靜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埃迪把他的帽子
拉下來,蓋在眼睛上。他抽著煙,坐在汽車的發動機蓋上,他的臉快要燃燒起來
了。

  「他媽的,」我說,「該死的,你睡著了嗎……」

  「別說話,快看……」

  他示意讓我轉過身去,就那一瞬間,一縷霞光放射出來,鋪灑在覆蓋著白雪
的原野上。我們親眼目睹了一個閃耀著金黃色和蔚藍色光芒的節日,可是我卻從
中找不到一點靈感。我必須捂著嘴,強忍著讓自己打呵欠。所有的人都有一種如
釋重負的感覺。像那樣的早晨,我更願意渾身打著寒戰,把鞋子底下的那些可愛
的小雪片磕下來。我不想去體驗那些很深刻的東西,只想著找個暖和的地方坐下
來,然後瞇縫著眼睛消磨時間,或者干一點兒不太費力的活兒。貝蒂從拘留所放
出來兩天了,我已經有三個晚上沒合眼了,肯定還有其他的東西比一縷陽光更能
激發我的熱情;我之所以還沒有倒下,是因為上帝在保佑著我。一個晚上我和貝
蒂促膝談心,另一個晚上為了過節把餐廳裝飾起來,最後這個倒霉的聖誕夜,我
們在飯桌之間鑽來鑽去,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我現在仍然不能笑出來,不能讓
一絲涼風從我的牙縫裡溜進來。

  我都快凍僵了,但是即便如此,我們也不可能馬上離開。姑娘們想去給小鳥
餵食兒,現在既然她們拿定了主意,不達到目的是決不會回頭的。太陽已經升起
來了,但是氣溫一點兒變化都沒有,我覺得快要撐不住了。姑娘們意外地從汽車
的工具箱裡找到一些過期的餅乾,她們臉頰緋紅,嘴角露出了聖誕老人的微笑,
接著就看見她們在雪地上跑來跑去,相互之間大聲招呼著說「到這兒來」、「嗨,
在那兒呢」,「我們把它掰碎了,全都拋灑到空中去吧!」

  我坐在汽車上,車門敞開著,我的腳露在外面。當一群麻雀飛過來,像雨點
般落在雪地上時,我正在無精打采地抽煙。

  埃迪也加入到姑娘們的行列中了,我看見他們都在笑著,把很多吃的東西朝
著可憐的麻雀頭上扔過去,聯想到每塊碎屑對小鳥來說都相當於一塊肥肉和法國
餡餅,突然想到,也許像那樣給鳥餵食會把它們撐死的,接連不斷地給它們送上
十五盤或二十盤飯菜,而且它們還再不停地要吃的。

  「夥計們,聖誕快樂!」埃迪叫著說,「來吧,再來一杯酒吧!」

  在其他的鳥兒飛過之後,又一隻鳥兒飛過來了。我發現它是從天空的盡頭飛
來的,突然它毅然地掉轉了方向,它的兩隻爪子向前伸著,落在距離其他鳥兒比
較遠的地方。顯然它對夥伴們熱衷的事情不感興趣。當一塊肥肉落在它背上的時
候,它把頭轉過去。我想這一定是個從鄉下來的傻鳥兒,也許再過一會兒它才能
明白過來,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它開始朝我這邊來了,兩隻腳並在一起,一蹦
一跳的。它在距離我二十米遠的地方停住了,我們相互觀察了幾秒鐘。

  「是的,」我說,「也許你沒有看上去那麼傻。」

  我有種預感,在我和這隻鳥之間會發生點兒什麼。我必須把主動權控制在自
己手上,我讓她們給我扔過來一塊蛋糕,在半空中一把抓住。外面似乎比先前冷
得差一些了。生活中有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溫暖著你的心靈,不要總想著把天上
的月亮摘下來。我用手指把蛋糕掰碎了,然後悄悄地向前探出身來,那隻鳥兒撲
騰著翅膀,就好像一個人丟了錢包似的。我開始把蛋糕的碎屑灑到它的眼皮底下,
我微笑著去接近它,我明白自己正在完成一件奇跡,我正在讓它的腳下隆起一座
食物的小山。它翹起了小嘴兒,注視著我。

  「是的,」我說,「這可不是在做夢……」

  此時此刻,我不知道這個小精靈的腦子裡在想什麼,在他面前是一截裝滿貨
物的車廂,但是它卻視而不見,這太不可思議了。我想不出這是什麼原因,是不
是蛋糕有問題呢。這一小堆食物在陽光下閃耀著,就像一座屋頂落滿了金黃葉子
的宮殿,如果不是故意的,那麼面對這樣的景象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呢?它索性轉
過頭去,對我的東西不予理睬。後跳到一塊四周無人的地方,而且那裡沒有一點
可吃的東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徑直奔向懸崖邊的企鵝。

  我從車上下來,嘴裡嚼著蛋糕,尾隨在它的後面,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動著。

  我的鞋上粘滿了雪,當它停下來的時候,我也隨著止步不前,最後當它突然
飛起來時,我只能呆在那兒,無可奈何地來回踱步,然後我回到車上,心中充滿
了這些徒勞之舉所帶來的沮喪。是的,最終是我把蛋糕吃下去了,而且感覺味道
不錯。

  不是我吹牛,如果再抹上點櫻桃醬味道就更棒了……

  後來我們回到家裡,埃迪去拿香檳酒的時候,我把腳伸到暖氣底下,姑娘們
把酒瓶外面的玻璃紙剝下來。

  「需要我幫忙嗎?」我說。

  不,他們並不需要我幫忙,其實沒有什麼可做的。我最好是乖乖地坐在那兒,
什麼都不做,手裡端著酒杯,閉上眼睛。根本不需要哪個蠢貨在我耳邊說三道四,
說什麼生命只能有一次等等諸如此類的蠢話,他一定會遇到麻煩的。

  過了一會兒,我們就開飯了。已經是上午十點鐘了,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
還沒吃東西呢,但是我不覺得餓。我用香檳酒來代替吃飯,這可以刺激一下我的
神經,我不想把手中的酒杯放下。最終,我的堅持得到了報償。我覺得自己輕輕
地從椅子上飄起來了,然後又平穩地降下來,滑進完全的快樂中去,一路上發出
幾次令人驚訝的笑聲。

  「你怎麼不吃東西呢?」埃迪問,「你生病了嗎?」

  「沒有,你別為我擔心,我正準備去吃點兒聖誕節的蛋糕呢。」

  埃迪的脖子上圍著一塊餐巾,他滿意地斜眼看著我。我喜歡他,並不是到處
都能碰到像他這樣關心別人疾苦的人,所以能遇到這樣的人,這簡直是一個奇跡。

  我想抽一支煙,大家都坐在那兒,臉上帶微笑,每個人嘴裡都叼著一支煙。
某些關鍵的時刻,你必須要把它們點著,當你知道該如何行事的時候,生活就可
能會消失在一團藍色的煙霧中。我帶著那些心滿意足的人慣有的輕鬆,安穩地坐
在椅子上,耳邊可以聽到轉動香煙的動靜。雖然白天很短,我卻呆著消磨時間。
我的脖子都快坐硬了,但是只要活動幾下就好了。我對他們說,現在人們過節都
不願走動,就呆在家裡,哪兒都不去。我想一個人去吃點蛋糕,我不想在半路上
被讓別人撞見,有些事情需要一個人去完成。

  於是我站起來,朝著電冰箱走去,我正準備把蛋糕取出來的時候,就在這時,
電話鈴響了。埃迪去接電話。蛋糕上插著一些小矮人,旁邊還有一棵聖誕樹,小
人排成一行,最前面的人手裡拿著一把鋸,其餘的跟隨在他後面,向那棵有三個
蘋果高的可憐的聖誕樹逼近,目標很明確,他們看上去都沉浸在節日的快樂中。

  然後,會怎樣呢?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個人會不會蓄謀已久呢?他每天早
晨都砍一棵樹,他是用鋸子把樹鋸下來的,為什麼不用麵包刀呢?我用手指把這
些小人轉過來,最後的那個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在空中迴盪著,好像我把他的
一隻胳膊扭下來似的。他的喊叫聲縈繞在我的耳邊。

  我抬起頭看見了埃迪,他在電話機旁搖晃著,眼看就要跌到了。他的嘴還張
著,臉色很蒼白。麗莎從桌子上起來向後退,把她的杯子碰翻了。我不知道是怎
麼回事,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腿被一條響尾蛇咬了。接電話的人在接了一個神
秘的電話之後,全身就顫慄起來了。正好有這樣一幅畫面從我的腦子裡閃過,一
架超低空飛行的戰鬥機把你嚇了一跳,你轉過身來,眼前似乎被一片黑布蒙住了,
旋即從吊床上滾到地上。整個過程持續了不到一秒鐘時間。埃迪目光呆滯,他用
手撓了撓頭。

  「這些該死的傢伙……」他呻吟道,「上帝啊,該死的……」

  麗莎從地上蹦起來,但是有什麼東西將她牢牢地固定在那兒了。

  「埃迪,你怎麼了?」她問,「埃迪!」我看見他跌倒在地上,頭髮凌亂不
堪。他可憐巴巴地看了我們一眼。

  「這不是真的,」他嘴裡嘟囔著,「我親愛的媽媽--你怎麼能丟下我不管
呢……」

  他把餐巾從脖子上扯下來,接著用手揉成一團。有什麼東西像噴泉一樣在他
的心中奔湧著。我們守候在一旁,看著他嘴巴扭曲著,不停地搖著腦袋。

  「我沒有胡說,她死了!!」他尖叫道。

  一個人從路邊的人行道上走過,他身上帶著收音機,裡面正在播出一條清潔
劑的廣告,稱讚它可以讓家務事變得更加愉快輕鬆。當一切又恢復平靜的時候,
我們跑到埃迪跟前,抓住他,讓他在椅子上坐下來;他的腿已經不聽使喚了,疲
憊,酒精以及聖誕夜母親的過世,這一切都超出一個人所能承受的心理負荷。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雙手併攏伏在桌上。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勸解,我
們面面相覷,想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麗莎吻了他的前額,輕輕舔著他臉上的淚
水。

  貝蒂和我默默地呆在那兒,不停地變換雙腳的位置,轉移著身體的重心,似
乎我們一點兒忙都幫不上。我不可能只去拍一下他的肩膀,也許作為老朋友這樣
做是可以的,不過我從沒有像那樣安慰過別人,面對死亡往往讓我無話可說。我
想給貝蒂使個眼色,我們該讓他們兩人單獨呆一會兒。但就在那時,埃迪突然一
下子站起來了,他低著腦袋,揮起兩個拳頭敲打在桌子上。

  「我必須親自去一趟,」他說,「葬禮明天舉行,我必須得去……」

  「對,你當然要去,」麗莎說,「但是走之前,你最好先休息一下。你不能
像這樣走呀。」

  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走不了多遠就會倒下的。麗莎是對的,無論如何,
他都要先睡上幾個小時。事實上我們都需要休息,我想這一點任何一位母親都可
以理解,但是他已經迫不及待了。

  「我去換件衣服,我還有足夠的時間把衣服換一下……」

  他正在試圖從痛苦的深淵中擺脫出來,對他來說,在那種時刻剝掉一隻香蕉
皮都會緊張的不得了。我想讓他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

  「聽我說,埃迪,你應該冷靜下來。睡上幾個鐘頭,然後我替你喊一輛出租
車。你應該明白,那樣做會更好。」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開始笨手笨腳地把襯衫的紐扣解開。

  「你怎麼會想到讓我坐出租車去呢……」

  「嗯,其實我也不清楚,你總不會走著去吧,路遠嗎?」

  「如果我現在立即出發,我想大概在天黑之前可以到達。」他說。

  這次是我呆坐在椅子上了。我用手捏了一下鼻樑,然後抓住了他的胳膊。

  「埃迪,你在開玩笑吧?你想想,當你困得眼睛都睜不開的時候,還能連續
七、八個小時開車嗎?你認為我們能讓你那樣做嗎?夥計,你簡直瘋了……」

  他像個孩子一樣挨在我身邊,嘴裡抱怨著。最糟糕的事情可能就要發生了,
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很有限,她仍然在堅持自己的看法。

  「可是你不明白,」他說,「她是我的母親,夥計,我的母親去世了!」

  我眼睛望著別處,望著桌子、地板,望著窗外正期待著我的白光,眼下我就
停在那兒。當我們意識到自己猥瑣得像一隻老鼠的時候,常常會出現一些讓人昏
昏欲睡的恐怖的時刻。這是一種讓人非常憎惡的感受。

  我們在路上遇到第一家加油站時,就停下來歇歇腳兒。我們把車子停在一排
油泵前,一聲不吭地走下車來。

  在酒吧裡,我要了三杯濃咖啡,讓他們擺放在我的面前。我的嘴唇被燙了一
下,但是還有比這更嚴重的,我全身都痛,更不必說紅腫的眼睛了,至少比原先
增大了兩倍。最微小的電燈泡對我來說都像一顆超新星一樣。已經有九十個小時
沒有好好睡過了,我被捲入了一股時速900公里的龍捲風裡了。這難道不是一
出驚人的表演嗎?我難道還不算是一個二十世紀英雄嗎?是的,除了為了生存在
比薩餅店工作之外。我沒有像一個地獄天使一樣到處亂躥,我只是要去參加一位
老人的葬禮。在旅程的終點,死亡正在等待著我,當然不是我的。時代發生了變
遷。

  我開始一個人傻笑起來,有些神經兮兮的,情緒有些失控了。櫃檯後面的家
伙不安地看著我。為了打消他的疑慮,我抓起鹽瓶子和一個生雞蛋,向他示意一
切都很正常。我心不在焉地把蛋殼磕在櫃檯上,動作有點猛,雞蛋全都碎了,在
我的手中化成一團漿糊。那小子跳起來,我用一隻手抓起雞蛋往旁邊一扔,接著
用另一隻手去擦已經湧出來的眼淚。我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那傢伙什麼都沒說,
過來把髒東西清理乾淨了。

  當貝蒂進來坐在我身邊的凳子上的時候,我馬上就平靜下來了。

  「嘿,你看上去很有精神啊!」她說。

  「是的,感覺還行……」

  「埃迪剛剛睡著了,可憐的傢伙,他實在熬不住了……」

  我又開始傻笑了。她看著我,臉上露出了微笑。





  21-24(終)

  「有什麼可笑的?」

  「沒什麼……我實在太累了。」

  她要了一杯咖啡,我已經喝了三杯了。她點了一支煙。「我很喜歡這兒,」
她說,「和你一塊兒呆在這種地方,就好像我們即將揚帆遠航……」

  我明白她說的意思,但是我再也不相信這些了。我向她拋了個媚眼兒,把剩
下的咖啡喝光了。我實在挺不住了。

  我們從酒吧出來,向停在那邊的汽車走去,像兩條凍在冰塊裡的沙丁魚,緊
緊地貼在一起。

  邦果跑過來衝到我們身上,這條笨狗讓我栽倒在雪地上,我必須艱難地爬起
來,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也許再來一陣風就能把我吹走。

  我又坐回到方向盤後面。埃迪在後面的座位上睡覺,身體半躺在麗莎的腿上。

  汽車發動之前,我搖了一下腦袋,當我聯想到埃迪這傢伙打算一個人跳上車
的時候……這一切我現在都明白了。當然,在你偏離安全線之前我就會放倒,然
後說聲再見親愛的。這是平生頭一次,緊張得心怦怦直跳。過了好一會兒,我都
沒開口講話。

  幾個小時以後,車上的人都睡著了,這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天氣特別好,
隨著我們不斷往前行駛,沿途的積雪也看不到了,高速公路上非常空曠,為了打
破沉悶的氣氛,我決定沿著田野邊上的小路行駛。汽車錯綜複雜的道路上來回穿
行著,不時地前後顛簸起來,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去察看一下里程表,這樣就能知
道何時可以到達目的地,但是我有點兒猶豫。這個問題困擾著我,現在沒心思去
想那個了。我把收音機的音量放大,接著就聽見有人平靜地對我講述基督的生平,
他堅持認為耶穌將我們捨棄。我希望他說的是對的,希望他沒有完全搞錯,因為
天空總是呈現出令人絕望的空寂,甚至找不到一絲神跡。更何況,我很清楚,如
果有朝一日他真地遠離我們,那麼不管是誰照樣還會活得好好的。

  我微笑著面對從心靈深處冒出的一絲火花,為了打發時間,我嘴裡嚼了幾塊
乾巴巴的蛋糕,一隻眼睛盯在轉速器上,讓指針保持在貼近紅色區域的地方。我
很驚訝,真的對自己感到很吃驚。我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這股力量,讓我現在仍
然能保持清醒。當然,總的來說,我的身體是相當緊張的,脖子僵硬,喉嚨很痛,
兩眼直冒火,但是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時間飛快地流逝著,我開著車子越過一
座座山丘。我停下車喝了幾杯咖啡後,接著又出發了,沒有人能像我這樣精力充
沛。這段旅程就好像是人生的一個縮影--有起有落。外面的景色變化很大,一
陣孤獨的涼風呼嘯著從車窗的一絲縫隙裡溜進來。

  貝蒂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我看了她一眼。我沒有問自己這是往哪兒去,也沒
有問和她一起在幹什麼--我心裡從來沒產生過這種疑問。我不是那種凡事都要
在心裡問個為什麼的人。我寧願什麼都不去想,只是癡癡地看著她。當我在一個
加油站停車加油的時候,太陽落山了。我把煙灰缸裡的煙灰倒進一個小紙袋裡,
然後扔到垃圾箱裡。這時,一個工人過來幫我擦擋風玻璃,我又開始無緣無故地
傻笑了。我倚靠在座位上,從錢包裡摸出一把零錢,我的眼睛濕潤了,隨手把錢
遞給了那個工人,他迷惑不解地看了我一眼。為了走完後面剩下的兩、三公里的
路程,我必須把眼睛擦亮。

  在快要到那兒之前,我把大家都叫醒了,問他們休息得好不好。這的確是一
個非常不起眼兒的小鎮,不過看上去挺可愛。我們開著車子慢慢地從鎮上駛過,
埃迪俯下身來給我指路,姑娘們拿出小鏡子來照照自己的臉。

  天已經黑下來了,街道寬闊而整潔,大部分建築物都不超過兩層樓高,讓人
覺得比較呼吸比較順暢。埃迪示意我到地方了,我們把車停靠在一家鋼琴商店的
門口。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

  「她是賣鋼琴的,」他說。

  我轉過來臉來對著他。

  「我說的是真的。」他補充道。

  我們直接來到樓上。我是最後一個上去的,樓梯向上還沒走完呢,牆上有花
紋的壁紙讓我感到頭暈。房間裡有幾個人坐在那兒,由於光線很暗我看不太清楚,
可以肯定的是牆角兒點著一盞燈。他們一看見埃迪就站起來了,他們握住他的手,
去擁抱他,然後低聲說著什麼,抬起頭來打量著我們。這些人好像與死者生前交
往密切,埃迪為我們逐個作了介紹,但是我不想弄清楚誰是誰,或者我是誰,我
只是面帶微笑就夠了。幾分鐘之後,當我下來走到路邊的人行道上時,覺得身體
已經疲憊到了極點,現在我必須拖著一百五十公斤重的身體到處移動,我的胳膊
都不敢抬起來,我知道那樣做會讓我哭出來的。

  當大家走進靈堂的時候,我只是盲目地跟在後頭,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前走。

  我什麼都看不見,因為埃迪撲到床前,他的肩膀擋住我的視線,我只能看見
從床單下面伸出來的兩隻腳,就跟石筍一樣。他又忍不住哭起來了,我忍不住打
了個呵欠,不過還好,我旋即用手把嘴給摀住了。這時一個女人回過頭來,我閉
上了眼睛。

  無意中,我發現自己站在其他所有人的後面。我向後退了幾步,直到房間的
盡頭,然後我可以倚在牆上,我低下了頭,胳膊交叉起來。就這樣過了一會兒,
我覺得舒服一點兒了。我還要盡力去保持身體的平衡,只要再把腿向前伸一下,
一切就安排妥當了。我聽見周圍有輕微的呼吸聲,寂靜就要來臨了。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站在海灘上,兩隻腳浸泡在水中。月光下我斜
眼望過去,在一個未知的地方湧現出一片巨大的海浪,最上方有一些白色泡沫與
天空相接,像一個由群蛇組成的大軍,它們全都盤繞在自己的尾巴上。它們似乎
在一瞬間凝固了,然後發出冰冷的嘶嘶聲,一下子傾瀉在我的頭頂上。我睜開了
眼睛,頭朝下令人震驚地跌倒在一把椅子上,胳膊肘碰傷了。其他的人紛紛轉過
頭來,眉頭緊鎖地看著我,我驚慌失措地看了埃迪一眼。「對不起,」我說,
「我也不想這樣……」

  他向我示意說他明白我不是故意地,我站起來,然後走出房間,隨手輕輕掩
上了門。我從樓上下來,一直走到車上取一些香煙。外面不是特別冷,那裡與我
熟悉的七百公里之外的地方沒有多少差別。我點了支煙,帶著邦果到街上走走。

  在這條空曠的馬路上,竟然沒有一個人看到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就像是一
個生怕把自己的股骨摔斷的老太太一樣。

  我一直走到街道的拐角兒的地方,把煙頭扔到我對面的便道上,四周空無一
人,然後我就轉回去了。我必須承認,有一點貝蒂說得沒錯:換換環境對人有好
處。至少對我來說,我更願意看到身邊那些讓人感到不愉快的東西,全都被我們
拋到腦後,哪怕只是一兩天時間呢……想到這些的時候,我自己都感到很吃驚。

  當我回想起自從貝蒂縱火燒掉房子之後開始的這段生活,心裡就感到不是滋
味兒,這讓我驚訝不已。的確,每天再也聽不到那麼多笑聲了,但是生活中仍然
有許多美好的時刻,而且一個聰明的人很難期望能有比這更多的。不,很明顯是
我的書稿給我們帶來這些特殊的體驗,並給它蒙上一層淡紫色的朦朧的陰影。而
且,假如你隨手把門一關,然後跳上車去外面忙活一天,這不等於又回到起點了
嗎?那樣生活會變得更好嗎?變更簡單一些?在那種特定的時刻,我總是想去嘗
試一下,抓住貝蒂的肩膀說,好吧,寶貝兒,現在我們要去幹點兒別的事情了,
再也不去想比薩餅店,再也不去想城裡,再也不去想我的書稿了……你願意和我
一起走嗎?

  我沿著平靜、寬闊的街道往前走,心裡想著這些,感到非常愜意。光是為了
這樣一些景色,就可以說不虛此行。這一切我看得很清楚,我甚至都不想回家了。

  心裡想了這麼多,已經感到筋疲力盡了,但是那些在夢中庇護著我們的聖人,
並沒有打算去安歇。我沒有悲觀厭世的念頭,恰恰相反,我和貝蒂在這個地方住
下來,就再也聽不見那些關於書稿的壞消息了,也不需要每天早晨忐忑不安地去
察看信箱了……所有幸福和悲傷的時刻,都將一去不復返,沒有什麼需要我們去
逃避的,這就是那種生活:可以讓我像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每天從外面幹完活
兒回到家裡時候,所有這一切都悄悄地融化在我得嘴裡了。

  我再次爬上樓梯往樓上走,感覺樓梯比上次更陡了,我不得不抓著樓梯的扶
手。客廳裡空蕩蕩的,他們一定在隔壁死者的臥室裡,把那間小屋擠得水洩不通,
我不想去給他們添亂了。我坐下來,從桌子上給自己倒了杯水,我把水壺輕輕地
歪一下,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提起來了。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他們要為死者徹夜守
靈,所以不會有人擔心我是否會睡著了,我有種模糊的感覺,似乎他們已經把我
忘了。客廳的盡頭有一個窗簾。我至少斜眼盯著它看了十分鐘,想去揭開其中的
秘密。最後,我起身走了過去。

  窗簾後面有一個樓梯,沿著它往下走可以通到商店。那天晚上,我一定是昏
了頭了,被這該死的樓梯深深地誘惑著,我戰戰兢兢地像一個進入到地獄的傢伙,
從樓梯上東張西望。就這樣,我來到了樓下。

  我發現自己置身於很多鋼琴中間,它們在街上燈光的輝映下閃著微光,就像
瀑布下一堆黝黑的石頭似的,但是它們一點聲響都沒有,它們是一些沉默的鋼琴。

  我隨便選擇了一架,從它面前坐下來,我打開琴蓋,正好琴鍵後面有塊兒地
方,我可以把一個胳臂肘撐在那兒;就這樣,我一隻手托著下巴,呆呆地注視著
這些琴鍵,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呵欠。

  其實這不是我第一次坐在鋼琴面前,我會彈琴,只不過彈得不夠好。在昏暗
的光線下,我可以用三根指頭彈一段節奏比較慢的曲子。我開始先彈了一個「叨」,
接著豎起耳朵去聽它,我的目光一刻不離地追隨著它,在商店裡來回穿行。當寂
靜再次來臨的時候,我又開始彈。在我看來,這是一架神奇的鋼琴,它知道我喜
歡彈什麼,不僅如此,它還將自己最重要東西交付給我,奉獻出它最美的聲音;
遇到一架知道如何將它發揮到極致的鋼琴,這太讓人感到高興了。

  我接著又彈了一段很簡單的曲子,這可以讓我以一種相對舒服的姿勢,讓我
的身體和腦袋放鬆一下。我輕輕地彈奏著,盡可能發揮出最高水平,漸漸地,我
又什麼都不去想了。我只是看著我的手--當我把手指落下來的時候,肌腱在皮
膚下來回轉動,像那樣我又彈了很長一段時間,翻來覆去彈奏著那首曲子,好像
我就會彈那一首似的,似乎每次都能彈得比以前好一些,而且這首很普通的曲子
能給我的心靈帶來一些慰籍。不過,我在這種疲憊的狀態下,錯誤地把一個螢火
蟲當成了一盞神燈,我開始沉醉在幻覺中。而且,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事情變得
糟糕了。

  我開始哼唱一些我最喜歡的旋律,這讓我有些忘乎所以了,感覺就像做夢一
樣,當時我好像聽到了最和諧的伴奏聲,演奏風格越來越來明晰。這確實給我帶
來洋溢著激情的快樂,讓我增添了無窮的力量。我開始有些瘋狂了,聲音越來越
大,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我唱得更加起勁兒了。一般的人用雙手彈奏的水平,
我只用三根指頭就能達到了。這簡直太棒了。我身上開始覺得發熱了。我以前彈
鋼琴的時候,從沒有遇到過像這樣的事,還從沒有達到過這種境界呢。當我聽見
一個姑娘的聲音添加進來的時候,於是我心裡對自己說,那肯定是從天上下凡的
天使,揪住了你的頭髮。

  我重新挺直了腰,繼續彈奏下去,我突然發現貝蒂坐在旁邊,她一隻手插進
兩腿之間,另一隻手按在琴鍵上。她唱得很出色,眼裡放射著光芒。她當時向我
投來的眼神讓我永遠難以忘懷,但是我什麼榮譽都沒得到,就像那樣,我只是擁
有了一段美好的回憶。有幾分鐘,我們全身心地投入,情緒十分高漲,感覺到幸
福從我們身邊掠過,我們已經聽不到我們自己發出的聲音了,但是這種感覺不可
能完全不受約束,那是不可能的。對我來說,我已經完全被釋放了,我想這永遠
不會改變。

  然而就在那時,一個人突然出現在樓梯的頂端,用力作出一些制止的動作,
於是我們就停下了。

  「嘿,你們發瘋了嗎?」他說。

  我們看著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仍然喘著粗氣。

  「知道你們這是在什麼地方嗎?」他接著說。

  埃迪緊跟著出現在他的身後,他看了我們一眼,然後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讓
他回去了。

  「讓他們自己呆著吧,」他說,「沒事兒,隨他們去吧,他們不會惹事的,
這是我的朋友……」

  他們轉身消失在簾子後面,我的耳邊又陷入一片沉寂中。我把臉轉向貝蒂,
就好像一個人兩手空空地穿過大街,走到太陽底下似的。

  「該死的,你怎麼一直向我隱瞞著你有這種本事呢?」我說。

  她笑著把頭髮撩起來,她帶著令人厭惡的耳環,大概有十公分長,像霓虹燈
一樣閃爍著光芒。

  「你別開玩笑了,我不會彈琴,」她說,「只懂得一點皮毛罷了……」

  「這算是懂得一點皮毛嗎……」

  「對,是真的,這太複雜了。」

  「你真會開玩笑,你是個不可思議的姑娘……」

  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我只想去撫摸一下,如果可以,我真會把她吞下去。

  「你知道,」我接著說,「我總是追求一些可以讓我的生活變得有意義的事
情。和你一起生活,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收穫。」

  「說得多動聽啊,這是因為你累了才會這樣講的,如果見到別的女人,你還
會把眼珠子瞪出來的。」

  「不,我真是這麼想的。」

  她過來坐到我的膝蓋上。我用胳膊摟住了她,她貼在我的耳邊低聲說:

  「假如是我寫了那本書,」她低聲說,「我就不會去想,是否我的生活有意
義。我不想去弄明白什麼是最重要的。我是無關緊要的,可是你……你卻截然不
同,你不一樣……」

  她說完這句話,接著就在我的脖子上吻了一下。我實在受不了了。

  「你這樣會讓我發瘋的,」我歎息道,「更何況這還會給我們帶來一些麻煩。」

  「上帝啊!問題絕不在這兒!」

  「是的,就是這樣!」

  「那麼,你為什麼要寫這本書呢?只是為了讓我難過嗎……」

  「才不是呢。」

  「對你來說它真的無足輕重嗎?」

  「是的,我寫書的時候,是全力以赴的,但是我不敢保證別人會喜歡。我所
能做的就是盡最大努力去寫,如果不成功的話我也無可奈何。」

  「那麼,你把我當成是一個傻瓜嗎?你以為隨便哪本書就會讓我崇拜得五體
投地嗎?你以為只是因為這本書的作者是你嗎?」

  「我希望你不要拿這樣的事兒和我開玩笑。」

  「有時候,我在心裡問我自己,不會是你故意要這樣做吧……」

  「做什麼……」

  「別人會說,很明顯你根本就不在乎被人拒絕。因為你是個笨蛋作家,而且
一事無成。」

  「好吧,那麼你能解釋一下,為什麼我後來連一行東西都寫不出來了?」

  「當然,因為你是個愚蠢透頂的人。」

  我把臉埋進她的懷裡,她撫弄著我的頭髮。我可不想讓我未來的讀者們看到
那種場面,溫柔是一種不能被忽略的東西--它往往是需要冒一定風險才能得到
的,就如同把手伸出來,從一隻籠子的空隙裡插進去一樣。

  要是我們能一起摔倒在地上,那就太棒了;貝蒂沒有戴乳罩,而且我的凳子
也沒有後背,當我們發出一聲恐怖的呼喊之後,我就完全可以不費什麼周折了。

  現在,我覺得已經進入到最後時刻了,我的最後一絲力量像日本花園裡的櫻
花一樣凋謝了,就像那本名為《戰爭的藝術》的書中所寫的那樣,「勇敢的男人
應當懂得他們的力量是有限的」。我疲倦地在她的羊毛衫裡打著呵欠。

  「你看上去很疲倦,」她說。

  「不,我沒事兒。」

  我的頭髮讓她沉湎於感官的享樂中,它們非常渴望她用手去撫摸。我自己則
陶醉於她的整個身體壓在我膝蓋上的感覺。這樣做似乎就感覺不是在夢中了,這
讓我真切地感受到,她此刻就在那兒,而不是在別處。我可以爬起來,然後把她
帶走。不過,我覺得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如果當他們要把我的書出版的時候,我
會變得虛偽起來,那樣我更願意去死。反之,我的靈魂就會變得像羽毛一樣無比
輕盈,快樂而溫順,飄浮在最細微的風中或者世上最纖弱的氣流中了。對此,我
百思不得其解。「另外,樓上根本沒有可住的地方,」她說,「我們該怎麼辦呢
……」

  這種掃興的話幾分鐘前可以讓我徹底沮喪,但是現在我已經完全超越了,談
話氣氛變得沉悶了,讓人感到窒息。思考本身就像是一個奇跡,然而我還這樣做。

  「我想到車上去,」我說。

  幸運的是,她也跟我一起來了。我個頭比她高,所以很容易就把胳膊圍繞在
她的肩膀上。我擔心商店的大門被鎖住了,所以我們只能悻悻地按原路返回,再
沿著狹窄的樓梯下去。在黑暗的走廊上,我嚇得臉色鐵青,眼前彷彿看見自己被
一條蟒蛇吞噬了。當我走到汽車跟前的時候,一下子就癱倒了,牙齒咯咯作響。

  貝蒂焦慮地看著我。

  「你覺得不舒服嗎?我的上帝,你看你是發燒了……」

  我舉起手來,做了個投降的姿勢。

  「不,不,沒什麼。」

  我把一條毛毯蓋在腿上,這是我最清醒的一個動作了。

  「貝蒂,你在哪兒?別把我一個人丟下……」

  「我在這兒!你怎麼啦?你想抽支煙嗎?」

  我的眼睛不知不覺地自己閉上了。

  「沒什麼,我很好。」我說。

  「嘿,你看見過這些星星嗎?快看那兒……」

  「嗯,真的很美……」我嘴裡咕噥著。

  「嘿,你睡著了嗎?」

  「不,沒有。我很好……」

  「你認為我們整個晚上都要呆在這兒嗎……」

  全文終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09-3-26 15:12 編輯 ]
2007-10-24 1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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