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ke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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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子(8)
阿若提議去醫院看玲子,卻遭到天兵的反對。
他們不想為了一個只是萍水相逢的女孩,放棄尚有兩天的美好假期。
『我的假真的很難請,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機會在來墾丁了耶。』天兵試圖說服阿若。
『她去醫院一定沒事啦,阿若妳不要擔心囉。妳看天氣那麼好,我們還有很多地方沒有玩到呢。』米琪也在一旁七嘴八舌。
在飯店的迎客大廳,阿若板著一張臉,我在她身旁不發一語。天兵見阿若不說話,心想說不動他,便轉頭尋求我的支援。
『阿遠,你不要悶不吭聲啊。喂!阿遠。』
天兵的話我沒有聽進耳裡,那時候玲子獨自一人站在崖邊的淒涼背影,如今還依舊震撼著我的心靈。我不說話,是因為我難以自己,胸中的惡悶久久無法
平息。容易想得太多,是我的缺點。
天兵把我拉到飯店外頭,點了一支煙給我。
他還不放棄說服我:『你不要鬧了,難道你真的想去看那個孩子?這樣假期就泡湯了喔,不要緊嗎?』
我看著好友臉上的焦慮,有些氣急敗壞,深怕我和阿若就這樣離開墾丁,搞砸精心策劃的行程。
『他媽的你說句話啊!』他終於按捺不住性子,大聲吼了出來。
我猛然吸了一口煙,抬起頭望著夜空,徐徐吐出。趁著腦中有些暈眩,我說:「對不起,我想順著阿若的意。我還是有些擔心那孩子。」
他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我,那眼神中的酷寒,似乎從來不認識我這個人似的。
『阿遠,你變了。』
「我沒有變。」我搖頭否認。
『以前的你,不會為了一個女人自亂陣腳的。』
「別胡扯,我還是我,跟以前一樣。」
『那為什麼你會同意她的意見?如果你沒有變,你應該支持我才對!』
「你冷靜一點,我不想為了這件事吵架。這個決定,是我的意志使然,和若亞沒有關係。」
不知怎麼的,我第一次在天兵面前以阿若的本名叫她。
天兵的臉更顯陰沈,『你不要忘了,她是個蕾絲邊。愛上她不會有好結果的。』
手中的煙很快的燃燒殆盡,我將煙蒂熄滅丟進煙桶,冷冷的盯了他一眼。
「這還輪不到你說話,我說過了,這是我的意志。愛不愛她,都是我自己的決定,跟你沒有關係。」
『好吧,你高興就好,我他媽不管了!』他大罵一聲幹之後快步走進大廳,一把拉了米琪便加速離開,逕自上樓去了。
阿若走到我的身邊:『你們吵架啦?』
「沒什麼,天兵在鬧彆扭而已。」我淡淡的說。
『你沒事吧,臉色看起來真的很差。』阿若摸我的臉,今天一整天的疲累全都表現在我的臉上,我告訴阿若想上樓休息。
「明天去醫院看那孩子吧,我陪妳去。」
聽到我這麼說阿若的表情柔和了許多,她靜靜的回應。
『嗯。』
阿若拽緊我的手,透過掌心傳來她的心意,就像說著:『真的很謝謝你。』
回到房間之後我撲倒在柔軟的床上,抱著枕頭。
天兵的怒吼還在耳裡迴盪。
『你變了。』
隔天起床,天兵和米琪不在房裡,看似一早便出門了。
我帶著阿若前往櫃臺,請他們協助查詢玲子被送往那間醫院,經過一番電話來往,終於查出玲子後來被轉送到高雄醫大附屬醫院。我租了台計程車,請司機先生直奔高雄,這是一段不短的路程,從墾丁到高雄還要一個小時。
昨夜我反覆想著天兵那句話,幾乎沒有入眠,只在即將破曉前短暫的進入夢鄉。阿若看起來元氣十足,應當是睡了一個好覺。
座落在自由一路上的高醫大附設醫院規模恢弘,我在車上遠遠便看見那氣派的建築物,像玲子這樣的重症患者,能夠送到這裡來也比較使人安心吧,我這麼想著。
佩君看見突然出現的我們,臉上不盡驚喜,那模樣看起來是稍稍的鬆了口氣。 整晚都待在病榻旁的她,擔心著好朋友,整夜沒有闔眼。
『妳有黑眼圈喔,很累吧?』阿若開始逗她,想要稍稍舒緩佩君緊繃的神經。
『你們怎麼會來?好驚訝喔!』佩君直呼不可思議,雖然只是在海灘上偶遇,對她來說我和阿若只不過是墾丁幾萬遊客中的一份子,作夢也想不到我們竟會出現在醫院。
『我們替妳帶早餐來了,妳要不要到外頭先吃呢?』
我讓阿若和她對話,我走到病房外頭的長廊,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其實替這裡平添不少緊張的氣氛。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有哪一個病床上的病患狀況危急
,在醫院裡,生與死只是家常便飯的小事。
一位神色匆忙的男人和我擦肩而過,他筆直走進玲子所在的病房。幾分鐘後,我聽見阿若叫我的聲音,佩君向我們介紹了那位中年男子。和我預料中的一樣,那個男人是玲子的父親。
今天凌晨聯絡上他之後,他連夜驅車來到高雄,這男人看起來有些滄桑落拓的風塵味,眉目之間與玲子十分相似,一望而之就是父女。佩君怯懦著向他解釋為什麼她們現時此刻會在高雄,深怕受到他的責備。
玲子的父親只是摸摸她的頭,沈默的坐到病床旁凝著愛女,他看著玲子清秀的臉龐,神色哀戚。
阿若拉拉我的手,低聲說:『我們不要打擾他了好不好?』
「應該的,讓他們獨處吧,佩君應該也累了吧?」
『到外面休息一下?』阿若詢問佩君的意願。
我們和佩君聊了一會,這心地善良的女孩在得知玲子病情以來的幾個月受盡折磨,她向我們訴說的心中的不捨,卻不得不告訴自己必須勇敢的去接受殘酷的現實。
昨晚,她在沈睡不醒的玲子耳旁低聲呼喚著她,並與私下做了承諾,下輩子還要在當好朋友,無論如何都要繼續維持這段珍貴的友誼。我們一直在醫院待到傍晚才返回墾丁,阿若留下了佩君的聯絡方式。
『我覺得和這兩個女孩很投緣,佩君的心意讓我好感動喔。』回程的路上,阿若這樣對我說。
「玲子和妳很像。」
『為什麼這麼說?』阿若漂亮的大眼睛不斷眨動著。
「我不知道,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昨天晚上看到玲子的樣子,就好像我第一次看見妳的時候,心裡面會湧起一種『這個女孩很神秘』的感覺。」
『我來應門的那天嗎?』
「是啊,就是那天。」
十七歲的我,第一次知道靈魂煎熬的滋味,第一次看見帶著如此幽冷氣息,鬼氣逼人的女孩。或許從那一天起,這樣的印象就長存我的腦海中,這
個女生,像梧桐般幽雅,像水晶般清靈。
夏夜才有的霧靄飄盪在大街小巷之間,時值中夜,卻讓人感到秋涼。回到台北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許,天兵和米琪堅持要玩到最後一刻才肯離開。而我和阿若已經提不起興致遊樂,也許我和她都屬於懼怕陽光的類型,曝曬久了,就想回到陰影底下。
我開了燈,迸出水藍色的光芒,這時候需要一些能讓人放鬆的輕音樂。看著鏡中焦炭般的自己,我失聲笑了出來,「誰叫你逞強不擦防曬油,過兩天就有得你痛囉。」阿若邊替我在乾裂的皮膚上塗上嬰兒油邊調侃著我。
我的背部有種灼燒式的痛楚,阿若的手滑過時特別能夠感覺嬰兒油的冰涼。
『你不要亂動啦。』
「超痛的,妳怎麼都沒曬黑啊?」阿若的皮膚還是那樣白,幾乎可以透過皮膚看到微血管的分佈。
『曬不黑天生的呀,我也不願意,你知道我很想擁有小麥色的膚色耶。』
『就像小雁那樣。』
「就像小雁那樣。」我覆述了她的話。
那個牙尖嘴利的女孩現在不知身在何方?還在日本嗎?又或許已經回到台灣開始新的生活?
她和我的世界只剩一個名字相關,時光穿梭而過,一切都在影帶倒轉中重現,但過去終究是過去,伸手抓不住,只能留下回憶。
「還想著她嗎?」
『這麼多年,我都快忘了那時流的淚是什麼滋味,小雁從來沒有和我聯絡過。一次也沒有。』阿若有點落寞的自語。
那時候我知道心裡的感觸,有點酸,卻又放了心。
不敢承認愛上她是過去的傷痛使然,那是我的懦弱。我只能將自己放逐在無人的世界裡,空白沒有邊際的幾何空間,在哪裡無論我怎麼喊,也只有我自己聽的到。
一旦說出口,現在微妙的平衡關係就會立時崩解,到那時候,劉若亞不再是劉若亞,而我不再是我。
回到現實之後,我看見阿若沈睡的側臉,安靜平穩的在我的右方,鼻息吁吁似乎正作著好夢。
「已經幾天沒有入眠了呢?」對著灰色的水泥牆面,我閉上眼睛。
過幾天,斬雞約我喝酒,我們約在東區後巷Sofa相見,阿若的店就在附近,不過我並沒有告訴他今晚我也在這裡。斬雞一身休閒樣出現在我面前,跟穿著厚重西裝的我比較起來,這個人的人生過得太愜意了。
『你不是會彈吉他,我樂團缺一個貝斯手耶?』斬雞屁股才碰到椅子就迫不及待的說。
「第一,我吉他只是彈好玩的。第二,你缺的是貝斯手,你發燒嗎兄弟?」我讓背部自然陷入柔適的海綿靠墊中,嘻笑著反駁他的話。
『唉呀都差不多啦,我真的缺人啊。』
「你不是在搞劇團,怎麼又開始玩樂團了?」
『都有啊,反正都是藝術,只要能表達我的創作理念,什麼形式都好。』
「哈,可是我要跟你說,我真的沒辦法。」
工作如此繁重,再加上個性相當陰沈,我應該沒有那種可以玩樂團的屬性。
『你看起來好像很慘的樣子,工作太忙啦?』
「還好,有些私人的問題比較難解決。」
『可以問嗎?也許講出來會有些幫助。』斬雞很好心,但是我覺得他只是想聽八卦。
「我想說的時候自然就會說的,不過在那之前我保留我的私人隱私。」我笑著告訴他。
他知道我的個性,也不會多問些什麼。
「上禮拜去墾丁的時候我碰到了一件事。」
『講。』
於是我告訴他玲子的故事,感情豐富的斬雞居然聽的眼眶泛紅,他舉起酒杯,『我要為玲子乾一杯。』
「我喝一半就好,這世界上還是有很多來不及享受生命的人,其實我也很感嘆。」
『我要為她寫一首歌,替她讚頌生命的光輝。』
「聽起來好像基督教的聖歌之類的。」
『幹,你不懂啦!』斬雞又把酒一飲而盡,這傢伙的酒量應該遠勝於我。
手機震動的聲音響起,來電顯示阿若,這時候她應該在上班,怎麼會打電話給我?我狐疑著接起電話。
「阿若?什麼事?」
『你要不要過來店裡一趟?』她神秘兮兮的說著。
「其實我現在就在附近,我跟朋友在Sofa喝酒啊。」
『那正好,待會過來一下。』
「怎麼啦?有什麼好玩的嗎?」
『反正你過來就知道了,先這樣了,掰。』不等我回應就掛上電話,我的生日也不在今天,弄的這麼神秘不知是何因由。
我還是決定過去一趟。
卻沒想到在阿若的店裡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玲子(9)
推開門,朦朧的光線中,玲子和佩君坐在吧台前的高腳椅上向我招手。這兩個小妮子會出現在阿若的店裡讓我有些訝異,玲子的身體狀況,適合來這種摧殘生命的地方嗎?
「妳們……會喝酒嗎?」我問兩位小不點。
玲子的氣色看起來不錯,她支起纖細的手腕搖晃著三角杯,『這是柳橙汁啦。』
『我怎麼可能讓玲子喝酒,你未免太不瞭解我了吧?』阿若從吧台裡探出頭對我笑。
『我們從來沒來過夜店啊,阿若姊又剛好在夜店工作,我們才自告奮勇要來找她。』
『我這杯可是威士忌喔。』佩君嘻嘻笑著。
『你想喝什麼?』阿若今天穿著看起來相當專業的白襯衫配上黑色緊身牛仔褲,他的同事豆子也跟我打招呼。
「隨便,馬丁尼好了。」才剛和斬雞喝過一輪的我,現在喝什麼酒其實都無所謂。
和佩君比起來,玲子確實略顯瘦弱,那嬌小的身體就似乎還來不及長大似的,同儕的女孩已經開始享受成人的滋味,而她只能淺嚐微酸的果汁,不能再踏出一步。
我拉了張椅子坐下,用有點責備的語氣問玲子。
「雖然我們這算是第三次見面,喔,第二次那時妳還在睡覺,應該不知道我們有過去醫院吧?」
『我知道啊,我爸爸有跟我說。』
「妳……又溜出醫院了嗎?應該好好在醫院療養才對啊。」
『可是我就是不想待在那個地方啊,每天都很無聊耶,看來看去就是醫生跟護士,還有那些病人。』
玲子今天就像個正常的女孩,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一點也不像那個我在墾丁海邊遇見的;泣訴著生命短暫的孩子。
「也好,不過不要玩太晚了。」我本來想點煙,才拿出打火機,又收回口袋。
我突然發現店裡沒有人抽煙,本來應該瀰漫在昏黃燈光裡的白色煙霧,今天就像被清風吹散般的不見所蹤。是阿若的用心吧,玲子和佩君過來之前,她請店理所有客人熄掉手中的煙,並且抽換了室內的空氣。傳進耳中的也不是一如往常的迷幻音符,而是讓人感到身心舒暢的慢音樂。
想到這裡,我望了阿若一眼,給了她一個讚許的眼神。
『你今天有開車嗎?』阿若將馬丁尼遞給我,杯口插了一片不該出現的檸檬片。
我啜了一口酒,入口的冰涼不是刀割般的烈,卻有點甜甜的氣泡感。
「靠,這是可樂吧。」我叫了一聲。
『待會要麻煩你送兩位美女回家啦,今天委屈點不要喝囉。』阿若臉上表情像是惡作劇得逞的頑皮小鬼,我很簡單的就被擺了一道。
「我今天沒開車啦,待會叫計程車送她們,把我的馬丁尼給我吧。」我實在不想喝碳酸飲料,況且在Sofa我才喝過兩杯VodkaLime,酒測怎樣也不會過啊。
阿若搖搖頭:『不行,我怕你會酒後亂性,你只能喝可樂。』
豆子在一旁搭腔:『她的意思是說你只能對她酒後亂性啦。』
『你很賤耶,不要跑!』阿若作勢要打豆子,他身手矯健的閃進酒櫃後方,滑稽的動作讓玲子和佩君哈哈大笑。
佩君拉了我的衣袖,『阿遠大哥,你跟阿若姊在一起多久啦?』小女孩最愛聊的就是八卦,這點我瞭解,但是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聊我的八卦。
『我也要聽!』玲子連忙湊過來,就怕沒聽到勁爆的。
「這問倒我了……真的。」我趴在長桌上看著阿若,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我和阿若就像一對正常的情侶,但是我們誰也沒有承認過對方,我甚至不知道雙性戀的她現在愛的是男還是女。做愛,也許只是滿足彼此之間生理上的需求,互取所需般的正常的行為。而我一直認為,我和阿若的關係像是比情侶更深一層的靈魂共同體,當彼此之間的靈魂鴆渴之時,我們互為水源解渴。
這樣的關係,算是戀人嗎?
「我和她認識很久了,很多年,從妳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
『唉唷說的好像你很老一樣,阿若姊說你才大我們六歲而已吧。』佩君臉紅著嬌嗔,威士忌對她來說還是太烈了點。
「我高中就認識阿若到現在,沒有十年也有八年了吧。」
『是九年。』阿若笑說。
「嘩~好久喔。」『』玲子和佩君齊聲驚呼。
才剛成年的孩子,還沒辦法體會九年的漫長吧,這九年的時間,卻在一眨眼的片刻成為過去。我們又聊了一會,玲子的臉上已經出現疲態,有些搖搖欲墜。
『我送妳們回家去,玲子已經累了。』
『我還不想回去啦……,我又沒喝酒,真的還可以。』玲子很努力的提振自己的精神,挺著胸說著。
「妳沒有那個本錢逞強吧,阿若我先送她們回去,待會過來接妳下班。」
『真的!那我等你喔。』
不知怎麼會說出這句話,我,從來沒有想要來接阿若下班的念頭。
而今天,胸中那份感動促使我想和她多講些話,在她結束工作之後。
我問了兩個小妮子的住處之後,扛著睡意拉眼皮的玲子和醉醺醺的佩君走到街上招了台計程車。玲子的體重羽毛般輕盈,可能沒有四十公斤,或甚至更輕。 計程車離開東區,我坐在前座指引著那位似乎對台北不太熟的司機先生該怎麼前往玲子的家。
佩君一直在後面嘰嘰喳喳,像隻小麻雀,這個女孩喝醉了原來會這麼吵。
『阿若姊真的好美喔,玲子妳說對不對。』
『@#*&……。』玲子口中含糊不清的回應,聽起來應該是『對啊,真的。』之類的話。
『你真幸福,有這麼漂亮溫柔的女朋友,你要好好對待她喔。』
我有點哭笑不得,該用最誠摯的心意說我三生有幸嗎,被一個小女孩這樣叮嚀,真叫我不知如何回應。確認兩位公主都平安到家之後,我才擔心後續的發展
,玲子應該會挨他父親一陣臭罵,然後又被送回醫院吧。
我沒有陪玲子進家門,我不想成為那個他父親心中認為引誘玲子蹉跎生命的壞人。
計程車繼續往和平東路前進,車上剩下我和半醉不醒的佩君,以及那位對夜晚的台北有點慌張的司機老大。
『阿遠大哥,其實玲子很怕。』佩君突然用沈穩的語調和我說話。
『我知道你有點生氣,氣我又帶玲子亂跑,可是玲子她很怕醫院,她每天看那些人來來去去,旁邊的病床一直換人。』
『她很怕哪一天換床的人就是她自己。』佩君似乎沒有醉,剛才那有點癲狂的醉態已不復出現,我從後照鏡看到的是一個擔心著好友的女孩。
『所以我才帶她去找阿若姊,寧願讓伯父罵,我也不想讓玲子有在醫院等死的感覺。』
『玲子說,她想在結束之前多看看這世界,多嘗試一些她從沒試過的事情。』
佩君其實超乎我想像之外的成熟,我非常驚訝,也開始對這女孩改觀。
『她只是怕身邊的人擔心,所以都不講而已……。
一股酸意溢滿我的鼻間,我在心裡問天,為什麼要這樣對待這兩個孩子,如果玲子沒有得病,她們是不是就能像正常的大學新鮮人一樣享受都市的夜繁華,不用恐懼著莫名即將到來的死神鐮刀。也許是因為這樣的際遇,讓這兩個孩子都比我既定印象要更懂事更成熟,她們對彼此的體貼,讓人憐惜得幾乎心碎。
我原車回到東區,心中有些許的徬徨錯落,當人們迷失在生活的壓力裡,夜夜流連買醉的時候,原來還有人正擔心著明天究竟會不會來。豆子拉著我閒扯淡,吹噓他這兩個禮拜碰上了一個辣妹,可能愛上他的雷鬼頭所以緊纏著他不放。
不過我沒心情陪他唬爛,那份心理的沈重豆子這種樂天派的人也許永遠都不會懂。
他有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高大帥氣的外貌,還有令女人無法抵抗,男人為之憤恨的燦爛陽光笑容。我先入為主的認為,豆子不可能會有低潮的時候。
『要不是阿若被你把走了,我才不會放過她勒。』豆子趾高氣昂的宣揚著他的泡妞理論。
豆子自以為是對我的稱讚讓我突然很想揍他,難道我的臉上沒有寫著『不悅』兩個字嗎?
阿若收拾完畢之後,我拉著她轉身就走。
她疑惑著為什麼我心情這麼不好。『你是怎樣啦,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突然生氣?』
「沒事。」
『是你沒說,不是沒事。』阿若一眼就看穿我的倔強。
『等你想說,我再聽吧。』
我騎阿若的摩托車,她雙手環抱著我的腰。
『今天你來接我下班,我真的很開心。』
「佩君有沒有告訴妳玲子心裡的想法?」我詢問阿若。
『她們才剛到我就打給你啦,所以其實中間沒有差多少時間。』
摩托車在空無一人的道路上奔馳狂嘯,引擎的聲浪和破風聲讓我要非常集中精神才聽的見阿若的話。
「玲子很怕待在醫院,她覺得那樣會有等死的感覺,我覺得心很痛。」我大聲說。
『如果還能多為她作些什麼,我們就去試試看吧。』
「如果命運真的無法抵抗的話,那也只能讓玲子過的開心一點了。」『』阿若說。
對於『死』這件事,阿若和我的看法有決定性的不同,我燃燒著自己的生命,卻從未想過死這件事,可是她是曾經在鬼門關走過一遭的人。
『如果可以安靜的逝去,我情願躲在衣櫃裡迎接死亡。』阿若曾經對我說過這句話。
初見阿若之時,她身上那股幽敗的氣息或許就是構築在對生命的不信任感之上吧。到她家之前,我們各自想著自己的事,暫時中斷了交談。
進她的房間,是不疑有他的自然。我脫下手腕上機械表丟在一旁,不知道現在的時間是凌晨幾點。阿若拿出一瓶龍舌蘭,以及兩個小小的酒杯。『剛剛委屈你了,還想喝的話我陪你喝。』
我們坐在沙發上面對面斟酒,羊絨麝香的味道挑情般的刺激著我。解開阿若背後胸罩扣帶的時候,手掌的冰涼讓她扭動了一下。我的皮膚因烈酒而感到燒燙,汗毛直豎般的刺痛感。我看著阿若的眼睛,我倆都已一絲不掛。
我們全然沒有發覺是什麼時候褪去對方的衣服,只是不想還隔著那層衣衫,阻絕了肌膚的相接。
『幫我解開髮帶。』阿若呢喃似的吐息。
工作的時候阿若通常束著馬尾,這樣方便做事。
我伸手到她腦後拉開髮帶,阿若甩了甩頭讓頭髮自然飛舞。那髮絲切過我的臉,我的鼻尖,在下一刻我已經用我的嘴將酒液送入她的嘴裡。混和著我的唾液的酒,是否更加濃烈呢,阿若只喝了兩口,臉頰已經飛紅。
我將阿若壓在沙發上,輕靠著她的雙肩,胸腹內失落的那一塊心碎需要補償。
我的意識清醒,眼神堅定。
忘記了相識的久遠,只記得曾經的纏綿。
在彼此最接近難分難離的這一刻,我終於開口。
「劉若亞。」
「妳愛我嗎?」
玲子(10)
Sunday is gloomy,
My hours are slumberless,
Dearest the shadows
I live with are numberless
Little white flowers will
never awaken you
Not where the black coach
of sorrow has taken you
Angels have no thought of
ever returning you
Would they be angry
if I thought of joining you
Gloomy Sunday......
阿若家的音響正好放著這首歌,我不知道是不是重複播放著,在彼此陷入沈默的此刻,那憂涼淒美的聲音聽得格外清楚。
這首歌,『黑色星期天』,令人恐懼的死亡之歌。
阿若閃避了我懾人的眼神,雙手使勁將我推開。她垂著頭,長髮從臉頰兩側流洩。
『你很自私。』她這樣告訴我。
「我的確自私,全然沒有顧忌妳的想法。」我嘆了口氣。
事實上,不顧一切情緒的反撲開口告白的我,此刻倘若遭到拒絕,恐怕就此瘋狂而死。像那絕望之歌的歌詞一般,失去愛而陷入百死不生的監牢之中。我的心臟緊張的跳動著,期待她的答覆和想法。至始至終,我是否一廂情願的和她維持這個關係,如今將要得到解答。
『阿遠,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淚水隨著她的嗚咽聲掉落,滴在手背上,那眼淚中包含著她的憂傷和哀愁,徬徨不知所措的無助。
這是我第三次看見阿若流淚,真心的哭泣。
『為什麼你總想著自己的事?』阿若抬起頭看我。
「我?」
『我願意為你付出一切,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不該愛你……。阿遠,你瞭解嗎?』阿若緊咬著唇,努力著不讓眼淚如斷線珍珠般流下。
我知道阿若的感受,所以我說不出安慰的話,換做是我,也是一樣的情況。
她抓起我的手,觸碰她左手腕上令人怵目驚心的傷疤,剃刀的痕跡已經癒合,卻在光滑的肌膚上造成了凹凸不平的坑洞。
『這幾道傷痕沒有把我帶走,卻把我緊緊的留在這個讓人絕望的世界上,我還痛著啊,阿遠,還痛著啊……。』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妳怕說出口,就破壞了現在的關係嗎?」我問她。
阿若赤裸的身體踡縮成一團,她將臉埋在兩膝之間,不斷搖頭。
我的確沒有料到她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但是我知道,再質問下去卻是殘忍至極的行為。
『阿遠,你還不懂我的心……。』阿若一邊哭一邊說,這話重擊我的意志及自信。
如果這世上,還有人比我更懂妳,那我情願下地獄去。
我在心裡吶喊著。
「我懂。」我冷冷說道。
「既然我不能撫平妳過去的傷痛,那麼就讓我承受和妳一樣的痛楚!」
我抓起酒瓶往桌腳砸碎,握著玻璃碎片,在阿若驚呼聲中往左手腕用力劃下。 我用前所未有的冷靜看著鮮血從手上的裂口泊泊流出,沒有止息似的流了一地。 銳利的碎片切入了真皮層,橫斷劃開所有血管,我看著我的血色驚嘆,原來我的血,還是紅色的。
阿若慌了手腳,顧不得自己還沒穿上衣服,手忙腳亂的找出紗布和衛生紙,一股腦兒的全拿來壓在我的傷口上。不到片刻,紗布面紙吸滿了鮮血,看起來就像華麗綻放的紅薔薇。
『你……你瘋啦!幹嘛這樣!』阿若拼命押著傷口,又是傷心又是憐惜的哭著。
我的血,隨著她拭淚的動作塗上了她美麗的臉龐,一抹一抹的看起來就像美麗的紋面圖騰。阿若白淨的胴體上到處都是血漬,而我感覺到她壓著我的雙手劇烈顫抖著。
「不會死的,不要怕。」我雖然感覺暈眩,神智還是相當清醒。
我躺在阿若的懷裡,望著她哭紅的雙眼,舌尖嚐到眼淚滴落的鹹味,還帶著一絲血腥。血不知道流了多久,我讓阿若抱著,那感覺溫暖舒服,我想睡了。一直為失眠所苦的我,終於想睡了。
我告訴阿若,「就這樣抱著我,讓我睡一下,好不好。」
意識朦朧中,我聽見阿若不斷的呼喚我,那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遠。
「我愛你……我真的好愛你……。」
我在醫院的白光中醒來,身上已經換上了病人的服裝,而我的左手纏著滿滿的繃帶,絲毫無法動彈。斜眼看見天兵躺在沙發上睡的一塌糊塗,我才意識到
我現在人在醫院。呀的一聲,病房的門輕輕的被推開,走進來的是提著便當的阿若。
她看見我睜著眼睛盯著她看,緬靦笑著:『你睡醒啦?』
「我睡了好久了嗎?」
『醫生說你太過疲累,又失血過多,需要住兩天院休養一下。』
「現在是第幾天?」
『第二天啦,這兩天都是天兵在顧你,下午出院你要請他吃飯作為報答喔。』
天兵聽見人聲,突然驚醒,一看到正在扶著我坐正的阿若,第一句話竟然是:『我的便當!』
第二句才說,『幹你竟然沒死!』
我啼笑皆非,「你還沒死我怎麼捨得死!」
天兵在接到阿若的電話後火速趕到,並且把我扛上救護車,就這樣在醫院待了兩天。我由衷的感謝這個好友,雖然我並不想尋死,只是那傷口似乎割的太深了一點。
『便當沒有你的份啦,你只能吃難吃的要命的醫院伙食,哇哈哈哈啊。』天兵拿著雞腿便當向我耀武揚威。
我握著阿若的手,此刻也沒有必要在天兵面前避什麼嫌了,阿若雙眼還是腫的,兩個黑眼圈又深又重。
『幹你媽的,有人要打情罵俏了,便當會變難吃,我還是去外面吃好了。』天兵一邊靠北一邊走出病房,除了嘴臭,這時機倒是拿捏的不錯。
「阿若……。」
『不要說了啦,就當沒發生過好不好?我們還是跟以前一樣,不准再作這種傻事了喔。』
我苦笑:「只剩右手可以……。」
阿若怒視我一眼,『還講!』
這兩天阿若考慮了什麼我並不瞭解,但是在她的心中肯定起了一些化學變化,也許我們之間從彼此對等的平台跳下,開始你追我跑的局面。
下午,我在阿若和天兵的陪同下辦理了出院手續,兩天沒去公司,我想我應該被炒魷魚了吧。
「我不敢告訴你同事耶,我怕他們會多想很多奇怪的東西。」這兩天我的手機響個不停,全都是上司急CALL的電話,阿若只告訴那個老女人我臨時有事走不開,必須要請兩天假。
的確,我看起來就不像一個會自殘的人,如果讓這件事在公司傳開了,或許又要遭受不少異樣的眼光看待。
阿若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什麼也沒說。
後來我作了個夢,我夢見在一個漆黑無人的舞台上,有個女人在台上展現她的舞姿。舞台上擺了台冷調的黑色鋼琴,我坐在琴鍵前瘋狂的彈,樂音急速飆升後又轟然墜落,而舞者也隨著節奏跳得氣喘吁吁。
間奏的空檔,我看見黑色鏡面映照的左腕裂口上長出青黑色肉芽,就像觸手般的伸長,試探性的插入彈奏。樂音因此亂了,舞者抓不準節拍,絆了自己的腳砰然倒地。這一摔,就沒有起身,舞者的白衣滲出血液,越來越多,積成一塊小池。濃臭的血霧迷濛著我的眼,讓我看不清眼前發生什麼事。
當我發現的時候,舞者已經沈入血池之中,她雙手空揮,喉嚨闇啞呼喊著。
空洞的叫喚聲。
舞者無助的抬頭看我。
我大叫。
「阿若!」
我在一身冷汗中醒來,所在的是我自己的床,冷光鬧鐘投射在牆上的時間是凌晨五點。我連忙察看左手,繃帶還是完整的沒有肉芽冒出的痕跡。鬆了一口氣,這夢,真他媽的惡寒。
『你在想什麼?』穿著俐落套裝的Maggie突然把我拉回現實。
「喔…沒事,不小心發了個呆。」
我努力重整思緒,一個小時前,Maggie踩著高跟鞋,踏過公司裡所有男人的自尊之後進到會議室。凱哥還塞了一千塊給我,央求著跟我換工作。我正在和Maggie開會。就現實而言,是這樣的。
看起來略小的襯衫緊包著Maggie的腰身,看起來沒有脂肪般,那薄薄的皮膚下應該只有血跟肉吧,我想。
阿若的腰也是這麼細,讓人不知道她們的內臟都藏在哪了。
Maggie盤著腳,小腿間僅有一釐米的縫隙,而白淨的腿身筆直,讓人疑惑這樣的身高究竟有多長的腿。這女生總是穿裙,穠纖合度得體大方的及膝裙,或者是火辣撩人的小短裙。她的身高可能只有一米六五,或甚至矮些。但是一雙長腿的比例足以讓你誤認她的身高超過一米七。
『喂,你不要再發呆了好不好。是怎樣啊,心不在焉的,這樣怎麼繼續談事情啊?』Maggie薄嗔微怒的表情讓自告奮勇送茶進來的凱哥魂都快飛了。
現在辦公室內除了正面對著她的我之外,所有的男性應該都幻想著該怎麼扒光這性感小野貓的衣服,而我的心思纏繞在那晚的惡夢上,沒有興趣也提不起性致去幻想。
結束有一搭沒一搭的會談之後,Maggie突然靠近我的臉,說著:『你晚上都在幹嘛,是不是都沒睡啊?』
羊絨麝香的味道,經由體溫蒸發香水裡的酒精,那味道從Maggie的皮膚表層揮發,熟悉的味道。
「妳也用了這個香水。」
『靠,終於回魂啦!』她打了我一下,不知道是打在肩上還是打在胸前,像是輕輕推的感覺。
『我還蠻喜歡這個味道,幫我謝謝你的『女朋友啊』。』Maggie瞇眼笑著的模樣像隻高貴的黑色暹邏貓,幽雅的伸展軀體。
「這算是不甘示弱的回應嗎……?」我自忖著。
『喔!對了。』Maggie走出會議室前又回頭。
『下個月開始會有人接手我跟你洽談的工作,不過執行面還是我處理啦。』
她一雙貓眼閃爍,賊笑著:『是個留學回來的大美女喔,你真好命。』
連續幾天,我下班之後都待在住處動筆寫文,這一次從醫院回來之後,有些重要的故事我必須寫下。
我在電話裡告訴阿若我開始寫荃的故事,她只淡淡的說:『這樣很好,有些事情不該忘掉。』
「或許寫下了,才有勇氣忘記。」我這樣回應她。
『那麼,如果有一天你寫下了我跟妳的故事之後,你是不是會也忘了我呢?』
「如果你跟她們一樣從我生命中走出的時候,或許我會嘗試遺忘,但是手上這道疤將會提醒我記著,永遠記著。」
『如果我們不曾相識,而有天我們在左岸擦肩而過,你會不會回頭看我一眼?』我想起那天阿若說的話。
雖然不在巴黎左岸,但我確實以火紅的薔薇傳達了我的情感。
是的,阿若妳聽見了嗎?
聽見我那還微微跳動的心,噗通噗通努力傳達著的情感了嗎?
『不放過我?』
「對,絕不放過。」
我熄滅手中的煙,喝乾最後一口黑咖啡。
緊握著拳頭,再一次告訴自己。
玲子(11)
這城市,是光和影組成的幾何體,每到了夜裡,你從不曾注意的光線就會悄悄浮現。偶一抬頭,才發現原來每天上班必經路上店家的招牌,有著五彩繽紛的霓虹。
夏天已經過了一半,台北的氣溫還是居高不下,在這個溫室效應加倍嚴重的城市裡,住人們只能躲在具有空調的水泥大樓中,一棟又一棟的樓,塞滿了汗流浹背的人群。
我脫下西裝外套,丟在車子的後座,關上門。把袖子捲到上臂,這是我堅持要穿長袖襯衫所必然帶來的結果。我喜歡白色襯衫,一買就是十件,所以每天都是同樣的黑色窄版西裝搭配白襯衫,一副參加黑道老大喪禮的打扮。
我的車停在世貿二館樓上的停車場,這台還背著幾十萬貸款的黑色轎車,是衝動下的產物。在台北,開車的機會少,而成本高。不過阿若很喜歡這台車,她說她喜歡看起來有肌肉線條的房車,那感覺剛硬,堅強。
從停車場可以俯瞰信義計畫區過往的人潮,密密麻麻的,像螞蟻雄兵。綠燈一亮,後方的人潮就迫不亟待的往前推,擠壓著前方的人們必須加快腳步。這景象就像東京的涉谷街頭,所以台北人走得越來越快,怎樣也停不下來。
Maggie約我在華納威秀見面,她叫我一定要帶著阿若,她想看看是怎樣的女人,會選擇使用那魅惑神秘的香味。阿若欣然答應了,我知道今晚是兩個女人較勁的時間,沒我的事,只要等著看好戲就行。
Maggie心裡打的什麼如意算盤我並不瞭解,但是阿若肚裡的蛔蟲可是我養的。她能答應的如此爽快,想必是好奇那條手帕的主人是如何風采奪目。
地點在威秀對面的美式餐廳,Maggie已經訂好了位置,我傳簡訊告訴阿若之後便漫步前往。Maggie大老遠就在人群中發現我,不過她沒有向我招手,只是面帶微笑看著我走向她。
『你很準時喔。』
「我不喜歡遲到。」
Maggie今天脫去俐落的OL穿著,選擇了皮靴和黑色蕾絲滾邊短裙,上身穿著同色系的V領短T,休閒卻不失撫媚的感覺。
『你的女朋友呢?』
「事實上……她還不是我女朋友。」我誠實以對。
從告白那天開始,我和阿若的關係還是向往常那樣若有似無,這兩個禮拜,除了調笑般的接吻之外並沒有更進一步的身體接觸。
和Maggie閒聊幾句之後,突然有人拍了我的後肩。
『嘿。』
一聽聲音,我就知道是她。
「這是阿若,她是Maggie。」我讓到一旁,讓兩個女人面對面交談。
Maggie喔的一聲,饒負興味的上下打量著阿若,眼裡有著讚嘆的神情。阿若穿緊身的七分褲,小腿露出褲管,腳底踩著高跟鞋,鵝黃色的襯衫帶點俏皮的可愛感。
『Peter你的女朋友真的很美耶,你果然沒騙我。』
『我可沒跟妳討論過阿若美不美的話題,因為無須討論啊。』我失笑。
阿若笑說:『你們平常到底是在談公事還是在談我的長相啊?』
『這傢伙啊,講沒兩句就阿若阿若的,搞的好像我都跟妳很熟似的。』
阿若轉頭看我,我連忙比個X的手勢意思是『她在唬爛啊』。
『我們先進去吧,一直站在這裡聊好像呆子似的。』Maggie微笑邀請我們到指定的座位上。
走進店裡的時候,阿若悄悄在我耳邊說:「她好像貓,連聲音都好像。『』」
是啊,我今晚就跟好像貓的Maggie還有好美麗的阿若一起吃飯,我真是個幸福的男人。我本來擔心不擅爭吵的阿若碰上伶牙利嘴的Maggie會毫無招架之力,不過想想其實Maggie並沒有對阿若出言不遜的理由,或許她們可以成為好朋友。
『妳年紀應該比我小吧?』Maggie好奇的問著她。
『嗯……應該比妳大很多,我的年紀比阿遠大喔。』
『天啊,Peter不是大我三歲嗎,妳怎麼保養的啊?』
『其實好像沒什麼保養吧,我看她平常煙照抽酒照喝,又是上晚班睡眠不正常。還是說都沒曬到太陽的關係?』
『沒啊,頂多就下班拍拍乳液化妝水什麼的。唉唷下班那麼晚了,想睡的要命,哪有時間慢慢擦保養品啊。』
『可是妳的皮膚看起來很好,真的都沒有保養喔?』Maggie簡直就好奇的不得了。
「妳們慢聊,我去點菜。」我起身走到櫃臺點菜,我必須藉口離開,坐在那個位置,雙倍Agent Provocateur Maitresse的味道不斷勾著我的魂魄,再不呼吸點新鮮空氣,我就會窒息而死。
回到座位之後,Maggie突然指著我和阿若左手上的傷疤,驚訝的說:『你們……怎麼連受傷的位置都一樣啊?』
『不會甜蜜到這種程度吧,很恐怖耶,那個傷口,很痛吧?』
「妳還會痛嗎?」我問阿若。
『你應該還在痛吧,我倒是已經不痛了……。』阿若摸著我手上的疤痕,毫不遮掩的親密動作。
阿若的話像太陽溫暖著我的心,我知道這句話代表著什麼。
『你們真是一對奇怪的情侶,幹嘛互看傻笑啊。』被冷落在一旁的Maggie又發揮她得天獨厚的嬌嗔,只是這次,我們都沒有對『情侶』這兩個字提出意見。
這幾天,阿若的心境顯然有所轉變,雖然我還沒有機會問她,但是在我牽起她手的那一刻,那鑿開的碎冰就開始漸漸解凍。我們舉杯慶祝阿若和Maggie的相識,酒足飯飽之後又到阿若的店裡續攤,豆子熱情招待我們兩支Vodka。
他的用意很明顯,沒有男人不想討好Maggie,天知道她喝醉之後豆子會不會自告奮勇送她回家。
『阿若,妳是什麼學校畢業的啊?』Maggie捧著發燙的雙頰,用甜死人不償命的嗓音發問。
阿若的臉色有點為難,看了我一眼。
「台大啦,我跟她是研究所的同學。」我直接替阿若回答了。
阿若一直對沒有繼續升學這件事情耿耿於懷,在這個滿街都是大學生的時代,她卻因為一段錯誤的過去蹉跎了學業。
我認為沒有必要讓Maggie知道的這麼清楚,於是一股腦兒的全騙了過去。
『你真敢說謊……老實跟她說也沒關係啊。』Maggie去洗手間的時候,阿若捏著我的臉說。
「沒必要吧,雖然念到大學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事。可是我不想讓她心裡就看不起妳。」
「她是個工作能力很強的女生。」我說。
不出我所料,Maggie走出洗手間的時候就讓豆子截個正著,擋著她胡扯,豆子這招通常百發百中,從沒失手過。只不過沒兩句話的時間,我看見豆子哭喪著臉鑽回吧台繼續搖他的酒,旁邊的小鬍子店長一臉幸災樂禍。
「妳跟他說了什麼?」
『我說,對一個剛從廁所走出來的女生講一些你平常多威多好笑的事情實在是很沒有意義。』
『我狠狠的給了她一句:『想泡我,你功力還不夠咧。』』。Maggie調皮的吐舌。
百戰不敗的豆子這回碰到女剋星,恐怕要消沈好一陣子才能回復他的自信心了,我想。
『Maggie好像有點醉了,你先送她回家吧?』Maggie從洗手間回來之後又喝了兩杯酒,已經癱在沙發上,開始無法抵抗酒精的侵襲。
「妳還好嗎?」我問Maggie。
『沒關係~等下我同事會來接我,你不用擔心。』雖然聲音細如蚊蚋,她還是力持鎮定。
Maggie的手機響起的時候,她已經毫無防備地睡的不省人事,而阿若也昏昏欲睡,今晚她們兩個女生一見如故,酒喝的又快又狠。就連海量的阿若都眼皮半閉,努力撐著。
「我送她出去吧。」我拿起她的電話,扛著體重也像貓兒般輕的Maggie起身。
『我……我陪你出去。』
「妳在這裡休息,走都走不穩了,我可沒辦法一次扛兩個。」我笑說。
烈酒的酒氣混著Maggie身上的香味,其實很容易動搖一個男人的心智,若是讓豆子送她回去,會發生什麼事可想而知。打開門的時候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也正準備進門,他禮貌性的閃身讓我們過去。我向他點了點頭,是個五官如雕像般冷塑的型男。
站在門外,又等了幾分鐘,Maggie的手機再度響起。
「喂,妳好。我是Maggie的朋友,她喝醉了,想必妳是要來接她的吧?」
『我馬上就到了,你們在門口嗎?』是個女生的聲音。
「對,我們就在門口等妳。」
『OK,謝謝你啊。』那女生的聲音乾淨俐落,聽起來卻十分耳熟。
一台紅色的小房車駛近,停在店門前,從駕駛座走下一個留著及耳短髮的亮麗女生,頭髮抓的十分有形,穿著DKNY的牛仔褲和一雙帆布鞋。那個女生身材高挑,幾乎就和阿若差不多。而她睜大眼睛看著我,全然沒有注意到被我架著,快從我手腕中滑落的Maggie。
『你……阿遠?』她驚呼一聲。
「妳怎麼知道我的名字。」那時候我還沒認出她,其實一想,Maggie會向她提過我的名字也是其來有自。
「喔……所以妳就是要接手Maggie工作的那個女生啊,留學歸國的大美女嘛。我知道的,她有跟我提過。」我打著官腔似的哈哈。
『你很驢耶,居然沒認出來!』她一生氣,那副劍眉上挑的表情立刻就浮現在我腦海裡。
「不會吧,妳是小雁!天啊,有沒有這麼巧啊!以後就是妳要跟我合作喔?」
『好幾年沒見了喔?從高二下學期到現在,幾年了啊?』
「妳實在是越來越男性化,該不會去變性了吧?」
『幹!你嘴巴還是這麼賤喔,一點長進都沒有。』
我們相識大笑,那對話的樣子,就像回到高中每天鬥嘴的時候,既溫馨,又快樂。
『那時候我聽見你的名字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同名同姓勒,想說太巧了吧,居然碰到跟你名字一樣的人。』
「哈,其實就是我本人啊。」
我幫忙小雁把Maggie塞進車裡,並幫她調整了一個舒服的睡姿。
『阿若呢,她還在這裡嗎?』小雁抬頭望著店門口上方的招牌,有點緬懷過去的感傷。
我心裡卻是一緊,臉上的笑容不由自主的收了起來。
「她今天沒來上班。」我淡淡的扯著謊。
不著邊際的,我又將話題移開,聊了一會之後小雁帥氣的向我眨眨眼,丟給我一句日文:『以後請多多指教。』
她不知道,我也聽的懂一點日文。
小雁載著Maggie離開之後,我點起煙,對自己深惡痛絕。
我在害怕什麼,害怕小雁還愛著阿若?害怕阿若知道小雁回到台北後,就會從我身邊離開?無數不實際的臆測在腦海裡百轉千迴,我不知道原來我還是會嫉妒的。但是這個問題終需解決,小雁總有天找的到阿若,我沒有辦法阻擋。
我深吸一口氣,丟了煙,喃喃自語:「一切就順其自然吧。」
打開門,赫然發現方才和我擦肩而過的那個高大男人,此刻正坐在我的位置上跟阿若講話。
豆子一把抓住我:『阿遠,你最好注意一下那個人。』應該是朋友吧,我想。
「為甚麼?」
『他最近很常來店裡,而且專挑阿若有班的時候才來,幹講明白一點就是他正在泡阿若啦!』
「是嗎?」我突然覺得很累,也作不出多大的反應。
『那個男的是外商的高階主管,超級有錢。聽好喔,是超級有錢。』
『你知道他之前拿什麼來送阿若嗎?CHANEL的錶耶,那一支要十幾萬吧。』
『不過阿若超屌,連看都不看就叫他滾。超酷!』豆子講的煞有其事,而我筆直的走向阿若。
那男人看我走近,表情疑惑著。
我抱起阿若,而那男人表情開始難看。
皺著眉頭,正想開口說話。
「不好意思,我的女朋友喝醉了,我現在要帶她回家。」
「你們……有機會再聊吧。」
留下一臉錯愕的高薪外商型男主管,我抱著半睡半醒的阿若走出門口,豆子竊笑著幫我們開門,還偷偷跟我握了手。
『他媽的,你夠屌!』豆子幫我們攔計程車的時候笑翻了。
凌晨三點半,我看著在我床上正安穩睡著的阿若。她美麗的側臉就像女神雕像般散發著光輝,細長睫毛不時晃著,應該是作了好夢。
「我說過了,不會放開手的。」
「不論是誰,絕對。」
輕吻她的臉頰。
今夜,我將阿若摟在懷裡,不再失眠。
玲子(12)
玲子的病況並不樂觀,一個禮拜之內醫院接連發出了三次病危通知,而幸好玲子都撐了過去。最近只要有空,我和阿若下班都到醫院陪玲子,阿若會握著她的手和她說說話,我則和玲爸聊天,分擔一些他的壓力。
為了減輕玲子的痛苦,玲爸選擇了安寧病房作為他的寶貝女兒在這間醫院裡最後一個房間。雖然痛心疾首,這位堅強的父親還是簽下了字,放棄繼續化學治療。
那晚我們在墾丁碰到的,那望著海,神色空靈的女孩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下床走動。本來就纖細的手臂更是骨瘦如柴,每次看見玲子的病容,阿若就會流下眼淚。
她的淚彌足珍貴,和阿若認識將近八年的時間,只看過幾次她的眼淚。阿若堅強的心靈不允許她任意展現情緒,只有在我面前,她才會像她自己。
這天我和玲爸坐在安寧病房的外頭長椅上閒話家常,這一兩個月來,玲爸瘦了八公斤。公司和醫院兩頭跑,沒有一天睡的安穩,本來看起來體態略胖的他現在卻是雙頰凹陷,眼窩發黑。
他的疲累已經到達極限。
玲爸是貿易公司的老闆,平時生活還算富裕,他一直給玲子一個無憂無慮的成長環境。玲子國中的時候,母親就因血癌病逝,所以玲爸一個人身代母職,養育玲子長大。我也是在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所以我懂玲爸所承受的痛苦。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玲爸總會一邊抽著煙,看著玲子母親的相片流淚。 他告訴我,玲子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也幸虧有了佩君這個好朋友,分擔了玲子沒有母親的徬徨。
佩君一家和玲子一家因此成為好友,佩君的母親甚至認了玲子作乾女兒,而玲子人前人後跟著佩君叫她媽媽,也是對玲子的一種安慰。
我拉著玲爸走到外頭抽煙,有些時候,吐出煙霧的動作就像吐出了胸中沈鬱的壓力,能讓人感覺輕鬆些。
玲爸三天沒睡,看起來面容憔悴,他卻跟我說。
『阿遠,多虧有你們,我真的很謝謝你。』
「不,千萬別這麼說。」
『這孩子昨晚陷入昏迷的時候,一直叫著佩君和阿若的名字,我那麼晚還打電話給你們,實在是很過意不去。』
昨晚玲子血壓過低,陷入嚴重的昏迷狀態,意識不清的她叫著好朋友的名字。 玲爸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急電告訴我這個狀況,我和阿若在睡夢中驚醒,立刻飛車趕到醫院。所以今天我向公司請了假,而阿若也沒到店裡去上班。
『玉竹就像她媽媽,老是在意別人的想法,身體痛了也不肯講,怕我擔心。』玲爸重重咳了起來,身體的疲累讓他不堪煙霧負荷,他將煙丟進一旁的煙筒內。
玉竹是玲子的本名,佩君曾經告訴我玲子的綽號由來,從高中開始玲子就瘋狂迷上日本漫畫家清水玲子的作品,課本裡頭滿是模仿清水玲子畫風的插畫。
而玲子參加插畫投稿的筆名,就叫做『玉竹玲子』。
從此之後,『玲子』這兩個字取代了她的本名,成為朋友們稱呼她的代稱。玲子代表著馮玉竹,與日遽增的擁有了血和靈魂。
阿若從安寧病房走出,表情看起來滿是憂鬱。
『阿遠,我們去拍星星。』她躊躇了一會之後,向我開口說。
「怎麼了,突然要拍星星?」
『玲子說她想看滿天銀光的星空,可是在台北看不到,怎麼辦?』
在台北,抬頭仰望的夜空永遠都是一片灰濛,都市光害嚴重影響星空視界。看得到的,幾乎都是人造光源。
「我知道一個好地方。」
玲爸向我打個招呼,先一步進去陪玲子。
「我們到擎天崗去,那裡應該可以看到滿目星空。」我說。
「跟天兵借他的相機,他有很棒的鏡頭,想拍多美就拍多美。」
『嗯。』阿若用力點頭。
我們向玲爸道別的時候我觀察了玲子的狀況,她正睡的香甜,偵測心跳的儀器上那淡綠色波段規律的跳動著。希望她作個好夢,醒來就能看到夢想中的銀河。
我打電話告訴天兵我的用意,他說兄弟的義氣就是這時候用的,二話不說拿了他相機收藏中最高檔的一台,還扛著專用腳架和巨大L型鏡頭,一副要上戰場廝殺的模樣。
「你要陪我們去?」我笑說。
『幹嘛,怕我打擾你們親熱喔。』
『我就不相信你會拍夜空,這需要專業技巧啦。』天兵趾高氣昂的說著。
『事實上擎天崗應該也拍不到什麼好貨色,不過跑到海邊去又太遠了,賭一把吧。』
一路上,天兵、阿若和我滔滔不絕講著他的攝影經,雖然攝影我也小有興趣,可是比起砸大錢玩相機的天兵來說,只是關公面前耍大刀般小兒科的程度罷了。 我們的運氣好,今晚的夜空晴朗,而擎天崗上頭漆黑一片的環境正好適合拍照片。
「很多年沒有來這裡了。」我看著有點陌生的草原,想起大學時代好友三五成群騎摩托車半夜衝上擎天崗的蠢事。
『我還是第一次來,好像有點冷。』
這裡沒有都市裡的熱氣,入了夜的山頭吹的夜風有些秋涼,此刻已接近夏末了。我從車裡拿出短風衣讓阿若穿上,站在草地上迎著風頭,稍不注意就會感冒。
天兵瞬間就展現了專業能力,三兩下架好相機和鏡頭,開始尋找適合拍攝的星芒。
視覺習慣黑暗之後,我讓阿若抬起頭,數不盡的銀光閃閃映入眼簾,她驚喜叫著:『那個,那是銀河嗎?北極星在哪?我想看北極星。』
阿若雀躍不已,總是在夜晚醒著的她,星空當是她最好的伙伴,可她卻從沒在台北看過數以億萬計的星星。
親眼看見銀河的感動,難以言喻。
當我們用肉眼凝視著閃爍柔和光芒的星點時,會有總被恆星引力越吸越近的感覺,無數光年遙遠距離外的恆星,是否也像地球有著生命和靈魂?
那來自亙古之前的遺留思念,透過我們的眼傳達到心裡,比滅絕的冰河時代更久遠千百倍,比地球的壽命更恆長無數倍的遙遠時空外,會不會也有兩個相知相惜的人正攜手看著夜空?
天兵怪叫一聲:『決定了,就拍天蠍座。夏天的最後,我要拍出最棒的作品!』
阿若甜甜笑著,看著我的眼:『那是你的星座。』
我微笑:「也是妳的星座。」
我和阿若坐在濕嫩柔軟的草原上,回想著不久前在墾丁的那一夜美好,身為都市人的我們,都中了匆忙的毒,鎮日慌慌張張不知所措。也只有走出戶外,才能找回最真實原始的自己。
李宗盛的歌唱著三聲忙,忙碌的不是我們的肉體,不堪的是沈重的心靈。
星空的拍攝需要漫長的等待,要放慢快門,才能捕捉到最輝煌的閃爍。
天兵向我們詳細說明著拍攝的手法和過程。
阿若以手支著下顎,『聽起來,不就和人生一樣嗎……。』
『開車旅遊的時候,如果不放慢車子速度,又怎麼看的到美麗的風景呢。』
我們看著天兵專注攝影,心裡抱著期待玲子看到照片時喜悅的感動。
只是,最美好的事物,總是慢一個腳步。
我接到玲爸的電話。
心裡有不祥的預感。
『阿遠……玉竹走了。』玲爸強忍著悲痛,慢慢的說。
阿若抱著我痛哭失聲,她沒有辦法接受玲子就這樣離開我們,幾分鐘前,她還跟我說著玲子對人多麼體貼。
噩耗,來的讓人措手不及。
天兵握著相機的手微微發抖,雖然他和玲子只有幾面之緣的交集,卻不時從我們口中聽見玲子的乖巧。感染著我們的悲傷,他不斷的按下快門。清脆的喀擦喀擦聲,是天兵獻給玲子的不捨。我們趕回醫院見那孩子最後一面。
我看見佩君和她的母親哭紅了雙眼,玲子臉上淺淺的梨渦,在她走的那一刻永遠的留在我們的心裡。阿若哭的傷心,而我努力不讓眼淚流下,這孩子,她
是笑著離開我們的。
「她走的時候應該作著好夢吧。」我對玲爸說。
『謝謝你們……真的真的很謝謝你們。』他不斷重複這句話,臉上老淚縱橫。
醫護人員將玲子帶往太平間的那一刻,阿若崩潰了,玲爸哭喊著女兒的名。
天兵拍著我的背:『我會洗出最好的照片,作為送她最後一程的禮物。』
「嗯。」
『她真的就這樣走了嗎?』阿若淚眼朦朧的望著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並不想說『她會永遠活在我們心中』這種屁話。
玲子確實走了,此刻的心情雖然沈痛,但這記憶終需淡忘。留存在心中的不是這樣難忍的悲傷,只要記住曾經……曾經認識了一個來不及揮灑青春的女孩,那樣就夠了。
『喂。你睡了嗎。』
「還沒。」
我的上身赤裸著,清楚感覺到了阿若前胸柔軟的觸碰。阿若細長的手臂橫過我的肩膀抱著,我們都習慣側睡,這樣的姿勢可以讓彼此都睡的安穩。
『明天……我怕我又會哭。』
玲子離開一個禮拜之後,玲爸決定從簡處理後事,不希望太多的人打擾他的寶貝女兒安息,公祭典禮上只邀請了至親好友數十人,為玲子舉行莊嚴的追思儀式。
明天是玲子火化的日子,我們都會出席,天兵會帶著那來不及讓玲子看到的星空照片,陪玲子一起火化。
『抱我。』阿若請求著我。
我將手穿過她的臂彎,正面輕摟著她,撫摸她的背。我一直有手指冰冷的毛病,只有在這時刻,指腹會帶著溫熱。簡單重複的動作使阿若安心,這幾天她陷入生死問題的徬徨,玲子走的突然,讓阿若來不及做好心理建設。
阿若闔上眼皮,我吻了她的前額,相互傍著。
隔天,我穿上正式的黑色西裝,阿若也以簡單的黑色套裝打扮,胸前別了一朵小花。
玲爸站在會場門口迎接我們,他洗去臉上的疲累,鬍渣刮的乾乾淨淨。
『今天,我不讓她擔心,願這孩子能在天國得到幸福。』玲爸看起來精神奕奕。
阿若咬著下唇,努力不讓眼淚有掉下來的機會。
「玲子不會願意見到妳流淚的。」我拿出手帕遞給阿若。
『我知道,真的要說再見了。』
天兵帶著照片趕到會場。
他費盡心思,洗出了一張半個人高的巨大相片,並且用木板裱框。
『這可花了我一番功夫。』天兵笑說。
照片中的星空,就和那晚我們看到的一樣。
億萬顆星中,天蠍座的恆星組合特別亮眼,就像灑在黑紙上的玻璃砂,一經燈光照射,立刻耀出奪目光芒。
「帶著妳的星空一起走吧。」
最後,我對玲子說了這句話。
後來,我和阿若又一次回到擎天崗,那已經是入秋之後的事了。天蠍座是秋天的星座,整整一百天的時間,會在夜空裡大放光芒。我們坐在車子裡,打開天窗從那四方形的窗中,仰望著星空。
『哪,這個小框框裡,有多少顆星星?』
「也許一兩百顆吧?」我並沒有真的去數,只是抓了個大概。
『如果哪一天我也即將走了,你也要拍這樣的星空送給我。』阿若幽幽的說。
「別說不吉利的話。」
「就算要走,我想也是我先吧。」我哈哈大笑。
『那你想要什麼?』阿若挺起靠在椅背上的身體,以正面看著我。
「我啊……。」
「我要妳永遠記著我。」
玲子(13)
八月底,上頭連續丟了幾個小案子到我手裡,其中有兩件案子和Maggie的公司合作。雖然不難完成,可是零碎的會議和往來佔據了我所有的時間。隨著小雁對工作的熟練度增加,和她見面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現在手上這個形象廣告企畫是國內某上市公司為了改變消費者對其傳統產品形象,播下了一筆經費準備在電視媒體及網路上砸廣告,並請來新生代的當紅藝人演出形象短劇。這次要和Maggie合作的方向就形象廣告的創意及編排。
所以每次開會,Maggie都會帶著小雁在一旁見習。
不過事實上我只比小雁多了兩個多月的社會經驗,沒有在她面前擺前輩老成的資格。我總是刻意迴避著關於阿若的話題,拒絕所有小雁私下的邀約。和她言談的字裡行間,不自覺透露了她那份深刻的思念。我能察覺那份苦澀,沈積八年的思愁嚐起來不像金色拿破崙的溫醇,反倒有XO的乾烈。
想念一個人的意志可以持續多久,我們才二十幾歲,無法想像那跨越兩世紀的愛戀。但八年的時間,卻佔去我們人生的三分之一,比例驚人。
我越想越是害怕,已經深陷在阿若那和煦溫柔笑容中的我,若是硬生生的被抽離開來,我的意志就失去維生的養分,恐怕不用多久,就乾渴死亡。
於是我撒著醜陋的謊,一次又一次的欺騙小雁。
她可以到店裡去找阿若,可是她一直沒有這麼做。
是近鄉情怯還是時機未到,小雁心中的盤算只有她清楚明白。
我在放浪形骸的夜色中驚醒,從來沒有在夜裡拉開過的米白色窗簾,如今半垂掛著。記得我在入睡前已安頓好了一切,難道忘了將窗簾放下?我走到窗邊,將簾布拉至最高,看著有點瘋狂的暗紅色天空,百思不解。一旦醒了,就無法再度入睡。
天亮前的四點半,我按下音響的開關,讓金屬狂吼恣意奔放。也許明天會招來鄰居的抗議,我卻管不了那麼多。此刻,我只想震破我的耳膜。
點著煙,我看著透明玻璃倒映出的自己。「阿若來過了嗎?」
房裡沒有她來過的痕跡,也嗅不到她的味道,那瓶AgentProvocateurMaitresse我已經收進抽屜,換上了清新的薄荷芳香劑。
那是為什麼,這窗簾會半開著呢?
然後我發現了驚醒的原因,不是因為惡夢擾人,而是一通未接來電。
手機螢幕上顯示著幾個字。
『未知的來電號碼』我撥回給阿若,聽見她初睡慵懶的聲音。
『怎麼啦,睡不著?』有時我懷疑阿若是用鼻腔,而不是用聲帶講話。
「妳剛剛有打給我嗎?我的手機有一通未接來電沒有顯示號碼。」我的聲調一貫的沈冷,這是沒有辦法改的老毛病。
『當然……沒有囉。我怎麼可能半夜打電話去吵醒你啊,而且我也剛下班沒多久,快累死了。』
「剛洗完澡?」
『恩啊。』
就算是再普通不過的對話,從夜裡的阿若口中說出,都像幻城裡女妖私語的呢喃。疑問沒有得到解答,我跟阿若說這幾天忙,可能沒辦法去找她。阿若笑得爽朗,她不是個天天需要人陪的女孩。
我完全不會質疑她的獨立與自主,所以我掛上電話,看著天外慢慢泛出萊姆色的柔和溫光。
天,即將透亮。
接連幾天,都是四點半,那通無聲的電話準時響起。
不給我接聽的時間,只一秒就掛斷。
雖然不睡覺是我的專長,這樣無聲無息的打擾還是令我憤怒。
今天,我決定吵醒每一個我認識的人。
算是我對那個打無聲電話吵我的混蛋一個有聲的反撲。
「天兵~起床尿尿。」我用本就低沈的聲調再低八度叫好兄弟起床遛鳥。
『幹你娘!你有病!』天兵惡狠掛上電話。
我撥給斬雞,他接起電話我卻聽見背景音樂的嘈雜。
『喂?阿遠喔,我聽不清楚,這裡太吵了。』斬雞精神好的很,現在不知道在幹什麼鬼活動。
「幹!」我掛了他電話。
撥給Maggie之前我想了片刻,吵醒她睡覺可能會讓我橫死街頭。
幸好我不怕死。
電話響了很久,正當我想放棄的時候,Maggie接起電話。
『幹嘛~半夜找我啊?』一時之間,我有點錯亂,像貓的嬌酣嗓音,我甚直懷疑是不是撥錯了給阿若。
「這……妳是Maggie吧?」
『唉唷,你打給我還懷疑喔,哇!四點半了耶,怎麼睡不著啊?』
「妳怎麼還沒睡?」
『我在看日劇呀,好感動喔!』
「好,拜拜。」
我連忙掛上電話,碰上這種女孩,如果她央求著我去找她,我會照辦嗎?
接下來我撥給大學同學雜牌,好一陣子沒有跟他聯絡。
『用戶目前無法接聽電話,請稍候再撥』我聽完中英版語音說明後放棄和他聯絡的機會。
又撥了幾通電話,遭受凱哥一頓臭罵之後,我哈哈大笑。我的朋友裡,現在竟然只有天兵和凱哥在睡覺。癱回床上,今晚窗簾沒有自己升起來,那天奇妙的場景還是困擾著我。看著手機,老實說我不敢撥給小雁。不是害怕她的破口大罵,而是直覺的避免和她說話的機會。
次日,我頂著四天份的黑眼圈上班,今天的會議結束後,這份案子就告一段落,我也能鬆口氣睡個好覺。
「今晚我一定關手機。」我暗自下了決定。
『拜託你不要抽煙啦,很臭耶。』Maggie皺著眉頭,深夜裡的她,似乎和平常有些不同。
我把煙熄滅,繼續和她們解釋我的企畫內容。
「我的方向主要朝向數位化後的光明面開展,影片裡用二進位符號作背景,讓前景的角色來一段街舞。然後連接清新的城市印象,像是公園河堤那附近的景色。這樣應該會讓接受的年齡層更寬廣。」
Maggie聚精會神的聽著,小雁在旁邊低頭作筆記。
『還是參雜一些不同年齡層的舞者如何?這樣也可以表達這家公司產品線完整感覺。』小雁提出她的意見。
「我覺得這樣很好,就補上一筆吧。」我拿起筆在企畫案旁的空白處寫下註解。
『那麼影片拍攝的執行工作就交給我跟雁子來聯絡吧。』Maggie低著頭在本子上寫她的行程。
我卻有點錯愕。
『雁子?』只有阿若會這樣叫小雁。
我面無表情掩蓋了情緒的波動,順利的將會議結束。
『呼啊~可以下班了。』Maggie優雅的伸著懶腰。
「妳今天不用去別的地方啦?」我看了時間,才八點多,Maggie很少這麼早就說可以結束她一天的工作。
『昨天太晚睡了啦,你不也是?』
「我根本沒睡。」我苦笑著。
Maggie收拾東西起身,『我要回家補睡覺,今天十點就要上床睡,晚安啦兩位。』她笑意盎然的送臨去秋波,踏著輕盈的腳步離開東區216巷。
留下我和小雁乾瞪眼,我正想離開,小雁一把按住我的手。
『阿遠……我有話跟你說。』
心頭一震,該來的總是會來。
我還是故作鎮定:「什麼事?」
小雁走到櫃臺付了我們的帳,拉著我就走。『我們換個地方講。』
她在ATT轉角的路口叫了部計程車,請司機直奔金山南路。我隱約猜的到她想跟我說什麼,看著她飛揚翹起的髮尖,我腦中開始想一萬種敷衍她的理由。 計程車停在這幾年新蓋好的高級住宅外頭,小雁一言不發的拉著我的手往裡頭走。
我心裡想:「或許今晚就把話說清楚也不錯這件事情終需解決。」於是任由小雁粗暴的扯著,邁開腳步走進那棟巨大的洋樓。
歌德式宮廷建築風的龐大聚落,三棟二十數層的高樓圍著我們經過的中庭花園。小雁向管理員打了招呼,在電梯門口旁的數字盤按下幾個鈕。
『我們這裡很麻煩,到處都要按密碼。』小雁終於放開我的手,展開笑顏對我說著。
「這種地方管理費不便宜吧?妳的薪水負擔的起嗎?」
『我爸付的,他看不慣我住在家裡,所以在這裡買了一間給我住。』小雁淡淡著說著和父親的不合。
小雁告訴我從高二雙親將她送往日本之後,她就再也不跟父親說話,母親夾在女兒跟老公之間,只要他們一吵架就過著以淚洗面的日子。
所以小雁乾脆的搬出來住,反正他老爹有的是錢,這樣她也樂得輕鬆。
小雁的家目測約二十幾坪,足夠一個人過奢華生活的空間。屋裡還沒整理完,大大小小的紙箱擺在角落,新買的液晶電視還沒拆箱,孤單的在白色電視櫃前沈睡。小雁到房裡放了包包,叫我隨便坐就好,我看著凡賽斯花紋的沙發,不知道該不該隨便坐就好。
我們一邊閒扯,她一邊從廚房拿出一堆酒。
『你想喝哪一樣,Whisky?Vodka?還是高梁?』
「妳連高梁都有準備啊……。」
「有沒有汽水啊……我覺得我今天晚上會被剝光耶,妳是轉性了是吧?」
她瞪我一眼,認識她的時候,也是這樣給她瞪過的。
喝了一杯Whisky,酒精就開始作祟,已經疲累不堪的身體耐不住35%的烈酒浸蝕,很快的讓我天旋地轉。
『你不會這麼遜吧,才喝一杯耶。』小雁又一口乾掉她的Vodka。
她還沒說出她想講的話,就已經在酒氣裡迷濛。
『那些電話,是我打的。』小雁突然講出這句話。
雖然讓我驚訝,卻不意外。
『我沒有跟你說,後來我去找過阿若了。』
這句話才讓我從微醺醉意中嚇醒,她的行動總是出人意料之外,讓我感到膽戰心驚。
『阿若都跟我說了。』
『遠,我不會怪你,但是這幾年我的情感卻無法原諒你。』小雁喝的又急又狂,似乎不夠醉,就說不出來。
「我從來沒有想過居然要和一個女孩搶女朋友,而對手竟是我兒時玩伴。」我忍著身體的劇顫,努力說出我的話。
小雁家客廳的吸頂燈套著柔光罩,溫和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和幾年前沒什麼不同,還是漂亮的臉蛋配上英挺的眉毛,膚色似乎比高中的時候白了些。
「妳是不是有長高?」
『後來又長高兩公分,我現在已經比阿若高了。』
「天啊,那不就快跟我一樣高,靠妳怎麼不去當Model啊。」
『不要扯那些啦!』小雁有點發怒。
『我要知道你對阿若的想法,不然我不會甘願。』
她一聲怒叱,讓我腦中那一萬個敷衍消散無蹤,我收起笑容,毫不逃避的看著她的眼睛。
「妳還喜歡阿若?」我問小雁。
『那當然!在日本的這幾年,我每天都想著她。』
「不過妳從沒和她聯絡,七年,兩千五百天!妳連一封信都沒有。」
『你不瞭解……在國外很苦,真的……。』小雁低下頭。
在國外的苦我何嘗不瞭解,雖然只有兩年,卻烙了一個刻印在我心裡,眼看就快撫平那傷,卻不得不再度掀開來面對。
小雁滿臉通紅,說話也有些顛三倒四。
『遠,你記不記得你吻過我?』
她的眼神輕飄飄的,從銳利的堅毅轉化成了女人的柔媚。
我拿起酒杯一口喝乾,事到如今不把自己灌醉,我也想不到其他的解脫之道。
「當然,我還記得妳賞了我一個巴掌。」那天失神般激動的強吻,換來臉上的熱燙掌印,因為她的一巴掌,我才認識了阿若。
『這幾年你也變了很多,應該也碰上不少事吧?』
「是啊……太多……太多了。」
小雁突然爬到我的前方,半跪著抬頭看我。
『你對我有興趣嗎?』
「小雁,妳醉了,去休息吧。」我渾身一震,連忙出聲制止她。
小雁嬌嫩欲滴的雙唇半張著,勾引著魅惑著我。
她伸手抵著我的胸膛,漸漸欺身靠近,『和男人做愛……是怎樣的感覺呢?』朱唇半啟的傾吐。
「不要這樣,妳真的醉了,聽我的話去睡覺吧。」我抓著小雁的臂膀搖晃著她。
以一個女人來看,她的身材絕對火辣,足以讓人瞠目結舌,口乾舌燥的挑逗。 她冷不防緊抱著我,給了我一個烘熱的濕吻,還帶著伏特加味道的吻。
『這個吻是還給你的。』我把小雁推開的時候,她眼神中的幽怨扣人心弦。
『我把吻還給你,請你把阿若還給我。』她漂亮的臉蛋落下兩行清淚,說的激動不已。
我聽見寂靜的心跳,我的心臟越跳越慢,眼前的情景不是我所願意碰到的。 小雁的情緒愈發激動,纖長的手指解開她身上襯衫的鈕釦。不顧我的制止,她脫去上身的衣裳,赤裸的悸動。
『遠,讓我滿足你的需要。』
她痛哭。
『請你放過阿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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