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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樓上春風日將歇
灞橋上的柳條黃了又枯,枯了又綠,綠了又繁,彈指處卻又是一年辰光匆匆
流過。橋頭,垂柳依舊迎風拂動,枝葉瑟瑟輕響,就如在過去的幾百年中一樣,
冷眼觀閱這橋上車馬川流,來迎去送。
此時,正有一列車隊停駐在如煙垂柳旁邊。剛剛被貶汝陰太守的蕭炅,素衣
布履,正在拱手和幾位同僚道別。
有人遞上一杯桑落酒,好言勸慰:「蕭兄,穎州離天子京畿,究竟還不甚遠,
也算萬幸。」蕭炅目光落在杯中清澈酒液上,苦笑道:「賢弟不必相勸,這原不
是我初次貶官。只不過十幾年前那一回,我是西出武功,這番,嘿嘿,卻是東出
潼關,還我故郡。」來送他的都是親熟之人,自然都知他那次被貶官的緣由,便
有人道:「想兄定可東山再起。上一回不也是麼?」
「那一回的罪名,不過是'不學無術' ,此番卻是貪贓舞弊,敗亂法度,只怕再
無還京之期了。」蕭炅嘴角上揚,益見蒼黃肌膚紋路深刻。他舉起酒杯,一口飲
盡,凝目注視銀杯杯腹白鶴花紋,笑道:「想來此去穎州,罪臣難再有如此精美
器物。」他語意太過蒼涼,一時眾人俱無話可說,或低頭歎息,或轉眸目視溶溶
灞水。忽然一輛車中傳出孩子啼哭的聲音,只聽有孩子叫道:「阿母,我不要去
汝陽,不去汝陽!小五兒、阿喜哥哥、瑤奴哥哥他們都不去汝陽,我也不要去!
我們七夕還要抓蜘蛛哩!」話音尚自頗為稚嫩,想來孩子年齡太小,尚且分不清
「汝陽」「汝陰」。
蕭炅苦笑道:「是我的第四個孫兒。小兒郎家不解事,倒教諸君見笑。」任
由那孩子哭泣,並不出聲喝止。蕭家也是河南舊族,門風清謹,這時蕭炅卻竟然
頹唐至此,一任孫兒啼哭失禮,眾人都不由黯然。卻聽蕭炅又道:「如今遠離京
師繁華,閉戶讀書,未為不美。只是炅今有罪,諸君相送至此,已屬厚誼,炅自
心知,快請回罷。」眾人皆知,蕭炅是李林甫倚重的心腹。此番蕭炅被貶,皆是
吉溫為楊釗出謀劃策,要削去李林甫的膀臂。去歲楊氏三位姊妹皆封夫人之後,
楊釗恩幸更隆,此際炙手可熱,像吉溫本是李林甫手下的得力干將,卻也轉而投
向楊釗門下,以求汲引。眾人內心中確也不願因送蕭炅,而得罪於新貴楊氏。有
人順勢道:「既如此,蕭兄便起程罷。我輩期見蕭兄澤愛黎庶,早成美政。」便
折了柳條遞與蕭炅。
這時,忽然有一陣促促馬蹄聲響起,一騎絕塵而至,堪堪奔上橋頭,馬上人
手腕微揚,那馬疾奔之勢登時止住,橋上官員大多識馬,便有人讚道:「當真好
馬,奔若風雷,定如山嶽。」卻見那乘者翻身躍下,逕自向蕭炅走來。
他穿的一雙鹿皮靿靴,淺緋綢袍上,由暗金細線繡成許多對鶻圖案,鶻鳥意
態威猛昂揚,口喙尖利,形似長刀。那人則薄唇緊抿,雙目細長,顯得頗為陰柔。
他面上雖微笑著,可那笑意卻似並未到達眼底。時值夏末,秦中猶自炎熱,然而
眾官員一見他的笑,週身肌膚上都似漾起了一層寒霧。便有人悄悄移開幾步,離
蕭炅遠了些。
卻見那人深深拱手,向蕭炅道:「相送來遲,冀蕭兄寬宥。」蕭炅唇角微顫,
略有些斑白的髯鬚抖了幾抖,終是笑道:「吉郎何太恭之甚也。我不再為京兆尹,
君不再為萬年丞,何必如此?」吉溫眉毛一挑。他和蕭炅這一對舊日的冤家,此
刻同時憶起,他曾得罪蕭炅,而蕭炅卻不巧做了他這個萬年縣丞的上司。那段日
子他如水火熬煎,忐忑惶恐,幸虧高力士為他周旋說和。後來他也同為李林甫所
用,二人面上一團和氣,然而當初的恐懼他從不曾忘,更何況他明白,李林甫只
是看中了他羅織罪名的才能,而對有幹才的蕭炅,卻是全心全意地倚重。楊釗借
他的計策,發蕭炅貪贓之罪,他知道楊釗在利用自己,就像當年的李林甫一樣。
然而他不介意這樣的利用。
此刻蕭炅以失敗者的坦然和落寞,主動提起那段使他耿耿於懷的歷史,吉溫
卻不再感到憤懣。他微微一笑,注滿酒杯,清淺笑容帶著勝者的淡然譏諷,那譏
諷因其淡然,而格外有味:「溫曾為兄屬官,如今想來何其有幸。昔年得聆兄訓
誡的那些時日,當真令溫懷思不已。」他姿態恭謹,雙手捧杯,杯中酒液微微蕩
漾。
蕭炅喉結動了一下,最終接過銀杯,執杯道:「吉郎,我昔日做戶部侍郎,
曾為尚書左丞嚴公挺之逐出,你可知是甚緣故?」吉溫一愕,他知那是蕭炅平生
極為尷尬之事,卻不料蕭炅此刻竟然自揭傷疤。饒是他心性細密陰毒,也猜不出
對方用意,當下含糊道:「聽說是文字爭執。」蕭炅哈哈笑道:「甚的文字爭執!
以我才學,焉能和嚴公有甚爭執?吉郎你當真抬舉我。那是因我將《禮記》中的
伏臘二節日讀成伏獵,嚴公道:' 焉有伏獵侍郎?' 故而逐我出省。我當時很是
記恨,自謂非無才識,何必非要讀古人的書。如今我終於得閒,從此長日漫漫,
深柳堂中,落花影裡,閉戶讀書,正好補一補我少年出仕,不學無才的缺憾。」
優雅微笑,舉杯飲盡。一陣風來,數片鮮綠柳葉輕輕掉落,其中一片落在蕭炅帕
頭上。他伸一隻修長右手,輕輕拂去葉片,這無意間的小小動作,流落出的姿態
卻清貴如昔,似春風中的玉樹,一搖一曳間,都帶著清華舊族獨有的、難以磨滅
的灼灼光彩。
吉溫有些艷羨又有些嫉恨地望著蕭炅,那珠玉般的光彩是他終生無法企及的。
他是吉頊的侄子,叔叔雖然曾在則天皇后朝為相,且是首開返政李唐之議的唐國
大功臣,但他生前沒能給予他們子侄輩任何提攜臂助,死後,亦只得到了被睿宗
追贈的一個虛銜。吉溫獨力從卑微的新豐縣丞做起,向上艱難攀爬,諂事媚附所
有他遇到的高官顯宦,才終於有了穿上五品淺緋官服的這一天,而他蕭炅只為姓
蕭,便比他省了千百倍氣力,年少為官,一路高昇。
不論有意無意,蕭炅只用「少年出仕」四個字,就深深地刺痛了他,那四個
字提醒著他自己淺緋袍服下暗藏的無盡委屈和窘迫,它們永遠不見天日,就如自
己從不能真正為人所重的命運。
他咬一咬牙,笑道:「說來我還有件薄禮要呈獻太守。」他不經意似的咬重
了太守二字,從袖中掏出件物事來。
當即有人輕聲道:「噫,磨喝樂麼?」「這般華彩貴重,倒是珍奇。」卻見
吉溫取出的正是一尊磨喝樂,雕的是一個白胖童子,身著荷葉色衣裙,頸帶瓔珞
項圈,手執一枝初綻蓮花,童子笑口張開,齒白唇紅,極是惹人憐愛。那童子周
身光華流溢,肌膚細膩溫潤,原來這磨喝樂卻不似時俗以蠟燒製,竟系純以象牙
雕鏤而成。童子手中所執蓮花則是同色玉石雕就,而頸中瓔珞亦是真正寶珠串成,
顆顆珍珠一般大小,燦爛晶瑩,眩人眼目。
蕭炅盯著那尊珍貴已極的磨喝樂,也不由有些怔住:「這……」
吉溫得意於眾人的反應,此時他的笑意才算真正到達眼底。但他極快地掩了
那抹笑意,道:「太守門庭高貴,自非眼淺之人,我能送的,太守只怕都瞧不入
眼。我思來想去,當真只有這件物事,太守或者用得上--」他轉臉看一看那輛
發出孩兒哭聲的車,「送給孩兒玩耍,小兒郎家想必歡喜。」
眾人都不由得有些發愣,吉溫這分明乃是有備而來,送這禮物,則是譏嘲蕭
炅,此去再無大用,只能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了!卻見吉溫目光流轉,在眾人面
上俱掃了一掃,眾人雖有不平,卻一聲也不敢出,心底只覺煎熬,只盼這位不在
刑部供職、卻深諳羅織經的郎中不要再看自己。吉溫笑道:「眾位,我這薄禮卻
不好麼?」便有膽小些的附和道:「想吉郎選這禮,該是用盡了心思,好極,好
極,另出新意。」
蕭炅自已會意,拿著磨喝樂瞧了瞧,真想將它投入橋下一川流水之中,卻終
究是不能,他澀然笑道:「也好--」話猶未已,卻見遠方又有一隊車馬緩緩行
來,拉車的皆是穩健肥牛,更有武士騎馬當先護衛,武士所乘俱是萬中無一的大
宛良馬,七寶鞍韉在明媚日光下光華奪目,隊列井然整肅,速度整齊劃一,在橋
下漸漸減速,一齊停住。便有人掀開當先那輛車的青綺車簾,扶下一個人來。那
人緩步上橋,華麗衣裾為夏日河上清風拂展,便如黃昏來時慈恩寺塔上籠罩的半
幅絢爛暮霞,如雲如錦。
眾人不消看清那人的模樣,只看這陣勢,已知是當朝宰相來了,只齊齊叫一
聲苦,恨不得將身子化作柳葉隨風飄開。一個魔王吉溫,已讓眾人大感吃不消,
如今他舊日「主人」李林甫竟也來了。
卻見李林甫由兒子李岫扶著,慢慢走來,連吉溫在內,眾人連忙施禮。李林
甫花白頭髮一絲不亂,腰間數枚紫玉帶銙明潤斑斕,足下編線履子不染點塵,還
是養尊處優的台閣宰輔模樣。他垂老的身影如一尊孤絕挺立於天地間的神像,如
此傲然而又如此高華,這灞河上的濛濛水霧,紫陌中的滾滾紅塵,竟似不能沾惹
他半分。
他隨意抬一抬手,笑道:「今日我原為私交而來,既非在鸞台鳳閣,大夥兒
不必多禮。」溫和如春陽的目光稍微一轉,掠過吉溫面龐。
那一瞬間吉溫只覺得好靜。潺湲的灞水不流了,棲於翠柳枝頭的黃鳥白鶯不
叫了,沿河茂密草花叢中相逐相戲的彩蝶不飛了,四野農家的裊裊炊煙停止了飄
動,連遠處繚繞秦嶺起伏山脈的縹緲雲霧都似乎停滯了。他便不覺抖了一抖,牙
齒發顫,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腰也微微彎了彎。
他聽見自己垂死掙扎似的,從喉底發出滯澀的聲音:「僕射來送蕭兄,真是
情深意厚,體惜臣僚。」李林甫笑容溫煦,道:「吉郎不是也來了麼?若論情誼,
吉郎又豈不深不厚。」吉溫只覺他似乎字字皆無所指,又似乎字字皆有所指。他
此生還從未遇見過任何一人,能像李林甫這般,即使在親他重他之際,都能讓他
生出戰慄和畏懼,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更別提此時他們都已心知,他背叛了他。
吉溫顫抖著道:「僕射過獎。」有人乘勢笑道:「既是如此,不若咱們暫且退下,
留僕射與蕭兄敘話。」便告辭著離去,李林甫也不挽留。
也只在片刻之間,喧鬧人聲便如河岸風煙,悠悠散盡,獨留橋上李家父子,
與蕭炅家人。蕭炅這才趨前兩步,握住李林甫的手。
他先前面對諸友,是頹廢沮喪,面對吉溫,是氣度不改,此時見到這與自己
相交三十載,親重自己有如手足的恩相,才真是真情流露,低聲道:「相公,僕
是戴罪之身,何敢勞你鞍馬煩勞,跋涉相送……」一語未盡,喉頭哽咽,已是說
不成話。
李岫的嘴唇抖了抖,默然退到一邊,極目遙望灞河流水滔滔東去,但見天水
相接處細若一線,渺渺茫茫,愈遠愈微。他寂寥地想著,此刻與父親話別的蕭炅,
很快便要消失在比那流水盡處還遠的連雲山嶺中了吧?他回眸看了下父親,忽然
覺得他的身影從未有如此日之孤單。
李林甫反握蕭炅顫抖雙手,也低聲道:「你放心……我說過,我定要救你。」
直到此時,他凝重若山嶽的姿態,方才有了一個缺口,一線漏隙,如山腹石扉悄
然洞開,隱隱漏出清冷霧氣。他嘴唇顫抖,話音也有些飄忽,不知是情思觸動,
傷感難抑,還是自知缺乏履行這諾言的底氣。
蕭炅搖了搖頭,苦笑道:「僕射……不必再為我多費心機。」他瞟了一眼斜
倚橋欄、若有所思的李岫,鄭重道,「我的心意,僕射素所知曉。還望僕射多多
保重,努力加餐,自愛自身,來日勿令兒郎輩有……黃犬上蔡之歎。」李林甫和
蕭炅都非飽學宿儒,然而這秦朝名相李斯失寵得罪,終於被殺的淒涼典故,自來
做過宰相的,卻無一個不知曉。李斯被腰斬之前,曾拉著兒子的手哭泣,自歎如
今欲求昔日牽犬擎鷹,與子弟們出上蔡東門嬉戲玩樂的時光,也再不可得。這話
若是出自旁人口中,不啻為惡毒詛咒,李林甫定要大怒,然而此刻由他最為倚重
的部屬說來,他只覺其誠,只覺其哀,只覺其驚心動魄,只覺其雷霆萬鈞。寒意
如渭水秋風席捲而來,沁入心肺臟腑。
他怔忡片刻,鄭重道:「你的心,我自然是明白的。我在朝中多年,根基深
厚,想楊家子究竟還動不了我--咸寧趙奉璋揭發我的' 罪狀' ,那趙太守的下
場你也見了,御史台還不是杖死了他?汝陰也不算遠,我還將時常給你寫信,長
安有什麼時新玩意兒,我也遣人給你送去。」
蕭炅苦澀一笑,道:「舉目見日,卻不能見長安。誰謂長安不遠?倒真是對
不住了,恩相,我此後不能時常在你門下,為你傾盡綿薄……」他連連搖頭,終
於泣不成聲,遠望秀麗峻拔,直入雲間的終南陰嶺,遠望凝結秦中滋阜川原靈氣
的錦繡都城,遠望他已看不見了的,芙蓉開遍、錦鯉浮游,猶若瑤台仙館的曲江
池苑。這河山,--真是美得讓人欲斷腸欲心碎的河山。他們曾共同站在咸陽原
上登高指點,謀劃如何讓這河山更為繁華絢麗,他們也曾在深宅內室交心深談,
試圖扼殺這盛世中所有不諧的細碎聲音,然而現在他終歸要先一步離他而去。
李林甫放開蕭炅雙手,扶住橋欄,他身體動也不動,紫羅袖口卻微微顫抖,
他鐵石的心腸,在今日卻像初春冰雪,被蕭炅的熱淚與忠告融化。指上美玉戒子
因他用力扶握欄杆,而被堅硬白石擦出縷縷痕跡,他竟也不覺,只是借由石料陰
冷的溫度慢慢鎮定。他寂然想起,這灞橋如今另有別名,叫做銷魂橋,取自江淹
「黯然銷魂」的舊句,然而任憑客子遊人斷盡柔腸,銷盡憂魂,這橋還是如此冰
冷生硬。他深深地吸氣,似要將這飽含水分的灞河涼風,盡皆吸入滾燙肺腑,蕩
滌多日來的煩怨和憂思。
半晌,他回過頭來,淡淡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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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璇坐在床上,藉著銀釭跳動的焰影,正在看書。她濃密睫毛投下淡淡陰影,
直顯得那一雙秋水般的眼眸格外黑白分明。窗外隱約傳來唧唧蟲聲,伴著書頁翻
動的輕響,愈發襯得這一室之內小小天地的安靜美好。
忽然門扇輕響,有人走了進來。她知道只有一個人能這麼隨意出入她的房間,
下意識地便將伸直的雙腿收回,改成盤坐:她終究不是天生的古人,始終不曾習
慣跽坐或盤坐,獨處時便每伸開了腿,放鬆關節。
「看的什麼書?」他在桌前隨意坐下。
「李翰林的詩。」裴璇並不因為這是李林甫所不喜歡的詩書而擔心:他給家
中眾人的自由還是很充裕的--只要你別拿這些詩文典章去煩他,或者在他面前
誇耀才學。
李林甫愛她雙手,因此特地下令她不必做女紅針黹,這倒恰好掩蓋了裴璇其
實一無所長的尷尬。她有此「特赦」,李家諸姬很是妒羨,故此這幾月來她便躲
在房裡讀書,極少出門。李白的詩後世多所流傳,婦孺能誦,於她最為親切,她
便借了一卷抄本來讀。
李林甫唇角諷刺地一牽,他想起了那個狂傲才子的模樣,世人都以為他不喜
歡他,所以設法排擠他出京,卻不知他誣構中傷了那麼多人,這回卻實是受了冤
屈。李白空有襟抱,空負才思,卻並沒有仕宦和經濟的才能,聖人早已看得清楚。
他也知道在他殺了李邕、裴敦復之後,李白曾經悲慨作詩:「君不見李北海,英
風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但他懶得計較,因為不值得。
文章做得漂亮的人,除了蘇珽和張說,還沒有誰能真正掀起什麼風雨波瀾,張九
齡不能,李邕不能,李白也不能。他老了,他要把力量集中在值得用的地方。
聽說李邕臨死前口鼻流血,曾咬牙切齒地說,要在奈河橋頭等他。李林甫忽
然想,他真的會在那裡等他麼?那麼三庶人會不會,韋堅會不會,李適之會不會,
皇甫惟明會不會,趙奉璋會不會?
焰影飄搖,他忽覺眼前諸般桌案器物都如映在水中的虛渺倒影一般,蕩漾起
來。他定了定神,瞥見裴璇驚詫的臉色,才察覺自己無意間將那幾句詩念了出來。
李林甫笑了笑,道:「他的詩究竟滿朝誇說,想必是有真味的,讀一讀也無妨。
不過我看,庫部王郎中的詩更好。」
這王郎中便是王維。他此際官階雖仍不高,但他三十年前年少登第,風姿郁
美,才調無倫,更兼出身太原王家,曾教西京諸多閨閣少女動心,裴璇也聽李家
年紀較大的女子說過。王維十五歲奔赴長安,少年時代便是諸王座上佳客,被眾
多豪右視為師友,幾十年來仕途蹭蹬,並不得志,文名卻流播兩京,舉國敬慕,
是以裴璇一聽便知他說的乃是王維。
李林甫誇王維,本是因為王維在華清宮溫泉曾奉詔和過他詩,對他有所讚頌
--無論真心與否--在他眼中自是勝過那不識時務的李白。但他卻不知王維的
詩,在後世被極大程度地神化和模式化,諸多論者們一提到他,便是滿口「禪意」
「畫意」,裴璇上學時便死活聽不懂,時常腹誹,心道所謂禪意怕也都是人云亦
雲罷了,當下笑道:「看也看不懂的,好多字都不識得,無事湊趣罷了。」此時
刻版印刷雖已出現,卻多只用於佛經,普通書籍還是靠人抄寫,她看那些不甚整
齊的繁體字本就糊塗,何況古人又有許多異體字,她這種「腹內草莽」的人自然
為難。有時她甚至暗自認同李林甫「苟有才識,何必辭學」的說法:搞政治,只
要懂得人心懂得世情就好了,學那些千八百年以前的典籍幹什麼?
李林甫見裴璇神色不似作偽奉承自己,也不由得一笑,適才的詭異聯想卻仍
是盤繞腦中不去,使他神思昏昏。裴璇見他神色有些異樣,問道:「僕射,我換
一盞熱茶來?」
李林甫搖手:「不必了--你坐過來。」
裴璇依言挪過,卻忽然被他攔腰抱在懷裡。她吃了一驚,有些緊張:被迫侍
奉他也有二十來次了,但每次和他作這樣親密的接觸時,她還是時常生出些微恐
懼和抗拒。
然而她很快察覺,他並不像要有更進一步的舉動:他將頭埋在她的頸中,她
感到他呼吸的熱氣。他竟將身體大半的重量壓在了她的身上,他疲倦得如此沉重。
「僕射,你……」「噓。」他輕聲道。
他信任她。他看得出,這個小女孩兒雖然曾經當面忤逆他,卻恐怕是最不會
對他造成傷害的一個。在濁世中,在朝堂上,這就是那種最為他所輕鄙的、耿直
而善良的,張九齡、嚴挺之式的性格--但是在閨闈之中,這樣明亮潔白的天性,
卻令他珍視如寶珠。
當然這珍視也是隱秘而謹慎的。他不會對家中的女人們徹底交付、訴說他的
信任,她們距離他的生活太近,能夠觸碰到他太多的細節。這太危險。他曾和武
惠妃同謀:那時他心裡甚至有一絲絲輕視,輕視皇帝的不謹慎,他竟能讓這個武
家的女子影響他那麼多。
於是他只是嗅著她鬢髮肌膚間的香氣,握住她柔嫩小手,淡淡地道:「有些
累罷了--今天蕭炅走了,我去送他。」裴璇蹙了蹙眉,顯然不甚清楚這消息的
意義。
李林甫有些好笑地想,他也是真的累了,居然會和這麼個癡嬌女孩兒家說起
蕭炅來。他決定用一種最淺近的方式告訴她:「你知道朱雀天街上鋪的細沙麼?
那就是天寶三年,蕭炅做京兆尹時,下令從滻河運來,鋪在路上的。」
果然她眼睛瞪大了。「那他可真是一個好官。」
裴璇做學生時相當不愛學歷史,對天寶六年之前的唐史本不甚熟,平日也就
不敢談及,生怕被人看出她不是當世之人的破綻來。她只模糊聽說從前朱雀大街
上都是灰土,雨後尤其泥濘,因道路難行,皇帝常常被迫下令罷朝。後來便有了
這層「沙堤」,官民受益,盛讚蕭炅的做法,只是近幾年來大家漸漸習以為常,
也就不大說起。
李林甫微微一笑:「是呀。」他伸手抽出她綰髮玉簪,她一頭如瀑青絲登時
流瀉下來。他再度將頭埋入她漆黑秀髮間,一聲不響。
忽然「剝」地一聲輕響,床頭銀釭燈焰一跳,燈花爆了開來。
裴璇本已有了些睏意,朦朧中卻感到,李林甫攏住她後背的手重重抖了抖。
她迷糊地睜開眼,看著他伏在自己肩上的斑白頭髮,心中漸漸浮起一層稀薄的憐
意。
他像她的敵人,也像她的父祖,然而此刻他甚至也像她的孩子。她柔聲道:
「是燭花。」然而李林甫終究無法繼續安睡。他忽然站起身來,對著案頭菱花鏡
台整理衫褲,一語不發地走了出去。
裴璇推開窗格,只見明月在天,清輝如洗,李家池台樓閣浸在溶溶月色中,
褪去了白日的華貴艷麗,惟余一片清雅溫柔,他卻不知向哪個方向去了。她聽見
花木暗影裡有宿鳥為他腳步所驚,撲稜稜亂飛,滿庭花草的芳馨,似乎也為他的
匆匆步伐盪開一角,越發迷幻而不真實起來。裴璇不由輕歎一聲。
卻不知此刻,那孤獨的老人,心中也在和她想同樣的問題:若不能得一夕之
安寢,不能盡一日之歡笑,那麼蟒袍玉帶,麗服高館,究竟又有何趣味?
所不同的是,這個問題,於裴璇只是瞬間的幽幽一歎,而於李林甫,卻是他
始終在努力彈壓、卻久已猖獗於他心底的惡魔。他盡可以除去任何他不喜的人,
但對這無時不在,無法可除的心魔,他終歸是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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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促狹鬼!」楊釗恨恨地把虢國夫人遺下的帕子摔到几上,自語道,「勾
起人的火來,又說要進宮謁見宅家!」
逼走了蕭炅,他在府中得意慶功,當然也不敢張揚,為免驚動了李林甫,也
便只請了今日有暇的楊銛和虢國夫人。楊銛新得了皇帝賞賜的照夜獅子馬,急著
回府試騎,留下他與虢國夫人相對。虢國雖與他同姓,按唐律絕不可有私情,且
她又是有夫之婦,但虢國自少女時便與他有些說不清的交誼,這私宅之內,自也
無人敢多發一言。二人先飲酒後賞花,這花正是京中盛傳的「楊家紅」,太真妃
勻面時手指染了朱紅口脂,印上花瓣,來年花開,花上猶有嫣紅指印痕跡,故而
皇帝親為起名一捻紅,又雲楊家紅。楊釗摒退了僕婢,二人賞的也不知是那珍貴
牡丹,還是別的什麼,正賞到情動處,漸次入港,虢國卻忽然掙脫出來,說:
「宅家令我今夜宮中去哩。夜禁將至,我不能遲。」楊釗又氣又笑道:「倒來誆
我!你是何等樣人,貴妃稱姊,天子呼姨。你還怕宵禁?何衙何司的金吾衛敢阻
你車馬?」然而虢國一徑抽身走了。
楊釗恨了一回,又拾起帕子來聞帕上的幽微暗香。那帕子材質輕薄,但在夕
陽下流溢光華,隱隱勾勒出花卉圖案,楊釗略奇,拾起帕子對光細看,才見出那
帕上以暗線繡成盛放牡丹模樣,瓣蕊歷歷分明,繡工精巧難言,不由嘖嘖讚道:
「這等稀罕物事,我竟也不曾見過,可知聖人賞她的不知還有多少。」心頭一時
暗暗猜想,她承皇帝恩幸時,該是何等嬌媚模樣,那曾為他手指所挑的乳蕾,在
她生過孩子後色澤略顯暗沉,卻比從前更為豐潤,它們是否也會在皇帝的手中發
硬發燙,挺立綻放;皇帝已經老了,他的手已經不再有力,再不像昔年的臨淄王,
控韁勒馬,揮劍挽弓;他的手現在只能題詩作畫,撥動紫檀琵琶,為玉環的歌舞
伴奏,或者捶動羯鼓。那雙手曾將整個大唐的山河牢牢握在掌中,但現在--他
有點好笑地想--怕也只能把她們幾姊妹胸前的山峰握在掌中吧?然而他知道,
虢國夫人會裝作好像被那雙已生了褐色暗沉斑點的手,揉搓得情迷意亂,她甚至
一定會羞紅了臉,懇求皇帝不要如此威猛。
其實,她會臉紅,倒真是天下一大奇事。自從十四歲她和鄰家少年藉著元夜
賞燈,金吾不禁的機會,過了那風流一宵之後,她恐怕早就不知羞恥為何物了。
這小娼婦!他啐了一口。如今也是個人物了!諸王奉承,四方賂遺。就裝得
似模似樣,禮義貞潔!
帕上甜細幽香,正是虢國身上常有的馥郁香氣。他每次問她熏的什麼香,她
總是用紈扇掩了臉,嬌笑不答。此刻他躺在銀平脫圍屏後的清涼玉簟上,頭枕著
珊瑚枕,鼻端嗅著她用過的舊帕,如同還將她豐艷軀體抱在懷中,室中暖陽投入,
夏末的房中依舊悶熱,床周被屏風圍繞,更是熱烘烘的。他方才又喝了幾杯酒,
在如此醺醺然的暖意與醉意之中,他一壁嗅,一壁想,週身不覺熱了起來,白皙
的臉上,額角鬢邊漸漸滲出細密汗珠,那私密之處,也自稍稍有些硬挺起來。他
不由便探手入袍,向白羅袍下某處摸去,另一隻手卻將那帕子捏得更加緊了。
她此刻該已躺在皇帝的懷中,任他恣肆輕薄了罷。也或許她會和她的妹妹,
共同做兩朵並開蓮花,任他的手指和唇舌,如點水蜻蜓般來回賞玩,先碰碰這朵,
再嘗嘗那朵……而他,一個剛剛勝利了的,凱旋的將軍,卻要在這裡淒風苦雨,
拿著她丟下的帕子自瀆!恐怕李林甫都會比他舒坦些哩!他忽然想起上回在他家
中見到的那個侍妾,她的手真是白嫩美麗,恐怕沒有男人看了會不喜歡。李林甫
今天想必很是煩躁,或許硬也硬不起來--那麼他會不會吩咐她用那雙手幫他?
他已經老成那樣了--還能有那麼白嫩的手侍候他!
他愈發覺出自己的深沉而廣大的苦悶。他像個小孩子一樣,負氣地想著:
「這帕子我便不還你了,又怎樣!」越性將帕子裹住那已燙熱如火,堅硬如槍的
私密處,加力套弄。他的身體越來越熱,背後熱汗濕透羅袍,他感到額上的筋絡
在不停地跳動,這血流加速的眩暈感使他甚至逐漸體味不到下身的快感。
還真是太久沒做過這事了--年少時他窮,無錢娶妻也無錢嫖宿,倒是常與
右手五指為伴,後來有了妻妾,知道溫柔鄉中濕熱緊密的銷魂滋味,遠非草草自
瀆可比,更加疏遠了這事。今日重操舊業,竟非得心應手,楊釗不由有些氣餒,
況且也不甘心如此白白解決這沸騰慾望,終是疲倦地放脫了手。虢國的帕子隨著
他手軟軟垂下而落在玉簟上,那帕上已沾了些許他興動之際所流的透明液體。
他開聲喚道:「瑤箏,寶瑟。」他決意獎賞自己一回。
便有兩個只著半臂和輕薄羅裙的少女走了進來。她們十七八歲年紀,一樣圓
圓的臉兒,一樣挺秀的鼻,頰邊一樣都有兩個可愛的梨渦。
這是一對雙胞姊妹,數月前有人獻給他的。她們都有胡兒血統,膚光如雪,
鼻樑比漢女略略高挺些,但語笑姿態,知識禮儀,則一應都是漢家風範。
「脫了衣裳,就不認得她們哪個是哪個了,想必有趣。」楊釗想著,微微笑
起來。
事實也果然如此。他下身與一女交接,順手把玩另一女胸前雪嫩山峰,旋即,
翻轉身體再欲親近另一女時,卻被她嬌笑道:「阿郎可錯了,人家方才受過你好
一番!你這般雄風,人家那兒如何禁得,還是擾我妹妹去罷!」他轉而抱過另一
女侵入她體內,然而幾個回合下來,他終究辨識不清,只覺眼前都是雪膚秀腿,
纖頸酥胸,伸手摸去則是一例的淋漓香汗,若是有意專向那私密處襲去,二人則
是一樣的輕喘低笑,婉媚嬌吟,再也分不清楚。他此際頭暈目眩,也便不再費心
去辨識,只專心抱定一女奮力衝刺,令一女仰臥於下為他舔吮那交接之處。
他感到自己額上青筋跳動益發劇烈,心臟搏動也越來越快,在極致的亢奮中,
他幾乎已經忘卻了下身至美至樂的滋味,這一方床榻,一架圍屏,一間臥室,似
乎再也拘他不住。他的眼前一片光明,好像自己突然高大神聖起來,變成了驅趕
落日的羲和,每一下衝刺,都使他更加接近於前方那燦爛耀目,光芒萬丈的火紅
夕陽,那是一個無限廣闊,無限光明的世界。
他的雙手不知不覺地掐緊了瑤箏的雙乳,直掐出十道深深青紫痕跡。那乃是
女郎家身體至為脆弱之處,瑤箏吃痛,幾欲暈去,只能發出輕微的聲音:「阿郎,
你……你且輕著些……」然而楊釗沉浸在自己的極樂中,她低婉的懇求,在他則
如足底浮塵,身外煙雲。
瑤箏一頭栽倒,雪白額頭流下大顆大顆的汗水,她人則已昏死過去。而她身
後,楊釗終於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在她體內釋放出滾燙慾望。
接著,他令寶瑟為他舔舐乾淨,然後滿意地喘息著,沉入浩茫的黑甜夢境。
---------我是以下註釋可以不看的分割線-------
註:抱歉,這一回裡註釋要做的話就太多。我債多了不愁,懶得做了(做了
也沒人看吧……),反正大部分內容文裡已經很清晰了。
磨喝樂這譯名,是在宋代書本中出現。但唐代七夕有用蠟製作「化生」童子
的習俗,這「化生」就和磨喝樂差不多。我寫它在唐代就叫這名了,似也不算太
關公戰秦瓊。
特別要說明的是:蕭炅「伏獵」的事,是有的。他給朱雀天街鋪沙堤的事,
是有的。吉溫背叛李林甫幫楊釗除掉蕭炅,都是有的。吉溫去送他,給他孩童玩
偶,李林甫去送他,則是我編的。史官當然只有輕輕一筆「刑部尚書、京兆尹蕭
炅坐贓左遷汝陰太守」。李邕死前的詛咒,也是我編的。然而人世的無情有情,
開心傷心,相知相恨,相遇相離,當然非止史官寥寥幾筆可以概括。
楊國忠和幾位夫人的「慎莫近前丞相嗔」,我認為老杜未必全是在指諸楊同
姓穢亂。但既然大才子楊慎楊升庵都說是「刺淫亂」,我也就老實不客氣編一回,
反正我對這幾個男女沒有對李林甫的愧疚感。
最後,王維的部分,請相信非我過譽。從經歷到官銜,文中所述字字有史可
稽,除了「曾教西京諸多閨閣少女動心」一句。大笑。唐代宗即位之後,令他弟
弟宰相王縉搜集他的作品呈上,又讚他「天下文宗」「名高希代」。張說、張九
齡以後,他在開、天之際的文名可真是舉國無匹的:)
本章寫了這麼多字。但我想寫的其實只有一句:這河山,--真是美得讓人
欲斷腸欲心碎的河山。
因為那河山中,有我們曾如此懷想,如此熱慕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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