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滿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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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空空幻(又名:鸚鵡喚) 編次:梧崗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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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幻(又名:鸚鵡喚) 編次:梧崗主人

  第一回 戒色慾苦箴良友 入幻境巧化才人
  第二回 寓名園初盟淑女 泊孤舟又遇佳人
  第三回 叩朱扉潛求艷色 宿繡衾始露其形
  第四回 赴文社一人壓眾 聽琴聲二美諧歡
  第五回 吮春丸麈戰群尼 遇天姿網圖雙艷
  第六回 一幅畫巧諧美事 三杯酒強度春風
  第七回 幸中幸得美遇仙 才憐才驚詩赴考
  第八回 逢勁敵夢戀三更 會佳期圖全十美
  第九回 訪故人水流雲散 觀音書賜斷魂消
  第十回 適維揚空懷舊約 至武林喜訂新盟
  第十一回 吉變凶風波不定 怨裝恩雲雨懷仇
  第十二回 賦落花良明示鑒 歎償淫佳偶失貞
  第十三回 欲拗法癡心割愛 願為僧肆意狂淫
  第十四回 進忠言迷途不悟 敗奸謀法網難逃
  第十五回 因訴冤刑加極惡 為報淫筆到投生
  第十六回 空幻中果報既昭 鸚鵡喚大夢始覺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6-25 11:31 編輯 ]
2012-6-9 14: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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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戒色慾苦箴良友 入幻境巧化才人

  
  詩曰:
  富貴才子風流性,天下佳人欲羅盡,
  難了心願憾陋貌,脫換形骸祈仙靈。
  良友苦箴禍為淫,偎香憐玉孤意行,
  幸得老僧鸚鵡喚,空空幻出夢中情。



  古語云:頑石點頭,鐵人下淚。人疑其言為誕妄,不知所以雲者非真謂頑石可使點頭,鐵人可使下淚,不過謂振蒙警貽之言乃至理實情所發,雖以天下無靈性之物,如頑石如鐵人者聞之尚感懷流涕,豈以有血氣有心智之人與鐵人頑石不如乎。
  且說前朝浙江嘉興有一秀士姓花名春字金谷,年方十七,頗淵通於詩學,擅美於丹青,才名流布無不企柳。椿萱已皆逝世,並無兄妹姐弟,家資巨萬富稱敵國。所居房屋儘是朱欄翠檻。所穿的衣服俱是錦繡綺羅,其享福之處自爾瑣說不盡。
  唯所抱憾者,尚有一則,看客們你道他負此才學,際此境遇,尚有什麼不足,不知他才雖淵博,貌不風流。其平日立志,曾謂:我若娶妻,不一而足,必盡天下之佳人羅而致之方快我意。而又自以容貌之陋,佳人未必能對我生憐。故常引鏡自照,唯歎彼蒼賦質不能給我全美,使難做得一個風流才子,誠恨事也。所以琴瑟蹉跎未諧秦晉時。
  花春有一友姓柳名鶯,字遷喬,其才學之美不多讓於花春,若論其貌則又丰神秀雅。二人誼重金蘭夙敦雅好,花一日無柳,無以罄引觸醉月之歡,柳一日無花,無以盡玩景吟詩之樂。
  而每花春一見柳,愈覺其好,難掩自慚,每每謂柳鶯道:「才子佳人四子本分拆不開,天生才子必生佳人,蓋無佳人,不足以舒,才子之氣也不足以顯才子之奇,弟雖眷戀佳人唯有愧於才子,兄何既為才子而反忘情於佳人,此我所不解也。」
  遷喬道:「不看李白才人,陶潛才人其生平不過以詩酒怡情而已,謂其戀情於螓可蛾眉則弟未之聞。」
  花春道:「古來才子指不勝屈,兄何必以二人論哉,即如簾窺相如香貽韓壽,世之佳人且動情於才子,豈才子不留意於佳人,且不特與佳人有遇,即與仙子亦未嘗無緣,如半勺瓊漿裴子成緣於王杵,一餐麻飯劉郎迷路於天台,才子奇緣皆歷歷可稽,若我兄際此芳年,具此才貌,竟無情於韓壽相如之遇,其與世上庸夫俗子相去幾何,亦徒負天工賦質之意矣,午夜盟思且禁為兄歎惜。」
  柳鶯道:「我豈不知才子佳人往往有遇,然我所以略去粉白黛綠而不敢役志者,誠以萬惡淫為首,古人屢屢言之。若以歸夷贈牧之事,戀戀於中,是遇佳人而不逐,其欲則不快,勢必至蕩,撿逾閒,縱其所欲,而不知止,由是孽增,惡積天理,難逃陰司之罪,獄固不必言,即目前之報,應亦不網漏一人,只苟沽沽於女色,將毋蹈此迷途。」
  花春道:「弟非才子固不必論,但以造物之待才子自弄於待常人,天既賦彼以才子之質,自必有一翻奇遇與彼,古來才子之遇種種不合,未聞有責其淫狎而為之報者,兄何過慮之甚,我觀兄瀟灑不拘,自有雅人韻趣,略去脂粉不知所樂何事。」
  柳鶯道:「富貴功名之念余,實淡然志。在離城數里起一別墅,約廣十數畝,其間池塘曲繞,樓閣崢嶸,四季名花無所不場,春則有宴花樓,夏則有滌暑台,秋則有望月亭,冬則有香雪閣,郡中名人才士絡繹而來。或雅愛琴台或性耽詩酒,或閒談竟日,或秉燭夜遊,為東道主者酒餚粗備,想與為歡,將終我身,以徜徉陶然,不知有世事之憂。弟之志如是而已。」
  花春道:「子之志則不然,唯願美姬盈座,嬌妾環回,歌聲婉轉,午袖翩遷,玳瑁之床,香透鴛鴦之被,揚柳樓頭肉屏,圍緩芙蓉院裡,歸帳肉妍直樂,此不疲有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他二人之志性回殊,有如此故。花春雖常撫形自憾,其心終貪戀無已,即其平日所作之詩無非艷詞麗句,所描之畫亦不過是塗脂抹粉之觀,清夜自思每謂我徒具才子之學,而無才子之形,空有風流之情而無風流之貌,即遇佳人焉能使之一見生憐相為勾引,心想得遇一個仙人,須將法水把我偏身一灑,使向來的陋相變為一個俏麗龐,我生平大欲遂矣。
  卻說花春一日在書齋靜坐,見門公啟稟道:「外面有精嚴寺涵修和尚求見。」
  花春即令請他進見,見伊手持一白鸚鵡,經入庭心與花春作揖道:「貧僧無事不敢造府,這只鸚鵡貧僧正馴養多時,今日特來相贈。」
  花春知此僧素有得道之稱,聞有一白鸚鵡畜之已久,曾有人出重價與之相實而不得者,何以今日特來贈我,想其中定有隱情,說道:「既承長老雅好須議價領賜。」
  那僧人笑道:「此鳥亦非凡種,遇合有緣,不日要破籠飛去又何價可議。」
  花春聽得他語言奇異,逐謹謹領愛,那僧人自作別而去。
  就將這鸚鵡掛於簾外,舉目細看,但覺儀光皎皎,素彩翩翩,異金精之妙質,喙不塗丹殊火德之明輝,襟非洩翠洵如粉羽,看了一遍心竊愛之,但思此鳥畜於涵修,曾聞有談經亂局之奇,為甚籠中寂寂不聞,又想涵修適才所言甚是不解。
  尋思久之似有倦意,遂俯幾而臥,臥未幾,聞得簾前鸚鵡喚道:「花貴人欲快生平大欲,脫換形骸,餘日須速出門往西而去,自有所遇。」
  花春聞喚不覺驚喜交集,忙起身自步出門外,也不帶童僕,獨自一人飄然行去。行許久到了一處,名喚桃花村,但覺樹深見鹿,溪午聞鐘,光動綠煙,影遮岸竹,粉開紅艷,香塞溪關,四周碧樹成叢,一帶清流繞位。
  俳徊良久見林中走出一道者,肩背葫蘆手持鹿尾,足登雲履,身服絲衣,童顏,白髮,還疑跨鶴而來,道骨仙姿,見了花春遂上前起手道:「貧道因與花貴人有緣,故特下長春嶺而來,在此靜候數日了。」
  花春駭然道:「小生與道長素不相識為甚知余姓氏。」
  道者道:「不但知你姓氏而,已即後來之姻緣遇合,貧道已一一知悉。」
  花春聞言驚喜道:「道長既知之,肯為我略言之否?」
  道者道:「有緣得會,何妨略洩其機,汝之功名福澤如在掌中,固不待言,至於抱玉偎香之樂事,則良緣美遇,尚要貧道小施奇術。」
  花春道:「如此敢乞道長指示,祈勿吝教。」
  那道人就於葫蘆內取出丹藥兩顆,付於花春道:「這顆紅的名曰醉心丹與酒杯中一浸,憑他海量,不消飲得數杯,便爾一醉如泥,只要將半杯冷水灌下,頓時醒轉,另一顆紅的,名曰補天丹,乃是房術之用,若將此丹吮入口中,就可通宵不倦,一心御千女,欲洩時消將此丹吐出,此乃貧道在長春嶺上采仙芝異草提煉而成,不比人間丹藥有耗腎損精之患,可珍藏之,自有無窮妙用。」
  花春接過丸丹藏好,不禁揮淚道:「天下唯才子愛佳人,唯佳人亦憐才子,以我生就陋容,既未得為才子,焉有佳人與我結綢謬之樂,若無眾佳人盈盈滿座,即有此妙丹亦苦於無用,未識仙師能為我脫換形骸否?」
  那道者聞言微笑道:「也罷,既要成全您的美事,須索成全到底。」逐攜了花春的袖,一步步走近溪邊,竟把花春一推,推下溪中。
  花春在水中掙了多時,然後挨邁岸旁,慢慢爬起,那道人已條無蹤影了,身上水淋淋,衣衫盡濕,幸是暮春天氣不至十分寒冷,只得向左近鄉村人家借布衲衣衫換了,把身上的濕衣脫下,取了丹藥,暗想這道人不知是仙是怪,他為甚將我推入溪中。
  一路上疑疑惑惑來到自家門首,不料管門的竟上前攔住不許他進內,花春又氣又惱道:「難道本相公換得一身衣服,你就不認識了麼?」
  那管門的亦嚷道:「你說什麼?衣服一樣可以冒得,難道我家相公的容貌都認識不出來麼?」竟爾叱嚷不遜。
  花春聞言暗想道:莫是方才溪內這一浴,已將本來面目已改換了,不然他怎麼認我不出?正在呆想,只見裡邊走出兩個家僮來問道:「張伯這是何人,你為甚與他嚷鬧?」
  門公未及回言,花春遂說道:「本相公實因方才遇了仙人將我人形容貌改變了,所以你們皆認識不出,面目即非,聲音猶是,你們若不信,可於我臥房中西邊衣架上取一個折疊鑰匙,將榻傍第二隻皮箱內,取出粉紅衫子一件,方巾一頂。」
  內中有一童子,果然進去不多時取了出來,眾人驚以為奇。花春進了書房,就將衣帽更換脫下,命家童往那鄉村人家調轉不表。單說花春換了衣服,遂引鏡自照,見鏡內的姿容直不啻日月,入懷琳琅,觸目與向來的面目竟回然不同,不覺歡然大喜道:「誠哉!仙術多奇,造物已成之,形質且能化其本來,想這二顆丸丹自然靈妙無窮,自今我願已遂可不愧風流才子之稱,溫香軟玉自享不盡衾帳歡娛矣。」遂命家童去請柳相公到來。
  無何柳鶯至竟不相認識,花春遂將遇仙變容之事,詳剖其,故言語之間喜形眉睫。
  那柳鶯聞言默然良久道:「兄以此為喜,我實以此為兄危。」
  花春駭然道:「兄何出此言?」
  柳鶯道:「以兄秉性風流素戀戀於朱顏紅粉,准以陋質有憾,故未能盡情直行,觀望今日這道人不知前生與兄有何債,故下此孽恨貽兄荼毒耳,兄顏一變恐後此慾海無涯孽冤層,積色途之,後患不可勝言矣。弟忝在愛下故敢斗膽直言,祈勿見罪。」
  花春笑道:「兄何拘執若此,人各有志不可相強,道學之談,非余所樂聞,今日且開懷暢飲以博一醉為是。」
  逐命家童暖酒備餚,豪飲盡歡直至夕陽西下,然後別去。花春閒步階下一回,遂把雙扉掩好倒在榻上,和衣而睡直至天明起身梳洗已畢,靜坐書齋,暗想佳人不必多得只消十美環回朝朝為雨夜夜興雲,每於花朝月下美景良辰,各罄其歡誠,快事也,遂欲描畫美人圖十幅,每幅上畫了十美,其間或彈唱或歌舞,或賦詩或刺繡,閨中韻事各盡其妙,而十幅上的描容佈景又自各各不同。
  不消數月早已功成,畫上金佩玉艷之態自不必說。花春展圖暗想道:「自今以後,若遇姿容絕世佳人,就可以一幅美人圖贈之,這十幅圖畫贈完,天下之佳人亦幾幾羅盡矣,但想天涯廣泛,佳人自散佈四方,若唯鞍守故鄉杜門靜坐且有佳人而遇,唯是駕一葉之偏舟游盡錦城繡市,歷遇名勝古都,自有奇遇,倘今歲秋闈得提,不免要北上的,我就可一路留心察訪。」
  話休煩絮,到了秋試之時,花春與柳鶯二人打點上省赴試,叫了船工搬了行李,又命兩個家童隨身服事,原來這兩個童子為人聰明異常,一個是與他整疊詩箋的,一個是與他管理畫幅的,是日一齊帶去。柳鶯亦帶一童子又帶一老僕,共主僕六人下舡徑赴武林而來。
  到了城中遂命家人去尋寓所,花春道:「房金不論貴賤務要精潔雅靜為主。」
  家人應聲而去,去了多時,欣然來覆命道:「此事真來得湊巧,二位相公今秋必定高中矣。」
  花春笑道:「我們若中,定是一元一亞,豈但中而已,且問你為何知道我與你家相公,是中的。」
  家人道:「老奴奉命而去,尋了許久不見有精潔租房,適巧遇見老奴的表兄,問我到此何干,我就將二位相公到省赴試命我尋寓之事,對他說了,因他在北很熟,托伊覓一寓處,卻一時沒有。他說道有一所在甚是精雅,但人不容多,若唯二位相公可以借寓,我問他在哪一處,他說此間告老紅御史府中有一名園,屋宇頗多,他在紅府管園,因主人遠出不在,可略為作主,命老奴就將行李搬去。」
  二人聞言不覺大喜,遂雇了腳夫挑著書箱琴劍隨家人先行,花春與柳鶯二人隨了童子慢慢行來。行不多路已到紅園門首,步進園門彎彎曲曲花徑似為君開,千層曲檻,俯碧水似臨風,縹緲桂枝,拂清香於靜院,扶疏槐影,移翠蓋於幽庭,溪樹含芳,煙蕩芙蕖之,曉亭,怡亭,暢亭,錦亭,亭亭環繞;凝香閣,棲霞閣,潛峰閣,搖碧閣,簾見半垂;芙蓉樓,翡翠樓,玳瑁樓,雨露樓,窗開四面風光娛日,還疑已入蓬萊,蹊徑迷人,似暫游瑤島,終終富麗之觀,言難罄盡。
  花柳二人遂在園內綠蔭軒中寓下,相與談今論古,賦詩飲酒為歡。
  一日花春在階前閒步,見一叢白秋海棠開的雅潔可愛,遂揮筆向粉牆上題道:
  曾記東風睡海棠,粉痕依舊暈殘妝,
  離魂倩女愁無主,新寡文君未有郎。
  小院月明香陡峭,空階露重夜淒涼,
  可憐紅粉都消盡,任是無情也斷腸。
  題罷,柳鶯見道:「兄欲題海棠則竟題海棠耳,又何必指東說西,牽纏到別處去,倘主人道學,見此艷詞豈不嫌爾唐突乎。」
  花春道:「措語風流正是雅人深致,兄何反嫌艷麗。」
  話不絮表二人在園過了數日,場期已近,各把進場物件端整,到了初八共赴頭場,卻說花春點名領卷,歸號靜坐,移時傳題,頭題是緇衣羔裘一節,二題是明乎效紅之禮兩句,三題是天時不如地利全節,毫不假思索,信筆揮了三篇,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把開講細細咀味道,此講精誠團結,筆氣渾融已能橫掃千軍,即後亦覺經籍紛披令人目不暇給,竟欣然出場。
  與柳鶯來至寓所,二人共相賀喜不已,設酒餚對酌盡歡。欲罷,柳鶯道:「弟因在院中不能暢睡,此時意欲就枕,未知兄意如何?」
  花春道:「兄請先睡,弟還要略坐片刻。」
  柳鶯先去睡了,花春逕自步出軒中,仰見一輪皓月萬里無雲,秋光正皎,走過幾幢樓閣,但覺金風颯颯玉露零零,感歎道:「春去幾時,忽爾中秋矣,人生幾何,須要及時行樂。」
  遂一步步行過去,見一假山甚玲瓏,花春依了這一條石路慢慢步上,足踞其頂,從空望下真是台上有山,層層碧樓,面面橫秋。花春道:「卻不知此處倒有這一派景致。」
  正眺望間,聞西南角上隱隱有笑語聲,花春望下一看,只見一麗人同一待妾倚在欄杆望月,雖玉肌粉面看不十分明白,而綽綽之態已見一斑。花春想道:「此二人莫非月魅花妖,人間女子哪有如此姿色。」
  錯愕良久道:「是了,這位美妹一定是紅府的千金,想未聞簫史之笙,難覓宋朝之貌,空房寂歷,倚枕無聊。未拋東閣之球,欲待西廂之月,故際此良夜緩步芳園,聊為消遣耳。我花春欲娶十美成歡,故描成十幅丹青為贈,今夜得見此佳人,乃平生第一良遇,正十美之始,不可錯過。」
  轉想使彼得見我的貌,方可措詞進說以圖佳會。正欲思,見二人竟飄然進內去了,花春無奈只得步下假山回轉。見柳鶯與童僕數人正在熟睡遂解衣而眠,但聞得蕭颯秋風,響飄桐葉,蟲鳴不絕入耳,花春此時何能成寐,不覺境美有懷,口咕一律道:
  剔罷銀缸臥未曾,夜深猶憶曲欄憑,
  階前佯拜三更月,簾底微明一點燈。
  隱約樓中人悄悄,迷藏遠處影層層,
  不知可有藍橋度,夜逢來合斷魂人。
  吟罷,輾轉反側,已聽得遠寺鳴鐘,亂雞報曉,東方漸白,見柳青已將起身,也只得披衣而起。梳洗畢,用過早膳,又要打點赴院聽點二場之事,俱不贅言。
  且說三場考畢,花春出幃歸寓見柳鶯未在寓,重又步出軒來,欲往前夜遇美之處,所行未幾,見一使女警問曰:「汝是何人,在此園中閒步。」
  花春忙上前作輯道:「小生乃嘉禾人氏,姓花名春為赴試而來,因與尊府園公相識,暫借芳園棲數日,姐姐毋得怪疑。」
  使女見花春衣冠俊雅,豐致嫣然,不免垂盼留情,笑道:「花相公寓此,婢子實是未得知,直言冒罪,祈勿見怪。」
  說罷折了數枝桂花正欲進去,花春叫道:「姐姐請轉有話相問。」
  花春意欲問及前夜在園中玩月是何人,又恐非即此女,她進去道起來,反為不美,只得問而不言。那使女見他喚轉而無言相問,謂花春道:「相公何戲妾若此。」
  又笑了一聲逕自進去了,花春細視此女,身雖充為賤役,而其眉如遠黛,膚如塗脂,竟不與閨閣佳人多讓,毋論別的,即其一笑多情令我魂飛魄蕩乎。
  無何柳鶯亦至,共以場中所作之策論,至晚掩扉就榻而寤。花春睡未幾,心中想道:「我今日有緊要心事未畢如何合得眼來,且起來完了這樁心事方可放懷安睡。」
  未知他有甚心事,這心事可以完得來否,看倌不用疑猜,自有下回分解





第二回 寓名園初盟淑女 泊孤舟又遇佳人

 
  詩曰:
  碧天夜靜思悠悠,一點芳心不自由,
  月浸珠簾留冷院,殘燒銀燭入朱樓。
  斷金良友因疏遠,如玉佳人可網求,
  塘上別離旅店合,迷途從此正無休。




  卻說花春方才睡下,陡然想起那月下美人,思道:「這兩日因傷事纏身誤我的佳事,今夜月明如水,何不再到那邊去眺望一回。」
  遂披衣起來,但聞柳鶯鼻息呼呼,正在酣美之際。因念道:「喬遷真無情人也,當此年青竟無待月迎風之想,方才就枕,逐入睡鄉,此我所不解也。」
  遂輕輕啟扉而出,心中想道:「我看今日折桂的女子,殊有顧盼與我之意,料她進去心與千金道及,若此夜美人依舊出來,此事已諧八、九。」
  遂往那邊行去,步上假山眺下,杳無佳影,停立良久,歎道:「前日偶然閒步得遇仙姿,乃今夜有意重來尋訪,竟杳乎莫接矣,豈不令人愴懷不已。」
  無奈只得回下假山來再步將過去,只覺風吹詹馬似玉人之,雜佩遙聞月映疏簾疑金獸之,連環忽動院沉人靜,何來巫峽之緣,碧落香消難作銀河之渡,遙知楊柳是門,似隔芙蓉無路。徘徊久之,景況淒然,遂口沾一五律道:
  惆帳黃昏後,行上枉自勞,露濃香徑濕。
  雲淡月輪高,不見人如玉,空憐臉似桃。
  朱門深杏口,魚鑰鎖牢牢,任爾敲棋子。
  何緣聽剪刀,三更猶悄立,望斷手頻招。
  吟罷正欲步歸臥室,只聽得院門呀的一響,就將身躲在梧桐樹下,看走出其麼人來。原來非別人,就是前夜玩月的俏美人,那婢子就是日間出來折桂的,她二人攜手行來,過了小小木橋徑往那邊而去,就一時不見了。
  那花春急得踐跡而行,聽那女子歎道:「花郎啊花郎,你際此良夜,寓此芳園,不知寂寞否,奴紅日葵未曾親見芳容,據瑞芝之言說來已覺衛介重生潘安再世矣,故不禁靜夜來園祈與一會,但恨為禮法所拘不敢投爾室,看來此事,指望瑞芝為我玉成了。」
  那使女道:「小姐不必費心,此事揣在婢子身上,明日就有佳音,此時月輪已午,恐涼風寒露小姐弱體難禁回閣去罷。」
  花春只覺二個影子穿過迴廊曲徑而去,不由一步步接影而趕,又聽得紅小姐口中念唐人詩二句道:
  月出西南露氣秋,牽穿腸斷為牽牛。
  花春聽罷忙遂續二句道:
  須知化石心難定,韓壽香熏亦任偷。
  那小姐聽了這二句詩,驚謂瑞芝道:「誰人在此和我詩句?」
  瑞芝望後一望答道:「此即是寓在我園的花相公。」
  那花春不待說罷上前作楫道:「小生花金谷因赴試暫寓尊園,今夜愛著月色溶溶星河燦爛,故爾閒步至此,耳聞佳句有動於衷,因逐集語以續其後,唐突之罪祈乞海涵。」
  日葵聞言忽見眼前閃出一書生,月光下巾履翩翩,丰容秀美,正是如意郎君,慌忙倒退幾步,閃影遮身,羞羞答答半掩嬌容輕謂道:「妾肺腑之言已瀆君耳,不棄效頻之陋,顧奉箕帚。」
  花春道:「小姐乃繡閣千金,小生乃篷門寒士,幸蒙青眼,願諧琴瑟,此乃真是天賜之緣。」
  言罷度步上前,深深一揖,又道:「小生久慕芳姿,渴見一面,以續相思之情,今幸逢小姐,真乃平生之慰也,小姐如不嫌,我願與小姐指月為盟誓結百年之好。」
  言畢雙膝跪下道:「萬望小姐垂憐。」
  日葵初見花春俊美如玉,芳心大動,只礙著瑞芝,瑞芝早已窺出小姐胸懷,忙拉日葵道:「小姐人家相公如此癡情,不如乘月夜了卻了心願罷。」
  日葵順勢跪在了花春旁邊,二人拜了月,紅小姐解下一方白玉鴛鴦贈與花春。花春道:『小生旅寓,別無他物相贈,唯有一幅美人圖,乃是小生親手描畫的,明日交於瑞芝姐姐轉致香閨。「
  日葵道:「君既專精於詞賦,又擅美於丹青,真天下才士也,妾何幸焉得唱隨佳偶。」
  言罷遂欲分袂,花春忙拽住她,將她緊緊摟住道:「既訂百年之約,須盡一夕之歡,小姐毋得見外。」
  邊言邊湊前親日葵嘴,日葵忙推道:「妾與君相逢月下,兩訂鸞儔誡以俊美如君者世所罕靚,故不嫌閨之羞,暫窬禮法,君豈可以視妾桑間邊女哉。」
  花春道:「古來才子佳人又當別論,崔鶯待月,賈氏窺簾先成巫夢之歡,後詠河洲之好,今日相逢洵非偶爾,豈可負此良宵,小姐請三思。」
  花春見日葵默默無語,似有允意,忙用嘴對著櫻唇親一陣,雙手伸向趐胸纖腰,撫一陣摸一陣。花春此時已慾火如焚欲褪衣求歡,日葵雖春心已蕩,畢竟是大家閨秀,見狀急以雙手推住,嬌聲道:「君何心如此,妾終身既屬於君,豈敢自受,不過謂天成花獨究效于飛,恐於禮有礙耳,如心欲一赴高唐之夢,君既多情妾豈草木,可至妾臥室聊敘綢繆,但與君同行恐多不便,妾且先往,請君暫立片時與瑞芝同至可也。」
  言罷遂匆忙而去,花春想到,始則待我以禮,繼則待我以情,吐同委婉,移步風流,如此佳人注可多得。遂同了瑞芝而來,誰知行至院門,院門已緊閉,瑞芝道:「花相公今宵看來好事難諧,且請回去罷。」
  花春見今夜無望,謂瑞芝道:「小生自回寓矣,姐姐何以進去。」
  瑞芝抿口笑道:「婢子自有徑路可通,相公不必慮及,只今夜小姐不知何故,待奴婢明日探明,定能逐相公心願也。」
  花春見其滿面堆笑,含情不盡,玉質冰肌,雅趣天然,不讓日葵幾分,不由飄然,就把瑞芝摟在懷中,做了個呂字,含笑道:「此時望隴不得,豈可棄蜀,只求姐姐將桃代李了。」
  此刻瑞芝芳心已動,也不推辭,將花春引至傍邊一座亭子內,半卸羅裙躺倒亭椅上,花春撫弄瑞芝一陣,下面那物兒突突而翹,霎時堅硬如鐵,花春把那物兒對著瑞芝陰門一頓亂頂,不覺聳進寸餘。瑞芝黃花為何甚快道,只因瑞芝對花春早已唾盼,適才見花春與小姐摟抱親嘴已得動火,此時一給調弄已是騷水流出,那物又是堅挺,沾濕易進,待再進便覺贊眉退縮,花春初赴陽台情發如狂,又覺龜頭被瑞芝牝戶裹得緊緊,遍體通暢,不由挺身沒根而入,肆意出入,弄得瑞芝嬌啼婉轉,弱不能禁,花春抽弄百餘,自覺心醉神怡,爽快難言,龜頭一陣趐麻,一陣突突,禁不住已春光漏洩。
  瑞芝起來把雲鬟整好,相視而笑,伸手輕捻那軟軟的玉莖,嗔道:「相公這東西剛才真嚇人,弄得我趐麻脹痛。」
  花春笑道:「不暢麼?」
  瑞芝雙腮羞紅,笑而不語,花春想到為何日葵既諾而去,又把雙扉掩上卻是何意,尋思半晌道:「她與我萍蹤猝合,遂欲同人香閨共眠鴛枕,此光景殊覺難為情也,怪不得她諾而復悔了,且待明日與瑞芝劃一妙策,潛入香閨自可圖美事。」
  又與瑞芝溫承了一會,囑明日假山一會,是夜歸寢不題。
  明日花春袖了一幅畫圖,專待瑞芝出來付她,眺望未幾瑞芝果至,二人共入假山洞內,見裡邊有一亭子名曰留雲亭,四邊俱是假山圍住甚是幽靜。花春拽住她手問道:「昨夜小姐既許我又閉門不納,姐姐可知其故否?」
  瑞芝道:「我亦曾問及,小姐謂非有意拒你,實是為赧顏故耳,密令婢子今夜潛引花相公入閨,不可說是小姐的意思,我既坦懷以告,切不可把語言洩漏。」
  花春喜道:「姐姐之意他日決不有負。」
  瑞芝偎至於懷低聲謂道:「昨身已付於相公,別無奢望,唯小星之位願相公留以侍妾。」
花春摟住瑞芝道:「此事不勞姐姐掛懷,小生決非薄情之輩,逐出袖中之物,令伊轉交紅小姐。」
  瑞芝藏好對花春道:「今夜於雙柳亭靜候,初更妾當作紅娘耳。」
  花春喜極,再三至謝,二人嘻笑成一團,又在亭中聊盡歡娛之情。正是:
  昨宵剛欲雲雨場,今朝重開肉食莊,
  輕勾玉肩相偎抱,接唇呷舌慾火狂。
  顱肉突起探細縫,顛鸞倒鳳翻桃浪,
  羅裙半卸承恩露,傾盡風流謝紅娘。
  二人雲雨已罷,相別去。花春回至軒中見柳鶯整理鋪呈有行色之況,並謂花春道:「兄在園中玩了多時,尚未湯乎,何不將物件收拾,以便撿發下船。」
  花春道:「兄何急以,且在此間遊覽數日,待放榜後赴了鹿鳴宴席然後歸去未遲。」
  柳鶯道:「既如此兄且留寓,弟因有小斡,遂欲返捨不得奉陪了。」
  花春因與日葵有約,若柳鶯先返,殊便於出入,故遂任其先歸,二人握別。花春遂留了詩囊畫篋在寓服伺,柳鶯自同老僕童子回家不表。
  且說那花春在軒中寂坐,唯恨那紅日不肯西墜,因想那今夜赴約的景況,吟成一律道:
  鳥鵲填風萬里橋,朱門專待二更交,
  犬依籬捨迎人吠,門掩桐陰趁月敲。
  半點銀燈簾外射,一聲繡剪閣中拋,
  不知今夕為何意,春風何時送柳梢。
  吟罷又聞陡一曲,侍至黃昏時候,用過晚膳步出軒來,見月色已漸漸透起來了。一路行來,想道:「我昨夜未能久敵,殊不暢意,今夜且將仙人所贈之靈丹吮在口中,不知果有佳驗否?」
  行至雙柳亭畔停立未幾,見瑞芝已悄然出來,花春極得意,上前擁住瑞芝又是親又是摸,瑞芝笑喚道:「公子這會小姐只怕等急了快走罷。」
  邊推開花春,引路一重重轉彎抹角,行至樓下,遂步上扶梯見日葵正在倚窗望月。花春作揖道:「昨蒙金諾,深信玉言,誰料不納,使小生愴惶無地,今夜特來踐約,毋使天台之客徒問津而返也。」
  日葵微笑道:「夤夜入閨本該相拒,念君蓄意慇勤,妾不忍拘此小節,使君有淒清之感。」
  遂令瑞芝暖酒相與合座,桌上別無他餚不過清潔果品,二人對酌瑞芝在旁斟酒,燈光照耀此在月下時尤覺風流盡現,那時傳杯弄盞直飲至月影將開,日葵粉面暈紅微有醉意,此際芳心蕩漾,千般嬌羞,面似桃花,真令人魂消也。
  花春見日葵酒後愈顯嬌媚,恨不得一口吞進肚內,按捺不住一腔慾火,拽日葵坐在膝上相摟,勸酒摸捏,抱著親嘴。日葵雖假微拒之態,見花春俊美豐致,早已如醉如癡玉容無主,任憑花春吮唇呷舌摩其雙乳。
  花春見她星眸含俏,輕吮一口酒擅口輕輕津送,手游到她小肚下,只覺細松毛下二瓣嫩肉中已濕乎乎,啟開二瓣微捻其蕊,日葵蠻腰款擺身顫顫,瞑目口吐嬌媚聲,纖手緊勾花春頸,玉臉斜偎,羞笑道:「郎君我們進房罷。」
  言畢二人逐入閨房,笑解羅帶擁入香幃,花春先將丹藥吮口中備久戰,誰知一經入口,遍體舒暢,口內生津,精強神旺,孽根猛暴,鐵般硬,粗又長,日葵見花春那硬硬錚錚的一根肉棍,約有六寸餘長,五指多粗,青筋漯歷露著紅潤潤的一個尖頭,驚懼萬分耳語道:「此物可畏人也。」
  花春見日葵肌如凝脂,雙乳白嫩,香馥襲人,腹下稀鬆松毛叢,顱肉突起,縫細誘人,甚可愛,花春亦耳覆道:「一經入內,可愛煞人也。」
  隨以手撫其妙處,吮其雙乳,花春此時蕩意悠悠濃興疊疊,手把陽物放在軟軟腹下細逢陰戶口,抹弄抹弄摩擦了半晌,只覺日葵陰戶中流出許多淫水,知她興動,把陽物顛了兩顛,龜頭認準往陰戶內一聳,日葵往後一縮叫聲痛,怎奈花春慾火難消,又著實往裡一送,送進寸餘,還有三寸多長直挺挺在外邊立著。日葵覺得一個錐子剌在裡頭一樣疼痛難禁,連聲叫:「痛,痛。」
  花春憐其不勝,退身將陽物緩緩抽將出來,日葵見他將這個東西退出來,就像肉裡去了根大刺,微覺快活,陰戶也不痛了。待會又覺滿裡頭騷癢無常,極想此物摩蹭,花春見狀興復燃,隨以手架其足,以指撥其穴,復以唾塗龜頭,緩緩淺進淺出,足足抽了百餘。日葵覺又痛又舒暢,齒咬衾角強忍之,花春又聳進少許,才著點化,腥紅已盈褥矣,日葵復覺體內若迸裂,不覺泣而啼,花春急掩其口。恐外人聽之也,退身抽出陽物,日葵聲亦寂然。
  花春那陽物在日葵腿邊不住的暴跳,日葵知其未盡其興,嬌喘喘言道:「妾身有負郎君美意,郎君著實慾火難禁,妾冒死一承也,只求緩進憐之。」
  花春聞言無奈,只因丹之妙慾火難消,輕撫其乳,捻其峰,復語道:「非不知憐,實下體發脹,欲罷不得,我定輕進緩出,不負小姐之情。」
  重用唾沫在龜頭上著上,慢慢用手將其陰戶往兩邊一分,把龜頭緩緩的鑽進二寸餘,花春知她不能全受,便止用了二寸長緩進緩出,足有百十餘抽,日葵不似先前麻痛,只覺癢癢愈愈快活異常,不由陰戶淫水浸浸,淫聲括括,聲嬌氣微,屁股亂聳亂顛,腰肢亂扭亂歪。花春知她已得趣,復用九淺一深肏之,日葵只覺痛一陣麻一陣癢一陣趐一陣,直覺入骨之妙,不覺忍著痛嬌喚道:「郎君弄我快活煞也。」
  花春也覺渾身通暢陣陣麻爽,不由興起,盡狠撥出,直頭聳入,或緩或猛,一連五、六百椿,椿得日葵身顫息微,口呻氣喘,神魂飄蕩,趐趐溜溜,癢癢痛痛,扭又不是,不扭又不是,眼閉手攤體顫,嬌喚道:「肏殺我也。」
  花春聽此語,一發顯手段,覆壓其上,吮溫雙乳,將龜頭鑽在陰穴內一頓扭,扭得她不知如何方好,那根肉根在日葵牝中如蛆鑽狗舔,花春又將她兩腿拉開,陽物在日葵陰戶中來回,一口氣足足抽了五、六百抽,抽得個日葵浪水直流,香汗沾沾,真是笑不得哭不得叫道:「罷了,罷了,饒了我罷。」
  花春此時抽得龜頭脹麻,趐爽陣陣,哪裡肯罷,不由緊抽慢拽,愈進愈力,又肏了五、六百下還多,眼見日葵已被弄得暈死過去,忙口中吐出仙丹,方才慾火大洩。日葵被這一洩,只覺一股熱流沖花蕊,魂飄飄,意蕩蕩,暈去移時方醒,道:「弄煞人也!」
  此時聞更雞唱曉,花春意欲未盡,歎道:「真是歡娛嫌夜短,轉想今夜酣戰,全仗仙丹,此丹真乃是兵戈九丹之妙,果如那道人所言,花春喜不自勝。二人一夜未曾合眼,遂起身叫醒瑞芝,一路往後園而去,引至院門,瑞芝自回樓去了。
  花春出來見月朗星稀,東方漸白,一路花枝夾道寒露濃濃,不覺衣巾盡濕,步至軒中重解衣就寢,睡至午日當窗方起來,靜坐軒中遂集句吟成回絕道:
  半通商略半邊字,莫到成蔭卻恨遲,
  才動眼波心便會,人間方信有相思。
  隔花何路可登樓,未見思量乍見羞,
  賴有軟言堪入骨,笑談時頗涉風流。
  珍重閒情莫浪癡,行蹤唯許月明知,
  睡中喚起肩梢重,已是紅窗日照時。
  歌唇嘗酒濕珊瑚,笑壓秋娥一世無,
  殘燭解衣教緩緩,月穿衫樓見凝趐。
  吟罷無事,又邁出軒閒步,待至黃昏依舊瑞芝出來引至樓上與日葵小姐重敘舊>歡。此夜日葵已能承戰,直弄得通身大暢而歸。
  此後是夜赴朝返,竟無寂寞之宵。
  停日放榜,果然花春是元柳鶯是亞。
  那日謂日葵道:「小生已居榜首不免要上都赴試,小姐請待數月,自有冰翁到府,小生決不會負情也。」
  遂賦詩一律以贈日葵,云:
  銷魂怕見遠山尖,話別慇勤酒更添,
  三疊陽關催去去,半年芳約更淹淹。
  秋殘驛路風吹樹,人倚雕欄月射簾,
  他日泊舟楊柳岸,曉鍾夢醒韻重拈。
  日葵見詩,亦和韻吟成一律以贈花春云:
  離愁不合上眉尖,逼得鄉家恨轉添,
  才許東牆窺宋玉,哪堪南浦賦江淹。
  雞聲茅店郎驚夢,月影迴廊妾掩簾,
  惆悵鷓鴣留未住,無情無儲酒先拈。
  贈畢,二人相擁相抱,曲盡溫存。是夜,雙雙入闈你貪我愛,你替我寬衣解帶,我替你卸裙脫衫,熟客熟主,全無一絲懼怯之態。一個是嫩嬌玉體陣橫,叉雙腿,金蓮雙翹;一個是粗壯玉莖挺硬,探肉穴,緊拽慢搖。情到濃處,只見那玉莖發威一柱到底,提抽頂揉,提得那淫水淋淋,頂得那哼哼叫叫,足足抽揉了二千餘下,弄得葵小姐淫聲亂髮,死去還魂,這一夜樂事盡情恣意,幾度香汗透胸,牡丹著露。
  至曉臨別,日葵殊有戀戀之意。
  卻說花春赴了鹿鳴,下落舟船,想道:「我雖畫成十幅圖以贈美人,但圖上美人不能與所遇之美人形容相肖,莫若一幅畫圖遇一美人,即將美人的姿度態,並遇美處之形景況細細繪上,使美人圖十幅贈完,十美得以朝夕展玩,怡情豈不甚妙?」遂命畫篋啟匣,取一幅素質的手頁,遂將以與紅日葵月下相逢,偷依樹影遮面的光景畫了一幅。
  是夜舟泊河溏,因月光未上,無甚觀玩,只得悶坐船艙中酌酒而已。又因一人獨酌殊少興味,命家童拾去殘餚,把衾稠整好,和衣而睡,追憶在晚對樓中與葵小姐繡被香濃雲雨合歡,何等快樂,此夜孤航獨宿倍覺淒涼,略寐片時重又起來,步出艙中,推窗而望,只見明月已照耀得如水如銀,觀玩未幾反增感慨。正是:
  別離一日如三秋,怎耐孤舟泊渡頭,
  酒醒愁多情脈久,月明江水隱朱樓。
  正欲進艙,忽聞鄰船有人吟詩道:
  長途萬里水淌淌,從此銷魂暗自傷,
  兩漿綠波衝斷岸,一帆暮雨鎖橫塘。
  夕陽淒草悲人去,衰柳寒蟬惹恨長,
  南北睽違程正遠,雲山縹渺隔家鄉。
  聽罷,舉首回顧,見有一號大船停泊在江中,想道:「此分明是女子聲音味,她詩是感歎離別家鄉,即景悲懷的意思,她詩才因俊逸可佳矣,未知姿容美否?」
  盼望久之,聽得鶯聲嬌語喚道:「小姐你看雲斂晴空,月光清皎何不步出艙中,賞玩一回,以消愁悶。」
  一會艙門呀的一響,步出一位麗人,因月光照耀過去,看得十分親切,只見那麗人指著月光與侍女說道:「一月普照萬方,萬方不齊,若樂使暢懷得志之人,玩月則月色清輝,歡樂之景像耳,若使離人,羈客,怨妾,棄姬,際此深宵玩彼孤月,覺月光慘澹,難解悶懷,玩之也愈增淒測耳。我想在家時,樓上之月與此夜江邊之月猶是月也,而景況已大為之一變矣,能不淒然淚下。」
  花春聽她論得親切不禁出聲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頻妙人奇論觸予愁懷,不必聽江上琵琶而,已使我青衫淚濕矣。」
  那女子聞言回頭見了花春,不禁注目良久,若欲相與接言,光景聞得艙內有人叫喚,只得向艙內步進,見她進艙時,回頭數次,那花春見美人進去也,只得進艙安睡,心中想道:「曾不多時,已遇著一位佳人,天憐才子信有奇緣也,此女姓氏未通,怎能與她作合,且待明日乘閒細盤舟人便知著落了。」
  豈知明日絕早起身,只聽得一捧鑼聲,那鄰船已欲開去了,連忙出艙一望,那隻船只離得數尺多路,見內艙紗簾之下,坐著一位年近五旬的命婦,與一位絕色佳人,就是昨宵月下相見的,對了花春秋波微轉,眼角飛心有戀戀之意。無奈舟船漸漸離遠,霎時間已望不見了。
  花春此時唯是對著江心,呆呆盼望而已。既而回進艙中,想道:「我若不見倒也罷了,既已親見其人,而空使兩廂無緣,人孰無情,誰能遭此,唐句云:好樹有花難問興,御香聞氣不知名。其予今日之遇乎?然此美雖在水月鏡花,而畫圖上必須置彼一座,以表繾綣之情。」
  取過畫幅展開,於紅日葵之下,又畫就一幅舟泊河溏月夜遇美的圖。
  不數日到了家中,自有親鄰賀喜,絡繹盈門。冗忙了數日,遂欲打點此北上,花春想道:「我此去訪美之事,急求名之意緩,若與遷喬同行,豈能任我沿途尋花問柳之事,不若辭彼先行,則途中欲行則行欲止則止,若遇佳人便可遲遲留戀矣。」
  主意已定,明知這幾日遷喬冗事未及動身,遂遣人去約遷喬,果然不及同往,花春將家中出入總賬托總管鍾炎管理,備好行李,多帶金銀,隨畫篋詩囊,兩個童子,一徑下艙開發。
  舟至維楊,遂欲尋寓住下,尋到一個寓處,主人姓逢號社來,他家屋亦頗寬闊,安宿四方商客,熱鬧異常,花春因外邊甚是嘈雜要尋一個幽雅清潔的臥房,房金不論多少,那店家躊躇道:「小店宿客的房間多是這樣,中中庸庸的,相公既要清潔,不論房金,裡邊有個小的坐室,可以下榻,卻從不曾留宿商客的,今日在相公面上只得權且破例。」
  遂引花春入內,舉目細視,果然小小結構,甚屬幽靜,室中詩畫雖非名人之筆,卻也可觀,庭外種著幾盆名花秋色尚未凋零,缸內又養著幾尾金魚,倒是名種。花春道:「原來裡面有如許清潔所在,老丈肯容情宿,我真乃小生之萬幸也。」
  命家童把鋪呈運進,那店主人宿與花春,細細盤問一翻,閒文少表,花春自寓在此,暗想維楊風土秀美,人物俊麗絕色美人自然此地多生,我留心尋訪見這須庸庸婦女,俱是脂粉妝成,就從不曾遇著一個傾國的姿容,注不可歎,又轉念道:「紅樓中處子,粉閣內姣娃,靜守深閨,豈能易觀,焉知此處無絕色女子,自古道:蛇無頭而不行,欲覓佳人,須要尋一個慣走大戶的媒婆,與她串通計議,自有遇合。」
  遂尋店主人問道:「你這裡近處可有走大戶的媒婆否?」
  店主答道:「有就在那邊百福街梅柳巷中,有一個姓梅的婆子,就是在下的姨姐,慣在縉紳富戶人家出入,若有人托她幹事,總無一件不成,為人倒也老成,辦事頗屬妥當。」
  那花春問明店家,逕望梅柳巷而來,問到梅家見一婆子在內,約有四旬外的年紀,見花春進內,遂啟口問道:「相公尊姓,今日特臨賤地,有甚喜事作成老身干辦?」
  花春道:「我姓花乃浙江禾縣人氏,因會試北上,慕你貴處風景繁華,香生羅綺,故在此尋寓,哪曉在城中遍訪數日,卻不曾遇著一位佳人,老媽媽耳目甚廣必然得悉何處藏嬌,可稱國色,肯與小生作合一美,自有重謝。」
  那婆子道:「若說相公要見別的東西,老身不敢領教,至於紅粉叢中唯老身的眼中見得多,耳內聞得廣,妍丑美惡,直鑒別得分毫,不錯,相公若要娶妾,只要肯出重資包在我身上,訪幾個絕色出來。」
  花春道:「我乃訪求佳偶,以結琴瑟之歡,並非為抱衾奉帚計也,你城中不論鄉宦富家,若有女子生得如巫山神女者,乞媽媽指引小生一一,日後事成決不有負於你。」
  那婆子道:「相公既非聘妾,這平尋人家的婦女,須一概略去,老身想起來我城中艷麗女子卻也不少,若論超群撥萃的佳人,要算濮太守的小姐濮紫荊為最,因濮太守要訪人才出眾的佳婿以配千金,這須碌碌庸木皆不能入目,故紫荊小姐,尚在待宇。我看相公青年貌俊,雅度翩翩,若與趙太爺一見,定留一座東床以讓相公,老身願效其勞。」
  花春道:「媽媽的賞鑒諒無差謬,但須得與濮小姐一面,我心始放。」
  那婆子笑道:「相公既是訪求正配,豈得如娶妾一般必先見其人,然後議價,況官宦千金森嚴閨訓,府中童僕輩且謹守規矩,迴避不敢相見,以相公陌路生人,焉得窺其半面,相公切莫作此想。」
  花春躊躇許久,袖中取出三錠銀子付與那婆子道:「我聞得媽媽幹事,無有不成,還祈你老人家與我畫一妙計出來,玉成其事才好,事成後另有重謝。」
  那婆子歡然接去,遂追內喚女烹茶,又與花春閒談多時,用過香茗問明寓處,謂花春道:「如此相公且請回寓,待老身慢慢留心,若有機緣得能相見,即來通達。」
  花春遂別了梅婆,竟回寓處靜坐移府,無甚消遣,欲握筆吟,忽聽窗外姣聲輕喚梅香,遂握筆步出,見一美人甚是艷麗,柳眉沒掃,蓉粉輕塗,櫻桃小口堪與樊素爭妍,楊柳細腰直與小蠻比美,明肌綽約,幾疑化月而來,玉骨輕柔還恐乘風而去,果然秀色可餐。若問芳年正欲啟口,見一丫鬟走來,美人兒隨即飄然離去,行時幾番回首飛眉微笑,顯而見了花春,殊有凝眸顧盼之意。
  不知此女與花春有緣會合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叩朱扉潛求銫色_宿繡衾始露其形

 
  詩曰:
  訪美癡心未肯休,維揚佳麗可貪求,
  已留客邸成鴛侶,又溷梨園締鳳壽。
  冤倆結因詞麗艷,孳根種自貌風流,
  沿途更有萍蹤合,盟社招賢阻北遊。
  話說花春見了這女子不覺魄蕩魂飛,暗自想道:「這麗人想就是主人之女,我曾遍城暗訪數日未能如願,真是踏破鐵鞋難覓得,得來全不費功夫。巫山咫尺,竟有如許妙人在此,若非今朝一面豈不使佳人埋沒。」徒歎於邂逅之無緣耳。
  少頃用過晚餐,挑燈靜坐因很想那美人的形況,題吟四絕道:
  其一
  嫁王年紀最關情,額畔垂之覆綠雲,
  非是司空偏見慣,否花衫子柳絲裙。
  其二
  閒來無事立迴廊,玉手頻頻掠鬢傍,
  一點櫻桃鶯啄破,聲聲佯喚小梅香。
  其三
  新梳雲發插金釵,淡抹濃裝色色佳,
  裙底自憐蓮瓣小,見人微露綺紅鞋。
  其四
  似向傅源覓艷蹤,未曾相識已相逢,
  春風萬樹桃花影,肯引劉郎路幾重。
  吟罷,只聽得輕輕有叩門聲,暗想:此時夜靜更深,誰來叩門?那叩聲又來得頻甚,莫非即是日間所見之麗人乎?亦低聲問道:「叩門者是誰?」
  外面又寂然無語。
  遂個舉燭啟扉見檻外立一女子,果就是日間所見的。欣然引進,將門閉上道:「適才得見芳容,渴望再逢,但恨糜飯無緣,洛水神姬不能與我興陽台之夢耳,乃蒙芳卿垂眼憐我客的淒涼來通佳好,小生何幸如之。」
  那女子輕撩裙掩面說道:「今日與君一面不禁起憐,故不惜自惹之羞,叩扉相見,君勿以桑間濮上之女視妾也。」
  花春道:「芳卿何出此言,自古猩猩惜猩猩,憐美愛才人有同志,注得姻女,閨禮概以為真私奔之例論哉。」
  兩人比肩坐下相與通問一翻,知此女小字凌霄,略談數句,遂相擁抱入幃。花春本就日間思念已久,如今飛來艷遇且不歡喜若狂。不由興濃,未及溫承,扯下那女子羅裙就亂摸,撥弄得女子嫩腹下細縫內濕淋滴滴。
  凌霄推其手道:「相公今妾自投而來,必求大暢而歸,君不必心急,待奴妾與相??脫光了必能大暢。」
  言畢時衣裙既除,一絲不掛,又將花春脫得夠精光赤條。花春見此女子是個慣家,又見她白嫩嫩滑膩膩一身好肉,真個兒魂飛,兩人抱著拈在了一起。
  你看他兩個:
  淫興俱發,朱唇緊貼,粉臉斜偎,鴛鴦交頸,鸞鳳穿花。
  一頭是:喜孜孜笑吐舌頭,呷呷津津唾甜。
  另一頭:怒沖沖狂送肉劍,刺殺殺陣陣顛歡。
  千般搏弄,妖嬈萬種情。
  柳腰脈脈,櫻口氣喘,香汗滴滴,
  趐胸蕩漾,陣陣顛狂,通身舒暢。
  身顫顫,鼻噴火,元陽狂洩,熱津津喜煞了騷美娘。
  兩人雲雨罷,曲盡溫承,凌晨別去,訂以後期,於是潛來暗去約有數宵。
  一日花春出外閒玩,偶在梅柳巷前經過,憶著濮小姐之事,未知可有商議否,遂欲進內一訪。
  梅婆正要出門,見了花春走來道:「相公來得正好,老身正欲到寓相商前日所認之事。唯有一條計策可見千金一面,但不知相公樂從否?」
  花春道:「有甚妙策得見千金小姐,有甚不從。」
  那婆子道:「濮太爺曾奉吏部張大老爺之命,要選十數名俊俏女子教習梨園進獻京師,今歲春間有一女班名曰月霓班,演習已久可以進獻。不料前日忽有生角患病不起,現在空缺候補,濮太爺使我訪一聰俊女子補入。我看相公聰明風流卻也喬妝得過,若肯扮為女子混入梨園就可得見小姐一面,見過後即可見機而作,以圖脫身金蟬之計,相公以為如何?」
  花春鼓掌笑道:「此計妙絕,就此喬扮便了。」
  那婆子遂往裡邊拿出頭釵環衣裙等物,將花春方巾除下,梳了一個時新的盤發,藍衫卸去穿了一件魚白飛花布衫,束上一條深色布裙,又把烏靴脫下穿上一雙九寸長的板尖花鞋。
  見梅婆笑道:「幸虧老身的腳寸與相公相佛,故有這雙不曾上足的新鞋,不然倒一時難覓。」
  又拿些脂粉與花春敷好。梅婆道:「相公如此一扮竟與濮小姐不相上下。」
  花春聞言遂與梅婆借鏡相照,也暗暗欣喜非常。
  二人同出門來把門鎖上。花春問道:「前日聞得媽家呼喚烹茶是有一位令愛的,為何把門鎖上?」梅婆道:「小女昨日往母舅家中去了,所以不在。」
  那花春同梅婆一路行來,傍人見者無不唧唧稱讚。不多時到了濮太尊府,逕入裡邊叩見,太爺細細盤問此女來由,自有巧言唐塞交銀立契補入班中,花春即以身價銀子賞了梅婆。
  話休絮表,花春見這須梨園之女俱在十四、五的青年,雖不十分艷麗,頗有一、二分姿色,恐破露機關難成美事,故不敢現出本相與她們興雲布雨,唯是勾肩引頸相為戲調而已。
  卻說花春英姿靈敏,這些規模歌唱不消學得已是神而明之。一日太尊有事上省去了,內堂夫人傳班演戲點了西廂正本,花春妝了生角做到游殿跳牆,見他豐裁俊雅舉止嫣然,夫人與小姐皆喝采道:「此女入班未久,而曲按工商雍容有度,如此心靈神慧,實屬可嘉。」那花春暗中注眼紫荊,果然可稱國色,梅婆之語不差吧。
  少頃戲方演罷已是黃昏時分,趙小姐傳令生角進房領賞,花春聽了不覺魂飄天外,即隨了使女來至小姐香房,見紫荊粉面微紅醉倚楊妃榻上,愈增出一種媚態。
  花春走近榻傍將身跪下道:「小姐在上,婢子叩見。」
  那小姐忙將手扶住道:「罷了。」
  遂命坐下,將方纔演戲的妙處極為讚美,說他歌喉婉轉舞袖翩遷,演習未久而遂能神化入妙誠興事也,又將姓氏年庚細細問答了一遍。花春偶抬頭見妝台上堆著無數書籍,其中有一紙花箋露出在外,遂身走過取出一看,紅箋上有詩一首題是泳月韻,限摟頭,休憂愁頭,限斂雲晴空冰輪,乍湧中坎西廂詩一首。
  其詩曰:
  雲影花陰月半樓。斂容面望粉牆頭。
  昨開王戶風輕拂。容卷珠簾待不休。
  冰鏡朗吟之子拜。輪波微動是人憂。
  乍來廂下疑瑤島。湧到銀河織女愁。
  花春看罷讚道:「情懷爾爾觸手,生春下筆幾忘限字之苦,有此奇才香閨增色矣。」
  紫荊聞言欣喜道:「你如何識解詩中意味,莫非也識得幾個字會做兩句詩的麼?」
  花春道:「略知粗淺,小姐如若不嫌婢子僭越,敢題和小姐一首。」
  紫荊道:「文墨一道,乃天下之公不拘上下貴賤,可以題詠有甚僭越,但恐此題限拘字,未得揮灑如意,你若果能吟詠,待我另示一題以試筆你道如何?」
  花春道:「這倒不妨待婢子聊學,以博小姐之一笑便了。」
  遂把香墨濃磨下筆於花箋上和就云:
  雲開月影下花樓,欣拜嬙西未卸頭,
  晴夜迎郎來可是,空廂待約眼無休。
  冰寒繡戶涼風拂,論掛急紗少婦憂,
  乍見半疑登玉宇,湧金波處動人愁。
  吟罷遞於紫荊,紫荊展見直驚喜得疑神注目半晌無言。
  乃謂花春道:「你有如此奇才,乃身充賤下,混跡梨園豈不是美玉沉埋深為可惜,不如待奴稟過父親另覓一女補入班中,你且在我閨房中,日遂相伴你意如何?」
  花春喜之不勝道:「得蒙小姐垂憐,真是婢子萬幸了。」
  遂相與並坐言談,更加憐愛。花春乘間問道:「小姐如此青春為甚不與君子好逑調琴瑟,尚可鴛帷寂寞繡枕孤眠?」
  紫荊道:「只因人才難得尚待宇閨中,詎可致歎,使鴛壽誤訂。」
  花春道:「小姐意見要怎樣的人才便可締盟皆老。」
  紫荊道:「奴家靜處深閨不能鑒別天下人才定其優劣,然自我揆度起來,若論貌,你演戲時之文采可觀即當目之真,君瑞相亦不過如此也;若論才,你和詠月之評直,可謂阿堵傳神,香壇聖手,即六朝名士之你亦可與之並座。但恨才則真才貌乃假貌,只可作繡簾之伴不能諧錦帳之歡,若世上男子才貌有如汝者,便可訂百年之好,而遂我願矣。」
  花春見她言語來得湊巧正可乘間挑逗,遂說道:「蒙小姐如此雅愛設婢子此時果是一個張生,未知小姐肯作崔鶯鶯否?」
  濮小姐亦笑道:「若使你果做得張生,奴亦何樂而不為崔鶯鶯哉?」
  言談久之侍女俱已靜睡,花春道:「此刻重門緊閉,人俱熟睡,婢子不能出去,只好在小姐房中安宿了,不知可許婢子與小姐共枕鴛幃否?」
  紫荊笑道:「我與你聯芳於翰墨之場,當略去夫貴賤之跡,不久要稟過父親與你締為姊妹,此夜同衾正可共剖情腸,破香閨之寥寂有何不可,錯認奴作崔鶯以日間跳牆赴約之風流以加之於我。」
  花春遂掩上朱扉,背著燈光把衣裙卸下,遮遮掩掩,光身入了羅幃。
  紫荊笑道:「此夜非佳期會也,你何故作此害羞模樣?」
  亦解衣寬帶入幃就寢,花春將右手輕輕撥行,與小姐面上偎腮摸弄,覺遍體滑若凝脂,香如膩粉,撫了紫荊的胸膛雙指捻其乳頭說道:「莫說別的,就是小姐這兩顆嫩乳,亦覺溫柔香軟,妙不可言,婢子欲吟詩一首,以詩贊其美未識小姐容否?」
  紫荊道:「如此最妙快且吟來。」
  花春亦不假思索信口吟成七律一首,以嘲調紫荊云:
  趐娘年少最溫存。生怕蕭郎醉後捫。
  春盒雙雙花並蒂。巫峰雨雨夜銷魂。
  幾曲浴罷浮香露。一弱燈前映指痕。
  溫軟玉肌嬌又暢,解衣羞與阿侯吞。
  紫荊聽道:「情雖入妙,尚可未能貼切,你說蕭郎醉後捫,問你蕭郎在哪裡?」
  花春道:「小姐若果欲見蕭郎,待婢子就當蕭郎便了。」
  言畢,雙手且在她細嫩嫩的身上摸弄,戲調久之紫荊芳心已開,春情蕩漾,不由伸手摸向花春嘻道:「你不也和我一樣的身子怎當得蕭郎。」
  花春摟住她道:「說當的便可當的。」
  邊說邊用下身緊貼紫荊小姐的嫩腹下摩蕩著。紫荊只覺倆人緊貼的小肚下有一硬硬的熱突突的東西,伸手一摸,觸到一根粗粗大大長長的頭園尖尖的肉棍子,嚇得紫荊驚訝萬分。
  花春遂喬扮細情一一剖訴謂紫荊道:「小姐曾經說過的,我若做得張生來,小姐白頭為崔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佳期之會,小姐不得推矢也。」
  紫荊無奈只得嬌口說道:「妾乃千金之體,相公如此戀我,勿使我白頭吟可也。」
  花春親其腮道:「小姐今肯見憐,小生敢不以心相報。」
  言畢,吮其口將舌尖伸進她口中舔攪了一陣,手撫其一雙嫩乳,捻其二顆鮮鮮紅紅的櫻桃似的乳頭。紫荊被花春這舌與舌一觸,乳頭一捻,頓感舒舒麻麻,一陣暈腦軟綿綿似醉似癡。花春這時慾火熾如焚,不由吮其乳伸手摸其妙處和摳其陰戶,只覺淋淋陰水已布,不由挺馬躍進玉門關。
  紫荊鶯聲道:「妾乃初發的芙蓉,風雨難禁,乞相公護持。」
  花春道:「小生自會憐香惜玉,自有軟軟款款的手段,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其中樂趣無窮,小姐就寬心罷。」
  花春前有紅日葵數人之經歷,駕輕就熟,肩架其雙腿,用手撥開它的陰戶二肉瓣,龜頭放在肉瓣中磨蹭,緩緩淺進淺出,豈多溫存,幾多摩弄,親個嘴兒舌尖相裹似糖粘,弄得個紫荊小姐舒舒展展欲罷不能。此正是:
  鴛鴦戲水翻紅浪,狂蜂採蜜花吐香。
  女貌郎才真可羨,春宵一刻臠禁嘗。
  且說花春用輕輕緩緩的手段破了紫荊小姐的身子,兩人海誓山盟,恩恩愛愛赤身相抱而睡。
  到了明日,起身梳洗已畢,紫荊驚謂花春道:「君混跡於女優中數日,未知曾露本相否,倘已破露機關則昨宵在房一宿,難免他人暗中滋議。」
  花春道:「小生唯恐喬裝事露,難與小姐相親,故雖混跡於紅粉之中,唯把春心捺住不露其形,小姐不消慮得。」
  紫荊聞說中懷坦放,是日又留住花春在房道:「奴家前日曾得兩題,一是詠笑,二是詠影,卻未曾賦就合,日閒意無事就將二題與你分詠,如何?」
  花春見有待女在前,仍自稱婢子道:「既如此,小姐詠影待婢子詠笑便了。」
  旁邊侍女遂個輕磨香墨,各送雲箋一紙。
  花春先題就云:
  曾聞一笑惑陽城,合陽相逢百媚生,
  偶爾解懷增綽態,嫣然願我送微情。
  低頭紅暈春波臉,冷齒香消小口櫻,
  絕世風流描不出,倩兮燈下伴卿郎。
  花春題罷,見紫荊纖纖玉手輕執銀毫,也在那邊題寫了其詩云:
  相親相近莫相離,烏有先生信有之,
  依約送君燈暗處,模糊伴我月明時。
  獨來靜夜何人捉,偷入深閨不爾疑,
  真個形骸同傀儡,循牆面壁一無知。
  二人互看詩句,共相讚美不已。是夜,仍留花春在房安睡。
  言語間問及花春混跡梨園,將來作何計較。花春道:「我已得令小姐芳容戀盟締,就此心可放矣,我此去北上,無論春闈捷與不捷,來歲春盡必至,此情媒求合其約,請小姐寬心等待我,明日趁你令尊不在就要潛蹤遁天了。」
  紫荊聞言躊躇半晌道:「郎君雖欲潛蹤上京,就難與家尊見面,然須請一冰人,將君姓氏一通,並君之青年才富秋幄爭元,倍詳其細,好使家父留東床一座,以待君耳。若使君徑北上殘月蹉跎,恐家君作主締姻妾,將何以回挽?」
  花春道:「我在維楊亦無故舊相知可托,若就令梅婆前來說事,恐令尊未肯全信,必欲面見小生奈何,我想令尊既欲挑選人才為雀屏之射,一時亦未能得,數月之內諒無變故,小姐且請放懷。」
  紫荊道:「君家既如此說,奴且安心待約,令聽春雷始發必再會君便了。」
  花春道:「小生無物為贈,唯帶得一幅美人圖佩之如珍,明日到寓取出,命梅媽媽帶來潛交小姐聊表盟海之束。」
  紫荊道:「被梅婆識破機關奈何?」
  花春道:「喬裝之宵出自梅婆,彼作事老成,豈肯把機謀洩漏,彼即知道我與小姐有約,這不妨害。」
  遂過了一宵,明日起身與小姐握別一翻,遂入班中與眾女優閒談,竟日自然問及小姐何故留宿兩宵之事盡不細表。
  挨到黃昏時分,竟不與班中女伴得知,悄然遁出府門。
  先到梅婆家中換了衣服,梅婆忙問道:「濮小姐的容貌如何?可見老身說話並不虛繆麼?」
  花春點頭稱是,就將與濮小姐締盟訂約之事細細說明。
  梅婆笑道:「若非老身有此妙計,焉得相公皆其美事。」
  花春道:「小生自時時感念的,我今還有事懇求於你,我去了就來,你且在家等我一等。」
  那花春匆匆來到寓處,取了畫幅,又取白銀五十兩,命畫篋張燈同到梅婆家中來。謂梅婆道:「這幅畫圖煩你悄然帶去,交與紫荊小姐,這五十兩銀子,若是濮太爺因不見了人,要你身上交還才價,可將此銀還了他,若是免得,越發你的造化了,十兩銀子也賞了你,我明日消停一天,後日清晨就要長行了。」
  那梅婆聞言大喜道:「相公作事這等周到,老身與別人辦事多年,從未曾有如相公這般慷慨的。」
  那花春遂別梅婆,回到寓處,用過夜膳,命家人各自安睡。挑燈靜坐以待美人,哪知漏鼓頻催,竟不見是人到來,只得解衣安寢了,明日與店主人弄清房金,命家童叫定船隻,打點明晨起身。心中想道:「今夜那人出來好贈與圖,與彼相別了。」
  等到了晚間,靜候多時,見凌霄仍至,問及數日在何處掩留。花春飾詞以對,也不述以真情,遂與凌霄盟誓一翻,囑伊安心守約,後會不遠。正在言語,忽聽得外邊叩門聲,二人驚惶失色,謂定是敗露機關是非難免了,只得令凌霄潛向榻底躲藏。
  花春戰抖抖持了燈火,啟扉看來,卻非別人,乃是梅老婆子。
  便問道:「夜靜更深,老媽來此干甚?」
  梅婆道:「我奉濮小姐之命,有送別詩四首,贈與相公。命我於萬叮囑於你,必須早遣冰人為紅絲之訂,斷不可延遲時日致歎惜哉,恐誤一生。我恐相公明日早行,不及相會,故急忙到此通達。」
  花春又問道:「月霓班中之事,可曾發覺麼?」
  梅婆道:「相公昨夜遁出,他們已著急差人尋訪,只怕太爺來,尚要著老身追尋哩!」
  花春道:「小生感謝你的。」
  那梅婆言畢別去,花春即把扉掩上,展開詩箋一看,見是四絕其詩云:
  其一
  愁聽清猿夢里長,幾多深送斷人腸,
  銷魂事去無尋處,密訊紅箋有幾張。<
  其二
  來時笑厭最堪憐,此夕迴腸幾萬千,
  眼底乍拋人一個,西風渺渺月連天。
  其三
  目斷天涯倦倚樓,淺嘗滋味透當愁,
  世間唯有情難說,溪水隨君向北流。
  其四
  金爐香盡漏聲起,相見時難別亦難,
  一曲離歌而行淚,更無人倚玉欄杆。
  看未畢,那凌霄在榻底步出,笑道:「你原來,又與什麼濮小姐有約,我家姨母與你作合的,故在外擔擱這幾日,適才問你竟爾不吐真情,可見男子負心,從古如是。你此去都中占鰲得意,自有貴宦千金選乘龍,奴凌霄之約,只怕要付諸東洋大海了。」
  花春道:「芳卿何出此言,實不相瞞,小生曾立志要訪十位佳人,以諧琴瑟,尚恐美人難覓,未能如願以償,貴賤之跡豈所計哉。莫說卿是良家閨女,可訂鸞儔,就是青樓少婦,若果有拔萃的姿容,小生亦甘與之為配,決不以其為逐水楊花,而情生菲薄也。實情剖告,願芳卿諒之。」
  凌霄道:「妾以願君不負約足矣,豈敢有妒心哉。」
  花春遂取畫圖贈於凌宵,是夜歡愛盡情,巫山之夢曲盡交媾之道,直弄得凌霄渾身舒爽,幾承雨露方才夜深別去。
  到了明日,將行李發下舟船,一路行去,在船中取出畫圖增上兩幅,一幅是美人秉燭正視的模樣,一幅是華堂演戲,自己扮作張生,濮小姐在筵飲酒的模樣,畫畢細觀,真覺情景活現。
  那日到了一個地方將船停泊在岸,見城中風景甚是可觀,也不帶家童,獨自一人上岸飄然行去。約行數里,到一靜僻之處,遙望見一座園林,古樹連雲,層層綠蔭,只見園門大開,有許多車馬停駐在外。心中想道:「此處莫非任人出入遊玩,何妨進去賞覽一翻,又道地陌人生不可造次。」
  車馬雖停不見遊人絡繹正在躇疑,見粉壁上貼一張銀紅單紙,上寫的是結社招賢小啟,遂念道:「竊以東漢倫才共企文章之,盛西園載筆,群誇風雅之。」
  尚未看完,從內走出一園公來道:「相公來得正好,今日正是社期,裡面請坐。」
  花春欣喜,遂欣然步入園中。此時正是秋盡冬初,但見籬菊枝殘,井棺色老,唯小之芙藻間鬥艷,楓葉爭紅,觀之靡盡。約待百步外見有兩童子在前迎接,引花春渡過小橋傍一紫圍欄處曲曲行去。
  眾人見花春衣帶整齊,風度翩翩,不敢傲慢,盡皆起身道以姓氏敘談,俱欲花春詩一首。
  花春道:「諸位先生在座,晚輩何敢獻醜。」
  眾人合應聲道:「花兄少年英俊,自是才藻不凡,少頃筆走龍蛇,我輩定邀榮未照矣。」
  遂送過一紙紅箋有數題在上:梅聘海棠賦,以占群芳,還求嘉耦為韻落葉七律詩四首:其一得秋字,其二得紅字,其三得深字,其四得株字;秋閨詞一曲:調限隔溪;梅令採菱歌四首:不構韻。
  看畢命童子引至一間書室,四壁圖書盡社季風流之句,幾呈玩好皆玲瓏珍重之奇,自是目不暇接,見幾上雲箋鋪就,童子輕磨香墨以待濡毫。
  花春暗想道:「一日功程要完就詩賦歌詞四則,若非我花春已被他壓倒矣。」也不假思索,信筆揮來,早已完就。遂袖了詩箋出外,這個童子也隨出來通報主人。
  誰知主人方為見面,花春不覺忽然吃驚。看倌們你道花春與他們相逢邂逅並無宿怨,非有舊仇,為甚吃驚起來。
  且把此情慢慢的揣度一翻,少停續下回便開疑。




第四回 赴文社一人壓眾_聽琴聲二美諧歡

  詩曰:
  畫樓寂寂客魂孤,水月風流且謾圖,
  鸞語啼嬌心半醉,熊聲震響骨全趐。
  綢繆未戀三更久,生殺先驚一命無,
  人世風波何處險,溫柔鄉里是危途。
  話說花春見了主人,你道為甚吃驚,只因他濃眉橫豎怪眼睜,海下微鬚根根豎起,鼻間麻點密密成潭,額聳難堪,全形殺氣。見他相貌不但醜陋,而且兇惡異常,且知接談之中,甚覺吐詞,謹恭無比。暗暗歎道:「人不可以貌相者,有如此我意斯人,必然作事善良待人。」
  二人各道姓氏,曉得主人姓水名澄,字石泉。花春遞過詩箋,主人大驚,敏捷及至,閱畢不住的拍案讚揚道:「花兄之才自是紫電前身,青緗後嗣奇情勃發,吐白鳳於胸中逸韻橫流,現青蓮於舌上,有此奇才,我社增光萬萬矣。」
  那同社人聞花春詩賦歌已完,皆驚訝不已,出座來觀,先念詩道:
  其一
  西風搖落豈無由,去逐枯葉交深秋,
  潘令花殘思往事,吳女欲嫁百樣羞。
  莫誇宮女能題葉,偏殿翩翩舞廣袖,
  到此繁華歸夢覺,淮河商女更添愁。
  其二
  豈與春芳鬥艷紅,淡煙疏雨掃應空,
  蕭蕭撼我三更夢,颯颯催人兩鬢蓬。
  霜老園林無半樹,秋深簾幕有微風,
  登山臨水渾閒事,懶聽寒蟬夕照中。
  其三
  畢竟人非鐵石心,新愁舊恨積應深,
  生憎畫砌堆紅葉,無復珠簾倦綠陰。
  右徑苔封樵罕到,空山雲淡客閒尋,
  不堪回首春濃處,紫燕黃鸝盡好音。
  其四
  極目秋原景色殊,閒情不復戀間須,
  忽嗟柳樹枝枝禿,偏覓芳華處處無。
  籬落風高空喚蟀,林蔭月落欲驚鳥,
  爭如陶令門前柳,春信先傳到五侏。
  覽畢,又念詞云:
  雁叫西風秋,復秋暮雲稠,
  又見如如新,月下簾勾,
  斷腸人倚樓。夜三更,
  蝶夢正悠悠,夢難留,為語楚娥。
  從此不須愁,蟲聲窗外啾。
  看罷又念歌道:
  採蓮歌
  其一
  採蓮歌罷唱菱歌,約得憐家姐妹多,
  儂採菱兮郎亦采,與郎同掉入平河。
  其二
  湖心采上過芳塘,兩漿沿流桌艇忙,
  小妹摘來含笑剝,手攢菱殼打鴛鴦。
  其三
  紫莖含實偏溪東,小艇划來乘晚風,
  斜折纖腰低映水,美人圖在綠波中。
  其四
  柔櫓輕移順水流,今朝滿載採菱舟,
  歸來笑向郎羊剝,一角青青一點愁。
  諸同人看畢,皆面面相覷道:「花兄有此敏捷才華,我輩擱筆矣。」
  石泉謂眾客道:「諒諸兄,此時俱未落稿,據小弟愚見今日之作,且不必完,可俟改日補入。夫以金谷兄之奇才世所罕觀,今日萍水相遇,誠奇遇也。不如即命排宴暢飲盡歡,以慶千古一時之樂。諸兄以為何如?」
  俱曰:「石泉兄之言是也。」
  遂邀入垂露軒,命家童暖酒進餚,共推花春以首坐,花春固遜。
  眾曰:「小弟輩結社於此,乃客中之主,兄乃遠客,因推席尊。矧今日之宴,乃為兄慶賀佳章,弟輩當洗邑奉敬,何而過謙。」
  花春只得就座,但見羅列之物儘是山珍海產,鳳屑龍肝,正是食費千金,富家氣象。爾時酒逢知已話亦投機,雖然日色將闌,而座上倍添豪興。正在歡呼暢飲之際,見一童子飛跪而至。
  跪稟道:「大爺不好了,賽燕娘方才懸粱自盡,幸虧小姐看見,傳呼姐姐們關至房中救下,至今尚未甦醒,特此傳話,命小人稟知大爺。」
  花春見石泉聽了家童的言語,怒氣頓生,口中嚷道:「這賤人如此做作,少不得身首異處,追悔無及。」竟不顧東客在座,怒目挺身而去了。
  花春茫然不知其故,向眾人問道:「方纔聽雲賽燕娘何人,為甚欲尋短見,而石泉兄又切齒痛言,若此想諸兄既在至交,諒必得悉其細。」
  東人聞言,俱笑而不答,花春不好復問,只得滿腹揣疑。
  卻說眾人見石泉進去多時不復出來,而日已西沉,俱各與花春辭別言旋,唯花春一人在座,思欲歸舟,尚有數里之遙,不早辭別,若欲權宿於此,則見主人如此氣象,又是人心難測,然想我與他萍蹤瘁合,一見我詩作而遂如此,款洽之殷,諒非無情也,借榻一宵,豈至見拒。
  低徊久之,見石泉出來,顏色少解。
  家童忙稟道:「諸位相公囑小的致意大爺不及面辭,各匆匆歸去矣。」
  花春不得不假意上前作別,石泉執手道:「弟與兄機緣不偶,千里相逢,敢屈駕在荒園草榻數天,弟還祈賜教一翻,豈可遂言握別。」
  花春遂欣然住下,意欲問及賽燕之事,想此中定有隱情,未可造次。斯時銀缸已點,命家童重進嘉餚,二人對酌酒與倍豪,直飲至漏滴初更,見石泉漸漸醉態欲狂,竟扶入裡邊去了,石泉既去,即有童子引花春到那傍就寢。
  約約望東而走有半里之遙,花春問道:「為何只顧行去,將欲何往。」
  家童稟道:「西首樓閣雖多,卻非臥室,唯前邊近傍內園待月樓中,乃賓客往來,俱留榻於此。」
  一頭說不覺已至樓下:哪童見叫道,掃月哥。花相公在此,快些烹茶伺候,少頃小心服事就寢,我自去了。花春步入樓下,早有一童在彼接候,見花春進去,一童自去煮茶,一童引了抬級上樓,竟是金窗繡戶珠箔暖鉤的一座畫樓,家童又把銀缸放下,侍立在傍。
  花春暗暗想道,主人既然愛客,雖入醉鄉,何妨同榻,為何竟扶入裡邊,留我獨寢於此,看起他來,畢竟有須佯醉模樣卻是何故。花春步到窗前,推開四望,望見月色朦朧,東風甚急,園中景色,望去不甚仔細。遂開了窗回身坐於榻上,早已送上香茗,花春移盞沾唇,覺清香可愛,味美於回,令二童各自下樓,不必在此伺候。家童領命下去,花春亦獨坐無聊解衣就寢矣。
  方朦朧合眼,忽聽得隱隱有悲哭之聲,從東而來,心中想道:此莫非就是賽燕乎,想家童必知其細,悔方才不曾問得,重披衣起來,走至窗邊,側耳細聽,又寂然無聲矣。
  假寐片時,已聽昨樓下童子喃喃話響,披衣起來,童子已送上臉水,梳洗畢,推窗遠眺,但見壓樹早鴉不散,到窗寒鼓無聲,處處凝寒,重重疊翠,自有一瓢雨景。
  少頃石泉出來,向花春問候道:「昨夜弟因酣醉之極,不得陪兄同榻,促坐談心,獲戾已多,奈今日又值一俗事纏擾,要暫違晤對,故弟特自出來敬稟,祈兄宥諒,莫謙護客不恭,是則弟之知已也。」
  花春一因致語甚殷,二因阻於風雨不便行走,故爾諾諾不復啟齒言歸。那主人又謂家童道:「花相公在此須小心奉侍,我傍晚就歸的。」說罷竟勿勿而去了。
  是日上午雨止,西風驟作,到晚來地上已捲得乾燥如舊,石徑毫無雨痕,日方西下,重返照天晴。花春在園中閒步,只是望東而走,見一帶花牆,雙扉緊閉,只得在湖山石畔停立片時,早有家童尋到相邀,遂轉身回去。
  仍至待月樓下坐久,見童子捧上酒餚,飲罷撤去,殊覺寂坐無聊,因此日約在十月二十左右,月色未上,階前黑暗,只得向架上抽著一本書籍,靜坐觀玩以破寥寂。
  少頃家童進來,見他吃得酣然皆有酒意。花春想道:我日間問以賽燕之事,恐或他不肯細說,此時酒醉之後,自能吐露真情。因見掃月童,生來乖巧,諒他必知其事情細。就問道:「管家我有一言問你,你若肯說明,重重賞你。」
  那童子道:「相公下問小人怎敢隱瞞。」
  花春道:「既如此,你曉得賽燕娘是你家大爺何人,為甚昨日欲尋短見,你家大爺又大怒進去。」
  掃月聽說,回看那探花童兒,已因沉醉不堪,先去睡了,遂細細說道:「相公欲問賽燕娘之故,說也可憐,她本是良家女子,因生得落雁沉魚,姿容絕世,被家大爺看見,歸來就差人去說,要她送來作妾,他父親懼畏我家老爺,位隆司冠,勢焰滔天,倒也勉強允順了。無奈賽燕娘抵死不從,家大爺大怒,就白日裡叫弟兄們前去搶來,見她腰細身輕,賽過於趙官之飛燕,故取名曰賽燕。是夜遂欲成親,她竟拚死不允,大爺怒髮衝冠,就欲砍以一劍,幸虧家小姐極力解勸,方才住手。過來已有半月,日夜啼哭,終是不肯回心。此乃內院之傳言,極未知其細。」
  花春道:「如此說業,你家大爺平日作事,大約不循良者居多矣。」
  童子道:「家大爺之罪孳,豈能勝數,房中二十四位美姬,大半是行強搶奪來>的,因家大爺生乎所嗜好者,唯有二事:第一是溺於女色,故見有俊美婦人,不論其為處女孀居總不肯放過:第二是倒有志於文墨場中,凡有陶韋韓柳之才,必欽心起敬,不敢凌以傲慢,故開社於此,廣給天下文人學士。除此二者之外,別無所嗜,故日間則詩酒談心,夜來必歸內寢,即有客在外必佯醉歸房,此間來賓客,如識其性,夜間罕有留榻者,此乃管園的王伯伯常常說起,故小人知道。」
  花春聽罷不覺愀然生道小從來琴瑟之樂,必須兩相愛慕,願結同心,然後鴛鴦枕畔,翡翠衾中,若如膠似漆,自有一種樂境,若強逼相從,則淚粉含頻之態,亦何樂於興雲布雨之舉乎,可惜有此絕世佳人,不獲一觀,何緣慳至此。不禁感懷,口沾一律道:
  百轉迴腸恨未消,愁眉懶向鏡台描,
  孤燈寂寂空鴛帳,暮雨蕭蕭冷鵲橋。
  只是傷心憐碧玉,誰懷俠膽盜紅綃,
  個人薄命應嗟爾,錯遣東風送柳條。
  吟罷倚桌挑燈,暗暗想了久許,見掃月也去睡了,偶抬頭向窗外一望,見半輪寒月已早掛枝頭矣,就趁著月光,依舊向東步來。直至日間所到之處,且喜籬門半掩,急急挨身進內見裡面又別有一種境界。
  正眺望間,見前面有人急急而來,口中自言自語道:園門未知關上落鎖否,多飲了兩杯酒,竟忘懷了。花春聽罷,只得向半邊一座亭內避進。花春此時因欲見賽燕一面,已入魔境,故聽了家人的言語,也不想一想,如何出來,竟一徑穿出亭中,依著一帶石欄,見有一清流阻住,這一邊又是一座玲瓏堆就的假山,高有數仞,意欲上去,又無層級可登。
  停足多時,但覺月映寒潭,波光澄澈,風和樹靜,萬籟無聲,望見岸畔有一座小小石橋,因被樹影遮住,所以一時不見。
  花春渡過橋來,忽聽得絲桐奏響,竟送出一飄琴聲,側耳細聽,覺旋斷旋續聲,遠撤於清霄乍抑乍揚,調倍淒於靜夜,不堪聽處幾同別鶴之傷,幾度悲來,似有離鸞之恨,妻弦重按還疑鳥舞失珠,痛調頻彈,自令禽墜樹,寄幽恨於弦中,憶爾淚沾紅袖,聽悲聲於曲裡,亦應淚濕青衫,欲抒憤恨。
  花春聽罷,不禁木然淚下,竟大著膽挨步進來,見撫琴的美人,生得腰肢細條潔白微紅,細如羊脂,櫻桃小口叫人愛憐,柳眉清秀,麗眼迷人,花姿月容,果似王嬌再世,西子重生。但覺柳眉緊皺春山鎖,杏厭含頻秋水湧,千行之淚。
  花春上前作揖道:「小娘子莫非就是賽燕娘麼?」
  那美人驚然道:「君是何人?為甚夤夜至此。」
  花春道:「我乃浙中過客,因見此間結社賦詩,故爾進園題詠,蒙水兄垂愛留榻於此,夜間獨坐無聊,閒步至山,適因琴聲慘切異常,聞之欲動,故爾冒罪與小娘子一談衷曲。」
  那女子道:「妾姓雲字素馨,賽燕二字乃水賊所辱我者,君何亦以此二字喚妾,至於妾之苦果,一言難盡,諒君既不能為妾解危,恐言之徒勞耳。」
  花春道:「小娘子之情事,我已一一二二不必細述,據愚之見,不如聊且順從,俟後日再圖良策,若執而不悟,恐殘生莫保也。」
  素馨眼淚道:「言雖是,但妾難平,賤軀曾立志,欲訪風流才子托終身,雖為列之小星而奉箕帚亦所不辭,若欲宦豪陋質共枕同衾寧死無怨。今見君丰姿俊雅異尋常,故不避嫌疑,坦懷以告,倘君能救妾脫離虎穴,願以陋質相從,未知君肯垂憫否?」
  花春聞言歎息道:「蒙卿厚愛,人非草木,豈不動情,但此處重門深鎖,非有昆客再世,焉能楮手,畫虎不成事將奈何,卿若果有志與小生訂約,不如留其身,以有待日尚可緩為圖謀,我決不以伽茂殘花敗柳余憾於章台也,則芳卿今日之從彼,正以從我,不然身且莫保,何有於後會之訂哉,勸卿不必守經,而暫以從權事可諧矣。」
  素馨道:「君既不以殘質見棄,妾亦何惜辱身,但爾時之青盼雖殷,恐他日之白頭易賦耳。」
  花春道:「卿不必過慮,我一言既出,永世不忘,幸帶得一幅十美丹青在船,我明日取來贈卿以留表記。」
  二人言談已久素馨欲起身入內,花春道:「小生客舍無聊,今夜欲隨卿同進香閨,萬勿見怪。」
  素馨道:「妾既以身許君,敢不從命,但妾幸得水賊之妹青蓮小姐十分垂憐,因對其兄說過命妾在她後房住下,妾與水小姐日伴談心,甚相契合,虧她時時解勸略感愁腸,今夜小姐本欲同妾到園玩月,因偶抱微恙,故倦於出園,倘同君進去,被伊知覺亦恐不便。」
  花春道:「即在後房安宿,亦不會驚覺小姐,此時一點春心已在芳卿身上,夜長夢短,何以為情卿其留意乎?」
  素馨沉吟半晌道:「此事必須通了小姐,方可成就。」
  花春驚問其故。
  素馨道:「我與水小姐傾蓋相逢,如同白首,言語間問及拋球射屏之事,彼雲,門楣非所論,但得風流才貌,便可為琴瑟之調,其志殊與妾合,若令其見君定然垂愛,妾從中撤合,使水小姐得一佳偶,亦可雲知恩報德矣。」
  遂同了花春進內,原來小姐香閨,就在園中,故無門戶閉隔,命花春在樓下站立片時,素馨獨自上樓,但聞得隱隱話響,卻聽得不甚仔細,不多一回,見素馨同一侍女下樓道,事已諧矣,請君上去。
  花春遂捷足上樓,見水小姐天姿國色,不減素馨,揖罷就坐。言語之間絕不裝羞做勢,欣然以終身相托,花春暗喜道:一夜而遇二美,可謂奇緣福湊矣。
  斯時月影當窗,夜已過午,素馨竟起身出房,將門反手拽上,花春已知其意,遂與水小姐解衣寬帶,一效顛鸞之樂。花春此時也不敘話,摟著她做了個呂字,逐抱她至床上,寬衣解帶,赤條條相依相抱,一陣親吻撫摸,直覺她遍體滑膩膩細嫩嫩玉肌粉香,不由慾火沖身,陽物昂翹,忙輕撥她雙腿將玉莖對準她小肚下掬進,且知嫩蕊猶合,未經風雨,枯澀難進,便以吐液塗抹,輕輕一聳,那水小姐玉體一抖顫,又是一聳進入寸餘,不覺嬌吊宛轉,弱不能禁。花春忙抽出龜頭,然水小姐伸玉臂纖手緊勾花春頭,欲罷不得,花春只得復而直入玉門款款抽聳,數百下方有津津陰水流出,龜頭頓覺滑潤,又一口氣聳了千餘,只見水小姐細喘噓噓,雙眸緊閉,渾身趐軟,花春亦覺遍體通暢,一洩如注。
  迨至雨收雲散,青蓮道:「妾遲接芳顏,先沾膏露,請君披衣至雲姐處,再度春風,毋使彼靜恨更長,剔燈久坐。」
  花春依言,遂至素馨房內,見素馨脫衣已倒在繡床,桌上燈火未滅,帳幅在銀鉤上,走近床沿,素馨問道:「君何不枕畔雲迷,以枕人樂,為甚得隴望蜀,復至此間。」
  花春笑道:「一點芳魂已早被卿攝去,詎可以李代桃,遂畢陽台之興,二美聯芳,被我一宵佔盡,卿之德真銘感不淺矣,卿何得佯作此語。」
  以是遂入羅幃,摟著她親親摸摸,翻身上馬再興雲雨,花春以為本領高強,支持可久故不用丹丸吮口,詎知情興正濃,龜頭在牝中來回抽聳了百餘下,便春光已洩。
  二人正玉臂互勾,尚未睡去,猛聽得下面厲聲大喊,像是石泉的口氣,嚷道:「花春這廝,如此大膽無禮,管叫你姓命難保。」
  花春聽了嚇得魂飄滄海三千里,魄散巫山十二重,急急起來穿了衣服,不及束好,將兩足套入馬靴,忙欲向外逃生。
  素馨道:「君若下樓定被擒拿,不如向後窗跳下,望西而走,尚有一線生路。」
  花春情極無奈,只得拚死跳下,雖月明如鏡,卻因園中路途紆曲,又有許多樹木亭台遮隔甚是難行,急飛奔至園門,已見鎖上,只得重回舊路,望樹影深處躲將進去,行至一座橋邊,聽得後面喊聲漸近,因歎道,原來姦情近殺,豈真牡丹花下有風流鬼乎,我今悔之晚矣,遂向深溪跳下。
  未知性命如何,下回自見分曉。




第五回__吮春丸麈戰群尼__遇天姿網圖雙艷

  詩曰:
  孤舟江上夜吹簫,孽事綿綿從此招,
  靜院可堪諧月夕,雲房無日不花朝。
  縞衣羨殺孀樓女,錦帳遙憐金屋嬌,
  願把紅絲牽一線,深閨處處析奸刁。
  話說花春情極望寒溪跳下,自分殘生不保,不意身體欲著水,身輕如駕霧,似有神助,騰空而起,條然墜下,睜眼一看,見一道人立在面前,輪巾鶴氅仙骨珊珊。定楮細視,卻就是前日相贈丹藥之道人。花春屈膝跪下,口稱仙師救命,那道人忙扶起道:「貧道知君今日有厄,故特來相救,今已踏破玉籠,何猶若此戰慄。」
  花春舉目回望,見已在舟中矣,氣喘喘略住。向道人哀懇道:「幸蒙仙師援救,我花春雖獲再生,俱恐二美在彼,定遭荼毒,還祈仙師再生慈念。」
  道人云:「汝不必過慮,待貧道略施妙術,保留二位佳人與君後會便了,有何言語,可代為通達。」
  花春道:「有手頁二卷,贈於二美,懇仙師帶去致言,金谷尚存有期後會,不必悲慘。」
  說罷就去取畫圖,付了道人,道人拱手而別,花春銘感無暨。
  是夜在船,愁難成寐。
  到了次日,絕早開舟進發,遂爾取出圖描畫,畫的雲素馨手弄瑤琴眉峰鎖眼模樣,不數時完了一幅,欲畫青蓮不覺止筆道:「我與她樓中一會,遂與成歡,並無別樣景況可畫,這更如何。」
  沉思許久,遂畫作珠簾半卷,銀燭高燒,鴛鴦帳下,與她笑解羅裙模樣。迨至畫畢藏好,舟中無甚消遣,聽得兩岸蟬鳴不絕,山色蒼茫,因憶著唐句有雲,蟬敢驛路秋山裡,即拈以為題,賦詩一律云:
  關河萬里客人寰,聽到寒蟬住又還,
  艷艷夕陽卻外路,蕭蕭古木道中山。
  片帆愁色過荒野,隔岸殘聲渡碧灣,
  向晚舟停人影鎖,不堪望月無姻鬟。
  又見孤姻寒碧,秋柳凋殘不禁感懷,抒志賦詩一律云:
  憶別離時又一秋,渡頭猶見幾枝留,
  風留舊事今何在,寂寞長堤淚暗偷。
  殘月曉風幽夢冷,板橋芳店旅魂愁,
  舞腰消瘦憑誰問,羞與張郎話舊遊。
  一路在船上,非展書怡情,即題詩破寂,其即景感懷,必題詠也,畢難罄述。那時正在冬初時候,但覺蛞響家家,樵歌處處,殘陽吹牧笛之聲,寒諸掛魚舟之網,無何停小艇於沙汀,泊孤舟於石岸。山高水落潺潺響,瀉流泉,夜靜靜,江寒颯颯聲傳,飄落木爾。
  時玉兔漸升,約交二鼓金雞待唱,尚未三更,花春在船,望見岸上有一座莊院,甚是高峻,四面卻無房屋,但見古樹荒卻,清流一飄水光連月,寂無人聲,乃取出碧玉簫,盤膝坐於船頭,輕輕吹出柳楊之調,覺弱弱堪聽。
  吹之間忽聽得莊院內,推窗話響,花春遂住了聲望上一看,見有人在那邊閣上,卻於月光中,望去不甚明白,未知聽簫的是佳人,是才子,依舊將簫吹動,那二人開出水門,走近船傍叫道:「請相公上來雲房少坐。」
  花春聞言細視,乃是兩個俊俏尼僧,喜不自勝,遂跳上河堞,同了尼僧竟至及裡邊,那尼僧說道:「貧尼方才與師弟在房閒話,聽得隱隱有吹簫之聲,疑此間寂靜荒柳,焉得有此佳調,遂爾到閣上,推窗一望,月光之下,見相公瀟灑風流,超然絕俗,際止夜靜更長,想亦難為消遣,故敢冒瀆相邀。」
  花春道:「足感美情。」
  問其法號,一名悟凡,一名慧源,那悟凡尤生得姣媚動人,向花春細盤姓氏,又問以舟停於此今欲何往,花春告以會試北上,悟凡道:「此間名曰半橋村,乃鄉僻靜處,非官塘通徑,想是舟人迷路故至此間。」
  花春道:「情實有之,然非舟子迷津至此,烏得與二位一面,此乃天借之緣也,我想人生於世,猶如草頭之露,水上之萍,青春不再,足顏能有幾時,以二位具如此之麗質,何不花開並締,帶結同心,以圖琴瑟好求之樂,乃反削髮空門,徒使繡被生寒,孤幃耐冷,受那一種淒涼景況,是真可惜。」
  那尼僧笑道:「我庵中出家者皆是空門不空,色淨不淨,雖出紅塵,心未除慾念,清磬數聲,驚不斷陽台之夢,塵柄長拂,卷不開巫峽之雲,何待結鴛鴦之侶,時時交頸鴛鴦,不必諧鸞凰之歡,香閣佳人,烏得有此樂境。」
  花春聞說,深歎其言之甚謬。是夜二尼置花春於臥房,寬衣解帶,露出那一身粉捏似的細皮嫩肉,花春看得眼熱,忙脫得精光赤條挨將過去,抄住兩尼,摟抱於懷,四隻隆起奶子就如新剝雞子白嫩無比,貼在身上滑膩膩軟溫溫。花春道:「今日有緣幸得二佳麗,真乃天厚福於才子也。」
  悟凡雪藕般的雙臂勾住脖子笑道:「庵裡麗人甚多,不知相公本錢厚麼?」
  纖纖五指向花春臍下摸去,花春慾火如焚,陽物挺然冗豎,直往二尼嫩腹下左探右擦,不知欲往哪門戶中息腳,二尼見狀嘻道:「相公未急,讓爾來伺候你。」
  言罷,不慌不忙,齊睡於榻,置花春仰臥中間,二尼坐起彎腰,四隻手搓將那肉柱,交替把那龜肉含在口中,知吐吮咂,整個慣家老手。花春被吮吸得肉莖愈來愈粗大堅硬,陣陣趐脹,突突顫跳,欲禁不住,花春忙將丹藥吮入口中,心神頓振,不由左摸右捏二尼陰戶道:「快,汝欲先上。」
  悟凡興濃騰身跨上,慧源伸手扶住那桿梗挺挺的肉棒,尋往悟凡陰戶口塞去,噱道:「小和尚請進去罷。」
  真是老馬識途,直溜至根,緊抵花蕊,悟凡攸然一爽,不由「啊喲」一聲,臀動肢扭,陰戶猛套,套得一片響,弄得花春龜頭如被孩嬰吮吸,陣陣趐麻酸脹,不由伸手撫捏悟凡雙乳,抬身捧呷著,下頂上呷弄得悟凡四肢癱軟,嗚聲不絕。
  慧源見狀以手扒開悟凡那粉嫩的陰戶,中間蚌蚧肉兒似的兩瓣,如唇一般緊含肉莖,吞進吐出,吞進無聲,吐出欲盡時,便聽得咂咂響,慧源看得淫興倍熾,哀道:「悟凡師姐好讓我也。」
  連說邊從那陰戶肉中挖出那硬卵,跨身欲上,悟凡睡倒一旁,喘噓噓嚶聲細語道:「師妹你再不替我,欲擋不住爾。」
  慧源顧不得那卵頭上沾滿陰液,連尾插進自家陰戶內,用力套,套得汩汩響,仰面搖首,雙乳直晃蕩,乳頭似新剝雞冠腥紅逗人。花春興起捧著捏著吮著,隨卻翻身將她壓在身下,把她一隻腿提起,跨合著陰戶卵頭至根盡力狂搗,直頂花蕊,慧源被頂得嗷嗷直叫,花春深響吸一氣,狂搗猛抽千餘,慧源欲死欲醉聲漸無只管噓喘氣。
  花春見狀撥出肉卵,將二尼並睡一頭,把身子橫跨著,一桿肉槍這邊聳聳,那邊捅捅,二尼被捅聳得骨趐盤麻,魂飄靈散,花春仙丹在口,真是通宵不倦。
  二尼悅道:「不料相公一瘦弱書生具此本領,乃色中之飛將,真可以一當千。」
  迨至漏盡鐘鳴,然後各自安睡。清朝起身,已是旭日當窗,花春用過早膳,步出外邊,一殿殿瞻仰一翻,甚是精雅。但見苔封石徑,露滴松枝,佛境客來,靜無犬吠,芸房尼在僻有雲持,簾影高低輕垂,斜日裹磬聲縹緲徐出,落花間寂寂空廊,鳥啄花孰之縫,深深靜殿蟲綠玉像之塵。
  花春看畢,步出內則,回視上面有一匾額,寫著香蓮庵三字,庵前一帶清溪環繞,對岸有一叢林約廣數畝,多是蒼松翠林,蔽日於霄,傍岸籬笆結斷,後面又有許多房屋,像是一個宦家的墳墓,遂渡過石橋傍岸行來,已是關鎖在此,從花牆向內一望,裡面似有一種陰慘慘的氣象:古窗積雨,昏殘畫之微光,枯樹經陰,石馬嘶風駕人欲泣丘畔,石猿啼月,過客生愁,豈是荒立院宇,應嗟寂寂縱非,古墓亭台亦覺寥寥,歎人生既歸三尺土,有如許蒼涼之景況。
  方欲回步過橋,見一座大船泊近岸灘,有二個家人手提筐藍上岸,又有眾婢女扶了一位絕色佳人出艙,看她渾身素縞,香粉輕塗,朱唇不回,愈淡愈雅,態度難描。見了花春,自是壯重不挑,絕無顧盼流連之意,花春正在凝神注目,被家人厲聲喝退,只得起身回步,暗想道:「我北邀未久,所遇之佳人,盡皆國色,可謂天憐才子,自有許我奇遇,十美之願可不虛所望矣,但思我自遇仙變容之後,見者無不動情,固不必勾引爾方,彼已魂飄魄蕩,為甚此女於我絕不見眉眼傳情,卻是何故?」
  又想道:「要知此女住居姓氏,庵中悟凡自然知悉,進去一訪定然分曉。」
  一路步進山門,向悟凡細細盤問。悟凡道:「據相公說來,這個淑女乃是告老風吏部的媳婦,現任竇察院的女兒,未至成婚,風門丈夫已身故,父母意欲芳選豪門,再擇佳婿,竇小姐竟自未婚守節,父母再三解勸,彼卻堅心從白首,則生為風家人,死為風家鬼,已聯一姓之姻回來訂百年之約,雖雲琴瑟未調,注可琵琶再抱,寧守孤單于一世,繡被生寒,甘心寂寞於三更,羅幃影只,真是工度無瑕可堪,霜並潔冰心共澈,應與月同輝。故今歲春間已過門矣,數日前風公子出殯在墓,想今日特來祭奠,可惜一位絕色嬋娟竟終身守寡,我想千載流芳,總抵不來一宵快樂,彼何??心至此。」
  花春聽了這一翻話,不覺目瞪口呆,把一片熱心,竟花作冰消無解,又轉念道:「事雖如此,使我前日在水園自分必死,詎知暗有仙人相救,是以探花問柳的芳心,做出天隨人念之美事,天下事憑了一點如火之欲芯,將生抵死做法,哪有不成之理,豈可以其貞志甚堅,遂爾不行交臂哉。」
  遂向悟凡道:「我有一事相托,未識師父肯為我出力辦否?」
  悟尼笑道:「相公心事貧尼已經猜著,莫非在幻竇小姐身上麼?請相公且把此情收斂,若要此事得成,如比日裡擒鳥,月中捉兔,雖有奇謀良策無能為也。」
  花春聞話沉思,亦覺難圖成事,只得且至城中另尋機會,遂欲與別,悟凡道:「千里相逢,喜出望外,正思盤桓數日樂境靡涯,何得遞言離別,莫非急欲去訪心上人乎,相公此去無論事不得成即,欲與竇小姐一面,待至馬角生,鳥頭白,亦無相見之期。」
  花春聞言默想道:「蛇無頭而不行,若無可乘之機,而謾欲逞以攀花折柳之能,如青蠅帶殼而飛,有何撞處。悟凡既細知其根底,自然在她門下出入,言語可通,猶可作樂中之甘草也。」
  花春只得殷殷懇托,必欲伊畫一妙計出來。悟凡凝神側目想了半晌道:「大凡竊玉一事不可亂頂,必有所妙策方可成功,或以財帛歆動之,或以言語引誘之,或以色慾迷戀之,或以局騙陷溺之,今風家縉紳門第,富比石崇,財帛既不足以動之,而竇小姐千金之體,靜一端壯,非禮之言,豈能入耳,她未婚守志,鐵石心堅,縱有宋玉潘安之貌,門於其前,豈能動念,日處深閨,重門高峻,局騙之計,又無所施除,此數項之外,計無所出。然在貧尼想來,唯局騙之計,尚有一線生機,但此時難以措手,且再延挨半月,此計可行,不知相公肯耐心等候否?」
  花春見說有計可施,便欣然進問道:「師父方才既說她日處深閨,出騙之計無以行,何以又說此計尚可圖謀,乞道其故。」
  悟凡笑道:「此時且不必明言,相公若能耐,半月後貧尼尤當效微勞,或者春風得度也未可知。」
  花春暗想道:「她若果有妙策,為何不肯明言,又要待至半月後,方可行事,莫非她無甚計策,欲留我在此,故以此言哄我,止莫論它是真是假,就在此擔擱幾日亦何妨礙。」
  立意已定,囑付船家將船停泊後河,命家童在船看守,自己在庵內安心守耐。是夜與眾尼遂次取樂,因有補天丹吮口,所以百戰不敗,一桿五寸槍,戰了這個又戰那個,弄聳一班尼僧人人舒,個個暢,輪流上陣,弄了整整一夜。
  到了明日不免罷戈,偶在殿上與尼僧問話,忽見外面走進一老年婆子,同一使女急急進來,花春以為此必是誰家婦女至此焚香,故有此嫗婢隨來,及至二人進內,不見後面有甚女子,且看那婆子發半蒼,年近花甲,這使女約在二八芳年,雖無十分姿色,也有一瑕風流,向悟凡問道:「師父為甚許久不來,我家安人命我問候師父,並眾師父俱安好的。」
  悟凡道:「多蒙你家安人心費,近來員外安人與小姐多康健麼?」
  那婆子道:「不要說起我家小姐,不知何故,忽然洩成一病,憔瘦懨懨,飲食少進,員外遍請名醫看治,只是無效,安人著急,命我同翠雲姐到此,祈求觀音大士,虔心許願。」
  就將香燭點了,伏在蒲深深跪拜,口中念祈不絕,復起身來持了籤筒,求出一簽,乃是九十九簽,侍女在傍見道:「呀這又奇了,我家小姐得病的根由,乃是九十九,為何簽上的數目,也撞著了九十九?」
  婆子也不聽見,安放籤筒,就將九十九簽的密訣,請教悟凡詳解,主何時出吉,悟凡道:「密訣精奧,貧尼性拙笨,恐不甚透澈,幸有這位相公在此,請教他一詳,自然明白了。」
  花春步將過來,把簽經一覽,上寫道:
  要知心憂還非病,料得身危別有醫,
  悟後方知燈是火,笑他枉費用心機。
  花春道:「細玩簽句,你家小姐的病症,似非延醫服藥之所能為功,若能慰得它的心事,就勿求藥,而求佛保佑了心願。」
  那婆子道:「原來簽上也是這等詳解,前日員外特請名醫李半仙到來按脈,他說此因心中有所思,而日夜積想,不遂其欲以致心神憂結洩成此症,只要心事得完,就可痊疾,不然縱有神醫妙藥,難以挽回,藥方也不定,竟自去了,安人在小姐跟前再三盤究,探不出其中緣故,看來凶多吉少,此事怎好?員外安人年過五旬,並無子息,單靠得半子收成,以娛晚景,唯祈佛有靈,保佑我家小姐漸漸脫體還好,我想員外安人做人極是忠厚,為何一個小姐都招不牢,竟生出這樣怪症來?」
  與尼僧略談幾句說話,同著丫鬟竟自出庵去了。悟凡道:「閨中處子,有甚心情,想已入相思魔境矣,古來天之佳人從不予以完美之福,既有所嬌,不能無所缺陷於彼,可歎也。」
  花春問其故,悟凡道:「方纔所云洩病的小姐,乃是西門滿員外之女,小字池嬌,其容貌實較勝於竇小姐,則洩病懨世,竟難療治,苦為半世佳人,空作一場春夢,既縱有絕世風流,卻不使彼受一須風流歡樂,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花春聽說容貌較勝於心上之美人,又觸動了訪偶的深心,忙問道:「此女青春幾何,曾受聘否?」
  悟凡道:「滿小姐年方十七,尚在待字,因員外膝下少兒,要訪一乘龍佳婿,贅入家中,所以婚事蹉跎,未曾受聘,若得滿小姐病癒,當與相公玉成,此婚穩叫藍橋得渡,但恐症已犯實,不免作泉下鬼,亦無奈何也。」
  花春又問道:「師父說她貌勝於竇小姐,此言可是真否?」
  悟凡道:「貧尼在城中穿家入戶,大半是富貴豪門,縉紳大族,所見的香閣千金,亦指不勝屈,論其美貌,要推池嬌小姐為元,瑞香小姐為亞,余外紅粉雖多,怎能比數。」
  花春見其一番話,諒非謬語,因想著方才使女的話,說小姐洩病乃是九十九,甚不解意,那侍女既道此,只要問明白九十九之故,自然能醫治了。遂向悟凡問道:「今日來的奴婢可是滿小姐貼身服事的麼?」
  悟凡告以正是,花春道:「如此既承美意,為小生玉成好事,懇師父明日遂至滿家,潛向今日到此的婢女,細問小姐得病之由,就知分曉。」
  悟凡道:「相公何以知滿小姐的心事翠雲丫頭得知其細?」
  花春道:「大凡閨房作事,一動一靜,未有不通於使女者,故女子善懷,在父母茫然不覺,而婢女已洞悉,其情況她今日明說小姐的病源是從九十九得來,但九十九之故,小生再詳解不出,你只要將此語細細盤問,則真情吐露矣。」
  悟凡允諾,待至明日,被花春催逼動身,只得用了早膳,遂進城中。花春在庵盼望佳音,甚是不耐,候至夕陽西落未見悟凡回來,在庵前停立多時,遙望到那入城這一條路上麼,竟絕無人影唯見,那遠近楓林夕陽返照過,直如洩赤的一般,因口沾紅葉吟道:
  日落迷離暮色高,寒林霜醉盡蕭騷,
  若教添個題詩女,錯認仙源一樹桃。
  吟罷見天色漸漸晚下,庵中走出兩個披髮小尼道:「花相公請到裡邊去,我們要閉山門了。」
  花春道:「悟凡師尚未回庵,如何就把山門閉上?」
  那小尼僧答道:「師父入城常常在城中人家歇宿,此時天色已晚,諒不回庵。」
  花春無奈只得步進庵中,晚餐也不用,遂往悟凡房中睡下,將門緊閉,少頃有尼僧逐次來叩,託言身子睏倦,今夜暫止戈矛。尼僧因閉門不能入,一個個都自散去,花春在房不寐。倚窗靜坐想道:「我在此等候消息,度日如年,你探知其故,自宜速即回庵,為何反在滿家擔擱,使我心中怏怏不快,日間縱已過了,今夜作何消遣?」
  坐至更余,覺得倦眼朦朦,似有睡意,及至解衣就寢,想竇滿二美雖雲絕色堪憐,然一則耿節難移,一則病痊未卜,事之諧與不諧,尚難預定,何天工既生才子佳人,而又使才子佳人之遇合,如此其艱難,此我所不解也。
  是夜恍惚朦朧到了天曉,披衣起來步出前殿,見門窗重重緊閉,花春遂重開了步至山門外。尚是絕早天氣,只是宿霧朦朦,寒風凜凜,板橋重罩濃霜,尚無人跡,古樹聲喧,宿鳥漸見,鴉飛盼望,一回覺寒氣逼人,難以久立,重回入庵,並將門虛掩,不一時見庵中眾尼絡繹起身。
  少頃用過早膳,又步出庵前,遠遠望去,似那邊有人行來卻又看不仔細,漸漸近來,像是悟凡模樣,花春遂急步迎將上去,見果是悟凡後,又走上前去急急問道:「消息如何?」
  悟凡道:「相公如何這等燥急,且至庵中說也未遲。」
  花春見四周無人,遂拐了悟凡的手,急急望庵中來。
  花春又問,然後悟凡歎氣說道:「此事徒勞往返矣。」
  花春驚問其故,悟凡一一從頭講道:「我去見過安人,問安幾句,說起昨日簽訣,講論一翻,隨後至小姐房中,見小姐睡在牙床羅幃未起,我略走近床沿,見她玉容憔瘦春色全無,然而骨格風流猶然如昔,見了貧尼注目許久,然後說道:悟凡師請坐。只因懶於啟口,故此後別無言語,我見房中服事丫鬟有兩三個在內,不便說話,適因翠雲姐有事往外,我即隨她出來,問以小姐得病緣由,她總支唔不說,我說你昨日在庵中明道著小姐病根,是從九十九來的,你只要說明九十九之故,則小姐心事,自然明白,小姐的症候方可醫治矣,你家員外安人五旬無子,所以娛晚景於桑榆者只此小姐耳,你平日叨員外安人待你優厚,你不思圖報,忍袖手閒觀使小姐奄奄一息待斃旦夕,令員外安人痛苦交加亦,於心何忍。她聽到這翻言語沉吟半晌道:師父之言,真令人聞之痛苦肺腑,但小姐心事,我所以不敢言者,實因小姐切切叮嚀,命我千萬不可洩漏了一言半句,我小姐難有死無生,不欲苟活於人世,所以前日安人再三垂問,我只得隱忍不言,看來此事實為狼狽,今承師父數言開道,使我肝腸寸斷,而已若欲明告其故,則又何敢哉。翠雲之言如此,是我以真誠懇切之言動彼,彼固不得再推,而彼亦以纏綿悱惻之言答我,我又何可再問即,相公此恕亦無奈何也。」
  花春聽罷唯是抓首噓欷,口不能語。悟凡笑道:「相公且莫憂慮還有佳音在後。」
  花春忙問道:「究竟如何,切勿半吐半茹,使我愁疑滿腹。」
  悟凡道:「隨後用過中膳,與安人閒話許久,因天色漸晚,留我宿榻於彼,夜間翠雲特來問我:今日盤問小姐心事,卻是何故,莫非你依得小姐的意來麼?我道依得來依不來,此時焉能預定,你講明其故或者有人醫治得小姐的心病也未可知。」
  未知悟凡此時,再說出什麼來,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__一幅畫巧諧美事__三杯酒強度春風

 
  詩曰:
  已訂絲羅已守孀,一齊貽玷破含芳,
  藍橋杵折冰人斧,巫峽雲銷玉鏡霜。
  禿毒從來為蛀齒,梅杳自古引蜂往,
  罪射畢竟歸何局,料得奸謀怒上蒼。
  話說悟凡轉述翠雲的言語,說她揮淚而言道:「我本不敢對師父說明,一則感師父慇勤下問,情有難卻,二則我右想左思,小姐的心病,唯師父肯多方謀畫,為小姐留心,尚有生機可望,故只得把小姐囑咐之言付諸流水。貧尼急問其故,她雲家小姐閨中消遣女工針線,唯酷好丹青一道,師父你所深悉,故曾謂:人各有志,不能相強,古來豪榮之女,有以逞雄試武成婚者,文墨之女,有以聯吟題詠訂約者,大約物以類聚,即朋友之道可通於夫婦,今我之所嗜好者,繪畫為先,詩詞為後,我想天下才人工於翰墨者居多,善於丹青者實少,我立志要謂一風流才子,其繪畫工於我者,方可與之為配。今歲春間,偶畫一幅春宵百美圖,其款樣乃幅幅各別,畫了九十九幅,欲再畫一幅,湊成百幅,總憑你心思嘔盡,只一幅究想不出。小姐謂誰人能別出心裁,再畫一幅,以湊成其數,遂可與之詠好求之矣。然仔細尋思,這幅美人圖,只不過玩諸香閨,藏於錦匣,注得傳揚於外,可使人見者,既不得使人見,則此幅畫圖竟無完美之日。所以小姐神思夢想,終要摹出這幅形象而後已,不料精神耗散,爾來漸漸嬌瘦不堪,此病源之起,所以謂九十九也。為今之計,只得懇在師父身上,將此未成之畫帶去,我想師父庵中遊人不絕,若有青年才子善於丹青者,請其完工此幅,真繳天之幸,事有湊巧,也難逆料,但不可說出家小姐之筆,此特我翠雲無可奈何之極思,總祈師父相機行事,隨處留心,則不特小姐感再生之賜,即員外安人,亦叨德無竊矣。」
  即向袖中取出圖畫,雙膝跪下送過,又說道:「我今以後若師父將畫圖取去,不為留意,則小姐殘生莫保,空負我一片苦衷,而或者機關漏洩,貽拈香閨,則翠雲之罪滋甚,望師父為我原諒。我聽他語語真誠,言言懇直,實令人聞言歎服,但相公於丹青一事行否?」
  花春聞言大喜道:「這段姻緣倒有八、九分希望,繪畫之事,是小生最所擅長,況既畫了九十九幅,這一幅有何難畫,直可以信筆揮就。」
  遂向悟凡袖中索取卷頁,悟凡連忙取出,遞與花春接過一看,此頁面上寫著春宵美人圖五個字,展開細玩,竟自一局春意圖,幅幅上有七絕一首,題在後邊,詩中意味皆與這幅形象相符,而畫上意態,自爾慕神酷肖,未有前後重複者。花春求見之前,以為易事,及至翻閱數次,意中摹出來的形影,未有不在九十九幅中,已經有之者,因漸漸有須難意,然只是手不釋卷,將那九十九幅翻來翻去,凝神定志,要摹擬出這一幅來,或俯首於桌,百端猜想,或踱步仰面尋思,搜盡九迴腸,畢竟難成一幅畫。
  因是孟冬天氣,不多時天光已晚,恐在庵中歇宿,有尼僧纏擾,所以就了此畫,逕往後岸船中安歇,少停悟凡來問道:「相公今夜為甚不在上邊下榻,竟下了舟船,莫不是圖畫不能成,把二條心事拋去,欲開船北上了麼?這一幅不可帶去,快交還了貧尼。」
  花春道:「師父何得多疑,吾有言告汝。」
  遂跳上岸輕輕對悟凡道:「我因在庵中宿了夜間有別事分心,不能細細摹想,故暫在舟中宿了一宵,今夜想就了這幅畫,明日好交師父將好事玉成。」
  悟凡聞言顛首而去,花春仍下了船,船家自端整夜飯用過俱安睡了。花春獨坐在艙,暗想道:「怪不得池嬌小姐積想成病,人之心血能有幾何,必為這幅畫圖嘔盡也,看來滿小姐之病不曾醫得好,我之病又從此洩矣,若想得就,則我生而滿小姐亦生,想不就則滿小姐死而我亦死,我與滿小姐實兩命相連者矣。」
  想得神機恍惚。聞得岸上有吟詩聲,模糊心中驚異道:「這裡乃荒僻野地,為何有人吟詠詩?」
  幾疑是鬼是神,遂移步向外開出艙門,舉頭一望,只見河耿星閃月光未上,四面又絕無影,正欲回去進艙,聽得那邊吟道:
  畫幅難描百樣羞,任他鴛帳會風流,
  侍鬟立久斜眸視,搖拽羅幃動慢鉤。
  花春聽罷,恍然醒悟道:「是了,這幅可成矣,此非凡間吟詠,定是神仙來點化於我的。」
  遂望空拜謝,進艙酣睡一覺,明日起身來到庵內,將手頁展開,畫上一幅,你道這幅形象是怎麼樣的:畫就一支牙床,鴛鴦帳低下翡翠鉤空懸,床下放著一對繡鞋,一雙珠履側旁立,一侍女斜目視那帳鉤搖動的模樣。
  花春畫罷,大悅道:「若非仙人吟詩指示,未得有此妙想,只此一幅可以包羅那九十九幅的形象了,真畫工之妙事也。」就將這四句詩題於後。
  恰好悟凡走到問道:「花相公這幅畫可是畫就了麼?」
  花春即遂醒悟著道:「此畫實有神助,你看毫不露一須褻態,而種種趐胸緊貼,二臂輕勾之狀有可以意想得之,又蘊藉又風流,直匪夷所思,你今日帶去與滿小姐一見,實當歡悅非常,精神極爽,把平日悶上極憂的胸襟,竟一旦溶然消去,但其中美事玉成,則悟凡師促成小生當銘感不淺。」
  悟凡道:「這不消相公慮得,此畫既成,管教你鵲橋得渡,鳳侶成雙,待我明日就去便了。」
  一到明日,悟凡袖了畫圖,出庵而去,花春在庵只得按定神,巴望那好消息到來。待至下午,見悟凡回來是汗流滿額,喘氣呈呈,說道:「相公緣慳,非關貧尼事也。」
  花春方才入耳,不覺驟然驚駭,及轉念一思倒把中腸放坦,以為此又是悟凡因我心腸太熱,故將此語試我,因笑道:「師父又來哄我麼?」
  悟凡著急說道:「實非貧尼說謊,相公尚未知其委曲,前日滿員外與小姐排八,說今歲紅鸞高照,合當見喜,適有小姐之母舅來府執帖下聘,昨日已經定聘纏紅,翠雲姐也至昨日方曉,故前日付畫之時,並不道及,貧尼一聞此信,只得將此畫交於翠雲收好,竟自來矣。」
  花春聽說,尚遲疑不信,及再三盤問,知是其,只是無限悼歎憤怒連聲,此日心中悶悶,幸有眾尼相交取樂,略減愁腸,又安心待與竇小姐諧歡一夕,且俟半月後,不知悟凡有何妙計。
  一日,然念著池嬌之事,以為伊父母雖因見喜而聯姻汪姓,然池嬌曾有志於丹青一事,遂選才人,則前日見了我續畫一幅,未必不思慕其人,而有戀戀之意,我不如使悟凡再至滿家,試探池嬌心跡若何,或者此中尚有回挽,也未可知。遂將此意告知悟凡,悟凡無奈,只得又往滿家。
  至晚回庵笑容可掬道:「貧尼今日至滿小姐外房見她,神清氣爽粉頰微紅,已非前日臥床形景,見我進去,似有一種含羞之態,既而問此幅畫是誰人所續,貧尼就以相公告之,又將相公之品格風流,少年美貌細道其詳,她聽後只是歎息,自恨福薄緣慳而已,後又沉吟抑久,秉情慾吐,仍貧尼亦難以進問,只得辭別出去,與安人用過午飯,忽見翠雲使女潛向我說道:小姐後日欲到庵中來焚香,願令那續畫的人且慢起身。並問其故,她說小姐見了此幅畫,雖然病已痊癒,然畫雖在,而續畫之人不得一面,又不免積思成疾,故令花相公在庵,與小姐一會,則此中參權行變或者尚有曲全之術。我就連聲稱妙,應諾而來。」
  春驚喜交集道:「翠雲道及果有此心事,非絕望的了,但後日須要見景生情,以圖佳事。」
  由是心猿意馬,捱過了一日,這日在殿上等候多時,見滿家小姐遠遠自外進來,就是前日這個老嫗與那翠雲使女在傍扶從,看來花容月貌,果不減於竇瑞香。及至迴廊,滿小姐亦斜鳳目見了花春,然後花春避入後殿,囑悟凡如此這般,逕悟凡臥房住下相坐移時,聽見外邊有笑語之聲,知是悟凡引那池嬌進房來了,見只是悟凡與嬌使女同來,那老嫗卻不在內。
  花春起身作揖道:「前日發現小姐丹青妙筆,真是格精六法,飄授四家,工於寫照,卻裳傳興雨之神亦,既點楮啟匣,恐乘風而去,唯因畫幅款樣只止於九十九,而缺其一,以致小姐用心太甚,而憂憂成疾,小生正欲續貂於後,以解小姐悶懷,不料構思終日,仍然擱筆,是夜實有仙人贈詩寓意,故得悟出此境,小姐莫將此幅畫圖等閒視之。」
  那池嬌兩頰暈紅,鶯聲低語答道:「妾非不銘感君家厚德,但恨命薄如雲,絲羅已訂,此身又不能君矣。」
  花春道:「古來奇緣奇遇,亦自不少,賈氏以窺簾,而再從佳偶,崔鶯以待月而重締良盟,才子佳人之事,豈僅堅堅於禮法之間而被所拘束哉,願小姐為之三思。」
  池嬌聞言竟然默默不語,悟凡恐老婆子到來,因令花春且自出房,花春出來信步行至慧源房內,慧源無事桌上放著二本金瓶梅,在那裡觀玩。花春假意問道:「師父看的是什麼經卷?」
  慧源笑道:「經卷看他則甚,貧尼看的是一部消閒趣書。」
  花春遂挨身坐下,同她展玩,書中露一箋紙出來,上有詩句,花春意中以為此定是誰人相贈的情詞,遂念詩句道:
  其一
  思為多才誤此身,紅顏薄命恐非真,
  如何十二峰頭女,便作三千界外人。
  懺悔佛前常伴佛,脫離塵境已無塵,
  不須重賦風流句,日坐蒲團灑淚頻。
  其二
  大士壇前禮拜頻,楊枝滴水屬何人,
  霄施脂粉愁開鏡,新試袈裟不洩塵。
  一點法燈今日我,百年幻夢異時身,
  於今已作沾泥絮,且結來生未了因。
  後寫俚句感贈悟凡師滿氏也,嬌草。
  花春道:「這二首詩原來是贈於悟凡師的,不料池嬌小姐既功於畫又善於詩,你看詩中悲感歎息,說得前因後果種種俱非,言下頓開圓覺,真閨中之絕才,但以此二詩贈諸,悟凡師則未可雲知己也。」
  順手夾好,依舊看書,看到情濃之處,不覺淫心動盪摟往慧源道:「空摹其神,何如實傲其事。」
  慧源此時也已春情熾,伸手勾住花春脖子,就親了個嘴,鶯笑道:「那相公還不快合手,出那賊鑽來,鑽到我那下面桃花洞中玩一會。」
  說罷,慧源就起身閉上房門,兩個相摟相抱,吻唇咂舌,嗚咂有聲,你摸我,我摸你,雙雙寬衣解帶,擁入羅幃風流一度,真正是:
  金瓶得趣興正濃,風流艷句慾火縱,
  才子誓作攀花手,恣情歡娛雲雨中。
  少頃花春出房,步至殿上,恰見悟凡送走了滿小姐進來,向花春云:「事已諧矣,方才翠雲瞞著小姐,令我明日同你進城,我先至她家,傍晚你須在後門伺候,黃昏人靜出來引你進去,逕到小姐閨中,何慮陽台路杳哉。」花春此時不禁喜形眉睫。
  是夜無話,到了明日,打點去赴佳期,又自思慮道:「我若與悟凡同行,則傍觀不雅,若使她先到滿家,我隨後自進城中,則徑途不熟,又不認識滿家後門。」
  慮久卻在心生一計,不如扮作尼姑模樣,與悟凡同至滿家,希言歸庵不及,借宿一霄,則夜間潛入繡閨,又省一翻周折。詭計已定,悟凡進房取衣,花春將衣衫盡解,又脫下馬靴,頭上帶一項妙常新巾,身上字一件半新不舊,紫檀色的袈裟,腰內束一條水墨禪裙,足上套一雙四結方頭僧履,眾尼僧看見,俱掩口而笑。悟凡道:「如欲同去借榻,此時早了,須午後進城方好。」
  於是在庵耽擱許久,花春袖了一幅十美圖畫,遂與悟凡慢慢步出庵門。一路行來,但見人煙寥落,少有村莊,野村風飄,枝凋葉落,正是促冬的景況。約行五、六里許,已進城中,轉過數條街巷,已至滿家門首,逕入裡邊,花春舉目細睜,雖不等縉紳門第,赫赫威威,而內參宇高堂,自有一種富家氣象。
  來到後堂,與安人見禮已畢,問道:「這位師父,從不曾會過,莫不是新到庵中來的麼?」
  悟凡應道:「正是。」
  又問:「今日何進城太晚?」
  悟凡道:「因上午在紫石街張老爺家,被大人留住,用過午膳,又閒談許久,所以晚了,本欲徑回庵內,因昨日小姐到庵簡慢多多,未知昨宵可安睡否?貧尼心甚牽掛,故又特進來問候。」
  滿安人又回答多謝於師父,於是遂留悟凡花春在家下榻,不多時用過夜膳,已交初鼓,安人命她在小姐房外廂樓上安睡,花春聞言,喜不自勝。侍女移燈引至樓上,悟凡自進房中,與小姐閒談去了,花春只在廂房坐下。房內設著兩隻鋪,鋪內枕衾齊備,雖非錦緞綾羅,卻也精潔可愛。
  少頃,悟凡進來脫衣就寢,二人正在戲噱,見使女翠雲進房,含笑丟眼舉手相招,花春隨了翠雲步進小姐房中,池嬌正在床沿,羅裙已解,只穿一件楊妃色花綾小襖,大紅緞褲管上用片金鑲就,纖纖玉手,正把那一雙雙紅菱樣的繡鞋脫下,花春看見這一種景況,不覺魂魄俱銷,趨身過去,池嬌定楮細認,若為錯哧道:「你是何人擅敢喬妝改扮,深夜入我閨中?」
  花春雙膝跪下道:「小生昨日在香蓮庵中,曾與小姐會過的,難道就不相認了麼?今夜萬望小姐垂憐,我為了這幅畫費盡神思,實指望與小姐一諧鸞鳳,詎料萍水無緣,望梅竟難止渴,小生這一點靈犀已在小姐身上,若小姐竟棄於不顧,則無底之相思,此身不免向茫茫泉路矣,亦何忍至此乎。」
  那池嬌聽他一字一聲,俱從肺腑中流出,亦覺香淚交流道:「妾非無意君家,故作此香閣態,況妾前日曾立志欲於丹青中訪我佳偶,今君筆墨獨靈,實妾之佳偶也,既而因美人圖不能終幅,洩成重症,賴君續完此幅,救妾殘身,則君又妾之恩人也,但父母之命不可違,媒妁之言不可挽,即今宵不顧辱身,與君赴高唐之夢,然究不能終身奉侍箕帚,與君諧老,則一夕之歡,亦恐為君不取也。」
  花春道:「非也,若不圖終身之計,而僅貪一夕之歡,是非愛卿,直欲辱卿耳,爾不慮終身之,就爭在一夕之從,謂已訂朱陳,不可再諧秦晉,則安心待嫁汪門,予與卿天南地北終身無相見之期矣,倘今宵一渡藍橋,則後此必千籌百劃,謀一萬全之計,以了終身,是終身之從,實一夕之從之有以激之也,此中委曲,小姐殆未深思爾。」
  池嬌聞聲不語似有允意,那翠雲在傍察顏觀色,竟把銀燈吹熄,將房門反手拽上,於是花春將池嬌摟抱在懷,朱唇緊貼,笑吐舌尖,探胸輕揉,松其衣扣,褪其緞褲,池嬌半推半就擁入帳幃,順手將鴛帳輕輕垂下,花春笑噱池嬌道:「子與鄰此時,宛如與第百幅的畫像無異,只少一個侍女在傍窺伺,未識幾時得與卿夜夜諧歡,摹盡那九十九幅的嬌態,則見才子佳人賞盡風流樂事,不為畫上美人所嘲笑也。」
  池嬌亦無言功答,意任其鸞顛鳳倒,雨覆雲翻。正是:香噴檀口,雞舌初含,汗濕趐胸,鳳膏凝滑,涓涓露滴花心,點點紅流衾底。
  花春見狀,自有一種惜玉憐香手段,三更事罷,各自睡去。到日清晨直待侍女喚醒,然後披衣起來,池嬌對鏡,花春在傍細視,真是雲髻一窩堆俏,雙眉兩黛橫情,麗貌無雙,屏上相形俱欲妒,花容罕匹,鏡中對影暗生憐,池嬌命使女把她平日所畫的畫幅,各各與花春觀看,花春一一展玩,讚羨不已。
  少頃飯後,悟凡必與花春同返庵中,池嬌命翠雲告稟安人道:「請悟凡師先行,這位師父還要他盤桓數日,請教他幾幅圖畫了。」
  花春聽說真感念不已,遂出房潛向悟凡道:「我雖在此耽擱,竇小姐之事,你曾說俟過月餘有隙可謀,我算來,其期已近,倘有所謀,卻通信於我。」
  悟凡道:「不必通信,你俟三日後須到庵中,但不可貪於此,錯過日期,則又無能為矣。」
  那時花春自在滿府一留,遂將池嬌新畫之山水人物,細細將詩句題跋,到晚來被底歡娛,自不必說。一日偶在繡床鴛枕邊見得池嬌睡鞋一雙,甚覺香氣撲人,尖織可愛,因口吟一律以噱池嬌云:
  繡枕鴛衾分外佳,洞房竄上睡時鞋,
  可曾踏破巫山路,無復經來洛水涯。
  半夜春風勾治夢,一彎暖玉透郎懷,
  暗中香氣迷人醉,並蒂紅蓮稱小娃。
  池嬌聽後微笑而已,盡不煩敘。
  且說三日已過,花春心中躊躇道:「我今日若徑回庵,則又捨不得此情此愛,若欲不去,則悟凡又說日期不可錯過,我只得且到庵中,看她作何計較。」
  因取出美人圖贈於池嬌,遂欲作別歸庵。池嬌道:「郎君何不再住數天,遞欲別去,未知何日,得再會芳容,倘君去後,家君竟選期贅婿,事將奈何?」
  花春道:「卿上無慮予,此去都中,倘春關失意,自即旋返此間,與卿圖一萬全良策,即幸而杏林侍宴,亦必告假出都來,此與卿了局,且莫緊念卑人,致旦晚百轉腸回,有傷玉體。」
  二人徘徊牽袂,珠淚暗流,愁不盡荒卻雨露,客路辛勞,囑不盡野店風霜,羈身愛惜。滿家女子頻頻執手問歸期,花姓郎君脈脈關情訂後晤,這種別離景況,就是丹青上也描寫不出的。花春無奈只在房中遲回許久,然後別了池嬌,逕自出來辭謝了安人,一路往香蓮庵而來。將近庵門,隱隱有鼓鍾鐃撥之,暗暗奇異道:「今日是其麼道場,做須法事?」
  行至庵前,見傍岸停泊著一號大船,標竿上樣著一面薑黃旗,上寫吏部正堂四個大字,艙內紗窗懸起,並無甚人在內,花春看見旗號心中甚是疑惑,移步走進庵中,見眾尼俱在殿上,禮拜誦經,內中有一個年少佳人,拜伏蒲團,花春見她穿著一身素縞,雖未觀面,已悟得此非別人,定是心上人竇瑞香,及至走近身傍一認,果然就是。暗想悟凡前日之言,原來計出於此,見悟凡不在殿上,遂急向廚尋覓。
  悟凡正在裡邊與佛婆整理素餚,待她整備已畢,約至芸房謂悟凡道:「她今雖在庵,但不比池嬌小姐,可以鹵芬相將,進言挑動,你道計將安出?」
  悟凡道:「她因懺悔亡夫,在庵中禮拜粱皇,寶懺三日,要過了三日,方回家中,只說船中安宿,許多不便,留在貧尼房中下榻,晚間飲酒將她灌醉,倒在臥床,然後放相公進房來,與她輕解羅裙,慢松繡帶成就鸞交,至醒後則含花已破,難矢志於終身,玉液初嘗,已迷魂於一度,瑤池冰雪,定化為巫峽雨雲矣。此貧尼前日所云,唯局騙一計,尚可為也。」
  二人設計已定,專待晚間成事,花春步出殿間,也挨在眾尼內,口中任意模糊也,若誦唸經典模樣,這一雙俏眼注定在瑞香身上,看她形容舉止,絕不似懷春之女,而丰神秀艷,自是嬌媚動人,不多時天色已晚,殿上點起燈燭,照耀輝煌。
  直至法事畢,然後引小姐至芸房用齋,只有悟凡與花春在傍陪飲,悟凡滿斟一杯,敬與瑞香滿上飲下,又斟一杯過去,瑞香推謝道:「奴不曾用酒,請二師父自用一杯。」
  被悟凡苦勸,只得又飲下去,花春見不肯多飲,心甚著急,忽記起道人所贈之醉心丸,惜向身傍取出,撩入壺中,又斟過去,瑞香執意不飲,花春因力勸道:「此酒味甚溫厚,不比新釀的暴烈,可以多飲幾杯。」
  瑞香被勸不過,勉強飲下半杯,藥性頓發,沉倒於床上,兩侍女也因用酒沉醉,悟凡扶她們到別處安宿,花春就把房門掩上,拽起羅幃,忙與她解衣寬帶,扯開衫兒,露出那臂兒白鬆鬆似雪藕節一般,胸前那白馥馥光油油香乳如瑩玉一般,舒手摸弄緊緊就就,賽麻園滑膩,卸下裙褲,但見肚臍兒小省,臍下毫無一根毛影,生得肥淨淨,壯鼓鼓猶如白面蒸饅兒,園園突起,當中一條縫兒緊緊合著,潔白兩腿好似無瑕美玉,燭光之下皓體呈輝。
  此時花春魂蕩意迷,看之不已,把個指頭去她妙處撥撥兒挖挖兒,將中指進內款款動之,見縫兒有些開,伏身便將舌尖在上面亂舔得陰門濕搭搭,道不明是陰水是唾液。花春輕輕跨上身,湊著縫兒把如鐵硬的雞巴頭向牝中一聳,插將進去,著實抽來。只覺瑞香突的一抖顫,忽然杏眼園睜,繼爾驚叫起來,原來瑞香飲之不多,醉後只覺肚下隱隱作痛,攸爾如撕一般裂痛,方才醒覺。
  未知驚覺後,作何光景,請覽下回。




第七回__幸中幸得美遇仙__才憐才驚詩赴考

 
  詩曰:
  從來恩怨未分明,不到頭時認不清,
  自昔贈丸方感德,於今賜食又怡情。
  綠林風月羈人占,紅粉詞章過客驚,
  十美碩酬完大欲,不堪午夜問前程。
  話說花春乘瑞香醉後,以成佳事,迨至情興正濃,瑞香忽然驚醒,嬌聲大喊救命,意欲掙起下床,卻被花春擎住,難以脫逃,只得口中嚷喊,把雙嫩藕般的腿兒亂掙亂展。
  花春壓住道:「小姐且請息怒,容我細稟,方才陪你飲酒的尼僧,一個就是小生,因進都會試,於庵前得見芳容,甚是思慕,故在庵中耽擱至今,得與小姐一度春風,若小姐聲張起來,則此事傳入城中,人人談論處處張揚,不能千載流芳,從此萬年遺臭,況以小姐如是之容顏,世上何可多得,乃競守寡終身,不圖不愛,豈不負了彼蒼賦質之意,我今與小姐一醒迷途,試令賞那風流妙趣,則回味尋思,必感念我恩人不淺矣。」
  瑞香聞話,默然良久道:「妾數載冰心,已一早被君污辱,將來仍守節終身,則礙於有名無實,欲改轅中道,又苦於有口難言,將來之計君其何以教妾。」
  花春見他初醒覺時大聲疾呼,心貞性烈,悍然有不肯允從之概,及聽到此數語,已明知心回意轉,迷情於高塘一夢中矣。花春道:「卿且莫慮,我自有所以為卿圖者,決不令卿孤幃守老,依然寂寂春宵也,於是重聚風流,更覺你貪我戀,與恣情濃,不比方才初舉。
  花春暗想道:「此今始信竊玉偷香之事,有志者事竟成,如彼未婚守志,雖堅如鐵石,凜若冰霜的一個貞節女子,被我始以計限之後,以情趣賞之,終以言語醒悟之,已妥手而得矣,況普天下女子,如她者能有幾人。」
  此時與她二度巫山,遂合衾並枕,至明日朝旭,臨窗猶是酣睡。迨悟凡叩門,花春朦朧驚醒始披衣起身,即問叩門是誰,知是悟凡,遂開了門,放她進來,逕到床前問竇瑞香。
  瑞香道:「你知罪麼?不該如此無禮,與那人設計通謀,玷污我體。」
  悟凡笑吟吟說道:「貧尼實罪在不赦,但事已如此,目勸小姐含容忍耐了罷,想昨宵樂境,小姐亦享盡了。」
  瑞香回嗅作喜,囑以此事萬萬不可洩漏,花春憶看醉心九,一顆真乃仙丹至寶,昨宵撩在壺中,尚未取出,遂步過桌邊,把壺蓋啟下,撈起丹丸藏好。
  話休絮煩,到了三日,懺期已滿。是夜花春遂取出圖贈於瑞香,鴛鴦枕上,份外情濃,翡翠衾中,盡皆恣意,後期之約訂在三春。花春以此處芸房深密,況眾尼僧皆局內人,料無人竊聽競肆無忌憚,若忘其為私情密約者然,臨別夜二人難捨難分,千叮萬囑,曲盡雲雨之情,耍到暢處竟歡聲大作,豈料隔牆有耳,千金之軀毀於旦也,此是後話。
  一宵易過,明日瑞香下船歸去,因礙得眾侍女在傍,不能言語,只得四目互睜,各各暗淚而已。及至眾尼送瑞香下船,回進庵中,悟凡謂花春道:「你昨夜在房與竇小姐講須什麼言語否?」
  花春驚間其故,悟凡道:「貧尼昨夜偶然從這裡行,遇見一丫鬟在房外竊聽,見了貧尼,遂飛跑去了。」
  花春聽說,追悔夜間多言粗心實甚,只得回說道:「並無什麼言語,你不必過意。」
  悟凡見說,也不以為意。那時花春在庵,取出圖文續上二美,想道:「我畫竇瑞香是身穿素縞上墓祭奠,自己在岸上觀看的模樣,又畫池嬌是身坐床沿,手脫繡鞋,自己扮作尼姑,進房相噱的景狀。」
  畫畢藏好,念今二美之事已諧,別無牽掛,遂欲與尼僧作別,順路進都,再往別地訪花問柳,無奈眾尼苦留,只得再延一日。是夜在庵,與眾尼個個盡歡,似餞行送別的一般。到了明日,花春就欲開船北上,囑謂悟凡道:「二美處懇你常去望望,倘有愁腸要與她寬解為妙,種種恩情感賞不盡。」
  悟凡道:「相公心事,貧尼自當留意,何言重至此。」
  花春囑罷下船,眾尼送至岸邊,俱有戀戀不捨之意。那時船上風帆拽起離岸漸漸遠了,花春幾次回頭,見眾尼尚在岸上盼望,正是:
  堤前衰柳折難堪,杯裡瓊漿亦覺酸,
  催別西風何太急,不留掛揖再盤桓。
  花春自離了香蓮庵望北而進,在路待了幾日,過了淮安一帶地方,起陸而行,正是黃沙撲面,野霧迷空,北地苦寒,肅風凜冽,這一日偶因貪赴程途錯過宿店,急急行來,已見金陽西落,望至前面只見崇山峻嶺,路甚崎嶇,不禁心中惶恐,回顧僕夫道:「天色已晚,路險難行未知前途可安否?」
  那車伕冷笑道:「我方纔已曾說過教相公早尋宿店,相公道:天色尚早,再行數里以至於此,相公你還不曉得此間的利害,前面這座嶺名曰擎天嶺,嶺上有一夥強人住,為首的姓巫,名鎮海綽號飛山豹與他妹子巫夢櫻,俱有撥山舉頂之雄,官兵不能除巢,慣在嶺下劫奪客商,相公前去,恐亦難保無慮。」
  花春聞言,驚得手足無措道:「你原來也不是好人,既然如此,何不早早計明,直至此刻方才說出,快與我推回舊路,多謝你須銀錢。」
  那車伕只做不聞,竟自望前趕去,花春驚囑無已,畫篋詩囊在旁解勸道:「相公且免愁慮,凡為客商者,因有貨物財帛帶來,所以遭其劫奪,今相公赴試進都,又無財帛,又無物貨,一車行李能值幾何,即強人亦未必加害於相公也。」
  花春聽說略把愁懷坦放,又行了一、二里,天氣愈加昏墨,雖有月光卻因寒霧迷漫,不能遼望,正行之間,忽聞前面有人喝住,趕上前來,竟不由分說,將花春與童僕二人並行李一齊劫去,那車伕就推了空車,逕回舊路去了。
  此時花春有口難言,無門可遁,竟被眾強人拿上山去,扭進廳房,見中堂坐著一位盜王,身長丈二腰大十圍銅鈴豎眼,睜晴處令人魂魄全消,霹靂驚聲,啟口來使我心膽俱碎,凹臉生成兇惡,戟牙爪出鋒芒,面如洩靛,奇須若塗丹,相貌比鍾馗而更醜。
  花春見了此人,甚是戰戰兢兢,不料那盜王見了花春,定楮細觀,遂令嘍囉解縛,連忙出位相迎道:「請問尊居何處姓甚名誰,為甚夜過此間,乞言始未。」
  花春見飛山豹不為加害,反歡顏相問,遂上前施禮道:「小生家住浙江禾縣,姓花名春,字金谷,因秋闈徼幸上元,時赴京應試,途徑嶺下,還祈大王見憐釋我下山,則再造之恩,卸感靡盡。」
  飛山豹道:「原來是一個應試舉子,俺因見尊家一介書生,豐裁俊雅,故不忍加害你,且安心在草山住下,還有事商議。」
  花春聽他言詞撫無慰,自分殘生可保,只得安心住下,那飛山豹又令嘍囉,將花春鋪呈搬入後堂梅雪軒安頓,命畫篋詩囊依舊服事主人。
  是夜與花春雄談暢飲,到半酣之際,飛山豹開口道:「俺有一妹,名喚夢櫻,二九青春,尚在待字,非是俺誇口,雖混跡於綠林實超群於紅粉,故誓不嫁於庸夫俗子,今見尊家少年英俊真我妹之配也,願奉箕帚,勿以為辭。」
  花春驟聞此語,不敢吱唔,只得應道:「恩感大王不殺,又蒙訂以絲羅,安敢不允,但恐令妹有志英雄,視小生無縛雞之力,未免鄙以懦弱而不屑相從耳。」
  飛山豹道:「天下有英雄,有才子,斯二種人雖判然有別,然所謂英雄惜英雄,才子憐才子者,朋友之道則然,夫婦之間又不可以概論也,故以英雄而配才子,則陶容得暴淚俱消,雖英雄亦有才子之風,以才子而配英雄,則磨練得迂腐盡化,雖才子而得英雄之概是二者實相資益,才子既不鄙英雄,豈英雄獨輕才子哉。」
  花春見他身為草冠,而議論頗關至理,心覺異之,二人飲至更深方才酣止,命嘍囉提燈引路,到後堂梅雪軒安睡,回彎曲折行至後邊啟扉而入,見裡邊擺供精雅,有富貴氣象,因有家童在房服伺,故嘍囉自出去了。
  花春解衣就寢,暗想夢櫻之容貌,未知恁樣醜,隨想兄妹之貌,諒來不甚懸絕,如何可與我花春為偶,同列於十美之中,但我方纔若不受,又恐禍生不測,正是明知不是侏事,急且相隨將來只好見景生情以圖其漏網,彼雲英雄可配才子,我思唯佳人,可配才子,英雄何足論哉,尋思許久,尚未睡去,只聽得滿街尋哨之聲,>時遠時近不絕於耳,二、三更方才合眼。
  正在酣睡之際,忽聞金鼓聲喧,駭然驚覺開眼看時,見窗上日光已照,那音聲似近在窗外,花春起來推窗一望,只見窗外種著數株臘梅樹,金葩初放香得清皎異常,樹傍堆著玲瓏小小假山,前面一帶粉牆圍住,俱砌就字花樣,因聽得外邊喧嚷,遂步出檻外手攀梅樹,起身於假山堆上,從牆孔中望外一觀,乃是一座小小花園。那傍一個亭子外,齊列數十女子,手中各執器械,在那裡演武,內中有一佳人:腰繫八幅戰裙,頭豎雙根雉羽,柳眉無待畫之痕峰,如遠黛杏厭有含春之態,膚若凝脂,窄窄金蓮步出花亭,身裊娜,纖纖玉手掄開畫戟乃盤旋,舞袖飄楊,威凜凜吳宮教戰,繡裙搖拽,勇抖抖遠塞提兵,貌可傾城,幾似浣紗女子,武堪衛國,還同舞列佳人。
  花春竊看多時,以為此必夢櫻也,何玉容花貌異其兄之陋丑耶,然則此不獨有英雄之品,而且不愧佳人之稱矣,人求英雄於丈夫中易,求英雄於女子中難覓,英雄於女子中猶易,覓英雄子佳人中倍難,以彼方人而兼二美,真可為佳人之配矣,我想於香蓮庵內欲與二美諧歡,不知費盡多少心思,只博得目前歡愛,而終身之計尚在遙遙,且知遇盜被擒,幾謂委肉於餓虎之腹,多凶少吉,而竟以白虎齒臨變為紅鸞喜照,不煩一計謀求得此豪傑佳人,可謂三生有幸,心中不勝欣喜。
  話刪冗繁,書題緊要,單說花春在山擇了吉日,就與夢櫻洞房花燭,是夜恩情,真是如魚得水,如漆投膠,筆難罄迷。
  過了數日,已是臘盡春初時候,嶺前嶺後梅花競放,花春信步出山,因玩賞梅花,忘路之遠近,不覺曲折迴環,只顧行去,行至一石洞邊望進去,甚是幽深遠遠,及步入裡邊,幾如桃花源之豁然開朗,洞中玉沙瑤草異樹仙葩,別有一天境界。花春暗想:「此非凡境,我幾如劉阮迷路天台,麻飯之緣其在斯矣。」
  行不多時,見那邊石凳上坐一道童,見了花春,忙上前迎接道:「來者莫非花貴人乎,家師因赴會瑤池,不及上洞候迎,盤中之物敢敬獻於花貴人品之。」
  花春接過,細細見是白粉捏就的牛虎,又有一物狀如紫燕,心甚奇異,以為既系仙山品物,自然食之得沾仙氣,遂把物件數咽吞下,又見童子在傍,舉起一捍銀槍說道:「家師又命我傳授貴人槍法。」
  遂舉槍舞弄,花春神慧心靈,早已領略,授法已畢,童子送出洞門。
  花春道:「特求令仙師法號使弟子可銘心頂禮。」
  童子道:「家師法號紫雲真人,今歲春間曾與花貴人會過在禾縣的。」
  花春知他非別,就是贈丹援命之道人,數蒙恩德意者,仙度有緣乎,仍慢慢尋回舊路,見兩個嘍囉慌慌張張說道:「花大爺在何處耽擱了月餘,使我們四野尋覓,受大王許多責罰,疑被豺狼吞噬,累小姐終朝愁慮。」
  花春大駭道:「我在山中只遊玩了半晌時光,說什麼一月餘。」
  嘍囉聞言,俱疑感不信,一個嘍囉一路隨了花春同行,一個先趕入寨中報信去了。花春入寨中,嘍囉報說大王在後廳梅雪軒中,花春步入夢櫻也在,二人俱驚問其故,花春就將入洞遇仙賜食教槍之事,細細講了一遍。
  飛山豹道:「此套西南角果有一長春嶺,嶺上紫雲洞內聞有仙人居住,但與這座擎天嶺,峰回崖斷,人跡罕到,賢妹丈竟得到其間,未有一夕之宿,而此間已日逾三旬,誠哉仙境年光,不比凡間歲月。」
  花春知年華已易,已交二月初頭試期在節,到了明日,遂與夢櫻作別。斯時夫婦情長英雄氣短,未免灑下幾點別淚,然不比諸美人戀戀之甚。到寨中又別了飛山豹,仍命畫篋詩囊跟隨北上,飛山豹又令嘍囉,將他行李搬下山岡,送出此嶺方回。
  詎知在路耽耽擱擱,才到都中已是初八湊晚,不及入闈,心中雖然懷悶,然花春之赴試,半為訪美而來,功名之念甚淡,故雖錯過試期,而在都仍自歡暢,日日在城遊玩。
  因是春光明媚,游賞人多,王孫勒馬,公子揚鞭,也有放浪才人,移樽賞飲也,有風流學士,摘向抒懷,花春不覺詩興勃發,與僧人索了筆硯,欲向那粉壁上題詠一律,正待揮毫,見這邊壁上,已有數行字跡,遂住了筆,步過去一看,見題是詠梅,遂念道:
  一片冰心挺異姿,風光全在歲寒時,
  不堪落落君芳互,肯望庸庸俗眼知。
  蝶夢只憑妝化耳,玉魂好倩宋招之,
  春風轉盼歸黃土,且索羅浮夢裡詩。
  又有一首題是詠梨念道:
  羅衣偏惹粉痕弄,斜倚欄杆艷態慵,
  半樹庭蔭煙漠漠,一簾夜色月溶溶。
  春風送盡拋朱淚,白寧歌殘瘦玉容,
  料峭不堪重著雨,好留幽夢伴吳儂。
  花春細玩字句,真是風流瀟灑,清挺不幾,而體近香軀,過於艷麗,有似才女所吟,及看後邊落款,學鳳樓山絳桃題,乃知果是才女之作,吟神許久道:「李白見五鶴樓之句,遂為之擱筆,今有此閨中絕唱,超軼前人,予何心復作效顰之態耶。」
  遂向僧人問道:「師父你可知山絳桃住居,哪裡何等樣人?」
  那僧人答道:「莫非粉壁上詩句後題著學鳳樓山絳桃麼?」
  花春顛首稱是。僧人道:「這就是山句馬的小姐,素擅才名帝都震耳,來求聘者,絡繹盈門,不好十分嚴拒,因設此選才之計,凡有求聘者,必須面考詩才然後許配,去歲春間,此信一傳赴試者,紛紛不絕,卻因山小姐詩才絕世,法行太高,宦家子弟大半為其嘲笑者多,故至終間赴考之人,漸漸廖落。」
  花春道:「山小姐之才,已見一斑,未知其貌何如信人?」
  僧人又讚揚其貌之美。花春暗暗喜道:「若去赴考未必遭其驅廳,倘此女有緣,則十美之碩數可足矣,我始以為世上佳人,不可多得,且知半載之中,奇緣頻湊,天下佳人,一人羅而致之誠快事也,是世間不患無佳人,特患無才子以招之耳。」
  是夜歸寓不表,到明日飯後,更了新艷衣服,備一見司馬的名帖,命家童隨了竟望山府而來,門上知他來考詩的,不敢怠慢,引入後堂杞雲板輕敲,遂有管家婆子啟扉出見,聞說是赴考詞章的學士,即引至裡邊,走出一對清衣女子,遂引了花春進去,那婆子自退入外廂去了。
  花春步進內室,見匾額上題是五車書屋,典籍盈床笑簽滿架,畫屏曲繞,繡幕低垂,那女子問明姓名籍貫,逕自進內,少頃出來,見一青衣手捧箋紙,一青衣女手托琴,花春不解其故,想道:「莫非山小姐愛琴,欲於詩成之後,倩予撫弄一曲,則流水高山,予亦非門外漢。」
  接過香箋一看,題是詠新柳詞四絕,不拘韻,暗笑道:「這考規亦寬極矣,莫說四首就欲賦十四首有何難處。」
  只見送題的侍女濃磨香墨,侍立幾傍,花春正待揮毫,那抱琴的侍女,亦輕按水弦:「聽小女子琴終一曲,相公的詩就欲成矣,若曲終而詩不就者,即請出外,不敢屈留,此時家小姐考詩舊例,請相公速速構思為妙。」
  花春道:「如此請小娘子慢調五指,小生就此揮題矣。」
  暗想:「山小姐命題何太寬,而限制又何甚嚴,若非我花金谷,幾被他這一語拘攣詩思。」
  遂爾展開雲箋搜搜落筆寫道:
  其一
  當墟少婦伴郎開,二月春風柳乍裁,
  纖弱不堪重系襟,卻教張緒數錢來。
  其二
  鞦韆女伴態婆娑,柳外遷延目送波,
  欲掛采繩還怕斷,纖纖一捏爪痕多。
  其三
  半含嫩芳半含青,婀娜纖腰倦未醒,
  畢竟小蠻羞對舞,幾回愁殺女俜俜。
  其四
  杜鵑聲裡恨悠悠,一縷芳魂愁復愁,
  細雨微煙鶯喚住,闇然送盡去來舟。
  花春詩完,即遞於青衣女,那操琴的女子驚異道:「往常人來考詩,有曲終而詩方成者,有曲罷而詩未就者,今小婢尚在工商初按,而相公之詩已成,真捷才也。」
  那侍女將詩箋送入香閨未幾,又命兩題出來,一是燕語限空字,一是蝶夢限家字,俱欲賦七律,花春令青衣女不必另彈別調,就於方才未終的曲續彈去,先詠燕語道:
  小燕子飛繡閣中,尋巢覓主語偏工,
  呢喃月下抒春怨,宛轉花前訴曉風。
  說盡興亡無限恨,記他歌舞已成空,
  不知欲自何人道,終日依依戀椅重。
  又詠蝶夢云:
  徘徊小院綠陰遮,沉醉南柯日已斜,
  憶昔漆園曾化汝,而今芳徑且眠花。
  滇吏幻盡三春景,飄蕩難歸萬里家,
  栩栩頓忘身是蝶,癡魂偏戀舊繁華。
  詩成曲尚未終,仍命侍女傳進,進去多時出來,又有一題是春閨,下注回文體,上下韻限三嬌二字,花春暗想道:「為甚詩愈出愈難,這一律確未能急就,因回文之難於命句慰貼也。」
  吟哦許久,然後握管欲題,又恐琴音將絕,詩還未就,因對那撫琴的侍女說道:「是題體限回文頗難,求其工穩,還懇姐姐慢按朱弦方得曲終詩就。」
  未知花春。此題詩句若何。下回自見




第八回__逢勁敵夢戀三更__會佳期圖全十美

 
  詩曰:
  鷙勇全憑仙術神,占鰲跨鳳素懷伸;
  洞房化雨賞新愛,滄海浮萍認故人。
  水月已欣空是實,鏡花謾信假為真;
  情懷此日應歡爾,誰料花飛已逝春。
  話說花春題到春閨,未能信筆直揮,略構思一番,寫道:
  銷魂舊榻病懨懨,枕壓紅雲夢睡酣;
  腰瘦倚樓春寂寂,日長垂幕柳參參。
  嬌容懶畫眉峰雨,小步微憐鞋寸三;
  遙望隔簾花弄影,飄飄蝶粉曬窗南。
  花春詩完,那琴弦也住了,二侍女捧了詩箋送入閨中,不多時見她出簾來道:「相公詩才敏妙,不讓庚鮑風流,家小姐深為歎服,少頃請習射軒相見,尚有考較相公,且莫膽戰心寒,為家小姐所鄙屑。」言畢竟自進去。
  花春聽說茫然不解,毫無蹤緒,疑惑了半晌,忽見東首啟了角門,走出一對侍女,以另是一樣打扮,引花春進了角門,穿過十餘丈長的一條備術,將近軒中,只見捧水硯的丫鬟,個個持槍裡站;送雲箋的使女,人人執矢張弓;十八般武器光閃閃架上齊懸,二十四名青衣勇糾糾台前紛列。軒中簾不掛露玉容國色,堪憐座上幔高懸,頭金鎧威風足畏。花春見了這種景況,甚不解意,只得向山小姐深深一揖,不敢抬頭。
  那小姐亦忙回禮道:「頃見君佳章,真是學富於車,一揮九制,才齊倚馬,七步三詩,梅尉駭驚之。渡雲彩猶存江郎夢筆之峰,菁英未歇。但君家翰墨雖工,未知曾縉於武略否?蓋文事之興武備,二者不可不兼,能文而不能武,不過為懦弱才人;能武而又能文,斯為英雄學士。妾是女子,尚且欲兼,君為丈夫,何可不備。」遂令女侍持槍,付予花春,即掣起雙槍欲與花春比試模樣。
  花春自幸長春嶺遇仙賜食,不覺身輕如舞燕,力大如牛虎,已有縱壑推山之本領。「今山小姐竟藐視於我,還她一舉手而甘拜下風便了。」遂接過銀槍,毫不著忙,躬身施禮道:「適才文戰塗鴉,已深歡,以今又歡與千金貴體親身試武,其如唐突之罪。」
  山絳桃道:「君家勿寒粟足矣,何嫌唐突。」
  花春遂云:「遵令。」欲與比試模樣,見絳桃反若有駭異之狀
  二人出軒比武約有半刻,絳桃槍法漸漸鬆懈,難以抵敵;花春槍起槍落,直如柳絮搖風,梨花擺月,愈加猛。
  絳桃遂敗入軒中,喘氣不定讚道:「郎君真天下奇士也,妾適才所以妝飾威嚴,欲與君試武者,非真欲與君試耳,誠以天下文人學士,臨其身於槍刀戰劍之旁,未有不怵然驚惶然恐者,妾故設言與君試武。此一試,詎知起風騰蛟之學士來臨,君真乃文武全才,天下何多得。君請暫回寓所,候家父回朝再請見。」
  花春道:「適才不過遵命一詩耳,何敢當此賞贊。」遂躬身退出,仍有侍女引至外邊,一重重出去,行到門房,帶了家童竟自歸寓。
  一宵易過,明日起來,早有山府家人持帖來邀。花春喜遂顏開,命童兒隨後,竟望司馬署而來。家人引至書室,山廷棟見花春步進,即起身相迎,二人見禮畢,山廷棟開言即稱賢婿道:「昨覽詩章,真是擅雕龍之譽,江管無花出揮兔之才;又聞與小女比武於習射園中,槍法精通,愈深歎服。」
  花春聞言,唯謹謹謙讓而已。
  山廷棟又問花春道:「去年浙江試錄見台諱已居榜首,為何既至都中,又不入闈。」
  花春道:「因途中病以致誤盟。」
  山廷棟道:「賢婿之才,自是翰苑名流,可預卜連捷春闈,名成鼎甲,今奈何以多才之偏遭磨折,且待來科再奪魁元矣。」
  既而設宴相款,留花春在署中想擱不必回寓,命家人將寓中行囊物件齊檢點搬來。
  花春住下,常與司馬公餘之暇,詩酒消閒,一日因畫屏上有梅樹一枝是名人之筆,索花春題詩一律。花春信筆揮云:
  憑誰一洗舊丹青,冷藏疏枝竟入神;
  莫恨春風吹不到,卻教淡墨帚來勻。
  雪窗也伴高人臥,江店何愁王笛頻;
  明月簾櫳閒掛處,冰容依約降真正。
  山廷棟觀之,無不讚美連聲,故公婿之間甚相契洽。單說花春在園中住了月餘,雖思念諸美急欲出都以完心事,無奈山廷棟已經選定吉日,完聚花燭。因佳期已近,只得逗留署內,且過新婚宴爾之期,再整行囊出者踐約。
  因書齋無事,取出畫圖,續上二幅,想十美之諧,已如所所碩,唯在武林舟中相會之女,天涯地角訪覓無由,殊深悶悶仔細尋思,欲再得此女一面,直如江上捕風,海中撈月,只得別尋一美以足其數;而江邊相會之美人,似諸水流花謝而已。
  語刪絮煩,且說到了花燭之期,結采懸燈,款賓設宴,極其奢麗,自不必說。
  是夜花春進了洞房,見眾侍女尚環立兩旁,幾上鋪著鸞箋,一使女侍旁磨墨,花春笑道:「今夜唯愁銀漏滴殘,金雞易唱,尚暇以吟詠之事,消千金一刻之時光乎?」
  絳桃啟口道:「洞房花燭人間無此一境,今須以聯吟和唱,佐洞房之一樂,則度見才子佳人之洞房花燭,絕勝於他人也。」
  花春道:「小姐之論甚是,請即賜題。」
  絳桃謂:「以即事為題,韻限溪西雞齊啼,中間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兩尺丈半雙等十八字。」
  花春微笑道:「小姐命限字數,如許之難想香閣才高,自能揮就敢請先立詞宗,待小生學步何如?」
  絳桃云:「夫唱婦隨,凡事皆然,君家吟就妾自當和詠。」
  花春聞言稱是,遂略略思索乍時,向雲箋題詩云:
  紅樓四面半臨溪,百媚千嬌可姓西;
  半文河橋七夕鵲,一宵風雨五更雞。
  眉橫八字雙蛾斂,裙拽三湘六幅齊;
  咫尺巫山雲鬟二,兩情九轉笑和啼。
  花春詩成,絳桃亦吟一云:
  百尺妝樓萬丈溪,四圍花繞半窗西;
  十年夢幻三更雨,一枕香消五漏雞。
  艷妒雙文千古絕,才高八祿二難齊;
  九迴腸斷屏山六,七寶情傷兩淚啼。
  侍婦送過,花春接來一覽,大讚道:「原來繡閣中有此奇才,小生惶愧多矣。」
  閒話未幾,聽得樵樓已交三鼓,花春遂令眾侍女出房,然後解帶寬衣,與絳桃巫山一度。正是:
  鵲橋仙子謫塵埃,頓覺春從天上來;
  燭影搖紅人悄悄,銷金帳曖夢初回。
  一經交合,數次合歡,不料絳桃竟是一員戰將,花春有須抵敵不過。是夜,只得用丹藥吮口,以為久戰之資。
  交合之時,心存疑細,摸其玉體,細膩柔潤,豐實飽滿,暗忖道:「這肌膚體格決非纖纖弱美佳麗可比。」此際加意聳抽,行到百餘,絳桃然道:「沒趣,沒趣!」
  花春道:「我的夫人甚趣有之?」
  絳桃今其仰臥,她合撲騎於花春身上,以陰戶湊將上去,直抵根際,股如磨般樣旋轉,復起又套入,似騎烈馬狂顛。
  花春道:「夫人有恁樣功夫,卻快爽人也。」兩手伸抱其股,助其狂顛,任其做作,絳桃復起伏身,用口呷咂其玉莖,玉手緊搓,弄得花春遍體趐麻,龜頭奔突,一股慾火沖身。花春忙按定心神,復將絳桃抱住,按倒床上,拎雙足,不顧深淺直衝而進,口含丹藥陽具格外粗長,一陣恣情狂戳。絳桃哼哼搖搖,面去露適心的歡笑。
  花春暗想道:「我所遇美人多矣,雲雨之間未敢有逞雄耀武者。即香蓮庵住下多時,一宵可御十餘人,使彼人人破膽,個個銷魂,無不俯首投降。豈知今日,即借助於藥力,尚與她戰得一個平手。正是:曾觀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真不愧我花春之佳耦也,於是日則窗前吟詩,夜則衾底風流,尤可愛者。」
  絳桃於交歡之際,淫穢聲浪語別有一種嬌媚之態,非諸美之所能彷彿。花春此時已是勾魄消魂為所迷戀,韶光冉冉忽已春盡夏交,梁間哺燕喃喃,檻外落紅陣陣。
  一日,山絳桃倚窗閒玩,詠落花詩一律云:
  從古花無不落紅,稱畢轉盼已成空;
  郎心肯學沾泥絮,女首偏如著雨蓬。
  半卷球簾通夜月,數教玉笛倚晨風;
  階前切莫呼童帚,留得殘英在眼中。
  吟就請花春題和,花春將詩一覽,不覺悚然驚悟,頓動愁腸暗歎道:「花如人,人亦如是也。去年所訂之諸美安保其中無變,而使再至之,劉郎不感歎於桃花流水之依然哉,我豈可蹉跎歲月,留戀於此。」
  因花春見詩,歡顏頓改,絳桃問道:「君何一見妾詩,雙眉頓蹙,眼帶淚痕,諒其中定有隱情,可為妾一剖否?」
  花春道:「別無心事,只因詩中寓無竊感慨之情,令人讀之,不禁斷腸淚下。」
  絳桃笑道:「妾之詩,不過就花悲花,別無寄慨,想君之悲諒不只在於花故,因悲花而頓獨爾。」
  花春道:「實無別情,小姐不必見疑。」遂握管也和詠一律云:
  徒誇嫩綠與嬌紅,盡被柬君一帚空;
  畫檻間憑思悄悄,芳諧停立草蓬蓬。
  不堪夜夢驚淋雨,更有何人藥避風;
  收拾春光歸去也,子規啼斷綠煙中。
  正在繡窗吟詠,忽有侍鬟報進道:「今日顏舅爺家夫人小姐到來,設宴於東園牡丹亭內,夫人命小姐同去陪飲。」絳桃聞說,更換衣裳,隨了使女,竟自下樓而去。
  花春獨坐香房,想起諸美之約,已打點於明後亦出都矣。尋思許久,輾轉無聊,遂爾閒步下樓偶聽得侍女們在那裡讚揚顏小姐之美,謂:「與我家小姐不相上下。」花春聞說,遂欲竊窺其貌若何,如不遜於絳桃,則又可得一佳人,以足十美之數矣,因步向東園而去。
  走至翠薇亭畔,遙望去見絳桃手挽一女子,後邊簇擁眾侍女而來,果見珊珊玉骨,丰姿嫣然,彷彿其人若於何處見過,因欲細認,恐被她望見,反縮身轉去,遂向西側一座假山洞內,將身躲進。見她漸漸近來,定晴一看,恍然醒起,曾於去秋在武林舟中相會,即畫上第二幅美人也。
  正欲向後邊抄轉,卻值顏家母女已至,花春急欲迴避,山夫人反說道:「賢婿不消避得,這是顏家舅母,該來見禮!這是顏家表妹,亦可相見。」
  花春遂把衣巾一整,趨步上前相見,注目在顏小姐身上,見她俏眼斜睨也,若有驚疑之狀。相見畢,然後告退,至晚間絳桃歸房,談及:「顏家母舅官若何職,籍貫哪方?她母女還是向在都中,還是初到。」
  絳桃答道:「妾母舅字雲翩,在京職任吏部侍郎,舅母史字只生表妹一人,小字金英,因京師與家中路途曠遠,母舅常常去念,故去歲秋閒,已接眷屬至京。家母因間闊多秋,親情疏遠,命侍女邀接舅母表妹到來,一敘舊情。因她路途勞頓身體欠安,故相邀數次今由才來。」
  絳桃一一詳敘,花春意欲一問金英曾定聘否,卻又難於啟口,想道:「佳人咫尺,天遣相逢,自能入我殼中,又何必問其聘之定不定?」花春此日,已注意顏金英,故又把出都之念放懈。
  一日,山廷棟謂花春道:「賢婿武略精通,何不改入武幃,迅起春雷之蟄。」
  花春雖推辭不欲,無奈山廷棟作主,竟與主試講一人情,命花春臨場就試。花春既入武林,且分此番非元即亞,考畢出場,錄出內闈文詞,山廷棟讚道:「片詞不洩纖塵,下筆作風霜之概隻字必經百練,擲地作金石之聲,莫說糾糾中罕有其匹,就是偏選文壇,恐亦無此燦藻奇才,異日揭榜,非元而何。」
  此話慢表,單說花春見美牽懷,思與金英一成佳好,適因事有湊巧,過了數日,顏大人先自回去,金英小姐因與絳桃甚相投契,故再三相留,仍復住下。
  一日,花春歸房,絳桃言及:「金英詩才之俊逸,亦落落不群。」遂以春閨詩一首念與花春聽道:
  睡懶東風一樹梨,緗簾靜錙夢卻迷;
  愁將朱盒調紅粉,獨立花階印翠泥。
  柳外蝶交深院北,花蔭貓戲小窗西;
  瘦眉幾幾難描畫,新月彎環必繡閨。
  花春聽罷亦賞歎,暗想:「欲與金英一會,細剖衷腸,卻無由相見。」只得暗地裡作詩一首云:
  長抱憐香一片心,關愁如海不知深;
  關山南北難為昔,萍水相逢恨到今。
  魂遂鷓鴣聲裡去,芳從蝴蝶夢中尋;
  巫山不比蓬山遠,敢向鸞箋乞賞音。
  詩早成卻未便達於金英處,只得閒步至園,以尋機會。適見一侍女在園玩耍,認得是金英身旁的丫鬟,曾在月下會過一面的,遂上前揖道:「小生有事懇求姐姐,未知姐姐允否?」
  那侍女兩頰漲紅,慌忙回禮道:「花姑爺何故如此,要折殺小婢麼?有何囑你且請說來,婢子自當遵命。」
  花春袖中取出詩箋,遞於侍女道:「此詩乞姐姐潛送於你家小姐,切莫被人看見。」
  那侍女道:「「婢子送進如見責於我,奈何?」
  花春道:「小姐一見此詩,定感你不淺,豈有見責之理。」
  那侍女帶笑道:「既是花姑爺見遣,即見責于小姐,亦所甘受。」將詩袖好就欲回身而去,花春又上前囑道:「此詩送進定有回音,姐姐切莫遲延,小生仍在此間等候。」
  那侍女去不時,花春正坐在一座八角亭中閒眺,見那侍女飛奔而至,說道:「小姐見詩頓覺粉黛含愁,連聲慨歎,即和詩一首,於後命小婢出來送於花姑爺。」那侍女送過詩箋,即自進去了。花春接著,果見和詩一首於後,墨跡未乾,念道:
  誰雲鐵石本無心,一見生憐病已深;
  兩地相思今憶昔,半年離恨昔而余。
  桃花復認劉郎渡,人面重來催護尋;
  月上欄杆人悄悄,瑤琴一曲待知音。
  花春見詩後二句有相約之意,暗想:「金英原是多情人。」遂袖詩出園,逕至樓上,坐定沉思道:」原來天之玉成才子佳人,有若引之如以賞者。我始以為舟中一會,姓氏難知,裡居莫考,幾如茫茫大海一葉浮萍耳,詎知今日乃得重觀玉人,真如破鏡重圓,花殘又放,十美之數竟如矣。」暗想:「這十位美人俱是彼蒼生就配我花春的,不然何十美的閨名如日葵、金英、凌霄、紫荊、青蓮、素馨、瑞香、池嬌、夢櫻、絳桃等俱是花名。我想艷花盛放於三春,唯春愛花,唯花宜春,我姓花名春,邊合配此十美,且不但此紅顏逢濮水,雲竇滿巫山,把十姓挨序念下,又適成二句詩詞,非千里相逢,盡有奇緣在內。然我歷數十美之合,無一非愛我之貌,而得諧其事;若猶是本來面目與世周旋,莫說十美難圖,試問此十美中,欲私訂一位佳人,相與諧歡錦帳,其可得乎?然則生我者蒼天,而成我者紫雲真人也,化骨變貌之,真銘感不盡矣。唯慮晚間有絳桃在房,怎得至彼與金英一會?」心中甚是躊躇,忽然省著,不禁躍躍歡喜道:「有了!」
  日間挨過,已是黃昏時分,見侍女送一酒餚與絳桃對歡,潛以醉心丸浸入壺中,斟一杯於絳桃飲了,遂沉沉醉去,命侍女扶她睡好,暗暗將丹丸撈起收藏,專待眾侍女睡盡,去渡藍橋。
  是夜約更交二鼓,然後東方漸漸透起半輪明月,花春悄伏下樓,知金英臥房在於近傍東園迎旭樓上,遂一步步行至西園,卻見園門緊鎖,遂縱身一跳,真個身輕如燕,早已跳進花牆。
  花春此際,不覺即景感觸道:「我若早食仙品學法精通,則去歲在水園何至逃奔無從,幾喪身池土。」一路思想行來,卻有重門關鎖,即也無礙無何,至迎旭樓前見金英獨自一人在彼倚檻玩月,花春上前施禮道:「去年月夜舟中一會,不覺殷殷積想到今,殊幸天諧之緣,又得再見玉容,實花春夢想所不到,故敢冒罪題箋,一抒情懷;但又蒙小姐不加揮斥,題和訂約,卿真非薄情人也。」
  金英亦復剖訴曲衷,兩情甚是戀戀,挽手上樓,誓盟月下,遂爾軟玉溫香春風滿抱,軟款款攜雲握雨,從容容倚翠偎紅。
  朦朧睡醒,忽聽得五鼓敲殘更雞唱曉,恐絳桃酒醒知覺,遂起身告別。金英依依不捨道:「不知月夜往來,可能長繼乎?但恐郎君到此,表姐偶一盤詰,何以鳴詞。」
  花春道:「小生因恐令表姐查問,所以將她灌醉,始得坦然至此;後會之期,自不問闊。」金英見花春欲別,亦復束衣下樓直送至曲欄杆外方回。
  花春步出園中,見月色當空,曙星幾點,一重重行至繡樓,悄無影響,樓上殘燈尚爾半明不滅,走近床沿輕拽羅幃,見絳桃猶酣睡如泥,遂寬衣睡至明日,近午時光然後起身。
  閒話盡刪,單說花春與金英成事後,忽已旬餘,合歡約有數次,聞金英即日欲歸,亦以畫圖相贈為終身之訂。心事已畢,專待放榜後捷與不捷,急欲出京矣。不多時,武會掛榜,果然花春是元,詎知金鸞殿賜恩,又賜狀頭,聖上見他青年美貌,儒雅翩翩,真是經文緯武兼備,其才汗馬從隆慶其會,恩光寵錫,盛典倍於往科。因花春策論精通,不愧翰苑之才,欽賜文武狀元。游宮三日畢,又命遊街二日,觀者圍擁如牆,無不唧唧稱奇,既而拜座師會同年,忙了數日。
  花春以牽念諸美,急欲出京上了告假奏章,絳桃雖不能捨,欲再為款留,無奈花春難拋諸美,詭說:「雙親末,殯事不可緩,約出京數月,即可還都,不必戀戀。」遂即把行李整備,拜別岳母,仍帶了二個家童,更換了儒服,路上也不用護從人等,靜悄悄竟自離了長安。
  夜宿停驂,曉行未馬,已不一日,看看行近擎天嶺,花春暗想道:「巫美人處已經成婚正娶,雖出外數秋,彼亦守我,因無容掛念,若上山去,又要遲延日月。」又想道:「倘山下遇著嘍囉或是認識我的,邀我上山,只得上去走一遭;如不見甚人,我且經過此山,至香蓮庵中籌畫奇策,圖那二美,出了玉籠再作區處。」
  哪知從擎天嶺經過,且喜悄無人影,並不曾遇著一個嘍囉,因一路而來,下了水路,行不幾日,將近半橋,卻命舟人彎進至香蓮庵前泊住。看倌們,你道花春此番進庵,定然與眾尼僧話離愁,伸別歡,綱圖二美諸老百年,既幸占鰲而返,自能誇鳳而歸,此亦意中事也。而抑然不知事端異變,欲知何變,下回細表。
  第八回 逢勁敵夢戀三更 會佳期圖全十美
  詩曰:
  鷙勇全憑仙術神,占鰲跨鳳素懷伸;
  洞房化雨賞新愛,滄海浮萍認故人。
  水月已欣空是實,鏡花謾信假為真;
  情懷此日應歡爾,誰料花飛已逝春。
  話說花春題到春閨,未能信筆直揮,略構思一番,寫道:銷魂舊榻病懨懨,枕壓紅雲夢睡酣;腰瘦倚樓春寂寂,日長垂幕柳參參。
  嬌容懶畫眉峰雨,小步微憐鞋寸三;遙望隔簾花弄影,飄飄蝶粉曬窗南。
  花春詩完,那琴弦也住了,二侍女捧了詩箋送入閨中,不多時見她出簾來道:「相公詩才敏妙,不讓庚鮑風流,家小姐深為歎服,少頃請習射軒相見,尚有考較相公,且莫膽戰心寒,為家小姐所鄙屑。」言畢竟自進去。
  花春聽說茫然不解,毫無蹤緒,疑惑了半晌,忽見東首啟了角門,走出一對侍女,以另是一樣打扮,引花春進了角門,穿過十餘丈長的一條備術,將近軒中,只見捧水硯的丫鬟,個個持槍裡站;送雲箋的使女,人人執矢張弓;十八般武器光閃閃架上齊懸,二十四名青衣勇糾糾台前紛列。軒中簾不掛露玉容國色,堪憐座上幔高懸,頭金鎧威風足畏。花春見了這種景況,甚不解意,只得向山小姐深深一揖,不敢抬頭。
  那小姐亦忙回禮道:「頃見君佳章,真是學富於車,一揮九制,才齊倚馬,七步三詩,梅尉駭驚之。渡雲彩猶存江郎夢筆之峰,菁英未歇。但君家翰墨雖工,未知曾縉於武略否?蓋文事之興武備,二者不可不兼,能文而不能武,不過為懦弱才人;能武而又能文,斯為英雄學士。妾是女子,尚且欲兼,君為丈夫,何可不備。」遂令女侍持槍,付予花春,即掣起雙欲與花春比試模樣。
  花春自幸長春嶺遇仙賜食,不覺身輕如舞燕,力大如牛虎,已有縱壑推山之本領。「今山小姐竟藐視於我,還她一舉手而甘拜下風便了。」遂接過銀槍,毫不著忙,躬身施禮道:「適才文戰塗鴉,已深歡,以今又歡與千金貴體親身試武,其如唐突之罪。」
  山絳桃道:「君家勿寒粟足矣,何嫌唐突。」
  花春遂云:「遵令。」欲與比試模樣,見絳桃反若有駭異之狀。
  二人出軒比武約有半刻,絳桃槍法漸漸鬆懈,難以抵敵;花春槍起槍落,直如柳絮搖風,梨花擺月,愈加猛。
  絳桃遂敗入軒中,喘氣不定讚道:「郎君真天下奇士也,妾適才所以妝飾威嚴,欲與君試武者,非真欲與君試耳,誠以天下文人學士,臨其身於槍刀戰劍之旁,未有不怵然驚惶然恐者,妾故設言與君試武。此一試,詎知起風騰蛟之學士來臨,君真乃文武全才,天下何多得。君請暫回寓所,候家父回朝再請見。」
  花春道:「適才不過遵命一詩耳,何敢當此賞贊。」遂躬身退出,仍有侍女引至外邊,一重重出去,行到門房,帶了家童竟自歸寓。
  一宵易過,明日起來,早有山府家人持帖來邀。花春喜遂顏開,命童兒隨後,竟望司馬署而來。家人引至書室,山廷棟見花春步進,即起身相迎,二人見禮畢,山廷棟開言即稱賢婿道:「昨覽詩章,真是擅雕龍之譽,江管無花出揮兔之才;又聞與小女比武於習射園中,槍法精通,愈深歎服。」
  花春聞言,唯謹謹謙讓而已。
  山廷棟又問花春道:「去年浙江試錄見台諱已居榜首,為何既至都中,又不入闈。」
  花春道:「因途中病以致誤盟。」
  山廷棟道:「賢婿之才,自是翰苑名流,可預卜連捷春闈,名成鼎甲,今奈何以多才之偏遭磨折,且待來科再奪魁元矣。」
  既而設宴相款,留花春在署中想擱不必回寓,命家人將寓中行囊物件齊檢點搬來。
  花春住下,常與司馬公餘之暇,詩酒消閒,一日因畫屏上有梅樹一枝是名人之筆,索花春題詩一律。花春信筆揮云:
  憑誰一洗舊丹青,冷藏疏枝竟入神;
  莫恨春風吹不到,卻教淡墨帚來勻。
  雪窗也伴高人臥,江店何愁王笛頻;
  明月簾櫳閒掛處,冰容依約降真正。
  山廷棟觀之,無不讚美連聲,故公婿之間甚相契洽。單說花春在園中住了月餘,雖思念諸美急欲出都以完心事,無奈山廷棟已經選定吉日,完聚花燭。因佳期已近,只得逗留署內,且過新婚宴爾之期,再整行囊出者踐約。
  因書齋無事,取出畫圖,續上二幅,想十美之諧,已如所願所碩,唯在武林舟中相會之女,天涯地角訪覓無由,殊深悶悶仔細尋思,欲再得此女一面,直如江上捕風,海中撈月,只得別尋一美以足其數;而江邊相會之美人,似諸水流花謝而已。
  語刪絮煩,且說到了花燭之期,結采懸燈,款賓設宴,極其奢麗,自不必說。
  是夜花春進了洞房,見眾侍女尚環立兩旁,幾上鋪著鸞箋,一使女侍旁磨墨,花春笑道:「今夜唯愁銀漏滴殘,金雞易唱,尚暇以吟詠之事,消千金一刻之時光乎?」
  絳桃啟口道:「洞房花燭人間無此一境,今須以聯吟和唱,佐洞房之一樂,則度見才子佳人之洞房花燭,絕勝於他人也。」
  花春道:「小姐之論甚是,請即賜題。」
  絳桃謂:「以即事為題,韻限溪西雞齊啼,中間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兩尺丈半雙等十八字。」
  花春微笑道:「小姐命限字數,如許之難想香閣才高,自能揮就敢請先立詞宗,待小生學步何如?」
  絳桃云:「夫唱婦隨,凡事皆然,君家吟就妾自當和詠。」
  花春聞言稱是,遂略略思索乍時,向雲箋題詩云:
  紅樓四面半臨溪,百媚千嬌可姓西;
  半文河橋七夕鵲,一宵風雨五更雞。
  眉橫八字雙蛾斂,裙拽三湘六幅齊;
  咫尺巫山雲鬟二,兩情九轉笑和啼。
  花春詩成,絳桃亦吟一云:
  百尺妝樓萬丈溪,四圍花繞半窗西;
  十年夢幻三更雨,一枕香消五漏雞。
  艷妒雙文千古絕,才高八祿二難齊;
  九迴腸斷屏山六,七寶情傷兩淚啼。
  侍婦送過,花春接來一覽,大讚道:「原來繡閣中有此奇才,小生惶愧多矣。」
  閒話未幾,聽得樵樓已交三鼓,花春遂令眾侍女出房,然後解帶寬衣,與絳桃巫山一度。正是:
  鵲橋仙子謫塵埃,頓覺春從天上來;
  燭影搖紅人悄悄,銷金帳曖夢初回。
  一經交合,數次合歡,不料絳桃竟是一員戰將,花春有須抵敵不過。是夜,只得用丹藥吮口,以為久戰之資。
  交合之時,心存疑細,摸其玉體,細膩柔潤,豐實飽滿,暗忖道:「這肌膚體格決非纖纖弱美佳麗可比。」此際加意聳抽,行到百餘,絳桃然道:「沒趣,沒趣!」
  花春道:「我的夫人甚趣有之?」
  絳桃今其仰臥,她合撲騎於花春身上,以陰戶湊將上去,直抵根際,股如磨般樣旋轉,復起又套入,似騎烈馬狂顛。
  花春道:「夫人有恁樣功夫,卻快爽人也。」兩手伸抱其股,助其狂顛,任其做作,絳桃復起伏身,用口呷咂其玉莖,玉手緊搓,弄得花春遍體酥麻,龜頭奔突,一股慾火沖身。花春忙按定心神,復將絳桃抱住,按倒床上,拎雙足,不顧深淺直衝而進,口含丹藥陽具格外粗長,一陣恣情狂戳。絳桃哼哼搖搖,面去露適心的歡笑。
  花春暗想道:「我所遇美人多矣,雲雨之間未敢有逞雄耀武者。即香蓮庵住下多時,一宵可御十餘人,使彼人人破膽,個個銷魂,無不俯首投降。豈知今日,即借助於藥力,尚與她戰得一個平手。正是:曾觀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真不愧我花春之佳耦也,於是日則窗前吟詩,夜則衾底風流,尤可愛者。」
  絳桃於交歡之際,淫穢聲浪語別有一種嬌媚之態,非諸美之所能彷彿。花春此時已是勾魄消魂為所迷戀,韶光冉冉忽已春盡夏交,梁間哺燕喃喃,檻外落紅陣陣。
  一日,山絳桃倚窗閒玩,詠落花詩一律云:
  從古花無不落紅,稱畢轉盼已成空;
  郎心肯學沾泥絮,女首偏如著雨蓬。
  半卷球簾通夜月,數教玉笛倚晨風;
  階前切莫呼童帚,留得殘英在眼中。
  吟就請花春題和,花春將詩一覽,不覺悚然驚悟,頓動愁腸暗歎道:「花如人,人亦如是也。去年所訂之諸美安保其中無變,而使再至之,劉郎不感歎於桃花流水之依然哉,我豈可蹉跎歲月,留戀於此。」
  因花春見詩,歡顏頓改,絳桃問道:「君何一見妾詩,雙眉頓蹙,眼帶淚痕,諒其中定有隱情,可為妾一剖否?」
  花春道:「別無心事,只因詩中寓無竊感慨之情,令人讀之,不禁斷腸淚下。」
  絳桃笑道:「妾之詩,不過就花悲花,別無寄慨,想君之悲諒不只在於花故,因悲花而頓獨爾。」
  花春道:「實無別情,小姐不必見疑。」遂握管也和詠一律云:
  徒誇嫩綠與嬌紅,盡被柬君一帚空;
  畫檻間憑思悄悄,芳諧停立草蓬蓬。
  不堪夜夢驚淋雨,更有何人藥避風;
  收拾春光歸去也,子規啼斷綠煙中。
  正在繡窗吟詠,忽有侍鬟報進道:「今日顏舅爺家夫人小姐到來,設宴於東園牡丹亭內,夫人命小姐同去陪飲。」絳桃聞說,更換衣裳,隨了使女,竟自下樓而去。
  花春獨坐香房,想起諸美之約,已打點於明後亦出都矣。尋思許久,輾轉無聊,遂爾閒步下樓偶聽得侍女們在那裡讚揚顏小姐之美,謂:「與我家小姐不相上下。」花春聞說,遂欲竊窺其貌若何,如不遜於絳桃,則又可得一佳人,以足十美之數矣,因步向東園而去。
  走至翠薇亭畔,遙望去見絳桃手挽一女子,後邊簇擁眾侍女而來,果見珊珊玉骨,丰姿嫣然,彷彿其人若於何處見過,因欲細認,恐被她望見,反縮身轉去,遂向西側一座假山洞內,將身躲進。見她漸漸近來,定晴一看,恍然醒起,曾於去秋在武林舟中相會,即畫上第二幅美人也。
  正欲向後邊抄轉,卻值顏家母女已至,花春急欲迴避,山夫人反說道:「賢婿不消避得,這是顏家舅母,該來見禮!這是顏家表妹,亦可相見。」
  花春遂把衣巾一整,趨步上前相見,注目在顏小姐身上,見她俏眼斜睨也,若有驚疑之狀。相見畢,然後告退,至晚間絳桃歸房,談及:「顏家母舅官若何職,籍貫哪方?她母女還是向在都中,還是初到。」
  絳桃答道:「妾母舅字雲翩,在京職任吏部侍郎,舅母史字只生表妹一人,小字金英,因京師與家中路途曠遠,母舅常常去念,故去歲秋閒,已接眷屬至京。家母因間闊多秋,親情疏遠,命侍女邀接舅母表妹到來,一敘舊情。因她路途勞頓身體欠安,故相邀數次今由才來。」
  絳桃一一詳敘,花春意欲一問金英曾定聘否,卻又難於啟口,想道:「佳人咫尺,天遣相逢,自能入我殼中,又何必問其聘之定不定?」花春此日,已注意顏金英,故又把出都之念放懈。
  一日,山廷棟謂花春道:「賢婿武略精通,何不改入武幃,迅起春雷之蟄。」
  花春雖推辭不欲,無奈山廷棟作主,竟與主試講一人情,命花春臨場就試。
  花春既入武林,且分此番非元即亞,考畢出場,錄出內闈文詞,山廷棟讚道:「片詞不染纖塵,下筆作風霜之概隻字必經百練,擲地作金石之聲,莫說糾糾中罕有其匹,就是偏選文壇,恐亦無此燦藻奇才,異日揭榜,非元而何。」
  此話慢表,單說花春見美牽懷,思與金英一成佳好,適因事有湊巧,過了數日,顏大人先自回去,金英小姐因與絳桃甚相投契,故再三相留,仍復住下。
  一日,花春歸房,絳桃言及:「金英詩才之俊逸,亦落落不群。」遂以春閨詩一首念與花春聽道:
  睡懶東風一樹梨,緗簾靜錙夢卻迷;
  愁將朱盒調紅粉,獨立花階印翠泥。
  柳外蝶交深院北,花蔭貓戲小窗西;
  瘦眉幾幾難描畫,新月彎環必繡閨。
  花春聽罷亦賞歎,暗想:「欲與金英一會,細剖衷腸,卻無由相見。」只得暗地裡作詩一首云:
  長抱憐香一片心,關愁如海不知深;
  關山南北難為昔,萍水相逢恨到今。
  魂遂鷓鴣聲裡去,芳從蝴蝶夢中尋;
  巫山不比蓬山遠,敢向鸞箋乞賞音。
  詩早成卻未便達於金英處,只得閒步至園,以尋機會。適見一侍女在園玩耍,認得是金英身旁的丫鬟,曾在月下會過一面的,遂上前揖道:「小生有事懇求姐姐,未知姐姐允否?」
  那侍女兩頰漲紅,慌忙回禮道:「花姑爺何故如此,要折殺小婢麼?有何囑你且請說來,婢子自當遵命。」
  花春袖中取出詩箋,遞於侍女道:「此詩乞姐姐潛送於你家小姐,切莫被人看見。」
  那侍女道:「倘婢子送進如見責於我,奈何?」
  花春道:「小姐一見此詩,定感你不淺,豈有見責之理。」
  那侍女帶笑道:「既是花姑爺見遣,即見責于小姐,亦所甘受。」將詩袖好就欲回身而去,花春又上前囑道:「此詩送進定有回音,姐姐切莫遲延,小生仍在此間等候。」
  那侍女去不時,花春正坐在一座八角亭中閒眺,見那侍女飛奔而至,說道:「小姐見詩頓覺粉黛含愁,連聲慨歎,即和詩一首,於後命小婢出來送於花姑爺。」
  那侍女送過詩箋,即自進去了。花春接著,果見和詩一首於後,墨跡未乾,念道:
  誰雲鐵石本無心,一見生憐病已深;
  兩地相思今憶昔,半年離恨昔而余。
  桃花復認劉郎渡,人面重來催護尋;
  月上欄杆人悄悄,瑤琴一曲待知音。
  花春見詩後二句有相約之意,暗想:「金英原是多情人。」遂袖詩出園,逕至樓上,坐定沉思道:「原來天之玉成才子佳人,有若引之如願以賞者。我始以為舟中一會,姓氏難知,裡居莫考,幾如茫茫大海一葉浮萍耳,詎知今日乃得重觀玉人,真如破鏡重圓,花殘又放,十美之數竟如願矣。」暗想:「這十位美人俱是彼蒼生就配我花春的,不然何十美的閨名如日葵、金英、凌霄、紫荊、青蓮、素馨、瑞香、池嬌、夢櫻、絳桃等俱是花名。我想艷花盛放於三春,唯春愛花,唯花宜春,我姓花名春,邊合配此十美,且不但此紅顏逢濮水,雲竇滿巫山,把十姓挨序念下,又適成二句詩詞,非千里相逢,盡有奇緣在內。然我歷數十美之合,無一非愛我之貌,而得諧其事;若猶是本來面目與世周旋,莫說十美難圖,試問此十美中,欲私訂一位佳人,相與諧歡錦帳,其可得乎?然則生我者蒼天,而成我者紫雲真人也,化骨變貌之,真銘感不盡矣。唯慮晚間有絳桃在房,怎得至彼與金英一會?」心中甚是躊躇,忽然省著,不禁躍躍歡喜道:「有了!」
  日間挨過,已是黃昏時分,見侍女送一酒餚與絳桃對歡,潛以醉心丸浸入壺中,斟一杯於絳桃飲了,遂沉沉醉去,命侍女扶她睡好,暗暗將丹丸撈起收藏,專待眾侍女睡盡,去渡藍橋。
  是夜約更交二鼓,然後東方漸漸透起半輪明月,花春悄伏下樓,知金英臥房在於近傍東園迎旭樓上,遂一步步行至西園,卻見園門緊鎖,遂縱身一跳,真個身輕如燕,早已跳進花牆。
  花春此際,不覺即景感觸道:「我若早食仙品學法精通,則去歲在水園何至逃奔無從,幾喪身池土。」一路思想行來,卻有重門關鎖,即也無礙無何,至迎旭樓前見金英獨自一人在彼倚檻玩月,花春上前施禮道:「去年月夜舟中一會,不覺殷殷積想到今,殊幸天諧之緣,又得再見玉容,實花春夢想所不到,故敢冒罪題箋,一抒情懷;但又蒙小姐不加揮斥,題和訂約,卿真非薄情人也。」
  金英亦復剖訴曲衷,兩情甚是戀戀,挽手上樓,誓盟月下,遂爾軟玉溫香春風滿抱,軟款款攜雲握雨,從容容倚翠偎紅。
  朦朧睡醒,忽聽得五鼓敲殘更雞唱曉,恐絳桃酒醒知覺,遂起身告別。金英依依不捨道:「不知月夜往來,可能長繼乎?但恐郎君到此,表姐偶一盤詰,何以鳴詞。」
  花春道:「小生因恐令表姐查問,所以將她灌醉,始得坦然至此;後會之期,自不問闊。」金英見花春欲別,亦復束衣下樓直送至曲欄杆外方回。
  花春步出園中,見月色當空,曙星幾點,一重重行至繡樓,悄無影響,樓上殘燈尚爾半明不滅,走近床沿輕拽羅幃,見絳桃猶酣睡如泥,遂寬衣睡至明日,近午時光然後起身。
  閒話盡刪,單說花春與金英成事後,忽已旬餘,合歡約有數次,聞金英即日欲歸,亦以畫圖相贈為終身之訂。心事已畢,專待放榜後捷與不捷,急欲出京矣。不多時,武會掛榜,果然花春是元,詎知金鸞殿賜恩,又賜狀頭,聖上見他青年美貌,儒雅翩翩,真是經文緯武兼備,其才汗馬從隆慶其會,恩光寵錫,盛典倍於往科。因花春策論精通,不愧翰苑之才,欽賜文武狀元。游宮三日畢,又命遊街二日,觀者圍擁如牆,無不唧唧稱羨,既而拜座師會同年,忙了數日。
  花春以牽念諸美,急欲出京上了告假奏章,絳桃雖不能捨,欲再為款留,無奈花春難拋諸美,詭說:「雙親末,殯事不可緩,約出京數月,即可還都,不必戀戀。」遂即把行李整備,拜別岳母,仍帶了二個家童,更換了儒服,路上也不用護從人等,靜悄悄竟自離了長安。
  夜宿停驂,曉行未馬,已不一日,看看行近擎天嶺,花春暗想道:「巫美人處已經成婚正娶,雖出外數秋,彼亦守我,因無容掛念,若上山去,又要遲延日月。」又想道:「倘山下遇著嘍囉或是認識我的,邀我上山,只得上去走一遭;如不見甚人,我且經過此山,至香蓮庵中籌畫奇策,圖那二美,出了玉籠再作區處。」
  哪知從擎天嶺經過,且喜悄無人影,並不曾遇著一個嘍囉,因一路而來,下了水路,行不幾日,將近半橋,卻命舟人彎進至香蓮庵前泊祝看官們,你道花春此番進庵,定然與眾尼僧話離愁,伸別歡,綱圖二美諸老百年,既幸占鰲而返,自能誇鳳而歸,此亦意中事也。而抑然不知事端異變,欲知何變,下回細表。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6-25 11:26 編輯 ]
2012-6-9 14: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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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__訪故人水流雲散__觀音書賜斷魂消

  詩曰:
  憐香一片恨難消,轉盼秋風玉樹凋;
  禪院雲流人寂寂,空園煙鎖夜迢迢。
  生離影向天涯覓,死別魂從月下招;
  寄語風流游檯子,須知露水不終朝。
  話說花春上岸走近庵門,偶抬頭見「香蓮庵」三字已改了「碧梧禪院」,心甚奇異,走進庵中見殿上有兩個老僧坐在蒲團上閒話,不覺大駭。那和尚見花春進去,遂起身迎揖接談,花春著急問道:「此處本是一座尼庵,為甚改了僧院?」和尚答道:「貧僧們是奉縣尊太爺之命,招來持住此庵的,改之故卻不知情。」
  花春此時幾如皎齊晴天陡下一聲霹靂,驚得目瞪口呆,無從說起。沒奈何別了僧人,出庵向四野搜尋一村人問他根底。徘徊半晌,見一老者持杖而來,花春上前拱手細問其故,那老者答道:「前日有縣中無數縣差擁進庵中,紛紛嚷亂說,拘拿悟凡師尼。詎知悟凡早已知風遁去,無處尋拿,遂將眾尼逐出庵中不許再住,尼僧遂走別方,幾個和尚在此守祝」花春聽罷,遂拱別那人,暗思:「悟凡不見,則竇滿二佳人從何處措謀,以踐舊約。」無心無緒下了舟船,因想:「悟凡逃避出庵,必隱在村郊僻靜,遊人絕跡的草庵中,諒無別處可以藏身。」因一路尋覓幾鄉卻曠野之所,聞有尼庵無不進去探望一番。
  一日訪到一個庵中,有鄉人在內請仙舞機,花春候其舞畢,遂拈香跪拜處,心默告道:「弟子花春與半橋卻香蓮庵中尼僧悟凡實有隱情,相托大仙諒已鑒悉,不料悟凡避禍逃匿不知去向,或在遠或在近,或自東或自西,祈大仙明示,使花春得遇悟凡以完心事,弟子收福無涯矣。」祝罷,把機舞動起來,就見砂盤中顯出顯出幾行字跡,花春遂道:近遠何須問,東西不必盤;庵名牢記者,再去香蓮認。
  花春看罷暗想道:「詩句明顯卻無深的難解處,但未句謂我再去認香蓮,莫非悟凡不曾遠遁,仍被僧人匿在香蓮庵中麼?然悟凡避禍在先,招住僧人在後,豈既出庵遁奔又返庵中為僧人所匿乎?此定是別處亦有一香蓮庵,故第二句謂我牢記庵名,幾遇庵名香蓮者,即可入去尋見也。」於是一路留心細訪問:「何處有香蓮庵否?」豈知訪了十餘日,除了半橋卻之外,竟別無名香蓮的庵,踏破鐵鞋無可覓,只得將此間心事暫以丟開,且往前途再訪水園消息如何,在路無話。
  是日,船到城中已是下午時分,將船泊定,遂欲上岸向水園而來,又止足道:「不可!此去若遇佳人,我雖無懼於彼,不免多一番周折,不如挨至晚間悄伏進內,逕至香閨與二美一會,就可相機行事。」主意已定,只待晚間用過夜餚,然後上岸行去。
  少頃挨到更次,一輪明月早已東昇,遂令家童在船中看守,獨自一人步上岸來。因時當暑夏,街上納涼的人尚爾喧鬧不絕,只聽得吳歌處處閒話嘈嘈。
  約行里餘已到水園,門首已緊緊關上,遂縱身跳入園中,見一輪皓月映照當空,幾如去年聽琴討約之夜,而舉目細睜則園中景況非昔日之可比矣,但覺竹塢松軒,煙霞寥落,琴台酒榭,風露飄零,蛛綱交盈,處處絲懸;暗室蛙聲不絕,嘈嘈響亂荒池,數叢嫩竹猶存,幾樹長松青青,如舊徑荒苔,滿台塌階,一院落花,誰是憐香之客。五更殘月,空聞驚樹之鳥,暗暗驚道:「我去歲初冬至此,見園中樓閣崢嶸,亭台環繞如入瑤池仙島,疑世間無此華麗名園,乃未及一載而忽竟如許之塵草蔓,想此中定有變故,二美難保無恙矣。」
  一路行至內園,步至水雲二美所居之樓,見門窗緊閉寂無聲響,停立久之,不禁懷人感舊,悲從中人,沒奈何一步步回身出外,月下之下望見梧桐樹下有二美在彼玩月談笑,花春一見不禁疑喜交集,上前仔細一認,知二人非別,一即是水青蓮,一即是雲素馨,遂欣然相見道:「我那日被石泉兄迫趕,無處逃生,向池中跳下,不料暗有仙人相撥得保殘生,未知二卿何以得脫其毒手,今日仍得與小生一會,誠快事也。」
  那二美俱揮淚道:「妾有痛腸歡剖,但恐言之駭君,故未敢相告。」
  花春道:「卿有何言不妨明說。」
  素馨泣道:「那日郎君下樓,水賊追尋不見,遂厲聲大喊,上樓手提三尺青鋒,欲將妾斬首。小姐在旁力勸他,竟先把小姐一劍,然後將妾刺死,可憐妾與小姐以憐才一念,霎時身喪青鋒,在妾不蒙憐憫,亦何足怨,只恨他不念同胞懷,亦忍肆其殘毒,天良滅盡,所以有全家抄戮之報也。尤可恨者,死後不為殯殮,竟將妾與小姐同埋於梧桐樹下,君倘念去年一夕綢繆,則埋土之死骸,望君留意耳。」
  花春聞言知二美已經遭害,此是鬼魂,然心中卻毫不懼怕,唯是悲號痛恨而已,謂二美道:「爾既物化,雖僅有其靈,已無其形。然天下情之所摯,則一國魂魄之靈可結而成血氣之形,故古來荒丘朽骨亦自多情,香魂非無慾念,其化形骸以會風流,幻聲氣而成雲雨者,固往必有之矣,二卿其有是意否?」
  青蓮素馨道:「空結冤家應悲,今世欲償孽債,且待來生。陰陽有隔形魄難交,未能從命耳。」言畢倏然不見。
  花春歎道:「二美玉容依然如舊,而芳魂渺渺竟不能一敘風流,恨何如也。
  我憶去年在此背難,紫雲仙師度我出園,曾謂予二美處,自當救援,不致喪身,可祈後怎會何以竟有如許之變,詎明知壽數已終不可挽救,固以此言撫慰予心,其謂後會有期,其即夜之會是乎,能不令人愴感無已。」
  行至園門仍將身縱出,步回船內,愁難成寐,想道:「石泉仗勢逞兇,行為顛倒,以致全家斬戮,所以園中如此景況。從古滄桑變幻理有固,然亦無足異,只恨二美為我殺身,回憶從前令人寸腸俱裂。」
  是夜神思恍惚,不多時城戶雞鳴,蓬窗色曙,船家起身煮飯,用過晨餐開舟行去,路過鄉,卻覺井煙離捨處處成家雞犬桑麻。行了一日,爾時天光漸晚,但見綠樹蔭濃,斜陽遮古道,青苗葉潤溝水響溪田,盍婦筐欲返,樵夫荷實歸來,魚網高掛泊捍邊,日搖網影,牧笛閒吹驅犢返,風送笛聲禪噪堤,楊拽殘聲兮斷復續,蛙鳴池草始一唱兮和遂群。
  花春在艙中懸窗倚望,甚覺風景可人,正觀玩間,見傍岸有一座草庵上面懸著一匾額,因年久月長外面的染漆盡皆零落脫下,只剩得中間有一個蓮字尚見模糊字跡,花春想道:「現有一個蓮字在上,是香蓮庵也未可知。仙機上云:遠祈何須問,東西不必盤。莫非悟凡遠避在此乎?」遂命船家停櫓繫纜上岸一訪。
  步進庵中見殿上門窗塌損,佛像塵蒙,是一個數年不修整的荒庵。少頃出一個年逾花甲的老尼僧來,花春上前問道:「此間可正是香蓮庵麼?」
  尼僧答道:「這裡是白蓮庵,相公何以問及?」
  花春道:「因台額上有一蓮字,小生看不明白,故偶意問及,未知其庵中有幾位師父在此?」
  尼僧答道:「本來庵有四、五人,只因此庵塌損,募化無從,她們各自散了,只剩貧尼與一個小徒孫居此。不料數日前有一個遠方避難的師太來投此間,如今共有三人。」言罷,遂將募化修庵這一支園匾攜過道:「懇求相公慨發慈心隨緣相助。」
  花春聽了「遠方避難」四個字,不覺吃驚著急問道:「如今那遠來的師父何在?」
  尼僧道:「因路途勞累,邇已病在床。」
  花春聞聽言道:「此人是香蓮庵中的悟凡師。」
  尼僧道:「相公何出此言?」
  花春道:「只因曾托悟凡師干辦一機密事,豈知今歲出都復至庵中,已不見其人,因訪庵聽說她避禍遠遁,莫非即在此間麼?」
  尼僧聞言躊躇道:「貧尼卻未知其細,待我去問她一問,就知分曉。但不知相公尊姓高名,只要將相公名姓一通,若果是此人,彼意中自能相見,即有曲哀,貧尼亦可待訴。」
  花春遂告以姓氏,那老尼也不多時急出來通達道:「她一聞相公在此,頓扶病起床,請相公進內,面剖衷腸。」
  花春聞說喜如從天降,謂:「悟凡得見,則二美消息可通。」遂隨老尼進房,見悟凡病容憔瘦態度不堪,二人相見,俱禁不住痛淚交流,花春急問道:「不知悟凡師為著何事以至於此?」
  悟凡道:「說起此事,相公之罪也。」花春驚問其故,悟凡遂在枕下取出一封書信遞於花春,花春接過細覽,上寫道:去歲庵中一事,不料被綠珠侍女知情,因被責,懷怨潛竊花郎所贈之畫,向老夫人處漏洩機關。成老爺將令懸中遣殺至庵,拿悟凡師究詰,見字宜速避禍出庵,萬一遲定遭羅獲。因無面再生,劍欲剔頸自盡矣。倘日後與花郎相逢,乞致言竇瑞香已死,前盟難踐,不復系念可也,事在急迫,特此草達。
  花春見字跌足悔恨道:「那夜竟不防丫鬟竊聽,所以語言不密,以致有今日之事,既害竇小姐喪身,又累悟凡遠遁,實小生之罪也。」
  悟凡道:「相公豈莫悲傷過度,還有音書在此。」又向枕下取出付予花春,花春展看是滿氏池嬌歎薄命詞,詞中敘了相思情,道出了無奈復解合歡帶效于飛,後是擬美人歌以抒照君怨:
  其一:
  從來萬紫與千紅,愁入離人兩眼中;
  欲上翠樓心轉怯,青青楊柳怨春風。
  其二:
  春閨惱聽晚來鐘,況復離愁恨又重;
  回憶去年臨別話,桃花落盡再相逢。
  其三:
  月移花影上紗窗,倦坐更深剔夜缸;
  繡罷鴛鴦三十六,慕他對對總成雙。
  其四:
  從君別後日相思,九轉腸回十二時;
  靜院春光留不住,鶯聲啼斷綠楊枝。
  其五:
  日景疏簾掩翠扉,呢喃新燕繞樑飛;
  只愁采縷今年系,春社重來人已配。
  其六:
  腸斷香閨三月初,亂鬟身懶寶梳梳;
  歸期屈指頓頓數,雁杳魚沉音片疏。
  其七:
  淚約從來有也無,君心詎比妾心孚;
  只因癡志難拋去,夢內花郎慣自乎。
  其八:
  杏花十里暮煙低,銀蠻雕鞍過柳堤;
  想是狀元歸馬疾,揚鞭徑至浙江西。
  其九:
  心慵懶繡小弓鞋,斜枕銀床墜玉釵;
  睡起晝長無個事,倚樓終日望天涯。
  其十:
  閒來頻把畫圖開,細玩形神暗自猜;
  婉爾凝眸似有思,無言日日盼郎來。
  其十一:
  誰雲容易度芳春,恨至無言恨始真;
  惆悵最憐今日我,風流空憶去年人。
  其十二:
  金猊爐內屢添芸,日永三春駐夕薰;
  君縫背盟甘負妾,妾堪忘約不思君。
  其十三:
  銷魂最是怕黃昏,綺帳生寒亦懶溫;
  脈脈私情誰與語,一聲血淚一聲吞。
  其十四:
  無聊遣娌把棋彈,總為愁多著末安;
  幾度被她催下子,輸她容易勝她難。
  其十五:
  繡閣身閒心不閒,愁來無語淚潛潛;
  妝台頻對菱花照,瘦盡春來鏡裡顏。
  其十六:
  人間聚散悅由天,難補三生石石緣;
  從此春蠶絲已盡,哪堪秋夜鏡重圓。
  其十七:
  未樓愁按鳳凰簫,盼到而今歸路迢;
  老母不知燈下誓,乘龍已訂度藍橋。
  其十八:
  自怨時乖復自嘲,詩篇無意細推敲;
  侍環分得新題到,幾度拈毫幾度拋。
  其十九:
  銀杏開殘又碧桃,春江客路水滔滔;
  深開織就回文錦,欲寄何由系雁毛。
  其二十:
  不曾真個恨如何,從古紅顏薄命多;
  死後芳魂猶戀戀,生前忍復結絲蘿。
  其二十一:
  回思舊事渺無涯,靜掩閒窗六扇紗;
  蠟才成灰紅淚冷,不堪重問鏡中花。
  其二十二:
  感懷不忍讀焚香,一縷柔絲系寸腸;
  自昔謾勞稱姐姐,於今何處喚郎郎。
  其二十三:
  半鉤新月映雕夢,此夜誰家弄玉笙;
  一曲離鴻聲轉急,不堪聽處倍傷情。
  其二十四:
  花香滿院夢初醒,蛺蝶紛飛繞畫屏;
  妾夢一如蝶夢幻,與君千里會郵亭。
  其二十五:
  繡譜閒翻線屢增,空栽蜀錦與吳綾;
  合歡鴛被成來久,舊約遙遙不可憑。
  其二十六:
  搔首無從畫一籌,楊花豈遂水波流;
  今宵借手金魚帶,萬斛愁腸一旦勾。
  其二十七:
  他年無復觀人琴,巫峽雲遙何處尋;
  留得美人圖一幅,與君夜夜解羅裙。
  其二十八:
  消息於今不可探,隻身無計到江南;
  關河不隔相思魄,泉路茫茫死亦難。
  其二十九:
  一坯黃土草纖纖,異日重來別恨添;
  朽骨已寒心未冷,夢魂猶繞楚山尖。
  其三十:
  鸞箋欲罄話喃喃,握管難禁淚染衫;
  只此九迴腸已寫,憶君不另寄書函。
  花春看畢知池嬌以姻期將近,不願棄舊負盟,亦迫於無奈而死,又問悟凡道:「二小姐之事在幾時發動的?」
  悟凡道:「俱在春盡夏初之際。」
  花春聞言不禁痛淚交流,如熬肺腑,悔恨於:「出京之不早,妄圖功名成就,以致誤期失約,使美人喪亡莫救,是皆我花春致之死也。我想水園二美即喪身於水賊之手不復得見,然使我千山家考詩訂回之後,不成婚改試久為眷留,則池嬌小姐尚未迫於汪姓之婚,而就死即;竇小姐之事亦未敗露,我可以計得之,何至有今日之變。乃事故變遷難以逆料,豈彼美緣慳前盟,莫踐抑我,花春福淺始願難賞哉。」唯是捧了那一紙詩,幾回吟誦不覺詩中悲切之情愈咀愈出,真是一句一眼淚,一字一聲血,有不忍多讀者。
  悟凡在旁見花春悲號無已,聲出腸斷,也覺觸景傷懷,淚痕微帶,只得從容撫慰道:「雖然事變俱為誤期之故,但人生緣分早定於天,非人力所能回挽。或者二小姐與相公只有數夕之綢繆,而無偕老之歡樂也未可知。至於二位小姐以絕世佳人俱在青年殆命,此又夭壽之賞,尤無關於人事,相公亦何必悲哀過動,使二小姐於泉下亦復慘切,不能安哉?」
  花春聞勸雖覺愴懷少解,究未免心聲膽掛抑憂難鳴,因思與悟凡一敘舊好,遂欲在庵中住下,悟凡止道:「不可,此間茅屋房間淺隘,既不比香蓮庵內室重門可閉,而此處雖系鄉村,卻不比香蓮庵幽僻,無人纏擾,況相公舟停庵外,卻人俱所矚目,倘夜間留宿有惡棍鳩眾前來尋鬧,恐於相公亦有不便;而貧尼漏網之魚,此處又不可容身矣,事將奈何?」
  花春笑道:「不必多慮,今日之我已大不同於昔日之我,力則可敵人,勢則可以壓人,縱有千百惡棍前來尋非我亦何懼。」
  悟凡聽說道:「相公想已擢名金榜,故敢渺視庸夫,但鄉卻俗子未識相公為何如人,則一朝毆辱,未免要受眼前虧矣;苟欲鳴官征治,又恐於理有礙,未識相公亦念及此否?」
  花春道:「既是悟凡師如此過意慮,我只得坦懷以告了。」遂將偶仙學法及考武占鰲之事細細講其始末,遂拿白銀二十錠會於悟凡,命她調養身體,聊為藥果之資;又另會二錠於老尼,令她整備齋餚。那尼僧聽得說得勢耀非常,又得了銀錠,遂款留花春在庵。後事如何,下回再表。





第十回__適維揚空懷舊約__武林喜訂新盟

  詩曰:
  飄零個個恨無緣,默撫情懷倍點然;
  去日已欣諧白髮,來時無復觀紅顏。
  鸞飛鏡缺三秋月,鳳去雲遙萬里天;
  唯有紅園屏許射,未知赤線果能牽。
  話說花春既令尼僧去整理羹餚,遂住在房中與悟凡談不盡別後離傷,說起香蓮庵改了碧梧禪院,這一座幽雅精緻的好所在可惜被和尚佔住,慧源及眾尼等亦渺不知去向,悟凡此際不禁撫今追昔,憶故舊之飄零而愴懷不已。
  看看日色已暮,老尼把夜餚備好和盤托進,花春問以:「烹庖之何速?」
  尼僧答道:「卻店中盤餮可給,水酒堪沽,故便於備物,但恐粗齋難堪不足以適貴人之口,祈勿見罪。」
  花春道:「驚動寶庵已深歉仄,又承老師太費心,多品雜陳甚不過意。」
  老尼僧放下杯逕自出去,只有悟凡在房陪飲。只因鄉間食物烹庖得不甚精,即沽來之酒,哪及得香蓮庵中厚味醇溫、清香馥郁的佳餚;以及器皿物件,哪及得香蓮庵中的萃美精緻。二人感物與懷,愁腸又觸,只得將酒餚勉強用須,喚小尼進房掇去。
  花春因一路而來,旅店淒涼,孤舟獨宿,久曠於女色;悟凡雖然抱病,亦因自香蓮庵逃避以來,巫山久隔,今日見花春在房,禁不住不腔慾火,遂把房閉上共赴陽台。只因悟凡病後精力空虛,又以暑辱難禁,汗淋如雨,故未及久戰,早已懨懨一息,神氣俱疲。
  花春雖在情慾正濃,卻又憐她軀微骨瘦,遂止戈矛,意欲安寢,因庵外蛙聲嘈嘈振耳,直至四鼓方才睡著。
  明日清晨起身,因訪美念急不敢久留,遂矢別悟凡,命她道:「安心在此度日,倘有飛災自能為汝遣救,我一到家中之後仍欲北上,不消數月再過此間,定進庵與汝一會;倘有幽雅名庵即當倏書薦汝入庵,此間不可安常只可處變,宜保恤身體為要,不必填愁積悶,欲耗精神,此二語是藥石良言,須當謹記,我乃不為攜提而把前情付諸東流,天壤間無此薄倖人。」
  言罷,各各涕淚,當家送出庵門,又到船中取了十錠銀子,令家童送到庵中佈施裝修佛像,是日開了船,一路望南浙而來。
  有事則提無事則缺,在路行程無甚耽擱,心中暗暗疑慮道:「不要廣陵西河之美人亦有變端,幾如花正妍,而雨打月方皎,而雲遮空令我作了一場春夢。」
  又轉念道:「天下事亦斷不至此,豈有風波陡起如四美者,若彼美而亦有變故,豈真彼蒼不款留一佳人以配我花春乎?繼天下之事敘不盡,可憑我生之緣姻,豈無足信,則亦唯信諸佳人之必配才子,才子之必得佳人耳。」花春在路時以此念存於胸中,故反把疑慮之一心盡皆拋去。
  不一日到了廣陵,仍尋到逢家寓處,將行李運上安放,向店主人道:「逢老爹你可認識小生否?」
  店主人定晴細視道:「確是有些面善,卻一時記認不出。」
  花春道:「小生嘉禾人,去歲秋間在你寶店居住,多天承蒙厚情,曾在裡邊這一間精潔坐室中下榻的。」
  那主人省著道:「是了,莫非進都會試的花相公麼?」花春顛首稱是。
  店主人道:「我們做了這須賤業招接商客甚多,記性卻又不好,去歲與花大爺盤桓數日,竟一時認識不出,殊覺可笑。」
  花春道:「我此番到來雖耽擱不久,卻因僻性好靜,仍欲暫借內室約住數天,未知還肯容納否?」
  主人道:「花大爺既愛僻靜,這又何妨。」就命家童把行李搬進,店主引前,花春徑入內室,略談幾句,店主因有冗忙,遂自出去。
  花春坐下,幾覺有一種清香之氣撲鼻吹來,因向庭心一望,見那邊有數盆白芙蕖,盈盈綠水盛著,聞得鮮艷異常,甚覺可愛,靜坐窗沿,只是對荷賞玩。
  不知花春之意,一半是看荷,一半實注目在那旁樓上,急欲得凌霄一晤,以慰半載離愁,心中想道:「以我之品望俯就彼之門,自一說即成不比得別處之艱難委曲,但與她一別經年,實欲一見玉容為快。你看庭中綠荷盛放,正輕搖扇倚樓賞鑒清芬為甚,閒窗寂寂空有妒玉人之,而無賞蓮花之,玉人心殊戀戀意者暑溽難禁,玉人恤體閒睡羅幃,故未得臨窗眺望。移時晚風徐拂,荷淨生香,於寂寞黃昏之後未必不納涼,則月明人靜正可與玉人一訴離別之情衷,既至此間,亦何慮天涯咫尺哉。」
  少頃用過夜餐候至更初月上,唯是靜倚欄杆候望,那傍有須影響,豈知風弄竹聲疑佩響,月移花影似人來,夢想空思竟做了待月西廂的君,夜深而玉人究杳乎莫接,心中疑慮道:「莫非此女守志不堅,謹遵父母之命竟另訂系羅已為鵲巢之處乎?然以去年臨別時訂約諄諄,誓同生死,諒不薄情至此。況彼不過一平戶女,豈有豪門巨族願締朱陳,所來聘納者,亦不過庸夫俗子,焉能入凌霄之目,甘背舊約而適身於彼,此亦可為凌霄信也,想必因偶有微恙,靜臥鄉床,否則因有事故往眷族中去了亦未可知,我明日往梅婆處探問濮小姐消息,只要乘間一探其故,彼自然深悉。」
  想念許久,只得步進裡邊,將窗關上,悶悶的睡了。正是:澆愁須得酒千觴,玉漏沉沉夜未央;月影欄杆人不見,隔簾風逗菱荷香。
  花春睡到次日,絕早起身,家童喚起命催店家早備晨餐,未幾用過飯出了店門,一徑望梅柳巷梅婆家中來。到了門首,一扇籬門卻是虛掩在上,花春舉手推開,竟望裡邊進去叫道:「梅媽媽可在家麼?」只聽得嬌聲滴滴應道:「母親方才出門去了,有甚言語,待家母回來通達便了。」花春道:「我有緊要言語要與梅媽媽面講。」
  正說之間,見裡邊門首有人一影,正待細睜,即不見了。花春也不放在心上,未幾見門西步出一美人,雖無傾城之色,而丰姿裊娜甚覺可人,纖纖玉手持了一盅香茗輕啟朱唇的叫道:「相公請茶。」
  花春不待其放下就舉手接過道:「輕造貴府已屬不當,何以又勞姐姐費心。」
  那人道:「相公之言何過謙若此,這粗茶是極便的,請問相公尊姓高名,府居何處?」
  花春道:「小生浙江嘉禾人,姓花字金谷,去歲秋到過府上的。」
  那女子道:「莫非就是進都赴試的花相公,假裝了那女子的。」說出「假裝」二字,遂頓住了口。
  花春見說已明曉其故,遂言道:「小娘子有話何妨明說,奚必欲吐仍菇。」
  那女子微笑道:「假裝女子混入梨園者,莫非即是相公麼?」花春笑而不答,那女子道:「自相公去後累家母受盡許多惶悚,濮老爺竟不准繳還身價,要家母追尋原人屢,欲加罪,幸賴夫人小姐力勸得保平安。」
  花春聞言殊為抱歉一番,問以:「梅媽媽出去幾時才得回來?」
  那女子道:「家母出門歸期不可預定,大約早則午刻即歸,遲則晚間方至。」
  花春聽說梅婆未歸不耐靜等,見那女子慇勤獻媚,眼角傳情,甚有願盼之意。
  遂思:「趁伊母不在,欲與神女一會陽台。」因以語言挑引漸漸近身相謔,引得那女子欲允含羞,欲推難忍,只得出外將門閉上與花春移步進房,共赴巫山。
  雲雨事猶未畢,只聽得外面叩門門急急,卻即是梅婆聲喚開門,那女子驚得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忙叫花春躲入床底,花春道:「姐姐不必提心吊膽,你且去開門,我自有藏躲。」就爾步出庭內,見旁側有一座圍牆,甚是低矮,即轉身一跳跨上牆頭,往外望下是一片小小空場,並無行人來往,遂將身縱下,望東而步轉了一個彎兜出來,即是巷中,仍望梅婆家內進來。
  見梅婆正在外面,二人相見敘了幾句套談,花春急問:「濮紫荊消息如何?」
  梅婆見問,先將去歲累及受罪之事皺眉抬額的說了一遍,然後道:「相公此番真來得不湊巧,若早來一月尚可得濮小姐一面。」
  花春見說已知或嫁或死,又是事變莫測,遂急問道:「媽媽何出此言?」
  梅婆道:「前月濮大爺忽調了廣西桂林府,已挈家眷榮任去了。那日小姐無奈,特傳我至彼,悄然將書一函寄我,囑我謹謹收收藏,有日花相公到來即會與拆覽。」
  花春知濮太尊任之期只隔得月餘,深悔出京不早,以致遭此磨折,然思:「紫荊雖已不在廣陵,未能見面,而路途曠隔,此中尚有挽回,究不比四美之茫茫泉逝,死者不可以復生也,詎以道阻且長,舊盟難踐,而謂玉人不可復得哉。」
  那梅婆急忙向內將書取出,雙手遞於花春。花春接過拆看細覽,只見上寫著一片蠅頭小楷,其書云:自與君別後,燈暗孤窗,寂寞三更誰伴簾垂,小院淒清午夜無聊,玉笛懶聽腸斷芭蕉,暮雨金針倦繡情牽,楊柳春風,曲院花飛常牽別,恨平山春盡不見歸,催盼徵人兮未至,翠黛不插嗟薄命兮,堪憐紅顏漸損。前日翻閱報錄知君以多才遭屈,必爾旋返廣陵,乃紅閨盼斷竟不見倩水至署,以訂絲羅詎拋球,雀別締新壽,月下花前頓忘舊約乎,諒爾多情,決不蹈此。後又閱見武殿試報錄君,以文壇選士改為武尺雄才不勝驚疑,實深欣慕,所可羨者上苑,攀花筆彩煥鳳池星斗,曲江開宴劍光沖麟閃風雲,竊謂君占鰲頭,必爾書來雁足矣。不謂好事多磨,機緣又阻,茲因家父遷任廣西,挈家遠遷,暗淚偷垂柔腸寸斷,恨不能能遲留待約,再逢前度劉郎,唯是魂夢相牽,空憶窺簾司馬。想此去,漿衝斷岸不堪旅夢之驚,帆鎖橫塘灑書離人之淚,更有傷者不忍言焉君,倘不忘原誓言,念故情不以地角天涯之無隔,等諸挑花流水之無情,庶得了相思,於錦帳赤線來牽慰,夙願於藍橋白頭,無歎爾情,實靡涯言難盡,特此草達,聊表微枕。
  花春看罷,見書中文情斐宜,詞意慳愴直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者,然亦不禁悲感無已,遂將書藏好。
  梅婆問道:「相公的寓所仍在我逢家姨夫店中去。」
  花春告以:「正是。」即隨機問道:「我去年見一位輕年絕美的嬌娥,想一定是令姨甥女了,愛懇媽媽作一月老之任,未審可否?」
  梅婆道:「相公既有此心,何不去歲早對老身一說,逢家凌霄甥女其姿容實與濮小姐不相低昂,老身去秋不敢與相公作合者,實以相公志在擇配彼之門楣,豈敢仰攀貴胃。乃至今日,始請老身,執柯又無能為矣。前日有一個姑爺大富翁在維揚販珠寶,竟出了一千聘金娶去,就是老身操辦的。」
  花春聽說惱得半晌妄言,然後心懨意懶問道:「你家甥女難道竟肯允從隨那人去作妾去?」
  梅婆道:「父母作了主焉有不允之理。」
  那時遂別了梅婆悶悶回寓,廣陵的平山塘瓊花台二十四橋五雲多處許多佳景,亦無心去觀玩,唯悶坐在寓。「然在京未一載,而所約之美人盡弄得七零八落,死者死,離者離,嫁者嫁,有如許光景。」想到此際,把從前一片熱腸弄得冰消瓦解,竟欲一徑歸家,連西河一美亦以為足有變端而不必再去訪矣,然仔細尋思則又不忍捨棄,「倘日葵安然無恙,在彼盼望我既回故土,不與彼一會斯真負心人矣,他日悔恨雙當何如哉?」遂連夜起程,向杭城進發。
  是日到了城中,將船泊住,命家童在船看守,獨自一人飄然向園而來,一路曲折,到達紅家門首,見園門虛掩,遂推進裡邊慢慢步入。那管園的家人向花春定晴細認了許久,吃驚問道:「你莫非去秋在此寓考的花老爺麼?」
  花春暗暗奇異:「他為甚知我武幃中捷如此相稱?」遂應道:「正是。」
  那家人道:「聞得花老爺到京棄文改武,得占鰲頭,欽賜游宮三日,又遊街二日,萬歲倍加寵賜,為何不在京伴駕,卻方余閒至此?」
  花春道:「我因有一正事未完,故暫告假出京。今事已辦,特到西河避暑,故乘閒來此,想池中荷花早已開得極盛的了。」
  家人答道:「綠荷正在晚放,花老爺來得有興,待老奴稟過家爺,出園款接。花老爺,請亭中少坐。」
  花春急拽住道:「我與你家老爺素不相識,何勞款接我。不過因去年在此觀玩,見園中景色不減西河,故乘閒到此一玩,若去驚動主人反多不便。」
  家人道:「花老爺你且坐了,待老奴細稟。花爺去秋與柳相公同寓在此,家爺適住漢口,去了回來時花爺已高中還鄉,彼時卻不問及。忽於方才夏初喚老奴進去問及去秋花爺作寓園中之事有否?老奴遂以實告之家爺,不知因著何事知花爺不久必到此間,就吩咐老奴謹謹留意,若見花爺到來,必須通報,好待家爺出園迎接。後又聞說花爺改入武闈題名金榜,老奴想花爺焉得有餘閒至此,不料今日果見駕臨,老奴焉敢不遵主命。」
  花春聽了這番言語,甚覺不解其故,呆思半晌道:「莫非去秋與日葵訂約終身一事,紅老已悉其情,今歲又聞予欽賜寵榮甚是歆羨,願面許秦晉之諧,因先結主賓之好,再至此間之說,想小姐曾坦懷以告謂,我中與不中心遂急出京來此請水救帖乎。」心中猜疑未定,只見主人已到,遠遠行來,甚有注目之意,遂趨步上前作揖道:「晚生輕造名園尚未請謁,反蒙紅老先生過愛,惶愧極矣。」
  紅御史道:「去歲秋試之期,花兄在敝園草揭,弟因有事往漢口羈留,失於瞻你;春間偶於綠蔭軒前閒步,見壁上題吟,真是清新俊逸瘐鮑風流,諒是我兄佳作,而細玩其中詞意,覺含蘊幾許不愧風流筆墨,因想吾兄青春年少,諒多正事未完,不免告假辭朝榮歸故里,則荒園雖陋或者得再邀兄之顧盼也,未可知因,命管家留心伺候,若見花兄到此,令他速來稟報,使弟得稍為款洽,以盡地主之誠。」
  花春謹言道:「不敢。」
  那紅御史遂攜了花春的步入碧瀾軒來,見軒外四圍俱密樹垂楊,遮蔭得行天亦日午也不知,軒後芙蓉蕖盛放,覺得絲卷柳條,微風乍起,珠跳荷葉,滿座水光影搖,花鳥繞亭,波色倒映樓台斜,鋪翡翠之茵草頭凝,水面橫清彩鴛靜占,銀塘乳燕掠飛,玉宇憑欄人影下池間,隔岸禽聲聞,席上涼台無六月,籐蔭敝座生寒鉤,石有雙溪苔色侵,直把暑溽炎炎一時消荊少頃,酒餚俱設對酌談心,問及花春秋試爭先,為甚春闈就武,花春即以在路耽擱誤期,改試之事細講始末,御史盛讚道:「六韜三略定熟悉於胸懷,古來元杜逞風流直可與之爭座,孫吳具將略,豈屑與之比肩哉。兄乃文武全才,智勇雙全兼備,朝廷得此梁棟實國運文明之有慶;而我輩得親豐滄,猶相見之恨晚矣。」
  花春道:「晚生得第實僥倖於萬一,而中途還就皆賴諸大臣鼎力,以叨聖朝培植之恩。今蒙老伯一遇,使晚生當之愈愧矣。」
  花春以紅御史始見之所注目良久,而此際諄諄讚美,雖在酌飲交談,觀其容顏詞氣,似胸中有一樁疑難心事,輾轉不寧之意。見此形情,若得滿腔疑慮,又不便進言相問,二人各有心事,酒也飲得無須豪興,對酌移時紅御史道:「花兄多少貴庚?」
  花春道:「晚生已虛度二九。」
  紅御史又問道:「際此妙齡,想已詠河洲之句矣。」
  花春聞話,知其語有由來,因已對以:「尚未不室。」
  紅御史道:「琴瑟雖未調系,羅諒已結。」
  花春道:「今瞻仰於泰山北斗之旁,鄙褻私衷本不敢上瀆,乃蒙下問詎敢諱言,因晚生性素謂夫婦之配稱之曰耦,是必其性情品格不相懸絕,始足當耦之名;不然耦之實已無,尚何有耦之恩,耦之樂也。晚生寧終身無耦,而不可一日誤耦,故跟蹉跎至今,尚未有聘。」
  紅御史道:「據花兄立志如此,弟有鄙悃未敢謾瀆矣。」
  花春道:「老先生有言提耳,晚生敢不謹領深諄。」
  紅御史道:「弟年逾五旬,並無嗣息,只生一女閨字日葵,因執性,故屢屢拒聘不納,尚在待字。兄既鼓琴大詠,竊願小女侍兄箕帚未識以為何如?」
  花春道:「令愛淑女宜配君子,恐晚生福薄,未敢替攀,但既蒙老大人過愛許訂朱陳,只得愧承台教。」
  紅御史道:「既如此,且俟秋涼後遣冰擇日以完花燭。」
  花春重起身納拜既為翁婿之稱,二人引觴更酌興復不淺。
  少頃飲畢,家童將殘餚拾去,紅御史起身向花春道:「本欲疑陪賢婿細談衷曲,因值小事尚未辦理,請賢婿且在軒中略坐,我去去即來。」
  花春道:「既為翁婿如同父子,岳父大人有事,即請尊便,何容以客文待小婿哉。」
  紅御史遂吩咐家人:「於薰風樓下整備帳鋪枕等物,務須精潔,好待花姑爺晚間安宿。」家人應諾,紅御史自別了花春進內去了。
  花春獨坐在軒中,暗暗欣喜道:「我猶幸來此踐約,不因諸美之變而灰心,若不然則此間一段良緣已是當面錯過,空令日葵小姐眼空腸斷,歎予負盟矣。今妙在紅老口中觀面相允,既無改又省卻許多周折。但思佳婿不易得,正宜喜溢發眉歡形面目,為甚於許親之前,若有滿腹愁甚不愜意者,然此何以故,豈疑吾黃甲登科已有貴冑聯姻,故覺難於啟口耶,諒亦不為此。」
  想了半晌邁出軒外,見柳蔭之下有塊太湖石,邊插一漁竿在上,花春問家童:「誰人在此下鉤?」
  家童答道:「這是家老閒歡之時,當坐此間垂鉤納涼,故有這等彌此。」
  花春想道:「下鉤雖雲野老高風,荷沼垂鉤,亦是幽人韻事。」遂命家童備須漁餌繫在鉤上,才垂得下法,就有魚來吞了,邊忙把釣鉤拽起,只見一尾金色鋰魚跳上幾跳,竟脫卻鉤兒去了。花春驚訝道:「這又奇了,那魚兒既吞下鉤餌,為何垂系又不斷,竟脫去了?」只得又裝餌下釣,詎知釣了半晌,竟無一尾上鉤,看看日色沉西,遂將魚竿插下步出迴廊,望園中閒眺一回,早有家童前來邀請於薰風樓下飲用。
  夜膳用畢後,洗過了浴,於是輕搖羽扇斜倚在石欄杆上納涼,暗想:「日葵小姐此時也在那裡納涼未睡。」不禁把此情此景細細摹疑擬,口咕一律道:
  蘭湯浴罷卸輕衫,鬢亂釵橫汗未干;
  微有風時樹下立,斷無人處眼中看。
  一簾竹影消殘暑,半夜槐蔭鎖翠寒;
  怪底侍兒頻喚睡,幾回歡臥又憑欄。
  吟罷回身命家童自去安睡,遂於爐中點起一枝安息沉香,起幃就枕。不知醒後作何情狀,下回再表。





第十一回__吉變凶風波不定__怨裝恩雲雨懷仇

  詩曰:
  破花即是惜花朝,錯怪傍人暗裡挑;
  莫道訂姻心又變,須知割愛恨難消。
  一腔毒意嘗櫻口,滿腹仇心擺柳腰;
  如此雪冤誠快爾,只虞天怒不相饒。
  話說花春一覺醒來,只聽得園中狺狺犬吠之聲,啟眼看時,正見一彎涼月影透疏欞,想:「此時夜深人靜,有誰行動?」本欲出外,一望又因月色滿園,正可納涼閒步,遂爾起身往外傍欄繞徑而來,憶著:「去秋與日葵訂期,往返夜夜潛行於花徑之中,觀景與懷不啻如昨日事,乃昔是清秋,今為暑夏,人猶是人也,逕猶是徑也,而風景已為之一變矣。」
  正觀望間,見前面有一女子行來,花春欲待閃避竊視,那女子忽叫道:「來者莫非花郎否?」
  花春聽其音聲似瑞芝婢女,及近細細認,則見其眉濃粉膩,以及衣裳服色非婢女模樣,頓心轉疑惑,問道:「你莫非就是瑞芝姐麼?」
  那女子點首道:「去秋別後未及半載,難道就不認識了。」
  花春道:「非是小生不認識,因姐姐形容舉止回殊昔日,故有此一問耳。」
  瑞芝道:「君既見疑,且先以妾之事告君,妾因老爺見幸,無力可辭,已忝居小星之列,是君為負盟良主子遂令妾作逐水楊花也。」
  花春聞言暗想:「瑞芝乃小姐閨中侍女,如何紅老謾寵作妾,此中情節確有可疑。」口中詳說道:「姐姐,如夫人之寵實趨於主命之難違,在小生亦不敢抱撼。」
  瑞芝道:「妾之事且不必論矣,試問相公臨別時曾謂來歲春盡必至此間,以完舊約,豈知盼斷雙珠,終無音信,直至今日才來,你於心竟相忍麼?」
  花春道:「實非小生負約衍期,因春間誤期不得入闈改入武試,所以羈留京邸蹉跎至今,其實身處北而心日在南,想小姐香閨,盼望自有一片離別愁腸傷春揮淚,不知近日身體可安否?」
  瑞芝道:「君尚欲問小姐無恙,君保得自家無恙也就罷了。」
  花春聽她說話蹺蹊,著急問道:「姐姐有話快請說明,莫作此含糊之語,令人難詳難解甚費躊躋。」
  瑞芝灑淚說道:「君若無妾則君之性命已化為烏有矣。」
  花春道:「小娘子怎說此話,我此間又無仇無怨,有誰欲加害於我?」
  瑞芝道:「害君者即君,且君不獨以己害己,固先害人而將及害己矣。君尚癡心妄念思與小姐翻雲撼雨於陽台,豈知小姐久已泣月悲風於泉路了。」
  花春聽到這一句,不禁跌足流涕道:「難道你家小姐已身死了麼?為何你老爺今日又將小姐姻事面許小生,這是何故?」
  瑞芝道:「此事一言難盡,且在亭中略坐片時,妾細細為君剖陳。」二人遂挽手進亭並肩坐下,瑞芝謂花春道:「君欲知小姐何以死,其根由實死於君,而苟寡起殃;又死於老爺之寵妾秋莘。此秋莘非別人,即亡過夫人身旁侍婢,夫人死後老爺即納以為妾,頗加寵,彼竟忘卻本來面目,肆然以驕傲臨人。小姐看她這種光景難以入目,一日將她重重蓋削兩掌,秋莘究敢怒而不敢言,十一懷恨。詎知去秋,君與小姐夤夜往來,秋莘潛身窺伺已露機關,她竟心懷毒意,反作與小姐親密之狀,不時進來察顏觀色;不料小姐身該有禍,漸漸胸高眉散,六甲懷胎。秋莘這賤人竟去密訴老爺,百般挑唆,惱得老爺怒容滿面,來到小姐閨樓細細盤詰情由。小姐亦直言無隱謂:『與花郎已訂終身,其人不日即至,父親試覽其豐儀可以為東床之選否?雖多露之行,一時失禮面齊眉之訂百歲無愆,乞父親見憐揮配之,愛才之一念。』老爺此時似有憐憫之心,未忍遂加毒手,怎奈秋莘在旁,屢以玷辱閨門之語見聳,帶得老爺如火上添油,任小姐百般乞憐求宥,亦是無益,竟爾割慈忍愛把一個花妖柳媚的小姐頃時縊死。自小姐死後,老爺即囑管園家人,若見君到來即為留住,欲加害於君,始得胸中怒氣稍洩。見小姐慘死即願與同赴陰曹,不忍獨生於世,然妾死而君今日之來如在夢中耳,其禍誰為之解哉;妾之不死,實憐君而有待也。」
  花春聞言感謝不已,又問道:「小姐既死,你老爺欲加害於我,為何今日相見又把小姐姻親許我?」
  瑞芝道:「老爺即有此言,亦是詭計,不過暗以言詞籠絡,使君安心居此不生疑忌之意,夜取人首級,乃是江河上一個有名的刺客,獨幸此人這兩日不在,不知往何處報仇行事去了,若待彼一到,君之性命休矣。明日宜瞞過園人,你速逃避他方,千萬不可滯留,遭其殘害。」
  花春道:「小娘子此言雖有憐救小生之意,但以恩怨不明冤仇未報,豈肯悠然長逝,暗避鬼域之謀。以我花春自視即百萬軍中且敢隻身獨往,衝突其間,僅僅一刺客何足介於予懷,請小娘子且自放心。」
  瑞芝道:「英雄之勇武豈足以敵宵小之奸謀,恐暗箭或未易防耳,君若必欲逗留於此,務須謹慎小心為主。你看殘月高懸,夜已過午,妾言已盡,請從此別。倘若有機謀得聞於耳,當再至園中相告。」說罷,遂欲出亭。
  花春拽住道:「際此月明夜靜,庭院生涼,正風流佳會之良宵也,欲與小娘子一溫舊好,未識肯垂憐否?」
  瑞芝道:「妾之來實激於公義非惑於私情,故不避奸險潛行至此,鑒在前車何堪再蹈,恐久為耽待不敢從命耳。」
  花春見她義正詞嚴,亦不復相強,任其辭去。
  花春回至薰風樓下,掩扉而臥,想日間紅御史允親之言如何欣幸,及此時聽了瑞芝這番言語,如冷水淋頭肅風透骨,不由人心寒膽碎肺,細思:「紅老既欲害予,不過款予在園密遣刺客行事已耳,又何必遲回既久,然後細盤我納聘未曾面前姻事相許,即觀其語言款洽若真有殷心摯意,而非出於勉強,則與瑞芝所言,又極不相類,真令人莫解。諺云:日久見人心。我且將機就機,逗留於此,看他作何行事?恩則報之以恩,仇則報之以仇,自分得如水樣的清,鏡樣的明,我方快然無憾,顯得我英雄辣手,豪傑奇謀。」
  是夜,輾轉反側,不能成寐。明日起身梳洗已畢用過晨餐,見紅御史依舊出來,閒談竟日,花春見他語言酬酢,絕無一毫假飾之意,心中轉加疑慮。到了晚來,花春因瑞芝昨夜有再至園中之語,所以不敢安寢,吩咐家童睡了,竟自步出庭來。
  爾時月雖未上,而明星耿上,萬里無雲,閃爍映照,園中不至十分昏黑。閒步片時,瑞芝果至,笑謂花春道:「君已轉禍為福,可無息矣。昨疑老爺許親之說出於機械,豈知老爺以君文才爭元,武場奪首,甚為奇異;又見君英才出眾,秀骨珊珊,悔將小姐縊死,空有此乘龍佳婿而無閨中之淑女以配之,不勝感惜,故頃時劃出一計,思於眾婢女中選一俊美者充小姐以配君,實有愛君之意,而已無害君之心,此是老爺於接見君後見景生情,參權應變乎。日間從不作此想,故妾不知其中隱情,幾以老爺一片熱腸認作滿腔假意。妾聞此消息,不敢不告,使君疑難釋。但老爺心性不當,秋莘奸刁叵測,君又不可以不防禍。若冰消炙如雲散,竟坦然無從致應變倉猝不及,防維蓋以孤身,入世如在風波中耳,風波無定,欲平則平,欲起則起。今雖出於風波之外,而粗膽細心必如在風波中一般,防奸詐可免風波之險,君之慎之。」言罷竟自別去。
  花春意欲款住再談,因見伊行步匆忙,未肯久待,只得任其竟去,遂步回薰風樓下,暗想:「原來有此隱情,故紅老許親時有許多疑難形狀,這一計實盡得奇妙,失一女而仍得一婿,不必拋西閣之球,自可望東床之腹。若此女稍有姿色,我只得看日葵小姐分上,不必拒絕了。如此看來紅老原有憐才之念,前之忍心殺女,非出於本意,實迫於秋莘之讒謗。而然則秋莘為小姐仇人,而亦即我之仇人也,若不誅此女,則小姐含冤負屈於九泉,其怨情何時得雪。」
  那時花春在園又過了兩日,因時交季夏尚在炎熱,卻以碧欄軒,荷香馥馥,柳蔭沉沉,蓋可消暑,故時在軒中閒玩,或是枕書午睡涼席風生,或是倚石開胸羅襟氣爽,瑤琴弄罷薰風徐拂,珠弦佳句,吟成飛絮,輕沾石硯,此中幽趣自爾領取不荊因以假期未滿,思道:「在紅園中消過暑夏,待至秋涼,然後日一路北上也未為晚,此時婚事尚在得失兩可,唯以枕席孤單,淒涼客邸,且慢慢另作計較,豈巫峽深遙,一無所遇那時一念萌動,魂蕩香閨。」遂不禁意景興懷,撮賦夏閨詞十絕以展芳心。其詞云:
  其一:
  梧桐曉院月朦朧,一枕香痕汗粉融;
  應是愛涼窗不閉,亂蛙緒裡滿樓風。
  其二:
  騰騰朝日隔簾烘,枕墜金釵髻影松;
  昨夜知郎誰伴宿,竹夫人好可如儂。
  其三:
  菱荷香淨曉風涼,近水朱樓面面窗;
  睡起無言憑欄望,一聲款乃過漁艘。
  其四:
  香湯自試露盈盈,婉轉蘭盆意態輕;
  宛似芙蓉新出水,雪膚花貌倍傾城。
  其五:
  陰陰夏木翠煙低,不住蟬聲柳外嘶;
  惱得愁人愁欲絕,頻沾銀管詠無題。
  其六:
  睡醒間窗更寂寥,鏡前重挽髻雲高;
  偶來蓮沼尋蓮子,引得晴蜓上玉搔。
  其七:
  半彎新月掛疏欞,小扇徐搖不暫停;
  寂寞黃昏人靜後,後庭檻檻撲流螢。
  其八:
  鳳仙花瓣露痕沾,搗向金盆染指尖;
  田剪紅綃燈下來,十兮春上玉纖纖。
  其九:
  已看侍婢上紅燈,枕床烘烘熱不勝;
  敲斷暮鍾眠未得,風亭水榭任憑聞。
  其十:
  羞向郎前卸汗衫,尚盤蟬髻鬢髡須;
  夢騰一覺遊仙夢,撓亂花釵墜枕函。
  那時春光已晚,家童邀去用餚,被他慇勤勸酌多飲了幾杯酒,似有醉意,遂欲枕而臥,豈知酒興正濃,而風流佳興亦隨而湧上心來,無由發洩,故意態雖倦,而神魂飄蕩,猶在似睡非睡之際,忽聽得音音犬吠,似前夜一般,頓然警覺想:「園中犬吠定有人來,非瑞芝而誰?今夜必不放她空回,且與巫山一度以洩我興。」即穿衣起身急急望園中而來。
  花春是留心的,一步步注目相觀,見前面有一人行來,身軀雄闊回非女子模樣,卻因月光未上,看得不十分仔細,遂向亭中躲,將身蹲下。
  只見那人從亭邊行過,手中提著雪樣亮的一柄寶劍,那光影射入亭中閃爍照人,花春驚道:「此刺客也,為何紅老既有充婢納婿之意,又遣刺客前來行刺,瑞芝雲風波不測,欲起即起,此必是秋莘攛聳乃至,事不可緩矣。」意中定下奇謀,遂欲尋至秋莘臥房報仇雪恨。
  一路行來,已進數重門戶,卻慮朱樓疊疊,畫閣重重,不知秋莘房在何處?
  正在遲回,只見那邊迴廊下有一女子行來,甚是匆匆急急,舉目細睜,乃是瑞芝。花春問道:「小娘子將欲何往?」
  瑞芝道:「妾正欲至園通君一信,君已大禍臨頭,怎生步到此間?」
  花春道:「刺客已在園中,我特為報仇至此,未知秋莘臥房在於何處,乞祈小娘子一指。」
  瑞芝告:「以第三帶堂樓西副間即是,但樓下多有姬妾作房侍女出入未便,過去何以能為?」
  花春道:「我自能跳牆而進,你家老爺此時未知此。」
  瑞芝道:「老爺在外廳東書院中飲酒,等鐵剛行刺回報。」
  花春道:「即如此,那鐵剛進園於薰風樓下不見了我,定著急進來稟報,小娘子須遣侍女出外邀請老爺進來,謂他道:『花春不在園中,乃是秋莘日間通信已私約在房。』老爺決不肯信,須逼他潛身到房窺探,自見真偽,祈小娘子直言無隱,我於彼處自有安排不必多慮。」那時又問明瑞芝臥房,瑞芝指以所在,花春即縱上房牆,如履平地行來。
  已到第三帶樓屋上,聽得西邊窗首有人細弄彎聲唱須風月寄生草的歌,聽見頗覺妖柔婉轉雅韻動人,花春捱步過西,將身俯伏簷頭延頸往下一探,見窗首坐下婦人在著那裡搖扇納涼,望見東首卻悄無人影。花春慢慢立起捱過東來,輕輕將身一跳,傍著簷下移步過西,見長窗虛掩遂捱身進內,桌上燈火未滅卻不見一個侍環在,一徑步上扶梯行過外房,見那婦人衫裙俱卸,現出雪白白光嫩嫩的半身,嬌倚窗外唱聲未絕。花春遂搶步上前攔腰戲摟,那婦人吃驚回首欲得聲張,想是淫情已蕩心不由主,擁入繡床,只得勉強與花春成事。
  花春故意把羅幃拽起,正在雲雨,聽得外傍隱隱有腳步聲,花春知是紅御史上來窺探,反說出許多戲謔之言,裝出無數顛狂之態。少頃事畢,以秋莘早日敘床於敞兵敗將之多,今忽逢此勁敵已一戰而神思頗倦,睡眼朦朧矣。花春令她安睡片時,把羅幃下好,步窗邊復縱身跳於屋上,以觀動靜。
  不移時果見一漢子持劍進房,低身伏近床沿,撩起帳幃砍進一劍,因燈火不息床中看得明白,一劍刺進只傷得一女子,除外並無別人。那刺客呆立半晌道:「這又奇了,日間紅老爺囑咐說那人在園中薰風樓下,已令家童勸酒灌醉,哪知到得樓下其人又不在內。方才紅老爺說那人與姬妾秋莘通姦,紅老爺親自所觀,命我到此雙雙殺之,為何那人又不在了,莫非此人能通仙術的,俺令且去報稟,待我慢慢用須功夫留心伺察必成功而。」那刺客自言自語一徑下樓去了。
  花春伏在屋上節節看得分明,言言聽得仔細,復繞過樓來將身跳下步到瑞芝房前,瑞芝尚安睡,在庭心倚檻納涼,花春低聲問道:「小娘子樓上有誰人伴宿同居否?」
  瑞芝道:「妾性愛靜不嫌寥寂,故不與那個合居,獨自在此。」
  花春道:「如此且將外首側門閉好,今夜與小娘子細談秉曲。」
  瑞芝道:「適幸老爺今宵輪在別房安宿,故側門、腰門俱已關閉,紅霞婢子已經熟睡,妾得坦然與君款洽矣。妾有一言相叩,適才因行事匆匆未及細問,不知君既欲致死秋莘,又令妾遣老爺到房探視,卻是何故?妾說便說了,心中疑慮究未能釋。」
  然花春笑道:「以我英雄一丈夫欲加害於柔弱一女子,即使碎其身軀未免污我指臂。我欲雪怨不待我親身舉動,自有人代為予雪者,此雪怨得來愈加痛快,故我並不曾親去行毒於秋莘也。」
  瑞芝聞言吃驚道:「看來秋莘尚未死麼?則方才老爺至彼親問秋莘是妾生端捏造,反疑妾走洩風聲與君有私矣。」
  花春道:「小娘子且請放懷,待我剖其詳細。蓋我之殺秋莘實藏刀於你貪我戀之餘,借手於雨覆雲翻之下,欲令其泣向鬼門關,先使其情酣陽峽路。我一進彼房即與摟抱成事,使紅老到來一見自然怒髮衝冠,火高三丈,一時性發自顧不得恩愛情深,決命刺客進房將我二人刺死;我於事畢後,遂跳出鴛幃脫離虎穴,望屋簷縱上,事果不出所料,少頃即有刺客到樓將秋莘刺死,故我謂不曾親去行兇也。」
  瑞芝聽說,連聲讚揚道:「君有如許智識如許膽氣,奇謀異策古往今來報仇雪恥之事從未有此也,比諸心躁性烈親殺其身更快萬倍。」
  二人復閒談移時,解衣入幃交歡無已,笑謂瑞芝道:「同一風流樂也,在彼則蓄心於報怨,在此則感念於知恩。秋莘搶歡合之際,必以我愛之甚戀之切,詎料予毒之深也哉。我思紅老之待予,猶予之待秋莘也,畫虎畫皮,知人知面,益歎斯二語不謬。」
  那時二人溫舊好戀新恩,自寫不盡一種歡愛溫柔撫弄一番,聽得漏點已交四鼓,謂瑞芝道:「奸婦已誅別無系戀,予不得再為滯留矣,倘至天明又多阻隔,趁此靜夜無人,正可出園遁避潛至家中,諒你老爺亦無奈於我,唯刺客行刺屬是奉公所遣,然此人若留於世,必至荼毒生靈,肆其殘雪,我必鋤而去之。除了世人之害,未知他今夜下榻何處?」
  瑞芝道:「君若得除此賊,誠快事也。聞彼在外傍書廳東副間中安睡,然此人驍勇非常,不可輕敵,君須見機而作為妙。」
  花春道:「一刺客者流何足深畏,但手無尺鐵奈何?」
  瑞芝道:「妾房中有古劍一柄,卻已銹得鋒芒不露,未知可用否?」
  花春道:「不妨,持寶劍而斬一刺客已是大材小試,何必取其英銳。」
  二人遂各起身,瑞芝步過床側將架上懸劍取下,花春接過出鞘在燈下一看,見鋒雖不甚利,其質尚堅重可用,遂持劍啟步縱身上屋,來至外書廳跳下。
  此時月已東昇許久,照得庭外如白晝一般,捱身步近窗前見雙扉尚啟,鐵剛猶未安睡,獨自在那裡飲酒遣懷,口中猶喃喃自語道:「俺鐵剛行事百發百中,任你刺英雄刺豪傑,如刺懦夫一般,若此功不成,則平日神出鬼沒的手段,雷驚電閃的聲名,俱是虛盜得來的了,焉能見重於公卿貴冑之前。花春那性命總在俺掌握之中,怕他飛上九霄不成;俺明日趕至禾城,俟他歸家後即可寅夜潛身進內,梟彼首級報功。」
  花春聽說,止不住烈火迸生,搶步進內高聲大叫道:「我花春在此。」即舉手砍過一劍,那鐵剛因是流名的刺客,時刻防護有人暗算,故才一舉動,彼身體旋轉甚疾,此時雖未及招架,已將身一閃,閃過劍鋒,即忙縱出庭心,飛身而上。花春亦提劍縱上,隨後趕來,那鐵剛見花春也會跳縱,已覺寒心。追過了幾帶高房,望見下面是一片空場,鐵剛跳下場來飛奔而走,不料他平日仗凶行刺的本領一頃也用不出了。
  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__賦落花良明示鑒__歎償淫佳偶失貞

  詩曰:
  淫魁萬惡戒垂焉,果報妒斯法不愆;
  塞外月圓才幾度,閨中鏡破已經年。
  淫端耳聽眉還豎,褻態親睜肺若煎;
  掣劍不須情太憤,為誰償債問青天。
  話說鐵剛雖慣於走壁飛簷,怎及得花春仙丹化骨,身若燕輕,那時越追越近一劍刺過,鐵剛已傾身倒地,口中大叫:「英雄饒命!」
  花春笑道:「本欲饒你,因我之性命在你掌握中,則你之命斷不容饒矣。」
  遂舉手一劍,將鐵剛斬首,撇開屍骸仍縱身上屋,來至瑞芝臥房,將劍上血跡揩淨藏好,與她珍重而別。
  出了紅園,慢慢步至船邊已是遠寺鐘鳴,幾點曙星欲亂;近鄰雞唱,半彎殘月微明。遂喚船家起來解纜開舟,兩家童亦忙起身相接,並不問及在何處延留等語,順水行來城關已啟,一路無語,到了禾城上岸歸家。眾家人俱來叩見,花春此時雖則榮歸故里光耀非凡,而憶諸美人之飄零,不覺反添愁悶,免不得枯香於墳墓祠堂,遞帖於鄰親友族。
  一日用過早膳正待乘轎出門拜謁友人,忽報柳遷喬至,遂出廳相迎挽手至書齋坐下,敘過一番,真是一日三秋不勝離別之感。
  花春道:「弟在都中不勝念兄之至,因不見至都甚是疑慮,前日告假回來得聞丁夏降服之信,猶幸來歲恩典開科春雷之起蟄即在目前,誠可為兄預賀也。弟今日欲造府拜謁一伸別款,不料反獲駕臨勝雀躍之至。」遂把遇仙授法誤期改武之事,先細細述了一遍。
  柳鶯道:「兄顏既變絕勝,何郎今又杏苑攀花非凡顯耀,想名公卿招選乘龍者諒不乏人,未知兄曾訪得幾位絕世佳人,以諧琴瑟否?」
  花春聞言,不禁揮淚道:「若提起此事,我不勝愁傷,頓觸涕欲沽襟矣。」
  柳鶯道:「兄前日曾謂陋顏已改,則佳耦可圖,風流樂事,畢生正是靡涯,為何弟才談及此事,而兄顏頓戚,豈風流中不唯有樂之一境,而亦有悲之一境乎?兄試剖言之。」
  花春遂去取出圖展開,將前後事跡一一指與柳鶯說道:「畫圖上十美皆可稱國色,實指望與她暮樂朝歡,齊眉諧老,豈知出都重訪,飄零已盡,只剩得十之一二矣,何蒼天之不憐念才子,一至於斯。」
  柳鶯道:「原來才子亦有不能配佳人者,風流才子亦有不能配眾佳人者,可見才子佳人之說實創自君,從今以後非前可覺,後來宜修,猛省回頭,悔之未晚,未知兄還戀戀於才子佳人否?」
  花春聞言,笑而不答,閒談許久,命家童準備酒餚相與酌飲。酒至半酣,柳鶯起身取過雲箋作落花詩四首,寓意以醒金谷。
  其一:
  欲留花住竟無由,殘月淒清鎖畫樓;
  背我堂堂春去矣,惜花夜夜水空流。
  徐娘老去猶余態,宋玉悲深不為秋;
  最是朱顏容易老,三千粉黛盡含愁。
  其二:
  有限春光剩幾何,玉台金屋棄脂多;
  莫誇活色能傾國,畢竟繁華委去波。
  栩栩只留花裡蝶,依依猶戀雨中柯;
  羨他仙極天邊種,常傍銀霄漢與河。
  其三:
  往歲曾題落葉紅,春三花市又空空;
  記他開處顏如玉,自我重來髻若蓬。
  細柳枝頭千里月,曉鶯聲裡一樓風;
  石欄倚偏情何極,粉冷脂殘別夢中。
  其四:
  搖落如悲團扇秋,阿誰不動看花愁;
  翩翩有態粘羅袖,輕薄何情點玉舟。
  金谷香消空憶石,玄都桃盡已無劉;
  幾回吟斷銷魂句,一段風光等夢嘔。
  寫罷遞與花春,花春接過詩箋,把詩中字句細細咀味道:「此數首詩婉麗鏗鏘,淒然欲絕,直可為我諸美人作輓詞,易禁覽之而斷腸流涕哉。」
  柳鶯道:「已往昔如是,將來者亦當作如是觀也,此詩寓意不為兄悲已往,實為兄戒將來,兄其留意焉。」二人又重整杯觴,歡然暢飲,無何酒酣日暮,遷喬自辭別旋歸矣。
  花春在家約又應酬了數日,一日在書齋靜坐,忽見家人進來稟報說:「京中差官在外,請老爺出廳接詔。」花春聞說詔書領下,吩咐忙排香案,遂把衣冠整好出外跪聽宣詔。欽差開讀詔曰:詔卿文武狀元花春,為有邊番契丹國久失朝貢之禮,反率兵侵我疆域,前遣指揮王雲翩整旅出師征伐,屢次失機,未能奏捷;今有文華殿大學士徐忠,保奏兵部尚書山國磐督兵親往,據山國磐所奏,謂卿謀通三略,材備六韜,保卿任前部先鋒之職務,宜速急進都,督練軍士,以佐山卿禦侮邊疆征報不臣,以除敵氛,以長國威,庶得烽煙告捷,邊關欣奏凱之歌,貢獻來朝宇宙享太平之福斂哉,謝恩。
  聖旨宣畢,欽差官重與花春相見謂:「邊上羽檄星馳,不可延緩宜,即日起程至都統兵前。」倘欽差別去,花春亦不敢遲留,那總管鍾英欲將出入帳目與花春親算交盤,一則無暇,二則因鍾英為人信實,諒無私弊,謂:「不必盤弄,仍今伊掌管下去。」遂命家人雇了一號大船,拽起欽招如出征的旗號,連夜起程北上,一路過府穿州,自有地方官僚迎送,這一時顯耀異常,不比出京時的冷淨。
  那一日,到了淮上起陸而行,乘著草馬路過擎天嶺下暗想道:「我此去平夷歸期未卜,夢櫻寂處山中,焉得聞此消息,今日須上山與彼一別細剖情端,倘得乘間進宮,勸乃兄散去嘍囉歸順朝廷,待我保他率兵同往,日後班師論功,陛賞自覺正大光明,山中稱王獨霸,豈是久長良策。」遂令車伕隨從人等暫停車,歇在此靜候,半晌自卻步行彎進小凹路徑,猶依稀認得。
  豈知上得山來,只見愁雲慘慘,荒草淒淒,屯兵的草寨盡為瓦礫之場,不勝黍離之感,不見玉人幾等香消南國,追思往事依然怨入東風。
  花春錯鍔良久道:「一轉瞬間而山中已蕩平,若此憶我夢櫻能毋傷玉石之焚。」而為之流涕,只得回步下山乘車進發,一路上打聽得擎天嶺冠盜,已被官兵戰滅,因不禁離懷交結痛淚時流。
  到了京師,逕向司馬第來與絳桃相見,絳桃道:「起兵之期已近,適父親染病不起,難以整旅前方。」遂與花春商議如何啟奏,花春是夜在燈下修成一本說:「山國磐抱病危在旦夕,不能受命出師,祈聖上別選能臣以付大任。」
  明日五更引見,將此本奏上,朝廷即著眾臣會議。議得:「山國磐身荷國恩,職司討伐,既蒙聖旨遣使不得畏避,然國事不可誤,病體難以臨大任。今有文武狀元花春,曾於武場中見其箭穿七札,弓挽六鉤,少年英俊曾有上將材干;況山國磐前已奏封先鋒之職,謂伊智勇兼備謀略積通,諒非賓謀無能者,即著花春代山國磐之職,權掌兵符再議先鋒委任。」聖上准奏,遂令三日後祭旗發炮起兵。
  花春既掌帥印即往教場督練將士一番,此時兵士只有萬餘,因帝都出師至邊,路遙遙遠耗費糧餉太重,即於所過省下著令督撫調提軍士從征。花春此時顏金英一事,非不懷及,一則因諸美飄零未免心灰意懶,又因軍機緊急未暇謀及私事,故竟忍心擱起,且至班師回都後再作計議。
  是夜歸房欲與絳桃一敘歡情,絳桃道:「妾與君此別不免天涯南北,睽隔經秋,今夜須極情行樂,徹夜通宵以盡情戰一場,爾只須勝不須敗也,君以為何如?」
  花春道:「夫人此言深合我意,異日於邊庭上追奔,遂北使敵人抱頭竄鼠而逃,而於今夜預兆其機。夫人少頃且莫謂下官無情,竟爾將矛衝突,絲毫不稍留餘地以讓人。」
  絳桃亦微笑道:「虎帳中生你爭雄,鴛幃內不容你耀武,少頃還你拖戈棄甲,伏罪馬前便了。」
  花春知欲久戰,遂將丹丸吮入口中,磨槍待戰。這場肉戰,兩相狂獗,互不相讓。汝用九淺十深之法,款款消耍;我用牙跟兒緊咬汝口唇,吸了又吸;雙腿猛夾,陰戶掮吸,弄得汝酥癢脹麻;巔的巔,套的套,刺的刺,搗的搗,你來我往,戈矛相交,似劍刺雲,似雲閃電;汝在上猛抽千餘,爾在上狂顛數百;一個是麻酥快爽,一個是酸脹欲醉,誰也不認輸,直至五更雞唱方罷戈矛。
  是日清晨起身別了絳桃,又與岳夫母辭別一番,山國磐親囑以:「有國大事務,須臨事而需好謀而成為上。」囑罷出署,來到教場升坐管帳,遂調提軍士率領前來一應,路上排齊隊伍,綿綿翼翼馬不停蹄到了塞外,已是秋盡天氣。
  路過昭君墓,只見古樹纏籐,胡沙卷地,悲風慘慘,怨務朦朦,因不禁觴懷有感,吟詩一律以吊之,云:
  敢向王公洗舊冤,紅顏薄命又何言;
  黃金自古迷人眼,青草於今繞墓門。
  可恨長為胡地晃,須知不負漢家恩;
  一壤荒土埋香骨,百世誰招怨女魂。
  閒話少提,單說花春相度地勢傍山結寨,將軍馬調養數日,遞過戰書約於詰朝交戰,遣將出敵連戰數日屢見敗下,是夜坐在營愁難暇寐,但覺颯颯寒風送聲蕭蕭,戰馬長嘶塞鳴,笳俱成惻調戍樓,吹角儘是愁聲,因而步出營來。只見搖旌旗而月蔽豎劍戰兮,霜寒雲樹,淒涼蕩征魂於成萬里山河,慘淡聞鬼哭於三更,朔氣彌空常黑,驚沙散野還飛跑,人夷方想見黑山堆朽骨,天低古寒遙,瞻者慘愁雲。正是隴西雲起,李陵被虜生悲塞地,草衰思鄉隕泣。
  花春眺望一回,止不住心頭悲咽,遂步營內暗想:「古來將士遠戍邊關,誠有如許淒其景況,那得不壯士思家,徵人墜淚。向讀古戰場文,竊疑文中憑弔之詞過於悲慨,至今日看來覺斯文猶未足以盡之也。」
  不說花春是夜感歎到了明日,遂不復遣將,親自出營對陣。那花春槍法曾受仙人異術,右轉左盤,忽高忽下,俱有無窮之妙,一日連傷敵將數員,那番邦無人敢敵,只得鳴金收軍懸牌免戰。一日忽見敵兵投書請戰,花春仍自披裝出馬,見那對陣者是一個巾幗佳人,雖為異域之身,實挺中華之秀,若列於諸美人中可爭一座。騎一匹銀棕寶馬,裝束極其艷麗,頭上雉尾雙挑,隨風搖拽,尖纖玉手提著一對銀槌,形大如龜壇。
  才衝鋒過去,花春挑過一槍,那女子將槌輕架,順手一撩,撩得花春手臂騰麻,馬退丈餘。花春暗暗吃驚想:「此女可以語誘,不可以力敵。」遂帶馬上前數步,在馬上深深作拱,正欲開言,且料那女子卻先說道:「父王侵犯爾疆,實非本意,因廷臣續奏妄思逞雄上國,故有此舉,以致勞將軍率士遠征奔馳萬里。妾見將軍青年美貌,英俊不凡,故適才起一衝突多多,不料果退得數步,未見槍馬倒,搏虎擒獅之勇已略見一斑,妾願以瑣陋之質侍將軍箕帚,未識肯見納否?」
  花春道:「宮主玉顏絕世,幾疑天上仙娥下降,非人間凡婦所得相擬,雖未及交鋒合戰,已令小將膽怯心寒,歆羨之懷,不須表暴。但襄茲公事,既成吳越之仇念及私情怎結朱陳之好?」
  宮主道:「將軍若不見容,妾力勸父王歸順,悉返侵地,誠按期朝貢以安舊職。」
  花春道:「若得如此,則不特將一人沾恩歷盡,即巨萬徵人盡獲生全之福矣。」
  宮主道:「但妾安然歸國奏勸父王未必能允,妾有一計,在此假與將軍對陣衝鋒,佯敗數陣,將軍須從馬上將妾擒去,那時待妾慨切陳言,寫書一封寄去,則父王愛妾如珍,不忍死妾,自然相允。」
  花春道:「如此甚妙,明日就依計而行。」
  二人又佯戰數合,各自歸營不題。
  到了明日,鳴鼓出兵,那宮主果然連敗數陣,花春趁勢把她拎進內營,設宴相款,當晚二人細細盤問,知那宮主年才十七,小字玉蓉,款談許久,遂於燈下寫就一封求降的書遣兵投去。數日敵兵果然投降,將宮主配於花春,呈了降書降表,又差人將無數奇珍異寶進獻朝廷,番王親自到營與花春相見,送別愛女。
  這日班師真是戍卒有旋歸之樂,軍中聞奏凱之歌,花春與玉蓉宮主雖未曾奏過朝廷,賜成花燭,而路上私相歡,洽已是如膠如漆,兩情戀戀;每於月中燈下細觀丰姿,幾不信葶羅有國色燕趙多佳人,邊番夷而亦有此絕世姣娥,真覺貂幃增色,寵塞生春。「此女歸去與絳桃定成知已,殊惜夢櫻存亡未卜,渺渺難尋。
  不然,則三位佳人同歸於我,不特敦閨房靜好之緣,且可為中家千城之護事,無全美何恨如之。」
  在路不一日到了京朝,入朝見聖呈上降章,又將番國宮主被擒,番王願以此女諧姻之事細細宣奏。龍顏大悅,即賜花春榮歸故里完聚花燭,來朝覆命升擢。
  番邦來使將許多貢物進呈,朝廷賜宴功臣款待番邦來使,席上有幾位陪宴朝臣說起:「那時起兵之後山司馬遂即泉逝,眷屬扶柩歸蘇矣。」
  花春知絳桃已不在都,且待路遇蘇城,一併迎接到家。那時憶及顏金英之事:「到了明日特地備帖到顏侍郎署中去拜謁,好暗暗打聽金英消息如何,然後遣冰求合圖美事之成。以為十閨之事雖已成畫餅,然既與彼有染,豈可顧而不問認作負心漢耶?」
  不意來到署內邊,值顏會侍郎公出未回,花春因是內親,逕自己重重轉入內廳,家人自去稟報夫人去了。花春止足四顧,只見那旁副間中設一靈座在彼,花春驚疑滿腹,急忙趨過一看,不覺珠淚暗流,寸腸欲斷。原來這靈上現掛著顏金英的容像,知金英已經作故,又是一場春夢,因有家人在前不好在那裡悼痛悲號,只得吞聲忍淚步了出來。
  只見那家人從內堂出來稟道:「家夫人因偶染微恙不能相見,請花老爺書房少坐,想家老爺不久就回署的了。」
  花春道:「不消坐了,你家老爺回來可與我致意一聲。」竟匆匆出了署門回到公館,懷悶無已。
  一宵易過,次早遂打點出京,自有滿朝文武官僚賀送,一路上風光顯赫,較諸赴召進京時又加幾倍。一日路過白蓮庵,花春坐在船艙,偶抬頭看見省著悟凡在內,遂吩咐舟人停船,密遣家童上岸至那庵中一問:「悟凡師可還在否?」家童進去後時下船稟道:「庵中有一老尼,說悟凡師去歲秋間已經亡過了。」花春聞言,亦唯咐諸一歎而已。
  在路行了幾日,早到姑蘇停泊碼頭,正待欲遣家人置備茶禮往山家弔奠,然後迎接絳桃下船,忽見岸上有一乞丐婆子甚是面熟,定晴細認,那婆子非別,即是絳桃的乳娘。「她一向在山府頗蒙夫人小姐抬眼,是一個有正經的人,為何今日弄到這般形景,莫非面貌相同不是她麼?」遂令家人上岸喚她下來問其細。
  家人應命而去,即把婆子喚下,花春問道:「你莫不是山府中乳娘徐媽媽麼?」那婆子戰戰兢兢俯伏在下不敢抬頭,應聲道:「正是。」花春道:「如此你試抬起頭來,認識下官麼?」
  那婆子抬頭將花春細視,止不住雙淚交流道:「原來就是花姑爺,小婦人得活狗命矣。」
  花春又問道:「你在山府犯著何罪逐你出來,須告其詳,上待下官與你討個人情便了。」
  那婆子道:「小婦人並無過犯罪,因忠言逆耳禍及喪身,姑爺在上,小婦人不敢直言。」
  花春道:「你有話須講,我決不罪你。」
  婆子道:「如此須囑管家人等先去,小婦人方可依請實訴。」
  花春遂屏退左右,聽那婆子說道:「自從姑老爺起兵之後,我家老爺即日身故,不料扶柩歸來,夫人亦相繼而亡,小姐作為大變,把平日幽閒貞淑之行一旦拋諸流水,竟肆無憚忌與府中奴僕通情,不論晝夜盡日狂淫取樂。小婦人不忍坐視,屢次進言相諫,小姐竟置若綱聞。一日言語之際,偶然觸怒了幾句,小姐竟不記數年乳哺之恩,欲把小婦人置諸死地,因哀求不過,遂衣服出來又謂我道:『你此去只許在街方求乞度日,不可饒你殘生,若另尋門戶再去雇工投靠,管叫你狗命難留。』小婦人無奈,只得飄蕩街頭,忍為乞丐。」
  花春聽了這言語,已惱得三神爆火七竅生煙,半晌不得出聲,竟如死去無二,心中暗想道:「我觀絳桃於合歡之際,原覺分外弄嬌百戰不敗,我以為花春得此勁敵自堪娛終身,豈知酣於奮戰者不耐久於止戈,以致有此行為,歎天公之報於何太恨也。」
  那婆子見花春沉吟不語,目定神呆,只道是疑而不信,遂說道:「姑老爺疑是小婦人造舌譭謗千金,可潛往山府中窺探,慢慢留心真情自露。」
  花春道:「據你言之鑒鑒,決非謊言,但我留住你在船,此機斷不可漏洩。」
  婆子謹稱曉得,又問明山家在於何處,遂令家童引婆子到玉蓉船中更換衣服,在船服侍宮主。想:「此事耳聞終虛,目見始實。」命:「山家祭禮備好,且不必送去。」
  捱至晚間身旁藏了一柄利劍,隻身上岸,因山家是個赫赫司馬第容易問,去時才黃昏到了山家門首,見大門已緊緊閉上,花春遂沿著一帶高牆步至後邊,見行人虛少,即將縱上牆頭捱步屋上,因山府中花春從未進過,不識絳桃住在何處,在屋上徘徊許久,聽得下邊有一個丫鬟聲音說道:「小姐在房等了多時,甚是不耐,命我前來相喚你們,為甚至此才來,今夜須要酣戰一場,庶得小姐歡暢才好;不要又似日間一個個都東倒西歪,弄得不伶不俐。」聽她旋說旋走,話聲漸漸去遠,花春知絳桃尚在後樓,遂盤過樓來。
  此時正有月光,望下去見一侍女引著幾個精壯家人擁入樓下,少頃聽俱扶梯上有震擾踐踏之聲,花春看見知徐婆之言果非虛謬,欲待轉去,又想道:「我既至此,且潛往樓上探視一番,看她作何形狀。」遂向庭心跳下,輕輕閃入閨樓,伏於暗處,見絳桃於楊妃榻上與眾奴赤身露體混成一團,只見絳桃一會翹著雪白屁股令眾奴依次一個一個從殿後聳之;一會令眾奴摸的摸、舔的舔、聳的聳,群而戲之,淫褻之態不堪言狀,即平日與彼錦帳翻雲繡衾布雨曾未嘗作此態也。
  花春此時怒不能遏,遂欲掣劍將淫婦姦夫一齊誅死,又一轉念道:「倘誅死後報官收驗起來,則此臭名遠播我,花春有腆面目如何立於人世。我且暫時耐忍,自有計較。」
  不知花春有何計較,下回便見。




第十三回__欲拗法癡心割愛__願為僧肆意狂淫

 
  詩曰:
  孽根鋤盡也徒然,夢夢空餘未了緣;
  紅粉誰憐遭大劫,黑心謾自托巡禪。
  逑園積孽難遮日,風雨驚雷可有天;
  為諭世人開冷眼,看他拗法到何年。
  話說花春見了絳桃淫態,滿腔憤怒,回步下樓跳重牆復歸船內,此夜之沉悶,自不須說。到了明日,家人將祭禮抬至山府說:「老爺本欲到來祭奠,因抱小恙不可冒風,故不起來,祭畢即請小姐下船,同回故里。」家人應命而去,花春又喚家人:「另雇一座大船等夫人到岸,接她下艙。」又令:「宮主所坐之船先行開去。」
  不一時,絳桃轎到,下落湖船,花春並不與相見,在碼頭又停泊了一日,然後開船。花春暗想道:「絳桃雖與我洞房合巹,然我入贅山家,不曾迎還鵲巢居,花姓的祖靈尚未受她恭拜,雖有淫行何至見罪於宗祖,若今日同伊歸家,則既進花姓大門,即是花家之婦,先祖有知能毋抱憾於瞑瞑哉。我始以為且待歸家後,慢慢乘隙將她鳩死也未為遲,至今算起來即不可緩。」花春計已盡定,那時重過絳桃舟船,抱著滿懷毒意反裝出一臉笑容,相與款接一番。
  船至太湖時已黃昏月上,與絳桃舉觴對酌,花春暗地在身旁取出醉心丸浸入壺中,絳桃飲過數杯,已見撫頭睡倒,沉醉不堪。花春遂令侍女將她頭上釵鈿珠翠一一卸下,又把珍佩繡服一齊寬了,侍女正待扶入內艙安睡,花春上前把她遣開,拖至頭艙,將絳桃揪起,望著湖心拋下。
  艙中眾侍女正欲驚喊,花春已搶步進艙,掣劍相唬道:「你們誰敢出聲,吃我一劍。」那侍女俱唬得默默無言,唯求饒命,花春道:「你們此後只要緘口謹言,我不傷鶼。」遂將絳桃卸下釵鈿等物分賜與她,又回身將壺中丹藥撩起藏好,揀侍女稍有姿色者,擁入內艙,相與為歡,絳桃之事竟絕不問及,暗想:「絳桃已死,則一眾奸奴倒不必受誅了。」
  在路無話,到了家中,與宮主成親後,想起:「那起與諸佳人訂約,已遂我十美之願,幾謂彼蒼既生一才子,必生眾佳人以配之,其理信不誣也。哪知風流雲散,十無一存空博得,睡時歡愛不能成偕老,綢繆何天待古之才子維厚,而待今之才子獨薄也。且不但此,山絳桃詩才俊逸,武略精通,實足頡頑琴瑟,此美若留,猶為眾美人碩果之存,稍為寬慰;乃偏如此淫亂,污玷閨門,詎以我苟合嬌娃,又致其喪身隕命,故有此竊玉憐香之報耶。」
  無奈何取出十美畫圖展開觀玩,見她們笑容可掬,媚態依然,唯不能移步下來相與環坐一堂,言談笑語恨何如之,遂在每幅上各題詩一絕,以寓愴感之情,不覺銀毫未染,珠淚先流一片,愁傷畢難盡罄。
  遂題紅日葵云:
  淒煙憐月鎖朱樓,夢斷西河絕舊遊;
  從憶迴廊簾卷處,不堪人別在深秋。
  又題顏金英道:
  月滿寒塘泊夜舟,幽情注眼結風流;
  西園往事渾如夢,長作相思一段愁。
  又題逢凌霄云:
  廿四橋邊泣逝波,空懷玉樹舊交柯;
  青青已折他人手,寂寞章台夢也無。
  又題濮紫荊云:
  瑤台舊路渺無蹤,兩地相思情更鐘;
  畢竟鵲橋填未穩,關山雲樹隔重重。
  題罷對畫人美人道:「我今實無意於佳耦成歡,故得把你從前憐才的熱念並後來書札上一片苦心種種有負矣,此實迫無奈,非我作背盟負約人也。」
  說罷,又題水青蓮云:
  最憐好事到頭空,轉瞬風流一夢中;
  窈幻香魂何處是,夜深明月照梧桐。
  又題雲素馨云:
  瑤琴一曲憶愁音,月下盟蹤何處尋;
  從此冰弦休按指,恐彈朝雉恨深深。
  又題竇瑞香云:
  巫山醉度鏡初圓,又爾脂殘殞步年;
  歎息孤鸞終抱恨,春風吹不到黃泉。
  又題滿池嬌云:
  一夕風流息萬千,自嗟薄命割新緣;
  情詞一紙聲聲泣,腹湧愁團淚湧泉。
  又題巫夢櫻云:
  兵戈從古感滄桑,白骨紛堆瓦礫場;
  死別生離渾未卜,登高憑弔暮山蒼。
  九幅題完,看看題到山絳桃,花春止筆沉吟道:「這首詩題來,須要暗寓貶意於其中才是。」遂題云:
  到此真堪喚奈何,青摟關盼不如他;
  由來金懷人多少,也似楊花遂水波。
  題罷,又從頭至尾,把十美人觀玩許久,然後藏好暗想道:「我今看來帝君篇云:萬惡淫為首。又云:我不淫人妻,人不用我婦。報應之理直若天願甚近在瞑瞑中,為之轉移佈置,如影隨形而來,並不曾綱一人,不因其為才子而有所稍恕也。憶那日曾與遷喬違拗一番,彼謂:淫惡之報,彼蒼不以才子而暫恕,不以庸人而嚴。我則謂:才子之與庸人斷不可並論。豈知事報之速,果然如此,竟拗他不過了;然我心裡不甘服,昔日與遷喬違拗,今日直欲與彼蒼違拗矣,使他報應之法,不因才子而有所恕,不因才子而有所竊,但深悔與玉蓉成親,此事卻又不使徑情直行,奈何?」沉思半晌道:「事必如此,方得截鐵斬鋼毫無牽掛,若未斷孽根終難逃法網,欲快我畢生樂事,只得暫起片刻忍心。」
  花春自在了此念,一日與玉蓉飲酒之間,不覺愁容滿面,眼帶淚痕,玉蓉宮主疑問道:「相公今日有甚悲感,須改如往日的容顏。」
  花春道:「下官心事豈夫人所得而知,且自暢飲不必盤問。」
  玉蓉宮主道:「既為夫婦,心事自堪共訴,倘有可解處妾當為相公寬解幾分,何諱而不宣外妾之甚也。」
  花春彼詰問再三,只得取過美人圖一幅,指與玉蓉道:「實不相瞞,這畫幅上諸美人皆與下官有訂,詎料進都甫及半載,重訪天台俱已物故,因歎好花難久,明月不常圓,覽圖追昔不勝感慨耳。」
  玉蓉宮主道:「古人謂年逾花甲,幾如草頭露水、板橋霜。妾謂不然,人生一世,何莫非在此危境耳,安保青春年少者不為草頭露、板橋霜哉。妾與君天涯地角萬里成緣,唯願偕白髮之歡,享齊眉之樂,不若圖上美人之慳緣短命,庶不負此一番作合耳。」
  花春一聞此語,愈禁不住,若憂心頭涕淋點點。你道花春為何如此?只因此一番飲酒,已暗將鶴頂紅藏於鴛鴦壺內,原來鴛鴦壺內分兩爿,一半邊的酒花春自己飲的,一半邊盛毒的酒斟於玉蓉飲的。酌飲未幾毒性漸發,玉蓉已昏沉倒地,花春明知其故,假意驚慌失色,口內嗟呀,遂人眾侍女上前攙扶至床上睡好,不多時雙足幾掙嗚呼一命,渺渺幽魂已向森羅殿上訴冤去了。
  花春此時忍心雖起,難拋落雁嬌娥,毒手已行,未割如魚恩愛,故不禁悲慼,異常呼號無已,整備衣衾棺槨,自極其豐厚無比,延請僧道:「拜誦經卷超度亡靈。」忙亂無已,開吊數日,合省文武公卿以及縉紳宦族紛來弔奠者,不可勝數。
  喪事畢後,花春悶坐書齋撫心自問,常懷不忍時,於靈前跪告,默訴苦衷,祈其鑒諒。一日徘徊靈座之旁,撫像生悲,不覺回憶沙場對壘時一見生憐,叨其厚愛,又勸伊父罷戈和好,得以奏捷班師,榮叨聖上寵賜,而武略驚人,嬌容絕世,正宜銘心鏤骨,感佩不忘矣,乃無故加以毒手,何忍於心。
  遂於靈前,又拈香拜跪慟哭一番,心中想道:「我如今妻妾俱無,兒女罕有,單單一身可任我徑情行事,淫盡天下婦女,試看彼蒼再於何處報我。」主意已定,遂修成一相辭官的奏章,本中大意無非謂微臣涼福不能承朝廷爵寵,報國恩於萬一,出都未幾,前妻山氏與欽賜成親番國宮主相繼而亡,閱破塵緣願修正覺之意。
  不料朝廷准奏謂:「花卿有經文絳武之才,實是國家棟樑,今又迷塞平夷,功勞報國,本宜隆以飲賞位列公位,庶業報功之鉅典。但人各有志,不可相強,花卿既削髮空門淨修禮佛,浙省西河乃天下第一名山佳境,令杭州督撫統領合郡文武官員迎送花卿,於西河上昭慶寺中落髮為僧,主持方丈凡有朔望至寺拈香謁聖者,不論公侯卿相出迎。」
  此詔一頒,花春喜不自勝,即將巨萬家財均分三股,一股分與族兄花晴園,因花春出家無嗣要晴園之子承挑一勝;一股散給於貧人窘士,補路修橋,為廣結善緣之貫,其錢存於一片典鋪中,支用托一老誠的當家掌管;一股自己收藏,款為畢生用度。遂把田產房屋之文契簿帳並倉庫金銀典鋪盡交清於晴園家中,婢僕人等去者去,留者留,花春自己仍帶了詩囊畫篋雇喚一號大船,將金銀運上。是日向祠堂拜別,又於玉蓉靈前悲號痛別一番,逕自下船拽起了奉旨出家的旗號,一路行來。
  早到武陵將船停泊,移時遂有督撫統率文武官僚齊齊至岸傍下轎相迎。花春步出艙外,一一與他打拱過了,然後坐轎前護後擁相送,來至昭慶寺前,早見數百僧人齊跪兩旁迎接。花春遂爾下轎行進,方丈自與各官相見不必瑣敘,少頃各官僚散後,家童自押人將船中金銀運起藏好,不在話下。
  花春擇日落髮,竟爾僧家改扮,自取法號曰:拗蒼僧人,隱寓與蒼於違拗之意,撫影自觀,見袈裟護體,紗紗束腰,毫無一點風流品格,而引鏡竊照,猶覺兩頰生春,嫣然姿態眉眼風流,依然如故,追思往事,尚暗暗感念紫雲道人不已。
  一日在廚房後閒步,見外面一片空地約有數十畝之廣,乃寺僧雅種蔬菜瓜果之所,花春自見此場基不禁欣喜欲絕,遂喚匠人在此起造花園,因貪歡急於告竣,故限期催督工匠,花春日夜辛勤相形度勢命匠人如何款樣,如何雕飾省勞力,疲不得安閒一日。約造了年餘,計共費銀六十餘萬,園中樓靈院閣亭擱池塘,無不極其麗艷玲瓏,盡物巧而費人巧,自爾築多門靡,即瑤台仙島境界亦,奇卉名花香風滿院,鳥語驚人。
  花春坐此,不覺撫景暢觀,神怡心曠,忽想道:「昔日煬帝臨江都,起造迷樓以為貯美之行,其中瑤鉤珠箔翠檻朱欄,諒亦不過於此,我當亦名斯園曰:迷園,自今以後我可賜行樂事,廣貯美人,數十輪流取樂。久聞天竺進香,春間最鬧,凡他州外郡遠來婦婦進香遊玩者,絡繹不絕,只消賄囑轎夫,令其見有姿色婦人有可下手處,即暗弄機關,抬至園中,相與為歡。萬一有貞烈女子呼號頓足,不肯順從,我須仿天寶遣事中楊忠寶之車,制一移春車,車上墊以錦褥,四圍刻金鏤玉雕玲瓏;暑夏則四旁窗蓋盡皆飾以玻璃;寒冬則圍以錦帳貂裘,炭盛銀盆,曖烘滿帳。
  須得此車制好,則凡有婦人不相順從者,可將其上下衣裙剝卸殆盡,把手足纏縛車上,使伊不能展掙,然後唯我所為,溫柔撫弄,命眾美將車輪推動,遍園推轉,那車輪展動之處須要以顛非顛,似聳非聳,能使上面圍運搖動,如煬帝之烏銅屏御美一般,古預我願。」
  那時又喚異巧匠人盡心製造,不數月已工成,花春暗暗欣喜道:「此車制就我願畢矣,我曾記唐人詩中有『三十六宮都是春』之句,園中美人不必十分多,只消擇三十六人,朝為雲暮為雨,新者漸增則舊者旋減,已覺盈盈粉黛滿座生香矣;去舊憐新任余取擇風流樂事,何快如之。若減棄之婦女,可把醉心丸浸酒與她飲了,密喊人抬至幽僻去處放下。想她醒來或有岐路悲號,又逢姦拐或因辱身見面,遂喪殘生;即閒有破鏡重圓,夫與妻相見,母與女相逢者,縱使將情直訴,未必不懼我勢焰逼人,名震海內,有屈難伸,有冤難訴,而默為之吞聲飲血也。假或沉冤欲雪,奮不顧身竟向衙門呈告,我自能揮財行賄,決使她盡飛蛾撲火,畫虎不成也。」
  自此之後,花春果任歡而行,正是財勢相兼,何求不遂。不多時,迷園中婦女漸足其數,不論其為處子,為少婦,凡自十五歲以外者,凡有姿色總一概收取園中,屋宇幽深亭靈曲折貯美之所,顯然僻隱異常,無從覓見。然一應遊人總不容他足履此園,又想經商士庶自可以威勢相凌,勵聲吮唱;倘有遠來宦豪公子,必欲進園一玩,則兩玩不相遜,未免多一番周折,故又諧督撫告條一章,懸貼主丈謂:「花大人奉旨出家,淨修地宜靜潔,凡爾遊人,不論宦豪子弟、國戚王親一概不許進入方丈,如違重責不貸。」故園中遊人絕跡,任花春與諸婦白晝狂淫,肆然戲謔。
  其間歌者歌,舞者舞,對棋者對棋,撫琴者撫琴,脂粉生妍,綺羅盡艷,銷魂蕩魄自爾美不可言,而心猶不足以為未暢其情,又於僻靜街頭閒遊注目,若遇見女子姿色可人,即為勾引,因通了一個走大戶的媒婆,訪明姓氏或令她巧言說合,夤夜至彼成事;或令他將酒勸醉強逼成歡,凡朱樓閨女閣姣娥,目所未及觀者,盡假力於媒婆作合;若有情眷戀,不忍輕離者,則設計引至迷園常成歡愛。
  如此者約有半載時光,恰值暑夏,枕簾風流,不勝汗流粉膩,因思於碧梧院中舉一拋球大會,是晚傳令諸美人早早安息,靜養精神,明日清晨齊赴碧梧院中排列,諸美領命各各散去。
  花春是夜並不交歡,養精靜睡一覺,醒來已見晴雲移檻,朝旭烘簾,遂起身一步步向碧梧軒來,見諸美人晨妝已畢,齊在院中候久,原來碧梧院前後起軒窗開四面,窗外又密樹梧桐蔭遮天日,涼風披指酷暑全消,地下遍鋪戎草,草上又罩羅文籐席,這席是定制織就的,所以闊狹短長,適稱其地;又有無數籐穿緞鑲的方枕,散列於地,坐即可以為墊,睡即可以當枕,或睡或起盡可席地為歡。兩旁玻璃圍屏,中間擺著一隻湘妃睡榻。
  花春謂諸美道:「我有一幅春意圖,乃是名人之筆,幅上有三十六款樣,適合三十六人,你們各去認一幅款式,依幅款式姿而春風歡娛之一度;但先後序次不可相爭,我有縱金五彩繡球一個,從高拋下你們齊齊列著一起搶,誰人搶得此球者,即許獻球與我上榻,與汝行雲布雨共赴陽台。」
  那時婦人一齊注目球拋,花春又令她們將裙衫盡卸,單留大紅紗幅兜肚,個個露肩露乳,那潔白細潤的豐滿肌膚在光天白日下,波光飛濺,活似一肉屏障,誘人耀眼。那時將球拋起,眾婦人顛著豐乳,抖著渾身細皮嫩肉紛紛你奪我搶,正是捷足先得不容相讓。花春口吮丹丸使那桿肉槍桅桿樣豎起,硬硬錚錚似金槍不倒矣。
  先有一麗婦人搶得繡球獻上來,花春摟住她嘻嘻問道:「汝認取哪一款式?」
  麗人口手指圖中一款式,花春一見是一款曰「馬後炮」,不由分說,令其轉身頭向下纖手撐地,一雙玉腿叉開,厥起渾圓肥嫩的白屁股,當中分開處露出了一線縫,花春挺著五寸長的肉槍,唾液往手中一吐,用這不費錢的隨身藥塗抹龜頭上,便挺身向那一線兒桃花源中戳進,一聲淫聲嬌叫,一陣陣肉具相交,只聽汩汩聲,嚶嚶聲。
  花春伏在婦人身背上,雙手伸向她胸前豐滿雙乳,摸捏著嬌嫩的乳頭;婦人一陣歡暢的嬌叫,一陣舒心的顫抖,花春肉槍在婦人肉穴中猛刺猛衝,猛戳猛抽了甚千數,這婦人被弄得嗷嗷喘叫,洩了一次復一次,丟了一次復一次,撐地雙手一鬆,軟癱在地,嘴裡哼叫道:「我死也!君速拋球另尋人歡罷。」
  圍觀的眾婦人被此情此景引得渾身淫情大發,口澀舌干,陰水直溢。花春見狀又把球拋,初起拋這一二次,搶者雖眾看去不十分慌亂;及至拋過數次,那未及雲雨交合之婦淫性難忍,那搶繡球之情狀更可觀矣。正在拋球,不料狂風大作,霹靂交加,眾婦人俱驚慌穿衣,齊挨坐於地,花春亦下榻披衣,暗暗驚拋勢球大會,遂爾中止。
  不多時,風收雲斂,仍是皎霽晴天,眾美人遂各自散去,花春在院中靜坐。
  未幾,見畫篋進院稟報道:「方丈侍者傳言進來說道,有客請見。」原來畫篋詩囊兩個童子,花春命他在園中掃徑灌花焚香烹茶,在內園效職的,故出入院閣並不迴避諸美;外園中又另有園童在彼承值,若方丈有事,則侍者達於外園童子,外園童子又轉達於畫篋詩囊,然後稟於花春。
  閒話少提,單表花春聞稟,遂把畫篋責道:「我前日曾囑咐你的,倘侍者稟有客到,可回說我偶抱采薪之憂恕不接見,你如何來報我?」
  畫篋道:「我亦曾以此言回他,無奈因外園復傳話進來,說客乃姓柳,與老爺本是至交,今有緊要信息相通,必祈一見。小人想此姓柳的諒非別人,決是柳遷喬老爺無疑。」
  花春想道:「我與老柳在家一別,又匆匆二載有餘,忍之情,正當一敘。況我棄職出家,與彼蒼拗之故,彼未洞悉,須剖告一番,看他以為何如?但他已兩榜奏捷,點入詞林,不知為著何事出都到此?」遂爾一重重步出迷園來,至方丈與遷喬相見。
  分賓主坐下,遷喬啟口道:「兄那日班師回國,弟在都因偶染微恙,不得與兄一會,殊深思念。然謂兄匆匆奉旨榮歸,與番國宮主成親後,不日假滿來京,後會非無期也;不謂兄奏天顏,忽欲棄職修行矣。」遷喬說到此處,不覺雙眉頓皺,慍色微呈,欲悉其故,且觀下回。





第十四回__進忠言迷途不悟__敗奸謀法網難逃

 
  詩曰:
  良言苦苦不相投,滿拽風帆未肯收;
  空令鐵人悲下淚,反教頑石笑頜頭。
  森嚴國典千秋鑒,簇麗迷園一旦休;
  半世英雄今在否,風流身首不能留。
  話說柳遷喬蹙額皺眉的說道:「兄有皈依佛教之志,弟私心竊計,謂兄閱破佳人才子之緣,參透冤債孽根之理,往者難追,來者可悟,故有此舉動。弟雖不免為兄惜,又不禁為兄幸也。誰料兄之出家竟大不其然;秦有阿房,楚人一炬而成焦土;隋有迷樓,不世而成為礫之場;彼身為侯王,尚不保金湯水固,轉瞬而化為烏有。君既出家,宜空色相,即數櫞茅屋亦可安身,國色頻臨,目中無有,君何為窮工極巧,造此華麗名園,金屋藏姣,姦淫婦女,如此欺瞞天日之事,此乃忍心行之乎?」
  花春聞言驚訝不言,謂柳鶯道:「此事弟本欲訴兄,不敢深諱;兄此事甚密,何悉其事?」
  柳鶯道:「天下事不為則已,既為之,任爾關防機謹,密不露風,且有人知道。況兄之行為乃履尾臨冰,偷鈴掩耳之事,有誰不曉?弟試為兄言之,弟奉聖旨督學浙江,將赴寧紹等處,路過此間,昨夜舟泊錢塘江畔,夜半聞女子哀哭之聲,其音甚慘,心竊異之,遂起身出艙四顧,又絕無影響,盼望未幾,見水面上有一女子浮沉其上,遂喚手下人撈起,尚有殘喘一息。」
  「漸漸救醒,弟細織破其捐軀之故,那女子說:『丈夫百孝簾,家住平湖,因今歲四月間特到琥陵進香天竺,禍被轎夫抬至一所花園,麗艷異常,觀園中有一少年惡禿,似僧非僧,似俗非俗,將妾玷污。妾本欲一死以留清白之身,無奈他們竟強逼,荼毒難堪,夜間又交託婢女人等掌管,未能盡即而亡,所以貪生苟活,已延忍數旬。妾見園中婦女絡繹抬至,雖拐劫者居多,看她倒樂以相從,只恨那惡禿既得新棄舊,所擲棄之女子無幾數死,妾今日雖不遭其害得出天羅,然以弱質伶仃淒涼岐路,鄉關遙隔親戚無依,際此夜深人靜,膽怯心驚,倘稍為觀望,又遇歹人,則前冤未報,後禍再招傷,何如也。妾胸中不白之冤不能伸諸公堂,只顧訴於地府矣。』」「我謂她道:『你為客路無依,投河而死,我著人送你回家,使你得續斷絲,重完破鏡,你意如何?』她揮淚說道:『蒙恩人如此垂憐,真是德垂不朽,但念妾玉暇珠破,何顏回見江東,願乞筆墨一借,待妾將遭辱投江及恩人撈救之事,細剖一番,亦可將此書呈告一靈奇冤。』弟藉以紙筆,那女子寫畢對函就雙膝跪下,交於弟道:『此書懇恩人帶去,交於礎夫,此恩此德已是結草卸環,圖報不盡矣。』言訖,遂赴江而死。」
  「弟思出艙援救,因礙於男女授受不親之理,遂喚水手再行撈救,因見她性貞詞烈,義不苟生,遂不復相救。弟始聞其言,不禁雙眉緊豎怒髮衝天,那欲通京都將此惡棍碎屍萬段,及仔細尋思,若雲別個僧人,決無潑天大膽幹此不法之事,所云麗艷園中少年惡禿者非兄而何,兄既出家,宜潛修禮佛,屏棄塵緣,唯祈超身有日,庶不負此棄官脫俗一番,乃反借此佛門淨地,以為藏污納垢之場,論國法森嚴必不縱刑於大僻,即佛心慈憫,亦當千怒於如來也。如此荒行,不禁為兄危之。」
  花春道:「牆茨本不可掃,然於兄前卻不妨坦告,弟始謂淫報之理,天必稍寬於才子,如弟與畫圖上諸美人之合,皆私訂以終身,諧以白髮。無奈命薄時垂歷遭變故,亦不得謂予濫淫閨女也,豈料此番歸故,山氏不賢竟成淫亂,弟忿氣將她灌醉推入太湖,然清夜盟思,我心終不甘服,謂彼蒼既生我花春,不生幾個佳人以配我,其所以待才子者已薄矣。而淫報之法,又爾執一不多,如此太狠,我偏立心要與他違拗到底,使其法亦有所窮而不得行。那時適幸番國宮主染病身故,我便立意出家,前幾時願為風流才子,僅欲佔盡天下佳人,而今則願為風流和尚,直欲淫盡世間女子矣,此乃弟之違天拗法,奇情非兄所得而知也。」
  柳鶯道:「兄言何愚昧顛倒,此天何可以違法,何可以拗淫報之理,弟苦苦為兄洞悉言之,兄唯充耳不聞,所以妄結諸美人月水之緣,致有其報;況尊間山氏夫人文精七步,武諳六韜,詩才壓眾,名震京都,本是一位繡閣中出類佳人,香奩內流名才子閨門管謹,姆教夙嫻,幽閒貞淑之德,諒無不備,一旦逢於兄而頰有邪行,乃是我兄貽玷於尊也;既遭此變,正宜恍悟前非,莫歎弟之良言為不謬,天之報應果無私,猶可為醒醉覺夢之一候,兄何尚未回頭,猶夢夢若此。」
  花春道:「報應之理果甚昭彰,但前此則未能逃其報,從今我妻妾兒女孽根已盡,試看彼蒼淫報之前何所施?」
  柳鶯道:「報應無定,速者速,遲者遲,或在陽世或報在陰間,或報在今生,或報在後世,兄何得以窮於施報。」
  花春道:「來生非我也,若雲地獄之若亦屬渺茫。」
  柳鶯聞說坐久不復進言,花春又問道:「兄適才雲婦人請兄代寄書函,此書若在身傍,可折開與弟一鑒。」
  柳鶯正色言道:「私啟家書違於律,況此乃患難中一封生離死別的家書,如何可以去相抵覽。」
  花春道:「據兄所言,則此書竟著人送去矣。」
  柳鶯道:「那婦人盡即軀生且不欲含冤報恨,願此信交於伊夫,弟若從中捺起,於心亦復何忍。」
  花春道:「然則兄待斷金一切,友曾不如萍水一婦人矣,夙昔交情歸於何有。」
  柳鶯笑道:「弟若不念誼重交深,竟密遣人將書投於百孝庶處,令他即向督撫鳴冤,前來拿獲矣。又何必至此相告,諄諄力勸哉,為今之計兄宜速令後園中婦女各各散去,將園庭會諸一爐,以後淨修正覺頂禮如來,則褐猶可免;若再留戀姣娥,橫行無度,則此書寄去陌孝簾,豈肯含羞默默。況天道遷怒之必燃巢燕之,暮欲將來禍到臨頭悔之已晚,兄試思之。」
  花春聞言,慍慍道:「我既立志如此,上不懼於天怒,下不懼犯王章,即粉骨碎身亦所不畏,請兄且莫抑一片熱心,但留兩支冷眼試看天公何法施報於我,我花春亦俟天報應之,而甘為順受。」
  柳鶯聞言,唯是嗟歎連聲,垂頭不語,遂與花春作別,花春道:「今朝分袂未識何時再得與兄一會。」
  遷喬道:「弟考畢寧紹溫台諸府,不久要至歲林,定當再造寶山會兄。」
  遂送遷喬至殿外,然後回步進來,仍到園中與諸美人謔談終日,把遷喬藥石良言竟爾置至度外。
  卻說迷園樂事,筆難瑣述。那一日,正逢七夕,花春想道:「織女牽牛,僅得經年一會,怎及得我與諸美人宵宵雲雨,夜夜風流,正是:天上由來多別恨,人間何必抱離愁。」撫景與懷,遂口佔五言一律,其詩云:
  超遞銀河畔,相逢鵲橋邊;
  飄飄來月下,脈脈會星前。
  鏡喜今宵合,橋看此夜嗔;
  遙思去年事,一別又經年。
  是夜令諸美人不許安睡,為迷園中鵲橋大度,一一交合盡歡,以傲天上佳期之所不能及,直至晨鐘送響,曉漏頻催,然後罷戰。
  卻說歲月如流,韶光易逝,轉瞬間又是中秋佳節,適屆焚燒秋香之期,四方游女又是絡繹而至。一日轎夫抬一女子進園,花春將她面龐細認問道:「你莫非維揚逢杜來之女逢凌霄麼?」
  那女子回言道:「是亦。」將花春注目良久問道:「你莫是三載前進都赴試,在我家可竹軒中留寓的花郎麼?」
  花春道:「是也!我那日重至廣陵以完舊約,豈料卿已適人,不勝悲感之至。」
  凌霄道:「妾與君盟深山海,豈有異心,無奈迫於嚴命,不敢拒違,只得吞聲飲淚,而為遂水楊花。然身雖適彼而撫懷追昔,猶戀戀不忘君耳。」
  花春道:「約卿遷人於姑蘇,諒多納籠,今何事而來游於此。」
  凌霄道:「妾久聞西河山明水秀,風景可人,故駕一偏舟同女伴數人,特到此一玩。今日上游天竺,喚幾乘坐轎下山,因遊人熱鬧,前後不能照應,轎夫抬了竟如飛而奔,抬至此間得與君會,在他人際此則以為憂,在妾此實以為幸也。然妾思君青年才富,正宜建功立業,於皇家榮叨爵賞,則畫閣中珠圍翠繞,粉艷脂香,怕不有嫵姬美妾列隊成行,為何削髮為僧於此,行那喪身招禍的險舉爾?幸遇故人相見,可以諧歡,苦非所願,豈能悅服從君,恐如此計險行強飛災難免。」
  花春笑道:「你看我園中諸美齊齊,皆如卿這樣來的,我此園中自有後戶可通,故不自山門而入,諸美人到此不識此閨在於何處也。至於藏姣之所,莫說幽僻異常,閒人絕跡,即飛來之野鳥亦恕礙於徑路纖曲,樓關環回,未能徑飛至此。」遂手拘凌霄,一重重指與她說道:「這扇戶門自外觀之直是一架方廚,並非戶扉也,外面鎖御金獸難啟連環,我只消將裡邊轉運暗鈕,雙扉啟矣。」
  二人過灣曲折行來,見有一座假山隔住,別無路可通,那假山堆得斷巖峭壁,甚是奇山異石玲瓏異常,凌霄問道:「此山可登否?」花春道:「若不登此山,如何能出外。」遂一步步拾級而登,行到半山猶未餌,其而只見山腰凹凸履步難行。
  花春攜了凌霄不復上升,遂向一山洞內迤而下,洞中僅留一線天光,不甚亮,觀其中七曲八彎,只方方數畝廣闊行來,約有里餘,花春道:「我時常出入必須認明彎角上記號,若任足投,則回又不能回,出又不得出,任爾勞勞投足,竟終在方纔這個地方,獅子嶺更玲瓏奇巧幾倍。」
  凌霄聞言,不禁諾諾稱善,步下假山,又於各處亭台樓閣中觀玩一番,來到一座高牆之下,指與凌霄道:「此處名曰仙凡界。」
  凌霄問以:「何為仙凡界?」花春道:「牆外乃是外園,其間花卉奇木爭春,亭池曲繞雖有可觀,究不如內園之艷麗,又無美人貯於其間,故出乎彼,則仍是凡境;入乎此則有諸美人之彈唱歌舞,如月宮瑤聲一般,名之曰仙境亦不為過。」
  凌霄道:「原來如此,且問君既有此雕牆相隔,在於何處出入?」
  花春道:「並無門戶可通,我欲出園只消飛縱而上;若園童出入,牆下另有暗徑可通。你道姣藏金屋密不密,幽不幽。」
  二人在牆下徘徊片時,仍復一重重步回。
  凌霄在迷園中約住了半月餘,一日謂花春道:「妾居於此,君所謂仙境也,如在瑤宮月闕,幾忘此身是凡是仙,恐薄命妾消受不起,必至變生不測,未識君欲老妾於此園,還是與君款洽多時,肯令妾歸於故里。」
  花春笑道:「故對我情又深,心腹相孚諒無異志,若論夙昔訂盟之意,本願成其佳耦,諧老終身;至於今日,則事變人非,又當別論矣,決不敢強留卿住也,此事唯在卿自決之,欲留則留,欲去則去可也。」
  凌霄道:「君園中明生熒熒開放鏡綠雲擾擾梳曉鬟,粉黛盈盈,諒無傷於寂寞,妾即居此亦屬贅瘤,故妾志決于歸也。」於是又逗留了二、三日。
  花春道:「此間至姑程途遙遙,當喚舟送汝還家,我懷始放。」
  凌霄道:「這倒不必,若君喚舟送妾回去,家中盤詰情由反難掩飾,妾有一姑母在城外居住,離此不遠,前日曾到彼探望過的,妾晚間悄然行去,設言遇拐流落,懇即送奴回家,此事方妥。」於是挨至晚間,兩情不免眷戀,別淚沾襟。
  花春道:「若從山門行出,未免招人耳目,多卻一番周折,不如悄悄從後門僻路出。」遂令畫篋引她同行,遂到那家門首,然後回來。不意畫篋去了,直至明日竟不見回,花春雖不免懷疑,然究不十分在意。
  那日花春在軒中,閒筵飲酌倏爾間狂風大作,急霧迷空,眼前昏黑異常,只見前面有一眾女鬼蜂擁而來,花春歷聲叫道:「我花狀元,花元帥在此,爾鬼不得無禮!」眾鬼魂全無懼怕啼號嚷亂,竟奔花春而來,花春霎時昏迷倒於地下,眾美人上前喚醒,睜眼看時,依舊清天皎皎,秋日懸輝,那一隊鬼魂竟絕無影響了。花春心神甫定,不勝暗暗驚異。
  是夜臥於榻上覺得意倦神疲,懶度春風於錦帳,而心中又不勝惶恐,令多點燈燭,須要輝煌照耀,滔滔生光;諸美人輪流在榻旁相伴,不許暫離咫尺。
  時交午夜,又聽得震聲大作,有無數盔甲的軍士手中各持刀槍,擁進臥房,花春頓足槌胸大喊有鬼,那須軍士說道:「你真見了,鬼在哪裡,說鬼話。我們是奉新任督撫王大老爺之命,率兵上圍住前後園門,特來拿你的。」竟向前扭住。
  花春上有鎖索不覺平日間擒牛捕虎的英雄,縱壁飛簷的本領,到了此時竟一齊化為烏有,眾兵士在園中行走如由熟路一般,無何出了迷園來到督撫堂上。
  只見燈火輝煌,照耀如同白晝,兩旁列首無數軍士,俱戎裝帶甲,執戰持矛。
  督撫升堂端坐於上,軍士把花春帶過,那督撫遂拍案唱道:「本院日甫入境中,有孝庶櫃貞告你假托空門,姦淫相淑,欺天滅法罪不容誅,現有百故妻李氏手札函言之謦謦,然本院猶未敢全信,密遣隨人潛來窺伺,在你後園門左右探了數日,不意昨晚見一童子引了一婦人從園門行出,因悄悄拘來,把那童子略加刑細詰情由,知孝庶所言非謬,諒你貫惡已盈,難逃法網,今日在本院跟前尚有何說?」
  花春自知冤家已到,諒來難保殘生,遂硬抬抬向督撫頂撞道:「我行我事,你盡你職,問刑按律何必多言。」
  那督撫遂令手下人仍把花春軟禁在監,一面即請皇命,令眾軍士各執器械,須要角弓上弦利刀出鞘,用心圍護犯僧前去;又命旗牌官數人一同押赴刑場,旨到遂斬。
  花春暗暗歎息道:「迷園之樂曾幾何時,而報在及身,轉瞬即是彼蒼,縱不能報我以淫,而已使我不能久樂於淫誠哉,天理之不可拗也,該有如此。」
  無何法場已至,旗牌官回身把寶劍一揚,兩旁刀斧手即手起一刀,人頭落地,痛不可熬,魂雖遠飄,心還未死,此時直恨無地穴可鑽,方知割頸之苦有如此者,不覺三魂縹渺,去向無由。忽見一隊鬼魂遠遠而來,見了花春遂亂扭亂撞詈罵不休,花春注目細認,那須女鬼皆在生前與他結過未了緣的,只是低頭不語,任她拖拖拽拽。
  行了久行,望見前面有一座殿宇甚是巍峨,看看行近,眾鬼速將花春拖進,眾聲喧嚷,只見殿門內走出夜叉小鬼喝道:「此間甚去所在,爾鬼如此喧鬧無禮。」
  眾鬼齊聲應道:「小鬼們與花春俱有宿冤,前日曾在大案下伸告過的,大王許我們耐心暫俟,待花春陽壽終時,與他對面相質,伸訴冤情。今正逢他,故敢將他扭稟大王,祈求方便。」
  夜叉道:「既如此,你且齊列兩旁,不可嚷鬧,待俺將花春帶進奏過大王,然後著你們進來呈訴便了。」
  那時花春被夜叉扭進,見裡面規模氣象相以皇朝,而排列諸臣則判然迥異,馬面牛頭,形容兇惡,非似那龍腰虎背,皆冠履蕭雍,捧鏈持釵的小鬼怪怪奇奇,非似那垂紳執筋的大臣蹌蹌濟濟,上面懸一匾額有四個大字「你來了麼」,兩旁掛對,上聯是「舉念時明明白白,毋欺了自己;」下聯是「到頭處善善惡惡,曾放過誰人。」
  到了案前,那夜叉把花春擲下,花春俯伏於地,不勝聲諫如牛,閻王拍案大喝道:「你是個風流才子麼?從來造物無私,淫相之法,不因其為才子而有所恕。你初時執迷不悟屢犯淫惡,已在不赦;及爾妻山氏償淫,清夜盟心迷途返矣,而竟敢拗彼蒼,我豐都中嚴刑重罰,不得不盡加於汝。你生前所結之冤家,與你面質一番。」遂令鬼判依照那訴冤日期的先後,挨次喚她到案。
  鬼判聽令,先喚女鬼二名:「水青蓮,雲素馨進殿。」二鬼見了閻王,低頭跪拜於地,閻王道:「今日冤家既到,且在寡人案前,與他實對一番,使他知生前為歡愛,死後成冤家也。」
  青蓮與素馨起身叩謝閻王,素馨先向花春道:「我不從水賊,雖終不免於一死,然死得完名全節,白璧無瑕矣。乃自你聽琴闖入亭中,謾圖佳會,致我青絳加願即破身亡,汝對我之冤家乎。」
  素馨說未畢,青蓮遂接口說道:「冤家害人真不淺也,我與你未曾一面,竟盼闖內行兇仗劍,汝入我閨樓,訂以百年之好已屬非禮,乃入眉構眼引,使盡風流強赴高唐之夢,莫怪我哥哥怒湧擅闖,反為漏網之魚,我乃作雍中之鱉何如也。」
  未知花春何辭以對,下回再表。




第十五回__因訴冤刑加極惡__為報淫筆到投生

 
  詩曰:
  醒得迷途已瞑眶,冤冤相報始彰彰;
  生前不結佳人愛,死後誰瞑才子狂。
  刑判泉台驚赫赫,身填孽海歎茫茫;
  前生再世君休問,欲債從來須盡償。
  話說花春聽了素馨、青蓮這番言語,跪在案旁說道:「我與二位美人締姻諧歡,皆出於兩情相願,就是事破喪身,亦是劫數所關,無可把恨。記得那年重至園中,於梧桐樹下遇見二位香魂曾為我備述前情,絕無怨語,為何今日在大王案下伸訴,又另變了一種言詞。」
  青蓮、素馨答道:「我二人死之日,早已在大王案下呈訴過的了,那時園中相會,因你陽壽未絕,貫惡未盈,非伸冤雪恨之時,故耐忍不言。況埋土之屍骸,還望與我殯葬,記知你只戀生前之愛,不憐死後之身,竟將月下囑懇之言咐諸度外,冤家愈結愈深矣。」言罷立過一旁。
  又喚滿池嬌到案,池嬌道:「大禮必遵命於父母,一經定聘無可更移,那時我到香蓮庵,焚香了願,你竟潛身芸房,向我進言挑逗;後又喬扮尼僧夤夜入我閨房,密語甜言,百般狂淫非禮,偏說得栩栩動人,一時被你炫戚,失身之後因汪姓姻期漸近,自思節孝不能兩全,只得自縊捐軀,甘為不孝女,且作守節婦。
  豈知前之從汝,乃後可失節後之死,並不得謂守節也,害奴節孝難全,空殞一命,你道是冤家還不是冤家?」
  池嬌言罷,又喚紅日葵到來,向花春道:「我與你玩月相逢,只因一念憐才訂以瑟琴之好,雖締盟私約,亦非閨淑所宜,然使僅蹈私盟之誚不成苟合之,愆則遣冰求合或者得了其緣;而秋莘雖抱狼心,亦無隙可乘,唆聳老爺矣,乃甫許乘龍。
  遂思誇鳳屢言不聽潛入香閨,致令禍生不測,嬖妾得乘機以生波,貽我父以割慈之痛汝,謂冤家然乎不然?」
  日葵言罷,又喚竇瑞香到案,向花春痛罵道:「士心惡行的冤家,你不知惡去,奴在大王跟前,須把你設計好淫的罪惡,重為訴一番,看你還有何說。奴未婚守義,誓不適人,即魂離家畔,難為交頸雙鴛,而影支枝頭,願作悲鳴寡鴰;你與同惡尼糾合串通,潿跡香蓮庵內,夜間乘醉相污,狂淫無忌,使奴含冤莫訴,負屈難伸數年,水潔霜清一旦玉瑕鏡破事敗喪身,既未能標節操於生前,又何面見亡魂於地下,即從前共姜之義守,班惠之賢聲盡成畫屏矣。」
  言罷猶恨聲詈罵不已,後又喚顏金英到案,向花春道:「我與你前生有何孽債,乃屢屢與我結盡冤家也。那時舟泊河塘,我自與婢婦仰天論月,你何故隔舟接語眉眼勾情,後在山姑文署中小會,你就暗遞情詞,夤夜越牆至我臥室,僅暗圖佳奸不為明訂良緣,出京數月後應召進都,全不思率兵平寇,歲月久長,未了之緣,宜托其謀於月老以為後圖,竟放了斷線風箏,自向邊關去矣,以致我情傷破鏡,別夢時牽,恨鎖長眉,紅顏漸損,尤思積憂,一病流懨不久赴泉台之路矣。非有冤家相纏,我顏金英何至於斯?」
  金英言罷,又喚濮紫荊至案,紫荊出涕向花春聲聲罵道:「使我玷閨辱父,殞命貽羞皆是你這負心短命冤家之罪也。你既讀孔聖書,豈不達周公禮,禮有云:男女巾節不同。又云:內言不出間。語言禮貌之間且謹嚴,若此你何故喬裝女優入梨園,又在我房中吟詩挑逗賣弄才華,謾我合枕同衾,突然狂謔。那日因誤墜計,玷不可磨,遂與爾有白頭之訂,豈知你一去都中,竟忘情負約矣,即因誤期改武,留戀京師,未暇出都踐約,而遣冰納聘事有可為,乃竟蹉跎以過音信杳,如過值家又任廣西,我只得留書一函於梅婆處寄汝,還祈你信不寒盟,遠來踐約,書中言語無不可憫可憐。豈汝占鰲得志後,路過廣陵曾不至梅婆處探予消息,故未見此書耶;柳曾覽過此書,竟爾付諸度外耶,哪比我到廣西時猶眼穿腸斷,盼望經年,後迫於父命贅婚入署成婚,不料其後偶被他檢出所贈之圖畫,笄有幾幅落款詩詞,因即勃然懷怒,赴訴嚴君,將妃盡情羞辱,立寫一紙休書。我無面偷生,竟爾含案赴瞑,今日相逢,即剖汝之心,啖汝之肉,猶不足以雪我之恨也。」
  紫荊言罷,又把那一眾怨鬼為花春所貽玷亡身者,一一喚進伸訴一番,花春暗想道:「我在迷園中倚強設計霸佔嬌娃,令其喪身失節,死結冤家者,固無論矣;若十美人之與我婚歡成愛,皆是你願我貪成佳人才子之緣的,即如瑞香事敗投札,池嬌臨死寄詩,猶是纏綿懇切,絕不露半句怨言,為何地下相逢,把銘心鏤骨的恩情盡變為切齒咬牙的憤恨。信乎,生前結愛死後成冤也。」
  那花春俯伏案下,正在腹內尋思,只聽得閻王高聲唱道:「你在生時恃了一副風流面龐,勾迷閨媛,宜罰你受粉骨揚灰之苦。」遂喝令小鬼把花春撩起雙足倒豎,將頭顱放入磨盤中,小鬼掠住,兩鬼把磨挨動,痛得鎖心刺骨,那其苦亦不可以言聲,幾經磨折,漸漸化為膿血,爾時是又過一遭矣。豈知鬼中又有魂,魄外尚有魄,渺渺飄蕩遠出,如欲遁一般,被兩旁小鬼撩住,抓向閻王案前擲下,閻王道:「他在生時巧語花言,慣恃那一張利嘴引誘得仙子臨凡,嫦娥想嫁,該罰他受割舌敲牙之苦。」小鬼聽令舉手揪住髮根,仰面擎起,遂用斧將齒牙敲落,割去舌根流血如漂,倒地亂滾。
  那時痛猶未絕,閻王又道:「他在生時慣會飛縱重牆入閨淫謔,宜罰他受刀山之苦。」小鬼又把花春扭至一座山前,只見山上高高下下,疊疊重重,密鑒利齒鋒尖向上,花春一見此山不覺心驚肉顫悚惕異常,被小鬼從空拋起,似近雲霄倏時墜下,身著刀尖難免刺腹穿心,肝腸斷裂,不時魂死飄魄,又被小鬼撈住,擲向閻王台下問道:「風流才子樂否?你道那長春嶺上紫雲道人還是有德於你,還是有冤於你?」
  花春揮淚道:「犯鬼在生時嚙唯刻心銘感仙道,今追思前事,道人直是我冤家也。」
  閻王道:「今日不將前風後果與汝說明,你那曉冤冤相報之理。」遂令罰惡判官取冤報過來擲於花春,花春接過細覽,見一頁上寫著自己前生姓梅名雪,與友人江潮交甚厚,江潮妻有美色,私與通焉。二人欲設計害江潮,江潮知覺,氣憤出家,淨修數十載屍化成仙,居於長春嶺紫雲洞內,號曰紫雲道人。梅雪雖有一端淫惡,後因悔心改過,廣行善事,故死後投於花富戶為生,名春字金谷,品居上爵,壽享古稀,子貴孫賢,綿綿獲福,只為江潮雖化凡身不忘冤債,因訪梅雪再世為花春抱憾陋顏,動念風流,既起孽根可賞淫報,故於桃花印化骸,贈藥堅其淫心,於水園中遇難相救,留其淫身於半橋,卻吟詩教畫,成其淫事,於紫雲洞賜食授法壯其淫膽。
  花春看罷,含淚巔頭道:「原來此事皆關前劫,我生時真如在夢中耳。」
  閻王道:「報雖如此,你又不可以是是非非皆前生劫報,試看後證,便有分曉。」
  花春又把後邊狂語細細看道:若花春能悔心於淫慾風流,規身於廉恥禮義,則唯茲惡報,並可轉為善緣;如陋顏脫化,不作風流舉止,可為儒雅豐栽,補天丸即無所可用;而醉心丸亦可用諸除奸鋤惡之用,詩成曰亦得救垂危之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至於教槍賜食力壯身輕,自可兼文武全才,樹奇薰於王國。總之禍福無門,唯人自造,有改過悔非之一念,即轉禍為福之一機也,可不戒哉。
  花春看至此,唯是槌胸跌足悔恨無及已,爾閻王道:「憑你在暗室屋漏中作一虧心事,我豐都中已聞,若雷見電識悉無遺,故陰陽雖然間隔,善惡無不昭彰。因你在生有散財濟困一善,故地獄之苦今且免汝,至於你生前罪惡滔天輪迴之下,該貶汝於毛禽獸族之中;但以你身前孽海深深,若不暫轉人身償得清欲債,且俟來生到我案下,然後你永墜獸胎披毛萬世。」
  花春叩謝已畢,遂令書吏備下文書,差役解去投生,囑令孟婆處迷魂湯可不必與他飲,使他前生後世如隔一夢,冤冤相報腹內了如。那花春隨了鬼役,所過府縣城隍處一一投了牒文,到了談縣城隍署中,那鬼役遞了牒文自回了。城隍就當堂把文書折覽,遂喚鬼差押去,投生鬼差領了牌票,一路押行到一所高大牆門首,立住了足高喚幾聲。只見裡面有一白髯老者扶杖出來,見了花春遂拭淚歎氣道:「孽根來矣。」沒奈何引了花春,一重重行至內邊樓上內房門首,把花春一拐打入房中。
  花春眼前一陣昏黑,霎時負痛異常,啟眼開來看已成一嬰嬰矣,只聽得穩婆在旁說道:「恭喜添了一位千金。」已自知轉了女身,口中雖不能言語,而心內已洞然明白,知此身不投於別家,母即堂嫂楊氏,父即堂兄晴園也,上有兩兄,一名花貴年方七歲,一名花榮年方五歲。晴園與他取名曰艷姣,卻因父母性喜弄璋之慶,故於女不加珍惜。
  到了五週歲,偶至書齋遊玩,見這須圖書畫幅,一一皆前生手跡之存。書休繁敘,未及二載,那生身親母竟爾一病身亡,父親續娶繼母槐氏,凶悍異常,屢屢受她凌辱,苦不勝言。奈晴園又常不在家,日夜出外遊蕩,家中一應出入總帳盡托人掌理,日常來往之人俱是一班流涎富厚騙費金銀的小人。
  艷姣雖幼,目擊能知,暗想:「晴園這分家資,皆是我前生分與他的,怎奈他揮金如土日逐消磨?」心中未免憤憤不平,又見會了幾場冤案官司,自己卻毫無膽氣才幹,專托那幾個流名訟棍,唯將銀錢揮用而已,豈知人禍未消,天災又至,遭了一場回祿,把一座峻宇雕牆的房盡變為瓦礫之場,其中明珠美玉、異玩奇珍亦俱付諸一爐。
  那時遷了住居,焉及得祖居之高大華美,正所謂滄壘變幻轉眼,可憐無奈相猶不回頭,唯將田產變賣以為揮用之資。約又過了數載,花貴、花榮已被晚母朝夕灑罵憂病死了;艷姣時已十二歲,不料長了一歲,那晚母欺凌之態更甚一年,饑無食,寒無衣,啞口吞蓮,苦於誰訴。
  一日晚間偶從繼母房前經過,聽得喃喃有笑語聲,心竅異之,因見窗外有塊假山石,艷姣遂跨身攀上,輕將舌尖潤破紙窗偷覷裡邊。只見槐氏與一少年坐在床沿裸體相戲,艷姣認得此人非別,即槐氏之表弟:「平日間不常來往的,不知何時勾搭上?今父親不在家,乘隙行此勾當。」
  只聽房內一陣嘖嘖親嘴聲,淫蕩喘笑聲,視內只見二人在榻上赤條條嘴對嘴摟成一處,那表弟腰下一件白鬆鬆、頭粗根細約五寸餘長的東西翹翹的,只見繼母玉指捏住那東西,看一會,弄一會,用嘴含吮一會,那物被吮吸的漸粗漸長,青筋暴暴尖尖紅頭。
  繼母把兩腳高高翹起,那表弟就把這五寸長的東西向繼母小便處插了進去,一抽一抽;繼母雙手扳住那表弟屁股,亂顛狂顫,口聲嗷嗷聲不絕。
  見二人歡態頻形,嬌聲屢喚,看到出神之處,頓覺兩頰微紅,不覺一陣熱烘烘從腹下流出,陰戶似小解一般,伸手一摸濕淋淋的,不禁失聲。
  聲音驚動房裡交歡之人,見槐氏頓時把那少年推開,順手牽一汗巾,束好胸膛,口中嚷道:「哪個潑膽賤人,在窗外竊視?」
  艷姣急欲逃避,豈知聞聲膽破,慌忙走下一足踏空,已倒身於地,負痛不止。
  此槐氏已持燈出外相照,不能遁匿。槐氏走近,一把揪住拖進房中,狠聲罵道:「你這該死賤人,膽敢潛身窺探我們去,今日自投死網,決難饒你。」
  艷姣跪地哀告道:「女兒偶從此間行過,聽得母親在房不知與誰人言語,依兒聽不仔細,只道是父親今日回家了,故立於窗外一視,不知母親與表母舅在房閒談,女兒實無異心,還祈女兒無罪。」
  槐氏道:「你之潑賤尚敢巧言哄我,既道是你的短命父親回家,明朝自見,何必在窗外竊探,及見我與表母舅在房,就該速避矣,你啊呀之聲為何而出,這是你明明窺探我事跡,欲向你父親跟前去搬弄事非。」
  艷姣道:「女兒若有此心,身隨燈滅,母親暫恕女兒數日,若果造言誹謗,然後處置女兒也未為晚。」
  槐氏道:「我看你年尚幼,倒會放刁藏惡巧語哄人,將來長大如何容你?」
  艷姣見話不來頭,只得跪向姦夫身旁哀求救命,那人冷笑道:「此事我如何做得主,生死之柄在你母親掌中。」那槐氏硬心如鐵,就解下束腰汗巾重把衣襟鈕好,然後將汗巾遞與那人,兩頭拽住頓時欲把艷姣縊死。
  艷姣觀物驚心,自歎今宵必死,唯是乞憐求救頓足呼號。正欲收縊,只聽得晴園在外面嚷道:「姦夫潑婦休得如此無禮。」急急奔入內,卻被那人當心一拳打倒縱身而出,艷姣頸上的汗巾,槐氏遂順手牽去了,只見晴園倒伏於地,叫痛連聲,指著槐氏罵道:「原來你這淫婦在家幹出如此潑天大事,少不得死在我手。」
  槐氏被罵竟毫不知過,反而昂然與丈夫爭論道:「你日夜在外伴宿青樓,全不念我在家中影只形單,孤幃寂寞,竟活活做了一個孤孀,是誰之過?我不去寄跡於秦樓,蕩身於楚館,這是放債於你處的了,你為何但知有已不知有人,狠心至此,我今日將此命拚了你罷。」遂爾亂慟亂噬。
  艷姣心內雖十分懷恨,不免上前動勸道:「母親且請息怒。」反被槐氏舉足跌開,艷姣只得吞聲忍氣,步回房內默睡,暗想:「槐氏如此狠心虎膽,我父親旦夕要被她吞噬矣,教我弱質伶丁亦無力可救。」是夜神思恍惚,枕席難安。
  明日起來,並不見父親出外,意欲進房問候,卻又苦於槐氏不容。不意過了數日,一日到黃昏時分,聽得槐氏在房咿咿啞啞的啼哭起來,艷姣正在疑惑,只見槐氏住哭出房說:「丈夫患病數日,適才已經氣絕,叫那楊家表弟快通報親戚,整備喪事。」
  艷姣心內明知父親死得蹊蹺,怎敢多言惹禍,不數日喪事已畢,槐氏的表弟竟常在家中坐落,一應家務雜事,槐氏盡托他料理掌管,正是權握令行,二人只是把艷姣狠狠凌虐,故自晴園死後,艷姣之受苦更百倍於往日。
  然究以艷姣在家,視眼中釘,一日竟把她遠賣於武林錢塘門外一家姓汪的為婢。那家人是個大戶,主人號雪塘,年約三旬餘,頗能優侍下人,見了艷姣甚喜她眉目清秀,與她更名為艷艷。怎奈主母妒悍,暴虐更甚於槐氏,艷姣自到他家那為婢之苦,更不待言,吃打受罵。
  過了兩載已是十四歲了,身軀漸漸長成,撫形自顧,竟婷婷一嬌女子矣。一日竊鏡相照,只見眉橫翠黛眼淨秋波,雖脂粉不施,而丰姿自爾,綽約一副俊俏面龐,彷彿與前生無二。更可異者,年雖尚幼,一點欲心早有,時勃發如火,不能遏過,只礙於主母拘束維嚴,故不敢通情奴僕。豈知主母見她年漸長大,面容又如許秀麗,心中愈加不悅,萬般凌辱無事生非,那家法相加更甚丫鬟幾倍。
  那日正值三春時候,後園中碧桃花盛放,命艷姣前去攀折。艷姣奉命來到後園,覺風和日麗,鳥語花香,一派春光,正是慍人天氣。因恐在園留戀來去遲延,歸房又不免見責,故不敢恣情觀玩,只是急急欲欲覓那碧桃花樹攀折數枝,無奈樹皆高聳舉手難攀,正在樹下徘徊觀望,只見那邊來一園童笑吟吟對著艷姣問道:「姐姐呆立在此做甚去?」
  艷姣道:「我奉娘娘之命到後園折取碧桃花枝,怎奈樹高不能相折,懇哥哥踏上與我折取數枝下來。」
  園童笑道:「你看如許高樹,我又不是猴猿,如何教我扒上樹枝。既然你要折花,那邊假山旁側有幾株低矮的可以折取,你且隨我前來。」
  艷姣隨那童子行轉過假山側旁,見裡面有一座亭子,兩旁圍著紗窗,中間設著楊妃睡榻,榻上枕褥齊備,即時被園童引進亭中,竟擁抱入榻上求歡。艷姣此時已是撩亂春心不能止遏,只得順水推船,憑他寬衣解帶,共赴陽台。
  豈知撫弄移時,唯覺痛苦交加,不能承受;那園童尚未肯止戈,艷姣只得厲聲大喊,掙起下榻,將衣裙束好,自步向假山上折了碧桃花數枝,膽戰心驚,急急到房內。
  只那主母豎眉怒目罵道:「你這該死賤人,我命你到園折取花枝,為什麼去了多時?」
  艷姣戰戰兢兢跪地稟道:「婢子奉娘娘之命往園內折花,見碧桃花樹盡皆高聳層層,攀援不著,因在園中尋覓許久,始見有數株低矮的,旁著假山側畔,婢子遂折此數枝到來,故爾略遲了,須乞娘娘恕罪。」
  那娘娘罵道:「你這賤人偏會胡言說謊,明明在園內偷閒,不知干須什麼勾當,還敢在此造舌麼!」遂喝令眾侍女將她上下衣裙剝盡,仰縛於春凳上,並用皮鞭痛抽一百。艷姣苦苦哀求才曾了十記,打得皮開肉腫,慘不可言,這種利害家法不止此一則,艷姣身受其苦,亦不止此一遭。
  話刪絮煩,書提總令。又一日,艷姣偶從主人書齋經過,見主人在稟迨握筆吟詩,作吟哦之狀,聽得他吟成起二聯,口中只顧念道:「一點嬌黃點額頭,懷春人倚隔江樓;六朝舊事憑誰問,三月閒情只獨愁。」
  艷姣倚立門旁聽了許久,那主人忽抬頭看見問道:「莫非娘娘遣你到此,請我上樓去?」
  艷姣回言:「不是。」
  主人道:「既非娘娘差遣,你在此偷閒玩耍,少頃娘娘知道,怎免那利害家法相加。」
  艷姣道:「婢子豈敢偷閒,因見大爺在此吟詩,故停立竊聽。」
  那主人笑道:「我吟的詩句,你哪裡聽得來?」
  艷姣答道:「豈說婢子能聽,就是適才大爺來成的詩,婢子實能續下。」
  主人不信,遂喚艷姣進內,將詩箋付與她道:「你既如此說,試續下四句與我看。」主人話罷,遂自度開。
  艷姣側立几旁,把尖纖玉手輕執銀毫,即續四句道:「殘月岸旁牽客夢,曉鶯聲裡送君舟;最憐飛絮飛花後,又見萍飄付水流。」
  艷姣續罷,送過詩箋。主人接覽不勝驚異讚道:「原來你竟有如此俊逸詩才,即殘月一聯盡,可壓我前句矣。」又去書頁中取出一題,上寫著題蘇小小墓,主人謂艷姣道:「我與你聯句吟就此詩,你可必酬接否?」
  艷姣答曰:「能。」
  主人起句吟道:「花腮柳眼泣斜陽。」
  艷姣遂握筆題云:「不見蘇家小小娘,誰把芳魂埋攜李。」
  主人見了此句,沉思久之,然後接道:「空留殘夢繞錢塘,春藏古巷渾無主。」
  艷姣不假思索遂接道:「月冷吳山怨自長,油壁香車人去後。」
  主人接道:「青螅聊復踏賢倡。」
  不知聯句之後,又有何事,自有下回細表。





第十六回__空幻中果報既昭__鸚鵡喚大夢始覺

  詩曰:
  前生孽債此生償,受盡顛離暗自傷;
  三載秦樓恣蝶采,十句禪院任蜂狂。
  欲心勸爾須征遏,淫報從知不渺茫;
  兩世風流一夢覺,回頭幸未晚榆桑。
  話說艷姣與主人聯句吟成七律一首,主人驚歎道:「我平日才名流布合郡,文人學士皆奉我詩宗,今日與你聯吟,反令我一時應接不暇,真異事也。我有一題在此,還要試你一試,與我再賦七律一首。」因即取出詩題相示,艷姣接覽,寫著未開花一律,韻限開字,遂謾展雲箋輕提銀管,竟以自己比了花,正意夾寫的吟就一律。詩云:
  傾國名花滿院栽,一叢蓓蕾破新苔;
  芳心羞向東君訴,含芷還須羯鼓催。
  願我藏姣如有待,笑他賣俏獨先開;
  無窮春色勾留住,吩咐狂風莫浪摧。
  看倌你道艷姣自幼並不曾讀過一句書,為何能吟詩聯句,這皆是他前生的宿緣,因迷魂湯不飲,所以滿腹錦繡詞章,並不遺忘一須,仍是一才子也。那主人看了艷姣所吟之詩,喟然長歎道:「此詩風流倜儻,回然不群,即覓諸名人彥士之中,為花朝月夕唱和之一樂,未識爾意如何?」
  艷姣道:「婢子得蒙垂眼,何感如之,但恐主母不容,難諧好事耳。」
  主人道:「我今夜歸房,須把甜言蜜語苦苦懇求她一番,必祈相允而後已。」
  那時主人起身把雙扉掩上,欲與艷姣度高唐之夢。
  艷姣道:「婢子來此,已擔擱許久,恐主母見責不敢從命。」
  主人注目疑思道:「我實忘懷,汝須急急進內為妥。但有一言告汝,你主母夜間睡性頗好,若再多飲了幾杯酒,竟爾熟睡如泥,毫無知覺。我今夜將她勸醉,可與汝後樓相會,你須先至那邊俟我。」
  艷姣允諾,遂急急啟扉而出,來至樓上,卻喜主母在床午睡正酣,不至究查加責。
  日間無話,到了晚來,忙向廚房催取夜餚送去,自有眾侍女輪值在旁斟酒,見主人頻頻相勸,那娘娘已飲得兩頰暈紅,漸形醉態。少頃掇去殘餚,服侍娘娘安寢好了,眾侍女亦各自安睡。艷姣因主人有約,只得悄悄行過廂樓,把後房門輕輕挨開,將身閃進,只見一輪皓月映照當窗,艷姣又把紗窗輕放,那月光射滿樓中勝比高燒銀燭。
  無何主人至,遂爾擁入錦幃,鴛鴦勾頸,豈知初鼓交矛值至敲殘五更,略破含花,頓覺裂痛交加;艷姣因不敢敗主人之興,只是緊咬銀牙,熬痛忍痛,以承受耳。既爾雨收雲散,各自抽身訂以明宵,仍在此間赴約,艷姣把門窗掩好,自歸寢所,和衣而寐,暗想:「女子破花果有如許艱苦者,我今夜含花已破,明日再會陽台自有樂,而無苦耳。」
  話刪絮繁,單說艷姣與主人後樓赴約,接連數次,詎知交合之際,雖已破瓜,一如未破瓜時一樣艱苦,無一次不咬牙頻蹙。看倌們你道此何以故,這皆是彼蒼欲報他前生極惡,恐其為淫債之償,未必不反受淫中之樂,故使伊生成熟如熾火之牝蕊偏又生就狹,不容物之牝戶,巫山會上僅覺有咬牙蹙額之形,並不得勾頸畏腮之樂,造物之稟性賦形能曲為一人佈置,有如此果報之,可不畏哉,此是表語不必多提。
  卻說艷姣一日謂主人道:「婢子前日承蒙許列小星,未識曾在主母跟前道及否?」
  主人道:「我也日掛於懷,所以逡巡不敢進言者,蓋有深意存焉。娘娘的性情你也深曉,倘我言既出,她執意不從,恐一驚獅吼,難聚鴛幃,不特無以為久遠計。即目前之歡愛,亦將斷絕矣。」
  艷姣道:「離合自有定數,焉能慮得許多,須與主母一言試之,則允與不允,憑諸天命而已,免得時時繁念夢寢難安。」那主人應諾而去。
  日無話,到了次早清晨,只聽得主母在房嚷嚷多時,遂喚艷姣進房,竟不問緣由,重重將她拷打一番。那主人也不相勸,竟氣憤憤下樓去了。艷姣被打,明知不允納妾,故有此一番舉動。那娘娘遂令家人喚方媒婆進來,不一時媒婆喚到,要她立刻將艷姣賣了,銀不計多少。
  事有湊巧,適值一山東人到杭脫貨,欲娶一妾回家,方媒婆與他撤合成事,允過銀兩,催逼艷姣下船。那娘娘又令兩個家人押送艷姣到了那客人寓所方回,艷姣思與主人一別,無奈主人並不見面,只得吞聲含淚,出了後門與方媒婆並兩個家人一同下落舟船,不一時泊舟上岸到了寓所,方媒婆與家人自回去了。
  艷姣見那個客人年近四旬,生成一副奸險的相貌,正在房中把零星物件檢點收拾,打點次早起程,見艷姣生得柳腰裊娜,姿態嫣然,不覺欣喜非常,遂取出幾兩碎銀令童兒往衣鋪中買幾件衣服與艷姣更換,是夜恃備一夕盛餚,相與酌飲,少頃飲畢擁抱入幃,免不得布雨興雲,敘新人之豪興。而艷姣之不能容受,其苦仍復如是。
  到了次早起身先將鋪呈物件發下船中,然後艷姣與那客人並童兒三人一併下去,一路無話。那日船過太湖,正在黃昏時分,因見月明如畫,正可趕路夜行,又遇順風,故竟拽起滿蓬順流而去。艷姣正在艙中,飲酒玩月,只聽得耳邊忽起一陣狂風,梢上舟人喊得一聲不好了,那船兒遂傾覆水中。
  艷姣在水掙扎多時,已渺渺茫茫毫無知覺知矣,無何醒轉不覺頭暈眼花,靜息半晌開眼看時,見身已在一舟中,轉晴細細視似一支漁船模樣,有一個老婆子在梢艙中煮飯,還有一人在頭上網魚,自己身上倒換了一身衲裰乾衣,艷姣與那婆子動間一番,方知幸得他兒子撈救,十分銘感。是夜在他船內過了一宵,那婆子自然細問根由,無待瑣敘。
  到了明日,把艷姣衣服曬乾,仍與她換好,謂艷姣道:「你既無家可歸,無戚可依,須尋一安身之所為要。」
  艷姣聞言時既道:「敢問老婆婆,這裡近處可有清靜庵否?」
  漁婆答道:「此閒有一座寶花庵,共有十餘個尼僧在內庵中,頗也饒富,但不知小娘子意欲如何?」
  艷姣道:「奴欲投向庵中,為帶髮修行之舉,敢乞老婆婆引我到庵,且見機而以圖安身之計。」那漁婆道:「這又何難,就引你至庵便了。」
  那婆子遂把船搖動,不一時已至庵前,將船泊住,二人上岸,同進庵中。艷姣問明當家是誰,遂把前情細剖謂:「願在庵中帶髮修行,幫做須零星雜事,黃齋淡飯是所甘心。」尼僧見說,遂爾允諾,那婆子見艷姣安身有所,遂作別出庵去了。
  且說那寶花庵眾尼皆是俗緣未淨的,故絡繹存有風流子弟在庵宿夜,諺云:近水則濕。艷姣在庵漸久,遂有尼僧前來串通合,亦不免與這些浮頭浪子興雲巫峽,而雲陽台。因艷姣頗能隨眾,故在庵與眾尼甚相契合。
  自四月初旬到庵,韶光忽忽又是清秋天氣,這數月中雖雲寄跡於芸房,無異埋身於楚館。那一宵與一個風流浪子共宿沙幃,方畢風流之度,正在朦朦熟睡,只聽得一聲喧嚷打進房中,猛然驚醒,見有眾光棍手拿繩索趕近床前,竟把艷姣與那個少年縛住,衣衫俱不及穿,那時拖出房中,把二人撩於山門首地下。只見那邊也捉破幾個尼僧,一全捆縛於地,只見當家尼情極,向眾光棍苦苦哀求道:「貧尼們願罰,只要列位出口,無不遵教,敢求列位放了他們,日後再不敢如此。」
  內中有一個人說道:「既是師父如此說,再恕她一次;但在這個女子房中縛住的王三,我與他實有舊冤,今日相逢狹路怎肯饒他,我們當連夜解至吳江送入縣中,憑縣主太爺如何發落。」那時哄動近鄉閒人爭來觀看者,指不勝屈。
  艷姣含羞閉目暗想:「何獨是奴命苦,撞著這個冤家,與棍徒偏有夙仇,彼欲雪仇將我如此露醜出怪,殊可恨也。」
  不說艷姣懷漸抱恨,單說棍徒將二人扛下舟船,連夜望吳江進發。天明入城,方與艷姣解索穿衣衫裙褲,又與王三全了一條禪裙,解進縣中。那時縣主升堂發落,各各問訊一番,將王三重責四十板,枷號三月;艷姣雖不至刑法相加,怎禁得審之人挨滿坍岸,弄得滿面含羞,置身無地。知縣審罷,令押艷姣於官媒處覓主官賣,時值一蘇州冷公子,路見艷姣允銀買去,即時下船進發姑蘇。
  艷姣見那冷公子尚在青年豐栽俊雅,暗想:「他今日買我決是納妾,我得此人諧老終身,亦可無憾。但恐命遭顛沛又有變端,亦無如何也。」
  那冷公子在船無事,唯與艷姣細細請問前情,艷姣遂以自幼喪母,被晚母欺凌賣於杭城汪府作婢;以及與主人聯句稱異許納偏房,因主母悍妒不容,頓時賣出,並舟覆太湖寄身庵內之事,一一說明。
  冷公子道:「如此說來,汝之顛沛可謂極矣。我還有言汝,適才所云與汪姓主人聯句吟詩,這詩詞若還憶得願聞佳作。」
  艷姣微笑道:「俚句何堪讀聽,既是公子下問不敢深違。」
  艷姣就把續句聯吟二首與未開花一律,一併背與冷公子聽了,冷公子道:「此乃才子之筆,卿雖聰俊,恐此詩未必是卿所作。」
  艷姣道:「若公子不見信,懇試妾以一題何如?」
  冷公子道:「此言甚善。」正在構思命題,適見一蛺蝶飛入船中,因即指秋蝶為題,韻限飛字。艷姣得題,頓時賦成一律云:
  回道秦樓事已非,才逢秋色便依依;
  從來不向殘花宿,此去誰憐好夢希沉醉秋叢輕剪雨,
  徘徊小院冷侵衣;只因未了風流債,採得寒香故故飛。
  冷公子見甫命題而詩已成已,唧唧稱奇及覽詩不禁大訝道:「卿果有如許奇才,頃所背之詩信非冒襲也,我冷夢梅何幸而得此才貌佳人,奇緣不偶豈謾以抱衾之職待卿哉。但有一言當為卿預告,我家大娘萬般賢淑,唯提起納妾一事,則頓時怒氣迸烈不容分說,因我家有一座別墅,離家數里,我久矣蓄心欲納一寵人貯於此處,卿此去須安身在別墅中,庶幾可免是非。」
  艷姣道:「妾既歸君但得不時與君相交已足矣,何論其在家中在別墅哉。」
  是夜在船不免巫山一度,而交媾之下艷姣仍毫無樂境。
  一宵易過,到了明日已至蘇城,命船家彎進紅杏鄉中泊船,上岸引艷姣進了園門,偏園觀玩一番,雖不十分麗艷,而亭榭池塘頗也點綴得精雅可愛,遊玩許久,行至一所庭中,見裡面新砌牆,靠壁排著一架方廚。
  那公子舉手啟落暗門,雙扉頓啟,裡邊又有小小坐室兩間,遂謂艷姣道:「你安居於此,只消把雙扉掩好,竟是神鬼不覺的,日給三餐自有園童送進,卿在此或刺繡消閒,或吟詩遣悶,我若得暇自不時進來與卿一會,切不可隨時啟扉出園。因我有這須文人詩友常在園中絡繹往來,而大娘又不時遣人到園打聽消息,倘一撞見是非難免。」
  艷姣謹稱知曉,二人又一度陽台,然後冷公子辭別而去。
  且說艷姣緊閉在內竟如關鎖牢籠,心中懷悶不已。流光易逝,又是秋盡冬來,朔風凜冽淡月凝寒,一派寒冬光景倍覺愁人,冷公子雖不時進來卻只在日間片刻之流連,而晚間總不敢留宿於此,艷姣居此真覺度日如年,寒冷空幃難堪寂寞。
  那一日,烏雲密佈大雪粉飛,艷姣暗想:「如此雪天諒無甚人到此,不免出外觀玩園中雪景一番,排遣悶懷。」
  正在觀玩,只見一人頭帶斗笠,身披氈衣跨驢而至;艷姣急欲迴避,定晴一看卻原來是冷公子,遂迎公子下驢同至飛雲閣上賞雪觀梅,談心暢飲,竟忘卻歸家。
  無何天色已晚,見雪愈下得大了,竟一片片如毛剪下,雲低風冽,天氣正寒,冷公子不能回去,是夜在房同宿,自然錦帳生春,漏盡五更還作夜繡幃,雪高三尺不知寒,雖乏雲雨之趣,偏多戀戀之情,喜孜孜過了一宵。
  二人熟睡方醒,只聽得外面雙扉打破,擁進多人,艷姣急欲起身,已見一婦人走近床沿把帳幃拽起,指著艷姣罵道:「你是何處青樓娼妓?敢大膽在此安宿。」
  遂喝令眾侍女把她赤身拖出衾中,用麻索捆縛了拖出庭中,竟投於階前雪內。
  艷姣身甫著雪已冷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的了,不知死去多時,覺身上微曖漸漸更醒,睜眼看時已不在冷公子園中,數椽破屋內唯有一老婆子在內煮飯燒湯。
  艷姣細問其故,知被冷家大娘作主許配與她兒子蘇鄉如為妻,現在其子已往街上整備魚肉燭馬等物,即在是晚成親。
  挨至黃昏時分,草草毛毛的成了親。詎知蘇鄉如是一個雇工的窘人,室如懸磬家少儲糧,老母在家唯績麻漚綻助給三餐,自與艷姣成親又增了一口,未免日給難敷貽嗟瓶罄。艷姣際此光景怎能消受得過,又見鄉如出外雇工歸家日少,因結識了間壁一個開珠寶鋪的,那人姓鳳號集梧,家住南潯,曾約於某日黃昏後私奔。
  到了這日,悄悄與那人一同下落舟船,竟同回故土,把艷姣安頓家中然後再至蘇城。不料三更時分,行至僻靜河塘,兩個舟人竟持了明晃晃兩把利刀槍,入艙中把集梧一刀砍死,艷姣急待聲張,那刀已架在頸邊,唯哀求饒命而已。
  船家道:「若不聲張決不傷汝,這是一座寺院中僧人托我二人在蘇行此勾當的,若遇姿色婦人下船,總要下須毒手,你也誤遭此劫,不必傷懷。」言罷把屍體撩入水中,遂把櫓亂搖,搖至一所泊舟。
  上岸一舟人引了艷姣,彎彎曲曲行至一個僧房,遂有一眾僧人絡繹前來強逼成歡。那時被眾僧粗魯狂淫,承受之苦自爾更甚。詎知這寺中共有十餘僧人,每房淫僧頗又眾多,艷姣每夜輪流而轉,污淫之態,何可勝言。日間則密藏於一所幽室中,見裡面已有十餘個婦人在內,共訴冤情,知皆拐擄於此。
  艷姣自處入寺中,屈指算來已有十旬,正愁押獸籠禽無由得出,適值那晚黃昏寺遭回祿,火焰沖天,竟難救過,眾婦人乘鬧俱拚命越牆而出得脫牢籠。哪知艷姣命犯顛離,出寺難行,又遇地棍姦淫騙拐,載至維揚,竟賣於藹春院中為妓。
  艷姣暗想:「我自破瓜以來,御人多矣,枕衾之下有苦是負無趣可償,怎禁得寄身於此,朝送舊夕迎新耶。然我慾火時騰又難久耐,豈能割除孽障,長守寂寂之空幃。想我麗顏撥萃正在青年,而撫琴對棋吟詩描畫,又色色精通,我若為青樓女,自能合群名流商人企仰,一為酬接已令他心醉魂迷,而雲雨之間聊為畫卯點名而已。」
  此志既定遂安下心在於藹春院中,入院方數月,而聲名已大振廣陵,兼此處乃天下客商輻湊之所,名妓聲傳無不契懷讚羨,由是藹春院中無日不車馬盈門,所交之人無不稱讚她詞賦不讓花魁之品,竟有蘇小之風。
  且說艷姣在院迎新送舊的過了三載時,有一貴宦石公子與她甚相契合,深暮艷姣詞賦之工,故二人得暇常為和詠聯吟。不知石公子雖嗜吟詩,而詩學甚淺,較諸艷姣不啻有涯角之隔,石公子卻能下問,所吟的詩反教艷姣評改,故二人相交甚厚。那時石公子之父因放了山東巡按出都,特遣人來迎接家屬,故石公子特來與艷姣握別一番,袖中取出一幅感別詩詞贈於。艷姣展開一看,見是四首絕句,內有一絕詩云:
  瑤台舊路渺無蹤,兩地相思情更鐘;
  畢竟鵲橋填未穩,關山雲樹隔重重。
  艷姣一覽此詩似於何處見過,沉思久許記是前生題墨在十美圖上的,笑謂石公子道:「瑤台一絕,非君所作,是一幅美人圖上抄襲來的。」
  石公子驚問道:「卿何以知之?」
  艷姣飾詞對道:「妾昨夜曾得一夢,夢君贈妾以一幅畫圖,妾珍玩之無已,見每幅上題詩一絕,妾尚記憶不忘。」
  石公子道:「原來有此異事,我果新得畫圖一幅如卿所言者,卿既夢我見贈,我回家即當撿出遣使送來。」言罷別去,少頃即有侍女送上畫圖。
  艷姣甫為展覽,不覺傷心觸目,淚落如流道:「物猶飛也,而人已非矣。我前世孽根皆起於此,想我自賣身而後,淫債纍纍,諒尚未清,欲偷生於世何為?」遂解下一條系絲自縊而亡。
  詎知魂赴瞑台,閻王謂:「艷姣冤債未清,壽年未絕,再至陽間為人數載,然後可赴酆都。」
  那時悠悠醒轉,見鴇兒並眾姐妹在房看視詰問緣由,只得吱唔以對。眾人見狀知有難言之處,不欲追詰,寬慰數句各為散去,自是艷姣在藹春院又過了兩載,忽被揚州府陶太爺出重價買送於督撫柳大人為妾。
  艷姣甫入內署,見柳巡撫年近五旬,注目許久,似曾相識,心甚疑惑,因乘間細問侍女們:「老爺籍貫何處,誰字甚名?」一經盤問,腹內已自了如,少頃喚進臥房歡御,枕席對著柳巡撫不禁憶昔傷懷,潛潛淚下。
  柳巡撫見此形情,十分懷疑道:「你有何傷感,不妨對我細剖。」
  艷姣道:「我之傷感,不在今生,乃在前世耳。」
  柳巡撫道:「前世之事渺茫難知,何用悲他?」
  艷姣道:「我前生悔不聽君之箴勸,致有今日,我非別人,即君之契友花金谷所轉世也。」
  原來這柳巡撫亦非別人,乃即是遷喬也。遷喬聽到此句,遂吃驚問其故,艷姣帶淚將前生事跡及豐都受苦並再世投生之流離顛沛一一剖詳,此時不覺悔恨交加,呼號大慟,只聽得耳邊聲聲喚道:「花貴人快須抬頭。」竦然驚醒,乃是一場大夢,見簾前鸚鵡對著他喚了一聲「風流才子樂乎?」遂破籠飛去矣。
  那花春呆思許久,顧問家童:「方纔睡多時?」
  家童答道:「相公俯幾而臥約有半晌,庭前花影已將過午了。」
  花春心竊異想:「明日遷喬到來,遂以夢中之事詳述一番。」
  遷喬亦驚訝不已,又將夢中所作之詩詞,一一錄出與遷喬一合觀玩,不禁讚美唧唧,花春暗想:「這鸚鵡一喚,而奇夢終此,鳥洵非凡種,乃德僧設法變來點化於我的,自得此夢之後安陋顏之故,我遂絕念於風流。」
  厥後花、柳二人俱得玉人合巹,金榜題名,子桂孫蘭,爵居上位,此書俱不贅言。


【全書終】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6-25 11:31 編輯 ]
2012-6-9 14: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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