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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11-11-26 來自 A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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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送仙蹤蟾府愜新游 慰鄉心麋台欣小住
話說林如海假期已滿,要赴天曹。賈母再三留他,情不可卻,只可又多住了兩日。這兩日,賈母仍留賈夫人在赤霞宮住下。鳳姐、尤二姐請了一日,迎春、香菱、尤三姐又合請了一日。卻因賈母那天遊園聽戲,微覺疲乏,只在正殿上設席。賈夫人還得抽空至元妃、警幻兩處辭行,又要回到絳珠宮檢點行李。他這一向住在娘家,才有家庭團聚之樂,熱辣辣的就要分手,上戀老母,下撫弱女,頓覺感觸百端。林如海卻只與賈珠寶玉等閒談小飲,又訓勉寶玉許多話。
到了起行那日,會真園中諸姐妹以及丫環們,都到賈母上房候送,大家依依不捨。賈母見愛女遠別,更是老淚涔涔。賈夫人道:「老太太別傷心了,如今不比從前,老太太幾時想我,只要帶信來,我一半天便可趕到。若在世上,隨任到雲貴邊省,倒沒這樣方便了。」賈母聽了,心上稍鬆,賈夫人方才放心上路。眾人送賈夫人上了轎,直隨至石牌坊外,林公和賈珠寶玉等已在那裡候著。寶玉正和警幻說話,警幻見賈夫人轎到,忙上前慇勤話別,賈夫人和他周旋一番。又對鳳姐迎春諸人道:「你們也請回罷,送到天邊,總是一別。回去多安慰老太太,替他老人家解解悶兒,這倒是正經。」又瞧著寶釵道:「你也早些家去罷,別叫你太太懸心。我幾時再到這裡,就叫你妹妹帶信給你,咱們再見罷。」李紈和賈珠此番得多聚兩日,卻是得之望外,眼看就要分離,脈脈無言,兩心如割,藉著送賈夫人暗自落淚。一時林公和賈夫人轎子去遠,眾人方掩淚而回。
只寶玉黛玉帶著晴雯、紫鵑、芳官、藕官,一直送到天都。
那黛玉夫婦只去幾日,為何帶這些人呢?原來寶玉那些侍婢,聽說二爺二奶奶到天上去,人人都要跟去開眼,寶玉素來依從他們慣了,丟下誰都不大好,弄得沒了主意。黛玉道:「車動鈴鐺響,帶那些去做什麼?要末把晴雯紫鵑帶去就得了。」寶玉又再三央及,添帶了芳藕二人,好叫他偷學天宮的曲譜。當下與賈珠會齊,便從太虛幻境同往金水河源,見有一隻仙槎灣在那裡,大家坐上那船,溯流直上,四望渺茫,也不知是雲是水。晴雯等初次試坐,都有些頭暈,霎時間便到了星渚。賈珠分路直赴司文院。
寶黛諸人順著天街,一路緩步行來,果然是城闕九重,笙歌萬戶。探問林如海的新居,只距天街不遠,便照所指處奔去。
只見道旁一所住宅,是青瑣朱門,門內有雙犬守著,拳毛長身,狀如烏龍,見了他們也很馴伏。進了二層門,是園林的格式,也有些樓台亭榭。那樓屋全是用白玉石造成,霧檻雲窗,層層洞啟,旁邊遍種著白榆樹。一時進了屋裡,賈夫人正在檢收行裝,見寶黛等進來,笑道:「到底你們坐船慢多了。」寶玉問道:「姑爹不在麼?」夫人道:「他吃了飯,就到天曹銷假去了。」晴雯等上前見過夫人,賈夫人道:「我替你們收拾出幾間屋子來,你們先去瞧:如不合式,回來再擺飯罷。」便叫丫頭喜鵲兒領寶黛等到一處小巧院落,院中一大棵紫薇花,花下幾間精室,陳設非常雅致。寶玉說道:「這裡就常住都住得的。」黛玉笑道:「你倒是『花子拾寶,件件都好』。」紫鵑道:「姑娘今兒走乏了,坐著歇歇罷。」大家歇了一會,又同至賈夫人處。賈夫人催丫頭們把姑奶奶的飯擺上,又另替寶玉預備的果食。
寶玉吃完了,陪著說些閒話,便往司文院去尋賈珠。見賈珠住的那間屋,松影當窗,琴書靜穆,笑道:「珠大哥在這裡靜慣了的,難怪到我們那裡嫌吵得慌。」賈珠道:「靜不靜在自己的心,外境雖鬧,中心自靜,也是一樣。必得到空山深林,方能習靜,還是道力不夠。」又同寶玉至寶文閣和諸先輩相見,大家都道:「你們去了這些日子,幾乎不想回來了,可見兄弟怡怡之樂。」座中一位姓文的,是宋朝的狀元宰相,聽見此言,歎道:「兄弟之樂很不容易,我從前見著二蘇,就覺得可妒可羨,如今又遇著你們昆仲。」賈珠道:「文山先生何出此言?」
那姓文的道:「閣下不知我的隱痛,我也不是沒有兄弟,可是我走我的路,他走他的路。見了人都沒臉提他,還不如沒有的乾淨呢。」
又見一個大鬍子,正和一個短小精悍的人,在那旁高談闊論。那鬍子上回見過,認得是蘇子瞻。那中年人卻不認識,問知是東方曼倩,他並非司文院中人,是偶爾來此閒談的,見珠寶弟兄英年玉貌,也甚傾佩。說起他從前汗漫之遊,走過麟洲、鳳洲,看見許多怪怪奇奇的事。那回走到虞淵紫水,掉了下去,染得一身都是紫的。大家都聽住了。忽然又大笑道:「你們都是司文院的人,可知眼下出了兩種妖怪,專和你們打攪。」
寶玉忙問是何妖怪?東方曼倩道:「說起來也可笑,你以為什麼怪怪奇奇的東西麼?從前佉盧在世,養了一隻小黑猴,只有三寸大小,被放在筆筒裡,每逢要寫字,就叫他出來磨墨。他跟了墨水打交道,也不認識一個字,只看佉盧寫字是橫著像螃蟹爬似的,便以為為橫寫的才算字,見那直著寫的都不順眼。如今此猴潛性通靈,求著到閻浮世界去做人,還求玉帝注定他來生富貴要在『弼馬溫』之上。玉帝任他央求,只是不肯。不料,那天玉帝喝醉了,他又再三磨菇,便許了他,後來醒了,十分追悔,已來不及。此猴若到世界裡,只怕有得鬧呢。」寶玉道:「一個小猴子,怕他做什麼。」東方曼倩道:「他那幻身,要大就大,要小就小,沒有准的。又拜了齊天大聖名下做乾兒子,把大聖鬧天宮、翻觔斗雲,各種本事都學了去。最可怕的,吹一根毫毛,就變成一個小猴子,同時可以變成無數的化身。他一縮起來,身子很小,跑的又快,連觀音菩薩的緊箍咒也扣他不著呢。」蘇子瞻在旁掀髯大笑道:「無私心不發公論,曼倩先生何嘗是衛護咱們司文院呢。他常到王母園中去偷桃,自從有了這猴子,桃兒沒熟,就被他帶青啃了去,大家弄的沒得吃,所以恨到如此。」
東方曼倩笑道:「東坡先生且慢嘲笑,我的話還沒說完。你們知道商紂的寵妃妲己麼?」大家都說知道。東方曼倩道:「你們未必知道得全,那妲字是殷朝女官的名,因女官不止一人,都是按天干排的,就和胭脂巷那些排二、排三、排六、排七是一樣的。那妲己剛好輪到排六,他本是玉面狐狸轉世,周武王滅紂,把他也殺了。閻王因他狐媚惑主,罰做章台歌妓,因此記的唱本倒不少,可惜都是些俚俗的。後來又到冥間,自誇他的陰功,說是專門救人之急,將身佈施。閻王一時懵住了,說道:「將身佈施是慈悲佛心,快給他一個好去處罷。」判官便注定他來生做禮部尚書,兼管樂部。那樂部或許是他所長,禮部卻管著科舉學校,他只懂得唱本上的字、唱本上的句子,要迫著士子當金科玉律,那可誤盡蒼生了。」賈珠道:「你這話未免言之過甚。他從前不認識字,既做了官,還不裝做識字的麼?」東方曼倩道:「若如此倒好了,他就因為自己不認識字,不許以後再有認識字的,要叫天下人的眼睛都跟他一樣的黑。所以要鬧糟了呢。」蘇子瞻大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人的眼睛本來就是黑的,這都是誤在離婁的一句瞎話。」說至此便不說了。
眾人定要追問,寶玉又再三央及道:「蘇老先生,你說了麼!」蘇子瞻方笑道:「那離婁是眼光最亮的,一旦被吃過鱉寶的賭輸了,未免有些牢騷,到了閻王面前,大發其議論。說人的眼睛要叫他反背過去才對。閻王聽了他的話,吩咐判官,所有托生的人都叫他瞳人反背。因此,這些人看黑成白,看丑成美,認為當然的,豈止那玉面狐呢?」寶玉道:「可有什麼法子補救沒有?難道玉帝就不管了麼。」蘇子瞻道:「玉帝先不知道,後來包龍圖上了一本,說得十分剴切。玉帝當下就把閻王嚴重處分,可是已生下來的,沒法子收回。總要等他們天年盡了,另有一幫人托生出來,眼睛才會正呢。」大家聽了,莫不歎息!
寶玉怕黛玉在家悶著,又坐了一會便自回去。此時,林如海已從天曹回至新邸,見了寶玉,便問司文院中諸人有何高論。
寶玉將東方曼倩、蘇子瞻所談的話,都述與林公聽了。林公笑道:「他們兩位本是好詼諧的,若說這些妖魔,下世造劫的固然不少,可也有長生在前,眼睛並未反背,即如府上珍大爺、蘭哥兒,他們的眼睛,又何嘗不亮呢?古今文運,只有消長,斷無永廢,你只瞧著罷了。」又笑道:「我們同曹裡有個人,臉上生個大黑痣比錢還大,皮膚又黑又紫,眼圈上兩個大黑圈,像天然的墨晶眼鏡,沒一個不說他醜的。若到世上遇著瞳人反背的,都當他彌子瑕、宋子都,豈不是個大笑話?」
那晚上,寶黛二人陪林公夫婦談到夜深,方才就寢。天上易曉,一到寅卯之交,便又起來。林公夫婦看待姑爺姑奶奶真是十二分體貼、周到,寶玉自是感激,更見不安。每天總到司文院走走,聽那些新奇議論,比說書還有趣味。閒的時候,同黛玉帶著晴鵑芳藕也各處逛逛。連玉帝的靈台、靈囿,西王母的蟠桃園,崑崙宮的瓊華室、朱霞館都逛到了。
那天,寶黛二人同去尋賈佩蘭,佩蘭說起前幾天秦可卿到這裡問起你們,還說你們若來了,叫我知會他,他就趕來聚聚。
寶玉道:「姐姐,你就寫信去罷,我們在這兒,也沒幾天耽擱。」
佩蘭笑道:「寶兄弟,你還以為像塵世上那般展轉麼?這裡來往很方便,只要一通知他,當天就來了。」又道:「今晚上兜率宮還有群仙會,你們去不去?」黛玉道:「既趕上了,咱們也去玩玩。」佩蘭道:「晚上我去找你們,見見姑太太,咱們一塊兒去罷。」當下約好了。黛玉因要到蕊珠宮,便辭了佩蘭,自和寶玉同去。直至傍晚,方回林府。
吃過飯,正陪林公夫婦閒談,晴雯走來回道:「小蓉大奶奶同著一位姑娘來了,他說也是二爺的本家,我可從沒見過。」
寶玉知是佩蘭,便叫他請到小院裡坐,一面同黛玉下來。秦氏一見黛玉,便道:「二嬸子,我盼你好久了,怎麼總不到這裡來。」黛玉道:「前一向,我爹爹媽媽都在太虛幻境住著,寶姐姐雲妹妹他們也常來,那走得開呢?我們每次聚會,總想著你。」秦氏道:「我生來是孤單的命,那有你們那造化?」
賈佩蘭道:「咱們先上去見見姑太太,再說閒話兒罷。」於是,黛玉領佩蘭、秦氏,同至賈夫人處,賈夫人從前也見過秦氏,不免說些舊事,又問問別後情況。佩蘭雖是初見,賈夫人見他和婉可親,也甚為愛重。留他們二人吃了點心,方同寶黛夫婦帶著晴鵑芳藕,往兜率宮去赴會。
此時,各界群仙到的已不少,鸞龍梭邏,簫鼓喧嘈。也有許多遊仙在那裡互鬥幻術,或擲米成珠,或舉扇畫水,或捉履脫手化為鵠飛,或叩樹作聲巨如牛吼,比上次所見又各不同。
在睛鵑等眼中看著,都覺得新奇有趣。又見那裡各坐落都是瑤宮璇室,琪樹橘林,處處驚心炫目,到一處讚美一處。那些眾仙,有認得寶玉黛玉的,也有由佩蘭秦氏轉為介紹的,不免周旋款敘。
寶玉見那一帶碧桃花下尚為幽靜,便領眾人走過去,就著幾個白玉繡墩坐下隨意閒談。秦氏道:「那回咱們在這裡遇見,一晃又是好幾年了,日子真是飛快。」佩蘭道:「咱們在天上一天一天的總是這樣,不知那塵世上又經了多少劫呢?」黛玉問秦氏道:「情天上也有這些熱鬧麼?」秦氏道:「熱鬧是說不上,只是那些花鳥都分外好看,還有一種頻伽鳥,叫的聲音簡直就像音樂,別處從沒見過的。」寶玉又向他說起蘭香降世之事,秦氏道:「怪不得我來過幾次,總沒見那杜蘭香,我正要問二嬸子呢,想不到這親事就成了。這裡頭還有我一份媒人,二嬸子怎麼請請我。」黛玉道:「那月下老兒還親自送了去,那樣做媒人才算做得到地呢。」秦氏又問起秦鐘,寶玉道:「他自從娶了能兒,倒是真收心了,一步也不亂走。那回陪姑老爺逛園子,居然謅出兩副對子,總算虧他。」正說著,侍女們斟了元天玉露,遞給他們分飲。
此時天風泠泠,吹送笙簫仙樂之聲,賈佩蘭道:「那邊演雲韶舞呢。」眾人放下玉杯,尋著樂聲行去。只見瓊花樹下,有三十六個仙娥,都穿著長袖綵衣,翩躚隨風,且歌且舞。旁邊還有一班仙女彈絲吹竹,也與他們節奏相應。舞到酣時,但見一片彩霞翻空飛動,瞧不見一個人影。此外尚有王子晉吹笙,秦弄玉品簫,湘妃彈瑟,楚無虧鼓琴,那聲調高下抑揚,若相應和,細聽去全非人間宮征,芳官藕官偷偷的都記下了。寶玉因想起月宮仙樂,要去領略一番,當下便與佩蘭秦氏約定明晚同去。黛玉道:「那裡路遠,要坐車去的,我來接你們罷。」
秦氏道:「二嬸子可想著多帶衣裳,那裡冷得多呢。」又聽了一回,便分路各散。
次日,寶玉從司文院回來見林公夫婦,說到晚上去游月宮,黛玉便請林公賈夫人同去。林公道:「你們還約了女客,我去了不大方便,還是太太同去罷。」賈夫人卻甚高興,當下便答應了。寶玉是性急的,在院中紫薇樹下來往轉磨,似熱鍋螞蟻似的,只盼不到天黑。好容易晚飯吃罷,賈夫人和黛玉、晴、鵑等都打扮好了,紫鵑只替他們預備了夾紗衣服,寶玉道:「這那夠呢?簡直帶薄棉的罷。」紫鵑尚不肯信,因寶玉吩咐,只可帶上。大家分乘了三輛青鸞華蓋車,寶玉騎了一匹吉光天駟,先紆道接了賈佩蘭和秦氏,方才向清虛月府而來。走近府外,見有許多人家,紅男綠女聽車馬聲走過,都在那裡張望。黛玉在車中問秦氏道:「這裡怎有這些人家?」秦氏道:「這些家都靠著養蟾為業,只因嫦娥娘娘配的藥,都要用蟾香的,一年就用得很不少。別看這些住戶,供給他還不夠呢。」
說著,已望見那座府門,是白玉石做的,通明雪亮,宛如水晶。大家下了車馬,又忙著添衣,果然寒氣迫人,重棉不暖。
紫鵑笑道:「我才信服二爺了,要不然,這樣天氣誰想起帶棉衣裳呢。」進了門,只見珠宮瑤殿,燦爛生輝,院內都佈滿了桂樹。又進二層宮門,方有素衣宮娥上前問訊,知是神瑛侍者、絳珠仙子來到,連忙進去通報。眾人往內望去,見桂樹底下,有許多工匠在那裡做活,所做門窗扇,全用七寶鑲嵌,非常精巧。此時雖在深夜,那院裡光明勝晝,斧鑿不停。好一會兒,宮娥才出來說道:「娘娘在廣寒殿候著呢。」便引眾人進去,走過兩層院宇,方見那七寶莊嚴的正殿。殿簷上嵌著巨珠一排,大如西瓜,寶光四射。一群素衣宮娥,在殿前廊下站著,打起水晶簾子,讓他們入殿,那嫦娥立在殿內相迎。原來是:瑤姿替月,瓊佩彩雲,腰垂洛水之,襟掛秦台之鏡。乍將迎而含睇,復裊娜而回身。仙藥搗余,曳銀裳而如舞;靈樨拂過,動珠(以生輝。春宵楊柳之煙,秀眉凝怨;秋水芙蓉之影,圓靨臨妝。正是:碧海青天萬古心,瓊樓玉宇三霄景。
當下見了黛玉,忙上前拉手道:「絳珠妹子,這一別可長遠了。那回兜率大會,滿想著可以見面,不料我到的稍遲,你先走了。這是什麼風兒把你吹了來的。」又瞧著寶玉道:「這位想是碧落侍郎,那篇清虛殿高文,到處傳誦,令人傾佩。」
寶玉謙遜道:「塵鄙之作,何足煩娘娘掛齒。」嫦娥又道:「從前還有小小因果,侍者料尚未知。那年登科記中,原織的是尊名第一,偏那張惡子說你曾有風流小過,要將名字撤下。我和他力爭,才把一字添上一筆,改成七字,這如今名登天府,塵世一筆,又不足談了。」寶玉道:「雖是隔世的事,也全虧娘娘成全,才得決心入道。不然,一第不成,焉能從此而止,倒弄得兩難了。」黛玉又指賈夫人道:「這是家母。」彼此見禮,自有一番寒暄。晴雯紫鵑也都上前拜見娘娘,嫦娥笑道:「一家仙福,何異拔宅飛昇,上界中也未可多得呢。」
賈佩蘭秦氏都是見過嫦娥的,秦氏謝了上次賜藥之惠。佩蘭道:「今兒還沒見卯君。」嫦娥叫宮女領了幾隻仙兔進來,遍身雪白,兩眼通紅,見了人也拱著小爪行禮,大家看著都笑了。仙娥們獻上桂露茶,寶玉喝了兩口,讚美不置,又陪笑道:「昔年開元天子到此,因得霓裳法曲傳播人間,不知近來可還有新譜沒有?」嫦娥道:「難得嘉客惠臨,正要叫女孩子們稍奏薄技,只是並沒什麼新鮮的。還是去年編的那出『雲仙舞』,尚不甚俗,且令他們試演一回,佩蘭妹子在漢宮見得多了,不要見笑。」說著,便命宮娥們去佈置舞場,少時佈置齊了,即請眾人同往。
從殿旁過去,經過一帶桂樹山石,那前面便是廣場,一棵大娑羅樹下,放著許多琉璃几榻,嫦娥讓大家坐了。此時樹陰如水,庭宇高寒,忽見一隊二十四個仙娥,素衣綷(連袂出來,向上面行了禮,便即翻身合舞。有時拳著單趺,有時展開半袖,做群鶴飛翔之態,其中斂舒高下,都按著曲中節奏,自然合拍。賈夫人問是什麼名目,嫦娥道:「這是鶴舞,底下另是雁舞。」大家留神看去,見那隊仙娥振開雙袖,作飛鶴橫江之勢,清唳一聲,佪舞頓止。隨後又作散飛群雁,時而單舞,時而雙舞,乍揚乍伏,旋散旋聚,錯綜變化,層出不窮。
歌聲一沉,舞的便漸漸低了,宛似沙洲夜宿,萬態俱寂。忽然歌聲一振,又翻空舞起,連袂翩躚,竟似隨陽飛翥。突然歌繁舞促,似回風捲的一般,捲成了一字直行。那雁舞便算完了。
緊接著又是花舞,但見五彩的花球繞場拋擲,有時扔到遠處,回身接住,有時互投互接,循環無端。或散舞如星,或聚花成錦,那一縷歌聲隨著彩雲也飄揚不定。一時各人袖裡又飛出無數花片,繽紛上下,五色迷離,大家正看得出神。那二十四個仙娥來回舞了幾趟,從旁一閃,分作數行,正是擺成「天仙」兩個大字。只聽嫦娥說道:「這『雲仙舞』不過如此,夜氣正寒,請到裡邊坐罷。」眾人聽他一說,果覺身上有些寒意,便都向嫦娥道謝告辭。嫦娥又拉住黛玉道:「絳珠妹子有空儘管來玩。」送他們至內宮門,便自回去。
賈夫人同寶黛等出府門上了車,寶玉仍舊騎馬,先送了佩蘭秦氏各回寓所,然後方至林府。賈夫人道:「夜深了,你們早些歇著罷。」黛玉答應了,自同寶玉等回房。睛雯紫鵑一路走著,口中還在評論,都說花舞那一場最有趣。芳官藕官要細記曲中的句子,卻只記了一半,也只可算了。
寶玉算計在天都已住了十天,黛玉尚要去逛蘇州,其勢不能不走,那晚上便與黛玉商定後天起行。早起見了林公賈夫人,陪著閒談一回,就趁便說明此意。林公道:「早些回去,別叫老太太掛心,也是正理。我聽說黛兒還要逛蘇州去,那蘇州本就沒什麼可逛的,我們又離了塵世,何苦再往惡濁世界去尋苦惱,我看還是不去的為妙。」寶玉道:「他因為生長在蘇州,總想回去看看,就去也不過一兩天耽擱。既姑爹這麼說,我說給他就是了。」
午後,寶玉至司文院和賈珠話別。回來又同黛玉往佩蘭秦氏處坐了一會,便又趕回歸著東西,將林公的話,也向黛玉說了。黛玉道:「不趁著這回去,一到了家就有許多牽絆,便去不成了。我是決意要去的,你不去,你先回去罷。」晴雯也是好玩的,說道:「姑老爺也是這麼婆婆***,去個幾天怕什麼呢。二奶奶想得久了,若不讓他去,又要傷心了。」寶玉拗不過這一對嬌妻愛妾,只可答應同去。到了臨走,秦氏又來送行,直送寶黛等至牛渚下船,還帶話與鳳姐諸人,方才含淚而別。芳官見水邊石子五色斑斕可愛,檢了一大籃子。紫鵑笑道:「怪累贅的,要這個做什麼?」芳官道:「帶回去養在水仙花盆裡,也是好的。」等開了船,順流直下,比來時又快多了。一會兒攏了岸,大家上去,便駕雲直往蘇州。
進了葑門,打聽拙政園正在空著,寶玉忙去和看園的商量,賃那五間大廳住下。廳前便是那棵寶珠山茶,樹陰遮滿了半個院子,只可惜不是開花的時候。前後也有些山石亭台,看園的問知是前任鹽院林大人的姑爺姑奶奶,招呼得非常周到。晴雯忙著去安排床帳,紫鵑笑向黛玉道:「姑娘一向總想念家鄉,這回來了,可該樂一樂啦。」黛玉道:「我只聽蘇州人說話,就彷彿到了家似的。」又歎道:「家鄉是到了,我的家在那裡呢?」說著,眼圈兒就紅了。寶玉道:「妹妹你真愛傷心,咱們也見著姑爹姑媽了,家不家的管什麼呢!我有家也回不去,不也同沒家一樣麼?」黛玉也知寶玉是設詞安慰他的,心中總是悶悶不樂。寶玉又沒話搭話的混岔,說是明兒咱們逛那裡,後兒逛那裡,又是那裡花木好,那裡房子講究,那裡山石堆的好。黛玉見他如此,也過意不去,說道:「你為什麼不出去玩玩,芳官藕官都在外頭呢,讓我靜一靜就好了。」寶玉那裡肯去,一時芳官藕官走進來,各人都掐了一大把鳳仙花,說道:「爺奶奶不出去逛逛,那邊還有很大的地方呢。」晴雯紫鵑也帶勸帶拉的,把黛玉攙了出去,寶玉跟著同走。
果然後邊還有好幾處坐落,那假山佈置的非常玲瓏,下有山洞,上有瀑布水法,雨後青苔都長滿了,更顯著幽靜。水閣前頭老柳交陰,荷花開得正盛。寶黛二人便靠著窗子坐下,看那荷花上的斜陽。寶玉道:「這裡景致雖不如小瓊華,倒很像含暉閣。」黛玉道:「這園子可取的就是舊氣,只看這些老樹,棵棵都能入畫,咱們園子裡還沒有呢。」闌干旁剛好有個釣竿,晴雯紫鵑便拿去釣魚玩。少時,有一對紅晴蜓飛過,藕官捉了一隻,用繩子拴了。黛玉瞧見,忙道:「你拴了這個,那一個丟了伴,不知怎麼傷心呢。快把他放了罷!」藕官解了繩,果然那一隻飛來接了他,在黛玉面前繞了兩轉,方一同飛去。寶玉道:「這蜻蜓也懂得人性,好像來謝你的。」天色漸晚,看園的喊了廚子,預備下許多飯菜。寶玉向來不吃的,另叫他買些水果。黛玉和晴鵑芳藕等也只隨意吃了一點,將就睡下。
次日起來,便忙著各處去逛,先到玄妙觀買些東西,隨即去尋獅子林、滄浪亭、網師園、怡園各處名勝。那些園林,大半年久失修,只規模未改。黛玉看了不甚在意,寶玉卻深喜滄浪亭的水和獅子林的山石,說道:「這獅子林看著就像個真山,到底是名人手筆,我恨不能把他畫了下來,帶回去做個藍本。」
黛玉笑道:「學得來的是臭氣,若自己創個樣子比他還好,那才有意思呢。」過一天,又雇了燈船去逛虎丘。那七里山塘,從前店舖是一家挨一家的,遊船來往,笙歌不絕。如今遊船變了糞船,岸上倒添了許多荒地。黛玉倚著篷窗一路看來,不勝感歎!到虎丘靠了船,大家上去,見寺裡寺外,殿宇房舍坍壞不少,只劍池、千人石各名跡尚在。山門下還有賣泥阿福的,又有罩紗玻璃匣內一出一出的泥人戲,芳官藕官揀好玩的買了幾出。寶玉和他商量,塑了自己和黛玉的肖像,叫他塑好了送到拙政園去。
那天,聽和尚說起附近園林只留園最好,便又坐船去逛,直至園門外下船。進了園,至一處大廳坐下喫茶。那廳外也有此樹石,只見來往的妓女很不少,都是板刀式的闊眉,擦得一臉的胭脂,紅得像猴兒屁股似的。晴雯不免詫異,偷問園役道:「怎麼現在的女人都是這樣打扮?」園役道:「這都是林黛玉興出來的。」晴雯不由得生氣道:「胡說,那有這種事!」園役道:「黃浦灘上赫赫有名的,沒人不知道,怎麼倒是胡說!」
晴雯尚要爭論,寶玉連忙使個眼色與他,方不說了。黛玉不願意再坐,到西園看了一回游魚,重又上船。晴雯瞋著寶寶道:「那園役如此可惡,你為何不讓我說他?」寶玉笑道:「有個西施,就有個東施,天下同名同姓的多得很呢,何必跟他們嘔氣。」黛玉道:「有了這種人,我這名字也要不得了。」寶玉道:「那也何必,我見了甄寶玉,要把名字不要了,至今也還沒改呢。」一時閒談,又引出一樁有趣的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紅妝月舫碧落征歌 白骨霜街紫英仗義
話說寶黛二人從留園坐船回去,黛玉說道:「這些園林無非大同小異,沒什麼看頭。咱們要看點真山真水,才不算白來呢。」因說起要去逛逛金焦。寶玉道:「我是向來好逛的,難得妹妹如此高興,怎還不去?可是那一逛又得好幾天,老太太在家裡要急壞了。」晴雯道:「我聽說金山寺裡還有白蛇小青的故跡,正好去看看。老太太那會知道?還以為我們被姑太太留下了呢。」那晚上回去,寶黛二人在水閣上乘涼。晴雯便吩咐看園的去僱船,第二天便賃定了一隻大船,名叫滄江月,先把定錢付了。寶黛諸人又逛了寒山寺、天平山,方由蘇州上船,直放過江,先在金山寺下停泊。
那金山寺本在江心,如今江面被沙土壅了,變成陸地。從泊船處上去,還走了好長的一段路。知客和尚出來接待,引著寶玉等各處去瞧,指點著說道:「這裡是法海和白蛇鬥法的地方,那裡曾經蘇學士掛過玉帶,那一處是先朝老佛爺做過行宮。」
又收拾出幾間客房,讓他們住下,說道:「施主帶著女眷,貧僧恕不奉陪了。」寶黛等歇了一會,又走到山上去看那江景,只見煙波浩渺,雲帆遠近,頓覺眼界一寬。晴雯道:「這裡離江面很遠的,那水怎麼會淹到山門哪?」芳官道:「這就看出白娘娘的神通來了,連法海也幾乎降不住他。」黛玉聽了,未免發笑。和尚預備了素齋水果,請他們至客房用飯,大家方才下來。到晚上看那江光月色,聽那梵唄松聲,別有一種靜趣。
黛玉道:「你還不願意來呢,這樣景致,輕易那能見到?」寶玉道:「我在大荒山出神的時候,差不多的山水都逛到了,這裡也來過好兩次,有什麼希罕的?只是和你出來閒逛還是初次,倒覺得有趣。」黛玉道:「我也是一時之興,往常就是請我出來玩,我還懶得動呢。」寶玉笑道:「這都是仙丹的功效,妹妹還不該好好的謝謝我麼?」
大家在金山寺住了一夜,便又去逛焦山。那焦山的風景,比金山更勝。住的一座廳房是舊日行殿,甚為寬敞。白天裡坐了竹兜子,將山中有名各處,一一逛到。寶玉怕黛玉累著,那知他到一處便隨意登覽,有些難走的地方,只由晴鵑和芳藕等攙扶上去,寶玉倒走在後頭了。那晚月明如晝,寶黛諸人在寺廊閒坐,廊下正臨著大江,只見江月微茫,水天一色。那些漁船和客船的燈火,隱在蘆葦叢中,一閃一閃的好似草間螢火。
黛玉倚欄看了一回,笑道:「這時候咱們也弄一隻船在江心賞月,那才有趣。」寶玉道:「咱們的船就灣在這裡,妹妹要去也很方便的。」黛玉道:「我不過這麼說說,在岸上想著船上好玩,到了船上,也未必勝如這裡。寶玉道:「好妹妹,既說了,怎麼又不去呢?」黛玉道:「半夜三更裡又坐什麼船,人家看著豈不笑話?」寶玉笑道:「有誰笑話你?我陪你從蘇州直到這裡,你只算陪我到船上走一趟還不成麼?」黛玉被他央及不過,說道:「要去就去罷。」
於是,寶玉拉著晴雯,黛玉扶著紫鵑,芳官藕官帶了些酒果及簫管月琴等物,一路出寺門,向船上走去。船家正坐在船頭搖扇乘涼,看見了寶玉,忙道:「二少,這時候往哪裡去?」
寶玉道:「我們想坐船到江心去玩玩。」船家道:「江面上兜兜風,滿風涼的。二少要去,等我喊起夥計來。」一面招呼搭跳板、打扶手,一面便招呼寶玉等下船。寶玉見黛玉走到跳板上有些發怯,忙道:「這跳板生來是這樣顫悠悠的,只管放心走,不要緊。」大家都上了船,船家一篙撐去,那水底的月亮,就像戳散了似的,晃了幾十道的銀線。走到江心空處,月亮更看得清楚,水面上卻罩著一層煙靄,兩岸遠近諸山,都像在煙中睡著了。寶玉黛玉攜手站在船頭上賞玩一番,下了船,就叫把船上的燈都熄了。那月亮一直照到船上來,半邊船都是白的。晴雯道:「咱們到月宮裡去過,如今望著他,不知隔幾千萬丈遠呢!」藕官道:「你看月亮裡那棵大娑羅樹,還看得很清楚,不知那嫦娥可瞧得見咱們。」紫鵑道:「怪不得到月宮裡那麼冷,這會兒照到我們身上,還是冰涼的呢。」芳官笑道:「那是露水珠兒沾濕了,姐姐你看,我這衣裳上也濕了一大片哪!」
寶玉道:「咱們把酒拿出來,大家喝點,解解涼氣罷。」
芳官聽了,忙拉著藕官將帶來的酒果拿出,擺了半邊桌子。寶玉拉黛玉的袖子道:「好妹妹,你也喝點,看著了涼。」黛玉道:「我不喝麼,你不用讓我。」寶玉強拉他一同坐下,大家隨意喝酒。寶玉喝了一杯,手拍著船板,唱那《明月幾時有》一段樂府。黛玉道:「寶姐姐不在這兒,你裝的什麼瘋,難道又唱《山門》麼?」寶玉笑道:「咱們索性瘋個夠,芳官,你把月宮的《雲仙曲》唱給我聽聽,只叫藕官吹笛子就合上了。」
芳官道:「我可記得不大全。」寶玉道:「你漏了那幾句,我給你補上就是了。」當下理了一遍,只短七八句曲詞,寶玉替他補上,便吹唱起來。晴雯一眼看見月琴,笑道:「可惜沒人會彈,白帶了他來。」寶玉道:「藕官倒會彈,你替他吹笛子罷。」晴雯道:「我吹的笛子那裡受聽,你幾時聽我吹過?」
寶玉道:「那回咱們到梨香院去,你不是吹給齡官聽的麼?
你還要瞞我。」晴雯無詞可賴,只可接過笛子來。
一時歌喉徐引,絲竹並奏,趁著江風度去,真個響遏行雲。
寶玉聽了大樂。黛玉笑道:「我說你俗你不服,那有這麼鬧著賞月的?」寶玉道:「若講雅趣,非你一曲瑤琴不能解穢。」
黛玉道:「這也不是彈琴的地方,就要彈,那有好琴呢?」寶玉道:「寺裡的方丈靜修就會彈,他必有好琴,咱們借來一用。」
黛玉扭頭道:「什麼臭和尚的東西,拿了來我也不彈。」寶玉只可作罷。一時《雲仙曲》唱完,寶玉興尚未盡,說道:「剛聽到好處,偏又完了,再唱些別的罷。」芳官道:「唱什麼呢?唱段《小宴》好不好?」寶玉道:「好是好,聽得太熟了。」
藕官道:「唱段《藏舟》罷。」寶玉道:「太悲涼了,沒意思。」黛玉道:「前兒那出《別女》掐了沒有唱,揀兩段好的,叫藕官露露臉罷。」藕官道:「那麼著,芳官替我彈月琴,二爺挑那兩段指給我罷。」寶玉道:「先唱那段《沉醉東風》何如?」藕官答應了。於是,芳官彈起月琴,仍是晴雯吹笛,只聽藕官曼聲唱道:
俺爹爹皓雪滿顛,怎教我不臨去淒戀?爹只道外婆憐,那如爹身畔!這一行幾時再見爹面?望爹隔天,望娘隔泉!只愁影只形單,誰替照管?
唱得纏綿宛轉,黛玉聽了,不由得芳心酸楚,眼淚繞著眼圈兒轉。寶玉瞧出,說道:「這段唱完,別再唱了。你看那漁船上都熄了燈,想必是不早了,若唱到大天亮,才是笑話呢。」
一面便叫船家撐回去。那些江船上的人,只聽得遠遠的一隻大船又是吹,又是彈,又是唱,還有許多女人說話的聲音,卻瞧不見人。第二天大家說起,還以為江妃攜偶乘月出遊。未免可笑。
寶玉黛玉等因要逛松寥閣,在焦山又住了一日,剛好看見江上的神燈。那神燈是在更深人靜時候,從江面上一對一對的出來,先是兩個,又是四個,接著又是八個、十六個,漸漸的越聚越多,滿江都是燈影。一個燈底下都有一個水鬼,各種怪狀不一,芳官藕官看著都有些害怕,連黛玉也是見所未見。這是他們神仙方能見到,在凡人只瞧見滿江燈影罷了。那晚黛玉對寶玉道:「明兒可要家去了,怕是我爹媽給老太太去信說咱們走了,老太太等著老不到,真要著急哪!」寶玉道:「你的家鄉去過了,我還要去看看我的家鄉,那些莫愁湖、桃葉渡,難道不是名跡?」黛玉道:「不是我打斷你的高興,那些有什麼看頭?湖不成湖,渡不成渡,早都變成土坑了。上回又經過兵劫,做過偽王府的地方,照牆上都畫著豺狼虎豹,張牙舞爪的,看了徒然惹氣。」寶玉大笑道:「你以為我真要去麼?我是故意刁難你們的,咱們早些家去是正經。」次日起來,開發了船錢,又給和尚寫了一筆香資,便同黛玉等排雲馭氣,一直回到太虛幻境。
剛進了赤霞宮二層院,就遇見鳳姐和鴛鴦。鴛鴦道:「噯喲喲!你們也有回來的日子,到底是往那裡繞彎去?再有一兩天不回來,家裡可就反了。」鳳姐道:「姑太太的信都來了,說你們那天動的身,可又老不到家。老太太真急了,要叫我們打發人去找,可往那裡找去呢?」寶玉只可將去逛蘇州,又逛金焦,大概說了一遍。鳳姐道:「你們倒好,愛到那裡就到那裡,也不給家裡一個信,若把老太太急壞了,誰擔得起?」寶玉黛玉忙即進去見賈母,賈母也是埋怨了一大陣,問到那裡去的,寶玉只得據實回明。賈母起先雖甚著急,見他們平安回來,卻又喜歡。略問些蘇州、金焦的情形,又吩咐下回要想到那裡去,千萬先給家裡送信,這可不是玩的。寶玉連忙引咎。賈母談了一回,便催他們去歇息。麝月金釧兒來接他們,聽晴鵑諸人說到上游月府,下涉滄江,見了種種新奇之事,未免暗懷妒羨。按下不表。
卻說李紈寶釵那日送了林公夫婦登程,賈母留他們吃過晚飯,便命鴛鴦送大奶奶寶二奶奶回去。寶釵是來往慣了的,李紈一覺醒來,陡添無限傷感。次日至怡紅院尋寶釵閒談一回,便同往王夫人處。王夫人細問太虛幻境情事,知李紈此去得與賈珠相見,追想前情,不勝感歎,說道:「他們弟兄老早的丟下父母走了,你們倒先見了面。說一句笑話,這不是『娶了媳婦不要娘』麼!」李紈素來長厚,登時漲紅了臉,回答不出。
寶釵到底大方,說道:「寶玉說的,第太太七十大慶,一定回來拜壽,還要帶仙丹來孝敬老爺太太哪。」王夫人道:「仙丹倒罷了,你老爺那個人,是肯吃仙丹的麼?只要他們能夠家來,見見面也是好的。我只納悶寶玉是活活的一個人走出去的,怎麼也跟過去的人在一塊兒呢?難道他也是死了的麼?」寶釵道:「他既是得了道成了仙,當然也要屍解的。古來神仙,那有帶著臭皮囊直到天上去的呢?」
正說著話,忽見東府裡的丫環銀蝶兒匆忙走來,道:「我們奶奶給太太請安、奶奶們問好,打聽上回寶二奶奶添蕙哥兒,是那個姥姥接的生?那劉姥姥也幹過這個營生,這府裡請過他沒有?」李紈道:「你們打聽姥姥做什麼,是那位有喜信兒了?」銀蝶兒笑道:「還有那位呢,就是小蓉大奶奶。」王夫人道:「我們替蓉哥兒媳婦盼得久了,這可真是大喜的事,現下有幾個月了?」銀蝶兒道:「這就算足月了。他自從娶過了門,一直也沒信。去年治國公府裡薦來一位好郎中,蓉哥兒請他給小大奶奶看了,才知是身上有玻只吃了十幾貼的藥,病就好了,緊跟著就有了喜。我們奶奶這一向不大出門,就為的招護他,還要尋一位姥姥先看看呢。」寶釵道:「若說接生,還是王姥姥穩當,不但接過蕙哥兒,那璉二奶奶的茞哥兒也是他接的。劉姥姥雖是熟人,從來可沒煩過他,也沒聽說他收過生喲!」王夫人道:「蓉哥兒呢,怎麼他也不管?」銀蝶兒道:「他上大爺衙門裡去了。」王夫人又問道:「幾時去的?」銀蝶兒道:「上頭有要緊的公事差他去的,也去了四五天了。」說罷,自回東府去回尤氏的話。
原來朝廷因賈珍謀略素優,遇有國家大計,時常要咨問他。
有些不便寫在紙片上的,知道御前侍衛賈蓉是他的兒子,便差賈蓉來回跑跑,這回往范陽去,也是為此。那范陽地方,本是京師的咽喉,自從賈珍調任以來,鎮撫軍民,地方靜謐。那裡本有慶字軍、芝字軍幾支隊伍,統帶的都是老成宿將,緩急可恃。賈珍又將侯虎部下勁旅改編了,另從龍武中軍挑出人材,拔充統制。那些士卒,都是忠勇誠實的居多,又經過此番訓練,倒成了賈珍自己的親軍。因此范陽一隅,屹為重鎮。
新近又有朝中大臣們建議振興水師,就著范陽的雲津鎮做水師要塞,即派賈珍兼督練水師大臣。賈珍奉命之後,親自調閱那些兵船,早已年深窳敝,僅存形式,也沒有合用的炮台船塢。當下便和幾個幕府費了幾晚上的心力,想定種種計劃。大要無非創造巡船戰艦,建置船塢炮台,以及製造器械、造就將材、測量地勢、編定軍制。當時便有和賈珍關切的說道:「從前安國公久鎮范陽,功高望重,只因創辦水師致生疑謗,被人參掉。依我看,這件事還是推出去的為妙。」賈珍道:「做大臣的遇著難事便要推諉,朝廷還靠誰辦事呢?那安國公被謗固然冤枉,可也有他的錯處,誰叫他把辦水師的款項,挪去另造了園子?咱們才力雖不如人家,只有事事核實辦去,用一個錢都用在當用的地方,辦得好辦不好,只看天運罷了!」又有一個老者是安國公的舊幕府,說道:「安國公任內,用在水師的款項,並沒有短少,只把整筆存款的利息分年營建御園,也就算苦心應付的了。」這話雖是替安國公回護,卻也是當日實情。
賈珍聽了笑道:「把整錢放著不用,也就耽誤了不少的事。雖然如此,我對於安國公總是佩服的,若像他的後任,把什麼黃連聖母都請到節度使的大堂上,那才是笑話呢。」
此時,賈璉做的廣平府同知,正在賈珍管轄之下,照例由官小的聲明迴避,吏部核准了。將賈璉與陳州府同知對調,他帶了平兒母子至范陽見了賈珍,在衙門裡住了兩日,自去赴陳州新任。正趕上賈蓉因事來衙,倒得見著一面。
那賈蓉本是個公子哥兒,經過這幾年歷練,也變成穩重老成一派。皇上正在倚重賈珍,又因賈蓉奔走勤勞,那天武備院卿出缺,便下了一道旨意,命賈蓉兼署。恰好胡氏懷妊十月滿足,同日生下一個哥兒。那世襲人家添了人丁,比陞官還覺可喜,賈珍又是將近五旬的人,才生了長孫,更是分外欣慰。得了信,就給他取名賈棟,希望將來也做國家的棟樑。一時雙喜臨門,那些勳舊世交以及朝中顯貴,都紛紛赴寧府道喜。
轉眼便是棟哥兒滿月,尤氏請王妃誥命們在會芳園做個湯餅宴,也傳了一班小戲。那天李紈寶釵都在東府幫同款待。來客中有送金印的,有送金壽星、金八仙的,也有送金麒麟的,還有許多嵌珠鑲翠的首飾。只北靜王妃所送禮品中,有一舊玉小印,原刻的是「襄伯之穎四字,尤氏最喜,交與賈蓉夫婦好生收存。
過一天,尤氏又另請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李嬸娘和李紈、寶釵、史湘雲、邢岫煙、李紋、李綺在園中叢綠堂聽戲設宴。惜春辭了不去,寶琴因家中有事,探春因月分大了不能坐車,也都辭了,卻各送了一份厚禮。席間,薛姨媽道:「這裡我還沒來過,到底竹子多,分外顯著涼快。」尤氏道:「這牆外頭緊靠著祠堂,從來不在這裡坐席。今兒因為有太太們,取其離上房近便,可以少走幾步。」李嬸娘道:「人人都說大奶奶福氣大,只孫子生得遲點,如今可都全了。」王夫人道:「他這福氣就在性情憨厚上頭,人還是憨厚的好。」李紈道:「別看眼前孫子少,這一開頭,一年添一個,到大嫂子六十歲,只怕一桌還坐不下呢。」尤氏道:「從前秦氏媳婦一直就多病,偏這續的也有病,耽誤了這些年。若不是這位好大夫,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哪?」邢夫人道:「這大夫姓什麼,那裡尋來的?」
尤氏道:「也是朋友薦的,南方人,姓陳。三江節度使薦他來給太后請脈,也來得不久。」寶釵道:「這個人倒要記著,咱們一向只請王太醫,究竟年紀太大了,用藥很穩當,遇著疑難的病可不大得力,還脫不了太醫院的習氣。」湘雲笑道:「北京人說的『光祿寺的茶湯,儀鸞司的刀槍,太醫院的藥方,翰林院的文章,都是有名無實的』,這話可別叫蘭哥兒聽見。」
岫煙道:「蘭哥兒倒沒有什麼,若琴妹妹聽見了,真要不痛快呢。」尤氏道:「三妹妹差不多也要達月了,我家裡走不開,一直沒去看他,近來都好罷?」李紈道:「我那天見他,肚子有兩個那們大,瞧著怪懸心的。他倒不在意,說說笑笑還和平常一樣。」尤氏對寶釵道:「你記著薦王姥姥給他罷,這回蓉兒媳婦疼一陣松一陣的,兩天也沒有下。他不知怎麼一按摩,只一會工夫就落地了,到底是老手有把握。」寶釵指人家送禮的金麒麟給湘雲看,道:「你瞧,是你那個為中不是?」湘雲笑道:「別混扯了,世界上單我有金麒麟麼?」大家一面說笑,一面聽戲,直到掌燈後,擺了晚席方散。
賈蓉到了武備院衙門,又往范陽去了一趟。等到回來,方才擇期補請各勳戚世交子弟和至親好友聽了一天小戲,傳的是有名的四喜班。大家談起四喜班的來歷,薛蟠道:「這還是蔣琪官的舊班底,王蘭官接了去,又添補了好些腳色,如今倒很紅。每逢堂會,都要找他們的。」馮紫英道:「琪官自從監裡放出來,簡直的不露面了,他如今幹什麼呢?薛蟠笑道:「別提他了,他如今正闊著,你見了未必敢認呢。」眾人忙問他如何闊法?薛蟠道:「身上披著片,懷裡抱著罐,官銜是『天下都招討』,還兼著『伸手大將軍』,你說闊不闊?」馮紫英道:「這就是薛大哥的不是了,你從先那麼捧他,跑堂的只看了他兩眼,你登時就端起大碗來往人家頭上砸,為他吃了很大的虧。如今琪官還是琪官,為什麼丟下手來,兩掰了哪?」薛蟠道:「他那分兒還了得,連什麼王太傅、范尚書都搶著替他做壽詩,還捐了一個太常寺博士的職銜,要冒充官派,我那敢和他親近?再說我這點子家產,就全報效給他,也不夠填他的狗洞啊!」
正說著,賈蓉賈薔走過來,讓大家坐席,便將話岔斷。
薛蟠見了賈薔,拉住他笑道:「你娶了那麼一個紅人兒,還不該請請做叔叔的麼?你若不說好的,我今兒當著大家喊出來,看你可逃得過?」賈薔道:「好叔叔,您別張揚,我明兒請您到我小坦坦裡,叫他唱一段給您聽聽。」馮紫英聽見了,說道:「什麼好事?也得有我一份。」一時大家就席,猜拳轟飲,就顧不得鬥嘴了。等到席散,都有了幾分酒意,馮紫英等要走,賈蓉留他們不住,送至儀門外,看著上了車馬,方才回去。那些人分路回家,不在話下。
卻說馮紫英坐上鐵青騾子駕的綠圍大鞍車,跟班喜兒打了頂馬,小廝馬伕等都騎了牲口在車後跟著走。一路秋風正冷,吹得身上發寒噤,虧得他喝了幾鍾酒,還禁得祝走過十字街口,從玻璃方窗看出去,見街上一個倒臥,用蘆席蓋著,旁邊有兩個戴纓帽的官差看守。路上閒人走過,紛紛議論。有的說,這還是唱花旦鼎鼎有名的蔣琪官呢,怎麼沒幾年就落到這地步?有的說,他闊的時候也是蓋的大瓦房,養著好幾個牲口,還開著幾個鋪戶,眼睛裡那看得起人?不料他也有今日。有的認得忠順王府,說道:「這是忠順王府老王爺的大紅人,頭幾年我還看見老王爺出來,他騎馬跟在轎子後頭。那老王爺待人真厚道,又少不得他,若不是他有實在壞處,那會攆了他呢?」
又有人說,他娶的媳婦還是榮國府裡賈二爺的姨奶奶哪,這賈二爺也是他的老鬥,不知為什麼出了家了,他不該把這位娶了回去,怎麼不叫做闊老斗的寒心?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
馮紫英在車上都聽見了,心想蔣玉函如此結局,倒也可慘。
想起那年請寶玉薛蟠在家裡聚會,玉函和寶玉那般情致,他那時是如何的丰姿,如何的聲價,誰曉得後來這樣收場,心中十分的悲感。當下就吩咐趕車的站住,一面打發喜兒傳話街面官差,叫他們給預備棺木衣衾,葬到義塚裡去,該花多少錢,改天到馮大爺宅裡去領。官差們連聲答應「庶,庶」。又向喜兒道:「您替回大爺萬安罷,一切都有我們弟兄們,決不能給大爺落包涵。」馮紫英便坐車回去,一路還替蔣玉函傷心。那官差們雖說得如此好聽,他們豈有不想落兩文的?無非是一具柳木棺、兩件破衣服送他入土罷了。
次日馮紫英到了神策府衙門裡,見著薛蟠,想起此事,便道:「昨兒談起那蔣琪官,你知他如今怎麼樣了?」薛蟠道:「你必是見著他了?」馮紫英笑道:「我若見著他,豈不是活見鬼了?我見他在蘆席底下蓋著呢。」又埋怨薛蟠道:「你們早該搭救搭救他,也何致流落在街面上現眼。」薛蟠聽了,兩眼瞪得似銅鈴一樣,咳了一聲道:「這得怪我,可也得怪他,他一直就沒來找過我,我那知道他的細底呢?此刻到底在那條街上?等我去收殮他。」馮紫英笑道:「這用不著你大爺操心,區區已然代辦了。薛蟠豎起大拇指頭來,說道:「好兄弟,你是這個份兒,花了多少錢都算哥哥的。」馮紫英笑道:「就是你薛大爺有錢麼?這點兒,兄弟還報效得起。」薛蟠歎道:「你是個好的,可叫我心裡怎麼過得去?」
晚上回來,見了薛姨媽,還是咳聲歎氣的。薛姨媽只當他在外頭又闖了什麼亂子,再三的追問,薛蟠不得已,方把此事說出。又道:「琪官那個人會成了倒臥,還不該歎氣麼?」薛姨媽問是那個琪官,薛蟠道:「除掉那個唱戲的蔣琪官,那有第二個呢?」薛姨媽噯喲了一聲道:「這不是襲人的男人麼?
他原不肯出去的,我再三的勸他,才嫁了去。如今倒坑了他了,這是怎麼說的?」寶蟾在旁說道:「那也是他自己心眼裡活動,可怨誰呢?」
過一天,薛姨媽見著王夫人、寶釵,也說起此事。王夫人心是欽的,向寶釵道:「那姓蔣的橫豎是個戲子,既有人替他收殮,也就算了。倒是襲人年輕輕的撇下了,又沒錢,可怎麼過?他總算服侍過寶玉的人,你明兒打發人多帶幾個錢去看他,就說我也很惦記,若沒事,到這裡來一趟,大家替他想個主意。」
寶釵答應了。不知打發誰去?那襲人如何情況?且聽下因分解。
第四十三回 浩浩恩綸稚孫賜秩 恢恢法網惡僕罹刑
話說寶釵從王夫人處下來,回至怡紅院,和鶯兒秋紋說起蔣玉函道斃之事。鶯兒道:「襲人真是個破家精,到一處妨一處。自從他出去了,這府裡一天一天的興旺起來,從先不都是他妨的麼?」寶釵道:「也不能那麼說法,不過他的命苦罷了。」
秋紋道:「誰叫他要出去呢?他從前那麼會管二爺,到了姓蔣的家裡,怎麼就不會管了?讓他在外頭打嘴現眼。」寶釵明知襲人向來人緣兒不好,就也擱下不談。
正要打發人去看襲人,偏是那幾天瑣碎事太多,剛趕上南安王太妃的白事,又是臨平侯家裡嫁女,又是梅翰林太太的六十正壽。一面預備王夫人和李紈去行吊稱賀,一面又要端整禮物。這幾件事剛辦了,緊接著又是琮哥兒的喜事。此時賈琮年紀已經不小,剛好有人替趙指揮的姑娘說親,賈赦對於這些事不甚在意,只叫邢夫人斟酌。邢夫人也不問姑娘的品貌性情,只打聽那趙家有錢,便答應了。過定過禮,一切從簡。眼看就到了吉期,賈璉平兒不在家,李紈寶釵只得時常到東院去,幫著邢夫人料理。那天誥命官眷卻也來得不少,只在東院內客廳款待。大家看那新人也還有對成相貌,卻因出自武將之家,全不懂得規矩禮教,和賈府妯娌們如何能隨得上?只算了過一樁婚嫁大事罷了。
不幾天,又值探春分娩,偏又是雙胎,生下一個哥兒,一個姐兒。賈府是外婆家,洗三那天,便須致送首飾衣服、搖籃玩具,每樣都得雙份。那天,王夫人、李紈、寶釵等都到周府去了一日,可喜探春產後平安,一雙孩子也都結實。過兩天,大家剛歇過乏來,寶釵仍按日往議事廳去清理積壓事件。
正在忙著,又趕上先朝皇太妃的大喪,擇期奉安園寢。王夫人、尤氏、李紈、梅氏,俱應赴陵上恭送。因梅氏懷妊月份大了,李紈要在家照料,便將梅氏報了生產,李紈報了病假。
寶釵督率丫環及家人媳婦們替王夫人檢點行裝,一面還要預備車輛,租賃下處,又忙亂了好幾天。
直至王夫人等起身之後,家務稍閒,這才想起打發人去看襲人。上次是打發焙茗去的,如今因襲人孀居不便,只可差個老婆子去。還是鶯兒說起那老葉媽,一向在怡紅院管理花樹,和襲人是熟識的,只有打發他去最妥。寶釵當下便把老葉媽叫來,吩咐了許多話,又檢出一包銀子,共是一百兩,說明內中一半是王夫人賞的,一半是寶釵私下湊的,統交老葉媽帶去。
又傳王夫人的話,叫襲人空的時候來府裡一趟,太太要見見他。
老葉媽都記下了,到二門上喚了一輛小車,問明襲人住處在驢市街,便坐車一直前往。
到了那裡,乃是一個小板門的雜院,一進門便問蔣奶奶,遇著一個老婆子耳朵聾的,說道:「這裡那有什麼奶奶呢?」
又問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指著酸棗樹底下一間灰棚,說道:「住這屋的就姓蔣。」老葉媽在房門外叫了一聲,只見襲人穿著帶補綻的藍布褂、青布褲子,臉上黃黃的,不施脂粉,慢慢的走了出來。老葉媽道:「姑娘還認得我麼?」襲人道:「不是葉大娘麼,怎麼會不認識?請屋裡坐罷。」老葉媽隨著他走進屋內,見土炕上只鋪著一領破席,疊著一床破棉被,想是半鋪半蓋的。襲人讓老葉媽在炕頭上坐下,道:「葉大娘,難得你還來瞧瞧我,我真沒臉再見府裡的人了。」老葉媽道:「姑娘說那裡的話,什麼人沒個災難?你年輕輕的,別盡往窄裡想,往後的日子還寬著呢。」襲人將要說話,眼淚先滾了下來,抽嚥著說道:「我這苦命的,那裡還有日子過呢?我從府裡出來的時候,原拚著一死的,偏生鬼蒙了頭,該死不死,混了這些日子。不知道前世裡造的什麼孽,該姓蔣的什麼債,把我拖下了苦海。苦也罷了,連他也活不長,丟下我孤孤零零的,可怎麼活著哪?要說死呢,為什麼那時候不死,如今就死了,算個什麼?要勉強活著罷,靠什麼過日子,還有什麼臉跟人家告苦求幫去?」老葉媽道:「俗語說的好,『好死不如賴活著『,千萬別那麼想,難道你親哥哥也不管你麼?」襲人道:「我哥哥前兩年就過去了,嫂子他們早就回了南,也好久沒得著信。若有我哥哥在著,好歹總有個投奔,那會到這個地步呢?」
老葉媽道:「寶二奶奶打發我來瞧瞧你,勸你自己想開點。太太聽見蔣老闆的事,也很惦記你,若是沒有事,到府裡去一趟,大家替你想個主意。這一包是一百兩銀子,有太太賞的五十兩,二奶奶又湊了五十兩,給你貼補著花罷。」襲人含淚道:「太太和二奶奶的恩典,我感之不荊我本來不敢領的,現在也說不得了。家裡一個大錢也沒有,昨兒把那床破褥子對付換了幾個錢,今兒算過去了,明兒還不知怎麼過呢!」老葉媽道:「姑娘,你總要想個長久的主意才好。就是太太和二奶奶給的這銀子,也吃不了一年半載,吃完了又怎麼樣?」襲人道:「我也想過,除非是到人家去伺候太太奶奶們混碗飯吃,可那找賈府上這樣寬厚的人家?若是太太二奶奶可憐我,收留在府裡,當一個粗使的丫頭、老婆子,我情願盡心服侍他老人家,也算報答了這番恩典。若是用不著我,也是我的命,只好來生變牛變馬,再報答太太和二奶奶罷。」老葉媽見他說得淒涼,也不免落淚道:「我回去給你回到了,你聽信罷。」那天回至怡紅院,便照著襲人的話回覆了寶釵。寶釵道:「襲人那個人,事理很明白,做事也還麻利,我手底下正短這麼一個粗使的人。可是他從這裡出去的,如今又叫回來,只怕老爺太太未必肯依呢。」正說著,蕙哥兒、權哥兒從家學裡回來,老葉媽便自退下。
原來梅氏新生了第二個哥兒,賈政因賈蘭正在軍機,替他命名賈樞。李紈忙著照料產婦,又怕權哥兒吵鬧,諄托寶釵代為照管。寶釵對於權哥兒眠食一切照顧甚周,看待的也和蕙哥兒一樣。此時叔侄二人同回至園中見了寶釵,秋紋連忙替他們收起書包,一面預備點心。寶釵問起本日功課,蕙哥兒道:「師父因為《左傳》念完了,今兒又上了《詩經》,都是四字一句,又都有韻,比《左傳》還有趣味呢。」寶釵道:「師父講了沒有?」蕙哥兒道:「師父教了兩遍。跟手就講了那『關關『是鳥聲,『雎鳩』是鳥名,就不講我也懂得。」寶釵又道:「你們對了對子沒有?」蕙哥兒道:「我自己對了,權哥兒對不出,還是我替對的呢。」寶釵道:「他比你小,就是對不出,師父也要教給他的,要你替對做什麼?」蕙哥兒道:「他許我明兒叫人上東廟去,買一對花鴿子送給我。」寶釵道:「這更不該,今兒他許你花鴿子,你就替他對對子,將來長大了,人家許你點好東西,任什麼事你都替人干去,不是貪得敗行麼?往後切戒不可。」蕙哥兒道:「姐姐說得是,我往後不敢了。」
歇一會,又問寶釵道:「那賈雨村是咱們一家麼?什麼輩分?」寶釵道:「那是你爺爺認的本家,比爺爺小一輩,你怎麼問起他來?」蕙哥兒道:「昨天有個賈小村來見爺爺沒見著,就到學裡去尋師父,師父說他是雨村的兒子,我見小廝們都稱呼他興隆街小大爺,只道也是咱們家裡人哪。」寶釵道:「你見了他,也應該稱他大哥。」蕙哥兒道:「師父叫我們都見了,那小村大哥自己說懂得相法,看了我們倆,說都是一二品的相,還說我的官星眼前就要發動,那會有這種事呢!」寶釵等他們吃了點心,又看著把當天念的生書都理熟了,從頭背了一遍,方叫秋紋碧痕領他們玩去。鶯兒笑道:「從前常見二爺和小蘭大爺一塊兒上學去,不幾年就都中了。將來他們倆也要叔侄同榜呢。」寶釵見沒事,又趁空往稻香村去看梅氏,和李紈說了一回話,至掌燈方回。
那幾天,白天料理家務,晚上照管哥兒,連尋湘雲惜春閒談的工夫都沒有了。樞哥兒洗三那天,寶琴、岫煙、李紋、李綺都來了,在稻香村聚了一日。次日,王夫人尤氏等方從陵上回來。王夫人見了李紈寶釵道:「你們這回可受累了。」李紈道:「我只照管產房,家裡事全是寶妹妹唱獨腳戲,還替我看著權兒,真夠他累的。」寶釵只有謙遜而已。
那賈小村和賈政賈蘭隨駕回來,又忙來拜見。他也是學得雨村那一套本事,把賈政祖孫胡亂恭維一陣。賈蘭因他本是蔭生知縣,指引他到部投供,後來也選了陝西一個中缺。他說賈蕙目下官星發動,大家都不相信,說道:「這麼點的孩子,那能就做官呢?」卻不料也居然有驗。原來此次陵園工程,賈政是承修大臣,辦理妥協。皇上敘勞降旨,賞了太子太保職銜,賈政具本一再堅辭,請收回成命。皇上無可加獎,便另下了一道旨意,賞給他嫡孫賈蕙以六部員外郎用,俟及歲時分部行走。
報喜的到榮府吵嚷了一陣,李紈、惜春、湘雲諸人聽見了,都上去向賈政王夫人道喜。又向寶釵笑道:「你說那賈小村是信口胡編的,這不是應驗了麼。」正在熱鬧,恰好蕙哥兒下學回來,寶釵道:「這麼早就放學了麼?」蕙哥兒道:「師父說:『今兒是你大喜的日子,放你半天假罷。』我就家來了。」李紈道:「蕙哥兒,大家等著給你道喜哪!」蕙哥兒笑道:「這算什麼,要自己考了來的才算。」大家都道這孩子志趣不凡。
王夫人笑道:「小孩子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你爺爺當主事,熬了十幾年,才升到員外郎呢。」
寶釵等眾人散了,方將襲人的話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襲人原也可憐,他那人有粗有細,叫了來總比外來的得用。眼下且慢著,你老爺平時說起家裡用的人只嫌多,說有用的沒用的都白養活著,不如把年紀老用不著的打發出去,也省些嚼裹。如今平空的要添人,老爺如何會答應?等有機會再說罷。」
此時大觀園中,因探春不來,李紈寶釵又各有忙事,比先就冷落了許多。只有湘雲清閒無事,不時在園中各處逛逛。那天從蜂腰橋走過,看見一大棵蠟梅,半面斜覆在池上,檀心磬口,芬艷異常,映著初日光中,恰成了金黃顏色。心想這一路常走過的,怎麼從來沒瞧見他?細看那枝幹,又像是老本,決不是新移來的。又想從前詩社裡只詠過紅梅,似這般仙姿佛性,卻不曾有人吟賞,可見花兒也像人生的遭遇,有幸有不幸的。
因而想起自己飄泊無依,寄居人家園館,也如同此花一般冷落,不免動了惺惺相惜之意。想要閒吟幾句,遲回未就,只望著那棵蠟梅出神。忽聽背後有人說道:「大清早起怪冷的,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回頭一看,乃是邢岫煙,便說道:「你倒有此雅興,來這園子裡閒逛。」邢岫煙道:「我是來尋我們姑奶奶的,那有工夫閒逛呢。」湘雲道:「我也好幾天沒見寶姐姐,同你一路去罷。」於是二人同往怡紅院,一路走著,還在說話。
湘雲見岫煙背後一個丫環,舉著溜金架子,上有五色鸚鵡。
身子是紅的,頭頸是藍白兩色,又帶綠翅黃尾,華采具備,不禁連聲讚美,問他是那裡得來的?岫煙道:「說起來可得一大套呢。前天我們二爺從衙門裡下來,走過鳥市,見他五色鮮明,十分可愛,花四兩銀子買了來的。到家裡給他洗了一個澡,他忽然念起詩來,念的是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好像是林姑娘做的。我們太太說,家裡沒人服侍他,那寶蟾又好擺弄,別給擺弄壞了,怪可惜了的,叫我給姑奶奶送來。我剛好有事要找姑奶奶,就把他捎帶來了。」湘雲道:「這倒有趣,我從前在瀟湘館也見過他,個兒還小,顏色也沒這麼好,不知什麼時候被人偷出去的。」岫煙道:「你們身上掛的都會丟掉,別說他了。」湘雲道:「身上掛的倒平常,這玩意就有錢往那裡找去?」說話間已進了怡紅院。
寶釵正在收拾屋子,勻擺盆花。原來吳新登家的送來兩盆硃砂梅、兩盤綠萼梅。俱是多年梅樁,姿態甚古。林之孝家的另送水仙、蠟梅各四盆,丫環們掂對合式的地方擺設好了,尚在整理。湘雲掀簾進來,笑道:「這屋裡好香,到底屋子暖,花兒開得好。」寶釵道:「這還是才搬了來的,你若喜歡,我挑兩盆送給你。」湘雲道:「這裡還有寶貝呢,你且丟下花來瞧瞧罷。」寶釵一回身,瞧見了五色鸚鵡,不禁讚道:「好個鸚哥,這顏色多麼好看,我好像在那裡見過似的!」邢岫煙道:「他還會念詩呢。寶釵引逗他一回,那鸚鵡支稜著翅膀,就念起那兩句葬花詩,又學那長歎的聲音,宛然活像黛玉。寶釵恍然道:「原來就是顰兒那一個,怪不得這麼眼熟,你們從那裡弄回來的?」邢岫煙道:「這是蝌二爺在鳥市上買來的,起先不知他會念詩,一洗澡,他高了興,就念起來了。媽媽叫給你送來,也好解解悶兒。」寶釵道:「我不大希罕這些,倒要替顰兒好生養著他。若是顰兒知道了,一定要回來瞧瞧他呢。」
邢岫煙道:「我來尋姐姐還有點小事。就是張德輝的內侄女那天晚上到大柵欄去買東西,碰見了一幫打太平鼓的,他不該站在那裡瞧熱鬧,等這幫人過去,連他也沒影子了。有人說,打太平鼓的穿著大羊皮袍子,專為的裹挾婦女,五城的地面,都和他們串通的,就告了也不肯管。張德輝求你托托三姑爺,叫番役們上緊辦一辦,把女孩子救回來要緊。」寶釵道:「明兒是三妹妹滿月,我見了他,和他切實說說,只要他答應了,必定有點辦法,比托三姑爺還得力呢。」
碧痕鶯兒端了幾碗臘八粥進來,說道:「這是供佛的臘八粥,奶奶姑奶奶嘗嘗應個景兒。」湘雲道:「今兒敢則臘八了,京城裡的話『臘七臘八,凍死寒鴉』今年怎麼這們暖,連大毛還穿不祝」寶釵道:「今年還是十月裡下了一場小雪,一直沒見過雪呢。」湘雲見那粥色如桃花,乃是糯米和紅蓮香稻米熬成,中有棗、栗、白果、桂圓、花生、松仁等品,同寶釵隨意吃些。邢岫煙不喜吃甜的,只略嘗兩口,便命撤去。寶釵問湘雲道:「明天三妹妹那裡你去不去?」湘雲道:「我最怕應酬的,有兩件粗活計你替我帶了去。還帶話給三姐姐,盼望他抽空回來多住幾天,我等著他起『蠟梅社』呢。」寶釵道:「蠟梅倒是個好題目,你怎麼想起來的?」湘雲笑道:「蜂腰橋那邊有一棵很大的蠟梅,你沒瞧見麼?在南邊差不多家家有的,不算希罕,京城裡只怕除掉西城宏濟寺那棵,就要數到他了。」
寶釵笑道:「我們枉做了這園子的主人,就不知道有這棵蠟梅,真是笑話。」湘雲便要拉寶釵同去玩賞,偏值王夫人打發繡鳳來尋寶釵,只可各自散了。
次日,邢王二夫人和尤氏、李紈、寶釵約齊了,同往周府。
探春接了進去,即在上房坐談。王夫人見探春豐貌更豐,自是欣慰。尤氏道:「三妹妹這回月子裡真養得好,比先胖了好些。」
寶釵道:「吃什麼補品都在其次,頭一件,這一個月由著他靜養,三妹夫捨不得叫他操心,怎能夠不胖呢?」說得大家都笑了。那一對哥兒姐兒穿著紅襖綠褲,額上點了紅梅花,都像泥娃娃似的,睜著小眼看人,也不大哭。奶子抱著他,嘴裡喚著婆婆、舅母,就算都見了。
一時探春讓大家坐席,也有女先兒說書和各種雜耍。有一個說相聲的叫做金寶泉,在京城裡頗負盛名。那天演的「五營大閱」,先是營中未起,只聽得兵卒鼾聲及風吹大旗之聲,漸有一兵轉側咳嗽聲,兩兵說話聲,數兵問訊聲。又聽吹號聲、傳令聲、一片馬步行路聲,便似到了校場,那時聲更多了,各人有各人的聲,各隊有各隊的聲。一時傳呼提督到了,眾聲俱止。又是鼓樂聲、馬蹄聲、迎候回話聲、號令傳呼聲。少時,下令開操,嗚嗚的是鳴角,鼕鼕的是戰鼓,嗤嗤的是飛箭,隆隆的是火器,還攙著指揮步伐之聲。少時操畢。提督因生了哥兒,賞給各營酒肉,又有多人歡呼轟飲、閒雜談話,無非稱頌提督和提督夫人的恩德。正說得熱鬧,忽然響板一動,寂然無聲。揭開幕來,只一個人,一張桌子。
緊接著又是八角鼓,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出來,手拿敲板,一面打鼓,演說那部《雪夜遊龍》,是宋太祖親訪趙普的故事。說到趙普和他夫人見駕,太祖誇讚夫人內助之功,差不多連那半部《論語》也是夫人教他念的。尤氏笑道:「今兒這些雜耍,準有人在裡頭調度,不然怎能如此得體?」探春只是笑。寶釵抓個空,把張德輝內侄女被擄之事,仔細都告與探春,探春道:「京師重地,痞棍如此橫行,這還有王法麼!交給我就是了。」寶釵又將湘雲的活計代為面交,還說起湘雲盼望他回去住住,大家起社,探春也答應了。又向李紈問樞哥兒幾時滿月?李紈說是本月十九,探春道:「我就在那兩天回去道喜罷。」坐到席散,李紈寶釵隨著王夫人回來,也很乏了。
次日寶釵剛起來,尚在梳洗,湘雲便來了,說了一回話,又拿出他做的「蠟梅詩」給寶釵看。原來他前晚回去,便在燈下做的。寶釵看是:
破蠟烘春見此花,砑光密綴擅風華。
試參世味輕金鼎,別點禪香拓畫叉。
絳蒂半融寒又勒,檀心四照月初斜。
竊黃啼入羅浮夢,身在天涯客子家。
寶釵看一句讚美一句,說道:「有這好詩,真該起『蠟梅社』了。」湘雲道:「等三姐姐回來,又得好幾天,知道他做不做呢?你就先和了罷。寶釵道:「我可說不定,只要抽出工夫來就和你的。」湘雲道:「那花兒都開到六七成了,咱們先去看看,也好引你的詩興。」
等寶釵換了衣服,便同到蜂腰橋畔。先在花下賞了一回,果然檀面素心,開到一半,那一大枝覆在水面上,照著池水都是一片黃澄澄的,非常好看,二人同在亭子上小坐。寶釵猛然想起,笑道:「我記性真壞,一半也被那些俗事攪糊塗了,這還是我和顰兒手栽的呢。那年我到瀟湘館,瞧見盆裡開殘的蠟梅,勸他試栽在地上,看看可栽得活?顰兒扛著鋤,紫鵑捧著花,我們幾個人來的,這幾年沒理會他,想不到長得如此!許是顰兒成了仙,這花兒也沾了他的仙氣了。」湘雲笑道:「我正納悶這裡那來的蠟梅呢?其實這花在北方也不難種,只要避著北風。這裡剛好有亭子擋著,所以就種活了。」又坐了一會,寶釵至王夫人處轉了一轉,便至議事廳上。眼前年關已近,自有許多瑣務。
晚上回至怡紅院,想到這棵蠟梅初栽時不過一尺多高,只因栽的得地,不到十年居然成樹。其間還經過一番廢興衰盛,心中不無感慨,因此也和了湘雲一首。剪了燈,取過花箋,就燈下寫了。那詩是:
禪天幻影換仙葩,手種檀枝閱歲華。
散錦淚銷珠瑣碎,嗽金巢近玉丫叉。
影回苑日曾傾世,香到京塵倘戀家。
補入喜神圖更好,琉璃屏底墮釵斜。
寫完了,套入錦封,便叫碧痕給湘雲送去。那兩天想找湘雲談談,總沒得空。
到十八那天,探春才帶著哥兒姐兒來了。先見了賈政王夫人,王夫人怕園子裡太冷,留哥兒姐兒在上房。探春自帶了侍書來尋寶釵,還帶給蕙哥兒許多玩意。寶釵道了謝,笑道:「姑媽真疼他,他可不大玩這些了。」探春笑道:「哥兒也賞了官了,學著做大人也好。」寶釵道:「我求你那件事辦了沒有?」探春歎道:「天下事都是想不到的,你道是什麼人領頭?敢則還是個大員子弟,現任京官呢。這人姓黎,他祖父也是軍機尚書,偏他自小就不務正,結交一幫無賴做他的打手,見誰家有大姑娘、小媳婦,就打主意搶了去。不知誰又替他想出這個巧招兒,藉著打太平鼓為名,聚了好幾十人,每人一件大羊皮袍子,到街上碰見單身婦女,就裹在皮袍子裡帶了去。越喊救命,那幾十面鼓打得越響,還夾著狂喊怪叫,誰也聽不出來。我叫你妹夫查出他的窠子,把許多婦女救出來,都送回家去了。那些壞蛋一個也沒跑掉,都交了刑部。昨天菜市裡砍的那幾個,就是這案裡的頭目。」寶釵道:「你辦了這件事,不但那張德輝感激你,還救了不少的人,將來要多生幾個雙生哥兒呢。」
探春道:「這案子跟咱們家也有點關係,那小頭目裡頭還有趙大、週二,都是那年設計搶咱們家的。聽說週二是周瑞的兒子,那年搶了東西,逃到山東去幾年,新近溜回來投在那一幫,圖他們包庇,被番役一起拿祝刑部問官並案訊問,從重處決,昨兒也送在菜市口了,這不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麼!」寶釵道:「他們搶去的東西呢?」探春道:「這也好幾年了,他們早已分掉,變了錢,送到五臟廟裡。還能留到如今麼?」又歎道:「剛才回了老爺,老爺還替他們可憐,說好好一個人,為什麼要走到這條路去。又說道:「那姓黎的祖父,還是個理學名臣,不知造了什麼暗孽,會有這種報應。老爺是一片忠厚的心,據我看假理學最靠不住,那些理學先生,什麼笑話沒有,還有偷老媽、丫頭的呢!」
寶釵又說起同湘雲做的蠟梅詩,探春急於要看,便同寶釵往櫳翠庵去尋湘雲。湘雲見了探春,笑道:「好容易才把你請了來,哥兒姐兒都帶來了麼?」探春道:「都在太太上房裡呢。你巴望著請了我來,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拿出來罷。」
湘雲笑道:「好吃的是沒有,只是這園子裡變出來一棵大蠟梅,還開著等你呢。」探春詫異道:「這裡那有大蠟梅?我從來沒見過。」湘雲笑道:「還是仙人親手種的。」說得探春更為納悶,寶釵說出那年同黛玉試種,如今居然成樹,探春方才恍然,笑道:「怪不得你們要做蠟梅詩呢。」便向湘雲要那詩看,湘雲從抽屜中取出兩張花箋,遞與探春。探春接過,從頭看了一遍,說道:「這題目倒新鮮,詩也做得好。可是你們各說各的話,叫我們怎麼和呢?」寶釵道:「你也說你的話就得了。若專說蠟梅,那有多少可說的?」湘雲道:「我那天走過蜂腰橋,見那蠟梅開得好,就想要起社的。等你久不來,只可自己先做了,如今還起社不起呢?」探春道:「眼前就到年底下了,不但琴妹妹、李家姐妹未必能來,就是邢妹妹住得這麼近,也怕家裡有事走不開,就剩我們三兩個閒人,自己唱和罷。」
惜春從那屋過來,接著說道:「三姐姐還要算閒人麼?你就要閒,天也不容你閒的。」探春道:「閒不閒那有准,我此刻把事放下,心裡什麼事沒有,就算是閒人。你們念佛的,心心唸唸只想成佛,那心裡也未必閒得了?」惜春道:「我就不想成佛。」大家閒談一回。探春又道:「四妹妹,咱們好久沒下棋了,擺一盤罷。」入畫聽了,忙將棋盤棋奩拿過來。惜春下白子,探春下黑子,寶釵湘雲觀局。只聽落子之聲。下了一會,黑棋的一角被白棋吃著,只要打個劫,將中間一片通過去,那一角便可救活,卻短著一氣。探春拈子未下,正在凝思,寶釵道:「你得防他『倒脫靴』,若吃上那一片,可丟的更大了。」
探春省悟,不禁「噯喲」一聲!忽聽翠縷回道:「薛二奶奶來了。」不知邢岫煙來此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宴梅屏重展大觀園 壽椒掖試演千秋舞
話說探春在櫳翠庵和惜春下棋,寶釵湘雲觀局。忽聽丫環回道:「薛二奶奶來了。」忙叫請進。原來邢岫煙因探春救了張德輝的內侄女兒,聽說他回來,特來道謝的,不免說些感激的話。探春手拈棋子,笑道:「這是我們應辦的事,有什麼可感激的。我若早知道早就辦了。可惜辦遲了幾天,倒叫那位姑娘擔驚受辱。」
湘雲又拉岫煙看那「蠟梅詩」,約他同做。岫煙看了,也著實稱讚一番,又說道:「有你們珠玉在前,我那敢下筆呢。」
湘雲道:「都是自己人,你這客氣話收起來罷。明兒是樞哥兒滿月,大家都有事,後天在我這裡做個午局,你做好了帶來交卷。若是明兒見了琴妹妹和李家兩位,咱們再邀上他們就熱鬧了。」岫煙聽了也甚高興,答應必來。又和寶釵說些閒話,因家中有事,便先回去。探春惜春那一局下完,天已傍晚,算起來黑棋輸了四五子。大家又陪探春至上房,坐了一會方散。
次日,樞哥兒滿月,因是第二個哥兒,並無甚舉動。李紋李綺都沒來,只各送了一份禮。倒是薛寶琴來了,湘雲把做的「蠟梅詩」給他看,又補約他在櫳翠庵小聚。晚上湘雲打發人將柳嫂子叫來商定食品,都是素食居多,有些素菜葷做。一早起來,又和翠縷入畫將房子收拾佈置一番,便去尋探春。正值李紈寶釵也在那裡逗著哥兒姐兒玩笑。探春檢那《漱玉集》中夾的一張草稿和湘雲商量,改了幾個字,重新謄過,便要同去看蠟梅。李紈也沒看過,於是四人一同入園。
將近蜂腰橋畔,已聞著一種幽香。那花兒似點酥融蠟,開到十分透足。寶釵道:「我只幾天沒來,差不多要開乏了。」
李紈道:「百花裡頭,我最喜歡的就是蠟梅、水仙。那年在稻香村也種了一棵素心蠟梅,可惜沒有種活。」探春道:「我在南邊,見人家院子裡都有一兩棵山茶、蠟梅,到了這裡,就這麼貴重,真是物離鄉貴。」湘雲道:「不但北方蠟梅難得,這棵是顰兒親手種的,更難得呢。咱們要好生培養他才是。」寶釵見大家站得久了,便道:「咱們到亭子上歇歇罷。探春道:「這裡究竟冷,還是到雲妹妹那裡,大家說話去罷。」說著便同往櫳翠庵而來。
走到院子裡,見那幾株紅梅多半開殘了,只兩棵新開的,還紅得鮮艷。又在花下看了一回,方一同進屋。惜春早課已完,招呼入坐,笑道:「你們今兒真是早班。」寶釵見屋內收拾的非常整潔,炕几上擺了一大盆蠟梅,靠窗花架上擺了一盆硃砂梅,正是那天從怡紅院搬來的,笑道:「雲妹妹真會飭屋子,這花兒到你們這裡,也分外耐久。」湘雲道:「你們屋子太熱,這梅花是喜冷的,所以對付不好。他們講究養梅花的,都要擱在冷窖裡呢。」李紈道「琴妹妹、邢妹妹都沒來,咱們擺飯還早。四妹妹,你把畫的園圖拿出來,大家賞賞罷。」惜春道:「我不記得放在那裡了,這還得現找去。」湘雲道:「四妹妹你忘了?那年太太和劉姥姥逛園子,要看這圖,你預先拿出來擱在書架頂上。後來天晚了,太太也沒得來,只怕這圖還在那裡呢。」惜春即命入畫去齲等了一會,入畫抱了一大卷子,外面有油絹裹著。寶釵湘雲二人連忙接過,慢慢揭開油絹,見鵝黃綾子裱就幅頭,上有古銅色冷金箋,篆書「大觀園圖」四字。大家展開細看,乃是一幅工細全圖。從園門一帶玲瓏山石畫起,那省親別墅,以及有鳳來儀、怡紅快綠、蘅芷清芬、杏簾在望各處坐落,樓台廊榭,全依界線畫成,連門窗的式樣,隔扇的花紋,都描得十分精緻。湘雲將圖攤在長案上,眾人隨意指點看去:那一帶荷花、菱葉是藕香榭、紫菱洲。這山腰裡一片梅花,是櫳翠庵。那山頂蒼松翠柏中有一座敞廳,必是凸碧山莊。有的說,那邊蘆葦叢裡一帶竹子橋,緊接著臨水茅屋,不是蘆雪亭麼?卻只短了個披蓑戴笠的寶玉。有的道,那一片稻田,映帶著杏花楊柳,還有些土牆草舍,多半是稻香村,站在那柴門外頭,領著一個小孩子的,不是大嫂子和蘭哥兒麼?
正在繞案圍觀,紛紛評論。探春瞧見紅香圃外一個美人靠在石床上睡著,身上全是芍葯花瓣,指給湘雲看,笑道:「你瞧,這是誰?」湘雲不禁發笑,也指著池子旁邊幾個美人,靠著石欄干在那裡垂釣,中間有一個鵝蛋臉的,正釣上一隻紅鯉魚,笑向探春道:「你瞧這個人像你不像?」李紈道:「老太太吩咐要把琴妹妹雪裡梅花添上,怎麼倒忘了?」探春道:「那不是麼!」大家看那暖香塢旁,太湖石畔,果然有個美人,穿著金翠輝煌的衣服在那裡站著。身後另有一丫環,抱著一大瓶紅梅花。湘雲道:「怎麼不把二哥哥也畫在上頭?」寶釵道:「他們畫在一處,不大合式罷?」湘雲笑道:「那麼,應該畫你們兩個舉案齊眉的在一塊兒才對呢。」
說著,又向那邊看去,只見山坡裡畫著兩個人,一個金冠華服,兜著滿襟的花片,像是寶玉。一個曲眉秀靨的美人,肩上扛著小小的花鋤,卻像是黛玉。山坡前頭一座八角亭子,有個美人在亭子邊撲蝴蝶,那臉龐神氣,宛然就是寶釵。大家都道畫得很像。寶釵笑道:「應該把雲妹妹、綺妹妹對撲蝴蝶那一段添上,才有趣呢。」眾人細數一回,差不多大觀園中姐妹們都畫全了。那嘉蔭堂拜月一段,連賈母王夫人也都畫上,只短一個劉姥姥。湘雲笑道:「四妹妹畫的雖好,草蟲上究竟有限,怎麼把母蝗蟲給漏了。你不知道這圖的別名叫做《攜蝗大嚼圖》麼?」大家聽得都笑了。
正笑著,丫頭們回道:「梅姑奶奶來了。」眾人都迎前相見,探春問道:「邢大姐姐呢,怎沒有來?」寶琴道:「蝌二嫂子本約我同來的,剛才到了那邊,偏趕上姐兒不大舒服,有些寒熱,他叫我帶信道謝,那蠟梅詩也替他帶來了。」寶釵道:「小孩子也許撲了風,不要緊的,別亂吃藥。」湘雲請寶琴也看看畫,又把探春、寶琴、岫煙的詩都收齊了,先叫侍書去謄,一面催著擺飯。少時入席,上了菜,眾人都不大吃素的,換了新鮮口味,無不讚美。等吃完了,侍書抄的詩也都抄齊,將湘雲寶釵兩首寫在前頭,底下是:蠟梅檻梅逸友
孤芳未肯御鉛華,獨抱冬心向水涯。
檀口半欹融麝炷,蜜脾初滿引蜂衙。
來從蠟國原非蠟,夢伴花仙只此花。
染就額黃愁不似,好教玉葉付詩家。
蠟梅蕉下客
壓倒新妝萼綠華,輕黃點染幾枝斜。
盈盈鵲印如爭艷,采采蜂房莫怨奢。
檀蕊堆香烘寶月,酥枝照水閃金霞。
扶持不借東風力,宮樣看渠點帽紗。
蠟梅雲槎歸客
額妝新試勝朝霞,佔得春風磬口花。
伴鶴小諧金粉夢,泛鵝初醉雪香家。
輕黃蕊動微寒勒,瘦碧枝橫淡月遮。
會許九英天苑見,仙衣重映玉堂麻。
大家仍推李紈評定。李紈細看了,只分別加圈,不肯評斷甲乙,說道:「你們都在家裡做的,推敲至再,焉得不好?若依我胡評,還得推二薛居上,餘者都不相伯仲。」又坐了一會,寶琴先要回去,湘雲堅留探春寶釵,談至日晡方散。此時年事迫近,探春也只住了兩天,又回周府去了。
京外各衙門,向例是臘月二十日封印,賈政在封印期內部務較閒,除了值日上朝,多在家裡和門客們下下大棋,有時在上房裡敘家庭之樂。那天,寶釵帶著賈蕙上去請安,賈政正在炕上坐著和王夫人說話,見賈蕙進去,便說道:「你學裡放了假了,在家裡也要溫溫書、寫寫字,別盡著玩,把心玩野了。」
賈蕙道:「我奶奶給我定的功課,早起溫書,午後寫字,只晚半天出來走走。」賈政問道:「你念了這些時的書,在學裡還是對對子麼?」賈蕙道:「師父叫我學著做『破題』哪。」
賈政道:「我給你出個題目,是『事君能致其身』,你懂得這句的意思麼?」賈蕙道:「這章書師父講過的了。」賈政道:「我要你有點作意,別淨掉那些虛腔。」賈蕙想了一會,道:「有是有了,爺爺看用得用不得?」說著便要尋筆硯,賈政道:「你口念也是一樣。」賈蕙念道:「致身有道,所以事君者盡矣!」賈政拈髭微笑道:「雖不甚警切,也還虧你。你在學裡做的是什麼題目?」賈蕙道:「前兒師父出的題目是『致知在格物』。」賈政道:「這題目太深了,你做得上來麼?做的什麼,念給我聽聽。」賈蕙道:「知有由致,即物而寓焉矣。」
賈政笑道:「這是你做的麼?師父改了沒有?」賈蕙道:「我做的頭一句是『明致知之要』,師父給改了的。」賈政道:「實在是師父改的妥當,你做這個題,得把題中之意先研究透澈了。這句書各家講的不同,只有朱注『即物而窮其理』,最為平正的確。這致知是入學的頭一步,先要一切事理都看得明白了,然後正心、誠意的工夫才有個標準。由正心、誠意,再做到修齊治平,這是一串兒的學問。那王陽明另創出『良知』之說,要說是各人心上本有的,按上那個『致』字,就有些說不通了。」賈蕙連答應幾聲是。王夫人、寶釵見他們祖孫二人講得非常高興,知道蕙哥兒做的不錯,也暗暗歡喜。正說著,玉釧兒回道:「蓉哥兒、蘭哥兒上來。」寶釵便領賈蕙退下。
原來皇上因時屆歲暮,念及各軍機儤直勤勞,各疆臣中也有勳勞夙著的,都賞了御書匾額。賈蘭得的是「經綸濟美」四字,賈珍得的是「屏翰嘉勳」四字,蓉蘭二人從朝中領了下來,便同來回明賈政。賈政自見歡喜,吩咐他們將這兩方匾額鉤摹下來,做成藍地金字木匾,懸掛在宗祠之內。賈蓉賈蘭都答應是。賈蓉又道:「這匾額鉤摹雕刻,至少也得半個月工夫,眼下家祠裡就要舉行春祭,只怕趕不及了。」賈政道:「春祭儘管舉行,等匾額製成了,另擇一日懸匾告祭,有何不可?」賈蓉答應遵辦。賈政又問:「你父親說是要來陛見,怎麼還沒有信?」賈蓉道:「我父親把地方善後辦完了,就要請陛見的。先因為籌辦水師,一時走不開,剛籌辦就緒,又趕上紅毛國的貢船早晚要到,不得不在任上照料。或許帶同貢使一起來京,也未可定。」賈政道:「紅毛國的貢船好多年沒來了,這回忽然上表進貢,也是主上洪福、國家鼎興之象。」賈蓉道:「我父親還有幾句話,信上不便說的,叫蓉兒代回老爺:那年兩府查抄,大老爺和我父親同時獲咎,如今我父親過蒙恩遇,位至開府,大老爺僅止開復,至今還沒得起用,想起未免內慚。怎麼找個門路,求上頭賞個差使,替大老爺轉轉面子才好。」賈政道:「誰不願意一家子都轟轟烈烈的,你父親尚且如此關念,難道我為哥哥倒不肯盡力麼?但是事情有個輕重,你父親從前犯的事本來甚小,那張華的事更冤枉,後來又立了大功,所以起來的這們快。大老爺犯的是私罪,那勾結外官,欺壓良民,是上頭最恨的。我幾次探他們的口氣,都只有搖頭的份兒,可有什麼法子!或許你父親來陛見,和各位王爺說說,碰著瞧罷了。」
一時又對賈蘭道:「剛才我試試蕙兒,『破題』都會做了,儒太爺的教法真不錯。」賈蘭道:「儒太爺教咱們家子弟也兩三輩了,明年正月是他八旬整壽,該怎麼盡點情呢?」賈政道:「若說做生日唱戲,決不合儒太爺的心事。我想你瑞大叔過去了,一直沒有立嗣,按支派誰該承繼,你和蓉兒商議,早些替他辦了。再替他買所住房,置點小產業。咱們也盡了情,他也得了實惠,比什麼熱鬧都強。」賈蘭道:「爺爺想得周到,立嗣的事,孫子和蓉大哥就辦去,其餘的再和寶二嬸娘商議罷。」
蓉蘭二人下去,賈蓉自回東府,賈蘭回至園中見了李紈,將賈政要替代儒買房置產的話說了。李紈道:「這事不忙在一時,況且置產也得約定個數目,等過了年,我和你二嬸娘仔細估計了,再請老爺的示罷。」
轉眼便到了歲除,賈氏宗支自代字輩以下,都至宗祠行禮。
尤氏賈蓉又按舊例備了家宴,留賈赦、賈政、邢夫人、王夫人等都在東府上房坐了席,方回來受賀。賈蕙此時才七八歲,也穿著五品冠服,隨同祖父哥哥趨蹌中禮,族中無不稱歎。這且按下。
卻說寶玉同黛玉逛了金焦,回至太虛幻境仍舊過那逍遙日子,每日無非到賈母處承歡,或與黛玉閨房取樂。外頭有柳湘蓮秦鍾諸好友忘形談笑,房下又有晴鵑麝釧芳藕等一群愛姬,或顧曲評花,或拿舟泛月,真是無憂世界,極樂乾坤。卻因林如海臨別時一番箴誨,寶玉時時警惕,深自檢束。在園中曖芳齋收拾了兩間靜室,搬了許多道書放在那裡,每日必要靜坐一時。有時要喫茶果,只叫紫鵑送去。紫鵑背地裡向黛玉道:「我看二爺又像那年要做和尚的神氣,別又著了魔了。」黛玉道:「他是這個脾氣,想到那裡就要做到那裡,別理他,過個十天半個月就好了。」紫鵑道:「姑娘說的話他還聽,還是勸勸他罷。就不致招了外魔,圈出病來也不好。」黛玉道:「他在那裡呢?」紫鵑道:「此時正在靜室打坐,姑娘去看看罷。」
黛玉便扶著紫鵑,一路走到曖芳齋。見齋內瓶幾爐香,也收拾得非常潔淨。寶玉正坐在木榻上,閉目垂簾,他們進去,只像沒瞧見似的。牆上還貼著一張素箋,寫的是座右銘,黛玉看那銘是:
制心如駻,避欲如螫。養空而游,宅虛而息。
無勞無搖,道在守一。入素含元,與天無畢。
看完了只是微笑,便向寶玉笑道:「魔來了,還坐什麼,快替我起來罷。」寶玉撲嗤的一笑,擦擦兩隻眼睛站起來道:「你真是我的魔,那年頭一回煉丹,就是你來了,我失聲一叫,丹爐立時坍倒,害得我又費了好些時工夫。」黛玉道:「你既是專心修道倒也好,我給你預備下一副鋪蓋,你白天夜裡就在這屋裡罷。我們也清靜清靜。」寶玉道:「我因為姑爹那麼說,每天抽點空在這裡靜靜心,那有這許多說的。」黛玉道:「靜靜心呢,原是好的,何必要這麼刻苦?你是得了道的人,只要時常守定此心,不為外物所奪,便不至墮落。你平時那麼放縱,忽然又這麼拘束,都未免失之太過,必至憋悶出病來才算了哪。」
寶玉道:「我也是道家之體,那會悶出病來?你不來,我再坐一會,也要出去了。」黛玉指那座右銘道:「你這銘就不通,修道的人只說養心,沒聽說制心。心養得雲平水平,一無塵滓,何須強制?那強制的工夫又靠得住麼?」寶玉笑道:「不用說了,你比我見得高,我只聽你的就是了。」黛玉道:「老太太那裡你也沒上去,剛才還問起你,咱們上去轉轉罷。」寶玉便同黛玉出園至賈母處。
賈母見了寶玉笑道:「我聽說你又在那裡用功,難道司文院的人也要大考麼?」寶玉笑道:「我那是用功?只靜坐收收心罷了。」賈母道:「我剛才想起一件事,要找你商量。明年大年初一,就是元妃娘娘的五十整壽,咱們在這裡雖說不用照例進奉,也該好好的送份禮。你們大家掂對,又要雅致,又要合用才好。」寶玉正要答言,鳳姐在旁接著說道:「娘娘跟著萬歲爺,什麼沒享用過?咱們進奉東西,要在他嘴裡落一聲好可不容易。若是自己會做活的,繡成一件東西進上去,不管好不好也總算盡心了。可惜眼前沒那好手。」迎春道:「晴雯不是會織孔雀毛麼,叫他給娘娘織一件氅衣,必定看得過的。」
寶玉道:「這倒是一件正經東西,娘娘也用得著,還得配成四色,才像一回事呢。」鴛鴦道:「那絳珠仙草別處沒有的,上回勻了兩叢,種在蘅香苑山石上,都活了。若是揀那老根開花的,另勻四盆做壽禮,也怪希罕。」寶玉道:「好可是好,別傷那老根。還是挑那雛嫩的,挪在盆裡,也容易活。」黛玉道:「我也想了兩件,不知合式不合式。上回我們去逛蟠桃園,帶回來幾個桃核種在園子裡,也長成小樹,都開花了。挑兩棵好的挪在盆裡,不也是一種盆景麼?還有老太太給我的白玉天然觀音,我也是白擱著,娘娘又信佛,不如拿他也湊上罷。」鳳姐道:「這四件都還拿得出去。別的配個盆、配個匣子都容易。就是那雀金氅,不是一天織得成的,咱們把晴雯找了來,商議妥了,早些預備,別耽誤了。」黛玉忙即打發侍女去叫晴雯。
一時晴雯來了,寶玉便將大家要煩他織雀金氅進與元妃,大致告訴他。又問了他日子近了,可來得及?晴雯道:「日子盡趕得及,只是我好久沒織,織出來還不定怎麼樣。就要織也沒有那些雀金線,這裡還怕沒處找呢。」鳳姐道:「只要你答應了,那雀金線歸我辦去。」賈母素知晴雯性子傲,便叫他到了跟前,說道:「好丫頭,你替我辛苦兩天罷。娘娘問起來,我們就說是你做的,少不得娘娘還要提另加賞呢。」晴雯道:「老太太吩咐的,我怎麼敢不做呢?只怕織壞了,見不得人是真的。」當下說定了。
過一天,鳳姐備齊了雀金線,又開了元妃腰領袖口的尺寸,都交給晴雯。原來鳳姐從前在榮國府常時進奉,所以尺寸大小長短,心裡都有個底子。晴雯推不出去,只可在留春院前廈支了繃機,將那些雀金線先理齊了,便仔細織起。寶玉見他織得有趣,也幫著理理線、拿拿剪刷,一會兒又怕他累著,叫他歇歇。有時磨得晴雯急了,說道:「小祖宗,你幹你的去罷,那裡就累壞了我呢。」黛玉也時常來看他,見他織出來的,果然金翠鮮明,非常奪目。到底會的不難,不到半個月工夫,已將一領雀金氅織成。晴雯又將那參差不勻之處,仔細收拾了一道。
賈母鳳姐等見了,無不讚美。寶玉又揀了四個白玉條盆,分種仙草。兩個紫瑛方盆,移種那兩棵蟠桃。每日用甘露灌溉,仙草花開得更艷。那蟠桃尚在開花,已結了小小的桃子,似碧玉雕成一般。又將白玉天然觀音另換了水晶匣罩,更見莊嚴名貴。
這些進奉禮物齊了,賈母和鳳姐黛玉等重過了目,便打發四個侍女送去。元妃見了甚喜,又問知雀金氅是晴雯織的,更為誇讚。當下重賞了侍女,又回賞賈母利嘛佛一尊,碧玉鑲萬年朱籐杖一枝。寶王黛玉俱是寶硯一方,碧玉如意一枝。鳳姐迎春等也各有賞繼,又單賞晴雯金花庫錦二疋。到了新年將近,寶玉天天都在梨雪軒和芳官藉官等演習歌舞。大家問他忙的什麼,寶玉只是笑,不肯說。瞬屆元妃誕辰,便是新年元旦。赤霞宮中也只金鼎氤氳,珠燈燦爛,花皆含笑,人盡添妝,並不似塵世間熱鬧。寶玉黛玉等五更即起,先見賈母,行了賀歲家禮。然後同鳳姐迎春赴元妃宮中祝壽,小太監奏明元妃,另由宮娥引進,寶玉等依國禮拜祝。元妃傳諭免禮,已都拜了下去,忙又命宮娥扶起賜坐。鳳姐是初次入宮,見那正殿七間,雕樑藻井,行龍抱柱,規模甚為壯麗。中間設了寶座玉幾,兩旁擺列雉尾宮扇,高罩宮燈。元妃另坐一張鑲金嵌玉的圈椅上,和寶玉黛玉略談家事,知黛玉新近曾回榮府,又詳問賈政王夫人的起居以及賈珍賈蘭近來宦績。寶黛二人一一奏答。元妃笑道:「咱們家的家運,也隨著國運轉的,這幾年才舒展過來。」寶玉道:「這都是仰賴娘娘福庇。」元妃又對鳳姐道:「老太太在這裡,虧你朝夕承歡,近來精神倒比先更好了。」鳳姐道:「老太太向來喜歡熱鬧,天生是個有福的人。剛才說起娘娘慶壽,還要親自來呢。」元妃道:「老太太那麼高壽,咱們作小輩的那裡當得起。」說著,忙叫宮娥們至赤霞宮,傳旨擋駕。
這裡仍舊敘談,一時說起那件雀金氅來,元妃道:「我只看那晴雯長相不錯,還不知他手兒這麼巧。」又問那蟠桃是從那裡得來的?黛玉奏明是西王母園裡帶回的桃核,元妃更覺希罕。
一時宮娥們報道:「賈府老太太來了。」小太監引轎直至殿前,元妃迎出,令宮娥扶住不要行禮,又替賈母另安了坐。
大家也都坐了。元妃道:「剛才聽說老太太要來,趕著打發人去攔,也沒攔祝這不比在宮裡,我們小生日,怎好驚動老太太哪。」賈母笑道:「我一半是來祝嘏,一半是來瞧熱鬧。昨兒聽寶玉說,又排演什麼新鮮戲給娘娘慶壽。我也眼熱了,趕著來的。」元妃笑道:「昨兒寶兄弟來,說起新排了『雲仙曲『和『雲仙舞』,是從月宮裡偷了來的,要替我熱鬧熱鬧。我說這裡地方窄,不如元宵那晚上到小瓊華去演,我也家裡去瞧瞧。他不肯聽我的,倒把老太太也鼓搗來了。」鳳姐笑道:「寶兄弟在家裡還不肯說呢,我們也不知道他葫蘆裡是什麼寶貝,倒被娘娘給揭了蓋了。」寶玉聽了只是笑。又坐了一會,元妃便命擺宴。宮娥們擺齊了,讓賈母和眾人都至配殿領宴。宴畢,又領至後殿,就是元妃的寢宮。只見金碧輝煌,簾櫳靜肅,屏輝翠鳳,鏡展青鸞。元妃讓賈母在炕上坐,賈母見那炕上都是黃龍織錦的枕墊,便只坐在炕旁一張紫檀躺椅上,元妃也旁坐相陪。寶玉、黛玉、迎春、鳳姐都在下邊一溜椅子上坐著,說了一回閒話。宮娥們傳諭開戲。只聽院中戲台一陣鑼鼓聲起,便有許多女伶彩扮出來,先演了一出《八仙慶壽》。這出演完,又接演整部的《勸善金科》原來是一位內廷供奉,把稗官野史有關勸戒的彙編此劇,劇中情節頗有許多怪怪奇奇的事,還有藉著神道設教,點醒世人的。眾人聽了,各有評論,賈母卻甚為歎賞,說道:「戲曲小道,原該以勸善為主,才有益於世道人心。好在雖是平正,卻不陳腐。」直至整部演完,已在掌燈以後,又演了一出《萬年燈》,編的是元宵燈景,多少百姓們出來看燈,一直看到皇帝龍樓之下,那燈綵更為繁盛。有些浮光洞、攢星閣,都是用各色花燈紮成的。還有白鷺轉花,黃龍吐水,種種奇景。皇帝又賜給他們大燈,大眾歡躍高呼而退。
這出也很夠熱鬧的,賈母看了,更為歡喜。因見戲場將散,便問道:「什麼時候了?」元妃道:「這出下去,就接演『雲仙舞』,老太太看完了再回去罷。」賈母要尋寶玉,卻不在座上,不知何時走了出去。便忙問鳳姐和黛玉。欲知二人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會真園片月引鸞輿 留春院百花圍蝶陣
話說賈母在元妃宮中聽戲,尋寶玉不知何時走出,問黛玉鳳姐,也只顧聽戲,不曾在意。元妃笑道:「寶兄弟必是到後台調度去了。」一時那出《萬年燈》演完。
只見芳官扮嫦娥出來,唱了一段開場的曲詞,便說道:「今天是元妃娘娘千秋大慶,王母麻姑和各界群仙都來稱祝,咱們來晚了一步,為的是編排『雲仙舞』,給娘娘上壽,不免扮演一回。」又道:「女孩子們,還不上來獻壽麼?」說著,便有三十六個侍女扮作綵衣宮娥,分作三隊陸續上來,都向台前下拜。隨即舞了一回綵燈,緊接著就演那鶴舞、雁舞,十二個侍女演鶴舞的,每人一盞白鶴燈,拳足抖翅,作種種舞態,連人帶燈,舞成一片雲彩。唱的是:端正是剪銀幡珠杓轉陽,又恰遇壽筵張。報添籌,仙一隊翱翔。只見那金衣舞,玉梅邊春宵漏長。更誰知引祥雲紫蓋天閶。駐鳳駕,翠蓬鄉,峙鰲山還與龍樓相望。況丹椒,是舊香,夢飛回尚許傍芝旗桂仗。喜今宵,風光先到姒台旁。
黛玉道:「這曲詞那是月宮的舊譜?多半是他現編的罷。」
元妃道:「倒也虧他,編得如此清新流麗。」說著,只見那班鶴舞的,或將集而旋翔,或乍散而復聚,或四散翱翔飛沉不定。那十二個侍女演雁舞的,又都拿了雁燈上來,參雜飛舞,有時一字橫起,似作勢摩空。有時舞到半空,忽又散飛潛伏,似眠沙點水。一片歌聲,隨著抑揚高下。唱的是:(雲志,依仙掌,隨陽願,疑天上。煙霄遠,斷羽成行。憑看遍翠海紅桑,忽春來錦堂。眼前重見興慶宮妝。
迎春道:「這段《普天樂》也編得很有意思。」鳳姐笑道:「有什麼好,我聽著全不懂。倒是唱的嗓音不錯。」此時台上,鶴雁兩隊穿插往來,忽而參錯成群,忽而分立對陣,似離似合,乍距乍迎。白的是鶴,黑的是雁,起先還分得出來,漸漸攪成一團,只覺黑白迷離,似繁星亂晃。霎時歌聲轉處,又是十二個演花舞的,每人一朵花燈,按著十二個月的花季,從梅花直到山茶,花影幢幢,燈光閃閃,也穿插在鶴雁兩隊之間,曼歌緩舞。
大家正看得有趣,忽見寶玉從殿外進來,向元妃道:「娘娘看他們小技,還可入賞麼?」元妃笑道:「有勞調度,我們只看現成的,未免太便宜了。」鳳姐問黛玉道:「那月宮你是到過的,是不是這樣舞法?我只覺得太熱鬧了。嫦娥向來冷靜慣了的,未必合他的意思罷?」黛玉道:「這舞的大譜還是月宮裡抄了來的,可是添了無數的玩意,月宮裡那有這些燈呢。」
寶玉道:「今天是祝嘏大典,正該熱鬧一點。況且又排在《萬年燈》之後,若沒點燈綵,也未免減色。」賈母笑道:「我的眼睛本就花,叫這些花兒燈兒攪合著,更瞧不清啦。」正說著,那三十六個舞女,聯翩合舞,舞得輕盈宛轉,如一群弱燕。唱的曲詞更字字分明,宛如嬌鶯千囀。大家聽那曲詞是:蝶蜂狂,燕鶯忙,千影斗春芳。錦燈轉處花風揚。向珠簾回顧,霞袂仙仙,依約驚鴻留樣。扶荔宮中,長春殿裡,慇勤親手按霓裳。待踏歌歸去,倚瓊枝惜取衣香。璧月樓台,瑤雲院宇,元辰好夜,珍重勸紅觴。蓬壺近,認歡場不是散花常大家聽著曲子各自歎賞,又見演花舞的從袖中散出許多花片,滿台上似有無數彩蝶翩翩飛舞。忽然三隊舞女舞腰徐轉,前後分行,擺成了兩個「千秋」大字,藕官扮著星眸鳥爪的麻姑,另一個旦腳扮了月佩雲裳的織女,各唱了兩套千秋新曲,這也是寶玉添出來的。元妃傳旨,賞給芳官藕官錦緞各二疋,餘人分賞荷包銀錁。芳官等即在台上謝了。那晚上,賈母等辭了元妃回去,已在子牌時分。眾人在賈母處談了一回,各自歸寢。
寶玉一路入園去還同黛玉談戲,黛玉道:「戲詞確是好的,若說那齣戲,我總嫌他過於繁密,就是鳳姐姐他們也是這樣說法。下次若再唱,還該重新編過,疏密相間才好。」寶玉也自折服。他自從聽了黛玉勸他養心的話,每日雖還到靜室中坐坐,卻不像從先那樣認真。新年裡頭,鳳姐攛掇著寶玉黛玉也請賈母逛了兩回園子。究竟天氣還冷,賈母又年高疏懶,每次只逛了兩三處,或是到迎春房中歇息,或是至留春院歇個中覺。常時還是弄點吃喝,鬥鬥小牌,較為省心省力。
轉眼到了元宵,會真園中各處坐落都掛上紗絹琉璃及戳紗料絲各燈,也安排些銀花火樹,應景節物。賈母因元妃有燈節歸寧的話,命寶玉親去傳話,請娘娘回來宴賞。元妃當面答應了,又再三吩咐,一切都按著家常禮節,那些國禮概行豁免。
那天,元妃坐轎子至赤霞宮,寶玉率同黛玉、迎春、鳳姐、尤二姐等只在正殿前迎侯。元妃下了轎,扶著抱琴直至工字院上房。見了賈母,要行家禮,賈母連忙攔住,讓元妃在炕上坐著,大家陪坐閒談。元妃道:「老太太那天坐的工夫很不小,沒累著麼?」賈母道:「那天有好戲聽倒不顯累,第二天我還去逛園子呢。倒是娘娘招呼我們太周到了,一天也沒得歇著。」
元妃笑道:「我們看戲的人,就多坐一會也累不著。只有寶兄弟跑出跑進,累得一頭是汗,只望大家說個好,你們還偏要批評他。我看著又是可憐,又是可笑。」鳳姐笑道:「他的林妹妹先不肯說好,我們再說好,也不中用。」寶玉笑道:「那齣戲也是太繁密了,因為要湊湊熱鬧,就沒有細想到。」元妃道:「今兒的燈,想必又是熱鬧的了。咱們到那裡看去呢?」
黛玉道:「娘娘那天說要到小瓊華,今兒就在閣子上擺席,那裡還得看。」
於是,賈母陪著元妃坐了籐轎子,眾人一路圍隨,直到含暉水閣。所過門闌廊廈遍綴燈綵,已覺十分富麗。賈母讓元妃在水閣坐下歇息一會,然後換坐燈船向小瓊華撐去。元妃倚著船窗,見皓月當空,寒光四射,照著湖水都成了一片銀潢。遙望兩岸燈影幢幢,樓台花柳隱約可辨,笑道:「這燈也就很可觀了,若像那回歸省的樣兒,不但過於奢靡,而且未能免俗。」
賈母道:「那也是皇家的制度,娘娘沒見從前南巡的時候,咱們金陵幾個大家都接過駕,那銀子真像淌水一樣的花去,誰敢說『可惜』二字呢。」鳳姐笑道:「我們王家祖上就接過兩回駕,至今還落下兩句口號,說是『東海缺了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呢。」元妃笑道:「若說皇上家的制度,管得人可太苦了。我從前在宮裡住著,天天瞧見的只是紅牆、黃瓦、黑老鴰子。到了這裡,黑老鴰瞧不見了,也只瞧的是紅牆黃瓦。依我的本心,只要搬到這園子裡,天天看著真山真水,和姐妹們說說笑笑,比任什麼都樂。無奈還有些制度管著,不容我多走一步哪。」
說著,看看船中,只不見寶玉,便問道:「寶兄弟呢?」
黛玉笑道:「他是坐不住的,在船頭上幫著他們撐船呢。」鳳姐喊道:「寶兄弟,娘娘找你。」寶玉放下篙子,忙進艙來,元妃道:「寶兄弟,你蓋了這個好園子,也該好好的做幾首詩,再找人做一篇記,才不枉這番心力。」寶玉道:「在這裡的姐妹們沒有幾個,雖然做過兩回詩,也不過一時遣興之作。若做記可更難了,只有求娘娘賞一篇鴻文,庶幾傳之千秋,替園林增重。」元妃道:「我向來不大動筆的,那趕得上林妹妹呢!」
黛玉道:「娘娘何必過謙,那年做的省親頌,大家都推服的,我們那做得出來。」
一路說著話,那船已到了小瓊華。臨水一帶,楊柳桃花映著燈光,分外妍麗。鴛鴦攙著賈母,抱琴攙著元妃上了岸,走進那涵萬閣。閣中燈影輝煌,正中擺了一席是元妃的座,側面一席賈母陪坐。眾人的席都在閣子外頭,大家坐定。黛玉親自送了茶,芳官藕官拿牙笏上來請點戲。元妃點了《仙緣》,賈母點的是《舟會》,當時就在閣外一個小小戲台扮演起來。元妃賈母和眾人一面飲酒,一面聽曲。一時芳官那出《仙緣》唱過了,便接演《舟會》,卻是藕官主角。元妃道:「這兩個聽說都是梨香院的舊人,我當日沒有在意,只記得有個齡官唱得很好,如今還在咱們家麼?」鳳姐道:「當時因為用不著他們,都打發出去,這兩個還是寶兄弟找回來的。聽說那齡官在外頭唱了兩年戲,如今嫁給東府裡薔兒了。」元妃道:「薔兒是珍大哥撫養大了的,為什麼不正正經經娶一個,倒要他們做正配呢?」鳳姐笑道:「娘娘不知道,如今的風氣都要娶個女戲子,或是唱曲的,才算是闊。正配不正配,他們倒不講究。」
坐至半席,元妃詩興忽發,命抱琴取過筆硯來,一揮而就。
笑對眾人道:「我生平不嫻風雅,聊以記今夕之聚。」寶玉連忙接過來與大家同看。原來是五律一首,寫的是:元夕會真園宴集即事
名園鍾瑞氣,嘉序接芳塵。
人擬蓬池宴,花留閬苑春。
華燈輝綺席,寶月麗瓊津。
咫尺重闈近,何辭駐輦頻。
黛玉和寶玉首先讚美,迎春鳳姐等也都隨聲附和。元妃笑道:「我不過拋磚引玉,林妹妹必有佳作,不負勝游。」黛玉不免謙遜。
賈母道:「若是做詩,咱們園子裡還有兩個詩人,但是外客,不便冒昧邀致。」元妃問是何人?賈母便說出香菱、妙玉。
元妃道:「早知道這裡還有禪庵,應該先去拈香才是。此時何妨邀他們都來一聚呢。」寶玉忙命侍女們分頭請去,自己也自構思和作。少時,迎春和詩先成,呈與元妃。元妃看是:恭和元夕會真園宴集即事迎春
迎蹕春風近,名園綠水前。
鶯花開綺序,燈月會華筵。
略分情尤重,承歡景正妍。
賞心欣此夕,咫尺是雲天。
看完了,遞與黛玉道:「你瞧,二妹妹不大做的,也比先長進多了。」
黛玉正看詩,香菱妙玉已隨著侍女進來,同向元妃見禮。
元妃向妙玉道:「妙師詩名,心佩已久,未得領教。」妙玉含笑道:「方外畸人,焉知風雅?娘娘未免過獎。」香菱和元妃本是初見,黛玉說起他從前學詩之勤,近來進境之速,元妃非常讚歎。又問知是寶釵的嫂子,也略問薛家情況。黛玉將元妃、迎春的詩給他們二人看了,便自去吟哦。這裡元妃笑對鳳姐道:「我在宮裡聽說姐妹們在大觀園裡結社做詩,羨慕的了不得。
還有人說起,鳳妹妹也做詩哪,今兒倒不可不領教領教。」鳳姐笑道:「我通共只謅了五個字,那能算詩麼?怎麼也傳到娘娘耳朵裡了。」賈母道:「上回寶丫頭、雲丫頭還來這裡做詩呢,若知道娘娘這麼高興,應該把他們也叫了來,那就熱鬧了。」
元妃道:「他們兩位來了,我簡直連影子也不知道,若知道,我也趕著來了。他們總以為我那裡還是宮裡的樣子,輕易不敢去,其實有什麼規矩呢。」
此時,芳官藕官等唱完了那兩出,又上來請點。元妃道:「咱們清談也好,只揀那文靜的吹彈一兩套,別攪他們的詩興。」
芳官等下去,便吹彈起「燈月圓」來。一時妙玉香菱的詩先成了,元妃看妙玉的詩是:
春張曲宴集,迎節駐金輿。
禊敘情無極,韶妍序及初。
四圍金翡翠,千影錦芙蓿
永誌芳游盛,和風接佩琚。
又看香菱的詩是:
別館笙歌盛,芳游及上元。
堤花低拂佩,簾月近迎樽。
敲缽忙詩事,飄燈記夢痕。
鸞輿歸路晚,簫鼓隱千門。
元妃看完了,笑道:「畢竟是詩人之作,與愚姐妹不同。」
又指妙玉那一首尤佳,當下便與妙玉香菱閒談。忽想起從前之事,笑問道:「那年歸省,我還記得到櫳翠庵拈香,也見著幾位方外,彼時何以未遇妙師?」妙玉道:「我從蘇州玄墓展轉至京,得入賈府,那時已在娘娘歸省之後。人生一面,皆有定緣,就是此番得侍宮儀,也豈是初料所及!」元妃道:「聞說妙師在京,與四妹妹最契。愚姐妹中只他向佛堅篤,妙師看他將來成就如何?」妙玉道:「心即是佛,心外無佛。只要他持念精堅,縱有外魔,也不足為害。我是信他必有成就的。」
元妃又問香菱常看什麼詩。香菱道:「我從前最喜看李義山的集子,近來倒常看杜詩。」元妃道:「玉溪生本來是學杜的,這倒是一條正路。」
鳳姐此時正陪著賈母閒談,黛玉卻在廊下看燈。遠遠看那柳堤上一帶燈光,彷彿是一條火龍似的,倒射水裡,成了好些條的金線,不覺就看住了。猛一回頭,見寶玉坐在簾前,尚在那裡寫詩,寫了一回,又要塗改。便問道:「你還沒作成麼?」
寶玉道:「我今兒也不知怎麼的,做了兩句,總不愜意。」
黛玉道:「你聽見沒有,連妙玉香菱後來的都交了卷,我可顧不得你了。」說著,便走進閣中,取筆寫出,呈與元妃。那詩是:恭和元夕會真園宴集原韻林黛玉
清游淹令序,勝境脫凡塵。
飛盞重樓月,移橈一水春。
草香瀛苑路,花罨武陵津。
宮漏層霄永,何煩問夜頻!
元妃先看了題目,笑道:「倉卒之間,還要步和原韻,到底是名手不同。」又看那詩,更為稱賞道:「要推這首壓捲了!」黛玉道:「我正為詩思艱澀,藉著步韻,倒容易成篇。那有妙公做得超脫?」說罷,又走到簾前,見寶玉詩已做成,替他斟酌了兩個字,寶玉才謄出呈進。迎春笑道:「寶兄弟如此矜持,必有驚人之句。」元妃道:「若在天宮,壓倒群仙倒還容易,只怕床頭捉刀人,不容他不低首呢。」一面看寶玉的詩是:
始春從宴燈,燈月入簾寬。
歌板喧棠舫,觥籌亂藥欄。
一奩涵遠近,萬象占高寒。
何幸宮車駐,星辰隔坐看。
賈母問道:「寶玉做得如何?」元妃道:「這首也不在林妹妹以下,決不像他從前做的。」賈母道:「他近來還時常用功呢。」侍女們送上酥酷。原來黛玉知元妃愛吃,特為預備的,大家也跟著吃些。又看了一回燈,仍舊坐船至含暉水閣,送元妃賈母換乘籐轎出園而去。寶黛等直送元妃至正殿外,看小太監們引轎子走遠了,方自回園。
此後,年節已過,賈母無事,仍同鳳姐、迎春、鴛鴦及尤氏姐妹斗牌消遣,卻因賈夫人走了,不免時常思念。
過了些時,天氣漸暖,太虛幻境那些仙女見風光明媚,都挈伴出來游春。寶玉黛玉和鳳姐勸賈母也坐了籐轎,從赤霞宮出去,一路隨意閒逛。遇著清溪芳樹風景好處,便將轎歇下,玩賞片時。那些仙女們敬重高年,又見賈母和藹可親,也陪著說長道短,如同家裡人一樣。其中有一半認得黛玉的,更顯得親熱。也有跟著轎子和黛玉鳳姐說說笑笑,一直跟到赤霞宮來的。也有來赤霞宮問候賈母,看望黛玉的。因此人來客去,很不寂寞。
到仲春天氣,園中群花更盛,賈母約了眾仙女在會真園開個賞花會。到的也有幾十個人,有會吹彈的,有會雜技的,也有能書會畫的,各奏所長,大家盡情取樂。賈母見過他們,只命黛玉、鳳姐、尤二姐等分起款待。黛玉忙不過來,又叫晴雯、麝月、紫鵑、金釧兒諸人,也幫著招呼。那些丫環們都是喜歡熱鬧的,陪著眾仙女採花斗草。又在牡丹院打了一回鞦韆,眾仙女中也有膽小的,不敢上去。有些會玩的,都是身輕如燕,兜上了鞦韆,只來回打了幾轉,便已起到半空,羅袂翩翩,彩繩飄揚,舞出各種名色,煞是好看。金釧兒見了,陡然高興,一腳也登上鞦韆,紫鵑忙道:「那可不是玩的,摔了下來,比吊井還重呢?」金釧兒撇嘴道:「你說的,就那麼嬌嫩?這玩意我從前也玩過的。」芳官替他送起,耍了十幾轉,漸起到高處,便覺得有些頭暈,只可慢慢的放了下來。晴雯笑道:「你那裡成呢,等我玩玩給你看罷。」說著,便輕身直上,自己兜起,漸起漸高,也似飛到半空裡似的。大家仰看,只見他衣袂飄揚的影子。一會兒放下,臉也不紅,頭髮也不亂。眾仙女見了,都十分誇讚。那知道大觀園紅香圃裡,也有兩架鞦韆,晴雯原是耍慣了的。那天眾仙女在會真園中玩耍,直到傍晚方散。
晴雯麝月等送了他們,也很乏了,都至留春院歇息,大家說些閒話。
晴雯忽然想起一件事,和麝月商量道:「二爺二奶奶的生日就在眼前,咱們怎麼湊份子熱鬧熱鬧。」麝月道:「也想不出什麼玩的,還是照那年怡紅院的樣兒,那天晚上,預備些酒果碟子,就在這裡玩玩。又沒有那查夜的管著,不由著咱們橫反麼!」紫鵑道:「二爺和姑娘的生日又不是一天,分開兩天做就沒意思了。也許到了那天,老太太還要請客呢。依我說,不如藉著二月十五大花朝,咱們湊齊一百種鮮花,做個百花慶壽。二爺和姑娘問起,只說是慶賞花朝,你們看好不好?」晴雯道:「那麼著,還得把寶二奶奶、史姑娘都請了來,才有趣呢。」金釧兒笑道:「鬧得太大發了不大合式罷?要請你去請去。」晴雯笑道:「當然是我去,還能勞動你小太太麼?」大家商量定了。
到了十二那天,果然賈母領頭替黛玉做生日。迎春、鳳姐、香菱及尤氏姐妹,都在賈母上房湊趣,熱鬧了一天。晴麝鵑釧諸人,那幾天只忙著在園子裡各處採花,不拘草本木本,折枝移根,定要湊足了百種。好在太虛幻境氣候與人世不同,四季花卉同時齊放,湊起來也還容易。或是盆栽,或是瓶供,或用白玉水晶盤養著,還有用竹根、樹根做成天然花筒,在牆上掛著的,把留春院幾間屋子打扮得紅嬌紫奼,錦繞香圍。那四兒跟著鶯兒學的,也會把鮮柳條和各色鮮花編成細巧花籃。他又想個巧招兒,把四季的花按次序分成十二個月,每月歸成一個花籃,都掛在那抱廈上,更是別處沒有的。頭一天晚上,晴雯悄悄的去邀了寶釵湘雲,也不給寶黛二人知道。
那天一早起來,他們幾個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先至賈母處請安,說道:「今兒是大花朝,我們在留春院湊齊了百花,做群芳會。請老太太和奶奶們,到那裡玩玩。」賈母聽了,甚為高興,吩咐將薛大奶奶柳二奶奶也都請上。紫鵑等先去請了鳳姐尤二姐,又往前院去請尤三姐。金釧兒麝月另去請迎春香菱,都答應准來。鳳姐看他們走後,便至賈母處,見寶玉黛玉都在那裡,笑向黛玉道:「到底你們那裡熱鬧,會想出新鮮法子來玩。我想這百花大會,多半是捧你這花王的。」黛玉笑道:「他們忙了好兩天,也沒和我商量。聽說連吃的也都是花,說著好聽,只怕未必中吃呢。」鳳姐道:「吃的倒不緊,你們可記著給老太太湊牌。」黛玉道:「手兒是儘夠了,牌桌還得現預備,他們未必想得到,我得回去瞧瞧去。」說著,便先自回園,看著侍女們把牌桌擺好。寶玉緊跟著也回來了,又把那些花重新勻對一番,方見疏密得宜,雅俗共賞。
佈置粗妥,迎春、鳳姐、尤二姐、鴛鴦簇擁著賈母的轎子已經來了,寶黛等連忙接進。賈母一進屋子,就聞見一股花香。
四下裡瞧瞧,笑道:「虧他們那裡找的,會湊成這麼些花,倒像是花洞子了。」迎春笑道:「寶兄弟小的時候,外號就叫絳洞花主,這才名稱其實。」黛玉讓賈母在上面坐著,親自遞了茶,鳳姐等陪著說些閒話。
只聽得簾外一陣說笑之聲,尤三姐和香菱前邊走著,晴雯金釧兒跟隨在後,走到抱廈上,看見那些花籃,香菱道:「那位手兒這麼巧,連顏色都配好了的,真瞧著可愛。」尤三姐道:「這些花兒在這裡不算事,若在別處,除非武則天能叫百花齊放,別人都做不到的呢。」黛玉迎出去道:「屋裡坐罷,老太太都來了半天了。」香菱尤三姐方進屋相見。細看那屋內佈置,也都覺希罕。晴雯道:「老太太請那邊瞧瞧,還有玩意呢。」
賈母同眾人過去,只見博古架上全擺著瓶花盆花,按那格子大小寬窄,無不勻稱。那些瓷瓶瓷盆又都和花兒的顏色相配,更覺嬌艷。鳳姐道:「這簡直成了一架百花屏了。」賈母笑向香菱道:「你們愛做詩的,這倒是個好題目。」香菱笑道:「我通共只做幾首詩,倒把詩招牌掛了出去,連老太太也當我詩呆子呢。」紫鵑捧著一個大水晶盤,盤中養著各色花朵,請賈母和眾人隨意揀著戴。賈母揀了一朵大紅山茶,鴛鴦替戴在髻上。
鳳姐自己揀了一枝碧桃,又揀了兩朵粉紫西番蓮,送給尤氏姐妹。晴雯笑向香菱道:「我來給你打扮罷。」香菱道:「這可免勞,別把我打扮成劉姥姥了。」說著,自揀一枝海棠戴上。
正在說笑,芳官將紗囊中收的各色蝴蝶放了出來,繞花飛舞,也有落在花枝上的,也有飛在他們髻兒上的,也有從花裡穿出來,又向各人身上繞來繞去的。寶玉笑道:「這才有趣。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收的,我若知道,給他們放在帳子裡,早上醒來,冷不防就要嚇一跳呢!」
一時晴雯紫鵑回道:「飯擺齊了。」寶玉引賈母和眾人至後廈,各席上都是一色漆幾漆椅,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的。
只賈母的座是一張梅根籐心榻。候大家坐定,斟了自釀的珠蘭玫瑰各酒,便催著上菜。眾人看那些食品果然不同,也是用百花烹製的,甜菜中有玉蘭花瓣、蓮花瓣,是玫瑰桂花糖和糯粉煎成。葷菜也有桂花、菊花、茉莉花、晚香玉和同汆炒。連到點心都是銀模子印出的各色花朵。鳳姐笑道:「你們做花朝,做得太切題了,倒叫花兒受了煎炒烹熬種種刑法,我做花神定要不依的。」香菱指著晴雯道:「這不是芙蓉神麼,他把各種花兒都摧殘了,供人家的口腹,倒單把芙蓉豁免了,未免有些私心。」晴雯笑道:「我這芙蓉花,也受過多少煎熬的,誰替我出氣呢?」少時飯罷,賈母即在黛玉房中歇中覺,眾人在園中隨意閒逛。
等賈母睡醒起來,便陪著斗牌。鳳姐、迎春、尤三姐、香菱各自坐了一家,鴛鴦幫著賈母看看,尤二姐只坐在鳳姐身後。
賈母支起眼鏡,拿著牌看了半天,笑道:「這窗子上的樹影子一晃一晃的,我越瞧不清,他越跟我打攪。」黛玉連忙叫晴雯出去把那枝海棠花用竹竿子支開,鴛鴦又幫著把牌理一理,這才看明白了。鬥了一會,迎春連滿了兩副。鳳姐笑道:「今兒吃了他們的,也得還席。誰要是贏了,可不許掖起來,改天再弄點吃喝。」迎春道:「若是老太太贏了呢?」鳳姐笑道:「老太太贏的不少了,櫃子裡老錢和新錢擱了一大堆,擱不下了也要打架的。勻出點來吃在肚子裡,倒免得生事。」賈母笑道:「這猴子信口說些什麼,多咱把你贏苦了,恨得這麼牙癢癢。」
那天鬥到天黑,大家算一算,倒是鳳姐贏了。鴛鴦笑道:「這可沒得說了,你自己出的主意,咱們說定了那天還席罷!」
不知鳳姐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慶生辰飛花開綺宴 報春暉入夢遺金丹
話說賈母和鳳姐等在留春院斗牌,結算是鳳姐贏了,他原說贏的錢不許掖起,要改天再做個東道。此時自不便改口,便說定後天十七備了酒,在舊月賞梅花,帶頭請晴雯紫鵑諸人還席。
黛玉見天色已晚,便向賈母道:「老太太的晚飯,就擺在這裡罷。」賈母答應了,又留迎春、香菱、尤三姐等在此同吃。
直到擺了晚飯,大家方散。寶黛二人和鳳姐都送賈母至上房,見賈母高興,仍陪著說笑。忽見紫鵑走來,悄回寶玉黛玉道:「寶姑娘史姑娘都來了,在園子裡等著呢。」寶黛二人俱不知來因,不覺愣了一愣,忙即同紫鵑入園。紫鵑一路走著,才說起他們幾個人,藉著慶賞花朝替寶黛合做生日,晴雯又去邀了寶釵湘雲,等晚上人靜了,重開夜宴。寶玉聽了大喜道:「你們瞞著做什麼?早說了,我還許添點新鮮玩意。」黛玉笑道:「這就鬧得很夠了,明兒老太太見了他們,問起為什麼來的,可怎麼說呢?」寶玉道:「老太太見了他們,只有喜歡的,怕什麼。」
說著,已到了留春院。走過抱廈,便聽見寶釵湘雲說話的聲音。湘雲道:「這一向可把我悶壞了,若是一個人來得了,我早就飛了來啦。」寶釵道:「你們白天請老太太賞花朝,就沒替我們先回一聲麼?」晴雯道:「這還是我們偷著請的,可別給漏了餡。擔個不是不要緊,到底不大合式。」說著,黛玉已走進屋來,笑道:「誰請你們的?這時候趕了來。」湘雲笑道:「我們特來拜壽的,還在乎請不請麼?」寶玉笑嘻嘻的,指著晴雯道:「都是你弄的鬼,你估量我們不知道麼?」晴雯道:「那裡有耳報神這麼快,一定是紫鵑這蹄子說的,怎麼一句話也擱不住?」黛玉笑向寶釵道:「姐姐,我聽說你當了老太太高興的了不得,所以不想著來了。」寶釵道:「你瞧這顰兒,饒著不請我還要說歪話,我若當了老太太,你還只當小太太麼?」湘雲道:「我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你那年種的蠟梅,居然成了樹,今年開得很好的花。我們大家起社做詩,你也該補做一首才是。」黛玉道:「就是那年盆裡開殘的那一棵麼?那點小棵棵都成了大樹,怪不得寶丫頭要成了老太太呢。」
寶釵道:「那蠟梅你還不在意,還有一件事你聽了一定喜歡。你那會念詩的鸚哥,我新近尋了回來,在怡紅院養著哪。」
黛玉笑道:「這倒是想不到的,他還是那個樣兒麼?」寶釵道:「倒比先長得好了,你幾時回去看看罷。」寶玉道:「天不早了,別盡著說閒話,咱們預備擺起來罷。」晴雯道:「忙什麼,咱們索性把二姑娘香菱都請了來,人多了更有趣。」黛玉道:「那可叨登的大發了!」寶玉道:「到了這裡,難道還有人管著咱們不成?要請就快請去。」麝月金釧兒連忙分頭去請。迎春本來好冷靜,香菱還有些避嫌,都推說身子不好。禁不得他們軟磨硬扯,一時也都來了。
晴雯紫鵑看著侍女們在暖閣裡擺了圓桌,一色的精緻果碟。
又開了兩壇百花釀,斟到杯中光如琥珀。晴鵑諸人先要讓寶玉、黛玉、寶釵三人上坐。寶玉道:「咱們應該讓客才是。」大家讓了半天,方才坐定。上面是湘雲、迎春、香菱坐了,寶釵坐在香菱之下,然後寶玉黛玉和眾人都團欒就坐。晴雯紫鵑等輪流敬了酒,湘雲道:「干喝沒有意思,還是猜拳罷。咱們來個登壇點將,先推兩個大量的做元帥。」黛玉道:「這裡只有你夠做元帥,誰還敢和你對壘。我看不如行令,我們尚可勉強奉陪。」寶釵道:「酒令不過那幾種,要找個新鮮有趣的,還要雅俗共賞才好。史妹妹記得多,請你做令官罷。」紫鵑道:「前天來的那位仙女送給我一本《百花令譜》,史姑娘瞧瞧用得用不得?」說著,便從架子上取了一本錦裝小冊給湘雲看。寶釵香菱也湊過來同看,說道:「這個還有點意思,可是得用色子。」黛玉看那令譜凡例,說明用骰子兩顆擲了名色,按著譜中方法照行。
一時四兒取了骰盆來,大家擲了紅,應該黛玉起令。黛玉道:「這令我沒行過,不知擲出什麼花樣來呢?」噹啷一擲,看是一顆四,一顆六。大家都道:「這一定是好的。」翻起譜來,這名色叫做「錦屏春色」,畫了一枝海棠,底下有句曲子是「沉醉東風汗漫遊」,得此者合席公賀一杯。芳官把各人的杯斟滿了,湘雲請黛玉先喝,黛玉只喝了一口。寶釵笑道:「令譜上要你『沉醉東風』,只抿一抿那裡好算。況且是頭一杯壽酒,你喝了,大家才好喝。」黛玉只得飲乾。然後眾人同干了賀杯,重新擲紅,數到湘雲。
湘雲擲的是兩個,笑道:「我知道擲不出好的來,這是兩眼望青天,還要查麼?」寶釵道:「又不是擲陞官圖,擲了『贓』必要罰的,且看譜罷。」麝月檢出譜來,題作「玉盤清影」,畫了一枝白芍葯,那句曲子是「早現出珠輝玉麗」,得此者自飲一巨杯。湘雲笑道:「任他說得多麼好聽,到底還要受罰。這裡也沒有大杯,只喝一杯算了罷。」眾人那裡肯依,金釧兒尋出個白玉酒碗來,斟得滿滿的,硬迫著他喝了。
又擲紅,數到寶釵,寶釵笑道:「好色子,別叫我受罰,給我一個好的。」擲下去卻是一顆五,一顆六。忙即自己查譜,原來這名色叫做「珠簾春信」,畫了一枝紅梅,再看那句曲子是「俏東君春心偏向小梅梢」,得此者自飲一杯,左邊坐的同飲一杯,海棠陪飲一杯。大家看來左邊恰是寶玉,那海棠恰是黛玉。湘雲迫著晴雯把三人的杯子斟滿,催他們同飲。寶玉一仰脖子喝了;寶釵喝了半杯,那半杯悄遞給麝月代飲;黛玉只是不喝,湘雲走過來硬灌他,一半都撒在衣襟上,忙叫紫鵑拿手絹擦了。
又擲紅,數到芳官,芳官一拿骰子就叫紅,一顆已坐定是四,那一顆還在亂轉,叫了半天,卻轉出一個來。芳官笑道:「這色子太不聽說了。」金釧兒替他翻譜,寫的是「杏園佳月「,畫了一枝半開的杏花,那曲句是「花搖燭,月映窗,把良夜歡情細講」,得此者與主人對飲一杯。芳官笑道:「這主人算是那一位呢?」湘雲笑道:「若說地主呢,你們二爺和兩位奶奶都得喝。若算今天席上的主人,你們七個人也都得算上,這可熱鬧了,快斟酒!」黛玉道:「既是酒令,只能論席上的。什麼地主不地主,不是瞎胡扯麼?」寶釵道:「這話很對。令官太武斷,我們決不服的。」寶玉面軟,被湘雲擠對著,和晴雯、紫鵑、麝月、金釧、藕官、四兒都部芳官喝了。
底下又數到晴雯,擲的是一顆,一顆三。晴雯笑道:「這是和牌,咱們講和了罷,誰也不用喝了。」金釧兒道:「那可由不得你!」檢譜一看,叫做「蓉渚晴波」,畫了一枝芙蓉,那句曲子是「環濕,似月下歸來飛瓊」,正要看怎麼喝酒,忽聽門外有人大笑道:「你們瞞得好,這可叫我抓著了。」大家猛覺一驚!
回過頭一看,那人已走了進來,卻是鳳姐。後面還有尤二姐鴛鴦,眾人忙都起來讓坐。寶玉笑道:「他們因為老太太沒睡呢,怕鳳姐姐、鴛鴦姐姐走不開,正要打發人瞧去。」鳳姐笑道:「不用你替他們描補,他們就不請我,我也是要來的。」
鴛鴦笑道:「我算的卦有多們准,若不來,白放過了他們。」
紫鵑麝月忙招呼添了坐椅杯箸,大家重又坐下。黛玉問道:「你們怎麼會知道的?」鴛鴦笑道:「剛才老太太看著你們粘不唧的走了,就猜到必是又做什麼玩,叫我們先來瞧瞧。若有好玩的、好吃的,他老人家還要攤上一份,說是不能白饒了你們。」又瞧著寶釵湘雲道:「你們什麼時候來的?來了又不上去,老太太剛才還問起呢。」
寶釵湘雲聽了,都有些侷促不安。黛玉笑道:「你信他的話,老太太這時候還不歇覺麼?他是來嚇唬咱們的。」鳳姐笑道:「你真是個機靈鬼,有了你,我們的花招兒都使不成了。如今先罰我造謠訛詐好不好?」說著,舉起杯了就喝乾了。又說道:「我是領過罰了,這可得問你們三大罪。頭一件是夤夜縱酒,第二件是容留匪類,第三才是請客不均。你們說該怎麼罰?」鴛鴦笑道:「我替他們講個情罷,本來每人應罰三杯,姑念初犯,各罰一杯了事。寶二爺是窩主,也得罰一杯才算公允。」晴鵑諸人推托不過去,只得都喝了。寶玉也喝了半杯,那半杯,芳官就他手中干了。
鳳姐問道:「你們行什麼令?」湘雲將那百花令譜大概說給他聽。鳳姐笑道:「你們都是文縐縐的,我可仰攀不上,改個俗的罷。」湘雲笑道:「咱們先豁個搶三。」當下就三元四喜彼此對豁起來。偏是湘雲連輸了兩個劈面,鳳姐也掛了紅。
那邊尤二姐和金釧兒也隨著豁起,呼五喝六非常起勁,手腕上金翠鐲子碰得丁當的響。
鴛鴦說道:「這種喝法濫醉無味,不如揀戲曲的句子飛花,比那個令省心點。」迎春香菱都道:「這倒是雅俗通行的。」
大家推迎春首坐起令,迎春說了一句是「長似他三春花柳」,剛好飛到寶釵,寶釵飲了門杯,說道:「我記的曲子可有限,彷彿《規奴》那出有一句『怎如柳絮簾櫳,梨花庭院』,就是他罷。」大家數到鳳姐,鳳姐笑道:「你作弄我呢。我剛好有六個字兩句,一句是『花朝擁』,送給你,一句是『月夜偎』送給林妹妹,你們分均勻了,不要吃醋。」黛玉笑道:「底下那一句『嘗盡風流滋味』,送給誰也不配,只好回敬你了。」
鳳姐臉上不覺紅了一紅。湘雲道:「你們只顧鬥嘴,鳳姐姐酒還沒喝呢也沒人管。」
鳳姐只得也將門杯喝了,數那花字,正輪到尤二姐。尤二姐笑道:「姐姐的酒倒不外賣。」他素來本就能喝,舉杯一飲而盡,念了一句道:「往常見紅日影弄花梢」,湘雲笑道:「這句何其綺麗!」黛玉瞧了湘雲一眼,那花字恰飛到藕官。藕官佯作舉杯樣子,把酒都倒在手巾裡了,念道:「怎那些無情花鳥也情癡」,數那花字,飛到黛玉,黛玉把酒杯遞給寶玉替喝了,只想不出句子。湘雲盡著催他,好一會,方想出一句來,念道:「怕不似樓東花更好」,寶玉替數那花字,卻是香菱。
香菱舉起空杯子要喝,湘雲指著道:「那杯裡沒有酒。」紫鵑道:「就有也涼了,另換一杯罷。」
說著,便提壺斟滿,鳳姐催著香菱喝了。香菱曲子本不甚熟,想了一會,說道:「端的是花輸兩頰柳輸腰。」鳳姐笑道:「薛大奶奶有多麼漂亮!」說得香菱很不好意思,那花恰又飛到寶釵,寶釵道:「越怕他,越要尋到頭上,叫我那裡找好句子去?」湘雲道:「我替你說了罷,『博得個月夜花朝真受享」鳳姐笑道:「你怎麼把月夜花朝都替他攬了去,林妹妹要不依呢!」鴛鴦笑道:「傳遞不能算的,還得受罰。」迎春替他講情方罷。
算那花字是麝月,麝月門杯只剩小半杯酒,端起來喝了,說道:「直飲到月轉花梢。」飛到迎春,大家都沒理會,只寶玉瞧出,向麝月笑了一笑。迎春道:「酒也夠了,天也不早了,我說一句收令罷。」舉杯念道:「看取花下高歌共祝眉壽」,飛到鳳姐,二人將酒對飲了,便算收令。大家都道這句收得真巧,又對景又吉祥,應該公賀一杯。晴雯招呼侍女通換上熱酒,又都喝了。
當下迎春、香菱、鴛鴦站起要走,鳳姐對尤二姐道:「咱們也和鴛鴦姐姐一起兒走罷,路上有個伴兒好多著呢。」黛玉笑道:「這麼大的月亮,各處又都有燈,怕什麼?」寶釵笑道:「他上回叫小蓉大奶奶嚇破了膽啦!」眾人聽得都笑了。香菱笑道:「史姑娘還到我那裡去罷。」湘雲道:「我鬧二姐姐去,明兒一大早起來看梅花。」晴雯紫鵑等再三挽留不住,寶玉、黛玉、寶釵和他們都送至院門外,看那花陰月影非常幽靜,不免徘徊玩賞一番。
依寶玉的意思,還要重新入坐喝個盡興,黛玉道:「樂不可極,姐姐大遠的來了,咱們說說話兒罷。」寶玉聽了,便命撤去殘席,同釵黛二人回至寢室。他們卸了裝,扣上了門,唧唧噥噥的不知說些什麼話?別人無從聽見。卻是晴雯、麝月、芳官等私下議論,說道:「那回在怡紅院,姑娘們走後,咱們喝的喝、唱的唱,把一罈子的酒都鼓搗光了。到底二爺如今有了兩位奶奶,就像有了管頭似的,只一句話,立時把他的高興收回去了。」這些閒話,不必細表。
次日早起,寶釵黛玉同往舊月去尋迎春湘雲,見他們二人正在花下吟賞,黛玉笑道:「史妹妹,你在櫳翠庵住了這些年,看梅花還沒看夠麼?」湘雲道:「到底這裡大片的梅林瞧著過癮。我想那鄧尉香雪海也不過如此。」大家說了一回閒話,便同至賈母處請安。賈母見了,自是歡喜,卻也詫異,問道:「你們怎麼來的?」湘雲寶釵只說來替黛玉補拜生日,賈母道:「昨兒我們還在園子裡做花朝,可惜你們沒趕上。後兒你鳳姐姐還要還席,索性在這裡玩兩天,等擾了他的,再家去罷。」
寶釵湘雲只得答應了。
賈母又問寶釵道:「你老爺太太這兩年不顯老罷?」寶釵道:「老爺這兩年養得倒很好,到底比當司官舒服。太太還是那樣七病八痛的。」賈母道:「你太太是個好脾氣,只是什麼事都看得太真了。世界上的事,一較真就生出無限苦惱。他若能看空一點,包管身子就好了。」又問道:「你大太太還是那麼糊塗麼?」寶釵不便深說,只說道:「大太太因為大老爺沒得起用,心裡不大高興,連我們這院裡也不大來。聽說珍大哥哥要替大老爺找個門路,轉轉面子呢。」賈母道:「我倒不指望他做官,做了官又要造孽。那年石呆子在地府告他,你爺爺好容易求了祖爺爺,向閻王說情,才把那狀子批駁了。我背地裡還許了一百卷《金剛經》,替他們和解。你大老爺那裡知道呢?饒說我偏心,我還是放不下。」鳳姐見賈母容色微有不悅,忙用閒話岔開。向湘雲寶釵道:「娘娘上月回來聽說你們來過,似乎怪著不去朝見。你們這回來了也去一趟才對。」寶釵道:「娘娘那裡還是一大早朝見麼?」賈母道:「他早已把那些規矩都免了,你們吃過飯去罷。」
那天午後,寶釵湘雲便同往元妃宮中請見,宮娥們引至內殿,元妃免禮賜坐。詳問榮寧兩府近況,知道皇恩隆重,家道復興,面有喜色,又深贊寶釵持家勤勞。一時又問到湘雲,知他夫逝家寒,單身投傍賈府,也深替湘雲憐憫。說道:「我們姐妹一輩的,不料都如此薄命!還是三妹妹將來或許有些福澤。」
言次歎息不置!又說起在宮裡聽說姐妹們結社做詩,非常眼熱。好容易到了這裡,你們若再起社,千萬算上我。寶釵道:「可惜我們沒兩天耽擱,若住長了,有娘娘領頭,大家都做詩,可就熱鬧了。」寶釵湘雲又坐了一會,方才興辭。
回至赤霞宮見了賈母,又到園子裡去尋香菱,也談得甚久。
香菱和寶釵談些家事,又惦記他的哥兒唸書。寶釵道:「今年也附在我們家學裡,和蕙兒、權兒都在一起。」香菱方才放心。
隨後又同香菱去訪妙玉,妙玉從前和寶釵湘雲就說得投分,他自從見過地獄變相,也不似從前那樣怪僻,此番相見分外親熱。
大家煮茗清談,無非談談詩,說說琴趣,又和寶釵下了兩盤棋。
不覺天色已晚,賈母打發人尋寶釵湘雲,等著擺飯,便各自散了。
那晚上,寶釵和寶玉黛玉同回留春院,在燈下閒談。寶釵說起王夫人懸念甚切,勸寶玉得便回去安慰親心,稍心孝道。
寶玉道:「我自從出家得道之後,什麼事都看空了,只有父母深恩,時刻在念,何曾不想家去瞧瞧?一則見面之後仍舊分離,徒然叫太太添一番傷感。二則從前捨親出家,萬分說不過去,有什麼臉回去見太太呢?」黛玉道:「不是這種說法。太太不想你也還罷了,既然想著你,你忍心害理不回去瞧瞧,那成什麼人了?」寶玉道:「我本來要帶仙丹去給老爺太太,你兩個既這們說,我就聽你們的。明兒送寶姐姐家去,趁便見見太太,抵莊太太訓斥一頓罷了!」一宿易過。
次日便是十七,鳳姐請客原是藉著舊月賞梅為名。目下迎春住在那裡,他素來懶散,不大會收拾屋子,只可把司棋叫來幫忙,又央求湘雲幫同佈置。那一帶梅林,到了春季已結了小小的青梅,卻是梅花仍舊開個不斷,這是太虛幻境比別處不同的。將近晌午,賈母便坐了籐轎入園。鳳姐寶釵等先陪著逛了梅林,方至迎春處。見屋內收拾潔淨,擺設整齊,前次吩咐挪來的字畫,已都掛上。笑道:「房子也像人似的,總要打扮,你們瞧,比先大改樣兒了。我如今只會說不會動,若是我來替他佈置還要好呢。」又對湘雲道:「從前你祖爺爺的書房堆得太亂了就得我去收拾。就是那座枕霞閣,也是我想出樣子來照著蓋的。」鳳姐笑道:「別往遠裡說啦,就是眼下老祖宗住的上房,還不是他老人家見天瞧著打掃收拾。過十天半個月,總得換個樣兒。我們說,這些事何必老祖宗操心,我們還辦不了?老祖宗總不肯歇著,也因為是自小弄慣了的。老輩說的,『有一分精神,就有一分福澤』,這話真沒說錯。」寶釵道:「還是鳳姐姐跟著老太太學個幾成,我們笨手笨腳的,又沒有長性,那裡學得上。」
這裡大家說笑,寶玉自拿了一本書,在梅林底下靠著山石坐著看得出了神似的,落得書上、衣裳上全是花瓣。黛玉走過問道:「你看什麼書呢?看得這麼有味。」寶玉笑道:「你猜猜看?」黛玉道:「你有什麼好書?無非是《西廂記》、《牡丹亭》、《太真外傳》那幾種。」寶玉笑道:「這書你沒見過的,比那些都好呢。不信,你就瞧瞧。」黛玉取過一看,原來是顧雪蘋著的《潛圃小言》全是一段一段的,每段至多三四行,有許多名言粹語,又像子書又像語錄,卻把人情世故說得非常透澈。越看越有意思,不由得就細看下去。寶玉笑道:「如何?你也被他引進去了。」黛玉笑了一笑,又見山石上還放著幾本書,忙問那是什麼?寶玉道:「那也是顧雪蘋著的,叫做《搜神瑣志》,全記的是神仙鬼怪之事。我們的事若叫他知道了,必然要記上呢。」黛玉笑道:「還是別叫他知道的好,若把你那些涎臉的事都給記上,你可怎麼見得人?」說著,也取過翻了一翻,又道:「今兒橫豎看不完的,拿回去咱們空的時候細看罷。老太太那裡只怕要擺飯了。」便同著寶玉進屋。
此時,香菱和尤氏姐妹,以及晴麝鵑釧芳藕諸人陸續到齊,花團錦簇的,把那間屋子差不多擠滿了。大家陪賈母說說笑笑,正在熱鬧。鳳姐將賈母和眾姐妹的席,擺在正屋裡。另在花扇外三間小坐落擺了一席,是讓晴麝諸人坐的。那些葷素各菜,都是揣度賈母的口味親自調派的,又挑那最愛吃的,布與賈母。
賈母笑道:「倒是今兒的菜合味,前兒吃的那些花兒,不過名目好聽罷了。」鳳姐服侍賈母吃完了,自己才坐下胡亂吃些。
那天,賈母只在迎春房裡歇了中覺,鳳姐迎春等預將牌桌備好,賈母一起來,便湊合成局,至晚方罷。寶釵湘雲晚飯後,陪賈母說了一回話,便回明當晚回去,賈母又各人叮囑一番。黛玉要送他們至榮府,湘雲道:「既二哥哥送我們去,你就免勞尊步罷。橫豎我們常來的,過幾天又見了。」於是,黛玉、鳳姐、迎春只送至赤霞宮門外,湘雲便再三攔祝晴雯、紫鵑、麝月、金釧兒卻都送至太虛幻境牌坊外,看著寶玉引寶釵湘雲二人的生魂飄飄的乘風去了!
卻說賈政那天晚上,在周姨娘房裡歇下。王夫人因春寒尚重,命玉釧兒將地爐中獸炭添了,一面薰暖繡衾,收拾就寢。
朦朧中似乎睡著,忽見寶玉穿著家常衣服,走進床前道:「太太,寶玉回來了。」王夫人只當他在家裡似的,說道:「寶玉,你到那裡去了?家裡也不說一聲。走到街上車馬又多,萬一失閃了,或是碰見你老爺,都不是玩的。誰跟你出去的?叫他進來,我還要說說他。」寶玉笑道:「太太萬安罷。寶玉不會丟的,我另外安了家啦,改天還要請太太到我那裡瞧瞧去呢。」
王夫人道:「那可更不妥,你璉二哥哥在外頭安了家捅出那麼大的亂子,再說也不是咱們這種人家公子哥兒幹的事。這風聲若吹到你老子耳朵裡,又要捶你個半死!」寶玉笑道:「我那家不在世上,在太虛幻境呢。老太太、鳳姐姐、二姐姐、林妹妹都在我那裡,我送寶姐姐回來,趁便給太太請安來的。」王夫人這才彷彿想起寶玉是出過家的,便又問道:「寶玉,你不是當了和尚麼?怎麼還是這身衣服。」寶玉笑道:「皇上不許我當和尚,我就不當了。」王夫人道:「你不當和尚,還不趕快回來麼?」寶玉笑道:「我這不是回來了麼?太太只管放心,將來還是寶玉頂你老人家上西天去。」王夫人道:「寶玉,你瞧蘭哥兒都做了侍郎,你還是這麼小孩子氣,嬉皮笑臉的,將來怎麼好呢?」寶玉道:「回太太,我也做了侍郎,只跟他的侍郎不在一塊兒的,只怕他還沒我做得長呢。」此時,王夫人心裡又像寶玉做了官似的,便說道:「這可好了,我一輩子的心血沒白用了。」寶玉道:「我和太太說的只隔了形質,並不隔了神氣。太太只不信,將來到了我那裡,就相信我這句話了。」
王夫人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只覺有好些話要說,不知從那一句說起。
忽聽寶玉道:「太太,我要家去了。老爺上頭替我回一聲,說寶玉請安來的。」又從袖中取出兩粒紅彤彤的丹藥,遞與王夫人道:「這是寶玉一點孝心,請老爺太太只管放心服下,不但卻病延年,並且有神仙之分。老爺素來不大信這些,太太好生勸老爺服了,自見功效。」王夫人接過丹藥,寶玉又將服法回明。磕了頭便要走去,王夫人慌了,連忙喚道:「寶玉快回來,我還有話呢。」那時,寶玉已走出門外,王夫人顧不得什麼,也追了出去,口中還喊道:「寶玉快回來!寶玉快回來!」
不知寶玉回來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回車覆水舊院棲傭 仗節朝天廣田敦族
話說王夫人夢見寶玉,說了好些話。忽見寶玉要走,王夫人慌了,親自追了出去,一面喊道:「寶玉快回來!」正在著急,玉釧兒在套間裡聽王夫人夢中叫喊,忙出來看視,叫道:「太太魘住了,快醒醒罷。」王夫人被他叫醒,只見銀燈半滅,錦幕低垂,那裡有寶玉的影子!只寶玉留下的兩粒丹藥尚在手中,色紅形圓,聞著似有異香。便將適才寶玉入夢的話,都告訴了玉釧兒,還拿丹藥給他看。玉釧兒道:「我聽鶯兒說,寶二奶奶每次睡夢裡往太虛幻境去,也常常帶東西回來,什麼香啦、丹藥啦,都帶過的。那丹藥二奶奶已經吃了,倒顯得年輕了好些,可見是仙家的妙用。」王夫人道:「寶玉說是送二奶奶回來的,明兒問問他罷。」當下將丹藥收好,玉釧兒又替捶了一回,重又睡去。
次日,王夫人起來見了賈政,先說起此事。賈政道:「你心裡胡想罷了,那畜生還想著回來麼?」王夫人道:「他還帶來仙丹給我們吃的,現擺著在這裡,難道也是胡想出來的?」
賈政只是半信半疑。
一時李紈寶釵同上來請安,王夫人問寶釵道:「昨兒晚上是寶玉送你回來麼?」寶釵佯作不知,問道:「太太怎麼知道的?」王夫人道:「他送了你回來,就來看我,說得有來有去的,還留下兩粒仙丹。你說奇怪不奇怪?」寶釵道:「太太就把那丹藥服了罷,也是他一點孝心。據說吞了這丹,只十四天就成地仙了。」王夫人道:「他還帶給老爺呢。」賈政分明聽見,只裝做不聞,自在書案上查對工部則例。
李紈道:「皇上眼下又要下園子了,蘭兒當然要搬去海澱。只是新生的樞哥兒太小,蘭兒媳婦不大會照管孩子,我想同他們去住幾天,家裡事都叫寶二嬸子受累,又過意不去。太太看怎麼著好?」王夫人道:「這又不是多遠的路,當天就能來回。這兩天又沒什麼事,你只管在海澱住住,有事再趕回來,也誤不了。」寶釵道:「大嫂子只管去,這裡都是些照例的事,我還照顧得來。若有要緊的,咱們再商量罷。」當下說妥了,李紈先自退下。
寶釵又悄悄的回王夫人道:「我去太虛幻境那兩天,襲人連來了兩趟,都沒得見面。他見著鶯兒,提起太太賞的銀子,十分感激。只是單身寡婦,在外頭也沒法子過日子,這銀子若用完了,又怎麼過呢?太太既可憐他,索性賞他一碗閒飯吃,不拘粗細活,差不多的他都會做。」王夫人道:「我也有心用他,可是眼下正要裁人,還能添人麼?」寶釵道:「怡紅院有個老陳媽前兒過去了,正缺著人,太太若看襲人還可以使喚,就把他補上罷。」王夫人道:「也只好這麼著。他要來了,你們自然要給他點面子,別當尋常老婆子們看待。他自己也要知道分寸,別以為從前是怎麼樣的,到了現在,只能說現在的了。」
寶釵忙答應是。回至怡紅院,便叫老葉媽去通知襲人。
那襲人來過兩次,沒見著寶釵,心中未免疑惑,只道寶釵因他煩瀆討厭。見老葉媽來說此事,轉出意料之外。過兩天將家事收束了,便趕到榮國府來。先見過寶釵,寶釵又帶他上去見王夫人,王夫人只大致慰問幾句。從此便派他在怡紅院伺候,由花姑娘變成小蔣媽了。平常只做些寶釵和哥兒的針線活,還算清閒。只因到了自己原住的地方,觸目驚心,處處易牽傷感。
心想從先在這裡住著,自己是頭一份的地位,王夫人特別看待,差不多當他心腹,連寶釵湘雲都搶著替做針線活,黛玉也趕著叫二嫂子,那時候是何等氣派。如今王夫人寶釵雖沒說什麼,倒是秋紋碧痕,從前在手底下的都變了樣兒,人前人後冷言冷語,話裡就像帶刺似的。要回他兩句,究竟自己走錯了一步,說不響了。況且賈府規矩,只有丫頭們管著婆子們的,沒有老婆子們說話的地步。王夫人又吩咐過,到了現在只能說現在的,這分明是怕我不知安分,一有閒話就不合式。要忍著罷,又實在憋悶的難受。
那天,寶釵叫襲人吩咐柳嫂子,回頭開中飯添一樣雞絲炒春筍,要做得口輕點,還要炒得嫩。又檢出一瓶茉莉粉,叫他送給湘雲去,襲人只得都答應了。卻因為忙不開,正在為難,可巧碧痕走了進來,襲人便央及他道:「好妹妹,你替我到小廚房裡去一趟,交代柳嫂子添菜,我還要送東西給史姑奶奶去呢。」碧痕道:「你找別人罷,我有我的事呢。」襲人陪笑道:「好姑娘,你橫豎要出去的,帶著走一趟算什麼呢?我若不是實在分不開身,決不敢求你的。」碧痕冷笑道:「我才不出去呢,自己溜躂慣了的,倒說人家要出去。我們反正是丫頭的命,一輩子當丫頭罷了,那裡像人家有造化的去當奶奶。」說著,一摔簾子出去了。襲人聽了,不覺眼淚迸流,勉強忍祝要想叫別人去,也是一樣碰釘子,只得扎掙自去。先至小廚房吩咐柳嫂子,柳嫂子答應了,又道:「蔣嫂子坐坐歇歇罷,你那裡跑得慣呢?」又叫五丫頭給倒茶,襲人道:「我還要到史姑奶奶那裡去,五妹妹別張羅了。」說著,便一直往櫳翠庵。
湘雲正在惜春屋裡說話,翠縷引襲人進來,將茉莉粉遞給湘雲,說道:「這是寶二奶奶叫我送來給姑娘,說是用過了的,姑娘別嫌腌臢,先用著,二奶奶配好了新的再送了來。」湘雲笑道:「寶二奶奶真會客氣,我也正配著呢,這兩天對付著用,有這一瓶儘夠了。你回去替我道謝罷。」又對襲人道:「襲人姐姐,你什麼時候進來的?我連影子也不知道。你也不來瞧瞧我,若不是寶二奶奶打發你來,咱們還見不著。」襲人道:「我的姑奶奶,我如今還配來瞧你麼?沒的給你丟臉。」說著,眼圈兒便紅了。湘雲道:「那有這些說的,咱們從前怎麼好來著?我也和你差不多的命,沒有家,投靠了來的。人就是窮了,可別志短,也許將來還有你的好日子呢。」襲人咳了一聲道:「我今生今世不想了,若不為的怕坑了人,我早已拚著一死。這倒坑了我自己了,弄得八面不夠人,連二三等的姑娘們都伺候不了,還說什麼?」湘雲道:「你這人太好了,自己沒個主見,盡聽人家的,怎麼不吃虧?已往的事也不用提了,只有自己認命。想開點,別再生那些閒氣,氣死了也是白饒。」惜春道:「凡事都有個定數,該怎麼著,誰也拗不過天去。你說命苦,還有比你更苦的,有一天混一天就得了。」湘雲畢竟和襲人關切,問他在怡紅院做什麼事,有多少月錢,娘家還有什麼人沒有?襲人一一回答。觸起傷心,更含著一包眼淚,又怕耽擱久了要聽閒話,就向湘雲等告辭。湘雲很覺他可憐,說道:「你空的時候,只管來這裡坐坐說說話,寶二奶奶若怪你,都有我呢。」襲人自是感激。
正往回走著,迎面遇見鶯兒,一見襲人忙道:「你在那裡耽擱住了?姑娘等了你好半天,快回去罷。」襲人道:「我沒上別處,就是在史姑娘那裡多說了幾句話。」說著,便趕忙同鶯兒回怡紅院。到了寶釵房中,寶釵又往上房去了。
原來寶釵等著襲人要交派一件事,偏是王夫人打發繡鳳來找。因為賈璉叫小廝喜兒趕回來取衣箱,帶了家信並河南許多土產。王夫人問知賈璉平兒和茞哥兒都好,地方公事也順手,甚為欣慰。趕著叫寶釵上去,問道:「你璉二哥哥存的衣箱在那裡放著?」寶釵道:「平嫂子臨走留下清單,有些衣箱和傢俱都放在東樓上。」王夫人道:「這是你璉二哥哥來的家信,你照著信上要的那幾號衣箱,就叫人檢出來交給喜兒。」又道:「東府裡請客,要借金銀器皿。你問你珍大嫂子要用多少副,點齊了,打發人送去。」寶釵答應了下來,忙去料理。走過抄手遊廊,見賈珍正從垂花門外進來,悄問丫環們,方知賈珍前幾天剛帶領紅毛國貢使來京。
他在范陽任內已做了三四個年頭,本要來京陛見,剛好紅毛國貢船到了,載著許多貴重貢品。皇上特派兩位大員,一位是內務府總管,一位是四譯館卿,剋日到范陽海口,會同賈珍照料起運並款待貢使。這年正趕上皇太后七旬萬壽,又頒下旨意,命貢使趕萬壽前到京,即令賈珍等伴送前來,一體隨班祝嘏。當下由范陽海口換了官船,直至潞河,一路都有官兵護送。
那日到京,將貢使送至四譯館安置,先教他演習禮節,候旨定期覲見。賈珍因尚未入朝,只在玉皇閣暫祝次日朝見,皇上念他勳勞卓著,獎勵了許多好話。又問到陸軍、水師計劃,賈珍詳細奏上。皇上又因紅毛入貢,想到聘用客卿,講求製造,和賈珍商量。賈珍又將此中利害得失,仔細敷陳一番,大旨在廣采眾長,普興百利,而力懲徇末棄本之弊。所奏深合聖意,奏對至二時之久。朝中大臣們有在直房裡候賈珍見面的,也有等他回府先來請教的。召見下來,又傳旨叫賈珍次日再遞膳牌。
一連召見了三日,又是賞朝馬、賞筵席、賞克食果品,種種恩典,都要謝恩。
隨後又帶領紅毛國貢使入朝覲見,那貢單開列大小貢品共有幾十件,大的是天球、地圖、測晷儀、占星儀,小的是織金絨毯、鑲珠嵌寶器皿以及絨呢綢緞各品。最精巧的是一架大自鳴鐘,那鍾分上中下三層。上層是個變戲法的,一個紅毛碧眼的人站在桌子後頭,一時開了鑰匙,只見那人將帽子摘下放在桌上,先給人瞧瞧,那帽子底下是空的,再將帽子拿起,那底下便有兩個半紅半綠的桃子,形式和真的一般,一會兒又蓋上帽子,再揭起來,那桃子便沒有了。中層是個寫字的,也是一個紅毛人靠書案後頭坐著,手裡拿了一枝筆,先將白紙鋪在案上,再把鑰匙開了,那人沾了筆就紙上寫八個小楷,是「八方向化,九有來王」,筆畫先後,一點不錯,居然是一筆館閣字體。寫完了將筆放下,便寂然不動。又下一層比那兩層都寬,內有孔雀石雕刻的石山,山上是一棵玉蘭樹,花瓣全用白玉雕成,有兩個紅鳥兒落在枝上。開了鑰匙,那鳥兒便來往飛鳴不住,還有瀑布是玻璃做的,自山腰直瀉到山下,就成了溪水。
鳥兒飛的越緊,那水法也流得越快,好一會兒方止。再看那紅鳥兒又落到原枝上了。最下方是自鳴鐘,也是鑲珠嵌寶,非常華麗。雖不過一件玩意,可謂竭其智力,媚茲一人。皇上見了使臣,即傳旨賜宴。又命奉宸苑司員帶領他們瞻仰御園,另又賞了國王及使臣等許多珍品。
賈珍這幾天忙碌過了,才得料理私事。先擇日告祭家祠,賈氏遠近各支,老少各輩,一律與祭。上年恩賜賈珍賈蘭的兩方匾額已經製成木匾,藍地金字,雲龍邊框,掛在饗堂左右。
賈珍將那年出兵帶去寧國公的寶刀仍舊懸上。禮成之後,親自看著焚燎受胙。又和族中伯叔弟兄周旋一番,方才回家。
下午無事,便至賈赦、賈政、邢夫人、王夫人各處請安,各自說些閒話。最後至王夫人處,王夫人見了,先向他稱賀,問了些任上情形。又見賈珍蒼然有須,舉止凝重,迥非從前少年輕率的樣子,笑道:「外任何到底受累,珍大爺也比先蒼老得多了。」又道:「從前,大家都說珍大爺管起子弟家人,很有老國公爺的牌子,如今上了年紀,相貌器度更像老國公爺了。」
賈珍笑道:「侄兒仗著祖上的庇蔭,在外頭混了這幾年,總算沒栽跟頭,那裡敢比祖上呢。」王夫人道:「祖上的功業,也是白手創出來的。若像現在的人,一見難辦的事,就往後縮脖子,任你們說東就東、說西就西,只保自己的身家性命要緊,那還能成大事麼?」
賈珍又道:「侄兒在外頭這些時,家裡的事全仗叔叔嬸娘照應,實在不安得很。侄兒也沒什麼孝敬的,可巧紅毛國貢使送侄兒幾件東西,過一天送了來,請太太留著用罷。」王夫人道:「你們在任上,官場應酬正用得著,我可有什麼用處。」
賈珍道:「這些東西也不見怎麼好,無非新鮮罷了。難得這個貢使會說中國話,聽說他的夫人還會做中國詩呢。」王夫人道:「從前琴丫頭到過外洋,遇見一個紅毛國女子,就會做中國詩,那詩也做得很好,不知是他不是?」賈珍問道:「那女子叫什麼名字?」王夫人笑道:「雲丫頭也說過,我可記不清了,彷彿末一個字是個「亞」字。」賈珍道:「這貢使夫人就叫威利亞,也許就是他。這回貢使來中國,他夫人還有送別的詩,我給抄下來了。回頭叫侄兒媳婦送來,請太太瞧瞧,好歹也是一點希罕。」一時王夫人又說道:「珍大爺,你那小孫子很好玩,瞧見了沒有?」賈珍笑道:「侄兒自從回京,也沒有一天好好的在家裡吃頓飯,那有工夫瞧他呢。」王夫人道:「這孩子一定是有造化的,將來這世爵的前程還跑得了麼?」賈珍笑道:「這真是托嬸娘的洪福。」又說了一回話,賈珍站起道:「太太歇著罷,我還要到園子裡看看四妹妹呢。」說著,便叫小廝隆兒引路入園,直至櫳翠庵。
惜春雖厭惡尤氏,卻對賈珍不無兄妹手足之情。那天談得很久,見賈珍持躬端重,宛然大臣風度,也非常起敬。隆兒上來回道:「丁字街藍哥兒來了,在那府裡候著呢。」賈珍方回東府。原來賈藍那年中了副榜,累次鄉試不中,賈珍替他捐了中書,在內閣供職。見了賈珍,自有一番感謝的話,不必細表。
過兩天便是皇太后萬壽聖節。此時海宇昇平,閭閻康樂,普天率土,抒忭騰歡,大有君民同樂之象。京師九城街市,全紮了燈綵牌樓。自清和園行宮直至大內,沿路各鋪戶人家無不張燈結綵。還有金碧輝煌的各種台閣,有仿黃鶴樓的,有仿滕王閣的,有仿金山寺、平山堂的,也有仿會稽蘭亭的,爭華鬥麗,色色不同。一般皇會,藉著慶祝萬壽為名作種種戲耍,什麼中幡啦、高蹺啦、走繩啦、耍缸啦,還帶著各種秧歌。真是處處管弦,家家錦繡。
那天五鼓,賈赦、賈政、賈珍、賈蓉、賈蘭都換了品服,入朝隨班行禮。刑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梅氏也趕早起來,按品盛妝,進宮慶賀。榮寧兩府門前,車轎、執事、夫馬以及火把、燈籠,把一條街都擠滿了。朝賀下來,文武百官各有賞賚。賈府本是國戚,又新著勳勞,那恩賜自更隆重。又有覃恩恩詔,從五鳳樓上繫在金鳳嘴中,用彩繩徐放而下,文武百官在金水橋跪聽宣讀。無非是官員加級封蔭,民戶蠲免錢糧。
賈政的一品蔭生給予嫡長曾孫賈權,賈蘭的二品蔭生給予嫡次子賈樞,連賈棟也得了賈珍的一品門蔭。
慶典既過,朝廷因范陽地方繁要,便催賈珍早日回任。賈珍臨行,又謁見東平、北靜各郡王,談了些國家大計,趁便替賈赦乞恩。東平王聽了,頗有為難之色,說道:「赦老的事我們都在心上,也探過上頭的口氣,總不大好。上年兩越曾節度請起用雨村,外面還有閒話呢,只可慢慢的想法子罷。」賈珍也不便再說。倒是北靜王交情較厚,見賈珍說得懇切,頗為感動,只說道:「事情呢,原不大好辦,且碰著瞧罷咧!」賈珍估量著沒有多少指望,回來見著賈政,也不曾提起。
不料北靜王上去一說,皇上念賈赦雖然顢頇,究竟是功臣之裔,又看在他弟侄面上,剛好出了對品儀鸞使一缺,即令賈赦補授。那儀鸞使專管鑾駕儀仗,原是個擺樣的官兒,賈赦借此消閒養老,也算人地相宜。邢夫人卻喜得眉開眼笑,好像賈赦從此便轉入佳運了。隨後賈珍又請闔族諸人在會芳園開個家宴,自代字輩至木字輩,也湊了十來桌。席間賈政說起要替代儒之孫賈瑞立嗣,大家算起支派,只有賈葵最近,當下便說定了。族中老邁無依或貧寒失業的,賈珍一體量力接濟。又掏出宦囊,置了一百頃祭田,作為宗祠永遠基業,這才陛辭回任而去。從前秦可卿叮囑鳳姐的兩件事,一是家塾學田,一是祭田,此時方算辦齊了。
卻說探春因添了雙生孩子,一切俱要親自照管,把他們留在家裡總不放心,帶出來又嫌累贅,所以這一向不曾回娘家住著。中間正值萬壽慶典,他按著命婦身份,又得入宮朝賀。周姑爺忙著地方上維持彈壓,無暇顧及家務,因此探春更走不開。
聽見賈珍回來,榮寧兩府正在熱鬧,恨不能回來看看。此時忙碌過了,天氣已近春融,便帶了哥兒姐兒和奶子丫環們來至賈府,仍在秋爽齋住下。
一到園裡安排好了,忙帶同翠墨來尋寶釵,聽秋紋說道「二奶奶被姨太太請去了」,未免掃興。正要折回,只見裡屋有人靠窗子底下做針線,臉龐頗似襲人。心想襲人萬不會再進來的,這人到底是誰呢,和他會這麼像?又見那邊一個人坐在榻上,和做針線那人說話,卻是湘雲,心中更覺詫異。且留神聽他們說些什麼,先是那人唧唧噥噥的說了好些話,聲音甚低,聽不清楚。又聽湘雲說道:「你也犯不著生那閒氣,他們輕嘴薄舌的當得了什麼,只當沒聽見就完了。」那人又道:「我何曾不這麼想,若果真有點氣性,還能在這屋裡苦挨麼?我只怨自己命苦,誰叫我走錯了道兒,讓他們有得說的。」果然是襲人的口氣。又想道:寶二嫂子向來慎重的,怎麼把他弄回來,難道還好算二哥哥屋裡人麼?便想叫出湘雲問個分曉,因隔著窗扇,叫了一聲雲妹妹。湘雲只當是寶釵回來,說道:「寶姐姐,你回來的倒快,姨太太什麼事找你喲?」說著忙迎出來,方知是探春,笑道:「你是從那裡飛了來的?」探春道:「我剛到就來尋二嫂子,偏他不在家,倒碰見你了。」又把嘴向裡間一努,道:「他怎麼來的?」湘雲道:「說起來話長著呢,你到我那裡慢慢說給你聽。」就拉著探春同往櫳翠庵。一路走著,將蔣玉函家產蕩盡做了倒臥,襲人窮苦無依,寶釵叫他進來補了老陳媽的缺,備細述了一遍。探春也覺襲人可憐,說道:「你不說我真想不到。這正合著那兩句話,『一失足成千古恨,再來不值半文錢』了。」
一時走進庵門,惜春正在院內看花,笑道:「三姐姐真是稀客了。」三人同進屋坐定,湘雲笑對探春道:「你有了小哥兒、小姐兒,把老姐妹們都不要了。難得你還想著回來,為什麼不把他們帶了來,也好多住兩天。」探春道:「就是為他們,倒把我管住了。帶出來固然累贅,不帶出來,就交給奶子們也不放心,到底還是帶了來啦。」惜春道:「做個人真難,像史姐姐這樣,未免太孤寂,你們有孩子的,又嫌麻煩。怎麼著才算好呢?」湘雲道:「倒是太虛幻境那班人,一點掛累也沒有,成天家只是尋樂,真教人羨慕。」探春道:「剛才太太說起夢見二哥哥,還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他們那麼樂,倒教人家替他傷心,是怎麼說呢!」湘雲道:「你既來了,咱們也得樂一樂。眼看就到三月三,不說修禊罷,也想個法子玩玩。」探春道:「玩什麼呢?翠墨倒有個傻主意,要把凹晶館一帶全種了蘭花,坐在卷蓬底下正好聞香。我聽了怪可笑的,誰家種蘭花種在水裡呢。」湘雲笑道:「蘭花可不容易服侍,太干了又不好,太潮了又不好,還最怕螞蟻傷他的根。若種在水邊,就不淹死,也活不了。」惜春道:「翠墨那丫頭那懂得這些?倒也無怪。我見過一部書,也是這樣說法,難道做書的人,這點子學問也沒有麼?」湘雲問是什麼書?惜春尚未回答,人回寶二奶奶來了。
只見寶釵扶著鶯兒進來,喘息微微,大有不勝之態,說道:「我剛回家,他們說三妹妹和史妹妹一起走的,我料定必是往這裡來了,果然這一卦沒有算錯。」湘雲笑道:「寶姐姐累得這樣,有什麼大事,巴巴的把你找了去?」寶釵道:「他們因為萬壽覃恩,我哥哥替媽媽請了封誥,要想唱戲請客。我說請封也是例牌子的事,太張揚了叫人家笑話,顯得暴發戶似的。
他們只不肯信,幸虧蝌兄弟還懂得大體,說了半天,才說明白了。」探春道:「鄉間捐個例貢也要豎旗桿,這種事不足為奇。
倒是京城裡頭從來沒見過。」寶釵道:「他們正是鄉曲之見,沒什麼可說的。我倒聽見一段有趣的新聞。」
湘雲忙問是何新聞?寶釵笑道:「你可記得紅毛國會做詩的美人,還想見他不想?」湘雲驚訝道:「難道他來到中國不成?」寶釵道:「差不多也和他自己來了一樣。這回來中國的貢使,就是他的男人,特為帶詩來給琴妹妹,不是一件新鮮事麼?」探春道:「他帶來的詩呢?」寶釵道:「還在琴妹妹手裡,我雖見過,可背不上來。改天叫他帶了來,大家賞鑒罷。」
湘雲道:「咱們要在上巳那天做一局,正愁沒有好玩的,可巧有這西方美人來湊趣,就是那天請他入社罷。」寶釵道:「我聽琴妹妹說,他們紅毛國買去的中國書很不少,還把《四書》翻譯了,印成袖珍本,人人出門都要帶著看。只怕將來孔孟之學要行到外洋去了。」探春道:「咱們不希罕的,人家檢了去就是寶貝。你看那些舊瓷舊玉,年輕的看不上眼,三文不值兩文的,就賣給打鼓的了。一轉手到了外洋,大家搶著買,一萬八千也是他,十萬八萬也是他。人家不見得都是睜眼瞎子,到底是他們上當,還是我們自己吃虧呢?」湘雲道:「上當也罷,吃虧也罷,管那些閒事做什麼?咱們難得湊在一起的,想法子玩玩樂樂是正經。」
又說了一句閒話,探春惦記著哥兒姐兒,要回秋爽齋去看看。寶釵道:「我也要回家去,和三妹妹同走罷。」剛走出庵門外,卻迎面遇著李紈,把寶釵探春攔了回來。不知為的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鏡漪園泛舟從御賞 櫳翠庵草表卻恩綸
話說賈蘭在軍機有年,皇上見他少年練達,又是元妃親侄,眷遇甚渥。此時,萬壽慶典過了,聖駕又移駐清和園,每日即在園中辦事。賈蘭和梅氏母子只得移居海澱住宅,李紈因樞哥兒太小,放心不下,也兩邊住祝一日駕幸鏡漪園,宣召近臣三人,賜令隨駕同游,一個是周侍郎,一個是江學士,那一個便是賈蘭。皇上從靜瀾堂登舟,御舟前後三層,彷彿似三卷殿座,雕窗畫檻,非常精緻。皇上坐在中艙,只帶了兩個小太監,賜他們三人同坐在船頭上,一路泛去。此時,苑柳搖青,東風尚勁,吹著液池的水,碧鱗鱗的更見清澈,水中荇藻游魚分明可見。御舟行處,經過武陵春館,杏花春雨樓,那一帶桃杏花雖已半殘,還有三四成盛開未謝,輕紅淡白,望如含煙。到了湛碧軒、鑒水齋、評詩堂各處,皇上俱命靠了船,帶著周賈諸臣上去逛逛,指著匯春院一片梅林,道:「這還是去年新種的,上回卿等在淵鑒堂做詩,那時尚未及佈置。」諸臣奏道:「皇上愷澤如春,萬物鹹遂,乃至卉木之微得沾雨露,也分外茂盛。臣等何幸,生茲盛世,及瞻醲化。」皇上又降玉音道:「北方所見梅花,類皆弱植。若像浙東安瀾園那些老梅,都是一二百年的樹,才見得古姿逸致。
聞說兵燹之後,那園子也殘毀了,令人歎惜!」因江學士是錢塘人,便問起超山的宋梅,江學士奏道:「那宋梅前兩年尚在,新近聽說寺僧因遊客頻繁,有妨靜修,把最古的一棵伐了,未免太煞風景。」皇上歎息道:「這是地方有司之過,若果知愛護名跡,俗僧何敢出此?」賈蘭奏道:「誠如聖諭。臣以為愛物仁民,本於儒術,似宜澄汰仕途,重用儒吏,乃為制治之原。」
皇上聽了,甚為動容。降旨道:「卿主銓衡,即當妥議具奏。」
一面又帶同他們重上御舟,從繡漪橋一帶撐去。
過了橋,只見兩岸地勢平衍,一半都是綠疇,正種著春麥。
岸旁有一座引溪亭,亭外密林環繞,又有許多新種小樹。皇上命太監上岸,採了些荔枝、枇杷,賞給賈蘭等嘗嘗。傳旨道:「此樹系南方所產,朕因此處密邇溫泉,地氣較暖,每樣試種了幾十棵,居然都活了。結的果比南方熟得還早,你們嘗嘗味兒如何?有老親的儘管帶些回去給老人家嘗嘗,也叫他們希罕希罕。」賈蘭等接過,即在船頭叩謝,隨又傳旨開船。正值春序晴和,湖淥融融,水風習習,一路撐過寶珠橋,便望見那座月地雲居殿,翠巒交融,碧瓦凌寶。殿前兩大株西府海棠,都開得十分絢爛,遠遠的已瞧見花梢。
太監傳旨在牡丹台停舟賞花,御舟至柳陰下攏住,賈蘭等俱隨駕上去。走過了清暉閣、蕙芬樓,不及細賞,便到了牡丹台。賈蘭是初次來此,見那院裡全是高高低低、玲瓏皺瘦的太湖石,其間隨石為池,種著各色牡丹,大半尚含苞未放,只銀粉面、御衣黃開了兩叢,卻是乍開未開的,那顏色分外嬌艷。
皇上在花前駐駕,隨意賞了一回,傳旨道:「今日不令卿等賦詩,且各暢懷遊覽。」那牡丹台後,又是一處大座落,抱廈上掛著黑地金字的御匾,是「醲春啟瑞」四個大字,中間鈐著「幾余宸翰」御璽,兩旁抱柱,也是黑地金字御筆楹聯,那句子是:雲錦重霄涵湛露;霞綃五色捧祥暉。
殿座內正面是鑲玉嵌花圍屏,前列寶座,左右分列宮扇香爐。聖駕進殿升坐,又傳旨賜諸臣坐,又指東西兩壁字畫,命他們瞻覽。東壁是先朝尚書沈文昭寫的《南巡賦》,賈蘭等從頭略看一遍,奏道:「前輩書法,工美中別見拙厚,猶見盛世矩之遺。」皇上降旨道:「先朝屢次南巡,都為的治河勤民,親臨勘度。所至蠲租免賦,又嚴詔不許擾累民間。究竟萬乘巡行,豈能一無煩費?聖心頗以為悔。上年淮河決口,朕也想親去看看,念及民生凋敝,正該休養生息,因此就擱下了。」賈蘭等奏道:「皇上視民如傷,無微不至,真是社稷蒼生之福。」
皇上又指西壁掛的一幅「鏡漪園全圖」,說道:「這還是先朝供奉李宗白畫的,你們看畫得如何?」賈蘭等步至圖下,仔細看了,那圖雖是工寫,樓閣亭台也畫得十分精緻。周侍郎、江學士都是善畫的,奏道:「此圖工力深至,上追宋元,非臣等末技所及。」
皇上又對賈蘭道:「朕曾聞賢德貴妃奏述大觀園風景之勝,如今都還照舊麼?」賈蘭奏道:「前幾年略經荒廢,近來重經修葺,已復舊觀,皆出主上之賜。」皇上天顏含笑道:「如此甚好。朕幼時仰讀太宗仁皇帝寶訓,說是士大夫之家,都應該有個好園子,給他們養閒娛老。仰繹聖意高深,不僅君臣同樂而已。」周侍郎奏道:「《洛下名園記》說的『園林盛衰關係天下治亂興廢』,真是名言,與先朝聖訓正相發明呢。」皇上又問大觀園可有全圖?賈蘭奏道:「臣姑惜春曾繪過全圖,存在家裡。」皇上降旨:明日入朝帶來呈覽。賈蘭領旨遵命。是日又在佳蔭軒賜他們三人茶點,又賞每人一個白地青花瓷瓶,滿插著紅白海棠。隨後命太監另傳船隻送賈蘭等出園,三人同謝恩而退。
賈蘭回至海澱住宅,向李紈回明此事,便要寫稟帖給王夫人,打發人飛馬進誠去齲李紈道:「四姑娘那彆扭脾氣摸不準的,萬一堅執不肯進呈,倒要弄僵了。還是我親自回去一趟,和二嬸子史姑娘商量著辦罷。」當下便吩咐小廝們,將朱輪後檔車拉至垂花門外,李紈稍為收拾,忙即出來坐上車,駕上菊花青馴騾,小廝來喜騎馬前引,素雲碧月另坐小車跟著,一路進城。
趕回榮府,打聽寶釵探春都在櫳翠庵,心想這可巧了,有他們在一起,究竟好說得多。不料剛走近庵門,正遇見探春寶釵出去,李紈忙把他們攔住,重進庵中,將此事細說一遍。惜春道:「我那畫兒只好自己家裡人看看,怎夠得進呈呢?你們只說一時遺失就算了。」寶釵道:「這是奉旨的事,怎好不拿上去?你也要替蘭哥兒想想。」湘雲道:「虧得我們那回拿出來看看,若不然,還不知往那裡找去呢。」李紈道:「既在手邊,就請四妹妹取出來罷,來的人還等著哪。」惜春便命入畫向書架上將圖取來,李紈探春先展開一看,探春笑道:「這圖畫得如此工致,若不進呈,豈不白湮沒了?這是神差鬼使,要替四妹妹表彰表彰,才不枉這番心力。」惜春道:「我是懶和尚,只求沒佈施,倒還是聽他湮沒的好。」李紈道:「圖上還沒題款呢,既要進呈,還該補個款才合式。」惜春道:「何必補款呢,只說門下清客們畫的便了。」李紈道:「那可不妥,蘭兒在上頭已經奏明是四姑娘畫的,怎麼能夠再說回來?」寶釵探春都道補款為是。湘雲便取過筆硯,替惜春倒填年月,寫上一行是「某年某月賈政命女惜春恭繪」,又替他蓋上圖章,捲好了,交與李紈。
李紈辭了眾人,忙即帶回稻香村,交給來喜飛馬送去。自己車路顛得乏了,還要和寶釵接洽家務,便在家裡住下。那裡寶釵探春和湘雲議論了一回,也就散了。
次日,賈蘭上朝,把軍機公事辦完了,遵旨將大觀園圖呈上,皇上命留下細覽。賈蘭奏道:「若蒙聖上鑒賞,可否求御筆賜題數字,永為家寶?」皇上也應允了。過了兩天,賈蘭正在軍機直房,閱看京外奏折,有御前太監拿著大觀園圖下來,聲言給賈大人道喜。賈蘭展圖細看,見幅端已加上御題,是「璇閨藻績」四字,上頭也鈐著一方朱紅御璽。那太監又傳旨詢問賈惜春曾否出嫁?賈蘭不敢虛飾,只回道現尚在室。太監微笑了一笑,賈蘭賞給他八兩封子,就打個道謝而去。
那日賈蘭退直回寓,又詳細寫了稟信,將圖送回家裡。次日面聖謝恩,皇上也別無話說。此時賈政奉旨往陪都恭送玉牒,尚未回京,王夫人李紈等見御筆賜題,只道是尋常恩典,並不十分在意。
直至賈政回朝覆命,剛回到家裡,便有北靜王府長史,來此傳話道:「王爺即刻來拜賈老大人,有要緊話面談。」那北靜王向來很拿著藩邸身份,賈政每次往謁,從未親自答拜。只那回秦氏喪事,親臨路祭,已是分外紆尊的了。此時突然降臨,賈政不免惶悚,忙道:「王爺有事吩示,我即刻到北府去面見,千萬不要勞步。」長史回道:「王爺吩咐,已經從府裡出來了,請大人候著罷。」賈政無法,只得在家靜候。
不大會工夫,便聽得門外人馬喧闐,北靜王轎子已到,忙即出來迎接。北靜王見了賈政,即命止輿下來,一同步至客廳。
見了禮,賈政讓北靜王上坐,自己側坐相陪。隨又親自遞茶,北靜王道:「政老王事賢勞,此次奉使陪都,往返長途,也很勞頓了。」賈政道:「馳驅效力,分所當,何足言勞。所幸仰托福星,來往途中並無風雪阻滯。」北靜王道:「無事不敢輕造,只因聖上見了令嬡畫的大觀園圖,甚為青目。知道尚未出閣,意欲以繼賢德貴妃,充鳳藻宮之選,命本王前來宣旨。想政老誼本懿戚,素來公忠體國,不至有所推辭。」賈政聞命,非常惶恐,只得委婉回道:「聖上天恩不遺微賤。政自顧何人,受恩至此分當遵旨,豈有他說。但是此中隱情,也不敢不據實奏上。此女非政親女,乃先兄諱敬之女,自小撫養在此。政本意原要替他擇個佳婿,不料他未及笄年,忽然立誓不嫁,矢志奉佛。政夫婦暨他胞兄珍多方勸導,只不肯聽,以此蹉跎至於今日。惟有將聖旨傳述與他,他若是有造化的,自必遵旨入宮,銷除前說。倘若執迷不悟,使政負抗旨之罪,政雖由此干譴,也是無法。恃在王爺關注有素,一切尚求垂察。」北靜王道:「政老為難之處,本王也早有所聞,明日再令閨人前來,面勸令嬡。此時且緩覆旨。」隨後又道:「前次令次孫到了寒舍,果然祥麟威鳳,器宇不凡,眼下學問想必更長進了。」賈政道:「蕙孫尚幼,近日也學為時文,只是不甚警切。仰蒙眷注,恐未必克副厚期耳!」北靜王又稱讚賈蘭應制文字如何敏捷,處理樞務如何機警,將來功名一定還要上去的。賈政只有遜謝。
一時話畢興辭,賈政送出,瞧著北靜王上了轎,拱手告別,然後自回上房。
王夫人見他無精打彩的,眉頭皺了一把,踱了進來,不覺笑道:「老爺剛回來,又有什麼糟心的事?」賈政咳了一聲,說道:「都是蘭兒這小子鬧的,平白的把什麼大觀園圖呈進御覽。皇上看得好了,知是四丫頭畫的,要把他也選進鳳藻宮去,剛才命北靜王來宣旨。若遵旨罷,四丫頭那脾氣,上回就要剪頭髮,鬧得天翻地覆,迫了他,還不是擠出事來?若依他的主意回了,那抗旨的罪,我如何擔得起?」王夫人道:「老爺也不用焦心,四丫頭雖然左性,心地還算明白。咱們叫三丫頭寶丫頭大家勸勸他,看他是什麼意思再說罷。」賈政道:「明兒北靜王妃還要親自來呢!這件事不是一兩句話搪得過去的,你且和他們從長商量,看有什麼主意。」當下又有本部司官等著畫稿,賈政便到外書房去。
這裡王夫人忙即打發繡鳳去請探春寶釵,等一會,他們二人方從園裡會齊了上來,見王夫人面有慌張之色,忙問何事?
王夫人將北靜王傳旨的話,並王妃要親自來勸,以及賈政左右為難,都詳細說了一遍。探春道:「這件事當然要和四妹妹說的,他那人說一不二,沒有游移的。就是抬出聖旨來,也未必壓得祝俗語說的『拚得一身剮,皇帝拉下馬』,能把他怎麼樣呢?」王夫人道:「他可怕什麼,只是老爺向來膽子小,又是個沒主意的,此刻已愁的了不得。總要保全住老爺,別叫上頭怪下來才好。」寶釵道:「依我想,當今皇上是聖明的,只要准知道是他本人的主意,也就怪不著老爺了。我們今兒先和四妹妹說,他若依了呢,頂好。若還是他的老主意,好在北靜王妃明兒要來的,叫他自己去說去。太太看好不好呢?」王夫人道:「你們說著瞧罷,我也不希望他做貴妃再沾他的光。只不要因他受累就得了。」寶釵探春從上房下來,先尋湘雲商量。
湘雲乍聽,也嚇了一跳,說道:「這可是個難題目。」隨後沉吟了一會,又道:「我想也沒什麼不了的,你們只把實話告訴他。頭一件,不要和他打趣,說僵了更不好辦。第二件,你們別出主意,只聽他怎麼說,他那人也有他的道理,你們只依他罷了。」三人商定,便同至惜春屋裡。
惜春正在點香,大家等他拜了佛,方得坐談。惜春見他們臉上都有些訕訕的,不似往常說笑,也料著必有什麼事情。寶釵搭撒著說道:「四妹妹終日學佛,幾時才能成佛呢?」惜春道:「佛就在人的心上,說遠就遠,說近就近,我此時一心向佛,心與佛無二,當下便是佛了。」探春道:「若照這麼說,世上的人,只管做帝王、做將相,只要心向著佛,何曾不可成佛,又何必披那領袈裟呢??惜春道:「那倒不然。世上的榮華富貴先看不破,嘴裡念著佛,心裡還想著聲色貨利,那不是愈走愈遠麼?」寶釵道:「我聽說前朝有個太后,在宮裡一心持佛,後來修成了九蓮菩薩。可見做人自做人,修佛自修佛,兩件事原不相妨的。」惜春道:「那也是捨了太后才去修佛,不是修了佛又去當太后的。」
寶釵探春都明白他的意思,要把真話說出來,又覺得礙口。
惜春看出,笑道:「有什麼話只管說罷,我最恨這麼吞吞吐吐的。」寶釵不得已,方將北靜王宣旨的話說了。惜春笑道:「我以為什麼天大的事呢,就這點子事,也值得這麼為難?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志向,我自從那回剪髮立誓,心裡早已死了,死了的人還能重活麼?人家看三宮六院,好像天上神仙,我看著只像地獄。要教我學大姐姐,送到那不見人的去處,那是萬分做不到的。可是老爺太太撫養我一場,決不能叫兩位老人家因為我受了委屈。有什麼罪過,我一個人當去,再不然還有一個死呢。早一天到太虛幻境,不是早一天享福麼?」探春道:「四妹妹這話倒也痛快,依你怎麼辦呢?」惜春道:「皇上家沒有強迫成親的,況且當今又如此聖明,我想古來緹縈、班昭,一個庶女尚能慷慨上書,我們叨在戚里勳門,難道還不許下情上達?等我自己做篇陳情表,托北靜王代遞上去,禍福利害我自當之,豈不直截了當?」寶釵道:「如此辦法,不但保得父兄無事,也許傳之千古,要算一篇有價值的文章呢。」探春道:「四妹妹一向偏激,這主意倒很正大。」湘雲聽了也很佩服,說道:「想不到四丫頭有此膽量!」惜春道:「什麼叫做膽量,擠到這個節骨眼,也是沒法子罷了。」
寶釵怕王夫人懸心,借個事先走,自往上房回話。探春無事,仍在此和惜春湘雲說些閒話。湘雲隨手檢了一本《莊子》看到「能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飽食而遨遊。」不禁大笑道:「世上事真叫漆園先生說透了,四妹妹若不是會畫,何至引出這番囉唆。就是三姐姐替姐夫出了許多主意,看著似乎得了法,也是白賠辛苦,一天不得消停。總不如我這窮困無能的,倒逍遙自在。」探春道:「我也那是願意的呢?事情堆到眼面前,難道看著他們鬧笑話不成?就是四妹妹那句話,沒法子罷了。」
惜春道:「就拿這點說,還是做大姐姐舒服呢,還是咱們閒人舒服呢?他那年回來省親,外面儘管□赫,見了家裡人,也只是哭哭啼啼的。就是老太太、太太進宮去看他,那一回不哭一鼻子?要像咱們無拘無束的說說笑笑,這一輩子就不用想了。我眼見他活受罪,還往火坑裡跳麼?」
那天晚上,探春回秋爽齋去,惜春送了他。回來做過晚課,便就著燈下,濡墨點筆,做出一篇沉痛悱惻的《陳情表》來,自己又潤色一番,方才定稿。本要留著和湘雲斟酌,又想那些有斤兩的話,他們膽小的見了未免大驚小怪,不如索性一氣寫成。當下取過一本白折,挑了燈,從頭寫起,真是行行玉潤,字字珠圓。寫完了,已聽得稻香村的雞聲,窗紙上漸漸有些發白,連忙上床就寢。卻因錯過了困頭,又心中有事,總睡不著。
直看到太陽出了,方朦朧睡去。
次日,寶釵記掛此事,一早起來,草草梳洗了,忙即尋探春同來探問。走到櫳翠庵,見入畫正在院中掐花,低聲道:「四姑娘一夜沒睡,此刻剛睡著呢。」寶釵探春躡手躡腳的走進屋裡。湘雲卻早已起來,和翠縷在那裡收拾屋子,一見他們,笑道:「你們也是一夜沒睡好罷,怎麼這老早就出來了。」探春笑道:「我倒是心裡沒事,一覺睡到大天亮。剛一起來,二嫂子就來了。」寶釵悄問四丫頭那《陳情表》做好了沒有?湘雲道:「說起來卻也可憐,他連做帶寫,整整忙了一夜。我天亮醒了,還聽他咳嗽,不知什麼時候睡下的,我們幾時見過他這樣掙命呢?」探春道:「我平時閒想,做一個人就像一個箭靶子,任什麼人打過來都得接受,還不能盡如人意,真不值得。他一個世外閒人,不肯做箭靶子的,這一箭來得更重,別看他臉上做得鎮靜,心裡頭也夠受的了。」大家又說了一會閒話,探春還和寶釵下一盤圍棋,見西牆上的花影漸要落地,方聽得惜春叫人的聲音。
少時惜春過來,形容微悴,故做從容之態,說道:「今兒可起晚了!」又說些別的,只不提起那篇文章。寶釵素來穩重,此時因受王夫人叮囑,卻有些忍不住,便問道:「四妹妹那篇大文章想已脫稿,我們等著拜讀呢。」惜春笑道:「我就知道你們的眼睛裡擱不下一點沙子,給你們看了好放心。」說著,便去取了奏折,給寶釵探春同看。探春見那一筆簪花小楷寫得非常精美,從來沒有見過,笑道:「別說文章,就這楷法也比平常不同。四妹妹的本事,要到這時候才露呢。」惜春道:「我一夜也沒睡踏實,你還忍心拿我取笑。」大家看那折子上寫的奏章是:臣妾賈惜春冒死百拜上奏:竊維貞娥濡血,閶闔回聰;弱女悲呼,雷霆下庇。重暉所照,隱微靡有不周;元化攸甄,猥賤必獲其所。幸生盛世,同被洪麻。豈於微躬,忍奪孤志。伏念臣妾閥閱舊族,閨禧末材。庭蔭早凋,家有戛羹之恥;季宗見撫,少無織薄之能。屬當家難之頻仍,顧念幻身之如贅。毀容奉佛,斷明鏡之千絲;削跡棲庵,依禪燈之一粟。慧因未脫,塵想久空。不謂薄技丹青,謬叨宸賞。重以溫言藻飾,擬備宮寮。在聖明敦求舊之思,推恩簪珥;而父兄懍違天之咎,懷懼冰淵。諄命申申,微衷惻惻。夫趨榮損節,志士之所羞;黜志徇時,明廷之所鄙。雖在巾髻,詎異襟期!而況皈空有誓,三界共聞。佹行而登,六宮何取?菤葹之心久死,詎旋轉於春韶;薄柳之質早衰,更離披於霜節!已等瘁風之羽,難為斷尾之犧。
伏思若邪指井之貞,陳文興歎;河東表閭之媺,魏帝垂稱。揆事差殊,准情尤切。是惟堯舜在上,能容蓬累之苟全;抑且媯姒多賢,詎乏椒風之上眩竊望曲垂荃察,俯遂樗衷。縱弱鳥於意林,息窮鱗於慧海。懷冰夙矢,鑒井豈有留波;望斗雖遙,戴山固當知重。若責其負恩為罪,梗化有誅。刀鋸雖嚴,敢冀象刑之宥;父兄無過,幸寬湯網之施。縱畢重泉,不忘厚德。
臣妾不勝迫切悚惶之至,謹奏。
正看著,只覺屋內漸黑,看那細字頗費目力。再看院中花影,早被沉陰掩去。入畫翠縷等正忙著收那竹竿上晾的衣服。
寶釵道:「今年一春沒得透雨,虧得四妹妹這篇大文,上感天心,就要下一場好雨呢!」探春道:「好文章是要從肺腑中出來。本朝文家盡多,從根本上說起,只有李檢討請終養的表章算得一篇,就為的是至性至情之作。只怕第二篇便要數四妹妹了。」湘雲笑道:「他平常連詩都不肯做,不是皇上迫著他,那有這篇好文字留在世上?若真個進宮裡去,不但元妃姐姐趕不上他,就連古來班婕妤、宋若華那些女才子、女學士都要壓倒了。」惜春道:「文字也是一種習漏,就是做好了,算得什麼?你們未免見得太淺。」
此時雨點子漸大,只一會工夫,便下起傾盆大雨。湘雲笑道:「你們也回不去了,就在這裡弄點吃喝,大家過陰天罷。」
寶釵道:「白吃有什麼意思,趁三妹妹在這裡,不如賞雨聯句,還是個新鮮題目。」惜春道:「你們一天到晚拿做詩當正經。一做了詩,話也不說了,雨也不賞了,一個個都變成傻子。連我不做詩的,也只可跟著你們裝傻了。」探春道:「這屋裡黑得怪沉悶的,既不做詩,咱們索性出去賞雨,總比悶坐著強。」
說著,便拉寶釵湘雲同至廊下,見雨勢更猛,欄干前兩棵芭蕉被雨打得搖擺不定。庵旁土山上急溜飛下,宛然像一道瀑布,流到山下,淙潺有聲。」寶釵道:「這裡賞雨倒是一景,咱們從來沒領略過。今兒若不是被雨截下,還見不到呢。」探春道:「從先妙玉住在這裡,那容得咱們常來?這點子也是山子野的經濟,他把山上各處的水道,都從此處會齊了下來,所以才有這個樣兒。一半也是你們沒出過京城,見了這點水法,就覺得希罕。」湘雲笑道:「誰都像你,見過天台瀑布,又見過大小龍湫,把眼睛放得太大了。我倒覺得很好。」說得大家都笑了。
忽見庵外一個老婆子,打著青油雨傘,夾著油綢衣包走進來,衣裳都淋得半濕。入畫上前一問,原來是怡紅院的老婆子,襲人打發他給寶釵送衣服來的。探春道:「到底是襲人想得周到,我帶來的那兩個丫頭婆子,那管這些事呢。」湘雲道:「你也怪不得他們,他們只顧哄孩子,就忘了你了。」寶釵此時也覺身上微涼,打開衣包,揀出一件藕灰春綢裌衣自己加上,還多著一件寶藍貢緞顧繡夾袍,分與探春穿了。剛要打發老婆子回去,湘雲道:「等一等,我還有東西帶去呢。」欲知所帶何物?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紅毛艦寄什訊琴娘 黃泉路招魂慰湘女
話說史湘雲將怡紅院婆子叫住,檢了一粒白鳳丸,交給他帶與襲人。寶釵問道:「你帶這個給他做什麼?」湘雲道:「你那裡知道,襲人還犯著弱症呢。那天無意中聽他說起,還是挨二哥哥賜了一腳受的內傷,這些年一直沒好。吃了這個,就省得請大夫吃藥了。」寶釵道:「我從來沒聽他說過,若是這個病,倒別為省事耽誤了。我那裡還有好藥,再不然請個大夫瞧瞧也好。」湘雲道:「他那人太心細,怕說出這病來,未必有人肯管他。那些人和他面和心不和的,倒要說他輕狂,所以寧可自己忍著。且看他吃了這藥對不對,若不對,再請大夫罷。」
一時老婆子去了,大家仍在廊子上看雨。那一陣雨過,烏雲漸散,又是滿院子的花影,只竹梢蕉葉還帶雨未干。湘雲留寶釵、探春吃了飯,又閒談一回方散。
惜春因夜間缺睡,在自己房中找補了一小覺。剛剛睡醒起來,叫入畫添了香,要去拜佛,忽見繡鳳匆忙走來道:「北靜王妃來了,在榮禧堂候著呢。太太叫請四姑娘就上去。」惜春答應了,將頭攏了一攏,忙帶著奏表,同繡鳳至王夫人處。見北靜王妃在炕上坐著,王夫人一旁陪坐,正在寒暄款敘。王妃見惜春上來,忙即離坐見禮。王夫人因要讓他們說話,倒借事走開了。北靜王妃向來口才好的,先稱讚惜春的畫法,慢慢說到來意,又說皇上如何愛才,如何仁德。惜春道:「皇上聖明,習聞已久,此番恩意實出意料之外。人非草木,豈不知感?只是我惜春已在佛前斷髮立誓,若貪榮改節,便是無恥之人,何堪上備六宮之選?皇上若垂諒我,許我守志奉佛,這是格外天恩,也是王爺的恩典。我此生無可報答,只可在佛前虔誦金經,永祝福壽。若加以抗旨之罪,也是應當的。但此事系我惜春一人之意,與我父兄無干,刀鋸斧鉞願以一身當之。」
北靜王妃笑道:「世妹何出此言,主上聖意,專為渴慕才賢,即有苦衷,盡可上達。就是入宮之後仍舊奉佛,聖上也沒有不答應的。府上的元妃娘娘在宮裡不是一樣奉佛麼?」惜春道:「在家持佛本是欺人之談,不能解脫浮榮,焉能皈依極樂?自古說道:『心無二用』,又道:『即心即佛』,若真心入宮,假意奉佛,還奉佛做什麼?若真心奉佛,假意入宮,更對不起皇上。還是剛才王妃吩示,將此中委曲苦衷直接上達,是個正理。」說著,便從袖中取出奏表,呈與王妃,請由北靜王代奏。王妃見惜春立志甚堅,只得應允。
那天王妃回去,將面談各節回覆了北靜王。北靜王見表中措詞婉切,書法秀美,也甚為佩服。次日入朝面聖,奏明前後接洽情形,隨即將表章呈進。皇上披閱一番,不免歎息道:「此女才品俱在賢德貴妃之上,既他皈依淨業,朕亦不奪其志。」
當下降旨,賞給「貞慧真人」法號,並頒給釋藏全部,俾資持誦。這道旨意下來,朝野上下無不仰誦聖德。賈政照例入朝謝恩。王夫人聽了,倒覺好笑,道:「咱們家單出真人,男的也是真人,女的也是真人,出家的也是真人,在家的也是真人,不知是什麼風水。」丫環們聽得都笑了。
探春此次歸寧,本為在園子裡疏散疏散,卻因惜春此事也忙了好兩天,此時才算一塊磚頭落了地了。想起上已將臨,便和寶釵湘雲商量,要約定琴岫煙及紋綺姐妹同來一聚。不料寶琴有事不能來,李綺又因懷妊不便坐車,只得作罷。上巳那天,湘雲約了寶釵探春在凹晶館逛了一回,又同至紫菱洲、藕香榭一帶走,也算應了湔裙佳節。
過了兩天,天氣漸漸暖了,湘雲至探春處閒談,探春道:「你總怪我不肯回來,我這回來了,滿抵莊痛痛快快的玩兩天,那知也湊不起來。」湘雲道:「世間事必得怎麼樣才樂,做不到那樣便不樂了,要隨時隨地找樂才好。橫豎玩的事,又何必要多少人呢。」探春道:「前兒到稻香村,看那杏花已開得快殘了,沁芳橋邊鸞枝丁香倒開得正好,只沒見海棠,咱們到怡紅院去看看罷。」湘雲正要答言,只見秋紋走來說道:「二奶奶請二位姑奶奶就去,有紅毛國美人在我們那裡候著呢。」探春道:「這可巧了!盼著他只是不來,索性不等他,他又趕著來了。」湘雲對秋紋道:「你先回去,請那位紅毛國美人多坐坐,說我們就來。」秋紋答應了,忙回怡紅院去回寶釵的話。嗯,
此時,邢岫煙、薛寶琴和寶釵都在外間屋坐著,正談得熱鬧,岫煙道:「我聽說紅毛國的風俗,女人儘管在外頭交男朋友,他的男人不許干涉。若是逢場宴會,男女摟著跳舞,更不算一件事。這不同苗子跳月一樣麼?」寶琴道:「他們也有他們的道德,男女儘管交朋友,若不是許婚的,斷不許接吻。兒子大了,和老子不在一塊兒住,也還時常去看看。還有學他們的,就比他們更不如了。」寶釵道:「他們近來也很看重中國的文化,有些到中國人家,見我們家庭禮法,都讚美的了不得。我看將來中外文化總有一天合攏,只不知何年何月罷了。」
一時,探春湘雲從院裡看了海堂進來,大家也沒瞧見。探春笑問道:「紅毛國的美人呢?」寶釵方站起相見,笑道:「既是美人,那能說見就見,人家瞧瞧西施的襪子還得花一個大錢,難道整個的美人就白看了不成?」湘雲笑道:「得了罷,那個美人一定是個啞吧,他若能說句話,我給多少錢都肯。」
寶琴笑道:「怎見得不會說話?他還會做詩呢。」說著,便取出一張畫片,彷彿是藥水畫的。那上頭畫著一個女子,黃晶晶的頭髮,碧沉沉的眼珠,那桃腮粉面、皓齒朱唇,也有些美人風格,又像從前鼻煙瓶上粘的美人招牌,只短兩隻肉翅膀兒。
湘雲道:「這也不算得十分美,你看那眼睛是窪下去的,鼻樑又太高了。」寶琴笑道:「那可沒法子,他們國裡的人都是這個樣兒。」探春道:「那旁邊描了一行像一條小蚰蜒似的是什麼玩意?」寶琴道:「那是他們的字,就彷彿是題款,背後還提另有中國字呢。」湘雲翻過來一看,果有幾行藍色的字,不像寫的,只像是銅絲劃的。細看那字,原來是一首五律,寫的是:
寒霧接蒼溟,寥天隱客星。雁聲趨海斷,龍氣挾濤腥。
自昔勞吟望,無由共醉醒。渡江春又到,為汝感伶俜。
探春在旁同看,笑道:「這女子向來學唐詩的,至今還是這副腔調。」岫煙道:「近來學唐的無非調弄虛腔,他這詩還有些作意,我看比那半瓶醋的詩人還強呢。」寶琴道:「他們的好處就在專心,除非不做,既做了沒個不成的。我聽我們老爺子說,上科有個紅毛國的公子,居然會做八股文章,求著許他捐監應試,偏被禮部議駁了。那八股文章比詩更難,不知他們怎麼學的。」探春道:「為什麼駁了呢?我若做禮部堂官,必要准他的。從先元朝開科,就有伊裡亞的人中了進士,還做官呢,這正顯得中國大氣。如今比這個重要十倍百倍的都肯給他們,單把這點科舉功名看得這般矜貴,真不可解。」湘雲笑道:「你們閨閣中人科名無份,所以肯這麼說,他們科舉出身的,看著八股文章是門市買賣,怎麼肯讓外人搶了去呢?」
一時寶釵說道:「三妹妹一半天就要家去,難得琴妹妹、邢妹妹都來了,咱們也到園子裡逛逛去,盡說那些廢話做什麼?」探春道:「這裡海棠,我剛才看了就不錯,你們只迷那西洋美人,倒把西府美人冷落了。」湘雲道:「這兩天這麼暖,紅香圃的牡丹也許開了,還是看牡丹去罷。」於是,寶釵和眾人先到院裡看了一回海棠,果然粉膩脂融,十分酣透。岫煙道:「我們那院裡海棠早已開敗了,還是這裡經久。」寶琴道:「南邊的海棠是垂絲的,比這個還要嬌艷。」寶釵道:「就這個我還嫌他脂粉氣太重呢。」
說著,便同往紅香圃。只見紫籐垂垂,綠陰漸展,走到花圃裡,牡丹已開了幾叢,大家倚欄閒賞,說起那回「牡丹社」來,湘雲道:「究竟分色限題,未免落了纖巧,沒有什麼深意。我只愛邢妹妹那句『絕艷偏存澹泊風』,真是詩如其人。」寶琴道:「你那首『綠牡丹』也很有作意,並不嫌纖巧。」探春道:「你們起『牡丹社』,單把我撇下,我還要罰你們呢。」
湘雲道:「那時候你還在家裡孵蛋,就請你也來不了喲。」寶釵見山石畔一叢潛溪緋開得正好,笑道:「這正紅的倒是貴種,怎麼上回沒見他?」大家留神看去,那紅的顏色勝過天竹子,還帶點微紫,一朵朵開得都像佛缽大小,迎面便聞見一種濃香。
湘雲道:「我記起來了,那年他剛長朵,翻了心,沒有開好。」
邢岫煙道:「那回雖做了『紅牡丹』,這正紅的叫做『一品緋』,應該另做一首『緋牡丹』才對。」寶釵笑道:「他等到今年才開,是給三妹妹留著的,也只有一品夫人才配賦『一品緋』呢。」探春道:「我本該補做一首的,倒不拘什麼題目,今天可不能交卷。」寶琴道:「那棵藕絲裳近於藕灰色,和別種紫的不同,也該另做一首。」眾人又走過去圍著同看。
忽見侍書拿著一封信走來,回探春道:「這是親家老爺給這裡老爺的信,姑爺打發長興送了來的,還問姑娘那天回去,好叫車馬來接。」探春接過那封信,並未封口,取出信來,看是:違教滋永。逖聞榮晉冬卿,文孫繼美,蜚英樞近,德門積慶。望實俱隆,曷勝忭仰。弟謬執師干,幸平丑慝,叨恩過厚,循分增慚。還鎮金陵,珂鄉靜謐,藉可告慰。小兒深蒙教誨,資歷尚淺,遽領京營。惟以隕越為懼,幸扶植之。茲因便帶呈《金陵志》一部,土物數事。菲褻可愧,尚希哂存。風便盼賜教益,不盡延仰。存周尚書親翁閣下。姻弟周瓊頓首。
探春看完了,便問侍書道:「那帶來的東西呢?」侍書道:「都擱在秋爽齋了,等姑娘看了信,一起再拿上去。」探春道:「信跟東西你就送到太太上房去。還吩咐長興,叫車馬明天午後來接。」侍書剛往回走,探春又叫道:「你回來。」又道:「你吩咐他們不用帶那麼許多人來。」侍書答應「是」,自去料理。這裡寶釵笑道:「三妹夫要催你回去又不敢催,只打發人請示,總算會辦內差的了。」湘雲笑道:「他家裡來接也不中用,這首『緋牡丹』詩若不做了,我決不放他走!」探春道:「這也難不住人,至遲明天早上一准交卷。」正在說笑,繡鸞來尋探春,說道:「太太請三姑奶奶有話說。」探春答應了,隨即上去。
眾人又看了一回花,仍回至寶釵處閒話。見暝色漸深,天又陰得很沉的,便各自散了。
到晚上又下起濛濛細雨,寶釵在燈下督著蕙哥兒理書講書,又要看他的窗課。蕙哥兒從書包中取出竹紙釘成的薄本,呈與寶釵。翻開細看,頭一篇題目是「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那文章自「起講」起,直至「末比」,代儒止改了二三十字,加了無數的濃圈密點,最後兩短股是加的夾圈,寶釵看那兩股是:資勞之說所以限庸流者,而非以限奇傑。故夫干時之佐,當其事機未屬,亦惟是山林伏處,自晦於魚鹽版築之中。材能之目所以測俗士者,未可以測聖賢。故夫命世之英,即當學養未充,第觀其俎豆嬉娛,已具夫天民大人之量。
代儒批的是「實大聲宏,必發之作。」寶釵雖不甚懂得八股,只看那批語也自歡喜。接著看那第二篇題目是「上下交爭利而國危矣」。寶釵看那「起講」是:且夫一國之利有數,不損上以益下,則損下以益上,此必然之勢也。然使互為損益,其勢或猶足以相容。獨至以有數者懸其的,以無等者弛其防,以不相容者激其焰,幾何不相爭相斫以傾覆其邦家?而其患且未有已也!
代儒也是密圈到底,又加的眉批是「筆鋒犀利」四字。
正要往下看去,忽聽窗外有走路的聲音。少時便見秋爽齋的婆子穿著雨衣進來,先給寶釵請了安,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說道:「這是三姑奶奶給二奶奶的,還跟二奶奶要一點上回吃的楓露茶餅,若在手邊,就交給我帶回去。」寶釵道:「陰天下雨的,叫你跑了這一趟,快到那屋裡歇歇,喝碗熱茶再走。」
一面叫鶯兒尋那楓露茶餅,各處尋到了都沒有,最後檢到博古子上一個建瓷缸裡,才找著了。自己在燈下拆開信封,封內只有一張五雲箋,寫著:紅香圃賞牡丹,同人以緋牡丹社題未及,屬為補詠。雨窗苦寂,賦呈蘅蕪主人吟正。
恩寵花天許賜緋,尋常姚魏漫驂騑。
嚴妝巧奪雲霞麗,正色疑空錦繡圍。
楚鳳放嬌回舞袂,蜀鵑分怨染仙衣。
風光濃到無情處,蜂蝶梢頭莫浪飛。
寶釵看了,不禁吟哦讚賞,隨手寫了回信,連茶餅交與婆子帶去。
此時已過二鼓,蕙哥兒尚在看書,寶釵催他去睡,說道:「夜裡盡熬著,仔細明兒起不來,用功也不在這一會兒。」蕙哥兒聽了自去,寶釵也便收拾就寢。睡中做了許多亂夢,彷彿是蕙哥兒中了狀元,王夫人唱戲慶賀,大家向他道喜。又彷彿蕙哥兒奉使遠行,心中又驚又急。又像是賈政病甚沉重,寶玉回來探病,相持對哭,不覺哭醒了。
只見殘燈半明不滅,黛玉正坐在炕前,對他說道:「姐姐魘住了,我等你好半天了。」寶釵道:「妹妹,我只怕還在夢裡罷?心裡只像小鹿兒亂撞似的。」黛玉道:「姐姐且定定神,我還有話和你商量。」寶釵歇了一會,才想到黛玉是從太虛幻境給自己托夢來的,因問道:「妹妹,你家來有什麼事麼?」
黛玉道:「自然是有事,難道我閒的慌,大雨天倒往外跑?頭一件你寶兄弟央及我來的,他那回帶給老爺太太的仙丹,只怕兩位老人家不肯吃。太太就信了,老爺那脾氣,專鑿四方眼兒,說不定『異端邪說』還要罵上一大套。請你和三妹妹大家勸勸,這時候不吃,等到老病到了可就晚啦。」寶釵道:「可不是麼!太太得了丹倒很喜歡,說『寶玉還惦記著我』,第二天晚上就吃了,如今那些病都不曾犯。老爺雖沒有罵,只是不肯信,太太勸了多少回也沒勸動,可有什麼法子?」黛玉道:「三妹妹能說會道的,你叫他想一套話打動老爺,也許比太太說還有力量。」寶釵道:「三妹妹就要家去了,老爺又上了西陵,這幾天只怕見不著。」
黛玉道:「這也不忙在一時,你記在心上就是了。還有一件事呢,你寶兄弟因為柳湘蓮、秦鯨卿、潘又安他們生生死死的姻緣都成全上了,連大嫂子也和珠大哥聚了兩天。只雲妹妹很好的姻緣憑空拆散了,弄得如此孤苦伶仃,怪可憐的。要想把史妹夫尋著,接到太虛幻境,也叫他們重新完聚。只是史妹夫的姓名沒人知道,無從找起,你明天問問雲兒,早點告訴我,好替他去辦。」寶釵道:「推己及人,原該如此,等我問了雲兒就去回你的話。咱們可得先說下,你別叫那魔王留住我只不肯放,我家裡還有好些事呢。」黛玉道:「你只『魔』了那兩天就受不了,我們又怎麼樣呢?」
寶釵道:「我告訴你一件新聞,四丫頭畫的『大觀園圖』,皇上見了非常賞識,要把他選進宮去。叫北靜王來宣旨,老爺沒主意的,就為了難啦。虧得四丫頭自己上了一篇《陳情表》皇上不但不怒,還賞給他一個道號。他那人如此膽量,把聖旨都抗了下來,也是想不到的。」黛玉道:「四妹妹本是血性人,就是跟珍大嫂子嘔氣也是激出來的。說到修仙修佛,原要打穿後壁,用一番徹底工夫。沒見你寶兄弟一天到晚只是玩不夠,人家想不到的都玩了出來。這一向又忙著弄什麼飛船,弄好了,還要請你去坐呢。」寶釵問是什麼樣的飛船,黛玉道:「他和柳二爺想出來的法子,做了一隻輕巧船,要在空中駕著走。看著怪懸的,他們倒一點不怕。」寶釵道:「那要摔下來可怎麼好,不是拿性命當玩意麼?」黛玉道:「他們是得了道的,摔了還不要緊,若是平常人,摔下來可成了肉餅子了。」
說著,一眼瞧見蕙哥兒的窗課本,拿起翻了一翻,說道:「哥兒也完篇了,還不叫他鄉試去麼?」寶釵道:「他師父也是這樣說,老爺總說他年紀太校太太因為上回出過岔子,也不大放心,到那時候再說罷。」黛玉還拿著課本翻看,寶釵道:「你還懂得八股麼?」黛玉笑道:「比你總強點。我小的時候,雨村先生選了幾篇給我念,其中也有深刻的,也有流麗的,念起來也很好聽。你寶兄弟最厭惡這個,我還跟他抬過槓呢。」
寶釵道:「別看那文章了,看看你的鸚哥罷。」黛玉問知在抱廈上,便自出去。少時,就聽到鸚哥叫道:「紫鵑倒茶!姑娘回來了!」又念那兩句葬花詩,學黛玉長歎的聲音。好一會,黛玉方進來,向寶釵道:「虧你從那裡尋了回來,真是比先倒長得俊了。」又坐談了一會,便站起來,說道:「姐姐歇著罷,天不早了,趁這會沒雨,我要回去了,一半天再見。你見了雲兒,替我帶句話,這件事要給他辦妥了,該怎麼謝我?」當下辭別寶釵,一路排雲馭氣,回至太虛幻境。
寶玉和晴雯紫鵑在留春院西屋說話,聽見黛玉回來,忙即迎出,寶玉拉著他的手道:「妹妹可累著了,著了涼沒有?你看手這麼冷,快到屋裡焐焐罷。」又叫紫鵑倒半杯百花酒來,給姑娘喝兩口去去寒氣。又咳了一聲道:「這怎麼好?若涼著了,有點病痛都是我的罪過。」黛玉向道:「你總是這麼囉哩囉唆的,我那裡還像從前呢。自從服了仙丹,什麼寒暑風雨都不怕了。」
說著,便走進裡間,又笑對寶玉道:「你的話我都給你帶到了,寶姐姐問了雲兒,一半天就來回話。還告訴你,四丫頭要選進宮去,他自己上表辭掉了。」寶玉笑道:「到底是賈寶玉的妹子,能夠把世上榮華富貴看得這麼破,也叫那幫祿蠹看看,巾幗中還有這樣人物,做個男子蠅營狗苟的,羞也不羞!」
黛玉道:「你的妹子也有轟轟烈烈在那裡做提督夫人的,那又是怎麼說?」寶玉笑道:「我所說的祿蠹,只知道陞官發財,其次就是全身家、保妻子,天下事一大半都誤在他們手裡。若真個抖起精神,拚著性命替國家扶危濟難,這也是少不得的,那能歸在祿蠹裡說哪!」黛玉笑道:「別看四妹妹持佛這麼堅決,他如今也封了真人,和你一樣。將來也許佛界不收,改做了道姑,那才真是難兄難妹呢。」寶玉道:「你可記得冊子上說四妹妹的『可憐繡閣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似乎他一生收場也是早已注定的,連聖旨都搬不過來。」
黛玉道:「定數呢,原是有的,可也在乎人為。就拿冊子上說,三妹妹如何飄零遠嫁,如今姑爺倒這麼闊,還守在家門口。連鳳姐姐、妙師父,說得結局那麼慘,眼下也轉過來了。天下那都是印板文章呢?若說什麼事都依著定數,咱們也不必替雲妹妹忙活了。」寶玉道:「正為這個我要和你商量,幾乎忘了。剛才秦鯨卿說起,史妹夫雖沒有名姓,只要准知他的生卒年月,往地府去查也查得出來的。鯨卿本來在閻王那裡做過書辦,和衙門裡人都很熟,情願為這事跑一趟。除非史妹夫投生去了,若不然准有辦法的,咱們還等寶姐姐不等呢?」黛玉道:「既已叫寶姐姐問去,樂得等個回信,何在乎這一兩天?」
寶玉道:「還有一句要緊的話你倒沒說起,到底那丹藥老爺太太吃了沒有?」黛玉笑道:「我今兒真是忙昏了,說話著三不著兩的,幸而到那裡倒沒有忘記。據寶姐姐說,太太吃那丹藥很見功效,只老爺始終不肯信。我也和寶姐姐說了,叫他和三妹妹商量,想個法子勸勸。」寶玉皺著眉說道:「老爺那脾氣,就是三妹妹的話也未必說得動,只可到要緊的時候,我拚著自己去一趟就是了。」
此時黛玉頗覺疲倦,便叫紫鵑服侍御妝,寶玉只在鏡台旁瞧著。一時卸了妝飾,紫鵑問道:「姑娘好幾天沒篦頭了,今天篦篦罷。」黛玉道:「我今天乏了,明天再說。」一面瞧著寶玉,道:「我為你跑了這一趟,你讓我好生歇歇,鬧他們去罷。」寶玉笑道:「我在這裡安安靜靜的,礙什麼呢?」黛玉又瞧了寶玉一眼道:「你替我好好的到那屋去,便宜得多呢。剛才寶姐姐預先說下,他來了不許你再鬧他,你若不聽我的,我也不管了。」寶玉笑道:「我算怕定了你啦,還有什麼說的呢?」黛玉又使個眼色給紫鵑晴雯,鵑晴二人便架著寶玉往西屋去了。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凌縹緲神瑛駕鵬舟 報綢繆寶釵調鳳軫
話說黛玉在留春院一覺睡醒,見花影滿窗,約略辰牌已過。
紫鵑聞黛玉醒了,忙過來服侍。黛玉問道:「二爺起來了沒有?」紫鵑道:「二爺一早起來,就和晴雯去尋麝月,說是趕早坐飛船去。」黛玉道:「他們就沒拉你麼?」紫鵑道:「二爺也叫我去,都去了,姑娘起來誰服侍呢?黛玉笑道:「也沒見過這樣瘋瘋顛顛的,成天家只是玩不夠。」紫鵑笑問道:「那飛船到底是怎麼做的?」黛玉道:「知道他和柳二爺怎麼鼓搗的?遠看著只像一隻大風箏,無非那翅膀是活的,可以操縱升降罷了。」
原來這飛船的製法,黛玉也不深知,乃是寶玉想的法子。
和柳湘蓮秦鍾商量多次,又畫出圖樣,仔細斟酌定了,方才按式試造。那形式宛然是一隻飛鳥,有頭有尾,兩邊支著翅膀。
從翅膀裡安了鬆緊帶,一鬆一緊,那船便逐漸飛起。船身及一切裝設全用的輕籐細竹,取其不佔份量。做成了,先和柳秦二人試演過幾回,起初飛起至兩三丈高,略為盤旋,便即落下。
後來又減輕了份量,添了消息,慢慢的才升得高了,駕得也比先穩了。這一向寶玉每天早起,必往園中芳草坪和秦柳諸人試演一回,只不曾帶過女眷。那晚黛玉去尋寶釵,寶玉在家和晴雯紫鵑談話,說起飛船,十分得意,晴鵑二人也都覺希罕,晴雯向來貪玩好動的,笑道:「你只顧自己玩,也不帶著我們去坐坐。」寶玉笑道:「我怕你們膽小,要去不是現成的麼?咱們明天就去。」紫鵑道:「你們只管去,別算上我。若都扔下走了,姑娘起來找不著人,一定要說的。只要做成了,那一天不好坐呢。」寶玉道:「他不去,咱們把麝月找上也是一樣。」
當下便打發侍女出去和柳湘蓮尤三姐說定了,在芳草坪取齊。
正要另叫人去通知麝月,卻趕上黛玉回來,說了好一會的話,就混忘了。直至夜深回到西屋,因明天要趕早去玩,忙即收拾就寢。
次日寶玉醒來,見屋裡黑沉沉的,心想,別碰上陰天下雨,就玩不成了。連忙起來一看,原來晨曦未上,為時尚早。看那晴雯尚在酣睡,臉帖繡枕,兩腮紅得似雨後海棠,一綹漆黑的頭髮垂到枕畔,身上穿著茜紅軟羅的小裌襖,玉臂半露,微聞肌香,瞧著可憐可愛。不忍將他喚醒,就拿起一根細燈草向他鼻孔裡微攪。晴雯忍不住打了一個嚏噴,兩眼半睜半閉的說道:「又是那個小蹄子來攪我?把我攪醒了,你也沒有便宜,看我打折你那爪子!」寶玉笑道:「也該起來啦,你不是要坐飛船去麼?」晴雯這才知道是寶玉戲弄他,瞅了寶玉一眼,笑道:「敢則是你,虧得我沒罵出來。」說著,連忙披了衣服,挽起頭髮,走下地來。先服侍寶玉梳洗了,吃了果點,自己也趕著洗臉理妝。一時紫鵑醒來,笑道:「你們真是趕早,拿玩的事當正經。」晴雯笑道:「你只管睡你的,太陽還沒曬屁股呢。」
寶玉等晴雯妝罷,便和他同往蘅香苑。
走到院裡,晴雯道:「麝月這蹄子一定沒起,咱們堵他的被窠去。」不料麝月早已起來,正和四兒在窗前對鏡梳頭,見寶玉等進來,笑道:「今兒真是早班,那栝樹上的太陽還沒下來呢。」晴雯道:「你就快梳罷,今兒有好玩的帶你玩去。」
麝月問道:「什麼好玩的這麼要緊?」寶玉方說起去坐飛船,四兒道:「那飛船做好了麼?讓我也開開眼去。」晴雯笑道:「見人家上毛廁就屁股癢癢,知道坐得下坐不下呢?」寶玉道:「多一個人還不要緊,只快些收拾,別磨蹭時候了。」麝月佯嗔道:「小爺,你急的是什麼?早也是坐,晚也是坐,那飛船還會飛跑了不成?」等一會,麝月四兒梳完頭,都換了衣服,侍女們端上燕窩粥來,各人吃了一點,又讓晴雯也吃了。然後同出院門,繞過柳堤,緩步向芳草坪而來。
此時初日曈曨,花枝上曉露猶濕,比平常分外幽靜。走過幾折山坡,才是綠茸茸的一片草地,大家都說:「這可到了。」
四兒問道:「那飛船呢?」寶玉指著那邊草地上一個大風箏似的,說道:「你看那不是麼?」眾人走近前來,見那船是細竹做的,有艙有門,製作精巧。只不見柳湘蓮夫婦。晴雯道:「別是昨晚上送信的沒送到罷?」寶玉道:「不能啊,也許三姨兒喜歡打扮的,還沒梳好頭呢。這裡又沒人找去,只可等等,橫豎他們必來的。」眾人在石墩上坐著歇了一會,尚無消息。
晴雯道:「咱們先上船去罷,也許他們在船上呢。」麝月笑道:「你真是個急性子,一會兒也等不得。」寶玉道:「先上去也好,比這裡坐著舒服點。」便領著他們三人同上船去。
剛拉開艙門,艙裡正有人往外走,迎面碰著,正是尤三姐。
一見他們,笑道:「我們等得不耐煩,估量著必是侍女們傳話傳錯了,正要找人去問,你們倒來啦。」晴雯道:「我們在船外頭也等了好半天,還不斷的說話,你們瞧不見也罷,怎麼也沒聽見?」柳湘蓮在艙內聽見尤三姐和人說話,知是寶玉等來了,忙即迎出相見,笑向寶玉道:「我就知道你帶上幾位嬌寵,牽牽扯扯的決早不了!」寶玉笑道:「這可冤枉了我們!我們在外頭也等得心焦,還以為二嫂子頭沒梳好呢。」說著話,便一同進艙。艙中一色的細籐椅,各人隨意坐下。湘蓮笑道:「幸虧多預備下幾張椅子才勉強坐下,將來還得另造一隻大船,預備兩位奶奶和你的十二金釵都坐得下才好,不然就未免有人向隅了。」寶玉笑道:「柳二哥又說笑話了,那裡都要同時坐下?今兒你坐坐,明兒他坐坐,不要都坐,也不要都不坐,這隻小船不是也夠了麼?」湘蓮笑道:「寶兄弟,你戲詞真熟,信口一編就成了道白了。任你怎麼會說,到了搖會的時候,還得我和秦兄弟去充那兩個勸架的。」寶玉道:「別瞎胡扯了,咱們正經開船罷。」
湘蓮把那兩翅的上下消息鼓動了,這船搖了兩搖,便向空中升起。尤三姐和晴麝等初次試坐,都覺得頭暈心震,慢慢的越升越高,倒平穩了。晴雯指船上三字篆書匾額問寶玉道:「那上頭寫的什麼?」寶玉道:「那是船名,叫做『垂天鵬』,比方他像個大鵬鳥。」晴雯笑道:「這船真像個大鳥,咱們在鳥肚子裡又像個什麼?」麝月從玻璃小圓窗看下去,只見一片迷茫,不知東西南北。腳底下一堆花花綠綠的,便是太虛幻境,看那溪水只像一條曲線,近處山阜只是小小的幾個綠團。忙喚尤三姐和晴雯四兒同看,大家都看得呆了。寶玉湘蓮二人是見慣了的,還在那裡說笑。
一會兒,這船更放得高了,連太虛幻境也辨認不出,都混在迷茫煙靄之中。只覺一片一片的白雲,如拖棉撒絮一般從窗外飛過。再往下看,惟見小小的幾星黑點、幾根黑線,余外都是白濛濛青沉沉的,一眼看他不荊先時還有雲影來去,此時形影俱絕,遠近空濛,真是渺渺茫茫的世界。尤三姐道:「我想那紅線盜盒在空中飛行的時候,必定也是這船光景。」晴雯道:「他一個肉身人,那能飛到這船高呢。若不是親自上來,任誰說也沒人肯信!咱們總算開過眼了。」四兒道:「你看四下裡沒邊沿岸,若萬一摔了下去還找得著麼?真要像二爺說的『化了灰、化了煙,被大風吹去』呢。」麝月道:「你還以為咱們是血肉之體麼?橫豎只剩個靈魂,摔到那裡也不要緊。」
晴雯道:「到底還是不摔的好。你是豁出去性命來的,天不怕,地不怕,我還豁不出去呢。」
寶玉聽他們胡談,不覺撲嗤的笑了。湘蓮道:「怕是不怕,咱們寧可拿穩點,別再上去了。若上去碰著罡風,那就保不了險啦。」尤三姐道:「我聽說離天近了才有罡風,咱們快到天上了麼?」寶玉道:「雖沒到,也不多遠了。咱們雖不怕罡風,這船可抵當不祝萬一真把他們折騰下去,事情就大了,還是慢慢往回走罷。」湘蓮扳住消息,徐徐下降,到轉折的時候,大家又覺得眩暈。漸漸看見雲影鳥影,往下看已見太虛幻境花花綠綠的影子。晴雯道:「這可快到家了。」麝月笑道:「沒上來只盼著上來,上來了又怕下不去,這是何苦來呢?」寶玉笑道:「你別笑他,世上那些祿蠹,都是這種心理,只怕比他還要膽小,騎著馬也得拄拐棍呢。」尤三姐道:「我平常只想做個劍仙飛行天下。今天這一來,倒把我的高興嚇回去了。」
一時飛船下降,正落在會真園芳草坪裡。大家都忙著下來,晴雯向尤三姐道:「三姨兒不到老太太上房坐坐麼?」尤三姐道:「下半天我要來陪老太太斗小牌,此刻先家去歇歇。」說著,便同柳湘蓮出園,自回前院去了。這裡,寶玉帶著晴雯、麝月、四兒,同回留春院。
一進院門,正遇著金釧兒,瞧見寶玉便笑道:「你們倒好,一早起瞞著人就去坐飛船,那是什麼希罕玩意?得什麼樣臉子才配坐喲。」寶玉笑道:「只要你喜歡,明兒我和你兩個人坐去,任什麼人都不帶,你說好不好?」金釧兒笑道:「我的小臉也得配?別把我折壞了,連二奶奶都沒坐過呢。」寶玉擰了他一把,笑道:「你這嘴是怎麼長的?叫人又可恨又可愛。」
晴雯問道:「二奶奶在屋裡麼?」金釧兒道:「上老太太那屋去了。」寶玉想起還沒給賈母請早安,連忙也出園前去。
從荼蘼架下走過,芳官正在那裡掐花兒,寶玉問道:「怎麼你一個人在這裡?」芳官眼睛也不抬一抬,只說道:「你們坐飛船也不帶著我,叫我和誰玩去?」寶玉笑道:「就是那隻小船,若都去,那裡坐得下?橫豎早晚都要坐的,決不能把你撂下。」芳官撇著嘴道:「人家坐剩下的才給我坐呢,就坐了也不希罕。」寶玉笑道:「算了罷,我怕吃酸的,這點子就夠受的了。」說著便往賈母處。
賈母坐在靠窗紫檀小榻上,黛玉和迎春、鳳姐、尤二姐圍繞說笑,正提著寶玉。鴛鴦見寶玉進來,笑道:「鳳凰可飛回來了。老太太一直不放心,叫我們打發人追去,那時候你正在半空裡,可怎麼追喲!」鳳姐笑道:「我早起看見樹梢前頭一個大沙雁,只道是人家放的風箏,還叫二姨兒來瞧。到底他比我知道的多,說這是寶二爺和柳二爺做的飛船,可把我蒙住了。多咱見過船會飛的?這一飛不飛到天河裡麼?」賈母道:「寶玉,你的飛船也試驗過了,收起來罷,那不是鬧著玩的。」寶玉笑道:「老太太沒坐過,看著怪懸的,實在不相干,比咱們池子裡的小船還要穩呢。老太太若不放心,只坐一回便知道了。」
一時侍女們回道:「秦大爺要見。」寶玉忙即出去見秦鐘,眾人仍陪著賈母說笑。賈母又對黛玉道:「寶玉那牛性子,我說他不聽,還是林丫頭勸勸他,他倒聽你的話。什麼不好玩?何必單要玩那個呢。」黛玉答應了。賈母留大家同在上房午飯,吃完了,然後各散,賈母自歇中覺。
此時夏日漸長,紫鵑拿著針線至含暉水閣廊子上做活,一則因那裡地方敞亮,省些眼力,二則借此乘涼。剛好金釧兒從上房取果碟下來,順路至此閒逛,看見紫鵑,笑道:「你倒會尋舒服!這裡過堂風兒,又臨著水,有多麼涼快!我也捨不得走啦。」歇了一會,便往湘春館取來花樣粉筆,也在竹几上仔細描畫,一面和紫鵑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談,問道:「這活計是你梯己的麼?」紫鵑道:「我那裡用得著這些細活計,還不是二爺和姑娘用的麼?天長了,不做活也是白閒著,借他解解悶兒。」金釧兒道:「我們二爺什麼事都隨和,單是這些活計不肯用外頭做的。從先襲人一個人忙不開,時常找姑娘們幫忙,如今又添上二奶奶的一份,只靠你一個人如何忙得了?」紫鵑道:「他們不是不會做,就是懶得動手,白央求也不中用,只可我笨手笨腳的趕碌罷。」金釧兒道:「若說手工,得數晴雯是個尖兒,偏不肯正經干。從先在怡紅院,輕易也不動一針一線,如今還是那個樣。天天只找好玩的,也沒個膩,你們攙和攙和就好了。」紫鵑道:「這也是各人的脾氣,我素來就不喜歡那些。他們今兒早起找我去坐飛船,我還不去呢。」
金釧兒道:「那飛船坐一回開開眼也就算了。我看看二爺二奶奶時常家去,倒覺著眼熱。我家裡還有娘有妹子,那年我跳了井,把他們可坑苦了。你替我求求二奶奶,多咱再回去,把我帶了去,看看他們娘兒倆,我也沒別的牽掛了。」紫鵑道:「這是你的孝心,姑娘沒有不答應的。我聽說寶姑娘一半天就要來了,也許打發你送他回去,藉著到家裡瞧瞧,倒是個機會。」
金釧兒笑道:「他們真方便,今兒我來明兒你去,跟在家裡住著也差不了多少,是怎麼修了來的?」紫鵑道:「饒這麼著,太太見二爺回去還哭得了不的。若在世上,到遠省做官,一輩子還許見不著一面,那又怎麼樣呢?」
說著,又見芳官藕官走來,向金釧兒道:「那裡不找到了,誰知你在這裡納福!」紫鵑道:「你們倆這兩天倒空閒。」芳官道:「舊的都會了,新的還沒編,可幹什麼呢?」藕官道:「大熱的天,你們在這裡悶著頭做活,吃了飯也不消化,跟我們划船去罷。」金釧兒道:「太陽還沒下去,船上也曬得怪熱的,還不及這裡坐著涼快。」芳官道:「我們把船划到陰涼的地方,看看荷花,吃吃蓮蓬,高興再哼上幾句,不比悶坐著強麼?」金釧兒被他們說動,當下將花樣收起,便同去泛舟。紫鵑仍舊做活,直到天快黑了方回留春院去。
晴雯問他:「這半天到那裡去了?二奶奶找了你一回也沒有找著。」紫鵑道:「我在水閣那邊做針線呢。」晴雯笑道:「你太勤謹了,大長的天,也不疏散疏散。」二人談了好一會,又吃過晚飯,寶玉黛玉方從賈母處下來,紫鵑晴雯同迎出去。
黛玉說起寶姑娘今晚來,你們不拘那個到界坊外去接一趟,晴鵑二人答應了。
晴雯又回道:「三姨兒送了四盆蘭花來,這屋裡擺的就是。」
黛玉走過去,見每盆都開著許多雙花,幽香襲襲。陡然想起那年王夫人給自己和寶玉每人一盆蘭花,也是雙花滿放,當時以為是個吉兆,那知道轉眼就成了生離死別,經過生離死別,以為是絕望的了,不意又有此番團圓,好似蘭花有知,預為始離終合之兆。思前想後,不覺得呆了。寶玉見他如此,不知又觸起什麼心事,連忙拿話打岔道:「妹妹那回要彈的『猗蘭操『也沒有彈,今天有這麼好的蘭花,不可不酬他一曲。」黛玉只愣愣的說道:「我那有閒心思彈琴呢。」寶玉又央及道:「好妹妹,彈著玩玩。你從前怪我不知音,我跟師父研究,也懂得了好些,如今可不是老牛了。」黛玉知他曲意慰藉,便道:「那『猗蘭操』是成調,沒多大意思,我另彈個『海山操』罷。」
寶玉連忙取下壁間瑤琴,親自拂拭,放在琴案,看黛玉撫弦按曲,只在旁端坐靜聽。原來,他前此在大荒山常見渺渺真人彈琴,也略得其傳授,所以聽得進去。起先只聽得叮登之聲,彈過一兩段,那琴聲漸漸高了,聽到中間,頓覺蒼涼滿耳,好似一片天風海濤之音奔湊指上,不由得擊節讚歎。
正在凝神領略,忽見紫鵑掀起湘簾,晴雯攙著寶釵進來,笑道:「這屋裡好香,正該在花下彈琴,不用點香了。」黛玉忙歇下琴來,迎前相見。寶釵道:「妹妹索性把這曲彈完了,咱們再說話兒。」黛玉道:「也就剩末段了,等我彈完,姐姐也彈上一曲,讓我學學。」寶釵笑道:「大遠的來了,什麼話都沒得說就弄起絲桐,你唱我和,未免可笑。」黛玉道:「你橫豎要見了老太太才回去,這一半天決走不成,說話的時候盡有呢。」寶釵道:「也好。我前兒剛譜了一闋新曲要寄給你的,因為要來,就擱下了,等一會彈給你聽罷。」寶玉道:「妹妹,你先彈你的。」黛玉重新就坐和弦,把『海山操』末段彈完了。
餘音渺然,更覺蒼涼無荊
一時推琴起立,笑對寶釵道:「這可要聽姐姐的陽春雅奏了。」寶釵笑道:「你這一說,我更彈不下去了。人說三日不彈手生荊棘,我豈只三年沒彈,只怕連工尺都記不准呢。」寶玉笑道:「姐姐,你在家裡還這麼客氣,說給誰聽喲!」寶釵推托不掉,只可就案試撫。他是彈慣了的,雖然擱下多時,到底與生手不同。漸漸弦和指協,黛玉細聽,他彈的是:
山遙遙兮海水深,美人天末兮思同心。
感所思兮何許?佩幽蘭兮盟素襟。
歇了一會又彈道:
望太虛兮為鄉,駕飛鸞兮從子翔。
之子所居兮雲阿桂堂,銀河渺渺兮風露涼。
黛玉一面聽著,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字字領略,微笑道:「這第二疊意味更深,『太虛為鄉』不就指的咱們這裡麼?我雖不大懂琴理,也覺得他做得好。」黛玉道:「別盡著說話,且聽他怎麼接的。」一會兒又彈道:
昔之遇兮何郁騷,今之遇兮心陶陶。
惠而好我兮招我由敖,情耿耿兮天月高!
寶玉聽黛玉說了,笑道:「這詞意分明指的是你,就看出你們倆的情分了。」黛玉道:「這裡頭也有你呢。」寶玉道:「我聽著真有趣。就是罵我,我也愛聽。」黛玉微笑道:「你這話就是外行,琴曲裡那有罵人的?」又聽他彈道:
生生死死兮雙纏綿,天上人間兮永相憐。
永相憐兮共懷抱,寸衷如環千萬繞!
黛玉聽完了,忙向寶釵道:「此情相喻,惟我兩人。等我閒了,也譜一曲奉酬,以志永好。」寶釵站起來說道:「這是前兒晚上獨坐無聊隨意自寫的,今兒還是頭一次試彈呢。」
黛玉叫紫鵑將雪梨茶沏來,和寶釵一面喝茶,一面閒話。
寶玉問道:「雲妹妹的事,姐姐問了沒有?」寶釵答道:「若沒問,怎麼來回話呢?他說起妹夫姓林,名成璧,也是一個秀才,老太太大事前一天過去的。」寶玉笑道:「這倒好,他也姓林,別和林妹妹是一家罷。」寶釵笑道:「你說的是笑話,外頭真有人說他是林姑老爺同族,還承繼給姑老爺做兒子呢。」
黛玉道:「這是那裡來的話?我們家幾代單傳,連過繼的都沒有,我還配有兄弟麼?」說著,眼圈兒便紅了。寶釵道:「妹妹,不是我說你,到底還是心眼太窄,這有什麼傷心的?姑老爺成了神道,江淮人家,家家屍祝,比子孫還靠得住呢。」
又問寶玉道:「史妹夫的事你托誰辦去?」寶玉道:「只有秦老大最妥。他和地府書差都熟識,只要准知生卒年月就查得著。
如今有了姓名,更好辦了,明天就請他去一趟。若找著了,就接史妹夫同來。你告訴雲妹妹,在家裡聽喜信罷。」寶釵道:「我把這話告訴雲兒,他感激的了不得,還不住的掉眼淚。我見他怪可憐的,林妹妹托我帶的話倒不好意思和他取笑了。」
寶玉笑道:「咱們要說正經的了,我有個好玩意等著你呢。」
寶釵道:「不是那新造的飛船麼?居然造得這麼快!」寶玉道:「這是誰多這個嘴?我要叫你希罕希罕,說穿了,就沒意思啦。」黛玉道:「老太太再三囑咐我,不許你再坐,你還不收了麼?」寶玉笑道:「我好容易造成了,還不讓我玩玩?等玩夠了才收呢。別看老太太這麼說,過天請他老人家坐上一回,就放心了。」
正說著,麝月、金釧、芳官、藕官等都來見寶釵,另有一番說笑,方把話截祝麝釧等走後,晴雯紫鵑又進來服侍釵黛二人洗臉卸妝,寶玉只歪在一旁笑嘻嘻的瞧著他們。黛玉笑道:「姐姐不許你鬧他,還不到那屋裡早些歇著去?」寶玉嗤的一聲笑道:「咱們昨兒晚上怎麼說的?你又來扯後腿,誰能聽你的喲。」說得黛玉也笑了。紫鵑候釵黛卸妾已畢,趁空回道:「金釧兒求求姑娘,明兒寶二奶奶回去派他送了去,借此看看他娘和他妹子。我想也是他的孝心,姑娘應許了他罷。」黛玉道:「他去一趟也沒什麼,只是寶二奶奶還得住一兩天才走,你叫他聽信就是了。」
晴雯問寶釵道:「我聽說襲人又回來了,可是真的?」寶釵道:「說起襲人也可憐,那姓蔣的過去了,沒留下一個大錢,他一個人在外頭也沒法子過,情願進來當個老婆子。如今補了老陳媽的缺,在怡紅院做點零碎活,還要受秋紋碧痕的閒氣。那裡不養閒人?他究竟是服侍過二爺的人,養他一輩子算了。」
說著,拿眼瞟著寶玉,看他什麼神氣,寶玉卻只當沒有聽見。
倒是晴雯說得大方,道:「一個人太興頭過了不是好事,他原先在怡紅院是什麼分兒?若不是多走了一步,除了奶奶們就要數著他了。如今折了志氣,情願當老婆子,這也就夠他受的,還擠對他做什麼?」紫鵑鋪了炕,見寶釵黛玉無話,便同晴雯退去,各自歇息。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寶玉先起,至賈母處打個照面,忙即往尋秦鐘,告訴他林成璧姓名及生卒年月。又親自寫信給閻王說明此事,托其招呼。一面叮囑秦鍾道:「這封信姑且帶去,若底下查著了就不用再遞。你到那裡瞧著辦罷。」提另又寫了稟帖,給祖爺爺、爺爺請安,並托秦鍾帶去。秦鍾受了寶玉重托,當天便動身往酆都去了。
寶玉回國,先至芳草坪將飛船備妥,然後回留春院。等了一會,寶釵黛玉方從賈母上房回來,在院裡看花。寶玉趁他們高興,便要同去試坐飛船。黛玉笑道:「我們剛回來,還沒歇住腳,又不是什麼要緊事,這們著急,寅刻等不得卯刻的。」
寶釵道:「他既說了,早晚總得坐一回,早坐了也算了一樁事。」
寶玉道:「說好了也不是馬上就去,你們儘管歇歇,我還要點嘍囉兵呢。」說著,自去約了紫鵑,又往湘春館去叫金釧兒和芳官藕官。等他們都來齊了,這才同釵黛向芳草坪行去。
那飛船正停在草地上,黛玉走近瞧見了,說道:「這船這麼大,只怕飛不起罷?別把我們摔在大海裡去。」寶玉笑道:「你們不放心,我還更不放心呢。若把你們都摔在海裡餵了王八,我就該死了。」芳官藕官跑得快,先走上船去,眾人也陸續上船。他們從未見這種玩意,到處走走看看,都沒猜透其中機括。還是黛玉絕頂聰明,看到那兩隻大翅膀,笑道:「這船上下擺動的消息必是在翅膀上,你們不信,只瞧著罷了。」寶玉笑道:「我們費了兩個月的心思,被你一句話就點破了。」
寶釵笑道:「我也猜著了幾分,只沒說出來。」金釧兒道:「二爺,你開上去我們看看。」寶玉鼓動船翼,向空中慢慢飛起。
鵑釧芳藕諸人都有些頭暈,寶釵黛玉道根較深,卻不甚覺得,只靠著玻璃窗看看風景,說些閒話。黛玉道:「你看那一條黑線,不就是咱們門外頭的溪水麼?」金釧頭道:「那一堆花花綠綠的,就是咱們那園子。」芳官眼睛最尖,還隱隱看見涵萬閣的綠琉璃瓦。漸漸升高,便都瞧不見了。只覺天地蒼茫,風煙浩蕩,下面有些黑點,只似芝麻粒大,認不清楚。寶玉笑道:「你們看這眼界如何?到這上頭,才算『逍遙游』呢。」寶釵笑道:「你這也是有藍本的。古來列子的御風,墨子的飛鳶,料想不過如此。你節取其意,采飛鳶之形,參用御風之術,做成這個特別玩意。」黛玉道:「我們中國向不取奇技淫巧,所以那些法子都不傳。咱們不過做著玩的,若有人仿這個製法,拿來載貨行軍,那些車船都用不著了。」鵑釧諸人也唧唧噥噥,各自評論。忽然一陣颶風捲過來,這船歪了半邊,飄搖不定,嚇得大家都慌了。紫鵑連叫幾聲「噯喲」,藕官將袖子遮了眼,不敢再看,芳官伏在寶玉身上,金釧兒只叫心跳,拿手按住心口,連釵黛二人也不免花容失色。不知那飛船掉下沒有?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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