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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11-11-26 來自 A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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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李師師鋪排風月好色貪財沈子金賣俏行奸先娘後女鍾離祖
詩:生我之門死我戶,幾個惺惺幾個悟?
夜來鐵漢自思量,長生不老由人做。
呂祖詩: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卻說皮員外在李師師家廳上喫茶,忽然見銀瓶掀簾子上花園裡去了,不覺魂飛心蕩,恨不的一時到手。托那侍兒湘煙和李師師說,要出一百兩銀子梳櫳銀瓶,湘煙笑道:「我不敢提起,怕銀瓶姐知道罵我。你叫幫閒的沈子金來,探探太太的口氣,我才敢說。」原來沈子金才十八歲,一手好琵琶,各樣技藝,無般不能,又慣會偷寒送暖,自幼兒和人挨光,極是在行,人物又好,手段又高,汴京巢窩有名幫閒小官。自從他父母亡過了,千金家事嫖得精光。人只叫他作小沈千戶。金兵亂後,又襲不得職,終日和人在巢窩裡鬼混。
那日在家,皮員外進來坐下,央他和李師師提那梳櫳銀瓶的話。沈子金搖了搖頭道:「這件事休看得容易了,倒要費彎曲才得到手。你休看作是門裡人,指望一說就成。皮狐打不成,還惹下一身臊。李師師是個見大錢的,把這銀瓶嬌養的比自己女兒還重十分,動不動說是道君選過的,就與嬪妃一樣,他心裡還不知安下個什麼網兒,要打一個餓老鴉。你如今拿著百十兩銀子,就要去破天荒、采鮮花,那能得個?他就依你梳櫳,與銀瓶破了瓜,你不成一兩夜就中路開了?講包月包年還少不得幾百兩銀子,到不如講嫁娶,破著費五七百金,他這等一個大體面,扯大架子,至少也還騙他三二百兩陪送的妝奩,你不過淨費三四百兩,還不勾那包月的錢。」說的皮員外滿心歡喜,道:「子金,你不枉是個積年子弟,到底算計的長。咱如今怎麼去開口?」子金道:「終不然這樣空手白去提親,他不笑麼?
依我,後日是李師師的生日,你買一副大下程,我替你先去探探。憑著我三寸不爛之舌,管教有幾分准。」皮員外聽子金所說。
到了正月十三日,是師師的正壽。這東京有名的行戶,誰敢不來進奉他,就是舊日相識官員、內監,都有往來。自家常養著兩個長班書辦,答應往來禮帖,到像個縉紳家的體面。到了日西,禮節將完。沈子金打扮一身蘇款:戴一頂玄色紗巾,斜嵌著古玉兒,穿一領烏綾碎雲宋錦花樣的直裰,又襯著一條水紅花縐紗的褶子,腳下朱履、白綾細襪,手裡拿著一個紅綾鴛鴦汗巾繫著銀三事兒。一個出奇的大佛手柑,一大塊沉香火埋在一個壽字紫銅熏爐裡,俱籠在袖中,熏的透體異香,要悄悄送與銀瓶的。他卻要借皮員外的憨錢,來賣自己的俏。這是葉底偷桃手段,畢竟是在行子弟。安排停當,把衣衫抖了一抖,上李師師家來,客廳上坐下。
他這院裡規矩:如要回,就說「太太有病,久不見客」;如要見,就等一會才請到書房,又等一會,才出來相見。比不得巢窩裡沒內沒外,一把就抱在懷裡。分外還有許多腔調,如不依他,就說是不在行的,一世也不得見他面,所以都要尊他的規矩。
子金坐在前廳上,只見兩壁排的俱是香楠木椅桌。當面是鐵梨木天然幾,有二丈餘長;上設漢銅大花觚,插一枝半開的老梅,傍倚著個周紋饕餮古鼎,足有六尺餘高,香煙縷縷不絕。
子金坐了一會,出來個蓬頭小京油兒,打著一個蘇州髻兒,屯絹青衣,拿著雕漆銀鑲杯兒--一盞杏仁泡茶,吃了,說:「太太才睡醒了,梳頭哩,就出來相見。」又等一頓飯時,另有個侍兒,穿著織金豆綠衫兒,銀紅綾比甲,束著個花綾白汗見,掀著簾子走進來,笑著說:「太太請書房中相見。」這子金又抖抖衣服,進入幾層門戶,彎轉迴廊,俱是一片松竹,太湖石邊臘梅盛開,又有兩枝紅梅點綴。進的五間書房來,師師還在繡閣未出,那得就見?子金坐在中間一個倭漆大理石椅兒上,未見佳人,先看陳設。
但見:
正南設大理石屏二架,天然山水雲煙;居中懸御筆白鷹一軸,上印著玉章寶璽。左壁掛東坡大字題文與可墨竹淋漓,右壁掛米顛淡皴仿趙大年遠山蒼老。
但見:
牙床雕鏤龍鳳,懸掛著錦帳流蘇,儘是內宮陳設;香榻高鋪文□,平墊著隱囊繡簟,無非御院風流。瑤籤玉軸,多藏著道笈仙函;端硯紋琴,俱列在朱幾素案。又有那床上盆松,三寸高枝,能向畫圖作干;籠中鸚鵡,一聲巧語,忽傳客到呼茶。紫簫斜掛玉屏風,香縷細焚金鴨鼎。
讀《宋史》有感:
亂多治少使心悲,一段須傾酒一卮。
元末勝場王保保,宋家敗氣李師師。
沈子金看有多時,忽然湘簾高揭,宮扇半遮,前後四個濃妝侍兒簇捧,出來的是師師了。也有三十多歲年紀,身子兒不短不長,面龐兒半黃半白。顏色也只平常,打扮得十分嬌貴。
穿一件天藍翡翠漏地鳳穿花縐紗衫兒,下襯著絳紅縐紗衲襖,系一條素羅落花流水八輻湘裙,緊罩著點翠穿珠蓮瓣雲肩宮袖。
總是內家,一陣異香,蘭芬桂馥。子金雖幫閒到他家,只見了幾個侍女們,那曾見師師一面?見了這等一個威儀,如何不心驚骨軟,早不覺磕下頭去。師師用手攙起,笑容可掬道:「這個禮那裡當得起。」左右侍兒安了坐。
子金取出禮帖來--早把皮員外名帖換去,是沈子金的名字,寫「義男沈巒頓首祝叩李母太夫人千秋」。師師看了帖兒,歡喜的當不得。早有從人抬進兩架新添篾絲食盒來,揭開擺在階下,是一匹天藍織錦萬壽字倭緞、一匹陝西姑絨雲褐,俱約有五十餘尺,紅紙束的兩大卷。使?p紅捧盒盛著才是燒羊二肘、燒鵝二隻、燒肉一方、燒蹄一對。又是壽桃壽麵,細果八盤,無非天花、香蕈、魚翅、燕窩。又是兩壇江南金橘酒。師師見禮厚情謙,子金年少標緻,又會說話,太太長太太短,也有些肉麻的光景,要收這小官做個門下安祿山的意思,即便分付:「看酒桌兒。小坐坐。」子金故意起身說:「太太事煩,這些小禮孝順,怎敢就好取擾。」師師笑道:「以後是一家了,家常便飯,坐坐何妨。」子金只怕扯脫了,口說身不動,躬著腰又坐下。
子金看見內外有數十個侍兒往來答應,俱是濃妝艷服、珠翠盈頭,只師師高挽宮髻,橫插一枝碧玉龍簪子,單鳳斜挑幾個大胡珠,卻是清淡,更覺典雅。不多時,捧出一盞桂露點的松蘿茶來,金鑲的雕漆茶杯兒,不用茶果。喫茶下去,就抬了一張八仙倭漆桌來,就是一副螺甸彩漆手盒,內有二十四器隨方就圓的定窯磁碟兒,俱是稀奇素果--橄欖、鳧菰、蘋婆、葡萄、欒片、香橙,山珍海錯,下酒之物。兩副金壽字杯兒,一把銀壺。才待斟上,沈子金眼快,即忙接杯在手,先送在師師面前,早磕下頭去。師師全攙不起來,喜的滿臉是笑,然後回敬子金,安了坐。才待坐下,只見師師喚湘煙伏耳低言,不知說句什麼,湘煙飛也是去了。
酒過三巡,只見後院子一片笑聲,先是兩個侍兒掀起簾子,進來一位天仙,險不驚的襄王魄散,宋玉魂消。
但見:
暈紅粉頰,卻才夢醒扶來;淡綠眉彎,恰是晚妝重畫。偷覷人一點秋波,內藏著許多羞態;洩露出三分春色,外安排無限風流。丁香未破雨中春,豆蔻初含枝上血。
這沈子金一見,骨軟筋麻,忙起來作揖讓坐。李師師才說道:「是小女銀瓶。」坐在師師側首。原來師師因子金送此大禮,拜了乾娘,件件可人意兒,叫出銀瓶來坐,兄妹之意。不料這銀瓶前身原是沈子金妻子,只因將家財抵盜,偷嫁了南宮吉,故今世罰他受沈子金之報。故兩人相見,未免有情。當時銀瓶起來,另行酒禮,還要替師師磕頭,師師免了,又與子金拜了,各安席而坐。那些家妓們早箏?j笙管一齊奏起樂來,上菜斟酒另有一班小童。真是湯翻香雪,肉膾銀絲,俱是內廚製造,不與外邊相同。
沈子金一個才出胞胎的少年蕩子,見了師師,眼裡已是出火,今又見了銀瓶,只是心窩裡亂跳,又是動了心,到像見了狼虎來吃他的一般,眼忙心亂,到弄成一個木偶人了。這銀瓶從來不曾見客,見了沈子金生得清秀風流,又打扮得蘇意,雖是嬌羞,把眼睛不住的斜覷,見子金看他,他又把頭低了。到底是門裡出身,見這些侍兒們接客光景,自然會勾情賣俏。又況他年過二八,才色絕代,豈有不愛風流之理。當時彼此留盼,眉目送情,只嫌師師礙眼。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忽然黃太監來送壽禮,師師起身收禮去了,落下銀瓶二人,才敢放眼相看。
子金扳話,就取出袖中紫銅壽字薰爐並佛手柑來,放在桌上,說:「是拙兄一點心意,送賢妹頑耍。見此物就見拙兄一般。」
銀瓶分明心愛,只推不受。
不多時,李師師回來,銀瓶說:「是沈哥哥送的,我不好受。」師師笑道:「一家姊妹們,收了何妨?只央你沈哥哥替你早尋一家好親,還要謝他哩。」只這一句,勾起了子金的話來。兩相湊巧,子金方把皮員外要求娶銀瓶的話才提來說了一遍,道:「論起賢妹才色青年,就是配一個狀元也稱的,如今大亂以後,大家都窮了,那得班配?這皮員外也是洛陽有名的大家,著他多多盡個財禮,許了親,只說要他招贅,養母親的老,日後就是個兒子一般,他也不敢忘了恩。他今年三十歲了,論人材也中中的,心裡誠實,不是虛花子弟。如今只取他這個心罷了。」師師問道:「他出多少財禮?我這女兒是上皇選過的,休當作門裡人看,琴棋書畫、品竹彈絲,無般不精,就拿金子打這個活人兒,我也不換,少也得三千金來下聘!珠冠金鐲、寶石環珮、衣服插戴在外,也得千兩才出得門!」子金笑道:「娘這話就說得遠了。他一個百姓富戶之家,那得有這些?
如今叫他竭力湊個財禮,大吹大打的請些官客來下聘,不在銀子多少,只講過完了婚不許過門去,到底瓶姐還是咱的人,刀靶還在咱手裡。東方日子長著哩,那一時只由著咱擺佈,不怕他貓兒不上樹。細細嚼他,強似囫圇咽。講得財禮多了,人上不來,到是一拳的買賣,顯不出咱娘們的做手來。」只這幾句話,打動了師師的心,取出一隻漢玉杯來,斟得有十分滿,叫瓶姐雙手送子金,以作謝禮。銀瓶翠袖高擎,筍芽斜露。子金慌忙來接,早用手把銀瓶手腕一掐,調了個暗情。兩人笑眼傳心。師師正要他勾扯掙鈔,□□人家,那管他們嘲笑。
吃了幾杯,大家熟狎了。子金妝著醉道:「我聞的說一座好花園,叫兒子去看看,到外邊也好說。」師師心喜,又見子金伶俐,就叫侍女們攜著盒酒去看梅花,擺在園亭石几之上。
這條路要從書房東廂後,串到銀瓶臥房前,過去才是園門。師師前行,子金、銀瓶隨後,都有幾分酒意。月色初上,正是燈節,街上遊人熱鬧。師師要上小閣,看河上花燈。子金步到閣上,才知是銀瓶的臥房,存在心裡。閣上香薰繡被、春暖紅綃是不消說的。下閣來到梅花樹下,一方石桌、兩條石凳,俱是花斑石天然竹葉松梅的,磨光如漆。子金、師師作對,取了錦杌來,銀瓶橫在師師下手,卻與子金相挨。早已把暖酒斟在三個兒杯中。三人吃得各有春心,叫子金吹簫,師師卻用琵琶,叫銀瓶歌一套《梅花三弄》,三人湊成一樣,好不趣絕:【錦搭絮】繡閣清峭,梅額映輕貂。畫粉銀屏,寶鴨薰爐對新寥。為多嬌,探聽春宵。那管得翠幃人老,香夢無聊。兀自裡暗度年華,怕樓外鶯聲到碧簫。
【前腔】睡痕宜笑,微酒暈紅潮。昨夜東風,戶插宜春勝欲飄。系春朝,微步纖腰,正是弄晴時候,閣雨雲霄。紗窗綠線重,把淡翠眉峰懶去描。
原來師師酒量甚大,風月有名,打動皇上,全在枕席上用工。且有內美,雖夜夜交合,渾如處女一樣。海內享名,人求一面當費百金。這一向負個大名,不好接客,只偷藏兩個知心舊人,終久做的不快。這一夜酒興逗的春心津津欲動,看上這個沈小官在行,留他做個小閒,又拜成兒子,穿房入閣的好擋人的眼目,吃著酒,在石桌下把金蓮輕輕一勾。這子金積年子弟,就知道了,連忙妝醉,倒在亭子台几上,叫著也妝不醒,只說:「我走不得了。」師師笑道:「這小官吃的老實酒,我見他杯杯乾,到不藏量。叫湘煙扶他書房睡去罷。」兩三個丫頭才攙扶起來,踉蹌著往書房裡去。師師也到書房,看著他連衣睡倒,叫侍兒們取燈出去。各人知趣去了。
子金見師師醉興勃勃,淫心已動,扒起來跪在面前,忙叫親娘。把師師抱在一張禪椅上,輕解紅綃,早已淺抽玉麈。兩人俱是積年,子金精強力壯,內材養得十分豐銳,在師師內外左右斜排深搗,照依《嫖經》上九淺一深、磨按抓揉之法,把這婦人弄得淫水直流,蓮房高簇,不止一次昏迷如醉。兩情相對,貫住不休。師師覺美不可言,忙叫:「哥哥有這等本事,我今生不能離開你了!」又把上下底光脫個盡,馬扒在子金身上,自己揣摩。子金竭力迎湊,直至三鼓方洩,力倦而寢。
正是:
三春未定裴航杵,一夜先偷阿母桃。
不在話下。
卻說銀瓶見師師送子金書房去宿,早知其意,悄悄上那閣子上,把燈吹滅,在那窗眼映著月光,偷看師師送子金而去,心中也有些動情。女兒家沒受這個滋味,只為子金吹蕭點板,勾搭了幾番,到叫李媽先收在手裡,就和吃醋的一般。到了房中,連衣而臥,心窩裡亂跳。「又不知說那皮員外何等樣個人,怎樣得像沈子金一半也罷了。」
卻說師師睡到四更,酒醒力倦,起來淨手,見子金睡的鼾鼾的,一身雪白肌膚,和個女兒一般,著實愛他,拍拍叫醒道:「哥哥,你自己睡罷,我到後房裡去。天明了丫頭們看著不好看,到是乾娘和乾兒子耍了。你往後常來,常住著,外人那裡知道。」連忙取床上的錦被替他蓋了,去訖不題。
誰知道這子金積年的乖賊。「一心看上銀瓶,到不料師師先把我來奸了。雖然有趣,還不如銀瓶一朵鮮花,又不知是什麼滋味。」聽聽正打四鼓,正是正月裡日短夜長,這小官跳起來,穿了個襖,妝去淨手。角門全不曾關。你道為何?只因李師師在書房中,眾侍女知趣避開,門俱開著。此時院子靜悄悄,人都睡熟了。一直踅過東廂那銀瓶的小閣子來。銀瓶思情,花心滴露,倦極無聊,只把房門輕掩。那知道子金走來,輕輕啟戶,露的身子光光的,看那月色透過紗窗,照見銀瓶解了羅裙倚枕而臥,叫了聲:「冤家,我為你費了一場心,怎肯罷手!」
上前一把按住,忙解底衣。那銀瓶故意星眼朦朧,低聲問是誰,那褲帶早已解開了。子金余勇可賈,不敢猛進,只得加些津液。銀瓶扭了兩扭,也就不言語了。
只見:
蝶粉初開,蜂黃未褪。顫巍巍花朵,何曾經雨打風吹;密匝匝雲叢,略帶些水香花氣。初入桃源,溪轉峰回猶認路;深探花澗,波明石動漸通津。此處自家知痛癢,直教鰍入菱窩;到來隨地任浮沉,真是魚游春水。暮雨乍開三峽夢,輕舟已過萬重山。
銀瓶初破嬌紅,子金不敢大戰,只得扶起。鬢亂腰松,新紅滴滴,子金忙將白綾汗巾拭淨。銀瓶忽淚下道:「哥哥,你有心,奴有意,只怕不得做長遠夫妻。我又被你採去新紅,日後如何是好?」子金笑道:「姐姐放心,今日尋的這個主兒是個死樁。把你不要過他家去,只在這裡,和包月的一樣,你媽媽又收了我做他拄拐,咱兩個如魚似水,夜去明來,叫那皮員外打著幌子咱快活。到了幾年,再作商議。這天下大亂,有了咱一對夫妻,那裡不是過日處?」銀瓶說道:「你既有實心,和你月下賭誓。」於是推開樓窗,雙雙跪倒道:「月光菩薩,我兩人有一個負心的,死於刀劍之下!」賭咒已畢,子金還要再干一遭,銀瓶護疼不肯,許下「改日另來罷」,兩個親唇嚙臂而別。
不知後來皮員外與銀瓶結婚如何,有分教:月老檢書,添上幾層離恨譜;風流續債,還他半世負心盟。
畢竟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皮員外使憨錢買臭厭沈子金塗假血慶新紅呂祖
《沁園春》詞:火宅牽纏,夜去明來,早晚無休。
奈今日不知明日事,波波劫劫,有甚來由。
人世風燈,草頭珠露,幾見傷心眼淚流。
不堅久,似石中迸火,水上浮漚。
休休、聞早回頭,把往日風流一筆勾。
但粗衣淡飯,隨緣度日,任人笑我,我又何求。
限到頭來,不論貧富,著甚干忙日夜憂。
勸少年:把家園棄了,海上來游。
且說沈子金因來替皮員外提親送禮,和李師師勾搭上了,月夜又到銀瓶臥房偷採新花,二人誓結同心,無人知覺,依舊宿在書房。天明洗面整衣,悄悄而去,回復皮員外的話。
到了他家,還不曾起來,在前廳坐著。家人進去說知,皮員外忙披衣而出,道:「你來的恁早,是在巢窩裡表子家宿來?
」子金搖頭道:「我如今還幹這營生,也不是人了。來替你報喜信兒。你先說,把什麼謝我?」皮員外笑道:「那事有幾分了?等我去梳洗了來。」一面分付小廝:「安排早飲,和沈大爺吃。」說著進去了。待不多時,皮員外打扮新服,搖擺出來,甚是鮮明:穿一套荔枝色漏地皺紗直裰、玉色線羅銀紅京絹的襯衣,頭上烏綃方幘,露出那赤金龍頭簪兒,巾上斜嵌個琥珀漢□,薰的香風撲鼻。與子金作揖謝了。小廝們排下八仙桌。
吃過一杯松子仁茶,就是小金鐘、牙箸兒,一副手盒,無非南果糖食、雞胗鴨卵、鯽魚海蟹,件件精緻。
酒過數巡,就問起師師家送禮去的事來,子金道:「你且吃一大杯,我才肯說。」即取過一個茶杯,滿滿斟了一杯麻姑酒。那酒又香又辣,皮員外一飲而荊子金道:「昨日送禮,原說探探口氣,誰知這等順溜!也是哥的喜事臨門,該是姻緣輻輳,就留我在書房裡吃了便飯,我才把哥的門弟、家道、人材、名望,件件誇讚了一遍。師師起先全不吐口,又是五千兩、三千兩,一味海說。依他說的,也有理。他道:『我如今三十多歲的人了,沒兒沒女。只這一個女兒,比我親生不同,招個好人家,就是我養老的一般。名說是嫁了女兒,講些財禮,只是傍人體面好看,論起情來,有什麼多少,原不比那娶嫁孤老表子的。日後我老了,這幾個丫頭都嫁了,我就隨著銀瓶過日子,連我的身子和這些家事,還待那裡去不成?我如今因皇上親幸過幾番,天下人誰不知道?我是嫁不得的人了,人也不敢娶我。我就終來老在這個門裡,我也不肯低了我的門面。這銀瓶又經皇上選過一番,雖沒進官,也是有名器的女兒,比不得泛常梳櫳人家個粉頭。只我這女兒姿色才貌、文墨絲竹件件精通,就是蘇杭兩省,這個瘦馬,也得一二千金。休說我這一分家事,不要穿戴的金珠寶石,只這古董玩器,還值三五萬銀子。
送的財禮,將來還是他的,只好替他收收,叫人好看罷了。』」說到此處,子金不言了,使眼看著皮員外。只見他好一似酒醉的螃蟹,全動不的了,只把眼兒瞪著,半晌道:「他說的也有理。如今可怎麼樣?」
子金把嘴咂了兩咂道:「依弟說,如今這件事不是小可。
這李媽媽身子和家事連銀瓶也要總尋一個好主兒,就要妥上妥下全全的交付給這人,少說也值幾萬銀子。一棒打著兩個鴛鴦,那李媽媽看中了才許親,連他都嫁在裡頭,只是不好說出來罷了。除了哥,那有這個好主?如今咱拿著他的拳頭打他的眼,雖把銀子幌幌眼,少不得還是咱的!他見小弟說哥十分忠誠,比不得串窠巢的浪蕩子弟,他就喜的極了,看著弟眼裡酸酸的道:『遭這樣亂世,也要早尋個安身的去處。當初朝廷在日,還有些體面。今日不知明日事,但得小女成了親,我也就全家要去過日子,圖下半世的快活。』只這幾句,就是他實心了。
他不十分要嫁,還不肯說出這話來。哥,你再自己酌量,弟不過騙你的喜酒吃,難道你那快活時,一個傾城的絕色和一個半老的佳人,肯著弟打個頭兒也就勾了。」說著跳起。這皮員外著實打他一下,子金故意的跑。
說不多時,來撤了手盒,就是一碗燉的稀爛豬蹄、一碗?h菇小炒的筍雞、一碗醬燒的大方東坡肉、一碗燉的雞子膏,又是一碗汴河裡大鯽魚、兩盤蒸酥果餡,俱用大官窯五色御膳碗--是新出宮的,各人一碗上白米飯。飯罷,茶漱了口。
這皮員外一似蛇鑽了五竅,心裡又癢又悶,不住的在廳上來回亂走。子金又道:「你定了主意,應承不應承?咱好回他話去。人家一個黃花女兒,是輕提的?咱回不對,也教他笑咱不是行家了。」說著,皮員外也不答應,繞院子亂走。住一回,皮員外道:「畢竟得多少財禮才完的事?」子金道:「哥嫖了一世,還等人說?你風月兒那件不在行,來問?只估估他這家人家,可是輕開口的?到不如就推這件事,早早辭了罷。」員外搖了搖頭,往院子裡又亂走,全不言語了。
子金故意要去,下台坡來,皮員外又拉回,把子金拉在一個小小書房裡,道:「依他口氣,實指望多少?」子金笑道:「小弟愚見,這樣大眼的科子,騙過朝廷的人,你我些小如何動得他?就極省費,也得二千上下使用。他也得千金的陪送。
咱就費了些,我還尋出個法來,叫他倒帖出來不難。」皮員外忙問道:「怎麼倒貼出來?」子金道:「等下了禮成了親,你說要娶回家去,他定然不肯,你就依著他說。放在他家裡,少不得你是女婿,他是丈母,一家大小,那個敢不來服事你的?
你這些飲食茶水、跟隨的人役,少不得他應管侍,就弟們到了,少不得供給。一年半載,和銀瓶熟了,他家裡古董玩器,你那件取不了來?這李師師錯算了,枉是個積年。若是弟,情願不肯娶過門來,我只在他家,和招贅的一般,弄犯了這鴇子,隨著我手轉。他連身子都屬了我,什麼一千兩、二千兩,都要貼出來才罷。」幾句話說得皮員外眉歡眼笑,怪肉麻起來,道:「你說的中聽,只怕沒有這樣造化。」子金又道:「世上有福的事偏尋上門來,平白的得人家三五萬傢俬和兩個美人,這是件小可的麼!」
子金見皮員外有幾分依從的意思,又催促道:「李媽媽昨日使我午間回話。常言道『提姻親如救火』,只一歇手,他前後打算,不得咱的便宜,就不依了。如今只講就財禮,立了婚單,一頓子送過去,再改不得口。」皮員外道:「小弟這裡沒有這許多,若是一千銀子,別的金珠尺頭打算個千五之數,還勉強得來。」子金搖頭道:「成不上來,還要添好些。」一面說著,往外又走,皮員外又拉下了。子金道:「我替他算來,你去下禮、完親、謝親,還有他家的親眷添箱的、道喜的,也得十數席酒,這些賞錢、喜錢也得一二百金,再替他全包了,添上二百兩,共湊一千二百兩之數。他若不依,小弟跪著央也央他允了。咱破著花這些銀子,到底有回來的日子。」說的員外依了,就忙叫取歷頭:「定個下禮吉日,一總去說成了罷,恐怕更改了。」取了歷頭,看的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禮,二月十五日完婚,花朝大吉,不寒不熱的。子金還道:「日子近了。」
說著話往外走,道:「我去探探,還怕不依。」大踏步去了不題。
卻說李師師收用沈子金,見他伶俐乖滑,又在子弟行裡透熟,風月頑耍無一不妙,因他天明早去,不等梳頭,免了外人看破,十分在行。那半夜裡入花園,他那裡想得到。過午以後,才梳洗停當,沈子金早在客位裡坐下。丫頭來說:「沈二哥來回話了。」喜的師師忙叫:「請進書房裡來罷,自家人還傳什麼。」
子金抖抖衣服,忙作揖:「謝了昨日大擾,費娘的情。」
說著,兩個涎眼看著師師只管笑。師師也著袖子掩著口笑道:「二哥,你嘗著滋味了?來的好勤!」不一時吃了茶。子金挨進前來道:「銀姐的事,有幾分成了。」把皮員外許了一千銀子、五百兩穿戴,說了一遍。又道:「娘若嫌輕,兒子再使他包席面,添上二百兩,也是我的一點窮心,借花獻佛,不枉娘抬舉我,如今沒有胳臂往外折的。」說的李師師喜了,道:「這個不許過門的話講過不曾?」子金道:「娘不消先說,兒子和他說過,著他來求著,咱還要扯硬弓哩。」師師喜道:「多累哥哥!還叫過銀瓶來,說他知道。」即使丫鬟:「叫姑娘去,說道沈二哥來提親了。」
卻說銀瓶昨夜破瓜,直睡到午後才起來梳妝,聽見叫,說是沈子金來了,又喜又羞,忙勻了臉,下樓來書房。相見已畢,坐下。師師先說道:「你謝謝沈二哥提了親,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禮,二月十五日過門。」銀瓶害羞,把臉扭著笑了笑不言語。
李師師又要留子金吃飯,不肯住下,道:「我回他話去。」師師送至外廳,銀瓶回房不題。
話不絮煩,到了正月二十八日,皮員外安排僕馬齊整、衣服華麗,請的官客是張都監、吳春元,及一班兒幫閒子弟沈子金、范三官、孫寡嘴、張斜眼,都借的鮮明衣服。叫了兩班吹手,將著食盒羊酒、茶食細果,一樣簪花結綵,大吹大打上門兒去。師師家大廳上備了六席,請了李武舉奉陪。取過禮帖,抬過食盒來,卻是二十個大元寶,金釵金鐲、裙帶賽領、珠箍環珮一件不少。外有散銀二百兩,用一書匣捧著,為席面之費。
眾人也自心驚,誇員外揮金如土:「這個才是子弟!」師師把盞安座已畢,去收禮物。這沈子金賣弄他的慇勤,不住的往後亂走,替銀瓶收簪環、抱尺頭,上來下去,往閣上亂走,俱送在銀瓶櫃箱裡,故使師師不疑,以便來往。師師安席而去。這些來客見此大禮,原要盡歡。先是家樂,湘煙兒六人唱畢,又有四個小優兒唱了一套【錦堂月】:繡幕紅牽,門楣綠繞,春色舊家庭院。煙霧香濛,笑出乘鸞低扇。似朝陽障袂初來,向洛浦凌波試展。(合)神仙眷,看取千里紅絲,百年歡燕。幸然,王母池邊,上元燈半,縹緲銀鸞光現。一簋瓊漿,藍橋試結良緣。吹簫侶,天倩雲迎,飛瓊佩,月高風轉。(合前)兩下笙歌簇湧,眾侍女扶出銀瓶來,席前鋪上紅絨大氍毹,朝上拜了四拜。打扮的天仙相似,不消說金釵玉簪。銀瓶拜畢回去。員外捧出一對大紅麒麟金緞紅絨,繫著白銀二十兩,做了拜錢。
前廳唱鬧飲酒,點起滿堂燈燭,把個皮員外醉得如泥人一般。眾人們替他簪花打喜,鬧成一塊,至二更,那裡肯散。那沈子金知道東角門一條胡同直至花園,推去淨手,悄悄推開銀瓶閣子--正然夢臥,把兩腳高擎,就著床褥。這一次比前番不同,情竇已開,排闥而入。銀瓶知道此味,也不做客,但見:春水溶溶月一塘,中含豆蔻似蓮房。
溫泉欲漱玲瓏玉,瑤柱中分細碎香。
嬌蕊難容雙蛺蝶,白波時泛兩鴛鴦。
也應細柳風前怯,無奈嬌鶯喚阮郎。
子金洩過一次,忙忙踅至前廳。眾客歡鬧不休,師師出來送了大杯方才起席,皮員外又費了許多賞賜。
正是:
歌時花近眼,舞罷錦纏頭。
不覺到了二月初旬,李師師著沈子金過來,要講過在京師買下宅子才許過門:「一時無宅,且在師師家祝」皮員外俱依了。師師家也打造了許多珠翠,裁剪了半月衣妝。書房東邊原有一座退廳,中間打上木壁子,安床糊壁,十分潔淨,皮員外做了臥房。二門外邊開個角門,使他家人出入,俱不許進師師內宅來。那園中小閣子,原是銀瓶內室,依舊自己住著,外人不得到的。一一安排停當。
到了十五日,皮員外自己催妝,打扮得錦上添花,坐著轎子,吹打燈籠,抬著酒禮,和親迎一樣;還是一起幫閒的陪著來。李師師家依舊設的大席。鼓樂喧天,吃到天晚客散,才扶出銀瓶來入帳。這些幫客怎肯早散,鬧到初更,掌起燭來。
子金推淨手,往後直走,到師師房中,假說:「皮員外明日謝親,問娘要什麼禮節,也好治辦。」看見銀瓶穿著大紅縐紗底衣兒、銀紅比甲、緊緊抹胸,坐在床上,使湘煙一班丫頭那裡開面修眉。見了子金進來,忙躲不迭。師師笑道:「眼前就做新人,還靦腆什麼!」子金說完了話,師師手忙腳亂的收拾箱子、取頭面看首飾,他就丟了個眼色與銀瓶。銀瓶早知,見子金去了,不一會,妝去閣下洗裕洗浴已畢,自己把園門內角門關了,卻開放外廳的角門,嗽了一聲。子金有心聽著,趁眾人鬧裡,走過角門,用手牢關。這銀瓶方才浴畢,穿著抹胸,繫著紅褲兒。兩人熟了,也不打話,依舊弄起來。這番已是三偷阿母仙桃,不比桃源初入,漸近自然。不敢久貪,一洩而出。已替皮員外掃開鳥道三千里,先到巫山十二層。銀瓶道:「今夜沒有新紅,如何是好?」只見子金笑嘻嘻袖中拿出個白綾汗巾來,是用新雞冠血染上三四塊在上邊,叫聲:「姐姐,我已預備多時了。」銀瓶喜之不荊子金忙忙入席去了。到了前廳,大叫道:「這些人通不在行!再不起身,各人罰一碗涼水,那有這些酒!明日來驗紅吃酒罷。」眾人見說,方才散去。
單表這銀瓶關了角門,自己去到師師房中打扮已畢,穿一件大紅金麒麟□絲袍,系一條錦□邊豆綠花綾裙,束著玉玲瓏嵌玉石瑪瑙金鑲女帶,下垂著金耍孩倒垂蓮的裙鈴,□賽領披肩,宮妝錦繡,頭上鳳釵高髻,足下鳧舄輕佻,真是姑射仙人、飛瓊青女!這些十個女樂,濃妝艷服,各執簫管箜篌,吹打擁至,與皮員外交拜了天地,才送到東書房。擺設的錦帳紅紗,燈燭螢煌。銀瓶上床端坐,燈下細看皮員外,見他寬額凹鼻,捲鬚大口,腹如垂瓠,面如黑棗。「可憐我怎麼嫁到他手裡!還虧沈哥哥和我先成親事,把這廝當做個外入流罷了。只今夜怎樣和他同寢?」思想起來,不覺淚下如雨。那皮員外見銀瓶淚落,只說是個新人怕羞,那知他三過其門,別有正主。員外忙上前溫存,用手一摟,被銀瓶一推,險不跌倒。員外見他不喜,勉強替他解衣,還要細看,被銀瓶把燈吹滅,連衣而寢。銀瓶生怕決撒,待員外纏到四更,略一放手,被他按住,勇往難當。原來皮員外陽物原大,就是少婦,常不能容,況銀瓶天分緊縮。子金原不敢狂放,此番幸有殘瀝在中,可以少寬,那員外情濃意渴,直入重門,那得不痛叫起來。員外只道是金珠活寶,那知已是破罐子,吃了些殘盤,做個子金長班罷了。
到了天明,這些幫客早已到門,大喊要喜酒吃,師師也差人討喜。只見銀瓶藏著一方紅來在袖中,再不肯放,被湘煙來奪了去。大家婦女笑成一塊,那裡知道這等巧事。皮員外出來請李師師行禮,受了他一拜。前廳擺酒,留客驗紅。酒至三巡,只見湘煙用一個螺甸漆盤捧出紅來。員外來奪,已被子金搶在手裡。眾人觀看,但見:海棠著雨,新紅亂點胭脂;杜鵑隨風,月夜啼殘口血。燕語聲嬌,假意兒妝成門面;鶯啼舌怯,真情兒另有相思。吃殘蝴蝶面,借你羅篩;醉倒杏花村,勞君沽酒。
眾客驗紅已結,把皮員外罰了三大碗,說他無情太甚。員外又封了二兩銀子,賞了湘煙。這裡連住了三宿,銀瓶只推來了月水,就退入內閣再不出來,等沈子金去了。
正是:
東園載酒西園醉,摘盡枇杷一樹金。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看破了想提防一時催百輛再難來拼不得半夜賦桃夭
詩曰:秦淮明月楚江秋,往事空悲碧水流。
啼鳥自鳴三月柳,飛花常送五湖舟。
誰家羌笛梅先落,何處秦箏雁不留。
忍向鍾情桃葉渡,香風片片過溪頭。
且表這皮員外因迷戀銀瓶姿色,不惜千金,結歡了李師師,招在家中,每日花攢錦簇,醉舞嬌歌。常言道:佳人有意郎君俏,紅粉無情子弟村。這子弟行中,鴇兒愛的是鈔,粉頭愛的是俏。假如潘、驢、鄧、孝閒一件不全,也不是嫖客,何況這皮員外只有了兩個字。那銀瓶少年,喜的是風流乖巧,皮員外幾個憨錢,那裡看得上。雖是勉強來坐坐,不住的往園裡走,或是過夜,到了床上就推是心疼,把臉朝裡睡去了;常是這等睡到半夜,就走進去不出來了。要是別家窩巢裡,就好罵鴇子,打粉頭,做須硬勢,好使他怕。這李師師是有名花魁,養就的門面,誰敢往下看他?況這皮員外使過千金財物,偏要在人面前支架,賣弄「銀瓶怎樣和我抓打拿情」,就死也不肯說是嫌他的話。
常道:這子弟使了昧心錢。又道:多年子弟變成龜。他就明看出幾分破綻,和沈子金勾搭,也只道是幫閒的來襯趣,先拜認的姊妹,一字也不疑。後來,沈子金見銀瓶辭的他不像體面,到了後園閣子上,勸銀瓶道:「你還俯就他個體面,咱好行走,弄得淡了,生起疑心、醋起來,咱到不便。」那銀瓶是壞心的女兒,那知巢窩裡拿犯孤老的手段,他蹙著眉兒道:「看他那個臉彈子,生磣煞人;一個嘴唇不知多大,常來人臉,怪毛瞪瞪的,一口蒜氣,到著人噁心半日。隨他怎麼,我去睡不成!」
到了七月初八日,是皮員外生日。李師師家設了四席酒,叫一班小優兒,請的是這須幫閒子弟。叫丫頭們先陪著斟了酒,到了月出時候,李師師和銀瓶打扮得如素娥相似,才出來把盞入席。把大門鎖了,把桌面移在堂前,另有添換的酒果。先是銀瓶送了客的酒,到了皮員外的酒,他偏不送,就送師師的酒。
子金一齊插口道:「這才是兩口兒,偏俺們是外客。」師師笑道:「熟不講禮,姑娘到房裡下個私禮兒罷。」大家笑了。那小優兒一個是箏,一個是胡琴,唱道:【繡帶兒】金盞小,把偌大閒愁向此消。多情常似無聊。暗香飛,何處青樓,歌韻遠,一聲蘇校含笑倚風,無力還自嬌。好些時吹不去,彩雲停著。
【白練序】虛囂,那年少,曾赴金釵會幾宵。如天杳,江南一夢迢遙。酒醒後思量著,折莫搖斷銀鞭碧玉稍。徙誰道,兀的是渭水西風殘照。
【降黃龍】心焦,難聽他綠慘紅消。為他年半倚雕闌,恨妒花風早。倩盈盈衫袖,把胸中怎澆?灑酒臨風,按住了英雄淚落,還勞你把玉山扶倒。恁多情,似伊風流年少。暮雲飄,寸心何處,一曲醉紅綃。
直吃到三鼓,眾客方散。皮員外餘興未盡,指望移席到他臥房,和銀瓶挨肩疊膝,倚偎著一遞一口兒,親近頑耍,「也不枉了我費了這些鈔」。誰想銀瓶陪完了席,只想著沈子金沒得和他敘舊情,心兒悶悶不足,一直的走到後園閣子,開放月窗,拿起琵琶來,唱一套《憶阮郎》:【玉交枝】燭花無賴,背銀紅暗劈瑤釵,待玉郎回抱相偎愛,顰娥掩袖低回。月到三更一笑回,春宵一刻千金債。挽流蘇,羅幃顫開,結連環,紅襦襖解。
【前腔】鸞驚鳳駭,誤春纖亍著香腮。護丁香怕折新蓓蕾,道得個豆蔻含胎。他犯玉侵香怎放開,俺尤雲滯雨權耽待。吃緊處,花香幾回,斷送人,腰肢幾擺。
皮員外獨坐燈下,覺得好沒滋味。因為房裡沒人服侍,師師撥了櫻桃來伺候姑爺,就來替他鋪床。皮員外問道:「姑娘那裡去了?」櫻桃道:「姑娘身上不淨,向後房裡洗浴了才出來。」這員外慾火燒身,淫心四溢,看見櫻桃雖沒甚姿色,一時興動,把攖桃按祝那丫頭不肯依,當不過那皮員外粗大有力,掙不起來。就剝下底衣,分開玉胯,直搗中間。那櫻桃原被銀瓶擁撮上,著子金偷了二次,不曾經大創,不覺哀痛告饒,怎禁得他恣情抽送,弄得暈了,半日方洩。櫻桃怕銀瓶知道,又不敢說,只得抹了血跡,一溜煙走了。
正是:
張生不得鶯娘意,藉著紅娘且解饞。
原來沈子金和銀瓶約下,叫他在後園等他,因此銀瓶不肯出去陪皮員外,彈著琵琶通個信兒。子金伏在河崖柳樹下,聽那琵琶聲,知道銀瓶在閣兒上等他,踅到園邊,有個短牆兒,跳過來。悄悄到閣子上,見銀瓶還沒睡哩,上得胡梯,就咳嗽了一聲。銀瓶知道,忙把燈吹滅了。上得樓來,二人再沒別話,子金把銀瓶抱起,自後而入,覺得松美異常。知道深夜無人,因此慢送輕迎,各人盡興而止。
卻說櫻桃被皮員外弄怕了,走到師師院子裡,還沒睡哩。
師師問道:「你姑娘在前頭和姑爺吃酒哩?」櫻桃把嘴骨突著道:「沒在前頭,往閣子上去這一會了。他不出來,叫人家麻犯我。」師師道:「一個大生日下,不陪他前邊,卻來自己睡,不惹得姑爺怪麼!」說著話,往園子裡走。
到閣子邊,見把門掩著,有人在上面說話哩,師師站住了腳,只聽見銀瓶道:「兩個的事體,休教媽媽知道;若知道,你就不好進來了。你也來得勤了些。」沈子金道:「你放心,他老人家已是先收了我的投狀了。那一夜在他書房裡,把他弄個死,哄得他進去了,我才來你閣子上來。他就知道也不相干。
」又誇師師床上的好風月,怎麼樣頑耍。師師聽到此,不覺傷心大恨,心裡想道:「這小廝把銀瓶耍了,還要拿著我賣風情!
」就悄悄回來,叫起七八個使女,拿著大棍、門栓,藏在園裡,大叫:「閣子上是誰說話?」唬得子金穿衣往外走不迭,才待扒牆,這些女人們上去,一頓捧棍,沒頭沒臉,打個鼻青眼腫,方放條路,越牆走了。從此分付家人,再不許沈子金進宅子了。
師師才上的閣子來,把銀瓶大罵了一頓,還要拿鞭子來打,唬得銀瓶跪在地下,不敢言語一聲。師師道:「我這樣抬舉你一場,還背地偷漢子,拿著墊舌頭兒!好不好我剝了你的衣裳,叫你和湘煙一班兒去站門子,不拘什麼漢子,給我掙錢養漢!」
銀瓶只是哭道:「娘教我知道了。」師師罵到四更時候才下閣子去,使兩個丫頭守著銀瓶睡不題。
到得天明,嚷得滿院子知道,說是園裡有賊,虧了知覺趕散了。皮員外雖不做聲,也放在心裡。從來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為。這子金和銀瓶勾搭了一年,這些粉頭們也都看破了幾分,因子金和師師有些連手,誰敢說他。又說銀瓶把頭上赤金簪子和珠子,成包給他裝在荷包裡,也都不平。
那一日合該有事,皮員外八月十五日又請他幫閒的弟兄吃酒,見沈子金洗手,一個紅葫蘆兒--金線結的,「原在銀瓶抹胸前的,怎麼在他腰裡?」十分疑惑。皮員外因銀瓶不奉承他,也久不快,掀起了金裙子,妝看合包,輕輕的一手揪下來,只吊了根繩兒在裙帶上。子金忙來奪,只是不放手。子金見皮員外疑心,就放了手,道:「哥,你明日不還我,管教拿你件好東西來准了。」大家散了。員外回到臥房,見銀瓶不在,使櫻桃叫兩三遍不出來,員外十分不快,著櫻桃稟媽媽去。
這銀瓶自從犯事以後,也不敢十分拒絕皮員外,自知自愧,出來幾遭,只是勉強,全無實意。那皮員外得了紅葫蘆,在燈下看著銀瓶道:「我一件東西,是一個人送的。」銀瓶不知道,只道是好話,問是甚東西。皮員外取出紅葫蘆來,道:「你的物兒怎生送了沈子金?你家拿著我妝幌子,你可養漢!」把那紅葫蘆照臉一摔。銀瓶道:「一件東西就沒有一模一樣的?怎麼就執著是我的!」皮員外惱了,把抹胸扯起來道:「只不是系這個的去處,因什麼沒了?」把銀瓶打了兩個巴掌,險不跌倒地下,拿起一根栓門小棍子,一把采倒,打了一二十。虧了櫻桃同眾丫鬟拉開,銀瓶哭著往後房去了。皮員外怒氣沖沖,叫開大門,和小廝往家睡去了不題。
從來樂極生悲,甜中生苦。人無千日紅,花無百日好,世間都是這等變化不常的。月明到了十五,還要漸漸缺了半邊,何況這世人心,那有吃沙糖到底的?
正是:
參破偷情二字禪,好姻緣是惡姻緣。
既傷天理還傷命,壞卻聲名又使錢。
樂久到頭終有散,情濃畢竟結成冤。
何如偕老梁鴻婦,舉案齊眉到百年。
卻說這皮員外走到他宅子裡,尋思著惱了一夜:「才知道沈子金串通鴇子,著我使憨錢,他做闞客,這不是俺買酒他先醉!」次日,請孫寡嘴來,告訴要著他上李師師家說話:「我陪著一二千銀子,不得和老婆睡一夜,到貼了別人,我當著個不要宿錢的忘八。不如看個日子,抬了我家來罷,再不容見客了。如今弄得又不像表子,又不像良家,到不如我明明教他接客了。」一面去說。李師師見漏出馬腳來,也沒話說,只推道:「姑娘年幼,不知好歹,著姑爺生氣。等慢慢的你京裡修造起個宅子來,齊齊整整的,有些體面,人也好看。」孫寡嘴回了皮員外。
李師師這裡又請沈子金來,要他回皮員外說話。子金使性子不來。請了兩次,子金有心要看銀瓶,怕拉脫了,忙忙的來到客廳內坐下。只見櫻桃來掀起簾子道:「姑娘有句話,叫你到二更天過來,聽著我喚貓就過來。」一言未了,湘煙出來,驚得櫻桃走去。李師師請進子金去書房說話,道:「你好個人兒,小小的年紀,妝風撒漫的,一句話也藏不住,和這些孩子們驢□狗皂的,有一點老成氣兒?俺這門戶裡好容易妝得體面,你件件不細密,如今著人看破,怎麼道理?當初說過銀瓶不許過門,你講的,有寫的婚書。今日皮員外著孫寡嘴來,要使轎抬過銀瓶家裡住去,也要講過口,若不拿些大大的財禮,也難道就使頂轎白抬了去罷!」好個沈子金,見李師師又動了財心,就順口道:「這個不打緊。皮員外當初的禮物,不過是包身的光景,今日要一手兩開的營生,也惜不得費。娘這裡什麼口氣?
兒子好去說。他昨日從洛陽販了五千筒青白布來,營裡官兵們出不上價,還沒賣哩,一時無錢,就兌過貨來也罷。」說著,李師師喜了,才問道:「這紅荷包的事,他把銀瓶打了幾下,都是您惹的!我看你什麼臉兒見他!」說著笑了。子金道:「我們小人家好頑,那日問銀瓶姐討了這個樣子,要家裡照樣去做,誰想他動起這個疑心來。一向不來,也就為著這個嫌疑,常常遠著些,人沒得說。」師師道:「這風月機關上說道,章台路不是容易走的,偷寒送暖,全要把口兒放穩些,到處裡就容得了。」說著話,拿茶來吃了,著子金晚上來回話。子金謝了茶,走身去了。
原來光棍巧嘴,只哄得人一遭,今日皮員外吃了橄欖,曉得回味了,那有還聽沈子金的話?因師師動了財心,順水流船,哄他個笑臉,好來走動。因此,子金出了門,不尋皮員外,竟到了自家屋裡,算計:「如今皮員外看破了,決不肯把銀瓶放在他家裡;我又有這一番破綻,連皮員外不便行走。可惜一段極好姻緣,半路裡做了露水夫妻。」又想起銀瓶的情來,生死難開,兩下難捨:「不如尋個機會,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好個妙計,只今就與銀瓶算計定了。趁此機會李師師求我說話,不提防這一著,教他終日打雀兒,被老鴉嗛了眼!」因等到黃昏,挨到二更,換到黑衣裳,踅到河邊,在李師師後園牆下,伏在柳樹影下。只聽見櫻桃在牆上露出臉來喚貓哩。當初銀瓶的前身銀紐絲,接引南宮吉成奸,原是喚貓為號,今日又犯了前玻有《貓兒.山坡羊》一首:貓兒貓兒,你生得十分甚妙,幾日不見葷腥,就嬌聲浪叫。你生得掛玉金鉤,雪裡送炭,實實的稀罕,又會得上樹扒牆,輕身的一跳。老鼠洞裡,你慣使眼瞧;紅綾被裡,親近了我幾遭。你有些兒毛病,好往人家亂走,怕的是忘了俺的家門,錯走了路道。昨日裡餵得飽了,不知往誰家去了。你休去竊肉偷雞,惹得王婆子家吵吵。貓貓,你口裡念佛,偏喜這點腥臊。
貓貓,你早早來家,怕撞著那剝皮的去賣了。
這子金聽著喚貓,順著柳樹往牆上下來。牆原不高,櫻桃使個杌子接著。銀瓶半卸殘妝,倚門而侯。這一時把角門關了,櫻桃原是一路的,又早已賞了他的花粉、戒指兒,買的不言語了,只落得兩個人放心說話。上得閣子,把窗上雨搭兒下了,望不見燈光。銀瓶倒在子金懷裡,眼淚簌簌,只不敢高聲啼哭。
子金也自傷情流淚。銀瓶道:「如今皮家要抬過門去。我的哥哥,咱就再不得一面了。我當初原為你才許了他,既然他兩人拆散了,我死也不肯嫁他!我的哥哥,今夜見你一面,辭了你,我明日一條帶子就吊殺了。我的哥哥,你還來送我送兒。他這巢窠裡有什麼情,不知給口棺材那沒有!」說到這裡,和子金二人抱頭痛哭,連櫻桃也在旁揩淚。
子金看著櫻桃道:「我的姐姐,央及你下樓去替我聽著些動靜,怕那院子狗咬,我好早走。休再做了那一夜,險不打殺了。」哄得櫻桃下去了。子金道:「姐姐,你且休哭,我有個心腹話兒單來和你商量。如今咱在這裡已是做不成夫妻了,你花朵的人兒,難道就死了罷?如今只有一計:這園後就是汴梁河,南船極多,賃下一隻小船來,這河裡接了你去。我又沒有爺娘家事,沒有妻子,戀著什麼?咱往南京去投奔我的姑夫--在鎮江水營做把總。有了咱兩口,那裡掙不出飯來吃,肯在這裡干死了罷!」銀瓶聽說,把淚揩乾,道:「哥哥,你有這個法兒,十分的好。只怕你沒錢,那裡去湊去?我這臥房有五個大箱,都是盛的皮家來下的金子釵兒、珠子挑鳳纓絡罩面兒。
皮員外的大元寶,李媽收去。還有他的包席的銀子,封在這箱裡。還有好些整匹頭綢緞,不曾剪的,也還值八九百兩銀子。
你早早安排停當。我這裡度日如年,知道那廝幾時來抬我?只得這二三日矣。雇下船,趁月黑頭好接這東西,送衣報被褥、我的鏡架銅盆等物哩。你平日打的好彈弓,把個彈子打在我這樓上來,是個信,我好安排。連櫻桃多拐了去,路上好服事。」
說完話,二人如何肯罷,就在床沿上勉強相親,一度而別。銀瓶取出金鐲二副、零銀一大包,交與子金,依舊過牆去了。
到了明日,子金自到汴河口賃了一隻浪船,是蘇州因送人的家眷坐上來的,今急要回南,只使了十五兩銀子,雇到揚州。
立了契,交了五兩銀子,說是家眷船。他把家下心愛的物件、隨身被褥先下了船,吩咐進喜在船上守著。他挨到日晚,到那河邊汝打雀兒,照著銀瓶閣子--不過數十步,一個彈子,輕輕打在樓板上。內有一條紙兒裹著,不敢多字,只寫了「三更」二字。銀瓶時刻在念,等信已久,把箱籠包裹停當了,見了泥彈,不勝之喜,和櫻桃久已說通:「要出去從良,在這巢窠裡,終來不是個常法」,講成一路。
等到三更夜靜,子金早把船泊在園後柳蔭下,哄得艄公睡下。他是熟路,進得園來。櫻桃已把皮箱物件搬在牆根,使一張桌子閣得高高的,子金一一運過牆,搬上船來。搬完,櫻桃攙扶著銀瓶,同扒過牆來,子金俱接下去了,各進了艙。那船家是個蠻子,只道是夜裡才搬得家眷到了。正是順風,一夜就走了八九十里不題。
到了天明,不見櫻桃過院子來取洗面水,李師師起來得又晚,等到日午,角門還不曾開。叫了半日,沒人答應,把門掇開看了看,那裡有個人影?樓上拾得空空的,一地都是紙,連琵琶、箏都拿了去了,只撇下一個馬桶、西牆根下一張桌子。
報與師師知道,嚇了一個立睜。這才是強盜的東西被竊賊剜去。
即忙使人往旱路上四下跟尋,又忙報與皮員外騎馬去趕,貼帖子說「報信的五十兩」。那知他風高水路三千里,帆掛揚州幾日程。
不說生氣睜了皮員外,活惱殺李師師,後來告狀打官司不題。卻說這子金一路長行,過了淮安、高郵湖,順風到揚州關上,泊下船。銀瓶甚喜,見了些山水人煙,一路上鮮魚美酒,手邊不少銀錢,大吃大弄,強似那汴梁風景。或是子金吹笛,銀瓶吹簫,櫻桃管燉茶酒,到夜來一床而寢,好不快活。
正是:
從來好事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不知將來怎麼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薄倖郎見金先負義癡心婦臨死尚思人
詩曰:汴水隋堤柳線長,繁華勝地閱興亡。
鳥因舌巧多移樹,花為心多少定香。
洞外白猿常盜女,溝邊紅葉誤逢郎。
隔江日暮行人遠,蓼白紅易感傷。
單表當年劫賊胡喜,自從謀殺主人,又用千金賄賂南宮吉,脫了死罪,逃在揚州,人都稱為胡員外。為人心高好勝,吝財重色,在這揚州鈔關上,專做鹽過引。新娶一個妓者馬玉嬌在他船上,日日香浮酉糜?X,醉擁鮫?},自誇他富豪無比。那一日沈子金和銀瓶到了揚州,把船緊幫在他大船邊。這子金從幼沒出外的後生,見了這繁華煙火,即時下船沽了一壇三白名酒,和些鮮魚螃蟹、荸薺風菱之類,使船家整了一席酒,和銀瓶行樂。
到了夜間,各船上燈火輝煌,笙歌齊奏。銀瓶見這光景,出到船頭,看見水天一色,綠柳垂堤,那畫橋上簫聲不斷。喜的個銀瓶忙把紫簫取來,和著沈子金唱曲相隨。無數的客人倚舟而聽。這胡員外和馬玉嬌彈唱了一會,怎比得銀瓶清楚--如鳳泣龍吟、游魚出水,聽了一會。沈子金吹笛,銀瓶琵琶相隨。到了三更,二人猜拳行令、抓打拿情,人就知道不是良家了。那船上馬玉嬌道:「這一套吹彈,不像楊州,一似京師的。
但沒見這個人什麼樣兒?」胡員外道:「明日我先拿帖去拜他,問他個來歷。看他這光景,不像個良家,要是個表子,就見見何妨。」
過了一夜,胡員外寫個「通家侍教弟」帖子,著福童過船來,說:「俺員外聽得相公吹得好簫,著實仰慕,特要過來相訪。」沈子金初到江湖,要賣弄他的絲竹,聽見朋友,如何不喜,道:「快請過來相會。」那胡員外從大船上走過來,匾巾盛服,生得凹目黃須、鷹鼻蛙口,富態中帶須凶像。子金使銀瓶迴避,請在前艙相見。銀瓶忙著櫻桃送過一盞松仁泡茶來。
員外接茶,先看見捧茶侍女,生得俊雅,打扮得內家腔調,就知主人是大方家了。胡員外問子金道:「老兄從何處來?」子金答道:「小弟自東京來。因捨親在鎮江,有字相招,昨日到此。這艄公講過,到這裡換船,明日還有一日。天幸遇兄,先蒙枉顧。」胡員外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因兄為人高雅有趣,天涯相會,也是有緣,還要扳教。」說畢去了。子金即時也就回了拜,見船上拿著兩三架天平兌銀子,才知是個鹽商。
子金越發感他下交之意。
待不多時,那蘇州艄公替子金另賃了一隻大浪船,越發齊整。子金這裡先使櫻桃過去,把皮箱行李一一運過。那胡員外見子金移船,料銀瓶出來要從大船邊過去,把船艙半開,睜睛久等。見銀瓶從小船上過來,扶著跳板上那浪船,好不裊娜:花有嬌香玉有情,淡描輕染自盈盈。
胡員外一看,才知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這不枉了是個美人!空自搽脂抹粉,亂唱胡彈,堆千積萬,只好替這人提鞋罷了。」回到艙中,尋思了一回:「我看這人來得古怪,就是巢窩裡也沒有這樣絕色,敢是在王侯中拐出來的,這也不可知。」即寫一請帖,是「翌日奉扳雅會」,過了船,投與子金;謝了,明日赴席。
子金恃著手藝,要在揚州子弟行中奪萃,又見朋友敬奉他,如何不喜。到了次日,穿在套新衣服,到鹽船上來赴席。胡員外早已筵開錦銹,褥列芙蓉,船上好不齊整。楊州繁華所在,何物不有,擺的響糖八仙、甘蔗獅鹿、果面杯盤。行了安席禮兒,胡員外見子金年少面嫩,漸漸逗他說道:「這腔調似不是這裡傳授。」子金誇道:「汴京王一娘是大內裡教習,小弟學了十年,還趕不上他的指撥。家房下是李師師府裡的傳授,記的大套數多些。」子金又吃了幾杯,心裡發癢,就討琵琶彈了一會。那胡員外贊之不絕,道:「小弟從不曾見此妙技,如老兄不棄,肯同一拜,即兄弟一樣,小弟出妻獻子,還替兄做得些事,不枉今日一會。」沈子金那知是局騙,道是鹽商,「結得這個朋友,也不枉我江南的事業」,就起身來道:「小弟極有此意,只不敢高扳。既蒙不棄,小弟執鞭隨鐙,亦所甘心。」
即斟過一鍾酒來,放在胡員外面前,納頭便拜。問了年紀,胡員外三十八歲了,子金十九歲,理當為弟。受了一拜,即叫部上小郎二十多人,俱來與子金磕頭。子金感激,甚不過意。
胡員外又傳馬玉嬌來,叔嫂行禮。這玉嬌才二十一歲,打扮得艷妝花麗,從後艙出來。子金忙忙下禮,胡員外攙手扶起,兩人平拜了,即取椅子來,橫頭而坐。子金偷眸一看,好色邪,偏看著別人碗裡饅頭是大的,心裡想道:「銀瓶如今和良家一樣,不會奉承,怎麼比得此人一雙秋波斜視,定是風月高強。」又不好正看,只得彼此送情。
原來馬玉嬌故意要勾搭沈子金,好看他的老婆。胡員外叫玉嬌:「敬一杯酒,取琵琶來,領領沈賢弟的教。他東京是宮院裡傳授,著他點撥點撥。」這玉嬌滿滿奉了一大銀鼎杯酒,取了琵琶,唱一套:【江兒水】則道是淡黃昏素影斜,原來燕參差簪掛在梅稍月。眼看見那人兒這搭兒游還歇,把紗燈半倚籠還揭,紅妝掩映前還怯。手捻玉梅低說,偏咱相逢,是這上元時節。
【前腔】止不過紅圍擁翠陣遮,偏這瘦梅稍把咱相攔拽。喜迴廊轉月陰相借,怕長廓轉燭光相射。怪檀郎轉眼偷相撇。
【六犯清音】他飛瓊伴侶、上元班輩,回廓月射幽暉。千金一刻,釵掛寒枝,咱拾翠。他含羞,盈盈笑語微。嬌波送,翠眉低,就中憐取則俺兩人知。少什麼紗籠映月歌濃李,偏是他翠袖迎風糝落梅。恨的是花燈斷續,恨的是人影參差,恨不得香釵縮緊,恨不得玉漏敲遲。把墜釵與兩下為盟記,夢初回,笙歌影裡,人向月中歸。
唱畢,子金誇之不盡,因說道:「小弟既蒙不棄,先來取攏,容次日具一薄酌,請二位兄嫂到小舟一敘。也是天假良緣,使弟婦拜見。」胡員外費了這場心,原求這句話,忙道:「老弟客邊,廚下未必有人,到是弟攜一席過來領教。」子金笑道:「老兄看得小弟就不成人了!叫包席的安置停當奉候,只是褻尊些。」說畢,又吃了幾杯。子金有酒了,取過簫來,賣弄他本事,吹了一套《關山秋月》,真有穿雲裂石之聲。馬玉嬌也讚不絕口。胡員外使了個眼色,馬玉嬌已知其意,把腳輕輕一勾。子金瞧著胡員外回頭,燭影裡也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馬玉嬌把一個三事汗巾兒,挽做同心結香囊,悄悄送與子金袖中。胡員外故意推辭,任憑他二人猜拳飲酒。
子金飲至三鼓才過船來,銀瓶還點燈相待,斟了茶給他吃了,誇:「這胡員外義氣,拜交兄弟,使他夫人出來相陪;原來也是個妙人兒。咱明日也備一席酒回他,少不得你出來,也回他個禮兒。」銀瓶道:「人生面不熟,怎好出去?」子金道:「他江南的風俗,比咱北方不同,多少做生意的,都是堂客掌櫃,大等子和人稱銀子,極大方的,那似我北方縮頭縮腦的,倒叫他們笑咱不老誠。」說畢,宿了一夜。乘著酒興,又在船艙裡--床上床下都是平地板,子金盡著滾上滾下。二人魚貫而寢。
只因得了馬玉嬌的汗巾,藉著銀瓶發的興,在玉嬌身上才覺有味。到了天明,忙去叫了廚子,備了一桌齊整的席面,自己上大船來請胡員外夫婦。日色平西,胡員外意在夜飲,燈燭之下好玩弄銀瓶,因此傍晚過來,先使一個丫頭送一紅帖,上寫「忝盟妹胡門馬氏襝?G拜」,說道:「俺奶奶先過來拜了沈大娘,另來赴席。」這都是胡喜定下拋磚引玉的計。
待不多時,只見馬玉嬌從大船頭搭著跳板,走過沈子金小船上來。原是積年揚州瘦馬,又在門戶裡出身,胡員外使四百兩銀子包他一年,什麼事不精乖?不消說衣妝人物,只這幾步走,顯那一點金蓮,就是柳下惠也要開懷。上穿著一件月白透地春羅,襯底是桃紅縐紗女襖,系一條素白秋羅湘裙,剛露那絳瓣弓鞋,一點凌波。扶著跳板,做出那一種嬌態,輕輕過去。
銀瓶迎進前艙,也換得松鬃高頭、一身淡色衣服--不消二日,學成了揚州打扮。這玉嬌一看,真是世上無雙。彼此相讓,都平拜了。讓到後艙,櫻桃捧上茶來吃了,馬玉嬌問道:「姐姐貴庚多少?」銀瓶道:「妹今年十八歲了,七月十六日生。」
問:「姐姐貴庚?」玉嬌道:「我今年二十一歲了,十二月初四日生,比姐姐癡長了三歲,那裡比得姐姐!」又問道:「為什麼事上江南來,都一對小小年紀?沈子金就是個老江湖,吹彈絲竹,滿揚州也找不出個對來。」銀瓶老實,不曾出門的,那裡答應得為,東一句西一句,說是隨著子金看親;問道是什麼親,又答不來;「就是從小兒定的親」;問道公婆幾時不在,又答不來。沈子金在外艙聽著,生怕決撒,連忙進來作揖,替銀瓶接話。
待不多時,只見胡員外換了一套新衣,把臉上肥皂洗得光明不過。就迎入前艙,彼此又平拜行了酒禮。安座已畢,掛起那燒成羊角大紅蠟燭,照得浪船上紅紗亮??一片通紅。子金怕船在關口上,不好頑耍,忙叫艄公將浪船放出,西岸柳蔭之下繫了纜。東方月出,子金才請馬玉嬌來入席。銀瓶隨後鋪氈,讓員外行禮。胡員外已是酥麻了半邊,那裡肯。只得二人平拜。
已畢,俱安座入席,馬玉嬌在胡員外肩下挨坐,銀瓶和子金相挨。櫻桃斟酒,卻是四個小金蓮蓬鍾兒--李師師箱中之物。
胡喜見了,就知來路不明。把燈燭下細看銀瓶,又比白日不同。
看官聽說:大凡世間尤物美人,俱是天上的花彩,生下來就如名花異卉,有一種寶光在上面綽約閃爍,忽然是紅,又忽然是白的。他如不笑時還好,只一笑之間,非紅非白,就如菩薩放光的一樣,實實的認不真他。所以唐明皇沉香亭一枝牡丹,變成五色,青黃紅紫,一時變化不定,謂之花妖,應在楊貴妃亡國身上。大凡尤物,不妖其身,定然妖人。這銀瓶才色絕代,那有平平過到一世的理。胡員外一見銀瓶,看了個飽,才知道世上的人不曾見女色,抖起他這垂鉤下餌神奸計,打虎拋羊絕戶心。有詩單說這美色不可輕見淫人,不但女色,就是古董佳畫,多有取禍之處:物因奇怪皆成害,色有嬋娟易作妖。
不向人前爭巧艷,免教他日恨余桃。
那時余酒添換將畢,明月初上,照得滿船如水,揚州關上絲竹喧嘩。那銀瓶聽得,明知不在行,把口掩著微笑。子金道:「我等吹吹笛,和他們船上比比。」那銀瓶取出一隻西洋老血兕--是皇上賜李師師的物,滿滿斟上,送與胡員外,他卻取箏來安在小几上彈起。真是雁唳長空,龍吟秋水,驚得那些船上人都不彈唱了。員外飲畢,斟了一杯回敬。子金卻取出一面鏤金螺甸琵琶來,那是名門之物,又叫銀瓶彈起。銀瓶因沒人合著,不去接。胡員外使個眼色,馬玉嬌知道了,早接過琵琶來,彈了一套清商,也是揚州有名的清彈。銀瓶又要奪勝,早接過來,叫:「櫻桃斟酒,勸大娘一杯。」彈了一套《漢宮秋》。
員外說起江湖事:「艄以不可輕信。你小小年紀一對夫妻,又有這些行李,該到店裡另寫大些的船。萬一這艄公不小心哄得你們睡了,撐到湖蕩裡,還不知是那裡。。」說得沈子金害怕,胡員外道:「小弟有一隻浪船,正要到鎮江去,自家的艄公,叫他服事也便些。」到像骨肉關切的話。子金謝了又謝,許著明日移船。飲至三更,把船依舊回到關上泊了。如此你來我去,不止一日。
那日,胡員外進城和商人見鹽院,把那些小郎都跟去了。
玉嬌兒將船艙取開了兩扇??子,故意把手一招。子金積年子弟,勾搭熟了,逾窗而入,閉上艙門,忙把玉嬌摟定求歡。那玉嬌受了胡喜秘計,十分奉承,即說嫌胡員外粗魁:「一見你這樣知趣,不得和你同生同死。」說到熱處,兩人干勾多時。果然玉嬌風月狂淫,水氣交湊,弄得子金快不可言:「就是銀瓶雖美,年少不知滋味,但得咱兩人長遠相交,我情願把銀瓶嫁了。
」玉嬌道:「你若肯時,我管慢慢和胡員外說;你休改了口。」
子金道:「我若假話,就吊在揚子江裡!」說畢話,仍舊過船來,把??子閉了。銀瓶那得知道。
至晚胡員外回來,馬玉嬌如此說一遍,不勝之喜,另治了一席,請過沈子金來,道:「老弟,你我同盟生死的人,不該說假話。你這表子是那裡拐來的?那有良家女子,這樣一手絲絃?賢弟不知,這揚州官捕拿賊的公人極多,這兩日來我這船上打探的好不緊急。一把套住你到官,就完不得事。如今這金兵大亂,東京來的人不許收留,好不嚴謹。」說得沈子金沒有主意了,道:「隨哥怎麼樣,小弟敢不從命!」胡喜道:「你實說,這女子是那裡來的?我替你安排。」那子金只得略露出幾分,說是東京娶來的表子,原不是良家。胡喜道:「既是表子,何妨明說,小弟這馬玉嬌,也不過是娶的門裡人。我們風月中的浪子,不過是興個新鮮,那個是三媒六證娶的老婆不成?
」說到中間,叫馬玉嬌出來,和沈子金猜枚豁拳,故意頑成一塊。子金還不敢放膽的。飲到樂處,馬玉嬌要請過銀瓶來吃酒。
請了二次,推說睡了。馬玉嬌道:「我該坐的?也去睡罷。」
兩句話激得沈子金跑過艙去,也不管他殘妝半卸,一把扯住往大船上來。銀瓶掙著不肯,險不吊下水去。
這裡重整杯盤,說破是表子了,行了一個令,大家講就:誰輸了,把表子送到誰懷裡。胡喜故意先輸了,馬玉嬌斟上滿滿一杯酒,倒在子金懷裡,一遞一口吃了。第二擲沈子金輸了,該銀瓶送酒,他卻不肯去近前,只遠遠送了一杯,又回來坐在子金身邊。馬玉嬌惱了,道:「沈叔叔全沒男子氣!難道人家的表子奉承了你,你家就是自家老婆?也要送過去!」激得沈子金把銀瓶一把抱起,輕輕送入胡喜懷中。胡喜要他口口相還,銀瓶羞慚滿面,只不好哭起來。彼此大家混鬧不題。
那日玉嬌和沈子金說:「我和你這等相厚,離不開了。夜裡哄胡員外,說是你要嫁銀瓶,他說情願出一千兩銀子添財禮,他也依了。如今咱兩個算計:你只去了一個銀瓶,有我頂著他的窩兒,咱還白得了一千銀子。有了咱兩人,那裡去不得?你要肯了,我好去哄胡員外。」這子金原是蕩子,有甚正經?看著銀瓶舊了,又要新鮮新鮮,就滿口許了,道:「早說定了,一面兌銀子,一面過船。自有個法兒教他。」
不覺到了次日,胡喜請過子金來,道:「闞客換表子也是常事,老弟,你叫我添多少,明說了罷。」子金要一千兩。馬玉嬌把臉揚著道:「要換就不消爭多爭少,俺們那個是牛是驢,少了那一件?忒看得人輕了!」說著哭去了。講了一會,胡員外添上一千之數:「彼此不許帶箱籠,明日只說移船,午後各人開船。」銀瓶那裡知道。
飲到月下三更,胡員外取出二十錠元寶,放在一個箱裡,抬過子金船上來,只說盛的傢伙,要帶往南京去。到了明日,有一隻大浪船,另是一個艄公,來把船上箱籠物件俱撇下船去。
可憐銀瓶全不疑心,只道是換船,那知是換人。
將船搬畢,先使櫻桃過來看行李,子金到船上和銀瓶說:「你過去謝謝他胡大娘,我們頑了這幾日,親姊熱妹不過如此。
他胡大爺又不在船,與他們說兩句話,就走來接你。」那知道馬玉嬌先已上了浪船,妝是先看銀瓶,他卻使銀瓶先看玉嬌,兩不照面。哄得上了浪船,丫頭接進後艙。不見了玉嬌,丫頭道:「俺奶奶才去望大娘了,想就來的。」哄得銀瓶坐等,全不見到,子金又不來接。早已割開皮肉消前債,又抱琵琶別過船。
正是:
花香曾借錦纏頭,轉眼花飛落已休。
白璧擲來因賤售,黃金散盡為輕投。
酒闌月落羞瑤瑟,水盡魚空冷釣舟。
自是情緣容易斷,堪憐棄婦泣箜篌。
卻說銀瓶在胡員外鹽船上邊等候許久,不見子金來接,好生疑惑。待不多時,只見胡員外進來,朝著銀瓶作揖道:「我的冤家,你怎麼也到我手裡了!」才把沈子金受了一千銀子,換了馬玉嬌兒,說了一遍。這銀瓶才如冷水澆臂,毒火燒心,放聲大哭,連罵負心賊不絕。這裡胡員外忙排花燭,擺上家宴。
那銀瓶哭個不休,要跳江尋死,把胡員外慌了。那時金兵信急,兩岸俱有巡兵,他怕銀瓶喊叫,弄出事來,不敢留在鹽船上,忙使一頂小轎,哭哭啼啼送在城內鹽店去了。
原來胡喜老婆極是妒的,他家妓妾常是打死,胡喜做不下主來。一向知道胡喜包占馬玉嬌,久在船裡,今見轎子進來,只道是馬玉嬌,忙忙走出,拿一根鐵火杖,一把采著頭髮好打。
那銀瓶正不知是那裡的帳,一面啼哭,硼頭撞額,渾身是血。
打畢了,才知不是先包的,那老婆才住了手。可憐銀瓶受屈不過,到了半夜,解了白綾腳帶,自縊而亡。這才完了銀紐絲有情直到了無情,財債直到了財荊不知這沈子金得了財又得了色,這一夜過了瓜州,船上開宴合歡,兩情已熟,何等快樂。
不知將來作何結果,有分教:
鴛鴦陣中,倒鳳顛鸞千種美;虎狼隊裡,人離財散一場空。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馬玉嬌美人局騙癡兒沈子金浪蕩身落圈套
詩曰:江南自古斗妖嬈,無數煙花上翠翹。
百寶不辭妝舞帶,千金何惜買春宵。
海棠過雨胭脂冷,岸柳經風眉黛遙,
東去伯勞西去燕,玉人何處憶吹簫。
話說沈子金見了馬玉嬌,遂變了初心,又貪財負義,得了胡員外千金,把銀瓶哄上胡喜大船,說去別馬玉嬌,卻使玉嬌從後艙上了自己浪船,一篙點開,順風南去。也不管銀瓶死活,捧著玉嬌船上作樂,早已備下完親喜酒。那櫻桃不解其意,還想是銀瓶在胡員外船上,一定後面趕來。又只見馬玉嬌坐著要茶要酒,不似生客,叫了幾聲櫻桃,便奴才長、奴長短罵起來,似家主婆管家的光景,好不疑惑。聽了半日,見他二人相偎相抱,說是兩下換了,那櫻桃才知道:楊花風送無歸處,燕子巢空少主人。大叫一聲,也不斟酒,也不煎茶,倒在船艙裡哭。
有《山坡羊》為證:
癡心冤家,一場好笑。大睜著兩眼往火坑裡就跳。實指望,說誓拈香,同生同死;誰承望,負義絕情,把恩將仇報。嬌的的身子,空貼戀了幾遭;沉甸甸的金銀,干送了他幾包。轉葫蘆子心腸,誰知道口甜心苦;蜜甜般舌頭,藏著殺人的毒藥。蹊蹺,才見了新人,把舊人丟了。聽著,只怕那舊人丟了;聽著,人還要遭著。
那沈子金才方發興,要與馬玉嬌盡歡,叫著櫻桃不應,又被玉嬌激了兩句道:「你家的奴才,也沒見這樣大的!」子金跑到後艙扯出來,一頓拳頭,打得可憐。沒奈何,艄公叫個後生送酒來,兩人勉強成歡。
一夜順風,直過了瓜州,泊金山之下。沈子金從不曾見金山光景,但見:長江萬里,天風浩蕩接青霄;高塔九重,海日蒼茫開翠壁。突兀是佛頭,一片粉牆籠竹樹;周圍如螺髻,千金家碧出煙波。江間隱現,遙聽兩岸鐘聲;石勢參差,彷彿中流樹影。郭璞墓前碑不沒,伍胥關上月常圓。
子金觀之不盡,正要上岸一遊。艄公說妙高台中冷泉許多妙處。恰好有一個浪船,先在岸邊,繫在寺門右邊松根之上。
內有少婦二人,不上十八九歲,艷妝對坐,在船上圍棋,見了子金,偷目掩口而笑,全不迴避。子金舊病又發。上得岸來,有一少年,領著一個家僮,早在寺門立地,深深一躬,問:「老兄要上金山?畢竟是有趣的,可以同往。」子金喜之不盡,攜手而行。早有僧人接住,讓到經樓後面一座方丈,甚是精潔,經卷繩床,古爐名畫,清雅異常。方才坐下,就是泡的一盞岕茶,隨後便是小菜十香豉,斟上三白泉酒,入口異香撲鼻。早已辦齋留飯,齊整非常。
子金一看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不上二十一二歲,戴一頂片玉羅巾,紗袍朱履,一團和氣。子金見了,好似同胞模樣,十分親熱。子金忙問:「仁兄貴姓尊表,鄉貫何處?」少年便道:「小弟姓吳名友,字虛舟,本府京口居祝家君是前朝蔡太師門生,官至開封府尹,止生小弟一人。因好頑耍,略曉些音律,以此教了這一班女戲,費了萬金。每日只與江湖上朋友飲酒做戲,傾家結客。小弟又性好揮霍,一時性發,就是千金一擲而荊這些心愛的家樂們,常常贈與朋友;一邊贈人,一邊又去揚州買幾個瘦馬來頂補缺,不消半年,還教唱的一樣。以此人起小弟一個渾名,叫做吳呆子,又號做撒漫公子。
小弟其實不呆,看這些金銀美色,不過是供我們行樂的,何必認作己有的物件!今日船上兩個女子,是妝正旦、小旦的,兄如有興,可呼來侑酒。這僧房中不便,咱將氈移在妙高台上,使他酒家送上酒餚來。看這江天一色,萬里風帆,到是助興。」
說到妙處,把個沈子金弄得心麻,暗中尋思:「我小沈一路風光,好不助興得緊!這兩個美人,又有幾分意了。看這個憨公子,比胡員外又是傻的,休說是白白送人,如肯再換,就貼上這馬玉嬌。我情願捨一得二。」口中不言,心裡喜的沒縫。
那寺門前酒家,早已移上席來,擺在妙高台上。四面窗開,江流在底,望見焦山北面,江南一帶,城郭煙雲,往來舟楫,真是畫圖,看之不荊吳公子斟上一杯,送在子金面前,方才問:「仁兄姓字?下次好約到寒家,住一年半載,結個生死之交,也不枉了今日相遇。」子金答道:「小弟姓沈,賤字子金,汴梁人氏。因到鎮江訪親,不期今日相遇。容小弟明日登門奉謝。」說的入港,家僮斟酒數巡。那酒家上來送酒,問道:「今日是那位相公作主,小人好送上來。」吳公子便道:「有好酒好菜、鮮魚筍雞,只管添換,便要精緻些。」言未盡,腰間掀起紅綾月□膊來,拿出一個錦幅解開,吳公子取了一錠銀子,約五兩重,丟在酒保面前,說:「拿去,總算賬罷。」酒保欣然去了。子金見他慷慨義氣,甚不過意:「小弟也有一小舟在此,自該作主,如何敢先取擾?這等,小弟明日回敬罷。」飲得半酣,那吳公子又向水紅襯衣腰下取出一枝紫竹簫來,品出那穿雲裂石之聲。那個小後生腰間取出檀板,和著簫聲,唱一套《念奴嬌》:江海狂游,二十年,再問廣陵花柳。邗水吳山明月裡,忍向東風回首。嬌鳥啼春,名花籠玉,微露纖纖手。朱闌綠水,是處有人消受。
那知潘岳頭白,沈郎腰減,歸興濃如酒。歌舞樓台人散後,城上時聞刁斗。北城胡笳,南生烽火,非復江都舊。庾樓如昨,人在樓中知否?
不一時,酒保添換新席,八碗大菜,各人面前換個大杯。
才飲到熱處,那僧人又送上中冷泉的新茶,領著個白淨沙彌,一個雕漆盤、四個雪靛盤、雕磁杯,俱是奇窯新款。二人讓僧同坐。茶畢,斟上酒來,那僧也不謙讓,就橫頭坐下,看他兩人發興豁拳,將茶杯酌滿。沈子金連贏了吳公子兩拳,吳公子稱獎道:「兄這拳高得狠,小弟全伸不得手,待小弟吃幹這兩杯再豁。」子金卻要與僧人豁拳。這僧人號月江,原是篾片出身,住在金山前院。因見這子金和吳公子俱是少年,在妙高台飲酒,想來幫閒助興。
沈子金連贏了兩拳,吃得高興,見吳公子吹的好簫,即忙取過來細看,誇道:「好簫!」吹了一套《楚江秋》,甚是清亮,飄渺之聲透出雲霄,引得這吳公子船上美人,在山下吹笛管相和,真是鸞鳳和鳴。子金誇之不荊吳公子便道:「這兩個家樂是上年揚州使了五百兩銀子買來的,學了這一年,才略開得口。家下還有一樣的八名,和他們打十番鼓兒,倒也好聽。
因有一個相知金員外,十分愛那正生,小弟即時送他了,至今還少一人頂補。老兄如不嫌他們的丑,叫他們上來侑酒;若十分愛他,就是相贈也不難。」這月江和尚兩個涎眼睛,如餓鷹相似,恨不得兩個美人上的山來暖暖眼兒,在傍攛掇著說:「吳公子,這才是高人!」子金心裡十分指望,卻口裡謙道:「初會取擾,已是過情,如何敢勞盛使們趨走?只是這個笛和管子,吹得十分妙,和簫合起來,到也有趣。」吳公子便叫那小後生道:「你快下去,叫他兩個上亭子來,一應笛管連提琴都取上來。」那後生才待要走,月江道:「天色晚了,這亭子上不便點燈,到是小僧房茶水便,不如移席面,到了小僧樓上去好些。」吳公子道:「極妙。」即便起身,隨月江過了半山堂,往塔前來。那小後生飛也似下山去了。吳公子也囑付快些上來,怕夜晚了,山上不好行走。後生去訖。
子金和吳公子攜手相扶,扳肩而行。到了禪堂,月江忙叫徒弟取水來淨了手。吳公子便問子金道:「兄如不棄小弟愚拙,情願八拜為兄,與兄生死之交,明日接到舍下,同住幾時。」
月江在傍道:「從來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爺們天生的如親兄弟一般,就是主盟。」子金大喜,問了年庚,子金長吳公子一歲,就分左右,向佛前拈香八拜,又和月江也拜了。大家起來,進了方丈上的望江樓,小沙彌點上燭來。又是新茶,擺上素食滿桌,都是異品,十分有味。茶罷,才是酒來。月江取出些下酒之物,件件稀奇。
吳公子要與子金對棋,月江取出一付棋子棋盤來,燈下對著。公子說:「一個一兩,就是明日的東道,現賬算還,再吃酒一大杯。」子金棋原不高,輸了四子。吳公子讓了先,又對下一盤,卻是公子輸了十一個,准了四子,還欠七子,又該公子的東道,即忙斟上:「該七大杯酒!」吳公子一飲而盡,又斟上兩杯,煩子金、月江賜陪,十分豪爽。這時候有二更天氣,江中煙霧不明。等了許久,全不見後生和二女子到,吳公子十分焦躁,罵這些人無用。月江道:「只怕不曉得這裡,又錯走到山頂上,倒繞了許多路,少不得還走到這裡來。」忙叫沙彌取個燈籠兒去接。一個沙彌取了個燈籠,是油紙糊著,上寫「月江」二字,飛也似去了。
這裡又斟上一大杯,送在沈子金面前,要他行令。取了一個龍泉窯豆青骰盆來,擺著六個紅綠象牙骰子。子金取在手裡,只管滾骰,卻不記得個好令。叫吳公子行令,又決不肯,讓了一回。月江道:「我有一個好令,是雙生趕茶船會蘇卿的故事,用四個骰子。那蘇卿是個美人,算一個紅四,雙生是個才子,算一個(綠)六。兩人對擲,有了四六,便算趕上了;湊成多少點數,如沒有紅綠,也是一杯;有了趕不上點數,也是輸;只要趕上數,才罷了。」子金和吳公子對擲,吳公子擲了一個四、一個六,又是一對五,共算二十點。子金連擲了三色,先有了四,沒有六,罰一杯;又一擲,有六沒四,又罰一杯;第三擲有了四、六,卻是一個二、一個三,正湊成十五點,比吳公子少了五點,算趕不上,連輸了五杯。又擲一回,到底趕不上,吃了十餘杯。
天有三鼓,那後生全不見到,吳公子大怒,發燥道:「這些奴才們,船上不知幹的是什麼勾當!待小弟自己下山去叫他。」忙叫沙彌又點一個燈籠,苦留不住,下山去了。公子去後,月江與子金對擲,到底趕不上,月江也輸了幾杯。
天將三鼓後,燭換了三枝,只聞得江口南風大作,那江濤之聲,振得山下石根如戰鼓相似。月落江心,滿天黑霧,子金憑樓一望:「夜深又不能回船,如何是好?」月江便道:「這山有兩條路,一路通到山頂,一路直到寺前,多是去的人不知路徑,如何小沙彌也不回來?待我下樓去,再使一人點著亮子接他。」說畢,月江也下樓去了。只落得子金一人,孤孤淒淒,在樓上乘醉而臥。忽然一陣異風飄來,卻是櫻桃來喚起子金道:「俺姐姐來了。」子金醉眼????,只見銀瓶走到面前,把子金拍了一把道:「冤家,你閃得我好苦也!指望和你同生同死,背井離鄉,一路南來,誰想你被胡員外賺哄,把他的賊船換了我去,又要謀害你的性命。今在上帝告了冤狀,把他問成凌遲處死。我還了你的欠債,托生男子去了。今日趕來,送你過江,不久金兵到了。我的冤家,你有家難奔,誰是你的親人!」說畢,抱頭而哭,推了一把,子金醒來,才知是夢。看見桌上燭已將殘,聽見隔岸雞聲報曉,忙叫方丈裡沙彌,通沒一人答應,只落得一枝好蕭。
子金下樓來,只見旁一小門,關著不開。天已將明,子金叫了半日,有一老僧出來問道:「那裡的香客?起的好早。」
子金把月江請他登樓飲酒,同吳公子下船去接美人的話,說了一遍。老僧全然不省,說道:「這個樓接得官客的去處,先一日,有個僧人定下請客,給了五錢銀子。我們不知什麼人,只聽得樓上吃酒,我們不管這些閒事。」說畢,關上門去了。子金好生疑惑,只得從舊路而回。「江上大霧,又不知船上馬玉嬌和櫻桃這一夜如何盼我,那曉得我和朋友在樓上耍了一夜。
或者吳公子和月江都在他船上,見天明了,不肯上金山來?今日他輸了七兩銀子東道,少不得還樂這一日。再過江去訪他,定然有些妙處。」一面想著,一面走下山來。走到山門前,那裡有只船影兒?唬了一驚,疾忙走過江口山岸的去處,自己船也沒了。那江上風濤大起,黑霧迷漫,石勢橫空,飛濤卷雪。
沈子金獨立岸邊,好一似:
風飄斷絮,水泛浮萍。孤零零喪偶鴛鴦,冷清清失群孤雁。金屋屏空,往事已成幻夢;玉簫聲斷,不知何處秦樓。煙花化作空花,慾海總成若海。錦簇花攢,說巧嘴的朱門蕩子;酒闌人散,吃蒙汗藥的白面憨哥。翻巧弄拙,依舊赤手空拳;財散人離,只為負心忘義。水裡得來水裡去,被人欺處為欺人。
原來,胡喜換船時,就把自己慣走水的賊,換上鎮江去,要水裡謀害,殺沈子金的性命,依舊把馬玉嬌和櫻桃、金珠寶玩,全全得了回來。先使一班梨園,叫著兩個妓女,妝成吳公子和僧人,接引他入港。哄他醉了,要吃板刀面,拋在江心,粽子樣去祭屈大夫的。誰想天憐這沈子金,原是索銀鈕絲債的,不叫他死,只把他這些浮財了賬,還他一個精光棍罷了。因子金與假公子山上吃酒,到還騙得一場大醉,一夢醒來,做了個瓦虛舟失。落得個子金在岸上,走來走去,一似尋針的模樣。
那江船上客人看見子金道:「這個人真是有趣,到像得了山水真景,苦吟敲句的光景。又不知是等甚親眷,這等守株待免,望眼將穿,可不作怪!」那知道馬玉嬌和艄公約就,在今夜裡害他性命,後因他金山飲酒,入夜不回,才將船連夜放開,把櫻桃家事寶玩古董,一船載回。
正是:
拋得明月為鉤鉺,留得長江與客囊。但不知子金後來作何結果,胡員外何等快樂,正是:以翼鳥被風吹散,胡巢不定幾時歸;合歡花冒雨殘摧,別院未知誰是主。
且聽下回分散。
第十六回 櫻桃女有義情戀主投江千戶子無廉恥吹簫乞食
詩曰:欲向江南作酒傭,菊殘荷敗付秋風。
難容西子歸湖桌,安得王嬙老漢宮。
鳴鳥有情來榻上,飛花無限過牆東。
聊將世外煙波意,亂寫風雲問碧空。
話說這胡員外要騙銀瓶,胡使他慣走私鹽的大船,換與沈子金上瓜州去,用的那個艄公,有名的叫做楊鐵篙,極是一個積年的水賊,專一在江湖上打劫客商。把長槍撓鉤,俱鐵裹了半截,專一打聽船上攬下寶客,就勾將一路水賊去做生意,或是把客人殺了,或是捆成粽子樣丟在長江裡去,因此渾名叫做鐵篙子楊艄公。當初胡喜伙通打劫他家主人胡鳳的就是此人,一向投在胡喜手下,賊船有百十餘隻,或販私鹽,或做水面生意。
胡員外使他將船換了馬玉嬌去,要他江裡殺了沈子金,把他家事和使女櫻桃一總拐回來。那沈子金一個少年浪子,那裡曉得?他先使了幾個戲子,領著兩個粉頭,在金山寺下假妝吳公子和那和尚假名月江,弄的是沒底的?b鬥,那裡猜去?也是沈子金命不該死,連夜在金山飲酒,不肯回船。那楊艄公在船上等候多時,想了一想:「我與此人何仇?不過員外為要馬玉嬌和他的傢俬回去,今日行個天理,趁此人上岸,把船放開回去罷。料沈子金也沒處來找尋。」當夜二更天氣,南風大起,即時起了錨,扯滿篷,渡過江來。到了瓜州,不上四更天氣。
這馬玉嬌情知是胡員外賺虎離山之計,點著燈也不肯睡。
只見楊艄公走進艙來,看著玉嬌,笑嘻嘻道:「咱二人今夜天假良緣,這個富貴,那裡想得到!」忙叫櫻桃。不肯答應。即喚水手李小二,打開員外送的一壇豆酒,原有下程雞魚筍藕之類,安排下過夜的,和馬玉嬌促膝而坐。飲了一回,恐夜深了,即叫櫻桃來床上同寢。叫了半日,那肯答應,只在後艙嗚嗚的哭去了。楊艄公發狠道:「這奴才,想你家主了?明日叫你受受苦!」一面取出一口尖刀來,放在面前。那馬玉嬌原是門戶出身,何分彼此,歡歡喜喜脫了衣服,兩人抱頭而寢。一夜雲雨無度,那玉嬌口裡無般不叫--原是妓女接客的熟套。楊艄公盡力盤桓,兩意相投,不在話下。
那櫻桃因銀瓶被騙,哭了二日,飯也不吃,忽然見沈子金上岸全不回來,楊艄公進艙和玉嬌同床睡了,就知落在人手,再沒有出頭的日子,哭到四更將盡,聽見他二人淫聲浪起,搖得船也似響的,恐天明受他的打罵:「不如尋個自盡,做了鬼魂,也好尋尋我姐姐銀瓶的下落。」合眼朦朧,只見銀瓶上船來,叫道:「我的姐姐,我也是死了,你快來,和你回去罷。」
醒來又不見了。恰好天將五更,船上人多睡得和死人一般,櫻桃起來,把衣服鞋腳扎得緊緊的,推開船窗,只見滿江黑霧,那分東西南北,歎了口氣道:「這就是我的結果!」猛身一跳,又早飄飄玉腕凌波去,滾滾香魂逐浪福後人因讚他死節一段孤貞,詩曰:休把鬚眉問丈夫,丈夫無骨轉成愚。
每因巾幗成忠烈,翻覺綱常愧大儒。
一怒自能成血性,三思反使惜微軀。
莫言溝壑尋常事,多少英雄遜不如。
卻說楊艄公和馬玉嬌,一夜如膠似漆,兩人摟著商議,問這沈子金箱籠物件,玉嬌細說了一遍。楊艄公道:「咱有這些寶玩,又有員外送他的一千兩銀子,還愁什麼過不得日月?若送你到揚州去,天下也沒有這樣呆子了。如今做了十年私商勾當,還打不著這個大魚哩!今日肯把自己的兔兒不打,倒送與別人吃去?如今湖廣楊麼反了,在洞庭湖八百里地面,用的都是咱一班船上朋友。如今同你到蕪湖上去,圖個大大的富貴,又說什麼胡員外!」玉嬌只得相從。到了天明,叫了幾聲櫻桃不應,才知他投江而死。按下此事不題。
卻說沈子金在金山岸上,找不見原船,走一回想一回。天已將晚,那寺門首酒保來算席上酒菜:「該銀四兩八錢。先收吳公子那一錠銀子,都是精白銅,如今吳公子去了,又不知是那裡人,既然是一席的,少不得還我。」沈子金上岸時,不曾帶得銀包,原是空身上岸看景,不料遇見吳公子一夥神騙,赤手空拳,那裡湊銀子還他?酒保道:「我們是小本經紀,不過是城裡借些酒本來,趁此遊客的錢。這四五兩銀子,那裡保得起?」先是好說,後來見子金全不應承,看了看子金,雖穿著一身時樣衣服,也沒有船,又沒有管家跟隨,就道:「你這個人,分明是騙人的搗子光棍,白白的吃了酒食,難道就干罷了?
就要拿繩子拴起來。說著,圍了許多人,鬧了半日,也有說好的,說歹的,子金無奈何,脫下一件玉色縐紗直裰來,算了三兩銀子,還欠一兩八錢,又脫下一條白線羅裙來,算了一兩。
酒保見他實沒有分文錢鈔,歎了聲厄氣,一直去了。子金餓了半日,那有口飯吃,尋思一會道:「這金山寺有甚生意,不如到城找一找吳公子,或者遇見吳公子不可知。」搭了個人載船,上得江邊岸來,那有一文錢,只得解下身上帶的銀瓶一個香囊來,算了三分銀子船錢,才得進城。
到甘露寺前,已及掌燈時分。餓得眼裡黃花亂滾,肚裡腸子亂叫起來,好像蚯蚓之聲,其實難捱。子金四顧無親,那裡去住?看了看甘露寺前有座土地廟:「且宿了一夜,明日再作道理。」才待進廟安身,只見一個老和尚,打著燈籠出來關門,看見子金一個少年小官,穿著兩截短衣,在門首站立,忙問:「是尋房的,訪客的?如今金兵取了東京,比不得太平時節,關得門早了。」指著門上告示道:「你看看。」子金抬頭細看,只見上寫著:飲差守禦江南兼管淮揚兵馬都統制韓為嚴防奸細事:照得金人犯順,襲取東京,鎮江為南北要衝,奸人不時窺伺。近因塘報緊急,江上戒嚴,恐防江北商旅內藏奸細,伏禍不淺。
今凡寺觀廟宇,不許容留行客止宿。如有面生可疑、系東京語音者,即時報本鎮審驗過江,無論僧道村坊,敢有私留,以軍法處斬,決不輕貸。特示。
大宋建炎三年三月日諭眾通知
沈子金看畢榜文,嚇得面如土色。那老和尚見生說話蹊蹺,不像行客,把門一關,孤零零關在門外。幸得江南三月天氣不冷,在石台上坐了一夜。又怕巡夜兵丁看見,伏在一株槐樹邊,又饑又困。這個浪子,一向受用過的了,也該折算他,這一夜好難挨。
有詩一首,單說少年蕩子不可輕走江湖:莫道江湖容易游,少年常落下場頭。
昆明楚館人先醉,金盡秦樓歌未休。
千里拋家空作客,孤身失計悔停舟。
堤防陌路交情惡,覆雨翻雲何處投。
這首詩單說少年輕浮子弟,仗著有幾貫浮錢,自家有些小才藝,狂跡浪游,沒有那豪傑的本領。或是遇著那些下流匪類。
引入嫖賭一路,不是誘你一擲千金,說是豪傑的本色,就引偎紅倚翠,說是才子的風流,把手中有限的本錢,弄淨了才肯罷休。這等一起朋友,北方人叫做幫襯的,蘇州叫做蔑片,又叫做老白鯗。此種人極是有趣的,喜煞是趨承諂佞,不好的也說好,不妙的也說妙,幫閒熱鬧,著人一時捨不得的。如今蘇杭又叫做伴堂,如門客屠本赤、戚小奇,活活把個南官吉奉承死了,還要嫁賣他的女子。你道人情惡也不惡!
這沈子金自小在武職官家做公子後生,那曉得江湖上人情險惡?因此,被胡喜一夥大光棍,騙去了萬金的資囊,送與別人受用。今在土地廟前睡了一夜,次日早起來,越發餓得慌了。
這頓飯可是省得的?沒奈何,把頂巾上玉結兒換了二十文錢,上店買了一頓點心,且救救急著。不一時,把二十文錢買了兩個上等的點心,幾口吃完了。「這午飯怎麼處,到晚來那裡宿?」尋思一會,看了看金山寺裡拾的這吳公子的紫竹蕭在身邊:「何不走到酒樓上吹簫,求些銀錢度日,以救一時之急。」即取簫出來,擦磨光淨。
看見城門外臨著大江,有一座酒樓,上寫一聯「天地有情容我醉,江山無語笑人愁」,門面齊整,新油的綠綠丹青可愛。
那樓上士客坐滿,也有憑欄看江的,也有猜枚行令的。子金走近席前,把簫吹起。正面座頭上,坐著一個老官人,有六十餘歲,生得巨口長鬚。對面坐兩個客人,一個是武官打扮,三十歲年紀,一個是秀才打扮,二十多歲。老官人看著子金年少,生得白淨,不像個梨園,又不像個客商,問道:「你這個人,戴著頂巾子,沒有長衣服,不像個貧人,因何吹簫乞食?決有個緣故。」子金不好細說,只道:「江上遇盜,劫了財物一空,無可奈何。平日略知些絲竹,暫且餬口。等找尋親戚,再回故鄉。」說畢,淚落如雨。也是子金絕處逢生,老官人便道:「你親戚姓甚名誰,做什麼勾當?」子金道:「我姑表哥姓徐名有功,字震宇,汴梁衛裡千戶出身。聽得在鎮江水營做把總,不知住在那裡,又不知生死存亡。今經大亂,離鄉十三四年了。
那時小人才七八歲,記得他出差江南催買弓箭,因亂後不回家,說在京口住,又投了水營做把總。」老人家看著那武官打扮的道:「這說的可不是你令尊麼?」那武官道:「你莫不是沈二沈巒麼?」子金道:「在下就是。只不認得尊駕是誰?」那人起來:「才說的就是家父。」指著這老人道:「這就是家岳李次橋,這秀才是令妹丈李仰之,原是換親的。如今幸得相逢。」
忙讓坐下。知道不曾用飯,即叫酒保先整四個面來,面罷就送上酒菜。子金飽食一頓。這才叫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
四人酒罷下樓,算還了酒錢,和沈子金一路而行。
進得城來,走了條大街,到一小巷,內是一小小宅院,內裡三層。才待開門,只見徐把總出來,不認得沈子金,問是那裡的客。那老官人才說:』在城外酒樓上遇見,說是找親戚的,問道了一回,才說道是親家的表弟沈親家。今日送上門來,也是天假其便,不然令表弟少年出門,遭著不幸,不知怎麼樣流落了。」徐把總才讓進去,細問了一遍東京的親友存亡。家產俱罄盡了,大家淒然。取出一件紫花布直裰來,給子金穿著,留下眾人吃了飯散去。叫家人打掃一間外耳房,與子金安歇了。
看見他生得乖覺,就安排他在門前做些小生意。那知久慣油滑,不安生理,不消數日,依舊品竹彈絲,看見江南走的婦女,不覺舊病發了,連他表兄家裡也要磨起光來。這徐把總是個忠誠人,那裡曉得,直到子金後來沒有歸結,不得其死,才知道:無義之人不可交,不結子花休要種。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客船上萍蹤遇舊人給孤寺烏棲食殘米
詩曰:白楊風急野飛塵,車馬紛馳秋復春。
天地無窮身易老,山川如舊恨常新。
雨中果落空辭樹,花外鶯啼又送人。
柳絮何曾知去住,過江飄曳一沾巾。
沈子金一案表過不題。再說楚雲娘被金兵衝散,不見了泰定、慧哥,只領著細珠連夜亂撞,恰好遇著了金橘,留宿了一夜。明日雲娘起來,尋思著他窮人家不是住處,可往那裡找尋慧哥?哭了又哭:「沒有個男人領著,只細珠和我,住那裡去?」真是尋思沒法。住不多時,他女婿王進財回來了,見雲娘炕上坐著,問了老婆,才知是老娘,也來磕了個頭,就取了木扒往場後擔草,還要做飯給雲娘吃。雲娘過意不去,忙取出一根銀簪兒--重三錢,叫他去糴米,道:「你往城裡去糴米,打聽兵的信,尋個人貼貼招子,四下貼著找找,就在這近村裡,咱不知道哩。」金橘道:「娘且住著二日,等等哥哥的信。這珠姐又沒出門,小女嫩婦的,自己那裡去?只怕俺這窮人家,沒什麼孝順你。」這王進財極老實,窮是窮,他還待買個禮兒去宅裡磕了頭:「大娘且住兩日看,」說的雲娘只得依著,也是沒法了。
不多時,王進財糴了些米,使個破布褂子包著,又是一個大南瓜,買了些鹽,放在炕上,說是:「城裡亂紛紛的兵,沒去尋,那裡有糴米的?這是東村裡熟人家找的。又尋不出個寫招子的來,前村教書的劉先生,我今請他來了,他說還要五十文買紙。」說著,那訓蒙的劉先生進來,取了一塊板,在鍋台上寫。雲娘哭著念道:立招子人武城縣南宮楚氏:於本月十三日,有家人泰定,帶領七歲小兒乳名慧哥,城外避兵失散,不知去向。泰定二十七歲,長面無須,穿青裌襖、藍棉布褲、布襪青鞋。慧哥身穿藍布棉襖、青布夾褲、青雲頭鞋。如有見者,報信,奉謝紋銀二兩;收留者,紋銀五兩。在河下村王進財家報信。決不食言。
招子寫了二十餘張,叫王進財貼了招子。那裡有個影兒。
雲娘問金橘道:「這裡到毗盧庵多少路?」金橘道:「不遠,上大路往西北走,不上三里路,過了河,一路林子過去就望著了。上年隨著會燒香,我也去了一遭。」雲娘因住了兩日不耐煩,要換個去處,好打聽信,就和細珠出了那屋,要往大路問毗盧庵的路。金橘穿起布裙來:「我送娘去。」雲娘和細珠、金橘上了大路。走不多時,只見一個賣卦的瞽者從西走來,拿著那布寫的招牌,是「看陰陽吉凶婚葬,知八字六壬奇門」。
雲娘看見是賣卦的,問道:「先生,你會占課麼?」那先生道:「占課是大易渾天甲子,那有不知的。」雲娘道:「請先生在這林子樹下替我佔一課,是人口失散的卦。」那先生取出三個銅錢來,地下鋪一片黃布,念道:「單單拆,拆拆單。」把錢搖,又兩搖,擺在布上,道:「是個暌卦。暌者,離也,一時不能即見。世爻屬卯,該在東南方上討信。日神是??蛇,有小人駁雜。喜得子孫宮旺相,日後還有相會之期。」又變了一個家人卦:「這卻好了,且喜天月二德,到處有救,貴人扶持。
到前邊就有信了。」占課已畢,雲娘沒帶著錢,取下一個戒指,有一錢五分重,與先生去了。
又走了三四里路,過了一條小河,穿過林子,金橘指道:「那些松樹裡,就是岑姑子庵了。」說不及話,只見一個人穿著白布直裰,白布帽子,背著一條小口袋,從林子過來,看著雲娘,遠遠站下了。往前走不一會,細珠道:「這不是岑姑師父徒弟幻音?」走到跟前,幻音往前來迎:「大娘那裡去?好些時不見個信。」雲娘問他因甚穿白,幻音道:「俺老師父著土賊火燎殺了。庵子裡發了一把火,虧了大殿沒有燒。把東西搶得精光,幻像擄了去,三個多月才有個信。如今在東京皇姑庵裡,叫我去接他來。才去村裡化了這些米來,且捱日子。大娘進去看看。只央了俺的個親戚來看門,我才出來走動的。」
說話之間,早到庵前,叫了半日,一個八十多歲的老聾婆子來開門。雲娘一行人進去,但見:佛座欹斜,鐘樓傾倒。香案前塵埋貝葉,油燈內光暗琉璃。旃檀佛有頭無足,何曾救襖廟火焚;韋馱神捧杵當胸,無法降修羅劫難。野狐不來翻地藏,小僧何處訪天魔。
雲娘只見後邊三間方丈盡燒了,只落得兩間廚房,大殿的門也沒了,旃檀佛也在地下放著,連供桌香爐都沒了。雲娘進得門來,好不淒慘,先在正殿上燒起一爐香,拜了佛。幻音讓到廚房炕上坐下,正待去取米做飯,只見聾婆子道:「夜來有個漢子來問信道,說是南宮老爹家,往東京去了。」原來泰定找雲娘不著,又來庵裡問信,因南宮吉托夢叫上東京去找雲娘,那知道雲娘還在近處。雲娘一聞此信,好似慧哥在眼前的一般,恨不得一時間母子相逢,便道:「想是慧哥有了信,才往東京去。」又問道:「這是幾時的話?」婆子道:「前日的晌歇,他說腿走不動,要往臨清河口裡船上去。如今才二日,有人去還趕得上。」那幻音又道:「早知他去,我和他搭著伴,一路接了幻像來倒妙。」雲娘道:「只怕還在臨清河口裡僱船,也趕得上。」說了一會,幻音安下一張炕桌,請雲娘吃飯。雲娘心裡有事,只吃了一碗。金橘吃畢飯,辭雲娘回去了。
一夜俱宿在廚炕上。雲娘和細珠商議:「如今孩子沒信,泰定又不得個實信,怎肯往東京走?想是金兵擄著往北去了。
我如今沒了孩子,像個沒腳蟹一般,不如大家趕到臨清,找著泰定,和他一路走,強似在家愁的慌。」細珠道:「沒個男人領著,不知東西南北,兵荒馬亂的,知道往那裡走?」幻音接過來道:「大娘子要去找慧哥兒,我陪你去走走,也要接幻像,他在京裡皇姑庵,是有處找。這一路上的女僧庵,他有咱接眾去處,不消下那飯店,咱婦道家也甚便宜。」幾句話,說得雲娘心裡定了,道:「明日早起來,咱先到河口上問問泰定的信,不該遲了。只是我身邊沒有銀子盤纏,細珠腰邊還帶著幾根簪子,賣著吃罷。」幻音道:「我的奶奶,俺出門再使錢,不如不剃這幾根頭髮了。一個木魚子,到了誰家門上,化不出幾碗齋來,你老人家管吃不了。」大家笑了。
雲娘一夜沒合眼,到天明,梳洗,淨了手,向佛前頂禮,禱祝暗中保佑,早早母子相逢。幻音早煮了飯。吃畢,幻音怕白布衫不好乞化,依舊穿上皂色僧衣,帶了一個木魚。雲娘、細珠使舊手帕裹了頭,項下掛一串素珠。恐怕路途無力,細珠拿了一根拄杖,原是岑姑子的,也像在家女道一般。三人打扮已畢,俱向韋馱前拜了出門。囑付聾婆子用心看守,往臨清河口而去。可憐雲娘自幼不出深閨,受女流之苦。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色年年滿畫樓。
曉起倩郎為傅粉,晚妝呼婢代梳頭。
亂離零落如風絮,兒女飄流似水漚。
今日關山堪涕淚,一條藜杖過荒邱。
不多幾日,早至臨清河口下船的去處。河岸上一個小小尼庵捨茶,認得幻音是毗盧庵師,忙請進去喫茶。這上船的人來千去萬,那裡找泰定去?是亂後找兒女的極多。雲娘到了,問捨茶的師父道:「這兩三日裡,有個長大漢子,三十多歲的,穿個青布襖,找孩子的,過去了沒有?」那道姑不知是那個,他就胡亂應道:「有這個人過去了,只問上東京的路。」只這一句投著前言,雲娘放心前去。
走了二日,路上沒有宿頭,尋了寡婦家住了一夜。幻音道:「奶奶,你一日走不得幾十里路,這幾時到京?不如搭個人載船,賃他後艙口,咱三人坐到汴梁,打發他再糴上幾升米,隨著船艄上吃飯也便宜些。」雲娘道:「隨你怎樣走罷,我一些力氣也走不動了。」恰好有一個小鹽船,帶著些人在船頭上,也有拿傘的、拿包裹的。幻音久走外化緣的,他就知是載人的,連忙上船來,和艄公打了問訊,說是:「一位奶奶上京探親的,只賃你一坐後艙,到京與你一兩銀子。」艄婆請進去看了,在廚後船艄上,尿馬子都全。幻音扶雲娘進了船艙,艄公問他要錢糴米,幻音道:「按人頭一日兩碗米算,上岸總找錢罷。」
艄公見是女僧,說話在行,也不計較。從此雲娘只在船穩坐不題。
卻說泰定因在孫家村被擄到了賊營,遇見宋二狗腿,叫他入伙,細問他,方才知道他哥宋小江死了,他嫂子苗六、侄女宋秀姐從東京逃回來,遇在村裡,又被金兵擄去,因此流落在賊中。後來叫泰定領著一隊賊去打劫村坊,他就丟了槍走了,又回武城縣各處找問雲娘去了。
不料金兵來攻這土賊的寨子,殺了個罄荊把宋二拴去,已是綁了要殺。虧他侄女宋秀姐,就在金元師干離不營裡做了夫人,正值吃酒,在傍彈著琵琶,看見宋二綁進來,有二三十人,見金干離不分付要殺,秀姐認得是他二叔,認做了父親,連忙跪下求饒。這干離不就都放了賊們,收在營裡充兵,把宋二賞了個千總,隨營聽用。
那一日從臨清上岸,要上汴梁去見兀四太子。這大船有兩隻,一隻是干離不坐的官船,一隻是家眷船。擄的臨清婦女不計其數。因宋秀姐會彈琵琶,又會奉承,枕席上把這金將軍弄的昏了,把他做個小夫人,打扮得明珠翠羽、粉妝玉琢,和天仙巫女一般。那苗六四十五歲了,還梳的水鬢長長的頭,抹些胭脂嘴上,妝作老太岳母模樣。那干離不那知是他母子久在巢窩,積年的老娼,後來宋二狗腿知道秀姐得寵,也就作腔做岳丈來,日日在營前搖擺氣勢。一日上了那船,放炮扯起大帥字黃緞旗來。那座船前後行開,艄上打號開船,約有幾百人。
船上簫鼓並奏,彩旗輕飄,真如憑虛御風而行。兩邊人船、貨船、鹽船,都開在兩岸邊去,閃開一條河路,誰敢亂走。那兩崖上都是連環甲馬夾船而行,旗旛隊伍,一連百里不斷。
雲娘、細珠在鹽船後艙往外窺看,緊隨他家眷船行走,這些光景好不熱鬧。過了兩日,俱是幫著大船住下。只見一個人從大船上走過來,從雲娘這鹽船上走過,上岸買燒酒。細珠上船取東西,看的甚真,道:「像是牛皮巷宋夥計他兄弟二狗腿,只是胖了些。」忙忙和雲娘說了。雲娘不信,道:「他一家都上東京投蔡太師去了,怎麼在這裡?」原來這官船上窗子封皮糊著,船邊上婦人亂走,看的極真。忽見一個中年的婦人出來,但見:水鬢斜拖,面皮黃白。年紀有四十多歲,唇上抹兩溜胭脂;身腰兒三尺多高,臉上搽一堆膩粉。高底雲頭鞋,半寸不俏;長眉涎瞪眼,慣戰能遙久在暗巢開狗洞,更從假道做龍陽。
細珠看了,叫雲娘出後艙來看,道:「這不是宋小江老婆苗六兒?剝了皮,我就認不得這淫婦了!」
雲娘正在疑惑,只見船邊上又走出一個年少婦人,有二十一二歲年紀。
但見:
金絲高髻,一半是京樣宮妝;油頭斜梳,又像是市頭娼扮。面皮不紅不白,疑是芙蓉出水;腰肢不長不短,猶如柳線臨風。吞肩蟒袖,昭君馬上少琵琶;到膝宮靴,焉支山下無顏色。
雲娘看了一回,認不出來。細珠道:「倒像那宋家小秀姐,咱買了送給高大爺的,只是出落的長大胖了些兒,只怕也是他。
只是幾時回來了?」說不及話,只見兩個盤髻的番婆,船頭上叫:「宋太太,宋太太,來這裡頑。」原來艄公拿著網,船上打魚哩,引的些婦女們都出來看。內有一個在眾人背後,見雲娘、細珠出來看--是大船上婦女--他卻回頭先看見雲娘。
那雲娘只道是外邊沒人認得他,只管露出身子來呆呆的看,那知那人早已看得分明,高叫一聲:「大娘,你怎麼在這裡?」
這一聲叫,險不把雲娘驚回旅夢愁江上,疑在故園明月中。
雲娘回頭一看,唬了一驚,不是別人,乃是他二娘喬倩女。
從南宮吉死後,回了院裡,又嫁了趙二官人,不足二年。這遭被擄入營,他做了夫人。雲娘不敢上這官船,只到前艙,二人相望流淚。雲娘說不見了慧哥,要上東京找尋,喬倩女說城破被擄,如今要帶上燕京去了,不料這裡又得相逢。看見雲娘衣衫襤褸,滿頭塵土,就知道路艱難,連忙頭上拔一根金簪子、一雙金戒指,悄悄遞與雲娘。雲娘不肯受,喬倩女道:「也是咱姊妹們一點心,知道那裡再得相會?」雲娘才袖了。大家拭淚而別。那苗六兒看見,明知是雲娘,躲進艙裡去了。一聲鑼響,婦人各進官艙。見干離不岸上紮營,密密層層都是帳房。
到了五更,吹角起營,這大船上金鼓齊鳴,放了大炮,就是細樂悠揚,應著水聲,吹吹打打開船而去。喬倩女不敢出艙,推開一扇??子,望望雲娘,垂淚而別。
卻說楚雲娘在鹽船裡面,不消半月,早到汴京城門首。這還是張邦昌攝位,金兵亂走,沒人攔阻。先使幻音上岸,當鋪裡把金簪當了二兩銀子,打發了船錢,然後上岸,往城裡找皇姑寺。六街三訕,走了幾處尼庵,俱不對話。又走了一回,方找著了。進的二門,一群貧人正吃粥哩,問道了一聲當家師父。
只見長老過來道:「過往的師父,請吃些稀粥結緣。」那幻音走的也饑了,看了看,有男女兩席,男子都在廚外地下坐著,婦女在房裡。一個大法炕,坐著位老婆婆,但見:發垂白蒜,面縐黃紗。衣服襤褸,殘衲破襖露團花;笑語從容,拄杖蒲席多道氣。高坐無貧婆之乞相,舉止有大家之威儀。
你道這一位老婆是誰?原來就是蔡京太師之母。只因蔡京為相時暴殄天物,作踐五穀,故有此報。原來這給孤寺與蔡京太師家緊鄰,寺中有一長老,甚有道德,守的普賢行戒,不看經又不化緣,只領著徒弟們打草種田,拾這路上拋撒的米豆菜根,大眾同吃。見這蔡太師一條陰溝,每日從寺前流過,那些剩米殘飯、水面上的葷油有二三寸厚。長老取一竹籠,將這些粳米層層撈出,用幾領大蘆?t曬在殿前。也有那些南筍、香菌、麻菇、燕窩,只用了嫩梢,俱撇在陰溝裡。長老每日都一一撈出曬乾,一封封包訖,不止一年。及到金人將亂,蔡京父子俱貶了遠惡地方。行至中途,取回正了法,把家抄籍。那寺裡陳米通計有十餘囤,曬的乾菜有幾十簍。這長老也不肯自用,做了十數個木牌子,都寫著「蔡府餘糧」,每十石米是一囤。
到了東京大變,這些權臣家貶殺抄沒,人口俱亡,只有太師之母封一品太夫人李氏年過八旬以外,得因年老免罪,發在養濟院,支月米三斗的。這些富民乞食為生,何況貧人。這老夫人左手掌一棍柱杖,右手提一個荊籃,向人門首討些米來度日。也有知道的,寧可吃,不肯給他碗米;那不知道的,和貧婆一例相看,誰去偢睬他?
一日,行到給孤寺前,長老正在門前拾那街上殘米。蔡老夫人走到面前,忙來問訊化米。長老不忍得,細問緣由,才知是太老夫人,不覺慈悲,念了聲「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把那老夫人請入方丈,忙忙待茶。又備一盤點心、一大盆粟米粥、一碟?Z的蘿蔔、一碟?Z椿芽。老夫人吃完齋待去,只見長老取出一本冊子,上寫某年月日收蔡府宅內餘糧若干,通計有八十餘擔,乾菜五十餘簍。那老夫人點了點頭,才知道福過災生天不佑,官隨祿盡命難逃。
長老合掌當胸:「稟上老夫人:此寺中有延壽堂,是接待十方老病大眾的,如今不開叢林,久無人住,就請老夫人權住在此。把小門塞斷,另開一門,招一個貧婆服事。」指著寺中之陳米說道:「這原是蔡太師的口祿,還該太太享用。」老夫人道:「用這一囤十石也還用不了,其餘剩的米,也就著施粥周濟貧人,完了一場功果罷。」不二日,收拾起一所延壽堂來,支鍋盤炕,請老夫人搬了住,恰好街上有一個寡婦,無兒無女,情願來吃現成飯,和蔡太夫人作伴。
寺門掛一捨米牌,上寫「殘米留眾,米盡即止」,寺前立了一個茶棚,板凳十條、寬桌十張,擺些粗碗木箸。也有吃粥的,也有討米的。東京城裡善士們,見給孤寺有此好事,都來送米送柴的。人心好善,遠近相傳,就堆下了許多柴米,立起個大粥場來了。每日鳴鐘吃飯,何止有三五百人,或有年老無生窮婆,俱送延壽堂去祝這日,蔡老夫人正在這齋場看大眾吃粥,見幻音是個尼僧,打個問訊,忙請上炕,問:「有甚事到此?」幻音道:「有個在家女道,來東京尋兒,還沒個安身的去處。尋了幾個尼庵,都不湊巧。現在門外立著。」老夫人道:「快請進來。」幻音出來,請雲娘、細珠進去。見了禮,都上炕坐下。雲娘把不見了兒子來找,言一路苦楚,不覺淚下。老夫人便道:「不消去尋別庵,我這給孤寺留眾捨米,既然沒處去,且住在我這院子裡住幾時罷。你兒子也要慢慢的探信,那有一到就有了的?」
雲娘也是無可奈何,見老夫人話忠誠,細問了一遍,才知道是蔡太師之母老太夫人,下來謝了。早有貧婆盛上粥來,眾婦女吃完粥,過那邊院子去了。這雲娘暫寄給孤寺中,幻音自去訪問幻像和慧哥的信息。不知將來雲娘母子何日相逢,正是: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高秋岳君子心義送雲娘宋狗腿小人情周全泰定
詩曰:十年多難與君同,幾處移家遂轉蓬。
白首相逢征戰後,春光已過亂離中。
行人杳杳看西月,歸馬蕭蕭向北風。
汴水楚雲千萬里,天涯此別恨何窮。
卻說楚雲娘、細珠因尋慧哥到了東京,寄養在給孤寺,與蔡太夫人作伴,吃那些寺中米粥,不覺一年有餘。幻音打聽著他師兄幻像已還俗嫁人去了,自己又回武城。只落得雲娘在京各處打探,並不見慧哥蹤跡。雲娘幾番要死,又怕慧哥還在,因此柔腸牽掛;待要回家,那得盤纏,況且沒有幻音領著,路上如何行路,因此愁成一玻正遇瘟疫大行,東京之人十死七八,幸虧細珠捧湯捧水,過了一月才得平安。
那蔡夫人又病了,八十餘歲的人,又沒人伏侍,雲娘終日替他煎湯捧藥,到像服侍公婆一般。可憐老人命壽已盡,到了半月以上,嗚呼哀哉。這老夫人生經宦地多榮貴,老死空門少子孫。一時間,忙的個寺里長老心焦,沙彌步急,說道:「這老夫人又無子女親戚,棺槨衣衾從何而來?」忽然想起:「他家總管高秋岳,先同蔡太師流貶在江西,後來把他取回正法,高秋岳替他收葬已畢。因金人亂了東京,就投在張邦昌衙門裡,做了個書辦,依舊體面起來,決不知他家太太在寺中。快使人傳與他知,必然來此照管。」即時使小和尚找到府前,問了他家,叫開門。秋岳見個和尚,只說是化緣的,才待問他,只見他說:「蔡太師家太太在寺裡故了。」這高秋岳雖久在權門,也還有些人心,即忙取了幾兩銀子在身邊,往寺裡來見。長老接著,細說一遍,才知道太夫人已住了數年有餘。到了延壽堂中,老夫人停在床頭,穿著破布百衲的皂直裰,項下一串菩提子的數珠,面色如生,如坐化的一樣。不覺悲啼落淚。焚香叩拜已畢,取出十兩銀子,買口松板壽器。忙了二日,把太夫人送葬於寺後,待太平再回舊家墳墓。
到了送葬於寺後,有婦女二人扶棺痛哭,高秋岳身披重孝,不及細問。喪事已畢,細問長老:「蔡宅經此抄籍,全沒親戚在京,此是何人,哭得哀痛的好不急切?」長老細說道:「是前年有一武城縣人,說是他丈夫舊日做過提刑千戶,來此找尋兒子,不能回家。和老夫人在此作伴,已近一年了。因此悲痛。」這高秋岳一聽說武城縣提刑千戶,就想到:「南宮親家是我好友,莫非有些來歷?又不知大亂以後,他家消息何如。」因請雲娘出來,要面謝送喪之情。雲娘原不知是高秋岳,只是出來相見。秋岳行禮拜謝,因問雲娘何事到此。雲娘淚眼雙垂,因說系武城千戶南宮吉妻楚氏:「自先夫死後,止有一子,因遇亂分離,聞說擄在東京,一路尋來,得遇老夫人收留作伴,就如母子相似。如今夫人既去世,我是個外路婦人,也不好在此久住,只得別尋去路。又沒個男人,如何回去?」說著,淚落如雨。秋岳聞言已畢,上前深深一揖道:「老盟嫂不知,我就是高秋岳。當初南宮親家在世,俺兩人親如兄弟,義比雷陳,怎麼知道今日老嫂流落到此地。既然相逢,一切事俱在小弟身上照管,今晚便使人接過去那邊住宿。」雲娘也就如久旱逢甘雨一般,上前又謝了。秋岳一揖而別。到了家中,和老婆說了一遍,甚是淒慘,說:「這等一個富家,如今妻離子散,在個寺裡吃粥!你使迎兒先去看了,再自己去迎他來家住幾日。送他回去,得個伴才好,只找不出這個人來。」高秋岳極有道理,打掃一個院子、一間淨房,安置雲娘。
卻說雲娘見了秋岳,不覺喜出望外,和細珠商議說道:「只怕他是京師人,做個虛體面,如肯來照顧就好了。」細珠道:「如今人有良心的少。一個屠二沙嘴,日日受咱家恩,到了難中,還不肯借出一個錢買個饃饃給慧哥吃,休說人生面不熟的一個京裡人。當初為宋小江家閨女,結的是干親家,如今小秀姐又回去另嫁了,和咱什麼著急的親?」一言未盡,只見一個盤頭的丫頭,捧著一盤子大米,又是一盤點心、一盤豆腐乾進來,見雲娘,磕下頭去,道:「俺奶奶待來看大奶奶,天晚了,明日來,使轎子接過去。」雲娘忙忙的收了,賞了他五十個錢,說:「多多拜上。」丫頭去了。
明日,秋岳的娘子坐了一頂小轎,又抬了一頂空轎來接雲娘。進的寺來,先使丫頭來說。雲娘迎出去,見高秋岳娘子四十餘歲,白淨面皮,腰粗背厚,胖大身體。上著著天藍雲緞衫子,下系白雲拖地錦裙子,兩隻小小鞋兒,說的一口京話,滿面和氣,進來討氈要行禮。雲娘不肯,平拜了。細珠前去問長老討了茶來吃了,即時請雲娘同行,親家長、親家短,一似熟了幾年的一般。雲娘只得去謝了長老,同細珠上轎,往高秋岳家來。
秋岳在門首迎候進去,作了揖道:「親家只管放心住下,我一邊去找公子的信,一邊打探有上臨清的好船,好送你回去。
只要個伴去,我才放心,不然我就使人送去也不打緊。」雲娘千恩萬謝。秋岳不好陪,辭別出外而去。
有詩單贊秋岳的義氣:
莫道長林霜雪深,一枝猶有歲寒心。
平君好客知誰是,多半悠悠行路金。
高大娘和雲娘吃了茶,就炕前放下八仙桌子。知道雲娘吃齋,兩碟甜食--冰糖、粘的茶葉,兩碟細果--龍眼、核桃,大娘子使箸送過來,雲娘也沒動;就是四大碗素菜--一碟油醋燒的白菜、一碟醬炮麵筋、一碟油炸的水茄、一碟炒香椿;兩盤油餉卷子,又是兩大碗蒸的粳米飯,一道粉湯。雲娘吃飯,細珠自去廚炕上吃去了。飯畢,大娘子讓雲娘過東屋後一個獨院子,三間正房、一個葡萄架,好不清雅,鋪設的桌椅床褥件件俱有。雲娘看看高秋岳家光景:宅院兒不大不小,還有富貴家風;器皿兒有舊有新,多是亂離置買。冰山雖倒,門前車馬尚崢嶸;綿力猶存,眼底人情多樸厚。雖然僕役權門使,尤勝衣冠陌路人。
雲娘每日與高大娘說些閒話,才問道:「宋家孩子為什麼著他回去了?」高大娘笑道:「親家,你還不知道,這丫頭一家沒個有良心的。他爺因沒兒尋妾,托著親家送將來。抬舉他的金燈樓環子、四季衣服,大皮箱盛著。因他老子來京投托,爹連忙拿出五百銀子來,著他開個銀鋪。不想因宅裡老爺有了本參著貶了,他知道俺家有了事,拐了銀子和女兒連夜去了。
那件待他不好來!」雲娘說道:「遇見他在金兵的船上,和他娘在一處。」高大娘道:「這人終不得好,一處無恩,百處無恩,就是金兵也是個人,將來還作下了。」這裡閒話不題。
卻說高秋岳忽聞宗元帥的文書到京,要張邦昌上江南,請孟太后和這大小官人,並宮中器具都要上船。大船以外,少說也得百十隻上號船。高秋岳想了想:「和船家講了艙口,不拘那個船上,送到臨清。雲娘離家百餘里,就是他家武城縣了,又是官船,婦女極有體面。再沒這個機會好了。」忙來和雲娘商議。雲娘恨不得一步到家,找尋慧哥的信,忙忙謝了。高秋岳原有體面,又歷練事體,就和管船的太監說明,在第十二隻宮人船上給了一個艙,連米都艄公的,做了五兩銀子。雲娘還有幾根簪子,這一向盤費了許多,取出兩個金戒指約重五錢,金頂簪二枝重二錢,叫高秋岳去打發船錢。高秋岳那裡肯收,道:「小弟就窮,也還雇得起個艙,著你使錢,不如我不管了。」雲娘只得收回。到了臨行之日,擺了一桌素菜,與雲娘換了一身綢絹素衣,細珠換了布襖,送上了十兩銀子。高大娘子親送到雲娘船上。千恩萬謝,灑淚而別。
宮人上完了船,等太后的座船到了,才(隨)後次第而行,如魚貫相似,張邦昌的大官船吹打放炮押後緊隨。雲娘去了半月,離臨清三百餘里,忽然來報金兵從山東濟南破城了,來臨清要截取太后、宮人的船。唬得艄公不敢前進,就從小河口--有一條湖水通淮河--改了路,不走臨清,上宿遷、溧陽一路而去。這雲娘又不敢上岸,怕遇金兵,只得隨船南去,再作商議。正是:風飄蓬轉隨南北,人似鴻飛少信音。
按下雲娘南去不題。卻說泰定因南宮吉托夢,說是雲娘在東京給孤寺,要來京找尋,又到岑姑庵裡問信,留了話。那聾婆子聽了,只說泰定起了身,其實泰定各處探問,還沒起身。
及至雲娘行後,又到庵裡去找,聾婆子又說:「雲娘、幻音一路東京去找你去了。」這泰定才往東京一路而來。正是茫茫大路,密密人煙,那裡去問?泰定真是義僕,若是別人,有了那宅子裡五百兩銀子,那裡成不的人家,還來尋那主母做什麼。
離臨清去了幾日,正行間,忽見金兵在河上擄人,泰定走得人困馬乏,那裡走躲。說不及話,被番兵趕上,叫他去跟馬,不敢不跟。他原心裡安排到夜間走了罷,不料夜間和拿的這些蠻子一條鎖拴著,交給一個鎖頭上的:「去了一人,那十人俱死!」因此走不脫。
到了天明,只見一員番將坐著帳中點名,打扮的好不齊整。
泰定看了道:「不是別人,這不是宋二狗腿麼!他做了賊,幾時又投了金兵,做了將官?」心裡又喜又怕,喜的是:「撞了熟人,不肯擄了我去,說的他心軟了,必然放我。」怕的是:「前番叫我入伙和他做賊,我半路裡走了,他又撞著我,倘一時怒起,要殺我怎麼處?」正是尋思,把頭扭著,只推不看見。
那宋二早認的他了,笑道:「你不是泰交宇麼?」泰定怕,跪下笑道:「今我又來央及你了。我因俺家主子沒有信,我怕你留我,才偷走了。如今俺主子在東京,要去接他去,千萬看些舊情。」宋二故意道:「我好好留你入伙,若你依我,你如今已做官了。你自去了,今日又落在我手裡。」因把牙咬著道:「拿了你殺了罷!」謔得泰定沒命,只叫:「宋爺饒命罷!千萬看俺宋大嬸子面上,他老人家從來待的我好。」只這一句,宋二忍不住嗤的笑了,跳起來道:「你道不害怕,怎麼就是這嘴臉?」一把拉起來道:「我哄你哩。」謔得泰定只管哭起來了。宋二拿了一壺酒、一塊羊肉給他吃,那裡吃得下去。泰定才和宋二說,他因雲娘、慧哥不見了,找了半年才有了信,在東京給孤寺裡:「如今要去接他去。不為這主人家舊恩,那裡不是吃飯處?」我還求不出你這引進來。」宋二點了點頭說:「你還是個好人,也不枉了南宮官人家養你一常我擁撮你去罷。」即向荷包裡取出一錠銀子來--有四兩,送與泰定道:「你往東京上去,怕明日打圍,別人撞著你,再不能勾脫手了。」泰定才謝了他,把羊、酒吃畢,如游魚脫網,抱頭而去。
不一日來到東京,問了給孤寺長老,說雲娘在高秋岳家接去了。及到秋岳家問信,他認得泰定,連忙待了酒飯,才說:「雲娘去了一月有餘,上臨清上岸,你快去趕。」這泰定長歎了一聲,只得再出東京,仍回舊路。
正是:
北斗星稀,水底連天十四點;南風雁杳,月中帶影一雙飛。
未知泰定趕上雲娘何處相見,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留高僧善士參禪逢故主義僕得信
詩曰:休話喧嘩事事難,山翁只合住深山。
數聲清磬是非外,一個閒人天地間。
雲破月來花簇簇,草香溪靜水潺潺。
無人肯與群公道,巖桂高枝正好攀。
單表那楚雲娘因好佛法,懷胎時就講經聽道,後來生下慧哥,就有些胎教,因此天戒不吃葷腥,時常敬奉菩薩。四五歲時,偏要買泥佛來燒香,也學著和尚們行那五體投地的拜佛,閒常去把土泥做個寶塔頑耍,偷雲娘的數珠帶著念佛。雲娘、細珠常笑他是個和尚托生的,那知他實實的做了和尚,在觀音堂出家。雖是母子拆散,被屠本赤掠賣,原是他命該成道。不遇了大難,誰肯把兒子送入空門?
單表他八歲為僧,遇著長老收為徒弟,起了法名了空。這長老不是別人,就是楚雲娘那年上泰山燒香遇見的雪澗禪師,曾慧眼觀見慧哥雖為南宮吉結局,卻是羅漢一轉,後日該主持正覺,點化他出家。雲娘曾許口為願。因此,雪澗禪師乞化到庵中接引慧哥,一住五年,才得遇合。這是西來大事因緣,不同小可。自那日收了空為僧,就教他唸經識字,拜佛焚香。到了三年以外,了空經法俱解,教典全通。教他習學戒行,或是村市乞化、挑柴掃糞、灌菜汲水、開地鋤田,了空年紀雖小,隨力苦行,歡喜受教。這雪澗禪師就知他是內外圓通、戒慧俱足的一個羅漢善果。後因金兵劫殺,觀音堂在大路傍,不得習靜,就領著了空習學行腳。
如是一年,了空因念母親雲娘沒有信息,未知亂後存亡,雖是出家,不可忘母,要拜別師父,回武城縣探信。就如目連救母一般,不盡人倫,焉能成道。雪澗禪師因了空年才十二歲,如何出得門,只得再將錫杖使了空擔負衣缽,一路又到本庵。
那知大兵屢過,燒得大殿皆空,把一尊大士風雨淋浸,蓬蒿二尺餘深,成了一片荒地。那城東有一善居士王杏庵,專好行善濟人、修橋建寺。他因捨了地與岑姑子建毗盧庵、旃檀佛的功果未成,經著大亂,這須尼僧支持不住,岑姑子死後,幻音、幻像俱各處散了,香火全無,又招不出個僧來。那日雪澗禪師使了空挑著衣缽,到他門首化齋。王杏庵正在門首,見禪師雙眉垂雪,一頂圓光,領著個小頭陀,赤腳挑著經擔蒲團衣缽,來得有須道氣,就請進客廳備齋。
問道:「禪師自何方來?」
禪師道:「無來無去,不定何方。」王杏庵見長老說話不俗,有須來歷。家童捧出一盆白米蒸飯、兩個大油餅、四碟小菜,甚是精潔。禪師盤膝坐於蒲團之上。二人用畢,又是苦茶淨口。
正待問訊作別,王杏庵請問佛法從何入門,雪澗長老合掌當胸而說法曰:「凡學佛者,先恭戒、定、慧三學:一,受持戒法。
迷心為惑,動慮成業。
由業感報,生死無窮。
二,受持定法。
欲除苦果,先除苦因。
業分善惡,功無起滅。
三,受持慧法。
塵去鏡明,天空自照。
業盡惑除,情忘性顯。」
長老說三學已畢,居士又問:「何為四變?」
雪澗禪師又為合掌而說法曰:「釋氏之門,以眾生廣度,為報佛恩而說四變:一,佛之慈悲,變眾生之暴惡。
二,佛之喜捨,變眾生之貪吝。
三,佛之平等,變眾生之冤親。
四,佛之忍辱,變眾生之嗔害。」
長老說四變已畢,居士又問:「何為漸次?」
長老說曰:「從漸入頓,從次入圓。功到自成,瓜熟蒂落。」又問:「何為四斷?」
答曰:
不去淫,斷一切清淨種。
不去酒,斷一切智慧種。
不去盜,斷一切福德種。
不去殺,斷一切慈悲種。
長老說四斷已畢,居士又問:「何為坐禪?」
長老合掌而說偈曰:
心光虛映,體絕偏圓。
金波匝匝,動寂常禪。
念起念滅,不用止絕。
任運滔滔,何曾起滅。
起滅既望,現大迦葉。
坐臥住行,未常閒歇。
禪何不坐,坐何不禪。
了得如是,是號坐禪。
長老說坐禪已畢,居士又問:「何為心觀?」
長老合掌而說心觀曰:《楞嚴》云:諸法所生,惟心所現。一切因果,世界微塵,因心成體。欲言心有,如箜篌聲,求不可見;欲言心無,如箜篌聲,禪定即響。不有不無,妙在其中。
又說偈曰:
說佛從心得解脫,心者清淨名無姤。
且道鮮潔不受色,有解此者成大道。
長老說法已畢,居士五體投地,願拜弟子受戒,因說:「此處有一毗盧庵,自經兵火,無人居住,情願留師供養,就在村前大樹林邊,請老禪師隨喜。」這雪澗長老仗錫前行,了空後隨。出了村,不上半里地,果然一座草庵。但見山門倒鎖有雲封,香積荒殘無月照。王杏庵取鎖匙開了門,只見前殿韋馱、中殿毗盧佛檀香像還沒完工,前廚後園、菜畦井水,十分方便;雖方丈燒灰,尚可整理。王杏庵說:「如果弟子有緣,老師肯住,情願把家財捨了,修完佛事。」向佛前韋馱、灶神參拜了,居士又替長老問訊皈依。也是了空的舊願,雲娘捨了那一百八顆胡珠在此,該了此善緣,自然佛力護持,韋馱接引,還來毗盧庵修行。
這王杏庵傳起舊日檀越,眾善信男女知道招了一位有道德的高僧在此。那舊日在的幻音,因庵上無人,往城裡王姑子庵去了,正愁無人看守佛事,一聞此信,大家送米面油薪,又招了一個道人做火頭。這長老和了空,不消三日,打掃得前後潔淨如新,開園種菜,掃地焚香,閒來和了空講法傳宗不題。
卻說這泰定自東京尋雲娘不見,回來了,又到臨清閘上,問汴梁來的官船,全沒有信。過了一日,才知是金兵從山東下來,要截船搶這宮人,因此改了路,從小河由湖蕩上淮安去了。」
想是大娘在船上,不得上岸,又隨著官船上了南京。又沒個信音,往那裡找?等幾時,問這官船的信,幾時到淮安,好往南京一路找將去,且在宅子裡打混著。」東問西問,再不得個真信。
那日要尋幻音問問大娘幾時和他分手,走到毗盧庵來。進的山門,只見個老和尚在地下曬須乾菜,一個小沙彌在殿上掃地,收拾得光光淨淨,才知道這庵子另招了和尚,不知幻音那裡去了。見了長老,問訊了,問道:「這庵上原是尼姑,如今那裡去了?」長老回道:「俺是新到的,沒見甚尼姑,只是個空庵子。」說著曬菜,全不理他。泰定走得乏了,在前殿台基上坐著,要口涼水吃。長老叫了空:「取碗水與走路的居士。」
那了空用盤子捧著碗水,送到泰定面前。泰定接來吃了。了空著眼上下看泰定,像有須認得。泰定也看這小和尚有須熟,認不出來,問道:「老師父原是那裡人?這小師父說話像這裡人聲音。」長老說道:「貧僧是西川人,在泰山後石洞住了四十年,來這城東五十里外觀音堂捨茶,俺這徒弟就是這裡招的。」
泰定又問道:「他是那裡人?」了空在傍笑著道:「你管他做什麼?」長老道:「也是你貴縣人。從前年金兵搶城,和他母親失散了,著個人送到我庵裡來,再記不得那個人是誰。他年紀才七歲,那裡記得去?他說母親姓楚,父親是千戶官,不在了,是大人家。今年十一歲。常要去找他娘去。」只這一句話,才提起南宮家官職,失散的原由。泰定忙上前一看,道:「你不是慧哥麼!」了空失散時七歲,泰定日日背他,也還略記得模樣,上前一看:「你不是泰定麼!」兩人抱頭而哭。這才是:主僕相逢佛力大,亂離重遇世間希,長老見他主僕悲泣,甚是慈悲,喜他是主僕重逢,高聲念「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替他焚了一炷香。了空、泰定拜佛已畢,就問母親並細珠的信。泰定細說一遍,說:「往東京去找你不見,又回不得家鄉,在給孤寺住了二年,幸遇高太爺送了盤費,搭著送太后的船上來,不料金兵要截船,不敢到臨清,只半路上就上小河口,進淮河往南京去了。這又是半年,打探不出個信來。這是岑姑子家,你就忘在這方丈住了一月?」那了空道:「俱不記得了,只記得你背著我躲兵。和那走路的人,不知姓什麼,你不見了,他就把我送在庵上。」這裡各訴衷情,悲而且喜,不題。
天色已晚,忽然狗叫,有兩個人投宿,都是背著褥囊雨傘,遠行的光景。長老問他是那裡來的,原來是兩個南兵的打扮,從南京下文書,要上山東去,因來村裡訪朋友,不在了,天晚沒處去,來庵裡尋個宿處。長老道:「俺新到的,不敢留眾,沒有什麼款待,權住在這韋馱殿裡罷。」兩人說道:「俺自有乾糧,只吃口熱水。這裡宿極好。」就住下了。泰定和他坐著,閒問道:「這皇帝在南京,不回汴京了?」那人道:「如今還嫌南京近,怕金人過江,要上杭州建都哩,還敢回東京麼!」
泰定又問道:「東京孟太后不知幾時到南京?這裡金人立了皇帝張邦昌,還回東京來麼?」那人道:「一到就貶了,押著往江西去,還怕不得乾淨,將來有拿問的意思。我們就是張老爺座船上的兵,如今俱發在鎮江水營裡,是都統制韓世忠老爺鎮守,好不利害。如今奉將爺的令,來山東下文書,又聽得金兵有過江來的信,不知虛實。」這泰定才想起雲娘的信:「此人必定知些去向。」忙問道:「那東京送太后的船上宮人們極多,還有許多載帶的婦女們,後來到南京麼?」那人道:「只到了清江浦關上,把官船上宮人們點了名冊,一切閒人俱趕上岸,怕帶過奸細去,那裡肯容他上南京?都在淮安府,各人另寫載船罷了。」只這幾句,泰定和慧哥喜之不盡,道:「這是實信麼?」那人道:「我們奉將爺的令,親上船把這須搭載男女們都趕下來的,怎麼不真?」兩人各自宿去了。
這裡泰定、慧哥商議,要上淮安府探信:「不過一千里的路,如今哥又出了家,我帶起個道士包巾來,和你帶個木魚,那裡不化了去?只化著飯吃,就找出信來了。」大家歡歡喜喜宿了一夜。了空次日稟知雪澗長老道:「弟子蒙師父數年誘出迷津,點歸覺路,真萬劫難逢。本該追隨法座,圖報師恩,奈一時聞了母信,寸心如焚,又逢舊人,急欲一尋。萬望師父慈悲,放行勿留。」雪澗和尚笑道:「因緣也到,我怎麼留得你住?但你此去要過愛河慾海,必須牢牢把持,倘逢冤籐孽葛,定要一一芟除,然後龍珠會合,佛性光明。我有八句偈言,你須切記在心,自有應驗。」因說道:明月誰伴,蘆花獨尋。
衲破珠還,海潮有音。
虎穴見佛,鴛帳止淫。
消愆釋罪,蓮淨梅心。
了空聞言,不覺心地洒然,因再拜領受。即忙拜了菩薩,別了師父,拿了木魚,泰定也將藍布二尺,做個道士包巾,挑著一個道士蒲團、兩件舊衲衣,一主一僕,一路而去。
正是:
世亂年荒,有路但來憑夢寐;蓬飄梗斷,無家何處問庭幃。
不知母子何日相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淮安城下萍飄寡婦泣窮途青浦舟中星散離人驚會面
詞曰:世事浮雲,行蹤飛絮,天南地北悠悠。
似春花秋燕,落葉與孤舟。
任造化,顛來倒去,一憑他、行止沉福江湖杳,歸期難定,白了少年頭。
韶華能幾日,山長水遠,到處牽愁。看白□岸上,紅蓼磯頭。垂楊外,
數聲橫笛,驚起沙鷗。何處問、三閭漁父,盡付與東流。
右調《滿庭芳》
單表那世上悲歡離合,人生不幸,到了亂世,越發是飄蓬斷梗一樣,忽然而聚,忽然而散,偏是想不到處,又有機緣。
即如雲娘原為尋慧哥,誤聽了信上東京,流落在給孤寺中,幸虧高秋岳念舊,資助盤費,又與他搭了大船上的艙口,順路到臨清馬頭上,回武城縣來,算得是極停妥的。那知這金兵從山東搶下來,要截船上的宮人,只得改路由黃河口上淮安去了。
雲娘在那大船上,如何敢上岸,只得相隨而去。真是由不的人。
一個寡婦領著一個使女,雖是還有高秋岳送的幾兩銀子在身邊,知上那裡去好?獨自沉吟。
在船上不多兩日,過了黃河,是淮安地方。到了閘口,只見江南一道旨意下來,說是金兵有信南犯,恐有奸細過河,只將東京送的宮人點名上船,一應帶的閒人,不論男婦,俱趕上岸,不許放過一人。使官兵過船,把雲娘一起搭載男女,一齊趕逐。幸虧那管船的太監認得高秋岳,把雲娘包袱都送上岸,其餘別人還有空身趕上岸的,好不苦楚。
這雲娘和細珠離了官船,守著個包袱,孤孤淒淒,卻往那裡去好,又沒個熟人問問路,如何往山東回臨清?雲娘、細珠河上坐了一會,天色漸晚。那須大小船隻,都坐滿了。雲娘羞慚,不敢近前去問,使細珠:「你去河邊,問有小漁船,咱賃一隻罷。」細珠走到河口,要包一隻船上山東,那有去的。只見河稍頭停著一隻小浪船,一個七十歲的老艄婆,在船頭上補破襖。細珠問道:「你這船可上山東去麼?」婆子道:「這船上有淮安張衙裡奶奶,雇下上東海燒香的。你要那裡去?」細珠道:「俺也是兩個女人,上山東的。」婆子道:「沒有男人麼?」細珠道:「沒有,只我娘兩個兒。要有艙,多多謝你須船錢。不拘是誰家雇下的,就在後艙裡也罷。」原來細珠隨著姑子幻音上東京,坐了一遭船,外邊走了二年,也就有須江湖的老氣,道:「就是糴米都講在一處罷。」婆子道:「我家老公上城裡接張奶奶去了,等他來商議。」說不多時,只見一個老船家,領著一個後生,挑著一擔行李望船上來了。近前見細珠和婆子搭話,問是做什麼的。婆子道:「是僱船的。我說張衙裡雇下了,他說是兩個婦人,要順路回山東去。好不好帶在船艄上,也多賺幾錢銀子,添著好糴米。」老艄公又問細珠道:「你只有兩個人?帶在後艄,做三兩銀子罷,還添上一斗米。」
細珠道:「多了,連米做二兩銀子罷。」說了半日,細珠怕天晚了,道:「添上五錢銀子。到那裡上岸?」艄公道:「過了海州是青口地方,起旱是雇腳,水路是有船去的。」細珠回來和雲娘說道:「是一個奶奶雇下燒香上東海去的,又沒個男客,咱一路搭著他,好不方便。只講了二兩五錢銀子,咱今夜就宿在船上。老艄公兩口兒到老實的。」雲娘歡喜,即同細珠攜著包袱被囊,上了船來。原來是一個席棚搭著四艙,後面是鍋灶。
艄公白日在岸上扯纖,黑夜在船頭上睡。這小後生守著行李,收拾了後艙,給雲娘、細珠安置包裹。一宿晚景不題。
卻說盧家燕從那年嫁了張衙內,升在台州府。後來因南宮吉女婿梁才去拐騙他,被張通判將衙內趕回原籍真定府,因遇金兵大亂,不敢北回。後來張通判故了,公子只得在淮安府典了一處宅子住下。一亂三四年。盧家燕生了一子,叫做安郎。
不幸衙內去歲感了時症,五日而亡,止撇下盧家燕和安郎--年已五歲。因許下海州清風頂三官殿去還願,賃了船在清江浦等候。那時天緣相湊,雲娘在此相遇,也是雲娘平生賢惠,待眾妾有恩,該受此一番接濟,這都是他的積德,絕處逢生。到了次日天晚,只見一頂小轎,一個丫鬟騎著驢兒,盧二舅抱著安郎,從岸上來。這小後生教著下了轎,搬上行李。盧家燕進艙,下了前艙的簾子。天已昏黑,後艙使蘆席隔斷,彼此不得見。這雲娘只道是秋水片帆孤雁宿,那知道月明千里故人來。
到了第二日,這小後生才和盧家燕說:「這船上艄公,又搭了兩個婦人在艙後,不知是那裡人,也要往山東去。」盧家燕也不言語。
這船由清江浦閘口到了安東縣,水又寬,風又大,扯不得纖。到夜裡,大雨如傾盆一般,上邊蘆席濕透了,下邊船板透水,把墊船的草都濕了。到了三更,點起燈來,婦女忙成一塊,只管往外舀水。這雲娘後艙高叫:「細珠起來,看看包袱,休要漏濕了。」盧家燕半夜聞聲叫細珠,聲音好熟,早已把艙後的蘆席揭起,方才見面,忙叫:「大姐姐,你怎麼來到這裡?」雲娘唬了一驚,細問方才認得是盧三姐,不覺抱頭大哭。
正是: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世亂年荒逐亂蓬,佳人流落思無窮。
繁華過眼容全改,兒女牽腸恨不同。
海畔難期千里外,天涯重聚雨聲中。
誰言岐路愁歸處,猶有孤雲伴塞鴻。
盧家燕和雲娘哭罷多時,才問怎麼沒有慧哥。雲娘聽說,放聲大哭,才把「金兵進城,母子拆散,上東京找了二年不見,高秋岳家送我回臨清,不料官船又不走臨清,由黃河進了淮安,因此要趁船回山東去。姊妹們得遇著一處,這也是天幸了。」
雲娘又問盧家燕道:「因何穿孝?」家燕才把張衙內父子俱亡的話說了一遍。叫了安郎來,給雲娘磕頭。雲娘一見,想起慧哥,淚如湧泉,想道:「有兒沒兒了,沒兒的到有兒了,世上的事那裡想去!」這裡姊妹同窗而宿。
不則一日,到了海州板蒲口。雲娘要僱船上山東去,家燕苦留不肯住,恨不得一步到了家,找兒子的信,那顧得荒亂。
使盧二舅先上岸去,問問山東的門路。那店家說:「如今金兵到了濟南府,立了劉豫為王,不日大兵南侵。休說是兩個婦人,就是一隊軍也不敢走。」說得雲娘面面廝覷,一聲兒不敢言語,只是揩淚。
這盧二舅也在傍力勸,說道:「姐姐休錯了主意,如今人家還往南躲亂,你兩個小女嫩婦的,要走一二千路,兵慌馬亂的,俱身子保不祝今日遇見,就是一家了,回去淮安城裡,兩個寡婦一處做伴。南北大路,少不得有了東昌府的人來往,稍信給泰定來接。你在這裡,還只怕慧哥和泰定又不知在那裡找你哩。正是遠的隔一千,近的隔一磚,將來母子相逢,和今日一樣,一個船上,不著下雨還認不出來哩。」盧家燕也勸雲娘道:「依二舅說的是,不如咱一路進了香,回淮安去。等待安穩了,常有山東人來往,先稍個信去也好。」雲娘聽了無奈,只得依言,道:「只是打攪了你,你如今也是一灣死水了。」
盧家燕道:「姐姐說那裡話!想著當時同起同坐、一鍋吃飯,從來不曾錯待了我,就是到了張家,也沒忘了姐姐的恩。今日天叫相逢,著咱姊妹們做伴。這淮安湖嘴上還有幾間房子,每月討著租錢,公公和他爹的靈柩寄在湖心寺。還有兩頃水田,夠咱姊妹們用的。只這等,還尋不出個伴來。」說著,把船灣在黑風口裡。
過了海州城,一路上雲台山清風頂來。雇了兩乘小轎、幾個腳驢,盧二舅抱著安郎。早望見雲台山三官大殿,好不巍峨,但見:高峰突兀,巨海汪洋。黑風口浪捲千層雪,人渡孤帆;白石渡潮湧幾家村,僧歸古寺。倒座崖觀音名剎,延福觀元始天尊。蒼松古柏,掩映金闕銀台;瑤草琪花,恍惚蓬萊閬苑。南北磊古洞幽深,十八村賢人隱跡。四面靈山福地外,千家煙火蜃樓中。
原來三元大帝,天官主福祿、官位、財星,地官主壽夭、功罪、幽冥、生死,水官主四瀆五嶽、風雨雷電之事,與人消災增福懺禍,叫得應響。上元、中元、下元,為他降生之日。
當日兄弟三人,在此出家成道,得了天仙之位,因此四海九州來進香不絕。
這盧家燕和雲娘上得山來,先參了伽藍,計了腳力。上得南天門,只見密層層松竹雲煙,真是洞天福地。上得大殿高台,俱是白石玉柱,雕作盤龍法身,高大有二丈餘。前後兩層,迴廊圍繞,經樓香閣,高出雲霄。二人不敢抬頭,拜畢,焚了香紙。盧家燕道:「請姐姐討簽。」雲娘捧籤筒在手,暗暗祝誦:「若是母子再得重逢,求個上上。」跪下才搖得一搖,早有一簽跳在地下。細珠拾起來,是上上第十一簽:君是人間最吉人,由來陰德可通神。
明珠會合終須有,紫竹灘頭一問津。
盧家燕也跪下討一簽,是中吉八十二簽。兩人謝了簽,就有道人請去客堂。齋飯已畢,捧過緣簿,求二位娘子佈施。盧家燕留下二兩香資,不肯叫雲娘另費。雲娘不肯,留下了五錢銀子。
下得山來,買了幾個鬼頭兒、紅棒槌、貨郎鼓,給安郎耍,又買了兩張雲台山十八村出賢人的圖,那鋸樹留鄰、耕牛護主的故事,件件俱有。依舊上了原船,回淮安來。
不一日,到了清江浦,因閘口不開,船走得慢,換上兩乘小轎,飛也似到了淮安。原來住在竹巷,一帶河邊,進五間門面,三層房子,後面住房,傍一個小小閣子,上供著觀音菩薩。
雲娘進去,和細珠拜了佛像。即收拾了閣子下一間,給雲娘宿臥。自此,姊妹二人同心一氣,過其日月。盧二舅自去湖上做小買賣、討租錢不題。不知將來雲娘母子何日相見,正是:天長地遠誰能盡,明月蘆花無處尋。
且聽下回分解。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3-28 11:2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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