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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11-11-26 來自 A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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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李瓶兒何家托夢提刑官引奏朝儀
詩曰:花事闌珊芳草歇,客裡風光,又過些時節。
小院黃昏人憶別,淚痕點點成紅血。
話說西門慶同何千戶回來,走到大街,何千戶就邀請西門慶到家一飯。西門慶再三固辭。何千戶令手下把馬環拉住,說道:「學生還有一事與長官商議。」於是並轡同到宅前下馬。賁四同抬盒逕往崔中書家去了。原來何千戶盛陳酒筵在家等候。進入廳上,但見獸炭焚燒,金爐香靄。正中獨設一席,下邊一席相陪,旁邊東首又設一席。皆盤堆異果,花插金瓶。西門慶問道:「長官今日筵何客?」何千戶道:「家公公今日下班,敢屈長官一飯。」西門慶道:「長官這等費心,就不是同僚之情。」何千戶道:「家公公粗酌屈尊,長官休怪。」一面看茶吃了。西門慶請老公公拜見,何千戶道:「家公公便出來。」
不一時,何太監從後邊出來,穿著綠絨蟒衣,冠帽皂鞋,寶石絛環。西門慶展拜四拜:「請公公受禮。」何大監不肯,說道:「使不的。」西門慶道:「學生與天泉同寅晚輩,老公公齒德俱尊,又系中貴,自然該受禮。」講了半日,何大監受了半禮,讓西門慶上坐,他主席相陪,何千戶旁坐。西門慶道:「老公公,這個斷然使不得。同僚之間,豈可旁坐!老公公叔侄便罷了,學生使不的。」何太監大喜道:「大人甚是知禮,罷罷,我閣老位兒旁坐罷,教做官的陪大人就是了。」西門慶道:「這等,學生坐的也安。」於是各照位坐下。何太監道:「小的兒們,再燒了炭來。今日天氣甚是寒冷。」須臾,左右火池火叉,拿上一包水磨細炭,向火盆內只一倒。廳前放下油紙暖簾來,日光掩映,十分明亮。何太監道:「大人請寬了盛服罷。」西門慶道:「學生裡邊沒穿什麼衣服,使小價下處取來。」何太監道:「不消取去。」令左右接了衣服,「拿我穿的飛魚綠絨氅衣來,與大人披上。」西門慶笑道:「老先生職事之服,學生何以穿得?」何太監道:「大人只顧穿,怕怎的!昨日萬歲賜了我蟒衣,我也不穿他了,就送了大人遮衣服兒罷。」不一時,左右取上來,西門慶令玳安接去員領,披上氅衣,作揖謝了。又請何千戶也寬去上蓋陪坐。
又拿上一道茶來吃了,何太監道:「叫小廝們來。」原來家中教了十二名吹打的小廝,兩個師範領著上來磕頭。何太監就吩咐動起樂來,然後遞酒上坐。何太監親自把盞,西門慶慌道:「老公公請尊便。有長官代勞,只安放鍾箸兒就是一般。」何太監道:「我與大人遞一鍾兒。我家做官的初入蘆葦,不知深淺,望乞大人凡事扶持一二,就是情了。」西門慶道:「老公公說那裡話!常言:同僚三世親。學生亦托賴老公公餘光,豈不同力相助!」何太監道:「好說,好說。共同王事,彼此扶持。」西門慶也沒等他遞酒,只接了杯兒,領到席上,隨即回奉一杯,安在何千戶並何太監席上,彼此告揖過,坐下。吹打畢,三個小廝連師範,在筵前銀箏象板,三弦琵琶,唱了一套《正宮.端正好》「雪夜訪趙普」、「水晶宮鮫綃帳」。唱畢下去。
酒過數巡,食割兩道,看看天晚,秉上燈來。西門慶喚玳安拿賞賜與廚役並吹打各色人役,就起身,說道:「學生厚擾一日了,就此告回。」那公公那裡肯放,說道:「我今日正下班,要與大人請教。有甚大酒席,只是清坐而已,教大人受饑。」西門慶道:「承老公公賜這等美饌,如何反言受饑!學生回去歇息歇息,明早還要與天泉參謁參謁兵科,好領札付掛號。」何太監道:「既是大人要與我家做官的同幹事,何不令人把行李搬過來我家住兩日?我這後園兒裡有幾間小房兒,甚是僻靜,就早晚和做官的理會些公事兒也方便些,強如在別人家。」西門慶道:「在這裡最好,只是使夏公見怪,相學生疏他一般。」何太監道:「沒的說。如今時年,早晨不做官,晚夕不唱喏,衙門是恁偶戲衙門。雖故當初與他同僚,今日前官已去,後官接管承行,與他就無干。他若這等說,他就是個不知道理的人了。今日我定要和大人坐一夜,不放大人去。」喚左右:「下邊房裡快放桌兒,管待你西門老爹大官兒飯酒。我家差幾個人,跟他即時把行李都搬了來。」又吩咐:「打掃後花園西院乾淨,預備鋪陳,炕中籠下炭火。」堂上一呼,階下百諾,答應下去了。西門慶道:「老公公盛情,只是學生得罪夏公了。」何太監道:「他既出了衙門,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管他那鑾駕庫的事,管不的咱提刑所的事了。難怪於你。」不由分說,就打發玳安並馬上人吃了酒飯,差了幾名軍牢,各拿繩扛,逕往崔中書家搬取行李去了。
何太監道:「又一件相煩大人:我家做官的到任所,還望大人替他看所宅舍兒,好搬取家校今先教他同大人去,待尋下宅子,然後打發家小起身。也不多,連幾房家人也只有二三十口。」西門慶道:「老公公吩咐,要看多少銀子宅舍?」何太監道:「也得千金外房兒才夠祝」西門慶道:「夏龍溪他京任不去了,他一所房子倒要打發,老公公何不要了與天泉住,一舉兩得其便。此宅門面七間,到底五層,儀門進去大廳,兩邊廂房,鹿角頂,後邊住房、花亭,周圍群房也有許多,街道又寬闊,正好天泉祝」何太監道:「他要許多價值兒?」西門慶道:「他對我說原是一千三百兩,又後邊添蓋了一層平房,收拾了一處花亭。老公公若要,隨公公與他多少罷了。」何太監道:「我托大人,隨大人主張就是了。趁今日我在家,差個人和他說去,討他那原文書我瞧瞧。難得尋下這房舍兒,我家做官的去到那裡,就有個歸著了。」
不一時,只見玳安同眾人搬了行李來回話。西門慶問:「賁四、王經來了不曾?」玳安道:「王經同押了衣箱行李先來了。還有轎子,叫賁四在那裡看守著哩。」西門慶因附耳低言:「如此這般上覆夏老爹,借過那裡房子的原契來,何公公要瞧瞧。就同賁四一答兒來。」這玳安應的去了。不一時,賁四青衣小帽,同玳安拿文書回西門慶說:「夏老爹多多上覆:既是何公公要,怎好說價錢!原文書都拿的來了。又收拾添蓋,使費了許多,隨爹主張了罷。」西門慶把原契遞與何太監親看了一遍,見上面寫著一千二百兩,說道:「這房兒想必也住了幾年,未免有些糟爛,也別要說收拾,大人面上還與他原價。」那賁四連忙跪下說:「何爺說的是。自古道:使的憨錢,治的莊田。千年房舍換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何太監聽了喜歡道:「你是那裡人?倒會說話兒。常言成大事者不惜小費,其實說的是。他教什麼名字?」西門慶道:「他名喚賁四。」何太監道:「也罷,沒個中人兒,你就做個中人兒,替我討了文書來。今日是個好日期,就把銀子兌與他罷。」西門慶道:「如今晚了,待的明日也罷了。」何太監道:「到五更我早進去,明日大朝。今日不如先交與他銀子,就了事。」西門慶問道:「明日甚時駕出?」何太監道:「子時駕出到壇,三更鼓祭了,寅正一刻就回宮。擺了膳,就出來設朝,升大殿,朝賀天下,諸司都上表拜冬。次日,文武百官吃慶成宴。你每是外任官,大朝引奏過就沒事了。」說畢,何太監吩咐何千戶進後邊,打點出二十四錠大元寶來,用食盒抬著,差了兩個家人,同賁四、玳安押送到崔中書家交割。夏公見抬了銀子來,滿心歡喜,隨即親手寫了文契,付與賁四等,拿來遞上。何太監不勝歡喜,賞了賁四十兩銀子,玳安、王經每人三兩。西門慶道:「小孩子家,不當賞他。」何太監道:「胡亂與他買嘴兒吃。」三人磕頭謝了。何太監吩咐管待酒飯,又向西門慶唱了兩個喏:「全仗大人餘光。」西門慶道:「還是看老公公金面。」何太監道:「還望大人對他說說,早把房兒騰出來,就好打發家小起身。」西門慶道:「學生一定與他說,教他早騰。長官這一去,且在衙門公廨中權住幾日。待他家小搬到京,收拾了,長官寶眷起身不遲。」何太監道:「收拾直待過年罷了,先打發家小去才好。十分在衙門中也不方便。」
說話之間,已有一更天氣,西門慶說道:「老公公請安置罷!學生亦不勝酒力了。」何大監方作辭歸後邊歇息去了。何千戶教家樂彈唱,還與西門慶吃了一回,方才起身,送至後園。三間書院,台榭湖山,盆景花木,房內絳燭高燒,篆內香焚麝餅,十分幽雅。何千戶陪西門慶敘話,又看茶吃了,方道安置,歸後邊去了。
西門慶摘去冠帶,解衣就寢。王經、玳安打發了,就往下邊暖炕上歇去了。西門慶有酒的人,睡在枕畔,見滿窗月色,翻來覆去。良久只聞夜漏沉沉,花陰寂寂,寒風吹得那窗紙有聲,況離家已久。正要呼王經進來陪他睡,忽聽得窗外有婦人語聲甚低,即披衣下床,〔革及〕著鞋襪,悄悄啟戶視之。只見李瓶兒霧〔髟丐〕雲鬟,淡妝麗雅,素白舊衫籠雪體,淡黃軟襪襯弓鞋,輕移蓮步,立於月下。西門慶一見,挽之入室,相抱而哭,說道:「冤家,你如何在這裡?」李瓶兒道:「奴尋訪至此。對你說,我已尋了房兒了,今特來見你一面,早晚便搬去了。」西門慶忙問道:「你房兒在於何處?」李瓶兒道:「咫尺不遠。出此大街迤東,造釜巷中間便是。」言訖,西門慶共他相偎相抱,上床雲雨,不勝美快之極。已而整衣扶髻,徘徊不捨。李瓶兒叮嚀囑咐西門慶道:「我的哥哥,切記休貪夜飲,早早回家。那廝不時伺害於你,千萬勿忘!」言訖,挽西門慶相送。走出大街上,見月色如晝,果然往東轉過牌坊,到一小巷,見一座雙扇白板門,指道:「此奴之家也。」言畢,頓袖而入。西門慶急向前拉之,恍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但見月影橫窗,花枝倒影矣。西門慶向褥底摸了摸,見精流滿席,餘香在被,殘唾猶甜。追悼莫及,悲不自勝。正是:玉宇微茫霜滿襟,疏窗淡月夢魂驚。
淒涼睡到無聊處,恨殺寒雞不肯鳴。
西門慶夢醒睡不著,巴不得天亮。比及天亮,又睡著了。次日早,何千戶家童僕起來伺候,打發西門慶梳洗畢,何千戶又早出來陪侍,吃了姜茶,放桌兒請吃粥。西門慶問:「老公公怎的不見?」何千戶道:「家公公從五更就進內去了。」須臾拿上粥來。吃了粥,又拿上一盞肉圓子餛飩雞蛋頭腦湯。一面吃著,就吩咐備馬。何千戶與西門慶冠冕,僕從跟隨,早進內參見兵科。出來,何千戶便分路來家,西門慶又到相國寺拜智雲長老。長老又留擺齋。西門慶只吃了一個點心,餘者收與手下人吃了,就起身從東街穿過來,要往崔中書家拜夏龍溪去。因從造釜巷所過,中間果見有雙扇白板門,與夢中所見一般。悄悄使玳安問隔壁賣豆腐老姬:「此家姓甚名誰?」老姬答道:「此袁指揮家也。」西門慶於是不勝歎異。到了崔中書家,夏公才待出門拜人,見西門慶到,忙令左右把馬牽過,迎至廳上,拜揖敘禮。西門慶令玳安拿上賀禮:青織金綾紵一端、色緞一端。夏公道:「學生還不曾拜賀長官,到承長官先施。昨日小房又煩費心,感謝不盡。」
西門慶道:「昨日何太監說起看房,我因堂尊分上,就說此房來。何公討了房契去看了,一口就還原價。果是內臣性兒,立馬蓋橋就成了。還是堂尊大福!」
說畢,二人笑了。夏公道:「何天泉,我也還未回拜他。」
因問:「他此去與長官同行罷了。」
西門慶道:「他已會定同學生一路去,家小且待後。昨日他老公公多致意,煩堂尊早些把房兒騰出來,搬取家眷。他如今權在衙門裡住幾日罷了。」
夏公道:「學生也不肯久稽,待這裡尋了房兒,就使人搬取家小。也只待出月罷了。」
說畢,西門慶起身,又留了個拜帖與崔中書,夏公送出上馬,歸至何千戶家。何千戶又早有午飯等候。西門慶悉把拜夏公之事說了一遍:「騰房已在出月。」
何千戶大喜,謝道:「足見長官盛情。」
吃畢飯,二人正在廳上著棋,忽左右來報:「府裡翟爹差人送下程來了。抓尋到崔老爹那裡,崔老爹使他這裡來了。」
於是拿帖看,上寫著:「謹具金緞一端、雲紵一端、鮮豬一口、北羊一腔、內酒一罈、點心二盒。眷生翟謙頓首拜。」
西門慶見來人,說道:「又蒙你翟爹費心。」
一面收了禮物,寫回帖,賞來人二兩銀子,抬盒人五錢,說道:「客中不便,有褻管家。」
那人磕頭收了。王經在旁悄悄說:「小的姐姐說,教我府裡去看看愛姐,有物事捎與他。」
西門慶問:「甚物事?」
王經道:「是家中做的兩雙鞋腳手。」
西門慶道:「單單兒怎好拿去?」
吩咐玳安:「我皮箱內有帶的玫瑰花餅,取兩罐兒。」
就把口帖付與王經,穿上青衣,跟了來人往府裡看愛姐不題。這西門慶寫了帖兒,送了一腔羊、一罈酒謝了崔中書,把一口豬、一罈酒、兩盒點心抬到後邊孝順老公公。何千戶拜謝道:「長官,你我一家,如何這等計較!」
且說王經到府內,請出韓愛姐,外廳拜見了。打扮的如瓊林玉樹一般,比在家出落自是不同,長大了好些。問了回家中事務,管待了酒飯,見王經身上單薄,與了一件天青紵絲貂鼠氅衣兒,又與了五兩銀子,拿來回覆西門慶話。西門慶大喜。正與何千戶下棋,忽聞綽道之聲,門上人來報:「夏老爹來拜,拿進兩個拜帖兒。」
兩個忙迎接到廳敘禮,何千戶又謝昨日房子之事。夏公具了兩分緞帕酒禮,奉賀二公。西門慶與何千戶再三致謝,令左右收了。夏公又賞了賁四、玳安、王經十兩銀子,一面分賓主坐下。茶罷,共敘寒溫。夏公道:「請老公公拜見。」
何千戶道:「家公公進內去了。」
夏公又留下了一個雙紅拜帖兒,說道:「多頂上老公公,拜遲,恕罪!」
言畢,起身去了。何千戶隨即也具一分賀禮,一匹金緞,差人送去,不在言表。
到晚夕,何千戶又在花園暖閣中擺酒與西門慶共酌,家樂歌唱,到二更方寢。西門慶因昨日夢遺之事,晚夕令王經拿鋪蓋來書房地平上睡。半夜叫上床,摟在被窩內。兩個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正是:
不能得與鶯鶯會,且把紅娘去解饞。
一晚題過。到次日,起五更與何千戶一行人跟隨進朝。先到待漏院伺候,等的開了東華門進入。但見:
星斗依稀禁漏殘,禁中環珮響珊珊。欲知今日天顏喜,遙睹蓬萊紫氣皤。
少頃,只聽九重門啟,鳴噦噦之鸞聲;閶闔天開,睹巍巍之袞冕。當時天子祀畢南郊回來,文武百官聚集,等候設朝。須臾鐘響,天子駕出大殿,受百官朝賀。須臾,香球撥轉,簾卷扇開。正是:
晴日明開青鎖闥,天風吹下御爐香。千條瑞靄浮金闕,一朵紅雲捧玉皇。
這皇帝生得堯眉舜目,禹背湯肩,才俊過人,口工詩韻,善寫墨君竹,能揮薛稷書,通三教之書,曉九流之典。朝歡暮樂,依稀似劍閣孟商王;愛色貪花,仿佛如金陵陳後主。當下駕坐寶位,靜鞭響罷,文武百官秉簡當胸,向丹墀五拜三叩頭,進上表章。已而有殿頭官口傳聖旨道:「朕今即位二十祀矣。艮岳於茲告成,上天降瑞,今值覆端之慶,與卿共之。」
言未畢,班首中閃過一員大臣來,朝靴踏地響,袍袖列風生。視之,乃左丞相崇政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太師魯國公蔡京也。帕頭象簡,俯伏金階,口稱:「萬歲,萬歲,萬萬歲!臣等誠惶誠恐,稽首頓首,恭惟皇上御極二十祀以來,海宇清寧,天下豐稔,上天降鑒,禎祥疊見。三邊永息兵戈,萬國來朝天闕。銀岳排空,玉京挺秀。寶菉膺頒於昊闕,絳宵深聳於乾宮。臣等何幸,欣逢盛世,交際明良,永效華封之祝,常沾日月之光。不勝瞻天仰聖,激切屏營之至!謹獻頌以聞。」
良久,聖旨下來:「賢卿獻頌,益見忠誠,朕心嘉悅。詔改明年為重和元年,正月元旦受定命寶,肄赦覃賞有差。」
蔡大師承旨下來。殿頭官口傳聖旨:「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
言未畢,見一人出離班部,倒笏躬身,緋袍象簡,玉帶金魚,跪在金階,口稱:「光祿大夫掌金吾衛事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臣朱勉,引天下提刑官員章隆等二十六員,例該考察,已更改補、繳換札付,合當引奏。未敢擅便,請旨定奪。」
於是二十六員提刑官都跪在後面。不一時,聖旨傳下來:「照例給領。」
朱太尉承旨下來。天子袍袖一展,群臣皆散,駕即回宮。百官皆從端禮門兩分而出。那十二象不待牽而先走,鎮將長隨紛紛而散。朝門外車馬縱橫,侍仗羅列。人喧呼,海沸波翻;馬嘶喊,山崩地裂。眾提刑官皆出朝上馬,都來本衙門伺候。良久,只見知印拿了印牌來,傳道:「老爺不進衙門了,已往蔡爺、李爺宅內拜冬去了。」
以此眾官都散了。
西門慶與何千戶回到家中。又過了一夕,到次日,衙門中領了札付,又掛了號,又拜辭了翟管家,打點殘裝,收拾行李,與何千戶一同起身。何太監晚夕置酒餞行,囑咐何千戶:「凡事請教西門大人,休要自專,差了禮數。」
從十一月二十日東京起身,兩家也有二十人跟隨,竟往山東大道而來。已是數九嚴寒之際,點水滴凍之時,一路上見了些荒郊野路,枯木寒鴉。疏林淡日影斜暉,暮雪凍雲迷晚渡。一山未盡一山來,後村已過前村望。比及剛過黃河,到水關八角鎮,驟然撞遇天起一陣大風。但見:
非干虎嘯,豈是龍吟?卒律律寒飆撲面,急颼颼冷氣侵人。初時節無蹤無影,次後來卷霧收雲。吹花擺柳白茫茫,走石揚砂昏慘慘。刮得那大樹連聲吼,驚得那孤雁落深濠。須臾,砂石打地,塵土遮天。砂石打地,猶如滿天驟雨即時來;塵土遮天,好似百萬貔貅捲土至。這風大不大?真個是吹折地獄門前樹,亂起酆都頂上塵;常娥急把蟾官閉,列子空中叫救人。險些兒玉皇住不得崑崙頂,只刮得大地乾坤上下搖。
西門慶與何千戶坐著兩頂氈幃暖轎,被風刮得寸步難行。又見天色漸晚,恐深林中撞出小人來,西門慶吩咐手下:「快尋那裡安歇一夜,明日風住再行罷。」
抓尋了半日,遠遠望見路旁一座古剎,數株疏柳,半堵橫牆。但見:
石砌碑橫夢草遮,迴廊古殿半欹斜。夜深宿客無燈火,月落安禪更可嗟。
西門慶與何千戶忙入寺中投宿,上題著「黃龍寺」
。見方丈內幾個僧人在那裡坐禪,又無燈火,房舍都毀壞,半用籬遮。長老出來問訊,旋吹火煮茶,伐草根餵馬。煮出茶來,西門慶行囊中帶得干雞臘肉果餅之類,晚夕與何千戶胡亂食得一頓。長老爨一鍋豆粥吃了,過得一宿。次日風止天晴,與了和尚一兩銀子相謝,作辭起身往山東來。正是:
王事驅馳豈憚勞,關山迢遞赴京朝。夜投古寺無煙火,解使行人心內焦。
第七十二回 潘金蓮摳打如意兒王三官義拜西門慶
詩曰:掉臂疊肩情態,炎涼冷暖紛紓興來閹豎長兒孫,
話說西門慶與何千戶在路不題。單表吳月娘在家,因西門慶上東京,見家中婦女多,恐惹是非,吩咐平安無事關好大門,後邊儀門夜夜上鎖。姊妹每都不出來,各自在房做針指。若敬濟要往後樓上尋衣裳,月娘必使春鴻或來安兒跟出跟入。常時查門戶,凡事都嚴緊了。這潘金蓮因此不得和敬濟勾搭。只賴奶子如意備了舌,逐日只和如意兒合氣。
一日,月娘打點出西門慶許多衣服、汗衫、小衣,教如意兒同韓嫂兒漿洗。不想這邊春梅也洗衣裳,使秋菊問他借棒槌。這如意兒正與迎春捶衣,不與他,說道:「前日你拿了個棒槌,使著罷了,又來要!趁韓嫂在這裡,要替爹捶褲子和汗衫兒哩。」那秋菊使性子走來對春梅說:「平白教我借,他又不與。迎春倒說拿去,如意兒攔住了不肯。」春梅道:「耶!怎的這等生分?大白日裡借不出個干燈盞來。借個棒槌使使兒,就不肯與將來,替娘洗了這裹腳,教拿什麼捶?秋菊,你往後邊問他們借來使使罷。」這潘金蓮正在房中炕上裹腳,忽然聽得,又因懷著仇恨,尋不著頭由兒,便罵道:「賊淫婦怎的不與?你自家問他要去,不與,罵那淫婦不妨事。」這春梅一衝性子,就一陣風走來李瓶兒那邊,說道:「那個是外人也怎的?棒槌借使使就不與。如今這屋裡又鑽出個當家的來了!」如意兒道:「耶,!放著棒槌拿去使不是,誰在這裡把住?就怒說起來。大娘吩咐,趁韓媽在這裡,替爹漿出這汗衫子和綿綢褲子來。秋菊來要,我說待我把你爹這衣服捶兩下兒著,就架上許多誑,說不與來?早是迎春姐聽著。」不想潘金蓮隨即跟了來,便罵道:「你這個老婆不要說嘴!死了你家主子,如今這屋裡就是你?你爹身上衣服不著你恁個人兒拴束,誰應的上他那心!俺這些老婆死絕了,教你替他漿洗衣服?你拿這個法兒降伏俺每,我好耐驚耐怕兒!」如意兒道:「五娘怎的說這話?大娘不吩咐,俺們好掉攬替爹整理的?」金蓮道:「賊剌骨,雌漢的淫婦,還強說什麼嘴!半夜替爹遞茶兒扶被兒是誰來?討披襖兒穿是誰來?你背地干的那繭兒,你說我不知道?就偷出肚子來,我也不怕!」如意道:「正經有孩子還死了哩,俺每到的那些兒!」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心頭火起,粉面通紅,走向前一把手把老婆頭髮扯住,只用手摳他腹。虧得韓嫂兒向前勸開了。金蓮罵道:「沒廉恥的淫婦,嘲漢的淫婦!俺每這裡還閒的聲喚,你來雌漢子,你在這屋裡是什麼人?你就是來旺兒媳婦子從新又出世來了,我也不怕你!」那如意兒一壁哭著,一壁挽頭髮,說道:「俺每後來,也不知什麼來旺兒媳婦子,只知在爹家做奶子。」金蓮道:「你做奶子,行你那奶子的事,怎的在屋裡狐假虎威,成起精兒來?老娘成年拿雁,教你弄鬼兒去了!」
正罵著,只見孟玉樓後邊慢慢的走將來,說道:「六姐,我請你後邊下棋,你怎的不去,卻在這裡亂些什麼?」一把手拉到他房裡坐下,說道:「你告我說,因為什麼起來?」這金蓮消了回氣,春梅遞上茶來,喝了些茶,便道:「你看教這賊淫婦氣的我手也冷了,茶也拿不起來。我在屋裡正描鞋,你使小鸞來請我,我說且躺躺兒去。在床上也未睡著,只見這小肉兒百忙且捶裙子。我說你就帶著把我的裹腳捶捶出來。半日只聽的亂起來,卻是秋菊問他要棒槌使,他不與,把棒槌匹手奪下了,說道:『前日拿個去不見了,又來要!如今緊等著與爹捶衣服哩!』教我心裡就惱起來,使了春梅去罵那賊淫婦:『從幾時就這等大膽降服人,俺每手裡教你降伏!你是這屋裡什麼兒?壓折轎竿兒娶你來?你比來旺兒媳婦子差些兒!』我就隨跟了去,他還嘴裡裡剝剌的,教我一頓卷罵。不是韓嫂兒死氣力賴在中間拉著我,我把賊沒廉恥雌漢的淫婦口裡肉也掏出他的來!大姐姐也有些不是,想著他把死的來旺兒賊奴才淫婦慣的有些折兒?教我和他為冤結仇,落後一染膿帶還垛在我身上,說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這個老婆,又是這般慣他,慣的恁沒張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許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每眼裡是放不下沙子的人。有那沒廉恥的貨,人也不知死的那裡去了,還在那屋裡纏。但往那裡回來,就望著他那影作個揖,口裡一似嚼蛆的,不知說些什麼。到晚夕要茶吃,淫婦就連忙起來替他送茶,又替他蓋被兒,兩個就弄將起來。就是個久慣的淫婦!只該丫頭遞茶,許你去撐頭獲腦雌漢子?為什麼問他要披襖兒,沒廉恥的便連忙鋪裡拿了綢段來,替他裁披襖兒?你還沒見哩:斷七那日,他爹進屋裡燒紙去,見丫頭、老婆在炕上撾子兒,就不說一聲兒,反說道:『這供養的匾食和酒,也不要收到後邊去,你每吃了罷。』這等縱容著他。這淫婦還說:『爹來不來?俺每好等的。』不想我兩三步叉進去,唬得他眼張失道,就不言語了。什麼好老婆?一個賊活人妻淫婦,就這等餓眼見瓜皮,不管好歹的都收攬下。原來是一個眼裡火爛桃行貨子。那淫婦的漢子說死了。前日漢子抱著孩子,沒在門首打探兒?還瞞著人搗鬼,張眼溜睛的。你看他如今別模改樣的,又是個李瓶兒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後邊只推聾裝啞的,人但開口,就說不是了。」那玉樓聽了,只是笑。因說:「你怎知道的這等詳細?」金蓮道:「南京沈萬三,北京枯柳樹。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怎麼不曉得?雪裡埋死屍──自然消將出來。」玉樓道:「原說這老婆沒漢子,如何又鑽出漢子來了?」金蓮道:「天下著風兒晴不的,人不著謊兒成不的!他不攛瞞著,你家肯要他!想著一來時,餓答的個臉,黃皮寡瘦的,乞乞縮縮那個腔兒!吃了這二年飽飯,就生事兒,雌起漢子來了。你如今不禁下他來,到明日又教他上頭上臉的。一時捅出個孩子,當誰的?」玉樓笑道:「你這六丫頭,到且是有權屬。」說畢,坐了一回,兩個往後邊下棋去了。正是:三光有影遺誰系?萬事無根只自生。
話休饒舌,有日後晌時分,西門慶來到清河縣。吩咐賁四、王經跟行李先往家去,他便送何千戶到衙門中,看著收拾打掃公廨乾淨住下,方才騎馬來家。進入後廳,吳月娘接著,舀水淨面畢,就令丫鬟院子內放桌兒,滿爐焚香,對天地位下告許願心。月娘便問:「你為什麼許願心?」西門慶道:「休說起,我拾得性命來家。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剛過黃河,行到沂水縣八角鎮上,遭遇大風,沙石迷目,通行不得。天色又晚,百里不見人,眾人都慌了。況馱垛又多,誠恐鑽出個賊來怎了?比及投到個古寺中,和尚又窮,夜晚連燈火也沒個兒,只吃些豆粥兒就過了一夜。次日風住,方才起身,這場苦比前日更苦十分。前日雖熱,天還好些。這遭又是寒冷天氣,又耽許多驚怕。幸得平地還罷了,若在黃河遭此風浪怎了?我在路上就許了願心,到臘月初一日,宰豬羊祭賽天地。」月娘又問:「你頭裡怎不來家,卻往衙門裡做什麼?」西門慶道:「夏龍溪已升做指揮直駕,不得來了。新升是匠作監何太監侄兒何千戶──名永壽,貼刑,不上二十歲,捏出水兒來的一個小後生,任事兒不知道。他太監再三央及我,凡事看顧教導他。我不送到衙門裡安頓他個住處,他知道什麼?他如今一千二百兩銀子──也是我作成他──要了夏龍溪那房子,直待夏家搬取了家小去,他的家眷才搬來。前日夏大人不知什麼人走了風與他,他又使了銀子,央當朝林真人分上,對堂上朱太尉說,情願以指揮職銜再要提刑三年。朱太尉來對老爺說,把老爺難的要不得。若不是翟親家在中間竭力維持,把我撐在空地裡去了。去時親家好不怪我,說我幹事不謹密。不知是什麼人對他說來。」月娘道:「不是我說,你做事有些三慌子火燎腿樣,有不的些事兒,告這個說一場,告那個說一場,恰似逞強賣富的。正是有心算無心,不備怎提備?人家悄悄幹的事兒停停妥妥,你還不知道哩!」西門慶又說:「夏大人臨來,再三央我早晚看顧看顧他家裡,容日你買分禮兒走走去。」月娘道:「他娘子出月初二日生日,就一事兒去罷。你今後把這狂樣來改了。常言道:『逢人且說三分清,未可全拋一片心。』老婆還有個裡外心兒,休說世人。」
正說著,只見玳安來說:「賁四問爹,要往夏大人家說去不去?」西門慶道:「你教他吃了飯去。」玳安應諾去了。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大姐都來參見道萬福,問話兒,陪坐的。西門慶又想起前番往東京回來,還有李瓶兒在,一面走到他房內,與他靈床作揖,因落了幾點眼淚。如意兒、迎春、繡春都向前磕頭。月娘隨即使小玉請在後邊,擺飯吃了,一面吩咐拿出四兩銀子,賞跟隨小馬兒上的人,拿帖兒回謝周守備去了。又叫來興兒宰了半口豬、半腔羊、四十斤白面、一包白米、一罈酒、兩腿火熏、兩隻鵝、十隻雞,又並許多油鹽醬醋之類,與何千戶送下程。又叫了一名廚役在那裡答應。
正在廳上打點,忽琴童兒進來說道:「溫師父和應二爹來望。」西門慶連忙請進溫秀才、伯爵來。二人連連作揖,道其風霜辛苦。西門慶亦道:「蒙二公早晚看家。」伯爵道:「我早起來時,忽聽房上喜鵲喳喳的叫。俺房下就先說:『只怕大官人來家了,你還不快走了瞧瞧去?』我便說:『哥從十二日起身,到今還未上半個月,怎能來得快?』房下說:『來不來,你看看去!』教我穿衣裳到宅裡,不想哥真個來家了。恭喜恭喜!」因見許多下飯酒米裝在廳台上,便問道:「送誰家的?」西門慶道:「新同僚何大人,一路同來,家小還未到。今在衙門中權住,送份下程與他。又發柬明日請他吃接風酒,再沒人,請二位與吳大舅奉陪。」伯爵道:「又一件:吳大舅與哥是官,溫老先生戴著方巾,我一個小帽兒怎陪得他坐!不知把我當什麼人兒看,我惹他不笑話?」西門慶笑道:「這等把我買的緞子忠靖巾借與你戴著,等他問你,只說是我的大兒子,好不好?」說畢,眾人笑了。伯爵道:「說正經話,我頭八寸三,又戴不得你的。」溫秀才道:「學生也是八寸三分,倒將學生方巾與老翁戴戴何如?」西門慶道:「老先生不要借與他,他到明日借慣了,往禮部當官身去,又來纏你。」溫秀才笑道:「老先生好說,連我也扯下水去了。」少頃,拿上茶來吃了。溫秀才問:「夏公已是京任,不來了?」西門慶道:「他已做堂尊了,直掌鹵簿,穿麟服,使籐棍,如此華任,又來做什麼!」須臾,看寫了帖子,抬下程出門,教玳安送去了。西門慶就拉溫秀才、伯爵到廂房內暖炕上坐去了。又使琴童往院裡叫吳惠、鄭春、邵奉、左順四名小優兒明日早來伺候。
不一時,放桌兒陪二人吃酒。西門慶吩咐:「再取雙鍾箸兒,請你姐夫來坐坐。」良久,陳敬濟走來,作揖,打橫坐下。四人圍爐把酒來斟,因說起一路上受驚的話。伯爵道:「哥,你的心好,一福能壓百禍,就有小人,一時自然都消散了。」溫秀才道:「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休道老先生為王事驅馳,上天也不肯有傷善類。」西門慶因問:「家中沒甚事?」敬濟道:「家中無事。只是工部安老爹那裡差人來問了兩遭,昨日還來問,我回說還沒來家哩。」
正說著,忽有平安來報:「衙門令史和眾節級來稟事。」西門慶即到廳上站立,令他進見。二人跪下:「請問老爹幾時上任?官司公用銀兩動支多少?」西門慶道:「你們只照舊時整理就是了。」令史道:「去年只老爹一位到任,如今老爹轉正,何老爹新到任,兩事並舉,比舊不同。」西門慶道:「既是如此,添十兩銀子與他就是了。」二人應喏下去。西門慶又叫回來吩咐:「上任日期,你還問何老爹擇幾時。」二人道:「何老爹擇定二十六日。」西門慶道:「既如此,你每伺候就是了。」二人去了。就是喬大人來拜望道喜。西門慶留坐不肯,喫茶起身去了。西門慶進來,陪二人飲至掌燈方散。西門慶往月娘房裡歇了一宿。
到次日,家中置酒,與何千戶接風。文嫂又早打聽得西門慶來家,對王三官說了,具個柬帖兒來請。西門慶這裡買了一副豕蹄、兩尾鮮魚、兩隻燒鴨、一壇南酒,差玳安送去,與太太補生日之禮。他那裡賞了玳安三錢銀子,不在話下。正廳上設下酒,錦屏耀目,桌椅鮮明。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都來的早,西門慶陪坐喫茶,使人邀請何千戶。不一時,小優兒上來磕頭。伯爵便問:「哥,今日怎的不叫李銘?」西門慶道:「他不來我家來,我沒的請他去!」
正說話,只見平安忙拿帖兒稟說:「帥府周爺來拜,下馬了。」吳大舅、溫秀才、應伯爵都躲在西廂房內。西門慶冠帶出來,迎至廳上,敘禮畢,道及轉升恭喜之事。西門慶又謝他人馬。於是分賓主而坐。周守備問京中見朝之事,西門慶一一說了。周守備道:「龍溪不來,一定差人來取家小上京去。」西門慶道:「就取也待出月。如今何長官且在衙門權住著哩。夏公的房子與了他住,也是我替他主張的。」守備道:「這等更妙。」因見堂中擺設桌席,問道:「今日所延甚客?」西門慶道:「聊具一酌,與何大人接風。同僚之間,不好意思。」二人吃了茶,周守備起身,說道:「容日合衛列位,與二公奉賀。」西門慶道:「豈敢動勞,多承先施。」作揖出門,上馬而去。西門慶回來,脫了衣服,又陪三人在書房中擺飯。何千戶到午後方來,吳大舅等各相見敘禮畢,各敘寒溫。茶湯換罷,各寬衣服。何千戶見西門慶家道相稱,酒筵齊整。四個小優銀箏象板,玉阮琵琶,遞酒上坐。直飲至起更時分,何千戶方起身往衙門中去了。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也辭回去了。
西門慶打發小優兒出門,吩咐收了傢伙,就往前邊金蓮房中來。婦人在房內濃施朱粉,復整新妝,薰香澡牝,正盼西門慶進他房來,滿面笑容,向前替他脫衣解帶,連忙叫春梅點茶與他吃了,打發上床歇宿。端的被窩中相挨素體,枕席上緊貼酥胸,婦人雲雨之際,百媚俱生。西門慶抽拽之後,靈犀已透,睡不著,枕上把離言深講。交接後,淫情未足,又從下替他品簫。這婦人只要拴西門慶之心,又況拋離了半月在家,久曠幽懷,淫情似火,得到身,恨不得鑽入他腹中。將那話品弄了一夜,再不離口。西門慶要下床溺尿,婦人還不放,說道:「我的親親,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裡,替你嚥了罷,省的冷呵呵的,熱身子下去凍著,倒值了多的。」西門慶聽了,越發歡喜無已,叫道:「乖乖兒,誰似你這般疼我!」於是真個溺在婦人口內。婦人用口接著,慢慢一口一口都嚥了。西門慶問道:「好吃不好吃?」金蓮道:「略有些鹹味兒。你有香茶與我些壓壓。」西門慶道:「香茶在我白綾襖內,你自家拿。」這婦人向床頭拉過他袖子來,掏摸了幾個放在口內,才罷。正是:侍臣不及相如渴,特賜金莖露一杯。
看官聽說:大抵妾婦之道,鼓惑其夫,無所不至,雖屈身忍辱,殆不為恥。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豈肯為也!是夜,西門慶與婦人盤桓無度。
次早往衙門中與何千戶上任,吃公宴酒,兩院樂工動樂承應。午後才回家,排軍隨即抬了桌席來。王三官那裡又差人早來邀請。西門慶才收拾出來,左右來報:「工部安老爹來拜。」慌的西門慶整衣出來迎接。安郎中食寺丞的俸,系金鑲帶,穿白鷴補子,跟著許多官吏,滿面笑容,相攜到廳敘禮,彼此道及恭賀,分賓主坐下。安郎中道:「學生差人來問幾次,說四泉還未回。」西門慶道:「正是。京中要等見朝引奏,才起身回來。」須臾,茶湯吃罷,安郎中方說:「學生敬來有一事不當奉瀆:今有九江太府蔡少塘,乃是蔡老先生第九公子,來上京朝覲,前日有書來,早晚便到。學生與宋松泉、錢雲野、黃泰宇四人作東,欲借府上設席請他,未知允否?」西門慶道:「老先生尊命,豈敢有違。約定幾時?」安郎中道:「在二十七日。明日學生送分子過來,煩盛使一辦,足見厚愛矣。」說畢,又上了一道茶,作辭,起身上馬,喝道而去。
西門慶即出門,往王招宣府中來赴席。到門首,先投了拜帖。王三官連忙出來迎接,至廳上敘禮。大廳正面欽賜牌額,金字題曰「世忠堂」,兩邊門對寫著「喬木風霜古,山河礪新」。王三官與西門慶行畢禮,尊西門慶上坐,他便傍設一椅相陪。須臾拿上茶來,交手遞了茶,左右收了去。彼此扳了些說話,然後安排酒筵遞酒。原來王三官叫了兩名小優兒彈唱。西門慶道:「請出老太太拜見拜見。」慌的王三官令左右後邊說。少頃,出來說道:「請老爹後邊見罷。」王三官讓西門慶進內。西門慶道:「賢契,你先導引。」於是逕入中堂。林氏又早戴著滿頭珠翠,身穿大紅通袖袍兒,腰繫金鑲碧玉帶,下著玄錦百花裙,搽抹的如銀人也一般。西門慶一面施禮:「請太太轉上。」林氏道:「大人是客,請轉上。」讓了半日,兩個人平磕頭,林氏道:「小兒不識好歹,前日沖瀆大人。蒙大人又處斷了那些人,知感不荊今日備了一杯水酒,請大人過來,老身磕個頭兒謝謝。如何又蒙大人賜將禮來?使我老身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門慶道:「豈敢。學生因為公事往東京去了,誤了與老太太拜壽。些須薄禮,胡亂送與老太太賞人。」因見文嫂兒在旁,便道:「老文,你取副盞兒來,等我與太太遞一杯壽酒。」一面呼玳安上來。原來西門慶氈包內,預備著一套遍地金時樣衣服,放在盤內獻上。林氏一見,金彩奪目,滿心歡喜。文嫂隨即捧上金盞銀台。王三官便要叫小優拿樂器進來彈唱。林氏道:「你叫他進來做什麼?在外答應罷了。」當下,西門慶把盞畢,林氏也回奉了一盞與西門慶謝了。然後王三官與西門慶遞酒,西門慶才待還下禮去,林氏便道:「大人請起,受他一禮兒。」西門慶道:「不敢,豈有此禮?」林氏道:「好大人,怎這般說!你恁大職級,做不起他個父親!小兒自幼失學,不曾跟著好人。若是大人肯垂愛,凡事指教他為個好人,今日我跟前,就教他拜大人做了義父。但有不是處,一任大人教誨,老身並不護短。」西門慶道:「老太太雖故說得是,但令郎賢契,賦性也聰明,如今年少,為小試行道之端,往後自然心地開闊,改過遷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當下教西門慶轉上,王三官把盞,遞了三鍾酒,受其四拜之禮。遞畢,西門慶亦轉下與林氏作揖謝禮,林氏笑吟吟還了萬福。自此以後,王三官見著西門慶以父稱之。正是:常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雨心。復有詩以歎之:從來男女不通酬,賣俏營奸真可羞。
三官不解其中意,饒貼親娘還磕頭。
遞畢酒,林氏吩咐王三官:「請大人前邊坐,寬衣服。」玳安拿忠靖巾來換了。不一時,安席坐下。小優彈唱起來,廚役上來割道,玳安拿賞賜伺候。當下食割五道,歌吟二套,秉燭上來,西門慶起身告辭。王三官再三款留,又邀到他書院中。獨獨的三間小軒裡面,花竹掩映,文物瀟灑。正面懸著一個金粉箋扁,曰「三泉詩舫」,四壁掛四軸古畫。西門慶便問:「三泉是何人?」王三官只顧隱避,不敢回答。半日才說:「是兒子的賤號。」西門慶便一聲兒沒言語。抬過高壺來,又投壺飲酒。四個小優兒在旁彈唱。林氏後邊只顧打發添換菜蔬果碟兒上來。
吃到二更時分,西門慶已帶半酣,方才起身,賞了小優兒並廚役,作辭回家。到家逕往金蓮房中。原來婦人還沒睡,才摘去冠兒,挽著雲髻,淡妝濃抹,正在房內茶烹玉蕊,香裊金猊等待。見西門慶進來,歡喜無限。忙向前接了衣裳,叫春梅點了一盞雀舌芽茶與西門慶吃。西門慶吃了,然後春梅脫靴解帶,打發上床。婦人在燈下摘去首飾,換了睡鞋,上床並頭交股而寢。西門慶將一隻胳膊與婦人枕著,摟在懷中,猶如軟玉溫香一般,兩個酥胸相貼,臉兒廝,鳴咂其舌。不一時,甜唾融心,靈犀春透。婦人不住手下邊捏弄他那話。西門慶因問道:「我的兒,我不在家,你想我不想?」婦人道:「你去了這半個來月,奴那刻兒放下心來!晚間夜又長,獨自一個偏睡不著。隨問怎的暖床暖鋪,只是害冷。腿兒觸冷伸不開,只得忍酸兒縮著,白盼不到,枕邊眼淚不知流了多少。落後春梅小肉兒見我短歎長吁,晚間逗著我下棋,坐到起更時分,俺娘兒兩個一炕兒通廝腳兒睡。我的哥哥,奴心便是如此,不知你的心兒如何?」西門慶道:怪油嘴,這一家雖是有他們,誰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婦人道:「罷麼,你還哄我哩!你那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心兒,你說我不知道?想著你和來旺兒媳婦子蜜調油也似的,把我來就不理了。落後李瓶兒生了孩子,見我如同烏眼雞一般。今日都往那裡去了?止是奴老實的還在。你就是那風裡楊花,滾上滾下,如今又興起如意兒賊剌骨來了。他隨問怎的,只是奶子,見放著他漢子,是個活人妻。不爭你要了他,到明日又教漢子好在門首放羊兒剌剌。你為官為宦,傳出去好聽?你看這賊淫婦,前日你去了,同春梅兩個為一個棒槌,和我大嚷大鬧,通不讓我一句兒。」西門慶道:「罷麼,我的兒,他隨問怎的,只是個手下人。他那裡有七個頭八個膽敢頂撞你?你高高手兒他過去了,低低手兒他敢過不去。」婦人道:「說的倒好聽!沒了李瓶兒,他就頂了窩兒。學你對他說:『你若伏侍的好,我把娘這分家當就與你罷。』你真個有這個話來?」西門慶道:「你休胡猜疑,我那裡有此話!你寬恕他,我教他明日與你磕頭陪不是罷。」婦人道:「我也不要他陪不是,我也不許你到那屋裡睡。」西門慶道:「我在那邊睡,非為別的,因越不過李大姐情,在那邊守守靈兒,誰和他有私鹽私醋!」婦人道:「我不信你這摭溜子。人也死了一百日來,還守什麼靈?在那屋裡也不是守靈,屬米倉的,上半夜搖鈴,下半夜丫頭聽的好梆聲。」幾句說的西門慶急了,摟過脖子來親了個嘴,說道:「怪小淫婦兒,有這些張致的!」於是令他吊過身子去,隔山討火,那話自後插入牝中,接抱其股,竭力扇的連聲響亮。一面令婦人呼叫大東大西,問道:「你怕我不怕?再敢管著!」婦人道:「怪奴才,不管著你好上天也!我曉的你也丟不開這淫婦,到明日,問了我方許你那邊去。他若問你要東西,須對我說,只不許你悄悄偷與他。若不依,我打聽出來,看我嚷不嚷!我就擯兌了這淫婦,也不差什麼兒。又相李瓶兒來頭,教你哄了,險些不把我打到贅字號去。你這爛桃行貨子,豆芽萊──有甚正條捆兒也怎的?老娘如今也賊了些兒了。」說的西門慶笑了。當下兩個雨尤雲,纏到三更方歇。正是:帶雨籠煙世所稀,妖嬈身勢似難支。
終宵故把芳心訴,留得東風不放歸。
兩個並頭交股睡到天明,婦人淫情未足,便不住手捏弄那話,登時把麈柄捏弄起來,叫道:「親達達,我一心要你身上睡睡。」一面爬伏在西門慶身上倒澆燭,接著他脖子只顧揉搓,教西門慶兩手扳住他腰,扳的緊緊的,他便在上極力抽提,一面爬伏在他身上揉一回,那話漸沒至根,餘者被托子所阻,不能入。婦人便道:「我的達達,等我白日裡替你作一條白綾帶子,你把和尚與你的那末子藥裝些在裡面,我再墜上兩根長帶兒。等睡時,你扎他在根子上,卻拿這兩根帶扎拴後邊腰裡,拴的緊緊的,又柔軟,又得全放進,卻不強如這托子硬硬的,格的人疼?」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做下,藥在磁盒兒內,你自家裝上就是了。」婦人道:「你黑夜好歹來,咱兩個試試看好不好?」於是,兩個玩耍一番。
只見玳安拿帖兒進來,問春梅:「爹起身不曾?安老爹差人送分資來了。又抬了兩罈酒、四盆花樹進來。」春梅道:「爹還沒起身,教他等等兒。」玳安道:「他好少近路兒,還要趕新河口閘上回話哩。」不想西門慶在房中聽見,隔窗叫玳安問了話,拿帖兒進去,拆開看,上寫道:奉去分資四封,共八兩。惟少塘桌席,餘者散酌而已。仰冀從者留神,足見厚愛之至。外具時花四盆,以供清玩;浙酒二樽,少助待客之需。希莞納,幸甚。
西門慶看了,一面起身,且不梳頭,戴著氈巾,穿著絨氅衣走出廳上,令安老爹人進見。遞上分資。西門慶見四盆花草:一盆紅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兩壇南酒,滿心歡喜。連忙收了。發了回帖,賞了來人五錢銀子,因問:「老爹們明日多咱時分來?用戲子不用?」來人道:「都早來。戲子用海鹽的。」說畢,打發去了。西門慶叫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塢書房中擺放,一面使玳安叫戲子去,一面兌銀子與來安兒買辦。那日又是孟玉樓上壽,院中叫小優兒晚夕彈唱。
按下一頭。卻說應伯爵在家,拿了五個箋帖,教應保捧著盒兒,往西門慶對過房子內央溫秀才寫請書。要請西門慶五位夫人,二十八日家中做滿月。剛出門轉過街口,只見後邊一人高叫道:「二爹請回來!」伯爵扭頭回看是李銘,立住了腳。李銘走到跟前,問道:「二爹往那裡去?」伯爵道:「我到溫師父那裡有些事兒去。」李銘道:「到家中還有句話兒說。」只見後邊一個閒漢,掇著盒兒,伯爵不免又到家堂屋內。李銘連忙磕了個頭,把盒兒掇進來放下,揭開卻是燒鴨二隻、老酒二瓶,說道:「小人沒甚,這些微物兒孝順二爹賞人。小的有句話逕來央及二爹。」一面跪在地下不起來。伯爵一把手拉起來,說道:「傻孩兒,你有話只管說,怎的買禮來?」李銘道:「小的從小兒在爹宅內,答應這幾年,如今爹到看顧別人,不用小的了。就是桂姐那邊的事,各門各戶,小的實不知道。如今爹因怪那邊,連小的也怪了。這負屈銜冤,沒處伸訴,逕來告二爹。二爹到宅內見爹,千萬替小的加句美言兒說說。就是桂姐有些一差半錯,不干小的事。爹動意惱小的不打緊,同行中人越發欺負小的了。」伯爵道:「你原來這些時沒往宅內答應去。」李銘道:「小的沒曾去。」伯爵道:「嗔道昨日擺酒與何老爹接風,叫了吳惠、鄭春、邵奉、左順在那裡答應,我說怎的不見你。我問你爹,你爹說:『他沒來,我沒的請他去!』傻孩兒,你還不走跳些兒還好?你與誰賭氣?」李銘道:「爹宅內不呼喚,小的怎的好去?前日他每四個在那裡答應,今日三娘上壽,安官兒早晨又叫了兩名去了;明日老爹擺酒,又是他們四個。倒沒小的,小的心裡怎麼有個不急的!只望二爹替小的說個明白,小的還來與二爹磕頭。」伯爵道:「我沒有個不替你說的。我從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當,你央及我這些事兒,我不替你說?你依著我,把這禮兒你還拿回去。你是那裡錢兒,我受你的!你如今就跟了我去,等我慢慢和你爹說。」李銘道:「二爹不收此禮,小的也不敢去了。雖然二爹不希罕,也盡小的一點窮心。」再三央告,伯爵把禮收了。討出三十文錢,打發拿盒人回去。於是同出門,來到西門慶對門房子裡。進到書院門首,搖的門環兒響,說道:「葵軒老先生在家麼?」溫秀才正在書窗下寫帖兒,忙應道:「請裡面坐。」畫童開門,伯爵在明間內坐的。溫秀才即出來相見,敘禮讓坐,說道:「老翁起來的早,往那裡去來?」伯爵道:「敢來煩瀆大筆寫幾個請書兒。如此這般,二十八日小兒滿月,請宅內他娘們坐坐。」溫秀才道:「帖在那裡?將來學生寫。」伯爵即令應保取出五個帖兒,遞過去。溫秀才拿到房內,才寫得兩個,只見棋童慌走來說道:「溫師父,再寫兩個帖兒──大娘的名字,要請喬親家娘和大妗子去。頭裡琴童來取門外韓大姨和孟二妗子那兩個帖兒,打發去了不曾?」溫秀才道:「你姐夫看著,打發去這半日了。」棋童道:「溫師父寫了這兩個,還再寫上四個,請黃四嬸、傅大娘、韓大嬸和甘夥計娘子的,我使來安兒來齲」不一時打發去了。只見來安來取這四個帖兒,伯爵問:「你爹在家裡,是衙門中去了?」來安道:「爹今日沒往衙門裡去,在廳上看收禮哩。」溫秀才道:「老先生昨日王宅赴席來晚了。」伯爵問起那王宅,溫秀才道:「是招宣府中。」伯爵就知其故。良久,來安等了帖兒去,方才與伯爵寫完。伯爵即帶了李銘過這邊來。
西門慶蓬著頭,只在廳上收禮,打發回帖,旁邊排擺桌面。見伯爵來,唱喏讓坐。伯爵謝前日厚情,因問:「哥定這桌席做什麼?」西門慶把安郎中來央浼作東,請蔡知府之事,告他說了一遍。伯爵道:「明日是戲子是小優?」西門慶道:「叫了一起海鹽子弟,我這裡又預備四名小優兒答應。」伯爵道:「哥,那四個?」西門慶道:「吳惠、邵奉、鄭春、左順。」伯爵道:「哥怎的不用李銘?」西門慶道:「他已有了高枝兒,又稀罕我這裡做什麼?」伯爵道:「哥怎的說這個話?你喚他,他才敢來。我也不知道你一向惱他。但是各人勾當,不干他事。三嬸那邊幹事,他怎的曉得?你到休要屈了他。他今早到我那裡,哭哭啼啼告訴我:『休說小的姐姐在爹宅內,只小的答應該幾年,今日有了別人,到沒小的。』他再三賭身罰咒,並不知他三嬸那邊一字兒。你若惱他,卻不難為他了。他小人有什麼大湯水兒?你若動動意兒,他怎的禁得起!」便教李銘:「你過來,親自告訴你爹。你只顧躲著怎的?自古醜媳婦免不得見公婆。」
那李銘站在〔木鬲〕子邊,低頭斂足,就似僻廳鬼兒一般看著二人說話。聽得伯爵叫他,連忙走進去,跪著地下,只顧磕頭,說道:「爹再訪,那邊事小的但有一字知道,小的車碾馬踏,遭官刑揲死。爹從前已往,天高地厚之恩,小的一家粉身碎骨也報不過來。不爭今日惱小的,惹的同行人恥笑,他也欺負小的,小的再向那裡尋個主兒?」說畢,號淘痛哭,跪在地下只顧不起來。伯爵在旁道:「罷麼,哥也是看他一常大人不見小人之過,休說沒他不是,就是他有不是處,他既如此,你也將就可恕他罷。」又叫李銘:「你過來,自古穿青衣抱黑柱,你爹既說開,就不惱你了,你往後也要謹慎些。」李銘道:「二爹說的是,知過必改,往後知道了。」西門慶沉吟半晌,便道:「既你二爹再三說,我不惱你了,起來答應罷。」伯爵道:」你還不快磕頭哩!」那李銘連忙磕個頭,立在旁邊。伯爵方才令應保取出五個請帖兒來,遞與西門慶道:「二十八日小兒彌月,請列位嫂子過捨光降光降。」西門慶看畢,教來安兒:「連盒兒送與大娘瞧去。──管情後日去不成。實和你說,明日是你三娘生日,家中又是安郎中擺酒,二十八日他又要看夏大人娘子去,如何去的成?」伯爵道:「哥殺人哩!嫂子不去,滿園中果子兒,再靠著誰哩!我就親自進屋裡請去。」少頃,只見來安拿出空盒子來了:「大娘說,多上覆,知道了。」伯爵把盒兒遞與應保接去,笑了道:「哥,你就哄我起來。若是嫂子不去,我就把頭磕爛了,也好歹請嫂子走走去。」西門慶教伯爵:「你且休去,等我梳起頭來,咱每吃飯。」說畢,入後邊去了。
這伯爵便向李銘道:「如何?剛才不是我這般說著,他甚是惱你。他有錢的性兒,隨他說幾句罷了。常言:嗔拳不打笑面。如今時年,尚個奉承的。拿著大本錢做買賣,還帶三分和氣。你若撐硬船兒,誰理你!全要隨機應變,似水兒活,才得轉出錢來。你若撞東牆,別人吃飯飽了,你還忍餓。你答應他幾年,還不知他性兒?明日交你桂姐趕熱腳兒來,兩當一:就與三娘做生日,就與他陪了禮兒來,一天事都了了。」李銘道:「二爹說的是。小的到家,過去就對三媽說。」說著,只見來安兒放桌兒,說道:「應二爹請坐,爹就出來。」
不一時,西門慶梳洗出來,陪伯爵坐的,問他:「你連日不見老孫、祝麻子?」伯爵道:「我令他來,他知道哥惱他。我便說:『還是哥十分情分,看上顧下,那日蜢蟲螞炸一例撲了去,你敢怎樣的!』他每發下誓,再不和王家小廝走。說哥昨日在他家吃酒來?他每也不知道。」西門慶道:「昨日他如此這般,置了一席大酒請我,拜認我做干老子,吃到二更來了。他每怎的再不和他來往?只不干礙著我的事,隨他去,我管他怎的?我不真是他老子,管他不成!」伯爵道:「哥這話說絕了。他兩個,一二日也要來與你服個禮兒,解釋解釋。」西門慶道:「你教他只顧來,平白服甚禮?」一面來安兒拿上飯來,無非是炮烹美口餚饌。西門慶吃粥,伯爵用飯。吃畢,西門慶問:「那兩個小優兒來了不曾?」來安道:「來了這一日了。」西門慶叫他和李銘一答兒吃飯。一個韓佐,一個邵謙,向前來磕了頭,下邊吃飯去了。
良久,伯爵起身,說道:「我去罷,家裡不知怎樣等著我哩。小人家兒幹事最苦,從爐台底下直買到堂屋門首,那些兒不要買?」西門慶道:「你去幹了事,晚間來坐坐,與你三娘上壽,磕個頭兒,也是你的孝順。」伯爵道:「這個一定來,還教房下送人情來。」說畢,一直去了。正是:酒深情不厭,知己話偏長。
莫負相欽重,明朝到草堂。
第七十三回 潘金蓮不憤憶吹簫西門慶新試白綾帶
詩曰:喚多情,憶多情,誰把多情喚我名?喚名人可憎。
話說應伯爵回家去了。西門慶就在藏春塢坐著,看泥水匠打地炕。牆外燒火,安放花草,庶不至煤煙熏觸。忽見平安拿進帖兒,稟說:「帥府周爺差人送分資來了。」盒內封著五封分資: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劉薛二內相,每人五星,粗帕二方,奉引賀敬。西門慶令左右收入後邊,拿回帖打發去了。
且說那日,楊姑娘與吳大妗子、潘姥姥坐轎子先來了,然後薛姑子、大師父、王姑子,並兩個小姑子妙趣、妙鳳,並郁大姐,都買了盒兒來,與玉樓做生日。月娘在上房擺茶,眾姊妹都在一處陪侍。須臾吃了茶,各人取便坐了。
潘金蓮想著要與西門慶做白綾帶兒,即便走到房裡,拿過針線匣,揀一條白綾兒,將磁盒內顫聲嬌藥末兒裝在裡面,周圍用倒口針兒撩縫的甚是細法,預備晚夕要與西門慶雲雨之歡。不想薛姑子驀地進房來,送那安胎氣的衣胞符藥與他。這婦人連忙收過,一面陪他坐的。薛姑子見左右無人,便悄悄遞與他,說道:「你揀個壬子日空心服,到晚夕與官人在一處,管情一度就成胎氣。你看後邊大菩薩,也是貧僧替他安的胎,今已有了半肚子了。我還說個法兒與你:縫個錦香囊,我書道硃砂符兒安在裡面,帶在身邊,管情就是男胎,好不准驗。」這婦人聽了,滿心歡喜,一面接了符藥,藏放在箱內。拿過歷日來看,二十九日是壬子日。於是就稱了三錢銀子送與他,說:「這個不當什麼,拿到家買菜吃。等坐胎之時,我尋匹絹與你做衣穿。」薛姑子道:「菩薩快休計較,我不像王和尚那樣利心重。前者因過世那位菩薩唸經,他說我攙了他的主顧,好不和我嚷鬧,到處拿言語喪我。我的爺,隨他墮業,我不與他爭執。我只替人家行好事,救人苦難。」婦人道:「薛爺,你只行你的事,各人心地不同。我這勾當,你也休和他說。」薛姑子道:「法不傳六耳,我肯和他說!去年為後邊大菩薩喜事,他還說我背地得多少錢,擗了一半與他才罷了。一個僧家,戒行也不知,利心又重,得了十方施主錢糧,不修功果,到明日死後,披毛戴角還不起。」說了回話,婦人教春梅:「看茶與薛爺吃。」那姑子吃了茶,又同他到李瓶兒那邊參了靈,方歸後邊來。
約後晌時分,月娘放桌兒炕屋裡,請眾堂客並三個姑子坐的。又在明間內放八仙桌兒,鋪著火盆擺下案酒,與孟玉樓上壽。不一時,瓊漿滿泛,玉高擎,孟玉樓打扮的粉妝玉琢,先與西門慶遞了酒,然後與眾姊妹敘禮,安席而坐。陳敬濟和大姐又與玉樓上壽,行畢禮,就在旁邊坐下。廚下壽麵點心添換,一齊拿上來。眾人才吃酒,只見來安拿進盒兒來說:「應保送人情來了。」西門慶叫月娘收了,就教來安:「送應二娘帖兒去,就請你應二爹和大舅來坐坐。我曉的他娘子兒,明日也是不來,請你二爹來坐坐罷,改日回人情與他就是了。」來安拿帖兒同應保去了。西門慶坐在上面,不覺想起去年玉樓上壽還有李大姐,今日妻妾五個,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酸,眼中落淚。
不一時,李銘和兩個小優兒進來了。月娘吩咐:「你會唱『比翼成連理』不會?」韓佐道:「小的記得。」才待拿起樂器來彈唱,被西門慶叫近前,吩咐:「你唱一套『憶吹簫』我聽罷。」兩個小優連忙改調唱《集賢賓》「憶吹簫,玉人何處也。」唱了一回,唱到「他為我褪湘裙杜鵑花上血」,潘金蓮見唱此詞,就知西門慶念思李瓶兒之意。及唱到此句,在席上故意把手放在臉兒上,這點兒那點兒羞他,說道:「孩兒,那裡豬八戒走在冷鋪中坐著──你怎的醜的沒對兒!一個後婚老婆,又不是女兒,那裡討『杜鵑花上血』來?好個沒羞的行貨子!」西門慶道:「怪奴才,聽唱罷麼,我那裡曉得什麼。單管胡枝扯葉的。」只見兩個小優又唱到:「一個相府內懷春女,忽剌八拋去也。我怎肯恁隨邪,又去把牆花亂折!」那西門慶只顧低著頭留心細聽。須臾唱畢,這潘金蓮就不憤他,兩個在席上只顧拌嘴起來。月娘有些看不上,便道:「六姐,你也耐煩,兩個只顧強什麼?楊姑奶奶和他大妗子丟在屋裡,冷清清的,沒個人兒陪他,你每著兩個進去陪他坐坐兒,我就來。」當下金蓮和李嬌兒就往房裡去了。
不一時,只見來安來說:「應二娘帖兒送到了。二爹來了,大舅便來。」西門慶道:「你對過請溫師父來坐坐。」因對月娘說:「你吩咐廚下拿菜出來,我前邊陪他坐去。」又叫李銘:「你往前邊唱罷。」李銘即跟著西門慶出來,到西廂房內陪伯爵坐的。又謝他人情:「明日請令正好歹來走走。」伯爵道:「他怕不得來,家下沒人。」良久,溫秀才到,作揖坐下。伯爵舉手道:「早晨多有累老先生。」溫秀才道:「豈敢。」吳大舅也到了,相見讓位畢,一面琴童兒秉燭來,四人圍暖爐坐定。來安拿春盛案酒擺在桌上。伯爵燈下看見西門慶白綾襖子上,罩著青緞五彩飛魚蟒衣,張牙舞爪,頭角崢嶸,揚須鼓鬣,金碧掩映,蟠在身上,唬了一跳,問:「哥,這衣服是那裡的?」西門慶便立起身來,笑道:「你每瞧瞧,猜是那裡的?」伯爵道:「俺每如何猜得著。」西門慶道:「此是東京何太監送我的。我在他家吃酒,因害冷,他拿出這件衣服與我披。這是飛魚,因朝廷另賜了他蟒龍玉帶,他不穿這件,就送我了。此是一個大分上。」伯爵極口誇道:「這花衣服,少說也值幾個錢兒。此是哥的先兆,到明日高轉做到都督上,愁沒玉帶蟒衣?何況飛魚!只怕穿過界兒去哩!」說著,琴童安放鍾箸,拿酒上來。李銘在面前彈唱。伯爵道:「也該進去與三嫂遞杯酒兒才好,如何就吃酒?」西門慶道:「我兒,你既有孝順之心,往後邊與三嫂磕個頭兒就是了,說他怎的?」伯爵道:「磕頭到不打緊,只怕惹人議論我做大不尊,到不如你替我磕個兒罷。」被西門慶向他頭上打了一下,罵道:「你這狗才,單管恁沒大小!」伯爵道:「有大小到不教孩兒們打了。」兩個戲說了一回,琴童拿將壽麵來,西門慶讓他三人吃。自己因在後邊吃了,就遞與李銘吃。那李銘吃了,又上來彈唱。伯爵叫吳大舅:「吩咐曲兒叫他唱。」大舅道:「不要索落他,隨他揀熟的唱罷。」西門慶道:「大舅好聽《瓦盆兒》這一套。」一面令琴童斟上酒,李銘於是箏排雁柱,款定冰弦,唱了一套「叫人對景無言,終日減芳容」,下邊去了。只見來安上來稟說:「廚子家去,請問爹,明日叫幾名答應?」西門慶吩咐:「六名廚役、二名茶酒,酒筵共五桌,俱要齊備。」來安應諾去了。吳大舅便問:「姐夫明日請什麼人?」西門慶悉把安郎中作東請蔡九知府說了。吳大舅道:「既明日大巡在姐夫這裡吃酒,又好了。」西門慶道:「怎的說?」吳大舅道:「還是我修倉的事,要在大巡手裡題本,望姐夫明日說說,教他青目青目,到年終考滿之時保舉一二,就是姐夫情分。」西門慶道:「這不打緊。大舅明日寫個履歷揭帖來,等我取便和他說。」大舅連忙下來打恭。伯爵道:「老舅,你老人家放心,你是個都根主子,不替你老人家說,再替誰說?管情消不得吹噓之力,一箭就上垛。」前邊吃酒到二更時分散了,西門慶打發李銘等出門,就吩咐:「明日俱早來伺候。」李銘等應諾去了。小廝收進傢伙,上房內擠著一屋裡人,聽見前邊散了,都往那房裡去了。
卻說金蓮,只說往他屋裡去,慌的往外走不迭。不想西門慶進儀門來了,他便藏在影壁邊黑影兒裡,看著西門慶進入上房,悄悄走來窗下聽覷。只見玉簫站在堂屋門首,說道:「五娘怎的不進去?」又問:「姥姥怎的不見?」金蓮道:「老行貨子,他害身上疼,往房裡睡去了。」良久,只聽月娘問道:「你今日怎的叫恁兩個新小王八子?唱又不會唱,只一味『三弄梅花』。」玉樓道:「只你臨了教他唱『鴛鴦浦蓮開』,他才依了你唱。好兩個猾小王八子,不知叫什麼名字,一日在這裡只是頑。」西門慶道:「一個叫韓佐,一個叫邵謙。」月娘道:「誰曉的他叫什麼謙兒李兒!」不防金蓮躡足潛蹤進去,立在暖炕兒背後,忽說道:「你問他?正經姐姐吩咐的曲兒不叫他唱,平白胡枝扯葉的教他唱什麼『憶吹簫』,支使的小王八子亂騰騰的,不知依那個的是。」玉樓「噦」了一聲,扭回頭看見是金蓮,便道:「這個六丫頭,你在那裡來?猛可說出話來,倒唬我一跳。單愛行鬼路兒。你從多咱走在我背後?」小玉道:「五娘在三娘背後,好少一回兒。」金蓮點著頭兒向西門慶道:「哥兒,你膿著些兒罷了。你那小見識兒,只說人不知道。他是甚『相府中懷春女』?他和我都是一般的後婚老婆。什麼他為你『褪湘裙杜鵑花上血』,三個官唱兩個喏,誰見來?孫小官兒問朱吉,別的都罷了,這個我不敢許。可是你對人說的,自從他死了,好應心的菜兒也沒一碟子兒。沒了王屠,連毛吃豬!你日逐只屎哩?俺們便不是上數的,可不著你那心罷了。一個大姐姐這般當家立紀,也扶持不過你來,可可兒只是他好。他死,你怎的不拉住他?當初沒他來時,你怎的過來?如今就是諸般兒稱不上你的心了。題起他來,就疼的你這心裡格地地的!拿別人當他,借汁兒下面,也喜歡的你要不的。只他那屋裡水好吃麼?」月娘道:「好六姐,常言道:好人不長壽,禍害一千年。自古鏇的不圓砍的圓。你我本等是遲貨,應不上他的心,隨他說去罷了。」金蓮道:「不是咱不說他,他說出來的話灰人的心。只說人憤不過他。」那西門慶只是笑,罵道:「怪小淫婦兒,胡說了你,我在那裡說這個話來?」金蓮道:「還是請黃內官那日,你沒對著應二和溫蠻子說?怪不的你老婆都死絕了,就是當初有他在,也不怎麼的。到明日再扶一個起來,和他做對兒就是了。賊沒廉恥撒根基的貨!」說的西門慶急了,跳起來,趕著拿靴腳踢他,那婦人奪門一溜煙跑了。
這西門慶趕出去不見他,只見春梅站在上房門首,就一手搭伏春梅肩背往前邊來。月娘見他醉了,巴不的打發他前邊去睡,要聽三個姑子宣卷。於是教小玉打個燈籠,送他前邊去。金蓮和玉簫站在穿廊下黑影中,西門慶沒看見,逕走過去。玉簫向金蓮道:「我猜爹管情向娘屋裡去了。」金蓮道:「他醉了,快發訕,由他先睡,等我慢慢進去。」這玉簫便道:「娘,你等等,我取些果子兒捎與姥姥吃去。」於是走到床房內,拿些果子遞與婦人,婦人接的袖了,一直走到他前邊。只見小玉送了回來,說道:「五娘在那邊來?爹好不尋五娘。」
金蓮到房門首,不進去,悄悄向窗眼望裡張覷,看見西門慶坐在床上,正摟著春梅做一處頑耍。恐怕攪擾他,連忙走到那邊屋裡,將果子交付秋菊。因問:「姥姥睡沒有?」秋菊道:「睡了一大回了。」金蓮囑咐他:「果子好生收在揀妝內。」又復往後邊來。只見月娘、李嬌兒、孟玉樓、西門大姐、大妗子、楊姑娘,並三個姑子帶兩個小姑子,坐了一屋裡人。薛姑子便盤膝坐在月娘炕上,當中放著一張炕桌兒,炷了香,眾人都圍著他,聽他說佛法。只見金蓮笑掀簾子進來,月娘道:「你惹下禍來,他往屋裡尋你去了。你不打發他睡,如何又來了?我還愁他到屋裡要打你。」金蓮笑道:「你問他敢打我不敢?」月娘道:「你頭裡話出來的忒緊了,他有酒的人,一時激得惱了,不打你打狗不成?俺每倒替你捏兩把汗,原來你到這等潑皮。」金蓮道:「他就惱,我也不怕他,看不上那三等兒九做的。正經姐姐吩咐的曲兒不教唱,且東溝犁西溝耙,唱他的心事。就是今日孟三姐的好日子,也不該唱這離別之詞。人也不知死到那裡去了,偏有那些佯慈悲假孝順,我是看不上。」大妗子道:「你姐妹每亂了這一回,我還不知因為什麼來。姑夫好好的進來坐著,怎的又出去了?」月娘道:「大妗子,你還不知道,那一個因想起李大姐來,說年時孟三姐生日還有他,今年就沒他,落了幾點眼淚,教小優兒唱了一套『憶吹簫,玉人兒何處也』。這一個就不憤他唱這詞,剛才搶白了他爹幾句。搶白的那個急了,趕著踢打,這賊就走了。」楊姑娘道:「我的姐姐,你隨官人教他唱罷了,又搶白他怎的?想必每常見姐姐每都全全兒的,今日只不見了李家姐姐,漢子的心怎麼不慘切個兒。」孟玉樓道:「好奶奶,若是我每,誰嗔他唱!俺這六姐姐平昔曉的曲子裡滋味,見那個誇死了的李大姐,比古人那個不如他,又怎的兩個相交情厚,又怎麼山盟海誓,你為我,我為你。這個牢成的又不服氣,只顧拿言語搶白他,整廝亂了這半日。」楊姑娘道:「我的姐姐,原來這等聰明!」月娘道:「他什麼曲兒不知道!但題起頭兒,就知尾兒。像我每叫唱老婆和小優兒來,只曉的唱出來就罷了。偏他又說那一段兒唱的不是了,那一句兒唱的差了,又那一節兒稍了。但是他爹說出個曲兒來,就和他白搽白亂,必須搽惱了才罷。」孟玉樓在旁邊戲道:「姑奶奶你不知,我三四胎兒只存了這個丫頭子,這般精靈古怪的。」金蓮笑向他打了一下,說道:「我到替你爭氣,你到沒規矩起來了。」楊姑娘道:「姐姐,你今後讓官人一句兒罷。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相隨百步也有個徘徊之意。一個熱突突人兒,指頭兒似的少了一個,有個不想不疼不題念的?」金蓮道:「想怎不想,也有個常時兒。一般都是你的老婆,做什麼抬一個滅一個?只嗔俺們不替他戴孝,他又不是婆婆,胡亂戴過斷七罷了,只顧戴幾時?」楊姑娘道:「姐姐每見一半不見一半兒罷。」大妗子道:「好快!斷七過了,這一向又早百日來了。」楊姑娘問:「幾時是百日?」月娘道:「早哩,臘月二十六日。」王姑子道:「少不的念個經兒。」月娘道:「挨年近節,念什麼經!他爹只好過年念罷了。」說著,只見小玉拿上一道茶來,每人一盞。
須臾吃畢。月娘洗手,向爐中炷了香,聽薛姑子講說佛法。薛姑子就先宣念偈言,講了一段五戒禪師破戒戲紅蓮女子,轉世為東坡佛印的佛法。講說了良久方罷。只見玉樓房中蘭香,拿了兩方盒細巧素菜果碟、茶食點心來,收了香爐,擺在桌上。又是一壺茶,與眾人陪三個師父吃了。然後又拿葷下飯來,打開一壇麻姑酒,眾人圍爐吃酒。月娘便與大妗子擲色搶紅。金蓮便與李嬌兒猜枚,玉簫在旁邊斟酒,便替金蓮打桌底下轉子兒。須臾把李嬌兒贏了數杯。玉樓道:「等我和你猜,你只顧贏他罷。」卻要金蓮拿出手來,不許褪在袖子裡,又不許玉簫近前。一連反贏了金蓮幾大鐘。
金蓮坐不住,去了。到前邊叫了半日,角門才開,只見秋菊揉眼。婦人罵道:「賊奴才,你睡來?」秋菊道:「我沒睡。」婦人道:「見睡起來,你哄我。你到自在,就不說往後來接我接兒去。」因問:「你爹睡了?」秋菊道:「爹睡了這一日了。」婦人走到炕房裡,摟起裙子來就在炕上烤火。婦人要茶吃,秋菊連忙傾了一盞茶來。婦人道:「賊奴才,好乾淨手兒,我不吃這陳茶,熬的怪泛湯氣。你叫春梅來,叫他另拿小銚兒頓些好甜水茶兒,多著些茶葉,頓的苦艷艷我吃。」秋菊道:「他在那邊床房裡睡哩,等我叫他來。」婦人道:「你休叫他,且教他睡罷。」這秋菊不依,走在那邊屋裡,見春梅在西門慶腳頭睡得正好。被他搖推醒了,道:「娘來了,要喫茶,你還不起來哩。」這春梅噦他一口,罵道:「見鬼的奴才,娘來了罷了,平白唬人剌剌的!」一面起來,慢條廝禮、撒腰拉褲走來見婦人,只顧倚著炕兒揉眼。婦人反罵秋菊:「恁奴才,你睡的甜甜兒的,把你叫醒了。」因叫他:「你頭上汗巾子跳上去了,還不往下扯扯哩。」又問:「你耳朵上墜子怎的只戴著一隻?」這春梅摸了摸,果然只有一隻。便點燈往那邊床上尋去,尋不見。良久,不想落在那腳踏板上,拾起來。婦人問:「在那裡來?」春梅道:「都是他失驚打怪叫我起來,吃帳鉤子抓下來了,才在踏板上拾起來。」婦人道:「我那等說著,他還只當叫起你來。」春梅道:「他說娘要茶吃來。」婦人道:「我要吃口茶兒,嫌他那手不乾淨。」這春梅連忙舀了一小銚子水,坐在火上,使他撾了些炭在火內,須臾就是茶湯。滌盞乾淨,濃濃的點上去,遞與婦人。婦人問春梅:「你爹睡下多大回了?」春梅道:「我打發睡了這一日了。問娘來,我說娘在後邊還未來哩。」
這婦人吃了茶,因問春梅:「我頭裡袖了幾個果子和蜜餞,是玉簫與你姥姥吃的,交付這奴才接進來,你收了?」春梅道:「我沒見,他知道放在那裡?」婦人叫秋菊,問他果子在那裡,秋菊道:「我放在揀妝內哩。」走去取來,婦人數了數兒,少了一個柑子,問他那裡去了。秋菊道:「我拿進來就放在揀妝內,那個害饞癆、爛了口吃他不成!」婦人道:「賊奴才,還漲嘴!你不偷,那去了?我親手數了交與你的,怎就少了一個?原來只孝順了你!」教春梅:「你與我把那奴才一邊臉上打與他十個嘴巴子。」春梅道:「那臉蛋子,倒沒的齷齪了我的手。」婦人道:「你與我拉過他來。」春梅用雙手推顙到婦人跟前。婦人用手擰著他腮頰,罵道:「賊奴才,這個柑子是你偷吃了不是?你實實說了,我就不打你。不然,取馬鞭子來,我這一旋剝就打個不數。我難道醉了?你偷吃了,一徑裡鬼混我。」因問春梅:「我醉不醉?」那春梅道:「娘清省白醒,那討酒來?娘不信只掏他袖子,怕不的還有柑子皮兒在袖子裡哩。」婦人於是扯過他袖子來,用手去掏,秋菊慌用手撇著不教掏。春梅一面拉起手來,果然掏出些柑子皮兒來。被婦人盡力臉上擰了兩把,打了兩下嘴巴,罵道:「賊奴才,你諸般兒不會,像這說舌偷嘴吃偏會。真贓實犯拿住,你還賴那個?我如今茶前酒後且不打你,到明日清省白醒,和你算帳。」春梅道:「娘到明日,休要與他行行忽忽的,好生旋剝了,叫個人把他實辣辣打與他幾十板子,叫他忍疼也懼怕些。什麼逗猴兒似湯那幾棍兒,他才不放在心上!」那秋菊被婦人擰得臉脹腫的,谷都著嘴往廚下去了。婦人把那一個柑子平分兩半,又拿了個蘋婆石榴,遞與春梅,說道:「這個與你吃,把那個留與姥姥吃。」這春梅也不瞧,接過來似有如無,掠在抽屜內。婦人把蜜餞也要分開,春梅道:「娘不要分,我懶得吃這甜行貨子,留與姥姥吃罷。」以此婦人不分,都留下了。
婦人走到桶子上小解了,叫春梅掇進坐桶來,澡了牝,又問春梅:「這咱天有多時分了?」春梅道:「睡了這半日,也有三更了。」婦人摘了頭面,走來那邊床房裡,見桌上銀燈已殘,從新剔了剔,向床上看西門慶正打鼾睡。於是解松羅帶,卸褪湘裙,上床鑽入被窩裡,與西門慶並枕而臥。
睡下不多時,向他腰間摸他那話。弄了一回,白不起。原來西門慶與春梅才行房不久,那話綿軟,急切捏弄不起來。這婦人酒在腹中,欲情如火,蹲身在被底,把那話用口吮咂。挑弄蛙口,吞裹龜頭,只顧往來不絕。西門慶猛然醒了,便道:「怪小淫婦兒,如何這咱才來?」婦人道:「俺每在後邊吃酒,孟三兒又安排了兩大方盒酒菜,郁大姐唱著,俺每猜枚擲骰兒,又頑了這一日,被我把李嬌兒贏醉了。落後孟三兒和我五子三猜,俺到輸了好幾鍾酒。你到是便宜,睡這一覺兒來好熬我,你看我依你不依?」西門慶道:「你整治那帶子有了?」婦人道:「在褥子底下不是?」一面探手取出來,與西門慶看了,替他紮在麈柄根下,繫在腰間,拴的緊緊的。又問:「你吃了不曾?」西門慶道:「我吃了。」須臾,那話吃婦人一壁廂弄起來,只見奢稜跳腦,挺身直舒,比尋常更舒半寸有餘。婦人爬在身上,龜頭昂大,兩手扇著牝戶往裡放。須臾突入牝中,婦人兩手摟定西門慶脖項,令西門慶亦扳抱其腰,在上只顧揉搓,那話漸沒至根。婦人叫西門慶:「達達,你取我的柱腰子墊在你腰底下。」這西門慶便向床頭取過他大紅綾抹胸兒,四折疊起墊著腰,婦人在他身上馬伏著,那消幾揉,那話盡入。婦人道:「達達,你把手摸摸,都全放進去了,撐的裡頭滿滿兒的。你自在不自在?」西門慶用手摸摸,見盡沒至根,間不容髮,止剩二卵在外,心中覺翕翕然暢美不可言。婦人道:「好急的慌,只是寒冷,咱不得拿燈兒照著干,趕不上夏天好。」因問西門慶,說道:「這帶子比那銀托子好不好?又不格的陰門生痛的,又長出許多來。你不信,摸摸我小肚子,七八頂到奴心。」又道:「你摟著我,等我一發在你身上睡一覺。」西門慶道:「我的兒,你睡,達達摟著。」那婦人把舌頭放在他口裡含著,一面朦朧星眼,款抱香肩。睡不多時,怎禁那慾火燒身,芳心撩亂,於是兩手按著他肩膊,一舉一坐,抽徹至首,復送至根,叫:「親心肝,罷了,六兒的心了。」往來抽卷,又三百回。比及精洩,婦人口中只叫:「我的親達達,把腰緊了。」一面把奶頭教西門慶咂,不覺一陣昏迷,淫水溢下,婦人心頭小鹿突突的跳。登時四肢困軟,香雲撩亂。那話拽出來猶剛勁如故,婦人用帕搽之,說道:「我的達達,你不過卻怎麼的?」西門慶道:「等睡起一覺來再耍罷。」婦人道:「我的身子已軟癱熱化的。」當下雲收雨散,兩個並肩交股,相與枕籍於床上,不知東方之既白。正是:等閒試把銀缸照,一對天生連理人。
第七十四回 潘金蓮香腮偎玉薛姑子佛口談經
詩曰:富貴如朝露,交遊似聚沙。
不如竹窗裡,對卷自趺跏。
靜慮同聆偈,清神旋煮茶。
惟憂曉雞唱,塵裡事如麻。
話說西門慶摟抱潘金蓮,一覺睡到天明。婦人見他那話還直豎一條棍相似,便道:「達達,你饒了我罷,我來不得了。待我替你咂咂罷。」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你若咂的過了,是你造化。」這婦人真個蹲向他腰間,按著他一隻腿,用口替他吮弄那話。吮夠一個時分,精還不過,這西門慶用手按著粉項,往來只顧沒稜露腦搖撼,那話在口裡吞吐不絕。抽拽的婦人口邊白沫橫流,殘脂在莖。婦人一面問西門慶:「二十八日應二家請俺每,去不去?」西門慶道:「怎的不去!」婦人道:「我有樁事兒央你,依不依?」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你有甚事,說不是。」婦人道:「你把李大姐那皮襖拿出來與我穿了罷。明日吃了酒回來,他們都穿著皮襖,只奴沒件兒穿。」西門慶道:「有王招宣府當的皮襖,你穿就是了。」婦人道:「當的我不穿他,你與了李嬌兒去。把李嬌兒那皮襖卻與雪娥穿。你把李大姐那皮襖與了我,等我上兩個大紅遍地金鶴袖,襯著白綾襖兒穿,也是與你做老婆一場,沒曾與了別人。」西門慶道:「賊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宜兒。他那件皮襖值六十兩銀子哩,你穿在身上是會搖擺!」婦人道:「怪奴才,你與了張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裝門面,沒的有這些聲兒氣兒的。好不好我就不依了。」西門慶道:「你又求人又做硬兒。」婦人道:「怪貨,我是你房裡丫頭,在你跟前服軟?」一面說著,把那話放在粉臉上只顧偎晃,良久,又吞在口裡挑弄蛙口,一回又用舌尖抵其琴弦,攪其龜稜,然後將朱唇裹著,只顧動動的。西門慶靈犀灌頂,滿腔春意透腦,良久精來,呼:「小淫婦兒,好生裹緊著,我待過也!」言未絕,其精邈了婦人一口。婦人口口接著,都嚥了。正是:自有內事迎郎意,慇勤愛把紫簫吹。
當日是安郎中擺酒,西門慶起來梳頭淨面出門。婦人還睡在被裡,便說道:「你趁閒尋尋兒出來罷。等住回,你又不得閒了。」這西門慶於是走到李瓶兒房中,奶子、丫頭又早起來頓下茶水供養。西門慶見如意兒薄施脂粉,長畫蛾眉,笑嘻嘻遞了茶,在旁邊說話兒。西門慶一面使迎春往後邊討床房裡鑰匙去,如意兒便問:「爹討來做什麼?」西門慶道:「我要尋皮襖與你五娘穿。」如意道:「是娘的那貂鼠皮襖?」西門慶道:「就是。他要穿穿,拿與他罷。」迎春去了,就把老婆摟在懷裡,摸他奶頭,說道:「我兒,你雖然生了孩子,奶頭兒到還恁緊。」就兩個臉對臉兒親嘴咂舌頭做一處。如意兒道:「我見爹常在五娘身邊,沒見爹往別的房裡去。他老人家別的罷了,只是心多容不的人。前日爹不在,為個棒槌,好不和我大嚷了一常多虧韓嫂兒和三娘來勸開了。落後爹來家,也沒敢和爹說。不知什麼多嘴的人對他說,說爹要了我。他也告爹來不曾?」西門慶道:「他也告我來,你到明日替他陪個禮兒便了。他是恁行貨子,受不的人個甜棗兒就喜歡的。嘴頭子雖利害,到也沒什麼心。」如意兒道:「前日我和他嚷了,第二日爹到家,就和我說好活。說爹在他身邊偏多,『就是別的娘都讓我幾分,你凡事只有個不瞞我,我放著河水不洗船?』」西門慶道:「既是如此,大家取和些。」又許下老婆:「你每晚夕等我來這房裡睡。」如意道:「爹真個來?休哄俺每!」西門慶道:「誰哄你來!」正說著,只見迎春取鑰匙來。西門慶教開了床房門,又開櫥櫃,拿出那皮祆來抖了抖,還用包袱包了,教迎春拿到那邊房裡去。如意兒就悄悄向西門慶說:「我沒件好裙襖兒,爹趁著手兒再尋件兒與了我罷。有娘小衣裳兒,再與我一件兒。」西門慶連忙又尋出一套翠蓋緞子襖兒、黃綿綢裙子,又是一件藍潞綢綿褲兒,又是一雙妝花膝褲腿兒,與了他。老婆磕頭謝了。西門慶鎖上門,就使他送皮襖與金蓮房裡來。
金蓮才起來,在床上裹腳,只見春梅說:「如意兒送皮襖來了。」婦人便知其意,說道:「你教他進來。」問道:「爹使你來?」如意道:「是爹教我送來與娘穿。」金蓮道:「也與了你些什麼兒沒有?」如意道:「爹賞了我兩件綢絹衣裳年下穿。叫我來與娘磕頭。」於是向前磕了四個頭。婦人道:「姐姐每這般卻不好?你主子既愛你,常言:船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那好做惡人?你只不犯著我,我管你怎的?我這裡還多著個影兒哩!」如意兒道:「俺娘已是沒了,雖是後邊大娘承攬,娘在前邊還是主兒,早晚望娘抬舉。小媳婦敢欺心!那裡是葉落歸根之處?」婦人道:「你這衣服少不得還對你大娘說聲。」如意道:「小的前者也問大娘討來,大娘說:『等爹開時,拿兩件與你。』」婦人道:「既說知罷了。」這如意就出來,還到那邊房裡,西門慶已往前廳去了。如意便問迎春:「你頭裡取鑰匙去,大娘怎的說?」迎春說:「大娘問:『你爹要鑰匙做什麼?』我也沒說拿皮襖與五娘,只說我不知道。大娘沒言語。」
卻說西門慶走到廳上看設席,海鹽子弟張美、徐順、苟子孝都挑戲箱到了,李銘等四名小優兒又早來伺候,都磕頭見了。西門慶吩咐打發飯與眾人吃,吩咐李銘三個在前邊唱,左順後邊答應堂客。那日韓道國娘子王六兒沒來,打發申二姐買了兩盒禮物,坐轎子,他家進財兒跟著,也來與玉樓做生日。王經送到後邊,打發轎子出去了。不一時,門外韓大姨、孟大妗子都到了,又是傅夥計、甘夥計娘子、崔本媳婦兒段大姐並賁四娘子。西門慶正在廳上,看見夾道內玳安領著一個五短身子,穿綠緞襖兒、紅裙子,不搽胭粉,兩個密縫眼兒,一似鄭愛香模樣,便問是誰。玳安道:「是賁四嫂。」西門慶就沒言語。往後見了月娘。月娘擺茶,西門慶進來吃粥,遞與月娘鑰匙。月娘道:「你開門做什麼?」西門慶道:「潘六兒他說,明日往應二哥家吃酒沒皮襖,要李大姐那皮襖穿。」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你自家把不住自家嘴頭了。他死了,嗔人分散他房裡丫頭,像你這等,就沒的話兒說了。他見放皮襖不穿,巴巴兒只要這皮襖穿。──早時他死了,他不死,你只好看一眼兒罷了。」幾句說的西門慶閉口無言。忽報劉學官來還銀子,西門慶出去陪坐,在廳上說話。只見玳安拿進帖兒說:「王招宣府送禮來了。」西門慶問:「是什麼禮?」玳安道:「是賀禮:一匹尺頭、一壇南酒、四樣下飯。」西門慶即叫王經拿眷生回帖兒謝了,賞了來人五錢銀子,打發去了。
只見李桂姐門首下轎,保兒挑四盒禮物。慌的玳安替他抱氈包,說道:「桂姨,打夾道內進去罷,廳上有劉學官坐著哩。」那桂姐即向夾道內進去,來安兒把盒子挑進月娘房裡。月娘道:「爹看見不曾?」玳安道:「爹陪著客,還不見哩。」月娘便說道:「且連盒放在明間內著。」一回客去了,西門慶進來吃飯,月娘道:「李桂姐送禮在這裡。」西門慶道:「我不知道。」月娘令小玉揭開盒兒,見一盒果餡壽糕、一盒玫瑰糖糕、兩隻燒鴨、一副豕蹄。只見桂姐從房內出來,滿頭珠翠,穿著大紅對衿襖兒,藍緞裙子,望著西門慶磕了四個頭。西門慶道:「罷了,又買這禮來做什麼?」月娘道:「剛才桂姐對我說,怕你惱他。不干他事,說起來都是他媽的不是:那日桂姐害頭疼來,只見這王三官領著一行人,往秦玉芝兒家去,打門首過,進來喫茶,就被人驚散了。桂姐也沒出來見他。」西門慶道:「那一遭兒沒出來見他,這一遭兒又沒出來見他,自家也說不過。論起來,我也難管你。這麗春院拿燒餅砌著門不成?到處銀錢兒都是一樣,我也不惱。」那桂姐跪在地下只顧不起來,說道:「爹惱的是。我若和他沾沾身子,就爛化了,一個毛孔兒裡生一個天疱瘡。都是俺媽,空老了一片皮,干的營生沒個主意。好的也招惹,歹的也招惹,平白叫爹惹惱。」月娘道:「你既來說開就是了,又惱怎的?」西門慶道:「你起來,我不惱你便了。」那桂姐故作嬌態,說道:「爹笑一笑兒我才起來。你不笑,我就跪一年也不起來。」潘金蓮在旁插口道:「桂姐你起來,只顧跪著他,求告他黃米頭兒,叫他張致!如今在這裡你便跪著他,明日到你家他卻跪著你,──你那時卻別要理他。」把西門慶、月娘都笑了,桂姐才起來了。只見玳安慌慌張張來報:「宋老爹、安老爹來了。」西門慶便拿衣服穿了,出去迎接。桂姐向月娘說道:「耶,從今後我也不要爹了,只與娘做女兒罷。」月娘道:「你的虛頭願心,說過道過罷了。前日兩遭往裡頭去,沒在那裡?」桂姐道:「天麼,天麼,可是殺人!爹何曾往我家裡?若是到我家裡,見爹一面,沾沾身子兒,就促死了!娘你錯打聽了,敢不是我那裡,是往鄭月兒家走了兩遭,請了他家小粉頭子了。我這篇是非,就是他氣不憤架的。不然,爹如何惱我?」金蓮道:「各人衣飯,他平白怎麼架你是非?」桂姐道:「五娘,你不知,俺們裡邊人,一個氣不憤一個,好不生分!」月娘接過來道:「你每裡邊與外邊差什麼?也是一般,一個不憤一個。那一個有些時道兒,就要下去。」月娘擺茶與他吃,不在話下。
卻說西門慶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廳上敘禮。每人一匹緞子、一部書,奉賀西門慶。見了桌席齊整,甚是稱謝不荊一面分賓主坐下,吃了茶,宋御史道:「學生有一事奉瀆四泉:今有巡撫侯石泉老先生,新升太常卿,學生同兩司作東,三十日敢借尊府置杯酒奉餞,初二日就起行上京去了。未審四泉允否?」西門慶道:「老先生吩咐,敢不從命!但未知多少桌席?」宋御史道:「學生有分資在此。」即喚書吏取出布、按兩司連他共十二兩分資來,要一張大插桌、六張散桌,叫一起戲子。西門慶答應收了,就請去捲棚坐的。不一時,錢主事也到了。三員官會在一處下棋。宋御史見西門慶堂廡寬廣,院字幽深,書畫文物極一時之盛。又見屏風前安著一座八仙捧壽的流金鼎,約數尺高,甚是做得奇巧。爐內焚著沉檀香,煙從龜鶴鹿口中吐出。只顧近前觀看,誇獎不已。問西門慶:「這副爐鼎造得好!」因向二官說:「我學生寫書與淮安劉年兄那裡,央他替我捎帶一副來,送蔡老先,還不見到。四泉不知是那裡得來的?」西門慶道:「也是淮上一個人送學生的。」說畢下棋。西門慶吩咐下邊,看了兩個桌盒細巧菜蔬果餡點心上來,一面叫生旦在上唱南曲。宋御史道:「客尚未到,主人先吃得面紅,說不通。」安郎中道:「天寒,飲一杯無礙。」宋御史又差人去邀,差人稟道:「邀了,在磚廠黃老爹那裡下棋,便來也。」一面下棋飲酒,安郎中喚戲子:「你們唱個《宜春令》奉酒。」於是生旦合聲唱一套「第一來為壓驚」。
唱未畢,忽吏進報:「蔡老爹和黃老爹來了。」宋御史忙令收了桌席,各整衣冠出來迎接。蔡九知府穿素服金帶,先令人投一「侍生蔡修」拜帖與西門慶。進廳上,安郎中道:「此是主人西門大人,見在本處作千兵,也是京中老先生門下。」那蔡知府又是作揖稱道:「久仰,久仰。」西門慶道:「容當奉拜。」敘禮畢,各寬衣服坐下。左右上了茶,各人扳話。良久,就上坐。蔡九知府居上,主位四坐。廚役割道湯飯,戲子呈遞手本,蔡九知府揀了《雙忠記》,演了兩折。酒過數巡,小優兒席前唱一套《新水令》「玉鞭驕馬出皇都」。蔡知府笑道:「松原直得多少,可謂『御史青驄馬』,三公乃『劉郎舊縈髯』。」安郎中道:「今日更不道『江州司馬青衫濕』。」言罷,眾人都笑了。西門慶又令春鴻唱了一套「金門獻罷平胡表」,把宋御史喜歡的要不的,因向西門慶道:「此子可愛。」西門慶道:「此是小價,原是揚州人。」宋御史攜著他手兒,教他遞酒,賞了他三錢銀子,磕頭謝了。正是: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坐間移。
一杯未盡笙歌送,階下申牌又報時。
不覺日色沉西,蔡九知府見天色晚了,即令左右穿衣告辭。眾位款留不住,俱送出大門而去。隨即差了兩名吏典,把桌席羊酒尺頭抬送到新河口去訖。宋御史亦作辭西門慶,因說道:「今日且不謝,後日還要取擾。」各上轎而去。
西門慶送了回來,打發戲子,吩咐:「後日還是你們來,再唱一日。叫幾個會唱的來,宋老爹請巡撫侯爺哩。」戲子道:「小的知道了。」西門慶令攢上酒桌,使玳安:「去請溫師父來坐坐。」再叫來安兒:「去請應二爹去。」不一時,次第而至,各行禮坐下。三個小優兒在旁彈唱,把酒來斟。西門慶問伯爵:「你娘們明日都去,你叫唱的是雜耍的?」伯爵道:「哥到說得好,小人家那裡抬放?將就叫兩個唱女兒唱罷了。明日早些請眾位嫂子下降。」這裡前廳吃酒不題。
後邊,孟大姨與盂三妗子先起身去了。落後楊姑娘也要去,月娘道:「姑奶奶你再住一日兒不是,薛師父使他徒弟取了捲來,咱晚夕叫他宣卷咱們聽。」楊姑娘道:「老身實和姐姐說,要不是我也住,明日俺第二個侄兒定親事,使孩子來請我,我要瞧瞧去。」於是作辭而去。眾人吃到掌燈以後,三位夥計娘子也都作辭去了,止留下段大姐沒去,潘姥姥也往金蓮房內去了。只有大吟子、李桂姐、申二姐和三個姑子,郁大姐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在月娘房內坐的。忽聽前邊散了,小廝收下傢伙來。這金蓮忙抽身就往前走,到前邊悄悄立在角門首。只見西門慶扶著來安兒,打著燈,趔趄著腳兒就要往李瓶兒那邊走,看見金蓮在門首立著,拉了手進入房來。那來安兒便往上房交鍾箸。
月娘只說西門慶進來,把申二姐、李桂姐、郁大姐都打發往李嬌兒房內去了。問來安道:「你爹來沒有?」來安道:「爹在五娘房裡,不耐煩了。」月娘聽了,心內就有些惱,因向玉樓道:「你看恁沒來頭的行貨子,我說他今日進來往你房裡去,如何三不知又摸到他屋裡去了?這兩日又浪風發起來,只在他前邊纏。」玉樓道:「姐姐,隨他纏去!這等說,恰似咱每爭他的一般。可是大師父說的笑話兒,左右這六房裡,由他串到。他爹心中所欲,你我管的他!」月娘道:「乾淨他有了話!剛才聽見前頭散了,就慌的奔命往前走了。」因問小玉:「灶上沒人,與我把儀門拴上。後邊請三位師父來,咱每且聽他宣一回捲著。」又把李桂姐、申二姐、段大姐、郁大姐都請了來。月娘向大妗子道:「我頭裡旋叫他使小沙彌請了《黃氏女卷》來宣,今日可可兒楊姑娘又去了。」吩咐玉簫頓下好茶。玉樓對李嬌兒說:「咱兩家輪替管茶,休要只顧累大姐姐。」於是各房裡吩咐預備茶去。
不一時,放下炕桌兒,三個姑子來到,盤膝坐在炕上。眾人俱各坐了,聽他宣卷。月娘洗手炷了香,這薛姑子展開《黃氏女卷》,高聲演說道:蓋聞法初不滅,故歸空。道本無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八相,由八相以顯法身。朗朗惠燈,通開世戶;明明佛鏡,照破昏衢。百年景賴剎那間,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塵勞碌碌,終朝業試忙忙。豈知一性圓明,徒逞六根貪慾。功名蓋世,無非大夢一場;富貴驚人,難免無常二字。風火散時無老少,溪山磨盡幾英雄!
演說了一回,又宣念偈子,又唱幾個勸善的佛曲兒,方才宣黃氏女怎的出身,怎的看經好善,又怎的死去轉世為男子,又怎的男女五人一時升天。
慢慢宣完,已有二更天氣。先是李嬌兒房內元宵兒拿了一道茶來,眾人吃了。落後孟玉樓房中蘭香,又拿了幾樣精製果菜、一大壺酒來,又是一大壺茶來,與大妗子、段大姐、桂姐眾人吃。月娘又教玉簫拿出四盒兒茶食餅糖之類,與三位師父點茶。李桂姐道:「三個師父宣了這一回捲,也該我唱個曲兒孝順。」月娘道:「桂姐,又起動你唱?」郁大姐道:「等我先唱。」月娘道:「也罷,郁大姐先唱。」申二姐道:「等姐姐唱了,我也唱個兒與娘們聽。」桂姐不肯,道:「還是我先唱。」因問月娘要聽什麼,月娘道:「你唱個『更深靜悄』罷。」當下桂姐送眾人酒,取過琵琶來,輕舒玉筍,款跨鮫綃,唱了一套。桂姐唱畢,郁大姐才要接琵琶,早被申二姐要過去了,掛在胳膊上,先說道:「我唱個《十二月兒掛真兒》與大妗子和娘每聽罷。」於是唱道:「正月十五鬧元宵,滿把焚香天地燒……」那時大妗子害夜深困的慌,也沒等的申二姐唱完,吃了茶就先往月娘房內睡去了。須臾唱完,桂姐便歸李嬌兒房內,段大姐便往孟玉樓房內,三位師父便往孫雪娥房裡,郁大姐、申二姐就與玉簫、小玉在那邊炕屋裡睡。月娘同大妗子在上房內睡,俱不在話下。看官聽說:古婦人懷孕,不側坐,不偃臥,不聽淫聲,不視邪色,常玩詩書金玉,故生子女端正聰慧,此胎教之法也。今月娘懷孕,不宜令僧尼宣卷,聽其死生輪迴之說。後來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奪舍,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緣。蓋可惜哉!正是:前程黑暗路途險,十二時中自著迷。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為護短金蓮潑醋
詩曰:雙雙蛺蝶繞花溪,半是山南半水西。
故園有情風月亂,美人多怨雨雲迷。
頻開檀口言如織,溫托香腮醉如泥。
莫道佳人太命薄,一鶯啼罷一鶯啼。
話說月娘聽宣畢《黃氏寶卷》,各房宿歇不題。單表潘金蓮在角門邊,撞見西門慶,相攜到房中。見西門慶只顧坐在床上,因問:「你怎的不脫衣裳?」那西門慶摟定婦人,笑嘻嘻說道:「我特來對你說聲,我要過那邊歇一夜兒去。你拿那淫器包兒來與我。」婦人罵道:「賊牢,你在老娘手裡使巧兒,拿這面子話兒來哄我!我剛才不在角門首站著,你過去的不耐煩了,又肯來問我?這是你早辰和那歪剌骨商定了腔兒,嗔道頭裡使他來送皮襖兒,又與我磕了頭。小賊歪剌骨,把我當什麼人兒?在我手內弄剌子。我還是李瓶兒時,教你活埋我!雀兒不在那窩兒裡,我不醋了!」西門慶笑道:「那裡有此勾當,他不來與你磕個頭兒,你又說他的不是。」婦人沉吟良久,說道:「我放你去便去,不許你拿了這包子去,與那歪剌骨弄答的齷齷齪齪的,到明日還要來和我睡,好乾淨兒。」西門慶道:「我使慣了,你不與我卻怎樣的!」纏了半日,婦人把銀托子掠與他,說道:「你要,拿了這個行貨子去。」西門慶道:「與我這個也罷。」一面接的袖了,趔趄著腳兒就往外走。婦人道:「你過來,我問你,莫非你與他一鋪兒長遠睡?惹得那兩個丫頭也羞恥。無故只是睡那一回兒,還放他另睡去。」西門慶道:「誰和他長遠睡?」說畢就走。婦人又叫回來,說道:「你過來,我分付你,慌怎的?」西門慶道:「又說什麼?」婦人道:「我許你和他睡便睡,不許你和他說甚閒話,教他在俺們跟前欺心大膽的。我到明日打聽出來,你就休要進我這屋裡來,我就把你下截咬下來。」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瑣碎死了。」一直走過那邊去了。春梅便向婦人道:「由他去,你管他怎的?婆婆口絮,媳婦耳頑,倒沒的教人與你為冤結仇,誤了咱娘兒兩個下棋。」一面叫秋菊關上角門,放卓兒擺下棋子。兩個下棋不題。
且說西門慶走過李瓶兒房內,掀開簾子。如意兒正與迎春、繡春炕上吃飯,見了西門慶,慌的跳起身來。西門慶道:「你們吃飯。」於是走出明間李瓶兒影跟前一張交椅上坐下。不一時,如意兒笑嘻嘻走出來,說道:「爹,這裡冷,你往屋裡坐去罷。」這西門慶就一把手摟過來,就親了個嘴。一面走到房中床正面坐了。火爐上頓著茶,迎春連忙點茶來吃了。如意兒在炕邊烤著火兒站立,問道:「爹,你今日沒酒,還有頭裡與娘供養的一桌菜兒,一素兒金華酒,留下預備篩來與爹吃。」西門慶道:「下飯你們吃了罷,只拿幾個果碟兒來,我不吃金華酒。」一面教繡春:「你打個燈籠,往藏春塢書房內,還有一壇葡萄酒,你問王經要了來,篩與我吃。」繡春應諾,打著燈籠去了。迎春連忙放桌兒,拿菜兒。如意兒道:「姐,你揭開盒子,等我揀兩樣兒與爹下酒。」於是燈下揀了幾碟精味果菜,擺在桌上。良久,繡春取了酒來,打開篩熱了。如意兒斟在鍾內,遞上。西門慶嘗了嘗,十分精美。如意兒就挨近桌邊站立,侍奉斟酒,又親剝炒栗子兒與他下酒。迎春知局,就往後邊廚房內與繡春坐去了。
西門慶見無人在跟前,就叫老婆坐在他膝蓋兒上,摟著與他一遞一口兒飲酒。一面解開他對襟襖兒,露出他白馥馥酥胸,用手揣摸他奶頭,誇道:「我的兒,你達達不愛你別的,只愛你到好白淨皮肉兒,與你娘一般樣兒,我摟你就如同摟著他一般。」如意兒笑道:「爹,沒的說,還是娘的身上白。我見五娘雖好模樣兒,皮膚也中中兒的,紅白肉色兒,不如後邊大娘、三娘到白淨。三娘只是多幾個麻兒。倒是他雪姑娘生得清秀,又白淨。」又道:「我有句話對爹說,迎春姐有件正面戴仙子兒要與我,他要問爹討娘家常戴的金赤虎,正月裡戴,爹與了他罷。」西門慶道:「你沒正面戴的,等我叫銀匠拿金子另打一件與你,你娘的頭面箱兒,你大娘都拿的後邊去了,怎好問他要的。」老婆道:「也罷,你還另打一件赤虎與我罷。」一面走下來就磕頭謝了。兩個吃了半日酒。如意兒道:「爹,你叫姐來也與他一杯酒吃,惹他不惱麼?」西門慶便叫迎春,不應。老婆親到走到廚房內,說道:「姐,爹叫你哩。」迎春一面到跟前。西門慶令如意兒斟了一甌酒與他,又揀了兩箸菜兒放在酒托兒上。那迎春站在旁邊,一面吃了。如意道:「你叫繡春姐來也吃些兒。」迎春去了,回來說道:「他不吃了。」就向炕上抱他鋪蓋,和繡春廚房炕上睡去了。
這老婆陪西門慶吃了一回酒,收拾家火,又點茶與西門慶吃了。原來另預備著一床兒鋪蓋與西門慶睡,都是綾絹被褥,扣花枕頭,在薰籠內薰的暖烘烘的。老婆便問:「爹,你在炕上睡,床上睡?」西門慶道:「我在床上睡罷。」如意兒便將鋪蓋抱在床上鋪下,打發西門慶解衣上床。他又在明間內打水洗了牝,掩上房門,將燈移近床邊,方才脫衣褲上床,與西門慶相摟相抱,並枕而臥。婦人用手捏弄他那話兒,上邊束著銀托子,猙獰跳腦,又喜又怕。兩個口吐丁香,交摟在一處。西門慶見他仰臥在被窩內,脫的精赤條條,恐怕凍著他,又取過他的抹胸兒替他蓋著胸膛上。兩手執其兩足,極力抽提。老婆氣喘吁吁,被他(入曰)得面如火熱。又道:「這衽腰子還是娘在時與我的。」西門慶道:「我的心肝,不打緊處,到明日鋪子裡,拿半個紅段子,做小衣兒穿在身上伏侍我。」老婆道:「可知好哩。」西門慶道:「我只要忘了,你今年多少年紀?你姓什麼?排行幾姐?我只記你男子漢姓熊。」老婆道:「他便姓熊,叫熊旺兒。我娘家姓章,排行第四,今三十二歲。」西門慶道:「我原來還大你一歲。」一壁干首,一面口中呼叫他:「章四兒,你用心伏侍我,等明日後邊大娘生了孩子,你好生看奶著。你若有造化,也生長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來,與我做一房小,就頂你娘的窩兒,你心下何如?」老婆道:「奴男子漢已是沒了,娘家又沒人,奴情願一心伏侍爹,就死也不出爹這門。若爹可憐見,可知好哩。」西門慶見他言語兒投著機會,心中越發喜歡,攥著他雪白兩隻腿兒,只顧沒稜探腦,兩個扇干,抽提的老婆在下,無不叫出來。嬌聲怯怯,星眼朦朦。良久,卻令他馬伏在下,自舒雙足,西門慶披著紅綾被,騎在他身上,那話插入牝中。燈光下,兩手按著他雪白的屁股,只顧扇打,口中叫:「章四兒,你好生叫著親達達,休要住了,我丟與你罷。」那婦人在下舉股相就,真個口中顫聲柔語,呼叫不絕,足頑了一個時辰,西門慶方才精洩。良久,拽出麈柄來,老婆取帕兒替他搽拭。摟著睡到五更雞叫時方醒,老婆又替他吮咂。西門慶告他說:「你五娘怎的替我咂半夜,怕我害冷,連尿也不教我下來溺,都替我嚥了。」這西門太真個把胞尿都溺在老婆口內。當下兩個旖旎溫存,萬千羅皂,(入曰)搗了一夜。
次日,老婆先起來,開了門,預備火盆,打發西門慶穿衣梳洗出門。到前邊分付玳安:「教兩名排軍把卷棚放的流金八仙鼎,寫帖兒抬送到宋御史老爹察院內,交付明白,討回貼來。」又叫陳敬濟,封了一匹金段,一匹色段,教琴童用氈包拿著,預備下馬,要早往清河口,拜蔡知府去。正在月娘房內吃粥,月娘問他:「應二那裡,俺們莫不都去,也留一個兒看家?留下他姐在家,陪大妗子做伴兒罷。」西門慶道:「我已預備下五分人情,都去走走罷。左右有大姐在家陪大妗子,就是一般。我已許下應二了。」月娘聽了,一聲兒沒言語。李桂姐便拜辭說道:「娘,我今日家去罷。」月娘道:「慌去怎的,再住一日兒不是?」桂姐道:「不瞞娘說,俺媽心裡不自在,家中沒人,改日正月間來住兩回兒罷。」拜辭了西門慶。月娘裝了兩盤茶食,又與桂姐一兩銀子,吃了茶,打發出門。
西門慶才穿上衣服,往前邊去,忽有平安兒來報:「荊都監老爹來拜。」西門慶即出迎接,至廳上敘禮。荊都監叩拜堂上道:「久違,欠禮,高轉失賀。」西門慶道:「多承厚貺,尚未奉賀。」敘畢契闊之情,分賓主坐下,左右獻上茶湯。荊都監便道:「良騎俟候何往?」西門慶道:「京中太師老爺第九公子九江蔡知府,昨日巡按宋公祖與工部安鳳山、錢雲野、黃泰宇,都借學生這裡作東,請他一飯。蒙他具拜貼與我,我豈可不回拜他拜去?誠恐他一時起身去了。」荊都監道:「正是。小弟有一事特來奉瀆。巡按宋公正月間差滿,只怕年終舉劾地方官員,望乞四泉借重與他一說。聞知昨日在宅上吃酒,故此斗膽恃愛。倘得寸進,不敢有忘。」西門慶道:「此是好事,你我相厚,敢不領命?你寫個說貼來,幸得他後日還有一席酒在我這裡,等我抵面和他說又好說些。」荊都監連忙下位來,又與西門慶打一躬道:「多承盛情,銜結難忘。」便道:「小弟已具了履歷手本在此。」一面叫寫字的取出,荊都監親手遞上,與西門慶觀看。上面寫著:「山東等處兵馬都監清河左衛指揮僉事荊忠,年三十二歲。系山後檀州人。由祖後軍功累升本衛正千戶。從某年由武舉中式,歷升今職,管理濟州兵馬。」一一開載明白。西門慶看畢,荊都監又向袖中取出禮貼來,遞上說道:「薄儀望乞笑留。」西門慶見上面寫著「白米二千石」,說道:「豈有此理,這個學生斷不敢領,以此視人,相交何在?」荊都監道:「不然。總然四泉不受,轉送宋公也是一般,何見拒之深耶?倘不納,小弟亦不敢奉瀆。」推讓再三,西門慶只得收了,說道:「學生暫且收下。」一面接了,說道:「學生明日與他說了,就差人回報。」茶湯兩換,荊都監拜謝起身去了。西門慶上馬,琴童跟隨,拜蔡知府去了。
卻說玉簫打發西門慶出門,就走到金蓮房中,說:「五娘,昨日怎的不往後邊去坐?俺娘好不說五娘哩。說五娘聽見爹前邊散了,往屋裡走不迭。昨日三娘生日,就不放往他屋裡去,把攔的爹恁緊。三娘道:『沒的羞人子剌剌的,誰耐煩爭他。左右是這幾房裡,隨他串去。』」金蓮道:「我待說,就沒好口,(入日)瞎了他的眼來!昨日你道他在我屋裡睡來麼?」玉簫道:「前邊老到只娘屋裡。六娘又死了,爹卻往誰屋裡去?」金蓮道:「雞兒不撒尿--各自有去處。死了一個,還有一個頂窩兒的。」玉簫又說:「俺娘又惱五娘問爹討皮襖不對他說。落後爹送鑰匙到房裡,娘說了爹幾句好的,說:『早是李大姐死了,便指望他的,他不死只好看一眼兒罷了。』」金蓮道:「沒的扯那(毛必)淡!有一個漢子做主兒罷了,你是我婆婆?你管著我。我把攔他,我拿繩子拴著他腿兒不成?偏有那些(毛必)聲浪氣的!」玉簫道:「我來對娘說,娘只放在心裡,休要說出我來。今日桂姐也家去了,俺娘收拾戴頭面哩,五娘也快些收拾了罷。」說畢,玉簫後邊去了。這金蓮向鏡台前搽胭抹粉,插茶戴翠,又使春梅後邊問玉樓,今日穿甚顏色衣裳。玉樓道:「你爹嗔換孝,都教穿淺色衣服。」五個婦人會定了,都是白(髟狄)髻,珠子箍兒,淺色衣服。惟吳月娘戴著白縐紗金梁冠兒,上穿著沉香遍地金妝花補子襖兒,紗綠遍地金裙。一頂大轎,四頂小轎,排軍喝路,棋童、來安三個跟隨,拜辭了吳大妗子、三位師父、潘姥姥,逕往應伯爵家吃滿月酒去了。不題。
卻說如意兒和迎春,有西門慶晚夕來吃的一桌菜,安排停當,還有一壺金華酒,向壇內又打出一壺葡萄酒來,午間請了潘姥姥、春梅,郁大姐彈唱著,在房內做一處吃。吃到中間,也是合當有事,春梅道:「只說申二姐會唱的好《掛真兒》,沒個人往後邊去叫他來,好歹教他唱個咱們聽。」迎春才待使繡春叫去,只見春鴻走來烘火。春梅道:「賊小蠻囚兒,你不是凍的那腔兒,還不尋到這屋裡來烘火。」因叫迎春:「你(酉麗)半甌子酒與他吃。」分付:「你吃了,替我後邊叫將申二姐來。就說我要他唱曲兒與姥姥聽。」春鴻把酒勾了,一直走到後邊,不想申二姐伴著大妗子、大姐、三個姑子、玉簫都在上房裡坐的,正喫茶哩。忽見春鴻掀簾子進來,叫道:「申二姐,你來,俺大姑娘前邊叫你唱個曲兒與他聽去哩。」這申二姐道:「你大姑娘在這裡,又有個大姑娘出來了?」春鴻道:「是俺前邊春梅姑娘叫你。」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他稀罕怎的,也來叫我?有郁大姐在那裡,也是一般。我這裡唱與大妗奶奶聽哩。」大妗子道:「也罷,申二姐,你去走走再來。」那申二姐坐住了,不動身。
春鴻一直走到前邊,對春梅說:「我叫他,他不來哩。」春梅道:「你說我叫他,他就來了。」春鴻道:「我說前邊大姑娘叫你,他意思不動,說這是大姑娘,那裡又鑽出個大姑娘來了?我說是春梅姑娘,他說你春梅姑娘便怎的,有郁大姐罷了,他從幾時來也來叫我,我不得閒,在這裡唱與大妗奶奶聽哩。大妗奶奶到說你去走走再來,他不肯來哩。」這春梅不聽便罷,聽了三屍神暴跳,五臟氣沖天,一點紅從耳畔起,須臾紫遍了雙腮。眾人攔阻不住,一陣風走到上房裡,指著申二姐一頓大罵道:「你怎麼對著小廝說我『那裡又鑽出個大姑娘來了』,『稀罕他也來叫我』?你是什麼總兵官娘子,不敢叫你!俺們在那毛裡夾著,是你抬舉起來,如今從新鑽出來了?你無非是個走千家門、萬家戶,賊狗攮的瞎淫婦!你來俺家才走了多少時兒,就敢恁量視人家?你會曉的什麼好成樣的套數兒,左右是那幾句東溝籬,西溝壩,油嘴狗舌,不上紙筆的那胡歌野詞,就拿班做勢起來!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見過多少,稀罕你。韓道國那淫婦家興你,俺這裡不興你。你就學與那淫婦,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兒去,賈媽媽與我離門離戶。」那大妗子攔阻說道:「快休要破口。」把申二姐罵的睜睜的,敢怒而不敢言,說道:「耶(口樂)(口樂),這位大姐,怎的恁般粗魯性兒,就是剛才對著大官兒,我也沒曾說甚歹話,怎就這般言語,潑口罵出來!此處不留人,更有留人處。」春梅越發惱了,罵道:「賊食,唱與人家聽。趁早兒與我走,再也不要來了。」申二娘道:「我沒的賴在你家!」春梅道:「賴在我家,叫小廝把鬢毛都撏光了你的。」大妗子道:「你這孩兒,今日怎的恁樣兒的,還不往前邊去罷。」那春梅只顧不動身。這申二姐一面哭哭啼啼下炕來,拜辭了大妗子,收拾衣裳包子,也等不的轎子來,央及大妗子使平安對過叫將畫童兒來,領他往韓道國家去了。春梅罵了一頓,往前邊去了。大妗子看著大姐和玉簫說道:「他敢前邊吃了酒進來,不然如何恁沖言沖語的!罵的我也不好看的了。你叫他慢慢收拾了去就是了,立逼著攆他去了,又不叫小廝領他,十分水深人不過。」玉簫道:「他們敢在前頭吃酒來?」
卻說春梅走到前邊,還氣狠狠的向眾人說道:「方纔把賊瞎淫婦兩個耳刮子才好。他還不知道我是誰哩!叫著他張兒致兒,拿班做勢兒的。」迎春道:「你砍一枝損百枝,忌口些,郁大姐在這裡。」春梅道:「不是這等說。像郁大姐在俺家這幾年,大大小小,他惡訕了那個來?教他唱個兒,他就唱。那裡像這賊瞎淫婦大膽。他記得什麼成樣的套數,左來右去,只是那幾句《山坡羊》、《瑣南枝》,油裡滑言語,上個什麼抬盤兒也怎的?我才乍聽這個曲兒也怎的?我見他心裡就要把郁大姐掙下來一般。」郁大姐道:「可不怎的。昨日晚夕,大娘教我唱小曲兒,他就連忙把琵琶奪過去,他要唱。大姑娘你也休怪,他怎知道咱家裡深淺?他還不知把你當誰人看成。」春梅道:「我剛才不罵的:你上覆韓道國老婆那賊淫婦,你就學與他,我也不怕他。」潘姥姥道:「我的姐姐,你沒要緊氣的恁樣兒的。」如意兒道:「我傾杯兒酒,與大姐姐消消兒惱。」迎春道:「我這女兒著惱就是氣。」便道:「郁大姐,你揀套好曲兒唱個伏侍他。」這郁大姐拿過琵琶來,說道:「等我唱個「鶯鶯鬧臥房」《山坡羊》兒。與姥姥和大姑娘聽罷。」如意兒道:「你用心唱,等我斟上酒。」那迎春拿起杯兒酒來,望著春梅道:「罷罷,我的姐姐,你也不要惱了,胡亂且吃你媽媽這鍾酒兒罷。」那春梅忍不住笑罵道:「怪小淫婦兒,你又做起我媽媽來了!」又說道:「郁大姐,休唱《山坡羊》,你唱個《江兒水》俺們聽罷。」這郁大姐在旁彈著琵琶,慢慢唱「花嬌月艷」,與眾人吃酒不題。
且說西門慶從新河口拜了蔡九知府,回來下馬,平安就稟:「今日有衙門裡何老爹差答應的來,請爹明日早進衙門中,拿了一起賊情審問。又本府胡老爹送了一百本新歷日。荊都監老爹差人送了一口鮮豬,一壇豆酒,又是四封銀子。姐夫收下,交到後邊去了,沒敢與他回貼兒。晚上,他家人還來見爹說話哩。只胡老爹家與了回貼,賞了來人一錢銀子。又是喬親家爹送貼兒,明日請爹吃酒。」玳安兒又拿宋御史回貼兒來回話:「小的送到察院內,宋老爹說,明日還奉價過來。賞了小的並抬盒人五錢銀子,一百本歷日。」西門慶走到廳上,春鴻連忙報與春梅眾人,說道:「爹來家了,還吃酒哩。」春梅道:「怪小蠻囚兒,爹來家隨他來去,管俺們腿事!沒娘在家,他也不往俺這邊來。」眾人打伙兒吃酒頑笑,只顧不動身。西門慶到上房,大妗子和三個姑子,都往那邊屋裡去了。玉簫向前與他接了衣裳,坐下,放桌兒打發他吃飯。教來興兒定桌席:三十日與宋巡按擺酒;初一日劉、薛二內相,帥府周爺眾位,吃慶官酒。分付去了。玉簫在旁請問:「爹吃酒,篩什麼酒吃?」西門慶道:「有剛才荊都監送來的那豆酒取來,打開我嘗嘗,看好不好。」只見來安兒進來,稟問接月娘去。玉簫便使他提酒來,打破泥頭,傾在鍾內,遞與西門慶呷了一呷,碧靛般清,其味深長。西門慶令:「斟來我吃。」須臾,擺上菜來,西門慶在房中吃酒。
卻說來安同排軍拿燈籠,晚夕接了月娘眾人來家。都穿著皮襖,都到上房來拜西門慶。惟雪娥與西門慶磕頭,起來又與月娘磕頭。拜完了,又都過那邊屋裡,去拜大妗子與三個姑子。月娘便坐著與西門慶說話:「應二嫂見俺們都去,好不喜歡!酒席上有隔壁馬家娘子和應大嫂、杜二娘,也有十來位娘子。叫了兩個女兒彈唱。養了好個平頭大臉的小廝兒。原來他房裡春花兒,比舊時黑瘦了好些,只剩下個大驢臉一般的,也不自在哩。今日亂的他家裡大小不安,本等沒人手。臨來時,應二歌與俺們磕頭,謝了又謝,多多上覆你,多謝重禮。」西門慶道:「春花兒那成精奴才,也打扮出來見人?」月娘道:「他比那個沒鼻子?沒眼兒?是鬼兒?出來見不的?」西門慶道:「那奴才,撒把黑豆只好教豬拱罷。」月娘道:「我就聽不上你恁說嘴。只你家的好,拿掇的,出來見的人!」那王經在旁立著,說道:「應二爹見娘們去,先頭不敢出來見,躲在下邊房裡,打窗戶眼兒望前瞧。被小的看見了,說道:『你老人家沒廉恥,平日瞧什麼!」他趕著小的打。」西門慶笑的沒眼縫兒,說道:「你看這賊花子,等明日他來,著老實抹他一臉粉。」王經笑道:「小的知道了。」月娘喝道:「這小廝別要胡說。他幾時瞧來?平白枉口拔舌的。一日誰見他個影兒?只臨來時,才與俺們磕頭。」王經站了一回出來了。
月娘也起身過這邊屋裡,拜大妗子並三個師父。大姐與玉簫眾丫頭媳婦都來磕頭。月娘便問:「怎的不見申二姐?」眾人都不作聲。玉簫說:「申二姐家去了。」月娘道:「他怎的不等我來就去?」大妗子隱瞞不住,把春梅罵他之事,說了一遍。月娘就有幾分惱,說道:「他不唱便罷了,這丫頭恁慣的沒張倒置的,平白罵他怎麼的?怪不的俺家主子也沒那正主了,奴才也沒個規矩,成什麼道理!」望著金蓮道:「你也管他管兒,慣的他通沒些摺兒。」金蓮在旁笑著說道:「也沒見這個瞎曳麼的,風不搖,樹不動。你走千家門,萬家戶,在人家無非只是唱。人叫你唱個兒,也不失了和氣,誰教他拿班兒做勢的,他不罵他嫌腥。」月娘道:「你到且是會說話兒的。都像這等,好人歹人都吃他罵了去?也休要管他一管兒了!」金蓮道:「莫不為瞎淫婦打他幾棍兒?」月娘聽了他這句話,氣的他臉通紅了,說道:「慣著他,明日把六鄰親戚都教他罵遍了罷!」於是起身,走過西門慶這邊來。西門慶便問:「怎麼的?」月娘道:「情知是誰,你家使的有好規矩的大姐,如此這般,把申二姐罵的去了。」西門慶笑道:「誰教他不唱與他聽來。也不打緊處,到明日使小廝送他一兩銀子,補伏他,也是一般。」玉簫道:「申二姐盒子還在這裡,沒拿去哩。」月娘見西門慶笑,便說道:「不說教將來嗔喝他兩句,虧你還雌著嘴兒,不知笑的是什麼?」玉樓、李嬌兒見月娘惱起來,就都先歸房去了。西門慶只顧吃酒,良久,月娘進裡間內,脫衣裳摘頭,便問玉簫:「這箱上四包銀子是那裡的?」西門慶說:「是荊都監的二百兩銀子,要央宋巡按,圖干升轉。」玉簫道:「頭裡姐夫送進來,我就忘了對娘說。」月娘道:「人家的,還不收進櫃裡去哩。」玉簫一面安放在廚櫃中。
金蓮在那邊屋裡只顧坐的,要等西門慶一答兒往前邊去,今日晚夕要吃薛姑子符藥,與他交媾,圖壬子日好生子。見西門慶不動身,走來掀簾子兒叫他說:「你不往前邊去,我等不得你,我先去也。」西門慶道:「我兒,你先走一步兒,我吃了這些酒來。」那金蓮一直往前去了。月娘道:「我偏不要你去,我還和你說話哩。你兩個合穿著一條褲子也怎的?強汗世界,巴巴走來我屋裡,硬來叫你。沒廉恥的貨,只你是他的老婆,別人不是他的老婆?你這賊皮搭行貨子,怪不的人說你。一視同仁,都是你的老婆,休要顯出來便好。就吃他在前邊把攔住了,從東京來,通影邊兒不進後邊歇一夜兒,教人怎麼不惱?你冷灶著一把兒,熱灶著一把兒才好,通教他把攔住了,我便罷了,不和你一般見識,別人他肯讓的過?口兒內雖故不言語,好殺他心兒裡也有幾分惱。今日孟三姐在應二嫂那裡,通一日沒吃什麼兒,不知掉了口冷氣,只害心淒噁心。來家,應二嫂遞了兩鍾酒,都吐了。你還不往屋裡瞧他瞧去?」
西門慶聽了,說道:「真個?分付收了家火罷,我不吃酒了。」於是走到玉樓房中。只見婦人已脫了衣裳,摘去首飾,渾衣兒歪在炕上,正倒著身子嘔吐。西門慶見他呻吟不止,慌問道:「我的兒,你心裡怎麼的來?對我說,明日請人來看你。」婦人一聲不言語,只顧嘔吐。被西門慶一面抱起他來,與他坐的,見他兩隻手只揉胸前,便問:「我的心肝,心裡怎麼?告訴我。」婦人道:「我害心淒的慌,你問他怎的?你幹你那營生去。」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剛才上房對我說,我才曉的。」婦人道:「可知你不曉的。俺每不是你老婆,你疼你那心愛的去罷。」西門慶於是摟過粉項來親個嘴,說道:「怪油嘴,就奚落我起來。」便叫蘭香:「快頓好苦艷茶兒來,與你娘吃。」蘭香道:「有茶伺候著哩。」一面捧茶上來。西門慶親手拿在他口兒邊吃。婦人道:「拿來,等我自吃。會那等喬劬勞,旋蒸熱賣兒的,誰這裡爭你哩!今日日頭打西出來,稀罕往俺這屋裡來走一走兒。也有這大娘,平白說怎的,爭出來(火古力)包氣。」西門慶道:「你不知,我這兩日七事八事,心不得個閒。」婦人道:「可知你心不得閒,自有那心愛的扯落著你哩。把俺們這僻時的貨兒,都打到贅字號聽題去了,後十年掛在你那心裡。」見西門慶嘴搵著他那香腮,便道:「吃的那酒氣,還不與我過一邊去。人一日黃湯辣水兒誰嘗著來,那裡有什麼神思和你兩個纏!」西門慶道:「你沒吃什麼兒?叫丫頭拿飯來咱們吃,我也還沒吃飯哩。」婦人道:「你沒的說,人這裡淒疼的了不得,且吃飯!你要吃,你自家吃去!」西門慶道:「我不吃,我敢也不吃了,咱兩個收拾睡了罷。明日早,使小廝請任醫官來看你。」婦人道:「由他去,請什麼任醫官、李醫官,教劉婆子來,吃他服藥也好了。」西門慶道:「你睡下,等我替你心口內撲撒撲撒,管情就好了。你不知道,我專一會揣骨捏玻」西門慶忽然想起道:「昨日劉學官送了十圓廣東牛黃蠟丸,那藥,酒兒吃下極好。」即使蘭香:「問你大娘要去,在上房磁罐兒內盛著哩。就拿素兒帶些酒來。吃了管情手到病除。」婦人道:「我不好罵出來,你會揣什麼病?要酒,俺這屋裡有酒。」
不一時,蘭香到上房要了兩丸來。西門慶看篩熱了酒,剝去臘,裡面露出金丸來,拿與玉樓吃下去。西門慶因令蘭香:「趁著酒,你篩一鍾兒來,我也吃了藥罷。」被玉樓瞅了一眼,說道:「就休要汗邪,你要吃藥,往別人房裡去吃。你這裡且做什麼哩,卻這等胡作做。你見我不死,來攛掇上路兒來了。緊要教人疼的魂也沒了,還要那等掇弄人,虧你也下般的,誰耐煩和你兩個只顧涎纏。」西門慶笑道:「罷罷,我的兒,我不吃藥了,咱兩個睡罷。」那婦人一面吃畢藥,與西門慶兩個解衣上床同寢。西門慶在被窩內,替他手撒撲著酥胸,揣摸香乳,一手摟其粉項,問道:「我的親親,你心口這回吃下藥覺好些?」婦人道:「疼便止了,還有些嘈雜。」西門慶道:「不打緊,消一回也好了。」因說道:「你不在家,我今日兌了五十兩銀子與來興兒,後日宋御史擺酒,初一日燒紙還願心,到初三日,再破兩日工夫,把人都請了罷。受了人家許多人情禮物,只顧挨著,也不是事。」婦人道:「你請也不在我,不請也不在我。明日三十日,我教小廝來攢帳,交與你,隨你交付與六姐,教他管去。也該教他管管兒,卻是他昨日說的:『什麼打緊處,雕佛眼兒便難,等我管。』」西門慶道:「你聽那小淫婦兒,他勉強,著緊處他就慌了。亦發擺過這幾席酒兒,你交與他就是了。」玉樓道:「我的哥哥,誰養的你恁乖!還說你不護他,這些事兒就見出你那心兒來了。擺過酒兒交與他,俺們是合死的?像這清早辰,得梳個頭兒?小廝你來我去,稱銀換錢,氣也掏干了。饒費了心,那個道個是也怎的!」西門慶道:「我的兒,常言道:『當家三年狗也嫌。』」說著,一面慢慢搊起一隻腿兒,跨在胳膊上,摟抱在懷裡,揝著他白生生的小腿兒,穿著大紅綾子的繡鞋兒,說道:「我的兒,你達不愛你別,只愛你這兩隻白腿兒,就是普天下婦人選遍了,也沒你這等柔嫩可愛。」
婦人道:「好個說嘴的貨,誰信那棉花嘴兒,可可兒的就是普天下婦人選遍了沒有來!不說俺們皮肉兒粗糙,你拿左話兒右說著哩。」
西門慶道:「我的心肝,我有句謊就死了我。」
婦人道:「行貨子,沒要緊賭什麼誓。」
這西門慶說著就把那話帶上了銀托子,插放入他牝中。婦人道:「我說你行行就下道兒來了。」
因摸見銀托子,說道:「從多咱三不知就帶上這行貨子了,還不趁早除下來哩。」
那西門慶那裡肯依,抱定他一隻腿在懷裡,只顧沒稜露腦,淺抽深送。須臾淫水浸出,往來有聲,如狗茶鏹子一般,婦人一面用絹抹盡了去,口裡內不住作柔顫聲,叫他:「達達,你省可往裡邊去,奴這兩日好不腰酸,下邊流白漿子出來。」
西門慶道:「我到明日問任醫官討服暖藥來,你吃就好了。」
不說兩個在床上歡娛頑耍,單表吳月娘在上房陪著大妗子、三位師父,晚夕坐的說話。因說起春梅怎的罵申二姐,罵的哭涕,又不容他坐轎子去,旋央及大妗子,對過叫畫童兒送他往韓道國家去。大妗子道:「本等春梅出來的言語粗魯,饒我那等說著,還刀截的言語罵出來,他怎的不急了!他平昔不曉的恁口潑罵人,我只說他吃了酒。」
小玉道:「他們五個在前頭吃酒來。」
月娘道:「恁不合理的行貨子,生生把丫頭慣的恁沒大沒小的,還嗔人說哩。到明日不管好歹,人都吃他罵了去罷,要俺們在屋裡做甚麼?一個女兒,他走千家門,萬家戶,教他傳出去好聽?敢說西門慶家那大老婆,也不知怎麼出來的。亂世不知那個是主子,那個是奴才。不說你們這等慣的沒些規矩,恰似俺們不長俊一般,成個甚麼道理!」
大妗子道:「隨他去罷,他姑夫不言語,怎好惹氣?」
當夜無辭,同歸到房中歇了。
次日,西門慶早起往衙門中去了。潘金蓮見月娘攔了西門慶不放來,又誤了壬子日期,心中甚是不悅。次日,老早就使來安叫了一頂轎子,把潘姥姥打發往家去了。吳月娘早辰起來,三個姑子要告辭家去,月娘每個一盒茶食,五錢銀子,又許下薛姑子正月裡庵裡打齋,先與他一兩銀子,請香燭紙馬,到臘月還送香油、白面、細米素食與他齋僧供佛。因擺下茶,在上房內管待,同大妗子一處吃。先請了李嬌兒、孟玉樓、大姐,都坐下。問玉樓:「你吃了那蠟丸,心口內不疼了?」
玉樓道:「今早吐了兩口酸水,才好了。」
叫小玉往前邊:「請潘姥姥和五娘來吃點心。」
玉簫道:「小玉在後邊蒸點心哩。我去請罷。」
於是一直走了前邊金蓮房中,便問他:「姥姥怎的不見?後邊請姥姥和五娘吃茶哩。」
金蓮道:「他今日早辰,我打發他家去了。」
玉簫說:「怎的不說聲,三不知就去了?」
金蓮道:「住的人心淡,只顧住著怎的!」
玉簫道:「我拿了塊臘肉兒,四個甜醬瓜茄子,與他老人家,誰知他就去了。五娘你替老人家收著罷。」
於是遞與秋菊,放在抽替內。這玉簫便向金蓮說道:「昨日晚夕五娘來了,俺娘如此這般對著爹好不說五娘強汗世界,與爹兩個合穿著一條褲子,沒廉恥,怎的把攔老爹在前邊,不往後邊來。落後把爹打發三娘房裡歇了一夜,又對著大妗子、三位師父,怎的說五娘慣的春梅沒規矩,毀罵申二姐。爹到明日還要送一兩銀子與申二姐遮羞。」
一五一十說了一時。這金蓮聽記在心。玉簫先來回月娘說:「姥姥起早往家去了,五娘便來也。」
月娘便望著大妗子道:「你看,昨日說了他兩句兒,今日就使性子,也不進來說聲兒,老早打發他娘去了。我猜姐姐又不知心裡安排著要起甚麼水頭兒哩。」
當下月娘自知屋裡說話,不防金蓮暗走到明間簾下,聽覷多時了,猛可開言說道:「可是大娘說的,我打發了他家去,我好把攔漢子?」
月娘道:「是我說來,你如今怎麼我?本等一個漢子,從東京來了,成日只把攔在你那前頭,通不來後邊傍個影兒。原來只你是他的老婆,別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動題起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就是昨日李桂姐家去了,大妗子問了聲:『李桂姐住了一日兒,如何就家去了?他姑夫因為甚麼惱他?』我還說:『誰知為甚麼惱他?』你便就撐著頭兒說:『別人不知道,只我曉的。』你成日守著他,怎麼不曉的!」
金蓮道:「他不往我那屋裡去,我莫不拿豬毛繩子套了他去不成!那個浪的慌了也怎的?」
月娘道:「你不浪的慌,他昨日在我屋裡好好兒坐的,你怎的掀著簾子硬入來叫他前邊去,是怎麼說?漢子頂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麼罪來,你拿豬毛繩子套他?賤不識高低的貨,俺每倒不言語了,你倒只顧趕人。一個皮襖兒,你悄悄就問漢子討了,穿在身上,掛口兒也不來後邊題一聲兒。都是這等起來,俺每在這屋裡放小鴨兒?就是孤老院裡也有個甲頭。一個使的丫頭,和他貓鼠同眠,慣的有些摺兒!不管好歹就罵人。說著你,嘴頭子不伏個燒埋。」
金蓮道:「是我的丫頭也怎的?你每打不是!我也在這裡,還多著個影兒哩。皮襖是我問他要來。莫不只為我要皮襖,開門來也拿了幾件衣裳與人,那個你怎的就不說了?丫頭便是我慣了他,是我浪了圖漢子喜歡。像這等的卻是誰浪?」
吳月娘吃他這兩句,觸在心上,便紫漒了雙腮,說道:「這個是我浪了,隨你怎的說。我當初是女兒填房嫁他,不是趁來的老婆。那沒廉恥趁漢精便浪,俺每真材實料,不浪。」
吳大妗子便在跟前攔說:「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
孟玉樓道:「耶樂樂,大娘,你今日怎的這等惱的大發了,連累俺每,一俸打著好幾個。也沒見這六姐,你讓大娘一句兒也罷了,只顧拌起嘴來了。」
大妗子道:「常言道,要打沒好手,廝罵沒好口。不爭你姊妹每嚷鬥,俺每親戚在這裡住著也羞。姑娘,你不依我,想是嗔我在這裡,叫轎子來我家去罷!」
被李嬌兒一面拉住大妗子,那潘金蓮見月娘罵他這等言語,坐在地下就打滾撒潑。自家打幾個嘴巴,頭上(髟狄)髻都撞落一邊,放聲大哭,叫起來說道:「我死了罷,要這命做什麼,你家漢子說條念款說將來,我趁將你家來了!這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與了我休書,我去就是了。你趕人不得趕上。」
月娘道:「你看就是了,潑腳子貨。別人一句兒還沒說出來,你看他嘴頭子,就相淮洪一般。他還打滾兒賴人,莫不等的漢子來家,把我別變了!你放恁個刁兒,那個怕你麼?」
金蓮道:「你是真材實料的,誰敢辯別你?」
月娘越發大怒,說道:「我不真材實料,我敢在這家裡養下漢來?」
金蓮道:「你不養下漢,誰養下漢來?你就拿主兒來與我!」
玉樓見兩個拌的越發不好起來,一面拉金蓮往前邊去,說道:「你恁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罷了。只顧亂起來,左右是兩句話,教三位師父笑話。你起來,我送你前邊去罷。」
那金蓮只顧不肯起來,被玉樓和玉簫一齊扯起來,送他前邊去了。
大妗子便勸住月娘,說道:「姑娘,你身上又不方便,好惹氣,分明沒要緊。你姐妹們歡歡喜喜,俺每在這裡住著有光。似這等合氣起來,又不依個勸,卻怎樣兒的?」
那三個姑子見嚷鬧起來,打發小姑兒吃了點心,包了盒子,告辭月娘眾人,月娘道:「三位師父,休要笑話。」
薛姑子道:「我的佛菩薩,沒的說,誰家灶內無煙?心頭一點無明火,些兒觸著便生煙。大家盡讓些就罷了。佛法上不說的好:『冷心不動一孤舟,淨掃靈台正好修。』若還繩頭鬆鬆,就是萬個金剛也降不住。為人只把這心猿意馬牢拴住了,成佛作祖都打這上頭起。貧僧去也,多有打攪菩薩。好好兒的。」
一面打了兩個問訊。月娘連忙還萬福,說道:「空過師父,多多有慢。另日著人送齋襯去。」
即叫大姐:「你和二娘送送三位師父出去,看狗。」
於是打發三個姑子出門去了。
月娘陪大妗子坐著,說道:「你看這回氣的我,兩隻胳膊都軟了,手冰冷的。從早辰吃了口清茶,還汪在心裡。」
大妗子道:「姑娘,我這等勸你少攬氣,你不依我。你又是臨月的身子,有甚要緊。」
月娘道:「早是你在這裡住看著,又是我和他合氣?如今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我倒容了人,人倒不肯容我。一個漢子,你就通身把攔住了,和那丫頭通同作弊,在前頭干的那無所不為的事,人幹不出來的,你幹出來。女婦人家,通把個廉恥也不顧。他燈台不照自己,還張著嘴兒說人浪。想著有那一個在,成日和那一個合氣,對著俺每,千也說那一個的不是,他就是清淨姑姑兒了。單管兩頭和番,曲心矯肚,人面獸心。行說的話兒,就不承認了。賭的那誓唬人子。我洗著眼兒看著他,到明日還不知怎麼樣兒死哩。剛才擺著茶兒,我還好意等他娘來吃,誰知他三不知的就打發去了。就安排要嚷的心兒,悄悄兒走來這裡聽。聽怎的?那個怕你不成!待等漢子來,輕學重告,把我休了就是了。」
小玉道:「俺每都在屋裡守著爐台站著,不知五娘幾時走來,也不聽見他腳步兒響。」
孫雪娥道:「他單會行鬼路兒,腳上只穿氈底鞋,你可知聽不見。想著起頭兒一來時,該和我合了多少氣!背地打伙兒嚼說我,教爹打我那兩頓,娘還說我和他偏生好斗的。」
月娘道:「他活埋慣了人,今日還要活埋我哩。你剛才不見他那等撞頭打滾兒,一徑使你爹來家知道,管就把我翻倒底下。」
李嬌兒笑道:「大娘沒的說,反了世界!」
月娘道:「你不知道,他是那九條尾的狐狸精,把好的吃他弄死了,且稀罕我能多少骨頭肉兒!你在俺家這幾年,雖是個院中人,不像他久慣牢頭。你看他昨日那等氣勢,硬來我屋裡叫漢子:『你不往前邊去,我等不的你,先去。』恰似只他一個人的漢子一般,就占住了。不是我心中不惱,他從東京來家,就不放一夜兒進後邊來。一個人的生日,也不往他屋裡走走兒去。十個指頭,都放在你口內才罷了。」
大妗子道:「姑娘,你耐煩,你又常病兒痛兒的,不貪此事,隨他去罷。不爭你為眾好,與人為怨結仇。」
勸了一回,玉簫安排上飯來,也不吃,說道:「我這回好頭疼,心口內有些惡沒沒的上來。」
教玉簫:「那邊炕上,放下枕頭,我且躺躺去。」
分付李嬌兒:「你們陪大妗子吃飯。」
那日,郁大姐也要家去,月娘分付:「裝一盒子點心,與他五錢銀子。」
打發去了。
卻說西門慶衙門中審問賊情,到午牌時分才來家。正值荊都監家人討回帖,西門慶道:「多謝你老爹重禮。如何這等計較?你還把那禮扛將回去,等我明日說成了取家來。」
家人道:「家老爹沒分付,小的怎敢將回去,放在老爹這裡也是一般。」
西門慶道:「既恁說,你多上覆,我知道了。」
拿回貼,又賞家人一兩銀子。因進上房,見月娘睡在炕上,叫了半日,白不答應。問丫鬟,都不敢說。走到前邊金蓮房裡,見婦人蓬頭撒腦,拿著個枕頭睡,問著又不言語,更不知怎的。一面封銀子,打發荊都監家人去了,走到孟玉樓房中問。玉樓隱瞞不住,只得把月娘和金蓮早辰嚷鬧合氣之事,備說一遍。
這西門慶慌了,走到上房,一把手把月娘拉起來,說道:「你甚要緊,自身上不方便,理那小淫婦兒做甚麼?平白和他合甚麼氣?」
月娘道:「我和他合氣,是我偏生好斗尋趁他來?他來尋趁將我來!你問眾人不是?早辰好意擺下茶兒,請他娘來吃。他使性子把他娘打發去了,便走來後邊撐著頭兒和我嚷,自家打滾撞頭,鬟髻都踩扁了,皇帝上位的叫,只是沒打在我臉上罷了。若不是眾人拉勸著,是也打成一塊。他平白欺負慣了人,他心裡也要把我降伏下來。行動就說:『你家漢子說條念款將我來了,打發了我罷,我不在你家了。』一句話兒出來,他就是十句說不下來,嘴一似淮洪一般,我拿甚麼骨禿肉兒拌的他過?專會那潑皮賴肉的,氣的我身子軟癱兒熱化,甚麼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如今倒弄的不死不活,心口內只是發脹,肚子往下鱉墜著疼,頭又疼,兩隻胳膊都麻了。剛才桶子上坐了這一回,又不下來。若下來也乾淨了,省的死了做帶累肚子鬼。到半夜尋一條繩子,等我吊死了,隨你和他過去。往後沒的又像李瓶兒,吃他害死了。我曉的你三年不死老婆,也是大悔氣。」
西門慶不聽便罷,聽的說,越發慌了,一面把月娘摟抱在懷裡,說道:「我的好姐姐,你別和那小淫婦兒一般見識,他識什麼高低香臭?沒的氣了你,倒值了多的。我往前邊罵這賊小淫婦兒去。」
月娘道:「你還敢罵他,他還要拿豬毛繩子套你哩。」
西門慶道:「你教他說,惱了我,吃我一頓好腳。」
因問月娘:「你如今心內怎麼的?吃了些甚麼兒沒有?」
月娘道:「誰嘗著些甚麼兒?大清早辰才拿起茶,等著他娘來吃,他就走來和我嚷起來。如今心內只發脹,肚子往下鱉墜著疼,腦袋又疼,兩隻胳膊都麻了。你不信,摸我這手,恁半日還同握過來。」
西門慶聽了,只顧跌腳,說道:「可怎樣兒的,快著小廝去請任醫官來看看。」
月娘道:「請什麼任醫官?隨他去,有命活,沒命教他死,才趁了人的心。什麼好的老婆?是牆上土坯,去了一層又一層。我就死了,把他扶了正就是了。恁個聰明的人兒,當不的家?」
西門慶道:「你也耐煩,把那小淫婦兒只當臭屎一般丟著他去便罷了。你如今不請任後溪來看你看,一時氣裹住了這胎氣,弄的上不上,下不下,怎麼了?」
月娘道:「這等,叫劉婆子來瞧瞧,吃他服藥,再不,頭上剁兩針,由他自好了。」
西門慶道:「你沒的說,那劉婆子老淫婦,他會看甚胎產?叫小廝騎馬快請任醫官來看。」
月娘道:「你敢去請!你就請了來,我也不出去。」
西門慶不依他,走到前邊,即叫琴童:「快騎馬往門外請任老爹,緊等著,一答兒就來。」
琴童應諾,騎上馬雲飛一般去了。西門慶只在屋裡廝守著月娘,分付丫頭,連忙熬粥兒拿上來,勸他吃,月娘又不吃。等到後晌時分,琴童空回來說:「任老爹在府裡上班,未回來。他家知道咱這裡請,說明日任老爹絕早就來了。」
月娘見喬大戶一替兩替來請,便道:「太醫已是明日來了,你往喬親家那裡去罷。天晚了,你不去,惹的喬親家怪。」
西門慶道:「我去了,誰看你?」
月娘笑道:「傻行貨子,誰要你做恁個腔兒。你去,我不妨事。等我消一回兒,慢慢掙痤著起來,與大妗子坐的吃飯。你慌的是些甚麼?」
西門慶令玉簫:「快請你大妗子來,和你娘坐的。」
又問:「郁大姐在那裡?叫他唱與娘聽。」
玉簫道:「郁大姐往家去,不耐煩了。」
西門慶道:「誰教他去來?留他兩住兩日兒也罷了。」
趕著玉簫踢了兩腳。月娘道:「他見你家反宅亂,要去,管他腿事?」
玉簫道:「正經罵申二姐的倒不踢。」
那西門慶只做不聽見,一面穿了衣裳,往喬大戶家吃酒去了。未到起更時分,就來家,到了上房。月娘正和大妗子、玉樓、李嬌兒四個坐的。大妗子見西門慶進來,忙往後邊去了。西門慶便問月娘道:「你這咱好些了麼?」
月娘道:「大妗子陪我吃了兩口粥兒,心口內不大十分脹了,還只有些頭疼腰酸。」
西門慶道:「不打緊,明日任後溪來看,吃他兩服藥,解散散氣,安安胎就好了。」
月娘道:「我那等樣教你休請他,你又請他。白眉赤眼,教人家漢子來做甚麼?你明日看我出去不出去!」
因問:「喬親家請你做甚麼?」
西門慶道:「他說我從東京來了,與我坐坐。今日他也費心,整治許多菜蔬,叫兩個唱的,落後又邀過來台官來陪我。我熱著你,心裡不自在,吃了幾鍾酒,老早就來了。」
月娘道:「好個說嘴的貨!我聽不上你這巧言花語,可可兒就是熱著我來?我是那活佛出現,也不放在你那惦。就死了也不值個破沙鍋片子。」
又問:「喬親家再沒和你說什麼話?」
西門慶方告說:「喬親家如今要趁著新例,上三十兩銀子納個義官。銀子也封下了,教我對胡府尹說。我說不打緊,胡府尹昨日送了我一百本歷日,我還沒曾回他禮。等我送禮時,稍了貼子與他,問他討一張義官札付來與你就是了。他不肯,他說納些銀子是正理。如今央這裡分上討討兒,免上下使用,也省十來兩銀子。」
月娘道:「既是他央及你,替他討討兒罷。你沒拿他銀子來?」
西門慶道:「他銀子明日送過來。還要買分禮來,我止住他了。到明日,咱僉一口豬,一罈酒,送胡府尹就是了。」
說畢,西門慶晚夕就在上房睡了一夜。
到次日,宋巡按擺酒,後廳筵席治酒,裝定果品。大清早辰,本府出票撥了兩院三十名官身樂人,兩名伶官、四名排長領著,來西門慶宅中答應。只見任醫官從早辰就騎馬來了,西門慶忙迎到廳上陪坐,道連日闊懷之事。任醫官道:「昨日盛使到,學生該班,至晚才來家,見尊剌,今日不俟駕而來。敢問何人欠安?」
西門慶道:「大賤內偶然有些失調,請後溪一診。」
須臾茶至。吃了茶,任醫官道:「昨日聞得明川說,老先生恭喜,容當奉賀。」
西門慶道:「菲才備員而已,何賀之有。」
一面西門慶分付:「後邊對你大娘說,任老爹來了,明間內收拾。」
琴童應諾,到後邊。大妗子、李嬌兒、孟玉樓都在房內,只見琴童來說:「任醫官來了,爹分付教收拾明間裡坐的。」
月娘只不動身,說道:「我說不要請他,平白教人家漢子,睜著活眼,把手捏腕的,不知做甚麼!叫劉媽媽子來,吃兩服藥,由他好了。好這等搖鈴打鼓的,好與人家漢子喂眼。」
玉樓道:「大娘,已是請人來了,你不出去卻怎樣的,莫不回了人去不成?」
大妗子又在旁邊勸著說:「姑娘,他是個太醫,你教他看看你這脈息,還知道你這病源,不知你為甚起氣惱,傷犯了那一經。吃了他藥,替你分理理氣血,安安胎氣也好。劉婆子他曉得甚麼病源脈理?一時耽誤怎了。」
月娘方動身梳頭,戴上冠兒,玉簫拿鏡子,孟玉樓跳上炕去,替他拿抿子掠後鬢。李嬌兒替他勒鈿兒。孫雪娥預備拿衣裳。不一時,打扮的粉妝玉琢,正是:
羅浮仙子臨凡世,月殿嬋娟出畫堂。
第七十六回 春梅嬌撒西門慶畫童哭躲溫葵軒
詩曰:相勸頻攜金粟杯,莫將閒事系柔懷。
年年只是人依舊,處處何曾花不開?
歌詠且添詩酒興,醉酣還命管弦來。
尊前百事皆如昨,簡點惟無溫秀才。
話說西門慶見月娘半日不出去,又親自進來催促,見月娘穿衣裳,方才請任醫官進明間內坐下。少頃,月娘從房內出來,望上道了萬福,慌的任醫官躲在旁邊,屈身還禮。月娘就在對面椅上坐下。琴童安放桌兒錦茵,月娘向袖口邊伸玉腕,露青蔥,教任醫官診脈。良久診完,月娘又道了個萬福。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廝拿出茶來。吃畢茶,任醫官說道:「老夫人原來稟的氣血弱,尺脈來的浮澀。雖是胎氣,有些榮衛失調,易生嗔怒,又動了肝火。如今頭目不清,中膈有些阻滯煩悶,四肢之內,血少而氣多。」月娘使出琴童來說:「娘如今只是有些頭疼心脹,胳膊發麻,肚腹往下墜著疼,腰酸,吃飲食無味。」任醫官道:「我已知道,說得明白了。」西門慶道:「不瞞後溪說,房下如今見懷臨月身孕,因著氣惱,不能運轉,滯在胸膈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減一二,足見厚情。」任醫官道:「豈勞分付,學生無不用心。此去就奉過安胎理氣和中養榮蠲痛之劑來。老夫人服過,要戒氣惱,就厚味也少吃。」西門慶道:「望乞老先生把他這胎氣好生安一安。」任醫官道:「已定安胎理氣,養其榮衛,不勞分付,學生自有斟酌。」西門慶復說:「學生第三房下有些肚疼,望乞有暖宮丸藥,並見賜些。」任醫官道:「學生謹領,就封過來。」說畢起身,走到前廳院內,見許多教坊樂工伺候,因問:「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西門慶道:「巡按宋公連兩司官,請巡撫侯石泉老先生,在捨擺酒。」這任醫官聽了,越發駭然尊敬,在前門揖讓上馬,打了恭又打恭,比尋常不同,倍加敬重。西門慶送他回來,隨即封了一兩銀子,兩方手帕,使琴童騎馬討藥去。
李嬌兒、孟玉樓眾人,都在月娘房裡裝定果盒,搽抹銀器。因說:「大娘,你頭裡還要不出去,怎麼他看了就知道你心中的病?」月娘道:「什麼好成樣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罷,可是他說的:『你是我婆婆?無故只是大小之分罷了。我還大他八個月哩,漢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兒罷了。』他不討了他口裡話,他怎麼和我大嚷大鬧?若不是你們攛掇我出去,我後十年也不出去。隨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雞死,一雞鳴,新來雞兒打鳴忒好聽。』我死了,把他立起來,也不亂,也不嚷,才『拔了蘿蔔地皮寬」。」玉樓道:「大娘,耶(口樂),耶(口樂)!那裡有此話,俺每就替他賭個大誓。這六姐,不是我說他,有些不知好歹,行事要便勉強,恰似咬群出尖兒的一般,一個大有口沒心的行貨子。大娘你惱他,可知錯惱了哩。」月娘道:「他是比你沒心?他一團兒心機。他怎的會悄悄聽人,行動拿話兒譏諷人。」玉樓道:「娘,你是個當家人,惡水缸兒,不恁大量些,卻怎樣兒的!常言一個君子待了十個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過去了;你若與他一般見識起來,他敢過不去。」月娘道:「只有了漢子與他做主兒著,那大老婆且打靠後。」玉樓道:「哄那個哩?如今像大娘心裡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裡去麼!」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說的,他屋裡拿豬心繩子套,他不去?一個漢子的心,如同沒籠頭的馬一般,他要喜歡那一個,只喜歡那個。誰敢攔他攔,他又說是浪了。」玉樓道:「罷麼,大娘,你已是說過,通把氣兒納納兒。等我教他來與娘磕頭,賠個不是。趁著他大妗子在這裡,你們兩個笑開了罷。你不然,教他爹兩個裡不作難?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裡去,又怕你惱;若不去,他又不敢出來。今日前邊恁擺酒,俺們都在這裡定果盒,忙的了不得,他到落得在屋裡躲猾兒。俺每也饒不過他。大妗子,我說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罷,他三娘也說的是。不爭你兩個話差,只顧不見面,教他姑夫也難,兩下裡都不好行走的。」月娘通一聲也不言語。
孟玉樓抽身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姐,不要叫他去,隨他來不來罷。」玉樓道:「他不敢不來,若不來,我可拿豬毛繩子套了他來。」一直走到金蓮房中,見他頭也不梳,把臉黃著,坐在炕上。玉樓道:「五姐,你怎的裝憨兒?把頭梳起來,今日前邊擺酒,後邊恁忙亂,你也進去走走兒,怎的只顧使性兒起來?剛才如此這般,俺每勸了他這一回。你去到後邊,把惡氣兒揣在懷裡,將出好氣兒來,看怎的與他下個禮,賠個不是兒罷。你我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常言:『甜言美語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你兩個已是見過話,只顧使性兒到幾時?人受一口氣,佛受一爐香,你去與他賠個不是兒,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爹兩下裡也難。待要往你這邊來,他又惱。」金蓮道:「耶(口樂),耶(口樂)!我拿什麼比他?可是他說的,他是真材實料,正經夫妻,你我都是趁來的露水,能有多大湯水兒?比他的腳指頭兒也比不的兒。」玉樓道:「你又說,我昨日不說的,一棒打三四個人。就是後婚老婆,也不是趁將來的,當初也有個三媒六證,難道只恁就跟了往你家來!砍一枝,損百株,就是六姐惱了你,還有沒惱你的。有勢休要使盡,有話休要說荊凡事看上顧下,留些兒防後才好。不管蜢蟲、螞蚱,一例都說著。對著他三位師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樹樹有皮,俺每臉上就沒些血兒?他今日也覺不好意思的。只是你不去,卻怎樣兒的?少不的逐日唇不離腮,還有一處兒。你快些把頭梳了,咱兩個一答兒到後邊去。」那潘金蓮見他恁般說,尋思了半日,忍氣吞聲,鏡台前拿過抿鏡,只抿了頭,戴上(髟狄)髻,穿上衣裳,同玉樓徑到後邊上房來。
玉樓掀開簾兒先進去,說道:「我怎的走了去就牽了他來!他不敢不來!」便道:「我兒,還不過來與你娘磕頭!」在旁邊便道:「親家,孩兒年幼,不識好歹,衝撞親家。高抬貴手,將就他罷,饒過這一遭兒。到明日再無禮,犯到親家手裡,隨親家打,我老身也不敢說了。」那潘金蓮與月娘磕了四個頭,跳起來,趕著玉樓打道:「汗邪了你這麻淫婦,你又做我娘來了。」連眾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玉樓道:「賊奴才,你見你主子與了你好臉兒,就抖毛兒打起老娘來了。」大妗子道:「你姐妹們笑開,恁歡喜歡喜卻不好?就是俺這姑娘一時間一言半語(目吉)(目舌)你們,大家廝抬廝敬,盡讓一句兒就罷了。常言:『牡丹花兒雖好,還要綠葉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語,那個好說他?」金蓮道:「娘是個天,俺每是個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禿叉著心裡。」玉樓打了他肩背一下,說道:「我的兒,你這回才像老娘養的。且休要說嘴,俺每做了這一日話,也該你來助助忙兒。」這金蓮便向炕上與玉樓裝定果盒,不在話下。
琴童討將藥來,西門慶看了藥貼,就叫送進來與月娘、玉樓。月娘便問玉樓:「你也討藥來?」玉樓道:「還是前日看根兒,下首裡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對任醫官說,稍帶兩服丸子藥來我吃。」月娘道:「你還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氣了,那裡管下寒的是!」
按下後邊。卻說前廳宋御史先到了,西門慶陪他在卷棚內坐。宋御史深謝其爐鼎之事:「學生還當奉價。」西門慶道:「奉送公祖,猶恐見卻,豈敢雲價。」宋御史道:「這等,何以克當?」一面又作揖致謝。茶罷,因說起地方民情風俗一節,西門慶大略可否而答之。次問及有司官員,西門慶道:「卑職只知本府胡正堂民望素著,李知縣吏事克勤。其餘不知其詳,不敢妄說。」宋御史問道:「守備周秀曾與執事相交,為人卻也好不好?」西門慶道:「周總兵雖歷練老成,還不如濟州荊都監,青年武舉出身,才勇兼備,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監荊忠?執事何以相熟?」西門慶道:「他與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遞了個手本與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宋御史道:「我也久聞他是個好將官。」又問其次者,西門慶道:「卑職還有妻兄吳鎧,見任本衙右所正千戶之職。昨日委管修義倉,例該升指揮,亦望公祖提拔,實卑職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親,到明日類本之時,不但加升本等職級,我還保舉他見任管事。」西門慶連忙作揖謝了,因把荊都監並吳大舅履歷手本遞上。宋御史看了,即令書吏收執,分付:「到明日類本之時,呈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門慶又令左右悄悄遞了三兩銀子與他,不在話下。
正說話間,前廳鼓樂響,左右來報:「兩司老爺都到了。」慌的西門慶即出迎接,到廳上敘禮。這宋御史慢慢才走出花園角門。眾官見禮畢數,觀看正中擺設大插卓一張,五老定勝方糖,高頂簇盤,甚是齊正,周圍卓席俱豐勝,心中大悅。都望西門慶謝道:「生受,容當奉補。」宋御史道:「分資誠為不足,四泉看我分上罷了,諸公不消奉補。」西門慶道:「豈有此理。」一面各分次坐下,左右拿上茶來。眾官又一面差官邀去。
看看等到午後,只見一匹報馬來到說:「侯爺來了。」這裡兩邊鼓樂一齊響起,眾官都出大門迎接。宋御史只在二門裡相候。不一時,藍旗馬道過盡,侯巡撫穿大紅孔雀,戴貂鼠暖耳,渾金帶,坐四人大轎,直至門首下轎。眾官迎接進來。宋御史亦換了大紅金雲白豸暖耳,犀角帶,相讓而入。到於大廳上,敘畢禮數,各官廷參畢,然後是西門慶拜見。侯巡撫因前次擺酒請六黃太尉,認得西門慶。即令官吏拿雙紅友生侯濛單拜貼,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雙手接了,分付家人捧上去。一面參拜畢,寬衣上坐。眾官兩旁僉坐,宋御史居主位。奉畢茶,階下動起樂來。宋御史遞酒簪花,捧上尺頭,隨即抬下卓席來,裝在盒內,差官吏送到公廳去了。然後上坐,獻湯飯,割獻花豬,俱不必細說。先是教坊吊隊舞,撮弄百戲,十分齊整。然後才是海鹽子弟上來磕頭,呈上關目揭貼。侯公分付搬演《裴晉公還帶記》。唱了一折下來,又割錦纏羊。端的花簇錦攢,吹彈歌舞,簫韶盈耳,金貂滿座。有詩為證:華堂非霧亦非漸,歌遏行雲酒滿筵。
不但紅娥垂玉珮,果然綠鬢插金蟬。
侯巡撫只坐到日西時分,酒過數巡,歌唱兩折下來,令左右拿五兩銀子,分賞廚役、茶酒、樂工、腳下人等,就穿衣起身。眾官俱送出大門,看著上轎而去。回來,宋御史與眾官謝了西門慶,亦告辭而歸。
西門慶送了回來,打發樂工散了。因見天色尚早,分付把卓席休動。一面使小廝請吳大舅並溫秀才、應伯爵、傅夥計、甘夥計、賁第傳、陳敬濟來坐,聽唱。又拿下兩卓酒餚,打發子弟吃了。等的人來,教他唱《四節記(冬景)韓熙載夜宴陶學士》抬出梅花來,放在兩邊卓上,賞梅飲酒。先是三夥計來旁坐下。不一時,溫秀才也過來了,吳大舅、吳二舅、應伯爵都來了。應伯爵與西門慶唱喏:「前日空過眾位嫂子,又多謝重禮。」西門慶笑罵道:「賊天殺的狗材,你打窗戶眼兒內偷瞧的你娘們好!」伯爵道:「你休聽人胡說,豈有此理。我想來也沒人。」指王經道:「就是你這賊狗骨禿兒,乾淨來家就學舌。我到明日把你這小狗骨禿兒肉也咬了。」說畢,吃了茶。
吳大舅要到後邊,西門慶陪下來,向吳大舅如此這般說:「對宋大巡已替大舅說,他看了揭貼,交付書辦收了。我又與了書辦三兩銀子,連荊大人的都放在一處。他親口許下,到明日類本之時,自有意思。」吳大舅聽了,滿心歡喜,連忙與西門慶唱喏:「多累姐夫費心。」西門慶道:「我就說是我妻兄,他說既是令親,我已定見過分上。」於是同到房中,見了月娘。月娘與他哥道萬福。大舅向大妗子說道:「你往家去罷了,家裡沒人,如何只顧不去了?」大妗子道:「三姑娘留下,教我過了初三日去哩。」吳大舅道:「既是姑娘留你,到初四日去便了。」說畢,來到前邊,同眾坐下飲酒。不一時,下邊戲子鑼鼓響動,搬演《韓熙載夜宴(郵亭佳遇)》。正在熱鬧處,忽見玳安來說:「喬親家爹那裡,使了喬通在下邊請爹說話。」西門慶隨即下席見喬通。喬通道:「爹說昨日空過親家。爹使我送那援納例銀子來,一封三十兩,另外又拿著五兩與吏房使用。」西門慶道:「我明日早封過與胡大尹,他就與了札付來。又與吏房銀子做什麼?你還帶回去。」一面分付玳安拿酒飯點心,管待喬通,打發去了。
話休饒舌。當日唱了《郵亭》兩折,有一更時分,西門慶前邊人散了,看收了家火,就進入月娘房來。大妗子正坐的,見西門慶進來,連忙往那邊屋裡去了。西門慶因向月娘說:「我今日替你哥如此這般對宋巡按說,他許下除加升一級,還教他見任管事,就是指揮僉事。我剛才已對你哥說了,他好不喜歡,只在年終就題本。」月娘便道:「沒的說,他一個窮衛家官兒,那裡有二三百銀子使?」西門慶道:「誰問他要一百文錢兒。我就對宋御史說是我妻兄,他親口既許下,無有個不做分上的。」月娘道:「隨你與他幹,我不管你。」西門慶便問玉簫:「替你娘煎了藥,拿來我瞧著,打發你娘吃了罷。」月娘道:「你去,休管他,等我臨睡自家吃。」那西門慶才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叫回來,問道:「你往那裡去?若是往前頭去,趁早兒不要去。他頭裡與我陪過不是了,只少你與他陪不是去哩。」西門慶道:「我不往他屋裡去。」月娘道:「你不往他屋裡去,往誰屋裡去?那前頭媳婦子跟前也省可去。惹的他昨日對著大妗子,好不拿話兒咂我,說我縱容著你要他,圖你喜歡哩。你又恁沒廉恥的。」西門慶道:「你理那小淫婦兒怎的!」月娘道:「你只依我說,今日偏不要你往前邊去,也不要你在我這屋裡,你往下邊李嬌姐房裡睡去。隨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了。」西門慶見恁說,無法可處,只得往李嬌兒房裡歇了一夜。
到次日,臘月初一日,早往衙門中同何千戶發牌升廳畫卯,發放公文。一早辰才來家,又打點禮物豬酒,並三十兩銀子,差玳安往東平府送胡府尹去。胡府尹收下禮物,即時封過札付來。西門慶在家,請了陰陽徐先生,廳上擺設豬羊酒果,燒紙還願心畢,打發徐先生去了。因見玳安到了,看了回貼,札付上面用著許多印信,填寫喬洪本府義官名目。一面使玳安送兩盒胙肉與喬大戶家,就請喬大戶來吃酒,與他札付瞧。又分送與吳大舅、溫秀才、應伯爵、謝希大並眾夥計,每人都是一盒,不在話下。一面又發貼兒,初三日請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劉、薛二內相、何千戶、范千戶、吳大舅、喬大戶、王三官兒,共十位客,叫一起雜耍樂工,四個唱的。
那日孟玉樓攢了帳,遞與西門慶,就交代與金蓮管理,他不管了。因來問月娘道:「大娘,你昨日吃了藥兒,可好些?」月娘道:「怪的不人說怪浪肉,平白教人家漢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頭也不疼,心口也不發脹了。」玉樓笑道:「大娘,你原來只少他一捏兒。」連大妗子也笑了。西門慶拿了攢的帳來,又問月娘。月娘道:「該那個管,你交與那個就是了。來問我怎的,誰肯讓的誰?」這西門慶方打帳兌三十兩銀子,三十弔錢,交與金蓮管理,不在話下。
良久,喬大戶到了。西門慶陪他廳上坐的,如此這般拿胡府尹札付與他看。看見上寫義官喬洪名字:「援例上納白米三千石,以濟邊餉」,滿心歡喜,連忙向西門慶失恭致謝:「多累親家費心,容當叩謝。」因叫喬通:「好生送到家去。」又說:「明日若親家見招,在下有此冠帶,就敢來陪。」西門慶道:「初三日親家好歹早些下降。」一面喫茶畢,分付琴童,西廂書房裡放卓兒。「親家請那裡坐,還暖些。」同到書房,才坐下,只見應伯爵到了。斂了幾分人情,交與西門慶,說:「此是列位奉賀哥的分資。」西門慶接了,看頭一位就是吳道官,其次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寡嘴、常峙節、白賚光、李智、黃四、杜三哥,共十分人情。西門慶道:「我這邊還有吳二舅、沈姨夫,門外任醫官、花大哥並三個夥計、溫蔡軒,也有二十多人,就在初四日請罷。」一面令左右收進人情去,使琴童兒:「拿馬請你吳大舅來,陪你喬家親爹坐。」因問:「溫師父在家不在?」來安兒道:「溫師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不一時,吳大舅來到,連陳敬濟五人共坐,把酒來斟。卓上擺列許多下飯。飲酒中間,西門慶因向吳大舅說:「喬親家恭喜的事,今日已領下札付來了。容日我這裡備禮寫文軸,咱每從府中迎賀迎賀。」喬大戶道:「惶恐,甚大職役,敢起動列位親家費心。」忽有本縣衙差人送歷日來了,共二百五十本。西門慶拿回貼賞賜,打發來人去了。應伯爵道:「新歷日俺每不曾見哩。」西門慶把五十本拆開,與喬大戶、吳大舅、伯爵三人分開。伯爵看了看,開年改了重和元年,該閏正月。
不說當日席間猜枚行令。飲酒至晚,喬大戶先告家去。西門慶陪吳大舅、伯爵坐到起更時分方散。分付伴當:「早伺候備馬,邀你何老爹到我這裡起身,同往郊外送侯爺,留下四名排軍,與來安、春鴻兩個,跟大娘轎往夏家去。」說畢,就歸金蓮房中來。那婦人未等他進房,就先摘了冠兒,亂挽烏雲,花容不整,朱粉懶施,渾衣兒歪在床小,叫著只不做聲。西門慶便坐在床上問道:「怪小油嘴,你怎的恁個腔兒?」也不答應。被西門慶用手拉起他來,說道:「你如何悻悻的?」那婦人便做出許多喬張致來,把臉扭著,止不住紛紛香腮上滾下淚來。那西門慶就是鐵石人,也把心腸軟了。連忙一隻手摟著他脖子說:「怪油嘴,好好兒的,平白你兩個合什麼氣?」那婦人半日方回說道:「誰和他合氣來?他平白尋起個不是,對著人罵我是攔漢精,趁漢精,趁了你來了。他是真材實料,正經夫妻。誰教你又到我這屋裡做什麼!你守著他去就是了,省的我把攔著你。說你來家,只在我這房裡纏,早是肉身聽著,你這幾夜只在我這屋裡睡來?白眉赤眼兒的嚼舌根。一件皮襖,也說我不問他,擅自就問漢子討了。我是使的奴才丫頭,莫不往你屋裡與你磕頭去?為這小肉兒罵了那賊瞎淫婦,也說不管,偏有那些聲氣的。你是個男子漢,若是有主張,一拳柱定,那裡有這些閒言帳語。怪不的俺每自輕自賤,常言道:『賤裡買來賤裡賣,容易得來容易捨。』趁將你家來,與你家做小老婆,不氣長。你看昨日,生怕氣了他,在屋裡守著的是誰?請太醫的是誰?在跟前攛撥侍奉的是誰?苦惱俺每這陰山背後,就死在這屋裡,也沒個人兒來揪問。這個就是出那人的心來了!還教我含著眼淚兒,走到後邊與他賠不是。」說著,那桃花臉上止不住又滾下珍珠兒,倒在西門慶懷裡,嗚嗚咽咽,哭的捽鼻涕彈眼淚。西門慶一面摟抱著勸道:「罷麼,我的兒,我連日心中有事,你兩家各省一句兒就罷了。你教我說誰的是?昨日要來看你,他說我來與你賠不是,不放我來。我往李嬌兒房裡睡了一夜。雖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著你。」
婦人道:「罷麼,我也見出你那心來了。一味在我面上虛情假意,倒老還疼你那正經夫妻。他如今替你懷著孩子,俺每一根草兒,拿甚麼比他!」
被西門慶摟過脖子來親了個嘴,道:「小油嘴,休要胡說。」
只見秋菊拿進茶來。西門慶便道:「賊奴才,好乾淨兒,如何教他拿茶?」
因問:「春梅怎的不見?」
婦人道:「你還問春梅哩,他餓的還有一口游氣兒,那屋裡躺著不是。帶今日三四日沒吃點湯水兒了,一心只要尋死在那裡。說他大娘,對著人罵了他奴才,氣生氣死,整哭了三四日了。」
這西門慶聽了,說道:「真個?」
婦人道:「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去不是!」
這西門慶慌過這邊屋裡,只見春梅容妝不整,雲髻歪斜,睡在炕上。西門慶叫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來?」
叫著他,只不做聲,推睡。被西門慶雙關抱將起來。那春梅從酩子裡伸腰,一個鯉魚打挺,險些兒沒把西門慶掃了一交,早是抱的牢,有護炕倚住不倒。春梅道:「達達,放開了手。你又來理論俺每這奴才做甚麼?也玷辱了你這兩隻手。」
西門慶道:「小油嘴兒,你大娘說了你兩句兒罷了,只顧使起性兒來了。說你這兩日沒吃飯?」
春梅道:「吃飯不吃飯,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貨兒,死便隨他死了罷。我做奴才,也沒幹壞了甚麼事,並沒教主子罵我一句兒,打我一下兒,做甚麼為這肏遍街搗遍巷的賊瞎婦,教大娘這等罵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為瞎淫婦打我五板兒?等到明日,韓道國老婆不來便罷,若來,你看我指著他一頓好罵。原來送了這瞎淫婦來,就是個禍根。」
西門慶道:「就是送了他來,也是好意,誰曉的為他合起氣來。」
春梅道:「他若肯放和氣些,我好罵他?他小量人家!」
西門慶道:「我來這裡,你還不倒鍾茶兒我吃?那奴才手不乾淨,我不吃他倒的茶。」
春梅道:「死了王屠,連毛吃豬。我如今走也走不動在這裡,還教我倒甚麼茶?」
西門慶道:「怪小油嘴兒,誰教你不吃些甚麼兒?」
因說道:「咱每往那邊屋裡去。我也還沒吃飯哩,教秋菊後邊取菜兒,篩酒,烤果餡餅兒,炊鮮湯咱每吃。」
於是不由分訴,拉著春梅手到婦人房內。分付秋菊:「拿盒子後邊取吃飯的菜兒去。」
不一時,拿了一方盒菜蔬來。西門慶分付春梅:「把肉鮓拆上幾絲雞肉,加上酸筍韭菜,和成一大碗香噴噴餛飩湯來。」
放下卓兒擺上,一面盛飯來。又烤了一盒果餡餅兒。西門慶和金蓮並肩而坐,春梅也在旁陪著同吃。三個你一杯,我一杯,吃到一更方睡。
到次日,西門慶起早,約會何千戶來到,吃了頭腦酒,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撫去了。吳月娘先送禮往夏指揮家去,然後打扮,坐大轎,排軍喝道,來安、春鴻跟隨來吃酒,看他娘子兒,不在話下。
且說玳安、王經看家,將到晌午時分,只見縣前賣茶的王媽媽領著何九,來大門首尋問玳安:「老爹在家不在家?」
玳安道:「何老人家、王奶奶稀罕,今日那陣風兒吹你老人家來這裡走走?」
王婆子道:「沒勾當怎好來踅門踅戶?今日不因老九,為他兄弟的事,要央煩你老爹,老身還不敢來。」
玳安道:「老爺今日與侯爺送行去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進去對五娘說聲。」
進入不多時出來,說道:「俺五娘請你老人家進去哩。」
王婆道:「我敢進去?你引我引兒,只怕有狗。」
那玳安引他進入花園金蓮房門首,掀開簾子,王婆進去。見婦人家常戴著臥免兒,穿著一身錦段衣裳,搽抹的粉妝玉琢,正在炕上腳登著爐台兒坐的。進去不免下禮,慌的婦人答禮,說道:「老王免了罷。」
那婆子見畢禮,坐在炕邊頭。婦人便問:「怎的一向不見你?」
王婆子道:「老身心中常想著娘子,只是不敢來親近。」
問:「添了哥哥不曾?」
婦人道:「有倒好了。小產過兩遍,白不存。」
問:「你兒子有了親事來?」
王婆道:「還不曾與他尋。他跟客人淮上來家這一年多,家中積攢了些,買個驢兒,胡亂磨些面兒賣來度日。」
因問:「老爹不在家了?」
婦人道:「他今日往門外與撫按官送行去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話說?」
王婆道:「何老九有樁事,央及老身來對老爹說:他兄弟何十吃賊攀了,見拿在提刑院老爹手裡問。攀他是窩主。本等與他無干,望乞老爹案下與他分豁分豁。賊若指攀,只不准他就是了。何十出來,到明日買禮來重謝老爹,有個說貼兒在此。」
一面遞與婦人。婦人看了,說道:「你留下,等你老爹來家,我與他瞧。」
婆子道:「老九在前邊伺候著哩,明日教他來討話罷。」
婦人一面叫秋菊看茶來,須臾,秋菊拿了一盞茶來,與王婆吃了。那婆子坐著,說道:「娘子,你這般受福勾了。」
婦人道:「甚麼勾了,不惹氣便好,成日歐氣不了在這裡。」
婆子道:「我的奶奶,你飯來張口,水來濕手,這等插金戴銀,呼奴使婢,又惹甚麼氣?」
婦人道:「常言說得好,三窩兩塊,大婦小妻,一個碗內兩張匙,不是湯著就抹著。如何沒些氣兒?」
婆子道:「好奶奶,你比那個不聰明!趁著老爹這等好時月,你受用到那裡是那裡。」
說道:「我明日使他來討話罷。」
於是拜辭起身。婦人道:「老王,你多坐回去不是?」
那婆子道:「難為老九,只顧等我,不坐罷。改日再來看你。」
婦人也不留他留兒,就放出他來了。到了門首,又叮嚀玳安。玳安道:「你老人家去,我知道,等俺爹來家我就稟。」
何九道:「安哥,我明日早來討話罷。」
於是和王婆一路去了。
至晚,西門慶來家。玳安便把此事稟知。西門慶到金蓮房看了貼子,交付與答應的收著:「明日到衙門中稟我。」
一面又令陳敬濟發初四日請人貼子。瞞著春梅,又使琴童兒送了一兩銀子並一盒點心到韓道國家,對著他說:「是與申二姐的,教他休惱。」
那王六兒笑嘻嘻接了,說:「他不敢惱。多上覆爹娘,衝撞他春梅姑娘。」
俱不在言表。
至晚,月娘來家,先拜見大妗子眾人,然後見西門慶,道了萬福,就告訴:「夏大人娘子見了我去,好不喜歡。今日也有許多親鄰堂客。原來夏大人有書來了,也有與你的書,明日送來與你。也只在這初六、七起身,搬取家小上京。說了又說,好歹央賁四送他到京就回來。賁四的那孩子長兒,今日與我磕頭,好不出跳的好個身段兒。嗔道他旁邊捧著茶把眼只顧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叫他改換的名字,叫做瑞雲,『過來與你西門奶奶磕頭』,他才放下茶托兒,與我磕了四個頭。我與了他兩枝金花兒。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歡,抬舉他,也不把他當房裡人,只做親兒女一般看他。」
西門慶道:「還是這孩子有福,若是別人家手裡,怎麼容得,不罵奴才少椒末兒,又肯抬舉他!」
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磣說嘴的貨,是我罵了你心愛的小姐兒了!」
西門慶笑了,說道:「他借了賁四押家小去,我線鋪子教誰看?」
月娘道:「關兩日也罷了。」
西門慶道:「關兩日,阻了買賣,近年近節,綢絹絨線正快,如何關閉了鋪子?到明日再處。」
說畢,月娘進裡間脫衣裳摘頭,走到那邊房內,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來參見磕頭。
是日,西門慶在後邊雪娥房中歇了一夜,早往衙門中去了。只見何九走來問玳安討信,與了玳安一兩銀子。玳安道:「昨日爹來家,就替你說了。今日到衙門中,敢就開出你兄弟來了。你往衙門首伺候。」
何九聽言,滿心歡喜,一直走到衙門前去了。西門慶到衙門中坐廳,提出強盜來,每人又是一夾,二十大板,把何十開出來,放了。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頂缺,說強盜曾在他寺內宿了一夜。正是:張公吃酒李公醉,桑樹上脫枝柳樹上報。
有詩為證:
宋朝氣運已將終,執掌提刑甚不公。畢竟難逃天下眼,那堪激濁與揚清。
那日西門慶家中叫了四個唱的:吳銀兒、鄭愛月兒、洪四兒、齊香兒,日頭晌午就來了,都到月娘房內,與月娘、大妗子眾人磕頭。月娘擺茶與他們吃了。正彈著樂器,唱曲兒與眾人聽,忽見西門慶從衙門中來家,進房來。四個唱的都放了樂器,笑嘻嘻向前,與西門慶磕頭。坐下,月娘便問:「你怎的衙門中這咱才來?」
西門慶告訴:「今日向理好幾樁事情。」
因望著金蓮說:「昨日王媽媽來說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開除來放了。那兩名強盜還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夾了一夾,拿了門外寺裡一個和尚頂缺,明日做文書送過東平府去。又是一起姦情事,是丈母養女婿的。那女婿不上二十多歲,名喚宋得,原與這家是養老不歸宗女婿。落後親丈母死了,娶了個後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與這女婿暗暗通姦,後因為責使女,被使女傳於兩鄰,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過去了。這一到東平府,奸妻之母,系緦麻之親,兩個都是絞罪。」
潘金蓮道:「要著我,把學舌的奴才打的爛糟糟的,問他個死罪也不多。你穿青衣抱黑柱,一句話就把主子弄了。」
西門慶道:「也吃我把那奴才拶了幾拶子好的。為你這奴才,一時小節不完,喪了兩個人性命。」
月娘道:「大不正則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獨不上身。大凡還是女人心邪,若是那正氣的,誰敢犯他!」
四個唱的都笑道:「娘說的是。就是俺裡邊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還使不的,休說外頭人家。」
說畢,擺飯與西門慶吃了。
忽聽前廳鼓樂響,荊都監來了。西門慶連忙冠帶出迎,接至廳上敘禮,分賓主坐下。茶罷,如此這般告說:「宋巡按收了說貼,已慨然許下,執事恭喜,必然在邇。」
荊都監聽了,又下坐作揖致謝:「老翁費心,提攜之力,銘刻難忘。」
西門慶又說起:「周老總兵,生也薦言一二,宋公必有主意。」
談話間,忽然劉薛二公公到。鼓樂迎接進來,西門太相讓入廳,敘禮。二內相皆穿青縲絨蟒衣,寶石絛環,正中間坐下。次後周守備到了,一處敘話。荊都監又向周守備說:「四泉厚情,昨日宋公在尊府擺酒,曾稱頌公之才猷。宋公已留神於中,高轉在即。」
周守備亦欠身致謝不盡。落後張團練、何千戶、王三官、范千戶、吳大舅、喬大戶陸續都到了。喬大戶冠帶青衣,四個伴當跟隨,進門見畢諸公,與西門慶拜了四拜。眾人問其恭喜之事,西門慶道:「捨親家在本府援例新受恩榮義官之職。」
周守備道:「四泉令親,吾輩亦當奉賀。」
喬大戶道:「蒙列位老爹盛情,豈敢動勞。」
說畢,各分次序坐下。遍遞了一道茶,然後遞酒上坐。錦屏前玳筵羅列,畫堂內寶玩爭輝,階前動一派笙歌,席上堆滿盤異果。良久,遞酒安席畢,各歸席坐下。王三官再三不肯上來坐,西門慶道:「尋常罷了,今日在捨,權借一日陪諸公上坐。」
王三官必不得已,左邊垂首坐了。須臾,上罷湯飯,下邊教坊撮弄雜耍百戲上來。良久,才是四個唱的,拿著銀箏玉板,放嬌聲當筵彈唱。正是:
舞裙歌板逐時新,散盡黃金只此身。寄與富兒休暴殄,儉如良藥可醫貧。
當日劉內相坐首席,也賞了許多銀子。飲酒為歡,至一更時分方散。西門慶打發樂工賞錢出門。四個唱的都在月娘房內彈唱,月娘留下吳銀兒過夜,打發三個唱的去。臨去,見西門慶在廳上,拜見拜見。西門慶分付鄭愛月兒:「你明日就拉了李桂姐,兩個還來唱一日。」
鄭愛月兒就知今日有王三官兒,不叫李桂姐來唱,笑道:「爹,你兵馬司倒了牆--賊走了?」
又問:「明日請誰吃酒?」
西門慶道:「都是親朋。」
鄭愛月兒道:「有應二那花子,我不來,我不要見那丑冤家怪物。」
西門慶道:「明日沒有他。」
愛月兒道:「沒有他才好。若有那怪攮刀子的,俺們不來。」
說畢,磕了頭去了。西門慶看著收了家伙,回到李瓶兒那邊,和如意兒睡了。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早往衙門送問那兩起人犯過東平府去。回來家中擺酒,請吳道官、吳二舅、花大舅、沈姨父、韓姨夫、任醫官、溫秀才、應伯爵,並會眾人李智、黃四、杜三哥並家中三個夥計,十二張桌兒。席中止是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三個粉頭遞酒,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彈唱。正遞酒中間,忽平安兒來報:「雲二叔新襲了職,來拜爹,送禮來。」
西門慶聽言,忙道:「有請。」
只見雲理守穿著青紵絲補服員領,冠冕著,腰繫金帶,後面伴當抬著禮物,先遞上揭貼,與西門慶觀看。上寫:「新襲職山東清河右衛指揮同知門下生雲理守頓首百拜。謹具土儀:貂鼠十個,海魚一尾,蝦米一包,臘鵝四隻,臘鴨十隻,油低簾二架,少申芹敬。」
西門慶即令左右收了,連忙致謝。雲理守道:「在下昨日才來家,今日特來拜老爹。」
於是四雙八拜,說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儀,表意而已。」
然後又與眾人敘禮拜見。西門慶見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與吳二舅一桌坐了,連忙安鍾箸,下湯飯。腳下人俱打發攢盤酒肉。因問起發喪替職之事,這雲理守一一數言:「蒙兵部余爺憐先兄在鎮病亡,祖職不動,還與了個本衛見任僉書。」
西門慶歡喜道:「恭喜恭喜,容日已定來賀。」
當日眾人席上每位奉陪一杯,又令三個唱的奉酒,須臾把雲理守灌的醉了。那應伯爵在席上,如線兒提的一般,起來坐下,又與李桂姐、鄭月兒彼此互相戲罵不絕。當日酒筵笑聲,花攢錦簇,觥籌交錯,耍頑至二更時分方才席散。打發三個唱的去了,西門慶歸上房宿歇。
到次日起來遲,正在上房擺粥吃了,穿衣要拜雲理守。只見玳安來說:「賁四在前邊請爹說話。」
西門慶就知為夏龍溪送家小之事,一面出來廳上。只見賁四向袖中取出夏指揮書來呈上,說道:「夏老爹要教小人送送家小往京裡去,小人稟問老爹去不去?」
西門慶看了書中言語,無非是敘其闊別,謝其早晚看顧家小,又借賁四攜送家小之事,因說道:「他既央你,你怎的不去!」
因問:「幾時起身?」
賁四道:「今早他大官兒叫了小人去,分付初六日家小准起身。小人也得半月才回來。」
說畢,把獅子街鋪內鑰匙交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道:「你去,我教你吳二舅來,替你開兩日罷。」
那賁四方才拜辭出門,往家中收拾行裝去了。西門慶就冠冕著出門,拜雲指揮去了。
那日大妗子家去,叫下轎子門首伺候。也是合當有事,月娘裝了兩盒子茶食點心下飯,送出門首上轎。只見畫童兒小廝躲在門房,大哭不止。那平安兒只顧扯他,那小廝越扯越哭起來。被月娘等聽見,送出大妗子去了,便問平安兒:「賊囚,你平白扯他怎的?惹的他恁怪哭。」
平安道:「溫師父那邊叫扯,他白不去,只是罵小的。」
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罷。」
因問道:「小廝,你師父那邊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來?」
那畫童嚷平安道:「又不關你事,我不去罷了,你扯我怎的?」
月娘道:「你因何不去?」
那小廝又不言語。金蓮道:「這賊小囚兒,就是個肉佞賊。你大娘問你,怎的不言語?被平安向前打了一個嘴巴,那小廝越發大哭了。月娘道:「怪囚根子,你平白打他怎的?你好好教他說,怎的不去?」
正問著,只見玳安騎了馬進來。月娘問道:「你爹來了?」
玳安道:「被雲二叔留住吃酒哩。使我送衣裳來了,要還氈巾去。」
看見畫童兒哭,便問:「小大官兒,怎的號啕痛也是的?」
平安道:「對過溫師父叫他不去,反哭罵起我來了。玳安道:「我的哥哥,溫師父叫,你仔細,有名的溫屁股,他一日沒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麼挨他的,今日又躲起來了?」
月娘罵道:「怪囚根子,怎麼溫屁股?」
玳安道:「娘只問他就是。」
潘金蓮得不的風兒就是雨兒,一面叫過畫童兒來,只顧問他:「小奴才,你實說他叫你做甚麼?你不說,看我教你大娘打你。」
逼問那小廝急了,說道:「他只要哄著小的,把他那行貨子放在小的屁股裡,弄和脹脹的疼起來。我說你還不快拔出來,他又不肯拔,只顧來回動。且教小的拿出,跑過來,他又來叫小的。」
月娘聽了便喝道:「怪賊小奴才兒,還不與我過一邊去!也有這六姐,只管審問他,說的磣死了。我不知道,還當是好話兒,側著耳朵兒聽他。這蠻子也是個不上蘆帚的行貨子,人家小廝與你使,卻背地幹這個營生。」
金蓮道:「大娘,那個上蘆帚的肯幹這營生,冷鋪睡的花子才這般所為。」
孟玉樓道:「這蠻子,他有老婆,怎生這等沒廉恥?」
金蓮道:「他來了這一向,俺們就沒見他老婆怎生樣兒。」
平安道:「娘每會勝也不看見他。他但往那邊去就鎖了門。住了這半年,我只見他會轎子往娘家去了一遭,沒到晚就來家了。往常幾時出個門兒來,只好晚夕門首倒榪子走走兒罷了。」
金蓮道:「他那老婆也是個不長俊的行貨子,嫁了他,怕不的也沒見個天日兒,敢每日只在屋裡坐天牢哩。」
說了回,月娘同眾人回後邊去了。
西門慶約莫日落時分來家,到上房坐下。月娘問道:「雲夥計留你坐來?」
西門慶道:「他在家,見我去,旋放桌兒留我坐,打開一罈酒和我吃。如今衛中荊南崗升了,他就挨著掌印。明日連他和喬親家,就是兩分賀禮,眾同僚都說了,要與他掛軸子,少不得教溫葵軒做兩篇文章,買軸子寫。」
月娘道:「還纏甚麼溫葵軒、鳥葵軒哩!平白安扎恁樣行貨子,沒廉恥,傳出去教人家知道,把丑來出盡了。」
西門慶聽言,唬了一跳,便問:「怎麼的?」
月娘道:「你別要來問我,你問你家小廝去。」
西門慶道:「是那個小廝?」
金蓮道:「情知是誰?畫童賊小奴才,俺去送大妗子去,他正在門首哭,如此這般,溫蠻子弄他來。」
西門慶聽了,還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來,等我問他。」
一面使玳安兒前邊把畫童兒叫到上房,跪下,西門慶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賊奴才,你實說,他叫你做甚麼?」
畫童兒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幹那小營生兒。今日小的害疼,躲出來了,不敢去。他只顧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來看見了。他常時問爹家中各娘房裡的事,小的不敢說。昨日爹家中擺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銀器家火與他。又某日他望倪師父去,拿爹的書稿兒與倪師父瞧,倪師父又與夏老爺瞧。」
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便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當個人看,誰知他人皮包狗骨東西,要他何用?」
一面喝令畫童起去,分付:「再不消過那邊去了。」
那畫童磕了頭,起來往前邊去了。西門慶向月娘道:「怪道前日翟親家說我機事不密則害成,我想來沒人,原來是他把我的事透洩與人,我怎的曉得?這樣的狗骨禿東西,平白養在家做甚麼?」
月娘道:「你和誰說?你家又沒孩子上學,平白招攬個人在家養活,只為寫禮貼兒,饒養活著他,還教他弄乾坤兒。」
西門慶道:「不消說了,明日教他走道兒就是了。」
一面叫將平安來,分付:「對過對他說,家老爹要房子堆貨,教溫師父轉尋房兒便了。等他來見我,你在門首,只回我不在家。」
那平安兒應諾去了。
西門慶告月娘說:「今日賁四來辭我,初六日起身,與夏龍溪送家小往東京去。我想來,線鋪子沒人,倒好教二舅來替他開兩日兒。好不好?」
月娘道:「好不好,隨你叫他去。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說照顧了我的兄弟。」
西門慶不聽,於是使棋童兒:「請你二舅來。」
不一時,請吳二舅到,在前廳陪他吃酒坐的,把鑰匙交付與他:「明日同來昭早往獅子街開舖子去。」
不在話下。
卻說溫秀才見畫童兒一夜不過來睡,心中省恐。到次日,平安走來說:「家老爹多上覆溫師父,早晚要這房子堆貨,教師父別尋房兒罷。」
這溫秀才聽了,大驚失色,就知畫童兒有甚話說,穿了衣巾,要見西門慶說話。平安道:「俺爹往衙門中去了,還未來哩。」
比及來,這溫秀才又衣巾過來伺候,具了一篇長柬,遞與琴童兒。琴童又不敢接,說道:「俺爹才從衙門中回家,辛苦,後邊歇去了,俺每不敢稟。」
這溫秀才就知疏遠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議,還搬移家小往舊處住去了。正是:
誰人汲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靡不有初鮮克終,交情似水淡長濃。
自古人無千日好,果然花無摘下紅。
第七十七回 西門慶踏雪訪愛月賁四嫂帶水戰情郎
詩曰:梅其雪,歲暮斗新妝。月底素華同弄色,
風前輕片半含香,不比柳花狂。雙雀影,
堪比雪衣娘。六出光中曾結伴,百花頭上解尋芳,
爭似兩鴛鴦。
話說溫秀才求見西門慶不得,自知慚愧,隨移家小,搬過舊家去了。西門慶收拾書院,做了客坐,不在話下。
一日,尚舉人來拜辭,上京會試,問西門慶借皮箱氈衫。西門慶陪坐待茶,因說起喬大戶、雲理守:「兩位捨親,一受義官,一受祖職,見任管事,欲求兩篇軸文奉賀。不知老翁可有相知否?借重一言,學生具幣禮相求。」尚舉人笑道:「老翁何用禮,學生敝同窗聶兩湖,見在武庫肄業,與小兒為師,本領雜作極富。學生就與他說,老翁差盛使持軸來就是了。」西門慶連忙致謝。茶畢起身。西門慶隨即封了兩方手帕、五錢白金,差琴童送軸子並氈衫、皮箱,到尚舉人處放下。那消兩日,寫成軸文差人送來。西門慶掛在壁上,但見金字輝粕,文不加點,心中大喜。只見應伯爵來問:「喬大戶與雲二哥的事,幾時舉行?軸文做了不曾?溫老先兒怎的連日不見?」西門慶道:「又題什麼溫老先兒,通是個狗類之人!」如此這般,告訴一遍。伯爵道:「哥,我說此人言過其實,虛浮之甚,早時你有後眼,不然,教他調壞了咱家小兒每了。」又問他:「二公賀軸,何人寫了?」西門慶道:「昨日尚小塘來拜我,說他朋友聶兩湖善於詞藻,央求聶兩湖作了。文章已寫了來,你瞧!」於是引伯爵到廳上觀看,喝采不已,又說道:「人情都全了,哥,你早送與人家,好預備。」西門慶道:「明日好日期,早差人送去。」
正說著,忽報:「夏老爹兒來拜辭,說初六日起身去。小的回爹不在家。他說教對何老爹那裡說聲,差人那邊看守去。」西門太看見貼兒上寫著「寅家晚生夏承恩頓首拜,謝辭」。西門慶道:「連尚舉人搭他家,就是兩分程儀香絹。」分付琴童:「連忙買了,教你姐夫封了,寫貼子送去。」正在書房中留伯爵吃飯,忽見平安兒慌慌張張拿進三個貼兒來報:「參議汪老爹、兵備雷老爹、郎中安老爹來拜。」西門慶看貼兒:「汪伯彥、雷啟元、安忱拜。」連忙穿衣繫帶。伯爵道:「哥,你有事,我去罷。」西門慶道:「我明日會你哩。」一面整衣出迎。三官員皆相讓而入。進入大廳,敘禮,道及向日叨擾之事。少頃茶罷,坐話間,安郎中便道:「雷東谷、汪少華並學生,又來干瀆:有浙江本府趙大尹,新升大理寺正,學生三人借尊府奉請,已發柬,定初九日。主家共五席。戲子學生那裡叫來。未知肯允諾否?」西門慶道:「老先生分付,學生掃門拱候。」安郎中令吏取分資三兩遞上,西門慶令左右收了,相送出門。雷東谷向西門慶道:「前日錢雲野書到,說那孫文相乃是貴夥計,學生已並他除開了,曾來相告不曾?」西門慶道:「正是,多承老先生費心,容當叩拜。」雷兵備道:「你我相愛間,何為多數。」言畢,相揖上轎而去。
原來潘金蓮自從當家管理銀錢,另定了一把新等子。每日小廝買進菜蔬來,拿到跟前與他瞧過,方數錢與他。他又不數,只教春梅數錢,提等子。小廝被春鴻罵的狗血淋頭,行動就說落,教西門慶打。以此眾小廝互相抱怨,都說在三娘手兒裡使錢好。
卻說次日,西門慶衙門中散了,對何千戶說:「夏龍溪家小已是起身去了,長官可曾委人那裡看守門戶去?」何千戶道:「正是,昨日那邊著人來說,學生已令小價去了。」西門慶道:「今日同長官那邊看看去。」於是出衙門,並馬到了夏家宅內。家小已是去盡了,伴當在門首伺候。兩位官府下馬,進到廳上。西門慶引著何千戶前後觀看了,又到前邊花亭上,見一片空地,無甚花草。西門慶道:「長官到明日還收拾個耍子所在,栽些花柳,把這座亭子修理修理。」何千戶道:「這個已定。學生開春從新修整修整,蓋三間卷棚,早晚請長官來消閒散悶。」看了一回,分付家人收拾打掃,關閉門戶。不日寫書往東京回老公公話,趕年裡搬取家眷。西門慶作別回家。何千戶還歸衙門去了。到次日才搬行李來住,不在言表。
西門慶剛到家下馬,見何九買了一匹尺頭、四樣下飯、一罈酒來謝。又是劉內相差人送了一食盒蠟燭,二十張桌圍,八十股官香,一盒沉速料香,一壇自造內酒,一口鮮豬。西門慶進門,劉公公家人就磕頭,說道:「家公多多上履,這些微禮,與老爹賞人。」西門慶道:「前日空過老公公,怎又送這厚禮來?」便令左右:「快收了,請管家等等兒。」少頃,畫童兒拿出一鍾茶來,打發吃了。西門慶封了五錢銀子賞錢,拿回貼,打發去了。一面請何九進去。西門慶見何九,一把手扯在廳上來。何九連忙倒身磕下頭去,道:「多蒙老爹天心,超生小人兄弟,感恩不淺。」請西門慶受禮,西門慶不肯受磕頭,拉起來,說道:「老九,你我舊人,快休如此。」就讓他坐。何九說道:「小人微末之人,豈敢僭坐。」只說立在旁邊。西門慶也站著,陪吃了一盞茶,說道:「老九,你如何又費心送禮來?我斷然不受,若有什麼人欺負你,只顧來說,我替你出氣。倘縣中派你甚差事,我拿貼兒與你李老爹說。」何九道:「蒙老爹恩典,小人知道。小人如今也老了,差事已告與小人何欽頂替了。」西門慶道:「也罷,也罷,你清閒些好。」又說道:「既你不肯,我把這酒禮收了,那尺頭你還拿去,我也不留你坐了。」那何九千恩萬謝,拜辭去了。
西門慶就坐在廳上,看看打點禮物果盒、花紅羊酒、軸文並各人分資。先差玳安送往喬大戶家去,後叫王經送往雲理守家去。玳安回來,喬家與了五錢銀子。王經到雲理守家,管待了茶食,與了一匹真青大布、一雙琴鞋,回「門下辱愛生」雙貼兒:「多上覆老爹,改日奉請。」西門慶滿心歡喜,到後邊月娘房中擺飯吃,因向月娘說:「賁四去了,吳二舅在獅子街賣貨,我今日倒閒,往那裡看看去。」月娘道:「你去不是,若是要酒菜兒,蚤使小廝來家說。」西門慶道:「我知道。」一面分付備馬,就戴著氈忠靖巾,貂鼠暖耳,綠絨補子氅褶,粉底皂靴,琴童、玳安跟隨,逕往獅子街來。到房子內,吳二舅與來昭正掛著花拷拷兒,發買綢絹、絨線、絲綿,擠一鋪子人做買賣,打發不開。西門慶下馬,看了看,走到後邊暖房內坐下。吳二舅走來作揖,因說:「一日也攢銀二三十兩。」西門慶又分付來昭妻一丈青:「二舅每日茶飯休要誤了。」來昭妻道:「逐日伺候酒飯,不敢有誤。」
西門慶見天色陰晦,彤雲密佈,冷氣侵人,將有作雪的模樣。忽然想起要往鄭月兒家去,即令琴童:「騎馬家中取我的皮襖來,問你大娘,有酒菜兒稍一盒與你二舅吃。」琴童應諾。到家,不一時,取了貂鼠皮襖,並一盒酒菜來。西門慶陪二舅在房中吃了三杯,分付:「二舅,你晚夕在此上宿,慢慢再用。我家去罷。」於是帶上眼紗,騎馬,玳安、琴童跟隨,逕進構欄,往鄭愛月兒家來。轉過東街口,只見天上紛紛揚揚,飄起一天瑞雪來。但見:漠漠嚴寒匝地,這雪兒下得正好。扯絮撏綿,裁成片片,大如拷拷。見林間竹筍茆茨,爭些被他壓倒。富豪俠卻言:消災障猶嫌少。圍向那紅爐獸炭,穿的是貂裘繡襖。手拈梅花,唱道是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校高臥有幽人,吟詠多詩草。
西門慶踏著那亂瓊碎玉,進入構欄,到於鄭愛月兒家門首下馬。只見丫鬟飛報進來,說:「老爹來了。」鄭媽媽看見,出來,至於中堂見禮,說道:「前日多謝老爹重禮,姐兒又在宅內打攪,又教他大娘、三娘賞他花翠汗巾。」西門慶道:「那日空了他來。」一面坐下。西門慶令玳安:「把馬牽進來,後邊院落安放。」老媽道:「請爹後邊明間坐罷。月姐才起來梳頭,只說老爹昨日來,到伺候了一日,今日他心中有些不快,起來的遲些。」這西門慶一面進入他後邊明間內,但見綠穿半啟、氈幕低張,地平上黃銅大盆生著炭火。西門慶坐在正面椅上。先是鄭愛香兒出來相見了,遞了茶。然後愛月兒才出來,頭挽一窩絲杭州纘,翠梅花鈕兒,金趿釵梳,海獺臥兔兒。打扮的霧靄雲鬟,粉妝玉琢。笑嘻嘻向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爹,我那一日來晚了。緊自前邊散的遲,到後邊,大娘又只顧不放俺每,留著吃飯,來家有三更天了。」西門慶笑道:「小油嘴兒,你倒和李桂姐兩個把應花子打的好響瓜兒。」鄭愛月兒道:「誰教他怪叨嘮,在酒席上屎口兒傷俺每來!那一日祝麻子也醉了,哄我,要送俺每來。我便說:『沒爹這裡燈籠送俺每,蔣胖子吊在陰溝裡--缺臭了你了。』」西門慶道:「我昨日聽見洪四兒說,祝麻子又會著王三官兒,大街上請了榮嬌兒。」鄭月兒道:「只在榮嬌兒家歇了一夜,燒了一炷香,不去了。如今還在秦玉芝兒走著哩。」說了一回話,道:「爹,只怕你冷,往房裡坐。」
這西門慶到於房中,脫去貂裘,和粉頭圍爐共坐,房中香氣襲人。須臾,丫頭拿了三甌兒黃芽韭菜肉包、一寸大的水角兒來。姊妹二人陪西門慶,每人吃了一甌兒。愛月兒又撥上半甌兒,添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我勾了,才吃了兩個點心來了。心裡要來你這裡走走,不想恰好天氣又落下雪來了。」愛月兒道:「爹前日不會下我?我昨日等了一日不見爹,不想爹今日才來。」西門慶道:「昨日家中有兩位士夫來望,亂著就不曾來得。」愛月兒道:「我要問爹,有貂鼠買個兒與我,我要做了圍脖兒戴。」西門慶道:「不打緊,昨日韓夥計打遼東來,送了我幾個好貂鼠。你娘們都沒圍脖兒,到明日一總做了,送兩個一家一個。」於是愛香、愛月兒連忙起身道了萬福。西門慶分付:「休見了桂姐、銀姐說。」鄭月兒道:「我知道。」因說:「前日李桂姐見吳銀兒在那裡過夜,問我他幾時來的,我沒瞞他,教我說:『昨日請周爺,俺每四個都在這裡唱了一日。爹說有王三官兒在這裡,不好請你的。今日是親朋會中人吃酒,才請你來唱。』他一聲兒也沒言語。」西門慶道:「你這個回的他好。前日李銘,我也不要他唱來,再三央及你應二爹來說。落後你三娘生日,桂姐買了一分禮來,再一與我陪不是。你娘們說著,我不理他。昨日我竟留下銀姐,使他知道。」愛月兒道:「不知三娘生日,我失誤了人情。」西門慶道:「明日你雲老爹擺酒,你再和銀姐來唱一日。」愛月兒道:「爹分付,我去。」說了回話,粉頭取出三十二扇象牙牌來,和西門慶在炕氈條上抹牌頑耍。愛香兒也坐在旁邊同抹。三人抹了回牌,須臾,擺上酒來,愛香與愛月兒一邊一個捧酒,不免箏排雁柱,款跨鮫綃,姊妹兩個彈唱。唱了一套,姐妹兩個又拿上骰盆兒來,和西門慶搶紅頑笑。杯來盞去,各添春色。西門慶忽看見鄭愛月兒房中,床旁側錦屏風上,掛著一軸《愛月美人圖》,題詩一首:有美人兮迥出群,輕風斜拂石榴裙。
花開金谷春三月,月轉花陰夜十分。
玉雪精神聯仲琰,瓊林才貌過文君。
少年情思應須慕,莫使無心托白雲。
西門慶看了,便問:「三泉主人是王三官兒的號?」慌的鄭愛月兒連忙摭說道:「這還是他舊時寫下的。他如今不號三泉了,號小軒了。他告人說,學爹說:『我號四泉,他怎的號三泉?』他恐怕爹惱,因此改了號小軒。」一面走向前,取筆過來,把那「三」字就塗抹了。西門慶滿心歡喜,說道:「我並不知他改號一節。」粉頭道:「我聽見他對一個人說來,我才曉的。說他去世的父親號逸軒,他故此改號小軒。」說畢,鄭愛香兒往下邊去了,獨有愛月兒陪西門慶在房內。兩個並肩疊股,搶紅飲酒,因說起林太太來,怎的大量,好風月:「我在他家吃酒,那日王三官請我到後邊拜見。還是他主意,教三官拜認我做義父,教我受他禮,委託我指教他成人。」粉頭拍手大笑道:「還虧我指與爹這條路兒,到明日,連三官兒娘子不怕不屬了爹。」西門慶道:「我到明日,我先燒與他一炷香。到正月裡,請他和三官娘子往我家看燈吃酒,看他去不去。」粉頭道:「爹,你還不知三官娘子生的怎樣標緻,就是個燈人兒也沒他那一段風流妖艷。今年十九歲兒,只在家中守寡,王三官兒通不著家。爹,你肯用些工夫兒,不愁不是你的人。」兩個說話之間,相挨相湊。只見丫鬟又拿上許多細果碟兒來,粉頭親手奉與西門慶下酒。又用舌頭噙鳳香蜜餅送入他口中,又用纖手解開西門慶褲帶,露出那話來,教他弄。那話猙獰跳腦,紫強光鮮,西門慶令他品之。這粉頭真個低垂粉項,輕啟朱唇,半吞半吐,或進或出,嗚咂有聲,品弄了一回。靈犀已透,淫心似火,便欲交歡。粉頭便往後邊去了。西門慶出房更衣,見雪越下得甚緊。回到房中,丫鬟向前打發脫靴解帶,先上牙床。粉頭澡牝回來,掩上雙扉,共入鴛帳。正是:得多少動人春色嬌還媚,惹蝶芳心軟欲濃。有詩為證:聚散無憑在夢中,起來殘燭映紗紅。
鍾情自古多神合,誰道陽台路不通。
兩個雲雨歡娛,到一更時分起來。整衣理鬢,丫鬟復釃美酒,重整佳餚,又飲勾幾杯。問玳安:「有燈籠、傘沒有?」玳安道:「琴童家去取燈籠、傘來了。」這西門慶方才作別,鴇子、粉頭相送出門,看著上馬。鄭月兒揚聲叫道:「爹若叫我,蚤些來說。」西門慶道:「我知道。」一面上馬,打著傘出院門,一路踏雪到家中。對著吳月娘,只說在獅子街和吳二舅飲酒,不在話下。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卻是初八日,打聽何千戶行李,都搬過夏家房子內去了,西門慶送了四盒細茶食、五錢折帕賀儀過去。只見應伯爵驀地走來。西門慶見雪晴,風色甚冷,留他前邊書房中向火,叫小廝拿菜兒,留他吃粥,因說道:「昨日喬親家、雲二哥禮並折帕,都送去了。你的人情,我也替你封了二錢出上了。你不消與他罷,只等發柬請吃酒。」應伯爵舉手謝了,因問:「昨日安大人三位來做什麼?那兩位是何人?」西門慶道:「那兩個,一個是雷兵備,一個是汪參議,都是浙江人,要在我這裡擺酒。明日請杭州趙霆知府,新升京堂大理寺丞,是他每本府父母官,相處分上,又不可回他的。通身只三兩分資。」伯爵道:「大凡文職好細,三兩銀子勾做什麼!哥少不得賠些兒。」西門慶道:「這雷兵備,就是問黃四小舅子孫文相的,昨日還對我題起開除他罪名哩。」伯爵道:「你說他不仔細,如今還記著,折准擺這席酒才罷了。」
說話之間,伯爵叫:「應寶,你叫那個人來見你大爹。」西門慶便問:「是何人?」伯爵道:「一個小後生,倒也是舊人家出身。父母都沒了,自幼在王皇親宅內答應。已有了媳婦兒,因在莊子上和一般家人不和,出來了。如今閒著,做不的什麼。他與應寶是朋友,央及應寶要投個人家。今早應寶對我說:『爹倒好舉薦與大爹宅內答應。』我便說:『不知你大爹用不用?』」因問應寶:「他叫什麼名字?你叫他進來。」應寶道:「他姓來,叫來友兒。」只見那來友兒,扒在地上磕了個頭起來,簾外站立。伯爵道:「若論他這身材膂力盡有,掇輕負重卻去的。」因問:「你多少年紀了?」來友兒道:「小的二十歲了。」又問:「你媳婦沒子女?」那人道:「只光兩口兒。」應寶道:「不瞞爹說,他媳婦才十九歲兒,廚灶針線,大小衣裳都會做。」西門慶見那人低頭並足,為人樸實,便道:「既是你應二爹來說,用心在我這裡答應。」分付:「揀個好日期,寫紙文書,兩口兒搬進來罷。」那來友兒磕了個頭。西門慶就叫琴童兒領到後邊,見月娘眾人磕頭去。月娘就把來旺兒原住的那一間房與他居祝伯爵坐了回,家去了。應寶同他寫了一紙投身文書,交與西門慶收了,改名來爵,不在話下。
卻說賁四娘子,自從他家長兒與了夏家,每日買東買西,只央及平安兒和來安、畫童兒。西門慶家中這些大官兒,常在他屋裡打平和兒吃酒。賁四娘子和氣,就定出菜兒來,或要茶水,應手而至。就是賁四一時鋪中歸來撞見,亦不見怪。以此今日他不在家,使著那個不替他動?玳安兒與平安兒,在他屋裡坐的更多。
初九日,西門慶與安郎中、汪參議、雷兵備擺酒,請趙知府,俱不必細說。那日蚤辰,來爵兩口兒就搬進來。他媳婦兒後邊見月娘眾人磕頭。月娘見他穿著紫綢襖,青布披襖,綠布裙子,生的五短身材,瓜子面皮兒,搽脂抹粉,纏的兩隻腳翹翹的,問起來,諸般針指都會做。取了他個名字,叫做惠元,與惠秀、惠祥一遞三日上灶,不題。
一日,門外楊姑娘沒了。安童兒來報喪。西門慶整治了一張插桌,三牲湯飯,又封了五兩香儀。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四頂轎子,都往北邊與他燒紙弔孝,琴童兒、棋童兒、來爵兒、來安兒四個,都跟轎子,不在家。西門慶在對過段鋪子書房內,看著毛襖匠與月娘做貂鼠圍脖,先攢出一個圍脖兒,使玳安送與院中鄭月兒去,封了十兩銀子與他過節。鄭家管待酒饌,與了他三錢銀子。玳安走來,回西門慶話,說:「月姨多上覆,多謝了,前日空過了爹來。與了小的三錢銀子。」西門慶道:「你收了罷。」因問他:「賁四不在家,你頭裡從他屋裡出來做什麼?」玳安道:「賁四娘子從他女孩兒嫁了,沒人使,常央及小的每替他買買什麼兒。」西門慶道:「他既沒人使,你每替他勤勤兒也罷。」又悄悄向玳安道:「你慢慢和他說,如此這般,爹要來看你看兒,你心下如何?看他怎的說。他若肯了,你問他討個汗巾兒來與我。」玳安道:「小的知道了。」領了西門慶言語,應諾下去。西門慶就走到家中來。只見王經向顧銀鋪內取了金赤虎,並四對金頭銀簪兒,交與西門慶。西門慶留下兩對在書房內,餘者袖進李瓶兒房內,與了如意兒那赤虎,又是一對簪兒。把那一對簪兒就與了迎春。二人接了,連忙磕頭。西門慶就令迎春取飯去。須臾,拿飯來吃了,出來又到書房內坐下。只見玳安慢慢走到跟前,見王經在旁,不言語。西門慶使王經後邊取茶去。那玳安方說:「小的將爹言語對他說了,他笑了。約會晚上些伺候,等爹進去。叫小的拿了這汗巾兒來。」西門慶見紅綿紙兒,包著一方紅綾織錦回紋汗巾兒,聞了聞噴鼻香,滿心歡喜,連忙袖了。只見王經拿茶來,吃了,又走過對門,看匠人做生活去。
忽報:「花大舅來了。」西門慶道:「請過來這邊坐。」花子繇走到書房暖閣兒裡,作揖坐下。致謝外日相擾。敘話間,畫童兒拿過茶來吃了。花子繇道:「門外一個客人,有五百包無錫米,凍了河,緊等要賣了回家去。我想著姐夫,倒好買下等價錢。」西門慶道:「我平白要他做什麼?凍河還沒人要,到開河船來了,越發價錢跌了。如今家中也沒銀子。」即分付玳安:「收拾放桌兒,家中說,看菜兒來。」一面使畫童兒:「請你應二爹來,陪你花爹坐。」不一時,伯爵來到。三人共在一處,圍爐飲酒。又叫烙了兩炷餅吃,良久,只見吳道官徒弟應春,送節禮疏誥來。西門慶請來同坐吃酒。就攬李瓶兒百日經,與他銀子去。吃至日落時分,花子繇和應春二人先起身去了。次後甘夥計收了鋪子,又請來坐,與伯爵擲骰猜枚談話,不覺到掌燈已後。吳月娘眾人轎子到了,來安走來回話。伯爵道:「嫂子們今日都往那裡去來?」西門慶道:「楊姑娘沒了,今日三日唸經,我這裡備了張祭卓,又封了香儀兒,都去弔問。」伯爵道:「他老人家也高壽了。」西門慶道:「敢也有七十五六。男花女花都沒有,只靠侄兒那裡養活,材兒也是我替他備下這幾年了。」伯爵道:「好好,老人家有了黃金入櫃,就是一場事了,哥的大陰騭。」說畢,酒過數巡,伯爵與甘夥計作辭去了。西門慶就起身走過來,分付後生王顯:「仔細火燭。」王顯道:「小的知道。」看著把門關上了。
這西門慶見沒人,兩天步就走入賁四家來。只見卉四娘子兒在門首獨自站立已久,見對門關的門響,西門慶從黑影中走至跟前。這婦人連忙把封門一開,西門慶鑽入裡面。婦人還扯上封門,說道:「爹請裡邊紙門內坐罷。」原來裡間隔扇廂著後半間,紙門內又有個小炕兒,籠著旺旺的火。桌上點著燈,兩邊護炕糊的雪白。婦人勒著翠藍銷金箍兒,上穿紫綢襖,青綃絲披襖,玉色綃裙子,向前與西門慶道了萬福,連忙遞了一盞茶與西門慶吃,因悄悄說:「只怕隔壁韓嫂兒知道。」西門慶道:「不妨事。黑影子裡他那裡曉的。」於是不由分說,把婦人摟到懷中就親嘴。拉過枕頭來,解衣按在炕沿子上,扛起腿來就聳。那話上已束著托子,剛插入牝中,就拽了幾拽,婦人下邊淫水直流,把一條藍布褲子都濕了。西門慶拽出那話來,向順袋內取出包兒顫聲嬌來,蘸了些在龜頭上,攮進去,方才澀住淫津,肆行抽拽。婦人雙手扳著西門慶肩膊,兩廂迎湊,在下揚聲顫語,呻吟不絕。這西門慶乘著酒興,架起兩腿在胳膊上,只顧沒稜露腦,銳進長驅,肆行扇蹦,何止二三百度。須臾,弄的婦人云髻蓬鬆,舌尖冰冷,口不能言。西門慶則氣喘吁吁,靈龜暢美,一洩如注。良久,拽出那話來,淫水隨出,用帕搽之。兩個整衣繫帶,復理殘妝。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五六兩一包碎銀子,又是兩對金頭簪兒,遞與婦人節間買花翠帶。婦人拜謝了,悄悄打發出來。那邊玳安在鋪子裡,專心只聽這邊門環兒響,便開大門,放西門慶進來。自知更無一人曉的。後次朝來暮往,也入港一二次。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想被韓嫂兒冷眼□見,傳的後邊金蓮知道了。這金蓮亦不說破他。
一日,臘月十五日,喬大戶家請吃酒。西門慶會同應伯爵、吳大舅一齊起身。那日有許多親朋看戲飲酒,至二更方散。第二日,每家一張卓面,俱不必細說。
單表崔本治了二千兩湖州綢絹貨物,臘月初旬起身,僱船裝載,趕至臨清馬頭。教後生榮海看守貨物,便雇頭口來家,取車銳銀兩,到門首下頭口。琴童道:「崔大哥來了,請廳上坐。爹在對門房子裡,等我請去。」一面走到對門,不見西門慶,因問平安兒,平安兒道:「爹敢進後邊去了。」這琴童走到上房問月娘,月娘道:「見鬼的,你爹從蚤辰出去,再幾時進來?」又到各房裡,並花園、書房都瞧遍了,沒有。琴童在大門首揚聲道:「省恐殺人,不知爹往那裡去了,白尋不著!大白日裡把爹來不見了。崔大哥來了這一日,只顧教他坐著。」那玳安分明知道,只不做聲。不想西門慶忽從前邊進來,把眾人唬了一驚。原來西門慶在賁四屋裡入港,才出來。那平安打發西門慶進去了,望著琴童兒吐舌頭,都替他捏兩把汗道:「管情崔大哥去了,有幾下子打。」不想西門慶走到廳上,崔本見了,磕頭畢,交了書帳,說:「船到馬頭,少車稅銀兩。我從臘月初一日起身,在揚州與他兩個分路。他每往杭州去了,俺每都到苗青家住了兩日。」因說:「苗青替老爹使了十兩銀子,抬了揚州衛一個千戶家女子,十六歲了,名喚楚雲。說不盡生的花如臉,玉如肌,星如眼,月如眉,腰如柳,襪如鉤,兩隻腳兒,恰剛三寸。端的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豹。腹中有三千小曲,八百大曲。苗青如此還養在家,替他打妝奩,治衣服。待開春,韓夥計、保官兒船上帶來,伏侍老爹,消愁解悶。」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說道:「你船上稍了來也罷。又費煩他治甚衣服,打甚妝□,愁我家沒有?」於是恨不的騰雲展翅,飛上揚州,搬取嬌姿,賞心樂事。正是:鹿分鄭相應難辨,蝶化莊周未可。有詩為證:聞道揚州一楚雲,偶憑青鳥語來真。
不知好物都離隔,試把梅花問主人。
西門慶陪崔本吃了飯,兌了五十兩銀子做車稅錢,又寫書與錢主事,煩他青目。崔本言訖,作辭,往喬大戶家回話去了。平安見西門慶不尋琴童兒,都說:「我兒,你不知有多少造化。爹今日不知有甚事喜歡,若不是,綁著鬼有幾下打。」琴童笑道:「只你知爹性兒。」
比及起了貨,來到獅子街卸下,就是下旬時分。西門慶正在家打發送節禮,忽見荊都監差人拿貼兒來,問:「宋大巡題本已上京數日,未知旨意下來不曾?伏惟老翁差人察院衙門一打聽為妙。」西門慶即差答應節級,拿了五錢銀子,往巡按公衙打聽。果然昨日東京邸報下來,寫抄得一紙,全報來與西門慶觀看。上面寫著:山東巡按監察御史宋喬年一本:循例舉劾地方文武官員,以勵人心,以隆聖治事。竊惟吏以撫民,武以御亂,所以保障地方,以司民命者也。苟非其人,則處置乖方,民受其害,國何賴焉!臣奉命按臨山東等處,吏政民瘼,監司守禦,無不留心咨訪。覆命按撫大臣,詳加鑒別,各官賢否,頗得其實。茲當差滿之期,敢不一一陳之。訪得山東左布政陳四箴操履忠貞,撫民有方;廉使趙訥,綱紀肅清,士民服習;兵備副使雷啟元,軍民鹹服其恩威,僚幕悉推其練達;濟南府知府張叔夜,經濟可觀,才堪司牧;東平府知府胡師父,居任清慎,視民如傷。此數臣者,皆當薦獎而優擢者也。又訪得左參議馮廷鵠,傴僂之形,桑榆之景,形若木偶,尚肆貪婪;東昌府知府徐松,縱父妾而通賄,譭謗騰於公堂,慕羨餘而誅求,詈言遍於間裡。此二臣者,所當亟賜置斥者也。再訪得左軍院僉書守備周秀,器宇恢弘,操持老練,軍心允服,賊盜潛消;濟州兵馬都監荊忠,年力精強,才猶練達,冠武科而稱為儒將,勝算可以臨戎,號令而極其嚴明,長策卒能禦侮。此二臣者,所當亟賜遷擢者也。清河縣千戶吳鎧,以練達之才,得衛守之法,驅兵以擣中堅,靡攻不克;儲食以資糧餉,無人不飽。推心置腹,人思效命。實一方之保障,為國家之屏藩。宜特加超擢,鼓舞臣寮。陛下如以臣言可采,舉而行之,庶幾官爵不濫而人思奮,守牧得人而聖治有賴矣。等因。
奉飲依:該部知道。續該吏、兵二部題前事:看得御史宋喬年所奏內,劾舉地方文武官員,無非體國之忠,出於公論,詢訪事實,以裨聖治之事。優乞聖明俯賜施行,天下幸甚,生民幸甚。奉欽依:擬行。
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拿著邸報,走到後邊,對月娘說:「宋道長本下來了。已是保舉你哥升指揮僉事,見任管屯。周守備與荊大人都有獎勵,轉副參、統制之任。如今快使小廝請他來,對他說聲。」
月娘道:「你使人請去,我交丫鬟看下酒菜兒。我愁他這一上任,也要銀子使。」
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借與他幾兩銀子也罷了。」
不一時,請得吳大舅到了。西門慶送那題奏旨意與他瞧。吳大舅連忙拜謝西門慶與月娘,說道:「多累姐夫、姐姐扶持,恩當重報,不敢有忘。」
西門慶道:「大舅,你若上任擺酒沒銀子,我這裡兌些去使。」
那大舅又作揖謝了。於是就在月娘房中,安排上酒來吃酒。月娘也在旁邊陪坐。西門慶即令陳敬濟把全抄寫了一本,與大舅拿著。即差玳安拿貼送邸報往荊都監、周守禦兩家報喜去。正是:
勸君不費鐫研石,路上行人口似碑。
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鴛幃再戰如意兒莖露獨嘗
詩曰: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
去來窗下笑來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含笑問狂夫,
笑問歡情不減舊時麼?
話說西門慶陪大舅飲酒,至晚回家。到次日,荊都監早辰騎馬來拜謝,說道:「昨日見旨意下來,下官不勝歡喜,足見老翁愛厚,費心之至,實為銜結難忘。」說畢,茶湯兩換,荊都監起身,因問:「雲大人到幾時請俺們吃酒?」西門慶道:「近節這兩日也是請不成,直到正月間罷了。」送至大門,上馬而去。西門慶宰了一口鮮豬,兩壇浙江酒,一匹大紅絨金豸員領,一匹黑青妝花紵絲員領,一百果餡金餅,謝宋御史。就差春鴻拿貼兒,送到察院去。門吏人報進去,宋御史喚至後廳火房內,賞茶吃。等寫了回帖,又賞了春鴻三錢銀子。來見西門慶,拆開觀看,上寫著:兩次造擾華府,悚愧殊甚。今又辱承厚貺,何以克當?外令親荊子事,已具本矣,相已知悉。連日渴仰丰標,容當面悉。使旋謹謝。侍生宋喬年拜大錦衣西門先生大人門下宋御史隨即差人,送了一百本歷日,四萬紙,一口豬來回禮。
一日,上司行下文書來,令吳大舅本衛到任管事。西門慶拜去,就與吳大舅三十兩銀子,四匹京段,交他上下使用。到二十四日,封了印來家,又備羊酒花紅軸文,邀請親朋,等吳大舅從衛中上任回來,迎接到家,擺大酒席與他作賀。又是何千戶東京家眷到了,西門慶寫月娘名字,送茶過去。到二十六日,玉皇廟吳道官十二個道眾,在家與李瓶兒念百日經,整做法事,大吹大打,各親朋都來送茶,請吃齋供,至晚方散,俱不在言表。
至廿七日,西門慶打發各家送禮,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傅夥計、甘夥計、韓道國、賁第傳、崔本,每家半口豬,半腔羊,一罈酒,二包米,一兩銀子,院中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每人一套衣服,三兩銀子。吳月娘又與庵裡薛姑子打齋,令來安兒送香油、米面、銀錢去,不在言表。看看到年除之日,穿梅表月,簷雪滾風,竹爆千門萬戶,家家貼春勝,處處挑桃符。西門慶燒了紙,又到於李瓶兒房,靈前祭奠。祭畢,置酒於後堂,閤家大小歡樂。手下家人小廝並丫頭媳婦,都來磕頭。西門慶與吳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銀錢賞賜。
到次日,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門慶早起冠冕,穿大紅,天地上燒了紙,吃了點心,備馬就拜巡按賀節去了。月娘與眾婦人早起來,施朱傅粉,插花插翠,錦裙繡襖,羅襪弓鞋,妝點妖嬈,打扮可喜,都來月娘房裡行禮。那平安兒與該日節級在門首接拜貼,上門簿,答應往來官長士夫。玳安與王經穿著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門首踢毽子,放炮仗,磕瓜子兒。眾夥計主管,伺候見節者,不計其數,都是陳敬濟一人管待。約晌午,西門慶往府縣拜了人回來,剛下馬,招宣府王三官兒衣巾著來拜。到廳上拜了西門慶四雙八拜,然後請吳月娘見。西門慶請到後邊,與月娘見了,出來前廳留坐。才拿起酒來吃了一盞,只見何千戶來拜。西門慶就叫陳敬濟管待陪王三官兒,他便往卷棚內陪何千戶坐去了。王三官吃了一回,告辭起身。陳敬濟送出大門,上馬而去。落後又是荊都監、雲指揮、喬大戶,皆絡繹而至。西門慶待了一日人,已酒帶半酣,至晚打發人去了,回到上房歇了一夜。到次早,又出去賀節,至晚歸來,家中已有韓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花子繇來拜。陳敬濟陪在廳上坐的。西門慶到了,見畢禮,重新擺上酒來飲酒。韓姨夫與花子繇隔門,先去了。剩下伯爵、希大、常峙節,坐個定光油兒不去。又撞見吳二舅來了,見了禮,又往後邊拜見月娘,出來一處坐的。直吃到掌燈已後方散。
西門慶已吃的酩酊大醉,送出伯爵,等到門首眾人去了。西門慶見玳安在旁站立,捏了一把手。玳安就知其意,說道:「他屋裡沒人。」這西門慶就撞入他房內。老婆早已在門裡迎接進去。兩個也無閒話,走到裡間,脫衣解帶就幹起來。原來老婆好並著腿干,兩隻手扇著,只教西門慶攮他心子。那浪水熱熱一陣流出來,把床褥皆濕。西門慶龜頭蘸了藥,攮進去,兩手扳著腰,只顧揉搓,麈柄盡入至根,不容毫髮,婦人瞪目,口中只叫「親爺。」那西門慶問他:「你小名叫什麼?說與我。」老婆道:「奴娘家姓葉,排行五姐。」西門慶口中喃喃吶吶,就叫葉「五兒」不絕。那老婆原是奶子出身,與賁四私通,被拐出來,占為妻子。今年三十二歲,什麼事兒不知道!口裡如流水連叫「親爺」不絕,情濃一洩如注。西門慶扯出麈柄要抹,婦人攔住:「休抹,等淫婦下去,替你吮淨了罷。」西門慶滿心歡喜,婦人真個蹲下身子,雙手捧定那話,吮咂得乾乾淨淨,才繫上褲子。因問西門慶:「他怎的去恁些時不來?」西門慶道:「我這裡也盼他哩。只怕京中你夏老爹留住他使。」又與了老婆二、三兩銀子盤纏,因說:「我待與你一套衣服,恐賁四知道不好意思。不如與你些銀子兒,你自家治買罷。」開門送出來。玳安又早在鋪子裡掩門等候。西門慶便往後邊去了。
看官聽說,自古上樑不正則下樑歪,原來賁四老婆先與玳安有奸,這玳安剛打發西門慶進去了,因傅夥計又沒在鋪子裡上宿,他與平安兒打了兩大壺酒,就在老婆屋裡吃到有二更時分,平安在鋪子裡歇了,他就和老婆在屋裡睡了一宿。有這等的事!正是:滿眼風流滿眼迷,殘花何事濫如泥?
拾琴暫息商陵操,惹得山禽繞樹啼。
卻說賁四老婆晚夕同玳安睡了,因對他說:「我一時依了爹,只怕隔壁韓嫂兒傳嚷的後邊知道,也似韓夥計娘子,一時被你娘們說上幾句,羞人答答的,怎好相見?」玳安道:「如今家中,除了俺大娘和五娘不言語,別的不打緊。俺大娘倒也罷了,只是五娘快出尖兒。你依我,節間買些什麼兒,進去孝順俺大娘。別的不稀罕,他平昔好吃蒸酥,你買一錢銀子果餡蒸酥、一盒好大壯瓜子送進去達初九日是俺五娘生日,你再送些禮去,梯己再送一盒瓜子與俺五娘。管情就掩住許多口嘴。」這賁四老婆真個依著玳安之言,第二日趕西門慶不在家,玳安就替他買了盒子,掇進月娘房中。月娘便道:「是那裡的?」玳安道:「是賁四嫂子送與娘吃的。」月娘道:「他男子漢又不在家,那討個錢來,又交他費心。」連忙收了,又回出一盒饅頭,一盒果子,說:「上覆他,多謝了。」
那日西門慶拜人回家,早又玉皇廟吳道官來拜,在廳上留坐吃酒。剛打發吳道官去了,西門慶脫了衣服,使玳安:「你騎了馬,問聲文嫂兒去:『俺爹今日要來拜拜太太。』看他怎的說?」玳安道:「爹,不消去,頭裡文嫂兒騎著驢子打門首過去了。他說明日初四,王三官兒起身往東京,與六黃公公磕頭去了。太太說,交爺初六日過去見節,他那裡伺候。」西門慶便道:「他真個這等說來?」玳安道:「莫不小的敢說謊!」這西門慶就入後邊去了。
剛到上房坐下,忽來安兒來報:「大舅來了。」只見吳大舅冠冕著,束著金帶,進入後堂,先拜西門慶,說道:「我吳鎧多蒙姐夫抬舉看顧,又破費姐夫,多謝厚禮。昨日姐夫下降,我又不在家,失迎。今日敬來與姐夫磕個頭兒,恕我遲慢之罪。」說著,磕下頭去。西門慶慌忙頂頭相還,說道:「大舅恭喜,至親何必計較。」拜畢,月娘出來與他哥磕頭。慌的大舅忙還半禮,說道:「姐姐,兩禮兒罷,哥哥嫂嫂不識好歹,常來擾害你兩口兒。你哥老了,看顧看顧罷。」月娘道:「一時有不到處,望哥耽帶便了。」吳大舅道:「姐姐沒的說,累你兩口兒還少哩?」拜畢,西門慶留吳大舅坐,說道:「這咱晚了,料大舅也不拜人了,寬了衣裳,咱房裡坐罷。」不想孟玉樓與潘金蓮兩個都在屋裡,聽見嚷吳大舅進來,連忙走出來,與大舅磕頭。磕了頭,逕往各人房裡去了。西門慶讓大舅房內坐的,騎火盆安放桌兒,擺上菜兒來。小玉、玉簫都來與大舅磕頭。月娘用小金鑲鍾兒,斟酒遞與大舅,西門慶主位相陪。吳大舅讓道:「姐姐你也來坐的。」月娘道:「我就來。」又往裡間房內,拿出數樣配酒的果菜來。飲酒之間,西門慶便問:「大舅的公事都停當了?」吳大舅道:「蒙姐夫抬舉,衛中任便到了,上下人事,倒也都周給的七八。只有屯所裡未曾去到到任。膽日是個好日期,衛中開了印,來家整理些盒子,須得抬到屯所裡到任,行牌拘將那屯頭來參見,分付分付。前官丁大人壞了事情,已被巡扶侯爺參劾去了。如今我接管承行,須要振刷在冊花戶,警勵屯頭,務要把這舊管新增開報明白,到明日秋糧夏稅,才好下屯徵收。」西門慶道:「通共約有多少屯田?」吳大舅道:「太祖舊例,為養兵省轉輸之勞,才立下這屯田。那時只是上納秋糧,後吃宰相王安石立青苗法,增上這夏稅。而今濟州管內,除了拋荒、葦嘗港隘,通共二萬七千頃屯地。每頃秋稅夏稅只徵收一兩八錢,不上五百兩銀子。到年終總傾銷了,往東平府交納,轉行招商,以備軍糧馬草作用。」西門慶又問:「還有羨餘之利?」吳大舅道:「雖故還有些拋零人戶不在冊者,鄉民頑滑,若十分征緊了,等秤觔斗量,恐聲口致起公論。」西門慶道:「若是多寡有些兒也罷,難道說全征?」吳大舅道:「不瞞姐夫說,若會管此屯,見一年也有百十兩銀子。到年終,人戶們還有些雞鵝豕米相送,那個是各人取覓,不在數內的。只是多賴姐夫力量扶持。」西門慶道:「得勾你老人家攪給,也盡我一點之心。」說了回,月娘也走來旁邊陪坐,三人飲酒。到掌燈已後,吳大舅才起身去了。西門慶就在金蓮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早往衙門中開印,升廳畫卯,發放公事。先是雲理守家發貼兒,初五日請西門慶併合衛官員吃慶官酒。次日,何千戶娘子藍氏下貼兒,初六日請月娘姊妹相會。
且說那日西門慶同應伯爵、吳大舅三人起身到雲理守家。原來旁邊又典了人家一所房子,三間客位內擺酒,叫了一起吹打鼓樂迎接,都有桌面,吃至晚夕來家。巴不到次日,月娘往何千戶家吃酒去了。西門慶打選衣帽齊整,騎馬帶眼紗,玳安、琴童跟隨,午後時分,逕來王招宣府中拜節。王三官兒不在,送進貼兒去。文嫂兒又早在那裡,接了貼兒,連忙報與林太太說,出來,請老爺後邊坐。轉過大廳,到於後邊,掀起明簾,只見裡邊氍毹匝地,簾幕垂紅。少頃,林氏穿著大紅通袖袍兒,珠翠盈頭,與西門慶見畢禮數,留坐待茶,分付:「大官,把馬牽於後槽餵養。」茶罷,讓西門慶寬衣房內坐,說道:「小兒從初四日往東京與他叔岳父六黃太尉磕頭去了,只過了元宵才來。」西門慶一面喚玳安,脫去上蓋,裡邊穿著白綾襖子,天青飛魚氅衣,十分綽耀。婦人房裡安放桌席。須臾,丫鬟拿酒菜上來,杯盤羅列,餚饌堆盈,酒泛金波,茶烹玉蕊。婦人玉手傳杯,秋波送意,猜枚擲骰,笑語烘春。話良久,意洽情濃;飲多時,目邪心蕩。看看日落黃昏,又早高燒銀燭。玳安、琴童自有文嫂兒管待,等閒不過這邊來。婦人又倒扣角門,僮僕誰敢擅入。酒酣之際,兩人共入裡間房內,掀開繡帳,關上窗戶,輕剔銀缸,忙掩朱戶。男子則解衣就寢,婦人即洗牝上床,枕設寶花,被翻紅浪。原來西門慶帶了淫器包兒來,安心要鏖戰這婆娘,早把胡僧藥用酒吃在腹中,那話上使著雙托子,在被窩中,架起婦人兩股,縱麈柄入牝中,舉腰展力,一陣掀騰鼓搗,連聲響亮。婦人在下,沒口叫親達達如流水。正是:招海旌幢秋色裡,擊天鼙鼓月明中。但見:迷魂陣罷,攝魄旗開。迷魂陣上,閃出一員酒金剛,色魔王能爭慣戰;攝魂旗下,擁一個粉骷髏,花狐狸百媚千嬌。這陣上,撲鼕鼕,鼓震春雷;那陣上,鬧挨挨,麝蘭靉靆。這陣上,復溶溶,被翻紅浪精神健;那陣上,刷剌剌,帳控銀鉤情意乖。這一個急展展,二十四解任徘徊;那一個忽剌剌,一十八滾難掙扎。斗良久,汗浸浸,釵橫鬢亂;戰多時,喘吁吁,枕側衾歪。頃刻間,腫眉(月囊)眼;霎時下,肉綻皮開。正是:幾番鏖戰貪淫婦,不是今番這一遭。
當下西門慶就在這婆娘心口與陰戶燒了兩炷香,許下膽日家中擺酒,使人請他同三官兒娘子去看燈耍子。這婦人一段身心已被他拴縛定了,於是滿口應承都去。西門慶滿心歡喜,起來與他留連痛飲,至二更時分,把馬從後門牽出,作別回家。正是:盡日思君倚畫樓,相逢不捨又頻留。
劉郎莫謂桃花老,浪把輕紅逐水流。
西門慶到家,有平安攔門稟說:「今日有薛公公家差人送請貼兒,請爹早往門外皇莊看春。又是雲二叔家送了五個貼兒,請五位娘吃節酒。」西門慶聽了,進入月娘房來。只見孟玉樓、潘金蓮都在房內坐的。月娘從何千戶家赴了席來家,正坐著說話。見西門慶進來,連忙道了萬福。因問:「你今日往那裡,這咱才來?」西門慶沒得說,只說:「我在應二哥家留坐。」月娘便說起今日何千戶家酒席上事:「原來何千戶娘子年還小哩,今年才十八歲,生的燈上人兒也似,一表人物,好標緻,知今博古,見我去,恰似會了幾遍,好不喜洽。嫁了何大人二年光景,房裡到使著四個丫頭,兩個養娘,兩房家人媳婦。」西門慶道:「他是內府生活所藍太監侄女兒,嫁與他陪了好少錢兒!」月娘道:「明日雲夥計家,又請俺每吃節酒,送了五個貼兒業,端的去不去?」西門慶說:「他既請你每,都去走走罷。」月娘道:「留雪姐在家罷,只怕大節下,一時有個人客闖將來,他每沒處撾撓。」西門慶道:「也罷,留雪姐在家裡,你每四個去罷。明日薛太監請我看春,我也懶待去。這兩日春氣發也怎的,只害這腰腿疼。」月娘道:「你腰腿疼只怕是痰火,問任醫官討兩服藥吃不是,只顧挨著怎的?」西門慶道:「不妨事,由他。一發過了這兩日吃,心淨些。」因和月娘計較:「到明日燈節,咱少不的置席酒兒,請請何大人娘子。連周守備娘子,荊南崗娘子,張親家母,雲二哥娘子,連王三官兒母親,和大妗子、崔親家母,這幾位都會會。也只在十二三,掛起燈來。還叫王皇親家那起小廝扮戲耍一日。去年還有賁四在家,扎幾架煙火放,今年他東京去了,只顧不見來,卻教誰人看著扎?」那金蓮在旁插口道:「賁四去了,他娘子兒扎也是一般。」這西門慶就瞅了金蓮道:「這個小淫婦兒,三句話就說下道兒去了。」那月娘、玉樓也不採顧,就罷了。因說道:「那王官兒娘,咱每與他沒會過,人生面不熟,怎麼好請他?只怕他也不肯來。」西門慶道:「他既認我做親,咱送個貼兒與他,來不來,隨他就是了。」月娘又道:「我明日不往雲家去罷,懷著個臨月身子,只管往人家撞來撞去的,交人家唇齒。」玉樓道:「怕怎的,你身子懷的又不顯,怕還不是這個月的孩子,不妨事。大節下自恁散心,去走走兒才好。」說畢,西門慶吃了茶,就往後邊孫雪娥房裡去了。那潘金蓮見他往雪娥房中去,叫了大姐,也就往前邊去了。西門慶到於雪娥房中,交他打腿捏身上,捏了半夜。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早辰,只見應伯爵走來,對西門慶說:「昨日雲二嫂送了個貼兒,今日請房下陪眾嫂子坐。家中舊時有幾件衣服兒,都倒塌了。大正月不穿件好衣服,惹的人家笑話。敢來上覆嫂子,有上蓋衣服,借約兩套兒,頭面簪環,借約幾件兒,交他穿戴了去。」西門慶令王經:「你裡邊對你大娘說去。」伯爵道:「應寶在外邊拿著氈包並盒兒哩。哥哥,累你拿進去,就包出來罷。」那王經接氈包進去,良久抱出來,交與應寶,說道:「裡面兩套上色段子織金衣服,大小五件頭面,一雙環兒。」應寶接的去了。西門慶陪伯爵喫茶,說道:「今日薛內相又請我門外看春,怎麼得工夫去?吳親家廟裡又送貼兒,初九日年例打醮,也是去不成,教小婿去罷了。這兩日不知酒多了也怎的,只害腰疼,懶待動旦。」伯爵道:「哥,你還是酒之過,濕痰流注在這下部,也還該忌忌。」西門慶道:「這節間到人家,誰肯輕放了你,怎麼忌的住?」
正說著,只見玳安拿進盒兒來,說道:「何老爹家差人送請貼兒來,初九日請吃節酒。」西門慶道:「早是你看著,人家來請,你怎不去?」於是看盒兒內,放著三個請貼兒,一個雙紅僉兒,寫著「大寅丈四泉翁老先生大人」,一個寫「大都閫吳老先生大人」,一個寫著「大鄉望應老先生大人」,俱是「侍教生何永壽頓首拜」。玳安說:「他說不認的,教咱這裡轉送送兒去。」伯爵一見便說:「這個卻怎樣兒的?我還沒送禮兒去與他,怎好去?」西門慶道:「我這裡替你封上分帕禮兒,你差應寶早送去就是了。」一面令王經:「你封二錢銀子,一方手帕,寫你應二爹名字,與你應二爹。」因說:「你把這請貼兒袖了去,省的我又教人送。」只把吳大舅的差來安兒送去了。須臾,王經封了帕禮遞與伯爵。伯爵打恭說道:「又多謝哥,我後日早來會你,咱一同起身。」說畢,作辭去了。午間,吳月娘等打扮停當,一頂大轎,三頂小轎,後面又帶著來爵媳婦兒惠元,收疊衣服,一頂小轎兒,四名排軍喝道,琴童、春鴻、棋童、來安四個跟隨,往雲指揮家來吃酒。正是:翠眉雲鬢畫中人,裊娜宮腰迥出塵。
天上嫦娥元有種,嬌羞釀出十分春。
不說月娘眾人吃酒去了。且說西門慶分付大門上平安兒:「隨問什麼人,只說我不在。有貼兒接了就是了。」那平安經過一遭,那裡再敢離了左右,只在門首坐的。但有人客來望,只回不在家。西門慶因害腿疼,猛然想起任醫官與他延壽丹,用人乳吃。於是來到李瓶兒房中,叫迎春拿菜兒,篩酒來吃。迎春打發了,就走過隔壁,和春梅下棋去了。要茶要水,自有如意兒打發。西門慶見丫鬟不在屋裡,就在炕上斜靠著。露出那話,帶著銀托子,教他用口吮咂。一面斟酒自飲,因呼道:「章四兒,我的兒,你用心替達達咂,我到明日,尋出件好妝花段子比甲兒來,你正月十二日穿。」老婆道:「看他可憐見。」咂弄勾一頓飯時,西門慶道:「我兒,我心裡要在你身上燒炷香兒。」老婆道:「隨爹揀著燒。」西門慶令他關上房門,把裙子脫了,仰臥在炕上。西門慶袖內還有燒林氏剩下的三個燒酒浸的香馬兒,撇去他抹胸兒,一個坐在他心口內,一個坐在他小肚兒底下,一個安在他蓋子上,用安息香一齊點著,那話下邊便插進牝中,低著頭看著拽,只顧沒稜露腦,往來迭進不已。又取過鏡台來旁邊照看,須臾,那香燒到肉根前,婦人蹙眉囓齒,忍其疼痛,口裡顫聲柔語,哼成一塊,沒口子叫:「達達,爹爹,罷了我了,好難忍他。」西門慶便叫道:「章四淫婦兒,你是誰的老婆?」婦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門慶教與他:「你說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屬了我的親達達了。」那婦人回應道:「淫婦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屬了我的親達達了。」西門慶又問道:「我會(入日)不會?」婦人道:「達達會(入日)。」兩個淫聲艷語,無般言語不說出來。西門慶那話粗大,撐得婦人牝中滿滿,往來出入,帶的花心紅如鸚鵡舌,黑似蝙蝠翅,翻復可愛。西門慶於是把他兩股扳拘在懷內,四體交匝,兩廂迎湊,那話盡沒至根,不容毫髮,婦人瞪目失聲,淫水流下,西門慶情濃樂極,精邈如泉湧。正是:不知已透春消息,但覺形骸骨節熔。
西門慶燒了老婆身上三處春,開門尋了一件玄色段子妝花比甲兒與他。至晚,月娘眾人來家,對西門慶說:「原來雲二嫂也懷著個大身子,俺兩今日酒席上都遞了酒,說過,到明日兩家若分娩了,若是一男一女,兩家結親做親家;若都是男子,同堂攻書;若是女兒,拜做姐妹,一處做針指,來往親戚耍子。應二嫂做保證。」西門慶聽的笑了。
話休饒舌。到第二日,卻是潘金蓮上壽。西門慶早起往衙門中去了,分付小廝每抬出燈來,收拾揩抹乾淨,各處張掛。叫來興買鮮果,叫小優晚夕上壽。潘金蓮早辰打扮出來,花妝粉抹,翠袖朱唇,走來大廳上。看見玳安與琴童站在高凳上掛燈,因笑嘻嘻說道:「我道是誰在這裡,原來是你每掛燈哩。」琴童道:「今日是五娘上壽,爹分付叫俺每掛了燈,明日娘生日好擺酒。晚夕小的每與娘磕頭,娘已定賞俺每哩。」婦人道:「要打便有,要賞可沒有。」琴童道:「耶(口樂),娘怎的沒打不說話,行動只把打放在頭裡,小的每是娘的兒女,娘看顧看顧兒便好,如何只說打起來。」婦人道:「賊囚,別要說嘴,你好生仔細掛那燈,沒的例兒撦兒的,拿不牢吊將下來。前日年裡,為崔本來,說你爹大白裡不見了,險了險赦了一頓打,沒曾打,這遭兒可打的成了。」
琴童道:「娘只說破話,小的命兒薄薄的,又唬小的。」
玳安道:「娘也會打聽,這個話兒娘怎得知?」
婦人道:「宮外有株松,宮內有口鐘。鐘的聲兒,樹的影兒,我怎麼有個不知道的?昨日可是你爹對你大娘說,去年有賁四在家,還紮了幾架煙火放,今年他不在家,就沒人會扎。吃我說了兩句:『他不在家,左右有他老婆會扎,教他扎不是!』」
玳安道:「娘說的甚麼話,一個夥計家,那裡有此事!」
婦人道:「甚麼話?檀木靶,有此事,真個的。畫一道兒,只怕肏過界兒去了。」
琴童道:「娘也休聽人說,只怕賁四來家知道。」
婦人道:「可不瞞那王八哩。我只說那王八也是明王八,怪不的他往東京去的放心,丟下老婆在家,料莫他也不肯把屄閒著。賊囚根子們,別要說嘴,打伙兒替你爹做牽頭,引上了道兒,你每好圖(足麗)狗尾兒。說的是也不是?敢說我知道?嗔道賊淫婦買禮來,與我也罷了,又送蒸酥與他大娘,另外又送一大盒瓜子兒與我,要買住我的嘴頭子,他是會養漢兒。我就猜沒別人,就知道是玳安這賊囚根子,替他鋪謀定計。」
玳安道:「娘屈殺小的。小的平白管他這勾當怎的?小的等閒也不往他屋裡去。娘也少聽韓回子老婆說話,他兩個為孩子好不嚷亂。常言『要好不能勾,要歹登時就』,『房倒壓不殺人,舌頭倒壓人』,『聽者有,不聽者無』。論起來,賁四娘子為人和氣,在咱門首住著,家中大小沒曾惡識了一個人。誰不在他屋裡討茶吃,莫不都養著?倒沒處放。」
金蓮道:「我見那水眼淫婦,矮著個靶子,像個半頭磚兒也是的,把那水濟濟眼擠著,七八拿杓兒舀。好個怪淫婦!他和那韓道國老婆,那長大摔瓜的淫婦,我不知怎的,掐了眼兒不待見他。」
正說著,只見小玉走來說:「俺娘請五娘,潘姥姥來了,要轎子錢哩。」
金蓮道:「我在這裡站著,他從多咱進去了?」
琴童道:「姥姥打夾道裡進去的。一來的轎子,該他六分銀子。」
金蓮道:「我那得銀子?來人家來,怎不帶轎子錢兒走!」
一面走到後邊,見了他娘,只顧不與他轎子錢,只說沒有。月娘道:「你與姥姥一錢銀子,寫帳就是了。」
金蓮道:「我是不惹他,他的銀子都有數兒,只教我買東西,沒教我打發轎子錢。」
坐了一回,大眼看小眼,外邊挨轎的催著要去。玉樓見不是事,向袖中拿出一錢銀子來,打發抬轎的去了。不一時,大妗子、二妗子、大師父來了,月娘擺茶吃了。潘姥姥歸到前邊他女兒房內來,被金蓮盡力數落了一頓,說道:「你沒轎子錢,誰教你來?恁出醜劃劃的,教人家小看!」
潘姥姥道:「姐姐,你沒與我個錢兒,老身那討個錢兒來?好容易籌辦了這分禮兒來。」
婦人道:「指望問我要錢,我那裡討個錢兒與你?你看七個窟窿到有八個眼兒等著在這裡。今後你看有轎子錢便來他家來,沒轎子錢別要來。料他家也沒少你這個究親戚!休要做打踴的獻世包!『關王賣豆腐--人硬貨不硬』。我又聽不上人家那等屄聲顙氣。前日為你去了,和人家大嚷大鬧的,你知道也怎的?驢糞球兒面前光,卻不知裡面受淒惶。」
幾句說的潘姥姥嗚嗚咽咽哭起來了。春梅道:「娘今日怎的,只顧說起姥姥來了。」
一面安撫老人家,在裡邊炕上坐的,連忙點了盞茶與他吃。潘姥姥氣的在炕上睡了一覺,只見後邊請吃飯,才起來往後邊去了。
西門慶從衙門中來家,正在上房擺飯,忽有玳安拿進貼兒來說:「荊老爹升了東南統制,來拜爹。」
西門慶見貼兒上寫:「新東南統制兼督漕運總兵官荊忠頓首拜。」
慌的西門慶連忙穿衣,冠帶迎接出來。只見都總制穿著大紅麒麟補服、渾金帶進來,後面跟著許多僚掾軍牢。一面讓至大廳上敘禮畢,分賓主而坐,茶湯上來。荊統制說道:「前日昇官敕書才到,還未上任,逕來拜謝老翁。」
西門慶道:「老總兵榮擢恭喜,大才必有大用,自然之道。吾輩亦有光矣,容當拜賀。」
一面請寬尊服,少坐一飯。即令左右放卓兒,荊統制再三致謝道:「學生奉告老翁,一家尚未拜,還有許多薄冗,容日再來請教罷。」
便要起身,西門慶那裡肯放,隨令左右上來,寬去衣服,登時打抹春台,收拾酒果上來。獸炭頓燒,暖簾低放。金壺斟下液,翠盞貯羊羔,才斟上酒來,只見鄭春、王相兩個小優兒來到,扒在面前磕頭。西門慶道:「你兩個如何這咱才來?」
問鄭春:「那一個叫甚名字?」
鄭春道:「他喚王相,是王桂的兄弟。」
西門慶即令拿樂器上來彈唱。須臾,兩個小優哥唱了一套「霽景融和」
。左右拿上兩盤攢盒點心嗄飯,兩瓶酒,打發馬上人等。荊統制道:「這等就不是了。學生叨擾,下人又蒙賜饌,何以克當?」
即令上來磕頭。西門慶道:「一二日房下還要潔誠請尊正老夫人賞燈一敘,望乞下降。在座者惟老夫人、張親家夫人、同僚何天泉夫人,還有兩位捨親,再無他人。」
荊統制道:「若老夫人尊票制,賤荊已定趨赴。」
又問起:「周老總兵怎的不見升轉?」
荊統制道:「我聞得周菊軒也只在三月間有京榮之轉。」
西門慶道:「這也罷了。」
坐不多時,荊統制告辭起身,西門慶送出大門,看著上馬喝道而去。
晚夕,潘金蓮上壽,後廳小優彈唱,遞了酒,西門慶便起身往金蓮房中去了。月娘陪著大妗子、潘姥姥、女兒郁大姐、兩個姑子在上房會的飲酒。潘金蓮便陪西門慶在他房內,從新又安排上酒來,與西門慶梯己遞酒磕頭。落後潘姥姥來了,金蓮打發他李瓶兒這邊歇臥。他陪著西門慶自在飲酒,頑耍做一處。
卻說潘姥姥到那邊屋裡,如意、迎春讓他熱炕上坐著。先是姥姥看明間內靈前,供擺著許多獅仙五老定勝桌,旁邊掛著他影,因向前道了個問訊,說道:「姐姐好處生天去了。」
進來坐在炕上,向如意兒、迎春道:「你娘勾了。官人這等費心追薦,受這般大供養,勾了。他是有福的。」
如意兒道:「前日娘的生日,請姥姥,怎的不來?門外花大妗子和大妗子都在這裡來,十二個道士唸經,好不大吹大打,揚幡道場,水火煉度,晚上才去了。」
潘姥姥道:「幫年逼節,丟著個孩子在家,我來家中沒人,所以就不曾來。今日你楊姑娘怎的不見?」
如意兒道:「姥姥還不知道,楊姑娘老病死了,從年裡俺娘唸經就沒來,俺娘們都往北邊與他上祭去來。」
潘姥姥道:「可傷,他大如我,我還不曉的他老人家沒了。嗔道今日怎的不見他。」
說了一回,如意兒道:「姥姥,有鍾甜酒兒,你老人家用些兒。」
一面叫:「迎春姐,你放小卓兒在炕上,篩甜酒與姥姥吃杯。」
不一時取到。飲酒之間,婆子又題起李瓶兒來:「你娘好人,有仁義的姐姐,熱心腸兒。我但來這裡,沒曾把我老娘當外人看承,一到就是熱茶熱水與我吃,還只恨我不吃。晚間和我坐著說話兒,我臨家去,好歹包些甚麼兒與我拿了去,再不曾空了我。不瞞你姐姐每說,我身上穿的這披襖兒,還是你娘與我的。正經我那冤家,半分折針兒也迸不出來與我。我老身不打誑語,阿彌陀佛,水米不打牙。他若肯與我一個錢兒,我滴了眼睛在地。你娘與了我些甚麼兒,他還說我小眼薄皮,愛人家的東西。想今日為轎子錢,你大包家拿著銀子,就替老身出幾分便怎的?咬定牙兒只說沒有,到教後邊西房裡姐姐,拿出一錢銀子來,打發抬轎的去了。歸到屋裡,還數落了我一頓,到明日有轎子錢,便教我來,沒轎子錢,休叫我上門走。我這去了不來了。來到這裡沒的受他的氣。隨他去,有天下人心狠,不似俺這短壽命。姐姐你每聽著我說,老身若死了,他到明日不聽人說,還不知怎麼收成結果哩!想著你從七歲沒了老子,我怎的守你到如今,從小兒交你做針指,往余秀才家上女學去,替你怎麼纏手纏腳兒的,你天生就是這等聰明伶俐,到得這步田地?他把娘喝過來斷過去,不看一眼兒。」
如意兒道:「原來五娘從小兒上學來,嗔道恁題起來就會識字深。」
潘姥姥道:「他七歲兒上女學,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寫過,甚麼詩詞歌賦唱本上字不認的!」
正說著,只見打的角門子響,如意兒道:「是誰叫門?」
使繡春:「你瞧瞧去。」
那繡春走來說:「是春梅姐姐來了。」
如意兒連忙捏了潘姥姥一把手,就說道:「姥姥悄悄的,春梅來了。」
潘姥姥道:「老身知道他與我那冤家一條腿兒。」
只見春梅進來,見眾人陪著潘姥姥吃酒,說道:「我來瞧瞧姥姥來了。」
如意兒讓他坐,這春梅把裙子摟起,一屁股坐在炕上。迎春便挨著他坐,如意坐在右邊炕頭上,潘姥姥坐在當中。因問:「你爹和你娘睡了不曾?」
春梅道:「剛才打發他兩個睡下了。我來這邊瞧瞧姥姥,有幾樣菜兒,一壺兒酒,取過來和姥姥坐的。」
因央及繡春:「你那邊教秋菊掇了來,我已是攢下了。」
繡春去了,不一時,秋菊用盒兒掇著菜兒,繡春提了一錫壺金華酒來。春梅分付秋菊:「你往房裡看去,若叫我,來這裡對我說。」
秋菊去了。一面擺酒在炕卓上,都是燒鴨、火腿、海味之類,堆滿春台。繡春關上角門,走進在旁邊陪坐,於是篩上酒來。春梅先遞了一鍾與潘姥姥,然後遞如意兒與迎春、繡春。又將護衣碟兒內,每樣揀出,遞與姥姥眾人吃,說道:「姥姥,這個都是整菜,你用些兒。」
那婆子道:「我的姐姐,我老身吃。」
因說道:「就是你娘,從來也沒費恁個心兒,管待我管待兒。姐姐,你倒有惜孤愛老的心,你到明日管情一步好一步。敢是俺那冤家,沒人心沒人義,幾遍為他心齷齪,我也勸他,就扛的我失了色。今日早是姐姐你看著,我來你家討冷飯來了,你下老實那等扛我!」
春梅道:「姥姥,罷,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是爭強不伏弱的性兒。比不的六娘,銀錢自有,他本等手裡沒錢,你只說他不與你。別人不知道,我知道。想俺爹雖是有的銀子放在屋裡,俺娘正眼兒也不看他的。若遇著買花兒東西,明公正義問他要。不恁瞞瞞藏藏的,教人看小了他,怎麼張著嘴兒說人!他本沒錢,姥姥怪他,就虧了他了。莫不我護他?也要個公道。」
如意兒道:「錯怪了五娘。自古親兒骨肉,五娘有錢,不孝順姥姥,再與誰?常言道,要打看娘面,千朵桃花一樹兒生,到明日你老人家黃金入櫃,五娘他也沒個貼皮貼肉的親戚,就如死了俺娘樣兒。」
婆子道:「我有今年沒明年,知道今日死明日死?我也不怪他。」
春梅見婆子吃了兩鍾酒,韶刀上來,便叫迎春:「二姐,你拿骰盆兒來,咱每擲個骰兒,搶紅耍子兒罷。」
不一時,取了四十個骰兒的骰盆來。春梅先與如意兒擲,擲了一回,又與迎春擲,都是賭大鍾子。你一盞,我一鐘。須臾,竹葉穿心,桃花上臉,把一錫瓶酒吃的罄淨。迎春又拿上半壇麻姑酒來,也都吃了。約莫到二更時分,那潘姥姥老人家熬不的,又早前靠後仰,打起盹來,方才散了。
春梅便歸這邊來,推了推角門,開著,進入院內。只見秋菊正在明間板壁縫兒內,倚著春凳兒,聽他兩個在屋裡行房,怎的作聲喚,口中呼叫甚麼。正聽在熱鬧,不防春梅走到根前,向他腮頰上盡力打了個耳刮子,罵道:「賊少死的囚奴,你平白在這裡聽甚麼?」
打的秋菊睜睜的,說道:「我這裡打盹,誰聽甚麼來,你就打我?」
不想房裡婦人聽見,便問春梅,他和誰說話。春梅道:「沒有人,我使他關門,他不動。」
於是替他摭過了。秋菊揉著眼,關上房門。春梅走到炕上,摘頭睡了。正是:
鶬鶊有意留殘景,杜宇無情戀晚暉。
一宿晚景題過。次日,潘金蓮生日,有傅夥計、甘夥計、賁四娘子、崔本媳婦、段大姐、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吳二妗子,都在這裡。西門慶約會吳大舅、應伯爵,整衣冠,尊瞻視,騎馬喝道,往何千戶家赴席。那日也有許多官客,四個唱的,一起雜耍,周守備同席飲酒。至晚回家,就在前邊和如意兒歇了。
到初十日,發貼兒請眾官娘子吃酒,月娘便問西門慶說:「趁著十二日看燈酒,把門外的孟大姨和俺大姐,也帶著請來坐坐,省的教他知道惱,請人不請他。」
西門慶道:「早是你說。」
分付陳敬濟:「再寫兩個貼,差琴童兒請去。」
這潘金蓮在旁,聽著多心,走到屋裡,一面攛掇潘姥姥就要起身。月娘道:「姥姥你慌去怎的?再消住一日兒是的。」
金蓮道:「姐姐,大正月裡,他家裡丟著孩子,沒人看,教他去罷。」
慌的月娘裝了兩個盒子點心茶食,又與了他一錢轎子錢,管待打發去了。金蓮因對著李嬌兒說:「他明日請他有錢的大姨兒來看燈吃酒,一個老行貨子,觀眉觀眼的,不打發去了,平白教他在屋裡做甚麼?待要說是客人,沒好衣服穿。待要說是燒火的媽媽子,又不像。倒沒的教我惹氣。」
因西門慶使玳安兒送了兩個請書兒,往招宣府,一個請林太太,一個請王三官兒娘子黃氏。又使他院中早叫李桂兒、吳銀兒、鄭愛月兒、洪四兒四個唱的,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不想那日賁四從東京來家,梳洗頭臉,打選衣帽齊整,來見西門慶磕頭。遞上夏指揮回書。西門慶問道:「你如何這些時不來?」
賁四具言在京感冒打寒一節,「直到正月初二日,才收拾起身回來,夏老爹多上覆老爹,多承看顧。」
西門慶照舊還把鑰匙教與他管絨線鋪。另打開一間,教吳二舅開舖子賣綢絹,到明日松江貨舡到,都卸在獅子街房內,同來保發賣。且叫賁四叫花兒匠在家攢造兩架煙火,十二日要放與堂客看。
只見應伯爵領了李三見西門慶,先道外面承攜之事。坐下吃畢茶,方才說起:「李三哥今有一宗買賣與你說,你做不做?」
西門慶道:「甚麼買賣?」
李三道:「你東京行下文書,天下十三省,每省要幾萬兩銀子的古器。咱這東平府,坐派著二萬兩,批文在巡按處,還未下來。如今大街上張二官府,破二百兩銀子幹這宗批要做,都看有一萬兩銀子尋。小人會了二叔,敬來對老爹說。老爹若做,張二官府拿出五千兩來,老爹拿出五千兩來,兩家合著做這宗買賣。左右沒人,這邊是二叔和小人與黃四哥,他那邊還有兩個夥計,二分八利錢。未知老爹意下何如?」
西門慶問道:「是甚麼古器?」
李三道:「老爹還不知,如今朝廷皇城內新蓋的艮岳,改為壽岳,上面起蓋許多亭台殿閣,又建上清寶菉宮、會真堂、璇神殿,又是安妃娘娘梳妝閣,都用著這珍禽奇獸,周彝商鼎,漢篆秦爐,宣王石鼓,歷代銅鞮,仙人掌承露盤,並希世古董玩器擺設,好不大興工程,好少錢糧!」
西門慶聽了,說道:「比是我與人家打伙而做,不如我自家做了罷,敢量我拿不出這一二萬銀子來?」
李三道:「得老爹全做又好了,俺每就瞞著他那邊了。左右這邊二叔和俺每兩個,再沒人。」
伯爵道:「哥,家裡還添個人兒不添?」
西門慶道:「到根前再添上賁四,替你們走跳就是了。」
西門慶又問道:「批文在那裡?」
李三道:「還在巡按上邊,沒發下來哩。」
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差人寫封書,封些禮,問宋松原討將來就是了。」
李三道:「老爹若討去,不可遲滯,自古兵貴神速,先下米的先吃飯,誠恐遲了,行到府裡。吃別人家干的去了。」
西門慶笑道:「不怕他,就行到府裡,我也還教宋松原拿回去。就是胡府尹,我也認的。」
於是留李三、伯爵同吃了飯,約會:「我如今就寫書,明日差小價去。」
李三道:「又一件,宋老爹如今按院不在這裡了,從前日起身往兗州府盤查去了。」
西門慶道:「你明日就同小價往兗州府走遭。」
李三道:「不打緊,等我去,來回破五六日罷了。老爹差那位管家,等我會下,有了書,教他往我那裡歇,明日我同他好早起身。」
西門慶道:「別人你宋老爹不信的,他常喜的是春鴻,叫春鴻、來爵兩個去罷。」
於是叫他二人到面前,會了李三,晚夕往他家宿歇。伯爵道:「這等才好,事要早干,高材疾足者先得之。」
於是與李三吃畢飯,告辭而去。西門慶隨即教陳敬濟寫了書,又封了十兩葉子黃金在書帕內,與春鴻、來爵二人。分付:「路上仔細,若討了批文,即便早來。若是行到府裡,問你宋老爹討張票,問府裡要。」
來爵道:「爹不消分付,小的曾在充州答應過徐參議,小的知道。」
於是領了書禮,打在身邊,逕往李三家去了。
不說十一日來爵、春鴻同李三早雇了長行頭口,往兗州府去了。卻說十二日,西門慶家中請各堂客飲酒。那日在家不出門,約下吳大舅、謝希大、常峙節四位,晚夕來在卷棚內賞燈飲酒。王皇親家小廝,從早辰就挑了箱子來了,等堂客到,打銅鑼鼓迎接。周守備娘子有眼疾不得來,差人來回。止是荊統制娘子、張團練娘子、雲指揮娘子,並喬親家母、崔親家母、吳大姨、孟大姨,都先到了。只有何千戶娘子、王三官母親林太太並王三官娘子不見到。西門慶使排軍、玳安、琴童兒來回催邀了兩三遍,又使文嫂兒催邀。午間,只見林氏一頂大轎,一頂小轎跟了來。見了禮,請西門慶拜見,問:「怎的三官娘子不來?」
林氏道:「小兒不在,家中沒人。」
拜畢下來。止有何千戶娘子,直到晌午半日才來,坐著四人大轎,一個家人媳婦坐小轎跟隨,排軍抬著衣箱,又是兩個青衣人緊扶著轎扛,到二門裡才下轎。前邊鼓樂吹打迎接,吳月娘眾姊妹迎至儀門首。西門慶悄悄在西廂房,放下簾來偷瞧,見這藍氏年約不上二十歲,生的長挑身材,打扮的如粉妝玉琢,頭上珠翠堆滿,鳳翹雙插,身穿大紅通袖五彩妝花四獸麒麟袍兒,繫著金鑲碧玉帶,下襯著花錦藍裙,兩邊禁步叮咚,麝蘭撲鼻。但見:
儀容嬌媚,體態輕盈。姿性兒百伶百俐,身段兒不短不長。細彎彎兩道蛾眉,直侵入鬢;滴流流一雙鳳眼,來往踅人。嬌聲兒似囀日流鶯,嫩腰兒似弄風楊柳。端的是綺羅隊裡生來,卻厭豪華氣象,珠翠叢中長大,那堪雅淡梳汝。開遍海棠花,也不問夜來多少;標殘楊柳絮,竟不知春意如何。輕移蓮步,有蕊珠仙子之風流;款蹙湘裙,似水月觀音之態度。正是: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
這西門慶不見則已,一則魂飛天外,魄喪九霄,未曾體交,精魄先失。少頃,月娘等迎接進入後堂,相見敘禮已畢,請西門太拜見。西門慶得了這一聲,連忙整衣冠行禮,恍若瓊林玉樹臨凡,神女巫山降下,躬身施禮,心搖目蕩,不能禁止。拜見畢下來,月娘先請在卷棚內擺過茶,然後大廳吹打,安席上坐,各依次序,當下林太太上席。戲文扮的是《小天香半夜朝元記》。唱的兩折下來,李桂姐、吳銀兒、鄭月兒、洪四兒四個唱的上去,彈唱燈詞。
西門慶在卷棚內,自有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彈唱、飲酒,不住下來大廳格子外往裡觀覷。看官聽說,明月不常圓,彩雲容易散,樂極悲生,否極泰來,自然之理。西門慶但知爭名奪利,縱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惡盈,鬼錄來追,死限臨頭。到晚夕堂中點起燈來,小優兒彈唱。還未到起更時分,西門慶陪人坐的,就在席上齁齁的打起睡來。伯爵便行令猜枚鬼混他,說道:「哥,你今日沒高興,怎的只打睡?」
西門慶道:「我昨日沒曾睡,不知怎的,今日只是沒精神,要打睡。」
只見四個唱的下來,伯爵教洪四兒與鄭月兒兩個彈唱,吳銀兒與李桂姐遞酒。
正耍在熱鬧處,忽玳安來報:「王太太與何老爹娘子起身了。」
西門慶就下席來,黑影裡走到二門裡首,偷看他上轎。月娘眾人送出來,前邊天井內看放煙火。
藍氏已換了大紅遍地金貂鼠皮襖,林太太是白綾襖兒,貂鼠披風,帶著金釧玉珮。家人打燈籠,簇擁上轎而去。這西門慶正是餓眼將穿,饞涎空咽,恨不能就要成雙。
見藍氏去了,悄悄從夾道進來。當時沒巧不成語,姻緣會湊,可霎作怪,來爵兒媳婦見堂客散了,正從後邊歸來,開房門,不想頂頭撞見西門慶,沒處藏躲。原來西門慶見媳婦子生的喬樣,安心已久,雖然不及來旺妻宋氏風流,也頗充得過第二。
於是乘著酒興兒,雙關抱進他房中親嘴。這老婆當初在王皇親家,因是養主子,被家人不忿攘鬧,打發出來,今日又撞著這個道路,如何不從了?一面就遞舌頭在西門慶口中。兩個解衣褪褲,就按在炕沿子上,掇起腿來,被西門慶就聳了個不亦樂乎。正是:
未曾得遇鶯娘面,且把紅娘去解饞。
有詩為證:
燈月交光浸玉壺,分得清光照綠珠。莫道使君終有婦,教人桑下覓羅敷。
第七十九回 西門慶貪慾喪命吳月娘失偶生兒
詩曰:人生南北如岐路,世事悠悠等風絮, 造化弄人無定據。
翻來覆去,倒橫直豎,眼見都如許。
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貴何須慕,坎止流行隨所寓。
玉堂金馬,竹籬茅舍,總是傷心處。
話說西門慶,奸耍了來爵老婆,復走到卷棚內,陪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飲酒。荊統制娘子、張團練娘子、喬親家母、崔親家母、吳大妗子、段大姐,坐了好一會,上罷元宵圓子,方才起身去了。大妗子那日同吳舜臣媳婦都家去了。陳敬濟打發王皇親戲子二兩銀子唱錢,酒食管待出門。只四個唱的並小優兒,還在卷棚內彈唱遞酒。伯爵向西門慶說道:「明日花大哥生日,哥,你送了禮去不曾?」西門慶說道:「我早辰送過去了。」玳安道:「花大舅頭裡使來定兒送請貼兒來了。」伯爵道:「哥,你明日去不去?我好來會你。」西門慶道:「到明日看。再不,你先去罷。」少頃,四個唱的後邊去了,李銘等上來彈唱,那西門慶不住只在椅子上打睡。吳大舅道:「姐夫連日辛苦了,罷罷,咱每告辭罷。」於是起身。那西門慶又不肯,只顧攔著,留坐到二更時分才散。西門慶先打發四個唱的轎子去了,拿大鐘賞李銘等三人每人兩鍾酒,與了六錢唱錢,臨出門,叫回李銘分付:「我十五日要請你周爺和你荊爺、何老爹眾位,你早替我叫下四個唱的,休要誤了。」李銘跪下稟問:「爹叫那四個?」西門慶道:「樊百家奴兒,秦玉芝兒,前日何老爹那裡唱的一個馮金寶兒,並呂賽兒,好歹叫了來。」李銘應諾:「小的知道了。」磕了頭去了。
西門慶歸後邊月娘房裡來。月娘告訴:「今日林太太與荊大人娘子好不喜歡,坐到那咱晚才去了。酒席上再三謝我說:蒙老爹扶持,但得好處,不敢有忘。在出月往淮上催攢糧運去也。」又說:「何大娘子今日也吃了好些酒,喜歡六姐,又引到那邊花園山子上瞧了瞧。今日各項也賞了許多東西。」說畢,西門慶就在上房歇了。到半夜,月娘做了一夢,天明告訴西門慶說道:「敢是我日裡看著他王太太穿著大紅絨袍兒,我黑夜就夢見你李大姐箱子內尋出一件大紅絨袍兒,與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匹手奪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惱了,說道:『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這件袍兒你又來奪。』他使性兒把袍兒上身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吆喝,和他罵嚷,嚷著就醒了。不想是南柯一夢。」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到明日替你尋一件穿就是了。自古夢是心頭想。」
到次日起來,頭沉,懶待往衙門中去,梳頭淨面,穿上衣裳,走來前邊書房中坐的。只見玉簫問如意兒擠了半甌子奶,逕到書房與西門慶吃藥。西門慶正倚靠床上,叫王經替他打腿。王經見玉簫來,就出去了。玉簫打發他吃了藥,西門慶就使他拿了一對金鑲頭簪兒,四個烏銀戒指兒,送到來爵媳婦子屋裡去。那玉簫明見主子使他幹此營生,又似來旺媳婦子那一本帳,連忙鑽頭覓縫,袖的去了。送到了物事,還走來回西門慶話,說道:「收了,改日與爹磕頭。」就拿回空甌子兒到上房去了。月娘叫小玉熬下粥,約莫等到飯時前後,還不見進來。
原來王經稍帶了他姐姐王六兒一包兒物事,遞與西門慶瞧,就請西門慶往他家去。西門慶打開紙包兒,卻是老婆剪下的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絲,用五色絨纏就了一個同心結托兒,用兩根錦帶兒拴著,做的十分細巧。又一件是兩個口的鴛鴦紫遍地金順袋兒,裡邊盛著瓜穰兒。西門慶觀玩良久,滿心歡喜,遂把順袋放在書廚內,錦托兒褪於袖中。正在凝思之際,忽見吳月娘驀地走來,掀開簾子,見他躺在床上,王經扒著替他打腿,便說道:「你怎的只顧在前頭,就不進去了,屋裡擺下粥了。你告我說,你心裡怎的,只是恁沒精神?」西門慶道:「不知怎的,心中只是不耐煩,害腿疼。」月娘道:「想必是春氣起了。你吃了藥,也等慢慢來。」一面請到房中,打發他吃粥。因說道:「大節下,你也打起精神兒來,今日門外花大舅生日,請你往那裡走走去。再不,叫將應二哥來,同你坐坐。」西門慶道:「他也不在,與花大舅做生日去了。你整治下酒菜兒,等我往燈市鋪子內和他二舅坐坐罷。」月娘道:「你騎馬去,我教丫鬟整理。」這西門慶一面分付玳安備馬,王經跟隨,穿上衣穿,逕到獅子街燈市裡來。但見燈市中車馬轟雷,燈球燦彩,遊人如蟻,十分熱鬧。
太平時節好風催,羅綺爭馳斗錦回。
鰲山高聳青雲上,何處遊人不看來。
西門慶看了回燈,到房子門首下馬,進入裡面坐下。慌的吳二舅、賁四都來聲喏。門首買賣,甚是興盛。來昭妻一丈青又早書房內籠下火,拿茶吃了。不一時,吳月娘使琴童兒、來安兒拿了兩方盒點心嗄飯菜蔬,鋪內有南邊帶來豆酒,打開一壇,擺在樓上,請吳二舅與賁四輪番吃酒。樓窗外就看見燈市,來往人煙不斷。
吃至飯後時分,西門慶使王經對王六兒說去。王六兒聽見西門慶來,連忙整治下春台,果盒酒餚等候。西門慶分付來昭:「將這一桌酒菜,晚夕留著吳二舅、賁四在此上宿吃,不消拿回家去了。」又教琴童提送一罈酒,過王六兒這邊來。西門慶於是騎馬徑到他家。婦人打扮迎接到明間內,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西門慶道:「迭承你厚禮,怎的兩次請你不去?」王六兒說道:「爹倒說的好,我家中再有誰來?不知怎的,這兩日只是心裡不好,茶飯兒也懶待吃,做事沒入腳處。」西門慶道:「敢是想你家老公?」婦人道:「我那裡想他!倒是見爹這一向不來,不知怎的怠慢著爹了,爹把我網巾圈兒打靠後了,只怕另有個心上人兒了。」西門慶笑道:「那裡有這個理!倒因家中節間擺酒,忙了兩日。」婦人道:「說昨日爹家中請堂客來。」西門慶道:「便是你大娘吃過人家兩席節酒,須得請人回席。」婦人道:「請了那幾位堂客?」西門慶便說某人某人,從頭訴說一遍。婦人道:「看燈酒兒,只請要緊的,就不請俺每請兒。」西門慶道:「不打緊,到明日十六,還有一席酒,請你每眾夥計娘子走走去。是必到跟前又推故不去了。」婦人道:「娘若賞個貼兒來,怎敢不去?」因前日他小大姐罵了申二姐,教他好不抱怨,說俺每。他那日原要不去來,倒是俺每攛掇了他去,落後罵了來,好不在這裡哭。俺每倒沒意思剌涑的。落後又教爹娘費心,送了盒子並一兩銀子來,安撫了他,才罷了。原來小大姐這等躁暴性子,就是打狗也看主人面。」西門慶道:「你不知這小油嘴,他好不兜達的性兒,著緊把我也擦刮的眼直直的。也沒見,他叫你唱,你就唱個兒與他聽罷了,誰教你不唱,又說他來?」婦人道:「耶(口樂),耶(口樂)!他對我說,他幾時說他來,說小大姐走來指著臉子就罵起來,在我這裡好不三行鼻涕兩行眼淚的哭。我留他住了一夜,才打發他去了。」說了一回,丫頭拿茶吃了。老馮婆子又走來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與了他約三四錢一塊銀子,說道:「從你娘沒了,就不往我那裡走走去。」婦人道:「沒他的主兒,那裡著落?倒常時來我這裡,和我做伴兒。」
不一時,請西門慶房中坐的,問:「爹和了午飯不曾?」西門慶道:「我早辰家中吃了些粥,剛才陪你二舅又吃了兩個點心,且不吃什麼哩。」一面放桌兒,安排上酒來。婦人令王經打開豆酒,篩將上來,陪西門慶做一處飲酒。婦人問道:「我稍來的那物件兒,爹看見來?都是奴旋剪下頂中一溜頭髮,親手做的。管情爹見了愛。」西門慶道:「多謝你厚情。」飲至半酣,見房內無人,西門慶袖中取出來,套在龜身下,兩根錦帶兒紮在腰間,用酒服下胡僧藥去,那婦人用手搏弄,弄得那話登時奢稜跳腦,橫筋皆現,色若紫肝,比銀托子和白綾帶子又不同。西門慶摟婦人坐在懷內,那話插進牝中,在上面兩個一遞一口飲酒,咂舌頭頑笑。吃至掌燈,馮媽媽又做了些韭菜豬肉餅兒拿上來。婦人陪西門慶每人吃了兩個,丫鬟收下去。兩個就在裡間暖炕上,撩開錦幔,解衣就寢。婦人知道西門慶好點著燈行房,把燈台移在裡間炕邊桌上,一面將紙門關上,澡牝乾淨,脫了褲兒,鑽在被窩裡,與西門慶做一處相摟相抱,睡了一回。原來西門慶心中只想著何千戶娘子藍氏,欲情如火,那話十分堅硬。先令婦人馬伏在下,那話放入庭花內,極力扇蹦了約二三百度,扇蹦的屁股連聲響亮,婦人用手在下揉著心子,口中叫達達如流水。西門慶還不美意,又起來披上白綾小襖,坐在一隻枕頭上,令婦人仰臥,尋出兩條腳帶,把婦人兩隻腳拴在兩邊護炕柱兒上,賣了個金龍探爪,將那話放入牝中,少時,沒稜露腦,淺抽深送。恐婦人害冷,亦取紅綾短襦,蓋在他身上。這西門慶乘其酒興,把燈光挪近跟前,垂首玩其出入之勢。抽撤至首,復送至根,又數百回。婦人口中百般柔聲顫語,都叫將出來。西門慶又取粉紅膏子藥,塗在龜頭上攮進去,婦人陰中麻癢不能當,急令深入,兩廂迎就。這西門慶故作逗留,戲將龜頭濡晃其牝口,又操弄其花心,不肯深入,急的婦人淫津流出,如蝸之吐涎。燈光裡,見他兩隻腿兒著紅鞋,蹺在兩邊,吊的高高的,一往一來,一衝一撞,其興不可遏。因口呼道:「淫婦,你想我不想?」婦人道:「我怎麼不想達達,只要你松柏兒冬夏長青便好。休要日遠日疏,頑耍厭了,把奴來不理。奴就想死罷了,敢和誰說?有誰知道?就是俺那王八來家,我也不和他說。想他恁在外做買賣,有錢,他不會養老婆的?他肯掛念我?」西門慶道:「我的兒,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來家,我爽利替他另娶一個,你只長遠等著我便了。」婦人道:「好達達,等他來家,好歹替他娶了一個罷,或把我放在外頭,或是招我到家去,隨你心裡。淫婦爽利把不直錢的身子,拼與達達罷,無有個不依你的。」西門慶道:「我知道。」兩個說話之間,又干勾兩頓飯時,方才精洩。解御下婦人腳帶來,摟在被窩內,並頭交股,醉眼朦朧,一覺直睡到三更時分方起。西門慶起來,穿衣淨手。婦人開了房門,叫丫鬟進來,再添美饌,復飲香醪,滿斟暖酒,又陪西門慶吃了十數杯。不覺醉上來,才點茶漱口,向袖中掏出一紙貼兒遞與婦人:「問甘夥計鋪子裡取一套衣服你穿,隨你要甚花樣。」那婦人萬福謝了,方送出門。
王經打著燈籠,玳安、琴童籠著馬,那時也有三更天氣,陰雲密佈,月色朦朧,街市上人煙寂寞,閭巷內犬吠盈盈。打馬剛走到西首那石橋兒跟前,忽然一陣旋風,只見個黑影子,從橋底下鑽出來,向西門慶一撲。那馬見了只一驚跳,西門慶在馬上打了個冷戰,醉中把馬加了一鞭,那馬搖了搖鬃,玳安、琴童兩個用力拉著嚼環,收煞不住,雲飛般望家奔將來,直跑到家門首方止。王經打著燈籠,後邊跟不上。西門慶下馬腿軟了,被左右扶進,逕往前邊潘金蓮房中來。此這一來,正是:失脫人家逢五道,濱冷餓鬼撞鐘馗。
原來金蓮從後邊來,還沒睡,渾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門慶。聽見來了,連忙一骨碌扒起來,向前替他接衣服。見他吃的酩酊大醉,也不敢問他。西門太一隻手搭伏著他肩膀上,摟在懷裡,口中喃喃吶吶說道:「小淫婦兒,你達達今日醉了,收拾鋪,我睡也。」那婦人持他上炕,打發他歇下。那西門慶丟倒頭在枕上鼾睡如雷,再搖也搖他不醒。然後婦人脫了衣裳,鑽在被窩內,慢慢用手腰裡摸他那話,猶如綿軟,再沒硬朗氣兒,更不知在誰家來。翻來覆去,怎禁那慾火燒身,淫心蕩漾,不住用手只顧捏弄,蹲下身子,被窩內替他百計品咂,只是不起,急的婦人要不的。因問西門慶:「和尚藥在那裡放著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門慶酩子裡罵道:「怪小淫婦,只顧問怎的?你又教達達擺佈你,你達今日懶待動彈。藥在我袖中穿心盒兒內。你拿來吃了,有本事品弄的他起來,是你造化。」那婦人便去袖內摸出穿心盒來打開,裡面只剩下三四丸藥兒。這婦人取過燒酒壺來,斟了一鍾酒,自己吃了一丸,還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萬不合,拿燒酒都送到西門慶口內。醉了的人,曉的什麼?合著眼只顧吃下去。那消一盞熱茶時,藥力發作起來,婦人將白綾帶子拴在根上,那話躍然而起,婦人見他只顧去睡,於是騎在他身上,又取膏子藥安放在馬眼內,頂入牝中,只顧揉搓,那話直抵苞花窩裡,覺翕翕然,渾身酥麻,暢美不可言。又兩手據按,舉股一起一坐,那話坐稜露腦,一二百回。初時澀滯,次後淫水浸出,稍沾滑落,西門慶由著他掇弄,只是不理。婦人情不能當,以舌親於西門慶口中,兩手摟著他脖項,極力揉搓,左右偎擦,麈柄盡沒至根,止剩二卵在外,用手摸之,美不可言,淫水隨拭隨出。比三鼓天,五換巾帕。婦人一連丟了兩次,西門慶只是不洩。龜頭越發脹的猶如炭火一般,害箍脹的慌,令婦人把根下帶子去了,還發脹不已,令婦人用口吮之。這婦人扒伏在他身上,用朱唇吞裹龜頭,只顧往來不已,又勒勾約一頓飯時,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將出來,猶水銀之澱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只顧流將出來。初時還是精液,往後儘是血水出來,再無個收救。西門慶已昏迷去,四肢不收。婦人也慌了,急取紅棗與他吃下去。精盡繼之以血,血盡出其冷氣而已。良久方止。婦人慌做一團,便摟著西門慶問道:「我的哥哥,你心裡覺怎麼的!」西門慶亦甦醒了一回,方言:「我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以。」金蓮問:「你今日怎的流出恁許多來?」更不說他用的藥多了。看官聽說,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慾無窮。又曰「嗜欲深者生機淺」,西門慶只知貪淫樂色,更不知油枯燈滅,髓竭人亡。正是起頭所說: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清早辰,西門慶起來梳頭,忽然一陣昏暈,望前一頭搶將去。早被春梅雙手扶住,不曾跌著磕傷了頭臉。在椅上坐了半日,方才回過來。慌的金蓮連忙問道:「只怕你空心虛弱,且坐著,吃些什麼兒著,出去也不遲。」一面使秋菊:「後邊取粥來與你爹吃。」那秋菊走到後邊廚下,問雪娥:「熬的粥怎麼了?爹如此這般,今早起來害了頭暈,跌了一交,如今要吃粥哩。」不想被月娘聽見,叫了秋菊,問其端的。秋菊悉把西門慶梳頭,頭暈跌倒之事,告訴一遍。月娘不聽便了,聽了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一面分付雪娥快熬粥,一面走來金蓮房中看視。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問道:「你今日怎的頭暈?」西門慶道:「我不知怎的,剛才就頭暈起來。」金蓮道:「早時我和春梅要跟前扶住了,不然好輕身子兒,這一交和你善哩!」月娘道:「敢是你昨日來家晚了,酒多了頭沉。」金蓮道:「昨日往誰家吃酒?那咱晚才來。」月娘道:「他昨日和他二舅在鋪子裡吃酒來。」不一時,雪娥熬了粥,教春梅拿著,打發西門慶吃。那西門慶拿起粥來,只吃了半甌兒,懶待吃,就放下了。月娘道:「你心裡覺怎的?」西門慶道:「我不怎麼,只是身子虛飄飄的,懶待動旦。」月娘道:「你今日不往衙門中去罷。」西門慶道:「我不去了。消一回,我往前邊看著姐夫寫貼兒,十五日請周菊軒、荊南崗、何大人眾官客吃酒。」月娘道:「你今日還沒吃藥,取奶來把那藥再吃上一服。是你連日著辛苦忙碌了。」一面教春梅問如意兒擠了奶來,用盞兒盛著,教西門慶吃了藥,起身往前邊去。春梅扶著,剛走到花園角門首,覺眼便黑了,身子晃晃蕩蕩,做不的主兒,只要倒。春梅又扶回來了。月娘道:「依我且歇兩日兒,請人也罷了,那裡在乎這一時。且在屋裡將息兩日兒,不出去罷。」因說:「你心裡要吃什麼,我往後邊做來與你吃。」西門慶道:「我心裡不想吃。」
月娘到後邊,從新又審問金蓮:「他昨日來家醉不醉?再沒曾吃酒?與你行什麼事?」金蓮聽了,恨不的生出幾個口來,說一千個沒有:「姐姐,你沒的說,他那咱晚來了,醉的行禮兒也沒顧的,還問我要燒酒吃,教我拿茶當酒與他吃,只說沒了酒,好好打發他睡了。自從姐姐那等說了,誰和他有甚事來,倒沒的羞人子剌剌的。倒只怕別處外邊有了事來,俺每不知道。若說家裡,可是沒絲毫事兒。」月娘和玉樓都坐在一處,一面叫了玳安、琴童兩個到跟前審問他:「你爹昨日在那裡吃酒來?你實說便罷,不然有一差二錯,就在你這兩個囚根子身上。」那玳安咬定牙,只說獅子街和二舅、賁四吃酒,再沒往那裡去。落後叫將吳二舅來,問他,二舅道:「姐夫只陪俺每吃了沒多大回酒,就起身往別處去了。」這吳月娘聽了,心中大怒,待二舅去了,把玳安、琴童盡力數罵了一遍,要打他二人。二人慌了,方才說出:「昨日在韓道國老婆家吃酒來。」那潘金蓮得不的一聲就來了,說道:「姐姐剛才就埋怨起俺每來,正是冤殺旁人笑殺賊。俺每人人有面,樹樹有皮,姐姐那等說來,莫不俺每成日把這件事放在頭裡?」又道:「姐姐,你再問這兩個囚根子,前日你往何千戶家吃酒,他爹也是那咱時分才來,不知在誰家來。誰家一個拜年,拜到那咱晚!」玳安又恐怕琴童說出來,隱瞞不住,遂把私通林太太之事,備說一遍。月娘方才信了,說道:「嗔道教我拿貼兒請他,我還說人生面不熟,他不肯來,怎知和他有連手。我說恁大年紀,描眉畫鬢,搽的那臉倒像膩抹兒抹的一般,乾淨是個老浪貨!」玉樓道:「姐姐,沒見一個兒子也長恁大人兒,娘母還幹這個營生。忍不住,嫁了個漢子,也休要出這個丑。」金蓮道:「那老淫婦有什麼廉恥!」月娘道:「我只說他決不來,誰想他浪搧著來了。」
金蓮道:「這個,姐姐才顯出個皂白來了!像韓道國家這個淫婦,姐姐還嗔我罵他!乾淨一家子都養漢,是個明王八,把個王八花子也裁派將來,早晚好做勾使鬼。」
月娘道:「王三官兒娘,你還罵他老淫婦,他說你從小兒在他家使喚來。」
那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把臉掣耳朵帶脖子都紅了,便罵道:「汗邪了那賊老淫婦!我平日在他家做甚麼?還是我姨娘在他家緊隔壁住,他家有個花園,俺每小時在俺姨娘家住,常過去和他家伴姑兒耍子,就說我在他家來,我認的他是誰?也是個張眼露睛的老淫婦!」
月娘道:「你看那嘴頭子!人和你說話,你罵他。」
那金蓮一聲兒就不言語了。
月娘主張叫雪娥做了些水角兒,拿了前邊與西門慶吃。正走到儀門首,只見平安兒徑直往花園中走。被月娘叫住問道:「你做甚麼?」
平安兒道:「李銘叫了四個唱的,十五日擺酒,因來回話。問擺的成擺不成。我說未發貼兒哩。他不信,教我進來稟爹。」
月娘罵道:「怪賊奴才,還擺甚麼酒,問甚麼,還不回那王八去哩,還來稟爹娘哩。」
把平安兒罵的往外金命水命去了。月娘走到金蓮房中,看著西門慶只吃了三四個水角兒,就不吃了。因說道:「李銘來回唱的,教我回倒他,改日子了,他去了。」
西門慶點頭兒。
西門慶只望一兩日好些出來,誰知過了一夜,到次日,內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出紅瘰來,連腎囊都腫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邊排軍、伴當備下馬伺候,還等西門慶往衙門裡大發放,不想又添出這樣症候來。月娘道:「你依我拿貼兒回了何大人,在家調理兩日兒,不去罷。你身子恁虛弱,趁早使小廝請了任醫官,教瞧瞧。你吃他兩貼藥過來。休要只顧耽著,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兩日通沒大好吃甚麼兒,如何禁的?」
那西門慶只是不肯吐口兒請太醫,只說:「我不妨事,過兩日好了,我還出去。」
雖故差人拿貼兒送假牌往衙門裡去,在床上睡著,只是急躁,沒好氣。西門慶只望一兩日好些出來,誰知過了一夜,到次日,內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出紅瘰來,連腎囊都腫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邊排軍、伴當備下馬伺候,還等西門慶往衙門裡大發放,不想又添出這樣症候來。月娘道:「你依我拿貼兒回了何大人,在家調理兩日兒,不去罷。你身子恁虛弱,趁早使小廝請了任醫官,教瞧瞧。你吃他兩貼藥過來。休要只顧耽著,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兩日通沒大好吃甚麼兒,如何禁的?」
那西門慶只是不肯吐口兒請太醫,只說:「我不妨事,過兩日好了,我還出去。」
雖故差人拿貼兒送假牌往衙門裡去,在床上睡著,只是急躁,沒好氣。
應伯爵打聽得知,走來看他。西門慶請至金蓮房中坐的。伯爵聲喏道:「前日打攪哥,不知哥心中不好,嗔道花大舅那裡不去。」
西門慶道:「我心中若好時,也去了。不知怎的懶待動旦。」
伯爵道:「哥,你如今心內怎樣的?」
西門慶道:「不怎的,只是有些頭暈,起來身子軟,走不的。」
伯爵道:「我見你面容發紅色,只怕是火。教人看來不曾?」
西門慶道:「房下說請任後溪來看我,我說又沒甚大病,怎好請他的。」
伯爵道:「哥,你這個就差了,還請他來看看,怎的說。吃兩貼藥,散開這火就好了。春氣起,人都是這等痰火舉發舉發。昨日李銘撞見我,說你使他叫唱的,今日請人擺酒,說你心中不好,改了日子。把我唬了一跳,我今日才來看哥。」
西門慶道:「我今日連衙門中拜牌也沒去,送假牌去了。」
伯爵道:「可知去不的,大調理兩日兒出門。」
吃畢茶道:「我去罷,再來看哥。李桂姐會了吳銀兒,也要來看你哩。」
西門慶道:「你吃了飯去。」
伯爵道:「我一些不吃。」
揚長出去了。
西門慶於是使琴童往門外請了任醫官來,進房中診了脈,說道:「老先生此貴恙,乃虛火上炎,腎水下竭,不能既濟,此乃是脫陽之症。須是補其陰虛,方才好得。」
說畢,作辭起身去了。一面封了五錢銀子,討將藥來,吃了。止住了頭暈,身子依舊還軟,起不來。下邊腎囊越發腫痛,溺尿甚難。西門慶於是使琴童往門外請了任醫官來,進房中診了脈,說道:「老先生此貴恙,乃虛火上炎,腎水下竭,不能既濟,此乃是脫陽之症。須是補其陰虛,方才好得。」
說畢,作辭起身去了。一面封了五錢銀子,討將藥來,吃了。止住了頭暈,身子依舊還軟,起不來。下邊腎囊越發腫痛,溺尿甚難。
到後晌時分,李桂姐、吳銀兒坐轎子來看。每人兩個盒子,進房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怎的心裡不自在?」
西門慶道:「你姐兒兩個自恁來看看便了,如何又費心買禮兒。」
因說道:「我今年不知怎的,痰火發的重些。」
桂姐道:「還是爹這節間酒吃的多了,清潔他兩日兒,就好了。」
坐了一回,走到李瓶兒那邊屋裡,與月娘眾人見節。請到後邊,擺茶畢,又走來到前邊,陪西門慶坐的說話兒。只見伯爵又陪了謝希大、常峙節來望。西門慶教玉簫搊扶他起來坐的,留他三人在房內,放桌兒吃酒。謝希大道:「哥,用了些粥不曾?」
玉簫把頭扭著不答應。西門慶道:「我還沒吃粥,嚥不下去。」
希大道:「拿粥,等俺每陪哥吃些粥兒還好。」
不一時,拿將粥來。西門慶拿起粥來,只扒了半盞兒,就吃不下了。月娘和李桂姐、吳銀兒都在李瓶兒那邊坐的。伯爵問道:「李桂姐與銀姐來了,怎的不見?」
西門慶道:「在那邊坐的。」
伯爵因令來安兒:「你請過來,唱一套兒與你爹聽。」
吳月娘恐西門慶不耐煩,攔著,只說吃酒哩,不教過來。眾人吃了一回酒,說道:「哥,你陪著俺每坐,只怕勞碌著你。俺每去了,你自在側側兒罷。」
西門慶道:「起動列位掛心。」
三人於是作辭去了。
應伯爵走出小院門,叫玳安過來分付:「你對你大娘說,應二爹說來,你爹面上變色,有些滯氣,不好,早尋人看他。大街上胡太醫最治的好痰火,何不使人請他看看,休要耽遲了。」
玳安不敢怠慢,走來告訴月娘。月娘慌進房來,對西門慶說:「方纔應二哥對小廝說,大街上胡太醫看的痰火好,你何不請他來看看你?」
西門慶道:「胡太醫前番看李大姐不濟,又請他?」
月娘道:「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看他不濟,只怕你有緣,吃了他的藥兒好了是的。」
西門慶道:「也罷,你請他去。」
不一時,使棋童兒請了胡太醫來。適有吳大舅來看,陪他到房中看了脈。對吳大舅、陳敬濟說:「老爹是個下部蘊毒,若久而不治,卒成溺血之疾。乃是忍便行房。」
又卦了五星藥金,討將藥來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反溺不出來。月娘慌了,打發桂姐、吳銀兒去了,又請何老人兒子何春泉來看。又說:「是癃閉便毒,一團膀胱邪火,趕到這下邊來。四肢經絡中,又有濕痰流聚,以致心腎不交。」
封了五錢藥金,討將藥來,越發弄的虛陽舉發,麈柄如鐵,晝夜不倒。潘金蓮晚夕不管好歹,還騎在他身上,倒澆蠟燭掇弄,死而復甦者數次。
到次日,何千戶要來望,先使人來說。月娘便對西門慶道:「何大人要來看你,我扶你往後邊去罷,這邊隔二騙三,不是個待人的。」
那西門慶點頭兒。於是月娘替他穿上暖衣,和金蓮肩搭搊扶著,方離了金蓮房,往後邊上房,鋪下被褥高枕,安頓他在明間炕上坐的。房中收拾乾淨,焚下香。不一時,何千戶來到,陳敬濟請他到於後邊臥房,看見西門慶坐在病榻上,說道:「長官,我不敢作揖。」
因問:「貴恙覺好些?」
西門慶告訴:「上邊火倒退下了,只是下邊腫毒,當不的。」
何千戶道:「此系便毒。我學生有一相識,在東昌府探親,昨日新到舍下,乃是山西汾州人氏,姓劉號桔齋,年半百,極看的好瘡毒。我就使人請他來看看長官貴恙。」
西門慶道:「多承長官費心,我這裡就差人請去。」
何千戶吃畢茶,說道:「長官,你耐煩保重。衙門中事,我每日委答應的遞事件與你,不消掛意。」
西門慶舉手道:「只是有勞長官了。」
作辭出門。西門慶這裡隨即差玳安拿貼兒,同何家人請了這劉桔齋來。看了脈,並不便處,連忙上了藥,又封一貼煎藥來。西門慶答賀了一匹杭州絹,一兩銀子。吃了他頭一盞藥,還不見動靜。
那日不想鄭月兒送了一盒鴿子雛兒,一盒果餅頂皮酥,坐轎子來看。進門與西門慶磕頭,說道:「不知道爹不好,桂姐和銀姐好人兒,不對我說聲兒,兩個就先來了。看的爹遲了,休怪。」
西門慶道:「不遲,又起動你費心,又買禮來。」
愛月兒笑道:「甚麼大禮,惶恐。」
因說:「爹清減的恁樣的,每日飲饌也用些兒?」
月娘道:「用的倒好了,吃不多兒。今日早辰,只吃了些粥湯兒,剛才太醫看了去了。」
愛月兒道:「娘,你分付姐把鴿子雛兒頓爛一個兒來,等我勸爹進些粥兒。你老人家不吃,恁偌大身量,一家子金山也似靠著你,卻怎麼樣兒的。」
月娘道:「他只害心口內攔著,吃不下去。」
愛月兒道:「爹,你依我說,把這飲撰兒就懶待吃,須也強吃些兒,怕怎的?人無根本,水食為命。終須用些兒。不然,越發淘淥的身子空虛了。」
不一時,頓爛了鴿子雛兒,小玉拿粥上來,十香甜醬瓜茄,粳粟米粥兒。這鄭月兒跳上炕去,用盞兒托著,跪在西門慶身邊,一口口餵他。強打著精神,只吃了上半盞兒。揀兩箸兒鴿子雛兒在口內,就搖頭兒不吃了。愛月兒道:「一來也是藥,二來還虧我勸爹,卻怎的也進了些飲饌兒!」
玉簫道:「爹每常也吃,不似今日月姐來,勸著吃的多些。」
月娘一面擺茶與愛月兒吃,臨晚管待酒饌,與了他五錢銀子,打發他家去。愛月兒臨出門,又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你耐煩將息兩日兒,我再來看你。」
比及到晚夕,西門慶又吃了劉桔齋第二貼藥,遍身疼痛,叫了一夜。到五更時分,那不便處腎囊脹破了,流了一灘鮮血,龜頭上又生出疳瘡來,流黃水不止。西門慶不覺昏迷過去。月娘眾人慌了,都守著看視,見吃藥不效,一面請了劉婆子,在前邊卷棚內與西門慶點人燈挑神,一面又使小廝往周守備家內訪問吳神仙在那裡,請他來看,因他原相西門慶今年有嘔血流膿之災,骨瘦形衰之病。賁四說:「也不消問周老爹宅內去,如今吳神仙見在門外土地廟前,出著個卦肆兒,又行醫,又賣卦。人請他,不爭利物,就去看治。」
月娘連忙就使琴童把這吳神仙請將來。進房看了西門慶不似往時,形容消減,病體懨懨,勒著手帕,在於臥榻。先診了脈息,說道:「官人乃是酒色過度,腎水竭虛,太極邪火聚於欲海,病在膏肓,難以治療。吾有詩八句,說與你聽。只因他:
醉飽行房戀女娥,精神血脈暗消磨。遺精溺血與白濁,燈盡油干腎水枯。
當時只恨歡娛少,今日翻為疾病多。玉山自倒非人力,總是盧醫怎奈何!」
月娘見他說治不的了,道:「既下藥不好,先生看他命運如何?」
吳神仙掐指尋紋,打算西門慶八字,說道:「屬虎的,丙寅年,戊申月,壬午日,丙辰時。今年戊戌,流年三十三年,算命,見行癸亥運。雖然是火土傷官,今年戊土來克壬水。正月又是戊寅月,三戊沖辰,怎麼當的?雖發財發福,難保壽源。有四句斷語不好。說道:
命犯災星必主低,身輕煞重有災危。時日若逢真太歲,就是神仙也皺眉。
月娘道:「命不好,請問先生還有解麼?」
神仙道:「白虎當頭,喪門坐命,神仙也無解,太歲也難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
月娘只得拿了一匹布,謝了神仙,打發出門。月娘見求神問卜皆有凶無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內焚香,對天發願,許下「兒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頂上與娘娘進香掛袍三年」
。孟玉樓又許下逢七拜鬥,獨金蓮與李嬌兒不許願心。
西門慶自覺身體沉重,要便發昏過去,眼前看見花子虛、武大在他跟前站立,問他討債,又不肯告人說,只教人廝守著他。見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著潘金蓮,心中捨他不的,滿眼落淚,說道:「我的冤家,我死後,你姐妹們好好守著我的靈,休要失散了。」
那金蓮亦悲不自勝,說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
西門慶道:「等他來,等我和他說。」
不一時,吳月娘進來,見他二人哭的眼紅紅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話,對奴說幾句兒,也是我和你做夫妻一場。」
西門慶聽了,不覺哽咽哭不出聲來,說道:「我覺自家好生不濟,有兩句遺言和你說:我死後,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著,一處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話。」
指著金蓮說:「六兒從前的事,你耽待他罷。」
說畢,那月娘不覺桃花臉上滾下珍珠來,放聲大哭,悲慟不止。西門慶囑付了吳月娘,又把陳敬濟叫到跟前,說道:「姐夫,我養兒靠兒,無兒靠婿。姐夫就是我的親兒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發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計,幫扶著你娘兒每過日子,休要教人笑話。」
又分付:「我死後,段子鋪裡五萬銀子本錢,有你喬親家爹那邊,多少本利都找與他。教傅夥計把貸賣一宗交一宗,休要開了。賁四絨線鋪,本銀六千五百兩,吳二舅綢絨鋪是五千兩,都賣盡了貨物,收了來家。又李三討了批來,也不消做了,教你應二叔拿了別人家做去罷。李三、黃四身上還欠五百兩本錢,一百五十兩利錢未算,討來發送我。你只和傅夥計守著家門這兩個鋪子罷。印子鋪佔用銀二萬兩,生藥鋪五千兩,韓夥計、來保松江船上四千兩。開了河,你早起身,往下邊接船去。接了來家,賣了銀子並進來,你娘兒每盤纏。前邊劉學官還少我二百兩,華主簿少我五十兩,門外徐四鋪內,還欠我本利三百四十兩,都有合同見在,上緊使人摧去。到日後,對門並獅子街兩處房子都賣了罷,只怕你娘兒們顧攬不過來。」
說畢,哽哽咽咽的哭了。陳敬濟道:「爹囑咐,兒子都知道了。」
不一時,傅夥計、甘夥計、吳二舅、賁四、崔本都進來看視問安。西門慶一一都分付了一遍。眾人都道:「你老人家寬心,不妨事。」
一日來問安看者,也有許多。見西門慶不好的沉重,皆嗟歎而去。
過了兩日,月娘癡心,只指望西門慶還好,誰知天數造定,三十三歲而去。到於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時分,相火燒身,變出風來,聲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古人有幾句格言,說得好:
為人多積善,不可多積財。積善成好人,積財惹禍胎。
石崇當日富,難免殺身災。鄧通飢餓死,錢山何用哉!
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說積財好,反笑積善呆。
多少有錢者,臨了沒棺材。
原來西門慶一倒頭,棺材尚未曾預備。慌的吳月娘叫了吳二舅與賁四到跟前,開了箱子拿四四錠元寶,教他兩個看材板去。剛才打發去了,不防忽一陣就害肚裡疼,急撲進去床上倒下,就昏暈不省人事。孟玉樓與潘金蓮、孫雪娥都在那邊屋裡,七手八腳,替西門慶戴唐巾,裝柳穿衣服。忽聽見小玉來說:「俺娘跌倒在床上。」
慌的玉樓、李嬌兒就來問視,月娘手按著害肚內疼,就知道決撒了。玉樓教李嬌兒守著月娘,他就來使小廝快請蔡老娘去。李嬌兒又使玉簫前邊教如意兒來。比及玉樓回到上房裡面,不見了李嬌兒。原來李嬌兒趕月娘昏沉,房內無人,箱子開著,暗暗拿了五錠元寶,往他屋裡去了。手中拿將一搭紙,見了玉樓,只說:「尋不見草紙,我往房裡尋草紙去來。」
那玉樓也不留心,且守著月娘,拿榪子伺候,見月娘看看疼的緊了。
不一時,蔡老娘到了,登時生下一個孩兒來。這屋裡裝柳西門慶停當,口內才沒氣兒,閤家大小放聲號哭起來。蔡老娘收裹孩兒,剪去臍帶,煎定心湯與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與了蔡老娘三兩銀子,蔡老娘嫌少,說道:「養那位哥兒賞了我多少,還與我多少便了。休說這位哥兒是大娘生養的。」
月娘道:「比不得當時,有當家的老爹在此,如今沒了老爹,將就收了罷。待洗三來,再與你一兩就是了。」
那蔡老娘道:「還賞我一套衣服兒罷。」
拜謝去了。
月娘蘇醒過來,看見箱子大開著,便罵玉簫:「賊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箱子大開著,恁亂烘烘人走,就不說鎖鎖兒。」
玉簫道:「我只說娘鎖了箱子,就不曾看見。」
於是取鎖來鎖。玉樓見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裡,走出對著金蓮說:「原來大姐姐恁樣的,死了漢子,頭一日就防範起人來了。」
殊不知李嬌兒已偷了五錠元寶在屋裡去了。
當下吳二舅、賁四往尚推官家買了一付棺材板來,教匠人解鋸成槨。眾小廝把西門慶抬出,停當在大廳上,請了陰陽徐先生來批書。不一時,吳大舅也來了。吳二舅、眾夥計都在前廳熱亂,收燈卷畫,蓋上紙被,設放香燈幾席。來安兒專一打磨。徐先生看了手,說道:「正辰時斷氣,閤家都不犯凶煞。」
請問月娘:「三日大殮,擇二月十六破土,三十出殯,有四七多日子。」
一面管待徐先生去了,差人各處報喪,交牌印往何千戶家去,家中披孝搭棚,俱不必細說。
到三日,請僧人念倒頭經,挑出紙錢去。閤家大小都披麻帶孝。女婿陳敬濟斬衰泣杖,靈前還禮。月娘在暗房中出不來。李嬌兒與玉樓陪待堂客;潘金蓮管理庫房,收祭桌;孫雪娥率領家人媳婦,在廚下打發各項人茶飯。傅夥計、吳二舅管帳、賁四管孝帳;來興管廚;吳大舅與甘夥計陪待人客。蔡老娘來洗了三,月娘與了一套綢絹衣裳打發去了。就把孩兒起名叫孝哥兒,未免送些喜面。親鄰與眾街坊鄰舍都說:「西門慶大官人正頭娘子生了一個墓生兒子,就與老子同日同時,一頭斷氣,一頭生兒,世間有這等蹊蹺古怪事。」
不說眾人理亂這樁事。且說應伯爵聞知西門慶沒了,走來弔孝哭泣,哭了一回。吳大舅、二舅正在卷棚內看著與西門慶傳影,伯爵走來,與眾人見禮,說道:「可傷,做夢不知哥沒了。」
要請月娘拜見,吳大舅便道:「舍妹暗房出不來,如此這般,就是同日添了個娃兒。」
伯爵愕然道:「有這等事!也罷也罷,哥有了個後代,這家當有了主兒了。」
落後陳敬濟穿著一身重孝,走來與伯爵磕頭。伯爵道:「姐夫姐夫,煩惱。你爹沒了,你娘兒每是死水兒了,家中凡事要你仔細。有事不可自家專,請問你二位老舅主張。不該我說,你年幼,事體還不大十分歷練。」
吳大舅道:「二哥,你沒的說。我自也有公事,不得閒,見有他娘在。」
伯爵道:「好大舅,雖故有嫂子,外邊事怎麼理的?還是老舅主張。自古沒舅不生,沒舅不長。一個親娘舅,比不的別人。你老人家就是個都根主兒,再有誰大?」
因問道:「有了發引日期沒有?」
吳大舅道:「擇二月十六日破土,三十日出殯,也在四七之外。」
不一時,徐先生來到,祭告入殮,將西門慶裝入棺材內,用長命丁釘了,安放停當,題了名旌:「誥封武略將軍西門公之柩」
。
那日何千戶來弔孝。靈前拜畢,吳大舅與伯爵陪侍吃茶,問了發引的日期。何千戶分付手下該班排軍,原答應的,一個也不許動,都在這裡伺候。直過發引之後,方許回衙門當差。又委兩名節級管領,如有違誤,呈來重治。又對吳大舅說:「如有外邊人拖欠銀兩不還者,老舅只顧說來,學生即行追治。」
吊老畢,到衙門裡一面行文開缺,申報東京本衛去了。
話分兩頭。卻說來爵、春鴻同李三,一日到兗州察院,投下了書禮,宋御史見西門慶書上要討古器批文一節,說道:「你早來一步便好。昨日已都派下各府買辦去了。」
尋思間,又見西門慶書中封著金葉十兩,又不好違阻了的。便留下春鴻、來爵、李三在公廨駐札。隨即差快手拿牌,趕回東平府批文來,封回與春鴻書中,又與了一兩路費,方取路回清河縣。往返十日光景。走進城,就聞得路上人說:「西門大官人死了,今日三日,家中唸經做齋哩。」
這李三就心生奸計,路上說念來爵、春鴻:「將此批文按下,只說宋老爺沒與來。咱每都投到大街張二老爹那裡去罷。你二人不去,我每人與你十兩銀子,到家隱住,不拿出來就是了。」
那來爵見財物倒也肯了,只春鴻不肯,口裡含糊應諾。
到家,見門首挑著紙錢,僧人做道場,親朋吊喪者不計其數,這李三就分路回家去了。來爵、春鴻見吳大舅、陳敬濟磕了頭,問:「討批文如何?怎的李三不來?」
那來爵欲說不肯,這春鴻把宋御史書連批都拿出來,遞與大舅,悉把李三路上與的十兩銀子,說的言語,如此這般教他隱下,休拿出來,同他投往張二官家去:「小的怎敢忘恩負義?徑奔家來。」
吳大舅一面走到後邊,告訴月娘:「這個小的兒,就是個知恩的。叵耐李三這廝短命,見姐夫沒了幾日,就這等壞心。」
因把這件事就對應伯爵說:「李智、黃四借契上本利還欠六百五十兩銀子,趁著剛才何大人分付,把這件事寫紙狀子,呈到衙門裡,教他替俺追追這銀子來,發送姐夫。他同寮間自恁要做分上,這些事兒莫道不依。」
伯爵慌了,說道:「李三卻不該行此事。老舅快休動意,等我和他說罷。」
於是走到李三家,請了黃四來,一處計較。說道:「你不該先把銀子遞與小廝,倒做了管手。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臊。如今恁般,要拿文書提刑所告你每哩。常言道官官相護,何況又同寮之間,你等怎抵斗的他過!依我,不如悄悄遂二十兩銀子與吳大舅,只當兗州府幹了事來了。我聽得說,這宗錢糧他家已是不做了,把這批文難得掣出來,咱投張二官那裡去罷。你每二人再湊得二百兩,少不也拿不出來,再備辦一張祭桌,一者祭奠大官人,二者交這銀子與他。另立一紙欠結,你往後有了買賣,慢慢還他就是了。這個一舉兩得,又不失了人情,有個始終。」
黃四道:「你說的是。李三哥,你幹事忒慌速了些。」
真個到晚夕,黃四同伯爵送了二十兩銀子到吳大舅家,如此這般,「討批文一節,累老舅張主張主。」
這吳大舅已聽見他妹子說不做錢糧,何況又黑眼見了白晃晃銀子,如何不應承,於是收了銀子。
到次日,李智、黃四備了一張插桌,豬首三牲,二百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祭奠。吳大舅對月娘說了,拿出舊文書,從新另立了四百兩一紙欠帖,饒了他五十兩,餘者教他做上買賣,陸續交還。把批文交付與伯爵手內,同往張二官處合伙,上納錢糧去了,不在話下。正是:金逢火煉方知色,人與財交便見心。
有詩為證:
造物於人莫強求,勸君凡事把心收。你今貪得收人業,還有收人在後頭。
第八十回 潘金蓮售色赴東床李嬌兒盜財歸麗院
詩曰:倚醉無端尋舊約,卻因惆悵轉難勝。
靜中樓閣深春雨,遠處簾櫳半夜燈。
抱柱立時風細細,繞廊行處思騰騰。
分明窗下聞裁剪,敲遍欄杆喚不應。
話說西門慶死了,首七那日,卻是報國寺十六眾僧人做水陸。這應伯爵約會了謝希大、花子繇、祝實念、孫天化、常峙節、白賚光七人,坐在一處,伯爵先開口說:「大官人沒了,今一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場,當時也曾吃過他的,也曾用過他的,也曾使過他的,也曾借過他的。今日他死了,莫非推不知道?灑土也瞇瞇後人眼睛兒,他就到五閻王跟前,也不饒你我。如今這等計較,你我各出一錢銀子,七人共湊上七錢,辦一桌祭禮,買一幅軸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抬了去,大官人靈前祭奠祭奠,少不的還討了他七分銀子一條孝絹來,這個好不好?」眾人都道:「哥說的是。」當下每人湊出銀子來,交與伯爵,整備祭物停當,買了軸子,央水秀才做了祭文。這水秀才平昔知道應伯爵這起人,與西門慶乃小人之朋,於是暗含譏刺,作就一篇祭文。伯爵眾人把祭祀抬到靈前擺下,陳敬濟穿孝在旁還禮。伯爵為首,各人上了香,人人都粗俗,那裡曉得其中滋味。澆了奠酒,只顧把祝文宣念。其文略曰:維重和元年,歲戊戌,二月戊子期,越初三日庚寅,侍教生應伯爵、謝希大、花子繇、祝實念、孫天化、常峙節、白賚光,謹以清酌庶饈之儀,致祭於故錦衣西門大官人之靈曰:維靈生前鯁直,秉性堅剛;軟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濟人以點水,恆助人以精光。囊篋頗厚,氣概軒昂。逢樂而舉,遇陰伏降。錦襠隊中居住,齊腰庫裡收藏。有八角而不用撓摑,逢虱蟣而騷癢難當。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隨幫。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謝館而猖狂。正宜撐頭活腦,久戰熬場,胡為罹一疾不起之殃?見今你便長伸著腳子去了,丟下小子輩,如班鳩跌腳,倚靠何方?難上他煙花之寨,難靠他八字紅牆。再不得同席而儇軟玉,再不得並馬而傍溫香。撇的人垂頭落腳,閃的人牢溫郎當。今特奠茲白濁,次獻寸觴。靈其不昧,來格來歆。尚享。
眾人祭畢,陳敬濟下來還禮,請去捲棚內三湯五割,管待出門不題。
且說那日院中李家虔婆,聽見西門慶死了,鋪謀定計,備了一張祭桌,使了李桂卿、李桂姐坐轎子來上紙弔問。月娘不出來,都是李嬌兒、孟玉樓在上房管待。李家桂卿、桂姐悄悄對李嬌兒說:「俺媽說,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的這樣貞節!自古千里長棚,沒個不散的筵席。教你手裡有東西,悄悄教李銘稍了家去防後。你還恁傻!常言道:『揚州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不拘多少時,也少不的離他家門。」那李嬌兒聽記在心。
不想那日韓道國妻王六兒,亦備了張祭桌,喬素打扮,坐轎子來與西門慶燒紙。在靈前擺下祭祀,只顧站著。站了半日,白沒個人兒出來陪待。原來西門慶死了,首七時分,就把王經打發家去不用了。小廝每見王六兒來,都不敢進去說。那來安兒不知就裡,到月娘房裡,向月娘說:「韓大嬸來與爹上紙,在前邊站了一日了,大舅使我來對娘說。」這吳月娘心中還氣忿不過,便喝罵道:「怪賊奴才,不與我走,還來什麼韓大嬸、(毛必)大嬸,賊狗攮的養漢淫婦,把人家弄的家敗人亡,父南子北,夫逃妻散的,還來上什麼(毛必)紙!」一頓罵的來安兒摸門不著,來到靈前。吳大舅問道:「對後邊說了不曾?」來安兒把嘴谷都著不言語。問了半日,才說:「娘稍出四馬兒來了。」這吳大舅連忙進去,對月娘說:「姐姐,你怎麼這等的?快休要舒口!自古人惡禮不惡。他男子漢領著咱偌多的本錢,你如何這等待人?好名兒難得,快休如此。你就不出去,教二姐姐、三姐姐好好待他出去,也是一般。做什麼恁樣的,教人說你不是。」那月娘見他哥這樣說,才不言語了。良久,孟玉樓出來,還了禮,陪他在靈前坐的。只吃一鍾茶,婦人也有些省口,就坐不住,隨即告辭起身去了。正是:誰人汲得西江水,難免今朝一面羞。
那李桂卿、桂姐、吳銀兒都在上房坐著,見月娘罵韓道國老婆淫婦長、淫婦短,砍一株損百枝,兩個就有些坐不住,未到日落,就要家去。月娘再三留他姐兒兩個:「晚夕夥計每伴宿,你每看了提偶,明日去罷。」留了半日,桂姐、銀姐不去了,只打發他姐姐桂卿家去了。到了晚夕,僧人散了,果然有許多街坊、夥計、主管,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沈姨父、花子繇、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也有二十餘人,叫了一起偶戲,在大卷棚內,擺設酒席伴宿。提演的是「孫榮、孫華殺狗勸夫」戲文。堂客都在靈旁廳內,圍著幃屏,放下簾來,擺放桌席,朝外觀看。李銘、吳惠在這裡答應,晚夕也不家去了。不一時,眾人都到齊了。祭祀已畢,卷棚內點起燭來,安席坐下,打動鼓樂,戲文上來。直搬演到三更天氣,戲文方了。
原來陳敬濟自從西門慶死後,無一日不和潘金蓮兩個嘲戲,或在靈前溜眼,帳子後調笑。於是趕人散一亂,眾堂客都往後邊去了,小廝每都收家活,這金蓮趕眼錯,捏了敬濟一把,說道:「我兒,你娘今日成就了你罷。趁大姐在後邊,咱就往你屋裡去罷。」敬濟聽了,得不的一聲,先往屋裡開門去了。婦人黑影裡,抽身鑽入他房內,更不答話,解開褲子,仰臥在炕上,雙鳧飛首,教陳敬濟好耍。正是:色膽如天怕甚事,鴛幃雲雨百年情。真個是:二載相逢,一朝配偶;數年姻眷,一旦和諧。一個柳腰款擺,一個玉莖忙舒。耳邊訴雨意雲情,枕上說山盟海誓。鶯恣蝶采,旖妮搏弄百千般;狂雨羞雲,嬌媚施逞千萬態。一個不住叫親親,一個摟抱呼達達。得多少柳色乍翻新樣綠,花容不減舊時紅。
霎時雲雨了畢,婦人恐怕人來,連忙出房,往後邊去了。到次日,這小伙兒嘗著這個甜頭兒,早辰走到金蓮房來,金蓮還在被窩裡未起來。從窗眼裡張看,見婦人被擁紅雲,粉腮印玉,說道:「好管庫房的,這咱還不起來!今日喬親家爹來上祭,大娘分付把昨日擺的李三、黃四家那祭桌收進來罷。你快些起來,且拿鑰匙出來與我。」婦人連忙教春梅拿鑰匙與敬濟,敬濟先教春梅樓上開門去了。婦人便從窗眼裡遞出舌頭,兩個咂了一回。正是得多少脂香滿口涎空咽,甜唾顒心溢肺奸。有詞為證:恨杜鵑聲透珠簾。心似針簽,情似膠粘。我則見笑臉腮窩愁粉黛,瘦損春纖寶髻亂,雲松翠鈿。睡顏酡,玉減紅添。檀口曾沾。到如今唇上猶香,想起來口內猶甜。
良久,春梅樓上開了門,敬濟往前邊看搬祭祀去了。不一時,喬大戶家祭來擺下。喬大戶娘子並喬大戶許多親眷,靈前祭畢。吳大舅、吳二舅、甘夥計陪侍,請至卷棚內管待。李銘、吳惠彈唱。那日鄭愛月兒家也來上紙弔孝。月娘俱令玉樓打發了孝裙束腰,後邊與堂客一同坐的。鄭愛月兒看見李桂姐、吳銀姐都在這裡,便嗔他兩個不對他說:「我若知道爹沒了,有個不來的!你每好人兒,就不會我會兒去。」又見月娘生了孩兒,說道:「娘一喜一憂。惜乎爹只是去世太早了些兒,你老人家有了主兒,也不愁。」月娘俱打發了孝,留坐至晚方散。
到二月初三日,西門慶二七,玉皇廟吳道官十六眾道士,在家唸經做法事。那日衙門中何千戶作創,約會了劉、薛二內相,周守備、荊都統、張團練、雲指揮等數員武官,合著上了壇祭。月娘這裡請了喬大戶、吳大舅、應伯爵來陪待,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彈唱,卷棚管待去了。俱不必細說。到晚夕唸經送亡。月娘分付把李瓶兒靈床連影抬出去,一把火燒了。將箱籠都搬到上房內堆放。奶子如意兒並迎春收在後邊答應,把繡春與了李嬌兒房內使喚。將李瓶兒那邊房門,一把鎖鎖了。可憐正是:畫棟雕樑猶未干,堂前不見癡心客。有詩為證:襄王台下水悠悠,一種相思兩樣愁。
月色不如人事改,夜深還到粉牆頭。
那時李銘日日假以孝堂助忙,暗暗教李嬌兒偷轉東西與他掖送到家,又來答應,常兩三夜不往家去,只瞞過月娘一人眼目。吳二舅又和李嬌兒舊有首尾,誰敢道個不字。初九日念了三七經,月娘出了暗房,四七就沒曾唸經。十二日,陳敬濟破了土回來。二十日早發引,也有許多冥器紙札,送殯之人終不似李瓶兒那時稠密。臨棺材出門,也請了報恩寺朗僧官起棺,坐在轎上,捧的高高的,念了幾句偈文。念畢,陳敬濟摔破紙盆,棺材起身,閤家大小孝眷放聲號哭。吳月娘坐魂轎,後面坐堂客上轎,都圍隨材走,逕出南門外五里原祖塋安厝。陳敬濟備了一匹尺頭,請雲指揮點了神主,陰陽徐先生下了葬。眾孝眷掩土畢。山頭祭桌,可憐通不上幾家,只是吳大舅、喬大戶、何千戶、沈姨夫、韓姨夫與眾夥計五六處而已。吳道官還留下十二眾道童回靈,安於上房明間正寢。陰陽灑掃已畢,打發眾親戚出門。吳月娘等不免伴夫靈守孝。一日暖了墓回來,答應班上排軍節級,各都告辭回衙門去了。西門慶五七,月娘請了薛姑子、王姑子、大師父、十二眾尼僧,在家誦經禮懺,超度夫主生天。吳大妗子並吳舜臣媳婦,都在家中相伴。
原來出殯之時,李桂卿同桂姐在山頭,悄悄對李嬌兒如此這般:「媽說,你摸量你手中沒甚細軟東西,不消只顧在他家了。你又沒兒女,守什麼?教你一場嚷亂,登開了罷。昨日應二哥來說,如今大街坊張二官府,要破五百兩金銀,娶你做二房娘子,當家理紀。你那裡便圖出身,你在這裡守到老死,也不怎麼。你我院中人家,棄舊迎新為本,趨火附勢為強,不可錯過了時光。」這李嬌兒聽記在心,過了西門慶五七之後,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不想潘金蓮對孫雪娥說,出殯那日,在墳上看見李嬌兒與吳二舅在花園小房內,兩個說話來。春梅孝堂中又親眼看見李嬌兒帳子後遞了一包東西與李銘,塞在腰裡,轉了家去。嚷的月娘知道,把吳二舅罵了一頓,趕去鋪子裡做買賣,再不許進後邊來。分付門上平安,不許李銘來往。這花娘惱羞變成怒,正尋不著這個由頭兒哩。一日因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喫茶,請孟玉樓,不請他,就惱了,與月娘兩個大鬧大嚷,拍著西門慶靈床子,啼啼哭哭,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丫頭來報與月娘。月娘慌了,與大妗子計議,請將李家虔婆來,要打發他歸院。虔婆生怕留下他衣服頭面,說了幾句言語:「我家人在你這裡做小伏低,頂缸受氣,好容易就開交了罷!須得幾十兩遮羞錢。」吳大舅居著官,又不敢張主,相講了半日,教月娘把他房中衣服、首飾、箱籠、床帳、家活盡與他,打發出門。只不與他元宵、繡春兩個丫頭去。李嬌兒生死要這兩個丫頭。月娘生死不與他,說道:「你倒好,買良為娼。」一句慌了鴇子,就不敢開言,變做笑吟吟臉兒,拜辭了月娘,李嬌兒坐轎子,抬的往家去了。
看官聽說,院中唱的,以賣俏為活計,將脂粉作生涯;早辰張風流,晚夕李浪子;前門進老子,後門接兒子;棄舊憐新,見錢眼開,自然之理。饒君千般貼戀,萬種牢籠,還鎖不住他心猿意馬。不是活時偷食抹嘴,就是死後嚷鬧離門。不拘幾時,還吃舊鍋粥去了。正是:蛇入筒中曲性在,鳥出籠輕便飛騰。有詩為證:堪笑煙花不久長,洞房夜夜換新郎。
兩隻玉腕千人枕,一點朱唇萬客嘗。
造就百般嬌艷態,生成一片假心腸。
饒君總有牢籠計,難保臨時思故鄉。
月娘打發李嬌兒出門,大哭了一常眾人都在旁解勸,潘金蓮道:「姐姐,罷,休煩惱了。常言道,娶淫婦,養海青,食水不到想海東。這個都是他當初干的營生,今日教大姐姐這等惹氣。」
家中正亂著,忽有平安來報:「巡鹽蔡老爹來了,在廳上坐著哩,我說家老爹沒了。他問沒了幾時了,我回正月二十一日病故,到今過了五七。他問有靈沒靈,我回有靈,在後邊供養著哩。他要來靈前拜拜,我來對娘說。」月娘分付:「教你姐夫出去見他。」不一時,陳敬濟穿上孝衣出去,拜見了蔡御史。良久,後邊收拾停當,請蔡御史進來西門慶靈前參拜了。月娘穿著一身重孝,出來回禮,再不交一言,就讓月娘說:「夫人請回房。」又向敬濟說道:「我昔時曾在府相擾,今差滿回京去,敬來拜謝拜謝,不期作了故人。」便問:「什麼病症?」陳敬濟道:「是痰火之疾。」蔡御史道:「可傷,可傷。」即喚家人上來,取出兩匹杭州絹,一雙絨襪,四尾白鯗,四罐蜜餞,說道:「這些微禮,權作奠儀罷。」又拿出五十兩一封銀子來,「這個是我向日曾貸過老先生些厚惠,今積了些俸資奉償,以全終始之交。」分付平安道:「大官,交進房去。」敬濟道:「老爹忒多計較了。」月娘說:「請老爹前廳坐。」蔡御史道:「也不消坐了。拿茶來,吃了一鍾就是了。」左右須臾拿茶上來。蔡御史吃了,揚長起身上轎去了。月娘得了這五十兩銀子,心中又是那歡喜,又是那慘戚。想有他在時,似這樣官員來到,肯空放去了?又不知吃酒到多咱晚。今日他伸著腳子,空有傢俬,眼看著就無人陪待。正是:人得交遊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
話說李嬌兒到家,應伯爵打聽得知,報與張二官知,就拿著五兩銀子來,請他歇了一夜。原來張二官小西門慶一歲,屬兔的,三十二歲了。李嬌兒三十四歲,虔婆瞞了六歲,只說二十八歲,教伯爵瞞著。使了三百兩銀子,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祝實念、孫寡嘴依舊領著王三官兒,還來李家行走,與桂姐打熱,不在話下。
伯爵、李三、黃四借了徐內相五千兩銀子,張二官出了五千兩,做了東平府古器這批錢糧,逐日寶鞍大馬,在院內搖擺。張二官見西門慶死了,又打點了上千兩金銀,往東京尋了樞密院鄭皇親人情,對堂上朱太尉說,要討提刑所西門慶這個缺。家中收拾買花園,蓋房子。應伯爵無日不在他那邊趨奉,把西門慶家中大小之事,盡告訴與他,說:「他家中還有第五個娘子潘金蓮,排行六姐,生的上畫兒般標緻,詩詞歌賦,諸子百家,拆牌道字,雙陸象棋,無不通曉。又寫的一筆好字,彈的一手好琵琶。今年不上三十歲,比唱的還喬。」說的那張二官心中火動,巴不的就要了他,便問道:「莫非是當初賣炊餅的武大郎那老婆麼?」伯爵道:「就是他。占來家中,今也有五六年光景,不知他嫁人不嫁。」張二官道:「累你打聽著,待有嫁人的聲口,你來對我說,等我娶了罷。」伯爵道:「我身子裡有個人,在他家做家人,名來爵兒。等我對他說,若有出嫁聲口,就來報你知道。難得你娶過他這個人來家,也強似娶個唱的。當時西門慶大官人在時,為娶他,不知費了許多心。大抵物各有主,也說不的,只好有福的匹配,你如有了這般勢耀,不得此女貌,同享榮華,枉自有許多富貴。我只叫來爵兒密密打聽,但有嫁人的風縫兒,憑我甜言美語,打動春心,你卻用幾百兩銀子,娶到家中,盡你受用便了。」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幫閒子弟,極是勢利小人。當初西門慶待應伯爵如膠似漆,賽過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幾,骨肉尚熱,便做出許多不義之事。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有詩為證:昔年音氣似金蘭,百計趨奉不等閒。
自從西門身死後,紛紛謀妾伴人眠。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2-3-8 13:4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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