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滿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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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玉樓春(全)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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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樓春(全) 作者:佚名

【玉樓春】(全)
作者:佚名

                【玉樓春】(全)
                 作者:佚名

         第一回 小孟嘗詩酒訂盟 大奸雄睚眥中禍

  詩曰:

  古人形似獸,皆有大聖德。

  今人面似人,獸心不可測。

  雖笑未必和,雖哭未必戚。

  但結口頭交,腹裏生荊棘。

  話說大唐代宗年間,都城三百里外,有個集賢村月浦橋,住一位官人,姓邵
名玉,號卞嘉,取卞和璧獻之義。父拜銓部少宰,母封二品夫人,垂髫入泮,椿
萱並凋。十五歲上娶了太史方定隆小姐為妻,十六歲便生一位男子。是五月端午
日生的,因天中節日,取名天節。只是關煞太重,艱於撫養,為此將他穿了兩耳,
戴了金環,這都不在話下。

  單提邵卞嘉,雖是書香世澤之家,卻淡於功名二字,好的是歌詞詠詩,嘲風
詠月,慕的是齊孟嘗。當時一流人物,俠氣幹宵。所以座客常滿,樽酒不空,西
秦東魯,北晉南吳,聲氣嚶鳴的何止千百。因此人號他叫做小孟嘗。

  一日,正值二月念五日。東京風俗,這一日不分男女,俱在郊外踏青遊戲,
名叫撲蝶會。邵卞嘉就吩咐蒼頭預備酒席,往郊外先占一塊有趣有景的山場,邀
了二、三個名妓,同幾位詩酒朋友,車馬紛紛,前去遊樂。正所謂:

  花笑春風,駕啼麗日。

  這些男女,老的、少的、俏的、俊的、濃妝的、淡抹的、攜手的、並肩的,
絡繹不絕。邵家占了一塊地方,才鋪氈席地,未及把盞,只見家裏一個門役匆匆
來稟,說有一個遠客拜訪,是個應科生員,河北人氏,必要面會。將名帖呈上,
上寫通家盟弟盧杞拜。那邵卞嘉是好客的人,見說遠客相訪,就吩咐門役發轎去
請盧相公到此相會。門役道:「盧相公現在山中伺候。」卞嘉隨喚兩個書童同門
役,立邀盧相公相見。

  原來這盧杞是一個極奸狠的心腸,最可憎的相貌,只有二尺七、八寸長的身
材,臉如炭黑,左半邊卻又生得古怪,渾如青靛,染成黃髯數莖,卻似鐵絲出地;

  黑麻滿面,卻如羊肚朝天。請到面時,但見:

  頭戴淩雲巾,黃多皂少;身穿佈道袍,挖舊填新;兩只醬色襪,頭穿底落;

  一雙半紅鞋,跟倒牆歪。不是武大郎重生,今日定是柳樹精下凡塵。

  當下盧杞行到跟前,童子報說:「盧相公請到」。說尚未完,早已笑倒半邊。

  這些家人、朋友見了這個鬼臉,個個笑得兩眼沒縫,連邵卞嘉沒法起來,也
忍不住的笑,一時打恭作揖,晉接的禮儀都弄不出來。揖罷站立,個個扯唇口笑
個不住,盧杞已覺沒趣。邵卞嘉沒法,只得吩咐家人暖酒入席。當下團團圍坐。

  三杯已畢,卞嘉命斟大觴,首懇盧杞行令。盧杞推辭年幼,轉求別送。

  才開得口,引動眾人又要發笑起來。那對面坐的就是聞子先,他便欠身說道:
「既盧盟兄不肯賜教了,小弟忝在癡長,只得僭了先。」竟接這杯酒在面前說道:
「今日良辰勝景,諸賢相集,此會不亞蘭亭,大家俱要賦詩飲酒,極歡而止。」

  眾人齊道:「遵教,遵教。」聞子先道:「今日八客相敘,限定八個詩題,
四個七言絕、四個七言律,拈閹詠句。是何八題?

  蟬琴、蝶拍、魚梭、燕剪,是七言律;

  茉莉花、蜜萱花、海棠花、水仙花,是七言絕。

  先將各題書成八紙摺好,蓋於空盒內,捱次送去,酒到,拈開絕句律詩,隨
意賦就。舉杯時,對席按板,連通三板,詩不成者,左右各罰一大杯;四板不就,
罰二杯;五板不完,罰三杯;六板不完,左右罰五杯;合滯株連俱罰三杯。本身
出席供役。「宣令已罷,當下首座的叫做張愚穀,所作雖不濟,卻也弄得將就的。

  他手拈一紙,是茉莉花韻分香字,酒到時,口占一絕雲:

  清芬堪伴幽北涼,送得薰風滿院香。

  來自越裳移種後,六宮爭秘綠雲傍。

  聞於先道:「詩雖平常,卻成得迅速,姑免罰。第二就是自家了。」張愚穀
便把酒送到聞子先面前。他也拈來,卻是蜜萱花韻分風字,遂口占一絕雲:

  迎秋沾露綻金鐘,翠帶輕飄怯面風。

  香遠北堂逾暗射,自消憂字在胸中。

  諸友俱拍手稱讚道:「妙句,妙句,畢竟是作家不同。」聞子先謙說不敢。

  第三就是妓女劉曉霞。聞子先送酒過去,她拈得蟬琴韻分藏字,使口占一律
雲:

  槐陰冉冉覆匡床,一曲幽然奏嶧陽。

  聞向風調松泠泠,清逾泉響石浪浪。

  先時預報商音動,應律徐看漱氣翔。

  莫道無弦偏有韻,廣陵終在奕中藏。

  吟罷,眾皆稱妙。

  第四就是卞嘉。他拈得是燕剪韻分依字,亦遂吟一律雲:

  差池兩羽弄春暉,戀社還尋舊字歸。

  貼水掠來疑裁絹,入雲裁去欲成衣。

  簾前雙股開還合,袷後友輸是也非。

  可恨離腸揉不斷,落花飛去總依依。

  賦畢,眾皆稱讚好捷才。

  第五就是妓女蔣蘭仙,也賦一律,題是魚梭韻分哦字:

  池邊公子柳中過,池內文人學擲梭。

  動處穿萍疑織浪,靜時依落亦縱波。

  臨淵羨處空惆悵,戴月歸來費揣摩。

  只有幼與愚齒折,誤聽潑利罷吟哦。

  吟罷,各席稱好。

  第六是王子雋,拈題是蝶拍韻得春字,即吟一律:

  翩翩兩翅粉光勻,歌舞場中度此身。

  聲到慢時應赴節,纓從拂處若含顰。

  有時停板風前待,何處當筵草際尋。

  試約周郎與同夢,花房柳幕各生春。

  吟罷,眾人稱道佳作,佳作,風流恰與曉娘、蘭娘鼎足而峙。

  那第七位是妓女秋翠。王子雋送酒過去,秋娘接了,拈題得海棠花韻是中字,
即賦一絕雲:

  莫姺無香猶有痕,須知有韻在園中。

  太真妃子三杯後,襯此嬌枝兩頰紅。

  吟罷,連忙把酒送到盧杞面前。

  這末鬮卻剩得水仙花題目,韻分郎字。只見盧杞接得酒杯到手,止呆呆的舉
杯停目,三板不成,漸至四板、五板。左右已是連累罰過三杯,看看又六板將完,
還不像詩成者。左首坐的張愚穀,只得向盧杞道:「盟兄名邦異材,何吝賜教?

  弟鼠量已盈,萬難再飲了,望見教為盛。「盧杞面皮漲紅,過意不去,只是
做不出來。

  看官,聽說那盧杞也是青衿,為何只四句詩做不出來?因他平日只用心於八
股文字,起承轉合,如何曉得詩有三練,練句不如練意,練意不如練格,種種微
細的道理。所以六板既成,並無隻字奇觀,只得遵依令官,出席聽差候罰。合席
俱罰三大杯。左右二人陪罰過了,這邊說:「想是得罪盧兄,故意不肯賜教。」

  那邊道:「我們淡劣之才,想是不堪教訓的。」你一句,我一句,說得盧杞
站在旁邊,越覺沒趣。卞嘉與眾人為罰酒過多,個個飲得酩酊潦倒,都要到山前
閑步,醒一醒酒再坐,說罷一齊起身。

  在盧杞入席半日,卻不曾吃得半杯酒、嘗得一品饌,本性原是貪杯,況又枵
腹來的,說不出一肚皮氣,也只得隨眾人下山閑步。肚裏疑眾人行這個令,分明
是要奚落我,已有八、九分不悅了。恰又遇一個惡少,卻穿著大紅夾襖,一路搖
擺賣俏看來往婦女,眾人都厭惡他。邵卞嘉已有六、七分酒意,遂口誦二句道:
「胸中多臭蟲,腹內少文章。」

  這不過是厭那惡少的氣習,不期而念此二句。不料那盧杞聽了,錯認「卞嘉
是有心譏誚我」,便勃然大怒,不別眾人,忿忿而去,說:「我若有一日得志,
誓必殺盡此輩。」及更席時,不見了盧杞,卞嘉遍尋不獲,大不過意。歸時,又
令家人訪問寺院各寓,欲親自乘馬答拜,要送程儀請酒,不意杳無蹤跡,只得罷
了。

  怎知盧杞記恨在心,晝夜發憤攻書,五、六年間,遂成名士,後來多少官吏
士民受他大累。不知卞嘉如何躲避,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玉口神奇術成名 癡秀才窮途哭遇

  話分兩頭,且慢說盧杞一段話。今日再表一個極奇的術士,也是來謁卞嘉的。

  卻說江西建昌府麻姑山,有一個丹霞洞,相傳是個仙跡。離洞數十步,小橋
曲水,有幾家隱士山居。內中有一人,姓李名偓,道號虛齋,性好山水。

  一日,到吉安府永嘉縣玉笥山閑步,遇一道者,傳授他鑒視氣色,知壽夭窮
通的妙術。歸家將此術小試,屢試屢驗,求相者擁擠不開。

  一日在自家門首,見一人匆匆前過。他一眼溜著,忽然分開眾人,如飛趕上,
將這人一把拖住。

  那人吃了一驚,李偓不等他開口,把那人拖入門時,拂椅安坐,口稱:「太
史公何來?」

  那人搖頭道:「兄莫錯認了,小弟是落難之人,如何尊稱為太史公?」

  李偓笑道:「臺翁言小子錯認,但小子看尊貌,天庭巍聳,日月夾垣,年方
舞象,便當手拾芹香,觀光上國,雖未與鹿鳴之席,亦能食廩餼之粟。如今該第
四次觀場了,是也不是?若道得是,後面妙境正多。請問高姓大名?」

  那人道:「學生姓歐陽,名漸,字鳴卿。十三歲入庠補廩,今年二十五歲,
先是進場實是三次,先生之言,大約有驗。只是說四次現場,學生今歲府裏也不
曾錄遺才,又無盤費去趕,人情惡蠢,館主人見今年沒有科舉,不但借貸不肯,
連來歲館亦辭了。昨晚心緒不佳,吃了幾杯酒,把學生嚴課一番,反被主人大怒,
連館童也譏誚許多冷淡言語。我想大丈夫不得志於時,為鼠輩所笑。況年近三旬,
尚未有室,适才起個短見,欲向蓮花峰茅庵中去做個頭陀消遣。」

  李偓笑道:「臺翁之言,不是有志氣的念頭。據小子細觀尊客氣色,鵯蛇纏
於天乙貴人之上,不過六十日偃蹇,便開雲霧以見青天。今科秋桂第一枝,非公
子不能扳折,此去聯捷無疑。今試為臺翁蔔一先天數,看有甚機會進場。」

  就把壁上貼的詩稿信手拆一字來,不覺大聲道:「怪哉,怪哉,數主東南方
有貴人提拔,有奇遇入場,發解無疑。」就吩咐備飯款待歐陽相公,隨伸手去那
錢櫃內,將平日所得之銀,盡數取出,恰有十二兩之數,雙手遞與歐生,送為盤
費。家人擺出飯來。

  賓主飯罷,李偓道:「試期已迫,今日尚可趕行五十裏,不敢久留了。」歐
陽漸收了程儀,起身謝別,忙忙前去,行四、五日,已到省城。

  那日已是夜分時候,一時找不出下處。他心性是愛潔淨的,又不肯招商宿歇,
暗中東走西望。見一古廟,三面牆壁俱傾,隱隱露出些燈光來。歐生便捱身進去,
推那一扇小門,原不曾關,步將進去。中間是關帝神像,兩旁是臥房,東邊一小
側廂做廚房,有一老道士在燈下烤火。

  歐生道:「老師長,小生是遠來投宿的。」連叫數聲,並不答應,但見他點
幾點頭,搖一搖手,又去指一指耳。原來是個聾子。歐生又把投宿的話嚷與他聽,
告聲相擾。也不想吃夜飯,拿著燈照到左邊小房裏,卻有現成草鋪。解開被套,
倒身便睡。

  忽夢見兩親走到門前,猶是貧時寒酸光景,淒然可傷。及醒來想起兩親,又
想年已及壯,尚未有室,雖承李老盛情,資助盤費來此,計場期已在三日之內,
未知何由進場。遂遂墮下幾點淚來,不覺放聲大哭。自二鼓直哭到雞鳴,方才住
口。

  忽驚動了貼壁一位官員。原來這壁是個皇華館。那官員是個廣東潮州人,姓
馮,名之吉,號迪庵,甲辰進土。生平一清如水,又敢作敢為。現蒙欽召掌堂都
禦史,馳驛進京,連日被撫按請酒厭倦,那夜又是一個同年請酒,吃到半夜方回。

  因連日勞頓,正要熟睡,欲明晨起馬。卻被歐生哭聲,聒得十分不奈煩,眼
也未曾合。他平日固是盛德長者,卻又是極躁暴的性子。想是地方官不曾肅靜地
方,驛丞不小心,致客人酗酒撒潑,心內大怒。天色微明,便寫手批,差聽事官
拿地方、總甲、驛丞等,立要這個夜哭的人到案。

  信票一出,驛丞嚇得魂飛魄散,保甲嚇得膽戰心驚,四面八方沿門捱戶,一
時查不出來。知縣聞知,親來捕捉。還喜歐生哭聲未止,就有人訪察出來,就是
廟中哭出來的聲音。驛丞同八個公差一齊擁入廟門,老道人唬個半死,歐生兀自
擁衾呆坐,眼睛尚是紅的。

  起先是三、四個人到房內一探,便大喊道:「憲犯在這裏了。」

  歐生吃了一驚:「不知為何喚我是個憲犯?」未及開言,忽見一、二十人蜂
擁而來,一條鎖鏈套在頸脖上,拖下床來。眾人替他披衣穿鞋,拿到驛門。此時
轟動了南昌一省官員,都來候問。到館門時,聽得馮公便服坐堂,怒容可掬,各
官俱不敢傳稟,未得相見。

  但見聽事官喝道:「拿到犯人解進。」把歐生帶到丹墀跪下,眾人吆喝如雷。

  馮公把案一拍道:「你是什麼人,敢在皇華駐紮之所黑夜號哭,是何道理?」

  歐生稟道:「生員歐陽漸,是在這裏應舉的,不知大人光臨驛遞,有失回避,
致於天怒。」

  馮公喝問道:「你既是應舉生員,後日已是頭場了,不去習靜養神,卻在這
裏胡啼亂號,難道哭下一個舉人來麼?」

  生又稟曰:「生員正為著場事悲傷,更有一天苦況,不堪細訴。」

  馮公道:「也罷,你既是應舉的,我如今先考你一考,通不通,我自有說。」

  叫左右寫五個題目來,說道:「不須起草,以點香一炷為度,香完就要交卷。」

  歐生五題到手,真個不起草稿,不加點,一揮而就。及做完交卷,香尚有寸
餘。馮公接來一看,還只說是先完了一、二篇,及看下去,卻是五篇俱完,篇篇
如錦心繡口。不禁失聲擊節道:「奇才,奇才。」站下位來,忙吩咐討衣冠皂靴
來,更服相見。

  一霎時件件取到,裝束如新郎一般。歐生要行廷參禮尊他,馮公卻再三不肯,
謙讓許久,然後行個南北立接見禮,揖罷安坐。歐生謙道:「老大人在上,學生
何敢抗禮?」馮公道:「正要請教衷曲,不必回遜。」歐生只得坐下。

  忽見聽事官稟道:「門外各官齊來伺候。」馮公道:「且回他下午相見。」

  書房就取白牌一面掛出,上寫一應官員俱於下午參謁。這些官員備酒,見掛
了此牌,俱回衙去了。

  且說馮公待茶罷,即吩咐備酒。須臾入席,飲了幾杯,歐生方把一段情由,
及遇李偓並哭泣始末,一一呈訴。馮公笑道:「原來是這個原故,不難,不難,
且開懷暢飲,活潑文機。」

  二人直飲到八分酒意,方才撤去酒席。馮公就取牌票出來,親筆寫道:

  建昌府廩生歐陽漸,宏才巨儒,仰本省學道補名送院。

  寫完,遂令知府將此牌諭轉達學道,命他補送入闈。知府立刻將此牌呈示學
道,造冊補送入闈。馮公又取白金百兩與歐生,為春闈之費。歐生拜謝告辭,馮
公送至儀門而別,歐生仍回廟中。只見南昌知縣差八名皂快請歐生更寓。八人輪
流更役,補陳食物,色色完備,又贈白金五十兩為考費。

  及入場後,揭曉之時,果然第一名是歐陽漸。他也竟不回家,一直進京。春
來會試,中試二甲第四名,選入翰林院庶吉士。不半年,居然學土之職。所以轟
動了江西一省賢愚,都說李握真是半仙,言無不中,因即起他一個道號,稱為玉
口神,是說他開口靈驗的意思。

  一日,李偓偶想帝都必有異處,要去遨遊一番;歐公又頻頻寄書來請,遂擇
日起身進京不題。

  未知邵卞嘉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第二回玉口神奇術成名癡秀才窮途哭
遇作者:海皇牙話分兩頭,且慢說盧杞一段話。今日再表一個極奇的術士,也是
來謁卞嘉的。

  卻說江西建昌府麻姑山,有一個丹霞洞,相傳是個仙跡。離洞數十步,小橋
曲水,有幾家隱士山居。內中有一人,姓李名偓,道號虛齋,性好山水。一日,
到吉安府永嘉縣玉笥山閑步,遇一道者,傳授他鑒視氣色,知壽夭窮通的妙術。

  歸家將此術小試,屢試屢驗,求相者擁擠不開。

  一日在自家門首,見一人匆匆前過。他一眼溜著,忽然分開眾人,如飛趕上,
將這人一把拖住。那人吃了一驚,李偓不等他開口,把那人拖入門時,拂椅安坐,
口稱:「太史公何來?」那人搖頭道:「兄莫錯認了,小弟是落難之人,如何尊
稱為太史公?」

  李偓笑道:「臺翁言小子錯認,但小子看尊貌,天庭巍聳,日月夾垣,年方
舞象,便當手拾芹香,觀光上國,雖未與鹿鳴之席,亦能食廩餼之粟。如今該第
四次觀場了,是也不是?若道得是,後面妙境正多。請問高姓大名?」

  那人道:「學生姓歐陽,名漸,字鳴卿。十三歲入庠補廩,今年二十五歲,
先是進場實是三次,先生之言,大約有驗。只是說四次現場,學生今歲府裏也不
曾錄遺才,又無盤費去趕,人情惡蠢,館主人見今年沒有科舉,不但借貸不肯,
連來歲館亦辭了。昨晚心緒不佳,吃了幾杯酒,把學生嚴課一番,反被主人大怒,
連館童也譏誚許多冷淡言語。我想大丈夫不得志於時,為鼠輩所笑。況年近三旬,
尚未有室,适才起個短見,欲向蓮花峰茅庵中去做個頭陀消遣。」

  李偓笑道:「臺翁之言,不是有志氣的念頭。據小子細觀尊客氣色,鵯蛇纏
於天乙貴人之上,不過六十日偃蹇,便開雲霧以見青天。今科秋桂第一枝,非公
子不能扳折,此去聯捷無疑。今試為臺翁蔔一先天數,看有甚機會進場。」就把
壁上貼的詩稿信手拆一字來,不覺大聲道:「怪哉,怪哉,數主東南方有貴人提
拔,有奇遇入場,發解無疑。」

  就吩咐備飯款待歐陽相公,隨伸手去那錢櫃內,將平日所得之銀,盡數取出,
恰有十二兩之數,雙手遞與歐生,送為盤費。家人擺出飯來。賓主飯罷,李偓道:
「試期已迫,今日尚可趕行五十裏,不敢久留了。」

  歐陽漸收了程儀,起身謝別,忙忙前去,行四、五日,已到省城。

  那日已是夜分時候,一時找不出下處。他心性是愛潔淨的,又不肯招商宿歇,
暗中東走西望。見一古廟,三面牆壁俱傾,隱隱露出些燈光來。歐生便捱身進去,
推那一扇小門,原不曾關,步將進去。

  中間是關帝神像,兩旁是臥房,東邊一小側廂做廚房,有一老道士在燈下烤
火。歐生道:「老師長,小生是遠來投宿的。」

  連叫數聲,並不答應,但見他點幾點頭,搖一搖手,又去指一指耳。原來是
個聾子。歐生又把投宿的話嚷與他聽,告聲相擾。也不想吃夜飯,拿著燈照到左
邊小房裏,卻有現成草鋪。解開被套,倒身便睡。忽夢見兩親走到門前,猶是貧
時寒酸光景,淒然可傷。

  及醒來想起兩親,又想年已及壯,尚未有室,雖承李老盛情,資助盤費來此,
計場期已在三日之內,未知何由進場。遂遂墮下幾點淚來,不覺放聲大哭。自二
鼓直哭到雞鳴,方才住口。

  忽驚動了貼壁一位官員。原來這壁是個皇華館。那官員是個廣東潮州人,姓
馮,名之吉,號迪庵,甲辰進土。生平一清如水,又敢作敢為。現蒙欽召掌堂都
禦史,馳驛進京,連日被撫按請酒厭倦,那夜又是一個同年請酒,吃到半夜方回。

  因連日勞頓,正要熟睡,欲明晨起馬。卻被歐生哭聲,聒得十分不奈煩,眼
也未曾合。他平日固是盛德長者,卻又是極躁暴的性子。想是地方官不曾肅靜地
方,驛丞不小心,致客人酗酒撒潑,心內大怒。天色微明,便寫手批,差聽事官
拿地方、總甲、驛丞等,立要這個夜哭的人到案。

  信票一出,驛丞嚇得魂飛魄散,保甲嚇得膽戰心驚,四面八方沿門捱戶,一
時查不出來。知縣聞知,親來捕捉。還喜歐生哭聲未止,就有人訪察出來,就是
廟中哭出來的聲音。驛丞同八個公差一齊擁入廟門,老道人唬個半死,歐生兀自
擁衾呆坐,眼睛尚是紅的。起先是三、四個人到房內一探,便大喊道:「憲犯在
這裏了。」

  歐生吃了一驚:「不知為何喚我是個憲犯?」未及開言,忽見一、二十人蜂
擁而來,一條鎖鏈套在頸脖上,拖下床來。眾人替他披衣穿鞋,拿到驛門。

  此時轟動了南昌一省官員,都來候問。到館門時,聽得馮公便服坐堂,怒容
可掬,各官俱不敢傳稟,未得相見。

  但見聽事官喝道:「拿到犯人解進。」把歐生帶到丹墀跪下,眾人吆喝如雷。

  馮公把案一拍道:「你是什麼人,敢在皇華駐紮之所黑夜號哭,是何道理?」

  歐生稟道:「生員歐陽漸,是在這裏應舉的,不知大人光臨驛遞,有失回避,
致於天怒。」馮公喝問道:「你既是應舉生員,後日已是頭場了,不去習靜養神,
卻在這裏胡啼亂號,難道哭下一個舉人來麼?」生又稟曰:「生員正為著場事悲
傷,更有一天苦況,不堪細訴。」

  馮公道:「也罷,你既是應舉的,我如今先考你一考,通不通,我自有說。」
叫左右寫五個題目來,說道:「不須起草,以點香一炷為度,香完就要交卷。」

  歐生五題到手,真個不起草稿,不加點,一揮而就。及做完交卷,香尚有寸
餘。馮公接來一看,還只說是先完了一、二篇,及看下去,卻是五篇俱完,篇篇
如錦心繡口。不禁失聲擊節道:「奇才,奇才。」站下位來,忙吩咐討衣冠皂靴
來,更服相見。

  一霎時件件取到,裝束如新郎一般。歐生要行廷參禮尊他,馮公卻再三不肯,
謙讓許久,然後行個南北立接見禮,揖罷安坐。歐生謙道:「老大人在上,學生
何敢抗禮?」馮公道:「正要請教衷曲,不必回遜。」歐生只得坐下。

  忽見聽事官稟道:「門外各官齊來伺候。」馮公道:「且回他下午相見。」

  書房就取白牌一面掛出,上寫一應官員俱於下午參謁。這些官員備酒,見掛
了此牌,俱回衙去了。

  且說馮公待茶罷,即吩咐備酒。須臾入席,飲了幾杯,歐生方把一段情由,
及遇李偓並哭泣始末,一一呈訴。馮公笑道:「原來是這個原故,不難,不難,
且開懷暢飲,活潑文機。」

  二人直飲到八分酒意,方才撤去酒席。馮公就取牌票出來,親筆寫道:建昌
府廩生歐陽漸,宏才巨儒,仰本省學道補名送院。

  寫完,遂令知府將此牌諭轉達學道,命他補送入闈。知府立刻將此牌呈示學
道,造冊補送入闈。馮公又取白金百兩與歐生,為春闈之費。歐生拜謝告辭,馮
公送至儀門而別,歐生仍回廟中。只見南昌知縣差八名皂快請歐生更寓。八人輪
流更役,補陳食物,色色完備,又贈白金五十兩為考費。

  及入場後,揭曉之時,果然第一名是歐陽漸。他也竟不回家,一直進京。春
來會試,中試二甲第四名,選入翰林院庶吉士。不半年,居然學土之職。所以轟
動了江西一省賢愚,都說李握真是半仙,言無不中,因即起他一個道號,稱為玉
口神,是說他開口靈驗的意思。

  一日,李偓偶想帝都必有異處,要去遨遊一番;歐公又頻頻寄書來請,遂擇
日起身進京不題。

  未知邵卞嘉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遭綠林雪中逢俠 訪大盜計成就擒

  卻說邵卞嘉在家中無事,只是交接四海的文人洞客,結詩會,終日飲酒作樂。

  一日,臘月天氣,下了一夜大雪。天明起來,卞嘉遂同幾個豪興的酒友,乘
馬踏雪,要往山上去觀望雪景。只見三岔路口,兩個大漢子倒在雪中。看他器具、
眉宇又不像餓莩,忙帶住馬,著三、四個家僮扶他起來,已是半僵的了。卞嘉遂
不去看雪,吩咐家人扶他到家中去。眾人道:「人是冷多熱少的,恐扶到家裏或
有未便。」

  卞嘉大喝道:「胡說,就是不活的,難說我們心上過意得去?」眾人便不敢
來開口,一步步扛扶進門,就停住在茶廳上。叫人急取了棉衣,替二人換去濕衣,
漱下幾杯薑湯,二人漸漸蘇醒轉來,又灌了幾杯熱酒。俄頃之間,便能站起說話。

  方請進東書房來坐下,道:「想尊體勞頓,未敢施禮,待用飯後奉揖罷。」

  隨擺上酒飯來,三人分賓主坐定,然後叩問仙鄉大號並來歷。那年長的答曰:
「在下是江西饒州人,姓施名弘德。」

  指著年幼的道:「這是犬子,名紹卿。平素往來江湖。近因京中有個朋友借
去五千金,將來取討,便帶一、二千金紗羅綾緞等貨,來到新豐驛口泊船。還未
一鼓,一夥強人殺入舟中,愚父子跳落水中逃得性命,所有貨物盡數劫去。一時
又無相識可投,天又寒冷,愚父子悲哀訴與道人。

  有一老者見憫,送綈袍兩副,款留一飯,又說此去到京不消五日,離此一百
六十裏地,名集賢村。有個豪客邵大官人,是個奇俠的人,俗名叫作小孟嘗,專
一扶危濟困。你如今可投奔他,不但都中去的盤費可得,連這所失之物,或者他
替你用些大力緝訪得著也未可知。

  因此一路來找這個邵大官人。昨夜到了貴地,天黑了不及訪問。欲寓客店,
店中見沒有行囊,不肯留宿,只得在一家門首坐了一夜。不期下了一夜大雪,凍
餓交集,勉強捱得到曉,訪問邵家居住,知在月浦橋下,父子相擾,逐步尋來。

  走了數步,被冷風一吹,在下先自跌倒。想小犬挽扶老身不起,也自僕倒在
地,又凍雪中,一時不知人事。不知恩官怎生救得殘軀到府,請問高姓大名?「

  卞嘉微笑道:「你訪問的人,小弟就是。」施弘德父子慌忙倒身下拜,道:
「卑人望思久矣,今承再生之恩,如何可報。」卞嘉忙忙答禮,請起坐定,斟酒
勸酬。席間問了路途中的閒話。忽見門公傳進一帖來,說是江西李道人拜。

  卞嘉看了名字,遂問施弘德道:「兄認得貴鄉此人否?」施弘德把原帖看了,
笑道:「原來虛齋也到這裏相會。」卞嘉道:「莫不就是那術士,喚做玉口神麼?」
施弘德道:「正是。」卞嘉忙吩咐請進,自己到門首,拱他升堂作揖。安坐茶罷,
即請施家兩位相公出來相見。

  李偓見了便道:「施鄉親幾時到這裏,卻為甚一團驚恐氣色,像是失脫了貨
物,連性命也像再生的一般。這是為何?」一廳人俱吃了一驚。施弘德把被劫原
因陳訴一番。李偓道:「不妨。數日內所失盡償,四月間還有萬金之獲。」施弘
德父子也未全信。當下擺出盛席,分位坐定,觥酬交錯,直吃到半夜方止。卞嘉
令童子秉燭引到西書房,服侍三人安寢。

  到了次日,卞嘉喚齊大小家人三十人,各收拾鋪陳行李,又帶了元寶二十錠,
碎銀三四百兩,並綢緞禮物。隨請出兩人,施與李虛齋用早飯完,乃言曰:「弟
要往一處料理一事,煩三位相伴一行。」三人皆應道:「從命。」遂同上馬起來。

  次日上午已趕到新豐,進龍城縣寓弘濟寺內,對二施道:「兄且深匿寺中,
不要露人耳目。」遂打轎來拜縣公,先差人將名帖投進。

  那龍城知縣姓鬱,名有道,是甲戌進土,系卞嘉父親鄉試的門生。見了名帖,
即到寅賓館相接。揖罷呈上禮單。鬱公打恭稱謝,敘了寒暄。茶行三獻,就問:
「貴寓何處?」卞嘉道:「在弘濟寺內。」

  又說了幾句套話,起身告辭。鬱公隨後來回拜,少頃差人來送許多酒、米、
魚、肉之類,又呈上即晚候敘的請帖。到晚間,卞嘉即來赴席。飲酒間,彼此感
問兩宅眷起居,談了許多時事。看著將及二鼓,卞嘉道:「乞退從人,弟有密言
相告。」鬱公吩咐眾人回避,單單剩賓主兩人。不知卞嘉口向鬱公耳邊說些什麼,
只見鬱公道:「領命。」說完,就辭回寓。

  次日,鬱公升堂,喚四個能幹的皂快,叫做趙元、李祥、孫能、陸漸到案前
吩咐道:「京中郭太師差官在此,發銀三百兩,要買真松綾二百匹。你等火速領
銀前去,發與各鋪戶,限二日內將松綾交足。」說罷,拿出了六個元寶,共重三
百兩,一張硃票付與。趙元等領說,連忙各鋪戶去分派。

  原來龍城縣只有六家綢緞鋪,當年值官的是獅子街口金員外家。趙元等先到
金家來。金員外接著問道:「四兄有甚貴幹光臨小店?」趙元道:「蒙縣主所委,
要賣買貨物。」李祥便開出牌包,奉於金員外。孫陸二人便取出六個元寶放在桌
上。金員外看了硃票,大吃一驚,道:「列位牌長在上,龍縣乃是小去處,雖有
幾家綢鋪,都是尋常貨色,哪有許多松綾?煩列位稟明太爺才好。」

  趙元還未開口,那陸漸便發話道:「員外好不曉事。官府的買賣,誰敢回他
有無?況又是郭府發來銀兩,誰人敢擔這干係!今這票與銀子放在這裏,等你們
自去回話。」說罷就要出門,卻急得金員外沒了主意,只得賠個小心道:「列位
息怒,在下一時直言唐突,幸勿見罪,待小弟去約齊故友來商量,少不得還要盡
個薄情。」遂叫家僮去請對門葛三老來款留,眾人只得坐下。

  少頃,那五家鋪戶都來與四人相見訖,就擺下五六盆魚、肉來。金員外道:
「四位牌長,甚是簡褻,聊請便飯。」低低向這五家鋪戶道:「相屈諸位過舍,
非為別事。」便將硃票並元寶及差官說話述了一遍。五人聽了一齊呆了,大眾商
議道:「這貨莫說二百匹,就是二十匹也買不出。如今可備一封厚禮與原差,求
他商量一個回話方法。」

  須臾,飯已吃完,金員外取出銀十兩,央葛三老送與四個差人,要求他出個
回官的題目。趙元道:「盛情斷不敢領,只要金員外自去回復官府,不要連累我
們,便是盛情了。」葛三老又去促六家鋪戶湊成十兩,共二十兩送於四人,四人
只是不肯受。葛三老道:「這二十兩金薄意,聊代舍親們一飯之敬,權且收下。

  若要兄獨擔這擔子去回復官府,不但諸兄不肯,連小弟也不敢開口。待明日
早堂時,煩四兄一同舍親們進去回話,若稟得脫,舍親再奉數金,更申一茶之敬;

  若稟不脫,這眾鋪戶現帶在下面,諒這干係,不但是四兄擔錯了。倘有所累,
負外重重奉陪個禮意。四兄以為何如?「四人聽了這話,只得允諾,收了銀子,
一齊別去。

  明日早晨,四個公人帶了六家鋪戶進縣來。只見大尹問道:「綾子買到了麼:」

  「趙元上前稟道:」蒙老爺批委收買綾子,但本縣是個小去處,出不得好貨。

  這松綾是第一等細貨,買的、賣的從沒在本縣交易,現今六家鋪戶都拘在此,
叩見老爺。「只見大尹大怒,喝道:」你這奴才不曉事,想是受了各家的賄賂,
敢替他來回話。「便丟下二十四枝簽來,每人各打三十。兩旁皂役哈喝一聲,一
齊行杖,四人俱打得皮開血出。打完,就叫值年的鋪戶上來答話。金員外嚇得戰
戰兢兢跪上來。鬱公道:」我問你,松綾每匹價值多少?「

  金員外稟道:「松綾價貴,每匹實價二兩五錢。」鬱公道:「也罷,你們只
道官府要討鋪戶的便宜,就三推沒有。我如今再添二百兩與你,可限你鋪戶三日
內交足匹數,還有重賞。若遲一日,每人重責五十,枷號一百日。」又叫四個公
人道:「今再限你三日內都要買齊,若遲一日,解你們到郭府去,少不得是這站
軍徒。」那四人嚇得魂不附體,叩頭出來,你看我,我看你,十個人都悶悶回家。

  單說陸漸到家,他妻子接著,見丈夫這樣光景,忙來扶他眠在床上,口裏喃
喃哭罵那遭瘟郭府,連累丈夫受此重刑,就去燒水、燙酒。忽見他第三個兄弟王
小三。酷好吃酒,若把杯在手,便是天大事也丟開不管了。因此人叫他王酒鬼。

  生平不務生理,專一賭博,又會說新文、探閒事,憑你人家被窩裏事情,他
也會緝訪在肚裏。

  是日,走到陸漸面前,叫聲:「姐夫受累了,我阿舅的特來探望。但不知為
何事被責?」陸漸便把大尹要買松綾被責事情,一一說了。王小三道:「如何叫
做松綾?何故買不出?」

  陸漸道:「松綾出在松江府,綢身最重,花樣新奇,與常貨不同,每匹價錢
比杭州的多四五錢。我們這小去處,綢客不肯販來,只為人不肯出價錢,所以各
鋪都沒有。除非鄉宦人家,或者有買在家,也未可知。但是就有,卻也沒這許多。
如今這樣,官府叫我如何處耳。」王小三道:「姐夫且寬心,待我各處訪問,或
者有人買來。也未可料。」

  說罷便要去。陸漸留住道:「你且吃了飯去,我還有話對你說。」只見他姐
姐提一大壺酒,又拿些便菜,對兄弟道:「你開懷自斟自飲,我去拿飯來吃。」

  當下小三拿起壺來,吃了個流星趕月,轉眼之間,早已吃得瓶之罄矣,起身
對陸漸道:「姐夫,我飯不吃了,且別去,明日再來相望。」

  只見陸漸去兜肚裏摸出二兩一錠銀子來,送與小三道:「這是我昨日與夥計
分的,你可拿去,做個小賭本,待訪得有些影響,那時還要大大的送你做賭本。」

  小三推開說:「你我至親,怎麼說起這客話來。」便起身要走。陸漸叫渾家,
將這銀子送與小三。小三推辭不得,只得收了銀子。

  走到街上自言自語:「若得哪一處訪出這貨的時節,倒是一天好富貴。」忽
然想:「五日前,曾見阿壽曾有一匹花綾,拿在周染青店中要染甚顏色。我在那
裏小解,曾聽得染青師父洪儒泉說,好匹生活,是龍城縣裏少有的。我如今去尋
這小廝,問他何處買來,或者有個消息也未可知。」

  算計已定,就立在李阿壽門首,適遇阿壽正走出門,見了小三問道:「三叔
為何在此?」小三道:「我正要動問小哥。小人有個敝親,今歲初逢花甲,要買
一匹好綾子,送他做套袍穿的。前日走遍幾家綢鋪,都不十分中意。偶然想起前
日曾見小哥拿一匹花綾,在染店中要染甚顏色,說是上等貨物,不知小哥何處買
來,乞為指示,小弟也要買一匹。」阿壽見他問這句話,滿面通紅,答應不出。

  停了一會兒說:「我沒有此物。」

  小三是一個怪人,便不再問,趁機說道:「想是我問錯了。」回身就走,內
心暗想:「我前日親目看見,為何他說沒有?我今走到染店內問這綾子下落,然
後再來指實問他,看他如何答應。」遂走到染店門首。才上得階,店主人問道:
「三官人有甚下落,作成小店?」小三道:「我前日央李阿壽拿一匹花綾來染,
我想不曾畫得花押,因此特來花押。」

  周染青笑道:「三官何必多慮,小店再沒有差誤。昨日趙太爺府中要嫁小姐,
送三十匹綢緞來染,內有十匹綾,同你一匹是一般的,如今正要下缸。」小三故
意失驚道:「不信他的綾與我無二,可借我看一看?」老周就向櫃中拿出十匹來
與小三看。小三提起一看,真個厚實緊細,花樣與眾不同,每匹角上有瓜子大一
個小葫蘆式圖書打在上面。小三稱讚道:「真個好貨。你試拿出我一匹來比一比。」

  老周又向櫃中取那一匹遞與小三。小三把兩頭一看,角上圖書與那十匹無異,
遂歎道:「果真與我的一般。若李阿壽獨自來取,你可對他說,我親來說過了,
須要三面來取,不可有誤。」店主道:「三官吩咐過,誰敢胡亂與他,自然要等
尊駕來取。」

  小三遂別了店主,一路暗想:「阿壽這匹如何與那十匹無異?方才我問他,
他臉俱紅,且又白賴得慌。必是趙老官好男風,與這小廝的。」正在想思之時,
恰好阿壽從巷出來,剛剛打過照面。小三假裝看不見,讓他過去。暗想:「這小
廝一定到染店裏去。我且悄悄隨他,看他說什麼話,我好當面折他破綻。不要管,
這個綾子是像騙的來頭,且騙他一騙。」打稿已定,跟他行來,果然阿壽走入染
店。

  未知阿壽說出甚話,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憶夫君造童尋覓 登黃堂暮夜遺金

  卻說李阿壽為何有一匹松續?說起卻有個緣故得來的。原來阿壽隔壁有個姚
鬍子,綽號飛天夜叉,又生得一身好膂力,弄得兩把好板斧,專一結交好漢,做
無本的生意。靠本縣的一個鄉宦,做了窩家,打劫往來客商。凡有所得,便與鄉
宦並好漢八分。地方明明曉得這人來歷,那奈這鄉宦不過,不敢惹他,只好一年
抽他柴米,作為常規。故姚鬍子起了家業。

  只是有件毛病,愛的是六塊小骨頭,終日住在賭場。他渾家是張待詔的女兒
張一姐,年紀有二十一歲,頗有姿色。生性賢淑,見丈夫賭蕩,常常規戒。做親
雖是四個年,若說枕上的歡娛,一年不得幾回。隔壁李阿壽只有一個老母,年已
六十餘歲,一貧微骨。阿壽自十二歲上替張氏買東西,得她一、二碗飯度日。這
一姐每日替阿壽梳個光頭。

  一日,張氏見人抱個孩兒,觸她春夢的念頭,便央他到賭場尋丈夫,常把丈
夫拿來的物私與阿壽。一日,姚鬍子同那眾人打劫施家綢緞,共有八千餘匹,一
半是松綾。趙太守獨分四分,姚鬍子八人共分六分,每人分了七十餘匹。晚上拿
到家內,張氏就把一匹私與阿壽做件棉襖,故送到染店裏染去。

  不期今日這王酒鬼問起,唬了一唬。雖是賴過了,又恐酒鬼私到店門問起,
露出馬腳,故急急走到染店問道:「我前日一匹花綾,你可就了麼?若是未染,
可拿來還我。」周染青道:「李小官,這綾子,方才那酒鬼王三官來吩咐,說是
他的,不可與別人拿去。」阿壽聽了便嚷道:「胡說!你開店的好沒分曉,前日
是我親手拿來交與你,如何今日說什麼王酒鬼?」

  話尚未完,忽見王小三走入店來叫:「李阿壽,你莫亂說,我老王自在這裏。」

  遂向周染青道:「你且把那綾子拿出來,三面交還,我兩個自有話說,省得
連累你費嘴。」這王小三是個潑皮,人人怕他的。那老周聽說,就拿綾子出來道:
「你二人當面在此,綾子是他的、你的我卻不管,你們拿去分剖則個。」

  才把綾子放在櫃上,被小三扯住袖在袖裏,竟自出門。阿壽跟他出來,過了
條街,勉強說道:「三叔想是怪我方才言語不是,你恕我年輕不曉事,今拿還我,
我買一壺酒賠禮罷。」

  王小三怒道:「誰要貪嘴?你方才說沒有匹綾子,今敢來問我取討?你若再
言,我奉你幾家老拳,出我胸中的悶氣。」那阿壽怕他無賴,又且此綾有些毛病,
恐弄出事來,沒奈何只得聽他拿去。那酒鬼拿了這綾,一直走到陸漸家裏,把阿
壽一段情由說了。又道:「趙太守也有十匹,見在周染青店中。」

  說罷,袖裏取出綾子來。陸漸同王氏看了,喝彩道:「真正好東西,怪不得
太爺要買,買去奉承郭府。」又央小三到三個夥計家,請他們來商量。不一時,
三個夥計都到。陸漸便把托小三尋個一匹,並趙衙十匹緣由一一說了。三人道:
「明日早堂,先把這一匹去稟明官府。等官府討那染店十匹來看,就拿個名帖去
趙衙,問他哪里買的。」

  商議已定,次日午堂四人齊到衙門前。恰好鬱公送卞嘉出來,見四人在旁,
便問道:「綾子有了麼?」四人跪下道:「李阿壽有一匹拿來,又趙爺有十匹,
現在染店。」

  話未稟完,鬱公喝道:「胡說!你自去多方買來便了,怎麼將這言語回我?」

  到是邵卞嘉叫差人拿這匹綾子來看。差人捧上,卞嘉兩頭看了字型大小,便附耳
對鬱公說,如此、如此。鬱公點頭,就出硃票,差皂隸到染店取那十匹花綾來回
話。

  皂役去了,卞嘉卻不回寓,將身退入後堂。少頃,差人取入十匹綾,到後堂
交進。

  鬱公同卞嘉驗明兩頭字型大小,卻字型大小與那一匹是一樣的。隨吩咐禮房寫一個通
家晚弟的名帖,差人去致意趙爺,動問他這綾子可有訪買,要求他轉買百匹,情
願原價奉上。

  過一時差人同趙衙一管家,捧一個緞盒,走入衙來。差人將名帖呈上,是通
家晚生趙言拜。管家趙長跪下稟道:「適蒙老爺下問家爺這綾子,家爺多拜上的,
舊歲因家小姐出門,差人往松江府買三十匹,裁用去了十匹。今小相公畢姻,所
以染這十匹在店中。家下還存十匹,聞老爺要用,家爺特差小的送上。」鬱公道:
「多謝你老爺厚惠,容日面謝。」發回柬帖,趙長叩頭說:「曉得。」自回去了。

  鬱公即拿這十匹一看,卻與那十匹是一樣印記,心中已自明白。卞嘉對鬱公
曰:「且悄悄拿前一匹的小廝來,相究他的來歷,此事便有下落。但要吩咐差人
委曲喚那孩子來,不要驚動地方,恐走漏了消息。」鬱公道:「領教。」就喚快
手陸漸,吩咐去拿李阿壽,「不許一刻耽擱,可委曲叫他來,不准驚動地方。」

  陸漸領了命,正出縣門,遇見王小三,陸漸密告小三,小三就同陸漸走到東
門外。恰好阿壽買一包棗糕在前面走,王小三退後向他一指道:「前面那個穿藍
布棉襖的,就是那人。」

  陸漸忙忙趕上,把他肩上一拍道:「壽哥哪里來?」阿壽回頭一看,卻不認
他。陸漸道:「壽哥,前面一個朋友要送還你一件東西,他說你的物,當五錢銀
子買酒吃。今要遠出,特著小弟請你去當面認得了店,日後你自己好去取贖。」

  阿壽聽了,疑是小三,因問道:「貴友可是姓王的?」阿壽便不疑心,同他
轉回。行到縣門前,只見那人摸出一根板簽來,向阿壽道:「太爺請你說話,且
同我進去。」嚇得那孩子目瞪口呆,腳也移不動,被陸漸拖入縣門,直到後堂。

  邵卞嘉見差人帶個孩子進來,曉得是那個事,便喚那孩子到身邊來。阿壽跪
下叩頭。邵卞嘉叫他起來,見他生得卻目清眉秀,暗想:「此處哪有此綾子?此
地又無處可買,其中必有個得來的緣故,令人猜測不出。若是他父子打劫來的,
連這小廝都不能乾淨了。待我先問他備細。」

  逐令差人出去,不許閒人進來。乃閉了門叫阿壽近前,低低問道:「你這匹
綾子從何處來?适才有人告你是殺人大盜,這綾子就是贓證。倘太爺夾打起來,
看你小小年紀如何受得刑具,眼見是性命難保了。如今趁官府未出來,你把這綾
子來處的根由,一一說與我聽,一字不許隱瞞,我就向太爺討個方便。你若不說
真情,到堂上就要救你也無用處了。」

  阿壽聽了,兩淚交流,只得把姚鬍子還有綢緞藏在閣板上黑漆箱內,說了一
回。又問:「姚鬍子平日往來的人,你個個認得他姓名麼?」阿壽便將個個姓名
念出。

  卞嘉取幅白紙,把姓名記了,收在袖裏。又問:「這班人可一齊尋得著麼?」

  阿壽道:「俱在賭場中賭錢,平時一人有事,眾人齊到料理。」卞嘉道:
「你今實說,待處置了強盜,日後我還要照顧你。」阿壽叩頭拜謝道:「得老爺
救拔,小的感恩不盡。但姚鬍子的妻子,小的受她大恩,求老爺一發看顧她便好。」

  卞嘉道:「你要得隴望蜀了。」

  說罷,鬱公步出後堂,阿壽退立一邊。卞嘉把阿壽情由述與鬱公,又將八個
大盜名字遞與鬱公,遂附耳說:「目今可如此,如此。」鬱公笑道:「妙算,妙
算,弟出堂料理。」即傳鼓升堂,鬱公批一硃票:「即拿三條街失節婦人張氏,
系姚大妻,立刻赴縣。」票後又批一筆:「其夫無涉,不必牽連。」

  差人如飛去拿。張氏正立在門首盼望阿壽買糕回來,忽見差人擁入,手執硃
批說道:太爺有請。「不由分說,左右扶了兩臂就走。張氏叫喊鄰人,央他寄信
丈夫。差人道:」官府吩咐,與他丈夫不相干涉,不必喚他。「倏忽之間,早已
到縣,差人解進,鬱公喝帶過一邊,簽押完了聽審。

  卻說姚鬍子這一班,正在賭場,方賭得高興,忽然沸沸揚揚,有人傳說:
「縣裏在三條街拿一個少年婦女,說是為著姦情事,大家去看一看。」姚鬍子聽
了,有些錯愕的意思。忽見他間壁安老官走來道:「姚大官,你家娘子被大爺出
個硃票來拿去了。」

  姚鬍子大驚,問道:「你曾看見票上是甚言語?」安老官道:「票是我親眼
看見,寫失節婦人張氏,又寫與丈夫無涉,不必牽累。」姚鬍子暗想:「失節婦,
分明是偷漢子;與丈夫無涉,想是我無罪了。」

  連忙把錢收起,飛跑到縣,這些兄弟見姚大妻子有事,個個隨後跟來。到得
縣前,見眾人擁擠不開,要看太爺審個姦情,但是,畏懼鬱公的堂規清肅,不敢
十分擠擁。只有姚大一班七、八個,自恃掛名在趙衙內,兼討一個圖書名帖來,
遂擁進儀門。

  鬱公早在堂上,遠遠見得分明,便叫快手下堂來問:「方才進來是什麼人?」

  差人下來查問,姚大一班應說:「我們都是趙府裏,家老爺因太爺拿他家人
姚大的妻子來,就差他丈夫拿個名帖,同我們在這裏探望。」

  差人上堂將此話稟明鬱公,鬱公道:「既是這等,可叫眾人上來看個真假。」

  差人就喚眾人上堂,一齊跪下,將名帖呈上,鬱公看了名帖說道:「你老爺
向日曾對我說,他有十二個得力的眾人,恐有棍徒冒名來稟事的,寫一個名單送
在這裏。你們可一一報名來,以辨真假。」

  那八個人齊齊唱名上來:姚大、黃魁、李小三、翁及能、賈常、王阿任、周
滿、杜孝。眾人報名已畢,鬱公喚出李阿壽來問道:「下麵八個人,可是你說的
八個名字麼?」阿壽稟道:「正是此八人。」

  鬱公便叫拿出趙府送來的松綾,放在桌上道:「你這大膽強盜,前日新豐驛
打劫江西客人三千銀子綢緞,又殺他的家人,今告在我台下。方才趙太爺來說,
是你這班奴才,借他名色在外打劫。今許多綾羅藏在何處,好好招來,免受重刑。」
?

  眾人面面相覷,解說不出來。那贓物又在上面,不敢強辯,只是叩頭,求饒
一死。鬱公就點三十名民壯,二十名皂快,到各家搜出贓物。須臾,箱籠扛滿一
堂。打開看時,俱是黃白之物,檢出那綢緞,只有六百多匹,卻不見了四百之數。

  鬱公喝令行刑。八個人齊稟道:「老爺不須動刑,犯人直供就是。前日新豐
驛打劫客貨綾羅綢緞共一千多匹,拜匣一只,內銀一百七十兩,約票一紙,砍傷
男子一名。其綢匹作十份均分,家主趙太爺得四份。其餘六份,乃我等八人均分。
所少四百,實在趙家。」

  鬱公命書吏記錄了口詞,仍點齊民壯皂快,親身到趙府來,一齊進門,趙知
府公服出迎,作揖罷,鬱公道:「學生有句得罪話說,适才拿得打劫江西客人一
班殺人大盜,皆系老先生之僕,贓物俱在,供詞已錄。但失單上尚有綢緞四百餘
匹,據眾盜說,俱寄在老先生貴府,前日承惠那十匹,就是那贓內之物。故本縣
躬自來領餘贓。」

  說罷,竟喝令眾人打開殿門,攙了趙老的手,步入中堂,直抵內室。鬱公對
趙老道:「所言之物,學生若命衙役進取,不惟得罪老先生,反有所失,不若老
先生自己照數點出來付與學生,又為兩便。」?

  此時,趙老驚得沒有主意,眼見鬱公這般光景,料難瞞藏得過,只得叫丫環、
婦女們將那紗羅綾緞一齊運出。鬱公捆束明白,叫手下扛出來。趙老送鬱公到門
外上轎,鬱公拱手說聲「得罪」,如飛回縣,又出飛票去拿盜首鄉官趙言到案。

  趙言見票,即將管家趙長代解,刹時趙長拿到,鬱公對他道:「你老爺是朝
廷命官,如何還去為盜?我今尚未便案問,且待奏疏上司,請命過了再處。」便
叫施客驗認贓物。見綢緞機頭上俱有豫章世德四字圖書記號,其所存碎銀,與那
五千兩借卷,鬱公盡叫領去。

  其餘各盜積年打劫所蓄金珠玩物,約有五千餘金,俱籍沒入官。趙長同各盜
皆責四十板收監。李阿壽並張氏討保釋歸。

  卻說趙知府見牌票上言語,並對趙長聲口來得厲害,甚是不安。要與鬱公通
個關節,又無人敢向他說話。聞邵公子與鬱公相好,就來哀求卞嘉,轉求鬱公,
情願送五千金於鬱公,另一千五百兩與卞嘉。卞嘉見求之不已,只得入縣去見鬱
公。

  去了半日方才出來。趙老忙問道:「所話之事何如?」卞嘉搖首道:「不濟,
他明日就要據實申奏朝廷,小弟再三哀求,始得將底借來一觀。」遂將本稿遞於
趙老,趙老一看,見上面寫道:

  知龍城縣事,臣鬱有道,謹表奏為蠹國害民、亟請天誅,以肅官方事。臣某
蒞任龍城,惟以安民緝盜為務。因有前任廣西桂林知府趙言,身列仕宦,行同虺
蜴,日則橫行鄉里,奪民脂膏,夜則摽掠江湖,思羅商賈。今於某月某日劫掠江
西綢客施弘德,於新豐縣地方,殺入舟中,砍死家人某某,搶奪貨物,共計三千
餘金。臣捕捉大盜姚大等八人,共稱趙言為首,其贓物盡從言家追出。

  洵冠裳大變,而國法所不容也。但言官居四品,以不敢擅自勘問。謹此奏疏
天顏,恭候雷霆下命,臣不勝待命之至。

  趙老看完,駭得五內崩裂,三魂飄蕩,只得哀求邵卞嘉道:「老朽一時失算,
被這些奴才誤了。今竭生平所蓄,湊足萬金之數,一惟臺翁笑納,只求鬱公這本
不上,出脫老朽,便是再生之恩了。」說罷,流下幾點淚來。卞嘉應允,吃酒到
雞鳴,趙老方才回去。

  次日,卞嘉入縣見鬱公,把趙老之事一一說了。鬱公笑道:「此老一生蓄積,
一旦與了他人,也處得夠了。這數千金供世兄幾年之費,弟自出他的罪便了。」

  卞嘉辭謝出來,見趙老已在寓所守候。卞嘉道:「鬱公執拗異常,再三言之,
方才允許。」趙老拜謝,回去不提。

  鬱公將這八人申詳上司,回文下來道:既是殺人大盜,著該縣依律懲治。鬱
公見趙長是代主人之罪,將他配徒。其餘八盜盡告處死。姚大之妻張氏,卞嘉著
人拿十二兩官價當堂買去。喚李阿壽來對他說道:「趙衙因你受累,定不肯幹休。

  恐我起身去後,你的性命不保。我憐你年幼,有心照顧,你可悄悄領你母親
來,我替你收得人情在此,索性與你配合,完你一點情意,可同我回家過活。

  「阿壽千恩萬謝,母子三人一同相隨。第二日卞嘉辭了鬱公,同李虛齋、施
弘德父子四人歡喜一齊回家。這龍城縣百姓因鬱公處了那趙知府,人人稱快。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奇道人半杯熄焰 藍面鬼一網摧賢

  卻說卞嘉回到家中,入內見了陸氏及兒子天節,將龍城縣設計破盜情由述了
一遍,大家稱快。詩酒朋友皆來問候,一連吃了三日酒。第四日,李虛齋、施弘
德父子要進京去,三人同來拜見。卞嘉各各送了程儀,送出郊外,約來秋入京再
會,如此方別。?

  那李、施三人,不三、四日間已到都門。見山川秀麗,風俗古樸,真乃帝王
建都之地。不上三月,施弘德貨已賣定了,算計賬目,足賣了五千之數。那五千
借款亦已討清。便帶了萬金回豫章去,此正應了李虛齋初見時的言語。

  卻說李虛齋當日同二人進京,便找到歐陽漸下處,把名帖投進。那門公見沒
有包兒,不為傳入,反把李虛齋唐突。次日,李虛齋又來到寓所,遠遠望見歐公
乘馬回寓。來到近前,李虛齋叫道:「歐陽公,道人在此,久相候了。」

  歐公見了,連忙滾鞍下馬,喜得滿面堆笑道:「李恩兄,今日才來。」遂相
攙了裏面,奉揖罷,嚇得那管門的方才把他的名柬呈上。歐公作色道:「既是昨
日李相公有帖,怎麼到今日才把帖子來稟?你這大膽誤事,該重責三十。」這管
門的駭得魂飛天外。?

  歐公與李虛齋分賓主坐定,歐公方問何日起程至此。李虛齋將一路日期,遇
著邵卞嘉為施弘德做一番事情細述一遍。歐公鼓掌叫絕道:「天下有邵卞嘉這等
奇俠之士,幾時得識一面,以滿我大願。」李虛齋道:「他約來秋方進京相訪。」

  歐公喜有相會之期,遂入席飲酒,歐公又把別後遇著馮公前後的事也述一遍。

  是夜就在歐公衙內宿了。

  至明晨下得床,只見管門長班姓段的,跪在廳上連連叩頭道:「我老奴有眼
不識泰山,昨日傳遲了李爺的帖子,恐怕今日老爺難為小的,要求太爺方便一聲。」

  李虛齋叫他起來,那長班來叩個頭方爬起來。李虛齋道:「老爺處你,我自
然與你方便,但是,我看你三日之內有個大災,非人力可救。今晚黃昏時分,先
有虛驚,雖不傷人,也要損兩件器皿。」那長班不曉李老靈驗,日裏雖答應,心
內未肯全信,唯唯的自出去了。

  少頃,歐公出來,李虛齋把長班有災的話說了。歐公道:「既此老有災,須
求齋公救他一救。」虛齋道:「三見此老,口雖應允,心內還未肯信。待今晚有
驗,明日自來求我,那時救他未遲。」

  卻說那長班因李虛齋早間的話,也有三分不快。臨時回家,買了一壺酒同妻
兒正在吃夜飯。忽聽一聲響,夫妻大驚,移燈去看,卻是灶前一根椽朽折,連瓦
跌下,把只水缸打個粉碎,方信李老之言,疑他是個神仙。及至天明,走入衙內,
見了李老連忙跪下,把夜間之事說了,又問明早有甚災殃,要求仙爺救命,連連
叩頭。虛齋叫他起來道:「你不要心慌,今夜可虔心齋戒,明日黃昏時分到我這
裏來,我自然有策救你。」

  過了一日,歐公因馮道庵來答拜。李虛齋備酒留他。三人方才入席,那段長
班直到虛齋邊叩頭求救。李虛齋把面前一杯酒,口中念些什麼文,將左指在酒面
畫了幾畫,向段長班耳旁說了幾句,便把這杯酒遞與他拿去。馮公見這舉動,便
問道:「這是什麼緣故?」

  李虛齋道:「天機不可預泄,稍停兩個時辰,自見分曉。」馮公亦不再問,
且自飲酒。方將二鼓,忽聞外面喧嚷。馮公問是何事,家人進來稟道,是絲線街
一家火起。歐公失驚道:「絲線街是段長班的住處,李老之言驗矣。可速往救,
也是陰德。」虛齋笑道:「且停一刻,自見明白。」

  少頃,雷霆頓起,大雨傾盆,下了一個時辰方止。忽見段長班來拜謝李虛齋。

  你道他為何來謝?原來段長班領這杯酒去,依李虛齋的言語,當晚不脫衣服,
坐在屋裏點三柱香,供那酒在桌上。守到二更將盡,忽聞間壁暴烈之聲,四面喊
叫救火,連天不絕。他便捧這杯酒到庭心,向東南方誦「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將酒望東一潑。

  可卻作怪,刹時烏雲四起,雷雨交作。此時火勢正猛,被這雨沖得有氣無力,
連間壁的房子,也只燒得一間,那火便熄了,只聞得遍地酒氣。知這雨是虛齋請
來救他,所以前來拜謝。

  馮、歐二公聞知此事,無不駭異。長安城中都說歐學士有個仙人在家,官員
士庶來拜見的擁擠不開。到明年七月,邵卞嘉領了兒子入京應試。原來卞嘉之子
小名天節,諱十州,字有二,博通六經,綜貫百家,十二歲已入泮宮,今年十五
歲,正屬賓興之秋。

  父子兩個來京就試,入了都門,未曾覓寓先到郭府。此時汾陽王郭子儀年已
八十三歲,自擁一班歌童、舞女,逍遙歲月。聞卞嘉來拜,急忙出迎,就敘了許
多寒暄,隨即差人送至章敬寺行寓。

  次日,卞嘉父子來拜李虛齋,門役投遞進兩個名帖,一個教弟邵玉,一個眷
侄邵十州。歐公便問此是何人,虛齋道:「這是貧道說的邵卞嘉;這寫眷侄的,
就是他令郎。」

  歐公遂請進相見,言論投機,留飲終日方散。次日虛齋到章敬寺答拜,卞嘉
也留他酒飯。

  直到晚上,虛齋令從人出語卞嘉曰:「弟觀賢眷梓氣色,令郎當冠一省,卻
因這顯名上起了一個大禍,數應抄家滅族。若能父子相濟,潛身五六千裏外,方
能免禍。至十六年骨肉完聚。令郎富貴非常,那時三代榮華,且有段奇奇怪怪的
姻緣。待揭榜後,自必水陸兼程遠去矣。小弟也有一件是非,幾有喪身之禍,又
連累兩位大臣休官罷職。這是數之前定,說不得了。此言不可洩漏,有幹天譴。」
道罷辭去。

  到八月初旬,貢院收拾整齊,三場考完。到揭曉之時,邵十州竟中瞭解元。

  及進鹿鳴宴時,房師、座師許多人等,見解元是個垂髦童子,兼又生得清秀
風流,莫不暗暗稱奇。宴罷回寓,拜了父親,卞嘉一時喜憂交集。你道為何?

  他生平極信李虛齋的術數,前月對他說一席話,今日十州果中解元,是應了
當魁一省之言;又說因此生出患難,一家拆散,要骨肉完聚,必十六年後。所以
一喜一憂,不能暢懷。

  是晚郭令公、歐陽、陸漸、李虛齋皆送酒物到寺中稱賀,一晚熱鬧,自不必
說。

  席散各人皆去,只有李虛齋未去,虛齋曰:「貧道獨後去者無他言,今日此
來,一則恭賀令嗣,二則與兄餞行。愚言在前月之間,不必再瀆,日今大難臨身,
到明朝必不見容,速歸貴府,即日去棄家園,遠遠逃避,到了中途,既有不測之
禍,但須骨肉分離,自然逢險而安。茲有錦囊四封,倘遇患難之處,可開一封觀
之,自有解救。三日後貧道也避厄出都,途次或獲一晤未可知也。」

  說罷揮淚而別。

  是夜卞嘉收拾起身,趕回家去,喚齊家人,每人賞銀二十兩,叫他遠去生理。

  租田八千畝,交於本處庵院,使他收租,以濟孤貧。自己單裝兩車細軟,四
個家人,二個婦女。當時李阿壽夫妻抵死號泣,要跟家主,連夜趕行,走出潼關,
向山東去了,不提。

  且說虛齋別了邵卞嘉,回到署中對歐公道:「弟有一件大是非,恐不利於臺
翁,明日即便遷寓,到了邵兄處去。」到了次日,告辭遷離。

  看官聽說:你道虛齋所言的是非,從何而起?卻起在邵十州的主考楊炎身上。

  原來這楊平章取了邵解元,年少才高,又是世家,心中大喜,連序齒錄,都
吩咐梓人刊刻,裝訂齊整,與同寅同袍,當時送於一位新授平章事的官員。那平
章事是誰?就是當初未遇時來謁邵卞嘉,笑殺眾人,他沒趣跑去的鬼面盧杞便是。

  盧杞自那年懷恨在心,發憤讀書,得擢選科,三四年內遂居顯職。德宗因他
有口才,心常愛他,用以為相。楊炎因輕杞無學,每托疾不與會食,杞甚恨之。

  今日看他送一本解元硃卷,上有齒錄,寫第一名邵十州,父邵玉,縣廩膳生,
祖邵弘,吏部左待郎具慶下,猛然想起前事,不覺大怒罵道:「這該死的奴才,
倒有這樣好兒子,萬一他連科起來,我要出這口氣更煩難了,不如早早下手為強。」

  千思萬想沒個緣由。猛然想出:「都中有個道人李虛齋,人稱他是個半仙。
如今藩鎮紛紛反亂,我就在此人身上生出波瀾,動他個本兒,說他妖言惑眾,與
邵玉朋黨,潛往京師,為外藩耳目,共謀不軌。況邵十州系我仇人楊炎門生。皇
上方與炎有隙,我今逢上之意,奏炎有異志,交結左道,可不一網打盡?」

  算計已定,寫成本章,五鼓奏上。上果大怒,批下旨來,楊炎貶小崖州司馬,
邵玉、李施特發鎮撫司嚴究。旨一下,錦衣衛官同一班從役來見盧杞,討個詳細,
遂往章敬寺來拿。方進寺門,忽然狂風大作,甚是厲害,但見山崩地裂,石走沙
飛,陰雲密佈,伸手不辨五指,自辰時亂起,直至雞鳴方息。把這十六個校尉在
黑暗裏凍餒了一晝夜,手足麻木,動彈不得。

  黎明風起,走入方丈尋到寓所。房門大開,並無一人。問眾僧時,俱說邵卞
嘉父子往五臺山燒香去了,已去數日。李道人昨日好好的在房內燒香打坐,不知
怎麼不見了。莫不是他曉得未來之事,借此惡風遁去了?大家委決不一。眾人只
得帶了寺僧回復盧杞。

  盧杞大怒道:「這一發是妖人了。」又具本複奏,請移文各處畫影圖形,要
拿李虛齋。又令一班錦衣衛飛騎到集賢村捉邵玉父子,限三日往還。錦衣衛星夜
飛奔,一日夜已到邵家門首。見門封鎖,壁上貼一張曉諭,上寫道:

  集賢村邵府原某志甘泉石,性好空門,今同子眷往五臺山修行,凡爾家人各
散營業,所有租田盡舍寺院,爾等毋得仍居宅內,此諭。

  那錦衣衛官看了,各人面面相覷,無可奈何,只得帶了鄉鄰、保甲、地方進
京回話。盧杞見一個都獲不著,把差官下獄,連了無辜許多的人。行文到四方州
縣嚴緝,務在必獲。後因邵卞嘉一人,吹毛求疵、凡與往來者,如學士歐公,都
禦史馮公,皆革職回鄉。

  欲知卞嘉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全友誼太守棄官 避奸鋒英雄遇舊

  卻說邵卞嘉行了十餘日,已到山東地方。此處漸有水路,免得車馬之勞。不
半月間,已到淮安府。這知府姓樂,名為菁,字與人,壬戌會魁,福建建寧人,
是卞嘉八拜的盟兄。是日拜客回來,轎從吊橋上過,往下一看,見船頭上好像邵
盟弟,即差人去問:「那船可是集賢村邵相公麼?」卞嘉也正看見橋上轎內是樂
與人。要走入艙內避他,他已差人來問,只得答應道:「是。」

  差人忙去回復。樂知府便回轎到船上來拜。卞嘉率十州相迎,到艙中坐下。

  即問卞嘉何故闔家遠來。卞嘉因外邊耳目眾多,移椅促膝,低低將李虛齋一
番詳述一遍。樂府搖首稱奇,就說:「晚刻屈到敝署領教。」卞嘉再三苦辭,樂
公定要留宿一宵。卞嘉推卻不過,只得許了。樂公回府不多時,差人請卞嘉父子
赴席。

  當晚一飲達旦,卞嘉正欲告別,忽有外邊傳梆差人,報京中有緊急公文投遞。

  忙接送來遞與樂公。樂公拆開一看,上寫道:

  刑部尚書劉為,移文知會奉旨嚴緝左道惑民事。據平章盧杞所奏,逃犯三名,
一李虛齋,系妖道,江西建昌人。一邵玉,系廩膳生員,本京集賢村人。一邵十
州,系新科解元,即邵玉之子。三犯俱於八月二十八日齊逃出境。此乃欽犯,務
在必獲。為此移文天下,凡州郡關津營汛,細加盤詰,拿住之日,星夜解京,倘
有容留,並縱逃脫,罪同本犯例斬,須及移文者。

  樂公看畢,駭得目瞪口呆,半晌做聲不得。卞嘉不知就裏,問道:「樂盟兄,
有何厲害事情,如此動神?」樂公喝退眾人,把文書遞與卞嘉。看了,就驚了如
泥塑一般,卻與十州擬議道:「我平日從沒有個姓盧的冤家。就是父親官居四十
年,也未曾有姓盧的仇人。」

  想了一番,猛然想著:「從前做撲蝶會時,有個姓盧的來拜,被眾人笑他醜
陋,不終席而去,必是此人無疑了。」

  樂公連籲幾聲,競入私宅內去。十州道:「父親不必驚慌,前日李虛齋付我
四個救急封兒在此,今日正是第一件難處的大事,何不拆一封來看。」忙向腰間
解開汗巾,取一封拆開來看,卻是寸許長一幅素箋,上寫道:

  樂公為兄作梅福,登舟可速至焦山。

  卞嘉看完,暗自驚駭道:「李虛齋如何就曉得有樂公麼?」正在沉吟之際,
樂公步出後堂來。見左右無人,對卞嘉道:「今日之事,甚是難處。全橋梓則禍
在弟,為弟計則患及兄,勢不能兩全。弟適與拙荊商量,萬無奇策,惟有挈家眷
與兄偕遁為高。」卞嘉聽了道:「老盟臺黃堂宣政,正在得意黃堂之時,奈何以
愚父子自作之孽,遺累盟兄。」

  樂公笑道:「盟兄之禍,不過與奸佞報施私怨,非出皇上之意。今日宵小盈
朝,正賢人遁跡之日。弟棄此升鬥,猶如敝履,寧忍聽兄受此奇禍乎?愚意已決,
請勿再言。」

  卞嘉見他志決,方取李虛齋所授他的錦囊與樂公觀看。樂公道:「據李道兄
這數,該弟為兄棄官了。」遂簽票出去,說本府要往焦山進香,速備大船兩只,
民壯三十名護衛,令家人收拾囊貲,將印綬帽擺在後堂,望北面辭拜謝君恩,就
出後堂封鎖,隨同卞嘉父子並家眷火速登舟,兼程趕至揚州鈔關。

  關上見是鄰府太守坐船,不敢盤詰,關上放過。又行半日,就到瓜州。又值
順風,扯起大篷,不多時至焦山腳下。忽見後面三、四只戰船,連聲呐喊,一齊
追來。樂公、卞嘉暗暗驚駭,忽見山上一人叫曰:「邵兄何來緩也?」

  卞嘉父子同樂公回頭一看,見是李虛齋,心中大喜。虛齋將手中羽扇,望江
連搖三扇,只見後面許多兵船盡皆退去,不得近前。遂跳上船來,將盧杞一席話
說了一遍。

  卞嘉問煽退許多兵船,是何來曆。虛齋道:「此必淮安軍門差來追兄與樂公
的官兵。因吾兄拜樂公時,人已盡聞兄姓氏,今又同載而來。樂公官守在身,豈
可擅離汛地?且又攜眷而來,動人疑心,自然將此情飛報上臺,差兵追趕。」

  卞嘉又問道:「目下如何脫這虎口?」虛齋道:「弟有定計,已向東海龍王
借得三刻神風,自然有處安身。但兄今日該骨肉相離,去此不遠亦自有安身之處,
姻緣奇遇,卻在於此。但令郎若仍舊男裝,恐有人知識。恰好兩耳有釧眼,須扮
作女娘,方可安身免禍。」

  就令十州去拜辭陸氏母親,遂取零碎銀子帶在身旁,灑淚分別。

  不一時,十州自頭至足,改扮一個女兒出來,比真的佳人更勝十倍,連樂公
看了也辨不出。當下李虛齋口中不知念些什麼,忽然天昏地黑,狂風大作,舟中
之人對面不見汝我。就此大風中,把十州忽然不見了。響了三個時辰,才得風平
浪息,邵卞嘉等開眼一看,見兩船同泊一處,天已垂暮,隔岸是一條大江。

  因問虛齋:「此是何地?」虛齋道:「此是古豫章饒州府便是。」邵樂二人
大駭道:「焦山至此,二千餘裏,如何三個時辰就到了?」虛齋道:「兩兄洪福,
貧道略施小術,所以到此。請少停片刻,弟上崖去找一個好友相迎。」

  虛齋去了半個時辰,只見一乘大轎,二、三十火把來接兩家宅眷上去。走了
一會兒,到一個所在,進了三、四重門,進一重掩一重,到第五重,方有二個主
人來接。卞嘉見了,吃了一驚,原來是施弘德父子。他二人倒身下拜道:「若非
恩兄昔日之情,愚父子枯骨已朽。」卞嘉謙說不敢,又與樂公相見。內裏姑媳也
出來接了兩家宅眷入內。是晚歡飲通宵,自不必說。

  飲畢,弘德便請邵、樂二人同虛齋步入一個所在,卻是個人跡不到之所。原
來,施弘德是個有名財主,他的房屋深遠高大,卻又宅內靜處,開下六、七間地
窖,一般書房臥室與地無異,只有一處下去,是個神仙不知所在。

  樂公同卞嘉看了,虛齋道:「兩兄有此地容身,貧道就放心了。今且暫別,
不時又來相探。」辭了出來,吩咐弘德謹慎,不可露出馬腳,「若有出頭日子,
我自來報。」說罷飄然而去,不提。

  卻說追卞嘉的船隻,是淮安軍門差來的。向日樂公攜家出境,就有人報知軍
門,說有姓邵的同行。故軍門差人追趕,至焦山下,戰船被風吹開,過了三時惡
風,船就不見了,只得回復軍門。軍門即時題疏。

  未知邵十州被惡風吹去何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邵解元改妝潛蹤 福壽庵供修佛事

  卻說邵十州當晚在焦山,被這陣惡風一吹,飄飄忽忽,身子架在半空。飄蕩
約有三個時辰,腳底下卻像踏在實地上的光景。開眼看時,卻望見一點火光,在
四、五十步之外,又隱隱有歌聲入耳來,側耳聽時,有人唱道:

  姐兒生得俏又嬌,一陣風吹脂粉香。十一、十二還守了空幃裏,十三、十四
便要想去赴高唐。後花園裏遇著一個好梅香,弗說得知心話兒,忙走開。這句話
兒怎到他。

  邵十州聽罷,心中暗想,此歌不是樵夫、牧子,定是農夫、漁翁。走上幾步
看時,卻是一支小漁舟,系在蘆花堤畔。夫婦兩個,對著一天明月,坐在艙內,
擺上幾碗魚菜,貯一壺酒,且歌且飲,背後拴一支小犬,見有人來,連聲亂吠。

  那老頭對老婆子道:「阿媽,這犬吠得緊,像是岸上有人行走麼?」

  漁婆遂立起身來,對著岸上一望。嚇了一驚,立腳不住,撞在那老頭兒身上
來叫:「老頭兒呀,觀音菩薩在岸上來了。」老頭兒罵道:「見鬼,哪見這事。」

  口裏雖是這等說,身子便立起來一望,也甚駭異。把兩只眼睛擦了幾擦,仔
細觀覷。

  正在狐疑之間,十州漸漸行到船邊,叫聲「公公、媽媽救命則個。」漁翁、
夫婦方才放下一半疑心,還有一半疑她是個花妖、月怪,放著膽問:「這小娘子,
你獨自一個,為何黑夜到此?」

  邵十州道:「奴家姓文名新,河南祥符人氏。隨父親上任,偶在江中遭風壞
舟,一家人口不知存亡。奴家暗虧觀世音空中救護,未曾著水,被一陣狂風吹得
身到半空中飄到此,不知此是何地。腹中饑餓,敢求些便粥飯相濟。奴家還有個
母舅在蘇州居住,倘得到彼家,當圖重報。」

  那兩個老人家,聽這一般話,有枝有葉,方把一肚疑心丟下。遂來扶他上船
道:「小姐且請舟中暫坐,恐怕受饑了,請吃一杯酒。」老媽又取一碗飯來。老
兒道:「文小姐,這裏是常州府,此去蘇州不遠,兩日可到。今晚暫宿一宵。我
老兒今年七十四歲,老媽是六十五歲了,不知是甚福氣,邀到千金貴人到此。」

  文新便稱謝了他。

  是夜老兒自卷了一領秧薦,往船頭上和衣而睡。邵十州和老媽在後梢睡了一
夜,並不曾合眼,暗想這兩個老人家,是一對樸實老人,可以暫處,不如多許他
些金、銀,就央他船送到蘇州,只說去尋娘舅,待到蘇州時,再想個脫身之計。

  算計已定,到天明就向老媽說道:「奴家孤身落難,蒙公公並婆婆相留,此
恩不淺,願將白金十兩,送與你為薪水之資,敢煩婆婆對公公說,相求連夜送我
到蘇州,若尋得著我家娘舅時,十金之外,另有厚謝。」那老婆見說有十兩銀子,
喜不可言,滿口應允。

  東方未明,先起身到船頭上,一五一十把小姐的話,與老頭說了。老頭兒聽
了,拍手得意,忙爬起來,前去解纜,對婆婆道:「你去後梢回稟小姐,我兩個
送她到蘇州,訪她舅爺便了。你快拿櫓,放些老本事出來,送她到岸。弄得那話
兒到手時,有一兩年好醉哩。」那老婆笑罵道:「老貪嘴,棺材本也不顧,單單
只顧你這醉鬼罷。」口裏自說,腳兒自行,走到梢後回復小姐。裝起櫓就搖起來。

  老兒放了篙子,也來梢上幫著老媽出力趕行。

  到第二日午刻,已到滸墅關,十州在後梢上就打點與那漁翁謝儀。在裏衣內
取出帶來的一包碎銀,約有四、五十兩,包底下隱隱有個封筒,取起看時,竊自
駭異,卻是向時李虛齋授他父親的小封筒兒。心下想道:「這個封筒父親拆了一
個,剩了三個,如何卻在我身邊呢?我曉得了,李虛老原說有急難處可開著,如
今我該訴一個來看。」就一手取一封拆開。上寫道:「可問嘉興福壽庵」。

  十州看罷,思了一回道:「如今且再調個謊,只說有乳母在嘉興出家,或者
福壽庵是個尼姑堂也未可知。」又行了好一回,漁翁叫道:「小姐,如今將到虎
丘了,不知令舅爺在何處住,好打點去尋問。」

  十州道:「難為你兩人辛苦送我到這裏;我娘舅還是四、五年前在這裏住,
如今年久,不知在也不在。我還有個乳母唐氏,出家在嘉興,曾曉得她住在一個
福壽庵裏。我心也倒要尋她,但不知嘉興離此有多少路。煩你老人家送我到彼處
更好、我還有十四、五兩碎銀在此,盡送與你,你意下如何?」

  那老兒滿面堆下笑來道:「怎麼好要你許多銀子,嘉興也是兩日可到,不勞
小姐置念,我送你到彼處便了。」

  果然不兩日間,傍晚時候,已到嘉興。那老兒逢人就問福壽庵在何處。有人
對他說:「在南門外三裏橋竹林裏便是,是個女菩薩修行的庵。」邵十州在後梢
聽了歡喜:「是女庵,我好權且埋跡了。」不一時,船到三星橋,漁翁便向岸上
人道:「大官人,我要到福壽庵,從哪里而去?」

  那人用手一指道:「就在這茂林裏。」那老兒歡喜,將船依岸,系了纜索,
叫老媽送文小姐上去。倒是十州恐有不便處,就將一包十三、四兩銀子,遞與老
媽說道:「一路勞你夫婦遠送,今庵已在面前,不須你同去了。」

  夫婦兩個歡喜接了,就扶文小姐上岸來。十州獨自行到福壽庵,只聽晚鐘初
動,木魚聲響,是庵裏做晚功課了。十州上前看時,庵門已閉,將手推了三下,
就有人出來問道:「叩門的是誰?」那邵十州款款地應道:「是我。」

  裏面聽得是女子聲音,就去取匙開鎖。門聲響時,卻走出一個老道姑,手中
提著鑰匙鎖把。一個女童提著燈籠,向十州臉上一照,那老的叫聲:「哎呀。是
一位南海大士。緣何夤夜到此?請入裏去。」

  十州進了山門,她們依舊將門鎖了,引十州到了寶殿。中間供著三尊古佛。
十州合掌禮拜了。先是當家老尼過來相見,其餘有七個來見禮,分賓主坐定獻茶。
那老尼問道:「女菩薩,高居何地?何事光臨?」

  十州答道:「奴家姓文,洛陽人。父親文成章,三年前蘇州生理,一去不歸。

  母親暴卒身亡。家兄文炳,先因念父親,遂同一房家人,攜了奴家,乘一只
商船來,一路訪問。有人說:「老父抱恙武陵。『隨又遠去,跟尋至此。不意昨
晚貨船被盜,家兄與家人夫婦俱遭害了。賤妾跳入水中,幸遇漁翁救起。想是生
前造孽所致,欲向空門,看經禮佛。那漁翁說:」福善庵是貴府第一個修行所在。』
故此相投。幸老師見憫。「

  說罷,遂滴下兩行淚來,那老尼道:「這樣說來,是遠方女菩薩了。請暫過
今宵,明日再議。」十州問老尼大法字,老尼道:「老身賤字道白。」指下首三
位道:「此是愚徒悟凡,悟靜,悟虛。」又指末座三位道:「此是徒孫空鏡,空
緣,空識。」

  正說之間,女道童來請晚齋。就引十州到一間靜舍坐下,大家吃過晚齋。老
尼對十州道:「女菩薩,老身大膽相告,本庵因城內黃尚書府中明日有些法事在
此啟建,今晚愚師徒等不遑從容侍教,但命小徒一個奉陪。」對悟凡道:「遠客
在此,你須替我陪侍,不可失禮。」說罷,就出去了。只剩他二人對面而坐。

  悟凡秉燭引十州到自己房裏,收拾十分精潔,異香撲鼻,十州暗想:「這師
姑生得端淑。只是空門修行,亦算十分難得,我十州今日若不是改妝在此,她庵
中皆是女尼,不惟我十州不能托足的,她怎麼肯容我一個男子在此潛跡?真是有
幸。」

  那悟凡自去煽火烹茶,暗想:「洛陽去處,怎麼偏生這樣標緻女子。今日悟
凡是什麼福分,得以親近芳顏。」及烹茶熱,悟凡伸出一雙纖纖玉手,奉一盅與
十州。十州也回敬一盅,就問她貴庚。悟凡道:「今年癡長十九了。」也叩問十
州貴庚。十州道:「今年虛度十五秋了。」

  彼此談了更餘,就請十州安寢。十州讓悟凡先睡,直到悟凡脫衣先睡了,吹
滅了燈,然後解了上衣,鑽入被窩裏,又講了閑語,因問明日黃府中甚人來此修
法事。

  悟凡道:「是黃尚書夫人十五年前在此白衣大士前求嗣,生下一女,名喚玉
娘。那黃小姐不但色貌無雙,又兼詩文第一。嘉興府中愛她才名,來求親的挨擠
不開,卻有兩件難事:第一件要夫人親見郎君美貌,要與小姐做得一對的。二件
要在府裏發出詩文題目考他一考,不許有個外人傳茶,恐防夾帶。做完了,送進
去與黃小姐看,不是笑歪了嘴,定見是搖落了頭。

  即有一、二人文理取得的,怎當得黃小姐吞吐莊騷,出入班馬,把這些庸才
俗輩,都不在眼下。還有一件奇處,她有一個侍候的梅香,名叫翠樓,容貌才學,
也不遜於小姐。每逢考試詩文之日,翠樓在屏風後略張一張,傳下兩句話來道:
「觀其貌堂堂,叩其腹光光『。那些詩文們聽見了,自覺沒趣,以後漸漸來得少
了。

  所以小姐年登十五,尚未牽絲。明日正是她誕辰。每年這一日,夫人同小姐
到小庵拜一日觀音經懺。因此家師今晚要預備她明日來的事。「

  十州道:「這等說來,是我有緣,明日得瞻仰仙子了。」暗想:「她是個女
史,我的才學,料亦配她得過。如今我先露一、二首詩讓她看,賣弄才學。她若
見了,自一定愛見,那時再圖良策便了。」躊躇之際,早已鐘動。當家老尼喚眾
徒弟起來,收拾佛堂,伺候施主到來,只等黃夫人來到庵內。有分教:

  邵十州的好姻緣,從天而降,不費半分人力。

  欲知後來,再看下回便知。

         第八回 入桃園奇逢雙美 溫翠被先退春光

  話說嘉興西門內鄉紳黃緩,字漢候,庚戍進士,官拜太宰,致仕在家。止生
一男一女。男名喚黃鉞,是個目不識丁的蠢貨,年二十二歲。女郎玉娘,生得容
如西子,才若班昭,詩詞歌賦,無不精通,黃尚書夫婦愛如異寶。她是十月望日
生的,自幼舍名福壽庵白衣大士前。故每歲生日,送二十兩香金到庵裏,母子兩
個必定來庵中拜佛,做一日功德。是以十四晚庵中忙忙收拾紙紮。

  十五日早,一群家人婦女護送黃夫人和小姐,兩乘轎子進庵來。庵主慌忙出
迎到正殿上,參拜了三寶諸佛,各處拈過了香,方才入齋堂坐定。獻茶罷,起身
閑步。諸尼自去禮佛拜懺,單是悟凡相陪黃夫人、小姐,同到她房裏閑玩。十州
躲在內裏一個側廂下。

  夫人一路閑步入來,十州在紙窗洞邊私窺那小姐,果然生得有些沉魚落雁之
容,閉月羞花之貌。十州看出了神,不覺失聲稱道:「好個女子。」卻被這些跟
隨婦女聽見,便說:「呀,那壁廂誰人大膽在內窺探?」

  早有三人推開廂門,一看,三個婦人吃了一驚,也失聲贊道:「好一位仙女。」

  驚動了黃夫人,問道:「你們為什麼事大驚小怪?」家人婦女走近面前稟道:
「這壁廂藏一個佳人在內。」大人便問悟凡:「此內之人,是何宅家眷?」悟凡
不敢隱瞞,把昨日來蹤述了一遍。夫人道:「這是個落難的女子了。可請她來見
我。」那家人婦女走到廂下喚道:「大姐,我家夫人請你。」

  文新遂緩步出來,到悟凡房裏。黃夫人同玉娘舉目一看,見她儀容嫋娜,舉
止端莊,神如秋水,智若幽蘭。文新行到夫人面前,眾婦女喝她叩拜,倒是夫人
道:「不消。」反要尊以遠客之禮。彼此推遜了一回,黃夫人只得依了,小姐不
肯占。

  文新道:「夫人小姐是金闕玉質,賤妾乃茅屋微軀,怎麼敢占客禮?」必要
推小姐在上。見禮過了,夫人與小姐將她周身細細看了,不但容貌推絕,而且言
詞溫雅,不像小家出身,只是一對金蓮略粗了些。夫人問她貴姓氏,文新道:
「賤姓文名新,年方十五歲,洛陽人氏。」

  夫人因适才悟凡把她來蹤說過了,便不再問,命她同坐。文新取了一張椅子,
在下面朝上坐了。悟凡獻上茶來,吃了幾杯。黃小姐偶然去悟凡書桌上閑看,看
見一幅白箋,壓在硯下,將手去拿起來看,上寫五言絕句二首。

  其一曰:薄命輕如籜,秋風任飄泊。

  來去無定蹤,未蔔何所托。

  其二曰:客夕乘舴艋,今宵蹴招提。

  萍蹤失巢鳥,誰借一枝棲。?洛陽薄命女偶題於長水之福壽庵。

  文新見黃小姐取那紙起來看,連忙走來拿時,早被她看過了,不好去奪,只
得任她閱完。那小姐連聲稱讚道:「詩字俱佳。」就呈與夫人看。夫人看了道:
「詩句清新,字跡端楷,真乃才貌雙全的女子。可敬,可敬。」

  黃小姐暗想道:「我只道女中才子惟吾與翠樓兩個,不想此女如此大才。若
與翠樓兩個合作一處,外貌內才,豈不是狀元、榜眼、探花?可惜她是個女子,
若是個男子,我與他結連理之枝,遂於飛之願,豈不是天生一對才子佳人?」心
下已有相愛相憐之意。黃夫人見了女兒目不轉睛視她,已曉得女兒愛她之意,
「我何不便與老爺說知,收留這女子與女兒作伴?」

  及至黃昏,功德作完,老尼進來陪吃晚膳。臨散時候,黃夫人拉道白到外邊,
私與她說要留文新到府裏相伴女兒之意:「待明日與我老爺說了,著人來接她。」

  道白滿口應承道:「在我身上,老尼到明日早造府回復夫人便了。」黃夫人
同小姐與文新作別,便有一種依依不捨之意。不得已上轎,一簇人飛擁的去了。

  道白走到悟凡房裏來,就將黃夫人的話,對文新說了。文新道:「只恐賤妾
不中她意,若黃夫人肯留,賤妾願同翠樓一同服侍小姐便了。」道白歡喜。明日
清晨就到黃府裏來見夫人。先謝了昨日所賜厚儀,然後把文新之意回復夫人。夫
人甚喜,小姐在旁便喜之不勝。遂令人放轎到福壽庵,接文新姐進府。

  原來昨晚回時,夫人即將此話達知太宰公,又把那幅詩與太宰公看了,也稱
道不已。故夫人一等道白回話,便著人去請。頃刻間家人來報說,福壽庵文新已
到了。夫人命道白接她入內,叫丫頭去書房裏請老爺進來相見。黃公一見,心中
也想:「世間有這樣絕奇女子,與我女兒相去不遠。」

  道白領她上前見禮。黃公夫婦受她兩拜。小姐受了兩個小禮,又喚翠樓過來
相見。黃公就吩咐侍茶,自往書房裏去了。這道白用過點心,遂辭回庵中去。

  翠樓領文新到小姐閨房中。原來玉娘的臥室是一座絕高的樓房,樓後又是一
大間,是二面開窗閣子。兩旁邊還有兩間披樓,一個六十餘歲養娘,另橫一個在
左邊。披樓裏掩上樓門,竟是個雞犬不聞的仙境。樓上書籍滿架,古帖名畫,不
計其數。文新舉目一看,真好個名人書室。四壁僅是玉娘與翠樓的題詠糊滿。

  到得晚上,老媽送上夜飯來吃過。玉娘看了一黃昏書,然後去睡。翠樓移燭
引文新到自己床前來道:「新姐不姺不潔,當奉陪同榻了。」文新遂道:「姐姐
說哪里話來,只恐作妹子身上不潔淨,不敢有汙玉體。只是同床各被睡罷。」翠
樓道:「妹子不須講客禮。我姐、妹兩個從今就是親骨肉一般,大家都不用客氣,
倘妹妹若有獨性的毛病,我和你合被各單睡如何?」

  文新道:「甚好。」要讓翠樓在內床睡。翠樓只得先上床,坐在裏面。

  文新也就脫了外面衣服,一頭把自家一本詩集去鎮好桌上。翠樓看見便問道:
「妹妹是什麼書?」文新道:「是名人詩集,我平日喜歡他的文字,所以當時在
身邊,閑時觀看的。」翠樓道:「可借我一觀。」

  文新便取來遞與翠樓,翠樓接書一看,卻是雪梅的二集,上寫長安邵十州著,
有小牙章印在上面,是風流解元四個字。

  翠樓驚道:「這不是小孟嘗的郎君,號邵有二的麼?」文新道:「正是,姐
姐緣何曉得那人?」

  翠樓道:「我家老爺有個門生,去年往長安,帶得一本雪梅初集下來,送與
老爺,說是長安一個秀才所作,年才十三歲。老爺看了,十分稱道,遂即送與小
姐。小姐持來看時道:」字字珠璣,言言錦繡,恨他不得生在本縣,有個相見之
期。『今年又見鄉試錄上中了第一。但不知他外貌何如,只是見他詩文奇妙,每
每形諸想念。

  常時對我說道:「我若嫁得這個才郎,死亦瞑目。『所以曉得他。不知妹妹
何處得這稿兒,還是他親手寫的?還是抄錄來的?」

  文新道:「就是此解元的真跡。你看他筆法秀雅,便可想其風流氣象了。」

  翠樓道:「這般說來,妹妹必曾見其丰采了。」文新笑道:「他就是我姑表
兄,時常親見。他容貌是男子中當今無二的,只是他要覓一位美貌佳人,方肯成
親,所以至今,十五歲尚未聘室。」翠樓道:「小姐終日諷誦他詩文,尚未知他
人物何如耳,若是聽見妹妹這一番話,還要歡喜殺了呢。」

  二人直談至五鼓,方才就寢。翠樓見他不脫小衣,問道:「妹子如何穿了袴
子睡?」文新道:「我是自幼犯了寒疾,每年到十月時分,便不脫裏衣而睡。」

  翠樓信了,大家睡去。

  到天曉起來,翠樓拿了那本稿兒,走到玉娘床前來笑道:「小姐,有件寶貝
在此。」玉娘道:「有甚東西,如此歡喜。」翠樓把文新的話說了一遍,然後把
那本稿兒取出。玉娘接來展開一看,是雪梅二集。真個字字珠玉,兼得書法盡妙,
即忙披衣起來,叫文新來問。文新之言,從頭一樣。玉娘大喜,又問道:「那邵
郎既未聘室,他如今在家可有說親的來麼?」

  文新道:「家表兄近來朝中有事,他已遠遊到南邊來了。」玉娘忙問道:
「你可曉得他望南邊來還向哪一方去?」

  文新停了一會應道:「不知他往哪里去了。」

  玉娘也不再問,及梳洗畢,把這本雪梅集讀了又讀,口中吟詠他文詞,肚裏
又想他是個風流才子,一時間著魔在十州身上,連早飯懼無心去吃,呆呆地拿在
手裏細看,不忍放手。到得晚上,玉娘有心要與文新打得熱鬧,好趁機問十州的
消息。

  吃晚飯時,玉娘自己坐在上座,叫翠樓、文新坐在兩旁。玉娘提起壺來,親
手斟一杯酒,送到文新面前來,文新便起身接了。玉娘道:「我敬你這杯,非為
別意,難得你三、四千裏之外,有緣相會。名雖有上下之分,情實骨肉之愛。自
今以後,你我三人生死同心,大家如姐妹一般,倘有負心,杯酒為誓。不知你意
下如何?」

  文新道:「賤妾受小姐提攜,得備員奴隸足矣,又焉敢結為雁行。自今以後,
當腹心上報小姐,次報翠樓姐,倘有少欺,鬼神是鑒。」也斟一杯酒,敬上玉娘。

  又斟一杯酒,奉與翠樓。翠樓也敬她一杯,然後大家坐定。玉娘道:「今日
不許拘拘,要飲個盡興。」彼此講古論今,飲得有興,講得有味,所謂:酒逢知
己千杯少。不覺城樓已敲三鼓,此時玉娘已是十分醉倒。

  翠樓被文新連陪數杯,不覺大醉,睡在椅上。玉娘叫文新扶她去睡,文新道:
「服侍小姐先睡,奴輩方好出去。」

  玉娘依她,便去解衣上床。文新先已替她打掃床內潔潔淨淨,鋪設帳褥,又
去替她放下帳鉤,說聲:「小姐好睡。」便來扶翠樓到床上來。文新叫道:「姐
姐脫下睡罷。」怎奈翠樓如玉山傾倒,和衣倒在床上,朦朧睡去。任文新推動,
只是叫不起來。

  是夜天氣又極寒冷,文新恐翠樓酒後傷風,故把錦被拿來,罩在翠樓身上,
自己卻去剔下銀缸,拿了一、二卷書,在燈下披閱。轉眼四顧,見翠樓房內,玉
簽牙邊,萬卷紛披,文房四寶一榻,羅列十分齊正,把玩不置。

  及至玉樓疊推,漏下四鼓,翠樓酒氣少退,轉動起來,見文新尚在燈下觀書,
便叫道:「新姐,天氣寒冷,到此時候,何不睡罷。我曉得了,你想中……中個
女狀元麼?」

  文新道:「女狀元,賤妾卻不敢,還是讓小姐、姐姐中罷。前在福壽庵,曾
聞悟凡言及小姐與姐姐詩名,如雷灌耳,一邑之中,文人學士,無不欽服。文新
於此道,卻亦路諳,尚欲請教一二,姐姐其許我否?」翠樓道:「請教何必一時,
日子可待。夜分已深,睡罷。」於是文新吹滅燈火,行到床上,和翠樓擁衾而睡。
只因這一睡有分教:

  文新百年之好,於此而諧;翠摟抱稠之願,由是而始。

  而熊夢亦自茲而吐焉。

  欲知後事,下文分解。

         第九回 賞雪筵題詩索醉 入羅幃弄假成真

  卻說文新和翠樓睡到天明,文新恐怕露出馬腳,先自披衣起來,翠樓亦覺了,
把醉眼張一張道:「妹妹,這樣冷天,為何起來恁早?」文新道:「恐小姐起來
叫喚,我先去看她。姐姐你宿醉未解,天色還早,可再睡一刻,待愚妹去泡一壺
茶來解渴。」說罷就走上房去,煽起火來。泡好了茶。

  卻說翠樓睡在床上,追思昨晚,不知如何睡的樣子,一時喉間甚渴,才爬起
來披衣,文新擇一壺熱茶到來,叫聲:「姐姐,請茶。」翠樓謝道:「如何敢勞
動賢妹子。」茶吃了幾杯,自然快意。文新道:「姐姐慢慢地吃,我看看小姐就
來。」遂忙又泡一壺茶,攜到玉娘床前。

  此時,玉娘已醒,文新揭開帳幔,叫聲:「小姐,醒了麼?」玉娘見是文新,
便問道:「你手中拿的是什麼。」文新道:「是一壺濃茶,恐小姐口渴,故泡來
伺候。」玉娘笑道:「我正在口渴,你竟這樣知心體貼我,翠樓呢?」文新道:
「翠姐尚醉而未醒,方才要勉強起來,是文新叫她再睡片刻。故奴先來伺候小姐。」

  玉娘道:「難為你了。」遂吃了一杯茶,披衣起來。

  此時翠樓恐怕玉娘喚她,也自披衣起來,下床走去,覺得身體疲倦,餘酒未
解,心中想到,我昨日不過多吃了幾杯,如何這身子好像害起病來,遂走到玉娘
房裏,叫聲:「小姐,昨晚酒太多了,但不知小姐如何?」玉娘道:「我有八、
九分醉了,倒是文新酒量大的,她竟沒有酒意。」

  大家服侍小姐櫛沐完了,然後回到下房來自梳洗。翠樓因身體有些不樂,一
同理髮完了,便問道:「新妹,我昨晚不知怎樣光景?如何睡去?你可細細向我
說一說。」那文新欲說不說,只是嘻笑不止。翠樓道:「妹妹笑我,必知道我醉
夢中是何樣子?」文新笑道:「昨日姐姐醉夢間卻有一段極奇怪的事,我不好說
出。」

  翠樓急問道:「妹妹你不妨述與我聽。」文新半吞半吐,欲說又止。翠樓遂
拉她衣裳,要她說明才放。文新附耳低低的笑道:「昨夜之事,其話甚長,待黃
昏人靜,我好對姐姐說。」引得翠樓一肚疑心,沒個理會。恰好黃小姐在那邊呼
喚,遂雙雙走去答應。

  玉娘道:「今日為何這樣寒冷,又不見日色。」文新把窗子推開了,只見漫
樓銀彩,玉宇無塵,瑞雪紛紛,瓦上已堆得五、六寸厚了。翠樓道:「小姐怪得
天氣寒冷,原來外邊下著這天大雪。」玉娘也笑道:「若不推開窗子,競不曉得
外面下雪哩。」

  正話之間,只見老姥掇上果盒來道:「夫人說,今日天降大雪,豐年自瑞,
備得一筵酒菜,與小姐們賞雪,老爺又傳詩題在此,要小姐與翠樓、文姐各賦一
首。」

  玉娘接來看時,題是詠雪,各分韻,七言律詩。首玉娘拈得西字,翠樓拈得
湯字,文新拈得歸字,各去磨墨,仗筆寫就。

  玉娘詩曰:

  朔風凜冽過剡汐,停看長空糝白堤。

  梨舞尚餘征雁淚,絮飄不是子規啼。

  照光別蠹還憐似,識味煎茶莫與齊。

  立意銜寒梅欲發,策驢好過濮橋西。

  翠樓詩曰:

  乾坤一夜鬢須霜,脈脈輕寒遠建章。

  黯淡長安高士客,光華剡曲泛舟郎。

  癲狂疑賦春雲熱,飛舞狂吟象服裝。

  真道無香輸粉腕,醉時堪薦紫英湯。

  文新詩曰:

  開闔紛紛散玉霏,白樓高客欲添衣。

  山峰披作銀屏幛,樓閣妝成粉壁輝。

  點點到梅花早落,層層入柳絮先飛。

  最好剡汐今夜月,扁舟有友掛帆歸。

  當下,大家先看了稿,互相推贊,就錄好送到老夫人處,黃公夫婦大加稱讚。

  這裏玉娘三個自歡呼笑飲,偶然玉娘對文新道:「邵家令表兄,此時不知在
何處?

  可恨我們不知他蹤跡,若得請教他一首,可不是天地間極快的事。「

  文新聽這話,不覺觸動心事,猛然想起焦山舟上,與父母一別,不知二親今
在何處。一念淒慘,乃竟流下幾點淚來,倒把那玉娘、翠樓嚇了一跳,不知為甚
的,這般淒慘起來。翠樓道:「良辰佳會,正宜笑飲千盅,妹妹為何事這般淒慘?

  我今奉敬一杯與你消悶。「便斟下一大杯敬來,文新接來,放在面前。玉娘
也斟下一大杯來,文新起來接了。玉娘道:」我要你吃幹這一杯。「文新就一飲
而盡。

  翠樓道:「我敬你一杯,也要你吃了。」文新也拿起來吃完。文新因想出了
神,悶悶的不瞅不睬,連吃了許多杯數。

  玉娘暗想,「這妮子緣何提邵解元,她便感傷落下淚來?據她說不過是姑表
兄妹,何關心至此?莫不是她兩個,早有些瓜葛?我今且和翠樓弄醉了,套她些
醉話出來,看有甚緣故。」

  玉娘只在肚裏算計,不覺紅輪西墜,畫角初敲。玉娘、翠樓兩個,是你陪一
杯,我敬一杯,那文新吃得漸漸醉了,伏在桌上睡去。玉娘見文新大有醉意,即
叫老姥將那杯、盤收去。翠樓關了樓門,就喚文新去睡,再推不動。翠樓就移燈
照玉娘,到上房去睡,然後來床前看文新。見她睡得十分濃酣,喚她幾聲,只是
不動,自己脫了衣服,往裏床睡下。

  正在思想昨夜光景,被文新一番不明不白話頭,弄得滿肚疑心,如今正要問
她,不想弄得這般醉了。心正在自言自語,忽然文新醒來叫道:「姐姐,我身上
冷甚,怎麼看不見你。」翠樓笑道:「你還未脫衣服睡下,如何不冷?趁有燈在
這裏,早早寢好了罷。」

  文新自做醉時模樣,爬起來,撞到桌邊,連燈都撞滅了,黑洞洞的撞到床上,
問道:「姐姐你睡在哪里?」翠樓道:「我在這裏。」文新道:「天氣太冷,我
覺得酒尚未醒,今夜,要同姐姐一頭睡了,好講說。」

  翠樓正要問她日間的話。連連應允。說罷,文新脫了衣服,鑽入被來,說道:
「姐姐,我把你昨晚的喜事述與你聽,你還要做個盛東來請我。」翠樓笑道:
「你說與我聽,自然請你。」

  文新道:「我對姐姐說,不好的,又要怪我。昨日見姐姐醉了,服侍姐姐睡
好,又恐怕寒冷,就同姐姐一同睡下。合眼時,夢見我邵表兄來對我說道:」我
與翠樓有姻緣之分數,應於今夕合巹。『說罷,便鑽入被來,竟抱定姐姐,行起
夫婦的那件事來,令我躲避不及,好生沒趣。及行事完,又對我說:「明夜當再
來。』

  令我戰戰兢兢,忍得一身冷汗,忽然醒來,卻是我睡在姐姐身上,大家抱得
緊緊,尚未放手。這樣事情,你道好笑不好笑?奇也不奇?「

  翠樓聽了,將手輕輕的在文新臉上打了一掌道:「賽油嘴,我不聽你這胡說。」

  口中雖這般說,心下卻思想:「邵郎是個風流才子。小姐日間對我說,叫我
閑中問他個南來下落。又說『我和你若嫁得了這一個人,也不枉了我二人一生才
學。』今與邵郎必是有緣,不然文新夢寐中怎麼有這樣奇事?況我日間身子極倦
困。」

  因對文新道:「妹妹,你為何將這無端的話來取笑,使我心中疑惑躊躇在此?」

  文新聽了,知她被話所惑了,不若再造她幾句,便好趁機對她說個明白,不
但盡其今宵歡愛,抑且小姐的姻緣,從此可謀算計定了,又向翠樓道:「姐姐你
疑我說謊?我是個女中丈夫,難道肯把無根之話來哄姐姐。我且和姐姐說,情之
所鐘,正在吾輩。

  我那邵表兄是個極風流情種,他只為眼前沒有中他意的好女子,所以不肯受
室,惟終日呆呆的癡想才貌兼全的佳人,情願千裏相從。似我姐姐這般的人品,
也是世上少有的,或者邵郎癡心積想,一片情魂,竟尋到姐姐身上來,也未可知?


  翠樓道:「若據妹妹這般說來,竟是真有此話麼?但不知令表兄南行之時,
曾向妹妹說過停跡何處?小姐大有愛他之意,還可訪知他一個下落否?」

  文新道:「若姐姐果有真心於邵郎,邵郎去此不遠,旦夕可以面晤得的。」

  翠樓此時心內疑惑,將手在文新身上一撾道:「我究竟不信,必是你說謊。」

  文新見翠樓春心已動,料事可成。因向她道:「姐姐既有心於邵郎,難道邵
郎反無心於姐姐?我今對你說明白了罷。」便將父親向時做蝴蝶會,致盧杞懷恨,
以及逃難至此,細細說了一遍。翠樓錯愕道:「我不信,難道你是個假女子不成?」

  文新道:「我不是個假女子?還是個真男子?姐姐試猜一猜,是真是假?」

  翠樓想他是個男子,一時驚得退身不及,又恐又怕,半晌不語。將欲聲張起
來,怎耐文新來此已久,不但黑白難分,又恐傳說出去,被外人所笑。故向文新
說道:「我實愛君才貌蓋世無雙,不然妾雖婦女之流,亦粗知禮義,豈不曉桑間
濮上,貽羞萬世乎?今我一十六年之操守,一旦破之郎君,不知終身之事,如何
是個良策。」

  文新道:「小生蒙姐姐與小姐不棄,今宵姻緣,便是百年永好。前聽李道人
之言,說我有三個良緣。今姐姐是第一位開頭的,第二位想在玉娘身上。姐姐媒
人是小生自作的。小姐的媒人,還是借重姐姐從中掇合。」翠樓笑道:「你真是
貪得無厭,今方得隴,又思望蜀。」兩人言三語四,不覺漏下五鼓,側身相抱,
自然濃睡。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暗相思兩人酬和 明說破各自癡迷

  且說玉娘睡到天明,不見翠、文二人到來,喚了幾回,不見答應,只得穿了
衣服,走到下房,並不見聲響。及到床前,揭開帳子一看,卻是睡的好呢,就像
比目魚並蒂蓮,雙雙的臉貼香腮,手勾粉頸,緊緊摟抱一處。玉娘看了笑道:
「這兩個癡妮子,卻有些孩子氣,這樣睡法,成什麼模樣。」

  就輕輕地在翠樓身上推了幾推,方才驚醒,開眼一看,見是玉娘,忙把文新
暗推開道:「小姐在這裏喚我們哩。」

  文新吃了一驚,側轉身來,披衣坐起,見玉娘立在床前,大家漲紅了臉。玉
娘見她有些沒趣的意思,反堆下笑道:「昨晚也吃不多酒,如何這般好睡呢?」

  說罷,先走去了。暗想:「這兩個妮子,如此做作,不知何意?」心內沒情
沒緒,走到書案前,揭開那邵十州的詩集來看。因見他雪詩內有一聯道:「戰退
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之句,自說道:「論別首詩,似個風流俊品;若
論這兩句,又像有些狂氣的人。

  哎,邵郎呵,我黃玉娘見你的詩文字跡,色色可人,若我今生能窺見你一面,
死也瞑目。但不知你在何處潛蹤?可曉得奴在此想你之意否?「遂作詩一首,少
寓相思之意。詩曰:

  金爐香冷漏初長,一枕相思夢滿床。

  正好雲消華白夜,不知何處見襄王?

  題罷,思量道:「詩雖一時高興題了,卻是與翠樓、文新看見不得。」說罷,
她兩個已走到面前來,玉娘急忙的把詩折好,縮入袖中。二人服侍小姐櫛沐完了。

  玉娘道:「我要到老夫人房裏去,你兩個停一會兒,可下樓來接我。」說罷
自去。

  翠樓向文新道:「我方才下床時,膽都嚇碎了。萬一被小姐識破,如何是好?」

  文新笑道:「傻子,她只曉得,我也是沒腳蟹,不過說是同你一頭睡耳。就
是我二人正在高興之時,小姐走來看時,也只認道與你取笑作耍,決無他疑。我
們真正做這樣事情,為人須要膽大才好用哩。」翠樓笑道:「誰像你這副嘴瞼,
假冒陰陽。我若出首起來,將你送官,比那藍面鬼算計你的個罪名,還要問大些
兒哩!」

  二人說說笑笑,到下房裏慢慢梳妝完了。翠樓道:「我先下樓去,你鎖了門,
隨後就來。」說罷,自下樓去了。

  文新鎖好門,下樓梯來,見梯板上一方小白紙,折得好好的,拾起來一看,
卻是七言絕句一首。

  心內想道:「此詩字跡是小姐的,我方才走到她面前,她忙把白紙縮人袖中,
必是此詩了。哎,小姐呵,你的心事,我已識破,只想邵郎蹤跡,你哪里知道?
我今和她一首,看她意思如何?若是看見了,作起色來,我已執她的短處在此,
也不怕她變臉;假如見了詩不變卦,這姻緣倒有九分可成。」

  遂回身上樓,開了房門,尋一幅素箋,磨起墨來,信手揮就一首。寫完了折
好,放在玉娘床前,仍然鎖好了門,走下樓來。到黃夫人房裏,卻不見玉娘。夫
人道:「小姐在大相公娘子房裏等你,你可快去。」

  原來黃鉞的妻子張氏,三日前夫婦反目,張氏連日要回娘家去。故夫人叫女
兒去留她,因此玉娘等不及文新,先同翠樓去了。張氏告訴玉娘,她哥子許多不
是。玉娘細說一番,方才留住,忽聽外廂吵鬧起來。玉娘便同嫂嫂走出房來,看
是誰人喧鬧?

  此時文新也到了。卻原來是黃傻子平時把翠樓看得上眼,只為在妹子身邊,
不好親近。他今見翠樓在廂廊下洗手,喜出望外,輕輕走到背上一搭。翠樓回頭
一看,見是黃鉞,心中大怒,將身推開,竟不顧上下之分,就把這一盆水,連盆
望黃鉞身上丟去,滿身打個透濕。

  黃鉞惱羞變成怒。驚動黃夫人也走了來探望,見兒子這般光景,又見翠樓在
旁嘮嘮叨叨,心下解說不開,叫兩個丫頭來,問明白了,方曉得這個緣故。黃夫
人便把兒子罵了幾聲,喝他出去。玉娘也喝住翠樓,別卻嫂嫂,隨夫人出來。

  黃夫人就對女兒道:「你同翠樓上去,今後不要她下來。」玉娘道:「曉得。」

  遂即走上樓來,開房門進去。對文新道:「你同她去重梳洗就好了,這光景
不像個樣子。」文新應諾,與翠樓向自己房裏去了。玉娘獨自坐在椅上,忽想有
首詩在袖裏。摸那袖中,卻是沒了,忙起身來尋,一路不見,行到床前,見一方
白紙在板上,忙拾起著時,亦是一首詩,卻做得蹊蹺。題說道:

  燈媒今夜喜偏長,報向風流試晚妝。

  莫說相思尋覓去,陽臺咫尺見襄王。

  後寫「西秦邵十州步原韻」。玉娘看完了,驚呆半刻,心下狐疑道:「我的
詩到何處去了?這首詩從何處來的?」細玩字跡,與雪梅集筆跡毫釐不差,「難
道邵十州是個鬼怪,他在空中見了我的詩,也步韻作下一首不成?」

  想了一想,忽然想著,道:「是了,這一定是文新。平素曾習過邵生這筆跡
來,連日見我有慕邵之意,今日她拾到這詩,故意摹仿邵生筆跡,做這首詩來戲
我。這也罷了,只是我的隱情,被她窺破,又落個形跡在她眼裏,羞人答答的,
叫我如何見她?」

  又轉念道:「她也是個女子,人有羞恥難見。我今正欲細細問個曲衷,礙有
翠樓在旁,難於說明,不若今晚,動說寒冷,暫令文新相伴一宵,便可私下問個
情由了。」

  主意已定,及到黃昏時候,樓下老姥送夜飯,並一壺酒。三個猜拳行令,飲
了一、兩壺酒。吃了飯,令老姥將杯箸收下去,取湯淨了手、足,玉娘道:「翠
樓,你替我泡一壺濃茶,我要先睡去了。」

  文新服侍玉娘脫了衣服,就來茶爐邊幫翠樓泡好了茶,同拿到床前。翠樓斟
上一杯茶,遞與小姐,玉娘伸手接著,呷完了。對文新道:「我身上甚有寒意,
你權在我床睡了一夜,恐怕我夜間要添些衣服。」文新連連應允。翠樓向玉娘道
一聲:「穩便。」又與文新打一個手勢,移燈到下房去了。

  文新吹熄了燈火,和衣坐在玉娘腳旁,不去睡下。玉娘問:「你如何不睡?」

  文新道:「我生性本是怕獨頭睡的。」玉娘道:「既是這般,你便睡在我一
頭,隔被單睡了罷。」文新聽了,就爬到玉娘一頭來,脫了衣服,鑽入被來,睡
在單外。玉娘問道:「你今日曾拾得什麼也不曾?」文新道:「我不曾有拾得,
倒有一個人拾得一件東西,只是不敢對小姐說。」

  玉娘笑道:「有什麼東西?何處拾得?便說不妨。」文新道:「得小姐心事,
已在二十八個字上和盤托出。不但文新細知其詳,連那人也曉得小姐心事了。」

  玉娘把手去文新身上一推道:「你怎麼說這鬼話?」文新笑道:「我問小姐,
今日也曾拾得些什麼?你也說與我聽?」玉娘笑道:「你試猜一猜?」文新道:
「我倒不屑猜,我說兩句隱語與小姐聽著,猜著。」玉姐笑道:「你且說來。」

  文新道:「小姐之意,那人已知,那人之事,小姐未知。就是這兩句話,著
不著?」玉娘道:「那人是誰?」文新道:「就是《雪梅集》上的人。」

  玉娘笑道:「賊冤家,我已被你洞識肺腑。我的詩,你拾去也罷,只是你代
邵郎詩,卻是混賬得緊。」文新笑道:「還是小姐混賬,卻不是文新混賬。」玉
娘道:「你還說不混賬,這詩末一句,豈不是瞎說麼?」文新笑道:「小姐,你
認得這詩是哪個和你的?」

  玉娘道:「我豈不曉得你代邵郎來戲我?但是,末一句『陽臺咫尺見襄王』,
今日豈真有個邵郎在這裏麼?」文新道:「小姐心中果真要見邵郎否?」玉娘道:
「癡妮子,我慕他的才貌,連日形諸夢寐,要見他的情自然是真了。」

  文新道:「小姐既是真心,假如邵郎在這裏,小姐如何打發他?」玉娘道:
「說是這等說,假使邵郎在這裏,也須求冰人在父母面前,通秦晉之盟,擇日成
婚,那時方得終身之願。若陽臺同夢,尚在遠哩。」

  文新道:「邵郎之婚姻,親自許下,自今可赴陽臺,何須異日?」玉娘道:
「那首詩是你做得,難到你就可當得襄王麼?」文新笑道:「我雖當不得襄王,
倒可當邵郎。」遂推開被單來,摟定玉娘道:「小姐請細認一番,還是襄王,還
是邵郎?」

  玉娘直去遍身上下一觀,不覺暗吃一驚,知他是個男子,忙推開道:「這是
怎麼說?你若不說明白,我就要聲張起來。」文新便把自己情由說一遍。玉娘聽
了道:「怪道你的字跡,與《雪梅集》上是一樣的。我前日與翠樓說道,你好一
個身材,奈金蓮太粗,原疑你是假妝來惑人。當得何罪?」

  文新笑道:「任憑小姐問個罪罷。」遂逼近來,要求雲雨。玉娘道:「如今
不叫喊起來,也算作十分情了,反要這等妄想,縱然奴有意於君,也必待媒妁之
言,父母之命,豈可草草苟合,把詩禮之風壞了。」

  文新道:「小姐之言差矣。天下之事,常則守經,變則從權。佳人才子,邂
逅相遇,一夕締盟,便是百年永好。我二人情深如困魚得水,安能久待?」玉娘
道:「雖然是如此說,但妾深閨女子,守貞待字,若一旦私訂姻約,不但貽羞萬
世,比私奔相如之卓文君,不且有甚焉。郎君亦何取於此乎?」

  文新道:「小姐之言固是,但我隨小姐已非一日,黑白已是難分。」玉娘含
羞,文新逼近,須知,此夜人間鴛鴦並宿,來日送下玉麒麟。文新固已基之矣。
玉娘問道:「翠樓可知道你是邵生麼?」文新笑道:「不但曉得,且先邀抱衾之
願了。」

  二人一夜,閒談心事,不覺雞鵲鳴晨,梵鐘送曉,二人披衣起來,相視而笑。

  及翠樓走來,也只是笑,大家不言而喻。方才見開樓門,只見霍小姐差一個
丫環,送了一枝臘梅花與小姐。翠樓遂領了丫環來見玉娘。玉娘見是霍表妹身邊
的小桃,因問道:「你家小姐,身體不快,如今好否?」小桃道:「還不曾好,
現有個字送來與小姐看。」玉娘接來拆開一看,只見上寫道:

  雪壓千祥,峰擋萬井,正迷人敲詩拈句時。無知二豎,侵我身體,不能親來
奉候。妹聞表姊近獲才人新娘,誠曠代淑媛,我輩不及也,茲以支枕無聊,敢祈
表姐,假我一、二日,聆彼洪論,自然沉痼頃愈也,命婢奉告,諒不我揮。

             愚表妹霍春暉斂衽拜

  玉娘看罷,沉吟半晌,便對小桃說道:「你多多拜上小姐,說我領教小姐之
意,另日自著文新來相候。」小桃應諾就去了。

  欲知後來,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說風情互諧得趣 理絲桐迭奏談玄

  話說小桃去後,玉娘對文新道:「霍家表妹慕你才名,前日已著老姥來對母
親說,要請我同你去賞臘梅,是母親不允。近日聞表妹染些微病,久欲差人去問
候她,不料她寫書要接你去。我想,若不放你去,又在表妹面上不好意思,若要
放你去,又恐不便。你和翠樓商量,還是怎麼好?」

  文新道:「只憑小姐的主意,我二人如何能決得?」玉娘道:「我想臘月初
三日,是表妹誕辰。備些賀禮,令文新去侍候她一日,伴她一晚,明日就差人去
接回家。你們道是也不是?」翠樓道:「這極是的了。就把送來的臘梅,插在瓶
內罷。」

  文新偷空與翠樓到下房去,把昨夜之事說與翠樓聽了,大家笑了一場。看看
日落西山,又是黃昏時候,飲酒之間,文新悄悄戲玉娘道:「賢卿多用幾杯,以
助枕席之歡,可以壯膽受敵。」玉娘低低應道:「昨夜畏冷,誤引狂蜂入門。今
已知得,自當擯斥,誰許你再曆桃園!」

  文新道:「小姐,你莫色厲而內荏,口裏是這等說,心裏卻不知如何念我哩?」
翠樓道:「你兩個說什麼知心話,如此稠密?」玉娘道:「是說你前夜是非,我
不肯聽他,你道他是個好人不是?」翠樓就暗想自己之事,料瞞不得,也笑道:
「文新果然不是好人,他方才竟把小姐昨夜的是非,說與我聽。我決不去睬他。」

  文新笑對她面上一啐道:「好油嘴,誰對你講?你不過是恨寂寞,今晚卻來
油嘴弄舌。」彼此說說笑笑,吃完了夜飯。翠樓偶然小解。玉娘乘間對文新道:
「你我之事,已被翠樓曉得,今夜不好留你同床了。」文新道:「賢卿差矣。今
日之事,雖名分主僕,義實倡隨,何必避嫌?」

  玉娘道:「話是這等說,若今夜仍伴了我,則彼何以消遣?」文新將手勾了
玉娘香肩,說道:「小生有個善處的法。」玉娘道:「你有何法?」文新道:
「今我三人已是同枝連理,和合百年。

  大家俱在你房裏,共枕同寢罷了。「玉娘道:」羞人答答,怎好如此睡得?

  「文新笑道:」一回生,兩回熟,羞得什麼。「

  正說之間,恰好翠樓走到面前。玉娘忙把文新推開,文新只是不放。翠樓笑
嘻嘻斟了兩杯茶,用兩手送與二人吃。玉娘就接一杯,文新將右手也勾住翠樓的
香頸,把口來呷這一杯茶。翠樓道:「你且放手,我要睡,讓你二人受用。」文
新笑道:「今夜你也受用了。」

  就便附在翠樓耳邊說道:「你我之情,小姐已洞然了。只今夕為始,我三個
吳越一家,同共枕席。」

  翠樓只推不肯,要走開去,被文新把鞋子脫下,放在床頂,即將燈火吹滅,
先來替玉娘把衣脫了,又替翠樓解了紐扣,脫去上下衣服,同入帳慢。當夜先抱
玉娘,次及翠樓,迴圈戲耍。雲雨既畢,文新居中,玉娘居內,翠樓居外,交股
而睡。彼此三人,日則賦詩論史,夜則燕侶鶯儔,如魚得水,自不必說。

  到了臘月初二日,晚間同睡。翠樓道:「明日郎君要到霍家去。小姐還是叫
他當日回轉,還是聽他住一宿而回?」玉娘道:「若論他去,我們冷靜片刻,不
也是好。只是霍家表妹,慕他已久,此去自然要留他,當日是不能回的了。」文
新道:「我若不去,恐霍小姐怪了賢卿。若要去,又怎捨得你二人?好難為情。」

  玉娘道:「說不得,在表妹面上,又是決要去的。你若到霍家,切須要老成,
不可多吃酒,露出馬腳來,不是當耍的。」文新道:「我自然理會,不用吩咐。」

  說罷,大家各自要睡,因是明日要相別,各談及心事,比別夜更見投機,足
足一夜不曾合眼。天明起身,梳洗畢,玉娘備得禮物停當。又要寫一封書,交與
文新帶去。玉娘、翠樓送他下樓來。即走到後堂,文新辭了玉娘,又看看翠樓,
六支眼睛覷著,依依的出後堂去了。玉姐與翠樓行一步懶一步,轉回樓上不提。

  且說文新上了轎,轎夫腳快,不一時已到霍府。門役傳話進去,立刻中堂門
已開了。把轎抬到後堂,下了轎,霍夫人已差掌房阿奶出來迎接。文新遂忙步進
內堂,見了霍公夫婦,要行下禮去,霍夫人連忙用手扶住。霍公稱讚道:「我聞
黃甥女得個異人,自前日見過佳作,令人夢寐思想,今日親見其人,果然名下無
虛士,誠金屋阿嬌也。」

  霍夫人道:「小女賤辰,小姐何得過費,兼勞文姐光降?」文新道:「家小
姐多多拜上老夫人並小姐,恭逢小姐華誕,聊具菲禮,特命賤妾走候,幸恕不恭。」

  霍夫人稱謝了,又對文新道:「小女弱質負病,日來支枕不能遠迎,靜依小
間。敢煩上去相見。」便命小桃前引,轉過幾重回廊,至一小閣。才上梯時,兩
個丫環扶霍小姐,立在閣門迎接。文新一看,只見那小姐生得絕色,眉黛似遠山,
行雲如秋水,臉如桃花,唇似杏蕊。文新見了那霍小姐,不覺魂飛天外,遂上前
相見。

  霍小姐道:「賤妾抱恙,未便施禮。」便看座。文新道:「小姐閨閣名姝,
賤妾青衣下隸,貴賤攸分,怎麼敢坐。」小姐笑道:「新姐是中州淑媛,光臨寒
門,又是遠客,若說有上下之分,便是客氣話了。」?文新謙遜再三,方才坐下。

  說道:「家小姐多拜上小姐,說前聞玉體欠安,茲又幸逢誕日,謹備菲物二
式,聊申一觴之敬。外有八行,奉候小姐。」遂取出玉娘的信,遞與霍小姐。春
暉接來拆看一番,上寫道:

  恭理誕辰,傀乏嵩祝,肅具色錦四端,新纊六束,雖非廷溪霧穀之美,敢代
一觴之敬,祈蕪入之。特諭文婢暫侍左右,餘情俱詳其唇吻叩之,自悉不宣。

  愚表妹黃玉娘斂衽拜。

  春暉看畢,微笑道:「怎麼勞姊姊這樣費心。」文新吃了兩杯茶,就起身來
觀玩。那閣子上面懸一匾額,上寫「春暉閣」三字,是太宗時魏征寫的篆字,字
跡蒼秀。閣前臘梅數株開放,滿院清香襲人。左右兩旁都是紅白梅花,四十餘株。

  閣後魚池假山,佳木奇花,不計其數。

  原來這「春暉閣」是霍公未第時讀書之處,只有生下一個霍小姐,並無男子,
霍公夫婦愛之如寶,即以此閣字之,故稱春暉。與玉娘同庚,少玉娘一月,故稱
玉娘為姊。做有詩文青樓集三百餘篇,淡雅俊逸,文如其人。平素與玉娘意氣相
投,彼此傳題吟詠極多。近聞玉娘得了文新,心中十分想慕,要識一面,今早說
她到來,喜出望外,病都好了九分。一見文新,你慕她愛,好像舊相識一般。

  文新見壁上掛一張古琴,便問春暉道:「小姐,這琴外貌頗佳,不知音響何
如?」春暉道:「琴音清亮,妙不可言。想文姐必然雅操軼倫,敢求賜教一曲何
如?」文新道:「賦意初知一、二,愧未知音,還求小姐賜教為妙。」春暉道:
「雖習得幾曲,恐不入大方之耳。先請教過,自然也要獻醜。」

  遂取下琴來,放在文新面前。文新推辭不過,只得叮噹,叮噹和起弦來,及
七弦和就,漫調一曲,其詞曰:

  落花落葉亂紛紛,終日思君不見君。腸斷斷兮腸欲斷,淚痕痕上淚添痕。青
山內外有白雲,白雲飛去青山在。我有一片心,無人共我說。願風吹散雲,訴與
天邊月。相彈尚未終,淚滴冰弦斷。人道湘江深,不抵相思半。

  文新彈罷,春暉愕然道:「怪哉,斯何謂歟?」文新笑問:「何故?」春暉
道:「適所鼓《湘妃怨》也。聆子之音,負方得宜,緊而不亂,慢而不斷,恰如
水中之明月,難以捉摸,技至此神妙極矣。但和中帶哀,感憤抑鬱,若有憂患,
我是聞聲而錯愕也。」

  文新改容,笑對曰:「小姐能審音至此乎。」春暉道:「妾亦試操一曲,求
改。」隨即換轉坐來,叮噹婉轉,慢調七弦,彈入正曲。其詞曰:

  萬分鹹亨兮,春風徐飄,金穀如綺兮,萬卉天嬌。花欣欣兮鳥舌輕詢,陽春
之佳麗兮,宜人事之逍遙。或命輕車,或棹仙舡,茶鐺黃碗,荒脯香醪,一飯一
石,擲六呼麼,盡今宵之逸興,奚遑討人來朝。

  春暉彈罷。文新道:「此乃《賀若曲》也。其取音圓而不方,緩而不急,如
空穀流鶯,其喉婉轉,巧弄如簧,聲音之妙,至此神化矣。然彈實宮音而調暗流
於角,清中帶和,和中藏哀,其亦有憂患將及者何歟?」春暉道:「妄自數日來,
神魂不寧,舉止若錯,不意其音之反常也。」文新道:「賤妾妄談,未足據信。」

  彼此談說投機,自晚飯後,直至三鼓,方才言倦。當夜另設一榻,在春暉床
前,相去二尺許。臥了又談,竟通宵不寐。看看天曙,披衣坐起,忽見她的養娘
一路哭哭啼啼跑上閣來道:「小姐不好了,老爺不知為著何事?朝廷差官下來,
將前後門圍得鐵桶相似,一個也走不出去。」

  春暉、文新盡吃一驚,一齊走下閣來,和老夫人哭著一堆。頃刻差官捧聖旨,
霍公跪接。差官宣讀詔書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公而忘家,誠百工之義,捐身為國,乃輔弼之忱。咨
爾兵部尚書霍遠,不思世沐皇恩,乃敢與妖黨李渥、邵玉等為朋,無君實甚。今
特著錦衣衛官行拿,凡屬連身骨肉,不論男女,盡解來京,毋忽。

  宣詔已畢,霍公方曉得是因邵玉株連的。校尉與知府入府查明親屬,霍西元
嗣,只有春暉一女,使女文新和小桃兩個,共男女五人。因霍公夫婦說:「文新
不是他家屬。」那校尉反疑她是親女,不許釋放,將名單竟寫為親女兩個。點名
家屬,霍公換了青衣小帽,夫人輩亦盡改裝,哭出堂前。

  霍公安慰道:「我自揣無罪,到京自有分辨,你們不用啼哭。只個文新是黃
家外甥的人,如何連累她?」再三央求府尊。府尊替霍公轉求校尉,又送他千兩
程儀。那校尉因是前兩番拿人不著,受過大累,今番決不容情,只是催他上船。

  黃公夫婦知這個消息,和翠樓、玉娘四乘轎子,趕到船邊。正校尉官在府堂
吃酒未回,副的在船後巡察,不容四人近船。黃公急差人到家拿一百兩銀子送他,
才許他到船邊相見。黃公與霍公講話,夫人與霍夫人講話。玉娘、翠樓一見文新
淚出痛腸,三人哭做一堆,連春暉也是相向而哭。忽聽船上傳說:「差官將要下
船,你們眾人快快回去。」

  文新道:「小姐放心回去,我此去不過半年,自然無事回來。」又對翠樓道:
「翠姐保重,還要你勸勸小姐寬心,不消太悲,後會有期。」春暉向玉娘道:
「姐姐請回,不必過哀。但文新此去,自然設法護送她回來。」玉娘又悲痛起來
不表。再言差官已到,大家乘了轎子匆匆別去。

  後來未知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掩樓房喜生貴子 遭毒棒氣死憨郎

  卻說玉娘別了文新,回到家中。黃公夫婦見女兒為文新不樂,恐怕她苦壞身
子,和夫人勸慰了一番,吩咐翠樓好生服侍小姐,又叫一個小丫頭巧兒,撥她上
樓去用。玉娘悶悶的和翠樓上樓,到了房中,吞聲吐氣。

  日復一日,玉娘忽然起個噁心咽酸毛病起來。翠樓也是這樣光景。不覺過了
三個月,經水不曾見來,腹中漸覺有物,翠樓私對玉娘道:「奴與小姐是一樣病
症,像是懷孕的意思。」玉娘吃了一驚道:「若依你說,這如何是好?」翠樓道:
「事已至此,亦無奈何,只細細的商量一個長遠之策罷了。」

  玉娘左思右想,不得長策。又過了三個月,已是六個月胎光景。翠樓道:
「我兩個如今不便見人了,不若對老夫人說,小姐要編成一部古今女史,有好一
程工夫,將樓房改了關房,我兩個坐了關,用心編這部書。老姥叫她在外拿粥飯,
單放巧兒在關板上傳遞東西,其餘一概杜絕往來,待分娩後,再作區處。」玉娘
道:「有理。」就去對夫人說了,叫了木匠,將樓門鎖斷,兩人在內吟詩、歎詠。

  倏忽之間,到了八月十五夜,玉娘一陣腹痛,竟生下一個孩子來,卻不啼哭。

  翠樓曾見過這樁事,頗曉得,粗粗收拾。到了十九夜,翠樓也一陣腹痛,連
忙起身坐地,也生一個孩子,亦不啼哭。玉娘幫她收拾,改些小衣,大家穿好。

  過了幾日,玉娘見兩個孩子,俱不啼哭,因問翠樓道:「莫非兩個俱是啞子?」

  翠樓道:「這也未必。或者上天憫邵郎這點骨血,不放他啼哭,萬一啼哭起
來,弄出破綻,不但絕了倆孩子性命,連我兩人也未必得生,這是上天保佑處,
也未可知。」玉娘點頭,半信半疑。

  過了半月,兩個孩子,竟像周歲的,俱生得眉清目秀,只會笑,不會哭。玉
娘、翠樓抱他當作異寶,放在一個烘籃裏,不時抱他戲弄,不在話下。

  卻說玉娘哥子,雖是一個憨郎,卻也曉得貪色,平時思想,翠樓美貌,無處
下手。這一晚走到樓上,在關門邊將手輕輕的推起,拿下半截板。這也是合當有
事,翠樓這一次偶然忘記閂得,被他推起來,如狗爬一般,鑽入來了。

  一望無人,輕輕走入房裏,直到床前,聽翠樓在隔壁房裏與玉娘說話,憨郎
就去揭開帳子,坐在床沿上,取起那枕頭來,兩手抱著叫聲道:「我的翠樓乖乖,
好個風流枕也,我若得與翠樓乖乖同眠此枕,豈不是天大的福氣。」

  正要放下枕頭,忽聽得床裏邊隱隱有鼻息之聲,嚇得那呆子渾身冷汗。大著
膽定睛一看,見一個烘籃內,有小孩子兩個睡在裏面,呆子方才放下心來。自想
道,「這妖怪東西,我平日戲她,她不肯,今她私偷漢子,偷生一對淫種在這裏。

  如今我將這贓物拿去,然後好害她,那時把柄在我,不怕她不肯了。「

  遂而手掇了這籃兒走出房來,無人知道。來到關門口,推起下麵木板,先放
出籃子去了,然後呆子縮身出來,下了樓梯。不敢回自己房裏去,恐怕妻子不容
此孩子,直走到後門,一個家人陸德門首。敲他的門時,陸德不在家,他的老婆
米氏聽見敲門,問:「是哪個?」外面應聲:「是小主人。要一件東西寄你處。」

  朱氏把門開了,只見黃鉞掇一個籃子,與她說道:「千金的寶貝在此,你好
好替我藏著,不許對別人說。若說了,要打你三百皮鞭。」說罷,飛跑去了。朱
氏聽了這話不解其故,關了門,拿那籃子到燈前一看,卻是兩個雪白的孩子。朱
氏想道:「這呆子,何處拿來?又教我替他收藏,且不說出。」只得把籃兒放在
床裏。睡了不提。

  卻說黃鉞寄好娃子,以為得計,就複來樓上。才過老夫人房後,不料有一個
使女在橫頭走出,見黑暗中有人走過,使叫喊「有賊。」那呆子膽小,嚇得慌了,
被門檻一跤,跌倒在地。驚動了老夫人,並三、四個婦女,點燈來照,見不是賊,
卻是小主人跌倒在地,兩手抱頭,又不敢叫痛。老夫人見了,大罵道:「你這畜
生,這般時候不去房裏睡覺,卻在這裏怎的?我去與老爺說知,打你個半死。」

  那呆子,敢怒而不敢言,勉強爬起,忍了痛,走到自己房裏去了。

  卻說翠樓與玉娘閒談,忽想起把乳與娃子吃,走到下房,揭帳子吃了一驚,
卻不見籃兒了。移燈到床背後及床底下,並沒個影兒,忙走來向玉娘說道:「小
姐,兩個孩子哪里去了?」玉娘即同翠樓到下房來,掀天倒地,並沒有個影兒。

  玉娘嚇得呆了,解說不出,又問巧兒:「曾有甚人到樓上來麼?」巧兒、老
姥說:「不曾見有人上樓來。」玉娘急得沒主意,只是流淚。翠樓寬慰道:「小
姐放心,萬一有些話說,我自去承認,小姐只推不知便了。」玉娘又思起文新,
愈加悲傷不提。

  卻說黃鉞當晚回房,睡在床上,思想翠樓:「當頭在我手裏,不怕她不肯。

  若我突然而去,彼不知就裏,必叫喊起來,又要受我老娘的氣,不若明日寫
一封書與她講明,然後我走去,便好抱住取樂。「算計已定,及天微明,便爬起
來到書房裏磨得濃墨,蘸得筆飽,寫了一句,改了半句,寫了兩句,又改一句。

  磨了半錠墨,然後卻寫成道:

  儂一向愛卿之至哉,甚欲一了芳情者,而不竹卿之肯也,故儂之相思病已法
幾百遭。於今幸天上落來兩個妙物,在吾手裏,乃實卿之所以大笑話也,而今不
怕你不肯,不然儂就要出秀起來。你便了不得,了不得。今夜黃昏要到樓上,與
你一樂也,卿可寫一字來約我,要緊要謹。

  寫完了,念一念,拍手笑道:「好個情書,今夜不怕她不約我去快活一遭。」

  將書折好,又想:「要誰人拿去方好?」忽然想到巧兒:「使她拿去,便神
不知鬼不覺。」遂欣欣將書信藏在袖內,走到房中,見渾家張氏還睡在床上。便
去推開內門,偷了兩、三把炒米並三、四個薄餅袖好了,步出房門走到老夫人房
前。

  恰好巧兒掇浴桶出來,黃鉞扯她到半邊去,袖裏摸出兩樣點心與她,又把那
幅字交她寄與翠姐,說大相公親自拿來,叫她不要與小姐看見,就要討回音。

  巧兒欣然領諾了,收在胸前,去倒了浴桶,走到樓下,將關門敲了兩下。翠
樓在內問:「是哪個?」巧兒聽是翠樓聲音,便叫道:「翠姐,我是巧兒,有一
件物要與你的。」翠樓疑是老夫人拿什麼物來,忙開了門。只見巧兒拿一方紙送
來,說:「是大相公送你的,就要討回音,叫你不要對小姐說。」忽見小姐來到,
巧兒縮住了口,急急走下去。

  翠樓關好門,和玉娘轉到房中,遂將巧兒話說了。就拆開那折紙來看,果然
是黃鉞的手跡。見他文理可笑,白字連篇,字跡怪劣,又好笑,又好氣。翠樓道:
「若據此字中間說,天上落下兩個妙物,顯然是兩個孩兒在他處了,不知是神、
鬼吸去的,還是呆子暗地裏竊去的。」

  玉娘對翠樓道:「必是他思想你,闖上樓來,我和你在這裏講話,無人照管,
被他摸到床上,私自將籃兒掇了去。」

  翠樓想了一想,跌足道:「是了,是了。我昨晚叫巧兒拿浴桶出來,因要與
小姐說話,心慌忘記關了下邊關板,直到尋了這孩兒,走到關邊,方才曉得,把
門閂還推在上邊,未曾放下。這一定是呆子偷去了。」玉娘道:「如今必設一個
良策回答他,不順不逆,作個緩兵之計。」

  翠樓沉思了兩刻,對玉娘道:「他如今要我回話,不若假意騙他來說話,套
他這兩件物事在何處,到那時我再作計較待他何如?」玉娘道:「這個主意甚妙。」

  翠樓遂去到關前,叫巧兒來說:「你可悄悄回復大相公說,我已曉了。等到
今晚黃昏後,可先到關口來等候,我瞞著小姐出來見面,與他說話。」巧兒聽了,
應聲:「曉得」,就去找黃鉞,把翠樓的話一一說了,呆子大喜。

  到了黃昏後,便約會巧兒走到樓上來,咳嗽一聲,將手就輕輕在板上敲了一
下,玉娘兩個已自曉得。翠樓近來,問:「是哪個?」黃鉞聽是翠樓聲音,即應
道:「翠姐,是小生。」翠樓便開了上半截關門,露出粉面。黃鉞見了,就魂不
附體,便唱了一個大喏,笑道:「翠卿,施禮。」

  翠樓搖手道:「低聲,恐小姐聽見,不大穩便。我問你,日間寫的字,你是
怎麼說?」黃鉞笑道:「是要與你這樣,這樣。」將兩手作個勢兒與她看。翠樓
紅了臉,低低應道:「你若要和我相好,須把實話對我說,我便依你。」

  黃鉞道:「我的娘,你要我嘔出心肚與你看,也是肯的。」翠樓道:「你字
中說:」天上落下來兩個妙物。『是甚東西?如今現在何處?「黃鉞笑道:」妙
物就是你的兩位令郎,昨夜被我悄悄拿出去,寄在陸德房裏。我思量你短事在我
手裏,不怕你不肯,故大膽寫字對你說。此是實話,若一字欺你,便生碗大療瘡
在口裏。「

  翠樓見他口供是實,遂哄他道:「好哥哥,你既不欺我,難道我好欺你?只
是今夜要我伴你,不能和你作事,待明夜罷。」黃鉞就急起來,正欲說話,正聽
裏面高叫:「翠樓哪里去了?」翠樓忙應道:「來了。」便搖手叫黃鉞下樓去,
閉了關門進去了。急得那呆子眼中爆出火來,只是無可奈何了,悶悶的便自歸房
去了。

  再說翠樓走到房裏,玉娘道:「方才之言,我已句句聽了。為今之計,怎生
發付他?」翠樓道:「我有個毒計在此,管教這呆子吃虧。」玉娘道:「你有什
麼好計?」

  翠樓道:「小孩子不在這裏,正好賴他。今夜我和你就把他的字拿出來,就
送到老夫人處。若明晚來時,小姐喝聲有賊,待我先約定夫人房裏幾個蠻丫頭,
捉住了他,奉承他一頓老拳。」

  小姐笑道:「說得有理。」遂開了關門,走下樓來,到夫人房裏。玉娘兩眼
流淚,將哥哥要強奸翠樓的緣由一一說了,又把這幅字呈母親觀看。

  老夫人看過道:「這個畜生,你老父不知造了甚孽,生下這個不肖兒子。」

  翠樓又哭道:「我家大相公現弄得兩個孩子,寄在陸德房裏,若翠樓不從,
便要把孩子推在我名下。我想此事倘揚出去,不但翠樓受屈,連小姐的聲名也不
好了。」

  夫人道:「呆妮子,小姐與你的名節,哪個不曉得,我自然有個曲直。」又
對玉娘道:「這呆子,作這等勾當。幸喜你父親不在家裏,他若知道了,可不氣
死。

  你今且上樓安寢,待明夜這呆子到那裏,你便叫喊起來,我隨即喚這些婦女
拿住了,打他半死,出你胸中之氣。「玉娘謝了夫人,和翠樓回樓上去。

  到了次日初更時候,黃鉞來到關門,把門推動。玉娘對翠樓道:「想是他來
了。你去看他,他若無狀,待我叫喊起來。」翠樓走到關門口,問了來歷,知是
那黃鉞,便應道:「你在外少等些時,待小姐睡了,我就來喚你。」

  黃鉞又等了一回,不見動靜,去推那板時,還喜不曾閉,便捱身入去。忽被
椅子一絆,跌倒在樓上了。玉娘喊道:「有賊在此。」樓下老姥、巧兒報知夫人。

  夫人領了養娘、使女,各掌棒槌,趕上關去。見關門下有人鑽出來,各舉棒
槌打去。黃鉞熬不起,跌了下去,半個身子在門內,半個身子在門外,門內翠樓、
玉娘拿著木棍亂打,門外又被眾丫頭亂打。黃鉞大喊道:「是我!不是賊!」

  眾婦女聽了,方知是小主人,才不敢打。老夫人大罵一場,倒是玉娘勸解,
方才放他回去。眾人也各各回房。那呆子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不知明日又做出
甚麼事來。

  欲知後事,再聽下回分解。




作为一个历经岁月的成熟的已婚女人,她不能杀人越货抢钱放火,也不喜欢嚼舌告密陞官发财,不能裸奔,不能骂人,不能打架,要想做点坏事,便只剩下偷情了……
2016-5-26 04: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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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回 高大尹妙計憐才 癡公子弄巧成拙

  卻說黃鉞那晚被翠樓設計打得遍身疼痛,悶悶回到書房,氣得一夜不曾合眼,
思量要出這場恨氣,千思萬想,無法可設。忽然想道:「本府知府,是我丈人門
生,平素極有膽量,最善於斷事。明日我去擊起鼓來,叫他拿這般潑婦到官,拶
的拶,打的打,那時我母親卻護她不得。可不出俺胸中之氣了?」

  到了次日起來,就乘轎到府堂。此時正發頭梆,那黃鉞便將堂鼓連敲,嚇得
眾役不知黃公子為著甚事。那賀知府在私衙聽見堂鼓亂敲,想是緊急事情,遂傳
鼓升堂。眾衙役吆喝一聲,黃鉞叫屈起來。知府問是何人?衙役稟道:「是吏部
黃尚書的公子。」知府聽了,叫請相公。黃鉞走到面前,舉止失儀,言語失節。

  知府問道:「黃兄有何見教?」黃鉞道:「是被家人、婦女打了。」知府道:
「家人、侍女,怎敢打家主?」黃鉞道:「是借家母的勢來打我的。」

  知府聽了呵呵笑道:「尊太夫人豈不知道理,好教家人、婦女毆打公子?其
中必有緣故。須要說個明白。」黃鉞道:「因一個潑丫環翠樓,私養漢子,被我
拿住她的私孩,她竟不肯伏罪,反刁唆母親領了一班惡婦,各執棒槌,把我打個
半死。要求老公祖替我拿來治罪。」知府搖首道:「難處,難處。翠樓既是尊太
夫人之婢,只該求太夫人以家法治之才是,下官怎好拿她?勸兄息怒,家庭之間,
忍耐些罷了。」

  黃鉞聽了這話,不覺挺起憨來了,說道:「老公祖差矣。朝廷叫你來做官,
要治民間不平之事。我家翠樓這丫環,偷外漢不肯偷家漢,我受了她的恨氣,母
親又替她作主。所以來求你,你又說她是夫人之婢,不好拿她,我便是我母親養
的,不好惹她。難道你也是我母親養的,不敢去惹她?」

  這知府見他一派癡話來衝撞自己,沒了官府體面,想他是我老師的女婿,不
好發作他,便自起身退堂去了,在後堂寫個小票兒:為毆辱家主事,到嘉興府秀
水縣速拿黃尚書家婢翠樓,與家主黃鉞究報。差人發到縣裏去。

  黃鉞還在堂上罵道:「你這沒用的太爺,做什麼官?偷漢事也不敢問,只好
會吃飯罷了。」恰好拿簽票的差人出來,說道:「黃公子不須作惱,太爺已出票
到縣裏太爺,替你拿人責治了。且請回家伺候。」就把票與公子看了。黃鉞遂回
嗔作喜道:「這老賀還是會做官。」就上轎回去。

  且說府裏差人拿了票,到秀水縣來,正值高知縣坐堂,便當堂投進。高知縣
看了票子,暗想:「賀大人好笑得緊,這個光頭票子,又無詞狀情由,叫我如何
好去黃府拿人?但上司之命,不得不依。我今且拘她來看是甚事。」就簽了硃票,
差個公人到黃府中去拿人,限立刻解到。

  差人領票走出堂來,暗想:「黃府的人如何好去拿?她況又是女犯,這事怎
麼處。且女犯叫翠樓,就是黃府中出名的翠娘,極會作詩,是四方聞名的女史,
誰好去拘她。如今只好設個巧計,喚一頂轎子,約一個夥計同到黃府,假說是太
爺內子,說是奶奶、小姐慕她才名,今日特差人請到私衙相敘,半日就送回府。

  黃府曉得太爺是個風烈的,敢不從命?騙出來時,送到官府,就由他處置便
了。「

  當時便叫了小轎,同了夥計望黃府來。到得門首,門公人便問:「是什麼事?

  老爺在東莊未回。「差人道:」不消你老爺在家。我們兩人是縣裏太爺差來
的,因太爺、奶奶、小姐,一向慕貴府翠娘的詩名,今日奶奶生辰,備得有酒在
衙裏,特差我兩個押轎來,請翠娘到私衙和奶奶相敘一敘,立刻要等回話。煩你
進去稟老夫人一聲。「

  原來這高知縣名成璧,系揚州人,新中進土,一文錢也不貪,為官清正,不
奉權責,問事如神,所以滿縣縉紳,無一個敢慢他。門公進去傳報老夫人,夫人
就親到樓上與玉娘、翠樓商議。兩人都委決不下。老夫人道:「高知縣是有名的
好官,他奶奶一團好意,特來相請,怎麼好卻她?還著翠樓去相敘半日回來才是。」

  玉娘就令翠樓打扮齊整,送她出後堂。吩咐老門公跟轎送去。翠樓上了轎,
立刻抬到縣前。高知縣還未退堂,差人同夥計商量道:「如今且叫轎子放在這裏,
我先進去把方才騙來的話稟明瞭,看官府如何口氣,然後帶進去。」夥計道:
「有理。」

  遂叫轎子歇在縣前,即飛跑進去,把去跡來蹤,直對高公稟明瞭。高公道:
「你們做得是,待我進後堂時,你帶她到私衙裏來。」差人領命出來,安慰了翠
娘。

  少停大尹退堂,差人就催轎夫抬到後堂,請翠樓下轎,遂引入私衙,差人退
出,門便掩了。翠樓眼見高公端坐在上面,只得跪下叩頭。

  高公叫她起來,翠樓平身立下。高公舉目看了,果真好個女子,不但儀容嬌
冶,而且體態幽閒。又想她的才學,真是世間難得這樣女子。

  但府裏差人說:「她小主人訴與賀太爺有私養孩兒之說。」

  可惜是個失節婦人。我今日把好話叩出真情,再作道理。便問道:「你是翠
樓麼?」「翠樓道:婢子正是。」

  高公道:「你家大相公黃鉞,今早在賀太爺那裏,說你私養兩個孩兒,被他
弄住,你反攛掇老夫人和一班家人、使女毆打他一頓。故賀太爺聽了大怒,說:
『天下有這等可恨之事。』

  定要拿你究出姦夫,連那孩子,立時置之死地,特委本縣追究真情。

  但本縣性雖熱心若菩提,生平最重文字。我在這裏為官三載,也曾聞你的才
名、你的詩,不期你今日做出這樣事來,豈不是白璧之玷,吾恐悔之晚矣。

  你的聲名為重,如今到了本縣面前,不起公堂之上,招出情由,不但你一身
難保,還要究及他們,這兩個孩子也不得所了。那時縱欲為你,也顧你不得了。

  我今吩咐衙役,只說我奶奶小姐請你赴席論文,是要問你個實情衷曲。你快
快對我明白說,我先為你商量計策;你若一字含糊,便到噬臍無及了。「

  翠樓見高公說了這個田地,便毛骨悚然,倒也感激高公。事到其間,也顧不
得羞恥,只得跪下叩頭,先謝了他,然後把那十州始末根由,與生那孩子不哭的
緣故,盡情說了一遍,又叩頭道:「求天恩老爺保全小婢母子,為邵生留得此一
脈,實萬世再生之德。」說罷大哭。

  高公見她已吐真情,就叫她起來道:「據你所說,邵十州是邵卞嘉之子,有
什麼為證?」翠樓向懷中取出十州做的那首雪詩來呈上。

  高公看了,果然是他筆跡。便對翠樓道:「這邵生是我故人之子,只為奸佞
害他,逃跡在外。不想他的姻緣,卻在你身上。今日雖不知他前去的下落,且喜
他已有個子嗣,我也替他歡喜。我如今且打發你回去,明日我到你府中,按問此
事,你只白賴個全無,我自婉轉周旋你罷了。」

  翠樓叩謝。高公立刻傳到原差,討轎打發回去。

  到了次日,高公喚齊衙役,帶了許多刑具,到黃府中廳裏坐下。擺了案桌,
一班皂快分列兩旁,嚇得黃府中家人,不知何事?齊上來打聽。高公吩咐請大相
公出來講話,家人報知黃鉞。黃鉞便來相見,分賓主坐定。高公道:「昨夜府尊
大人發下一票,卻是兄臺之事。

  據票上所開女犯翠樓,下官聞是令妹之婢,不便拘得,且與兄有主僕之分,
更不便一齊同審,昨已先喚她到內衙面訊一番。她口硬似鐵,說並無此情。學生
今日特造尊府,再喚她出來與兄面質,便好定罪,申報府尊了。「

  黃鉞就著人叫翠樓出來。老夫人聽報這些情由,大罵黃鉞,歎氣連聲。翠樓
換了青衣,步出外廳。高公對黃鉞道:「無事相干,兄與下官是個賓主;有事牽
涉到下官,待兄便同子民。今日王府所在,曲直攸分,罪不在翠樓便歸之兄,還
須便服來聽審。」

  黃鉞聽了,連忙脫下公服,穿了青衣。高公叫翠樓近前,喝問道:「據你小
主人訴說你私養孩兒,你好好直講上來,是與誰有奸而生的,免受刑罰。」翠樓
跪下訴道:「老爺在上,容小婢訴個衷情,死亦瞑目。婢子是自幼服侍小姐的。

  家小姐性耽黃卷,朝夕攻書。婢子洗硯磨墨之暇,亦常吟詠詩賦相陪小姐,
惟重關雎之化,豈敢欣鄭衛之風。況家主、夫人治家嚴肅,後堂之內,只有中旬
婦女往來,並無三尺之童出入。

  小姐的臥樓,在老夫人房後,一出一入,必由夫人房內經過。況樓牆插天,
飛鳥難入,梁間室上之行,胡為乎來者俞?老爺但問合府男、女、大、小家人。
婢子之言,若虛一字,甘服上刑。「

  此時眾家人等不少俱在旁邊。高公都喚來問道:「你們俱是黃府家人,還有
外人?」眾人齊跪下稟道:「小的們都是家人。」高公道:「方才翠樓之言,果
是真的?還有疵瑕麼?」眾人齊稟道:「家老夫人治家嚴肅,方才所言,是字字
真的。」高公道:「即是真的,你們下去。」

  又叫翠樓上前問道:「據你方才所言,又據眾人證你的話,你竟像冰清玉潔
毫無粗心了。但你小主人與你有甚冤仇,忽然起的個無風之波,來誣陷你?且據
他說:」有兩個孩子為證。『你若全無此事,這孩子是何處來的?你還要說個明
白,若有半字含糊,我就要用刑了。「

  翠樓又訴道:「老爺不問及此,婢子也不敢言,但家相公深恨婢子之意,有
個緣故。」便將去年調戲她的情由,她把水潑濕了黃鉞長面衣服,及前夜叫巧兒
送書來,晚上私到樓上,被老夫人到來打了一頓情節,細細說訴。又道:「若說
孩子二字,是男是女?是黑是白?多長多大?今在何處?老爺自問相公,委曲便
知,婢子毫不知影響。」

  訴說罷,便將黃鉞寫來的字呈上。門子接來,送上案前,高公取來念時,白
字連篇,文理不通,不覺笑道:「這也是千古一書了。」遂叫翠樓下去,喚黃鉞
上來問道:「這書是你親筆不消說了。」羞得黃鉞慚愧無地。

  高公便作色道:「你是二品公郎,祖父書香一脈,不想去跳躍龍門,卻思量
竊玉偷香,豈是個道理?我且問你,這孩子今在哪里?」黃鉞道:「在家人陸德
的妻子朱氏處。」高公便差人到陸德家裏取那孩子,連朱氏喚來。

  俄頃間,差人取了籃兒,連朱氏帶到案前。高公命掇那孩子,直到座旁放下。

  站起身來,把那孩子細細一看,說:「這倒好一對清秀孩子,像有兩歲了。」

  暗暗將一個小包兒藏在孩子身邊,竟沒一人看見,就命差人掇下去了。吩咐
一個皂隸:「快去喚兩個少年乳母進來。」差人領命,不一時,喚到兩個養娘。

  高公道:「你去看那兩個孩子,像是幾歲的?」

  兩人看了一會兒,稟道:「這兩個孩子,像有兩歲了。」高公道:「可抱他
起來,驗是男是女?」兩個乳母各抱起一個來,解開袍裙看驗。忽見一個小包兒
落在地下,響了一聲。高公叫取起來看,是什麼物。差人忙拾起來遞上。解開著
時,卻是一股金釵,一錠銀子,一幅紅綾裹著,寫有幾行字在內。

  高公看了呵呵笑道:「原來是這個緣故。」就叫朱氏上來喝道:「你好好說
這孩子是何處來的?你丈夫知情也不知情?」朱氏稟道:「爺爺,丈夫向不在家,
連小婦人也不曉得來歷,是大相公拿來寄放的。」高公道:「胡說。不是你與丈
夫兩個知情,大相公因何偏寄在你處?」

  叫皂隸:「拶起來。」才齊得指,把索一收,殺豬一般叫喊道:「爺爺,且
饒小婦人,待我直說了罷。」高公吩咐:「且松拶,待她招上來。」

  朱氏哭訴道:「小婦人初五日黃昏時候,因丈夫不在家,關門去睡。忽聽叩
門聲響,認是丈夫回來,開門看時,卻是家主大相公。手中掇這個籃兒,忙吩咐
小婦人,說一件寶貝在此,寄與你,好好看管,說罷就跑去了。小婦人不知緣故,
因怕大相公,只得掇到房裏。方才老爺來喚,實不知此孩兒是何處來的。如今相
公現在下邊,只求老爺問他便曉得,小婦人是冤枉。」

  高公又叫黃鉞上來問道:「朱氏說她不知情。我且問你,這娃子是何處來的
交付她呢?」黃鉞道:「是治晚生在翠樓樓上拿去寄與她的。」高公道:「你拿
這娃子時還有何人同見麼?」

  黃鉞道:「只有晚生一人,無有第二個。」高公道:「令妹樓上服侍的,除
翠樓外,還有何人?」黃鉞道:「還有一個老姥,一個十二、三歲的丫環巧兒。」

  高公也喚她倆到案前,將許多刑具放在她倆面前道:「你倆個只要直說,一
向在樓服侍小姐,曾見有這孩子不曾,若不明言,就要拶起來。嚇的兩個一齊哭
道:」是從沒有見得,也未曾聞有小兒啼哭。就是夫人房內,還有許多婦女在樓
行動,難道常瞞得?「

  那個高公要拶她倆起來,裏面老夫人房中趕出一、二十個婦女,都來替這老
姥、巧兒兩個叫屈,說她們都在樓上轉動,果是從未見有個影兒的。高公便叫且
放了拶,再喚黃鉞到案前道:「黃鉞,你這沒良心的,你只為要奸騙翠樓。她守
志不從,也是她一念貞潔,你卻興好奸謀計,不知在何處拾得這一個小孩子,卻
要移張公帽李公戴,如何移得去?若說這孩子在翠樓樓上取得時,你該在本處指
破她,才是奸真事實。

  縱然要取她出來,須要眼同一、二人說破,或是當時便交尊堂老夫人處,方
使翠樓無可推諉。若單據你說:『獨自拿去放在朱氏房裏。』

  焉知不是你在別處弄來之物,嫁禍與她?況且方才那孩子身邊,現有一幅有
字的紅紙和一股金釵、一錠銀子是實據的,你們不消推說別人了。「

  吩咐禮房:「恐黃公子認不出紙上言語,你可明讀一遍與他聽。」

  禮房高聲讀曰:

  男二人,年二歲,甲申年八月十五日戊時雙產,四方君子收留者,奉金釵一
股,白銀一兩。若得撫養成人,老幼並感。

  讀罷,高公複呼黃鉞近前叫聲道:「這兩個孩子,明明是你那迎主之惡的惡
奴陸德所為,不知在何處拾的此子,便與你商量,裝在翠樓名下,恐嚇成奸。翠
樓如何肯服?今該追那陸德出來一頓板子,敲死這惡奴。只是重究了他,便在你
面上不好意思。

  我如今全了你的體面,姑免追究他罷。你服也不服?若不服罪,我便立刻要
追陸德這奴才到案來。你起來,不怕你不招出和他同謀之情,究追他何處來這孩
子?那時我請你尊翁老大人回府,面告過了,把你與陸德都解到賀大人台下去,
枷號出來,以警將來。你若服罪,我便姑恕你罷。「

  那呆子自聽審這半日,已是膽都嚇碎了,且高公說要請他父親回來,再解到
府堂去,一發魂飛天外,不覺肯錯認個不是。乃言道:「這孩子其實是陸德路上
拾的歸來的了。凡事求老父母大人海涵。」高公方才放下臉道:「若是這般說,
學生只得從輕申複賀大人便了。」

  又喚朱氏上前道:「若論你丈夫迎主之惡,本該重究,既已懼罪預逃,姑免
究。念你既不知情,相公累你受害,這孩子籃內的銀子、金釵二件,是因你有幾
宵哺乳之恩,我賞你拿去。」朱氏叩頭作謝去了。

  又喚翠樓來道:「你相公雖要栽你,耐有主僕之分,你該正言相拒,或訴之
老爺、夫人治他才是,不合以水汙他衣裳,又同主母贈之以拳,似有犯上之罪。

  但你家主不應以路拾之兒,誣你肚中之物。皆非其道。我今看你老夫人分上,
不好難為你,你可到小主母那邊去請罪罷。「

  又喚衙役帶了那兩個孩兒回縣:「憐他是無母之兒,喚兩個養娘,每人給工
銀十兩撫養他。」斷罷,上轎回去了。黃府中男婦和一郡百姓,沒一個不稱他斷
得明白。翠樓上去,到得樓上,和玉娘感激高公這般曲全,又不明白孩子身邊帶
的字和兩件物事,不知從哪里來的?一時悲喜交集。悲的是邵郎信杳,孩兒又離
去;喜的是孩兒去了,脫了禍胎,且在高公處,所得依了。

  惟有黃鉞肚裏又氣、又惱、又羞。明明兩個孩子在樓上拿下來,情真犯實,
卻反變出許多不明白的事來,倒屈認自己做出的惡名。一則恐怕父親回來得知了
見責,二則又怕妻子埋怨嘲笑,只得悶悶的叫一個小童隨了,帶幾兩銀子,躲在
城外一個草庵中住了三個月,方敢回家。

  自此兩個孩子,竟在高公衙撫養。玉娘、翠樓在樓上思念邵郎,未知在霍小
姐處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霍孝女途中跨鳳 老忠臣白日歸天

  卻說霍公為奸臣陷害,家眷都被帶進京,連文新也被差官認作他女兒,同春
暉小姐一路起解,只帶家人霍忠同行。那春暉小姐見老親被圄,愁顏不改,只恨
自己不是個男子,何以替得父難。所以一路行來,食不甘味,寢不安席,就是與
文新極相愛契,也不曾與他笑話。

  霍公在船上偶然感了風寒,睡了五、六日,她夜衣不解帶,烹茶煎藥,在床
前伺候,聽霍公咳嗽聲響,便問父親可要湯水,執壺斟上。霍公見了,心上過意
不去,對她道:「我兒,這樣寒天深夜,卻為我有病恙,你在此吃苦,你早些去
睡罷。」春暉道:「爹爹寬心安寢,孩兒自睡去罷。」

  小姐雖如此答應,仍舊不與霍公稱道,悄悄的和衣瞌在桌上,將燈藏過,才
一聞床上有些動靜,便起來問父親,可要什麼。如此五夜。第六日,霍公痊癒了,
她方才解帶安寢。又行了幾日,看看行到河南交界,將要起陸路。霍公那晚睡到
半夜,忽夢見一青袍角帶官員,直至床前,手執一揭帖跪下稟道:

  「小神乃本境土地,上帝因公一生忠直,今特授公為天下都城隍,後日丑時
時分便有官吏來接,前任是吏部侍郎邵爺隸此職,今已任滿,轉生九天巡行使者,
專等明公交待,故先差小神來報。」

  霍公聽了,駭然問他:「邵公是何人?」那官員道:「他現有令孫大貴人在
尊舟,詢彼自知。」遂告辭去了。霍公醒來,卻是一夢,殘燈未滅,手中還執有
他稟帖,披衣起來看時,是素黃紙一折,並無字跡,心中大駭。

  等到天明起來,夫人、小姐、文新、小桃,都在前,霍公對夫人道:「你夫
居官三十年,幸喜無負朝廷。今陽數已絕,明日便當永訣。」又對春暉道:「我
兒今年長成一十六歲,因你才貌雙全,難於擇婿,未蔔東床。我今不及見你牽紅
繡綢,奈何?」春暉道:「爹爹長途珍重,今日為何忽講這個田地?」

  霍公便將昨夜夢中之事,述於夫人、小姐聽了。春暉道:「爹爹夢寐之事,
必未可信。」霍公道:「我一生正直無私,鬼神乃有欺我之事?現據有票揭在此。」

  把夢裏接著那黃紙條看了,大家毛骨悚然。霍公道:「我倒忘記了,據夢中
神道之言,我代前任尊神是吏部少宰邵公,他有個令孫現在我舟中。這話不可解,
難道新姐就是邵公的令孫不成?」

  便喚文新近前問道:「我曉得你在我舍甥那邊,卻不知得你來蹤去跡。我想
神道所言邵公者,只有長安集賢村少宰公,他令郎邵卞嘉,與我是通家兄弟。卞
嘉只有一個令郎,諱十州,自八、九歲上,我曾在他府視見,曉得他並無姊妹。

  難道就是你不成?你可實對我說個明白。「文新跪下道:」老恩伯在上,小
子便是邵十州。「霍公吃了一驚,拉他起來道:」賢侄為何至此?「十州就把從
前及改裝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大家俱驚得呆了。春暉聽文新說是男子,就閃開
半邊去了。

  霍公沉吟半晌,忽然笑道:「這也是天作之合了。」便對夫人道:「我看邵
生一表非凡,兼又青年博學,蟾桂高枝,我意欲把女兒配他,未知夫人心下如何?」

  老夫人道:「這事只憑相公主意。」霍公取曆日來看,恰好今日是個黃道吉
日。

  因說道:「昨日莫知縣送有酒席一桌,還是未動,今晚就作新人合巹之席罷。」

  命小桃請小姐出來。

  小桃進去,請了兩次,方才出來。夫人道:「我兒,你爹爹有命,把你配合
邵郎。這也是個佳偶,今晚就是花燭之夕了。」春暉低低答道:「終身之事,自
憑爹爹、母親做主,但有兩件不便之事,孩兒未敢從命。」霍公道:「有甚不敢?」

  春暉道:「邵郎若無改裝相隨這個緣故到也罷了,只是他一向男扮女裝,追
隨至此,今日忽然締婚,變女為男,恐被外人談論,女孩兒倒是無絲有線了。第
二件,爹爹遭難之秋,孩兒正寢食不安之際,況爹爹說:『明日是仙道之期。』
若果為真,正人丁築築苫魂,豈敢效於飛之愛。有此兩件不妥,是以孩兒敢違大
人之命。」

  霍公道:「我兒,你說的話,雖是有理,但君子守紀,智者變遷。這邵生因
權奸當國,要害他全家性命,所以不得已改頭換面,屈曲依人,也是沒奈何做的,
休為狗偷之輩。且你冰玉清潔,志凜寒霜,誰人不曉得?今日作合,何用嫌疑。

  若說到我身後之事,不思新婚,雖是你的孝思,也須想我只生你一個,並無
兄弟,要看你成就終身之事,方才放心。你今日在我眼裏從了邵郎,可謂倡隨得
人,我就死也得瞑目。「

  春暉低首無言,走了進去。文新辭霍公道:「小侄蒙老恩伯厚情,非不感荷。

  但小侄雙親久違,且在觸藩之日,不告而娶,益深不幸,還求老恩伯再擇高
門為妥。「霍公笑道:」賢侄不須謙遜,我和你今日兩家俱值患難之秋,不必拘
拘禮節。成親之後,且慢更改面目,私盡夫婦之道,陽仍姊妹之稱,少不得老夫
歸天之後,候旨定奪家屬,那時有事無事,賢婿相時度勢而行。「

  說話之間,漸漸日墜西山。霍公催促夫人代女兒妝束,讓後艙房與她做了新
婚,自己移房來中艙鋪下。吉時將近,點上兩支高炬,小桃擁簇小姐出來。此時
文新也換了霍公的青圓領公服、皂靴。兩個新人,燈光之下,照耀如天仙相似。

  先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之位,然後拜了霍公夫婦,雙雙攜手同入洞房。小
桃自己擺下那桌酒在後艙。文新換去公服,入席飲酒,雖是相熟面孔,也未免裝
腔作樣,只是略坐飲了幾杯,吃了些飯。小桃收了酒菜,淨桌子,帶上門,就出
去了。

  文新勾了春暉香肩,雙雙坐於床沿上。文新先脫了袍服來代春暉解衣,春暉
再三推阻,被文新強按住,松了渾身上下紐扣,抱入衾中,又除了小衣。

  春暉道:「奴此身總屬於君,但是我父母在患難之中,兒女無偷安之事,巫
峽行雲,請俟異日。」文新道:「小姐之言固是。只是夫婦乃百年之大事,一夕
伊始,終身永賴,若是今宵錯過了良時,反為不美。日間尊翁大人對小姐講的,
難道小姐就忘記了?」

  春暉被纏不過,只得順從,行夫婦之禮,自不必說。若論文新完婚,此次是
初出茅廬第一功;而論征進,乃是三出祁山。蓋前在玉娘,乃暗渡陳倉,此則明
修棧道。相抱睡去,不覺紅日已升。

  二人起來,霍公將家事寫明細賬一幅,交與文新夫婦訖。下午便設一席酒,
四人坐下,先對夫人說了幾句永別的話,又安慰夫婦,更喚老家人霍忠進來,吩
咐善事主母與小姐。

  遂命燒湯沐浴,換了衣服,寫就一道遺表,望北拜謝了朝廷,向南拜過了祖
宗,然後開艙請校尉官進來相見。

  霍公道:「下官致仕在家,蒙聖恩下逮,待罪來此,今呈上帝宣召老夫為天
下都城隍之職,定與即夜丑時赴任,不及面見天子了。茲有遺表一道,煩天使帶
上,轉達天朝。老夫乏嗣,止此二女,老荊和婢子,一概感煩大人垂青,就此永
別。」

  那校尉聽了這話,恐怕他暗服毒尋死,倒用心防變,緊貼得霍公坐船,伺候
霍公動靜。

  且說霍公自送了天使出去,遣開夫人、小姐輩,靜坐前房。到得半夜,見車
馬役從紛紛來接,便閉眼上轎而去。老夫人和春暉、文新、小桃四人,聞得前艙
一陣香氣逼人,忙開後艙門來看,霍公端坐瞑目去了。大家號陶大哭起來,外面
校尉官忙進來看驗,見霍公這樣死法,不勝駭異。

  忙倒身下拜,就賠五十兩銀子,著地方官員買一具沙板盛殮,又送二十兩銀
子,為紙帛之費。即委地方官員照管老夫人一只船,自星夜複命去了。

  春暉和文新堂前盡哀,夜不解帶,伴著霍公的靈,過了四十九日外,盧杞標
旨倒下,家屬流徙廣東潮州府安置。老夫人望北謝恩,遂即起身南來。行到瓜州,
文新與夫人商量道:「岳父之柩不便遠摯,不若暫寄此處山寺中,倘候有歸來日
期,帶回家中去,何如?」夫人與春暉道:「有理。」

  當晚,船在金山腳下。上去對寺僧說了,送了三十金謝儀,又蒙眾僧做了一
夜功德,抬放在一間絕淨的房裏。三人一齊拜辭霍公神位,痛哭一場。文新又感
霍公情誼,題詩一首,寫在壁上。隨即開船。行了兩月餘,才到潮州府。便著霍
忠去租房屋居住。

  霍忠去了半日,來回複道:「租得一所房屋,是一個大鄉宦的房子,十分潔
淨,且又傢伙齊備。」夫人歡喜,即叫三乘轎子到那裏去住。見是三間房子,庭
邊栽有數株綠竹,後面一個荷花池,北窗相映,清香鬱人。老夫人做房在東邊,
小桃橫一榻相伴,文新與春暉做房在西邊。

  是夜文新久睽之後,意欲求春暉一敘芳情,春暉正言拒道:「男女之欲,人
孰無之?但妾身花燭之夜,一赴陽臺,遂符熊夢,今已懷孕半載,豈宜妄動。且
讀書明理,須法天時。今天火流行,正人身真陽盡泄之時,應保身預養,勿為情
欲所傷。」文新見說得有理,亦不相強。

  自此文新與春暉在潮州住下,心中卻甚念玉娘和翠樓。

  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獅吼時炎涼歷盡 鹿鳴日麗豔聯芳

  話說嘉興知縣高成璧,居官清慎,斷事廉明,三年考諭,奉旨欽取進京。欲
起身四、五日前,高公與夫人商議道:「前日收養這兩個孩子,幸俱長成聰慧,
皆認你我為父母,竟不知另有個父母在哪里。但收回之時,從未說破,黃家老夫
人至今尚在睡夢裏,我欲遣人去通消息,恐反起疑端。若更不別而去,使彼不知
二子下落,予心何忍?」

  夫人道:「此亦何難。只令假說我家小姐久慕黃小姐妙才,要求寫把詩扇,
吩咐婦人進去,隨機應變,私對翠樓說之,使之放心,便可遠去。」高公道:
「有理。」隨即差一個家人,備下幾色禮物,送到黃府來。

  此時黃夫人染些微恙,不去起身,即命翠樓接待,收了禮物,擺酒款待來賓。

  那婦人看見無人在旁,備細將老爺、奶奶進京,要帶兩個孩子去的意思,對
翠樓說明白了。翠樓口雖不言明,心下十分感激那高公。玉娘悄與翠樓斟酌過了,
私寫下一封字,附寄孩兒,又回送許多玩物、詩扇與高奶奶和小姐。婦人謝別而
去。

  從此玉娘、翠樓,遂不下樓,供奉白衣大士,終朝禮佛看經。凡有來說親,
俱不應允。黃公夫婦見她才高,不能輕就,也不強她。直到二十四歲上,老夫妻
兩個要通她納婿,玉娘道:「必才如邵解元者方可,不然寧可終身不字。」

  再逼她時,就要禿發為尼起來。黃公只得停了此念,還差人四下通訪邵解元
蹤跡。後來家人回復黃公,說那解元合宅男女,隨同樂公棄官逃遁,已有令旨追
究。黃公將此言,說與女兒。玉娘道:「且再看幾年,有什麼消息。」自此黃公
竟丟了這念,任玉娘決志不提。

  卻說高公進京,選了吏部給事中,便把盧杞奏了一本,就削職歸家,優遊林
下。過了幾年,他公子高曠年已十九,滿腹文章,此時帶回的兩個孩兒,也有十
四歲了,胸羅經史,筆走珠璣。是年三個學生,一齊入泮,一個喚作高邵才,一
個喚作高邵學。親友填門拜賀,高公十分歡喜。

  那日席上有個同年鄉紳武陵源,原任山西觀察,丁憂在家。他曾見過二高的
文字,是將來大人物,心下欲將季女瓊碧擇配高邵才為婿,就央個庠友肖韶美達
知高公。高公應允,要選吉日行聘。只有武公夫人藺氏,是個極不賢的長舌婦,
訪知高公是個窮官,不肯與他聯姻。因武公誇說女婿才貌,又藺氏有個親弟蘭廉
侯,從旁經口讚揚,因此藺氏勉強從了高公。送了聘來,回聘極其豐盛。

  不意定親後一年,遇著荒年,高夫人程氏又患疾而亡,高公家業日漸陵替。

  武公雖時有所贈,究竟坐吃山空,豈能長繼?武公見此光景,說請邵才來家
讀書。

  藺氏見女婿雖生得清秀,只是寒喧之氣逼人。初來二、三月,也有三分禮貌
相待,以後漸漸待慢起來。武公又私下把些東西與女婿寄送高公,被藺氏得知,
便與武公大鬧一場,遂十分厭起高邵才來。

  這邵才生性又是極孝的,在制中通身布服,終日愁顏不改,又不茹葷,漸漸
黃瘦起來。凡是討茶飯時,藺氏口裏只說討去與病鬼吃。這些家人、婦女,見主
母輕慢他,個個都學起樣來,當時也不叫相公,到人背地只喚他是小高,每每故
意使他聽見。只有武公到底敬他,見這個藺氏這般光景,心下著實不安,就要選
擇吉日,把女兒配合,使女婿有所依託。

  藺氏嚷道:「他家也是做官的,難道不知理數,六禮未修,如何就要做親?」

  武公主意定了,也不顧藺氏嚷鬧,競選定九月十三日戍時合巹。藺氏將禮物
不置,只這隨常衣服,若平日有幾件好衣服,並那零星物件收好,又不許在正房
屋裏住。武公被鬧不過,只得把書館將就與他做臥房。到得吉夕臨拜堂時,藺氏
又罵道:「瞎眼老賊,好端端的女兒,編揀這樣窮鬼嫁他。我看他嘴臉不餓死就
夠了,還要指望發跡。」

  三朝款待嬌客時,各親俱來相會。這藺氏的大女婿洪監生,是洪內翰的兒子,
是百萬之富的。二女婿是都堂呼延祿之子,叫作呼延升,文理欠通,竟買個舉人
在身上。這日來會親時,跟隨女婢,好不齊整。只有高邵才一貧如洗,寒氣逼人。

  二位阿姨晚上,到小妹房內看看,兩家有二十餘個丫環、乳母輩,跟隨擁進。

  入房裏冷冷清清,不像模樣,都掩口而笑,藺氏故意把些冷言嘲笑,瓊碧只
是忍氣吞聲。

  原來藺氏是個小家出身,性只愛奉承富貴,搬是非的人。大姊妹兩個都曉得
做娘的性子,平日極力哄騙母親。這瓊碧生性是個端貞的女子,比兩個姐姐多識
幾個字,文理最通。一向姊妹們是同面不同心的,所以今日同母親也三言兩語的
譏笑,瓊碧心內暗暗叫苦。

  且喜夫婦俱是少年美貌,男歡女愛,十分相得。高邵才雖新婚,而日夜書聲
不輟,半夜方眠,武公聽了,深自嘆服。惟藺氏管待邵才,茶飯不得葷酒。無分
上上下下,除了武公,沒一個不怠慢他。過了半年,不知受了許多不堪光景。

  一日是二月十二日,乃武公五十歲的誕辰,親戚都來拜賀。洪家呼延家送的
是彩緞金爵,約有二十餘色,高家不過是燭面鞋襪之類。藺氏故意把大女婿、二
女婿、三女婿之禮物,擺在桌上,逐樣指明是某家的,與眾人看來看去,要使高
邵才夫婦沒趣。

  晚上酒席散後,大家進來拜謝。這洪、呼二家面前,也有斟茶獻酒的,也有
掇湯伺候的,惟有高邵才撤出半邊,無人理他。種種炎涼勢利,只為藺氏做了這
樣子,下人便奉迎主母之意,順風使來,不怕高邵才夫妻二人志氣輟了。

  一日高邵才發個念頭,要到長安去走一遭,或者博得功名到手,破破勢利閑
氣。夫婦到高公處,將岳家事情細細述與高邵學聽了,兄弟兩個抱頭大哭一場。

  高公聽見,不知為什麼緣故?私下去問高邵學道:「你哥子回家,何故悲慘?」

  邵學就把哥子的話,轉達父親。

  高公歎道:「這也是命之所招,只索忍耐罷了。雖今年秋場在即,娃子家六、
七裏路,從未出門的,如何好去得。」遂喚邵才到面前來勸慰他。邵才落了幾點
淚,跪下告道:「孩兒不孝,不能侍養父親,志欲遠遊。」

  還未說完下句,只見外面傳個帖兒進來,說有福建來爺到。高公看時,寫是
寅年弟來之安拜高同年的。進士出迎,相敘寒溫,促膝談心。原來這來公是福建
汀州人,高公同年進士,又同在吏部觀政,與高公意氣相投。原任刑部左給事中,
今服滿進京,特來相謁,匆匆就要開船。

  當下高公留他便飯,三個公子都出來相陪。那來公自目不轉睛,把年侄只管
看,對高公稱讚道:「如何老年兄,有這般好令郎。」高公謙遜了幾句,直談到
晚,高公便留來公宿在家下。邵才對高公道:「來年叔此去是直到京的,孩兒不
如附了他船去,還趕得及秋試,到彼時只圖個進場之策便了。」高公道:「若得
趕這個便去,我便十分放心。」

  高公隨將此意說於來公。來公喜道:「這是妙極的事,盤費都在小弟身上,
不須年兄費心。」高公稱謝。

  夜深即寢,邵才隨父親到裏面來。只見高公取一個拜匣在面前,嗔二子過來
說道:「我兒,你聽我說,你二人是我螟蛉之子,你還有嫡親父母。今我說明白
與你聽,你須博得功名到手,圖得一家骨肉完聚方好。」便將他父親避難根由,
與那母親守志不字之始末,細說一遍。然後開匣取出一本雪梅集來道:「這便是
你父親從前的制做。」

  又取出一個小封套來,有字兩封。又道:「這是你親母的手跡。」

  二子接了,跪了拜謝道:「蒙父親撫養成人,孩兒一向未知就裏,今日方曉
來歷。」高公道:「你二人只要功名早就,快快訪你父親的蹤跡要緊。」挽了他
二人起來,高公吩附邵才道:「你今可去向媳婦說知明日要去的事,也好打疊行
囊,收拾些路費,省得明日起身時,匆匆不及。」

  邵才領命,連夜歸去,對瓊碧說了。瓊碧料阻他不住,自聽他去,夫妻二人
說了一夜話。天明起來,瓊碧收拾她釵細之類,約有五十金,付與丈夫,叫他變
賣為途中之費。邵才又叮嚀,不要與丈母說明,在房中點檢停當了行囊,就去書
房裏拜別,武公錯愕問道:「賢婿為何忽想遠遊?」部才推辭對曰:「承家嚴之
命,送來年叔上京,不久就回。」

  說罷,拜辭武公要行。武公在拜匣內取出白銀三十兩,贈為路費。邵才收了,
別過武公,又對瓊碧說幾句心腹話,忍淚拭眼,叫人挑了行李歸到家裏。高公見
邵才來,便問:「行李可曾修齊備了麼?」邵才指一指道:「我已叫人挑進來了。」

  便拜辭父親,且又到母親靈前拜過了。然後兄弟拜別,將那本雪梅集,上下
分開得兩本,各執一卷在身,又將母親寫的字,也帶一幅在身邊。一路同來公設
個計策,認他是父子,隨任觀場。

  吏禮二部都批准了。高邵才因改作來邵才,入試中式第五名。好不得意,感
激來公不盡。到十月初各省解到鄉試錄,來邵才把江南試錄一看,方曉得高邵學
中第九名,高曠中十二名,兩個兄弟俱登鄉榜,那來公老大喜之不勝。

  一日有個同年樂志彬來拜,見桌上半本雪梅集,便問道:「年兄這集從何而
來?」邵才答道:「偶從一處得來,年兄曾會此人否?」樂志彬道:「可惜好個
風流解元,一別十五秋,如今不知飄流何處?」來邵才忙問道:「年兄何處相會?

  他又何年相別?致叩始末。「樂志彬就把邵十州始末細細說了一遍。今等邵
十州被李道人神風吹去一十五年,未知下落。今盧杞已遭貶死,朝廷盡赦那為盧
杞貶降官員,前月初十日已奉有司貢衙取出一折紙來,看卻開得明白:

  都禦史馮之吉,起用吏部左侍郎。

  左春坊歐陽漸,起用國子監祭酒。

  兵部尚書霍達贈少師,蔭一子。

  吏部給事中高成璧,起用太常寺正卿。

  淮安知府樂為菁,起用嘉興道禦史。

  龍城知縣鬱有道,起用嘉興府知府。

  錦衣衛都指揮費而隱,起復原官。

  錦衣衛千戶陸尚質,起復原官。

  解元邵十州准復會試。

  高邵才看罷,樂志彬道:「盧賊時自為受害的官員共九十七名,只此八員,
是因邵老叔連累的,今盡行升轉。詔到之日,即期赴任。家君此時,想已到越矣。」

  邵才問道:「年兄為何不在本省鄉試,卻在北場入闈?」

  樂志彬道:「小弟隨家嚴同邵老叔避難江右一十五年,至今年正月李道人來
說,夜觀星象,妖氣盡消,文星獨顯,諸公可以出頭。故此邵老叔自同李道人從
吳越一路尋他令郎去了。家君同小弟到淮安駐足,打發小弟進京觀聖,就援例入
場,故得附驥尾來。」

  邵才肚裏已是明白,邵卞嘉是我親祖,已有後信在吳越了,但不知父親在何
處?心下躊躇。樂志彬道:「年兄何用費思。」來邵才道:「小弟是邵氏至戚,
急切不得去見他,所以沉思。」樂志彬道:「今聖恩准十州會試,他明年自然來
京會試,那時就可相會了。」來邵才道:「此言有理。」只得安心住在長安,待
會試過了,尋取父親。

  未知得見他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訪親闈誤入花宮 落火坑狂淫禪院

  再說霍夫人自居潮州府後,到十月中,春暉生下個男兒來,大家歡喜,取名
小春。過了五年,文新因想父母,心中如割,又思玉娘與翠樓音信不通,未知光
景如何?豈不耽誤她們青春少年。一日對夫人和春暉商量,要悄到江右吳越一路
尋訪父母消息,便道看看岳父靈樞,兼候一候玉娘、翠樓。霍夫人久有此意,未
曾說出,今見文新話及,與女兒皆道:「去走一遭。」

  擇了吉日,把八十金買了些藥材,打扮個小客商模樣,辭了夫人、小姐,春
暉就寫書寄候玉娘。文新搭了小船,曉行夜宿,不只一月,已到南昌,把藥貨上
了客店。次日,文新偶閑步行,有三裏之地,望見一個殿宇甚大,蒼松古柏,環
繞茂密。文新乃自忖道:「這等境界,必是清修之地方,何不進去隨喜一番?」

  行到寺門,只見上面題著「青蓮寶岸」四大字。

  又行到第二重門,正門關鎖,旁邊一個小門半掩。推開進去,是一個大雄寶
殿,上到殿中,便倒身禮拜。起來閑步,忽見一個小僧出來,張了一張,走進去
了,俄頃間又是兩個出來探一探,又縮進去。不一時走出個中年的來,向文新問
訊道:「尊官他鄉何處,何事降臨小庵?」

  文新方曉得是個女兒庵,答道:「小生從東粵到此,偶然信步行來,不知是
女菩薩修行所。」那尼道:「原是遠方檀越,請進裏面隨善奉茶。」文新謙道:
「不消,怎當此。」尼固請,只得隨她進來。入了小角門,轉彎抹角,方到一深
院,收拾得十分整齊,鋪設之類,色色皆精。又見兩個少年尼姑出來問訊,請坐。

  一個十五、六歲女童,獻上四盞茶來。

  茶罷,文新起身告辭。中年尼姑道:「尊官到此,尚未奉齋,如何就要告辭?」

  文新道:「小生敝寓甚遠,有三、四裏路,還是早去為便。」那尼道:「貴
寓雖遠,再坐一刻也不妨。」文新看這些尼姑,個個妖豔,作丟眼色撩人,覺得
不像個正經出家人,決意要辭出去,怎奈這些尼姑,你一句,她一句,甜言美語,
再三相勸。

  文新只是默默不出一言,卻自去觀玩。那壁上聯軸,皆是名人書畫,色色可
人,迷眩心目。信步行來,轉過廊下,別入一室。文新舉目一看,見錦幕四圍,
沉檀撲鼻,書畫古玩,羅列滿目,種種富麗,皆人世罕見之珍,無價之寶。轉眼
一張,又見那邊壁上掛一古琴,外鑲黌餘二字。

  文新暗想,此琴材質非凡,但未知其音調何如耳。這些女尼隨後,跟隨文新
遊玩至此,見其光景,似不像留他得住的,口中吟出二句歌詞雲:無計留春住,
東風利如刀。其意蓋以為她有心要留文新,而文新無意留住也。

  文新轉身便問道:「女菩薩口中說什麼,想是已耽吟詠否?」這些尼姑便齊
聲應道:「相公何輕眼覷人至此,我輩雖系空門賤質,實是宮室名姝,性耽黃臺
青燈,故長損塵念而入空門耳。今見相公風流俊雅,滿腹牢騷,故不愧羞恥,竊
欲領教於萬一。」

  文新意尚未決。這尼姑雖非淫邪之徒,然專好與文人談論,今文新出口不凡,
知必為才子無疑,決意欲留他,便心生一計來,假說:「相公來了半日,想腹中
已饑,待小尼去伺一味中吃的點心來,請相公。」便留兩個徒弟相陪,自己卻去
廚下弄了一回。俄頃之間,掇得一盤糕來,請文新吃的。文新不知是計,且又腹
中果然饑來,況且糕味甚佳,一連吃了八、九塊,便覺身輕腳重,早已瞌睡在桌
上。

  原來此糕乃秫米磨粉,燒酒拌勻,曬乾複浸,如此五、六次,又和好奇花及
許多熱物在內。今日文新正墜其計。當下見文新昏迷不醒,眾尼便扶文新人內室,
到床上睡好,又留徒弟服侍文新,自去煽下一壺熱茶,以俟文新醒來口渴要吃。

  及至漏下三鼓,文新方才慢慢醒來,口裏還說好醉,好醉。開眼看時,見那
燈燭輝煌,眾尼伺立。起來穿好衣服,往外就走,急得這些尼姑趕上拉住,乃道:
「三更半夜,山門俱已落鎖,相公要何處去?」文新無可如何,只得暫住一宵,
思量明日回去罷了。晚上,諸尼爭相與文新快活,直弄到精疲力竭方罷。

  翌早,文新未曾起來,諸尼早備得芡寶茯苓糕,人參龍眼肉湯,掇到床上,
要與文新點心。文新俟用過早膳,便要謝別出去。眾尼齊道:「相公何性之急也,
敝庵雖陋,絕好僻處山林,別成世外,又無車馬塵紛,相公何不暫住幾天,一豁
其胸衿,琴、棋、詩、賦,盡可以消閒過日。況我輩又欲請教一、二。相公以為
何如?」

  文新被纏不過,暗想:「我命何蹇至此,今日才到此地,不意閑步遇此這般
潑尼,真是無計可施。」急得目瞪口呆,欲要聲張起來,怎奈牆高插天,門深似
海,非徒無益,恐及致害。左思右想,無可脫身。忽然想起:「李虛老的秘囊,
裝在衣衿內,何不拆開來一看,必有甚解救的方法。」推個解手,背地裏拆開來
一看,呆了半晌。你道寫的是什麼說話?卻寫道:??

  九年方脫蓮花岸外另一紙,附那保元養氣秘術。

  文新看完暗想:「李虛者既知得有今日之難,何不預先替我說明,免遭此厄,
倒說九年方脫此地。想是天數已定,罷了,罷了。急也無用。」只得安心住下,
與這般尼姑分韻賦詩,彈琴唱和,角勝鍬枰。在庵一月有餘,個個通名道姓,方
知老尼法號幻如,徒弟松風,水月,閑雲三人,此外服侍的女童、老姥未知其數。

  一日見了一個女童,手掇一個盒子進來,對幻如道:「師太命我拜上師父,
因聞得近日得了一個仙客,未及奉賀。今先送一盒點心在這裏,少頃還要屈師父
與幾位師兄相同過去,隨喜一番。」幻如答道:「曉得了,我即刻來。」這個女
童應聲自去了。少頃又有一個女童捲髮的,來請道:「師太等候已久,即同仙客
一齊去罷。」

  幻如對文新說了來意。文新說:「知道了。」即與幻如攜手同行。走了一會
兒,方進小門,又行幾步,過一小橋,終是佛殿。入了佛殿,就有老尼姑出來相
迎接,隨後又有四、五個不削髮的少年美婦,一齊接見,迎入裏面,分賓主坐定。

  文新就問師父的法號,那老尼答道:「老身賤字真空。」指下坐五人:「皆
是愚徒,名閑如,寂如,空如,靜如,皎如,皆是閥閱名家,在此修行,一向凡
心不動,念道甚深。昨日聞說幻如師兄接住仙客,那後生輩聞及仙客出風入雅,
絕妙詩才,各自見獵心喜,不揣固陋,欲班門弄斧,未知相公其肯賜數否?」文
新謙言:「作才諭劣,何足當品題。」彼此閒談一番,便欲奉杯入席。

  俟坐已定,輪流把盞,猜拳行令飲酒。文新見那末坐一美婦,年可十五、六,
生得分外秀媚。詢其道號,知為皎如,此人乃才高道韞,出口成吟。文新見她,
加敬十分,她亦十分敬愛文新。言談之際,不覺紅日西沉,杯盤狼藉,各自起位
閑步。

  少頃,女童獻上香茶,文新吃了幾杯,女童提燈引文新往睡。真空先拉了文
新,走到床前,脫得精赤,倒在榻上,把雙腳豎起。文新便跨上去,放出本事,
極力抽添。然後眾尼一一與文新歡娛,五人中,皎如生得秀媚,文新就拉她同睡。

  文新住此,可是數十餘天,自此真空、幻如互為賓主,若非東院排筵,即是
西庵設宴。日復一日,光陰迅速,文新住此,不覺有九年矣。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七回 老封君觀詩憶子 小公子得意回鄉

  卻說邵卞嘉和樂與人匿跡於施宏德之家,春去夏來,秋還冬往,轉盼之間,
過了十四年。到十五年春,正月初旬,李虛齋來望他,一見面便稱賀喜,說:
「貧道夜視天象,奎光柄於紫微之間,應賢人得志之秋,僉壬消志之日,二公俱
可以出頭矣。」

  當下就請他離了地窖,在廳上來坐。李虛齋對樂公道:「賢喬梓氣色煥發,
秋間並有佳音,即今當往貴省一看家園,星夜作速進京,明公准於淮陰一路伺候
綸音,今可即先北上,功名垂手可得。」

  賀道:「同邵卞老遊吳越間,訪有二兄消息,冬盡春初,或者得晤明公子越
地,也未可知。」遂選吉日與施宏德設祖帳於郊外,痛飲一番,灑淚分別。

  樂公往福建,到家數日,便同樂志彬北上,同家小在維揚居住,打發公子入
京援例進場。到十月中,已知志彬中了,自己遂授嘉興兵備道,竟領憑赴任不提。

  卻說邵卞嘉遂令家人陸懋,星夜往長安,探望家鄉如何光景?就進京打聽朝
事如何?陸懋領命進京去了。那邵卞嘉同李虛齋見風和日暖,遂乘船遊覽江山之
勝。船到金山,見夕陽西下,新月東升,兩人遂登山投宿僧房。次日遍遊禪院,
見一精舍,封固甚密,詢諸寺僧,虛白道:「此乃霍尚書停櫬在內。」

  卞嘉失驚問道:「是幾時寄頓在此?」虛白道:「是十四年前,有位老夫人,
同兩位小姐舟過此地。聞說是什麼降貶的家屬,居往廣東去,因此種因,在這間
房寄頓此柩。不意一去數年,杳無音耗。可煞作怪,一向平安無事,近來兩、三
月間,裏面常聞吆喝之聲。

  傍晚有不怕事的,在門向裏張探,見有烏紗紅袍的官兒,屋內侍從之人,擁
滿一堂。那人嚇壞了,回去大病一場。從此外面封固,等閒也不敢走進此屋左右。
「卞嘉道:」這就是為我受累的霍道翁了,決要開門一看。「

  虛白道:「相公不是戲耍的,若沒甚緊要,不開也罷。」卞嘉笑道:「天大
的事,有邵某在此,斷不遣累師父。」

  虛白無奈,只得取鑰匙,交與卞嘉,自開門去了。卞嘉叫阿壽開了鎖,推門
入去,見中間停著靈柩。一張小桌上供了靈位,寫著故兵部尚書道庵霍公神位,
旁寫孝女春暉,甥文新奉祀。卞嘉看了,先遜李虛齋過,然後倒身下拜道:不意
長安分袂,遂成隔世。皆邵某不才,遣累知己。倘九泉有知,能無怨恫。「遂叫
阿壽渡江備辦祭筵。又見壁上有詩一首:

  蟾宮獨步正佳秋,忽際春風改跡遊。

  已撇椿萱魂欲斷,又虛琴瑟淚長流。

  喜隨山佩乘東魯,憂接天恩下鳳州。

  萬縷愁情誰似也,一江寒水向東流。

  卞嘉讀完了,想詩中之意明明是十州口氣,細看字跡,亦與十州無異,又看
牌位的字,也是他筆跡。心中暗想:「這字明明是我大郎的手跡,難道他就在霍
公處棲身不成。」少頃,阿壽挑了一桌祭筵,擺在霍公神位前。卞嘉三行拜奠,
淚如雨下,焚帛之後,收了祭筵,即同虛齋享了酸餘,又送白金五兩,與虛白為
香燭之資,自回鎮江府不題。

  卻說春暉小姐,自文新去後,過了一年,小春已長成七歲。春暉命霍忠置辦
一色書籍,親自訓誨。才到十歲,五經皆通,取名霍繼祖,春暉自教他作文。一
十二歲,已是三場通透。一日,後門住的老園公走來時,對霍忠道:「俺家馮爺
和夫人來望你家小相公、老夫人哩。」

  霍忠忙入內報與夫人及小主人知道。你道這馮公是誰?就是那都禦史馮迪庵。

  他為邵卞嘉父子之事,盧杞把他同歐陽漸俱罷官而回。那年霍忠入城尋寓時,
偶然問著他管園的周老,稟知馮公。馮公也知道霍公為著邵卞嘉之事,有心要照
顧他,恰好有幾間空房在那裏,所以一說便允了。霍夫人迎進去,關好中堂,內
外隔絕,從無人見霍家內眷的面。馮公曉得霍家治家嚴肅,不好來動候,只常著
人送些盤盒進來。

  這幾年來忽聞讀書之聲,通夜不絕,心中十分詫異,差人訪問,卻曉得是霍
夫人外孫。令婿又不在家,聞說是霍小姐親自教子,一發奇異。故今日特來要認
那好讀書的學生,因同夫人來候。

  霍夫人當下讓霍繼祖迎接馮公入來,作揖看座,晉接之儀,絲毫不失。馮公
暗暗稱奇,坐定仔細把他一看,好個俊秀郎君,如王侯的一般。又想這樣年紀,
舉止中節,好學孜孜,但未識胸中如何,便欲試他一試。因是乍會,不好多講甚
話,馮公略略問他家中之事。

  繼祖也只致謝馮公照拂之情。後又講些閒話自別。馮夫人進內去,相會霍夫
人春暉。彼此盤桓半日方歸。

  次日馮公差人送個通家侍生的名帖來,請他便飯,就同他公子馮翊,出個題
目,同試一試。卻是詞瀉江湘、氣吞鬥牛。馮公看了,大加稱賞。嗣後常請他去
會課。

  到了庚子年,霍繼祖是十五歲。其年是科舉年,遂得進學,儒士科舉。進場
高中是十七名,馮翊中三十五名。赴過鹿鳴宴,回家拜見霍夫人,春暉喜之不勝。

  此時聞之大赦,可以回家,馮公親送公子進京會試,就一路送霍家家眷回籍。

  自潮至越,不上兩月已到嘉興府。霍夫人回到家裏,門閣不改,家業荒蕪。

  賴有霍公舊識等相助,並有許多親戚,故一時黃公夫婦、玉娘、翠樓都同來
探望。

  霍夫人命繼祖拜見姨公、姨婆,黃公驚問道:「此位何人?」霍夫人在簾內
答道:「是小女春暉之子。」黃公又問:「甥婿何人?」霍夫人道:「是長安解
元邵十州。」黃公道:「何時做下這頭親事?」霍夫人道:「根由甚長,容日細
陳。」黃公又問:「文新如何不見?」霍夫人道:「亦有緣故,總俟異日詳稟。」

  遂命繼祖在外相陪。這裏黃夫人和霍夫人相敘衷曲。玉娘、翠樓與春暉相見,
哭了一場,忙問文新何往。春暉扯玉娘到半邊去,將父親舟中配合,到底生子,
及要尋親別去,至今不知下落,並小春僥倖得中,細述一遍。就喚繼祖進來拜見
玉娘。繼祖朝上拜了四拜。春暉又命拜見翠樓,翠樓再三推遜:「沒有這理。」

  春暉正色道:「我今三人總是姊妹,我之子即姐姐之子,姐姐若不以我之子
為子,將視其父為何人耶?」翠樓見春暉說這話,方受了兩禮,把住繼祖,兩人
相了又相,見他狀貌與文新無異,不覺觀此思彼,掉下兩行珠淚,引得春暉也淒
然淚下。霍夫人就請黃公陪馮公飲酒,留馮公一同住下。老姊妹兩人把手久別相
敘,就把文新之事說明,黃夫人不勝駭異。

  次日黃公先回去。過了五、六日,馮公催促起身會試。霍繼祖拜辭祖母親及
玉娘等。春暉把文新所作《雪梅三集》付與繼祖道:「此是你父親所作,你可帶
往都中,一路訪問長安邵解元十州,便是你父親,兩耳有穿痕為記的。」

  繼祖拜受了,自一路同馮公子進京會試。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祁道尊攪穿欲海 舊解元再步蟾宮

  不提霍繼組進京會試,再表文新陷在青蓮寶岸,不能脫身。到第九年八月初
六日晚上,暗想:「李道人說有九年花債,今已及期,未知有甚機會脫此陷坑。」

  正在沉思之際,那真空等又備極盛酒,來請文新與眾尼,正在歡呼暢飲,忽
聽得外面乒乒乓乓打將進來,甚是厲害,慌得文新與眾尼不知所措。正是:

  災從天降無處躲,變起蕭牆難預防。

  看官若不厭煩,待小子自前至後,委曲說來,方知端的。原來這青蓮寶岸,
向是藩封的王府,屋宇弘深,真可藏垢納污。來出家的都是大戶人家失節的夫人、
小姐,弄出事來,父母不忍置之死地,又礙著大家規矩,不好休棄改嫁,便多與
業資,借此藏身,仍舊宣淫覓偶,往往引標緻男子進去,不弄到死,不放出來。

  這庵東西兩院,老幼尼姑,共三十二人。

  六、七年前,曾有個山西客人,來南昌生理,姓祁名五裳,帶個讀書兒子祁
逢來遊學。偶然閑步到青蓮庵來,望見殿上一個少年尼姑,接一個穿玄色的少年
郎君進去,好一會兒不見出來。祁逢疑心,坐在殿上觀望,直到日落,不見有人
出來。及至裏面門聲響,見是兩個老道婆捉了鑰匙出來關門,看見了祁逢,大聲
喝道:「你這人,這樣晚時在此張頭探腦,想是個賊人麼?」

  祁逢道:「我是在此閑玩。」道婆道:「閑玩的事,該在青天白日,緣何到
這時候?我欲叫起地方來拿到官司,打死你這野賊。」

  祁逢被他罵了,遂步出山門。一路想道:「我明明見個人進去,如何到晚還
不出來?若是尼姑的親戚,也沒有個後生男子漢,好住在尼姑庵裏的。其中必有
蹊蹺。明日早來窺看,若有什麼破綻來,好叫這些尼姑難受,得我老祁的手段。」

  回寓宿了一夜,明日帶過家人,又到庵來。進得庵來走到殿上,不見有人行
動。看那昨日走進去的門兒,緊緊關著。祁逢兩人立在門口,尼姑便說道:「我
這裏都是女僧,從沒有個男客進來。客官請尊便為美。」

  祁逢道:「我們不是要進去玩耍,是因為昨日有個舍親,年才二十多歲,身
穿玄色綢道袍,頭帶萬字巾,到你裏面去,如今還不見出來,我在此候他出來。
喚他出來,說他家中有事等他哩。」

  那尼姑聽了,滿面通紅勉強應道:「我這裏哪有人影在此。」又有一個標緻
小尼姑出來,問是何事?尼姑便把祁逢的話述了一遍。這小尼姑也漲紅了臉,說
道:「有是有這個人進來,只是立刻就出去了,不曾停步在此。」

  祁逢見兩人說兩樣話,料必有蹊蹺,便大著膽要跨進門去。兩個尼姑慌了,
抵死推住了門。一邊要推他出去,一邊要強走進去,正在喧嚷,驚動了裏邊。走
出五、七個道姑來,幫著兩個,夾七夾八罵起來,就拾起磚角、石頭打出來。祁
逢忍住了氣,同家人回到寓中。過了四、五日到城隍廟,見帖一張紙寫道:

  原任贛州府知府孫子玉,系山東青州人,任滿回家,偶過此地,有次子孫紳
武,年二十歲,頭戴萬字巾,身穿玄色道袍,面白無須,身隨一童,名盛美,年
十四歲,面光而白,身穿青佈道袍,今十三日偶出閑步至今七日不知去向,四方
君子有執信來報者,謝銀三十兩,決不食言,招紙是實。

  祁逢看罷,拍手稱奇,歸到下處,就把他前日庵中親見的事,並金招紙上的
言語,對眾人說了。眾人道:「雖此事有些巧合,但天下事,盡有極幻的,也不
可執滯。況此庵俱是鄉紳家眷在內出家,誰人敢去問她。」

  一日,有個週六官從西關來看他父子,祁逢又把這話述與他聽。週六官笑道:
「這事也不為希罕。我那裏,西門曾家。二年前,有廣東賣藥材的客人,叫做文
新,生的少年美貌,投宿他店,次日往街上閑走,一去不回,至今三載,杳無蹤
跡。」祁逢道:「莫不是也被這些尼姑弄進去了?」

  從此,祁逢要等那庵中人,只是沒個乘隙,可以圖得。住了月餘,他父親討
完賬目,收拾回山西去了。這祁逢到家幾年間,中舉聯捷。在兵部做了半年主事,
就升為江西南昌兵備道,領憑赴任。正在鄉試及期,那典試工科洪大任是他同年。

  八月初二日,貢院邊無故發起火,千軍萬馬拍救不歇,一霎時,把一所貢院
燒為平地。一時起造不及了,典試官會同撫按相議,尋個公所,暫作貢院。祁道
尊說:「青蓮寶岸裏房大,可以借用。」各官俱道:「果然可用。」

  才有個這個語頭,各鄉宦便寫書來討分上。撫按倒有徇情之意,怎奈祁道尊
攛掇主考,總不作准。尼姑忙了,央人送五百兩銀子討情,道尊又不肯受。尼姑
只得去仕鄉宦鄭閣部出來護法,指望要來彈壓。誰知那祁公是有性子的,見鄭相
公說話侃侃,又見他發告示掛在青蓮寶岸門首,觸了他怒,便同試官商量,點齊
一百名營兵,將庵門前後圍住,自率了巡捕官與二十名家丁,打將進來。

  這些尼姑為了借庵之事,連日悶悶不樂,恰好這日有了閣老護法,又有告示
張掛,以為無事,正在那裏飲酒取樂。忽聽得喊聲大振,不知何事,嚇得這般尼
姑屁滾尿流,無處躲匿,都被獵著。那軍士齊發聲喊,東尋西覓,兩房共搜出五
個男人,連三十二個女人,牽在一處。

  祁公點明,封鎖房間,帶一行男、女到衙門裏來,立刻就審。兩個是同胞兄
弟,福建人,為客商到此。又兩個一大一小,就是六、七年前所見那穿玄色的少
年。

  祁公便問道:「你可是山東孫知府的公子孫紳武,這小的喚作美盛麼?」兩
個叩頭道:「正是。老爺如何曉得?」祁公道:「我已知得久了。」又向一個少
年道:「你可是文新麼?」文新也叩首道:「小人正是。」

  祁公道:「你是作什麼的?」文新道:「小人是讀書弱冠,也曾遊庠過。不
意八年前偶然到庵,便被留住。今蒙老大人打開羅網,得見青天,實為再生之幸。」

  五人供詞與文新不甚相遠。祁公喚眾尼呵道:「這五人說話是不差的麼。」

  眾尼俱叩首請罪。祁公錄了口詞,命鎖在後堂,撥三十名快手看守。

  明日五鼓坐堂,喚四方總甲,著該備喚三十二名鰥夫,無力娶妻的進衙來。

  總甲領命,不消兩個時辰俱喚至,總甲呈上花名。祁公就喚齊三十二名女僧,
用三十二張票,寫一個男名,配一個女名,寫完當堂逐名點票領去成親。凡庵中
所有細軟,皆聽眾尼自認,領去過活。這六十四個夫婦,一齊叩首拜謝去了。祁
公喚兩個福建人,各賞十兩盤費,令他回鄉。

  又令書吏取三十二兩程儀,送與孫公子,又差浪船一只,直送到淮陽交界,
孫公子拜謝去了。

  祁公看文新相貌俊偉,自問道:「你說是個庠生,如今舉業還未得否?」文
新道:「還去勉強完善。」祁公便出題面試。文新拈起筆來,揮成一篇,呈上。

  祁公看了,字字珠玉,言言錦繡。大家稱異道:「若據此作,像是發過的前
輩,不是青衿的。」文新尚未知盧杞亡過,只含糊地答應道:「不敢。」祁公也
認他真是懷才未遇的秀土,心中有意要援他觀場,就留宿在內堂。

  打聽去會典試官,先將尼姑之事細說了,然後又對他說有個嫡侄在此,隨任
讀書,要本處宗師補名送試。洪公應承了。祁公遂去拜學院,將嫡侄祁文新做個
隨任。求他補名送試。

  學院也允了。將青蓮寶岸改做貢院,更期八月十五日頭場。

  三場考過,揭曉時,祁文新中瞭解元。報到祁公衙內,祁公大喜。是夕與文
新飲酒,文新即問朝事,方知盧杞已死,又蒙恩赦,才把自己真實履歷對祁公說
了。祁公驚駭不已。文新會過同袍,辭謝祁公,連夜到建昌。尋李虛齋處細問,
方曉得父母一向在施宏德家中,今同李虛齋一路反尋他去了。

  心下沒主張起來:「不知父親往哪一處去尋我?我今到哪一處才會著父親?」
忽又想道:「如今也是個急難之處,一發把李虛齋老的字拆來看罷。」忙取出拆
開,看時,上寫著道:

  可先到京會試,不可有誤,切切。

  文新看了,只得把尋父的念頭暫止住,連夜催船進京。行到京口,叫泊船在
金山下,起來看看霍公之柩。預備香帛,尋到舊處,叫當家虛白取鑰匙開門。虛
白聞是新科解元,就吩咐徒弟收拾果豆,然後來候。文新進去拜謁罷,痛哭一場。

  去看那壁上的詩,一塵不染,像是有人拂拭的。因問虛白道:「這壁上的詩
句,曾有人見過麼?」

  虛白道:「春間有二位居士到此,一姓李,一姓邵。說是霍爺的故舊,也曾
祭過一番,看見壁詩句不住地鑒賞,歎息而去。」文新聞知父親到此,不得相遇,
又哭一場。虛白就請文新用果豆。文新送虛白茶金四兩,遂登舟而去。

  欲知後事,待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冰山泮父子同登 彩絲牽夫妻重會

  卻說祁文新別了虛白,渡過瓜州,直抵山東濟寧府,方登陸路雇了牲口,望
河南進京。一日,行到鎮上之時天色已晚,便去投宿客店。那店見封條上是會試
解元,分外奉承,就擇一間潔淨房子與文新宿歇。文新走到後面,因要解手,忽
撞見一個穿油綠布衫的先在東廁裏走出來。那人看了文新像似認得的,目不轉睛,
把文新來看。文新見了那人,也有些面熟,一時認不起來。

  及回到房裏面,看來人好似家人陸懋。就叫店主人來,對他說:「你可去問
那個客房裏,後面有個穿油綠衫的客人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店主忙進到後
面來,恰好那人也走出來,一見店主便問道:「你可曉得方才那位穿耳的相公姓
氏麼?」店主道:「這位是江西解元,姓祁。他方才喚我到房中去,叫我來問客
人尊姓大名?居住何處?」

  那人聽了,自言自語道:「若說解元二字是了,只是不姓邵,如何是我家相
公?」一面說著,同主人走到文新房裏來,把文新左看右看。文新也把他仔細一
認,不覺問道:「你客人莫不是娃陸麼?」那人也問道:「相公認得集賢村邵解
元麼?」文新道:「這我便是。」那人聽說,倒身下拜道:「小人就是陸懋。不
知相公在這山下改妝失散,向在何處?如何改姓了祁文新,說是江西解元?」

  文新喚他起來,把十五年前根由細細說了,就問他:「老相公、奶奶,如今
在何處?」陸懋也把家主一向事情說了:「我今打聽盧杞已死,闔家遇赦無事,
要去報知老相公。不意到此,遇著相公。」兩個當晚合做一房,說了半夜話方睡。

  明早,文新道:「我身邊正少一人服侍。你且隨我進京,待會試過了,同下
來罷。」遂帶陸懋望都進發。一日來到集賢村自家門首,只見塵封門戶,草滿階
除,甚非昔日光景。開門入去,陸懋打掃廳堂,鋪設椅桌。數日內,親戚、朋友
齊來接風賀喜。倏忽過了殘年,到正月下旬進京尋寓,至三場考完揭曉時,文新
中了二甲第一名。來邵才是探花,高邵學、霍繼組,一在二甲,一在三甲。

  此時海賊倭寇攻破幾處州縣,皇上急欲得個文武雙全,平伏東南地方。卻好
見文新的策論有經濟之才,御筆親點江南浙江、福建、廣東等處四省綜委將領總
督軍務都察禦史。賜上方劍一口。四品以上官員,請旨定奪,四品以下官員,先
斬後奏。

  聖旨一下,立刻起行。文新得旨,面聖謝恩,不暇遍會同年。即日登程南下,
遂帶了長班家人陸懋,逢驛乘馬。不一月間到了淮上,即向淮安府討了一座大船,
連夜行至瓜州。慌得文武官員忙來迎接。卻掛了回避牌,一概不見。泊舟金山下,
上岸祭奠霍公靈柩。

  住持增出山門迎接,地方保甲挨擠伺候。文新進去拜謁完了,將到方丈,只
見一個道人綸巾羽扇,葛衣草履,昂然而入,大喊道:「二兄別來得意?」嚇得
這些衙役不知所措。

  文新舉目一看,見是李虛齋,急急下堂迎接,就問:「家大人何在?」李虛
齋道:「令尊、令堂俱在鎮江府城內居住。」文新聽罷,就攜手下船到鎮江來。

  不一時過了江,泊上岸,同虛齋尋到下店處。文新進內拜見二親。十六年一
別,今日父子重逢,且得高官,喜出望外。文新就把十六年前情由,並生子改妝,
細細說了一遍。闔家夫婦聽了舉手加額道:「不惟富貴,又且得孫,誠一生之大
幸。」

  一家歡樂,自不必說。

  次日行牌到嘉興府去,說本院不日按臨。自己乘一只快船,連夜趕到嘉興府,
同一個承差私行。見城內、城外官吏紛紛打探迎接新任都院,十州吩咐承差在城
外等候。自己入城趕到黃尚書門首,見舊時老門公在門口捉虱。十州問道:「公
公,你可曉得你家小姐與翠樓兩個如今好否?」

  那老兒把他一看,見他一表非俗,不敢怠慢,便應道:「好是好,只是小姐
做瞭望門寡,立志要嫁邵解元,又無處尋那邵解元的蹤跡,如今已三十一歲了,
還同翠小姐二人苦守書樓,看經念佛。你何敢動問?」十州道:「我是你府裏舊
時文新的兄弟,故此問及。」

  那老兒聽了,罷了捉虱,披起短衫,一把扯住說道:「你真個是文新的兄弟
麼?我家小姐正要問他信兒。我同你到霍夫人家去見我家小姐。」十州驚問道:
「哪個霍夫人?」老兒道:「就是我家小姐姨娘,流徙廣東,舊年遇赦回來。一
去十五年,不但一家無恙,更喜霍小姐生下一個郎君來,今年才十五歲,中了進
士。如今許多報祿人在家熱鬧哩!」

  十州聽了,曉得春暉已歸,小春已中榜,狂喜出神,同老兒一齊奔到霍家來。

  到得他門,老門公跑去報信。此時夫人已回去,單留玉娘、翠樓與霍夫人春
暉正在閣上閑坐。聽見黃家老兒來報此話,一齊出來探望,先著霍忠出來問信。

  霍忠到廳上把十州一看,認得是文姑爺。十州把霍一看,認是霍忠,便叫道:
「霍忠,你可認得我麼?」

  霍忠聽了聲音,一發是了,便跪下道:「相公就是文姑爺麼?」十州道:
「正是。你快去報與夫人、小姐知道,我要進來相見。」霍忠甚喜,一路喊進來
道:「夫人、小姐快來迎接,文姑爺回來了。」夫人聽了,歡喜自不必說,玉娘、
翠樓、春暉三人聽了,這一喜無異死中得活,暗室得火。大家跑到後堂來,吩咐
霍忠快請進來。霍忠重到外廳請十州進去。

  十州進了裏面,先拜見了霍夫人,後與玉娘、翠樓、春暉行禮畢,同進春暉
閣上。春暉問道:「你那日去尋公公、婆婆往淮,在何處沉埋?」十州細述在江
西青蓮岸內九年,多蒙祁道尊救出,改姓得中,及今授四省都察院情由說了一遍。

  春暉道:「若是這等說來,你與繼祖兒是父子同榜,曾會過面來的了?」十
州道:「我因是回來要緊,這些同年都不曾往來。雖在曲江會酒半日,見一個少
年姓霍的,還有一個姓高的,又一個姓來的。三個俱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我意
中十分羨他。不想,姓霍的就是我孩兒!俱未知我別後,他如何就得中舉?」

  春暉把,叫他自己讀書及馮公請他事情委曲說過,又微笑道:「你如今還有
一件喜事。你如今尚未知他哩。那姓高的是你何人?」十州說道:「不過同年兄
弟。」

  春暉道:「只怕不是你的兄弟。」十州驚問:「這話怎麼說?」春暉說:
「你去問玉姐姐、翠姐姐,她自曉得。今我要下閣去。」

  十州扯玉娘、翠樓兩只手,要問明白。玉娘將別至末年八月中,生下兒子。

  說到這話就紅了臉,叫翠樓說。「你就說養了兩個兒子,被癡公子偷去,及
高知縣保全兩個孩兒,教養讀書,一名高邵才,一名邵學,同年入泮。今中的高
邵學,便是我和你的骨肉。」

  十州大喜道:「天下有這樣奇事!有高公這樣好人!」然高邵才不見,想是
不曾中。然中了邵學也是天大歡喜的了。玉娘道:「兩個孩兒是差不多幾日生的,
又是一樣面孔,比不出你我。如今不知是我養的孩兒,是翠樓養的,實難比。」

  翠樓道:「有何難比?我記得,小姐產下的腰間是有黑痣的;奴養的,腰間
是無黑痣的。」玉娘喜道:「你倒看得仔細,日後就易認明瞭。」就問十州道:
「我和翠樓的終身事,你如何對我父母說?」

  十州道:「這有何難?我明日就公坐察院了,少不得嘉興府官員都要齊來恭
謁,我就命樂道尊與鬱知府到尊翁處,待我選個吉日,乘龍便了。」玉娘二人掩
口而笑。

  須臾,擺上夜飯,大家開懷暢飲,直吃到夜深方才撤席,淨手去睡。春暉床
在右間,玉娘兩人床在左間。春暉欲讓十州先到玉娘那裏去,玉娘欲讓十州先到
春暉這邊來,彼此推遜一回。十州只得先在玉娘、翠樓處敘了半夜,然後到春暉
床上來。這一夜,四人如膠似漆,說長道短。天已微明,大家起身盤桓了一刻。

  十州吃了早飯,別了夫人等,就出城來,到飯店上叫了承差韓孝,複入城來。

  行到察院,十州直入後堂,看守的衙役不肯容他進去。韓孝喝道:「察院老
爺在此,你們不得放肆!」嚇得這些人魂不附體。韓孝他就把後堂門開了,替十
州換了公服,先寫一面牌掛出去,說本院即日行香。這許多官吏聞報按院已進衙
門,嚇得魂飛魄散,急急風馬來候。到得轅門見已掛著行香牌,許多官吏候院君
出到學裏謁廟講經過了。

  回至察院,眾官遞上謁帖。按君吩咐,單請樂爺、鬱爺相會。先是知府鬱有
道,進謁庭參過,就請到後堂。十州謝道:「當年在龍城時,家君蒙老世臺大惠。

  次又以宅門不幸,累世臺林居數年。「鬱公理會不出,打恭道:」卑職並未
惠太老先生,大人莫不錯認了麼?「那按君笑道:」前年治龍城時,為五馬強盜
一事,家君承世台數千金之惠,難道忘記了?「鬱公道:」這事是長安邵卞老的
事,大人何以知之?「按君笑道:」名十州,號有二的就是小侄。「鬱公失驚問
道:」大人是改姓高發的了?「按君道:」是。「略問了幾句倭寇消息,便起身
告辭去了。

  按君又請樂道尊進,接住相緝道:「老年伯自京口一別,倏忽十六年,愚父
子深感至情,難以盡言。」樂公一時不認得按君就是邵十州,呆睜了眼把按君看。

  按君又道:「焦山分袂之時,老年伯不記得改妝分散麼?」

  說道這話,樂爺仔細一看,又認兩耳,方說道:「你莫不是有二賢侄麼?」

  按君笑道:「小侄正是。」就把焦山別後情由說了一遍,將今欲求老年伯與
鬱公為冰人之意說了。樂公喜道:「這個在老夫身上,明日就去效勞。」說罷,
告辭出去。

  到了明日,約鬱知府同到黃府來。黃公出來迎接進內,分賓主坐下。樂公就
把十州求婚之事說知黃公。黃公道:「兩位公祖見教,自當從命。但只小女有個
緣故,立志不字,今已年逾三十。俟問過小女方敢複命。」樂道尊道:「令愛立
志不字,莫非為邵解元的緣故?」黃公道:「正是為此。」樂道尊道:「晚生不
是對長公也不敢說,這祁大人就是邵十州。他改姓了祁,如今又中了江西解元。」

  把江西改妝始末複敘一番。黃公駭然大異,只得允諾擇日成親。玉娘、翠樓
重赴前盟,自不必說。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風流種愛友離官 英秀童捨身救主

  且說霍繼祖同馮翊到京會試,名列傳臚,馮翊與高曠、樂志彬俱是二甲,曲
江會宴後,連日相會。只有高曠、邵學才更有興,不意探花又是他親兄弟。撥選
時霍繼相選江西提學副使,馮翊選浙江仁和縣知縣,高邵學選江西饒州府理刑,
惟高曠與樂志彬俱在詞林中。

  邵才受翰林院編修,問他策中議論,與祁文新無異,俱得文武之口,龍心大
悅。所以祁文新特授為四省督師,後因四省遙遠,一人難以總理,故又授邵才為
四省監軍,參贊機務,與祁文新協同禦倭。

  旨下之日,邵才謝恩出都,帶一個書童富高,藏好寶敕,即日起行。心下思
量:「未曾尋見父親。且到吳越尋到祖父,或者父親在那裏,亦未可知!」因此
星夜趕程,吩咐富高:「若路上有人盤問,只說我是秀土,你稱我邵相公便了。」

  富高領諾。

  一日,來到高陵縣店家投宿,邵才偶然同富高到鎮上閑步。見一個酒店十分
精雅,一個少女窈窕在外當爐。來邵才一時眼裏火起,停住了腳,凝目看著。恰
好有位官員走來,你道是何人?

  原來是一位在朝的吏部文選司郎中。姓馬名成名,姚江人,今年才二十五歲,
最愛龍陽。

  若是遇著姑蘇子弟,不弄他上手,死也不肯放。他這時父死丁優在家。一年
前看中意了一個極美貌的小官人,乃是姚江縣裏門子,心上愛慕他,就差幾個家
丁將那門子誘到家來,後來知縣著人訪他,只是不肯放出。知縣說,要申詳一本,
說是守制之年,豈容胡為。

  虧了巡撫是他同年,竭力調停,又叫各官替他解紛,那知縣礙上臺份上,只
得罷了。他竟就留這門子受用,愛為異寶,喚作秀郎,寸步不離。今服滿進京,
便服入巾,帶了秀郎也來閑步。

  方到酒店門首,他的風流眼尚未看見旅店裏的佳人,卻早看見了看佳人的才
子。見他風流俊雅,恰似子都再世,宋朝更生。這馬吏部一片神魂吸在三十三天
去了。

  來邵才只看得店中女子有趣,回轉身來恰與馬吏部打個照面。馬成名更作揖
下去問道:「臺兄何往?」來邵才見他飄然不凡,忙答禮道:「小弟從長安來,
正要請教一言。」指一指店中道:「此內似有文君,敢與兄暫解金貂,少談片刻
如何?」來邵才就同入店來。

  店主請到一間潔淨房中坐下,馬成名悄悄吩咐秀郎向店主說:「不拘銀數,
但揀好的肴設擺來。」又吩咐道:「你可向相公管家,細細問他履歷。他若問我
時,你只說姓成,是個青衿,不要說真話。」秀郎領命出去。他兩個對面坐下。

  馬成名問道:「臺兄大號,仙鄉何處?」邵才道:「小弟姓邵,名才,維揚
人氏,因探親來此,現將返舍。敢問長兄臺號?」馬成名道:「弟姓馬,名成名,
姚江人氏,意欲往一個舍親,幸接龍光,三生有幸。」

  正話之間,忽見排下許多蔬菜,一壺酒,兩副杯匙。成名起身一拱道:「旅
舍莫具,略敬數杯,幸勿罪懷。」邵才道:「臺駕後來,此東還應小弟為主。」

  成名道:「正要相聚,容日相擾。」二人言語投機,觥酬交錯,彼此量好,
飲酒有意,直飲至二更,邵才起身告辭。秀郎算還了錢,就問他借盞紗燈,一齊
送到邵才下處,方才相別。成名叮嚀道:「明早小弟尚欲一面,尚戴星而至,幸
兄少待。」邵才唯唯。成名怏怏別過,恨不得這一夜就要同他睡在一起。

  回到寓處,怏怏相思半夜。圭方初鳴,便爬起來洗面,忙忙收拾一副鋪陳,
取二百兩金錢,吩咐三個家人,先帶行裹進京,單叫秀郎拿了行囊,來到邵才店
中。

  邵才正在那裏淨面,看見成名進來,急忙相迎,請進坐下。見他帶了行具,
卻不明白,就致謝道:「昨晚多蒙臺惠,今朝正要到尊寓叩首承別,又承光顧,
益增愧感。」成名笑道:「荒內草草,有褻高賢,特來形影,兼趕陪一程。」邵
才道:「怎麼好勞長兄轉送?」成名道:「弟有敝相知住在維揚,趁此送兄之便,
就去看他,一舉兩得。」

  邵才聽說同行,亦甚歡喜。當下雇了四個牲口,並轡而行。盡夜敘談,似漆
投膠。凡到碼頭上,成名並不惜銀兩,廣置酒肴,羅列滿筵,連富高也受用不盡。

  行了半月,二人已極相知。只是邵才都是說得正經言語,成名不好插得半句
邪言。雖有時飲酒戲虐,假作醉態,微言撩撥,怎奈邵才器度高雅,外溫而內防,
隨你諺浪笑傲,終是不亂。

  成名夜間雖有秀郎泄火,而一心一意卻在邵才身上,有木還今,因田下之心
起來,不覺面貌消殘,每每歡笑之時,忽然長籲短歎。邵才意中驚駭,不知他有
甚事當作此態。

  一日,行至河南衛輝府。天色還早,成名懶倦,就上店歇了。邵才見他略有
病恙,懶與接談,就叫富高去買些果品下酒,自己赴外閑步。成名見他兩人不在,
私對秀郎道:「我的心事,諒你必曉得!」秀郎道:「老爺心事我便曉得也無用,
畢竟邵相公曉得才好。」

  成名笑道:「你有什麼法兒使邵相公曉得?」

  秀郎道:「我到有個法兒在此。老爺,如公有三分病,當邵相公面便裝做八、
九分病起來,行路不移。那時就尋一個空房安頓幾日,我便將老爺的心事說與邵
相公知。他若是心軟,念老爺這病恙,或者肯屈從亦未可知;若是心硬不肯相從,
索性絕他罷了。也省得老爺空害此相思病,把人悶殺了。」

  成名聽了歡喜起來,抬手肩長道:「我的知心人,這話講得妙。但是你與邵
相公兩情從未親洽,如何就好把我的心事對他說?不惟他不好招架,連你也難開
口。不若我棄你這個身子,先去抖他幾會,得他知你有情了,然後好乘間說我心
事。」

  秀郎面紅了一紅道:「羞人答答,叫我如何去勾引他?況且老爺心事未遂,
倘他日後不肯招架,可不枉勞了秀郎身子!」成名道:「癡童子,我為那邵相公
把一個天官都撥在半邊,萬一不得到手,相思病發,連他身也置之度外,何有與
你?如今把你當個香餌釣一釣,若釣得他來時,你便是個功臣,我築壇拜你便了。」

  說罷,便要屈膝下去求他。唬得秀郎慌忙跪下攙住道:「老爺不要心慌,等
我去做就是。」話猶未了,只見邵才人來,隨後富高擺下果盒,來請成名入席。

  成名道:「怎麼好相擾!」邵才道:「擾兄多矣,今日聊具數味,與兄清談
片刻。」成名因有了秀郎這句話在,心上也十分快樂,與邵才說說笑笑。吃到八、
九分田地,成名自言自語道:「怎麼,怎處?」

  邵才道:「兄有何難事?」成名道:「弟因這秀郎身子,好好身上衣服,日
日要熏香物,用之物時時要揩拭。弟素愛其潔淨,外出時,用他抱足而睡。」邵
才笑道:「這樣妙卷,臺兄未必肯容他足之後睡。」

  成名也笑道:「抱足外,弟亦與用他。但一時一刻也少不得他的。近來因抱
此恙,夜晚偏喜獨睡。叫他同尊使暫睡幾宿,他抵死不肯。情願著衣獨睡。弟想
此炎天時刻,沒有蚊帳,如何睡得?只得容他同睡。只是甚不宜,硬添了許多病,
是此意情。」

  邵才笑道:「這有何難。小弟生平是個坐懷不亂的,臺兄若不中心,不妨暫
諭尊寵在弟床上睡罷,待尊體寧健,再喚去便了。但兄臺不放心耳!」

  成名笑道:「若邵兄這樣相諒,沐德多矣。」就喚秀郎吩咐道:「我為身子
不快,怕人合笑,我方才已求過邵相公,你今晚可在相公床上睡去,待我病好時,
過來睡罷!」秀郎應聲「曉得」。

  到了晚上,邵才上床睡了,秀郎走到床前,脫去衣服,便同邵才一頭睡下,
身子背著邵才,就懶懶睡去。邵才摸他身上十分光潤,一陣頭髮香氣,更覺可愛,
心中便按捺不住了。

  這邵才離家十月餘,欲火已盛,又見成名夜夜和秀郎同宿,原有二分熱眼,
今夕天降下這般便宜來,豈不動情麼!秀郎是為主人盡忠,有意來湊邵才,這睡
法又是極便的陣勢。

  邵才用些功夫就弄起來。秀郎是個老在行的,一時醒來,就用起逢迎的功夫。
邵才十分得意,摟定睡下。

  到得天亮,秀郎看住邵才微笑一笑,轉身去服侍成名起來。又行了數日,到
山東青州府。邵才倒受用過秀郎數夜,兩個情意相厚。這成名因要圖邵才到手,
倒舍個秀郎伴他。常對秀郎問訊,秀郎只是搖手。他性急起來,初時還是假病,
然後漸是真病,來到府城歇下,發起寒熱來,一夜呻吟不絕。

  秀郎、邵才都嚇壞了,一夜守在床沿,明日就請太醫來調治。太醫道:「右
脈心火肝火俱熾,此乃裏鬱之病,恐非一、兩劑可治,須要慢慢調理一、二十日
方可漸減。」取得藥來,成名又不肯吃,直到邵才親來勸他,勉強咽下一口,隨
又吐出。邵才摸他身上,如同火炭一般作熱。

  秀郎見主人這樣光景,掉下淚來。邵才心上亦甚作急。一來聖旨在身上任,
二來因為成名待他甚厚,見這病來得甚重,恐有不測,難以為情。故此甚不心安。

  到第二日,仍是這樣光景,不見減些。邵才坐在床沿上,成名就坐在床,挽
了他的手道:「小弟與兄高陵萍遇,便覺念念不忍驟別。不意無知二豎見侵,夢
寐不寧,若有不幸,小弟上有高堂,下有妻子,望兄念一日之誼,稍垂顧怠,則
弟雖死猶生矣!」

  說罷,呼了口氣,流下淚來。邵才也不覺流淚說道:「長兄疥癬之疾,何足
介意,但寬心調理,自然痊癒。」成名遂合眼睡去。

  邵才走出來,秀郎歎道:「好端端的天大富貴,沒有來由斷送在此。」邵才
問道:「秀郎,你怎麼說這話哩?」秀郎欲說不說兩、三次。邵才道:「癡子,
我和你家相公是自家骨肉一般的,何事不可對我說!」秀郎道:「事已到此,我
也不得不說了。我家相公這病,是邵相公累他的。若有不幸,到閻羅天子面前,
也放不得邵相公。」

  邵才大驚道:「這是怎麼說?你快快的對我說個明白。」秀郎道:「相公若
肯救他時,我便說;若不肯救他,說也沒用。」邵才道:「呆子,你相公與我這
樣交情,就是要我替死也是願的。你可說來,我便依你。」秀郎道:「說來不是
煩難的事。只怕說明了時,又要失言。」邵才道:「我發個大誓你聽如何?」秀
郎道:「若相公肯這樣,小人方敢說出。」

  邵才只為一片真心靠友,便扯了秀郎到一個二郎神面前,跪下發誓:「邵才
今年十六歲,今有姚江成名是長安同來此地,忽發病症,服藥無效。據小童說,
這病為某,某實未知。今若秀郎說出緣故,某願效力相救,雖赴水火,亦所不辭,
倘有背盟,神其用死。」發誓罷,起來。

  本知秀郎說出緣故,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真為主曲意調情 偽踐盟薦賢自代

  卻說邵才發誓罷,立刻要秀郎說明緣故。秀郎垂淚道:「我家相公有急務要
進京去,不意在高陵鎮上遇見了相公,想是前生少了相公孽債。那晚酒後回寓,
一夜不曾合眼,私對我道:」我自幼會考結社,海內名士相通無數,再未有如邵
相公這樣妙品。若得朝夕,就是要我灑掃執禦也是願的。『因此撇開正務,一路
附驥而來。

  前日到河南府又悄對我說道:「我著邵相公每每有顧盼之意,你可陪他幾夕。
枕席之間,不可虛了邵相公意思。『小人說,癡奴家主的事,只好服侍相公,如
何服侍別人?

  主人又道:「癡心奴,這邵相公是人中之瑞,就是要我服侍他也甘心,何況
你的身子!『因此那晚推個有病時,發作小人來邵相公床上睡了。哎,邵相公你
莫負了我主人之意。小人雖是役賤,在主人身邊同食同眠,閒人也不容看小人一
看。今日肯叫小人伴邵相公睡,這是我主人生平沒有的事。相公若肯這般念及,
救他一救便好。」

  邵才呆了半晌道:「你主人好癡,難為你這般做。你說要我救他,卻是如何
救得?」秀郎笑道:「相公是個高明之士。何須細講!你看我主人捨命而至,不
過為著相公。所以鍾情如此,因相公是個剛正碩士。雖有私衷,不敢微露,以致
茶裏、飯裏、夢裏、眼裏、行止、坐臥,只是在一個邵相公身上。即欲不病不可
得也。邵相公,你難道猜不出我家主心事來麼?」

  說到這話,邵才面上都紅了不開口。秀郎便跪下道:「家主病原還有小人知
得。相公若不急救,再過幾日,定然斷送了。」邵才挽他道:「你且歸去商量罷。」

  二人移步歸寓。秀郎走到床前,將此言回復,成名歡喜點頭。邵才在外還踱
來踱去,想了半日,肚裏好笑道:「我又不是女子,他何處這般偏愛我?若不依
他,又恐真送了性命;若要從他,我是個詞林大臣,豈可淫汙狎褻,幹這勾當?

  哎,我高邵才有甚孽,今日偏遭甚難處的?「

  踱了數百遍,忽然思想道:「他性命要緊,我如今姑且哄他,暫應承了,等
他歡喜一番,倘或騙他好了,臨時用個金蟬脫殼之計便了。哎,成兄,你為我不
顧身子,哪知我是個翰林,藏頭露尾在此。我想你病入膏肓,也說不得。今夜故
在秀郎面前,許他佳期,待他病好了再作道理。」

  打算已定,到得晚上,秀郎撒嬌弄那邵才,雲雨中間問道:「相公日間所言
之事如何?」邵才道:「我與你相公皆是當代的人物,怎麼做這不可言之事?」

  秀郎笑道:「呆相公,你原不曉得這樣事都是烏紗貴客,白面書生做的。你
看如今子帶金袍叫老先的,少時哪個不搭識幾個朋友。若是沒人相愛的,必定是
缺唇瞽目,三家村的瘌痢哩。」邵才也笑道:「若依你這說,你到是個尚書國志
了。」

  秀郎道:「相公莫要取笑,我家相公的病,相公可急急救他。」邵才道:
「如今我也沒奈何了,待他病好時,完他心願罷。」秀郎道:「明日我把相公的
話述與他聽,這自然包好。」

  當夜,秀郎極力奉承,到明日起來,就將此話告於成名。成名喜甚,迸出一
身冷汗,便覺身子爽快些,這日就吃起兩碗粥。一天、兩日,病就減了萬一,痊
愈時節,身強健旺,便打點精神,盼望佳期取樂。那知道邵才肚子裏好不煩愁,
他見成名病勢已減,萬一痊癒時節要踐約起來,叫我怎麼處?

  一日偶同富高到府裏來,忽見前面二、三十個胖頂大帽人,押了一個十三、
四歲俊童。生得千般俊秀,萬種風流。邵才將他一看,雖是雙眉緊鎖,淚眼悲淒,
卻如太真泣於馬嵬,風流自在。後面又著許多人隨著,擁進府門去看,人人都說
道:「可惜這樣好孩子,兼一身好本事,卻叫他受太爺這板子。」

  邵才聽了便問道:「大人,方才這童子是甚緣故?」那人道:「這也冤枉。

  敝府有個楊公子,他父親在蘇州做知縣,今年二月在任所回來,見蘇州一小
班內,有個旦角生得好,費了三百金討他回來,叫做輕綃,就是這個孩子,討到
家中,因是懼內,私養在外,一般時時與他同宿,上下卻瞞鐵桶相似房裏。

  誰知公子的舅爺秦仕卻是秦樞密的兒子,與楊公子平素不相睦,知他有個歌
童在外廂,就報與妹子,又添些惹氣的話,尋妹子說了。那妹子領幾個婦女,打
進書房,搜了輕綃出來,打了一頓。楊公子捨不得他,出來救護,夫妻反目了一
場。秦公子見妹子受氣,又去唆那父親到女婿家。

  看見女兒這般狼狽,大怒起來,捉這孩子送到太爺處置他。這太爺是秦樞密
的門生,平素是奉承樞密的,今日這孩子送進去,憑秦家人吩咐,要死便死,要
活便活。可憐這孩子,不但面目絕好,而且曲子甚妙。送他經過了太爺這棒時,
定是凶多吉少。我們眾人所以為之歎息。「

  邵才道:「原來是這個緣故!」心下又想道:「我今何不救了這孩子,倒有
用處!」便叫富高火速取了拜匣來。富高如飛而去,取拜盒複到府前,知府已坐
堂投文了。邵才借一家紙鋪裏,開出個紅單帖兒來,寫個侍生帖兒,用了圖書。

  又寫一張報條與他,上寫著:

  「乙未探花,欽授四省參贊機務,兼理糧餉。奉敕協同禦倭翰林院編修來」。

  遞與富高,吩咐道:「你將這名帖上複李太爺,說這輕綃是家老爺家童,一
向流落在外,今老爺正要尋他回去,求老爺寬容,回謝。」富高曉得,拿了報條
帖子,忙忙趕進府堂。衙役見他有名帖、報條,不敢阻擋。富高進去稟道:「家
老爺有柬拜上太爺。」將名帖與報條呈上。

  知府看了大驚,問道:「你家老爺何時到到驛裏?因何不曾傳報?」富高道:
「家老爺因皇命嚴迫,一路微服行來,只帶小的一人跟隨,並不攪授驛中,所以
無人知道。方才來到府前,看見這童子輕綃,原是家老爺家童,因一向流落在外,
家老爺正欲尋他,不期見解至太爺堂下,不知犯著何罪?特差小人來求老爺寬恕。

  故將此候帖來到致意,即當面謝老爺。「

  知府聽了,事也不問,便向富高道:「既是老爺之人,即刻送上。你可多多
拜上你家老爺,我就來回拜。」富高謝了出來,陰陽生就問:「你老爺寓何處所?」

  富高道:「在南門三板橋張家房子裏住。」說了就走出來回復邵才,叫他急
回寓,恐防太爺來拜。邵才聽了忙忙回寓。

  卻說李知府吩咐備謁帖,打轎去拜。李爺又命衙役典衣店裏買套新鮮衣服,
把輕綃通身上下換個簇新,門官替他挽起時髻,打扮得十分齊整,隨著太爺的轎
子竟到轅門來。衙役先拿謁帖來,飛跑尋問到張姓的寓所。那張家見說太爺將至
門首,只得回道:「我這裏有成相公、邵相公,卻沒有什麼來爺。」那拿帖人便
嚷道:「方才來爺的管家,在府裏說下處在你家,如何回說沒有?」

  此時,邵才在裏聽得明白。只因他有一件圓領無紗帽,已令富高拿幾分銀子,
在街虧箱裏賃一頂紗帽,富高正拿在手裏走來。陰陽生見富高忙問道:「大叔,
你家老爺呢?太爺特來相拜。」富高道:「我家老爺在裏面,待我進去通報。」

  說罷就走入去。不期然李太爺下轎步入前堂,富高在裏面替邵才穿起圓領,
戴上烏紗,開了屏門步將出來。李太爺跪下道:「卑職不知大人駕到,有失遠迎,
負罪良多。」

  邵才雙手扶住道:「小弟皇事彌艱,微服驅馳,不煩驛擾,又累賢府光顧。

  適聞小僕又荷垂宥,沐德匪淺。「行禮罷,相坐敘談。這成名在內看見謁帖
上寫:」青州府知府李邦孝稟謁。「暗想:」這邵才是什麼人。李年兄如此是恭?

  「遂走到屏後向外一張,見邵才烏紗藍袍,起花玉帶,大是駭異。秀郎托茶
出來。

  獻罷,李公把秀郎一看,忽然問道:「老大人,這位尊使是一向服役的?」

  邵才道:「是契兄諱成名的童子,不是小弟的。」

  知府便問秀郎:「你家老爺是同來爺一齊來的?」秀郎含糊答道:「是同來。」

  李知府道:「怎麼兩位老大人光臨敝治,並沒人通報?卑職獲罪多矣!」邵
才駭問道:「成名是賢府相契麼?」知府道:「就是卑職同胞。這秀郎童子是服
侍馬年翁,所以認得。」

  邵才暗想到:「他怎麼也改姓來混我!」知府就叫禮房補個年弟的帖來,並
拜馬翁,命秀郎傳進去。秀郎稟道:「家老爺因路上抱病,在此調理,如今因和
衣半眠,另日答拜老爺相會罷。」知府道:「你且進去拜上老爺,若不得出來相
會,我要到裏面來看候。」

  秀郎聽了,只得拿帖子入內來。成名在屏風後聽了明白。料躲不過,只得叫
秀郎到外面去賃頂紗帽圓領來。秀郎答應,出來先對知府道:「家老爺拜上老爺,
就整衣出來。」說罷,忙到店內,那還央他去賃這二物。須臾都送進來穿戴了,
步出堂前。李知府一見,笑臉相迎。二人是相知同年,不容客話。

  茶罷,知府起身辭去。隨後一府官員都來恭賀。二人迎送完了,換衣冠一套,
相對好笑。成名見邵才身邊添了標緻童子,定睛一看,三魂六魄被他攝去了。原
來輕綃顏色身材比秀郎件件俊雅,故成名一見就著意了,便問道:「來兄,此人
何來?」邵才把遇見情由說了。

  成名笑道:「原來是這個緣故。若非此童,李公不來拜兄,弟竟不曉得兄是
個鼎甲。」邵才也笑道:「不為這童子,弟終不識兄是個前輩。」彼此俱覺好笑。

  當晚由太守送兩桌酒來,二人開懷暢飲。來邵才叫輕綃試歌一曲。輕綃就輕
敲扇板歌一詞曲:

  皎月初斜金風起,瓊瑤馥鬱蘭亭高。契陽典起休拘束,越琴秦苗都發了。雙
雙個人知是諳,芳情脈脈無言。憑欄立,低聲喚,輕移玉捧金卮斟來釀醞。只這
柔荑心已醉。那堪更抱行雲。若是別面時煩煩了。

  輕綃歌罷,成名即擊節稱妙,賜以大爵,一飲而盡。又飲了一回,彼此酩酊,
命童子撤席。成名見左右無人,低笑向邵才道:「賤體已痊,不識兄臺何時踐約?」

  邵才也低低微笑應道:「今夜當有人來赴襄王約了。」成名就唱喏相謝笑道:
「弟今醉了,要先告罪。」邵才佯醉道:「弟也上床了。」邵才悄悄對輕綃道:
「我看你伶俐,將來當重用你。如今我有句話對你說,不可說破。」輕綃道:
「小人蒙老爺救了蚊命,恩同再造,倘有所使,水火不辭。」

  邵才道:「你今晚悄悄到馬爺床上去睡,任他戲弄,你不要開口。」輕綃含
羞答應了,忽然見秀郎服侍主人睡過來了。

  此時富高已睡了。邵才同秀郎入房裏,回首看輕綃,把嘴扭一扭。他會意就
走到成名床前,爬上床去,側身向外眠了。成名料是邵才來赴約,將手摸他身上
光滑細膩如白玉然,著興勃然,輕輕用些工夫舒展起來,直搗巢穴。輕綃是熟路
的,弄有時辰,成名爽快之極,完了事低低問道:「恩哥好麼?」輕綃不應。

  成名認是邵才害羞,摟定睡去。到天明,成名將他面兒一看,見是個輕綃。
輕綃閉了眼微笑,成名也微微而笑。雖然不是邵才,情意比秀郎更多幾分。

  忽邵才推門進來道:「日色已高,兩位新人該起來了!」成名笑道:「好個
適意詞林!」邵才也笑道:「正好對饞臉的吏部。」大家大笑,輕綃紅了臉,披
衣出去了。邵才問道:「此子何如?」

  成名道:「承兄惠我,是極妙的。」邵才道:「小弟只為難以報命,故覓童
贈兄,今兄當恕弟矣!」成名道:「弟今亦不復相強,但將來弟與兄伯勞飛燕,
輕綃何歸?」邵才道:「弟專以此伸薄意,當送兄北行耳!」

  成名稱謝。吃了早飯同去拜知府,並及各道。晚上領了府尊的酒,三鼓回寓,
邵才道:「弟因皇事孔迫,明日必欲南往,未知相晤何期,此心耿耿,奈何!」

  成名道:「兄此去不過幾月,掃平倭寇,凱歌到京,聚首亦未遠,弟欲以秀
郎暫侍左右,使兄見彼即如見弟也。俟兄複命之日,還見如何?」邵才道:「此
誠所願,但割兄之愛,弟心何安?」成名道:「弟恨微職在身,不能侍兄左右,
豈吝一童?」邵才致謝。到明日收拾起程,說聲「保重」,分袂而去。

  未知去後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探花郎露尾藏頭 勢利婆改弦易轍

  卻說馬、來公彼此感情,依依分袂。馬成名自往北去。來邵才星夜趕到揚州,
吩咐秀郎、富高:「且莫說我做官。」此時高公起官入京,邵才就不到家,先望
武公府。時值武公不在家,一直走到書房裏來。瓊碧見丈夫回來,叫丫環送茶,
低聲道:「相公一別經年,想有些好處麼?」邵才向瓊碧耳邊將他改姓做官的事
說了,又叮囑道:「且莫作聲。看丈母勢利面孔如何?」

  瓊碧歡喜無限,便同邵才入內,進到後堂。先有人報知藺氏道:「奶奶,高
相公來了。」此時藺氏二女婿呼延升打死人,被屍主在按院告下,批在刑理拘拿,
闔家躲在武公家裏。拿限的硃票出了三張在外,呼公子央分上去,直許到七千金
還不肯。中間人來說,定要補足一萬,方得免捉。

  那呼家雖富,不過萬金家私,今日如何出得起?藺氏私下貼他三千,只留得
七千之數,所以氣悶在家。夫婦進去報知,藺氏氣上添氣,任憑他夫婦走到面前。
邵才叫道:「阿母。」作揖下去。

  藺氏見他葛布衣服,依舊模樣,也不敘一句寒溫,反說道:「你兩位兄弟高
發了,如何你還不見發,想是大器晚成!你丈人眼力不差。」遂冷笑一聲,往樓
上去了。

  恰好武公回來,聞知女婿已歸,遂入房來見。禮畢,武公問道:「賢婿在京
起居如何?」邵才道:「賴岳父福庇,亦稍有遭際,侯少頃細陳。」武公命收拾
便飯。藺氏在樓上罵道:「好好一塊肉,與那個窮鬼吃!自他入門之後直鈍利到
如今。現今我二女兒家遭這橫禍,我正受氣不過,又來見神見鬼,要水要湯。」

  邵才聽了,問武公道:「呼延衿丈為甚事?」武公道:「是你姨父無故打死
住屋的人,被他告到按院處,批在刑理,那還得萬金才妥。如今他夫婦兩個躲在
我這裏,府縣差人在此提拿,攪得闔家不安。」藺氏聽了,在樓上罵道:「他兩
個住在此,飯米都是自帶來的,破費你老殺才什麼?就是要用一萬,也是他自取
來的,料不像那窮鬼沒人養贍,雙雙對對住在這裏吃!」

  氣得武公面如土色。邵才只是冷笑,遂有個主意在肚裏,對武公道:「愚甥
一路同一個朋友回來,卻是按院的親戚,又是刑理的師長,現在舟中相等。我且
出去會他一會來說罷。」遂同武公舉步出外廳到自己房裏。邵才掩上房門,將改
姓得中探花許多事情細細述了。武公喜極。

  邵才又叮囑武公道:「愚甥因岳母一向相待光景,所以不就說破,适才進見,
仍是舊時面目。等愚甥把衿丈這事顯個手段與岳母看看,再說明白。」武公大笑
道:「有理!」

  邵才出來,叫秀郎、富高悄悄吩咐道:「你可先打個報條到按院衙門去,使
他知道,並使本府各廳曉得,說來爺明日就要起身往浙,下處寓在武爺家。」二
人領諾而去。邵才轉身就向裏面進來,只見丫環走來說:「小姐請相公進去。」

  邵才進房問小姐:「何事?」

  原來是藺氏親到私房裏,叫瓊碧問他,同下來的按院相知是真是假。邵才道:
「我同來的朋友姓來,是新科探花,欽授江南福建、浙江、廣東等處剿寇監軍,
揚州的官員俱要寫腳色來見他。我一路行來都虧了這個朋友,今日請他一請才好。」

  是時,藺氏門外竊聽,叫個婦人來說:「奶奶留相公,且慢出去,有句話要
來商議。」邵才道:「既是岳母有言,我稍停片刻。」說罷,走到廳上和武公閑
談。不一時,排出果點、蔬菜,十分豐盛。武公疑心道:「不知奶奶今日為何這
等相待?」卻不曉得是藺氏聞邵才與按院相知,便關心到二女婿的事,所以變了
本來面目。

  少頃,富高、秀郎回府,邵才命叩見武公。那兩個遂磕了頭立起來。武公道:
「此便是尊使麼?」邵才道:「正是。」富高在主耳邊不知回復了什麼,邵才吩
咐道:「若府縣來拜,你回他拜客未回,待第三次來,我方見他,有人問你,你
不必說我就是來爺。」

  不一時,門上來人報:「刑廳老爺來拜。」富高出去答應說:「來爺在外拜
客。」刑廳去了,知府同知通判陸續來拜。富高出去答應,說來爺在外拜客,收
了手本,照前回復去了。武公的家人來問富高,富高道:「來老爺是高相公的相
知,今晚要這裏來。」

  家人互相傳說,藺氏聞知,叫人來請高相公同老爺進去吃飯。翁、婿二人到
得房裏,見擺下許多果盒,就是等親翁也不必這樣盛設。只見藺氏笑嘻嘻的對邵
才道:「呼延夫婦留你便飯。」那呼延升過來作揖,就送酒入席。方上四樣,外
面傳說巡按老爺將到門了。

  高邵才便叫富高進來說話,恰好富高手拿個通家寅弟的帖兒傳說:「許爺先
付名柬來動問來爺可曾到寓,若到了立刻就要來拜。」邵才對富高道:「你可照
許爺的寫法代我寫個名帖回復許爺,說來爺今晚戍時方到,明早相會罷。」富高
應道「曉得」,自出去了。呼延升問道:「這老爺今在何處?」邵才道:「老爺
現今仍住在舟中,弟約他今晚到此相見。」

  飲到下午時分,邵才起身告辭,回到自己房中。方才坐定,只見藺氏走到他
房內來,後面跟著十四個使女,掇了十四只皮箱進來。藺氏叫眾人放下皮箱,都
令出去,拴上門,手裏拿出一把鑰匙來,開出每箱藏銀五百兩,請女婿逐箱點明。

  邵才道:「這何事?」藺氏笑道:「你且點明了,我對你說。」

  邵才逐箱點明,足足七千之數。藺氏將鑰匙交與邵才,遂說道:「你呼家衿
丈晦氣的事,你丈人方才對你說過了,那理刑差人來拿,曾許他七千金,只是不
肯,他定要一萬。你想二姨家裏哪有許多銀子?」這句話未說了,藺氏忽然眼中
流淚,哭將起來。邵才安慰道:「岳母有話只說,且莫悲傷。」

  藺氏含淚又道:「因他聽見你說同來老爺下來,與按院有來歷的,思量求遠
莫如求近,願將這七千銀子央你轉求那姓來的,說個分上,只要免得你這呼衿丈
一些無事,這皮箱之物任你取去。呼家總不管他。你可看我老身面上,央這姓來
的周旋個十分乾淨,也是你的大陰德。」

  邵才道:「衿丈這事也是極難周旋的。但姓來的肯說,再無不妥。只怕小婿
這個嘴臉做事不來,岳母還是請別的人與他才好。」

  藺氏聽這言語有些刺心,胸中有三分火氣,只是要為二女婿不得不忍耐,便
含笑道:「你衿丈一向敬你,必是大器,所以今日一心托你。你不要推辭。」邵
才道:「小婿是具窮鬼,一者恐謀事不妥,這些下人又笑小高沒用;二者倘事做
得妥時,衿丈看官府沒話說,懊悔用了許多銀子,也須請來當面議議才好。」

  原來呼延升押著銀子來時,立在門外,竊聽邵才說到這話就敲門進來。藺氏
說道:「來得正好。」呼延升道:「方才高衿丈之言,小弟在外字字聽得。大家
泰在至戚,衿丈何必多言。小弟只要事妥,這七千金無論是衿丈這等替小弟效勞,
就是衿丈自得,也是衿丈的本事,比那刑廳尚少三千金,在小弟只有感激衿丈,
哪有反悔之理?」

  邵才道:「若衿兄這等見教,明日按君刑廳來拜時,小弟為衿丈講個盡情罷
了。」呼延升連連稱謝。外面又傳說,本府各官來過第二次了。

  藺氏聽了益加奉承邵才,當晚酒肴之盛,生平未有。又袖一百兩銀子,私與
瓊碧說,「你可拿與你丈夫使用。」當夜吃到二鼓方散。黃昏時坐船到來,富高、
秀郎叫人搬了許多行李上來。府裏差民壯守夜,一夜敲梆,熱鬧到曉。天明放銃
吹打,傘夫執事色色整容。因他是監軍衙門,鎮守武弁撥三百軍士來護衛。

  一開門時,先是按院來拜,然後道尊本府參謁。單是刑廳不准相見。武公家
裏男婦們見邵才烏紗紫袍,迎送各官,個個駭異。各官見完,邵才就叫瓊碧換了
珠冠鳳襖,請武公夫婦,拜了四拜,即乘轎去答拜按院各官,只不肯面會理刑。

  又到宅裏去拜母親靈柩,依舊回到武公家中,此時武公家裏上下,人人都曉
得探花就是高邵才,嚇得平日這些輕慢他的家人,都來叩頭請罪。藺氏此時愈加
奉承,在瓊碧房中小姐長、小姐短,諂顏阿諛。他看了又好笑,又過意不去。可
見世上人情勢利,母女尚然如此,何況他人!

  是日,按院請尤理刑登門相邀。因是三次不見他,心下憂疑,不知為著何事。

  青衣跪門私送銀三百兩,與富高、秀郎討個門路。秀郎進來把尤理刑的事稟
知邵才。邵才道:「銀子你二人拿去用便了,可私對他說,我老爺也沒有什麼事,
只是入境之先聞得有孝廉人命事,中間有人要索萬金。這舉人是老爺至親,只怕
老爺就為此不樂意也未可知。」富高、秀郎悄悄地把此話對理刑門子說知。

  理刑心下著急,曉得就是呼延升的事,急忙回去叫原告來,這裏支兩百兩俸
金與他,吩咐道:「你若要抵命,不但這銀沒有,並連累你父親屍骸暴露,你也
可忍?何況呼延升現今至親來翰林幫他,只怕他爺也不便十分執法。我今賞你二
百金,你可去埋葬息訟,倒是你終身受用。」那原告聽了理刑之言有理,叩頭拜
謝,計領銀子而去。

  刑廳遂將原狀到按君處稟明,來公與呼家是親戚,就求按君勾銷了這狀子。

  仍到武公家,叫叫原差先行,吩咐家人來說明瞭他的用情處,方敢登門請見。

  邵才方開門相會,理刑跪下道:「司理無知,不知大人龍旌速奔,有失遠迎,
知罪了。」邵才請起相謝道:「舍親事垂蒙公祖照拂,佩德良多。」理刑又鞠躬,
連稱「有罪」,茶罷辭去。

  這呼延升感激不盡,到邵才房裏來致謝。藺氏見邵才說得分上極驗,把他當
個菩薩相待,因致謝極其周備。邵才見這花臉,又笑她,又鄙她:「若不是當初
輕視我夫婦,今日我將這銀子自然義不容辭,如何好受許多銀子!今日我將這銀
子公用罷。」

  當晚領了按君的酒,明日將所得之物,分散各郡窮民孤寡之人,歡聲載道。

  所餘一、二千金,心上欲到吳越訪問祖父、父母消息,忙忙攜了瓊碧別過武
公夫婦,即時下船來到京口,訪問邵公。

  未知相遇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美奇逢骨肉團圓 立異績俘囚奏捷

  卻說邵才訪問邵公所在,知他已往嘉興去了,遂晝夜趕至嘉興。暗想:「訪
不得父親消息,不好去見母親。我今先去拜樂年伯,或者他知公婆、父、母下落
亦未可知。」遂寫下一個年侄帖子去拜。樂為善連忙出迎,相見過了。邵才問道:
「老年伯可知家祖行蹤否?」

  樂為善道:「令祖是誰?」邵才道:「家祖姓邵,名卞嘉。」樂為善道:
「異哉!怎麼邵卞嘉就是你令祖?」邵才道:「小侄蒙義父高公撫養,愚兄弟得
附令郎驥尾。而生身之父是邵解元,名十州。」樂公道:「年侄姓來,又說高氏
撫養,又說十州是父親,昆玉又是何人?乞詳示明白。」

  邵才道:「小侄自繈褓時蒙青治邑侯高公撫養,取名邵才,舍弟取名邵學,
即同榜高邵學便是。小侄因同給諫來年叔入都稍遲,不及鄉試,卻認作來公隨任
之子觀場,故改姓來,不意聯捷。在都時曾將生身父母告訴樂年兄。年兄說家君
信杳,家祖尚同年伯避難江右,故先來叩候年伯。」

  樂公聽了,大笑稱奇。問道:「年侄曉得貴袍祁文新是誰人?」邵才道:
「祁年兄是江西籍。小侄雖叨同榜,未曾相知。今侄奉旨而來,與他同寅,未知
祁年兄此時按臨何地?」樂公道:「此就是老年侄尊大人了。」邵才道:「怎麼
祁年兄就是家大人了?敢問委曲?」

  樂公把十州焦山改姓分別,匿身黃公府中,遇玉娘翠樓私訂婚姻,後又娶霍
小姐,生子霍繼祖亦是同榜。十州因要尋親陷於江西尼庵九載,幸遇祁道尊相救
出來,得中解元聯捷,前四月到此,重逢令祖,夫妻會合,俱往杭州赴任,昨日
報至按臨錢塘、仁和兩縣,督理戰船禦寇,說了一遍。邵才聽了,如夢初覺,喜
得手舞足蹈,比中探花時更勝十倍。就辭樂公,連夜往杭州不提。

  卻說霍繼祖因選了江西提學,同高邵學、馮翊兩個年兄同路赴任,三人意氣
相投。一日行走到了一個寓所,霍繼祖把一本《雪梅二集》展玩,思念父親悵然
不樂。這高邵學因高公說明了父母緣故,一向無處找覓,把這半本《雪梅三集》
常常展玩,見霍繼祖這般光景,與己相似,因問霍年兄有甚心事常常不樂?繼祖
道:「小弟因家君一別十年,杳無音耗,所以不樂。」邵學道:「這般說來,年
兄與小弟同病相憐了。」

  繼祖愕然道:「高年伯現在長安,年兄何出此言?」邵學道:「這是小弟恩
養之父。小弟尚有親父,自繈褓失依至今十六載,無從訪問。每對家君手澤,不
勝眷懷。」說罷,從拜盒內取出半本文集與繼祖看。繼祖展開一看,淒然淚下。

  邵學忙問道:「年兄為何傷感?」繼祖道:「此手跡亦是家君筆,今弟睹物
思人,愈深傷感。」也亦取出《雪梅三集》與邵學看,邵學取來一對,筆跡真正
無二。

  馮翊道:「高年兄,你先說令尊翁的情節來看!」邵才道:「委曲小弟尚未
十分曉得,大約君姓邵,諱十州,號有二,長安未冠解元,潛蹤嘉興同家母黃氏
之親霍氏避難遠去。此時高恩父在嘉興為宰,契邵學兄弟歸了維揚,撫養教訓,
致有今日。但父親同霍氏去後,迄今一十六載,蹤亦杳然!」

  繼祖聽了大駭道:「據年兄說,小弟與年兄親手足了!」邵學急問其故。繼
祖將父親去尋親不還說了一遍。邵學聽了不勝之喜,馮翊連連稱異。

  不日,行到揚州。高邵學到家住了兩日,遂起身趕到嘉興府。霍繼祖留馮翊、
邵學暫住舟中。請馮爺、高爺速速來到,就吩咐備酒款待。見母親霍夫人,把父
親回來,從前委曲事情詳說與繼祖聽。繼祖聽了大喜,欲往,遂差人去舟請馮爺、
高爺速速到來。

  不一時,馮、高兩乘橋到了。繼祖出來門外,候他下橋,便挽了邵學的手大
喜叫道:「哥哥,父親、公公都有下落了!」邵學忙問道:「今在何處?」繼祖
道:「說來也怪,那祁按君就是父親。」把霍夫人方才說的話述與邵學聽了,攜
到中堂請霍夫人出來相見。霍夫人把邵學一看:「甥女這兒子與我女兒的兒子,
恰是一人一個貴子!」

  忽門上人傳三張紅帖進來,說樂道尊來拜,吩咐要回會的。原來樂為善早堂
時,驛中報三位官員到,一個是提學,一個是理刑,一個是知縣。樂公看了報條,
都是年侄,兩個有二令郎,所以立刻就來拜。繼祖見了名帖,知是年伯,吩咐添
了一桌酒,三人出外迎接進來。

  樂為善因問兒子樂志彬起居,繼祖取出寄來家信送上。樂公拆開一看,謝了
郵寄之勞,就把邵才前日尋父始末細說一遍。家人來稟酒席完備,繼祖就邀入席。

  樂公也不推辭。入席各個次序坐了,你斟我酌,邵才把尋父的蹤跡一一敘出
來聽了。這高邵學方才曉得父母是這樣會合,自家兄弟是這般來歷。霍繼祖也明
白了這些事情。馮翊在旁聽了稱奇。四人直飲至三鼓,方才別去。次日二人同來
拜謝樂公,繼祖、邵學同到黃公府中拜見黃公夫人,回來拜辭霍夫人,下船往杭
州不提。

  再說邵十州自合巹之後,領了二位夫人按臨杭州。忽報倭寇從福建沿海而來,
十州聞報即委官吏收拾器械船隻,預備迎敵。又見京報朝廷差來探花協理軍情大
事。不隔三、五、六日,探事來報,說翰林來爺已到省了,各官俱迎接去了。

  不一時,外面堂鼓連響,不知為著什麼,十州慌忙出堂來問。只見巡察官進
稟,說是新翰林來爺到門,說有要緊事來見,現立儀門外。十州見無名帖,心中
不解道:「方得上任,有什麼緊急公務?」即傳諭請進,十州下階相迎。邵才趨
到面前跪下道:「孩兒不孝,有失定省。」十州大駭,扶他起來道:「年兄莫非
錯認?」邵才道:「孩兒就是高邵才。」

  十州會意,說道:「且進去細說。」邵才隨十州到堂上問道:「為何改來姓?」
邵才道:「孩兒因要京都鄉試,不料到京遲了,不及選舉。因認作來年伯的子侄,
隨任觀場中了,以此姓來。容入內拜見母親再行細稟。」

  十州大喜,同入後堂,先請卞嘉夫婦出來拜見過了。卞嘉見這孫子與十州初
無二樣,竟歡喜異常。又請玉娘、翠樓、春暉三個一齊拜見罷。玉娘、翠樓兩個
心中暗忖,不知邵才是誰養的。當下公、孫、父、子上下列坐,十州道:「我兒,
你把一向蹤跡述與我聽。」

  邵才將自己人贅武家成親,到京聯捷榮歸一段情由備細述了。個個歡喜無限。
玉娘問:「媳婦何在?」邵才道:「現在船裏。」十州便叫衙役速去請進衙來。

  此時五月中,天氣炎熱。邵才討湯淨浴,在右首一間房裏解衣浴體。十州喚
書童瓊林過去服侍,隨吩咐:「你看大爺腰邊有黑痣沒有?」稍停一會,瓊林回
複出來道:「大爺腰下左右兩旁俱有黑痣。」十州笑道:「我曉得。」

  這瓊林做事當心,報與三位奶奶。玉娘心下明白,是自己生的。及邵才整衣
出來,外面傳報,接到舟中家小進來了。邵才接進武氏,再請祖父、祖母雙雙拜
見。次又拜見十州夫婦。玉娘三人見了一對少年夫妻,心內好不快話。當下排了
筵席,吃到三鼓才罷。

  到第三日,外面傳說有兩位小老爺到此。十州不解,命開門請進,自同邵才
到後堂來看。原是高邵學、霍繼祖在嘉興星夜趕到,留馮翊在舟中,他兩個就同
到按院衙裏來。一開門時,二人進步入來。邵才遠遠望見,便對十州道:「是邵
學同霍家兄弟來了。」十州音溢眉端,叫邵才迎他兩個,自己跑入裏面報與春暉
知道。

  三人聽見喜出神了,一步做二步奔到私衙門首,見邵才同邵學、繼祖一同走
進私衙,十州與三位夫人迎著。當下,邵學與繼祖兩個拜見一父三母,拜罷起來。

  邵學又另拜玉娘、翠樓四拜,繼祖另拜春暉四拜。十州喚邵才過來,指玉娘
道:「此是你生身之母。」又喚邵學指著翠樓道:「這是你生身之母。你兩人雖
二母所生,先後不過五、六天。時我同你霍氏母親避難廣東,虧兩個母親迭相乳
哺。

  後來家難相乘,煩高年伯挈歸撫養致有今日。你須念母親守志之苦,並望你
成人之意。「二人悚然聽命,就請祖父母來拜見。卞嘉夫婦又見兩孫與邵才面顏
酷肖,不勝喜異。又請武氏出來,二人拜見嫂嫂。從此邵才是長,邵學是二,繼
祖是三,雁行序定。闔家大小都拜過三位小主人。

  是日,一府官員都來拜賀送禮。漸漸傳到通省十二府,六十六個州縣,所近
官員個個聞祁按君父子同登金榜,誠世代少有之事,都來送禮致意。十州父子被
這鄉紳同僚喜慶筵席,整整吃了十餘日。遂打發邵學、繼祖赴任江西,留父親和
家小於衙。自同李虛齋、邵才三個總領兵官,王世祿統二千精銳,出巡寧波府。

  到下馬時,巡海的船一連四、五報進來,說大洋中一派篷如蟻簇而來,定是
倭寇之船。十州傳請教李虛齋。虛齋道:「兵到,一月前已知之矣。賢喬梓數應
立此不世之功,獲財五百餘萬。主我行時要傷大將一員,折兵三百四十人。當須
出城紮營迎敵。」

  十州聽了半晌不語。李虛齋道:「吾兄何事沉疑乎?」十州道:「適尊諭報
將折兵之說,侄思吾貪建功,此三百四十一人同事,而獨遭其慘,我心何忍!」

  虛齋道:「天道好生,人誰願死。但數不可逃脫,雖欲救之亦無益。」十州
跪下哀求道:「小侄為若輩屈膝,求仙翁曲為畫策,去脫此難,侄願捐萬金,廣
布福德。」

  李虛齋扶起道:「兄乃朝廷重臣,叫貧道如何消受,但這事是天數定然,似
難挽回。今吾兄可速出城,準備明日酉時迎敵,貧道迎期救這些人便了。」十州
大喜,點齊兵馬,出馬駐紮。此時寧波馬步軍有二千名,鎮守南海總兵華昌有三
千名水師,定海等處防守,共三千名健卒。現候按君所調眾軍隨按君去海八十裏
安營。

  當夜,李虛齋排下五寨梅花營。十州和李虛齋駐中營總督前三營,邵才駐後
營,管理糧草,督後二營。吩咐明日一鼓造飯,二鼓披甲執兵,三鼓聽點。到明
日辰時探子來報說,探得賊兵大小戰船二十餘只,將進荻花港來。軍師傳令,所
有海邊人馬盡行回避,讓寇入港,不必迎敵。這些守港將士,巴不得要躲此難,
一聞此言,盡數回營。

  此時三鼓已畢,李虛齋將一摺小紙遞與十州道:「此吾所雲將卒姓名也。」

  又附耳說,「如此,如此。」十州大喜,即忙傳令放炮開營,親點將士。十
州白盔白袍銀鎧,邵才銀盔緇袍烏鎧。十州照虛齋摺紙上逐名點去,頭一名主將
江浩,其餘軍士或二十、三十,或數人,共三百四十人。眾將見主帥如此點法,
不解其意。

  只見主將點完名,吩咐江浩道:「你可領一隊人馬到港口迎敵,不得有誤。」

  江浩知倭寇厲害,廣東福建整萬人馬,被他殺得寸草不留。今日卻叫他當頭
陣,只點三百餘人,駭得魂不附體。不敢回說不去,只得領令出來,都面面相覷,
你推我推,不肯移動。忽然主帥喚入去,將旗鼓在案一拍道:「你這玩命的奴才,
既承將令,尚敢徘徊顧盼!當按軍法。」

  叫左右綁江浩出轅門梟首。邵才從旁邊告曰:「今日乃出兵吉日,若斬了將,
恐軍心不安。求大人寬恕。」

  十州姑念小將之言,江浩捆打四十送監,俟寇平治罪。餘兵三百四十人,邵
才請令各杖三十監候,另日發落。遣參將孟通領兵三千為左哨,遊擊陸彪領兵三
千為右哨,總兵官孔王圭都督同知尚緒各領兵一千,為左右救應,邵才領兵二千
押後,自領兵二千為前隊。

  分撥已畢,遂從乾方開門進兵,離營五裏布成八門金鎖,按休、生、傷、杜、
景、死、驚、開八面埋伏。傳令將士不許擅離左右,若帥字黃旗豎起,方許追殺,
不見旗豎起,只許搖旗擂鼓,以壯兵威,有擅動者斬。

  傳令已畢,只見前面塵土大起,數隊倭賊蜂擁而來,看著呐喊逼近。眾賊見
兵不來戰,又不回避,一齊殺入陣來。忽然狂風大作,走石飛沙。這些賊寇不辨
你我,但聞戰鼓之聲,如千軍萬馬殺來。眾賊在黑暗中,把刀亂砍,自酉時殺至
子時,數千倭寇自相屠戮,只存八、九百人。

  忽然風止雲散,出現一輪明月。我兵不折一人,倭寇屍橫遍野。本營兵將見
黃旗高標,遂奮勇廝殺。倭寇不敢來戰,忙望海邊奔走。我兵在後追殺,又殺死
了大半,其餘奔往兩只船開去。眾將追至海邊,得船二十二只。十州令:「查。」

  船底俱是珊瑚、瑪瑙、珍珠、琥珀之類,又得元寶三十餘錠,碎銀五十二桶,
令軍士扛回營寨。明天回府,查將卒不折一人。大賞三軍,歡聲震地,就把遊擊
江浩複還原職,其餘三百四十人盡行釋放,仍賞一月銀米。遂遣人入京報捷,自
回杭州。

  要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棄功名物外逍遙 喜團圓人間行樂

  卻說邵十州剿倭大捷,起馬回杭,進了衙門謁見父母,到自己房裏與玉娘等
攜手敘談,自不必說。次日,各官參謁慶賀,忙了幾日。

  一日,十州同虛齋閑坐,卞嘉出來對十州道:「你今可遠巡各省,我回長安
看看祖父墳墓,再把田園故產算個長策。你的親戚都在江南,不若卜居於此。」

  十州拜受命訖。李虛齋道:「貧道亦要回鄉,明年夏間等候臺駕南來會晤。

  明日是個吉日,你、我就可起程。「卞嘉道:」甚好!「十州見父意已決,
不好苦留,當晚備酒送行。

  次日,卞嘉同虛齋一齊出門,虛齋往江西去,卞嘉往長安去。十州同邵才至
二十裏外送父親,卞嘉令十州回去,遂領幾個老僕登程去了。十州同邵才回到衙
門過數日,辭了母親及三位夫人,同邵才出巡福建、邵武、汀州,直到廣東。是
時倭寇已平,布些德政,人心悅服。

  巡到潮州,親到馮家。此時馮公全家在京,只有弟侄相見,邵十州厚贈而去。
又到了舊時住居,叫老園公來,賞他白金一百兩。巡遍了州、縣,仍巡福建沿海
郡縣,凡被難地方捐貲賑濟。又巡浙江、溫臺、金嚴等郡,直到安徽池太並江北。

  及巡到淮揚二府,十州又到武公家拜望,深謝武公照拂邵才之情。藺氏喜得
骨頭都輕了三、四兩。只有向日怠慢邵才的幾個焊奴,都逃走了。

  一日,十州正要赴武公之酌,忽報高公升了浙江巡撫,高曠選了福建理刑,
父子一齊到家。邵才聞知回去相探,父子、兄弟相見,十分喜悅。邵才把遇著父
親的情節述與高公,高公即乘轎來拜十州及武公。十州接見,謝他撫養兩兒之德。

  高公謙讓「不敢。」又與武公相敘了寒溫。武公留高公飲酒,連高曠也請過
來。

  當日親翁、丈婿、父子、兄弟,歡聚一堂,直到雞鳴方散。明日是高公設席,
請十州父子並武公。又一日是十州答席,請武公、高公。

  過了三日,十州又起馬出巡常鎮。從金山扶霍公之柩,先命大舟送到嘉興。

  巡過鎮江,又到常州府,就仰武進縣訪那舊日漁翁夫婦。一訪著了,知縣親
送到按院來。十州喚漁翁夫婦近前,道:「不消跪了。」此時二老俱八、九十歲,
都不認得十州。十州還依稀認得他,便問道:「兩個老人家,可記得十五年前有
個女子趕你船三、四日麼?」

  那老夫婦想了一會兒道:「有個上路絕色女子,是小的送到嘉興一個庵裏,
還送小的十三兩銀子。」十州笑道:「你仔細看我一看,可有些像那女子麼?」

  兩個人定睛一看,倒是婆子道:「老爺好像是她兄弟!怎麼也穿過耳的?」

  十州笑道:「不必多言,那女子就是我改妝的。」嚇得他夫婦連忙跪下磕頭。

  十州叫他起來,吩咐書吏賞他布百匹,白銀二百兩,為養老之資。著縣官給
匾,旌其高壽。那夫婦歡喜叩謝出去。

  十州又往蘇松等處巡曆遍了,複到杭州,領了家眷至嘉興。不上一年,四省
俱已巡完,倭寇齏滅,頌聲載道。遂同邵才進京複命,從江西而去。霍繼祖、高
邵學前來迎接,父子四人又得歡聚。十州叮囑邵學往看施宏德,報其故情。及至
省城,備一副厚禮拜謝道尊祁公,有萬金之費。到正月中抵都,面闕自陳始末。

  天子大悅,御筆親批祁文新准複姓名邵十州,來邵才複姓名邵高才,高邵學
複更邵高學。霍繼祖更名霍邵祖,出嗣霍公。追封邵氏五代。卞嘉誥封都禦史,
邵十州晉封千戶侯,邵高才升禮部侍郎。謝恩受職,十州就告病致仕。聖旨不准、
連上第五本才批准了,十州就出都到集賢村。

  此時,邵卞嘉已先到家三月有餘,田、屋搭分停當。凡族中貧乏的,俱皆分
惠。今日十州回來備酒請客,大宴十日,親戚、故舊皆有厚贈。遂擇日移居南來,
四月中旬訪到嘉興。李虛齋已先在樂公處相候。闔家就在霍宅居住。

  一日,李虛齋同樂為善步到邵家來,李虛齋對卞嘉道:「今日是仙遊大吉之
日,你我三人可就此長行。」卞嘉笑道:「而今已無所念,願隨仙侶,說罷,也
不進內,就同樂公、虛齋三人如飛而去。家人大驚報知。十洲放心不下,令數十
人四面尋覓並不知去向,已自無蹤。後有人見三人在四川峨眉山頂談笑,顏色不
改,歸報邵家。此時十洲已六十餘歲矣!聞之大駭,此是後話。

  且說十洲那時覓尋父親不見,每常記念,亦付之無奈何,自致仕回來,與二
位夫人吟詩作賦,又有十二個清歌娟嬋的女童隨時取樂。一日,十州同玉娘等重
遊福壽庵。眾人同到悟凡房裏,此時悟凡年已三十五、六,姿色尚美。十州思想
昔日與她同榻,兩邊頗是有情,不曾相狎。

  悟凡也曉得邵公是當年女妝的文新,可惜不知他是男兒,後悔當面錯過。不
一時已備果點在外,道:「已備果點在外,請老爺、夫人出去坐。」

  十州假裝身子不快,對玉娘道:「我身子忽疲倦,不能去食,你們去領了師
父盛情,我在此睡一刻,不要人來驚動,單求師父泡一盞好茶,等我醒來吃吧。」

  就和衣倒在悟凡床上,春暉等自去吃酒談笑,單留悟凡在爐邊煽火、烹茶,
悟凡私歎口氣。十洲看四下無人,在床上起來笑問道:「師父可記得十六年前與
下官抵足此床麼?只是虛過了那時良宵。」悟凡紅了臉笑道:「如今悔也不及了。」

  十州道:「宿願可酬,怎說無及?」遂雙手抱悟凡到床上。兩下情意已投,
並不作腔,就解衣和合。這悟凡是守空閨,並未知有這一番樂處,二人相親相偎,
不多時雲收雨散已了宿願,起來整衣,相顧而笑。

  開了房門,恰好外面有人請十州並眾夫人上轎歸家。自此十州帶歌童、舞女,
遊山玩水,逍遙度日。直到九十三歲方終。玉娘等享壽亦參差不遠。後來邵高才
與馬成名皆致仕回家,詩酒往來,世為婚姻。邵高學官至巡撫。霍邵祖官至吏部
尚書。子孫蕃至科第不絕。旋述奇文,有詩為證。

  詩曰:??

  一門榮貴古今無,爭羨奇緣到處多。

  巾幗蓋藏偏締偶,看蓮遁跡落鴛窩。

  孫孫子子芝蘭茂,弟弟兄兄麟鳳和。

  佳話何須勒金石,傳之日耳最難磨。

                【完】

  ***********************************

  附錄:另一結局

  十州假裝身子不快,對玉娘道:「我身子忽疲倦,不能去食,你們去領了師
父盛情,我在此睡一刻,不要人來驚動,單求師父泡一盞好茶,等我醒來吃吧。」

  就和衣倒在悟凡床上,春暉等自去吃酒談笑,單留悟凡在爐邊煽火、烹茶,
悟凡私歎口氣。十洲看四下無人,在床上起來笑問道:「師父可記得十六年前與
下官抵足此床麼?只是虛過了那時良宵。」悟凡紅了臉笑道:「如今悔也不及了。」

  十州道:「宿願可酬,怎說無及?」遂雙手抱悟凡到床上。兩下情意已投,
並不作腔,就解衣和合。這悟凡是守空閨,並未知有這一番樂處,二人相親相偎,
不多時雲收雨散已了宿願,起來整衣,相顧而笑。

  十洲起身出外,一徑回家去了,便與玉娘百年夫貴妻榮。後來把父親找尋到
了,著家人一路迎接回來,奉侍高堂。喜得那老人眉開眼笑,南山之壽祝於秋。

  十洲心滿意足,北闕之恩光萬丈,一家合樂四海升平,真是團圓共慶,美不
可言了。正是:

  歷盡難時折磨受,酸甜苦辣偏嘗多。

  今朝方得如心願,畢竟君恩萬丈波。

                【完】




作为一个历经岁月的成熟的已婚女人,她不能杀人越货抢钱放火,也不喜欢嚼舌告密陞官发财,不能裸奔,不能骂人,不能打架,要想做点坏事,便只剩下偷情了……
2016-5-26 04: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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