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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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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1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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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樓春(全) 作者:佚名
【玉樓春】(全)
作者:佚名
【玉樓春】(全)
作者:佚名
第一回 小孟嘗詩酒訂盟 大奸雄睚眥中禍
詩曰:
古人形似獸,皆有大聖德。
今人面似人,獸心不可測。
雖笑未必和,雖哭未必戚。
但結口頭交,腹裏生荊棘。
話說大唐代宗年間,都城三百里外,有個集賢村月浦橋,住一位官人,姓邵
名玉,號卞嘉,取卞和璧獻之義。父拜銓部少宰,母封二品夫人,垂髫入泮,椿
萱並凋。十五歲上娶了太史方定隆小姐為妻,十六歲便生一位男子。是五月端午
日生的,因天中節日,取名天節。只是關煞太重,艱於撫養,為此將他穿了兩耳,
戴了金環,這都不在話下。
單提邵卞嘉,雖是書香世澤之家,卻淡於功名二字,好的是歌詞詠詩,嘲風
詠月,慕的是齊孟嘗。當時一流人物,俠氣幹宵。所以座客常滿,樽酒不空,西
秦東魯,北晉南吳,聲氣嚶鳴的何止千百。因此人號他叫做小孟嘗。
一日,正值二月念五日。東京風俗,這一日不分男女,俱在郊外踏青遊戲,
名叫撲蝶會。邵卞嘉就吩咐蒼頭預備酒席,往郊外先占一塊有趣有景的山場,邀
了二、三個名妓,同幾位詩酒朋友,車馬紛紛,前去遊樂。正所謂:
花笑春風,駕啼麗日。
這些男女,老的、少的、俏的、俊的、濃妝的、淡抹的、攜手的、並肩的,
絡繹不絕。邵家占了一塊地方,才鋪氈席地,未及把盞,只見家裏一個門役匆匆
來稟,說有一個遠客拜訪,是個應科生員,河北人氏,必要面會。將名帖呈上,
上寫通家盟弟盧杞拜。那邵卞嘉是好客的人,見說遠客相訪,就吩咐門役發轎去
請盧相公到此相會。門役道:「盧相公現在山中伺候。」卞嘉隨喚兩個書童同門
役,立邀盧相公相見。
原來這盧杞是一個極奸狠的心腸,最可憎的相貌,只有二尺七、八寸長的身
材,臉如炭黑,左半邊卻又生得古怪,渾如青靛,染成黃髯數莖,卻似鐵絲出地;
黑麻滿面,卻如羊肚朝天。請到面時,但見:
頭戴淩雲巾,黃多皂少;身穿佈道袍,挖舊填新;兩只醬色襪,頭穿底落;
一雙半紅鞋,跟倒牆歪。不是武大郎重生,今日定是柳樹精下凡塵。
當下盧杞行到跟前,童子報說:「盧相公請到」。說尚未完,早已笑倒半邊。
這些家人、朋友見了這個鬼臉,個個笑得兩眼沒縫,連邵卞嘉沒法起來,也
忍不住的笑,一時打恭作揖,晉接的禮儀都弄不出來。揖罷站立,個個扯唇口笑
個不住,盧杞已覺沒趣。邵卞嘉沒法,只得吩咐家人暖酒入席。當下團團圍坐。
三杯已畢,卞嘉命斟大觴,首懇盧杞行令。盧杞推辭年幼,轉求別送。
才開得口,引動眾人又要發笑起來。那對面坐的就是聞子先,他便欠身說道:
「既盧盟兄不肯賜教了,小弟忝在癡長,只得僭了先。」竟接這杯酒在面前說道:
「今日良辰勝景,諸賢相集,此會不亞蘭亭,大家俱要賦詩飲酒,極歡而止。」
眾人齊道:「遵教,遵教。」聞子先道:「今日八客相敘,限定八個詩題,
四個七言絕、四個七言律,拈閹詠句。是何八題?
蟬琴、蝶拍、魚梭、燕剪,是七言律;
茉莉花、蜜萱花、海棠花、水仙花,是七言絕。
先將各題書成八紙摺好,蓋於空盒內,捱次送去,酒到,拈開絕句律詩,隨
意賦就。舉杯時,對席按板,連通三板,詩不成者,左右各罰一大杯;四板不就,
罰二杯;五板不完,罰三杯;六板不完,左右罰五杯;合滯株連俱罰三杯。本身
出席供役。「宣令已罷,當下首座的叫做張愚穀,所作雖不濟,卻也弄得將就的。
他手拈一紙,是茉莉花韻分香字,酒到時,口占一絕雲:
清芬堪伴幽北涼,送得薰風滿院香。
來自越裳移種後,六宮爭秘綠雲傍。
聞於先道:「詩雖平常,卻成得迅速,姑免罰。第二就是自家了。」張愚穀
便把酒送到聞子先面前。他也拈來,卻是蜜萱花韻分風字,遂口占一絕雲:
迎秋沾露綻金鐘,翠帶輕飄怯面風。
香遠北堂逾暗射,自消憂字在胸中。
諸友俱拍手稱讚道:「妙句,妙句,畢竟是作家不同。」聞子先謙說不敢。
第三就是妓女劉曉霞。聞子先送酒過去,她拈得蟬琴韻分藏字,使口占一律
雲:
槐陰冉冉覆匡床,一曲幽然奏嶧陽。
聞向風調松泠泠,清逾泉響石浪浪。
先時預報商音動,應律徐看漱氣翔。
莫道無弦偏有韻,廣陵終在奕中藏。
吟罷,眾皆稱妙。
第四就是卞嘉。他拈得是燕剪韻分依字,亦遂吟一律雲:
差池兩羽弄春暉,戀社還尋舊字歸。
貼水掠來疑裁絹,入雲裁去欲成衣。
簾前雙股開還合,袷後友輸是也非。
可恨離腸揉不斷,落花飛去總依依。
賦畢,眾皆稱讚好捷才。
第五就是妓女蔣蘭仙,也賦一律,題是魚梭韻分哦字:
池邊公子柳中過,池內文人學擲梭。
動處穿萍疑織浪,靜時依落亦縱波。
臨淵羨處空惆悵,戴月歸來費揣摩。
只有幼與愚齒折,誤聽潑利罷吟哦。
吟罷,各席稱好。
第六是王子雋,拈題是蝶拍韻得春字,即吟一律:
翩翩兩翅粉光勻,歌舞場中度此身。
聲到慢時應赴節,纓從拂處若含顰。
有時停板風前待,何處當筵草際尋。
試約周郎與同夢,花房柳幕各生春。
吟罷,眾人稱道佳作,佳作,風流恰與曉娘、蘭娘鼎足而峙。
那第七位是妓女秋翠。王子雋送酒過去,秋娘接了,拈題得海棠花韻是中字,
即賦一絕雲:
莫姺無香猶有痕,須知有韻在園中。
太真妃子三杯後,襯此嬌枝兩頰紅。
吟罷,連忙把酒送到盧杞面前。
這末鬮卻剩得水仙花題目,韻分郎字。只見盧杞接得酒杯到手,止呆呆的舉
杯停目,三板不成,漸至四板、五板。左右已是連累罰過三杯,看看又六板將完,
還不像詩成者。左首坐的張愚穀,只得向盧杞道:「盟兄名邦異材,何吝賜教?
弟鼠量已盈,萬難再飲了,望見教為盛。「盧杞面皮漲紅,過意不去,只是
做不出來。
看官,聽說那盧杞也是青衿,為何只四句詩做不出來?因他平日只用心於八
股文字,起承轉合,如何曉得詩有三練,練句不如練意,練意不如練格,種種微
細的道理。所以六板既成,並無隻字奇觀,只得遵依令官,出席聽差候罰。合席
俱罰三大杯。左右二人陪罰過了,這邊說:「想是得罪盧兄,故意不肯賜教。」
那邊道:「我們淡劣之才,想是不堪教訓的。」你一句,我一句,說得盧杞
站在旁邊,越覺沒趣。卞嘉與眾人為罰酒過多,個個飲得酩酊潦倒,都要到山前
閑步,醒一醒酒再坐,說罷一齊起身。
在盧杞入席半日,卻不曾吃得半杯酒、嘗得一品饌,本性原是貪杯,況又枵
腹來的,說不出一肚皮氣,也只得隨眾人下山閑步。肚裏疑眾人行這個令,分明
是要奚落我,已有八、九分不悅了。恰又遇一個惡少,卻穿著大紅夾襖,一路搖
擺賣俏看來往婦女,眾人都厭惡他。邵卞嘉已有六、七分酒意,遂口誦二句道:
「胸中多臭蟲,腹內少文章。」
這不過是厭那惡少的氣習,不期而念此二句。不料那盧杞聽了,錯認「卞嘉
是有心譏誚我」,便勃然大怒,不別眾人,忿忿而去,說:「我若有一日得志,
誓必殺盡此輩。」及更席時,不見了盧杞,卞嘉遍尋不獲,大不過意。歸時,又
令家人訪問寺院各寓,欲親自乘馬答拜,要送程儀請酒,不意杳無蹤跡,只得罷
了。
怎知盧杞記恨在心,晝夜發憤攻書,五、六年間,遂成名士,後來多少官吏
士民受他大累。不知卞嘉如何躲避,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玉口神奇術成名 癡秀才窮途哭遇
話分兩頭,且慢說盧杞一段話。今日再表一個極奇的術士,也是來謁卞嘉的。
卻說江西建昌府麻姑山,有一個丹霞洞,相傳是個仙跡。離洞數十步,小橋
曲水,有幾家隱士山居。內中有一人,姓李名偓,道號虛齋,性好山水。
一日,到吉安府永嘉縣玉笥山閑步,遇一道者,傳授他鑒視氣色,知壽夭窮
通的妙術。歸家將此術小試,屢試屢驗,求相者擁擠不開。
一日在自家門首,見一人匆匆前過。他一眼溜著,忽然分開眾人,如飛趕上,
將這人一把拖住。
那人吃了一驚,李偓不等他開口,把那人拖入門時,拂椅安坐,口稱:「太
史公何來?」
那人搖頭道:「兄莫錯認了,小弟是落難之人,如何尊稱為太史公?」
李偓笑道:「臺翁言小子錯認,但小子看尊貌,天庭巍聳,日月夾垣,年方
舞象,便當手拾芹香,觀光上國,雖未與鹿鳴之席,亦能食廩餼之粟。如今該第
四次觀場了,是也不是?若道得是,後面妙境正多。請問高姓大名?」
那人道:「學生姓歐陽,名漸,字鳴卿。十三歲入庠補廩,今年二十五歲,
先是進場實是三次,先生之言,大約有驗。只是說四次現場,學生今歲府裏也不
曾錄遺才,又無盤費去趕,人情惡蠢,館主人見今年沒有科舉,不但借貸不肯,
連來歲館亦辭了。昨晚心緒不佳,吃了幾杯酒,把學生嚴課一番,反被主人大怒,
連館童也譏誚許多冷淡言語。我想大丈夫不得志於時,為鼠輩所笑。況年近三旬,
尚未有室,适才起個短見,欲向蓮花峰茅庵中去做個頭陀消遣。」
李偓笑道:「臺翁之言,不是有志氣的念頭。據小子細觀尊客氣色,鵯蛇纏
於天乙貴人之上,不過六十日偃蹇,便開雲霧以見青天。今科秋桂第一枝,非公
子不能扳折,此去聯捷無疑。今試為臺翁蔔一先天數,看有甚機會進場。」
就把壁上貼的詩稿信手拆一字來,不覺大聲道:「怪哉,怪哉,數主東南方
有貴人提拔,有奇遇入場,發解無疑。」就吩咐備飯款待歐陽相公,隨伸手去那
錢櫃內,將平日所得之銀,盡數取出,恰有十二兩之數,雙手遞與歐生,送為盤
費。家人擺出飯來。
賓主飯罷,李偓道:「試期已迫,今日尚可趕行五十裏,不敢久留了。」歐
陽漸收了程儀,起身謝別,忙忙前去,行四、五日,已到省城。
那日已是夜分時候,一時找不出下處。他心性是愛潔淨的,又不肯招商宿歇,
暗中東走西望。見一古廟,三面牆壁俱傾,隱隱露出些燈光來。歐生便捱身進去,
推那一扇小門,原不曾關,步將進去。中間是關帝神像,兩旁是臥房,東邊一小
側廂做廚房,有一老道士在燈下烤火。
歐生道:「老師長,小生是遠來投宿的。」連叫數聲,並不答應,但見他點
幾點頭,搖一搖手,又去指一指耳。原來是個聾子。歐生又把投宿的話嚷與他聽,
告聲相擾。也不想吃夜飯,拿著燈照到左邊小房裏,卻有現成草鋪。解開被套,
倒身便睡。
忽夢見兩親走到門前,猶是貧時寒酸光景,淒然可傷。及醒來想起兩親,又
想年已及壯,尚未有室,雖承李老盛情,資助盤費來此,計場期已在三日之內,
未知何由進場。遂遂墮下幾點淚來,不覺放聲大哭。自二鼓直哭到雞鳴,方才住
口。
忽驚動了貼壁一位官員。原來這壁是個皇華館。那官員是個廣東潮州人,姓
馮,名之吉,號迪庵,甲辰進土。生平一清如水,又敢作敢為。現蒙欽召掌堂都
禦史,馳驛進京,連日被撫按請酒厭倦,那夜又是一個同年請酒,吃到半夜方回。
因連日勞頓,正要熟睡,欲明晨起馬。卻被歐生哭聲,聒得十分不奈煩,眼
也未曾合。他平日固是盛德長者,卻又是極躁暴的性子。想是地方官不曾肅靜地
方,驛丞不小心,致客人酗酒撒潑,心內大怒。天色微明,便寫手批,差聽事官
拿地方、總甲、驛丞等,立要這個夜哭的人到案。
信票一出,驛丞嚇得魂飛魄散,保甲嚇得膽戰心驚,四面八方沿門捱戶,一
時查不出來。知縣聞知,親來捕捉。還喜歐生哭聲未止,就有人訪察出來,就是
廟中哭出來的聲音。驛丞同八個公差一齊擁入廟門,老道人唬個半死,歐生兀自
擁衾呆坐,眼睛尚是紅的。
起先是三、四個人到房內一探,便大喊道:「憲犯在這裏了。」
歐生吃了一驚:「不知為何喚我是個憲犯?」未及開言,忽見一、二十人蜂
擁而來,一條鎖鏈套在頸脖上,拖下床來。眾人替他披衣穿鞋,拿到驛門。此時
轟動了南昌一省官員,都來候問。到館門時,聽得馮公便服坐堂,怒容可掬,各
官俱不敢傳稟,未得相見。
但見聽事官喝道:「拿到犯人解進。」把歐生帶到丹墀跪下,眾人吆喝如雷。
馮公把案一拍道:「你是什麼人,敢在皇華駐紮之所黑夜號哭,是何道理?」
歐生稟道:「生員歐陽漸,是在這裏應舉的,不知大人光臨驛遞,有失回避,
致於天怒。」
馮公喝問道:「你既是應舉生員,後日已是頭場了,不去習靜養神,卻在這
裏胡啼亂號,難道哭下一個舉人來麼?」
生又稟曰:「生員正為著場事悲傷,更有一天苦況,不堪細訴。」
馮公道:「也罷,你既是應舉的,我如今先考你一考,通不通,我自有說。」
叫左右寫五個題目來,說道:「不須起草,以點香一炷為度,香完就要交卷。」
歐生五題到手,真個不起草稿,不加點,一揮而就。及做完交卷,香尚有寸
餘。馮公接來一看,還只說是先完了一、二篇,及看下去,卻是五篇俱完,篇篇
如錦心繡口。不禁失聲擊節道:「奇才,奇才。」站下位來,忙吩咐討衣冠皂靴
來,更服相見。
一霎時件件取到,裝束如新郎一般。歐生要行廷參禮尊他,馮公卻再三不肯,
謙讓許久,然後行個南北立接見禮,揖罷安坐。歐生謙道:「老大人在上,學生
何敢抗禮?」馮公道:「正要請教衷曲,不必回遜。」歐生只得坐下。
忽見聽事官稟道:「門外各官齊來伺候。」馮公道:「且回他下午相見。」
書房就取白牌一面掛出,上寫一應官員俱於下午參謁。這些官員備酒,見掛
了此牌,俱回衙去了。
且說馮公待茶罷,即吩咐備酒。須臾入席,飲了幾杯,歐生方把一段情由,
及遇李偓並哭泣始末,一一呈訴。馮公笑道:「原來是這個原故,不難,不難,
且開懷暢飲,活潑文機。」
二人直飲到八分酒意,方才撤去酒席。馮公就取牌票出來,親筆寫道:
建昌府廩生歐陽漸,宏才巨儒,仰本省學道補名送院。
寫完,遂令知府將此牌諭轉達學道,命他補送入闈。知府立刻將此牌呈示學
道,造冊補送入闈。馮公又取白金百兩與歐生,為春闈之費。歐生拜謝告辭,馮
公送至儀門而別,歐生仍回廟中。只見南昌知縣差八名皂快請歐生更寓。八人輪
流更役,補陳食物,色色完備,又贈白金五十兩為考費。
及入場後,揭曉之時,果然第一名是歐陽漸。他也竟不回家,一直進京。春
來會試,中試二甲第四名,選入翰林院庶吉士。不半年,居然學土之職。所以轟
動了江西一省賢愚,都說李握真是半仙,言無不中,因即起他一個道號,稱為玉
口神,是說他開口靈驗的意思。
一日,李偓偶想帝都必有異處,要去遨遊一番;歐公又頻頻寄書來請,遂擇
日起身進京不題。
未知邵卞嘉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第二回玉口神奇術成名癡秀才窮途哭
遇作者:海皇牙話分兩頭,且慢說盧杞一段話。今日再表一個極奇的術士,也是
來謁卞嘉的。
卻說江西建昌府麻姑山,有一個丹霞洞,相傳是個仙跡。離洞數十步,小橋
曲水,有幾家隱士山居。內中有一人,姓李名偓,道號虛齋,性好山水。一日,
到吉安府永嘉縣玉笥山閑步,遇一道者,傳授他鑒視氣色,知壽夭窮通的妙術。
歸家將此術小試,屢試屢驗,求相者擁擠不開。
一日在自家門首,見一人匆匆前過。他一眼溜著,忽然分開眾人,如飛趕上,
將這人一把拖住。那人吃了一驚,李偓不等他開口,把那人拖入門時,拂椅安坐,
口稱:「太史公何來?」那人搖頭道:「兄莫錯認了,小弟是落難之人,如何尊
稱為太史公?」
李偓笑道:「臺翁言小子錯認,但小子看尊貌,天庭巍聳,日月夾垣,年方
舞象,便當手拾芹香,觀光上國,雖未與鹿鳴之席,亦能食廩餼之粟。如今該第
四次觀場了,是也不是?若道得是,後面妙境正多。請問高姓大名?」
那人道:「學生姓歐陽,名漸,字鳴卿。十三歲入庠補廩,今年二十五歲,
先是進場實是三次,先生之言,大約有驗。只是說四次現場,學生今歲府裏也不
曾錄遺才,又無盤費去趕,人情惡蠢,館主人見今年沒有科舉,不但借貸不肯,
連來歲館亦辭了。昨晚心緒不佳,吃了幾杯酒,把學生嚴課一番,反被主人大怒,
連館童也譏誚許多冷淡言語。我想大丈夫不得志於時,為鼠輩所笑。況年近三旬,
尚未有室,适才起個短見,欲向蓮花峰茅庵中去做個頭陀消遣。」
李偓笑道:「臺翁之言,不是有志氣的念頭。據小子細觀尊客氣色,鵯蛇纏
於天乙貴人之上,不過六十日偃蹇,便開雲霧以見青天。今科秋桂第一枝,非公
子不能扳折,此去聯捷無疑。今試為臺翁蔔一先天數,看有甚機會進場。」就把
壁上貼的詩稿信手拆一字來,不覺大聲道:「怪哉,怪哉,數主東南方有貴人提
拔,有奇遇入場,發解無疑。」
就吩咐備飯款待歐陽相公,隨伸手去那錢櫃內,將平日所得之銀,盡數取出,
恰有十二兩之數,雙手遞與歐生,送為盤費。家人擺出飯來。賓主飯罷,李偓道:
「試期已迫,今日尚可趕行五十裏,不敢久留了。」
歐陽漸收了程儀,起身謝別,忙忙前去,行四、五日,已到省城。
那日已是夜分時候,一時找不出下處。他心性是愛潔淨的,又不肯招商宿歇,
暗中東走西望。見一古廟,三面牆壁俱傾,隱隱露出些燈光來。歐生便捱身進去,
推那一扇小門,原不曾關,步將進去。
中間是關帝神像,兩旁是臥房,東邊一小側廂做廚房,有一老道士在燈下烤
火。歐生道:「老師長,小生是遠來投宿的。」
連叫數聲,並不答應,但見他點幾點頭,搖一搖手,又去指一指耳。原來是
個聾子。歐生又把投宿的話嚷與他聽,告聲相擾。也不想吃夜飯,拿著燈照到左
邊小房裏,卻有現成草鋪。解開被套,倒身便睡。忽夢見兩親走到門前,猶是貧
時寒酸光景,淒然可傷。
及醒來想起兩親,又想年已及壯,尚未有室,雖承李老盛情,資助盤費來此,
計場期已在三日之內,未知何由進場。遂遂墮下幾點淚來,不覺放聲大哭。自二
鼓直哭到雞鳴,方才住口。
忽驚動了貼壁一位官員。原來這壁是個皇華館。那官員是個廣東潮州人,姓
馮,名之吉,號迪庵,甲辰進土。生平一清如水,又敢作敢為。現蒙欽召掌堂都
禦史,馳驛進京,連日被撫按請酒厭倦,那夜又是一個同年請酒,吃到半夜方回。
因連日勞頓,正要熟睡,欲明晨起馬。卻被歐生哭聲,聒得十分不奈煩,眼
也未曾合。他平日固是盛德長者,卻又是極躁暴的性子。想是地方官不曾肅靜地
方,驛丞不小心,致客人酗酒撒潑,心內大怒。天色微明,便寫手批,差聽事官
拿地方、總甲、驛丞等,立要這個夜哭的人到案。
信票一出,驛丞嚇得魂飛魄散,保甲嚇得膽戰心驚,四面八方沿門捱戶,一
時查不出來。知縣聞知,親來捕捉。還喜歐生哭聲未止,就有人訪察出來,就是
廟中哭出來的聲音。驛丞同八個公差一齊擁入廟門,老道人唬個半死,歐生兀自
擁衾呆坐,眼睛尚是紅的。起先是三、四個人到房內一探,便大喊道:「憲犯在
這裏了。」
歐生吃了一驚:「不知為何喚我是個憲犯?」未及開言,忽見一、二十人蜂
擁而來,一條鎖鏈套在頸脖上,拖下床來。眾人替他披衣穿鞋,拿到驛門。
此時轟動了南昌一省官員,都來候問。到館門時,聽得馮公便服坐堂,怒容
可掬,各官俱不敢傳稟,未得相見。
但見聽事官喝道:「拿到犯人解進。」把歐生帶到丹墀跪下,眾人吆喝如雷。
馮公把案一拍道:「你是什麼人,敢在皇華駐紮之所黑夜號哭,是何道理?」
歐生稟道:「生員歐陽漸,是在這裏應舉的,不知大人光臨驛遞,有失回避,
致於天怒。」馮公喝問道:「你既是應舉生員,後日已是頭場了,不去習靜養神,
卻在這裏胡啼亂號,難道哭下一個舉人來麼?」生又稟曰:「生員正為著場事悲
傷,更有一天苦況,不堪細訴。」
馮公道:「也罷,你既是應舉的,我如今先考你一考,通不通,我自有說。」
叫左右寫五個題目來,說道:「不須起草,以點香一炷為度,香完就要交卷。」
歐生五題到手,真個不起草稿,不加點,一揮而就。及做完交卷,香尚有寸
餘。馮公接來一看,還只說是先完了一、二篇,及看下去,卻是五篇俱完,篇篇
如錦心繡口。不禁失聲擊節道:「奇才,奇才。」站下位來,忙吩咐討衣冠皂靴
來,更服相見。
一霎時件件取到,裝束如新郎一般。歐生要行廷參禮尊他,馮公卻再三不肯,
謙讓許久,然後行個南北立接見禮,揖罷安坐。歐生謙道:「老大人在上,學生
何敢抗禮?」馮公道:「正要請教衷曲,不必回遜。」歐生只得坐下。
忽見聽事官稟道:「門外各官齊來伺候。」馮公道:「且回他下午相見。」
書房就取白牌一面掛出,上寫一應官員俱於下午參謁。這些官員備酒,見掛
了此牌,俱回衙去了。
且說馮公待茶罷,即吩咐備酒。須臾入席,飲了幾杯,歐生方把一段情由,
及遇李偓並哭泣始末,一一呈訴。馮公笑道:「原來是這個原故,不難,不難,
且開懷暢飲,活潑文機。」
二人直飲到八分酒意,方才撤去酒席。馮公就取牌票出來,親筆寫道:建昌
府廩生歐陽漸,宏才巨儒,仰本省學道補名送院。
寫完,遂令知府將此牌諭轉達學道,命他補送入闈。知府立刻將此牌呈示學
道,造冊補送入闈。馮公又取白金百兩與歐生,為春闈之費。歐生拜謝告辭,馮
公送至儀門而別,歐生仍回廟中。只見南昌知縣差八名皂快請歐生更寓。八人輪
流更役,補陳食物,色色完備,又贈白金五十兩為考費。
及入場後,揭曉之時,果然第一名是歐陽漸。他也竟不回家,一直進京。春
來會試,中試二甲第四名,選入翰林院庶吉士。不半年,居然學土之職。所以轟
動了江西一省賢愚,都說李握真是半仙,言無不中,因即起他一個道號,稱為玉
口神,是說他開口靈驗的意思。
一日,李偓偶想帝都必有異處,要去遨遊一番;歐公又頻頻寄書來請,遂擇
日起身進京不題。
未知邵卞嘉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遭綠林雪中逢俠 訪大盜計成就擒
卻說邵卞嘉在家中無事,只是交接四海的文人洞客,結詩會,終日飲酒作樂。
一日,臘月天氣,下了一夜大雪。天明起來,卞嘉遂同幾個豪興的酒友,乘
馬踏雪,要往山上去觀望雪景。只見三岔路口,兩個大漢子倒在雪中。看他器具、
眉宇又不像餓莩,忙帶住馬,著三、四個家僮扶他起來,已是半僵的了。卞嘉遂
不去看雪,吩咐家人扶他到家中去。眾人道:「人是冷多熱少的,恐扶到家裏或
有未便。」
卞嘉大喝道:「胡說,就是不活的,難說我們心上過意得去?」眾人便不敢
來開口,一步步扛扶進門,就停住在茶廳上。叫人急取了棉衣,替二人換去濕衣,
漱下幾杯薑湯,二人漸漸蘇醒轉來,又灌了幾杯熱酒。俄頃之間,便能站起說話。
方請進東書房來坐下,道:「想尊體勞頓,未敢施禮,待用飯後奉揖罷。」
隨擺上酒飯來,三人分賓主坐定,然後叩問仙鄉大號並來歷。那年長的答曰:
「在下是江西饒州人,姓施名弘德。」
指著年幼的道:「這是犬子,名紹卿。平素往來江湖。近因京中有個朋友借
去五千金,將來取討,便帶一、二千金紗羅綾緞等貨,來到新豐驛口泊船。還未
一鼓,一夥強人殺入舟中,愚父子跳落水中逃得性命,所有貨物盡數劫去。一時
又無相識可投,天又寒冷,愚父子悲哀訴與道人。
有一老者見憫,送綈袍兩副,款留一飯,又說此去到京不消五日,離此一百
六十裏地,名集賢村。有個豪客邵大官人,是個奇俠的人,俗名叫作小孟嘗,專
一扶危濟困。你如今可投奔他,不但都中去的盤費可得,連這所失之物,或者他
替你用些大力緝訪得著也未可知。
因此一路來找這個邵大官人。昨夜到了貴地,天黑了不及訪問。欲寓客店,
店中見沒有行囊,不肯留宿,只得在一家門首坐了一夜。不期下了一夜大雪,凍
餓交集,勉強捱得到曉,訪問邵家居住,知在月浦橋下,父子相擾,逐步尋來。
走了數步,被冷風一吹,在下先自跌倒。想小犬挽扶老身不起,也自僕倒在
地,又凍雪中,一時不知人事。不知恩官怎生救得殘軀到府,請問高姓大名?「
卞嘉微笑道:「你訪問的人,小弟就是。」施弘德父子慌忙倒身下拜,道:
「卑人望思久矣,今承再生之恩,如何可報。」卞嘉忙忙答禮,請起坐定,斟酒
勸酬。席間問了路途中的閒話。忽見門公傳進一帖來,說是江西李道人拜。
卞嘉看了名字,遂問施弘德道:「兄認得貴鄉此人否?」施弘德把原帖看了,
笑道:「原來虛齋也到這裏相會。」卞嘉道:「莫不就是那術士,喚做玉口神麼?」
施弘德道:「正是。」卞嘉忙吩咐請進,自己到門首,拱他升堂作揖。安坐茶罷,
即請施家兩位相公出來相見。
李偓見了便道:「施鄉親幾時到這裏,卻為甚一團驚恐氣色,像是失脫了貨
物,連性命也像再生的一般。這是為何?」一廳人俱吃了一驚。施弘德把被劫原
因陳訴一番。李偓道:「不妨。數日內所失盡償,四月間還有萬金之獲。」施弘
德父子也未全信。當下擺出盛席,分位坐定,觥酬交錯,直吃到半夜方止。卞嘉
令童子秉燭引到西書房,服侍三人安寢。
到了次日,卞嘉喚齊大小家人三十人,各收拾鋪陳行李,又帶了元寶二十錠,
碎銀三四百兩,並綢緞禮物。隨請出兩人,施與李虛齋用早飯完,乃言曰:「弟
要往一處料理一事,煩三位相伴一行。」三人皆應道:「從命。」遂同上馬起來。
次日上午已趕到新豐,進龍城縣寓弘濟寺內,對二施道:「兄且深匿寺中,
不要露人耳目。」遂打轎來拜縣公,先差人將名帖投進。
那龍城知縣姓鬱,名有道,是甲戌進土,系卞嘉父親鄉試的門生。見了名帖,
即到寅賓館相接。揖罷呈上禮單。鬱公打恭稱謝,敘了寒暄。茶行三獻,就問:
「貴寓何處?」卞嘉道:「在弘濟寺內。」
又說了幾句套話,起身告辭。鬱公隨後來回拜,少頃差人來送許多酒、米、
魚、肉之類,又呈上即晚候敘的請帖。到晚間,卞嘉即來赴席。飲酒間,彼此感
問兩宅眷起居,談了許多時事。看著將及二鼓,卞嘉道:「乞退從人,弟有密言
相告。」鬱公吩咐眾人回避,單單剩賓主兩人。不知卞嘉口向鬱公耳邊說些什麼,
只見鬱公道:「領命。」說完,就辭回寓。
次日,鬱公升堂,喚四個能幹的皂快,叫做趙元、李祥、孫能、陸漸到案前
吩咐道:「京中郭太師差官在此,發銀三百兩,要買真松綾二百匹。你等火速領
銀前去,發與各鋪戶,限二日內將松綾交足。」說罷,拿出了六個元寶,共重三
百兩,一張硃票付與。趙元等領說,連忙各鋪戶去分派。
原來龍城縣只有六家綢緞鋪,當年值官的是獅子街口金員外家。趙元等先到
金家來。金員外接著問道:「四兄有甚貴幹光臨小店?」趙元道:「蒙縣主所委,
要賣買貨物。」李祥便開出牌包,奉於金員外。孫陸二人便取出六個元寶放在桌
上。金員外看了硃票,大吃一驚,道:「列位牌長在上,龍縣乃是小去處,雖有
幾家綢鋪,都是尋常貨色,哪有許多松綾?煩列位稟明太爺才好。」
趙元還未開口,那陸漸便發話道:「員外好不曉事。官府的買賣,誰敢回他
有無?況又是郭府發來銀兩,誰人敢擔這干係!今這票與銀子放在這裏,等你們
自去回話。」說罷就要出門,卻急得金員外沒了主意,只得賠個小心道:「列位
息怒,在下一時直言唐突,幸勿見罪,待小弟去約齊故友來商量,少不得還要盡
個薄情。」遂叫家僮去請對門葛三老來款留,眾人只得坐下。
少頃,那五家鋪戶都來與四人相見訖,就擺下五六盆魚、肉來。金員外道:
「四位牌長,甚是簡褻,聊請便飯。」低低向這五家鋪戶道:「相屈諸位過舍,
非為別事。」便將硃票並元寶及差官說話述了一遍。五人聽了一齊呆了,大眾商
議道:「這貨莫說二百匹,就是二十匹也買不出。如今可備一封厚禮與原差,求
他商量一個回話方法。」
須臾,飯已吃完,金員外取出銀十兩,央葛三老送與四個差人,要求他出個
回官的題目。趙元道:「盛情斷不敢領,只要金員外自去回復官府,不要連累我
們,便是盛情了。」葛三老又去促六家鋪戶湊成十兩,共二十兩送於四人,四人
只是不肯受。葛三老道:「這二十兩金薄意,聊代舍親們一飯之敬,權且收下。
若要兄獨擔這擔子去回復官府,不但諸兄不肯,連小弟也不敢開口。待明日
早堂時,煩四兄一同舍親們進去回話,若稟得脫,舍親再奉數金,更申一茶之敬;
若稟不脫,這眾鋪戶現帶在下面,諒這干係,不但是四兄擔錯了。倘有所累,
負外重重奉陪個禮意。四兄以為何如?「四人聽了這話,只得允諾,收了銀子,
一齊別去。
明日早晨,四個公人帶了六家鋪戶進縣來。只見大尹問道:「綾子買到了麼:」
「趙元上前稟道:」蒙老爺批委收買綾子,但本縣是個小去處,出不得好貨。
這松綾是第一等細貨,買的、賣的從沒在本縣交易,現今六家鋪戶都拘在此,
叩見老爺。「只見大尹大怒,喝道:」你這奴才不曉事,想是受了各家的賄賂,
敢替他來回話。「便丟下二十四枝簽來,每人各打三十。兩旁皂役哈喝一聲,一
齊行杖,四人俱打得皮開血出。打完,就叫值年的鋪戶上來答話。金員外嚇得戰
戰兢兢跪上來。鬱公道:」我問你,松綾每匹價值多少?「
金員外稟道:「松綾價貴,每匹實價二兩五錢。」鬱公道:「也罷,你們只
道官府要討鋪戶的便宜,就三推沒有。我如今再添二百兩與你,可限你鋪戶三日
內交足匹數,還有重賞。若遲一日,每人重責五十,枷號一百日。」又叫四個公
人道:「今再限你三日內都要買齊,若遲一日,解你們到郭府去,少不得是這站
軍徒。」那四人嚇得魂不附體,叩頭出來,你看我,我看你,十個人都悶悶回家。
單說陸漸到家,他妻子接著,見丈夫這樣光景,忙來扶他眠在床上,口裏喃
喃哭罵那遭瘟郭府,連累丈夫受此重刑,就去燒水、燙酒。忽見他第三個兄弟王
小三。酷好吃酒,若把杯在手,便是天大事也丟開不管了。因此人叫他王酒鬼。
生平不務生理,專一賭博,又會說新文、探閒事,憑你人家被窩裏事情,他
也會緝訪在肚裏。
是日,走到陸漸面前,叫聲:「姐夫受累了,我阿舅的特來探望。但不知為
何事被責?」陸漸便把大尹要買松綾被責事情,一一說了。王小三道:「如何叫
做松綾?何故買不出?」
陸漸道:「松綾出在松江府,綢身最重,花樣新奇,與常貨不同,每匹價錢
比杭州的多四五錢。我們這小去處,綢客不肯販來,只為人不肯出價錢,所以各
鋪都沒有。除非鄉宦人家,或者有買在家,也未可知。但是就有,卻也沒這許多。
如今這樣,官府叫我如何處耳。」王小三道:「姐夫且寬心,待我各處訪問,或
者有人買來。也未可料。」
說罷便要去。陸漸留住道:「你且吃了飯去,我還有話對你說。」只見他姐
姐提一大壺酒,又拿些便菜,對兄弟道:「你開懷自斟自飲,我去拿飯來吃。」
當下小三拿起壺來,吃了個流星趕月,轉眼之間,早已吃得瓶之罄矣,起身
對陸漸道:「姐夫,我飯不吃了,且別去,明日再來相望。」
只見陸漸去兜肚裏摸出二兩一錠銀子來,送與小三道:「這是我昨日與夥計
分的,你可拿去,做個小賭本,待訪得有些影響,那時還要大大的送你做賭本。」
小三推開說:「你我至親,怎麼說起這客話來。」便起身要走。陸漸叫渾家,
將這銀子送與小三。小三推辭不得,只得收了銀子。
走到街上自言自語:「若得哪一處訪出這貨的時節,倒是一天好富貴。」忽
然想:「五日前,曾見阿壽曾有一匹花綾,拿在周染青店中要染甚顏色。我在那
裏小解,曾聽得染青師父洪儒泉說,好匹生活,是龍城縣裏少有的。我如今去尋
這小廝,問他何處買來,或者有個消息也未可知。」
算計已定,就立在李阿壽門首,適遇阿壽正走出門,見了小三問道:「三叔
為何在此?」小三道:「我正要動問小哥。小人有個敝親,今歲初逢花甲,要買
一匹好綾子,送他做套袍穿的。前日走遍幾家綢鋪,都不十分中意。偶然想起前
日曾見小哥拿一匹花綾,在染店中要染甚顏色,說是上等貨物,不知小哥何處買
來,乞為指示,小弟也要買一匹。」阿壽見他問這句話,滿面通紅,答應不出。
停了一會兒說:「我沒有此物。」
小三是一個怪人,便不再問,趁機說道:「想是我問錯了。」回身就走,內
心暗想:「我前日親目看見,為何他說沒有?我今走到染店內問這綾子下落,然
後再來指實問他,看他如何答應。」遂走到染店門首。才上得階,店主人問道:
「三官人有甚下落,作成小店?」小三道:「我前日央李阿壽拿一匹花綾來染,
我想不曾畫得花押,因此特來花押。」
周染青笑道:「三官何必多慮,小店再沒有差誤。昨日趙太爺府中要嫁小姐,
送三十匹綢緞來染,內有十匹綾,同你一匹是一般的,如今正要下缸。」小三故
意失驚道:「不信他的綾與我無二,可借我看一看?」老周就向櫃中拿出十匹來
與小三看。小三提起一看,真個厚實緊細,花樣與眾不同,每匹角上有瓜子大一
個小葫蘆式圖書打在上面。小三稱讚道:「真個好貨。你試拿出我一匹來比一比。」
老周又向櫃中取那一匹遞與小三。小三把兩頭一看,角上圖書與那十匹無異,
遂歎道:「果真與我的一般。若李阿壽獨自來取,你可對他說,我親來說過了,
須要三面來取,不可有誤。」店主道:「三官吩咐過,誰敢胡亂與他,自然要等
尊駕來取。」
小三遂別了店主,一路暗想:「阿壽這匹如何與那十匹無異?方才我問他,
他臉俱紅,且又白賴得慌。必是趙老官好男風,與這小廝的。」正在想思之時,
恰好阿壽從巷出來,剛剛打過照面。小三假裝看不見,讓他過去。暗想:「這小
廝一定到染店裏去。我且悄悄隨他,看他說什麼話,我好當面折他破綻。不要管,
這個綾子是像騙的來頭,且騙他一騙。」打稿已定,跟他行來,果然阿壽走入染
店。
未知阿壽說出甚話,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憶夫君造童尋覓 登黃堂暮夜遺金
卻說李阿壽為何有一匹松續?說起卻有個緣故得來的。原來阿壽隔壁有個姚
鬍子,綽號飛天夜叉,又生得一身好膂力,弄得兩把好板斧,專一結交好漢,做
無本的生意。靠本縣的一個鄉宦,做了窩家,打劫往來客商。凡有所得,便與鄉
宦並好漢八分。地方明明曉得這人來歷,那奈這鄉宦不過,不敢惹他,只好一年
抽他柴米,作為常規。故姚鬍子起了家業。
只是有件毛病,愛的是六塊小骨頭,終日住在賭場。他渾家是張待詔的女兒
張一姐,年紀有二十一歲,頗有姿色。生性賢淑,見丈夫賭蕩,常常規戒。做親
雖是四個年,若說枕上的歡娛,一年不得幾回。隔壁李阿壽只有一個老母,年已
六十餘歲,一貧微骨。阿壽自十二歲上替張氏買東西,得她一、二碗飯度日。這
一姐每日替阿壽梳個光頭。
一日,張氏見人抱個孩兒,觸她春夢的念頭,便央他到賭場尋丈夫,常把丈
夫拿來的物私與阿壽。一日,姚鬍子同那眾人打劫施家綢緞,共有八千餘匹,一
半是松綾。趙太守獨分四分,姚鬍子八人共分六分,每人分了七十餘匹。晚上拿
到家內,張氏就把一匹私與阿壽做件棉襖,故送到染店裏染去。
不期今日這王酒鬼問起,唬了一唬。雖是賴過了,又恐酒鬼私到店門問起,
露出馬腳,故急急走到染店問道:「我前日一匹花綾,你可就了麼?若是未染,
可拿來還我。」周染青道:「李小官,這綾子,方才那酒鬼王三官來吩咐,說是
他的,不可與別人拿去。」阿壽聽了便嚷道:「胡說!你開店的好沒分曉,前日
是我親手拿來交與你,如何今日說什麼王酒鬼?」
話尚未完,忽見王小三走入店來叫:「李阿壽,你莫亂說,我老王自在這裏。」
遂向周染青道:「你且把那綾子拿出來,三面交還,我兩個自有話說,省得
連累你費嘴。」這王小三是個潑皮,人人怕他的。那老周聽說,就拿綾子出來道:
「你二人當面在此,綾子是他的、你的我卻不管,你們拿去分剖則個。」
才把綾子放在櫃上,被小三扯住袖在袖裏,竟自出門。阿壽跟他出來,過了
條街,勉強說道:「三叔想是怪我方才言語不是,你恕我年輕不曉事,今拿還我,
我買一壺酒賠禮罷。」
王小三怒道:「誰要貪嘴?你方才說沒有匹綾子,今敢來問我取討?你若再
言,我奉你幾家老拳,出我胸中的悶氣。」那阿壽怕他無賴,又且此綾有些毛病,
恐弄出事來,沒奈何只得聽他拿去。那酒鬼拿了這綾,一直走到陸漸家裏,把阿
壽一段情由說了。又道:「趙太守也有十匹,見在周染青店中。」
說罷,袖裏取出綾子來。陸漸同王氏看了,喝彩道:「真正好東西,怪不得
太爺要買,買去奉承郭府。」又央小三到三個夥計家,請他們來商量。不一時,
三個夥計都到。陸漸便把托小三尋個一匹,並趙衙十匹緣由一一說了。三人道:
「明日早堂,先把這一匹去稟明官府。等官府討那染店十匹來看,就拿個名帖去
趙衙,問他哪里買的。」
商議已定,次日午堂四人齊到衙門前。恰好鬱公送卞嘉出來,見四人在旁,
便問道:「綾子有了麼?」四人跪下道:「李阿壽有一匹拿來,又趙爺有十匹,
現在染店。」
話未稟完,鬱公喝道:「胡說!你自去多方買來便了,怎麼將這言語回我?」
到是邵卞嘉叫差人拿這匹綾子來看。差人捧上,卞嘉兩頭看了字型大小,便附耳
對鬱公說,如此、如此。鬱公點頭,就出硃票,差皂隸到染店取那十匹花綾來回
話。
皂役去了,卞嘉卻不回寓,將身退入後堂。少頃,差人取入十匹綾,到後堂
交進。
鬱公同卞嘉驗明兩頭字型大小,卻字型大小與那一匹是一樣的。隨吩咐禮房寫一個通
家晚弟的名帖,差人去致意趙爺,動問他這綾子可有訪買,要求他轉買百匹,情
願原價奉上。
過一時差人同趙衙一管家,捧一個緞盒,走入衙來。差人將名帖呈上,是通
家晚生趙言拜。管家趙長跪下稟道:「適蒙老爺下問家爺這綾子,家爺多拜上的,
舊歲因家小姐出門,差人往松江府買三十匹,裁用去了十匹。今小相公畢姻,所
以染這十匹在店中。家下還存十匹,聞老爺要用,家爺特差小的送上。」鬱公道:
「多謝你老爺厚惠,容日面謝。」發回柬帖,趙長叩頭說:「曉得。」自回去了。
鬱公即拿這十匹一看,卻與那十匹是一樣印記,心中已自明白。卞嘉對鬱公
曰:「且悄悄拿前一匹的小廝來,相究他的來歷,此事便有下落。但要吩咐差人
委曲喚那孩子來,不要驚動地方,恐走漏了消息。」鬱公道:「領教。」就喚快
手陸漸,吩咐去拿李阿壽,「不許一刻耽擱,可委曲叫他來,不准驚動地方。」
陸漸領了命,正出縣門,遇見王小三,陸漸密告小三,小三就同陸漸走到東
門外。恰好阿壽買一包棗糕在前面走,王小三退後向他一指道:「前面那個穿藍
布棉襖的,就是那人。」
陸漸忙忙趕上,把他肩上一拍道:「壽哥哪里來?」阿壽回頭一看,卻不認
他。陸漸道:「壽哥,前面一個朋友要送還你一件東西,他說你的物,當五錢銀
子買酒吃。今要遠出,特著小弟請你去當面認得了店,日後你自己好去取贖。」
阿壽聽了,疑是小三,因問道:「貴友可是姓王的?」阿壽便不疑心,同他
轉回。行到縣門前,只見那人摸出一根板簽來,向阿壽道:「太爺請你說話,且
同我進去。」嚇得那孩子目瞪口呆,腳也移不動,被陸漸拖入縣門,直到後堂。
邵卞嘉見差人帶個孩子進來,曉得是那個事,便喚那孩子到身邊來。阿壽跪
下叩頭。邵卞嘉叫他起來,見他生得卻目清眉秀,暗想:「此處哪有此綾子?此
地又無處可買,其中必有個得來的緣故,令人猜測不出。若是他父子打劫來的,
連這小廝都不能乾淨了。待我先問他備細。」
逐令差人出去,不許閒人進來。乃閉了門叫阿壽近前,低低問道:「你這匹
綾子從何處來?适才有人告你是殺人大盜,這綾子就是贓證。倘太爺夾打起來,
看你小小年紀如何受得刑具,眼見是性命難保了。如今趁官府未出來,你把這綾
子來處的根由,一一說與我聽,一字不許隱瞞,我就向太爺討個方便。你若不說
真情,到堂上就要救你也無用處了。」
阿壽聽了,兩淚交流,只得把姚鬍子還有綢緞藏在閣板上黑漆箱內,說了一
回。又問:「姚鬍子平日往來的人,你個個認得他姓名麼?」阿壽便將個個姓名
念出。
卞嘉取幅白紙,把姓名記了,收在袖裏。又問:「這班人可一齊尋得著麼?」
阿壽道:「俱在賭場中賭錢,平時一人有事,眾人齊到料理。」卞嘉道:
「你今實說,待處置了強盜,日後我還要照顧你。」阿壽叩頭拜謝道:「得老爺
救拔,小的感恩不盡。但姚鬍子的妻子,小的受她大恩,求老爺一發看顧她便好。」
卞嘉道:「你要得隴望蜀了。」
說罷,鬱公步出後堂,阿壽退立一邊。卞嘉把阿壽情由述與鬱公,又將八個
大盜名字遞與鬱公,遂附耳說:「目今可如此,如此。」鬱公笑道:「妙算,妙
算,弟出堂料理。」即傳鼓升堂,鬱公批一硃票:「即拿三條街失節婦人張氏,
系姚大妻,立刻赴縣。」票後又批一筆:「其夫無涉,不必牽連。」
差人如飛去拿。張氏正立在門首盼望阿壽買糕回來,忽見差人擁入,手執硃
批說道:太爺有請。「不由分說,左右扶了兩臂就走。張氏叫喊鄰人,央他寄信
丈夫。差人道:」官府吩咐,與他丈夫不相干涉,不必喚他。「倏忽之間,早已
到縣,差人解進,鬱公喝帶過一邊,簽押完了聽審。
卻說姚鬍子這一班,正在賭場,方賭得高興,忽然沸沸揚揚,有人傳說:
「縣裏在三條街拿一個少年婦女,說是為著姦情事,大家去看一看。」姚鬍子聽
了,有些錯愕的意思。忽見他間壁安老官走來道:「姚大官,你家娘子被大爺出
個硃票來拿去了。」
姚鬍子大驚,問道:「你曾看見票上是甚言語?」安老官道:「票是我親眼
看見,寫失節婦人張氏,又寫與丈夫無涉,不必牽累。」姚鬍子暗想:「失節婦,
分明是偷漢子;與丈夫無涉,想是我無罪了。」
連忙把錢收起,飛跑到縣,這些兄弟見姚大妻子有事,個個隨後跟來。到得
縣前,見眾人擁擠不開,要看太爺審個姦情,但是,畏懼鬱公的堂規清肅,不敢
十分擠擁。只有姚大一班七、八個,自恃掛名在趙衙內,兼討一個圖書名帖來,
遂擁進儀門。
鬱公早在堂上,遠遠見得分明,便叫快手下堂來問:「方才進來是什麼人?」
差人下來查問,姚大一班應說:「我們都是趙府裏,家老爺因太爺拿他家人
姚大的妻子來,就差他丈夫拿個名帖,同我們在這裏探望。」
差人上堂將此話稟明鬱公,鬱公道:「既是這等,可叫眾人上來看個真假。」
差人就喚眾人上堂,一齊跪下,將名帖呈上,鬱公看了名帖說道:「你老爺
向日曾對我說,他有十二個得力的眾人,恐有棍徒冒名來稟事的,寫一個名單送
在這裏。你們可一一報名來,以辨真假。」
那八個人齊齊唱名上來:姚大、黃魁、李小三、翁及能、賈常、王阿任、周
滿、杜孝。眾人報名已畢,鬱公喚出李阿壽來問道:「下麵八個人,可是你說的
八個名字麼?」阿壽稟道:「正是此八人。」
鬱公便叫拿出趙府送來的松綾,放在桌上道:「你這大膽強盜,前日新豐驛
打劫江西客人三千銀子綢緞,又殺他的家人,今告在我台下。方才趙太爺來說,
是你這班奴才,借他名色在外打劫。今許多綾羅藏在何處,好好招來,免受重刑。」
?
眾人面面相覷,解說不出來。那贓物又在上面,不敢強辯,只是叩頭,求饒
一死。鬱公就點三十名民壯,二十名皂快,到各家搜出贓物。須臾,箱籠扛滿一
堂。打開看時,俱是黃白之物,檢出那綢緞,只有六百多匹,卻不見了四百之數。
鬱公喝令行刑。八個人齊稟道:「老爺不須動刑,犯人直供就是。前日新豐
驛打劫客貨綾羅綢緞共一千多匹,拜匣一只,內銀一百七十兩,約票一紙,砍傷
男子一名。其綢匹作十份均分,家主趙太爺得四份。其餘六份,乃我等八人均分。
所少四百,實在趙家。」
鬱公命書吏記錄了口詞,仍點齊民壯皂快,親身到趙府來,一齊進門,趙知
府公服出迎,作揖罷,鬱公道:「學生有句得罪話說,适才拿得打劫江西客人一
班殺人大盜,皆系老先生之僕,贓物俱在,供詞已錄。但失單上尚有綢緞四百餘
匹,據眾盜說,俱寄在老先生貴府,前日承惠那十匹,就是那贓內之物。故本縣
躬自來領餘贓。」
說罷,竟喝令眾人打開殿門,攙了趙老的手,步入中堂,直抵內室。鬱公對
趙老道:「所言之物,學生若命衙役進取,不惟得罪老先生,反有所失,不若老
先生自己照數點出來付與學生,又為兩便。」?
此時,趙老驚得沒有主意,眼見鬱公這般光景,料難瞞藏得過,只得叫丫環、
婦女們將那紗羅綾緞一齊運出。鬱公捆束明白,叫手下扛出來。趙老送鬱公到門
外上轎,鬱公拱手說聲「得罪」,如飛回縣,又出飛票去拿盜首鄉官趙言到案。
趙言見票,即將管家趙長代解,刹時趙長拿到,鬱公對他道:「你老爺是朝
廷命官,如何還去為盜?我今尚未便案問,且待奏疏上司,請命過了再處。」便
叫施客驗認贓物。見綢緞機頭上俱有豫章世德四字圖書記號,其所存碎銀,與那
五千兩借卷,鬱公盡叫領去。
其餘各盜積年打劫所蓄金珠玩物,約有五千餘金,俱籍沒入官。趙長同各盜
皆責四十板收監。李阿壽並張氏討保釋歸。
卻說趙知府見牌票上言語,並對趙長聲口來得厲害,甚是不安。要與鬱公通
個關節,又無人敢向他說話。聞邵公子與鬱公相好,就來哀求卞嘉,轉求鬱公,
情願送五千金於鬱公,另一千五百兩與卞嘉。卞嘉見求之不已,只得入縣去見鬱
公。
去了半日方才出來。趙老忙問道:「所話之事何如?」卞嘉搖首道:「不濟,
他明日就要據實申奏朝廷,小弟再三哀求,始得將底借來一觀。」遂將本稿遞於
趙老,趙老一看,見上面寫道:
知龍城縣事,臣鬱有道,謹表奏為蠹國害民、亟請天誅,以肅官方事。臣某
蒞任龍城,惟以安民緝盜為務。因有前任廣西桂林知府趙言,身列仕宦,行同虺
蜴,日則橫行鄉里,奪民脂膏,夜則摽掠江湖,思羅商賈。今於某月某日劫掠江
西綢客施弘德,於新豐縣地方,殺入舟中,砍死家人某某,搶奪貨物,共計三千
餘金。臣捕捉大盜姚大等八人,共稱趙言為首,其贓物盡從言家追出。
洵冠裳大變,而國法所不容也。但言官居四品,以不敢擅自勘問。謹此奏疏
天顏,恭候雷霆下命,臣不勝待命之至。
趙老看完,駭得五內崩裂,三魂飄蕩,只得哀求邵卞嘉道:「老朽一時失算,
被這些奴才誤了。今竭生平所蓄,湊足萬金之數,一惟臺翁笑納,只求鬱公這本
不上,出脫老朽,便是再生之恩了。」說罷,流下幾點淚來。卞嘉應允,吃酒到
雞鳴,趙老方才回去。
次日,卞嘉入縣見鬱公,把趙老之事一一說了。鬱公笑道:「此老一生蓄積,
一旦與了他人,也處得夠了。這數千金供世兄幾年之費,弟自出他的罪便了。」
卞嘉辭謝出來,見趙老已在寓所守候。卞嘉道:「鬱公執拗異常,再三言之,
方才允許。」趙老拜謝,回去不提。
鬱公將這八人申詳上司,回文下來道:既是殺人大盜,著該縣依律懲治。鬱
公見趙長是代主人之罪,將他配徒。其餘八盜盡告處死。姚大之妻張氏,卞嘉著
人拿十二兩官價當堂買去。喚李阿壽來對他說道:「趙衙因你受累,定不肯幹休。
恐我起身去後,你的性命不保。我憐你年幼,有心照顧,你可悄悄領你母親
來,我替你收得人情在此,索性與你配合,完你一點情意,可同我回家過活。
「阿壽千恩萬謝,母子三人一同相隨。第二日卞嘉辭了鬱公,同李虛齋、施
弘德父子四人歡喜一齊回家。這龍城縣百姓因鬱公處了那趙知府,人人稱快。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奇道人半杯熄焰 藍面鬼一網摧賢
卻說卞嘉回到家中,入內見了陸氏及兒子天節,將龍城縣設計破盜情由述了
一遍,大家稱快。詩酒朋友皆來問候,一連吃了三日酒。第四日,李虛齋、施弘
德父子要進京去,三人同來拜見。卞嘉各各送了程儀,送出郊外,約來秋入京再
會,如此方別。?
那李、施三人,不三、四日間已到都門。見山川秀麗,風俗古樸,真乃帝王
建都之地。不上三月,施弘德貨已賣定了,算計賬目,足賣了五千之數。那五千
借款亦已討清。便帶了萬金回豫章去,此正應了李虛齋初見時的言語。
卻說李虛齋當日同二人進京,便找到歐陽漸下處,把名帖投進。那門公見沒
有包兒,不為傳入,反把李虛齋唐突。次日,李虛齋又來到寓所,遠遠望見歐公
乘馬回寓。來到近前,李虛齋叫道:「歐陽公,道人在此,久相候了。」
歐公見了,連忙滾鞍下馬,喜得滿面堆笑道:「李恩兄,今日才來。」遂相
攙了裏面,奉揖罷,嚇得那管門的方才把他的名柬呈上。歐公作色道:「既是昨
日李相公有帖,怎麼到今日才把帖子來稟?你這大膽誤事,該重責三十。」這管
門的駭得魂飛天外。?
歐公與李虛齋分賓主坐定,歐公方問何日起程至此。李虛齋將一路日期,遇
著邵卞嘉為施弘德做一番事情細述一遍。歐公鼓掌叫絕道:「天下有邵卞嘉這等
奇俠之士,幾時得識一面,以滿我大願。」李虛齋道:「他約來秋方進京相訪。」
歐公喜有相會之期,遂入席飲酒,歐公又把別後遇著馮公前後的事也述一遍。
是夜就在歐公衙內宿了。
至明晨下得床,只見管門長班姓段的,跪在廳上連連叩頭道:「我老奴有眼
不識泰山,昨日傳遲了李爺的帖子,恐怕今日老爺難為小的,要求太爺方便一聲。」
李虛齋叫他起來,那長班來叩個頭方爬起來。李虛齋道:「老爺處你,我自
然與你方便,但是,我看你三日之內有個大災,非人力可救。今晚黃昏時分,先
有虛驚,雖不傷人,也要損兩件器皿。」那長班不曉李老靈驗,日裏雖答應,心
內未肯全信,唯唯的自出去了。
少頃,歐公出來,李虛齋把長班有災的話說了。歐公道:「既此老有災,須
求齋公救他一救。」虛齋道:「三見此老,口雖應允,心內還未肯信。待今晚有
驗,明日自來求我,那時救他未遲。」
卻說那長班因李虛齋早間的話,也有三分不快。臨時回家,買了一壺酒同妻
兒正在吃夜飯。忽聽一聲響,夫妻大驚,移燈去看,卻是灶前一根椽朽折,連瓦
跌下,把只水缸打個粉碎,方信李老之言,疑他是個神仙。及至天明,走入衙內,
見了李老連忙跪下,把夜間之事說了,又問明早有甚災殃,要求仙爺救命,連連
叩頭。虛齋叫他起來道:「你不要心慌,今夜可虔心齋戒,明日黃昏時分到我這
裏來,我自然有策救你。」
過了一日,歐公因馮道庵來答拜。李虛齋備酒留他。三人方才入席,那段長
班直到虛齋邊叩頭求救。李虛齋把面前一杯酒,口中念些什麼文,將左指在酒面
畫了幾畫,向段長班耳旁說了幾句,便把這杯酒遞與他拿去。馮公見這舉動,便
問道:「這是什麼緣故?」
李虛齋道:「天機不可預泄,稍停兩個時辰,自見分曉。」馮公亦不再問,
且自飲酒。方將二鼓,忽聞外面喧嚷。馮公問是何事,家人進來稟道,是絲線街
一家火起。歐公失驚道:「絲線街是段長班的住處,李老之言驗矣。可速往救,
也是陰德。」虛齋笑道:「且停一刻,自見明白。」
少頃,雷霆頓起,大雨傾盆,下了一個時辰方止。忽見段長班來拜謝李虛齋。
你道他為何來謝?原來段長班領這杯酒去,依李虛齋的言語,當晚不脫衣服,
坐在屋裏點三柱香,供那酒在桌上。守到二更將盡,忽聞間壁暴烈之聲,四面喊
叫救火,連天不絕。他便捧這杯酒到庭心,向東南方誦「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將酒望東一潑。
可卻作怪,刹時烏雲四起,雷雨交作。此時火勢正猛,被這雨沖得有氣無力,
連間壁的房子,也只燒得一間,那火便熄了,只聞得遍地酒氣。知這雨是虛齋請
來救他,所以前來拜謝。
馮、歐二公聞知此事,無不駭異。長安城中都說歐學士有個仙人在家,官員
士庶來拜見的擁擠不開。到明年七月,邵卞嘉領了兒子入京應試。原來卞嘉之子
小名天節,諱十州,字有二,博通六經,綜貫百家,十二歲已入泮宮,今年十五
歲,正屬賓興之秋。
父子兩個來京就試,入了都門,未曾覓寓先到郭府。此時汾陽王郭子儀年已
八十三歲,自擁一班歌童、舞女,逍遙歲月。聞卞嘉來拜,急忙出迎,就敘了許
多寒暄,隨即差人送至章敬寺行寓。
次日,卞嘉父子來拜李虛齋,門役投遞進兩個名帖,一個教弟邵玉,一個眷
侄邵十州。歐公便問此是何人,虛齋道:「這是貧道說的邵卞嘉;這寫眷侄的,
就是他令郎。」
歐公遂請進相見,言論投機,留飲終日方散。次日虛齋到章敬寺答拜,卞嘉
也留他酒飯。
直到晚上,虛齋令從人出語卞嘉曰:「弟觀賢眷梓氣色,令郎當冠一省,卻
因這顯名上起了一個大禍,數應抄家滅族。若能父子相濟,潛身五六千裏外,方
能免禍。至十六年骨肉完聚。令郎富貴非常,那時三代榮華,且有段奇奇怪怪的
姻緣。待揭榜後,自必水陸兼程遠去矣。小弟也有一件是非,幾有喪身之禍,又
連累兩位大臣休官罷職。這是數之前定,說不得了。此言不可洩漏,有幹天譴。」
道罷辭去。
到八月初旬,貢院收拾整齊,三場考完。到揭曉之時,邵十州竟中瞭解元。
及進鹿鳴宴時,房師、座師許多人等,見解元是個垂髦童子,兼又生得清秀
風流,莫不暗暗稱奇。宴罷回寓,拜了父親,卞嘉一時喜憂交集。你道為何?
他生平極信李虛齋的術數,前月對他說一席話,今日十州果中解元,是應了
當魁一省之言;又說因此生出患難,一家拆散,要骨肉完聚,必十六年後。所以
一喜一憂,不能暢懷。
是晚郭令公、歐陽、陸漸、李虛齋皆送酒物到寺中稱賀,一晚熱鬧,自不必
說。
席散各人皆去,只有李虛齋未去,虛齋曰:「貧道獨後去者無他言,今日此
來,一則恭賀令嗣,二則與兄餞行。愚言在前月之間,不必再瀆,日今大難臨身,
到明朝必不見容,速歸貴府,即日去棄家園,遠遠逃避,到了中途,既有不測之
禍,但須骨肉分離,自然逢險而安。茲有錦囊四封,倘遇患難之處,可開一封觀
之,自有解救。三日後貧道也避厄出都,途次或獲一晤未可知也。」
說罷揮淚而別。
是夜卞嘉收拾起身,趕回家去,喚齊家人,每人賞銀二十兩,叫他遠去生理。
租田八千畝,交於本處庵院,使他收租,以濟孤貧。自己單裝兩車細軟,四
個家人,二個婦女。當時李阿壽夫妻抵死號泣,要跟家主,連夜趕行,走出潼關,
向山東去了,不提。
且說虛齋別了邵卞嘉,回到署中對歐公道:「弟有一件大是非,恐不利於臺
翁,明日即便遷寓,到了邵兄處去。」到了次日,告辭遷離。
看官聽說:你道虛齋所言的是非,從何而起?卻起在邵十州的主考楊炎身上。
原來這楊平章取了邵解元,年少才高,又是世家,心中大喜,連序齒錄,都
吩咐梓人刊刻,裝訂齊整,與同寅同袍,當時送於一位新授平章事的官員。那平
章事是誰?就是當初未遇時來謁邵卞嘉,笑殺眾人,他沒趣跑去的鬼面盧杞便是。
盧杞自那年懷恨在心,發憤讀書,得擢選科,三四年內遂居顯職。德宗因他
有口才,心常愛他,用以為相。楊炎因輕杞無學,每托疾不與會食,杞甚恨之。
今日看他送一本解元硃卷,上有齒錄,寫第一名邵十州,父邵玉,縣廩膳生,
祖邵弘,吏部左待郎具慶下,猛然想起前事,不覺大怒罵道:「這該死的奴才,
倒有這樣好兒子,萬一他連科起來,我要出這口氣更煩難了,不如早早下手為強。」
千思萬想沒個緣由。猛然想出:「都中有個道人李虛齋,人稱他是個半仙。
如今藩鎮紛紛反亂,我就在此人身上生出波瀾,動他個本兒,說他妖言惑眾,與
邵玉朋黨,潛往京師,為外藩耳目,共謀不軌。況邵十州系我仇人楊炎門生。皇
上方與炎有隙,我今逢上之意,奏炎有異志,交結左道,可不一網打盡?」
算計已定,寫成本章,五鼓奏上。上果大怒,批下旨來,楊炎貶小崖州司馬,
邵玉、李施特發鎮撫司嚴究。旨一下,錦衣衛官同一班從役來見盧杞,討個詳細,
遂往章敬寺來拿。方進寺門,忽然狂風大作,甚是厲害,但見山崩地裂,石走沙
飛,陰雲密佈,伸手不辨五指,自辰時亂起,直至雞鳴方息。把這十六個校尉在
黑暗裏凍餒了一晝夜,手足麻木,動彈不得。
黎明風起,走入方丈尋到寓所。房門大開,並無一人。問眾僧時,俱說邵卞
嘉父子往五臺山燒香去了,已去數日。李道人昨日好好的在房內燒香打坐,不知
怎麼不見了。莫不是他曉得未來之事,借此惡風遁去了?大家委決不一。眾人只
得帶了寺僧回復盧杞。
盧杞大怒道:「這一發是妖人了。」又具本複奏,請移文各處畫影圖形,要
拿李虛齋。又令一班錦衣衛飛騎到集賢村捉邵玉父子,限三日往還。錦衣衛星夜
飛奔,一日夜已到邵家門首。見門封鎖,壁上貼一張曉諭,上寫道:
集賢村邵府原某志甘泉石,性好空門,今同子眷往五臺山修行,凡爾家人各
散營業,所有租田盡舍寺院,爾等毋得仍居宅內,此諭。
那錦衣衛官看了,各人面面相覷,無可奈何,只得帶了鄉鄰、保甲、地方進
京回話。盧杞見一個都獲不著,把差官下獄,連了無辜許多的人。行文到四方州
縣嚴緝,務在必獲。後因邵卞嘉一人,吹毛求疵、凡與往來者,如學士歐公,都
禦史馮公,皆革職回鄉。
欲知卞嘉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全友誼太守棄官 避奸鋒英雄遇舊
卻說邵卞嘉行了十餘日,已到山東地方。此處漸有水路,免得車馬之勞。不
半月間,已到淮安府。這知府姓樂,名為菁,字與人,壬戌會魁,福建建寧人,
是卞嘉八拜的盟兄。是日拜客回來,轎從吊橋上過,往下一看,見船頭上好像邵
盟弟,即差人去問:「那船可是集賢村邵相公麼?」卞嘉也正看見橋上轎內是樂
與人。要走入艙內避他,他已差人來問,只得答應道:「是。」
差人忙去回復。樂知府便回轎到船上來拜。卞嘉率十州相迎,到艙中坐下。
即問卞嘉何故闔家遠來。卞嘉因外邊耳目眾多,移椅促膝,低低將李虛齋一
番詳述一遍。樂府搖首稱奇,就說:「晚刻屈到敝署領教。」卞嘉再三苦辭,樂
公定要留宿一宵。卞嘉推卻不過,只得許了。樂公回府不多時,差人請卞嘉父子
赴席。
當晚一飲達旦,卞嘉正欲告別,忽有外邊傳梆差人,報京中有緊急公文投遞。
忙接送來遞與樂公。樂公拆開一看,上寫道:
刑部尚書劉為,移文知會奉旨嚴緝左道惑民事。據平章盧杞所奏,逃犯三名,
一李虛齋,系妖道,江西建昌人。一邵玉,系廩膳生員,本京集賢村人。一邵十
州,系新科解元,即邵玉之子。三犯俱於八月二十八日齊逃出境。此乃欽犯,務
在必獲。為此移文天下,凡州郡關津營汛,細加盤詰,拿住之日,星夜解京,倘
有容留,並縱逃脫,罪同本犯例斬,須及移文者。
樂公看畢,駭得目瞪口呆,半晌做聲不得。卞嘉不知就裏,問道:「樂盟兄,
有何厲害事情,如此動神?」樂公喝退眾人,把文書遞與卞嘉。看了,就驚了如
泥塑一般,卻與十州擬議道:「我平日從沒有個姓盧的冤家。就是父親官居四十
年,也未曾有姓盧的仇人。」
想了一番,猛然想著:「從前做撲蝶會時,有個姓盧的來拜,被眾人笑他醜
陋,不終席而去,必是此人無疑了。」
樂公連籲幾聲,競入私宅內去。十州道:「父親不必驚慌,前日李虛齋付我
四個救急封兒在此,今日正是第一件難處的大事,何不拆一封來看。」忙向腰間
解開汗巾,取一封拆開來看,卻是寸許長一幅素箋,上寫道:
樂公為兄作梅福,登舟可速至焦山。
卞嘉看完,暗自驚駭道:「李虛齋如何就曉得有樂公麼?」正在沉吟之際,
樂公步出後堂來。見左右無人,對卞嘉道:「今日之事,甚是難處。全橋梓則禍
在弟,為弟計則患及兄,勢不能兩全。弟適與拙荊商量,萬無奇策,惟有挈家眷
與兄偕遁為高。」卞嘉聽了道:「老盟臺黃堂宣政,正在得意黃堂之時,奈何以
愚父子自作之孽,遺累盟兄。」
樂公笑道:「盟兄之禍,不過與奸佞報施私怨,非出皇上之意。今日宵小盈
朝,正賢人遁跡之日。弟棄此升鬥,猶如敝履,寧忍聽兄受此奇禍乎?愚意已決,
請勿再言。」
卞嘉見他志決,方取李虛齋所授他的錦囊與樂公觀看。樂公道:「據李道兄
這數,該弟為兄棄官了。」遂簽票出去,說本府要往焦山進香,速備大船兩只,
民壯三十名護衛,令家人收拾囊貲,將印綬帽擺在後堂,望北面辭拜謝君恩,就
出後堂封鎖,隨同卞嘉父子並家眷火速登舟,兼程趕至揚州鈔關。
關上見是鄰府太守坐船,不敢盤詰,關上放過。又行半日,就到瓜州。又值
順風,扯起大篷,不多時至焦山腳下。忽見後面三、四只戰船,連聲呐喊,一齊
追來。樂公、卞嘉暗暗驚駭,忽見山上一人叫曰:「邵兄何來緩也?」
卞嘉父子同樂公回頭一看,見是李虛齋,心中大喜。虛齋將手中羽扇,望江
連搖三扇,只見後面許多兵船盡皆退去,不得近前。遂跳上船來,將盧杞一席話
說了一遍。
卞嘉問煽退許多兵船,是何來曆。虛齋道:「此必淮安軍門差來追兄與樂公
的官兵。因吾兄拜樂公時,人已盡聞兄姓氏,今又同載而來。樂公官守在身,豈
可擅離汛地?且又攜眷而來,動人疑心,自然將此情飛報上臺,差兵追趕。」
卞嘉又問道:「目下如何脫這虎口?」虛齋道:「弟有定計,已向東海龍王
借得三刻神風,自然有處安身。但兄今日該骨肉相離,去此不遠亦自有安身之處,
姻緣奇遇,卻在於此。但令郎若仍舊男裝,恐有人知識。恰好兩耳有釧眼,須扮
作女娘,方可安身免禍。」
就令十州去拜辭陸氏母親,遂取零碎銀子帶在身旁,灑淚分別。
不一時,十州自頭至足,改扮一個女兒出來,比真的佳人更勝十倍,連樂公
看了也辨不出。當下李虛齋口中不知念些什麼,忽然天昏地黑,狂風大作,舟中
之人對面不見汝我。就此大風中,把十州忽然不見了。響了三個時辰,才得風平
浪息,邵卞嘉等開眼一看,見兩船同泊一處,天已垂暮,隔岸是一條大江。
因問虛齋:「此是何地?」虛齋道:「此是古豫章饒州府便是。」邵樂二人
大駭道:「焦山至此,二千餘裏,如何三個時辰就到了?」虛齋道:「兩兄洪福,
貧道略施小術,所以到此。請少停片刻,弟上崖去找一個好友相迎。」
虛齋去了半個時辰,只見一乘大轎,二、三十火把來接兩家宅眷上去。走了
一會兒,到一個所在,進了三、四重門,進一重掩一重,到第五重,方有二個主
人來接。卞嘉見了,吃了一驚,原來是施弘德父子。他二人倒身下拜道:「若非
恩兄昔日之情,愚父子枯骨已朽。」卞嘉謙說不敢,又與樂公相見。內裏姑媳也
出來接了兩家宅眷入內。是晚歡飲通宵,自不必說。
飲畢,弘德便請邵、樂二人同虛齋步入一個所在,卻是個人跡不到之所。原
來,施弘德是個有名財主,他的房屋深遠高大,卻又宅內靜處,開下六、七間地
窖,一般書房臥室與地無異,只有一處下去,是個神仙不知所在。
樂公同卞嘉看了,虛齋道:「兩兄有此地容身,貧道就放心了。今且暫別,
不時又來相探。」辭了出來,吩咐弘德謹慎,不可露出馬腳,「若有出頭日子,
我自來報。」說罷飄然而去,不提。
卻說追卞嘉的船隻,是淮安軍門差來的。向日樂公攜家出境,就有人報知軍
門,說有姓邵的同行。故軍門差人追趕,至焦山下,戰船被風吹開,過了三時惡
風,船就不見了,只得回復軍門。軍門即時題疏。
未知邵十州被惡風吹去何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邵解元改妝潛蹤 福壽庵供修佛事
卻說邵十州當晚在焦山,被這陣惡風一吹,飄飄忽忽,身子架在半空。飄蕩
約有三個時辰,腳底下卻像踏在實地上的光景。開眼看時,卻望見一點火光,在
四、五十步之外,又隱隱有歌聲入耳來,側耳聽時,有人唱道:
姐兒生得俏又嬌,一陣風吹脂粉香。十一、十二還守了空幃裏,十三、十四
便要想去赴高唐。後花園裏遇著一個好梅香,弗說得知心話兒,忙走開。這句話
兒怎到他。
邵十州聽罷,心中暗想,此歌不是樵夫、牧子,定是農夫、漁翁。走上幾步
看時,卻是一支小漁舟,系在蘆花堤畔。夫婦兩個,對著一天明月,坐在艙內,
擺上幾碗魚菜,貯一壺酒,且歌且飲,背後拴一支小犬,見有人來,連聲亂吠。
那老頭對老婆子道:「阿媽,這犬吠得緊,像是岸上有人行走麼?」
漁婆遂立起身來,對著岸上一望。嚇了一驚,立腳不住,撞在那老頭兒身上
來叫:「老頭兒呀,觀音菩薩在岸上來了。」老頭兒罵道:「見鬼,哪見這事。」
口裏雖是這等說,身子便立起來一望,也甚駭異。把兩只眼睛擦了幾擦,仔
細觀覷。
正在狐疑之間,十州漸漸行到船邊,叫聲「公公、媽媽救命則個。」漁翁、
夫婦方才放下一半疑心,還有一半疑她是個花妖、月怪,放著膽問:「這小娘子,
你獨自一個,為何黑夜到此?」
邵十州道:「奴家姓文名新,河南祥符人氏。隨父親上任,偶在江中遭風壞
舟,一家人口不知存亡。奴家暗虧觀世音空中救護,未曾著水,被一陣狂風吹得
身到半空中飄到此,不知此是何地。腹中饑餓,敢求些便粥飯相濟。奴家還有個
母舅在蘇州居住,倘得到彼家,當圖重報。」
那兩個老人家,聽這一般話,有枝有葉,方把一肚疑心丟下。遂來扶他上船
道:「小姐且請舟中暫坐,恐怕受饑了,請吃一杯酒。」老媽又取一碗飯來。老
兒道:「文小姐,這裏是常州府,此去蘇州不遠,兩日可到。今晚暫宿一宵。我
老兒今年七十四歲,老媽是六十五歲了,不知是甚福氣,邀到千金貴人到此。」
文新便稱謝了他。
是夜老兒自卷了一領秧薦,往船頭上和衣而睡。邵十州和老媽在後梢睡了一
夜,並不曾合眼,暗想這兩個老人家,是一對樸實老人,可以暫處,不如多許他
些金、銀,就央他船送到蘇州,只說去尋娘舅,待到蘇州時,再想個脫身之計。
算計已定,到天明就向老媽說道:「奴家孤身落難,蒙公公並婆婆相留,此
恩不淺,願將白金十兩,送與你為薪水之資,敢煩婆婆對公公說,相求連夜送我
到蘇州,若尋得著我家娘舅時,十金之外,另有厚謝。」那老婆見說有十兩銀子,
喜不可言,滿口應允。
東方未明,先起身到船頭上,一五一十把小姐的話,與老頭說了。老頭兒聽
了,拍手得意,忙爬起來,前去解纜,對婆婆道:「你去後梢回稟小姐,我兩個
送她到蘇州,訪她舅爺便了。你快拿櫓,放些老本事出來,送她到岸。弄得那話
兒到手時,有一兩年好醉哩。」那老婆笑罵道:「老貪嘴,棺材本也不顧,單單
只顧你這醉鬼罷。」口裏自說,腳兒自行,走到梢後回復小姐。裝起櫓就搖起來。
老兒放了篙子,也來梢上幫著老媽出力趕行。
到第二日午刻,已到滸墅關,十州在後梢上就打點與那漁翁謝儀。在裏衣內
取出帶來的一包碎銀,約有四、五十兩,包底下隱隱有個封筒,取起看時,竊自
駭異,卻是向時李虛齋授他父親的小封筒兒。心下想道:「這個封筒父親拆了一
個,剩了三個,如何卻在我身邊呢?我曉得了,李虛老原說有急難處可開著,如
今我該訴一個來看。」就一手取一封拆開。上寫道:「可問嘉興福壽庵」。
十州看罷,思了一回道:「如今且再調個謊,只說有乳母在嘉興出家,或者
福壽庵是個尼姑堂也未可知。」又行了好一回,漁翁叫道:「小姐,如今將到虎
丘了,不知令舅爺在何處住,好打點去尋問。」
十州道:「難為你兩人辛苦送我到這裏;我娘舅還是四、五年前在這裏住,
如今年久,不知在也不在。我還有個乳母唐氏,出家在嘉興,曾曉得她住在一個
福壽庵裏。我心也倒要尋她,但不知嘉興離此有多少路。煩你老人家送我到彼處
更好、我還有十四、五兩碎銀在此,盡送與你,你意下如何?」
那老兒滿面堆下笑來道:「怎麼好要你許多銀子,嘉興也是兩日可到,不勞
小姐置念,我送你到彼處便了。」
果然不兩日間,傍晚時候,已到嘉興。那老兒逢人就問福壽庵在何處。有人
對他說:「在南門外三裏橋竹林裏便是,是個女菩薩修行的庵。」邵十州在後梢
聽了歡喜:「是女庵,我好權且埋跡了。」不一時,船到三星橋,漁翁便向岸上
人道:「大官人,我要到福壽庵,從哪里而去?」
那人用手一指道:「就在這茂林裏。」那老兒歡喜,將船依岸,系了纜索,
叫老媽送文小姐上去。倒是十州恐有不便處,就將一包十三、四兩銀子,遞與老
媽說道:「一路勞你夫婦遠送,今庵已在面前,不須你同去了。」
夫婦兩個歡喜接了,就扶文小姐上岸來。十州獨自行到福壽庵,只聽晚鐘初
動,木魚聲響,是庵裏做晚功課了。十州上前看時,庵門已閉,將手推了三下,
就有人出來問道:「叩門的是誰?」那邵十州款款地應道:「是我。」
裏面聽得是女子聲音,就去取匙開鎖。門聲響時,卻走出一個老道姑,手中
提著鑰匙鎖把。一個女童提著燈籠,向十州臉上一照,那老的叫聲:「哎呀。是
一位南海大士。緣何夤夜到此?請入裏去。」
十州進了山門,她們依舊將門鎖了,引十州到了寶殿。中間供著三尊古佛。
十州合掌禮拜了。先是當家老尼過來相見,其餘有七個來見禮,分賓主坐定獻茶。
那老尼問道:「女菩薩,高居何地?何事光臨?」
十州答道:「奴家姓文,洛陽人。父親文成章,三年前蘇州生理,一去不歸。
母親暴卒身亡。家兄文炳,先因念父親,遂同一房家人,攜了奴家,乘一只
商船來,一路訪問。有人說:「老父抱恙武陵。『隨又遠去,跟尋至此。不意昨
晚貨船被盜,家兄與家人夫婦俱遭害了。賤妾跳入水中,幸遇漁翁救起。想是生
前造孽所致,欲向空門,看經禮佛。那漁翁說:」福善庵是貴府第一個修行所在。』
故此相投。幸老師見憫。「
說罷,遂滴下兩行淚來,那老尼道:「這樣說來,是遠方女菩薩了。請暫過
今宵,明日再議。」十州問老尼大法字,老尼道:「老身賤字道白。」指下首三
位道:「此是愚徒悟凡,悟靜,悟虛。」又指末座三位道:「此是徒孫空鏡,空
緣,空識。」
正說之間,女道童來請晚齋。就引十州到一間靜舍坐下,大家吃過晚齋。老
尼對十州道:「女菩薩,老身大膽相告,本庵因城內黃尚書府中明日有些法事在
此啟建,今晚愚師徒等不遑從容侍教,但命小徒一個奉陪。」對悟凡道:「遠客
在此,你須替我陪侍,不可失禮。」說罷,就出去了。只剩他二人對面而坐。
悟凡秉燭引十州到自己房裏,收拾十分精潔,異香撲鼻,十州暗想:「這師
姑生得端淑。只是空門修行,亦算十分難得,我十州今日若不是改妝在此,她庵
中皆是女尼,不惟我十州不能托足的,她怎麼肯容我一個男子在此潛跡?真是有
幸。」
那悟凡自去煽火烹茶,暗想:「洛陽去處,怎麼偏生這樣標緻女子。今日悟
凡是什麼福分,得以親近芳顏。」及烹茶熱,悟凡伸出一雙纖纖玉手,奉一盅與
十州。十州也回敬一盅,就問她貴庚。悟凡道:「今年癡長十九了。」也叩問十
州貴庚。十州道:「今年虛度十五秋了。」
彼此談了更餘,就請十州安寢。十州讓悟凡先睡,直到悟凡脫衣先睡了,吹
滅了燈,然後解了上衣,鑽入被窩裏,又講了閑語,因問明日黃府中甚人來此修
法事。
悟凡道:「是黃尚書夫人十五年前在此白衣大士前求嗣,生下一女,名喚玉
娘。那黃小姐不但色貌無雙,又兼詩文第一。嘉興府中愛她才名,來求親的挨擠
不開,卻有兩件難事:第一件要夫人親見郎君美貌,要與小姐做得一對的。二件
要在府裏發出詩文題目考他一考,不許有個外人傳茶,恐防夾帶。做完了,送進
去與黃小姐看,不是笑歪了嘴,定見是搖落了頭。
即有一、二人文理取得的,怎當得黃小姐吞吐莊騷,出入班馬,把這些庸才
俗輩,都不在眼下。還有一件奇處,她有一個侍候的梅香,名叫翠樓,容貌才學,
也不遜於小姐。每逢考試詩文之日,翠樓在屏風後略張一張,傳下兩句話來道:
「觀其貌堂堂,叩其腹光光『。那些詩文們聽見了,自覺沒趣,以後漸漸來得少
了。
所以小姐年登十五,尚未牽絲。明日正是她誕辰。每年這一日,夫人同小姐
到小庵拜一日觀音經懺。因此家師今晚要預備她明日來的事。「
十州道:「這等說來,是我有緣,明日得瞻仰仙子了。」暗想:「她是個女
史,我的才學,料亦配她得過。如今我先露一、二首詩讓她看,賣弄才學。她若
見了,自一定愛見,那時再圖良策便了。」躊躇之際,早已鐘動。當家老尼喚眾
徒弟起來,收拾佛堂,伺候施主到來,只等黃夫人來到庵內。有分教:
邵十州的好姻緣,從天而降,不費半分人力。
欲知後來,再看下回便知。
第八回 入桃園奇逢雙美 溫翠被先退春光
話說嘉興西門內鄉紳黃緩,字漢候,庚戍進士,官拜太宰,致仕在家。止生
一男一女。男名喚黃鉞,是個目不識丁的蠢貨,年二十二歲。女郎玉娘,生得容
如西子,才若班昭,詩詞歌賦,無不精通,黃尚書夫婦愛如異寶。她是十月望日
生的,自幼舍名福壽庵白衣大士前。故每歲生日,送二十兩香金到庵裏,母子兩
個必定來庵中拜佛,做一日功德。是以十四晚庵中忙忙收拾紙紮。
十五日早,一群家人婦女護送黃夫人和小姐,兩乘轎子進庵來。庵主慌忙出
迎到正殿上,參拜了三寶諸佛,各處拈過了香,方才入齋堂坐定。獻茶罷,起身
閑步。諸尼自去禮佛拜懺,單是悟凡相陪黃夫人、小姐,同到她房裏閑玩。十州
躲在內裏一個側廂下。
夫人一路閑步入來,十州在紙窗洞邊私窺那小姐,果然生得有些沉魚落雁之
容,閉月羞花之貌。十州看出了神,不覺失聲稱道:「好個女子。」卻被這些跟
隨婦女聽見,便說:「呀,那壁廂誰人大膽在內窺探?」
早有三人推開廂門,一看,三個婦人吃了一驚,也失聲贊道:「好一位仙女。」
驚動了黃夫人,問道:「你們為什麼事大驚小怪?」家人婦女走近面前稟道:
「這壁廂藏一個佳人在內。」大人便問悟凡:「此內之人,是何宅家眷?」悟凡
不敢隱瞞,把昨日來蹤述了一遍。夫人道:「這是個落難的女子了。可請她來見
我。」那家人婦女走到廂下喚道:「大姐,我家夫人請你。」
文新遂緩步出來,到悟凡房裏。黃夫人同玉娘舉目一看,見她儀容嫋娜,舉
止端莊,神如秋水,智若幽蘭。文新行到夫人面前,眾婦女喝她叩拜,倒是夫人
道:「不消。」反要尊以遠客之禮。彼此推遜了一回,黃夫人只得依了,小姐不
肯占。
文新道:「夫人小姐是金闕玉質,賤妾乃茅屋微軀,怎麼敢占客禮?」必要
推小姐在上。見禮過了,夫人與小姐將她周身細細看了,不但容貌推絕,而且言
詞溫雅,不像小家出身,只是一對金蓮略粗了些。夫人問她貴姓氏,文新道:
「賤姓文名新,年方十五歲,洛陽人氏。」
夫人因适才悟凡把她來蹤說過了,便不再問,命她同坐。文新取了一張椅子,
在下面朝上坐了。悟凡獻上茶來,吃了幾杯。黃小姐偶然去悟凡書桌上閑看,看
見一幅白箋,壓在硯下,將手去拿起來看,上寫五言絕句二首。
其一曰:薄命輕如籜,秋風任飄泊。
來去無定蹤,未蔔何所托。
其二曰:客夕乘舴艋,今宵蹴招提。
萍蹤失巢鳥,誰借一枝棲。?洛陽薄命女偶題於長水之福壽庵。
文新見黃小姐取那紙起來看,連忙走來拿時,早被她看過了,不好去奪,只
得任她閱完。那小姐連聲稱讚道:「詩字俱佳。」就呈與夫人看。夫人看了道:
「詩句清新,字跡端楷,真乃才貌雙全的女子。可敬,可敬。」
黃小姐暗想道:「我只道女中才子惟吾與翠樓兩個,不想此女如此大才。若
與翠樓兩個合作一處,外貌內才,豈不是狀元、榜眼、探花?可惜她是個女子,
若是個男子,我與他結連理之枝,遂於飛之願,豈不是天生一對才子佳人?」心
下已有相愛相憐之意。黃夫人見了女兒目不轉睛視她,已曉得女兒愛她之意,
「我何不便與老爺說知,收留這女子與女兒作伴?」
及至黃昏,功德作完,老尼進來陪吃晚膳。臨散時候,黃夫人拉道白到外邊,
私與她說要留文新到府裏相伴女兒之意:「待明日與我老爺說了,著人來接她。」
道白滿口應承道:「在我身上,老尼到明日早造府回復夫人便了。」黃夫人
同小姐與文新作別,便有一種依依不捨之意。不得已上轎,一簇人飛擁的去了。
道白走到悟凡房裏來,就將黃夫人的話,對文新說了。文新道:「只恐賤妾
不中她意,若黃夫人肯留,賤妾願同翠樓一同服侍小姐便了。」道白歡喜。明日
清晨就到黃府裏來見夫人。先謝了昨日所賜厚儀,然後把文新之意回復夫人。夫
人甚喜,小姐在旁便喜之不勝。遂令人放轎到福壽庵,接文新姐進府。
原來昨晚回時,夫人即將此話達知太宰公,又把那幅詩與太宰公看了,也稱
道不已。故夫人一等道白回話,便著人去請。頃刻間家人來報說,福壽庵文新已
到了。夫人命道白接她入內,叫丫頭去書房裏請老爺進來相見。黃公一見,心中
也想:「世間有這樣絕奇女子,與我女兒相去不遠。」
道白領她上前見禮。黃公夫婦受她兩拜。小姐受了兩個小禮,又喚翠樓過來
相見。黃公就吩咐侍茶,自往書房裏去了。這道白用過點心,遂辭回庵中去。
翠樓領文新到小姐閨房中。原來玉娘的臥室是一座絕高的樓房,樓後又是一
大間,是二面開窗閣子。兩旁邊還有兩間披樓,一個六十餘歲養娘,另橫一個在
左邊。披樓裏掩上樓門,竟是個雞犬不聞的仙境。樓上書籍滿架,古帖名畫,不
計其數。文新舉目一看,真好個名人書室。四壁僅是玉娘與翠樓的題詠糊滿。
到得晚上,老媽送上夜飯來吃過。玉娘看了一黃昏書,然後去睡。翠樓移燭
引文新到自己床前來道:「新姐不姺不潔,當奉陪同榻了。」文新遂道:「姐姐
說哪里話來,只恐作妹子身上不潔淨,不敢有汙玉體。只是同床各被睡罷。」翠
樓道:「妹子不須講客禮。我姐、妹兩個從今就是親骨肉一般,大家都不用客氣,
倘妹妹若有獨性的毛病,我和你合被各單睡如何?」
文新道:「甚好。」要讓翠樓在內床睡。翠樓只得先上床,坐在裏面。
文新也就脫了外面衣服,一頭把自家一本詩集去鎮好桌上。翠樓看見便問道:
「妹妹是什麼書?」文新道:「是名人詩集,我平日喜歡他的文字,所以當時在
身邊,閑時觀看的。」翠樓道:「可借我一觀。」
文新便取來遞與翠樓,翠樓接書一看,卻是雪梅的二集,上寫長安邵十州著,
有小牙章印在上面,是風流解元四個字。
翠樓驚道:「這不是小孟嘗的郎君,號邵有二的麼?」文新道:「正是,姐
姐緣何曉得那人?」
翠樓道:「我家老爺有個門生,去年往長安,帶得一本雪梅初集下來,送與
老爺,說是長安一個秀才所作,年才十三歲。老爺看了,十分稱道,遂即送與小
姐。小姐持來看時道:」字字珠璣,言言錦繡,恨他不得生在本縣,有個相見之
期。『今年又見鄉試錄上中了第一。但不知他外貌何如,只是見他詩文奇妙,每
每形諸想念。
常時對我說道:「我若嫁得這個才郎,死亦瞑目。『所以曉得他。不知妹妹
何處得這稿兒,還是他親手寫的?還是抄錄來的?」
文新道:「就是此解元的真跡。你看他筆法秀雅,便可想其風流氣象了。」
翠樓道:「這般說來,妹妹必曾見其丰采了。」文新笑道:「他就是我姑表
兄,時常親見。他容貌是男子中當今無二的,只是他要覓一位美貌佳人,方肯成
親,所以至今,十五歲尚未聘室。」翠樓道:「小姐終日諷誦他詩文,尚未知他
人物何如耳,若是聽見妹妹這一番話,還要歡喜殺了呢。」
二人直談至五鼓,方才就寢。翠樓見他不脫小衣,問道:「妹子如何穿了袴
子睡?」文新道:「我是自幼犯了寒疾,每年到十月時分,便不脫裏衣而睡。」
翠樓信了,大家睡去。
到天曉起來,翠樓拿了那本稿兒,走到玉娘床前來笑道:「小姐,有件寶貝
在此。」玉娘道:「有甚東西,如此歡喜。」翠樓把文新的話說了一遍,然後把
那本稿兒取出。玉娘接來展開一看,是雪梅二集。真個字字珠玉,兼得書法盡妙,
即忙披衣起來,叫文新來問。文新之言,從頭一樣。玉娘大喜,又問道:「那邵
郎既未聘室,他如今在家可有說親的來麼?」
文新道:「家表兄近來朝中有事,他已遠遊到南邊來了。」玉娘忙問道:
「你可曉得他望南邊來還向哪一方去?」
文新停了一會應道:「不知他往哪里去了。」
玉娘也不再問,及梳洗畢,把這本雪梅集讀了又讀,口中吟詠他文詞,肚裏
又想他是個風流才子,一時間著魔在十州身上,連早飯懼無心去吃,呆呆地拿在
手裏細看,不忍放手。到得晚上,玉娘有心要與文新打得熱鬧,好趁機問十州的
消息。
吃晚飯時,玉娘自己坐在上座,叫翠樓、文新坐在兩旁。玉娘提起壺來,親
手斟一杯酒,送到文新面前來,文新便起身接了。玉娘道:「我敬你這杯,非為
別意,難得你三、四千裏之外,有緣相會。名雖有上下之分,情實骨肉之愛。自
今以後,你我三人生死同心,大家如姐妹一般,倘有負心,杯酒為誓。不知你意
下如何?」
文新道:「賤妾受小姐提攜,得備員奴隸足矣,又焉敢結為雁行。自今以後,
當腹心上報小姐,次報翠樓姐,倘有少欺,鬼神是鑒。」也斟一杯酒,敬上玉娘。
又斟一杯酒,奉與翠樓。翠樓也敬她一杯,然後大家坐定。玉娘道:「今日
不許拘拘,要飲個盡興。」彼此講古論今,飲得有興,講得有味,所謂:酒逢知
己千杯少。不覺城樓已敲三鼓,此時玉娘已是十分醉倒。
翠樓被文新連陪數杯,不覺大醉,睡在椅上。玉娘叫文新扶她去睡,文新道:
「服侍小姐先睡,奴輩方好出去。」
玉娘依她,便去解衣上床。文新先已替她打掃床內潔潔淨淨,鋪設帳褥,又
去替她放下帳鉤,說聲:「小姐好睡。」便來扶翠樓到床上來。文新叫道:「姐
姐脫下睡罷。」怎奈翠樓如玉山傾倒,和衣倒在床上,朦朧睡去。任文新推動,
只是叫不起來。
是夜天氣又極寒冷,文新恐翠樓酒後傷風,故把錦被拿來,罩在翠樓身上,
自己卻去剔下銀缸,拿了一、二卷書,在燈下披閱。轉眼四顧,見翠樓房內,玉
簽牙邊,萬卷紛披,文房四寶一榻,羅列十分齊正,把玩不置。
及至玉樓疊推,漏下四鼓,翠樓酒氣少退,轉動起來,見文新尚在燈下觀書,
便叫道:「新姐,天氣寒冷,到此時候,何不睡罷。我曉得了,你想中……中個
女狀元麼?」
文新道:「女狀元,賤妾卻不敢,還是讓小姐、姐姐中罷。前在福壽庵,曾
聞悟凡言及小姐與姐姐詩名,如雷灌耳,一邑之中,文人學士,無不欽服。文新
於此道,卻亦路諳,尚欲請教一二,姐姐其許我否?」翠樓道:「請教何必一時,
日子可待。夜分已深,睡罷。」於是文新吹滅燈火,行到床上,和翠樓擁衾而睡。
只因這一睡有分教:
文新百年之好,於此而諧;翠摟抱稠之願,由是而始。
而熊夢亦自茲而吐焉。
欲知後事,下文分解。
第九回 賞雪筵題詩索醉 入羅幃弄假成真
卻說文新和翠樓睡到天明,文新恐怕露出馬腳,先自披衣起來,翠樓亦覺了,
把醉眼張一張道:「妹妹,這樣冷天,為何起來恁早?」文新道:「恐小姐起來
叫喚,我先去看她。姐姐你宿醉未解,天色還早,可再睡一刻,待愚妹去泡一壺
茶來解渴。」說罷就走上房去,煽起火來。泡好了茶。
卻說翠樓睡在床上,追思昨晚,不知如何睡的樣子,一時喉間甚渴,才爬起
來披衣,文新擇一壺熱茶到來,叫聲:「姐姐,請茶。」翠樓謝道:「如何敢勞
動賢妹子。」茶吃了幾杯,自然快意。文新道:「姐姐慢慢地吃,我看看小姐就
來。」遂忙又泡一壺茶,攜到玉娘床前。
此時,玉娘已醒,文新揭開帳幔,叫聲:「小姐,醒了麼?」玉娘見是文新,
便問道:「你手中拿的是什麼。」文新道:「是一壺濃茶,恐小姐口渴,故泡來
伺候。」玉娘笑道:「我正在口渴,你竟這樣知心體貼我,翠樓呢?」文新道:
「翠姐尚醉而未醒,方才要勉強起來,是文新叫她再睡片刻。故奴先來伺候小姐。」
玉娘道:「難為你了。」遂吃了一杯茶,披衣起來。
此時翠樓恐怕玉娘喚她,也自披衣起來,下床走去,覺得身體疲倦,餘酒未
解,心中想到,我昨日不過多吃了幾杯,如何這身子好像害起病來,遂走到玉娘
房裏,叫聲:「小姐,昨晚酒太多了,但不知小姐如何?」玉娘道:「我有八、
九分醉了,倒是文新酒量大的,她竟沒有酒意。」
大家服侍小姐櫛沐完了,然後回到下房來自梳洗。翠樓因身體有些不樂,一
同理髮完了,便問道:「新妹,我昨晚不知怎樣光景?如何睡去?你可細細向我
說一說。」那文新欲說不說,只是嘻笑不止。翠樓道:「妹妹笑我,必知道我醉
夢中是何樣子?」文新笑道:「昨日姐姐醉夢間卻有一段極奇怪的事,我不好說
出。」
翠樓急問道:「妹妹你不妨述與我聽。」文新半吞半吐,欲說又止。翠樓遂
拉她衣裳,要她說明才放。文新附耳低低的笑道:「昨夜之事,其話甚長,待黃
昏人靜,我好對姐姐說。」引得翠樓一肚疑心,沒個理會。恰好黃小姐在那邊呼
喚,遂雙雙走去答應。
玉娘道:「今日為何這樣寒冷,又不見日色。」文新把窗子推開了,只見漫
樓銀彩,玉宇無塵,瑞雪紛紛,瓦上已堆得五、六寸厚了。翠樓道:「小姐怪得
天氣寒冷,原來外邊下著這天大雪。」玉娘也笑道:「若不推開窗子,競不曉得
外面下雪哩。」
正話之間,只見老姥掇上果盒來道:「夫人說,今日天降大雪,豐年自瑞,
備得一筵酒菜,與小姐們賞雪,老爺又傳詩題在此,要小姐與翠樓、文姐各賦一
首。」
玉娘接來看時,題是詠雪,各分韻,七言律詩。首玉娘拈得西字,翠樓拈得
湯字,文新拈得歸字,各去磨墨,仗筆寫就。
玉娘詩曰:
朔風凜冽過剡汐,停看長空糝白堤。
梨舞尚餘征雁淚,絮飄不是子規啼。
照光別蠹還憐似,識味煎茶莫與齊。
立意銜寒梅欲發,策驢好過濮橋西。
翠樓詩曰:
乾坤一夜鬢須霜,脈脈輕寒遠建章。
黯淡長安高士客,光華剡曲泛舟郎。
癲狂疑賦春雲熱,飛舞狂吟象服裝。
真道無香輸粉腕,醉時堪薦紫英湯。
文新詩曰:
開闔紛紛散玉霏,白樓高客欲添衣。
山峰披作銀屏幛,樓閣妝成粉壁輝。
點點到梅花早落,層層入柳絮先飛。
最好剡汐今夜月,扁舟有友掛帆歸。
當下,大家先看了稿,互相推贊,就錄好送到老夫人處,黃公夫婦大加稱讚。
這裏玉娘三個自歡呼笑飲,偶然玉娘對文新道:「邵家令表兄,此時不知在
何處?
可恨我們不知他蹤跡,若得請教他一首,可不是天地間極快的事。「
文新聽這話,不覺觸動心事,猛然想起焦山舟上,與父母一別,不知二親今
在何處。一念淒慘,乃竟流下幾點淚來,倒把那玉娘、翠樓嚇了一跳,不知為甚
的,這般淒慘起來。翠樓道:「良辰佳會,正宜笑飲千盅,妹妹為何事這般淒慘?
我今奉敬一杯與你消悶。「便斟下一大杯敬來,文新接來,放在面前。玉娘
也斟下一大杯來,文新起來接了。玉娘道:」我要你吃幹這一杯。「文新就一飲
而盡。
翠樓道:「我敬你一杯,也要你吃了。」文新也拿起來吃完。文新因想出了
神,悶悶的不瞅不睬,連吃了許多杯數。
玉娘暗想,「這妮子緣何提邵解元,她便感傷落下淚來?據她說不過是姑表
兄妹,何關心至此?莫不是她兩個,早有些瓜葛?我今且和翠樓弄醉了,套她些
醉話出來,看有甚緣故。」
玉娘只在肚裏算計,不覺紅輪西墜,畫角初敲。玉娘、翠樓兩個,是你陪一
杯,我敬一杯,那文新吃得漸漸醉了,伏在桌上睡去。玉娘見文新大有醉意,即
叫老姥將那杯、盤收去。翠樓關了樓門,就喚文新去睡,再推不動。翠樓就移燈
照玉娘,到上房去睡,然後來床前看文新。見她睡得十分濃酣,喚她幾聲,只是
不動,自己脫了衣服,往裏床睡下。
正在思想昨夜光景,被文新一番不明不白話頭,弄得滿肚疑心,如今正要問
她,不想弄得這般醉了。心正在自言自語,忽然文新醒來叫道:「姐姐,我身上
冷甚,怎麼看不見你。」翠樓笑道:「你還未脫衣服睡下,如何不冷?趁有燈在
這裏,早早寢好了罷。」
文新自做醉時模樣,爬起來,撞到桌邊,連燈都撞滅了,黑洞洞的撞到床上,
問道:「姐姐你睡在哪里?」翠樓道:「我在這裏。」文新道:「天氣太冷,我
覺得酒尚未醒,今夜,要同姐姐一頭睡了,好講說。」
翠樓正要問她日間的話。連連應允。說罷,文新脫了衣服,鑽入被來,說道:
「姐姐,我把你昨晚的喜事述與你聽,你還要做個盛東來請我。」翠樓笑道:
「你說與我聽,自然請你。」
文新道:「我對姐姐說,不好的,又要怪我。昨日見姐姐醉了,服侍姐姐睡
好,又恐怕寒冷,就同姐姐一同睡下。合眼時,夢見我邵表兄來對我說道:」我
與翠樓有姻緣之分數,應於今夕合巹。『說罷,便鑽入被來,竟抱定姐姐,行起
夫婦的那件事來,令我躲避不及,好生沒趣。及行事完,又對我說:「明夜當再
來。』
令我戰戰兢兢,忍得一身冷汗,忽然醒來,卻是我睡在姐姐身上,大家抱得
緊緊,尚未放手。這樣事情,你道好笑不好笑?奇也不奇?「
翠樓聽了,將手輕輕的在文新臉上打了一掌道:「賽油嘴,我不聽你這胡說。」
口中雖這般說,心下卻思想:「邵郎是個風流才子。小姐日間對我說,叫我
閑中問他個南來下落。又說『我和你若嫁得了這一個人,也不枉了我二人一生才
學。』今與邵郎必是有緣,不然文新夢寐中怎麼有這樣奇事?況我日間身子極倦
困。」
因對文新道:「妹妹,你為何將這無端的話來取笑,使我心中疑惑躊躇在此?」
文新聽了,知她被話所惑了,不若再造她幾句,便好趁機對她說個明白,不
但盡其今宵歡愛,抑且小姐的姻緣,從此可謀算計定了,又向翠樓道:「姐姐你
疑我說謊?我是個女中丈夫,難道肯把無根之話來哄姐姐。我且和姐姐說,情之
所鐘,正在吾輩。
我那邵表兄是個極風流情種,他只為眼前沒有中他意的好女子,所以不肯受
室,惟終日呆呆的癡想才貌兼全的佳人,情願千裏相從。似我姐姐這般的人品,
也是世上少有的,或者邵郎癡心積想,一片情魂,竟尋到姐姐身上來,也未可知?
「
翠樓道:「若據妹妹這般說來,竟是真有此話麼?但不知令表兄南行之時,
曾向妹妹說過停跡何處?小姐大有愛他之意,還可訪知他一個下落否?」
文新道:「若姐姐果有真心於邵郎,邵郎去此不遠,旦夕可以面晤得的。」
翠樓此時心內疑惑,將手在文新身上一撾道:「我究竟不信,必是你說謊。」
文新見翠樓春心已動,料事可成。因向她道:「姐姐既有心於邵郎,難道邵
郎反無心於姐姐?我今對你說明白了罷。」便將父親向時做蝴蝶會,致盧杞懷恨,
以及逃難至此,細細說了一遍。翠樓錯愕道:「我不信,難道你是個假女子不成?」
文新道:「我不是個假女子?還是個真男子?姐姐試猜一猜,是真是假?」
翠樓想他是個男子,一時驚得退身不及,又恐又怕,半晌不語。將欲聲張起
來,怎耐文新來此已久,不但黑白難分,又恐傳說出去,被外人所笑。故向文新
說道:「我實愛君才貌蓋世無雙,不然妾雖婦女之流,亦粗知禮義,豈不曉桑間
濮上,貽羞萬世乎?今我一十六年之操守,一旦破之郎君,不知終身之事,如何
是個良策。」
文新道:「小生蒙姐姐與小姐不棄,今宵姻緣,便是百年永好。前聽李道人
之言,說我有三個良緣。今姐姐是第一位開頭的,第二位想在玉娘身上。姐姐媒
人是小生自作的。小姐的媒人,還是借重姐姐從中掇合。」翠樓笑道:「你真是
貪得無厭,今方得隴,又思望蜀。」兩人言三語四,不覺漏下五鼓,側身相抱,
自然濃睡。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暗相思兩人酬和 明說破各自癡迷
且說玉娘睡到天明,不見翠、文二人到來,喚了幾回,不見答應,只得穿了
衣服,走到下房,並不見聲響。及到床前,揭開帳子一看,卻是睡的好呢,就像
比目魚並蒂蓮,雙雙的臉貼香腮,手勾粉頸,緊緊摟抱一處。玉娘看了笑道:
「這兩個癡妮子,卻有些孩子氣,這樣睡法,成什麼模樣。」
就輕輕地在翠樓身上推了幾推,方才驚醒,開眼一看,見是玉娘,忙把文新
暗推開道:「小姐在這裏喚我們哩。」
文新吃了一驚,側轉身來,披衣坐起,見玉娘立在床前,大家漲紅了臉。玉
娘見她有些沒趣的意思,反堆下笑道:「昨晚也吃不多酒,如何這般好睡呢?」
說罷,先走去了。暗想:「這兩個妮子,如此做作,不知何意?」心內沒情
沒緒,走到書案前,揭開那邵十州的詩集來看。因見他雪詩內有一聯道:「戰退
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之句,自說道:「論別首詩,似個風流俊品;若
論這兩句,又像有些狂氣的人。
哎,邵郎呵,我黃玉娘見你的詩文字跡,色色可人,若我今生能窺見你一面,
死也瞑目。但不知你在何處潛蹤?可曉得奴在此想你之意否?「遂作詩一首,少
寓相思之意。詩曰:
金爐香冷漏初長,一枕相思夢滿床。
正好雲消華白夜,不知何處見襄王?
題罷,思量道:「詩雖一時高興題了,卻是與翠樓、文新看見不得。」說罷,
她兩個已走到面前來,玉娘急忙的把詩折好,縮入袖中。二人服侍小姐櫛沐完了。
玉娘道:「我要到老夫人房裏去,你兩個停一會兒,可下樓來接我。」說罷
自去。
翠樓向文新道:「我方才下床時,膽都嚇碎了。萬一被小姐識破,如何是好?」
文新笑道:「傻子,她只曉得,我也是沒腳蟹,不過說是同你一頭睡耳。就
是我二人正在高興之時,小姐走來看時,也只認道與你取笑作耍,決無他疑。我
們真正做這樣事情,為人須要膽大才好用哩。」翠樓笑道:「誰像你這副嘴瞼,
假冒陰陽。我若出首起來,將你送官,比那藍面鬼算計你的個罪名,還要問大些
兒哩!」
二人說說笑笑,到下房裏慢慢梳妝完了。翠樓道:「我先下樓去,你鎖了門,
隨後就來。」說罷,自下樓去了。
文新鎖好門,下樓梯來,見梯板上一方小白紙,折得好好的,拾起來一看,
卻是七言絕句一首。
心內想道:「此詩字跡是小姐的,我方才走到她面前,她忙把白紙縮人袖中,
必是此詩了。哎,小姐呵,你的心事,我已識破,只想邵郎蹤跡,你哪里知道?
我今和她一首,看她意思如何?若是看見了,作起色來,我已執她的短處在此,
也不怕她變臉;假如見了詩不變卦,這姻緣倒有九分可成。」
遂回身上樓,開了房門,尋一幅素箋,磨起墨來,信手揮就一首。寫完了折
好,放在玉娘床前,仍然鎖好了門,走下樓來。到黃夫人房裏,卻不見玉娘。夫
人道:「小姐在大相公娘子房裏等你,你可快去。」
原來黃鉞的妻子張氏,三日前夫婦反目,張氏連日要回娘家去。故夫人叫女
兒去留她,因此玉娘等不及文新,先同翠樓去了。張氏告訴玉娘,她哥子許多不
是。玉娘細說一番,方才留住,忽聽外廂吵鬧起來。玉娘便同嫂嫂走出房來,看
是誰人喧鬧?
此時文新也到了。卻原來是黃傻子平時把翠樓看得上眼,只為在妹子身邊,
不好親近。他今見翠樓在廂廊下洗手,喜出望外,輕輕走到背上一搭。翠樓回頭
一看,見是黃鉞,心中大怒,將身推開,竟不顧上下之分,就把這一盆水,連盆
望黃鉞身上丟去,滿身打個透濕。
黃鉞惱羞變成怒。驚動黃夫人也走了來探望,見兒子這般光景,又見翠樓在
旁嘮嘮叨叨,心下解說不開,叫兩個丫頭來,問明白了,方曉得這個緣故。黃夫
人便把兒子罵了幾聲,喝他出去。玉娘也喝住翠樓,別卻嫂嫂,隨夫人出來。
黃夫人就對女兒道:「你同翠樓上去,今後不要她下來。」玉娘道:「曉得。」
遂即走上樓來,開房門進去。對文新道:「你同她去重梳洗就好了,這光景
不像個樣子。」文新應諾,與翠樓向自己房裏去了。玉娘獨自坐在椅上,忽想有
首詩在袖裏。摸那袖中,卻是沒了,忙起身來尋,一路不見,行到床前,見一方
白紙在板上,忙拾起著時,亦是一首詩,卻做得蹊蹺。題說道:
燈媒今夜喜偏長,報向風流試晚妝。
莫說相思尋覓去,陽臺咫尺見襄王。
後寫「西秦邵十州步原韻」。玉娘看完了,驚呆半刻,心下狐疑道:「我的
詩到何處去了?這首詩從何處來的?」細玩字跡,與雪梅集筆跡毫釐不差,「難
道邵十州是個鬼怪,他在空中見了我的詩,也步韻作下一首不成?」
想了一想,忽然想著,道:「是了,這一定是文新。平素曾習過邵生這筆跡
來,連日見我有慕邵之意,今日她拾到這詩,故意摹仿邵生筆跡,做這首詩來戲
我。這也罷了,只是我的隱情,被她窺破,又落個形跡在她眼裏,羞人答答的,
叫我如何見她?」
又轉念道:「她也是個女子,人有羞恥難見。我今正欲細細問個曲衷,礙有
翠樓在旁,難於說明,不若今晚,動說寒冷,暫令文新相伴一宵,便可私下問個
情由了。」
主意已定,及到黃昏時候,樓下老姥送夜飯,並一壺酒。三個猜拳行令,飲
了一、兩壺酒。吃了飯,令老姥將杯箸收下去,取湯淨了手、足,玉娘道:「翠
樓,你替我泡一壺濃茶,我要先睡去了。」
文新服侍玉娘脫了衣服,就來茶爐邊幫翠樓泡好了茶,同拿到床前。翠樓斟
上一杯茶,遞與小姐,玉娘伸手接著,呷完了。對文新道:「我身上甚有寒意,
你權在我床睡了一夜,恐怕我夜間要添些衣服。」文新連連應允。翠樓向玉娘道
一聲:「穩便。」又與文新打一個手勢,移燈到下房去了。
文新吹熄了燈火,和衣坐在玉娘腳旁,不去睡下。玉娘問:「你如何不睡?」
文新道:「我生性本是怕獨頭睡的。」玉娘道:「既是這般,你便睡在我一
頭,隔被單睡了罷。」文新聽了,就爬到玉娘一頭來,脫了衣服,鑽入被來,睡
在單外。玉娘問道:「你今日曾拾得什麼也不曾?」文新道:「我不曾有拾得,
倒有一個人拾得一件東西,只是不敢對小姐說。」
玉娘笑道:「有什麼東西?何處拾得?便說不妨。」文新道:「得小姐心事,
已在二十八個字上和盤托出。不但文新細知其詳,連那人也曉得小姐心事了。」
玉娘把手去文新身上一推道:「你怎麼說這鬼話?」文新笑道:「我問小姐,
今日也曾拾得些什麼?你也說與我聽?」玉娘笑道:「你試猜一猜?」文新道:
「我倒不屑猜,我說兩句隱語與小姐聽著,猜著。」玉姐笑道:「你且說來。」
文新道:「小姐之意,那人已知,那人之事,小姐未知。就是這兩句話,著
不著?」玉娘道:「那人是誰?」文新道:「就是《雪梅集》上的人。」
玉娘笑道:「賊冤家,我已被你洞識肺腑。我的詩,你拾去也罷,只是你代
邵郎詩,卻是混賬得緊。」文新笑道:「還是小姐混賬,卻不是文新混賬。」玉
娘道:「你還說不混賬,這詩末一句,豈不是瞎說麼?」文新笑道:「小姐,你
認得這詩是哪個和你的?」
玉娘道:「我豈不曉得你代邵郎來戲我?但是,末一句『陽臺咫尺見襄王』,
今日豈真有個邵郎在這裏麼?」文新道:「小姐心中果真要見邵郎否?」玉娘道:
「癡妮子,我慕他的才貌,連日形諸夢寐,要見他的情自然是真了。」
文新道:「小姐既是真心,假如邵郎在這裏,小姐如何打發他?」玉娘道:
「說是這等說,假使邵郎在這裏,也須求冰人在父母面前,通秦晉之盟,擇日成
婚,那時方得終身之願。若陽臺同夢,尚在遠哩。」
文新道:「邵郎之婚姻,親自許下,自今可赴陽臺,何須異日?」玉娘道:
「那首詩是你做得,難到你就可當得襄王麼?」文新笑道:「我雖當不得襄王,
倒可當邵郎。」遂推開被單來,摟定玉娘道:「小姐請細認一番,還是襄王,還
是邵郎?」
玉娘直去遍身上下一觀,不覺暗吃一驚,知他是個男子,忙推開道:「這是
怎麼說?你若不說明白,我就要聲張起來。」文新便把自己情由說一遍。玉娘聽
了道:「怪道你的字跡,與《雪梅集》上是一樣的。我前日與翠樓說道,你好一
個身材,奈金蓮太粗,原疑你是假妝來惑人。當得何罪?」
文新笑道:「任憑小姐問個罪罷。」遂逼近來,要求雲雨。玉娘道:「如今
不叫喊起來,也算作十分情了,反要這等妄想,縱然奴有意於君,也必待媒妁之
言,父母之命,豈可草草苟合,把詩禮之風壞了。」
文新道:「小姐之言差矣。天下之事,常則守經,變則從權。佳人才子,邂
逅相遇,一夕締盟,便是百年永好。我二人情深如困魚得水,安能久待?」玉娘
道:「雖然是如此說,但妾深閨女子,守貞待字,若一旦私訂姻約,不但貽羞萬
世,比私奔相如之卓文君,不且有甚焉。郎君亦何取於此乎?」
文新道:「小姐之言固是,但我隨小姐已非一日,黑白已是難分。」玉娘含
羞,文新逼近,須知,此夜人間鴛鴦並宿,來日送下玉麒麟。文新固已基之矣。
玉娘問道:「翠樓可知道你是邵生麼?」文新笑道:「不但曉得,且先邀抱衾之
願了。」
二人一夜,閒談心事,不覺雞鵲鳴晨,梵鐘送曉,二人披衣起來,相視而笑。
及翠樓走來,也只是笑,大家不言而喻。方才見開樓門,只見霍小姐差一個
丫環,送了一枝臘梅花與小姐。翠樓遂領了丫環來見玉娘。玉娘見是霍表妹身邊
的小桃,因問道:「你家小姐,身體不快,如今好否?」小桃道:「還不曾好,
現有個字送來與小姐看。」玉娘接來拆開一看,只見上寫道:
雪壓千祥,峰擋萬井,正迷人敲詩拈句時。無知二豎,侵我身體,不能親來
奉候。妹聞表姊近獲才人新娘,誠曠代淑媛,我輩不及也,茲以支枕無聊,敢祈
表姐,假我一、二日,聆彼洪論,自然沉痼頃愈也,命婢奉告,諒不我揮。
愚表妹霍春暉斂衽拜
玉娘看罷,沉吟半晌,便對小桃說道:「你多多拜上小姐,說我領教小姐之
意,另日自著文新來相候。」小桃應諾就去了。
欲知後來,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說風情互諧得趣 理絲桐迭奏談玄
話說小桃去後,玉娘對文新道:「霍家表妹慕你才名,前日已著老姥來對母
親說,要請我同你去賞臘梅,是母親不允。近日聞表妹染些微病,久欲差人去問
候她,不料她寫書要接你去。我想,若不放你去,又在表妹面上不好意思,若要
放你去,又恐不便。你和翠樓商量,還是怎麼好?」
文新道:「只憑小姐的主意,我二人如何能決得?」玉娘道:「我想臘月初
三日,是表妹誕辰。備些賀禮,令文新去侍候她一日,伴她一晚,明日就差人去
接回家。你們道是也不是?」翠樓道:「這極是的了。就把送來的臘梅,插在瓶
內罷。」
文新偷空與翠樓到下房去,把昨夜之事說與翠樓聽了,大家笑了一場。看看
日落西山,又是黃昏時候,飲酒之間,文新悄悄戲玉娘道:「賢卿多用幾杯,以
助枕席之歡,可以壯膽受敵。」玉娘低低應道:「昨夜畏冷,誤引狂蜂入門。今
已知得,自當擯斥,誰許你再曆桃園!」
文新道:「小姐,你莫色厲而內荏,口裏是這等說,心裏卻不知如何念我哩?」
翠樓道:「你兩個說什麼知心話,如此稠密?」玉娘道:「是說你前夜是非,我
不肯聽他,你道他是個好人不是?」翠樓就暗想自己之事,料瞞不得,也笑道:
「文新果然不是好人,他方才竟把小姐昨夜的是非,說與我聽。我決不去睬他。」
文新笑對她面上一啐道:「好油嘴,誰對你講?你不過是恨寂寞,今晚卻來
油嘴弄舌。」彼此說說笑笑,吃完了夜飯。翠樓偶然小解。玉娘乘間對文新道:
「你我之事,已被翠樓曉得,今夜不好留你同床了。」文新道:「賢卿差矣。今
日之事,雖名分主僕,義實倡隨,何必避嫌?」
玉娘道:「話是這等說,若今夜仍伴了我,則彼何以消遣?」文新將手勾了
玉娘香肩,說道:「小生有個善處的法。」玉娘道:「你有何法?」文新道:
「今我三人已是同枝連理,和合百年。
大家俱在你房裏,共枕同寢罷了。「玉娘道:」羞人答答,怎好如此睡得?
「文新笑道:」一回生,兩回熟,羞得什麼。「
正說之間,恰好翠樓走到面前。玉娘忙把文新推開,文新只是不放。翠樓笑
嘻嘻斟了兩杯茶,用兩手送與二人吃。玉娘就接一杯,文新將右手也勾住翠樓的
香頸,把口來呷這一杯茶。翠樓道:「你且放手,我要睡,讓你二人受用。」文
新笑道:「今夜你也受用了。」
就便附在翠樓耳邊說道:「你我之情,小姐已洞然了。只今夕為始,我三個
吳越一家,同共枕席。」
翠樓只推不肯,要走開去,被文新把鞋子脫下,放在床頂,即將燈火吹滅,
先來替玉娘把衣脫了,又替翠樓解了紐扣,脫去上下衣服,同入帳慢。當夜先抱
玉娘,次及翠樓,迴圈戲耍。雲雨既畢,文新居中,玉娘居內,翠樓居外,交股
而睡。彼此三人,日則賦詩論史,夜則燕侶鶯儔,如魚得水,自不必說。
到了臘月初二日,晚間同睡。翠樓道:「明日郎君要到霍家去。小姐還是叫
他當日回轉,還是聽他住一宿而回?」玉娘道:「若論他去,我們冷靜片刻,不
也是好。只是霍家表妹,慕他已久,此去自然要留他,當日是不能回的了。」文
新道:「我若不去,恐霍小姐怪了賢卿。若要去,又怎捨得你二人?好難為情。」
玉娘道:「說不得,在表妹面上,又是決要去的。你若到霍家,切須要老成,
不可多吃酒,露出馬腳來,不是當耍的。」文新道:「我自然理會,不用吩咐。」
說罷,大家各自要睡,因是明日要相別,各談及心事,比別夜更見投機,足
足一夜不曾合眼。天明起身,梳洗畢,玉娘備得禮物停當。又要寫一封書,交與
文新帶去。玉娘、翠樓送他下樓來。即走到後堂,文新辭了玉娘,又看看翠樓,
六支眼睛覷著,依依的出後堂去了。玉姐與翠樓行一步懶一步,轉回樓上不提。
且說文新上了轎,轎夫腳快,不一時已到霍府。門役傳話進去,立刻中堂門
已開了。把轎抬到後堂,下了轎,霍夫人已差掌房阿奶出來迎接。文新遂忙步進
內堂,見了霍公夫婦,要行下禮去,霍夫人連忙用手扶住。霍公稱讚道:「我聞
黃甥女得個異人,自前日見過佳作,令人夢寐思想,今日親見其人,果然名下無
虛士,誠金屋阿嬌也。」
霍夫人道:「小女賤辰,小姐何得過費,兼勞文姐光降?」文新道:「家小
姐多多拜上老夫人並小姐,恭逢小姐華誕,聊具菲禮,特命賤妾走候,幸恕不恭。」
霍夫人稱謝了,又對文新道:「小女弱質負病,日來支枕不能遠迎,靜依小
間。敢煩上去相見。」便命小桃前引,轉過幾重回廊,至一小閣。才上梯時,兩
個丫環扶霍小姐,立在閣門迎接。文新一看,只見那小姐生得絕色,眉黛似遠山,
行雲如秋水,臉如桃花,唇似杏蕊。文新見了那霍小姐,不覺魂飛天外,遂上前
相見。
霍小姐道:「賤妾抱恙,未便施禮。」便看座。文新道:「小姐閨閣名姝,
賤妾青衣下隸,貴賤攸分,怎麼敢坐。」小姐笑道:「新姐是中州淑媛,光臨寒
門,又是遠客,若說有上下之分,便是客氣話了。」?文新謙遜再三,方才坐下。
說道:「家小姐多拜上小姐,說前聞玉體欠安,茲又幸逢誕日,謹備菲物二
式,聊申一觴之敬。外有八行,奉候小姐。」遂取出玉娘的信,遞與霍小姐。春
暉接來拆看一番,上寫道:
恭理誕辰,傀乏嵩祝,肅具色錦四端,新纊六束,雖非廷溪霧穀之美,敢代
一觴之敬,祈蕪入之。特諭文婢暫侍左右,餘情俱詳其唇吻叩之,自悉不宣。
愚表妹黃玉娘斂衽拜。
春暉看畢,微笑道:「怎麼勞姊姊這樣費心。」文新吃了兩杯茶,就起身來
觀玩。那閣子上面懸一匾額,上寫「春暉閣」三字,是太宗時魏征寫的篆字,字
跡蒼秀。閣前臘梅數株開放,滿院清香襲人。左右兩旁都是紅白梅花,四十餘株。
閣後魚池假山,佳木奇花,不計其數。
原來這「春暉閣」是霍公未第時讀書之處,只有生下一個霍小姐,並無男子,
霍公夫婦愛之如寶,即以此閣字之,故稱春暉。與玉娘同庚,少玉娘一月,故稱
玉娘為姊。做有詩文青樓集三百餘篇,淡雅俊逸,文如其人。平素與玉娘意氣相
投,彼此傳題吟詠極多。近聞玉娘得了文新,心中十分想慕,要識一面,今早說
她到來,喜出望外,病都好了九分。一見文新,你慕她愛,好像舊相識一般。
文新見壁上掛一張古琴,便問春暉道:「小姐,這琴外貌頗佳,不知音響何
如?」春暉道:「琴音清亮,妙不可言。想文姐必然雅操軼倫,敢求賜教一曲何
如?」文新道:「賦意初知一、二,愧未知音,還求小姐賜教為妙。」春暉道:
「雖習得幾曲,恐不入大方之耳。先請教過,自然也要獻醜。」
遂取下琴來,放在文新面前。文新推辭不過,只得叮噹,叮噹和起弦來,及
七弦和就,漫調一曲,其詞曰:
落花落葉亂紛紛,終日思君不見君。腸斷斷兮腸欲斷,淚痕痕上淚添痕。青
山內外有白雲,白雲飛去青山在。我有一片心,無人共我說。願風吹散雲,訴與
天邊月。相彈尚未終,淚滴冰弦斷。人道湘江深,不抵相思半。
文新彈罷,春暉愕然道:「怪哉,斯何謂歟?」文新笑問:「何故?」春暉
道:「適所鼓《湘妃怨》也。聆子之音,負方得宜,緊而不亂,慢而不斷,恰如
水中之明月,難以捉摸,技至此神妙極矣。但和中帶哀,感憤抑鬱,若有憂患,
我是聞聲而錯愕也。」
文新改容,笑對曰:「小姐能審音至此乎。」春暉道:「妾亦試操一曲,求
改。」隨即換轉坐來,叮噹婉轉,慢調七弦,彈入正曲。其詞曰:
萬分鹹亨兮,春風徐飄,金穀如綺兮,萬卉天嬌。花欣欣兮鳥舌輕詢,陽春
之佳麗兮,宜人事之逍遙。或命輕車,或棹仙舡,茶鐺黃碗,荒脯香醪,一飯一
石,擲六呼麼,盡今宵之逸興,奚遑討人來朝。
春暉彈罷。文新道:「此乃《賀若曲》也。其取音圓而不方,緩而不急,如
空穀流鶯,其喉婉轉,巧弄如簧,聲音之妙,至此神化矣。然彈實宮音而調暗流
於角,清中帶和,和中藏哀,其亦有憂患將及者何歟?」春暉道:「妄自數日來,
神魂不寧,舉止若錯,不意其音之反常也。」文新道:「賤妾妄談,未足據信。」
彼此談說投機,自晚飯後,直至三鼓,方才言倦。當夜另設一榻,在春暉床
前,相去二尺許。臥了又談,竟通宵不寐。看看天曙,披衣坐起,忽見她的養娘
一路哭哭啼啼跑上閣來道:「小姐不好了,老爺不知為著何事?朝廷差官下來,
將前後門圍得鐵桶相似,一個也走不出去。」
春暉、文新盡吃一驚,一齊走下閣來,和老夫人哭著一堆。頃刻差官捧聖旨,
霍公跪接。差官宣讀詔書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公而忘家,誠百工之義,捐身為國,乃輔弼之忱。咨
爾兵部尚書霍遠,不思世沐皇恩,乃敢與妖黨李渥、邵玉等為朋,無君實甚。今
特著錦衣衛官行拿,凡屬連身骨肉,不論男女,盡解來京,毋忽。
宣詔已畢,霍公方曉得是因邵玉株連的。校尉與知府入府查明親屬,霍西元
嗣,只有春暉一女,使女文新和小桃兩個,共男女五人。因霍公夫婦說:「文新
不是他家屬。」那校尉反疑她是親女,不許釋放,將名單竟寫為親女兩個。點名
家屬,霍公換了青衣小帽,夫人輩亦盡改裝,哭出堂前。
霍公安慰道:「我自揣無罪,到京自有分辨,你們不用啼哭。只個文新是黃
家外甥的人,如何連累她?」再三央求府尊。府尊替霍公轉求校尉,又送他千兩
程儀。那校尉因是前兩番拿人不著,受過大累,今番決不容情,只是催他上船。
黃公夫婦知這個消息,和翠樓、玉娘四乘轎子,趕到船邊。正校尉官在府堂
吃酒未回,副的在船後巡察,不容四人近船。黃公急差人到家拿一百兩銀子送他,
才許他到船邊相見。黃公與霍公講話,夫人與霍夫人講話。玉娘、翠樓一見文新
淚出痛腸,三人哭做一堆,連春暉也是相向而哭。忽聽船上傳說:「差官將要下
船,你們眾人快快回去。」
文新道:「小姐放心回去,我此去不過半年,自然無事回來。」又對翠樓道:
「翠姐保重,還要你勸勸小姐寬心,不消太悲,後會有期。」春暉向玉娘道:
「姐姐請回,不必過哀。但文新此去,自然設法護送她回來。」玉娘又悲痛起來
不表。再言差官已到,大家乘了轎子匆匆別去。
後來未知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掩樓房喜生貴子 遭毒棒氣死憨郎
卻說玉娘別了文新,回到家中。黃公夫婦見女兒為文新不樂,恐怕她苦壞身
子,和夫人勸慰了一番,吩咐翠樓好生服侍小姐,又叫一個小丫頭巧兒,撥她上
樓去用。玉娘悶悶的和翠樓上樓,到了房中,吞聲吐氣。
日復一日,玉娘忽然起個噁心咽酸毛病起來。翠樓也是這樣光景。不覺過了
三個月,經水不曾見來,腹中漸覺有物,翠樓私對玉娘道:「奴與小姐是一樣病
症,像是懷孕的意思。」玉娘吃了一驚道:「若依你說,這如何是好?」翠樓道:
「事已至此,亦無奈何,只細細的商量一個長遠之策罷了。」
玉娘左思右想,不得長策。又過了三個月,已是六個月胎光景。翠樓道:
「我兩個如今不便見人了,不若對老夫人說,小姐要編成一部古今女史,有好一
程工夫,將樓房改了關房,我兩個坐了關,用心編這部書。老姥叫她在外拿粥飯,
單放巧兒在關板上傳遞東西,其餘一概杜絕往來,待分娩後,再作區處。」玉娘
道:「有理。」就去對夫人說了,叫了木匠,將樓門鎖斷,兩人在內吟詩、歎詠。
倏忽之間,到了八月十五夜,玉娘一陣腹痛,竟生下一個孩子來,卻不啼哭。
翠樓曾見過這樁事,頗曉得,粗粗收拾。到了十九夜,翠樓也一陣腹痛,連
忙起身坐地,也生一個孩子,亦不啼哭。玉娘幫她收拾,改些小衣,大家穿好。
過了幾日,玉娘見兩個孩子,俱不啼哭,因問翠樓道:「莫非兩個俱是啞子?」
翠樓道:「這也未必。或者上天憫邵郎這點骨血,不放他啼哭,萬一啼哭起
來,弄出破綻,不但絕了倆孩子性命,連我兩人也未必得生,這是上天保佑處,
也未可知。」玉娘點頭,半信半疑。
過了半月,兩個孩子,竟像周歲的,俱生得眉清目秀,只會笑,不會哭。玉
娘、翠樓抱他當作異寶,放在一個烘籃裏,不時抱他戲弄,不在話下。
卻說玉娘哥子,雖是一個憨郎,卻也曉得貪色,平時思想,翠樓美貌,無處
下手。這一晚走到樓上,在關門邊將手輕輕的推起,拿下半截板。這也是合當有
事,翠樓這一次偶然忘記閂得,被他推起來,如狗爬一般,鑽入來了。
一望無人,輕輕走入房裏,直到床前,聽翠樓在隔壁房裏與玉娘說話,憨郎
就去揭開帳子,坐在床沿上,取起那枕頭來,兩手抱著叫聲道:「我的翠樓乖乖,
好個風流枕也,我若得與翠樓乖乖同眠此枕,豈不是天大的福氣。」
正要放下枕頭,忽聽得床裏邊隱隱有鼻息之聲,嚇得那呆子渾身冷汗。大著
膽定睛一看,見一個烘籃內,有小孩子兩個睡在裏面,呆子方才放下心來。自想
道,「這妖怪東西,我平日戲她,她不肯,今她私偷漢子,偷生一對淫種在這裏。
如今我將這贓物拿去,然後好害她,那時把柄在我,不怕她不肯了。「
遂而手掇了這籃兒走出房來,無人知道。來到關門口,推起下麵木板,先放
出籃子去了,然後呆子縮身出來,下了樓梯。不敢回自己房裏去,恐怕妻子不容
此孩子,直走到後門,一個家人陸德門首。敲他的門時,陸德不在家,他的老婆
米氏聽見敲門,問:「是哪個?」外面應聲:「是小主人。要一件東西寄你處。」
朱氏把門開了,只見黃鉞掇一個籃子,與她說道:「千金的寶貝在此,你好
好替我藏著,不許對別人說。若說了,要打你三百皮鞭。」說罷,飛跑去了。朱
氏聽了這話不解其故,關了門,拿那籃子到燈前一看,卻是兩個雪白的孩子。朱
氏想道:「這呆子,何處拿來?又教我替他收藏,且不說出。」只得把籃兒放在
床裏。睡了不提。
卻說黃鉞寄好娃子,以為得計,就複來樓上。才過老夫人房後,不料有一個
使女在橫頭走出,見黑暗中有人走過,使叫喊「有賊。」那呆子膽小,嚇得慌了,
被門檻一跤,跌倒在地。驚動了老夫人,並三、四個婦女,點燈來照,見不是賊,
卻是小主人跌倒在地,兩手抱頭,又不敢叫痛。老夫人見了,大罵道:「你這畜
生,這般時候不去房裏睡覺,卻在這裏怎的?我去與老爺說知,打你個半死。」
那呆子,敢怒而不敢言,勉強爬起,忍了痛,走到自己房裏去了。
卻說翠樓與玉娘閒談,忽想起把乳與娃子吃,走到下房,揭帳子吃了一驚,
卻不見籃兒了。移燈到床背後及床底下,並沒個影兒,忙走來向玉娘說道:「小
姐,兩個孩子哪里去了?」玉娘即同翠樓到下房來,掀天倒地,並沒有個影兒。
玉娘嚇得呆了,解說不出,又問巧兒:「曾有甚人到樓上來麼?」巧兒、老
姥說:「不曾見有人上樓來。」玉娘急得沒主意,只是流淚。翠樓寬慰道:「小
姐放心,萬一有些話說,我自去承認,小姐只推不知便了。」玉娘又思起文新,
愈加悲傷不提。
卻說黃鉞當晚回房,睡在床上,思想翠樓:「當頭在我手裏,不怕她不肯。
若我突然而去,彼不知就裏,必叫喊起來,又要受我老娘的氣,不若明日寫
一封書與她講明,然後我走去,便好抱住取樂。「算計已定,及天微明,便爬起
來到書房裏磨得濃墨,蘸得筆飽,寫了一句,改了半句,寫了兩句,又改一句。
磨了半錠墨,然後卻寫成道:
儂一向愛卿之至哉,甚欲一了芳情者,而不竹卿之肯也,故儂之相思病已法
幾百遭。於今幸天上落來兩個妙物,在吾手裏,乃實卿之所以大笑話也,而今不
怕你不肯,不然儂就要出秀起來。你便了不得,了不得。今夜黃昏要到樓上,與
你一樂也,卿可寫一字來約我,要緊要謹。
寫完了,念一念,拍手笑道:「好個情書,今夜不怕她不約我去快活一遭。」
將書折好,又想:「要誰人拿去方好?」忽然想到巧兒:「使她拿去,便神
不知鬼不覺。」遂欣欣將書信藏在袖內,走到房中,見渾家張氏還睡在床上。便
去推開內門,偷了兩、三把炒米並三、四個薄餅袖好了,步出房門走到老夫人房
前。
恰好巧兒掇浴桶出來,黃鉞扯她到半邊去,袖裏摸出兩樣點心與她,又把那
幅字交她寄與翠姐,說大相公親自拿來,叫她不要與小姐看見,就要討回音。
巧兒欣然領諾了,收在胸前,去倒了浴桶,走到樓下,將關門敲了兩下。翠
樓在內問:「是哪個?」巧兒聽是翠樓聲音,便叫道:「翠姐,我是巧兒,有一
件物要與你的。」翠樓疑是老夫人拿什麼物來,忙開了門。只見巧兒拿一方紙送
來,說:「是大相公送你的,就要討回音,叫你不要對小姐說。」忽見小姐來到,
巧兒縮住了口,急急走下去。
翠樓關好門,和玉娘轉到房中,遂將巧兒話說了。就拆開那折紙來看,果然
是黃鉞的手跡。見他文理可笑,白字連篇,字跡怪劣,又好笑,又好氣。翠樓道:
「若據此字中間說,天上落下兩個妙物,顯然是兩個孩兒在他處了,不知是神、
鬼吸去的,還是呆子暗地裏竊去的。」
玉娘對翠樓道:「必是他思想你,闖上樓來,我和你在這裏講話,無人照管,
被他摸到床上,私自將籃兒掇了去。」
翠樓想了一想,跌足道:「是了,是了。我昨晚叫巧兒拿浴桶出來,因要與
小姐說話,心慌忘記關了下邊關板,直到尋了這孩兒,走到關邊,方才曉得,把
門閂還推在上邊,未曾放下。這一定是呆子偷去了。」玉娘道:「如今必設一個
良策回答他,不順不逆,作個緩兵之計。」
翠樓沉思了兩刻,對玉娘道:「他如今要我回話,不若假意騙他來說話,套
他這兩件物事在何處,到那時我再作計較待他何如?」玉娘道:「這個主意甚妙。」
翠樓遂去到關前,叫巧兒來說:「你可悄悄回復大相公說,我已曉了。等到
今晚黃昏後,可先到關口來等候,我瞞著小姐出來見面,與他說話。」巧兒聽了,
應聲:「曉得」,就去找黃鉞,把翠樓的話一一說了,呆子大喜。
到了黃昏後,便約會巧兒走到樓上來,咳嗽一聲,將手就輕輕在板上敲了一
下,玉娘兩個已自曉得。翠樓近來,問:「是哪個?」黃鉞聽是翠樓聲音,即應
道:「翠姐,是小生。」翠樓便開了上半截關門,露出粉面。黃鉞見了,就魂不
附體,便唱了一個大喏,笑道:「翠卿,施禮。」
翠樓搖手道:「低聲,恐小姐聽見,不大穩便。我問你,日間寫的字,你是
怎麼說?」黃鉞笑道:「是要與你這樣,這樣。」將兩手作個勢兒與她看。翠樓
紅了臉,低低應道:「你若要和我相好,須把實話對我說,我便依你。」
黃鉞道:「我的娘,你要我嘔出心肚與你看,也是肯的。」翠樓道:「你字
中說:」天上落下來兩個妙物。『是甚東西?如今現在何處?「黃鉞笑道:」妙
物就是你的兩位令郎,昨夜被我悄悄拿出去,寄在陸德房裏。我思量你短事在我
手裏,不怕你不肯,故大膽寫字對你說。此是實話,若一字欺你,便生碗大療瘡
在口裏。「
翠樓見他口供是實,遂哄他道:「好哥哥,你既不欺我,難道我好欺你?只
是今夜要我伴你,不能和你作事,待明夜罷。」黃鉞就急起來,正欲說話,正聽
裏面高叫:「翠樓哪里去了?」翠樓忙應道:「來了。」便搖手叫黃鉞下樓去,
閉了關門進去了。急得那呆子眼中爆出火來,只是無可奈何了,悶悶的便自歸房
去了。
再說翠樓走到房裏,玉娘道:「方才之言,我已句句聽了。為今之計,怎生
發付他?」翠樓道:「我有個毒計在此,管教這呆子吃虧。」玉娘道:「你有什
麼好計?」
翠樓道:「小孩子不在這裏,正好賴他。今夜我和你就把他的字拿出來,就
送到老夫人處。若明晚來時,小姐喝聲有賊,待我先約定夫人房裏幾個蠻丫頭,
捉住了他,奉承他一頓老拳。」
小姐笑道:「說得有理。」遂開了關門,走下樓來,到夫人房裏。玉娘兩眼
流淚,將哥哥要強奸翠樓的緣由一一說了,又把這幅字呈母親觀看。
老夫人看過道:「這個畜生,你老父不知造了甚孽,生下這個不肖兒子。」
翠樓又哭道:「我家大相公現弄得兩個孩子,寄在陸德房裏,若翠樓不從,
便要把孩子推在我名下。我想此事倘揚出去,不但翠樓受屈,連小姐的聲名也不
好了。」
夫人道:「呆妮子,小姐與你的名節,哪個不曉得,我自然有個曲直。」又
對玉娘道:「這呆子,作這等勾當。幸喜你父親不在家裏,他若知道了,可不氣
死。
你今且上樓安寢,待明夜這呆子到那裏,你便叫喊起來,我隨即喚這些婦女
拿住了,打他半死,出你胸中之氣。「玉娘謝了夫人,和翠樓回樓上去。
到了次日初更時候,黃鉞來到關門,把門推動。玉娘對翠樓道:「想是他來
了。你去看他,他若無狀,待我叫喊起來。」翠樓走到關門口,問了來歷,知是
那黃鉞,便應道:「你在外少等些時,待小姐睡了,我就來喚你。」
黃鉞又等了一回,不見動靜,去推那板時,還喜不曾閉,便捱身入去。忽被
椅子一絆,跌倒在樓上了。玉娘喊道:「有賊在此。」樓下老姥、巧兒報知夫人。
夫人領了養娘、使女,各掌棒槌,趕上關去。見關門下有人鑽出來,各舉棒
槌打去。黃鉞熬不起,跌了下去,半個身子在門內,半個身子在門外,門內翠樓、
玉娘拿著木棍亂打,門外又被眾丫頭亂打。黃鉞大喊道:「是我!不是賊!」
眾婦女聽了,方知是小主人,才不敢打。老夫人大罵一場,倒是玉娘勸解,
方才放他回去。眾人也各各回房。那呆子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不知明日又做出
甚麼事來。
欲知後事,再聽下回分解。
|  作为一个历经岁月的成熟的已婚女人,她不能杀人越货抢钱放火,也不喜欢嚼舌告密陞官发财,不能裸奔,不能骂人,不能打架,要想做点坏事,便只剩下偷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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