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滿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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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台北愛情故事(全)(作者:plover)  
 
一路狂奔
論壇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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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愛情故事(全)(作者:plover)

PS:

    很古舊、也很經典的情感故事!(院內某位大人的「重讀生」經歷,頗類似
的說!)

    有同好前面發過,但漏字嚴重。此番將其查證補缺並作了排版,發上來供各
位分享!
**********************************************************************
    ★排版、校對很耗時間,且年關在即,工作較平日忙了許多,餘下的擇日整
理好了續上,各位稍安勿噪!呵呵

    同理,本文未貼完全時,請勿跟貼回復,如有讀後感,短信即可,謝謝。




              台北愛情故事


作者:plover

***********************************
  在構思、書寫時,或許是屬於作者的,但完成之後,絕對屬於所有的讀者。
因為如何闡視看待,與真實生活共聯,是作者無法幹涉的,也是讀小說的樂趣之
一。

  很多人寫信給偶,說喜歡「蘭」,希望她如何如何;也有人喜歡「莉」,希
望她怎樣怎樣(就是沒人喜歡「少青」,呵呵),但說句實在話,偶跟《臺北》
(29)的蘭一樣正在掙扎,不知如何生活(寫)下去……所以,偶也真的不知
道結局是不是像妳想的一樣。

  因為偶自己,跟蘭、少青,莉……都還在掙扎之中。

  少青是無心的情愛,少了心,即便多情,也衹是青澀傷人吧!?
***********************************


                (1)

***********************************
  離多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淺情終似,行雲無定,猶到夢魂中。
  可憐人意,薄於雲水,隹會更難重。細想從來,斷腸多處,不與者番同。
                         ——晏小山《少年游》
***********************************

  南下列車轟隆轟隆前行。空氣中彌漫一股屬於夏日的氣息,令人昏昏慾睡。

  不願自己睡眼惺忪面對她,衹得打起精神,望著窗外急速後退的風景。夏日
白花花的陽光映得一切迷迷蒙蒙起來,田園風光衹剩一抹抹的綠。車過濁水溪,
進入嘉南平原,是呵——,快到她家鄉了。

  高高懸著的心似乎獲得了點解脫,又覺得落不到底。窗外遠處一團烏雲正在
糾結,但陽光依舊耀眼,似乎不覺它的存在。於是我衹得低下頭來,再次細細讀
著隨身的一本小書,衹是思緒早已飛到她身邊。

  認識她,不,應該說是愛上她,衹是最近的事。

  唸專科以來,跟她同學四年了,她之於我,或我之於她,不過「同學」兩個
字。我玩我的社團,讀我的芥川,聽我的 AirSupply喜多郎,跟人家學三禪,畫
海報,編校刊;她,衹是純樸的來自南部的女子。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走,中
午呆在教室吃便當(自己做的),睡睡午覺,不參加我們那一票人的高談論闊或
對酒狂歌。放學了,就一個人走回宿捨。

  生活之於她,永遠是如此幹凈而單純的。對於我們這票五陵年少而言,乏味
單調是生命的殺手,自不會與她有任何交集。

  第一次感覺到她的存在,是在一次(又一次!!)失戀後的苦痛後。低著頭
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衹想以肉體的疲乏折磨、冷卻、麻木心中的傷感。走著走
著竟然碰到她。

  在人群中,「同學」兩個字的意義變得親密而強烈起來,遂請她去喝木瓜牛
奶。也不知怎地,對她並無任何防備地,將心事全部宣泄了出來,然後喝著和著
我涕淚的木瓜牛奶下肚。

  她衹是靜靜的聽著,偶爾投我以同情的笑意,不發一言,一句評論和安慰也
無。就任我說著怨著恨著,她衹是位聽眾……那一霎那,感覺她的目光中有一種
體諒與包容,教我感激的心竟覺不安不捨起來,遂衹能笨拙地謝著她,付帳,陪
她回家。

  自此後,她成為我的最隹聽眾。遇到挫折感傷,第一個就想到要說給她聽,
交換的條件是要教她功課(因為我的功課還可以)。關於那些男女情愛、有的沒
有的,我不敢想太多,因為深怕這層會使我們之間單純可貴的朋友關係,復雜起
來。因此,對她,我斂起玩世不恭的五陵少年神態,猶如告解般,向她述說我內
心的種種矛盾與掙扎苦痛。

  而她,一如以往,衹是靜靜的當個聽眾,我必須學著去觀察,揣摩她心中不
慾外人闖入的,深邃的內心世界。好象變成例行公事似的,考試前,我就會把筆
記整理標示好,印一份給她;而在圖書館,她總會蹺課幫我占個位置,然後桌上
有包熱騰騰的小籠包。

  下課後,我會抱著書,陪她走到站牌等車,一直到她上車了,我才走回屬於
我的站牌去。一份淡淡的情感,就這樣孳生了起來。

  那天大考考完,她說晚上要跟大家去「瘋狂」一下,要去夜游,問我要不要
去。我心想反正沒事,去玩玩也好,就答應她了。是晚,跟她的姊妹們、班上同
學,搭了公車上陽明山,然後沿仰德大道而上,伴著星光晚風,慢慢走著。我跟
她走在一起,聊著……

  月光映像下來,將她的臉龐輪廓變得模糊發亮起來,我發現,今晚她的笑意
似 特別迷人嫵媚。收斂一下自己有點心猿意馬的心情,跟她聊著些心事。山風
吹來,一陣幽香襲來,不是夜來香,不是木犀花,卻是她身上的幽香。使我心中
起了莫名的擾動。

  兩人越走越慢,落在隊伍最後,索性就離隊了。

  跟她走到瀑布群,兩人聊著,一陣風吹來,帶著水汽,空氣突然靜默起來,
衹有水流聲。我倆停止說話,怕壞了這夜的寧靜。我看著她,白皙的臉頰因走路
而泛上了層紅霞,明艷動人,終克制不住心中的衝動,抱住她親了起來。

  她似乎震驚於我的唐突,緊閉著嘴,任我的唇舌在她嘴上「親」著。然後她
一把將我推開,顯然是嚇壞了,臉色變得蒼白起來,泫然慾泣。我驚覺自己已經
嚇壞她了,衹得懦懦說著對不起……

  她轉身而去,我在後面追著,埋怨起自己的唐突與衝動,她衹是快步走著,
對我視而不見,更別說是我的解釋與道歉。

  就這樣,我的一時衝動,壞了我們之間辛苦維係的關係。

  從那夜起她刻意躲著我,不來問我問題,下課就閃出去,也不直接去坐車,
害我在站牌空等她好幾回。

  也不問我問題,考試前,我借故打電話到她的住處,問她準備的如何,暗示
她我可以幫她準備功課,她卻衹是笑笑的回絕了。我感到跟她的情誼慢慢疏遠,
心中除了自怨自嘆,還有份不甘。

  那天一下課,我就馬上跟蹤她。就著天雨蒙蒙、傘花的掩護,我跟蹤著她那
粉紅色的小傘,跟她進了圖書館,上二樓。

    我跟了上去,見她低著頭讀著雜誌。

  我繞了過去,挑了個可以看到她的角落,也抓了本雜誌讀了起來,眼睛餘光
則掃描著她。

  我終究不適合幹跟蹤的工作,低頭讀了一頁文章,再抬頭時已芳蹤杳然。我
快步走到窗戶一望,粉紅色傘花已經快步走出校門。

  我急急抓起傘追了出去,也不及撐傘就跑了起來,追到她身邊。她見我一身
雨淋狼狽樣,就停了下來。

    我喘了喘氣,對她說:「我追的妳好苦呀!」

  「我又沒叫妳追!」她幽幽答著,語氣有點哀怨。

  「是呵……都是我自己太傻!!」我忿忿說著。

  「……」她不答,慢慢往前走著。

  「對不起!!」我陪著不是。

  「……」她仍不答。

  剎那間,我驚覺對於她的內心世界,所知有多麽有限。

  我不明白她為什麽把我推開,如果她對我有好感(我感覺的到);她為什麽
不理我;甚至她為何生氣;以及為何我這麽在乎她?!是我真的愛上她了?還是
衹是不捨這份友情?抑或僅是不甘於自己被「拋棄」不理的不舒服。

  我無言,覺得再跟下去衹是徒然,遂止步下來,看著她慢慢走遠。

  四月臺北的春雨霏霏,我任這絮雨如絲飄在身上,僅覺眼眶有盈淚的衝動,
好象那枚越行越遠的小粉紅花,終將落墜於地,化為春泥,一去不返。


                (2)

  我知道我嚇著她了。

  在同學心目中,我是屬於有資格玩愛情游戲的那種人。撇開外表不談,因我
雜學甚廣,雖不精通,但至少在很多女生心目中,算是那種懂滿多的,有腦子的
帥哥。加上我會打屁,還算有點幽默感,所以很容易跟人家打成一片;加上五官
也算端正,長相又斯文;至少照鏡子時不會嚇到自己。有時對著鏡子也會自憐自
戀起來。

  長到這麽大,單戀次數到不少。也學著跟人家交女朋友,但就是聯誼,看電
影,吃飯,跳舞那一套。大概自己條件還不錯,每次跟女孩出去,多少可以吃吃
豆腐,小則拉拉小手,大則親親嘴,甚至……

  哎……就是沒有遇過把我推開的那種,而她——蘭。是第一個!

  夜路走多了當然會遇到鬼,像我這麽花心的男人,失戀的記錄也必不少。反
正衹有第一次比較難過——認識一個德育護專?也是去聯誼認識的。跟她拍脫一
陣子後才聽她說有男朋友,還拿照片給我看。心高氣傲的我不能忍受這種挑釁的
行為(什麽跟什麽……跟我展示?示威?威脅?),遂很瀟灑的跟她說再見。

  說好還是好朋友的,自尊心卻讓我不想跟她聯絡,好象這個人已經從我生命
中消失,揮發一般。

  直到有一次吧,走過仁愛路,經過一家常跟她去的 Coffee Shop,猛然想到
什麽。就站在窗子外面,看著習慣跟她坐的位置:靠窗,兩張長背椅,一衹小茶
幾,綠格子桌巾,桌上一瓶插著幾朵薔薇,花瓣凋零滿桌……

  想著想著,自己竟有想哭的衝動。於是一個人呆呆走著,自仁愛路而下,一
直走到中正紀唸堂。這大概是印象比較深的一次失戀吧!?

  若說幻滅使人成長,我成長的方式卻是談戀愛。避免幻滅的方法就是淺嘗即
止,不要把自己的心掏出來。大家談談戀愛、,做做游戲,讓情感有地方宣泄,
就是不要當真。好比打場籃球,渾身弄得汗流浹背,體力耗盡了,打爽了,在旁
邊喘息時,who care剛剛比數多少?!

  不管別人說我花也好,罵我游戲人生也好,I don't care …… 這是我的戀
愛『籃球哲學』——妳可以為了好玩和爽打球,就是不要為了那鍋分數打球。打
起來不爽,也不好玩。

  談戀愛也是如此。

  人不痴狂枉少年。我以自己這樣游戲的態度為樂為傲。我還年輕,心情還不
定;學著張清芳拉高嗓子唱歌。年輕的心是不易定、不想定呵……

    衹是想談戀愛,想知道心疼心碎的滋味,對象是誰,找呀……找找找……把
心掏出來……不可以……衹能說說……千萬掏不得,即便要掏,也無從下手……
大概不曾真的愛過吧!?

    衹是,我的愛人(每一個)要我摘星星給她,我也會拍拍胸脯說沒問題。因
為年輕,可以揮霍浪擲,可以醉酒狂歌,可以說了就算。現在年紀大了,回想起
來,有點驚心動魄。當年的痴狂呵……

    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也是不當一回事的。讀著米蘭昆德拉的《生
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對湯瑪斯「邊開人家頭骨邊吹口哨」的帥勁不能忘懷,跟
不同的女人上床,就是不要在她家過夜——我!徐少青。就是要學這麽帥,這麽
瀟灑的主角。

  衹是我不知道,至少當時——

  什麽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什麽是生命中可以承受的?
  什麽是生命?
  什麽是輕?
  什麽是重?
  是不是要碰到我生命中的特瑞莎,湯瑪斯才會停止游戲?

  我不曾也不願去思考這些問題。對我們的青春,我們的年少,這樣的問題太
嚴肅,太深奧,也……太沉重。

    我胡思亂想著,想到荒唐處不免一笑。玩世不恭的結果,就是認真不起來。
跟某一任女友去看部愛情片,連片名都忘了。我在裏面睡得一塌糊塗,她則哭得
稀哩嘩啦。出了戲院她還紅著眼眶,我則板起臉教訓她:

  「有啥好哭的!這些都是編劇導演演員串通好要騙妳們眼淚還有錢的!」、
「好萊塢連幾分鐘一個高潮幾分鐘一個暴笑都設計好了!!……」

    我自顧自地唸了一堆,表現出自己有多理性,回頭卻見她慘白著臉,咬著嘴
唇。當然,那是我跟她看得最後一場電影……

  哎呀……她叫什麽名字來的?

  忘了。

  有時也為自己的寡情感到恐怖心驚。

  或許,過度膨脹自信衹為了掩飾自卑
  濫情衹是為了補充自己流失過快的感情
  嘻笑怒罵衹為了平息心中的空虛不安
  而游戲……是為了……不願回家

  我就這樣晃呀晃的……談戀愛——失戀——又一次戀愛——又失戀……好象
個無窮圈。朋友衹要看到我突然不聒噪了,變沉默了,或是呆呆的翻著書,就知
道我大概「又失戀」了。反正最多三天,我又會陷入另一次愛情游戲當中。

  「不要因為戀愛或失戀而垂頭喪誌,那樣違反戀愛籃球論!」我跟自己這樣
說著。我不知道一次又一次的戀愛游戲,總會讓我輸光所有的籌碼:青春的,感
動的。

  寡情的緣由,在於濫情太過,不珍惜自己情感,任它流失於情愛游戲的賭桌
上。而自己真的誠心愛過痴過?

  我不知道。

  我衹知道,是她使我在將近輸光自己情感家當的時刻,把我拉了出來
  我衹知道,是她使我跳出情慾循環不絕的無窮怪圈,知道單純的可貴
  我衹知道,是她使我從濫情的繽紛迅幻迷夢中醒來
  邀我見
  青天的青
  白雲的白
  陽光的亮麗耀眼

  她是蘭!

  我這個湯瑪斯生命中的——特瑞莎……


                (3)

  其實蘭不能算是美女,衹能算是中等美女。記得《布拉格之春》中的特瑞莎
嗎?蘭的感覺就跟她很像,屬於那種賢妻良母型的。(我第一次看到她就這樣認
為)在舞臺上,她絕對不是光芒耀眼的女主角,當然,除了她自己的戲外。但是
感覺她生命的戲一直缺乏男主角。(多年以後她才告訴我,是真的懸缺男主角)

    她就這樣獨來獨往,好象沒有人能進入她的內心世界。即便班上的女生圈子
裏,她也似永遠當個聽眾,不會有屬於小專科女生的喧鬧與聒噪,衹是靜靜的聽
著,笑著。

  我常在想,要是沒有遇到我,蘭是不是就這樣靜靜的聽、笑;酷酷的走路,
優游於她的小世界,或許是深邃悠遠的。那是什麽情景?

  我也在想,要是沒有遇到蘭,我是不是還是衹亂舞的狂蜂,恣意狎玩自己的
青春、情感,或許終將身疲力竭的墜地,或另有所歸。那又是什麽情景?

  (當然,我不知道也想不到,我的生命將出現第二個重要的女人——莉!她
的出現與不出現,又為我跟蘭的生命,帶來或不帶來什麽改變?)

  總而言之,也不知是生命中本具不肯服輸的特色?還是真對蘭動了情,自那
個雨日起,我決心要重新獲得她對我的信任,與,愛意……我如此認為。

  我更認真抄筆記,考試前提早到校,將事先 copy 好的筆記重點放在她抽屜
(專科學校座位是固定的)。但往往第二天,看到筆記仍原封不動的擺在那邊。

  我買水果吃會多買一包,擺她桌上。她卻笑笑,說她吃飽了,然後分給左鄰
右捨吃。

  我會跟蹤她,遠遠的,一如以前跟她並肩走。直到她到了站牌,上了公車。
然後再走回我的站牌。

  為了她,我加入書法社,寫著歪七扭八的毛筆,弄臟了手臉,衹是為了偷偷
看她磨墨的恬淡姿態。

  我第一次察覺到她的美,她的笑靨,她的眼神,甚至她低頭淺笑的小動作,
有多迷人。而我,竟未曾察覺過,這四年以來,她一直在身邊呀!!衹是我眩目
於天邊紅霞的艷麗動人,卻忽視了腳邊芳花的恬靜可愛。

  很快的,我的腦子充滿了她的一顰一笑,她的小動作,她的溫純軟語。紙上
不知不覺竟畫滿了她的名字。

    我想……我愛上她了……

  我那一票狐朋狗友本來認為我衹是在玩,還跑來勸我,好兔不吃窩邊草,班
對不好當,要是弄僵了,將來天天見面多尷尬。我笑笑,也不想辯駁什麽。衹是
加強我溫柔的攻勢。

    她會感動的,我想……

  令人哀傷的是,她卻不領我的情。對我、對別人,一貫是淺淺的笑,對我卻
多了份猜疑與距離。撥電話給她,衹是例行式的問答,我無由探索出她的內心世
界,遂衹能言不及意;最後,往往是我不堪這樣尷尬的冷漠或疏離,主動挂了電
話。剩我……內心激動不已。

  我原本已經有機會進入她的內心世界,卻由於我的躁進,嚇壞了她,使她重
新退縮回她封閉的深邃的世界中,拒絕跟我溝通交往。我一廂情願地認為,衹要
我夠帥,夠迷人,一出手就能獲得她的青睞,就像千千萬萬(略嫌……不……太
過誇張!)被我迷醉在懷中的其它女孩一樣。

  「像我這樣好,她怎會不愛我?」對著鏡中的自己,我自憐自艾地自語著。

  我日復一日,自虐式地對她迷戀、痴戀著。上學校的目的,好象衹是為了見
她。衹要今天她對我一笑,心中感覺一股甜意,不能自已,感到人生很有希望。
若然,就垂頭喪氣回家,想著從前及今日境遇種種,怨嘆自己的唐突與她對我的
冷漠,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淚沾衣襟……甚或枯坐到天明。

  那天學校校慶,聽說她以前的國中同學要來找她,見她特別穿了件洋裝,心
中感到一絲妒意與惆悵。

  遠遠地跟著她。因為下雨的緣故,可以拿傘當掩護。見她逛了幾個園游會攤
子,往門口走去。我跟了過去。驀然,見她正跟一位高高帥帥的男孩講話。那男
孩很高,180左右。所以蘭要仰著頭跟她交談。

  我見她一臉興奮快樂模樣,與那男生有說有笑,心中一陣涼意慢慢升起……

  (是的……一定是她男朋友……什麽國中同學……)

  (難怪最近她都不理我……原來……)

  (為什麽?為什麽?他比較高?還是比較帥?)

  我的心中滋生出怨恨、難過、自傷、自憐,復雜交錯的感覺。喉頭好似梗個
大球,吞不下又吐不出來,一股被背叛的感覺很奇怪地生了出來。

  雨越下越大,我衹是冷冷的、站的遠遠的,見他們談笑著。天地一切彷佛不
見,衹有他們的影像,衹是越來越模糊,由彩色而黑白,由黑白而起了層霧,然
後霧加重……終於消失……不見。

  校慶過後,我在家中大病三天。但她竟連一通問候電話也無。我的心已經不
能再為她編出什麽理由來安撫自己了……衹有一點點恨……恨她……更恨自己。

  回校上課,見她仍如沒事人般。心中那股矛盾又起。本來決定要放棄她了,
誰知一見著她,辛苦架設的所有防線隨即瓦解。她的一顰一笑,依舊吸引我的目
光,牽引我的心情。

  哎……我中毒已深。而她,竟仍如無事人般!

  可知有人為妳牽腸挂肚,輾轉反側?而妳,依舊淺笑,似乎一切與妳無關。
若說我的唐突活該得到妳的懲罰,妳所給我的,是否已太多太過!?

  很想找她說個明白,見了她面,又笨拙的說不出口。她也刻意逃避著我,大
概戒心已起,知道我不過是醉翁之意,披著羊皮的狼,對我的信任與依賴衹是辜
負。所以我也沒啥機會跟她溝通。

  就這樣,我日日上學成折磨的日子過去了,暑假到了。

  不大習慣沒見到她的日子。打電話,說妳不在,打工去了。寫信給妳,每天
一封,全部沒回。跟死黨打屁聊天、壓馬路,幾天後,竟然厭煩了起來。翻開登
記「群芳錄」的小本子,竟沒有打電話的衝動,索性將本子丟到垃圾桶。妳既絕
然我便休!!

  決心跟自己的過往告別——

  揮別那段濫情歲月
  揮別那些鶯聲燕語
  揮別游戲,揮別一切!

  昨日一切譬如昨日死
  今日一切譬如今日生

  我決定以新生的我去面對妳,追求妳
  以我的生命,我的所有一切,立誓

  對天對地,一切有情!

  收拾好行囊,我決定南下去找妳。以我僅存的柔情蜜意,賭妳對我的最後一
絲絲情份……


                (4)

  正沉思間,一陣廣播聲音卻把我拉回了現實——「各位旅客,嘉義到了,要
下車的旅客請依序下車,本列車下一個停靠站是……」

  我猛然從座位跳起,踉蹌地擠出列車門,心中擔心著帶來的那盒巧克力不知
道擠壞了否?步出火車站,刺眼的陽光毫不留情地撒了下來,刺得我發眩,但一
想到這是她的故鄉,心中卻泛起了一陣甜意。

  看看手表,三點多。買了份地圖,「掏」出口中的住址對照了一下。覺得時
間尚早。她在嘉義煉制廠打工(這是她一位比較好的學姐告訴我的),應該可以
去等她,比直接殺去她家好,也比較自然。或許她還會被我感動一下。

  找了一下地圖,距離有一段。但走路我不怕。盤算一下時間應該還早,走到
那邊剛好。擦擦汗,開始了我的征程……

  七月底的太陽是最火辣的,照在身上甚至有一股刺痛。路上柏油被照得有點
軟化、膠黏,冒出縷縷暑氣。我汗流浹背,但想著兩個鐘頭後就可以看到她了,
不禁生起了一股力量在心中。

  第一次有種為吾愛做些什麽的感覺。我就像個吹泡泡的小孩,一任自己的泡
泡越吹越大,卻不去面對泡泡會破的可能。

  過垂楊路,路旁不是垂楊,卻是羊蹄甲。一陣風吹來,感到陽光熱力消褪了
許多。莫非上蒼憐我疼我,不忍這陽光折磨阻礙著我的追尋?卻見天邊一團烏雲
糾結起來,太陽被遮了半邊,似有傾盆大雨的跡象。

  不好,要是下雨就糟糕了,我沒帶傘。轉唸一想,下雨才好,可以跟她共享
一傘,綿綿情話配上滴答雨聲,豈不美哉?

  想著想著……嘉義煉制廠已經在望。看看表,不過四點半,她五點下班。

  工廠門口有賣紅茶的。買了杯喝,消消暑氣。順便跟大門警衛打聽一下。他
很熱心幫我查到了電話,興衝衝打了給她。幾次轉接後,終於聽到那令我魂縈夢
係的聲音!

  我熱切地跟她說我來了,問她是不是在東門口下班,我在門口等她……她卻
衹是冷冷地問著我,我來做什麽。一如我本來就不該出現在這邊,一如我的出現
是多餘!

  沒有沒有沒有半點情份,思唸高興感動沒有沒有,什麽都沒有!衹有冷漠冷
漠冷漠冷漠……

  我的心彷佛被澆了盆冷水,即使在這酷暑艷陽天,我彷佛墮入冰窖當中。

  一股寒意自心田升起,使我禁不住發起抖來。烏雲占滿了整個天空,就像我
的心情。我不甘啊!!不甘!!坐了三、四個鐘頭的火車,走了一個多鐘頭的路
程,為了竟是「妳來做什麽?」這樣一個絕情的答案……

  不甘啊!!我不甘!!

  烏雲越聚越密,一副山雨慾來風滿樓的態勢。

  五點到了,我站在大門對面,最顯眼的位置,用力辨識著每一個騎車出來的
人影。十分鐘後,終於在人群中發現了那個我在夢中早已溫習千百遍的倩影,是
她!!

  她把長發扎成兩條小辮子,穿了件白色上衣,淺藍牛仔褲,窈窕身影依舊。
騎了車出來,衹是見了我,無半點笑容。

  我臉上堆著笑,卻發現早已想好的開場白竟說不出口。

  「妳來做什麽?」她冷冷地問著。

  「來看妳呀!!」我應著,僵硬地陪著笑臉。

  「現在看到了,我要回家了。」她話畢,蹬著腳踏車便走。

  我沒想到她有這樣的反應,竟呆看著她騎車而去。等她離開近一百公尺,我
才忽然想到什麽似的開始追了起來。她卻好象全然不知我在後面追著,逕自往前
加快了車速。我越追越慢,越追越累,腳步越來越重,一顆心似被刀割劍砍後丟
棄,衹是一直下沉、下沉……

  我們的距離越拉越遠,最後,她終於離開了我的視線,我早已模糊潤濕的視
線。一陣閃電後,豆大的雨滴潑水似地撒下來……

  我慢下步伐,似在拖行。雨越下越大,很快使我渾身濕透。我像自虐似地在
雨中走著,任這雨打痛我的肌膚,穿透我的身軀,猶似這雨可以滌去我所有的痛
苦哀傷;又希望自己能在這雨中就此溶解消失,化為流水而去。

  沒有人看到我臉上的淚水,因為它早已被雨抹去;沒有人聽到我心撕裂的聲
音,因為那已被雷聲掩蓋。我像具行尸走肉般在雨中踱著,腦中一片空白,衹是
不斷浮現著一具話:

  「I lost her !!」

  「I lost her !!」

  「I lost her !!」

  也不知自己是怎麽樣走回車站的。

    這陣雨來得急,去得快。衹剩我一身狼狽。既已如此,I don't care ……
若說女為悅己者容,男子又何嘗不是如此?既然伊人已去,我又在乎旁人如何看
我?

    我自棄起來,也不管旁人奇異或憐惜的眼神,任這雨水自身上滴落滴落……

     ***    ***    ***    ***

  買了回程車票,呆坐在月臺等車。雨水仍在身上滲著,一陣晚風吹來,感到
一陣寒意,打了個噴嚏。打開背包想取出面紙,卻赫然發現那盒巧克力,經雨淋
日曬已經變形、破爛。取了出來檢視,猶似檢視著自己的心,感到一陣苦澀,遂
把它輕輕推進垃圾桶,一如我的痴心。

  月臺上播起了蔡琴低沉富磁性的歌聲:「再愛我一次……」

  我感到一陣鼻酸,衹是自己強迫自己忍著淚水,不能再哭。雨早已停歇,衹
有匯注的雨水水流淙淙。看到一朵羊蹄甲花隨流而下,在水面上轉兩圈後,消失
在漩渦中。我彷佛想到什麽似的,用力抹幹了自己的淚。

  火車已進站。

  
                (5)

***********************************
  葉底尋花春慾暮,折遍柔枝,滿手珍珠露。
  不見舊人空舊處,對花惹起愁無數。
    卻倚欄幹吹柳絮,粉蝶多情,飛上釵頭住。
  若遣郎身如蝶羽,芳時爭肯拋人去。
                        ——周美成·《蝶戀花》
***********************************

  人有種心理自衛的功能,能主動忘卻、模糊一切痛苦悲傷的種種細節,而回
憶,每每在痛苦難過時中斷。因為人總要過日子,不論妳苦痛有多深,明天還是
要繼續,世界不會因為妳一個人的難過而改變的……

  當然,從渾沌(chao)理論來看,並不是如此。而對每一個深陷情愛的
男女,雨是因為愛,因為悲傷而下,陽光是為了榮耀,愛情的光亮耀眼,是一點
也不奇怪的事。記憶,似乎永遠可以持續下去,如此清晰,歷歷在目,如同昨日
才發生的事……

  自嘉義回來的日子怎麽過的,記憶一片空白,衹記得自己都沒有哭。衹記得
自己像衹受傷的獸,躲在自己巢穴中,舔拭著傷口,感受那份痛澈心肝;找些使
自己忙碌,可以淡忘傷痛的事。

  忙碌使人忘情,遂找了班上另一位死黨,兩人相約去爬合歡山,在這炎熱的
八月天,衹為流汗,忘卻……

  背著登山背包,搭了一大早臺北發的野雞車,到臺中換乘客運,趕到大禹嶺
時,不過中午。

  頂著大太陽開始走,聊著彼此的心事。高山特有的景致,像個大屏風罩在四
周,人,變得渺小不已。在這樣大山大水的環境下,個人的喜怒哀愁,似變得不
那麽重要了。

  夜宿鬆雪樓,因輕微的高山癥而失眠。走到室外,山風襲來,有點微冷。披
了件外套踱出來,卻為滿天星鬥所被震懾!!

  那是平地未曾有過的經驗。滿天的繁星向妳眨著眼,彷佛一塊被針扎的千瘡
百孔的大黑布,連銀河都清晰可見!!遠的、近的、紅光、藍光、白光……

  至此,才知道「穹蒼」兩字的具體意義。

  時空的意義被解散融合。極目所望,不僅是不同位置的星球,且是不同時間
下的星球。或許有些星球正在誕生,衹是未曾為我觀得;或許我所贊嘆的眩目光
亮,衹是顆早已死去的星球在時間軸留下的幻影。遙岑遠目,獻愁供恨,在這樣
令人震懾屏息的穹蒼下,我竟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哭吧!哭吧!終於為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藉口。是哭這生命的短暫渺小。
哭人力之有窮;時空之無窮盡。哭生命中必然之不如意、求不得苦……

  至今對上合歡山的細節仍歷歷在目,彷佛昨日。特別是那一個夜,猶記得,
自己暗暗許下了一個誓言——再不要為情所苦,還我瀟灑飄然本色;不去強迫別
人愛,也不強迫自己去愛。或許我該像星光,衹是輕柔地照射著她,讓她自然浴
於這柔和星光;而不是強迫她接受我炙熱的情火,燙傷她,更燒痛我自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如果她是值得的,我願花上一
年、十年,甚至一輩子的時光,去接近她、愛她。不論結果如何,我衹要給出我
的誠摯的愛意,讓她快樂,高興,那就夠了。

  我決定斂起我緊迫盯人式的追求,先從朋友做起——一開始都可以,現在為
何不行!?我收起對她日益濃烈的愛意,因為我知道,她怕承受不住,她怕接受
後被我傷害,她認為我不是認真的,對她衹是一時興起。

  她怕我衹是玩玩。

     ***    ***    ***    ***

  開學了,我回到起點,用最笨的方法追求她。

  我收斂起自己的年輕氣盛,一方面是因為她,一方面也是自己的確成長了不
少。幻滅是成長的開始,若是人不痴狂,枉費年少;狂歌作夢的表情,終將因歲
月的過往而趨向於沉澱內斂。這是一筆交易,以成熟換取熱情。我收起自己的傲
氣,我要求自己改掉壞脾氣,爆裂怨天尤人的習氣。

  多年以後,回想這段歲月。無論跟她有沒有結局,對她,我衹有感激。

  她教我正視自己生命中,討人喜歡跟惹人嫌的成分;要愛別人,先學會認識
自己,喜歡自己。她教我愛人的方式不是口口聲聲說著愛,強要別人接受妳自以
為是的愛的方式。她教我重新調整檢討自己對待人的方式。她使我從一位自以為
懂得愛情的五陵少年,蛻變為懂得愛人、對情、對愛謙遜的成人。縱然她自始自
終未曾跟我說過一句道理,愛情的道理。

  我倆刻意不去提暑假發生的事。

  我主動幫她在圖書館占位子,幫她編實驗數據,幫她溫習功課。她則以她愛
的方式回應我。偶爾給我一個微笑,一句謝謝,一個蘋果,一袋水煎包……

  平平淡淡,細水長流,才可大、可久。就這樣,她不願意承認,我慢慢默許
的,一份情愫滋生起來……

  因為要共同做實驗,所以要一起留下來編實驗數據(要編實驗數據是因為實
驗沒有好好做;沒有好好做的原因是因為忙著聊天打屁),因為要編數據,衹好
晚點回家;因為晚了,剛好學校有放電影,就「順便」一起去看電影。看完電影
就兩個人聊著電影的種種感想,踏著月色回家。

    臺北的夜,淡淡的 romantic ……

  那時的臺北還沒出現捷運這衹大怪獸。遇到木棉花開的季節,整個忠孝東路
上一片火紅,似在炫耀、展示著青春的火花嬌艷。兩人在學校越留越晚,刻意避
開下班的車潮。我陪著她坐公車回家,或陪她走幾段路,到了最後,幹脆陪她走
路回家。

  走過陸橋,沿鬆江路而下。

    跟她說著發生在都市的滄海桑田。說我老爸剛上臺北時,鬆江路還是一片稻
田,如今已是大、小銀行林立的臺灣華爾街。跟她說著小時老爸要我練拳頭的往
事,展示給她看因用力過猛而微微脫臼的手臂。她則說著小時她常將名字左右顛
倒的往事,結論就是小朋友的名字取的越簡單越好。

    就這樣子,我們開始無話不談起來,就是口口聲聲不談情愛。

    因為那是一種感覺,在心中,不能用嘴說出。

  
                (6)

  曾經有這樣的時刻,妳會認為花的紅、葉的綠,衹是為了彰顯愛情的多彩繽
紛;曾經有這樣的日子,妳會認為海的藍、雲的白,衹是為了襯托愛情的明亮舒
暢。

  若說我不曾愛過,我不敢肯定,但跟蘭……至少是第一次,知道愛情可以是
平平淡淡中引人回甘不已的,生命真滋味!

  每天上課,就是為了看到她的身影,聽到她的聲音,她的淺笑。盡衹是期待
下課後,陪她踱過光華橋,走過長長的鬆江路,見夕陽把兩個身影越拉越遠,直
至路的盡頭。

    多少個晨昏,在光華橋上,臺北喧鬧的紅塵中,見到落日冉冉而下,時見棲
鴉,感受這奇美詭異的風景;多少個夜晚,一場電影過後,與她漫步在臺北的星
空下,沒有星子眨眼,沒有月亮,衹有高架橋上的滷素燈,一如劇場聚光燈般,
將整個天空染為耀眼的橙。

    或是跟她晃到晴光商場吃碗冰,挑些小配件、小東西,為買到些不錯的便宜
貨高興一晚;或是幹脆走遠點,到盡頭處的新生公園,見飛機劃過圓山飯店的景
致。然後踱回她家,送她到門囗,拉拉她的小手說再見,再一個人轉兩次公車,
回家。

  這樣的日子感覺好飽滿。每天從她家坐公車回家,總覺得心中滿滿的,有點
甜,有點喜,有點盼望,有點期待。縱然她不曾對我說愛我。

  或許生命也好,愛情也好,本來就應如此澄澄靜靜、輕清澈澈、慢慢緩緩。
傷心,苦痛,源於對自己及對方要求太多,或是已尺量度生命,自然覺得這裏少
一尺,那裏多一丈。衹有拋開追求的慾望,讓愛自由,或許才能優游其中,不為
所陷吧!?

     ***    ***    ***    ***

  一個禮拜六,兩個人索性翹了一上午的課,相約去看海。

  「反正妳可以幫我補課!」她俏皮說著。

  兩個人跳上公車,一坐就到了基隆,轉車到鼻頭角。帶著她去造訪一位住在
海邊山上的故友。老友不在,他父親倒是很熱絡。跟他爹借了釣具,今日,且讓
我們扮作漁子吧!!

  跟她到海邊,挑顆安全的礁石坐了下來。我準備著釣竿,鉤上南極蝦,應是
美味的食餌。她則整理著被海風吹亂的頭發。礁石上的海蟑螂爬來爬去,似乎抗
議著我們侵入他們的地盤。

    弄好了釣竿,一人一支,開始學那姜太公。衹是沒那修養,不止入水三寸,
還加了雙鉤。沒幾分鐘,她的釣竿已經有魚信,拉起來一看,是衹五彩斑斕的小
魚,幫她脫鉤丟到水桶中。沒多久,她的餌又有魚來咬了,又釣到兩衹;而我的
竿就是沒有動靜。

  「呵……,蘭滿會釣魚的嘛!!」我打趣著。

  被我一誇,她有點害羞的低下頭來,抬頭又見我一臉杠龜的表情,不覺噗嗤
一笑。我索性放下釣竿,遠眺起來。

    極目所望,衹是海天一色,在天涯盡頭,有一條分界線,隱隱約約。陽光透
過雲層而下,化為幾道光束,是不是像布袋戲說的,「金光閃閃,瑞氣千條」。
海風輕拂著臉龐,彷佛她的手摩娑著,很是輕柔舒服。浪花輕輕激打著礁石,雖
未卷起千堆雪,卻化為雪白碎花片片。

  浪花,是海的泡沫,是美人魚的淚化成。

  正在分神之際,她卻驚呼一聲,原來是魚咬我的餌了。猛力一拉,還很沉,
心想此回大概可以雪恥了。拉起來一看,卻是衹漲的鼓鼓的河豚。

    「哈哈哈哈……」我倆相視大笑。

    我尷尬地將它丟回海裏。看看桶中幾條游來竄去的小東西,征得她同意後,
索性也全放了生。

    「下回別再貪吃了。」我們煞有其事對那些可憐的小東西說著,然後相視一
笑。

    海風吹來,將她的長發吹得飄了起來,特別有一番風致,竟令我的心有些蕩
然起來。

  跟她收起釣竿,上岸。經過一片小草原,卻看到有人放養羊群。對著羊咩了
幾聲,跟她嘻嘻哈哈走上斜坡,慢慢上爬。

    我伸出有點汗濕的手,輕輕抓住她的小手,她也不掙脫,一任我握著。我感
受她輕軟的手掌滲著汗,又似能感到她的悸動,自心傳手,沿臂至掌、而指尖,
終於傳入我手,似電流般,與我心跳共振著。

    走了段斜坡,到達燈塔。坐在短墻上,就任這海風吹拂,我也不放開她手,
就衹是這樣輕輕握著。

    藍天、白雲、潮浪……

    世界,彷佛不變;時間,猶似靜止。

  輕柔的海風吹來,帶來屬於海洋,屬於熱帶的氣息味道。她怔怔極目遠望,
又好象在思考著什麽。長發隨風飄動起來,有幾絲因汗濕而貼於額頭,臉龐白裏
透紅,胸口還在起伏著,大概是剛的上坡吧!?

    我掏出面紙幫她擦擦汗,看她嬌顏明艷,不可方物,忍不住心中情動,將嘴
湊了過去。她卻微微將頭一偏,以近乎哀求的語氣說著:「少青,我們不要這樣
好不好……」

  我驚覺自己的唐突,趕緊跟她陪罪。

  「我……不是不喜歡妳……衹是……不希望太快……」她以幾乎聽不見的聲
音說著。

  呵……這令人憐愛的小女人呀!我又愛又憐,無以名狀,衹是更握緊了她的
手。

  就這樣,兩個人挽著手,坐在燈塔前的短墻上,就任這海風輕吹著,猶如兩
具歷了好幾劫的石像,時間歲月,不留下痕跡。

  海邊的落日,是美的令人永生難忘的經驗。就看到一個大火球沒了熱力,衹
有溫柔的餘暉,然後在驚嘆間消逝於海的盡頭,在那一霎那,火球翻滾著,海濤
也攪動著,彷佛是有機的生命體,消逝它的最後光芒。

    與蘭貪看落日,走到站牌等基隆客運時,天已漸黑。等不到十分鐘,卻來了
輛空空蕩蕩的空車。跟蘭跳上車,挑了個位置坐下。車開動,晚風就從車窗灌了
進來。

    客運飛快的奔馳著,蘭靠在我肩側睡了起來。看著她的臉龐,睡中仍帶著笑
意,忍不住有一親芳澤的衝動。車子在山凹轉了個彎,大海又再次映入眼簾,衹
是黑色的海洋上多了幾艘漁船,捕魚的漁火點點,像是海上的螢火蟲。

  想搖醒她來看,不過終究沒有。我想,以後多的是機會帶她來看吧!?

  正想著,車子一轉彎,漁火又不見,衹有冷冷的海風吹來。我關小窗戶,把
自己外套披在她身上,卻看到滿天星鬥跟我眨著眼,彷佛在合歡山。


                (7)

  那是一個戒嚴末期,禁忌仍未突破,但社會生命力匯積澎湃,慾挑戰突破禁
忌的年代。

    1980年代的臺灣。有江南命案、一清專案、民進黨組黨……整個臺灣社
會,猶似一鍋接近沸騰的滾水,雖未見熱水沸騰,但蒸汽滋滋上冒,已有衝開鍋
蓋,翻天覆地的態勢。

  而我、蘭,以及數以千萬計所謂乖乖的好學生,仍躲藏在校園純凈安全的環
境中,不食人間煙火的,談著自己的戀愛,為著社團考試擔憂。一墻之隔便是臺
北的十丈紅塵,但對於我們而言,這墻的隔絕效果似乎如此巨大難越,使墻內的
我們疏離隔絕於整個社會的前進步伐。我們有意無意間接受著專心讀書的教誨,
墻外的世界,如此遙遠。

  唯一比較反禁忌的事,似乎衹是到臺大對面的書攤,買本《蔣經國傳》或郭
廷以的《近代中國史綱》,乃至於自由雜誌社出的禁書,如彭明敏的《自由的滋
味》。然後在同學間偷偷流傳著,一如唸初中時流傳著A書一樣,享受一下「雪
夜閉門讀禁書」的刺激。當然,這是唯一有膽子做的事,至於真實的社會運動的
參與,似乎是如此禁忌,陌生,而又遙遠的事情。

  我們就這樣在臺灣社會彌漫一片慾突破禁忌的焦躁氣氛中,度過在學校的最
後一年。畢業前,班上辦了一次北橫健行,我跟她都參加了。

  第一天,到桃園復興鄉。路上人很少,桃李花紅白爭艷,空氣中彌漫著股香
氣,令人忘卻走路的疲累,衹是愉快的聊天說笑。

  那晚,在溪畔露營。跟同學們搬東西,搭帳篷,升營火。由於五年同窗,朝
夕相處,畢業在即,最後一次共同出游,大家有些離情依依起來。

  搭好了營帳,煮晚餐吃,釣魚,弄到吃晚餐時,已經日暮時分。雖然山野菜
肴有點簡便,但多了份素樸的野趣,加上許多人表演些平常不為人知的拿手菜,
倒也吃得嘻嘻哈哈,十分有趣。

  飯畢,大伙兒拎著手電筒去抓蝦,我則跟她沿著河邊慢慢走,享受這舒服的
山野景致。天星已現,綴得滿天閃耀,下弦月斜挂天邊。我跟她走著走著,露營
區的喧笑聲逐漸遠去,我就順勢輕輕牽了她的手,倆人肩並肩走著。

  蘭今天穿著一件粉紅上衣,藍色牛仔褲,看起來別有一番俊逸英氣。

  河風輕輕吹來,很是舒服。攀上顆河邊大石頭,走下石子灘。跟她坐在石頭
上,脫去了鞋襪,把腳浸在冰冰涼涼的河水中,任這柔軟嫵媚的河之女神輕柔的
摩娑著腳底。月光星光映在水中,成為破碎震蕩的波光,幾點螢光在河面上飛舞
著,交相映像。此情此景,與她不復言語,看著看著,竟有些痴了。

  這樣的景致,似乎一句話都是多餘的。我倆靜靜坐著,彷佛物我兩忘,就融
身於這石,這山,這水,這月色星光中。唯一感受到的聲音,竟是彼此的心跳。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若是伊人不在,盡
是天上宮闕如何粉雕玉琢,雕樓玉砌,又有何義?且讓我忘卻天上人間,此情若
是久長時,剎那即是永恒,今夕何夕,又有何義?銷魂當此際,且任我倆以情懷
如水酹這江月罷!!

  月光映在溪面上,反射在她臉龐,有幾份迷離悠遠。一陣幽香飄來,不知是
來自花香,還是人香。我心中感到一蕩,一股異樣情愫生了出來。我輕輕把玩著
她的小手,覺得她溫潤的手似乎滲出了點汗。我將頭靠了過去,聞她陣陣發香,
與適才的香味有點相同,又似乎有異。我輕輕朝她耳朵吹氣,她轉過臉來,臉頰
紅潤,表情似笑非笑。

  我終於按捺不住,將嘴湊過去,輕輕親了她的臉頰。她稍微躲避了一下,我
見她並不生氣,索性大起膽子,雙手環抱著她,擁她入懷。感到胸前一股溫香軟
玉。我更抱緊了她,衹見她閉起雙眼,胸膛正快速起伏著,雙頰泛起桃紅。

  我輕輕將唇蓋上了她的唇。

  這不是我的初吻,卻是讓我最震動的一次接吻經驗。所謂的靈肉合一,就是
這種與心愛交融的感覺吧!?

  我忘情的吻著她,腦中一片空白,彷佛思考的工作已經移交嘴唇進行。我倆
用唇舌感知著彼此強烈的愛意,似要啃舐下對方的所有。兩個獨立的生命在此融
而為一。時間彷佛靜止,天地悠悠,好象衹是我倆所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倆自激情中慢慢蘇醒過來。我仍舊輕輕抱著她,見她
泛紅的臉龐,好美好美,衹想就這樣永遠抱著她,永遠永遠抱著下去。她不言,
我不語。

  言語似乎是多餘的。是的,終於還是發生了,但我倆,沒有遺憾怨恨。因為
我們的重視與珍惜,尋尋覓覓後,挑了一個最適合的時間、地點讓它發生,如此
自然,如此美好。

  因為甘願,所以沒有怨恨;因為相愛,所以沒有遺憾;因為珍惜,所以可貴
動人。兩條靈魂彷佛又近了一步。似仍陶醉於剛才交融的那份感覺,久久不能自
已。

  跟她慢慢踱回野營區,營火晚會已經開始,大家圍著營火唱歌,玩笑。她坐
在我身邊,隔著營火望著她,火光在她臉龐跳躍著,顯得嬌艷動人。其他人彷佛
化作一個個模糊晃動的身影,衹有她,似乎清清楚楚的朝我眨著眼,淺淺笑著。

  營火,彷佛有生命般變換著舞步,閃爍跳躍。眼中所見,衹有她的身影,盈
盈淺笑;耳中所聞,衹有她的笑語嫣然;風中,似乎飄滿那股熟習的淡淡香氣。
蘭,當是花仙子的香氣吧!?

  夜漸深,守著營火的人慢慢減少,最後衹剩我跟她。月落星沉,炙熱旺盛的
營火衹剩餘燼蘊放著微微的光熱。我拿樹枝無意識播弄著營火,看它慢慢吞噬著
樹葉,以它最後的光熱。她也靜靜看著營火不語。

  或許青春雖美,終究衹是旺盛動人的營火,終不能燃燒一夜;終究要化成灰
燼,褪去光熱。所有快樂悲傷的,終會過去。

  我呆呆望著營火餘燼,有些憐惜不捨,又有些傷感起來。是呵……今宵多珍
重,縱然曾經擁有比天長地久或許重要,但,人總是貪心的吧!?心中一股想與
她相守一輩子的衝動,但自己真有如斯能力與力量?她又肯嗎?

  望著自己的映在地上的身影,竟有幾分傷感,無力,自己不能再想,遂朝她 
去。她偏過頭來,朝我一笑,投以我一個肯定堅毅的眼神。

  1987年,我離開學校,脫下白色學生服,穿上草綠服,青澀地學習當個
預官少尉。

     那一年,臺灣戒嚴。
  
                (8)

***********************************
  獨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裏,無人會得憑欄意。 
  也擬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蝶戀花》
***********************************

  隨著畢業、入伍,一切彷佛快速地,不知令人思考下一步要做什麽、該做什
麽,一片慌忙混亂後,我已經開始學習饅頭早餐加跑步答數的日子了。而蘭,畢
業後就在臺北一家小公司上班。說也好笑,我下部隊的地方是嘉義某個步兵師,
她的故鄉;而她,卻呆在我的故鄉——臺北上班。兩個人的距離,超過了三百公
裏。

  有人說:「戀愛的距離最好不要超過一百公裏。因為感情的熱度,與距離的
n次方成反比,n是戀人個性、情感強度、以及有心程度的函數」。時空的距離
卻會使感情變質,聽了太多太多「兵變」的故事,面對自己感情時,除了祈禱,
就是盡其在我吧!?

  當兵最大的苦,其實不是來自體能上的操勞,而是來自內心的苦悶。一個預
官少尉參謀,在職業軍人的眼中看來,是不配與他們為伍的。我嘗試著以他們的
語言,他們的思惟方式,去揣摩解析一些軍中事務的種種。慢慢地,我這個菜鳥
預官倒是稍微打進了他們的圈子。

  白天寫寫公文,做些雜事,晚上晚點名後,跟他們喝喝小酒,聽他們吐吐苦
水,有關升遷什麽的。莒光日看電視,邊克服瞌睡蟲的騷擾,邊看他們大罵民進
黨(那時叫「x進黨」或是「冥進黨」),然後等著中午加菜。

  跟其他人,除了幾個同期預官,實在沒什麽內心話好聊,不外乎罵罵長官,
勸勸酒,或曖昧地說個黃色笑話、軍中秘辛什麽的。心中極度苦悶的我,惟有把
自己埋在書堆中,一有空閑就看看書,不然就是寫信給她。心中像個飄蕩在洋中
的船,她,似乎成為感情的歸向。

  晚點名後,踏著月色,步行一公裏到門口打電話給她,再頂著濃霧回宿捨,
已經成為每日的例行公事。衹是在短短三分鐘通話時間,真能傾注我所有的思唸
與情話?!怕衹能上言長相憶,下言加餐飯吧!?

  雖是短短的問候叮嚀,卻是一天所有思唸的總結;沒有聽到她的言語輕笑,
彷佛感情沒個落足所在,似乎衹有她的言語,能帶來篤定安心的入眠。

  也不是沒有鬧別扭的時候。時空距離帶來的焦躁無力感,心中微妙的敏感妒
意,往往會使我們鬥嘴甚至冷戰起來,但最後的結局,往往是我陪著笑臉道歉了
事。因為絕大部分的事端,往往源於我不由言說的不安全感與莫名其妙。

  即便她錯,我也不忍對她苛責,因為思唸的苦楚,如此刺人而難以承受,縱
有千錯萬錯,抵不上絕然的冷漠。我不能忍受她因賭氣而對我的決然,衹有厚著
臉皮賠不是,誰對誰錯真的如此重要嗎?誰輸誰贏又當如何?

  我就這樣讓著她,愛著她,想著她的好。

  始終不能習慣於與人言不及義地閑扯打屁、以及買醉尋歡的頹唐,衹有把自
己對她深刻的思唸與疼惜傾注填滿於每張信紙空間。

  在芒果樹下讀著她的信,彷佛可見她淺淺的笑意蕩然紙上;在蜷曲睡袋中用
力思索著她的容顏,彷佛她腼腆、帶點關注的眼神正恁凝眸,伴我入眠;查哨的
夜,一片蕭然冷瑟的營區中,似乎可聞花香,那屬於她的氣息。我何其有幸,結
交如此深情女子,在我感情最須倚柱時,與我肯定堅毅的眼神。

  逢休假的日子,我總會搭上星期六下午5:30發的中興號,花上三個鐘頭
的車程,衹為與她相逢。當車過中山北路,屬於臺北都會的風情,在這華燈初上
時刻展露無遺。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風簫聲動,玉壺光
轉,一夜魚龍舞。」臺北,夜未央,屬於草綠服的,軍隊的,流汗粗礪的記憶,
似乎暫時淹沒遺忘於這京華煙雲中。

  她給了我份篤定,不須尋尋覓覓,在燈火闌珊處,她正凝眸迎風而立。而我
深深知道,縱便我夢裏尋她千百度,終不如一個忘我的擁抱來得真實。

  見面的時刻總是很短,即便再盡力留佇和珍惜,往往不經意間,又是歸去時
刻。從未要求她來車站送我。一個人離開的苦,勝過兩人的依依不捨。是罷!?
是罷!?送君千裏又有何益!?兩情若是久長時,且讓相思化作夢中的靈犀相通
吧!無須在歧路,兒女共沾襟。

  就這樣,我們的情感在平平緩緩、柔柔順順中慢慢地走了過來。

  惱人的春雨過後,便是近端午。那年夏季特別炎熱,加上臺灣甫自戒嚴中解
放了出來。沛然無御的社會力爆發出來,形成一場場集會、請願、游行,社會似 
動蕩於這一波波旺盛爆裂的解放禁忌運動當中。

  一個艷陽天的午後,從外頭督訓回來,看到幾個少校圍著電視,面目凝重地
圍觀著。我好奇湊了過去,卻看到一大堆老農民戴著鬥笠,綁著布條,集體坐在
臺北火車站前的忠孝西路上;遠方則是層層警方部署的鐵絲網及鎮暴部隊。鏡頭
所帶處,棍棒、石塊齊飛,示威群眾與警察終於起了激烈衝突。

  常在電視上看到的韓國學生的示威運動景象,在臺北街頭重演。我熟悉的故
鄉,臺北街頭,已經淪為一片殺伐喋血所在。我看到鎮暴警察拿著棍棒猛揍「暴
民」,我看到一個個流血滿面的血腥鏡頭。

  在我不忍再看的間兒,一位少校開囗說話了:「他媽的!!……衹要給我一
個戰車營,我就把這些暴徒全給斃了!!」

  我突然感到一陣寒意自心中生起。

  我不明白什麽原因讓樸實誠懇的農民,變為走上街頭的暴力群眾?
  我不明白何以我們的警察、我們的百姓,會演變為在街頭的喋血追殺?
  我也不明白這些問題的背後,原來是四十年來壓抑隱忍的結構性問題。

  我衹知道,不該以暴制暴,以血還血,來對付同活在這片土地的人們,無論
妳的理由有多冠冕堂皇。

  我深深思索著政權,壓迫,革命,與結構犯罪暴行的種種,卻越想越混亂,
茫然,無知,害怕……

  我感到股山雨慾來風滿樓的不安焦慮氣氛,彷佛現有的一切即將淪亡不見,
而自己所能抓住掌控的,竟是如此稀少可憐。

  那是「五二0」事件。臺灣第一次爆發的大規模街頭請願暴力事件,也是臺
灣政治,走向成熟自立所歷經的一次大陣痛。而我,衹是個蒼白無力的小少尉,
數著我的饅頭,心中牽挂著的,衹是與她的種種情事。

  街頭暴力事件的衝突,終究衹是他人之血,除了報上有限的報導及莒光日口
徑一致的譴責外,自己所站的時空彷佛獨立於外,無從了解真相甚至參與。

  我不知道,就是這樣一場場衝突暴力、流血抗爭,經由探索與學習,使臺灣
慢慢走了過來,一如學步的嬰兒,在血的教訓與洗禮下,艱苦、但有信心地走出
桎梏,迎向九0年代。

  我更不知道,臺灣社會至此衝突將息,趨於和緩;而我感情的風暴與衝突,
才要展開。

  
                (9)

***********************************
  我從春天走來 妳在秋天說要分開
  說好不為妳 傷 但心情怎會無恙
  為何總是這樣 在我心中深藏著妳
  想要問妳想不想 陪我到地老天荒
  如果愛情這樣 傷 為何不讓我分享
  日夜都問妳也不回答 怎麽妳會變這樣
  想要問問妳敢不敢 像妳說過的那樣的愛我
  想要問問妳敢不敢 像我這樣為愛痴狂
  到底妳會怎麽想
                        ——陳升·《為愛痴狂》
***********************************

  秋去冬來。跟蘭的感情很穩定的維係成長著。這種細水長流型的戀情是一種
幸福。因為感情生活有了重心,有了篤定;飄泊的心可以暫時安頓下來,所以我
埋首於書本,希望退伍後能重回學校,一圓專科生普遍會有的大學夢。

  愛情的鼓勵,幸運,加上無數夜的苦讀,我於當兵期間通過了高考。因此我
得以利用同等學歷報考研究所。若說要感謝的話,我要感謝蘭給我的堅貞戀情,
使我免除被「兵變」的心理威脅,全心全意為退伍後的日子作打算。

  1989年,我讀研究院。

  就這樣,因為學業的緣故,暫時按捺下與她共赴紅毯那一端的衝動。反正我
倆覺得一切都是可以掌握的,等學業告一段落,再結婚不遲。她會等我,我會等
她,這是默契,不用多說。

  若說故事到此告一段落,也許是個最好的結局。

  但是,生命中偏偏會有許多轉彎,有的是令妳驚喜的轉折;有的則是令妳神
傷的變卦。正因為生命中充滿了種種不確定性,妳才會驚訝的發現,自己能掌握
控制的,竟是如此稀少可憐。

  話說回來,也不能將一切全然不負責任的歸因於命運。妳走的人生歷程,妳
作的選擇。人生是一個處處妳要 make choice的過程,在每個關節上,如果妳作
了一個不同的選擇,妳往後的生命或許就是個全然不同的故事了!!

  遺憾或幸運的是,我們永遠不知道自己作的這個選擇對不對?有沒有更好的
路走?影響的層面有多大?

  正是因為生命不能重來,每個人的生命才是個獨特的存在。
  正因每個人做的選擇不同,所以展開不同的人生。

  如果說蘭是我生命中的特瑞莎,使我這個自命風流的湯瑪斯收斂起自己的濫
情,專注於單純的喜悅與滿足。接著,在T大的兩年,我碰到了生命中第二個對
我意義重大的女人。

  她是莉,我生命中的莎賓娜。

  莉是和蘭完全不同典型的女孩。蘭個性沉穩理性,甚至帶點酷;莉則活潑熱
情,柔情似水。蘭認真篤實;莉則才氣洋溢。蘭遠在臺北;莉則近在身邊。她們
之間有太多太多不同,讓我無從比較選擇起。她們之間的交集,大概是同時與我
陷入了情感的漩渦吧!?

  自己審視這段故事,猶會自責怨嘆起自己的濫情薄幸。自己也說不上來何以
能辜負蘭對自己的一番信任與托付,容許自己陷入情獄當中。自己也說不上來何
以自己要去背棄這與她訂下的神聖的盟約,容許第三者的介入。

  是不再喜歡蘭了?不是,絕對不是!!我仍深愛著她的。
  是莉比蘭好?也不是!我說過,她們是不同典型的女子。
  是因為讀書生活無聊?受不住外界誘惑?是自己太濫情?或許吧!?

  是身不堅,可惡如賊,既知如此,何以放蕩!?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愛情誠然沒有誰輸誰贏,沒有是非對錯,但卻有背
棄可言。

  跟蘭有太多共同回憶與過往,她的堅貞痴情,在在使我感激心動,這份平穩
但甘甜的戀情我無法割捨。但莉對我的痴心一片又使我重嘗初戀的喜樂,對日子
又驚又喜的期盼與希望,又在在使我痴迷不已。

  我像個走鋼索的人,偏向一方即掉入萬丈深淵。我更像個玩火的人,為絢麗
奪目的火光所吸引誘惑;卻又受烈焰焚身的威脅與恐怖。

  妳當然可以罵我是腳踏兩條船的薄情郎。我早說過,我不是痴心漢,衹是花
心為蘭所降服收斂,並不是就此打住。莉的出現使那顆花心又蠢蠢慾動起來,我
想嘗試另一種戀愛的可能性。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什麽是輕?什麽是重?蘭比較重,抑或是莉?

  我不知道,也無從抉擇。我衹是一個優柔寡斷又濫情無比的可憐蟲,一任自
己被解放的心到處奔竄飄蕩,無從止歇;我衹是春日裘飛蝶舞的無情薄幸,任自
己的有心無意辜負多少花兒垂青。

  蘭花高貴,茉莉芬芳,遺憾的是,我僅能取一。

  梁祝協奏曲在耳邊響起,我忽幻做作彩蝶,再次飛舞於那個多情多傷的春日
過後,那永遠令我心醉神馳卻又不忍回首的時光。

  臺北愛情故事,在臺北新竹間上演。


               (10)

***********************************
  鬥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羅裙香露玉釵風。
  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
  流水便隨春遠,行雲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
  相尋夢裏路,飛雨落花中。
                        ——晏小山·《臨江仙》
***********************************

  故事的發生,還是要從《布拉格之春》這部電影說起吧!?

  那是一個春日的傍晚。夏日的腳步近了,鳳凰花將開未開,倒是晚春的杜鵑
遭春雨打落一地。恨西園,落紅難綴。

  因為忙著寫個程式,錯過了實驗室開飯時間,衹得自己踱著去吃飯。飯畢,
看看海報墻,才知道今天大禮堂放映《布拉格之春》,小說《生命中不可承受之
輕》的改編電影。雖然程式還沒寫完,實在難忍這部電影的誘惑,很想看看導演
透過影像的處理,跟自己對小說理解與詮釋的差別,遂買了票入場。

  由於接近開演時間,好位子全沒了,衹好坐最後一排。位置旁邊有一件薄外
套,還有本淡綠色筆記本。一向對占位子的舉動頗不以為然,好在自己搶到了個
位置,也就算了。

  不久,電影開演,約莫演了十分鐘,一位女子,一頭青絲及肩微卷,腼腆的
向我借過。我不耐煩地望望她,斂起雙腿,她側著身子挨進來,坐下。竟是那件
占位子外套的主人。

  我不理她,繼續看著電影。

  電影帶出湯瑪斯還有特瑞莎的邂逅,接著,莎賓娜出場……

  我專注於電影的情節起伏,全然為這故事的內涵深深感動著。突然之間,一
股淡淡的好象茉莉花香的味道飄了過來,微微分散了我看電影的集中。覓著香味
的來源,應是臨座的這位女子吧!?

  我稍稍分神,以眼角餘光捕捉她的臉龐。由於燈光太暗,實在看不清長相,
衹是一對黑色的眸子反射著電影的光芒,目光似乎有點熟悉。

  電影繼續上映,動人的影像與她淡淡的茉莉花香相互輝映,又似在競爭著,
使我再難定下心來看電影。

  隨著湯瑪斯為特瑞莎重返布拉格,受排擠迫害,被迫到鄉下隱居。莎賓娜接
到他們夫婦車禍的死訊。鏡頭倒回湯瑪斯夫婦在小酒館跳舞,喝酒,上樓……

  此刻,他們終於明了想要追求及逃避的是什麽?生命的愛情的輕或重,原來
衹是如此單純,說不可承受,是因為要逃避,此時,輕已變重;若努力去承擔接
受生命必有的嚴厲考驗,重不復為重,因為有與妳心靈相通的愛人與妳共同承擔
著。

  電影最後以他們夫婦開著車,在車上笑談風生,然後前方大霧……車駛入霧
中,鏡頭淡出。好美的結局,不像走向生命的終點,倒似迎向相知相守的新生。

  剛才的分心再為鏡頭拉回。

  The End 的字幕升起,燈光大亮,人群開始流動。我猶自坐在位置上,嘗試
去回味一下剛才觀影的感動。

  如果我是湯瑪斯,至少以前是的,蘭該是我的特瑞莎吧!?個性,感覺竟是
如此相同,理性、沉穩、執著所愛。我當回報她什麽?怕衹是小酒館中那種平實
溫暖的人生吧!?那我生命中的莎賓娜呢?

  正胡思亂想間,發現人都快走光了。急忙站了起來,一方面懊悔忘了看隔壁
座這女孩一眼,眼光一瞥,卻發現她的小筆記本落在地上。我撿了起來。她芳蹤
渺渺,如何還她呢?將筆記本放進口袋中,走出大禮堂。

  沿湖邊小徑走回實驗室,卻聞到剛剛熟悉的一陣香味,原來是筆記本發出。
再聞此香,心頭起了股異樣情愫。

  回到實驗室,打開筆記本扉頁,清秀的字跡寫著:『T大 人社院xx所 
張曉莉』。

  曉莉,曉莉……清曉的茉莉,與這芳香多相稱的名字!我有點莞爾,翻開筆
記本。

  筆記本記滿了許多札記。我不敢細看,翻到最後一頁,竟有她的分機號碼。
嗯,這就好辦了,打電話給她就行了。正沉思間,老板卻把我找去討論事情。跟
老板脫課完,走出辦公室,上樓寫程式,卻忘記打電話給她。

  寫了一個半鐘頭程式,下樓,已近十二點,看到躺在桌上的淡綠色筆記本,
才想起這事情。取了筆記本,打電話給她,撥了兩次才撥通。

  「喂……妳好,請問有沒有一位叫張曉莉的?」接電話是個女生。

  「嗯……我就是。請問您是?」聲音還滿好聽的,是她的聲音嗎?!

  「oh,是這樣的,我在大禮堂撿到了妳的筆記本,是淡綠色皮的對不對?
想要還妳。」

  「真的?!我找了一晚說!」話筒傳來她又驚又喜的聲音。

  「嗯……現在太晚了,明天我們約個地方我還給妳好不好?」

  「好啊!!我還要謝謝妳呢!……這本筆記對我很重要!」她快樂地說著。

  「好……那我們約在哪兒比較方便?」

  「mmm……明天我早上都有課,不知道您方不方便,下午2:00約在水
木咖啡廳好不好?」

  「好呀!」我爽快地答著。

  「不過,我如何認出妳來?總不能叫妳站在門口吧!?」

  「這個呀……我會先到,挑個靠窗的位置坐。我身高約……175公分,穿
Giordano 的綠色T恤,藍色破牛仔褲,我長的……嗯……應該算斯文吧!?帶
金邊眼鏡。」

  「嗯……我想我該認得出來的。」

  「oh……我還會把妳的筆記本擺桌上。我等人時有看書的習慣,妳看到有
個家伙看著一本厚厚的《安娜·卡列妮娜》的,大概就是我了,呵……」

  「好的,我知道了。那明天見嘍!!謝謝妳,今晚我可以安心睡覺了。」

  挂上電話,突然想起,讀了好久的《安娜·卡列妮娜》不就正是湯瑪斯第一
次遇到特瑞莎,她占了湯瑪斯位子在讀著的書嗎?他們相遇時背景音樂是貝多芬
的音樂,明天,該不會也這麽巧吧!?

  回到宿捨,沭浴更衣。上床,竟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索性爬了起來,打開桌
燈,抽出了她的筆記本隨便翻翻。我似窺探她秘密似的讀著她的娟秀筆跡。

    是本日記式的筆記本,巨細彌遺地記載著她的一些閱讀,看電影心得,以及
一些心情記事。沒想到她看過的幾部電影的感想跟我如此接近,嗯,明天有話題
可以聊了。心中不自主地設計著明日見面的種種細節。

  翻到後面有許多男生電話。哇……,交游還滿廣闊的。我想起以前自己的那
本「群芳錄」,原來女生也有這種東東。

  翻到第一頁開始讀起來。心中窺探他人秘密的罪惡感逐漸模糊。我衹是好奇
呀!想知道她是個怎麽樣的人嘛!!為自己編了理由,理直氣壯的翻下去。

  看著看著,竟然隨著她記事與心情的高低起伏,自己的心情也被她牽引著。
一個頗有才氣,多愁善感,卻老是為情所困的女子,不知道自己的真愛在何方,
尋尋覓覓卻一在被傷害著。她的輪廓在心中慢慢勾勒出來,彷佛我曾陪她走過這
段歲月。

  看著看著,許久已為寫程式、看論文所塞滿填充,再難感動的心靈,竟有一
絲感傷與不捨。

  心中對她起了份同情與疼惜,一股奇異的情愫在心中醞釀糾結著。她,是個
怎麽樣的女子呢?抬頭一看,看到蘭的照片對我頷首而笑著。不行,不可如此。
不是拈花惹草的時節!!

  決定明天把筆記本還她,就算完結了事。就是這樣,她掉了,我拾起還她,
如同任何一個路人會做的事。我的錯,錯在偷窺她記事本的秘密吧!?

  不行!明天拿去還她,當作沒偷翻過,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也不要跟她多
說什麽,不要自找麻煩。還她就走人,不要給她,也不要跟她要電話、住址,連
姓名也不給!!

  決定完畢,心中感到一陣放鬆,剛才的壓迫與張力似乎已經消除。上床,試
著入睡,卻翻來覆去又無法入眠。心中所想的,盡是她所寫的種種少女最私密的
情事。

  我又坐了起來,翻身下床,拿出筆記本,把她的名字、電話抄了下來。闔上
那本筆記本時,卻瞥到尾頁寫著一句奇怪的外文句子,還有中文注釋:

  「Es muss sein!!(必得如此)」

  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書中的句子!!

[ 本帖最後由 一路狂奔 於 2008-2-1 13:44 編輯 ]
2008-1-18 2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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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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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中午草草吃過午飯,回宿捨洗了個澡,換上衣服。對著鏡子吹起頭發,鏡中
的自己竟吹起口哨,面溢期待之情。

  衹是個普通會面,把拾得的東西還給失主,就衹是這樣,至多她請我喝喝咖
啡,為什麽心中卻有一份期待發生什麽的期望?

  不該是這樣的。

  衹是個普通會面,連約會都談不上。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心中為何會升起這股
奇怪的慾唸。是因為跟蘭太久沒見面(她常出差),對生活單調乏味所生的一種
自然反應!?

  是會發生什麽吧!?

  不會!不會!!絕對不會!!訝於自己心中所生的醜惡唸頭。

  「還了東西就走人!」我對著鏡中的自己,以一種令自己信服的口氣說著。

  我像個即將跳出壕溝向敵人衝鋒的士兵,心中感到一陣害怕與期待,卻又不
知期待跟害怕什麽?更不知……敵人是誰!?

  從床頭抓起《安娜·卡列妮娜》,再照照鏡子,給了自己一個酷酷的笑容。

  我,赴約去了。

  到了水木咖啡廳,因為中午的緣故,衹有小貓兩、三衹。我探頭探腦搜索著
她,沒看到,就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翻開《安娜·卡列妮娜》開始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咖啡濃鬱的香味,背景
音樂是 Mozart 的小夜曲,還好不是貝多芬,我心中暗暗說著。隨著約定時間的
逼近,我的心跳越來越快,汗早已凝結在額頭上。

  怎麽會這樣?是太久沒跟蘭以外的女孩子約過會了嗎??

  再也無心看書,心中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想起了第一次的約會。那女的名字
是叫做張雅若吧!?

    好久好久了呵——沒有這種奇異的感覺,彷佛下一刻會發生什麽,生命,忽
然多了份期待出來。

  正沉思間,忽然發現一個女孩站在門口向我望著,面容依稀相似。我朝她一
笑,她朝我走過來。

  那女孩身材不是很高挑,但還算勻稱;穿了件《核電終結者》的白色T恤,
加了件牛仔外套,米色長裙;微卷的頭發披在肩上,五官還算清秀,洋溢著燦爛
的笑意;兩雙大眼珠轉著,流露出一份輕靈。

  我不確定是不是她,待她走近,聞到她的香味,方確定是她。

  「hi!!妳是徐同學吧!?」她大方的朝我打招呼。

    「嗯!!妳一定是張小姐吧!?」我也朝她笑笑,剛才心中的不安與焦慮似
乎消失的無影無蹤。

  「叫我曉莉就行了!」好燦爛的笑容,如這夏日的綠。

  「對不起,我來晚了。剛回宿捨去洗把臉,結果一個隱形眼鏡竟然掉到水槽
裏面去了……」她滔滔不絕說著,彷佛我們早已熟識。

    是呵——怎麽與她有一份似曾相識的感覺呢?

  「所以最後啊!我衹能戴著一衹隱形眼鏡出來,好糗!!現在看人都模模糊
糊的……」

  「那才好!不會被我嚇到。」我不知不覺斂起了自己孤傲冷漠的一面,好象
老朋友似地跟她聊了起來。

  「怎麽會呢!?妳長的那麽帥!」

    被稱贊竟然感到一陣羞腼,臉竟然紅了起來。

  「要說嚇人啊!我才叫嚇人哩!有一次……」

    她繼續說著發生在她身上的糗事,我也接著說起我的。於是,兩個人從隱形
眼鏡說起,聊到《核電終結者》,聊到《安娜·卡列妮娜》,聊到我的論文,她
的 paper……天南地北,彷佛可以聊個沒完沒了。

  我開始忘記去觀察她講話的神情,忘記把她跟昨晚所得的印象連接起來,甚
至忘記我準備的話題,忘記說話。

  「哎呀!妳一定想說,這個女生怎麽唧哩呱啦說個不完吧!」她打趣著,怕
這突然的冷場造成尷尬。

  「不會啦!跟妳聊天很愉快的!」我朝她笑笑,她也回以我一笑。

  「看妳聽話的表情好專注認真,一定是個很好的聽眾。」

  「是呵……平時講話的機會就少,妳知道,研究生都很寂寞的。」

    是呵……研究生都很寂寞、很寂寞的。

  「跟人家聊天又怕浪費別人做學問的時間。」

    也是不想浪擲自己時間於言不及義的空談上呀!!

  「閉嘴成習慣後,就不大愛開口了,衹好當聽眾了。」我解釋著。

  「不會啊!!我覺得妳還滿健談的。」她笑道。

  「哈……看人吧!?看對象吧!?」

  「跟我女朋友在一起時——她住臺北——我也是習慣聽她說話。」

  「雖然天天打電話,見了面,彷佛她就是有說不完的話一樣!」

  「嗯……我能理解,大概是寂寞吧!?」她輕聲的說著。

  是呵——她寂寞,我也寂寞,大家都寂寞……誰能不寂寞呢?

  我呆想著這句話,冷不防抬頭,看見她也朝我望著。兩個人似乎想到什麽似
的,又說不出來。為了衝淡這短暫的尷尬氣氛,我主動轉移話題。

  「嗯……那妳都一個人去看電影啊?」問出來之後才想到有點不大禮貌。

  「嗯……現在是,至少現在是。」她稍稍低下頭來,似乎有點感傷。

    我後悔問這敏感問題。

    到是她,隨即揚起臉龐,又給了我一個燦然的笑。「還沒俘虜到我的湯瑪斯
啊!!」

  「哈……那妳是特瑞莎嘍!!」我打趣著。

  「不!不!我是莎賓娜!!」她正色地說著。「我喜歡當莎賓娜!!」

  結束了約會,我一個人沿著湖邊踱回實驗室。夕陽將下,湖面映著金光,波
光鱗洵。我慢慢走著,看這夕陽映在水中的艷麗,如此美麗又變換難以捉摸。我
在湖邊坐了下來,手裏握著是她的名片。

  「今天見面算是有緣,我們交個朋友吧!!這是我的名片……」她大方的說
著。

  「哎呀!妳家也住臺北啊!!我也是臺北人說。」

  「哈……那以後回家就有伴了!」她打趣著。

    我在便條紙上寫上自己的住址電話。「這是我的分機號碼,以後有空……或
是妳想找人聊天的話……妳可以打來。」我心虛著說著。

  「好啊!!」她又朝我笑著。如此無邪大方的笑容。

    夕陽從窗戶映像進來,撒在她的發絲上,映著金光,陽光燦爛,一如她的笑
意。

  「說不定我會打 oh !!」她朝我一笑,轉身而去。

    我像個傻瓜,呆呆的看著她離開,也忘了跟她搶著付帳。

  我坐在湖邊,想著她說過的話。

  「每個人都寂寞的!!」

  「我喜歡當莎賓娜!!」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湯瑪斯,衹是我真的寂寞啊!!每個寫著程式的夜晚,空
空蕩蕩的實驗室,衹有音樂聲伴著我。如果是悲傷的歌,是如此令人凄側難忍。
我是寂寞啊!蘭也是的!她也寂寞啊!!

  我們都是寂寞的人。

  或許該回實驗室好好工作,不要熬夜了,因為夜的安靜使人無聊寂寞,人終
究害怕聆聽自己的心跳聲,害怕與自己對話吧!?

  或許該找點事使自己忙起來,因為無聊寂寞是閑人的專利,忙碌使人忘情。

  或許……我該打電話……給她。

  我慢慢踱回實驗室,天空竟然開始飄起了細雨,把平靜的湖面圈起了一個又
一個的漣漪。

  
               (12)

***********************************
  東風起  春雨滴
   阮e心情像花蕊
   一蕊一蕊開佇咧深夜e窗前
   陣陣清香為何無儂來追隨
   是按怎春花著愛望露水

   東風起  春雨滴
   阮來伸手承雨水
   一滴一滴阮e夢澹去歸半邊
   冷冷淡淡就像生活e滋味
   心門啊 卜關卜開隨在伊
                         ——路寒袖·《春雨》
***********************************

  我是蘭。

  剛剛打電話給他,說是出去吃宵夜了。悵然放下公共電話話筒,我沿著騎樓
踱回旅社。是的,今夜,我又在這異鄉,在這南都夜曲的音樂聲中,度過一個無
聊的,悶熱的出差夜。

  同行來的同事們早已展開他們的夜生活,我一個女孩子家,也不好意思問太
多。這是辦公室的默契,男人總有他們的一套排遣方式,女孩子要不裝傻;要不
遠而避之。我選擇了後者。

    本想到夜市逛逛,但卻覺得無聊起來,彷佛一定要他跟在身邊,以一副可憐
兮兮、倦極累極的眼神哀求著我,才能完全體會到逛街的樂趣。他不在身邊,即
使換了別人,似乎就沒什麽興致了。

  已經想不起來是何時對他這麽依賴了。
  跟他成為同學,是我十六歲的時候;變成情人關係,嚴格講起來,應該是十
九歲的時候吧!?那年我們十九歲,多年輕的歲月!而他,是我的初戀。

  我踱回旅館,進了房間,反鎖。整室的孤寂感彷佛排山倒海向我撲來。

  為什麽電話不通呢?心中有股失落感,深深的不能自已。

  我打開窗戶,希望吹吹風能使焦慮的心情平緩下來。七樓的高度,底下是片
燈紅酒綠,我彷佛置足雲間,底下的燈光閃爍成一片迷離,竟成股詭譎的艷麗。
這夜都市的景致,慢慢幻化成大小不等的螢光,飄飛於溪上……

    是那個初吻的夜……再往前,時光彷佛可以倒流,回到那個初識他的青澀腼
腆的年少歲月……那年,我們十九歲。

  現在試著去回想他的面孔,是如此熟悉,又有點陌生。印象中跟他是兩個世
界的人。

  他熱情如火,我冷然似冰;他愛出風頭,我卻怕生;他功課很好,我衹是平
平;他算俊朗秀挺吧!?我則自認姿色平凡。他永遠注定要成為舞臺的焦點,活
在眾人掌聲之下,我卻懼於眩於舞臺燈光的不實與閃爍,寧願平淡過活。這樣不
同兩個人,為何會湊在一起,是我們想都想不明白的。

  或許愛情這一回事——如果這算是的話——本來就不能、也無須想太多的。

  對他的感覺,應該是陌生居多吧!衹覺得這男孩子聰明有才氣,卻又有點恃
才傲物,有時又孩子氣的厲害。因為我倆的世界不可能重迭,與他的關係衹維持
在淺淺的點頭之交。

  其實,對別人的瓜瓜葛葛,我本來就不是很有興趣,加上來自南部,所以跟
班上的同學有點疏離感。臺北,在我看來,衹是片我無心無意去侵入探索的都市
叢林,其中豺狼太多,我要謹慎而行。他對我而言,是同學,屬於不大可能深談
的那一型。但是說也奇怪,命運卻偏偏把我們如此不同的兩個人的生命糾結在一
起。

    都是命吧!?

  或許我本來就不大會拒絕別人,(他說:誰說的!!)
  衹會以傻笑掩飾心中的不安。(他說,我的笑吸引著他來……愛我)
  衹會以冷漠來築起保護自己的屏障。(他說他是拆除大隊,要拆去我心頭纏
結的層層殼繭)

  這樣自負又自信的生命熱情,不是我跌入他懷中的原因嗎?

  跟他在一起我才學會瘋狂。他說:人不痴狂枉少年。

  學會雨天可以不打傘。他說: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笑且徐行。
  學會蹺課去看電影。他說:生活所學的絕對千百倍於書本上所學的。又說:
不會反正我可以教妳,保證比那些老頭子教的好。
  學會不要太在乎別人的看法。他總是說:一天到晚 care 別人怎麽看、怎麽
想,動都動不了了,自己活的痛快,覺得高興就好。

  是的。痛快,這是他生命的哲學,而他也以行動來實踐他的哲學。

  我佩服他,可以為了教我功課,自己熬個三天夜,然後若無其事的跟我說這
些東西很簡單,他不用看就會了,然後在我們約會時坐著就睡著。
  我愛他,可以為了送我回家,陪我走路,然後自己換兩段公車回家。
  我愛他,可以為了買件我認為難看他卻說不錯的裙子,省吃儉用他的每一分
錢,即使他知道我根本不喜歡穿裙子。
  我愛他,可以為了我,改變他浮誇愛現的個性,認認真真的陪我踏實的走過
這段青春歲月。

  而我們,在班上不是很看好的情況下,成為班上維持最久的班對。不是為了
面子,是為了愛。

  或許這是一種注定。

    他說:他沒想過會愛上我這樣的女子,我回說:我也是。
    我絕對不是他第一個愛上的女子,但希望是最後一個。
    我淡淡答著:妳這個人就是喜歡給承諾,立誓言。我倒要一字一句記下來,
看妳兌現多少。

  他老愛笑我一板一眼,不會放鬆自己。
    我是不會放鬆,不是自己,是對好男人,我所遇到的呀!

  他老愛笑我太嚴肅,老把玩笑當真。
    我是不能接受妳玩世不恭的態度,很多事情,衹有真心付出認真過,才不會
有遺憾。


  他老愛誇我這個好那個好,又怨我不會狗腿他。
    知道嗎?狗腿的話妳聽的夠多,不缺我一句。
    況且,我實在不能把妳的好,剝解為一條條的贊美啊!!

  我知道,有時我表現愛的方式太過平淡,不夠熱情,但這就是我的方式啊!
    我深信,真正的情感是生活中平平淡淡的那種細水長流。
    炙熱的激情來得快去得亦急。
    我多願我倆能盡快度過這種牛郎織女式的生活。

  我們會有個家,不是太大,有個小陽臺可以讓我們喝喝茶,吹吹晚風,看看
夕陽。每天早上,陽光會從窗戶瀉進來叫醒我,我一翻身,可以看到妳俊逸的臉
龐,濃濃帶著睡意,然後呵妳癢,叫妳起床。
    我們會推著嬰兒車,在公園散步,任晨風,花香,鳥嗚禮贊我們的孩子。
    我們會窩在沙發上看錄影帶,直到世界末日,屋子外種種都與我們無關。

  衹是,今晚我是多麽想妳。而妳,想我嗎?

  妳的唇吻彷佛摩娑著我的身體,妳的體溫妳的重量妳的氣味,彷佛我仍能感
知。知道嗎?多少個想妳失眠的夜,我就是靠這些記憶來補償的。

  妳說妳很想我,吾心亦然啊!!

    衹是我不善用那種感情的方式來表達。
    我也不想自己的思唸幹擾妳唸書的情緒,衹有把自己伴成可以自己過得很好
的都會女子。

  少青,妳知道嗎?我是多麽渴望妳,想妳。

  妳……今晚,會來入夢嗎?


               (13)

***********************************
    果真這對美的無望之愛
    竟是一種罪愆
    也罷,我便背負了妳
    去赴那宿世的寒苦

    待雪融之後
    這裏將有滴永不化解的清瑩之淚
    等贖完情愛之罪
    還要供養春花
                                                ——蔣勛·《京都看雪》
***********************************

  又是個涼風習習的的夏夜,我一如往常,吃完晚飯後就獨自窩在實驗室跟程
序奮鬥著。電話鈴突然響了,我不耐煩地放下手邊的工作,起來接電話。

  「喂……請問徐少青在不在?」電話那端是個有點陌生又似乎熟悉的聲音。

  「嗯……我就是,請問您是?」咦?竟有我的電話,而且還是女聲。

  「是我啦!!張曉莉,妳還記得嗎??」

  「oh ……oh ……,當然,怎麽會不記得。」我有點喜出望外地答著。

    「妳……在忙嗎?」

  「沒啦……反正沒事就找些事來做做啦!」實情卻是我還要趕個程式出來。

  「oh !妳……今天不去看電影啊?」她的聲音很是輕快好聽。

  「啊……電影,今天學校有電影啊!?演出?」我有點驚訝,莫非她邀我看
電影?

  「嗯……演《當哈利遇見莎莉》!」

    「oh …… 我都不知道說……」我抓抓頭皮。

  「嗯,我也是剛才知道的,想……一起去看嗎?」

  「!!!」她竟然邀我陪她去看電影。

  對這突來的邀請我竟變得笨拙起來,不知如何回答。在呆了三秒鐘後,我才
懦懦的回答:「好啊……那我們約在哪裏?」

  「事實上……嗯……我在妳們係館公用電話這邊。」

  「What!?」我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嗯,我出去買東西,回來走到這邊,突然想起妳給我的電話,哈!臨時起
意啦!」

  「呵呵……臨時起意!好啊!那我也臨時起意一下好了。」

    臨時起意??臨時起意!!

  「好,那我馬上下來。」匆匆對著鏡子梳理了一下頭發,將拖鞋換掉。

  學長在一旁打趣道:「哎呦……約會啊!妳老婆今天想開了來找妳啊!?」

  「口連我要獨守空閨了!口連啊!口連!!」

  我丟給他個曖昧的笑,請他幫我掩護一下,就匆匆下樓。一出門就看到她的
身影,著一襲連身粉紅洋裝,站在公用電話旁。我朝她揮揮手,笑著走過去。

  「哎呀……第一次有女生約我看電影。」我得意的打趣著。

  「哈……因為妳帥呀!」她回以一笑。

  「跟妳說是臨時起意嘛!!怎樣,怕老婆知道呀!?」

  「哈!!才不呢!又不是沒跟妳看過電影,上一次不是一起看了嗎?」

  「誰跟妳一起看啊!?上一次我又不認識妳。」她扮了個不嚇人的鬼臉。

  「好嘛!好嘛!算我說錯話了,看完電影請妳吃冰。」我陪著笑臉。

  「哈哈!想『冰凍』我呀!?」她慧詰地笑著。

  「哪有……澆熄一下升起的慾火啦!!」我打趣著。

  「慾妳的頭啦!!跟妳老婆打小報告,看妳怎麽慾火焚身!」

  「呵呵呵呵……」

  我倆就像熟識已久的老友,邊走邊打起屁來。不,嚴格說起來,應該說是打
情罵俏。

  是呵——打情罵俏,多久沒有這樣做過了?

  蘭的臉龐突然浮現眼前。她不喜歡我太過輕浮聒噪的樣子,所以我們很少如
此不正經的嘻笑。我說過,蘭跟莉是不同典型的女子,衹是在莉面前,我蟄伏許
久的嘻鬧本性竟一點一滴顯露出來。

  我不知道,我的情慾也慢慢被勾起,放大。

  衹是看場電影,最多吃個冰,又沒啥大不了的!……我在心中自己對自己說
服著,嘗試去壓抑對蘭產生的愧疚與背叛感。

  如果我留在實驗室不出來,如果我不要撿到她的筆記本,如果……一切故事
會不一樣的。衹是當時我不明白,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作了抉擇,不完全是命
運的擺弄,而是自己有意無意下所作的選擇。

     ***    ***    ***    ***

  片子開演,她坐在我旁邊。『莎莉』對『哈利』說:我們不要上床,讓我們
看看男女之間有沒有可能有純友誼存在。我偏過頭來,輕聲對她說:「他們一定
會上床的。」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衹是突覺自己這句話有點突兀,她也許可能
沒聽見吧!?

  劇情繼續推演。黑暗中她身上的芳香不斷飄過來,挑釁著我的嗅覺,這茉莉
的芳香。突然記不得蘭身上的香水味了,也是如此這般香味嗎!?身子不由自主
往她靠去,任自己浸淫於這醉人的芳香中。

  電影結束,散場。莎莉跟哈利如我所想,上床,然後結婚了。我們魚貫地走
出禮堂。往大門口走去,邊聊著電影的劇情。

  「我好喜歡Meg Ryan啊!臉上彷佛有一百種笑容,種種都吸引人。」她快樂
的說著,清純稚氣又有點迷惘的笑意綻放臉龐,彷佛自己就是Meg Ryan。

  「呵……我也很喜歡她。」望望她的臉龐口鼻,與Meg Ryan卻依稀有幾分相
似。

  跟她吃完冰,走回學校途中,卻開始下起雨來。我倆開步快跑,回到我實驗
室時,兩個人身上已經有點濕了。帶她到實驗室,取了幹凈毛巾給她擦頭發,順
便取傘送她回宿捨。

    上樓時遇到學長,學長朝我倆曖昧的笑笑。趁她上廁所時,學長把我拉到一
旁,輕聲的說:「少青……她……該不會是?……嗯……妳不要玩火啊!!」他
好意的勸誡著。

  「我知道。我跟她……沒有什麽,衹是兩個……兩個……」

  「孤寂的靈魂吧!?我想……」

  是呵——兩個孤寂的靈魂,想要創造相擁取暖慰藉的機會,用罪行燃燒生命
的光芒,以惡之花榮耀生命的美麗。

  雨滴答滴答的下,就著一把傘,我跟她踱回宿捨。隨著電影散場,校園人潮
已空,加上下雨,衹有幾朵傘花開放在這夏夜的雨中。她突然變得沉默起來,我
也無言以對。一路上兩個人沉默不語,彷佛心情跟這雨一般低落下土。

  「到湖邊去走走,好不好!?」她突以近乎哀求的語氣說著。

  「嗯……好吧!」我隱隱覺得有點不妥,卻不忍拒絕她的請求。其實自己不
是有意無意地放慢了腳步,是要拉長與她同行的時間嗎!?

  到了湖邊,一片漆黑,衹有湖畔的燈映像在湖面上,隱隱的放出光芒。我跟
她佇立湖邊,看這千滴萬滴的雨水像針般刺向湖面,激起一個個相互重迭幹擾的
漣漪。風輕輕吹過來,伴著花的芳香,似乎來自眼前的她,又似乎來自遠處的花
叢。

  「謝謝妳陪我看電影,好久好久沒有人陪我看電影了……」她以略帶哀怨的
聲音輕輕說著。

  「……」我實在不知要回答什麽,衹是無言以對,以沉默回答。

  她呆呆凝視著湖面。

    我望著她的臉龐。剛才的笑語笑靨隨著這雨落,竟似消失不見。我看到的是
一張歷盡滄桑的,疲倦的臉龐。霎那間,那本筆記本記載的青春情事,與我面前
這個女孩子,似乎合迭為一了。看她有點削弱的佇立的身影,似再不能承受這雨
絲的擊打。

  我竟有股想擁她入懷,安慰她疼惜她的衝動。

  我願是妳倚靠的臂膀啊!
  我願是妳停佇的港灣啊!!
  衹要妳願意,衹要妳願意!!
  靠過來吧!靠過來吧!!

    正浮想間,一個熟悉的臉孔浮現心中……是蘭淚眼的模樣……

    我突然驚覺,我沒有立場啊!我沒有資格!!我不能對不起蘭,所以,我不
能我不能……

    我衹能收回要擁妳入懷的手臂。
    對妳,我衹能疼惜,不能有愛!!

  正胡思亂想間,她卻回過頭來說要走了。雨也變小了,我跟她慢慢步出這滿
地泥濘。倆人靜靜走著,不發一言,不一會兒,到了宿捨。

  她朝我笑笑說:「今晚真謝謝妳!」

  「哪裏!我才要謝謝妳陪我看電影哩!」

    「妳……還好吧!」我試探地問著。

  「嗯,對不起!讓妳擔心了。我就是這樣情緒化的女孩,剛突然想到……」

  「想到……往事……?」我接著囗。

  「嗯……一時心頭就感到很難過……就想要哭了。」

  「我理解,我也常有這種經驗。」我打著圓場。「哈……衹是我們大男生很
難找到藉口讓自己可以好好哭。」

  「所以男生比較短命啊!」她又恢復了笑意。

  「呵……所以下次換我哭哭,可以長命一點……」我解嘲著。

  「嗯,下次有機會的話,再跟妳說我的故事好了!」

  「不過妳也要說妳的故事給我聽,這是交換。」

  「哈……那妳一定會吃虧,我的故事太乏善可陳了!」我笑著說。

  她轉身向宿捨走去,突然轉身對我一笑:「我也是那時就認為哈利跟莎莉會
上床的!!」

  她朝我笑笑,轉身走進宿捨。

    晚風吹來,拂動她粉紅的裙擺,她進了門,彷佛一朵消失在夜雨的小花。

    我慢慢踱回實驗室,心中思潮起伏著。好象得到了什麽,又失落了什麽。走
到一個電話亭,撥了電話給蘭。

  嘟……嘟……嘟……

    怎麽都沒人接?我有點焦慮起來,似乎在期待著一個很重要的對話;又像似
在抗拒抵抗著什麽。

    是呵——蘭,來接電話,妳一定要幫我!讓我聽聽妳的聲音,幫我!……幫
我!……我彷佛一個防線即將崩潰的指揮官,無力地看著敵人衝進壕溝中,一尺
一尺,一寸一寸……

    電話響了十二聲後,終於接通了。

  「喂……蘭啊?怎麽這麽久才來接電話?」

  「我在後面洗衣服啊!!」話筒中傳來她熟悉又溫暖的語調。是呵——我熟
悉的安心的語調。

  「oh……也沒什麽事啦!就是想妳嘛!!」我真的真的現在突然好想妳,想
抱抱妳,親親妳,在這孤寂的午夜。我知道,我衹是因為無聊寂寞。

  「啊……我也是耶!!對了,明天去看電影好不好?」

  「嗯……好啊!!『美麗華』演什麽?」我問道。

  「《當哈利遇見莎莉》,Meg Ryan演的。我們去看好不好?……」她快樂的
說著。

  「oh……好啊!……嗯……當然,我很喜歡Meg Ryan的……當然,最喜歡蘭
了!」

  「哎呦!!怎麽又變油腔滑調起來了!」她笑著說。

  與蘭就這樣講掉了半張電話卡,我似乎是想借助著跟她的交談使我浮想紛飛
的心緒再次收束起來。

  不要胡思亂想了,衹有跟蘭的感情是實在而可以依戀的。
  莉,有如她說的,臨時起意,怎可因為她亂了我的心神?
  收心吧!收心吧!

    跟蘭的交談慢慢使我紛亂的心平順了下來。衹是莉的容顏語調卻似生了根似
的,在心中越發清晰起來。挂電話的時候,不小心竟然把『再見』說成了『對不
起』。

  是夜,反側難以成眠。

    寤寐之中,似乎有位女子開門而入,卸去身上所有衣物,坐到我身上,與我
翻雲覆雨,男歡女愛起來。我驚訝於這未曾有過的快感,遂擁緊了她,激烈狂暴
地與她交纏翻覆著,直至耗盡我身上所有力氣,昏沉沉地靠在她柔軟的胸脯上。
一股熟悉的幽香飄來,卻不是蘭的香味,我猛一抬頭,卻是莉對我笑著!!

  我猛然驚醒,發現整個床單已經被我汗濕。


               (14)

***********************************
    守得蓮開結伴游,約開萍葉上蘭舟。來時浦口雲隨棹,采罷江邊月滿樓。
    花不語,水空流,年年拼得為花愁。明朝萬一西風動,爭向朱顏不耐秋。
                                                 ——晏小山·《鷓鴣天》
***********************************

  周末清晨,起個大早,耀眼的陽光自窗戶撒將進來,我的心情也像這清晨的
陽光般爽朗舒暢,因為今天又是跟蘭見面的日子。昨夜夢靨的餘悸一如朝露般,
消逝不見。

  來到公路局車站,買了票,跳上一輛快要駛離的中興號。哈……時間抓的太
巧了。

  酷酷的司機老大撕了票,車子猛地開動。正想挑個位置坐下,卻看到一個女
孩跟我笑著——是她,曉莉。

  「哎呀!好巧!!」我驚呼著。莉示意我在她身旁坐下。

  「對啊!人生何處不相逢呢?」她淺笑著。

  「該不是故意來等我的吧!?」我調笑著。

  「是啊……呵……自戀的大帥哥,我要上臺北要去跟妳老婆告密。」她笑著
反擊。

  「告密,告什麽密?」

  「說妳昨天跟女生一起去看電影。」

  「哈……那有什麽……又不是沒跟女生一起看過電影。」我有點心虛。

    是未曾有過!莉是來T大唸書後的第一個。

  「是oh!!……」她語尾上揚,一副不相信的樣子。「好了,不跟妳屁了,
我要睡覺了,昨夜沒睡好。」她有點不好意思的說著。

  「請便吧!!臺北到了我再叫妳。」

  莉朝我笑笑,眯起了眼睛假寐起來。我則自書包中掏出了本小書讀起來。衹
是我的心神卻集中不起來。一股茉莉花香幽幽襲來,我轉過頭去望她,她已沉沉
睡去,胸脯微微起伏著。

  昨夜夢中她的影像在此刻似乎又鮮明地化作實體,眼前的她,真是昨夜那個
泅泳浮沉於慾海的女子?我望著她的臉龐,心中遐想紛飛,耳朵不禁熱了起來。

  我衹得再次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於閱讀上。衹是她的笑臉竟似印記似的,浮現
在書頁中。我索性闔上書本,也閉起眼睛假寐起來,心中情緒起伏,竟是不能入
睡。

  莫非,我,對她,已經……

  我不忍再往下想,頭卻痛了起來……也是……昨晚沒睡好吧!?

  車過三重,轉了個大彎後,下交流道。莉也悠悠醒來。跟她聊了起來,才知
道她也住臺北。她一直問著有關蘭的種種,奇怪的是,我卻嘗試著去避開這些話
題。

  沒一會兒,到了北站。我倆在北站前的陸橋分手,她朝我笑笑,冒出一句:
「要把妳交還給她了!!」

  我一時呆住,待回神要跟她說再見時,她卻已轉身走遠。我走上陸橋,臺北
的車水馬龍在我腳下流竄奔騰。在隆隆車聲噪音聲中,回繞在耳邊的,卻是這一
句莫名的話。

  搭上公車,到了蘭的家。兩個人共乘一輛五十CC的摩托車上福和橋,車子吃
力緩慢上爬,冒出很多白煙。等在後頭的機車不耐煩地自身邊呼嘯超車而過。蘭
雙手環抱著我,我能感受到她溫暖柔軟的身軀貼於我背部的觸感。

  車上橋頭,強風灌來,整個河床上是片蕭瑟白茫茫的芒花。蘭更抱緊了我,
兩個人的身軀緊緊貼在一起,融合為一……

  我想……或許這就是幸福吧!?

  看完了電影,回到她的小窩去。打開柔和的餐桌燈,我泡茶,她去放CD,
我坐下來翻著雜誌,她則走進廚房,拿了兩個水果布丁出來,一如從前。

  「今天吃百香果囗味的。」她笑眯眯的對我說。蘭下班後在學烹飪,每次我
來找她,總是要嘗嘗她新學會做的菜。

  「嗯……味道剛好,不會太酸。」我以嚴肅的囗吻認真說著。她噗嗤笑了出
來,大概想到上次我吃她做失敗的酸梅布丁可憐的表情。

  《家園》的音樂,George Winston冷冽的鋼琴聲回蕩在空中。我倆面對面而
坐,靜靜低頭看著自己的書。柔和昏黃的燈光,濃冽的烏龍茶香,混著瓶中插著
的香水百合的花香,彌漫在空氣中,隱約可聞到她身上的香味……我近日有點模
糊忘卻的味道。

  我想……這就是家的味道吧!?

  「蘭……」我朝她輕輕說著。

  「什麽事?」她淺淺笑著,別有番風致。

  「我……好想妳。」

  「嗯……」

  「我……今晚可以……留下來嗎?」

  她不回答,衹是淺淺笑著,低下頭繼續看雜誌。

  晚飯後,兩個人一起去租錄影帶。路燈將我倆的身影拉的好長,我不禁想起
昨夜,與今夜是如此不同。星月依稀,臺北的夜。

  「少青……」

  「嗯……」

  「怎麽妳今天都沒和我討論電影。」

  「oh……」

  「嗯……妳認為男女之間有沒有可能有純友誼?」她突然問了一句。

  「oh……嗯……我想……嗯……大概有吧!?妳說呢?」

  「我不知道耶!不過……我想……對男生大概很難吧!?」

  是呵——是很難的。

  我不知怎麽接續話題,衹是呆呆笑著。

  「大概吧!?」

  「莎莉和哈利最後還是失敗了!!」她慢慢說著。

  「不過,那是他們真心相愛啊!!……像我們一樣。」我摟緊她的腰,她偏
過頭來,柔柔發香混著她身上的香味,襲人慾醉。

  衹是我耳中一再響起蘭說的那一句『莎莉和哈利最後還是失敗了』!

  這才發覺,我的回答竟是如此軟弱無力。

  跟她租了衹片子叫做《危險關係》,兩個人窩在沙發上看。片子劇情曲折緊
張,卻盡是虛情假愛的愛情游戲。為了面子,為了驕傲,可以犧牲一切,包括所
愛。看著片子,心情卻沉重起來……

  這樣的夜,不應看這樣的片子的。

  洗了澡,我半躺臥在床頭,讀著小說。蘭盥洗出來,把大燈關掉,留下床頭
燈,換了片CD。她誘人地朝我笑笑,朝我走來,取下我的眼鏡,我的小說掉到
地上。我輕柔地摩娑著她的長發,吻著她的唇,慢慢地卸去她身上的衣物……

  似乎好久未曾有過這樣的淋灕盡致。與她做愛的同時,卻感覺莉似乎坐在一
旁看著。

  我怎會在這時想到那個女子啊!?

  我閉上雙眼,任自己的原始的、生物的機能完全掌控我身體的律動。汗流、
氣喘、纏繞、翻滾。肉體上的激越歡娛很快衝淡一切,強烈的亢奮感使我跟她衝
上雲霄……更上頭……更上頭……直至最頂端頂端……簌然而下。

  夜半,我起床倒水喝。回到臥室,看到蘭半赤裸的身軀自被角露了出來。我
跪在床頭,端詳她睡得甜甜的眉目,幾莖青絲汗濕貼在額頭上,似乎見證著男歡
女愛的痕跡。眼前這個女子,真是我的摯愛?我以後的生活,以後的日子,就是
這樣?

  我呆呆望著她,卻見她睡夢中猶淺淺笑著,大概是美夢吧!?

  我輕輕親了她額頭一下,輕輕上床,拉好棉被。心中思潮起伏,卻是不能入
睡。這真是我要的嗎?心中無由地的卻浮起了莉燦然的笑臉。一股強烈的罪惡感
生了出來,我竟然在蘭的房間,蘭的床上,蘭的身邊,偷偷地想著別的女孩!?

  我的頭又痛了起來,腦海中卻浮起《危險關係》中那個薄幸公爵說過的話:
『It's beyond my control。』

  蘭翻身過來,手臂環抱著我的胸膛。我呆呆的想著這句話,一夜不能成眠。


               (15)

***********************************
  底妳的心肝內 是將阮放在什麽所在
  甘講阮對妳的愛 妳還是未凍了解

  還是對阮的心意不信賴
  才來對阮 試驗著 一擺擱一擺

  日頭又擱要落西 阮猶在這底等待
  想要對妳表示看覓 一直攏講未出來

  甘是好花我不知倘好采
  如今才會 變成落葉相思栽

  為什麽 完全攏無交代
  就叫阮免擱再為妳來等待

  到底阮是叨位壞 妳也全然沒乎阮知
  孤單的 心情誰人了解 憂悶的心事 講乎啥人知

  浮浮沉沉底情海 孤帆無伴也是無奈
  心內的感慨 傷心的眼淚
 
  衹是緣份的安排
  衹是少年戀夢的悲哀……

                      ——莊鎮遠·《猶在這等待》
***********************************

  我是莉。

  跟少青在站前分手,也不知自己何以冒出那一句『要把妳交還給她了』。

  是呵——這句話,曾傷我如此痛,如此深,現在卻牢牢烙在我記憶深處,成
為我潛意識的一部份。

  是呵——一年前的夜晚,我曾對另一個男人說出相同的一句話。

  他,再也不曾回頭。

  他,不是我的初戀,卻是……曾經是,我的最愛。

  還記得那是大四上學期的日子吧!?不想考研究所,不想就業,任一顆心漂
浮游蕩於大學生活的最後一年。我二十一歲,有過好幾任男朋友,卻自認從來沒
有戀愛過。

  學妹拉著不甘寂寞的我去參加她們辦的文藝營,就這樣,我認識了他。他是
她們請來的講師之一,主講新詩創作。

  我望著他自信滿滿的笑容,充滿挑釁卻信心十足的言語,以及霸氣十足卻相
當迷人的種種言行舉止。我的心中響起一個聲音……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感受到所謂一見鍾情的瘋狂戰栗與悸動。

  就這樣,我天天去文藝營站崗,等待,為的就是要捕捉他深邃攝人的眸子,
掃射臺下的一霎那在我臉上的停留與顧盼;我衹為要聆聽他溫柔迷人的嗓音,在
震動我耳膜之際所鼓起的內心的激蕩。他高大的身影在我看來,彷佛就是那個尋
覓已久、終於找到最最安穩的倚靠與憑藉。

  就這樣,我墜入了愛河。或是說,他的眸子與嗓音所交織組成的情愛的網,
叫我深深深陷纏縛,終又失去所有。

  我不顧所謂少女的矜持,主動跟他交談,噓寒問暖,伺候茶水。我甚至主動
約他,即使賠出所有自尊,我在所不惜。衹要能跟他在一起。

  我們開始約會。

  我像個初嘗愛情滋味的少女,忘了所有悲傷,故事或許都有個悲傷的起頭。
  我不顧周遭人善意的忠告,不去管年齡上的背景上的我倆有關的一切差異。
  我奮不顧身的愛著他,任自己深深墜入對他痴戀的網中,即使有太多人警告
勸斂過我,他是、曾是如此花心不負責任男子。

  我深深相信我的柔情蜜意,真能彌補我倆之間的鴻溝與差距。
  我痴痴相信衹要我付出愛的夠多,他終究會接受感唸,並以同等愛意對我。
  我傻傻相信衹要我努力愛過,他終能真如他所說衹愛我一人,過去就讓它變
成一場可有可無的幻夢。

  他天天開著他那輛Honda 紅色跑車來接我,一起去淡海吹風圓山賞夜景。

  他取出一張張詩作,笑說那是為我而做的詩,我是他創作的泉源。
  他掏出一把鬱金香,說這是荷蘭空運來臺的第一把馨香,衹要我喜歡就好。

  我沉溺在他深情眸子與輕柔語調中難以自拔。
  我加速自己感情收斂的速度,渴就此占據在他寬廣堅實胸膛中的那顆真心。
  我每日想著唸著盡是他的眸、他的唇、他的鼻、他的耳、他的笑。紙上、書
上,畫得滿滿是他的名字;腦中、心中,填塞滿滿盡是他的柔情、他的陶然、他
的好,令我心醉神馳,真願就此沉沉睡去,在他的懷中直至天長地久。

  我們交往不到三周,我讓他柔軟濡濕溫熱的唇蓋上了我的……

  我投降在他深情雙眸的注視,軟化於他溫柔體貼的碰觸,任他雙手自由游走
於我的全身。此刻,我衹想抱緊他,吸聞他身上混雜古龍水及發香令我痴醉的體
味。

  在那個圓山賞夜景的夜,臺北星空下,在他那輛 Honda後座,他輕輕卸去我
身上所有的束縛。

    我沉迷於他的柔情蜜意中,深深相信該是獻出我對他所有愛意的時刻。我雙
臂環抱他的頸項,任我倆肉體交纏情慾奔流。我痴痴相信自己與他真是靈肉合一
的交流,彼此又向愛情的成熟圓滿跨進一步。那種身心飽滿的美好感覺,我至今
仍然歷歷在目。

  但是,他很少打電話給我,也不喜歡我打電話找他。

  他總是說他太忙,要我不要老纏著他,讓他的心靈覺得老是被壓迫著。
  他總是有一套說辭,在我不如意、不高興時,逗得我發笑,並深深相信他衹
愛我一人。
  他總是能解釋為什麽可以消失好幾天不來找我,然後突然像空降般出現我面
前,將我壓倒在地,與他共赴性海情山的地域。

  我開始焦躁焦慮,惟恐失去這可能是我心目中第一個、也可能是最後一個最
愛。我開始想更知道他多一點,希望知道他的家庭、他的童年、他的朋友、他的
一切。

  我對電話鈴響開始期盼,但回應我的總是一次次頹然的失望與空等。
    我搜索著雜誌詩刊與他有關的報導,解讀他的詩作,卻慢慢發現他所描寫的
感覺不完全是我給予他的靈感。

    他詩中的女子……越來越不像我。

  我開始找他,打電話去他家,衹要聽聽他說「喂……」的輕柔嗓音就好。但
卻發現每次接電話的女生聲音都不一樣。這才赫然發現自己從未到他家去過。他
不喜歡我打電話到他家,總給我一頓不耐煩的敷衍;但他往往又能在下次見面時
逗得我笑,讓我相信他所說得每一個理由、每一個藉囗。

    或許我的心中根本就是在主動幫他圓謊吧!?

    我不忍自己去面對他偽善花心的一面,遂衹有一次次相信他說服力越來越薄
弱的說辭。

  衹是,我找的他越勤,他似乎躲的更厲害。

    他找我的次數越來越少。每次見面他不在為我吟詠詩句,似衹是貪戀與我那
男歡女愛的情慾游戲。

    我發現我們之間越來越不能交談。而我,變得越來越神經質,我真的怕真的
害怕失去他。衹是我想抓的越緊,他似乎逃得越快。

  他說:「我們年紀相差太大了。」(天啊……他不曾說過,愛情可以膠合任
何鴻溝距離?)

  他說:「我的個性太過濃列熱情讓他消受不住。」(天啊……他不曾說過,
就是喜歡我的濃列熱情以及奮不顧身的以身相許。)

  他說:「他媽媽不會喜歡我這一型的女孩。」(他未曾帶我去過他家,我如
何知道他媽媽是否喜歡我?)

  他說他不止跟我交往,還跟別的女孩來往。(或許,這就是答案吧!?)

  然後,我發現,我懷了他的孩子。

  我永遠記得那個夜晚。在我約他出來告訴他這件事情後。

  沒有期望中的擁抱與撫慰。
  沒有輕柔的安慰與保證。
  沒有曾經有過的情愛。

  他衹是冷然的看著我,帶點不耐煩地說:「去拿掉吧!!費用我出。」

  我的心猶如沁入冰水的融鐵,發出絕望嗚咽後遂裂成千千萬萬的死灰碎片,
丟擲在雨後泥濘的街頭上,任人踐踏踩過。
    我衹感到暈眩暈眩,彷佛世界在旋轉,路燈化作訕笑我的幽靈。
    我忍住心中滿溢爆發的酸痛,強忍慾奪眶而出的淚水,衹為守住我可能僅有
的,最後一絲絲自尊。

  「我們之間真的不可能了嗎?」

  他不語,衹是搖搖頭。

    我不能相信如此冷漠決然的表情曾經是我的最愛,所有曾有過的為他設想辯
護的理由藉口,一個個崩潰決堤。

  「是因為有了別人了嗎?」

  他不言不語,也不搖頭點頭。好象根本沒聽到我的詰問。

  「我根本沒說過『我愛妳』吧!?」

  輕輕的一句話像重錘般錘在我胸口。撞碎我對他最後一絲絲幻想與情分。我
自脊底抽冷,擴散至全身。

    既然要分手,為什麽要用這冷酷決然的回答去埋葬毀滅否認曾經有過的記憶
與情分。

    是呵——他要我死心,不要再纏他了。
  是呵——我……不應再纏他了。不應再纏他了……

  然後,我轉身便走,不讓他看到潰堤而出的眼淚。

  「我自己還有錢拿掉孩子。」我冷冷說著。

  「要把妳交還給她了!」

    這是我跟他的最後一句交談。

  然後我越走越遠,不曾再回頭。

  我決心要把他從我記憶中抹除,好象他從不曾存在過。

  我也成功了。

  他的名字他的照片再也激不起我心中一絲漣漪。

  衹是,再看到少青那對內雙單眼皮的眸子時,似曾相識,讓我眷戀又哀傷的。

  我終於再有那種想要為誰塗上唇彩的心情,塗上了我的 MaxFactor。

  或許,是該再談談戀愛了。


               (16)

***********************************
  幾日行雲何處去,忘卻歸來,不道春將暮。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係在誰家樹。 
 
  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
  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裏無尋處
                        ——歐陽修·《蝶戀花》
***********************************

  春去秋來,日子像是輪盤般回轉更佚,日復一日的研究生生活,在宿捨、圖
書館、實驗室劃成的三角洲間游蕩。我是孤寂的魚,真愛在一百公裏外的臺北,
欠缺相濡以沫的唇似乎在期待著一次意外的潤濕。或是終究停留於心中的出軌脫
節,缺乏付諸行動的勇氣與衝動。對於生活,我似乎在期待些什麽,又似乎怕失
去些什麽?

  期待一些改變,一些變化吧!?哪怕衹是一點點,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給我暴風雨,別衹是死寂;別衹是枯坐著。』—— C.S.Lewis

    心中的寂寥卻像是生了根的藤蔓般,迅速孳生蔓延,把我纏住捆綁。我像絕
大部分的研究生,埋在書籍、paper 堆中,偶爾探出頭來看場電影,然後在消費
過自己情緒後,縮回象牙塔,繼續 run著電腦,make著paper ,喝茶,熬夜……
以種種信唸說服自己安靜的蟄伏下來。

    每晚跟蘭打電話似乎成為一天宣泄情緒的所有慰藉。衹要聽聽她唸著發生在
她身邊的種種,彷佛我也參與其中,心中便有了份坦然跟安慰。日子就像高低起
伏的正弦函數波,有高低起伏,但有界(介於正負一之間)有周期。

  跟莉的邂逅,卻使我在不知不覺有意無意中,打亂了我情感的波形。心湖的
漣漪終於被放大激發,釀成滔天巨浪。

    也不知何時開始的,每天打電話給蘭後,回到實驗室就會撥她的分機給她。
我把跟蘭講的心事再講一遍給她聽,然後聽她的反應,比較她們間的response。
也不知自己的心態是什麽,玩著這樣的游戲,猶似 cross-post 自己的文章到不
同bbs 上,是為了得到期望合乎自己心中所想的reply 吧!?

    兩個女人,兩種特質,我貪心的期待自己的心情能引起她們心中的共嗚;我
貪心的期待著她們心中……都有我。或許寂寞的人總是期望別人心中有幫他安個
位置,證實他的存在是有意義的吧!?

  模糊了動機,我跟莉之間,有種奇妙的情愫滋生著。縱使我知道這或許是不
道德,不公平的。但……說句不負責任的話……It's beyond my control。

  而且我知道,這份情感與蘭的有所不同,有本質上的不同。衹是我還是無法
將之歸類分析。或許說是相互欣賞吧!?我欣賞她的才情,她的機巧以及熱情。
其他成分的情感,我不願也不敢去想。

  在暴風雨面前,我卻膽怯彷徨,寧願逃避於安靜的死寂中。

  我們之間,就這樣曖昧地交往著,比普通朋友親,比男女朋友疏。

  她也常打電話找我,跟我聊她的生活種種,快樂悲傷。我在實驗室呆的時間
越來越少。跟她相約去藝術中心聽演講,看畫展,一起去看電影。有時在後山跑
步,繞過光明頂,順道到人社院去找她。風起的日子跟她去看落鷹,看晚霞,或
陪她踱回宿捨。

  衹是,我倆從不牽手,也不談情愛。

  我喜歡這樣的生活,這樣的日子。鐵灰色的研究生生活,似乎鍍上了層玫瑰
紅。

  我們衹是很好很好的朋友,紅粉知己。

  她衹是我在這邊認識的好友,跟其他好朋友一樣,衹是她剛好是女孩。我努
力要在心中把她定位,收藏在我希望的角落。她的存在,蘭不知道。

  這是我第一次欺騙蘭。

  也不算騙她吧!?有時太誠實反而造成感情的困擾,情人的眼中可是容不下
一粒沙子的。為自己編織著理由,說服著自己安心地去接受這份矛盾的情感。我
貪心的想要同時擁有蘭的愛情以及莉的……友情,我想吧!?

  衹是,跟她一起散步時,為什麽心中有股甜意柔柔蕩漾著呢?

  一種回到初戀的錯覺。

  一個深秋的黃昏。金黃色的夕陽映得路旁的鳳尾草染上一層金光。我跟莉在
相思湖畔慢慢踱著步,卻巧遇以前一位同學。

  「哈……少青!!好巧!!」他在園區工作,帶著老婆來散步。

  「是啊!!」我朝他笑笑。

  他瞥見莉在旁尷尬的笑著。「女朋友啊?不介紹一下。」

  「oh ……嗯……嗯……這是我以前同學,名叫陳有吉。」

  「這是張曉莉。」

  曉莉朝他們點了點頭。兩抹紅霞浮上臉龐,分不清是羞腼還是天邊的霞光映
照。

  「妳和劉慕蘭……?」

  我朝莉努努嘴,有吉停止再問。

  結束了寒暄,我幾乎是帶著莉落荒而逃。

  我心亂如麻,一路急行而下,竟不知不覺把莉拋在後頭。心裏衹是想著陳有
吉那兩句如刃的問話:

  『女朋友啊?』

  『妳和劉慕蘭……?』

  這兩句話像利刃刺入我心頭,叫我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正沉思間,猛然想起莉被我丟在後面。急忙轉過身去,卻見莉穿著便鞋的身
影在將下的夕陽晚風中,步履艱難的慢慢踱了下來。此刻眼中的她竟是如此軟弱
無力,令人疼惜。我走了向前,看到她臉龐有兩行情淚拖過的痕跡,面容憔楚,
心中一陣憐惜酸楚油然而生。

  「妳……怎麽啦!?」

  「沒……沒事。衹是剛下來時扭傷了腳,又見妳賭氣似的一逕走著……」

  「心一慌,竟然哭了起來。」

  她強擠出一絲笑意,一股滾燙情感好象自心田升了上來。我感到一陣心神激
動,將她擁了入懷,囗中喃喃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

  夕陽西下,晚風襲來,落葉飛揚起舞,帶著一陣秋天特有的味道。懷中溫暖
柔軟的她,我竟分不清是蘭花還是茉莉。


               (17)

  那次事件後,我刻意疏遠起莉來。我發現自己走在鋼索上,一不小心即會危
及我跟蘭間的感情,我跟莉須在感情提升到臨界點前冷卻下來。所幸莉是很大方
的女子,似乎忘了上次感情衝動下的相擁,好象仍如以前沒發生過什麽一般。我
也藉口功課忙,要寫程式,減少跟莉獨處的機會。

  我認為或許是該冷卻一下彼此的激情了。

  兩周後,蘭到日本出差。照例要跟蘭共度的周末夜,少了愛人相擁,精神、
肉體俱為空虛。想著跟蘭在機場的對話:

  「兩個禮拜不能見面了。」我哭喪著臉。

  「要乖 oh ……,兩個禮拜一下子就過去了。」蘭對我笑說著。

    「嗯……妳要打電話回來 oh ……,我會很想很想妳的。」

    蘭朝我笑笑,轉過身走向登機口。滿頭烏絲瀟灑地在空中畫出一個弧度來。

  我想象著手掌伸入蘭長發中,摩娑著她後頸項那種搔癢滑膩的感覺。兩個禮
拜,似乎比兩年還久。

    正胡思亂想間,電話鈴響了起來。是莉打來的電話,竟然打到我家!!

  「嗯……也沒啥事啦!聽說妳老婆出國了,怎樣,會不會無聊?」

  「哎呦……無聊死了。」我向她撒嬌著。

  「那……妳明天怎麽過?」

  「嗯……老婆不在家,在家睡一天吧!?」

  「哈……多墮落啊……」她嬌聲說著。

  「我想問妳……明天要不要一起去美術館看畫展。」

  「嗯……oh……嗯……好……可以啊!」我吞吞吐吐答應了。

    「哈……引誘妳走私。」

  「哈哈……」我笑得有點尷尬。

  「嗯……那我們吃飽飯見面好不好?」

  「嗯……好!明天下午1:30,美術館前的廣場雕像前見!」我一口氣唸
完。

  「哈……約在如此畸形的地方,很有少青味!」她輕輕笑著。

  「嘿……少青味就是畸形怪異啊!?這樣才好找啊!!」

  晚上,等了蘭一夜電話,她卻沒打回來,心中微微有股失落感。

  第二天,草草在家扒完了飯就出門。到美術館的時候才1:10。我觀察了
一下地形,嗯,她還沒出現。於是掏出了書包中的小說讀了起來,在約定的雕像
前。

    過了十分鐘,她笑眯眯的出現在廣場。穿著米色背心裙,淡裝,看起來別有
一番素雅。

  「我們去喝個茶吧!?不然我會昏迷掉。」我有午後喝茶的習慣。

  領了她走到地下室的販賣部。沒有賣烏龍茶,衹好點了檸檬紅茶喝,希望有
效。

    她喝著鋁箔包飲料,睜大雙眼看我灌紅茶。

  「哈……茶是我的安非他命,午後不喝茶我會開始昏迷的。」

  「我跟我老婆——我是說蘭——茶癮都很大的。」我解釋著,咕嚕咕嚕牛飲
起來。

  這才突然想到蘭。東京臺北時差一個鐘頭,她應當喝過茶了吧!?

  「這樣灌,等一下會不會從嘴巴爬出一衹蟋蟀出來呀?哈哈哈……」我解嘲
著。

  「哈……」她也笑了起來。

  灌完茶,她說要去洗手間,我則在原處等她。等了十分鐘還沒有出來,索性
收拾了杯瓶還到櫃臺,背著書包走了出來。碰巧看到她從洗手間走了出來,我下
意識地往樓梯偏偏頭,示意她往那邊走。

    她笑著走了過來。「妳都是用這樣叫妳老婆的呀?好可愛啊!」

  我一時呆掉,對她真把平常招呼蘭的那一套動作拿了出來,卻完全是下意識
地不知不覺。

    我衹有呵呵傻笑著,掩飾內心的尷尬。

  一樓是雕塑展,我比較沒興趣,她卻看得津津有味。我對這些所謂的現代雕
塑,暴露著現代工業文明的虛無彷徨疏離,不是非常有興趣。總覺得藝術固然可
以反應現實,可以讓妳自省深思許多現象,但來美術館把自己弄得這樣痛苦沉重
幹麽?

  我衹是用比較逸樂休閑的角度來看待這些所謂的藝術的。莉可不這樣想,一
件件細看著,我衹好跟在身邊陪著她看。不久,跟她玩起猜名字的游戲,看一件
作品,然後猜作品名字,看誰比較接近。

    這也是我跟蘭常玩的游戲。

    倆個人妳一言我一語的一件件雕塑看了過去。很奇怪的,平常有點討厭的現
代雕塑,現在看起來好象也不是那麽難看。

  她專心著看著一件銅雕。我則假借著轉換視覺角度,變換位置窺探著她。合
身的背心裙,袖珍但勻稱的身材;再透過銅雕空隙,偷偷瞄著她專注的神情,這
才發現我對她的五官神情,並不如我想象中了解的深。

    算是瓜子臉吧!?配上小小秀挺的鼻子,彎彎的眉,大大有神的眼眸,淡淡
的妝,口紅,應該是 Max Factor 粉彩係列吧!?與蘭用的一樣。

  她瞥見了我偷看她的呆呆表情,也從銅雕空隙丟給我一個笑容,我心中感到
一陣蕩然。

    逛完了雕塑展,爬樓梯上二樓看油畫展。兩個人上樓時走的很近,有股衝動
想去牽她的手,終究按捺了下來。

    朋友,是朋友……不要自己弄混了。

  因為自己有點創作經驗,就跟她蓋了起來。什麽構圖、單點透視法、油彩調
整到畫面分割,她也聽得很入迷。然後走到一間小展覽室,衹有我跟她。我跟她
解釋著如何追蹤一幅畫的筆跡,自第一筆找起,循著畫家的創作歷程,第二筆、
第三筆,然後藉由重復畫家創作的過程,去體會創作的動機與意義。

  由於畫幅很小,我跟她靠得很近。我指著油畫,要她辨識先落筆跟後落筆的
差別,手指在空中描繪著,彷佛我就是畫家。她的臉靠近我的,很專注地注視我
手指的指引。

  「……妳看,因為采用油彩的緣故,使畫面的效果多了立體的層次……」

  「……要是改用不透明水彩的話,處理這個雲彩的方式就不是這樣……」

  我滔滔不絕說著。她站得很近,兩個人的臉幾乎貼在一起。

  我聞到一股濃洌的茉莉花香飄蕩著,使我心中揚起一股異樣的感覺,覺得喉
頭幹澀。我停止講解,空氣似乎變成死寂一片,時光彷佛靜止,衹是她的心跳聲
為何如此清晰可聞?

  「蹦蹦……蹦蹦……」

  是她的心跳?還是我的心跳?

  解說小姐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偌大的展覽室衹有我們倆人。
  她轉過頭來,與我四目交接。
  看不出她眼神代表的意義。

  我的手心微微出汗。
  衹是覺得口幹口渴。
  心跳越來越快。

  這香味如此濃洌,叫我迷醉。
  呵——叫我迷醉。
  叫我迷醉。
  叫我……

  心中一片空白。
  然後,我吻了她的唇。


               (18)

***********************************
    追悔當初孤願深,經年價,兩成幽怨。
    任越山吳水,似屏如障堪游玩。
    奈獨自,慵抬眼。
    賞煙花,聽弦管。圖歡笑,轉加斷腸。
    更時展丹青,強拈書信頻頻看。
    又爭似,親相見。
                                                  ——柳永·《鳳銜杯》
***********************************

  好象是極其自然就會發生的事情。

  我吻了她,她不逃避不閃躲,甚至連掙扎也無,就這樣任我的唇侵略著她照
理說應是寶貴的禁地。

  衹是在吻她的霎那,我竟無一絲罪惡感,對蘭的。我也未曾察覺自己將自己
推入了個或許再難起身的深淵,如同落入沙坑中的高爾夫球。

  說我是一時衝動吧!?罵我是薄幸無情吧!?我無言以對,更不知該用什麽
語言什麽承諾,去掩飾遮蓋我這突如其來的衝動。

  這吻,就我的定義而言,象征我跟莉那種莎莉與哈利式純友誼的結束。我知
道,我們再難以回到那種坦蕩蕩的紅粉知交的情誼。

  細細思量,我何曾有過坦蕩蕩地與她相交,或許在見面的時候,或說之前,
我就已埋下背叛蘭的種子。

  或許對自己心中的冷酷薄幸無情所懾,吻完莉後,沒有陶然喜悅,盡是一點
點迷惘、傷懷、懊惱……甚至有點後悔起來。

    我偏過頭來繼續看著畫,自嘴巴擠出一句:

  「對不起!」

  呵——對不起,對不起,連自己都覺荒謬可笑的反應。衹是衹是,自己除了
這句話可以說,又不知道如何將自己自這尷尬中解救出來。

  莉衹是笑笑,不說一句。猶如什麽也沒發生過。

  我跟她靜靜看著畫,她依舊細細的看著畫的構圖、技法。我卻像個犯罪的小
偷,再也無法定下心來,衹覺得汗水由背滲出,濕透了整件背心。我再也按捺不
住,拉住她的手急步下樓,走出美術館。

  時夕陽西下,餘暉映像在圓山飯店琉璃頂上,交織成一片令人迷離的圖案。
我心中揣揣,望著自己用力過猛所牽扯著的她的小手,一份歉然疼惜猛然填滿胸
臆。

  「原諒我好麽?……莉!」

  她衹是朝向遠方笑笑,彷佛未聞我的問話,又好象早已有了篤定的答案。

  「妳愛我嗎?」她突然問了一句。

  「我……我……」我竟諾諾答不出來。

  「哈……」她輕笑了起來,好象在嘲諷些什麽。

    「我遇過的男人中,妳的回答是最誠實的!」她慢慢說著。

    「他們往往回答:那妳呢?」

  短短一句話,卻向是朝我胸口擊個重錘。

    我不是誠實,衹是不明白不清楚。
    這是一份激情,還是衹是由於孤單寂寞!?
    我愛她多一點還是同情她多一點?!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衹是此時對蘭那份自認堅韌無比的情感,卻突然
像是缺了席,竟無一絲感覺。自認堅強無比的防線,竟憑空打開了一扇門(在蘭
不在的時刻!),任這激情長驅直入,席卷陣地。心中唸唸的,衹是想把這位在
秋風中怯怯而立的,彷佛受盡風霜的小女子擁入懷中,不讓她再受到一絲傷害,
特別是來自自己的唐突狎玩。

  自己卻未曾想過,自己的肩膀當足夠寬,胸臆當足夠廣,去同時停泊兩位女
子尋尋覓覓又疲累無比的舟子。

  我牽著她的手,在冷冷的秋風中走著。沿著基隆河河堤慢慢走著,無意識地
踱向新生公園,這我與蘭曾同游共舞的所在。一陣晚風吹來,她有點畏縮,我不
禁摟緊了她腰,希望自己的體溫傳給她一丁點溫暖。

    然後在一個涼亭內坐了下來。

    華燈初上,新月如鉤,寒風如割,自四面八方灌了進來。這涼亭彷佛飄蕩於
黑暗海洋中破敗的孤舟,衹我跟莉兩人,一起去抵御抗擊這風暴。

    感覺一股熱自胸口慢慢升起,我更摟緊了她,她不言不語,任我擁她溫香滿
懷,我終究突破理性的掙扎,淪為情慾的奴隸,緊緊抱著她,以我舌唇再次侵略
她的雙唇。她亦不甘示弱地以激情饗我。

    這是與蘭未曾有過的感覺。

  (該死!!我竟在此刻比較起她們起來。)

  然後,我倆像每個陷入情慾無以自拔的情侶,開始熱切以肢體碰觸探索彼此
身上的神秘地帶,這我夢中或曾偷偷想過的激情,於今夜,似幻成真。

  一個偶然,接續著無數個必然;或說那起始的偶然原是必然命定的、刻意安
排下的產物;或是說所有的意外原是意料中事。

    生命是無數個 if-else的選擇構成,衹是我們在不知不覺中作的選擇,卻當
作或推諉為命運的安排或無奈。選了 if,就不知道 else會如何;選了else,對
if 衹能想象。我們很賊地自以為自己作了 better selection,生命不能重來,
無法驗證比較。明天會更好,因為無法比較。

  就在我們自以為總是作了好選擇後,在意外災難痛苦失敗面前,我們說這是
天意,就是那句話:

    Es muss sein!!(必得如此!!)

    今朝我們不講情愛不講背叛不講應然不講必然。

  我們衹是找了間旅社,上床,以最赤裸的方式像我們說必然或應然者,作出
了反叛。無關愛情無關背叛。衹是兩條孤寂的靈魂糾纏在一起,希望從逐漸散失
冷卻的餘溫中獲得一絲絲溫暖與……擁抱。

  窗外水銀燈瀉入窗臺,莉以我手為枕,使我有點酸疼酥麻起來。不能入睡的
倒不是由於這手的酸疼,我早已習慣蘭枕在其上的甜蜜的負荷感;也不是由於這
夜色;更不是這劃空而過的飛機聲。激情的歡娛已過去,我不能承認是激情的成
分多些,愛情的成分多些,還是儀式的成分多些。衹是不能入睡。

  因為我的手臂尚不能適應另一女子的重量。
  因為這水銀燈傾瀉的夜色使我誤以為是白天。
  因為這劃空而過的飛機使我想起了在東京的蘭。
  因為因為我也不知道的奇妙心情作怪著。

  然後我轉過身去,背著熟睡的她偷偷的哭了起來。

  好象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19)

***********************************
    車窗外朦朧的街燈 又是個臺北的黃昏 春雨中雨季的傷痕 
    隔絕了擁抱的吻 我再己不知如何開口 但再會吧 我的愛人
    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雲

    記憶中難以抹去的人 總會有難解的疑問 變幻中年代的生存 
    難問妳肯不肯 我再己不知如何開口 但再會吧 我的愛人
  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雲

  揮揮道別的路程 搖搖頭擺回這情恩 分分鐘暖意的冰冷
  上路吧迷失的人 我再己不知如何開口 但再會吧 我的愛人
  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雲
                        ——娃娃·《曾經滄海》
***********************************

  清晨醒來,頭痛慾裂,彷佛經歷一場宿醉。莉仍甜甜睡著,枕著我手,臉上
兀自帶著淺笑。看著她安穩的睡像,心中的自責感卻越來越深。

  是就此離去?拋她於此,就當作場露水姻緣、情慾游戲?
  還是守著她睡醒?與她就此下去?
  但我又置蘭於何地?置她於何地?!

  我左思右想起來,衹覺頭越來越疼,但就是沒有答案。

  To be or not to be!?

  陽光自窗簾隙縫照了進來,撒在莉半裸的上半身,將她滿頭青絲照得發出金
光。我呆呆望著莉的臉龐、頸項、胸脯。眼前的女子,在迷離的晨光映像下,竟
與蘭的身影重迭了起來。

  我的目光沿著她的發梢、口鼻而下,在丘壑中起伏,她姣好的面目,有致的
身材,在在散發出青春的氣息與誘惑。目光上移,她沉睡的臉龐在眉宇之間似乎
帶著一股淡淡的憂愁。

  憶起她記事本中過往的種種,她所承載過的苦痛與哀愁,竟數倍於我。我不
敢想象若我棄她於此獨自離去,她的反應會是如何?

  衹是笑笑,當作一場游戲一場夢?
  還是痛恨於我,從此對異性再難有信任與依賴?
  還是獨自吞咽我帶來與她的苦痛哀傷?

  我胡思亂想著,心中千頭萬緒,唯一可以肯定的卻是,我對不起蘭,辜負她
對我的柔情與信任。我脫離了所謂好男人的行列,是從何時開始?絕非昨晚,是
在更久遠前,見到莉時起心動唸的一刻。

  自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是個壞男人了。

  我呆呆想著,低頭才發現莉已醒來,正朝著我笑。

  「起床啦!?小……小懶豬!」

  「嗯……」她打個哈欠。

  「我還以為妳……妳走了哩!!」她略帶哀怨地說著。

  「怎麽會呢?!」我擁了她的頭。

  她輕柔地靠在我懷中,我摩娑著她的頭發,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痛惜。

  「我怎麽會離開妳呢?!」我語氣平淡的說著,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有感而
發,還是衹是敷衍兩句。更不明白是真言真語,還是衹是虛情假意。

  梳洗畢,草草吃完早餐。與她跨上我的五十CC,朝海邊而去,心中想著的,
是希望海風能吹清我的思慮,冷卻我倆的激情。

  一路上兩個人默默無語,我衹是一逕飆著,任這狂風攻擊著我的臉發。她則
緊緊抱著我,彷佛怕摔落車下,又似怕失去了我。我的背脊感受到她柔軟胸脯的
觸感,卻沒有吃豆腐的狎玩快感,衹是感到一股股沉重的壓力排山倒海而來,一
陣陣一波波,彷佛來自四面八方,使我透不過氣來。

  不一會兒,兩個人來到了野柳。

  一路無語。

  我沿著小徑快步走著,回頭見她吃力地追著,後悔起自己不夠溫柔體貼,竟
把她當成了體力不錯的蘭。我停了下來,等她跟上來,然後牽了她的手,倆人慢
慢走。

  「我看得出妳很苦惱。」她突然脫口而出,讓我不知所措。

  「放心,我不是那種一上床就全部賴給妳的女孩……」她慢慢說著,低下頭
來。

  「不要說了……」我打斷她的話。

  這時我們已經爬到了最高點,海風從四面八方襲來,彷佛要攫人似地,海濤
聲,風聲交織下,使人的言語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不要說了……」

  「我會處理的……」我兀自說著,彷佛是說給海聽。

  「我不是玩玩就算的爛男人……」這句話又彷佛是說給自己聽。

  莉不再說話,衹是緊緊的依偎在我懷中。海風吹來,遠處碧坡萬頃,白浪片
片。呼呼的風聲響在耳際,似乎重復著適才這句不成諾言的諾言。

  我低頭望著她,眼眶似乎有點潤濕。

  我跟莉步下峽角,輕輕摟著她的腰。海天一色,路旁的二葉鬆隨風搖曳著,
似在迎人。我想著心事,也聽不清楚莉在我耳邊說些什麽。

  一個波濤打來,在岩石上濺出碎浪萬片,我呆呆看著,不知如何是好。


               (20)

  當晚,蘭從東京打電話回來。

  她的聲音熟悉依舊,相隔千裏,一聲聲的思唸問候卻像針扎著我的心,平日
嘻笑自然的情話此時卻像有千斤萬斤重。說不出口,衹有對她傻笑著,掩飾心中
籠罩著的罪惡感。

  衹希望她趕快回來,又希望她不要回來。在矛盾糾結的復雜情緒下,我衹能
無言靜聽她滔滔說著日本行的見聞,抱怨東京的物價。自己從來不是掩飾情緒的
高手,波濤洶涌的心湖不容表面強掩的平靜。我不知道蘭是否察覺了我不尋常的
沉默,衹是心虛的應著蘭的情話,卻又無話可答。

  「有男朋友的感覺還是不錯的,可以想想妳,跟妳講些有的沒有的。」
  「每天期待的,就是晚上跟妳聊天的時光。」
  「昨天沒打電話給妳,但是我寫信了,回臺北再給妳看。」
  「哈……好懷唸妳的手臂oh……日本帥哥多是騙人的,都沒有妳帥。」

  平日熟習的情話,此刻聽來,卻像一句句的嘲諷與質問。我不知道自己有無
資格再去接受蘭的愛意。因為一切都不同了。

  因為,一切都不同了。

  我的胸口痛了起來,痛得不知所措。不知是痛自己的輕薄無情,優柔寡斷,
還是痛這二必選一的選擇,終將傷害一位女子的款款柔情。

  剛跟蘭講完電話,莉就打來了。她們似乎很有默契地錯開跟我相處的時段。

  衹是我不知道,這樣錯開的機會還有多少?我還有多少力氣與心情,重復說
著相同的情話,編織著相同的承諾。蘭跟莉的身影交織浮現在心中,最怕寂寞子
夜,我遲遲無法入睡,衹是怕做選擇,怕做選擇。

  回到新竹,我試著使自己忙碌起來,寫程式,做論文,藉著工作使自己的感
覺麻木起來,我知道我在逃避,衹是不知道是逃避莉多些,還是蘭多些。

  莉沒有再打電話來。

  又是個下雨的夜,我兀自在實驗室敲著鍵盤,在if-else,do-while的世界中
打轉,單純而有邏輯的世界。

  或許我跟莉的情感,衹是一個起始條件錯誤的數值模擬,永遠沒有收斂的機
會,衹是徒然耗費計算時間。衹是我是否可以瀟灑地Ctrl-D,把它結束掉,放心
大膽的logout;或是重新來過?

  真能重新來過?

  一切都不同了。

  我衹會逃避逃避。怯於去做現實生活的選擇,if 或是 else。

  我不知道我到底還能逃多久。

  蘭也快回來了吧!?

  忘了我吧!!

  這個濫情又軟弱的男人不值得妳們信賴與依戀。

  我對著銀幕發呆,一陣風吹來,夾雜著細雨的夜風自窗外灌了進來。我站起
來關窗,卻瞥見樓下不遠一朵淺藍色傘花,怯生生地綻放在夜色中。

  是她!!

  我忍住胸中的激動,跑了下樓。遠遠就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是她,曉莉。

  「妳來做什麽!?」我有點激動地大聲問著。

  「……」她不語。

  雨勢徒然變大了起來。我走近她,這才發現她的臉上挂著兩行情淚。

  「我打電話妳都不接……所以我來看看……」她諾諾說著。

  「看到妳實驗室燈亮著。妳映在窗簾上的影子,我認得出來的。」

  「傻瓜……我衹是忙呀……」我有點心疼起來。

  「我怎麽知道!?以為妳又要離開我了,像前個男人一樣。」

  「人家衹是來看看……看看妳在不在。」她慢慢說著,臉上浮現酸楚之情。

  「真的,衹是看看妳在不在……」她越說越小聲。

  「傻瓜!傻瓜!」望著她被雨打濕的身軀,心中涌上一陣痛惜。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問題,衹是不斷罵著她,越罵越輕柔,越罵越小聲。
心中建構起來的絕情的防線瞬間崩潰,在擁著她的身軀時,衹想這雨下到世界末
日,我跟她就溶於這雨夜的霧中,煙水兩忘……

  跟莉共撐著她那把小花傘,回我住處。雨依然下著,跟莉踏著水花,有對莉
涌現的愛憐,但心中隱隱揮之不去的,卻是對蘭的歉意與愧疚。

  倆人一上樓,關門,相擁了起來,彷佛要以彼此的體溫加熱這雨夜的寒意。
情慾已經戰勝了理智。我倆饑渴地相互除去身上的束縛,交纏糾結起來,似乎這
是倆人合而為一的保證。

  忘了一切吧!我倆沒有明天,擁有的衹有今宵。

  我吻著她的臉頰、頸項,她則不安地扭動著身軀。收音機傳來模糊的歌聲:

  『隔絕了擁抱的吻 我再己不知如何開口 但再會吧我的愛人……』
  『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雲……』

  是我跟蘭的歌呵——

  一切都不同了。

  我心中感到一陣異樣的情懷,是迷惘?是悔恨?我不知道。衹是覺得情慾的
游戲應該中止了。我親了莉的臉頰,坐了起來,披上衣服,莉也跟著面露迷惘地
坐了起來。

  『記憶中難以抹去的人 總會有難解的疑問 變幻中年代的生存……』
  『難問妳肯不肯 我再己不知如何開口 但再會吧我的愛人……』

  我出神地聽著歌。

  莉坐在我旁邊望著我,呆呆地。不久,她聽著歌,眼神由迷惘轉為理解,再
變為溫婉的寬容。

  「對不起……我做不來!」我呆呆地說著。

  我擁了她入懷,她溫順地靠在我的胸膛。我摩娑著她的發絲,一遍又一遍。

  「對不起……我真的沒辦法!!」

  「不要說了……我了解。」她輕聲說著,語氣全無不慍之氣。

  「是妳們的歌吧!?」

  「嗯……」我諾諾應著。

  「我愛妳,莉……」我鼓起勇氣說著。

  「但也愛蘭……她比妳先到……」我用盡力氣將這句話擠了出來。

  『揮揮道別的路程 搖搖頭擺回這情恩……』
  『分分鐘暖意的冰冷 上路吧!迷失的人……』

  莉不說話,衹是陪著我聽這屬於我跟蘭的歌。良久良久,我發現她輕聲跟著
哼了起來。我們都是迷失的人嗎!?

  「妳也會唱嗎!?」我訝異地問著。

  「嗯……」她笑笑,有點苦澀地。揀起衣服穿了起來。

  『隔絕了擁抱的吻 我再己不知如何開口 但再會吧我的愛人……』

  她慢慢抬起頭來,卻是淚眼婆娑。

  「這也是……我跟他的歌。」

  她站了起來,留下我驚訝地坐在床上,空氣中衹有娃娃的歌聲蕩漾著。

  「莉……我……」我想擠出一絲安慰她的話,卻發現我無能為力。

  「嗯……妳要說的我全知道。」她淺笑著,表情卻是酸楚之情。

  「不要說抱歉了……這是妳情我願的……誰也不欠誰。」

  我感到一陣強烈愧疚,站了起來,再次擁她入懷。她的眼淚汨汨而下,淚濕
了我的胸膛。胸口痛得厲害,彷佛她的淚水腐蝕浸穿我的胸口。我拍拍她的背,
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

  「妳當我妹妹好了……當我好妹妹……好不好。」

  她衹是猛搖頭,使我更加心疼,我越說她搖得越厲害。

  「不要……不要……」她哽咽著。

  「我要當妳情人……當妳情人……」

  我的心中亂成一片。

  然後她抬頭,溫柔的對我笑著,淚光閃爍地說著:

  「來世當妳情人。」

  我無言以對,再次抱緊了她。真的真的,我也愛妳,但是她比妳先到,恨不
相逢呵——在使君有婦之前。

  我衹能擁著她,衹是……這真的是最後一次擁著她嗎??

  然後她輕輕把我推開,柔聲地說:

  「結婚要讓我知道。」

  我點點頭,覺得目眶微濕。

  她慢慢走向房門,又回過頭來。

  「不要再迷路了……」她柔聲說著。

  我堅定地朝她點點頭,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她咬咬牙走了出去。

  門一關上,我開始號啕大哭起來,彷佛失去了最珍愛的東西。衹覺得腦中一
片空白,渾渾噩噩,我任淚水流著淌著,在夜雨伴奏下,彷佛可以滌去所有的傷
悲與我種下的罪愆。

  就這樣流著淚……哭著哭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卻有人開門進來。

  是她回來了!?

  也不顧自己半裸的身軀,我高興地迎了上前。

  「莉……」

  卻是蘭。

  蘭望著我半裸的身體,臉色簌地變色。眼神有迷惘、失落、憤怒、痛惜。她
放下行李箱,應是剛從機場趕來吧!?

  「蘭……是妳……」一股不祥預感升了上來。

  「剛剛下樓那個……是莉嗎!?」她試探性地問著。

  該不該騙她??莉存在過,卻又剛消逝了。我已經背叛過蘭了,現在不承認
的話,她什麽也不知道,衹要編個理由騙騙她,就一切恢復原狀了。就像走錯路
的人又回到原路一樣。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真的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嗎!?

  一切都不同了。

  跟莉的這段情感算什麽?一個謊言就全部抵消掩飾掉了嗎!?

  我內心掙扎著,不知道要不要告訴她實話。我游移再三,然後,終於……

  我點點頭。

  眼淚從蘭的目眶中迸了出來。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如此回答,衹想走近她,想抱抱她。

  蘭搖搖頭,表情凄楚,她咬咬下唇,慢慢吐出話來……

  「枉費我……」她哽咽起來,然後提了行李掩著臉跑了出去。

  我衹是呆呆站著,也不知道趕快去追。從何追起?

  『我再己不知如何開口 但再會吧我的愛人……』
  『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雲……』

  我衹是呆呆趴在窗臺上,見雨越下越大。我任這夜雨打在身上,僅覺眼眶有
盈淚的衝動,卻又無淚可流。

  衹見那枚小粉紅花越行越遠,是終將落墜於地,化為春泥,一去不返吧!?


              【第一部完】

[ 本帖最後由 一路狂奔 於 2008-1-22 21:43 編輯 ]
2008-1-22 21:3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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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 一路兄

如此的用心 辛苦了
為了 讓院友 無礙的欣賞好文
花了許多時間 轉繁 修正 補漏
這些 我們都看到了

謝謝您...........

.
2008-1-22 22: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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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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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21)

***********************************
  因為我仍有夢 
  依然將妳放在我心中 
  總是容易被往事打動 
  總是想起妳心痛
  流連歲月中 
  我無意的柔情萬種
  不要問我何時再相逢 
  不要管我是否言不由衷
                     ——李宗盛·《當愛已成往事》
***********************************

  車過敦化南路,天開始下起雨來。綿綿的四月春雨,最是惱人。詩人艾略特
說,四月是殘酷的季節。我感覺不出四月的殘酷,卻是有十分苦惱,對這向晚的
夜雨。

  我不耐煩地打開雨刷,車窗的漣漪在幾陣刷動下不甘心地化為一片朦朧。前
車的車燈模糊起來,行人路樹模糊起來,整個臺北,向晚時分,也朦朧起來,彷
一張畫壞了的水彩,水分過多,四面流竄,把整個世界變得朦朧迷離起來。

  打開CD,我的思路在慵懶的女高音吟唱的藍調歌曲中,也慢慢迷離起來,彷
佛抽離了肉體,在一邊看著我陷身於臺北下班的車潮中;又彷佛騰空而起,離開
車潮,離開這夜雨,直遁入久遠的記憶中。

  兩年了。她離開時,也是這樣的雨夜吧!?

  不能忘記她離去時凄楚哀怨的神情。那眩然慾泣的雙目,一回回在夢中凌遲
著我,讓我心碎,卻在夢醒時分,杳然無跡,衹有枕畔空流的淚痕。我寧願受妳
凌遲,再一次,衹要妳再次入夢來,千萬不要不要,讓我忘卻妳的容顏。

  我試著去解釋什麽,卻又發現自己編織不出什麽可以令自己信服的理由。背
叛不需要理由,回頭也是。衹是太遲。我做了選擇,沒理由無立場後悔,終要付
出代價,無論多寡。如果仍然有愛,思唸懊悔的苦果是必然,折磨著這個心猿意
馬軟弱不定的心神,是報應,是代價;若不再有愛,離別,自是十分自然的事,
選擇這樣的方式,少了辯駁爭執的多餘,讓情感自然散去,瀟瀟灑灑的。

  衹是我發現,我瀟灑不起來。

  她離開,我沒有哭,淚不流一滴。我們被制約成不輕易落淚的男子漢,不應
輕易珠淚滴,流淚是懦弱的表現,是否?不是,我是想哭,衹是發現……找不到
痛哭一場的所在,找不到可以依偎擁抱的胸懷。

  妳問我何不去找莉?呵——我不知道。衹是心中暗自覺得,對不起她在前,
又傷害她在後。回頭找她,我沒有立場,也沒有理由。愛情不該是中興號客運補
位,可以遞補;感情轉移時,已經變質。我不知道對她,那句我愛妳,是否說得
出來,又同等份量,如同對蘭。

  蘭不接我電話,不開我的門。我寫的信像石沈大海,一去不還。我知道她還
在這個盆地生活著,與我一起吸著污濁的空氣,歡喜或悲傷地,衹是她的生命,
我,或已成往事。

  一轉方向盤,我的 March鑽出了車陣。我搖下車窗,讓細細的雨絲隨晚風灌
打進來,幫助冷卻我的思緒。高架橋橙紅的滷素燈映在車窗上,分不清是夕陽亮
些?還是燈亮些?我油門一踩,希望今天來得及遇到她。

  總是懼怕獨處,最恨假日。一個人在街上晃著,總不知不覺來到昔日與她同
游的所在。

    害怕經過新公園(跟那熱鬧蟬聲);害怕經過金石堂(金池塘的下午茶);
害怕經過芳鄰(不怎麽樣卻可以無限續杯的咖啡);害怕美麗華的電影廣告;害
怕看到後車站那些日制的精致的鍋碗瓢盆;害怕George Winston的鋼琴;害怕讀
《飄》;害怕蕭邦。

    我彷佛可以感受到她隱身於某處,以她那哀怨的眸子注視著我(關愛或怨恨
的?),然後在我檢驗尋覓每個過往行人,追尋她的蹤跡時,飄然而去。

  不談愛情。讓自己寡情冷寞起來。不知心死的滋味,衹是想收斂自己多餘的
濫情;或說懲罰自己的罪愆,在傷害兩名痴心女子的真情後。自我放逐著,衹想
以工作麻醉自己,接近心死,趨近心死,逼近心死……心若真能死去,或許毋庸
再受這情感的煎熬,莫名所以的。衹是我不能,亦無法。

    長恨此身非我有,是對此身不能堪破一切執著痴迷最大的抗議與悲嗚吧!?

  車轉入小巷,靠邊停住。我把車燈關掉,點了根煙,看了看手表,剛好六點
半。我吐了口煙,煙霧彌漫整個車內,然後從打開的車窗散逸出去。炊煙起時,
我沒有歸處,沒有炊煙待我,衹有我點著的,會讓我得癌癥的煙,伴著我,獨自
一人。

  遠處一個身影出現,我把車窗搖了上來,心虛但機警地。天色暗了下來,她
應該注意不到我吧!?

    她騎著那臺五十CC慢慢晃了進來。取下安全帽,脫下雨衣,抖了幾下,披在
車上。從置物架拿出一包超市紙袋,似乎被雨打濕了。她皺皺眉頭,抱在懷中。
一個轉頭,剛剪沒多久的發絲在空中畫出一個漂亮的弧。她朝我這邊望望,似乎
看到什麽,又似乎似而不見。我屏住呼吸,好象躲著搜索的間諜。她取了雨衣,
然後開門,關門。

  我估計著她上樓的步伐,在我數到的時刻。她的房間燈亮了起來,溫暖誘人
的黃光似乎在呼喚著我。隔著窗簾,我想象著蘭的動作。是先將紙袋抱到廚房,
上架,塞到冰箱,然後打開CD,倒杯冰水喝。如果我在的話,應該是躲在廚房從
後面抱住妳,然後在吃了妳一個拐子後,給我一個溫暖的擁抱跟熱情的吻吧!?

  衹是,這已成往事。

  是的,已成往事。

  按捺住按妳門鈴的衝動(反正,妳不會開門了),還是還妳一個怡然自得的
夜吧!?不要讓這個負心郎壞了妳的心情。今天看到妳一切如昔,那就夠了。

  是真的一切如昔?

    一陣心痛從心中深處慢慢傳了上來。我停止再想,踩了油門,加速離開,那
個以前的我或許已經吃起晚飯的家。

  晚風再次灌了進來,亂我發稍。雨又下了起來。覺得眼眶濕潤起來。臺北的
夜,閃爍輝煌,我駛進一片燈紅酒綠的所在。這裏不是我的家,卻是可以大醉一
場,找個理由掩飾自己淚水的地方。

    我現在急於尋找的,就是這樣的地方。

  
               (22)

  車在路上飛快地駛著,我宛若地府逃逸而出的游魂,在這都市混濁誘人的夜
空中游蕩,衹想尋找一個可以棲身寄托的所在,一個可以倚靠擁抱的胸膛。我想
哭,卻無淚;我慾愛,又無情。

  進了家 PUB,點了杯日升龍舌蘭坐下來,周遭吵雜的 heavy metal樂聲灌入
耳膜,奇異的是,我彷佛能聽聞自己的心跳聲,一聲又一聲,清晰可聞。我啜了
口龍舌蘭,冰涼沁人的甘甜緩緩流入口中,沿喉緩緩而下,化為醉人的濃洌,衝
上腦門。

  舞池中隨樂起舞的人兒,面目模糊,在我身邊婆娑來去。我不知道有多少像
我,僅是都市的游魂,想藉這樂聲酒味麻醉自己的感官,忘掉自己想忘的。

  是呵——遺忘過往,最好成一片空白,不管捨不捨得,一忘百了。我們或俱
是這城市星空下無家可歸的孤寂的游魂,想藉著狂歌熱舞中短暫的接觸與擁抱,
忘了這夜中獨眠的寒冷,溫暖一下冷卻的心靈,以陌生的微笑。

  我自顧自地啜著我的酒,卻不留神旁邊坐了個穿著時髦的女孩盯著我看。我
轉過頭去,她朝我笑笑,很是開朗大方的笑容。是朝我笑嗎??

  「可以請我喝一杯嗎?」她輕聲問著。

  我朝酒保示意。她點了杯琴湯尼,拿起酒杯啜了一小囗,又朝我笑笑。明眸
皓齒,身材嬌小,穿著一身勁裝,年紀約莫十七八左右。我回過頭來不理她,一
逕啜著我的龍舌蘭。

  「……妳怎麽都不講話,好酷呦!」

  「……」我喝幹我的酒,又跟酒保要了一杯。

  她挨了過來,我彷佛可以聞見她的發香,夾雜著煙味及酒味。

  「……說說話嘛!」她哀求著。

  「嗯……,妳幾歲了?」

  「討厭啦!哪有這樣問人家年紀的?!」她嘟著嘴唸著。

  「我衹是怕他們賣酒給未成年少女喝而已。」我拿起酒杯,又啜了一口龍舌
蘭,漸覺酒意在心中衝脹著。

  「討厭啦!人家二十了!!」

  「是嗎?」我朝她笑笑。

  她不理我,賭氣似地將一杯琴湯尼一飲而盡。又跟酒保要了一杯。我慾阻止
已來不及,她又幹了一杯。

  「妳這樣喝會醉的。」

  「醉死算了!」我不理她,繼續喝著我的酒。 PUB中多的是圖一醉的靈魂,
又何必太在乎?

    我閉起眼睛,任這音樂聲重擊我耳膜,彷佛是來自原鄉故土的起伏,又像生
命起源的悸動,我的心跳也隨之跳躍騷動著。

    是呵——是呵……若能一醉解千愁,悲歡何懼,一場游戲一場夢,就當作一
場昨夜的夢縈,忘了吧!!忘了吧!!

    心頭感到一陣滾燙涌了上來,有點酸苦又有點甘甜,這酒的後坐力已經開始
發作,神智開始模糊起來。我睜開眼睛,付了帳,踉踉蹌蹌地離開。

  坐進車中,發動引擎。那女孩卻來敲我車窗,示意要上車。我打開車門,她
挨了進來,霎那間,車中彌漫著她濃洌的香水味道,以及我倆身上揮之不去的酒
味。

  「去兜兜風好不好?」她哀求著。

  我不理她,衹是踩了油門,往前而去。我搖下車窗,冷風灌了進來,使我酒
意消了不少。未幾,當聞到屬於海的味道時,我們來到一處人煙稀少的河口。

  下了車,我走了幾步,從口袋中掏出煙點了起來。女孩跟著下了車,悄悄跟
在我背後,像個幽靈。在這臺北近郊,竟有塊這樣安寧靜臆的所在,星月依稀,
沙鷗起舞。

  是我跟蘭共同發現的秘密所在。

  我吐著煙圈,望著河口閃爍的月光倒影,心中感慨萬千。破碎的月光,是不
是再難還原完整的圓月?冷月葬花魂,而今人去月冷,花魂杳然何處?

    我坐在石頭上呆呆想著,沒注意到女孩也在我身旁坐下。

  「……妳有心事啊!?」她好心問著。

  「……」

  「可以講給我聽嗎?」

  「……」

  「……像妳這樣都不說話,早晚會得自閉癥的。」她俏皮說著。

  「我說了,恐怕妳也不會懂的。」

  「誰說的?妳們老把我當小孩子。」她嘟起嘴來。

  「妳本來就是小孩子嘛!還學人家到PUB 混!」

  「哪有!?妳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還不是一副為情所困的死樣子?」

  為情所困??為情所困!?我真是為情所困??我被這句話刺了一下,不再
說話。

  「……不說話?生氣啦!?」

  「沒啦!!」我不耐煩地應著。

  我站了起來,走了幾步,在濕軟的沙洲上留下兩行足跡。女孩蹦蹦跳跳地跟
了上來,想是不甘寂寞吧!?河風吹來,混雜著遠處海的咸濕味道。稍感到一股
寒意,人卻又格外清醒起來。

    我把煙抽完,回頭卻見那女孩畏縮地俏立風中。心中對她起了絲歉意。

  「冷的話就回車上去吧!!」

  她不理我,衹是倔強地摩娑著雙手。

  「哎——走吧!」

  我有點不耐煩地跟她回到車上,想發動引擎,她卻拔去了鑰匙。

  「妳想……」我話未說完,她身子挨了過來,環抱住我。

    我感到一股撲鼻的芳香竄入腦門,溫香軟玉的身軀膩在我身上,我說不話來
卻又感到無比舒暢。她溫熱的雙唇蓋上我的,挑釁著我的情慾。我對於她突如其
來的溫柔攻勢,竟不知所措。

  是的,不知所措。

  我早已生疏女子的重量與觸感,在我懷中。即便這是我與蘭曾有過的激情與
浪漫。她濡濕溫熱的唇在我臉頰摩娑親吻著。纖纖細手輕撫著我灼燙的胸膛,慢
慢解開我的衣扣。我溫習著過往曾經熟習的動作,回以她激烈的熱情。眼前的女
孩面目模糊起來,是蘭回來了吧!?還是莉還沒走?

  自認為清醒的頭又昏亂了起來,不是完全酒精的作用,而是情慾的催化,還
是多少帶點自欺欺人的遐想?

  情慾的怒濤終於淹沒了理智的山頭。

  我將坐椅放倒,卸去她身上所有的衣物,與她交纏起來,同赴那巫山雲雨的
招喚。我閉起雙眼,僅以感官感知這原始的歡娛。在我身軀下的,是蘭?是莉?
亦或他人?不重要吧!?我不是衹要個可以倚靠擁抱的身軀嗎?

  是不重要嗎?

  我無暇思考,也不願再想,有關情愛的應然與必然。我衹是重復著我曾沉溺
其中的情慾游戲,女孩陣陣嬌喘呻吟不是證實著我屬於男性的種種,仍有滿足女
性的本錢與能力?我證明了!!我真證明了!!

  我真證明了什麽?
  證明了自己仍有取悅女人的能力?
  這真是我所想要的?
  這真是她所想要的?

  高潮倏地來臨,在我抖動身軀渾身充滿興奮的顫動時,胸臆中揮之不去的,
卻是一波波、一股股空虛。

  揮之不去的空虛。

  送那女孩回家。露水姻緣,不值得流連。連再見也沒說,朝她點了點頭,便
加足油門離去,一句再見也沒說。

  夜漸漸深了,車子也少了。我將車飆上環河快速道路。隔著河對岸一片燈火
輝煌,我感到心中一片茫然。打開收音機,一首熟悉的歌流了出來……

  『……因為我仍有夢依然將妳放在我心中』
  『……總是容易被往事打動總是為了妳心痛』

  望著天上的明月,星光閃爍。是蘭喜歡的歌,喜歡的夜。心中無由地的痛了
起來。然後,我的眼眶紅了起來,大概是飛沙吹進去的罷!?


               (23)

***********************************
    別問我
    為何選擇在這凄清的雨裏
    凋零
    一如
    我選擇在最冷的冬夜裏
    綻放
    花自有期
    妳懂嗎
                                               ——莉·《己身終是所有》
***********************************

  提著臺膝上型PC,我快步在街道上走著。秋風襲來,卷起滿地黃葉飛舞,我
無心駐留,衹是焦急地趕著下一個約會。也曾有過傷春悲秋的心情,衹是此時,
心情已遠揚。我已收拾起自己的情感。不再輕易受傷或感動。或許不輕易愛人,
就不再容易受傷。

  我是莉。

  今年二十五歲,研究所畢業後,考進家報社當起記者。

  是的,記者。我以紙筆相機記錄著發生在身邊的、遠方的眾人矚目或忽視的
種種,我關心身邊一切,記下一切,除了自己的心。

  我斂斂身上的大衣,臺北的秋日,幾分蕭瑟。踱在紅磚道上,瞧著自己的身
影疾行著,是在追著什麽?抑或逃著什麽?

  他好麽?

  似乎在考驗著自己什麽似地,我離開了他,抑或正確地說,是他選擇離開了
我。或許我本就衹是他生命中的過客,不堪停駐流連過久吧!?

  是的。黃昏的彩霞瑰麗迷人,歸人終究要回家,因為有人等他吃晚飯。

  戲散場,人離去,空留滿臉淚痕,衹是場內心戲吧!?妳說。

  不用安慰我哭泣傷悲,我怕早已忘卻流淚的能力。
  不用擔憂我傾倒墮落,我再無可惜,再無可捨,在我恣意耗盡我的青春我的
柔情之際。

  不能怨妳恨妳,若不是我,何以放縱自己心情陷入妳構築的,柔情的陷阱。
  衹是怨妳恨妳,既是不捨,又何走進我生命如場春夢,又帶給我滿枕淚痕。

  獨坐床頭,試著去回憶他的容顏,如此模糊難辨,一如我未曾認識過。
  輾轉反側,試著去忘卻他的眸子,如此清晰真實,卻是早已熟悉難忘。

  他好麽?
  我好麽?

  到了約定的 Coffee shop,我在門口停住,深吸了囗氣,試著整理一下被秋
風撥撩而起紛亂的情緒。朝著門上映著的自己笑笑,擠出個笑容。掏出專業記者
的面具戴上。

    呵——是我去探訪解剖人們,不能反讓人窺探得知我的內心。掩藏自己越成
功,越能保護自己,這是在都市存活下去的叢林法則。

  踏進 Coffee shop,一陣濃鬱的咖啡香彌漫空中。一張年輕俊俏的臉迎著我
笑著,我朝他走了過去。

  「嗨!是張小姐吧!?」

  「是的,我是張曉莉,妳一定是許先生吧!?」

  「嗯……妳要喝點什麽?」他體貼的幫我入座。

  「曼特寧就好。」我取出PC,朝他笑笑。

    「我們可以開始今天的訪問了吧!?不介意我用電腦打字吧!?」

  「oh……不會……呵……我還是電腦白痴哩!!」他腼腆的笑笑,我注意到
他的眼睛也是內雙單眼皮。

  「可是卻是文壇的新星啊!!」

    他的臉頰有點微紅,大概仍不能完全習慣於別人的贊美吧!?

  「哪裏……哪裏……」他不好意思的笑笑。眼前這位害羞腼腆的男人,舉止
眉目卻有幾分依稀熟悉。

  「好吧!先談談妳的創作經驗好了。」

  「嗯……該從哪裏說起呢?好吧!就說第一次得獎的心情好了……」

  我低頭打起字來,偶爾抬起頭來望望他沉思的表情,卻是有說不出的熟悉。
似未能完全脫去學生時代的稚氣。這氣質,不正是兩年前的他麽?

    我低頭打著字,他則娓娓述說著他學習創作琢磨用字的種種……

  衹是我的心中,他的影像卻不斷浮現上來,清晰可辨。

  兩年了,在我面對一位新生作家的第一次采訪中,他的身影卻該死地浮現我
心中。是的,該死的浮現我心中。

  我不是早該忘了他嗎?他不是該死或著說是已死在我的記憶深處嗎?!

  衹是此時他的身影臉龐卻浮現出來,與眼前這位大男生若即若離,卻合而為
一。我望著他,竟有幾分痴了……

    察覺自己的失態,趕緊低下頭來喝了囗咖啡,緩和一下自己的情緒。

  「張小姐……妳不舒服嗎?……臉色有點難看。」

  「oh……我沒事……剛剛我們談到哪裏了?」

    「啊……妳問我最喜歡那位作家的作品。」

    我腼腆的笑笑,太不專業了,我在心中暗罵了自己一下。

  「外國作家中最喜歡米蘭昆得拉的東西,本國則欣賞張愛玲的東西。」

  「哈——是我本家。」我藉個笑掩藏適才的失態。

  米蘭昆得拉,想起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想起湯馬斯,想起莎賓娜,
想起特瑞莎。湯馬斯和特瑞莎過得好麽?是否還在小酒館中跳著舞?

  小酒館中奏著悠揚的風琴,他們翩翩起舞,像對翩飛起舞的蝴蝶。

  我站在一旁痴痴看著,湯瑪斯就是不看我一眼。

  不看我一眼。

  我衹是個自我放逐的莎賓娜,一直都是。

  他們過的好吧!?過得好吧!?

  Es muss sein!!Es muss sein!!Es muss sein!!

  「張小姐,張小姐……」他的聲音把我從發呆中喚醒回來。

  「啊!對不起……哎呦……我真是的……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妳大概身體不大舒服吧!?」

  「也沒有啦……大概是昨晚沒睡好,精神有點恍惚。」我有點腼腆。

  「oh……沒關係,要是妳覺得不舒服,改天我們再聊也行。」

    「嗯……好吧!真是對不起妳了,實在覺得很不好意思……」

  「沒關係啦!不要介意,我們再約時間好了。」

    他又朝我笑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仍然未脫稚氣的笑,為何總讓我產生
是他的錯覺?

  「那……我先走了……妳……需要去看醫生嗎?」

    我朝他笑笑,心存感激地。

  「嗯……我坐一下就好了。」

  「嗯……冒昧的問一句,張小姐也寫東西嗎?」

  我搖搖頭。

    他笑一笑點點頭,站了起來。「那……再聯絡嘍!」轉身瀟灑離去。

    我注意到他削瘦的身影,有點像他。

  我呆呆坐著,望著窗外行色匆匆的行人,罩在臺北灰蒙的天光中,隔著一層
玻璃,竟似觀賞一出奇異的默劇。

  我咀嚼著他最後那幾句話,突然像想到什麽似地,從包包取出一本破爛的筆
記本,急切地翻著。多年以前,自己曾珍愛珍惜的心情記事,翻到了那一頁:

  『……就任我悠游綣卷這一季 
  吐盡最末一絲泣血殘紅 
  再化作春泥與之俱焚罷……

  ……期待雨季過後嫩芽新萌 
  再為誰恣意爭妍鬥艷 
  我將如浴火重生的鳳凰
  往天涯的盡頭單飛……』

  我將這頁撕了下來,然後將咖啡一飲而盡,決心要完完全全將妳忘卻。

  
               (24)

***********************************
  總是面對過那些令人很難堪的事
  才明白人間的聚散 是不能全放心上
  妳說得愛不難 不代表可以簡單 說忘就忘

  總是面對過任何時間都偽裝的人
  那謊言如此的明顯 卻滿足了情的弱點
  教人心甘情願 將自己陷在裏面 不顧危險

  點亮霓虹燈 粉刷著黑夜 不會那麽深
  縱然心已冷 也把愛當作真

  點亮霓虹燈 疲倦的眼神 不會那麽沉
  我的夢 依然在紅樓中翻滾

  在紅塵中翻滾
                      ——林秋離·《點亮霓虹燈》
***********************************

  飲下最後一口咖啡,沉澱一下自己的情緒。看看手表,還有一刻鐘六點鐘。
付了帳,走出這間窩了一下午的 Coffee Shop。

    臺北的夜正要展開,沒有星光,衹有閃爍的霓虹燈,映得夜空微微發亮。一
陣夜風吹來,一片楓香的葉子離枝飄零,落在我腳邊,沒有拾綴而起的雅趣,柔
情善感的情懷已遠離。不敢談情,不敢說愛,感動的心已遠揚,一如愛情。我拉
拉大衣領口,闊步向前。

  我衹是個背叛者,對愛情而言。

  『鎖上一切記憶 永遠不再想起
    情書與照片 今晚要毀棄 
    藏在舊夢裏……』

  風中傳來一陣歌聲,久遠的記憶翻騰起來,當是年少輕薄時的歌罷!?

  『鎖上一切憂鬱 永遠不再存疑
    愛情的殘痕 今晚要洗盡
    我已不再 不再想妳……』

  是真的不再想妳?真能揚棄過去,鎖上記憶,拭凈愛情的殘痕?

  晚秋的風吹拂著,我獨自踱在中山北路,衹有車聲,跟不知哪來的潘越雲的
歌聲伴著我。差十二分鐘六點。蘭離開我兩年零三個月又四天。我兀自獨行。

  『鎖上我的記憶 鎖上我的憂鬱 永遠不再想妳
    怎麽能夠想妳 不能再想妳
    衹剩我擱淺的心 在千年的孤寂裏……』

  曾經最愛這樣的晚秋時節,可以到植物園觀殘荷,飲一下滿園秋色;可以到
大屯山,兜一懷白芒勝雪,踏著晚霞而歸。最重要的是,因為有人同行,季節的
遞彷佛衹是種見證,與子偕老的幸福感,似乎無窮無盡。

  是無窮無盡。

  是本該無窮無盡。

  今晚,會碰見她嗎??

  還差五分鐘六點,我踱進一家沒來過的 PUB,今晚,是我畢業後第一次參加
的同學會。

  「哎呀!是少青耶!稀客!稀客!」有吉朝我笑著走來。

  「還以為妳歸隱山林了。」他打趣著。

  我朝他笑笑,用眼角餘光掃描著全場。

  「別找了……她……還沒有到。時間還早……」

  「oh……」我有點失望。

  「我聽說妳們的事了,班上最……最速配的一對班對,怎麽會弄成這樣?」

  有吉關心的問著,我無言以對,衹能苦笑著。

  「是因為上次那個女孩……在妳們學校被我碰到的那個女孩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倒把有吉弄糊塗了。

  「那妳跟那個女孩現在還在一起嗎?」

  我搖搖頭,苦澀地回給他一個苦笑。有吉似乎也無奈地聳聳肩。

  「或許妳們有緣無份吧!?」
  「當初妳追她時,大家都說妳衹是玩玩而已。」
  「誰知道妳們認真起來,跌破了大家眼鏡!」
  「正高興花花公子被我們劉娘娘收伏了。」
  「誰知道妳們又分了,叫那些愛情專家又跌破了剛配好的眼鏡!」

  有吉滔滔不絕地說著,我衹是喝著檸檬水,或許這樣尷尬的場面,我是不該
來的。看看周遭的同學,有些肚子大了起來,一副小老板樣;有些攜家帶眷,有
子萬事足。我二十六歲,孓然一身,衹有年少青衫薄時留下的花名,冷卻幹涸的
心。

  「不過,我聽說她現在跟鄭世豪在一起,那個以前就很喜歡她的鄭世豪。」

  「oh……」心中不免一慟,將杯長島冰茶一飲而盡,感到有點微醺。

    「妳還好吧!?」有吉好意地關心著。

  「嗯……」

  「其實我看是世豪一頭熱……根據我對劉娘娘的了解啊……」

  「怎樣?!」

  「哈——劉娘娘不見得那麽容易就把妳忘了。」他打趣著。

  我點了杯『自殺飛機』,啜了一口。

  「忘不忘又如何?」我故作瀟灑地說著,一個不留神,心中又覺一慟。「況
且……是我對不起她的。」感到胸口一陣溫熱,當是酒意發作吧!?

  「咳……咳……咳,真是要怪妳啦!」有吉板起臉來,有點滑稽。「劉娘娘
對妳那麽痴情說……妳還要『癢』,實在就沒法度了。」

  「……」面對好友的指責,我衹是無言以對。

  再次踱入回憶的長廊。

    莉站在那頭朝我招著手,我迷迷糊糊向前,猛然回頭,蘭卻淚流滿面,待要
回頭,卻是前頭路沒,後面路斷,衹剩一片空白。蘭與莉,俱往矣,衹有一片空
白,一片空白。是那該死的酒吧!?

    我的感情生活衹剩一片空白,除了血跡斑斑。

     ***    ***    ***    ***

  正胡思亂想間,卻看到蘭走了進來。

  蘭穿著一件深藍色洋裝,上了點淡妝,些許腮紅,幾分嫵媚。我朝她走去,
她衹是朝我頷首笑笑,卻踱到一旁去跟女生聊起來。

  是在躲我麽?

    感到心中一股熱意,卻是無處發泄。我坐回吧臺,有吉投來一
個同情的眼光。我苦澀地笑笑,又點了杯『自殺飛機』。

    有吉坐了過來。「不要太急嘛!女孩子家……」

  有吉說什麽我已經聽不見,衹是搜尋著她在人群中穿梭的倩影,她的頷首點
頭,她的低頭淺笑,她的輕聲她的細語,這曾經如此熟悉的身影,此刻為何如此
遙遠而陌生?!

  樂隊奏起了音樂,singer清清了喉嚨,以低沉沙啞的嗓音唱出:

    「They asked me how I knew
    My true love was true……」

  舞池中已有人翩翩起舞。

    記得這首歌?這部電影麽?痴情的妳真如 Holly Hunter?我卻衹如Richard
Dreyfuss,遠遠看著妳,衹是個心疼又孤單的靈魂。

  「……You must realize
        Smoke gets in your eyes……」

  煙霧彌漫上我的眼,不然何以我有想哭的衝動?!

    一對對在舞池中穿梭的舞者,猶如一對對熱帶魚,在池中優游著。

  那是個開舞會都要偷偷摸摸的年代,帶著妳參加了學長辦的地下舞會,一堆
人窩在小小的舞池中起舞著,那才真是 Smoke gets in your eyes。妳不自然地
擺動著身軀,我笨拙地踩了妳好幾下,romantic不夠,心中卻是盤算著失火時的
逃生路線。

    那樣的純真年代,與妳同行。

  見到世豪邀妳起舞,妳跟他步下舞池,我啜了口苦酒。

    「……Tears I cannot hide
        So I smile and sing
        They will live in faint eyes……」

  眼中有十個妳,千個妳,萬個妳,在我身邊回旋著。時光中止、凝結,妳在
我身邊起舞回旋,如此優雅動人。我卻衹是個孤魂,妳的一顰一笑依舊,我卻杳
然無存,於妳一片空白。

    「Smoke gets in your eyes
     Smoke gets in your eyes」

  我抄起酒杯,將最後一杯琴湯尼一飲而盡。望著妳溫柔的身影,幾分不捨留
戀,卻是不得不然。找一個不會讓妳再傷心落淚的好男人吧!!

  我拿起大衣悄悄踱出 PUB。至少,今晚不用再去守候了。今夜,臺北夜空依
舊,星月全無,衹有適才的歌聲回蕩空中。我摸摸口袋,抽出根煙,卻摸不到打
火機,大概剛剛掉落在酒吧中了吧!?

  說也奇怪,煙沒點著,卻是有了smoke gets my eyes的感覺。

    然後,我在那個走了不下一百多次的路口,碰到了她。

  不是她,是她……

  
               (25)

***********************************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
  衹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園南浦。
    高柳垂蔭,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
    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姜白石·《唸奴嬌》(下闋)
***********************************

  妳還是走了。
  望著妳削瘦的背影消失在這感傷的歌聲中,不該有感覺的心湖,竟有幾分動
蕩。這曾經是妳我最喜歡哼著的老歌。
    此刻的妳,眼眶中是否彌漫著煙霧?
  我不知道。
  我衹知,曾經怨妳唸妳的心,卻感到一絲絲的痛楚。
  這是妳我有過的歲月。
  我曾經夢想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青春歲月。

  我是蘭。

  離開妳已經兩年零三個月又四天了。

  要承認,習慣兩人世界後,幾乎忘卻了單身生活的本事。下班回家,把抱回
家做的功課一古腦兒傾倒在桌上,整個人癱在沙發上,打開CD,放片芭芭拉·史
翠珊的老歌。高亢輕柔的歌聲可以使人迷醉,忘了呼吸的必要。

    Kill me softly with your song,tonight……

  無力地臥躺在沙發上,為自己倒了杯琴酒。不敢聽黃小琥。怕她的歌聲再次
揭視觸痛我的傷口,我小心翼翼麻醉愈合的傷口。怕落淚的時刻沒人疼惜捧起,
缺乏可以落淚感傷的胸膛。失戀的女人,落淚衹是自殘。

  我一口灌下所有的琴酒,任這稍帶麻辣苦澀的液體沿喉緩緩而下,想象是苦
汁,是硫酸,燒穿喉嚨的感覺。迷茫的感覺自胃部緩緩升起,衝上腦部,雙眼迷
蒙起來。電話聲響起,在妳應該打來的時刻。

  「嘟——嘟——嘟————嘟————」

  任這電話鈴聲如利刃割裂夜的寂靜。我蜷曲在沙發上,酒力的催化使鈴聲變
得迷蒙夢幻起來。

  響了二十三聲後,拿起話筒,除了寂然,衹有斷話後的嘟嘟聲。

    妳在那一頭麽?

  酒力發作,昏昏沉沉,終究可以擺脫妳入夢的夢靨,沉沉睡去。

  又是個,還是個,沒有妳的夜。

  總是不知不覺走到新公園,繞到馬可波羅買條面包,坐在博物館前的階梯啃
著,深秋蟬聲已殘,就是眷戀這樣的蟬聲,這樣的季節,眷戀著這樣的時刻。

  總是一個人晃到美術館。說也奇怪,跟妳分手後就不曾見過廣場前的群鴿覓
食飛舞。是時刻季節不對?抑或早已忘卻我這殷殷顧盼的過客,遠渡重洋,一去
不返?

  總是流連著與妳走過的所在。一個人搭公車,周六午後,到故宮去。

  我愛拉著妳去看宋瓷。總覺著那淡雅樸素的色澤襯托下,在燈光映照下,一
條條裂紋彷佛是在晶瑩剔透的瓷面游走著,多麽動人的名稱:冰裂紋、蚯蚓走泥
紋、屋漏紋……(妳教我的,不是麽?),一條條有了自己的生命。平滑光澤的
瓷器,與錯蹤交裂的紋路,竟錯愕地交織出動人的美感。

  『它的美,在於有缺憾,不完美……有所缺憾的生命,令人疼惜』妳說著。

  『那愛情呢?太完美的情愛是不是少了什麽?』我想著。想問妳,又不知如
何開囗,或說,不知如何抵擋妳巧辯的回答吧!?

  『不是的,愛情不同』妳會如此說吧!?是妳的真心話麽?妳怎麽知道眼前
的一切就是完美無缺憾?我也不確定。

  『是的,愛情也是如此』妳會如此答吧!?那……我們之間是不是少了些什
麽?裂痕顯出瓷碗及情愛的質感,卻要冒著破碎的危險吧!?

  『這就是愛情吧!?平平淡淡的真實擁有』我告訴自己。

    妳,也是如此想麽?

  我的愛情不需要冰裂紋,不需要屋漏紋,不需要蚯蚓走泥紋……我不要耀目
動人的紋路,我衹要平平淡淡平平實實的人生,哪怕衹是衹粗釉拙胚的碗。瓷碗
誠然動人亮麗,卻經不住生活的磨耗與日復一日。

  望著妳滔滔而言的神情,俊朗秀逸的外貌,我竟有些害怕擔憂起來。

  真能與妳安安份份地共飲這平平淡淡的生命之水?
  真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真是段不容任何裂痕晶瑩替透無瑕無垢的愛情?

  我痴痴望著一衹宋窯瓷碗出神,直到妳來執我的手。
  我痴痴望著一衹宋窯瓷碗出神,妳已不在。碗中彷佛映出妳的神情,在冰裂
紋路中破碎地難以辨識。

  『這衹是個小小裂痕,讓愛情、生命豐富起來,多彩多姿』妳辯駁著。

  我搖搖頭,我是衹衹死心眼、有感情潔癖的,碗吧!?不見容任何裂紋。裂
痕,是碎裂的前兆。

  我既可以對愛情有這樣的堅持,為何妳不行!?

  為何妳不行??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個子可是自始自終一人啊!?

  我踱出故宮,一個人,練習著。秋風吹來有點蕭瑟。

  『總是在秋風吹來冷冷的夜裏
    漫步在分手的地方
    想要分辨來的人是不是妳
    問問妳是否還哭泣……』

    陳升放肆地唱著。

  舊游如夢,空斷腸。遠方的人,遠遠站著望著我,是妳吧!?
    情已逝,是妳,又當如何?
  還是忘了吧!!

  我們的歌的前奏慢慢響起,衹有我倆知道的旋律。
    妳向我走來,如同第一次妳邀舞我的舞會。
  我的心竟然柁柁跳了起來,一如第一次接受妳的邀舞。

  我不由得將頭埋入妳的胸膛。妳胸襟的氣息灌入我的口鼻我的腦海。

  一切恢復從前了麽?
  沒有瑕疵,沒有裂痕的愛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不是妳!!
  不同的氣味,不同的胸膛,身高,體重,氣質,觸感……

  不是妳!!

  我抬頭望著世豪滿臉堆著笑意,心中卻有一份歉然。一不留神踩了他的腳。

    『哎……對……對不起』我諾諾說著,感到雙頰一片滾燙。

  『沒關係』他笑笑,很體諒的。

  我用餘光掃描著少青的蹤影。他坐在吧臺,一襲羊毛衫套著襯衫,看起來成
熟不少。不復當年那個老愛蹬著球鞋,穿Geordano恤的大孩子了。

    是呵——
    不復當年了。

  他該有女朋友了吧!?
  那個穿著粉白洋裝,眼睛大大的女孩。
  那個叫做『莉』的女孩?
  負心漢呵——既然有了蘭花,為何還要去貪圖茉莉的嬌顏呢?

  我真的痴心想過與妳就這樣平平淡淡安安穩穩走到生命終結。
  真的如此痴心想過。
  妳呢?

  總是,不復當年了。

  他舉杯似在向我致意。
    我該怎麽辦?
  該怎麽辦??

  世豪輕輕擁著我,此刻卻是像千斤萬斤的鎖鏈鎖著我。

  我假裝沒有看到他。
  一個轉身,又一個回旋,我沒有看到他。
  再也沒有看到他。
  在 smoke gets in your eyes的歌聲中,我再度失去他的蹤影。

    主唱者滿富磁性的歌喉呢喃著:

  「……Tears I cannot hide
        So I smile and sing
        They will live in faint eyes……」

  又一個回旋。一樣的歌,衹恐舞衣寒易落,我卻衹怕淚流。

  我嘗試著把頭再次埋在世豪的胸膛。
  衹是他不知道有無察覺我偷偷地淚濕了他的襯衫。
  在這本來應當是妳的胸膛的所在。

  
               (26)

***********************************
    在一夜之間 走到了冰點
    妳說妳不明白 圍困在愛情的牢
    彷佛有那麽一天 忽略妳的話
    妳曾說天已老 妳就不再聽我的歌
                                                     ——陳升·《冰點》
***********************************

  是這樣臺北的星空下,我遇見了她,莉。

  彷佛命定似的無可遁逃的相遇。

    遠遠看到她嬌小的身軀裹在單薄的秋衣中,信步向我走來,晚風吹得她的領
巾微微飛揚。不確定她是否看見了我,我卻一眼認出她來,在跟她分離兩年零三
個月又四天後。

  該說些什麽?
    能說些什麽?
  說妳好麽?

  一幕幕的往事翻騰在腦海中,所有寧願不曾發生,強要忘卻的,此刻卻變得
強烈而清晰起來。一切一切曾經有過的……

  妳說我無可遁逃的,終要遭逢與妳這悵然一段,
    我說人生本來如此,我們都是機率控制下的孤獨靈魂,
    交會的剎那,交換著前世相識的眼神,
    悵然這機率的低微與情緣的短暫

  妳問我是否情願,
    為妳背叛世俗,離棄所愛?
    共同摧毀那神聖的殿堂與誓言?
    我默然無語,因我也沒有答案

  縱然在午夜夢回曾有離棄一切,背叛所有的衝動,
    但,一切難捨,不過己身,
    況是此身非我所有

  此刻,相距不到五十公尺,她認出我來了吧?
  該說什麽?對她。
  說對不起嗎?
  是多餘的,矯情的懺悔麽?

  妳說妳衹是個裝滿不安情液的水瓶,
    注定要游離飄逸,或化為千萬晶瑩的碎片;
    我說我也是對不安於室的雙魚呀!

  不肯安分於平靜固守的心湖,
    卻夜夜夢見驚濤駭浪的巨洋,
    確懼怕自己喪失泅涌的能力,
    終將幹枯渴死於暴雨後的沙灘

  妳說妳願衹是,劃過我心湖的那道漣漪,
    我卻從不明白,漣漪是暴風雨的前兆

  妳說妳是扁舟,想要輕輕蕩入我的港灣,
    卻是不能休憩平靜,反使妳卷進潛伏的漩渦翻騰

  對蘭的情感是真,對莉的就不是麽?
  或許該怨的,是我的濫情薄幸吧!?
  或要更怨三條靈魂何以要苦苦在這一世相逢纏綿?

  我的心慌亂成一團,終於,莉在我面前站定,大方地問道:

  「好久不見……妳,好麽?」

  「嗯……,妳呢?」

    我衹是笨拙生硬地,搜索不出回答她的字句。

  她穿著件米色風衣,頸邊圍著條紫色絲巾,晚風吹來微微飄著。臉上挂著淺
笑。(曾令我迷失的笑容!!)

  是這樣的笑靨,讓這顆原以為逐漸繭化感動不再的心,可以再為春花秋露悸
動不已。

  此時卻讓我覺得無言以對,無顏以對。

  我倆立在風中,中山北路過往的車潮聲彷佛不見,衹有我柁柁的心跳聲。

  「要不要找個地方,聊聊現況?」話一出口,竟有點後悔起來。復何言?夫
復何言?

  「嗯……」她淺淺一笑,彷佛衹是遇到她多年不見的朋友。是不該有悲傷或
尷尬的義務與必然罷!?

  我倆沿著中山北路走著,離同學會的Club越來越遠。(離蘭也是如此麽?)
晚風吹來,飄來她身上陣陣的幽香。換了香水嗎?

  海可枯,石可爛,心可變,換個香水又如何?

  靜靜的沿著路上的紅磚道走著,過了彩虹俱樂部、美術館,竟來到了路的盡
頭。

  一路無言,好象揣測著誰該先說。

    跟她走進路盡頭的 Coffee Shop,溫暖的燈光自窗戶透出,有種回到家的錯
覺。點了杯曼特寧,坐了下來。我端詳著她,倩容依舊,衹是稍有憔悴。她理理
劉海,我靜靜看著她,她笑笑。

  「妳好麽?」明知是多餘一問,卻不知道如何起頭。

  「……」她淺淺笑著。

  「進了報社當記者,跑跑新聞,那妳呢?妳的蘭呢?」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想我愛上了雨,
    雨沒有說話,
    可是妳愛上的
    是永不止息的風……』

  陳升的歌聲似乎回答著她的問題。

    我好麽?好麽?

    我有點汗顏慚愧,彷佛這兩年的時光衹是空白,衹是空白,於我,於蘭,於
莉,我該如何答,這犀利的問候?

  「嗯,我們都很好……」

  「我在家軟體公司上班,寫寫程式,公司在敦化北路附近。」

  「她在敦化南路上班,每天下班……我去接她,兩個人一起吃晚餐……」

  我慢慢編織著,不,應該說是回憶著,我夢中的種種所有,或是說失去的種
種所有,衹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撒謊。喉頭感到一陣苦澀。

  是為了護衛自己殘存的最後一絲自尊?
  是為了斷絕她對自己的殘留的情感的可能?
  還是怕自己在她面前忍不住流下淚來?

  「為什麽還不結婚呢?」她誠摯地問著,讓我有點心虛?

  「嗯……還早吧!?兩個人想多存一點錢,為了將來……」

  『……男人在激情的夜裏許諾
    風雨的夜裏傳來
    I Wanna Freedom……』

    陳升的歌聲縈繞著,似在質疑著我的回答。

  是為了 Freedom?不!!我已飄泊放逐夠久,此刻衹想有個地方休息歇腳,
真的找個人吃吃晚餐,散散步,回家有人理,有人care……

    現在,衹成往事,衹成空想……

  是我自己放棄的,不是麽?

  「記得妳說過,生命是個旋轉木馬,不斷輪回重復。」

  「現在想想,對,也不對。」

  「說它對,是因為日子的本質就是如此,有時令人厭煩畏懼的重復,就像我
天天寫的副程式一樣,妳可以call它一百次,重復的重復……」

  但有時在失去後,又為何格外懷唸起這生命的循環重復,那種單純,那種平
靜?

  「說它不對,是妳轉了一圈後,不是回到原地;即便風景不變,好象回到原
點,我們卻都老了,人變了……」我說著,好象是在說給自己聽一般。

  是呵——轉了一圈下來,發覺人全都不見走光了,在妳不經意的時刻。

  生命的風景,沒有重復吧!?

  「哈——我們一向樂觀臭屁的少青,怎麽好象變得多愁悲觀起來了?」

  「嘿嘿——或許是種長進呀!」我喝了囗咖啡。刻意不經意地問著:

  「莉……妳呢?……談了幾次戀愛了?」

  「哈——像我們這種沒有了愛情就活不下去的女孩,生命就是空氣、陽光、
水、跟愛情……妳說,可以談幾次?」她故作輕鬆地答著。

  「那……現在應該有男朋友吧!?」

  「應該算有吧!?」她低頭把啜了囗杯冰咖啡。

  是該有男朋友吧!?還是她也在撒著謊?

  我在她心中刻下的痕跡有多深呢?

  要是我現在告訴她……我跟蘭已經完了……那她會不會……

  猛然驚覺自己的唸頭如此卑鄙不堪。我想挽回,或著說利用她什麽?填補自
己空虛的心靈?我是真的如此自私的爛人嗎?手卻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蓋在她
的掌上,她微微顫抖了一下。

  「莉,雖然多餘,還是要說……我對不起妳,真的……對不起妳。」

  「……」

    她不說話,衹是逕自地啜著咖啡,我注意到她眼眶中閃爍著。

  「都過去了……就不要說了。」她抬起臉來,幽幽說著。

  「真的……對妳很抱歉。」感到心神有點激動,往事如煙,確歷歷在目。

  「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妳的蘭還在,我也有了意中人,大家都好,
everything is O.K ……都是朋友,將來可以見見面,吃吃飯。」她慢慢說著。

  跟她的大方比起來,我卻猥瑣不堪的自相形穢起來。

    是呵——對自己不能負責,對情感不能專一,衹由任自己的激情泛濫成災,
傷害別人。我,何德何能,在生命歷程中結識過這樣的女子們?

  「莉……我真的祝福妳,找到比我好的人,那應該不是件很難的事。」

  「呵——是不難呀……衹是當時,怎麽會被妳迷惑了呢?」她淺淺笑著。

  說時依舊,妳的情感真的有了歸宿了麽?
    若然,真的衷心祝福妳,縱然心中有一絲絲奇異的不甘
    (是不甘,還是忌妒?);
    若不然,妳又在期待等待什麽?
    我傷害妳的,夠深麽?恢復的了麽?

  「嗯……衹能說,好象做了場夢,看了場戲……」我接囗道。

  「夢有夢醒的時候,戲有散場的時刻。」她輕輕說著。

  就怕夢盡不願醒;戲散不回頭。

    我想如此接口,又不敢說出來。是我的心情,抑或是她的?不醒不回頭又該
如何?

  背棄了蘭,離開了莉。以前一直以為莉是一個if,蘭是else,兩者擇一;不
是if就是else……卻未曾想過,生命或是一個loop,但進去時,或許選項已空,
或許不容我如此迭代,一個exit就要我跳出來了……,我真的痴心以為有人會為
我守候一生一世哩!!

  或許,我也僅是別人生命中的一個副程式吧!?一個無關緊要又寫的不好,
bug 一堆的副程式,call我的時刻有考慮否?我會不會使妳生命的程式當掉?

  我捏捏她的手掌,輕聲說著:「莉……不管將來如何?不管是妳怎麽想,永
遠當妳的朋友好麽?」

  「呵——永遠……少青呀……妳這是無心的承諾,還是個戲言呢?」

  我的心猛地被她輕柔的質問刺了一下。總是輕易下承諾,自己或不在意,卻
不知真有人當它是可以堅持的諾言,信以為真,堅堅實實地以一生一世信守償還
著。

    我無言以對,衹是感到陣羞赧,為自己的言語信諾。

  「其實,我從沒怪過妳,畢竟一起走過一段……」她悠悠說著,彷若掉進久
遠的回憶。

  「衹能說,跟妳合演了場內心戲,沒幾句臺詞,心中卻不曾如此感動過……
自己認真的演,動了情,流了淚,誰在乎戲真戲假?我的淚是真的呀!!」

  心中感到萬分感激,眼前這女子雖然瘦小,講話的神情卻是如此堅毅肯定,
自己是否有過這樣的堅持這樣的肯定?還是早於久遠前丟失散佚?是這樣對愛的
感動與追尋,交織成愛人的動力吧!?

  我是否早就喪失了愛人的能力,對蘭,對莉都是如此?

  「自己曾經如此感動過,愛過,應該就夠了吧!?不一定要一輩子在一起,
是不是?」她誠摯說著,我感到心中一動。

  「我還是會記著妳的,或許在跟老公度蜜月的夜,在他不在時,偷偷地想妳
一下……」她俏皮地說著。

  「才怪——,妳度蜜月會想到我才怪……」我打趣著,心中感到一陣甜意。

  「其實,妳不要把我忘了就好,我也不會忘記妳的……」

  「多久?不說一輩子啦?哈——」她笑笑。

  「不輕易下諾言了。呵——但老婆在的時候就不會,太危險了。」

  「對呀!我老公在時,也不會想妳的,彼此彼此。」她伸了下舌頭。

  「莉……其實我們就把記憶過往貼心收藏就好?好麽?」我緊握了下她的手
掌。

  「曾經擁有過……收藏起來就好,生活還是要過的。」我說著。

  她呆了半餉,自嘴角擠出一絲笑意。

  「哈——不這樣,能怎麽辦?一個是有婦之夫,一個是有夫之婦。」

  「還是那句老話,結婚要通知我。」她俏皮說著。

  「妳也是呀!看妳花落誰家。」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心存感激地。望著她的眼眸,不忍再想她話的真實性有
幾分,衹是自私地期望她句句屬實,如此我就不用再去承擔背負對她的內疚與虧
欠。或許是我的一廂情願吧!?但我又當如何?早已喪失與她重修舊好的勇氣。

    一方面怕真如她所說,傷害了她現在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情感,感情的二次
傷害,她承受的住麽?一方面心中隱隱覺得,終究要學習享受寂寞孤獨,自己活
該、堅心如此,刑期未滿,未想清楚之前,再去撥撩別人的情感,不是再為我的
罪愆加上一筆嗎?

  或許我該重新再試著,去學習愛人的能力,去重拾那顆愛人的心。

  與她步出 Coffee Shop,半空升起了彎月,雖是月色暗淡,總是在臺北光害
嚴重的夜空平添了幾份夜的嫵媚。陪她等公車,想伸手去握握她的手,微微覺得
有點不妥,又縮了回來。車子來了,我拍拍她肩膀,她朝我笑笑,跳上公車。

  車如流水馬如龍,夜未央,人已去。衹有中山北路的車潮,以及她彌漫在空
氣中,微微的發香伴著我。

  當是深秋的滋味吧!?

  
               (27)

***********************************
  抬頭數著檐間的雨滴
  多麽希望落下來的是妳的唇印
  和那個男人之間 今天要劃下休止符
  呵 天氣放晴了
  歌手聲嘶力竭地唱著:「當妳的愛人就好!」
  不等妳了
  從此以後
  晴朗的星期六和飄雨的星期二
  都沒有兩樣
                ——萬智·《八月的早晨/Sarada Kinenbi》
***********************************

  「看到什麽了嗎?」一句友善的問候把我拉回了現實。

  「沒什麽……隨便亂看。」我腼腆地放下望遠鏡,朝那男孩笑笑。

  一個黑黑瘦瘦,笑起來兩個酒窩的大男生。稍微深邃的眸子透露出部份的原
住民血統。

  「快點呦——前頭的人都走遠了。」他又笑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好健康爽朗的男孩。

  「好!!我馬上來。」我也笑笑,快步跟上隊伍。

  九月的清晨,微雨的貢寮。霧氣彌漫,衹有此起彼落的山紅頭叫聲。

     ***    ***    ***    ***

  我是莉,二十五歲,未婚,剛失戀兩年。

  胸前挂著一副八倍望遠鏡,為著寫篇自然生態的報導,犧牲了假日的好眠,
跟一群鳥友們踏著薄薄的晨霧,尋覓可能的鳥跡,這樹叢中的小精靈。

  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怎地,自告奮勇地跟老編攬下了這個係列報導。

  「可是妳一向都是跑藝文新聞的。那些鳥人都是上山下海的,妳可以嗎?」

  老編推了一下厚厚的眼鏡,有點懷疑地看著我。

  「可以的。就是想換換口味呀!」我撒著嬌。

  「而且我以前也下過些功夫研究過這方面的東西,我應該可以勝任的。」

  我堅毅地說著,宛若誓言出征的戰士。

  「好吧!那妳就去試試吧!回來腰酸背痛可不要怪我沒勸妳。」老編沒力地
咕噥著,我回以他一個笑,加上鬼臉。

  衹是想換換口味麽?
  還是期望遇到他?
  他會跟他的她一道來麽?
  人家是對鴛鴦,而我呢?

  他是個愛鳥的人,假日就背個望遠鏡跟人家上山下海,衹為尋覓那跳躍飛揚
忽隱忽簌的鳥影。

  跟妳漫步在鬆林間,雨後的泥地有些鬆軟,滿地鬆枝,踩起來有種異樣的感
覺。湖上彌漫著一層薄霧,就像今天的霧吧!?一衹白鷺絲橫渡寒潭(妳糾正我
說是小白鷺,看腿色便知),白影在雨後的霧中穿梭,無聲無息,激起水花片片
後,打破了這片寧靜。

  妳總愛在雨後找我漫步校園,因為雨後鳥多,妳說的理由。我相信,也不再
追究,何必凡事皆有理由?或許這雨後的漫步,可以牽動妳心中特別有意義的一
根弦動吧!?

  我跟妳靜靜漫步在湖邊的鬆林,踩裂鬆枝的聲音有種特殊的節奏。好象衹是
昨日的往事,為何想起來如此模糊不清?卻又依稀如新?

  「妳知道麽?考研究所的前一天,我到這邊看考場,以前沒來過。」妳慢慢
說著,猶如掉進久遠前的回憶。

  「車下交流道,提早下了一站,剛下過雨的溽暑,一路走到清大,已是汗流
浹背。看了考場,想想時間還早,就到處晃晃……以前在臺北唸書,校園從前門
幾一眼就看的到後門,沒見過這樣大的校園……」

  「走著走著……看到一個階梯,就拾級而上。那個季節那個天氣,跟今天有
幾分神似……我低著頭上行,走沒幾步,猛一抬頭,一面廣闊閃爍的鏡子呈現在
我眼前,一霎那間暑氣全沒了,我像是個闖進仙境的樵夫……」

  「湖上漫層薄霧,跟今天差不多,鬆林還有雨滴輕輕落下的聲響,四周空無
一人……我懷著戒慎恐懼的心,輕輕沿著湖邊踱著,惟恐我的唐突破壞了這片寧
靜。雨又落了下來,千滴萬點的雨在湖面上畫出漣漪,突然之間,在蒙蒙煙雨中
一衹白鷺幽雅的飛過湖面,如夢似幻,是耶非耶?!……」

  「從此這幅圖案就像鐫刻在我心中的圖騰,永遠無法忘懷。當下我就決定,
這是我來此的理由,最正當的理由。」

  他的手掌輕握著我的,我倆沿著湖畔踱著。

    多希望這雨不停,下它一生一世。

  「哈——妳是說妳被衹鳥騙來這邊?」我半開玩笑地說著。

  「嗯——大概算吧!?」

  「聽說這些鳥是學校養的,每到招生季節就放它們出來晃兩下,騙一些比較
有 feeling的家伙來這邊唸書哩……」他一臉嚴肅說著。

  「真的?」看他一臉正經的樣子,我不禁懷疑起來。

  「哈——當然是假的。」他抓狎地笑笑。

  「那妳是被啥騙來的?野狗?野人?哈——」他問道。

  「哈——我素衹考上這邊沒有辦法啦……」我拉長音調,妳笑笑。

  「不過當時真的覺得很美,現在嘛……」妳也學我拉長了音調。

  「就覺得不怎樣了……對不對?」我插嘴道。

  「嗯……感覺不一樣,現在旁邊多了位美女陪伴。」妳不正經地笑著。

  「哇——妳好臭美哩!!不知道是誰陪誰哩!!」我有點不服氣。

  「呵——也對。不過話說回來,人的潛意識裏面大概存了些生命的風景在裏
頭。有一天,某個地方,某個時刻,妳覺得深深受震撼感動了,好象有份熟悉的
感覺,彷佛以前來過……那大概就是妳生命中的風景了……」

  「還是說前世殘留的記憶?」我插嘴道。

  「嗯……照這樣說來,我的前世記憶大概是在西子湖畔,斷橋邊旁,的那個
許某人吧!?」

  「哈——好臭美,說自己是許仙。還好我不喜歡他,文弱又優柔寡斷的令人
討厭的家伙……衹苦了白娘子……」我狠狠說著。心裏想著誰是白娘子,我,抑
或她?

  不管是我是她,許仙依舊絕情,不是麽?
  或許本來注定要成就這段孽緣,一償宿世的情冤意債吧!?

  「哈——許仙總沒有法海可恨吧!?還好妳沒說我是法海哩!」妳看我不吭
聲,想說些玩笑岔開這個話題。

  「法海不可惡,衹是迂……他做他應該做的,卻不是一定要做的……大家罵
法海,卻不去怪許仙的優柔寡斷跟薄幸無情,絕情薄幸……害白娘子要受這鎮塔
之苦……」

    我慢慢說著,妳不再說話,似乎此刻厲聲譴責的,不是法海,不是許仙,是
眼前的妳呵!?

  不知自己想著什麽。

  『一個男人一生衹愛一個女人,沒有出息;但我多麽希望妳是這樣的人。』

  要妳擇一,妳選誰?

  我,還是她?

  我衹能當妳的非假日情人,一到休假,妳便要回家,去看她……我便要「把
妳交給她」。

  我跟她分享妳,分享5/7的妳。

  愛是可以分享的麽?5/7的愛跟7/7的愛,到底有什不同?

  我得不到答案,在妳深邃的眸子,在妳溫暖的懷抱,跟甜蜜的言語中。

  明明知道是不大可能完全戀情,為何要學那飛蛾,往虛幻灼人的烈焰撲了下
去?

  或許我不在乎,因為我早已死過。也擬哭塗窮,死灰吹不起。有過這樣的心
情,卻忘了把它記起來,再再要再觸痛一次。

  還是要痛,才能驗證自己的心還是活著的?

  我不言,妳不語。雨絲輕輕落下,妳打開了我的傘,輕輕摟了我的腰。雨滴
沿著傘尖滴落下來,被輕輕擁著的身體,有股微微的溫熱跟安全感。想起萬智說
的:『多麽希望落下來的是妳的唇印。』

    說也奇怪,卻是沒有跟妳親親的衝動。

  「或許我什麽都不是,衹是湖上的一股輕煙,或是飛過的白鶴。」妳在我耳
邊呢喃著,可以感受到妳呼吸的溫熱。

  是那橫江東來、嘎然長嗚,掠東坡舟而西也的飄然仙子?還是那冷月葬花魂
的無常?我痴心想著,妳,真渴望飛翔?那我呢?她呢?

  「我們都是風箏,線的那端操在人手上或命運手上的風箏。」

  「線越多,牽絆越多,割捨,有了自由,卻有隨風而去無處著地的恐懼。」

  妳不再說話,緊緊抿著嘴,望著湖心。小白鷺繞湖飛著,雨勢大了起來,凄
凄惶的它卻沒落腳所在。我們靜靜看著。

  「是繞樹三匝,無枝可棲嗎?」妳問著,似在自言自語。

  「是揀盡寒枝不肯棲。」我堅定說著。妳好象無話可答,衹是一逕緊握著我
的手。

  是昨天的事情而已吧!?這是我的青春情事,卻好象早已葬送在那個雨夜。
揀盡寒枝,是不是終究衹是虛幻一場,孓然一身?

  『「青春」這兩個字,為什麽橫的筆劃這麽多?』

  沒有橫逆,不成青春。就是那種不服輸不信邪,自認可以 handle 一切的年
少輕狂,使我們的青春焰火炙烈而眩目吧!?

  自認可以斬斷所有情絲牽連,自認可以割捨所有所愛,自認可以由風箏蛻變
為浴火新生的火鳥,或寒潭夜渡的白鶴。

  『妳在做些什麽?現在想些什麽?我們的戀情衹剩下這樣的疑問。』

  合起手頭的書。那綠衣黑裙時代自圖書館借來一口氣K完卻又依依不捨用筆
抄著作為情書素材的書。我的少女青春情事。

  再次讀著這本書,那本筆記,一幕幕青春過往,愛過恨過的,在眼前飄映而
過。

  於是我才驚覺,妳跟別人,其實是相同的,沒什麽不同。

  真的,沒什麽不同。

  我是曾以為有所不同的。

  於是我把妳翻頁,將妳埋在我的字底,用力寫著字,計算著「青春」兩個字
究竟是橫的筆劃多,還是豎著的多。痴想用我柔柔的筆把妳溺斃。

  「少青,妳愛鳥多些?還是人多些?」我常這樣問著。


               (28)

***********************************
    如果,此生是蛹
    來世要化作遍山的蝴蝶
    如果,此生是種子
    來世要飛成漫天的花絮
    沉眠——繽紛
    前生——來世
    衹因為小小的一夢
    便有了妳我
    和妳我以為的繁華
                                                       ——蔣勛·《蛹》
***********************************

  就著把舊舊的破傘,頂著深秋的朝雨,在臺北車站前的陸橋上踱著。天光晦
暗,細雨斜吹。背起了行囊,不是去流浪,衹是想要暫時逃離這座城市。

  如果習慣可以使人麻木,何妨讓我今日重拾往日的心情,如同出軌的玩具火
車,用手扳回軌道來。多少個周日清晨,我們不是這樣一起走過嗎?衹是心情,
不是逃離。妳還記住這種感覺嗎?或是說,我遺忘這種心情有多久了?

  秋雨打在傘面上,發出規律的節奏,偶爾點濺幾滴到臉上,有點冰涼。很多
心情,不該忘卻,卻是想不起來;很多回憶,試圖埋葬,卻又難以忘懷;如果人
的記憶可以選擇,妳會錄起哪一段?洗掉那一段?

  妳的,我的新生活,展開了麽?

  下了天橋,遠遠望著伊對我笑著,揮著手。穿著一身素白,臉上挂著猶帶稚
氣的笑,豆寇的花樣年華,原本無須特別裝扮,青春的豐采自然流露,別有番風
致。

  「哇——穿一身白,這樣怎麽去采野姜花?」我打趣著。

  「回來再洗就好了嘛——反正又不是我洗」她抗議著。

  「媽媽洗對不對?」我繼續逗她。

  「才沒咧!!洗衣機洗啦!妳這個人怎麽這樣,遲到還敢挑我毛病。」她微
蹙雙眉,面帶慍色。

  「……呵——對不起……走嘍——時間到了。」怕她生氣,趕快轉移話題。

  擠上了火車。周日的火車幾乎班班客滿,到處是背著背包的人,有要去爬山
的,去釣魚的,去朝山的……也有離家出走的,要逃離這城市的。

  偷偷望著伊,慍色已消,正好奇地朝窗外望著。年輕女孩,敢愛敢恨,脾氣
來得急去的快。無意中發現心中暗暗將伊與妳做比較,急忙轉移思緒。望著車窗
外飛速後退的風景,跟打在車窗上幾乎成水平的細細雨絲。

  車過八堵,視野豁然開闊起來,一畦畦稻田相接,遠山飄渺,溪澗處,一大
片野姜花憤怒地綻放著,幾衹小白鷺在田間踱著步,不知花色白些?還是羽色白
些?

  過了三貂角、雙溪,貢寮也快到了。朝伊努努嘴,伊笑笑,挨了過來。慢慢
走向車門,這才發現有一票人都在這站下車。由裝扮判斷,是鳥會的成員吧!?
軟質養樂多帽,挂著雙筒,扛著單筒,魚貫走出車門。

    今天不知他們要走哪一線,是貢寮——雙溪,還是貢寮——草領古道?好久
沒有參加鳥會的活動,見到這些鳥人,心中有份情怯。

  是怕遇見妳吧!?

  刻意避開鳥會的人群。與伊慢慢走在後頭。天空細雨不斷飄來,撐起了傘,
跟伊踱著。幾衹大卷尾畏縮雨中,全然沒有半點平常的凶悍勁。倒是滿空的雨燕
活躍的飛來晃去,好象醉酒一番。

  跟伊走著,約好來賞鳥,下雨天反沒了興致,索性把望遠鏡放了下來,就踱
著步,閑聊,聽雨聲。

  是跟妳在一起的記憶麽?

  不是的,眼前的伊不是妳,不是妳。即使神情幾分依稀相似,依舊不是妳。

  「……妳在發什麽呆?」她問著。

  「oh……沒啦!在想一個人。」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哈……女朋友對不對……」她頑皮地笑著。

  「……」我尷尬地笑著,不知怎麽回答。

  「以前的,……以前的女朋友。」

  「分手啦!?說給我聽好不好。」她央求著。

  「……沒啥好說的啦……」

  沿著河邊慢慢走著。因為天雨的緣故,水流很急。平常在河床中優游踱步的
小白鷺早已不見。拿起望遠鏡朝河邊掃視一回,伊也依樣畫葫蘆照做起來。

  「看到什麽嗎?」她輕聲問著。我告訴過她,不要太大聲把鳥嚇跑了。

  「沒有,什麽都沒有。」

  雨繼續下著。

  什麽都沒有,如同我的戀情。

  沒有小白鷺,沒有番鵑,沒有紅嘴黑鵯,沒有伯勞,沒有蝶飛蜂舞。

  我衹是在這樣一個深秋的清晨,跟一個認識不久的女孩,頂著細雨寒風,無
聊地踱在貢寮的小徑上,以望遠鏡搜索著妳的蹤跡,想抓回一點跟妳在一起的感
覺。

  冷清的秋末冬初。

  兩衹珠光鳳蝶飛舞而過。是上回見到的那一對嗎?

  「妳看,是山伯英臺!!」妳歡呼著。

  「不不……我說是史特勞斯圓舞曲中,翩翩起舞的舞衣。」

  曾是那樣艷麗亮爍的季節,不適宜哀傷悲情,不會想到山伯、英臺的凄美情
事。

  對愛情,也曾是如此堅定而有信心吧!?

  女孩沒看到鳳蝶,倒是被月桃花的艷麗吸引了過去。

  雨勢轉小,收起了傘,索性淋著細雨,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笑且徐行。

  到了第一個歇腳處,女孩在廟中慢慢踱著參觀。我把飲水機的水灌滿水壺。
女孩翻著廟中的善書經典,我走過去,也跟著翻了起來。翻沒幾頁,雨卻停了。
跟伊踱步出來。

  『……猶如虛空華依空
  而有相空華若復滅
  虛空本不動……』

  鏡中之花,水中之月,夢幻泡影,如露如電。

  衹是真是如此輕易勘破?輕易割捨?

  『因為妳就要凋零
  帶著這樣的紅顏
  帶著這樣的芳華
  帶著這樣再也不能的青春之美』

  『是將溶的冰雪
  衹有最後一刻晶瑩
  是夏日最後的美麗
  衹有一剎那的光華啊
  我
  與這流光共徘徊』

  『妳一分一寸的毀滅
  我一分一寸的守候』

  抄給妳的小詩,未曾想過的是,這樣的豪語是否化成難堪的詰問。

  「妳又在想什麽?」女孩又問。

  「想……嗯……想一朵花的名字。」

  跟她慢慢走著,進入一條走進芳樹夾道的小徑,空氣中蕩漾著雨後的清新,
還攙著一絲絲淡淡的花香。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彷佛闖入桃花源。

  來到明燈橋,湍急的河水流過,跟她駐足橋上,深深感動於這片景致。這白
花繽紛幽香遍野時節,在山巔水湄,是一千位迎風搖曳的白衣仙子;是一千衹隨
風而去的白衣紙鶴。

  夢中熟習的景象,重復在現實生活中時,卻美的不敢叫人逼視。

  這美麗是如此凄美又何許短暫?驟雨過後,滿地殘花,化作春泥。春夢隨雲
散,飛花逐水流。

  『我已看盡繁華,捨此身外別無它想』
  『他們說的所謂繁華,衹是前生忘不掉的一次花季』

  天又飄起雨絲。我撐起傘,她靠了過來,輕輕扶住我的手。我不知要避開,
抑或不理,衹有任她搭著。跟伊無言走著,整條路上竟空無一人,衹我跟她。草
草吃過午飯,開始拾級而上。雨又停了,山間起了層煙嵐,把山林景致變得迷蒙
起來。

  跟伊走著,一陣上坡後,來到一處休息所在,我坐在臺階上,她倒是興致不
減,嚷著要摘野姜花。我站起來,看伊穿梭在忙碌地在野姜花叢中,扮演「辣手
摧花者」。

  不一會兒摘了一大把回來,衹是白色長褲早已沾染了泥巴。

  「呵——花老鼠回來了,抱的回去嗎?」

  「妳不幫人家抱當然抱不回去嘍!!」她嘟著嘴。

  「等一下還要擠火車回去,妳那花早擠成一堆花泥。」

  「那有什麽關係,我沾染了滿身花香回去。」

  是呵——沾染了滿身花香回去。雖說終是成空俱是幻滅,沾染了滿身花香,
生命中這一天的記憶,永遠鮮明吧!?伊的回答觸動了我的心事,使我又發起呆
來。

  「走嘍!!要趕火車……」換她催我了,我笑笑,一把把她花抱過來。

  過了虎字碑,開始下坡。因為風口的緣故,海風長驅直入,夾雜細雨,幾乎
使人站不住腳。在山頂眺望太平洋,濁浪排空,風勢強勁,煙霧彌漫,平常可見
的龜山島藏沒在厚重的煙霧中。

  跟伊開始走著下坡路,卻在一個五節芒夾道的小徑,狹路相逢了妳。

  真是妳!!??

  有點意外驚訝的相遇。

  伊走在前,渾然不知妳的到來,卻一手牽著我的左手,而我右手,則抱著滿
懷的野姜花。衹能斂起心中動湯的情懷,不落痕跡地跟妳問好。

  「別來可好?這是我同事。」

  「妳好。」

  「妳好。」

  「一個人來嗎?」

  「嗯……」

  「現在才要上山嗎?」

  「嗯……」

  「天氣不大好……山風很急,還有點雨。」

  「謝謝妳。」

  「那……我們先走了。」

  「好,再見!」

  「再見!!」

  跟伊拾級而下,回首見妳則沿階而上。兩條偶遇的生命線,又朝相反方向,
越行越遠。太平洋潮水澎湃,山風吹來,吹我發亂;衹是此時,心亂勝發。

  一路趕到大裏車站,3:35 的普通車。伊坐下來小睡了起來,發絲貼著紅通
通的面頰,汗珠凝結在鼻端,似乎倦極。我兜著滿懷野姜花,心憂這花如何不被
擁擠的人潮擠壓踐踏。

  天空又開始飄下雨滴。望著太平洋的潮水,又默默為那還在山上的妳憂心起
來……

  
               (29)

***********************************
    阮e眠床邊 感情e行李
    一迭迭  褪色e相片
    苦苦e咖啡 冷冷e雨水
    今夜又是無聊e相思

    啊——三十歲單身e女性
    看盡了現實e人生
    不願擱再付出感情
    注定結局 猶原是傷心
                                                  ——李興忠·《單身》
***********************************

    夕陽金黃色的陽光撒將進來,東京鐵塔在夕陽餘暉形成一圈圈耀目的光環。
望著雲層下的東京市區,分不出是臺北,抑或,異國之都。

  飛機要降落機場的時候,天空開始飄下細雨。時近黃昏,細雨如絮飄飛。在
空中未曾查覺的,卻在出機場時淋了滿身踉嗆。想擠出幾句憋足的日文買把傘,
課長卻撐著傘靠了過來。

  吳孟生,三十五歲,兩個孩子的父親,我的課長。

     ***    ***    ***    ***

  我是蘭。

  「忘記帶傘啊?一起撐吧!?」他好心的問道。

  「嗯……忙中有錯,大概忘記擺進去了。」我有點見腆起來。

  「這時節的日本,會下點小雨,打在秋殘的楓葉上,還滿有詩意的。」

  「想不到課長還滿有研究的。」

  「呵呵……」我陪著笑。

  攔了部計程車,先到旅館check in。把車窗搖了下來,一陣冷雨灌了進來。
聽聽這冷雨,餘光中如是說。突然想起妳捧著餘光中詩集吟哦的神情。

  「小心淋多了感冒……還有活要做哩!!」課長回頭笑笑,接著用流利的日
文跟司機閑聊起來。聊些什麽我也不大清楚。

  搖起了車窗。車窗開始起霧,景致變得模糊起來。市區的招牌提醒我,這是
異國之都。我的思緒隨著起霧的玻璃,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跟妳坐在下山的最後一班客運。也是這樣的季節吧!?

  衹是山中夜色來得早,加上微雨,這空空蕩蕩的客運彷若航行夜海的孤舟。
山路巔坡,加上濃洌的汽油味,我感到有點昏眩,胸口鬱鬱作嘔。打開窗戶,冷
雨夾雜晚風灌了進來。妳將外套披在我肩上:「小心淋多了感冒……」妳溫柔說
著,將車窗關小了點。

  執住妳的手,如此溫暖。真覺得可以生生世世就這樣執住妳的手。妳手的質
感觸覺,彷佛依舊如故。

  執住妳的手,心中嫌惡感減輕了不少。妳的體溫緩緩自掌心,自手指傳來;
涼冷的感覺漸地消失,暖流自心中升起升起。夜再無可怖懼,衹要有妳;風狂雨
急,就讓它全然隔絕於兩人世界之外吧!!

  真的認定可以這樣執住妳的手,安安靜靜過一輩子的。

  「快到家了……」妳說道。

     ***    ***    ***    ***

  計程車緩緩停靠在旅館門口。課長付錢時,我才把思緒拉了回來。

  「到家了嗎?」我怔怔問道。

  「哈——到家嘍!!這幾天的家。灰姑娘要不要下番瓜車了?」課長收起了
平常略帶嚴肅的表情,跟我開起玩笑來。

  突然發現課長開玩笑的神情,跟妳幾分神似,衹是平常沒有察覺。

  課長幫著司機把行李卸下來,我衹在一旁看著,也插不上手。

  「哈哈——現在開始後悔帶妳來了!」

  「帶個男生來還會幫我提行李哩!!」他裝出一副苦瓜臉。

  我不禁笑了出來。衹好伸伸舌頭,做出「我很抱歉」的表情。

  check in,兩人各自回房,沐浴更衣,晚上已經約好幾個客戶吃飯。換了件
淡藍色套裝,瞧瞧鏡子的自己,有幾分陌生。塗了點口紅,想想,又用面紙將顏
色拭淡了一點。出房門,他早已點了根煙吞雲吐霧起來。

  搭計程車往城西駛去。進了家小酒館,規模不大,有點家庭氣氛。幾個日本
人看見課長就站起來阿哩阿多起來,我日文不靈光,衹有傻笑。課長跟他們嘰哩
呱啦,不斷幹著清酒。有個阿本仔一直要敬我,我衹是一直傻笑,倒是課長幫我
擋了不少酒。

  「他們很喜歡灌年輕女孩子酒,妳不要理他們,我幫妳擋就好。」課長輕聲
說著。我投以他一個感激的眼神。

  酒酣耳熱。阿本仔敲著筷子唱起歌來,課長也打著節拍,似乎幾分酒意。大
概是剛才空腹喝下的清酒在作怪,感到有點暈眩。四周盡是飲食男女,操著我不
熟悉的語言嘻笑玩鬧著。感覺自己好象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冷冷地看著自己醉酒
著。今宵酒醒何處,怕無楊柳岸曉風殘月吧!?

  突然覺得強烈的寂寞感。強烈思慕妳的感覺。

  今宵,妳又酒醒何處呢?

  時光彷佛凍結凝聚。周遭的一幕幕就像默劇搬演著,默然地,無聲地,大概
是酒力發作了吧!?

  借著補妝的機會,洗把臉清醒一下,卻見自己雙頰早已兩抹沱紅。走出化妝
間,卻見課長在角落處吞雲吐霧著。

  「妳還好吧?」他關切地問。

  「還好啦!衹是有點倦了。」

  「嗯……那我們走人好了。」課長道。

  「可以嗎?他們都還沒走哩——」我問道。

  「沒問題啦!他們阿本仔,就是看到年輕女孩想灌灌酒,看看有無豆腐好吃
啦!……」

    聽他說的這樣白,我不禁有些臉紅。

  「跟做生意根本無關。明天再跟他們談好了。」

  「再說,我還想逛逛東京的夜景哩……」他朝我笑笑,把煙頭丟掉。

  果如課長所言,他們根本不介意我們離去,一群人喝醉了唱起歌來,天塌下
來也不管。

  離開酒館,跟他在街頭走著。兩個人低著頭走著,想找些話題,卻發現好象
除了工作以外,沒什麽好聊的。調到他這個部門不過一年。

  大概像所有已婚的男人一樣吧!?下了班,總是急著回家,或是找借口不回
家;車窗總是挂滿了不知道為兒子還是為自己抓的娃娃;總是有家裏來的電話,
要他順道買這買那;總是用色色又不敢明目張膽的眼光,攫取著每位女同事的背
影;話題總不離「車馬衣球」四個字……

  他對我,就是這樣刻板的印象吧!?

  此時的他似乎不同於平常,空氣中充滿了尷尬的沉默。

  「要幫太太買東西吧!?」我用問題打破了沉默。

  「呵——」他笑笑,看不出是承認還是否認。

  「願意陪我去買嗎?」他反問我一句。

  「嗯……可以啊——如果妳不介意我的品味的話。」

  他笑而不答,衹是走著。不多久,在一家首飾店前停住。

  「在這兒等我一下。」他笑笑說著。

  我點點頭。

  他走進首飾店旁的一家玩具店,回頭朝我笑笑,我回以他一笑。他在裏頭跟
店員討價還價著,我則輕倚著路燈,希望涼風能將我的酒意吹散。不一會兒,課
長走了出來,手中抱了衹totoro。看他抱著滑稽的totoro,我不禁噗嗤一笑。

  「嗯……還有點像哩——」我陶侃他。

  「哈哈哈——,我兒子也這樣說,而且老愛躺在我肚皮上睡覺,說我是……
老totoro……」

  「再不買衹totoro給他,我的肚子要被他睡扁了……」他說道。

  「公子在幫課長減肥啊——真是孝心十足哩——」我逗著他。

  「嘿嘿——我們這種中年肚啊——大概減不下來了。」

  「我們就這樣走回去嗎?」我問道。

  「繞過公園到前頭坐地下鐵好了。」

  我點點頭,看著他的特大號totoro,我又不禁好笑起來。

  「其實妳笑起來很好看。」他輕聲說著。

  我有點尷尬起來,衹想找個話題岔開他的話語。

  「對了……課長,妳不幫尊夫人買點東西嗎?」

  他不說話,衹是笑笑,有點苦澀。

  「我們這把年紀的人,似乎總是為了某種目的,為了某人活著……」

  「小時候聽媽媽說,要好好用功讀書,長大了才有成就……」

  「唸書時聽媽媽說,不要交女朋友,一切等大學考上再講……」

  「上了大學,又是社團又是青年的使命感的,有的沒有的……」

  「一轉眼自己也成家了,為人父了。有時午夜醒來,會覺生命如夢一場,躺
在身邊的人,好象很熟悉,卻又陌生起來,好象糊裏糊塗成了家,生了小孩。」

  「……怕是黃粱夢醒,如夢一場。……上廁所時,見自己日益膨脹的腰圍,
看看鏡中自己容顏,會起個問號,鏡中之人,真是我嗎?」

  他滔滔說著,彷若說給我聽,又像自言自語。

  「歲月催人老,成長,衰老,必是如此吧!?」我安慰著他。

  「嗯……衹是年年要改褲子,老婆緊張地拔去她發現的每根白發,自己前額
逐漸稀疏起來,小孩一天比一天重……會觸目驚心地發現,自己的歲月被一堆也
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侵蝕磨耗著……」

  「真的……眼睜睜看它磨耗著……」他嘆了一口氣。

  走進了上野公園。晚風息息,秋蟲低鳴,這公園像是城市中的孤島,進來這
裏,有些遺世而獨立的錯覺。

  「妳也不是衹是逐漸老去啊!?至少妳達到了年少時……或說是年輕時的心
願吧!?」我安慰著他,用我找的出來的薄弱理由。

  「呵——努力工作,然後坐等年老,罹患癌癥死去……」

  「課長,妳好悲觀啊!跟平常的妳一點都不像呦!!」想幫他打打氣。

  他把totoro換到左手抱著。一輪新月自雲層露了出來,空氣中有雨後清新,
混合草香的味道。他找張長條椅坐了下來,把totoro抱在胸前,像是衹袋鼠,很
是滑稽。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這就是我們的悲哀,人家總把妳當無敵超人,傷感軟弱似乎不是屬於男人
的字眼。其實,我們也是人,也會悲傷軟弱,也有情緒,也會退縮……衹是從小
到大,身邊有太多的人,跟妳說妳應該怎樣怎樣,不應當怎樣怎樣……」

  「我們女孩子也一樣啊——還是很多禁忌不能做啊!!」我反駁他。

  「嗯……我們都是被制約長大的……不過妳們幸運多了。在我們的年紀,沒
有啥米愛的教育,可以說是被體罰長大的一代,……還要去背負上一代給妳的包
袱……」

  「我們也有包袱啊!!」我不服氣辯駁著。

  他笑笑,拉拉totoro耳朵,totoro發出一個滑稽的聲音。

  「好好玩!!」我贊嘆著。

  「妳們很叫我們羡慕,年輕,有活力,敢為理唸爭辯,不輕易妥協……」

  「哎呦——什麽妳們我們的……課長也不過大我……嗯……我算算……幾歲
而已!」

  「呵——我們這一代,對長輩的話衹有聽,完全沒有反駁懷疑的餘地,老一
輩要我唸書,就唸書;要下田,就下田……」

  「課長,妳是說我們有代溝呢?……」

  「還是妳在倚老賣老呢?」我反問他。

  「哈——倚老賣老我可不敢,後生可畏哩!!衹是很羡慕妳們。」

  「曾幾何時,我也年輕過;衹是轉眼之間,自己的棱角被磨的一幹二凈。在
家當個好丈夫,好父親;公司當個好課長……當然,我不是好丈夫好父親……」

  「更不是好課長……」他苦笑著。

  我尷尬的笑笑。

  他擺弄著totoro,繼續說著:

  「然後有一天,妳突然問自己,到底在忙些什麽?所為何來?」

  「理想?抱負?他人期望?社會公理正義?老婆孩子?」

  「妳知道嗎?現在一天當中,我跟WORD中的對話盒對話的次數,可能超過跟
太太對話的次數……」

  「而且,一個一定聽妳的指示行事;哎——另一個就不一定了……」他又苦
笑起來。

  突然覺得totoro的笑面,有幾分無奈苦澀。

  totoro,妳正在樹之巔嘲笑著我們的愚蠢嗎?我胡思亂想起來,好象自己聽
見totoro陶笛飄蕩風中的聲音。

  「……」實在也說不出什麽勸告他。或許,當個聽眾吧!?他所缺乏的,怕
就是個聽眾吧!?望著他滔滔不絕,有點憤世嫉俗的神情,竟與少青幾分相似。

  忙斂起自己紛雜唸頭,不容此刻想妳。

  「看到妳們的行事,妳們的笑意,拙稚有餘,卻比我們自然純真。」

  「自己也曾是這樣的小伙子,而今,也被人家叫老頭子了……」

  「一晃眼,自己的青春歲月就這樣流逝不見。」

  是呵——流逝不見,我的青春,未嘗不是如此?怕心像槁木死灰,再萌發不
出綠意。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課長哼起歌來。

  我的戀情,何嘗不是!真.的.不.回.來.了.嗎?心中被他這番傷感的
話撥動了情緒,也覺得感傷起來。

  「我常在想,若讓我再年輕一次,重新來過,我會怎麽做……」

  若是讓我重新愛過呢?若是讓我回到分手前一刻,若是讓我錯過那一幕,我
會怎麽做?怎麽做?

  真跟妳長相斯守,做妳的老媽子;而妳,是不是依然在另一個女子面前怨嘆
時光流逝,青春有悔?

  跟課長站起來,慢慢踱出公園。課長仍滔滔不覺說著,衹是我的思緒,回到
好遠好遠的時空。

  夜晚的上野公園,仍聞鴿子咕咕的叫聲。課長自口袋中掏出包Ritz餅幹,捏
碎撒在地上,幾衹「夜鴿子」咕嚕咕嚕靠了過來。

  「喝酒前吃些Ritz,比解酒益還有效。」他得意朝我笑笑。自負的眼神,幾
分神似少青。

  「……咕嚕咕嚕……可憐的鴿子,怎麽不回家,老婆又不給進門了嗎?」課
長對著鴿子說著話,又好象問著自己。

  突然想起那樣的周末午後。跟妳買塊馬可波羅的面包,踱到新公園,邊捏著
面包吃邊逗弄著鴿子玩。妳也是這樣跟鴿子對話啊!!夏風習習,風聲彷佛在耳
側響起,今夜未歸的鴿子,可有當年舊友?

  「衹是很想冒險一場,賭一把生命的偶然……」他望著鴿子,突然說著。

  「生命的悸動……」

  「妳……願意陪我賭一把嗎?」他突然回頭望我,用他懾人的目光。

  我默默無言,心中被他撥撩的亂了起來。衹得假裝沒聽見,快步走在前頭,
他則抱著那衹totoro跟在後頭,一路無語。

  坐地鐵回到旅館,已經過了十一點。再梳洗一番,換上睡衣上床。扭開床頭
燈想看點書,覺得心頭紛亂起來。索性坐到化妝臺前,抽出信紙寫起來:

  『……突然覺得想找妳聊聊,說說話。沒想到寂寞竟如影隨形來到東京,啃
嚙我空虛的心靈。此刻妳在何處?做些什麽?心中想誰?我不知我在等待什麽?
是妳的回心轉意;還是我的澄明透徹?

  我知道自己處於一個危險狀態,急於有個依靠,有個臂膀。我知道自己快撐
不下去了,衹要有個危險的外力,可能就毫不遲疑地倒向一側。多希望那個外力
是妳,但……

  或許衹是空想吧!?離開妳,放棄妳,怕是害怕自己被妳甩了,怕自己不能
面對那種難堪,想先下手為強吧!?

  我承認很苦,離開妳,離開自己與妳許下的信諾,但除了這點小小的自尊,
我不知在妳絕然的情意下,我還剩下些什麽?……

  ……自己也不知道能撐到何時何刻,衹是必要把妳忘記,隨我過往青春一起
埋葬,沒有如此,我永遠無法破繭而出……』

  越寫心中越加煩躁,將信紙撕了下來,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

  門鈴響了,看看時鐘,十二點整,開門是不開?

  是妳麽?還是妳來入夢麽?

  覺得幾分恍惚,似夢似醒。

  打開房門,課長穿著睡衣,表情似笑非笑。

  今夜我好寂寞呵——

  課長的臉跟妳的臉慢慢重迭起來。

  他慢慢走向前,伸出雙手。溫暖的臂膀呵——

  濃洌的古龍水味襲來,不是妳的味道。但令人迷醉呵——

  墮落的恣意心中升起,是來接引我的魔鬼嗎?我要墜落而地獄,更苦嗎?

  不寂寞就好,收納我這孤寂的靈魂。

  於是我投入了他的懷抱,有種跟妳一起的感覺。他低下頭來,胡渣兒扎的我
有點痛,妳的面目模糊起來,他開始親吻我,我閉上眼,彷佛妳的存在。

  這是兩年來第一次男人吻我。

  衹是不知怎地,眼淚竟無可抑遏地流了下來。

  
               (30)

***********************************
  彷佛如同一場夢
  我們如此短暫的相逢
  妳像一陣春風
  輕輕柔柔吹入我心中
  而今何處是妳往日的笑容?

  記憶中那樣熟悉的笑容……
  難道妳不曾回頭想想昨日的誓言?

  就算妳留戀開放在水中
  嬌艷的水仙
  別忘了山谷裏寂寞的角落裏
  野百合也有春天
***********************************

  狂風自耳側呼嘯而過。氣溫26度C。 心情 多雲。

  忘記如何開始的邀約了。

  倒了杯曼特寧咖啡,自十六樓的玻璃帷幕,望著敦化南路紛嚷來往的車潮,
此時卻奇異地隔絕墻外。安全島上的臺灣欒樹開始變色,轉為淺紅,穿上屬於秋
的外衣。午後的陽光撒將進來,使曼特寧泛上一圈金黃。學著Mr.Brown的廣告將
咖啡一飲而盡,忘記放糖的苦澀卻自喉中襲了上來,泛濫整個口腔。

  明天又是個假日。十月假日特別多。沒有加班的心情。

  忘記何時開始痛恨假日。

  跟蘭在一起時,她總有用不盡的規劃與精力——爬山,賞鳥,看畫展,逛故
宮,聽演講……彷佛要榨盡兩人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方才甘休。衹是陪著她東
跑西晃,疲累中有份充實。

  「我們要一起成長。」蘭說著,堅定的語氣。

  一起成長,呵——,衹是往了不同方向。

  喉中的苦澀感久久揮之不去。

  分手後,總是找借口使自己忘卻假日的存在。加班也好,出差也罷,必要把
自己放逐到不會想起過往的所在,把假日化為尋常的生活。

  因為沒有特別值得紀唸的標誌,才不會觸動曾經有過的點點滴滴;沒有揭視
創口的動作,才能逐漸麻痹忘卻有過的傷痛。

  如果日子是一本可以自己安排的日歷,願是一頁頁空白。想不起自己何時變
成了痛恨假日的人。不知如何排遣假日的人。

  大概是玫首先開口的邀約吧!?

  「hi!聽說您是學長,以後請多多照顧。」

  「學長,聽說您還是公司賞鳥社的成員,我想加入,您可以領我入門嗎?」
伊睜著大大的眼睛問著。此時才注意到伊有對漂亮眸子。

  陳秀玫,剛自大學畢業,進公司半年多,笑起來很開朗的女孩。

  於是有了草嶺古道之行。之後看了幾場電影,羅丹來臺灣展覽的時候,還跟
她去擠了一次。她有意無意會在上班時投個微笑過來;被老板靴完後的難堪,也
每每被她以關懷的眼神化解著。於是開始跟她中午一道去覓食,心中似乎有某種
情愫發酵著。

  衹是終究是她的上司。辦公室戀情本來容易被渲染宣傳,跟她的關係就這樣
保持著若即若離,比同事親密一點,又不真是男女朋友。

  是場新的戀情嗎?心中如此暗暗想著,或說,期待著。

  其實心中一直不願承認,跟蘭已經結束。期待那樣一個周日清晨,她又打電
話來吵醒我,逼著我匆匆背著登山背包出門,殺計程車到集合地點。

  「天啊!!妳還在睡呀!?」用她少有的誇張的語調。

  衹是電話,一直沒響。

  新的戀情,蘭會怎麽講?

  「恭喜妳,也祝福妳……祝福妳們……」

  不會不會,不像她的口氣。那她會怎麽講?

  問題可能是,我會讓她知道嗎?

  跟莉的那一段,我有讓她知道嗎?不不不!連「告知」她的機會都沒有。

  面對玫燦爛的笑容,心中有份期待。卻又有份奇異的罪惡感。心中老想著,
蘭會怎麽想?彷佛被特赦出獄的犯人,面對自由的不知所措。

  知道自己不能如此下去,否則永遠無法站起來,破繭而出。自己已厭煩耽溺
苦痛,自怨自艾,是該收拾一下自己的情感了。

  『學長:明天放假,要不要一道到山中走走?玫』

  伊的紙條夾在待閱卷宗中。看看她,她投來一個微笑,屬於年輕女孩的熱情
大方。

  是該去走走了,好久沒有休假的心情了。

     ***    ***    ***    ***

  狂風自耳側呼嘯而過。氣溫26.5度C。 心情 多雲轉晴。

    兩人共乘一部 125CC。伊的長發飄逸,拂得我臉龐發癢。兩人約好她先騎,
我候補。

  「這樣才不會騎的太累!!」她快樂的說著。

  陣陣輕柔的發香飄來,心中為之輕輕一蕩。多久沒有過的感覺了?

  跟女孩一路說笑著,車上仰德大道就遇到塞車的車流。她熟練地在大車小車
間穿梭著,我笑稱她是「恐怖份子」。

  「才不呢!這是在臺北生存的法則。」她快樂地辯駁著。

  在華岡吃過午飯,跟她來到一處展望點。

  「哎呀——空氣太臟了,什麽都看不到!」她抱怨著。

  「看夜景就可以了呀!」我安慰著她。

  「才不!人家晚上要到士林夜市吃東西。」

  「好!!呵呵——風景誠可貴;吃飯價更高。」我鬧著她。

  「再說我踢妳呦!!」她語氣凶悍說著。

     ***    ***    ***    ***

  狂風自耳側呼嘯而過。氣溫28度C。 心情 晴。

  兩人換乘。來到陽明山國家公園。人潮散布在湖邊草地。跟伊慢步走著,聊
著生活種種。話題一轉,聊到了蘭,也聊到了莉。

  心中瞿然而驚。何時已能坦然談這曾錐心的過往,如同轉述著別人的故事。
是緣已盡,情已了,一切切過往荒唐衹剩飯後空餘笑談?亦是自己定要把所有塵
塵埃埃攤開,期冀能定位出什麽,還我雲淡風輕?

  滿山五節芒隨風搖曳,似雪。

  不是有過與她登頂大屯山巔,震攝於芒海搖曳的感動?

  衹剩故事了。可以讓她睜大眼睛,偶下評論的故事了。

  繞著公園一圈,回到原點。坐在椅上休憩。伊取出防曬油擦著。

  蘭不擦防曬油的,突然想了起來。心中暗責此無意識的比評,索性將目光轉
向草地上嘻笑的人群,拉回思緒。約莫是高中生的年紀,玩著伊說「好好笑」的
游戲。是來「電五十一」類的游戲吧!?屬於少男少女的見腆,對異性的好奇與
渴求。

  自己已經忘了,何時開始有這樣的想求?久遠以前吧!?國中,還是國小?

  回首望著她補著妝。幾滴汗珠凝結鼻頭,長發披肩,大而烏亮的眼眸。粉紅
色針織毛線衣,黑色牛仔褲,套上白色外衣。全身綻放著屬於少女的,青春與亮
麗。完全不同於蘭、莉的女子。

  伊是玫。

  我該追伊嗎?該是不該?

  伊妝補畢,朝我嫣然一笑。兩人走下步道,牽了摩托車。

  「人好多!!不好玩!」伊抱怨著。

  「那咱們找個無人所在好了!」

  「好呀!!」

  騎上摩托車,狂風自耳側呼嘯而過。

     ***    ***    ***    ***

  氣溫 28.5度C。 心情 晴。

    周圍山樹呼嘯而過,烈日驅走了山風的寒意。

    「……每上升一百公尺,氣溫降低零點六度,所以山上應該降低六度……」

  伊在後座計算著。覺得心頭盤據的寒意,似乎為她的熱情逐步驅去冰釋。

  「……我們要騎去哪?」她問道。

  「行到水窮處……」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份生命的豁達,自己還剩幾分?

  四周車潮已消失。衹剩我跟伊,還有我們的老摩托車,穿梭在鄉野林間,柳
暗花明又一村。路上衹有單騎,林蔭夾道,和風吹來,很是舒暢。彷佛來到曾經
熟悉的景致。

  是了!是《布拉格之春》中最後一幕。湯馬斯跟特瑞莎開著貨車,也是在這
樣的景致淡出……淡出……但我不再是湯馬斯,伊也不是特瑞莎,亦或莎賓娜。
伊是個愛笑,明朗,眼睛清澈明亮,我可能再愛上的女子。

     ***    ***    ***    ***

  狂風自耳側呼嘯而過。氣溫 26度C。 心情 晴轉多雲。

  來到淡水,再次匯入重重車潮中。時間下午四點。

  跟伊下車,走在堤上,打量著釣魚人的魚獲。

  「知道附近有個燈塔嗎?要不要去走走?」我問道。

  「好呀!!」

  來到海堤。五點鐘。

    艷陽失去了他的威嚴,溫柔的可用肉眼直視。海風吹來,陣陣寒意。為了貪
看夕陽,攙著她的手爬到防坡堤上。伊有幾分懼怕。

  「沒關係,妳把手遞過來,慢慢走過來。」

  「掉下去怎麽辦?」她有點害怕。

  「不會啦!!再說,我會救妳!」我鼓勵著她。

  她像下定決心似地,跳了過來。

  「Good Girl !!」我稱贊著。

  在防坡堤坐定。

  夕陽似乎燃盡了它最後一分熱力,慢慢模糊不見。她望著夕陽,輕輕哼起歌
來,旋律依稀熟悉。我們並列坐著,不知何時,夕陽已然消失不見。海風陣陣吹
來,有點涼意逼人。

  「冷麽?」我輕聲問道。她搖搖頭。

  我自背包取出外套,想想,為她披上。手臂就趁勢摟著她。似為這夕陽的殞
落感染了一絲傷逝氣氛,兩人不語,衹是望著海濤發呆。

  傍晚,漲潮,波濤洶涌,擊打著防坡堤,卷起千堆雪。海風陣陣吹來,帶來
涼意,以及她身上散發的幽香。我不禁吻上伊的頸項,伊衹是定定任我輕拂著秀
發。

  不同於蘭,亦或莉的芳香。

  裘飛蝶舞的無情蜂,是不是要吻盡芳華,采盡情種方休?

  內心起了股奇異的罪惡感,卻是不能抑遏的。

  想找些話題打破沉默,卻感到心中有什麽羈絆似地說不出口。衹得摟緊了她
的身軀,但似仍不敵冷冷海風的吹打。

  「晚了……走了吧!?」伊輕聲說著。

  四周已然漆黑,滾滾波濤夾雜著海風。彷若夜航的漁舟。摩托車在海堤上奔
馳著。她輕摟著我的腰,動作生澀。我也生澀地回憶熟悉車後有重量的感覺。

  或許這是愛情。

  或許不是。

  氣溫20度C。 心情 無。  

[ 本帖最後由 一路狂奔 於 2008-1-29 21:03 編輯 ]
2008-1-29 20: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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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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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
  隨意杯盤雖草草
  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
  醉裏插花花莫笑
  可憐春似人將老
                        ——李清照·《蝶戀花》
***********************************

  飛機飛回臺北的時候,時近黃昏。望向窗外,絢爛耀眼的光環映像下,是熟
悉又陌生的盆地。

  永遠搞不清楚哪一面最像觀音的觀音山,定定地浮出雲層,守在盆地的這一
側。夕陽已經失去光芒,無力地翻滾下墜著。觀音頷首微笑的,是對面一端、圓
圓滾滾彌勒佛似的大屯山。

  望著觀音山的臉龐,一幕幕記憶浮上心頭,分不清是新是舊,亦夢還真?衹
是不斷在腦海播映交織,心亂了嗎?

  身邊的他,我的課長,猶自蒙頭大睡。衹是手掌還依戀似地壓在我的掌上。
抱在身上的totoro戲謔似地笑著,彷佛動穿著我的心事。

  是呵——妳目睹了一切的一切。
  關于一個父親背叛了他的妻子,還有兒子的一切。
  關于一個女子背叛了她曾信以為真,並堅持至今、終于幻滅不再的信唸。

  我是蘭。衹是不再是,離開這個盆地以前的那個蘭。
  飛機外,天還是很藍,雲還是很白,衹是我的世界,再也不一樣了。

  空中小姐笑容可掬地作著降落前最後的 service。陽光射入眼廉,是絢爛將
滅的凄涼;明天日升依舊,但,我的心呢?

  金黃色的夕陽映得機艙通紅一片,教眼睛迷離起來。思緒前飛數千公裏,落
于北方列島,落于秋殘將盡的櫻樹下。

  「忘了這一切……好否?課長……」我苦苦哀求著。

  「叫我孟生……慕蘭。」他抽了一口煙,緩緩吐出,煙霧徐徐上升。

  孟生,夢生,因夢而生。
  衹是這真是場無邊的幻夢麽?
  分明是妳呵——昨夜入夢而來。
  感覺、溫柔、體溫、氣味……不全一是妳嗎?

  「忘了?妳以為我是那種薄情寡義之人嗎?」他繼續抽了口煙,緩緩說道。

  妳不也說過相同話語嗎?
  用相同自信堅持的姿勢語調。
  薄情寡義?
  若對我不薄情不寡義;是不是要對另一個女人既薄情又寡義?

  「錯已造成。課長,忘了吧!!為了妳,也為了……我。」

  「錯!?是場錯嗎!?」他質問著。

  是場錯誤嗎?
  還是自己叫寂寞的空虛漲滿了心田;叫出軌復仇的快意滋生蔓延。
  昨夜分別不是妳呵——感覺、溫柔、體溫、氣味……無一是妳呀!!

  他的手臂慢慢將我環繞起來。

  我掙扎了一下,身體有點顫抖。古龍水味沁入胸臆,完全不屬于妳的味道,
卻是這樣誘人又令人迷醉。暖暖的體溫傳達了過來。被擁的感覺。有種被呵護被
照顧的感覺。武裝已久的心靈麻痹鬆懈。

  他低下頭來,胡渣兒扎的我有點痛。

  妳的面目模糊起來。

  他的唇慢慢蓋上了我的唇。

  閉上雙眼,彷佛感受到妳的存在。
  衹想就此沉沉睡去。
  是妳來入夢吧。
  是場慟哭過後的春夢吧。
  淚流了下來呵——

  沒有淚痕沒有心疼沒有回憶沒有過往
  衹有妳衹有妳的唇妳的吻妳的味道妳的溫柔妳的擁抱妳的愛吧。
  我想.是妳.是妳.假裝.是妳。

  終于體會了妳的感覺。

  妳懷中擁著那名叫做「莉」的女子時,心中想著的,是否這般與我相同?抑
是什麽都不想?因為不敢想太多?

  「妳以為我是那種薄情寡義之人嗎?!」妳該是如此說著,用妳自信的神情
吧。

  有了可以倚靠的胸膛臂膀,卻怕迷夢醒來一切終將消失不見。

  輕輕撥開他搭著的手,如此輕易。這樣的羈絆牽扯,可以持續到幾時?

  飛機緩緩滑入跑道。接觸地面的落實感。

  降落了嗎?My heart?
  
  夕陽沒入地平線。

  不知道妳現在在哪?

  更不知自己,歸向何處。

***********************************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
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秦觀·《滿庭芳》
***********************************

  摩托車奔馳著。女孩輕輕貼著我的背,彷佛可以感受到她胸膛呼吸的起伏。
消逝的淡水夕照,淡水河上漁火不見,衹是對岸營業的店家燈火閃爍著。

  夜風寒涼,女孩有點微微發抖。

  「冷麽?」我問道。

  「還好……」她答著,語調有點顫抖。

  「去吃東西好了,吃飽就不冷了。」我提議著,慢慢把車速放慢。

  女孩點點頭。說她要吃麥當勞。我笑她喜歡吃垃圾食品,如何養顏美容?她
笑笑說不在乎。

  是真不在乎呵——銀鈴似的笑聲,青春的無悔無懼。

  停了車,跟她轉進家麥當勞。假期將盡,游客大部分已經歸巢,使個諾大的
麥當勞有點空蕩的感覺。點了薯條雞塊,挑了個靠近街道的窗邊坐下。女孩吃起
雞塊,我則啜著冰咖啡。望著她吃著津津有味的樣子,是真餓了吧!?跟蘭多不
一樣的女孩兒?

  蘭不吃這些垃圾食品的,也不準我吃。

  「看看妳那個肚子,快跟中年人一樣了,以後沒人要妳呦——」微蹙雙眉說
著。

  「不會呀——還有妳呀——」我俏皮應著。

  「想咧——我才不嫁有個中年人肚子的男人哩——」

  有點荒謬的是,眼前這位女子卻拉著我來陪她吃麥當勞。

  好遠以前的事了吧!?怎心中老是想到她呢?

  「哎呀——,忘了跟他們要玩具漢堡。點套餐有送的說。」

  「哈——長這麽大了還跟小朋友搶玩具呀?」我打趣著她。

  「那個很可愛呀——妳看了也會喜歡搜集的。」女孩俏皮笑著。

  我拿起薯條蘸西紅柿醬吃,女孩也吃起薯條。

  「怎地妳吃薯條都不蘸西紅柿醬啊?」我問道。

  女孩搖搖頭笑笑,語帶機鋒地說:「我喜歡嘗原味的。」

  跟店員硬凹了兩個玩具漢堡。

  走出麥當勞,牽車,繼續前行。

  近八裏,紅樹林依稀可見。夜幕下的觀音山似乎褪去了白日的青綠嫵媚,取
而代之的是份縹緲的神秘感。

  「累了嗎?」我問道。

  女孩不語。

  「去關渡走走好不好?」

  女孩點點頭。

  車過橋頭,下右轉,穿過人潮未散的關渡宮。停妥了車,跟她信步走著。女
孩對活蹦亂跳的海鮮很有興趣。走走停停,東問西問。

  走進步道,人潮少了很多。走到後來盡衹有我跟她走著。

  步道兩側是廢耕的農田跟稀疏的紅樹林。晚風習習吹來,夾雜著海淡水交錯
的特殊味道。慢慢跟她踱著步,幾衹被驚起的小白鷺撲打著翅膀;遠處一衹老神
在在的夜鷺正盯著水面,似已入定,又向在觀望著。

  「……,我沒有來過這耶——」女孩閃動著水靈的雙眼說著。

  「嗯……,我也好久沒來了。」

  「都跟誰來呀?」女孩好奇的問著。

  跟她在堤上慢慢走著,倆人的身影忽被拉長忽被拉短。女孩見我不答,也沒
再問,輕輕哼起歌來。

  走著走著,長堤將盡,揀了一處坐了下來。女孩也在我身邊坐下。晚風輕輕
拂來,摩娑著臉龐。遠處是片糾結的紅樹林,更遠處就是一片漆黑了,間有閃動
的漁火。

  突然感到十分熟悉的景象。是夢中所見嗎?還是壓在記憶底層的曾經又被不
經意地翻了上來?女孩的側影,其實有幾分像她的。年少初識,留著長長頭發的
她。

  女孩輕輕哼著歌,柔柔的聲音很是好聽。

  『彷佛如同一場夢
  我們如此短暫的相逢
  妳像一陣春風
  輕輕柔柔吹入我心中
  而今
  何處是妳往日的笑容?
  記憶中那樣熟悉的笑容……』

  是呵——記憶中那樣熟悉的笑容。那樣令我痛惜的笑容。

  『……難道妳不曾回頭
  想想昨日的誓言?
  就算妳留戀開放在水中嬌□的水仙
  別忘了
  山谷裏寂寞的角落裏
  野百合也有春天……』

  女孩的歌聲觸動著我的心事,久久久久,有點微微作痛的感覺。

  妳現在在哪?真的躲到山谷寂寞角落處嗎?

  是不是一定要失去了,才恍然大悟自己曾經這樣,不經意地浪擲了生命中最
純粹而值得珍愛的過往?

  女孩輕聲哼著歌。歌聲回蕩,久久盤旋不去。

  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春去秋來,花開花落。這是離開妳的第
三個年底了。妳找到了妳的春天了吧!?

  我的豪情已褪——花開花落,真的有這樣的豁達任之由之麽?

  覓食歸來的夜鷺輕鼓著翅膀,優美緩緩降落在樹梢。女孩歌聲已歇,卻是靠
著我的臂沉沉睡著。是倦極了吧!?

  遠處傳來漁船馬達噗噗的聲響。天空無星亦無月。

  女孩發香輕輕滲入胸臆,我輕輕撥弄著她的發稍。

  不屬于妳的味道。

  我卻選擇了閉上眼睛。

  裝作是妳的存在。

  
               (32)

***********************************
  如果在我們的心中放進
  一首詩
  是不是 也可以
  沉澱出所有的 昨日
                     ——席慕蓉·《試驗》(之一)
***********************************

  將剪過的野姜花輕輕插在瓶中。晶瑩剔透的水瓶,水,衹裝了半瓶。花莖一
半在其中,叫水折射出一道曲折。沿著花莖而上,將開未開,含苞待放的白花,
淺淺對我笑著。

  放下手中的花剪,靜靜的看著優美的花姿。空氣中有股淡淡的香氣彌漫著。
放了片 Rubinstein的 Chopin,不巧卻是他的《離別曲》,叫這空氣中多了股淡
淡的哀愁。

  我是蘭。

  《離別曲》,妳愛上的曲目,不是麽?

  記不得哪一個夏天了,拉妳去看秀雯,她剛生完寶寶沒多久。(妳伸伸舌頭
說:哎呀!我們同學都當媽咪了!那個小女孩……)

  大家久沒見面,聊天說笑,鬧成一團,搶著抱臉還紅撲撲的寶寶。輪到妳的
時候,見妳笨拙地手足無措的尷尬,秀雯笑妳說:「少青呀!以後一定不是個好
爸爸。」把大家逗得笑成一團。

    妳不服氣又說不出話來,衹是瞅著我笑,滿臉通紅。瓊芬坐下來彈起秀雯家
的鋼琴,從民謠彈到古典,就是彈到這首《離別曲》呵——

  大家變得靜了下來,心中想著的是,這樣的相聚時光,是不是也即將流逝不
見?

  在一陣沉默後,妳卻嘻笑著打斷瓊芬的琴聲:「瓊芬呀——不要再彈了。」

  「為什麽?不喜歡呀?」瓊芬一臉疑惑。她的鋼琴底子是自小練的。

  「沒哩——妳再彈下去呀——」妳賣弄了一下關子。

  「我怕我會愛上妳——」妳一本正經的說著。

  大家又哈哈大笑。所有的人早已熟悉妳這種無厘頭式的玩笑,連我也哈哈大
笑,瓊芬給了妳個白眼,繼續彈起來。

  妳說妳不喜歡離別,所以習慣用笑聲玩笑來衝淡。偏偏妳又喜歡這離別的旋
律。

    是呵——這樣的相聚時光,是不是早已消逝不見?

  換了片CD,是妳買的《梁祝》。山伯、英臺的旋律猶如翩飛的化蝶,翻飛纏
綿。

  舞蝶迷香徑,翩翩逐晚風。
    迷失香徑的蝶呵——
    在夕陽西下,晚風吹起的時刻,妳是否記得回家的路?

  自己去了一趟雙溪。搭火車去的。下車的時候下起雨來,撐起傘獨自走在小
徑上,河岸旁的野姜花飄送著香氣,聽著雨點打在傘面上的聲音。說不上來那種
感覺,好象妳在身邊(就跟以往一樣),陪我靜靜踱著步。

    自東京回來後,很多事情彷佛亂了軌道,發現自己在心中向妳問著「我怎麽
辦?」的次數越來越多。心中感到瞿然而驚。這是我的生活,我的生命,為何妳
蝕刻的痕跡,如此之深?

  衹想讓自己出來透透氣、淋淋雨,厘清一下自己的思緒。為何迷惘?為誰心
亂?是為了妳;抑或是為了他?

  這樣的夜,課長常常打電話來。

  「睡了嗎?」

  「還沒……」

  「在做什麽?」

  「沒……」

  一陣沉默。

  「妳老婆睡了嗎?」提醒他她的存在。

  「嗯……那妳還不睡。」

  「讓靈魂透透氣。」

  「透透氣?」

  「是呵——給自己一點精神上的自由,透氣的空間……」他辯駁著。

  「是精神外遇的空間吧!?」突然驚覺自己話中的殘酷無情。

  又是一陣沉默。

  「寂寞嗎?」他輕聲問著。

  「嗯……」

  「那……我去陪妳好嗎?」

  「不好……」

  「哈——就知道妳這樣說。那……想我嗎?」

  「不想……」

  如果說愛的反面是冷漠,那我跟他之間,是一個錯誤吧!?

    當他唇蓋上我的時刻,腦海中掩映著的,是妳的臉龐啊——

  我慢慢明白,有時,我們犯錯,不一定有理由,衹是因為寂寞。

  到現在我才明白的。

  妳愛上的是她,抑或她彈奏的《離別曲》,還是僅是個錯誤?

  衹是為了寂寞嗎?

  寂寞是這樣侵蝕剝落著曾經信誓旦旦的諾言嗎?

  衹是,回頭來得及嗎?

  我不是莉。

  被他擁在懷中時,有份被呵護、被照顧的感覺;讓已習慣于一個人的自己有
了份片刻的鬆懈。不需要提防自己心情掉落的鬆懈。

  但,在他沉沉睡去後,一陣悲哀與失落感卻襲了上來。這是短暫歡樂情愛的
後遺癥吧!?天明以後,又是如何?

  我不是莉。

  他也不是少青。

  一份深深自責的愧疚感擴散開來。對他,他老婆,對妳,也對我自己。

  妳愛笑我凡事總是太嚴肅,喜歡去思索一切一切的意義。我不知道。如果凡
事都可以一笑置之,當作春夢一場;對于我們關愛、在乎的,要用什麽心情去對
待?

  我要對自己負責,不是為了妳,而是為我自己。若任這錯誤的裂痕蔓延延伸
下去,終將毀了他的家庭,也撕裂我的生命。

  是該走的時刻了。

  離開這盆地,我生命中最亮麗青春曾經消磨的所在。離開他,讓裂紋停止愈
合;離開想妳的牽拌,我才能展開自己的新生命;割捨過往,所愛所恨,我才能
回復那個從從容容,晶瑩剔透的自己。

  是該走的時刻了。

  于是我遞上了辭呈。離開這裏。離開我們在這盆地留下的點點滴滴。

  遞辭呈時,他衹是一直問我為什麽。

  為什麽?

    不為什麽,為我自己吧!?

  在桃園找了個工作,薪水少了將近五千塊,但,沒有關係,總是個新的開始。
在靠海的鄉鎮租了個房子,頂樓加蓋的。傍晚可以遠遠眺望海邊,粼粼波光。想
去的時候,騎摩托車十五分鐘就到了。有個小小的學校,早上可以去跑跑步、蕩
蕩秋千。在陽臺養了幾盆千盞菊、馬格麗特、野薊。晚風吹來,搖晃的美麗令人
動容。

    隔壁養的鴿子偶爾會飛來窗臺跟我作伴,咕嚕咕嚕的吵著。試圖用玉米粒賄
絡著它們,鴿子通人性的,久而久之也熟了起來。到了傍晚我下班時刻,就飛來
咕嚕咕嚕討玉米吃,好象我才是養它們的主人。

  搬家時順便把電話停掉了。既然重新開始,就不要讓這一線一縷牽引我回去
過往吧!?

  隱居在這靠海的鄉鎮,下班時刻,憑窗遠跳海邊,夕陽美麗得令人心痛。在
盆地之中,看不到這樣的夕陽的。還有這風的聲音,這空氣的味道。

  妳問我會不會寂寞,我還是答:「會!!」

  衹是寂寞不再可怕。

  也不阻止自己想妳了。狠狠地想妳,在想妳的時刻,反正妳也不知道。

  太陽下山,晚風吹來,滿天星鬥眨著眼,大眼小眼。為自己放了首情歌,好
久以來不敢聽的。月娘照了進來,慵懶的歌聲慢慢回起。

  我和我的影子共舞起來。

  
               (33)

***********************************
    茫茫人海中
    今夜妳會來嗎
    我會去嗎

    來去在我們等待已久的等待裏
    詢問在未知的答案裏
    茫茫然的詢問

    又是溫暖的室內
    當我想起
    妳或許會忘記
    當我忘記
    妳或許會想起
                                                  ——方娥真·《想起》
***********************************

  匆匆進入辦公室。晚起了一刻鐘,就陷入了長長的塞車的車陣。羅斯福路的
捷運挖的厲害,塞車也是。車在顛頗的路上緩緩前行。羅斯福路這幾個字,應該
改做螺絲福路吧!?像螺絲般蜿蜒難行。想著想著,到辦公室時已經遲到了快半
個鐘頭。

  剛坐下就瞥見一張喜帖端端正正的躺在桌面上,看看署名,是阿宏的。同學
們一個個結婚,滿天紅炸彈炸的我頭昏目眩。年關將近,一年一度結婚的熱潮。
猛抬頭,一盆聖誕紅對我嫣然笑著。

    聖誕節的腳步也近了吧!?阿宏結婚請客的日子,不正是聖誕夜嗎?

  跟玫提起這事,她說要跟去。也好,介紹給大家認識一下。正式宣布進入準
戀愛時期,免得大伙看到我總是拐彎沒角的想介紹女朋友給我。

    玫是個沒啥心機的女孩,答應帶她去就夠就讓她高興一個早上,臉上漾湯著
幸福的笑。離聖誕節還早,她就能預支那時的歡笑來用了,這樣的本事我沒有,
心裏有些羡慕。

  低頭見自己的眼眸已經悄悄爬上了幾條魚紋。唉——,是老了吧!?怕心境
比容顏老的更快吧!?見她眼眸傳來的笑意,心中有一絲絲感動,關于幸福的。

  衹是,我真能給妳幸福嗎?

  望著手中喜帖發呆。阿宏,那個喜歡寫詩、愛好幻想的大男生。是我們青春
俱樂部的一員吧!?一起坐在 seiko鐘塔旁那垛矮矮的墻打屁聊天,對每個「好
不容易」路過的女孩子品頭論足;一起翹物理課去樂聲趕早場電影,不幸老是中
簽的倒霉的阿丁留下來代點……

    多久前的事了?有點模糊。記不得了……

    真的記不得了……

    雨日、忠孝東路的木棉花、剛失戀不久的我、同伴的嘻笑、摔破的玻璃杯、
墻角下睡著的貓、如白鷺絲的女高中生……

  那一季悲傷歡笑的……

  記不得了呵——……

  記不得了。

  那樣一個大男生,信誓旦旦不會為一棵樹放棄整個樹林的大男生,也要成家
了嗎?

  又想起了她。

  或許,這次,可以碰到她吧!?

  望著桌上阿宏傻笑著的相片,心中一陣惘然。一抬頭,望著玫低頭辦公的背
影,心中一陣刺痛。是此情可待成追憶?還是無計可消除?

  「來來百貨」前立起了大聖誕樹。滿街都是叮叮咚咚的音樂,叫人難以化解
這濃鬱的聖誕氣氛。寒流來襲,為這個假日平添一份氣氛。

  進入餐廳,搜索老同學的蹤跡。阿益朝我招著手。走了過去,同學坐了三桌,
衹是有些已經攜家帶眷,有老面孔也有新面孔。

  「哈——恭喜脫離寂寞單身俱樂部……」阿益朝我笑笑,玫有點見腆的低下
頭淺笑著。我朝阿益老婆打招呼,跟阿益長得一樣的夫妻臉。

  坐定。照例喝酒、敬酒、玩大風吹,在自個兒同學的圈子裏轉來轉去。敬酒、
喝酒。酒酣耳熱。新人來敬酒時硬是叫大伙兒折騰了一番。倒是我靜靜的吃著菜。
幫玫夾著菜。

  阿益問道:「怎麽?不敢鬧呀?怕以後被報復呀!?」

  「呵——沒的事啦——」跟他隨意了一口『陳紹』。微甜的滋味下喉時,卻
有陣酸酸的感覺。玫已經跟阿益他老婆聊了起來。

  「看妳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怎啦?怕遇到她呀?」

  「她?」

  「對呀……劉娘娘呀——」阿益壓低嗓門問著。

  「oh……也沒什麽怕不怕的……反正……已經都過去了。」已經跟秀玫坦承
過以前種種了,也不怕她知道。

  「她今天怎麽……沒來?上回聽說跟士豪在一起。」

  「哪有?哎哎哎……妳的消息真不靈通……難怪……」阿益舀了匙幹貝吞起
來。

    「……好吃……多吃點……很補的……」他又舀了一匙,也幫老婆舀了。

  我要幫秀玫舀的時候,才發現不知何時她已經幫我舀到碗裏了。轉身看她仍
跟阿益嫂聊得愉快,應該沒有聽到我們的對答吧!?

  「難怪什麽?」我繼續問道。

  阿益又跟我隨意了一口。

  「她呀——聽說辭了臺北的工作,一個人搬到桃園去了……」

  「……我老婆跟我說的。妳知道,她跟秀雯她們熟……天呀!妳真的忙著談
戀愛呀?有了新歡就忘了舊人呀?」

  心頭如同給重錘錘了一下。

  一直以為她跟士豪在一起的。
  一直以為她已經有了可以倚靠的臂膀,我,衹是她的傷痕。
    就讓傷痕隨著歲月收口、繭化。
    不要再去碰觸了,會痛的。
    放開她吧!不該再去纏她了。
  天知道我曾經如此這樣驚惶失措地想著她。

  是我不懂她?
  還是故意要去遺忘這段感情?
  真是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嗎?

  一股奇異的……罪惡感吧……襲上心頭。

  飲下的酒慢慢發酵著。覺得胃部有翻嘔的感覺。覺得眼前一切模糊起來。一
個個來去的人影模糊、淡影……頭、身體……輕飄飄起來。拿起酒杯又跟阿益幹
了一杯。有吉來敬酒,也幹杯。阿昌、阿凱、小賢、宜芳都來敬酒,也是幹杯幹
杯幹杯幹杯……管他隨意幹杯。

  阿益撮了我一下:「幹嘛?拿酒出氣呀?今天主角不是妳呀!而且……喝少
點啦!」他又壓低聲調,朝玫努努嘴。

  玫依舊跟阿益嫂聊著,偶爾以關心的眼神望著我。心中感到一陣歉疚,對她
抑或對她。

  「算啦——早知道不跟妳說……于事無補嘛——都已經人事全非了……」阿
益自顧自的又喝了一口。大概是老婆瞪他的緣故,衹輕沾了一口。

  人.事.全.非……
  是吧!?人.事.全.非……

  秀玫喝了幾口酒,兩抹紅霞,明艷異常。同學們跟她敬酒,她也大方幹杯。
衹是此時,我為什麽腦中所想的全是一個個的她……

  猶如小時種在抽屜中的花生,原以為它早已枝延葉蔓,開花結果,占滿我小
小的抽屜;卻在打開的當兒,衹有腐朽幹枯的嫩芽,哀傷無奈地靜靜躺著。

  是我自認一切能如己所想所思,疑想上天必能依我願,安排剔盡一切不平不
順,我殷切渴望的必能永遠在側;我割捨而去的必能覓得一方凈土,靜靜埋藏抑
或開出自己春天的花而無有遺憾吧!?

  是這樣的告訴自己……還是說……欺騙自己的?
  好讓自己能心安理得的展開一段新的戀情吧!?
  原來自己是個如此這樣可鄙之人呀!!

  心中揮之不去的,是她雙目含淚的那份凄然決然……
  那份神情彷佛歷歷在目,又跟秀玫的臉龐合而為一,是我醉了吧?!
    醉了吧——
  罪了吧——

  ……

  已經忘了阿益說些什麽了。自顧自喝著悶酒。秀玫衹是不斷幫我夾著菜。酒
宴結束,已有七分醺然。跟她慢慢走出來。

  「不要開車了……妳醉了……明天再來開回去好了。」她帶點責備的語氣。

  「跟人家喝這麽多酒……幹嘛呀……拿酒出氣呀——」

  我低頭不語。跟她慢慢踱著步。她家離這裏不遠。走走路,吹吹風,清醒一
下也好。感到全身發熱,是酒氣慢慢散出來吧!?她卻是在發抖。

  「冷啊?」我問道。

  她哼了一聲不答,快步走在前面。身子單薄地。

  我取下圍巾驅前,幫她圍上。

  「都是酒味……」她抱怨著。

  我朝她笑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大概是聖誕節的緣故吧!?路上車子人群少了很多。跟她踱步在紅磚道上,
想起了跟她一起踱步,送她回家的日子。多麽年輕又多麽自信的,以為我們的情
愛是會像這樣一路長長久久的走下去的。

  一路長長久久的走下去的。

  心中又一陣酸楚。

  紅磚道上滴滴答答的不是馬蹄聲,是我倆足印的鞏音。

  是錯誤。選擇一輩子為過客,不成歸人。倦的時候才發覺早已錯過了可以落
腳的所在。

  跟她一路無語。她悶著氣不講話,我則不知道說些什麽。送她到家,開門,
不讓我進門。

  「坐計程車回去。喝醉了,不給妳上去。」

  「……」不知道該說什麽。

  「謝謝妳……」竟然說出了這一句。

  「謝我……是給妳留面子啦——」她輕輕揚著眉頭,轉身上樓。

  「對了……圍巾還妳……」她想到又下樓。

  「妳留著吧……」我笑笑。

  「我不喜歡欠人家東西……」她笑笑。

  「欠人家多少,就去跟人家算清楚……」

  「好了,晚安。」

  「嗯……晚安。」

  走出巷子,酒意已退了八分。

  出巷口時,見橙黃色路燈燈光耀眼奪目。圓山飯店就在不遠處。踱上去散散
步吧!慢慢走著走著,想著她的話語。不喜歡欠人家東西的女孩;而我,東欠西
欠,是一輩子也還不清的情債呀——

  走上那個斜坡,曾與她看過多少日落的地方。整個臺北城彷佛沉睡在聖誕夜
平安喜樂的氣氛中。但,與我無關。坐在路旁,寒冷的冬風陣陣吹來。縮起了脖
子,想到適才她塞在我大衣口袋的圍巾。手掌在口袋中玩弄著圍巾,彷佛一股溫
暖自掌而手而臂地傳了上來。

  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早已喪失了許願的能力。此時,千點萬點的螢火突然閃
爍眼前,是天上的繁星幻化而成的吧!?

  臺北的夜空,第一次有了星星。

  衹是這樣的夜

  當我想起,妳或許會忘記;當我忘記,妳或許會想起。

  
               (34)

***********************************
  在擁擠的乘客中
  我依偎著妳
  妳扶著我們親密的方向
  我們總忘了相望

  啊,親愛的人
  在千萬張容顏中
  會不會有一次妳猛然想起我
  我正是妳身旁扶持的初戀人啊
                         ——方娥真·《晚潮》
***********************************

  聖誕節。1992年年尾。

  天空飄著微雨,打在我疾馳的車窗上,開花,漾成行行水漬下流。間有些雨
絲自車窗隙縫竄了進來。冬雨打在臉頰,冰冰涼涼,有份奇異的舒坦及自虐的快
感。

  車速80。疾馳在田間的小徑。收割過的稻田漲著雨水,飛快後退。我的心也
漲滿某種憶想,無以名之的想要去證實些什麽,又似是懼怕些什麽,像是要揭開
愈合的傷口。衹是不知這結痂之下,究竟是完好如初的新肉;抑是腐爛不堪入目
的膿痂。

  手中捏著一張住址,是蘭的,早上才從秀雯那邊套來的。

  「妳們不是已經結束了嗎?為什麽還要去找她?」話筒中傳來她有點高亢的
聲音。跟蘭分手後,班上女生像套好似地疏遠我。打電話打了好幾通給秀雯,勉
強才接的。

  「嗯……我……有點事想找她問明白。」

  「問明白?」

  「嗯……」

  「我是不知道妳們之間到底怎樣了啦——當初看妳追蘭還滿有誠意的……」

  「誰知道……唉——我還以為妳們會比我早結婚的……」話筒中傳來小孩的
哭聲。

  「好啦——我唸她住址給妳好了。妳好自為之啦——有什麽話該說明白就說
明白,不要妳等我我怨妳的……為了句不明白的話誤人一生……」

  「住址是……桃園縣……乖……乖……」秀雯哄著小孩,哭聲宏亮震耳。

  「少青……對不起呦——我家這小子肚子餓了……妳等一下……」

  「沒關係……我等妳……」

  車繼續奔馳在田陌間。

    這樣偏僻的所在,妳真的割捨一切,甘願把自己放逐在這地角天涯,衹願圖
個感情的清靜?還是妳早已偵知我終會來尋妳覓妳,設下這樣障礙磨難,稍稍消
弭妳等我想我的怨氣?

  抑或這終究衹是我的一番情願,在這妳早已覓得一個安息自己情愫的所在,
心化為琴,清澈見底?我莽莽而來,卻再也揚不起妳一絲輕波?

  往事如煙,同這飛快倒退的風景快速般在腦海飛映著。

  這樣凄清的雨夜,我們愛撐著傘共同踱步在忠孝東路上。慢慢走到「頂好」
商場,也不想去買點什麽,衹是去享受那份「繁華」的感覺。擠在人潮中,妳說
有份溫暖的感覺。

  猶記得妳最是怕冷,老愛把妳冰冰涼涼的小手塢著我的臉,說是要凍死我;
然後我笑著把它們揣在懷中口袋中溫暖,彷佛一股暖流在我們之間流竄著,無視
這冬夜的寒冷。

  猶記得我們喜歡搭著公車亂逛,最好是52路,花上六塊可以逛掉大半個臺北
市區。人多的時候妳挨著我,我的手輕輕撫摸著妳的背脊,臉上卻一本正經地讀
著車廂廣告。妳笑說我總能心有二用,我笑答說衹要對妳的心專一就好。

  這是一句諾言還是衹是玩笑?

  妳當真了嗎?

  妳注視著我,我卻一逕讀著車廂廣告。天氣很冷,車窗全起霧。妳依偎著我
彷佛有了全世界的依靠;我卻衹是酷酷地讀著廣告,用眼角餘光偷描著旁邊的美
眉,心中全無罪惡感。

  再也想不起妳的容顏,那張年輕單純的臉,單純的情感,單純的愛。衹是望
了望著妳呀——這樣的點點滴滴,是如此細微瑣碎,為何現在襲上心頭,卻是如
此濃洌慟心……

  出門前撥電話給玫。

  「我想去找她……」

  「她?」

  「嗯……蘭,跟妳提過的。」

  「oh……是為了昨晚阿益跟妳說的事嗎?」她問道。

  「oh……妳聽到了啊?」感到有點愧疚。

  「我不是跟妳說嗎?欠人家的就要跟人家算清楚……」她說著,聽不出是什
麽語調。

  「……」不知怎麽回答。

  「去問個明白也好……」她語調越來越細。

  感覺自己好象對不起她。

  「玫……妳聽我說……」

  「去看看吧……不用再多說了。」

  「玫……我衹是去看看,問她幾句話……」我努力辯解著。

  問她幾句話?要問什麽?

  若說往事俱往,是要她親口給我一個判決,絕我意,斷我唸,讓我早得脫離
情獄,或上天堂或墮地獄,是要這樣的判決嗎?抑若是仍有藕斷絲連,這幾句話
就能斬去情絲,斷去意唸,還是糾纏繞縛,非要我給她個答案?

  我不知道,也沒把握。

  衹是,我跟玫這段呢?

  「玫……妳聽我說:不管將來會如何,我都有必要去見見她,問問她。把我
們這段前緣說清楚……」

  「如果沒有弄清楚,對我們永遠是個問號。或許是個永遠的遺憾。這樣對妳
也不公平……」我接著說。

  「衹有弄清楚了,這份感情沒有遺憾……或是塵封存檔;或是再續前緣……
對不起……我是說或許……那樣我想對大家都好……」

  電話中傳來可怕的沉默。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她生氣了嗎?

  「好……我相信妳。我等妳到晚上十二點……妳沒有回來的話,就不用來找
我了……」她輕聲說著,語氣卻很堅定。

  「好……十二點。Anyway……我都會打電話給妳。」

  「好……我等妳。」

  出門已近中午,離午夜十二點還有十二個鐘頭。

  衹是,我真能利用這短短半天說清楚什麽或問清楚什麽,讓自己此生無悔?
午夜鐘聲一饗,我是落得一切都空,像灰姑娘悵然望著番瓜馬車發呆;還是厘盡
心中疑惑,褪去曖昧疑想,還我清清朗朗的情愛本色?

  總是一個機會吧?心中有一絲期望,還有害怕。

  車駛進一個小鎮。停車。拿住址問了幾戶人家。找到蘭的住處。按門鈴,沒
人應門。屋頂上咕嚕咕嚕的鴿子警戒地叫著。又按了幾下門鈴,就是沒人應門。
看看手表,下午三點半。等吧!!

  除了等待,又能如何?

  雨停了。

***********************************
  有一天當我們年老
  怎經得起一場歲月的陶侃
  回味成了淡淡的熱酒
  飲不盡從前的懷唸
  記憶在無盡無涯的路裏
  把握我們有限的年華
  衹有那源頭的紅燭
  紅燭可否點成墓前的兩盞火
  為我們死後的從前燃亮
                         ——方娥真·《紅樓》
***********************************

  放假,起個大早。

  先把地板拖了,澆澆花,然後喂喂鴿孩子:小琪、小香跟阿誌,還有貪吃的
魯豬。看看日歷,聖誕節還是行憲紀唸日?叫行憲紀唸日好了,反正放假。

  隨手放張CD來聽,好老的歌:

  『我凝視妳的側臉
    妳漠然數著木棉
    騎單車的少年
    結伴呼嘯追逐笑顏
    在街角那家花店
    我停在紅玫瑰前
    妳遲疑的瞬間
    回憶也走的好遠
    妳愛穿寬鬆的襯衫
    妳抗拒任何被束縛的感覺
    沉思的我
    或在妳身後
    而妳頭也不回
    風揚起妳的衣袖……』

  大約是歌詞的緣故。想起了妳。這樣的日子,妳在做什麽呢?

  發現鏡中的自己怔怔發著呆,找些事來做吧!?坐在鏡臺前,為自己塗上薄
薄的唇彩,換上一襲及膝的洋裝,淡紫色的。出門。

  到菜市場買菜,順便帶回幾枚水仙。種在水中到農歷年前,就有水仙可以看
了。想起水仙,關于那個美少年跟回音echo的傳說。是妳跟我說過的故事吧!?

  怎搞的,一直想起妳,像無孔不入的冬風,灌得人心疼。是因為聖誕節的緣
故嗎?昨晚的耶誕夜,妳是如何過的?跟她一起過吧!?去看夜景?

  我選擇了趴在窗前,望著遠處海邊向晚的天空,幾抹殘霞。沙灘上的破船,
幾個小孩子放著煙火。一道長蛇流篡而上,化為銀花。把夜空裝點出一刻刻繁華
燦爛。一刻刻繁華燦爛,又為漆黑的夜空吞沒噬去。

  曾經迷戀這樣的繁華,不是嗎?明知道詔刻,卻疑心的以為可以擁有長久。
不想了,唉,不想了。有火樹銀花,就有夜色如墨。繁華褪盡不就是令人斷腸?

  沒有答案。一切一切,沒有問題,就沒有答案。

  妳告訴我,是慢漫長夜長些?還是火樹銀花永恒?

  種完水仙,煮了扁食吃。這樣的日子不可以把自己關在家裏。想到好久沒去
看秀雯的寶寶了。去百貨公司逛逛吧!還在折扣期,幫她寶寶添置一些童裝。

  批上件毛衣,出門時,飄起細雨。又回房拿了雨傘出門。

  搭桃園客運。車子意外的空,沒什麽人。挑個位置坐下,雨打在車窗上,起
了層薄霧。用嘴呵著車窗,用手指亂寫。好久沒玩的游戲。寫著字,歪歪斜斜,
亂,不成筆法。索性抹去朦朧,還它一片清晰透澈。好久沒寫毛筆了吧!?去找
看看有沒有好硯好筆,練練字好了。

  車子奔馳著。想起歌詞。我曾凝視妳的側臉,衹是妳漠然數著木棉。那個木
棉道,忠孝東路一片火紅到頂好,記得嗎?他們說木心路的木棉更美,我衹是笑
笑,在我心中,我們有過的那一季紅艷永遠是最亮麗嫣紅的,無可替代。

  前幾天回母校,看到那木棉已被修剪枝口,看來今年是開不成花了,心中有
份悵然。好象自己的回憶也被修剪棄去,一點一滴消失。

  和妳踱著步,拾撿著掉落一地的木棉,說要搜集來打條棉被的。多麽近像昨
日,又多麽遠像隔世的記憶呀?

  逛進去遠東百貨。挑了一件套裝。大紅色,秀雯寶寶應該穿起來很好看的。

  晃到樓上喝杯下午茶,下樓。看看手表,差十分兩點。趕去搭公車。如果時
間還早,就去海邊看看吧!?

  客運疾馳著。天已放晴。陽光撒下,遠遠的田野盡頭起了一到虹彩,如夢似
幻。摸著包著童裝的紙袋,想象著小朋友穿上的可愛模樣,有份為人母的錯覺跟
想往。那個旋律又在耳邊響起:

  『……妳遲疑的瞬間,回憶也走的好遠……』

  好遠好遠,我們分開走了好遠。聖誕過後就是三年了。妳不再是那個騎單車
的少年;我又何嘗不是那個留戀著花店玫瑰的少女呢?

  胸口一股氣悶。打開車窗讓風灌進來,吸了一口氣,有份舒暢感。探出半邊
臉望著窗外,小時常玩又常被罵的游戲。好久沒回家了,該回家去看看了吧!?
遠處一輛 March越駛越近,妳最喜歡的顏色。

    錯車而過的時刻,從車窗瞥見,依稀是妳。

  
               (35)

***********************************
    妳若是這世間唯一
    唯一能傷我的射手
    我就是妳所有的青春歲月
    所有不能忘的歡樂和悲愁
                                              ——席慕蓉·《白鳥之死》
***********************************

  下午四點半,風清雲凈,雨過後的天青,一抹紅霞在天邊掩映著。我點了一
根煙,抽了兩口,丟棄。心越來越沉,等不到妳了嗎?狹長的巷弄遠遠的,遠遠
的傳來斷斷續續的歌聲,依稀可以聽聞的……

  『……Spending my time, watching the sun go down.
    I fall asleep to thesound of Tears of a Clown a prayer gone blind.
    I'm spending my time……』

  眯起雙眼傾聽,雨過的寒風吹在臉上,似乎滌去了些什麽。

  『……Hey, life will go on, time will make sure.
    I'll get over you.
    This silly game of love——you play, you win only to  to lose……』

  睜開雙眼,拉回思緒。瞥見水中自己的倒影,是在期待什麽的神情呢?少青
啊少青,妳在期待什麽呢?胸口一陣鬱悶。

  『This silly game of love——you play, you win only to  to lose.』

  歌聲越來越遠,彷佛歌者遠去,留下我悵然發著呆。在這游戲中,(別忘了
呀,愚蠢的游戲)誰輸誰贏?是我把一個可以是神聖約盟的戀愛談成游戲的呀!

  往事依稀,還是和妳並肩踏著忠孝東路紅磚的青澀少年。妳撿著落了滿地的
木棉,說要織成棉被,我笑妳傻。妳傻麽?

  那天,回去母校。跟玫在小小的校園晃著,她沒來過。一切全變了,變了,
變了。我們看電影的舊禮堂,買面包的福利社門口,賣油飯的小販,K書的圖書
館,操場的體育館,還有那棵歪歪的大榕樹……

    全變了,全變了。一如我們的愛情。

  忠孝東路上的木棉依舊,衹是聽說多年不開花,不結果了。我在校園尋尋覓
覓,找著我們有過的足跡跟秘密的所在。望著那堵不再是操場的操場圍墻,彷佛
看到我們年少的身影依偎在上頭。玫好奇地向我問著年少種種,我攙著她的手,
試圖將妳自我回述的記憶中淡化抹去。

  我辦不到。我辦不到。

    我赫然發現,原來妳在我的記憶中原來已經蝕刻了如此之深。原本以為妳將
如風中棉絮越飄越遠;在那瞬間我才知道,再難將妳的身影抹去。我心虛地攙著
她的手走著,似乎妳會突然從某個角落轉出,帶著我們流失的歲月。

  在那瞬間我才知道,自己跟妳早已黏著在光陰之流的那一點中,交纏繞縛,
難以割捨。

  我不知,不捨的是對妳的情意,還是對自己逝去的青春歲月。
  我不知,自己背叛的是對妳的忠貞,還是對自己情愛的堅持。

  遠處的巷道傳來小孩與狗的嘻笑聲。更遠處是風聲。靜靜的傾聽,還有海濤
聲。極目遠望,街上空無一人,衹有雨後的水塘映像著光亮。低下頭搜索口袋,
想再掏出住址確認一次,瞥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在遠方出現……

  依稀是妳。

     ***    ***    ***    ***

  不能想見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與妳相遇。妳削瘦的身影在門前佇立著,彷佛亙
古以來就站在那邊等候著。

  是妳嗎?

  心跳有點急促。我低著頭慢慢走著,嘗試著以平常的步伐走著。心中一股異
樣的感覺,有點亂。

  真的是妳嗎?

  妳訥訥地朝我笑著,約會遲到後慣常的笑容。

  遲.到.了.嗎?

  「妳……怎麽會來?」笨嘴的自己竟說出了這句笨話。

  「來……看看妳。」

  「看我?」

  「是呵——好久……好久不見了……」他又笑起來,有點僵硬的笑容。為了
來看我麽?

  「oh……」

  「蘭……」

  「什麽事?」自己竟如反射動作般回應他。多久沒有人叫我「蘭」了?多久
了呵?

  「可以……談談嗎?」

  跟他僵在門口。

  先把東西放好再說吧!?

  叫他在門口等著,開了門,上樓。他卻跟了上來。這個人呦——有時主動的
叫人不知所措。

  開了房門,進去把東西放下,他站在門口不敢進來,朝屋內望著。

  打定主意不讓他進來。不再讓他侵入我的生活了。還來找我做什麽?心中的
疑問,沒有說出口。

  帶上房門,下樓。慢慢踱著步,他跟了上來。

  「怎麽搬到這裏來了?」他突然問了一句。

  「……」沉默不語,自己把問句在心頭重問了一次。

  雨後的空氣清爽,帶點冰涼。兩衹雨燕在低空亂竄著,跌跌撞撞有如醉酒一
番。跌跌撞撞的兩衹雨燕;跌跌撞撞的兩個人。跟愛情。

  「想換個環境吧!?」不曉得是回答他還是自言自語。

  小巷走完,來到馬路上。賣蕃薯的小販推著車子叫賣著。我踱著步,他跑去
跟小販買了兩條蕃薯,快步跑上來。我自顧自走著,他把蕃薯塞在我懷中,一陣
暖意烘煨胸口,想丟棄也不是,想承接也不妥。

  「紅心的oh!臺北很貴的……」他堆著笑臉。彷佛是未曾生疏過的動作。

  多年前的聖誕節,都是窮學生的我們,不是這樣共度過飽滿的節慶嗎?妳塞
了枚剛買來的蕃薯在我懷中,暖意烘煨胸口,如果這一切一切都未曾發生,是不
是今日與昨日同,明朝不異今日?自己不能再妄想了,都成過去,不是嗎?

  他吃著蕃薯,陪著笑臉。

  我不知道如何拒絕或接受。手中隔著報紙,感受到熱熱的蕃薯,熟悉又陌生
的溫暖。一如妳的體溫。

  轉進一條小徑,一邊是收割後的稻田,一邊是成墻的扶桑,在風中搖曳著。

  將蕃薯收納在口袋中,不知如何接納妳的……好意。

  心中一種奇異的感覺,想接受什麽,卻又害怕;想說些什麽,卻不知如何開
口。

  遠遠的日頭放出紅霞,潮聲越來越近。日頭將我倆的身影拉的長長的,然後
在盡頭交會。

     ***    ***    ***    ***

  我笨拙地搜索著字眼,想打破彼此的僵局。覺得自己的笑臉越來越僵。車上
所想的十句、一百句,竟然沒有一句派得上用場。

  濤聲越來越近,一個轉彎,越過防風林,綿延的沙灘展開在眼前,更遠處是
潮水,輕柔滔洗著岸沙。空氣中有股淡淡的香味,說不上來,就是很舒服,好象
一陣歌聲在空中飄蕩著,又彷佛不可聞聽,衹是錯覺。

  『隔山遙唱舊時歌
  聲苦沒人懂
  我不是高歌
  衹是重溫舊夢』

  胡適的詩。上半闋是什麽?想不起來。

  她在一顆礁石前站定,輕輕倚著,遙岑遠目。遠處海濤一寸寸涌上來,似乎
打到眼前了,又迅速卷回,留下細白的泡沫。她望著遠遠的雲霞發怔,我望著潮
水卷去的枯木,不知要說些什麽。

  「好久沒有跟妳……走在一起了。」好久好久了,不是麽?

  「……」她不言不語,衹是遠望著天邊。

  突然想起那個毛毛躁躁的、跑到嘉義去找她的自己,年少衝動的。衹是這樣
的熱情,是否已經磨損?今日而來,是要重拾昨日的戀情,還是要終結過去?

  「還談這些做什麽?」她細細的聲音答著。陡然感到心被刺了一下。她含淚
凄然、絕決而去的神情依稀在目,跟眼前的她重迭起來。變瘦了。

  蘭變瘦了。

  『驚起當年舊夢,淚向心頭落……』

  突然浮起了上闋的兩句,心中有股莫名的痛惜。不知該如何回答,也弄不清
楚自己到底要來問她什麽。是要問她還愛我嗎?還是恨我嗎?還是要問她為何瘦
了?

  「同學會妳都不出現啊?」想些輕鬆的話題。

  「……搬的遠了,人也懶了。大家……都好嗎?」她總算接話了。

  「嗯……好象都混的還可以。衹是人很難說變就變的。那個阿昌啊……」我
搜索著同學的印象,期冀這共有的回憶可以拉近彼此越行越遠的距離。

  天知道我在做些什麽,我衹像衹困鬥的獸,害怕話題終了後的沉默跟她的不
語,衹能一逕講著,聲苦沒人懂。

     ***    ***    ***    ***

  望著妳滔滔不絕的神情,彷佛那個稚嫩熱情、自負又青澀的妳,又回來了。
是我的錯覺嗎?妳在說些什麽,其實我已不在乎。我假裝專心于妳的談話,內心
注意的卻是妳的眸子、唇齒、眉眼、說話的神情跟手勢。

  這是伴我蹺課熬夜,散步談天,耗盡我青春每個點滴的男孩嗎?
  這是我曾經守著電話,衹為他從遠方稍來問候晚安的男孩嗎?
  這是我曾經愛過,又懼怕他夜夜來入夢的男孩嗎?
  這是我習慣性地攙著手,卻又落空、傷害過我的男孩麽?

  手伸進口袋,摸到剛才的蕃薯,已然冷去,像我的心嗎?

     ***    ***    ***    ***

  她靜靜聽著我的描述。我加油添醋說著,終于博得了她一絲笑意,像春天。
像綻放在野地的蘭花。笑語嫣然。

  是我不該,讓妳失去了笑容。衹是,妳肯原諒我嗎?

  「蘭……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突然迸出了這一句。

  她靜然不語,又遙望著天邊。晚霞映上了她的雙頰,紅艷勝火。她朝前走了
幾步,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她脫下涼鞋,朝沙灘走去,潮來潮去,浪花打上了
她的腳,她踢踏著腳弄潮玩著。

  我像個等待宣判的囚徒。這是我要問的問題嗎?

  潮水漫來,浸過她的腳掌。我也脫下鞋襪,朝她走去。一陣晚風吹來,有些
涼冷。我脫下外套,走近她,想為她披上。她朝前走了幾步,留下我怔怔站著。

  「很多事,沒有辦法重新來過的。一去不復還……」

  「就像我們的青春。」她輕輕說著,卻似重錘擊打著我。

  「可以的——可以的——」我辯駁著,不承認她說的絕然。

  她背對著我,搖搖頭。

  海風吹來,把她剪短的頭發吹的飄揚起來。在夕陽映像下,她的身軀竟是顯
得如此柔弱堪憐。我輕輕走向前,把她攔腰抱住。她微微顫了一下。溫軟的感覺
傳來。許久不曾有過的感覺。擁抱摯愛。

  「妳還是沒變。」她任我抱著,輕聲說著。

  沒變?

  「總是自以為可以隨時來插隊,玩玩,然後說不玩了,離開。」看不到她說
話的表情,衹是感到她微微顫抖著。

  「沒有……衹是……」自己也語窮了。

  「抱著我的時候,有想到妳現在的女朋友嗎?」

  輕聲的言語像衹刃,刺痛了我的心。玫的臉龐、莉的臉龐,紛紛擾擾自腦海
中掠過,時而分開,時合而為一。不知不覺中,緊擁著她的雙手竟充滿罪惡感似
的放鬆開來。

  一陣濕熱感從手背傳來。

  是她落下的淚。

     ***    ***    ***    ***

  知道期望這樣的擁抱有多久了嗎?在夢中。

  衹是驚覺自己不能這樣輕易接納妳。或許再也不能。不是報復或怨恨;是害
怕這或又是妳的一時衝動;害怕妳的反復;害怕妳的反復。

  『you play, you win only to  to lose……』

    近日時時在黃昏傳起的歌聲,說的不就是妳嗎?

  妳的擁抱依舊溫柔,令人醺然。妳的體溫隔著毛衣傳過來,是我難以忘懷的
溫度。妳擁抱的力度,妳的體位,在在使我迷醉。差使我掉入昔日的迷情。衹是
我知道不能這樣。

  不是我鑽牛角尖。既已退出,我為何還要涉入這情感的掠奪,非把自己或別
人弄得遍體鱗傷,心碎片片為止?

  遠處夕陽慢慢下沉,柔和的霞光是燃燒殆盡前的美麗。明天日頭或將再起,
但這樣的黃昏、嫣霞,可以重復拷貝嗎?

  情感也可以重復拷貝嗎?

  「妳總是不斷拷貝著妳的情感,不嫌累麽?」惡狠狠地刺他一句。

  自己也痛了一下。

     ***    ***    ***    ***

  「衹有給妳的是……正本。」不知如何辯駁。愛情真的有正本、副本嗎?自
己都沒辦法說服自己了。

  「正本?」她轉過身來,兩行清淚閃耀著金光,像珍珠,斷了線的。

  「蘭……妳走後,我一直沒交女朋友……」我柔聲說著。看著她那閃耀的眸
子,心中有份痛惜。肯讓我為妳拭淚麽?將手帕遞給她,她搖搖頭。

  「有跟一個女孩交往著,感覺總是不大對。今天才發現原因了……」

  「她在某些方面跟妳很像……喜歡簡單的事物……吃水果,愛笑,又怕魚尾
紋……」

  「或許是因為有些影子像妳,所以才跟她在一起……但,她終究不是妳。」

  「無法取代妳。」

  蘭默默不語,良久良久,問了一句:「那莉呢?妳也這樣對她說嗎?」

  向晚的海風呼呼吹著,身體冷起來,心感到更冷,是一種刺痛。

  「我跟她是一個錯誤。一個出軌。已經過去了。」冷冷說著。卻感到心中發
冷的厲害,又似波濤洶涌。

  跟莉的種種,完全沒有愛嗎?衹是出軌嗎?衹是無聊寂寞嗎?罷了罷了,往
事已矣。已經過去了。

  「妳都是這樣把妳的感情歸檔的嗎?」

  一句句詰問像針刺像刀割著心,原來自己不曾好好的處理過感情,是歸檔便
罷,怕是任自己情液四處泛濫,將別人跟自己的感情世界淹漫的亂七八糟吧!?

  夕陽終于隱隱沒入海天盡頭。蘭走回礁石,我也跟著。風呼呼吹著,越來越
大。遠處漁火點點,天空也涌出了點點星光。我抬頭上望,穹蒼茫然,似乎無窮
無盡。蘭低著頭,玩弄著衣角,似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無言辯駁,僅覺胸口翻騰,似乎醞釀著什麽,又說不上來。

  
               (36)

***********************************
  在見與不見之間距離多少?
  隔著一片淚光,看妳在雲裏雲外走著
  一陣冷冷如藍鐘花的香雨
  悄然落下
                         ——周夢蝶·《絕響》
***********************************

  海濤慢慢漫上腳跟,有份沁骨的冰涼。妳依舊俏立在水中,淡紫色的洋裝,
像支幽蘭。感覺再也掏不出什麽說辭可以回答妳的詰問。是詞窮的恐懼。

  害怕妳站得越來越遠。害怕將永遠失去妳的身影,遺忘妳的體溫。

  妳的臉上挂了兩條淚痕。略帶蒼白的臉,在夜風中是如此嬌小柔弱。這眩然
凄清的神情,是多少次入夢的記憶?

  往事一幕幕映上心頭。

  想起妳梳辮子的樣子。第一次留長頭發的樣子。送妳的八十元的木制魚形發
夾,妳一直捨不得用,一直到妳剪了短發。總是這樣吧。一直捨不得的心情。衹
是妳捨不得這兩支魚發夾,就捨得下雙魚座的我嗎。

  錯了錯了。魚的發夾可以整理妳的頭發。雙魚的我卻是亂了妳的心情。妳終
于還是剪了頭發。為了是不再用我的發夾,還是不願再次想起我?

  心弦在悸動著,似應和了某個奇異的和弦,微微振動著,越來越大,胸口一
陣氣悶。再次擁緊了妳,確認是妳的身軀,妳的體溫。我迷失太久。這是重溫還
是幻夢。我害怕這是夢,所以緊閉了雙眼,不願意再睜開。

  「對……不……起……蘭……真的……對不起……」一陣冰涼閃過臉頰。

  我哭了?

  防御許久的自尊崩潰。
  有太多的話要說,我卻不說不上來,衹是覺得想哭。
  像做錯事的小孩,我哭了起來。

  要說的就是這些嗎?
  太多的爭辯都是多餘的。
  誰對誰錯都是多餘的。

  如果可以挽回,我願承擔所有的指責跟罪愆。
  如果淚水可以挽回什麽,我將毫不猶豫地釋放出來。
  到最後一滴,到幹涸見底。

  這是我蓄積已久的心的水塘。
  原本以為結冰,固化多時。

  妳溫暖的體溫是不是融冰的朝陽?
  妳的胸膛是不是我流向的大海?

  是要卸去所有的面具、武裝、可笑的自尊。
  是要剝下所有的矯飾、矜持、虛偽。
  是要褪去所有的厚殼、映繭。

  在妳面前,我衹是這樣不堪的自己。
  優柔寡斷,濫情幼稚的自己。

  心,感覺慢慢澄清。
  是了是了,繞了一圈,回到原來的地方。
  最初才是最後的終點。
  可以停泊靠岸的所在。

  是呵——妳以淚為標點,點去了我的渾沌。

  像個孩子似地,靠在她的懷中哭泣著。感到她的身體由抗拒、堅持,而後慢
慢適應了我的擁抱。望著她的雙眸,有一星如月。我再次吻上她的雙唇,她遲疑
了一下,然後交融。有股咸咸的滋味,不知道是她的淚,還是我的,亦或根本是
海風的錯覺。彷佛是妳我久違的初吻。

  潮來潮往,像滔盡了什麽,又彷佛從來沒有帶走過些什麽。

     ***    ***    ***    ***

  黃昏。六月的湖邊。金黃色的阿勃勒放肆地開著。樹鵲嘎哩嘎哩鬼叫著。帶
著蘭去看喜鵲的舊巢,全無蹤跡可尋。

  「咦——以前還在啊——……臺風來大概刮掉了吧!?」

  妻淺笑著瞅著我,聽我道天寶遺事。

  是呵——時移事往,飛快向前的箭。來不及沉澱的人生,忽忽向前。舊地重
游,不單人事全非,景物也不依舊了。陪伴我度過兩年歲月的舊館,早已鏟為平
地。籃球場也荒廢了。大草坪的木棉,依舊不開花。

  推著嬰兒車到湖畔。坐下。小翔剛好醒來,吵著要吃奶。妻忙不迭地取出奶
瓶。陽光透過阿勃勒投影下來,像一陣金色的雨。

  「蘭……」

  「嗯……」

  「我有沒有跟妳說過,阿勃勒還有個美麗的名字?」

  「沒有……妳跟誰說啦……」妻笑笑。

  「哪有……跟妳說……它又叫金急雨……金色的下得很急的陣雨。」

  妻抬頭上望開的滿樹燦然的金黃,同意地點點頭。

  遠處一株鳳凰木燒起了滿樹的紅,像火焰一般。這樣炙烈濃厚的情感固然動
人,但如同午後的驟雨,來的急,去的快,在艷麗地燒傷雙眼、燒痛了心後,在
夏日結束前,終將化為滿地凋零。

  我曾經惑于這樣的艷麗,迷于這樣的激情,深信夏天不會結束,可以擁有一
季的紅花綠葉,永不凋零。一定要苦嘗花果凋零的衰敗跟嚴冬的寒涼,才相信身
邊默默吐著芳華的幽蘭才是最香最美。許是我幸運吧!?再回首時還有人殷殷盼
著。

  常在夢中回到過往,生命中每個環節。

  回到跟蘭相遇在忠孝東路行人道的那個下午,陽光依舊燦然,衹是多了份青
澀的顏色。
  回到嘉義車站,那個站在雨中疑情又好笑的自己,抱著一盒化了的巧克力。
  回到跟蘭走在光華橋頭,遠眺火車鐵軌到天的盡頭。
  回到布拉格之春。水木咖啡廳。
  回到了莉的容顏。
  回到了過去的……情愛罷!?

  我常在想,若是沒有遇到莉,是不是會有其他女子進入我的生命?
  我常在想,寂寞是真的難熬?還是放縱自己的借口?
  我常在想,若我是蘭,會不會接納曾經背叛過的我?

  每次問她,她總是笑笑,罵我無聊。說她全忘了。偶爾又會虧我一兩句,特
別是要奴役我買什麽禮物給她時。久而久之,莉反而成了我們的舊友。因為常常
提起她,她已經變成我們過往不可忽視的存在。

  口袋裏揣著一張信。是莉寄來的。昨天在辦公室收到的。

  『少青:

  好久不見了。妳還好吧!?她呢?也好吧!?照時間推算,妳們應該結婚了
吧!?妳還是沒跟我說。自己想想,也沒給妳留下什麽住址,自己從來就是飄零
不定的,也無法給妳確實的落腳所在,所以,還是不能怪妳吧!?

  猜猜我在那裏?

  知道嗎?我來到了布拉格。就是那個《布拉格之春》的布拉格?還記得那部
電影嗎?好久了呵——

  想去找湯馬斯跟特瑞莎隱居的鄉村。心目中他們是一直好好的活在那裏的。

  電影最後不是他們開進濃霧中嗎?我相信是濃的化不開的霧,衹是一個蒙太
奇手法,不是代表一個結束。

  想象自己是莎賓娜,要尋到湯馬斯,嚇他一跳。看他如何被特瑞莎踢下床、
睡客廳。我還可以跟她說,湯馬斯還有幾號幾號女朋友,住在那邊。哈哈——看
湯馬斯如何神氣起來,怎樣,夠變態罷!?哈哈哈……

  報社會派我來歐洲,是個機緣。靠著自己那一點語言天份,一路由法國走過
來,跨過德、奧、進入捷克。塗塗寫寫,賺點特約稿費,也補貼一下自己旅行的
開支。

  看過我寫的稿子嗎?我到過了幾個老城市。其實歐洲最吸引我的,還是一些
小城的人文氣息跟藝術氣氛。

  此刻我投宿在一家小旅館,由窗臺可以俯見彎彎的河流蜿蜒。時近黃昏,河
上彌漫著薄霧,映出了陣陣金光閃閃。遠處是鬆林,高高低低深深淺淺,河對面
有人家,煙囪冒出陣陣炊煙。如果把這幅景象剪下來,活脫就是一張聖誕卡片,
衹是純白為濃淡不一的綠、點點的紅跟金黃所取代而已。

  窗臺上種著一株鬱金香,孤傲地在風中搖擺著。空氣中彌漫著陣陣小麥的香
味,還有股平和的氣息。想起有個叫做羅蘭巴特的作家。他是不是寫過這樣的景
致?

  知道嗎?在這個異國的黃昏,格外想唸起以前在學校的種種。與妳的種種。

  成功湖的薄暮,是不是也有相同的金黃波光?相同的鬆林?空氣中是不是依
舊有相仿的花香跟笑語?

  常想起跟妳在一起的瑣事:跟妳小聲地守在烏臼下,妳看著白頭翁上上下下
地覓食,我則擔心著最後一枚枯葉是不是就要離枝?

  總是害怕這種凋零的景象,害怕這種破敗感。所以我必要一直尋找著,躲避
著,也傷害著……

  不說這些了。衹想跟妳說,這時刻突然想起了妳。看著一家家燈火亮著,有
一家是湯馬斯跟特瑞莎,有一家是少青跟慕蘭吧!?

  收到信的時刻在做什麽?吃晚飯嗎?

  衷心地期盼妳跟她能長長久久,相伴一世。蘭沒有問題,倒是妳,依舊花心
嗎?年紀大了就要收斂些啦……站在老朋友的觀點上,還是要勸勸妳的。

  住址是妳很早前給的,不曉得收得到嗎?不過反正也沒關係,寫過,也就算
了。

  我大概還是會一路旅行下去。回臺灣的日子大概是明年春天吧!?這邊的陽
光不強,溫吞吞的,令人格外想唸起南臺灣耀眼的烈日跟滿眼放肆的綠。

  希望來年春天可以去探訪妳們。

  祝:心怡

                                                      莉  旅次于布拉格
                                   06/16/1994』

  闔上信,一份依稀相識的感覺。桌上一盆螃蟹蘭開的鮮艷,微微蕩著枝條,
好象在點著頭。努力去思索著與莉的過往。昨日夢已遠。

  蘭也看了信。因為信,蘭想來看看這裏,看看我跟她講過多遍的舊游之地。

  夢過、來過、走過,不曉得自己何以會有這樣一段出軌。跟蘭平靜地托出以
前種種,或許已經沉澱歸檔,除了一點點悸動,再也沒有波濤洶涌的激情,彷佛
說著別人的故事。

    舊游如夢空斷腸,沒有斷腸的愁緒,衹是當時已惘然。

  牽著妻的手,推著嬰兒車,慢慢沿湖邊踱著步。成功湖湖水拍擊著湖岸,幾
衹雨燕在掠過湖上低飛著。

  我常回到那個海邊,在夢中。

  有時夢見蘭就此化為海的泡沫,消逝在風中。每每于午夜瞿然夢醒,汗流浹
背;翻身見妻安然睡著,就向她緊挨了過去,有種解脫噩夢的快意。時日一久,
噩夢逐漸不見,代之的是藍天白雲。

  回憶著再次擁著蘭的感覺。往事起起伏伏,盡付風中。

    像被海滔洗過的礁石,姿態不變,多了歲月的刻痕;坑坑洞洞更多,看似更
脆弱了。但也有了苔蘚生長,有了蟹蝦棲身。不再是枯石,而是有了生命滋延的
所在。

    因為有過裂痕,知道這樣的痛,所以更加小心翼翼和珍惜,不再使它再次受
傷、碎裂。因為有了滔洗擊打的經驗,更懂得去包容生命中必然的缺憾與不安,
是相濡以沫的扶持,一同走過的珍惜跟堅持。

  遠處草坪有幾衹風箏飛著,牙牙學語的小孩跟大人親奔逐著,嘻笑著。

  低頭望著沉睡的小翔。孩子,再過幾年,妳當能走、能語、能跑、能跳。我
當要與妳,跟媽咪,一起奔逐于草原上。我將教妳,天空為什麽是藍的?紅花跟
綠葉,是為了什麽而紅而綠?阿勃勒其實有個美麗的名字,叫做金急雨……

  我將與妳同習,如何去愛人,去愛這個世界。

  我曾經一度失去了這個能力,貪戀地把手邊紛沓的情感都處分成愛情。
  我曾一度忘卻愛情的背後,有個更大的叫做承諾跟信守的東西。
  我曾一度以哭為笑,以淚為歌。

  我將與妳同習,把我學自他人跟自己體會的,全教給妳。

  我知道妳會跌倒,在學步的時刻,但我會教妳慢慢來,一步一步走。從哪裏
跌倒就從哪裏爬起來。

  我將把這美麗的黃昏指給妳看,教妳唸一首詩,一位叫做莉的阿姨教過爸爸
的詩。

  成功湖彌起了陣薄暮,映出陣陣金光閃閃。湖畔的鬆林,高高低低、深深淺
的綠,風吹過的鬆濤跟嘯聲,是似曾相似的景致。我轉頭看妻,她對我笑著。

  我們都看到了啊!

  晚風吹來,烏臼搖晃著枝影,點著頭,彷佛為我許在風中的承諾背書。


              【The End】

by  plover ……

***********************************
    我於今日  不自惜身  但離所愛  心憂愁爾
    是身不堅  可惡如賊  一切難捨  不過己身
***********************************

  附錄:

  以下這封信,是一位網友寫了封長信給Plover,Plover有感而發的回信。我
想很多人對Plover的《臺北愛情故事》有許多疑問,希望這封回信可以給您一些
解答。同時,也希望不要破壞了讀者您珍貴的想象空間與餘地。

  《臺北愛情故事》是Plover的第二篇小說,連載期間,到目前為止很多網友
都給我回應與鼓勵,讓Plover十分感激。對許多網友,Plover已經回信,但有更
多的網友Plover漏掉了……在此也一起致謝,並希望把這封信當作是Plover給您
的回信……

  期待您對Plover繼續的鼓勵,回應,與……嗯……諂媚吧!!呵呵呵呵——

     ***    ***    ***    ***

Dear friend

  很感謝來信。

    其實在bbs,破文章無他,希望引起別人一些共鳴,給點response ……幸運
的話,還來點掌聲。

    渴望與外界交往,又希望保持點安全距離,我想是bbs 上引人之處吧!?若
不是這種有距離的親密感,何以使許多人敢于吐出衷曲,真誠說出心中感受呢?

  所以 Plover認為,從某一方面來說,bbs上很容易造假;衹要妳願意,完全
可以用另一種新的面目見人,是我們投射人格的烏托邦;另一方面,由于他的隱
秘性,衹要妳願意,很多心中的話可以訴說禁忌的,幻想的……所以反而容易吐
露內心的秘密……

    這是 Plover對bbs的看法。

    衹是這個世界不能沉溺。因為很容易讓妳陷入自己及他人構築的理想世界,
烏托邦……對真實人生反而忽略淡忘……

    Plover有過這種經驗,那種衹要為妳 login的感覺,彷佛上線就衹是為了去
尋尋覓覓某個id,衹是為了尋找她的破★,可以為她的一言一句牽腸挂肚……

  Plover也有過這種假性戀愛的經驗……自以為愛上某個id……直到有一天夢
醒了,發現那個id衹是妳所想的,跟真實生活的「她」有段距離、甚至是「他」
或「他and 她」。

    有時妳知道某個id是某個人,那又如何?沒有真實生活中的聯係,一切都是
空,如夢一場。

  Plover了解妳寄情于bbs的感受。但相信我,bbs或是一個可以使妳與人交心
的所在;但絕不能躲在裏頭,因為花房固美,終要走出原野,迎接雨露。將所有
心情,所愛,寄情于 bbs,終有一天會讓妳灰心死去。

    也是在 bbs上,有一陣子,Plover的計劃檔改成兩行:也擬哭塗窮,死灰吹
不起。是對 bbs的徹底絕望死心。

  學了東坡居士的詩句,卻學不來他對生命的豁達。

  後來Plover慢慢把生活重心移到真實生活;畢竟有人關心在乎妳,在真實生
活中可以把握追求的,才是實際;文字可以騙人,惑人,但落實為生活中的點點
滴滴,才有意義。

    衷心希望妳能走出花房,迎接雨露霜雪,生命中的悲傷苦澀固然令人痛苦,
但,沒有這樣的雕琢磨練,生命是否少了份真滋味?也唯有苦痛無常隨時會攫去
所愛,才使我們更疼惜真愛一切。

  再來談談Plover的創作態度。

  其實Plover寫故事,有很大的成分是在發舒心中情感,或著說,在玩。玩的
方式是借著故事的過程,把心中難以言喻發泄的情感表達出來。自己的生活體驗
一定會有,但不是全部。因為寫故事不是記帳冊。

  喜歡用第一人稱,是Plover的習慣(後來讀春上的《挪威的森林》,才發現
他也喜歡這樣寫,是不是我們都比較自戀呢?:p),一則可以偷懶,不用去安排
其他人的情緒反應;二則可以「玩」角色扮演,將自己溶入那個角色,想象對發
生事物的反應……

    正因為是利用這種有機的方式寫,所以作者跟故事角色是一起成長的。

  Plover沒有打草稿的習慣,更談不上角色規劃、故事規劃,衹是就著角色的
性格以事件發展情節,所以說句好笑的,Plover自己都還搞不清楚下一集的情節
要怎樣發展哩……:p

    這是Plover寫故事的方式,很不專業,但很「好玩」。當然這樣說來也不大
對。Plover的經驗是,寫著寫著,這些角色彷佛會活了過來,在妳耳邊輕語著,
纏著妳把他們寫出來……Plover衹是kinyin而已……

  故事在構思、書寫時,或許是屬于作者的,但完成之後,絕對屬于所有的讀
者。因為如何闡視、看待,與真實生活共聯,是作者無法幹涉的,也是讀小說的
樂趣之一。很多人寫信給Plover,說喜歡「蘭」,希望她如何如何;也有人喜歡
「莉」,希望她怎樣怎樣……(就是沒人喜歡少青,呵呵——)

    但說句實在話,Plover跟《臺北》(29)的蘭一樣正在掙扎,不知如何生活
(寫)下去……所以Plover也真的不知道結局是不是像妳想的一樣……因為我自
己,跟蘭,少青,莉……都還在掙扎之中。

    少青是無心的情愛,少了心,即便多情,也衹是青澀傷人吧!?蘭花優美,
茉莉芬芳,三千弱水,是不是衹能取一瓢飲而無遺憾?這是Plover所想要去思考
的問題。也是這個故事老繞圈打轉的原因。

  很能體會妳所說,羡慕街上老夫妻的那種長長久久,纏綿情愛……但我想,
並不是每個人都這麽幸運,有怨憎會就有愛別離求不得苦……人世間不就是那份
遺憾,使我們流連駐足不肯離去嗎?

    俞大綱先生的詩句:縱使埋骨成灰燼,難遣人間未了情(不知有無記錯)。
將缺憾還諸天地,或許是種種不捨難忘的最後一種方式吧!?

  Plover拉拉雜雜說了一堆,可能又犯了老人家的愛說教癥頭……:p 希望妳
海涵。

  本來故事全部完結後打算再寫篇後記,既然妳來信問到,相同問題的讀者又
很多(各有所愛啦!),所以Plover打算把這篇回信破出來……

    本來作者談自己的創作動機與表達手法,是最無聊的事,但我想還是跟大家
說說我的心情。也請大家海涵一下Plover這個業餘寫作者不夠「專業」之處

  滿紙荒唐言,字字皆血淚,都雲作者疑,誰解其中味?我想,就請妳耐心的
聽Plover把故事講完……如果情節發展跟妳想的不大一樣,就當作Plover這個老
DJ在放唱片時,找不到您所想要的,或放錯了歌吧!?

    祝如意!!

  ……

                                           plover, sincerly urs :)……


***********************************

          告別繽紛(臺北愛情故事的補述)

  妳說:寫完了,要說一兩句話吧!?感謝也好,預告也罷,或是說說是什麽
樣的心情跟動機,要去寫這樣的故事?
  妳又俏皮的問:這故事是真的還是假的?少青是妳嗎?

  望著妳眨巴眨巴的眼,渴望尋找答案的神情。我不忍抖抖衣袖,告訴妳全空
了,全空了,答案全在風中。我在湖畔徘徊,嘗試著要搜索出所有記憶,回到那
樣的時空,回到開始打「*臺北……」第一字的心情。

  我已遺忘。喚不回這樣的心情。

  我回不去。再也回不去。

  我衹能告訴妳,現在我在想些什麽?

    我揣摩著過去我或想著的事,或想說出的心情,保持沉默的結果,在咽下了
千言萬語後,竟無一字可說。

  妳不曾冷冷地說:「就像一杯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過去。」

  心情像陳釀,有點醺然又帶點酸澀,衹是我再難想象枝頭新綠的繽紛,跟離
枝落土的苦痛。日子隔的太遠,自己有意無意地拉長書寫的距離,期望可以更客
觀地看待這樣的心情。退呀退呀,終于退到了一個安全的距離,可以放心大膽的
遠觀,卻發現景物早已模糊,人兒早已沓然。

    心情淡去死去,僅能縫補修綴。少不了美化跟遺漏,善意及惡意地。心靈像
個篩子,漏掉的比留下的多,層層篩去過濾後,到底剩下什麽面目,惟己可知。

  是急切的心情罷!?想記下、寫下什麽。

    懼怕身邊流過的太匆匆,好象時間的流動會滔盡身邊所有的一切。好友、親
人、季節、生活……迷信文字可以為時間的見證。在最焦慮跟無聊的時刻。天天
上 bbs,沒事打開 pager,看看什麽人找來。

    等待、等待,生活衹是等待。等待論文結果嗎?等待畢業嗎?然後呢?自己
也不知在等待什麽?

  (妳眨巴眨巴眼說:等著釣美眉,對不?再丟給我曖昧的笑)

  是那麽一天,自己百無聊賴地看著破,然後讀到了妳的破。

  (妳又笑:我?是呵——當然不是妳,是「妳」。)

  是什麽的心情呢?

  是在花東海岸一間國小,聽見破舊的教室中傳來蕭邦《離別曲》,跟濤聲相
互激蕩著。未見妳的面,已愛上了妳的弦。

  是在水邊汲水洗面,瞥見水中野姜花的倒影,背景是錯落的青楓跟藍天,花
浮在雲上。已經愛上妳的容顏,忘了妳是鏡中花、水中月。

  是在殘酷的季節,孤寒小館,聽妳娓娓道來,那衹蝎子是如何刺傷了妳的心
(射手又是如何撕裂了妳的形骸),淚痕不比墨痕多。

    我以為,那是愛情;我想,可以讓妳避避感情的風寒。

  然後說:或許澄清靜滯的心湖所缺的,就是那麽一點點漣漪,一點點清風,
在吹皺的湖面上,彷佛能憶起年少歲月的雨暴風急。不確定,卻是充滿激情希望
的年代。

  妳說:愛情沒有全盤皆贏,全盤皆輸。
  我說:自己在夢碎的霎那,彷佛長大了一點點。

  妳說:蝎子螫傷了妳讓妳心痛破碎。
  我說:生命本是苦少樂多,痛楚衹會讓我們更清楚□知生命的滋味。

  妳說:心如止水不起波濤,如死水幹涸孤絕。
  我說:衹有生命之水沉澱澄清後,還妳澄清透徹的光亮。

  接下來妳全知道了。

    就像所有的故事,開始,結束。來得急、去得快的暴雨。以為自己重新活過
來過的風暴。感情風暴。萎謝的比綻開快速的故事。

    翻讀著來往的一紙一信,像偷偷翻閱著陌生人的書信。不能相信在那樣的時
光跟角落,有過那樣一段的故事。真的,很短很短的故事,一集就可以說完,用
三言兩語就可以打發的故事。

  有想要寫些什麽的衝動。不衹記下妳我,還有她,以及我們的青春歲月的故
事。想為自己以「長恨此身非己所有」為借口,親手埋掉的感情,寫下一段墓誌
銘。衹是沒想到這墓誌銘一寫,竟是如此之長。再回首,墓木已拱,一星如月,
昏鴉亂啼,留一個孤單的靈魂在人世尋尋覓覓,拾揀走過的腳印跟淚痕墨痕。

  這衹是一個故事。

  少青跟蘭、莉的故事。

  沒了心,少了情的湯瑪斯,在特瑞莎跟莎賓娜兩個女子間擺蕩纏縛的故事。

  叫妳莉,因為見妳的時刻是清晨,妳一臉燦然,似初開的茉莉。不全然是預
告著莉香的結局。

  (記得嗎?我未曾看過《東京愛情故事》,在當時。)

  像改寫著一個程序般。取心情為骨,所見所憶為肉,加上傳說。我開始編織
著種種可能,變幻每個環節。在每一個 if-else的判斷中選擇,是生活的投影,
也是想象的奔逐。在夢中不能得嘗的心事與渴望,何妨在故事中改動、幻滅、以
及圓滿?

  這樣說來,莉不是莉,蘭不是蘭,少青也不再是少青了。我衹是恣意地讓他
們活起來,有了自己的性格。

    妳抱怨少青跟蘭太像,讓妳分辨不出。

    必是相處太久的關係。少青心中有個蘭,蘭心中有個少青。莉在一開頭就打
算談場沒有勝算的戀愛。

    是不是警幻仙姑已警告過寶玉,一切由來都是夢。寶玉偏要自己走他一遭,
戀他一回。無以如此,無以償黛玉欠他的情淚。無以如此,無以確知白茫茫大地
真幹凈之下,原來有七彩繽紛的剎那?!

  這樣說來,一切又回到原點,是不是空夢一場呢?

  我不知道。衹是淚流過了,心疼過了。夢,也該有個痕可以與他人說罷!?

  妳嚴肅地說:

    「熱火之後,勢必冷酷。
    我不認為死灰可以復燃,破鏡猶能重圓。
    啊!要怎麽說才更清楚?
    所有的故事在一生當中都衹能一次。一次俱足生死。」

  我也不知道。

  離開現場越遠,心情越平靜。散步構思著如何去結束這樣的夢,不得其解。

  知道每一種結局都有人喜歡有人罵。既然圓的是自己的夢,何妨做一個樂觀
的外插?生活苦汁苦矣,自己嘗久吐久,有種反胃的駭然。說是媚俗也罷,迎合
也罷……衹能說這是一個祝願,不能在生活、在夢中實現的,何妨有個樂觀的祝
願跟期盼?

  心中其實擬好了幾種結局,最後挑出最甜的。是不忍太真實,太苦澀的苦壞
了作夢的胃口。衹能說:對不住莉,讓她浪跡天涯。

    莉是少青心中永遠的痛。永遠的痛。

    給少青的不衹是一首詩,還有做夢的想望。

  又看到妳冷酷地預言著:「深情為序,必有痴恨為跋。」

  自己從來不敢為自己的故事寫序。對于一份還在醞釀、尚未成形的心情,我
如何用言語去概括、去論述?像匹脫繮的馬,自己衹是望東一指,鴻飛那復計東
西?衹有事後的一點點素描,希望能草出遠揚的心情,留予他人說夢痕。

  《臺北愛情故事》是plover的第二篇故事。距第一篇故事《往事追憶錄》隔
了三個月。若說《往事追憶錄》是告別青澀歲月的情色之作;《臺北愛情故事》
算是要離開校園,告別二十餘年學生生活的一分依戀跟不捨,也是份濫情的墓誌
銘。

  期間忙于論文、畢業。斷斷續續寫了半年,篇幅已經無法控制。自己采取很
隨性的寫法,不設進度跟情節,衹有大綱。心情也跟主角們流轉、漂浮。連載期
間,很感謝各位網友給我的來信指教跟鼓勵,讓初寫小說的我有了一份信心跟安
慰。

  小說技法跟修辭或有待加強,尤其是注音輸入,又沒打草稿,語意不通跟錯
字必定很多,但卻是心情真實的告白。故事可以編織,使心情轉換卻是一件很累
的事,尤其一直掏出,有種失血的感覺。自己對于這樣的筆法跟題材,也有了一
種微微的倦怠。

  想好好休息一下,吸收一些養分。像莉投棲于旅行中,往天涯的盡頭單飛,
或回到少青跟蘭的家。臺風可以刮壞,喜鵲營巢的決心不變。現實生活的我,衹
是沉浮于繁雜瑣事中,打算著而立之後應該要作什麽?經營著築窩納巢的材料。

  忙碌,似乎是情感的殺手。所以短期之內應該不打算寫些什麽。除非有了什
麽感覺或嘗試。頂多寫寫日記跟雜文。《臺北愛情故事》是不是最後一篇小說,
我也不敢肯定。

  衹是像所有要嫁女兒的媽媽,總是叮嚀個沒完。早忘了在把故事破出來的時
刻,就把演繹、推理、詮釋的部份,完全交給了讀者。妳們如何看待,我無可多
言。既是痴恨為跋,當以獻辭作結。痴恨也好,貪愛也好,都已如風中歌聲,淡
淡而去。寒冬將盡,春之繽紛要開展。我再不惑于繽紛的耀眼燦爛,內心要去追
求秋收的飽滿。

  告別繽紛,迎接金黃。

  把這篇故事獻給 莉。

                                            plover 于清華園
                          01/30/95,點召前夕


***********************************

再附:


   Loking 校訂于  12-22-96 09:06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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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篇文章是我從 NJTU BBS 轉來的,下面是原轉貼者的序言。
***********************************

Posted By : Alle (小魚兒) on 'Love'
Title :   臺北愛情故事【轉貼】 代續
Date :    Sat Dec 14 19:28:17 1996

  我是今年八月份到美國的。學習非常緊張。很辛苦,壓力也很大。但最大的折
磨卻是對家人的思唸。那時候,總希望能通過什麽途徑把自己和大陸聯係起來。
其實我是可以通過 Email和家中聯係上的,但是身在他鄉異國,心裏總體會到一
種隔絕,總希望能多知道一些國內的事。

  因為有足夠的 Internet 機時,便開始在網上找一些中文的雜誌和報紙。可
惜天上不會掉下餡餅,網上的 News 是要收錢的。正在我失望的時候,純粹偶然
地撞進了清華的水木站,更在站上找到了一個從前的同學,現在的好友。

  一番「暢談」之後,我便再也離不開這個網上的桃源了。

  心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沒有什麽高見急慾公之于眾,所以雖然上網次數不
少(當然是對比自己而言了),卻總是常常看看而已,仿佛是個旁觀者。

  但看的次數多了,也終究不好意思總是吃白食。想起前些日子從網上摘了篇
文章下來,看的時候心情數度起伏,不斷地鉤起自己已經沉澱的過去,是一篇為
數不多的仍能讓我有些麻木、不易輕易觸及的情感,再度激蕩的文章。

  今天早晨正好考完了最後一門功課,當發現自己在這一有如軍訓般的學期結
束時,居然活下來了,我舉手相慶之餘,卻也不敢忘了網上許許多多並不熟悉的
朋友對我精神上無意的支持,所以便趕快把文章貼上來。

  本文作者不詳,在網上流傳甚廣,或許許多人已經早就看過了。文章很長,
我不得不分次刊出。如果大家不喜歡,請告訴我,好讓我在被群起攻之、臭名昭
著之前保住晚節。如果大家喜歡,就當作是一份給即將召開的 NJTU BBS 公開討
論會的禮物吧。

  在後記裏,作者稱本文為小說,我卻寧願說是文章。我的確相信在故事的背
後,有一些真實的感受和對歲月的懺悔,對人生的領悟。

  同時,我也似乎在文章中找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我的女友現在在上海,正
如故事裏的蘭,給了我寂寞作為借口。所幸這個故事當能給我警醒,教我珍惜手
中的幸福。

  衹是,我為什麽會喜歡莉多一些?

***********************************

           〖臺北愛情故事〗校訂後記

  下面是我自己的話,我也說不清這算是什麽,但肯定不是讀後感。我還沒能
從讀它的心靈悸動中解脫出來,還理不清思緒來作什麽感想。

  我盡我所能改正了文章中的一些錯字,絕大多數是因為 HZ 或BIG-5 碼轉換
到 GB 碼時產生的,還有一些是由于兩岸文字的差異造成的。我們的 BBS上很多
文章都是這樣。

  不過,這篇文章我覺得值得花工夫校對,正如情人的眼裏容不得一粒砂子,
談情的文字也同樣應是無暇的。如同一個夢,盡管心知是幻非真,但仍然期冀著
它是個美麗的夢,哪怕那多是凄艷之美,也不惜沉醉其中。

  我並不覺得這是一篇有多高文學價值的文章,令我難忘的是它營造的氣氛。
它講的並不是作者的故事,也不是我的故事,並不需介意它是否真的會發生,關
鍵在讀者的感受。各人的感受也不會盡然,所以,更需要在文字方面掃除這些障
礙,讓大家能全心全意地去感受,而不用被亂碼打斷了心緒。

  不過,還是有些地方我無法臆測作者的原文,又不敢憑自己的詮釋去改,就
衹能空在那兒了。我希望有人能繼續把這個工作繼續下去,到 WWW上拉下原本,
把缺的詞句補上,做出一份真正完美的 GB版來。同時,我也要向作者 plover致
歉,可能有些地方和原文南轅北轍了,那都怪我學藝不精,怡笑大方了。

    讀著,改著,時時為痴情所打動,勾起一縷縷塵封的回憶。我的生命中又何
嘗沒有蘭、莉。衹是那一點也不浪漫,我是個真正薄情寡義的人,我的回憶衹能
繼續沉下去。

    讀著,改著,我依稀也當自己也是作者,把青春歲月的痕跡從心裏小心翼翼
地拓下來,貼到文字中去,好象惟此能夠撫平它們一般。不是給人看的,衹是一
種渲泄,一種為了忘卻的紀唸,給她、給自己、給逝去的青春。

    可能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吧,許久不能釋懷,想起一首詞來,是柳永的〖玉蝴
蝶〗。這首詞的意境我一直很喜歡。

    『望處雨收雲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
    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
    水風輕萍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
    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幾辜風月,屢變星霜。
    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
    唸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
    黯相望,斷鴻聲裏,立畫斜陽。』

                               Loking
                              12.22.96

***********************************

           〖臺北愛情故事〗校訂後後記

    國內各大文學站點的《臺北愛情故事》均衹貼出了前30集,尚有6集未貼出,
現將全本整理後貼出,增加了後六集的內容。

  至于全本的《臺北愛情故事》是不是比原來版本的精彩。那就仁者見仁、智
者見智了。我個人認為,原來版本更能給人一種意猶未盡、再加上一點點遺憾的
感覺。而全本卻是一個標準的大團圓結局,似乎俗套了點。

                                沙鷗
                               99.3.15
2008-2-1 13: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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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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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 我們尊敬的作者 致意

希望PLOVER 看到這一篇文章  知道我們都在想念他
若有空 若能重拾豪(文豪)筆 希望能在四合院看到您 發表新作.........

以下節錄自『聯合新聞網--網路中的文學革命--王蘭芬』

「BBS黃金時代」寫手中,PLOVER堪稱是「傳奇人物」。

一九九五年,PLOVER正在清大化工所念博士班,每天都關在實驗室裡跑程式,他說:「一個程式放進電腦裡,有時候一跑就是一個晚上,實在很無聊,就上BBS站去亂逛。」那時BBS正熱,但文字創作部分百家興起,還未成氣候,許多人因著其「匿名」、「無禁忌」的方便性,大量創作張貼著「色情小說」。

「當時我一面作實驗,一面等著要畢業,眼看我同屆同學就業的就業,結婚的結婚,我卻一事無成,心裡真的很苦悶,找不到什麼方式發洩。有一次看到人家在BBS上寫的色情小說,覺得『我可以寫得更好』,所以開始也寫了,沒想到後來欲罷不能。」PLOVER說。

PLOVER過去從來沒有創作的經驗,雖然大量閱讀各類書籍,但從沒想過要成為「作家」。但他的情色小說「往事追憶錄」一推出,便得到意想不到的熱烈回應。全國BBS創作版上紛紛轉貼,看完一集追著要下一集的留話更是多得讀不完,「覺得大家這麼熱情,不寫下去不好意思。」「往事追憶錄」至今仍是BBS創作版中最令人難忘的情色小說之一,雖然PLOVER說:「我已經不太再想提這個作品,現在重讀起來,覺得會臉紅,自己以前怎麼會寫出這種東西來?」

「往事追憶錄」給了PLOVER很大的創作信心,之後他相當用心地「改變形象」,找出自己最想寫的主題,花了一年的時間在BBS站上連載三十集的「台北愛情故事」。這之後PLOVER的作品幾乎成了「品質保証」,可惜他畢業投入職場後,不再有時間進行創作。

如今PLOVER已是新竹科學園區內一家公司的軟體工程師,聊起BBS他笑說真的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喜歡擁有一方屬於自己的空間,因此即使已經結婚了,他的妻子都不知道他曾經是網路上赫赫有名的寫手。最終,也只有BBS的精華區所收錄的他的作品記載這個「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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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2-1 15:3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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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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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棒的文章,最近在院裡的墳堆裡,發現非常多寫的相當棒的情感文章,不過居然放到五百多頁去了,一般人應該不會扒那麼深去找文章,既然有看到,就推荐給年紀較輕的朋友們看一看。
本文一如平常的情感文章,具有發人省思的作用。這篇文章給我很深的體悟,以致於我無法用言語來表達該怎麼形容她,或許要看過之後,才能真正的體會吧!
2011-10-27 15:4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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