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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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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種 錦堂春
富貴貧賤,皆難一定。如蔡文英,本是寒士,江納以眼前境界,妄欲悔親,豈知未久而即榮貴乎?予友史搢臣,題堂匾曰:“那裏論得。”誠格言也。
一飲一啄,尚有數定。何況夫妻之配合乎!婚已聘定,即境異當安,若妄想悔改,皆癡迷之至也!
昔年揚州有個江納,原系三考出身,選得某縣丞。因本縣缺員,他謀署縣印,甚是貪髒,上司叱逐回鄉。只生一女,欲將宦貲擇一佳婿,倚靠終老,奈曾定於蔡文英為妻。
這蔡文英雖然讀書進學,家甚貧寒。江納外裝體面,便目之為路人,常懷離婚之念。所慮女婿是個生員,沒人彈壓得他。蔡家也不來說親,江家也並不題起。
一日,與本地一個鄉宦商議此事。這鄉宦姓曹,名金,頗有聲勢,人都怕他。他見江納欲要離婚,便說道:“這事何難?我與兄力為,須招他來,我自有話與他說,怕他不從。”江納歡喜道:“此事得成,學生自當重謝。”就下了眷弟名貼,期次日會飲。蔡文英看稱呼雖異,亦要去看他怎生發付。到這日就是布衣便服,辭了母親,竟來赴酌。
進了江門,只見坐中先有一客,行禮之後,問及姓氏,方知是曹老先生。蔡文英要把椅移下些,不敢對坐,曹鄉宦那裏肯?正在那邊推讓,只見江納故意慢慢的搖將出來。蔡文英就與江納見了禮,茶也不曾吃。江納道:“我們不要閑坐,就飲酒罷。”曹宦道:“但憑主人之意,無有不可。”江納便把盞要定曹宦坐第一位。曹宦道:“今日之酒,專為蔡先生而設,學生不過奉陪,怎麼好僭?”
蔡文英聽見這話,便暗想:“我說他今日請我,有甚好意?他特地請那曹老,要來彈壓著我,就中便好說話。那江納不來定我首座便罷,若來定我首座,我竟坐了,與他一個沒體面去。”
江納此舉,只為離婚,況且原與曹宦商量過的,見曹宦不肯上座,道:“裏邊有甚九裏山計埋伏在內?”江納走過來,一力定要蔡文英坐。蔡文英初時也遜與曹宦,因有奉陪的話,此番並不推卻,儼然竟上座了。
大凡不修名節的人,日日在沒廉恥裏住的,那裏來顧蔡文英這一座,就是輕薄曹宦了,但只要蔡文英依允,便為得計,明知輕薄,也死心受了。座中只有三桌酒,一桌是蔡文英上座,一桌是曹宦奉陪,下座一桌是江納傍座。蔡文英見有酒送來就吃,有問就答,歡呼暢飲,毫不知有先達在坐。
直到酒闌立起身的時候,只見那曹宦走上前,與蔡文英說道:“學生久仰長兄,今日才會,恨相見之晚。今日得奉陪尊兄這半日,足見高懷,不消說起是個聰慧過人的了。學生有句話勸問,可知江翁今日此酒為何而設?”蔡文英帶笑說道:“我晚生是極愚蠢的,老先生休得過譽。但是今日之酌,晚生雖不曉事,或者可以意想得到。”
曹宦攜著蔡文英之手,滿面堆著笑容道:“我說兄長是個伶俐人,畢竟是曉得的,但兄長且說出來。若與江翁之意一些也不差,一發敬服了。”蔡文英帶著冷笑道:“畢竟是親事上邊有甚說話了。”
曹宦點點頭,道:“長兄所見極到。學生又請問長兄,令先尊過聘之日,用幾多財禮?”蔡文英道:“實不瞞曹老先生說,聞得先父在日曾說,當初原是江翁要來攀先父,此時江翁在京,要圖一個好缺,少欠使用,著人與先父說過,釵鐲緞疋之類,一應折銀,先父就依來人說話。過聘之日,只用銀一百兩,此外並無所費。”曹宦道:“尊兄未到之前,江翁也說有百兩之數,足見至公,一毫也沒甚相欺了。江翁見長兄目下窘乏,意欲將日前尊公之聘送還,一來尊兄有了這些銀子,經營經營,可以度日;二來明日尊兄高掇之後,怕沒有好親事?要江翁這樣的,恐怕還多呢。”
才說完話,也不待蔡文英答應,就叫手下人取筆硯過來。只見豪奴十餘人,突然而入,拿紙的拿紙,拿筆的拿筆,磨墨的磨墨,雖顯無相抗之情,卻隱有虎豹之勢。
蔡文英看了這光景,便鼓掌大笑,伸手抒毫寫了一紙退契,又在自己名下著了花押。蔡文英道:“今要煩曹老先生做個見人,倘或晚生一日僥倖,豈可令世人疑晚生有棄妻短行的事。”曹宦一心要圖江老之謝,況且事做到八、九分了,豈可為這花字不寫?便丟個空。曹宦也提起筆來,著了花押。
把銀子兌足,要交割的時候,蔡文英失聲道:“噯呀!這銀子且慢與我著。”曹宦與江老道:“卻還有甚話?”蔡文英道:“我還有老母在家,必須與老母講明,須她也用一個花字便好。”又轉口道:“這也但憑江翁之意。”
江翁只要做事十分全美,便道:“我到忘了令堂這個花字,是決要的。”曹宦道:“這個不難,把銀子且交付我家人拿了,就隨了蔡兄,去討了蔡孺人的花押,把銀子兌換了這張退契回來,豈不甚好?”江老連聲道:“是。”蔡文英欣然別曹宦,曹宦就叫四個管家跟了蔡文英去。
蔡文英一到家裏,對管家道:“我老安人性子卻甚不好說話,待我拿這紙退契進去,與她說個停當,討了花押出來,那時自當奉謝,諸位且寬心坐坐。”
安放了曹家人,一邊自走進去,對母親說:“江老假意將酒款待,藉曹宦勢威逼退婚事說了一遍。母便咬牙切齒,千禽獸、萬禽獸,罵將起來。蔡文英慌忙道:“母親悄聲,曹家人在外邊,且不要驚動了他們。我如今開了後門,就將這紙退契去喊府尊。”
一氣跑到府前,卻好府官晚堂未退。蔡文英將此事始未稟了:“現有曹宦家人,在生員家裏持銀守候。”這府官姓高,是個一清如水、盡心愛民的,聽見此事,差人即刻喚到曹家人問道:“江納要蔡秀才退婚,這事可是真的麼?”曹家人都說:“是真的。”又問道:“如今,江納要還蔡秀才的聘劄,現在何處?”
曹家人一時瞞不過,只得取出來道:“現在這裏。”又問道:“今日,你家老爺也是目擊這事的麼?”曹家人說:“今日是江納請家爺吃酒,看見是看見的,其中退婚因由,恐怕也不知道。”
高府尊就笑道:“本府曉得你家老爺是有道氣的,怎麼得知這事?”就叫庫吏,分付將這一百兩銀子且上了庫。一面發簽拿江納,明日候審。蔡秀才召保,曹家人發放回去,就退了堂,那些差人曉得江納是個佛主,怎肯放手,連夜夥去吵鬧,這也不題。
明日,高府尊早堂事畢,見農民跪上來稟道:“曹爺有書拜上。”高府尊問道:“那個曹爺?”農民又稟道:“本城鄉宦諱金,曾做過科官的。”高府尊道:“取來看。”中間不過是要周旋江納體面,退婚實出蔡秀才本心等語。看完了,就叫柬房發一回貼,便問堂吏道:“那江納可曾拿到麼?”只見差人跪上去稟道:“已拿到了。”府尊道:“既是拿到,怎麼不就帶上來?要本府問起,才來答應,你這奴才,情弊顯然了。”就在籤筒裏起三枝出來,將差人打十五板。
要知道這十五板,是曹宦這封書上來的,先與江納一個歹信。凡為官的,做事理上行走,在宦途還有人敬他。若似這般歪纏,那正氣官自然與個沒趣。即或情面難卻,做事決不燥辣。
江納看見差人先打了板子,萬丈豪氣已減去大半。府尊就問江納道:“你因甚緣故,就要蔡秀才退婚?”江納道:“爺爺,小官江納,怎敢行此違法之事,但見蔡文英好賭好嫖,不肯習上,他家道日貧,屢次央人來索還原聘,情願退婚。江納見他苦苦追求,萬不得已應允。昨日蔡秀才又要在聘禮之外,加倍取索,江納執意不從,他就來誑告,伏乞青天爺爺鑒察。”府尊道:“我昨日看見那蔡秀才,全不像個好賭好嫖、不肯習上的,恐怕還是你嫌他貧麼?”
江納滿口賴道:“實是蔡秀才自要退婚,況且江納薄薄有幾分體面,蔡秀才不曾死,女兒又要受一家聘,也是極沒奈何的事。望老爺詳察。”府尊道:“據你口詞,是極要成就蔡秀才,到是蔡秀才有負於你,他今不願退婚,你正好成就他了。”江納道:“如今既是他不仁,我也不義,江納也不願與他結親了。”府尊笑道:“據你說,如今又不要成就他了。也罷,如今本府與你處一處。畢竟要蔡秀才心悅誠服才好,不然本府這裏依你斷了,他又到上司那邊去告,終是不了的事。本府處斷:‘當初蔡秀才有百金為聘,你如今要與他開交,直須千金才好。’”
江納連忙叩頭道:“盡江納的家當,也沒有千金,那裏設處得出?求老爺開恩。”府尊道:“你既是這般苦求,本府與你兩言而決。你若不要退婚,蔡秀才一厘要你不得;你若立意要退婚,限三日內再將七百金上庫,湊成八百,叫蔡秀才領了這些銀子,本府就與你立一宗案,可令蔡秀才沒齒無怨了。”江納卻全沒有要蔡秀才完姻之意,只要求八百金之數,再減下些便好。
府尊看了這光景,藉勢威逼,不問可知。江納便磕穿了頭,告破了口,再不睬了,提起朱筆批在簽上:“著原差限三日內帶來回復,如遲重究。”江納回來,只得又與曹宦商議,出五百金完交。
到第三日,一面進曹宦的書,一面將五百金上庫。午堂差人又帶江納上去,府尊問差人道:“江納完多少銀子了?”差人道:“已上過六百了。”江納又跪上去,苦苦的求道:“江納盡力措置,才得這些銀子,此外一厘也不能再多了,叩求老爺開恩。”府尊道:“這二百銀子,也不要你上庫了,你到曹鄉紳家討一貼來,就恕你罷。”
差人又押江納到曹宦家來討貼。曹宦曉得這風聲,就不相見,說:“有事往鄉里去了,有話且留在這裏罷。”江納一向結交曹宦,今略有事,就不肯相見,卻是為何?若是江納拿了這二百兩去,那曹宦自然相見了。空著手去說話,怎肯相見?江納會意,只得回來湊了一百現銀,寫了一百欠貼,叫人送與曹宦。曹宦那個貼,就是張天師發的符,也不得這樣快到府裏了。
當日,蔡文英、江納一齊當面,府尊就叫庫吏取出那六百兩銀子,交與蔡秀才,蔡文英看也不看,那裏肯收?府尊看在肚裏,悉見江納之誣了。因失聲道:“我到忘了。”對著江納道:“你女兒年紀既已長大,定是知事的了。本府也要問她,肯改嫁不肯改嫁?”就發簽立刻要江納的女兒來審。
不多時,女兒喚到。府尊叫江納上來道:“你女婿有了六百金,也不為貧儒了。我今日就與蔡秀才主婚,兩家當從此和好,不可再有說話。若不看曹鄉宦的情面,本府還該問你大罪。”一面吩咐預先喚的花紅鼓樂,一乘轎,一匹馬,著令大吹大打迎出府門。又叫一員吏,將江納完的六百兩銀子,送到蔡家,看他成親回話。
驚動滿城的百姓,擁擠圍看,沒有一個不感府尊之德,沒有一個不罵江納之壞,那江納羞得抱頭鼠竄而歸。這蔡文英有了膏火之助,並無薪米之憂,即便專心讀書。職科及第,不過幾年,選了崇陽縣知縣,又生了公子,同著老母、妻子上任,好不榮耀。他做官極其廉明正直,興利除害,凡有勢宦情面,一毫不聽,百姓們遍地稱功頌德。又差人接了江納到任上來,另與公子並教公子的西席,俱在書房內安養,甚是恭敬,將從前的事,毫不提起。倒是江納,每常自覺羞愧。
一日,蔡文英到書房裏談話,江納拉到一小亭子上,背著西師惱愧道:“當日的事,都是曹宦做起,從來府尊要他貼子,才減二百兩,他就躲了不面,掯去我一百兩現銀,又寫一百兩欠貼,才肯發貼,後來,曉得府尊另斷成婚,自己不過意,著人將欠貼送還與我。但曹宦在地方上,凡有事不論有理無理,只得了銀,使以勢力壓做,不知屈陷了多少事。有一日,忽然半夜裏失了火,房屋家產盡成灰炭,父子家人共燒死九口,竟至合門滅絕,你可不快心,可不害怕,當初他若肯好言勸止,或者沒有其事也不可知,我如今想起來,恨他不過。”蔡文英笑道:“岳父恨他,在小婿反歡喜他。當初若無此事,小婿江寧科舉,北京會試,一切費用,那有這許多銀子應付,即或向岳父挪借,也只好些微,決不有六百兩助我,可是感激他不了。”翁婿大笑。
一日,時值立春,天氣晴和,內堂設宴,鋪氈結彩,錦幛圍列,老母、夫妻、公子,團聚歡飲。蔡文英道:“今日在這錦繡堂中,闔家受享榮華,皆是高府尊成全,不可不知感圖報。”其時高府尊已年老告致,因備了許多厚禮,差人齎書遙拜門生,往來不絕,竟成世交矣。
第十一種 牛丞相
雷者,因陽氣被陰氣包裹不得出,猛然劈出,所以成聲,原有天神主之。人有乖戾之氣,上與相合,則擊之。要知良善之人,從未有遭雷擊也。
牛耕馬馱,辛苦萬千;豬羊充食,千刀萬剁。是皆惡報償還,前因後果,必然之理也。人心行好,狗可變做狀元;人心行壞,丞相可變做牛,好壞都是自作自受,冥王何預焉?
明朝有個狀元羅倫,他是江西吉水縣人。極有膽氣,凡見事有不當者,即敢言直諫,朝廷因他忤旨,謫他到福建市舶。未幾,奉旨複官,他辭疾不赴。這羅狀元是個理學大儒,腹中博通今古,天下的事物,哪件不知!哪件不曉!
一日,由揚州經過,行到灣頭東鄉地方,忽然陰雲四合,大雨傾盆。羅狀元奔到村館中避雨,只見雷電交加,霹靂一聲,將耕牛一只擊死田內。少刻雲散雨止,遠近的人都擁擠來看,羅狀元亦隨眾往看。只見牛身被雷斧破開,血流倒地,因而心中不忿,大喊道:“牛是諸畜生內最有功於人的,每日耕田耙地,千辛萬苦,到後來皮肉筋骨,都供人用,最為可憐,有何罪過?此時朝中有許多大奸大惡,天雷不擊,何以擊此最苦之牛?”就借避雨村館中筆硯,在於牛身上大大的字寫二句,雲:“不去朝中擊奸相,反來田內打耕牛。”同看的都歡喜說道:"這才批得真正有理。"
眾人正在稱讚之時,忽見天上烏雲一塊,疾來如飛,罩聚牛身,複又一雷,看的眾人都驚跌在地。少刻爬將起來,同羅狀元再去一看,那牛身上二句之下,竟是雷神用朱筆另寫二句,雲:“他是唐朝李林甫,十世為牛九世娼。”羅狀元同眾人看罷,方才知道這牛是奸相變的。他受盡萬千苦楚,再加雷斧而死,以報宿世之惡也。唐朝至今尚未報完,驚歎不已。
這羅狀元因此明白,回到吉水本鄉,閉戶另著明理書傳世。可見惡人果報,填還應在屢世不止也。
第十二種 狗狀元
佛法廣大,不論四生六道,但有覺悟,自然證果。可惜此狗,修入洪福,貪迷榮貴,幸而不幸也。
極細如螻蟻蟣虱,皆具佛性,一得覺悟,俱可成道,況狗獸之大乎!獨歎人為萬物之靈,百般呼喚,癡迷不省,深可惜也。
一踢尚還五板,若殺彼生命,供我肥甘,如何還報得了,可不害怕!予於狀元不說姓名,恐卑污於人也,閱者相諒,勿謂無稽虛語。
揚州小東門內,有個韋明玉,三十多歲。因往鎮江遊甘露寺,就在寺內削髮為僧,方丈中徹大師,是個參悟得道的高僧,每常說法,直捷指點,座下拱聽甚多。方丈內養有一狗,但遇大師說法,即伏旁側耳細聽,或說世情閒話,狗即外出。
一日,明玉腹饑,先取一餅在東廊下倚柱咬吃。這方丈狗來跳望,如有求食之意。明玉性起,怒踢一腳,其狗負痛,就地急滾,明玉懊悔自思:“餅又不曾與食,何苦踢此一腳,令他痛滾?”心中不忍,因將吃不完的半個餅,丟地與狗咬吃。過了三日,狗死,報知大師,令埋於後園。
過了一十八年,忽報本地新科狀元到寺內進香,兼看江景。大師即忙傳眾僧遠遠迎接。只見許多旗傘執事,皂隸夫馬,好不榮耀。狀元在山門外下馬步行,甚是幼小,美貌端壯。上殿焚香拜佛完,到方丈謁見徹大師,留茶談話,甚是謙和、恭敬,揖別而出,又往兩廊閑步。
忽見明玉倚柱背臉,狀元看見大怒,呼來跪下,說道:“我來寺裏進香,又不曾滋擾汝等,如何沒眼看我,好生可惡!”喝叫左右拖在廊下,責了五板逐出,然後往山頂後邊觀看江景才回去。眾僧送山下辭歸,都來看明玉。這明玉苦眉道:“我並不曾說話衝撞,又不曾行止犯法,無辜遭此官棒,其實不服,惱恨不已。”
正在苦楚之時,忽又見戴紅高帽的兩個夜不收,將明玉和尚拉著往外飛走,口中喊道:“狀元叫你去立等說話。”明玉驚怕,暗想道:“莫不是方才打得不好,又要重打不成?”沒奈何,只得隨去,慌得寺內眾和尚,齊進方丈,公稟徹大師,要往狀元府前焚香跪門,徹大師吩咐道:“汝等不必前去,此番必不難為他。我於狀元未來時,已先有二句,粘在壁上。”呼侍者取來與眾共看,上寫雲:
一腳還五板,半餅供三年。
眾僧看完驚異,方知這狀元前生是本寺狗變的。隨著人探聽,果然喚到時,狀元看著明玉道:“我方才一時怒氣,責汝五板,仔細想起,甚不過意。但你在寺眾清苦,竟在我府中別掃一間靜室,每日蔬菜茶飯供養你修行,豈不自在?”明和尚喜出望外,感謝不已,竟依住下。
光陰瞬息,已將三年,明和尚忽而去世。狀元吩咐造龕送化而終。可見世人一舉一動,都有前因,凡事豈可不懼耶?
第十三種 說蜣螂
神鬼仙佛,或現或隱,遍滿世界,奈人之肉眼凡胎,何能知識?可見一切欺心壞事,雖於無人處為之,在神明已洞若觀火。所謂暗室虧心,神目如電者,絲毫不錯。人只要心存正念,雖形跡垢汙,亦不妨礙。若徒飾精潔於外,機甚左矣。
康熙初年,揚州有一人,姓陳,名友德,年四十餘歲,性最愛潔。每喜穿玉色極細布袍。石青緞套,常坐船至江西、湖廣賣鹽。
一日,行到湖廣嶽州府,順路間往岳陽樓遊玩。但見樓雖傾壞,其江山景致甚佳。正在玩賞時,見一寒士,身穿破衣,塵灰垢泥,來向友德拱手道:“臺兄想是聞岳陽樓的景致來玩的,但此樓勝處,全在銜山吞江,氣象萬千,真天下之奇觀。”
友德是個愛潔的人,見其人邋遢,因而不禮貌,亦不應答。那寒士忽倚著樓上欄幹,來攜友德的手,指點山水之妙。忽有蜣螂蟲迎面飛來,友德以手揮落樓簷。那寒士看見,說道:“這蜣螂蟲,俗名‘推屎郎’,雖是積汙推糞之蟲,但其志在於轉凡脫化。鳴蟬樓於樹杪,飧光吸露,蝢加飛騰,乃最有能幹之物,未可輕忽也。”友德口雖微應,亦不答話,少刻下樓別去。
後十年,友德一日進揚城南門,由大街出小東門有事。正行路時,忽然見三個人將友德周身一看,慌忙齊說道:“兄可姓陳,名喚友德麼?”友德驚異問道:“小弟是便是的,但與兄們從未識面,如何知我姓名?”三人道:“祖師在南門裏常家降乩,判雲:‘此時有一人,姓陳,名友德,年約六十餘歲,鬚髮雪白,身穿玉色布袍,石青緞套,從南門大街往北走,可代我趕上喚來,我有話說。’因此奉請回去一見。”友德怒喊道:“我平生最不喜仙佛。你們說甚麼祖師,妖言惑眾,哄騙誰來?快快回去!”
那三個人堅不放手,婉言懇求道:“你就不信仙佛,屈去一到,即刻便回,也不妨事。”說完,拉著急走。友德無奈,只得隨去,口裏自說道:“我只不信,看他們如何騙我?”旁人聽見的,也跟隨二十餘人,同去看如何行止。
到了南門內常家,果見香燭供獻,二人扶鸞。友德站立案旁,亦不跪拜。忽見乩判雲:“陳友德,你來了麼?”友德惱怒,亦不應答,乩因判四句雲:
十年不見陳友德,今日相逢鬢已霜。
記得岳陽樓上會,倚欄攜手說蜣螂。
友德見此,即刻跪倒在地,叩頭百餘,謝罪敬服。眾人細問原委,友德將十年前如何逢遇,如何說蜣螂的話,從頭至尾細說一遍。在道的三人,跟去二十餘人俱皆嘆服。
友德從此投拜祖師門下,修真悟道,後得證果。可見不曾通徹仙佛的人,切不可一言譭謗也。
第十四種 飛蝴蝶
金錢化蝶飛,唐庫之奇傳。此從前聽聞之語,不意再見真事於今日,豈非異乎?或者道士藉此以醒世之錢財,未可著實看也。
事有利益於人者,或幻或不幻,雖凡夫亦是仙佛。否則即真仙、真佛,正與凡夫相等,乃知人具濟世利人之言行,即是現在之仙佛矣。至若藉道法以圖遂貪欲壞事,恐凡夫人身俱不得也。
哄傳楊州府學前,有一道士賣藥甚奇。予隨眾往看,果見數百人圍聚。予擠進觀看,見有一道士,約年四十餘歲,頭戴小木冠,納衣蒲團,手執雲帚端坐,餘無他物,人來問話,他不多言,人來買藥,只取錢一文。將錢丟於道士面前,道士隨用手在雲帚上一抹,即有一顆丹藥與之,隨抹隨有。雖數百人數百顆,丹俱不完。其丹大如指頂,朱色,能治百病,茶湯任下。
賣藥一時內,道士忽有向來人說:“你為人極孝,奈少奉養,我當贈送。”即用手在錢堆上,或抓一把,三、五十文不等,或兩手捧一捧,一、二百文不等。忽有向來人說:“你家有婚姻喜事,缺少銀錢,我當贈送。”任意取錢與之。或說饑寒急迫贈送的,或說病欠調養贈送的,錢數多少不一,人人都說著,道士贈送人的錢雖多,來買藥的錢更多。未曾半日,面前即堆積錢約有數千,看的人越多。
正在擁鬧之時,人叢中忽擠出兩個公差來,向道士喊道:“你是何方妖人?敢在江都縣衙門左近,以賣藥為名哄騙人的錢。我是積年快手,專拿你這等人治罪。”道士笑道:“貧道在此賣藥,治人疾病,積下來的錢雖多,貧道整幾百幾十救濟人。二位既是縣差到此,貧道不好簡慢。該以茶奉敬。”
一面說,一面在袖衣袖內用手接一鐘熱茶,茶內兩個棗兒,連茶匙俱有,奉與來差。複將手在袖內,又接出茶一鐘,一樣奉上那一位,兩個差人驚怕,不敢吃,因說:“我們來不是吃你茶的。”道士笑道:“你二位不吃茶,貧道知得二位的心思。但這面前堆的錢,是留了濟世利人的,非比外道用以遂自己貪欲的,莫想擅動一文。”又向二位道:“既不吃貧道的茶,可仍舊將茶還我。”兩縣差因將不曾吃動的茶兩鐘遞交道士。
那道士用左手開著袖口,右手接過一鐘茶,把茶鐘連茶果遠遠的往袖中一撩,又接過那一鐘茶,也遠遠的往袖中又一撩。臨了,將兩只袖子往空中一大擺,說道:“貧道這錢是沒得奉敬的。”因兩手將錢捧了許多,往空中一戽,只見錢都變了許多大蝴蝶,紛紛飛去。那道士又捧著錢,一戽一戽,都戽完了。那滿空蝴蝶,有幾千,飛得好看。
眾人都仰面齊看,這道士竟不見了。少停一刻,許多蝴蝶,都往天心裏上飛如灰點,也沒了許多。眾人議論,也有說是神仙下降當面錯過的,也有說是幻法駭人的,也有說是真正救濟人的,也有說是差人不該滋擾他的。這兩個縣差也甚懊悔。後來人都散去,遍傳以為奇聞。
第十五種 村中俏
婦人若有姦情,心變兩樣,嫌此愛彼,漸成殺身大禍,甚可畏也。不聽鄰老極好佳言,自速其死,皆由平昔藉以賣線,喜看婦女而喜調婦女所致,又可畏也。老誠男人,切莫娶風流婦女,汪原事即是明鏡。
揚州南門裏,有個汪原,是沿街背著線籠生理,年當強壯,尚無妻室,藉賣線為由,專喜看人家婦女,兼且說粗談細,油嘴打話。因生意稀少,有朋友薦他到西鄉里走走甚好。
一日,到了陳家莊地方。見一婦人叫住買線,這婦人美貌孝服,約有二十四、五歲。汪原與之眉來眼去,甚是歡喜。訪問莊鄰,遇一老者說道:“這婦女郭氏,有名的叫做‘村中俏’,雖然標緻,去歲嫁了一個丈夫,不上半年,得了癆病而死,不問而知,是個喜動不喜靜的婦人了。我看你是個老誠人,身就壯實,恐怕還不是她的對敵。”汪原道:“只因我家中無人照管,不妨娶她。”因而煩媒說合,一講就成,娶進門來,夫妻十分和好。
過了兩個多月,汪原的面皮漸漸黃瘦了,汪原的氣息漸漸喘急了。他有個同行賣線的劉佩吾,時常在汪家走動,早晚調婦,遂成私好。這佩吾曉得溫存幫襯,又會枕上工夫,婦人得了甜味,因而日漸情密。且見丈夫有病,哼哼叫叫,煎藥調理,看為仇敵。鄰里人都知道風聲。那汪原弱病臥床,佩吾假意問病,遂與背地親嘴,被汪原看見,奈病難開口。
次日略覺清爽,因向婦人說道:“我在這坊住了多年,雖然小本生意,卻是清白人家。你須要存些體面,我是不肯戴綠帽子的。倘然出乖露醜,一刀頭落,休想輕饒。”婦人勉強說了幾句白賴的話,轉腳便向佩吾說知。佩吾道:“既然你丈夫知覺,我下次謹慎些就是。”婦人道:“你我恩情是割不斷的,乘其病臥,我自有法。”佩吾別去。
那婦人淫心蕩漾,一心迷戀姦夫,又恐丈夫病好,管頭縛腳,不遂其欲。夜半乘夫睡熟,以被蒙其頭,將一袋米壓上,不容轉氣,汪原被他安排死了。到天明料然不醒,假意哭將起來。
佩吾聽有哭聲,又聽得街坊鄰佑都說:“這人死得不明,我們急速報官。”佩吾心內如亂捶敲擊。“三十六策,走為上策”,要往淮安親家逃躲兩、三個月,等事情平靜再回來。因一氣從灣頭高廟走至邵伯鎮,已有四十多裏,心略放寬。因餓,見個飯店,便走進去,揀個座位坐下,叫主人家:“快取些現成飯來吃,我要趕路,有好酒暖一壺來。”主人家答應了。
須臾間,只見店小二擺下兩個小菜,放下兩雙箸、兩個酒杯。佩吾道:“只用一雙箸,一個杯。”小二指著對面道:“這位客人,難道是不用酒飯的?”佩吾道:“客人在哪里?”小二又指道:“這不是你一同進門的?”佩吾道:“莫非你眼花了?”小二擦一擦眼道:“作怪,方才有長長的一個黃瘦漢子,隨著客官進來,一同坐地,如何就不見了?”佩吾想著汪原生時模樣,料是冤鬼相隨,心上驚慌,不等酒飯吃,便起身要走。
店中許多客人聞知小二見鬼,都走攏來圍住佩吾座位,問其緣由。佩吾慌上加慌,登時發狂起來,口中只喊:“我死得好苦!”眾人道:“這客人著鬼了,必有冤枉。”有附近弓兵知道,報與邵伯巡司。巡司是冷淡衙門,以有事為榮,就著弓兵拘審。
半下眾客人和店小二扶著佩吾,來到巡司衙門。佩吾雙眸反插,對著巡司道:“你官小,斷不得我的事。”巡司大驚,即叫書手寫文書,解江都縣來。即刻帶審,鬼附佩吾,將自己通姦,郭氏壓死丈夫的事直說。縣官取了口詞,便差皂拘拿郭氏對理。
這郭氏安排了丈夫,捱到天明,正要與佩吾商議。不料他已逃走,這場大哭,才是真哭。哭罷,收拾衣物當銀收殮。眾鄰見汪原暴死,正在疑心。忽然公差來拘。郭氏到官,兀自抵賴,反被佩吾咬定,只得招承。馮知縣定郭氏謀殺親夫,淩遲處死。
若非佩吾通姦,殺心何起,亦定斬罪。不多時,男婦同赴法場,一斬一淩遲。來看的人幾千百,都各凜知,果報昭然。
風流悟
世上人既奸其婦,複殺其夫,心為欲遣,一時不慎而犯此法者甚多,其相報不一而足。或因爭風而彼此互殺,或因夫見而男婦並殺,或假手於叔伯公姑,或假手於鄰里親黨,或鳴於官而以刃殺,或罹於獄而以杖殺。可見淫者,天下第一殺機也。
我獨異其既遠竄他方,乃冤魂猶相隨不舍,必致於殺。則世之奸人妻女者,其夫、其公婆其父母之冤魂,必時刻跟隨左右可知矣。設於暗室獨處之際,或黑夜遠行孤身曠野,更或逆旅淒涼棘闈寂寞之時,想著此等冤魂披發切齒,怒目洶洶,必欲相報而後快者,真可寒心、痛心,亟宜改過懺悔,庶可免禍。
若其夫、其公婆、其父母未及身死,彼恥懸眉目之間,恨入心骨之內,必欲食其肉、寢其皮,刺刃於仇人之胸而後快者,亦無以異。所以行奸賣俏之人,其妻兒女媳,往往亦著醜聲,旋遭殺戮,雖天道好還,亦未必非此輩冤魂,陰為協助也。
第十六種 關外緣
恩若救急,一芥千金,試看彭之施濟,不過銀五兩,襖一件,遂令受者銘感肺腑,誠可法也。
人一好賭,未有不受苦喪身破家者。試看彭案,若非慈心為主,得遇救濟,竟至身家妻子莫保。是誰強逼,可不譬醒。
俗謂錢在手頭,食在口頭,可知若非大有主見之人,現錢在手,未有不多費濫用而致害者。觀彭事,甚可鑒也。
人若不經一番大苦,其平常動諭,何能改易?只看彭人,自從遭難之後,即另換一副心腸,竟至勤儉成家。但恨事敗悔遲,世人急須早醒。
官徵錢糧,必須入櫃匯解。若任役私收,定致侵挪。雖懲重法,又何益乎?揚州舊城東嶽廟前,有個開磨坊的彭秀文,性喜賭博,又喜奢華。因買充了江都縣裏書辦,把磨坊交與胞弟開張。
那時候,縣官征錢糧,只有田畝地丁,是聽民自封投櫃,其餘雜辦銀兩,俱交收役私取給串。逢解時,將銀入解。這秀文,因而謀收行夫牙稅銀兩得權到手,收的銀子任意大賭大費。次年複又謀收,挪新掩舊,不得露醜。卻喜一件,為人極有慈心,時常將官銀封小包幾十個,每包五、六分,放於身邊,遇見跛的、瞎的、年老有病的,給與不吝。
一日,縣中收完錢糧,在磨坊店門前閑立,看見對面廟門石鼓旁,倚了一個薄布衣的窮人,低頭流淚,連聲愁歎。秀文因問那漢子:“為何如此愁苦?”那漢子說:“小子姓黃,是某科舉人,有至親在揚州現任的某官。因來向官懇些盤費,前往京都謀事。誰知這官,只推不認得,反令下役呼叱,不容見面。害得小子宿的寓處房飯錢全無,房主趕逐,進退無路。計惟尋死,所以傷慘悲痛。”秀文蹙然道:“你既是書香一脈,前往京都,需用幾多盤費?”其人說:“還房飯連搭順船艄,若有銀五兩,將就可到。”
秀文因見此人苦楚,遂說:“此時十月,天氣寒冷,我看你身上尚無棉衣,我先取件舊布棉襖,與你穿暖,明日仍到此處,我有滋助。”與衣別去。次日,果來俟候。秀文就與銀五兩,黃舉人記著姓名,感激叩別。
忽然,本縣因事參離任。康熙某年間,新縣官到任,大有才能,點收錢糧,俱系親自遴選,不容夤謀。不論正項、雜項,俱聽納戶自封投櫃,逐項清查。秀文侵用的夫稅銀子,水落石出,節年計共侵銀一千六百餘兩、嚴拿收禁比追,受了許多刑杖。怎奈家產盡絕,官不能庇,問成斬罪在獄。
未曾年餘,幸遇皇恩大赦,死罪減等,秀文改為流徙關外三千裏,因而僉妻出獄,急押起程。胞弟哭別,親友贈送盤費,奈上路未久,銀已用完,可憐夫妻沿途乞化而去。真個破衣赤足,受盡萬苦,出得關外,自量有死無生。
行至流徒之處,忽遇一人,立於店鋪門首,呼近細看,先說道:“你莫非是彭恩人麼?”秀文日久總忘,並不相認。那人自說:“昔日在揚州東嶽廟前,贈我盤費、棉衣者,即是我也。我受活命大恩,時刻切記。”
說完,就將秀文夫婦拉入店鋪內室,與好衣帽換著,治席款待,叩頭致謝。秀文因問:“黃舉人如何住到此處?”黃舉人道:“重蒙大恩,得銀搭船到京,投某王爺宮內效力。某王見我至誠,十分優待。其時王有契友,犯罪該斬,王求父皇,免死流徒此地。王因我可托,特交銀萬兩,著我同王友開這店鋪。凡山、陝、川、廣,各省貨物,即日用米糧布帛,俱皆全備。恩人夫婦可住於我家,代我掌管料理。”
秀文喜出望外,因受了萬千苦楚,性情頓改。凡事儉約,雖不過嗇過吝,卻也諸事樸實。過了年餘,黃舉人又分一鋪與秀文,立起最富家業。後來,寄書信並帶許多關外土產物件,與胞弟磨坊內,方才得知詳細。如此因緣奇遇,不可不述其始末也。
第十七種 假都天
人心多愚,原易惑以邪說。如釋則有煉魔之術,道則有黃白彼家之說。外此,又有“無為教”、“白蓮教”,名號不一,要皆惑人者也。一為所惑,因而脫騙財物,生盜生奸,甚至聚黨作亂,然及其後,未有一人不敗者。兩陸棍只知藉神謀財,害命驚眾,彼時富未享而俱喪獄底,其為首之“活都天”,鄉愚信哄,尤為憐也。
三教大聖,覺世利人,俱當敬奉,何宋秀才慣喜訕謗,今遭慘死,是皆平昔毀輕神佛之自取也。
揚州便益門外黃金壩地方,於康熙十四年間,有一鄉愚擔糞灌園,忽有陸大、陸二兩個人向說道:“你終年灌園,極其勞苦。我有一法,可得萬金財主,你可依呢?”鄉愚聽得,喜不可言。因引至無人僻靜空處傳授,須得如此,如此,鄉愚領會。
明日,鄉愚正在灌園時,忽然狂呼踴跳,自稱都天神下降,大喊道:“若不立廟祀我,這地方上百姓,各家男女都遭瘟死。”是時,正值瘟疫大行,家家病死的人極多,人都信以為真。旁邊陸大、陸二,竭力贊助,先於空地暫搭蓋蘆席殿篷,奉鄉愚正中居坐,稱之曰:“活都天”。遠近聞名叩首祈禱,男女雜遢者不可計數,香燭牲禮,酒肴供獻,絡繹不絕。
這“活都天”終日默坐神案上,並不飲食。鄉人願免災疫,俱爭先佈施,或施殿梁銀若干,或施殿柱銀若干,磚瓦、木料、石灰、人工等銀,俱交陸大、陸二登填姓名,收銀入櫃。
正在人眾擁擠時,忽有一屢年毀神謗佛的宋秀才走進席殿來,指著“活都天”高聲大罵道:“你這瘟奴才,不知死活,平空的自稱‘活都天’,哄騙鄉野男婦,須不能惑得我宋相公。我且打你個死,看你如何治我。”一面罵,一面走到神座,打‘活都天’兩、三掌。陸大、陸二攔阻不放。宋秀才又喊道:“我從不信邪,我且將你這些供的酒肴,先請我相公受用,受用。”即用手亂抓入口,又斟大鐘酒亂吞,又吃又罵。
那日看的人竟有上千,都擁擠不開。只見這宋秀才吃完了酒肴,忽然跳上幾跳,跌倒在地,反手如捆綁一般,高聲自喊道:“‘活都天’老爺,我小人一時愚昧,沖犯得罪,只求‘活都天’老爺饒我小人罷。”又高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活都天’老爺不肯饒我,又打棍了。”
喊了多時,口鼻七孔中俱流出鮮血來,面色漸漸青紫。少停一時,氣斷身冷,直挺在地。陸大、陸二大喊道:“這宋秀才不知人事,獲罪‘活都天’老爺,因不肯寬赦,就把他的性命追去了。你們眾人內有認得他家的,速些送信去,著他家人來收殮。”
停了一日一夜,次日,宋家男婦多人,痛哭不已,買棺抬去埋了。眾人都親眼看見,個個驚怕,更加凜然敬重,人來的越多。
將近一月,佈施的銀錢、米糧、木料、磚瓦,堆滿幾屋。忽一日,本府太守金公親來進香,只見許多旗傘、執事、皂快人等,好不熱鬧。這日哄動遠近人更多,陸大、陸二欣欣然大有興頭。
金公到了“活都天”處,下了轎,也不上香,也不禮拜,即立著。先問:“‘活都天’之外,廟中主事的是那幾個人?本府問明,便好佈施禮拜。”那陸大、陸二站立在旁,急忙說道:“就是我兄弟兩個做主。”又問:“已有錢糧若干,尚欠若干?”“俱有收簿。”逐細稟答完了。金公即便於席殿正中坐下,吩咐皂快,先將陸大、陸二拿下,然後將“活都天”綁倒。
不由分說,把這三個人,就在席篷下每人先打二十大板,然後叫上來喝道:“爾等做的事,本府俱已知道,可從直說上來,如何造謀裝都天,如何害死宋秀才,細細說明。如不實說,即刻打死。”這“活都天”哭稟道:“小的是個挑糞的愚人,一些事都不曉得,俱是陸大、陸二做的,求老爺只問他二人就明白了。”
金公即喚二人審問,抵賴不肯承招。金公吩咐將帶來的夾棍,把二人夾起,捱不過刑,陸大只得直說道:“當日哄這愚人裝做都天,俱是小的二人主謀幫助的。預先說明,凡得銀錢,俱是三人均分。這宋秀才,平日是個慣會罵神佛的人,因籌計於某日黑夜,小的們請他到無人處商議,求他假來打罵,卻自己跌倒喊捆喊打,驚駭人敬怕,騙人多佈施的。說明凡有財物,俱作四分均分,宋秀才才肯入夥的。”金公又問:“這宋秀才因何七孔流血呢?”陸大又不肯招。金公怒叫:“用棍狠敲。”
陸大只得直招:“是放了毒藥在酒肴內,哄他吃下,七孔流血死了的。”金公又問道:“宋秀才既然依你入夥,何苦又害他的命呢?”陸大供說:“恐怕多他一人,就添一股份銀,因此害他的。”金公又問:“這‘活都天’,用何法不飲食呢?”陸大供說:“每夜三更人靜時,把‘活都天’抬下來,葷飯吃得極飽,所以日裏不吃飯食了。”
金公聽完大怒,放了夾,吩咐:“每人再加責二十大板,帶回府收禁。”吩咐將收積的銀錢同物料變價貯庫,買米賑濟饑民,眾百姓都感頌金府尊神明。回衙門之後,過了三日,又提出三人,各責二十板,先後俱死於獄底。至今多年,但遇不真實的事物,即雲:“黃金壩的都天假到底。”
第十八種 真菩薩
財也者,天地間之公物也。天地間公物,理宜為天地間公用。富翁當推有餘以濟人,所謂不如積陰德於冥冥之中,以為子孫長久之計,此司馬溫公之至言也。觀世音菩薩,普天之下,家家供奉,人人感頌,總為能救苦救難而致於此。人之言行,有能多方救濟者,雖是塵凡之人,即是現在之菩薩矣。
閔世璋,是歙縣人。他在揚州行鹽,樂善不倦,乃篤行君子也。每年鹽業利息,自奉極儉,餘悉施濟,全不吝惜。
曾一日見郡有夫婦負宦債,以身償宦,逐夫收婦,其夫婦痛哭,矢死不離。閔公知實,代償其逋,夫婦仍歸完聚,此特一節。
當時揚州水旱頻仍,閔公捐貲賑濟,全活饑民,不計其數。
再如倡育遺嬰,提攜貧交,施絮衣,救難婦,修理橋路,種種不可枚舉。閔公壽過八十,康強如壯,子孫蕃衍,科名鵲起,鹹謂德行之報。
揚州有個蔡璉,這人秉性仁慈,於順治十二年創立“育嬰社”在小東門。其法以四人合養一嬰,每人月出銀一錢五分,遇路遺子女,收至社所。有貧婦領乳者,月給工食銀六錢,每月望驗兒給銀,考其肥瘦,以定予奪,三年為滿,待人領養。
時陳公卓致政家居,為之刊定社規,內分:緣起第一,乳母第二,捐銀第三,收養第四,保嬰第五,領養第六,清核第七,藝文第八。其議論至詳至善,每本二十餘頁,名曰“育嬰編”。此法不但恤幼,又兼濟貧,免人世溺嬰之慘,功莫有大於此者。凡城邑村鎮,宜永遠仿此而行。
始初,蔡公五十餘歲,尚未有子。因倡此社,後生三子、五孫,壽至八十七歲。天報善良,洵為不虛。揚城因其活兒甚多,俱以“真菩薩”稱之。予見愚人溺兒最慘,要知物命至微,尚體天地之心,放生戒殺,況乎子女?乃或以野合淫奔而滅其跡,或以家貧身病而棄所生,於是有既生而損者,有未生而墜者,骨肉自殘,良心滅盡,人世惡業,莫過於此。若所以殺女之情,近愚山施氏破之甚悉。歌雲:
勸君莫溺女,溺女傷天性。
男女皆我兒,貧富有定分。
若雲養女致家貧,生兒豈必皆怡親。
浪子千金供一擲,良田美宅等灰塵。
若雲舉女礙生兒,後先遲速誰能知?
當階玉樹多先折,老蚌雙珠不厭遲。
有女莫愁難遣嫁,裙布釵荊是佳話。
婚不論財禮義存,擇婿安貧免牽掛。
漫憂養女玷家聲,為兒娶婦亦關情。
淫首百惡爾先戒,不種孽根孽不生。
殺女求兒兒不來,暮年孤獨始悲哀。
不如有女送終去,猶免白骨委蒿萊。
贖人妻女救人殃。陰騭纏綿後必昌。
若還多女竟無男,前生債主今生償。
勸君莫殺女,殺女還殺子。
仁人有後惡人亡,桂折蘭摧疾如矢。
勸君莫殺女,殺女還殺妻。
生珍嬰孩死索命,牽衣地獄徒悲淒。
勸君莫殺女,殺女還自殺。
冤冤相報幾時休,轉劫投胎定夭折。
孺子入井尚堪憐,如何摘女葬黃泉?
及笄往嫁尚垂淚,何忍懷中輒相棄。
古往今來多殺機,可憐習俗不知非。
人命關天況骨肉,莫待回首淚滿衣。
揚州有個程有容,業鹽生理。大清初年,條陳利弊,當事多嘉納之。性醇好善,諸如育嬰拯溺,以至橋路之施,力行不倦。城南有敗閘,植巨楠百數,沉於水,大舟觸之立破,人目為“神樁”。有容募人涸水拔之。歲大寢,請於鹺院,出金粟助賑,身董其事,就食者計有七十餘萬人。凡兩個多月,未嘗告瘁,恩賚有加,生平推誠待物,行必以恕。曰:“吾留有餘,以與子孫也。”後果子孫繞膝者三十餘人,科甲聯綿。更置義田,以贍宗黨之不振者,至今尚存。鄉里鹹呼公為“菩薩”。
揚州府太守蔣恭靖,諱瑤。正德時大駕南巡,六師俱發,所須夫役,計寶應、高郵站程凡六,每站萬人。議者欲悉集於揚,人情洶洶。公惟站設二千,更迭遣以迎,計初議減五分之四,其他類皆遞減。卒之上供不缺,民亦不擾。時江彬與太監丘得,挾勢要索,公不為動。
會上出觀魚,得一巨魚,戲言:“直五百金。”彬從旁言請以界守,促值甚急。公即脫夫人簪珥及綈絹服以進,曰:“臣府庫絕無緡錢,不能多具。”
上目為“酸儒”,弗較也。
一日,中貴出揭帖,索胡椒、蘇木、奇香、異品若干,困以所無,冀獲厚賂。時撫臣邀公他求以應。公曰:“古任土作貢,出於殊方,而故取於揚,守臣不知也。”撫臣厲聲令公自複。公即具揭帖,詳注其下,曰:“某物產某處,某物出某處,揚州系中土偏方,無以應命。”上亦不責。
又中貴說:“上選宮女數百,以備行在。”撫臣欲選之民間。公曰:“必欲稱旨,止臣一女以進。”上知其不可奪,即詔罷之。
予謂此一官,當急難之際,用盡智力,寧可自己不顧客累,而庇令萬民安穩,何等心思?雖西方菩薩,現身救世,亦不過如此。目今官之有才能、有智謀者頗多,但專圖利己,誰肯利民?請以蔣公為式而力行之,不惟功德福報,抑且芳名流傳不朽矣。
第十九種 老作孽
男女雖異,愛欲則同。老年人只宜安靜,樂享餘年,切不可尋少艾在旁。不是取樂,反是自尋苦吃,又是自討罪受,於人何尤?
予曾著《笑得好》書,載有老人房事、修養、軟圈、跪香、尋齒等說,極其形容。不是有意嘲笑老人,正是諫老人也。
富貴之家,每每老夫多娶少妾,或老而斷弦,仍娶幼女,只圖眼前快樂,不顧後來苦楚。要知老人之精力,日漸衰敗。在少年婦女,青春正艾。若要遂其歡心,則將滅之燈,何堪頻去其油?必致疾病叢生,身命隨喪,甚可畏也;若要不遂其歡心,則女雖有夫,如同無夫,孤守活寡,誤害終身,衾寒枕冷,日夕悲怨,於心何安,甚可憐也。若要防閑太緊,則女必憂鬱生病,往往夭死,豈不大損陰德;若要防閑稍寬,則種種醜事,遠近哄傳,豈不大辱家聲。總之,老雖愛少,怎奈少不愛老。憎嫌之念一起,雖烈婦亦生心外向。請述者自想:何必貪一時之樂,而受無限之苦耶!
婦女生來情性,猶如流水,即以少配少,若有風流俊俏之勾引,還要奪其心肺,何況以老配少?既不遂其歡心,又不飽其欲念,小則淫奔,大則蠱毒,甚至計謀害命。此理勢之所必然,每每極多,可不凜然。沈老之作孽,還是三婦人不曾同心計謀,留得病死,事出萬幸,未可以此為法。
康熙初年,有個沈登雲。他居住揚州南門外,年已六十歲,精力強健。
他生平壞病,終日只喜謀算人的田地,盤剝人的家財,自己掙積,約有六、七千金事業,僅好過活。有了正妻,又娶一妾,只是並不曾生一個兒女,此是沈老兒做人殘忍,所以上天令其無後。
到了六十歲大壽日,親友來祝賀的甚多,沈老兒備了許多酒席,款待人眾。自於席上,忽想起年周花甲,尚無子息,好不苦楚,因流下淚來。近他的座上,有個樊老者,約有七十餘歲,是他的好友。看見他苦惱,因勸慰道:“我也是六十歲上無子,現今生了兒子。雖然幼小,畢竟可免無後之議。你既悲傷,何不再娶個如夫人來家,還可生得一、兩個兒子出來。空空流淚,有何益處?”沈老感謝他:“教得是”,散了酒席。
過了幾日,算計又要娶小。家中原初的妻、妾聞知,齊勸道:“有子無子,都是前世修來的。若命裏無子,就娶一個來,也沒得生育。不如安分過活,何等不好?”沈老不依,主意要娶,尋了媒婆,各處說合。
尋了三叉河鎮上範家女兒,名喚二姐。這女兒的父親已故,只有寡母在堂,女才十九歲。因高不成、低不就,媒婆來說:“沈家有幾萬兩銀子的財主,田地極多,一馬也跑不到,家裏陳柴臘米,穿金戴銀。若是嫁了他,如何享用。他情願把岳母如何養老送終。倘若生了兒子,萬貫家財,都歸你手裏執掌,造化不了。只是莫忘記了我說合的謀人”。
婦女們沒得見識,聽了這些話,滿心歡喜,竟依允了。可憐把一個少年如花的女兒,活活葬送了。不多時,這沈老兒事事豐盛,娶了範二姐過門。見了這少年標緻女子,極大的歡喜,床上的事,曲意奉承,十分努力。範二姐原是黃花女兒,情竇未開,趣味未知,混過了滿月。這沈老兒因扒得多了,雖然強壯,終是年老,身上就添了好幾般病痛,看看再扒不得了。添了那幾樣病?
頭裏昏暈,眼裏流淚,
鼻裏清涕,喉裏痰喘,
心裏火燒,肚裏脹塞,
腰裏酸疼,腿裏軟癱。
沈老周身病痛,請醫百般調治,醫令:“獨宿保養。”原舊的一妻一妾,不必說起,仍是常守活寡。新娶的範二姐,如何守得?捱過了兩個多月,沈老的病症,幸喜好了。怎奈那下身物件,竟軟如棉花,一些不硬,扶捏不起,如何幹事?沈老捨不得範二姐嬌媚,未免做幹工夫,越挑撥得二姐春心繚亂,情興火熱,無處發洩。沈老沒奈何,只得睡在二姐身上,將物件勉強挨塞。不料,這件東西綿軟折轉,他還在上疊個不了。
二姐怒啐道:“我裏邊一些也不曾進來,你還在上邊疊個什麼?”沈老也自覺沒趣,只得扒將下來,說道:“我有許多錢財,又有許多田莊,我與你穿好的、吃好的,盡好快活過日子。”二姐惱怒,道:“古人說得好:‘良田萬頃,不如日進分文’,我要家財何用?”沈老又勉強應道:“我因害病,被你吵笑,待我調養幾日,與你耍要,只怕你還要討饒哩。”二姐把手在沈老臉上一抹道:“你自己好不知羞,還來說大話哄人!”因而男女俱掃興而止。
自此以後,二姐看見俊俏後生,恨不得就吞在肚裏。只因嫁了這老年人,不由得她不痛恨母親,不由得她不咒罵媒人,苦在心裏,說不出來。
偶一日,在後門口閑玩散悶。看見一個美少年走過去,彼此對看個不住。正在看得有興,忽被家人沖散。原來這少年姓張,因他生得標緻、俊俏,人都叫他做“賽張生”,只離沈家半裏路遠。此生一見二姐,魂都留戀,每日來盼望。一早一晚,竟與二姐勾搭上了。你貪我愛,如膠似漆,乘沈老養病,不必紅娘勾引,亦不必跳牆。每晚竟是二姐於更深時,從內裏開門,接迎“張生”入房做事,黑早送出。原舊的妻妾以及家裏人,俱也知道風聲,都不管事。如此往來,也有兩個多月。
一日晚間,沈老到二姐房裏來,在門外聽得有男人在房內低聲嘻笑。沈老著實動疑,敲門多時,二姐假推睡著,將人藏躲桌下,才開門。俟沈老進房,於黑處遮掩放出。沈老只推不曾看見,說了幾句閒話,回到書房裏再三思量:“若要聲張,只恐醜名遍傳,如何做人?若要不聲張,如何容得?”想出一計,正屋後一進有高樓三間,沈老將二姐移到高樓上做房。
二姐恐沈老疑心,只得依從。又著原妻妾看守,不許下樓。沈老又在樓旁一間屋裏獨宿。沈老只是病不離身,有一長者來候他的病,也略知他家些消息,因勸他道:“尊體年老多病,何不把二位小夫人早早配與人,就積了些陰德,又省了些煩惱,且又得了些財禮,豈不甚好?”沈老口雖答應,心還不舍。
過了兩個月,二姐日夜思想那少年,漸漸飲食減少,面色枯黃,醫藥不效,意成了相思百日癆。果然,未滿百日,嗚呼死了。二姐的寡母來吵了幾場,哭死了幾回,過了十多日,伏在棺上死了。
這“賽張生”,終日在後門前癡望,杳無消息。買棺的日子。才知道二姐日夜相思死了,這“賽張生”走頭無路,只得回家,日夜痛哭了幾十回,著實想念不舍,白日裏看見二姐牽了去,竟是“活捉張三郎”真正戲文,也是他奸人的妻女現報。
沈老原初的妾,終日孤眠,守得沒出頭日子。雖看上了幾個人,奈看得嚴緊,總不能到手,隨後月餘,也憂鬱死了。原配首妻,無人做伴,孤苦伶仃,終日煩惱,不上半年,也往閻家去了。沈老見兒女不曾生半個,一妻二妾都死了,心上好生不過意,好生孤苦淒慘。看見原初妻、妾的兩個棺村,想起當日她兩個人曾說許多好話,勸我莫再娶小,只因我一時昏迷,都不依從,致有今日,痛哭一場。
又看見寡婦的棺材,想起她在生時,費了多少辛苦,養成一個上好女兒,指望配人圖後來快活養老,都因我不曾把她女兒安置好處,坑害死了,以致她衰年無靠,苦惱死了,又痛哭一場。及至看見二姐的棺材,又想起初婚的月內,我與她兩個人恩愛綢繆,何等親厚,都因我不自諒衰老,早遣另配,保全她性命,以致把她活活害死了,又痛哭不止。
自此日夜悲啼,聲啞淚枯,病症日添,服藥不效,時常看見寡婦同三個婦人討命,沒有幾日,活拉了去。族眾並不理著收殮,都來吵鬧家財。停屍四日,臭氣薰人,蛆蟲滿地,方才草率買棺入殮。幸有一個略好的,將公項提起些須,雇人把五個棺材抬去埋了,隨即把房賣銀瓜分。
可歎這個老兒,只喜謀算人的家財,苦掙一生,不曾做件好事,只落得將許多產業,一旦都分得精光。他把四個婦人性命,活活的坑害死了。後世又不知如何果報?豈不是老來作孽,世人不可不知警戒。
求嗣真銓
今之無子者,往往多置少姬,恣行淫欲。要知妾婢既多,嫌疑必起,一遇妒妻,遂有冤屈橫死之慘。其為我寵者,枕席迭侍,精液內於,其究也必成我之病。外或不能遍禦,幽閉一室,怨恨愁苦,滅絕上天,生生種子,其究也複成人之病。因無子而造諸孽,因造孽而愈無子,且以少年之妾,守一衰邁之翁,徒苦人子女為活寡婦。如此損德而欲望生子,何能哉?況精竭神枯,一旦棄世,其間醜名播揚,閨門失節,尤多不可言者。從來寡欲多男,每見富貴之士,一子或艱,貧賤之家,多男為累。總在欲之寡與不寡,異之也。
昔一人無子,有醫者教之,保惜精神,忽過思過勞,勿大擾大怒,俟經淨施之,有娠即異榻。如此半年,果然生子。要知生者,生道也。若不以生生之道,求之句能應乎?要法曰:莫陰險、莫殘刻、莫殺生。凡種種無子之行,俱悉改除。久之又久,未有不獲多男之慶矣。
第二十種 少知非
少年子弟,寧可終身不讀書,不可一日近小人。此陳眉公格言也。要知少年人雖不讀書,只是愚樸,卻不害大事。若一與小人親近,染成敗壞習氣,如油入面,豈獨貧賤?每致喪心非為,身家不保,及陷於罪,悔之已晚。試看鄭友,若不改邪歸正,必遭大難,小人之害如此。
少年人只是勤儉守分,不務外事,則一生受享許多快樂。若或一時昏迷錯誤,隨即悔改,猶可收之桑榆。此帙書,少年人不可不熟看。
我有一個朋友,姓鄭,名君召。他父親開張布店,約有三百餘兩本銀。因只生他一人,母親又去世得早,十分鍾愛,不曾教訓。從小時就不肯讀書,最喜玩耍。到二十一歲,就娶了媳婦與他。若是勤儉安分,盡好過活,不意父死之後,他把布店都交與湯夥計掌管,自己只喜閒蕩,最愛穿好的、吃好的,每日搖進搖出。人人都說他為“富家郎”。我看這光景,因做了個鼓兒詞,寫成鬥方,勸他莫學奢華。詞雲:
勸你們,莫奢華,淡泊些最是佳。何須浪費爭高大?珍饈羅列喉如海,衣服新鮮錦上花。只恐福小難招架,這作為怎能長久?總不如樸實成家。
有個小人姓楊,他幫閒稱最,蔑片居先,專會吸人咬人,所以人都叫他做“楊辣子”。看見鄭友奢華,不知有幾萬兩的家財,因來假同他親厚,凡有諸事,十分幫襯,十分奉承。鄭友不知利害,竟與他往來,做了莫逆,一刻不離。
一日,楊篾片歡喜,向鄭友說道:“人生在世,最難得是少年標緻,又難得是手有餘錢。古人說得好:‘不玩不笑,誤了青春年少。’若過到壯老年紀,豈不將好時光虛度?須要學幾出好戲,不獨自己玩玩,又且免些村俗,知些歡樂。我有個極好極厚的師傅,他是個串戲老作家。我同你去玩玩,豈不甚妙。”
鄭友點頭道:“承兄指教,好是極好,只恐怕多費銀子,又恐怕我生性蠢拙,習學不來。”楊幫閒道:“都在我身上,盡力囑師傅,用心教導,包管學會。在別人要學會了一出戲,極少也要謝銀一兩。我與他至厚,只等他教會了,串熟了,每一出不過謝他五錢銀子,他也不好較量。”鄭友聽見所費不多,就滿心歡喜,揀了一個好日子,穿了新衣服,同了楊幫閒來拜戲師。
那師一見鄭友大喜,敘過幾句閒話,笑說道:“尊兄這樣一個標緻相貌,該做個旦角,只是不敢有屈,竟學一個小生罷。”鄭友依允,將抄的曲本交與他,按著鼓板,口傳身教。他偏有聰明,不消兩、三日,已將一、二支曲子唱上了。師傅又大喜,上半日唱曲子,到了下半日,就大家閒散玩玩。
那同夥的五、六個少年人,都說道:“取紙牌骰子來,大家看個東道,晚上吃酒,不好偏擾一家,不過費幾分銀子,事極微末。”拉鄭友入座。他回道:“從來不知看牌擲骰。”隨即有一個人指教他習學。果然,一學就會。先是幾回東道、酒食,到後來竟是賭錢。先是幾錢,到後來竟是幾兩。我聽見鄭友入在賭錢場裏,心中大惱,又做了一篇戒賭的唱兒送與他。詞雲:
勸你們,莫賭錢。迷魂陣似蜜甜,無昏無曉相留戀。頭家幫客都想賺。打罵爭喧最可嫌,娼優隸卒同卑賤。起先時衣囊拆揭,到後來典賣田園。
怎奈鄭友聽如不聽,只因眾賭友串通一氣要贏他,不肯放鬆,總不要鄭友拿出一厘現銀,都是楊幫閒一力招架。鄭友初出來玩的,賭到興頭上,竟寫一行字付銀幾兩,又付銀幾兩,都交與楊頭家。不過玩了十多日,竟輸了一百二十餘兩。
臨了那一日,眾人收起籌馬牌骰,都向鄭友要銀子,他卻並無分厘。眾人大嚷道:“好不公道。假如你贏了別人的銀子,你可要別人的銀子?”這個要剝衣服,那個要拳打腳踢;這個要抓泥來塗汙,那個要鎖起來喊官。
鄭友急得走投無路,只得哀求楊朋友招架,寬期幾日。做好做歹,放去設措銀子交還。因將父遣的本銀,又將些布疋賤價賣銀。反是楊頭家假做好人來說合,紋銀八折交代,兌出紋銀一百餘兩,又封一兩銀子謝戲師,方才退貼開交。他一夥小人在暗處瓜分完結。
這鄭友回到家中細想,自恨道:“無端信人去串戲,起先看東道,及至後來賭錢,白白被人騙去百十兩銀子,受了多少羞辱,著了多少氣惱。若早聽某人好話,不到如此,銀子費去,又不曾玩得快活,好生不值。”
正在納悶,另有一個姓袁的幫閒蔑片來說道:“我聞得鄭大爺因輸去銀子,連日在家納悶。目今蘇州來了一個出奇的妓女,才一十七歲,人才出眾,真個是現在的西施。我同你去玩一玩,消消優悶,何等不好?”鄭友聽得大喜,因同了袁人前往,誘到鈔關門外堂巷裏一家,果見有妓女,骨格輕盈,十分嬌媚。
鄭友春興勃然,又袁人在旁攛掇,自然上了道兒。鄭友就星飛回家,取了五兩銀子,兩疋彩緞,兩只銀盃,送到妓家,交與鴇兒,以為初會之劄。那鴇兒收了銀子、禮物,甚是歡喜,連忙定桌席,花攢錦簇,吹彈歌舞,宿了三日。一切賞賜等項,俱出袁人之手。鄭友銀子用完,又來家設措銀子去接用。我那時在他布店裏,聞得鄭友才離了賭場,複又去嫖,不怕他取厭,又做一唱詞送了去。詞雲:
勸你們,莫要嫖。姊妹們,慣逞嬌,做成假意虛圈套。癡心恩愛如珍寶,當面溫存背跳槽,黃金散盡誰歡笑?只落得梅瘡遍體,最可憐衣食無聊。
那鄭友只當不曾看見,慌忙帶了銀子,又到妓家去。原來這妓者,叫做“懷哥”,不獨生得標緻,且有一身本領,吹得彈得,寫得好,畫得好,唱得又好,飲得又好。所交的都是介公子,在垳衏中也是數七數八的。這鄭友不過生意人出身,字畫吟詠,總不知曉。即打差之費,亦在鄙吝半邊。
那懷哥眼界極廣,那裏看得他在心,所以鬼臉春秋,不時波及。鄭友是個聰明人,用了幾十兩銀子,反討不得個喜歡,心中深自懊悔。推事辭了妓者,獨自坐在家裏,好生煩惱,痛恨這楊、袁二人。想道:“若不是他們來引誘我,怎得自尋罪受?”因吩咐門上店裏人:“此後二人若是再尋我,總回他不在家,發誓永不與他們會面。”
正在懊恨時,適值我到了他家,說道:“我今日特備了一肴一壺,在捨下恭候,同你去散悶。”又請了湯夥計做陪客,遂同了二人到家裏。三人共席,飲了幾杯。我對鄭友說道:“在坐無別人,可談肺腑。我因與你父親交厚,他去世之時,請了我在床前,當你的面,叮嚀托我教訓,雖然我是你的朋友,我卻是你的父輩、尊長。你這幾年嫖賭搖噍,凡下流的壞事,無不做到,我幾次做歌詞勸你,你都不睬。
你只想這四、五年來,總因不守本分,費了多少銀子,吃了多少苦惱,受了多少羞辱,也知道鹽也是這樣鹹,醋也是這樣酸,苦辣味都嘗盡。但你是個極聰明人,智巧有餘,凡百諸事,一學就會。如何這等瞌睡昏迷,呼喚推搖,都不得醒,你若再不急急改過自新,必致貧賤非為,死無葬身之地矣。
我向日曾將少年人的行止好歹,細細的做了一帙,刻在《人事》通書內。因說得甚長,今印了一本,裝釘整齊,送與你帶回家去,細細熟看,心中自然明朗。我勸你就從今日起,依我的好話,只當重又從你母親胎裏另生出個新鮮身子來。真是‘已過昨日如前世,睡起今朝是再生’,把那些壞人一概都辭絕,把那些壞事一概都不做。每日只坐店中,一心一意只勤本分生理。你這湯夥計,是個誠實好人,齊起本銀來,快托他代你往婁塘、江陰、蘇州,收買布來,多買多賣。
我又聞得你尊嫂十分賢能,屢次諫勸,你總不聽。今後家中事,快托他代你料理。我知道尊翁聽積有限,怎比得富貴人家、王孫公子,成千累萬供著浪費?幸喜這湯銘兄至誠照管。若遇壞人,此時本銀已經都虧折完了,切須改過,包你不久就興旺發財。不獨我心歡喜,不負令尊的囑託,即是令尊知家聲不墜,也含笑於九泉矣。”
鄭友聽完這些話,兩淚交流,說道:“我非草木,從今謹遵老伯臺訓,急急改過自新了。”我聽完這話,也甚歡喜,三人痛飲而別。
自後,我又察訪,鄭友果然勤儉安分,一毫壞事不為。又過月餘,我由江都縣門前經過,遇見鄭友在縣前伺候。我急問:“因何在此?為著何事?”鄭友訴說道:“自老伯勸諭之後,我專心改過學好。不意某人欺我忠厚,拖欠我許多布銀。向他取要,除布銀不還,反把我毆辱,忍耐不住,我因寫了狀子告他,與他不得開交。”我力勸他回去,“同中再要,如何不還?”又吩咐他:“今後寧可價錢讓些,切莫賒欠,免得淘氣,切莫告狀。”因而又做一詞寄與他。詞雲:
勸你們,莫興訟。告狀的,真是癡。花錢費鈔荒田地,贏了冤家圖報復,輸了刑場活慘淒。如爐官法非兒戲,有甚麼深仇大隙,自尋那困苦流離。
過了年餘,鄭友從大東門走,見城門內枷了許多人。訪問,原來是縣官訪拿刮棍並賭博打降等犯,每人四十板,枷兩月示眾。看來,竟有楊、袁並當日同賭的在內。鄭友急忙低頭走去,只推不曾看見。自想道:“若不是改過學好,今日也難逃此難。”見了更加學好,每日將我與他的《人事通》一本,又另將我做的四個唱詞抄寫一本,都放在幾上,時刻熟看體行。
又過了三年,鄭友是三十大壽,生了一男一女。那日設席,請的親友都是長厚好人。那酒席中甚是歡喜,自己計算,竟有父遺的本銀增添兩倍。因感激我教訓成家,拜我為義父,極其尊敬。我又教他代湯夥計娶了親。自後,除本分利。後來將生的男女,兩家結婚至厚。現今過活,甚是快樂,真個是“敗子回頭金不換”也!
世上人只看這鄭友,若不是肯聽好話,自己悔改學好,怎得有個好日子過活?少年人不可將我這些話,看做泛常揭過,才有大益也。
第二十一種 刻薄窮
為人只要存心寬厚,富自久長。如財自刻薄奸謀中得來,子孫不獨謀官一事,安保其不從嫖賭訟奢內破敗耶!
揚州城隍廟,懸有一聯,雲:“刻薄成家難免子孫蕩費,姦淫作孽豈能妻女清貞。”此格言,世人不可不時刻謹佩。
每月利息若三、二分,皆不為過,多則貧人如何交納得起?財翁全以寬厚為心,自生好子孫矣。
康熙初年,有個張侉子。他原是遼東人,曾做過遊擊,因犯了事,帶了二百餘金逃走,到揚州東鄉里躲住。最有勇力,能會刀、槍、拳、棒,專放加一火債,常於每年三、四月間糧食青黃不接之時,借米一擔與人,到秋來還米一擔五鬥,名為“借擔頭”。只隔四個多月,就加米五鬥,利息竟是加一之外。鄉中但有窮人無糧的,沒奈何,不顧重利,只得借來應急。
倏忽秋來,他就駕船沿莊取討。若或稍遲,小則嚷罵,大則拳打,甚至占人田產,不管賣人也要交還。人都怕懼,不敢拖欠,積有千餘兩現銀。生有二子,長子癡呆,不知人事,只會穿衣、吃飯,連數目、方向,俱不知曉。次子人都叫他做“小侉”,雖然乖巧,奈他性情不定,易惑易動,不安本分,奢華浪費。父死之後,竟是揮金如土。他的費用事甚多,我只說一件便知。
他曾於大雪時,看見一人騎匹白馬,上好鞍轡,人眾稱讚。“小侉”羡慕不已,即著人買匹白馬,置新鞍轡,又特另雇人草料餵養,出入騎坐,自為榮耀,欣欣得意。偶往仙女廟鎮上騎馬走動,遇著江都縣縣丞,不曾下馬。那縣丞差人拘查。小侉慌了手腳,忙請個大鄉宦懇囑,送了縣丞禮物銀子,約費百餘兩,方才了事。
因自恨平民無職,要買一微官才可騎馬張蓋,才可皂役喝道。有人知其癡呆,因夥通騙棍,謊說:“現今吏部某人,是我至親,需銀四百餘兩,即可印給憑據去做官。”小侉大喜,即如數交兌,立有筆帖為證。騙棍脫銀過手,遠遁他方。候至年餘,毫無影響,告追無人,尋覓無處。
續後又遇一人,向小侉說道:“你向日只圖價少便宜,不夠料理,怎有官做?須得銀千兩,兌交我這樣至誠人,星往北京圖謀,包管確實。如不放心,某人做保。”小侉聽說大喜,又如數兌交,脫銀過手,夥同保人,又複遠逃。小侉連連遭騙,今日賣田,明日賣房,到後來除沒得官做,反將家產用盡。奴僕見窮將來,俱已散去。
呆兄與嫂妻,俱因饑寒難過,接連先死。小侉日夜愁苦,沒奈何,照依乃父借米與人的例,走到人家借擔頭來度命。到得秋來沒得還,受逼受辱,捱罵捱打,弄得孤苦隻身,夜無宿場,日無食場。竟至餓死路上,棺木俱無,地方小甲用蘆席卷了埋去。鄉老都知老侉盤剝人報應。有詩雲:
從來放債沒羊恙,一月三分律有條。
色低數短真刻薄,坐討立逼太凶豪。
授你家財無盡足,典他房地那寬饒。
不殺窮人怎得富?也與兒孫留下梢。
第二十二種 寬厚富
聖賢仙佛,莫不以利人為亟。世間第一好事,莫如救難憐貧。試看陳翁,存此好心,不過取息略微,遂享全福之報,最可法也。
窮富何常,有少富而老貧者,有祖父窮而子孫富者,滄桑遷改,盈虛消長,豈能預料?但彼我同生天地間,彼不幸而窮,我有幸而富,理宜周濟扶持,乃世有不能憐之、恤之,而反欺之、謀之者,是誠何心哉!難免後報如然。
揚州便益門外有個陳之鼎,這人家貲沒多,總不過銀百餘兩,生有三子,開個小米鋪糊口度日。他立志要救難濟貧,每恨力不從心。因自立一法,將本銀百兩,到秋收成稻價賤時,盡數買稻堆貯。因冬米久貯不壞,即於冬臘人牛閑時,碾出米來堆在莊上。平時只在近處隨買隨賣,只到三、四月青黃不接,便將莊上的米,著兒子陸續運到米鋪裏,只零星賣與貧苦人論升論鬥。
若到了三、四鬥,整擔的就出多價,也不肯賣。他的本意說:“成擔多買,畢竟是有錢人家。”他鋪裏米價,又比別家減一分錢。譬如別處米價每鬥銀一錢,他只要九分。這些貧淡人,都到他家來買。這個三、四升,那個七、八升,日日擁擠不開,都是三個兒子料理。但是往鄉裝米,以及買稻上碾,並門前零星發賣。都是兒子,並無夥計,真是“父子同心山成玉,兄弟同心土變金”。因此錢財日發一日,又且省儉不奢。不到四、五年,竟積起本銀五百餘兩。他又盡著多本多買,他仍開這小鋪,照舊例發。
偶一夜,有小人把他米鋪門前墊溝厚板偷起了去。早起,三個兒子在街坊喊叫:“誰人起溝板去?速些送來,免得咒罵。”喊了三、四遍,並無影響。不意黑晚,有個某刮棍,吃酒吃得大醉。此時三月春天,他把衣服脫得精光,在陳米店前指名大罵道:“你們前鋪地板,是我掘起來賣銀子用了。你敢出來認話,我就同你打個死活。如不出來認話,如何,如何,辱及父母三代。”
陳老三個兒子,俱不能忍耐,要出去理論。陳老先把大門鋪門都鎖了。吩咐兒子家俱不許出門:“他是醉漢,黑夜難較,盡他咒罵,切莫睬他。”那刮棍又將溝泥塗汙門上,複又大罵四、五回,喊得氣喘聲啞,自己沒意思,回家去了。
那人因大醉脫衣受凍,喊損氣力,本夜三更時就死了。他妻子說:“雖同陳老兒家相罵,他閉著門,並不曾回言,又不曾相打,沒得圖賴。”只得自家買棺收殮。三子才知道:“若是昨晚不依父言,出來同他打罵,夜裏死了,如何就得了結?”
陳老行的寬厚事,如此類頗多。他過七十歲時,家財竟至上萬,時常吩咐兒子:“存心寬厚,不可刻薄貧人。”後來陳翁活到九十一才去世,雖無官職榮貴,卻是夫妻結發皆老,三子四孫,人倫全美,財富有餘。此天報良善之不爽也!
第二十三種 斬刑廳
世人切不可種惡因,若一有惡因,必有還報。如德宗禪功已修得道,奈前世之惡因未結,雖無刑廳叩拜之事,亦必有報。昔姚國師尚難逃避,何況德宗乎?凜然哉,慎勿起惡念而種惡因也。
弟兄如手足,損我手足而得貲財,至愚不為。今拼死獄底,是皆自取。最可嘉者,二小童竟有報仇堅志。今世罕見,不可不傳,自恨忘其姓名。
順治年間,揚州有個刑廳,姓武名纘緒。他為人甚是貪酷,惡事極多。我略說二件,便知其人。
這刑廳新到任,舊例要謁見漕撫。那時漕姓吳,最信奉佛法。因有個德宗大和尚,是揚州“福緣庵”裏得道的高僧。吳漕撫請來對坐談禪,聽事稟揚州武推官新任來叩謁。漕撫即傳進內衙謁見。武刑廳頂帽朝服,入內投上手本。朝上三叩頭,辭出。於叩頭時,看見有一僧人同漕撫並坐受禮,詢問方知,是“福緣庵”和尚。
這德宗過了幾日回寺,忽一日,有吏持武刑廳名貼到寺,請師談講佛法。德宗見貼,即吩咐侍者道:“我前世曾謀害了此人性命,今冤家會面,自難逃避,此去不得生回了。可備我龕塔。”
吩咐完,侍者隨師行至府前,正值廳官坐堂。吏稟:“德宗喚到。”廳官隨令即刻叫上來。德師自階下朝上行走,立著候問。廳官大怒道:“你雖有些須禪學,但本廳是父母官,如何妄自尊大,相見不跪?”尚未答話,就令皂隸重責四十大板。逐出,才出儀門,已經氣絕。侍者甚是嘆服前知之明,慌忙用龕塔收殮。百姓都說:“刑廳毒惡。”
是年四月間,鈔關門內有個鹽商,家貲積二萬餘金。生二子二孫,父才去世,二子因家財富厚,你爭我奪。兄說弟有偏私,弟說兄有暗蓄,較量吵鬧,親族勸解不開,竟在武刑廳衙門互告。這官一見家財幾萬,弟兄紛爭,隨即差拿二人收禁。二人在禁,兩月並不提審,弟兄會意,懊悔不已。只得和同公中議出銀五千兩,煩當事繳進。廳官回說:“這商家幾萬之富,嫌少退出。”其後親族人等稟了幾次和息,通存衙不發。弟兄二人無法可施,只得安坐聽命。
自四月監禁到十二月,年節將近,適有清軍廳因年底親自下獄清監,弟兄痛哭,跪稟道:“只因一時昏迷,”為家財事控告,蒙武老爺已禁獄八、九個月,不審不結。目下年節已近,總不能回家與老母一面。”訴畢又各大哭。清軍面諭道:“既是和息,候本廳即面會武年翁釋放。”弟兄感恩望信,軍廳果然不回宅,即會刑廳言及此事,懇求推分釋放。刑廳滿口依允,清軍又著人知會弟兄二人。
是時臘月二十九,不見釋放,那知武刑廳於黑晚密傳禁卒至衙內,本夜將二人討病呈。家人總不知曉,只說恐不能出獄,尚辦了許多酒肴,抬送禁中。忽聞得二人暴病俱亡。家人聞信,老母、二子,同家中男婦共有百餘人,備二棺在獄洞口,哭聲震地,遠近俱聞。看者擁擠,滿塞街路,無不流淚。
彼時,二子才各十四、五歲,披著麻,哭得死而復蘇,續大喊道:“家中人眾,痛哭出血,也是沒用。我二人拚性命,星夜往北京喊禦狀,才得伸冤。”隨有被害四個人說道:“你小小年紀,如果有志,我等情願同往幫助。”
二子收殮畢,不理喪事,便將武刑廳惡事十二件,寫成禦狀,飛往北京,擊登聞鼓上奏,蒙發某部審問詳細複上。奉旨將武纘緒革職,發江南督撫審擬具奏。督撫會審,事事俱實,回復。奉旨著即處決,奉上憲即令新刑廳王某監斬。隨將武刑廳綁赴北門外斬首。
是日,闔城百姓來看的竟有幾萬。一路上擁擠不開,把斬下來的頭,被眾百姓用磚石棍斧打成爛泥。那時,預先有一木匠打枷,後來因此匠人犯了法,即用此枷枷號示眾。有某生員,戲題一句,雲:“木匠打枷枷木匠。”對了一年,沒得還對。直至此時,方對雲:“刑廳監斬斬刑廳”。豈不奇異!可見害人的惡因,是種不得的;弟兄手足,是傷不得的;貪酷壞官,是做不得的。如此果報,可不凜然!
第二十四種 埋積賊
馬廳尊獲積賊,先給本銀,勸令改過。不改,後重法枷責。又不改,是一而再再而三,終無改過之日矣。及活埋除滅,誠為快事。
予曾見泰州州官,拿獲賊人,即用大鐵棍,約重二十餘斤,手足鐵環釘堅,朔望赴官驗看,許其沿街求乞,兼令各處尋覓夥賊。若有續獲,又將鐵棍釘續獲之賊。予親見帶鐵棍而行者三人,是亦治賊之一法,較之活埋,還留其命。
揚州有個積年賊,叫做:“孫駝子”,這人矮小如猴,任你高樓大屋,將身一縱即上。更有本事,只用手指掐著梁椽,空中可行數十步。遠近被其偷竊者甚多,恨不得寢皮食肉。
那時有清軍廳馬老爺諱驤,手下有四、五個老快手,專會捕盜。因報有失賊,馬廳尊著令老快緝捉。不三、四日,即將孫駝子拿見馬公,直認不辯。馬公極仁慈,因吩咐道:“為人在世,諸般生意俱可養生,何苦做賊偷竊?獲著夾打吊考,九死一生。本廳念汝初犯,一板也不打,反捐俸銀五兩,給汝做本錢。或賣薪蔬度活,改過自新。若再做賊,必盡法打死,決不輕饒。”
孫賊叩頭感恩,領銀而未曾三個多月,本銀用完,舊性複起。又往一家偷卷一空。失主報了馬公,老快又獲孫賊,見馬公,問實直招,隨將孫賊重責四十板,枷兩月。釋放時,又當堂吩咐道:“本廳今從寬饒死。若或再犯,你莫想有命。”孫賊叩頭感頌而去。
過了幾個月又偷,又被捉獲。馬公一見孫賊,大怒道:“本廳兩次如何吩咐?如何苦勸?奈汝堅不改過。可知再放汝回去,仍是不改。”即著皂頭往材板店內,買棺一口,抬到堂上。即令把孫賊用繩捆緊,活活放在棺內釘好,即令抬出北門活埋了。取具土工小甲看守無失甘結回復。抬在府大門外,看的人眾擁擠不開。我曾去擠看,尚聽得棺內叫喊。自埋賊之後,揚城內外賊盜俱無。百姓夜眠安枕,皆感激馬公之法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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